《延禧攻略》 第一章 劈棺 义庄的大门开了,一杆纸糊灯笼从外头伸进来。 灯笼带进来一双脚。 细看那双弓鞋,弯弯似三寸,白底绣并蒂莲,在一张张棺材前走走停停,最后停在一方薄棺前。 “瞧瞧这里都是些什么人。”一声哽咽,“客死异乡的异乡客,没钱下葬的穷苦人,横死的妓女……姐,你我怎会在这种地方再会?” 命薄如纸,故而死了都没一口厚实些的棺材。 年久失修的义庄内,搁着的是一口口透风的薄棺,但有好过没有,总比一张草席强得多,不至于还没下葬,就先供虫鼠饱餐一顿。 “他们都说你没资格葬入祖坟,只配跟这群人躺一个地方。”一只惨白的手落在棺材上,轻轻的摸索片刻,最后喃喃道,“我不信他们的话,姐,我要你亲口告诉我真相……” “轰!” 纷乱的脚步声由远至近,紧接着义庄大门猛然被人推开。 撞入他们眼帘的,是一柄高举的斧头。 “璎珞!住手!”一名中年男子惊叫一声。 “轰!” 斧头义无反顾的落下来,劈开了眼前的棺材。 “你,你在干什么啊?”中年男子楞了好一会,才颤着嘴唇道,“这可是你姐姐的棺材啊……” 一名白衣女子背对着他,背对着众人。 手里的斧头被她随意丢下,她弯下腰去,小心翼翼将棺材里的人扶起来。 “你们一会儿我说,姐姐是病死的,一会儿又跟我说,她是在宫里做了丑事,没脸见人才自尽身亡的……看。”她慢慢转过头来,对众人幽幽一笑。 棺材中的女子靠在她的肩膀上,脖子上隐约一双黑色蝴蝶。 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两只大手留下来的淤痕,张开的大手,似两张黑色翅膀,诉说着一种名为谋杀的死亡。 “你们都看见了吗?”白衣女子——也就是魏璎珞搂着棺中女子,对众人笑道,像是终于找到了真相,恨不能立刻说给全天下听——恨不能立刻沉冤昭雪给天下听,“看看她脖子上的手印,告诉我,一个人,该怎么把自己给掐死?” 没人能回答她的问题。 甚至没人敢直视她们两个的面孔。 近乎一模一样的面孔。 魏璎珞,魏璎宁,因其颜色姝丽,气清如莲,故被称作魏氏 一族的并蒂莲。 如今这并蒂的莲花,一死一活,棺材中的那个,也不知道生前服过什么灵丹妙药,死后居然还留有七分颜色,穿着出宫时的衣裳,柔柔弱弱的依靠在妹妹肩头,那似笑非笑的模样俨然一个活人。 而活着的那个,眼神反而似个死人,黑白分明一双瞳孔,直盯得众人浑身发冷。 “难不成是冤魂索命,附在她妹子身上了?”不止一个人如此想着。 “爹。”魏璎珞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中年男子脸上,收拢起笑容,“杀了姐的凶手是谁?” “是……”中年男子似乎想说什么,但略一犹豫,最终咬牙道,“哪有什么凶手,她就是自杀的!” 其余人这时也回过神来,纷纷七嘴八舌。 “对,她就是自杀的。” “一个被驱逐出宫,不贞不洁的女人,要是还不自杀,岂不是要我们全族人陪她一块蒙羞?” “死得好,死得好!” “姐姐品行不端,妹妹也好不到哪里去,居然干出劈棺这样的事,魏清泰,你管教的好!” 中年男子——魏清泰闻言一僵,急忙向前几步,来到魏璎珞面前,甩手就是一巴掌。 “都是我的错,是我管教无方!”抽完,他一边卑微讨好着众人,一边将手往魏璎珞后脑勺上一拍,“还不快跪下,给各位叔叔伯伯们磕头谢罪。” 见没反应,他又重重一拍:“跪下啊!” 可魏璎珞跟一根竹子似的,不肯弯曲更不肯跪,就这么直愣愣的杵在原地。 “跪下!”众目睽睽之下,魏清泰只觉自己颜面不保,怒急之下,直接抬脚往她膝盖窝里一踢,“听不见吗?” 魏璎珞被他踢的跪下了,但很快又爬了起来。 “爹,你只会让我下跪。”她一手撑着地,一手撑着自己的姐姐,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乌黑的鬓发自两边脸侧垂下,遮掩了她此刻的表情,只有声音冰冷如冬天的泉,“但你知道吗?我给魏如花下跪了,她还是抢走了妈妈死前留给我的簪子,我给魏学东下跪了,他还是不顾我们是表亲关系,对我动手动脚……是姐姐帮我把簪子抢回来的,是姐姐打跑了魏学东……” “……不就是根簪子吗?”魏清泰皱眉道,“镀金的,不值几个钱,没必要为了它伤了你们表姐妹的感情,还有学东……他只是跟你开个玩笑,是你姐太当真了,还打 破了人家的头。” “……原来你都知道。”魏璎珞将脸侧了过来,只见一张清水出芙蓉似的脸上,湿漉漉一双泪眼,泪珠将滴欲滴,似花尖垂露,美不胜收,“你什么都知道,还要我跟姐姐跟人下跪。” 被抢的人是她,最后给人磕头道歉的是她。 被人非礼的是她,最后给人磕头道歉的还是她。 “我这全都是为你好。”魏清泰硬邦邦道,“难道非得为了一点小事……” 小事? “不,对我好的只有姐姐!”魏璎珞冷笑一声打断他,“告诉你,我一直在等姐姐回来,她进宫之前跟我说,她一定会回来的,会带我离开这个魏家,离开你,去一个新地方,开始新生活,再也不让我无缘无故对人下跪……” “宫里就是个随时随地给人下跪的地方!”这次换魏清泰打断她的话。 皇宫。 一入宫门深似海,正如山有高低,水有深浅,宫里的女人们也分为站着的,跟跪着的。 魏家也不是什么豪门大族,不过一包衣而已,姐姐纵有倾城之色,进宫之后也只能先从伺候人开始,换句话说,先从给人磕头开始。 “给谁磕头不是磕头,不如选个人,只给他一个人磕头。” 这个他,是他,还是她? 宫里宫外两个世界,魏璎珞不知道姐姐在宫中的境遇如何,也不知道她找了谁磕头,只知她在春暖花开的时候进去,然后冰冷冷的回来。 一起带回来的,还有她脖子上的黑色手印。 这手印的主人……到底是谁? “……我要进宫。”魏璎珞闭了闭眼,再次睁眼时,眼中一往无前,“你不告诉我凶手是谁,那好,我进宫,我自己去查个水落石出!” “胡闹!”魏清泰气得胡子都在抖,“你一定要步你姐姐的后尘吗?” 魏璎珞条件反射的看了眼肩头靠着的姐姐。 从小到大,姐姐都比她更聪明,更机变,更有勇气。 相比之下,她只是一个时时刻刻缩在姐姐身后,需要姐姐保护的小跟班。 连姐姐都没法在宫里活下来,她呢?她就一定能活到最后,并且查清真相……继而给姐姐报仇吗? “……够了,这事就到此为止吧。”魏清泰放缓了一些语气,将手伸向魏璎珞肩上靠着的魏璎宁,“让你姐安息 吧。” 安息? 眼看着魏清泰的手就要触碰到魏璎宁,义庄内却骤然响起一声尖叫,凄厉刻骨,仿佛被人一刀插进胸口,生生剜出来的一声尖叫。 “啊——” 几个魏氏族人头皮发麻,忍不住抬手捂住双耳,只觉得若不如此做,便有血水顺着这惨叫声灌进他们耳朵里。 魏清泰离得最近,被吓得后退几步,然后盯着眼前发出长长尖叫声的魏璎珞,略带口吃的问:“你,你又怎么了?” “安息?安息不了的……”魏璎珞抱着姐姐冰冷的,甚至已经开始散发出淡淡尸臭的身体,尖叫过后的嗓子带着沙哑,哭着说,“姐姐安息不了的,我也安息不了的……” 众目睽睽之下,她又哭又叫,只不断重复一句话。 “我要进宫。”魏璎珞哭着喊,“我一定要复仇,让你安息……让我安息。” 既然是并蒂的莲花,自然并蒂而生,并蒂而死。 你既然逝去,我纵使还活着,也不过是一具日渐腐朽的行尸走肉。 唯有让你安息,我也才能一同安息。 “疯话,全是疯话!与其让你这么疯疯癫癫的入宫,给族里招来大祸,不如……”一个魏氏老人走到魏清泰身旁,以手掩唇,对他耳语几句。 魏清泰眼神复杂,听到最后,终是轻轻一叹,点了点头。 紧接着几条人影来到魏璎珞身旁。 她抬起头,有些茫茫然看着他们:“你们想干什么?” 几只大手一起朝她伸来。 数日之后,一面酒旗迎风招展,白酒入新杯,旁边佐几碟下酒小菜,一人喝着小酒,忽道:“下面是谁家在嫁女儿?” 几名酒客半倚栏杆,自上而下俯瞰街面,只见长街上一条大红色的迎亲队,在爆竹的噼里啪啦声中缓慢前行。 高头大马上,一名新郎官儿春风得意。 身后,跟着一顶小小的花轿。 风起帘动,一名酒客咦了一声,抬手擦了擦眼。 “咋了,风迷了眼?”旁边的客人问他。 “许是喝多了,眼花了。”那酒客放下手,有些迷茫道,“刚刚帘子吹开了点,我看见新娘子了……被五花大绑的。” 第二章 百鸟裙 三个时辰前。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 “够了。”魏璎珞打断道,“阿金姑姑,你瞅我现在这幅样子,像是能与人举案又齐眉吗?” 桌子上搁着一面鎏金铜花镜,明晃晃的镜面照出屋内两人。 魏璎珞一身大红色的喜服,雪为轻粉凭风拂,霞作胭脂使日匀,尤其唇上一点朱色丹,明艳不可方物,任谁家儿郎得了这样一位新娘,都得欣喜若狂。 只是,谁家新娘会如她这样,喜服外头里三层外三层,捆着一圈麻绳呢? 与其说是嫁人,倒更像是要将她沉塘,献祭给水中的龙王,换得一族一村的安宁丰收。 “阿金姑姑。”魏璎珞淡淡道,“再与我说些宫里面的事吧。”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问这些做什么?”站在她身后的中年女子叹了口气,一边给她梳着头,一边劝,“安心嫁人不好吗?我替你打听过了,新郎家境虽然一般,却是个实诚人,若我当年有的选,我宁可嫁个这样的人,好过进宫当了宫女之后,蹉跎岁月,老了容颜,直至出宫,也只见过皇上一面。” 魏璎珞沉默片刻,轻轻问道:“皇上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知道。”阿金无奈一笑,“从头到尾我都跪着,只见着了皇上的龙靴,没敢抬头看一看他的龙颜。” “眼睛没见着,耳朵总听过吧?”魏璎珞道,“阿金姑姑,宫里面的人是怎样形容他的?你还记得吗?” 阿金想了想,笑道:“管不住自己嘴的人,连见皇上龙靴的机会都没有,好了好了,别皱眉头,小心长出皱纹来,我给你说一件我亲眼看见的事吧。” “你说。”魏璎珞立刻一副洗耳恭听状,“我在听。” “大约是四年前的事了,一位贵人死了。”阿金缓缓道,“因为一条裙子……” 随着她的话语,紫禁城的红瓦青砖渐渐浮现在魏璎珞面前,里三层外三层,如同她身上这条绳子,将她牢牢固定在了一个名叫后宫的牢笼里。 来来往往的女子,或沉鱼落雁,或闭月羞花,各有各的特色,各有各的妙处,搁在哪儿都是名花一朵,如今聚在一处,便个个争奇斗艳,谁叫满园春色,赏花人却只有一个—— 当今圣上。 然而花有开时,也有败时。 “啊!!” 惊叫声引来了一群围观人,其中就有阿金。 挤进人群一看,阿金也忍不住双手掩口,发出小声的惊叫。 前方是一口水井,宫女们时常要来这里,为各自的主子打水洗脸。 而今将头往井口中一探,映入眼帘的,竟是一个女人的浮尸。 “……她的脸被井水泡得发胀发白,已认不出她原来的样子。”阿金沉声道,“但我认得她身上的衣服,那是一条百鸟朝凤裙,死掉的是兰花苑的云贵人。” 明明是个喜庆的日子,门外时不时传来鞭炮声与贺喜声,但魏璎珞却感觉身上有点冷。 一股寒气拖过阿金的声音,透过井水中的女人,侵入她的四肢骨髓里。 魏璎珞咽了咽口水:“她为什么要投井?” “就是因为她身上的裙子。”阿金喃喃道,“那裙子真美啊,我到现在还记得她穿着裙子走在御花园里的样子,流光溢彩,分不清是阳光都聚在了她身上,还是从她身上散落下来的光……” 顿了顿,阿金失笑一声:“可是皇上见了,却大发雷霆,当着众人的面,将她骂得抬不起头来。” 这个答案有些出乎魏璎珞的意料之外,她楞了楞,问:“皇上不喜欢漂亮的女子?” “天底下,哪有不喜欢漂亮女子的男人。”阿金摇摇头,“皇上是喜欢她的,否则也不会临幸个两次,就将这个平民出生的汉家女子提拔成了贵人,只是她太贪心,想要的太多,又做得太过。” “可那只是一条裙子……”魏璎珞有些不大明白。 “皇上不喜欢的,正是这条裙子。”阿金沉声道,“那是仿唐时安乐公主的百鸟朝凤裙,作价昂贵,造时许久,宫中崇尚节俭,连皇后娘娘都不会让人做这样的衣裳穿,故而皇上骂她以奇装艳服,行媚上之举,当场削了她的位份,贬为宫女。” “原来如此……”魏璎珞喃喃一声,对那位素未蒙面,高高在上的圣上,有了一份最初的了解。 那位至高天子,喜欢漂亮女子,又戒备漂亮女子。 他似乎并不特别在乎女人的家事出身,所以汉家出生的平民宫女也能被他提拔成贵人,又或者说他其实更偏爱这种没有后台的女子,干干净净,心里只有他,而不是背后的家族利益。 他不是讨厌那条百鸟朝凤裙,而是讨厌它背后潜藏的东西,比如……野心。 “宫里面行差一步,万劫不复,直至今日,我也不知道云贵人是因为被皇上训斥了,一时想不开而投了井,还是有人拿这个做借口送了她一程。”阿金再次相劝,“所以啊,璎珞,好好嫁人吧,别再想着宫里面的事,还有你姐姐……” “阿金姑姑。”魏璎珞忽然开口打断她的话,然后缓缓回过头来,瞳色幽幽,仿佛两口深井,只是一望,就叫阿金打了个哆嗦,恍惚之间,似乎又回到了六年前,她站在井旁,井口向外飘出冰冷的寒气与尸气,雪一样白茫茫一片。 魏璎珞此刻的目光,真像那口井。 “我之前求你做的那件事,你做了吗?”魏璎珞盯着她问。 被她目光所慑,阿金情不自禁的点点头。 “那就好。”魏璎珞微微一笑,收敛起了身上那股可怕的气息,转眼之间又变回了一个娇滴滴的新娘子。 阿金背后却出了一片汗,她似乎有些明白了,为何魏家人那么反对魏璎珞进宫,以至于有些后悔替魏璎珞做那件事了,若是让这样一个女子若是进了宫…… “阿金姑姑。”魏璎珞忽道,“你没有后悔替我做了那件事吧?” “没,没。”阿金忙否认道,又支吾片刻,终还是忍不住最后劝了句,“可你这么做了,怕是从此以后都回不了家了……” 不等她将话说完,房门忽然吱呀一声被人推开,魏清泰推门:“吉时快到了,都准备好了吗?” “老爷。”阿金回头望向他,欲言又止。 “准备好了。”魏璎珞忽地开口,断了她接下来想说的话。 铜镜内,被五花大绑的新娘子艰难起身,转身之际,嘴唇贴近阿金的耳朵,轻声耳语:“我娘留给我跟姐姐的那些东西,我已经全部放在喜饼盒里,让巧姐儿带回去吃了。” 巧姐儿是阿金的干女儿,也是她的命根子。 “小姐……”阿金闻言一愣。 “只可惜我这一走,也不知何时能归,怕是看不见巧姐儿出嫁那天了。”魏璎珞轻笑道,“便提前在这里,祝她嫁个好人家,无病又无忧,多子又多寿吧。” 过世的母亲留给魏璎珞姐妹两的,除却被人夺走的那些,还有一双碧玉手镯,一只麒麟项圈,一对玛瑙牡丹耳坠,以及两根纯金打造的簪子。 “ 小姐……”阿金面露感动。 她并非贪图富贵,只是忧心干女儿的将来。 宫中岁月蹉跎了阿金的年华,曾经追随的主子又是个不得宠的,没能力打赏手下,故而阿金在宫里面没能攒下多少钱。等到出宫回了娘家,又发现小时候定下的亲事已经作了废,男方等不到她出宫,已经娶了别人,如今孩子都已经有她膝盖那样高了…… 与其嫁过去做小,不如一个人清净自在,几年后,认了个孤女承欢膝下,所有的心血便都扑在这个女儿身上,想让她吃好,想让她穿好,想让她嫁得好,这些都需要钱…… “说实话,我很羡慕巧姐儿。”魏璎珞垂下脑袋,声音越来越轻,“若我母亲还在,若我姐姐还在,定会像你护着巧姐儿那样护着我,不会将我五花大绑,让我哭着上花轿……” 话音刚落,一串泪珠垂落下来,滴答一声碎在地上。 阿金深深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被打动了,却不知打动自己的是那一滴泪,还是魏璎珞的一番话。 于是,也就不后悔替魏璎珞做那件事了。 “小姐。”侍女端着一只木盘过来,阿金拿起木盘中放着的红盖头,轻轻盖在魏璎珞的凤冠上,若有深意的说,“别哭了,你……定会得偿所愿。” 有了她这句话,红盖头下,朱丹色的唇向上翘起,似胜券在握。 “吉时已到,起轿!” 一个时辰后,送嫁的队伍路过长平街,四周茶楼林立,茶楼上的人丢下瓜子茶水,齐齐趴在栏杆上头往下看,目送那长长一串大红色的迎亲队,在爆竹的噼里啪啦声中缓慢前行。 咚。 咚。 咚。 离着花轿比较近的行人忍不住疑惑道:“什么声音?咚咚咚的……” 这并非他的错觉,因为身旁的人经他一提醒,也开口道:“怎么,你也听见了?我也听见了啊,咚咚咚的怪声音,似乎……是从花轿那传过来的?” 似乎越是离奇的事儿,越能吸引人的目光,于是越来越多的行人拥挤过来,有几个胆大包天的混混,竟越过人群,伸手去推开轿门。 “干什么呢?”魏清泰气得脸色发青,带着家仆过来驱赶,“走走,走走,哪里来的二流子,连新娘子的花轿都敢乱闯,信不信我拿你去见官?” 咚。 咚。 咚。 怪声不断在他身后响起,魏清泰忍不住回过头去,压低声音对轿子里的人说:“你在搞什么鬼?” 咚咚怪响停顿片刻,接着是一声远超先前的巨声——咚! 轿门忽地从里面被撞开,一个五花大绑的新娘子从里面跌了出来。 “啊!” “血,好多血!” “妈妈,她头上出了好多血啊。” 血,理所当然。 魏璎珞缓缓抬头,鲜血顺着她的额头不断向下流,污了那张粉面桃腮的脸,那咚咚声原来是她的撞门声,拿什么撞?身体被五花大绑,双手被反剪身后,自然只能拿额头去撞。 哪怕头破血流,不人不鬼,也不后悔。 时间已经差不多了。 魏璎珞自打上了轿子,就开始默默计算时间,轿子走了半个时辰,外面是红颜街,轿子走了一个时辰,外面是长平街…… 这个时辰,这个地方,阿金应该已经把人给带到了。 目光在人群中一巡,最后定格在一个方向。 而就在她目光四下逡巡的时候,旁人对她的议论一直没有停止过。 “哎呀,看看,她身上怎么还捆着绳子啊?” “真是造孽啊,哪有这样对待闺女的?” “这哪是嫁女儿,该不会是在卖女儿吧?” “什么卖女儿,少在那胡说八道,只不过是轿子太颠,磕到新娘子的头了。”魏清泰面色铁青,一边拼命平息事态,一边朝新郎官摆手,“你还在那看什么?还不快点把人扶上去?” 胸前挂着一颗红绣球的新郎官儿忙翻身下马,正要拉魏璎珞起来,便见她回过头来,朝他厉喝一声:“你知不知道我魏家是内务府包衣,我在宫女备选名册上!你强娶待选宫女,不光自己要杀头,全家都要跟着掉脑袋!” 新郎官被吓坏了,几乎是立刻松开手,让魏璎珞又重新跌回了地上,他也没有再扶她,而是如避蛇蝎的退了两步,慌慌张张的看向魏清泰:“这怎么回事,你不是说她被除名了吗?” 魏清泰狠狠瞪了魏璎珞一眼,然后绞尽脑汁的解释道:“你看她疯疯癫癫的样子,当然被除名了……”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接着是魏璎珞柔柔的声音:“佐领大人,您觉得我的样子,像是个疯子吗?” 佐领? 魏清泰大吃一惊,只见前方人群朝两边分开,总管宫女选秀一事的正黄旗佐领大步走来。 “魏清泰!”他面色如霜,指着魏璎珞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第三章 进宫 进宫,有人喜,有人避。 并不是每个家庭都愿意将自己的女儿送进宫,去博那虚无缥缈的前程。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便有人谎称自家女儿得了病,怕将此病过给贵人,故而自愿削去进宫的资格。这事儿虽然不合法,但只需要上下打点好了,最重要的无人告发,那上头的人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像魏璎珞这样,将事情闹到大街上去了,正黄旗佐领便不得不管。 “说啊!”正黄旗佐领厉声呵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这……”一时半会,魏清泰哪里找得出合理的解释。 “还是由我来说明吧。”一个柔柔的女声在魏清泰身后响起。 魏璎珞身上捆着绳子,行走不便,索性膝行至正黄旗佐领面前,昂起脸,血污一片的面孔,反衬得一双眸子更加清亮。 “佐领大人,我是魏璎珞,今年的宫女备选。”她面色冷静,字正腔圆道,“我爹过于溺爱我,不愿送我入宫,故而对外宣称我得了失心疯,然后迫我远嫁……” “够了!”正黄旗佐领听到这里已经不愿再听,只觉得在百姓的指指点点中,连自己也成了一场笑话,这都怪谁?他瞪向心中的罪魁祸首魏清泰,声色肃杀,“内务府上三旗包衣出身的女孩儿,都要备选宫女,一旦私相嫁聘,别说是你我,就连都统、参领,全都要论罪,你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我……我……”魏清泰我了半天,最后只能缓缓弯了膝盖,朝他跪了下来,头往地上一磕,“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 事情已经闹到这个地步,他只能将所有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免得拖累了全族。况且他现在不揽,回头族人也会将一切罪责都栽在他身上,而且手段只会更狠更绝,免得他还有翻身指控其他人的机会…… “可怜天下父母心。”却听见魏璎珞喟叹一声,往魏清泰身旁一跪,额头同样往地上一叩,额上的血染红了地上的青砖,祈求道,“父亲不愿我入宫作白头宫女,我也不愿父亲因我获罪,还请看在我们父女情深的份上,饶过他这次,我定会按时入宫。” 孝顺二字,自古以来最能打动人心。 立时有人叹道:“好个孝顺的女儿,官爷,您就饶过他们这次吧。” “是啊,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我也有个女儿,都舍不得她嫁远了,更何况是进宫, 那真是一进宫门深似海,这辈子想再见都难了。” 正黄旗佐领神色复杂的瞥了魏璎珞一眼。 她这一番话,给了所有人台阶下。魏清泰不是犯法,而是父女情深,而他也不是失察,反而能借此机会顺应民意,做一回青天老爷。 “好吧。”正黄旗佐领缓缓点头,“看在这么多百姓为你们求情的份上,本官就饶过你这次,你不可再犯糊涂,明白了吗?” “小人明白。”魏清泰叩首道,他只能明白,不得不明白,甚至为了表示忏悔,必须亲自送魏璎珞进宫。 “爹,对不起。” 魏清泰转过头,见魏璎珞眼神坚定的看着他,重复了先前她在义庄时说的那句话:“女儿一定要进宫。” 事已至此,魏清泰还有什么办法,只得又气又怒道:“去,你去就是了!是死是活,由得你去,我不管了,我再也不管了!” 心中只能只怪这贼老天,好死不死的,偏偏在这个时候,让正黄旗佐领路过这条街。 只是,正黄旗佐领真的是碰巧路过吗? 拥挤的人群中,同时也是正黄旗佐领出现的方向,一个中年女子抬手压了压头顶上的斗笠,斗笠上垂下黑色轻纱,遮掩了她的面庞,否则的话,叫魏清泰看见她的面貌,定会质问:“阿金,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世上并没有多少凑巧之事,许多凑巧,事后清算,皆是人为。 “小姐,我照你吩咐的,将正黄旗佐领请来了。”阿金透过轻纱看向魏璎珞的方向,心中轻叹,“希望我这么做不是害你,希望你真的能得偿所愿,而不是步了你姐姐的后尘……” 褪下身上大红嫁衣,换上宫女朴素青衣,时年乾隆六年二月初二,魏璎珞与一众新宫女一起,走在繁花似锦的御花园中。 宫女大多十五六岁,正是人生中最天真好奇的年级,一个个左顾右盼,被一朵牡丹花,被一只粉红蝶吸引,唯魏璎珞目不斜视,看什么都冷冷淡淡的。 甚至在想,花开的这样美,是不是因为吸了姐姐的血? “一个个叽叽喳喳什么呢?”领头的大宫女受不了这群人麻雀似的叽喳,冷哼一声道,“这儿是紫禁城,天底下头一份儿尊贵的地方,容得你们乱看乱说话?快些走!” 魏璎珞正要跟上去,身旁一名宫女扯了扯她的袖子,虽说压低了些声音,却足以让身边的小宫女们都听见:“你们快看 ,那边儿!” 魏璎珞忍不住皱皱眉,觉得对方实在有些不大安分,大宫女前脚才嘱咐她们不要乱看乱说话,她后脚就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并且还不是她一个人的动静,是拉着所有人一块下水…… 对了,她记得这姑娘似乎叫锦绣。 倒也人如其名,尖尖一张瓜子脸,堪堪一握的水蛇腰,风流从头流到脚,配得上锦绣这样艳丽的名字。 一众小宫女循声望去,只见桃花深处,几名秀女分花拂柳而来,一个个姿容秀丽,人比花娇,手中轻罗小扇轻轻挥着,一股香风似远似近的飘来,有茉莉也有玫瑰,令人心旷神怡。 一个娃娃脸的小宫女眨巴眨巴眼睛:“锦绣姐姐,她们是谁?仙女么?” 这话说得分外孩子气,这姑娘长得也像个孩子,魏璎珞记得她是她们当中年岁最小的那个,只有十四岁,名字叫吉祥。 同样人如其名,年画娃娃似的,看着就叫人觉得喜庆。 “那些都是过了复选,预备殿选的秀女。”玲珑一脸羡艳,眼睛里仿佛要伸出两只手来,扒下对方身上的衣服首饰,簪子耳珰,然后统统穿戴在自己身上。 “好漂亮的衣裳。”吉祥同样也一脸羡艳,只是这种羡艳跟玲珑完全不同,浑似邻家的小妹妹一脸憧憬的看着你手里的糖葫芦,“如果我也能穿上这么好看的衣服就好了。” 锦绣闻言,嗤笑一声:“那都是名门贵女,进宫就是主子,咱们这种出身,就算考核合格,也只是伺候她们的宫女罢了,你呀——” 她胳膊肘往吉祥身上一撞:“少做白日梦了!” “当心!”魏璎珞喊得迟了。吉祥本就幼小体弱,所以要两只手才能提得动用来打扫的木桶,还提得尤为吃力,光站着就有些摇摇晃晃,如今锦绣往她酸软无力的胳膊肘上一撞,那木桶立时脱手而出,随着哗啦一声,木桶落地,里头的污水如泼墨般飞出,溅到了一名秀女的裙摆上。 吉祥吓坏了,急忙扑到对方脚下:“对不起,对不起,我现在就帮你擦干净……” 啪! 吉祥被一巴掌抽翻在地,还滚了一圈,浑身都被污水染黑,像只可怜兮兮的流浪狗。 “混账奴才!”那名秀女一脸厉色,“我这身香云纱是特意从江南采买,为了今日殿选准备的,你现在弄脏了,要我穿什么去见皇上!” “对不起,对不起,奴才真的不是有 意的。”吉祥哭着爬过来,手忙脚乱的摸出一片干净手帕,“奴才给您擦,奴才马上就给您擦干净……” “滚开!”秀女一脸嫌恶的踹出一脚,这一脚又狠又快,而且丝毫不将吉祥当人看,如踹脏兮兮的流浪狗般,直接踹向对方的脸面,吉祥啊呜一声滚出去,又手脚并用的爬回来,鼻血横流,磕头如捣蒜:“对不起,对不起……” “哼!”秀女看向大宫女,“你说我该饶了她吗?” 虽说相处的时间不长,但人心肉长,见吉祥这幅惨样,不少宫女面露不忍,却又噤若寒蝉,不敢替吉祥说话,怕被她连累。此刻听了秀女的话,都一脸期望的看着大宫女,指望大宫女能替吉祥说说话。 然而魏璎珞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她们自个都不敢替吉祥说话,大宫女这种久于世故的人精,又怎会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宫女,得罪未来有可能为妃的秀女? 果不其然,大宫女赔笑道:“乌雅小主,这些丫头都是刚入宫的宫女,蠢笨如猪,您要打要骂都可以,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众宫女闻言,或面露失望,或怒目而视,然后嘴巴闭得更紧,人人都是聪明人,大宫女都不敢做的事情,她们更加不敢做。 此时此刻,能够替吉祥说话的,或许只有地位相同的秀女了。 “乌雅姐姐。”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她也不是成心的,你就饶过她吧。” ……竟真有秀女肯替吉祥说话? 第四章 莲花 魏璎珞偷眼看去,只觉眼前一亮,仿佛转角之时暗香浮动,池中白莲轻轻绽开。 那是一名白衣秀女,容色清丽,远胜身旁诸佳丽,最为难得的是那顾盼之间的柔弱之态,仿佛西子捧心,我见犹怜。 但这儿是后宫,能够心平气和欣赏另外一个女人美貌的女人,凤毛麟角,当中绝不包括眼前这位名唤乌雅青黛的秀女。 “陆晚晚,闭嘴!”她转头瞪去,“我没问你!” 白衣秀女缩了缩肩,似乎被她吓住了,此刻她身旁一名端丽秀女扯了扯她的袖子,附耳低语:“你真是,为个不懂事的奴才,不值当和乌雅姐姐生气。” 陆晚晚张了张嘴,最后将话吞回肚里。 “救人就救到底啊,她这算什么?”锦绣压低声音抱怨。 魏璎珞看了她一眼,陆晚晚好歹为吉祥说了一句话,你这种话都不敢站出来说一句的人,又能苛求她什么? 见陆晚晚被自己一句话喝退,乌雅青黛更是得意,重又将目光落在吉祥身上,眼中闪过一丝凶光,面上却带着甜美微笑,道:“啧啧,刚入宫的宫女啊,难怪这么没规矩!既然弄脏了我的衣裳,就用你这只手来赔吧!” 言罢,一只脚便重重碾在吉祥的手背上。 剧痛袭来,吉祥冷汗如雨,眼前一阵泛黑,又不能躲,只能趴在地上哭喊着:“好疼,好疼啊!主子饶命,主子饶了我!” 主子完全没有饶了她的意思,反将她的哭喊当做一件有趣的事儿,竟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这笑声让吉祥心里发冷,平生第一次发现,有些人,是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其他人的痛苦之上的。 “爹……娘……”终究是个孩子,难过的时候忍不住求助于自己亲近的人,“救救我,帮帮我,方姑姑,喜儿,锦绣……璎珞!” 忽然之间,手背上的痛楚消失了。 与此同时,耳边一片吸气声。 发生了什么…… 吉祥茫然抬头,泪水朦胧了她的眼睛,花了好几秒,她才看清楚眼前的状况,忍不住发出跟旁人一样的吸气声。 只见魏璎珞不知何时跪在了她身旁,手中握着一只脚——乌雅青黛的脚。 “乌雅小主。”魏璎珞垂着头,恭声道,“请高抬贵脚。” 乌雅青黛居高临下地望着魏璎珞,脸上浮现出一个令人胆寒的笑:“你 一个小小宫女,也妄想请我容情?” 说完上下打量了魏璎珞一番,先前也说了,她从来不是一个能够欣赏其他美人的女人,妒色一闪而过,笑道:“倒也不是不行,你来换她,怎样?” “小主想要奴才的手,奴才自然心甘情愿的奉上。”就在众人觉得魏璎珞要倒霉的时候,却听她话锋一转,“只不过,今日是小主殿选的日子,乃是大喜之事,不宜添上血腥,污了小主的好心情、好运道。” 乌雅青黛皱了皱眉,眼角余光扫向其他秀女。 她自己是个喜欢暗地里下绊子的人,就觉得其他人也如她一样。 踩断两个小宫女的手是小事,就怕有人背后告状,说她身上带了血腥气,此乃血光之灾,不宜面圣…… 只是就这样放过这两人,又有些心有不甘,于是冷着脸道:“你倒是挺会说话的,可现在这鞋子弄脏了,我不高兴!” 魏璎珞看了眼吉祥的手。 白胖胖的手背上,乌青一片,烙印着一朵黑色的莲花,花瓣花蕊,皆向外渗着血。 魏璎珞心中一片霜冷,面上却更加恭敬温顺,垂首对乌雅青黛道:“小主匠心独运,特意将鞋底雕刻成莲花形状,可惜还少了一样东西,奴才斗胆,愿为小主分忧。” “哦?”乌雅青黛挑了挑眉,“如何分忧?” 魏璎珞解下腰间香囊,头也不回的喊道:“玲珑,你身上的香囊呢?” 被她喊到名字的宫女吃了一惊。 “给我。”魏璎珞一边说,一边解开香囊,将里面的玫瑰香粉倒在地上。 虽说一点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出头,但众目睽睽之下,玲珑只得不情不愿的走了出来,解下香囊递过去:“拿去。” 同色的香粉倒在一起,累成了玫瑰色的小小一团,魏璎珞跪在地上,双手向上一捧:“请乌雅小主抬足。” 头顶上传来一声轻笑,然后一只鞋底带血的绣鞋落在她干净的手掌心里。 魏璎珞双手捧着乌雅青黛的绣鞋,然后以香囊沾粉,均匀的将香粉涂抹在乌雅青黛的鞋底,神情专注,似乎在做一件极为重要的事。 “咦。”看着她的侧脸,陆晚晚咦了一声,“纳兰姐姐,这个小宫女长得挺好看的。” 被她唤作纳兰姐姐的,正是先前阻止她帮助吉祥的端丽秀女,名唤纳兰淳雪,她摇了摇手里的宫扇,淡淡道:“生得 漂亮又如何,还不是包衣出身,天生的奴才,给乌雅姐姐提鞋的命。” “好了。”魏璎珞放下乌雅青黛的脚,毕恭毕敬,“请小主走两步试试。” “你究竟在搞什么名堂……”乌雅青黛走了几步,面色阴沉,“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今日我不办了你们,回头……” “哎呀。”陆晚晚不顾身旁纳兰淳雪的阻止,以扇掩唇,帮腔了一声,“步步生莲,好生别致,你回头看呀。” 乌雅青黛闻言一愣,她回头望去,只见自己刚刚走过的青石板上,竟留下迤逦一串莲花印。 耳边同时响起魏璎珞的声音,她道:“奴才读书少,却听说书先生说,东昏侯为最宠爱的潘妃作金莲贴地,潘妃行走其间,宛如步步生莲,美丽不可方物,因此备受宠爱。今日璎珞雕虫小技,用玫瑰花粉嵌入鞋底,祝愿小主心愿得偿、步步高升!” 乌雅青黛瞥了她一眼,又摇着扇子,来来回回走了几步。 青石板上一朵又一朵莲花,像青色的湖水里慢慢盛开白色的花。 乌雅青黛顿时不急着要惩罚这两个小宫女了,只想快点让皇上看见这一幕,晚了,谁知道那些个狐媚子会不会效仿她,弄出一地玫瑰花牡丹花来。 “行了行了。”于是她无所谓的挥挥手,对仍跪在地上的魏璎珞道,“就冲你这哈巴狗的样,我饶她一命!” 说完,她不再久留,踩着一地莲花匆匆离去。 她这一走,此地也没别的好戏可看,众秀女便也一个个跟着离开,陆晚晚走到一半,回头冲魏璎珞和善一笑。 只可惜她是站着的,而魏璎珞是跪着的,所以这一笑,魏璎珞没有看见。 待脚步声离远,魏璎珞才缓缓起身,来到仍跪在地上不敢动的吉祥身旁,深叹一口气,伸手将瑟瑟发抖的她扶起:“吉祥,没事了。” “哦,哦……”吉祥似乎还没从刚刚的事里回过神来,魂不守舍的应着魏璎珞的话。 “我先给你简单包扎一下。”魏璎珞取出条干净帕子,小心翼翼的为她包扎,“待会带你去找大夫……” 被她如此温柔对待,吉祥的心慢慢定了下来,如同湖中飘萍渐渐靠了岸,含着泪应道:“嗯……” “吉祥,你可真是笨手笨脚的!”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却是锦绣叉腰走来,薄唇向外吐着风凉话,“差点把咱们都害惨了!” “你还好意思说!”吉祥鼓起两边面颊,“刚才要不是你推我,我根本不会犯错!” “好了好了,都别吵了!”大宫女呵止她两,教训道,“宫女留用,都要经过持帚、刺绣两关,别光会耍嘴皮子,得手上有真功夫,快走!” 包括魏璎珞在内,众宫女都低头应道:“是!” 长长队伍跟在大宫女身后,犹如一池青鱼,顺水而游,朝它们该去的地方流去。行至一半,魏璎珞的袖子被人扯了扯,她转过头,见吉祥四下张望了下,警惕的像只小老鼠,显见刚刚的事儿实在吓坏了她,现在说话,声音都压低了好几拍,生怕被人听见。 “璎珞!”她带着一丝小孩子的天真依赖,可爱的埋怨着,“乌雅氏那么坏,你怎能帮她中选?” “中选,她吗?”魏璎珞顿住脚步。 吉祥疑惑的看了她一眼,然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不知何时,她们已经走到了兰花苑。 兰花遍地,清香葳蕤,然而魏璎珞的目光却不在任何一朵兰花上。 她看着的,是一口井。 吉祥打了个哆嗦,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明明离得那样远,却能够感觉到顺着井口飘出来的那股子寒气,冰冷刺骨,宛如刮过乱坟岗的晚风。 ……或许冰冷的不是井,而是魏璎珞此刻的目光。 “……到底是中选还是落选,只有老天才会知道了。”魏璎珞微微一笑,这一笑散去了她眼底的阴寒,她牵起吉祥的手继续往前走,“对了,吉祥,你刚刚哭着喊我的时候,很像从前的我。” “嗯?”吉祥一楞。 “我从前也跟你一样,总是闯祸,自己处理不来,就哭着喊我姐姐。”魏璎珞背对着吉祥道,“她每次都会来救我。” “你姐姐真好。”吉祥天真的回应着,“好羡慕你有这样的姐姐。” “不,是我羡慕你。”魏璎珞的声音越来越低,“你喊我的时候,我会回应你,但我姐姐……再也不会回应我了。” 眼前的背影又萧索又寂寞,像冬天凋零的叶子,万般不舍,却又无可奈何的离开了自己生长的大树。 仅仅只是看着这样的背影,吉祥就觉得心里难过起来,忍不住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想要温暖这只手,温暖这颗心。 “没事了,我会陪着你的。”吉祥轻轻说,“我会陪着你的……璎珞姐姐。 ” 第五章 选秀 御花园里发生的事,就像一颗小石子丢进了海里,溅起来一朵小小水花,然后很快归于平静,大人物们视而不见,看见了也不会在意。 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们去看去做。 “娘娘,皇后娘娘!”长春宫的院子里,宫女明玉匆匆赶来,努力顺着气道,“马上就要殿选了,您该早些准备才是!” 偌大一个院子,却只开着茉莉花。 层层叠叠的浅白色花瓣,点缀在深绿的叶子中,当中有一名素衣女子,手持金剪,专注的修剪着花枝。 风吹过,只有叶子摇动的声音,以及咔嚓咔嚓的声响。 她是没有听见,还是听见了当没听见?明玉有些拿不定主意,只得朝旁边的一名秀丽宫女挤眉弄眼。 这位宫女同样一身素衣,手捧铜制水壶,乍一眼看去毫不起眼,浑似个刚进宫的扫洒宫女,实际上却是服侍皇后娘娘的大宫女尔晴,地位之高,分量之重,在众宫女之中屈指可数。 故而明玉不敢说的话,她能说,明玉不敢做的事,她能做。 朝前走了一步,尔晴低声问道:“娘娘?” 咔嚓,一枝茉莉离开了枝头,素衣女子手持茉莉回头,满园春色顿时在她面前黯然失色,这无边无际的兰花,仿佛就是为了衬托她而存在。 真真空谷幽兰,遗世独立。 正是当今皇后,富察氏。 “今日秀女们争奇斗艳,我又有什么好准备的。”富察皇后闭上眼睛,低头轻嗅手中的兰花,温柔一笑,“还不如留下来侍弄花儿。” 真是急不死皇帝急死太监,明玉抓耳挠腮,仿佛一只吃不到香蕉的猴儿:“那怎么行?娘娘不去,岂不是给储秀宫那位机会!” “明玉,慎言!”尔晴倒似个驯猴的唐僧,只是一个不悦的目光,就让明玉安分了下来,过后她和颜悦色的对富察皇后道,“不过娘娘,殿选是大事,您总该去看看。否则太后知道,又该怪您不理宫务了!” 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当真如此,海里面大鱼吃小鱼,宫里面一头压一头,能够让富察皇后放下花枝的,也只有太后娘娘了。 “哎。”富察皇后无奈起身,拍了拍裙上的土,“小小年级,这么啰嗦,那就去看看吧!” 明玉喜形于色,简直一蹦三尺高:“娘娘,奴才立刻就为您梳妆打扮!” 说完转身就跑,一 眨眼就跑了个没影,只余尘土在她身后飞扬。 “真是只猴儿。”富察皇后无奈的摇摇头。 “她就是只猴儿,还有,这个——”尔晴上前,小心翼翼地摘下皇后鬓间小巧的茉莉花球,皇后先是微微一愣,然而哑然失笑。 选秀的地点,定在御花园延晖阁楼。 说是梳妆打扮,其实不过是换了一身稍微干净些的衣服,然后用清水洗去手上的土,然而纵是素面朝天,富察皇后依然压过在场众女数筹,一是因为她的貌,二是因为她的地位。 只不过,有些人却并不将她的地位放在眼里。 “慧贵妃驾到!” 随着太监一声唱呵,一名浓妆艳抹的宫妃在侍女搀扶之下,仪态万千的走进延晖阁楼。 有些女人不能上妆,妆一浓就显得庸俗,譬如富察皇后。 但有的女人必须浓妆艳抹,环佩叮当,譬如眼前这位慧贵妃。耳上两颗宝光四溢的东珠坠子,手腕上缠绕着一串由十八颗翠珠与两颗碧玺穿成的翡翠手串,尤其是头上一顶大拉翅,珠光宝气,嵌着银制翠蝶,红宝石牡丹,两者皆栩栩如生,随着她的步伐,蝴蝶飞舞牡丹颤动。 这样多的首饰,若放在另外一个人身上,只怕这人就成了一个首饰架子,旁人只能瞧见首饰,瞧不见她人,然而慧贵妃不同,她以牡丹之姿,艳压群芳,硬生生压住了这一身珠光宝气。 她婷婷袅袅地走到皇后面前行蹲安礼,无论是动作还是声音,都透出一股不加掩饰的敷衍:“臣妾恭请皇后圣安。” 尔晴面无表情,明玉却已经面带怒色,只消富察皇后一句话,这猴儿就能跳上去甩她一套大耳刮子,然而富察皇后只是笑笑:“免礼。” 礼字还没说完,慧贵妃就已经站起身,走至皇后下首坐下,抬手接过侍女递过来的茶,轻轻喝了一口,然后放下茶盏,对外头的秀女评头论足道:“这届秀女品质不俗,倒也有几个清秀可人的。” 皇后神色平和:“我大清选秀,自与前朝不同,要选择出身名门,德行兼备之女侍奉在皇上身边,与容貌是不相干的。” 慧贵妃掩唇一笑,这一笑仿佛牡丹盛放,国色天香,莫说男人,连女人也要为她的风流多姿心折:“那也不能选出一堆歪瓜裂枣,皇上看了该多堵心啊,也影响皇嗣的相貌不是?” 看似寻常对话,实乃暗藏杀机,四周的人噤若寒蝉,秀女们更是低 头看地,连呼吸都不敢呼吸。 虽说兰花牡丹各有姿色,但两花相争,必有一败,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富察皇后似乎退了一步,只见她声色平和道:“秀女们再漂亮,也及不上贵妃艳冠群芳。” 见她退让,慧贵妃更是得意,银铃似的轻笑从嘴里漫出来,边笑边道:“娘娘谬赞,臣妾愧不敢当,不过牡丹国色天香,是花中之王,的确不是人人当得!” “你……”明玉怒火中烧,正要大骂一声放肆,却见皇后朝她摆摆手,心中虽然一万个不愿意,却也只能握紧拳头退下。 “皇上驾到!” 一声唱呵打断了两人的交锋,少倾,一名高挑俊美的男子背着手走了进来,相比之下,他的打扮更近似富察皇后,两个人身上都没有太多的首饰点缀,乌青色的常服显得极为干练素静,袖摆处尤带一股墨香,似乎来此之前,还在案前处理一堆公文。 此人正是当今圣上,弘历。 “臣妾(奴才)恭请皇上圣安。” “免礼。”弘历快步走到富察皇后面前,伸手将她搀起,俊美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温柔之色,“皇后不必多礼。” 先前一句话是对所有人说的,现在这句话便只是对她说的。 慧贵妃面无表情地盯着两人交握的手,眼底流露出一丝妒色。 弘历未曾看见这一抹妒色,这场选秀于他而言,更像是例行公事,他扶富察皇后坐下,然后自己也随意的往御案上一坐,单手支着脸颊,随意吩咐了一句:“开始吧。” “诺!”大太监唱名道,“大理寺卿索绰罗·道晋之女索绰罗·玉梨,年十五。” 一名高挑瘦弱的秀女忙走上前来。 弘历眯着眼看了她一眼,道:“今天风这么大,站着挺费劲儿吧。” “不,不费劲儿。”秀女忙回道,却不料得来慧贵妃的一阵轻笑,“是啊皇上,这位是太瘦了点,一阵风就能把人吹跑似的。” 弘历虽不再多言,却也抿起嘴笑了一下。 大太监最会看人脸色,见了这笑,立刻道:“赐花。” 一名小太监立时捧着盛花银盘上来,瘦高秀女无奈,只得拿花离开。 “上驷院卿甘棠临之女甘如玉,年十六。” 一名圆润过头,已经发育成球的秀女走上前来。 弘历只一眼便笑了出来:“一天吃几 顿?” 既然是皇帝问话,不好不答,圆润秀女红着脸说:“三顿。” “不止。”弘历道,“起码得五顿吧,否则怎么吃出这样的体型来,都快赶得上宫中豢养的相扑力士了。” 宫中已不需要更多的相扑力士了,后宫更不需要。 “赐花!”大太监立时道:“顺天府尹章佳思贤之女章佳茹红,年十五。” 一名肤黑如炭的秀女碎步上前。 前后已有两名秀女落选,众秀女有些战战兢兢,生怕弘历开口问话。 “每天顶着酱油晒太阳吗?”然而他又问话了。 只是这个问题太过古怪,脸黑秀女啊了一声,然后茫然摇头:“没啊,臣女久居深闺,很少出门晒太阳……” “哈哈!”慧贵妃笑出声来,“皇上是说你脸黑,哟,仔细一瞧,上面还有斑呢!” 脸黑秀女被她笑得满脸通红,眼中含泪,拿了赐花之后,转身就跑,身后是大太监的唱名:“下一位,太常寺卿乌雅雄山之女乌雅青黛,年十七。” 少倾,一名美貌女子走了出来。 与先前在御花园中的飞扬跋扈不同,此刻的她收敛起全身锋芒,展现给外人看的,就只有她最美丽的一面——她走路的姿势。 每个美人都有她的独到之处,富察皇后空谷幽兰,慧贵妃牡丹国色,比容貌,乌雅青黛自是比不过这两位的,然而她走路的姿势十分轻灵秀美,十个人一起走路,旁人第一眼肯定会注意到她。 即便注意不到她的走姿,也会注意到—— “嗯?”慧贵妃忽然挑了挑眉,“地上是什么?”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乌雅青黛经过之处,长长两串莲花印记,开于秀女之中,止于乌雅青黛脚下。 头顶上,传来弘历的声音:“你脚上是怎么回事?” 他果然注意到了…… 乌雅青黛心中狂喜,即便拼命按捺,依然流露在脸上,连声音都带着一丝喜悦的颤抖:“皇上——这叫步步生莲。” “是吗?”弘历笑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是她心里的错觉,乌雅青黛觉得这笑声有些冷,有些可怕,下一刻,她听见弘历冷冷道,“把她的鞋子脱了,朕看看!” 第六章 命在掌中 ……发生了什么事? 事情来得太过突然,乌雅青黛抬起脸,先前的喜色还凝固在脸上,迎面就过来两个小太监,四只胳膊重重将她押在地上,然后大太监亲自扒下她右脚的绣鞋,亮出鞋底,举至御前。 弘历只看了一眼,便冷笑起来:“原来是把鞋底雕作了莲花之形。” 慧贵妃招招手,大太监忙将鞋底举至她面前,她看了一眼,便笑道:“鞋底还填充了细粉,难怪留下印记,倒是颇有心思呢!” 她还在笑,弘历脸上却没了一丝笑意,他厉声道:“来人,叉出去!” 乌雅青黛这才回过神来,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连滚带爬的爬至御前,脸上梨花带泪:“皇上,皇上,臣女只是仿照步步生莲,想要博个头彩,皇上宽恕,皇上宽恕!贵妃娘娘,救救臣女!皇后!皇后救救臣女!” 弘历与慧贵妃皆面无表情,唯有富察皇后叹了口气,侧首对弘历道:“皇上,秀女想要拔个头筹,也没有什么不对,您若是不喜欢,赐花就是了,这样驱逐出宫,她以后有何颜面见人?” “是啊皇上!”乌雅青黛挣开两名太监的手,狼狈的扑倒在弘历面前,“臣女入宫待选,若被驱逐出去,会给家族蒙羞,今后如何自处!求您,求您饶了臣女吧!” 言罢,她跪伏在地,额头咚咚咚磕得响亮,姿态几乎与先前的吉祥重合,只是那时她不肯放过吉祥,如今弘历也不肯放过她。 “朕早已明令,禁止汉军旗秀女缠足,可这次阅选,缠足者绝非一二人!”弘历声色冷淡,“非但汉军旗如此,连乌雅氏也学此等奢靡颓废风气,潘玉奴是妖妃,萧宝卷是昏君,你如今学她,是要祸乱朝纲吗!这样的女子进了宫,一定会惹出是非,朕不但要将她驱逐出宫,还要将她的父亲按违例治罪,以儆效尤!” “不,不!”乌雅青黛还想争辩些什么,但两条雄壮的胳膊已经从她身后伸出,铁钳一样钳住她的胳膊,将她往门外拖去。 “不要,皇上!不要啊!臣女知错了!臣女真的知错了!”乌雅青黛如同即将送入屠宰场的牛马,拼命挣扎着,撕心裂肺的哭喊着,“对了,是那贱婢,是那贱婢害了臣女!不是我,往鞋底涂抹香粉的主意不是我……呜!” 恐她大吵大闹,惊扰圣驾,身旁一名太监伸出蒲扇似的手,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五根手指堵住了她的声音,也堵住了她最后的机会。 “呜,呜呜……” 呜咽声渐渐远去,地上空余两串莲花印,证明那个名叫乌雅青黛的女子曾经来过。 “来人,把地板清理干净。”弘历冷冷道,“看着就让人不舒服。” “是!”几名宫女急忙持扫帚而来。 于是乌雅青黛最后一点痕迹,也就这样从宫里面消失了。 “哎呀,那个……像不像乌雅姐姐?” 御花园待选处,一众秀女正等候着唱名,先前几个前脚刚进门,后脚就被赐花出来了,而乌雅青黛进去之后,却迟迟没有出来,众人心中羡艳,暗地里讨论,只怕乌雅青黛已经被皇上给看中了。 岂料大门一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被两名太监拖了出来。 “这样一个疯婆子,怎么会是乌雅姐姐呢……”有人反驳。 “可她身上明明穿着乌雅姐姐的衣服……”有人一针见血。 那披头散发的女子身上果穿着乌雅青黛的衣裳,不仅如此,耳垂手腕上也都戴着乌雅青黛的首饰,若说有什么地方与先前不一样,或许就是她的脚了,一双裹成三寸的小脚拖曳在地上,漂亮的莲花鞋已经不知所踪。 “好疼,好疼啊……”那披头散发的女子哭道,发出的分明就是乌雅青黛的声音,“我的脚,我的脚……” 没了鞋子,皮肉就遭了罪,那双没了鞋的雪白小脚拖曳在地上,没能留下迤逦的莲花印,反倒是被石头磨出了两行血迹,蜿蜿蜒蜒的随她而行,如同两条血红色的,扭曲的蛇。 “贱婢,是你害了我!”乌雅青黛忽然发出一声凄厉叫声,“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众秀女被这一幕吓得噤若寒蝉,好半天都无人说话。 尤其是生性胆小的陆晚晚,整个人都已经靠在了纳兰淳雪身上,双手紧攥着对方的袖子,声音发着抖:“好可怕,她到底做错了什么,皇上要这样惩罚她?” 纳兰淳雪盯着地上的血痕,若有所思片刻,忽然低声道:“会不会是因为皇上不喜欢她的鞋子?” “怎么会?”陆晚晚手掩樱唇,有些惊讶的问,“步步生莲,何等别致,皇上怎会不喜欢呢?” “皇上的爱好,你我这种刚进宫的人,又怎么会知道呢。”纳兰淳雪沉声道,“但那个小宫女呢,她知道吗?” “你是说先前那个漂亮小宫女?”陆晚晚似乎对对方颇有好感,不由自主的为对方说了句话,“ 人家也是刚进宫的小宫女,我们不知道的事,她又怎么会知道呢?” “说得也是。”纳兰淳雪也觉得不可能,她们这些秀女都不知道的事情,一个新进宫的宫女更不可能知道,更可能是乌雅青黛运气不好,偏生穿了一双让皇上生厌的鞋子。 但如果那个小宫女知道呢? “如果她知道的话……”纳兰淳雪心想,“那与其说是乌雅青黛将鞋子放在了她的手心里,倒不如说是将自己的命放在了她的手心里,由她摆布!” 这个可能性让纳兰淳雪心中发冷,忍不住喃喃一声:“说起来,那个小宫女……叫什么名字来着?” “璎珞。” “怎么了?”魏璎珞停下手里的针线,转头望向吉祥。 吉祥欲言又止,这时造办处绣坊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名青衣太监跨过门槛走了进来,吉祥忙低头继续手里的针线活。 “吴总管。”负责指导新进宫女针线活的张嬷嬷则迎了上去。 吴书来摆摆手,免了她的礼:“我来瞧瞧今年新进的宫女。” 张嬷嬷乖顺的退到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在一个个宫女身后走过。 “咳!”吴书来忽然轻咳一声。 声音虽轻,却有不少宫女歪了手里的针,之后虽然立刻继续手里的活计,但动作都比先前快了一拍,无非是想给吴书来留一个飞针走线的好印象。 始终不紧不慢的,似乎只有一个魏璎珞。 “总还算有个老成持重的。”吴书来负手站在魏璎珞身后,满意的点点头,然后抬脚走到吉祥身后。 “……还有些,是需要好生调教的。” 吉祥的小脸燥得通红,天气不算热,她的鬓角却沁出汗来,一咬牙,加快了手上的速度,结果一针扎在自己手指上,疼得低叫一声,忙将指头含在自己嘴里。 身后的吴书来摇了摇头,从她身后离开。 他走后,吉祥不再绣了,只是低着头发呆。 “……怎么了?”魏璎珞停下手里的动作,歪头看过去,然后眉头一蹙,暗道糟糕。 只见吉祥手中的绣绷上,一副刺绣绣了一半,绣工有些差强人意,但这也不能全怪吉祥。她的右手先前才被乌雅青黛给踩过,虽然事后经过了处理,但还是黑肿了一大圈,又请不到假,只能带咬紧牙关,带伤做工。 只是现在, 雪白的绣布处染上了一团殷红血迹,也不知是吉祥刚刚不小心扎破了手指头,把血滴在了上头,还是旧伤发作,血从纱布中渗了出来。 但无论如何,这幅绣品算是毁了。 “怎,怎么办……”吉祥带着哭腔,伸手去擦。 “吉祥,别……”魏璎珞阻止的晚了。 原先只有不起眼的一滴血迹,结果被她这样一擦,擦成了显眼的一小团,连掩饰都难掩饰过去。 同在一处刺绣的还有两人,一个是锦绣,还一个是吉祥的同乡人玲珑,锦绣瞥见这一幕,本性使然,薄唇里立刻吐出风凉话来:“宫女也要伶俐聪明,你这么笨,迟早也要赶出宫,别白费力气了!” 玲珑倒还讲些同乡情谊,面露同情道:“真可惜。” “玲珑!”吉祥红了眼圈,一团孩子气的哽咽道,“咱们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你帮我想想法子,好不好?” 同乡归同乡,但在这样的麻烦事面前,玲珑宁可没这个同乡,立时拒绝道:“我能有什么法子,自己还没绣好呢!” 吉祥忍不住回头一望,绣坊里立着一张檀木桌,桌上一台兽纹铜制香炉,香炉里插着一根香,如今已经烧了一半,等到剩下半截也烧成灰,就是交绣品的时间了。 “我该怎么办啊……”吉祥喃喃一声,眼泪再也忍不住落了下来,泪落之时,却觉手中一轻,她回过头来,恰见魏璎珞将她的绣绷拿了过去,然后将自己的绣绷递了过来。 吉祥一脸震惊:“你……” “把眼泪擦干净。”魏璎珞交换完两人的绣绷,头也不抬的说,“别叫嬷嬷看见了。” 她动作很快,看见这一幕的人并不多,吉祥,锦绣,玲珑面面相觑片刻,最后是玲珑先开口说话,她压低声音道:“你疯了?这绣帕原本要绣金色鲤鱼,有这血污,无论如何救不回来了!还有半柱香时间,也来不及重新绣啊!” 魏璎珞眯起眼睛,细细打量了手中绣品片刻,然后重新捻针拿线,对忐忑不安的吉祥微微一笑道:“牡丹还差两针,你帮我绣完吧。” “璎珞,你可想清楚了?”玲珑忍不住问。 不等魏璎珞开口,锦绣便已嗤笑一声:“你管她做什么,逞能!” 吉祥呆呆看着手中的绣绷,忽然一把将它塞回璎珞手中,不断摇头道:“拿走拿走,我不能连累你,快把我的绣绷还给我吧!” 魏璎珞轻轻将右手一抬,挡住了递来的绣绷,然后妙目一斜,望向一侧。 吉祥随她目光看去,见嬷嬷正朝这个方向走来,顿时不敢再说话,匆忙拿起手里的针线跟绣绷。 然后她微微一呆。 手中的绣绷绣的是牡丹,国色天香,栩栩如生,只差最后几针。 第七章 高下之分 “时辰到!” 无论绣完还是没绣完,宫女们都停下了手,宛如科举学子于放榜日等着成绩般,满怀期待又忧心忡忡的望向张嬷嬷。 原本该由张嬷嬷来检验绣品的水平,但现在有吴书来在,她果断将这权利让了出来,恭恭敬敬的对他时候:“请吴总管品评。” “我怎好越俎代庖,还是你来吧。”吴书来笑笑。 “能得吴总管评点一二,是这群宫女的福气。”张嬷嬷恭维道。 “好吧。”吴总管摸了摸光洁的下巴,笑道,“左右现在没什么要紧事,就看看吧。” 张嬷嬷立马对众宫女道:“还不快谢过吴总管?” “谢吴总管!” 吴书来抬手一按,将众女的声音压了下来,然后负手走来,一样一样的评点众女手中的绣品。 说是评点,但大多数时候只有摇头与点头,直轮到锦绣时,他才难得的说了一句话:“嗯,绣工精巧,不错。” 虽只是短短七个字,却足以让锦绣压过先前那一群点头与摇头,她忍不住喜形于色,正要借此机会与吴书来攀谈几句,却听咦一声,抬头一看,吴书来已从她面前走过,停在了玲珑面前。 “这是……”吴书来面带惊讶道。 锦绣瞥去一眼,有些酸溜溜的心想:不过是一只野猫,有何稀奇的? 玲珑绣的是一只丛中猫,花叶稀疏,红白相间,一只纹路斑斓的狸花猫从丛中探出头来,神态娇憨,尤其是猫身上的毛,明暗交织,深浅各异,乍一眼望去,活灵活现,仿佛将一只真猫缝在了绣绷里。 只论针法,与锦绣手中的海棠春睡图差不了多少,然而玲珑将帕子一反,笑道:“回禀吴总管,是双面绣。” 只见帕子反面,竟也有一只猫儿。 同样的丛中探头,同样的神态娇憨,就连身上的毛皮,也与正面那只猫儿一模一样。 “好,好。”吴书来将绣绷递与张嬷嬷看,“你瞧如何?” 张嬷嬷眯眼看去,她久在绣坊做事,眼光自与吴书来不同,只觉针脚不够细密,有几处色彩也出了错,显有赶工之疑,但这些她一样没指出来,只是笑道:“既然吴总管说好,那定然是好的。” 锦绣闻言面露不悦,她只得了一个好字,玲珑却得了两个,一个来自吴总管,还一个来自张嬷嬷,不过是只村中野猫,到底哪儿比她强? 吴书来并未在玲珑面前停留太久,他位高权重,什么样的好东西没见过,之所以连说两个好字,实是矮子里选高子,在这一批新进宫女中,这幅双面绣应该是最好的…… 不对。 吴书来停在吉祥面前,盯着她手中的绣品,久久不言语。 他的沉默带给吉祥无尽的压力,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吉祥的鼻息渐渐变得沉重起来,甚至连膝盖都有些发软,随时随地都能给他跪下去。 “这牡丹生动逼真,形神具备,好,好,好!”吴总管再次开口,竟是连说三个好,然后一锤定音道,“老夫在宫中多年,也很少见到这样非凡的绣工,当得第一,当得第一!” 两个好字已让锦绣变色,三个好字一出,她直接冷笑道:“总管不如先看看魏璎珞的刺绣,我瞧她绣得最慢,一定最好啦!” 吴书来皱皱眉,张嬷嬷将他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立刻开口训斥:“谁让你说话的!” 锦绣面色一白,垂下头去。 “无妨。”吴书来淡淡道,“谁是魏璎珞。” 众人齐齐朝魏璎珞看去。 吴书来缓步走到魏璎珞面前,神色淡淡:“绣的是什么,我看看。” “是。”魏璎珞揭开反扣的绣绷,一副色彩明亮的锦鸡图映入众人眼帘。 原先吉祥绣了一半的金色鲤鱼,竟在短短半支香时间里,被她改成了一只金羽锦鸡,锦鸡望日,长翎舒展于身后,根根翎羽皆泛着金色阳光,整副绣品富贵堂皇,尤其是鸡冠一抹红,鲜艳似血,为点睛之笔。 ——而这处点睛之笔,恰恰是先前的败笔。 在场只有寥寥几人知道,那鸡冠之所以如此鲜艳如血,是因为里面渗着真正的血,吉祥先前擦在绣布上的血,被魏璎珞巧妙一变,变成了鸡冠上的一抹红。 旁人不晓得当中内幕,只欣赏其针法以及寓意,连一贯挑剔的张嬷嬷见了这幅绣品之后,都难得的赞道:“心思巧,针法也好,这届的宫女,可真是人才辈出!” 锦绣满心不服,她刻意将吴书来引去魏璎珞那,可不是为了让她得贵人另眼相看的,薄唇一张,正要站出来告状,却被身旁的玲珑一把扯住。 “你干什……”锦绣话未说完,身旁不远处的一个小宫女忽然开口道:“总管,魏璎珞代人作弊!” 此言一出,整个绣坊鸦雀无声。 山有高低,水有深浅,人与人之间总在争个高下,宫女们如此,秀女们也如此。 “侍郎纳兰永寿之女纳兰淳雪,年十六!” 御花园延晖阁楼中,选秀还在继续。 “说起来,那个小宫女……叫什么名字来着?”纳兰淳雪停下思考,心道,“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纳兰淳雪,轮到你上场了。” 她收敛起有些纷乱的心思,低眉顺眼的走到弘历面前,行礼道:“臣女纳兰淳雪,见过皇上。” 似是被先前的事坏了兴致,弘历此刻的表情十分冷漠,隐隐透着一丝不耐烦,他盯着纳兰淳雪不说话,这份沉默犹如乌云压顶,使得殿内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 “你耳朵上是怎么回事?”弘历忽然道。 众人胆战心惊,先前他也问过类似的话,既:“你脚上是怎么回事?” 之后乌雅青黛就倒了大霉,门外的石阶上现在还残留着她的血迹,长长两条,宫人们正急急忙忙用清水冲洗,免得待会日头一大,引来虫蝇。 纳兰淳雪自然也感觉到了气氛不对,说不怕是假的,但是她这人与别不同,越是这种时候,她就越发冷静。 “回皇上的话。”她姿态端娴的立在原地,回道,“臣女阿玛常说,女子一耳带三钳,穿花盆鞋,乃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若是一朝抛弃,效法汉女一耳一坠,就是忘了祖宗。” 秀女五人一批,与她一同进门候选的还有四人,她这话一出,三个不自觉垂下头来,还一个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上头只垂着一只耳坠。 五人里,唯有纳兰淳雪,一只耳朵上戴着三只名贵耳环,红蓝白交相辉映,一眼望去,与别不同。 先前有人问她为何要如此装扮,她笑而不答,原来不是不答,而是要在一个特定的场合,特定的人面前回答。 “说得不错!”弘历果然龙心大悦,将手往桌上一拍,“大清入关多年,满洲旧俗渐渐没落,朕让他们学汉文,识礼教,可没叫他们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言罢,他朝大太监点点头。 大太监会意,高声道:“留牌子!” 纳兰淳雪福了福,姿态一如既往的端娴,颇有一种不骄不躁,不喜不忧的从容之态。 “光禄寺少卿陆士隆之女陆晚晚,年十六!” 有纳兰淳雪珠玉在前,便衬得陆晚晚 颇有些小家子气。 她太胆小,也太紧张了,以至于一时之间连路都忘了怎么走,一路同手同脚的行至御前,不等她抬头露出自己足以惊艳时光的容貌,便已得了弘历一声轻笑。 “朕还有奏章要批。”弘历起身道,“先走了。” “皇上!”富察皇后忙道,“这儿怎么办?” 弘历伸了个懒腰,心不在焉的自陆晚晚身旁走过,丢下一声:“皇后,你看着处置吧,朕信任你的眼光!” 说完,他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去,丢下众人面面相觑。 慧贵妃懒洋洋将手往身旁一抬,搭在侍女手中,任她将自己搀扶而起:“既然皇上都走了,可见没什么看头,臣妾先行告退。” 说完,她不等皇后开口,便施施然离去了。 富察皇后叹了口气,和颜悦色地看向陆晚晚。 她身上自有一种母仪天下的气质,尤其是她的目光,温柔的仿佛母亲看着自己的儿女,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之下,陆晚晚长出一口气,渐渐镇定下来。 她的表情变化落在纳兰淳雪眼中,心里不由得浮出一句:“她不是我的对手……” 陆晚晚的美貌乃众秀女之首,她却全然不懂发挥自己的优势,反而让机会从自己身边擦肩而过。且生性胆小,犹如菟丝花般,总在寻找一颗能够为她遮风避雨的大树攀附。 也不想想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后宫。 过于依赖一个人,就等同于将自己的命运交到了对方手里。 “她不是我的对手……我的对手会是谁呢?”纳兰淳雪想到这里,眼前竟不由得浮现出一个青色的身影。 青色是她身上的衣服——新进宫女的服色。 “我怎会想到她?”纳兰淳雪忍不住失笑一声,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是留了牌子的秀女,她是地位卑微的宫女,她连与我平起平坐的资格都没有,又哪有有机会,与我争个高下?” 第八章 作弊 选秀一事接近尾声,绣坊之中,追究作弊一事却还刚刚开始。 “我亲眼瞧见的。”一名宫女指着魏璎珞说,“吉祥的帕子落了血污,是魏璎珞交换了绣绷,替她绣完了!宫里早有规矩,一旦有人作弊,两个人要一块儿赶出去!” “哦?”吴书来一眼瞥来,“是这样吗?” 魏璎珞望了那志得意满的宫女一眼,只觉可笑。 她原先以为告密的会是锦绣,哪知道最后跳出来的,竟是个不相干的人。 真是可笑,锦绣这么做还情有可原,少一个竞争对手,她在绣坊里就是个数一数二的人物,但这个宫女是什么东西?容貌绣工皆为次品,即便将魏璎珞驱走,她也上不得台面,且没人会喜欢一个背后告密的人,所有宫女都会因此防备着她,她这样做有什么好处?还是说嫉妒就有这么大的力量?足以让她损人不利己。 扑通一声,吉祥跪在了地上,带着哭腔:“我,我……”、 “什么你啊我啊,支支吾吾的,一点规矩不懂。”张嬷嬷冷着脸训斥道,“总管问你话,怎么不回答!” “是我!”吉祥一咬牙,便要将所有的责任往自己身上揽,“都是因为我……” “噗嗤。” 一声轻笑打断了她的话,众人齐齐望去,都想看看是谁这样大胆,居然敢在这个时候笑出声来。 ……竟是魏璎珞。 吴书来原以为她是个老成持重的人,对她还颇有几分好感,如今见她这样不知轻重,面色便淡了下来,问:“你笑什么。” “笑可笑之人。”魏璎珞走到吉祥的绣绷前,“谁说我们作弊了,看。” 她将手中的锦鸡图靠在吉祥的牡丹图旁,然后柳暗花明,又见一村。 “这是……”吴书来惊得睁大眼睛。 吉祥的牡丹图富丽堂皇,若硬要说有什么缺点,那就是少了些生气,与之相反,魏璎珞的锦鸡图栩栩如生,若硬要说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就是除却鸡冠一抹红,其余地方皆为一色,一眼望去还好,看久了,便觉得颜色有些太过单调。 如今两样配在一起,居然天衣无缝。 牡丹以其国色壮丽了两幅绣品的颜色,锦鸡则以其傲态提升了两幅绣品的气度,不,哪里是两幅绣品…… “这本就是一副绣品,名为——牡丹锦鸡图。”魏璎珞笑道,“因为耗时太长,故由 我与吉祥合作完成。” “才不是这样呢!”告发她的宫女急忙道,“你们,你们……” “敢问一句。”魏璎珞笑着对她说,“我将绣绷交给吉祥的时候,牡丹是否并未全部绣完?” 宫女张了张嘴,却又说不出什么狡辩的话。 虽说大伙在同一个绣坊里做工,但彼此坐得有些距离,知道事情前因后果的,只有魏璎珞身旁的三个人,也就是吉祥,锦绣,以及玲珑。这宫女估摸着是偷听了她们讲话,但未必清楚整件事,也就不可能知道吉祥最开始绣的并非金鸡,而是金鲤。 故魏璎珞一试探,就试探出了她的深浅,见她一副无话可说的样子,魏璎珞立刻心里有数,当即大着胆子往下说:“同理,吉祥把锦鸡图递给我的时候,同样也只有寥寥几针,不是吗?既然都是未完成的绣图,何来作弊一说?” 众人哑然,然后一同看向张嬷嬷。 “这……”张嬷嬷有些为难道,“宫里面可没有这样的先例,吴总管……您看?” 吴总管瞥了她一眼,心道难怪这老货一辈子只能待在绣坊里,竟连这么一件小事都看不透。 与张嬷嬷不同,吴总管在宫中摸爬滚打数十年,什么样的龌蹉事没见过,他只听了几句,便已猜中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晓得这件事的确是魏璎珞在作弊。 可这有什么关系? “好!”吴书来忽然哈哈一笑,别有深意的对魏璎珞道,“果然好心思!” 魏璎珞眼神一动,垂下头去:“谢吴总管夸奖。” 她心里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只怕瞒不过眼前这位大太监,却不知道对方会如何处置她? 吴书来看她的眼神颇为欣赏,作弊算什么?他看重的是这孩子头脑清晰,作弊的同时,已经先准备好了后手,若有人告密,她立刻就能反将一军。 这样聪明的孩子前途不可限量,至少不会如张嬷嬷一样,一辈子消磨在小小一间绣坊之中,与绣绷针线为伴。 “宫里得用之人,就得少说话,多办事。”吴书来决定在对方发迹之前,给她一点小小的面子,顺便处理一下某些蠢物,“还有……主子最讨厌搬弄是非的蠢东西……” 他目光往告密宫女身上一瞥,嗓音淡淡:“拉下去,除名。” 告密宫女怎也想不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她呆呆在原地站了片刻,直到两名小太监扣住她的双 臂,她才回过神来,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哭道:“吴总管,我知错了!我再也不乱说话了,吴总管!” 吴书来笑着摇摇头。 蠢货就是蠢货,连自己为什么受罚都搞不清楚。 她是因为乱说话而受罚吗?不是的,她受罚的原因,更多是因为她没将事做好——若想陷害一个人,就要做好万全之策,即便害不死人,也不能将自己搭进去,这都不懂,还想待在宫里头? 让她早些出宫反而是为她好,这样的脑子,继续留在宫里,不是蹉跎成白头宫女,就是被人一口吞了。 告密宫女的哭声很快就听不见了,她被两个小太监拉了出去,这一别只怕是永别,从此宫里宫外,两不相见。 “时候也不早了,我该走了。”吴书来临走之时,又看了魏璎珞一眼,笑道,“今儿有四个丫头绣活都很出众,以后就留在绣坊吧。” “是。”张嬷嬷恭恭敬敬的跟在他身后,“吴总管,我送您。” 待到他两的背影消失,吉祥再也没了力气,整个人往魏璎珞身上一瘫:“总算结束了……” 眼角余光扫过四周各异的目光,魏璎珞漫不经心的说:“是啊,暂时结束了。” 送完吴书来,时间已接近傍晚,日头西落,余晖遍洒,残阳染红了乾清门,守门太监立在门前,大喊一声:“下钱粮(锁钥)啦!” 缓慢沉重的关门声响起,渐渐闭合的大门,将最后一丝余晖关在了门外。 同时关上的还有绣坊的大门,魏璎珞是最后一个出来的,一天之中发生了那么多事,再加上她几乎是以一己之力绣了两幅绣品,故心神俱惫,脸色微微有些发白。 “你还好吧。”吉祥靠在她身旁,有些担忧的问,“要是觉得累,就靠着我走。” 魏璎珞抿嘴笑笑,没有拒绝她的好意,轻轻的将自己的肩膀靠在对方肩上,如同两人先前绣的锦鸡牡丹图,彼此相依相偎,相互依靠。 她两走在最后,长长一串青衣,仿佛归巢的倦鸟,跟在领头的方姑姑身后。这位方姑姑是入宫多年的大宫女,负责调教她们这群新进宫的小宫女,她领着众人走在渐显昏暗的甬道中,甬道两侧树影婆娑,落下的丛丛树影,将光洁的石板染成淡淡墨色。 方姑姑忽然脚步一停,声音有些急促:“快,都背过身去!” 说完,自己先一个面向墙壁。 众 宫女不明就里,但也一个一个学她的样,背过身去,面向墙壁站着。 但总有一两个不听话的宫女,心中骚动,眼睛也跟着乱动,譬如锦绣。她悄悄转头看去,只见甬道尽头,飘出两盏红色灯笼,接着是四盏,六盏…… 两行宫女鱼贯而出,手中提着精致的大红灯笼,红色烛光透过灯笼纸落在地上,宛如铺开一条华美的大红地摊,一架华丽的仪仗自红地毯上过,上头抬着一名美艳动人的女子,她似乎有些累了,正闭着双眼,半倚在仪仗上假寐,手腕上缠绕的碧玉珠串随着仪仗的移动,轻轻晃动着,交击一处时,发出悦耳声响,宛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锦绣的眼睛追着那珠串,痴痴不肯离开,直至张姑姑一巴掌抽在她脸上,她才惊觉仪仗已经离开。 “瞅什么呢?”方姑姑冷着脸道,“不想要命了?” 锦绣抬手摸着自己有些发烫的脸,分不清这烫是因为疼,还是因为心头的热,她痴痴望着仪仗消失的方向:“那就是妃嫔仪驾啊……” 方姑姑啐了一口:“没见识的东西,只有皇后才能用仪驾,刚才过去的是慧贵妃,那称仪仗。” 玲珑凑过来,有些好奇的问:“那其他妃嫔呢?” 方姑姑斜了她一眼:“那叫采仗!不过,就算是采仗也只有一宫主位才能用,其他人,甭想!” 新进宫人总是充满好奇,一时间叽叽喳喳,不断有各种问题问起,方姑姑虽然一脸不耐烦,但偶尔也会回答了几句,以显示自己这个大宫女的见多识广。 魏璎珞不动声色的听着,将宫女们的每个问题,方姑姑给出的每个答案,都牢牢的记在心里,她相信这些都是线索,而只要她收集到足够多的线索,她就能……找出谋害姐姐的凶手! “姑姑。”身旁的吉祥却没她那样重的心思,她跟其余小宫女没两样,问出的问题也一样没什么水准,“那慧贵妃这是要去哪里啊?” 方姑姑嗤笑一声:“主子去哪儿,不用你惦记!别看了,眼睛从框里掉出来,你们也没那个命,走吧!” 第九章 争执 方姑姑将一群小宫女们领进宫女所。 “执帚、刺绣考核,你们便是正式的宫女。”方姑姑严厉的目光往众人身上一扫,“从此住在这儿,归我管束。” 众人四下打量自己日后的住处,只见窗明几净,桌椅俱全,墙上还挂着一副观音图,观音慈眉善目,手持净瓶,当中插着几根碧绿柳叶,哪里像是下人的住处,比得上民间一些小富人家的小姐闺房了。 尤其是桌子上还放着两只盘子,一个盛着豌豆黄,一个盛着芸豆糕,御厨的手艺自不是民间小店能比,一个个小巧可爱,剔透玲珑,走近一看,上头还雕着小鸟图,翎羽分明,堪比艺术品。 吉祥立刻咽起口水,她家中并不富裕,家人将她送进宫,就是为了家里能少张嘴,因挨饿的时候多了,故而这两盘子点心对她的吸引力,比慧贵妃手腕上的翡翠珠串的吸引力还大,她两眼直直盯着两盘点心,问:“姑姑,这是给我们准备的夜宵吗?” “是给你们准备的。”方姑姑道,吉祥脸上刚露出一丝喜色,便听见她补了一句,“但只许看,不许吃。” 吉祥闻言一愣:“为什么?” “你们进宫是来伺候人的,不是来当小姐的。”方姑姑冷冷教训道,“手脚要利落,形容更要干净整洁,尤其身上不能有脏味儿,否则给贵人闻见了,那叫大不敬,你们要遭殃,我也落不得好,故而这鱼肉是断断沾不得的,一顿饭也许吃个八分饱,免得你们老出恭。” 言下之意,连饭都不许吃饱,夜宵更是想也别想。 “时候不早了,你们睡吧。”方姑姑环顾众人,目光尤其在吉祥脸上停了一会,眯眼道,“明儿早上我过来,如果盘子里的东西少了……” 吉祥心虚的低下头。 其余人也跟她一样低眉顺眼,木头人一样立在原地,直到方姑姑离开,这群木头立时活了过来,一个个争抢起屋内床铺来。 “我睡这!” “不,这铺子是我先看中的!” “你看中就是你的?” 吉祥是个行动派,在别人还在为一个靠窗的位置争执不下时,她已抢先跳上炕头,抢下这屋内最好的位置,然后回头一笑:“来啊!” “哎!”玲珑以为她在喊自己,心想这同乡人还挺够意思,正要抬脚走过去,却见她不停摇着手喊:“璎珞,璎珞快过来,我给你占了个好位置!” 玲 珑迈出去的脚停在空中,内心尴尬无比,只觉得屋里每个人都在看她,羞得脸也红了。 魏璎珞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有些无奈,吉祥心底虽好,但却有些心直口快,不懂得自己一句无心的话可能会得罪人,日后她可得好好说说她,但现在么,忙碌一天下来,魏璎珞也累了,她提着包袱爬上炕头,吉祥接过她手里的包袱,亲昵的对她笑:“璎珞,今天多谢你了。” “多大点事,你已经谢了我一天了。”魏璎珞环顾四周,“对了,这屋子里,住的都是新来的宫女吗?” “是啊,怎么了?”吉祥疑惑的看着她。 “没什么。”魏璎珞微微一笑,“我只是在想,若是有一两个比我们早进宫的宫女姐姐在就好了,我们可以跟她多讨教讨教宫里的规矩,免得日后行事,不小心犯了忌讳。” “你说得是。”吉祥对她的话全然信任,她轻轻叹了口气,眼睛又再次望向桌子上两盘点心,“要不是怕犯了忌讳,我一个人就能吃光……” 一声嗤笑响起,这样刻薄的笑声也算独树一帜,两人循声望去,果见锦绣不知何时站在了她们身旁,对魏璎珞笑道:“你也真是,她说什么你都信啊?我看,哪里是问什么规矩,分明是某人想要巴结姑姑才对!” 魏璎珞若是反唇相讥还好,然而锦绣一顿讥讽,甚至换不来一个稍带敌意的眼神。 “时候不早了。”魏璎珞甚至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她,转头对吉祥道,“咱们整整铺子,早些歇下吧。” “嗯!”吉祥如同一个听话的小妹妹,立时同她一起整起铺子来,还特地将两人的枕头拉近到一处,这样两个人就能挨在一块睡,若是睡不着,夜里还能咬咬耳朵,说些悄悄话。 锦绣只觉自己变成了一个自说自话的小丑,她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就看见一张张嘲笑她的面孔,情急之下,她一把拉住魏璎珞的胳膊,怒道:“你倒是说句话啊!” “你干什么啊?”吉祥不满的推了她一把,将她推离魏璎珞身边,“你很烦哎,璎珞姐姐今天已经很累了,你能不能让她早点休息啊?” “你不必这么替她说话。”锦绣冷笑道,“你以为她真心帮你?我告诉你,她是为了在吴总管面前彰显自个儿,你不过是她的一块踏脚石,咱们全部都是她的踏脚石!” “你胡说!”吉祥性子急,立时从炕上跳了下来,袖子往上一卷,看似要跟锦绣动手了。 “我说错了吗?”锦绣可不愿意跟这个莽货动手,这种傻人,下手没个轻重,她身娇肉贵可吃不消,急忙将话题指向魏璎珞,“不信你问问她,今天大出风头,是不是为了她自己?” 魏璎珞淡漠的瞥了她一眼,这人的小心思,她哪里看不出来? 回答不是,锦绣会说她狡辩,回答是,又立刻中她下怀,索性继续无视她,将折好的被褥铺开,人往被褥中一钻,有些疲惫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吉祥,过来。” “来了。”吉祥像个受主人召唤的小宠物一样,很快就将锦绣落在脑后,脱了鞋袜往被褥里钻。 “好啊,你不敢说话是不是?”锦绣见自己再次被无视,终于失去理智,她快步冲到桌前,桌上除却两盘点心,还放着一只墨竹纹胖茶壶,她提起茶壶返回到璎珞窗前,满壶的茶水朝被魏璎珞的褥上浇去。 “啊!”吉祥从被褥里跳了出来,朝锦绣大叫道,“锦绣,你干什么啊!” “叫她踩着我们上位,这就是下场。”锦绣得意的笑道,末了还不忘回头问众人,“你们说,我该不该这么做?” 笑声此起彼伏,宫女们你一言我一语道:“该,就该这么做!” “叫她出风头!” “可不是,把咱们都比成烂泥了!” “以后可得长长记性,别为了出头,这么急功近利!” 魏璎珞慢慢从被褥里爬出来,用手摸了摸身上这床被褥,只觉又沉又重,已经从外头湿到里头,夜寒露重,盖这样一副湿被子,只怕会盖出病来。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吉祥是挨着魏璎珞睡的,她的被子也被泼了水,好在只湿了一个小角落,其余地方还能睡人,狠狠瞪了那群落井下石的宫女一眼,她拉了拉魏璎珞的胳膊,低声说:“璎珞姐,你睡过来,咱们两个盖一床被子。” 魏璎珞捏着自己的被褥看了片刻,忽然抬头对她一笑:“稍等片刻。” 说完,她扔下手中的湿被褥,踩着绣花鞋下了床,伸手推门,出屋去了,这举动让屋子里的笑声一止,众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紧张跟心虚。 先前没有为魏璎珞说话的玲珑,此刻终忍不住抱怨起来,她愁眉苦展的对锦绣道:“哎,你何苦去惹她,我看啊,她这会儿定是去姑姑那告状了。” 锦绣心中也有些不安,但她还是有些小聪明,眼珠子一转,她高声对屋子里的宫女说:“ 今天她出的风头还不够多吗?敢去告状,咱们这儿这么多张嘴,怕她不成!” 众宫女眼中一亮,心道是这个理。 众口铄金,三人成虎,只要屋子里的人一口咬定,是魏璎珞自己弄湿了被褥,然后故意栽赃陷害给锦绣不就成了? 她们这么多人,魏璎珞只有一个,又非亲非故的,方姑姑凭什么信她不信她们? “锦绣,你太坏了!”吉祥气得跳脚,“我讨厌你!” “是我坏,还是你那位璎珞姐姐天生遭人厌啊?”锦绣掩唇一笑,问身周的人,“你们说呢!” “当然是魏璎珞咯!” “早看她不顺眼了。” “一个野心勃勃的坏东西,就知道拉踩我们……” 笑声骂声嘈杂一片,吉祥虽然拼命替魏璎珞反驳,但是双拳尚且难敌四手,更何况是这么多张嘴。加之吉祥嘴笨,比冷嘲热讽的功夫,压根不是这群人的对手,驳到最后,反将自己气得半死,一张小脸胀得通红,胸膛起伏道:“你们,你们这群……” “我们怎么了,你倒是说啊!”锦绣伸手往她胸口一推,将她推到床上的湿被褥上,吉祥气急,眼看着就要与她大打出手,忽然哗啦一声,一桶清水从锦绣身后泼来。 “啊!!”锦绣尖叫一声,瞬间就成了一只落汤鸡。 她回过头,瞪着身后提着水桶的魏璎珞,怒道:“你干什么?” 魏璎珞微微一笑,提着剩下的半桶水,一路走一路浇,将所有人的被褥都浸在了水里。但闻屋内尖叫声四起,宫女们一个个从床上跳了下来,七嘴八舌的骂道:“璎珞,你疯了!” “太过分了!” “是啊,我们不过说你两句,你居然这么对我们?” “走!一起去找姑姑!”锦绣抬手擦了把脸上的水,她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水珠一个劲顺着她的鬓发以及衣角往下落,她眼神阴狠地盯了魏璎珞一眼,然后抬脚往门外走,“我倒要看看,做出这样的事,姑姑还能不能容你!” 眼见事态发展到如此地步,吉祥有些急了:“别,别,大家不要去,璎珞只是一时冲动,她不是故意的!璎珞,你快说话呀!” 魏璎珞手一松,已经空无一物的木桶从她手中落下,骨溜骨溜滚至锦绣脚下。 “让她们去。”魏璎珞似笑非笑道,“反正倒霉的只会是她们,不是我。” 第十章 压制 “去啊。”魏璎珞抬手指着房门,“我在这里等你们,你们快去啊。” 房门敞开着,夜风从外头呜呜吹进来,一群刚刚还叫嚣着要去告状的宫女,脚下却像涂了鱼胶一样,死死黏在地板上。 “你真当我们不敢?”锦绣对左右宫女道,“走!” 可这次却没人应和她。 众人虽然嫉妒魏璎珞,但比嫉妒更多的,是忌惮。 毕竟就在几个时辰之前,就有一个宫女因她被驱逐,未等太阳落山就抱着一团蓝布包袱,哭哭啼啼的出了宫,余生再也别想踏足宫门半步。 谁愿步她后尘? 魏璎珞的目光从这群人脸上一一扫过,心中冷笑,不过一群墙头草,哪边风劲哪边倒,锦绣强势她们就倒锦绣那边,觉得她难搞又倒向她这边。 目光重又回到锦绣脸上,魏璎珞淡淡道:“你觉得我是在出风头?我只是在帮吉祥而已,你也可以帮她,你们人人都能帮她,只是你们没一个选择这么做,所以最后得到夸奖的是我,你们只记得我吴总管夸了我,怎么不反省自己什么都没有去做?” “帮人作弊,你还有理了?”锦绣反唇相讥,“也是我心善,没有当场揭发你们,你们哪儿绣的是什么锦鸡牡丹图,吉祥先前绣的分明是条金鱼……” “够了!”魏璎珞打断她的话,冷冷道,“我懒得再跟你讨论这事,你记住,我魏璎珞这个人,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你今天怎么对我,我事后必当百倍还你!好了,去啊,你们都去啊,去姑姑那!” “你!”锦绣心中已经有些怕了,但嘴上还是不饶人,声色俱厉道,“你真当我不敢?” 却见魏璎珞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朝锦绣走了过来。 “你,你想做什么?”锦绣被她吓得后退几步,手臂被她一挽,忍不住挣扎起来,“你干什么?你要带我去哪?” “带你去见姑姑啊。”魏璎珞笑靥如花,拉着她往门外走,“再晚一些,恐怕姑姑就要睡了。” 锦绣闻言目瞪口呆,她原以为魏璎珞是在逞强,哪知道她居然真敢这么做,忍不住问:“你,你真不怕被姑姑惩罚吗?” “怕?该怕的人不是你吗?”魏璎珞笑吟吟道,“还记得之前那个宫女是怎么被赶出去的吗?‘主子最讨厌搬弄是非的蠢东西’——这话吴总管才说完,你就给忘了?” 锦绣闻言哆嗦了一下, 那个抱着蓝布包袱,于斜阳落日下,垂泪离宫的萧索背影,又再次浮现在她的眼前。 “我可没有搬弄什么是非,今晚上的事全是你给闹出来的,大伙都看见了……”锦绣急忙道。 “然后呢?”魏璎珞怜悯的看着她,“你以为掌事姑姑那么有空,替你慢慢断出是非黑白啊!今天我们几个人,就住在同一间屋子,但凡闹出一点事,大伙就会一并被罚,搞不好还会一起被赶出去,你信不信?” “我,我不信……”锦绣语气更弱。 “不信,那我们现在就去试试。”魏璎珞却笑得更加镇定自若,扯着她的胳膊就要往外走。 锦绣吓坏了,下意识的用另外一只手抱住柱子不肯走,其余宫女面面相觑一阵,也一个个冲了过来,抱手的抱手,抱腰的抱腰,还一个匆忙将门给关上了,然后七嘴八舌的劝道:“璎珞,别这样,都这么晚了,打扰姑姑休息,你真不要命了吗?” “就是,不就是一床被子的事吗,何苦闹到上面去?” “哎,说起来这事都是锦绣起的头,锦绣,你给璎珞道个歉,这事不就完了?” 墙头草迎风倒,生怕事情跟魏璎珞说的那样,闹大以后,连累大伙一起受苦,众宫女们纷纷将矛头掉转,指向了锦绣,千夫所指,无疾而终,被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挤兑责难,锦绣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后只得忍着一口怨气,对魏璎珞低头道歉:“我知道错了,璎珞,你放手,我再也不说这事儿了。” “道个歉,这事就没发生?”魏璎珞笑道,“你真当我这么好打发?” 锦绣觉得自己一肚子委屈,眼睛里忍不住饱含泪水,尖叫道:“那你还想怎样,让你抽几巴掌吗?行,你来啊……” 咚咚咚! 几声重重捶门声打断了她的话。 “大半夜的,都在闹什么?”方姑姑的声音隔门而来,“开门!” 众宫女立刻吓傻,目光齐齐看向魏璎珞,竟是不知不觉将她当成了主心骨,指望她给众人拿主意。 “马上来!”魏璎珞应了一声,然后压低声音对众宫女道,“还等什么,把水桶跟地上的水渍清理一下,其他的我来解决。” 她一声令下,众人立刻付诸于行动,宫女们匆匆忙忙将水桶藏到床底下,一时之间找不到扫撒工具,两个宫女索性跪在地上,掏出帕子将水渍擦拭干净,等她们做完这一切,魏璎珞才抬手松了松发 髻,一副刚刚从被窝里爬出来的慵懒模样,拉开房门道:“姑姑,这么晚,您怎么来了?” “吵成这个样子,隔着十里远我都能听见,你让我怎么睡?”方姑姑走进门来,目光在众宫女脸上一扫,“说说,这么晚了,一个个不睡觉,都在吵些什么?” “没什么。”魏璎珞神情平静道,“是我刚刚不小心,把茶壶打翻了,湿了床上的被褥,大伙正在帮我合计该怎么办呢。”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方姑姑脸色一沉,教训道,“明儿自己拿出去晒干,今儿晚上你就把被褥翻过来盖吧,记住,不许再出声,否则一并挨罚,听见没!” 众宫女急忙应道:“是!” 哐当一声,房门再次关上。 门内的宫女们齐齐松了一口气,这一口气吐完,人人都有些意兴阑珊,困意跟着上来,不少人直接往自己床上爬。 锦绣同样如此,偷鸡不成蚀把米,本想给魏璎珞找些不痛快,最后险些将自己的脸送上去给人抽,她不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反而因为今夜的事情,彻底记恨起了魏璎珞…… “迟早要给你好看。”锦绣心里想着,忽见一只手从旁边伸来,将她的被褥从床上拖走,她吃了一惊,回头望着对方道,“魏璎珞,你拿我被子干嘛?” 魏璎珞随手一丢,将一床湿漉漉的被褥丢给她,然后将方姑姑先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明儿自己拿出去晒干,今儿晚上你就把被褥翻过来盖吧。” “你想得美!”锦绣伸手去扯自己被褥,“把我被子还来!等等……你去哪?” 魏璎珞压根不反抗,锦绣要,她就松手将被子还给了她,然后径自往门外走:“我去找姑姑咯。” 其余宫女立刻不同意了,纷纷对锦绣怒目而视:“你够了没?” “还想连累我们?” “给她给她!” 锦绣无可奈何,贝齿咬唇,唇上几乎要渗出血来,万般不情愿的将手里的被褥递过去:“拿去!” “给我放床上,铺好。”魏璎珞负手而立,懒洋洋的吩咐道。 你当我是你的佣人?锦绣被她气得头晕眼花,胸膛起伏了好久,才不情不愿的下了床,将被褥丢到魏璎珞床上,然后飞快回了自己炕上,用湿漉漉的被子将头一蒙,被子微微颤抖,也不知是不是在里面偷偷哭了。 魏璎珞也慢吞吞的回了炕上,眼角余光 向周围一扫,不少人急忙避开了她的目光。 有锦绣这个好榜样在,相信这些人会消停一段时间,不会也不敢再找她麻烦。 “璎珞。”熄烛之后,吉祥靠在她身旁,小声与她咬着耳朵:“你好厉害啊。”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想要不被人欺负,有时候只能心狠一些。”魏璎珞懒洋洋的回道。 吉祥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也不知将这话听进去没有。 过了不久,耳边传来轻轻的鼾声,魏璎珞转眼一看,这小姑娘已经睡着了,无奈笑笑,替她拢了拢身上的被子,真是个孩子,睡觉都不安分,被子都滑到腰上了,也不怕夜凉感冒。 “真羡慕你。”她摸摸对方略带一丝娃娃肥的脸,像摸着过去那个无忧无虑的自己,夜已深,她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最后实在是睡不着,只能睁着眼睛看着乌黑乌黑的天花板,心想:“我终于进绣坊了,可姐姐的事,我该从何下手呢……” 绣坊离天子实在太远了,她见不到他,只有手里的绣品有可能见到他,但这有什么用,她不是来奉献自己手艺的,她是来为姐姐找回公道的。 “别急,慢慢来。”魏璎珞对自己说,“首先,我得先收集情报……两种人,一种是在宫里待得时间长的,还一种是地位高的,这两种人知道的事情都多,我要想办法结识这两种人……” 待得时间长的,方姑姑。 而地位高的…… 魏璎珞眼前浮现出一只缠绕翡翠念珠的手腕。 第十一章 后妃的画 哐当! 一只缠绕翡翠念珠的手腕向右一扫,一只名贵的白釉八仙图花瓶从桌上扫落,三年时间才出一个的贡品,顷刻之间碎成一地废渣。 嘉嫔进门就撞见这一幕,几片碎渣还蹦跶到了她脚边,吓得她后退几步,略带惊恐道:“贵妃娘娘,好端端的,怎么发这么大脾气?” 储秀宫内金碧辉煌,尤其一只博古架,上头置满各种金银玉器,古董奇珍,有西施用过的玉石枕,王昭君抱过的琵琶,貂蝉戴过的明月珰,以及杨贵妃用来盛荔枝的彩绘盘,如今全被慧贵妃毫不留情的扫到地上,气冲冲道:“用不着你管,滚,有多远,给本宫滚多远!” 嘉嫔无奈退出门,拉着门外的宫女问:“到底怎么回事?” 宫女小声道:“您有所不知,贵妃刚回来的时候还好好儿的,谁料皇上赐了一幅《班姬辞辇图》,娘娘看了顿时大发雷霆!” 嘉嫔琢磨片刻,重又推门而入,笑道,“娘娘,听说皇上赐了您一副《班姬辞辇图》?恭喜恭喜!” “喜什么?”慧贵妃气得脸色发青,“汉成帝邀请班婕妤同车,班婕妤却以不合礼数为由拒绝了,因此成为一代贤妃,他这是要警告我,什么才是知礼的妃子!” 嘉嫔:“娘娘,您想差了……” “全是为了她!”慧贵妃又摔了一只玉盘,然后来来回回在屋子里走着,一脸的焦躁愤恨,“一入了宫,她就是高高在上的大清皇后,她一年宫分一千两,我少她四百两;长春宫用金器,储秀宫只配用银器;她用仪驾,我用仪仗,哪怕过节的赏赐,我都要少得多!好,这些本宫可以忍,那皇上呢!刚刚我就站在那儿,一个大活人,皇上愣是瞧不见,满心满眼都是她,是可忍孰不可忍!他赏赐这破图,就是说我僭越,欺负了他心爱的皇后!” “娘娘。”嘉嫔忙走过来,放软声音安抚道,“您误会皇上了。” “哦?”慧贵妃眉头一挑,斜眼看她,“你倒是说道说道,我误会皇上什么?” “皇上赐下来的,可不止这一副《班姬辞辇图》。”嘉嫔道,“钟粹宫那边是《许后奉案图》,启祥宫那边是《姜后脱簪图》,便连皇后那边都送了,是一副《太姒诲子图》。” 慧贵妃闻言一愣:“她也收到了?《太姒诲子图》,什么意思?” “依嫔妾的看法,此番不过是皇上一时兴起,赐下些古代贤良后妃的画像来,要后宫众妃嫔好好 效法一番罢了。”嘉嫔笑道,“你何必为这事生气呢?” 听闻皇后那边也收到了类似的画像,慧贵妃的气立刻消了大半,她依着椅子坐下,身旁宫女急忙给她端来一盏茶,她接来喝了一口,然后翘起艳丽的唇,对嘉嫔万种风情的笑道:“你倒是天生一张巧嘴,说得都是本宫爱听的话。” 嘉嫔低眉顺眼道:“嫔妾不才,愿为娘娘分忧。” “继续说。”慧贵妃吩咐道,“本宫不信皇上会无的放矢,依你看,皇上此举,究竟有何深意?” 在宫里生活,就是要多看,多听,还要多想。上面的主子咳嗽一声,下面的人就要从这咳嗽声中分辨出一二,主子是渴了还是病了,是给他端茶还是上药,皇帝不过赐下几幅画来,但足够收到画的人琢磨到天明了。 嘉嫔思索片刻,回道:“皇上一共赐下十二幅画,嫔妾猜测,这十二幅画合起来,就代表他心目中完美后妃的理想。比如说《徐妃直谏》是希望妃嫔效法徐慧妃,在唐太宗犯错之时,勇敢地直言相谏,以及《曹后重农》……” “《曹后重农》?”慧贵妃一听这名字,哈哈大笑起来,头上的珠钗随之摇曳起来,晃晃生光,“谁这么倒霉,收到这破玩意,皇上这是要她去务农吗?” “是希望那位能如当年宋仁宗的曹皇后一样,朴素节约,重视农桑。”嘉嫔笑道,“这也不算什么,嫔妾听闻,还有人收到了《婕妤当熊》呢。” “哎哟,本宫的肚子!”慧贵妃捂着肚子,前仰后合,险些笑得从椅子上跌下来,“这又是谁?皇上是劝她别当人,上山当头熊瞎子吗?” “估摸着是希望她能像从前的冯婕妤一样,在汉元帝遇险的时候,以命相护,保他安全。”嘉嫔解释道。 十二幅画一一解释下来,慧贵妃揉着自己的肚子,若有所思道:“这么说,皇上是要我们这些做妃子的,既美貌出众,又要孝顺贤良,简朴持家,必要的时候还能手撕猛虎,徒手抓熊咯?” “是。”嘉嫔笑道,“娘娘真是聪慧,一点就透。” 慧贵妃嗤的笑了一声,然后有些意兴阑珊的往椅子上一靠,抬头望着头顶天花板,喃喃道,“这到底是个女人,还是个神人啊?”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有人辗转反侧,有人忧思难免,而养心殿内,天底下最尊贵的那个人,同样还未就寝,仍在烛火下批着他的奏折。 被烛光照 亮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温暖金色,如同庙宇中的金色神像,庄严肃穆,高高在上,多少宫人心甘情愿付出一切,只求他垂眸一顾。 “皇上。”伺候他多年的大太监李玉走近前来,手里一只托盘,“皇后娘娘送宵夜过来了,您也该歇一歇了。” 托盘里放着一碗冰糖雪梨汤,弘历接过抿了几口,甘甜沁入心扉,他靠在椅背上,闭目假寐道:“近日宫里发生了什么稀罕事没?” “皇上想听什么?”李玉笑道。 “什么都行。”弘历懒洋洋道,“后宫最近有什么有趣的事,说来让朕清醒清醒。” 后宫虽大,其实也小,主子就那几个,真正为数众多的是宫女跟太监,而作为众太监之首,李玉掌管着无数双眼睛跟耳朵,许多秘密在他这里根本不是秘密,偌大一个后宫对他而言,仿佛一堵时刻透风的墙。 这也是弘历重用他的原因之一,有他在,弘历时刻都能知道后宫的状况。 “若说后宫,各位小主们最近正为同一件事头疼呢。”李玉笑道。 “哦?”弘历眼也不睁,双手交扣在胸前,“什么事?” “事情的源头,是皇上您赐下的那些画……”李玉将慧贵妃那边的情况简单描述了一番,若是慧贵妃在此,定会心胆俱寒,因为才发生在自己宫里的事情,一个时辰不到就由李玉复述了一遍,内容详尽无比,甚至连她说话时的神态都描述的一般无二,“……储秀宫那边的状况便是如此,慧贵妃因那副《班姬辞辇图》,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呢。” “她什么时候不发脾气呢?”弘历不置可否,“其他人呢?” “娴妃娘娘那边,她额娘过来了,要她多跟您吹些枕边风,好让她阿玛能向上挪个窝儿,只是被娴妃娘娘以后宫不得干政的理由辞了。”李玉叹道,“她额娘愤然离去,娴妃娘娘没拦,只是将您赐的画供了起来,拈香祷告,念叨着: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弘历睁了一下眼睛,重又合上:“……皇后那边呢?” “皇后娘娘似乎心情不大好。”李玉回道,“她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手底下的两个贴身宫女暗地里讨论,说是……” 他欲言又止,话说半句留半句,弘历不耐烦的催促道:“说什么了?” “说……您是在借这幅图提醒皇后娘娘,莫再因为三年前的事一直颓着,对万事都不上心。”李玉说 到这,小心翼翼打量了一下弘历的脸色。 三年前,皇后娘娘所出的二皇子忽然去了。 母子情深,皇后娘娘因此几乎一蹶不振,今年才稍微缓过来些,虽在外人眼里,她与弘历依然情深义重,举案齐眉,但李玉却知,两人终究是因为这件事,而起了一些嫌隙。 果见弘历眉头微蹙,显是不愿再讨论这事。 李玉便果断为这件事结了个尾,装作一脸诧异道:“皇上,奴才斗胆问一句,那十二幅宫训图联起来,是否您对后妃的希望?” 弘历轻轻摇摇头,将剩下的半盏冰糖雪梨汤一气喝完,然后重新拿起奏折,只是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不复先前的专注模样。 李玉见他心不在奏折上,便大着胆子继续跟他说话,只见他腆着脸道:“皇上,奴才好歹也算半个男人,在紫禁城里见过的女人多了!这女人嘛,生得千娇百媚,身段窈窕迷人,再会点诗词歌赋,吹拉弹唱,便算难得了,还要求集万千美德于一身,这要何处去寻?” “朕是看她们太闲了。”弘历头也不抬,盯着手里的奏折道。 李玉闻言一愣:“啊?” “闲,则生事。”弘历微微一笑,这笑容略显狡猾,冲淡了他脸上的庄严肃穆,使得庙宇中的神像落到了凡间,“朕给后宫赐下宫训图,够她们琢磨一阵子了。” 后宫众妃只怕想破头,也想不出十二幅古贤妃图背后,竟是这个答案,便连李玉也呆愣了片刻,才喃喃道:“琢磨一阵子,那能管什么用?” 弘历哈哈一笑,将手中奏折一卷,亲昵的在他额头上敲了敲:“因为她们大多都和你一样笨,只会觉得朕是在提醒她们,要懂得贤良淑德。那为了符合朕的畅想,做一个贤良的妃嫔来讨好朕,她们势必要安生几日,朕就清静几日!” “啊?”李玉楞道,“皇上,您耍她们啊!” 哈哈大笑声在养心殿内响起,守在门外的两名御前侍卫面面相觑,也不知皇上是因为什么事笑得这样开心。 第十二章 寝 一名小太监跨入燕喜堂内,行至慧贵妃身旁,附耳与她低语一句。 “皇上笑了。” 慧贵妃点点头,对身旁的贴身宫女点点头,那宫女便领着小太监下去领赏了。 也不止李玉有耳目,慧贵妃在皇帝身旁也有耳目,若能替她带回有价值的情报,她便不吝赏赐。 譬如这次,虽然对方带来的仅有四个字,但字字千金。 “皇上既然笑了,想必今夜心情不错。”慧贵妃心想,“说不定……” “娘娘,可是有什么喜事?”嘉嫔笑问。 慧贵妃不动声色地瞥她一眼,笑道:“没什么。” 燕喜堂内除却她,还有娴妃,怡妃,婉贵人等等,众嫔妃按位份端坐在各自的椅子上,倒不是夜里要叙什么家常,而是在等着皇帝的传唤。 今夜如此,夜夜如此,写着众妃名字的绿头牌送至养心殿内,每个人都翘首以盼,盼着皇上拿起自己的牌子。 “皇上已经好些日子没有传人侍寝了。”嘉嫔见她不愿意回答,便知情识趣的转了个话题,叹道,“今夜该不会也要一个人歇下吧?” 这话说得众人都忧心忡忡,便是慧贵妃也有些心情沉重。 别看她位高权重,在后宫之中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连皇后有时候都得看她脸色行事,实际上她有一桩心病——膝下无子。 美人如花岁岁老,她总有一天会容颜老去,而宫中最不缺的就是如花美眷,正值妙龄的秀女,那时候皇上还会拿起她的绿头牌吗?不会了。 “真想有个孩子……”慧贵妃忍不住心想。 养儿防老,民间如此,宫中更是如此,待到容颜老去,还有什么可以依靠,自然只有膝下麟儿了。即便这孩子愚笨了些,但也是一位亲王,足以成为年迈母亲的后盾,若是运气好,生得聪明伶俐,才德兼备,兼之讨皇上喜欢,那么日后……连太后的位置都是可以博一博的。 慧贵妃抚了抚自己不争气的肚子,更加不愿将先前得来的消息与众人分享,若能够凡事她说了算,她恨不得让李玉只往皇上面前递自己的绿头牌。等待令人心焦,她抚着自己嵌着玳瑁的假指甲,漫不经心的问:“对了,怎不见纯妃?” “娘娘,纯妃受了风寒,身体还没好,今晚上不能来了。”嘉嫔回道,她似乎总是知道很多事。 慧贵妃多看她一眼,懒懒道:“一年三 百六十五日,倒有一大半儿都在病着,这真是个病西施啊。” “娘娘说的是。”颖贵人忙找个由头跟她拉近关系:“纯妃姐姐的身子骨是弱了些,三天两头病着,昨天我们几个还商量着要去探病。” “去什么。”慧贵妃似笑非笑道,“纯妃病了,自有皇后关怀,你我操什么心?” 颖贵人被她这话一哽,登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半天才弱弱应了一声:“是。” 其余宫妃见她碰壁,更加噤若寒蝉,人人都想要个靠山,人人都想攀上慧贵妃这根高枝,然而她喜怒无常,常人实在难以揣测她的喜好,若是一不留神惹恼了她,往后在后宫里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慧贵妃玩了一会自己的手指甲,忽又道:“愉贵人呢?” 屋子里静悄悄一片,半天无人应答。 慧贵妃将目光一抬,落在一名绿衣美人身上:“怡嫔,问你呢,你的好姐妹愉贵人呢?” 后宫之中也并不是人人都互相针对,偶尔也有如愉贵人与怡嫔这样的,虽不是亲生姐妹,却胜似姐妹,总是相互扶持着,相互安慰着。 怡嫔定了定神,起身回她的话道:“回贵妃娘娘的话,愉贵人身体不适,告了假……” “哦?”慧贵妃单手支着太阳穴,“又一个身体不适……” 她本是随口一问,打发打发时间,岂料怡嫔脸上竟流露出一丝紧张。 未等慧贵妃品出其中深意来,嘉嫔便笑道:“最近紫禁城不知刮了什么邪风,一个个都病倒了,看来是要请太医开些药给大伙,防范于未然了。” “愉贵人那呢?”慧贵妃盯着怡嫔的脸,“请太医看过了吗?” 许是知道自己先前的紧张引起了她的注意,怡嫔强自镇定道:“嫔妾本想请太医来看看的,但是阿容从小就怕吃药,又只是轻微咳嗽,想来没有大碍,想必躺上几日就能好了……” 她回话的时候,慧贵妃一直盯着她的脸,目光仿佛一把锯子,寒光厉厉,仿佛下一秒就要切开她的脑子,看看里面藏着什么念头。 却在此时,房门一开,大太监李玉从外头走了进来。 慧贵妃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他吸引了过去,与在座众妃一起,将渴望的目光投向李玉。 李玉青衣若素,手肘上搭着一柄拂尘,对众妃行了礼,然后在众妃渴望的目光中,说出了她们最不想听见的两个字:“叫散 !” 这两个字将后妃眼中的渴击得粉碎,有道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故慧贵妃是其中失望最大的一个,她忍不住问:“皇上怎么又一个人歇下了?” 李玉赔笑道:“贵妃娘娘,奏章堆积如山,皇上要连夜批改,今日就不叫娘娘们空等了。” 慧贵妃冷冷一笑,当即起身朝门外走去,如此无礼行为放在她身上,倒是一件稀疏平常之事,望着她离开的背影,怡嫔下意识的松了口气,与其余众嫔妃一起恭敬的对她的背影喊道:“嫔妾恭送贵妃娘娘!” 夜幕低垂,随着宫妃们一个接一个回宫就寝,宫女所内,一把沉重的戒尺忽然落下。 “啊!” “好疼啊!” “是谁啊?” 惨叫声此起彼伏,小宫女一个个从睡梦中惊醒,正要朝对方发难,睁眼却见方姑姑冰冷如霜的面孔,登时满胸怒意如雪消融,一个个鹌鹑似的爬下床来,恭敬喊道:“姑姑。” 方姑姑右手持戒尺,那柄戒尺又粗又长,浑似一根椅子腿,她缓缓用戒尺敲着自己的左手心,目光从宫女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吉祥脸上,冷冷道:“你是怎么睡觉的?” 吉祥懵了,抬手擦了一下嘴边残留的口水,赔笑道:“睡觉还能怎么睡,就是躺着睡啊。” “谁许你躺着睡的?”方姑姑冷斥一声,“仰天大睡,那是骂天咒神,要遭天谴的,宫里可没这么不守规矩的奴才!统统给我上床,重新睡过!” 众人面面相觑,直到方姑姑的戒尺往吉祥身上一抽:“还不快点!” 一片鸡飞狗跳,众宫女急急忙忙的爬回炕上,有方姑姑的前言在此,一个个都不敢再躺着睡,或侧或趴,结果还是遭了方姑姑一阵好打。 “腿,你要伸到神武门去啊!” “还有你,左手侧放在腰间!” “连睡觉都不会,该打!” 沉重的戒尺雨点似的落下,这个敲手,那个敲腿,有些个年级小的,被敲得两眼含泪,却不敢喊疼,只能死死咬着下唇,然后照着她的话去做。 直至所有人都侧身卧在炕上,乍一眼望去,仿佛同一批模子里烧出来的人俑,方姑姑这才收回手里的戒尺,冷冷道:“都记住这个姿势,睡着了也别忘!走!” 说完,方姑姑便领着身旁两个大宫女离开。 待她走后,屋子里才响起 低低的哭泣声,遮遮掩掩,怕被方姑姑听见,一个个似从指缝间漏出来。 “璎珞。”吉祥将袖子挽起,眼泪汪汪的对魏璎珞道,“姑姑抽得我好疼,你帮我看看,我手背是不是紫了?” 屋里又没有点灯,借着透窗而入的那点稀薄月光,魏璎珞也看不清她手背上是青是紫,就算紫了又能怎样?宫中等级森严,大宫女抽打她们这种小宫女,实属天经地义之事,没处可以伸冤。 “璎珞。”吉祥悄悄将自己的被褥朝魏璎珞挪了挪,像在外面挨了人打的孩子,向家人寻求安慰与温暖,“你能抱着我睡吗?” 魏璎珞抚了抚她的面颊,对她温柔一笑:“不行。” 看见她的笑容时,吉祥满以为她一定会答应自己,哪里知道会得到完全相反的答案,于是楞了楞,问道:“为什么?” 魏璎珞的目光清冷而又明亮,她笃定的对吉祥说:“因为姑姑还会来。” 第十三章 绣工 啪! “哎哟!”一名小宫女疼得从炕上滚了下来。 两名大宫女手持烛台,烛光明灭不定,照得方姑姑的面孔半明半暗,如魔如鬼,她不断挥舞手里的戒尺,抽打地上的小宫女,口中怒骂:“叫你出声儿,叫你出声儿!” “别打了,姑姑,别打了,好痛!别打了!”那宫女双手抱头,哭喊道,“我也不想啊,可打鼾的事儿,我也控制不了啊!哎哟,哎哟!” 她打人的时候,其余宫女都在炕上侧卧着,一个个动也不敢动,两个手持戒尺的大宫女在炕前徘徊,目光仿佛挑选待宰羔羊。 “宫中的规矩,睡觉不许出声,哪天你给主子上夜,要是出了声音,不但你要被打死,连我都跟着吃挂落!”方姑姑手里的戒尺毫不留情的落在小宫女身上,“改不了,就打到你能改为止!” 方姑姑又抽了她许久,许是抽累了,才停下手里的动作,待喘匀了气,便单手叉腰,冷冷对众宫女道:“起来,干活了!” 众人不敢相信的看了眼窗外天色,乌黑的仿佛一滩墨,将手伸出去,保准淹没在墨里,连有几根手指头也看不清。 “姑,姑姑,现在才三更啊。”一个小宫女忍不住道,“绣坊的门都没开……” 但被方姑姑目光一扫,她登时不敢再说,急急忙忙从炕上翻身下来,因动作太大,一不留神还跌了个踉跄。 一时间宫女所里尽是窸窸窣窣的穿衣声,众人生怕自己动作稍慢一些,就会换来一阵好打,纷纷用最快的速度爬起床。 “姑姑,我好了。”锦绣凡事都爱争个第一,这次也一样,她头一个穿戴齐整,然后小跑至方姑姑面前,乖顺道,“咱们现在是去绣坊么?” “绣坊的门还没开呢,你去做什么?”方姑姑冷冷道。 锦绣闻言一愣:“那我们……” “绣坊的活是活,替我做活也是活。”方姑姑环顾四周,“谁是魏璎珞?” 众人齐齐望向魏璎珞。 “是我。”魏璎珞面不改色,越众而出。 方姑姑对她带来的两个大宫女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个大宫女立时上前,将一叠衣裳塞她怀中。 “听张嬷嬷说,你的绣活儿最好,所有的领口、袖子、裙摆,全都绣上应景的花样,天亮交给我!”方姑姑吩咐完,又抬手指着其余小宫女,一个个吩咐道,“你们七个,分成两班, 你,你,你,你们三个去烧热水、准备胰子、手巾,我早起要沐浴。剩下的去打扫院子,保证每一块地砖都发亮。快去!” 众人忙行动起来,吉祥分配到的是伺候方姑姑的活,按说这是个好差事,比打扫院子轻松,而且还能跟管她们的姑姑说上话,故而同样分配到这活的锦绣就笑得合不拢嘴。 但吉祥可笑不出来,在她眼中,方姑姑与猛虎猛兽并无差别,伺候她沐浴,不亚于给老虎拔牙。 “别拉着脸。”魏璎珞的声音忽然在她耳边轻轻响起,柔和道,“学一下锦绣,多笑笑,你笑起来很可爱。” “我可学不来她。”吉祥撇撇嘴,然后一脸崇拜的望着魏璎珞,“璎珞姐,你好厉害,你怎么知道姑姑还会回来的?” 如果不是魏璎珞提醒,估摸着刚刚挨板子的就是她了。 吉祥同样也有打鼾的毛病,之所以没被方姑姑逮住,是因为听了魏璎珞的话之后,吓得睡不着,直到方姑姑再次回来,她都是醒的。 魏璎珞笑了起来:“新官上任三把火,就算没人打鼾,她也会寻个别的由头打人,好让我们怕她,从此以后不敢不听她的话……好了,你快去吧,别让姑姑等急了。” 目送吉祥急急忙忙的离开,魏璎珞笑着摇摇头,然后低头看着手里头的衣服。 精于绣工的人,仅凭目光就能量体裁衣,这衣裳细细打量下来,长短正合方姑姑穿,一看就知是她假公济私,要手底下的小宫女替她修改自己的私服。 许是为了不抢主子们的风头吧,宫女们的衣服都显素净,在这点上,大宫女小宫女之间都没什么太大差别,手中几套衣裳也一样,颜色淡素,翻来覆去也找不到几处花纹。 “女子爱俏,进了宫的女人也一样。”魏璎珞心想,“不,在这种都是女人的地方,女人跟女人之间就更要攀比了。” 拈针拿线,魏璎珞在衣裳的领口袖摆处绣上了一串紫藤花,紫藤折蔓连枝,透着一种年长女性的从容优雅,一瞬间就将手里这件普普通通的宫女服提升了一个档次,又很贴合方姑姑的身份,不会如牡丹芍药般过于妖冶雍容,一不小心就抢了主子们的风头。 她绣得如此贴心,以至于连方姑姑这样吹毛求疵的人都挑不出错来。 但见方姑姑将手里的衣裳翻来覆去看了好一阵子,最后目光落在袖口的紫藤花上,喜爱之情溢于言表,用手抚摸了半天,嘴上却还是淡淡道:“绣的 还算不错,其余几件你也给我绣上,要不一样的花样。” “是,姑姑。”魏璎珞乖顺的应道,“是现在绣吗?” 方姑姑看了眼天色,她倒是想要魏璎珞现在就给她绣,但是假公济私也得有个限度,只得遗憾摇摇头:“去吃饭吧,吃完去绣坊干活。” 魏璎珞抿嘴一笑:“是。” 方姑姑拿着绣紫藤花纹的衣裳离开,瞅她那副急不可耐的样子,显是要立刻换上这身衣裳,去姐妹那显摆。 “看看人家,又抱上了一条金大腿。”暗地里,锦绣又在跟其他小宫女们嚼舌根,“真是个天生的好奴才,咱们要想过得好,都得学她。” 吉祥听不得这样的话,正要找她理论,却被魏璎珞拉住了。 “璎珞姐,她这样说你,你都不生气吗?”吉祥气冲冲道。 魏璎珞笑笑,她的时间很宝贵,哪能浪费在区区一个锦绣身上? “吉祥,能帮我个忙吗?”魏璎珞问。 “你说。”吉祥问都不问是什么忙,就一口应承下来。 “早饭我就不去吃了,你帮我带个馒头。”魏璎珞道,“我有点事,先去绣坊了。” 这个点,绣坊就像个熟睡的人,睡得极其安分,一点声音也没有。 魏璎珞也没闲着,她摇着手里的扫帚,慢慢将门前落花归到一处,绣坊门前开的是紫藤花,那一地深深浅浅的紫色花瓣,将扫帚都染上了一丝花香。 “怎么来这么早?”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停下手中的扫帚,魏璎珞回头一笑:“张嬷嬷早。” 这是早有预谋的相见。 张嬷嬷在绣坊工作,她每天第一个来,最后一个离开,故只要省下早饭的时间来绣坊门口等,她就一定能等到张嬷嬷。 但嘴上她可不会这样说,魏璎珞笑道:“今儿是我第一天来绣坊做工,我怕迟到,索性早些来了。” 老人都喜欢守规矩的孩子,张嬷嬷也不例外,严肃的近乎不近人情的脸上,难得的浮现一丝笑意:“你是个懂规矩的孩子。” 魏璎珞自是懂规矩的。 接下来的半个月,她每日早起就为方姑姑绣衣服,紫藤秋兰,鲤鱼青鸟,花样从不重复,待到日头将起,就饭都不吃,提着扫撒工具往绣坊跑。 也有人想学她,可坚持了个四五天就坚持不下去了 。 “真是天生当奴才的命。”这人就是锦绣,她对旁人道,“我可学不来她。” 她学不来,也不愿意学,是因为没有肉眼可见的好处。 魏璎珞虽然每日都为方姑姑干私活,却也挨过方姑姑的板子,虽每日天不亮就去绣坊门前扫洒,但张嬷嬷也没因此对她有所偏袒,分配到她手里的活跟别人一样多,有时候还会比别人多一些。 许多人都在暗地里笑话魏璎珞:吃力不讨好,何苦来哉? 魏璎珞却我行我素,不管旁人怎样议论她,她一直坚持这样的日子,虽然没有得到什么实质性的好处,但是方姑姑跟张嬷嬷看她的眼神愈发柔和,尤其是张嬷嬷,闲暇之余还会找她聊聊家常。 魏璎珞总是静静听着,偶尔发一两句言,问一两个无关痛痒的问题,看在她如此乖巧懂事的份上,张嬷嬷都会顺口答她。 “嬷嬷,这个地方用红色还是绿色好些?” “用红色吧,红色喜庆。” “嬷嬷,给愉贵人的帕子绣锦鲤好些,还是兰花好些?” “锦鲤吧,兆头好。” “嬷嬷,我的绣工跟魏璎宁比,哪个更好些?” “璎宁更好些。”张嬷嬷习惯性的回道,答完才微微一愣,盯着眼前的魏璎珞。 魏璎珞笑着回望她。 一个月的时间,每一次见面,每一次看似无关痛痒的问答,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让张嬷嬷下意识的回答她下一个问题。 张嬷嬷盯了魏璎珞半晌,缓缓道:“我听错了,我不知道魏璎宁这个人。” 第十四章 喂药 魏璎珞笑了起来。 “若是嬷嬷不认得她,又怎能一口咬定她的绣工胜过我?”魏璎珞叹了口气,举起手中的绣绷道,“我的绣工是她教的,她教得用心,我学得也用心……” 从小,魏璎宁就憧憬着自己的姐姐,别家的双生姐妹都希望彼此有些不同,她却恨不得自己什么都跟姐姐一样。 所以她学姐姐的梳妆打扮,学姐姐的一颦一笑,学姐姐走路的姿势,也学姐姐的绣活。 “我资质有限,虽然得她十分真传,但至多只学到了个七八成。”魏璎珞对张嬷嬷道,“所以您说得对,比绣工,璎宁更好些。” 张嬷嬷久久不语。 “……给我说说她的事吧。”魏璎珞轻轻道,“她从前也服役于绣坊,说不定,就在您手底下干过活?” “绣坊里那么多人,除了宫女,还有从宫外请来的绣娘。”张嬷嬷面无表情道,“活那么多,谁有空一个个去记她们叫什么?说起来,你今天的活做完了吗?” 张嬷嬷矢口否认,甚至僵硬的转移话题,魏璎宁却不能让这个机会从自己手里溜走,她乖顺的低头,带些哀求的对张嬷嬷道:“嬷嬷,我人小不懂事,又不擅长交际,进宫这么久,也没交到几个朋友,只有您可以依靠,求您指点个一二……我怎么样才能不重蹈魏璎宁的覆辙?” 张嬷嬷再次沉默。 这一次魏璎珞没有催,主子才有权利催奴才办事,她不是主子,相反,她在张嬷嬷手底下办事,勉强算是张嬷嬷的下属跟奴才。 张嬷嬷肯不肯回答她的问题,端看她这一个月来曲意奉承积累的好感,以及……姐姐在张嬷嬷心中的分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魏璎珞垂着头,火热的心渐渐开始发凉,张嬷嬷不肯回答她,是因为一个月的时间太短了吗?果然,她太操之过急了,应该沉下心来,与之多相处几个月…… “……宫中多忌讳,譬如你刚刚说的那个人。”张嬷嬷的声音忽然在她头顶响起,“她名字里的第三个字,是慧贵妃的闺名。” 魏璎珞惊讶的抬起头。 张嬷嬷的神色十分复杂,她看起来并不开心——任谁被属下如此算计,都会不开心的。 但饶是如此,她仍然给了魏璎珞一个答案。 “贵人的名讳,下人不配叫,所以你说的那个人,在这儿一定改了名。”张嬷嬷缓缓道,“这次就算了,你可 别在别处提这个名字,否则传到慧贵妃耳里,没你的好果子吃!好了,今天的活就做到这里,你走吧!” “嬷嬷……” “走!” 绣坊的大门在魏璎珞身后关闭,她几乎是被张嬷嬷给赶出了绣坊。 神不守舍的回到宫女所,方姑姑见她回来得早,立时又丢了几双鞋袜过来,要她绣上好看花纹。 魏璎珞心不在焉的绣着,好几次针都扎在了自己手指上,将伤痕累累的手指含在嘴里,带着铁锈味的血在舌头上晕开。 “这翡翠念珠的真好看。”路过她身旁的吉祥夸道。 魏璎珞低着头,原来她不知不觉在帕子上绣了一串翡翠念珠,看着那念珠,她心中浮现的却是一只缠绕着翠绿念珠的手。 “慧贵妃……”魏璎珞心中喃喃念道。 原想着什么时候能见她一面,却没想到机会来得这样快。 数日后,绣坊中,张嬷嬷点了魏璎珞与锦绣到面前,对她们两道:“你们两个同我来。” 魏璎珞与锦绣立时放下手里的活,跟在对方身后,宫苑深深深几许,九曲回廊引人深,三人一前两后,张嬷嬷边行边问:“记住路了吗?” “回嬷嬷,记住了。”锦绣抢先道,她总是想尽办法在上面人心里留下好印象。 然而张嬷嬷笑道:“待会能自己回去吗?” 锦绣立时哑了火,嘴上说说容易,真做起来可就难了,身前身后的路都长得一样——这很好的防住了刺客,让他们不得不将大把的时间花在找路上,但也防住了她这种新进宫的小宫女,一不留神她就会走迷路。 如果张嬷嬷真要她自己回去,她估摸着是要一路问路问回去的。 “宫里的规矩,不许到处乱窜,所以宫女们一般不出效命的宫,除非奉主子的命令去别处送东西。”将她的窘迫看在眼里,张嬷嬷也不骂她,只淡淡道,“但你们是绣坊的,经常要为各宫主子量体裁衣,一定要熟悉路,否则七拐八绕回不来,小心误了差事。” “是!”锦绣急忙应道。 魏璎珞却从她们两个的对话中听出些别的东西来,她问:“嬷嬷,咱们现在是去给哪位主子做衣裳?” 张嬷嬷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然后目光远眺,投向不远处的红墙绿瓦,淡淡道:“慧贵妃。” 之后一路,锦绣都显得又紧张,又兴奋 。 魏璎珞知道她又想在贵人面前表现表现,但慧贵妃是那样好讨好的? 虽说她们入宫的时间不长,但有关各宫小主的事情,却听了不少,在那些年长的宫女的嘴里,皇后娘娘常年礼佛不管事,后宫几乎由慧贵妃一手把持,这位慧贵妃艳若牡丹,喜好奢华,而且喜怒无常,高兴的时候,抓起一把珍珠洒给下人,不高兴的时候,同样抓起一把珍珠,却不是洒给下人,而是叫下人一粒一粒吃给她看…… 美丽而凶残,一朵萃了毒的牡丹。 “贵妃娘娘,饶命啊!!” 结果三人还未跨入慧贵妃寝宫的大门,耳边便响起一声刺耳惨叫。 “快跪下!”张嬷嬷急忙喊了一声,然后自己先跪在了地上。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这个时候最好还是学一学宫里的老人,魏璎珞急忙跟着跪下,然后偷偷用眼角余光看着前方。 一个主子打扮的女子,似乎刚从宫殿方向逃出来,因跑得急了,脚上鞋子都掉了一只,一脚鞋一脚泥的朝她们跑来,但很快被身后两个健壮宫女逮住,忍不住哭喊起来:“贵妃娘娘,求您饶了嫔妾吧!” 然后分花拂柳,一位浑身珠光宝气的丽人在花丛后出现,只见她右手缠绕一串翡翠念珠,戴着假指甲的手轻轻搭在身旁侍女的手中,每走一步,身上的念珠,明月珰,金步摇就跟着摇动,折射出一片金玉之光。 远远看去,仿佛端坐云端的一位光人。 待走得近了,才发现她的丽色不亚于身上的珠光。 “这就是慧贵妃?”魏璎珞心道。 听了那么多传闻,每个传闻都在说她的美,那么多张嘴,那么多赞美,都及不上她真人半分。 牡丹一开,艳压群芳。 “什么饶命不饶命的,叫别人听见了,还以为本宫要害你呢。”慧贵妃缓缓走至那名主子打扮的女子面前,居高临下俯视着她,唇角往上一勾,“愉贵人,病了就要吃药。” “不,不!”被她称作愉贵人的女子急忙摇头,“嫔妾没有病,嫔妾……” “刘太医!”慧贵妃忽然喊了一声,“还不快给愉贵人喂药?” 一名端着药碗的医官急忙从她身后走出来。 眼见那只热气氤氲的药碗离自己越来越近,愉贵人鬓角汗湿,一面挣扎,一面撕心裂肺的喊道:“我没有病!我是怀了龙种! ” 一时间噤若寒蝉,在场十数人,每个人都恨不得自己眼睛瞎了,耳朵聋了,免得日后被杀人灭口。 然而慧贵妃神色如常,听见了也似没听见,只再次重复自己之前说过的话:“刘太医,还不快给她喂药?” “是,是……”刘太医忙道。 魏璎珞偷偷看他,见他端着药碗的手有些发抖,走着走着,里面的褐色药汁洒了一路。 她忍不住心下一沉。 从前只在戏文里,听说过后宫争宠,逼人堕胎的事,哪里会想到有朝一日,这一幕竟活生生出现在她面前。 听戏的时候,看官们可以骂骂咧咧,甚至个把有钱人,还能用手里的银子为戏中人主持公道,那些个说书人得了足够赏钱,就会嘴皮子一翻,让戏文里的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可现实中,却常常恶人得道。 譬如眼前这位慧贵妃。 听了那么多传闻,每个传闻都在说她的恶,那么多张嘴,那么多诋毁,都及不上她真人半分。 纵是牡丹,却也是萃了毒的牡丹。 “你又不是孩子了,怎么吃个药还这么折腾?”慧贵妃仍是那副居高临下的傲慢姿态,以这个姿态看人,人与蚂蚁无异,“来人,帮帮她。” 愉贵人一直拒绝吃药,为了避开眼前的药碗,她将头摇得像只拨浪鼓,以至于头上的钗钿都被摇落下来,满头秀发披在身上,状若疯狂。 “是,娘娘。”而今几名宫女得了令,两个按着她的肩,一个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张开嘴,然后以目光示意太医喂药。 眼见这一幕,跪俯在地的魏璎珞捏紧了拳。 左右四顾,四周除却慧贵妃与她的手下,一个刚巧在此修剪花枝的小宫女,就只有自己三人,谁来为愉贵妃求情,谁敢为愉贵妃求情? 魏璎珞深吸一口气…… “住手!” 第十五章 掌掴 魏璎珞循声望去。 喊出声的不是她,而是匆匆赶来的那名女子。 与慧贵妃的珠光宝气相反,那名女子周身上下一片素净,只鬓角处簪着一朵小小的玉兰花,乍一眼望去,还以为是地位低微的秀女,但随之而来的仪驾却告诉众人,此人身份之高,乃是后宫唯一的女主人——皇后。 富察皇后来得匆忙,以至于连正式点的衣裳都来不及换,身上穿着她平时侍弄花草时穿的衣裳,裙摆上还沾着些落花与泥土,快步走至愉贵人面前,抬手挥退几个宫女,然后亲手扶起愉贵人,目光冷冷看向慧贵妃:“慧贵妃,你想对愉贵人做什么?” 慧贵妃微微一笑:“愉贵人身体不适,臣妾特意替她请来太医诊治。” “哦?”富察皇后目光一垂,落在太医手中端着的药碗上,质问道“这真是治病的药?” “要不然呢?”慧贵妃将目光投向太医,“刘太医,告诉皇后这是什么药。” “回禀娘娘,愉贵人脉细左关沉弦,右关滑而有力,加之肝阳有热,肺蓄痰饮,乃是患了咳疾。为了替她清肺热,臣特意开了一剂清热利肺的方子。”刘太医恭敬的回道,“既枇杷膏……” “胡说!”愉贵人大叫一声,“本宫明明是有孕在身,哪里是什么咳嗽!这分明就是一碗毒药,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求您救救嫔妾啊,呜呜……” 富察皇后面色一沉,怀疑的目光投向慧贵妃:“这真的是枇杷膏?” “芝兰。”慧贵妃微微一笑。 “奴才在。”搀扶着她的宫女低头应道。 慧贵妃从刘太医手中接过药碗,然后转手一递,递到芝兰面前,命令道:“喝了它!” “是!”芝兰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愉贵人的面色渐渐发白,富察皇后的眉头渐渐蹙起,而对面,芝兰仍旧好端端地站在原地。 “愉贵人。”慧贵妃望向愉贵人,笑容愈发艳丽,似一朵吞噬恶意为生的牡丹,“现在本宫再问你一次,这是毒药吗?” “这,这……”愉贵人咬牙道,“堕胎药只对孕妇有用,用在常人身上,自然是没什么效果的。” “那就让太医院的人来看看吧。”慧贵妃好整以暇道,“芝兰,把药碗给他们,让他们带到太医院好好查一查,看看碗里究竟是什么。” 她这样有恃无恐,反而让富察 皇后有些犹豫,难不成这碗里面真是枇杷膏?然而事已至此,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这么多双耳朵听着,已经无法再轻轻揭过,富察皇后只得道:“来人,宣太医院张院判过来。” 张院判很快赶来,众目睽睽之下,他将碗里残留的药汁仔细检查了两三遍,最后得出结论:“回娘娘,这药……的确是枇杷膏。” 富察皇后与愉贵人闻言皆是一楞。 “愉贵人,看在你怀着龙种的份上,本宫暂时不跟你计较。”慧贵妃似笑非笑,“但是有一个人,你们必须交给本宫……皇后娘娘,是谁跟你通风报信,说本宫正在毒杀愉贵人的?” 富察皇后脸色难看,眼角余光向身后一扫——怡嫔。 “怡嫔这下要倒大霉了。” 从储秀宫回来之后,锦绣逢人就说自己今天的遭遇,小宫女们日子过得无聊,如今有新鲜事可听,个个聚在她身旁,听得津津有味。 “愉贵人怀了龙种,这本是一件好事,结果她疑神疑鬼,隐匿不报,慧贵妃好心请太医替她诊治,她竟反咬一口!”事情讲完,她还摇头晃脑的品评了一番,“还有那个怡嫔,她就更离谱了,口口声声说慧贵妃要毒杀皇嗣!一个小小的嫔,竟敢诬蔑高位嫔妃,这是大不敬!现在她被慧贵妃带走了,死我估摸着是不会死,但估摸着要脱一身皮!” 事情真如锦绣所说吗? 只怕没那么简单。 现在人人都说慧贵妃受到委屈,可她真的受了委屈吗?只怕未必。愉贵人身怀龙种,这本是好事,现在却成了污点,人人都怀疑她利用肚子里的孩子诬告慧贵妃,不仅如此,连怡嫔都被当做告密者带走了,这无形之中削弱了皇后的威信,以后谁还敢跟皇后告密,谁还敢找皇后做主? “至于愉贵人……”魏璎珞心想,“不是不炮制她,只怕是要迟一些再炮制她,毕竟让人堕胎的方法可不止用药一种……” 数日后,绣坊内,张嬷嬷再次找到魏璎珞与锦绣。 “吴总管刚吩咐下来。”张嬷嬷与她二人说,“愉贵人有孕在身,绣坊要为她缝制新衣,你们两个随我一起去永和宫。” 这日天是阴的,乌云绵延万里,一丝光也透不进来,永和宫如同一具巨大的棺材,大门似一张敞开的棺盖,等着新鲜尸体的进入。 “啪!” 魏璎珞尚未进门,就听见门内传来微微一声。 “啪! ” 等进了门,入了院,啪,啪,啪,那声音就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啪!” 人来人往的院落中,怡嫔跪在地上,两边脸颊高高肿起,嘴角绵延一线血丝,模样凄惨无比,下一刻,一只木片狠狠抽在她脸上。 “怡嫔!”木片持在芝兰手里,她冷笑道,“奴才替贵妃娘娘问,为何要掌你的嘴?” 怡嫔咬牙道:“嫔妾诬蔑贵妃,以下犯上。” 啪! 木片再一次抽在怡嫔脸上,芝兰冷冷道:“贵妃娘娘问你,心中可怨?” “不怨。”怡嫔将嘴里的血吞下肚,“嫔妾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木片难得的歇了一会,芝兰手握木片,笑着问她:“贵妃娘娘再问你,记住今后慎言了吗?” 怡嫔似松了口气:“记住了……” 啪! 一颗牙齿从怡嫔的方向蹦跶过来,滚至魏璎珞脚下,雪白的牙齿上尤带鲜血。 “大声点儿!”芝兰高举木片道。 怡嫔发抖的手捂住自己的嘴,鲜血沿着指缝渗出,哆嗦了半晌之后,才放下手,口齿流血道:“嫔妾铭记于心!” “不!”怡嫔还能忍,但有人已经忍不住了,只见愉贵人飞快从屋内冲出来,扑在怡嫔身上,朝芝兰哭道,“不要打了,不要再打了!怡嫔姐姐是因为我才会犯错,贵妃娘娘要罚就罚我吧,打我!打我吧!” “瞧您说的。”芝兰冷笑道,“愉贵人您身怀龙胎,身份贵重,看在您肚子里孩子的份上,贵妃娘娘对您先前的污蔑行为既往不咎,可怡嫔就不同了……” 她缓缓将视线移至怡嫔脸上,该说物类其主么?身为贵妃娘娘的贴身宫女,芝兰的目光同样阴冷恶毒,犹如一尾吐着信子的青蛇。 “还有十五下呢。”芝兰笑道。 “不!”愉贵人死死抱住怡嫔,仿佛要立时化作一座箱子,将她锁在里面,将所有意图伤害她的人锁在外面。 “愉贵人,你这样闹腾,万一伤了龙胎,奴才们可吃罪不起!”芝兰对左右宫女道,“你们都是木头啊,还不把贵人搀回去!” 一众宫人摄于她的淫威,只得飞快上前,七手八脚的将愉贵人拉走。 “不,放开我!放开我,怡嫔姐姐!” “啪!” 魏璎珞三人 也趁机跟着宫人们一起离开了。 等候愉贵人召见期间,锦绣抚着胸口,心惊胆战的问:“嬷嬷,刚刚那是……那是……” 张嬷嬷:“怡嫔以下犯上,诬蔑贵妃,贵妃娘娘罚她当众掌嘴。”、 “怡嫔是一宫主位啊!”锦绣不敢相信的望着张嬷嬷,“一介宫女怎么能……” “住口!什么一介宫女?”张嬷嬷凉凉的扫了她一眼,“你这样的才叫一介宫女!人家是谁?人家那是慧贵妃的贴身宫女芝兰!宰相门前七品官,人家的地位比一般嫔妃还要高!” 锦绣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急中生智,目光往魏璎珞身上一转,问:“璎珞,你在看什么?” 魏璎珞一路一言不发,只是时时回头,望着远处跪着的怡嫔。、 “打人不打脸,宫外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宫内。”她喃喃道,“如今贵妃娘娘这么做,分明是羞辱怡嫔,叫她颜面扫地,说起来身居嫔位,连最下等的宫女都不如,她……她还能支撑得下去吗?” 倒映在她瞳孔中的背影忽然摇了摇,然后朝右边一歪,软弱无力的栽在地上。 “把她浇醒!”芝兰的声音远远传来,又冷酷,又无情,“还有十三板!” 第十六章 新叶有毒 三人等了许久,才等到愉贵人的召见。 都说怀孕的女人最是幸福美丽,她却一脸木然,张嬷嬷喊她抬手才抬手,喊她转身才转身,仿佛一具没了线,就自己不会动的牵线木偶。 “好了。”张嬷嬷为愉贵人量完尺寸,轻声细语的问道,“贵人喜欢什么样的花式?石榴多子?祥云仙鹤?” 愉贵人神色恍惚,嘴唇上下开合,极低极低的嘟囔着什么。 “贵人,您说什么?”张嬷嬷不得不将耳朵凑过去,才勉强听清她的话。 “枇杷膏,枇杷膏,枇杷膏……”愉贵人不断重复这三个字? 张嬷嬷楞了楞:“枇杷膏?” 这三个字仿佛刺激到了愉贵人,她忽然大吼一声:“那枇杷膏一定有问题!” 张嬷嬷被她吓了一跳,条件反射的回头看了看门外,对怡嫔的惩罚还在继续,慧贵妃的狗奴才们都还在外面没走,谁知道里面有没有耳朵特别好使的? “贵人。”张嬷嬷忙回过头来,小心翼翼的规劝道,“张院判医术高明,怎么会误断呢……” “不不不!一定有问题,一定有问题!”愉贵人打断她的话,然后眼睛盯着她看了半天,忽然眼中一亮,双手死死抓住她的肩道,“我认得你,你那天也在,还有你,跟你……” 她的目光一路滑过锦绣,最后落在魏璎珞脸上,目光有些空洞幽暗的笑道:“你们都在,你们都看见了,慧贵妃想害我,枇杷膏里一定有毒,可……可是为什么验不出来,为什么?为什么!” 愉贵人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乎变成歇斯底里的质问。 张嬷嬷鼻尖上都冒出汗来,恨不得伸手捂住她的嘴,碍于身份,只能一边回头看门外,一边哀求:“贵人,奴才求您,别说了……” “新叶有毒。” 张嬷嬷与愉贵人齐齐一愣,然后循声望去。 魏璎珞垂着头,低声道:“枇杷老叶没有毒,新叶是有毒的……” 张嬷嬷只觉自己背上一凉,急道:“住口!” “住口!”愉贵人朝她大尖叫一声,然后快步走到魏璎珞面前,声音略带颤抖,“说下去。” 魏璎珞仍低着头,看着眼前的浅金色桂花纹裙摆,低声道:“我幼年很爱吃枇杷,结果有一次误食果核,呼吸困难,呕吐不止,后来游医说,大夫们按照药典制药,药典上都用陈年枇杷 叶制作枇杷膏,可大多数人却不知为什么。他也是偶然发现,这是因为枇杷老叶无毒,而新叶与果核都有毒,多服则有性命之忧……”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新叶有毒,新叶有毒。”愉贵人喃喃重复这四个字,“慧贵妃送来的枇杷膏,一定是用新叶制成,毒性极微,难怪张院判未曾察觉,就算真被发现,也可以推说是御药房出了岔子……” 愉贵人忽然一把抓住魏璎珞的胳膊,神色狂热:“走!跟我去见皇后!” “万万不可!”张嬷嬷忙拦下她们:“贵人,一个小小宫女的话,又怎能当真,难道她比张院判还要准吗?璎珞,在宫里乱说话是什么下场,你给我跪下!” 魏璎珞从善如流的跪下。 “贵人。”她叩首道,“奴婢地位卑微,您仁慈才给奴婢说话的机会,但在皇后娘娘那,奴婢或许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简而言之,皇后不一定会相信她这种小人物的一番说辞。 “……我明白了。”愉贵人回过神来,神色复杂的看着眼前的魏璎珞,缓缓松开了扯着她胳膊的手,“我自己去找皇后陈情,你……” 顿了顿,她才语气舒缓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璎珞。”魏璎珞恭敬回道。 愉贵人朝她点点头,然后飞快的离门而去。 她一走,张嬷嬷就狠狠瞪向魏璎珞:“你为什么要跟愉贵人说那样的话!” 为什么? 魏璎珞望着愉贵人的背影。 “明哲保身,大部分事情我都可以不管,但唯独她们,唯独这种姐妹之情……”魏璎珞默默心道,“我没法放着不管,看见她们,我就好像看见了姐姐跟我……” 所以,为了这种难能可贵的姐妹之情,她甘愿冒一次险。 “更何况也并非毫无收获。”她心想,“后宫之中派系林立,最大的两个派系就是皇后与慧贵妃,我若是真因此得罪了慧贵妃,就会自然而然的进入到皇后的派系……效果估摸着比直接投靠皇后还要好,毕竟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魏璎珞原以为自己已经面面俱到。 但很快,她发现自己还是小看了这后宫,小看了他人。 “璎珞!”回到绣坊之后,张嬷嬷屏退众人,唯将魏璎珞留下,然后手提戒尺,厉声喝道,“跪下!” 她与方姑姑不同,一贯 刀子嘴豆腐心,手里那根戒尺犹如摆设,从未真正落在哪个小宫女身上过,如今显是动了真怒,魏璎珞忙给她跪下,然后昂头望着她,眼中没有恐惧与怨恨,只有担忧。 “嬷嬷。”她轻唤道,如小孙女唤最疼自己的外婆,“您别生气,我知道错了。” 张嬷嬷心中一软,表情却更加严厉:“你知道你错哪了?” “我不该当面告诉愉贵人新叶有毒。”魏璎珞想了想,道,“我应该把事情写纸上,然后偷偷塞进裁给她的新衣里,更保险一点,送衣服的时候,失手将纸条落在地上,若贵人捡起问我,我就谎称不知道是谁塞在我身上的……” “行了!”张嬷嬷开口打断她,语气一沉,“结果,无论换了几种方法,你还是把新叶有毒的事情要告诉愉贵人?” 魏璎珞沉默半晌,终是没有骗她,低声回道:“是。” 她原以为自己会被张嬷嬷责罚,或打或骂,她甘愿承受,却没想到,等来等去,却只等来张嬷嬷一声嗤笑。 “呵。”这笑似嘲似怜,“那就用你的眼睛看看吧,璎珞,亲眼看看,你这么做的结果。” 后几日,风平浪静。 因张嬷嬷那番话,璎珞一直心事重重。 但心事再多,却也不能误了手头的事,该裁的衣服裁,该绣的花儿绣,终是在规定的日子做好了两身新衣裳,一件绣石榴多子,一件绣祥云野鹤,然后一同送至愉贵人处。 “这件我留下。”愉贵人点了点那件石榴多子,又点了点另一件祥云野鹤,“这件你帮我送去怡嫔那。” 璎珞小心翼翼的打量她的神色,与初相见时的惶惶不安不同,今天的她淡扫胭脂,小腹微凸,脸上难得流露出一丝幸福的光泽。 “顺便替我给怡嫔带句话。”愉贵人顺手打赏了璎珞一根簪子,“让她再忍耐几日,过几日,皇后娘娘定会为她做主。” 璎珞推脱再三,实在是推脱不掉,只得无可奈何的收下那根簪子,簪头一对并蒂莲,红白二色相互缠绕,犹如一对世上最亲昵的姐妹。 “我是绣坊宫女魏璎珞,愉贵人派我过来给怡嫔送一件新裁的衣裳。”受人所提,忠人之事,璎珞捧着衣裳来到怡嫔寝殿,对守在寝殿内的宫女自报家门。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似因怡嫔受罚之故,她殿内的宫女们也跟着人心惶惶,眼神浮动,如同大树将倾时,即将离散的鸟雀。 听了璎珞的来意,其中一个宫女勉强笑道:“难为愉贵人还念着我们小主,东西给我吧。” “愉贵人还有一句话要我带给怡嫔。”璎珞难为的抿抿嘴,“……特别吩咐过我,要亲口对她说。” 宫女疑惑又警惕的打量她一会。 “或者您先问问怡嫔?”璎珞善解人意道,“若是她愿意见我,我就过去,不愿意见,我就去回禀愉贵人,这样即不耽搁事,也不叫您为难。” “……行吧。”宫女这才勉为其难的点点头,“你在这等着。” 她转身离去,没过多久,便传出一声凄厉尖叫。 屋子里的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忽然一同迈出脚,大脚小脚,太监宫女,纷纷乱乱,一同冲进了门内。 魏璎珞的脚也混杂在其中,然后忽然定在寝门前。 透过眼前的门,映入眼帘的,是两只悬在空中的脚。 那定是一个很喜欢仙鹤的孤高女子,故而就连左右摇晃的绣鞋上,都绣着展翅而飞的仙鹤。 慢慢顺着那双鞋往上看…… “怡嫔……”魏璎珞喃喃唤道。 一道白绫绕过怡嫔的脖子,将她笔直吊在屋梁下。 第十七章 初见 “我不懂。”回来之后,魏璎珞百思不得其解,于是找到唯一能给她答案的人,“张嬷嬷,怡嫔为什么会死?” “堂堂一个嫔,被人当众掌嘴,以后还能在宫中立足吗?”张嬷嬷一边绣着朵牡丹花,一边淡淡回道,“若是旁人还能忍,但她那性子,是出了名的孤傲……” 换句话说,慧贵妃明知道她性情如此,所以才用这种折辱人的方法对她,迫她受辱自尽。 “……真傻。”魏璎珞面色阴郁,也不知是对她还是对自己说,“人只有活着,才有翻身的机会。若换了我,别说被人掌嘴,就算是被人往脸上吐口水,我也能忍,忍到报仇雪恨的那天!” 一股冰凉刺骨的恨意透骨而出,刺得张嬷嬷皮肤发麻,忍不住放下手中绣绷,震惊看她:“你……” “没什么。”那股恨意来得快,去得也快,只看魏璎珞此刻巧笑嫣然的脸,刚刚那股寒意那股恨意,仿佛都是张嬷嬷的错觉,“嬷嬷,我绣好了,您看可以么?” 张嬷嬷接过她递来的绣绷,上面一朵白牡丹,与她搁在手边没绣完的大红牡丹一起,都是为慧贵妃准备的。 这位娘娘从来不甘人后,愉贵人要做两件新衣裳,她就要做二十件,除此之外还要相配的绣帕与新鞋,全部都要牡丹图案,一色不可重复,一花不可重复,可累煞了绣坊的宫女们。 最后只能连张嬷嬷都亲自上阵,才勉强在规定时间内绣完这些花样。 “嗯,不错。”张嬷嬷点点头,又看了眼外头的天色,“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没吃午饭吧,快去吃。” “是。”魏璎珞乖巧道,“我吃快点,争取早点回来,今夜之前把活干完。” 她总是这样善解人意,讨人喜欢,张嬷嬷点点头,心想之前果然是自己的错觉吧…… 但璎珞出了绣坊,却没有去吃饭。 她一口也吃不下。 一闭上眼,就是一双悬在空中的脚。 猛然将双眼一睁,璎珞一脚踢在对面的树上。 这后宫之中有太多混蛋,偏偏还位高权重,她一个也惹不起,只能将眼前的树当做是他们,一脚一脚踢上去,发泄内心的郁气。 “大胆奴才!” 魏璎珞心中一惊,猛然回头。 她实在是太专心于发泄内心的郁气了,连身后来了人都没察觉。 观其服色, 以及其横在肘上的精美拂尘,那是一名地位极高的太监,只听他厉声呵道:“圣驾在此,还不跪下!” ……圣驾? 魏璎珞愣了愣,然后飞快跪在地上,将脸紧紧贴在手背上:“奴婢恭请皇上圣安。” 脚步声缓缓朝她而来。 一双明黄色的靴子停在她面前,一个漫不经心的男声在她头顶响起:“谁准你伤害灵柏的?” 灵柏? 璎珞心道不好,一样东西被冠之以灵,通常就有了身价,不再是寻常之物了,她怕是闯了大祸,此刻也只能装作疑惑道:“奴才斗胆,不知何为灵柏。” “混账东西!这棵树就是灵柏!”拂尘指着先前被她踢过的树,大太监训斥道,“御笔亲题灵柏二字,你看,背后还挂着一块铜牌!往日多少人跪拜都来不及,你竟敢如此伤害!” 他还有耐心与璎珞解释,另外一个人却没那个耐心,或者说没兴趣将时间浪费在一个愚蠢的小宫女身上。 “拉下去。”明黄色靴子缓慢离她而去,“杖三十。” 杖三十? 璎珞不禁脸色发白。 三十杖下来,不死也去半条命,之后还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养病疗伤,她哪有那么多的时间可浪费? 更何况,受罚是个污点。 一个被皇帝亲自下令责罚过的人,日后要如何在后宫立足? 只怕到时候连愉贵人与张嬷嬷,都得在表面上跟她划清界限,免得一不留神惹得圣上不快。 自此之后,她将在后宫寸步难行。 她绝不容许自己留有这种污点! “入宫不久,不识灵柏,不过奴才所为,是有原因的!”璎珞鬓角沁汗,拼命绞尽脑汁道。 明黄色靴子一停:“哦?” 既然冠之以灵,那就是玄之又玄之物,在这种事上,不必讲人间道理,魏璎珞眼珠子一转,索性咬咬牙道:“奴婢的确不知这是灵柏,不过昨夜一棵老树向奴婢托梦,说它日久于此,身上痒痒,让奴婢来花园寻它,替它挠背——奴婢刚才,就是在给它挠痒痒!” 大太监冷笑:“越说越混账,一棵树怎么给你托梦!” 魏璎珞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当下重重将头一磕,掷地有声:“既然柏树有灵,能为皇上遮阴,自然能给奴才托梦!奴才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有半字谎言!” 大太监被她说得哑口无言,最后只得将目光投向此地唯一一个能做主的人。 “罢了。”却听那人漫不经心道,“走吧。” 眼角余光处,一双明黄色的靴子从身旁迈过,随之而去的是一双双黑色靴子,一双双白色绣鞋,一把把扣在腰间的佩刀,浩浩荡荡,直至走远,魏璎珞这才松了一口气,浑身酸软的坐倒在地上。 逃过一劫。 “啪!” 一个爆栗子打在她后脑勺上。 “哎哟。”魏璎珞回过头,“嬷嬷,你怎么来了?” “你这小混蛋!”张嬷嬷脸上也挂着汗,“我一刻不看着你,你就差点闯出弥天大祸来!” 被她这样责骂,魏璎珞反而心中一软。 “这可是皇上亲笔御封的灵木啊。”一边将魏璎珞从地上扶起,张嬷嬷一边解释道,“当年皇上微服私访,时值酷暑,大臣们都汗流浃背,唯独皇上滴汗未有,众人以为怪事。皇上谈及此事,冥冥中仿佛有一棵巨柏从紫禁城一路随行,为他遮阴。大家都说,这是灵柏知道皇上出行,才特意跟来,保驾护航!” 她絮絮叨叨这么多,原是想让魏璎珞行事更加谨慎些。 在宫里,人不好惹,有时候连树都不好惹。 “我明白了。”魏璎珞叹了口气,定定看着身旁那颗身娇体贵的树,喃喃道,“在紫禁城里,哪怕是一棵受皇上青睐的树,也比一个不受宠的人强。” 另一边,明黄色靴子忽然停了下来。 身后的所有靴子都一并停了下来。 “皇上?”大太监疑惑的看着他。 “朕刚刚想着朝廷里的事儿……”弘历缓缓道。 大太监做出洗耳恭听状。 “所以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弘历缓缓转过头,树影摇曳,一滴滴光点透过树叶的缝隙落下,如同金色的雨水洒在他身上脸上,他忽然笑道,“现在仔细想想——区区一个小宫女,灵柏凭什么给她托梦啊?” 万岁爷您才反应过来啊! 大太监心里这样想,面上却同仇敌忾,做出一副同样刚刚反应过来的模样,咬牙切齿道:“对,奴才也才反应过来,那小丫头张口就是一个谎,还一套一套儿的,该抓,抓了就杀!” “你还记得她长什么样么?”弘历双手背在身后,淡淡问道。 大太监楞了楞,然后绞尽脑汁的回忆起来…… “想不起来吧。”弘历淡淡道,“宫女都穿得一模一样,她又立刻跪在地上,整张脸都贴在手背上,抬都没抬一下。” 大太监目瞪口呆:“这,这,她是故意的……” 后宫女子都在追求一个“露脸”。 谁会想到,居然还会有人拼命将自己的脸给藏起来。 “如今水入大海,叶入丛林,想再找她,只能靠声音去分辨了。”弘历望着御花园里摇曳的树林,慢悠悠道,“李玉,趁着现在你还记得她的声音,去把人给朕找出来吧。” “——对了。”想了想,他又补了一句,似笑非笑道,“找到之后先别弄死,给朕送来。” 第十八章 侍卫 魏璎珞心惊胆战的熬了几天,无论做事的时候还是闲的时候,目光总是有意无意的瞟向大门口。 生怕有人推门而入,大喊一声:“魏璎珞,你事发了,跟我们走一趟!” 肩膀忽然被人一拍,魏璎珞惊得差点跳起来:“怎么了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吉祥奇怪的看了她一眼,“璎珞姐姐,你看那边。” 魏璎珞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甬道上行过几名侍卫,前后共计六人,个个身形挺拔,面容俊朗,兼之武服佩刀,将男儿的威武之气凸显到了极致。 “你看那个,走最后的那个。”吉祥用怀念的语气道,“他长得好像我哥哥。” “得了吧。”锦绣噗嗤一笑,“少往你哥脸上贴金了。” 吉祥瞪向她:“你怎么说话呢!” “我没说错啊。”锦绣摆了摆自己偷偷用凤仙花汁染红的手指甲,“你以为紫禁城里的侍卫都是平常人呀!紫禁城这道红墙,就是侍卫的分界线!” 吉祥没听懂她话里的意思,又不愿意向她求教,于是转头去问魏璎珞:“璎珞姐,你给我说说吧,什么是侍卫的分界线啊?” 魏璎珞叹了口气,尽量言简意赅的对她解释道:“红墙之外的护军,是下五旗里的,而这红墙里的侍卫,都是上三旗的皇亲贵胄。” 吉祥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不明白,贵人也要当侍卫吗?” “那是自然!”锦绣抢着道,她这人爱出风头,也爱表现出自己比旁人懂得多,“别说最高阶的御前侍卫,就算是乾清门侍卫,将来都极可能出将入相,成就非凡!你可别忘了,时时刻刻贴着皇上,自然会步步高升!” 其余宫女也开始七嘴八舌,对那六个侍卫指指点点。 “听说每年为了争这紫禁城内的侍卫名额,上三旗的贵族子弟都要参加比武。” “出身高贵还不行,武功也得极为出众。” “据说侍卫里最出众的,是皇后的弟弟富察大人,真正的文武全才,皇亲贵胄!” “是哪一位啊?在不在里面?” “领头的那个,最高的那个!” 锦绣神色一动,忽将手中的托盘塞到吉祥怀里,然后按着肚子说:“我内急,得找个地方出恭,吉祥你帮个忙,替我把东西送去绣坊吧,哎哟,哎哟,我先走了!” “什么 人啊,事情真多。”吉祥不满的嘟囔一句,却也没多想。 身旁,魏璎珞望着对方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 进宫也有一段时日了,别的不说,认路的本事必须有所长进,否则进了不该进的地方,少不了一顿板子。 侍卫们前进的方向是御花园,那也是去长春宫的路,若六个侍卫在这里分道扬镳,那么十有八九,富察傅恒是要去长春宫探望他的姐姐的。 锦绣藏身于一座假山后,面色潮红,心潮澎湃,不断朝外探头探脑,功夫不负有心人,她总算是瞅见了一个独自行来的身影,心一狠,她抓起一块石头狠狠砸在自己脚上。 疼! 还好事先往嘴里塞了条帕子,她才没有疼得叫出声。 单手扶着假山,锦绣摇摇晃晃的站起来,琢磨着人已经在假山另一头,她用另一只手拨弄了下鬓角发丝,调整了一下自己脸上的表情,让自己显得更加楚楚可怜,弱柳扶风。 万事俱备,锦绣往外一冲! 但一条手臂忽然从旁边伸出来,将她拉回到假山之后。 假山外,富察傅恒行过。 假山后,锦绣猛力挣开捂着自己嘴的手,愤怒的低吼:“魏璎珞!你干什么!” “这话我还给你。”璎珞盯着她,“锦绣,你想干什么?” “女人都想为自己谋求一个好出路,我有什么不对?”锦绣忽然上下打量了魏璎珞一番,怀疑道,“难不成,是你也看中了这根高枝?” “我不敢。”魏璎珞嗤笑一声,然后收起笑,冷冷道,“你我都是上三旗包衣,你在家中的时候,可有都统、参领家的子弟来求婚?别说都统、参领,只怕佐领的儿子,都没有正眼看过你吧!那些人家尚且如此,何况这些真正的权贵?” 她的一番告诫,换来的却是锦绣的不以为然:“只要长得漂亮,你怎知我高攀不上?” 魏璎珞楞了楞,然后皱起眉头看她:“你的意思是……做妾?” 锦绣斩钉截铁的点点头:“能给权贵做妾,好过给穷人做妻!” 人各有志,不可强求。 魏璎珞摇摇头,觉得此女空长一副好皮囊,里面却塞满了虚荣,不切实际的欲望,以及极端的自私自利。 “你怎么想是你的事,但你记住一点,这里是紫禁城,侍卫和宫女有奸情,一旦传扬出去,他是皇亲国戚,可以 轻轻揭过,而你呢?死路一条。”魏璎珞面色一冷,沉声道,“你我是一块出来的,又是住一块的,你如果闹出这样的丑事,我们也要跟着你一块挨人非议。” 锦绣嘲讽一笑:“原来是为了你自己。” “对,你也是为了你自己。”魏璎珞回之一笑,“若是不想我把今天的事情告诉方姑姑,现在你就跟我回去。” 见她又用方姑姑压自己,锦绣气极反笑,正要反唇相讥,忽闻假山外传来一个甘醇的男声:“我觉得这位姑娘说得对。” 紧接着,一个身穿侍卫服的男子抱着胳膊,转进假山内侧,对她们笑道:“你们是该回去了。” “富察大人……”二女齐齐转头看他。 有些人穿上龙袍也不像天子,有些人穿上侍卫服也不像侍卫。 富察傅恒便是这种人。 他的气度太过雍容华贵,即便是往那随意一站,也如凤凰落于梧桐,翎羽轻轻舒展,区区侍卫服,穿在其他人身上是身份的象征,穿在他身上却是屈尊。 狭长凤眼往魏璎珞脸上一扫,右眼角下一颗泪痣,为这雍容添上了只可意会的暧昧与性感。 “魏璎珞。”他唤道,甘醇的声音仿佛酝酿多年的美酒,泥封一开。不饮已可醉人。 魏璎珞故技重施,未免对方记挂自己的长相,故意深深低头:“……富察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抬头看着我。”富察傅恒道。 魏璎珞没有办法,只好慢慢抬头看着他。 也难怪锦绣喊着要给他当妾。 眼前的这双凤眼无情又似有情,他不必开口说话,只消用这双眼睛望着你,万般柔情便在你心中升起。 “你很有自知之明,这很好,但你还是疏忽了一点。”富察傅恒随手拍了拍腰间佩刀,“宫中侍卫都是一等一的巴图鲁,包括我在内,任何一个……都会发觉假山后藏了人。” 也就是说,锦绣的计谋打一开始就行不通。 即便行得通,那也是侍卫故意中计,好把玩这个自己投入掌中的美人。 锦绣羞得垂下头去,身旁的魏璎珞同样垂下头:“是,璎珞受教。” “好了,你该走了。”富察傅恒用目光点了点她身旁的锦绣,“把她扶回去吧,该教训的时候多教训,免得日后闯出大祸来。” 魏璎珞急忙扶着锦绣离开,一路上 ,锦绣的面色都很难看,也不知道是因为脚疼,还是因为富察傅恒的那番话。 “都听见了吗,宫里面没有傻子,你可别再犯傻了。”魏璎珞最后一次劝道。 不出所料,换来的仍是一声充满妒恨的冷笑,锦绣一把推开她,自己一瘸一拐的往宫女所走,声音带着一丝激动:“你又把我当垫脚石踩了,富察大人记住了你的名字,没记住我的!” 魏璎珞摇了摇头。 这是最后一次了,从此以后她不会再劝锦绣一句,她再闹出任何事都与她无关,自己负责好了。 “扑通。” 一颗小石子滚至魏璎珞脚下,她顺着石子丢掷来的方向一看,皱皱眉,忽然开口道:“你确定要自己走回去,不要我扶?” “废话!”前面的锦绣闻言,立时加快脚步,“谁要你假献殷勤啊!我自己会走!” 忍着脚疼,锦绣一路走回了宫女所,一看见床就扑了过去,整个人瘫在床上,身上的汗水在被褥上留下一个人形的印子。 “哎哟,你这是怎么了,搞得这样狼狈。”路过的吉祥停下脚步,嘴里还塞着一块糕点。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吃完自己那份还要吃魏璎珞那份,你以为她是为你好啊,她是要把你吃胖了,走在身边衬托她比较苗条……等等!”条件反射的挑拨离间了一番,锦绣忽然左右四顾了一番,“魏璎珞呢?” “她不是追你去了吗?”吉祥将另外一块糕点往嘴里塞,“怎么,没追上?” 锦绣楞了楞,垂下头,仔细回忆起刚刚的情形。 那石子丢来的方向有什么? 是一丛郁郁葱葱的紫藤花架,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 的确是美人。 一个光看侧影,就觉得身形修长,姿容俊逸的侍卫。 锦绣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双目灼灼,如同烧着两把烈火。 第十九章 孤男寡女 哐当一声,杂物间的房门关上了。 “太黑了。”魏璎珞喃喃道。 身后哗啦一声,是火折子划开的声音。 桌子上的烛台被点亮,一团火焰在灯芯上摇曳,暖黄色的烛光照亮了一张俊逸的脸。 细长的眉,细长的眼,以及同样细长的手指,他就像是一副细笔白描的古代雅士图,清贵优雅,只是眉宇间藏着一股忧郁。 这忧郁没有损去他的姿色,反而让他于人群中显得更加独特。 “之前魏伯父说你在宫里,我还不敢相信。”他用右手护着烛火,直到摇曳的烛火渐渐稳定下来,“没想到今天真见到了你。” 今日在甬道上遇到的六名侍卫,走在最前面的是富察傅恒,而走在第二位的,就是眼前这名男子。 “然后呢?”魏璎珞头也不回的问。 “璎宁的死,我也很伤心。”男子抬头看着她的背影,目光温柔,“但这里是紫禁城,你不可胡来,还是听你爹的话,早早出宫,回去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够了!”魏璎珞终是转过头来,目光如雪冰冷,“你是什么人,凭什么管我?” 对方叹了口气:“凭我和璎宁相好一场……” “不许你再提她的名字!”魏璎珞尖声打断他,她恨很多人,最恨眼前这个人,“你和我姐姐相好一场,为何在她最需要你的时候,毫不犹豫抛弃了她?” 男子眉宇间的郁气更重:“她是内务府包衣,迟早要入宫,难道你要我一直等到她二十五岁?” “不,庆锡少爷。”魏璎珞语带嘲讽的笑道,“你并非等不到她出宫,而是因为我们是下等人出身,纵然姐姐长得再美,再贤惠聪明,你这个高高在上的少爷,也不会正式迎娶一个下等女人!” 见对方沉默不语,魏璎珞走近几步,逼问道:“怎么?我说破你的心事了吗?你姓齐佳,是高贵的满洲清贵,姐姐虽然出身不高,却也是有骨气的,既然一刀两断,你们就再无关系! 庆锡深叹了口气:“可我一直念着你姐姐……” “念着她?”魏璎珞嗤笑一声,“然后她在宫里出事的时候,你就眼睁睁看着……明明只有你在她身边,明明只有你能帮她,你却眼睁睁看着!” 庆锡痛苦的闭上眼睛,痛苦的往事,让他这位力可搏虎的勇士瑟瑟发抖:“我……我毕竟是侍卫,不能与宫女往来。” “我也是宫女。”魏璎珞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却丝毫不为所动,冷冷道,“我们也不该往来,麻烦让开。” 还来往什么? 在姐姐最需要他的时候,他抽身而去了。 若他只是对姐姐玩玩而已,她恨他。 若他真的爱着姐姐,那她更恨他,恨这个懦夫! 擦肩而过之际,魏璎珞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五日一次。”庆锡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我每五日值守一次,若有困难,可来侍卫处找我!” 魏璎珞的脚步停顿了一下,便继续向前走,双手刚搭在门栓上,还未开门,外头就传来咚咚咚几声乱捶,紧接着是方姑姑的声音:“开门!给我把门打开!” 魏璎珞吃了一惊,回头与庆锡对视了一眼。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若是真被人撞见了,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庆锡嘴唇一动,正要说些什么,对面却伸来一只手,止住了他接下去要说的话。魏璎珞用无声的唇语对他说:“照我说得去做。” 咚咚咚,咚咚咚,方姑姑还在捶门,岂料下一秒房门忽然打开,猝不及防之间,一只竹筐劈头盖脸的罩了过来,紧接着是一阵拳打脚踢,伴着魏璎珞略带惊恐与愤怒的话语:“叫你跟踪我,叫你跟踪我,臭不要脸,流氓!” “住手!住手!”从来只有她打别人,哪有别人打她,方姑姑拼命逃窜,杀猪似的喊道,“魏璎珞你疯了!住手,快住手!来人,快来人,救命啊!” 一众小宫女急忙冲上前,你拉胳膊我抱腿,总算将两人给拉开。 将头上的竹筐摘下,方姑姑脸色发黑的看着魏璎珞:“璎珞,你疯了,竟敢对我手!” 魏璎珞啊了一声,脸色比她还黑:“姑姑,怎,怎么会是你?” 不等方姑姑发难,她就已经先行跪在了地上,哭哭啼啼道:“姑姑,求您给我做主!我本是出来寻一张丢失的帕子的,哪知道路上被人跟踪,也不知道是哪个六根不净的小太监,还是哪个心怀不轨的侍卫,情急之下,只得将自己锁进杂物间,还好您来了,呜呜……” “六根不净的小太监,还是哪个心怀不轨的侍卫?”方姑姑气极反笑,“听你胡扯,我的声音,你难道听不出来?还是说我的声音那么像个男人?” “我实在是太害怕了。”魏璎珞双肩微颤,似受了极大的惊 吓,抬袖抹泪道,“一时间没分辨出来,还望姑姑原谅……” “看看我胳膊上的伤。”方姑姑撸起袖子,露出先前被她掐出来的青痕,冷冷道,“你叫我怎么原谅你?” 魏璎珞干脆了断的给她磕了个头:“愿受姑姑责罚。” 于是这件事就此揭过,虽然魏璎珞还是受了罚,却是因为不知情的情况下,殴打方姑姑而受的罚,且因为方姑姑贪财,所以在钱财上罚的比较重,给足了钱物之后,身上也就是象征性的挨两下板子。 总好过被人发现,与年轻侍卫共处一室。 那可不是几下板子,跟一点钱财能够解决的事情了。 “所幸庆锡是个巴图鲁,身手灵活,能趁着我闹出的乱子,神不知鬼不觉的逃走。”魏璎珞趴在床上,背上的伤刚上完药,还在火辣辣的疼,疼得她睡也睡不着,只能闭着眼睛胡思乱想,“不过,是谁告的密呢……” 月光从窗外折进来,笔直一束落在魏璎珞床头,她慢慢伸手入怀,从怀里摸索出一只络子来,摊在月光下静静看。 “也不是毫无收获。”魏璎珞目光柔和的对络子说,“姐姐,进宫这么久,我总算找到线索了。” 往日种种,历历在目。 昨夜星辰昨夜风,那也是一个月光如练的夜晚,她伏在魏璎宁膝头,看她十指翻飞,一只精致的梅花络子渐渐在她指尖成型。 那梅花络子随着姐姐一起进了宫,却没陪她一块出宫。 反而在今日的打斗之际,从方姑姑身上落了下来。 “方姑姑啊。”魏璎珞五指一扣,将掌心中的梅花络子猛然握紧,“姐姐的梅花络子,怎会在你手里?” 第二十章 告密 “芝兰姐姐。” 芝兰回头一看,见一名举止风流的女子朝自己走来,这样的长相身板,在青楼或者富商后宅中容易得宠,但在宫里,在一个奴婢身上,就显得不那么庄重,一不留神就要讨人嫌。 “你是?”芝兰淡淡扫她一眼。 “我是绣坊的宫女,锦绣。”锦绣急忙自报家门,双手托起一只托盘,盘中放着一件折叠整齐的绿衣,“张嬷嬷让我来送刚制好的春装了。” “哦。”芝兰点点头,“放下吧。” 锦绣却不愿意就这么走,她以极慢的速度放下手中托盘,嘴里说着讨好的话:“都是一样的宫装,穿在姐姐的身上就是与众不同,瞧袖口的花儿绣得多美,一看就知姐姐是手巧的人。” 芝兰笑了笑,虽说大伙穿得宫装都一样,但仔细一看,又各有不同,那些有些本事地位的大宫女,袖口领口都会额外绣上些花样,其中也有高下之分,她身上这件就绣有桃花吐蕊,却不是她自个绣的,而是吩咐绣坊的小宫女替她绣的。 名字叫什么来着,似乎是叫……璎珞? “……比我们那绣工最好的璎珞都要手巧。”却听锦绣笑着说,“说起这璎珞,不但一手绣活巧夺天工,人更十分聪明。上回要不是她,我们都不知道枇杷膏还有那么多讲究!” 芝兰原已经腻歪了她,正要挥手让她退下,却猛然一转头:“你说什么?枇杷膏?” “是呀。”锦绣一脸天真,“璎珞上回在永和宫提起幼年曾经误食琵琶新叶,我们才知道新叶有毒,不能入药啊,怎么了?” 右手在桌子上重重一拍,芝兰咬牙切齿道:“好啊,原来是她!” “芝兰姐姐,我……我是不是说错话了?”锦绣装模作样的垂下头,声音怯怯,心中却冷笑连连。 魏璎珞那个小贱人,表面上一副清高模样,不许她勾引富察傅恒,转身却自己跟侍卫勾搭在一起。 可惜她通知方姑姑通知的晚了,没能抓到那个奸夫,但没关系,她手里还握着别的把柄,借着慧贵妃的手,总能将这碍眼的鬼东西从她身边拿走。 “前面带路。”芝兰起身道,“带我去找那个叫魏璎珞的。” “是,芝兰姐姐。”锦绣忙回道。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绣坊,赶到时,一群人正围绕在魏璎珞身旁,或目露惊叹,或神色陶醉。 “这彩霞绣得真 好看,回头我也绣一个。” “呵,可别画虎不成反类犬。” “我从前也绣过彩霞,可绣出来却像一片片浮云,璎珞,你是怎么绣的?” “这是满绣技法,绣出来的东西色彩渐变,层次分明,看着虽美,却是台下十年功,你们要绣出一样的东西,没十年的功夫是不行的。” 一双绣鞋踱到魏璎珞身后,笑声响起:“果然绣的不错。” 魏璎珞停下手中的针,回头望向来人,然后急忙起身朝她行礼:“芝兰姐姐。” 众宫女也急急忙忙向这位慧贵妃身旁的红人行礼,连在场年纪最大的张嬷嬷都站起了身,不敢在芝兰面前坐着,声音极客气的问:“芝兰姑娘,您怎么来了!是不是送去的春装,您不喜欢?这哪儿用得着您亲自来一趟,遣个宫女过来说一声,我立刻去储秀宫。” “原先还是满意的,但见了这幅云霞图,就不满意了。”芝兰笑着说,目光转向魏璎珞,“这小宫女绣工十分不错,让她跟我走一趟吧。” 不少宫女朝魏璎珞投去羡艳的目光,唯魏璎珞与张嬷嬷心中咯噔一声。 主子真要吩咐下来什么事,只需一句话即可,有什么是必须过去一趟才能说清楚的?只怕此去是祸非福。 张嬷嬷有心保魏璎珞一把,赔笑道:“芝兰姑娘,这不好吧,这丫头正跟着我打下手,还没出师呢,要不,还是让我来替你绣吧!” 好歹是管着一间绣坊的嬷嬷,能够主动提出为一个宫女绣衣裳,已经算是屈尊降贵,极力讨好了,然而芝兰却压根不吃这一套,冷笑一声道:“张嬷嬷,你别在这儿跟我打机锋,我点了谁,就是谁,由得你挑三拣四,换来换去!魏璎珞,随我来!” 她这话一出口,人人都听出了当中的恶意,当下所有人收起目中羡艳,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望着魏璎珞。 “……是。”事已至此,魏璎珞只得硬着头皮应承下来。 等到她与芝兰离开,绣坊内立刻炸开了锅,纵使张嬷嬷不停呵斥,也止不住小宫女们暗地里的交头接耳。 “怎么回事,魏璎珞是不是得罪芝兰姐姐了?” “见都没见过几次面,何来得罪之说?” “可……可芝兰姐姐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当然是兴师问罪。 储秀宫偏殿内,魏璎珞跪在冰冷的地板上。 她已经跪了很长一段时间,凉意透过她的膝盖,一路钻进她的骨髓里,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偶尔响起几声调羹搅过汤汁的声音。 慧贵妃坐在椅子上,旁边的紫檀木茶几上放着一碗藕粉丸子。 汤色雪白,丸子一个个黑如泥捏,黑白相映,黑的愈显得黑,白的愈显得白,如同一副山水画卷,只是时间长了,已经凉得没了一丝热气。 觉得下马威已经够了,慧贵妃这才停下手里的调羹,慢条斯理的问道:“你就是魏璎珞?” “是!!娘娘!!”一声大吼,惊得她手中的调羹差点落在地上。 做贵妃这么多年,慧贵妃就没见过敢在她面前这样大呼小叫的人,抬手抚了抚胸口……其实她更想抚抚还在耳鸣的耳朵:“你这么大声干什么?” 魏璎珞抬头一笑,之前她一进门就跪下了,慧贵妃没能见到她的模样,如今一见,涎水都还挂在她嘴角,似乎是跪地上的时候,趁机睡了一觉。 “对不起,贵妃娘娘。”抬手擦了擦嘴角涎水,魏璎珞傻笑道,“奴才向来大嗓门,嬷嬷打了好多回,就是改不了!” 宫中或站或立,都要讲究一个规矩,特别是侍奉贵人们的宫女,那便是连睡觉的姿势都要讲个规矩,如她这种跪着都能睡过去的傻丫头,定是要比旁人多吃十倍的板子的。 慧贵妃狐疑地看看她:“是你说枇杷新叶有毒?” “对,有毒,不能吃!”魏璎珞忙不迭的点头,“娘娘您问这个干嘛?啊,难不成您也要吃枇杷膏?那您可千万别吃果核,也别误碰新叶,都有毒!我小时候太贪吃,不小心吃多了,上吐下泻,差点没命!上回,永和宫那位娘娘也要吃,被我劝阻了!好险哦!对了还有还有……” 她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而且看样子还要继续说下去,偏偏嗓门又大,一个人活像几十只鸭子似的,吵得慧贵妃太阳穴不停的跳。 “停停停!”慧贵妃不得不喊停,“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颠三倒四,不知所云!进宫这么久,连怎么回主子的话都不懂吗?” 魏璎珞点点头,又急忙摇摇头,之后目光游移不定,最后总算是定住了,却又定在了不该定的地方——慧贵妃身旁那只盛藕粉丸子的碗上。 “娘娘。”见她一副不断吞口水的模样,这次连芝兰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凑到慧贵妃耳旁轻轻道,“这丫头,看起来似乎有点傻……” 你都能 看出来的事,本宫看不出来吗?慧贵妃招招手:“过来。” 魏璎珞哦了一声,居然不懂得这是让她起身的意思,双膝依然在地,一路膝行至慧贵妃面前,这幅狗奴才的模样差点把慧贵妃给逗笑了。 “知道这是什么吗?”慧贵妃如同逗狗一样,端着青花瓷碗,在魏璎珞面前左右晃动了两下。 魏璎珞的脑袋也跟着青花瓷碗左右移动起来,傻傻道:“是元宵吗?可为什么是黑色的,奴才还从未见过黑色的元宵呢!” “可怜的孩子,连藕粉丸子都没吃过吗?”慧贵妃笑,“赏你了,拿去吃吧。” 她将碗给了魏璎珞,却没有给她调羹。 “谢娘娘赏赐!”魏璎珞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接过她递来的碗,竟不用调羹,直接端着喝了起来,剩下几个黏在碗底倒不下来的丸子,竟被她直接用手抠出来吃了。 “好吃吗?”慧贵妃和蔼可亲的问。 但认识她的人,都知道这和蔼之下,藏着多么深的恶意。 “好吃。”魏璎珞回之以憨厚的笑。 从未见过眼前的人,也猜不透对方的性子,但这不妨碍慧贵妃用自己的办法整治她,以及试探她。 “好吃就多吃些。”慧贵妃一摆手,“芝兰——” 接下来,一只又一只碗送进储秀宫。 青花瓷碗,彩绘漆碗,细白瓷碗……碗虽不同,里头盛着的东西却都一样,全部都是个大饱满的藕粉丸子。 “吃吧。”慧贵妃歪在椅子上,笑着对魏璎珞道,“全都吃了再走。” 地上的碗已经空了一半,但更多的碗从外面送进来,魏璎珞的肚子已经肉眼可见的凸了出来,却还在一刻不停的狼吞虎咽。 像一条永远不懂得什么叫吃饱,只要有人投食,就能活活把自己吃死的金鱼。 “嗝,贵妃娘娘,您人真好,都不嫌弃奴才贪吃!”魏璎珞再次端起一只青花瓷碗,“嗝,真好吃啊,奴婢,奴婢……呕……” 有些吃进去的东西已经沿着她的唇角漏下来,她却一副恍然不知的模样,又开始呼哧呼哧的吞咽起碗里的汤汁。 宫中贵人哪里能看见这样恶心的场面,慧贵妃皱了皱眉,有些厌恶又有些轻视的嗤了一声:“还真是个傻子!本宫累了,让她赶紧滚,看着就碍眼!” 芝兰也觉得恶心,甚至都不愿意用手去拉扯地 上的魏璎珞,伸出脚踢了踢她:“好了,别再吃了,娘娘让你走!” 魏璎珞猛然吸了口汤,直到芝兰再次踢了她一下,她才可怜兮兮的回过头,嘴里含着东西,口齿不清道:“可奴才还没吃完呢!” 目光落在她手里的那只碗上,芝兰觉得这碗都跟着她变脏了,皱起眉头道:“把碗带走!” “真的?”魏璎珞眼中一亮。 “快滚!” 魏璎珞急忙将剩余的藕粉丸子都倒进同一只碗里,然后抱着碗就跑。 “这……这到底什么人啊!”望着她那副频频回头,一副生怕自己反悔,叫她把丸子还回来的模样,芝兰忍不住哭笑不得,回头将这事与慧贵妃一说,慧贵妃也忍不住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下回问问内务府,都招进来什么人啊!”慧贵妃晃了晃脑袋,似乎想要将某个恶心的画面从自己脑袋里挥出去,“这根本是个傻子!” 芝兰本想应和她,可是忽然之间忆起自己踏进绣坊时,看见的那副彩霞图。 彩霞万里,遍染天空,一万个人里也不一定有一个,能有这样高超的手艺,那真是一个傻子能绣出来的东西? 将她的犹豫看在眼里,慧贵妃问:“怎么了?” 犹豫再三,芝兰终是将自己的心里话说出口:“娘娘,您觉得……她会不会是在装傻?” 第二十一章 藕粉丸子 是不是装傻,人前看不出来,人后才能看出来。 芝兰提着一盏六角宫灯出了储秀宫。 故意将灯芯掐得很暗,只能照见自己前方寸许之地,这样才能不打草惊蛇。 轻车熟路的走了一条捷径,芝兰抢在魏璎珞之前就出了储秀宫,然后埋伏在她回绣坊的必经之路上。 一听脚步声响起,她便吹灭了手中的宫灯。 身周立刻一片昏暗,芝兰将自己藏在一棵大树后,树荫落下,如同乌云迷雾萦绕在她身周,将她紧紧包裹在一片黑暗中,肉眼再难分辨。 不久,脚步声近了,伴随而来的还有一声声打嗝声。 “糟了!”脚步声忽然一停。 芝兰忙屏住呼吸,听她想要说什么。 “就这么把丸子带回去,大伙要我分给她们吃怎么办?”却听魏璎珞苦恼道,“这么好吃的东西,我可不想分给别人,不如……不如现在就吃掉吧!” 在芝兰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她端起碗,大口吞咽起来,结果吞到一半,忽然哇的一声,连同先前在储秀宫吃的份一块吐了出来。 吐着吐着,忽然蹲在地上哭了起来,芝兰本以为她觉得自己受了委屈,结果却听见她唉声叹气道:“怎么都吐出来了,哎,浪费了,浪费了……” 这人,这人真的是个傻子!! 芝兰不忍卒视,生怕继续看下去即脏了自己的眼,又脏了自己的耳,低啐了一口,便扭头回去复命了。 身后,呕吐声仍在时断时续。 魏璎珞用力抠着喉咙,她知道,自己的呕吐声越厉害,芝兰离开的步伐就会越快。 “咳,咳咳……”好不容易将肚子清空,魏璎珞缓缓抬起头来,剧烈的呕吐让她眼角沁出晶莹泪水,眼睛里却烧着两团火。 装傻充愣。 慧贵妃的发难来得太过突然,情急之下,她只能想出这个法子应对。 装傻谁都会,但正因为是谁都会的东西,反而更加艰难,最难的一点,是如何迅速消弭慧贵妃的杀意。 要知道这位主子心如蛇蝎,连后宫嫔妃都能随意下手,更遑论她这位地位卑微的小宫女了。 所以这七碗藕粉丸子,她吃得恰到好处。 想必那位自认为是聪明人的慧贵妃,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将时间浪费在她这个“蠢货”身 上。 “慧贵妃不会无端端找上我。”魏璎珞擦了擦嘴角残渍,冷笑道,“是谁跟她告的密?” 那个人,想必就藏在她身边不远。 她头一个怀疑的是锦绣,毕竟她是知情人,又是她领着芝兰来绣坊找人的,但是一时之间拿不出证据,而除锦绣之外,还另有三个与她合不来的人,背地里没少说她坏话,譬如此刻。 从慧贵妃处回来后,转眼已过去三天,这日绣坊与金玉作的宫女们忽然被叫到了一处,说是大太监待会有事吩咐她们做。 人一多,嘴便杂。 只见那三人凑成一团,用不高不低,恰好能让身旁的人听见的声音窃窃私语着,其中一个道:“魏璎珞昨天晚上很晚才回来哦——” “不是被芝兰姐姐叫去储秀宫了么?” “芝兰姐姐把事吩咐完,难不成还要留她吃饭?你傻了吧,人家从储秀宫出来以后,就去幽会啦!她的相好啊,是紫禁城的一位侍卫!” 她们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亲眼见过了似的,一半人信以为真,还一半人虽不信,却也听得津津有味,毕竟八卦之心,人皆有之,纵使不信,也能听个高兴。 人人侧目,魏璎珞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李公公到!” 小太监的唱喝声暂时止住了众人的话头。 魏璎珞只抬头看了一眼,就迅速垂下头去。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接踵来,她认出了对面走来的那位李公公,可不就是上回随在皇帝身旁的那位大太监? 李公公却没认出她,今天天气有些热,都不必说话,只消在太阳底下多站一会,便满背大汗,几个殷勤的小太监忙将一张椅子搬到树荫下,奉上茶盏果盘,李公公喝了两口水,然后吩咐道:“来的是?” “是绣坊与金玉作新来的宫女。”一旁的小太监边给他打扇,边回道。 李公公点点头:“还跟前几天一样,开始吧。” 他双手往腹前一叉,闭目躺进椅子内假寐,却没有真的睡着,而是高高将两耳竖起。 “来,一个个排队说话。”小太监则吩咐道,“就说,奴婢给神树挠痒痒!” 这是什么话? 宫女们你瞅瞅我,我瞅瞅你,都搞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快一点,别浪费李公公的时间!”小太监不满的催促道。 这才有一个宫女硬着头皮走出来:“奴婢给神树……” 她话还没说完,躺在椅内的李公公便缓缓摇摇头,小太监一直用眼角余光注意他的一举一动,见此立马道:“下一个。” “奴婢给神树挠痒痒。” “下一个。” “奴婢给神树挠痒痒。” “下一个。” “奴婢给神树挠痒痒。” “下一个。” 前面的人越来越少,魏璎珞脸上的汗越来越多。 “璎珞姐姐,你很热吗?”吉祥递来一块帕子,担忧道,“帕子借你,你擦擦汗吧。” 魏璎珞一言不发的接过帕子,抬手擦拭了一下汗水,忽然身体一摇,朝地上倒了下去。 吉祥吓了一跳,忙扑到她身上道:“璎珞姐姐,璎珞姐姐你怎么了?” 动静太大,李公公缓缓睁开眼睛:“出什么事了?” 小太监过去检查了一番,回来对他说:“公公,是一个小宫女热晕了。” 李公公抬头看了眼天,纵使头顶上是层叠如盖的树荫,但仍有几缕阳光透过叶与叶的缝隙落下来,打在人身上,如开水般滚烫。 “这天气是挺难熬的。”李公公抬手擦拭了一下额头上的汗,吩咐下去,“热晕的那个先送回去,其余人站到树荫底下,继续。” “奴婢给神树挠痒痒。” “下一个。” “奴婢给神树挠痒痒。” “下一个。” “奴婢给神树挠痒痒。” “下一个。” 对话声越来越远,被吉祥半背半扶往回走的魏璎珞睁开眼,又迅速闭上眼,心中松了口气。 虽不知李公公为什么要找她,但好在她那天没有露脸,身上穿的又是寻常宫女的衣裳,领口袖口,都没有绣上特殊的花样——这都是大宫女还有姑姑嬷嬷们才有的权利。 李公公只能在小宫女里找她,且只能凭声音来找她。 皮坊、绣坊、金玉作、如意馆……他还有几千个声音要听,只怕听着听着,就忘了她的声音是怎样了。 “这事暂时不急。”魏璎珞心想,“当务之急,是处理我身旁的流言蜚语,呵,虽说流言止于智者,但这个世上本就是蠢人居多,智者没有几个……” 便是张嬷嬷,也同样是这样想的。 绣坊的工作完成之后,她单独将魏璎珞留下,关上门窗,隔绝好奇的耳朵,然后一脸严肃的问:“人人都说你与一位侍卫相好,确有其事吗?” 魏璎珞笑道:“嬷嬷,流言已经传到您这儿来了吗?” “绣坊之中,遍地都是这样的传闻。”张嬷嬷语重心长道,“我虽不信,但三人成虎,谣言杀伤力很大,你自己要格外留神。” 两人相顾沉默,过了一会,魏璎珞才轻轻问道:“最坏的情况是?” “最坏的情况,就是谣言传到吴总管的耳朵里。”张嬷嬷道。 虽然之前见过面,也得了对方的赏识,但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魏璎珞自问自己对吴总管的了解,比不上眼前这位在后宫之中摸爬滚打了十几年的嬷嬷,于是虚心求教道:“嬷嬷,那您看,若是按照最坏的情况,谣言传到了吴总管耳朵里,他会不分青红皂白的处置我吗?” “那倒不会。”张嬷嬷想了想,摇摇头道,“那位吴总管是个干实事的人,落到他手里的事情,多半还是会仔细查一查,不像其他几位公公,为了快点平息事端,就随随便便处置人。” “我明白了……”魏璎珞若有所思。 有仇不隔夜,有敌人就早些处置,切忌让对方一直处在暗处,这样对方随时随地都可能给她来一刀。从绣坊里出来,一个计划已经渐渐在魏璎珞心中成型,只是缺了一样道具…… 忽脚步一停,她将目光投向对面甬道。 几名工匠正推着推车走过。 一名年岁小的工匠若有所觉,一转头,便撞见魏璎珞对他微微一笑,整张脸顿时涨得通红,原地不动,呐呐不语,仿佛被仙女一指点成了雕像,直到被同来的伙伴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训斥道:“看什么呢,眼睛不要了,那可是宫里的女人,长那样好看,谁知道是不是位娘娘……” 几人急忙低下头,慌慌张张的推着推车离开。 因为动作太大,车轮子碾过的地方,洒下不少白色的碎土。 一双白色绣鞋慢悠悠地踱过来,然后一只美人手垂落下来,拾起一把碎土。 低头看着掌心中的碎土,魏璎珞脸上缓缓绽放一个绝美的笑容。 第二十二章 谣言 谣言不止在宫女之间流传,也在侍卫之间流传。 甚至传到了富察傅恒耳朵里。 “庆锡跟宫女?”富察傅恒皱起眉头,觉得此事必有猫腻。 庆锡那个人他是知道的,谨小慎微,从来不做任何出格的事情,侍卫们不当值的时候,花天酒地也是常有之事,有时候富察傅恒都推脱不掉,不得不陪同下属们喝喝花酒,但当中,他从未见过庆锡的身影。 说这样一个人,居然勾搭上了宫女,富察傅恒忍不住摇头道:“庆锡惹到了谁,居然传出这样的流言害他。” 前来告密的侍卫急忙道:“可没人害他,是我亲眼看见的。” 富察傅恒皱了皱眉,问:“你看见了什么?” “前些日子我们在御花园巡逻,一个模样极周正的小宫女路过,悄悄塞了一样东西给庆锡。”侍卫嘿嘿笑道,“不止我看见,另外还有几个人看见了。” 既然有目击者,只怕就不是随便捏造的事情了。 但偏听则暗,富察傅恒不打算只听一家之言,他仔细询问了一下对方,尤其是那个小宫女的打扮长相,最后起身道:“行了,我去问问庆锡。” 行至侍卫所时,正值庆锡休息,几个同僚正在身旁调侃他,说的正是关于那宫女的事,富察傅恒心中一动,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藏身于门后,静静听他们说。 “哎,庆锡,可以呀你,不声不响勾搭了个漂亮小宫女!”一名侍卫勾着庆锡的肩膀,挤眉弄眼道。 “一直低着头,你怎么知道漂不漂亮!”另一个却不敢苟同,“也许一抬头,胡渣比你还茂密呢。” “去去,少在那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侍卫忙道,“能选进宫里的女孩子,有几个不好看的,歪瓜裂枣连紫禁城的大门都进不来!再说了,二八少女,拾掇拾掇,哪儿有不好看的!你说对不对,庆锡?” 庆锡被他们挤在中间,面色尴尬,只能硬邦邦道:“老祖宗的规矩,可不准咱们和宫女勾连,我与她……” “哎,我当你要说什么呢!”侍卫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膀道,“这种事儿,民不举,官不究,宫女迟早要放出去的,你若喜欢,将来收用嘛!这是纳福七黑(满语:妾),又不是娶萨里甘(满语:妻),怕什么!” 富察傅恒再也听不下去,自门后走了出来,声色冷厉:“庆锡!” 屋子里的调笑声顿时一 止,包括庆锡在内,所有人都急忙站起身来:“富察大人……” 富察傅恒行至庆锡面前,有些痛心疾首的望着眼前这个一贯洁身自好的男子,缓缓道:“宫女与侍卫不可私相授受,这是宫规,在你入宫第一日,便应当知道!” 庆锡被他说得垂下头去。 富察傅恒深吸一口气,伸手道:“把东西交出来。” 见庆锡半晌不动,他再次加重语气:“把那宫女送你的东西,交出来!” 庆锡神色复杂的望了他片刻,终是微微一叹,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放在他递出的掌心里。 众人本以为那是一块绣着闺名的香帕,亦或者是一条染着唇印的剑穗,甚至是一段从鬓角剪下来的珍贵发束,代表“与君结发为夫妻,此生白首不相离”。 然而目光投来,众人看见的,却是一块石头。 一块御花园中随处可见的,灰白色的,毫无任何特殊之处的石头。 与庆锡相熟的侍卫有心帮他一把,见此笑道:“送一块石头,代表妾心如石啊,哎呀呀,你这是被拒绝了?哈哈哈!” 不得不说庆锡人缘不错,他一笑,其他人也跟着笑,侍卫所中笑声一片,众人似想将这件事当做一个玩笑揭过去。 “闭嘴!”富察傅恒冷冷道。 笑声立刻一止,众人小心翼翼打量富察傅恒的神色,这让富察傅恒心里觉得好笑,难不成他们以为他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打人板子的人吗? ……对,他是! “所有人背诵卫条例一百遍!”富察傅恒负手而立,吩咐道,“背不出,不要用晚膳了!” “啊?富察大人!” “不要吧……” “饶命!” 侍卫所内哀鸿一片,但富察傅恒却不为所动。 这都是为了他们好,若是真将此事轻轻揭过,难免让他们存侥幸之心,日后搞不好真会做出些丑事来。 背诵一百遍,不轻不重的责罚,顺便给所有人都提个醒。 “然后,那个宫女究竟是谁呢?”自侍卫所出来的路上,富察傅恒忍不住再次敞开掌心,看着掌心之中的那块小石头,喃喃道,“还有这东西,究竟是什么意思呢?难不成真是妾心如石?” 侍卫所里的动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在没有刻意隐瞒的情况下,自是逃不脱有心 人的眼睛。 “姑姑,姑姑!”锦绣敲开了方姑姑的房门,一脸喜色,“我查到那侍卫是谁了!” “哦?”方姑姑自床上坐起,“是谁?” “名字叫齐佳庆锡,听说两个人不但私相授受,还互相交换了定情信物……”锦绣添油加醋的将侍卫所里的事情描述一番,然后道,“我还查到了,他每五日轮班一回,守乾清门,这日定是他们两个偷偷约会的日子!” “连侍卫所里的人都知道了,这两个人的事情,算是板上钉钉了。”方姑姑冷笑道,“你给我好好盯着她,我估摸着要不了几天,这两人就会闹出大事来!” 不用方姑姑吩咐,锦绣自会盯紧魏璎珞。 只是盯得这样紧,她却一次也没抓到魏璎珞与男人私通的现场,方姑姑几次三番催促她汇报,她却只能汇报些蛛丝马迹。 但这些蛛丝马迹还不够说明问题吗? “呜!”宫女所饭堂内,饭菜才刚刚端上来,魏璎珞便捂着嘴冲到了门口,干呕了起来。 吉祥忙将盛菜的盘子捧至鼻前,如小动物般嗅了半天,然后疑惑道:“没坏啊,璎珞姐姐,你是不喜欢吃吃鱼吗?” 今天的菜色很好,有鱼有肉,尤其是每人一碗的鱼汤,汤熬得雪白,鱼肉几乎融化在汤内,连刺都被泡软了,可以一口喝下去,鲜美无比,唇齿留香。 宫女们偶尔能吃到肉,但吃到鱼的机会真的不多,不是因为鱼肉比其他肉贵,而是怕吃多了鱼嘴里有腥味,惹得主子们不快。 每个人都很珍惜这个难得的机会,唯魏璎珞除外。 “……嗯,我不大爱吃鱼。”魏璎珞回过头,勉强对吉祥一笑,“你替我吃了吧。” 吉祥自是大喜:“好啊好啊,那我的豆角分给你。” 就在她交换两人菜盘的时候,旁边冷不丁传来一个声音:“是不是胃不好,我家嫂嫂怀孕的时候就这样,吃什么都想吐。” 魏璎珞面色一僵,然后望向对方道:“上回蒙慧贵妃赏赐了不少藕粉丸子,一不小心吃多了,之后一直肠胃不调,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锦绣笑笑不说话,心中却呸了一声—— 藕粉丸子?那都是三个月之前的老黄历了,再难克化,也不至于克化到现在! 难不成,真是…… 锦绣的目光有意无意的扫过魏璎珞的肚子。 第二十三章 东窗事发 “璎珞,你是不是……胖了?” 不但娘娘们要量体裁衣,宫女们也要量体裁衣,尤其是新进宫的小宫女们,正值发育的年纪,有一些几个月过去了,袖子就短了一截。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绣坊总不会亏待了自家人,于是到了给宫女们量体裁衣的时候,首先紧着魏璎珞这批人。 只是软尺往魏璎珞腰上一卷,张嬷嬷就皱起了眉头:“你这腰粗了得有一寸,最近海吃胡喝了些什么呀。” 魏璎珞沉默不语,身旁的吉祥却为她抱不平。 “哪有啊。”吉祥道,“璎珞姐姐最近吃什么吐什么,已经有好几天没正正经经吃过一顿好饭了!” 张嬷嬷狠狠瞪她一眼,嫌她乱说话,然后回头对魏璎珞叹了口气:“你现在这身衣服已经穿小了,新衣服做出来之前,你先去库房里选件合身的旧衣服,对付一阵子再说吧。” “谢嬷嬷。”魏璎珞有些羞愧的说,在其他人继续量尺寸的时候,她独个儿进了库房。 库房里堆砌着新布新衣,也有旧布旧衣,世事难料,旦夕祸福,有时候新衣服刚做好,人却没了,有时候不过短短数月,原先最流行的花色便不流行了,于是这些衣裳,这新布料就被束之高阁,长久以来无人问津,花色暗淡,霉斑渐生,越来越破,越来越旧……直至最后,再也不会被人穿起。 就如同这后宫之中老去的女人。 魏璎珞从一支支放衣裳的架子前路过,最后挑出来一件颜色沉稳的石青色衣裳,左右四顾了片刻,见四周无人,便除下自己身上的衣裳,以便试穿手中的石青色旧衣。 除去外衣,里面便是贴身的里衣。 再难遮掩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而这一切,没有逃过尾随而来的锦绣的眼睛。 消息传到方姑姑耳里,她拍案而起,笑道:“好!这才叫真正的人赃并获呢,我现在就去请吴总管!” 锦绣在一旁添油加醋道:“顺便把张嬷嬷也叫来,让她亲眼看看自己的这位得意高徒,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说得对,还要把那个老货一起喊来,看看她以后还敢不敢在我面前得意!” 方姑姑冷笑一声,然后迫不及待的跑去寻吴总管。 此事非同小可,吴书来当即丢下手头的事,赶至宫女所。 “魏璎珞!”他盯着眼前少女,“有人告发你 干了丑事儿,你认罪吗?” 魏璎珞身上穿着才换上的石青色衣裳,愈发显得气质沉稳,她先恭恭敬敬的朝吴书来福了福,然后镇定自若道:“敢问公公,什么样的丑事,告发者何人?” “是我!”方姑姑越众而出,目光如刀,一刀一刀剐在她身上,“告你与侍卫勾搭成奸,珠胎暗结!” 魏璎珞叹了口气:“姑姑,我从未得罪过你,你为何要用这种无端捏造的事来害我?” “是不是无端捏造,一查便知!”方姑姑对吴书来道,“吴总管,还请寻个有经验的嬷嬷来给她检查检查,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见她一副信誓旦旦,有恃无恐的样子,吴书来忍不住蹙起眉头。 以他对方姑姑的了解,若是此人没有一点把握,定是不敢如这般当众发难的,难不成真如她所言,魏璎珞她…… 吴书来不想将此事闹大,魏璎珞脸上无光,他这个总领宫女事宜的大太监也要跟着名声受损,于是略带规劝道:“魏璎珞,你若真的做了,就老实供出,免得检查出来,更加难堪。” “秽乱宫廷,乱杖打死,璎珞惜命,哪儿有胆子做出这样的事来。”魏璎珞淡淡扫了方姑姑一眼,“便如方姑姑所言,请个有经验的嬷嬷来,让这件事水落石出吧!” 吴书来被她们两个给弄糊涂了,方姑姑一副把柄在手,意图置人于死地的模样,却不料魏璎珞也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模样,这…… “好吧。”吴书来只得道,“来人,去请严嬷嬷来!” 严嬷嬷是个稳婆。 据她自己说,她历经两代帝王,手里接生过三位公主,四个皇子,没人知道她说的是真的,还是在吹牛。 请她出马,吴书来不但用了面子,还使了些银子。 否则还请不动这位大佬。 但对吴书来而言,这些花费是值得的,因为这件事已经闹的挺大的了,必须找一个地位跟技术都得人认可的嬷嬷来处理,才能让人信服。 当然,若是她能看在银子的份上,让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方姑姑看出他心中想法,冷笑道:“严嬷嬷,这里这么多双眼睛,这么多张嘴,您可得检查得仔细些了,否则过些日子,让这小贱人生出个十月怀胎的孩子,您的金字招牌可就要砸掉了。” “吴总管。”魏璎珞斜了她一眼,然后回 眸对吴书来道,“我虽然是宫女,却也都是好人家的姑娘,清清白白的名声被人玷污,换了别人得一头碰死!这告状的人,分明是要逼死我,敢问一句,若最后证明我没罪,那告状的人,要如何处置?” “宫里有宫里的规矩,秽乱宫廷者,乱杖打死。空口白牙,诬陷他人,一通乱棍,逐出紫禁城!好了,一切就看这次检查的结果吧!”吴书来一挥手,“严嬷嬷,开始吧!” “姑娘,随我来。”严嬷嬷领着魏璎珞去了事先备好的小房间。 门窗封得严实,又没半点声音传出,外头的人压根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度日如年,吉祥在原地来回走动,张嬷嬷的目光再一次投向门内,方姑姑的右脚尖不耐烦的拍打着地面。 直至吱呀一声,房门再次被打开。 严嬷嬷用打湿漉的帕子擦拭着双手,跨过门槛走出来。 “怎么样?”方姑姑一个箭步迎上去,“结果如何,她的肚子是不是大了?” 严嬷嬷愣了楞:“是大了……” “听见了吗!你们都听见了吗!”方姑姑大喜过望,转过身来对吴书来,对张嬷嬷,对内院中站着的所有人喊,“魏璎珞大肚子了!” 这话仿佛将一颗活鸡丢进了沸腾的锅里。 登时锅水四溅,鸡毛漫天。 “天啊,真是干出丑事了!” “我就说她经常鬼鬼祟祟,原来是和人幽会!” “啧,绣活好又怎么样,人品不端正,把咱们的脸都丢尽了!” “不会,璎珞姐姐不会是这样的人!” 张嬷嬷身体晃了晃,若不是身旁的吉祥扶住她,怕是要一下子坐在地上,离她不远处的吴书来脸色也很不好看,望向魏璎珞的眼神也充满失望。 曾经他多看好这个孩子啊,哎…… 正要挥手为这件事做个了断,却听见严嬷嬷大吼一声:“够了,你们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 嘈嘈杂杂的声音忽然一止,方姑姑楞了楞,紧接着道:“你不是说她肚子大……” “我是说她肚子大了……些!”严嬷嬷总算逮着机会,将没说完的那个字说完,然后冷哼一声道,“估摸着是吃了什么不好克化的东西,硬生生把肚子给撑大了,但最重要的是——她还是个黄花闺女,清白之身!” “什么!”方姑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拉着严嬷嬷道,“你说什么,你……你是不是搞错了?” “呸!”旁人肯给她面子,严嬷嬷可不会给她留面子,当即朝她面上啐她一口,倚老卖老道:“闭嘴吧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还敢在我面前装经验!你见过多少女人,就敢断定人家身怀有孕!我在宫里四十年,看了多少秀女宫女,难道连妇人和少女都分不清吗!” 方姑姑被她喷了一脸口水,却连擦拭一下的心情都没有。 周遭的目光让她遍体发寒,她几近哀求的拉着严嬷嬷道:“从前没出过错,许是,许是就今天出了一次错呢?麻烦你了,不,求您了,严嬷嬷,您再给她验一次,就一次!” “不必了!”吴书来走了过来,沉声道,“严嬷嬷可是宫里四十年的老嬷嬷了,说起女人那点事儿,就连太医院院判也比不上她有经验!几十双眼睛都看得真真的,魏璎珞的确是被冤枉了,你这个掌事姑姑,干得可真不是人事儿!” 方姑姑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跪了下来,痛哭流涕道:“吴总管,吴总管,我,我也是误听了锦绣那丫头的胡话,是她想栽赃陷害魏璎珞,不是我啊!” 冷不丁被她拉出来背锅,锦绣吓了一跳,见众人都将目光投向她,她连连后退,却又不知道该退到哪里去,只能不停摆着手道:“不,不是我!方姑姑,你怎么能怪到我头上,明明是你让我去盯着璎珞,我都是据实汇报,一句都没有夸大啊!” “哼,明明是你跟魏璎珞有仇,为了除掉她,故意拿些假消息来咋呼我,把我当枪使,我……我……”方姑姑越说越火,忽然朝对方扑了过来,撕扯住对方的头发跟面皮,吼道,“我跟你拼了!” 两个扭打在一块,仿佛宿世的仇人般,三四人上去也没能扯开,一时间尘土飞扬,钗环满地。 “够了!”吴书来怒吼,“成何体统,真是成何体统,来人,把她们两个拉开!” 最后还是他带来的太监们出面,才硬生生将这两人拉开,却还不肯安生,不断朝对方踢着腿,又不断的朝吴书来哭喊求饶。 吴书来被她们两个吵得头疼,目光投向魏璎珞,缓缓道:“魏璎珞,你是苦主,你怎么说?” 听吴书来此话的意思,是要将决定权转移给魏璎珞了? 方姑姑与锦绣对视一眼,纷纷换了个讨饶的对象,你一言我一语的朝魏璎珞哭喊。 方姑姑:“璎珞!璎珞!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是 我不地道,是我太苛刻,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原谅我!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挑剔你了,这都是锦绣的错啊,是她挑拨离间,你是个好姑娘,都是她不好!” 锦绣:“璎珞,你别信她的话,她这是想求你原谅!咱俩是一起入宫的,你知道我胆小,这么大的事儿,敢一个人策划吗?是她,她才是幕后主使,我只是迫于无奈,没办法才听她的话呀!” 魏璎珞对她二人视而不见,又重新对吴书来福了福,语气沉稳:“人言可畏,若非吴总管您主持公道,想必璎珞只能一死自证清白,如今事情已经水落石出,还请吴总管秉公处理。” “哦?”吴书来笑了起来,“即便我将她们两个放了,你心里也不怨?” 方姑姑与锦绣眼中登时迸发出热烈光芒,望向魏璎珞的目光充满忐忑与哀求,却见魏璎珞轻轻摇摇头,回道:“不怨。” 吴书来满意的笑了起来:“你虽不怨……我却不能真的就这么放过了她们!方妮子!” “在,在,奴婢在。”被他点到名字的方姑姑忙不迭的跪了下来。 “你诬陷他人,犯了口业,杖四十,逐出宫去!”吴总管冷冷道,然后目光从她猛然瘫痪在地的身上,转移到瑟瑟发抖的锦绣身上,“宫女锦绣,嫉妒同僚,挑拨离间,杖二十,罚入辛者库。” 两人立时大哭大叫起来。 方姑姑:“不要!吴总管,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吴总管!吴总管!” 锦绣:“不是我的错呀,都是方姑姑害的,这真的不关我的事!” 吴书来实在是不愿意再听见这二人的声音,摆了摆手,几名太监便一起用力,将她们两个拖了下去。 “宫里是什么地方,竟然也敢胡言乱语,谁要是再搅风搅雨、无事生非,她们俩就是下场!”吴书来环顾四周,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人都垂下头去,直至看向魏璎珞时,目光才变得温和了些,“若要学,就多学学魏璎珞,这才是你们值得学的好榜样。” 他或许只是随口一说,但那又怎样呢? 待他一走,众人重新抬起头来,望着魏璎珞的眼神已经不一样了。 宫女所里已经没了方姑姑。 如今再加上吴总管那番话。 ……从此往后,宫女所里,还有谁敢跟魏璎珞作对? 第二十四章 阿满 “咳,咳咳……”夜里,方姑姑辗转片刻,声音嘶哑的唤道,“冰清,给我倒碗水!” 半天无人回应。 “玉洁!”方姑姑又换了个人喊,“给我倒碗水!” 仍旧无人回应。 往日里总是侍奉在她身旁,甚至不需要她喊,只要她轻轻咳嗽一声,就会争先恐后的为她端来茶水的两名宫女,如今却一同消失无踪。 “你们这两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枉费我平日那么信任你们!”方姑姑骂了半天,眼角不禁流下泪来,“如今,如今连一口水都不给我……” 话音未落,一只茶碗端至她唇边。 水是凉的,里面也没有放任何茶叶,但方姑姑渴了一晚上,已顾不得那么多了,她一把抓住那只茶碗,咕噜咕噜喝了个干净。 “喝够了吗?” “再来一……不对!”这不是冰清跟玉洁的声音!方姑姑猛然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清丽如莲的面孔,纵不施粉黛,却也占尽人间七分丽色。 “喝够了,就回答我几个问题吧。”她面带浅笑道。 “魏!璎!珞!”方姑姑一字一句道,“你竟然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我不来,只怕你连一口水都喝不上。”魏璎珞幽幽一叹,“可怜啊,本来再过半年,你就能按律出宫,如今被赶出去,非但抚恤银子没了,只怕连你的家人都不敢收留你。” 想到自己的悲惨晚景,方姑姑忍不住两眼发黑,嘴唇哆嗦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害我,还有你那肚子,你那肚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此事她辗转反侧,却始终得不出一个答案,若非认定魏璎珞大了肚子,她也不敢拉吴书来过来。 “哦,你说这个啊。”魏璎珞轻笑一声,手指轻轻抚过自己仍显得有些肿胀的肚子,语气轻巧的仿佛在说别人身上的事,“前些日子从工匠处弄来了一些制作陶瓷的高岭土,少量服用,没有性命之危,却会很快腹胀。我装得不过两分像,你们就上钩了,迫不及待要处置我……” 方姑姑听得身上发冷。 说是说少量服用,没有性命之忧,但那到底是土啊,观音土吃死人的事情又不是没发生过,谁知道这玩意吃下去会怎样? 一个对自己都这么狠的人,对敌人只会更狠。 “至于你说为什么……”魏璎珞手指一翻,一根精致的梅花络子便勾着她的 手指头垂落下来,“你还认得这根络子吗?” 方姑姑定睛一看:“这,这不是我前些时候丢失的络子么,你这个小偷……” “你才是小偷!”魏璎珞猛然扯住她的头发,迫使她昂头看着自己,往日的伪装此刻已经全然撕去,暴露在方姑姑面前的,是一张真实到可怕的……复仇者的脸,“看着我的脸,仔细看看清楚,我是谁!” “你是魏璎珞,不,不,你是……”方姑姑惊恐的看着眼前这张脸,“你是……魏璎宁!” 魏璎珞一直觉得有些奇怪。 若说锦绣对付她,是出于嫉妒,方姑姑为什么要掺和进来? 直到拾到她遗落下的梅花络子……姐姐进宫之前,魏璎珞一整晚没睡觉,亲手打给她的梅花络子,一个答案才渐渐浮出水面。 “说!”魏璎珞恶狠狠的揪着方姑姑的头发,模样狰狞的似心有不甘,自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把有关魏璎宁的事情全部说给我听!否则我现在就去吴总管那,揭发你平日苛刻宫女的恶行,到时候你可就不是净身出宫的待遇了!” “别,别,我说,我什么都说……”方姑姑含泪服软,“我之前听你的名字,就觉得有点耳熟,后来仔细一想,魏璎宁一入宫就改了名,大家习惯叫她阿满……” 许是天意,魏璎宁入宫之时,恰巧也分在方姑姑手里。 两姐妹连做的事情都一样,都是天不亮就起床,在方姑姑的衣服帕子上绣上式样不同的花样。 “后来她闹出丑事,被我抓住了把柄,我,我就拿这件事威胁她,让她把身边的财物,以及体己银子都交给我保管。”方姑姑指了指墙角,“诺,就在那块板子下头。” 魏璎宁丢开她,飞快的撬开木板,自木板下提出一个颜色发旧的蓝布包袱,解开一看,里头半个铜板也无,只有一两件旧衣服,还有一块裂了缝,已不值钱的玉佩。 “这么多年了,钱……我以及花掉了。”方姑姑将自己缩进床角内,双手抱着膝盖,瑟瑟发抖道,“你别告发我,等我出宫了,会想办法还钱给你的。” 魏璎珞对钱不感兴趣,她痴痴看着手中的旧衣裳,上头似乎还留着姐姐的体温,她珍而重之的将之抱进怀中,如同抱着姐姐…… “你口口声声说我姐姐闹出了丑事。”她背对着方姑姑,声音低沉,“究竟是什么丑事?” “不就是偷男人……”方姑姑道。 “胡说!”魏璎珞猛然回头,厉声道,“我姐姐不是那种人!” 方姑姑的肩膀缩了一下:“不,不信你去问张嬷嬷。” 魏璎珞皱皱眉:“张嬷嬷也知道这事?” 方姑姑反倒奇怪的看她一眼:“你以为她为什么这么照顾你?还不是因为你姐姐是她最看重的绣女,你要问阿满的事情,不该问我,应该去找她……” 她话没说完,屋子里就已经人去无踪,空留两扇被人猛力拉开的房门,还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宫女所,张嬷嬷的住处。 桌子上摆着两只茶碗,因放了有些时候,茶水不再滚烫,刚好是能入口的温度。张嬷嬷端坐在一只茶碗侧,闭目养神,似在等待一位客人。 咚咚咚。 “门没锁,进来吧。”张嬷嬷缓缓睁开眼,“坐,先把茶喝了。” 魏璎珞气喘吁吁的站在门口,她是一路跑过来的,以至于喉咙似着了火一样,一杯茶水灌进喉,才终于又有了说话的力气。 “嬷嬷。”她放下茶盏,盯着眼前给她续杯的张嬷嬷,“魏璎宁是我姐姐。” 茶水再次灌满杯子,翠绿色的茶叶在杯中云卷云舒,散发出清新的茶香,张嬷嬷慢条斯理道:“跟你说过了,不要提起这个名字,犯忌讳。” 魏璎珞盯着她递过来的茶盏,半晌之后,才轻轻问道:“你早就知道了,你什么都知道了,但为何……什么都不跟我说?” “你要我对你说什么呢?”张嬷嬷道,“说阿满做错了事,我对她很失望?” “每个人都说我姐姐做错了事,可她究竟犯了什么错,以至于要拿命去填?”魏璎珞推开眼前的茶盏,扑到张嬷嬷膝上,昂起巴掌大的小脸,泪水婆娑地望着她,如同受了委屈的小孙女,不断摇着祖母的手,“嬷嬷,嬷嬷,求您告诉我,求求您了!” 张嬷嬷实在是拗不过她,重重叹了口气:“有人告到吴总管那了,说她彻夜未归,定是与人在外私通,她的运气没你好,吴总管在御花园的假山里,搜出了她遗留下的脏污内裙……” “姐姐一向洁身自好,绝不会做出这种事!”魏璎珞听了,却一个字都不信,“她定是被人冤枉的!” “我也希望她是被人冤枉的。”张嬷嬷怜悯的看着伏在她膝上的小丫头,“但她亲口对我说,没有人逼迫,是她自愿的。” 魏璎珞眼前一阵发黑,只觉天地都旋转了过来,张嬷嬷每说一个字,她脚底下就多裂一道口子,无数双手从地里面伸出来,要将她拉进缝隙里去。 “没有办法,只能按宫规处置,乱棍打死。”张嬷嬷抚着她的头发,安慰道,“也是她命不该绝,太后娘娘那阵子生了病,不愿宫里见血,便杖责五十,赶出了紫禁城,她如今……过得如何?” “……她死了。”魏璎珞忍不住哭了出来,“所有人都说她是羞于见人,才会上吊自尽,但我去查过伤口,她的脖子上有青色指痕,她是被人活生生掐死的!” 张嬷嬷大吃一惊,猛然抓住魏璎珞的肩膀:“掐死的?” 魏璎珞哭着点头,泪水顺着她的动作不断坠下脸颊。 “这不对,这不对……”张嬷嬷走过的路,比一般人吃过的饭还多,一下子就寻出了其中猫腻,“若她当真自愿与人苟且,又怎会落到被灭口的地步?这件事,只怕另有隐情……” “是,所以我才进的宫。”魏璎珞擦拭一下脸上泪水,“我不能让姐姐死的这么不明不白,我一定要找出真相,还她一个公道!嬷嬷,求您帮帮我,也帮帮她!” “你要我如何帮你?”张嬷嬷一副有心无力状,“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而且一点线索都没有……” 线索? 魏璎珞想了想,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嬷嬷,你看看这枚玉佩。” 那是魏璎宁所剩不多的遗物之一,因方姑姑贪财,故而一直藏在木板下头,没有被别人搜去,尘封多年,直至今日才重见天日。 张嬷嬷将玉佩接过来一看,眉头立刻蹙起。 魏璎珞一直紧盯着她的脸,自然没有放过她此刻的表情变化,立时心中一动,三分激动七分期待的问道:“嬷嬷,您认识这玉佩?” 张嬷嬷摇摇头,道:“fucah。” 这是一句满文,魏璎珞自是听不懂,只能等待张嬷嬷为她解惑。 “我不认识这玉佩,却认得这上头的名字。”张嬷嬷缓缓抬头,眼神复杂的看着魏璎珞,“fucah,这块玉佩的主人是——皇上的发小、妻弟,御前侍卫,富察傅恒。” 第二十五章 主绣者 世事难料。 先前她还三番告劝,让锦绣不要想方设法接近宫中侍卫,尤其是富察傅恒。 岂料命运给她开了一个极大的玩笑。 “璎珞姐姐,你在看谁啊。”吉祥在身旁轻轻问。 对面的甬道上,是一行巡逻的宫中侍卫,前后共计六人,富察傅恒,庆锡都在里面。 存了飞上高枝当凤凰念头的宫女,可不止锦绣一个,只是没人敢像她那样付之以行动,多半只敢停下手中的活,远远的望着议论着,一个说这个长得高,另一个称那个生得俊美,讨论到最后,面红耳赤,芳心颤动。 “没看谁,走吧。”魏璎珞收回目光,对吉祥笑笑,“走吧,我们回绣坊,听说经年的绣女都忙着赶制太后、皇上的常服,偏巧再过一个月,就是皇后的千秋,各宫各坊,都要为皇后娘娘准备寿礼。我们绣坊遵循旧例,得为皇后献上一件凤袍,却不知主绣者是谁……” 一个时辰后,绣坊内人人到齐。 张嬷嬷环顾众人,慢条斯理道:“主绣者是——” 人人皆露出期盼的目光,尤其是玲珑,甚至忍不住踮起脚尖,仿佛这样就能让她从人群中脱颖而出,吸引到张嬷嬷的目光驻足。 张嬷嬷的目光果被她吸引,玲珑面露狂喜之色,但笑容很快止住,因为那目光慢慢从她身上移开,最后定格在魏璎珞身上。 “——魏璎珞!” 张嬷嬷宣布道。 踮起的脚尖一下子回到原处。 四周一片叹气声,玲珑忍了忍,终是忍无可忍地问:“嬷嬷,您什么好事儿都想着璎珞,那我们呢?” 张嬷嬷将目光投向她,反问:“你是觉得我偏心?” 玲珑吓了一跳,忙低头道:“我不敢……” “是不敢,而非不是。”张嬷嬷摇摇头,然后对众人道,“这样吧,你也好,其他人也好,若是有人觉得不公,觉得自个儿绣的比璎珞好,那你站出来,我把活交给你!” 众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 若是只有绣活好的话,众人当中不乏野心勃勃之辈,敢出来与之争一争,但方姑姑前天才被逐出宫,连绣工堪属绣坊第二的锦绣也被罚入了辛者库,兼之又得了吴总管赏识,此时此刻正值魏璎珞风头正劲之时,谁人敢与之一争? 于是直至最后,也没有人敢站出来。 就连魏璎珞自己都觉得自己风头太盛,绣坊工作完成之后,她琢磨着众人都已经回去了,便独个儿寻到张嬷嬷,叹了气:“绣工需要日积月累,璎珞才多大年纪,绣活再好也有限,绣坊宫女,加上外头请来的大师傅,绣活比我强的不知凡几……嬷嬷,您太照顾我了。” “宫女里有惯例,凡是皇后、贵妃的千秋之礼,都由新入宫的宫女筹备。那一日主子们心情好,大多会有重赏,便是做的不好,也不会过分苛责。这是给你们一点盼头,一个出头的机会。”张嬷嬷打完官腔,忽对她眨眨眼,“况且你那傻姐姐是我最得意的徒弟,就算看在她的面上,我多照拂你两分。” 魏璎珞心下感动,想说些什么,但搜肠刮肚半天,却搜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 “得了,宫女不兴哭丧着脸,不管什么时候,都得有个笑模样,来。”张嬷嬷笑道,“笑个给我看看。” 魏璎珞楞楞看她半晌,像个刚开始学笑的婴儿,试探性的勾动起唇角,露出青涩的,甚至有些僵硬的笑容。 这样的笑容,自然称不上美。 但唯独此刻的笑容,不是为了讨好贵人,不是为了麻痹敌人,而是发自内心,真心实意的笑容。 也是听闻姐姐的死讯之后,她第一次真正的笑。 过了几日,缝制凤袍要用的材料运至绣坊。 绫罗绸缎比比皆是,其中最为引人侧目的,乃是张嬷嬷手中的那盒孔雀羽线。 看似刚刚从孔雀尾巴上拔下来的明丽尾羽,但在这宫里头,什么都讲究一个精致,尤其是要献给贵人们的东西,那更是不吝人工,不吝材料。 “孔雀羽线是用孔雀羽毛和金丝银线编织在一起,一个非常熟练的织女,每天也只能织出一米。”张嬷嬷珍而重之的将盒子交给魏璎珞,嘱咐道,“你可得好好使用,小心别出差错,可没有多余的能给你了。” 魏璎珞忙接过盒子。 正好一缕阳光折入盒中,盒子里盛的仿佛不是织品,而是贵重珠宝,竟折出五彩斑斓的辉光,如梦如幻,似浮动着的海市蜃楼。 众人皆沉醉于其美丽,却不想,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 “若是出了差错,会怎样?” 说话的人藏在人群里,而且是掐着嗓子说的,魏璎珞虽立刻循声望去,却没抓住这个人。 张嬷嬷的脸色极难看,宫中最忌讳说这种丧气话,当 即厉声道:“是谁?站出来?” 她连唤三次,仍旧没人肯站出来。 眼见于此,张嬷嬷当即冷笑道:“这可是献给皇后娘娘的献礼,若是中间出了任何差错,自然是我们一块掉脑袋!” 这话有人信,也有人不信。 但旁人心里如何想,魏璎珞不在乎。 她在乎的,只有眼前这个机会。 “我不能主动接近富察傅恒,有很多人看着他,也有很多人看着我,太过主动,只会落人把柄。”绣绷前,魏璎珞自盒中捡起一根孔雀羽线把玩,心想,“为今之计,只能先从他身边的人下手……想必嬷嬷也是这样想的,才把这个任务交给我,若我做得好了,自然能够在富察傅恒的姐姐——皇后娘娘那留一个印象。” 有多少人的步步高升,就是从留有一个印象开始的。 魏璎珞聚精会神的开始做起绣活,因为太过用心,以至于忘记了时间,直到肩膀被人摇了摇,她才转过头来,窗外已经黑了,吉祥手持一盏油灯站在她身旁,有些埋怨道:“璎珞姐,我都喊你三次了,你一直不理我。” “不好意思,绣得入迷了。”魏璎珞笑道,然后抬手揉了揉酸涩的眼睛。 “天都这么黑了,也不掌灯,眼睛不要了啊?”吉祥将油灯放在她面前,灯火一照,盒中的孔雀羽线晃晃生光,竟硬生生驱逐了四周的黑暗,使得魏璎珞身周宛如白昼,连吉祥这种眼睛里只有食物的憨货,都忍不住目光被其吸引,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对魏璎珞道,“你肚子饿不饿,我们一块去吃饭吧。” 魏璎珞早就腹中作响,却笑道:“不,我还不饿,要不你随便替我带点吃的回去吧,我晚些再吃。”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今天那个不合时宜的声音,让她发现自己正被人所妒。 妒忌就像一把刀,谁也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从背后刺来。 魏璎珞怀疑会有人对凤凰羽线下黑手,比如偷偷拿走几根,而这样珍贵的材料,一旦少了,可没有其他可以替代的东西。 所以最好的应对方法,就是在对方下手之前,先行将羽线用掉,将凤袍做完,然后交到张嬷嬷手里。 “你……你不会还想继续干活吧?”吉祥皱皱眉,视线往孔雀羽线上一转,没了先前的喜爱,反而生出些厌恶,“绣完这凤袍,少说得月余,天天这么赶,你不要命了啊!这样好了,你先去吃饭 ,我帮你绣一会!” 她虽然一片好心,但魏璎珞可不敢将东西交到她手里,毕竟这可是一位能将凤凰绣成草鸡的主…… “反正就两个选择,要么让我帮你绣,要么跟我去吃饭!”吉祥摇着魏璎珞的肩膀,半是蛮横半是撒娇道,“左右不过半柱香的时间,来嘛,来嘛!” “哎,哎,好吧!”魏璎珞实在被她缠得没办法,只得起身同她离开。 今夜的伙食十分丰富,南瓜粥熬得鲜甜可口,凉拌黄瓜清爽入味,米粉肉肥而不腻,只可惜魏璎珞心中记挂着绣坊的事情,捡了些菜,三两口扒完碗里的饭,便放下筷子道:“我吃饱了,先回去了。” “这么快?”吉祥嘴里还塞着一嘴的米粉肉,看着桌上几乎没动几口的菜,口齿不清的喃喃,“好浪费……等等我!我马上吃完!” 魏璎珞匆匆往绣坊赶。 仔细一回想,那句话绝非无的放矢。 “若是出了差错,会怎样?” 若是故意让魏璎珞出了差错,会怎样? “厨房难得做一次米粉肉,我还剩了半盘子没吃呢,哎,你说你这么赶干什么呢?东西又不会飞……”抱怨话忽然噎在喉头,吉祥目瞪口呆的立在绣坊门口,透过魏璎珞的肩,望着里头的光景。 只见绣坊中一片大乱,绣绷、绣布,乃至于凤袍都被随意丢在地上。魏璎珞几步走上前去,只见刚刚才起了个头的凤袍上,竟被人剪出了几个大洞,黑乎乎的犹如一张张嘲笑的嘴,意图将她,将她的未来吞噬。 “……糟了!”魏璎珞忽然面色一变,冲向放凤凰羽线的盒子。 烛台仍在原处,盒子也仍在原处,盒盖开着——里面黑洞洞的,什么都没有。 孔雀羽线……不见了。 第二十六章 替代品 绣坊里很快就聚满了人。 “天啊,孔雀羽线不见了!活该,好事儿都让她摊上了,这回倒霉了吧!” “就是,看她怎么交差!要是嬷嬷把活儿交给我,我才不像她!” “嘻嘻,她这回要被赶出宫了吧?” “何止,要丢脑袋哪!” 璎珞猛然转过身,冷冷扫视众人:“黄泉路上,有你们大家陪着呢,我一点儿都不寂寞!” 众人正欢快的落井下石,冷不丁听她来了这么一句,登时不快,玲珑越众而出,替众人说了一句心里话:“你胡说什么呢!自己丢了东西,凭什么要我们陪葬!” “她说的没错。”一个冷厉的声音忽然在她身后响起,玲珑一回头,惊恐的发现张嬷嬷站在她身后,目光如刀的盯着她,“凤袍是绣坊的献礼,所有人上下一体,皇后要是问起来,难道只追究她一个人的过错?有空幸灾乐祸,不如摸摸自己的脖子,看看硬不硬,能不能抗住午门一刀!” 此话若是从魏璎珞嘴里说出来,众人多半不信。 但从张嬷嬷嘴里说出来,尤其是第二次说出来,众人不得不信。 此事,只怕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个不好,整个绣坊的人都要遭殃。 一个宫女怕的哭起来:“那怎么办?我不想死啊!” 旁边一个宫女忙捂着她的嘴:“呸,宫里不许说那个字!宫女甲: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顾得上忌讳!” 还一个咬牙道:“到底是个哪个杀千刀的偷了东西,赶紧还回来,不然留着当陪葬品啊?” 此话一出,众人左右四顾,都用猜忌的目光看着彼此,恨不能立刻从中揪出那个害惨所有人的小偷。 “嬷嬷,是我的错!”吉祥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张嬷嬷脚下,与其他人不同,她总在为魏璎珞着想,为了让她少受些委屈,甘愿以身代之,“是我硬要拉着璎珞姐离开,才让小偷得逞的,你要罚就罚我吧!” 魏璎珞看了她一眼,在她身旁跪下,对张嬷嬷道:“嬷嬷,一人做事一人当,孔雀羽线是在我手里失窃的,我愿意承担责任。” 张嬷嬷叹了口气:“你打算怎么做?” “当务之急,是集全坊之力,先将凤袍做出来。”魏璎珞沉思片刻,咬牙道,“至于孔雀羽线……希望嬷嬷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张嬷嬷问。 “请开库房大门!” 上一次魏璎珞进库房,是因为吃高岭土吃大了肚子,身上的衣服不合身,张嬷嬷特令她去库房拿件合身的旧衣服穿的。 在那里,她不但看到了许多旧衣服新衣服,还有许多旧线新线,全天下流行过,或者正流行的绣线几乎全部云集于此,当中总能找到一样替代品。 库房的门开了,魏璎珞自架子前走过,一样一样的翻捡盒中绣线。 金线——不,不行。孔雀羽线在阳光下有七彩之光,金线只有一色之光,阳光一照,便会被人发现端倪。 同理,银线,红线,其余颜色的绣线都不行。 彩线虽能在色彩上比拟一二,却又少了那种浑然天成的富贵之气,甚至还比不上金银二线。 吉祥在一旁为她掌灯,带着哭腔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要不,你还是把错推在我身上吧,我皮糙肉厚,经打……” “我不会让你挨打的。”魏璎珞继续翻找着绣线,目光坚定无比,“也不会让张嬷嬷挨打的。” 她心知肚明,若是最后她做不出凤袍,有两个人必定会将所有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一个是吉祥,还一个是张嬷嬷。 “哎!你怎么这么倔啊!”吉祥急得团团转,一不留神就碰到身旁一面木架上,一只袋子被她碰落下来,系袋子的绳子有些松,竟一下子就打开了,袋内的东西泻了出来。 魏璎珞楞了楞:“这是……” 在一片金丝银线中,地上之物显得异常朴素。 “哦,是冬日用来做端罩的皮毛,还是些下等货色,没用!”吉祥弯腰拾捡地上的白色毛皮,“别的东西好歹有个盒子装,也就这,盒子都轮不上,随便用个袋子装了。” 捡完之后,随手用绳子把袋子一扎,吉祥正踮起脚,要将袋子放回架子上,旁边却忽然伸出一只手,阻止了她的动作。 吉祥楞了楞,转头问道:“璎珞姐?” 魏璎珞从她手里取过袋子,重又将系袋的绳子打开,从中取出一片毛皮,递至眼前审视。 的确是下等货色,还带着一股动物身上的味,若是不经处理,只怕连给宫女做衣裳,宫女都会嫌弃。 见她一副若有所思状,吉祥有些不敢相信的问:“璎珞姐,你,你该不会是……别啊,这可是最没用的东西!” “这世上没有 毫无用处的人,也没有毫无用处的东西。”魏璎珞却笑了起来,一根手指轻轻抚过柔软毛皮,眼中流过智慧光芒,“端看怎么用,跟用在什么地方了!” 一个月后—— “金玉作献玉器4件2盒,莱石如意2柄。” “陶瓷坊献翡翠丹凤花瓶一对,水晶双鱼花瓶一对。” “玻璃厂献象牙雕花梳妆匣一盒,带表珐琅把镜一只。” “屏风处献紫檀木座孔雀翎宫扇一对,紫檀雕花宝座一座,掐丝珐琅仙鹤蜡台一对。” 长春宫外,各作各坊派来献礼的太监宫女们排成长列,魏璎珞立在其中,手中一方托盘,托盘上蒙一面黄绸,将盘中之物遮盖的严严实实。 “放轻松点。”魏璎珞心里对自己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这时两名太监从大殿内躬身而出,许是年纪小,低声议论时,竟没有避开身旁耳目,却听其中一个道:“瞧见皇后娘娘的脸色没,真叫一个难看,从头到尾连个笑模样都没有!” “贵妃娘娘也是狠。”另一个道,“送什么不好,竟送了皇后娘娘一尊金子做的送子观音。” 宫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自长子夭折之后,富察皇后便再无所出,慧贵妃所为,简直是当众撕扯开富察皇后心头的伤疤,还往上面洒了把盐。 魏璎珞原本站在众人中间,闻言心下一动,悄悄落后几步。 虽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但若想成功,最好还是尽量避开人祸。 收了慧贵妃如此大礼,只怕皇后娘娘表面上不说什么,心里却忍着一股怒气,现在进去献礼的人,无论献的是什么,都讨不得好。 搞不好还会被迁怒…… “除非……”魏璎珞回头张望了一眼,“在那个人之后献礼。” 步子越落越后,不知不觉,魏璎珞就退到了队伍最后。 前头的宫女们一个个捧着托盘进去,殿内不断有唱礼声传来。 不知不觉,就只剩下她了…… “绣坊献礼——” 太监的传唤声从殿内传来。 明明身后已经没有别人,但魏璎珞还是不断的回头张望,目露焦急。 “绣坊献礼——” 太监的传唤声再次响起。 事不过三,若是让第三声传唤声响起,有礼也变没礼。 魏璎珞只得深吸一口气,对自己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她手捧托盘,脚步沉重而又缓慢的走进长春宫内。 纵素日节俭,但在这寿宴之日,长春宫同样张灯结彩,金碧辉煌。一个个魏璎珞认得与不认得的贵人们高坐宴上,一人高的珊瑚树,比平静湖面还要齐整光滑的西洋镜,平民百姓只能在梦中见到的奇珍异宝,满当当堆砌在殿上,都是献与皇后的礼物。 传唤太监喊道:“绣坊献凤穿牡丹女袍一件,石青缎绣凤头高底女鞋一双!” 璎珞跪下来,将托盘高高举起:“恭贺皇后娘娘芳龄永驻,福寿绵长。” 托盘高高举着,半天不见接下来的动作。 许是第一次见到贵人,激动得忘了接下来怎样做?富察皇后好心提醒:“到了殿内,怎么还不掀开黄绸?” 魏璎珞抿抿嘴,躲到队伍最后,放慢脚步,最后迟迟不揭黄绸,她已经尽力了,却还是来不及。心中叹了口气,魏璎珞正要掀开黄绸,却在此时,她身后传来一声长长唱喝:“皇上有赏!” 仿佛一道电流流窜魏璎珞全身。 她不得不拼尽全身力气,才能压制住心中狂喜。 那个人……总算来了 第二十七章 献礼 大太监李玉肘间横着一柄雪白拂尘,快步走入,身后随着一串抬着紫檀木箱子的太监。 “皇后娘娘千岁!”李玉笑得如同一尊弥勒佛,“皇上嘱托奴才,将今年千秋日的寿礼送来。” 皇后起身相迎:“皇上厚爱,臣妾谢恩。” “娘娘别急,除去金银绸缎这些常例,皇上还特意为您准备了一件礼物。”说罢,李玉拍拍手,两名面容清秀的小太监便抬着一只式样精致的妆奁进来。 时间刚刚好,子时,富察皇后出生的时刻。 妆奁顶部的小黑匣子忽然敞开,弹出一只翠绿色布谷鸟,乍一眼望去,栩栩如生,待走近一看,才发现是由一整块祖母绿雕刻而成,唯双眼处点缀着两颗黑色玛瑙,灵光溢动,精致可爱,一望见富察皇后,便舒展开绿色翎羽,发出“布谷,布谷”的叫声。 皇后立时露出喜爱之色:“这是钟表吗?” “皇上为了给您一个惊喜,早早吩咐做钟处制造,他们捣腾了很久,做出来一只祝寿钟,但皇上说,咱们中国人不兴寿辰送那玩意儿,特意命他们进行了改造,您瞧。”李玉将妆奁盒打开,里面盛放着各式各样的珠宝,大多是祖母绿与玛瑙首饰,正好与布谷布谷叫唤的鸟儿交相辉映,李玉笑道,“这是一只妆奁,但上头的小匣子,能准点报时!” 珍贵倒是其次,最难能可贵的是,皇帝在这上头花费的心思。 在座嫔妃个个羡艳不已,尤其是慧贵妃,假指甲生生抠进身旁侍女的皮肉里,虽疼,对方却咬牙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难为皇上为本宫花费了这么多心思。”皇后娘娘终于露出此次寿宴上第一次微笑。 身旁的人纷纷围了过来,对她说着恭维话,皇后挥挥手,众人声音一止,她对李玉道:“李公公,麻烦你去与皇上说,本宫稍候会亲自过去谢恩。” “是,娘娘。”李玉恭敬应道,转身之际,脚步忽然停了停。 魏璎珞立在道路一侧,若无其事的高捧手中的托盘,有意无意,托盘正好遮住了她的脸。 虽觉得此女看起来有些面熟,但这里到底是皇后的寿宴,李玉不好在这个时候命她抬头一看,免得引起旁人的无端猜测,又有皇后的嘱咐在身,便收回目光,抬脚离去。 他走后,众人的目光与议论一直聚在布谷鸟身上,良久之后,富察皇后才记起还有一个前来献礼的宫女在,转过头来,和颜悦色的 问她:“绣坊送了什么来?” 魏璎珞慢慢展开托盘上照着的黄绸,露出下头折叠好的凤袍来。 四周响起一片惊叹声,却不是惊叹于凤袍的美丽。 而是……惊叹于它的粗劣。 “大胆!!”不必富察皇后开口,她身旁的大宫女明玉便已厉声喝道,“你竟敢将这样的东西送给皇后!!” 凤袍绣工非凡,上头的凤凰展翅欲飞,比之先前巧夺天工的布谷鸟儿,竟也不遑多让。 区别在于,布谷鸟儿是由珍贵的祖母绿雕成的,而托盘中的凤袍,却是由不知名的动物毛皮织成的。 “我记得给绣坊送去的乃是孔雀线,如今做出来的是什么?”明玉快步走来,抓起凤袍一看,面上怒色更重,“不是金丝,甚至不是银线,好啊,绣坊竟然敢这样明目张胆的贪墨了孔雀线,最后拿出这种粗制滥造的东西来凑数吗?” 魏璎珞迅速跪倒:“奴婢不敢。” “你不敢?做都做了,还有什么不敢?”明玉正要将手中的凤袍掷到对方脸上,身后却响起富察皇后的一声:“慢。” 富察皇后招招手,命明玉将衣裳递了上来,低头打量片刻,她的眉头也不禁皱了起来,抬头望向魏璎珞:“若本宫没看错的话,这是鹿尾绒毛搓成的丝线。” “皇后娘娘圣明。”魏璎珞半点掩饰也无,大大方方的承认道。 众人哗然。 竟真是绣线中最下等的鹿尾毛,连地位稍微高一些的宫女都不会用这样的材料做衣裳,绣坊的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还是受了什么人指使,用这样的东西来羞辱皇后娘娘? 一时之间,众人的目光有意无意的瞥向慧贵妃。 连富察皇后心中都存了类似的怀疑,面色渐渐冷淡下来,问:“绣坊为何要选用这样的丝线?” 皇后只配用这样的绣线,还是上头送来的材料出了错?在众人看来,无论是什么样的答案,对皇后来说都是一种羞辱。前者不必多说,若是后者,则说明皇后根本无力统御后宫,随便什么人都能调换材料,然后在寿宴这种重要时候,用鹿尾毛凤袍来羞辱她。 且不论寿宴之后,皇后会如何处理这事,但眼前这个小宫女……是死定了! 在众人看死人的目光里,魏璎珞深吸一口气,仍旧维持着手捧托盘的动作,吐字清晰道:“听闻皇后娘娘素来节俭,曾言金丝银线奢 靡浪费,又思及大清先祖入关之前,所有衣物装饰,一律采用鹿尾绒线,此次奴才斗胆,舍弃金丝银线,重返旧俗,既遵从皇后娘娘厉行节约之旨,又可提示众人铭记先祖创建帝业之艰辛。” “这……”明玉本已做好唤人处置魏璎珞的准备,冷不丁听她说出这样一番说辞,登时哑口无言,挑了半天,竟挑不出她话里的刺来,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富察皇后。 富察皇后会如何处置魏璎珞? 魏璎珞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 先前她不肯进来送礼,是因为皇后那时候正因为慧贵妃送的送子观音,而心情大坏。 即便是一个常年吃斋的善人,心情不好的时候,保不准都会伸脚踹一踹脚边的家犬。 所以她左等右等,左拖右拖,最后总算拖到了皇帝的礼物来。 那只翠绿色的布谷鸟儿,将皇后阴霾的心给唱得明亮了起来。 即便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人,在心情好的时候,说话的声音都会变得温柔些,甚至会好心赏赐路边乞儿一两只包子。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魏璎珞心想,“苍天……请不要辜负有心人。” 苍天,自然不会辜负有心人。 “……你这丫头,心思倒也巧妙。”她跪伏在地,只能听见富察皇后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带着轻松与愉悦,“如今宫中奢靡之风渐起,若人人都能铭记祖先创业之艰辛,当舍弃奢华、简朴度日才对。来人,赏!” 第二十八章 请罪 夜已经深了。 绣坊之中亮起了一盏盏灯。 灯火将窗户纸晕染成橘黄色,透过一张张窗户纸朝里望去,明明已经是吃饭的时间了,宫女们却全部聚在此处,纵使饿得肚子咕噜噜叫,却一个离开的都没有。 再次将针扎在指头上,吉祥哎哟一声,将流着血的手指头含在嘴里,回头看了眼大门,口齿不清的问:“璎珞姐姐还没回来吗?” 身旁的玲珑一边做着绣活,一边头也不抬道:“该不会是回不来了吧……” “你说什么呢!”吉祥怒道,“呸呸呸,快给我呸三声!” 玲珑撇撇嘴,才懒得做这粗俗动作,吉祥见此,心中更怒,正要与她好生说道说道,离门最近的一个宫女忽然喊道:“来了来了,外面来人了!” 吉祥一楞,立刻丢下玲珑往外跑。 身旁刮过一阵风,有一个人跑得比她更快。 “张,张嬷嬷?”吉祥目瞪口呆地望着对方的背影。 犹如一个家中独子远赴科举的老人,张嬷嬷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冲出大门,然后眼巴巴的望着外头的太监,指望从他嘴里能听见点好消息,至少不要是坏消息! “恭喜你了,张嬷嬷。”来的是三名宫女,领头的那个位阶比张嬷嬷还高些,此刻却对她客客气气的,面带笑容道,“你们绣坊的魏璎珞在寿宴上大出风头,这些是皇后娘娘赏给她的东西。” 她一招手,身后两名宫女便捧着托盘过来。 一只托盘里放着两匹绸缎,另一只托盘里放着一对簪子。 宫造之物,自是人间上等,更何况是皇后赏赐下来的东西,那更是一等一的做工,一等一的材质。 那两根玉簪,众人品评不出好坏,只知道颜色特别周正,上头隐隐萦绕一层淡淡的烟云之气,若有若无,似雾非雾,许是传说中的蓝田玉所做,故而蓝田日暖玉生烟。 而两匹绸缎就不同了,大伙在绣坊里干了有大半年了,自是认得料子的好坏,一个啧啧称奇:“这料子真好,穿在人身上,就像穿了一件泉水,常穿不但养皮肤,也养人。” “你懂什么,这可是江南织造送来的贡品啊。”另一个更识货的宫女羡艳道,“都是给主子们做衣服用的,璎珞命真好……” 张嬷嬷拉着领头宫女去一旁说了会话,又从袖子里摸出些银子硬塞给对方,对方推脱半天,最后只得勉为其 难的收下,待亲自将人送走,张嬷嬷满脸喜色的归来,对眼巴巴望着自己的众宫女宣布:“没事了,你们可以回去吃饭了。” 这个时候,众人哪有心思吃饭! 吉祥第一个扑过来:“嬷嬷,好嬷嬷,您快跟我说说,璎珞姐在寿宴上做了什么?” “是呀,嬷嬷,您就告诉我们吧。”玲珑也走了过来,不动声色道,“璎珞到底做了什么,皇后娘娘非但没有惩罚她,竟然还给了赏赐?” 张嬷嬷心情极好,对她二人笑道:“这事我也说不清楚,不如等她回来,亲口跟你们说吧。” 玲珑沉默片刻,问:“她现在在哪?” “领了赏。”张嬷嬷道,“当然要去给皇后娘娘叩头谢恩啦!” 长春宫外。 明玉手里提着一杆六角宫灯,橘黄色灯火,照亮眼前跪伏在地的单薄身影上,将她的影子拉得极长极长。 “娘娘。”魏璎珞将额头贴在手背上,“奴婢是来请罪的。” “哦?”富察皇后已除去身上繁重的礼服,换上她平日里常穿的朴素白衣,于月下款款而来,宛如月中归来的嫦娥,仙姿翩然,巧笑倩兮,“不是来谢恩,而是来请罪?” “是。”魏璎珞毫无掩饰的全盘托出,“绣坊前些日子遭了贼,被贼人窃走孔雀羽线,迫不得已,奴婢选用鹿尾绒线代替,为了在大殿上蒙混过关,编造了一套说辞。” “既已蒙混过关,为何还要跟本宫坦白呢?”富察皇后笑着问。 魏璎珞心道:因为我不相信。 事情进展的太过顺利了,顺利的就像是富察皇后有意配合她一样。 想清楚这点之后,魏璎珞背上出了一片冷汗,再也不敢存侥幸之心,二话不说就来富察皇后处请罪。 “皇后仁慈,体恤下人,不但不当众揭穿我,还赏下礼物,我心惶恐,像我这样犯了大错的人,怎有脸收下您的礼物。”魏璎珞叩首道,“还望娘娘收回赏赐,给我惩罚。” “赏下去的东西,怎能再收回来,你将本宫当成什么人?”富察皇后轻笑一声,“再说了,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今日是本宫的千秋,不愿有任何不愉快的事情发生,你懂吗?” 魏璎珞再叩首:“娘娘仁慈,奴婢铭记于心。” “不过……”富察皇后拖长了一下语调,“有一件事,本宫觉得非常奇怪……” “娘娘请说。”魏璎珞忙道,“奴婢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明玉说你先前在殿外等候的时候,一直在拖延时间,拖到最后才进来。”富察皇后问,“你当时到底在等什么?” 魏璎珞眼珠子股溜溜转,正琢磨着要给出个什么答案的时候,富察皇后已经先一步给出了答案。 “你在等皇上。”富察皇后问,“对吗?” 魏璎珞大吃一惊,条件反射的抬起头来,正对上一双睿智的眼睛。 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怎可能是省油的灯,怎可能是轻易就能蒙骗过去的主! 电光石火之间,魏璎珞已做出了决定。 “是!”魏璎珞一咬牙,将整件事全盘托出,“皇后娘娘深受隆恩,奴婢想借皇上这阵东风,让娘娘高兴。如此一来,奴才再进殿禀报,娘娘也不会大发雷霆了。” 富察皇后忽然面色一沉:“你好大的胆子!连皇上都敢利用!” “请皇后娘娘恕罪!”魏璎珞连连叩首,一副完全将自己的性命交付到对方手里的认命模样,“若要降罪,也请降罪奴婢一人,不要牵连绣坊无辜!” “罚是当然要罚的,让本宫想想……”富察皇后沉默下来。 直至魏璎珞的呼吸声渐渐沉重起来,她才噗嗤一笑,道:“就罚你重新制作本宫的常服,全部改用鹿尾短绒,记住了吗?” 魏璎珞猛然抬头,犹如一个被赦免的死刑犯,呆愣了许久,才面露狂喜,咚得一声将额头砸在地上:“是!谢娘娘!” “好了,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富察皇后温柔的看着她,“日后绣完常服,你便亲自送来长春宫吧,还有……” 她转脸对自己身旁的明玉道:“宫中无缘无故出现盗窃,吴书来责无旁贷,叫他彻查此事!” 明玉连忙应是。 “好了,本宫乏了。”富察皇后点点头,“你送送她吧。” 六角宫灯在前头引路,照亮着出长春宫的路。 “明玉姐姐,就送到这里吧。”魏璎珞可不敢真的让明玉陪自己走这么一趟,从长春宫至绣坊,一个来回,即便脚步快,也要走小半个时辰,“剩下的路我自己走。” 明玉也不愿意将时间浪费在这个小宫女身上,当即道:“行,那我先回去了。” 说完立即掉转身,朝长春宫内走去。 魏璎 珞一直在背后目送她,与其说是目送她,不如说是凝视远处的长春宫。 夜色已深,长春宫却亮如白昼,照亮长春宫的,是宫女们挑挂在墙壁上的盏盏宫灯,海市上供的夜明珠,亦或者是今日寿宴上的那顶一人高的珊瑚树? 那是富察皇后的寝宫,那是后宫最尊贵女人的住处。 从前她只能远远看着,但从今日开始,它不再那么遥不可及。 “富察傅恒……”魏璎珞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喃喃,“等着我,我来找你了……” 远处的长春宫亮如白昼,魏璎珞身周却一片漆黑。 黑夜吞没了她的身体,吞没了她的表情,将她变成了一张黑色剪影,与远处灯火辉煌的长春宫,是那样的格格不入…… 第二十九章 好姐妹 “听说了吗?”一个宫女悄悄凑到玲珑耳旁,“皇后娘娘很喜欢璎珞,吴总管那日特意吩咐张嬷嬷,要将璎珞调去长春宫哪!” 手指一颤,针头扎出了一滴血珠,玲珑不留痕迹的将血擦了。 “能去伺候皇后娘娘,她可真有福气。”宫女叹了口气,“玲珑,真为你可惜。” 玲珑笑得云淡风轻:“我有什么好可惜的?” “若论相貌,论绣工,你都不比她差,偏偏张嬷嬷那么偏心!如果这次上去献礼的人是你,现在去长春宫的人,可就轮不上魏璎珞了!”见玲珑脸色越来越难看,宫女急忙换了句话安慰道,“不过她走了也好,没了她,你可就要出头了!” 谁稀罕在这破绣坊出头! 玲珑面上还能维持风度,手下的针却越来越乱,那日不小心偷窥到的画面,不断的出现在她眼前。 “嬷嬷,您太照顾我了。” “你那傻姐姐是我最得意的徒弟,就算看在她的面上,我多照拂你两分。” 这何止是两分! 最好的资源,最好的机会,全紧着魏璎珞一个人了!其余人一点出头的机会都没有! “若是张嬷嬷肯这般照顾我,我也能得到皇后的赏识,那两匹绸缎跟簪子,也有我一份!哎哟!”玲珑将再次扎破的手指头含进嘴里,看着眼前的绣绷,看着上头绣的乱七八糟的图案,她心下一怒,拿起手边的剪子,咔嚓一声—— “玲珑!” 玲珑手一抖,剪子在绣绷上拉出一条长长口子,绣绷上是她最擅长的锦猫图,口子一划,从左到右,正好割在锦猫的脖子上,将它生生断头,一副图登时变得血腥不吉,那猫儿的两只眼,更像是在瞪着她。 玲珑忙将绣绷反扣在桌上,起身相迎:“嬷嬷我在,找我什么事?” “不是我找你。”张嬷嬷道,“是吴总管找你。” 玲珑眼中迸出两道光来,心道莫非时来运转,总算轮到她得贵人赏识了? “……皇后娘娘有令,命吴总管找出盗窃孔雀羽线的窃贼。”岂料张嬷嬷下一句却是,“从你开始,你们一个个过去回话,吴总管问什么,你就回什么,明白了吗。” 她每多说一个字,玲珑的面色就更白一分。 甚至连腿都有些酸软。 仿佛有一只断头的猫儿抱着她的腿,一双不详的猫眼盯着她。 也不是所有人都要受盘问,至少魏璎珞就不用。 实际上吴总管过来,第一个见的就是她。 “我这双眼睛,从来没有看错过人。”他和蔼道,“打从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你绝非池中之物,迟早是要飞出这个小小的绣坊的。” “这都是托了您的福。”魏璎珞仍旧是最初见他时的恭敬模样,弯腰垂首道,“当日若不是有您主持公道,哪还有今日的我,只怕早就因为那无端污蔑,被方姑姑朱楚功去了。此恩我永记心中,日后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还请吴总管随意吩咐。” “哈哈,客气了,客气了,大家互相帮忙嘛!”吴总管哈哈大笑。 宫中哪有无缘无故的好,今日对你好,图的是来日回报。 吴总管非常看好魏璎珞,也并不打算在这个时候用掉宝贵的人情,温言嘱咐她几声,甚至拐弯抹角的透露给她一些有关皇后的喜好,最后拍了拍魏璎珞的肩,道:“到了皇后娘娘那,须得好生伺候,可别看她面善心慈,就偷懒怠工,皇后娘娘心慈,可不代表她身旁的人就心慈。” 魏璎珞心中一动,点头道:“璎珞知道了,谢吴总管提醒。” 越是位高权重者,越是谨言慎行,说出的每个字,都是经过肚子里的九曲回肠之后,弯弯绕绕个无数次,最后才斟酌出来的。 每一个字,都有其深意。 “算了,回头再想。”看了看天色,魏璎珞笑道,“今天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宫女所饭厅里,一碗长寿面轻轻搁在吉祥面前。 雪白的面条卷在汤中,上头浇着味浓可口的大红色肉沫,以及翠绿色的青菜。 “当知素日惹神馋,此物蟠桃不及鲜,屡屡丝丝缘可系,年年岁岁意相牵,龙须苒袅三千尺,鹤算恒昌八百年,寿面芳辰堪祝嘏,天伦与月共团圆,一碗长寿面,不成敬意。”魏璎珞朝桌子对面的吉祥眨眨眼,“祝你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璎珞姐……”这可是个大惊喜,吉祥半天才回过神来,激动得说话都带点口吃了,“你,你怎么知道我,我今天过生日?” “入宫那一天,管事太监核对大家名单的时候,不是特意报过?”魏璎珞笑道。 “他只说了一次,你就记住了?”吉祥崇拜的看着她,“你记性真好。” “是啊,我记性好。”魏璎珞笑道。 她哪有那么好的记性,是她见吉祥最近郁郁寡欢,特地找管事太监问来的。 就连碗里这点面,也来得不易。 主子们自然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宫女们若想额外点些东西吃,就要往御膳房的厨子手里塞银子,魏璎珞几乎是两手空空的进宫,手头哪里有什么银子,只能是以工代酬,几夜不睡,替厨子做了几幅绣品,这才换来了这碗面。 “快吃吧,再放就凉了。”魏璎珞将筷子递给对方,“要一整根吃下去哦,这样才能长命百岁。” “嗯!”吉祥接过筷子,夹起面条放进嘴里,吸溜吸溜着,忽然落下泪来。 “怎么了?”魏璎珞楞了楞,“不好吃吗?” 她用另外一根筷子沾了沾汤汁,放进嘴里一尝……味道很不错啊,对得起她付出的几幅绣品,怎么就把人吃哭了呢? “璎珞姐,你对我真好。”吉祥哽咽道,“宫里只有你真的关心我,呜呜,等你去了长春宫,就没人关心我了。” “我又不是一去不回。”魏璎珞心中一软,抱着她道,“就算我不回来,难道你就不能过来看我吗?” “我……真能去看你?”吉祥又期待又担忧的看着她,“会不会让你很为难?我虽然笨,但也知道,长春宫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 “有什么为难的。”魏璎珞将早已准备好的一方帕子塞到她手里,“拿着,这是给你准备的生日礼物,日后你要是想我,就到长春宫来,如果进不来,就托人把这帕子送进来,我见了帕子,就知道你想我了,立时请假出来看你,好不好?” 吉祥听得心中发烫,眼泪又落了下来,微咸的泪水落进汤里,可她吃在嘴里,却只吃出了蜜糖的味道。 “魏璎珞,魏璎珞!”一个宫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在不在?” “在,怎么了?”魏璎珞回头应道。 “长春宫来人了,你快随我过去。”那宫女道。 “璎珞姐,你快去吧。”吉祥一听,登时比魏璎珞还急,推着她的胳膊道,“我留在这里吃面,这碗面料子足,够我吃很久了。” “嗯,我去去就回。”魏璎珞抱歉的看了她一眼,然后随宫女离开。 她走后,吉祥却没急着吃面,而是珍惜地看着手中的帕子。 帕上绣了一只黄狗,是吉祥在老家养的那只,她在宫里活得艰难,在老家也活得艰难,父母重 男轻女,弟弟吃饭,她只能喝汤,有时候连汤都喝不到,饿的哇哇哭,还是奶奶看不过去了,将她带在身边,从牙缝里挤出点吃的给她。 赡养奶奶的也不是父母,而是家里的老黄狗,虽然其貌不扬,却有一手狩猎的好本事,时常从外头叼些麻雀田鼠回来,否则她跟奶奶早就饿死了。 这些絮絮叨叨的往事,她很少跟别人说,因为没人喜欢听。 只有魏璎珞不但听了,还记在了心里。 “谢谢。”吉祥将帕子按在滚烫的心口,不断默念着,“谢谢你,璎珞姐,能够进宫,能够认识你,真是太好了……吉祥只要活个五十岁就好了,剩下的寿命全都给你,望你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哎。” 一声轻叹打断了吉祥的思绪,她转头一看,立时拉下脸来。 不知何时,玲珑竟坐到了她身旁,也不知道先前经历过什么,面色苍白如纸,眉目间更是透着一股惶恐不安。 吉祥端起长寿面就要走,却被玲珑伸手拉了回来。 “吉祥,你怎么变成这样子的人了?”玲珑黯然神伤道,“小时候你可不是这样的。” 两人乃是同乡人,彼此还是邻居,只不过玲珑的家境要比吉祥好得多,有时候会把自己吃不下的点心丢给她,因贪她手里一口吃食,小时候吉祥什么都听她的,叫她上树就上树,叫她学狗叫就学狗叫。 “从前咱们那么要好,可一进宫,你就跟我疏远了。”玲珑又叹了口气,“是因为魏璎珞吗?” “哼,你还知道啊!”吉祥心直口快,立时回道,“她又没惹你,你却总在背地里说她闲话!” 玲珑面色一冷,为掩饰脸上的冷意,她抬起一片袖子,作出抹泪的模样:“你怪我针对她,可你怎么不想想,我那么努力,绣活也不比她差多少,可嬷嬷总是偏向她,我心里能没有疙瘩吗?” “差很多啊,你只有猫绣的特别好,其他的都不行,哪里像璎珞姐,什么图案都能绣,什么针法都会。”吉祥奇怪地看她一眼,理所当然道,“你要想嬷嬷看重你,你就多努力嘛,别总绣猫,多绣点别的……哎呀,你该不会是因为其他都比不过璎珞姐,所以才一直绣猫吧?” 玲珑抹泪的动作一止,一股森冷寒意从她身上冒了出来。 “……好。”过了许久,她才缓缓放下袖子,楚楚可怜的对吉祥道,“我以后多绣点别的。” 吉祥不是个记仇的人,又见发小这样一副可怜模样,心下一软,嘴上也就跟着一松:“算了算了,只要你以后不针对璎珞姐,咱们就还是好姐妹。” “好,我在这里对天发誓。”玲珑三指一并,指向天空,“若我对你,对魏璎珞有半点坏心思,就叫老天罚我撞壁而亡,不得好死!” 吉祥忙将她指天的手指按下来,低声埋怨道:“不要说了,犯忌讳!” “那咱们和好了?”玲珑期待的看着她。 她都已经做到这个份上了,吉祥还能怎样,哼哼唧唧个半天,最后只得点点头。 “好吉祥!”玲珑伸手抱住她,下颚搁在她肩膀上,眼睛里透着凶光,嘴里却甜蜜的笑道,“说起来,今天是你的生日呢,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 第三十章 小偷 “也不知道娘娘看中你什么,一个小小的绣女,竟然也一步登天,进了长春宫的大门!”明玉上下打量着魏璎珞,眼神实在算不上友好。 长春宫派来的竟是这一位…… 明玉在椅子里坐着,手边还放着一盘点心,糯米团,绿豆糕,玫瑰酥,芝麻糖,四色拼凑而成的甜点,光看颜色已经秀色可餐。 明玉专心致志的品尝着点心,不像是来替皇后办事的,倒像是借着这个机会,过来偷得浮生半日闲的。 她坐了多久,魏璎珞就站了多久,想起吴总管先前的告诫,心中不禁叹了口气:“阎王好过,小鬼难缠。” 长春宫的台阶,只怕不好上。 “行了,话已经给你带到了。”明玉终于待腻了,将最后一块点心放进嘴里,拍拍手道,“早些把绣坊的事情结了,月底到长春宫来。” “是,我送送您,明玉姐姐。”魏璎珞一路将明玉送至长春宫门口,来回将近半个时辰,只是走走路,说说话,竟比她在绣坊工作五六个时辰还累。 天底下最苦最累的工作,莫过于伺候人。 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宫女所,魏璎珞眉头一皱。 哪里不对劲…… 先前还嘈嘈杂杂的讨论声,在她进门的那一刹那,瞬间止住。 同住一处的宫女们或站或立,或远或近,都用同样奇怪的目光看着她,那目目光让魏璎珞很不舒服,似嘲似讽,似怜似悯。 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她? 魏璎珞满心疑惑地走回自己的床榻边,两幅被褥挨在一起,两只枕头紧挨在一起。 “吉祥呢?”魏璎珞问,“还没回来吗?” 一碗面也不至于要吃这么久,算算时间,她早该吃完回来了吧。 一名跟吉祥关系还算不错的小宫女低声给出答案:“她被抓走了。” 魏璎珞闻言一愣:“你说什么?” “她被抓了。”小宫女只得重复一遍,犹豫一下,又补了一句,“东西就藏在她身上……” “什么东西在她身上?”魏璎珞心中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 “……一只香囊。”小宫女叹了口气,“里头藏着先前失窃的孔雀羽线……” “这不可能!”魏璎珞几步走到她面前,目光灼灼盯着她,“你说谎!” “我没说 谎!是吴总管亲自从她身上搜出来的!”魏璎珞的目光实在太过可怖,小宫女吓得惊慌失措,目光左右四顾,忽然停在一个人身上,抬手指着她喊,“据说还是玲珑告的密!” 魏璎珞缓缓转过头来:“玲珑!” 玲珑伏在自己榻上,半只枕头都被她哭湿了,一双红肿的眼睛回望魏璎珞,像是对她解释,又像是对其他人解释道:“我跟吉祥是一起长大的,她家里穷,经常有了上顿没下顿,所以手脚有些不干净……我没想到进了宫,有的吃有的穿了,她这坏毛病还是没改掉……” 话音未落,一只手就捏住她的领口,将她从床榻上提了起来。 “胡说八道!”魏璎珞愤怒的面孔近在咫尺。 “我没胡说!我也不愿意相信她是这种人……只是,只是跟吴总管提起这事。”玲珑吸了一下鼻子,委屈道,“后来我才知道,皇后娘娘只给了吴总管两天的时限,恐怕是他心急抓贼,才选择搜身,哪里知道会真的搜出来……” “哈!”魏璎珞冷笑道,“你以为我会信?” 玲珑惊愕看她。 “孔雀羽线失窃了那么久,如今吴总管一来一问,就找出来了。”魏璎珞将玲珑提溜到自己面前,两个人面对着面,眼对着眼,如同两把战刀交错在一起,碰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火花,“玲珑,你觉得我会信,你觉得吴总管会信?吴总管……他只是为了尽早结案罢了。” 一把将玲珑摔在地上,魏璎珞头也不回的冲出宫女所。 树木在她身侧倒退,道路在她身侧倒退。 一个人忽然冲出来,拦在她面前,挡住她狂奔的脚步。 “……嬷嬷。”魏璎珞看清楚来人,边喘边道,“我要去找吴总管,再晚就来不及了……” 再晚,吉祥的性命就保不住了。 哪怕用掉先前好不容易积累下的情面,哪怕会因此欠下吴总管一个天大的人情,她也在所不惜。 只要能保住那孩子的命…… “别去。”张嬷嬷双手如钳,将魏璎珞死死扣在原地。 “嬷嬷,你让开!”魏璎珞奋力挣扎起来。 挣到一半,忽然浑身一僵。 “别看!”张嬷嬷忙抬起一只手遮住她的眼睛,却被她用力扒拉了下来。 前方是通往宫正司的路。 犯了错的宫女太监,少不得要进 去吃一顿苦头。 宫正司的大门敞开了,里面飘出一股令人不舒服的气味,像陈年的泪,像新鲜的血。 门后走出两名太监,一前一后,抬着一只担架。 担架上头一张白布,从头到脚盖着一个人,布面凹凸,隐约是一张女人的脸,自魏璎珞身旁经过时,担架不小心颠簸了一下,一只青白的手臂便从担架旁无力垂落下来。 一张绣帕,从她指尖滑落。 魏璎珞弯腰拾起那张绣帕,两眼立即模糊起来。 绣帕上是一条憨态可掬的黄狗,吉祥老家养的那只,据说极通人性,还知道在外头打些麻雀田鼠,带回家喂养一老一小。 这是她给吉祥的生日礼物。 “祝你长命百岁,岁岁平安。”魏璎珞手捧绣帕,喃喃念道,“祝你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念到最后,已成哽咽,魏璎珞忽然转身朝宫正司冲去,却被张嬷嬷强硬的拉了回来。 “放开我!”魏璎珞怒道,“我要去找吴总管,我要问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明知道这事情有猫腻,为什么不能像之前处理我的事情那样,秉公处理!” “傻孩子,每个人都有他的难处啊。”张嬷嬷叹道,“如果皇后娘娘不限定时间,他自会秉公处理,慢慢找出真凶,但皇后娘娘只给了他两天的时间,他只能先紧着自己,再紧着别人。” 道理魏璎珞都懂,她只是心有不甘:“可就算是查不出来,他顶多受点惩罚,而吉祥却要丢了命……” “没人会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受罚。”张嬷嬷说着说着,布满鱼尾纹的眼角流下泪来,泪水在她脸上的皱纹间纵横,她声色沙哑道,“没人……会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哭。” 顷刻之间,魏璎珞泪水磅礴。 第三十一章 最后的绣品 没人会因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哭。 起初还有人讨论吉祥的死,一周之后,讨论晚上吃什么的有,讨论某个侍卫年轻英俊的有,就是没人再讨论吉祥。 即便有人提起,也只是短短六字:“哦,那个小偷啊……” 这六个字,竟成了无辜少女的墓志铭,成了她遗留在世人心中的最后记忆。 匆匆人生一过客,万般辛苦与谁说? “璎珞!”张嬷嬷劈头丢来一件衣裳,不偏不倚的打在魏璎珞脸上,“这衣裳是怎么回事!针法、配色全都错了,你到底怎么干活儿的!” 众人停下手中的针线活,惊讶地看着这一幕。 张嬷嬷可很少发这样大的脾气,尤其是对着她最喜爱的魏璎珞,她究竟把衣服做成什么样了? “对不起,嬷嬷。”魏璎珞脸都被打红了,慌忙抱着怀中的衣裳,一副生怕被人瞅见的模样,垂头丧气道,“我马上改……” “这是这是什么缎子,由得你拆了重改?璎珞,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张嬷嬷劈头盖脸的将她骂了一顿,然后叹了口气道,“我们都知道,你月底就要去长春宫报道了,这是你在绣坊最后的活……” 也是最好的活。 原本负责皇上常服的绣女病了,活儿赶不出来,需要有人帮把手,把接下来的活儿干完。 衣服已经做好了大半,只剩下胸口一条龙纹。 这活儿又轻松又涨资历,回头就能跟其他人炫耀,我是个给皇帝做过龙袍的人了,即便日后年岁大了出了宫,也能拿这份资历寻个好去处,无论是进江南织造局当绣娘,还是教有钱人家的闺秀刺绣,身价都能高一些。 “嬷嬷。”玲珑不动声色道,“许是因为吉祥的事,璎珞最近有些提不起精神来,一时出了岔子,请您大人大量,不要和她计较。要不……这个活儿,还是交给我来做吧。” “你?”张嬷嬷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你行吗?绣龙可不比绣猫儿……” 四面八方响起一片窃笑声,玲珑拢在袖子下的手指猛然收紧,尖尖指甲,直扎肉里。 “常服不比龙袍和朝袍费工夫,何况我的绣工已大有进步,一定可以胜任。”眼角余光扫过身旁神思不属的魏璎珞,玲珑心中一动,忽道,“要不,让我跟璎珞比一比?” “哦?”魏璎珞缓缓转过脸来,短短七日,她竟直接瘦了一圈,原先还 带些娃娃肥的脸颊,如今已经瘦成了瓜子脸,眼下两道青痕,看起来十分憔悴,她望着玲珑,幽幽一笑,“你想怎么比?” 换了往日,玲珑是不敢提出这个建议的。 但是今日不比往日,看看魏璎珞绣的是什么东西! 许是吉祥的死对她打击太大,以至于她将龙绣成了蛇,说是蛇,还抬举了她,照玲珑看,分明就是一条扭曲的蚯蚓,刚学刺绣的小孩子都比她绣的好,这样的东西哪里能够送上去给皇上穿,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这样一个踩人上位的好机会,玲珑怎会放过,立时自信满满道:“绣活好坏,各凭本事,咱们两个同时绣一套常服,然后让嬷嬷来选,谁做的好,就选谁的献给皇上,你敢不敢?” 魏璎珞盯了她好一会,才呵了一声,似笑非笑道:“行啊,这可是你自找的。” 两道视线在空中一碰,宛若刀刃间的交锋,火花飞溅,杀心自起。 玲珑收回目光,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绣绷,心道:“等着吧,我要证明给你看,证明给你们所有人看,我不是一辈子只能绣猫,我也能绣龙!” 为这比赛,玲珑耗尽了全部精力。 每日天不亮就起床,在旁人还在床上熟睡的时候,她已经披衣而起,朝绣坊走去。每日三餐,在其他人细嚼慢咽的时候,她三两口就把盘中餐囫囵吞下肚,甚至一天都不怎么喝水,免得出恭浪费时间。 “玲珑真够拼命的。” “可问题是,璎珞比她还要拼。” 忙碌一天,玲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宫女所,听见的却是这样一番话,她微微一愣,然后环顾四周,眉头蹙起道:“璎珞……她又没回来吗?” 却见宫女所内,一只只铜盆热气氤氲,宫女们或捞水洗脸,或将雪白的双足放在盆中洗脚,还一些动作快的,早早洗完了脸跟脚,现下已经美滋滋的躺在床上唠嗑了。 “你说璎珞啊?我先前路过绣坊,见她还在里面干活呢。”一个正在洗脚的宫女回她。 “呀,这么晚了,她还在啊。”另一宫女惊叹。 “毕竟是养心殿的活嘛。”之前的宫女一边擦脚,一边撇撇嘴,“咱们往常做的都是各宫下人的春装,顶天了妃嫔们的衣裳,何曾碰过养心殿的活儿?那可都是最有资历的绣娘才能接手的,她是铁了心要赢玲珑!” 门扉哐当一声打开,两人齐齐望去,啊一声 :“啊,璎珞,你回来了。” 魏璎珞抱着一件衣裳站在门口,衣裳折叠的极为整齐,没人能看见上头绣的是什么,玲珑心中一动,走上前道:“璎珞,你绣的怎么样了,拿来给大家看看吧。” 一边说,一边毫不客气的伸出手去。 魏璎珞侧身一避,避开了她的手。 玲珑动作一僵,满脸委屈道:“我又不抢你的,我就只是看看,你……你就这么怕我吗?” “怕你?”魏璎珞咯咯笑了起来,似乎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直将玲珑笑得面红耳赤,她才摇摇头,似怜似鄙的扫她一眼,“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绣坊里的人谁不知道……你啊,只会绣猫。” 嘻嘻。 也不知是谁扑哧一笑。 玲珑飞快转过头去,却见一群宫女或者低头洗脚,或者铺着床铺,明明每个人都没在看她,她却觉得每双眼睛都在暗地里笑话她。 我不是!玲珑心中呐喊道:我也能绣龙!我不是一辈子只能绣猫! “若不然,把你的绣品拿出来,给大伙……给我瞧瞧。”一只柔美的手舒展到她面前,魏璎珞朝她笑道,“看看你绣的是一对龙眼,还是一对猫眼。” “魏璎珞!”玲珑再也忍受不了,一字一句道,“我警告你,别再羞辱我!” “我说错了吗!”魏璎珞的态度却比她还要强硬,冷笑道,“:画龙点睛,龙的眼睛最重要,龙目讲究神形具备,你——绣得出来吗?” 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最终不欢而散,熄烛之后,背向对方而睡。 只是,玲珑根本睡不着。 辗转反复片刻,她终是按耐不住,解开床榻里侧放着的一只蓝布包袱,将快要完工的常服从里头取了出来。 借着月光,抖开一看,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魏璎珞之前那番话,居然越看越不对劲。 “怎么会这样……”玲珑低头看着常服胸口绣着的那条龙,抓着衣服的手指越收越紧,“你怎么……那么像只猫?” 一条金龙,却生着一双猫眼。 活灵活现的一双猫眼,里头尽是卖力的讨好,希望旁人能够喜爱它,崇拜它,承认它的才华。 这不是龙,而是她心中的猫。 玲珑一动不动的看着眼前这双眼,忽将衣裳一揉,力道之大,似要将什么自己不忍卒视之物揉成碎片。 胸膛略略起伏了片刻,她有些气息不稳的唤道:“璎珞。” 屋子里寂静一片,只有悠长的呼吸声。 玲珑又低低唤了几声,见依然没人回,便蹑手蹑脚的下了床,走至魏璎珞床榻旁。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一双猫一样的眼睛,死死盯着床榻上的魏璎珞。 之后,一只手轻轻伸向她压在枕头下的常服。 不问而取,小偷行径。 这不是玲珑第一次当小偷,第一次是偷孔雀羽线,第二次是偷常服,一回生二回熟,比起第一次时的忐忑不安,现下玲珑心中却只有一片宁静,甚至于理所当然。 就像是在拿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拿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人生。 常服入手,玲珑退回自己榻上,然后迫不及待的展开一看,忍不住哈了一声,极尽嘲讽。 “吉祥,瞧,她也没多关心你。”玲珑又妒又嘲的笑道,“前几天她还为了你的事,难过的出了一大堆错,现在有了在贵人面前出头的机会,转眼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一心一意扑在这上头了。” 如若不是一心一意,如何绣的出这样威风赫赫的金龙?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尤其是一双龙目,仿佛于云端睥睨而下,俯瞰众生, 凡夫俗子,皆要在这目光下俯首称臣。 “这才是龙目。”玲珑捧着手里的衣裳,喃喃自语道,“这才是我的龙目……” 一夜无眠。 第二天,宫女所里的宫女们陆续起床。 “咦。”一个宫女忽咦道,“玲珑呢?” 玲珑的床上空无一人,旁边的人伸手一摸,被窝凉透,床上一丝热气都没有。 “咦?”同一时刻,绣坊外,张嬷嬷有些惊讶地看着台阶上坐着的人,“你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 宛如一夜没睡,整宿坐至天明,玲珑的衣上发上沾满了清晨露水。 身上是凉的,心却是滚烫的。 “嬷嬷。”玲珑昂起因为激动而略略泛红的脸,笑道,“我的衣服绣好了。” 她将紧紧抱在怀中的衣裳递了过去,那赫然是——从魏璎珞枕下窃来的常服。 第三十二章 针 “富察大人,您可来了,快,这边请,这边请,皇上等您很久了!” 富察傅恒一脸疑惑的踏进养心殿书斋。 “李玉这是怎么了?”他看了眼身后大门,有些好奇的问,“平日可不见他这样热情……” 太监如同这紫禁城的一砖一瓦,皆属于皇帝。 尤其是李玉这样的大太监,深知自己一身荣宠皆来自于皇帝,故他只讨好皇帝,不需要也特别忌讳讨好外臣。 突然之间一反常态,对他如此热情,实让富察傅恒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你来了,他就不用被朕打板子。”弘历仍埋首于奏折中,头也不抬道,“让他找个人,找了几个月也没找到,真是个没用的奴才。” 富察傅恒更觉好奇。 “皇上,您要找什么人?”富察傅恒问,眼前的这位陛下居然会对奏折之外的东西感兴趣,还是个人,男人还是女人,宫里人还是宫外人? “算了,不提她了。”弘历忽将手里的奏折丢过来,“看看这个。” 富察傅恒抬手接过奏折,低头一看,眉头立时皱起:“这是……仲永檀弹劾步军统领鄂善受贿一万两白银的奏章……” “不只是鄂善。”弘历将双手往唇前一叉,“他还告了张廷玉一状!你就没察觉出什么来?” “仲永檀是鄂尔泰大人的门生。”富察傅恒何其聪慧,当即察觉出奏折中的深意,笑道,“所以这道弹劾的奏折,就是鄂尔泰向张廷玉宣战,他们还想借您的刀!” 弘历冷笑连连。 “这两人是先帝重臣,故而朕才对他们多番容忍,可他们都做了什么?”弘历沉声道,“去年刘统勋曾弹劾张廷玉,称桐城张、姚二姓,占却半部缙绅,朕还当他言过其实,如今看来,此言极为中肯!至于鄂尔泰,他的次子鄂实原配去世不久,就迅速继娶大学士高斌之女,与高贵妃攀上了亲戚,你说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如同雷霆乍响,绵延千里,显是动了真怒。 帝王一怒,血溅千里。 “皇上心急,奴才知道。”富察傅恒急忙安抚他,“但如今汉人多依附张廷玉,满人则靠向鄂尔泰,不说朝中大员,甚至地方督抚也纷纷站队!要动鄂尔泰和张廷玉,必须静待时机。” “朕已经等得够久了!”弘历忽然站起身,动作之大,不小心掀翻了桌上的茶碗,一碗碧 螺春登时浇了他一身,他却恍然不觉,只冷冷对富察傅恒道,“擒贼先擒王,朕要召集怡亲王,和亲王,大学士鄂尔泰、张廷玉、徐本,尚书讷亲一块儿公审,先摘了鄂善的脑袋!傅恒,这事你去办!” 一个是君,一个是臣。 虽然有心劝诫,但是君既然已经下了决定,作为臣子的富察傅恒便只有拱手道:“是!” 发泄了一番闷气之后,弘历胸膛起伏片刻,心口的那摊热火熄灭之后,渐渐感觉到一阵凉意,低头看了看自己被茶水打湿的常服,他皱皱眉,喊道:“李玉!” “奴才在。”李玉推门而入,见弘历衣服湿漉了一片,大吃一惊之余,立刻向外头一招手,几个小太监小跑着过来,又小跑着离开,不一会儿,便手捧托盘回来,托盘中盛着一件明黄色的常服。 李玉亲自提着衣裳给弘历换上。 弘历敞开双手,理所应当的享受着他的伺候,却忽然眉头一皱,抬手捂住了脖子。 待捂脖子的那只手缓缓放下,却见掌心之中,一滴血珠。 李玉的脸肉眼可见的白了起来,双腿一软险些跪在了地上:“皇,皇上……” 富察傅恒也吓了一跳,几步上前拦在弘历身前,眼神警惕的打量四周,似乎想要从桌椅板凳,墙壁缝隙,以及其他一切可以藏人的地方,寻出那个胆敢刺杀皇帝的刺客。 “没有刺客。”弘历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是这个……” 富察傅恒转过身,见弘历已将先前刚换上的那件常服扯了下来,总是散发笔墨香气的指间,捻着一根细长的银针,他凝视着眼前尤带血珠的针尖,声音渐冷,“造办处真是好大胆子。” 他言语间的杀气,是个人就能听出来。 富察傅恒心有不忍,劝道:“这是造办处一时大意,并非故意谋害……” 不等他说完,李玉已经爬到弘历脚边,磕头如捣蒜:“皇上恕罪,皇上恕罪!这帮造办处的奴才,竟出这种匪夷所思的岔子,可见办事何等散漫,最可恨的是居然还伤了龙体,真是罪无可赦,请陛下下旨,让奴才彻查此事,凡涉事人等,必严惩不贷!” 轰! 绣坊大门忽然被人推开。 门外涌入一大群人,以吴书来为首,个个面带杀气。 “是谁?”吴书来环顾四周,目光之冷酷,犹如屠夫在挑选待宰羔羊。 来者不善,绣坊中的宫女们皆停下了手中的活,惴惴不安的望着吴书来,每当吴书来的目光在一个人的脸上停留得稍微久一些,那个人就仿佛被掐住了脖子,面色发青,几乎无法呼吸。 “……是她。”张嬷嬷无可奈何的伸出一根手指头。 众人顺着那根手指头看去…… 是玲珑白中泛青的脸。 “拿下!”吴书来抬手一挥,身后的两名太监立刻扑了上来。 “不,不,放开我!”知道自己若是被他们抓了去,恐怕九死无生,玲珑立时挣扎起来,身体扭曲得如同一条蛇,沿途碰翻了不知道多少只桌子绣绷,哭嚎着,“我犯了什么错,为什么要抓我!吴总管,您不能这样,您总得给个理由啊!” “理由?”吴书来气笑了,“让你给皇上做常服,你竟疏忽大意,领口漏了一根银针!知道这叫什么吗,一个闹不好,就变成谋逆大罪,咱们全都得跟着掉脑袋!” “银针?什么银针,我不知道啊!等等……”玲珑眼神迷茫,却又忽然之间想通了什么,猛然回头盯向身后人群。 惴惴不安的人群中,唯有一人镇定自若。 仿佛早已料定会发生这样的状况,正面带微笑,津津有味的看着事态的发展。 “是你!”玲珑又恐又怒,“是你,魏璎珞!” 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仿佛一只可怜的虫子,落进了一张精心制作的蛛网中,越是挣扎,越是难以挣脱。 “吴总管,那件衣服不是我做的,是魏璎珞做的!”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玲珑哪里还敢再继续隐瞒,当即朝吴书来喊道,“是她疏忽大意,不,是她故意在衣服上留了一根针,就是为了陷害我!” 吴书来皱皱眉,朝魏璎珞看去。 与旁边抖如鹌鹑似的小宫女们相比,她的确显得太过镇定自若了一些。 “休要胡说!”立在他身侧的张嬷嬷忽然呵斥一声,“常服是你亲自送来给我的,亲口说是你做的,怎又变成璎珞做的了,你可不要为了脱罪,随便攀扯人!” “张嬷嬷,你……”玲珑双目欲裂。 她终于反应过来,她陷入了一场阴谋之中。 旁人也就罢了,但张嬷嬷是什么人? 绣工在她眼里,如同每个人的字迹一样,充满辨识度。 她不会看不出来,常服上的龙其实是魏璎珞绣的 ,但她一句话都没说,就把衣服收下,然后当成玲珑绣的献了上去。 “你们是一伙的!”玲珑朝魏璎珞歇斯底里的尖叫起来,甚至差一点挣脱了太监的手,扑到魏璎珞身上去。 太监哪能让她在吴书来眼前做出这样的事,立刻加重了手上的力气,将她死死摁在地上,半边脸贴在地上,半边脸侧向人群,玲珑用一只充满血丝的眼睛盯着魏璎珞。 “瞧,她又开始了。”魏璎珞居高临下俯视着她,声音非常平静,平静的似早已准备好这番说辞,“先前是为了脱罪,攀扯于我,现在又攀扯张嬷嬷,等到了御前,她指不定还得攀扯吴总管您,说你连御用常服都不好好检查,应当同罪论处!” 玲珑一听,两眼一黑,险些背过气去。 她即便原先还有一条活路,如今魏璎珞将此话一说,她也没了活路了。 吴书来果用怀疑猜忌的眼神盯着她,冷冷道:“这么个阴险毒辣的东西,真是留她不得,带走!” 玲珑沿途不断伸手,抓住一切能抓住的东西,柱子,椅子腿,甚至人腿,与她最要好的宫女忙一脚踹开她,朝后躲去,其余人也一样,如同海水退潮,离她而去。 “救命啊!救救我!”玲珑涕泪横流,声如杜鹃啼血,“我是冤枉的!” 身后,魏璎珞笑着目送她离开,然后慢慢捏紧了手中的帕子。 那是一条边角处残留了一道污渍的帕子。 污渍的颜色红褐相间,犹如风干后的血。 那是……吉祥的生日礼物。 第三十三章 雪恨 慎刑司囚室。 两只脏兮兮的手抓住木栏杆,可怜兮兮的朝外头的看守道:“看守大哥,能否,能否给我一盆水,让我擦一擦身子,我已经……已经七天没擦过身子了。” 几天没洗澡,最可怕的是这个地方还有虱子,痒得不行,一巴掌打上去,手掌心粘稠无比,一看,黑的红的,是虱子的尸体跟自己的血。 玲珑觉得自己不用等到处决下来,就要先疯了。 “水,给我一些水……”玲珑略带哭腔的垂下头。 由远至近,窸窸窣窣的声音从栏杆外传来。 最后停在栏杆外的是一双鞋子,雪白的鞋面纤尘不染,竟比她的双手还要干净。玲珑沿着这双鞋子慢慢朝上看:“……魏璎珞!” 魏璎珞立在栏杆外,似笑非笑的俯瞰着她。 “你居然还敢来见我!你这个贱人!”玲珑双手穿过栏杆之间的缝隙,似讨债的恶鬼,拼命去抓外头的魏璎珞。 魏璎珞轻巧的后退一步,避开了她污黑的指头。 “为了能进来看你,我足足花费了二两银子呢。”魏璎珞缓缓蹲下身,用一种令玲珑毛骨悚然的眼神,双目发亮地盯着她,“我当然要看,好好地看,仔细地看……” 玲珑背上发凉,抖着嘴唇问:“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这么陷害我?” “无冤无仇?”魏璎珞被她这话抖笑了,“你将吉祥置于何地?玲珑,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我本来还在想要如何引你上钩,没想到我还没提,你就自己先提出来要比试,很好,非常好……玲珑,我太了解你了,你嫉妒心强,却并无才能,这场比赛你一定会输,却又一定不会服输,最后你一定会盗取我做好的常服——” 之后的事情不需要她说,玲珑也能猜测得出来。 魏璎珞偷偷将一根银针缝进了领口,平时很难察觉,但只要皇帝穿上身,行动的时候便会走针。 或早或晚,被针扎伤的皇帝,一定会震怒之下派来人。 “……我知道你跟吉祥情同姐妹,但你也不能因为她,故意陷害我这个无辜的人!”玲珑只得委屈哭道,试图以自己的泪水骗得对方的同情,“她是因为偷东西,被吴总管责令打死的啊,与我有什么关系?” “你把我当成傻子么?”魏璎珞笑道,“吉祥为什么要偷我的东西,又为什么要在吴总管过来彻查此事的时候,将东西放在身上?你 又为什么知道东西在她身上?那天……是她的生日,我想,你一定是以庆生为理由,将放着赃物的香囊,当做生日礼物送给她了,对不对?” 玲珑惊恐地望着对方。 她说对了,每一个字,每一个步骤都说对了。 就仿佛亲眼看见整件事的过程。 玲珑一直知道魏璎珞很聪明,却没想过她竟聪明到这个地步,她也知道魏璎珞一定会报复,却没料到她的报复会来得这样快,这样狠。 “璎珞……”玲珑匍匐在地,一只手穿过栏杆伸出去,摸到魏璎珞的腿上,摇尾乞怜的姿态,犹如一只乞食的猫儿。 “省省吧,我不吃这套。”魏璎珞仍笑着,眼睛里却一丝笑意都没有,“你再怎么求我,我都不会放过你的,你哭,只会让我高兴,你流血,才能祭奠吉祥的英灵。” 玲珑仔细打量她片刻,脸色渐渐变了,从楚楚可怜变得疯狂扭曲,忽然张狂大笑起来,笑得坐在地上,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不错,是我干的!东西是我偷的,吉祥也是我害死的!但那又怎么样?衣服上多了一根针而已,多大点事,顶多判个一时失误,打我几十板子罢了。” “几十板子,流放宁古塔,永不归京。”魏璎珞悠悠道。 玲珑闻言一楞:“你说什么?” “你的判决已经下来了。”魏璎珞笑着重复一句,“杖八十,流放宁古塔,永不归京。” 玲珑的脸一点一点泛白,最后一丝血色已无,苍白的如同一只鬼。 “杖八十,你或许能强撑过去。可宁古塔是大清流放罪犯之地,气候极为异常,一到四月狂风如刀,五至七月阴雨刺骨,八月大雪纷飞,九月千里冰封,积雪遍地,不似人间,你熬得过杖责,却要在炼狱做一辈子苦役。”魏璎珞缓缓起身,背过身去,悠长语调拖在身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是你应得的。” “回来!魏璎珞你回来!你不许走!来人,快拦住她!她才是真凶,我是被冤枉的!”玲珑恨不能将自己从栏杆的缝隙中挤出去,一只手伸得笔直,最终无力的落下,披散的长发下,漏出呜呜哭泣声。 狂风如刀,阴雨刺骨,大雪纷飞,千里冰封,这些都要她用身体去熬么? 即便能熬过去又如何,除却天灾,还有人祸。 遍地都是穷凶极恶的罪犯,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去了,还不成人家眼中的肥美羔羊,谁嘴馋 了都能来吃一口。 “我不去宁古塔。”玲珑从喉咙里发出梦呓般的声音,“我死也不去宁古塔……” 刹那之间,一个画面忽然冲入她的眼前。 画面里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还有一个满眼天真的小吉祥。 “好,我在这里对天发誓。”玲珑三指一并,指向天空,“若我对你,对魏璎珞有半点坏心思,就叫老天罚我撞壁而亡,不得好死!” 哈!玲珑险些笑出眼泪,这贼老天竟是有眼的! 状若疯狂的笑了一阵,玲珑忽然转脸望向身旁灰白色的墙壁,脸上拧出一个极为怪异的笑容:“魏璎珞,别以为事事都能如你所愿,我不能选择怎么生,难不成我还不能选择怎么死吗?” 玲珑碰壁而亡了。 消息传到绣坊的时候,魏璎珞正在做一件衣裳。 宝蓝色的缎子,缎面上绣满蝙蝠,取一个“福”字,年轻人穿着略显老气,老人穿着却显福气。 “都出去。” 纷纷乱乱的脚步声响起,待到最后一个宫女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口,绣坊中便只剩下魏璎珞与张嬷嬷两个人。 “……她原本可以不必死的。”张嬷嬷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皇上震怒之后,也知道不过一时失误,罪不至死。他明明下旨,杖责五十,充入辛者库,可玲珑已自尽身亡!听人说,她死之前一直在嚷嚷,绝不去宁古塔。” “嬷嬷,你看。”魏璎珞有些答非所问,张嬷嬷质问她玲珑自尽的原由,她却将手中的衣裳摊给她看,眼神温柔地笑道,“吉祥的奶奶年过七旬,全靠吉祥微薄的月俸生活,她还一直苦苦熬着、盼着,等孙女年满出宫,吉祥常常跟我说,回家的时候,要给她带一件自己做的衣裳,用宝蓝色的缎子,上面绣满蝙蝠,象征福气……” “璎珞!” “如今吉祥没了,而那位老人……我不知道她知道这件事之后,还能不能活下去,一条人命,或者是两条人命啊。”魏璎珞慢慢抬头望向对方,“嬷嬷,你觉得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轻轻五十板子就能放过吗?” 她眼中只有无怨无悔。 无悔于自己所做出的一切! 张嬷嬷与她对视片刻,终是轻叹一声:“璎珞,你这种爱憎强烈,睚眦必报的性格,实在不适合待在宫里……你毕竟只是个宫女……” 如若是位主子,睚眦必报 倒也算不上是什么坏事,态度强硬一些,反而能压制得住底下的人。 但魏璎珞与她一样,都只是一个伺候人的奴才…… “你很快就要去长春宫了。”张嬷嬷将自己心中的担忧说出口,“去了那里,若你还是这样的性格,迟早会闯出祸来。” “嬷嬷您在怕什么?”魏璎珞将她的话咀嚼一番,知道她在怕什么了,伸手拉着她在自己身旁坐下,宛如小孙女依偎着自己的外婆一样,娇娇的将脑袋轻靠在她肩上,温柔的声音里充满安慰,“我暂时还不打算对富察傅恒做什么,即便真要做什么,在那之前,我也要先问清楚他真相……” 这话没能消弭张嬷嬷心中的不安,反而让她的心中的担忧更重了一些。她直直盯了魏璎珞半晌,忽然试探性地问:“如果你姐姐的事,真是他干的呢?” 魏璎珞笑了起来。 那笑容是如此的美丽,让人恍然之间,仿佛见到了古代的那几位佳人。 鹿台一起商朝灭的妲己,烽火一笑周国灭的褒姒,红尘一骑埋唐朝的杨玉环。 美人如刀,倾城倾国。 是夜,魏璎珞做完了她在绣坊中最后一件绣品。 一件宝蓝色的百福衣。 将这衣裳托付给张嬷嬷,由她明早遣人连同吉祥的遗物一同送回故乡之后,魏璎珞思索片刻,将姐姐遗留下的那块玉佩佩戴在腰上,手指抚摸着玉佩上镌着的那个名字,低低一声:“长春宫,富察傅恒,我来了。” 第三十四章 少爷 魏璎珞来到长春宫的第一个活儿,是打扫。 某个人似乎很怕她越过自己,得皇后喜欢,故而分配给她的活,总是最苦最累,且离皇后最远。 “反正皇后娘娘也就图个一时新鲜,等过上十天半个月,估摸着也就忘记有这个人了。” 无意之中偷听到明玉说的这番话,魏璎珞眉头皱了皱,并没说什么。 明玉让她扫地,她就扫,不但扫自己的份,有时候还替别人扫,今天也一样,在旁人的笑话中,独自一个人在长春宫大门附近扫地。 时常在这种地方扫洒的好处,就是可以在不引起任何人怀疑的情况下,撞见某个人,并且被某个人注意到。 “富察大人,您来了。”明玉笑着迎出来,“奴才这就去禀报主子!” 富察傅恒跨门而入,他今日身上仍旧是一身武服,但眼角下那一滴泪痣,却为他平添一股富贵雍容之气,似携诗提酒,马蹄踏碎洛阳花的公子哥,又似西子湖畔,对月舞剑的江湖客。 作为皇帝的宠臣,皇后的弟弟,他拥有出入长春宫的特权,忽见门前多了个陌生面孔,便多看了几眼。 目光一垂,凝在她腰间悬着的一方旧玉佩上。 “……富察大人?”明玉的目光在他与魏璎珞之间游移了一番,“您怎么了,主子在里面等你呢。” 富察傅恒回过神来,对她一笑道:“我就来。” 他先行一步走进门内,明玉恶狠狠地瞪了魏璎珞一眼,然后急忙跟了上去。 目送他们两人离去,魏璎珞手持扫帚,继续不紧不慢的扫着地上的落花,时候到了,该落的花一定会落,该来的人一定会来。 她没有等很久。 堆砌成一小座花冢的落花前,忽然多了一双男子的靴子。 魏璎珞唇角一勾,缓缓抬起头来,风刹那吹过,一缕轻飘飘的鬓发,一朵极淡的白花吹过的她的脸颊,她对面前站着的男子笑:“富察侍卫,您怎么来了?” 富察傅恒立在她面前,目光始终落在她腰间那只玉佩上。 魏璎珞谢下玉佩,握在手中,略略朝他递近了一些:“这块玉佩怎么了?” 富察傅恒条件反射的伸手去接,但魏璎珞却飞快的收回了手。 “这块玉佩,是我丢失的。”富察傅恒无奈回道。 “哦?”魏璎珞怀疑的看着他, “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丢的?” “时间……记不清了,约莫是在……御花园里丢的。”富察傅恒模棱两可的回道,“把它还给我吧。” “时间地点都说不清楚,我可不能随随便便把它给你。”魏璎珞笑着摇摇头。 富察傅恒抿了抿唇,一副极为苦恼的模样。 如他这班俊美的男子,一旦露出这样的神情,天底下的女子,十个里有九个,无法拒绝他的任何请求。 只可惜魏璎珞是铁石心肠的那个。 见眼前女子不为所动,富察傅恒只得叹了口气,道:“玉佩上有我的名字,除此之外,右下角还有一块小小的裂痕,是我不小心掉在地摔坏的,你可以看清楚。” 魏璎珞低头看着手中的玉佩。 其实不需要验看,她知道对方说的都对。 无数个夜晚,无数个白天,无数个噩梦中,她都低头看着玉佩上的名字,手指摩挲着上头的裂缝。 恨不能这玉佩能够开口,回答她一个问题。 “你是不是真凶留下来的东西!” 魏璎珞重又抬起头来,心中恨疑交加,脸上却不显露半点,反而笑得更加甜美动人,仿佛散发蜜香的花:“伸手。” 富察傅恒楞了楞,伸出右手去。 魏璎珞将玉佩放在他掌心,有意无意,柔软的指尖蜻蜓点水般落在他掌心中,猫爪般挠了一下。 富察傅恒右手一颤,玉佩险些脱手而落,一急之下,他忙收拢了手指,却一不小心将魏璎珞的小手也收拢在五指之中。 男人的大手,包裹着女子的小手。常年握剑留下的老茧,触碰到着她常年刺绣的茧子。 “对不起!”富察傅恒飞快的松开了她的手,飞快的后退几步,耳根肉眼可见的泛上浅红。 魏璎珞起初也吃了一惊,后退几步,摇摇头道:“没关系,少爷。” 这个称呼让富察傅恒挑了挑眉:“少爷?” “皇后娘娘是我的主子,你是她的兄弟,自然是我的少爷呀!”魏璎珞咬字清晰,尤其是少爷二字。 如她这样娇丽的美人,任何话从她嘴里说出来,都动听了三分,更何况是这样婉转动人的少爷二字。 富察傅恒触到她的笑容,飞快的避开视线,只留一侧通红的耳朵对着她,沉声道:“不要对男子这样笑,很失礼。” 魏璎珞闻言一楞。 她原先以为他是吃这套的。 却没想到,这人的性子与他的外貌相反,看起来是个花丛老手,浪荡公子,实际相处起来,却发现他在这方面似乎生涩得很。 心底冷笑一声,魏璎珞在心里头对自己说:“谁知道是不是装出来的,就像他面前的我。” “侍卫所还有事,我先走了,谢谢你帮我找回了玉佩。”富察傅恒转身离去,与其说是有事离开,倒不如说是落荒而逃。 魏璎珞望着他的背影,神色变幻不定,直至背后响起一个冷冷的女声:“璎珞,你好大的胆子!” 一回头,见明玉一脸愠色站在不远处:“光天化日,你竟敢勾引富察侍卫!” 魏璎珞不知道她在那站了多久,看了多久,充满试探性的笑:“不但光天化日,还众目睽睽呢,有您盯着,我话都不敢跟富察侍卫多说一句,哪里还有胆子勾引他?” “你还敢顶嘴!”明玉的手扬了起来,“我亲耳听见你喊他少爷,你是什么身份,他是什么身份,你怎么敢用这样不堪的言语挑逗他?” 原来她只瞧见了这么点,听见了这么点…… 魏璎珞的心立刻定了下来,既然没有把柄在对方手里,自然不肯白白受她一巴掌,立时攥住对方的手,笑道:“明玉姐姐,若我真的做错事,你可以告到皇后娘娘那去,但无缘无故,恕我不能受教!” 明玉显然不愿意将事情闹大。 又或者说,她更加不愿意让魏璎珞近皇后娘娘的身了。 “好,很好,一个小小宫女,竟然处处顶撞,真把长春宫当你家,把自己当成主子了?”明玉甩开她的手,冷笑吩咐道,“看来还是手里的活不够多,让你有空胡思乱想,忘了自己的身份——去!把整个大殿都打扫一遍!我待会儿会来检查,若有丁点不干净,扒了你的皮!” 若说先前还有些遮遮掩掩,从今日开始,明玉就开始明目张胆的针对魏璎珞。 最苦的活归她做,最累的活也交给她做,做完以后,还挑挑拣拣,但凡在在窗户缝隙里摸到一滴灰,便要魏璎珞将整个长春宫重新擦过。 就连另一位大宫女尔晴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寻了个时间对明玉说:“你也不要太过分了,她若是扛不住,闹到皇后娘娘那,你脸上也不好看。” “你觉得我会给她这个机会?”明玉笑道。 若之前还只是晾着魏璎珞,不许她与皇后见面说话,现在则不同,现在明玉一找着机会,就要在皇后面前编排魏璎珞的不是。 “主子,洗脸水打好了。” 屋中一面明镜,镜面平如湖泊,镜中的皇后皱皱眉头:“明玉,怎么是你来送水,璎珞呢?” 明玉将盛着热水的铜盆搁在桌上,热水微荡,她叹了口气道:“谁知道跑去哪儿偷懒了,要不是我提前去问,主子连梳洗的水都没有!” 皇后的眉头蹙得更紧:“她真的如此惫懒?” “可不是,事情不会做,光一张嘴皮子厉害。”明玉将帕子放进盆中打湿,嘴巴皮子不停的翻,“上回我不过说她两句,都敢给我脸色瞧呢!主子,这样的人,怎能留在长春宫呢!” 人言可畏。 一次两次,皇后还能当成耳边风,次数多了,心底便不禁有了成见。 “尔晴,你说呢?”偏听则暗,皇后倒也不至于对方说什么,就信什么,于是望着镜子问,“璎珞竟如此不堪么?” 为她梳头的手指停顿了一下。 镜子照不到的地方,明玉频频朝尔晴使着眼色。 尔晴瞥了她一眼,不想得罪她,但也不想落井下石,于是斟酌了一下言辞,道:“许是不大适应长春宫的生活吧,跟老人之间颇有些磨合。” “若真是这样,明日一早,让她还回绣坊去吧。”皇后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道,“等等,外面是不是打雷了?” 一声惊雷划过天际,照得天地一片雪白。 皇后从椅子上惊起,连头发都顾不上梳了,直朝门外冲去:“我的花,我的茉莉!” “主子,主子慢点!”尔晴与明玉急忙追上去。 这场雨忽如其来,而且越下越大,皇后等人一路走来,沿途叶子落了无数,在地上铺了一条长长绿河。 “快,拿油布来!把花罩上!”皇后心焦如火,冲进花圃时,却忽如愣住。 倾盆大雨下,璎珞穿着蓑衣,用力拉扯油布,已经将茉莉花遮挡了大半儿。 “……皇后娘娘。”听见人声,她转过脸,被雨水洗得雪白的清丽脸颊,犹如花圃中盈盈盛开的茉莉,笑道,“您怎么来了?” 第三十五章 探病 “把这碗姜汤喝了吧。” “谢主子赏赐。” 魏璎珞接过对方亲手递来的姜汤,微微抿一口,热意让她冰冷的身体打了个颤。 “多亏有了你,花圃里的花才保住了。”皇后好奇地望着她,“不过你怎么会在那?” “昨晚有月晕,清晨东方又有黑云,恐怕今天会有风雨,我怕院子里的花要遭殃,所以早上扫完内外院,就赶过去了。”魏璎珞恭敬回道。 皇后闻言,却斜了明玉一眼。 清扫内外院,这可不是一个人能做完的活,少说也得七八个宫女一块做,而且若像她所说,早上扫完整个内外院,说不得天不亮就得起床了——明玉,这可与你之前说的不同。 “既知道今日要下雨,怎不提前跟其他人说?”毕竟同在长春宫那么久,尔晴有意替明玉说句话,遂问魏璎珞,“若提前跟大伙打好招呼,做好准备,花圃里就不至于掉那么多花了。” 一人之力,终有穷时,魏璎珞虽然拼尽全力,但到底没保住所有的茉莉花,雨打花落,花圃中落了一地残红。 “我说过的……”岂料魏璎珞回道,然后有意无意地望了明玉一眼。 她虽然没具体说告诉过谁,但宫中的人,都比旁人多长了一只眼睛。 皇后登时就明白她话里说的是谁,又看了垂头不语的尔晴一眼,她轻轻摇摇头,柔声对魏璎珞道:“好了,今天你不必再干活了,喝完这碗姜汤,回去洗个热水澡,然后就早些歇息吧,可别感染了风寒。” “谢娘娘。”魏璎珞喝完姜汤,便倒退着离开,从头至尾,没说过尔晴半个字的不好。 但皇后眼中的失望,却藏也藏不住。 “主子,我……”尔晴绞尽脑汁,试图为自己的行为找一个合理的借口。 皇后手一抬,阻止了她的辩解,又或者说是阻止她继续将自己当成傻子糊弄。 “我有眼睛,我自己会看。”皇后半是警告半是劝诫,对她道,“记住一句话,言多必失!” 尔晴状似羞愧地垂下头,却在皇后转过身去的那一刹,抬起一双充满怨愤的眼睛。 第二天,魏璎珞没有感染风寒,皇后却头疼脑热起来。 垂落的纱帐内伸出一只手,张院判将手指搭在对方的脉上,半晌之后,做出判断:“娘娘头疼身痛,乃是肺经郁热,外受风寒,不碍事的,待会 儿臣开一剂清解宁嗽饮,以生姜、梨为药引,好好调理半月,凤体便会痊愈。” 皇后歪在帐内,声音略带一丝鼻音:“张院判是杏林圣手,本宫自然放心,否则也不会将愉贵人交给你。说起愉贵人,她近来身体可好?” “这个……”张院判犹豫片刻,道,“皇后娘娘,愉贵人常有眩晕之症,臣费心替她调理,可惜收效甚微。究其根本,愉贵人心事太重,情志失调。长此以往,恐……恐……” “会影响到她腹中龙胎,是吗?”皇后将他不敢说的话补完。 张院判松了口气,回道:“是。” 让人送走张院判之后,皇后挣扎着要从床上下来:“尔晴,替本宫更衣,咳咳,本宫要去探望一下愉贵人,咳咳咳……” “主子万万不可,您刚刚受了风寒,应该好好养病,怎么能在这时候出去吹风?”尔晴忙替她拍背顺气。 皇后眼中也闪过一丝犹豫,她倒不怎么在乎自己身上这点小病,就怕将这病过给了愉贵人,影响到她腹中胎儿,目光一转,落到角落里杵着的明玉身上,皇后忽然道:“明玉,你替我走一趟。” “我?”明玉闻言一愣。 皇后点点头:“带上库房里刚送来的那盒贡参,你送去永和宫,告诉愉贵人,让她好好安胎,本宫很快会去看望。” “……是。”明玉回答得极为勉强。 从库房里出来,明玉满腹委屈,这种跑腿的小事儿,从前都是随便喊个小宫女做的…… 忽然脚步一顿,明玉朝前方喊道:“你过来!” 魏璎珞正在清扫大殿,闻言停下手中的扫帚,朝她走了过来。 明玉抬手一掷,参盒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险险被魏璎珞接住。 “去永和宫跑一趟,和愉贵人说,皇后娘娘一直惦记着她,让她安心养胎,记住了吗?”明玉吩咐完,立时转身离去,不给对方半点拒绝的机会。 魏璎珞也没想过要拒绝。 许久未见,也不知道那位可怜的愉贵人怎么样了。 抱着参盒出了长春宫,魏璎珞一路穿林过道,行至永和宫,红门紧闭,她抬手敲了敲:“皇后娘娘命我过来探望愉贵人,还请开开门。” 等了半天,竟无人应门。 “愉贵人,愉贵人?”魏璎珞又敲了敲门,“有人吗?” 依旧无人应声 。 魏璎珞心中升起一丝怪异感,宫中不比外头,就算主子出去串门了,宫里至少也会留下一两个太监宫女值守。 又在门前徘徊片刻,正拿不定主意是等是走时,忽然听见门内哐当一声巨响。 一股不妙感袭上心头,魏璎珞忽然一咬牙,低吼一声:“愉贵人,得罪了!” 魏璎珞后退一步,然后俯低身子,用尽浑身力气往那门上一撞,轰得一声,门扉朝两边敞开,她踉跄几步,然后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画面。 只见永和宫内,布置的犹如一间灵堂。 香烛,贡品,白布,一应俱全,地上还搁着一面铜制火盆,盆中余焰未消,一点一点烧着纸钱元宝。 地上还滚着一面牌位,也不知道是被人碰落的,还是自己从桌子上跌落的,但正因它落地的声响,魏璎珞才冲了进来,然后见到—— 愉贵人趴在地上,脖子高高昂起,上头缠绕着一段白巾。 一名太监骑在她身后,双手缠着白巾的末端,用力之大,手背上已经暴起狰狞的青筋。 “你干什么!”魏璎珞厉声喝道。 太监这才发现殿内竟多了一个人,眼中闪过一丝凶色,他丢下愉贵人,朝魏璎珞飞扑而来,双手死死掐住魏璎珞的脖子,竟想杀人灭口! “啊!!!” 一声惨叫——从太监的嘴里发出来。 他倒退着回去,右手死死捂着自己的脖侧——那里扎着一根发簪。 魏璎珞从来就不是一个肯吃亏的主,一见对方朝自己冲来,她二话不说就拔下簪子插了过去,若非对方避得及时,这一簪子保准刺到他眼里去。 太监拔下簪子,握在手里。 魏璎珞缓缓后退——她头上已没有第二根簪子。 忽然转身就跑,魏璎珞一边跑,一边大喊:“来人啊,快来人啊!有刺客!” 她一路冲进内院,前方传来纷纷乱乱的脚步声,喜色刚刚浮上魏璎珞的脸颊,就生生凝住。 只见一行宫女太监,拥簇着一名艳如牡丹的宫妃,气势汹汹的朝这边行来。 “慧贵妃。”魏璎珞心中狂跳,“她怎么来了?” 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永和宫虽然冷清,但愉贵人毕竟是个主子,还是个怀孕的主子,身边不至于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那些人去哪里了,被什么人调开了,拖住了,亦或者是灭口了? 还有眼前这群不速之客…… 来者近了,慧贵妃一行也瞧见了魏璎珞,见慧贵妃皱起眉头,芝兰立刻抬手一指魏璎珞:“抓住她!” 跑! 魏璎珞转身就冲回了大殿,飞快的关门上栓,然后移来桌椅挡在门后。 “来人!把门撞开!” “嗻!” 一阵砸门撞门声此起彼伏,犹如越来越急的海浪拍打着海岸。 屋内的情况也很不妙,见魏璎珞去而复返,太监狞笑着朝她扑了过来,两人扭打在一块,所幸他脖子受了伤,不停流着血,魏璎珞看准这点,手指头不断往他伤口处掐。 最后终于还是太监先撑不住,两眼一黑,栽倒在地。 “呼,呼……”魏璎珞也好不到哪里去,衣衫头发皆被乱糟糟一片,身上还被对方用簪子插了几个窟窿,每走一步,衣服就被血染红一些,她忍着疼,踉跄着走到愉贵人身旁,扶起她道,“贵人,醒醒,醒一醒。” 愉贵人一直醒不过来。 “怎么办?”魏璎珞喃喃道,目光在屋子里逡巡一圈,最后落在那面仍烧灼着纸钱的火盆上,略微犹豫了一下,一咬牙道,“没办法,只能借助外力了……” 半盏茶时间过后,整个紫禁城一片大乱。 “快,这边,这边!” “这点水怎么够,换个大点的桶子。” “来了来了!” 正要去探望生病姐姐的富察傅恒停下脚步,拉住一个行色匆匆的小太监问:“出什么事了?” 小太监手中提着一个盛满水的木桶,气喘吁吁的望向他身后:“那边……永和宫走水了。” 富察傅恒闻言一愣,他回过头,只见永和宫方向,一道滚滚烟柱直上云霄。 第三十六章 幕后主使 “娘娘,娘娘不好了!”芝兰去而复返,向慧贵妃通报道,“外头来了很多人!全朝永和宫来了!” 正在撞门的太监们停了下来,一个个朝慧贵妃看来。 “看什么?”慧贵妃怎肯半途而废,咬牙道,“人不是还没来么,快点把门撞开!不然有你们的好果子吃!” “嗻!” 大门顶了许久,终于还是顶不住了。 轰得一声,连同背后的桌椅一同被掀开来。 慧贵妃大喜过望,领着众人冲进殿内,目光一转,落在窗边搁着的那面火盆上,只见里头不但烧着元宝蜡烛,还有撕扯下来的床帐纱帐,黑烟滚滚,从盆内直飘出窗,熏黑了半个天空。 目光缓缓移动,落在盆旁的始作俑者身上,慧贵妃心中先是意外,紧接着生出一股被人戏耍的怒意:“居然是你!” 那个当着她的面吃下七碗藕粉丸子的傻子! 能从行刺太监手底下救下愉贵人,能用烟火找来整个皇宫的人当救兵,这样的人,哪可能是真的傻子! 这一刻,慧贵妃竟连愉贵人都不顾了,抬手一指魏璎珞:“杀了她!” 一个个太监朝魏璎珞走来,如同一张网上爬来的蜘蛛,四面八方,无处可逃,随着他们的走近,漆黑的影子从他们的身上,覆盖到魏璎珞的脸上,忽然一线光明照入魏璎珞眼中,她眼中一亮,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富察大人,救救我!” 那道光明冲到了她的身前。 将魏璎珞拦在身后,手里的剑比着前方几个太监,富察傅恒一脸凝重的质问道:“贵妃娘娘,这是怎么回事?” 慧贵妃红唇轻启,毁人清白的话张口就来:“本宫今日路过永和宫,想着顺路瞧瞧愉贵人,撞上这丫头要杀人,自然要将她拿下!” 魏璎珞早已预料到她会这么做,当下道:“真相如何,等愉贵人醒了,一问就知。” 众人这才注意到昏迷不醒的愉贵人,立刻上前查看的查看,出门找太医的找太医,待到太医前来诊断愉贵人的病情时,富察傅恒将魏璎珞拉到一旁,低声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且与我说个清楚。” “我奉皇后之命,到这儿来看望愉贵人,发现这个太监要勒死贵人。”魏璎珞指着地上刚刚醒转的凶手道,“我打他不过,只能跑出殿外求救,结果遇上慧贵妃,她一见面,立刻就要杀我!迫于无奈,我只能藏入大殿, 用烟引来众人自救!” 富察傅恒的目光落在对方身上,冷厉道:“说,你是什么人,是谁派你来的?” 比起魏璎珞,这太监来得更为蹊跷。 他一身是血,且一问之下,他压根就不是永和宫里的人。 此是被众人围在中间,他缓缓抬起头来,充满血污的脸上,忽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道:“是皇后娘娘派我来的。” “本宫何时主使你杀人?” 众人循声望去,见皇后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前,显是听见了太监刚刚那番话,一张总是恬淡无争的脸上显出难得的怒意来。 太监微不可查的扫了一眼慧贵妃,慧贵妃眯了一下眼睛,他重又垂下头去,朝皇后娘娘磕头如捣蒜:“皇后娘娘,奴才也不想说,可现在事情败露,实在不得不说!您失了嫡子,嫉恨愉贵人怀上龙胎,便以内务府安排人手为由,将奴才安插在永和宫,嘱奴才借机除掉愉贵人!今日怡嫔七七之日,宫中不准祭奠,愉贵人只好支开众人,奴才方才寻到机会——” “一派胡言!”皇后气得浑身发抖,原就身体不适,如今更加两眼发黑,若非尔晴在身旁扶着,只怕已经倒到地上。 “皇后娘娘,小心身体!”富察傅恒急忙安抚道,转脸看向太监时,眼中雪冷如刀光,几步行至对方面前,一把将对方提起,“谁让你诬陷皇后!你可知道,这是灭九族的大罪!” “奴才不敢!若无娘娘吩咐,奴才怎敢来杀人,如今娘娘翻脸不认,奴才无话可说!但求一死,也算全了对娘娘的一片忠心!”说完,太监竟唇角上扬,朝他微微一笑,笑着笑着,一行黑红相间血水顺着唇角流了下来。 富察傅恒大吃一惊,忙喊道:“太医!” 正在为愉贵人诊断的太医忙从里头跑出来,将手指搭在太监的脖子上,又撑开他的眼皮与嘴唇看了看,摇摇头,对富察傅恒道:“齿间藏毒,毒性剧烈,已经救不回来了。” 死无对证——这四个字猛地在富察傅恒心中闪过。 “他说谎。”就在富察傅恒心焦似火的时候,一个清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望过去,见魏璎珞长身而立,虽钗钿凌乱,却傲骨凌然,如苍松爬于峭壁,对众人冷然道,“若皇后娘娘要杀愉贵人,为何还要嘱我来看望?太医,请你告诉大家,这个太监身上有几处伤痕?” 太医虽不明白她的意思,但得富察傅恒眼神示意,便老老 实实回道:“这太监身上大小三处伤口,颈项一道簪尖留下的血痕,后脑勺处还有被重物砸伤的肿包。” “都是我做的。”魏璎珞飞快承认道,顺便卷起自己一边袖子,露出青紫交加的淤痕,“类似的伤口,我身上也有不少,都是与他搏斗来的,试问若是皇后娘娘真要取愉贵人的性命,为何还要派我来阻止他,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见众人陷入沉思,慧贵妃眯了眯眼,轻飘飘的来了一句:“许是……皇后让你来杀人灭口呢?” “瞧瞧我这狼狈样?”魏璎珞在众人面前走了几步,将自己的伤口,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将自己最狼狈不堪的一面展露在众人面前,然后笑问,“我若来杀人灭口,为何两手空空,别说是匕首,连棍棒都没有!” 可不是? 男女之间本就力量悬殊,若连把趁手的武器都没有,别说是杀人灭口,搞不好还会被对方给灭口。 “倒是您。”魏璎珞忽将目光定在对方背后那群宫人身上,轻轻问,“您今日为何来永和宫?若说探望,可却两手空空,只带了一群凶神恶煞的太监……” 众人看着慧贵妃的目光立有不同。 “大胆!”慧贵妃怒道,“你竟敢怀疑本宫!” 身后一众宫人皆看着她,只要她一声令下,他们就会扑上去将魏璎珞拿下。 “本宫倒是觉得,她一句也没有说错!” 但是这个地方,还有另外一个地位尊崇的人,只她一句话,任何人都不敢对魏璎珞下手。 休息片刻,皇后已缓过来了些,她在尔晴的搀扶下,行至慧贵妃面前,两人四目相对,她淡淡道:“璎珞已经做出了解释,你呢?慧贵妃,你要对你的行为作何解释?” 魏璎珞的一番话,很好的给她解了围。 死无对证——不止对皇后如此,对慧贵妃也如此。 只凭言语,只论动机,两个人半斤八两,谁也逃不脱嫌疑,且慧贵妃的嫌疑还要更重些。 如若闹到皇帝面前,你说他会帮谁?会信谁?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这么多双耳朵听着,慧贵妃只得深吸一口气,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是臣妾错了,一个凶手的话,怎么能信,想来是他为了隐瞒背后主谋,故意诬陷娘娘你了。” “是啊,一个凶手的话,怎么能信。”皇后半是劝诫,半是警告道,“你身为贵妃,一言一语皆 为众人表率,更应该谨言慎行,好了,回去储秀宫,好好静思己过吧!” 皇后娘娘心中一片雪亮,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她已经猜测的七七八八。 回去长春宫的路上,她抬手将魏璎珞唤至身旁,由她搭着自己的手,边行边道:“慧贵妃吃了这个暗亏,定会恨你入骨,你怕不怕?” “我怕。”魏璎珞低眉道,“但为了皇后娘娘,为了愉贵人,这些话我不得不说。” 皇后满意的笑了起来,看着她的目光充满怜爱:“若不是有你的那几句话,今天这一盆污水,本宫是洗不清了,好孩子,你放心,本宫定不会让慧贵妃动你分毫。” 她话里话外的意思,显是要将魏璎珞当做心腹来培养了。 既是心腹,自然不比其他小宫女小太监,可以随意交出去任人处置,自是要如长在自己身上的羽翼一样,精心呵护的。 “谢主子。”魏璎珞谢过之后,忽试探性问她,“可我们……就这么算了?” “最重要的证人已死,空口白牙,就算告到皇上那,皇上又能怎样呢?”深谙宫中行事之道,又起了培养之心,故皇后细细与魏璎珞分析道,“最重要的是,愉贵人也做了不该做的事……” “您是说……”魏璎珞蹙起眉头。 “本宫知道她与怡嫔情同手足,怡嫔又是因她而亡故,故她才会在怡嫔七七之日,遣走身边众人,独自一人私设灵堂,以祭故人。”皇后眯起眼道,“可你要知道,在紫禁城里,只有主子才配享受祭奠之礼,愉贵人此举,说轻了,那是违背宫中规矩,说重了,就是公然诅咒皇上和太后,所以,哪怕是为了保住愉贵人,保住她腹中孩子,也不能将此事闹大,尤其不能闹到皇上面前去!” “奴婢明白了……”魏璎珞嘴上如此说,心中却起了一丝兔死狐悲之感。 可怜的怡嫔。 也与姐姐一样,蒙受不白之冤,死后连个正经牌位都没有,全天下只有一个人记得她,偷偷祭奠她。 心情一沉重,身上的伤也跟着疼了起来,又不好在皇后面前龇牙咧嘴,魏璎珞一路将皇后扶回长春宫,待其吃了药睡下,才无声的退出门去,一瘸一拐的往自己房间走。 路上无人,魏璎珞卷起一边袖子,看着自己雪白胳膊上的淤痕,皱眉心道:或许,我应该去太医那求瓶药。 “拿去。” 一个男人的声音忽然从她 对面传来。 魏璎珞脚步一顿,缓缓抬头。 眼前是一只雪白的药瓶。 目光顺着只药瓶,滑向持药瓶的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最后望见他的脸,魏璎珞有些讶异地问:“少爷?” 第三十七章 赠药 富察傅恒别过脸去,只以一侧通红的耳朵朝向魏璎珞,他距了魏璎珞三步之远,一个随时都能逃走的距离:“拿去。” 魏璎珞迟疑了一下,抬手接过他手中的药瓶。 富察傅恒似松了口气,转过身去道:“这药对外伤非常有用,早晚各擦一次。” 比起身上的伤,魏璎珞更在乎他现在的态度,小心翼翼打量他:“少爷,你为何躲着我?” “……”这问题似让富察傅恒有些窘迫,半晌才咳嗽一声,“男子不可直视女子身体,你……你把袖子放下来。” 魏璎珞这才想起,先前为了验看自己的伤势,她将一边袖子卷至肩处,一整条胳膊便露在他眼前,白生生如一条新鲜的藕,长在碧波清水中。 慢慢放下袖子,魏璎珞轻轻道:“好了,你可以转过身来了。” 富察傅恒这才回过身来,他着实有些脸薄,只是看见了女人的手臂而已,竟闹红了脸,看起来既狼狈又纯情,偏自己还恍然不觉,以一副平日里严肃不可侵犯的模样,问她:“今日你为何要点燃幔帐,可知一个不小心,可能会烧死愉贵人跟你自己?” “我知道非常危险,但那种情况下,但在那种情况下,这是唯一能引来众人的办法。”魏璎珞低声道,“试想,我若大声呼救,说慧贵妃要杀人,谁还敢进入永和宫?他们都怕撞上这种事,只会当听不见。但宫中走水,可就大不一样,所有人都会来救火,如此一来,我和愉贵人,就有可能得救。” 想起她当时绝望无助,朝自己大声求救时的模样,富察傅恒心中一软,于是语气也软了下来:“若大家没赶到,贵妃提前破门而入呢?” 魏璎珞忽然抬头望着他:“你不是来了么?” 富察傅恒闻言一愣。 明明她衣衫齐整,没有露出不该露的地方,也没有对他笑,没做任何出格的事情,他却又想避开她的目光。 免得被她发现自己有些脸红了。 “少爷……”魏璎珞凑近一步,“你生病了吗,你的脸有些红……” 她伸出一只手,似要探一探他额头的温度。 富察傅恒急忙倒退一步。 “抱歉。”似注意到自己现下的行为有些不妥,魏璎珞收回了手,对他歉意一笑。 分不清自己心里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富察傅恒低低道:“下次注意些,别……别再对女人这样 笑了,难道你额娘没有教过你,什么才是大家闺秀的礼仪?” 魏璎珞不笑了,淡淡道:“我不是大家闺秀,也没有娘。” 富察傅恒闻言一愣,正斟酌着补救的话语,便听见魏璎珞重又开口。 “我只有一个姐姐,名字叫魏璎宁。”顿了顿,魏璎珞笑道,“不过在宫里,她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阿满。” 富察傅恒的面色刷得一变。 “怎么?”魏璎珞盯着对方,不肯放过一丝一毫变化,“少爷,你认识我姐姐?” “不认识。”富察傅恒顿了顿,“药已送到,侍卫所还有事,我先走了。” 与其说是借故离开,倒不如说是落荒而逃。 他走得如此匆忙,以至于没有注意到,直至他离开,魏璎珞一直站在原地没动,手指死死握着药瓶,面无表情的望着他。 “这可是上好的疗伤药,一般人拿不到,只有品级高的武官才有。” 夜里,张嬷嬷前来探望她,顺便给她带来瓶伤药,虽也是从太医那求来的,但比起桌上搁着的那瓶武官专用的疗伤药,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魏璎珞趴在床上,身上衣裳已经尽数除去,光洁的背部露在外头,她伤得最重的地方不是胳膊,而是背上——一个自己够不着的尴尬地方。 歪头瞥了眼桌子上玉光莹莹的药瓶,魏璎珞淡淡道:“富察傅恒送的,我暂时不想用。” 听出她话中的冷意,张嬷嬷摇摇头,一边替她上药,一边劝道:“你还在怀疑他?” “我今天见到富察傅恒了,他说不认识我姐姐。”魏璎珞笑道,“可看他的脸色,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哎哟。” 张嬷嬷忙放轻了些力道:“现在怎么样,不疼了吧?哎,凡事都要讲究一个证据,无凭无据的,你怎能将他当成凶手?” “证据?”魏璎珞眼中闪过一丝戾气,“嬷嬷,你也认识我姐姐,当知道以她的个性,捡到贵重玉佩,必定交还失主,可她却留下了玉佩。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情人,二是仇人。姐姐自有心爱之人,纵被无情放弃,也不会轻易变心。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傅恒欺辱了姐姐!” “又是你的猜测!”张嬷嬷晓得她已经有些魔楞了,忙与她分析,“也许玉佩真的是你姐姐偶然捡到,不知失主是谁无法归还,又或者……傅恒的确认识你姐姐,却与她的死无关……” 魏璎珞的脸色阴晴不定,半晌之后,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嬷嬷,你说姐姐失了清白,又执意不肯说对方是谁,宫里的男人除了皇上,就是御前侍卫,若是皇上,就成了圣宠,没什么不好说的,那就只剩下宫内侍卫。姐姐外表柔弱,骨子里却刚烈,平白无故受了侮辱,一定会讨回公道,她不说,不是不想说,而是不敢说!她怕连累家人,连累阿玛和我,谁会让她如此恐惧,只有位高权重的富察傅恒!” 她猛然回头盯着张嬷嬷,似找到目标的刺刀,又似寻到了引线的火,咬牙切齿道:“他是富察氏金尊玉贵的少爷,是皇后的亲弟弟,更是皇上的亲信,将来的御前大臣,怎能出现这样的丑闻,这就是姐姐被杀人灭口的原因!” “你够了……”张嬷嬷头疼无比。 “嬷嬷,你敢说绝无可能吗?”魏璎珞反问。 张嬷嬷一时哑口无言。 如果魏璎珞只是一味的胡搅蛮缠,她倒还能严厉训斥,问题是,真有这个可能,且有玉佩这个线索在,可能性还很大。 “……好,就算是富察傅恒所为,你想怎么样?”张嬷嬷无奈道,“你又能怎样?” “我能怎样?”魏璎珞冷笑一声,“自然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知道她性子刚烈,却没想到竟刚烈到这种地步,张嬷嬷吓了一跳,忙抓住她的手道:“你可不要冲动!不为自己,也为你姐姐,想想你姐姐辛苦养你长大,就是让你去送死的吗?” 魏璎珞楞了一下,不是因为怕死,而是因为对方眼中流动的泪光。 不由得想起她先前叹过的那句话——“没人……会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哭。” “……你说得对。”魏璎珞有些感动又有些羞愧得低下头,“我还不能死。” 既然这世上还有人牵挂着她,那她便不能死,她怕自己死了,对方会变成第二个她,陷入痛苦与仇恨之中,为复仇不惜一切。 “好孩子,好孩子……”张嬷嬷怜爱的抚了抚她的秀发,“来,翻个身,嬷嬷继续给你上药。” 魏璎珞乖巧的嗯了一声。 布满老茧的粗糙手指,一涂上就火辣辣疼的伤药,一起落在魏璎珞肩上。 她咬牙忍着,纵使伤痕累累,纵使有更好的选择,但……富察傅恒送的药,她一点一滴也没用过。 第三十八章 回礼 “少爷。” 会用这个称呼叫他的唯有一人。 富察傅恒回过身来:“找我什么事……魏璎珞。” 天气已经渐渐有些凉了,宫女们纷纷换上了冬衣,却见一抹浅红自风雪中款款而来,那般鲜妍,那般娇丽,如一根沾了口红的妖娆尾指,划过之处,冬雪也染上了胭脂色。 “少爷。”红衣少女行至富察傅恒面前,将一只样式古怪之物递过去,语笑嫣然道,“这是给你的。” 富察傅恒没有接,只低头看着:“这是什么?” “皇后娘娘总念叨,担心你老站在风口上会觉得冷,可男人不比女人,用不了手炉,我去小厨房讨了一只猪脬,灌了热水,麻绳封口,揣在怀里可暖和了。”她说着,忽将手中之物往他怀中一塞,“你瞧,是不是呀?” 富察傅恒心口一烫,也不知是因为她的关心,还是因为怀中之物。 可他身为宫中侍卫,怎可收下宫女的礼物,若是被人发现,他不会有什么事,但魏璎珞恐怕要倒霉,于是伸手将那物推了回去:“不用了,我不冷。” 却见眼前少女笑了笑,不但礼物妥帖,连理由也为他找好了:“若有人问起,你就说是皇后遣身旁宫女送你的,怎么,还不许皇后关心自家弟弟了?” 富察傅恒还有些犹豫,却见她慢慢垂下头,叹了口气。 “你送了我药,我也想回赠你些什么,只是实在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来……”魏璎珞轻轻道,“你……可是嫌弃……” “……不嫌弃。”富察傅恒沉默片刻,抬手接过那热乎乎的猪脬,“谢谢你。” 魏璎珞忽然抬头对他一笑。 这之后的几个时辰,富察傅恒一直有些神不守舍,眼前总是浮现出魏璎珞的笑容,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哈秋!”身旁好友海兰察忽然打了个喷嚏,然后双手搓了搓胳膊,“这都什么时节了,紫禁城的风还这么冷,直接往我脖子里灌,啧!” 其他侍卫也好不到哪里去,寒风料峭,可苦了他们这群值守的侍卫,一个个冷得牙齿打颤,却又不能擅离岗位,只能原地踏步,或者搓弄身体以取暖。 在一群冻得脸色发白的侍卫当中,面色如常,甚至还有些红润的富察傅恒便显得极为显眼。 “……你怀里藏着什么?”海兰察眼睛好使,手脚更快,话还没说完,手已 经伸过去,一把将猪脬从富察傅恒怀里抢了出来,被热气一烫,他忍不住打了个畅快的哆嗦,然后惊喜道,“呀,这什么玩意儿,嗬,这么暖和!” 一边说,一边忙不迭的将之塞进自己怀里。 “还给我!”富察傅恒急忙伸手去夺。 两人自小习武,富察傅恒虽强,海兰察却也不差,各种短兵相接的小巧功夫使出来,富察傅恒一时之间竟夺不回猪脬。 “这么紧张干什么?”海兰察还有空调戏他,“莫非是别人送的?这东西看着不起眼,心思却很巧,瞧你这幅紧张模样,估计也不是男人送的,莫非……是哪个小宫女给你献的殷勤?” 富察傅恒急忙否认:“不是!” “不是?”海兰察立刻嬉皮笑脸道,“如果是女人送你的东西,我可不敢要,但既然不是,那咱们兄弟两个还分什么彼此,你的就是我的,我不客气笑纳了哈——啊!” 乐极生悲,只见海兰察惨叫一声,铁塔似的汉子竟一下子滚落到地上,刚刚还喊着冷,如今却将胸膛紧紧贴在冰冷的雪上,如此还尤觉不够,双手不断掏积雪往自己怀里塞。 “海兰察,海兰察!你怎么了?”富察傅恒急忙蹲下来探看,待看清情况,先是一惊,继而一怒,“……怎么会……” “魏璎珞!” 正在扫雪的魏璎珞停下手中扫帚,回头问:“怎么了?” 一名宫女对她道:“富察侍卫在宫后水井边上等你,说有话要问。” 这么快?魏璎珞楞了楞,然后点点头:“多谢你了,我这就去!” 早上分别的水井旁,两人又再次见面。 一样的风雪,一样的红衣,不同的只有他的态度。 富察傅恒一把扣住魏璎珞的手腕,俯视她的眼中难言怒意:“我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要这样害我!” 魏璎珞昂头望着他,故作惊讶:“少爷,你在说什么啊?” “那只猪脬!”富察傅恒沉声道,眼中除却怒意,更多的是失望,“炸开了。” 却不料下一秒,一样温热之物探进他怀里。 软玉温香,竟是一只女儿家的手。 泼天的怒意,都被她这一摸一抚消弭了大半,富察傅恒如同被剑刺中似的,连连倒退了好几步,直至靠在了井旁,被冰冷的井沿一凉,这才定了定神,但仍有些面红耳赤道:“你干什 么?” “猪脬怎么会炸了呢?”魏璎珞的身体却依偎过来,双手重又朝他胸前伸去,“我瞧瞧,伤着你了没有?” 她走得这样急,扑得这样义无反顾,简直是要与他一同堕进井里去。 富察傅恒忙接住她,下盘一用力,人就如青松咬石般定在了原地,叹了口气道:“不是我,是我的好友海兰察,他被猪脬烫伤了。” 魏璎珞楞了楞,然后慢慢低下头,将自己此刻的表情藏于阴影中,只轻轻道:“不是少爷受伤就好,定是我太心急了,只想着要早点将礼物送您,结果猪脬的口没有封严实,你的好友……他没事吧?” “没什么大碍,不过烫伤不轻。”富察傅恒顿了顿,有些怀疑的眯起眼,“你当真不是故意的?” 魏璎珞缓缓抬起头,片片雪花融化在她的肌肤上,她呼出的热气几乎要氤氲到他脸上,这热意让富察傅恒也不由得脸颊滚烫起来,甚至觉得她不用解释,自己也会信她。 “少爷,你真的没事吗?”魏璎珞慢悠悠抬起一只手,轻轻抚向他的面颊,“你的脸这么红,是不是烫伤了?” 富察傅恒飞快抓住她那只不守规矩的手:“不,我没有……” “可你的脸很红。”魏璎珞的视线移到他的手上,“手也很烫。” 富察傅恒真如烫伤般松开了手,颇显狼狈的转身就走。 背后,是少女清脆如鹂的笑声:“少爷,其实猪脬夏天装了冰块,贴着皮肤凉爽极了,该日我重新做一个,给你夏天用!” 富察傅恒却连回头应一声的勇气都没有,一路落荒而逃,回到侍卫值房中时,恰逢太医刚刚为海兰察换好药,正在收拾药箱。 “哎,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海兰察躺在床上,唉声叹气,“没死在战场上,却差点被个暖壶给炸死。” “祸害遗千年,放心你死不了。”富察傅恒送走太医,寻了条凳子在他身旁坐下,关心道,“太医怎么说的,要不要紧,需不需要给你批个假?” “那就给我批十天假,我也好避开这鬼天气。”海兰察毫不客气的讨了个假,见富察傅恒一口允了下来,轻松之余,又开始口花花,“我这可是代你受过,怎么样,跟我说说你那相好的事?” 这样的玩笑,海兰察平时开得不少,但唯独这一次,富察傅恒楞了楞,面上竟有些燥,迟疑了一瞬才回道:“……哪有什么相好。” 海兰察一看,有门,登时连身上的伤都忘了,一下子从床上爬了起来,饶有兴致的对他说:“傅恒,虽然这玩意儿炸了,但我还是得说句公道话!处理猪脬多麻烦,又要用麻绳串起封口,还不得熬上两个通宵啊,人家这么为你,除了芳心暗许,还能为什么!” “这么麻烦?”富察傅恒忽然回过神来,对方这是在套他话呢! “可不是么?”海兰察拍着他的肩,乐呵呵道,“我敢用性命打赌,这送你暖壶的姑娘,一定看上你了!你呢?你喜不喜欢她?喜欢她哪一点?” 哪一点? 一瞬间无数画面涌入富察傅恒眼帘。 她宛若胭脂般染红冬雪的衣。 她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笑。 她被他扣在手中的滑腻肌肤。 “喂喂,问你话呢?”海兰察摇了摇他的肩,“哪一点?” 每一点。 “……闭嘴吧你!”富察傅恒忽然恼了,却不知道是恼对方还是恼自己。 “魏,别走啊,回来回来,开个玩笑而已,怎么生气了!”海兰察在背后扯着嗓子喊,却没留住富察傅恒的脚步,却也因此确定了什么,嬉皮笑脸的朝对方的背影喊,“天气冷了,下次你那相好若送你新的猪脬,记得借兄弟用用啊!” 第三十九章 心腹 “你又去扫雪了。”刚回长春宫内,魏璎珞便被皇后叫到身前,慈爱道,“本宫已同你说过了,以后不必再干这些活了,让珍珠她们去做吧,你有空,就多读些书,或者来本宫这里,帮本宫研墨,替本宫处理一些事情。” 皇后显是真心要将她当做心腹来培养,否则的话,会宁可她做一只睁眼瞎,而不是让她读书写字,明白事理,甚至拿变卖内务库库存之事与她讨论。 魏璎珞听得心惊胆战,又是忧虑自己是否爬得太高太快,又是感动于对方的看重,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一不留神,就到这个时候了。”两个时辰过去,皇后搁下手中的毛笔,脸上显出一丝疲态。 魏璎珞立刻走到她身后,双手轻柔的按着太阳穴,口中道:“娘娘,歇一歇吧,奴婢陪您说说话。” “嗯。”皇后闭上眼睛,暂时抛开繁忙事务,与她闲聊了些家常,“说起来,前些时候太医来报,说愉贵人最近经常半夜惊醒,整个人形销骨立,瘦得都不敢认了,太医说……这是心病。” “心病还需心药医。”魏璎珞斟酌道。“怡嫔不在,皇上就是她唯一的心药。”皇后叹了口气,“可皇上日理万机,哪儿顾得上她!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愉贵人不是董鄂妃,又去哪儿再寻一位世祖爷……” 天下皆知,顺治帝独宠董鄂妃,当年董鄂妃病故,世祖爷为她大病一场,不惜落发出家,寻常百姓家的男子都难为妻子做到这一点,更何况是一位坐拥天下的帝王。 顿了顿,皇后自觉失言,有些怅然地笑道:“瞧本宫都糊涂了,说的这是什么呀!” 魏璎珞知她心里在想什么,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成为董鄂妃,但是期望太高,最后难免失望。 有心宽慰她,魏璎珞想了想,道:“世祖爷待董鄂妃一片痴情,的确值得艳羡,但换个角度看,感觉就完全不同了!” “哦?”皇后有些好奇道,“你说。” “皇后娘娘,董鄂妃病故,世祖爷伤心欲绝,辍朝五日,燃两座宫殿与无数珠宝,甚至下令太监宫女各三十名赐死!对董鄂妃而言,遇到痴情君王自是幸运,可那六十名无辜的宫人,他们也有至亲家人,也是活生生的性命啊!更何况,世祖爷为了董鄂妃,置千万臣民于不顾。”魏璎珞叹了口气,“只怕文武百官、寻常百姓,以及后宫的其他妃子们,只愿皇帝无情。” “放肆!” 一个男人的声音忽然响起,惊得魏璎珞与皇后齐齐起身,然后朝对方跪了下去。 一双明黄色的靴子行至魏璎珞眼前。 这是她第二次看见这双靴子。 “谁准你妄议世祖爷,真是罪该万死!”弘历的声音自她头顶响起,带着无穷无尽的怒意,“来人——” 怎么办! 魏璎珞心中叫苦,她也没料到堂堂一个帝王,居然有听墙角的喜好,如今一撞撞在枪口上,为今之计,唯有…… 魏璎珞一咬牙,在侍卫进门拿下她之前,大声喊道:“皇上,这话不是我说的?” “哦?”弘历冷冷道,“那是谁说的?” 魏璎珞:“是世祖爷。” 弘历闻言一愣。 “皇上,世祖爷曾留下一则罪己诏,提及自己待董鄂妃过于优厚,未能以礼止情,深感后悔。”魏璎珞趁他一愣,忙不迭将剩下的话说完,“奴才刚刚只不过是在复述世祖爷的话。” 若要因此惩罚她,岂不是欺师灭祖? 弘历沉默片刻,缓缓道:“那你指责世祖让宫人殉葬一事呢,难不成又是世祖爷说的?” “那倒不是。”魏璎珞道。 弘历立即冷笑:“来人——” 魏璎珞:“是康熙爷说的!” 弘历:“……” 魏璎珞:“康熙爷早已下令,禁止殉死之行,从此之后,就再也没有活人生殉之礼了!” 弘历又是久久不语,或者说一阵憋屈。 这位似乎有些小心眼的皇上,似乎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她,思来想去许久,终又想起一事,咬牙切齿道:“好,那朕问你,刚才你还说百姓宁愿天子无情,又是什么意思?” 听了这个问题,魏璎珞反而松了口气。 因为她一共也只说了这么多话,他既然拿这个来问,显是最后一个问题了。 “回皇上。”魏璎珞叩首在地,缓缓道,“奴才听闻皇上每天卯刻起身,夏季天色尚明,冬月不过五更刚尽。当西陲用兵,有军报至,便是夜半时分,皇上也会急招军机大臣商议,军机大臣五六日轮值一次,尚觉十分劳苦,何况皇上天天如此、年年如此,勤政之心,令人钦佩!然而,皇上忙于政务,无暇顾及后宫,妃嫔们不免落寞,可见要做一个明君,对百姓和天下有情,便只能对妃嫔无情 了!” 弘历听完,张口欲言,半天没说出话来。 “不错,大爱无情,皇上就是这样一位勤政的明君!”皇后忽走过来,挥挥手道,“好了,你下去吧,本宫要与皇上说说话。” 魏璎珞的心立刻放了下来,知道皇后这是在顺势替她解围,过了皇帝的三问,再出了这道门,她就彻底安全了…… “等等!”男人的声音却忽然在她头顶响起,“抬起头来!” 不禁魏璎珞大吃一惊,连皇后也大吃一惊:“皇上?” “你这语气,你这声音,朕越听越熟悉……”弘历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疑惑,以及一丝审视。 魏璎珞一听这话,哪里还敢再抬起头来,只匍匐在地上,如同经年累月的石雕般一动不动。 “朕想起来了……”弘历的声音骤然变冷,“你就是——” “出去吧!”皇后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别惹皇上心烦,到外面跪着去!” “是,娘娘!”魏璎珞连滚带爬的冲了出去。 身后,是皇帝与皇后的争吵声。 “朕从前见她,还是个下等宫女,不出一月,就到了长春宫,还深受皇后的信赖,可见她心怀叵测、图谋不轨!皇后,这样的人,你怎能留在身边?” “皇上,璎珞品行如何,臣妾这个主子最清楚。” “皇后,过分宽容,小心养虎为患啊!” “皇上,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臣妾相信自己的眼睛,璎珞绝不是您说的那种人!” 魏璎珞忽然定住脚步,楞楞回望。 她不是那种人吗? 不,皇帝说的是对的,她就是一个心怀叵测,图谋不轨的人。 “可我不会辜负你的信任。”魏璎珞在心底对皇后说,“我绝不会让人伤害你。” 第四十章 恶犬 皇帝与皇后的争执,暂时告一段落。 魏璎珞原以为皇后会生来盘问她一番,但等了几日,也没有等来。 那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原来真的不是一句托词。 士为知己者死,得她如此看重,魏璎珞在此之后,伺候得愈加用心。 皇后喜她心思灵巧,更是时时带她在身边,这日邀愉贵人一同游园,身边没带着尔晴明玉,而是带着她。 园中景色秀美,只是略略有些冷,两位娘娘肩上都披着厚实的披风,袖中笼着香炉,慢慢踱过蜿蜒的木桥,桥下锦鲤数尾,游过之处,如彩绸游荡。 “平时不要闷在永和宫,没事多来长春宫走一走,园子里也可以看看,只是,你得让底下人多当心,身边时刻都得留人。”皇后柔声道。 愉贵人苍白消瘦,强颜欢笑:“嫔妾受娘娘的恩惠,一辈子都还不清。” 皇后笑了:“本宫是皇后,理应照拂六宫,不值得你报答。” 愉贵人先是一笑,又是一叹:“如果宫内人人都像皇后这般宽容大度,也就不会有那么多是非了。” 皇后知道她话里说的是谁,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又担心她思虑过多,有碍于生产,遂朝魏璎珞使了个眼色,让她寻些开心的事来逗逗她,别让她郁结于心。 魏璎珞一时之间也寻不到什么有趣的话题,倒是愉贵人自己,左顾右盼片刻,忽然停下脚步,哎呀一声:“好可爱的小狗。” 只见前方不远处,滚来一只雪团子。 再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毛色雪白,全无一丝杂色的小狗,几个小太监追在它身后,一个怀中抱着彩绘食盆,盆中尽是精致热食,另一个边跑边喊:“哎哟我的小主子,等等奴才,等等奴才。” 魏璎珞听得好笑,一只狗儿,竟也成了主子。 “什么主子奴才的,真是不像话。”皇后却是个最讲规矩的人,面露不喜道,“也不知道是哪个宫的嫔妃养的……” 那小狗在空中耸了耸鼻子,然后不偏不倚,朝魏璎珞等人的方向跑来。 愉贵人喜它幼小可爱,脸上浮出一丝笑意,微微弯了腰,似乎想要逗逗它,随着那狗儿越跑越近,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 最后,只余惊恐。 “汪汪!”小狗龇牙咧嘴,疯了似的冲向愉贵人,在一片宫人的惊叫声中,朝她狂撕乱咬起来。 “啊,别过来!”本该守在愉贵人身旁的大宫女芳草,此时仿佛被它吓脱了魂,不但没有护着愉贵人离开,反而在背后退了她一把,使她离那狗儿更近了。 愉贵人一张脸已经如雪一样白,因为惊恐过度,连呼救都忘记了,整个人木头似的定在原地。 “汪!” 一声惨叫。 空中飞起一道抛物线,掉在地上,滚了好几圈,皮毛与雪几乎融成一色,小狗呜咽几声,也不爬起来,只远远的,用畏惧的眼神盯着魏璎珞。 “大胆!!” 一只涂抹着大红色蔻丹的手从它背后伸出,将它拎进怀中。 “你是什么东西,竟然敢伤害本宫的爱犬!”慧贵妃冷冷道,“拿下她!” 魏璎珞吃了一惊。 没想到,不,她早该想到,宫中谁这样嚣张跋扈,敢将自己的狗都提拔成主子,唯有眼前这位慧贵妃了。 “贵妃娘娘!”眼见几名太监受其指使,朝自己走来,魏璎珞先声夺人,大声喊道,“可是您纵犬伤人,意图谋害愉贵人肚中的龙胎?” 栽赃陷害,张口就来,慧贵妃纵有这个心,此刻也绝不能承认,更不能立刻处置了魏璎珞,否则有杀人灭口之嫌。 “好个奴才,不但打伤本宫的爱犬,现在还敢污蔑本宫。”慧贵妃冷笑道,“皇后娘娘,你说这种人应该如何处置?” “处置人之前,先处置你的狗。”皇后怎肯让她骑到自己头上,当众欺压自己的心腹人,当即淡淡道,“狗是不会无缘无故闹腾的,看看它的食盆里有什么!” 众人立即扑向那怀抱食盆的小太监,却发现原先盛在里头的食物居然不翼而飞,问那小太监,那小太监却支支吾吾,只说已经被名唤雪球的狗儿给吃光了。 一派胡言,却一时之间拿他没办法。 一名宫人向皇后献计:“娘娘,食盆里什么都没有,如今想要知道这狗儿究竟吃了什么,就只有剖开它的肚……” “放肆!”不等他说完,慧贵妃就尖利地喊道,“谁敢动它一根毫毛,本宫就撕了她!” 那宫人怎敢得罪慧贵妃,立刻噤若寒蝉,甚至有些后悔自己的多嘴。 没有证物,事情就成了僵局,犯事的又是一条不懂人言的狗,总不能叫人提审这条狗吧? 最后只得作罢。 双 方人马不欢而散,擦肩而过之时,皇后忽回头道:“贵妃,璎珞此举算是帮了你,若刚才你的狗真伤了愉贵人,必定闹得满城风雨,依本宫看来,你要好好约束身边的人了!如果他们再这么无能,连条狗都看不住,任由它闯祸,下一回,本宫也不会姑息!” 慧贵妃抚弄小狗的手忽然一紧,惹得那小狗昂起头,发出可怜的呜呜咽咽声。 不但她在琢磨皇后的话,回去的路上,魏璎珞也在琢磨皇后这番话。 “怎么样?”皇后笑着问,“看出蹊跷地方来了吗?” “……慧贵妃是不是被人当枪使了?”魏璎珞小心翼翼地问。 皇后缓缓点点头,面色有些凝重道:“如果这次真出岔子,最后总不能拿狗出气,肯定要找狗的主人,慧贵妃虽然嚣张跋扈,但不会做出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背后,定还有别人……” 一时之间,无法确定这个人是谁。 但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 那就是……有人要对愉贵人下手了。 魏璎珞仔细回想起今日的状况,心里渐渐浮出个人影来,冷然一笑,对皇后道:“娘娘,奴婢想跟您讨个差事……” 她向皇后讨来了往永和宫探病的差事。 不但探病,还要送珍珠粉。 盖因愉贵人受惊之后,日日噩梦,需按时服用压惊丸才能入睡,但这东西对龙胎不好,不宜多服,若要服用,必须佐以上等珍珠粉,此物虽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却也不是一个不受宠的嫔妃能够日日享用的,故而皇后听说之后,特地从自己的内库中拨了一些出来,让人送去给她。 此事繁琐,愉贵人又不是什么大人物,没人爱接这样的活,魏璎珞肯接下,其他人反而松了口气。 今日她一如既往,携珍珠粉前来探望,因走动的时间多了,永和宫上下都认识她,轻而易举就进了寝宫内,见愉贵人仍蜷缩在床上,明明是有孕在身的人,却形销骨立,身上一点肉都看不见,强笑道:“璎珞,你来了。” 魏璎珞环顾四周,笑着问:“芳草呢?” “她去为我调配珍珠丸了。”愉贵人叹道,“上回的还没吃完,你不必这么急着送,咳咳,坐吧,本宫让她给你倒茶,芳草,芳草!” “奴婢在,奴婢在。”愉贵人身旁的大宫女推门而入,为魏璎珞送上一杯好茶,结果茶盏刚刚放下,她递茶的手便被魏璎珞扣住。 “芳草。”魏璎珞对她笑,“你的手怎么了?” 显是因为来得匆忙的缘故,芳草只匆匆洗了把手,手没有完全洗干净,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一些珍珠粉,微微泛着一些亮,一些黄。 “我,之前在做珍珠丸,手没洗干净,我现在就去洗。”芳草想要抽回手,却发现魏璎珞的手指如同铁钳一样,紧紧扣着她不放,不由得脸色一变。 愉贵人看看她,又看看魏璎珞,疑惑道:“璎珞,怎么了?” “贵人。”魏璎珞慢慢转头看向她,“您身边,出叛徒了。” 第四十一章 叛徒 “叛徒,怎么会呢?”愉贵人吃了一惊,“芳草一直照顾我,日子最苦的时候也没离我而去……” “对,对啊!”芳草又抽了抽手,“奴婢对贵人忠心耿耿,怎么可能是叛徒呢?” “是吗?”魏璎珞手上一用力,将她强行拖到愉贵人面前,迫她展开手道,“贵人你看,珍珠粉是纯正的白色,芳草指甲内的粉末明显发黄,这根本不是珍珠粉的颜色!” “珍珠粉就是这个颜色!”芳草咬牙道。 魏璎珞立刻将自己今日带来的珍珠粉拿了出来,无需多说,两相对比,真假立辨,一者雪白无垢,如冬日最初的细雪,一者暗淡发黄,如细雪上的黄泥脚印。 愉贵人的眼睛又不是瞎的,一看之下,立时脸色铁青。 “贵人,芳草先前为你做的珍珠丸呢,你这还有没有?”魏璎珞又问。 “有的。”愉贵人在枕边一阵翻找,最后翻出一只瓷瓶来,递与魏璎珞,“在这,我吃了大半,还剩下几枚。” 魏璎珞拔开瓶盖,将里头仅剩下的三枚药丸子倒在掌心,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雪光,三枚药丸,竟是一样的雪白滚圆。 “都说你误会我了……”芳草趁机在一旁争辩。 魏璎珞瞥了她一眼,将其中两枚倒回瓶里,剩下一枚捻在指间,用力一捏,药丸破碎,粉末纷纷扬扬落下,在桌子上铺了一堆小雪。 那雪,如同星子,微微发着亮。 “这绝不是珍珠粉。”魏璎珞用手指沾了沾粉末,递至愉贵人眼前,“具体是什么,奴婢也瞧不出来,但御医们肯定是瞧得出来的。” 宫中没有真正凡庸之辈,即便是眼前饱受欺辱的愉贵人,也是有些见识的,但见她用手接了些许粉末,鼻子一嗅,眼睛一瞧,心里立刻有了数。 “……这当然不是珍珠粉,而是贝壳粉!”愉贵人泛着血丝的眼睛盯向芳草,“芳草,你为何要鱼目混珠,调换皇后送来的珍珠粉!” 见事情瞒不住,芳草立刻跪了下去,频频叩首,语带哭腔:“奴才有罪!奴才额娘患病,无钱医治,实在没了法子,知道贝壳粉廉价,珍珠粉贵重,才偷换了皇后的珍珠粉,想拿来换取钱财!求贵人看在奴才一直精心伺候的份上,饶了奴才吧!” 见她模样可怜,又念往日情分,愉贵人颇有些痛心疾首道:“你啊你,你额娘生病,只要告诉我一声,难道我会不管?你竟干出这种 事情来,实在太令人失望!” 听出她有放过自己的意思,芳草大喜:“奴才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魏璎珞笑了起来,“不,你精明得很呢。” 愉贵人与芳草齐齐一愣。 “贵人你看。”魏璎珞将瓶中剩下那两枚药丸倒在桌上,“用廉价的贝壳粉调换珍珠粉,表面看是盗窃,可您仔细看看,贝壳粉泛黄,贝壳丸必定泛出杂色,可芳草给您的贝壳丸外表却是雪白的,唯独内里有些微闪粉,若不捏开,压根区分不出……” 她缓缓抬头,盯着眼前面色发白的女子道:“她的目的根本不是为了钱,而是——让你不起疑心的将这些假丸子吃下去。” 愉贵人忍不住抬手握住自己的喉咙。 仿佛前些日子吃下去的那些珍珠丸子,重又回到了她的喉咙里,剥落了表面的雪衣,冒出绿水毒液。 她想吐。 “说!”魏璎珞朝芳草冷厉道,“如今你已经将事办砸了,你背后那位主子是不可能出面保你的,你唯一的生路,就是把一切都说出来,看贵人肯不肯原谅你,为你在皇后娘娘面前说说情!” 事情若真闹到皇后面前,她还有活路吗? 芳草这下真的怕了,再也不敢有所隐瞒,张口喊道:“嘉嫔,是嘉嫔娘娘吩咐奴才这么干的!” 本以为从她嘴里冒出来的会是慧贵妃的名字,岂料忽然蹦出这么一位来,愉贵人震惊道:“嘉嫔?” “是。”为留住小命,芳草竹筒倒豆子似的说,“嘉嫔娘娘前些日子寻到奴才,对奴才说,怡嫔已经去了,永和宫就只剩下您这一位主子,可您又一直蜗居不出,整日战战兢兢,就算生出一个阿哥,也定不会受宠。咱们永和宫,注定一辈子做冰窖!” 愉贵人气得浑身发抖:“所以你就背叛了我?” “怪不得,怪不得。”魏璎珞则想通了一件事,“上回在御花园,愉贵人被狗袭击,你不但没有护着愉贵人离开,反而在背后退了她一把,使她离那狗儿更近了。想必那时候你就已经是嘉嫔的人了吧?” 芳草抽噎着不敢回话,只希望自己的眼泪能够打动愉贵人一二。 “芳草,我且问你,你究竟在贝壳粉里加了什么?”愉贵人冷声道。 芳草欲言又止半晌,最后低低道:“要改贝壳粉的颜色,得用染料去洗……” “混账! ”愉贵人再也按耐不住,厉叫一声,“你竟如此恶毒!” 她怀着身孕,染料成分含毒,长期使用还能生下健康的孩子吗? 再多的旧情,也被芳草种种恶毒的手段消磨得没有了,愉贵人狠狠一偏头,连看她一眼也嫌恶心:“璎珞,带她去见皇后!” “不,不!”芳草扑过来哭道,“奴才已经什么都说了,别带奴才去见皇后!” 愉贵人闭上眼睛,狠心不看她,身旁的魏璎珞琢磨片刻,却忽然开口道:“芳草,嘉嫔把东西交给你的时候,可有其他人瞧见?” 芳草摇摇头。 果然如此,魏璎珞对愉贵人道:“对方使得好手段,没人证,物证也不充足,贸贸然告上去,恐怕还会被对方倒打一耙,说永和宫有意栽赃陷害。” 愉贵人楞住:“这……” “与其现在就处置了这叛徒,让对方换个我们不知道的人继续害您,不如暂时留着她。”魏璎珞冷冷看了芳草一眼,“这样,她会以为您还在继续吃有毒的贝壳粉……” 愉贵人琢磨片刻,发现这的确是个最好的办法,至少不必敌明我暗,时时警惕来自身后的冷刀子。 “就依你说得去做吧。”愉贵人沉沉点头,“芳草,若是嘉嫔那边遣人来问,你就说她送来的贝壳粉,我全都吃完了……” “得定个限期。”魏璎珞想了想,“就半个月后吧,你自己去通知嘉嫔,说贝壳粉都用完了,让她送新的来!听懂了吗!” 芳草哪里还有第二个选择,只能当了这个双面间谍,跪俯道:“是!” 如此便好。 魏璎珞俯视她,心中一片冷意。 她此番行动,不但是为了拯救愉贵人,更是为了拯救待自己一片赤诚的皇后。 毕竟若是愉贵人出了什么事,下面的人一查,很快就会查到珍珠粉的源头来自于长春宫。且不论送来的是珍珠粉也罢,还是人参或其他补物,只要有芳草这个叛徒在,总能在上头下手。 这一点,魏璎珞早已预料到。 “背后主谋喜欢栽赃陷害,我们宫里送的是珍珠粉,她八成要在上面下手。”魏璎珞心想,“将计就计,果然抓住了你,只是不知道慧贵妃什么时候才会发现,她身边有一个看似忠心耿耿的叛徒……” 浩浩荡荡,一条长队自甬道内行过。 每两名太监抬着一只木桶 ,木桶用红绸遮住,蒙的严严实实,乍一眼望去,仿佛蒙着红盖头的新嫁娘,脚不沾地的让人抬着。 “那是什么东西,神神秘秘的。”慧贵妃坐在亭中,遥指前头的队伍。 “福建巡抚岁贡的荔枝树。”嘉嫔一直消息广通,一问就答,“一共一百桶,除赏赐王公大臣外,剩下的全送去了长春宫。” 慧贵妃眼中闪过一丝妒色:“我这儿一颗都没见着,却连树都送去给她了。” 隔着千山万水,一路从福建运过来,成批的树因为水土不服,果子落下大半儿,剩下的分给宫中太后、皇后和妃嫔们,还有受宠的宗亲、大臣,每个人能得一颗品尝,就算是天大的福分,由此可见皇后在皇帝心中之分量。 “左右不过是几棵树。”嘉嫔安抚道。 “是啊,左右不过是几棵树。”慧贵妃抚了抚怀中雪球,“皇上待皇后真是不错,本宫待你……也算不错吧?” 嘉嫔一楞,觉得她意有所指,忙小心翼翼的回道:“这是当然,嫔妾能有如今,多亏贵妃的照顾。” 慧贵妃微微一笑,美丽而又恶毒的眼睛盯着她:“那你为何要背叛我?” 第四十二章 荔枝宴 嘉嫔大吃一惊。 她当然可以矢口否认,但仔细一想,慧贵妃既然能问出这番话,显见已经查到了什么,慧贵妃没有理由都能要人命,更何况是有理由? 嘉嫔立刻扑倒在她脚边:“娘娘,嫔妾这么做,可都是为了您啊!” “为了本宫?”慧贵妃冷笑道,“用本宫的狗,来栽赃陷害本宫,然后说是为本宫好?只怕不是为了本宫,而是为了你的四阿哥吧,免得愉贵人再生一位阿哥出来,坏了你的好事!” 若是完全否认,就显得太假了,嘉嫔一咬牙:“是,嫔妾承认,不希望愉贵人再生一位阿哥,但嫔妃这么做,也是为您着想啊,娘娘已经跟永和宫结下死仇,若不彻底断了愉贵人的后路,只怕后患无穷!” 慧贵妃沉吟片刻:“你对愉贵人做了什么,说来听听。” “是……”嘉嫔忙将自己先前的算计全盘托出,听闻愉贵人已吃了半个月的假珍珠粉,慧贵妃略带一丝惊讶:“这女人真这么蠢,半点也没察觉出来?” “那女人本来就蠢,又只有芳草这么一个心腹,一旦芳草反了,她就完了。”嘉嫔笑道,“昨儿芳草来报,说上回送的贝壳粉已经见了底,让送新的过去。” “给她!”慧贵妃畅快一笑,“要多少给多少,全塞愉贵人肚子里去!” 见她开怀,嘉嫔松了口气:“是,娘娘。” 慧贵妃当然可以只图一时畅快,成箱成桶的贝壳粉往永和宫里送,但嘉嫔不同于她,比起快,她宁可要一个稳。 “若对芳草的话全盘皆信,我们就成了第二个愉贵人。”嘉嫔收起在慧贵妃面前的奴颜媚骨,冷静的吩咐自己身旁心腹,“去外头打听打听,尤其是太医那,看永和宫最近有什么新消息。” 心腹很快带回了消息。 “愉贵人最近总是腹疼得厉害,太医院的人看不出异常,又开了些安胎药,让每日多吃几颗珍珠丸。”心腹试探问,“娘娘,奴才这就去准备新的贝壳粉?” “去吧……等等!”人走了一半,嘉嫔忽然从背后叫住对方。 “娘娘还有什么吩咐?”心腹忙回头问道。 “你去告诉芳草……”嘉嫔沉吟一番,“贝壳粉需精心调配,得有两天准备,约她荔枝宴时再见。” 心腹面带疑惑:“贝壳粉明明还有啊……” 嘉嫔打断她:“照我的吩咐去做!” 虽然心中充满疑惑,但既然是主子的命令,心腹只得将所有疑问吞回腹里,福了福转身离去。 “希望我只是想多了,愉贵人可不像是能想出这种计谋的人。”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嘉嫔喃喃自语,“但以防万一……” 今日一如既往,魏璎珞来永和宫送珍珠粉。 芳草已等了她许久,一见她来,立刻心急火燎的冲上去:“璎珞,嘉嫔刚刚派人来找我,让我在荔枝宴的时候去她那领贝壳粉。” “她倒是消息灵通。”魏璎珞笑了起来,“皇后娘娘才刚决定举办荔枝宴,她那儿就得了消息……” 可见嘉嫔此人不简单,竟不声不响的将爪子伸进了长春宫。 “你做得很好,继续保持。”魏璎珞拍了一下芳草的肩,“只要你助我逮她一个正着,就算你将功补过。” 芳草期期艾艾道:“你可要说话算话。” 两人相议妥当,接下来就是静静等待荔枝宴。 这宴开在半个月后,主角是皇上赐予皇后的那三棵荔枝树,荔枝一颗未摘,全长在树上,准备开宴时再一颗颗摘下来,以最新鲜水灵的姿态送到宾客盘中。 路过宴席时,魏璎珞偷偷看了一眼,宴上有娴妃,纯妃,慧贵妃,嘉嫔,还有先前选秀时见到的两个出众秀女,最后,还有皇上……魏璎珞忙低下头,加快脚步离开。 行至约定好的暗巷处,魏璎珞于墙壁阴影处静静立了片刻,不远处渐渐行来两个人。 一个是芳草,另外一个则是嘉嫔身旁的心腹。 对方行事极为小心,怕隔墙有耳,也不与芳草多话,装作擦肩而过的样子,将一只绣花锦囊塞至对方怀里,然后立刻就要抬脚离开。 魏璎珞哪里肯让她走,飞快从墙壁后跳出来,抓住对方的胳膊道:“竟敢替换贵人的珍珠粉,你这是谋害皇嗣!” 她本以为自己先声夺人,运气好的话,能从对方嘴里吓出些话来。 岂料对方竟极为平静的回望她:“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她的镇定,让魏璎珞心中生疑,半晌之后,忽然当着她的面,将手中绣花锦囊展开,身旁的芳草啊了一声:“怎么会是香草?” 只见锦囊之中,不见半粒珍珠粉,只有一串香草。 “除了香草,还能是什么?”对面的心腹似笑非笑,“这是嘉嫔娘娘亲手为将来的小阿哥 绣的祈福锦囊,可不是什么珍珠粉贝壳粉的。” “嘉嫔娘娘可真是机警,原来早有防备……不好!”既然嘉嫔已经发现异常,为何还要特地派人来赴约,除非……魏璎珞脸色一变,“中计了!” 她丢下两人,转身朝存放今夜主角的库房跑去。 还没进门,就听见里头传来一阵哭声。 “不是我!”等进了门,负责看守荔枝树的小宫女脸色发白,拼命朝她解释道,“我也不知道是谁,我就走开了一小会,回来发现,荔枝树被人,被人用开水活活浇死了!” 魏璎珞一把推开她,几步走到荔枝树前。 只见树从根部开始被人泡烂,满树荔枝落在地上。 “怎么办?”小宫女嚎啕大哭,“皇上会杀了我的头……” 何止是她的头,贡品被毁,只怕有一大群人要因此人头落地,连魏璎珞也不能肯定自己是否能置身事外。 “别哭了!”魏璎珞脸色难看,她蹲下身,从地上捡起几个荔枝细细观察片刻,然后对身后哭哭啼啼的小宫女道,“你想死还是想活?” “我,我自然是想活……”小宫女哽咽道。 “把手张开。”魏璎珞将手中的荔枝放在她掌心里,“照这个标准,从地上的荔枝里挑出能入眼的,送去御茶膳坊,告知他们皇后要办荔枝宴,让他们立刻想法子!到时候,你就禀报皇后娘娘,两棵树的荔枝做了菜,剩下一棵现摘!” “现,现摘?”小宫女吓楞,“那,那岂不是立刻会漏泄。” “这个不归你管,你只负责我交代你的事!”魏璎珞冷冷道,“还不快去?” “是,是!”小宫女见她愿意承担一半的责任,哪里还有不愿意的道理,立刻跪在地上,手忙脚乱的挑捡起地上的荔枝来,眼角余光处,见魏璎珞匆匆离开了库房。 皇后既然一早便说要亲手摘下荔枝献给皇上,当然不能轻易反口,必须有一棵树抬去宴会。 若是最后一棵树都没送上去会怎样? “皇后定会颜面无存。”魏璎珞心道,“慧贵妃与嘉嫔定会趁机指责宫人办事不利,让皇上处置了负责荔枝宴的这批宫人,而这批宫人……恰恰是皇后身边最得力的心腹,以及准备栽培的对象。” 因荔枝宴涉及到贡品与皇上,所以皇后是点身边最得力与最看好的宫人来负责的,其中包括魏璎珞。 若荔枝宴上出了意外,这批人一定会受罚,也不得不受罚。 如此皇后不但损了颜面,还伤及筋骨,搞不好会一下子损失好几个心腹…… “我怎可让这样的事发生在她身上?”魏璎珞咬牙心想,“必须想个法子,必须想个法子……有人!找她!” 第四十三章 荔枝乱 一叠叠用荔枝制成的菜,流水般送至席上。 有荔枝虾球,鸡蛋炸荔枝,鲜荔枝凉拌烤鸭,荔影殷红卷,荔枝猪肉丸等等,皇后舀起一勺白汤,汤水里滚着一粒雪白荔枝,以及几颗鲜红的枸杞,白中透红,如同雪中飘飞的一两朵红梅,煞是可爱。 “皇后娘娘,这是御厨特别制作的白雪红梅。”尔晴见她面露好奇,便在一旁解释道,“荔枝容易上火,所以用了温盐水浸透,又特意配上枸杞中和。” “茶膳坊倒是颇有心思,光是这个卖相,就十分雅致了。”皇后笑道,“皇上,您尝尝。” 弘历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目光四下逡巡,也不知在人群中寻找着谁。直到白雪红梅送到他面前,他才对皇后微微一笑:“皇后有心了。” 慧贵妃眼中闪过一丝妒色,抚着自己的玳瑁指甲笑道:“荔枝制菜很寻常,毕竟每年都有干荔枝送来,可加了调料,就不是那个味儿了!真正会吃荔枝的人,对鲜荔枝最感兴趣。皇后娘娘,今日不是要亲自采摘荔枝么,怎么迟迟不见动静!” 皇后也觉奇怪,按理来说,这个时候荔枝树已经该搬上来了,却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动静。 “说起来,负责此事的是谁来着……”慧贵妃别具深意的一笑,“臣妾想起来了,是那个叫魏璎珞的宫女吧。” 弘历夹荔枝肉的手忽然一顿。 皇后并为察觉,只是因为慧贵妃的笑而皱起眉头,彼此之间打了这么久的交道,当了这么久的敌人,皇后可以算是世界上最了解慧贵妃的人,这个笑容明显不怀好意,她想做什么?她能做什么? “时候也不早了。”弘历忽然开口,“让那个叫……魏璎珞的宫女,把荔枝树送上来吧。” 皇后心中一惊,虽然有些心中不安,但皇帝既然都已经开了口,哪里有当众驳回的道理,只得道:“璎珞呢,让她把荔枝树送上来。” 话传下去,却迟迟不见人来。 渐渐的,议论声四起。 “哟,那魏璎珞好大的架子,居然让这么多娘娘,让皇上等她一个下人。”慧贵妃笑意更深,“也就皇后您宫里能教出这样的下人,呵呵。” 皇后眉头一皱,以她对魏璎珞的了解,魏璎珞不会好端端的出这样的岔子,怠慢如此多的宫中贵人,对她而言又有什么好处,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意外状况。 眼角余光扫向慧贵妃,见对方一副等 着看好戏的模样,皇后心中一凛:“只怕此事与她有关……” 皇后有心将此事搪塞过去,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皇帝,慧贵妃,嘉嫔……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她,等着她做出回复。 她该如何回复…… “娘娘!”正在皇后焦头烂额之际,尔晴的声音忽在她耳畔响起,“是魏璎珞!她来了!” 魏璎珞来了? 众人齐齐看去,都想看清楚这个胆大妄为的宫女长什么样。 第一眼望去,她的衣着打扮与其他宫女没什么不同。 第二眼望去,却又觉得她与所有宫女都不同。 这个样貌……未免太过标志了些。 吐气如兰,清如莲蕊,莫说宫女了,就连层层选拔上来的秀女们,都没有几个能在相貌上与她比拼个一二的。皇后也是心大,竟将这样一个美人放在身旁,也不怕被皇上看中? 对比之下,被魏璎珞搀扶着的女子,便黯然失色,憔悴的如同一朵开败了的花,唯一能比得过魏璎珞的,或许只有身上那件属于主子的衣服。 “愉贵人,你怎么来了?”皇后惊讶道。 被魏璎珞搀扶而来的女子,正是本该在永和宫养胎的愉贵人。 她对皇后笑道:“皇后娘娘设宴,嫔妾理应到场。娘娘体恤,嫔妾就更不能偷懒了。” 弘历的目光从魏璎珞脸上,慢慢移至愉贵人脸上:“愉贵人的病,好些了吗?” 愉贵人忙向他福了福:“多谢皇上关怀,嫔妾的精神已经好多了。” “那就好,你要多注意身体,别让皇后跟着担忧受累。”弘历点点头,“坐吧。” 愉贵人这才在自己位置上就坐,落座之时,与魏璎珞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 几乎是同一时刻,慧贵妃与嘉嫔也交换了一个同样的眼神,嘉嫔开口道:“皇后娘娘,什么时候开始摘荔枝呀?嫔妾嘴馋,还等着品尝色香味俱全的鲜荔枝呢!” 皇后一楞,目光担忧的望向魏璎珞。 “让主子们久候了。”魏璎珞回她一个放心的笑容,然后大声道,“送上来!” 话音刚落,两名太监便合力抬着一只木桶上来,上头高高蒙着一片红绸,将荔枝树从头蒙到尾。 “皇后娘娘。”魏璎珞递送来一只托盘,盘子里放着一柄金剪刀,“请您亲自来摘。” 皇后已经看出此时不同寻常,她一时之间想不出主意应对,但她相信魏璎珞,相信对方已经想出了应对之法,于是笑着接过金剪刀,一步步走向木桶,然后缓缓伸手揭开红绸…… “汪!” 皇后惊得后退一步,待看清楚眼前状况,不由瞠目结舌:“这,这是……” 只见红绸底下,荔枝树枝叶凋零,满树荔枝已不剩几个,大多数都跌进了盆中泥里,再仔细一看,树身上抓痕累累,罪魁祸首显然是…… 众人齐齐朝着树下那只雪白毛团看去。 似是感觉到了众人不善的目光,那毛团又汪汪喊了几声,然后迅速从盆中跳了下来,朝慧贵妃的方向跑去。 “啊!!”愉贵人忽然尖叫一声,猛然抱住了身旁魏璎珞的胳膊,一个劲儿往对方身后躲,“别过来,别咬我,别咬我!” 她喊得这样撕心裂肺,就仿佛那狗儿的牙齿已经扎进她的喉咙之中,咬嚼着她的血肉一样。 弘历看了她一眼:“来人,抓住那条狗。” 太监们扑了上去,七手八脚,终于逮住了那毛团,那毛团显是娇生惯养惯了的,鲜少被人如此粗暴对待,立刻委屈的呜咽几声,然后朝着一个方向汪汪大叫起来。 “你们手脚轻些……”慧贵妃脸色难看的望向弘历,“皇上……” 不等她为毛团求情,愉贵人已经失声痛哭:“慧贵妃,一次不够还有第二次,你是一定要嫔妾的命吗?” 弘历眉头一皱:“这是怎么回事?” “回禀皇上。”魏璎珞一边拍着愉贵人的背,一边恭顺的回道,“一个月前在御花园,这只名叫雪球的狗儿突然闯出来,惊吓了愉贵人。因当时无人受伤,皇后娘娘宽宏大量,便没有追究,只是苦了贵人,每日要喝压惊汤才能入眠,不想今日精神才刚好了些,又撞上了!” “大胆奴才!”慧贵妃厉声道,“你这么说什么意思,难道怀疑本宫指使那畜生吓人!” 为保全自己,她已不再喊雪球小乖乖,改口喊它小畜生了。 “奴婢不敢。”魏璎珞垂下头,“奴婢只是实话实说。” 愉贵人忽然挣开她的怀抱,扑在弘历脚下哽咽着:“皇上救命,皇上救救嫔妾吧!再这样下去,嫔妾撑不下去,也要落个一尸两命的下场!” 弘历垂眸看了她一眼,宛如庙堂上的神佛俯瞰跪俯在地的凡 人。 “来人,扶贵人起来。”他缓缓道,“放心,此事朕会为你做主。” “皇上!”慧贵妃急忙道,“难不成您真信了她的鬼话?您仔细看看那荔枝树,明明是被开水烫死的,却硬要说是被狗给抓死的……” 被开水烫死的? 皇后心中一道,好呀,你又没仔细看过那荔枝树,你怎知是被开水烫死的?只怕是你喊人暗地里下的手吧? “慧贵妃!”皇后不给她辩解的机会,当即严厉道,“你三番两次惊扰愉贵人还嫌不够,今日本宫的荔枝宴,你也要故意捣乱,险些又吓到愉贵人,到底意欲何为!” “雪球平日都很乖巧,从未闯过祸!”慧贵妃咬牙道,“这一次,只怕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利用它陷害臣妾!” “栽赃陷害?”皇后摇摇头,“这只恶犬上回在御花园里袭击了愉贵人,今日它不咬人,却盯上了福建的贡品,皇上专门送给本宫的礼物!” 慧贵妃哑口无言。 若无先前御花园里的袭击事件,众人还能信她的话。 但既然已有袭人之事在先,这样一只恶犬,怎可能如她所说的那般,平日乖巧不闯祸? “贵妃。”弘历淡漠的目光扫来,“你还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在宫里头,想要活下去,活得好,就一定得学会看人脸色,尤其是看皇帝的脸色。 慧贵妃扑通一声跪在弘历脚下,哭道:“都怪雪球这畜生,臣妾回头一定剥了它的皮……” “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弘历忽打断她。 “老虎犀牛跑出笼子,龟甲美玉毁于匣中,自然是看守者的过错。”魏璎珞忽然在一旁跪下,“今日运送荔枝树的时候,雪球就在脚下窜来窜去,偏生是贵妃娘娘的爱犬,奴才们不敢轰赶,结果出现这样的事,是奴才看管不力,甘愿受罚!只是……” 她眼角余光扫过哭成泪人的愉贵人,低声道:“奴才斗胆,替愉贵人多问一句,看守荔枝的已经罚了,那破坏荔枝的呢?” “大胆!”嘉嫔拍案而起,“这里哪有你这奴才说话的地方!” “……她是为嫔妾问的。”愉贵人幽幽一叹,抬起被泪水沾湿的面孔,旁人怀孕都是胖一圈,唯她不但没有长肉,两边脸颊还朝内凹陷,浑似一具骷髅,“嫔妾也想知道,这宫里头,还有嫔妾的容身之地吗?” 嘉嫔一时哑口。 “皇后娘娘仁慈,皇上仁慈,请恕奴才无礼!”魏璎珞悍然开口,“愉贵人怀着龙嗣,身份贵重;荔枝是福建岁贡,天子御赐;皇后宽宏大度,然地位尊崇,容不得一再挑衅!桩桩件件,都与雪球有关,但恶犬毕竟是牲畜,它不懂礼仪,不懂规矩,要怪,就怪它的主人,既不管教,又不约束,以至连连闯祸!奴才斗胆,请皇上圣裁!” 弘历俯视跪在自己眼前的女子良久,然后缓缓转过头,声色淡淡,却又带着一种居高临下,难以拒绝的威严:“慧贵妃。” 那声音里没有喜,没有怒,没有责备,却让慧贵妃的身体轻轻发抖。 “……是,雪球在管教上出了错。”慧贵妃双手抓成拳,忽道,“嘉嫔!还不快过来跟皇上请罪!” 弃车保帅! 所有人心头都闪过这样一个词。 包括嘉嫔也是。 心中暗暗叫苦,却又知道自己逃不过这一遭,毕竟是自己给慧贵妃出的主意,又是自己办砸了事。 “皇上,都是嫔妾的错。”嘉嫔起身朝弘历跪下,“贵妃娘娘生怕雪球太过顽劣,破坏了皇后娘娘的宴会,特意叮嘱嫔妾看好雪球,是嫔妾不小心,才会惹出这样的事儿,与贵妃娘娘全不相干!皇上要罚,就罚嫔妾吧!” 弘历的手指在桌子上敲了敲,他是不大相信嘉嫔这话的,但慧贵妃身后势大,不可能真的因为几棵树而重罚她,板子落在嘉嫔身上,倒也皆大欢喜,于是淡淡道:“荔枝树是福建的岁贡,千里迢迢运来京师,朕亲自将它送来给皇后,就是 为了让她高兴,可你这一疏忽,就让朕的努力打了水漂。现在你不该向朕请求原谅,该向皇后赔礼道歉才是!” “是!”嘉嫔咬紧牙关,膝行两步,重重向皇后叩头:“嫔妾无能,约束不力,请皇后娘娘恕罪!” 惹出这样大的祸,怎可能因为轻飘飘几句话就原谅她? 见皇后一言不发,嘉嫔无法,只得继续朝她叩首,一时间宴席上竟没了别的声音,只余她砰砰砰的叩头声。 “……好了。”几十个头磕下去,皇后终于开了口,“本宫只是毁了一场宴会,愉贵人可是受了很大惊吓!一个闹不好,伤了龙嗣,你要如何赔偿!” 这就是要她不但对自己磕头,还要对愉贵人磕头认错了。 嘉嫔心中一阵屈辱,给皇后叩头不算 什么,毕竟是后宫之主,谁在她面前都要矮三分,可那愉贵人是什么东西?也配让她跪? “怎么?”皇后冷冷道,“你可是心中有怨,不肯认错?” “……嫔妾不敢。”形势比人强,事已至此,嘉嫔只得一咬牙,朝愉贵人的方向磕下头去,“愉贵人,一时疏忽,竟险些闯下祸事,请你大人大量,原谅姐姐这一次!” 这头磕下去,犹如覆水泼出去,再难收回。 从今往后,宫里但凡消息灵通些的人,都会知道,她嘉嫔给愉贵人下了跪,磕了头。 愉贵人看着跪在自己眼前的女人,似对她,又似对站在她身后的慧贵妃道:“但愿你是真心悔过,别再纵容恶畜伤人!” “汪汪,汪汪!”雪球似乎觉得有人提起了它,便汪汪叫唤起来。 “好了,朕不想再看见这条狗!”弘历厌恶的瞥了它一眼,下了最终论调,“嘉嫔一时疏忽,闯下大祸,降为贵人,禁足三月!慧贵妃身为储秀宫主位,管不好人,也管不好狗,实在无能之极,罚一年宫份,好好闭门思过吧!” 说完,不愿再看这群女人尔虞我诈,直接拂袖而去了。 不知是不是魏璎珞的错觉,离去之前,弘历似乎回头看了她一眼,那一眼颇为复杂,魏璎珞理不清其中的意思。 而弘历这一走,剩下的人也都心不在焉,萌生去意。皇后看在眼里,也不勉强他们,劝了几杯酒之后,便结束了这场离了主题的荔枝宴。 曲终人散,愉贵人却留了下来。 知道她有话与自己说,皇后另外开了一席,桌上摆了几盘果点茶水,笑着与他说:“你今儿怎么会来,不是在永和宫养病么?” 养病只不过是借口,两人心知肚明,愉贵人不来,是害怕与慧贵妃撞面。 “是璎珞让我来的,她说服了我,我越是怕慧贵妃,慧贵妃越是要折磨我,就算不为了我自己,也要为怡嫔出一口气……”愉贵人抚了抚自己略显臃肿的肚子,笑着说,“就算我说话的分量不够,但加上这个孩子,就勉强够了……” 两人又闲聊了些家常,许是因为怀孕的缘故,愉贵人脸上显出一丝疲态,皇后见了,便让尔晴送她回宫歇息,待人一走,璎珞扑通一声跪在她身旁:“奴才擅作主张,请皇后娘娘恕罪。” 皇后却一点也没责怪她的意思,反而亲昵的伸指一点,点在她的额头:“你呀你,竟然能出这样的主 意,慧贵妃利用雪球惊吓愉贵人,未清的前账正好移到今日来算,倒也不算冤枉了她。” 魏璎珞极诚恳的回她:“奴才认罪受罚是小事,慧贵妃和嘉嫔的所作所为,就是要让娘娘颜面全失,又怎能让他们得逞?奴才看守不力,荔枝毁坏本是大事,但比起慧贵妃教唆恶犬伤害愉贵人,毁掉福建岁贡,破坏皇后宴会,可就要轻得多了。” 皇后忽笑道:“你可知,皇上已经看出来你在利用他了。” 魏璎珞大吃一惊,几乎是立刻抬头看着皇后。 她脸上的傻样似乎取悦了皇后,皇后乐呵呵的笑道:“不过你不必太过担心,皇上既然看出来了,还肯让你利用,就说明他也觉得慧贵妃做得太过,借机敲打敲打她。” 魏璎珞松了口气,觉得背上微微有些凉。 “璎珞。”皇后忽问她,“你觉得咱们万岁爷平日是个什么样的人?” 魏璎珞不知道她为何要问自己这个问题,思虑片刻,给了个中规中矩的答案:“勤政爱民。” 皇后摇摇头:“本宫不是说这个,本宫是问你他的脾性。” 魏璎珞一连说了好几个词,皇后都是摇头,直到她吞吞吐吐的说出一个:“杀伐果断?” “是啊!”皇后如孩子似的一拍巴掌,“皇上是什么人哪,大清帝王,天下之主,只要他看不顺眼的人,喀嚓一下,脑袋落地,这不就完了!什么还要留下人,这不给自己找气受么?” 魏璎珞又觉得背上有些凉了,汗水简直如瀑布般洗刷着她的背,她勉强笑道:“这……也许皇上有什么顾虑?” “不能!”皇后斩钉截铁道,“皇上能有什么顾虑,那鄂善何等恩宠,多少官员求情,说杀也就杀了,眼都不眨!” “那……那……”魏璎珞哭丧着脸,“娘娘,皇上真的会秋后算账,要了奴才的脑袋吗?” 她可怜巴巴的模样,仿佛一只闯了祸的猫,时刻准备跳到女主人的膝盖上,撒着娇打着滚喵喵叫,求得女主人的保护。 “放心,你不会有事的。”却见皇后若有深意的笑道,“你是个女孩子,一个长相标致的女孩子。” 虽然她说不会有事,但听了后面那句话,魏璎珞只觉得自己不仅是背,是整个人都一片冰冷,仿佛掉进了一谭井水中。 第四十四章 处置 “汪汪,汪汪!” 李玉用手一压,将汪汪叫声,以及探出篮子的雪白狗头都压回篮中。 “索伦侍卫。”他将篮子往眼前的侍卫手中一塞,“皇上有命,处置了这条狗。” 目送他离开之后,海兰察呸了一声:“什么皇上的命令,八成是你的主意,怕慧贵妃秋后算账,就把这糟心活硬塞给老子!断子绝孙的狗东西!” 当着大太监的面,他不敢有所抱怨,人一走,他就开始骂骂咧咧。 “索伦侍卫。” 海兰察吃了一惊:“谁?谁在那偷听我讲话?” 拐角处转过来一个黄杉女子,听了他的话,微微一愣:“我才刚来,你刚刚说什么了吗?” 见对方表情不似作假,海兰察这才松了口气,又咦了一声,觉得对方相貌有些眼熟:“你是……上回在永和宫那位……” “我是长春宫的宫女,魏璎珞。”魏璎珞自报家门道。 “我记得你。”海兰察笑了起来,“你下手真狠啊,就算没有侍卫来,你一个人也能杀了那个小太监。” “为求自保,迫不得已,请见谅。”魏璎珞笑了笑,不与他再讨论这个话题,直奔主题道,“今日我来,只因雪球伤了愉贵人,毁了皇后宴会,又害我受了罚,我想把这条狗带回去。” “哦?”海兰察眉头一挑,“你要怎么处置?” 魏璎珞面上带笑,宛如春风拂面,可说出来的话,却如东风刺骨:“自然是先先出一口恶气,然后宰了,再将皮剥下给您送来,好让您向上头交差。” “你一个姑娘家,下得了手?”海兰察说完,自己心里先有了答案,当然下得了手,她能对人下那样的狠手,自然也能对狗下同样的狠手,略微犹豫了一下,便将篮子递过去,“行,那就交给你了!不过回头若是有人问起来……” 魏璎珞伸手接过篮子,心领神会的对他说:“大人放心,璎珞自会守口如瓶,不会让您难做。” 海兰察这才放心的松开了手,任她将篮子拿走。 直至魏璎珞的背影消失在甬道口,海兰察才吐出一口气,靠在柱子上道:“呼,可算摆脱了这份苦差……” “海兰察!” “又是谁?”海兰察惊得一回头,今儿是怎么了,怎么到处都有人偷听他讲话? 柱后转出来一个人,穿着与海兰察一样的 侍卫服,腰间别一样的刀,只是相比之下,气质更加雍容华贵,仿佛盛世花开。 赫然是富察傅恒。 “你好大胆子。”傅恒面色难看道,“竟然把皇上交代给你的事,丢给一个小宫女去做。” “瞧你说的。”海兰察急忙否认,“我可没硬塞给她,是她主动要求的。” “你可以拒绝的。”傅恒眉头皱得更紧,“你不拒绝,是怕慧贵妃回头醒过神来,追究起爱犬被杀的罪过……” “是啊,慧贵妃不能奈何皇上,还奈何不了区区一个侍卫么?”海兰察一摊手,在好友面前承认道,“女人发起火来很可怕,尤其是有权利的女人。” “那你还把事情退给魏璎珞?”傅恒略带一丝怒意道。 “她是长春宫的宫女,长春宫本来和储秀宫便是仇敌,仇上加仇,怕什么!不过话又说回来……”海兰察若有所思的望着眼前的俊美男子,“你对她挺关心的么,居然为了她跟我发火……” 傅恒心中一慌,别过脸去:“没这回事……只是觉得她一个女孩子家家的,下不了这个狠手,回头这活还不是要回你手上?” 几天后,魏璎珞再次找到海兰察,将一面雪白的皮毛塞到他手中。 “这是……”海兰察看了看皮毛,又看了看她,“你真杀了?” “当然。”魏璎珞柔柔一笑,“先打一顿,然后杀了,皮剥下来与你交差,剩下的肉本想送去御茶膳坊,结果他们说大清入关之前,旗人以狩猎为生,与猎犬相伴,从太祖开始立下一条规矩,禁止吃狗肉。如今虽奉旨杀了雪球,一样吃不得,只得拿去埋了。” 海兰察一个大男人,都听得背上有些发凉,忙道:“行了行了,狗皮我留下了,你回长春宫伺候皇后吧。” 魏璎珞从善如流,朝他福了福,转身回长春宫去了。 她的背影一消失,海兰察就转过身,将手中的狗皮朝对面的柱子一丢。 一只手从柱子后伸出来,接住了那张毛皮。 “你还说她不敢杀。”海兰察抱着胳膊,朝对方笑道,“瞧瞧,人家可比你我心狠手辣多了。” 傅恒眉头紧锁,低头看着手中的毛皮。 “我日后如果要找女人,可不敢找这样心狠手辣的,不然若是在外面找了小的,回到家里,只怕等着我的不是热饭热菜,而是一把菜刀……哎呀!你去哪?”海兰察朝傅恒的 背影喊道。 傅恒充耳不闻,反手将毛皮丢还给海兰察,然后径自朝魏璎珞离开的方向追去。 也不知是他脚程快,还是魏璎珞脚程慢,亦或者是魏璎珞刻意在等他,不消片刻,他就追上了对方。 伸手将对方的手臂一拽,傅恒冷然质问:“为何要欺骗海兰察?” 魏璎珞转过身来,有些惊讶得看着他:“少爷,你在说什么?” “魏璎珞,不要再装模作样!”傅恒下意识的收紧了手指,“你送来的那块狗皮,尾部有一块黑色斑点,可我记得,雪球浑身都是雪白的!你为何要拿一张假皮让海兰察交差?谁指使你这么做的,是不是想陷害海兰察?” 也无怪傅恒会这样想,宫中多得是尔虞我诈,有时候说错一句话,上错一道菜,便注定下半生坎坷乃至于沉沦。 海兰察是他的好友,他不能眼睁睁看他掉到陷阱里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没有等来魏璎珞的解释,她只是仰头望着他,眼中渐渐蒙上一层雾气。 “汪!” 一声狗叫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寂静。 傅恒循声望去,只见花叶一阵摇曳,一只雪白的狗头从树叶后钻出来,朝他们汪汪喊了两声。 “雪球?”傅恒楞道。 那只理应被处理掉的小狗,怎生还活着? 雪球从树叶后钻出,迈着小短腿,一路汪汪叫着跑到魏璎珞脚底下,脖子上还拖曳着一条长绳。 “你这孩子,不好好待在屋里也就罢了,怎还到处乱跑。”魏璎珞叹了口气,忽对傅恒道,“……能松开手吗?” 傅恒啊了一声,松开了手指。 但五根红红指印,却如烙铁一样烙在她雪白的手腕上,像一个自私的男人,在心仪得到女人身上盖下的章。 眼神复杂的看着她逗弄着雪球,还从随身携带的香囊里拿出些吃食喂它,傅恒忽然问:“你在养它?” “嗯。”魏璎珞低低应了一声,“狗哪里分得清对错,只知道听主人的话,主人让它看家,它就看家,让它害人,它就害人。” 傅恒不再说话,只是低头看着这一人一狗,眼中猜忌渐渐淡去,如同冬雪被春风融化。 “……少爷,还有什么事吗?”魏璎珞忽然仰头望着他,“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带它回去了,免得被人瞧见……” 搞不好要告她一个欺君之罪。 傅恒心中一跳,一句话几乎不经过大脑,就脱口而出:“把它给我吧。” 魏璎珞闻言一愣,下一刻如护犊子的母牛般,将雪球紧紧抱在怀中。 “……我不是要处置它。”傅恒似看出她心中所想,苦笑一声道,“傅恒:紫禁城才多大地方,迟早会被人发现,到了那个时候,你就罪犯欺君了……不如让我送它出宫,找个好人家收养。” 让他觉得高兴的是,魏璎珞似乎极为信任他,他只这样一说,她就松开了眉头,极不舍的抚了抚雪球,然后将之递向傅恒,柔声道:“谢谢你,少爷。” 傅恒自她手中接过雪球,目光却不由自主的落在她手腕上的红痕上。 “……回头我给你送些药来。”他带些歉意的说。 “又不是什么重伤,连点皮都没破,就是略有些红,吹一吹就凉了。”似乎是因为雪球的事情得到了解决,魏璎珞心情极好,竟难得的与他开了个玩笑,然后自己将手腕拐至面前吹了吹,忽两眼一抬,有些狡黠的朝他眨眨眼,“少爷一直盯着我看干嘛?是想替我吹一吹吗?” 言罢,将手一伸,凝雪似的一段皓腕便送至傅恒面前,距离他的唇,只有一吻的距离。 傅恒惊得后退几步,两颊肉眼可见的红了,慌忙垂下头道:“时间有些紧,我先去处理雪球的事情了……” 魏璎珞的笑声在他身后传来,傅恒离开的脚步更快,心中有些懊恼,有些疑惑,这是他第几次与她见面了?又是他第几次从她面前落荒而逃了。 明明他一只手能杀死十个她…… 可最后的胜利者却总是她。 第四十五章 蝼蚁 夜,绣坊。 烛火摇曳,照亮了屋中两人。 张嬷嬷坐在椅子上,魏璎珞如同一个侍奉长辈的儿孙,跪在她身旁,将手中的皮套戴在她的膝盖上。 “进了紫禁城,我就觉得腿都不是自己的了,不管是在假山、在石子路,只要碰上主子,说跪下就跪下,我年纪还轻,倒还受得了,嬷嬷可不行,将来一定会留下后患的。”魏璎珞絮絮叨叨道,“您试试,这皮套垫在膝盖上,是不是舒服多了!” 被人这样惦记着,侍奉着,即便裹在膝上的是几束杂草,张嬷嬷都会觉得舒服到心里的。她笑道:“很好,你的手越来越巧了。” 膝套是魏璎珞自己缝的,她手巧,皮料也选得好,只是自己还觉得不满意,有些挑剔的看着膝套道:“我也是看那些太监们佩戴的,只可惜没找到太好的皮料,将来得了好的,再给您换。” 张嬷嬷叹了口气:“璎珞啊。” “怎么了?”魏璎珞望着她。 张嬷嬷欲言又止片刻,终开口道:“雪球明明浑身皮毛都是雪白的,为何你要特意寻一块有瑕疵的交出去呢?” 魏璎珞做事从来不瞒她,在给张嬷嬷换膝套的时候,已经轻描淡写的将自己今天的所作所为告诉了她。 “因为索伦侍卫和富察傅恒是好朋友啊!”剩下的事,自然也不会瞒她,魏璎珞笑道,“索伦侍卫粗枝大叶,富察傅恒却很聪明,他一定很快会发现我动了手脚,不出几日,定会过来找我。” “你故意在他面前演了这出戏?”为什么?姜还是老的辣,张嬷嬷略一沉吟,得出了答案,“你先前一念之差,送他做过手脚的猪脬,虽然蒙混过关,但他过后一想,必定起疑!如何才能让他消除疑心呢,只能演一出戏,让他觉得你心地善良,是一个连小动物都不忍下手的人。” “嬷嬷,我是不是很坏?”魏璎珞将脸颊枕在她的膝上,喃喃道,“但为了给姐姐报仇雪恨,我只能当个坏人。” “你若是坏人,就不会三番两次救愉贵人,甚至不惜和慧贵妃做对。”张嬷嬷叹了口气,轻轻抚摸她的头发,“你若是坏人,就不会给雪球做窝,还把自己的吃食省下来给它。” 魏璎珞:“我为了脱身,连一条狗都利用。” 这个傻孩子!张嬷嬷忍不住笑出声来:“你若真是坏人,就不会耿耿于怀,你若真想当个坏人,就要坏得彻底,斩草除根,绝不心慈 手软——学学慧贵妃!” 储秀宫。 嘉嫔跪在地上。 她已经跪了多久了?她记不得了,只觉得两条膝盖已经不属于自己,汗水顺着额头落下,滴答滴答打在地上。 “那个臭丫头,几次三番坏本宫好事,偏偏皇后护着她。”慧贵妃的声音自她头顶响起,淡淡道,“本宫顾忌身份,不好随意处置她,你说说,该怎样才能处置了她,也好让本宫消消气?” 嘉嫔心念急动,最后一咬牙,吐出一个名字:“怡亲王!” “他?”慧贵妃语气中透出不屑,“那个绣花枕头,能做什么?” “他毕竟是一位亲王。”在谋算人上头,嘉嫔得天独厚,当即自信满满的笑道,“虽怡亲王府声势大不如前,但到底是个铁帽子王爵。” 慧贵妃没有说话,似乎在等她将话接下去。 “这位正经宗室,现在却只做了个乾清门侍卫,连御前侍卫都没当上,心里正窝着火呢!”嘉嫔为她分析道,“如今他和小高大人是至交好友,又指望娘娘提携一二,自是想着法儿的讨好!娘娘若是有什么吩咐,想必他一定极乐意去做的……” 慧贵妃的声音总算不再那么冰冷:“他毕竟是个乾清门侍卫,多少双眼睛盯着,手怕是伸不到后宫来!” 嘉嫔松了口气,知道自己又熬过去了一关,面上却还是恭恭敬敬道:“打蛇便要打三寸,嫔妾早已派人去绣坊打听了魏璎珞,发现她曾和一名侍卫有首尾……” “哦?”慧贵妃略感意外,坐直了身子道,“那个侍卫的名字是?” “傅恒!” 侍卫所内,富察傅恒一回头,就见自己的好友海兰察吊儿郎当的朝自己走来。 “怎么了?”海兰察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昨天睡觉没睡好?怎么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 傅恒的确一夜没睡好,一闭上眼,眼前就浮现出凝雪似的一段皓腕,以及上头仅属于他的红印。 他在现实里有多拘谨,在梦中就有多放肆,竟如她所愿,也如自己所愿,将自己的唇印了上去…… 摇摇头,将那些乱人心神的画面挥出脑袋,傅恒问:“找我什么事?” “没什么事不能找你啊?”海兰察说完,忽然朝一个方向使了使眼色,压低声音道,“最近这家伙可勤快了,不是勤快的工作,而是勤快的找宫里的宫女……” 傅恒望了过去,见一个尖嘴猴腮,偏神态倨傲无比的男子立在不远处,正与一名宫女拉拉扯扯,两人几乎俯首帖耳,也不知道在说什么悄悄话。 “怡亲王!” 对方一惊,转过头来:“富察傅恒?” 身旁的宫女见来了人,还是富察傅恒这样的大人物,立刻惊得脸色发白,匆匆行了一礼,就低着头跑开了。 “这宫女是亲王的熟人?”傅恒笑问。 “不熟。”怡亲王笑道,“我前几天在这里丢了扇子,正在问她瞧见没有。” “哦?”傅恒审视的望着他,“是吗?” “不然呢?”怡亲王顿时脸色一变,冷哼一声,“难不成你怀疑我堂堂一个亲王,会和一个宫女有首尾?” 没凭没据,即便心中有所怀疑,傅恒此刻也只能摇摇头:“不敢。” “哼,不敢就对了!”怡亲王端起亲王的架子,如同上司训斥下属般,拿下巴对着傅恒道,“我九岁袭爵,是大清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你算什么?别以为有皇上的宠信,就能不把我看在眼里!” 说完,也不等傅恒回应,便拂袖而去。 “待我办好贵妃派来的差事,得了贵妃的支持,看你还能不能在我面前耀武扬威!”路上,怡亲王仍有些愤愤不平,觉得天道不公,富察傅恒那样的小人竟也能得势,“不过贵妃也真是的,这点小事,还要千叮咛万嘱咐的……庆锡!” 值房里,庆锡正准备出门接上轮侍卫的班,冷不丁见外面走进来一个人,略惊一下,也不知道对方为何要找上自己,但还是恭恭敬敬道:“庆锡给怡亲王请安。” 怡亲王弘晓颇对他的态度颇为满意,这才是下等人看见他这位王爷时应有的姿态,拉着对方走了几步,走到一个没人的角落,弘晓笑道:“庆锡,听说你最近一直在筹谋升官儿啊!” 庆锡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他是从哪得来的消息?两人素来没什么交际,他打听这些干嘛?于是斟酌着言辞:“王爷说笑,如今我只是个二等侍卫,谁不想当头等呢?” 弘晓似乎早在等他说这句话,当即哈哈一笑,然后开门见山道:“要是我开口举荐,自然不是难事。” 虽然是个家道中落的王爷,但铁帽子王就是铁帽子王,如他所言,有他开口,事情的确会好办许多,只不过…… “王爷真愿帮我?”庆锡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 免费的午餐,对方跟自己又不是什么亲戚朋友,肯出手相帮,定然是对自己有所求,“若是王爷真能为我在侍卫内大臣面前美言几句,刀山火海,庆锡都愿为王爷去。” “不需要你上那刀山火海。”庆锡笑眯眯道,“只要你替我踩死一只小小的蚂蚁……” “哦?敢问王爷,那只蚂蚁的名字是?” 第四十六章 夜会 笔尖在雪白的纸张上留下墨痕,少女伏案执笔的身姿窈窕秀美。皇后在旁看了一阵,皱起眉道:“璎珞,你有心事?” 魏璎珞微微一愣,脑海中浮现出庆锡的话语:“我查到璎宁的真正死因了,今夜三更,我在御花园等你,不见不散!” 她摇摇头,回答:“禀娘娘,没有。” 皇后走到魏璎珞面前,从她指尖取下毛笔,温柔地说:“心不在焉,是练不好字的,你身体不舒服吗?” 魏璎珞心中一动,向后退了两步,行礼道:“娘娘,奴才的确有事,要向您告假!” 三更天,月光如纱似雾,笼在花枝梢头。 庆锡走过石子小径,瞧见一个熟悉身影,正是魏璎珞。见魏璎珞如约而至,庆锡心中一松,顿生鄙薄:到底是个小姑娘,感情凌驾于理智之上,太蠢了。他走上前,道:“魏璎珞!” 少女转身看向他,目光冰冷如刀,庆锡心中莫名一凉,便听她惊慌地高声嚷道:“来人,有贼啊!” 一群太监从四周冲出,一拥而上将庆锡按倒,庆锡怒道:“你们好大胆,我是乾清门侍卫!魏璎珞,你发疯了?” 魏璎珞置若罔闻,向其它太监说:“不必怕他,此人擅离职守,深更半夜跑到御花园心怀不轨,只要不打死就没你们的错处!” 那些小太监们被这句话壮了胆,当真把庆锡打了个满脸开花,庆锡虽有武艺,却双拳难敌四手,只能不停叫骂。 不远处灯火荧荧,一队人马快步赶来,为首的一人衣着华丽、神情倨傲,是那不可一世的怡亲王弘晓,他上前踹翻一名太监,勃然大怒:“瞎了你们的狗眼,谁敢动手!” 魏璎珞见了怡亲王,唇边泛起一丝冷笑。 众太监跪成一片,战战兢兢地齐声道:“奴才给怡亲王请安!”魏璎珞也似模似样地行礼问安。 弘晓狠狠瞪了魏璎珞一眼,一把扯过庆锡,问:“怎么回事!” 庆锡浑身剧痛、口角溢血,伸手指向魏璎珞,恨声道:“是魏璎珞!她秘密约会我到御花园,想勾引我!” 魏璎珞轻蔑地打量庆锡两眼,好笑地问:“你长这么大难道没照过镜子?” 庆锡摸了摸高高肿起的脸颊,心中更恨,道:“魏璎珞,想不到你是如此歹毒的女子,我今夜来是想劝你不要错付情意,你却恼羞成怒、纠结人手、动手伤人!王爷,她约会我的事情早 已上报给您,您可要严惩这个不知廉耻的宫女!” 弘晓等的就是这个时候,挥手道:“还不把人拿下!” 两名侍卫上前要拿人,魏璎珞早有准备,正要开口,却听一道清朗男声道:“深更半夜,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魏璎珞怔了一下,她看向声音来处,众人让开的道路间,傅恒踏着如水月光走了过来。 傅恒在看她,魏璎珞本能地想皱起眉别过眼,但她不能让他起疑,她必须迎着那令人厌烦的关切目光,回一个亲近的示好微笑。 她也的确这样笑了一下。 弘晓也说不好魏璎珞和富察傅恒自己更厌恶哪一个,双眉拧起,语气不善地问:“富察傅恒,今日可不是你当值,你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傅恒的目光从魏璎珞身上移开,对弘晓微微一笑,道:“皇上今夜颇有雅兴,正在御花园赏月,召我手谈一局,只是没想到,刚清净没多久,便听到此地喧哗令人烦扰,令我前来查看。” 弘晓神色微微一变:“皇上也在?这儿有个宫女私约侍卫,被我当场拿住,正预备交去慎刑司,就不打扰皇上雅兴了,带走!” 傅恒有意无意地挡在魏璎珞身前,面上仍是让人如沐春风的微笑,道:“皇上就在前面的亭子,怡亲王,既然惊动圣驾,还是请皇上圣裁吧!” 雅致的凉亭前乌压压跪了一片人,弘历坐在石凳铺着的锦垫上,在棋盘上落下一枚黑子,才转过脸来慢慢问:“说吧,闹什么呢?”他的目光掠过魏璎珞,皱了皱眉。 有这么句俗话说得好:恶人先告状。 魏璎珞气定神闲地看弘晓抢先开口:“皇上,这名宫女胆大包天,私下勾引宫中侍卫齐佳庆锡,齐佳庆锡再三拒绝,这宫女却约他今夜三更时分来御花园私会!奴才收到禀报,不能容忍此等淫乱宫闱的卑贱之人,刚刚的喧哗是在捉拿此女,不料打扰了皇上的雅兴,真是罪该万死。” 弘历看向魏璎珞,问:“你可认罪?” 傅恒听弘历向魏璎珞开口就是问罪,心中一跳,手在袖中紧握成拳。 魏璎珞心中亦是一冷,她暗暗深吸一口气,微微抬头,应道:“亲王殿下所言,奴才一无所知,不知如何认罪。” 庆锡捂着肿大的脸颊,质问:“你若不是为与我幽会,为何三更半夜来御花园中!” 魏璎珞捧起身边的花篮,一脸无辜:“天气渐 渐热了,主子不喜欢驱蚊草的味道,我是来采夜来香的,哪想到就撞上你这个登徒子,还好皇后娘娘体恤,特派了几个小太监和我一同来御花园,若说是幽会,我怎么会带这么多人?” 庆锡争辩道:“你带这么多人是想报复我拒绝你!你约我来御花园,让他们把我当贼痛打一顿,这是故意泄愤!”说到这里,庆锡快速从怀里掏出一张宣纸,高高举起:“皇上,奴才有证据,这是魏璎珞派人送来的信件,请您御览。” 弘历看这一出闹剧,意兴阑珊地道:“呈上来。”李玉将纸展开,奉给弘历。 那雪白宣纸上写着一行字:今夜三更,御花园琼苑东门,不见不散,璎珞字。弘历看完勃然大怒,猛然将宣纸丢在魏璎珞脸上:“你还有什么话说!” 宣纸轻飘飘从魏璎珞脸上落在她膝头,上面的字歪歪扭扭,的确是她的字迹。 魏璎珞神情异常冷静,她拾起宣纸,道:“这字迹的确像出自奴才之手,但奴才也有证据,证明这不是奴才所书。”言罢,她从怀里取出一叠纸,继续说:“回禀皇上,承蒙皇后娘娘厚爱,亲自教导璎珞写字,璎珞资质愚钝,却不敢辜负娘娘心血。这一月来,璎珞尝试各种方法练字,为了比较优劣,特意将所有练习的纸都排上序号。今天下午,奴才发现第二十八页不见了!所以,必定有人盗窃璎珞的书法……” 她目光转过庆锡与弘晓,一字一顿地道:“栽赃陷害!” 庆锡不自然地避过魏璎珞目光,弘晓则嗤笑一声:“你说丢了就丢了?我还说是你自己藏起来了!” 魏璎珞施施然问:“敢问怡亲王,我写信用的纸是什么纸?” 弘晓不耐烦地回答:“当然是练字的宣纸!” 魏璎珞神情恭敬道:“皇上,璎珞俸禄有限,不敢浪费宣纸,所以用手纸来代替——哦,就是白棉纸。” 傅恒眼中微带笑意,接过魏璎珞手里的密信与她自己拿出的纸,再奉给弘历查看:“皇上,庆锡提供的这封信,纸张洁白稠密,纹理细致,是出自安徽泾县品级最高的生宣,但魏姑娘的这些纸,只是宫内最普通的白棉纸。” 弘晓脸色一沉,还要强辩:“你这女子心机深沉,说不得是你故意避嫌,专门找了张上等生宣!” 魏璎珞轻轻叹了口气,竟似有些无奈:“不是璎珞厚颜,皇后娘娘说过,璎珞练的这一百五十张字,每天都有进步,你们怕我发现,不敢动最新的, 便从中间抽取,第二十八恰是一月前的字,只要与这两日的字体比对,真假立知。” 铁证如山,再难辩驳。 庆锡额头沁出细密汗珠,不自觉地抖了起来。 弘晓忽然一脚踹在庆锡身上,破口大骂:“混账东西,竟敢蒙骗于我!皇上,奴才没想到庆锡竟然撒谎,一定是他——” “一定是齐佳庆锡勾引我不成,特意栽赃陷害,怡亲王是这个意思吧?”魏璎珞笑盈盈地对庆锡道:“齐佳侍卫,你听清楚了吗,你勾引我不成又栽赃,你自己再不识趣,可没有人会救你啊。”最后一句十分意味深长。 庆锡脸色青白,弘晓要弃车保帅,他怎么会不懂?他把心一狠连连磕头道:“皇上,是怡亲王威胁奴才去陷害璎珞姑娘!奴才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但一切都是他指使的,奴才对天发誓!” 弘晓踹上庆锡胸口,暴怒:“狗奴才!竟然敢往我身上泼脏水!” 魏璎珞故作惊讶地道:“是怡亲王指使你?奴才深居内宫,与亲王素昧平生,不知亲王为何要诬陷奴才?奴才身份卑微,只有长春宫宫人的身份值得亲王多看一眼……难道,秦王殿下其实是想借诬陷奴婢往——” “够了。”弘历忽然开口,声音中隐有怒意。 天子之怒,威如雷霆,众人齐齐噤声。 弘历道:“庆锡攀诬长春宫宫女,不配乾清宫侍卫一职,杖责一百,革职查办!把他堵住嘴,给我拉下去!此事到此为止。” 庆锡来不及再说一个字,便被侍卫堵住嘴拉走,弘晓暗暗松了口气。 到此为止四个字砸在魏璎珞身上,字字似乎都有千斤重,她不甘心地还要开口,傅恒伸手用力拉了她一下,认真地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到此为止”,天子金口玉言,谁能违背? 弘历瞧见了魏璎珞与傅恒的小动作,心中更为不快,冷冷道:“魏璎珞,你这种破烂文墨也好意思叫书法?还覥着脸说每天都有进步!朕都替皇后难受,你回去练上一百张,练不完,不准休息!” 魏璎珞咬住牙,垂首应道:“……是。” 第四十七章 吃肉分福 怡亲王和魏璎珞的那一场闹剧,在宫中还是掀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波,长春宫拔出了一个内应,而储秀宫,嘉贵人伙同怡亲王诬陷皇后的贴身宫女败露,不配再教养四皇子,皇上下令将四阿哥交给娴妃抚养。 而魏璎珞……还在练那一百张的大字,天子让练一百张,就不能只练九十九张。 长春宫中,魏璎珞悬腕提笔一勾,终于写完最后一个字,长长呼出一口气。皇后看着白纸上工整不少的字迹,笑道:“是个有慧性的丫头,写得越来越好,皇上罚你练字真是罚对了。” 魏璎珞将湖笔放在笔架上,抿了抿唇,问:“有错当罚,娘娘,被罚是璎珞错了吗?” 皇后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道:“天子是永远也不会错的,他说你错了,你就是错了,无论如何,嘉贵人被处置,也算皇上给了你一个公道。” 公道?魏璎珞看着桌案上厚厚一叠白纸觉得有些讽刺,她摇头道:“若有公道……这公道也不是给我的,是给您的,给长春宫的,还是那句话,有错当罚,嘉贵人错了被罚,可怡亲王呢?” 皇后瞧向窗外,日光照在她裙裾金线所绣的凤凰上,熠熠生辉,她的语气十分平静:“你何必钻牛角尖?怡亲王是皇上的亲堂弟。” 那文彩辉煌的凤耀眼的近乎刺目,魏璎珞轻轻说:“对,怡亲王是皇上的亲堂弟,奴才只是一个卑微的宫女,别说只是受了冤屈,就算当场没了性命,皇上也不会多瞧一眼!他所以大发雷霆,只是怪怡亲王参与内廷纷争,又闹得很难看,丢了皇家体面!所以,嘉贵人尚有处置,怡亲王却逍遥得意!” 皇后看着面前的少女,缓和口气道:“璎珞,怡亲王毕竟是十三皇叔的亲儿子,大清堂堂正正的铁帽子王,皇上不好过分苛责。” 魏璎珞回望皇后,长春宫是她唯一的立足之地,皇后娘娘也是她在重重宫闱里必须要抓牢扶稳的靠山。长春宫和怡亲王的梁字已经结下,与其一味防守,还不如以攻为守。她眸光转冷,暗想:铁帽子王……有什么大错,是有铁帽子王这样的尊崇也保不住的呢? 皇后见面前的小姑娘忽然出神,奇怪地问:“你在想什么?” 魏璎珞回神,对皇后一笑,道:“没什么,只是在想,无论如何,我都会保护您的。” 皇后微微一怔,心中柔软,语气爱怜地说:“傻姑娘。” 时日易度,又消磨几日光阴。宫里的日子,今天与昨天没 什么不同,见一样的人、看一样的景、做一样的事,而这样的日子,一旦稍有变化就会十分明显。 这日去永和宫送完东西,魏璎珞回到长春宫,拉着尔晴说话:“尔晴,什么是吃肉分福?” 尔晴稍稍一想,反问:“你是不是看见吴书来他们准备黑猪了?” 魏璎珞点点头,道:“回宫的路上瞧见的,一群人扛着好大两头整猪,大得简直怕人。” 尔晴扑哧一笑,说:“也难怪,咱们平时哪见得到那些东西,瞧着是不是新鲜?这是宫里的老规矩,坤宁宫朝夕二祭,每隔一月还有一次大祭,皇上要赏赐御前侍卫、朝臣们吃肉分福,后宫嫔妃也有份,算算时候,明天就是大祭日啦。” 说到这儿,尔晴又犯起愁:“说是分福,但那胙肉不过是白水所煮,没滋没味,有时候都是半生的,咱娘娘素来最厌吃那东西,还吃坏过肚子,只望这次吃了凤体无恙。” 魏璎珞想到皇后的身体,不免也忧心起来,问:“不能不吃吗? 尔晴叹了口气:“这是分福,谁敢拒绝就是对先祖、对神灵不敬!以前有位大臣吃吐了,还被杖责八十呢!” 对先祖、神灵不敬,杖责八十。 魏璎珞心中一动,时机稍纵即逝,她发现了一个绝好的机会,就一定不会就此错过。魏璎珞双眼微微一眯,对尔晴甜甜一笑,道:“我忽然想起有事没办完,下次再找你说话。”说完,提起裙摆快步向外走去。 尔晴愣愣地看着魏璎珞的背影,嘀咕道:“你不是才办完事回来吗……” 侍卫处。 “吱——吱——”海兰察拼命对傅恒使着眼色,口里还发出怪声。 傅恒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问:“你今儿怎么了?失心疯了?” 海兰察泄气,没意思地说:“唉,咱俩真是一点默契也没有啊,不玩了不玩了,你往那边瞧,看看是谁?” 傅恒闻言望去,不远处,穿着宫女服色的少女亭亭而立。傅恒立刻起身,拍了一下海兰察的肩膀,说:“我很快回来。” 海兰察看着傅恒大步流星地走向魏璎珞,啧啧两声,道:“这可真是铁树开花,哈!” 傅恒的步子很快,不过片刻,这一段距离就被他走过了大半,但真的快走到魏玲珑面前时,他的步子又慢下来。 那个女孩子站在一棵柳树下,身姿也如弱柳,她本来在出神, 但听到脚步声很快回过头看他,清凌凌的眼底是他的倒影,璎珞对他笑起来,脆生生地喊:“少爷。” 心底的确有花在开,层层叠叠,傅恒不自觉就用了最温柔的语调问:“你怎么来了?” 魏璎珞把一只小纸包交给傅恒,道:“我来送这个给你。” 傅恒打开,轻轻捏了一点观察,疑惑地说:“是椒盐?” 魏璎珞点点头,态度殷切又体贴:“明天是大祭日,我听说胙肉半生不熟,毫无滋味,经常有人吃吐了受罚,便特意准备了椒盐给少爷,待人不注意的时候,你悄悄抹上一点,就能吃下去了。” 傅恒把纸包交还给魏璎珞,不赞同地说:“璎珞,这不妥。” 纸包递到手里时,魏璎珞忽然连着傅恒的手一并握住,又推了回去,她波光潋滟的眸子对上傅恒的双眼,劝道:“少爷藏一包在袖子里,到场那么多人,谁会注意到呢?” 少女珞细腻柔软的掌心简直像一团火,碰到傅恒的瞬间,烫得他立刻收回了手,让他的脸一直红到了耳尖。 魏璎珞却好似看不见那通红的耳尖,自然而然地收回手,笑道:“我就当少爷收下了,皇后娘娘还在等我,我先走了。” 层叠盛放的心花慢慢枯萎,傅恒静静看着魏璎珞走远,握紧了手中的纸包。 次日,坤宁宫正殿。 大祭日礼仪繁杂,坤宁宫殿内架着两口大锅,热气腾腾,白肉翻滚。太监们将煮熟的猪肉恭敬地摆上供桌,供桌上祭祀的是满族人的神穆哩罕神。萨满太太口中唱着祈祷奏乐,不时发出“鄂啰啰”的声音,同时击打手鼓,摇晃金铃。 弘历与皇后居于众人之前,群臣列后,在手鼓铃音之中,所有人向穆哩罕神行叩首之礼。礼毕后,弘历与皇后于南炕升坐,诸位大臣坐在各自的毡垫上。 李玉一击掌,太监们捧着初步分出前后肘的猪肉,呈送上来。弘历亲自用匕首割下一块,李玉高声道:“请大人们吃肉!” 魏璎珞和众宫女上前,每个人手里都端着一只盘子,盘内是准备好的大块白水肉,旁边配上一柄小刀和一块棉纸。 弘晓盘腿坐在毡垫上,望着魏璎珞的眼神居高临下,充满讥嘲。魏璎珞姿态十分谦卑,微微屈膝,高举托盘让请弘晓取刀。弘晓冷哼一声,棉纸狠狠擦过匕首,他用力一刀刀斩下去,白肉在刀下分成数块,汤汁飞溅而出,溅上魏璎珞的面颊。 魏璎珞璎珞神情不改、笑容得体,待弘晓割完肉后,若无其事地收了刀和棉纸,将托盘放入其他托盘之中,回到皇后身边。 接下来就该众人享用白肉,弘历切好一片正要食用,吴书来却忽然凑到弘历身边,低声耳语了两句,弘历勃然色变,将手中刀钉在案上,厉声道:“立刻给朕查!” 殿内诸人都是一愣,吴书来一挥手,太监们一拥而上,硬生生从众位臣手里夺了肉检查。群臣茫然相顾,齐齐惶恐伏跪在地。 检查弘晓托盘中白肉的太监大声道:“回禀皇上,找到了!” 魏璎珞低下头,不动声色地掩去面上笑意。 第四十八章 解释 弘历走下南炕,疾步走到弘晓面前,眼神复杂,他失望地问:“弘晓,大清为何要分福吃肉,你还记得吗?” 弘晓一脸莫名,答道:“奴才不敢忘记,当年太祖少年分家,带着兄弟入山采参狩猎,依靠白水煮肉为生,后来就保持了这样的习惯。大清入关之后,坤宁宫每日朝夕二祭,隔月一大祭,让后代子子孙孙,铭记先祖创业艰辛,大清立国不易——” 弘历忍无可忍地截断他的话:“既然你都知道,又为什么要在肉内加盐!” 殿内其它人听到这句,不敢在天子盛怒时交头接耳,但目光相汇,都互使眼色。 弘晓懵了一下:“加盐?奴才没有啊!”弘历伸手指向盘子内的肉,命令:“你自己尝!” 弘晓只好切下一块肉尝了一口,咬下肉的瞬间,他整个人都顿住了。所有人都在注意他的神色举动,弘历的怒意升到了顶点,他抬手掀翻弘晓面前的托盘,斥道:“先祖都能忍受,你却忍受不了!在祭神的肉内加盐,这是藐视先祖、不敬神灵,你简直胆大包天!” 弘晓的王服溅上了肉汁,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惊慌失措地分辨:“皇上,奴才不知道为什么这肉是咸的,奴才真的不知道啊!这是有人蓄意陷害,一定是陷害!” 弘历沉声问:“肉都是同锅所煮,又有谁会陷害你?” 弘晓怨毒的目光在殿内逡巡,众人都避开他的目光,只有一个人,平静地与他对视,平静地欣赏他的狼狈,弘晓陡然惊醒,伸手指着魏璎珞:“她,一定是她!她刚才端来的刀,刀上一定有盐!” 魏璎珞怯懦地向后退了退,柔顺如风中弱柳,皇后怫然不悦:“怡亲王,你自己做了不敬祖先的事,想冤枉别人脱罪!我长春宫的宫人就这般好攀咬吗?” 弘历看了魏璎珞一眼,眼中尽是不快,道:“是不是冤枉,查一查那刀就知道了,吴书来,查!”吴书来应声而动,拾起落在地上的银刀反复检查后,向弘历摇了摇头,道:“回禀陛下,刀上并无盐粒。” 弘晓一愣,看到盘中的棉质像发现了救命稻草,立刻说:“那棉纸呢,一定在棉纸上!” 吴书来检查过棉纸,再次摇头。 所有人都看着弘晓,眼中隐藏着同情或是幸灾乐祸。 弘晓慌乱地道:“皇上,奴才真的没有携盐入宫,这是对祖宗不敬,是数典忘宗,奴才怎么可能干出这样的事,一定要那个贱人陷害 奴才啊!” 皇后面上怒意不掩,提高声音道:“怡亲王,注意你的身份言辞!” 弘历对弘晓彻底失望,闭上眼说:“朕早就听说,有大臣嫌恶胙肉难吃,或携带盐巴藏于袖口,或收买太监动手脚,还以为是谣传,没想到不是别人,竟然是爱新觉罗自己的子孙!弘晓,朕不是没给你机会,但你一而再再而三让朕失望!来人,怡亲王不敬先祖,玷污胙肉,褫夺乾清门侍卫一职,交宗人府处置!” 侍卫鱼贯而入,按住弘晓拉出殿外,弘晓不断挣动高声喊冤:“皇上!皇上!奴才是被人冤枉的,奴才真的是被冤枉的!皇上!” 魏璎珞轻轻咬住下唇,她简直怕自己会笑出声来。 弘历冷眼扫过众人,煞气极重地道:“坤宁宫朝夕祭祀,分派胙肉,这是先祖的福荫,神灵的庇护!可是以怡亲王为首,原本骁勇善战的八旗子弟,已变成倚赖先辈功勋,到处遛鸟逗狗,不务正业的蛀虫!别说上阵杀敌,连吃胙肉都视同苦差!朕警告你们,大清先祖创业不易,朕绝不容许大好的江山,就这么毁在一群贪图享乐、不敬先祖的败家子手上!查,外面的侍卫也一并查清,朕要看清楚,还有谁敢这么干!” 吴书来领命而去,一番兵荒马乱后,吴书来匆匆赶回。弘历坐在炕上,神色阴沉地问:“抓到人了吗?”魏璎珞立在皇后身边,心情愉悦地等着吴书来的回答。 吴书来陪着笑脸道:“皇上,御前侍卫、乾清门侍卫全都接受了盘查,没有人私动手脚。” 魏璎珞一怔,难以置信地看向吴书来,皇后看了她一眼,似有所察。 弘历神情稍缓,摆了摆手:“总算还有明白事理的,继续进肉吧!” 大祭日继续进行,再无风波。礼毕后,众人散去,各司其职。 魏璎珞心神不定地跟随凤驾回到长春宫,一进正殿,皇后便拉下脸,吩咐众人:“你们都出去,带上门窗,璎珞留下。” 魏璎珞自入长春宫以来,一直深得皇后宠爱,这一次皇后如此疾言厉色,叫众人心里惴惴不安。明玉得意地瞥了魏璎珞一眼,尔晴则满目担忧,两人随众人退出。 正殿内空空荡荡,魏璎珞与皇后相对而立。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皇后生气,在他的印象里,皇后殿下高居云端美得雍容华贵,但她震怒时,有着与陛下相似的气势。 那是独属于上位者的威严。 皇后冷冷道:“跪下。 ”魏璎珞依言跪下,一言不发。 皇后居高临下地俯视她,问:“魏璎珞,你知不知错?” 魏璎珞神情平静,道:“奴才此身俱为娘娘所有,娘娘所言无有不对,璎珞有错,请娘娘责罚。” 皇后气极反笑:“所以是本宫说你有错你才有错?魏璎珞啊魏璎珞,你真是恃宠而骄,你是长春宫的宫女,是本宫身边最亲近之人,你耍小聪明陷害怡亲王,一旦被人揭发,本宫能逃脱管教不力的罪名吗?” 魏璎珞猛然抬头,她虽然隐隐猜到皇后可能发现了此事,但真被说破,心中仍不免惊讶。 皇后不悦道:“说话啊!” 魏璎珞深吸一口气,附身叩首:“这是奴才一人所为,真有那一日,也当奴才一力承担,即便舍去性命,也不敢牵连娘娘。” 殿内静了片刻,魏璎珞的额头贴在光滑冰凉的地板,她听到皇后轻轻叹了口气,竟似有些无可奈何:“你呀你,叫本宫说什么好,到底是吃了熊肝还是凤胆,怎么都不见你胖呢?” 魏璎珞一怔,便被按着肩头拉了一下,皇后道:“小姑娘家家,心思这样重,一天到晚生生死死的,你才多大?”语意里有两分怜惜。 魏璎珞被皇后拉起来,小心翼翼地问:“您不生我的气了吗?” 皇后轻轻点了点魏璎珞的额头:“怡亲王之前诬陷你,也是打了长春宫的脸面,本宫自然不高兴,也想让他受教训,可他毕竟是皇上的亲堂弟,皇上不点头,本宫都不能苛责,你胆子就这么大,连铁帽子王都敢动手?” 魏璎珞摸了摸额头上被点的地方,试探地问:“娘娘,您怪奴才,就是为了这件事?” 皇后一脸怀疑:“你还犯了其他错?一口气说完了,免得本宫再受惊吓。” 傅恒的脸在眼前挥之不去,魏璎珞一直在想,他为什么没有被抓住。魏璎珞摇了摇头,又问:“娘娘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是我做的?” 皇后狐疑地打量了魏璎珞一阵,才说:“傅恒之前捎信给我,说你胆大妄为,让本宫好好管教,你也不要怪他,他是怕你再闯祸。” 魏璎珞脸色唰白!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自己交给他椒盐时,他就什么都知道了!魏璎珞的指甲掐入了掌心,问:“富察侍卫没有说别的?” 皇后恨铁不成钢地道:“没有,幸亏是傅恒发现了,换了别人,早就一状告到御前,不过告了也没用,证据一定 早就处理掉了吧。” 魏璎珞镇定下来,颔首道:“是,请您放心,绝对不会留下马脚。” “本宫不是担心这个——”皇后蹙起眉,顿了顿,又道:“算了,璎珞,为人处世,斤斤计较,绝不会开心,相反,退后一步,才有海阔天空,这件事你要多谢傅恒,这样,你替本宫给他送参汤过去,一定要向他道谢。” 道谢?那包椒盐送出去,他向皇后娘娘告了这一状,就算自己和他富察傅恒撕破了脸。魏璎珞还真有点好奇,现在傅恒看到自己会是什么态度,她柔顺地对皇后说:“是。” 大祭日分肉之后,不用当值的侍卫们都回到侍卫处休息。 傅恒坐在竹椅上看书,海兰察从背后走过来一瞧,“噗”地笑出声:“我说你真是越来越本事了,书倒着也能看进去?” 傅恒回神,见手中书册果然是倒着的,烦躁地将书丢在桌上。 海兰察拍拍他的肩膀,问:“心情不好?那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有漂亮的宫女妹妹来给你送汤了,唉,我怎么就没人疼呢……” 傅恒一愣,回头一看,魏璎珞提着食盒站在门口。 海兰察笑嘻嘻地退出去,一边关门一边说:“两位聊,好好聊。” 魏璎珞走到桌边,将一碗热气腾腾的参汤端在桌上,甜甜笑道:“少爷,娘娘命我来给您送汤。” 傅恒没有说话,表情带着洞悉一切的冷静。 屋檐上的水一滴、两滴、三滴落下,两人面对面站着,寂静无声。魏璎珞的神情从天真变得冷漠:“放心吧,皇后娘娘让我送来的汤,我是不会在里面下毒的。” 傅恒看着盛汤的白瓷碗,问:“是你陷害怡亲王。” 魏璎珞漫不经心地回答:“你不是都向娘娘告了我的状了吗。” 傅恒心中一刺,勉强维持表面的平静,问:“你怎么做到的?那柄匕首和棉纸上,什么都没有。” 璎珞笑了笑,摊手答道:“其实非常简单,我用棉纸浸透盐水,晒干后表面结晶,再拿去擦刀,在方肉剁成碎块儿的过程中,刀锋上的盐晶都渗入肉块,去查刀自然一无所获,但棉纸却很容易查到,所以我趁大家不注意,偷换了干净棉纸,自然查不出来。” 傅恒猛然起身,死死看着魏璎珞,开口道:“你——” 魏璎珞不闪不避与他对视,气势丝毫不弱:“我怎样?你要指责我 ,不该收拾怡亲王!因为他是大清铁帽子王,是宗室子弟,皇孙贵胄,所以他叫我跪就跪,叫我贱人,我就得全收下,是不是!哈,我魏璎珞想做什么,想害谁,一个都别想跑!” 傅恒忍无可忍地道:“璎珞,他毕竟是亲王!” 魏璎珞嘿然冷笑:“沧海桑田,世事变幻,从前山峰叠起,将来一马平川,哪儿有一成不变的理!君不见,昨日他高高在上,今日却像一条狗,跪在地上求饶啊!拼命磕头说我没有我不敢……哈哈哈,真是笑死我了。” 傅恒闭上眼,又慢慢睁开,几近自虐地问:“那我呢?你再三设计,是因为阿满,是不是?” 魏璎珞冷眼瞧着他:“是,不过你不是已经逃过一劫了吗,表面看来,少爷可真是个君子,但世上哪儿有毁人清白的君子呢!” 傅恒已经有些无法忍耐,他忽然抓住魏璎珞的手腕,急切地问:“如果我告诉你,不是我做的,你信吗?” 魏璎珞嗤笑一声:“你觉得我会信吗?” 傅恒松开魏璎珞的手,颓然后退一步,他突然拔出腰间的匕首,送到魏璎珞手中。魏璎珞手中被塞进一把凶器,皱眉道:“你这是干什么?” 傅恒看着她的眼睛,漆黑的眼底压抑着滚烫的岩浆,他按着她的手握住刀柄,将刀锋对准自己的胸膛:“此事与我无关,如果你不信,可以在这儿杀了我!” 魏璎珞握住匕首,嘲讽地笑笑:“在这里杀了你,我也逃不过啊,我可不想和你一起死。” 傅恒烦躁地说:“与其被你憎恨,我倒宁可和你一起死。” 魏璎珞微微一愣,神色略有些不自然。 傅恒叹了口气,将刀扔在桌上,轻声说:“抱歉,我刚刚考虑地不周全,真要以死明志,也不能在侍卫处,的确会让你脱不了干系,但璎珞,没有就是没有!我没有伤害你的姐姐,我没有伤害阿满!若我说了假话,就叫我被千刀万剐、五马分尸、不得好死、死后还要背负骂名受万人唾弃!” 这誓言太毒太狠,魏璎珞浑身一震,傅恒望着她,认真坦荡地说:“魏璎珞,我再说一次,富察傅恒未做一件伤天害理之事,从来没有!我从未伤害过你的姐姐,更不想……伤害你。” 魏璎珞终于开口问:“第一次,我问过你,是否认识阿满,为何要装作不识?” 傅恒眼中一亮,忙答道:“阿满一事,曾闹得满城风雨,直到她离开皇宫,流 言也久久没有停息。我听说过这件事,却从未见过阿满,自然说不认识。” 魏璎珞抿起唇,取出一块玉佩给傅恒看,不信任地问:“你的玉佩,为何在她手里?” 傅恒神情也很疑惑,道:“这块玉佩的确是我遗落,但为何阿满要留在身边,我也一无所知。” 魏璎珞定定望着他:“你说的一切,都是发自真心,绝无一字虚假吗?” 傅恒摇头,苦笑道:“我没必要骗你,若我真是凶手,大可以告诉皇后,你还有机会找我报仇吗?” 虽仍有疑点,但的确有道理。 魏璎珞踌躇再三,轻轻点了下头:“好,我暂时相信你,但若有一天,让我发现你撒谎,哪怕我变成恶鬼,也要找你偿命!”言罢,她恶狠狠瞪了傅恒一眼,转身便要离开。 傅恒被那一瞪激出火气,又抓住魏璎珞的手腕,不忿道:“从前你要找我报仇,就虚以委蛇、笑脸迎人,如今发现我毫无用处,立刻弃若敝履、不屑一顾!魏璎珞,你是不是会变脸?” 箍住手腕的那只手如同铁钳,带着让人心悸的热度。魏璎珞站住不动,垂首不语。 傅恒满心苦涩,无力地道:“其实从你第一次出手,我就怀疑过你,可后来见你对雪球那么温柔,我又一次自我欺骗。魏璎珞,从来不是你骗我,是我骗自己!你对我说的每一个字,展露的每一个笑容,我都会在脑海里反复回想,哪怕明知你一直在骗我,我也不愿意相信。” 魏璎珞望着他的手半响,突然抬起脸,露出明媚笑容:“少爷,你这样的举动,好像,不太得体?有道是男女授受不亲,你……” 傅恒一怔,也看向自己的手,发现自己还握着魏璎珞的手腕,想要立刻放手,但见那截皓腕如雪,他一时又有点不舍得放开。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怪笑,海兰察从门外跳进来,大叫:“好哇,郎情妾意,你侬我侬,被我抓住了吧!”傅恒立刻放手,璎珞也快速站起来,匆匆出门道:“长春宫事多,告辞了。”说完拎着食盒快步离去。 海兰察一见自己坏了兄弟好事,忙道:“喂!我就是开个玩笑,璎珞姑娘,别走啊!” 魏璎珞已经跑得人影不见,海兰察满怀歉意地看向傅恒,陪笑道:“哎,对不起,没想到你的小姑娘这么不禁逗,姑娘走了还有兄弟,来,兄弟来喂你喝汤!啊,张嘴!” 傅恒被恶心地一脚踢在海兰察身上,海 兰察嗷嗷叫。 第四十九章 闲言碎语 “听说了吗?” “什么事儿啊?” “嘉贵人和娴妃的事啊,闹得这么大!之前皇上不是把四皇子交给娴妃教养了吗?嘉贵人一直求皇上想把四皇子要回来,结果闹出来,嘉贵人为了夺回四皇子,故意令四皇子生病再诬陷娴妃,皇上已经下令将嘉贵人降为答应,褫夺封号,迁居北三所!” “嘉贵人真是心狠啊……都说虎毒不食子呢。” “是啊,不过听说慧贵妃也想要抚养四皇子,但还是没成,嘉贵人明明一直唯她马首是瞻,她还想抢人家的孩子。” “娴妃以后就真是有四皇子傍身了呀,我觉得娴妃娘娘人挺好的。” 两个小宫女坐在廊下叽叽喳喳说得正热闹,忽然听见有人清咳了一声,两个人惊慌失措地回头,见是为魏璎珞双手环胸看着她们,都松了一口气,嗔道:“璎珞姐,你吓我们干嘛!” 魏璎珞弹了她俩一人一个脑瓜蹦儿,恐吓道:“你们有几条命,敢背后嚼舌根?今儿不是我听见,换个人在这儿,你们俩舌头都被人拔了!” 两个小宫女心有余悸地认错:“……知道了,下次不敢了。” 魏璎珞还要教训两句,明玉远远望见她,喊道:“魏璎珞,你在那儿干嘛,娘娘找你,还要轿子来抬你吗?” 魏璎珞忙应道:“来了。”边走边回头点着两个小宫女,道:“下次再瞧见就打你们板子!” 两个小宫女笑嘻嘻地跑远了。 长春宫正殿,皇后和尔晴也在说这事。 皇后喝了口茶,皱眉问:“金答应(嘉贵人已撤封号,以姓氏称呼)怎么就寻了短见?看她不像是这么熬不住的人。” 尔晴应道:“锦衣玉食惯了的人,北三所的日子还是受不了,金答应的后事已经安排妥当了。” 皇后放下茶盏,点点头道:“好,只是可怜的永珹,那么小就没有了亲额娘。” 尔晴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问:“皇后娘娘若是可怜四阿哥,为何不将他带来长春宫抚养?” 皇后叹了口气,道:“本宫主持六宫,事务繁忙,而娴妃品行高洁,正直无私,是最适合照顾永珹的人选。更何况,她刚刚失去至亲,四阿哥对她……多少是个安慰。” 尔晴欲言又止:“皇后娘娘,请恕奴才多嘴,长春宫太冷清,是时候添一位小阿哥了,您是正宫皇后,理应为皇上生一位嫡子, 才能承继大清正统。” 皇后脸色立变,呵斥道:“尔晴,怎么连你都说这种话!” 尔晴扑通跪下,苦口婆心地劝说:“奴才知道,您宽容大度,母仪天下,将其他妃嫔的孩子也视若己出,但贵妃一直虎视眈眈,若储秀宫抢先一步诞下龙子,您的地位必受动摇啊!” 皇后已经十分不悦,拍案道:“不要说了!”言罢,她忽然抽了一口气,咬紧牙关坐下。 尔晴见皇后似是不适,慌忙起身上前问:“娘娘?” 魏璎珞进入正殿时,正赶上这一幕,忙也凑上来询问:“娘娘怎么了?”尔晴六神无主地道:“太医……我去叫太医!” 皇后一把拽住尔晴的手臂,冷静地说:“没什么,不要惊动别人,我只是忽然累了,扶我去床上歇息。” 尔晴急切地说:“可是——” 皇后紧紧抓着尔晴,用力之大几乎令尔晴有些疼痛,她说:“听话。” 魏璎珞与尔晴无法,只好先扶皇后去榻上歇息,魏璎珞轻声问:“娘娘,你真的没事吗?” 皇后点点头,又道:“你们请纯妃来吧,好久没见她了,忽然想和她说几句体己话。” 魏璎珞和尔晴对视一眼,齐声应道:“是。” 宫女很快引纯妃来长春宫中,魏璎珞本以为还要在旁服侍,尔晴拖着她到门外,其它宫人也一个都不留在殿中。 尔晴和魏璎珞坐在门前,心中各有心思,魏璎珞低声问尔晴:你说,皇后娘娘到底有什么事要和纯妃说,竟连我们两个都不能留在里面?” 尔晴同样满脸困惑,却道:“这是主子的事,你我就不要多问了。” 魏璎珞笑道:“也是这个理。”但心中疑惑更甚。 皇后常常召纯妃说话,说话时还会屏退宫人,在宫中并不是什么秘密。 储秀宫中,芝兰在慧贵妃耳边说了几句话。 慧贵妃惊讶:“当真?” 芝兰点了点头。 慧贵妃嗤笑一声:“这两个女人真是奇怪,纯妃常年生病不侍寝,皇后待她又如亲姐妹一般,明明是情敌,竟全无芥蒂似的!” 芝兰也一脸稀奇:“是啊,纯妃侍奉皇后,比伺候皇上还精心!而皇后娘娘虽宽容大度,但对谁也没对纯妃那么亲热,这两个人也太古怪了。” 慧贵妃磕着瓜子闲闲道:“ 两个女人能有什么古怪?又不可能是——”话说到这儿,慧贵妃突然顿住了:对呀,世上哪儿有不可能的事儿,这么一想,所有不对劲儿的地方全明白了! 芝兰也愣住了:“娘娘,您是说——” 慧贵妃喜得将手中瓜子往外一抛,笑道:“这是她们自己往我手里递把柄,若是放弃不用,那就太可惜了!芝兰,你替本宫放个消息出去!”她招手令芝兰上前,低声耳语了几句。 芝兰一惊:“娘娘,这是真的吗?” 慧贵妃轻笑一声,得意得道:“要累积好名声,就得一辈子做好事,若有了丝毫污点,可就大厦倾颓在眼前!你记住一句话,别管再荒谬,只要有人信那就是真的!” 几日间,纯妃日日去皇后的长春宫报道,一个奇怪的流言也在宫中越传越凶。 昨夜弘历留宿长春宫,到了要上朝的时候,帝后起身,皇后亲自服侍皇上穿衣。 皇后为弘历束上玉带,弘历望着结发爱妻的华美面容,忽道:“皇后可知有人在宫中散布流言?” 能令天子主动提起的流言,当然非比寻常,皇后束好玉带,柔声问:“哦?是什么流言?” 弘历沉默片刻,道:“他们说皇后与纯妃关系过于亲密,似有不妥。” 皇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忍俊不禁地道:“皇上,如此谣言,您也相信?” 弘历想了想,也失笑道:“仔细一想,的确荒谬,你我便做一哂吧。” 皇后从太监手中接过玉冠,为天子戴上,温言软语:“皇上放心,臣妾一定严查散播流言的人,好好整顿宫里的规矩。” 弘历点头,道:“不过,皇后也得好好约束你身边的人了,朕说的就是那个魏璎珞。” 皇后听皇帝语气不善,无奈地道:“皇上,您对璎珞存有偏见。” 弘历不耐烦地道:“好了!朕不想和你争辩,这种成日搞风搞雨的人,朕最见不得。” 皇后苦笑,治好道:“是,臣妾会多加注意。” 天子一走,纯妃又来长春宫报道,魏璎珞正欲与众人一同退出,皇后却忽然道:“今日宫中流言尘嚣日上,本宫与纯妃不过闲话两句,也惹诸多猜疑,罢了,璎珞,你留下伺候。” 众人都是一脸惊讶,明玉则一脸妒意,魏璎珞颔首道:“是,娘娘。” 殿内只剩下三个人,纯妃一脸犹疑地打 量魏璎珞。 魏璎珞低眉顺眼立在一边,皇后道:“璎珞,抬起头来,许多人都在猜测本宫与纯妃之前到底有什么事,你好奇吗?” 魏璎珞如实道:“好奇。” 皇后又问:“若是本宫真与纯妃有些首尾,你当如何?” 魏璎珞心中一惊,面上仍然平静,答道:“明面只做不知,暗中全力回护。” 皇后诧异道:“这可是欺君之罪,你也要回护本宫?” 魏璎珞郑重答道:“皇后娘娘教导璎珞读书识字、为人处世,是天下间难得的好人,无论娘娘做了任何选择,只要娘娘需要,璎珞都愿意为娘娘付出生命。” 皇后与纯妃同时动容,皇后轻轻一叹,道:“纯妃,给她看看吧。” 纯妃点点头,从柜子中取出一套艾灸的工具,放在魏璎珞面前。魏璎珞一愣:“这是?” 皇后眉宇间染上轻愁,道:“本宫自从生育二阿哥以来,体内寒气扩散,过了今年冬日,越发变得厉害。整夜只觉骨痛,难以入眠,还不停地出虚汗,半个时辰就要换一套衣裳。” 纯妃接口继续说:所以,皇后娘娘请臣妾为她艾灸治疗。但艾灸是清宫禁术,要避开人进行。只是没想到——” 皇后皱眉怒道:“没想到宫中竟因此广传流言,简直荒谬至极!后宫女子,子嗣为重,试问一个体寒入骨的女人,又如何生儿育女,坐稳后位呢?所以,本宫不敢劳动太医院,只能请纯妃帮忙。璎珞,从今日起,你和尔晴一块儿,为本宫守着长春宫!” 魏璎珞斩钉截铁地应道:“是。” 第五十章 查寻 海兰察打了个哈欠,将一本簿子交给魏璎珞,问:“璎珞姑娘,你找正月初十这一日的值班名录干什么?” 魏璎珞接过簿子,口中答道:“有用。”言罢,翻到正月初十那一页。详细查看名录:正月初十,值守侍卫:佟佳余庆、索绰罗付康、赫舍里礼国、富察傅恒、索伦部多拉尔海兰察、钮祜禄肇丰。 海兰察一脸费解:“这有什么用?” 魏璎珞轻巧答道:“有用就是有用啊。”她正准备翻到下一页,一只手却按在名簿上,傅恒按着名簿,对海兰察说:“海兰察,我有话想对璎珞说。” 海兰察会意,善解人意地起身:“行行行,你们说,我先出去了。” 傅恒按着名簿的手没有一点要放松的意思,魏璎珞挑起眉,问:“少爷这是什么意思?”傅恒将名簿合上:“不用看了,正月初十那一日宫里的男人可不止皇上和侍卫,正月初十那一日,皇上在乾清宫宴请王公宗室,凡王、贝勒、贝子、四品顶戴宗室,全都列席参加。” 魏璎珞若有所思:“宗室……” 傅恒面有忧色,道:“璎珞,若真如你所言阿满是为人杀害,那杀她灭口的人,一定不希望此事传扬出去,你继续追查,一则范围太大,难以筛选,二则一旦被发现,你会置于险地。” 魏璎珞抬眼看向傅恒,认真地说:“谢谢少爷的提醒,但如果是皇后娘娘有事,你待如何?” 傅恒一怔,无法回答。 魏璎珞笑笑,道:“将心比心,你与娘娘感情深厚,我与姐姐又何尝不是?我一定要追查真相,你让我放弃,除非我死。” 傅恒沉默片刻,将心比心,她有姐姐,他也有姐姐,他拦不住她,就只能帮她。打定了主意,傅恒问:“那——你预备怎么办?” 魏璎珞已经有了计划,成竹在胸地道:“既然在乾清宫举办夜宴,当天晚上谁若离开宴会,必定留下痕迹。乾清宫当值太监、皇上身边的亲信,都可能会记得,只要耐心追查,我一定可以抓到凶手!” 傅恒略一思忖,道:“乾清宫的太监,我去帮你追查,答应我,不要轻举妄动!” 魏璎珞有些惊讶,她不赞同地说:“少爷,你何必来趟浑水?” 傅恒姿态强硬地威胁她:“你若不肯答应,我立刻就去告诉姐姐,让她遣你出宫!” 魏璎珞目光渐渐柔软,她向傅恒微微一笑,说:“好,我 答应你。” 虽然是有为皇后娘娘办事的借口,但身为宫女,也不好在侍卫处停留太久,魏璎珞匆匆赶回长春宫,被明玉告知圣上驾临。 魏璎珞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长春宫许多宫人,天子似乎格外厌憎她,她自觉地回到自己房间不去惹烦。 寝殿之中,太监端来小桌,摆上菜肴,皇后关怀道:“皇上忙了一天,也该饿了,多少吃一些吧。”说完,皇后亲自将盛好汤的小碗端给弘历。 被这氛围感染,弘历的语气也温柔许多:“皇后也一起用吧。” 皇后有些诧异,提醒道:“皇上,后妃不能和皇上共餐,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 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弘历心中有些失望,笑了笑,道:“皇后还是和从前一样,谨守礼仪,从无逾越。” 皇后正色道:“身为六宫表率,臣妾不敢逾越。”一阵清风吹动纱帘,皇后转头吩咐:“尔晴,把窗户都关上,夜里风大,别让皇上受了寒。” 弘历望着皇后,不再开口,低头喝汤。 次日,晨起之时,仍是皇后亲自为弘历整装。弘历忽生感慨:“有时候,朕真想不去上朝。” 皇后微微蹙眉,规劝道:“皇上既要做明君,就不可有半分懈怠,否则,便是臣妾的罪过。” 弘历略有不快:“朕不想去上朝,又与皇后何干?” 皇后退了一步,郑重跪下,叩首道:“皇后有规劝之责,若皇上怠政,臣妾自然有错。” 弘历顿了顿,玉带金冠就在一边,他心中忽然生出些疲惫。片刻后,他亲自搀扶起皇后,无奈地说:“朕说了很多次,你这样做,朕都替你觉得累,朕的皇后不嫉不妒,宽容仁慈,朕在你身上找不出丝毫缺点,更以拥有这样的贤后而自豪。” 皇后被这样直白地夸奖,倒有些不自然起来,微微低首,道:“臣妾没有那么好,……反,过去三年里,臣妾有太多的不足。” 朝服穿好,弘历起驾上朝,走到门口时,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叮嘱:“愉贵人将要生产,还要请皇后多加照拂。” 皇后颔首应道:“请皇上放心,臣妾一定竭尽所能,好好照顾愉贵人。” 弘历看着妻子美丽的容颜,心里说不出是开心多些还是惆怅多些,他笑道:“朕相信你,会将一切做得很好。” 第五十一章 生产 圣上亲自嘱托,皇后当然得伤心,愉贵人很快便搬进长春宫养胎。 皇后在精心修剪架上的盆景,魏璎珞一边练字,一边时不时偷看皇后几眼。皇后终于忍不住问:“怎么了?要说不说的。” 魏璎珞斟酌了一下言语,还是直白地说了:“皇后娘娘,您不该把愉贵人接来长春宫。” 皇后静静地看着她,问:“为什么?” 魏璎珞在皇后面前从不掩饰自己的想法,道:“愉贵人生产在即,诸多顾忌,哪餐吃多了,吃少了,一个照应不好,外人反而会怪罪到娘娘身上。” 皇后略觉惊讶,问:“璎珞,你曾多次维护愉贵人,为何这一次,却变了主意?” 魏璎珞近乎冷酷地回答:“璎珞以为,不怕事,也不代表主动惹事。” 皇后放下剪子,走到魏璎珞身边,好笑地问:“你认为本宫接愉贵人来长春宫,是主动招惹是非?” 魏璎珞并不否认:“奴才无知,如果想错了,请娘娘恕罪。”皇后取走她手里的笔,伏案写了一个字,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字吗?” 魏璎珞虽然跟皇后学习读书写字,但皇后写得这个字她并不认得,便摇了摇头。 皇后耐心地教她:“左下方一个口,右上方一只手,这是甲骨文中“后”字的缘起。紫禁城这座庞然大物,生活着无数的妃嫔、宫女,皇后是众妃之主,是六宫之伞,要为这里的女人提供庇护。” 魏璎珞顿时明白了皇后的意思,可她虽然明白,却不能理解,皱起眉道:“但她们都是来和您争夺皇上的!” 皇后的神情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哀伤与怜悯,她看着白纸上的“后”字,温柔地说:她们离开父母亲人,一辈子关在深宫,已经够可怜了;若本宫也满心嫉妒,打击异己,宫里上行下效,必会失去秩序;本宫力量微弱,总能给她们些许温情,在她们受了委屈的时候,不至于哭诉无门;璎珞,你要时刻记着,本宫先是皇后,才是一个女人。” 魏璎珞怔怔地站在原地,她看着皇后,又像看到了另一个人,那个人也曾如此温柔地对她说:“璎珞,大家生存不易,你要尽己所能,帮能帮的人,懂了吗?” 皇后看着魏璎珞眼中闪动的泪光,有些无措地问:“璎珞,你怎么了?” 魏璎珞忙擦掉眼泪,低声道:“奴才有一个姐姐,刚才娘娘说话的神态,和姐姐很像,请娘娘恕罪,您是万金之躯, 奴才不该将您和我的姐姐做比,奴才只是觉得,您和我姐姐一样,都是心善的人,上天一定会保佑您的。”我也会保护您。 皇后慈爱地摸了摸魏璎珞的额头,嗔道:“竟然就哭了鼻子,真是个小姑娘。” 魏璎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皇后又道:“璎珞,本宫要去畅春园陪太后礼佛,尔晴会和我同去,之后长春宫的一切,就要交托给你。” 魏璎珞“诶”了一声,忙道:“皇后娘娘,奴才担不起这样的担子,还是交给明玉吧。” 皇后拉住魏璎珞的手:“明玉陪伴本宫多年,感情深厚,但她性子不够沉稳,本宫要你守好长春宫!”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魏璎珞不再推辞,认认真真地答应:“是。” 次日,凤驾离宫。 皇后娘娘离开之后,众人虽然都听到娘娘命魏璎珞理事,但明玉心中不服,主动揽下大小事务指派众人。魏璎珞不想和明玉正面冲突,明玉也的确比她熟悉长春宫事务,只要不出事,她便不去争权。 这一夜,魏璎珞在房中好梦正酣,忽然听到一声凄厉的女人尖叫,她猛然从梦中惊醒,宫女荷叶的高喊远远传来:“贵人要生了,快,快请产婆!” 魏璎珞立刻披衣而起,匆匆赶到内院,只见内院乱作一团,她将头发一拢,厉声喝道:“慌什么,琥珀,快去请产婆来!” 琥珀回神,忙应声而去。 魏璎珞理清思绪,连连吩咐:“珍珠,准备好待会儿要用的热水、剪子,其它你问产婆,翡翠,叫乳娘随时候命,再熬一锅参汤!” 众人有了差事终于冷静起来,各司其事。 明玉在旁咬了咬牙,满脸不忿。 参汤熬好,魏璎珞端着参汤正要进殿,明玉忽然拦住她,深色不善地说:“我送进去就行了!你去后院把脏衣服洗了,别在这儿碍眼!” 魏璎珞心中恼火,但听殿内愉贵人凄厉的叫喊和产婆催促的声音越发大了,知道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便由明玉夺走参汤,送去殿内。 偏殿中,愉贵人的尖叫一声高似一声,宫女们穿梭个不停,将血水传递出去,又迅速换来干净热水。 产婆也急出一身汗,鼓励道:“娘娘,用力啊!” 愉贵人忽然发出一声几乎刺破人耳膜的叫喊,随即,孩童嘹亮的哭声响起,众人心中一松!遇贵人颓然倒在床上 ,长发披散,气若游丝地问:“是阿哥还是格格?” 两名产婆看过孩子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惊恐之色。 愉贵人急切地又问了一遍:“到底是阿哥还是格格!” 一名产婆颤声道:“是位小阿哥!” 愉贵人心中欢喜,费力举起手道:“让我看看孩子。” 另一名产婆战战兢兢地道:“贵人……这……” 愉贵人皱起眉,心中忽觉不安,又说:“快过来,让我看看他呀!” 明玉走到产婆身边看清了孩子,惊骇地倒退了半步。 门外传来宫女们的声音:“奴才给贵妃娘娘请安!” 明玉跺了跺脚,扭脸吩咐翡翠与玛瑙:“你们照顾好愉贵人,贵妃来了,不能让她见到小阿哥,我去拦着她!”言罢明玉快步走了出去。 愉贵人声音已经开始发抖,她茫然看着殿内众人,问:“到底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了?” 众人都垂下了头。 门外,一群人簇拥着慧贵妃,浩浩荡荡走到长春宫内院。 明玉抹了抹汗,行礼道:“奴才给贵妃娘娘请安!” 慧贵妃看都懒得看她一眼,挥了挥手,道:“免了,本宫听闻愉贵人生产在即,偏偏皇后不在宫中,本宫身为贵妃,自然要代为关心。” 明玉陪着笑脸道:“贵妃娘娘请正殿歇息,奴才这就上茶。” 屋内婴儿的哭声嘹亮,慧贵妃饶有兴趣地勾起唇,径直向前走:“不必了,本宫去看看孩子。” 明玉急忙阻拦:“贵妃娘娘,产房污秽,有损玉体啊!” 慧贵妃对芝兰使了个眼色,芝兰立刻呵斥:“滚开,敢拦娘娘的路?”一群太监立刻拉住明玉。珍珠见明玉阻拦不住,转身便去后院找魏璎珞。 慧贵妃大步踏入偏殿,产婆和宫女正一筹莫展,慧贵妃见一个产婆抱着襁褓,立刻道:“哟,恭喜妹妹顺利生产,让我瞧瞧孩子有多可爱。” 一名嬷嬷快步上前,硬生生从产婆手中夺走小阿哥,送到慧贵妃面前,慧贵妃撩开襁褓,浑身一震,惊道:“你,你生了个妖物!” 愉贵人一愣:“什么妖物,你胡说什么!” 一名产婆见瞒不住,抖如筛糠地道:“愉贵人,小阿哥的眼睛是金黄色的,浑身更是黄得可怕,奴才接生那么多孩子,真是从未见过 !” 次是,承乾宫中,纯妃和娴妃正在下棋。玉壶快步走到纯妃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纯妃她霍然起身:“真的?” 玉壶点点头,道:“千真万确。” 纯妃将手中棋子一丢,道:“愉贵人产下一名怪婴,咱们这棋,怕是下不成了!走,咱们去看看。” 娴妃面露惊讶:“好。” 玉壶在旁又说:“慧贵妃已经先去了,她一定会按照宫规处置,娘娘,咱们快去救人吧!。” 娴妃已经起身,纯妃听完玉壶这一句,却停住脚步,道:“等等。” 救人如救火,娴妃与玉壶都不明白还要等什么。 纯妃已气定神闲地坐在位子上,道:“你说,好端端的,愉贵人为何会生下怪婴呢?” 娴妃不解地问:“妹妹这是何意?” 纯妃露出一抹微笑,,拾起棋子又落了一子,道:“贵妃素来跋扈,咱们何妨送她一份大礼!我另有一件事要办,倒是劳烦姐姐先去一趟养心殿!”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魏璎珞跟着珍珠匆匆赶到偏殿外,提步就要向前,明玉却伸手拦住了她:“你不能进去!没听见里面的动静吗,愉贵人产下妖物,贵妃是按宫规处置,谁都阻拦不得!你自己找麻烦,可别带上我们!” 魏璎珞眼神骤冷,抬手扇了明玉一记耳光。 这一巴掌毫不留力,明玉脸上浮出清晰的五指印,她难以置信地捂住脸:“你打我?你疯了!” 珍珠见两人先起了争执,忙道:“璎珞,有话好好说!” 魏璎珞冷冷地道:“跟不会说人话的东西,还有什么道理可讲!告诉你明玉,皇后娘娘离宫两日,你作威作福,我不和你计较,是不想吵着愉贵人安胎,不是因为我怕了你!现在愉贵人和小阿哥危在旦夕,你既然不管不顾,就滚一边去!” 明玉捂住脸庞,眼神又气又恨,厉声道:“魏璎珞,这件事你管不了,要是管了妖物,就是和老祖宗的规矩为敌,你想连累皇后娘娘吗?” 魏璎珞不耐烦地道:“皇后娘娘吩咐了,要保住愉贵人,我就认这一条!”言罢,快步向偏殿打们而去,一群太监却挡在门口。 明玉轻蔑地说:“大话谁不会说,你有这个能耐吗?” 魏璎珞目光扫过虎视眈眈的太监们,突然转了方向,笔直 冲向皇后寝殿。 珍珠急了,追在后面问:“璎珞,你干什么去!” 明玉嗤笑一声,又气又恨地道:“我倒要看看,她究竟怎么管!” 皇后寝殿已经被魏璎珞翻得不成样子,珍珠急得要哭出声:“璎珞,你到底有没有办法啊!”门外传来阵阵孩子的哭叫,一声声催逼着两人, 珍珠急得跺起了脚,带着哭腔道:“璎珞,来不及了!” 第五十二章 活埋 “把这孽障,就地埋了!” “是,娘娘!” “哇哇!” “不要,贵妃娘娘,不要啊!”愉贵人拼命挣扎,却挣不脱两名太监的手,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孩子被人倒提着一条腿,如同拎着待宰的小鸡仔似的,拎到了花坛前。 花坛中的茉莉花被人粗暴铲去,只余一个黑洞洞的大坑,那可怜的孩子被人丢在坑中,四面八方,黄土一铲一铲泼到他身上。 明玉等宫女唯恐惹祸上身,一个个嘴巴似被线给缝上了,敢怒不敢言。而愉贵人似不忍见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被人生生活埋,狠狠抽泣了几下,竟头一歪晕了过去。 “把她泼醒!”慧贵妃冷笑道,“本宫要让她亲眼看看,与本宫作对的人,到底是什么下场!” 哗啦! 冰冷的井水泼在愉贵人脸上,她悠悠转醒,眼神仍有些茫然,待看清了眼前一切,方知之前的一切不是自己的噩梦,而是正在发生在自己眼前的真实。 “娘娘!”愉贵人挣扎着朝她跪下,“求你了,放了我的孩子吧,他真的不是妖物!” 她卑微而又凄惨的模样倒映在慧贵妃眼中,慧贵妃脸上流露出一丝快意,居高临下对她道:“荔枝宴那一日,你不是很得意吗,这么快就来求我了?” 她以眼神示意,两名太监松开了手,得了自由,愉贵人立马狗一样爬到她脚下,拼命朝她磕头:“贵妃娘娘,我纵然得罪了你,可小阿哥是无辜的,他没有犯错呀,求求您,要处置就处置我吧,放他一条生路!我求你,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慧贵妃却只笑着看着她,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耳边是太监铲土的声音,一铲连着一铲,小阿哥仍在哭泣,一声弱过一声,愉贵人心中渐渐冰冷,她不再祈求慧贵妃,而是飞身一扑,扑到了自己孩子身上,用自己的手,自己的背,用自己孱弱的身躯为他遮挡泥土,不肯让旁人再伤他分毫。 “呵,倒显得母子情深。”慧贵妃轻蔑一笑,“既然如此,那就送你们母子两个一块上路吧……你们还等什么?动手!” 几个宫人打了个寒战,不得不重新挥起手中的铁铲,将一捧捧黄土泼到二人身上。 眼看着这母子二人就要被他们活埋,一个暴怒的声音乍然响起。 “住手!!” 慧贵妃转头望去,冷笑道:“你可算 来了,来人,此女竟妨碍本宫处置妖孽,定是跟这群妖孽是一伙的,还等什么,还不快将她一并拿下!” “贵妃娘娘!”魏璎珞怀抱一只锦盒,快步走来,怒视慧贵妃道,“这里是长春宫,不是你的储秀宫,你不能在这里胡作非为!还有你们——” 魏璎珞环顾四周宫人,目光定在为首的明玉脸上,皱眉道:“皇后娘娘走的时候怎么吩咐的,愉贵人五阿哥出了事儿,咱们谁都活不了!” 人都是从众的,尤其是眼前这群宫人,下人当久了,渐渐没了自己的主意,只会听差办事,能做主敢做主的没有几个。如今魏璎珞发了话,他们就仿佛有了主心骨,不再无头苍蝇似的乱飞,纷纷松了口气似的,齐齐冲到土坑旁,有的夺过太监手里的铲子,有的伸手去拉坑里的愉贵人,有人不停拍打她身上的泥土。 慧贵妃见此大怒:“你们这是干什么,一个个以下犯上,想造反不成!” 众人有些畏惧,都看向璎珞。 “以下犯上的不是我们,是你!”魏璎珞冷笑一声,忽然双手举起手中金色锦盒,“皇后金印在此,尔等不可放肆!” 见印如见人,一群宫人立刻朝锦盒方向跪了下去,慧贵妃没有跪,只两眼死死盯着她手中的锦盒。 “皇后金印代表六宫之主的意志,五阿哥到底是不是妖物,愉贵人又要如何处置,全得等着皇后娘娘懿旨,任何人——”魏璎珞盯着慧贵妃,一字一句道,“不得擅专!” 慧贵妃咬牙切齿,正待说什么,外头忽然传来一声尖利传唱:“奴才恭请皇上圣安!” “皇上!”慧贵妃闻言一愣,恶人先告状,她率先一步冲上前,挽住对方的胳膊道,“愉贵人产下了一只浑身赤黄色的妖物,皇后不在宫中,臣妾代行宫规,要处置他们母子!可长春宫众人,尤其是这个魏璎珞,竟敢公然阻拦!” “皇上,奴才不敢阻拦贵妃执法,不过,皇后娘娘临行之前,千叮万嘱,要求奴才等人看护好愉贵人,在娘娘回宫之前,任何人不能擅自处置。”魏璎珞跪在一旁,辩白道,“更何况,小阿哥到底是病是妖,怎能用肉眼判断,总得请太医诊治吧!贵妃娘娘此举,未免过分草率!” 弘历瞥了她一眼,忽快步走到愉贵人身旁,揭开一角襁褓,朝里头看了一眼,然后两道剑眉骤然皱起。 慧贵妃冷眼旁观,心中大喜,却不料弘历开口却是:“李玉,宣太医院会诊!” 不消片刻,两名太医背着医箱,匆匆赶到长春宫。 “怎样?”弘历负手而立,站在床沿道,“阿哥是生病了吗?” 两名太医面面相觑,其中年岁大一些的无奈回道:“皇上,臣诊断过不少小儿黄疸的病例,可从无一人连瞳孔都是金黄色。所以……” “看吧,这果然是个妖物!”慧贵妃冷笑道。 “不,小阿哥不是妖物,他不是!”愉贵人冲过来,想要将孩子从太医手中夺走,却被四周的宫人给拦住,在皇帝的眼神示意下,将情绪极不稳定的愉贵人拖出了房间。 “皇上。”慧贵妃趁胜追击,挽着弘历的胳膊道,“臣妾知道皇上心中有千万个不舍,但历朝历代,一旦有妖物诞生,都必须立刻处置!今晚不解决此事,明日太阳升起,紫禁城的贵人生下一个妖物的消息,就会如生出羽翼一般传遍天下!天降妖物,必有天灾人祸,到时候人心惶惶,不可收拾!所以,臣妾也只能狠下心肠,做这个活埋皇子的恶人!臣妾这么做,是为了皇上,为了大清啊,哪怕千夫所指,也在所不惜!皇上,请您别再犹豫了!” 见弘历眉宇间颇有些松动,魏璎珞心一狠,趁众人的注意力不在她身上,飞身而出,一把夺过小婴儿,心中暗道一声得罪了,然后狠狠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 “哇——” “皇上您听。”魏璎珞抱着孩子望向弘历,目光恳切,“小阿哥虽然浑身发黄,却哭声洪亮,他是活生生的人啊,与您血脉相连,怎能说活埋就活埋!” 弘历静静望着她。 “且太医们常年于皇宫任职,虽然医术精湛,见过的病例却少,或许只是他们分辨不出!”魏璎珞顿了顿,言语中带了一丝哀求,“况且……愉贵人千辛万苦才生下五阿哥,他才刚刚睁开眼睛呢!” “后宫妃嫔万千,还怕将来没有子嗣?”慧贵妃冷冷道,“留下这妖物,后患无穷!皇上,请您别再犹豫了,动手吧!” 一言决生死,所有人都看向弘历,等着他开口,等着他决定一个孩子的性命。 “……娴妃。”弘历缓缓开了口,“上回在荔枝宴上,朕听你提起过一位江南名医?” “是。”他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随他一同前来的,还有娴妃。娴妃闻弦知雅意,“说来也巧,这位名医现下正在京城会诊,皇上是否要叫他过来看看?” 弘历缓缓点点头。 “来人。”娴妃立刻替他下令道,“请叶天士!” 第五十三章 峰回路转 众人原以为会看见一位长须泛白,目光炯炯,德高望重的老大夫,岂料屋门一开,一个醉醺醺的青年一个跟头从外头栽进来。 慧贵妃扑哧一笑:“这就是江南名医?” 叶天士缓缓抬起头,他有一张极俊美的脸,不像个名医,倒像个当红戏子,顾盼之间招蜂惹蝶。似喝多了酒,目色迷离地望着慧贵妃,又望向娴妃,望向四周宫女,最后定格在魏璎珞脸上。 “叶天士!”弘历皱起眉头,“朕让你来治病,你不看病人,在看什么?” “皇上恕罪。”也不知他是说醉话还是真心话,竟笑道,“这一屋子花团锦簇,万紫千红,草民看傻了眼!” 弘历立刻阴沉了脸。 魏璎珞没想到这位江南名医竟然这么作死,生怕他下一秒就被弘历拉出去砍头,忙抱着小阿哥走过去:“请叶大夫替小阿哥看病!” “哦,哦,好啊,好啊。”叶天士乐呵呵的应了,愈发像个醉汉。 只是当目光落在小阿哥身上时,他身上的浪荡轻浮立刻一扫而空,就连目光里的迷离都顷刻之间散去,变得清亮清亮起来。 半晌之后,他做出了诊断:“小阿哥得了黄疸。” “不可能!”慧贵妃当即喊道,“本宫又不是没见过小儿黄疸,却从未见过连瞳孔都是金黄色的!” 叶天士瞥了她一眼,淡淡道:“那是娘娘久居深宫,孤陋寡闻。” 慧贵妃气得浑身发抖,狠狠朝太医递了个眼色,太医无法,只得走出来说:“我等太医总不至于孤陋寡闻,寻常小儿黄疸只出现在面部、颈部、四肢,何尝见过蔓延到瞳孔的?” “你说的小儿黄疸属先天生成,即便不医治,七天后也会自行康复。但小阿哥这种黄疸乃是病理性的,常与产妇胆汁严重淤积有关——”见众人脸上还有不信之色,叶天士索性一笑,“这样吧,草民开一副退黄方,保管只要半个月,小阿哥身上的黄便会全部褪去!如若不然,草民项上这颗人头,皇上尽可拿去!” 若一个人敢拿自己的人头作抵押,想必心中已有了十成的把握。 慧贵妃脸色难看,魏璎珞却松了口气,抱紧了怀中小阿哥,心道:“这事可算过去了……” 不,这事还没过去。 “臣妾恭请皇上圣安!” 纯妃忽从外头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太监,太监一前一后,抬着 一只担架,担架上竟是一具刚死不久的尸体。 “啊!”慧贵妃急忙抬袖掩住双目,不忍卒视。 纯妃停下脚步,对她笑道:“贵妃娘娘杀人的时候不怕,看到尸体怎么反而怕了?” 听她话中有话,慧贵妃忙放下袖子道:“纯妃,你什么意思?” “贵妃娘娘。”纯妃将身体一侧,让出身后的担架,指着上头的尸体道,“你可还认得这个人?” 慧贵妃只稍作一瞥,便抽回了目光:“不认识。” “此人乃御茶膳坊的蒙古厨师。”纯妃盯着她,“也是为愉贵人制作饮食的人。” 言罢,她拍拍手,一个宫女抱着食盒从外头走进来,纯妃揭开食盒盖子,指着里头层层叠叠的烤饼道:“这厨师烹饪的食物,臣妾也吩咐人带来了!” “咦?我看看。”叶天士走上前来,拿起一张烤饼左看右看,最后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将烤饼递到嘴边咬了一口。 你就不怕有毒?众人心中大吼。 叶天士鼓着腮帮子,一边咀嚼一边道:“荞麦面,牛肉,羊肉……” 咕噜一声,他将嘴里的东西吞下肚,然后望望众人:“除了这烤饼,那位愉贵人还爱吃什么?” “糖糕。”这话是魏璎珞回的,长春宫与永和宫交好,她时常被皇后派去看望愉贵人,有时候还会被留饭,自然是知道愉贵人爱吃什么的,“各式各样的糖糕,几乎不吃主食。”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叶天士猛地一拍大腿,“我明白小阿哥病从何来了!” “哦?”弘历望向他,“说下去。” “皇上,凡事不可过度,药过三分是毒,吃食也是一样的。”叶天士回道,“比方这糖糕和肉馅儿烤饼,你可以每天吃一顿,却不能每日两餐、一连数月,这就过度了!” “叶大夫,您的意思是……”魏璎珞试探着问道,“因为过量服用烤饼和糖糕,五阿哥才会天生带黄?” 若真的如他所言,那此事就不是天灾,而是人祸了。 “纯妃!”弘历俯视担架上的尸体,冷冷道,“此人因何而亡?” “有四阿哥的前车之鉴,臣妾自然怀疑愉贵人的饮食,命人先去查探,谁知刚到了御茶膳坊,人就已经畏罪自尽了!”说到这里,纯妃的眼角余光扫向慧贵妃所在方向,“若问谁是幕后主谋,端看谁非要活埋五阿哥,就 已一目了然了!” “纯妃,你这是血口喷人!”慧贵妃厉声道。 没凭没据,但靠纯妃片面之词,的确算得上是血口喷人。 但有道是三人成虎,异口同声的人多了,歪理也能说成真理,血口也能喷人。 “皇上,五阿哥只是襁褓中的婴儿,又有什么罪过呢,除非有人见不得他平安出生。”魏璎珞突然开口道,怀里的小阿哥如一只奶猫,发出微弱的抽泣声,“仔细想来,愉贵人从怀孕开始,贵妃娘娘便处处为难,先是御花园惊吓,再是荔枝宴故技重施,等贵人一生产,贵妃娘娘第一个赶来长春宫,又一力主张活埋五阿哥,若说此事与她无关,实在令人难以信服。” “臭丫头,少在那污蔑本宫!”慧贵妃急道,“皇上,光凭一具尸体,就要判臣妾有罪,臣妾万万不服!谁知他是不是为人逼亡,故意陷害臣妾!” “贵妃娘娘,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是不愿放弃辩解。”纯妃叹了口气。 慧贵妃盯着她有恃无恐的脸,心中渐渐生出一丝恐惧。 却见纯妃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连着几锭金子一并呈至弘历面前:“皇上,臣妾命人搜查御茶膳坊,找到一封血书,并二十两黄金。可见此人早有预感,先行留下证据!” 弘历接过那信,展开一看,里头竟是一页血书,有人用指头沾血写下:杀人灭口者,必是储秀宫主人! 慧贵妃只觉眼前一黑,身体不由得晃了晃,芝兰急忙伸手搀扶,她却推开芝兰,朝弘历奔去:“假的,臣妾没见过这人,假的,他是假的,这信也是假的!” 弘历将手一抬,避开了她伸过来的手,然后冷冷下令:“即日起,慧贵妃囚于储秀宫,非朕旨意,禁止任何人出入!” 说完,他似再也受不了这宫里的乌烟瘴气,抬脚离去。 “娘娘,娘娘!”身后,传来芝兰的哭腔,“皇上,娘娘晕过去了!” 她的哭声没能止住弘历的脚步。 “皇上!”一个人影却似早已等在门口,一见他,就冲过来跪在他面前,止住了他的脚步,“奴才要告一个人!” 弘历心烦,又来一个,不由得语气冰冷:“你要告谁?” 跪在他面前的赫然是明玉,明玉跪伏在地道:“先前贵妃要处决五阿哥,有一个人为阻止她,取出了皇后金印,但事实上,皇后娘娘从未授予金印,此人分明是假传懿旨!” “哦?”弘历淡淡道,“此人是谁?” 明玉将头一抬:“魏璎珞。” “魏璎珞……”弘历慢慢回过头,望向身后怀抱婴儿的少女,“你可知罪?” 这孩子也是怪,谁抱着都要大哭,唯独在她怀里,至多只是轻轻抽噎,似乎知道谁可以信任,谁真心保护他。魏璎珞抱着孩子跪下,怕惊到他,轻言轻语道:“皇上,才罪该万死,欺骗了贵妃娘娘,请皇上降罪。” “欺骗贵妃?”弘历一下子听出了她中有话,“不是欺骗朕?” “奴才怎敢用娘娘金印,这可是假传懿旨的大罪。”魏璎珞恭顺道,“但在当时那种情况下,若奴才不护着愉贵人和五阿哥,他们就等不到皇上了,为了贵人和阿哥的生命安全,奴才只能铤而走险!当然,奴才欺骗贵妃,的确有过失,请皇上恕罪。” 她言辞倒是显得恭顺,只是做出来的事情却没一件恭顺。 弘历看着她不说话,忽然抬手一指:“将她拖下去,杖责五十!” 太监们一拥而上,明玉茫然了一会,才惊慌失措的喊道:“怎,怎会是我?皇上,皇上饶命!” 既然锦盒中不是金印,那明玉此举就是明晃晃的栽赃陷害,这不是最严重的,最严重的是她的意图被弘历看穿了——她试图利用弘历,来处置自己的眼中钉魏璎珞。 你说该不该打? 弘历狠狠瞪了魏璎珞一眼,这也是个该打的家伙,只是一时半会找不到理由来处置她,郁闷之余,只得拂袖而去。 其余人等也随之离开,纯妃走到一半,却见魏璎珞不声不响的闪到她身侧,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纯妃娘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许是纯妃心情好,又或许是看在她是皇后面前红人的份上,纯妃抬手挥退身旁宫人,与魏璎珞行至侧殿之中。 “奴才斗胆问一句。”为避免隔墙有耳,夜长梦多,魏璎珞开门见山道,“五阿哥黄疸症发,真是因为慧贵妃吗?” 纯妃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看见那蒙古厨师的尸体时,奴才心里已觉得有些奇怪,若要杀人灭口,何必选在这个关键时刻,岂不是落人口实?”她不答,魏璎珞便自顾自地说道,“且贵妃真要杀人灭口,怎会处理得这么不干净,竟让他留下一封血书来?” “你明知道此事有问题,为何要说那番话,以至慧贵妃受了 那样重的处罚?”纯妃忽然开口问道。 本是来质问她,却不想她居然反口质问自己,魏璎珞沉默片刻,才缓缓答道:“稚子无辜,若她平安无事,那小阿哥就要出事,两相比较,我自然只能让贵妃娘娘出事,这样才能保住小阿哥。” “一时的平安罢了。”纯妃淡淡一笑,“这个孩子生在紫禁城里,命中注定要卷入权势斗争,夭折了,是他的命,就算顺利长大,一样要面对你死我活的夺嫡之争。享受锦衣玉食,必得付出代价!” 魏璎珞死死盯着她。 她虽未明说,但字里行间,几乎已经等同于亲口承认,是她利用蒙古厨子跟小阿哥,栽赃陷害慧贵妃了。 “……纯妃娘娘的话,璎珞能够理解,却并不苟同。”魏璎珞缓缓道,“凶猛的兽类才会吞食幼崽,人若对稚童下手,又与禽兽何异,请恕璎珞告辞!” 第五十四章 等待 此事虽了,余波阵阵。 先是明玉失了宠信,看在她伺候多年的份上,皇后没有明着处罚她,但也不像从前那样信任她,明玉为此黯然神伤,却也毫无办法。 另一个,就是愉贵人了。 “恭喜你了。”皇后摇着怀中襁褓,笑道,“本宫前些日子代你向皇上呈情,皇上念你生育有功,要提你的位分,明日圣旨一下,你就是愉嫔,永和宫主位了!” “娘娘!”愉贵人感动的说不出话来,她之前一直担心自己位分太低,不能将五阿哥留在身边抚养,如今这个问题再也不是问题,“嫔妾不知该如何感谢您的大恩大德……” “你只需照顾好你自己,照顾好五阿哥便好。”皇后和蔼一笑,这时襁褓中的五阿哥忽然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抓住她一缕头发,啊啊叫了几声。 “哎呀,五阿哥,快松手!可别抓疼了皇后娘娘!”愉贵人急道。 “无妨无妨。”皇后却一副乐呵呵的模样,任凭五阿哥将自己的头发当玩具玩,手指轻轻抚摸对方的脸颊,眼中流露出母性的光辉。 魏璎珞在一旁看着,若有所思。 待到愉贵人抱着五阿哥离开,魏璎珞试探着问:“咱们长春宫也该有个小主子了。” “你呀!”皇后伸指往她额头上一点,“还没嫁人的姑娘家,说这话不害臊吗?” 魏璎珞摸了摸额头,也不觉得害臊,笑嘻嘻问:“皇上今晚会过来么?” 反倒是皇后被她说得有些害臊了,低头嗯了一声,脸颊有些泛红,真真小女儿一般的姿态。 入夜,銮驾驶向长春宫,弘历歪在銮驾上,单拳支着太阳穴,闭目养神,尽显疲态。 “人生在世如春梦,奴且开怀饮数盅。” 一曲昆腔风中来,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停。”弘历道。 銮驾停了下来,那歌声却没有停,伴着夕阳斜照般的苍凉胡琴声,凄婉唱着。 歌声传来的方向……是储秀宫。 往日门庭若市的储秀宫,今日却门可罗雀,秋风一扫,落叶飘过,道不尽的冰冷凄凉。 一名门子正在门口打瞌睡,猛然听见人声,睁眼见是皇上的銮驾,吃惊之余,正要开口传唱,却被弘历抬手止了。 慢吞吞下了銮驾,又慢吞吞推开门,弘历只带了李玉在身旁,一路无声的走 进储秀宫,走近那唱曲的人。 三两个宫人坐于院中,一个怀抱胡琴,一个手持横笛,一个手捧酒壶,慧贵妃竟作戏子打扮,描眉画目,唱着一曲《贵妃醉酒》。 “人生在世如春梦,奴且开怀饮数盅。”一口饮尽盅中酒,慧贵妃挥手将酒盅一丢,玉碎声乍起,她于碎声中下腰起舞,楚腰纤纤,不堪一握,舞姿曼妙,如洛神凌波。 舞至一半,忽脚下一软,跌入一个强壮的怀抱中。 弘历低头一嗅,只觉一股醉香扑鼻而来,皱眉道:“怎么贵妃饮的是真酒?” 胡琴与羌笛声都止了,芝兰放下手中酒壶,起身解释道:“皇上恕罪,娘娘心情不好,便说要唱曲驱愁,还命奴才开了酒坛,奴才不敢拦着——” “胡来!”弘历骂道。 “皇上,皇上……”怀中佳人似醉非醉,似醒非醒,痴痴唤了他几声,竟哭了起来。 弘历无奈,只得抱起她走向寝殿。 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李玉也好,芝兰也好,都知情识趣的留在了门口,寝殿里只有弘历与慧贵妃两个。 “贵妃。”弘历将慧贵妃放在床上,有些无奈道,“你哭什么?” 慧贵妃一把抱住他,似落水之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昂起泪水婆娑的娇丽面孔,哀哀戚戚的对他说:“皇上,你怎么不叫我馨儿了?” 弘历皱起眉头。 慧贵妃将脸颊靠在他的胸口,轻轻抽泣道:“如果可能,我宁愿不做贵妃,就做你的宁馨儿。” 弘历低头看着她:“贵妃,你喝醉了……” “不,我没有醉。”慧贵妃喷吐出一口酒气,愈发显得她如今说出来的话,是借着酒劲而发的真心话,“从前我最爱唱曲,最爱跳舞,皇上也最喜欢看,可入了宫,皇上反而不常来,对我也生疏了。” “不是朕变了。”弘历抱着她,她的身体是热的,他的身体却是冷的,连说出来的话都冷冰冰的,“是你变了。” “不是的!”慧贵妃忽然大喊一声,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看着他,嘴唇颤抖道,“宁馨儿做了贵妃,大清国的贵妃,若是还像从前一样,整日唱曲跳舞,会被人笑话不成体统!所以,宁馨儿不敢唱了,也不敢跳了!皇上就是因为这样,不再喜欢我了,是吗?” 她忽然如同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般,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双手死死抱住眼前 的男子,求他怜惜,求他原谅,求他再一次看着自己:“我不要规矩,不要体统了,如果皇上不再怜惜,那我要这一切又有什么用!皇上,皇上,不要离开我,不要丢下我,这偌大的紫禁城,我能依靠的只有你了!” “说什么傻话呢。”弘历只得拍了拍她的背,安慰道,“你还有家人……” “我没有!”慧贵妃的声音忽然冷了下来,“皇上,您可知我娘是怎么死的?” 黄河水患,水匪成群,慧贵妃之父高斌主力剿匪治河,两岸百姓因此受惠,朝廷因此受惠,苦的只有一人——慧贵妃之母。 “水匪前来报复,我父亲逃了,我叔叔也逃了,只有我跟我娘没能逃脱。”慧贵妃喃喃道,“那年,我五岁……” 治水的船被人凿穿了,四面八方传来喊打喊杀声,那些早已埋伏在四周的水匪如同蝗虫般,成片成片的飞上船来。 在护卫的死力护卫下,高斌与其弟险中逃生,却将妻儿落在了船上。 年仅五岁的慧贵妃只知道哭。 “别哭,别怕。”陈氏将女儿藏进木桶,然后用力一推,推进了黄河之中。 “娘亲!”慧贵妃趴在木桶边沿,眼睁睁看着一只一只男人的手从母亲背后伸出来,抓住她的胳膊,捂住她的嘴…… 等到陈氏再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已是一具衣衫不整的残尸。 “一个女人,落到水匪手中会发生什么?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所以,高家不准娘入坟地,不准她入宗祠!我娘为爹生儿育女,孝顺父母,落得身首异处,无处可依。”慧贵妃面无表情道,“不到一年,我爹就续弦了,您可知他前些日子过来找我,对我说了什么?” 慧贵妃惨笑一声,模仿着高斌的语气,重复他那日说过的话:“他对我说:宁馨儿,你可以任性妄为,颓废不振,但你别忘了,我可有四个女儿!除去嫁给鄂容实的二女,你还有三妹四妹,个个正直青春妙龄,美貌出众!” 说着说着,她便哽咽起来。 一个身世可怜的人,总是容易得人同情,更何况是一个身世可怜的绝世美人。 即便是弘历这样冷漠的如同万古不化的冰川的人,此刻也忍不住叹了口气,将她柔弱的身躯拥进怀中:“馨儿受苦了。” 慧贵妃埋头在他怀中,眼神因回忆充满恨意,声音却非常温柔:“皇上,宁馨儿没有伤害五阿哥,我真的没有……皇上,我 可以对天发誓……” 弘历轻柔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好了,朕相信你。” “真的?”慧贵妃小心翼翼地望着他,一副生怕他翻脸不认人的模样,“皇上没有骗我!” 弘历失笑一声:“朕没有骗你,你喝的太多了,小心伤了身子,早点休息吧。” 他起身要走,慧贵妃却抬手抓紧他的袖子,满脸依恋地望着他,用一种有别于平日强势的,罕见的柔弱姿态祈求他:“那皇上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长春宫外,夜风凛冽。 提着灯笼的宫女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抬手揉了揉眼角困出的泪水。 “咳咳。”皇后掩唇咳嗽了一声。 “娘娘。”一顶披风落在她肩上,魏璎珞一边为她系上披风带子,一边低声道,“外面冷,您还是回宫里面等吧。” 皇后轻轻摇摇头:“不用,皇上就快来了,本宫在这里等他。” 魏璎珞欲言又止,天都快亮了,皇上怎可能会来? “看!”皇后忽然眼前一亮,“他来了!” 薄雾中隐隐约约冒出一点光,是摇曳的灯笼火,待灯笼近了,笑容一点点从皇后脸上消失,她问:“李公公,皇上呢?” 李玉提着灯笼,对她赔笑道:“皇后娘娘,今夜皇上来不了,您早点歇吧!” “皇上还在忙吗?”皇后眼中闪过一丝忧色,“都这个时候了……来人,去御膳房催一碗银耳莲子汤,本宫要亲自送去养心殿。” “皇上不在养心殿。”李玉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吞吞吐吐的道出实情,“皇上……改道储秀宫了。” 魏璎珞立刻转头看向皇后。 夜雾之白,白不过皇后此刻的脸色。 第五十五章 伺病 院中生了些杂草,争夺着茉莉花的养分。 一只女人的手垂入丛中,一把一把拔除着茉莉身旁的杂草,动作粗鲁,如有深仇大恨。 “谁招你惹你了?要把气发泄在一堆杂草上。”男人的声音忽然响起。 魏璎珞回过头,见傅恒笑吟吟站在她身后,一只手伸过来,似要替她捻下鬓角处粘着的一片落叶,却被她偏头避开了。 “别跟我说话。”她闷声道,“我现在一看到男人就生气。” 傅恒略略一想:“可是因为慧贵妃的事?” “……愉贵人跟五阿哥险些丢了性命,才让她得了些许报应。”魏璎珞一听这名字,便怒上心头,“没想到不过两个月,她竟再一次复起!呵,也对,一两条人命,在她的艳冠群芳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傅恒笑了起来:“她的确艳冠群芳……” 见他竟然还笑得出来,魏璎珞心中更觉恼怒,隐隐还有些酸楚,将手中杂草往他身上一丢,冷冷道:“你可知道,皇后昨晚在夜风中苦等皇上一个时辰,等来了他改道储秀宫的消息,你是娘娘的兄弟,不为她鸣不平,怎还笑得出来?” “在我回答这个问题之前,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被丢了一身草,傅恒却毫不在意,只是抬手拍了拍胸口,“那道血书,是你嫁祸贵妃吗?” 魏璎珞挑了挑眉,他居然怀疑她?当下冷笑:“不是!” “不是就好,这件事做得太仓促,未免过于刻意,皇上何等聪明,早知有人嫁祸,然贵妃行事过于跋扈,该给她一个教训!只不过……”傅恒无奈道,“其父高斌开河建坝,治理黄河,造福百姓,功在千秋,哪怕看在他的面上,皇上也得宽容慧贵妃,你现在明白了吗?” 魏璎珞沉默不语。 “怎么了?”傅恒觉得她今日有些奇怪,不由得走近一步,声音里透出关切。 魏璎珞后退一步,嘴里嘟嘟囔囔着:“好端端的,你竟怀疑起我……” 傅恒一听,登时哭笑不得,原来她对皇上释怀了,却对自己耿耿于怀,忙牵着她的手解释道:“我没有怀疑你,我与皇上一样,都怀疑别人……” 魏璎珞也不去问他怀疑的是谁,事情已成了定局,再多想也没用,不如着眼于现在,着眼于以后。 “不说这件事了。”傅恒捏了捏她的手,道,“你要我替你打听的事,我已打听到了——你姐 姐出事那夜,并无宗室离开乾清宫夜宴!” “此话当真?”魏璎珞楞道。 “此事我向乾清宫当值大太监确认过。”傅恒点了一下头,“当真!” 魏璎珞盯了他好半天,才低声一叹:“我信你……既然乾清宫太监问不出,那就从皇上身边亲信下手!” 只不过,该如何接近皇上,如何接近他身旁的亲信呢? 魏璎珞想了许多个办法,但都一一被她自己推翻,有的太过刻意,难免被人怀疑别有用心,有的太过温吞,只怕要十年八年才能达成目标。 该怎么办才好呢? 花在这上头的心思多了,花在其他事上的心思就少了,故而魏璎珞几乎是长春宫里最后一个得到消息的人…… “皇上病了?”魏璎珞楞了楞,“什么病?” “这么大的消息,你怎么现在才知道?”明玉瞪她一眼,“是疥疮!” 魏璎珞对这病略有耳闻,知道患此病者,奇痒难受,多数患者会忍不住抓挠,结果常常引发感染,以至于病上加病,更加不好治疗。 “皇后心忧皇上,打算带个人一起,搬去养心殿照顾他。”明玉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她选中了你,你赶紧回去收拾一下行礼。” 尔晴原本冷眼旁观,至此再也听不下去,淡淡道:“明玉,娘娘已经吩咐了,让我留守长春宫,着你收拾行李搬去养心殿,你怎么能把活儿推给璎珞?” 魏璎珞看了眼明玉,她心里打什么主意,魏璎珞心知肚明,多半是害怕皇帝身上的疥疮传染给她,于是想方设法要将这苦差推给别人。 不过在魏璎珞看来,这算不得什么苦差。 相反,能够借机接近皇上,接近他身旁的心腹……算得上是一件难能可贵的美差。 “好呀。”魏璎珞笑道,“我这就回去收拾收拾行礼。” 明玉与尔晴原以为她得知真相,一定慧推脱不去,如今齐齐一楞,等人走了,尔晴才面色复杂的转过头,对明玉说:“这下你满意了吗?” 明玉别过脸去:“是她自己愿意,又不是我强迫的!” “明玉,你总怪皇后娘娘现在不疼爱你,疏远了你,却不想想自己都干了什么?”尔晴用一种极陌生的目光盯着她,“娘娘不在紫禁城,你把愉嫔和五阿哥推出去挡灾!如今要你去养心殿,你又推三阻四!主子心明眼亮,能看不见 吗?别说皇后娘娘,就连长春宫众人,你看谁还信服你!” 明玉瞠目结舌,望着尔晴拂袖而去的背影,第一次喃喃自问:“我……做错了吗?” 信任这种东西,如水一样,总是一点一滴的积累成川,又或是一点一滴的漏成荒漠,听说明玉不肯去,皇后只淡淡一声:“本宫知道了。”也不怪责对方,只是看对方的眼神愈发淡漠起来,那目光竟与尔晴当日的目光极为相似,让明玉心中踹踹,隐约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却又没有反悔的机会…… 一行人很快搬进了养心殿。 弘历发病的时候,自有皇后在一旁安慰他,同他说说话,减轻减轻痛苦,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脏活累活,便都是魏璎珞等宫人的事。 “皇上在用药之前,先要用明矾茶水清洁身体。”太医将一盒药膏放在魏璎珞掌心,“待皇上沐浴完,把硫磺膏涂遍他全身,患处要多抹两遍。” “是。”魏璎珞双手接过药膏。 她从未看过男人的躯体,更何况是光着身子的男人。 深呼吸几下,魏璎珞才收拢起有些慌乱的心思,走进养心殿寝殿。 寝殿内温度略高,木桶刚刚被人撤去,但余温还残留在空气里,带着一丝淡淡的明矾茶水味。 偌大的宫殿内,只坐了一个人,远远看去,形单影只,真真孤家寡人。 “……是你?”弘历缓缓睁开眼,冷冷道,“出去!” 魏璎珞正为如何伺候一个裸体男人而发愁呢,听他这样一说,心里登时松了口气,将药膏放在旁边桌上,应了一声:“是。” 房门一关,又很快一开,换了李玉进来。 “皇上,让奴才来伺候您。”李玉硬着头皮上了,动作虽然小心,却还是弄疼了破皮的伤口。 弘历吸了口气,然后恼怒的往他身上一踢:“滚开,叫别人来!” 魏璎珞的声音隔门传来:“皇上,养心殿撤出大半,剩下的多半是太监,皇后娘娘担心他们粗手笨脚,弄痛了龙体,才吩咐奴才来。如今您要再叫别人,也不会比李总管好多少。” 此话听在弘历耳中,不异与毛遂自荐,借机接近,弘历也分不清自己心中的怪异感觉是什么,只似笑非笑道:“你就不粗手笨脚了?” 魏璎珞并不想接近这个脾气差劲的男人,但仔细一想,她是来接近他身旁的心腹的,其中最关键的人物之一,就属 他身旁的大太监李玉,即便不能讨他喜欢,但也不能让他讨厌,所以将本属于自己的苦活推给他的事,万万不能做,否则现在李玉不说什么,埋怨的种子却种在心里,谁知什么时候会发芽结果? “奴才从前是绣坊宫女,绣品都是上等绸缎,为防刮花锦缎,养成了每日精心护养双手的习惯。”于是魏璎珞耐心的解释道,“皇上,若您不要李总管,也不让奴才来,皇后娘娘会亲自来抹药。” 弘历沉默片刻,终是不忍让皇后到自己身旁,说说话倒还罢了,抹药这事,难免要触到他的伤口,这万一传染给她了怎么办? “进来!”弘历略带烦闷道,“给朕上药!” “是。”吱呀一声,魏璎珞重新推门而入,自李玉手中接过药膏,用早已洗干净的手指沾了少许,轻轻落在弘历的病痛处。 弘历只觉伤口冰凉,分不清是药膏的温度,还是她手指的温度。 身为天子,身旁绝不会少了女人,弘历原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女子的碰触,却不知怎地,就是有些不习惯她的碰触。 这种感觉弘历从未有过,一时之间只觉又羞又恼,忍不住又要发火,可目光触及她平静的眉眼,竟如燎原火遇上倾盆雨,皑皑白雪遇上一缕春风,火熄草生,冰雪消融。 魏璎珞一抬头,就撞见了对方这般出神的目光。 第五十六章 芦荟汁 落荒而逃。 魏璎珞不知弘历为何对她露出这样的目光,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于是匆匆寻了个借口,说依太医的吩咐,要处理他用过的被褥传单,然后在弘历不悦的目光中,抱着一堆被褥床单离了寝殿。 虽是要处理的废物,但也是皇帝用过的东西,轻易马虎不得,故而李玉出来后,也与她一同处理。 这真是个好机会。 魏璎珞见四下无人,当即面上堆笑,问道:“公公,正月初十乾清宫宗室宴那天,我在花园里捡到一块玉佩,样子绝非凡品,我估摸着,若不是皇上丢的,就是哪位宗室丢的,您能帮我掌掌眼么?” 若非之前她将那苦差自己背了回去,李玉此刻定是闭目养神,不应她半个字的,但她不但知情识趣的将活自己办了,还办得很好,李玉尤其不能忘记弘历看她的眼神…… “不用看了,现在我就能回你。”于是李玉笑着回道,“你捡到的玉佩,一定不是皇上或者宗室丢的。” “哦?”魏璎珞楞道,“公公竟如此肯定?” “当夜皇上挨个敬酒,谁敢离席呢?”李玉肯定地说,“东西不是他们丢的,因为宴上之人,没有一个离开过夜宴。” 魏璎珞面露失望,轻轻叹了口气:“原来如此,谢谢公公了……” 李玉有心卖她个好,便又开口道:“那枚玉佩,带在身上没有,我替你看一看,兴许能看出点名堂来呢?” “……那玉佩我留在长春宫了,没带在身旁,不过玉佩上的尾纹样我还记得。”魏璎珞一边说,一边用手将纹路比划给他看。 比划了几下,对面的李玉忽然惊道:“啊,富察!这不是皇后之物,就是富察侍卫的玉佩了!” 魏璎珞面色一僵,但很快装出惊喜模样道:“绕了个大圈子,竟闹出笑话来了!好,等我一回长春宫,就物归原主!多谢公公!” 区区小事,李玉不放在心上,却又希望对方能多放在心上。 因他看得出来,弘历看这女子的目光别有不同…… “兵!” 茶杯碎在地上,人也扑通一声跪下。 “这么烫的茶水,叫人怎么喝?”弘历坐在床沿,脸上布满怒意。 距离弘历生病已过去了好几日,他的脾气愈发的暴躁,稍不留意就要摔杯砸碗,叫伺候他的人苦不堪言。 所幸的是, 不用所有人都遭殃,弘历只喜欢叫一个人伺候他。 “魏璎珞呢?”弘历冷冷道,“她跑去哪了?” 小太监心中暗暗叫苦,若非对方不在,哪儿还轮到他进来伺候。嘴上照实说道:“璎珞姑娘……刚才还在院子里,现在,奴才不知啊……” 弘历一听,果然又生起气来,一脚踹翻对方,吼道:“滚,全都滚出去!” 小太监一阵连滚带爬,身后房门却忽然开了,魏璎珞倚在门前,见了里头的状况,忙走进来道:“皇上有什么吩咐?” 顺便在背后挥挥手,小太监会意,给她递了个感激的眼神,然后急急忙忙的离开了寝殿。 弘历将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却并不在意,只双眼冒火地盯着她,质问道:“你刚才跑哪儿去了!” 魏璎珞也有些心力交瘁了,她来此的初衷,是借机接近弘历身旁的人,好从对方口中问出有关凶手的线索,然而弘历却不知怎么回事,天天喊她在身旁伺候,旁人眼里这是恩宠,魏璎珞心里却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不由得将心里话道出来:“皇上,屋子里还有伺候的人啊……” 你怎么就只折腾我一个! 弘历的表情不自然了一下,继而恼羞成怒起来,冷冷道:“朕浑身痒得难受,你就让那些粗手笨脚的来挠吗?” 魏璎珞仔细一看,发现他锁骨处又多了几道抓痕,红红艳艳,一不留神还以为是女人的口脂。 知道他奇痒难耐,虽然心里知道抓饶只会加重病情,却又控制不住…… 任他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他一痒就会抓饶,抓得多了就会发火,这火又不是发在他自己身上,而是发泄在伺候他的人……尤其是魏璎珞身上。 “皇上别生气,奴才有办法为皇上解忧。”魏璎珞将自己手中之物呈递上去,“请皇上背过身去。” 她原以为要费一番口舌,却不想弘历看了眼她的手,又看了眼她,竟一言不发的背过身去,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他缓缓蜕下了身上的衣裳,将属于男人的,宽敞健壮的脊背暴露在她眼前。 魏璎珞垂了垂眼,直至今日,她仍有些不习惯看到男人的身体。 但念及彼此的身份,她很快将心中的尴尬抛至一旁,将手中之物——新鲜的芦荟汁涂抹在他背上。 “张院判说,硫磺膏用久了,皮肤会稍有干燥,奴才采摘新鲜芦荟,捣汁涂抹 ,虽不能根除,却可以让皇上好受一些。”她道,墨绿色的芦苇汁顺着她的手指,涂抹在弘历的背上,又沿着他的脊线缓缓滑落,直入缠绕在他腰间的衣里。 弘历沉默片刻,忽背对着她道:“你就是这么讨好皇后,才哄得她那么疼爱你吧!” 魏璎珞:“皇后以真心待奴才,奴才自然真心回报。” 弘历冷笑一声:“朕待你如此凶恶,你岂非恨毒了朕。” 那是自然——这样的心里话自然不能说出口,魏璎珞只笑着答:“奴才怎么敢呢?” 弘历冷哼一声,似不信她的话。 他信与不信,魏璎珞不在乎,与其跟他讨论自个,倒不如继续讨论皇后:“皇上,皇后娘娘昨夜一直守在床畔打扇,奴才请她去休息,她却坚持不允,今天早上一看,手腕都动弹不得了。” 弘历仍沉默着,因背对着她,魏璎珞也看不见他此刻的表情。 “奴才知道,紫禁城里千娇百媚的女人很多,可只有皇后娘娘,才会在明知传染的情况下还为皇上侍疾。”魏璎珞继续为皇后说着好话,“这样的真情,世上再也不会有了……” “够了!”弘历忽然大喊一声。 为他涂抹芦荟汁的手因此一顿,魏璎珞疑惑地望着他,也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触了他的霉头。 “皇上……”她试探着唤道。 弘历却猛然转过身来,也不顾她手上都是芦荟汁,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芦荟汁如漆似胶,将两人的手死死黏在了一块。 魏璎珞心下一惊,急忙抽了抽手,只是不知道是芦荟汁太过粘稠,还是弘历太过不舍,一时之间竟抽不回来…… “皇上!”她只得再喊了一声。 弘历这才如梦初醒,松开了自己的手,然后低下头,愣愣看着自己的手发了一会呆,这才满脸怒色的瞪向她:“朕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奴才置喙,滚!” 伴君如伴虎,更何况这位君王喜怒无常,难以揣测。 “……是。”魏璎珞恨不得他这样说,急忙收起剩下的芦荟汁退了出去,然后将背靠在门上,长长吐了口气。 却不知门后,弘历仍望着他离开的方向,愣愣出神。 第五十七章 怒意 魏璎珞自不会真的费尽心力去采那芦荟汁。 那芦荟汁实际上是从叶天士手中讨来的。 既然有用,那就再要一盒,顺便问一问心中真正关心的事。 “叶大夫,听您的吩咐,经常带五阿哥晒太阳,如今不但退了黄,还白胖可爱呢!”她道,“之后还有什么要注意的吗?” “没了,只需吃好睡好,便能安安稳稳的长大了。”叶天士笑道,“对了,你只关心五阿哥,不关心皇上的状况吗?” 谁关心他呀?魏璎珞脸上堆笑:“自然是关心的,叶大夫,皇上的病什么时候才能大好啊?” “皇上的疥疮,一月可愈,可如今拖了这么久……”叶天士欲言又止,“我看了御医给皇上开出的医案,心里有些不同看法。” “哦?”魏璎珞心中一动,“叶大夫的意思是?” “皇上的疥疮未必是被人传染,而是……”叶天士招招手,示意魏璎珞过来,然后微微弯下腰,在她耳畔低语了几句。 魏璎珞越听越惊:“这……” “怎么样?”叶天士重新直起身,“若是璎珞姑娘不肯,在下也不强求,这事本来就要冒一定风险,一个不好,人头落地……” 魏璎珞估摸着他不止找了自己一个,但其他人在听了他的主意之后,都断然拒绝了。于是找来找去,找上了自己这个小小宫女。 “……但若是成了,就是大功一件。”叶天士笑道,“首功自然是姑娘你的,我至多分润个一二。” 但风险全是魏璎珞担的,事情成了另说,事情若是败了,受罚的就只有魏璎珞一人。 可想起弘历那阴阳怪气的脸,想起夜夜为他祈福而日渐消瘦的皇后,魏璎珞笑了起来:“这世上哪有一点风险都不必冒的好事……我干了。” 白驹过隙,转眼数日。 养心殿内一片大乱,弘历撕扯着身上的衣裳,指甲抓在肉上,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抓痕。 “皇上,不能挠,真的不能再碰了!”李玉在一旁急出汗来,“原本结痂的伤口会全都裂开的!” “魏璎珞呢?”弘历忍了忍,却忍无可忍,指甲再次抓进肉里,“快叫她来,把上次给朕涂抹的芦荟汁拿来!” 他疼在身上,也疼在皇后心里,皇后束手无策的立于一旁,几次想要伸手抱住他的胳膊,让他不要再这样折磨自己,却被身旁的 宫人急急忙忙的拦了下来。 已经病了一个皇上,可不能再病一个皇后了。 如今听了弘历的话,皇后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忙喊道:“璎珞!听见了吗?芦荟汁还有没有,有的话快点送上来!” “娘娘。”魏璎珞乖巧的应了一声,走到她身旁道,“芦荟治标不治本,张院判说,要皇上静心养病,不能心急……” 哐哐当当一片乱响,却是弘历一怒之下,推翻了身旁的博古架,架子上的奇珍古玩落了一地,几件瓷器变作碎片无数,其中一片飞溅而出,于众人的惊呼声中,划过皇后的手背。 “娘娘!”魏璎珞急忙扑了上去,拉过她的手一看,只见那只养尊处优的手背上,赫然多了一道长长伤痕,鲜血沿着伤口慢慢溢出,滴答滴答落在地上。 一怒难以抑制的怒意自魏璎珞心头升起,她回过头,冰冷冷道:“皇上,您这样迁怒于人,非明君所为。” 盛怒之中,无人敢触弘历霉头,更何况是这样的当面指责。 莫说旁人,连弘历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良久之后,才不敢置信的盯着魏璎珞:“……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换个人,是绝对不敢再重复一遍的,莫说重复,甚至还要矢口否认自己先前说的话。 “皇上,您这样迁怒于人,非明君所为。”结果魏璎珞不但重复了,还多了些更难听的话,“满宫嫔妃,听说皇上生病,嘴上十分关切,脚下却蹬了风火轮,一个跑得比一个快!只有皇后娘娘,衣不解带,日夜照料,可皇上不分青红皂白,将疼痛强加于人,呵,真是一位好皇帝,好夫君。” 弘历何曾被人如此怼过,当即气得两眼发黑,指着她说不出话来。 “璎珞,你怎能这样顶撞皇上!”皇后惊恐道,“还不快退下!” 她心疼魏璎珞,主动给她台阶下,却不料魏璎珞不但不接这台阶,还大声道:“奴才又没说错!自从慧贵妃复起,皇上的赏赐如流水一样进了储秀宫,长春宫呢,什么都没见着,这是为何!” “璎珞,你闭嘴!”皇后急的双手都开始发抖。 弘历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以一种旁人从未见过的暴怒姿态,吼道:“说,朕要听她说!” 不少宫人都吓得跪在了地上,恨自己运气不好,怎会在今日当值。池鱼尚且瑟瑟发抖,唯恐被弘历如火的怒意波及,始作俑者却一副死猪 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扯着嗓门道:“人人都说,皇上突然解了贵妃的禁,是冲着直隶总督高斌大人的颜面!” “璎珞!”皇后冲上前来,抬手捂住她的嘴。 魏璎珞却将她的手从嘴上扯了下来,在众人眼中,不知死活的继续说了下去:“皇上因为一个臣子得力,就费心尽力安抚贵妃!堂堂一国之君,如此小意讨好女人,和楼里的姑娘去讨好男人,又有什么不同!这偌大的紫禁城,成了秦楼楚馆,皇上您,成了最红的姑娘,安抚完了储秀宫,下一个轮到谁!” 最红的姑娘。 最红的姑娘! 最红的姑娘…… 铿锵一声,弘历拔下了墙上装饰用的佩剑,宝剑应声出鞘,寒芒闪闪,笔直朝着魏璎珞刺去。 魏璎珞早有防备,长剑未至,她已经滚到桌子底下,那桌子便替她遭了难,险些被一剑劈成两半。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皇后忙喊道。 魏璎珞滚爬到皇后裙子底下,哈哈一笑,远远朝弘历喊道:“皇上这么生气,证明奴才说的没错,说大了为国为民,说小了左右逢源,只您卖了自己就罢了,别把气性撒在别人身上!好端端的一国之君,倒真成了倾国名花呢!” 从小到大从未受过如此屈辱,弘历一时之间气得两眼发晕,眼前的人,手中的剑,全都出现了重影,他摇了摇身子,直觉怒意如火,自胸腔一路往喉咙里涌:“来人,来人!把这贱婢拖下去,立即——” 话音未落,那股怒意已经顺着他的喉咙喷涌而出。 只听哇的一声,一口血痰落在地上,红中带黑,黑中泛红,隐隐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腥气。 “哈哈,好了好了!”大门应声而开,叶天士快步冲进来,围着地上的血痰转了好几圈,然后容光焕发的抬头道,“皇上的病,这回可以大好了!” 魏璎珞顺势往地上一跪,收起先前那副人见人恨的嘴脸,乖巧恭顺道:“璎珞口出狂言,皆为皇上治病着想,请皇上、皇后娘娘恕罪。” 皇后的目光在她与叶天士脸上逡巡一圈:“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皇后娘娘,此事由草民来解答。”叶天士拱拱手道,“先前草民翻阅皇上医案,发现病情久久不愈,与劳心过甚、血痰未清有关。所以,草民请璎珞姑娘帮忙,故意激怒皇上,纾解这口郁结已久的血痰,才能身心舒畅,病体痊愈。” 皇后不管其他,只关心一件事:“这么说,皇上的病很快会好吗?” “当然!”叶天士自信满满道,“少则七天,多则半月,皇上就能大好!” 御医们追求一个稳妥,凡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所以开出的方子都显温吞,问他们何时能够痊愈,也只模棱两可的说个快了快了。 也不是没人想不出这个法子,只是没人敢开这个方子,也就只有叶天士这样的江湖名医,才敢开出这样的虎狼之方,只能说功业面前,他也不怕掉了脑袋。 “这就好,这就好。”皇后双手合十,似在朝菩萨祈祷。 弘历此刻的模样却一点也不好,他喉咙里咔咔作响,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伸出一根颤巍巍的指头,指着前面的魏璎珞。 魏璎珞赶紧道:“皇后娘娘,皇上刚清了血痰,身体虚弱,还是赶紧让他躺下吧!” 皇后这才回过神来,连连点头道:“对对!你们还等什么,还不快伺候皇上躺下!” 李玉等人手忙脚乱的搀扶过来,弘历却挣扎着不肯躺下,一双充血的眼睛直直盯着魏璎珞,似要将她生吞活剥,偏偏张开口,一句话说不出来。 世上最了解他的人莫过于皇后,他无需开口,皇后就知道他心里存了什么念头,有些哭笑不得道:“皇上,您别生气了,璎珞也是为了治病着想,才会故意激怒,并不是有心冒犯!” “咔,咔……”仍只有咽喉作响声,弘历不依不饶,仍用指头指着魏璎珞。 皇后无奈,只得朝魏璎珞使了个眼色。 “哎呀!”魏璎珞立刻眼皮一翻,“奴才,奴才突然头晕……” “呀,你怎么了?莫不是被过了病吧?”皇后装模作样的喊道,“快,快把人抬去休息!叶大夫,麻烦你为璎珞诊断诊断!” 一群人七手八脚的抬着魏璎珞离开,背后,是弘历笔直不离的视线。 第五十八章 苦与甜 数日后—— “那贱婢呢?” 叶天士正在收拾桌上的医箱,听了这话,回头望去:“皇上,您是说璎珞姑娘吗?” “除了她,还有谁?”帐幔后影影绰绰一个人影,冰冷如霜道,“把她叫来,朕要亲手剥了她的皮!” 皇后坐在床沿,手中端着一只盛着褐色药汁的瓷碗,药汁略烫,她不断搅着手中的汤勺给之降温,闻言抬头一笑:“皇上,璎珞是为了给您治病,才会口出狂言,现在皇上清了血痰,精神大好,以臣妾来看,璎珞不但无过,反而有功。” “……那臭丫头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这样都相信她的话?”弘历冷冷道,“依朕看,那些话若非早就藏在心里,能那么顺溜的说完吗?她分明是借给朕治病的机会,变着法儿地出气泄愤!” 皇后叹了口气:“就算皇上现在想找人算账,只怕也不行了。” 弘历忽然沉默下来,帐幔遮去了他此刻的表情,只有因病而形销骨立的侧影倒映在帐子上,良久才言:“……为什么?” “璎珞一回去就发了高烧,身上起了大片红疹,叶大夫说,是照顾皇上的时候染了病,如今再也支撑不住,倒下了。”皇后抬手拨开眼前的帐幔,“哪怕璎珞有千万个不好,看在她精心侍候,又感染恶疾的份上,皇上也不该怪她一时失言啊!若不然,将来还有谁会鞠躬尽瘁,拼力伺候呢?” 帐后露出弘历陷入沉思的脸,他忽转过脸来,阴沉沉对皇后一笑:“好,朕不怪她,不但不怪她,还要好好赏赐她……” 养心殿耳房,几名宫女送来了弘历的赏赐。 “这,这是……”魏璎珞半窝在床上,看着对方手里端着的黑色汤药,眼角忍不住抽了抽。 “璎珞姑娘,这是皇上嘱叶大夫特意为你开的药,快喝药吧!”宫女走到床沿,一个将她扶起,一个将盛药的勺子递到她唇边。 皇上所赐,哪能推辞。 魏璎珞只能极不情愿的喝了一口,结果哇的一声,吃进多少吐出多少,一只手卡着嗓子咳嗽了半天,才惊恐道:“怎,怎么这样苦,里面放了什么东西?” 宫女老实回道:“黄连。” 魏璎珞立觉不对:“叶大夫给皇上开的药里面没有黄连啊!” 宫女:“皇上那份没有,但叶大夫给您开的药方,一定得有。” 魏璎珞惊愕道:“为什么 ?” “特传皇上的话。”宫女面无表情,魏璎珞却觉得自己能透过对方的话,看见一张斤斤计较的脸,“黄连清热燥湿,泻火解毒啊!” “……能不喝吗?”魏璎珞心惊胆战看着那满满一大碗黄连汤。 “伺候璎珞姑娘用药。”宫女以实际行动回应了她。 同一时刻,养心殿寝殿内。 叶天士侍奉在弘历身旁,手中同样一只药碗,里头盛着相似的药汁,只是独少一味黄连。 饶是如此,弘历仍喝的眉头紧皱,似为了减少自己的痛苦,遂开口问道:“叶天士,那丫头喝药了吗?” 皇上的脾气真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早上还是贱婢呢,晚上就成了那丫头,到了明天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叶天士心里转着这个念头,嘴上则道:“有皇上口谕,自然是要喝药的。不过,草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让她喝黄连呢?” 弘历冷哼一声:“这丫头一肚子坏水,都能沁出毒汁来,黄连泻火解毒,正适合她!还有什么对症的中药最苦?” 闹起脾气来,即便天子也如同一个凡人,还是个斤斤计较的小气男人。叶天士只能本着死同道不死贫道的心,小心回道:“要说最苦的中药,黄连、木通、龙胆草,都是苦不堪言,最苦的是苦参——” 弘历一摆手:“那就从今日开始,一天三顿,顿顿不同种类的苦药,换着法子让她喝!要是不肯喝,就强行灌!良药苦口利于病,朕这是为了救命恩人的性命着想,你听懂了吗?” “是。”叶天士应道。 “呵呵呵呵……”许是想到了对方边喝边吐的悲惨模样,弘历心情大好,想着想着竟笑出声来,叶天士的汤药再送到他嘴边,他也不嫌难喝了,笑吟吟的全喝了下去。 叶天士见此,嘴角抽了抽,却不敢说什么。 但得了弘历这个指派,却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他不必再想什么理由,什么借口去探望魏璎珞了。 出了养心殿之后,他背着药箱,马不停蹄的来到侧殿耳房。 宫人早已得到消息,一路无人阻拦,他就这样大摇大摆的走进房门,反手一关,对床上躺着的人影道:“魏姑娘,是我!” 原本气若游丝,病得气息奄奄的魏璎珞听见他的声音,忽然兔子似的从床上窜起,一脸抱怨:“叶大夫,能不能不要加黄连,太苦了!” “这可由不得我,是 上头的安排。”叶天士用手指了指天,暗示这是来自天子的强制命令,之后打开药箱,从里头翻出一只小药瓶来,“硫磺膏是治疗疥疮的,不对症,换这个吧!” 顿了顿,又试探性地问:“璎珞姑娘,我有事儿不明白……” 魏璎珞双手接过:“你问。” “明知自己从小就对花生过敏,为何要故意服用,引发大片红疹呢?而且,还找我伪造疥疮的医案……”叶天士问道,想起弘历的所作所为,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答案。 这没什么不好回答的,又或者说最好给他答案,免得他自己胡思乱想。 “……我故意激怒皇上,他醒过神来,第一个就会找我算账,可我若是染病,他就算气得七窍生烟,也不好再罚我啦。”魏璎珞微微一笑,面色带着病态的苍白,“毕竟谁都知道,我照顾皇上才会染病啊。” 叶天士略感意外,仔细一想,又觉得一切合情合理,当下佩服的点头:“姑娘聪慧忠义,旁人难以企及一二,放心,草民一定尽力掩护,不会让你露出半点破绽!” 魏璎珞笑而不语。 等到叶天士离开,她才喃喃自语道:“忠义?我不过是借机发泄心里的怒气罢了,谁叫他这样对皇后娘娘……” 如莲花开于淤泥中,皇后的品性与宫中其他人相比,简直可以算得上是纤尘不染。魏璎珞很喜欢她,有时候甚至会忍不住将她与自己的姐姐作比较,然后得出结论……这两人很像,无论是品格,还是温柔照顾她时的模样…… 魏璎珞能为了姐姐只身入宫,也能为了皇后怒骂弘历。 “只是骂人一时爽,接下来的日子不好过咯……”她轻叹一声,却并不后悔,身旁没人伺候,也不敢让人伺候,她拔开瓶盖,勾了些药膏在手上,艰难的为自己上好药,然后便吹烛睡下了。 疼痛难耐,魏璎珞难受的翻了个身,那些自己的手够不着的地方,没有上药的地方,又痒又疼。 ……是谁? 魏璎珞没有睁开眼,继续闭着眼睛装睡。 一只冰凉凉的手落在她的额头上,静静试探她额头的温度,良久才抽离。 之后,是拔开瓶盖的声音,那只手重新落回她身上,带着药膏的清香,动作又轻又缓,胳膊后侧,脖颈,后肩……那些她自己够不着的地方,他一一为她上药,却又没有越轨半步,后背后腰,这些男人不该碰触的地方,他都没有借机 去碰,哪怕她此刻“睡着”,哪怕她就算醒着也不会责怪他。 是的,这是一只男人的手。 一个她认识的男人的手。 瓶盖重又盖上,屋子里寂静下来。 魏璎珞仍闭着眼睛,身上舒坦了许多,心里却又痒又麻,她不知自己此刻应不应该睁开眼,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看一看他,然后对他笑一笑。 又怕他如往常一样,落荒而逃。 直至一个温柔的吻落在她的睫毛上,如蜻蜓点水,如猛虎嗅蔷薇。 魏璎珞极力克制,才能让自己的睫毛不至于如自己的心一样,方寸大乱微微颤抖。 直至关门的声音轻轻响起,她才睁开眼,叹了口气,抬手捂住自己被吻过的那边睫毛。 “……这场病。”漆黑的夜里,魏璎珞不由得翘起嘴角,“也不全是坏事。”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叶天士的汤药熬到第十日,侍卫所里,傅恒正翻看着手里一卷兵书,一双手忽然从他身后伸出,蒙住他的眼睛。 “璎珞,你怎么来了?”傅恒任由她蒙住自己的眼睛,轻易的猜出了对方的身份,笑着问,“你的病大好了?” “你怎知是我?”魏璎珞放下手,绕到他身侧,前几日的病痛似乎让她消瘦了一些,愈发显得楚腰纤细,不堪一握。脸上的笑意却动人了许多,她对他的笑,总是与对别人的笑不同,“我大好了,多亏某个田螺公子精心照顾我,每晚都为我更换额头的帕子,用冷水擦手和手臂。” “咳。”听到田螺公子这个称呼,傅恒不自然的以拳掩唇,咳嗽了一声,“这人是谁呀?” 见他装傻,魏璎珞索性跟他一块装傻,面露惊讶道:“不是你吗?” 傅恒摇了摇头。 “……那可怎么办?”魏璎珞咬了咬唇,雪白贝齿在红唇上留下几道浅浅白印,“我以为他是你,才许他为我上药,那些地方,我是不允许其他人男人碰的……” 傅恒闻言一愣。 “既然不是你,那我就走了。”魏璎珞轻轻一叹,转身离去。 “等等!”傅恒再也坐不住,起身拉住她的胳膊。 “……你还有什么事要对我说?”她别过脸不看他。 “我……”傅恒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与她说什么。 真是自作自受,何苦要撒那样的谎,如今要如何下 台? “傅恒!”正在傅恒苦恼之际,好友的大嗓门透门而入,“连熬十天,我快散架了——” 哐当一声,大门打开,海兰察保持着推门的动作,愣在门口,眼珠子左右移动了一下,讪笑道:“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我这就走,这就走,你们继续,你们继续哈……” “……十天?”魏璎珞忽然回身在傅恒胸口捶了一拳,面颊如同她的嘴唇一样殷红,与其说是愤怒,倒更像是害羞,咬着牙道,“还说不是你!” 傅恒望着她夺门而去的背影,忍不住提手抚胸,他觉得自己也生病了,这个地方又痒又软,像泡在温汤中,像沐浴在花海中。 “我真不是故意的。”海兰察见魏璎珞跑了,以为是自己的错,搓了搓手,小心翼翼的讨好,“要不……我再替你值一天班?” 傅恒一拳砸在他胸口,他这一拳头可不像魏璎珞的花拳绣腿,裂石般的力道差点把海兰察给捶吐了。 “不需要!”傅恒笑道,“你这个大嘴巴!” 他的心如有花开,层层叠叠,相比之下,另外一个人的心情就不那么美丽了。 “你说什么?” 养心殿中,又碎了一只茶盏。 弘历面色难看地坐在床沿:“你说那个贱婢已经回长春宫了?什么时候?她不是还病着吗?” “回皇上,魏姑娘已经痊愈,昨夜就已经搬回长春宫了。”李玉小心翼翼的回道。 弘历一听,怒不可遏,随手打翻了身旁的铜盆,铜盆滚落,温水落了一地,殿中的人也跪了一地。 “她明明在朕之后染病,病程最少一个月!”弘历冷冷道,“为何还能比朕先痊愈?” “这……这……”李玉吞吞吐吐道,“也许……她病得轻一些?” “因为她从头到尾都没病!”弘历怒道,“把这个贱婢找来,这一次朕一定要亲手剥了她的皮!” “皇上怎么了?发这样大的脾气。”一个温柔平和的声音忽然响起,众人循声望去,都在对方的笑容中定下神来。 世上只有两个女人,笑容有此安定人心的力量,一个是观音,还一个是皇后。 即便是弘历,看见她的笑容,怒气也去了一半,正待将剩下的一半怒气发泄出来,忽听她道:“臣妾一路走来,听见不少宫人在夸皇上呢。” “哦?”弘历略感意外,“他们 都说了些什么?” “很多。”皇后在床沿坐下,“譬如皇上能忍常人不能忍,魏璎珞为治病冒犯了您,您却丝毫不计较,是个宽宏大量的明君。” 弘历一听,面色古怪。 “不但不怪她,在知道她被您感染了恶疾之后,没有赶她离开,反而许她留在养心殿,让最好的大夫给她看病,实乃有德之君,千古难寻……”皇后继续道。 “够了!”弘历再也听不下去,开口打断她。 皇后便不再开口,只笑吟吟地看着他。 李玉小心翼翼打量他二人的脸色,见两人都不开口,只好自己开口道:“皇上,那魏璎珞……还要不要拿回来?” 弘历不好对皇后发火,见他撞自己枪口上,立即掉转枪头,将火撒在他身上,龙靴蹬在李玉胸口,一下子将他踹翻,弘历怒气冲冲道:“你没听见吗!人家出言激怒,是为了救朕!感染恶疾,是为侍疾!就算传扬出去,人人赞她是不畏强权的忠仆!更何况,她病都痊愈了,再也抓不住痛脚!朕若现在降罪,岂非成了不识好歹的昏君!朕这才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说着说着,他脸色真露出一丝苦色,仿佛接二连三地吃了黄连、木通、龙胆草,苦参…… 那些他灌在魏璎珞碗里的药,如今全吃在了他自己嘴里。 真苦,苦不堪言。 第五十九章 献礼 “为了庆祝皇上的病大好,本宫准备送他一件礼物。”从养心殿回来,皇后将魏璎珞等大宫女叫到跟前,“你们替本宫选一选,觉得哪一幅画好?” 展在众人面前的是两幅画,一副山水图,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另外一副是洛神图,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明玉抢先道:“自然是这幅山水图好,富察侍卫送来的东西,最好不过了……” 此话完全没有评点两画之间的优劣,字里行间都是处心积虑的讨好。 偏生要讨好的对象还不在眼前,皇后淡淡扫她一眼,便将目光转向魏璎珞:“你呢?” “回娘娘。”魏璎珞想了想,道,“如果让璎珞来选,一定会送洛神图。” “为什么?”皇后问。 “因这洛神顾盼之间,有三分像皇后。”魏璎珞笑道,“每当皇上看到这幅画,就会想到作画的人,不好吗?” 她这其实也是讨好,与明玉不同的是,她字里行间情真意切,且要讨好的人就在眼前。 最后,皇后决定献上《洛神图》。 因此事,明玉与魏璎珞之间又生了嫌隙,只是今时不如往日,魏璎珞已取代她成了长春宫最受宠的大宫女,皇后甚至手把手的教导魏璎珞读书写字,两人名为主仆,实际上已有半师之谊,感情之深,非比寻常,明玉再想对她使绊子很难,甚至不能再当面奚落她。 于是前来长春宫拜会皇后的两名秀女就遭了殃。 “皇后娘娘正在休息,没空接待。”明玉对眼前两位小主子冷冷道,“两位请回吧。” 若是魏璎珞在此,一定能够认得出来,这两位小主不是别人,正是当日选秀时最为出众的两名秀女,一个是端贤在外,形貌上与皇后颇有几分相似的纳兰淳雪,另一个是胆小怕事,却生得一副西子捧心貌的陆晚晚。 从未被下人如此慢待过,纳兰淳雪面色变了变,悄悄塞了一锭银子进她袖子:“明玉姑娘,我特意托人从福建带来血燕,要献给皇后娘娘,还请进去通禀一声。” 明玉颠了颠那银子的分量,然后不屑的丢回纳兰淳雪怀里,轻视的目光瞥了过来:“长春宫深受隆恩,什么珍贵的东西没有,区区血燕罢了,当谁没见过么?” “你……”连一向好脾气的陆晚晚都有些发了火。 纳兰淳雪拉住她的胳膊,轻轻摇摇头:“知道了,那我们就改日 再来向皇后娘娘请安吧。” 回去路上,陆晚晚忍不住抱怨道:“我分明听见正殿里有声音,明玉却一口咬定皇后不在,她怎能如此轻视羞辱我们?” 纳兰淳雪冷笑一声:“长春宫不留我们,我们还没别的去处么?走,去储秀宫!” 是夜,两个身影闪进了储秀宫,灯火阑珊,窗户纸上倒映着三个对坐而谈的身影,除了桌上烛火,没人知道她们三个商量了些什么。 明玉更不会知道,自己无意之中又闯了什么样的祸。 她仍自怨自艾,一会儿恨魏璎珞夺了自己的宠爱,一会儿恨皇后喜新厌旧,心里总琢磨着怎样才能重夺宠爱,重夺地位。 一直想不到办法,一直找不到机会,直到几日后,乾清宫正殿开宴,一众后宫嫔妃齐齐献礼,以庆皇上身子大好。 宴会热闹极了,最夺目的一位总是慧贵妃,这一位似乎天生就适应这样的场合,知道怎样才能将众人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只见她轻轻拍拍手,黄帘从两旁拉起,露出一队手持西洋乐器的太监来。 大提琴、小提琴、单簧管、长笛、风琴等异国乐器同时奏响,声势浩大,顿将皇后那副《洛神图》比了下去。 弘历看着这些乐器,听着乐器奏响的曲调,竟楞楞出神,似掉进了往昔的回忆里出不来。 ——这些是他父亲雍正帝收集的西洋乐器,弘历还小的时候,爷们两还一起向传教士学了一阵子,那歪歪扭扭的小提琴声长笛声,至今仍是他最美好的回忆。 “贵妃有心了。”弘历叹了口气。 谁都看得出来,这次宴会只怕又是慧贵妃拔得头筹,最得皇上欢心,旁人不与她争也难与她争,叫众人惊讶的是,素来霸道的她竟一反常态,主动向弘历推荐了一个女子,让她分润自己身上的隆恩。 “皇上,不止臣妾为了您的寿礼大费心思,舒贵人也很尽心尽力。”慧贵妃让出身后那名女子,“您要不要看看她的礼物?” “舒贵人?”后宫女子太多,弘历显然没法认识每一个,只是看她的面子,才向对方点点头。 明玉见了她,却心里咯噔一声。 她认出了对方,不正是前些天,被她一阵冷嘲热讽,赶出长春宫的秀女么?怎地投靠慧贵妃去了? 纳兰淳雪献上的是一座琉璃塔,琉璃塔不甚稀奇,稀奇的是上头一粒舍利子,据说是宋朝高僧希圆圆寂后, 七百余颗舍利之中最珍贵的一颗,乃心脏所化,故被后世称为佛之莲。 “皇上。”慧贵妃趁机道,“太后不是一直在寻找佛之莲么?” 此物虽不得弘历喜欢,却一定能得太后喜爱。 眼见受自己慢待的人就要一飞冲天,明玉心中更觉焦躁不安。 “你也有心了。”弘历点点头,转头对皇后道,“皇后,除了这尊琉璃佛塔,你再从其他礼物当中挑选出几件新奇有趣的,一并献给太后。” “是。”皇后谦恭道,将黯然藏在了心底。 与西洋乐队相比,与佛塔舍利相比,她的洛神图显得那样平凡无奇,弘历只扫一眼,便丢在脑后,完全没瞧出来画上的人与她三分相似,又或许是看她看久了,不在乎了。 “璎珞。”收敛起黯然心思,皇后低声道,“收好琉璃塔。” “是,娘娘。”璎珞怜惜地看了她一眼,抱着琉璃塔,与一同负责此事的宫女太监们出了门,去往储放礼物的东此间。 明玉眼珠子一转,不声不响的跟了上去。 礼物众多,魏璎珞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挑选,而是先造册登记。 “万字锦地团寿纹灯一对。” 魏璎珞提笔沾墨,落字纸上。 “鹤鹿仙龄碧花瓶一对。” 魏璎珞才写到仙字,身旁冷不丁伸来一只手,劈手夺过册子。 略一皱眉,魏璎珞转头问她:“明玉,你要做什么?” “登记造册,保管珍品,素来是我的工作,用不着你越俎代庖!”明玉抱着册子,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要强夺这份差事。 魏璎珞盯着她:“是皇后娘娘命我登记。” 明玉路上已找好借口,脱口而出:“你没听见皇上吩咐吗,需要先行选出两三件太后喜欢的物品,你了解太后娘娘的喜好吗?” 见魏璎珞一言不发,明玉心里松了口气,趁胜追击道:“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别站在这儿碍事!珍珠,继续!” 负责念名的小宫女不知所措的看向魏璎珞。 以众人对魏璎珞的了解,本以为她会抗争到底,毕竟这可是一位连皇帝都敢骂的主,却不料她忽然一笑:“我入宫时日尚短,自是不知太后喜好,还要劳烦明玉你,仔细登记清楚,一一挑选。” “等等!”明玉朝她离去的背影喊道,明明 是她抢夺了对方的差事,却还装出一副施舍模样,道,“你不用走,要处理的事情还很多,你可以留下来帮我。” “不必了。”魏璎珞这一次却不受她施舍,头也不回的朝外走,“你如此奋勇表现,我自然不好抢功,你放心,我会禀报皇后娘娘,一切功劳都是你的!” “而我。”魏璎珞出了门,望着满天星辰,幽幽深宫,心想:“我正好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做一件一直想做的事。” 宫女无事不得离宫,所以若无皇后的吩咐,她从早到晚,几乎绑死在了长春宫内,难有机会去到其他主子的宫内,更不用说是乾清宫。 “如果姐姐死的当晚,有人从乾清宫去御花园行凶,往返一次需要多久,能不能避开巡逻呢?”魏璎珞立在大殿门口,朝御花园迈出一只脚去,心里默念,“一步、两步、三步……” 她一步一步离开了乾清宫,将那推杯换盏,灯火阑珊抛在脑后,只带着一条孤零零的细长影子,独自一个人走进了御花园。 “三百步,三百零一步,三百……啊呀!”一只手忽然扯住她的脚,将她从御路衔接处扯落下去。 这突如其来的一拉,差点没将魏璎珞的魂给吓飞,尤其是这只手将她扯落之后,还不规矩的从后面搂过来,双臂有力的扣在她的腰上。 魏璎珞想也不想,脚跟狠狠一跺,跺在了对方脚上。 “来人——”她扯着嗓门正要叫,一个声音温柔如月光,贴在她耳畔轻轻念道:“石梁深处夜迷藏,雾露溟累护月光。捉得御衣旋放手,名花飞出袖中香。” 魏璎珞停下了挣扎,靠在对方怀里,低低一声:“少爷,你突然抓住我的脚,可把我吓坏了。” 她的少爷只有一个人。 傅恒搂着她站在老虎洞中,身旁奇石崎岖,灰白石头上攀爬着一丛丛碧绿色的爬山虎,树影摇曳,在他们身上落下斑驳影子。 “我毕竟是紫禁城的侍卫。”傅恒笑吟吟道,“见一个不守规矩的小宫女,居然夜行至御路上,自然要将她拉下来了。” 魏璎珞哼了一声,似乎对他的解释十分不满意:“这样说,若是其他小宫女从这路过,你也要拉她到你怀里咯?” “这紫禁城里,可没有另一个这样大胆的宫女了。”傅恒叹了口气。 魏璎珞这才抿嘴对他笑了笑。 “让我猜猜看,你半夜三更跑来这里,一定不 是为了吹风,想必……是想重走一遍乾清宫到御花园的路。”傅恒最是知她懂她,一下子就猜出她要干嘛,颇有些无奈的说,“你大可不必如此,我不是已经帮你查过了吗,那晚并无人离开夜宴。” “那晚四百来人,总有一两个纰漏的。”魏璎珞不依不饶,不肯放弃这唯一的线索,“或许有人悄悄离开,一来一回,也不会超过半个时辰!” 傅恒不敢苟同:“这条路我走过很多遍,全程走完很快,避开巡逻的侍卫却不可能。” 魏璎珞咬了咬唇,又提出一个可能:“若对方出身高贵,侍卫替他隐瞒呢?” 傅恒摇摇头:“侍卫效忠于皇上,只听他一人调遣,区区宗室,怎能趋使?” 魏璎珞盯了他好一会,笑道:“那可未必,那位怡亲王不就听了嘉嫔的唆使,故意与我为难吗?” 还有庆锡……平日里多小心谨慎一个人,却也抵不住荣华富贵的诱惑,轻易的就将她给卖了。 傅恒正要说些什么,忽然头顶上轰隆一声,如天崩地裂,如雷霆作响,惊得魏璎珞双手抱住傅恒的腰:“什么声音?” 她总是一副刚强模样,什么事都爱自己做,自己扛,难得流露出的小女儿姿态,让傅恒觉得又新鲜又迷恋,忍不住将许多事抛之脑后,只看着她只搂着她,笑道:“你抬头。” 魏璎珞疑惑的抬起头。 那一刻,漫天烟花在紫禁城是上空绽放,红色黄色,绿色紫色,万千光彩如雨落,落在她的瞳中脸上。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水。”傅恒又在她耳畔吟诗了,她不爱听这文绉绉的东西,却又喜欢听他的声音,喜欢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每一句诗,每一个字,每一丝真情。 “……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傅恒慢慢低下头,头顶万千烟花,抵不过他此刻深情的注目,他对她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魏璎珞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东次间的。 只知道脚下发软,如踩云端,一闭上眼,就是他的声音,以及他闭目而来的面孔。 急忙用双手拍打拍打脸颊,对自己说:“可别被人看出异常来,就说……是吹风吹的头疼脑热,脸颊发红吧。” 她准备用这个拙劣的借口蒙混过关,否则难以解释自己的脸为何这样的红。 但她 很快发现,对方或许并不需要她的解释。 “混账东西!”掌嘴声从东次间内传来,是明玉愤怒中透着惊恐的声音,“叫你看着东次间,你却偷跑出去看烟花,现在如何向皇上皇后交代!” “我,我也不知道慧这样啊!”珍珠的哭声接着响起,“况且你不也出去看烟花了吗,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 明玉气急,扬起右手,又要抽她一个耳光,却被魏璎珞从后抓住。 “你回来的好。”明玉见了她,急忙道,“看看,她都闯了多大的祸!” 魏璎珞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然后愣住。只见纳兰淳雪献上的那尊琉璃金塔上,空荡荡一片,佛塔舍利竟不翼而飞。 第六十章 舍利何在 这已不是魏璎珞第一次遭遇失窃。 与上次在绣坊丢失孔雀线一样,她怀疑这件事发生的这样巧,背后定有阴谋。 这份心思不宜与众人说,他们已经够惊慌失措了,若是知道自己一脚踩进陷阱里,只怕更要吓得不知所措。 “珍珠,别哭了,哭不能解决问题。”魏璎珞沉着冷静道,“现在我问你答,第一个问题,刚才谁是第一个回到东次间的?” “是,是我。”珍珠回完,生怕她怀疑自己,连忙辩解道,“我是偷偷跑出去看烟花的,怕被明玉姐姐发现,烟花没看完就回来了。” 魏璎珞点点头:“那时候舍利子还在么?” 珍珠摇摇头,众人闻言皆一脸失落,觉得线索就要断在这里了。 魏璎珞想了想,换了个问题:“真的只有你一个人在,没有旁人?” 珍珠绞尽脑汁的回想片刻,忽然眼中一亮:“不对,还有一个人,我依稀看见一个人从门口离开。” 明玉大喜:“这么说你看见贼人了?他长什么样,是男是女,你快想想!” “是,是……”珍珠咬着唇,极小心的说出一个众人意料之外的名字,“是舒贵人。” 也是佛塔舍利的原主人,纳兰淳雪。 “好呀,贼喊抓贼,居然是她!”明玉咬牙切齿,转身就往外跑。 “你觉得有用?”魏璎珞的声音在她身后淡淡响起,“佛塔舍利本就是她送进宫的,试问她有什么理由,要趁人不备偷回去?更重要的是,为了燃放烟火,当时走廊烛火俱灭,光凭一个宫女的证词,谁会相信?” “当时空中放了一朵很大的烟火,照得四下皆亮,我看得一清二楚!”珍珠连忙说。 “我信你,但旁人不一定会信你。”魏璎珞安抚一句,然后闭目沉思。 时间如此仓促,窃贼根本来不及将东西运出宫,加上佛塔舍利极为珍贵,所以东西多半就藏在贼人自己身上。 “搜身?这不可能,拿什么理由去搜主子们的身。”魏璎珞沉吟道,“只能让她自己拿出来了,这种事可能做到吗……” 可能。 “我有一计,可以找出犯人。”心中已有计较,魏璎珞张开眼睛,对四周众人道,“但需要你们的帮忙……” 大殿内歌舞已近尾声,弘历毕竟大病初愈,熬到现在已经快要熬不住了,打了个哈 欠,歪在椅内,懒懒问道:“还有什么节目?” 皇后正要答,明玉忽然走到她身旁,弯腰对她耳语几句。听了她的话,皇后脸上闪过一丝疑惑,但本着对魏璎珞的信任,还是笑着开口道:“皇上,往年最后一个表演都是杂技,今年换个花样。” 弘历已困乏的眼都睁不开了,索性闭着眼道:“什么花样?” “由我宫中的宫女们为您献礼。”皇后道,“璎珞,可以上来了。” 弘历猛然睁开了双眼。 许是为了殿前献礼,她平日穿戴素净,今夜却难得的换上了一件红衣,红色极艳,一般人压不住这样的艳色,可她能压得住,以其容,以其笑,以其盈盈如波的目光。 “……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不知为何,这首诗如同悄然而至的春风,吹进弘历心里,一池涟漪圈圈而开,“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灯火照在魏璎珞身上,也照在她双手捧着的那条黄绸上,朝弘历微微一笑,她忽将黄绸往地上一丢,黄绸轻飘飘落地的瞬间,忽然鼓起一大块儿,魏璎珞俯身将黄绸掀开,露出的竟是一顶精致小巧的琉璃佛塔。 众人的惊叹声中,慧贵妃的冷笑显得极为突兀,她抚着自己的玳瑁假指甲道:“还当是什么稀罕事,不过是障眼法,事先事先将佛塔藏在袍子里,趁着大家目光集中在黄毯上时,才悄悄挪出来!” 纯妃眼尖,皱眉道:“不对呀,琉璃塔上的舍利子呢?” 众人这才发现,琉璃塔上竟少了一样东西,一样最重要的东西。 这可是太后寻了多年的东西,比在场的每一样东西都贵重,怎能说丢就丢? “诸位贵人不必担忧。”魏璎珞镇定自若的对众人笑笑,“奴才怕运输不周,特意取下琉璃佛塔上的舍利子单独运送!” 纳兰淳雪微不可查的阴笑一下,然后仍端出一副与皇后如出一辙的端贤模样,问:“那舍利子现在何处?” 魏璎珞望向她:“不就在你身上吗?” 纳兰淳雪脸色乍变。 “胡说八道。”她悄悄掐了自己一下,让自己重新镇定下来,“舍利子怎会在我身上?” “我使的不是障眼法,是隔空取物的法门,东西自然在你身上。”魏璎珞一边说,一边朝她走近,“如若不信,我现在就将舍利子拿出来。” 纳兰淳雪本就心底有些慌乱,如今见她快步朝自己冲来,立刻慌了手脚,右手下意识的握紧了左边袖口。 魏璎珞一直在观察她,哪会错过这个小动作,当即伸出手去,一把抓住她的袖子,不顾她的挣扎,三两下扯出一只小巧香囊来。 “你放肆!”纳兰淳雪也不知是怕是气,脸色发白。 魏璎珞解开香囊,亮出里头的佛舍利给众人看,笑道:“可不就在这里吗?” 众人觉得精彩,毫不吝啬自己的掌声,皇后身侧,明玉与珍珠都暗暗松了口气,尤其珍珠,腿一软险些跪到地上去,所幸身旁还有个明玉,眼疾手快的拉住了她。 “好不容易熬到这个时候了,你可别出错。”明玉低声道。 “好,好。”珍珠抹了把额上汗水,有些崇拜地望着远处的魏璎珞,“这次可真多亏了璎珞姐姐……” 明玉眼神复杂地望着场中的魏璎珞,只见她解下腰间金剪子,咔嚓咔嚓剪断了黄绸,然后挥手一抛,碎缎子如雪似絮的飞向天空,落地之时,竟不可思议的排成四个大字——万寿无疆。 算是为这一次的庆宴划上了一个最为完美的终点。 满堂喝彩声中,纳兰淳雪灰溜溜的回到慧贵妃身旁,正想解释什么,慧贵妃已冷冷开口:“本宫给你机会,你替本宫做事,想不到却连这样一件小事都做不好,下去吧!” 纳兰淳雪低着头退下,心中暗道:“我已得罪了皇后,如今又惹恼了慧贵妃,眼下只有一个机会了……皇上喜欢我送的礼物,让我今夜侍寝,我无论如何都要抓住这个机会!” 想到这里,她殷殷切切的目光定在弘历身上。 她不曾想到,在她看着弘历的时候,一双眼睛也在看着她。 “璎珞。”明玉与珍珠迎上来,明玉犹豫片刻,终有些别扭的开口,“这一次……多谢你了。” “不必。”魏璎珞收回目光,对她二人似笑非笑道,“正好,我有一件事需要你们帮忙……” 第六十一章 仙女 烟花璀璨,为了庆祝弘历身体大好,故而特地对宫人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许他们夜晚出来看烟花,与天子同乐。 只是如今烟花都已经放完了,他们怎么还在外头乱跑? “做什么呢,做什么呢?”李玉护在銮驾前,对险些冲撞了銮驾的一行宫女太监道,“一个个还懂不懂规矩,这是哪儿啊,由得你们乱逛!” 先前天太黑,众人手中又只有一杆灯笼,如萤火虫般,一群一群追在那点亮光后头,如今方看清楚自己冲撞了什么,冲撞了谁,一个个惊得脸色发白,跪在地上口称奴才该死。 “问问他们,出什么事了。”弘历歪在銮驾,单手支着脑袋,“怎么一个个的,都往长春宫的方向跑。” “说!”李玉尖着嗓子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宫女大着胆子回道:“李总管,听说烟火绽放的时候,一道星子落在长春宫,如今宫里人人都去看仙女哪!” 李玉扑哧一笑:“卖浆糊的敲门,真是糊涂到家了!我看不是仙女下凡,是你们眼瞎心盲!” “李玉。”弘历忽然道,“改道长春宫。” “啊?”李玉楞了一下,然后立刻吩咐随侍宫人道,“听见没,改道,改道长春宫!” 一声令下,原本定着要去养心殿围房临幸舒贵人的銮驾,就此改道,朝着长春宫的方向而去。 手指轻轻敲着扶手,弘历也不知道自己这算什么,一时心起,还是一往而深,只不过在他们说到仙女二字时,不知为何,他眼中浮现出庆宴上那一抹大红色身影,心底浮现出那一首“蓦然回首”的诗。 夜已深,长春宫的灯火却还亮着,明亮灯火将长春宫照得亮如白昼。 隐隐约约,传来丝竹管弦声。 不同于宴上的西洋乐队的气势宏大,却又别有一番幽静滋味,似乎在邀他欣赏,只请他一个人欣赏。 “停。”弘历喊了声停,“朕自己进去。” 銮驾停了下来,弘历在李玉的搀扶下,双脚落地,然后一个人走进长春宫内,九五之尊,即便在深宫之中,身旁也不能没人伺候,但他既然开了口,李玉等人也只好远远看着,悄悄跟着。 院子的树上,挂着一只只白灯笼。 宛如一只只洁白的小月亮,挂在永不凋零的桂花树上。 一名仙子在月光下起 舞。 第一眼望去,弘历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那分明是皇后献给他的那副洛神图,图上的洛神从画卷里走了出来,广袖翩跹,吴带飞舞。 再仔细一看,那不是什么洛神,而是作洛神打扮的皇后。 富察氏作为皇后,母仪天下,无可挑剔,但作为一个女人,就略略少了些味道,很少有男人能对一尊庙里的菩萨起兴致,床榻之间,都偏爱慧贵妃那样骨肉匀称,娇媚可口的美人。 如今洛神服一上身,皇后似乎摆脱了些什么,那些显得过于深沉的东西随风而去,留在她身上的,仅有风流妩媚,洒脱自由。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且舞且歌,忽一阵大风吹起,衣带翩跹,似天上人也在观赏这场舞,在欣赏这位美人,因太过喜爱,所以想要将她接引上天,去往月宫与嫦娥作伴,一个歌一个舞,从此红颜不老,万古不朽。 忽然一只手从旁边伸出来,有些蛮横的将她扯向自己。 “皇上!”皇后惊讶地望向对方,脸上闪过一丝略带羞愧的红晕,作势欲拜,“臣妾失仪,请皇上恕罪!” 为她吹笛伴曲的众宫女也急忙放下自己手中的乐器,齐齐跪倒:“奴才恭请皇上圣安!” 弘历眼中暂时没了旁人,只有眼前的月宫仙子,他目光灼灼地看着皇后,笑道:“皇后不必忧虑,今日你的舞蹈,不会传扬出去。” “多谢皇上。”皇后有些腼腆的拢了拢耳畔落下的一缕鬓发,“是臣妾一时兴起,考虑不周,险些闹出笑话来了!” 喜欢一个人的时候,连她的一个小动作都觉得可爱,弘历此刻正是这样的状态,他亲手为皇后收拾了一下有些凌乱的鬓发,温柔笑道:“朕从未见皇后如此装扮,却是显得出尘脱俗,清丽逼人,与往日截然不同。” 皇后的脸也红了起来,她与弘历举案齐眉,堪称帝后典范,只不过彼此之间更像家人,而非情人,这样动听的情话,她只在梦里听过,何曾听他亲口说过。 见她露出这样难得的小女儿姿态,弘历心中更觉热烫,挽着她的手朝寝殿内走去,笑着说:“来来,外头风大,皇后随朕进去,跳给朕看,跳给朕一个人看……” 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大伙心知肚明。 被落在院子里的几名宫女这才抱着乐器起身,从左到右,分别是魏璎珞,明玉,尔晴,珍珠…… “皇 上今晚八成是要宿在长春宫了。”明玉狠狠一笑,“那舒贵人给咱们使绊子,咱们就截她胡,让她在养心殿围房等到天亮吧!” “璎珞姐姐,全都被你料中了。”珍珠用更加敬仰的目光看向魏璎珞,“皇上听了长春宫有仙女的传言,真的耐不住好奇过来看了,一看之下,就不走了。” 魏璎珞笑了笑,也不居功自傲,只是用温柔的目光望了下寝殿的方向,似皇后的得偿所愿,就是她的得偿所愿。 “忙了一天,大伙也累了吧,都回去休息吧。”魏璎珞对众人道,“我出去一趟,李公公还在外面等消息呢。” 她走后,珍珠还在不停的夸她。 “说起来,这次能成,还要多亏璎珞送给皇后娘娘的裙子。”珍珠有些兴奋的过了头,絮絮叨叨个不停,“竟跟画里的洛神服一模一样,且穿在皇后娘娘身上,分毫不差,贴身无比……” “所以这裙子定是提前半个月,甚至一个月就开始做的。”尔晴的声音冷不丁响起,望着魏璎珞离去的方向,她眼神复杂道,“你们以为她是一时兴起?错了,她早为今天做准备了。” 明玉与珍珠吃了一惊,明玉呐呐半天,才道:“照你的意思……她早就想好帮娘娘去截胡了?” 尔晴噗嗤一笑:“你这傻瓜,璎珞是想帮娘娘留住皇上,早日生下嫡子!不截舒贵人的胡,也要截慧贵妃的胡,只不过这舒贵人形事太过嚣张,正巧撞在她的枪口上,才有了今夜的枯守一夜。” 养心殿围房,红烛烧了半宿,终于燃尽了。 纳兰淳雪裹着红锦被躺在床上,觉得身上这床棉被会吸血,她的血流尽了,她的身体阵阵发冷。 “贵人。”一名太监的声音随着门开声响起,“是时候了,回吧。” 等了半晌,里头一点声音都没有,太监无法,只得将自己刚刚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不。”屋子里终于响起一个沙哑的声音,纳兰淳雪盯着黑洞洞的天花板,喃喃道,“我不回去,我要在这里等着,皇上会来的。” 直至天明,皇上没有来。 第六十二章 余波未了 满怀期待而来,灰溜溜的离开。 天地一片灰暗,纳兰淳雪觉得自己迈出的每一步都像踩进了泥潭里,一步一步,又沉又重。 路过御花园时,见几个小宫女在里头且歌且舞。 一个小宫女将自己的裙摆向上一扬,作飘飘欲仙状,全不知在外人眼中,笨手笨脚的似只鸭子,她略显得意的问自己的同伴:“怎么样,你说这样像洛神吗?” 另一个小宫女打笑道:“像啊,就差一条流仙裙了,改天求长春宫的璎珞也帮你做一条!” 纳兰淳雪原本没将这两人放在心上,直到回了景仁殿,她的贴身宫女冬枣迎上来,扶她回寝殿的路上,低声对她道:“主子,奴才打听清楚了,听说是皇后娘娘扮作洛神,留住了皇上,才害得娘娘空等一夜!” 脚步一顿,纳兰淳雪想起了锦被中一点一点绝望的自己,想起了御花园中搔首弄姿的那两个小宫女,恨意满满填满她的双眼,她胸膛鼓动片刻,忽然压低声音,对冬枣道:“去一趟储秀宫,替我向慧贵妃递个口信,就说后天太后要从畅春园回来了,我有办法让皇后彻底失了太后欢心,在贵妃面前,永夜抬不起头来!” “是!”冬枣很快去而复返,带回了慧贵妃的回复,短短九个字——本宫再给你一次机会。 后天,御花园中,阳光明媚,百鸟齐鸣。 一名庄严肃穆,手缠佛珠的老妇人行在最前头,皇后恭顺的搀扶着她的手,其余宫妃连搀扶的资格都没有,只能毕恭毕敬的跟在后头。 这妇人正是当朝太后。 太后拍了拍皇后的手:“在畅春园礼佛,难为皇后两头兼顾,这段时日,辛苦你了。” 皇后柔声道:“管理后宫、侍奉太后是臣妾的本分,臣妾不敢居功。” 两人之间闲话家常,却不料慧贵妃忽然嘴角一瞥,插进来一句话:“太后有所不知,皇后品行高洁,蕙质兰心,宫中女子皆以她为榜样,人人效仿皇后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以期获得皇上的青睐呢!” 魏璎珞闻言一愣,忍不住死死盯着对方,这话怪里怪气的,难不成对方又要作妖? 端庄媳妇跟妖冶媳妇之间,太后也如寻常人家的婆婆那般,更加偏爱前者,当即笑道:“皇后本就处事公正,端庄得体,满宫上下妃嫔若都学到皇后三分,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太后,臣妾担不起这样的称赞……”皇后忙 自谦道。 “不必自谦。”太后笑吟吟打断她,“我是最知道你的!皇上勤劳宵旰,事必躬亲,难免顾不上照顾自己,而后宫之事头绪纷繁,人员庞杂,也全靠你悉心打理。如今皇上能专心国事,宫中上下和睦,都是你的功劳。在我心中,世上再没有人比你更妥贴了!” 似是不喜皇后独占鳌头,慧贵妃又插进来道:“对了,先前送去的佛塔舍利,太后可还喜欢?” 太后信佛,不然也不会连身上的衣裳都熏了檀香味,那舍利更是她寻了多年之物,一朝得偿所愿,也不会忘记挖井人,立时问道:“那位送佛塔舍利的纳兰贵人呢?” “舒贵人。”慧贵妃侧身一让,“上前来吧。” 纳兰淳雪忙快行几步,走到太后面前:“嫔妾恭请太后圣安!” 太后上下打量她,因其生得端庄贤淑,与皇后颇有几分相似,故而在外貌上就很得她老人家喜欢,兼之佛舍利之故,就又多添了三分喜爱,太后点点头道:“能寻到佛家舍利,说明与佛祖有缘,没想到还是这么一个标致的女孩儿,来,过来我身边。” “是,太后。”纳兰淳雪从善如流,搀扶上太后的另外一条胳膊,走到岔路口的时候,有意无意的引着太后走向右边,“太后,前面就是延晖阁,阁前的牡丹花儿都开了,不如过去赏一赏。” 将她的话听在耳里,将她的动作看在眼里,魏璎珞愈发觉得不对劲。 总觉得一切都显得太过刻意…… “啊!!” 骤然之间响起一声惨叫,魏璎珞一抬头,竟见一名宫女从延晖阁高处落下,咚的一声巨响,人影淹没在牡丹从中。 “芝兰!”几乎是人影落地的一瞬间,慧贵妃大喊一声,“快去看看!” “是!”芝兰迅速冲了过去,魏璎珞见此,目光一闪,也跟着冲了过去。 两人几乎是同时冲到牡丹从旁,只见一名宫女软绵绵地瘫倒在地,魏璎珞上前一摸,没摸到呼吸脉搏,她顿时倒退了半步。两名宫女在楼上探头探脑,满脸惊慌之色,低语中夹杂着“皇后”、“扮装”之类的词。 不远处,已经传来刘姑姑的呵斥:“快!都过去看看,到底出什么事了!” 芝兰一把推开抱住自己的明玉,冷笑道:“出这么大事儿,就算你拦着我,也是白费心思!” 魏璎珞盯着宫女的尸体,抿了抿唇。 一群人浩浩荡荡走到延晖阁下,纳兰淳雪立刻说:“太后,就是这!”所有人都看见了那具尸体,尸体面上还盖着一方手帕,太后脸色大变,质问:“这儿究竟出了什么事?” 魏璎珞镇定地回答:“回禀太后,因她从高处坠亡,面容严重受损,为防吓着主子们,才特意盖上了帕子,至于因何坠落,奴才还未来得及询问。” 刘姑姑眼睛一扫两名宫女,厉声道:“你们是延晖阁的宫女?” 两名宫女扑通一声跪下,一人仿佛鼓足勇气才道:“奴才三人都是延晖阁的洒扫宫女,刚才正在闹着玩,谁知她脚下踩空从高处坠落!奴才猝不及防,来不及抓住她,才会……” 太后脸色冰冷地说:“这是一条人命,一句轻飘飘的闹着玩三个字,是否过于儿戏!” 纳兰淳雪向两名宫女使了个眼色,道:“太后说的是,你们三人既然当值,就该好好办差,为何在这里嬉闹,还不从实招来!” 那宫女会意,答道:“太后恕罪,最近宫里风行扮装游戏,人人都爱学古典美人的模样嬉戏,奴才等人也是一时贪玩,才会闯出弥天大祸!” 另有一名宫女也附和:“是啊太后娘娘,奴才不是有意的,求太后恕罪!” 皇后脸色微微一变,尔晴心中焦急,欲言又止地看向皇后。 太后面露疑惑:“什么扮装游戏?” 那宫女悄悄看了皇后一眼:“是、是从长春宫流传出来的,皇后娘娘她——” 魏璎珞忽然接话道:“回禀太后,据奴才猜测,刚才这宫女是在扮演杨贵妃的醉态,不慎从延晖阁顶端坠落,至于为何要扮杨贵妃,大约是贵妃娘娘一曲贵妃醉酒过于动人,宫女们才纷纷效仿吧!” 太后已有了怒意:“贵妃醉酒?怎么,慧贵妃在宫里唱戏么?” 慧贵妃立刻斥道:“狗奴才,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本宫何时让宫女们效仿了?” 魏璎珞微微一笑,谦卑垂下头应道:“贵妃娘娘自然不必言传,只需身教便可,储秀宫内,每日胡琴不断,京戏一出接着一出,今儿是长生殿,明儿唱霸王别姬……尤其是娘娘的贵妃醉酒,唱得出神入化,身段更是柔美极了,深受皇上喜爱!宫女们心中生羡,想要效仿娘娘,博得君王宠爱,也是人之常情,明玉,你说是不是?” 明玉陡然醒过神来,连忙答道:“是是是,太后娘娘,昨天奴才还瞧见别人学虞姬呢! ” 魏璎珞叹了口气,道:“贵妃娘娘别怪奴才多嘴,霸王别姬有亡国之兆,娘娘还是唱杨贵妃的好!” 明玉装模做样地训道:“叫你没事多读书,谁说杨贵妃好,杨贵妃在马嵬坡香消玉殒,大唐国运于安史之乱衰败,也不吉利!” 太后已经气得脸色发青,盯着慧贵妃一言不发,慧贵妃心中恐惧,微微发抖。 纳兰淳雪也恼怒万分,道:“扮装分明是从长春宫传扬出来的,怎么变成贵妃娘娘的不是,魏璎珞,你可不要随便攀诬贵人!” 魏璎珞一脸茫然地说:“可是皇后娘娘又不会唱贵妃醉酒,更没当众扮过杨贵妃,此事与她何干?储秀宫的小戏台,天天唱戏,人人听得见!” 太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好了,都别吵了!皇后,这扮装风气,究竟从何而起!” 皇后一脸犹豫地开口:“太后娘娘,臣妾……” 魏璎珞微微一笑,自信地接口道:若太后娘娘允许,奴才证明给大家看!” 纳兰淳雪冷笑一声,问:“你能有什么证据?” 魏璎珞走到尸体面前,一下子揭开了帕子,众人看了过去,尸体的面部一块儿红,一块儿黑,鲜血中明显混了油彩,显得面目狰狞。 纳兰淳雪大惊失色:“怎么会这样!” 慧贵妃猛然看向芝兰,芝兰垂下头去,不敢看慧贵妃的脸色。太后扫了慧贵妃一眼,沉声道:“回宫!” 众人立刻簇拥着太后,浩浩荡荡地离开。 第六十三章 仙女不思凡 慧贵妃咬紧牙关看向皇后,怒极反笑,道:“皇后娘娘,你可真是养了一条好狗啊!”言罢,云袖一甩转身离去,纳兰淳雪和芝兰急忙跟上去。 延晖阁前只剩下长春宫的人,尔晴拍了拍胸口,擦着冷汗问:“璎珞,刚刚我的心都快从胸膛里跳出来了,到底怎么回事?” 魏璎珞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答道:“这些日子里,宫中盛行扮装游戏,已到了人人效仿的地步,今日皇后陪着太后游园,偏偏发生坠楼事故,便让明玉便拦着芝兰,我先一步赶到,发现宫女已楼身亡,我见她妆容艳丽,听楼上二人提到皇后娘娘,芝兰又如此积极,让人不得不怀疑是贵妃暗中设计!“ 尔晴恍然大悟:“所以,你才抢先把贵妃拖下水?那宫女脸上的油彩,又是从何而来?” 魏璎珞微微一笑,指了指旁观挂满浆果的灌木,她手掌上还有干涸的浆果汁,道:“这哪儿是什么油彩,不过是浆果汁液,好在宫女坠落,脸上到处是血,旁人不会细看,才能蒙混过关!” 明玉皱起眉,问:“等等,贵妃怎么知道宫女会坠落,特意引太后来看呢?” 魏璎珞冷笑一声,道:“世上可没有未卜先知的人!那三人本就是延晖阁洒扫宫女,应该对阁非常熟悉,好端端的怎会从高处坠落?出事之后,那两人在楼上磨磨蹭蹭,下了楼更不见伤心之态,这正常吗?所以,她们不是闹着玩,是蓄谋已久,直接推人下楼!” 明玉倒抽一口冷气:“你的意思是——慧贵妃用一条人命来嫁祸皇后娘娘!” 魏璎珞点点头,神色凝重地说:“不光是她,还有舒贵人参与!” 明玉情不自禁地拍了下巴掌,赞叹道:“璎珞,你总算做对了一件事!要是娘娘被构陷成功,咱们长春宫可要倒大霉了!” 几人犹在庆幸,却听皇后隐有怒意地开口道:“你们两个差点闯祸,竟不思悔改,依旧心存侥幸,本宫实在太放纵你们了!”言罢,她看也不看璎珞几人,转身便走。 三人面面相觑,急忙也快步跟上,明玉压低声音问:“娘娘怎么了,分明顺利过关,怎么娘娘反而生气了?” 魏璎珞也一脸困惑,小声问:“尔晴,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尔晴看了看明玉,又看了看璎珞,叹了口气,道:“说起来是聪明人,其实是两个呆子!” 皇后这一场气,忽如其来,迟迟不去,回长春宫一直不肯用饭, 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夜色已深,皇后坐在榻上,不言不语,桌上的饭菜已经凉了。 魏璎珞悄悄搬来一张小几放在皇后面前,放了蒲团,又拿来香炉,特意点着了香,面对皇后跪了下来,口中念念有词。 皇后忍不住睁开眼睛,一看璎珞正念念有词,忍不住问:“你干什么呢!” 魏璎珞一脸认真地捧着香祷告:“皇后娘娘就像天上的仙女,美貌端庄心地善良,可是仙女今天生气了,璎珞要拜一拜,请仙女为凡人指路,告知我等,到底错在何处?” 皇后扑哧一声笑了。 魏璎珞闭眼默念:“便是真做错了事,请仙女大慈大悲,宽恕我等,从今以后一定谨言慎行,不再犯错!” 皇后伸手敲了敲魏璎珞的额头。 魏璎珞立刻爬起来,小心翼翼地问:“娘娘,您不生气啦?” 皇后蹙起眉,说:“本宫不是在怪你们,是在怪自己。” 魏璎珞一脸疑惑。 皇后轻声道:“明玉她们一直好奇,为何本宫出嫁后变得古板谨慎,因为女子要承担生育子女、侍奉公婆、操持家务的重担,若整日沉迷歌舞,耽于享乐,于丈夫、家族都是祸事,古来飞燕合德、杨玉环,虽都是倾国美人,却因举止轻浮、德行有亏,一直为后人诟病。” 魏璎珞一脸不以为然地说:“没了绝色美人就能江山永固?要奴才说,正因有了真美人,才试出假英雄,历朝历代丢了江山,不是怪臣子奸邪,就是怪妖妃祸国,怎么不说床太软,鞋歪了,心情不好,江山丢啦!” 皇后忍不住又笑起来,嗔道:“你呀,满口歪理,还振振有词!本宫是皇后,应端庄自持,谨言慎行,以为六宫之表率!可一时忘形,竟怀念起闺中的自由与快乐,穿上洛神的流仙裙,跳起了逾矩的舞,使得宫中竞相效法,一时风气大变,才会酿成大祸!” 魏璎珞急了:“娘娘,这分明是慧贵妃的错——” 皇后摇头,伸手点住魏璎珞的唇,正色道:“不,本宫先行差踏错,才给对方可趁之机,本宫问你,今日仅仅是一条人命吗?本宫身为女子,不能开疆辟土、保家卫国,管理好后宫,让君主没有后顾之忧,是我唯一能为国家、为百姓做的事,承担皇后的职责,比赢得皇上的宠爱更重要!所以璎珞,谢谢你做的一切,但本宫是大清的皇后,永远别忘了这一点!” 魏璎珞眼眶 一酸,忽然想要流泪,为她心目中的仙女,不能再穿上仙女的羽衣。 第六十四章 毒药 储秀宫这次陷害皇后不成,还被太后下令拆了戏台,可谓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气焰不复往日嚣张,宫中都暗中在看笑话。 但长春宫的人明白,慧贵妃绝不会善罢甘休。 这日魏璎珞从绣房出来,忽然遇上芝兰,两人目不斜视,错肩而过的瞬间,芝兰问:“魏璎珞,你想知道阿满的死因吗?” 魏璎珞猛然转身。 芝兰微微一笑,道:“今夜三更,你一个人到储秀宫来,记住,若事情传扬出去,你就一辈子也别想知道真相了!” 月白云淡,风中有隐隐花香,夜色中的储秀宫华美辉煌。魏璎珞跟着芝兰走入正殿,向主位上的二人行礼:“奴才给贵妃娘娘、舒贵人请安。” 慧贵妃掩唇一笑,道:“魏璎珞,本宫刚刚还在和舒贵人打赌,赌你敢不敢来。” 魏璎珞神色平淡地问:“奴才斗胆问一句,是贵妃娘娘赢了,还是舒贵人赢了?” 慧贵妃脸一沉,冷冷道:“本宫素来讨厌伶牙俐齿的人,尤其是你,坏了本宫多少好事!不过,你能单枪匹马来储秀宫,也算是胆量过人。” 魏璎珞故作害怕,说:“璎珞毕竟胆小,来储秀宫之前留书一封,若一个时辰内回不去,便只好请皇后娘娘来接人了。” 慧贵妃嗤笑一声,摆了摆手,懒洋洋地说:“好啦,本宫请你来,是要让你看一个人!”她话音一落,一名小太监被推出来,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在魏璎珞身边跪下。 魏璎珞兴致缺缺地看了那小太监一眼,问:“他是谁?” 小太监战战兢兢地回答:“奴才是御花园的洒扫太监小章子。” 纳兰淳雪满怀恶意地说:“小章子,说说你在正月初十那天晚上,到底看到了什么!” 魏璎珞脸色骤变。 小太监瞥了魏璎珞一眼,胆怯地回答:“那晚皇上在乾清宫招待宗室,御花园的管事们都躲懒打牌去了,就剩下奴才一人看守,后来听见假山那儿有动静,就悄悄过去了!” 魏璎珞不复刚刚的镇定,急切地问:“你看到了什么!” 小太监颤着声音回答:“奴才亲眼看见,璎宁姐姐被一个人拖入假山……” 魏璎珞忽然爆呵:“你为什么不救人!” 小太监吓坏了,向后一瘫,道:“奴才不敢……那人、那人……” 魏璎珞揪住小 太监的衣襟,问:“那人到底是谁!” 小太监被勒地难受,大叫道:“是富察傅恒,富察傅恒!” 魏璎珞一脸愕然,手中一松,片刻后,她反而笑了,点点头,说:“故事编的不错。” 纳兰淳雪皱起眉,问:“你以为我们是编故事骗你?”魏璎珞恢复了平静:“姐姐的事,我入宫的目的,张嬷嬷最清楚!我今天去绣房看她,却遇到了芝兰,然后芝兰就说知道我姐姐的事情,不是太奇怪了吗?你们是从张嬷嬷身上得知我的秘密,想要借机嫁祸富察傅恒,逼我为储秀宫所用,对不对?” 大殿内一片寂静,小太监张着嘴,似乎吓呆了。 慧贵妃轻笑一声,打破了沉寂:“魏璎珞,你以为证物只有一件玉佩吗?” 魏璎珞心中一紧,问:“娘娘这是什么意思?”纳兰淳雪看向小太监,命令:“拿出来吧!” 小太监颤巍巍地从怀里取出一条朝带,托在魏璎珞眼前,说:“奴才在假山捡到了这条朝带,一定是对方走得太急,没顾上——” 魏璎珞一把夺过朝带,上面绣着与玉佩同样的满文,她瞬间攥紧了朝带。 慧贵妃得意地说:“富察傅恒,一块玉佩还能说是巧合,如今连朝带都有,这可是一等侍卫贴身之物,难道也会随便遗失吗?” 魏璎珞攥紧了朝带,目光闪烁不定。 纳兰淳雪立刻趁热打铁,也道:“富察傅恒玷污了阿满的清白,端庄贤良的皇后娘娘为了维护亲弟弟的名誉,便将这个可怜的宫女逐出了宫,仅仅是这样,她还不放心,若这宫女出去乱说,必定会影响富察家的声誉!为了永绝后患,索性——” 魏璎珞厉声道:“够了!” 纳兰淳雪笑吟吟地说:“瞧你,我还没说什么呢,就气得浑身发抖,我也理解你,千辛万苦入宫,就是为了寻找杀姐仇人,却成了仇人手里最好的一把刀!那一对伪善的姐弟,不定在背后如何嘲笑你,说你是多么愚蠢,竟认贼为主!” 璎珞冷冷盯着慧贵妃,问:“贵妃到底想让我干什么?” 慧贵妃语气蛊惑地道:“皇后最擅长的就是惺惺作态,靠那张端庄贤良的脸欺骗天下人,如今,你已经知道了真相,本宫希望,你为本宫效力!” 魏璎珞问:“如何效力?” 纳兰淳雪伸出手,递给璎珞一包药,道:“皇后如此愚弄、欺骗你,难道你不想报复 吗?只要将这包药放入皇后日常饮食之中,便可神不知鬼不觉杀了她!” 璎珞一怔,难以置信地问:“你要我毒杀皇后?” 纳兰淳雪轻蔑一笑,问:“怎么,你害怕了?皇后是傅恒最大的靠山,为了维护自己的亲弟弟,不惜杀死无辜的阿满!可怜阿满先是失贞,被逐出宫,最后被人活活勒死,为家族所唾弃,这一切的不幸,都是皇后姐弟造成的,你竟还心慈手软!” 璎珞指尖一颤,接过了药包。 次日,长春宫,傅恒前来探望皇后,魏璎珞在茶房中准备茶水,珍珠从后面走过来,问:“璎珞,茶好了吗?” 魏璎珞笑道:“好啦。”言罢,她端起托盘与珍珠出了茶房,到正殿前,正遇上纯妃带着玉壶过来,两人立刻停步问安:“奴才给纯妃娘娘请安!” 纯妃微微一笑,道:“免礼。” 珍珠问:“纯妃娘娘,您来拜见皇后娘娘吗?奴才先进去禀报!” 纯妃看了一眼大殿方向,摇头道:“不必了,富察侍卫在正殿,本宫还是先回避,待晌午再来看望娘娘!” 珍珠魏璎珞称是,从纯妃身边经过,一阵风吹来,拂过璎珞衣袖,带起一阵香风,魏璎珞毫无察觉地走了过去。纯妃猛然回过头来,露出惊异之色。 两人走入正殿,放下茶水点心。傅恒的目光似有似无地绕着魏璎珞打转,皇后清咳一声,道:“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没事不要到长春宫来,皇上给的恩旨,不是让你随意浪费的。” 傅恒笑着说:“皇后放心,这次是额娘让我来的,她去护国寺求了一道平安福,托我务必带进宫来。” 皇后无奈地叹了口气,道:“额娘真是,从隆福寺、护国寺到广化寺,她到底要跑多少寺庙,求多少张平安符!” 傅恒嘴甜如蜜地说:“为了姐姐,额娘就算跑细了腿,也是心甘情愿的。” 皇后笑起来,又是宠爱又是责怪地说:“哪儿学的油嘴滑舌?” 傅恒端起茶杯笑而不答,他抬眼中望见魏璎珞一直盯着自己,不由冲她微微一笑。 魏璎珞也回了一个笑。 傅恒正要饮茶,门口忽然传来一声断喝:“不要喝!”纯妃一阵风似地进了门,二话不说,上前劈手打翻了茶杯。 瓷杯在地上摔地四分五裂,傅恒吃惊地看向纯妃,问:“纯妃娘娘!这是做什么!” 皇后也一脸惊讶:“纯妃,怎么了?” 纯妃猛然转向魏璎珞,用手一指,陈胜道:“你们应该问问,她都干了什么?” 魏璎珞神情平静如常,问:“纯妃娘娘,此言何意?” 纯妃走到魏璎珞面前,轻轻一嗅,确定了自己的想法,道:“慧贵妃为博圣宠,寻来透肌香身丸,每日含服,非但浑身香气馥郁,就连穿过的衣裳、呆过的房间也都香气袭人,为防她人争宠,她严禁宫人效仿,魏璎珞,你的身上为何会有这种香味!” 皇后看了一眼魏璎珞,道:“纯妃,应该只是偶然染上了……” 纯妃摇头,恨铁不成钢地说:“娘娘,你我每日都会与慧贵妃见面,何曾染上过香气?只有一种可能,魏璎珞去了储秀宫,还呆了很长时间!因为储秀宫的香炉内,熏了同样味道的香,才会迟迟不散!如今长春宫与储秀宫水火不容,魏璎珞去储秀宫干什么?” 傅恒抿紧了唇,深深望向魏璎珞。 尔晴一把抓住魏璎珞的手臂,焦急地说:“璎珞,你解释呀!” 纯妃满眼失望,她恨恨道:“她无话可说!刚才闻到她身上的味道,我不敢确定,便命玉壶去她房里搜查,竟找到了这个!”言罢,纯妃伸出手,是一只空药包。 皇后声音微颤,问:“这是什么?” 纯妃道:“我检验过,这是装过鸩毒的药包,里面已经空了!” 第六十五章 龙子龙孙 珍珠倒抽一口冷气,不敢置信地望着魏璎珞。 傅恒定定望着璎珞,认真地问:“璎珞,我不相信别人的话,你自己说。你——想杀我吗?”魏璎珞冷冷一笑,快步走到皇后面前,抬起皇后面前茶杯,一饮而尽。 傅恒一个箭步冲上去,死死扣住她的手腕,问:“你干什么!” 魏璎珞微微一笑,推开他的手,亮出杯底给众人看,道:“证明给你们看,现在行了吗?” 傅恒心中一松,皇后笑道:“不用这样,本宫没有怀疑过你。” 魏璎珞心中一暖,点点头,道:“谢娘娘,慧贵妃昨夜是召我入了储秀宫,也让我鸩杀您,她告诉我,姐姐阿满是被傅恒玷污,您为了掩盖罪行,将我姐姐逐出皇宫,并派人暗杀!” 皇后握紧了拳头,一脸愠色,道:“璎珞,本宫从未做过!本宫也相信,傅恒绝不是这样的人!” 魏璎珞对皇后展颜一笑,道:“皇后娘娘,璎珞不是瞎子,能够判断是非,您教导璎珞书法绘画,尽心尽力,远超主仆之情,我再是非不分,也不至于任对方说什么,就信什么。” 纯妃松了口气,歉然道:“是我错怪你了。” 皇后担忧地问:“璎珞,这件事情,你为什么不早说?” 魏璎珞沉默片刻,道:“此乃个人私仇,不敢搅扰皇后。” 皇后不赞同地说:“可本宫能够替你追查——” 魏璎珞摇了摇头,坚定地说:“多谢娘娘好意,璎珞自有方法查出真凶,还有差事,先告退了!” 傅恒急忙说:“皇后,我也还有事要处理,先告辞了!”言罢,立刻追着璎珞而去。 纯妃看着魏璎珞与傅恒先后出大殿的身影,回过头来望向皇后,神色凝重地说:“娘娘……魏璎珞行事偏激,举止莫测,这样的人……最好不要留在身边,以防后患无穷!” 皇后偏了下头,不以为然地说:“纯妃,璎珞心性的确有些偏激,但她跟着本宫读书习字,已变得日渐沉稳。本宫相信,她天性正直,又是非分明,应当有人好好栽培,更何况,关于此事,本宫问心无愧,为什么要将她调走?” 纯妃还想再劝:“可是——” 皇后摆了摆手,道:“不必多言,本宫心意已决。” 魏璎珞快步走到院中,傅恒追上来,伸手就要拉她,低声下气地念她的名字:“璎珞……” 魏璎珞转身将朝带丢在他脸上,气急败坏地说:“现在你还敢说,此事与你无关!” 傅恒抓住朝带,面色变了又变,终于问:“璎珞,你相信是我做的吗?” 魏璎珞冷着脸说:“我要认定是你所为,还站在这里跟你废话作什么!”傅恒神情立刻柔软,开心地说:“谢谢你相信我。” 魏璎珞却别开眼,道:“就算不是,你也不是全然无辜,玉佩可以无意中丢失,朝带是寸步不离,怎会无缘无故丢在御花园,除非是宽衣解带!我猜测,正月初十那一日,有人换上你的衣服,进了御花园!他若是宫中侍卫,就不必换衣,换衣的目的,正是为了避开巡逻之人!所以,此人必定就是乾清宫赴宴的宗室!至于慧贵妃找到的小太监,畏惧那御前侍卫的名头,不敢轻易靠近,根本没看见是谁!所以,她顺理成章引导我相信,朝带的主人,就是凶手!” 傅恒神情紧张,立刻握住魏璎珞的手,道:“够了!璎珞!” 魏璎珞却一把甩开他的手,定定地看着他,像是要望进他的心底,问:“依你今日的权势地位,连怡亲王都不放在眼里,何况寻常宗室!我真的很奇怪,到底是谁能让你不顾名誉也要保护他!” 傅恒摇了摇头,道:“璎珞,我不是在保护他,而是在保护你。” 魏璎珞嗤笑一声,嘲讽地问:“保护我?” 傅恒的声音喑哑,道:“继续追查下去,会牵扯出更多恩怨,我不愿你遇到任何危险。” 魏璎珞深吸一口气,道:“富察傅恒,我就问你一句,这个人到底是谁?” 傅恒定定望着她,眼中满是痛苦与愧疚,他说:“对不起。” 魏璎珞转身便走。 似乎置身于一片大雾里,本来以为雾中有人可以拉着手一起走,但终于还是只剩自己一个人。魏璎珞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忽听人问她:“璎珞姑娘,您这是去哪儿啊?” 魏璎珞回神,见是德胜等人捧着一摞茶盘等物经过,扬起笑脸道:“我去内务府领东西,你急匆匆带人去哪儿?” 德胜笑着说:“皇上一时兴起,在重华宫办茶宴,邀请了亲王贝勒一块品茶,奴才紧着去布置!” 魏璎珞心中一动,问:“亲王贝勒?” 德胜道:“是啊,能参加重华宫茶会的,那都是宗室里地位显赫的人物!哎呀,不能多说了,您给皇后娘娘带个好,就说 奴才改日去向她问安!” 璎珞含笑点头,目送德胜远去,自言自语:“重华宫……” 重华宫中,凤子龙孙济济一堂。但再凤子龙孙,也是人,是人,就免不了说长道短。 允禧吃了个葡萄,叹息道:“怡亲王都倒了霉了,弘昼怎么还好好的呢?” 弘瞻莫名其妙地问:“五哥怎么不能好好的了?” 允禧神秘地说:“你还不知道哪,弘昼打了一副棺材,让妻妾、家仆为他哭灵,他自己呢?翘着二郎腿,坐在大堂上,一边听人家嚎啕大哭,一边哈哈大笑,你说他是不是疯了?” 门外忽然传进一阵大笑,一男声道:“世上哪儿有活一百岁的人,又有什么好忌讳的!”众人吃了一惊,弘昼已经晃着折扇,举止潇洒地走了进来。 弘瞻奇道:“五哥,你真给自己打了副棺材啊?” 弘昼笑吟吟地说:“我要提前享受一下身后的尊荣啊,顺便看看大家谁哭得最惨,谁对我最真心!” 福彭将酒杯往桌上一拍,正要训斥弘昼,突然听见弘历问:“人都到齐了吗?”众人立刻收敛态度,一起行礼:“奴才给皇上请安。” 弘历摆了摆手,微微一笑,道:“今日是家宴,在座诸位都是骨肉至亲,何必多礼!各人就位”说完,又看向弘昼,温声问:“你又闯祸了?” 弘昼一脸无辜地笑答:“哪儿能啊皇兄,弟弟我一直记着你的话,勤勉办事,好好做人!” 众人都是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弘历看在眼里,只是微微一笑,道:“上茶吧!” 茶盘托上来,给每位宗室都上了一盏茶,佐以饽饽点心。 弘昼掀开茶盖,咦了一声,问:“这是什么?” 弘历答道:“以雪水沃梅花、松实、佛手,再加上龙井,谓之三清茶。” 众人端起茶盏品味,都露出赞赏之色。 弘昼却犹疑地说:“皇兄,听说松实和佛手混合,容易生毒啊!” 弘历好笑地问:“这又是从哪儿来的怪话!” 弘昼哈哈笑了两声,道:“昨儿躺在棺材里的时候,阎王爷告诉我的!” 弘历瞪了他一眼,训斥:“安心喝你的茶吧!” 弘昼笑嘻嘻地抓起茶杯一饮而尽,片刻之后,脸色却白了,嘴唇颤抖不已,浑身如同打摆子。 弘瞻吓 了一跳,问:“五哥,你怎么了”弘昼两眼一翻,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弘瞻冲上去,用力推弘昼,弘昼不停地抽搐。众人惊疑不定,弘历一下子站了起来。 弘瞻急了,道:“难道松实和佛手混合真的有毒?快吐出来!” 所有人都吓坏了,一个个忙着抠喉咙,拼命想把喝下去的茶吐出来,福彭夸张地捶打自己胸口。允裪拼命压舌根,哇地一声,服用的茶水、点心,直泻而下。允禧更夸张,拿着勺子就往喉咙里伸。 弘历反而不急了,眼皮都不掀,静静坐着吃饽饽。 正在一片混乱的时候,弘昼直挺挺地坐了起来,满脸迷茫之色,问:“你们怎么了?” 允裪昂起脖子,不敢置信地问:“你不是被毒死了吗——” 弘昼一脸使坏的笑,道:“三清茶味道太好,我一时忘形,竟险些犯了癫疾!你们怎么回事,也都和我一样,犯病了吗?” 福彭勃然大怒:“弘昼,你分明故意戏弄我们!皇上,弘昼简直荒唐到了极点,您不能不管了!”说完冲上去就要动手。 弘历厉声道:“全都坐下!”所有人呆住了。 众人被迫回到原位,都仇视地瞪着弘昼。弘昼摇晃着扇子,得意地扫视众人。 宴会之后,众人离开重华宫,夜里下起了滂沱大雨。弘昼走在最前,其它人走在背后,愤愤不平地嘀嘀咕咕。 原本走在最前面的弘昼突然转身,不怀好意地问:“你们又在商量什么坏主意,是不是想向皇上告我的状!” 福彭刚要开口,突然瞪大了眼,一副恐惧的模样,大声叫道:“你们看!” 弘昼不屑地说:“这一套老把戏我早就玩过了,想吓唬我啊,做梦!” 弘瞻浑身发抖地说:“五哥,不是啊!” 弘昼皱起眉回过头,一个闪电正好照亮了宫墙,宫女的身形影影绰绰出现在上面,就在弘昼瞪大眼的瞬间,宫女扭过头,披发覆面,面容看不真切,只扬起嘴唇,冲着他们微微一笑。 弘瞻转头就跑,其他人想也不想丢了手里的伞,没命一般地飞奔进了大雨中。 第六十六章 补偿 弘昼腿发软,只呆立原地,惊骇欲绝,喃喃自语:“是她……真的是她……” 藏在心底的阴翳与恐惧在这个瞬间拢住他,提醒他曾经做过什么。弘昼踉跄了两步,整个人跌入了泥水之中。再睁大眼一看,墙壁上的宫女已经不见了。他刚要松一口气,却见一双湿漉漉的绣鞋眨眼间到了面前,猛一抬头,对方只露出雪白的下巴、鲜艳的红唇,腰间系着一条梅花络子,在风中轻轻摇晃。 弘昼惊慌地大声叫嚷:“是你!我不怕你!不不要过来!你别过来!我什么都不怕!”他一边喊,一边抓起雨伞拼命挥舞着,不想让女鬼靠近。 风雨之中,忽然有个人抓住了他的手臂,将他拉了起来,傅恒说:“弘昼!弘昼!你清醒一点!” 弘昼恐惧得完全失色,大叫:“鬼!鬼!有女鬼!” 傅恒抹了把雨水,问:“在哪儿?”弘昼闭着眼指向墙:“就在那儿,在墙上!” 傅恒快步走到墙边,墙面非常平坦,看不出任何异样,他伸出手抚摸那一块地方,雨水冲刷之下,只余一点黏黏的物体。 海兰察快步走来,问:“怎么样,发现什么了?” 傅恒背过手去,不让海兰察发现他手上的粘物,面不改色地说:“暂时没有。” 弘昼冲上前来,不敢置信地用力去拍墙壁,一次又一次,如同疯魔地反复说:“就在这儿!刚才,就在你们来之前,有一个披发覆面的宫女,我亲眼看见了,就是她!怎么可能没有啊!你出来!你快出来啊!” 海兰察惊奇地问“:她?五爷,你说的是谁,难道你认识那女鬼?” 下一刻,弘昼的声音戛然而止。 傅恒按住弘昼的肩,道:“弘昼,刚才我已经检查过了,这只是一堵墙而已,什么都没有。” 海兰察也说:“五爷,一定是你看错了。” 弘昼一脸戾气地踹着墙:“刚才可不止我一个人在场,那么多人都亲眼看见了!” 傅恒大声说:“够了!” 海兰察吃惊地问:“傅恒,你怎么了?” 傅恒呼出一口气,道:“你先回去,我还有事要办!”言罢,傅恒头也不回地钻进了雨里。 雨停了。 傅恒在长春宫外等到了回来的魏璎珞,他目光沉沉如夜,问:“你去哪儿了?” 魏璎珞避开他的目光,答道: “心里闷,出去走走。” 傅恒沉默片刻,问:“刚才装神弄鬼的人,是不是你?” 魏璎珞云淡风轻地说:“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傅恒道:“我在宫墙上发现了粘胶,宗室们又说看见了鬼魂,很显然,那不是鬼魂,而是有人在墙上贴了能反光之物,才会照出所谓的鬼影,因是雷雨之夜,光线忽明忽暗,众人看不清楚,才会信以为真!” 魏璎珞扑哧一声笑了,终于看向傅恒,道:“反光?你说的是铜镜,镜子怎么贴在宫墙上,富察侍卫,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吧?” 傅恒拿出一枚琉璃片给魏璎珞看,道:“:不是铜镜,是琉璃片,我刚才去了内务府,你领用了琉璃片。” 魏璎珞好笑地说:“富察侍卫你真是误会了,我领用琉璃片,是为了替皇后娘娘替换宫灯上碎掉的琉璃,怎么会去装鬼吓人呢!侍卫尽快回乾清门去吧,免得引人口舌。”言罢,快步进了长春宫。 傅恒站在原地,语气压抑地哀求:“璎珞,不要贸然对弘昼出手!弘昼是皇上最亲近的兄弟,只要他不犯下谋逆大罪,皇上会一生宽容他!” 魏璎珞目毫不犹豫地进了门。 弘昼还站在那面闹鬼的宫墙前,自言自语道:“不可能,一定有问题。” 一只手猛然从背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弘昼吓地跳了起来,回头一看是傅恒,拍了拍胸口说:“你能不能别站在我背后,还嫌我受的惊吓不够啊!” 傅恒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问:“你在干什么?” 弘昼拍了拍墙,道:“昨晚我也以为是鬼魂作祟,但细细一想,这事儿不对,有人在装神弄鬼,意图挖掘过去的事儿!哼,等我抓住人,一定要把她抽筋扒皮!” 傅恒挑起眉,慢慢问:“你说的过去,是正月初十那一晚吗?” 弘昼整个人一僵,惊骇地瞪着傅恒。 傅恒的神色又沉又冷,道:“那一晚本该是我当值,但额娘病了,我不得不与人换班,衣裳朝带都留在了侍卫处,因为走得太急,连玉佩都忘了取下,当夜你去过侍卫处,换走了我的衣服,是吗?” 弘昼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傅恒——” 傅恒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不必说了,我不想听!你是不是想知道,昨天谁在背后搞鬼?”弘昼立刻说:“当然!” 傅恒平静地说:“我可以告诉 你,跟我来。” 魏璎珞一踏入正殿,就知不好,皇后正一脸担忧地望着她,弘昼在旁虎视眈眈,一个箭步冲上去来愤愤不平地说:“哦,原来是你在背地里搞鬼啊!”魏璎珞立刻后退了一步。 弘昼还要再逼近,傅恒抬手挡住他,皱眉道:“够了!” 弘昼不甘心地说:“昨夜她可是吓得我够呛,我这还没怎么的,你就这么护着她?” 傅恒严厉地说:“弘昼,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事!” 弘昼嘁了一声,后退一步,道:“我记得,平解决此事嘛!我答应你不再为难她,就绝不会出手!至于她姐姐……”弘昼一拍掌,太监捧来一只盖着红绸的托盘,弘昼拉开红绸,亮闪闪的金子照亮了大殿。 魏璎珞目光在金子上一扫而过,心中有了计较,问:“这是什么意思?” 弘昼嬉皮笑脸地说:“向你和你的姐姐致歉。” 魏璎珞冷冷问:“用金子?” 傅恒艰难地开口:“璎珞,弘昼当时是贪杯误事,一时失控,才会闯下大祸,弘昼!” 弘昼无奈地高举双手,道:“好好好,对不起,我醉得太糊涂,伤害了你姐姐,事后我也很后悔啊,还回头去寻过她!只是我为了避开侍卫巡逻,偷溜进御花园赏昙花,特意换了傅恒的衣裳,名不正言不顺,总不能大张旗鼓!等找到的时候,人已经出了宫!” 皇后皱起眉,不快地说:“弘昼,你可知道,阿满被逐出宫后便被人生生扼死。” 弘昼忙道:“我可以对天发誓,那不是我干的!我这人直来直去,真要杀人,根本不必偷偷摸摸,更别说伪装成自尽了!” 魏璎珞望着弘昼,冷声质问:“玷污一个宫女的清白,又与杀害她何异!我姐姐死了,连魏家的祖坟都进不去,只能葬在乱葬岗!” 弘昼立刻道:“我补偿啊!” 魏璎珞愤怒地问:“现在可是一条人命,你要怎么补偿?” 弘昼想了想,道:“魏姑娘,我纳了你姐姐,给她一个名分,这样行了吧!” 魏璎珞不可置信地说:“你说什么,纳了她?!” 弘昼仿佛想到了天大的好主意,一拍扇子道:“对啊!我纳了她,侧福晋是要上玉碟的,魏家还不够格,但可以做个侍妾嘛!这样一来,再也不会有人说她未嫁失身,怀疑她的操守了!” 魏璎珞定定望着弘 昼,突然冷笑一声,转身要走。弘昼奇怪地问:“哎,你去哪儿啊!” 魏璎珞刚出门,就撞上魏清泰,怔怔喊了一声:“爹……” 魏清泰并不看她,只是请安:“奴才给皇后娘娘、和亲王请安!” 皇后惊讶地看了魏璎珞一眼,才道:“免礼吧。” 魏璎珞问:“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魏清泰没开口,弘昼迫不及待地炫耀:“你爹不一直没找到好差事么,我亲自写了推荐信,今天就让他担任内务府的内管领,只要差事办得好,以后不怕没得升!” 魏璎珞看着魏清泰,神色复杂地问:“你同意了?” 弘昼在旁边补充:“已经走马上任了!” 魏璎珞短促地笑了一声,问:“爹,用亲生女儿的性命换取锦绣前程,感觉怎么样?” 魏清泰狠狠叹了口气,问:“璎珞!你还这样倔强,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你姐姐的魂魄无处可依吗!” 魏璎珞浑身一震,呆住了。 魏清泰满眼悲哀,道:“璎宁不是善终,又落下不清白的恶名,永远葬不进祖坟去,咱们家更是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可和亲王答应了,要迎璎宁的牌位入府!如此一来,魏氏全族再也没人敢非议,她泉下也可以瞑目了!” 弘昼又在旁边唧唧歪歪:“对啊,我一定会给她找个风水宝地,好好安葬,不叫她做个孤魂野鬼,也算是我诚恳致歉!” 傅恒担忧地看着璎珞,念了一声她的名字:“璎珞……” 魏清泰看着自己的小女儿,道:“璎珞,你若今日肯就此罢手,爹就原谅你当初的任性妄为,若你执迷不悟,爹也只好把你赶出家门,免得你再闯出祸来!你想想清楚,到底是一时意气重要,还是你姐姐的安宁、我们的父女之情更重要!” 魏璎珞咬了一下唇,不理会众人,反而看向皇后,向个小孩子在向心任的大人寻求庇护:“皇后娘娘,您一向教导璎珞宽容处事,这一次奴才想问问您,宽容可行吗?” 皇后深吸一口气,疼惜地看着她,说:“璎珞,本宫不是你,没办法代替你原谅一个人。” 魏璎珞低下头想了片刻,道:“奴才明白了。”她转头看向弘昼,说:“为了姐姐泉下得到安宁,和亲王,我可以原谅你,不过,你必须信守今日的承诺,永远不要忘了!” 弘昼笑地眼睛都眯起来,道:“这样才 对嘛!冤家宜解不宜结,从今往后,魏家也算我半个姻亲,魏大人的升迁,还有你年满出宫后的婚嫁,都包在我的身上!” 魏璎珞淡淡一笑:“如此,就多谢和亲王了!”说完,却像有点忍无可忍,转身就走,傅恒忙道:“璎珞!” 魏璎珞并不理会,快步离去。傅恒要追上去,皇后却道:“站住!” 傅恒不得不止步,回神看向自己的姐姐,疑惑地问:“皇后——” 皇后一脸怒色,问:“谁准你这样做!” 傅恒知道皇后在问什么,平静地回答:“姐姐,皇上对弘昼的偏爱信任,你都看在眼里,若璎珞执意要报仇,会落得什么下场?如今,璎珞肯放下仇恨,不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吗?” 皇后失望地说:“威逼利诱,不是君子所为。” 傅恒却忽然提高了声音:“我只要她平安!” 皇后一震,尔晴更是露出震惊的表情。 傅恒看和魏璎珞离开的方向,重复了一句:“哪怕她恨我、怪我,我也一定要她平平安安!” 第六十七章 复仇 弘昼以为女鬼的事情告一段落了,但偏偏老有人提醒他。他不耐烦弟回头说:“海兰察,我这好不容易摆脱皇兄,刚轻松会儿,你没事儿总跟着我干什么呀!” 海兰察一脸好奇:“五爷,那天的女鬼——” 弘昼挥舞着扇子,一脸轻松地说:“解决啦!” 海兰察惊讶地问:“你抓住女鬼了?” 弘昼意味深长地笑着说:“非但不是女鬼,还是个清秀佳人呢!”说到这里,他忽然看见魏璎珞从另一头走过来,忙笑嘻嘻地迎上去,喊了句:“小姨子!” 魏璎珞一愣,停下脚步行礼,道:“和亲王,您别寻奴才开心了。” 弘昼“啧”了声,正正经经地说:“怎么是寻你开心呢,你的确是本王的小姨子呀!” 魏璎珞扬起眉,问:“这么说,王爷当真认这门亲?” 弘昼盯着魏璎珞猛瞧,明显见色起意,嬉皮笑脸地说:“认,怎么不认!我如今日日被皇上拘着收心,咱们还能天天见面呢!” 魏璎珞一低头,侧身走了。 弘昼追了两步,道:“哎,我话还没说完,怎么就走了呢?” 魏璎珞站住,回过头笑了一下:“王爷不是每日进宫么,要说话,以后多的是机会。”说完,她快步离去。 弘昼的魂儿就被她的笑容勾走了,半天没回过神。海兰察的手指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喊魂一样叫道:“五爷!五爷!” 弘昼猛一拍扇子,回味一般地说:“漂亮,长得比她姐姐还漂亮!” 海兰察皱起眉,认真地说:“你说什么?五爷,我可提醒你,这姑娘千万碰不得!” 弘昼满不在乎地说:“不过是个宫女,有什么碰不得?只要我一开口,皇上没准儿就把人送我了。” 海兰察道:“五爷,傅恒可把她捧在心尖上呢!” 弘昼得意地笑起来:“那也要看人家选傅恒还是选我这个和亲王啊!”海兰察急了:“五爷,你这么办事儿,可太不地道!” 弘昼哈哈大笑,拍了拍海兰察的肩膀,道:“你放心,我和傅恒是打小儿一块儿长大的交情,怎么会动别的心思,不过是爱美心切,看看,看看而已嘛!”言罢,弘昼又扭头不舍地盯着璎珞的身段看了一眼,才笑着走了。 海兰察心中不安,转身就往侍卫处走。 傅恒正在侍卫处看书,老 远就听见海兰察的声音:“傅恒!出事了!我必须得告诉你!”傅恒头也不抬地问:“你要告诉我什么啊?” 海兰察着急忙慌地说:“五爷要撬你墙脚!” 傅恒听着好笑,问:“什么墙角?” 海兰察急得直捶桌子:“女人,你最喜欢的那一个,懂了吗!” 傅恒面色一变:“你是说——” 海兰察见傅恒终于懂了,叹气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看弘昼那个小子,好像动了歪心思,你最好看紧一点!” 傅恒把书一合,扔在桌子上。 宫中最近新丧,郭太妃过世了,长春宫也该有所表示,皇后命魏璎珞去寿安宫送奠仪。 夜,明月高悬。魏璎珞拎着一只小巧的竹篮,走过甬道,弘昼远远发现魏璎珞,立刻尾随其后。他身边的小太监奇怪地问:“王爷,您去哪儿啊,咱们得赶在宫门下钥前出宫啊。” 弘昼不耐烦地说:“你别管!”说到这里,他眼睛一眯,又道:“把你衣服扒下来给我!” 弘昼三两下扒了小太监的衣服穿上,又摘了太监的帽子往自己脑袋上一扣,道:“你拿着我的腰牌,如常出宫!” 小太监捧着衣服急得跳脚道:“使不得,王爷!” 弘昼一只手捏在小太监的脖颈上,轻轻说:“敢传扬出去,我要你的命!” 小太监立刻噤声。 魏璎珞一路走到小树林中,四下顾盼,见左右空无一人,才取出竹篮里的蜡烛和火折子。一只手忽然握住她的手腕,弘昼从树后冒出来,大声说:“好哇,你在干什么!” 魏璎珞一脸慌乱:“和亲王,我只是奉命给郭太妃送奠仪——” 弘昼凑近一步,挑眉道:“别骗人了,寿安宫在树林外,你跑林子里干什么?哦,我知道了,你在偷偷祭祀你的姐姐,是不是!” 魏璎珞为难地别过脸,道:“王爷,我知道宫里不许祭祀,但你答应要迎姐姐入府,毕竟是一件大事,我总得告诉她呀!” 弘昼恶声恶气地说:“你知道不许祭祀还明知故犯!走走走,跟我去见皇后,我倒要看看,她会不会包庇你!” 魏璎珞眼中现出恐惧,可怜地恳求:“王爷,您不是说我也算是您的小姨子吗?既然是一家人,何必如此呢?” 弘昼笑了起来,伸手就摸璎珞的腰,痞里痞气地说:“既是一 家人,你是不是代替你姐姐,伺候伺候本王爷啊!” 魏璎珞立刻避开,不快地道:“王爷,这可不能说笑话!” 弘昼把脸一拉,威胁道:“我可没和你说笑,你若是不答应,那我可就要把这事儿全捅出去了!” 魏璎珞怔住,片刻后欲言又止地说:“你让我想想,至少,得让我问过姐姐……” 弘昼看这娇滴滴的小美人软了声气,也大方地说:“好啊,我就在这儿等你。” 魏璎珞一低头,火折子靠近了蜡烛,她以帕子捂住口鼻,伤心地似乎要哭出来:“姐姐,璎珞今日特意来看你,是要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和亲王对从前深感后悔,答应迎你入府,还说要为你迁坟。” 火折子升起一阵白色烟雾,弘昼在旁无聊地翻看篮子,忽然觉得奇怪,问:“祭祀怎么不带元宝纸钱?”话音未落,他眼前一晃,晕晕乎乎地问:“这、这什么味道——” 魏璎珞脸上的柔弱之态一扫而空,她站起身,声音变得无比冷静:“姐姐,我知道你不会原谅他的,今日,请你亲眼看着,我如何替你惩治真凶!”言罢,她抄抬起沉重的铜制烛台,用力砸向弘昼后颈! 弘昼猝不及防,跌倒在地,不敢置信地问:“你故意引我来这儿,还有那火折子,你、你动了手脚!” 魏璎珞并不言语,扬起烛台,迎面向着弘昼砸下去。 弘昼抓起地上泥土,猛一扬起,魏璎珞向后避开,弘昼立刻拼尽全力,连滚带爬地冲入了树林深处,魏璎珞提步追了上去。 弘昼仗着夜色与树林掩护,藏在一棵树后。魏璎珞手持烛台,一步步走了过来,目光扫视四周寻找蛛丝马迹,语气平静地说:“弘昼,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你吗?” 弘昼屏住呼吸,因为恐惧微微发抖。 魏璎珞声音里都是恨意:“魏璎宁对你来说,只是一时酒醉侵犯的宫女,可她对我来说,却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人!我娘难产而亡,爹从来不管我,只有姐姐,像娘一样照顾我!” 魏璎珞眼中泪光闪动,手里的烛台越握越紧,道:“姐姐十五岁入宫,我就每日去神武门外,等啊,盼啊,望眼欲穿!九年,我等了整整九年,姐姐马上就要回家了!可是,因你一时荒唐,她死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弘昼捂住嘴巴,生怕发出一点声音。 魏璎珞的声音继续传来:“更可笑的是,你这样的强暴犯 ,本该千刀万剐,却因是天潢贵胄,轻易逃脱惩罚,还洋洋得意地说要迎她入门,呸,凭你也配!要我原谅你,其实也不难,只要拿命来偿!” 璎珞目光一寸寸逡巡着树林,然而月光被乌云遮挡,到处黑漆漆一片,她找了半天,却始终不见对方,便追去另外一个方向。 弘昼松了一口气,这才从树后走了出来,一步步踉跄地向外走去。刚走出几步,就感觉脑后一阵剧痛,轰然倒地,晕了过去。魏璎珞从另一边绕道他身后,用烛台击中了他。 乌云散尽,月光之下,魏璎珞居高临下地看着弘昼,目光极度冰冷,喃喃自语:“你放心,这还不算完。” 第六十八章 以血还血 寿安宫内,摆放着一具棺材,灵堂布置非常简陋,连灵牌都无,只有一张祭字,在寒风中随风舞动。 魏璎珞拼尽全力,咬着牙将弘昼一点点拖进了棺材。弘昼被颠醒了,左右四顾,发现自己被放在棺材里,身下是一具女尸,吓得面无人色,竭力想发出声,却十分微弱:“你,你要干什么,这到底是哪儿!” 魏璎珞笑了,几乎有点疯狂地问:“和亲王,曼陀罗粉的香味好不好闻?这里是寿安宫,郭太妃住的地方,先帝在时她就不得宠,先帝走了,只能靠卖刺绣度日,一生的积蓄,只剩下这口薄棺了!就像你这种烂人,却天生是个皇子,而无数善良的人,只能面朝黄土,辛劳一生,真是不公平啊,你说是不是?” 说完,魏璎珞慢条斯理地取出一只小酒坛,拔下了塞子,将酒坛里的酒倒在了弘昼的脸上,弘昼呛得说不出话来,十分痛苦。 魏璎珞愉悦地说:“你不是很喜欢躺在棺材里,享受众人哭灵的快乐吗?明天,所有人都会知道,和亲王喝醉了酒,竟爬进了老太妃的棺材里,一时不慎,就这么活活憋死了!” 弘昼惊恐地瞪大眼睛,他拼命摇头哀求:“放了我,我错了……求求你……我真的知道……我错了……求你……别杀我……不要杀我!”说着,他的眼泪都控制不住涌了出来。 魏璎珞扑哧一声笑了,靠近了棺木,温柔而低沉地问:“和亲王,现在是不是很害怕,很绝望,很后悔啊?” 弘昼卖力点头,虚弱地说:“求你!我求求你!” 魏璎珞却变色大骂:“姐姐当时也一定好害怕,可谁来放过她啊!我就是你要你品尝一番,死亡一步步逼近时的绝望与痛苦!” 弘昼的牙齿咯咯作响。 魏璎珞竖起手指按在唇上,道:“嘘!有什么好怕的,你不是皇室贵胄,天之骄子吗?这么鼻涕眼泪一把,多难看呀!”说完,抽出棺木里被老太妃握在手里的帕子,替他一点点擦掉眼泪,满意地道:“从明天起,你就是一个因酒醉而玷污庶母尸身的罪人,皇上再宠爱你,也堵不住天下人的嘴巴,你的名声,会比我姐姐坏一百倍、一千倍,我要你爱新觉罗弘昼遗、臭、万、年!” 弘昼惊恐地看着璎珞一点点推上了棺木,他昼艰难拔出老太妃发间的簪子,用力刺进了自己的手臂,疼痛令他陡然清醒,他竭力抵住了棺木,握住簪子用力向魏璎珞刺去! 魏璎珞被刺中肩头,下意识倒退了 一步,弘昼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拼命从棺木翻出,仓促逃了出去。 魏璎珞按着肩头,快步追了出去。 御花园中灯火通明,凉亭里,弘历正在画月下的花园,他忽然好像听到有人在喊救命,皱眉道:“什么声音?”李玉正要命小太监们去查看,弘历已经出了凉亭。 弘昼见无数人提着灯过来,露出解脱的笑容,魏璎珞却紧随而至,她当机立断,用力撕碎了袖子,露出肩头被簪子刺破的伤口,快步越过弘昼,大叫:“救命!来人,快来人啊!快救救我!” 弘昼不敢置信地看着璎珞快步越过他,擦肩而过的瞬间,璎珞竟然回头,冲着他诡谲一笑。 弘昼还没反应过来,魏璎珞冲了出去。 弘历走在众人之前,璎珞脚步太急,摔进了弘历怀里,她用力抓住弘历袖口,急促地:“皇上,救救奴才吧!”弘历见魏璎珞泪光盈盈,一时愣住了。 弘昼气喘吁吁地赶到,指着璎珞愤怒地说:“皇兄,这个女人要杀我!” 魏璎珞如同受惊过度,一下子躲到弘历身后,用几乎要哭出来的声音说:“皇上,和亲王疯了,他刚才爬进了老太妃的棺木,还想脱太妃的衣裳!被我发现阻止,竟要杀人灭口!” 弘昼目瞪口呆,辩解:“皇兄,你不要听她胡说八道,是她故意引我去,想要杀了我啊!她还给我下药,把我封在棺木里,要活生生憋死!” 弘历看向魏璎珞,魏璎珞死死攥住他的袖口,声音都在颤抖:“皇上,和亲王酒气熏天,手上握着凶器,璎珞身上的伤口,就是他杀人灭口的证据!你们若是不信,还可以去看看郭太妃的棺木,看是否衣衫不整、钗环散乱——” 弘昼将手里染血的簪子往地上一摔,道:“那是我压垮了!” 众人一片哗然。 弘昼发觉失言,气急败坏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是她故意把我关在棺材里,才会压坏了太妃的尸身!” 魏璎珞死死抓着弘历不放,红着眼睛说:“如今宫门都下了钥,你身为堂堂亲王,却穿着太监服饰逗留宫中,本就是图谋不轨,被我发现后,竟还编造如此谎言,我一个弱女子,怎能设计把亲王关入棺材,简直太荒唐了!” 弘昼暴怒:“你这贱人!” 弘历看弘昼一身太监服,衣衫凌乱,不由怒从心起,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畜生,看你干的好事!” 弘昼不敢置信地倒退了半步,呆呆地说:“皇兄,你怎么能相信她,我可是你的亲兄弟啊!这个女人又算什么,她——” 弘历难以忍受地闭上眼:“堵上他的嘴,派人去寿安宫勘察现场。” 不消多时,勘察的侍卫回来了,寿安宫满是酒气,满地的酒坛碎片,太妃的棺材也一片凌乱。人证物证俱在,弘昼暂被羁押府中,魏璎珞由皇后领回。 几日后,魏璎珞在长春宫中修建花枝,尔晴走过来,为难地说:“璎珞,裕太妃要见你……” 魏璎珞猛然抬头,与裕太妃四目相对,然后裕太妃跪了下来。 魏璎珞知道这位老太妃是弘昼生母,她急忙上前扶人,道:“太妃这是何意?” 裕太妃却不肯起:“璎珞姑娘,我刚刚去过和亲王府,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全都知道了,都是弘昼做的不对,我这个额娘,替他向你赔罪!” 魏璎珞淡淡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此事与太妃何干?” 裕太妃一脸哀求之色:“弘昼是我的亲生儿子,他犯下过错,是我管教不力!如今他惊厥昏迷,病势沉重,太医说至少折寿十年!我知道十年偿还不了阿满的性命,更不能消你心头之恨!所以我求你,冲着我来,放过弘昼吧!” 魏璎珞平静地问:“裕太妃,你今日来,是不是要我向众人说一句,和亲王只是去祭拜郭太妃,是我自己一时看错,险些引发误会,是吗?” 裕太妃眼前一亮,道:“只要你肯原谅弘昼,不管提出任何条件,我都可以答应!” 魏璎珞摇了摇头,道:“皇后娘娘曾在皇上面前力保我,若我如今反口,又将娘娘置于何地?” 裕太妃身边的宫女百灵怒道:“魏璎珞,你是个小小宫女,太妃何等身份,都跪下来求你,可别太过分!” 裕太妃抬手阻止,她深深看了魏璎珞一眼,道:“不怪她。今日我来,本就是尽人事,听天命,弘昼落到这个地步,怨不得旁人!璎珞姑娘,打扰了。” 魏璎珞看着裕太妃走远,一脸若有所思,尔晴过来拍了拍魏璎珞的手,道:“娘娘又贪凉喝西瓜汁了,你进去伺候劝劝她。”魏璎珞回神,应了句好。 长春宫正殿中,皇后一脸不高兴,道:“璎珞,你真放肆,都管到本宫头上来了!” 魏璎珞捏着皇后的肩头,软软地说:“娘娘,西瓜汁虽然好,却是寒凉之物,您不能再用 第二杯了!” 皇后无奈地说:“本宫命令你,再倒一杯!” 魏璎珞抿起唇:“叶大夫怎么说,奴才就怎么办,只要对娘娘好,奴才受罚也甘愿!” 皇后简直拿她没办法。 殿外忽然传来一个男声:“怎么这么热闹,皇后在干什么?”却是弘历御驾亲临,众人吃了一惊,连忙向弘历行礼。 皇后立刻起身行礼:“臣妾恭请皇上圣安。” 弘历扶着皇后的手,温柔地说:“这天气太热了,朕记得你一向很怕酷暑,特意吩咐他们多送冰块过来,是不是感觉好些了?” 皇后笑着说:“臣妾多谢皇上关怀今年璎珞想了个新主意,倒是很能解暑。” 弘历不动声色地皱了下眉,随即冷淡地哦了一声,目光落在一旁的木箱上,问:“就是这个东西吗,有什么稀奇?”皇后: 魏璎珞低头,打开了箱子,弘历走上前,向箱内望去,便见箱子里层木胎上覆盖着一层铅膜,箱内用一片片木板隔开,一层冰块,一层果子,覆上一层棉被隔温。 弘历终于有了点兴趣,问:“这铅膜做什么用的?” 魏璎珞始终低着头回答:“回禀皇上,可以隔绝外界炎热,保持箱内低温。” 皇后欣赏地看着魏璎珞,愉快地说:“如此一来,随时想吃冰果,或是想喝冰饮,都方便得很!” 弘历想了想,道:“李玉,回头叫内务府打上两个送去养心殿,再给太后送一个!”说完,弘历仿佛不经意地又说了句:“皇后,朕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经过两位太医会诊,和亲王病势沉重,需要安心静养,朕只能待他痊愈,再作其他事想!” 大殿内气氛一凝,片刻后,皇后叹息道:“皇上这么做,须一力承担宗室的压力,并弹压对和亲王的种种非议,您待和亲王如此宽厚,但愿他能知错就改,珍惜圣恩!” 弘历对皇后说话,目光却一直盯着魏璎珞,别有用意地说:“弘昼是朕的亲兄弟,不论他犯了什么错,都得由朕来处置,朕也绝不容许任何人越俎代庖。” 魏璎珞恭敬地立在一边,始终不发一语,袖中拳头却愤怒地攥起。 第六十九章 警告 天气渐热,寿康宫内,几名宫女立在太后身侧打扇,虽凉风习习,太后仍觉闷热,于是对身旁的宫女吩咐了几句,对方很快捧着一只造型别致的箱子出来。 “此为何物?”吩咐了几句,对方很快捧着一只造型别致的箱子出来,太后道:“皇上一片孝心,特命内务府打造了一只冰箱子送来,倒是十分便利,” 箱子打开,里面铺着一层冰块,冰块上码放着一粒粒冰葡萄,深紫色的葡萄皮上挂着一层霜雪。 太后捻了一粒吃了,顿时浑身毛孔都舒展开了,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道:“这天气真是一日热过一日,真的不同我去畅春园避暑?” 裕太妃叹了口气:“人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弘昼这一场大病几乎去了半条命,我心里担心的很,还是留下陪他养病吧!” 太后点点头:“你这一番慈母心肠,但愿弘昼能牢记在心。” “太后娘娘,弘昼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极了!”裕太妃意有所指道,“若非还起不来身,早就入宫请罪来了!” 这一次太后却没有点头,而是充满深意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轻轻摇摇头:“皇上顾念兄弟之情,一力维护弘昼,与宗室们闹得很不愉快,这阵风头还没过去,你让弘昼就留在府里养病,轻易不要入宫了。” “可是……”裕太妃还想在这件事上纠缠,太后的脸色却立刻冷了下来,淡淡道:“我累了,你先回去吧。” 裕太妃欲言又止,终究不敢再开口,行礼告退。 待出了寿康宫,她心中的怒气便再也按捺不住,浮到了面上。 “都是那贱人惹出来的事!”裕太妃绞着手中的帕子道,“害得弘昼大病一场,连带着被太后厌弃!” 身旁侍女也在那火上添油:“太妃,魏璎珞极善谄媚,哄得皇后服服帖帖,亲自在皇上面前替她担保,听说那冰箱子就是她用来讨好主子的,还在紫禁城里流行起来,现在各宫都吩咐内务府加紧赶制呢!” “哦,她可真是聪明伶俐啊!”裕太妃听了,脚步一顿,继而阴冷一笑道,“百灵,你马上去一趟长春宫!” 百灵:“太妃的意思是?” “借人?” 长春宫内,皇后惊讶道。 “是。”尔晴道,“裕太妃派人过来,指名道姓,要借璎珞过去。” 皇后摇摇头。 “娘娘 可是要回绝她们?”尔晴道,“奴才觉得不妥。” “有何不妥?”皇后不悦道,“你明知裕太妃因和亲王一事怪罪璎珞,还要让她去?” “可是,皇后娘娘。”尔晴解释道,“裕太妃早有明言,要璎珞去指点宫女们冰箱子的用法,要求合情合理,奴才如何拒绝?” “那就说璎珞病了,为免将病气过给贵人,此事就免了吧。”皇后想了想,道。 “但总有病好的那天。”尔晴道,“而且这一次病,下一次还病么?这不是公然戏耍裕太妃?娘娘,裕太妃常年伴着太后住在寿康宫,又是和亲王的生母,在宫里颇受敬重,您若公然戏耍她,她面子上怎么过得去?只怕原先只是想出一口气,到最后,却是要……” 她不说下去,皇后却能猜到她要说什么。 面子比里子重要,这也是贵人们的通病。 有时候为了找回面子,宁可挨罚也要杀一两个人。 “哎。”皇后颇感无奈,只能道:“叫璎珞过来吧,本宫嘱咐她几句。” 虽然得了皇后不少提点,但接下来的路还是要魏璎珞自己走,如同走在浮冰之上,浮冰下就是万丈深渊,必须小心翼翼,慎重选择下一个落脚的地方。 “这里。”寿康宫偏殿内,魏璎珞指着冰箱子下方道,“在这里留一个小孔,可以让融化的冰水能顺利流出,再在下面放一只小盆,冰水可以降低整个屋子的温度。” 裕太妃笑了起来:“为了讨好主子,你可真是费劲了心思啊!” 她这话,透着露骨的嘲讽,以及毫不掩饰的不怀好意。 魏璎珞不欲与她争辩,更不欲在这里多呆,只当没听见她刚刚说的话,道:“裕太妃,冰箱子的用法已经讲完,奴才先告退了。” 却听见砰的一声,循声望去,只见两个太监走了进来,然后反手将门给关死了。 魏璎珞缓缓回过头来:“裕太妃,您到底想干什么?” 裕太妃危险的眯起眼睛,忽厉声道:“我还要问问你,送一颗头颅来,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她想要恶人先告状,魏璎珞却也不怂她。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她一会,魏璎珞忽笑了起来:“人人皆知裕太妃笃信佛法,夏日连花园都不去,生怕踩死一只蚂蚁,可谁又知道,你慈悲的面容下藏着一颗豺狼的心,不光杀了我姐姐,还想杀我泄愤!” 见她 这样轻易就猜出了自己心中所想,裕太妃反而高看她一分,不过有些事情,即便被她说中了,裕太妃也不会承认,当即冷笑道:“你说我杀了你姐姐?污蔑太妃是什么罪,你心里可清楚?” “是不是污蔑,太妃心里更清楚。”魏璎珞怡然不惧道,“那日太妃曾说去过和亲王府,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可当时弘昼昏迷不醒,又是谁告诉你真相呢?只有一个可能,杀死姐姐的人就是你……呜!” 一只手按在魏璎珞后脑勺上,猛地将她按入眼前的冰箱子里。 “呜——” 碎冰渣子刺在脸上,挣扎间一粒粒葡萄被碾得粉碎,化作红色汁水,将整个冰箱子,将魏璎珞整张脸染得血红。 眼见魏璎珞的挣扎越来越无力,按在她后脑勺上的手终于松开。 “呼,呼……”魏璎珞慢慢昂起头,鲜红如血的汁水沿着她的下巴不停下落,她略显狼狈地望着对面的裕太妃。 “说得对。”裕太妃摇着手中扇子,对她惬意一笑,“你姐姐的确是我杀的。” 魏璎珞一听,条件反射的要往她面前冲,可身后两名太监却死死按着她的肩膀,她像砧板上的鱼一样,动弹不得。 “知道我为什么要杀她吗?”裕太妃缓步来到她面前,“因为她勾引弘昼,是个天生的贱人!” “住口!”魏璎珞骂道,“明明是弘昼色胆包天,你却怪罪到姐姐身上,根本是颠倒黑白!” “想飞上枝头做凤凰的女人太多了,难道要怪梧桐枝太高吗?”裕太妃冷笑一声,“没有你们这些爬床的包衣贱人,弘昼才不会落到如此地步!今日叫你来,不过是要告诉你一件事,好好听清楚!” 一名太监揪住魏璎珞的头发,如同提着待售的鱼一样,将她头颅提起,愤恨不甘的面孔展现给裕太妃看。 “你是皇后身边的红人,又是给皇上侍疾染病的忠仆,我不能公然杀你,可你别忘了——”裕太妃用手中的扇子拍了拍魏璎珞的脸颊,笑道,“你爹还风光地当着内管领,只要我一句话——他的下场不会比你姐好到哪里去。” “你……”魏璎珞一个字没说完,后头的太监就一用力,将她摔在地上。 浑身骨骼都疼,疼得她一时半会居然爬不起来。 “从今往后,你给我夹起尾巴做人,再犯到我手上,不光摘了你的脑袋,还要你魏氏全族陪葬。”裕太妃的声音在她头顶轻飘 飘响起,最后飘落下来的,还有一张拍打过她脸颊的宫扇。 裕太妃嫌弃她的姐姐,也嫌弃她,连带着用来拍过她脸颊的扇子,都觉得脏。 从宫女手中接过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裕太妃看也不看地上的魏璎珞,只淡淡吐出两个字:“滚吧!” 魏璎珞浑浑噩噩地回了长春宫,前脚刚进内院,便听见里头人声嘈杂。 但见繁花如锦,落花下一条长茶几,茶几上放置着十来只小瓷碗,或白或绿,或素或彩,几朵花瓣飘在碗面上,十几名小宫女绕在瓷碗前,正在玩丢针游戏。 虽草草整理过一番,但魏璎珞此刻的模样依然憔悴不堪,她抬手擦了擦脸,觉得袖子上仍残留着葡萄汁与屈辱的味道,于是轻手轻脚,正想着不引人注意地回西耳房,却听尔晴一声:“璎珞,你回来了,过来过来!” 几个相熟的小宫女甚至跑过来,一个扯她左边袖子,一个扯她右边袖子,将她拉到了人群中。 魏璎珞无可奈何:“你们在玩什么?” “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尔晴笑道,“今天是七月七,女儿节,我们大家伙儿在乞巧呢!” 魏璎珞瞥了眼茶几,心道原来如此。 把针南北向放在水面上,如果太阳光能从针孔穿过去,织女就会保佑投针者有一双巧手。 几个小宫女前后试了试,无一例外,针都沉进了碗底。 “璎珞,你来试试吧。”尔晴将一枚针递了过来,“你的手最巧,定能成功。” 魏璎珞对乞巧一点兴趣也无,但在众人怂恿之下,不得已接过针,针尖刚刚触到水面,水波一荡,水面上竟浮现出裕太妃的嘴脸。 “你姐姐的确是我杀的。”她笑,“知道我为什么要杀她吗?因为她勾引弘昼,是个天生的贱人!” 魏璎珞手一抖,银针立时沉进水底。 四周沉默一瞬,最后是魏璎珞先打破沉默,她面色平静道:“我再试一次。” 针触水面,裕太妃的面孔又再次浮了出来。 “你爹还风光地当着内管领,只要我一句话——他的下场不会比你姐好到哪里去。” 魏璎珞手一抖,针影又歪了。 尔晴眼尖心细,略微皱了眉头道:“璎珞,你没事吧,怎么手一直抖。” 魏璎珞一垂眼,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在不停打抖, 她握住自己的右手,面无表情道:“我没事,让我再试一次。” 针又沉下去了。 “我再试一次。” 这一次也一样。 “我再试一次。” …… 月影横斜,虫鸣四起,不知不觉,院子里已没了人,只余魏璎珞一个立在茶几旁,不依不饶的往水里头投着银针。 “我再试试一次。”魏璎珞喃喃自语道。 身旁无人回应,回应她的只有再次浮上水面的那副丑恶嘴脸。 “从今往后,你给我夹起尾巴做人,再犯到我手上,不光摘了你的脑袋,还要你魏氏全族陪葬。”裕太妃透过水面,似嘲似讽的对她笑,“滚吧!” 第七十章 抚我心兮 有人说她疯了。 否则不会一个人在院子里投一晚上的针。 魏璎珞觉得自己迟早会疯——因愤怒而疯狂。她心里团着一把火,却不知如何发泄,若她真是茕茕孑立,孤身一人就好了,那么一把刀就能了却所有事,但是…… “爹爹……”魏璎珞轻叹一口气。 父女之情,真能说不管不顾吗? “呀,富察侍卫来了。” 魏璎珞抬头望去,见富察傅恒走进院来,两人四目相对,他忽然别过脸去:“尔晴,我姐姐近日身体可好?” 也不知是否春困秋乏,皇后近日总是昏昏欲睡,没骨头似的软在床上,身旁几个大宫女正琢磨着是否要请太医来看看,岂料傅恒先得了风声,进宫来探望她。 “无甚大碍,就是老爱犯困。”尔晴笑道。 傅恒点点头:“替我通报一声吧。” 尔晴入内通报,魏璎珞悄悄走到对方身后,小手一抬,轻轻扯了扯对方的袖子。 对方不为所动。 “少爷……”魏璎珞便低低唤了一声,连她自己都觉得惊讶,她的声音何时变得如此软弱。 许是因为裕太妃的事吧,让她变得惶惶不安,如同惊弓之鸟,于狂风骤雨中艰难飞行,渴求着一个可以暂时避雨的枝头。 傅恒没应她,没回头。 “富察侍卫。”尔晴从内殿快步而出,“娘娘在正殿等候。” 傅恒嗯了一声,不动声色的将袖子从魏璎珞手中抽出,随在尔晴身后,与她一同进了殿门。 “什么啊……”目送他离开,魏璎珞的心情不由得阴霾起来,喃喃一声,“对她笑得那般灿烂,对我却不理不睬……” 一时间心中又酸又涩,说不清是为了什么,只是觉得又委屈又难受…… “你说什么?” 皇后望着眼前的亲弟弟,惊讶之情溢于言表。 “皇后。”富察傅恒神色平静,将自己刚刚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我要娶璎珞。” 皇后将背靠进椅内,揉了揉太阳穴,有些头疼的劝道:“傅恒,璎珞何等刚强的个性,她甘心做一个男人的妾室吗,只怕不到半年,富察家就要翻天覆地了。” “看来皇后比我更了解璎珞的个性。”傅恒笑了起来,“既然如此,又怎么说出纳妾两个字呢?” 皇后盯着他许久,直至傅恒叹了口气,神色坚定地望着她,道:“我要八抬大轿迎她进门,娶她做我的妻子!” 右手往桌上一拍,拍的桌上茶盏猛然一跳,茶水溢出,漫了半张桌子。皇后坐直身子盯着他:“富察傅恒,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傅恒依然显得十分平静,“魏家不过是内务府包衣,但我有把握说服阿玛额娘,让我娶她进府。” 皇后摇了摇头,她不像弟弟那样天真,语气凝重道:“傅恒!阿玛那么古板的个性,能答应这种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吗?” 傅恒朝她眨了眨眼:“不是还有姐姐你吗?” 皇后一楞,然后故作气恼地甩出手中扇子:“好呀,闹了半天,你算计上我了!” 扇子在空中转了几圈,不等落地,便被傅恒抬手接过,唇角带笑,在胸前摇了摇:“父母养育之恩,傅恒断不敢忘,我不会为了婚事和他们争执,那是大不孝,但要我娶妻生子,就只有选合我心意的人,否则,我宁愿谁都不娶,枯守一生。” 他虽在笑,却不是玩笑。 皇后了解自己的弟弟,知他已下定决心,即便自己不帮忙,他也会一意孤行下去,遂摇摇头,无奈道:“好,就算我帮你说服他们,但璎珞还是内廷服役宫女,你要怎么办?” 傅恒眉头一皱,不等他思考出答案,皇后再次一叹:“傅恒,你可知昨儿乞巧节,为赢比赛,璎珞足足穿了四个时辰的针,最后几乎晕了过去,一个人对待自己尚如此狠心,对待别人呢?若你将来有半点愧对于她——” 皇后很喜欢魏璎珞,但并不代表喜欢她的全部。尤其是魏璎珞身上的一意孤行,总给人一种一脚走偏,便要坠入万丈悬崖的错觉。 若是傅恒在她身旁,岂不是要被她一起拉下去? “我都明白。”面对姐姐的担忧,傅恒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坦白心声,“姐姐,我真的心悦她,愿接受她的一切,她的好,她的坏,她的爱憎强烈,她的恩怨分明。富察傅恒从不轻易立誓,但只要娶了魏璎珞,就一辈子对她好,绝不辜负她!” 皇后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虽贵为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坐拥天下奇珍,富有海内异宝,此时此刻,竟也羡慕起魏璎珞来。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良久一叹,虽神色依旧严厉,但语气已有 些松软,皇后问道:“傅恒啊,你有没有问过,璎珞愿意嫁给你吗?” “哪怕她的心是一块冰,我也会用真心去暖。”傅恒极认真地说,“一天不够就两天,一年不够就两年,年年岁岁,岁岁年年,总有一日,我会得到她的承诺。” 字里行间,万般柔情。 隔着一扇门扉,尔晴一动不动地立在门口,手中托盘放着一壶茶,一盘热糕点,糕点上的热气渐渐散去,她脸上的妒色却愈积愈多。 人无完人,皆有所欲。 有人求财,有人求色,有人求势,尔晴身为权臣之女,入侍长春宫,心里自然也是有所求的,只不过寻觅寻觅,兜兜转转,却发现钱财势色,竟全被某人兼得。 “一介绣女入长春,皇后宠信你,提拔你。”尔晴心中喃喃,“如今,连富察大人也喜欢上了你,为什么世上的好事全发生在你身上,旁人连口汤也喝不上……” 尔晴心思大乱,魏璎珞却已经收拾好心思。 宫门开了,熟悉的脚步声跨过宫门,一步一步来到她身后。 “咳。” 一声稍显刻意的咳嗽声在她身后响起。 魏璎珞却像没听见一样,仍旧蹲在花丛旁,手中金剪子咔嚓咔嚓,修剪着眼前的花枝。 你对我不理不睬,我就对你视而不见。 “璎珞。”傅恒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昨天有人送了我一个香囊。” 修剪花枝的手微微一顿。 “我一看,就知道不是你做的。”傅恒笑了笑,“你是今年绣坊最出众的绣女之一,怎会将兰花绣成韭菜?” 咔嚓一声,一朵兰花坠下花枝。 魏璎珞面无表情地看着那朵兰花,心中却一点也不平静。 “那你收下了吗?”——这句话险些就脱口而出。 “七夕牛郎织女相会,这一天不同别日,这一日的香囊也不同别日。”傅恒轻轻道,“是送给心上人的。” 嘴中忽然发苦,酸甜苦辣,愤怒委屈,魏璎珞奋力咀嚼,又狠狠咽下肚,最后吐出口的,就只有一句看似毫不在意的:“少爷是来向我炫耀的?” “我是来兴师问罪的。”傅恒的声音忽然一沉,“你的香囊没送给我,送给了谁?” 魏璎珞楞了一下,回过头,却见傅恒逆光而立,面无表情地立在她身后。 “我很生气。”他忽然将手一伸,“我的香囊呢?” 魏璎珞怔怔看他半晌,忽然别过脸啐了一声:“什么你的香囊啊,没做。” “那什么时候做?”傅恒却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 这话竟将魏璎珞逗乐了,她将手中金剪子搁在一旁,拍拍手站起来,歪着头对他一笑:“你堂堂一个大少爷,还缺了我一个香囊不成?” 岂料傅恒竟郑重其事的点点头,对她道:“缺。” 魏璎珞笑嘻嘻地看着他,见他一直不笑,自己也渐渐收敛起笑容。 “璎珞。”傅恒忽牵住她的手,力道不重,不如他的目光沉甸甸,“我没有香囊送你,只有一句话要给你。” “什,什么话?”魏璎珞问完就后悔了,用力将自己的手抽了回去,“我手里还有事,你有话,下次再说……” “别逃。”傅恒抓住她的肩膀,将她转回自己面前,“我知道你的心思很重,但我不在乎。” 魏璎珞低着头,心道:怎可能不在乎。 “因为再多的执念,也有放下的那天。” 谁知道那一天是什么时候,也许是明天,也许是明年,又也许到死也无法释怀…… “在那之前,我会一直等你。” 魏璎珞楞了下,抬头望着对方。 她希望自己能从对方眼中找到欺骗,找到虚情假意,但撞入她眼中的,只有一片赤诚。 “我会一直等着你……”傅恒看着她,将自己的心完全掏出来放在她面前,一字一句,如诉誓言,“也许是明天,也许是明年,又也许到我死的时候,我会一直守着你,直到你的心向我敞开那天。” 魏璎珞只觉心头一烫。 她从不知道语言有这样大的力量,他只用了一句话,就抚平了她心中的躁动,扫去了她心头的阴霾,让她不知为何,想要流泪…… “我……”正当她想要说些什么回应他的时候,一声尖叫响起,依稀是尔晴的声音。 “来人,快来人啊!”尔晴尖叫道,“皇后娘娘晕倒了!” 魏璎珞与傅恒对视一眼,两人齐齐色变,然后一同朝宫门方向冲去。 第七十一章 赐婚 所幸,虽然发生了许多不幸的事情,但偶尔之间,也有好事发生。 “恭喜皇上!”张院判朝弘历行礼道,“娘娘这是喜脉啊!” 皇后有恙,弘历几乎是第一时间赶来,即便是看诊的时候,也握着皇后的手坐在一旁,忧心忡忡了许久,猛然听见这个喜讯,竟半天回不过神来。 反而是皇后先一步开口,她挣扎着坐起,拨开身旁的帐幔,七分紧张三分期待的望着张院判:“此话当真?” “此事关乎龙嗣,微臣怎敢妄言?”张院判忙道,“娘娘,您已经有两个月身孕了。” 皇后猛然捂住自己的嘴,眼中隐隐有泪光浮动。 “皇后,你听见了吗?”弘历这时也回过神来,他将皇后的手握到自己胸前,咚咚咚的心跳沿着她的手,传递到她心里,“朕终于有嫡子了,皇后,朕真的非常高兴!” 皇后含泪一笑:“皇上,还不知道是个阿哥,还是位格格,您别高兴得太早!” “一定是个小阿哥!”弘历难掩兴奋,“朕知道,上天带走了永琏,就会还给朕一个儿子!朕要赏赐长春宫每一个人,不,朕要赏赐紫禁城每一个人——” 若非皇后阻止,只怕弘历当场就要大赦天下,甚至大开国库,将里头的珍宝人手一份的打赏下去。 即便最后被阻止,他依然心情大好,连带着对身旁服侍的下人都极好,回养心殿处理政务时,一个小太监不小心打翻了茶盏,他也没说什么,反而温和嘱咐李玉,让他不要惩罚太过,免得伤了小阿哥的福气。 只是心里记挂着皇后跟孩子,一时之间竟无心处理政务,弘历放下手中的笔,环顾一圈,问:“傅恒呢?” 海兰察忙上前禀道:“回禀皇上,富察侍卫恭贺皇后娘娘去了!” “他往长春宫跑得可真勤快。”弘历笑道,“除了去探望皇后,是不是有心上人在那儿?” 海兰察眨眨眼:“皇上慧眼独具,奴才不敢欺瞒,不过这是私事,您还是自己问傅恒吧。” “哦?”弘历本是随口一问,岂料竟得了这样的回复,这几乎就是承认确有此事了,当即精神一振,“傅恒回来,叫他立刻来见朕!” 作为今日的领班侍卫,傅恒自然不能消失得太久,他很快就回到养心殿,挑了挑眉,对门前挤眉弄眼的海兰察道:“你眼睛抽筋了?” “嘿嘿,兄弟。”海兰察撞了撞 他的肩膀,“你可得好好谢谢我,我帮了你大忙!” 傅恒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正想问他背着自己做了什么,便听李玉喊了一声:“富察侍卫!” 皇上传召,傅恒只能将要问的话咽回肚里,狠狠瞪了海兰察一眼,进了书斋。 书斋内墨香四溢,待处理的奏折一本本累在桌上,弘历单手支着太阳穴,一边翻看眼前的奏折,一边问道:“御史沈世枫参刑部尚书来保,说他诚悫有馀,习练不足,不胜刑部繁要之任。傅恒,你怎么看?” 傅恒以为他要与自己讨论政务,立刻面色一肃,略一思考,回道:“来保任职工部之时,便奉职勤勉,颇受好评,如今虽对刑部事务暂不熟悉,但凭他往日的勤勉,牢牢把控刑部,只是时间问题。奴才以为,皇上应当给他一个机会!” “大胆!”岂料弘历居然一拍桌子,“你竟为了一己之私为来保辩护,实在可恶!” 傅恒但觉莫名其妙,单膝跪地道:“皇上所谓一己之私,奴才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噗——” 傅恒楞了楞,一抬头,见弘历竟乐不可支的笑了起来,哪里还不知道他刚刚是假装发怒,登时一股无力:“皇上……” “好了,起来吧起来吧。”弘历挥挥手,颇有些恶人先告状道,“不要在朕面前装腔作势,你的个性,朕最清楚,非真心喜欢,怎会常常进入内廷!不过,皇后身边的大宫女之中,尔晴性情温柔,明玉过于跳脱,至于另一个——真是一言难尽!你会看中尔晴,朕完全可以理解,你放心,朕会为她全家抬旗,不至辱没你的家世……” 听到这里,傅恒哪里还不明白他的意思,索性不起身,仍跪在地上道:“皇上误会了!奴才对尔晴从无半点情谊,为来保说情,仅仅看在他是可用之臣的份上!” 原来这来保正是尔晴之父,其祖父更是刑部尚书兼议政大臣,算是镶黄、正黄、正白三旗中地位最显赫的包衣奴才。只是奴才终究是奴才,虽位极人臣,遇到旗主仍要下轿行礼,甚至牵马坠蹬,故对尔晴一家而言,最大的愿望便是抬旗。 弘历却会错了他的意,笑道:“不是尔晴,难道是明玉?比起尔晴,这位明玉稍微有些……” “不是!”傅恒斩钉截铁道。 不是尔晴,不是明玉,那便只有…… 弘历盯着傅恒,笑容渐渐消失:“你可别告诉朕,看中的是魏璎珞。” “奴才不敢隐瞒皇上。”早已承认的事情,傅恒不在乎再承认一次,“正是魏璎珞!” 一方砚台猛然从弘历方向掷来,擦着傅恒的鬓角而过,几滴墨汁飞溅而出,污了他俊美面颊,他也不擦,只是低下头道:“奴才真心爱慕璎珞姑娘,请皇上成全!” 他的低声下气,换来的是弘历的怒不可遏。 “朕就知道!”弘历拍案而起,行至傅恒身旁,咬牙切齿道,“那个女人贪慕虚荣,心怀不轨,竟趁着你去探望皇后的机会蓄意勾引!” 傅恒摇了摇头,为璎珞辩解道:“傅恒虽对她心生倾慕,她却从未有所表示,更不曾有丝毫逾越,皇上要怪就怪奴才好了,与魏璎珞毫无关系。” “毫无关系?”弘历怒极反笑,“依你的品性出身,应当找个名门淑女做妻子,魏璎珞非但出身内务府贱籍,还是个胆大包天、任性妄为的女子!富察傅恒,娶妻娶贤,朕若将如此无德女子赐给了你,将会遗祸你的一生!你记着,大清八旗的名媛淑女,不管你看中了谁,朕都可以为你赐婚,唯独这个女人不行!” 弘历固执己见,但傅恒也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能被说服的人,谈到最后,不欢而散。 弘历今日本就无心政务,出了这件事之后,更加看不进东西,勉强看了几行字,忽然一挥手,累了满桌的奏折尽数被他扫落在地。 “皇上息怒。”李玉忙跪下来替他拾捡奏折。 “摆驾长春宫。”弘历忽然从座位上站起,冷笑一声,“傅恒,朕要让你看清楚,那到底是怎样的女人!” 长春宫寝殿内,一根安息香静静燃烧,悠远绵长的香气中,皇后侧窝在雪白帐内,呼吸与香气一样绵长。 尔晴坐在床沿,手中一柄轻罗小扇,心不在焉的为皇后扇着风,心思却已经飞到了家中,父亲母亲,哥哥姐姐满怀期盼地望着她,一言一语的嘱咐着她,对她说:“尔晴,若是有机会,你一定不要放过……只要你成了皇妃,不但你一世富贵,家族也能借机抬旗,这是光宗耀祖,一辈子的事。” 尔晴想得出神,冷不丁一只手拍在她肩上,将她吓了一跳。 “嘘。”弘历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低沉沙哑,充满成熟男性的魅力,“别吵醒皇后。” “是。”尔晴低低回道。 弘历看了一会皇后的睡眼,这才转身离去,尔晴略一犹豫,将手中扇子递与身旁小宫女,示意 她继续,然后抬脚朝弘历追去。 出了寝殿,弘历左顾右盼,也不知在寻找谁。 明玉追了出来,碰巧一名小宫女捧着茶盏而来,她心思一转,从对方手中接过茶盏,亲自送到弘历面前,神态温柔的一低头:“皇上,请用茶。” 匆匆赶来,弘历也觉得有些渴了,伸手去接,却不料对方啊呀一声,半盏茶水倾杯而出,洒在弘历衣袍上。 弘历勃然色变,冷冷盯着对方。 “奴才有罪,请皇上息怒!”尔晴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眼角余光却瞥向寝殿大门。 弘历心情不好,原本是要好好责罚她一番的,但顺着她目光一望,终是顾忌到里头正在歇息的皇后,便按捺下怒气,冷声道:“朕要更衣,去寻干净衣裳交给李玉!” 说完拂袖而去,转到了一扇仙鹤舞月屏风后。 “是。”尔晴诚惶诚恐的磕着头,只是抬头之时,脸上哪里有半点惊恐,只有计谋得逞的得意笑容。 半盏茶时间不到,尔晴便捧着一套宝蓝色常服回来,隔着一扇屏风,含羞带怯道:“皇上,奴才没寻着李总管,只好自己送进来,请让奴才伺候皇上更衣。” 屏风上倒映着一个男人的侧影,许是因为时常练武的原因,他的身材保持得极好,映在屏风上,倒像是画师画上去似的。 只是声音一如既往的冷:“叫魏璎珞滚进来。” 尔晴一怔:“皇上……” “听不清朕说的话吗?”弘历声中难掩厌恶。 他的女人实在太多了,这点小小手段,哪里还看不出来,一时之间只觉皇后眼睛瞎了,身旁都是这种暗藏鬼胎的女人,尔晴如此,璎珞更是如此…… “……是”尔晴不知弘历心中所想,但也不可能明目张胆的违抗他,只得倒退着出门,寻了片刻之后,将怀中衣物重重推到魏璎珞怀中,又恨又妒道:“皇上的衣裳湿了,你送去吧!” 第七十二章 永不背叛 弘历在屏风后等了片刻,茶水渐凉,他的身体也跟着开始发凉。 “该死的。”他低喃一声,“怎么还不来?” 话音刚落,门便开了。 一个人轻手轻脚的走进来,脚步声轻得像猫,稍不留神就听不见了。 “这般小心翼翼的干嘛?”弘历想象着对方此刻忐忑不安的表情,竟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过来!” 脚步一顿,然后小跑着过来。 看清对方之后,弘历面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你是什么人?” 眼前捧着衣物的,赫然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 被弘历一凶,他结结巴巴的回道:“回皇上,是璎珞姐姐让我来的……” “她在哪?”弘历目光一抬,越过他望向门外,厉声道,“魏璎珞,朕让你更衣,你却假手于人,真吃了熊心豹子胆吗?你自己进来!” 门外响起一声叹息。 小太监连滚带爬的出了门,将手中衣物还回魏璎珞手里,白着一张小脸道:“璎珞姐姐,还是你给皇上送进去吧,我,我先走一步……” 说完,也不等魏璎珞给个答复,就匆匆离开。 魏璎珞朝他的背影摇摇头,事情不是她推给他的,而是这小太监有心上进,主动提出替她伺候皇上,如今看来,这上进的路果然不那么好走。 “皇上。”璎珞无可奈何的敲了敲门,“奴才进来了。” 素手解衣裳,层层剥开的常服,像层层剥开的果皮,果皮下是令人垂涎欲滴的果肉,常服下是后宫女子们皆觊觎的男子躯体。 即使隔着一层里衣,依然能够感觉到这具躯体的强健。 虽然不似侍卫般那样肌肉分明,但也线条流畅,不见一丝赘肉,且散发着一股好闻的香味,不是女子那种魅人的熏香,似檀非檀,似墨非墨,一种长久伏案工作的气息。 将手中干净的衣裳展开,璎珞一言不发的为眼前的男人更衣,刚刚将衣服披上他的肩,右手就猛然被他一拉,拉进他的怀里。 一张凉薄的唇贴在她耳边,温热的呼吸,冷酷的话语:“告诉朕,你接近傅恒,到底想要什么?” 魏璎珞的脸颊微微红了起来,也不知是因为羞耻,还是因为愤怒:“皇上,奴才不明白你的意思!” 一声轻笑,一只男人的手端起她的下巴。 “不必装模作样,朕早就看穿了这副漂亮的皮囊。”弘历捏着她的下巴,笑吟吟的俯视着她,“傅恒出身名门,人品贵重,而你处心积虑地接近他,就是为了摆脱奴籍,成为勋贵之妻。可你不要忘了,傅恒是朕的内弟,富察一族更是心腹之臣,朕绝不会放任你这样的女人,与富察家扯上半点关系。” 璎珞原先对他的碰触还有些抗拒,听了他这话,索性不挣扎了,她昂头望着他,不答反问道:“奴才从未有飞上枝头之念,更不知皇上这种想法从何而来。奴才不明白,打从一开始,皇上就对奴才格外憎恶,到底为什么?” 弘历一楞,很快冷着脸道:“因为你僭越无礼,面目可憎!” “皇上对尔晴明玉都和颜悦色,就因奴才不够恭敬,就憎恶至此吗?”璎珞疑惑地望着他。 人在宫中,她虽然不喜欢弘历,但也不想被他针对,若是能知道他厌恶她的理由就好了,她会想办法转圜两人之间的关系,即便不能让他喜欢自己,至少不要两看两厌…… 四目相对,弘历盯着她看了许久,久到捏着她下巴的手缓缓放松,抚上她的面颊。 “皇上?”这样暧昧的抚摸,比起暴力的对待更让璎珞惊恐,她忙别过脸去,避开了对方的手。 手中一空,弘历沉默了片刻,然后犹如火山在沉默中爆发,他重新伸出手,却不是摸向璎珞的脸颊,而是顺势而下,剥开了她衣上第一颗扣子。 “……你想飞上枝头,来求朕不是更好?”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下落,落在第二颗扣子上,弘历低低道,“朕可以赐你想要的一切……” 扑通一声,璎珞几乎是瘫跪在地上。 咚咚磕了几个响头,她连声音都在发抖,脸贴地面道:“多谢皇上抬爱,璎珞人微福薄,不敢高攀。” 弘历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 眼见那双明黄色龙靴朝自己靠近,璎珞几乎是手脚并用的朝后爬,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碰倒了身后的屏风。 屏风哐当一声倒在地上,李玉悄悄将门开了一条缝:“皇上?” “皇上!”璎珞又咚咚咚朝他磕了几个响头,“皇后就在隔壁!她还怀着身孕!” 弘历伸向她的手,顿在空中。 与此同时,寝殿内的皇后睫毛一颤,悠悠转醒。 “刚刚是什么声音?”她转头问道。 “皇上刚刚来了。”尔晴 将帐子挽起,“不小心泼湿了衣裳,璎珞前去伺候,许是——” 她猛然收了声,却又眼神游移,贝齿咬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尔晴。”皇后道,“你伺候本宫这么多年,有什么话不能说呢?” 尔晴叹了口气,替皇后整了整身后迎枕,轻轻道:“您如今有了身孕,有些人便开始不安分了,娘娘应当警惕才是。” 皇后眉头一皱:“你在怀疑璎珞?” 尔晴惯擅察言观色,见她不愉,立刻换了一副口吻:“奴才自然不是怀疑璎珞!她虽然入宫不久,但对皇后娘娘一向忠心耿耿,又怎么会有二心呢?” 皇后这才面色缓和了些。 “璎珞没有贰心,未免他人不会蠢蠢欲动呀。”尔晴一边观察她的神色,一边斟酌着言辞,“若娘娘有心提拔,倒可以将璎珞推荐给皇上,权作固宠之用。毕竟她是从长春宫出去的人,念着皇后娘娘照拂的情分,也会成为娘娘的臂膀。” 此话看似为皇后,甚至为璎珞着想,其实是不折不扣的离间计。 见皇后面色一变,尔晴心中大喜,正准备往火上再添一勺油,却听见身后房门一开,璎珞的笑声远远传来:“娘娘醒了?” 只见璎珞怀捧一束兰花进来,兰花新鲜欲滴,晶莹露珠沿着叶片滚落下来,她行至桌上一只细颈花瓶前,一边更换瓶中旧花,一边状似随意道:“刚才吵到皇后了吧,一个小太监不小心撞坏了屏风,皇上发了好大的脾气,怒冲冲地走了。” “原来如此。”皇后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背影,“本宫还以为发生什么事了。” 璎珞背对着她,小心摆弄着花朵:“如今长春宫最大的事就是娘娘安胎,再没比这更重要的了。” 皇后看了她片刻,忽然一笑:“璎珞,有人向本宫提议,将你献给皇上,你愿意吗?” 摆弄花朵的手一停,魏璎珞缓缓转头盯着尔晴,那目光仿佛一根刺,刺得尔晴两眼一疼,极不自然的别过脸去,避开她的目光。 “……娘娘。”璎珞收回目光,朝皇后跪下道,“奴才不愿意。” “为什么?”皇后靠在迎枕上,双手交叉放在微微凸起的腹上,对她笑道,“你素来心高气傲,若成了后妃,自不再受人欺凌。” 尔晴目光一动,立时帮腔道:“璎珞,这是皇后娘娘对你的恩典,旁人想要还讨不来呢!你好好想清楚再回答, 从长春宫出去,谁都会对你另眼看待!” 又是离间计。 此时只要璎珞说一声好,甚至稍微犹豫一下,就能在皇后心里扎下一根刺。再有尔晴的日日提醒,这根刺迟早会要了璎珞的命。 璎珞扫了她一眼,冷冷道:“多谢尔晴这份好意,不过奴才受不起。” 尔晴面色一变,晓得自己的计谋已被对方看穿,索性不退反进,指责道:“你不是一向对娘娘忠心耿耿,如今娘娘有孕在身,不可侍寝,你若代为伺候皇上,不就是最大的进忠?” 璎珞摇摇头,反而借着这个机会,向皇后表白道:“皇后娘娘对奴才恩深似海,奴才粉身碎骨,无以为报,但若奴才真成了后妃,要是无宠,谈何尽忠?要是有宠,必有子嗣,日子一久,生出私心,还能一心一意为娘娘尽忠吗?这是公,至于私……” 她顿了顿,一双眼睛孺慕地望着皇后,里头真情滚动,比兰花上的露珠更加清澈见底。 “……说句僭越的话,在奴才心里,皇后娘娘不光是主子,是恩师,更像奴才的姐姐。”璎珞温柔道,像个孩子看着自己最亲近的人,像一头孤鲸游遍了整个海域,终于寻到了另外一头鲸,“奴才发誓,要一生为娘娘尽忠,皇上是您的丈夫,是您心里最看中的人,天下人皆可去做妃嫔,唯独我不可以……我宁死也不背叛您!” 皇后定定看着她。 她身世显赫,但越是簪缨之家,亲情越是凉薄,如此深情莫说是家里的兄弟姐妹,就连弘历都不曾给她过…… 毕竟弘历再看重她,也不会为了她一世一双人,而她在璎珞心里却是唯一的,唯一的主子,唯一的师傅,以及唯一的……姐姐。 “……璎珞,你过来。”皇后叹了口气,朝她招招手。 璎珞膝行至她面前,离得这样近,皇后才发现她眼中转着一圈泪光,似个受了委屈却不肯说的孩子。 皇后顿时心中一软,温柔地抚了抚她的面颊:“你放心,本宫也不会让你去做妃嫔,那才是误了你,总有一天,本宫会亲自送你风光出嫁。” 璎珞小动物一样蹭了蹭她的手指,含泪一笑:“谢娘娘大恩。” 第七十三章 疯 “站住!” 长春宫外的走廊上,尔晴脚步一顿,回过身来:“……璎珞,有事吗?” 魏璎珞缓缓走来,表情谈不上友善:“刚才你对皇后说了什么?” 这是要兴师问罪?尔晴故作轻松的笑道:“璎珞,我不过是担心皇后娘娘,才会提出这样的建议,且宫中妃嫔固宠是常事,我不过一时糊涂,竟将你也当成了那样的人,以后再也不提了。” 她试图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权当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但显然,魏璎珞并不打算将这件事当成玩笑处理。 “尔晴,你伺候皇后娘娘多少年了?”魏璎珞忽笑道。 尔晴沉默不语。 “四年还是五年?总归比我久吧。”魏璎珞笑着靠近她,“皇后娘娘对皇上一片深情,我都看得出来的事情,你怎么会看不出来?” 这笑容比刀子更可怕,逼得尔晴后退了一步。 “且娘娘现在怀着身孕,若这个时候,她身边最信任的人,趁机攀附皇上,对娘娘来说,是多重的打击?”魏璎珞伸出双手,替尔晴整了整领口,“所以,所以,不光我不会去,也绝不容许长春宫任何一个人生出类似的念头……” 说到这里,她的双手由下往上,十根指头缓缓合拢,绳子一样套在尔晴的脖子上。 轰—— 尔晴哆嗦了一下,也不知是因为长廊外的雷声,还是因为璎珞冰冷的手指。 轰—— 乌云滚滚,将白天变成了夜晚,乌云中滚过几道雷光,犹如蜿蜒扭曲的长蛇。 “啊……打雷了。”魏璎珞松开手指,望向长廊外的天空,“时候不早了,我该去参加裕太妃的寿宴了。” 尔晴后退几步,手指放在自己的喉咙上,心惊胆战地望着对方的背影。 只觉她离去的脚步声,比外头的雷鸣更加可怕。 寿康宫。 寿宴准备了许多日,多数时间都花费在了天棚上。 “怎么样?”裕太妃亲自过问道,“天棚都搭好了吗?” 忙着安装窗纱的太监中走出一人,恭敬回道:“回太妃,就快了。” “早上问你说快了,现在问你还说快了,究竟什么时候能好,说个准数。”裕太妃不满道。 太监抹了把汗:“太阳落山之前,一定全部完工!” 裕太妃这才勉强点点头,吩咐身旁侍女道:“你在这里盯着他们,我要去念经了。” 拨弄着手上的念珠,裕太妃从尚未搭建完的天棚旁路过,也不知是否她的错觉,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薄如蝉翼的白色窗纱上,竟流过一丝淡淡金光…… 裕太妃皱了皱眉,正要抬脚前行,忽听见一个令人生厌的生厌,伴着阵阵雷声,自宫门外远远传来:“裕太妃,璎珞有一件事关和亲王的大秘密,一定要立刻禀报!” “裕太妃,裕太妃!此事关系到和亲王和您的声誉,璎珞不敢不报!” “您是不肯见我,还是不敢见我?” 又是这个疯丫头! 裕太妃面色一冷,身旁侍女打量她的神色:“太妃,奴才这就让人将她叉出宫去。” “走,出去看看。”裕太妃冷笑道,“不然,她还以为我怕了她。” 在侍女的搀扶下,裕太妃行出宫门,几个守门宫女正与魏璎珞相互推诿,裕太妃转了转指尖的檀香佛珠,慢条斯理道:“魏璎珞,我告诫你的话,你全都忘记了吗?” 推诿的动作立时一止,魏璎珞缓缓朝她看来。 裕太妃头上遮着雨伞,她头上可没有。大雨倾盆而下,将她浇成了一只落汤鸡,她却恍然不觉,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盯向裕太妃,良久,忽诡异一笑:“裕太妃的威胁,璎珞没有忘,但姐姐死的太惨,璎珞更不敢忘。若此生不能替姐姐讨回公道,将你们母子的罪行公布于天下,璎珞死不瞑目!” 裕太妃拨动念珠的手指一顿,她冷冷盯着对方,不信对方真有这个胆量,这个底气,将真相公开——她不在乎族人是否会因此没命,难道还能不在乎自己是否会因此没命吗? 岂料下一刻,就见魏璎珞面向众人,高声道:“大家都听好了,正月初十和亲王弘昼私闯宫闱,强暴绣坊宫女阿满!此罪一!裕太妃为替儿子遮掩罪行,不惜杀害无辜的受害者,此罪二!他们母子二人,一个行径荒唐、不知羞耻,一个心狠手辣,道貌岸然!因为被我发现,还想着毁灭罪证,杀人灭口!” 寿康宫中一片哗然。 裕太妃死死捏着手中的念珠,窃窃私语声不断灌进她耳中,若是寿康宫中的宫人,自然不敢如此大胆,当着她的面叽叽歪歪,但为了置办寿宴,如今寿康宫中混入了不少外人,这些人不归她管,自然敢在背后指指点点。 “……是非自 有公断,公道自在人心。”裕太妃昂首凛然道,“我一生信佛,从未做过一件有愧于良心的事,伤害过一条无辜的性命!你所说的一切,都是污蔑!” 说完,给身旁侍女使了个眼色,侍女会意,立刻喝令道:“魏璎珞公然污蔑太妃,犯了大不敬的死罪,还不将她拿下!” 几个太监立刻朝魏璎珞扑了过来,魏璎珞也不挣扎,任凭他们将自己扣住,声声冷笑道:“裕太妃口口声声信佛,我只问一句——你敢对佛祖发誓,你真的从未做过一件有愧于良心的事,从未伤害过一条无辜的性命吗?” “有何不敢?”裕太妃信佛是信给旁人看的,她心中无佛,自不惧佛。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人若不收,老天来收。”一声惊雷乍过,照得魏璎珞脸颊雪白,她冷冷道,“太妃,你就真的一点也不怕?” 我有何可怕?裕太妃心中冷笑一声,面上更加大义凛然,缠绕念珠的手指指着苍天道:“我问心无愧!便是向老天发誓又何妨?佛祖在上,我此生行善事、做好人,从未害过一条命,欺过一个人!若有半句不实,就叫一道天雷下来,劈得我粉身碎骨!” 轰—— 魏璎珞缓缓抬头,望向乌云中翻滚不停的白蛇,喃喃道:“老天爷,你听见了吗?” 轰—— “杀人凶手就在这里,老天爷,你睁开眼睛,你看看她。” 轰—— “阿满死的时候,你已经迟到了,莫要一直迟到下去,老天爷,睁睁眼,求你睁睁眼看看吧!” 轰—— 她一遍遍祈天的身影倒映在众人眼中,一个太监摇摇头:“疯了。” “若不疯,怎敢这样冲撞太妃?” “内务府怎么办事的,连疯子都选进宫,也不怕得罪贵人。” 见舆论渐渐倒向自己这边,裕太妃手中的念珠又重新转了起来,悲悯一叹道:“凡毁谤良善之人,以后要入拔舌地狱,魏璎珞,我本该重重罚你,但看你一副疯疯癫癫的模样,又于心不忍,算了算了,来人,送她去去慎刑司!” 念珠在手中转动,裕太妃转身离去,心中转动的却不是什么慈悲念头。 “这女人留不得了。”她心想,“上下打点一下,让她在慎刑司里‘发病’身亡吧……” 轰—— 又是一声雷鸣,伴随着魏璎珞的大吼:“若裕太 妃真是杀人凶手,便叫她一语成谶,得偿所愿!!” 那一瞬间,天棚上的窗纱骤然一亮,仿佛被火焰点燃的蛛网,从天而降,扑在裕太妃身上。 “啊!!!”裕太妃在火光中凄厉的惨叫起来。 一切的发生的太快了,快到其他人一下子反应不过来,直至裕太妃轰然倒地,身体在火焰中发出一股烧焦的气味,寿康宫中依然鸦雀无声,众人呆呆看着她,却无一人发出声音。 “……哈哈哈哈哈!!” 突兀的笑声,让众人浑身打了个哆嗦,从茫然中回过神来。 “报应!这是报应!”魏璎珞哈哈大笑道,“你们都听见了,裕太妃亲口发的誓,你们都看见了,老天爷亲自降下的雷,裕太妃——你得偿所愿了!!” 佛祖在上,我此生行善事、做好人,从未害过一条命,欺过一个人!若有半句不实,就叫一道天雷下来,劈得我粉身碎骨——这是裕太妃刚刚发的誓,前后还不到半盏茶的时间,众人怎可能忘? “……来人!”裕太妃还剩一口气,她躺在地上,一只眼睛已经看不见东西了,睁着仅剩下的右眼望着头顶,天棚窗纱染火,不断有鲜红液体滴落下来,落在她脸上,落在她身周……奇怪了,这些红色的东西是什么?她没力气去问,只虚弱地喊道,“救我,快救我……” 可众人哪里敢救? 她的贴身宫女百灵只上前一步,头顶雷声一响,立刻将迈出去的那只脚又收了回来,双手合十不停念道:“请雷神息怒!是裕太妃,裕太妃干了坏事,与我无关啊!菩萨饶命,佛祖饶命!雷神息怒啊!” 她吓坏了,其余人也一样。 所以没人留意到窗纱的异处,没人留意到从窗纱上滴落下来的诡异红水,红水落地,再被大雨一冲,干干净净,连同真相一起,被冲得无影无踪了。 “你们这群……贱人……”裕太妃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她喊百灵,喊其他太监宫女,可这群人都吓坏了,宁可事后被重重责罚,这个时候也不敢上前半步,见此,裕太妃绝望中咒骂道,“你们……不得好死,你……你……” 世界在她眼中忽明忽暗,她最后看见的,是魏璎珞的笑容。 ——得偿所愿的笑容。 第七十四章 辛者库 雨已停了三日,裕太妃也已经去了三日。 但并不意味着事情就此风平浪静。 “璎珞!”皇后的脸色极为冷肃,“跪下!” 扑通一声,魏璎珞跪在她面前。 屋子里只剩她们两个,其余人早被皇后以各种理由驱了出去,皇后坐在椅中,居高临下的俯视她许久,才缓缓道:“寿康宫出事那天,你做了什么?” 魏璎珞早已准备好了答案:“奴才听闻裕太妃是杀害姐姐的凶手,特意当面问她两句话,太妃赌咒发誓说她不是凶手,否则就遭雷劈,结果刚说完,她就被一道雷劈死了……” “够了!”皇后拍案而起,厉声道,“到了本宫面前,你居然还不说实话?” 魏璎珞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从今往后,你给我夹起尾巴做人,再犯到我手上,不光摘了你的脑袋,还要你魏氏全族陪葬。”——裕太妃的威胁重又出现在她的耳边。 之后发生了什么? 她回到长春宫,接过尔晴递来的银针。 银针一次又一次沉入水底,耳边是明玉的嘲笑:“还说是绣坊最出色的绣女呢,比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话犹如醍醐灌顶,令魏璎珞眼前一亮。 她连夜回到绣坊,寻到了一贯对自己照顾有加的张嬷嬷。 “嬷嬷。”她黑白分明的眸子望着对方,极冷静道,“听闻寿康宫为寿宴准备了许久,其中天棚窗纱这部分……应当是由绣坊提供的吧?” 张嬷嬷视她如自家子侄,也不问缘由,便将预备要送去寿康宫的窗纱交给了她,魏璎珞也不瞒她,当着她的面,从随身携带的香囊内掏出一把极细软的铁丝,小心翼翼的缝进窗纱中。 若张嬷嬷开口阻止,她就停下,但由始至终,张嬷嬷都未说一句话——她默认了魏璎珞的复仇,甚至可以说是成了她的帮凶。 魏璎珞也一句话没说,将缝好的窗纱交到张嬷嬷手中,她一言不发的跪下,朝对方磕了三个响头。 “嬷嬷,谢谢您,还有……我绝不连累您,此事我永远埋在心里,谁问也不说,若最后还是不幸暴露,所有责任我一力承当!” 魏璎珞缓缓抬头,望着眼前的皇后。 虽然心有愧疚,但为了不连累张嬷嬷,她还是只能硬着头皮说:“娘娘,我真对此事一无所知,实在是那裕太妃作恶多端, 最后遭了报应……” “够了!”皇后抬了抬手,止住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谎话。 见她身体晃了晃,失魂落魄般跌入椅内,魏璎珞心中担忧至极,爬过去道:“娘娘,您如今有孕在身,请注意身体,不要因为我发火……” 皇后揉着太阳穴,在椅内闭目养神了片刻,才缓缓睁开眼,眼神与声音里都透出一股疲倦,淡淡道:“魏璎珞,本宫知道你心怀怨恨,伺机报复,故一直想方设法开解你,没想到你竟如此冥顽不灵!以为自己有几个脑袋,还是仗着本宫一向疼爱,才会有恃无恐,逞能行凶?” 魏璎珞楞了楞:“娘娘……” “行了,本宫不想再听你的狡辩。”皇后挥了挥手,“长春宫虽大,却再也容不下你这种胆大包天的奴才,从今日起,你就去辛者库静思己过吧!” “娘娘,您要赶我走?”魏璎珞大惊失色,她倒是不惧辛者库的苦差,或者说在暗算裕太妃之前,她就已经做好了被罚的准备,只是要走也不是现在,她急忙爬到皇后身前,抱着她的膝盖道,“娘娘,您如今身怀有孕,宫里上下虎视眈眈,请让奴才留到您平安生产为止!只要您生下小阿哥,奴才立刻离开,绝不留下碍着娘娘的眼!” “不。”皇后摇摇头,斩钉截铁道,“你现在就收拾东西走!” 魏璎珞再三哀求,皇后却闭上了眼睛,闭上了耳朵,听不见也看不见。见她意已决,魏璎珞只得吸了一下鼻子,哽咽道:“娘娘说的是,璎珞的确爱惹麻烦,不敢奢望再留下。但奴才受过娘娘恩惠,此生绝不敢忘,若有朝一日,娘娘需要璎珞,愿为娘娘肝脑涂地,生死报效!” 朝皇后磕了三个响头,魏璎珞一步三回头的出了长春宫。 她的东西本就不多,而且辛者库那种地方,贵重物品也带不进去,带进去了也很快不属于自己,索性将皇后赏赐下来的绸缎簪子都留了下来,送与几个与她处得不错的小宫女。 简简单单一个蓝布包袱,魏璎珞叹了口气,抱着包袱出了门,未行几步,就听见匆匆脚步声由远至近。 “快走!”尔晴冲进来道,“皇上来了,准备要抓你,皇后让你从后门出去,立刻去辛者库报道!” 魏璎珞一楞,继而眼眶一热。 她不敢小看任何人,但仍没想到事情这样快就败露了。 但最后她还是小看了一个人……她小看了皇后对她的厚爱。 皇后哪里是怕她给长春宫惹麻烦,才将她驱逐出宫,分明是早已料到皇帝会来抓人,才先一步将她罚去辛者库,苦役虽苦,却能避开皇帝的兴师问罪。 “娘娘……”魏璎珞望着长春宫方向,喃喃道。 “哎呀,你还等什么,快点走啊!”尔晴在她耳畔催促道。 魏璎珞咬咬牙,不敢辜负皇后的一番好意,只能将对方的好重重记在心底,然后抱紧怀里的包袱,匆匆走后门离开。 从长春宫走进永巷,就像从春天走向冬天。 明明是夏天,巷内却穿过一阵刺骨凉风,两面高耸的灰色墙壁,仿佛监狱里的灰色栅栏,将罪人牢牢的锁在这萧索之地。 迎接魏璎珞的是一名灰衣嬷嬷,姓刘,她上下打量了魏璎珞一番,声音如这永巷一样冰冷萧索:“你从前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走到哪儿,别人都先敬三分,但进了辛者库,就忘了从前的身份。在这儿,你只是个从事低贱苦差的罪人。” “是。”强龙不压地头蛇,魏璎珞乖巧的应了。 “辛者库各有分工,主要负责大内苦差,别人不愿干的,你们都得干!鸡鸣起床,清扫宫道。丑时,进行三殿除草。平旦到夤夜,承应各宫繁重杂务。至于你——”刘嬷嬷将她领进一屋,指着墙角堆如山高的恭桶道,“就先负责清洗这些恭桶吧。” 魏璎珞愕然地望着那些恭桶。 在长春宫时,她日日与兰花为伴,即便是有脏活累活,皇后也不舍得让她做,如今被发配辛者库,虽心中早已做好准备,但是看着这堆沾着污秽,隐隐发黄的恭桶,闻着那股熏人的气味,魏璎珞还是忍不住阵阵作呕。 见她面色难看,刘嬷嬷嘴角一翘,冷笑道:“快些洗吧,若是傍晚时候没洗完,你晚饭就得在这里吃了。” 魏璎珞忍着呕吐的欲望,沉声道:“……是。” 于是,曾为皇后缝制凤袍的手提起了恭桶,往日弄花的指头沾染了秽物的臭气,虽然已经竭尽全力,但傍晚来得太快了,魏璎珞仍没能做完手头的活,看着刘嬷嬷递来的一只泛黄馒头,魏璎珞虽忙碌一天,却丝毫没有胃口。 将双手洗了个十来遍之后,她用手帕包裹住馒头,然后步履踉跄的走回宫女所,辛者库没有抗,居住条件比她刚入宫时的宫女所还差,放眼望去就是个大通铺,人人都睡在地上。 早上她来放行李时,屋子里没人,都出去干活了, 如今陆陆续续的回来,其中一个,竟是魏璎珞的熟人。 “哟,这不是魏璎珞吗?”一个讥诮的声音响起,带着女子独有的刻薄,“皇后娘娘身边的大红人,紫禁城里头等体面的人物,怎么一转眼,落到咱们这种地方来了呢?” 魏璎珞脚步一顿,转头望去。 尖尖下巴桃花眼,风流从脚窜上脸,竟是因污蔑她与侍卫有染,而被罚进辛者库的原绣坊绣女——锦绣。 魏璎珞懒得与她计较,又或者说她现在实在是太累了,于是冷冷扫了对方一眼,便走到自己的床铺旁躺下,因为劳累过度而有些抽筋哆嗦的手指伸进怀里,掏出被手帕包裹的馒头。 “我得吃点东西。”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不然明天会很难熬。” 哗啦啦的水声在她耳边响起,她瞥过去,见一只恭桶就放在她头边不远处,一名宫女提着裙子站起来,裙下滴答几声,滴在恭桶里头。 一股骚热臭气飘了过来,魏璎珞翻了个身,几次将馒头递到嘴边,却怎么也咬不下去,只得重新将馒头包进手帕里,然后用被褥紧紧捂住口鼻。 但即便如此,仍然无法隔绝那股恭桶的臭气,以及不知谁的脚气跟狐臭。 “这样可不行。”翻来覆去好久,魏璎珞实在是睡不着,只好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喃喃道,“我得想个办法才行……” 第七十五章 还情 换房是不可能的,虽不知为何,但是刘嬷嬷对她极不友好,否则辛者库的差事那么多,也不至于一开始就将最脏最累的活丢给她,连给她安置的床铺,都是最靠近恭桶的那个。 求人不如求己,第二日开始,魏璎珞但有闲暇,便在院子里走走停停,四处搜罗剩炭剩灰。 旁人看不懂,便拉着锦绣问:“你跟她熟,你觉得她在干嘛?” 盛夏时节,收罗冬日里各宫用剩的炭灰,锦绣看得莫名其妙,哪里知道她在想什么,只得冷哼一声道:“这人心眼最多,管她做什么,都离她远点……啊!” 她的视线从魏璎珞身上移开,牢牢定格在一个方向,极甜极腻地唤道:“袁哥哥,你这么早就来了呀!” 车轱辘声由远至近,一辆粪车推进院来。 世上最污秽之物,世上最腥臭之物,推着它的,却是一个世上最美的男人。 弘历与傅恒也是极俊美之人,但他们两个的俊美,都是属于男人的美,一个儒雅一个英武阳刚,而眼前这名少年却不同,他约莫十六七,或许是因为去过势的缘故,故而面若好女,透出一股阴柔妖异的美。 就仿佛这永巷,就仿佛将所有被打进冷宫的女子的美与怨抽出来,灌注成一个人。 “袁哥哥,你怎么不理我呀?”锦绣凑到对方身旁,撒娇似地拉了拉对方的胳膊。 少年太监抖开她的指头,提起院内的恭桶,将一桶一桶秽物全部倒入粪车,然后一言不发地推着车离开。 锦绣在他身后气得跺脚,一名宫女嘲道:“早跟你说了,春望哥哥不会喜欢你,别白费心思了!” 锦绣白了对方一眼:“不喜欢我,难道喜欢你呀,看看你这副尊容!” “你再好看,也好看不过袁春望呀。”另一个宫女摇摇头,“可他长得再好看有什么用,性子比冰还冷,我就算要找个对食,也不找他这样的人。” “说得好像你想找,人家就会要一样……” 原来那个少年太监名字叫做袁春望。 院子里的宫女们沿着袁春望,讨论起其余太监来,话题渐深,渐渐食色性也。深宫寂寞,后妃们可以找皇上,宫女可以偷偷找侍卫,她们这群下贱人,就只能找找身旁同样苦命的太监,结成假夫妻,名为“对食”。 袁春望显然是锦绣看中的对食对象,或者说大部分宫女看中的对食对象,毕竟如此年少貌 美的太监实在少见,凭借此等品貌,即便性子稍微冷一些,也能伺候上头的娘娘的,也不知他为何会被发配辛者库……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猜测着,魏璎珞摇摇头,不愿加入其中,径自收集着地上的剩碳,直至刘嬷嬷进了院子,唤她继续昨天的活。 一夜过去,恭桶又积得如昨天一样多,也依然如昨天一样臭,即便魏璎珞将帕子折个三角巾,系在脸上遮臭,臭味仍然钻进帕子,熏得她脸色发白。 今天的晚饭又吃不下去了。 洗完恭桶出来,魏璎珞步履沉重的踱向井水,准备提几桶水洗洗手,顺便把身子也擦拭一下,否则怀里的馒头又一口也吃不下了。 却不想,竟有人先一步来到井旁。 “咕噜,咕噜,咕噜……” 一只水桶从井里提出来,里头荡漾着冰冷的井水。水桶刚落地,提水人就双手撑着桶沿,迫不及待的将脸埋进桶里,咕噜咕噜的喝起水来。 魏璎珞的脚步声很轻,但他警觉的像一头小兽,几乎是魏璎珞前脚刚来,他便右耳一抖,猛然将脸转向她。 极美丽,又极阴冷的面容。 就仿佛落井横死的美人,吸足了月光,化作一缕白雾缓缓飘出井口,轻叹一声重回人间。 “是你?”魏璎珞楞了楞。 眼前的美少年,赫然是袁春望。他凉如井水的目光扫过魏璎珞的面颊,抬手擦了擦唇边水渍,起身离去。 擦肩而过时,魏璎珞忽道:“等等。” 袁春望脚步一停。 魏璎珞犹豫一下,从怀里掏出一只被手帕包裹住的馒头,递过去道:“你要吃吗?” 刘嬷嬷总在不停的恶心她,今天的晚饭又特地给她送进恭桶房来,让魏璎珞再次倒尽了胃口。 且天气炎热,尤其是睡几十人的大通铺,夜里闷得像个蒸笼,馒头放一晚上就会馊掉,与其丢掉,不如送给眼前的人…… 袁春望盯着她手中的馒头,喉头滚动了一下。 魏璎珞将这一幕收入眼中,心道:“果然如此。” 这少年郎容貌虽佳,气色却很差,近了一看,瘦得都能看见骨头了,再联想到他先前拿水当饭吃的场面,魏璎珞心中了然,这少年郎在辛者库的日子只怕过得极不如意,甚至还不如她。 毕竟刘嬷嬷再针对她,不至于不给她饭吃,而这少年郎 ,却似很长一段时间没吃过饱饭了。 宫里多龌蹉事,两人不熟,魏璎珞也不好多问,只是觉得对方需要,自己又恰好吃不下去,不如送他做个顺水人情,手中的馒头又朝他递近一些,道:“拿去吃吧。” 袁春望看着她手里的馒头,视线缓缓上移,一双带着疑惑与警惕的眼睛盯着她的脸,像小兽看着试图对它投食的人,最终一扭头,小跑着逃离了此地。 望着他逃离的背影,魏璎珞无奈叹了口气,回头看着他留下的木桶。 他只喝了约莫四分之一,桶中还剩下许多井水,忙碌了一天,又没吃东西,魏璎珞手脚酸软,实在不想再费力气重新打水,索性就用对方剩下的井水清洗身体。 魏璎珞将馒头放在一旁,然后将包裹馒头用的手帕浸进桶中,彻底打湿之后,开始用帕子擦拭自己的面颊,脖子,以及手臂。 被冰冷的井水一激,魏璎珞的手臂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她一言不发,手中的帕子不断打湿拧干,将自己的身体擦拭了一遍又一遍,直至将露在外头的部分擦拭的干干净净,不留半点余味,这才犹豫了一下,左右环顾了片刻,问:“谁在那?” 没人回应,她反而松了口气。 手指慢慢攀上腰带,就在魏璎珞要解开衣裳,擦拭一下身体的时候,一只手忽然从后伸出,落在她的肩上。 魏璎珞大吃一惊,正要挣开对方的手,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是我。” 魏璎珞楞了楞,回过头问:“你怎么来了?” 云破月来花弄影,傅恒的面孔在月下若隐若现,他一如既往的俊美非凡,犹如谪下凡尘的仙人,愈发衬得魏璎珞此刻灰头土面。 但即便两人此刻有着云泥之别,他望着她的眼神却一如既往,充满怜惜与爱意。 “跟我走。”他一把将魏璎珞从地上拉起,“我带你去养心殿见皇上,请他立刻下旨赐婚!” 傅恒行了两步,忽然停下脚步,因为魏璎珞已经挣开了他的手,一边倒退,一边对他摇头:“我不去。皇上早已说过,如果我再靠近你半步,就要杀了我泄愤,你认为,我会为了你不顾性命吗?” “我不会让他伤害你。”傅恒认真地望着她,一言一语发自真心,哪怕抗旨也无怨无悔。 魏璎珞心中一疼,脚下又退了一步,离他愈远一步,刻意冷着声调道:“然后呢,你会触怒皇上,受到降罪 ,我不要成为罪人之妻,一辈子抬不起头!” 傅恒定定看她半晌,忽然朝她走了过去:“璎珞,你我都知道,你现在说的是假话,你又何必再说下去?” “我……”魏璎珞被他抓住双臂,不得不抬头望着他。 语言会骗人,可是眼神不能骗人。 “又或者说,傅恒在你心里,是个连你的真心都看不出来的蠢人吗?”傅恒疼惜一笑,“利用我,你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你轻而易举就能做到这点,可你没有这么做,你避着我,躲着我,生怕连累我的前程,可你能为我委屈求全,我就不能为你放弃这个所谓的前程吗?” 魏璎珞定定看着他,看着他的深情,也看着他的理想。 那满屋子的兵书,以及谈到沙场点兵,建功立业时的明亮眼神,叫她如何能忘? “……何必为了一个女人,触怒皇上呢?”魏璎珞垂下头,轻轻道,“失去他的宠信,你该如何上战场,如何实现你功名马上取的理想?” 她不敢抬头看他,免得自己的眼睛又暴露了自己的心思。 等了半晌,才听见傅恒的声音再次响起,极平静,平静的仿佛藏着旋涡的海面,道:“魏璎珞,你是个恩怨分明的人,是你蓄意接近在先,故意引诱在后,我防不胜防,已中了你的招。如今你说放弃就放弃,那你从我这拿走的情,从我这拿走的心,要怎么还给我?” 魏璎珞冰雪聪明,听到他这番话的同时,就已经猜到他下一句。 “还不起,那就用一生来还好了。” 魏璎珞一咬牙,略微颤抖的手指放在腰间,略一犹豫之后,便义无反顾的扯开了腰带。 窸窣一声,在傅恒惊讶的目光中,一件青灰色的宫女上衣轻轻落在草地上。 一具婀娜多姿的身体倒映在他瞳中,月光流淌在上头,仿佛一尊玉人。 “……我还给你。”魏璎珞双手抱在胸前,轻轻道,“我用这具身子还你。” 魏璎珞的身体在风中微微发抖,如犯人等着处决,每一分钟都是煎熬。 最后,她终于等来了对方的回应。 一件衣服轻轻披在她的身上,将她献上的身体重新包裹。 “别这样。”傅恒将她抱在怀里,声音极难过,“你知道的,我要的不是这个……” 魏璎珞眼眶一热,几乎当场落泪。 “这具身体迟早会属于我,但不是现在,不是用这种方式。”傅恒温柔的吻了吻她的鬓角,“我不逼你了,既然你不想跟我走,那我就等你,等你从辛者库里出来,等到你愿意接受我那天。” 他话语里充满不舍,却终究还是松开了不舍的手指,放她离去。 第七十六章 袭击 “李玉。”弘历将手中的奏折一掷,“那个女人在辛者库刷了几天恭桶了?” 李玉忙回道:“半月有余。” 烛火下,弘历脸上半点笑容也无,实际上,自他在长春宫里向皇后索要璎珞无果后,就足足臭了半个月的脸。 “没有哭?”弘历臭着脸问。 李玉心中叫苦,却只能照实回道:“没有。” “没求饶?”弘历的脸色顿时更臭。 “没有……”李玉话刚出口,弘历便挥手扫落一桌奏折,怒气冲冲道:“朕看她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见了棺材也要进去躺一躺!” 见眼前的九五之尊发作起来,如同一个闹脾气的孩子一样,李玉心中真是哭笑不得,试探着问道:“那……奴才这就吩咐下去,让人给她加活儿?” 弘历的目光冷冷扫来,就在李玉心惊胆战,以为自己会错了上意,说错了话的时候,弘历冷哼一声:“加到哭为止!” 永巷。 魏璎珞垂首肃立,面前站着刘嬷嬷与张管事。 平日来此视察时,张管事都要用手帕捂着鼻子,今日却不同以往,他将帕子放下,抽了抽鼻子,疑惑问:“你在恭桶里放了些什么,怎么闻不到味?” “回张管事的话,寻常的便盆放了炭灰,妃嫔们的官房放了细沙,再好一些的,奴才找不到材料。”魏璎珞回道,“若能寻到香木,留下细末,便能包裹秽物,闻不出一丝异味儿。” 张管事啧啧称奇:“你这心思倒也巧,难怪皇后那样抬举你。哎,你这样的人留在这儿算是委屈了,刘嬷嬷,日后让她做些轻省……” 话未说完,外头忽然窜进来一个小太监,凑到他耳畔,低声耳语了几句,张管事立刻脸色一变,训斥道:“魏璎珞,刷马桶也能刷得与众不同,这就叫矫情,继续刷,刷完了,再去把水都挑了!” 说完,张管事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却在走过袁春望时,一条手臂有意无意的揽向对方的腰,却被袁春望后退一步,避了过去。 魏璎珞不动声色的将这一幕收归眼底。 “不识抬举的东西!”许是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张管事只狠狠骂了一句,就匆匆离开了。 倒是先前过来报信的小太监踱到袁春望身旁,阴阳怪气的训斥道:“天生了一张好脸,却是个木头脑袋!张管事看上你,是你前生修来的福气,只要跟了他,你就 不用做最下等的净军了!” 袁春望冷冷道:“我是个男人,不是只兔子。” 这还是魏璎珞第一次听见他开口说话,只觉字字清冽,如同泉水叮咚,说不出的动人。 且他不仅会说话,说出来的话还特别毒辣,找他茬的小太监最后竟说不过他,最后只得丢了一句狠话,然后跺脚而去。 “原来你会说话呀。”见对方走了,魏璎珞这才上前与袁春望攀谈,极实诚地说,“你的声音很好听。” 岂料对方忽然看了她一眼,脸色一红,别扭的转过脸去。 这一幕反让魏璎珞楞了一下,平白无故的,他怎么突然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若说对她有意思,那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该不好意思,哪里会隔了这么久才……等等! “你……那天是不是没走?”魏璎珞的声音忍不住高了一调,“你看见我脱衣服了?” 袁春望看了她一眼,忽然转身离开,任凭魏璎珞在他身后怎么喊,都没有停下,自然也没有给她一个确切的答案。 不上不下的,最让人放心不下。 要知道宫女私通侍卫是大忌,尤其是她这种犯了事,罚入辛者库的宫女。 “他那天是不是没走?他是不是看见我跟傅恒了?他看见了多少,听见了多少?”魏璎珞喃喃自语,“不行,我得想办法问个清楚。” 想从袁春望嘴里要个答案,真的很难。因为他大多数时候都像个哑巴一样,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来。 连续找了几日没趣,魏璎珞愈发心事重重,去食堂拿饭的路上,一不留神撞到一个人。 “小心些。”张管事瞥她一眼,然后与她擦肩而过。 魏璎珞若有所思的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然后回身打开锅盖,里头只剩下一个馒头,她摇摇头,将馒头包了起来。 “给。”再次找到袁春望,她将手中余温尚存的馒头递了过去。 仍是那口深井,仍是一桶井水,袁春望坐在水桶旁,一勺一勺的往嘴里递水,这就是他一天的食物,这就是他仅有的食物。 一直到魏璎珞手酸,袁春望也没转头看她一眼,更别提接过她手里的馒头。 “人活着就得吃东西,不然迟早扛不住倒下。”魏璎珞将馒头,连同包裹馒头的手帕一同放在他身旁草地上,“你若是倒下了,粪车就得我送出宫了,吃吧。” 料定 自己在此,他一口都不会吃,于是留下馒头后,魏璎珞便毫不犹豫的离开了。身后,袁春望停下了舀水的手,面色复杂的看了她半晌,然后视线缓缓落在地上那馒头上。 良久,一只苍白的手终于慢慢伸向馒头。 树后的人偷窥到这一幕,开始在心中默数,一,二,三……数到五十的时候,忽然听见咚的一声,心下大喜,几步从树后走了出来。 吃了一半的馒头落在地上,滚在泥里,袁春望单手扶着井沿,摇摇晃晃的想要站起,可试了几次,都跌坐回了原地。 “……谁?”他猛然回头。 张管事已从树后走到他身旁,脸上欲望膨胀,一把将他按在地上,油腻的嘴往他脸上一阵猛亲:“小春望,这回看你往哪儿躲!” 袁春望脸色铁青,奋力挣扎起来,只是手脚酸软,打在对方身上,不疼不痒。 “我看中你,是你的福气,你乖乖受着,我会好好疼你的。”见此,张管事愈发得意,开始解起对方的腰带来,腰带解至一半,忽然动作一止,两眼睁得又圆又大,缓缓从袁春望身上滚了下来。 在他身后,立着魏璎珞,手上一根挑恭桶的扁担,扁担一头沾着些头发与鲜血。略喘片刻,魏璎珞对袁春望道:“自己起得来吗?” 袁春望以肘支地,却没能将自己撑起来。 魏璎珞丢下手里的扁担,正要将他从地上扶起,袁春望却伸手推开她。 “把这东西收起来,别让人瞧见了。”他指了指地上沾血的扁担,然后目光转向不省人事的张管事,极冷静地说,“还有他——若让他活下来,你我都活不下去。” 魏璎珞沉默片刻,走到张管事身旁,抓住他一条手臂,用力将他往粪车旁拖,女孩子家家,没多少力气,不多一会儿就满头大汗。袁春望在地上看了她半晌,终于积累了些力气,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踉跄几步走过来,抓住张管事另外一条手臂,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将张管事丢进粪车里。 完事之后,袁春望还解下张管事的腰带,绑住他的手脚,又从地上捏了一团带着草屑的泥土,填进张管事的嘴里,魏璎珞在一旁看着,只觉得他一举一动慎密到了极点。 她所能做的,也就只有扯下张管事的腰牌,对他说:“明日清晨,粪车会运出紫禁城,粪车污秽,护军习以为常,不会检查,他身上没有腰牌,就是私逃出宫,回宫死罪一条,定不敢再回来。” 袁春望一言不发地立在一旁。 他不爱说话,仅凭脸色,魏璎珞很难猜测到他心中所想。小心翼翼将腰牌收好,她犹豫片刻,安慰一声:“没有他,你就能安心回去吃饭,再也不用避着人吃倒入水沟的馊饭剩菜,或是喝凉水充饥了。” “你跟踪我。”袁春望忽然开了口,笃定的语气。 魏璎珞楞了楞。 “否则你怎知我除了井水,还会从水沟里翻吃的?”袁春望眯起眼睛笑道,“你刚刚都说了,我是‘避着人’吃这些东西的。” 这回轮到魏璎珞沉默不语。 就在她思考要如何解释的时候,袁春望忽将目光转至张管事身上,淡淡道:“不过,首先要解决的还是这个麻烦,你也是,先处理掉你手里的扁担吧。” 两人暂时分开行动,处理好扁担上的血迹后,魏璎珞回到辛者库宫女房内,时间已晚,宫女们大多已经进了被窝,少数几个还醒着的,正凑在一块说悄悄话,只不过房间这样小,任何一点动静都会放大,那悄悄话断断续续的传进魏璎珞耳里,她听见她们在讨论张管事。 “刚才小六子到处找张管事,真奇怪,这老家伙跑哪儿去了!” “说不定喝多了酒,在什么地方猫着!” “少提那个畜生,还记得小年和柳儿怎么死的吗?柳儿死的时候,眼睛都闭不上!他祸害了多少宫女,连长相俊俏的太监也不肯放过,哪天醒不过来才好!” 魏璎珞来得晚,不清楚张管事是个什么样的人,如今这些宫女们你一言我一语,在她心里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人形。 又或者不是人,仅是个畜生。 讨论声渐渐消失了,耳边传来此起彼伏的鼾声。魏璎珞翻了个身,望着窗外的清冷月色,不知怎地,脑海中竟浮现出袁春望的脸,以及他望着张管事时说的那句:“不过,首先要解决的还是这个麻烦……” 魏璎珞猛然从床上坐起。 第七十七章 毒蛇 比黑夜更加黑暗的,或许就是眼前这辆盖着盖子的粪车了。 一路避人耳目,魏璎珞来到停放粪车的院子里,揭盖一看,然后啊的一声,后退了几步。 月色惨淡,照进粪车内。 张管事早已是一具冰冷冷的尸体。 但他的死因绝非后脑勺那一棍,而是爬满全身的毒蛇,其中一条卷在他的脖子上,立着色彩斑斓的上半身,朝魏璎珞嘶嘶吐着信子。 哪来的毒蛇,不,是谁放的毒蛇? “你是来杀人灭口的吗?”一个好听的声音在魏璎珞身后响起,字字清冽,犹如泉水叮咚。 魏璎珞缓缓转过头,见袁春望从树后转出,不紧不慢的朝她走了过来,从容的姿态仿佛此地主人,出来会见他等待多时的客人。 “……不是我杀的。”魏璎珞声音有些沙哑,“我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被这些蛇……” “这个死法多适合他啊。”袁春望笑道,“一棍子打死,实在是太便宜他了,这样就好多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足足享受了一整晚,最后死不瞑目。” 他的语气太过轻松,说出来的内容也太过详尽,以至于魏璎珞脱口而出:“……是你?” “不是我的话,就是你。”袁春望目光朝她身后一瞥。 魏璎珞将扁担往身后藏了藏,摇摇头道:“你错了,我连只鸡都没杀过,怎么会杀人呢?” “哦?”袁春望似笑非笑,“真的吗?” 片刻之后,魏璎珞笑了起来,那笑容与袁春望如出一辙:“假的。你不杀他,我就会杀他,这样凌虐宫女致死的混账,我自然要除掉他,免得放到宫外,继续祸害别人。” “也免得他醒过来,找我们报仇。”袁春望负手踱向魏璎珞面前,“斩草除根,永绝后患,终于不再装作天真善良的小宫女了!魏璎珞,我很喜欢你现在的样子,因为——我们骨子里,根本是一样的人!” 魏璎珞静静望着他,她先前怎会认为他是一头敏感可怜的小兽呢?这分明是一条斑斓的毒蛇,外表有多鲜艳,毒性就有多强。 脚步停在魏璎珞面前,袁春望对她轻轻一笑:“现在咱们就是自己人了。” “……自己人?”魏璎珞眨了眨眼。 “是啊。”袁春望朝张管事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你我都有份,你包庇我,我也包庇你,咱们不是自己人是 什么?” 风从张管事的方向吹过来,淡淡的尸气,以及毒蛇的嘶鸣。 魏璎珞抿了抿嘴唇,一缕发丝黏在她的唇瓣间,她正要伸手摘下来,袁春望却先一步伸出手,挑过她的嘴唇。 “……你干什么?”魏璎珞忙退开一步,秀眉皱起,“你这样对待女人很失礼,你知不知道?” “你忘了我的身份吗?”袁春望不以为意地笑道,“你我之间,没有男女大防,你紧张什么!再说,我可不是循规蹈矩的名门公子,从未受过礼教训化,又何来失礼二字。” 魏璎珞咬了咬唇,自打在他在自己面前暴露出真面目,就愈发的大胆起来,最后她只得无奈道:“辛者库的宫女们都那么喜欢你,我可不要成为众矢之的!” 袁春望冷笑一声:“你放心吧,这里是永巷!” 魏璎珞一楞:“什么意思?” “最低贱的辛者库宫女,照样瞧不起拉粪车的净军。她们的喜欢,不过是对皮相的追逐,譬如你房内的锦绣——”顿了顿,袁春望蛇一样艳丽地笑了。 魏璎珞心中一凛,他谁也不提,却提锦绣,什么意思,莫非与她一样,他也暗地里跟踪了她,晓得她与锦绣之间的恩怨? “……锦绣也从不踏足这里一步!这样的喜欢,我可受不起。”袁春望补完了先前说了一半的话。 魏璎珞深深打量他,有些干涩道:“袁春望,你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讨厌她们?” “我不爱女人。”袁春望淡淡道。 魏璎珞一楞:“那你喜欢……男人?” 袁春望哈哈大笑:“我也不爱男人。” “不爱男人,也不爱女人……”魏璎珞望着他,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我只爱自己。”袁春望坦然道,一只手轻轻挑起魏璎珞的下巴,他垂眸俯视她,柔声道,“你也一样。魏璎珞,富察傅恒站在阳光下,你只能站在阴暗角落,你们两个,绝不会有未来,到了最后,你会发现没人爱你,会爱你的只有你自己。” 魏璎珞瞪了瞪眼,忽然一把抓住他那只不规矩的手,沉声问道:“那天你没走,你在一旁偷看,对不对?” 这个问题她问过好几次,可是每一次都没有答案。 直至今日,袁春望看着她,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扩大,分不清是戏谑还是嘲笑,他笑着说:“是,我没走,我看见了……我什么都 看见了。” 只因这句话,魏璎珞几晚上没睡着。 三天后,她顶着两只熊猫眼,心事重重的做着拔草的活。 日头高烧,一同拔草的宫女热得汗水直流,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又立刻被太阳给蒸干。 一个宫女擦了擦额头的汗,说:“哎,你们听说没,张管事真的失踪了!吴总管恼火,说他做事没着没落,要抓回来重重惩治呢!” “哼。”身旁宫女道,“这种畜生,最好永远消失!” “还有力气聊天?活干完了吗?”刘嬷嬷的声音突兀的插了进来,“等等……起来起来!都起来,给主子让道!” 所有干活的宫女纷纷停了动作,面向墙壁而立,唯独魏璎珞忘了回避,仍蹲在地上,痴痴望着渐行渐近的皇后仪架。 啪的一声!魏璎珞背上火辣辣的疼,转头一看,刘嬷嬷手持鞭子立在她身后,眼神凶厉的可怕。 魏璎珞咬紧牙关,跪倒退避,如同一滴微不足道的雨滴,汇入宫女们的汪洋大海里。 仪架来到她身后,仪架离她远去,她不知道上头的人是否看见她,她不知道上头的人是否为她叹息。 “魏璎珞,你现在是辛者库贱婢。”刘嬷嬷走到她身旁,鞭柄抬起她的下巴,笑容充满恶意,提醒她道,“皇后主子还能记得你吗?别指望脱离苦海,老老实实干活!” 魏璎珞慢慢垂下头。 张管事虽死,但她的处境却未好转,相反,她的日子越来越苦,差事越来越重,就仿佛背后有人……有个特别位高权重的主子,下令要整她一样。 第七十八章 相互取暖 拔完草之后,其余人都回去休息了,魏璎珞却仍要洗一堆恭桶。 手上几道豁口,是拔草时被韧草割伤的,如今一沾水,钻心似的疼。魏璎珞一边龇着牙,一边将手泡进水里,洗到一半,身旁忽然伸出一只手来,将她受伤的手从水桶内拔出来。 魏璎珞转过头:“袁春望!” 袁春望瞥她一眼:“叫袁哥哥。” 魏璎珞嘴角一抽:“这么肉麻,我可叫不出口,你让锦绣她们叫去。” “她们就算了,我不稀罕。”袁春望懒懒一笑,忽然掏出几根杂草塞进嘴里,嚼烂以后,吐出来敷在她的伤口上。魏璎珞吃了一惊,正要将手抽回来,却听他解释道,“这是刺儿菜,能止血消炎。” 魏璎珞将信将疑,过了一会,伤口处清凉发麻,方知他说的是真的。 “我们这种人,天生烂命一条,在贵人们的眼里,只是看家护院的家犬。等没了利用价值,就算你死在路边,不过是条野狗,没人多看你一眼。”袁春望笑着对她说,“所以,不要那么傻,你的性命,要自己爱惜。” 魏璎珞神色复杂地望着他,心里有些不懂,他为什么突然之间对她这么好,是有什么企图吗? 回过神来,又觉得荒谬。只怕他先前也是一样的心思,怀疑她突如其来的好,是否对他有什么企图。 世事难料,几乎是一夕之间,两人的地位跟心思竟完全调转过来。 替魏璎珞处理好伤口之后,袁春望站起身来,却没离开,而是转身替她刷洗起恭桶,水声哗啦,伴随着他清冽的声音,他背对着她道:“富察傅恒再爱你,不过看你年轻美貌,新奇有趣,就算你用手段嫁入富察家,等多年过去,恩爱消弭,他还会一如既往,爱你如初吗?” 他忽然转过头来,对她笑道:“不说以后,就说现在,你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在哪里?” 魏璎珞面色一僵,冷冷道:“不用你管!” “我不管,那你让他来帮你刷吧。”袁春望笑道。 魏璎珞从地上挣扎而起,伸手去夺他手中的刷子,但袁春望将手高高举起,虽是个少年郎,但他手臂修长,魏璎珞踮起脚来也够不着。 “我可是为你好。”袁春望笑道,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假。 魏璎珞收回手,冷冷盯着他:“袁春望,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袁春望闻言一楞。 “你一笑,我就知道你要使什么坏主意。”魏璎珞沉声道,“你不是为我好,你只是太孤独了,所以想要我跟你一样,憎恨别人,报复别人,最后变成跟你一样的人……如此你就不再是孤身一人了,是不是这样?” 袁春望面无表情半晌,忽然扬起嘴角,笑容一点点扩大。 比起他先前的笑容,现下的这个笑容显得又诡异又艳丽,似一条慢慢直起身的毒蛇,叫人背脊发凉,但不知为何,魏璎珞觉得这才是他真正的笑容,发自真心。 “你眼珠子一转,我也知道你要使什么坏主意。”袁春望抓住她伤痕累累的右手,如同毒蛇缠绕住自己感兴趣的猎物,眼中闪动着兴致勃勃的光,“咱们两个这么了解彼此,就像照镜子一样,不如……你不要喜欢富察傅恒了,你来喜欢我,不是很好吗?” “还是别了。”魏璎珞毫不犹豫的抽回手,“两条蛇都是冷血动物,能够互相温暖吗?” 袁春望抿了抿唇,与其说是被冒犯,倒不如说是在细细咀嚼毒蛇这个词,最后竟觉得心满意足,嘶嘶一笑:“不能互相温暖,总能互相照顾!魏璎珞,我们结盟如何?” 魏璎珞没料到他嘴里会蹦出这样一个词:“结盟?” 袁春望看了看四周,忽借着几只堆砌成墙的恭桶,三步两步上了墙头,然后回身朝魏璎珞伸出右手:“上来。” 魏璎珞面露犹豫,此人反复无常,无法用常理来揣测,说实在话,魏璎珞不大想沾上对方…… 袁春望诡异一笑,忽然张口大叫道:“魏璎珞杀了张——” “住口!”魏璎珞大吃一惊,不用他帮忙,自己就借着其余恭桶,手脚并用上了墙头,双手封在他的嘴唇上,压低声音斥道,“你发什么疯!我要是被抓了,你又有什么好果子吃?” 面对怒不可遏的魏璎珞,袁春望却弯了弯眼角,他的眼睛生得极好看,尤其是带笑的时候,无情似有情,入骨的温柔。 抬手扯下魏璎珞的手指头,袁春望拉她在自己身旁坐下,然后昂起头:“看。” 魏璎珞皱眉看去,只见万里夜空,星辰万千,汇成了一条银色长河,静静流淌在她头顶上,也静静流淌在她眼睛里。 “天潢贵胄又如何,在漫长的星河里,人只是一颗渺小的星星,谁又比谁高贵?”袁春望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魏璎珞缓缓转过头,见他仍然昂头看着星空,眼睛里流淌 比星光更璀璨的野心,他似喃喃自语,又似对天发誓,道:“总有一天,我会让所有人亲眼看见,一条出身低贱的野狗,到底能在紫禁城里走多远,爬多高!” 魏璎珞忽觉手指一紧,低头一看,是他用力握住了自己的手,待她重新抬头,看见他已经转过脸来,一双亮如星辰的眼睛,直直盯着她,声音极温柔,带着比夜色更迷离的蛊惑,道:“魏璎珞,从今以后,我是你的哥哥,你的至交,你的保护者,反之亦然!我们互相依靠,互相扶持,一起在紫禁城活下去!” 魏璎珞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人是没有办法一个人生存下去的,尤其是在辛者库这个鬼地方。而若是要找一个同伴,思来想去,眼前的袁春望居然是最好的选择,比起锦绣等人,他有脑子,有胆子,最重要的是彼此都有把柄握在对方手里。 共犯关系,有时候是比夫妻更加牢靠的关系。 下定决心之后,魏璎珞当即回握住对方冰冷的手指头,沉声应道:“好,你照顾我,我也照顾你,咱们两个一块活下去!” 袁春望低头看了看彼此相握的手,抬头一笑:“我也做你的情人,好不好?” 魏璎珞心头一囧,说正事的时候,他怎又开起玩笑来,这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见他还得寸进尺的将脸凑过来,立刻伸手一推:“你做梦!” 哪知袁春望像是早已料到她会动手,她刚刚伸手,他就握住了她的手,结果两个人一块儿失去平衡,咕溜溜从墙头滚了下来,砸得恭桶四下滚远。 魏璎珞吃疼,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怒气冲冲道:“袁春望,你——” “哈哈哈!”袁春望却开心得很,两个人即便落地,他仍没放开对方的手,将对方的手拉到嘴边咬了一口,留下一个不深不浅的牙印,他盯着魏璎珞道,“我早就说过,你的每一个举动,我全都猜得到,不要白费力气啦,快叫哥哥!” “哥你个头!” 同一片夜空下,有人近在咫尺,有人远在天涯,有人用牙齿咬了魏璎珞一口,也有人只能在心里头念叨着她。 “哎。”长春宫内,皇后对镜一叹,神色疲惫,欲言又止。 疗伤的药膏早已备好,还不止一瓶,十几瓶累在桌上,够用十年,只需她一句话,就能送进辛者库,送到魏璎珞手上,可她犹豫良久,最后还是只能放弃。 皇上的气还没消,她怕自己的一时好意,反而会害了 对方。 “娘娘。”明玉立在她身后,为她拆下头上的发饰,“太医说了您要安心静养,明日太后设宴御景亭,您怀着身孕,登高本就不便,不如先行告假,太后一向宽容,不会怪您的!” 皇后还未开口,尔晴已斥责:“明玉,太后因裕太妃一事,始终郁郁寡欢,今日强打精神举办重阳小宴,皇后娘娘若不到场,不是更扫兴吗?太后纵然不说什么,储秀宫那位主子呢,无风尚要起浪,何况娘娘亲手送了把柄!到时候,贵妃一定指责皇后娘娘,说她仗着子嗣,侍宠生娇!” 明玉嘟嘴道:“可娘娘明明不舒服啊……” “好了好了。”皇后失笑道,“瞧你们两个多紧张,本宫身体康健,没有大碍,只是身上有些惫懒,不爱动弹罢了。” 她也只是说得轻巧,实际上最近这些天,她感觉身子愈发不爽利起来,但她极擅忍耐,苦与累都藏在心里,旁人极难看出来。 “明日尔晴留下,明玉陪本宫去赴宴。”望着镜子里愈发显得苍白的面孔,皇后顿了顿,道,“……到时候多给本宫抹些胭脂。” 第七十九章 寿宴风波 太后的寿宴离魏璎珞很远,但是因寿命而诞生的苦命人,却离她很近。 “那是谁?”推粪车回来的路上,魏璎珞停下脚步,望着不远处对墙哭泣的少年,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看他身上的打扮,不似主子也不似奴才,倒像是寻常百姓,可这里是什么地方,紫禁城的一砖一瓦,都不是普通老百姓能够踩能够触碰的。 袁春望瞥了对方一眼,淡淡道:“是贵妃为筹备太后寿宴,从宫外找来的技人,听说演的是什么……” “万紫千红。” 两人回头,见一个老人佝偻着脊背而来,手里捏着一只雪白馒头。 “爷爷!”墙角少年扑进他怀里,哭得更加厉害。 魏璎珞这才发现,这孩子伤得厉害,露出袖口的手臂上尽是铁水烫出的伤痕。 “所谓万紫千红,是将熔化的铁水泼到砖墙上,仿佛万朵鲜花盛开,妙不可言。此事被天津总兵高恒得知,硬是以祝寿为名,将我们掳劫入宫。他还逼迫一些乡民,并我的孙儿一块儿学。”老人叹着气,掰开馒头,一点点喂给孙儿吃,“可表演需要臂力,他还是个孩子啊,怎么会不受伤?” 许是看他们两个推着粪车,身上又是低位宫人的打扮,老人才与他们多说几句,等到一个穿戴稍显齐整华丽的宫人路过,他就立刻闭上了嘴,拉着孙儿离开。 他走后,魏璎珞两人继续推着粪车往永巷走。“这就是奴才。”袁春望忽然开口道,“不说万紫千红这样的绝技,就说绣坊的绣娘们,留在民间可以开开心心做活,可一旦入了宫,就得没日没夜地赶工,忙得头都抬不起来,多少人不足三十,便已眼盲手颤,成为废人?这就是奴才,这就是权贵。” 魏璎珞看着他,想反驳,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这就是紫禁城。”袁春望盯着她的眼睛,似叮嘱也似警告,“除非你爬上高位,才能左右别人的命运,否则,就闭上眼睛,什么都别看!” 御景亭内,遍插茱萸,宫女们川流不息,腰间佩着菊花荷包,将一瓶瓶菊花酒,一碟碟重阳糕送上石桌。 太后与皇后坐在一块,她拍了拍对方的手,关切之意溢于言表:“皇后,御景亭登高不便,不是让你在长春宫好好歇着,怎么还是来了?” 皇后笑道:“太后难得有兴致,臣妾应当陪侍在侧,更何况,臣妾身体康健,却因身怀有孕,被皇上勒令天天在 长春宫躺着,实在是躺不下去了,这次能趁重阳小宴的机会出来透透风,臣妾就当是太后的恩典了!” 太后也笑了:“你呀,还是要多保重身子,不要处处逞强。” 皇后应了声是,趁着对方现下心情好,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宣出口:“宫中诸事繁杂,臣妾确有力不从心之感,希望太后开恩,准许臣妾卸下肩头重担,安心养胎。” 太后沉吟片刻:“皇后属意何人接管宫务?” 亭中动静瞒不过周围人,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定格在皇后嘴上,期盼着从里头传出自己的名字。 “臣妾以为,纯妃细致妥贴,处处周到;娴妃品行贵重,六宫敬佩。”皇后启唇道,“她们二人协力,定能将后宫管理得井井有条,让皇上再无后顾之忧。” “皇后举荐的人选,我也十分赞同。纯妃,娴妃——”太后将目光投向二人,“从今日起,就由你们二人协理宫务,可不要辜负皇后的期望。” 二人对视一眼,忙起身还礼:“臣妾一定竭尽所能,为皇后分忧解劳。” 太后满意一笑:“坐下吧,今日是家宴,不必如此拘束。” 两人坐下之后,身周的人纷纷朝她们两个道喜,但也不是每个人都肯对她们两个举杯。 譬如慧贵妃,她便一个人坐在席上,好整以暇的转着手里头的酒杯。 直至御茶膳坊送上锡热锅,涮菜一盘盘送上来,最后上来的,是一盆子鹿血。 转动酒杯的手忽然一停,慧贵妃倚靠在椅子扶手上,纳兰淳雪立在她身后,弯腰对她耳语一声:“娘娘,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慧贵妃唇角一勾。 “呕——”另一边,皇后见了盆中鹿血,忽然脸色一变,用袖子捂住嘴,发出一阵干呕声。 明玉脸色一变:“鹿血块虽然大补,鹿血却是活血之物,皇后娘娘现在可碰不得!” 太后忙道:“快端下去!” 宫女们忙冲上来,其中一个宫女走到一半,忽然哎哟一声,身体向前栽倒,好死不死,正好栽在放鹿血的桌子旁,桌子一摇,整盆鹿血全部泼了出去,将地面染得一片腥红。 掌事大宫女忙道:“你怎么办事的,还不赶紧收拾干净,别坏了主子兴致!” 宫女们立刻冲上前来收拾,可鹿血极腥,一时半会哪里收拾得好,不一会儿,整个亭子便臭不可闻。 “……咦?”娴妃忽然咦了一声,“你们听,好像有什么声音?” 皇后:“声音?” 扑棱扑棱,仿佛飞鸟振动翅膀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看!”娴妃忽然转头,声音里带着一丝惊恐,“那是什么?” 只见秀山背面宫墙下,树林剧烈摇动,片刻之后,无数黑色蝙蝠从树叶后钻出,顷刻间遮天蔽日,冲进御景亭。 娴妃惊呼一声,扑向太后:“太后小心!” 她将太后扑在地上,又飞速扯下身上的旗装,盖在太后头面上,挡住不断扑来的蝙蝠,并厉声喝道:“慌什么,你——” 娴妃指着一个宫女,道:“你去叫侍卫来,其他人都过来,跟我一起护着太后,谁敢乱跑乱叫,一律宫规处置!” 太监宫女们六神无主,但骨子里奴性还在,如今有了主子的吩咐,纷纷回过神来,将太后护在中央,脱下外袍扑打蝙蝠。太后望着镇定自若的娴妃,一时镇住了。 娴妃眼疾手快,一连串处置精准的就仿佛早有准备,其他人却没她那样快。 皇后呆呆看着头顶,只觉一团墨汁扑面而来,只一瞬,就将整个世界染成了黑色,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色中,只有不同的声音响起,一会儿是宫灯落地声,一会儿是杯盘被打翻的声音,但更多是的人的惊呼求救声,以及乱成一团的脚步声。 “走开,走开!”明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伴随着挥动手臂的声音,“娘娘,小心啊!” 小心谁?蝙蝠还是人? 一只只蝙蝠扑向地上的鹿血,不知多少翅膀刮过皇后的脸颊,也不知多少人从她身旁涌过,化作一股难以停止的水流,裹挟着她一路向前,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御景亭边沿。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明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越来越急,越来越远,“您在哪?” “本宫在这!”皇后刚喊了一声,就感到身后多出来一双手,朝她背上用力一推。 皇后脚下一滑,若非她及时抓住了登道上的栏杆,如今已经滚了下去。 “小心呀。”身旁忽伸来一只手,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皇后转过头,正要谢谢对方,待看清楚对方的脸,感谢的话生生凝在舌尖。 慧贵妃朝皇后嫣然一笑,其色妖冶,如牡丹染血,忽大呼一声:“皇后小心!” 语罢,她猛然一松手! 皇后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从她指间飘落,沿着登道一路滚下。 慧贵妃居高临下的欣赏这这一幕,就仿佛一个挑剔的看客,看了一出极合心意的戏曲,脸上渐渐浮现出满意的笑容。 这笑容如同开到极盛的牡丹,转瞬即逝。她忽收起笑容,哀鸣道:“我的手好痛,来人,快来人,皇后娘娘坠楼了!” 众人皆惊,片刻之后,明玉挤开人群,发疯似的朝这边冲了过来,最后几乎是连滚带爬的下了登道,扑到皇后身旁。 “皇后,醒醒啊皇后!”她语带哭腔,撕心裂肺地喊道,“救人!救救皇后娘娘!快来人,救救娘娘!” 御景亭下,侍卫们举着火把匆匆赶到。一根根火把聚拢在明玉身周,火把光照亮了地上昏迷不醒的皇后,也照亮了……她裙摆下涌出大片的鲜血。 第八十章 病与权 天刚蒙蒙亮,辛者库就忙碌起来,宫女们打着哈欠,开始洗漱收拾,准备上工。 房门忽然吱呀一声推开,一个人踉踉跄跄的跌进来。 “明玉?”魏璎珞停下梳头的动作,惊讶地看着对方,“你怎么来了?” 明玉身为长春宫大宫女,平日里极注重自己的形象,如今不但鬓发凌乱,还衣衫不整,仔细看的话,还能看见她裙子上红褐一片,像是干透后的血迹。 “璎珞,你跟我来!”明玉将魏璎珞扯出去,两人行至一个无人之处,明玉回过身,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对魏璎珞道,“昨夜太后在御景亭办重阳宴,不知为何引来大片蝙蝠,人群一片混乱,皇后娘娘不幸坠下登道……” “你说什么?”魏璎珞脸色大变,用力抓住明玉的胳膊,“皇后娘娘坠下登道了?她,她现在如何?” “整个太医院都在长春宫医治,娘娘还是昏迷不醒……”明玉说着说着,忽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我不是故意的,当时人太多,不知谁推了我一把,我就松开了娘娘的手!” 魏璎珞垂下眸子,眼中流动着极为阴沉的光。 “……是谁?”她缓缓抬起头,一字一句问道,“谁第一个发现皇后娘娘坠下登道?” 明玉还在神不守舍的哭泣。 “快想想!”魏璎珞大喝一声。 她几乎是贴着明玉的耳朵喊了这一声,明玉总算是回过神来,条件反射的回了一声:“是慧贵妃,她第一个叫起来,说皇后娘娘坠下登道。” 魏璎珞的脸色愈发阴沉:“……我就知道是她。” “你怀疑是慧贵妃?”明玉摇了摇头,“不,不可能,贵妃当时拉着皇后娘娘,自己手臂都脱臼了,所有人都看得到!若她有心谋害,为何还要救人?” “救着了吗?”魏璎珞打断她。 明玉一楞。 “既然没救成,说明她的所作所为,多半是掩人耳目。”魏璎珞说完,又重新垂下眼去,也不知在心里转着什么念头。 “不管那么多,你先和我去长春宫,快走吧!”明玉忽拉住魏璎珞的手,似耿耿于怀,又似无可奈何的说,“皇后……需要你!” 两人行了几步,忽被一条粗壮的胳膊拦住。 “她哪儿也不能去。”刘嬷嬷拦在二人面前,阴阳怪气道,“她是永巷的人,不是长春宫的人,尔晴姑娘,你想 带她走,手中可有调令?” “这……”尔晴哑口无言。 “若无调令,就请你不要为难老身了。”刘嬷嬷冷冷一笑,“魏璎珞,还不快过来干活!” 这一日,她将最苦的活交到魏璎珞手里。 大雨倾盆,其他人都回去了,独魏璎珞蹲在雨中拔草,从早到晚,从园子的这头到园子的那头,直至傍晚将至,地上的杂草还没拔完,魏璎珞却已经头重脚轻,眼前忽然一黑,往地上栽去。 “璎珞!” 睡梦之中,有人不停喊她的名字,是谁? 魏璎珞慢悠悠睁开眼,一只手慢慢映入她的眼帘,不是皇后养尊处优的手,不是傅恒带着握剑茧子的手,而是一只因苦活累活,而遍布旧疤老茧的手。 “醒了?”那只手将湿毛巾放在她额上。 “……袁春望?”魏璎珞咳嗽几声,看着身周陌生的环境,“这是哪里?” “刘嬷嬷嫌你生病,把你迁到仓库了……喝药吧。”袁春望将她半抱起来,魏璎珞虽想拒绝,但是浑身上下一点力气没有,只能泥巴似的瘫在袁春望怀里,任他端着药碗给自己喂药,又用袖子擦去她唇角溢出的药渍。 擦到一半,袁春望忽端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望着自己。 “若不是已经结盟,谁会理会你。”袁春望俯视着她,淡淡道,“你受了我的照顾,却还叫我袁春望?” 魏璎珞楞了楞,没想到他竟真的将盟约当一回事,实际上自那句“我也做你的情人”之后,魏璎珞就不把他的话当真,权当他是在拿自己寻开心…… “换个称呼。”略显粗糙的手指摩挲了一下她的下巴,袁春望道,“让我开心开心,毕竟我已经照顾你一天一夜了……除了我,没别的人过来看你,你只有我了。” 病在榻上的不止魏璎珞一人。 “慧贵妃。”太后坐在床榻旁,“你的手臂恢复如何?” 一条手臂上缠着白布,慧贵妃脸色苍白的对太后笑道:“劳烦太后惦记,臣妾的手已经好些了。只可惜臣妾无用,没能救下皇后娘娘。” 太后摇摇头:“太后:这怎么能怪你呢?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 若是她的手臂没受伤,太后多少还会有些怀疑,但是太医已经过来看过了,慧贵妃的手臂是真的脱了臼,为了正骨,吃了不少苦头。 慧贵妃叹气 道:“这段时日,不止太后担心,皇上也难见欢颜,再过一段日子,便是太后寿诞,臣妾倒是有心,好好筹办一番。” 太后失笑一声:“距离寿诞还有半年之久,你未免太着急了,更何况,如今长春宫变得一片愁云惨雾,我哪儿有庆祝的心思!” 慧贵妃忙道:“正因如此,臣妾才特意请来民间绝技的班子,为太后和皇上表演,好好热闹一番,驱驱宫里的闷气,免得人人愁眉深锁,人心惶惶……” 话未说完,一名宫女从外头进来,对太后福了福:“太后,娴妃娘娘来了。” “哦?”太后眼中淌过一丝喜色,“请她进来吧。” 慧贵妃没错过她眼中那丝喜色,当即眉头一皱,心里升出一股防备。 房门一开,娴妃走进来,她不妖不冶,举止端庄不显摆,除了容貌比不上皇后,其余地方都与皇后很像。 “臣妾恭请太后圣安。”娴妃向太后福了福。 太后微笑点头:“你来得正好,昨日你整理的账簿,我已经看了,开放护城河一事,可有把握?” 慧贵妃闻言一楞:“开放护城河,此言何意?” 娴妃解释道:“自打康熙十六年起,护城河内便广植莲藕、菱角,宫内膳食不过采用四分之一,剩余的全都浪费了,臣妾向太后提议,将收获的莲藕、菱角全部贩卖,并在护城河内养鱼和水禽,所得银两记在账上。” 她说的越是有理有据,慧贵妃心中的忌惮就更多,面上却状似无意的笑道:“能得多少银子,值得如此费心?” 娴妃正色道:“白之裘,盖非一狐之皮也,不过是集腋成裘、聚沙成塔。最省事的办法,将荷花地租出去,臣妾算过了,每年能收一百二十五两九钱的租银,总是个进项。” 慧贵妃冷冷道:“娴妃刚一管事,就动了宫中旧例,怕是不妥吧!” 面对她的针锋相对,娴妃仍是不动声色的笑着:“旧例未必都好,比如早先内务府管着26家当铺,今年皇上关了十五座,将钱全都借给商人,利息远胜当铺利润。也有旧例管不过来的,康熙爷年间内务府官庄不过57万亩,如今翻了一倍,处处循着旧例,怎么理得清?” 慧贵妃有心反驳,但她的强处从来就不在这上头。 她绞尽脑汁的模样落在娴妃眼内,娴妃心底笑了笑,慢条斯理道:“梳理财务,不是赚多少银子,而是让宫中看看 ,大清与奢侈的明宫截然不同,吃穿用度缩减到从前十之一、二,就连开源节流,也处处落实。如此一来,由上及下,人人效仿,才是真正的好事。” 太后看她愈加满意,微笑点头道:“从前皇后管事,多在节流上下功夫,倒是让宫里颇有微词,娴妃管理宫务以来,处处妥当,又细致非常,后宫众人无不敬服,就按你的计划去做吧!” 娴妃恭敬回道:“太后信任,臣妾必定竭尽所能。近些日子,直隶天津等地遭遇水灾,不少流离失所的难民涌入京城,臣妾请于地安门外开设粥棚,一来可以赈济灾民,二来为皇后祈福。” 慧贵妃虽想不出什么开源节流的法子,却擅长给人使绊子,娴妃话没说完,她就凉凉打断:“开粥棚赈灾的确是好事,不过,粮食和银子都是问题,难免动用内务府库银,这样一来,宫里的日子倒是更难过了,大家本就士气不振,娴妃这不是为难人吗?” “贵妃放心。”娴妃笑道,“按照常例,可以动员京城商绅捐助,请太后下一道懿旨,开‘乐善好施例’,城内必定群起响应,无需动用内务府库银,便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娴妃想的果然周到,既可为皇后积福,又可抚慰难民,实在是一举两得的好事,你放手去办,我会全力支持!”太后抬手将她召到自己身旁,亲昵的拍了拍她的手,道,“娴妃,平日里瞧你不声不响,到了关键时刻,所有妃嫔都乱成一团,就连皇后都没了主张,只有你,第一个反应过来,稳住大局,如今又将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 说到这,太后忽然摇了摇头,道:“皇后那日向我推荐了两人,说实话,纯妃远不如你,一看到蝙蝠就吓得魂都没了,倒是你,比男子还要果断坚毅,我更放心将一切交托给你,不要让我失望!” 她话里有话,隐隐有撇开纯妃,将后宫大权尽数交到娴妃手中的意思。 娴妃目光一闪,面上诚惶诚恐道:“请太后放心,臣妾定然竭尽所能。” 太后满意的点点头,又忍不住一声叹息:“好好一个重阳节,怎么会变成这样啊!” 娴妃望了望她,缓缓垂下眼去。 第八十一章 赈灾 纳兰淳雪来时,芝兰正在为慧贵妃的手指涂抹香膏。 “贵妃娘娘真是肤色如雪,滑如凝脂。”纳兰淳雪趁机奉承道,“真令嫔妾羡慕非常。” “若整日里用牛乳养着,天天用香膏润着,也会和本宫一样。”慧贵妃歪在榻上,懒懒应了一声,忽神色一冷,道,“废话少说,本宫费那么多心思,才除掉皇后这颗眼中钉,谁料又冒出个娴妃来,仗着重阳宫宴救了太后,一跃成了宫中的红人,本宫好容易摘来的果实,倒被她抢了先!明日她还要在地安门赈济灾民,你说该怎么办?” 纳兰淳雪低头思索片刻,抬头一笑:“娘娘放心,嫔妾定不会让她过得这般顺心。” 赈灾虽由娴妃主持,却不是她一个人能做到的事情,上上下下,要用到不少人。辛者库内,刘嬷嬷扫视众人:“明日地安门施粥赈灾,你们都得去帮忙,娴妃娘娘恩典,凡去地安门的幸库者仆役,各给赏钱一两,轮休一日。” 众人顿时欢喜了起来。 “咳咳……”魏璎珞咳嗽几声,这个消息对她而言毫无意义,她现在几乎站都站不住,只能靠在袁春望身上。 刘嬷嬷嫌恶的扫了她一眼:“娴妃娘娘说了,凡在六宫生病宫人,一律延医诊治,给假一日,算你走运,明天你就留下吧。” 待刘嬷嬷走后,袁春望笑道:“娴妃可真是厉害,不动声色,尽服人心,你那位皇后主子,可就差得远了。” 魏璎珞柳眉一竖,虽未说什么,但明显心中不快。 “行了,有空担心别人,不如先担心你自己。”袁春望忽将她打横抱起,额头往她额上一贴,“烧还没退,回去休息吧。” 旁边还有人在,魏璎珞又羞又气:“你先放下我!” 袁春望不为所动:“囔什么囔,我是你哥啊!不许动!” “他二人什么时候关系那么好了?”一名宫女在身后看着,胳膊肘撞了撞身旁的锦绣,不怀好意道,“该不会……已经结成了‘对食’吧?” 锦绣远远望着二人,眼中渐染怨恨。 日子过得很快,尤其是辛者库这地方,起床,干活,睡觉,一天很快就过去了,第二天,一群仆役前往地安门,准备给娴妃打下手。 袁春望便在其中。 魏璎珞不在,他又沉默寡言了下来,帮忙架起大锅之后,又与其他仆役一起,给难民们分发清粥和馒头,一开始还算 井然有序,但随着难民越来越多,场面越来越乱,不但有人插队,还有人抢夺别人分到的食物,于是斗殴在所难免。 娴妃立在粥棚内,看着外头的场景,微微蹙眉:“吴总管,怎么这么乱!” 吴书来擦冷汗:“娴妃娘娘,不知从何跑来这么多难民,整个场面都乱成一锅粥了!您看,是不是先停一停?” 一个难民将清粥重重砸在地上,怒声:“不是说宫里娘娘施恩散粥吗?这什么粥,分明是水,都能照见人影儿!你们看!还有这个馒头!” 他快步冲了过去,从宫女手里夺出一个馒头,用力掰开:“是糙米,里面还有沙子,把人牙都崩掉了!” 吴书来恼怒:“胡说八道,我们的馒头哪里有沙子!” 但难民们哪里肯信他的话,又或者说,比起眼前这位高高在上,连指甲缝都干干净净的大人物,他们更信身旁同样肮脏憔悴的下等人。 先前发难的那个难民举着馒头,再次叫骂:“我们千里迢迢跑到天子脚下,以为会有吃有喝,结果官兵到处驱赶,富人分文不舍,破衣烂衫,腹中空空,只能卖儿卖女,四处乞讨!宫里说什么施恩放粮,根本就是谎言,他们骗人,骗人!” 难民们正半信半疑,人群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掐着嗓子道:“大家还排什么队,赶紧抢啊,再晚连清粥馒头都没有了!” 话音刚落,一个难民就越众而出,三步两步冲到队伍最前头,自尖叫的宫女手里夺过蒸笼,将所有的馒头倒向空中。 馒头从天而降,无数双手举起来,片刻功夫,就将馒头抢个精光,很多人根本领不到馒头稀饭,叫骂声,哭泣声连成一片,甚至有人为了争夺一个馒头,大打出手,鲜血横流。 妇女们搂着孩子,惊恐地站在一边。老人被推倒在地,大声嚎哭。 宫女太监们惊慌失措的向后避,唯袁春望一动不动,面无表情的立在原地,目光在人群中不断逡巡。 动乱中,几个难民竟朝娴妃所在的粥棚冲进来,被几名护军拦住:“你们干什么,出去!” “哎呀!”又是那个率先发难的难民,他忽然捂胸后退一步,然后大喊大叫,“护卫打人了,他们不是好人,抢他们的!” 人群早已失去理智,有他带头,不少人盲从的聚过来,七手八脚的去抢夺护军的武器衣服。 吴书来大急:“快!快叫人来,保护娘娘!” “就是她!”造成这一切的难民突然指着娴妃,大叫,“粮食根本不够,做什么假慈善,她就是个大骗子,抓住她!” 一时之间,难民们纷纷向娴妃跑去。 吴书来大惊:“娘娘!娘娘,怎么办!咱们快回宫去吧,快回宫去吧!” 淑妃眯着眼睛,冷眼看着冲过来的难民,神情冷峻。 护军冲上去保护娴妃,齐刷刷抽出刀锋,禁止难民靠近,只是刀锋再利,也只有十几把,比起外头几百上千的难民,杯水车薪,随着聚拢过来的难民越来越多,护军额头的汗水也越来越多。 眼见就要生出一场大难,粥棚里忽然冲出一名少年太监,铿的一声抽出一名护军腰间佩剑。 雪亮剑身照出他俊美的侧脸——是袁春望。 袁春望拎着长剑,冲入难民之中,没有一丝犹豫,甚至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手起刀落,一个难民的头便被斩落下来。 血花冲天而起,头颅在人群中滚动,每到一处,便带起一片惊恐的呼喊声。 “杀人了!杀人了!” “救命啊!” “我不要馒头了,放我走!” 袁春望抬手擦了擦溅到脸颊上的血,然后高声道:“他根本不是难民!难民一路从直隶、天津等地逃荒而来,脚上都是草鞋,全都磨破了底,他虽穿着难民衣裳,脚上却是完好无损的布鞋,分明是混入难民,别有居心的匪徒!” 粥棚内,正恼怒他善做主张的娴妃闻言一怔。 “你胡说!”一个难民指着他喊,“你们根本就是一伙的,杀人还要冤枉我们,杀了他!杀了他!” 难民一时间激动起来,纷纷向袁春望涌过去。 袁春望笑了起来,面颊上还带着血的笑,显得格外妖异骇人,似一头以人为食的花妖蛇精,面对数百倍于自己的难民,他弹了弹手中的剑,抖落上头新鲜的人血,冷笑道:“谁若是带头闹事,就和他一个下场!” 涌向他的脚顿时都止住了。 有人带头才有难民潮,但面对他手中带血的利剑,谁也不愿当那个领头人。 包括最先发难的那个难民,如今也只敢藏在人群中,眼神闪烁地望着他。 结果,就这么错过了最好的发难时机。 轰轰轰——整齐的脚步声由远至近,大队护卫军冲了进来,以刀剑隔开难民 ,将娴妃保护得密不透风。 领军关切道:“娴妃娘娘,你没事吧?” “我没事。”娴妃道,然后目光转向袁春望,带着一丝考究道,“看出些什么了吗?” 袁春望收起剑,向她恭敬行了一礼:“回娘娘,故事闹事的难民一共八人,除了已被斩杀的一个,还有七个……” 说完,他转头望向人群,手指从左到右,精确的指出了其中七个人。 “这八个人一直在推搡难民,挑拨离间,尤其是正往东南角逃跑的那个。”袁春望道,“他不但率先发难,还怂恿难民们袭击娘娘,居心叵测,背后定有人指使,至于是谁,还需娘娘下令逮人,仔细询问。” 娴妃冷哼一声:“还等什么,把他们抓起来!” 护军一拥而上,将闹事的七个难民全都锁上,不消片刻,都被堵住嘴押了下去,等待他们的,定是一场又一场酷刑。 闹事者被拖走,剩下的难民就重新变回了绵羊,在护军的看守下,重新排起长队,乖乖从宫女太监手里领取食物。 看着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人群,娴妃叹了口气:“没想到难民人数居然这么多,我准备的食物,怕是不够了。” “那是因为下面不仅难民。”袁春望忽然开口道。 娴妃闻言一愣,皱眉道:“你的意思是……有人冒领?” “难民一路赶来,风尘仆仆,皆是面黄肌瘦、四肢无力,可您看他们。”袁春望随意点了几个人,“怎可能是难民。” 娴妃仔细看着那几人,发现果真如此,虽身上穿着破旧衣服,可要么面生横肉,要么精神奕奕,怎么看也不像是难民。 “你觉得这些是什么人?”娴妃问道。 袁春望:“京城里的乞丐、懒汉,又或者是拿钱雇来的人。至于雇他们来的目的,娘娘您都看见了……” 真正的难民得不到救济,自然怨声载道,说不准——还会闹出大乱子。 娴妃面色一沉,忽大声宣布道:“粥棚远远不足应付难民人数,除去十岁以下的孩子和六十以上的老人,所有人必须参与搭建粥棚!” 难民们听了这个消息,又开始骚动起来。 “为什么?” “对啊,凭什么让我们干活!” “说是无偿施粥,却骗我们来干活!” “就是,太过分了!根本 就是骗人,我们不干!” “对,不干活,坚决不干!” “我们要吃饭!快点放馒头!” “直隶、天津等地遭遇水患,无数难民涌入京城,紫禁城和富户们施粥放粮,是本着一片仁心,可这样的仁心更应该供给需要的人!”娴妃扫视众人,目光冷峻,“这里每一碗粥,每一个馒头,都是别人从自己碗里省下来的。给予你们是恩赐,不给也是理所当然!你们没有资格来质问,更没有资格伸手讨要!凭自己的劳力换取粮食,才是真正属于你们,谁也夺不走的!现在,稚童和老人,病弱无力者无偿发放粮食,至于其他人,全都去干活。” 她话音刚落,袁春望便站出来:“今天地安门外要建八个粥棚,城外也在搭建难民营地,愿意干活的人,就过来登记,按人头发给口粮,吃饱饭,有力气,用劳力换取第二天的口粮,想要不劳而获,一粒米都没有!” 众人面面相觑,最终分成了两拨,一拨人去登记造册,一拨人四散而去。 一场大难就此消弭,娴妃满意的目光落在袁春望身上:“你是哪个宫里的人?” 袁春望跪下道:“回禀娴妃娘娘,奴才出自辛者库。” 一名太监不满他出尽风头,插嘴道:“娴妃娘娘,他不过是个刷恭桶的净军!” 众人哄堂大笑,唯独袁春望一言不发,平静的跪着,目光平静。 娴妃打量着他,微微一笑:“英雄莫问出处,辛者库如今缺一个管事,就由你补上吧!” 众人吃惊,一片窃窃私语。 袁春望低下头,掩住眼底的野心:“谢娴妃娘娘恩典!” 一朝得势,鸡犬升天,出宫时人人都离袁春望很远,回宫的时候人人都凑到他身边,先前插嘴的太监,更是连连掌自己的嘴,讨好道:“先前多有冒犯,还望袁公公不要怪罪。” 应付完这群势利小人,袁春望脚步匆匆往辛者库走。 他已经迫不及待要与魏璎珞分享这个好消息。 “……嗯?”看着空空如也的仓库,袁春望皱起眉头,“璎珞呢?” 第八十二章 万紫千红 赈灾的消息传回后宫,慧贵妃重重一巴掌拍在案上:“好一个娴妃,在紫禁城里装模作样还不够,如今整个京城都在夸她,说她有威仪,能服众!本宫哪年寒冬腊月不在城外开棚放粮,这些混账忘得一干二净,眼里只有一个娴妃,本宫的心思全都喂了狗!” 纳兰淳雪忙宽慰道:“娘娘息怒,这好事儿年年做,别人就不稀奇了,娴妃往日不声不响,这冷不丁,干出一件大事儿来,自然引人注目。不过,只要太后寿宴筹办得当,娘娘还怕不能出彩吗?” 慧贵妃深吸一口气:“这一回,本宫定要将她比得颜面无光!芝兰,太后寿礼准备的如何?” 芝兰:“贵妃娘娘,万紫千红已练习完毕,随时可供检验!” 慧贵妃:“本宫要亲自去看,吩咐他们今夜做好准备!” “是!”芝兰犹豫一下,道,“不过有四名匠人试图逃跑,被当场格杀,娘娘你看……” 慧贵妃冷笑一声:“四个,四十个,哪怕四百个,本宫不管死多少人,只看最后的成果!” 心里憋着一口气,欲与娴妃争高低,慧贵妃草草吃过晚饭,便出了储秀宫,一群人浩浩荡荡行至偏院,慧贵妃忽然脚步一停,惊喜道:“皇上,你怎么来了?” 惊喜之色转瞬即逝,她望向弘历身旁站着的女子,脸色一沉:“娴妃,你也来了。” 娴妃今日穿着一身绿衣,清清淡淡,素素雅雅,将炎炎夏日点缀出一丝清凉翠色,对慧贵妃温婉一笑道:“听闻贵妃娘娘精心为太后准备了寿诞之礼,臣妾跟着皇上来见识一番,贵妃娘娘不介意吧?” 慧贵妃回之一笑:“本宫介意,你能马上掉头回去么,既然不能,那还问什么劲儿!” 两人争锋相对了片刻,见娴妃滴水不漏,在她身上讨不到什么好,慧贵妃果断转移了目标,重将目光投在弘历身上,道:“皇上,您今日且看看,若他们表演得好,到了太后寿诞那日,臣妾命人组成12人的表演队伍,场面一定更加壮观,芝兰,吩咐他们开始吧!” 芝兰:“是!” 万紫千红的表演者是几名头戴斗笠,披着厚重袄子的匠人,老人作为领头者,将手中白色勺子探入热水,火苗瞬间窜出。他一扬手,融化的贴水立刻飞向冰冷的城墙,冷热相遇,轰地一声,铁水炸裂,犹如千万朵鲜花,瞬间绽放。 “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 川。”娴妃吟诗一首,感叹道,“仔细想来,李白描绘的也是此景吧!” 弘历也难得的点点头:“秋浦是著名的产铜之地,李白路经此地,看见铜渣倾倒,火星四射,正是一副秋夜冶炼图!然而,这万紫千红的奇景,远胜冶炼之火啊!” 老人又是接连几勺铁水飞扬,火花此起彼伏。旁边的匠人都学他一般,一勺接着一勺,仿佛一朵朵美丽的烟花撞上宫墙,在冰冷的墙壁上,撞出一串串激昂的火花,迅速弹飞向天空,落下的瞬间,又变成绚烂的漫天花雨,点亮了漆黑的夜空。 光芒落在慧贵妃脸上,她的笑容灿如烟花:“皇上,臣妾预备铸造演舞台,亲自编造舞蹈,让美丽的舞姬于漫天飞舞之中翩翩起舞,一定能够让太后展演!” 弘历满意一笑:“贵妃心思奇巧,万紫千红若在太后寿诞当日表演,一定会震惊世人!” 慧贵妃露出得意的神情,趁弘历目光为花雨所夺时,身体向椅中一靠,向立在椅后的芝兰低声道:“演舞台,到时候就建在这儿!” 芝兰弯腰低语:“娘娘,是不是太近了?” 慧贵妃:“你怕什么,又不是让你去跳舞,就建在这儿!” 芝兰:“是!” 芝兰转头吩咐太监,明日就吩咐内务府的工匠来量。 太监:“嗻!” 谈话间,又有一名匠人上了台,对方体型小巧,技艺也不甚精湛,虽努力模仿老人的动作,但手上动作显得有些僵硬,不自然……就仿佛受了伤似的。 弘历忙着看花雨,慧贵妃忙着吩咐下人,也只有娴妃注意到了对方,但目光一闪,别过脸去,装作没有看见。 小匠人不动声色的接近慧贵妃,忽然抬手一扬,掐着嗓子唤了句:“娘娘。” “嗯?”慧贵妃回过头来,却见漫天铁水脱勺而出,尽数朝自己泼来,当下惊骇的大叫一声,双手捂住自己的娇容。 四周惊声一片,弘历距离慧贵妃有一段距离,原本不会被涉及,他却快步向慧贵妃跑去:“贵妃!” 飞溅的贴水和火星险些落在他的身上,娴妃突然抱了上来:“皇上小心!” 火星落在娴妃背上,她大叫一声,扑在弘历怀中,疼得浑身发抖,弘历色变道:“娴妃,来人,快来人!” 侍卫们匆匆赶到,为首正是傅恒,他目光一转,立刻寻到了蹊跷之处。 一个个头矮小的匠人正在试图逃离现场! “站住!”傅恒大喊一声。 傅恒朝对方追了过去,岂料老匠人悄悄做了个手势,其余匠人们会意,下一刻, 越来越多的铁水泼向宫墙,漫天的金雨飞扬,众人眼前金芒大盛,傅恒原本只差一步进逮住那小匠人,却被金光刺激得一下子眼盲,等再次睁开眼,眼前已经空无一人。 傅恒怒不可遏,一剑打飞老人手中铁勺:“全都停下!” 铁勺落地,匠人们纷纷停下手头动作,老匠人同样如此,他垂首肃立,模样十分温顺,只在眼角余光扫向在地上痛苦哀嚎的慧贵妃时,才流露出一丝刻骨的憎恶。 “呼,呼——”宫中甬道,一名戴着顶灰帽的小匠人跑得气喘吁吁,身后追兵越来越近,忽然一只手从拐角处伸出来,将她拉了过去。 帽子脱落下来,露出魏璎珞略显苍白的面孔。 “嘘。”袁春望揽她在怀,一只手捂着她的嘴。 魏璎珞原本挣扎不止,听见是他的声音,这才静止不动。 追兵的脚步声从他们身旁匆匆而过,渐渐跑远。 不等魏璎珞松一口气,袁春望已经拉起她道:“走。” 两人刚刚跑出甬道,密集的脚步声就往他们先前藏着的拐角涌来,傅恒绕过柱子,弯腰捡起地上的那顶灰帽,然后缓缓将脸转向两人逃走的方向,冷冷下令:“险些被他骗过去了,追!” 一行人追出去,因路上岔道极多,故而分兵几路,傅恒领着三名侍卫追至永巷外,忽脚步一停,喊道:“站住!” 车轮滚动的声音骤然一止,推着粪车的袁春望转过脸来,面色如常:“大人,发生什么事了?” 傅恒走过去,目光垂落在粪车上:“打开!” 袁春望惊讶地看着他:“这可是粪车啊!” 傅恒冷哼一声,解下腰间佩剑,用剑一挑,粪车的盖子便落在了地上,他冷声吩咐道:“去检查!” 侍卫上前检查,摇头:“没有。” 粪车内空无一物,袁春望的表情看起来也极无辜,但不知为何,傅恒越看他越不顺眼,忽然目光一转,落在不远处一个躲躲藏藏的黑影上,当即丢下袁春望,大步流星朝对方冲去,怕对方又跟刚刚一样逃走,故而一把揪住对方的胳膊。 “哎哟!”响起的是一个熟悉的女声,魏 璎珞回过头来,面带怒色,“你干什么!” “……是你啊!”傅恒楞了楞,不知不觉松开了手,连语气都柔上了三分,“宫中有刺客,我正在抓刺客!” 璎珞举起手上的刷子:“刺客会在皇宫里刷恭桶吗?” “对不起,我是职责所在。”傅恒无意为难她,回头问,“你们都查完了没有!” 众侍卫简单搜查了一下,立刻回答:“没有!” 傅恒松了口气:“璎珞姑娘,打扰了!” 目送他匆匆离去,璎珞松了一口气,扔了刷子就要离开。 “站住。”一个清冽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咳咳咳!”魏璎珞极刻意的咳嗽几声,回身道,“我正病得重呢,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 “病得重?”袁春望冷笑一声,用力握住魏璎珞的手臂,将她袖子一掀,“我看是伤得重才对!” 月光下,魏璎珞手臂上鲜红一片,显然是灼伤, 魏璎珞吃疼道:“你干什么?” “告诉我!”袁春望逼近一步,目光灼灼,“手臂上的伤从何而来?” 璎珞用力抽回了手,有些没底气的道:“平日干活受伤的……” “呵。”袁春望冷笑一声,“万紫千红这项绝技,很容易烫伤自己,你手臂上的伤痕,正是铁水灼伤。” “不是……”魏璎珞还想狡辩,可对方下一句却是:“来旺已经全跟我说了。” 来旺是被魏璎珞取代的小匠人的名字,这孩子因训练万紫千红而受了很重伤,正是为了给这孩子出口气,也是为了这孩子的将来,老匠人才同意让魏璎珞取代他上台,给慧贵妃一个教训。 听见这名字,魏璎珞就知他什么都知道了,当即闭上嘴,什么也不说。 “是为了给死掉的匠人伸冤?”袁春望盯着她,“还是为了……皇后。” 魏璎珞飞快抬头看他一眼,又飞快低下头。 袁春望立刻了然,笑声更冷,带着一丝讥讽,以及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就为了那么点微末的恩情,你不惜赌上自己的性命,真是个蠢货!” 他的右手抚上魏璎珞的脸颊,也不知是否她的错觉,他永远冰冷如蛇的手指,今夜竟染上了一丝淡淡的温度。 “……我也对你很好。”袁春望垂眸望着她,声音低似呢喃,“我要是落 难了,你也会为了我……赌上自己的性命吗” 第八十三章 金汁 储秀宫内,宫女们进进出出,一盆盆清水送进来,又化作一盆盆血水送出去。 慧贵妃趴在床上,原本光洁如玉的后背,如今坑坑洼洼如同雨后的泥地,鲜血如芽,不断从泥土中长出来。 “疼,好疼……”慧贵妃一只手朝背上摸去,“痒,好痒……” “娘娘,您不要碰!”芝兰在一旁汗出如浆,“千万别碰……啊,叶大夫,叶大夫你总算来了!” 曾为江南名医,如今则是弘历座上宾,名声压过太医署一头的叶天士背着药箱,匆匆走了进来。 为慧贵妃诊断片刻后,他回身对一同前来的弘历道:“皇上,这样严重的烫伤必须尽快冷敷上药,可慧贵妃一直追问是否留下疤痕,若是留疤,她就不接受治疗。” “胡闹!”弘历皱眉道,“按住她,立刻上药!” 慧贵妃一听,立刻尖叫道:“不要,我不要留疤,我不要留下疤痕,皇上!我不要留疤!” 几名宫女上前将她按住,慧贵妃如同砧板上的鱼,拼死挣扎起来,嘴里不住发出哀嚎声,待到叶天士给她上药,叫声愈发凄厉可怜。 “这味道……”叶天士抽了抽鼻子,忽然停下上药的手,惊骇地道:“不好!” 弘历忙问:“怎么回事!” 叶天士哭丧着脸:“皇上,这味道不对劲儿,只怕那些不是铁水,是金汁啊!” 弘历自然晓得什么是金汁,说得通俗些,就是粪水,两军交锋,偶用滚水退敌,若其中混入粪水,敌军的伤口便会重复感染,极难痊愈。 慧贵妃原就疼得眼前发黑,听了这话,再也受不住,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待她悠悠转醒,身旁已没了弘历的身影,只有叶天士还在为她包扎伤口。 慧贵妃恨不得先前发生的事情都是一场梦,可是背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告诉她一切都是真的,她的背受伤了,伤口被人泼了肮脏至极的金汁,慧贵妃哆嗦着嘴唇问道:“怎么样?伤口结疤了吗?” “这……”叶天士心道这怎么可能,嘴上却安慰道,“贵妃娘娘,您的创面原本不大,若精心调养半年,便能逐渐痊愈,只是……” “只是什么?”慧贵妃挣扎而起,面色狰狞地瞪着他,“本宫不管,你给本宫治,一定要把本宫治好,半点疤痕也不许留,知道了吗?” “这……臣尽力而为……” 叶天士尽力了,但半月过去,慧贵妃不见半点好转。 “废物,没用的废物!你说用淡盐水清洗消炎,还要去除水泡,本宫全都依从!一个个挑破了水泡,你知道有多痛吗!啊?”慧贵妃披头散发的坐在床上,往日艳若牡丹的美人,如今却似一只讨债恶鬼,“为何伤口还不结痂!为何一丝愈合的迹象都没有!说啊!叶天士!” “臣真的已经尽力了!”叶天士额上一角青肿起,那是被慧贵妃丢出的瓷枕砸出来的,他极为难道,“可铁水里混了金汁啊!金汁肮脏,伤口反复感染,臣、臣已经尽力了!” 慧贵妃又要寻东西丢他,可她手边能丢的东西,已经全部丢出去了,最后只能歇斯底里地叫道:“滚!滚出去!本宫不想再见到你们这些没用的奴才!” 叶天士急道:“娘娘,切不可动怒!不可动怒啊!娘娘,你怎么了娘娘?” 慧贵妃的身体摇了摇,软在了床上。 叶天士大惊失色,冲上去为她检查了片刻,然后叹了口气:“创面残缺,时出黄水,发热咳嗽,脉息浮数,我治不了!我治不了啦!” 说完,便要收拾药箱离开,芝兰吓坏了,用力拖住他:“不行,你不能走!你是神医啊,能医死人活白骨,你怎么不能治!” 叶天士:“多则一月,少则十日,她就会浑身创裂而亡,哎,恕我无能为力。” 说完,他挣芝兰的手,快步离去。 芝兰追着叶天士而去:“叶太医!叶太医!” 芝兰追出去不久,慧贵妃便悠悠转醒,只是仍有些昏昏沉沉,睁不开眼:“芝兰,水……” 一只水杯递到她唇边,慧贵妃喝了两口,觉得有些凉了,正要掌嘴骂对方几句,却愣住:“你怎么在这?” 手持水杯的不是芝兰,也不是储秀宫的宫女,而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娴妃。 娴妃微微一笑:“怎么如此惊讶,贵妃不愿意看见臣妾吗?” 慧贵妃冷哼:“芝兰!芝兰!人都到哪儿去了!” 娴妃:“贵妃伤口久久不愈,应当按捺脾气,安心静养,怎么还如此急躁!” 慧贵妃冷笑:“乌喇那拉淑慎,你放心好了,本宫一定会好起来,绝不叫你看笑话!” 娴妃:“你如今后背鲜红一片,全是腐肉,就算将来痊愈了,也会留下黑色疤痕,贵妃娘娘,那可是滚滚沸腾的铁水啊 !” 慧贵妃扬起手就要打她耳光,却不料娴妃竟抢先一步,一把抓住她的头发,用力将她拖曳到铜镜之前,冷声道:“高宁馨,看清楚你现在的样子!” 自打受伤,慧贵妃已经很久没照过镜子了,如今趴在镜子前,她的目光也没有瞅向自己,而是一动不动地盯着铜镜里的娴妃,目光充满憎恶。 娴妃嫣然一笑:“干嘛这样盯着我?你不是一直仗着美貌,睥睨后宫吗?以后就不同了,你只能靠着高家的恩宠活着,靠皇上的怜悯活着!” 慧贵妃猛然惊醒:“……是你!” “准确的说,不光是我。”娴妃柔声一笑,“有人利用万紫千红烫伤你的皮肤,是要毁了你的雪肌,给你一记重击,但她太心慈手软了,居然没有对准你这张脸,更没有趁机要了你的命,我当然要帮她一把啊!” 慧贵妃睁大眼:“金汁……” 娴妃哈哈一笑,再不掩饰,将真相全盘托出:“是啊,再美丽的鲜花,也要用粪土滋润,所以,我在铁水里混入粪水,来滋润你这朵国色天香的牡丹花儿啊!” 看着她嚣张狠毒的模样,慧贵妃恨得浑身发抖:“你就不怕我把一切告诉皇上?” “你觉得皇上会信你,还是信我?”娴妃笑道,“要知道,我可是救了皇上的功臣,你若是诬告本宫,皇上一定会彻底厌弃你,若是不信,你大可以试试,不过……你还有时间吗?” 说完,她松开手指,慧贵妃如同一张破布,一袋垃圾,被她随手丢在地上,然后扬长而去。 “皇上不会信你的……”慧贵妃如同丧家之犬般在她身后叫道,“皇上不会信你的!” 果真如此吗? 娴妃回眸一笑。 水殿风来暗香满,明月一点月窥人,是夜,弘历在她的承乾宫度过。 烛火摇曳,弘历蜕下她身上衣裳,露出半截被灼伤的右肩,虽上了药,但到底留了疤,但是疤痕渐浅,想来再过一段时间就能痊愈。 弘历有些心疼的抚了抚她的伤口,问:“同样是烫伤,慧贵妃叫得恨不能全天下都听见,怎么你却一声不吭,真的不疼吗?” 娴妃微微一笑:“疼,臣妾也是血肉之躯,怎么会不疼呢?但臣妾一想到,这伤没有落在皇上身上,便会心中宽慰,再疼,也不放在心上了。” 弘历一楞,看着她的目光更加疼惜,这时宫女端着药膏从 外头进来,弘历随手接过,道:“朕替你上药。” 娴妃含羞带怯的应了,两人挨在一块坐下,如同新婚的夫妻,身旁红烛高烧,点滴至天明。 望着她柔美的侧脸,弘历不由唤她小名:“淑慎——” “皇上。”娴妃头垂得更低,脸颊似被烛火染红,“您有很多年没有这样叫过臣妾了。” 弘历怜爱的拥她入怀:“朕一直疏忽了你,可在最危险的时候,反而是你第一个扑上来保护朕,可你明明知道,朕有足够的能力自保,不需要你豁出性命,舍弃自己。” “是,臣妾知道皇上有自保之力。”娴妃靠在他胸口,轻轻道,“但当时那种情形下,臣妾根本无暇多想。以后,臣妾一定会记着,先保护好自己,不让皇上担心。” 弘历叹息一声,低头吻了吻她的发丝。 却没瞧见,娴妃嘴角弯起的那道冷冷的弧度。 第八十四章 最后的心愿 承乾宫里红烛高烧,储秀宫里,却烧着一根根白烛。 配着储秀宫愈发惨淡的气氛,叫人一走进来,如进灵堂。 “芝兰。”慧贵妃坐在床上,一身白衣,长发垂满全身,语气出奇冷静,“打水,本宫要沐浴更衣。” “娘娘……”芝兰又惊又惧地看着她,生怕她已经疯了,小心翼翼道,“您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既然叶天士都治不好本宫,其他人就更治不好本宫,就算治好了,也要留下一身的疤痕。”慧贵妃慢慢转头看着她,目光里隐隐透出一股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狠意,“快些准备,本宫时间不多了。” 打水不难,难的是带伤沐浴。虽然芝兰已经尽力避开慧贵妃的伤口,但慧贵妃背上的伤口那么大,难免还是会沾上些水,疼得她额上冒汗,脸色惨白,一场澡洗完,人已经去了半条命,死人般伏在铜镜前。 芝兰一边替她梳头,一边垂泪道:“娘娘,还是算了吧,身体要紧,等您养好了身子,再对付娴妃那贱人不迟。” “不了……本宫时候不多了,不能在她身上浪费时间。”慧贵妃慢慢抬头,盯着镜中苍白憔悴的自己,抖着手打开一盒胭脂,尾指勾了些残红,慢慢涂在自己唇上,“去吧……去请皇上来。” 芝兰眼含热泪,一路小跑去了养心殿,却被告之皇上今夜宿在了承乾宫,于是又是一路小跑,转道至承乾,想着储秀宫里只剩一口气的慧贵妃,看着眼前深受皇恩的娴妃,芝兰眼中一片怨毒,险些当场戳穿她的真面目。 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看看揽在娴妃腰上的那只手……即便是说了,他又会信吗? “皇上。”芝兰朝那只手的主人跪了下来,抽泣道,“贵妃娘娘想见你,说是最后一面了!” 弘历愣住:“贵妃不是在储秀宫养病吗?什么叫最后一面!” 芝兰抽泣的更加厉害:“皇上,叶天士说了,贵妃娘娘的病治不好了,贵妃她……” 弘历色变,不等她说完,便从床上坐起,快步向门外走去。 娴妃在身后张了张嘴,终是没有喊住他,只是神色复杂的目送他离开。 弘历匆匆赶到储秀宫,宫里面静悄悄的,往常侍奉在左右的宫女太监们,早已被慧贵妃斥退。 推门而入,衣色雪白的慧贵妃端坐在烛火下,脸上抹着浓妆,黛眉修长,唇若朱丹, 仿佛戏台上的戏子,妆成待君阅,缓缓抬头道:“皇上,你来了。” 弘历几步上前,伸手扶她:“贵妃,你不好好休息,现在又闹什么?” 慧贵妃轻轻推开他:“臣妾自知时日无多,想为皇上跳最后一支舞,希望有一天臣妾没了,皇上能记住我此刻的模样,永远不要忘了。” 弘历楞道:“贵妃……” 慧贵妃昂首看他,忽温柔一笑,说不尽的妩媚,道不尽的凄婉:“也许,臣妾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戏里,从未清醒过,皇上就容许臣妾,再任性一回吧。” 语罢,慧贵妃盈盈起身,强撑着为弘历起舞。 如鲛人上了岸,如仙鹤折了翅,每一步都鲜血淋漓,每一次折腰都痛彻心扉,这拼尽全力的将死之舞,却胜过了她过去所有的舞,其悲壮之美,使弘历从头到尾都没移开眼,仿佛凡人被鲛人所迷,仿佛僧人被妖鹤所惑。 直至一舞终了,弘历才发现,她身上的白衣早已被血浸透。 “宁馨儿!”弘历忙冲过去抱住她,动容道“你好好养伤,朕以后会好好对待你,我们忘记不愉快的事,好不好?” 慧贵妃伏在他怀中,喘了片刻,缓缓抬起沾满汗水的面孔,伸手抚摸弘历的面容:“不,皇上,太晚了,宁馨儿等不及了。常言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宁馨儿有一件事求您!” 弘历心疼无比:“朕一定替你找到凶手!” 慧贵妃摇摇头:“这对臣妾已经不再重要了……” 弘历:“那你想要什么?” 这一刻,只怕慧贵妃想要坐一坐皇后的位置,弘历都会考虑片刻,而不是如过去那样一口否决,呵斥她不要痴心妄想。 慧贵妃却哀婉道:“臣妾知道,皇上虽是天下之主,不可随意干涉臣子家事,所以,从未要求过什么……那时候,臣妾还在做梦,梦着有朝一日当了皇后,就能名正言顺给娘追封,让娘厚葬!我要高氏全族,为娘戴孝,向她叩头认错!但梦,永远都只是梦!如今,臣妾只能厚颜,恳求皇上答应,给我娘亲一场葬礼,不至让她的魂魄四处漂泊,无处容身!” 弘历沉默片刻,坚定地:“好,朕答应你!” 慧贵妃眼角挂着一滴泪珠,得偿所愿的叹了口气:“父亲远在千里之外,我想见见两个妹妹,请皇上开恩,准许她们入宫!” 弘历:“朕即刻下旨,召高家人入宫!” 圣旨下到高家,不等天亮,马车就驶至宫门外,等到宫门一开,马氏便领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从马车内下来,被太监领着去了储秀宫。 “娘。”高家大小姐高宁秀悄悄问母亲,“听说大哥也想来,但被大姐拒绝了,为什么?” 高恒与慧贵妃是一母所出的亲兄妹,相依为命的长大,感情自不是她们这些异母妹妹所能比的,听闻慧贵妃病重,高恒险些连夜入宫来,却被传话太监给拒了,说贵妃娘娘只想见两个妹妹。 “还能是什么原因?”马氏笑了一声,“高家的恩宠不能断,你大姐想找个人代替自己,总不能找他这个男人……” 储秀宫很快到了,芝兰早已等在门外,见她们三人来,当即侧身一让道:“二位小姐,贵妃娘娘等你们进去。” 马氏也想跟着一块进去,但被芝兰不动声色的给拦住了,没办法,只好叮嘱两个女儿几句,然后目送她们两个进去。 雕花木门朝两边打开,露出一张方桌,一桌美酒佳肴,以及一个绝色佳人来。 “你们来了。”慧贵妃淡淡道,头上牡丹盛艳的大拉翅,耳上东珠坠,手臂上缠着翡翠珠串,身上五色锦缎,珠光宝气,贵气逼人,若说她往日身上有什么缺陷,就是气势过于锋芒毕露,如今略显苍白的脸色给她添了一丝惹人怜爱的柔弱感,于是完美无缺,绝世无双。 就连两个女子,也被她的美色所慑,半天才回过神来。 高宁香好奇:“大姐,你不是病重吗?怎么一点都瞧不出?” 高宁秀用力扯了她一下:“不得无礼,要叫贵妃娘娘。” “贵妃娘娘。”高宁香立刻改了口,“整个紫禁城都在传说,您受了重伤,卧病不起,可妹妹瞧来,还是和以前一样,美艳不可方物。” 慧贵妃微微一笑,示意她坐过来,然后亲自为她斟了一杯酒。 “二位妹妹,本宫的确伤得很重。”慧贵妃又为高宁秀斟了一杯酒,“就连穿上这身衣服,都花了整整一个时辰,只略坐一坐,已是汗湿重衣,浑身颤抖。” 高宁香惊骇:“娘娘,真的那么疼吗?” 慧贵妃微笑:“本宫每次呼吸,都如钢针入骨,痛不可当,每走一步,就如走在锋刃之上,鲜血淋漓。” 高宁秀忧虑地说:“咱们都是一家人,娘娘不必着急宴请,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慧贵妃:“本 宫时日无多,不能浪费了。二位妹妹一定好奇,本宫为何要请你们入宫。” 高宁香:“娘说你是……” 高宁秀扯住她:“住口!” 高宁香心直口快:“本来就是嘛,娘说了,高家的恩宠不能断,既然姐姐现在身子不成了,就得挑选新人代替!” 高宁秀瞪了她一眼,心中恨铁不成钢,花花轿子要人抬就算事情真是如此,嘴上也不该这样说,慧贵妃多嚣张跋扈一个人,惹恼了她,原本能成的事情,都要不能成了…… 悄悄踩了不争气的妹妹一脚,高宁秀略带忐忑地望着慧贵妃,正想着要如何补救,却听见慧贵妃一声长叹:“母亲说的是啊。本宫眼看就不成了,当然要从两个妹妹之中,选出一个最合适的,代替本宫伺候皇上,延续高家的容光!” 第八十五章 贵妃别君 听了这话,高宁香喜形于色,高宁秀比她强些,虽然心中同样喜悦,但还能按捺得住,面上仍装出一副担心的模样:“贵妃娘娘,眼下这一切都不急,还是养好身体要紧。” 慧贵妃笑了笑,端起酒杯:“这是盛夏时节,本宫命人采摘新鲜莲花蕊,取了玉泉山水,精心酿造的莲花酒,二位妹妹尝尝看。” 两人得了她的好处,怎还敢推辞她的敬酒,都端起酒杯喝了,就连一向不擅饮酒的高宁秀也是一饮而尽,然后咳嗽两声道:“贵妃娘娘,这宫中佳酿就是清醇可口,韵味深长。” 慧贵妃瞥了她一眼:“三妹,本宫一直待你们冷漠,你不怪本宫吗?” 高宁秀:“父亲说过,纵咱们姐妹之间有龃龉,始终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贵妃娘娘一时误会,造成隔阂,如今不就想明白了吗?” 慧贵妃似笑非笑:“是啊,本宫再明白不过!唐朝武后幼时,受异母兄长欺凌,待武后掌权,贬杀二兄!祁氏凌虐我们兄妹,被祖父发现逐出李家,待你们的母亲马氏进门,就成了暗中欺凌!我年久不孕,只因马氏寒冬腊月,逼我雪中祈福。兄长迎娶悍妇,仕途波折,也是马氏从中作梗!而你们俩,小小年纪,便懂诬告兄姐,争宠陷害,全都忘了吗?” 二人齐齐变色,高宁香刚要开口,却哇地一声吐出大片污血。 “妹妹,你怎么了?”高宁秀大吃一惊,正要伸手扶她,忽然喉头一甜,一缕鲜血自嘴角溢出来,她抬手擦了擦,再看看滚落在地的妹妹,猛地将头转向慧贵妃,“是你!你在酒里下了毒!为什么,我们可是你的亲妹妹啊!” 慧贵妃哈哈大笑,耳上明月珰随着她的笑声而摇晃着:“高斌那老匹夫,本宫早就不放在眼里!但若你二人得势,哥哥会重演武家之祸!为了保护他,保护本宫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本宫放弃了复仇的机会,把最后的时间留给你们,是不是很感动啊?哈哈哈哈哈!” 高宁香饮得多,除了慧贵妃敬她那杯,后头自己又倒了几杯喝,故而发作的最为厉害,在地上痛苦翻滚了几圈,便头一歪,瞪着双眼去了。高宁秀一手按着绞痛的肚子,一手扶桌而起。 “救,救我……娘!”高宁秀歪歪扭扭的朝门外逃了几步,没等逃出门,就哇的吐出一大口血,喷在雕花门上,如同骤然盛开的一朵红牡丹。 马氏正在外殿喝茶,忽然放下茶盏:“什么声音?” 芝兰给她上了 盘点心,淡定道:“是娘娘在同两位小姐说话吧。” 许是母子连心,马氏捂了捂心口,只觉心跳得厉害,渐渐坐不住,起身道:“我去看看。” 然后不顾芝兰的阻止,径自冲到寝殿,伸手将雕花门一推,待到看清楚里头的场景之后,便是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啊——” 两个刚刚还鲜活美丽的女子,如今一左一右倒在血泊中,再无半点气息,像两朵从枝头无力落下的花。 慧贵妃坐在她两身后,慢悠悠地转着手里的酒杯,对马氏嫣然一笑。 “你居然杀了自己的亲妹妹!”马氏扑过去,“贱人,世上怎会有你这么恶毒的女人,把我的女儿还给我!” “抓住她!”芝兰在她身后喊。 长春宫的宫人立刻冲出来,将她拖了出去,马氏一路挣扎,一路喊着狠话:“你会下十八层地狱的,老天不会放过你的!” “娘娘……”关上门,芝兰走近慧贵妃。 慧贵妃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东西准备好没有?” 芝兰捧起一只玉盘,盘中盛着一段雪色白绫。 随手将杯子朝身后一丢,慧贵妃起身望着头顶房梁,潇洒一笑,唱着戏腔:“唉,罢、罢,这一株梨树,是我杨玉环结果之处了。臣妾杨玉环,叩谢圣恩,从今再不得相见了!” 芝兰忍不住泪流满面:“娘娘!” 慧贵妃拿起白绫,扬手一抛,如台上戏子抛出长长水袖,千回百转地唱道:“我那圣上啊,我一命儿便死在黄泉下,一灵儿只傍着黄旗下……” 白绫飞过屋梁,慧贵妃缓缓将白绫打了个结,踩着椅子上去,细长脖子套进去,闭目笑道:“花繁,秾艳想容颜。云想衣裳光璨,新妆谁似,可怜飞燕娇懒。名花国色,笑微微常得君王看。向春风解释春愁,沉香亭同倚阑干,皇上,别了。” 脚下一蹬,椅子歪倒。 芝兰闭上双目,朝她深深拜了下去。 “皇上。” 养心殿的大门开了,李玉从外头走进来。 弘历正在提笔写字,却不是在批阅奏折,而是在为某人抄写心经。 “皇上。”李玉朝他行个礼,“慧贵妃薨逝了!” 笔尖一顿,纸上晕开一大团墨痕。弘历沉默良久,才慢慢开口:“传旨,贵妃诞生望族,佐治后宫,孝敬性成,温恭素著,着晋 封皇贵妃,以彰淑德。贵妃的丧礼,着礼部、工部、内务府协同办理。” 李玉:“嗻!” 弘历:“全都出去吧!” 所有太监都退了出去。 弘历搁下手中的毛笔,慢慢靠回到椅子里,屋子里静悄悄的,他耳边却远远飘来曼妙的唱戏声。 “花繁,秾艳想容颜。云想衣裳光璨,新妆谁似,可怜飞燕娇懒。名花国色,笑微微常得君王看。向春风解释春愁,沉香亭同倚阑干。”那歌声缠绵悱恻,似一双手从身后拥着他,温柔爱娇道,“皇上,你来了。” 第八十六章 探病【上】 慧贵妃薨了,对某些人来说是坏事,对某些人来说,却是天大的好消息。 辛者库仓库内,袁春望一边给魏璎珞喂着药,一边说:“皇上命令严审,可匠人们一概咬死不知,万紫千红是为太后寿诞筹备,再加上慧贵妃薨了,两者皆见不得血腥,所以,最后只会不了了之,将他们放归民间,他们安全了……你也安全了。” “慧贵妃居然死了?”魏璎珞没料到那飞扬跋扈的女人,竟因为一次受伤就去了,真是世事无常,她不由得皱起眉头,忧心忡忡道,“也不知道皇后娘娘怎么样了……” 袁春望一勺药堵住她的嘴:“有空担心别人,不如担心自己,安心养病吧!” 魏璎珞呛了一下,没好气道:“我死不了!” “你当然死不了。”袁春望又是一勺子药,“我这个人最实际了,你吃的每一口粥,我都要回报,没报答完我之前,你可不能死!” 魏璎珞又好气又好笑:“如今你已升了管事,还需要我回报吗?” 袁春望冷笑一声,搅动着调羹:“辛者库大小管事八个,你以为我会止步于此吗?” 魏璎珞翻了个白眼:“哥,你可真是野心勃勃。” 袁春望:“那当然——你刚刚叫我什么?” 魏璎珞马上转移话题:“这是什么粥,泛着苦味儿!” 袁春望盯着她,固执地要一个答案:“你刚才叫我什么?” 他翻来覆去的问这个问题,一副誓不罢休的模样,魏璎珞没法子,只得叹了口气道:“你冒着生命危险替我隐瞒,这一声哥哥,我叫得心甘情愿。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义妹,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袁春望眯起眼,啧啧两声:“人家义结金兰要拜天地,你就这么打发我?” 魏璎珞瞪他一眼:“拜天地的是夫妻,义结金兰那叫焚香叩拜!” 袁春望笑道:“总之得先换帖,要你的生辰八字,摆上天地牌位!” 魏璎珞:“我们都沦落到这个地步了,从简,从简。” “简什么?”袁春望曲指在她眉心敲了一下,“我这一生就收一个妹妹,不能简了,待会儿你就写庚帖!” 魏璎珞捂着眉心:“哥,那不叫庚帖,那叫金兰贴!” 袁春望若无其事地一笑,不疾不徐又给她一塞一勺药:“我说庚帖就是庚帖,你吃完了就写!” 也不知他为何对这事这么上心,当天下午楞是找来笔墨纸砚,画押一样,逼着魏璎珞给他写了庚帖……不,金兰帖。魏璎珞没奈何地写了,写的时候,顺便问他皇后的近况,袁春望只说还行。 还行是什么意思?皇后的身子到底是好了还是不好?夜里魏璎珞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一咬牙,披衣爬起,小心翼翼出了永巷,朝长春宫方向走去。 到底是长春宫里出来的人,对里头的一切都很熟。 譬如今夜负责守夜的人,是珍珠。 “你呀。”魏璎珞自她身旁经过,无奈叹了口气,“总是不到二更就睡着了!” 避过珍珠之后,魏璎珞来到寝宫外窗户旁,翻身一跃,人虽翻过了窗户,却难下来,一只脚在空中吊了半天,还是没踩着地。 直至一双有力的手从背后伸出,如同接住天上掉下的落花,稳稳的握住她的腰,将她从空中接到地上。 魏璎珞惊讶回头:“……啊,少爷。” 傅恒的笑容在月下熠熠生辉:“你曾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来看望旧主子是不忘本,完全可以堂堂正正从门走进来,为什么要爬窗这么鬼祟!” 魏璎珞犹豫不决:“我……” 一根温暖的手指贴在她的唇上,傅恒极善解人意地说:“好了,不管怎样,既然已经被我抓住,就不要再鬼鬼祟祟了,光明正大来吧!” 魏璎珞有些赌气的别过脸去:“我不来了。” 她实在不想再跟对方扯上关系,于是转身就走,刚刚爬上窗户,却又被他抱了回来,不由得又羞又怒,咬牙道:“富察傅恒,你到底要干什么!” 傅恒忽然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以后逢明玉值守的日子,子时寝殿内无人,你可以来看望皇后。” 魏璎珞愣住。 傅恒:“记住,只有子时,好了,你爬出去吧!” 魏璎珞气结,猴儿似的爬上窗,却又后悔了,转头道:“哼,我好不容易来看望娘娘,总要看一眼才走啊!” 一只手伸在她身后,似乎早已料定她会这么说,早已料定她会回头。 魏璎珞迟疑地望着那只手。 “还要我等多久呢?”傅恒温柔道,“你不愿意去面圣,我不逼你,你愿意留在辛者库,我等你,等你能抛开恩怨,放下包袱,不管多久,哪怕用这一生,我也会等到底。” 他若不说这话,魏璎珞说不准还会握住他的手,如今听了他这番告白,魏璎珞顿觉浑身发热,视线里那只手更是滚烫滚烫,只看着就让她脸上发烧,若是握住了,岂不是要将她浑身点燃。 “……说,说什么呢,我走了。”她不自然的别过脸去,慌慌张张地翻窗逃走。 傅恒望着她的背影,摇头失笑。 珠帘晃动,明玉从帘子后走出来:“富察侍卫……” 傅恒回过身:“明玉姑娘,多谢你了!” 明玉咬咬牙:“你不用谢我,不过……贵妃一事,当真是她……” “明玉姑娘!”傅恒忽然开口打断她,然后朝她摇了摇头。 明玉:“好好好,我不问了!她能来看望皇后,还算有良心,以后我值守的时候,会悄悄放她进来,你不必担心。” 两人又聊了几句,明玉便回屋继续照看皇后去了,而傅恒独留床边,望着魏璎珞离去的那扇窗口,神色忧虑。 月亮自窗前落下,太阳自窗外升起,又是新的一天来临。 正如慧贵妃薨了,有人欢喜有人忧,皇后久病不愈,同样有人欢喜有人愁。 承乾宫内院,跪着一地的人,传旨太监展开手册文,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娴妃那拉氏,性生温婉,质赋柔嘉,今封为贵妃,以昭恩眷,钦此。” 娴妃深深伏下,唇畔带笑:“谢皇上隆恩。” 传旨太监收起手中册文,面带讨好:“娴妃娘娘,恭喜啊!” 娴贵妃轻轻点头,珍儿立刻上前看赏,几锭足银入袖,传旨太监脸上的笑容更盛:“谢娴贵妃赏赐,对了,皇上还特嘱御医署制了一味琥珀玉颜膏,听闻是用琥珀末调和朱砂、白瀨的脊髓制成,每日抹上,伤口很快愈合,还有祛疤之效,想必很快就会送来,皇上可真是关心娘娘啊。” 果然没过多久,另一队传旨太监就进了承乾宫,带来了弘历的赏赐——琥珀玉颜膏。 待送走太监后,珍儿极兴奋的与娴贵妃说:“奴才听人说,是太后亲自为您请来的位份呢。” “是吗?”娴贵妃似笑非笑。 “嗯,而且皇上二话不说就应了!可见您在他们二位心中的地位,与别不同!如今贵妃不在了,皇后又长眠不醒,后宫大事,可就全依您做主了,您可得多多爱惜身体才是啊。”珍儿一边说,一边拧开琥珀玉颜膏的瓶盖,“娘娘,上 药吧。” 岂料娴贵妃忽然伸手夺过药瓶,随意倒入了一旁的盆栽。 珍儿惊呼:“娘娘!这琥珀玉颜膏十分珍贵,您能随意处理呢?万一真的留下疤痕,后悔都来不及!” 盆栽里的泥土似一张贪婪的嘴,一口一口将盆中药液吸干。娴贵妃低头看着这一幕,幽幽笑道:“本宫就是要留下疤痕,最后深深印在皇上心里,让他永远忘不了,本宫是为他受的伤!” 第八十七章 探病【下】 看见闯进长春宫内院的人,明玉忙行礼道:“奴才恭请皇上圣安!” 弘历脚步不停:“不必跟上来,朕想单独陪陪皇后!” 明玉吃惊:“皇上!皇上!” 李玉一边为弘历关上寝宫宫门,一边埋怨道:“大呼小叫什么?” 明玉焦急地望向门内,大呼小叫什么?自然是因为今夜是她当值,而她又放了某个人进去…… 寝殿内,魏璎珞一边给皇后活动脉搏和关节,一边跟她说话:“皇后娘娘,叶太医说了,您不能一直这样躺着,会影响到今后的走路和康复。娘娘,魏璎珞很想您,想听您的声音,哪怕是骂我也好,请您睁开眼睛吧,好不好?” 皇后平静地躺着,并没有一丝清醒的迹象,魏璎珞难过不已,就在这时,突然听见脚步声。 弘历匆匆走入寝殿,殿内空无一人,唯独皇后躺在床上。 奇怪了,是他听错了吗?他明明听见里面有人声,还以为是皇后醒了呢…… 空欢喜一场,弘历叹了口气,慢慢坐到皇后身边,静静望了她一下,握住她的手:“皇后,朕想寻人说说话,可偌大的紫禁城,竟找不到一个可以听朕说话的人。如果你现在醒着,该有多好啊。” 皇后神情静谧而温柔,弘历叹息:“最近宫里发生了很多事,慧贵妃薨逝了,她十四岁入宝亲王府,与朕相伴十二载,朕知道,她很渴望关心和爱,可朕能给她的,只有皇贵妃的封号,她的离开,朕很伤感,但再重来一次,朕还是会这样选择。” 皇后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仿佛马上就要醒来。 弘历惊喜:“皇后!皇后,你能听见朕说话,是吗?” 良久,皇后并无更多的回应,弘历失望:“皇后,连你也觉得朕冷血无情,是不是?朕待你不好,待贵妃也不好……” 弘历说话间,突然注意到床帏抖动了一下,陡然住了口,片刻后,若无其事地:“皇后,朕还有事,明日再来陪你说话。” 弘历站起身,转身离去。 魏璎珞捂着嘴趴在床底下,直至脚步声远去,还是维持着现在的姿势,直到明玉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可以出来了。” 魏璎珞这才从床底爬出来:“讨厌鬼终于走了吗?” 她楞住。 床沿站着两个人,一个是面色尴尬的明玉,还一个是面色铁青的弘历,他居高 临下地看着她,冷冷道:“你说呢?” 魏璎珞使劲瞪了明玉一眼,明玉口型:“我是被逼的!” 弘历:“出去!” 魏璎珞与明玉一起往外走,走到一半,弘历的声音在她身后怒道:“魏璎珞,你留下!” 魏璎珞只好停下脚步。 待到明玉离开,弘历冷冷问道:“为什么躲在这里?” 魏璎珞:“奴才来看望皇后娘娘,听见脚步声,一时情急,就钻进了床下。” 弘历:“谁准你偷跑来这了!” 魏璎珞低声:“皇上,奴才想皇后娘娘了!” 弘历愣了一下,没想到魏璎珞如此直白,最终只是冷笑:“你是该对皇后心存感激,更该深怀恐惧,因为没有皇后的庇佑,朕随时都能杀了你!” 魏璎珞一惊,突然惊呼一声:“皇上,皇后娘娘的手动了一下!” 弘历惊喜,快步上前:“皇后!皇后——” 他唤了半天,皇后仍是老样子,莫说是手了,连眉毛也没动一下,弘历忽然转头,只见身后空空如也,魏璎珞早已不知所踪! “这小滑头!”弘历怒气冲冲的喊了一声,却又忍不住摇头失笑。 又陪了皇后片刻,弘历走出寝殿,明玉早已跪在外头,忐忑不安道:“皇上,奴才再不敢放魏魏璎珞进来了!” 弘历冷声:“她在哪儿?” 明玉欲言又止。 弘历:“还需要朕再问一遍吗?” 明玉吞吞吐吐:“在后院。” 长春宫后院,魏璎珞端着药茶出来,迎面撞上弘历,心中暗骂一声,这明玉又出卖了她一次,迅速跪倒道:“皇上,奴才有罪。” 弘历随意地在一边坐下:“手里端的是什么?” 魏璎珞:“叶大夫开的药方,奴才想为皇后娘娘做点什么,才讨了这个差事。” 弘历淡淡一笑:“你对皇后,倒是忠心耿耿!” 魏璎珞:“皇上,皇后对您,也是一片真心啊!” 弘历:“后宫的女人,本质又有什么区别?” 魏璎珞:“皇上,娘娘不一样!” 弘历:“朕知道,皇后想要一份真情,可她怎么不想想,人君一身,实亿兆群生所托命也!天下之主,哪儿有心思儿女情长?” 魏璎珞:“皇上是嫌弃后妃,目光短浅,不懂体谅?” 弘历:“朕说错了吗?如今水患肆虐,流民无数,朕倾一国之力,治理河道,可那些河道官员,层层虚报,中饱私囊!如今城外难民,不过千之一二啊!朕心焦如焚,日夜难眠,后宫又在干什么呢?” 魏璎珞:“皇上,打从出生起,女子便被拘于一方天地,就算出嫁了,也不过从一个笼子,换到另一个笼子。明明是养尊处优的黄鹂画眉,如何同雄鹰一般,眼界开阔、翱翔四海。您别忘了,笼子是天下男人惊心铸造的!” 弘历冷声:“放肆!” 魏璎珞:“奴才失言,请皇上恕罪!” 弘历要发火,却又忍下:“朕真是糊涂了,竟和你一个无知宫女说这些!” 弘历要走。 魏璎珞:“静听迢迢宫漏长,斋居暂屏万机忙。那无诗句娱清景,恰有梅梢送冷香。” 弘历猛然转身:“你会背朕的诗?” 魏璎珞:“皇后娘娘教完了四书五经,就开始教皇上的诗文,奴才一直抗议,娘娘还是非教不可!娘娘教导奴才,说皇上继位继位以来,宽大为证,罢开垦、停纳税、重农桑、昭雪冤狱、救民水火,所以,他是个好皇帝!” 弘历:“皇后真这么说?” 魏璎珞点头。 弘历:“朕想做一个明君,可现实告诉朕,实在太难了。这个帝国,就像一艘巨轮,朕想好好掌舵,却屡屡受挫,偏离了航向。” 魏璎珞:“吴中曾有歌谣,乾隆宝、增寿考,乾隆钱、万万年。奴才知道,国家很大,事情很多,但皇上一件一件去办,就算结果不如人意,总是无愧于心,无愧于天!” 弘历定定地望着她,似惊诧似震撼:“无愧于天……这四个字,朕会记住!” 魏璎珞见弘历脸色和缓,连忙:“其实皇上所有的诗文,娘娘都会倒背如流!” 弘历:“为什么?” 魏璎珞:“并因皇上才学出众,而是娘娘想了解皇上所思所想,皇上若把一切难事说与娘娘,何愁天下没有知音人呢?” 弘历失笑:“你绕这么大一圈子,还是在为皇后说项,她总算没有白疼你!不对,你再说一遍!” 魏璎珞:“皇上肯向娘娘说心事,何愁没有知音呢?” 弘历:“不是这句!你说一直抗议,又说朕非诗才出众, 到底什么意思!” 魏璎珞一震。 弘历:“魏魏璎珞,你竟敢嫌弃朕——” 魏璎珞急声:“皇后娘娘还在候着,奴才先行告退!” 魏璎珞急匆匆走了,弘历看着她的背影,思虑片刻,却是忍不住面带笑容。 “起驾,回宫!” 从长春宫出来,銮驾将弘历送回养心殿。 銮驾起伏片刻,弘历忽然睁开眼:“李玉。” 李玉:“奴才在!” 弘历犹豫一下:“朕对魏璎珞……是不是太过苛刻了?” 您才知道啊?李玉心中翻了个白眼,嘴上却道:“雷霆雨露均是君恩,无论您怎么对她,她都得受着。” 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只见弘历摇摇头,道:仔细想来,朕对魏魏璎珞的确是苛刻了些,皇后说得对,她并非没有可取之处。” 李玉一楞:“皇上,这……您是打算赦免她了?” 第八十八章 祸不单行 辛者库外,袁春望拦住了魏璎珞:“你要去哪?” 魏璎珞:“我去长春宫!” 袁春望:“不许去!” 魏璎珞:“哥!” 袁春望的神色极不耐烦:“你亏欠皇后的,难道还没有还清吗?” 魏璎珞垂下头:“皇后娘娘病得很重,若她一直继续躺在床上,将来会无法行走,甚至丧失说话的能力,我总得为她做点什么,才会心安理得!” 袁春望嗤了一声,手指点点她眼下的黑眼圈:“白天在辛者库干活,晚上还要去长春宫,你不要命了?” 魏璎珞挥开他的手:“皇后娘娘是主子,是恩师,更像姐姐,她多次护我,甚至不惜触怒皇上!若是没有她,世上早无魏璎珞此人!哥,你就让我去尽尽心,好不好?” 袁春望用力戳她的额头:“你呀,真是个大傻瓜!” 魏璎珞看他片刻,忽然笑了:“如果是你病了,我也一样,会这样照顾你!” 袁春望愣住,随后神情认真:“你会吗?” 魏璎珞:“就像你细心照顾我一样,我也会把药灌进你嘴里!” 袁春望不擅照顾人,先前喂她吃药的时候,都是一勺一勺硬塞进她嘴里,结果嘴里没吃几口,衣服倒先吃了个饱。 听出她话里的意思,袁春望又好气又好笑,用力扯起魏璎珞的脸颊,魏璎珞吃痛,反忍不住笑了:“我要走啦!” 目送她离开,袁春望摇摇头,重又回到仓库门口,却不料撞见一个不速之客,沉下脸来:“刘嬷嬷,你在这儿干什么?” 刘嬷嬷:“这儿是仓库,我还能干什么?不过找些从前的旧物,这就走了。” 她在仓库里东摸摸西摸摸,最后拿了个旧烛台离开,身后,袁春望抱着胳膊,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的背影。 长春宫后院,魏璎珞捧着水盆有些吃力,突然一只手伸出来,替她接过水盆。 魏璎珞:“少爷!” 傅恒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她噤声。 魏璎珞环顾四周,压低声音:“这么晚了,你不在乾清宫值夜,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傅恒:“我替皇上去军机处传旨,悄悄溜出来,你呢?你在干什么!” 魏璎珞:“明玉要为皇后擦身,我帮帮她!” 不,别来! 长春 宫寝殿内,明玉面色僵硬地立在一旁,时不时往门外偷看一眼,额头上已经急出了一层汗水。 床沿,一个不速之客。 弘历望着皇后的睡眼,低声:“皇后,朕预备赦免魏璎珞,依旧让她回来伺候,你会高兴吗?” 皇后静静躺着,睫毛竟然颤动了一下。 伺候在一旁的尔晴忽道:“皇上,这么好的消息,奴才想亲自告诉魏璎珞,她一定高兴坏了!” 弘历眼中一亮:“她今夜也来了?” 明玉不敢相信的看向尔晴,用眼神询问:你怎知璎珞来了,你想做什么? 她怎知的? 尔晴心中冷笑,她又不是傻子,连宫里多了个人都看不出来。况且明玉从来就不是个能守住秘密的人,傅恒啊傅恒,找她帮忙,你可真是所托非人。 至于她想做什么,还不够明白吗?尔晴起身道:“就在后院,奴才带您去。” “不必。”弘历起身道,一副兴匆匆的模样,“朕一个人过去就行。” 望着他的背影,尔晴嘴角不自觉的向上一勾,笑容冰冷。 弘历到了后院,一眼望见傅恒捧着个水盆,魏璎珞正在帮他挽起袖口,二人站在一块儿,有说有笑,神态亲昵,犹如一对璧人。 弘历脚步顿时一停,神色骤变。 尔晴故作惊讶:“这么晚了,富察侍卫怎会在此!皇上,这、这奴才也不知道……” 弘历目光冰冷地扫过他们二人,脸色变得阴沉,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李玉在门外迎接他,手中捧着一道明黄卷宗,小心翼翼道:“皇上,这赦免魏璎珞的旨意——” 弘历一把夺过圣旨,重重丢了出去:“滚!” 祸不单行。 就在弘历丢弃圣旨的第二天,刘嬷嬷气势汹汹地带着一群太监,冲进辛者库仓库,大吼一声:“搜!” 魏璎珞才刚刚从长春宫里回来,衣服都没来得及脱,就遇上这样一个状况,不由得皱起眉头,盯着四处乱翻的太监们。 “给我仔细搜!”刘嬷嬷的目光则阴冷地盯着她,“角落也别放过!” 不消片刻,便有太监从仓库角落回来,手里捧着一只木人,脖子上挂着一条绳索,绳索上血迹斑斑。 刘嬷嬷厉声:“魏璎珞,这是什么!” 魏璎珞一怔。 养心殿书斋。 娴贵妃听说弘历今日心情不大好,却没想到会不好到这个地步。她送来的点心放在一旁,已经没了半点热气,养心殿里静悄悄的,没人敢大声说话,甚至没人敢呼吸。 “参见皇上,参见娘娘。”珍儿忽从外头走进来,拜过二人之后,匆匆来到娴贵妃身旁,附耳在她耳边说了两句,娴贵妃蹙起眉头:“果有其事?” 珍儿点头。 娴贵妃:“皇上,辛者库出了点事,臣妾要去处置,先行告退。” 弘历猛然抬头:“辛者库会出什么事情?” 娴贵妃诧异于弘历对此感兴趣:“发现一名辛者库的宫女施行厌胜之术,诅咒贵妃娘娘。” 弘历:“谁?” 娴贵妃:“曾是长春宫皇后娘娘身边的一等宫女——魏璎珞。” 弘历勃然色变:“把所有人提来,朕要亲自审问!” 小木人很快就送到了他手上。 极粗糙的一只木人,杂木所制,上头还带了些许木刺。脖子上系着一段染血的绳子,仔细一看,竟是人发编织而成,发质柔软纤长,似女人的发丝。 弘历把玩着小木人,神色阴晴不定。 不但证物到了,证人也到了。 刘嬷嬷跪在地上,诚惶诚恐道:“禀皇上,禀娘娘,前些日子,奴才收到一封密信,说有人暗地里咒杀贵妃,并有证据藏于辛者库,奴才本是不信,但事关重大,只好命人从严搜查,结果在魏魏璎珞暂居的库房内,发现了这尊木偶。这木偶上写着贵妃的生辰八字,后背满是血痕,脖子上还系着一根麻绳,很显然,魏魏璎珞一直在暗地里诅咒贵妃,贵妃才有杀生之祸啊!” 娴贵妃:“魏璎珞,你怎么说?” 飞来横祸,魏璎珞怎肯承认,当即否认道:“这是有人故意将木偶藏于仓库,构陷于奴才!” “皇上,娴贵妃娘娘。”刘嬷嬷瞥她一眼,阴测测道,“那仓库只有魏璎珞独居,除了她以外,还有谁会埋这个木偶?” 魏璎珞断然:“奴才从未做过!” “还有,贵妃娘娘去后,宫中众人心怀悲戚,唯有她一人,面不改色,嬉笑如常。”刘嬷嬷厉声道,“只有深恨贵妃娘娘的人,才会如此作态!魏璎珞,你摸着良心说说,你难道不是这种人吗?” 无需魏璎珞开口,弘历便知道刘 嬷嬷说的是真的。 即便不为她自己,为了长春宫昏迷不醒的皇后,魏璎珞都会从骨子里恨透慧贵妃,且她与旁人不同,旁人恨就恨了,她却会以牙还牙,报复对方,譬如皇陵中的裕太妃,便是因为得罪了她,化作枯骨一具。 “哼!” 木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轨,落在魏璎珞身前。 弘历长身而立,冷冷盯着她:“铁证如山,你还不认罪!” 第八十九章 办法 辛者库账房。 一众小太监垂首肃立,紧张地看着对面的袁春望。 袁春望坐在书桌后,翻了翻手中的账本,指出其中几处不妥之处:“回去改改,改好给我看。” 小太监忙双手接过:“嗻!” 待到小太监们都离开,一个俏丽身影忽然闪进门来,弱柳似倚在门上,笑道:袁哥哥,忙什么呢?” 袁春望瞥她一眼,继续整理手头账本。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锦绣笑靥如花地走来:“袁哥哥,魏璎珞死期在即,你还不回过头来看看我么?” 整理账册的手顿了顿,袁春望缓缓抬头,眯起眼道:“你说什么?” 锦绣索性坐到他桌上,曲线玲珑的身子半侧在他眼前,笑着说:“魏璎珞被告发咒杀慧贵妃,这一次,人赃并获,她绝对逃脱不了!哎,袁哥哥,你去哪,等等我呀……” 侍卫所值房。 桌上放着一杯香茗,茶香四溢。午后阳光洒在傅恒身上,他将手中兵书翻了一页,耳边忽然响起一个有些陌生的人声,清冽如泉:“富察傅恒,出来!” 他皱了皱眉,转头望去,见一个极貌美的少年太监立在门前,身旁两名侍卫正在拉扯他,厉声道:“你是什么人,居然敢擅闯侍卫所,还直呼富察大人的名字!” “我是谁不重要。”袁春望望着傅恒,冷冷道,“重要的是……魏璎珞!” 傅恒抬了抬手,两名侍卫松开手,退出门去。 “你刚刚提到魏璎珞?”傅恒未起身,靠在椅内问道,“她出什么事了?” “有人在仓库内找到压胜小人,指认她是咒杀慧贵妃的凶手。”袁春望道,“如今人已经被押去了养心殿,只怕马上就要处决了。” 听到这里,傅恒二话不说,起身朝门外冲去。 “你想杀了魏璎珞吗?”袁春望朝他的背影喊道。 傅恒猛然转身:“你什么意思?” 袁春望冷笑道:“堂堂御前侍卫,为一个辛者库宫女求情,若说你们没有私情,谁会相信?” 傅恒:“你!” 袁春望冷声:“现此事本当交予慎刑司处置,缘何去了养心殿,富察侍卫应该比谁都清楚!你这一去不要紧,却会触怒天子,到那个时候,魏璎珞才真是死路一条!” 傅恒闻言,脸色一点点苍白起 来。 骑马打仗是他的强项,琴棋书画也是他所长,但面对这样的尔虞我诈,傅恒却六神无主,没了主意。半晌之后,他有些干涩地问道:“你有什么办法?” “办法在长春宫。”袁春望幽幽道,“只有一个人能救魏璎珞。” 傅恒盯了他半晌,忽然转身离去。 他从未觉得去长春宫的路有这么长,长的仿佛走了一生一世。 “姐姐!”扑通一声,傅恒冲入寝殿,半跪在床沿,握住皇后的手道,“救救璎珞!” 尔晴正在为皇后喂药,被他一惊,手中的药都打翻了些许:“富察侍卫,你怎么……” 傅恒对她视而不见,握紧皇后的手,殷殷切切道:“姐姐!姐姐,我知道你听得见我说话,叶天士说过,你的身体在逐渐复原,只是你一直在逃避现实,不愿意醒过来!你听见我说话吗?姐姐!” 皇后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傅恒其声更哀:“姐姐!额娘为了你的病,每天都在哭,现在一只眼睛都看不见了,阿玛整日长吁短叹,无心公务!还有整个长春宫,所有人都郁郁寡欢,一团死水!你从前那么宠爱魏魏璎珞,她为了你去报仇,为了你去杀人,现在她濒临绝境,你就不能振作精神,去帮帮她吗?” 听见魏璎珞的名字,尔晴垂了垂眼,眼底晦暗一片,然后抬眸道:“富察侍卫,娘娘一直睡着,她什么也听不见。” “不,她听得见!”傅恒也是没有办法了,他救不了璎珞,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能救璎珞,这个人就在他眼前,他无论如何也要唤醒她,“姐姐,你全都听得见,为什么不肯醒过来,为什么要躺着!因为你无法面对再次失去孩子的痛苦,还是你不敢面对争夺不休的后宫!但你又能逃避多久,除非一辈子躺着床上,除非你一辈子都做个活死人!” “富察侍卫,你别这样,无论你说多少,娘娘她都……”尔晴的声音戛然而止。 只见一滴泪珠凝在皇后眼角,与此同时,她的尾指也蜷缩了一下,似做着一场噩梦,似竭尽全力想要从噩梦中挣脱出来。 “姐姐!”傅恒大喜,更加用力地握住她的手,似乎想要借此将力气传过去,助她劈开噩梦,从里面爬出来,“求你,醒过来,醒过来!只有你能帮她,只有你能救她了……” 身旁传来一声轻叹:“你想救魏璎珞?” 傅恒愣了楞,转头望过去。 “娘娘醒不过来,时间来不及了。”尔晴将药碗放到一旁,抽出一张手帕,慢条斯理的擦干净手上的药渍,大家闺秀,就连这简单的动作都透着一股优雅,她放下手帕,抬首对傅恒一笑,“你想救魏璎珞,只有一个办法……办法很简单,我来告诉你。” 养心殿内,气氛紧张。 魏璎珞尚不知傅恒与袁春望正在竭尽全力想办法救她,即便知道,也不会静静等着。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人,与其等人救,不如自救! 从地上捡起小木人,冷静地打量片刻,魏璎珞轻轻拨弄了一下绳结:“皇上,这是平结。” 娴贵妃:“平结?” “这种结很容易解开,只要两手握住这儿用力一扯,就会轻松打开。”魏璎珞做了一下演示,果不其然,绳子飞快松开,化作一缕躺在魏璎珞掌心。 刘嬷嬷瘪瘪嘴:“那又怎么样?” “不管是绣花还是干活儿,平结都容易散开,所以,我从来不用平结。你们看!”魏璎珞用手头的绳子,重又在木人脖子上打了个结,“我喜欢这样打结,若是不信,你们可以去查我所有的绣品,和我接触过的绳结,到底是什么样的。” 刘嬷嬷一声冷笑:“就算打结的方法不同,也不能证明这物件儿和你无关!” 魏璎珞嗤笑一声:“刘嬷嬷,木人是从何处搜出来的?” 刘嬷嬷:“就在你居住的库房里!” 魏璎珞:“库房何处?” 刘嬷嬷:“库房……柴堆后墙壁上的小洞,专门用来放这厌胜之物!” 魏璎珞笑了:“慧贵妃走了二月有余,若她真是被我生生咒杀,为何我不处置了证据,留着让你们查证!” 刘嬷嬷:“这就要问你自己了,我可不知道!” 魏璎珞:“好!就算我真那么蠢,专门留着证据好了,木人藏于墙壁洞内,夏季里仓库潮湿闷热,柴堆都是湿漉漉的,墙壁更是漏水发霉,这木头倒好,浸在水里,却半点儿湿气都没有!” 刘嬷嬷脸色越来越难看:“这……这……” 魏璎珞盯着她:“这是因为,小木人是最近才放进去的!” 弘历始终沉着脸,盯着魏璎珞,一言不发。 事有蹊跷,娴贵妃不能装作没看见,当即喝问道:“刘嬷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嬷嬷汗如雨下: “这……奴才也不知道啊!” 魏璎珞:“都是因为你自己蠢,就连这点儿小事都办不好,你还能干什么!娴贵妃娘娘,此事一定有人指使,请您不要放过居心叵测之人!” 娴贵妃摇了摇头:“把她拉去慎刑司,严刑审问!” 李玉:“嗻!” 李玉一挥手,刘嬷嬷立刻被拉走,她惊呼一声:“皇上饶命!娴贵妃饶命!奴才知罪,奴才真的知罪了!” 魏璎珞冷冷注视着刘嬷嬷被拉走。 娴贵妃:“如此说来,魏璎珞是被冤枉的,皇上,是不是……” 她原以为事情到此就算结了,哪知弘历冷笑一声:“咒杀贵妃的罪名,落不到你身上。那身为内廷宫女,与御前侍卫有私呢?” 魏璎珞一怔,猛然看向弘历。 娴贵妃吃惊:“皇上,这事儿涉及宫女清誉,可大可小,若是没有证据……” 弘历一字一句:“是朕亲眼所见!来人,把她一并关押慎刑司!” 太监们上前,魏璎珞站起身来,毫不犹豫向外走。 弘历:“站住!” 魏璎珞停住脚步。 弘历面色极阴郁,明明是他自己下的命,如今却又隐隐一副后悔的模样:“刚才还振振有词,现在怎么不为自己辩解了?” 似乎只要她解释,他就信,然后放她自由。 可魏璎珞垂首片刻,最后轻轻回道:“……皇上既说自己亲眼所见,奴才无话可说。” 右手握在椅子扶手上,手背爆出一根根青筋,弘历还要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淡淡道:“好一个无话可说,带下去!” 魏璎珞叹了口气,被太监带了下去。弘历一直望着她的背影,身旁,娴妃低头看着他青筋直爆的手背,若有所思。 “皇上。”李玉忽从外头小跑进来,“富察侍卫来了。” “他来做什么?”弘历冷笑一声,“难不成是要为了那个女人求情?” 他忽觉说漏了嘴,当即闭上嘴巴不说话,娴贵妃何等聪明的人物,装作没听见的样子,也不多问,只在养心殿内坐了一会,便借口要处理宫中事务,带着珍儿等人离开了。 她走后,弘历方重新开口:“人呢,还在外头吗?” 李玉去而复返,回道:“还在外头跪着呢。” 弘历冷笑一声,近 乎迁怒地说:“让他跪!” 李玉犹豫片刻:“皇上……他说有要紧事,要禀报皇上!” “能有什么要紧事。”弘历冷冷道,“还不是为了那个女人,告诉他,魏璎珞秽乱宫闱,朕绝不轻饶!” 李玉:“嗻!” 李玉正要退出去,身后忽又响起一声:“等等!” 养心殿内院,傅恒跪在地上,他安静地等了许久,没能等到弘历的传召,而是等来了一双明黄色的龙靴。 “傅恒!”弘历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傅恒,你跪什么,为谁跪?” 傅恒深吸一口气,伏在他面前:“皇上,奴才是来请婚旨的!” “你想娶魏璎珞?”弘历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愤怒,以至于连他接下来的话都不想听完,直截了当给出答复,“告诉你,这绝不可能,朕不容许!这一回,朕要摘了魏璎珞的脑袋,以正宫闱!” 弘历转身就走,走到一半,忽然听见身后响起一声:“皇上曾为奴才赐过婚,奴才又怎能另娶他人!” 弘历停住脚步,慢慢转过身:“你说什么?” “奴才……愿遵从圣上的旨意。”傅恒伏在地上,以掩痛苦的表情,“迎娶刑部尚书来保的嫡孙女喜塔腊-尔晴!” 第九十章 分手 吱呀—— 牢门开了,一名太监从外头走进来,三下两下,除去魏璎珞身上的锁链:“你可以走了。” “什么?”关在她对面的刘嬷嬷大叫,双手抓住铁栅栏,不住摇晃道,“她怎么可以出去,我呢?” 魏璎珞转了转有些酸痛发红的手腕,一言不发的出了门。 她没有多问什么,如果对方不想让她知道答案,那么问了也没用,如果对方想让她知道答案,那么她很快就会知道答案。 事实也的确如此。 魏璎珞回到永巷,发现早已有人在那等着她。 “富察傅恒。”魏璎珞停下脚步,望着对方,“你做了什么?” 皇帝不会无缘无故的放人,她能出来,肯定是因为有人付出了足够的代价。 “璎珞。”傅恒声音极轻地说,“我要迎娶尔晴了。” 太阳还没有落山,夕阳斜照在魏璎珞肩上,魏璎珞却觉得浑身发冷,就仿佛落在肩上的不是夕阳,而是红色的雪,沉甸甸的累在她肩头,渗入骨髓的冷。 “是吗……”她忽然转身,梦呓般喃喃,“你要娶尔晴了。” “璎珞!”傅恒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却被她用力甩开。 傅恒眼中闪过一丝痛色,欲言又止了半晌,最后一咬牙,从怀里掏出一只香囊,道:“我是来还你这个的。” 魏璎珞慢慢转头,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只香囊。 七夕之日,定情之物。 “你不要了?”魏璎珞惨笑一声,“那就丢了吧!” 她一扬手,将香囊从他手中拍飞出去,两人身旁就是水沟,香囊落进臭水沟里,水面鼓起几只泡,香囊渐渐沉到底。 “你从前对我说的那些甜言蜜语,听得多了,我一不小心都信了。”香囊沉到底,魏璎珞的心也沉到底,“所以,皇上问我时,我不解释,因为那是事实,即便严惩,我也愿意承担,我以为……你会跟我一样的……” “璎珞……”傅恒神色更痛,他向前一步,似想重新抓住对方。 “你想说你有苦衷吗?”魏璎珞却开始步步后退,摇着头道,“理由千千万万,结果却只有一个——你要娶尔晴了,对不对?” 人,总是心口不一。 她嘴上说着足够冷静的话,心里却在哀哀哭泣,无声的祈求:“解释啊,快跟我解释 啊,无论你有什么样的苦衷,我都能体谅的……” 可是等来等去,却只等来他一个沉甸甸的:“……对。” 魏璎珞急忙抬起头,只有保持这个姿势,眼泪才不会当着他的面落下来。 “好,我知道了。”她笑道,“从今天开始,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她转身离去,貌似决然,但离去的脚步却很慢很慢。 慢到就像是故意在等待,等待他反悔,等待他追上来。 可他没有。 傅恒一直站在她身后,默默目送她离开,直到她的背影完全消失,才缓缓 缓缓踱到水沟旁,干净的手指毫不犹豫的伸进臭水沟里,从一堆泥泞污秽中掏出香囊,然后毫不嫌弃的将之贴在心口,表情极为悲伤。 夕阳西下,辛者库宫女所内。 “魏璎珞呢?”袁春望推门而入,目光在里头逡巡一圈。 里头的宫女们楞住,锦绣急忙反问道:“魏璎珞?她不是被关进慎刑司了吗?怎么,又给放出来了?” 袁春望不动声色地望了对方一眼,也不做解释,径自离开。 以他对她的了解,若是没有回宫女所,那必定只有一个地方可去了。 袁春望很快来到仓库中。 霉味,灰尘,黑暗,扑面而来,袁春望踱至仓库最里侧,朝窝在墙角的那人道:“怕被人看见你哭的样子?” 魏璎珞背对着他:“……我没哭!” 袁春望也不揭穿她,随手点燃桌上一只铜制烛台,幽幽烛火照亮他的手指,照亮他修长的侧身,照亮他另一只手中提着的红木食盒。 揭开食盒,最上层是梅花烤肉,第二层是清炒木耳,第三层是粒粒如珍珠的贡米粥,第四层是一碟洒满霜糖的雪花糕。 “慎刑司可不是好地方,你被关了一整天,什么都没吃吧?”袁春望淡淡道,拿起一片雪花糕递过去。 魏璎珞别过脸,不理不睬。 “怎么?”袁春望的声音里带上一丝嘲讽,“被富察傅恒抛弃,就迁怒于我,迁怒于你自己,魏璎珞,你就这点出息!” 富察傅恒四个字就像一根针,刺得魏璎珞跳了起来,她看向袁春望,眼中布满蛛网般的血丝:“你说什么?” “不爱听?”袁春望冷声,“我还偏要说,你一次次拒绝富察傅恒,不过是故作姿 态,实际上喜欢他喜欢的要死!” “住口!” “而富察傅恒对你呢?他是名门贵公子,从小没什么得不到,偏偏只有你,总是拒人于千里,所以,你越是退缩,他越是爱你!可那又如何?”袁春望嗤笑道,“最后他还不是要娶别人?所谓的真情,不过是一场笑话!” “够了!”魏璎珞忍不住捂住耳朵,“我不听!” 袁春望却极残忍的将她的双手扯下来,嘴唇贴在她耳畔,柔声道:“魏璎珞,你从来心高气傲,自以为是,第一次在男人身上受挫,是不是很心痛,很难过?我告诉你,上天就是这样不公,不管你们如何相爱,你这样的出身,注定不能堂堂正正嫁入富察家,永远不能!” “闭嘴!”魏璎珞挣开他的手,巴掌高高扬起。 “你要打我吗?”袁春望也不躲,只是静静看着她,“生生拆散你们的是乾隆,主动放弃的是富察傅恒,而我呢!我一直站在你身边,处处为你着想,生怕你受到一点伤害,你却要这样待我?” 魏璎珞楞楞看着他。 “我是你的义兄,你的保护者,天下最关心你的人。”袁春望抚上她的脸颊,声音极温柔,甚至带着一丝心疼,“这一巴掌,你真要打下来吗?” 这一巴掌最终却没有落下,落下的……只有她的泪水。 “好了好了。”袁春望拥她入怀,安慰道,“璎珞,不要为了抛弃你的人哭泣,这样只会让别人笑话,根本于事无补。” “可是……”魏璎珞在他怀中哽咽道,“我难受,我真的很难受……” “那不过是一时的。”袁春望抚着她的头发,如安慰如告诫,“璎珞,你最大的错误,在于有了冰冷的外表,却没有同样冰冷的心。这样的你,容易惹人误会,还会伤害自己。真的太笨,太笨了……” 魏璎珞哭了许久才停下,夜色已深,屋外响起蝉鸣,屋内响起魏璎珞肚子响的声音,让她忍不住红了脸。 袁春望这一次没有取消她,而是亲自端起清粥,一勺一勺喂给她吃,魏璎珞吃了几口,忽然道:“哥,你真好。” “现在知道哥的好了?”袁春望笑道。 魏璎珞点点头,轻声道:“哥,我还从来没有问过你,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入宫呢?” 袁春望怔住。良久才淡淡道:“我忘了,我很小的时候就入了宫,以前的事,都忘得差不多了。” “是吗……”魏璎珞看了他一眼,也不知信了还是没信。 吃过饭之后,魏璎珞将脑袋往他膝上一枕,喃喃:“我想睡一会。” “睡吧。”袁春望脱下上衣盖在她身上,“哥哥在。” 魏璎珞嗯了一声,慢慢闭上眼睛。 她在牢里不但没吃好,似乎也没睡好,提心吊胆到今日,总算能够安安心心合一次眼。 黑暗中,袁春望靠墙坐着,右手慢慢抚摸她的头发,直到小小的鼾声响起,他才轻轻道:“其实我没忘,我什么都记得……” 第九十一章 恨与狠 “爹!”七岁的袁春望哭道,“别丢下我!” 长的看不到尽头的路上,是同样长到看不见尽头的难民。有的还能走路,有的跌倒在路边,再也起不来了。 地上一片蜡黄,看不见半点绿色,连深埋在土里的草根都被人挖出来吃了,饿到最后,人就变成了畜生,几个难民摇摇晃晃朝袁春望走来,嘴角溢出口水,就仿佛他们眼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白生生的羊羔。 就在袁春望怕到极点时,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忽然从他们身后冲出来,抱起他就跑。 “娘!”袁春望抱着她的脖子哭道。 “你……你怎么又把他带回来了?”一个同样骨瘦如柴的男人叹道,“我们自己都活不了,还顾得上他吗?” 一路上,男人又偷偷丢弃他五次,但每一次都被女人重新抱了回来。好心终没好报,男人最后自己偷偷走了,女人抱着他一路跌跌撞撞,来到京城,却不幸染上了疫病,临终之时,握着他的手道:“我死了以后,你去找你的亲爹。” 袁春望愣了楞:“亲爹?” “我也不是你亲娘。”女人咳了两声,“当年雍正爷受人追杀,藏身于农家,与那户人家的女儿生了你……孩子,你不是个普通人,你是个阿哥呀!” 袁春望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可怜你母亲命苦,雍正爷回去之后,没派人来寻过她,她一个女人,带个孩子如何再嫁?只好将你送给了我。”女人从怀里掏出一串檀香木佛珠手串,抖着手指,慢慢将手串套在袁春望手腕上,“带着这个,去找你亲生父亲,让他……” 话未说完,手便垂落下去。 “娘!”袁春望推了推她,她一动不动,无论袁春望怎么哭,怎么呼喊,她都再也没睁开眼。 怕养母的尸体被饥饿到极点的难民给吃了,年幼的袁春望凭着两只小小的手,生生挖出一个土坑,将养母埋葬。 之后,他垂着一双流血的手,跨入城门。 城门好入,紫禁城的城门却难进,费尽千辛万苦,他终于找到了一个衣着光鲜的贵人,同意将他送进宫里。 却不料,那人竟是他的八叔。与雍正争位失败后,一直怀恨在心,发现了对方在民间遗落的庶子之后,也不知出于什么阴暗心思,竟将这年近七岁的孩子送去了净身房,手起刀落,袁春望便从一个小阿哥,变成了一个小太监。 然后 ,被送去了阿哥所,伺候他的异母弟弟——八阿哥福慧。 袁春望不仅失去了自己的命根子,还失去了那串紫檀木念珠,没了这信物,他没法跟雍正道出自己的身份,话又说回来……即便他手里还有这串念珠,雍正又会认一个小太监做儿子吗? 他只能以一个下人的身份,静静伺候在一旁,满脸羡艳的看着雍正搂着福慧,手把手的教他写字。 “我不要写了!”福慧淘气的将笔一丢,“皇阿玛,我想骑马!” 说完,他从雍正膝上窜下来,跑到袁春望身前,指着他道:“快蹲下,我要骑马!” 袁春望楞了一下,身后的大太监不由分说的将他按在地上:“八阿哥要骑马,你没听见啊,快趴下!” 凭什么?他是皇帝的儿子,难道我不是皇帝的儿子吗?袁春望心中升出一股怒意,正要爬起来,却觉背上一沉,是福慧骑在了他背上。 福慧又笑又叫:“皇阿玛,你看,儿子在骑马!驾!驾!跑快点儿,快啊!快啊!”雍正大笑出声:“福慧,小心点儿,别摔了!” 袁春望咬牙在地上爬着,深深垂下了头,免得被他们瞧见自己脸上的痛苦与恨意。 身为雍正最喜欢的儿子,福慧活得自由自在,无所顾忌,他终日将袁春望当马骑,习惯了他的沉默顺从,竟以为真马也是这样的性子,结果在一次马术课上,摔了下来。 “你们都是怎么照顾八阿哥的,一群废物!”雍正在阿哥所里大发脾气,指着地上跪着的宫女太监道,“拉下去,每人重责三十!” 袁春望也在其中。 啪,啪,啪,棍子落在肉上,周围惨叫声此起彼伏,他却握紧了拳头,一言不发的受着。 到了夜里,袁春望一瘸一拐地走入福慧的房间,目光出神地盯着床上昏睡的福慧,然后,展颜一笑。 自养母死后,他再也没笑过一次。 今天是他第一次笑,艳丽夺目,犹如一条斑斓毒蛇,在紫禁城的阴谋狡诈中诞生,然后他悄无声息的走到窗户边,呼啦一声,将窗户打开,寒风刺骨,从外头穿进来,身后的福慧咳了一声。 袁春望一边笑,一边将寝殿内所有的窗户都打开…… “福慧病死以后,我跟其他伺候的人,都被罚进了辛者库。”烛火幽幽,蜡烛已经断了一半,忽明忽暗的仓库内,袁春望轻轻抚摸魏璎珞的头发,呢喃般道,“我不 后悔,我只觉得恨。” 恨八叔,他在争位中失败,便将怨恨发泄到一个年近六岁的孩子身上。 恨雍正,明明亲生儿子站在眼前,他却视而不见。 恨福慧,大家明明是兄弟,却逼迫他当牛做马。 “……我最恨的,是这个可笑的世界。”袁春望忽然失笑一声,笑声中带着挥之不去的阴郁,“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所有的不幸都要降临在我身上!明明是至亲兄弟,身上流着同样的血,他们一个个高高在上,我却匍匐在地,沦为天下最低贱的奴仆!” 魏璎珞眼角沁出一滴泪水。 她其实中途就醒了,一直闭着眼睛,听着袁春望诉说着自己不为人知的过去。 “璎珞,天道不公,世事无情,想不为人鱼肉,只能手持刀俎!”袁春望低头看着她,温柔一笑,“但是你不要怕,哥哥会保护你,因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这世上,只有你我一样悲惨,也只有你我才能相互取暖,彼此怜惜。” 说完,他低下头,轻轻吻去了她面上那滴泪珠。 魏璎珞吓了一跳。 原先没有睁开眼,如今就更加不敢睁开眼了。 只能继续装作睡着,任凭对方将嘴唇贴在她的眼上,那冰冷的嘴唇,渐渐带上她眼泪的温度。 殊不知锦绣竟寻至仓库,好巧不巧撞见这一幕,顿时愣在门前,眼中涌动着难以抑制的嫉恨之情。 第九十二章 首尾 袁春望说会保护魏璎珞,不是嘴上说说。 因赈灾时的出色表现,他得了娴贵妃的赏识,如今皇后昏迷不醒,慧贵妃又薨了,后宫大权尽由娴贵妃把持,娴贵妃要升他的职,他立刻就升了职,辛者库内,他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看看你的手,都不像个女孩子了。”袁春望牵起魏璎珞的手,摇摇头,“今后别刷恭桶了,先去烧炕处帮忙吧。” 璎珞:“烧炕处?” “烧炕处隶属惜薪司,专司各宫供暖。但入冬后紫禁城才开始供炭,眼下天气还热,他们的活计轻松些,你就趁机休息一下。”袁春望弹指在她眉心敲了敲,“千万别再这么实诚,要自己学会偷懒!” 魏璎珞摸了摸眉心,感动于他对自己的照顾,又恼他旁若无人的亲昵:“好啦好啦,我都记得了!” 目送她离开,袁春望笑着摇摇头,正要离开,身后一只手牵住他的袖子:“袁哥哥!” 是锦绣的声音。 袁春望皱皱眉,正想扯回袖子离开,却听她压低声音道:“我知道是谁杀了慧贵妃!” 袁春望脚步一顿。 锦绣嫣然一笑,顺势抱上他的手臂,饱满的胸口贴在他身上,低声道:“今夜子时,我在后院井边等你,不见不散!” 是夜,锦绣特地梳妆打扮了一番,没有首饰可戴,便悄悄从树上折了一朵茶花,小心翼翼插在鬓角,然后对井自怜。 井中倒映着她的面容,也倒映着她身后那人的面容。 锦绣面上一喜,回身抱住对方:“袁哥哥,你来了!” 袁春望任她抱着,柔声一笑:“你今早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见了他的笑容,锦绣心花怒放,在他胸口捶了一下:“袁哥哥,好不容易单独约会,你就只有这个问题要问我吗?” 袁春望握住她的手,声音温柔,充满蛊惑:“乖,说。” 他何曾对她这样和颜悦色过?心花怒放之下,锦绣全然忘我,乖乖答他:“好,我告诉你,那天我亲眼瞧见魏璎珞和万紫千红的匠人在一块儿! 袁春望目光一沉:“哦?那又如何?” “还能如何?”锦绣笑了起来,“杀死慧贵妃的凶手一直没找到,不是匠人,就是宫里头的人,你说说,她可疑不可疑?” “她如此可疑,你怎么不去告发她?”袁春望刚说完,就摇 摇头,“你和璎珞早有仇怨,又无凭无据,说了也没人会信你。” 锦绣笑道:“是!我知道话出自我口,很难取信于人,所以迟迟按捺不发,但是转念一想,别人不信,还有高家啊!慧贵妃的亲兄长,可一直在调查她的死因!” 感受到她话里的威胁之意,袁春望收敛起面上的虚情假意,冷冷注视着她:“你想如何?” 锦绣抱着他,将自己凹凸有致的身体紧紧贴在他身上,笑道:“袁哥哥,我知道你是魏璎珞的义兄,你一定会保护她,是不是?” 袁春望淡漠道:“所以呢?” 锦绣柔媚道:“只要你答应从今后和我在一起,我就替她保守这个秘密!” 袁春望笑了起来,似早已料到她会说这话,又似单纯嘲笑她的不自量力:“ 你真疯还是假疯?宫规禁止宫女太监对食,违例者严惩不贷,你竟然提出这样的要求?” “宫规是禁止,可从来禁不住啊,你去看看,多少宫女和太监暗中结成夫妻!”锦绣不以为意道,“袁哥哥,我就是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我保证,会比魏璎珞待你更好!” “你为什么喜欢我?”袁春望用奇异的眼神望着她,像是终于被她说动,“听璎珞说,你从前都是追着御前侍卫跑,我和他们相比,真正是一无所有。” 袁春望从来对她不加颜色,偶尔施舍一个眼神,便足以让她回味一天,见他言辞间真有松动之意,锦绣简直心花怒放,连声音都发起抖来:“我承认!从前是贪慕虚荣,追逐浮华,整日想着攀高枝,嫁入高门!但自到了辛者库,我改了,我真的改过了!尤其第一眼看到你,我才知道什么才是喜欢!从前追逐的一切,对我都不重要了!袁哥哥,我想和你相守,就像民间的夫妻,咱们一生彼此照顾,不离不弃,好不好?” “彼此照顾,不离不弃?”袁春望喃喃自语。 “是!”锦绣扑入他怀中,动情道,“只要你答应我,我什么都不说,谁都不告诉!我甚至可以原谅魏璎珞做的一切,只要能拥有你,我什么都可以不在意!” 袁春望低头望着她,忽艳丽一笑:“真的这么爱我吗?” 这大约是锦绣平生所见最美的笑容了,美的足以让她飞蛾扑火,她楞楞看了对方许久,才点了点头,回了一声:“嗯!” 下一刻,她面色一僵,慢慢垂下头来。 一柄匕首,穿透了她的胸 口,深深扎进她的心脏。 锦绣顺着匕首,望向匕柄,望向握着匕柄的那只手,望向袁春望的脸,他对她笑着,又温柔又美丽:“那么爱我,为我去死,可以吗?” 锦绣张了张嘴,想回他一句——可以。 但袁春望不等她开口,就伸手一推,将她推进了身后的井里。 扑通一声,井中的月亮碎成无数片。 袁春望站在井边,抽出一条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手指上的血迹。 “忘了告诉你一句。”袁春望扬唇一笑,松开手,帕子轻飘飘落进井里,盖住了水中那张沉沉浮浮的脸,“我最讨厌被人威胁了。” 次日。 “宣布一件事。”辛者库内院,袁春望对众宫女太监道,“宫女锦绣于昨夜私逃了。” 喧哗一片,议论纷纷。 “私逃?锦绣竟然跑了?” “这是守卫森严的紫禁城,她能跑哪儿去?” “这丫头可真是胆大包天,她不要命了啊!” 魏璎珞没有参与众人的讨论,她皱皱眉,目光投向袁春望。 “有人知道锦绣的消息,必须立刻禀报,否则将以同罪论处!”袁春望神色自若,“好了,不要再议论此事,全都去干活吧!” 众人散去之后,魏璎珞却悄悄凑了过来:“哥,锦绣去哪了?” “我怎知她去哪了?”袁春望对她笑道。 魏璎珞却不大信他一无所知,她盯着他道:“她若要逃跑,怎会毫无征兆?再说,紫禁城护卫重重,她又不是插了翅膀,能跑到哪儿去?” 袁春望替魏璎珞将碎发整理了一下:“今天的药吃了吗?” “哥,别转移话题!”魏璎珞皱眉道,“我正问你话呢!” “无关紧要的人,不必挂在心上。”袁春望笑着说,“药吃了吗,手伸出来,我看看伤势好的如何。” 天气炎热,魏璎珞却觉背上一凉,一条人命,在他心里,却还比不上她手上的一道伤疤。 辛者库总有做不完的事,魏璎珞又拐弯抹角的试探了几句,见得不到答案,只得先回去做事了。 待她走后,袁春望收敛起笑容,陷入沉思。 他知道魏璎珞心里起了疑,但那又怎样?他首尾处理的很好,不怕被人发现,且即便被人发现了,又有谁会为了一个辛者 库的罪人,得罪他这个娴贵妃眼前的大红人? “陷害璎珞,害她下狱的,必定是锦绣无疑了。”袁春望蹙眉心想,“她跟璎珞有仇,但刘嬷嬷呢?刘嬷嬷跟璎珞无仇无怨的,为何要同她一起陷害璎珞,是被锦绣蒙骗了,还是背后……有人对她下了命令?” 倘若背后真的另有主谋,只怕……现下对方也要同他一样,处理首尾了。 钟萃宫中,血涂满地。 那血是从刘嬷嬷手指头上流下来的,十块手指甲,尽数拔去,秃秃的指头上鲜血直流。 娴贵妃微笑道:“纯妃妹妹,这老奴才实在不经事,不过挨了几杖,就开口说话了。妹妹,想知道她说了什么吗?” 刘嬷嬷受了酷刑,神志已有些不清,半天半天不说话,忽然之间大哭起来,手足并用爬向纯妃:“娘娘,娘娘救救老奴……” 纯妃倒退一步,身旁宫女玉壶忙一脚将之踹远,急急道:“胡乱攀扯什么,我们娘娘何曾跟你这老东西有瓜葛?” 刘嬷嬷一听,忙撕心裂肺道:“玉壶,你可别不认账,明明是纯妃命我……命我去陷害魏璎珞的啊!” “胡说!”玉壶咬牙道,“我们娘娘和那宫女无冤无仇,何必诬陷她!你、你分明是受了他人指使,想要攀咬我们娘娘!” 宫人送上茶盏,娴贵妃坐在椅内,好整以暇的饮了一口:“纯妃,你说呢?” 纯妃脸色有些发白:“这是诬陷……” “什么诬陷,娘娘,您听我说!”见纯妃翻脸不认人,刘嬷嬷索性你不仁我不义,将纯妃如何找上自己,又如何安排自己栽赃陷害,前因后果,全盘托出,内容详尽,全无一丝纰漏。 在真相面前,纯妃的辩白显得那样的苍白无力,忍不住身子摇了摇,靠在了玉壶身上。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完蛋了的时候,娴贵妃放下茶盏,慢条斯理道:“纯妃妹妹是何等人,我最信赖不过,怎能任由这样的刁奴放肆!来人,截了这老奴的舌头!” 刘嬷嬷怎也想不到,自己的坦白,竟换来这样的下场,惨叫声中,一条红艳艳的舌头被金剪子截了下来。 看着那条舌头,纯妃背后冷汗直冒,险些跟着刘嬷嬷一同晕过去。 “对付这种乱嚼舌根、攀咬主子的奴才,只能从严处置,以儆效尤,,有她这个榜样,日后就不会有多少人敢以下犯上,随意攀诬主子了。”娴贵妃上前握 住她的手,柔声道,“哎呀,妹妹,你的手怎么这样冰呀……” 因为你的笑容让我脊背发冷。 将真实想法藏在心里,纯妃哆嗦着嘴唇,道:“最近身子有些不好,许是着了凉……” “妹妹素来体弱畏寒,可得好好注意身子啊。”娴贵妃拍拍她的手,又留下些许关切的话,才令人拖着刘嬷嬷离开。 一道血痕蜿蜒扭曲,蔓延在她身后。 纯妃这才松了口气,一下子软倒在榻上,半晌才道:“玉壶,你觉得娴贵妃为何要替我处理首尾?” ps:晚上还有一更~ 第九十三章 决裂 成年人之间,没有无私的付出。 任何付出,都是要索取回报的。 “皇后娘娘昏迷不醒,如今后宫里说话能算数的,便只有您跟她了。”玉壶想了想,道,“此番她与其说是施恩与您,倒不如说是……拿捏住了您的把柄。” 纯妃叹了口气:“可不是。怪只怪本宫心急,才将这么大的把柄交到她手里。” 玉壶怜惜地看着她:“娘娘,不过是一个辛者库的奴婢,您何必这样大费周章的对付她呢?” “对你来说,魏璎珞只是一个辛者库的奴婢。”纯妃笑容恍惚,“但对傅恒来说,却不是……” 虽有绝世容颜,但在众人眼中,纯妃的存在感并不高,她总是跟在皇后身旁,安静的如同一片影子,皇后赞成什么,她也赞成什么,皇后反对什么,她也跟在反对什么。 她总在为皇后付出,却不索取任何回报。 甚至在皇后昏迷不醒之后,仍然兢兢业业的替她守着长春宫。 “纯妃真是个圣人。” 有人私底下这样评论。 不,她可不是圣人。 圣人可不像她这样,前些日子,一得到消息,就心急火燎的找到傅恒,质问:“富察侍卫,你为何要迎娶尔晴?” 傅恒楞了一下,回道:“这是皇上的旨意。” “不!”纯妃一语道破,“你是为了救魏璎珞,为了替她洗脱罪名,才答应了这一桩婚事!富察傅恒,你是不是疯了,一个辛者库的贱婢,值得你这样做吗?” 傅恒的面色顿时一冷:“这是我自己的事,不牢您费心。” “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纯妃急得去拉他的手,“你明知道我……” 傅恒急忙避开她的手:“娘娘,请自重。” “自重?”纯妃一愣,表情说不出的落寞,“从前你可不是这样对我的……” 从前?傅恒可不记得自己跟她有什么过去,有什么瓜葛。后退一步,保持一个男女之间相对安全的距离,他略带戒备道:“纯妃娘娘请慎言,您虽是家姐的闺中密友,但男女有别,傅恒与您并无深交……” 傅恒此言出自好意,提醒对方谨慎言辞,否则被旁人听去了,难免要产生些许误会。 岂料此番好意听在纯妃耳里,却让她的脸蛋刷的一下雪白。 “并无深交……”纯 妃摇摇欲坠了片刻,忽然目光一垂,落在他腰间悬着的穗子上,“你若心里没我,为何一直佩着我亲手编织的穗子?” 傅恒一怔,目光往下一落,他腰间悬着一只玉佩,玉佩从小戴到大,系着的惠子已经十分陈旧了。略略皱了皱眉,傅恒道:“这不是我姐姐送的吗?” “怎会是你姐姐送的呢?”纯妃忙道,“是我……那天你没在,你的兵书放在院内石桌上,我将穗子夹在其中……”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眼前,傅恒一把将穗子扯下,放在了身旁的廊椅上,声色淡淡道:“原来如此,是傅恒搞错了,以为是姐姐做的,才一直佩在身上,今日就复归原主吧,娘娘,告辞。” 回忆至此而终。 “娘娘……”玉壶小心翼翼看着她,“您还好吧?” 纯妃缓缓睁开眼,泪眼朦胧,将一根陈旧的穗子从怀里掏出来,递与玉壶看:“玉壶,你还记得它吗?” 玉壶一看,脸色一变。 “怕他收了穗子,却不知送的人是谁,不知送礼人的心意为何,所以本宫让你给他送了一封信。”纯妃盯着她,“那封信……你送了没?” 玉壶踟蹰片刻,忽然朝她跪了下来。 答案呼之欲出,纯妃的双肩颤了起来,忽然抬手给了对方一个耳光:“好呀,好呀,你就是这么做事的,你害得本宫好苦!” “娘娘!”玉壶捂着脸哭道,“奴才是为您好呀!” “为我好?”纯妃哈哈大笑,眼泪顺着两边脸颊落下来,“我一直以为,他接受了那条穗子,就是对我有情!只是因为我入了宝亲王府,成了府里的格格,他才会故作疏远。原来……那封表达情丝的信,从未到过他手上!为我好……你竟然还敢说是为我好?” “娘娘,老爷一早说过,要将你献给宝亲王,你注定要入王府的呀!”玉壶哀声道,“若真将那封信交出去,才会彻底毁了你,毁了苏家!” “到头来,还是为了苏家。”纯妃自嘲一笑:“所以你就眼睁睁看着我,一步步陷得更深,一遍遍欺骗自己,最后在他面前,连最后一点自尊都没了!” 玉壶原是苏家的家生子,父母兄弟全在苏家做事,自然是一心向着苏家的,但决不能承认,否则她日后要如何与纯妃相处?当即急急辩解:“娘娘,您痴恋富察傅恒,对于入府一事,恨不能以死相抗!直到您知道富察家大小姐要去做福晋 ,您才同意入府!您说要代替傅恒守着福晋,一直保护着她!奴才看您重新振作起来,怎么忍心说出真相!” 听到这里,纯妃笑了起来,笑自己的痴心,笑自己的半生荒唐。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我看他一直戴着那条穗子,还以为他也对我存着一分情谊。我不要许多,只要他腰上一直戴着那条穗子,我就愿意为他付出一切,当他姐姐的影子,保护她,甚至不惜避宠。到头来我得到了什么?”纯妃垂泪道,“他说,你我并无深交……” 所有的付出,都是一厢情愿。 她的深情,俨然成了一桩笑话。 “一片冰心在玉壶。”玉壶爬到她身旁,小心翼翼用手扯了扯她的裙摆,“这个名字是您给奴才取的,奴才的名字容易改,可是娘娘,您的这片冰心,根本无人珍惜,是奴才的错,害您糊涂了十年,如今……您该醒了。” 纯妃半晌无言。 菱花镜里照出她的侧影,比容貌,她甚至不在慧贵妃之下,春兰秋菊,玉环飞燕,纯妃之美在于她的楚楚可怜,如捧心西子,又如葬花黛玉,叫男人一见就心中生怜,忍不住想要伸手舒开她的愁眉,让她为自己露出一丝笑容。 故而即便故意避宠,她仍旧得了妃位。 这样一个人,若是她肯故意争宠呢? “我原是皇后的人,如今……却只能与她决裂了。”纯妃对镜一叹,“这么多年的付出,总不能一丁点回报都没有吧。” 说完,她回头对玉壶一笑,心死成灰,又复燃一丝恨火的笑容:“……想必,这就是娴贵妃想要的吧。” 昔日姐妹,转眼成仇。 爱了多少年,便要恨上多少年。 “不,不……不!” 长春宫内,一声尖叫自寝殿内传出。 脚步纷乱,一群宫人撞门而入,为首的自是大宫女明玉,她手里头还端着一个水盆,见了屋内状况,啊的一声,水盆脱手而落,惊喜的话都说不利索:“娘,娘娘醒了,来人!来人,娘娘醒了!等等,娘娘你要做什么?” 第九十四章 苏醒 昏睡多日的富察皇后醒了。 只见她费力从床上爬下来,但是她在床上瘫得太久了,以至于四肢酸软无力,一下子就跌坐在地上。 “娘娘!”明玉忙冲过来扶她,“来人,快叫太医!” 皇后用力握住明玉的手,脸上充满急色:“不,叫傅恒来,我要见傅恒!” 今日傅恒恰好在宫中当值,得了皇后苏醒的消息,马不停蹄的地赶到长春宫:“姐姐!” 皇后朝屋内宫人们使了个眼色,宫人们退了出去,傅恒走到她身旁,刚要与她说些什么,她忽然扬手一个巴掌,劈在傅恒脸上。 “……姐姐?”傅恒捂着脸,迷茫地看着她。 “傅恒,你之前在本宫这里说话的时候,本宫都听得见,偏偏就是睁不开眼睛。”皇后恨铁不成钢道,“你糊涂啊!你怎么能答应尔晴的条件!你让璎珞怎么办?” 这个名字犹如一根刺,每每出现,都能扎得他伤口流血。傅恒垂下头道:“姐姐,当时的情形,只有我答应皇上的赐婚,才能救下璎珞。” 皇后摇摇头,不敢苟同:“依她的性格,宁愿与你共生死。你可知道,从点头那一刻起,璎珞就绝不会原谅你!傅恒,你真能承受与她永成陌路的结局吗?” 傅恒一下子陷入沉默。 “这一切对你,对璎珞,对尔晴,都不公平!”皇后了解自己的弟弟,他的沉默,就是无声的拒绝,“不论付出多大的代价,我都要求皇上收回成命!” “姐姐……”傅恒抬头看着她,嘴唇咬得发白,苦笑道,“圣旨下了,尔晴早已出宫备嫁,此事再无回旋余地!你去求皇上收回成命,会让富察家名誉扫地,更会让尔晴无法面对世人,您这是逼她去死啊!尔晴是为了帮助我,才会答应这桩婚事,于情于义,我都不能这样做!” 这回换成皇后沉默。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璎珞是她的身边人,尔晴同样也是,那么多的日日夜夜,那么久的主仆之情,总不能让她眼睁睁看着对方去死。 良久,皇后叹了口气,极难过道:“我以为,至少你和璎珞能够幸福,没有想到……最后的结局是一样的。” 就如同她自己,一心一意爱着弘历,却不得不与无数女人分享他。若是璎珞日后还想跟傅恒在一起,就得跟她一样,与尔晴分享他。 但与她不同,富察家跟皇家的联姻是不可避免的, 傅恒与尔晴的婚礼其实是可以避免的,归根究底,是这个孩子太过糊涂,才造就了如今这不可收拾的局面。 “姐姐……”傅恒有些担忧地看着她,“你还好吧?” 有时间关心我,不如多关心关心你自己,关心关心璎珞!皇后在心里想着,然后摆摆手,有些疲惫地说:“出去,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傅恒欲言又止了半晌,叹了口气,转身离开,走到一半,身后忽然响起皇后的声音,问:“傅恒啊,姐姐很害怕,你会后悔一生。” 脚步一顿,傅恒垂下头,拳头紧了又松,最后低低道:“……姐姐,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起责任,请你原谅我!” 傅恒走后不久,弘历便得了消息,匆匆赶到长春宫。 “皇后,你终于醒了!”他原以为自己会看见皇后的笑脸,待床上那人缓缓转过脸来,却楞住,“……你怎么了?” 多日长眠,虽有人照顾着,还有魏璎珞不断按摩她的手脚,但皇后的身子还是日渐憔悴下来,原先圆润如玉盘的脸颊消瘦下去,乌黑如漆的长发披在身上,隐隐有西子捧心之美,叫人一见生怜。 “皇上,你来了。”皇后慢慢望向他,欲言又止。 联想到刚刚在走廊上撞见的傅恒,弘历心里已经明白了些什么,喜色渐渐从他脸上褪去,他淡淡道:“皇后可是有什么话,想要对朕说?” 做了这么久的夫妻,皇后深知他的脾性,晓得他如今已经在生气,但还是毫不畏惧的将心里话说出来:“如果臣妾请求,皇上能取消傅恒与尔晴的婚事吗?” 弘历断然道:“不可能!” 虽然早已猜到会是这个答案,但真的从他嘴里听见,皇后还是觉得失望,身体仿佛一瞬间被掏空,她闭上眼睛,靠在迎枕上道:“如果不能,那臣妾无话可说。” 看着她这幅爱搭不理的面孔,弘历心里很不好受,甚至觉得有些委屈,他皱眉道:“皇后,朕不明白,尔晴端庄得体、秀外慧中,祖父是刑部尚书,朕还给她全家抬了旗,不论是身份还是性情,都不算辱没了傅恒。所有人都欢天喜地,为何只有你愁眉不展?” “所有人都欢天喜地?”皇后觉得有些好笑,也真的笑了,“皇上,你是这样认为的吗?” 弘历强自镇定:“难道不是吗?” 皇后盯着他,目光似要穿透他身上这张九五之尊的皮囊,看见他深藏在底下 的,一个凡俗男子的心:“您是天下之主,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金口玉言、无人敢抗,但臣妾与你相伴数载,总能问一句,为何要拆散傅恒和他心爱的女子?” 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弘历竟觉有些心慌,面上却仍镇定自若:“朕说过很多次,她不配!” 皇后缓缓摇头:“配与不配,傅恒都不在意,皇上何必放在心上?” “娶妻娶贤,傅恒是朕选中的肱骨之臣,将来要派大用,他的妻子绝不能心怀叵测、满腹诡计!”弘历咬牙道,“朕是在保护他,使他免受恶毒女子的蛊惑,犯下人生中最大的错误!” 皇后先是愕然,然后上上下下打量弘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不能自已。 “皇后。”弘历冷着一张脸道,“你笑什么?” 皇后忽止住笑,望向他,极平静道:“皇上,您执意破坏这桩婚事,真的没有私心吗?” 与她的平静相比,弘历的心却慌的更加厉害,就仿佛有一个秘密……一个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就要浮出水面。 “朕能有私心?”他硬着头皮说。 “难道不是因为……”皇后盯着他的眼睛,“皇上自己看中了魏璎珞,想要将她占为己有吗?” 弘历愕然,旋即哈哈大笑起来:“皇后,你昏迷了太久,连脑子都不清醒了!朕告诉你,这是你的幻觉,妄想!” 倘若这真的是皇后的幻觉,妄想,他又何必落荒而逃。 弘历一路逃到大门口,兀自不甘心的回头喊了一声,似在说服对方,又更似在说服自己:“这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 房门碰的一声关上,明玉手里端着一碗米粥,忧心忡忡地走过来:“娘娘……” 皇后木然坐在床上,眼角慢慢滑落一行泪水。 “皇后,您别难过……”明玉心情复杂,真不知该从何安慰。 “皇上富有四海,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为何是璎珞?”皇后楞楞落泪,“他就不能放过她,放过傅恒吗?” ps:停更的日子,猫猫我刷了好几遍剧,什么帝后cp,傅璎cp……被甜得夜不能寐,无数次想燃起小宇宙爆更两万,然鹅都坚持了下来。从今天开始,我终于不用憋着辣哈哈哈!!晚一点还有一波更新!!小主们久等啦! 第九十五章 婚礼 从长春宫回来,弘历仍然余怒未消。 “说朕喜欢那个女人,不,不可能!朕才不会喜欢她!”需要他处理的奏折一大堆,他却半个字也看不进去,咬牙切齿的在养心殿内来来回回地走,“朕富有海内,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美丽如慧贵妃,贤惠如娴贵妃,才华洋溢如纯妃……” 他将身边宫妃一个个细数过去,终于说服了自己——不是自己眼瞎,是皇后的眼睛出了毛病。 不,分明是被那鬼丫头给蛊惑了,这才迷了心窍,分不清南北东西! “皇上。”李玉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富察侍卫来了。” 弘历睁开眼,深吸一口气:“传他进来。” 傅恒入内行礼:“奴才恭请皇上圣安。” “傅恒。”弘历坐在椅内,居高临下看他,“朕一直将你留在身边,是为了多多磨砺,如今你已能独当一面,成婚之后,你就去户部任职,任户部右侍郎。” 傅恒闻言一愣:“皇上,奴才年纪尚轻,突然担此高位,恐怕……” 弘历摆摆手,止了他接下来的话:“傅恒,朕对你的希望,绝不止于一个户部,朕知道,你的志向也不在于此!但你要记住,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你要建功立业,就得先证明给所有人看,朕的眼光没有错!户部,便是你的起点!” 他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傅恒再难拒绝,拜倒在地道:“奴才叩谢皇上隆恩!” 公事罢,弘历犹豫了一下,终是忍不住过问起对方的私事:“对了,婚礼筹备的如何?” “正在筹备。”傅恒面无表情,似在讨论别人的私事。 望着他木然的面孔,弘历淡淡道:“金榜题名,洞房花烛,都是人生乐事,可今日朕让你任了实差,又赐你美娇娘,你的脸上,为何没有丝毫喜色!” “皇上的恩典,奴才永世不忘。”虽不忘,却也不喜,傅恒脸上仍不见半点喜色,无喜无悲如一根失了水的朽木。 弘历忽然生起气来,因为同样的表情,他还在另外一个人脸上看过,两张面孔在他眼中重合在一块,弘历忍不住重重捶了一下桌,怒道:“滚出去!” 待到傅恒退下,弘历的心情仍然没有回复过来。 在养心殿内来来回回踱了许久,他忽然停下脚步,转头对李玉道:“摆驾,朕要出去走走!” 数九后,紫禁城天气寒冷,东西六宫的 宫殿各有暖阁,地面下铺砌火道,秋季时要清理炭道,烧炕处的宫人们正为此忙忙碌碌。 李玉原以为弘历所谓的出去转转,是去御花园,去后宫嫔妃处转转,岂料他转着转着,竟转到了殿外地龙旁,烧炕处正在此作业,一名太监从地洞钻进去,手一伸,魏璎珞忙将清理用具递给对方,对方接过,继续清理沉积炭灰的地龙,灰尘滚滚,魏璎珞在灰尘中咳嗽不止。 弘历在一旁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走了出来,沉声道:“烧炕处的人都死绝了吗?” 一见是他,烧炕处太监们忙朝他跪下,还在洞里的人也都匆忙爬出来,场面一时有些乱哄哄的。 魏璎珞也跪在里头,除她之外,还另有几个辛者库宫人,盖因每年这个时节都得清理炭道,烧炕处二十五名太监忙不过来,常要辛者库拨人。 李玉顺着弘历的目光看来,见是她,心里立马明白了过来,装作惊讶道:“哎呀,怎么是你呀,辛者库好歹派个太监来干活,怎么让个姑娘家来了?” 魏璎珞垂着头不说话,差事是袁春望安排给她的,因有他的提前打点,所以活儿很轻松,只负责递递清理工具,其余时间都在歇着,比在辛者库清闲了许多,手上的伤也快要养好了。 一双明黄色靴子慢慢踱到她面前,弘历的声音自她头顶传来,淡淡道:“你在辛者库这么久,不想回长春宫?” 因在他这里吃多了苦头,魏璎珞回得小心翼翼:“奴才犯错,不敢奢望。” 她的小心翼翼,却换来了弘历的不悦,他也不知自己心里在恼什么,只是冷下脸道:“你可以来求朕!” 李玉看了看他,也帮腔道:“璎珞姑娘,皇上这是给你机会。” 魏璎珞可不敢咬这个饵,怕饵里有毒。 弘历盯她半晌,视线游移在她干裂的手指头上,忽道:“皇后醒了。” 魏璎珞猛然抬头看着他。 “她久卧在床,不良于行,心情还不好,瘦了许多。”弘历淡淡道,“魏璎珞,你深受皇后大恩,就不想回去服侍?” 魏璎珞心中叹了一口气,有些饵,明知有毒,她还是要硬着头皮咬下去,将身体伏在弘历面前,她如他所愿的服软道:“请皇上开恩,准奴才回长春宫服侍皇后娘娘!” 见她终于咬饵,弘历笑了起来:“朕可以让你回去,不过,你多次顶撞,朕不能不罚!” 魏璎 珞毫不犹豫道:“璎珞愿意领罚。” 弘历笑容更深:“你要先办到才行!” 璎珞抬起头,目光直视弘历:“皇上说得出,奴才一定办得到!” 飞雪连天,不知不觉,已是冬日。 白雪覆了京城,一眼望去,天地一色的白,富察府中,却是一色的红。 红色的鞭炮噼啪作响,傅恒一身大红色的喜服,坐在内院之中,盯着窗上贴着的红色喜字出神。 一只手拍在他肩上,笑道:“哥,怎么了?” 傅恒如梦初醒,回头望着自己的弟弟:“阿谦。” 傅谦年轻英俊,容貌有几分酷似傅恒,却显得更单薄些,透着一丝书生意气,他笑道:“哥,今夜是你新婚之喜,为什么一个人躲在这儿?” 傅恒茫然道:“我、我不知道。” 傅谦奇怪地望着他:“你是不是欢喜得傻了!快回去吧,新娘子在等着你呢!” 世上哪来世外桃源,傅恒被傅谦寻到之后,几乎是被他一路推着,回到洞房,房门在他身后关上,他脸色发白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红色的盖头,红色的喜服,红色的新娘。 喜娘捧着一杆称杆过来,笑道:“新郎官,快揭盖头吧。” 傅恒慢慢伸手接过称杆,他的手握过枪,拿过剑,却没料到一杆小小的称杆,比枪更沉,比剑更重,他几乎拿不住。 称杆伸进盖头底,慢慢将盖头挑开,露出一张含羞带怯的娇容来。 尔晴本就姿容秀丽,如今经过一番精心打扮,更是艳若桃李,无论哪个男人见了,都会想要一亲芳泽。 唯独傅恒,见了她的一瞬间,脸色更加苍白。 尔晴低着头,没见着他神色的变化,喜娘看见了,误以为他是有些过于紧张,也没太过放在心上,用早已准备好的竹竿,将盖头撑至房檐上,喜娘高声道:“称心如意,步步高升!” 按照程序,傅恒这个时候应该坐到尔晴身边,可他半天没一点动静,木头人一样竖在原地,喜娘只好过去提醒他:“新郎官,您得坐到这儿!” 傅恒楞了一下,回过神来,颇为不情不愿的挨着尔晴坐下。 喜娘走过来,将他们两个的衣襟相搭,放上炕桌,炕桌上是子孙饽饽和长寿面,喜娘口中吉祥话不断:“祝愿二位吉祥如意、福寿双全!” 婢女们也都七嘴八舌: “是是是,早生贵子!” “百年好合!白头到老!” “多子多孙!百年偕老!” 一片嘈杂中,喜娘端着盘饽饽过来:“用饽饽!” 她先是拿着只饽饽,喂到尔晴唇边,尔晴轻轻咬了一口,朱唇在雪白饽饽上留下一道胭脂红印,喜娘笑着问她:“生不生?” 尔晴红着脸道:“生,生。” 众人拍手欢笑。 喜娘又拿着手里的饽饽去喂傅恒,喂到一半,傅恒忽然起身推开她,朝外面冲了出去。 “呕——” 先是饽饽,然后是之前饮下的酒水,腹中之物尽数顺着他的喉咙涌出来,好半天才吐了个干警。 等到傅恒扶着墙,重新站直,新房里已经是静悄悄一片,所有人都惊讶困惑地望着他,不知他为何会这样痛苦。 “都下去。”傅恒用袖子擦了擦嘴角,声音沙哑,将所有人都斥退,然后慢慢坐到椅子里,望着对面坐在床沿的尔晴。 两人之间,隔着一段几乎无法逾越的距离。 良久,尔晴犹犹豫豫的试探,声音颤抖,带着一丝哭腔:“傅恒,你是不是……后悔了?” 傅恒一楞,皇后的警告自他耳边响起:“傅恒啊,姐姐很害怕,你会后悔一生。” 傅恒深吸一口气,像是在说服自己:“不,我不后悔。” 听了这话,尔晴松了口气,露出温柔笑容:“我也不后悔,哪怕明知道你爱着她,我也愿意嫁给你!傅恒,只要能成为你的妻子,我什么都愿意做,什么痛苦都能忍受。” 傅恒知道她在暗示什么,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尔晴,从我决定娶你开始,就决心忘记她了。” “真的?”尔晴惊喜抬头,眼角凝着一颗泪珠,痴痴看着他。 “嗯,我娶了你,便要对你负责。你才是我的妻子,要一生相守的人……”傅恒麻木地说着,他曾用这些话来安抚皇后,如今又用这些话来安抚尔晴。 但这些话可以欺骗别人,终究欺骗不了自己。 顿了顿,他低声道:“只是……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尔晴抬手按住他的唇,轻轻摇摇头,温柔道:“我明白,我什么都明白,没有关系,只要你有这一句话,我愿意等,等多久都没关系,傅恒,我愿意等!” 同样的 话,他也对璎珞说过…… 傅恒竭力压制着心痛,试图对她笑,那笑容却如饮尽世间所有苦酒般苦涩:“谢谢你,尔晴,谢谢……” 第九十六章 雪中行 婚事完毕,傅恒携尔晴入宫面圣,这日飞雪连天,两人身上都裹着厚厚狐裘,却还是无法完全阻挡外面的寒气,风一吹,骨头都冷,行至乾清宫外,忽然见到一则单薄身影,跪在厚如棉絮的雪地上。 “奴才罪该万死!”那人起身走了三步,又跪下,“奴才罪该万死!” 三步一叩头,额头在雪地上砸出一个凹陷,她身后一串长长凹陷,渐渐被风雪填满。 “璎珞……”傅恒惊得睁大眼睛,“这,这是怎么回事?” 李玉回道:“皇上说了,让魏璎珞从乾清宫开始,走遍东西六宫。三步一叩,走完十二个时辰,就原谅她的过失,准她回去长春宫伺候。” 傅恒望着魏璎珞,神色阴晴不定,直至进了养心殿面圣,也依旧如此。 可巧,弘历的神色同样阴晴不定,两人凑在一起,室内的气温与室外竟无差别,一样的寒风刺骨,叫旁人瑟瑟发抖。 “好了。”弘历今儿似乎并没多大兴致与人闲聊,几句话后,就打发他们夫妇两个去皇后那,“去皇后那吧,叫她也见一见自己的新弟媳。” “……是。” 待到两夫妇退下,弘历拿起一本奏折翻看着,一阵冷风穿窗而入,他右拳抵在唇前,轻轻咳嗽几声。 李玉忙过去关窗户,身后,冷不丁响起弘历的声音:“她还在磕头?” 关窗的手一顿,望着外头越下越大的雪,以及雪中越来越渺小的身影,李玉回道:“是。” 弘历:“磕了几个时辰了?” “已经三个时辰了。”李玉一边说,一边小心打量他的神色,见他面色愈发阴沉,便体察上意道,“皇上,魏璎珞毕竟是女子,这大雪的天儿,就这么三步一叩,走完十二个时辰,只怕要冻僵了!” “朕给过她选择。”弘历猛然将奏折往桌上一拍,“是她自己不识抬举!” 傅恒一楞:“皇上……” 弘历望向窗外,想起自己先前给她的两个选择。 “第一,亲口向傅恒承认,你从未喜欢过他,所有的一切,都因你贪慕虚荣,是你欺骗了他!” “第二,从乾清宫开始,三步一叩,声声认错,直到走完十二个时辰。” “两个选择,只要你完成一样,朕就许你回长春宫!” 她是怎么回答的? 再明显不过。 只听雪声呜呜从外头吹进来,伴随着那似远似近的一声声:“奴才罪该万死!” 雪越来越大,如同白色的墨,从左到右泼来,泼满了魏璎珞的发丝、睫毛、肩膀,将她泼成一个雪人。她步履蹒跚地走在漫天大雪之中,身体冷,心更冷。 一只黑油纸伞忽从旁边倾来,遮在她的头顶。 魏璎珞慢慢转头看去,只见袁春望举伞而立,白雪一片一片落在伞上,一点一点将伞面覆得雪白,他神色莫名道:“难过吗?” “难过。”魏璎珞咳了两声,然后含泪一笑,“但以后不会再难过了。从今以后,我与他之间,情断义绝,相逢陌路!” “那就好。”袁春望笑了起来,“走吧,剩下的路,我陪你走完。” 这条路是魏璎珞自己选的,她只能自己走完,哪怕是用膝盖跪着走完。 袁春望不能背,不能扶,他能做的,就只是撑着那只油纸伞,静静陪在她身旁,无声的随她一同走完这条路。 一路上,那一柄油纸伞倾在她的头顶。 风雪渐大,袁春望半边身子都露在伞外,很快便被雪珠子打湿了,他却浑不在意,也不知过了多久,袁春望忽道:“到了。” 养心殿就在不远处,魏璎珞哆嗦着青紫的嘴唇,艰难从地上爬起:“你走吧,别让人看见,咳,是你帮了我,否则,咳……你会有麻烦。” 袁春望叹了口气,如同一片影子般朝她身后退去,身影消弭在墙后。 魏璎珞这才强撑着身体上前,膝盖已没了知觉,她每一步都走得极艰难,身体里流淌的仿佛不是热血,而是冰冷的雪渣子。 “皇后娘娘……”心里默念几声,凭着一股狠劲与执念,她终是踉踉跄跄地走到了养心殿门前,一只冻得发紫的手伸过去,不等摸到那扇门扉,已经两眼一黑,晕倒之前,隐约见一个高大身影匆匆朝她跑来。 是谁? 魏璎珞努力想睁开眼,可眼皮子却像注了铅一样,怎么也打不开。 只能感觉到有一双手,坚硬的,男人的手,紧紧抱住她。 与此同时,长春宫内。 一只手伸出华亭,将一片雪花接在掌心。 同样一场雪,带给魏璎珞的是寒冷与绝望,带给尔晴的……却是一脸的惬意。 “尔晴。”明玉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你快乐吗? ” 尔晴头也不回道:“为什么这么问?” “你我一同入宫伺候皇后娘娘,吃在一处,睡在一处,娘娘安排下来的差事,很多时候也是咱们两个一块做的。”明玉吞吞吐吐道。 “明玉。”尔晴失笑一声,回过头来,满头珠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你究竟想说什么呀?” “我只是觉得,觉得……”明玉神色复杂地看着她,“才几天不见,你跟换了个人似的,完全找不到你过去的样子……” 从前的尔晴,小心谨慎,不会说半句逾越的话,不会做半件逾越的事,可谓世故到了骨子里。 如此不出错的宫女,自然容易讨得主子欢心。 故就连其他几个宫的主子,一提尔晴,都赞不绝口,说她是皇后身边最得力的人儿。 习惯了那样的尔晴,便有些难以习惯眼前的尔晴。 穿着花纹极其繁复的衣裳,佩戴着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珠宝首饰,以及眉眼间毫不掩饰的恣意快乐。 仿佛故意要将自己的成功,秀给其他人看。 “我的身份变了,自然跟从前不一样了。”尔晴笑着,拉住明玉的手道,“但不论如何,你我从前的情分,我是不会忘的。今后我不在娘娘身边,你要代替我,好好伺候娘娘。” 明玉欲言又止了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尔晴,这样真的好吗?” 魏璎珞与傅恒之间的关系,能瞒住外人,却瞒不过长春宫的自己人。 明知傅恒心中有了一个魏璎珞,还要眼巴巴的嫁过去,如此横刀夺爱的行径……真的好吗? 尔晴微微一笑,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反而将话题转向别处。 “就像你说的。”她道,我的祖父是刑部尚书,如今全家又抬了旗,是真正的官宦之家、显赫门第,我嫁给傅恒,才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又有什么不好呢?” 你明知道我不是问你这个……明玉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况且……”尔晴目光一转,望向华亭外。雪压枝头,将树枝压弯了腰,团团白雪落在地上,扫帚扫过,两个岁数不大的宫女正在扫雪,一个个冻得龇牙咧嘴,鼻头发红。 似乎从她们两个身上,看见了自己过去的影子,尔晴楞楞半晌,才接下去道:“人下人的日子,我已经忍了六年,终于苦尽甘来,你不为我高兴吗?” “人下人? ”明玉歪了歪头,“娘娘对我们很好啊。” “长春宫里再好,终究为人奴才,卑躬屈膝。”尔晴失笑一声,“你呀,也要早早为自己打算。” 明玉看她的眼神越来越陌生,缓缓抽回自己的手道:“不,我哪儿都不去,就守着皇后娘娘!” “人各有志,你不愿,我也不勉强。”尔晴拢了拢肩上的白狐裘,重又将目光投向华亭外,亭外青松,以及那两个扫雪的宫女,俨然成了她眼中的风景,“从前在宫里最怕下雪,怕大雪压垮了花枝,娘娘会伤心。又怕撞上哪宫的主子,说跪就跪,刺骨的冷,如今,我总算能够好好赏雪啦!” 第九十七章 侍寝 魏璎珞幽幽睁开眼。 手脚发软,如处云端,过了一会,她的脑子才渐渐清醒过来,四下打量自己如今的处境。 这是一间干净的房屋,她躺在床上,身下厚厚铺着两床被褥,身旁还烧着炕,炕火将屋子熏得温暖如春。 “璎珞姑娘,你终于醒了。”几个宫女围过来,一个手捧毛巾,一个手持热茶,魏璎珞不敢用也不敢饮,警惕地看着她们:“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会在这?” “这儿是养心殿围房。”宫女笑道,眼中竟带上一丝羡艳,“璎珞姑娘,你在大雪里走了四个时辰,皇上开恩,免了你的罪。” 魏璎珞一听是围房,二话不说,翻身而下,就往门外跑。 “哎,你去哪儿呀?”宫女们忙将她拦下。 “皇上不是已经免了我的罪吗?”魏璎珞忍住心头的不安与焦急道,“我要回长春宫了。” 两名宫女对视一眼,扑哧一声笑了。 宫女:“就算你想回长春宫,也不能这样回去呀,会吓着皇后娘娘!” 魏璎珞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确一身狼狈,身上不但有雪还有泥,被屋子里的炕火一熏,都凝在了她身上,凑近一闻,一股子怪味。 宫女:“我们帮你擦洗换衣,重新装扮,过来!” 魏璎珞原本还有些犹豫,却被她们几个强扯去了屏风后。 浴桶里的水不冷不热,一直有一名宫女在旁边用手试温,但觉稍微凉一些,便叫人进来加一勺子热水,让水温一直保持同样一个温度。 魏璎珞被她们伺候着洗了身子,还浣了发,牛角梳从发根梳到发尾,末了还上了些许香油,让她的头发乌黑之中透出一股淡淡的栀子花香。 待到梳洗穿戴罢,魏璎珞看着她们递上来的镜子,忍不住皱起眉头:“这是何意?” 她心中的不安似乎正在逐渐成真,看看镜子里都照出来了什么,嵌金丝蝴蝶簪,珍珠耳环,百蝶穿花冬袍,这绝不是宫女该有的穿戴,而是正正经经的主子打扮。 两名宫女相视一笑,异口同声:“恭喜璎珞姑娘了!” 不等魏璎珞反应过来,二人便快步离去,锁上了门。 魏璎珞急了,直冲到门边:“开门!快开门!你们这是干什么呀!” 她捶门捶了许久,连一丝门缝也没捶开。最后一咬牙,压低身子往上头狠狠一 撞,却不料房门忽然从外头打开了,她猝不及防,一下子栽进一个男人怀里。 这个触感……分明是她先前晕倒时,抱住她的人。 魏璎珞缓缓抬头,怎也没想到会是这个人:“皇上……” 弘历低头看着她,眼底闪过一丝惊艳。 魏璎珞是个美人,哪怕穿着宫女的衣裳,也能在一众宫女中脱颖而出,让人一下子就注意到她,但宫里不缺美人,弘历也不认为自己会为女色所迷,但这一天,这一刻,他脑海里全是自己先前与皇后的那番对话。 “皇上,您执意破坏这桩婚事,真的没有私心吗?” “朕能有什么私心!” “也许,皇上是看中了魏璎珞,想要据为己有。” “皇上……”魏璎珞充满疑惑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唤醒。 弘历楞了楞,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右手已经抚上她的脸颊,动作温柔而又留恋。 魏璎珞似被他的动作吓住了,忙后退几步,抬手摘下右耳耳环:“皇上恕罪,是宫女们取错了衣服首饰,奴才立刻换下来!” 她飞快摘下耳环,手镯,钗环,忽然觉得房间里太过安静了,小心翼翼看向弘历,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椅子里,单手支着下巴看她。 “怎么了?”他淡淡道,“继续啊。” 不会吧?魏璎珞单手抓这衣襟,咽了咽口水。 珠钗佩环已经全部拆放在桌子上,她身上剩下的,就只有这件衣裳…… 弘历手指叩着桌面:“不是要换掉吗?怎么不换了?” 魏璎珞抓住衣襟的手更紧:“奴才原来的衣裳全都湿掉了,不敢触犯圣颜。” 片刻沉默之后,弘历忽然道:“你过来。” 碍于命令,魏璎珞只能咬咬牙,朝前挪了一小步。 弘历眉头一皱:“朕让你过来。” 魏璎珞警惕地又走近了一步,却被弘历一下子扯到眼前。 似不甘心自己一个人烦恼,弘历盯她半晌,突道:“皇后说朕看上你了,你以为呢?” 魏璎珞心头乱跳,不是被他感动的,而是被他吓的,面上赔笑道:“皇上说笑了,后宫美人如云,姹紫嫣红,奴才粗鄙无知,不过路边野花,哪敢玷污皇上的眼睛!” 弘历仔细打量她,看得魏璎珞浑身汗毛倒竖,弘历突然笑了:“ 朕仔细想想,御花园里百花齐放才是春,乖巧柔顺的美人,朕已经看腻了,多你一个刺头儿,也很有意思啊!” 魏璎珞震惊:“皇上!” 弘历:“怎么,你不愿意?” 魏璎珞只觉浑身发毛,被他碰触的地方痒的如有毛毛虫在爬,竭尽全力才没将他一把推开,勉强笑道:“皇上,奴才只想陪伴皇后娘娘,您又何必为了一时兴趣,伤了您和娘娘之间的情分?再说、再说您是帝王,富有四海,胸襟广阔……还有……” 弘历唇角一勾:“还有什么?” 魏璎珞情急:“您一道圣旨,便可招来天下绝色,环肥燕瘦,应有尽有!保证个个温柔,符合您的喜好啊。您又何必强人所难,只会失了身份!” 弘历呵道:“看来你是不愿意了!” 魏璎珞果断:“家雀如何与凤鸟合群,奴才又自知之明!” 弘历沉吟片刻:“思九州之博大兮,岂惟是其有女?朕是大清的皇帝,九州的主子,天下美人,皆任采撷,何必勉强一个不情不愿的女人,根本毫无趣味!” 魏璎珞正要高兴,却忽然身体一轻,被人打横抱去。 弘历冷笑道:“你是不是指望朕这么说?” 弘历将她放在床榻上,单腿跪在她身侧,上身压了过去,如山峦倾覆,叫魏璎珞喘不过气来,刚刚侧过头,就感到他的唇瓣轻轻碰着她的耳垂,温热的呼吸灌进她耳里,笑道:“告诉你,朕第一次勉强女人,觉得特别有意思!你越是不愿意,朕越是要得到你!” 说完,他轻轻啄了一下魏璎珞的耳珠。 第九十八章 同床异梦 耳朵被人轻轻舔舐着,渐渐火辣辣的烫,魏璎珞奋力挣扎着,只是手脚都被人压着,动弹不得。 “皇上!”急中生智,魏璎珞脸上忽堆起谄媚的笑,“其实刚才奴才说的话,全都是违心之言。奴才早就想亲近皇上,可是后宫美人众多,奴才身份卑微,没有亲近的机会,只好故意挑衅,剑走偏锋!现在皇上看中奴才,奴才欢喜极了!奴才愿意伺候皇上,不过……” 舔舐她耳垂的动作一滞,弘历缓缓起身道:“你想当什么?” “奴才……”魏璎珞舔了舔嘴唇,故意一脸贪婪道:“奴才想当贵人,不想再做宫女子了!” 弘历怎耐看她这幅模样, 弘历神色一冷:“你的心气倒大,原来就在这儿等着朕呢!” 魏璎珞露出柔媚之态,刻意靠近了:“皇上,你答不答应嘛……” 弘历突然伸手,一把将魏璎珞从床上推了下来,魏璎珞哎哟一声,狼狈落地。 满腔欲望被她一语浇熄,弘历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一时间意兴阑珊,面色难看道:“你这样肮脏的女人,不配上朕的榻!” 魏璎珞泫然欲泣:“皇上!” 弘历:“滚!” 魏璎珞迅速站起,战战兢兢朝外退了出去。 弘历:“站住!” 魏璎珞浑身僵住,以为弘历又变了主意,却不等她再次装出可笑的面孔,就听见他在自己身后道:“从今日起,你就是长春宫一个普通奴才,好好伺候皇后,别再心存妄想,朕绝不会要一个居心叵测的女人!” “是。”魏璎珞状似失望的应了,待出了门,脚步匆匆,一边走一边用力擦掉脸上的脂粉,忽然脚步一顿,望着前方不远处的长春宫,望着杵着拐杖,一路艰难走来的那个人。 “娘娘。”是明玉的声音,她搀扶着那人道,“何必亲自来迎她,雪这么大……” “本宫想第一个见她。”那人笑着说,声音如春风般温暖,“想对她说一声……你回来了。” 魏璎珞眼中忽然盈满泪水,她抬手一擦,飞快朝那人冲了过去:“娘娘,我回来了!” 皇后转头看她,眼中闪过一丝喜悦,杵着两根拐杖,快步朝她走来,却因为用不熟拐杖,只走了两步就跌向雪地。 “小心!”魏璎珞忙冲过去扶住她,看看跌在地上的拐杖,难过的流下泪来,“娘娘,你的腿… …” “在床上躺太久了。”皇后轻描淡写道,“不过太医说,只要好好练习,总有一天能站起来……就算本宫站不起来,不是还有你吗?” “是……是……”魏璎珞哽咽道,“若您站不起来,璎珞愿一辈子做您的拐杖。” 皇后楞了楞,忽然闭上眼睛,眼泪骤然落下。 明玉的眼圈也跟着红了:“不要忘了我,我也要陪着娘娘!” 魏璎珞对明玉曾有过一段不愉快,以至心有芥蒂,虽然一同在皇后身边做事,关系一直都不怎么亲近。如今有了她这句话,所有的芥蒂就一扫而空,魏璎珞忍泪对她笑道:“说的好,来,咱们两个一起扶娘娘回去。” 风雪漫天,魏璎珞与明玉一左一右搀着皇后,三个人的体温挨在一起,虽是冬天,却温暖如春。 之后日升月落,时光飞逝,长春宫的茉莉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转眼之间,已是春天。 一行宫女手捧托盘,进了承乾殿。 盘子里是各色小食,如风干栗子,豆腐皮包子,山药糕等,娴贵妃从中选了糖蒸酥酪,碗沿一圈青瓷色,如青山远黛,碗内一团酥酪,如山中白雪。 永珹伏在娴贵妃膝上,眼巴巴看着碗里的酥酪。 “听说你前些日子去了一趟长春宫。”娴贵妃手里一根银制长勺,舀起半勺递与他吃,“怎么样?皇后能走路了吗?” 永珹张开小嘴,吧唧吧唧吃着,不一会儿嘴上就一圈奶色,纯妃在一旁看得出神,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娴贵妃在问她话,回道:“有些好转,但离了拐杖,仍走不了几步路。” 一名宫人走到她身旁,托盘里的点心搁在她身旁桌上,一碟栗子糕,一碟玫瑰酥,一碟山药糕,纯妃拿起一块玫瑰酥,见永珹朝她眼巴巴看了过来,便试探性的朝他一递,那孩子果然飞快接过,仓鼠似地啃起来,嘴边很快又多了一圈糖渍。 这孩子吃东西的样子分外喜庆,纯妃看着他吃,嘴角不由泛起笑,耳畔忽然响起娴贵妃的笑声:“妹妹这么年轻,应当多为自己考虑才是。” 永珹是个贴心的孩子,他自个吃了一半,剩下的一半递到娴贵妃嘴边,口齿不清,稚声道:“吃,吃……” “宫中生活寂寞,拥有一个阿哥,不,哪怕是个小格格,日子也会快活许多。”娴贵妃就着他的手轻轻咬了一口,剩下的让他自己吃,“每日一醒来,就能听见孩子的哭声, 笑声,偌大的宫殿,立刻就变得热闹了。” 纯妃望着永珹出神。 “我知道,妹妹从前避宠,是为了皇后,只是今时不比往日。”娴贵妃叹了口气:“中宫子嗣空虚,皇后娘娘又……” 纯妃一皱眉:“皇后如何?” 娴贵妃:“张院判说,皇后娘娘伤了身子,子嗣上会有些艰难。” 纯妃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消息,两人终究是一块玩到大,还一块进宫伺候皇上的闺中密友,这么多年相处下来,总不可能半点感情也没有,虽因傅恒之事,生了嫌隙,如今听了这消息,又忍不住替她伤感。 “瞧我,怎么说起这个来了,平白惹得妹妹担忧了!”娴贵妃忽莞尔一笑,右手微不可查的在永珹身后一推。 永珹双脚落地,被她推着朝纯妃走了两步。 见他走得摇摇晃晃,纯妃忙朝他伸出手,这孩子也不认生,笑嘻嘻的朝她伸出手去,被纯妃抱在怀里之后,又好奇的伸手去摸她的发髻,不小心将她的头发弄乱了,纯妃也不在意,反而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四阿哥可真是活泼可爱。” 娴贵妃将碗递给珍儿:“你们先带着永珹下去吧!” 珍儿:“是。” 齐齐整整的脚步声,伺膳的宫人们尽数退下,连着永珹,也被珍儿给抱了出去,屋内只剩下娴贵妃与纯妃两人。 娴贵妃走到梳妆台前,朝纯妃招招手:“你的发髻乱了,来,我帮你整理。”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长发放下来,牛角梳落在发上,从头梳到尾,娴贵妃握着梳自,立在纯妃身后:“许多年过去了,妹妹的姿容依然不减当年,若你愿意,一切还来得及。” 纯妃望着镜中倒映的娇容,两条似愁非愁柳叶眉微微蹙起。 “怎么?难不成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继续为皇后作嫁衣裳?”娴贵妃笑道,“你跟了她那么多年,得到了什么?只有岁月蹉跎,年华老去,看……” 她竟从纯妃头上找到了一根白头发,轻轻拔下来,放在桌上。 “妹妹,你有白头发了。”娴贵妃叹了口气,“现在你还年轻,还有美貌傍身,等你老了以后呢?” 这些挑拨离间的话,搁在从前,纯妃绝对当成耳边风,听过就忘。但是就如娴贵妃所说的,今时不同往日,她与皇后之间已生嫌隙,故而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听了 进去。 “后宫的女人只会越来越多,男人……却只有一个。”娴贵妃声色温柔,似乎每一句话都在为她着想,似蛊似惑道,“养儿防老,就连宫里太监都知道这个道理,临到老,收养一儿半女防身,你却想不明白吗?” “我……”纯妃心乱如麻。 “好了。”发髻整整齐齐,一根金凤簪插在纯妃的发髻上,娴贵妃微微弯腰,双手按在对方的肩上,面孔照在对面的镜子里,笑颜如花,“妹妹,大梦经年,你也该醒了!” 第九十九章 难以忍耐 皇后能走路的消息传回富察家,上上下下一片喜色,老夫人甚至不顾自己有病在身,执意去寺庙里还愿,临行之前,嘱傅恒回宫探望一番。 得了实职之后,傅恒已经很少往后宫跑了,一来是因为忙,二来则是为了避,不仅是避嫌,也是避她…… 如今避无可避,傅恒只得进了宫,两只脚在长春宫外徘徊了许久,才终于鼓足勇气,踏了进去。 “参见娘娘。”他给皇后行了礼,眼角余光却不能自主的滑向一旁,滑至魏璎珞身上。 魏璎珞伺在皇后身旁,头颅低垂,不言不语,更不看他一眼。 “璎珞,你下去吧。”皇后道。 傅恒痴痴看着魏璎珞离去的背影,耳边忽然响起一声叹息:“过去的事,璎珞早已放下,你也该放下了,难道你的心胸,还不如一个女子吗?” 那日风雪中一叩一拜的身影再次浮现在脑海中,傅恒握了握拳头,最后哑声道:“姐姐放心,我会对尔晴很好,不会让她受委屈。” 他没说的是,自打那日从皇宫面圣回来,他就一直宿在书房,即便不得已要与尔晴同睡,也是同床异梦,从不碰她。 “抱歉,我现在还是忘不了她。”傅恒在心里充满歉意道,“傅恒现在所能做的,也只有在其他方面补偿你了……” 衣食住行,一应奢侈,无论尔晴想要什么,傅恒都不会拒绝。 皇后何等眼力,哪还看不出他的所思所想?只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她虽心里有些怨尔晴乘人之危,但最后做出决定还不是傅恒自己? 自己做出的决定,就要自己承担后果。 “你能这么说,最好也要这么做。”皇后只能叹道,“璎珞已经是过去了。尔晴……才是将来要陪你一辈子的人。” 傅恒闷闷的嗯了一声。 “况且,以尔晴的为人,也不算辱没了你……”为了开解他,皇后开始与他絮絮叨叨,字里行间,都在为尔晴说好话,她的美丽,她的才情,她的稳重,她会是一个很好的妻子…… 傅恒知她好意,耐着性子听到了最后,直至皇后有些乏了,才告辞离开。 心事重重的回到富察府,他前脚刚进院子,就看见管家急匆匆跑来:“少爷,您可回来了!” 傅恒叹了口气:“发生了什么事?” 尔晴在皇后眼里,是一个美丽,有才情,稳重的好姑娘 ——至少过去的尔晴是这样的。 但事实上呢? 过于长久的等待,让尔晴的脾气越来越怪,争吵已是家常便饭,最近更是开始动起了手,不是责罚这个下人,就是打骂那个下人。 “少爷,快去书房看看吧。”管家心有余悸道,“青莲快要没命了!” 傅恒闻言一楞,然后快步朝书房走去。 人刚走到书房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凄厉惨叫,然后戛然而止。 “夫人,晕过去了。” 尔晴的声音冷冷响起:“泼醒她。” 水声过后,“夫人,还绞吗?” 尔晴:“绞,继续绞!光绞了这头发还不够,我还得毁了这张狐媚的脸,看她以后还拿什么去勾引傅恒!” 傅恒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道:“住手!” 原本墨香四溢的书房,如今已成一个可怕的刑场,一名侍女被反绑双手,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傅恒认得她,又有些认不得她。 记得是个叫青莲的侍女,手脚麻利,沉默寡言,上个月才被派来伺候他,两个人之间甚至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 傅恒甚至记不清她的长相,印象最深刻的,只有她一头如云秀发,乍一眼望去,心底冷不丁浮上一行诗——兰膏新沐云鬓滑,宝钗斜坠青丝发。 而今,那满头秀发已被剪得七零八落,如同一只被人恶意捣乱的鸟巢。 一缕缕断发,坠在地上,似被剪下的乌云,似飘落的鸦羽。尔晴踩在那堆断发上,手上持着一只金剪,朝她脸边慢慢比划。 “住手!”傅恒心惊,忙朝她喊道。 尔晴回头看了他一眼,忽一笑,然后毫不犹豫的将剪子朝侍女脸上戳去,一道长长伤疤从左到右划过侍女脸颊,她惨叫一声,然后头一垂,再次晕了过去。 “这一把青丝柔顺可人,落地实在可惜。”尔晴捏住对方的下巴,故意将她鲜血淋漓的面孔展示给傅恒看,笑吟吟道,“我看,不如把这些头发,全都缝进这道伤口!叫她面生青丝,形如鬼魅,再也无颜见人……你待如何?夫君。” 傅恒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人,他以为自己不畏惧杀人,不畏惧死人,但此时此刻,看着面前巧笑倩兮的女子,他却忽然觉得背上发凉。 “来了……将青莲带下去,找大夫给她看伤。”闭了闭眼,傅恒吩咐 道。 管家忙上前扶起青莲,尔晴见此,手里金剪朝他一指,目光一冷:“我准她离开了吗?” 傅恒再难忍耐,几步上去,夺过她手里的剪子,随手往地上一掷,沉声吩咐:“都下去!” 待到众人退下,他目光沉痛地望着尔晴:“尔晴,你还要继续闹事吗?” “我闹事?”尔晴笑了,“富察傅恒,你这一年来都宿在书斋,从不踏入我的房间,原来都是为了她?” 傅恒皱眉:“你说什么?” “我今天进来,亲眼看见她为你铺床叠被!富察傅恒,我们成亲不过一年,你竟辱我至此!”尔晴越说越激动,最后索性冲过来与他撕打。 傅恒没有还手,仅用手臂拦了一下,结果一支簪子从他袖中脱落,落在地上,断成两截。 目光扫过那簪,尔晴更恼怒:“你还说和她无染,这就是证据!” “……这只簪子,本是我预备送你的。”傅恒转过身,声音里充满疲惫,“但是现在看来,没这个必要了。” 他转身出了门,天地之大,却忽然不知该去哪,该见谁,在路上踌躇了片刻,转道去了下人房,看望无辜受难的青莲。 大夫已经请来了,正在处理她身上的伤势,看着她一圈圈被白布包裹的脸,傅恒眼中闪过一丝愧疚,女儿家的脸面,常意味着她下半生的幸福,尔晴造的孽,便由他来偿吧,若这姑娘以后嫁不出去,他愿意养这她一辈子…… “……少爷。”一个轻柔的女声忽然响起。 这个声音竟极像魏璎珞,让傅恒恍惚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在……什么事?” 青莲躺在榻上,忽然从怀中掏出一物,颤巍巍地递向他。 一只颜色显得有些旧的香囊。 七夕之日,定情之物……最后又成了两人诀别的见证。 傅恒一楞:“……怎会在你这?” “奴才帮少爷整理床铺的时候,不小心捡到了这只香囊,少夫人应是误会了,才会大发雷霆。”青莲顿了顿,道,“奴才见少爷小心将它藏在枕下,一定十分爱惜……便,便擅做主张将它藏起来,免得它被少夫人丢了……” 傅恒看着她的手……尔晴不但绞了她的头发,还将她的指甲都给拔了,光秃秃的十根手指头,肿胀如萝卜,已经开始泛青发紫,伤处不住往外溢着血。 “……大夫。” 傅恒伸手接过香囊,然后吩咐道,“别做事做一半,替她包扎一下手指头,若是身上还有其他伤处,也一并包扎了。” “谢,谢少爷……”青莲强撑着道谢道,一句怨言也没有。 她的声音果然像极了璎珞…… 傅恒又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路上吩咐管家道:“等青莲伤好,让她继续打扫书房吧,至于少夫人,禁止她再入书房!” “是!” 禁了尔晴进书房,却并不能禁了她进别的地方。 譬如两人的卧房。 尔晴嫁进来快有一年了,肚子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富察夫人想要早些抱孙,所以总逼着傅恒去房间里睡。 书房里的血还没冲洗干净,暂时不能住人,傅恒只得回了自己房里,但实在不想看见尔晴的脸,于是早早就吹灭了灯,侧卧在床内。 身后叹了口气,黑暗中,响起尔晴充满歉意的声音:“傅恒,我知道错了。” 傅恒沉默不语。 “你我是新婚不久的夫妻,你整天忙于公务,无瑕理会我的感受,我难免一时生气,就拿一个婢女出气。”尔晴起先只是并肩与他躺床上,说着说着,身子一点点朝他挨过去,最后伸手一抱,撒着娇道,“好了好了,你若是真心喜欢她,大不了将来收房,不过,她毕竟是个低贱出身,上不得台面……” 傅恒再也忍受不了,坐起身来,冷冷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 尔晴委屈道:“我都低三下四来道歉了,你怎么还咄咄逼人呢?” 傅恒:“只因一时误会,你就绞了她的头发,生生拔了指甲,还烙伤了人!她也是个人。在你眼里,人命就那么不值钱吗?” 尔晴理所当然:“谁家会把婢女当人!” 傅恒不可置信道:“我从前在长春宫见到的喜塔腊尔晴,温柔贤淑,端庄可亲,可现在呢?你整日忙着交际应酬,将来往富察府的人和消息传达给来保,又百般凌辱婢女,你当真想要好好过日子吗?” 尔晴气恼:“富察傅恒,那是我祖父,根本不是外人啊!官场之上,本就需要抱成一团,你不需要他的支持吗?” 傅恒:“我不需要!皇上最恨别人结党,我告诫你多少次,为何屡教不改。” 尔晴气急败坏:“说得大义凛然,分明是你一心想着魏璎珞,才会处处挑衅,看我不顺眼!” 傅恒被触痛伤心处,却坚决地:“是,我还没有忘记她!但我一直在努力,我努力要对你好,努力给你想要的一切!可是现在,我一看到你,就想到那双鲜血淋漓的手!” 尔晴:“傅恒,魏璎珞比我更恶毒啊!” 傅恒怒极了:“魏璎珞爱憎分明,却从不伤害无辜!你呢?因一时忌妒,就能毁人一生!” 尔晴冷笑一声:“你恋恋不忘又如何,我才是你的妻子,是你该爱的人!” 本该如此的。 这也是傅恒向皇后承诺的,他很努力想做到这点,否则也不会一年来,事事顺尔晴的意,更不会买金簪回来送她。 只可惜,随着金簪断成两截,他好不容易敞开一线的心也重新合上了,傅恒忽然坐起,捡了一件衣裳披在身上,然后翻身下床,毫不留恋的朝门外走去。 “等等!”尔晴顿时有些慌了,“你去哪?” “喜塔腊尔晴。”傅恒连名带姓的喊她一句,伸手推开房门,头也不回道,“在我心里,你永远比不上魏璎珞!你的残忍恶毒,更叫我万分恶心!” 第一百章 回宫 自那夜傅恒离开,就再也没回来的意思,他宁可睡在冰冷冷的书桌上,也不肯再回房里睡。 尔晴日子难熬,富察家几乎人人都在猜测,她这少夫人的位置只怕是坐不稳了,尤其是她又没个所出,为了富察家后继有人,这一次连富察夫人都不站在她这边,与傅恒商量着是否要纳个妾。 日子实在难过,尔晴心中又怕又怒,最后一咬牙,下定了决心…… “娘娘!” 长春宫内,尔晴朝皇后一叩头,身旁放着一只蓝布包袱,埋首在地,声带哭腔:“尔晴想回长春宫为您侍疾!” 皇后坐在上首,身旁搁着一副拐杖,那是魏璎珞与明玉一同为她做的,上头没有雕龙画凤,只刻了两个字迹不同的福字。 “侍疾?”皇后楞了一下。 “是。”尔晴抬起头,用帕子擦了一下眼泪,柔声道,“娘娘,您身子骨不好,奴才担心极了,特意禀报过阿玛额娘,征得了他们的同意,这才收拾行囊入宫。” 皇后看了眼她身旁的小包袱,堂堂一个富察家的少夫人,哪可能就这么点细软,这是故意做给她看的。 看破不说破,皇后只轻轻摇摇头:“宫里不缺人,况且以你现在的身份,也不便做这些下人的事,你回去吧。” “娘娘!”尔晴匍匐前行,一路爬到她脚下,昂头望着她,哀哀道,“尔晴跟着您六年,早已习惯了伺候,虽然离开了宫里,到底放心不下!从前太后身边得用的宫女,出嫁了以后还有舍不得,特意召回来留用的,更何况奴才嫁入富察家,是娘娘的弟媳,想为您侍疾,又有何不妥?” 皇后抚了抚身旁的拐杖,她昏迷不醒时,尔晴没来,她杵着拐杖,一步一步艰难的学习走路时,尔晴没来,她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尔晴没来。 拐杖上只有两个福字,一个是来自璎珞,一个来自明玉,没有一个来自尔晴。 于是皇后笑道:“不必了,本宫身边有璎珞和明玉,足够了。” 尔晴沉默片刻,终是长长一叹,吐露实情。 “娘娘。”泪水一滴滴垂落在地,尔晴凄婉道,“傅恒一向忙碌,一月有三两日回府,也是独宿书房,奴才在家里,着实寂寞凄清,才想回来伺候娘娘,您——也不要奴才了吗?” 其声极哀,如一条被主人舍弃的小狗。 皇后又天生一副柔软心肠,虽有些怨她薄情寡义,但眼 见如此,终是心中不忍,道:“尔晴!你老实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傅恒宠爱一名婢女,多次与奴才争执,奴才一时气愤,便责罚了她,引得傅恒大怒。”尔晴哭哭啼啼道,“如今富察家……已没了奴才容身之处了。” 皇后却没有信她片面之词,又或者说,比起她的片面之词,皇后更相信从小看大的弟弟。 淡淡扫她一眼,皇后道:“本宫从未见过傅恒发怒,可见你这次的错,着实犯得不轻啊。” 尔晴是个聪明人,见皇后不上当,她就不继续在这件事上扯谎,转用悲情攻势,扯着皇后的裙摆,一个劲的哭道:“皇后娘娘,就容奴才留在宫里,陪您一段时日,至少等傅恒消气了,奴才再回去,好不好?求您了……” 就像皇后了解傅恒,她也很了解皇后。 尔晴知道,皇后一贯眷恋旧物,连件旧衣裳都要缝缝补补,更何况是个人。 果然,犹豫半晌之后,皇后叹了口气,无奈道:“罢了,你留下吧。” 尔晴回宫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长春宫。 “皇后娘娘就是心太善!”宫女寝处,明玉狠狠磕着手里头的瓜子,“长春宫什么地方,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魏璎珞好奇看她一眼:“你从前不是和她最要好,怎地如今这么不待见她?” 明玉冷哼一声:“她自从当了富察府少夫人,完全变了个人似的,珠光宝气,颐指气使,我不过是个奴才,可千万不敢高攀!” 魏璎珞笑了笑:“人是不会变那么快的,如果真的变了,只是你从前未曾发觉……” 她忽然住了嘴,因为房门忽然开了,尔晴扶门而立,目光朝里头一张望,最后落在她面上。 “魏璎珞。”尔晴抬手指着她,一副吩咐下人的嘴脸,“我的行礼搬入偏殿,尚未规整,你去替我收拾收拾。” 明玉就要发怒,但被魏璎珞伸手拦了,看在傅恒的薄面上,婉拒道:“富察夫人,皇后娘娘的腿每逢阴雨天气便疼痛不止,我还要赶着去为她按摩。” 她礼让三分,尔晴却得理不饶人,单眉一挑道:“除了你,长春宫就没别人了?明玉自然会去做,你只管帮我整理行李!” “我没空。”魏璎珞摇摇头,“你等等,我去问问谁有空。” 她也算仁至义尽,到底给了尔晴一条台阶下,却不料自己刚刚将脚踏过 门,尔晴就伸来一只手,铁钳似的钳住她的胳膊。 “你……”魏璎珞实在有些不耐烦了,刚刚转过头,一个巴掌就甩在她脸上。 “好奴才,竟敢推脱我的命令!”尔晴笑,“皇后娘娘太仁慈,让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今日就让我来教训教训你,好叫你知道,谁是主子,谁是奴才……” 啪! 一个响亮的巴掌声。 尔晴被打得狠了,原地旋了一圈,才摇摇晃晃的重新站定。 “你,你……”她抬手捂着自己红肿的右颊,不敢相信地看着魏璎珞,“魏璎珞,你疯了!你居然敢打我!” 魏璎珞冷冷一笑,先前是她不留神,如今她回过神来,哪还会给对方再掌掴自己的机会。 “要作威作福,回你富察府去!”她一步步逼近尔晴,“在这长春宫,只有一个主子,那就是皇后娘娘!你也好,我也罢,都是奴才!你若忘了自己的身份,我便只好出手,让你重新记起来……” 尔晴生怕她又要打自己,忙大声喊道:“来人!来人!魏璎珞要打人了!珍珠,琥珀!快来人啊!” 叫了半天,无人回应。 尔晴渐觉不对,她左右环顾片刻,珍珠琥珀……长春宫的宫人们都站在远处,冷眼旁观。 那种感觉,就像一群人围绕在一只笼子旁,看里头的猴子上蹿下跳。 “喜塔腊尔晴。”魏璎珞伸手一推,便将尔晴推到墙上,单手撑在她耳边,声音里三分戏谑七分嘲讽,“如今的长春宫,已不是你的天下了,若你忘了自己的身份,我不介意教训教训你,好叫你知道,谁是主子,谁是奴才……” 尔晴胸膛起伏片刻。 她甩给魏璎珞的巴掌,魏璎珞反手甩给她,她对魏璎珞说的狠话,魏璎珞下一秒就丢回给她,让她脸上心里都火辣辣的疼,忍不住恶狠狠道:“你等着,我这就去找皇后娘娘,让她主持主持公道!” 面对她的威胁,魏璎珞连眉头都没动一下,抬抬手:“请。” 她如此有恃无恐,反让尔晴楞了一下。 “你等着!”恶狠狠丢下一句,尔晴转身就走。 目送她的背影,明玉走近魏璎珞,略带担忧道:“璎珞……” “没事。”魏璎珞淡淡道,“让她去。” 送膳太监正在收拾餐盘。 皇后刚刚用完 膳,因天气有些热了,她的胃口不是很好,大部分菜一动不动,只几道爽口小菜略动了几筷子。 接过侍女递来的帕子,轻轻点了嘴唇几下,皇后便扶着侍女的手起来,刚刚走出门,便见宫门口跪着一人。 “娘娘!”一见她来,尔晴便哭喊起来,“娘娘你要为尔晴做主呀!” 她一番添油加醋,将自己刚刚的遭遇全盘托出,故意选在宫门口,让所有人都听见都看见。 皇后静静听完,脸上一丝表情变化都没有,只抬头看了眼天色,似乎觉得这里太热,不是个说话的地方,淡淡道:“随我来寝宫,来人,去把璎珞叫来。” “是。” 尔晴心中大喜,心道:魏璎珞,这下有你好看了! 一行人进了寝宫,皇后坐在桌沿,接过侍女递来的茶盏,慢条斯理的划拉着茶盖。 尔晴在下头跪着,眼角余光时不时朝房门口瞄一下。 房门终于开了,魏璎珞走进来:“娘娘,您找我?” “无论如何,她但到底是你的前辈。”皇后将茶盏搁在桌子上,“外人面前,你多多少少要给她些面子。” 魏璎珞顺从应道:“是。” “过来给本宫按摩腿吧。” “是。” 尔晴跪在地上等了半天,却没等到下文。 她忍不住抬起头,一脸茫然地看着皇后,没了?这就没了?跪的双腿发麻,哭的两眼泛红,最后只换来你这轻飘飘的一句责骂? 魏璎珞正在为皇后按摩腿部,一门心思都在上头,已全然忘记尔晴的存在,随她手指或按或捶,皇后的神色略略有些改变,但看她的眼神却是始终不变,又温柔,又信任。 忽察觉到尔晴的目光,皇后抬眼对她一笑:“你怎么还在这?” 那一瞬间,尔晴忽然明白了过来。 “无论如何,她到底是你的前辈。外人面前,你多多少少要给她些面子。”——这句话哪里是在敲打魏璎珞,分明是在敲打她! 潜台词很明显,今非昔比,出了宫再回来,你尔晴已不再是长春宫宫女之首,这个位置已经属于别人,属于魏璎珞。 外人面前,尔晴必须给她面子,而不是像今天这样,受了一点委屈,就跪在大门口,闹腾得人尽皆知。 而更深一步的意思则是——皇后压根不信任尔晴哭诉的那 番遭遇。 背后出了一身冷汗,尔晴缓缓垂下头:“……是,奴才告退。” 她规规矩矩的退到门旁,反手关上门的那一刻,看见两人一坐一跪,一个用心为对方纾解痛苦,一个温柔注视着对方。 两人之间,亲密无间,全无她插足的余地,全无她挑拨的空间。 尔晴顿觉手脚发冷,整个人如坠冰窖,一下子清醒过来。 “魏璎珞说得对。”她心中喃喃,“这里再也不是过去的长春宫,我也再也不是过去的尔晴……” 第一百零一章 生子方 皇后虽重新接纳了尔晴,却一直态度淡淡,对她既不亲热,也不疏远。 这也怪不得皇后,谁叫尔晴在皇后最需要人手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出宫嫁人,走得头也不回,如今她需要帮忙的时候,才重新回来,皇后又怎会待她如初? “怎么办?”尔晴一边给皇后梳着头,一边心里思索着,“该怎么让皇后重新信任我,依赖我呢?” “娘娘!”明玉忽从外面冲进来,她一贯是这样风风火火的样子,“纯妃生了,六阿哥天庭饱满,眉清目秀,太后一看就欢喜极了,亲自赐名永瑢呢。” 皇后楞了楞,笑道:“永瑢,瑽瑢,佩玉行也,太后一定很喜欢这个孩子。” “娘娘!”明玉却恼怒起来,“纯妃从前跑长春宫勤快得很,可自从您患病以来,她是再也不来了!如今这样大的消息,长春宫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此人当真是……” 皇后眉头一皱:“明玉,慎言。” 明玉还要发作,魏璎珞却拉了她一下:“纯妃来了!” 环佩叮当,声如碎玉,纯妃扶着玉壶的手走进长春宫,许是刚刚生产过之故,她的身体略显丰腴,还未恢复至过去的苗条,虽然失了些少女的清纯,却多了一丝少妇的成熟美感,如同熟透的桃子,反而更加诱人。 略略对皇后行了一礼,纯妃道:“臣妾恭请皇后圣安。” 皇后倒也不计前嫌,明明自己生病时,她鲜少过来探望,如今见了她,却打从心底的喜悦,拖着还不大利索的残腿,亲自上去扶她:“起来吧,你是刚刚生过孩子的人,不要多礼,坐下吧。” 纯妃笑了笑,毫不推辞的坐下了,手指头轻轻抚摸自己的肚子,柔柔弱弱道:“娘娘关怀,臣妾感激不尽,但不能因为娘娘宽容,就失礼放肆。娘娘是六宫之主,臣妾有喜一事,本应当提前禀报娘娘……” 她话音刚落,身旁的玉壶就帮腔道:“玉壶:皇后娘娘,这可怪不得我家主子,她是突然晕倒,招来太医诊脉,才发现身怀龙嗣,本想早些跟您通报,但主子身子不好,病榻上躺了许久,折腾来折腾去的,便错过了时候……” 听了这话,皇后还没甚反应,明玉嘴里却嗤了一声。 连魏璎珞都有些听不下去了,怀胎十月,难道她还能在病榻上躺十个月不成?要知道从怀孕到临盆,纯妃可从未踏足过长春宫一步。 反倒是皇后关心她,时时派人打听她的消息,结果今儿传她与皇上一块游湖,明儿传她与皇上御花园里抚琴,日子过得逍遥快活,而一要她来长春宫走动,立刻就能患上头疼脑热。 再久的交情,再深的感情,也经不住她这样的反复磋磨。 眼见明玉又要开口说些什么,皇后忙用眼神制止她,然后抚着纯妃的手道:“纯妃,你我之间,不必如此,本宫一直知道你的心意,你身子骨薄弱,也不要常往长春宫跑了,多多陪伴永瑢才是……” 两人叙了一会话,纯妃便借口要回宫照顾永瑢,告辞离去了。 皇后差明玉与璎珞二人送她,两人一路将她送出宫门,明玉朝着对方渐渐远去背影呸了一声:“明知娘娘失了阿哥,伤心难过,还要特地过来炫耀,真不知道她有没有心!” 魏璎珞也有些神色不愉,但她不能让明玉再说下去了,宫中多耳目,从明玉嘴里说出来的话,会被人当成是皇后的意思。 若是纯妃本无意与皇后交恶,这类的传言听多了,怕也要成仇。 “明玉,别说了!皇后娘娘素来照顾纯妃,也是真心为她高兴,你何必提起 不高兴的事,反倒让娘娘忧心?”魏璎珞安抚道,“再说,娘娘还年轻,调理好身子,还能诞育嫡子。” 心里却喟叹一声,以娘娘如今的身子,延续子嗣,谈何容易…… 纯妃这一走,又不再来了,她虽不来,关于她的消息却不断传来。 “娘娘,您听说了吗?” 长春宫寝殿,尔晴一边为皇后梳头,一边状似无心的说:“皇上下了旨,册封钟粹宫主位为纯贵妃。” 菱花镜上照娇容,娇容一抹黯然色。皇后失落一笑:“本宫一直闭门养病,宫中的事,倒是一概不知了。这样大的事,若非是你提醒,都不知去庆贺。” 从镜中看见了皇后脸上的落寞,尔晴心思一动,道:“这一年来,虽然慧贵妃走了,但又有纯贵妃后来者居上,宠冠六宫,如今又生下六阿哥,更是风头无量。皇后娘娘,您还是得养好身体,早日生下嫡子才好啊!” 皇后一怔:“嫡子,这谈何容易!” 尔晴:“奴才知道,您的身体耗损严重,怀孕不易,便特意去求了一副生子方,娘娘不妨试试?” 说完,放下手中牛角梳,从怀中掏出一只藏了许久的锦盒。 “这原是为我自己准备的,只不过……傅恒……已经很久不来我房里了。”尔晴脸上闪过一丝黯然,再次不动声色的将自己的困境于皇后面前摆了摆,然后勉强一笑,“娘娘不可犹豫,中宫膝下空虚,太后口中不说,心中必定生怨,皇上也会十分失望。富察一族,人人都殷切地盼着,娘娘早日生下嫡子啊!” 尔晴知道皇后不会拒绝,她在皇后身旁呆了这么多年,知道皇后心里最想要什么。 果然,皇后犹豫片刻之后,终是慢慢向前伸出一只手。 眼见那只手就要碰到锦盒,明玉却一个饿虎扑食,一把将锦盒抢了过去。 明玉斜了尔晴一眼,许是因为最近遇到的糟心事太多,竟然也学会了怀疑别人:“娘娘,这毕竟是宫外之物,奴才送去张院判那儿,查验后再行服用吧!” 尔晴却不怕她怀疑,因为这的的确确是她为自己弄来的生子方,无论是人力物力都花费无数,曾也珍视如命,只是再也用不上了,所以才舍得拿出来:“皇后娘娘身体要紧,这是理所应当的。不过此事机密,就我们三人知晓,你也不要再声张了!” 明玉犹豫:“魏璎珞也不说吗?” 尔晴防的就是她,怎肯让这女人再来分薄恩宠,当即否决道:“魏璎珞一味担心娘娘身体,过于谨小慎微,她也不想想,若没有嫡子,娘娘将来怎么办,富察家又会如何,若告诉了她,不是坏事了吗?” 明玉:“可是……” “好了。”皇后开口打断两人的争执,目光如胶,凝在那只锦盒上,喃喃自语道,“容本宫想想,容本宫想想……” 第一百零二章 怀孕 “永琏!永琏!” 魏璎珞本已经昏昏欲睡,听见皇后的惨叫,一下子惊醒过来,与一众守夜太监一块冲进寝殿。 皇后似乎发了梦魇,一双手在空中不停的抓着,倒映在雪白的帐子上,似一对狂风中乱舞的树枝。 “皇后,皇后!”弘历今夜宿在长春宫,魏璎珞来时,他正抱着皇后,不停的呼唤,“醒醒,醒醒!” 皇后幽幽睁开泪眼,抽泣片刻,才颤声道:“我梦见永琏了。他在哭,他一直在哭……” 弘历怜惜地看着她:“皇后,你做噩梦了,听听,长春宫哪来的哭声。” 皇后楞楞的环顾四周,听见哭声,她难过,没听见哭声,她却更加难过。 不忍看她这幅神情,弘历道:“改日将永瑢带来给你看看,那孩子有几分像永琏,且让他陪你一段时日吧。” 皇后紧紧抱着他,心中却愈发的凄苦。 别人家的孩子,怎能做自家孩子的替代品?他若不像永琏倒还罢了,他若是真的有那么几分像永琏,皇后怎忍与他再分开?若是强留人在宫里,又要如何面对孩子的生母? “不必了,有您陪着臣妾就好。”皇后婉拒道,然后如抓水中稻草,紧紧抓住弘历,又可怜又痴心道,“臣妾最近总是梦到永琏,醒来却又看不见他……这种痛,只有您懂,对不对?” “是。”弘历如同哄孩子似的,轻轻抚摸她的背脊,“朕懂,朕陪着你,你不要胡思乱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露从今夜白,两人相依相偎至天明。 这场噩梦终是让皇后下定了决心。 次日,她单独将尔晴唤来:“那份生子方呢。” 尔晴心中大喜,面上却不显露,只恭恭敬敬将放方子的锦盒献上,待皇后接了盒子,她才明知故问的来了一句:“真不需要知会璎珞?” 皇后放在盒子上的手一僵,叹了口气:“算了,璎珞太担心本宫,暂且不要告诉她了。” 日子时短时长,端看手里头有没有事要做。 对魏璎珞来说,时间过得是很快的,时而陪皇后复健,时而为她保养拐杖,时而处理长春宫大大小小的事务,一眨眼,三个月就过去了。 这日,张院判照例来请平安脉。 本以为与往常一样,都是走走过场,岂料他的面色竟越来越凝重,诊了一遍不够,又再三诊断。 魏璎珞的心立刻提了起来:“张院判,你都看了半个时辰了,可是娘娘的身子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张院判将手搭在皇后的脉上,反问她:“娘娘近日的胃口是不是不大好?” “……娘娘近日有些不思饮食,身子跟着消瘦了些。”魏璎珞看了看皇后略显清减的侧影,心里愈发不安,一转头,却见张院判松了口气,一撩衣摆,跪了下来:“皇后娘娘,大喜了!” 不等魏璎珞开口,尔晴已经急切发问:“喜从何来?” 张院判满脸是笑:“皇后娘娘这是喜脉,当然是大喜!” 皇后略显苍白的脸上浮出喜悦之色,下意识地看向尔晴,尔晴对她微笑颔首。 两人之间的互动可瞒不过魏璎珞的眼睛,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将目光落在明玉身上。 明玉的城府可没两人深,当下目光躲闪,略显慌乱。 “这是怎么回事?”从皇后寝殿内出来,魏璎珞一把揪过明玉,质问道,“叶天士开的调理方有一味紫茄花,本身有避子之效。他说过,娘娘身体彻底调理好了,才可停药备孕。可如今,娘娘已经怀孕了,说明你们一早就停了药!” 明玉为难:“璎珞……” 身后传来扑哧一笑:“魏璎珞,长春宫的事儿,难道都要告诉你么,未免自私过高了吧!” 魏璎珞猛然转过身:“尔晴……此事和你有关!” 一只手推开门扉,尔晴立在门后,毫不掩饰脸上的洋洋自得:“你应该说,是托了我的福,长春宫才会有喜讯!” 魏璎珞看看尔晴,又看看明玉,渐渐明白了过来,声音渐冷:“你们全都知道,却瞒着我一个人?” 明玉有些慌乱的摆动双手:“魏璎珞……对不起……我不是有心……” 魏璎珞一声冷笑,拂袖而去。 一路上,得了消息的宫人们都喜形于色,倒显得她格格不入。 每个人都只看见了皇后肚子里的孩子,看不见她日渐消瘦的身体。 魏璎珞不愿意看见他们的笑脸,更不愿意在长春宫多待,沉默的走出宫外,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永巷外。 早已有人看见她,转头便将她过来的消息递与袁春望。 “哎。” 袁春望还没走出永巷,就听见一声叹息。 “哎。” 心里有些好笑,他索性放满脚步,任由对面的叹息声一次又一次响起,直至最后,脚步一顿,停在魏璎珞面前,也叹了一声:“哎。” “哎。”魏璎珞坐在地上,也哎了一声,然后抬头看他,“你哎什么?” “这是你叹的第三十口气。”袁春望双手负在身后,衣摆下伸出一只黑靴,靴尖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地面,“我特意穿上你做的鞋,的确舒服又方便,可你好像都没注意到呢。” “哎。”魏璎珞叹了第三十一口气,“皇后娘娘怀孕了。” “那你叹什么气?”袁春望扑哧一声笑了:“这不是天大的喜事吗?” 魏璎珞瞪他一眼,没好气道:“可叶天士之前说过,娘娘身体虚弱,若再怀孕生子,必定折损元寿!娘娘明明知道,却还是作出这种决定,我真不明白,到底是身体重要,还是子嗣重要!” 袁春望理所当然道:“当然是子嗣重要!” 魏璎珞楞道:“哥!” 袁春望眼神平淡,与魏璎珞不同,魏璎珞太过关心皇后,所以看不见旁边的东西,他却冷眼旁观,看清了这宫中大势。 “璎珞。”他沉声道,“皇后病倒这段日子,娴贵妃大权在握,纯贵妃又霸着圣宠,若皇后再这样下去,迟早后位不保!你明明知道,皇后的决定没有错,又为什么要生气?” 魏璎珞摇摇头:“我不管什么权力圣宠,只要娘娘平安无事。” 袁春望与她不同,他倒是希望皇后能够诞下嫡子。因为皇后是魏璎珞最大的靠山,皇后的位置越稳固,魏璎珞得到的好处就越多,而一个嫡子,或者一个太子,能够让皇后的地位坚不可破。 不过这些话,他只会藏在心里,不会说给魏璎珞听,免得她大发脾气。袁春望拍了拍魏璎珞的脑袋,随口道:“如今木已成舟,担心何用,好好照顾皇后,生下嫡子才要紧。” “知道了知道了。”魏璎珞被他拍得头晕,忙推开他的手道,恶狠狠道,“我当然会照顾好皇后,无论尔晴想要耍什么花样,有我在,决不让她得逞!” 第一百零三章 忌日 钟粹宫。 纯贵妃将永瑢抱向弘历,襁褓中的孩子伸出胖嘟嘟的手指,咿咿呀呀的求抱。 “永瑢如今很亲近皇上呢。”纯贵妃温柔笑道,“每天睁开眼就到处找您。” 弘历并没有抱起永瑢,只是伸出手,轻轻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郁郁寡欢起来。 纯贵妃看出弘历心不在焉,示意乳母抱走孩子,试探地:“皇上,昨儿臣妾新谱了一支曲子,皇上要不要听听……” 弘历勉强应了,两人一块抚了会琴,又喝了几壶酒,酒气熏红了纯贵妃的面颊,她将柔弱无骨的身体倚在弘历怀中,声音比酒更醉人:“皇上……” 下一刻,她竟被轻轻推开,弘历沉声道:“……朕突然想起还有事要办,你先就寝吧。” 望着他踉跄而去的背影,玉壶奇道:“娘娘,皇上今天怎么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纯贵妃若有所思,忽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长春宫。 皇后即将就寝,菱花镜前,魏璎珞一样一样为她拆卸头上的珠钗,拆到一半,忽然听见外头传唱一声:“皇上驾到!” 寝门打开,一股酒气从外头冲进来。 皇后头都来不及梳,起身相迎,扶着对方的手道:“皇上……您怎么来了?” 弘历看起来似乎醉了,恍恍惚惚地盯了皇后片刻,忽然抓住她的手:“皇后,今天是永琏的忌日。” 皇后一楞。 “朕当初替他取名永琏,便有承继江山之意。”弘历絮絮叨叨,“他也没有辜负期待,天生聪慧,勤学不倦,八岁之时,朕带他木兰围猎,他射中天上的雄鹰,亲自捧来献给朕……” 他一件件说着过去的事,琐琐碎碎,像个不厌其烦的老妈子。皇后听着听着,渐渐泪眼朦胧,她知道弘历是真的醉了,若他清醒着,绝不会显露出这样柔弱脆弱的一面。 “皇上。”她拉他到床边坐下,抬手抚摸他的面颊,体贴道,“永琏走后,你停朝五日,以示哀思,已是天下难得的慈父了……” “哈哈……”弘历听了,却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热泪盈眶,“世上哪有孩子夭折,却不掉一滴眼泪的父亲呢?” 皇后心酸道:“皇帝落泪,只有三种情况,为痛失考妣,二为天降大难,三为国破家亡,皇上,你不是不想哭,你是不能哭……” 弘历眼中的泪水眼见着就要落下来了,听了这话,又硬生生憋了回去,喃喃道:“是啊,朕是天子,天下臣民皆是朕的儿子,不独只有永琏一人!所以,哪怕你怨朕无情,恨朕冷酷,朕也不能哭……” 皇后叹了口气,伸手将他拥在怀中。 长春宫内一时寂静无声,魏璎珞在一旁看着他们,眼神极为复杂。她对弘历成见极深,觉得他这也不好,那也不好,除了生得显贵些,没半点地方配得上皇后。 如今看来……他也有他的苦衷。 皇帝的位置真真不好坐,连哭都不被允许,只有借着醉酒,方能垂一滴眼泪,还得垂在一个能守口如瓶的人的肩头,不能叫旁人看见。 “皇后……”弘历将脸埋在皇后肩头,轻轻道,“太医跟朕说了,你这一胎必定是个阿哥。” 皇后:“嗯。” “朕知道。”弘历道,“一定是永琏要回来了。” 皇后楞了一下,不忍打破他的幻想,便又嗯了一声。 “永琏聪明俊秀,万里挑一,他是朕最心爱的儿子,他走了,朕很难过,一日比一日难过。”弘历喃喃道,“如今他要回来了,朕终于不用再难过了……皇后,你高兴吗,他就要回咱们身边了。” 泪水在皇后眼眶中滚动,这何曾不是她的梦想,夜夜哭醒,总要伸手在床沿摸一摸,却只摸到冰冷的空气,摸不到那孩子柔软的脸颊。 但为了安慰弘历,安慰这个与自己一样悲伤的人,皇后再一次:“嗯。” 得了她的答复,弘历吃吃笑了起来,他孩子气的抓住皇后的手,眼中泪光滚动,如同地平线尽头的一线天光:“皇后,帮朕问问他,从前朕忙着政务,没一天陪过他,甚至没有抱过他,他怪不怪朕,还愿意——做朕的儿子吗?” 皇后牵着他的手,慢慢放在自己凸起的腹上。 “孩子。”她低头问道,“你皇阿玛忙于政务,没一天陪过你,甚至没有抱过你,你怪不怪他,还愿意——做他的儿子吗?” 十指相扣,感受着她腹中的胎动,起起伏伏,一个新生命的心跳。 皇后笑着抬起头,张了张嘴,打算说几句谎话骗骗他,帮他打起精神,不要再露出这样悲伤的表情。 只是话到嘴边,忽然扼住。 “……皇后?”弘历看着她,渐渐酒醒,“你怎么了?” 皇后的面色肉眼可见,一点一点变得苍白,汗水从她鬓角滚落,她重重喘息片刻,忽然弯腰抱住自己的肚子,声音压抑不住的痛苦:“好痛,臣妾的肚子好痛……” 第一百零四章 生产 夜已深,长春宫内却灯火通明,人影接踵。 魏璎珞,尔晴,明玉,长春宫大大小小的宫女太监全都行色匆匆,有的捧着水盆进出于寝殿,有的用新烛换下旧火,有的守在宫门外,脑袋却时不时朝宫门内看一眼,人人脸上皆是焦色。 “啊——”皇后的惨叫声从房内传出来。 弘历在门外来来回回地走,脚步越来越急。 李玉宽慰道:“皇上放心,整个太医院都在候着,皇后娘娘一定能平安生产。 弘历沉默不语。” 话音刚落,门内又传出一声尖叫,长长响起,又很快没了气息。 弘历顿住脚步,飞快下令道:“快,快去看看!” “嗻。”李玉忙不迭冲了出去。 寝殿内一片狼藉,床沿放着一只水盆,满满一盆血水。 皇后声息全无的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如纸,仿佛被人抽干全身的血,身上半点颜色也无,除却头发,其余地方一色的白。 产婆额头冒汗道:“婴儿两脚先下,这是连环生啊!” 魏璎珞哆嗦着嘴唇,脸色竟与床上的皇后一样苍白。 过了半天,她才哆哆嗦嗦从嘴里憋出一句:“若是救不了皇后娘娘,你们也落不了好处!实在不行,就请太医来!” 产婆道:“这种情形,太医也救不了人!唯一的办法,手伸入产道,碰碰阿哥的小脚,希望上天保佑,阿哥聪慧,自己向上抱了头,还有一线生机!” 这法子光听就是九死一生,魏璎珞阵阵晕眩,脚下一个踉跄,险些站不稳。 “璎珞姑娘,你还好吧?”产婆忧虑地问。 “我很好!”魏璎珞咬了咬舌尖,“需要我怎么做?” “抱住娘娘的上身即可。”产婆犹豫一下,“若是撑不住,就换个人来?” “不了。”魏璎珞几步上前,颤抖而又坚定地抱住皇后,“这个时候,我决不能离开娘娘……” 皇后强撑着睁开眼,望着她。 “娘娘。”魏璎珞柔声鼓励,“你加油,璎珞陪着你……” 皇后已经虚弱的说不出话来,但还是艰难的朝她点点头。 半个时辰之后,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响起,如同旭日初升,如同甘露降临,长春宫里里外外,所有人都望向啼哭声响起的方向,弘历几乎是立刻就推门而入,冲到了床沿。 屋内,孩子在哭,魏璎珞也在哭。 “怎么跟个孩子似的?”皇后笑话道,抬手擦了擦她眼角泪水,目光充满怜惜。 “旁人都在笑,怎么只有你在哭?”弘历大步走来,许是因为心情大好,也一并取消她。 “我……”魏璎珞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你别取笑她。”皇后温柔地握住魏璎珞的手,道,“所有人都在为七阿哥的出生而高兴,只有她,一直守在我身边,为了我而流泪。” 千金易得,知音难求,皇后一语道破魏璎珞的心思,反叫她的泪流得更加凶猛,她将皇后的手贴在自己脸颊,抽泣道:“娘娘,刚才璎珞真的很害怕,我失去了娘,失去了姐姐,不想再孤身一人了,谢谢你,谢谢你还活着……” 她一贯脾性倔强,如同一颗摔不烂的石头,难得露出这样柔弱可怜的姿态,不但皇后看她的目光充满怜爱,就连弘历看她的目光都变得柔和起来。 过了好一会,魏璎珞才想起屋子里还有弘历这个人,虽不舍,但还是知道这个时候,应该留下些时间给他们二人单独相处,于是起身告退道:“娘娘,您劳累一夜了,奴才去为您端些补品来。” 她特意为两人留下些独处时间,皇后为了这个孩子吃了这么多的苦,受了这样大的罪,必须让弘历知道,让他看见,让他记在心里。 反手关上房门,魏璎珞长出一口气,去了小厨房一趟,厨房里早已备好了补品,因皇后怀孕期间见不得油腻,故而补品都是口味清淡之物,比如银鱼粥,炒青菜,以及一碗专门补身用的生化汤。 将这几样用木盘盛着,魏璎珞回到寝殿内。 弘历眼角余光扫见她,拍了拍皇后的手:“好了,你今天也累了,吃些东西,早些睡吧。” 顿了顿,他转头对李玉道:“朕今夜要留宿长春宫。” 皇后脸色苍白,目光却极为璀璨,一只襁褓放在她身旁,她的目光分分秒秒也离不开襁褓里那个孩子,听了弘历的话,她这才抬头一笑:“夜晚风凉,皇上现在回养心殿,难免酒后受寒……尔晴,请皇上在东侧殿歇息。” “是!”尔晴应道。 她低着头,恭恭敬敬的走到门外,忽一转头,看向屋中众人的目光却不那么规矩。 夜,东侧殿。 李玉去了趟茅房,净身后就这点不好,每次如厕都费时费力,避免洒在身上。待他回来,忽听见东侧殿里响起一声女子的惊呼,柔媚入骨,曲意奉承:“皇上!” 皱了皱眉,李玉拉过门前守着的小太监问:“刚刚是谁进去了?” “长春宫的一个宫女。”小太监压低声音回道,“过来送醒酒汤的。” 正说着,房内传出裂帛声,小太监似没见过这阵势,刚要开门查看,被李玉一巴掌拍了回来。 “看什么看?”李玉没好气道,“皇上要宠幸谁,都是她的福气,少看少问,小心掉脑袋!” 小太监缩了缩脖子,不敢开口了。 冷哼一声,李玉将拂尘捧在手肘间,一边守在门口,一边心想:“这长春宫的风气真该整整了,皇后才刚刚诞下嫡子,就有宫人迫不及待的爬上皇上的床,也不知该说她大胆,还是说她狡诈……” 一夜芙蓉帐,天蒙蒙亮时,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面色哀戚的女子从里头走出来。 李玉回头一看,待看清对方的面容,登时一个哆嗦。 那女子面容姣好,体态婀娜,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是尔晴!富察傅恒之妻! 李玉只觉手脚冰冷,直至对方走远,他才拖着灌铅似的双脚,走进了东侧殿,只看了一眼,就心道完了。 只见满床凌乱,空气中仍弥漫着一股男女交合过后的旖旎气味,弘历仅披里衣,坐在榻上,脸色阴沉地望着他。 “皇上……”李玉膝盖一软,正要跪下,一只靴子便迎面丢来。 “滚!”弘历怒吼一声。 若有所觉,走在回宫路上的尔晴忽然定住脚步,回望一眼,脸上不见半点愧疚,只轻轻一笑,笑声畅快无比。 “喜塔腊尔晴,在我心里,你永远比不上璎珞!你的残忍恶毒,更叫我万分恶心!”尔晴将傅恒曾经对她说过的话,喃喃重复一遍,然后吃吃一笑,笑声如渗毒液,道不尽的残忍狠毒,“傅恒,这可是你逼我的,你让我难过绝望,我也要让你难过绝望!” 第一百零五章 喜讯 第一百零五章 喜讯 第二日,明玉奉命收拾东侧殿。 刚一进门,就见琥珀抱着一张床褥从里头出来,目光躲闪,神色慌张。 “你在干什么?”明玉喊住她,狐疑道,“东躲西藏,作贼呢?” 琥珀将怀中床褥抱得更紧,垂下头道:“皇上昨夜酒醉,吐得到处都是,李总管吩咐奴才,赶紧收拾干净!” “是吗?”明玉的目光朝她怀中一扫,忽然皱起眉来,只见那床单中露出一角红艳,似一只女人的肚兜,丝绸质地,边角处隐隐一朵芙蓉花瓣。 惊鸿一瞥,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不等明玉看个清楚,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叫唤。 “明玉!”尔晴的手落在她肩上,不由分说,将她扳过身来,笑吟吟道,“明玉,我今日就要出宫了,特来向你告辞。” 明玉一楞:“这么突然?” “傅恒已回京城了,我再留在宫里,多有不便。”尔晴叹道,“我不在的日子里,就靠你照顾皇后娘娘了。” 明玉瘪瘪嘴:“不用你说,我也会照看好皇后娘娘的。” 尔晴笑笑不说话,又与她闲扯了几句,就转身离开了。 等她一走,明玉再转身,身后哪里还有琥珀的踪影。 明玉心事重重的寻至茶房,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要找一个人商量,思来想去,只有一个人靠谱。 “璎珞!” 火焰舔吐着药罐,魏璎珞坐在一旁打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药味,她头也不回地问:“怎么了?” 明玉斟酌了半天,最后支支吾吾的说道:“昨夜皇上歇在东侧殿,好像宠幸了宫女。” 打扇的动作忽地一止。 皇后才刚刚生子,他便宠幸长春宫的宫女,就不能换个时间,换个地方吗? 刚刚才对弘历有些改观,如今反而成见更深,魏璎珞死死捏着扇柄,面无表情道:“这可是长春宫,皇上看中了宫女,怎么不和娘娘知会一声?就算你说的是真话,那宫女受到宠幸,今日还不去讨封?” 明玉一楞,失笑道:“你说的也对,不过……算了,也许是我一时眼花!” 两人心照不宣,都决定将这件事隐瞒下来。 皇后已经够苦了,没必要在这个时候还给她添堵。至于这个吃里扒外的宫女……若是明玉看错了最好,若是没看错,她们两个自会将人揪出来,教她知道能做什么事,不能做什么事。 气氛有些沉闷,魏璎珞想了想,忽然道:“对了,刚刚听娘娘说,皇上已经给七阿哥起了名字了。” “哦?”明玉的注意力果然转移,“什么名字?” “永琮。” 永琮……永琮……明玉将这个名字反反复复念叨了片刻,忽然高兴地跳了起来:“哎呀,你知道琮是什么吗?” 魏璎珞当然知道,却还是笑着摇摇头,将解释的机会交给她。 “琮,宗室庙堂之器。”明玉手舞足蹈道,“可见皇上有意让七阿哥承继——” “祸从口出。”魏璎珞将手一抬,蒲扇挡在明玉的大嘴巴前。 明玉一把夺过她手里的扇子,一边给她打扇,一边不依不饶道:“本来就是!六阿哥的瑢字,乃佩玉相击之声,可咱们七阿哥, 却是庙堂之器,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璎珞瞪了她一眼:“是啊是啊,我忙着熬药呢,你去别处炫耀吧!” 明玉本想与她一同分享自己的快乐,见她这么不配合,不由得有些生气,嘟起嘴道:“你怎么一点儿都不高兴呢?” “有什么可高兴的?”魏璎珞意兴阑珊道:“娘娘为了生七阿哥,险些血崩而亡,太医都说会有损元寿……” 明玉有些奇怪的看着她:“可身为后妃,有了子嗣才能屹立不倒!别说后宫妃嫔,天下女子亦然!” “若没了性命,纵有泼天的权势富贵,又有什么用处?”魏璎珞沉声道。 “可、可娘娘不看重权势地位,只得了七阿哥,便心满意足了!”明玉虽然还在嘴硬,气势却已经弱了许多。 “女人也是人,不论到了什么时候,自己的性命才最要紧。”魏璎珞笑道,“娘娘福大命大撑过去了,若撑不下来,留下一个没娘的孩子,能在紫禁城好好活下去吗?那些为了生孩子不要命的,都是傻瓜。” 有喜的,可不止长春宫。 数月后,富察府。 “额娘。”傅恒走进大厅,“什么事,这么急着找人叫我回来。” 因皇后久病不起的缘故,富察夫人哭瞎了一只眼,虽日日敷药,但至今也只能迷迷糊糊看见一点人影,她向对面的影子伸了伸手:“傅恒啊,一个天大的喜讯,你知道了,也一定高兴极了。” 傅恒忙上前握住她的手:“什么好消息?” 一直都是坏消息多,富察夫人已经很久没笑得这么开心过了:“你媳妇儿终于有孕啦!” 傅恒脸上的血色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富察夫人眼睛不好,没有察觉到他身上的异样,依旧拉着他的手道:“皇后娘娘身体痊愈,又有七阿哥深受圣眷,额娘不担心别的,就担心你,如今额娘可放心啦,尔晴可真是咱们家的大福星!你要好好照顾尔晴,万不可怠慢了她!” “……是。”傅恒咬牙道,眼中充满深恶痛绝。 等从大厅出来,傅恒不作停留,飞快冲进尔晴卧房内,阳光正好,尔晴倚在雕花窗旁绣花,飞针走线,一朵并蒂莲在绣绷上渐渐成型,忽然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一把抓住她持针的手,将她从椅子上拽起来。 映入眼帘的,是傅恒怒不可遏的面孔,他沉声道:“这个孩子是谁的?” 尔晴笑了起来,如同新婚夫妻之间做游戏的娇憨语气:“你猜。” 傅恒懒得跟她打机锋,将她的手腕握得嘎吱作响:“我再问你一遍,这孩子是谁的?” 手腕剧痛,尔晴却笑得更欢:“人人都说富察傅恒聪明绝顶、手段厉害,年纪轻轻便进了军机处,是皇上一等心腹大臣,前途无可限量,我看全是虚妄之言,自己的妻子怀孕,都不知是何人所为呢!” “你!”傅恒气得浑身发抖。 尔晴一把甩开他的手,满不在乎道:“你可以宠爱婢女,我就不能琵琶别抱吗?” 她忽然不说话了。 只听铿的一声,傅恒拔下墙上长剑,他屋子里的剑可不是装饰品,即便是装饰品,落在他这样的勇士手里,也是一件不折不扣的凶器。 尔晴警惕地看着他:“你想做什么?” “富察家百年清誉,额娘一腔希望,不能毁在你的身上。”傅恒眼中血丝密布,将手中长剑往她面前一丢,“我不杀女人,你自己动手吧!” 长剑落地,发出清脆声响。 尔晴看了眼地上的剑,涂抹着朱丹的唇向上一勾。 “原来再宽容的男人,都不能允许妻子红杏出墙啊!可惜,你杀不了我,我更不会自杀,因为……”绣花鞋践踏过剑身,尔晴一步一步走到傅恒面前,眼神充满戏谑与得意,“这个孩子,他姓爱新觉罗!” 傅恒当场石化。 尔晴还不肯放过他,继续说:“你听清楚了,我怀的是龙种,是天子的血脉,你敢动一根手指,顷刻大祸降临!” “不!”傅恒摇摇头,脸色雪白道,“皇上不是欺辱臣妻的人!” “皇上不是,我是啊!”尔晴打破他最后的希望,残忍笑道,“为了寻找良机,我可费劲儿了!” 傅恒终于忍受不了,一把扼住她的喉咙,咬牙切齿道:“你为什么要设计皇上,为什么要这么对富察家!” “咳!”尔晴咳嗽一声,毫不畏惧的望着他,大笑道,“富察傅恒,你是众人眼里的翩翩公子,天下女人最想要的好归宿,就连了不起的魏璎珞,都被你迷得神魂颠倒!可我就是要你忍屈受辱、痛苦煎熬,每一次跪倒御前,你都会想起这件事,每一次获得晋升,你都要想一想,是不是用妻子换来了顶戴花翎!你恨我,却不能杀我,你厌恶这个孩子,又要一辈子养着他!哈哈哈哈!好笑,太好笑了!这个主意,我真的想了好久,是不是特别有趣啊!” 看着笑若癫狂的尔晴,傅恒反而慢慢松开手指,后退一步,离她远了一步,满目厌恶道:“你不光恶毒,还是个疯子!” 恶毒二字,点燃了尔晴心底的酸楚与怒意,叫她五内俱焚,真如疯了似地扑过去:“对,我就是个疯子,被你和魏璎珞两个人逼疯的!富察傅恒,这就是你羞辱我,所要付出的代价,终此一生,你都别想摆脱我喜塔腊尔晴!” 傅恒一把推开她,用极陌生的眼神盯她许久,仿佛第一次认识她,又仿佛从来不认识她。 “傅恒,你去哪?”尔晴重新站稳之后,朝他喊道。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傅恒不理,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 “你怎么跑了,你害怕了是不是?你回来啊,回来看看我,看看你的孩子啊,哈哈哈哈哈!!”尔晴在傅恒身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呜呜哭了起来。 哭了片刻,她抬手一擦泪水,既然没有人关心她,没有人爱护她,没有人为她擦拭眼泪,她为什么还要哭? “我在宫里过着卑躬屈膝的日子,忍耐了六年,期盼了六年,以为等到温润良 人、锦绣前程,最终落得孤衾寒枕、形单影只,这样的痛,凭什么我一个人来受?”尔晴望着傅恒离开的方向,冰冷的泪水干涸在脸上,她慢慢笑道,“富察傅恒,你的痛苦,不过刚刚开始!” 第一百零六章 占一嫡字 喜讯,只对某些人来说是喜讯。 但对另外一些人而言,可就是天大的噩耗了。 好不容易哄睡了永瑢,纯贵妃略显疲惫道:“皇上今儿还是宿在长春宫吗?” 玉壶:“是。” 手指轻轻刮过永瑢的脸颊,纯妃轻轻刮去他脸颊上残留的那颗泪珠。 “永瑢今天也哭着要阿玛。”纯贵妃将手指放在唇边,轻轻舔舐那一颗苦涩,“……替本宫更衣,本宫要去一趟长春宫。” 长春宫门前。 越是往里面走,欢声笑语声就越清晰。 一男,一女,一小。 恰恰是一家三口。 纯贵妃的脚步凝在大门前,半天半天才跨过门槛。 然后她瞅见了她最不想瞅见的一幕。 皇后坐在椅子里,手里抱着一件小衣,时不时的绣上一针,然后抬起头,含笑看着对面的一大一小。弘历哪里还有半点君王的模样,混像个傻爸爸似的,将襁褓中的幼儿举高又放下,逗得对方咯咯咯直笑。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倒显得纯贵妃像个外人似的。 强打精神,纯贵妃笑着上前:“见过皇上,皇后……呀,这就是七阿哥吧,瞧瞧他,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是富贵天然的好面相呢。” 出生没多久的孩子,眉眼都还没长开,何来什么天庭饱满,地阔方圆,弘历却信了,不但信了,还有些不大满意,道:“这孩子容貌十分类朕,这样的面相,岂止富贵天然,将来福气不可限量!” 纯贵妃面色一僵,见他一门心思全在这孩子身上,眼中没有自己,更没有哭着等他来的永瑢,心中五味掺杂,滋味难言。 又待了一会,实是待不下去了,纯贵妃只得起身告辞。 回了钟粹宫,竟发现一个意料之外的客人已经先她一步,等在了宫里。 “你回来了。”娴贵妃拿着一只七巧板,逗弄着膝上的永瑢,笑问,“见到七阿哥了?” 纯贵妃点点头,言不由衷道:“七阿哥聪明伶俐,十分讨人喜欢。” “是呀。”娴贵妃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顺着她的话说道,“皇上十分看重七阿哥,刚刚吩咐下来,说今年的除夕团圆年饭在乾清宫办,还得早早结束,免得七阿哥吹风受了寒。” “啊啊,啊啊……”永瑢见母亲来了,人在娴贵妃怀里,两只小胖手却朝纯妃伸来。 纯贵妃见了他,心中一片柔软,过去将他抱了起来,耳边,忽响起娴贵妃的叹息:“宫里阿哥虽多,但我我还从未见过皇上对任何一位阿哥如此爱若珍宝。” “永琮是正宫嫡子,自然要比旁人受宠些。”纯贵妃勉强道。 “是呀,正宫嫡子,与别不同。”娴贵妃笑道,“你可知道,他出生那天,恰逢天降甘霖,解了甘肃大旱,别说是皇上,就连太后 说,这孩子受天庇佑,有大福气!人人都在议论,待七阿哥长成,便是承继大统的最佳人选。” “承继大统?”纯贵妃难掩惊容,“可先帝爷不是早有明旨,要秘密立储吗?” “那不过是明面上的规矩。”娴贵妃失笑一声:“你忘了,从前先帝虽未明言,宗室王公,满朝大臣,谁不知道皇上便是未来储君。如今皇上对七阿哥宠爱异常,宗室大臣自心领神会,就连外藩王和外国使臣们,也都纷纷送来贺礼呢。” 纯贵妃抱着怀中爱子,沉默良久,才缓缓道:“大清历代皇帝,从未有正宫嫡子承继大统的先例……” “正是!”玉壶在一旁帮腔道,“七阿哥还未长成,谁知是个什么资质,怎么就能承继大统!” 她这话说得又太过赤裸裸了,纯贵妃眉头一皱:“玉壶!不可乱说!” 嘴里呵斥,眼睛却瞄向了娴贵妃,似在等她点头。 但娴贵妃却摇了摇头,苦笑道:“占了一个嫡子,占尽了天下人心啊!” 占了一个嫡子,占尽了天下人心。 娴贵妃已走,她的这句话却如同钟鸣,时时敲在纯贵妃心头,久而久之,心烦意乱,娴贵妃忽然一挥手,袖摆扫过桌面,已经拼了一半的七巧板图案如被风卷,纷乱四散。 永瑢废了好大力气才拼好它,见了这一幕,楞了片刻,然后小脸一皱,哇哇大哭起来。 “六阿哥不哭,奴才替您重排。”玉壶忙跪在地上,将散落在地的七巧板一块块捡起来。 永瑢的哭声将纯贵妃惊醒,她怔怔半晌,忽将永瑢搂入怀中,略带哭腔:“永瑢,都是额娘不好,额娘乱发脾气,吓坏了你……” 永瑢年岁虽小,却是个极贴心的孩子,见母亲哭了,就吸溜着鼻子,抱着她的脑袋,陪她一块儿哭。 一大一小哭了好一会才停下来,纯贵妃从玉壶手里接过温热毛巾,轻轻替永瑢擦拭着脸蛋,轻轻问:“玉壶,你说说,永瑢比七阿哥差在哪儿呢?” “我们六阿哥,半点不比七阿哥差。”玉壶自是替自家小主子说好话,“非但不差,还各个地方都强过他。” 自家孩子,总是千好万好,纯贵妃笑道:“你说得不错,永瑢又聪明,又体贴,宫中这么多的阿哥里,没谁比他更出色,差就差在,差就差在……” 她的声音如同初雪,消融在空气里。 与此同时,钟粹宫外。 林花正浓,何必匆匆。 娴贵妃信步闲庭,自一棵棵梅花树下走过,忽然执着美人扇的手向上一抬,扇子压低一枝花枝。 花枝上一大一小,一朵大红梅花紧挨着一只细小花苞,如同母子般亲昵。 “珍儿。”娴贵妃笑道,“你可知道,天底下的孩子不同,天底下的母亲却都是一个模子里造出来的……她们都想将天下最好的一切,捧到自家孩子面前。” 收回扇子,她继续笑着前行。 身后,一大一小,红梅与花苞皆落下枝头,落在她留在地上的那只泥脚印里。 第一百零七章 除夕夜 除夕到了。 不但民间张灯结彩,宫中同样热闹。 树梢上挂上了灯笼,有红纸糊成的胖灯笼,也有画着才子佳人图样的六角宫灯,鞭炮声响起,几个宫女太监放下手中的灯笼,齐齐捂住耳朵。 皇后怀里的永琮有样学样,也用胖胖的小手捂住自己的耳朵。皇后怜爱地看他一眼,对身旁的魏璎珞道:“璎珞,今年除夕宫里的隔年饭和赏银,都分派好了吗?” “是,奴才去问的时候,娴贵妃一早安排好了,宫里人人有份,因内务府今年进项多,还比往年厚了一成,大家都高兴极了。”璎珞看着她,心里也十分高兴。 她原本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产子之后,皇后的身子并未因此虚弱下来,相反,似乎是因为有了永琮的陪伴,她的气色越来越好,最近还开始长肉,脸颊渐渐丰润起来。 比起病如西施的皇后,魏璎珞觉得还是胖些的皇后比较好看。 这一切都是托了永琮的福。魏璎珞眼神变暖,正想逗逗皇后怀里的永琮,外头忽然走来一个太监,行礼之后,道:“皇后娘娘,魏家传消息来,璎珞姑娘的父亲摔马重伤,要请娘娘开恩,准她回去探视。” 魏璎珞面色一僵。 皇后点点头:“璎珞,你拿了本宫手令,即刻出宫去吧。” “不。”魏璎珞硬邦邦道,“我不去。” 皇后楞了一下:“你这又是干什么?” 魏璎珞咬牙道:“他为了区区内管领之位,连亲生女儿都能拿来做筹码,这样的父亲,我不需要!” “不得胡言!孝道大于天,今日你若不去,他日必受人诟病,如何立足于宫中?”皇后摇摇头,不允许她在这件事上落下污点,当即替她拍板道,“听本宫的话,立刻出发。” 魏璎珞无奈,只好不情不愿地应了声是。 皇后这才笑了起来,柔声对她道:“去吧,本宫等你回来。” 魏璎珞一步三回头的出了宫,太监传完话以后,同样也出了宫,但没有回内务处,而是左右四顾片刻后,匆匆赶去了钟粹宫。 与其乐融融的长春宫相比,承乾殿却显得有些气氛紧张。 娴贵妃俯卧在美人榻上,香肩半露,一名刺青师傅仔仔细细观察她肩头的旧伤疤,衡量再三之后,才小心翼翼开口:“娘娘,不若刺一朵莲花。莲,出淤泥 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是天下间最高洁的花儿,正符合娘娘的品性。”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娴贵妃先是一楞,继而哈哈大笑起来,因笑得太过剧烈,故而钗钿凌乱,连遮在身上的薄纱都落了下来,“妙,真是妙极了!” 刺青师傅跪在地上,压根不敢抬头看她,额上汗水密布,不知道自己刚刚说错了什么话。 “起来吧。”直到珍儿在一旁提醒,“娘娘答应了,你照办吧!” “是。”刺青师傅这才擦了擦汗起身,花了几分钟稳定了一下心绪,才止住了双手的颤抖,稳稳的拿起了针。 银针蘸了染料,轻轻落在娴贵妃肩头。 每一针下去,娴贵妃的身体就微微颤抖一下,没过多久,大片大片的汗珠就冒出来,让她像是刚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为了避免染料晕开,珍儿不断用帕子擦拭她身上的汗水,有些心疼道:“娘娘,留着这道疤痕,不是能让皇上更怜惜吗?” “你懂什么。”娴贵妃嘶了口气,目光冷厉道,“日子久了,怜惜愧疚就成了厌恶,就算皇上不说,本宫自己也得有自知之明。” 一朵青色莲花慢慢绽放在娴贵妃的肩头,她的神色愈发冷酷,却在此时,外头传来敲门声,珍儿起身出去了片刻,回来以后,凑在娴贵妃耳边说:“娘娘,魏璎珞出宫了。” “是吗?”娴贵妃慢慢睁开眼,“那还等什么,将这消息递给纯妃吧。” “是。”珍儿领命出宫。 她走后,娴贵妃不发一语,平静的趴在榻上,双臂叠放一起,脑袋静卧臂上,闭目假寐,直至珍儿再次回来。 此时莲花已经绣好,刺青师收拾了工具,行礼退出,目送他离开,珍儿这才开口:“娘娘,纯贵妃真会有所行动吗?” “人心不足。”娴贵妃眼也不睁地笑道,“一开始她只想要个孩子,等她真的当了母亲,就会想要更多,偏生她想要的,随着那位嫡子的诞生,皆成梦幻泡影……谁!” 帷幕忽一抖,后面的人压根没胆量走出来。 珍儿飞快走过去,将帷幕一扯,露出背后战战兢兢的刺青师来。 刺青师面色雪白,抖着嘴唇道:“娘娘,奴才漏了一根针……” 娴贵妃微微一笑,并未为难他,只让他拿了朕快走,刺青师如蒙大赦,连忙取针离开。 珍儿欲言又止,还未开口,忽然听见身后一声惨叫,回头一看,只见帷幕上 一蓬鲜血。娴贵妃头也不抬地挥挥手,帷幕抖动了片刻,地上传来重物被拖走的声音,不一会儿,那声音消失无踪。 “从前要好的至交,为皇储之争自相残杀。”娴贵妃慢条斯理地将衣裳拉过肩头,掩去了那朵莲花,轻轻一笑道:“这一场大戏,本宫等了好久!” 哐当—— 长春宫内,皇后看着地上那只摔成几瓣的瓷碗,眉头蹙起。 几个宫女立刻过来收拾,明玉则重新递了一只一样的瓷碗上来,碗里盛着半碗碧米羹,色泽如碧,最是爽口。平日里皇后很爱吃这个,故而魏璎珞最擅长做这个。 如今没了她的陪伴,皇后心里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就连眼前这碗碧米羹都失了风味,略略动了几勺就放下了,叹:“今日口淡,没什么胃口,你们拿去分了吧。” 桌子上的菜压根就没动过,宫女们兴高采烈的拿下去分食了。皇后则去暖阁看望永琮,待哄睡他,夜也深了,皇后打了个呵欠,回了寝殿内,让明玉为她卸下钗环,准备上床歇息,钗环拆到一半,忽然听见殿外一声大喊:“来人啊,暖阁走水了!” 暖阁,永琮如今的居处。 皇后惊得魂飞天外,跳起身道:“永琮!!” 天上无星无月,暖阁却烧成了一片火海,光焰冲天而起,将半个天空都烧成了红色,如同一支蘸了鲜血的笔,在天空勾勒出一轮血月。 “永琮!永琮!”皇后被几个宫女拉着,否则早已冲入火海。 几个宫女太监冲向宫门口巨大的“吉祥缸”,想要取水救火,哪打开缸盖,缸内的水竟已全部结冰,压根取不出水来。 “怎会这样?”明玉看着里头的冰块,声音苦涩,忽转头对宫人们喊,“叫火班的人来救火!你们去后院,井水!井水!” 一个人冲出宫门报信,其他人赶去后院取水。 待处置完一切,明玉左顾右盼,忽然脸色一白:“娘娘呢?” 一群人只顾着寻水灭火,竟没人留下照看皇后,待回过神来,便发现皇后竟不知所踪,明玉望着不知何时已经打开的暖阁大门,心胆俱裂,大叫一声:“皇后娘娘!” 她不顾一切朝大门冲去,却又被迎面而来的热浪逼了回来,呛了几声,正不知所措时,先前去报信的太监领着火班的人赶到。 “快,快救救皇后娘娘!”明玉指着被火焰烧得通红的大门,哭着对他们喊,“皇后娘娘在里面!” 众人大惊,火班的人急忙用激桶救火,只是火势太大,一时之间难以扑灭,烧至最后,琉璃瓦脊接连破裂坠下,暖阁竟有崩塌之势。 “娘娘!”明玉别无他法,只得一咬牙,从一名太监身上扯下棉袍,用水打湿了,往自己身上一罩,就要往火海里冲。 身旁的人急忙将她拦下,明玉挣扎道:“放开我,我要去救娘娘……娘娘!看,是娘娘!” 众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一个踉踉跄跄的身影从暖阁内冲出,来不及高兴,明玉已经焦急地喊道:“快喊太医,快,快!” 皇后被烧得浑身是伤,伤势极为骇人,衣上发上还燃着火。几个太监宫女急忙冲过来,解下身上的衣裳,扑灭她身上的火星。 见她模样如此凄惨,明玉的眼泪一下子全涌出来,扑过来道:“娘娘,你还好吧……七阿哥还好吧?” 说完,她低头看向皇后怀中紧紧抱着的襁褓,忽然目光一滞。 “他很好。”皇后声音沙哑,目光呆滞,“他很好,他很好……” 襁褓被烧得发黑,里面静悄悄一片,没有哭声,也没有……半点呼吸声。 第一百零八章 丧【上】 只一夜功夫,雕栏玉砌的暖阁就烧成了一片废墟,些许黑气从断瓦残垣中升出,又很快被水泼灭。 昨日还张灯结彩的长春宫,今日哀声一片。 “走开!”皇后死死抱住怀中襁褓,疯狂地用枕头、被褥砸向太医、宫女等人,“不许过来,七阿哥很好,他很好!” 弘历刚要走过去,就被张院判拦了下来:“皇上,皇后伤心过度,失了神智,万不可靠近!” 一把推开张院判,弘历快步走到皇后面前,道:“皇后,永琮已经没了,你先放开他,让太医给你看看伤,好不好?” 皇后如同一头受惊的母兽,紧紧抱住襁褓,缩在墙角里,警惕地盯着他,身上的烧伤经过一夜,愈发显得凄惨狰狞,创口处不断有鲜血往外溢。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弘历一咬牙,忽然几步上去,用力抱住皇后,然后厉声道:“把阿哥带走!” “不!”怀中襁褓被几个宫人夺走,双手双脚又被弘历给钳制着,皇后动弹不得,只能撕心裂肺地喊道,“把永琮还给我,还给我!” 宫人在弘历的示意之下,将襁褓抱出长春宫,目送他们离去,皇后眼底一片绝望,忽转头朝弘历吼道:“是你,是你夺走了永琮,你为什么要夺走我的儿子?” 弘历心中悲痛至极,却还要安慰她:“因为他死了,皇后,永琮已经死了!你振作一点,不要如此失态,更别忘了你自己是谁!” 皇后盯着他,一字字道:“我是谁?皇上,你说我是谁?” 弘历认真地:“你是朕的妻子,是母仪天下的大清皇后!” “是啊,我是大清皇后!自册封之日起,我侍奉太后,敬重皇上,善待妃嫔,治事小心,我怕行差踏错,被世人指责,怕不够贤德,遭皇上厌弃!不妒、不怨、不恨,我帮皇上护着妃嫔,甚至把她们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可我得到了什么?除夕之夜,阖家团圆,上天却要我在这一天失去永琮!他是我用自己的性命换来的,世上最珍贵的人啊!”皇后笑了一声,布满伤痕的手死死握住弘历的手臂,凄凉的质问道,“皇上,你告诉我,富察容音从未做过一件坏事,为什么落得如此下场,上天为什么要这样残忍,为什么,为什么啊?” 弘历反握住皇后冰冷的手指,眼底隐隐一线泪光,声音沙哑道:“皇后,你累了。” “不,我不累。”皇后忽然推开他的手,“我要去找永琮,我要去找他。” 弘历再次伸手去拦,却见皇后目光一厉,抓起弘历的手臂,狠狠一咬,牙齿深深扎进弘历的肉里,鲜血立刻在她嘴里弥漫开来。 她向来温柔贤惠,众人从未见过她如此疯狂的模样,顿时吓呆了,唯弘历短暂的皱眉之后,大喝一声:“皇后累了,需要休息,你们还在做什么,还不快过来服侍皇后歇下?”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七手八脚的过来帮忙,但在皇后的疯狂挣扎下,竟个个带伤,不是脸被抓破了,就是被咬伤,又因为对方是皇后,不敢太过冒犯,于是投鼠忌器之下,最后竟无一人能靠近她。 “我不要当皇后了。”皇后摇摇晃晃的站起身,身上到处都是血——她自己的血,与旁人的血,嘴中喃喃道,“我就做富察容音,我就做永琮的母亲,我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要了!把永琮还给我,把他还给我!” 弘历握着受伤的胳膊,痛苦的闭了闭眼睛,咬牙道:“取绳索来!” 明玉震惊看他:“皇上?” “叫你们拿绳索来!”弘历厉声。 “是,是!”太监们连滚带爬,很快就取了一条绳索来,弘历深呼吸几下,在众人惊讶的叫声中,扑上前去,用手中绳索将皇后捆了起来。 绳索在她身上套了一圈又一圈,皇后疯狂挣扎道:“弘历,你放开我!你放开我!” 弘历也不愿将她如牛马般捆着,只是更不愿意看她伤人伤己,忍着眼中的泪水,他哑着声音道:“富察容音,你是朕的皇后,是爱新觉罗弘历的结发妻子,你没有放肆任性的权力,更没有中途退出的可能!朕不管你是病了,还是发疯了,都要牢牢记住,你肩头的责任!” 皇后总是很擅长忍耐,往日里,只要拿责任二字压她,她就什么都能忍耐下来,但她是个人,人,总有忍无可忍的那一天…… “永琮!”皇后忽然崩溃的大哭道,从喉咙里,从胸膛里发出人世间最悲凉的哭声,“永琮!” 哭声回荡在长春宫里,久久无人回应。 那个会在鞭炮响时用小手捂住自己耳朵的孩子,那个会在母亲呼唤他时,咿咿呀呀回应的孩子,再也回不来了。 从寝殿内出来,弘历抬手擦了一下泪水:“明玉。” “奴才在。”明玉的眼睛也是通红的。 “从现在开始,你要一直守着皇后,听明白了吗?”弘历嘱咐道。 “是。”明玉回道。 弘历点点头,又回头望了寝殿一眼,然后才叹了口气离开,走了没两步,忽然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李玉连忙伸手去搀扶,弘历却挥开他的手,慢慢站 直了脊梁,沉声道:“传旨,朕要亲自为七阿哥治丧。” 李玉震惊地望着弘历:“皇上,这不合规矩!” 弘历脸上泪痕未干,冷冷道:“朕说的话,便是规矩!” 李玉犹豫道:“那太后那儿,要不要奴才派人去禀……” 弘历摆摆手:“太后十分喜爱永琮,这个消息,只能由朕来告诉她!” 李玉:“嗻。” “走吧。”弘历又叹了口气,一瞬间,似乎老了许多,“朕想再看眼七阿哥。” 却在此时,一名太监飞快来报:“皇上,八百里加急。川陕总督张广泗奏紧急军情,大金川土司莎罗奔攻明正土司等地,意欲吞并诸藩!” 闻声,弘历长久没有开口说话。 李玉低声斥责:“长没长眼睛,七阿哥刚去,皇上哪儿有那心情,快滚下去!” 弘历冷冷打断他:“着和亲王安排永琮治丧事宜,召军机大臣去养心殿议事!” 李玉一怔,陡然明白过来:“嗻!” 弘历最后看了一眼长春宫,歉意在他眼中一扫而过,他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里外仅有一门之隔,外头的动静,其实瞒不过门内的人。 皇后身上捆着绳索,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眼睛直直盯着天花板,半天都没有动一下,若不是呼吸还在,竟似个死人。 第一百零九章 丧【下】 富察府。 尔晴的肚子愈发大了,行动渐渐困难,大多数时候都像今天一样,坐在椅子里,任由身旁的侍女为她揉肩,喂食,以及说些有趣的事儿逗她开心。 “傅恒去哪儿了?”尔晴吃了一颗红枣,问道。 杜鹃忙回道:“今日收到紧急军情,少爷奉旨入宫去了,现在这个时辰,应该在养心殿。” 尔晴一笑:“皇后刚刚失去了七阿哥,皇上是生父,傅恒又是亲舅舅,可这两个人都不在皇后身边,男人可真是心狠啊!” 杜鹃垂下头,不好也不敢接她的话。 皇后遭了这么大的难,消息连夜传回富察家,老夫人立刻晕了过去,醒过来,也一直在哭,两只眼睛原本就看不大清东西,如今哭多了,便愈发不中用了。老爷与她伉俪情深,见老妻如此,心中同样不好受,一夜之间,生生白了不少头发。 傅恒更不必说,他今日是绷着脸出门的,知他性情的人,便知他这次进宫,多半是要为自家姐姐寻个公道。 上上下下,也唯有尔晴无动于衷,全不将皇后的事儿放在心上,仍有闲情逸致赏花,枣子还多吃了几个。 又咬了一颗枣子在嘴里,咀嚼片刻,杜鹃伸手过去,尔晴将枣核吐在她手心,然后拿出帕子擦了擦嘴,道:“我是皇后的弟媳,理应代替额娘入宫去看望皇后娘娘,你说呢?” 杜鹃一楞:“可是少爷不准您出门……” “你想想清楚,再与我说话。”尔晴轻轻抚摸自己的小腹,慢条斯理道,“傅恒是你现在的主子,这儿是你将来的主子……” 杜鹃看着她的小腹,神色复杂。 “走吧。”尔晴将手往前一伸,示意她扶自己起来,“送我进宫。” 这位稀客的到来,叫明玉吃了一惊。 “你怎么来了?”她问,声色有些沙哑,眼圈也有些泛红,显是哭了一夜。 “我是来探望皇后娘娘的。”尔晴道。 明玉犹豫地看了寝殿深处一眼,里头黑洞洞的,所有的窗户都关上,厚厚窗帘落下来,静默得像一间巨大的墓室:“娘娘现在谁都不想见。” 尔晴叹道:“我知道,不过,越是一个人呆着,越容易胡思乱想,让我单独陪娘娘谈一谈吧。” 见明玉还有些犹豫不决,尔晴拉了拉她的手,亲昵如从前:“从前我是最懂娘娘心意的人,又是富察家的儿媳,照顾开解娘娘,实在责无旁贷。明玉,让我进去吧,就算劝不了娘娘,也总是个安慰。” 若是明玉自己劝得了皇后,自不需要她帮忙,只是她嘴笨,那个最为伶牙俐齿的魏璎珞又恰好不在身边,最后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这个长春宫的旧人身上,叹道:“好吧,你进去试试吧。” 尔晴微微一笑,走进了寝殿内。 望着眼前关上的大门,明玉喃喃道:“璎珞,你什么时候才回来呀……” “明玉姐姐!”珍珠的声音从旁传来,“太医让您过去一趟……” “哎,来了来了!” 皇后一倒,长春宫就失了主心骨,大大小小的事情,全压在明玉肩上。 只处理了半天,明玉就觉得力不从心,心里愈发思念魏璎珞:“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就该交给她来做,她能整得井井有条,我却越弄越糟……” 等到处理完,她已经筋疲力尽,猛然想起尔晴还在寝殿内,又匆匆赶了回来,恰逢殿门一开,尔晴从里头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似乎遇见了什么开心的事情。 “怎么样?”明玉带着期望道,“娘娘心情好些没?” 尔晴笑:“有我陪着说说话,自然好多了。” 明玉长出一口气,一不留神,心中最大的担忧脱口而出:“我就怕娘娘想不开……” 她自知失言,忙住了嘴。对面的尔晴也给她面子,故意装作没听见她刚刚说的话,笑道:“你放心,娘娘宽容豁达,迟早会明白的。时候不早,我该在宫门下钥前出宫,你要好好照顾皇后。” 明玉送走了尔晴,又在宫门口徘徊片刻,直至夕阳西下,朱红宫门沉沉落下,她才叹了口气,知道魏璎珞今夜是回不来了,神情失落的回了长春宫。 宫人点起了蜡烛。 许是因为心中凄凉,连看蜡烛的烛火,都觉得是一滴明亮的泪水。 明玉痴痴盯着桌子上的烛火,冷不丁身后传来一声:“明玉。” 明玉登时回过神来,转身奔到床边:“娘娘!” 皇后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她慢慢转过头,眼中一片清明,只因伤势严重,故而看起来有些形容憔悴,但声音神态已经恢复到平时的温柔:“本宫饿了,想吃些东西。” “好,好。”明玉含泪笑道,“奴才马上吩咐小厨房准备。” 皇后:“你先松开绳子。” “这……”明玉脸上流过一丝犹豫。 “怎么,你难道还要一直捆着本宫不成?”皇后对她柔声一笑,“本宫已经好了。” 明玉小心翼翼打量她片刻,见她神色如常,再无疯癫之态,于是放下心中的将信将疑,给她解了绑。 解绑之后,皇后也未发难,只是揉了揉带着绳痕的手腕,轻轻道:“本宫想吃你做的江米年糕。” “好,好。”明玉点完头,又犹豫起来,“现在去做,要好久才能完成,您一整天滴水未进,不如先让厨房准备薏仁米粥,好不好?” 皇后摇摇头,显得有些执拗:“不,本宫只想吃你做的江米年糕。” “好吧。”明玉实不忍拒绝她,只好道,“奴才立刻去做,娘娘好好休息,奴才做好了,立刻给你送来。” 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皇后忽然喊道:“对了……璎珞回来了吗?” “没有。”明玉摇摇头,心中也十分遗憾,若是有璎珞的陪伴,想必皇后娘娘会好很多。 皇后失望道:“本宫知道了,你去吧。” 皇后并不是真的想吃江米年糕,故意选了这个费时许久的点心,是为了能够支开明玉。 明玉走后不久,皇后慢慢从床上下来,一步步走出寝殿。 冷风吹过空枝,茉莉花不知何时已经凋零而去,空留枯枝于风中摇曳,道不尽的萧索凄凉。 皇后的目光越过空枝,遥遥望着不远处的角楼,脸上浮现同样萧索凄凉的笑容,轻轻道:“我这一生,真是步步是错。” 拔下头上珠钗,毫不在意的往地上一丢,皇后笑道:“我天性不爱拘束,却嫁进了皇家,成了大清皇后。” 一只明月珰丢在地上,被她的鞋底无情碾过,她抬手摘着另外一只耳上的明月珰,笑道:“若我能安安分分的当个六宫典范倒还罢了,可我却贪恋儿女情长,妄想得到皇上的爱……” 金钗步摇,耳珰玉环,一样一样从她身上脱落,就像她执着的过去,执着的责任,执着的爱情。 不知不觉,皇后身上除却一件素白衣裳,已经别无他物,她立在高高的角楼上,衣摆迎风而展。 “一错再错,我最大的错,就是生下永琏永琮。”她痛苦的闭上眼睛,“你们两个不该投身在我这,我身为母亲,却无法保全你们,一切都是我的错……” 淅淅沥沥的雨水从天而降,夹着细小的雪。皇后慢慢睁眼看向天空,抬手接了一片雨雪,雪花在她掌心融化,她心中酸楚无比,似乎老天都在惩罚她,暖阁起火时,不见天空下雨,到了此刻,竟突然下起雨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连说三声对不起,对自己的家族,对皇上,对两个夭折的孩子,最后含泪笑道,“对不起,璎珞,答应要等你回宫,可惜,我等不到了……不过,你要为我高兴,从今以后,我不再做皇后了,只做富察容音,我——只是富察容音!” 她忽然张开双臂,如同一只白色的飞鸟,自紫禁城的角楼一跃而下。 第一百一十章 赐死 咚,咚,咚—— 魏璎珞脚步一顿,望向钟声响起的方向,不知为何,心中狂跳不止。 她手里提着一只盒子,里头是从家里带来的礼物,几样民间小食,还有几样街上买来的小孩玩具,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只能说聊表心意。 东西是魏清泰给准备的,他总觉得当奴才的,除了办事得力,还得时不时给上头送送礼,这样感情才能联络得下去。 魏璎珞对他依旧不冷不热的,她忘不掉小时候的事,忘不掉自己跟姐姐因他受的苦,尤其忘不掉他对真凶轻描淡写的原谅。 碍于皇后的面子,她才回家一趟,本想连夜回宫,岂料魏清泰放低姿态,朝她喊离去的背影喊了一句:“魏璎珞,你可以恨我,一辈子不原谅我,但今天是除夕之夜,留下来,陪我吃完这顿年夜饭,不成吗?” 魏璎珞缓缓转头,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他的头发白了,脸上的皱纹也越发的多了,明明升了官,在他身上却找不到半点喜色,只有一种老人独有的孤独感,以及对一家团聚的渴望。 魏璎珞终是叹了口气,回到桌子旁:“今晚吃什么?” 吃了饭,就过了回宫的时候,魏璎珞只好宿在家里,等到第二天早上,才不情不愿的接过魏清泰硬塞来的礼盒,等在了宫门外。 这一等,就等来了这不详的钟声。 “这是丧钟。”负责开宫门的侍卫惊讶道,“宫里面出了什么事?哪位贵人去了?” 一名侍卫从宫内冲出,面色惶恐,道:“皇后崩逝了!皇后崩逝了!” 魏璎珞愣了楞,手中年礼脱手而落,她忽然推开两人,飞快朝长春宫方向奔去。 远远听见哭声一片,等进了殿内,便见满目白幡,一条条挂满宫殿,宫里伺候的人也全都换上了白衣,连头上簪着的绢花都换成了一色的白。魏璎珞从中寻到明玉,一把抓住对方的肩膀问:“发生了什么事?” 明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魏璎珞实在等不下去,索性松开手,急急朝寝宫方向跑去。身后,明玉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哭道:“别看,娘娘她现在——” 殿门吱呀一声开了,魏璎珞愣愣看着床上的皇后。 一床锦被盖在她身上,从头到脚。 滴答,滴答,鲜血沿着一角被褥往下淌,在地上凝了一个血圈,魏璎珞望着那血圈,手脚冰冷,迟迟不敢上前,迟迟没有勇气揭开那一角被褥…… “长春宫突逢大火,七阿哥不幸没了,娘娘痛不欲生,竟从角楼一跃而下……临死前,她问你为什么没回来?”魏璎珞听见尔晴在她身后痛哭道,“璎珞,你为什么晚了一日,为什么没在黄昏之前回来!为什么!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啊! ” “我为什么没早点回来……”魏璎珞喃喃自语,一遍又一遍,“我为什么没早点回来……” 她失魂落魄地立在床沿,忘记吃,忘记睡,忘记时间的流动,忘记了自己与身旁的一切,仿佛化作了一只殉葬用的纸扎娃娃,守着棺中的主人,日日月月,直至纸张泛黄,身体腐朽。 直至弘历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极平静的声调:“马上为皇后换衣梳妆,朕要皇后走得体面尊严。” 两名侍女从她身侧川流而过,一人手捧妆奁盒,一人手捧华服,准备为死去的皇后重新梳妆打扮,岂料魏璎珞忽然一挥手,打翻了身旁那只妆奁盒。 盒子落地,里头的珠钗玉环叮叮当当落在地上。 众人惊得吸了一口凉气,魏璎珞却极平静道:“皇上,奴才会为娘娘清理血污,但娘娘已经选择丢掉了珠宝首饰,这些累赘的东西,就免了吧!” 弘历冷冷道:“她是皇后,自不能一身素服离开!” 明玉忙扯了扯魏璎珞,魏璎珞甩开她的胳膊,盯着弘历道:“皇上,娘娘若在意身外之名,就不会从高处一跃而下,请皇上开恩,准娘娘无牵无挂地走!” 弘历:“明玉,去替皇后梳妆!” 魏璎珞:“皇上!” 弘历盯着覆着锦被的皇后,像在对魏璎珞说,更像是在对皇后说:“她永远都是朕的皇后,不会心无挂碍,更不能自由自在,这是她的命!” 明玉怕魏璎珞再次惹恼弘历,忙跪在地上,将散落于地的珠钗玉环尽数捡回盒中,然后端着妆奁盒回到皇后身旁,正要揭开被褥为她梳妆,却被魏璎珞按住了手。 “皇上说得如此轻描淡写,是在怪娘娘自戕,犯下大错吗?”魏璎珞盯向弘历。 弘历渐渐有些发怒了,却不知是怨皇后,还是怨自己:“身为皇后,如此懦弱,如此无用,朕绝不原谅!” “皇上!”魏璎珞也怒了,“娘娘体寒如冰,骨痛难忍,却还是拼死生下七阿哥!人人道她是为了巩固皇后之位,不是!娘娘深深知道,皇上想要嫡子承继大统!因为皇上需要,所以娘娘牺牲,哪怕赔上自己的性命!结果呢?除夕之夜,丧子之痛,锥心刺骨,痛不欲生!皇上,您每天坐在 养心殿,有没有听见娘娘绝望的呼告,她在等你救她啊!” 明玉赶紧拉了拉她的手臂:“璎珞,不要再说了!” 可惜因为皇后的死,魏璎珞已经逐渐失去了理智,那些只能埋在心里头的话,如今全被她说出了口:“皇上,娘娘真心爱您,真心对待六宫众人,可她的真心,换来您的忽视,换来妃嫔阴谋算计!人人都笑娘娘傻,不!她一点儿都不傻,她天生聪慧,可就是不忍!她不忍伤害同陷深宫的女子,更不忍伤皇上的心啊!可是皇上,您为什么不能给她一点怜,给她一点爱,为什么那么冷酷,难道您的心是冰做的吗!” 弘历气得脸色发青,忽闭上眼睛道:“李玉!” 李玉:“奴才在!” 弘历:“魏璎珞屡次犯禁,大逆不道,赐自尽,为皇后殉葬。” 明玉脚下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停朝他磕头:“不要,皇上不要啊,璎珞,快求皇上饶命,快啊!快!” 魏璎珞没有跪。 为了给姐姐复仇,为了在这个吃人的紫禁城苟活下去,她跪了那么多人,跪了那么多次,如今终于可以不跪了。 她松了口气,得偿所愿般的笑道:“奴才愿意永远追随娘娘,谢皇上恩典。” 李玉一挥手,便有太监上前,将魏璎珞押走。 “璎珞,璎珞!”明玉哭着爬回弘历脚边,咚咚朝他磕头,“皇上,娘娘最喜欢璎珞,您不能这样做啊!” 弘历看也不看她,他直直立在床沿,看着床上的皇后,声音平静如一潭死水:“正因为她是皇后最心爱的婢女,朕才要送她去陪伴皇后。” 明玉愣住。 两名宫女从她身旁走过,手中各自捧着妆奁盒与华丽衣裳,明玉跪在地上发了一会抖,忽然冲上去,一把将盒子打翻。 众人惊讶地看着她,有魏璎珞作死在前,竟然还有人敢步她后尘。 妆奁盒落地的声音响起,弘历慢慢转过脸来,冷冷看着她。 明玉吓得脸色发白,但还是鼓足勇气,一字一句对弘历说:“娘娘才不会让璎珞殉葬,皇上,您一点儿都不了解娘娘,一点儿都不!” “你——”弘历大怒,正要将她也一并送去殉葬,忽然目光一垂,落在地上。 一封信落在两人中央。 似乎……是随着珠宝首饰,一并从妆奁盒中掉出来的。 弘历沉默半晌,弯腰将那封信从地上捡起,展开一看,脸色立刻变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放逐 一只木托盘递到魏璎珞面前。 里头放着三物,从左到右,分别是匕首,白绫,鹤顶红。 “璎珞姑娘。”手捧托盘的老太监慈眉善目,对她说,“这是看在你对皇后一片忠诚的份上,才会拥有的待遇。若换了旁人,一条绳子勒死就罢了,你自己选一样吧。” 魏璎珞微微一笑,道不尽的洒脱。 她毫不犹豫地拿起那只白玉似的药瓶,嘴角浮现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似乎一个疲惫到极点的人,终于寻到了一味能让自己永眠的药。 慢慢拧开药瓶,魏璎珞闭上眼,将药瓶递到唇边。 却不等鹤顶红沾上她的唇,一只手忽然从旁边伸出,将瓶子劈落。 魏璎珞睁开眼,见李玉气喘吁吁的立在她身旁,像是一路跑过来似的,额头密布汗水,他好不容易喘匀,然后道:“魏璎珞,皇上赦免了你,你不必死了!” 魏璎珞却不领情,冷冷道:“为什么?” 那副模样,就仿佛赦免并非对她的恩典,而是一种活生生的折磨。 似乎早已料到她会是这幅模样,李玉叹了口气,将弘历嘱他带来的那封信递过去,说:“这是皇后留下的遗旨。” 魏璎珞一楞,飞快从他手中夺过信,然后迫不及待的展开,只见信中写着。 “皇上,容音一去,便成永别,唯有婢女璎珞,忠正刚烈,宁折不弯,不宜留于宫中, 请皇上准其出宫,任其自由。希自珍重,富察容音谨拜。” “娘娘……”魏璎珞热泪盈眶,一滴热泪刚刚落下,便被她抬手接住,免得落在纸上,晕染了娘娘最后留给她的东西。 “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李玉在旁边道,“璎珞姑娘,皇上嘱你立刻动身,就在圆明园长春仙馆守着皇后娘娘的供像,终身不得再回紫禁城!” 圆明园。 魏璎珞一身青衣,手持扫帚,如同一个刚刚进宫的扫洒宫女般,望着眼前的湖光山色,亭台楼榭,对别的宫女妃子来说,被发配于此,如进冷宫,但对魏璎珞来说,却是个避世的桃花源。 不必再掺和进后宫的尔虞我诈,不必时刻防备身周身后射来的暗箭,虽然吃穿用度都简陋了些,但却有一样别的地方都没有的好处。 “娘娘。”魏璎珞走进长春仙馆,看着眼前的供像。 供桌上烧三根檀香,白烟袅袅,飘过供像的面庞。 能工巧匠,将皇后的面貌雕刻于玉石上,乍一眼望去,栩栩如生,似从高台上俯视下来,目光柔和,菩萨似地对魏璎珞笑。 魏璎珞放下手中扫帚,恭恭敬敬跪在杏黄色蒲团上,双手合十,闭目祷告,然后咚咚咚,三个响头之后,方重新起身,提起扫帚往外走。 与皇宫相比,圆明园才是她的归宿。 在这里,她可以日日夜夜与皇后娘娘的供像为伴,想象着娘娘还在她身边,手把手的教她写字…… 哗——手中无笔墨,魏璎珞用扫帚在地上一撇一捺写着字。 “倒挺有闲情逸致的。”一个戏谑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魏璎珞回头一看,惊道:“哥!你怎么在这儿?” 袁春望身上竟穿着与她一样朴素的宫人服,手里提着一只扫洒用的水桶,笑道:“我被调来圆明园了啊。” “你已经掌了内务库库房,又受了娴贵妃赏识。”魏璎珞喃喃道,“大好前程就在眼前,你……你怎么……” 弹指在她眉间一叩,袁春望笑道:“无论金銮宝殿,还是无间地狱,咱们永远在一块儿,你可是亲口答应过,全都忘了吗?” 璎珞摸摸眉心:“原话不是这么说的吧?” 袁春望哦了一声:“少说几个字,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咯。” 这哪是少了几个字? 魏璎珞沉默半晌,道:“你是不是疯了,那么努力想爬上去,好不容易得到了机会,现在又要生生放弃!” 袁春望从桶子里舀起一勺子水,洒向花丛,极淡定道:“知道就好!记住今天我为你付出的一切,千万别让我失望,否则,我一定不会饶了你。” 魏璎珞又感动又愧疚,看着他被汗水打湿的脊背,忽然走上前去,夺过他手里的水桶,道:“我地已经扫完了,帮你洒一会水吧,你去边上坐着!” 圆明园地方虽大,人手却不多,春去秋来,两人你帮我扫一会地,你帮我浇一会花,你喂我一口饭,我喂你一口水,酸甜苦辣一起尝,路途忐忑一起走,彼此扶持着过着,期间发生了许多事,譬如傅恒率兵出征金川,又譬如……国不可一日无后,故娴贵妃被册封为皇后。 第一百一十二章 继后 没人住的屋子会旧,没人走的地会荒, 才过去多久,长春宫的花圃里就长出了野草。 弘历站在花圃中,荒草萋萋,被风一吹,便折弯了腰。 “我知道,你与容音是结发夫妻,她这一走,你难免痛心伤感。”太后走近他,安抚道,“但事情过去这么久,你也该释怀了。” 释怀吗? 弘历低头看着脚下的茉莉花,知道这世上只要还有一朵茉莉花在,他就永远忘不掉那个茉莉般清丽的人。 “皇后是六宫之主,不能永远空悬,你迟早要立后的。”太后仍在他耳边劝,“在后宫之中,娴皇贵妃虽无子嗣,威望和资历却最高,若要立后,她是不二人选。” “太后说得是。”弘历一叹,“儿子只是……” 只是觉得对不起她…… “皇帝。”太后最是了解这一点,却不肯惯着他,纵着他,半是规劝半是严厉道,“从前的遗憾,都已成为过去,不如怜取眼前人啊!” 弘历看着一地白花荒草,良久,怅然一叹。 三日后,承乾殿。 “那拉氏自皇考时赐朕为侧室妃,持躬淑慎,礼教夙娴,皇太后端庄惠下之懿训,允足母仪天下,既臻即吉之期,宜正中宫之位。今谨遵慈命,侧立皇贵妃那拉氏为皇后……” 送走了传旨太监,珍儿兴高采烈回到寝殿,一推门,愣在原地。 娴贵妃已自行换上皇后礼服,立在镜前,对镜子里的自己说:“你终于是皇后了。” 多好的一件事,在她脸上却看不到半点喜色。 “额娘。”娴贵妃单手抚着镜面,喃喃道,“淑慎不再是从前那个懦弱无能的女儿,我做皇后了,六宫之主,母仪天下!从今以后,你再也不用过捉襟见肘的日子,再也不必受尽他人耻笑,我给你挣了脸面,没有辜负你的期望……” 说着说着,泪水滚滚而下。 “……为什么你不在?”娴贵妃哽咽道,“为什么不来亲眼看看这身礼服,为什么……不来夸夸我,抱抱我,额娘……额娘……” 她一手捂脸,双膝缓缓下落,跪于镜前,泪水在指缝间漫延垂落。 珍儿心里叹了口气,轻轻将门给掩上了,然后守在门口,不让旁人进去,不让任何人看见或者听见娴贵妃最脆弱的一面。 国事家事,立后,国之大事,出征,家之大事。 “让我死!让我死好了!” 富察府一片大乱,尔晴鬓发凌乱,手里舞着一只匕首,作出要自尽的模样。 身旁围了一群下人,个个哄,个个劝,杜鹃急得浑身是汗,见傅恒进来,忙冲过去道:“少爷,您可算来了!少夫人听说你要去金川就急坏了,说与其看你去送死,不如一死了之,您快劝劝她呀!” 傅恒的目光往尔晴身上一扫,淡淡道:“还不动手?” 尔晴只是做做样子,怎可能真的去死,一时之间骑虎难下,索性丢了匕首哭道:“富察傅恒,出征金川这么大的事,我作为你的妻子,竟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你居然还叫我去死,你到底有没有人性?” 他们夫妻不和,下头的人也难做人,杜鹃小声劝道:“少爷,您就体谅体谅夫人吧,夫人是真的担心你……” “担心我?”傅恒笑了,“不,她是怕我战死沙场,她就成了寡妇,如今拥有的名利地位,立刻就成了过往云烟。” 尔晴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傅恒神色平常:“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被他戳穿心事,尔晴不由得恼羞成怒,举着匕首朝他刺去:“我索性砍了你的手,看你如何去战场送死!” 她一个养尊处优的富太太,哪里是傅恒的对手,傅恒只轻轻用手一劈,尔晴就痛叫一声,匕首脱手而落。 一脚将匕首踢到角落,傅恒冷冷吩咐众人:“尔晴留下,其余人统统下去!” 他积威甚重,杜鹃弯腰捡起地上匕首,与其他下人退出门去。 “喜塔腊尔晴。”四下没有旁人,傅恒声音一沉,再不掩饰道,“我容你活着,不是因为你腹中怀着龙种,而是我曾对你有愧!但再多的愧疚,也挨不住你这样的消磨,你听好了,从今天开始,你给我老老实实呆在这栋楼里,敢迈出去一步——” “你敢怎样?”尔晴瞪着他。 傅恒的语气稀疏平常,说出来的话却叫尔晴脊背发冷:“左腿迈,我就砍左腿,右腿迈,我就砍右腿。” 尔晴盯了他许久,终于确定,他说的都是真的…… 心里隐隐生出一丝悔意,不是后悔当初设计了弘历,而是后悔自己先前不该吐露实情,而是应该将整件事栽赃到弘历头上,一口咬定,就道是弘历垂涎自己的美色,强迫了自己…… 反正傅恒这个忠臣,也不敢拿这件事去质问皇上,事实如何,还不是她说了算? 如今木已成舟,尔晴后悔之余,只能哭哭啼啼道:“一个巴掌拍不响,孩子又不是我一个人能怀上的,你只顾欺辱我,怎地不见你去找皇上?” 傅恒摇摇头:“我为皇上伴读十年,他是什么样的品性,我比你清楚百倍。哪怕你美若天仙,只要和我拜了天地,进了富察家的大门,他就不会动你一根手指。这个孩子到底怎么来的,你不说,我也能猜得到。你最好保佑我平安归来,若我回不来……” 尔晴一时间心跳如鼓:“……怎样?” 傅恒对她微微一笑,笑容里既无愧疚,也无留恋:“京城郊外的庵堂,就是你毕生的归宿!” 说完,他丢下咒骂不停的尔晴,头也不回的离开。 金川之役,匡时许久,先前领兵的讷亲已被押解回京,因其胆怯畏战,导致损兵折将之故,被弘历革了顶戴花翎。 傅恒顶了他的差事……但朝野上下,无人觉得这是一份好差事,相反,都视之为烫手山芋。 便连富察家的人也同样这么认为,故而他一回家,夫人老爷,亲朋好友,纷纷登门来劝,希望他能放弃这门差事,纵会惹来弘历的怒火,总好过马革裹尸,死在边地。 甚至连伺候他的小丫鬟青莲,也在给他送茶时,轻轻放下茶盏,担忧道:“少爷,您真要去金川吗?奴才听说大军损兵折将,朝中无人敢出征,您现在去,该有多危险啊……” 差事已经下来,但傅恒没一刻懈怠,下朝之后,没与同僚去花船上快活,而是回了家,从书架上取了一卷兵书翻看,听了青莲的话,他放下兵书问:“青莲,是老夫人让你来的?” 青莲一楞,忙垂下头道:“对不起少爷,是奴才多嘴了。可老夫人都担心得病倒了,说若您不肯放弃,就再也不见您了……” “畏战惧死,龟缩不前,那学兵书做什么,当官做什么?”傅恒叹了口气:“若老夫人再问,你就这样告诉她。傅恒去做真正想做的事去了,请她原谅。” “战场上刀剑无眼,万一……少爷心里就没有记挂的人吗?”青莲见他脸色一变,忙垂下头,“是奴婢不好,奴婢说错话……” 这话似乎触动了傅恒的心事,他手里握着兵书,久久立于书架前,似一座俊美的雕像,良久过后,才忽然丢下兵书:“我出去一下。” “少爷!”青莲在他身后唤道,“天就要黑了,您去哪儿啊!” 一骑绝尘,飞出傅恒府。 功名只在马上取,傅恒的骑术出类拔萃,一路快马加鞭,路人只觉身旁刮过一阵飙风,转头望去,只望见空中烟尘。 “吁!”傅恒忽然一勒缰绳,马蹄扬起,复又落在地上。 圆明园内,一众宫人正在做最后的扫洒。 “嗯?”魏璎珞手持扫帚,回过头来,“奇怪,我刚刚好像听见了马蹄声。” 树影一晃,一只手拨开丛丛绿意,朝她伸去。 “你太阳底下站太久,晒出幻觉来了吧。”一只手忽然搭在魏璎珞肩上,袁春望半个身子压在她身上,懒洋洋道,“快,我快不行了,带我回去,往我头上洒点水。” “哎,你撑着点!”魏璎珞登时忘了马蹄的事情,半搀半扶着与他离去。 身后,一声叹息。 “现在与她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傅恒缓缓将手收回来,自言自语道,“等我活着回来……”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既然无法与之约定归期,又何必要人久等,不如独自归去。 “驾!” 马蹄声重又响起,带着未能说出口的那句话,带着一名将军赴死的决心,离开了圆明园。 第一百一十三章 重会 “今年的万寿庆典要在圆明园正大光明殿举行,皇上,皇后,太后,纯贵妃都会驾临,不许你们出半点差错,你们几个,专门负责打扫皇上的勤政殿。” 张管事一个个点过去,最后点到魏璎珞与袁春望,“你们两个,专门负责后湖边杂草的清理。” 璎珞:“整个后湖?” 张总管:“对!整个后湖!” 怕她不知这份工作的重要性,张总管又补了一句:“这次的万寿节将在圆明园后湖开放生典礼,一个个都警醒点儿,若有半点疏漏,仔细你们的皮!” 张总管走后,袁春望瞥了魏璎珞一眼:“这差事又苦又累,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皇上来圆明园,纯贵妃一定也会来,我不就可以见到明玉了吗?”魏璎珞喜笑颜开。 皇后没了之后,长春宫的宫人便重新分配了去处,明玉被分配去了钟粹宫伺候纯贵妃,两人虽然天各一方,但书信从未断过。 “我先前还有些担心,怕纯贵妃不喜欢她这莽撞性子,后来得她来信,说她在钟粹宫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才略略放下心来。”说到这,魏璎珞又苦恼的皱紧眉头,“可最近几个月,书信莫名其妙的断了,也不知她那边出了什么变故,等她过来,我正好问问,看看能帮上什么忙……” 袁春望心里一阵好笑,拿手指点了点她的眉心:“你呀你,自身难保,还想着帮人家的忙。” 魏璎珞嘟囔一声:“有什么办法,我就是这样的性子。” “你呀,真该学学我。”袁春望揉了揉她的脑袋,“我就从来不管外人的事,只管你我的事。” 他的性子,魏璎珞可学不来。 袁春望擅长记仇,她却擅长记恩,那点滴恩情,点滴友情,甚至点滴爱情,都能让她永生难忘,如同一棵沙漠中的草,永远记得一滴水的灌溉之恩。 几日后,贵人登园。 一个贵人身后,总有数之不尽的奴才,于是随着一个个贵人的进入,队伍愈发浩浩荡荡,魏璎珞在里头寻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寻到自己要找的人。 “……明玉?”魏璎珞竟有些不敢认那人了。 两人虽然同为长春宫大宫女,近况却完全不同,魏璎珞被罚进了圆明园,而明玉则去了纯贵妃处,依旧做大宫女。 ……但这是怎么回事?她这个在宠妃面前当值的,气色怎么比自己这个受罚的还差? 魏璎珞不动声色的做着手头的粗活,等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寻到个时机,凑到明玉身旁,对她低语一句:“明玉,跟我来。” 圆明园山石林立,花叶繁茂,处处是藏人的地方。 魏璎珞在这里住了小半年,自是知道哪儿最适合说私密话,将明玉拉到一座假山后,她上下打量了对方片刻,神色凝重道:“明玉,你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明玉气色极差,似大病初愈的病人,魏璎珞握住她的胳膊,却只摸着了一把骨头,肉一点也没有。 气色差也就算了,她还有些神志不清,恍恍惚惚看魏璎珞许久,才如梦初醒似地打了个哆嗦,摇着头道:“我,我很好。” 说完,她挣开魏璎珞的手,就要逃离此地。 魏璎珞哪能让她这样不明不白的走,当下伸手一拉,明玉当即一声惨叫。 “……你受伤了?”魏璎珞被她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也不顾她的挣扎,强行掀开她的袖子,可皮肤上光洁如玉,不见半块伤口。 明玉:“我说了没事,为什么你就是不信……” 魏璎珞盯着她:“没事为什么会疼?” 明玉支支吾吾,我了半天,寻不出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来。 “明玉,这儿没有别人,你就老实跟我说吧。”魏璎珞按住她的肩,沉声道,“是不是纯贵妃对你做了什么?” 明玉目光躲闪了许久,终于聚焦到她脸上,张了张唇,正要说些什么,身后忽然传来不冷不热一声:“明玉,你怎么还在这偷懒,娘娘正找你呢!快过来!” 明玉浑身一颤,如同被一根来自身后的利箭穿胸而过。 “我……我这就来。”她畏畏缩缩的回了一声,身影竟不由自主的佝偻起来,全无当年在长春宫时的火辣模样。 见她如此,魏璎珞忍不住心中一疼,抬头朝来人看去,冷冷道:“你们对明玉做了什么?” 来的是纯贵妃身旁的大宫女,玉壶。 狠狠瞪了身旁明玉一眼,玉壶将头转向魏璎珞,一脸无辜:“你说什么?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魏璎珞指着明玉:“好端端一个人,竟成惊弓之鸟,除非纯贵妃人前照顾,背后凌虐!” 玉壶:“你可不要胡说八道!” “当年贵妃处处以皇后马首是瞻,如今先皇后故去,她却背地里凌虐长春宫旧人,于情理不通啊……”魏璎珞冷笑一声,上下打量着玉壶,“难不成,这其中还有什么隐情?” 玉壶原本神色平常,直到听了这句话,表情才略有一丝不自然。 魏璎珞原本只不过是虚张声势,见了此幕,心中咯噔一声,难不成……这背后真有什么隐情? “病从口入,祸从口出。”玉壶很快整理好自己的表情,极冷淡地扫了魏璎珞一眼,淡淡道,“魏璎珞,我警告你,说话要小心些,否则总有一天,你会死得不明不白……我们走!” 魏璎珞目送她二人离开,身后窸窸窣窣,袁春望的声音懒洋洋传来,道:“何必呢,招惹上这样的小人。” 摇了摇头,魏璎珞沉声道:“我倒要看看,她是不是真要杀我,如果她真敢……那钟粹宫背后一定藏了天大的秘密。” 第一百一十四章 新靠山 夜深人静,两名太监撬开了房门,悄然进了璎珞的房间。 床上隆起一个人形,似一个女子裹着被褥,侧身睡着。 一人望风,一人向床走去,等待片刻,见被褥下的毫无动静,掏出匕首,狠狠刺去。 匕首扎进被褥里,触感极为奇怪。 太监一楞,掀开被褥一看,面色随之一变:“不对!” 被褥里哪里有人,分明塞着两只枕头! “来人啊!”说时迟那时快,两名太监眼见中计,正要退走,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大叫,“有刺客,快抓刺客啊!” 太监宫女本就睡得浅,这一声尖叫犹如平地惊雷,炸开无数房门,宫女太监们呼啦啦从门后涌出来,跑得最快的,正好与冲出来的两个太监撞个正着。 “就是他们!”魏璎珞从张总管身后走出来,指着他们两人道,“看!凶器还在他们手里呢!” 两名太监心中叫苦,自己怎么这样不小心,匕首丢在房间里不好么,偏偏要带出来。 如今已没了回头路,随着张总管一声拿下,两个人挥舞着手中匕首,分头逃窜起来,然而寡不敌众,很快就被众人拿下。 看着地上跪着的两人,张总管冷冷道:“你们是什么人,敢在圆明园撒野!” 袁春望走到他身旁:“张总管,如今圣驾在此,这两个人摆明了是来行刺的,大约是不辨方向,才会误闯。” 弑君之罪,哪怕只是一个念头,也足以诛了他们九族,两人惊骇地看了袁春望一眼,不明白彼此无冤无仇,对方为何要下这样的毒手,一个个慌忙辩解道:“不是,我们只是想偷东西!不是想要行刺啊!” 袁春望冷笑一声,他虽然认都不认识这两人,但既然对方敢对魏璎珞下毒手,就莫要怪他无情,当即落井下石:“偷东西,为何要带着匕首?真当我们是傻子?” 听了这话,张总管再无迟疑,冷冷下令道:“两个千刀万剐的东西,拉下去!” 翌日。 “听说你那昨夜进了刺客?”长春仙馆内,弘历负手而立,背对着魏璎珞道。 “是。”魏璎珞回道。 弘历嗯了一声,便没了下文,继续望着富察皇后的供像发呆。 仙馆是为皇后建的,供像也是照着皇后的模样造的,匠造处的手艺极好,造出来的供像与真人无异,望它望久了,恍恍惚惚之间仿佛穿过幽冥,与皇后隔着一池黄泉对望。 弘历痴痴看它许久,才垂下目光,看着供桌上的鲜花和糕点。 弘历:“朕记得,皇后在的时候,最喜欢吃这种糕点……等等,颜色怎么这样奇怪?” 李玉生怕他觉得自己这些下人有所怠慢,忙道:“皇上,每日都是新鲜的,您看,还散着热气呢!” 弘历越看越奇怪,随手取过一块糕点咬了一口,立刻吐了出来,大怒:“这什么东西!谁做的!” 长春仙馆一直是由魏璎珞打理的,弘历来时,她也侍在一旁,弘历一问,她便自然而然地站出来:“回皇上的话,是奴才做的。” 弘历被气笑了:“魏璎珞,这是江米年糕还是泥团!” 璎珞:“回皇上的话,昨夜奴才梦见皇后娘娘了,这是两年来,主子第一次给奴才托梦,她说想念这道江米年糕!可惜圆明园的厨子不知道娘娘的口味,奴才就斗胆自己做了!” 弘历:“你自己做了,就做成这个鬼德行?” 璎珞委屈:“从前娘娘的小食指定了要明玉来做,奴才不过打打下手,请皇上恕罪!” 李玉呵斥:“巧言令色!” 璎珞红着眼圈:“皇上,奴才也是想全了娘娘的心愿啊,可惜奴才无能,委屈娘娘了!” 弘历怔住,过了一阵,忽转身问李玉:“那个明玉……如今在何处?” 在皇宫里,想要调遣一名宫人,说容易也不容易,说难也不难。而有弘历开口,只半个时辰,明玉就被带到了小厨房。 这本是圆明园宫人用来做饭的地方,如今暂时被借来用,李玉指了指里头一应俱全的材料道:“就在这儿,好好做点心!” 他一走,魏璎珞就迎上去,握着明玉的手,关切道:“明玉,我骗皇上说要为娘娘做整套贡品,将你调了过来……别浪费时间,快说你伤在何处了。” “我,我……”明玉情不自禁的抱着手肘。 魏璎珞若有所觉,冲过去提起她的袖口,仔细观察她的手肘,仍然是干净光滑……不对!魏璎珞忽然用力一挤,在明玉的痛呼声中,一根细如牛毛的长针从肘处冒了出来。 “她怎敢如此!”魏璎珞倒吸一口凉气,抓住明玉道,“走,我带你去见皇上!” “不,不可以!”明玉忙拉住她,欲言又止,如有隐情。 她原先多跳脱一个人,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鸟,如今却苍白沉默的像只断了脖子的鸟,魏璎珞心中怜惜,放缓声音道:“至少,先让我帮你把身上的针都拔出来,想必不止一处吧?” “我偷偷找大夫看过了,大夫说了,能找到的只有八根,其余都已经入了肺腑,再说了……今天拔了,明天还有新的。”明玉摇了摇头,又犹豫片刻,最后终于下定决心,拉住魏璎珞的手,极认真道,“璎珞,我可能找到杀害七阿哥的凶手了!” 仿佛一道霹雳劈在魏璎珞心头,她的眼睛立刻就红了。 七阿哥的死,直接导致了皇后的自尽,此为她心中的逆鳞,魏璎珞一把握紧明玉的手:“你说什么?说说清楚!”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娘娘走后,我被分配去了钟粹宫,起初纯贵妃对我还算不错,直到有一天,我无意之中发现,当年在熟火处当值的一名管事王忠,竟是玉壶的对食……”明玉神色凝重道。 随着她娓娓道来,尘封已久的真相渐渐展开在魏璎珞面前。 除夕夜失火一案,时至今日,依旧是个悬案。 涉事太监一共十四人,全被弘历判了绞刑。 明面上是如此处置的,但还有许多不清不楚的地方,比如火盆上明明盖着网盖,怎么还会起火?事后发现火盆用的是易燃的菊花炭,这样危险的炭火,怎么会给长春宫用? 最最重要的一点——熟火处的太监本应在缸水结冰之时,及时用黑炭在缸底烧火融冰,为何起火之时,所有的吉祥缸里的水都结了冰,导致无水救火,七阿哥葬身火海。 显而易见,此事绝非看上去那样简单,背后必有猫腻,只是真凶狡诈,弘历处置的又太急,十四个太监一去,等同于杀人灭口,再也寻不到任何有用线索。 直至明玉来到钟粹宫…… “七阿哥出事那天,王忠因当夜不当值,反而逃过一劫。”魏璎珞终于想起了这人,神色一凝,“我说他的命怎么这样好,其他人都难逃一死,他不但避过了,事后还升了官……” “我倒没想那么多,太监跟宫女结成对食,在宫里是常事,一开始我只道是寻常。”明玉摇摇头道,“是玉壶自己做贼心虚,立刻向纯贵妃上报了此事,从那天开始,她们就对我换了副嘴脸……” 在宫里,想让一个人悄无声息的死,比让一个人悄无声息的活要简单许多。 纯贵妃开始找各种借口惩罚明玉,一会儿说她手脚不干净,一会儿说她泡的茶烫嘴,大大小小的过错,最后都是一样的惩罚——纯贵妃命人往她身上扎针。 一根又一根,深深扎进肉中,沉入肺腑。 她今天拔掉一根,明天就多扎两根。 迟早有一天,她会因为身体里的这些针,无声无息的死去。 “为什么不跟我说?”魏璎珞听得心胆俱裂,“你若早跟我说,我……” “她不立刻杀我,是怕紫禁城人多口杂,我突然横死,引起旁人怀疑。”明玉笑得极为苦涩,“但她既然已经打定主意要杀我,那多杀一个,少杀一个,又有什么区别,璎珞,我怎忍心拉你下水……” 顿了顿,她有些脆弱地闭上眼睛:“更何况,他们拿捏住了我的父母家人,我一个人死,可以换他们所有人活……” 魏璎珞已眼睁睁看着姐姐,皇后死了,那种无能为力的痛苦,日日夜夜折磨着她,如同一根根细毛针,深深扎入她的骨髓之中,起初只有一点点疼,但日积月累,最后足以让她疼死。 抬手抚了抚明玉的面颊,虽然苍白,但至少还有一丝温度,至少活着,至少没有变成台上冰冷冷的供像。 魏璎珞怎能眼睁睁看她去死! 比起事后复仇,她宁可现在付出一切,保她性命,让她活下来! “如今纯贵妃是紫禁城最得宠的妃嫔,皇上身边的红人,若拿不出确实的证据,光凭你我口头之词来指证她,后果只能是你我双双送命。”魏璎珞沉声道,“容我想想,想想该怎么对付她……” 明玉吃了一惊,反握住她的手道:“你如今戴罪之身,怎么还敢跟纯贵妃作对?不行,绝对不行!现在又不是以前,你要是得罪了她,必定尸骨无存……皇后娘娘已经不在了,没人能保护你,保护我了!” 魏璎珞沉默许久,才缓缓道:“是啊,娘娘已经不在了,所以为了你,也为了我……我们需要一个新的靠山,可以稳稳压纯贵妃一头的靠山。” 第一百一十五章 去做 明玉一再询问靠山是谁,可魏璎珞咬紧牙关就是不说,不是她不想说,而是此事暗含风险,若是成了,两个人都能得好处,若是失败了…… “就让我一个人承担后果。”魏璎珞暗暗想。 “怎么样?”轻轻三声敲门声,然后李玉从门后探进来,“江米年糕做好了没?” “快了,快了。”魏璎珞忙回道,暂且按耐下此事,对明玉道,“这事先不提了,时候不早,你快些做江米年糕吧,别让皇上……别让娘娘等急了。” 明玉只得挽起袖子,洗手做年糕去了。 魏璎珞却未陪她,呆了片刻,就轻手轻脚的出了屋,径自寻去了圆明园中。 “弯弓……射!” 临时建起的靶场内,海兰察正在指点一众侍卫练习箭术。 “什么人?”一名侍卫眼疾手快,手中弓箭忽然一转,指向了一棵芭蕉树。 树后窸窸窣窣,转出一个绿衣女郎。身姿婀娜,容色清丽,乍一眼望去,还以为是芭蕉树年久成精,修炼成了一个人形。 侍卫刚要责问对方是谁,便觉肩膀一沉,海兰察按住他的肩,示意他放下手中的弓箭:“我去去就来,你们不要偷懒。”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侍卫小声询问身旁同僚:“那姑娘是谁,长得挺好看,是索伦大人的相好吗?” “胡扯什么,索伦大人的相好明明在钟粹宫……” 海兰察与魏璎珞一前一后,避开了众人,走到园中深处。 魏璎珞:“索伦侍卫……” 海兰察一笑:“璎珞姑娘,你叫我海兰察就好。” 魏璎珞:“其实今天来,是有一件事要请你帮忙……” 海兰察毫不犹豫:“好!” 魏璎珞略感惊讶,上下打量他一眼:“我还没说话,你知道我会提出什么要求,就敢随便答应?” 她之所以会找上海兰察,是因为明玉。 两人书信来往不断,明玉事事都跟魏璎珞说,其中提的最多的便是眼前这位海兰察,虽然书信里对他多有抱怨,说他大男子主义,不解风情,旁人送礼都是送些胭脂手帕,就他送把匕首,说给她防身…… 但若不是在乎他,哪会时时刻刻提到他? 所以魏璎珞才找他帮忙,希望他能看在明玉的份上,帮自己一把。 但见他答应的这样豪爽,魏璎珞心里又忍不住起了疑,无缘无故的,他为什么要帮自己…… 岂料海兰察爽朗一笑:“傅恒走的时候叮嘱过我,不管你有什么需要,都一定让我帮你!” 千算万算,算不到是这个答案,魏璎珞当场愣在原地。 “傅恒是我最好的兄弟,他相信的人,我也会相信。”海兰察沉声道,“到底有什么事,你说吧!” 魏璎珞神色复杂地看他良久,终于走到他身旁,踮起脚尖,以袖掩唇,将自己的计划递进他耳里。 莺声燕语,鸟语花香,这个计划,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再无第三人知。 半个时辰之后,两人分开,海兰察自回了靶场,而魏璎珞则去食堂取了食盒,然后一路寻至湖畔。 海天一色,湖中一亭,几个贵人或立或坐,一边欣赏湖景,一边吟诗作赋。 湖畔,袁春望却没他们这样的闲情逸致,袖子挽在肘上,赤足踩在水里,正弯腰清理湖中杂物,忽然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头也不回道:“今天吃什么?” “小青菜,粳米饭,还一碗辣椒炒肉。”魏璎珞一边说,一边打开食盒,将里头的饭菜一样一样取出来,摆在身旁的草地上。 “哟,有肉吃啊。”袁春望回过头来,却没有去接她递来的筷子,将满是污泥的手抬起来给她看了看,然后笑。“喂我吧。” 魏璎珞翻了个白眼:“自己吃!” “哎,等等,我去洗个手。”袁春望走到湖边,双手沉进湖中,上下搓洗了一番,又捧水洗了把脸,然后整张脸湿漉漉的回了魏璎珞身旁,接过筷子大快朵颐。 魏璎珞见他头发湿漉漉,不少水珠从他头发上滴下来,掉进饭菜里,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掏出帕子替他擦脸。 袁春望平日里桀骜不驯,在她面前却像头被驯服的野兽,乖巧的任她擦拭,然后笑起来:“平日都是我给你送饭,今天怎么颠倒了……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魏璎珞心头一跳,放下帕子,轻声道:“哥,这些年来你对我的好,我全都记在心里……” “我这么好,也不见你喂我吃饭。”袁春望道。 魏璎珞瞪他一眼,忽然一伸手:“拿来!” 袁春望一楞,下一秒,魏璎珞就劈手夺过他手里的筷子,狠狠夹了一大团辣椒塞他嘴里。 袁春望其实不怎么能吃辣,一下子辣红了脸,他姿色本就出众,只是性子太过古怪冷僻,故而让人望而生畏。如今这一抹淡淡红晕,消减了他身上的冷僻,给他添了一丝淡淡的人情味。 伸出舌头,略略舔了舔辣红的唇。 鲜红欲滴的唇瓣,不染胭脂,却比世上任何胭脂都香艳,令人见了,不由得想要一亲芳泽。 唇角忽然向上一勾,袁春望略带蛊惑的笑道:“璎珞。” “怎么了?”魏璎珞盯了他的唇半天,被他一叫,这才回过神来。 袁春望一言不发的盯着她,直盯得魏璎珞浑身不自在,低声道:“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她正要用袖子擦脸,对面忽然伸来一只手,袁春望冰冷的手指抚在她脸上,意味深长道:“璎珞,不管外界发生什么事,我们就留在圆明园一辈子,就你和我,这是你亲口答应的,千千万万……不要忘了。” 这似提醒,又似警告的一句话,让魏璎珞心中一凛,没来由的,背上就出了一片冷汗。 袁春望又对她笑了一下,然后啊了啊嘴。 魏璎珞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夹了团饭喂给他,心里却低低说了一句:对不起,有些事,我不得不做……因为除了我,没有别人会去做。” 第一百一十六章 放生宴 不久,万寿庆典正式开始。 圆明园后湖,碧澄澄的湖水犹如一块完美无瑕的祖母绿,湖光山色倒映其上,如同祖母绿中的花纹。弘历立于湖畔小亭中,一挥手,便有数名太监抬着两只大铁笼过来,里面都是各种各样的鸟儿,或舒翎展羽,或引吭高歌。 弘历:“请太后放生。” 太后笑着走上前来,手轻轻拂过铁笼,说了一声:“放。” 太监上前打开铁笼,所有鸟儿都扑棱着翅膀,一下子飞向天际,顷刻间遮天蔽日。 众人齐齐咦了一声。 放生仪式年年都有,但不同于往日的是,无数双翅膀从天而降,那群被放飞的鸟儿居然去而复返,重新落回铁笼里。 妃嫔们不由得议论纷纷。 “这鸟儿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全都飞回来了?” “从前的放生典礼,从未出过这种事!” “真是奇哉怪哉。” 几个太监上前吆喝,可吆喝了半天,鸟儿就是不走,一半绕着鸟笼飞,另一半竟重新钻进鸟笼, 太后见多识广,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奇景,扶着宫女的手走上前,绕着笼子里的鸟儿转了几圈,好奇道:“饲养鸟儿的是谁?” 人群分开,魏璎珞从里头走出来,行礼道:“奴才给太后、皇上、皇后,各位主子请安。这些鸟儿在放生之前,都是奴才负责饲养调教的。” 太后:“你说说,这些鸟儿本该放飞天际,为何突然回转,怎么都不肯离开?” 魏璎珞有条不紊道:“太后万寿之日,开放生之例,上天有好生之德,动物虽是牲畜,却也知恩图报,太后一片仁心,鸟儿心怀感激,才会盘旋再三,不忍离去。定是上天对您善心的回报,也是万寿日的祥瑞之兆。” 太后扑哧一声笑了,其他人也跟着笑了。无论是与不是,人人都爱听这样的吉祥话,况且太后都笑了,其他人还不跟着笑? 在这一片笑声中,纯贵妃的叹息声,便显得极为突兀。 “皇后娘娘仁慈,处处宽容别人。可这宫女为了讨赏,众目睽睽之下,编造出荒唐的理由,故意愚弄太后,分明是曲辞谄媚。”纯贵妃扶着玉壶的手走过来,叹道,“若宫里人人学她,不是要出大乱子吗?” 魏璎珞转头看向她:“奴才不知娘娘的意思。” “太后。”纯贵妃看也不看她一眼,只对太后笑,“人都说经过训练的鸟儿,让它飞就飞,让它停就停,这不和训练马儿是一个道理吗?这宫女呀,提前买了一批精心训练的鸟,特意让它们去而复返,故意要讨您的开心,急着要领赏呢!” 身旁玉壶接着道:“魏璎珞,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谎称鸟儿懂得报恩,故意欺骗太后和皇上,你知不知道,此乃欺君之罪!” 太后笑而不语,不说对,也不说不对,只淡淡看了弘历一眼,显是任他做主。 经年不见,不代表弘历就忘了魏璎珞,相反,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个该死的宫女,这两人之间的关系也怪,弘历平素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君王,可在她面前,不知怎地,一点就燃……不点也燃!当下面色一沉:“将魏……将这宫女拉下去!” 魏璎珞暗地里瞪他一眼,然后飞快跪下去:“请太后容奴才说完!” 两名太监已经一左一右,分别抓住她一条胳膊,却没有下一步动作,因为太后忽然开了口:“他们都说你故意糊弄我,你如何解释?” 魏璎珞跪在地上,慢慢抬头看她:“太后,奴才有办法自证。” 纯贵妃淡淡一笑:“你又要找训练好的动物来放生?” 又一个妃子开了口,却是从前投靠在慧贵妃处的纳兰淳雪:“太后,可千万别再上她的当,这么多人被一个宫女愚弄,岂非滑天下之大稽!要嫔妾说,现在就拉出去,痛打八十板,看她说不说实话!” 魏璎珞看了她一眼,凭她这句话,以及开口的时机,便可猜测,这一位多半投靠了新主,新主不是旁人,正是眼前这位貌似出尘世外仙的纯贵妃。 其余妃子或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或者给纯贵妃面子,一起数落起魏璎珞的不是,那么多人里,唯独一个陆晚晚稍有良心,为她说了一句:“太后,这宫女也是为了让您高兴,嫔妾斗胆,请从轻发落。” 此人的性子倒还与当年一样,当年她与纳兰淳雪一同作为秀女入宫,路遇跋扈秀女欺凌新进宫女,纳兰淳雪袖手旁观,陆晚晚却心有不忍,出面说了一句。 只是结果也与当年一样,她性子羸弱,地位也低微,说出来的那句话立刻石沉大海,没了踪影。 借由众人的对话,魏璎珞稍稍诊了诊后宫的脉络,这才开口道:“奴才敢问一句,世人常常说训鸟,可曾提过训鱼?” 众人话语一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太后笑道:“我活了这么多年,倒不曾听过训鱼这种事,怎么?” “圆明园金鱼池里有很多锦鲤,奴才斗胆,请太后用这些锦鲤试上一试。”魏璎珞恭恭敬敬道,“看看究竟是天意如此,还是奴才在撒谎。” “皇上。”太后被她说的动了心,看向弘历,“万寿日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有趣的情景,我想试一试。看到底是我的善心感动上天,还是这宫女为了骗赏,故意诓骗。” 弘历却没有立刻答应下来,只一个劲盯着魏璎珞瞧。 “魏璎珞。”他忽然喊道,“你……真有信心?” 先前喊她这宫女,现在喊她魏璎珞。 魏璎珞神色古怪的瞅他一眼,她有些看不懂这个男人,他有时候异常抗拒她,有时候又担心她,缘何如此矛盾? 心里摇了摇头,她觉得自己还是太过年轻,不懂男人的想法。 “璎珞句句属实,不敢相欺。”魏璎珞俯首道,“若有半句假话,情愿沉湖喂鱼。” 她身无旁物,只能拿自己的命当做赌注。 眼角余光扫至纯贵妃面上,见她流露出意动之色,不由得心中一声冷笑,魏璎珞知道她想要自己的命,所以不会再说阻止的话。 但很快,眼角余光又扫至弘历面上……他怎么这幅表情?莫非想要阻止? “皇上若真想试验,便当逗个趣,不过……”纯贵妃思来想去,终是开口,“不过,这锦鲤可不能由她去选,不如由臣妾带人去选,这样一来,才是公平公正。” 她一心想要魏璎珞的命,以防万一,亲自选了一桶锦鲤,由几名太监一同抬着,回到小亭中。 太后走到木桶边上,照例抚摸了一下木桶边沿,然后道:“放!” 扑通扑通,万千条锦鲤沿着桶沿,倾入湖中,瞬间将湖水染得五颜六色。 众人围在湖畔,大气不出一口,紧盯着湖中的锦鲤。 纯贵妃忽笑了起来:“它们都走了。” 锦鲤朝四面八方游去,五颜六色的湖水重归碧色,纯贵妃转头道:“ 世上竟然还有敢当众愚弄太后的人,一次不够,还来第二回,这可真是胆大妄为,皇上,应该重重惩治,切不可开谄媚之风!” 弘历皱紧眉头,一言不发地看着璎珞。 璎珞却盯着涟漪渐平的湖面,神色专注,充耳不闻。 纯贵妃生怕弘历又改变主意,道:“来人!” 侍卫上前,正要将魏璎珞带走,太后忽然遥遥抬起一根手指:“等等……看。” 哗啦啦的水声由远至近,只见五色彩绸从四面八方聚向小亭,仔细一看,不是五色彩绸,而是五色锦鲤。 在众人的惊叹声中,锦鲤忽然整齐的排成一列,朝着小亭的方向,不断点着头,似臣子朝太后叩拜谢恩一样。 若说百鸟朝拜属于前生未见,这千鱼叩首只怕是余生也难见了。 璎珞突然跪下,高声道:“太后万寿放生,感动上天,才会出现鸟儿回旋,鱼儿叩头的奇景,这是上天嘉奖太后的仁心,是万寿之日的吉瑞!太后得上天庇佑,必定仙寿绵长,洪福齐天!” 众人的注意力都落在她身上,落在湖中锦鲤身上,没人注意到弘历。 弘历忽然朝身旁的李玉使了个眼色,李玉会意,给身旁的太监宫女们打了个招呼,一群人齐齐朝太后一跪:“天降祥瑞,恭喜太后,贺 喜太后!恭喜太后!贺喜太后!” 一时之间,贺声满园。 太后忍不住哈哈大笑:“好,好,好!万寿之日,天降祥瑞,证明我多年向佛,功德未曾白做!你也是个好孩子,想要什么赏赐?” 魏璎珞支支吾吾半天:“太后,奴才非常思念紫禁城,想要回去……” 太后见她思考这么久,还当她想要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最后竟是这么点小事,不由一怔:“就这?” 魏璎珞小心翼翼看她一眼:“太后恩典,感动上天,奴才厚颜,愿去伺候太后……” 不等她说完,弘历就果断道:“不行!” 太后看向弘历:“这丫头聪明伶俐,我很喜欢,也想让她来寿康宫伺候,为什么不行?” 弘历恼怒地瞪了魏璎珞一眼,怀疑她巧设计谋,要借太后上位:“太后,这丫头油嘴滑舌,非常刁钻。” 太后瞥他一眼:“是来伺候我,又不是去伺候你,能言善道,会逗人开心正好,我还觉得日子太闷呢!” “璎珞谢太后娘娘恩……”眼见魏璎珞就要叩拜谢恩,弘历心中焦急。 与其将这祸害放在太后身边,不如放在自己身边看着,猛地下定决心,弘历忙抢在她前头道:“太后,不是朕不愿意,而是……朕要册封她为答应!” 太后:“答应?” 弘历咬牙道:“是,她魏璎珞不过是个宫女子,内务府奴才出身,朕册封一个答应,已是抬举了。” 太后看了看弘历,又看了一眼璎珞,看出些许端倪,忍笑:“这孩子在万寿节费尽心思地讨我开心,也是出自一片孝心,依我看,封个贵人正好!” 不等弘历开口,璎珞已叩头谢恩:“奴才谢太后恩典!” 弘历咬牙切齿地看着顺驴下坡的璎珞。 太后:“魏贵人,你过来!” 璎珞走上前去,太后握住她的手,顺势将手腕的佛珠摘下给她戴上:“你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将来会有福报的!” 璎珞:“璎珞斗胆,还有一个请求。” 弘历:“魏璎珞,你不要得寸进尺!” 璎珞不说话,反是太后看她模样忐忑小心,失笑道:“无妨,让她说说看!” 璎珞转身向纯贵妃行礼:“贵妃娘娘,奴才与明玉同在长春宫伺候,感情深厚,难以分开,请贵妃娘娘开恩,准许明玉来陪伴奴才!” 弘历生怕魏璎珞继续得寸进尺,赶紧开口:“不过是个宫女,她想要就给她!” 纯贵妃虽不愿,但弘历金口一开,也只能皱眉:“是。” 璎珞笑盈盈道:“奴才……不,嫔妾谢皇上恩典。” 庆典结束,众人兴致勃勃离开,庆典上发生了这么多事,足够他们当做谈资,讨论上十天八个月,一个个急着回去与亲朋好友分享,圆明园很快就清净冷落下来。 宫人居处,明玉已被划拨给魏璎珞做侍女,自然而然留了下来,替她收拾行礼。 “璎珞。”她欲言又止道,“你是不是为了我……” 话未说完,房门忽然打开,山雨欲来,袁春望面色阴沉的立在门前,如一片阴雨卷入房门,忽转头对明玉道:“出去。” 明玉看了魏璎珞一眼,魏璎珞道:“明玉,你先出去吧。” 看看她,又看看袁春望,明玉放下手里没整理完的衣裳,推门而出,又反手关上了房门。 四目相对许久,袁春望一字一句质问:“为什么?” 第一百一十七章 反目 “哥……”魏璎珞欲言又止。 袁春望快步走来,双手按住她的肩膀,质问道:“你明明答应过我,要一辈子留在圆明园与我为伴,如今却要抛下我,去当皇上的女人!” “哥,你不是一直想当人上人吗?”魏璎珞沉默半晌,对他勉强一笑,“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用在圆明园吃苦受罪,回到紫禁城做贵人,做人上人,不好吗?更何况,我本来只想讨好太后,不曾想过去当皇上的女人,这只是个意外!” 袁春望冷笑一声:“你骗得过天下人,却骗不过我!皇上对你误会重重,认定你心怀叵测,他会容许你去太后身边吗?但你讨得太后欢心,皇上向来重孝道,从不驳斥太后的意思,最名正言顺阻止的方法,就是把你留在身边!魏璎珞,你根本早就算计好了!” 这天底下,最了解她的,或许真的就是面前这个人。 即便是傅恒,也只是爱她,而并非真正了解她,否则他也不会做出迎娶尔晴那样的事,导致二人情谊断绝,从此陌路。 “我原先,是真的打算讨好太后的……”魏璎珞喃喃道,只是再三思虑后,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太后虽然也可做个靠山,却只能保她平安,不能助她复仇,因在太后眼中,后宫女子都是皇帝的人,为他生儿育女延续江山,本质上没有任何不同,不会因为喜欢魏璎珞,就偏心于她,帮她对付皇帝的女人……尤其是一个有孩子的女人。 所以她的选择只能是皇帝,只能是弘历! “不管你想要嫁给谁,我都不会有意见,我还会亲自为你送嫁,只有爱新觉罗弘历不可以!”袁春望握住魏璎珞的胳膊,眼圈微微发红,“只有他不可以!” 正如袁春望是这个世上最了解魏璎珞的人,魏璎珞同样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 “你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他什么都有,你却一无所有。”魏璎珞看着他,心酸地想道,“如今连我都要舍你而去……” 若连魏璎珞都要舍他而去,袁春望在这世上,就真的一无所有。 “跟我走吧。”袁春望眼中甚至带了一丝祈求,“每天凌晨玉泉山水车都会进圆明园,只要精心安排,我们可以远走高飞,永远离开这儿!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魏璎珞心中剧烈挣扎,一会儿是皇后的音容笑貌,一会儿是他给自己喂药时的温柔,一会儿是角楼上,皇后纵身一跃的身影,一会儿是雪地里,他朝她倾斜而来的油纸伞。 世上本无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对不起。”魏璎珞痛苦地闭上眼睛,泪水满面,“哥,对不起……” 袁春望一点一点松开了手,抛下他与养母离开的养父,将他送进净身房的八叔,对他视而不见的亲父,将他当马骑的弟弟……这些人,这些过去,在他眼前一一闪过,他目光恍惚了片刻,最终,定格在魏璎珞脸上。 悲伤与绝望一并从他脸上消失,残留的只有草木成灰般的寂寥,袁春望木然道:“魏璎珞……你也背叛了我。” “哥哥!”望着他决然而去的背影,魏璎珞眼中含泪,匆匆追了几步,最终闭上眼睛,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哭立原地。 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也只能由她自己走到最后。 若是她能够走到尽头,就再回来找他,对他说对不起,一次不行就来两次,两次不行就来两百次……她会一直来,直到他原谅她为止。 若走不到尽头……黄泉路上,她一人独行,不必相送! 是夜,长春宫仙馆内。 茕茕孑立的不只是魏璎珞,弘历同样睡不着,他孤单一人立在仙馆内,静静看着眼前的皇后供像,直至夜幕低垂,李玉掌灯而来,灯火驱散了他身周的黑暗。 “李玉。”弘历缓缓闭上眼睛,“叫海兰察来一趟。” 海兰察立刻赶了过来,跪在地上。 “说吧。”弘历负手而立,背对着他道,“怎么回事?” 他本以为自己还要恐吓一番,却不料刚开口,海兰察便回了一声:“是。” 弘历飞快转过身,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你肯说?” “是。”海兰察回得极为坦荡,“皇上,璎珞姑娘本也没想要隐瞒,她说了,皇上慧眼如炬、明察秋毫,一定会猜到真相,故若是皇上问起,让奴才如实相告。” 弘历冷笑一声:“别给朕戴高帽子了,说吧,鸟儿可以训练,鱼儿又是怎么训练的?” 海兰察照着魏璎珞先前的交代,如实回道:“璎珞姑娘请奴才帮忙,准备了四十个装满鱼虫的纱布口袋,每一只口袋都有细密的网眼,系在竹竿上,插入水面下的一排石缝,等时间长了,鱼虫就会从口袋里游出去,所有的锦鲤都会被吸引来觅食,正好成了一排,嘴一张一张,顺着水波,便像是叩头一般……” 弘历听完,恶狠狠道:“好狡猾的心思!” 小心看他一眼,海兰察有意无意为魏璎珞辩了一嘴:“璎珞姑娘说,皇上精心筹备万寿节,就是为了哄太后开心,她的目的也 是一样,只要太后高兴,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弘历沉默下来。 他先前说那么一句,倒也不是真的要怪罪她。 方法再巧,实施起来如此繁琐,后宫众嫔妃,又有几个真的愿意在这上头下功夫?多半就算知道了法子,也是让下头的人去做。 “下去吧。”半晌之后,弘历忽然意兴阑珊的吩咐道。 “是。”海兰察退了出去,刚要关上房门,弘历忽然再次开口道:“从今以后,牢牢记住,她是朕的魏贵人,不要叫错了!” 海兰察楞了一下,然后深深垂下头去:“是。” 出了房门,望着头顶弯月如钩,海兰察忍不住在心里喃喃一声:“傅恒,我这么做究竟是对是错……我成全了他们,但你怎么办?” 屋内,弘历仍旧一动不动地立在供像前,心里喃喃一声:“皇后,魏璎珞究竟是忠是奸……且让朕替你看个清楚吧。” 半个时辰之后,宫女所的房门被人推开,床上的细软才收拾到一半,魏璎珞与明玉转头见了来人,忙躬身行礼:“见过李总管。” 李玉手托拂尘,笑眯眯的对魏璎珞道:“魏贵人,皇上今夜要召你侍寝,天大的福气,你好好准备!” 第一百一十八章 衣里衣 福气? 魏璎珞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面色极为凝重。 明玉立在她身后,一边替她梳头,一边忧心忡忡道:“璎珞,今夜不能想法子避开吗?” 魏璎珞一笑:“皇上召新晋贵人侍寝,是理所当然的事,怎么避开?” “皇上若真要招寝,也会安排在九州清晏殿,那是皇上在圆明园常住的地方, 怎么会在长春仙馆?那可是先皇后的居所。”明玉忧色更重:“我怕,怕……” “怕什么?怕他刁难我,还是怕娘娘气活过来?”魏璎珞回身拉住她的手,安抚道,“不管怎样,我都得过去,否则就是抗旨。” 她说得越在理,明玉越是黯然神伤:“都怪我不好,若我什么都不说,你就能安心在圆明园过日子。” “事已至此,再提从前的事做什么。”魏璎珞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拿手指头点了点自己的嘴唇,“倒不如替我上好妆,你觉得我用什么颜色好?” 明玉叹了口气,拧开一盒栀子花胭脂,用尾指勾了一些在掌心,混露水化开,然后均匀上在魏璎珞的唇上,顿时香色宜人,媚态横生。 又过了半个时辰,李玉敲开房门,待见来人,即便是他这个不能人事的太监,都不由得眼前一亮。 寻常美人,或者笑的时候可爱些,或者哭的时候动人些,有其长处,也有其短处,但见了眼前这红衣艳艳的女子,就觉得她宜喜宜噌,宜颦宜笑,真真万般都好。 李玉忍不住在心里啧啧两声,心道莫非是圆明园的风水比较养人,从前魏璎珞也算是个美人,却也没美到能与纯贵妃媲美的境地,如今一看,竟有了与之平分秋色的劲头。 难怪皇上迫不及待的收了她,还连夜要她过去侍寝。 一念至此,他声音都变得柔和了些,拿对待纯贵妃的姿态对待她:“魏贵人,这边请。” 长春仙馆寝殿。 魏璎珞婷婷袅袅地进了殿,行礼道:“嫔妾恭请皇上圣安。” 弘历挥了挥手,一双双太监宫女的脚自魏璎珞身旁走过,最后吱呀一声门扉声,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半天无人说话,只有烛火静静燃烧的声音。 “魏璎珞。”弘历负手而立,背对着她道,“知道这是哪儿吗?” “是先皇后在圆明园的住处。”魏璎珞平静回道。 弘历:“你说说,朕什么要在这儿召见你?” 魏璎珞的声音仍然是那样的平静:“皇上是在羞辱嫔妾。” “不。”弘历忽然快步走向她,单手扼住她的下颚,迫使她抬起头来,一脸讥诮不屑的俯视她,“朕是想让先皇后看看,她曾经那样信任的人,是如何为了名利富贵,恬不知耻地背叛她的!” 那能让太监都动容的美色,在他眼中似乎什么都不是,被他掐的变了形。 忍受着他带来的痛苦,魏璎珞沉静道:“既然皇上没有招寝的意思,嫔妾就先告退了。” 弘历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 一只手扼住她的下颚,另外一只手却缓缓下移,自她的锁骨一路下落,最后落在她的腰带上。 金色腰带被他轻佻的解开,魏璎珞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却迟迟没等来他下一步动作。 她睁开眼,看见弘历站在离她三步开外的地方,双手环抱,似一个世上最恶劣的客人,朝她抬了抬下巴,嘲讽道:“怎么?还要朕伺候你脱衣服?自己脱!” 魏璎珞盯了他片刻,两只手慢慢放在腰上。 一根金色腰带缓缓落地。 弘历原本只有讥诮的目光,因她的举动,渐渐变得深沉起来。 一件织锦外披落地。 他别开了一下视线,又很快折了回来,不甘示弱。 一件大红外衣落地。 弘历的目光定在她身上,讽刺,讥诮,以及微不可查的心动全如海浪般退去,最后只余震惊。 魏璎珞立在他眼前,身上由上到下,一色的白——一件雪白的孝服! “皇上。”魏璎珞缓缓朝他跪了下来,黑发低垂,与身上的孝服一对比,黑的更黑,白的更白,“对您来说,先皇后已经是故去的人,可是在璎珞眼里,她 不光是嫔妾的主子,更是奴才的姐姐和老师,所以,嫔妾要为她守孝二十七个月, 如今孝期未满,便是皇上的命令,嫔妾也绝不敢侍寝。” 弘历神色复杂地看着她:“……既要守孝,你还来干什么?” “圣旨难违,嫔妾只能来。”魏璎珞平静道,“来请罪,而非侍寝……还请皇上责罚。” 责罚? 弘历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台上的供像,心道:皇后,你要我如何责罚她? 最后,弘历既没有罚她,也没有要她侍寝,只是一挥手,神色疲惫的让她退下。 在一众宫人古怪的目光中,魏璎珞回了居处。 明玉担心的睡不着,一直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听见外头的动静声,慌忙冲过来开门,见魏璎珞完好无损的回来了,长出一口气:“怎么样?” 魏璎珞将自己先前的经历略略说了一遍,听得明玉心惊胆战,跳脚道:“你未免太大胆了,竟敢这样对待皇上!” “不然呢?”魏璎珞抚了抚身上的孝服,清冷道,“若我今夜当真侍寝,等于告诉皇上,我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女人,可以在主子生前居住的寝殿,毫无羞耻地爬上龙床,一旦我真的这样做了,我必定为皇上所憎,一辈子也出不了头,所以,哪怕触怒皇上,我也决不能侍寝……至少不能在今夜侍寝!” “璎珞……”明玉欲言又止,不知不觉间,落下一滴泪珠来,“你本不必如此,你可以嫁个好人家的,而不是,而不是……” 魏璎珞抬起一只手,涂抹着蔻丹的手指头轻轻按在她的嘴唇上,止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倘若她心里头只有她自己,她当年就不会入宫,而是顺着父亲的意,嫁与他人为妻,如今……说不定已经儿女成双了。 “别说了。”魏璎珞笑道,眼中没有半点对自己的怜惜,只有为皇后,为明玉复仇的踌躇满志,“我如今已经是贵人了,但这只是个开始,要为皇后报仇,我得站得更高些……我得继续向上爬,不惜一切地往上爬,直到我和纯贵妃平起平坐。” 这也就意味着,魏璎珞要与其他宫妃一样,参与到对弘历的争夺之中。且与其他宫妃不同,她出身更低,人脉更少,必须拥有更多的圣眷,也只有来自弘历的圣眷,才能扶她青云直上。 “可是……”明玉也清楚这点,却显得顾虑重重,“皇上对你误解重重,想要让他喜欢上你,可能吗?” “事在人为。”魏璎珞下定决心道,“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她虽对他无心,但为了皇后,她哪怕使尽浑身解数,也要夺他一片真心!为此,从今夜开始,她便要开始阴谋手段,步步谋划。 至少,第一步她成功了。 他没有留她侍寝,却一定记住了她身上的孝服。 第一百一十九章 延禧宫 放生宴完后,贵人们陆续回宫。 “娘娘,昨儿皇上召魏璎珞侍寝了。”回宫路上,珍儿将自己刚刚打探到的消息说与继后听,“这女人,真真不安分!” 娴贵妃……也就是如今的继后唇角一翘:“这不是很有意思吗?” 她换了个姿势歪着,轿帘被风吹起一片,几名宫女手捧玉盘走她轿旁路过,盘中盛着新鲜的荔枝,个个饱满,上头还凝着些许露水。 纯贵妃最爱吃荔枝,因天热,还一定要吃泉水洗过的荔枝,这些荔枝倒还罢了,洗荔枝的泉水,都是快马加鞭从宫中泉眼里挑来的,一群人累死累活,就为了让她吃上一口冰的。 这幅架势,这份圣眷,隐隐叫人想起当年的慧贵妃…… “纯贵妃得意太久了。”继后淡淡道,“应该有一个对手了,你说是吗?” 珍儿一愣,揣测道:“娘娘的意思……是要扶那魏璎珞起来,对付纯贵妃?” “本宫可没那闲工夫扶持谁。”继后微微一笑,“能不能夺得圣宠,压住纯贵妃,可都要看她自己的本事。” 珍儿左顾右盼了一会,压低声音道:“旁人不成?非得是她?您就不担心她知道真相之后……” “有什么可担心的?”继后失笑道,“从头到尾,本宫的手都是干干净净,要说害怕,现在害怕的应该是纯贵妃才对!” 珍儿仔细一想,确实如此。 收买熟火处总管的人是纯贵妃,制造长春宫惨案的人也是纯贵妃,甚至事后想要杀人灭口,置明玉与魏璎珞于死地的,还是纯贵妃,关继后什么事?由始至终,继后只在关键时刻,点拨了纯贵妃几句罢了…… “娘娘英明。”想通之后,珍儿立刻笑了起来,“那应该将魏璎珞安排在哪里?依奴才所见,干脆将她安排在钟粹宫,如此一来,一定非常热闹!” “你呀,岂可做得如此刻意!”继后思索片刻,睁眼一笑,“就让她去延禧宫吧!” 延禧宫。 魏璎珞四下打量,看着自己即将居住的新居。 似许久无人居住,眼前的宫殿一片破败,柱上红漆剥落,墙角蛛网密布,空气中弥漫着一片细尘,呛得明玉一阵阵咳嗽。 “魏贵人。”吴书来道,“这是延禧宫,从今往后,您就住在这儿。” “吴总管,多谢你了。”面上没有流露出半点不满,魏璎珞唤道,“明玉。” 明玉不情不愿的掏了个红包递过去,吴书来笑着推拒:“魏贵人客气了。” 魏璎珞:“这是规矩,吴总管不必推辞。” 吴书来这才接过红包:“贵人今后有什么吩咐,就叫奴才一声,奴才定然尽力帮忙。” 魏璎珞:“多谢。” 送走吴书来,明玉关上房门,忧心忡忡道:“我打听过了,这延禧宫,在东西六宫中最远僻,形同冷宫,我们该怎么办?” 魏璎珞无动于衷地笑笑,拂去椅上灰尘,坐下道:“别急,且忍着。” 她有自知之明,此次进宫,手段不正,一开始注定是要吃苦的,就是不知道除了这破宫殿,弘历还有什么苦头要给她吃。 半个时辰不到,吴书来去而复返,给她送了一批宫女过来。 竟个个都是熟面孔。 珍珠,琥珀等长春宫旧人齐齐向魏璎珞行礼:“奴才给贵人请安。” “免礼。”魏璎珞刚刚说完,对面几人就飞快起身,琥珀嘻嘻哈哈地走上前:“真真好久不见了,璎珞……” 魏璎珞一楞,身旁的明玉已经先她一步发难:“琥珀,谁准你这么叫贵人,难道分不清上下尊卑吗?” 琥珀瘪了瘪嘴:“咱们从前都是一块儿伺候皇后娘娘的呀,难道贵人全都忘了?” 魏璎珞面色一沉。 私底下,她们当然可以没大没小,与她共诉长春宫时的情谊。问题是吴书来还没有走,他还饶有兴致的在一旁看着,她们怎能在这个时候,一口一个璎珞,就仿佛她不是主子,而是一个地位跟她们差不多的下人。 宫中最重上下尊卑,事情若是传出去,没人会觉得她对待下人和蔼可亲,只会觉得她奴性不改,没半点主子的威风,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久而久之,谁还会拿正眼看她?她还怎么在后宫立足? 但一时半会,又不好对她们发火,只得淡淡一笑:“明玉,我累了,先进去休息。” 这也不算托词,她风尘仆仆,从圆明园搬进延禧宫,的确有些乏了,是时候养足精神,然后再琢磨对付她们的法子了。 明玉却没她那样的耐心,送走吴书来,她立刻对琥珀等人发了火:“琥珀,你刚刚是怎么回事?” “明玉,你怎么了?”琥珀明知故问道,“先皇后故去,咱们几个四散各处,如今好不容易重新聚在一起,你不高兴吗?” “高兴?”明玉简直想要呸她一脸,“这里是延禧宫,魏贵人如今是咱们的主子,你当众直呼其名,分明是以下犯上,她没有严惩你,就已是格外开恩了,你还不知悔改!” “她哪敢?”琥珀语笑嫣然,竟有些有恃无恐道,“魏贵人刚刚入宫,自然要树立仁德的名声,若她公然惩罚从前长春宫的同僚,只会让人说她忘本。” 听了这话,明玉差点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琥珀,你可别太过分了!” 一群宫女倚在一处,嘻嘻哈哈的看着她,显是已经提前抱成一团,共同拿捏魏璎珞。 这种强奴压主的事情,在宫里头也不算少见。 一些要出生没出生,要后台没后台的主子,往往活得不如身边奴才,每个发下来的布料月例,统统被身旁的奴才给克扣走的,有些过得特别凄惨的,竟连口热饭都吃不上,还要吃奴才剩下来的残羹冷炙。 明玉不知道琥珀是不是也打了这样的主意,但见她眼珠子一转,忽然对她笑得亲切:“明玉,你比魏璎珞资历久,又生得美貌,做她身边的应声虫多可惜呀, 她可以做贵人,你为什么不行?” 这贱人!竟想挑拨离间,将她也拉到她们那小团体里去! 明玉气得浑身发抖,冷声道:“琥珀,魏贵人是什么性子,你比我更清楚,我劝你最好别惹事,否则的话,谁也救不了你!” 琥珀笑容一僵,似是回想起魏璎珞当年的手段。 姜只会越来越辣,手段只会越来越狠。 琥珀终不再那么有恃无恐,只敢嘴里嘟囔几句:“皇上把她发配来延禧宫,这里可是最冷僻的宫殿,十年都见不着圣颜,这样一个人,有什么好怕的……” 第一百二十章 视而不见 琥珀说的,竟一语成谶。 延禧宫果是最冷僻的宫殿,魏璎珞入住数月,数月也不见弘历踏足半步。 宫人们渐渐心思浮动,这日明玉叫住琥珀:“琥珀,去内务府领一下月例吧。” 往日琥珀至多拖拖拉拉一会,如今索性不动了,仍坐在桌子旁吃她的瓜子:“明玉姐姐,我可不受这个罪。” 明玉一愣:“你说什么?” “主子入宫时日也不短了,皇上迟迟未曾招寝,宫里到处风言风语,说皇上 压根瞧不上主子,只是看在太后面上,才勉强留下了她。”琥珀吐了片瓜子壳出来,“内务府都是一群见人下菜碟的,我去了,也是自讨没趣。” 明玉气得脸色发青,又叫又骂,却压根使唤不动眼前这几个懒怠货。 “真真气死我也!” 寝殿内,魏璎珞正在对镜梳妆,从镜子里看见明玉含怒进门的脸,疑惑回头:“怎么了?” “殿内漏风漏雨,每日送来的饭菜都是凉的也就算了。”明玉在屋子里来来回回的走,每一步都踩的地板咚咚响,“最不可忍的是那群丫头……” “你是说……琥珀?”魏璎珞仍坐在椅上梳头,一个月时间,她已从旁人眼中的幸运儿,变成了一只缩头乌龟,成日缩在延禧宫里,成日缩在一间小屋里,不惹事也不做事。 “可不就是她!”明玉怒气冲冲道,“都是长春宫出来的人,她怎么敢这样慢待你!” 魏璎珞笑了笑:“正因为是一起从长春宫里出来的人,她才会这样对我。” 从前的同僚,并没有变成她如今的助力,反而成了莫大的阻力。 其中最大的阻力就是琥珀,莫说明玉,连魏璎珞这个主子都使唤不动她,最近更是变本加厉,隐隐要爬到魏璎珞头上来。 “琥珀是长春宫的旧人,曾经与我平起平坐,如今我成了贵人, 她却被调来伺候我,能心甘情愿吗?”魏璎珞淡淡道,“而我……却不能惩罚她。” 明玉一楞:“为什么?” “因为她是我旧主身边的宫女,若我动手惩治她,就要背上一个负义忘恩的罪名。”魏璎珞极平静道。前路难走,她早有预料,她上位的手段不正,注定要多受磨难,但这么多天也够了,是时候改变一下她如今的处境了。 一味的低调,只会让人误以为她软弱可欺。 “走吧。”魏璎珞忽起身道。 明玉楞:“去哪?” 璎珞眯眼一笑:“若非太后的赏赐,我这个魏贵人早就饿死了,还不赶紧去谢恩?” 弘历对魏璎珞视而不见,天后却没忘了这个放生宴上的“祥瑞”。有时是点心吃食,有时是几件新裁的衣裳,哪怕只是太后的一时高兴,有这几件礼物在,宫里头的人就不敢对她太过分,怕哪天太后突然想起她,叫她过去。 弘历心里也有这份担忧。 他说不出魏璎珞哪里不好,却又说不出她哪里好,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就是不想让她被别人瞧见。 毕竟这女人如今长得愈发像个妖精,谁瞧见了,恐怕都会被她的容貌所蛊惑。 忽然脚步一止,弘历望着不远处的寿康宫,一声戏声由远至近,唱在他耳边,词儿来自《红楼梦》:“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调子极好,听着却有些陌生,不是宫里头豢养的那几个戏子,难不成是从宫外新请来的戏班子?弘历摆了摆手,止了太监的传唱,免得打搅了太后的雅兴,他悄无声息地走进宫门,忽脚步一停,远远望着对面的少年郎。 寿康宫里临时起了一个戏台,太后津津有味的在台下坐着,台上,一个少年郎背对着弘历,一人饰两角,一会儿扮作贾母状道:“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他?” 旋即又变作贾宝玉模样,温柔多情道:“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 少年郎潇洒转了个身,头戴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活脱脱一个贾宝玉从书里头走出来,手中折扇啪的一展,才子佳人尽在扇上,朝弘历潇洒一笑:“嫔妾恭请皇上圣安。” 竟是魏璎珞。 弘历好长时间才转开目光:“什么坊间杂书,也敢拿来太后处现眼,看你这一身衣裳,像什么样子!” 太后却笑:“不要怪她,是我闲着无趣,让她来陪着说说话。光讲没意思,才扮上了,难为了她,也是为逗我开心。不过,这故事倒是有意思极了,皇上有空也听听。” 弘历怎肯承认自己看得眼也转不开,硬邦邦道:“成何体统,还不下去!” “是。”魏璎珞顽皮地冲太后眨眨眼,才退了下去。 太后喜她娇俏可爱,她退下之后,替她向弘历说好话:“我在宫里这么久了,孝顺贤良的妃嫔见了不少,倒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古灵精怪的,每天能有一百种法子讨我开心,真是有意思。” 弘历冷着脸:“太后,这丫头容易蹬鼻子上脸,还是不要太捧着她为好,免得她侍宠生娇!” 从寿康宫回来,弘历握着手中的奏折,却一直都集中不了精神。 入夜,李玉捧着绿头牌进来,弘历随意一扫,目光落在魏璎珞的牌子上。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原以为自己已经不在乎了,可仅仅只是再见了一面,他脑子就全是她。 晃了晃脑袋,弘历强行将那个身影抛在脑后,拿起纯贵妃的牌子。 他选择对她视而不见。 接连数日,日日如此。延禧宫内,明玉为魏璎珞拆卸首饰,欲言又止半天,终是忍不住道:“璎珞,你每日都去寿康宫,可皇上都对你视而不见……” 魏璎珞笑道:“我去了几天了?” 明玉算了算:“这……一月有余,回回撞见,可皇上就是不跟您说半句话啊!” 魏璎珞哦了一声:“一月有余,那明天不去了!” 明玉:“为什么?” 璎珞假意轻咳两声:“我受了风,有些着凉,喉咙哑了,讲不了故事,先向太后告个假吧。” 明玉虽感疑惑,但觉得魏璎珞不会无的放矢,故还是照她说的去做。 于是第二天夜里,弘历在盘子里看了半天,没看见魏璎珞的牌子。 李玉最擅察言观色,见他眉头紧蹙,半天选不出一只牌子来,又不让他走,约莫知道他在意谁了,堆起满脸笑:“魏贵人今日递了牌子,称病了。” “病了?”弘历先是一楞,然后板着脸道,“朕问她了吗?” 李玉轻轻掌了掌嘴:“奴才多嘴!” 弘历冷哼一声,继续看书,结果上头的字全化作细小的蚊虫,嗡嗡嗡在他脑海里作响,片刻之后,他将越看越烦的书反扣在桌上,冷着脸起身:“朕出去走走!” 第一百二十一章 栀子花下 魏璎珞一口将药吐出来:“好烫。” 哐当一声,琥珀索性将药碗搁在桌上,好大的动静,好大的威风:“魏贵人,您可真是娇气,烫了,吹一吹不就好了?” 这何止是不将自己当下人,已经是将自己当成了主子。魏璎珞似笑非笑看着她:“琥珀,你身为延禧宫宫人,就是这样伺候我的?” “都是长春宫出来的下人,说这话有什么意思?”琥珀往桌子旁一坐,桌上摆着不少点心吃食,是太后听闻魏璎珞病了,遣人送过来的,她也不客气,随手拿起来吃了,嘴巴皮子一翻,瓜皮果壳落了一地,尤不满道,“你既然不是什么高贵人,就别嫌弃我伺候得不好。”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魏璎珞掩唇一咳,“现在我毕竟是贵人……” 琥珀将一片瓜子壳呸掉,不耐烦地打断她:“是是是,您是高贵的主子,我是低贱的奴才,自然唯命是从!既然不想喝,那就别喝了,奴才这就去倒掉!” 在其余宫女的嬉笑声中,她端起桌上的药碗,往旁边的盆栽倒去。 “好个奴才!” 一个冷冷的声音忽然在她身后响起,琥珀吃了一惊,回头一看,惊得药碗都端不住,兵得一声落在地上。 “奴,奴才参见皇上!”她忙对方跪下。 弘历居高临下看着她,越看越觉不顺眼,越看越觉心火旺。 “魏贵人是宫女子出身,但做了朕的贵人,便容不得奴才作践!”他冷冷道,“拖下去,杖责八十,罚入辛者库。” “皇上!皇上,奴才知错,请皇上恕罪!”琥珀忙告饶道。 床上的魏璎珞又捂着嘴,轻轻咳嗽一声,弘历眼角余光瞧见了,不知为何,鬼使神差的说了一句:“……就在外头院子里打,让所有人都瞧见!” 太监立刻堵了琥珀的嘴,将人拖了下去。 不久,噼噼啪啪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伴着琥珀越来越有气无力的惨叫声。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软弱,竟纵容一个奴才爬到头上来了。”弘历慢慢踱至床边。 魏璎珞放下捂嘴的手,平静道:“皇上,她是先皇后身边的奴才,是嫔妾曾经的同僚。” 弘历冷冷道:“从前你是个奴才,可现在,你是朕的贵人!牢牢记住这一点,别丢了朕的颜面!” 璎珞垂下头去,唇畔弯起:“是。” 弘历看她低眉顺眼,越看反而越生气,丢下一声冷哼,转身离去。 旁人以为他真的在生气,于是大气也不敢出,唯独李玉知他脾性,慢一脚出去,低声对魏璎珞笑道:“魏贵人,恭喜了!” 且不论其他,八十杖打完,琥珀被人拖下去,明玉指着院子里残留的血迹道:“都亲眼瞧见了吗,这就是怠慢主子的下场,谁再敢以下犯上,就是下一个琥珀!” 于是延禧宫上下风气一清,至少最近这段时间,不会有人敢再作妖,以免步了琥珀的后尘。 而养心殿那边,一连几天看不见魏璎珞的绿头牌,弘历终于放下矜持,主动问起:“……魏贵人还病着吗?” 李玉:“是。” 弘历:“让叶天士去为她诊治。” 李玉:“嗻!其实……就算皇上不说,太医院也会尽力为魏贵人治病的!” 小心打量他一眼,李玉又道:“若真的这么担心魏贵人,要不您过去看看她?能见到您,魏贵人心中必定喜悦,病也能好得快些。” “要你多嘴。”弘历冷冷瞥他一眼,起身朝外走去。 “是,奴才多嘴。”李玉忙朝自己脸上拍了下。 “还站着干什么?”弘历的声音远远传来,“去延禧宫。” 李玉:“……” 弘历刚进了延禧宫,就抽了抽鼻子:“这是——栀子花的香味?” 夏日炎炎,即便在日头底下多站一会,身上的衣裳都会被汗水给打湿,就连宫妃身上的香薰味,都因这热浪而显得过于粘稠,闻久了便觉头晕,倒是这自然而然的花香,能够稍解暑气,令人一下子神清气爽了不少。 “参见皇上。”明玉从里头迎出来,轻声道,“贵人刚刚服了药,已在帷幄歇下了,奴才这就去叫醒她。” “为什么不去屋里睡?”弘历望着搭建在花园中的帷幄,皱眉道,“真是胡闹,也不知爱惜自己的身体。” 他径自朝花园中走去,一路分花拂柳,来到那顶帷幄旁,轻纱软帐,里头隐隐一个女人的侧影,因若隐若现,故而显得愈发诱人。 弘历脚步一轻,身后李玉与明玉对视一眼,悄然退下。 花园中只留下了弘历与魏璎珞两人。 轻轻拨开帐子,只听叮铃一声,挂在帐子一角的风铃脆声响起,声音悦耳的如同一场夏日春梦。 帐中传来轻吟一声,魏璎珞翻了个身,睡眼惺忪,衣衫半褪。许是因为天气太过炎热的缘故,她身上穿的极少,薄薄一件栀子花色的袍子,柔软如一层花瓣裹在她身上。 望着她海棠春睡般的娇颜,弘历忍不住心中一荡,伸手抚向她略带潮红的脸颊,他的手指冰凉,对方嘤咛一声,在他指头上蹭了蹭。 弘历还是第一次见她这一面。 往日她要么对他爱搭不理,要么对他冷嘲热讽,偶有点好脸色,也是阳奉阴违,这样娇憨的亲近,实属少见,叫弘历忍不住定在原地,恨不得她一直睡不醒,一直这样下去也好。 可他的手指头很快被她蹭热了,魏璎珞呢喃一声好热,然后慢悠悠睁开眼,眨巴眨巴好几下眼,惊讶看着他:“皇上,你怎么来了?” 弘历被她撩拨得心头发痒,不等她起来,已经伸手将她按倒在帐内。 长发如同泼墨,泼在雪白床帐上,魏璎珞枕着如云发丝,恢复成平时那副模样,既不怕他,也不恋他,既不接近他,也不远离他,仿佛一朵天边的云彩,对他似笑非笑道:“这儿可是花园……皇上,你这样可不合规矩。” 弘历伸手撷住这朵云彩,俯身吻在她脖子上,似野兽捕获猎物,在她喉头不轻不重咬了一口,口齿不清道:“闭嘴……朕就是你的规矩!” 他觉得她好时,万般都好,就连她此刻的小小挣扎,都变成了一种乐趣。就像花上的刺,人若过于喜欢那朵花,就不在乎被刺伤。 弘历闭上眼睛,轻轻吻着唇下这朵花,他还不知道自己对这花的喜欢,就算喜欢……也绝不会承认。 睡髻休频拢,春眉忍更长,整钗栀子重,泛酒菊花香。 绣叠昏金色,罗揉损砑光,有时闲弄笔,亦画双鸳鸯。 明玉出了院子,却没有在李玉身旁多呆,怕呆得久了,被他看出身上的异样,匆匆寻了个借口离开,最后再也按耐不住,跌坐在草地上,面孔深深埋进膝间,双肩微微耸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只男人的手按在她的肩头。 明玉吓了一跳,更加不敢抬头。 “怎不回头看看我?”对方笑道,声音自有一股潇洒,游侠似的磊落。 明玉认得这声音,她回头看去,四目相对,海兰察楞道:“明玉……你怎么哭了?” 明玉不答,只看着他默默流泪。 海兰察今夜当值,本不该擅离职守,但心爱的姑娘哭成这幅模样,想了想,他跑到一个关系不错的侍卫到身边,暗暗嘱咐几声,让对方顶了自己的差。 之后再无顾虑的跑回来,往明玉身旁一坐,极严肃地看着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明玉抽泣一声,声音沙哑:“我好像犯错了。” 海兰察笑了:“这世上谁不会犯错呢?” 明玉:“不,你不明白。” 海兰察:“我不明白,你可以说给我听。” 明玉哽咽道:“如果我什么都不说,璎珞年满二十五岁,就可以顺利出宫,她这样的人,去哪儿都能过得很幸福,是我亲手毁掉了她的幸福,将她一生都困在紫禁城,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海兰察:“明玉,你是无心的……” 明玉猛然抬起脸:“不,我是故意的!纯贵妃处处欺凌,我就是不甘心,想要讨回公道,所以拉璎珞下水,我好卑劣,我是个很恶毒的人!” 海兰察:“明玉!明玉!不哭了,不要再哭了!你不是这样的人,不要责怪自己……” 明玉投入他怀中,搂着他哭得极为伤心。 海兰察晓得如何击败对手,如何取敌性命,却不知道要如何止住她的泪水,手足无措了片刻,最后叹了口气,也紧紧搂住她,沉声道:“我不知道纯贵妃做了什么,竟逼得你走投无路,但只要你跟我说……我一定帮你。” “真的?”明玉喃喃问道,“你真的会帮我?” “是。”海兰察点头,“我发誓!” “谢谢你……”明玉叹了口气,从他怀中抬起头来,嘴唇轻轻贴在他的面颊上。 唇下的肌肤渐渐滚烫,就如同海兰察的心。 “起驾,回宫!” 弘历前脚刚刚离开,后脚就赏赐来许多宝物,仿佛怕别人不知道他对魏璎珞的喜爱。 明玉回来时,见满宫的下人都喜色洋洋,一个个拥在魏璎珞身旁:“恭喜魏贵人,恭喜魏贵人!” 魏璎珞挥了挥手,示意她们退下。 “去哪了?”魏璎珞将明玉召到身边,抬手拭了拭她面颊上的泪,“怎么哭了?” “我没事。”明玉含泪笑道,“你呢,你还好吗?” “我很好,非常好。”魏璎珞脸上一滴泪水也无,摸了摸脖子上残留下来的吻痕,无动于衷地笑道,“离我的目标更近一步,我非常高兴。” 明玉心中一酸,握住她的手,认真道:“璎珞,你放心,不光你在努力,我也会努力。” 璎珞:“明玉,你做了什么?” 明玉笑,轻轻将头靠在璎珞的膝盖上:“我会逐渐成长起来,成为你的臂膀,只要能帮上你,我什么都愿意去做!你真厉害,说要争圣宠,如今做到了……” 璎珞噗呲一声笑了。 明玉诧异地抬起头:“我说错了吗?” 璎珞:“你以为,成功侍寝就算赢得圣宠了吗?” 明玉:“可是……” 璎珞淡淡一笑:“皇上如今不过把我当成一个新鲜的玩意儿,过段时间就会抛诸脑后,除非走进他心里,想要斗垮纯贵妃,还差得远呢!” 第一百二十二章 若即若离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已经是弘历宿在延禧宫的第三天。 弘历在女色上颇为克制,即便临幸后宫,也不曾像现在这样,连续招寝同一个人,于是难免让人坐立不安。 “皇后娘娘!”承乾宫内,纳兰淳雪头一个发难,“那魏璎珞接连三天侍寝,眼睛便长在了头顶上,如今都什么时辰了,竟还不来向您请安!” 其余嫔妃纷纷相合,你一言我一语的数落魏璎珞的不是。 唯独陆晚晚,弱弱说了一声:“也许魏贵人是有事耽搁了!” 纳兰淳雪冷笑一声:“什么耽搁,分明恃宠而骄!到底宫女出身,一点规矩也不懂,依嫔妾看,娘娘不如派个嬷嬷去,好生教导一番,也免得将来惹出事端。” 继后哪会给她当枪使,当即笑道:“舒嫔,皇上要宠幸谁,都是圣意,妃嫔们除了遵从,并无二话。若今日你得宠,明日本宫派人将你训斥一番,本宫成什么人了?” 颖妃:“皇后娘娘,话也不是这样说的,说到德言容功,德行排在第一位,如此不懂规矩,无视礼法的女子留在皇上身边,迟早要惹出祸来,皇后娘娘管理六宫,可不能心慈手软。” 嘉嫔:“皇后仁慈,自不会和小小贵人计较,但若她得寸进尺,借机兴风作浪,可就不是美事了,娘娘还是提前防范为好!” 直讨论到中午,众人才歇了话头,纷纷告辞离开。 “娘娘,您瞧他们刚才说的那些话,真是不像样!”珍儿端着一盘刚洗过的葡萄上来。 “可不是。”继后捻起一颗绛紫色的葡萄,瞥了眼众人离去的方向,“皇上不过多召了两回,一个个就都乌眼鸡似的,丑态毕露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皇上从未连续招寝同一个嫔妃,也难怪众人都坐不住了,这魏璎珞的确是个厉害角色。”珍儿替她剥着葡萄,“娘娘,要不要……” 继后摇了摇头:“再美丽的鲜花,都有看腻的一天,皇上见过的女人数不胜数,魏璎珞再特别,又能留住他多久呢?也只有这些眼皮子浅的女人,才会一个个蹦上三尺高。” “也是。”珍儿笑道,“不管他们怎么斗,娘娘都是稳坐鱼台,斗吧,斗得越凶越好!” 继后吃着她递来的葡萄,懒洋洋道:“左右也是无事,咱们不妨来猜一猜,先动手的,究竟是纯贵妃,还是小嘉嫔……” 纯贵妃跟魏璎珞素有嫌隙,是诸多嫔妃里最希望她死的那个。 至于小嘉嫔,则跟魏璎珞一样,都是新近得宠的妃子,一山容不得二虎,两个又都是以色侍人者,自然更不能容下对方。 珍儿想了想:“奴才猜是纯贵妃。” “那本宫就押小嘉嫔吧。”继后意味深长的一笑。 姜还是老的辣,最后还是小嘉嫔这个新人没沉住气,在宫里摔碎一只玉佩后,对身旁的宫女道:“兰儿,你去养心殿告诉李总管一声,就说我病了,病得很重, 要是再见不到皇上,就要断气了!” 兰儿惊讶:“主子,这怕是不好吧!” 小嘉嫔不耐烦地摆摆手:“有什么不好的,那贱人不就这么诓骗皇上的么,她能干的事儿,为什么我不能?快去,否则我拿鞭子抽你!” 消息很快递进养心殿,听闻小嘉嫔也病了,弘历笑了。 “怎都学她?”弘历摇摇头,竟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样,失笑道,“她那样顽劣一个人,有什么好学的。” 李玉在一旁冷眼旁观,心想:“还不是因为您喜欢,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处理完手头的政务,弘历搁下笔:“走。” 李玉明知故问道:“去哪?” 弘历瞪他一眼,不情不愿,牙缝里蹦出三个字:“延禧宫。” 他自觉自己给足了魏璎珞面子,别的妃子也病了,他却独独过来看她,哪晓得竟扑了个空,珍珠一脸忐忑地迎上来:“皇上,魏贵人不在殿内。” 弘历一楞:“她去哪了?” 珍珠极难启齿道:“魏贵人说天气太热,就出去遛弯了。” 弘历简直无语,七八十岁的老太太吗,吃完饭就出去遛弯养身?身后李玉憋着笑:“皇上,去哪?” 弘历又瞪他一眼,然后咬牙切齿道:“进去坐!” 这一坐,就坐到了天黑。 珍珠已急出了满头的汗,手里的帕子擦了又擦,汗水只见多,不见少。 弘历的面色已经黑如锅底,李玉在一旁察言观色,也不知第几次对珍珠发难:“人呢?怎么还不回来?从来只有别人候着皇上,你家主子倒好,竟敢颠倒了,还有没有半点规矩!” 眼见珍珠就快急得哭出来了,外头忽然传来脚步声,然后房门一开,明玉走了进来,恭恭敬敬朝弘历磕头道:“皇上恕罪,今日魏贵人亲手做了冰碗送去寿康宫,正陪着太后说话呢。” 弘历:“一直到现在?” 明玉:“难得太后兴致好,谈起从前随着先皇去江南私访的事,引得魏贵人羡慕不已,如今怕是回不来呢!” 弘历嗤了一声:“所以,她就把朕晾在这儿?” 明玉赔笑:“皇上,贵人陪伴太后,完全是一片孝心啊,要不然……您选别处去。” 李玉怒斥:“你不要命了,竟敢这么说话!” 明玉立刻磕头,委屈道:“皇上,这可不能怪魏主子,实在是太后留人,主子也回不来啊,孝道大过天,她哪能把太后丢下呢!” 弘历冷哼一声,抬腿就走。 李玉指着明玉:“好好好,一个个都跟你家主子学,等以后收拾你!” 弘历怒气冲冲离开,却不知自己刚走,魏璎珞就走进宫来。 “怎么了?”魏璎珞接过明玉递来的热毛巾,擦了擦脸上脖上的汗水。 明玉欲言又止了半天,终是忍不住问:“璎珞,你为什么要故意避开皇上?” “再好吃的东西,连着吃上三四天,也会有些腻味。”魏璎珞朝她眨了一下右眼,极狡猾的笑,“你信不信,他今晚还会回来。” 世上什么东西最好吃?吃不着的东西。 世上什么女人最让人牵肠挂肚?见不着的女人。 明玉吹熄烛火,魏璎珞爬上床,半睡半醒之间,忽觉身上一沉,她睁开眼,故作惊讶道:“皇上,您……不是走了吗?” 弘历竟真的去而复返,骑在她身上,与其说是来见情人,倒不如说是来见仇人,双手扼在她的脖子上,咬牙切齿道:“怎么?你不想看见朕?” “皇上……”魏璎珞一笑,忽然翻了个身,反将弘历压在身下,如瀑长发倾在他身上,她低头对他笑,笑容是有别于所有嫔妃的侵略性,“您弄疼嫔妾了。” 说完,她的双手也扼住他的脖子,弘历刚刚露出被冒犯的神色,她便俯低身子,轻轻咬在他的唇上。 比起其余美人若软的亲吻,她这种充满野性的吻法,带给弘历一种别样的刺激。 弘历被她这样吻了一阵子,脸上的怒色渐渐消融,他忽然笑了起来,一把将她按在床上,然后朝她背上一压,一边解开自己身上的腰带,一边压抑低喘道:“你这种桀骜不驯的女人,朕偏要弄疼你!” 第一百二十三章 牵牵挂挂 等到弘历回过神来,他几乎已经是夜夜宿在延禧宫里。 以至于太后都忍不住提醒他:“皇上,当知雨露均沾啊。” 弘历立刻出了一身冷汗,仔细一回忆,他竟在后宫荒废了这么多时日,那魏璎珞对他使了什么妖法? “不过是个女人罢了。”他按着眉心,闭上眼睛,“不过是个女人罢了……” 不过是个女人罢了……结果一闭上眼睛,全是这个女人的影子,没有别人! “皇上!”一个柔软的躯体忽然冲进他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嫔妾入宫这么久,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气!” 弘历睁开眼,看着怀里的小嘉嫔。 他自己心里还有一堆烦恼事,哪耐烦听她的烦恼,反正左右不过是妃子争宠,互相诋毁的戏码,语气里带上一丝不耐:“谁惹你了?” “自然是那位魏贵人!”小嘉嫔擦着眼泪道,“打从她得了您的喜爱,就飞扬跋扈了起来,嫔妾病了,叫兰儿去拿药,路上遇到她,居然一巴掌将嫔妾的药给掀翻了。” 弘历面无表情听她说完,然后转头问李玉:“魏璎珞真的如此跋扈?” 李玉赔笑:“这……奴才也未曾瞧见,不知真假。” 弘历冷冷地:“朕看她是欠教训,从前在长春宫便敢顶撞朕,如今仗着宠爱,更不得了!” 李玉:“那皇上的意思是……” 弘历:“马上撤了她的牌子!” 李玉:“嗻。” 小嘉嫔满意地走了,弘历却有些后悔。他不是为小嘉嫔出气,而是为自己出气,怨她让自己荒废了朝政,怨她让自己喜怒不定。 但金口已开,刚下的命令怎好立刻收回来,只好将错就错,接着几日没去魏璎珞那。 本想恢复过去的日子,雨露均沾,但不知为何,总觉得其他地方都不如延禧宫,不是菜的味道不对,就是酒特别难喝…… “皇上。”今日弘历点的是小嘉嫔的牌子,小嘉嫔又是唱歌又是跳舞,虽然歌声舞姿都属寻常,但她青春年少,自有一番风情,舞罢,她举着一只杯子过来,倚入弘历怀里,略带寂寞道,“从前没有魏贵人的时候,您对嫔妾那么好,可自从魏贵人入了宫,您好久不来了……” 弘历对她笑,目光在她身上,心却不在她身上。 “来,皇上,臣妾敬您一杯。”小嘉嫔将酒喂到弘历唇边。 弘历低头喝了,酒香四溢,到了他嘴里却如白水,没滋没味。 “李玉。”从储秀宫里出来,弘历问李玉,“储秀宫的酒水,味道怎比延禧宫差那么多?” 李玉小心看他一眼,道:“皇上,储秀宫跟延禧宫的酒水,都是一样的。” 弘历闻言一愣。 原来各宫供应的饭菜酒水都是一样的,并不是菜的味道不对,也不是酒的味道不对,而是人不对…… 回了养心殿,叶天士已候在门外,弘历往椅上一坐,他自发自觉地走过来,手指搭在弘历脉上,为他诊平安脉。 弘历心情不愉,只想一个人呆着,没一会便道:“朕没事,你下去吧。” 叶天士却没走,仍尽他大夫的本分,一边为他诊脉,一边道:“讳疾忌医可要不得,魏贵人因为迟迟不肯医治,膝盖又青又紫,险些影响今后的行动,皇上还是让臣诊治吧……” 弘历一楞:“你刚刚说什么?” 叶天士诧异:“臣是说,平安脉还是要请的,不能耽搁……” 弘历不耐烦的打断他:“你说魏贵人的腿怎么了?” “听说是前些日子,在御花园里误撞了小嘉嫔的侍女,把给小嘉嫔的药给撞翻了。”叶天士恭敬回道,“小嘉嫔罚贵人跪了两个时辰,膝盖跪伤了,养了很久,这两日才刚刚好转……咦,皇上,您去哪?” 弘历人已经走到了大门口,猛然想起自己先前下的令,脚步一顿,又折了回来,来来回回在养心殿里走了许久,将叶天士的眼都绕花了,才忽然顿步道:“李玉!” “奴才在!” 当夜,流水似的礼物被抬进了延禧宫。 珠宝字画,古董奇珍,最多的还是各种补品药材,数量之多,品质之好,连死人都能吃活来。 李玉抱着一副画卷走到魏璎珞面前:“魏贵人,这都是皇上的赏赐,您瞧瞧,这幅画可是赵孟頫的《鹊华秋色图》,纯贵妃当初曾向皇上讨要,皇上都没舍得给,这就眼巴巴给您送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打量床榻上的魏璎珞。 魏璎珞果然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一个人竟下不了床,被明玉扶着过来谢恩,然后赏了他坐,笑道:“是吗?可惜我不通文墨,皇上送我这幅画,倒是糟蹋了,再说,这幅画实在太珍贵,我可不敢收,你还是带回去吧。” “贵人。”李玉苦笑道,“实话跟您说吧,皇上已经狠狠罚过小嘉嫔了,您就收了这画,去养心殿谢个恩吧。” 魏璎珞哎了一声,右手抚着自己的膝盖。 其实她伤的不重,膝盖上的那点伤,有叶天士看护着,早已好的七七八八,仍裹着纱布药膏,是故意留给外人,给弘历看的。 甚至于那天在御花园里遇到小嘉嫔,她也是全无反抗的跪下的。 小嘉嫔傻到在众人面前害她,就休怪她利用这个机会。 李玉看着她的膝盖,其实弘历早已再三询问过叶天士,知道她的伤势已经好转大半,可是身上的伤好治,心里的伤难治,想到自己因为小嘉嫔的三言两语就撤了魏璎珞的绿头牌,弘历心怀内疚,总觉得自己亏欠了她。 只是一代君王,要他低头认错,是千难万难的。 便差了李玉过来,替他服软道:“贵人,奴才伺候皇上这么久,还没见他对谁这么上心哪!好,哪怕您不露面,奴才让敬事房送上您的绿头签,这总行了吧?” “怕是不成。”魏璎珞叹了口气,手指仍放在自己受伤的膝盖上,“我现在路都走不动,如何伺候皇上?再说了,咳咳……这几天,喉咙也有些不舒服,怕过给皇上,还是等我身体好一些再过去吧。” 李玉说不动她,总不能硬将人抬去养心殿吧,这差事难做,左右不是人,他胆战心惊的将消息递回养心殿,弘历果然大怒,劈手将面前的绿头牌全部掀翻。 李玉:“皇上息怒!” 弘历:“既然她不愿意,那就一辈子也别侍寝了!” 李玉:“这……喳!” 金口开,命令传达下去,弘历……又后悔了。于是接连几日看李玉不顺眼,怨他动作太快,自己话刚出口,来不及更改,他就当成圣旨发出去。 李玉更是心头叫苦,弘历今天嫌他送来的茶烫嘴,明天嫌他说话的声音太尖,左看他不顺眼,右也看他不顺眼,长久下去不是办法,太监不同于其他人,一身荣宠全系于主子,思来想去,李玉又找上了魏璎珞,暗示一番道:“难得皇上改了主意,为什么不顺势下台阶算了,如今惹恼了皇上,岂非得不偿失?” 魏璎珞笑而不语,仍不肯低头。 李玉垂头丧气的从延禧宫离开,各宫眼线将消息递回,其中一个悄无声息的进了钟粹宫,附在纯妃耳旁,低语了几句。 纯贵妃身前放着一副白玉棋盘,她手捏棋子,半天没有落下。 “这魏璎珞究竟在想什么?”与她对弈的是纳兰淳雪,她也是个消息灵通之辈,清楚魏璎珞的事,却不清楚她的想法,“她就不怕触怒皇上,彻底失宠?” 啪——一枚黑子落下,纯贵妃淡淡道:“世上每一个女人都以为自己是特别的,尤其是那些初初蒙了圣宠的,可日子一久,就会发现在皇上心里,根本没有特别二字。” 纳兰淳雪想了想,也觉得她说得在理,举起一枚白子道:“娘娘说得是,这魏璎珞,估摸着是想标新立异,让皇上对她牵肠挂肚,也不想想皇上什么人,民间的凡夫俗子吗?九五之尊,怎会如凡俗男子般,对区区一个女子牵肠挂肚。” 然,九五之尊,也是一个男人。 再高高在上的男人,一旦对一个女人牵肠挂肚,也就打落红尘,变成了一个凡俗男子。 李玉回了养心殿,将魏璎珞的回复说给弘历听,然后小心翼翼抬头,看着对方的背影。 弘历负手而立,背对着他,面向窗外。 李玉原以为他会恼的,甚至觉得他一怒之下,又要责罚魏璎珞,却不料等了半天,等来他一声叹息。 “她是不是不喜欢《鹊华秋色图》?”弘历踌躇片刻,问,“你觉得她喜欢什么?” 李玉:“……” 第一百二十四章 若即若离 男人都自傲,而弘历这人,比世上男人加起来还要自傲三分。 他明知自己错了,却拉不下脸说一句对不起,甚至拉不下脸去延禧宫。 只日日往寿康宫跑。 寿康宫里有什么?除了太后,还有魏璎珞。 太后许是年纪大了,比起清净,更爱热闹,这魏璎珞就在她那分外得宠,不是扮作贾宝玉,就是扮成杜丽娘,今儿说一出《红楼梦》,明儿唱一曲《牡丹亭》。 今儿弘历又到寿康宫报道,目光在太后身边匆匆一扫,失望一闪而过,很快被他不动声色的收敛,对太后道:“儿子恭请太后圣安。” 太后没起身,她身旁的宫妃们则个个起身,朝他行礼道:“臣妾给皇上请安。” 人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 弘历请安请的勤快,各宫妃子只会比他更勤快。 从前寿康宫少有如此热闹,如今倒好,半个后宫都搬了进来,每个妃子都有话要跟太后说,说不上话,也要寻个理由在旁边伺候着,等着弘历过来。 “你来得正好,我正和纯贵妃说起江南景致。”太后看破不说破,笑着对弘历道,“可惜当年我没去成苏州,江南景色是瞧不见了,好在刚得了一幅济南美景,皇帝,何妨共赏一番?” 刘姑姑捧着一副画卷过来,画卷一展,奇山异水舒展于众人面前。 但见长汀层叠,渔舟出没,两座山峰起伏于水云间,其势巍峨,险峻雄奇,纯贵妃只扫了一眼,便认出此画:“这是……赵孟頫的《鹊华秋色图》?” 她飞快朝弘历看去,只见他目光凝在画上,脸色肉眼可见的阴沉下来,咬牙道:“这是魏贵人献给太后的?” 他怎会突然提到魏璎珞? 太后何等聪明,略略一楞,就想清楚了其中关节,当即笑眯眯道:“是啊……皇上不是一向很喜欢这种山水图么,这画就送你吧。” 弘历强行压抑着怒火,笑:“太后一番美意,儿子自然不好拒绝。” 这番“美意”,足足让弘历气了一早上。 就连午膳都吃得很少,端进来多少,送出去多少。 “李玉。”弘历负手而立,对面墙上挂着《鹊华秋色图》,面色极阴沉道,“你说说,就算朕冤枉了她,委屈了她,她大可学嘉嫔,到朕这儿来哭诉辩解,她自个硬挺着不说,却反怪朕冷落了她?” 李玉小心打量道:“皇上,这些话……奴才帮您带去延禧宫?” “放肆!”弘历怒斥一声。 “是,奴才该死!”李玉以为自己会错圣意,当即不再提去延禧宫一事。 原以为这回没错了,却不想没过一会,又挨弘历一声呵斥:“你怎么还在这?” 李玉跪了下来,都说伴君如伴虎,他今儿方知其中凄苦,到底去还是不去,皇上您倒是给个准信呀。 实际上,弘历自个心里也没个准信。 他一会儿想道歉,下一刻自尊就对他怒吼,不许他这么做,一会儿气她将自己的御赐之物送人,下一刻,又忍不住给她找借口:“……她不过是个贵人。” 李玉哪还敢应他的话,说什么都是错,不如闭上嘴巴,只用耳朵听着。 “突然蒙了圣宠,各宫妃子自然嫉妒,她又没个显赫的家世,难免被人欺负,前些日子不就跪伤了腿吗?”弘历也不需要他回答,讨厌一个人的时候,她做什么都是错的,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她做什么都有苦衷,“她那时候……许是想来找朕的,偏偏朕事情还没搞清楚,就罚了她。” 顿了顿,他喟叹一声:“她一定是怕了,于是不再指望朕,而是指望太后能够庇护她。” 至于手里的画为什么送去了寿康宫,他已经不想再追究了。 也许是为了讨好太后,又也许是太后见着喜欢,随口向她讨要的,她那么地位卑微一个人,又指望太后的一点垂怜,怎可能拒绝对方? “去吧。”弘历轻轻道,“去一趟延禧宫。” 李玉嗻了一声,退了出去。 等待的时间最为难熬,弘历在《鹊华秋色图》前来来回回的走,几乎每走一步,就要往门口瞧上一眼。 直到李玉的身影重新出现在房门前,他才停下脚步,飞快坐到书桌后,掩饰性的拿起一本奏折,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魏贵人说什么了?” 李玉看了眼他手里拿反的奏折,装作没看见,低下头道:“魏贵人说……她已经知错了。” “是吗?”弘历飞快放下奏折,几乎是迫不及待的起身道,“朕去瞧瞧她怎么认错的。” 他走得如此匆匆,以至于下面的人压根来不及通报。 延禧宫急急忙忙点起烛火,明玉草草梳洗一番,提着一杆六角宫灯迎出来:“皇上,娘娘刚刚歇下……” 弘历抬手止了她的话,径自朝寝殿内走去。 魏璎珞果然刚刚爬起,身上还披着一件睡袍,长发未梳,披在身后,如同一匹漆黑的缎子,上头倒映着烛火的光芒,华美不可方物。她笑:“皇上,您怎么来了?” 弘历深吸一口气,满身傲慢,却在她回眸一笑前俯首称臣,不等她认错,自己就先一步道:“朕让嘉嫔闭门思过一月,抄女则一百遍。” 这已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他不可能真的说出对不起三个字,但这番话这番作为,已经等同于对不起。 魏璎珞清楚这点,她楞了一下,然后莞尔一笑,故意惹他生气似的:“皇上,你这是在跟嫔妾认错?” 弘历眼皮子跳了一下。 这女人……看破不说破,就不能闭嘴! 他气得大步走来,猛然将魏璎珞压向床榻,居高临下俯视她,眼中充满无奈与懊恼:“魏璎珞,你总在惹恼朕!” 魏璎珞咯咯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如此动听,连他的怒气也一并抚平。 “皇上。”她抬手勾住弘历的脖颈,将他的唇拉向自己,轻轻啄了一下,顽皮的像只小猫,“嫔妾就这样的性子,就算你讨厌,嫔妾也改不的!” 弘历楞了一下,心中如被猫抓,怎忍叫她改。 她一直都这样,看得见摸不着,摸得着得不到,若即若离的像只独来独往的猫,从来都是他先去找她,却没见她来找过自己,求过自己。 宫里的女人都是他的,她当然也是他的……却又像永远不是他的。 他该如何养熟这只若即若离的猫? 一夜温存。 夜尽天明,魏璎珞猫儿似的蜷在被窝里,弘历坐在她身旁,痴痴看着她,忽然低声一唤:“李玉,传旨。” 李玉上前,心里却打定主意,这一次绝不那么快行动,免得皇上又后悔,结果倒霉的还是自己 弘历:“命工部尚书哈达哈为正使、内阁学士伍龄安为副使。持节、册封贵人魏氏为令嫔。还有,让嘉嫔闭门思过一月,抄女则一百遍。” 令,出自《诗经·大雅》,如圭如璋,令闻令望,如玉一般美好,才能当此封号。 李玉惊讶:“嗻。” 心道:皇上原来还大发雷霆,一转脸就给了这样的封号!这魏贵人入宫还不到三个月,简直坐了登云梯,真真是可怕,只怕消息传出,后宫又要不安宁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归来 人逢喜事精神爽,与魏璎珞冰释前嫌之后,弘历连着好几天喜形于色,便是身旁小太监出了错,将茶水泼在他身上,他也不生气,还和颜悦色的叫李玉不要罚他。 或道喜事成双,这日他正于养心殿内处理政务,忽见李玉匆匆从外冲入。 “皇上!”李玉行礼道,“金川大捷!富察将军亲自督师,攻下金川数座碉堡!” 弘历立刻站了起来,面露喜色:“真的吗?金川胜了,傅恒胜了!” 李玉:“是,金川土司莎罗奔上了请降表,大军即刻便会班师回朝!” “好!好!好”弘历连着说了三个好字,“朕的眼光没有错,傅恒果然是难得一见的将才!传旨,着傅恒先行回京述职!” 这场仗打了足足有两年,傅恒回府时,富察府的人险些认不出他,当年如一轮满月似的翩翩佳公子,如今不但黑了,也瘦了,风尘仆仆的模样,比起满月,更似大漠孤烟。 “傅恒,傅恒!”老夫人快步冲出,她的眼睛愈发不好使,人明明在她面前,她却看不见,一双手不住往四周摸索,“你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额娘!”傅恒忙伸手扶住她。 老夫人顺着他的手,摸索上他的面颊,渐渐认出是儿子的容颜,眼含热泪道:“一走快三年,你可算是回来了,儿啊,你瘦了……” “回来就好。”尔晴一身华服,语笑嫣然地走来,“以后别再离开了,免得额娘跟我都牵肠挂肚。” 一见是她,傅恒的面色立刻阴沉下来:“你怎么在这?” 老夫人虽看不见,但听出他情绪不对,便略带责备道:“你走一走,丢下媳妇儿不管,可怜她一个人大着肚子,险些难产而亡,若非我强行命人破开那幢楼,你就要害我没了孙子!” 傅恒无动于衷道:“现在不是没事了吗?” 老夫人也不晓得他为何这样的态度,他待谁都好,偏待尔晴犹如仇人,她劝了许多次,却没半点用。两人就像一面打碎的镜子,哪怕强行拼凑在一起,裂缝永远都在。 如今只能盼着那个孩子,能让这两人破镜重圆。老夫人道:“好了,来见见你的儿子吧,福康安……福康安……” 人群分开,一个小小的男孩朝他们走来。 约莫两三岁,身上穿着锦花蓝袍,头上一顶宝盖帽,帽上一颗漂亮的东珠,流光四溢。这孩子走到傅恒身前,昂起头,怯生生看着傅他,一双极漂亮的眼睛,像极了他记忆之中,年少时的弘历。 傅恒只觉得心中被针一刺,飞快的转过头去:“额娘,儿子还要入宫述职,不能在家里多待,晚上再回来陪额娘叙话,好不好?” 国事家事,于富察这样的人家,国事总是大过家事。老夫人只能点点头允了,临行之前还不忘嘱咐道:“你早些回来,别把所有时间都放在国家大事上,偶尔也要抽些时间出来,陪陪你的妻子,还有孩子。” 傅恒勉强点头,却一点儿也不想看见那对母子,送走老夫人,立刻就要启程离开,仿佛身后追着两头洪水猛兽。 “站住。”其中一头叫住他。 见傅恒脚步不停,对方索性小跑而来,拦在了傅恒勉强。 “傅恒。”尔晴妆容精致,但再厚实的香粉,再浓艳的胭脂,也遮掩不住她笑容藏着的恶毒,“这可是你的儿子,怎么不好好看看他?” 一边说,她一边将福康安推上前。 傅恒再一次别开眼去,实在不想看见那对熟悉的眼。 “你可知,我险些难产,死在阁楼里。”尔晴笑道,“如今你见了我,连半句道歉的话也没有吗?” 傅恒冷冰冰道:“楼里有大夫与产婆。” 他恨她出轨,恨她算计弘历,乃至于怀上了一个禁忌的孩子。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打算杀之灭口,仍旧好酒好菜的养着,一应用度上也没亏欠她,只从她身上取走了一样东西——自由。 尔晴却只记得他取走了自己的自由,不记得他给予自己的一切。 或许在她看来,傅恒永远是亏欠她的,所以她理所当然可以向他复仇,可以向他索取一切。 “我更需要丈夫的关心。”她朝傅恒挨近一些,向他索取自己最渴望的东西——爱。 傅恒却伸手将她推开,淡淡一笑:“从你做下那件事起,富察傅恒就不再是你的丈夫。” 尔晴沉默一瞬,对他笑:“傅恒,你不会对我如此无情。” “你觉得我留你下来,就是对你有情?”傅恒看着她,眼中半点情愫也没有,目光缓缓转到福康安身上,复杂难言,“不过是为了这个孩子罢了……你既然生下他,就做一个合格的母亲,从今往后,别再自取其辱。” 福康安哆嗦一下,将小小的身子藏到尔晴身后,然后探头探脑地打量他。 傅恒看着这个孩子。 他没有办法给他父爱,他甚至不知道日后要用什么样的目光看待他,心里叹了口气,傅恒转身要走,背后尔晴忽然冷笑一声:“富察大人,现在入宫是急着见魏璎珞么?” 傅恒没有理会她。 “哎呀,瞧我这张嘴!”尔晴的声音放大了些,“我怎么能唤她魏璎珞呢,我应该尊称她一声令嫔娘娘!” 傅恒脚步一顿,猛然回首:“你说什么?” 没急着回他问题,尔晴弯下腰,将躲躲藏藏的福康安抱在怀里,一大一小,两头洪水猛兽一起朝傅恒看来,无法言说的屈辱,无法言说的难堪。 “我给你的难堪,福康安给你的痛苦,似乎加起来,都比不上一个魏璎珞。”尔晴笑吟吟道,“瞧瞧你,脸都白成什么样子了……你不是要见她吗?快去呀,去延禧宫里找她,去她面前跪着,去喊她令嫔娘娘。” 一句句话,一个个字,都如刀子似的扎进傅恒胸口,让他失血过多,遍体鳞伤。“我不信。”他闭了闭眼,又咬牙睁开眼,“你骗我!” 他有些脚步踉跄的逃离,翻身上马,快马加鞭冲入宫门。 宫中不能骑马,他下了马,手里缰绳丢到门卫手中,然后急匆匆往宫里面跑,却不是去养心殿的方向。 “傅恒!”一只手拉住他的胳膊,“你是不是疯了?” 傅恒回头看着对方:“放手。” 海兰察似乎是一路跑着过来,呼吸微喘,额上挂汗,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然后压低声音道:“皇上还在养心殿等你,你跑延禧宫来干什么?” 身为外臣,私闯内宫,一个不好可是死罪。 更何况傅恒跟魏璎珞又有那样的过去…… 傅恒自知不妥,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双脚,它们似乎失去了控制,只拼命往延禧宫走,往那个人的方向跑。 “我……”傅恒喃喃道,“我有一句话要跟她说。” 这句话,他在心里藏了许久。 原打算在上战场前说给她听,但仔细一想,若自己死在战场上,这句话岂不是成了她的负担?于是圆明园中,他只远远看了她一眼,便将到嘴的话又咽了下去,无言转身,奔赴战场。 他对自己说:“我把这话藏在心里,若我死在战场上,这颗心陪我一起腐朽,若我活着回来,就把这颗心剖出来给她。” “……来了!”海兰察忽然一拉他,“快低头!” 傅恒却不肯低头,他直直看向眼前缓缓过来的采仗。 九死一生,换来一个说话的机会。 却不想,好不容易活着回来,却已经失去了与她说话的资格。 这颗心没有腐朽在战场上,却要腐朽在他胸膛里…… 若有所觉,采仗内,魏璎珞忽然转过头来,耳上明月珰随她动作,于空中一晃,两道雪白光练,她的目光比珠光更冽,定在傅恒脸上。 第一百二十六章 人皆有妒 四目相对,又飞快错开。 魏璎珞脸上一丝情绪波动也无,没有看见情人的喜悦,也没有看见仇敌的愤慨,无动于衷的就像看见了一颗路旁石子,一朵水畔白花,极为平淡稀疏的一瞥,便收回目光。 采仗自傅恒面前从容而过,留下傅恒在背后,明明春光明媚,却如同身处冰天雪地。 一如当年的魏璎珞,匍匐于冰天雪地中,望着他与尔晴并肩离去的背影,天地倒转,心死如灰。 海兰察叹了口气,按了按他的肩膀道:“发生了许多事,总之,她现在已经是皇上的女人了……傅恒,死心吧。” 养心殿。 “傅恒,你没有让朕失望。”弘历满目欣慰地看着傅恒,赞赏之情简直溢于言表,“此次在金川立下大功,朕应当给你奖赏,说吧,你想要什么?” 立下滔天之功,傅恒身上却无半点喜色,相反,死气沉沉,仿佛一个行将就木之人,被大夫判了死刑,半边身体沉进棺里。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抬头,盯着弘历:“皇上,不论奴才想要什么,您都会给吗?” 他明明什么都还没说,弘历却似察觉到什么,原本的喜悦之色就慢慢褪去,淡淡下旨道:“传旨,富察傅恒封一等忠勇公,赐宝石顶、四团龙补服。” 傅恒一楞,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傅恒随手举起一本奏折,遮住脸道:“好了,你先退下吧。” “……是。”傅恒见他心意已决,只得深深叩下:“奴才叩谢皇上隆恩。” 弘历点点头,奏折后,神色阴沉。 “皇上。”不久,李玉进来,捧起绿头牌,放在最醒目位置的,赫然是魏璎珞的牌子。 弘历拿起牌子,拇指摩挲上头的令字,淡淡道:“当年在长春宫的时候,傅恒就对令嫔十分照顾,他上了战场,想必令嫔也时常牵挂,若知道他平安归来,自是放下心头大石。” 这话李玉不知该如何接,只能静静立在一旁。 弘历忽将牌子狠狠一掷,闷声道:“去储秀宫!” 夜深人静,富察府内。 酒水一杯又一杯,杯子空了又满,满了又空。 “少爷。”青莲端着一只木盘进来,盘子里盛着一碗米饭,几碟小菜,她关切道,“少爷,您一整天都水米不进,打了胜仗,受了封赏,都是好事儿啊,您怎么如此难过呢?” 傅恒沉默不语,举起手中酒盏,一饮而尽。 青莲叹了口气,放下木盘,正要退出去,走到一半,身后忽然传来闷闷一声:“为什么?” 她回过头,看见傅恒瘫坐在椅内,一身酒气,半生荒唐,不似个常胜将军,倒像个天涯沦落人,形单影只,唯一剑一酒相伴。 “仗打到最艰难的时候,皇上连发十二道上谕,强令我班师,我抗旨不遵,拼尽最后一口气,也一定要打胜,因为只要获胜……”他给自己灌了一口酒,半醉半醒般的呓语着,“我便可以向皇上许一个愿……” 青莲试探道:“少爷想要什么?” 她心中着实有些好奇,因为傅恒一贯清心寡欲,权财美色,全不放在心上,外人都说朝中这么多人,唯他难以收买,因为没人晓得他想要什么。 “我想要一个人。”傅恒道。 青莲微讶。 “我想要用军功,去交换一个人……一个被我弄丢了,拼命也想找回来的人。”傅恒闭着双眼,嘴里缓缓吐出石破天惊似的两个字:“璎珞……” 青莲惊得肝胆俱裂。 魏璎珞三个字是家里头的禁忌。 尔晴时时要将这三个字提出来,诅咒喝骂,仿佛这是天底下最可恨的三个字,便是对方升了令嫔,也不肯消停。 青莲不知尔晴为何这么恨对方,如今方猜测到一二…… “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傅恒睁开眼,对她笑起来,右手缓缓抬起,按在自己的胸口,“战场上九死一生,这里有一处伤,差一点点就进了心脏,那时候我就想,如果我能活着回来,一定要娶她……哪怕她因此怨我,骂我,我也不再跟她分开。” “少爷……”青莲欲言又止,不知该说他痴,还是说他傻,最后只能轻轻一叹,“少爷,你醉了。” “大梦初醒方觉晓,我如今才是最清醒的。”傅恒慨然一笑,“从前我一直以为自己宽容大度,可以按耐自己的感情,远远看着她,祝她幸福,如今方知是自欺欺人,一知她成了皇上的女人,我竟坐也坐不住,第一时间就冲去了皇上面前,向他索要……” 青莲听到这里,吓得冷汗淋漓。 “少,少爷。”一时之间,她话都说不利索了,“您,您真的跟皇上索要令嫔娘娘了?” 如此大不敬之罪,哪怕傅恒再赢十场金川之役,恐也无法功过相抵!富察府上上下下,都要因他一句话而蒙大难! “我还没那么疯狂。”傅恒苦笑一声,将头一昂,靠在椅背上,喃喃道,“我真是个没用的男人……直至最后,我还是说不出口……” 青莲松了一口气,见他如此,又暗暗觉得心酸,不由得走近他,手指头伸了又伸,最后仍是情怯的收回身后。 “少爷,这不是你的错,是造化弄人……”她只恨自己读书少,竟寻不到妥帖的词来安慰他,只能说这些没用的话。 傅恒没应,他闭上双眼,就这么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青莲不忍在这个时候离开,怕他中途醒来,见身旁一个人都没有,觉得又冷又寂寞,便一直站在旁边看着他。 桌上的烛火烧尽了,当青莲换上新蜡时,傅恒的声音在她身后朦朦胧胧响起,他似做了一个噩梦,以至于眼角带泪,那一滴泪水蜿蜒而下,他梦呓道:“姐姐,我好后悔……” 青莲看着他,忽然抬起手,指尖一片湿润,不知为何,她也哭了起来。 物是人非事事休,未语泪先流。 世上太多事,当时不觉得,事后想起,才觉得后悔。 储秀宫内,弘历看着眼前哭哭啼啼的女子。 小嘉嫔被罚紧闭,如今刚好一个月,因恐失宠,衣带渐消,生生瘦了一圈,默默哭泣的模样,看起来极为可怜。 “皇上,臣妾知道错了。”她跪在地上,哽咽道,“不论您怎么罚都好,只是别不理嫔妾!” “你知错就好,”弘历平淡道,心里却想:若她能与你一样温柔顺从该多好。 小嘉嫔如一条唯恐被主人抛弃的小狗,甚至不敢站起身,一路膝行至弘历面前,双手抓住他的衣摆,仰头望他,可怜兮兮道:“自从令嫔入了宫,皇上再也没理过旁人。嫔妾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人,心里只有皇上,看您整日陪令嫔,心中实在煎熬!一时想不开,才会让她罚跪!嫔妾知错了,以后再也不为难她了!” 弘历叹了口气:“好了,起来吧。” 小嘉嫔这才从地上爬起来,却听她幽幽一叹,似有意似无意的来了一句:“皇上莫要再怪嫔妾,人皆有妒,若您肯将对令嫔的好,分给嫔妾一分,嫔妾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人皆有妒……”弘历缓缓将这词放在舌尖咀嚼一番,忽然问道,“……若是有个人,从来不在意朕去谁那,不在意朕对谁好呢?” “那这个人,摆明没将皇上放在心上。”小嘉嫔想也不想,斩钉截铁道。 弘历良久不语。 第一百二十七章 谣言 此夜过后,魏璎珞不再专宠。 弘历开始这个宫里坐坐,那个宫里走走,似乎对某个人的新鲜劲终于过去了,重新开始雨露均沾。 这日他又来了储秀宫,只是兴致一直不高,一杯酒,喝了两个时辰还是满的,眼见快到就寝时分,他却起身道:“朕记起还有几份重要的奏折没处理完,先回去了。” “臣妾送送皇上。”小嘉嫔垂了垂眼,忽抬眸一笑,挽着弘历出了寝殿,却故意领他走了一段远路,手中的灯笼朝前方一举,照亮满园栀子花,“皇上,嫔妾打算在这里新建个亭子,取名叫玉京亭,您觉得如何?” “蜀国花已尽,越桃今已开。色疑琼树倚,香似玉京来。”弘历望着满园栀子花,笑道,“不错,这片栀子花开得挺好的。” 心里觉得几分好笑,上回学魏璎珞装病,这一回又学她在园子里种栀子花,这又是何苦,学来学去,她还是她,独一无二。 “只不过,最好的栀子花可不在嫔妾这……”小嘉嫔拖长音调。 “嗯,嗯……”弘历心想当然不在你这,在魏璎珞那。 宫里头谁不知道,魏璎珞最喜欢栀子花。 为了讨她欢心,弘历让人收集来许多品相极好的栀子花,栽满她的延禧宫,久而久之,下面便有些人玩笑的称之栀子宫主,而非延禧宫主。 “……而在富察府。”小嘉嫔把未完之言补全。 弘历闻言一愣。 “嫔妾听闻富察大人命人去各地搜罗名贵的栀子品种,想必是极爱这种花了。”小嘉嫔笑吟吟道,“连他居住的园子,都改叫了玉京园。” 弘历猛然回头盯着她。 他的脸色实在太过阴沉,让小嘉嫔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有些胆战心惊地问:“皇上,嫔妾说错话了吗?” “你真当朕是傻子?”弘历冷冷道,“字里行间,全在含沙射影,污蔑令嫔!” 心思被他道破,小嘉嫔索性破罐子破摔,往他怀中一扑,哽咽道:“皇上,真心爱您的,您不稀罕,那些爱慕虚荣的,您却放在心坎上,哪怕您今天杀了嫔妾,嫔妾也要说一声,令嫔对不起您!” 弘历将她一把推在地上,头也不回,转身就走。 “娘娘,你这又是何苦呢?”珍儿过来将她扶起,“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啊。” 小嘉嫔冷哼一声,扶着她的手起来,狠狠一笑道:“皇上九五之尊,高高在上,最宠爱的妃嫔竟为臣子所觊,面子上能过得去吗?冒些险又如何,我要那狐狸精翻不了身!” 谣言如同飞鸟,遮天蔽日,飞向整个后宫,传进每个人耳里。 最后,也传到了弘历耳里。 这日继后正在吃茶,却听见外面纷乱一片的脚步声,转头一看,见弘历怒气冲冲进来,不等她起身请安,他便摆摆手道:“皇后,近日宫里谣言四起,你可曾听说过?” “谣言?”继后一愣,“莫非是关于令嫔和富察大人……” 弘历脸色一沉:“连你都听说了,可见后宫里已经人尽皆知了,是不是?” 继后叹息:“皇上,您这段时日一直宠爱令嫔,引发六宫妒忌,招致风言风语,也是在所难免。您放心,臣妾一定会彻查此事,还令嫔一个公道。” 弘历:“这么说,你相信她是清白的?” 继后微笑:“皇上,富察大人常年出征在外,令嫔又在深宫之中,若偶然撞上,说了两句话,也不算什么过分的,毕竟令嫔曾是先皇后的心腹宫女,他们之间的情分,本就与旁人不同。” 弘历放在膝上的手指忽然握成拳:“……情分?” 继后眼角余光扫过他的拳头,不动声色道:“皇上,您误解了臣妾的意思,臣妾是说,那都是从前的事了,自从先皇后故去,令嫔深居圆明园,从未见过富察大人。如今成了皇上妃嫔,更是循规蹈矩,处处小心,又有什么好指摘呢?皇上宽宏大量,像这等小事,从前也不曾放在心上……” 然而人心难测,有时候越不让放在心上的,越会耿耿于怀。 弘历忽抬头,一字一句道:“即日起,再有人议论此事,一律杖毙!” “皇上……”继后因这命令而愣住,等他离开,也一直望着他的背影走神。 珍儿走过来:“娘娘,您看这件事……” “本宫从前可没见过皇上为了一个女人如此大动干戈,这个魏璎珞到底用了什么手段……”继后冷笑一声,“看样子,纯贵妃可遇上对手了!” 命令很快下达,却不见成效,宫人们表面上守口如瓶,背后还是议论纷纷。 “我已打听过了。”延禧宫里,明玉忧心忡忡,小半个时辰了,却连个头都梳不好,一把牛角梳子捏在掌心,嘎吱嘎吱作响,“近日宫里流传你和富察大人的谣言,有说你们在长春宫早已定情的,有说富察大人为了晋升,不惜把心上人献给皇上的,还有说你们至今纠缠不清的……皇上就是因为这些谣言,才一直没来延禧宫的。” 是的,弘历已经一个月没来延禧宫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误会 皇帝的宠爱,直接与各宫的待遇挂钩。 自弘历不再踏足延禧宫,宫中的吃穿用度立刻紧张起来,倒不至于吃不上饭,但都是些不合胃口,甚至不大新鲜的菜品,至于每日的小食点心,更是再也没有了。 再过半个月,宫里居然开始丢东西,魏璎珞几天内丢了好几个耳环玉镯,明玉为此大发雷霆,对魏璎珞抱怨道:“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外头的人敢给咱们宫脸色看,里头的人敢偷宫里的东西,等我找出这人,非得扒他一层皮!” 只是这些都是小事,抱怨几句过后,明玉忧心忡忡道:“璎珞,你说……皇上是不是因为误信流言,才不来长春宫了?” “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原因?”魏璎珞摇着手里的美人团扇,摇扇的动作忽然一止,望着不远处那人。 明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失声叫道:“富察大人……” 傅恒竟不知何时摸到了御花园内,摸到了她们左近,岁月磨砺了他的容颜,他身上少了些许贵公子的气息,带上了许多沙场骁将的沧桑,与眼前这宫廷格格不入,一边是歌舞升平,一边是长枪带血。 明玉立刻握住了魏璎珞的手臂,警惕地望着对方,急急道:“娘娘,咱们出来很久了,快回去吧!” 都说流言止于智者,然而这世上最缺的就是智者。 多得是盲听盲从之辈,除此之外,还有一干煽风点火之人。明玉生怕旁人瞧见了,让本就炽烈的流言烧得更旺,恨不得扛起魏璎珞就跑。 魏璎珞却摇摇头,拒绝了她的好意。 “我走或不走,结果都一样。”她道,“我不走,人家说我们有私情,我走,人家会说我心虚,你懂了吗?” 对她抱有恶意的,无论她做什么,都会对她抱有恶意。 那个在背后散播谣言的,不会因为她的离开,而终止谣言。 “璎珞。”傅恒已从对面走了过来,深深看着她,“我有话要对你说。” 刚巧,她也有话要对他说,魏璎珞淡淡一笑:“去那边说吧。” 她寻了一处凉亭,凉亭依偎着一棵紫藤树,繁花葳蕤,枝蔓长垂,魏璎珞在凉亭内坐下,在明玉充满警告的目光中,傅恒没有坐,只立在她不远处,问:“为什么?” 没头没脑的一问,魏璎珞却答了上来:“我不想再做宫女了。” 傅恒沉默半晌,声色沙哑道:“为什么不等我回来,我可以——” “去做你的妾吗?”魏璎珞讥诮道,“不,同样是做妾,我为何不做皇上的妾,至少高人一等,我坐着的时候,你只能站着。” 傅恒定定看她许久,摇摇头:“璎珞,你不必说这些话气我,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听了这话,魏璎珞还没说什么,明玉却眉毛乱跳,恨不得跳起来打他的嘴,叫他知道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可以说。 似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魏璎珞沉默许久,紫藤花在他们身旁飘落,仔细回想,他们从前似乎也常常寻一个凉亭,寻一棵花树,逗对方生气,然后又逗对方笑。 凉亭还是那凉亭,花树还是那花树,人却不是那人。 曾经的少爷,曾经的那个倔强小宫女,都被埋葬于记忆里的落花中。 “……富察傅恒。”魏璎珞终开了口,“你知不知道,宫里头正在流传你我的谣言。” 傅恒已是外臣,自是不清楚后宫阴私,于是问:“什么谣言?” “他们说你我有染。”魏璎珞淡淡道,“你是立下战功的重臣,皇上自不会为难你,我却不同……所以,请你从今天开始,离我远一点!” “……如果我说,我办不到呢?”傅恒低了低头,忽然抬起头。 “你!”他向来温润如玉,从不咄咄逼人,魏璎珞实没料到他会这样说。 “我没办法不看着你,没办法不关心你。”战场真的改变了他许多,他从前绝不会用这样坦然的目光看着魏璎珞,绝不会将心里话这样坦诚说出来,“在我心里……你不是皇上的令嫔,只是我的璎珞。” 你在桥头看风景,人在桥下看你。 “看。” 不远处,纯贵妃引着弘历过来,指着前头四目相接的两人道:“那不是令嫔吗?她身旁那位似乎是……” 宫中耳目众多,魏璎珞又没有刻意避着谁,消息自然以最快的速度递进钟粹宫,纯贵妃又以最快的速度,将弘历引到了御花园中。 弘历远远看着他两。 离得远了,听不见他们说什么。 但光是看着他们两个四目相接的样子,就觉得心里膈应得很,历年吃的醋一股脑儿泛到嗓子眼,酸得他开不了口。 “皇上。”纯贵妃看似安抚,实则往他嗓子里灌酸水,“令嫔从前是长春宫的宫女,自然与富察大人熟识,两人在开阔的地方说话,身边又有宫女,自是坦坦荡荡的……” 弘历哪里听得进她的解释,他只信自己看见的:“既然坦坦荡荡,何须你出言解释?” 纯贵妃忙低下头道:“皇上,臣妾是怕您错怪了令嫔,她毕竟年轻气盛,不懂宫里规矩,偶有行差踏错,也是人之常情……” 行差踏错?什么样的错,与谁一同犯的错? 弘历越听越生气,狠狠盯了远处的魏璎珞一眼,然后拂袖而去。 延禧宫。 自御花园回来,魏璎珞便神不守舍,身前一盆栀子花,她浇花的水一路漫出花盆,等她反应过来,地上已经积了一个小水洼。 叹了口气,魏璎珞正要叫明玉过来收拾,忽然房门一开,李玉带着几个太监进来。 李玉从来是笑脸迎人,只是这笑也分了几种。他现下的笑容,实在算不上友善,反而有些渗人。 “李总管,您怎么来了?”明玉忙迎上去,“可是皇上要来了?” 李玉不答她的话,朝身旁太监们使了个眼色,几个太监立刻四散开,其中一个来到魏璎珞面前,弯腰抱起地上那盆栀子花。 魏璎珞不动声色地看着,明玉却没她那么沉得住气,当即惊呼:“你们在干什么?” “令嫔娘娘。”李玉笑眯眯道,“皇上说了,永巷那些恭桶的味道太冲,借您的栀子花去熏一熏。” “这怎么行?”明玉急道,“这些都是皇上赐给娘娘的名贵花种,怎么能拿去熏永巷?放下,快放下……” 魏璎珞拉了拉,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屋子里的盆栽很快就被收拾一空,想必载在外头的也不能幸免,太监们抱着一盆盆花,陆陆续续的离开,李玉走在最后头,他是个周到人,凡事都会给自己留条退路,于是等其他人出去了,才小声对魏璎珞道:“令嫔娘娘,皇上正生您的气,等这阵心气过去就好了,奴才这也是奉命行事,请您莫怪。” 看似为自己辩解的话,其实透露了一个极其重要的消息。 生气。 魏璎珞心头一动,送完他,吩咐明玉道:“去问问,今天皇上是不是去了御花园。” “莫非……”明玉的脸顿时一白。 “谎什么,先打听打听清楚。”魏璎珞道。 明玉急急忙忙出了门,回来时,脚步虚浮,眼神涣散,似丢了三魂七魄,嘴里一个劲喃喃:“完了,彻底完了……” 随着一盆盆栀子花浩荡离去,宫中上下皆得了一个结论——延禧宫,彻底失宠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小偷 树倒猢狲散。 离了栀子花,也离了心,延禧宫上下愈发人心涣散,没几个人肯好好做事,都在寻着新出路。 弯月如钩,悬于延禧宫上头,月光如雪,照亮一个偷偷摸摸的人影。 那人影从偏殿摸出来,怀里抱着一只蓝布包袱,轻车熟路的往宫外走,却不料今夜不同昨夜,有一个人守株待兔,已经等他许久。 “站住!”明玉领着两个壮妇,从柱后转出身来,“你怀里藏着什么?” 扑通! 寝殿内,小太监被推倒在魏璎珞面前,面色如土,磕头如捣蒜:“令嫔娘娘,奴才知错了,要打要骂,听凭发落,只求主子千万别把奴才送去慎刑司,奴才一定会没命的!” 明玉呸了一声:“吃里扒外的东西,如今外头人欺凌延禧宫,你竟也吃里扒外,娘娘,送他去慎刑司!” 一只蓝布包袱铺在桌上,里头放着今夜被他偷走的东西,分别是香炉,镇纸,一对镯子,还有一张丝帕,魏璎珞挑挑眉,略过其余几件值钱物件,单将那帕子捡起来一看,只见柔软如水的丝帕上,绣着一朵栩栩如生的栀子花,花开六瓣,其色浅黄。 “……小全子。”她将目光转回小太监身上,淡淡唤他名字,“你偷了本宫的东西,到底要卖去哪里?” “这……” “说!否则立刻送你去慎刑司!” “是,是!”小全子又不是什么硬骨头,被她一恐吓,立刻服了软,“宫里太监们偷盗财物是常事,便是乾清宫养心殿,也少有不夹带的!只要不被主子们发现,自有渠道送出宫去,在琉璃厂找熟人变卖……很快变现!” “你能卖,也能买回来吗?”魏璎珞却问了他一个怪问题。 “当然,令嫔想让小人买什么?”小全子忙道。 魏璎珞却诡异一笑:“先不用,且让本宫想想,该如何罚你……” 民间将小偷称为鼠辈,自有其道理,至少小全子的胆儿就跟老鼠差不多,一听魏璎珞要罚他,顿时面子里子什么都不要了,涕泪横流道:“主子,主子求您饶了奴才这条狗命,从今后奴才愿为您上刀山下火海,绝无半句怨言!” 他赌咒发誓了许久,魏璎珞才慢慢开口:“本宫可以饶了你,不过要记着你的这句话,永远别忘了。” 小全子见有活路,哪里还管其他,大喜过望道:“多谢主子!多谢主子!” 明玉恨铁不成钢,人一走,就埋怨道:“娘娘为何放人,处置的这样轻描淡写,日后如何管理下头的人?” “我留着他还有用。”魏璎珞把玩着手中的锦帕。 “这种小泼皮能派上什么用场?难不成还能让皇上回心转意不成?”明玉狠狠道,她现在心心念念的都是这件事,愁的头发都白了几根。 “说不准,他真能在这事上帮上忙。”魏璎珞又一次诡异地笑起来。 小全子不知道魏璎珞还在惦记他,只道自己随机应变,逃过一劫。 安全起见,这夜他没敢再轻举妄动,安安分分回房睡觉,却一宿没合眼,等了几天,见无风吹草动,才摸进储秀宫,寻到嘉嫔的侍女兰儿。 “你是怎么回事?”兰儿见他就骂,“怎么这个时候才来!” 小全子不敢说自己已经被人抓了,遮遮掩掩道:“宫里失窃的东西多了,上下愈发警觉,不过姐姐放心,你要的东西,我已经拿来了……” 说完,他从袖里抽出一根簪子,那簪子看似寻常,却与先前那张帕子有个异曲同工之处——簪头一朵栩栩如生的栀子花。 兰儿眼前一亮,正要伸手接过,对方却将簪子往怀里一收,笑嘻嘻看着她。 “哼!”兰儿会意,冷哼一声,打开腰间香囊,从里头取出一只金锭。 小全子似见了肉骨头的狗,目光定在上头,再也移不开,兰儿再伸手,他飞快将簪子送上去,换来那只金锭,也不嫌脏,直接放到嘴里咬了一口,然后抱着它嘿嘿直笑。 兰儿见不得他这幅狗样,收好簪子,嫌恶打发道:“你可以走了,出去时小心点,可别叫旁人瞧见了……” “是是。”小全子拿了钱,就随口打发道,“我一定小心,不会叫令嫔瞧见。” “不仅要防着令嫔,还有皇后,纯贵妃……”兰儿把各宫主子一一数过去,沉声道,“这宫里头,到处都是敌人……” 若将弘历比作一地,各宫妃子便是争这兵家之地的骁将,手段尽出,智计百出,连同她们身旁的下人,也在暗自角力。 “明玉姑娘,你找我?” 侍卫所,海兰察匆匆走出。 明玉俏丽于门前,面上略施粉黛,一对柳眉描得细长,勾得海兰察有些心痒痒,若不是侍卫所里还有别人在,定要伸手过去,用手指为她描眉。 芙蓉如面柳如眉。明玉朝他嫣然一笑,递过去一只红木食盒,轻声曼语:“赏赐麻烦你了,我是来谢谢你的。” “我可没帮上什么忙……”海兰察笑着接过,揭开盖子一看,放在最上头的是一碗东坡肉,肥而不腻,色泽红亮,下头还铺着许多盐菜,以及些许黄豆。 ——这做法,恰恰是他无意间跟她提过的,自己最喜欢的做法。 海兰察行事向来洒脱,直接捻起一块放嘴里,然后舔舔手指头上的汁水:“好吃,哪个师傅做的?” “我自己做的。”明玉垂下头,“你……喜欢吗?” 舔手指的动作一顿,海兰察笑道:“……喜欢。” 红艳艳的东坡肉动人,她的面颊却更为动人,海兰察一时忘了其他,只顾盯着她看,直将她的面颊盯得比东坡肉更红,不好意思的左顾右盼,忽然望着一个方向道:“他们在干什么?” 不远处,一群侍卫忙忙碌碌,手里或搬花瓶或运丝绸,其中一个,怀里竟抱着一竿子酒旗。 海兰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不以为意道:“哦,是纯贵妃的命令。” 明玉眨眨眼:“她想做什么?” 此事本该保密,可看着她那好奇的眼,海兰察忍不住笑道:“算了,你也不是外人,便说给你听吧……” 他将唇凑到明玉耳边,与其说是解她的惑,倒不如说是找个借口亲近她,男人的呼吸灌进她的耳里,明玉睫毛微微颤抖,脸颊愈红,听了一半,就伸手推开他道:“我,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海兰察在她背后嘿嘿笑着,笑得她的脚步更快。 直到回了延禧宫,她拍了拍自己的脸,让自己重新冷静下来,然后敲开门,对魏璎珞道:“娘娘,我刚得了一个消息……” 她将从海兰察处得到的情报说与她听,魏璎珞静静听完,点点头:“我知道了……明玉。” 她回过头,极认真地看着明玉:“你不需要做这种事。” 明玉一楞。 “情分这种东西,只会越用越少。”魏璎珞与她年岁相当,但经历得太多,以至于一副过来人的语气,“海兰察是个好男人,我不希望你因为我,用尽你两之间的情分。” “我不在乎!”明玉倔强道。 “可我在乎!”魏璎珞飞快回她。 魏璎珞从梳妆台前起身,一步步走向明玉,两个人之间的上下尊卑,两个人之间的主仆之别,在她一步一步间缩短。 又像在长春宫时一样,彼此面对面站着,紧紧握住对方的手。 “这个宫里,求而不得,下场悲惨的人,实在太多了。”魏璎珞怜爱地看着她,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你我之间,至少要有一个得到幸福吧。” 明玉垂了垂眸,忽抬头道:“得到幸福的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你呢?” 魏璎珞一楞。 第一百三十章 江南调 为什么不能是你呢? 魏璎珞眼中空茫茫一片,良久才叹:“我曾想一直待在宫里,待在娘娘身边……永远都不走。” 那些长春宫的岁月,零零碎碎,如甘甜的蜜饯,如飘零的枫叶,穿插在记忆的缝隙里,是最甜的味道,是最美的风景,叫她一辈子都忘不掉。 “娘娘在时,我就伺候娘娘,娘娘不在了,我就伺候小阿哥。”魏璎珞脸上浮上笑容,那是明玉久未见过的,发自内心的笑容,“等到小阿哥长大成人,我就回娘娘身旁,替她守着陵墓,陪她说话,逗她开心……直至我枯骨成灰。” “璎珞……”明玉眼眶发热。 眼前的女子已不知幸福为何物,因为她的幸福,早已随着皇后一同埋葬于黄土之下。 “……好了,这个话题就到这里吧。”魏璎珞将手一摆,不愿再讨论这话题,“替我寻个人来……一个能讲江南话的。” 紫禁城里藏龙卧虎,连说大食话的都能找到,更何况只是寻个会说江南话的。 都不需要出延禧宫,明玉直接从院子里喊来一个扫洒宫女。 那宫女刚入宫不久,官话还没学利索,一开口,江南口音就溢出来:“奴才” 听了她的声音,魏璎珞暗自点点头,问她:“识字么?” “略识得几个字。”那宫女回道。 魏璎珞便给明玉递了个眼色,明玉走过去,将纸上的字展给她看,那宫女吴侬软语,一个字一个字的念道:“这位客人,要喝酒吗?桑落、新丰、菊花、竹叶青, 还有女儿红,客人要哪一种?” 念完,她小心翼翼看向魏璎珞。 魏璎珞躺在椅内,合着双目,淡淡道:“再念。” “这位客人,要喝酒吗?桑落、新丰、菊花、竹叶青, 还有女儿红,客人要哪一种?” “再念。” “这位客人,要喝酒吗?桑落、新丰、菊花、竹叶青, 还有女儿红,客人要哪一种?” “再念。” “这位客人……” 吴侬软语回荡在延禧宫内,起起落落间,半个月就过去了。 这日,阳光明媚,浩浩荡荡一群人,行在宫道上。 “纯贵妃。”太后走在最前头,眼睛上蒙着一条黄绸,略带好奇道,“你这到底在弄什么玄虚?” 纯贵妃扶着她的手,边走边笑:“太后,您听。” “卖花啦!一枚铜板两支!” “客官,喝茶吗?上好的碧螺春!” “姐姐,买匹布吧,刚进的新货!” 一支竹笛江南调,满街尽是叫卖声。 太后一把扯下眼上的黄绸,放眼一望,只见宫道两边,仿照江南式样摆着无数个小摊子,有的卖茶,有的卖点心,有的卖古玩玉器。 每个摊位后都站着个太监或宫女,穿成了寻常摊主的样子,做着寻常摊主的事,一见人来,就高声叫卖,乍一眼望去,真以为自己一脚踏错,从紫禁城踏进了江南市集。 “纯贵妃,这是怎么回事?”太后惊讶的朝纯贵妃看去。 纯贵妃柔柔一笑:“太后不是向往江南景致吗,紫禁城里没有小桥流水,臣妾便仿照着记忆 里的模样,让太监宫女们摆出了宫市,虽然少了杨柳依依,流水潺潺,却也有酒旗飘飘,行人如织,权当讨太后一乐吧!” 太后望着眼前热闹的场景,感叹:“纯贵妃,你有心了!” “纯贵妃心思用的很妙,只这毕竟不是真的。”弘历走在太后另一侧,微微一笑道,“朕已经决定,要在万 寿寺前,沿着御河两岸,为太后专门修建一条苏州街,到了建成的时候,太后便 能亲眼见到江南景致了。” 太后又喜又忧:“皇帝,这样未免太劳师动众……” 弘历:“只要太后开心,朕便心满意足了。 ” 身后,一众嫔妃用嫉恨的目光望着纯贵妃。 怎能容她独占鳌头?继后忽然一笑:“太后,纯贵妃的确聪慧,竟能悄悄准备这样的惊喜,依臣妾看,既然宫市都摆出来了,便不要光是看着,应当派上大用场!” 太后奇道:“如何派上用场?” 旁边正好是一个玉器摊子,继后随手摘下自己手腕上的玉镯,弯腰搁在摊上。 “如今金川战事刚平,大清虽然获胜,却也伤亡惨重,很多伤亡将士家属得到的抚恤十分有限,孤儿弱母无处可依。”继后缓缓直起腰来,“臣妾建议,从宫中每一位嫔妃做起,人人捐出首饰财物义卖,当然,既是义卖,就不能局限于大臣、宫人,而要把这些摊子都摆出宫门,换来的钱财,用于抚恤伤亡。” 太后本就热衷于行善,闻此立刻道了句阿弥陀佛,弘历同样动容:“皇后,你想得非常周到,的确是个好主意,也不会浪费纯贵妃精心准备的宫市。” 被人借花献佛,纯贵妃心中十分不痛快,面上却笑道:“还是皇后娘娘想得周到,臣妾只想着讨太后开心,完全没想到这么深的一层。既然如此,臣妾也尽一份心力吧!” 说完,便摘下了耳朵上的宝石坠子,放在了玉器摊上。 众妃嫔听到这话,便都摘下头上、身上的首饰,全都放在了一起。 弘历负手而立,笑着看着这一幕,忽然目光一顿,凝在不远处的酒摊上。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一面红色酒旗迎风而展,旗下放了四口巨大的黑色酒坛,一张木头酒桌,几把椅子。 一名沽酒少女正站在酒坛前,手里一条长长酒勺,勺中美酒流入碗中,叮咚作响。 酒碗前坐着一个老太监,他慢吞吞喝完碗里的酒,然后从怀里摸索出两枚铜板,放在桌上,少女正伸手要收,对面忽然投来一道阴影,抬头一看,弘历冷着脸看她:“你怎么在这儿?” 魏璎珞布衣荆钗,嫣然一笑,从腰间抽了张帕子出来,干净利落地抹了抹桌子,一开口,地道的吴侬软语:“这位客人,要喝酒吗?桑落、新丰、菊花、竹叶青, 还有女儿红,客人要哪一种?” 弘历上下打量她,宫花看多了,偶尔看见这么一朵野花,竟觉得十分新奇:“令嫔,你这什么装扮?” “今天没有令嫔,只有沽酒女,这些可都是江南名酒,难得一尝呢!”璎珞一本正经,“您若是不买,我就要卖酒给别人了!桑落 20 文一壶、新丰 25 文、菊花酒 30 文、竹叶青 20 文,女儿红 25 文,快来买,快来买啊!” 弘历来了兴致,竟随她意思,扮成客人模样,指着一只坛子道:“这是什么酒?” 魏璎珞舀起一勺递给他:“地道的杜康酒,客官您闻闻。” 弘历勾了勾嘴角,似一个极难缠的客人,横挑鼻子竖挑眼:“桑落、竹叶青酒都出自山西,什么时候跑到苏州去了?卖酒之前,也不问问市价,谁敢来买你的酒?” 魏璎珞一怔。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弘历侧了侧首,见是太后等人朝这边走哎,略一皱眉,飞快从魏璎珞手心里接过酒勺,随意地尝一口,然后啧吧了一下嘴道:“这酒不好,太后,咱们去前面看看吧!” 说完,转身走向太后,将她们领去了另外一条路。 简直像胃藏饕餮的酒客,不愿意与人分享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美酒。 魏璎珞:“皇上,我的酒勺!您还没还给我——” 话音未落,弘历已经解下腰间玉佩,反手递来:“抵酒钱!” 魏璎珞一怔,抬手去接,却不想酒钱是假,调戏是真,弘历竟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掌心。 似热恋中的男女,背着家中长辈,偷偷在对方掌心写下一个时间,一个地点,然后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魏璎珞慢条斯理的收回手,朝着对方的背影一笑。 是夜,弘历久违的再临延禧宫。 李玉的眼珠子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随着他的步伐来来去去,却一直徘徊在宫门外,不曾进到宫门里。 忽见一行宫女从远至近,为首是明玉,手里提着一只红木食盒,似乎刚刚去御茶坊替主子拿夜宵归来,抬头一见弘历,忙行了个礼要走,弘历不说话,李玉却恼了:“你这什么规矩,看见皇上来了,还不请你家主子相迎?” 明玉低眉顺眼道:“主子说,皇上肯定过门不入,她就不白费力气了。” 弘历原有些踌躇于进与不进,如今受她激将,反而脸色一沉,下定决心:“她又自作聪明!” 说完,再不犹豫,抬脚朝寝殿方向走去。 背后,明玉微不可查翘了翘嘴角,耳畔冷不丁响起李玉的声音,慢条斯理:“你家主子又算计皇上吧?” 明玉忙收敛起脸上那一抹笑,状似无辜道:“瞧李总管说的,我家主子可是实话实说!” “装,你接着装。”李玉啧啧两声,“不过我可告诉你,皇上心里窝着火呢,就算令 嫔引来了皇上,也未必是好事!” 明玉一愣,望向寝殿方向,满目担忧。 寝宫们一开一关,将太监宫女们关在门外。 “令嫔。”弘历望着迎面走来的那人,“你这是什么打扮?” 魏璎珞朝他款款而来,身上竟仍旧是白天那身沽酒女的衣裳,绿蚁新醅酒的裙色,云鬓上斜插一根木簪,右手一抬,指头上勾着一只小小的白玉酒壶。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魏璎珞转动着手指头,酒壶随之叮叮咚咚地响,“客官今晚想喝什么酒。” 弘历不接她的酒,也不接她的话,似一个走错店的客人,仿佛下一脚就会离开此地,离她而去。 这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一身民女打扮,最多只能让他惊艳一瞬,一句江南小调,最多只能将他引来,魏璎珞心知肚明,两者作用有限,皆不能让他回心转意,想要冰释前嫌…… ——唯看她接下来的表演。 第一百三十一章 赃物 魏璎珞将白玉酒壶提到自己嘴边,对着壶嘴灌了一口,在弘历皱眉之际,忽然身子一扭,声音又娇又作:“皇上,嫔妾一心一意待您,您却看上那只狐狸精,把嫔妾丢在一边,嫔妾一时想不开,才会故意针对她!哪怕嫔妾千万个不好,也是因为爱您呀!” 那副模样,那副做派,那告状时的语气动作,竟与小嘉嫔如出一辙! 弘历正目瞪口呆,魏璎珞忽丢了手中酒壶,举止间也没了先前的矫揉造作,缓缓踱到花瓶旁,素手摘一朵兰花,别在面前轻嗅,静美如闺阁千金。 ……俨然是纯贵妃的模样。 “令嫔和富察大人从前便熟识,不过偶然撞见,说上两句话罢了。”她神色温柔,竟连声音也变得与对方三分相似,“就算真有私情,也都是过去的事儿啦,如今令嫔入了宫,往事便成了过眼云烟。皇上,臣妾相信令嫔,绝不是那种红杏出墙,不知廉耻的女人。” “魏璎珞……”弘历又惊又疑地看着她,“你到底在干什么?” 魏璎珞将花重新插回到瓶中,然后回到弘历身旁,随她一步步走来,她一点一点从纯贵妃变成了继后,恭恭敬敬,端庄贤淑道:“请皇上放心,本宫身为六宫之主,定会严查背后传播谣言之人,还令嫔一个清白。” 弘历忍不住将她一把拉过来,盯她良久,目光里半是疑惑半是猜疑。 “你入宫不久,对她们倒是一个比一个熟悉。”他缓缓道,“听你刚才所言,仿佛亲耳听见她们说了什么似的。” 他疑心魏璎珞收买了其他宫的宫人,甚至收买了自己身边的宫人。 但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可能。 魏璎珞若真有这么手眼通天,那自己压根撞不见她御花园里,私会傅恒那一幕,只怕早早就有人给她通风报信,让她避开自己,也就没有之后这样多的事了。 果见魏璎珞得意一笑,大大方方往他腿上一坐,歪着头与他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毕竟女人最了解女人。” 敌人最了解敌人——弘历心里替她补了后头一句,面上极平静:“你知道他们背后如何议论你,还敢和富察傅恒在花园相见?” 来了! 魏璎珞精神一振,晓得今晚的戏肉来了。 他的平静不过是表面平静,如果他真能平静面对这件事,就不会这么多天避而不见。 偏魏璎珞又不能主动提这事,一提,他心里的刺反而要扎的更深,只有千方百计,让他自己主动提起,方能得一个化解的机会。 “我走或不走,又有什么区别呢?”魏璎珞耸耸肩,满不在乎似的答,“若我掉头便走,那她们又得说啦,哎呦那个令嫔啊,一见到富察大人转身便走,真是做贼心虚呢!” 弘历笑了起来。 倘若她真的满不在乎,就不会在江南市上出现,就不会穿上这身衣裳,就不会操一口地道的吴侬软语,对他说什么:“这位客人,要喝酒吗?桑落、新丰、菊花、竹叶青, 还有女儿红,客人要哪一种?” “皇上,流言惑众,三人成虎。”果然,她很快收敛起身上的满不在乎,认真看着他,“嫔妾希望,您能在给我宠爱的同时,多给我一点信任。否则,纵我一身铁骨,也要被她们的唾沫消磨成渣呀!” 弘历其实早已气消了一半。 毕竟,比起她与傅恒的私下见面,他更气的是她对自己的满不在乎。 如今见她这样在乎自己,便心满意足,如同一头被人揉着下巴肉的吊睛猛虎,双眼一眯,一根手指挑起她的下巴,似笑非笑道:“后宫之中,属你心眼最多,总是来撩拨朕……” 魏璎珞也笑了起来,先前的酒壶就搁在他们身旁的矮桌上,她重又将酒壶拿过来,朝他晃了晃,吴侬软语,巧笑倩兮:“那这位客人,这壶酒你到底喝不喝呀?” “什么酒?”弘历笑问,“桑落、新丰、菊花、竹叶青,还是女儿红?” “都不是,这酒的名字……叫做璎珞。”魏璎珞对着壶嘴喝了一口,然后吻了过去。 一味名叫璎珞的酒水,顺着她的唇,渡进他的喉咙,润了他的心。 芙蓉帐暖,夜至天明。 魏璎珞重得圣宠的消息传遍各宫,当中最为恼怒的当属纯贵妃。 “不但皇后来借花献佛,如今连魏璎珞也来借我的东风!”纯贵妃咬了口指甲,显然已经知道魏璎珞扮成酒娘,将弘历吸引过去的事。 “娘娘息怒,当务之急,还是先做好捐赠一事。”玉壶在一旁劝慰。 “不错,以色侍人只是一时,名声才是长远的事。”纯贵妃看了眼不远处熟睡的六阿哥,目光一柔,“不为本宫,也要为六阿哥积些好名声,才能一图以后……” 虽然捐赠财物一事是继后提出来的,但江南市到底是纯贵妃首创的,她很快将这差事揽了过来,辛苦操劳了三个月,终于有了成效。这日雪覆京城,一顶顶油纸伞撑在贵人头上,从上往下看,如五颜六色盛开的花。 “太后。”纯贵妃搀扶着太后,笑道,“这三个月来,各宫捐赠的财物都已到位,不少福晋、命妇闻听消息,也都慷慨解囊,宫市先在紫禁城内摆一日,参与的便是大臣和宫人,待神武门外筹备好了,宫市便会移出去,对商人百姓开放,到时候募集的钱财,一律捐赠出去。” 太后笑着点头。 继后也笑:“太后,纯贵妃早早拿出了具体的章程,只待皇上看过便可施行。将来神武门外每月逢四开市,陈列百货,听凭交易,内务府库存旧物不用运去别处,在这儿直接出仓,所得货款可补贴用度,亦可全部捐赠。” 纯贵妃还不忘讨太后喜欢,道:“太后有兴致的时候,也可去宫市逛逛,全当考镜商贾之情。当然,这不过是臣妾结合明市的情景,给出的一个设想,若太后觉得哪里不妥,臣妾立刻改过。” 太后拍拍她的手:“纯贵妃,这些想法很好,我非常喜欢,你费心了。” 纯贵妃嫣然一笑:“太后您瞧,前头有个古玩摊,卖宣德年间的铜器,内务府今年新制的珐琅,一起去瞧瞧吧。” 太后原本笑容满面,却在看见古玩摊时凝住了。身旁的刘姑姑上前一看,惊道:“太后,这是寿康宫丢失的东西呀!” 她上前翻捡起来,不一会就翻捡出好多东西:“您瞧,这枚玉扳指,这只青玉如意,还有这支花卉唾壶……不都是从前寿康宫的旧物吗?好端端的不翼而飞,整个紫禁城都查遍了,就是不见踪影,如今竟然在宫市上出现了!” “啊呀!”人群中,明玉忽然挤出来,大呼小叫,“主子,这不是您丢失的绣花褡裢吗?” 宫人们本是看热闹,听她这样一说,也纷纷上前,结果你一个,我一个,竟也翻出了不少失物。 “什么宫市,分明是个贼窝啊!”小嘉嫔撇撇嘴,她也在摊子上寻到了一副失窃的东珠坠子,自然不会放过这么个打击情敌的机会,“咱们宫里丢的东西,全都到宫市来出售,这得到的钱还用来贴补宫里亏空,呵,这算盘打得可真精!” 这么一口黑锅扣在头上,纯贵妃汗都出来了,跪在太后面前道:“太后,一定是有人知道宫市开了,特意将这些珠宝混迹其中,借机出售,臣妾真的不知啊!” 小嘉嫔翻了个白眼:“说得轻巧,宫里的太监们手脚不干净,背后有条庞大的利益链,如何运送,怎么避开人的耳目,怎么销赃,最后又如何分成,全都是一套一套的,谁知纯贵妃是不是收了人家好处,成了其中的一环!” 纯贵妃脸色大变,忙为自己分辨道:“太后,臣妾是真的不知情,万没想到那些下作的东西敢借着宫市销赃,臣妾一定严查来源,请太后恕罪!” 好好一件善事,如今完全变了味,太后心里一阵腻味,神色淡淡道:“我倦了,先回宫去吧。” 众人恭送了太后离开,继后负手走到纯贵妃身旁,叹道:“纯贵妃,你办事也太不当心了,好端端的宫市竟然混入了赃物,太后明察秋毫,自然知道与你无关,但事情传扬出去,人人都会说你借着宫市销赃,这名声可真是太难听了。本宫希望,你好好查一查,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不容易揽来的差事,费了那么多功夫,甚至还贴进去那么多钱,岂料却换来这个结果,纯贵妃心里恨得牙痒痒,面上却只能应道:“……是。” 锦上添花少,落井下石多,这样好的机会,嫔妃们如何会放过,无论宫里有没有丢东西,无论丢的是不是自己宫里的东西,都纷纷过来指认。 魏璎珞从来不是个善桩,更不是个能忍气吞声的主,她自也凑了过来,对着摊子指指点点:“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是我延禧宫的, 我可不像别人财大气粗,穷得很呢,还是得把这些宝贝拿回去!” 纯贵妃目光极冷,有人在陷害她,故意在宫市上埋赃,以抹杀她的功劳。 是谁干的,纯贵妃最怀疑的,就是魏璎珞! “魏璎珞!”纯贵妃眼带怨恨,试探道,“你好本事!” 魏璎珞眨了眨眼,滴水不漏的回道:“贵妃娘娘在说什么呀,物归原主而已,你怎么这么生气? 难道真如他们所说,贵妃庇护了偷盗的太监?不不不,贵妃娘娘是苏州才女,钱财如此肮脏,你自然不沾分毫,别人不信你,我信你呀!” 这话听着耳熟,仔细一想,俨然就是纯贵妃先前劝说弘历的那段——“令嫔和富察大人从前便熟识,不过偶然撞见,说上两句话罢了。就算真有私情,也都是过去的事儿啦,如今令嫔入了宫,往事便成了过眼云烟。皇上,臣妾相信令嫔,绝不是那种红杏出墙,不知廉耻的女人。” 含沙射影,似信不信。 纯贵妃盯着她半天,突然笑了:“好!好!来人,帮令嫔把她的东西都搬回去,一件都不准落下!” 浩浩荡荡,一件件赃物物归原主,重又回到了延禧宫。 随手把玩着一条绣花褡裢,魏璎珞看着跪在眼前的小太监,似笑非笑道:“小全子,你办得很好!” 第一百三十二章 破镜欲重圆 小全子是个惯偷。 赃物如何运出去,运出去之后,又要在何处销账,他再清楚不过。 能卖,自然也就能买。 纯贵妃绝想不到,宫市上的那些赃物,有一样算一样,全是魏璎珞托小全子从宫外给买回来的。 “奴才不敢居功。”小全子跪在地上赔笑道:“奴才只会跑跑腿,主意都是主子想出来的,真是妙啊,一招移花接木,打得纯贵妃措手不及!” 魏璎珞微微一笑,将手中的绣花褡裢丢给他:“赏你的。” 小全子大喜过望,他若不爱财,也不会做出先前那些事,当即抬手接了,千恩万谢:“多谢主子恩典!从今以后,奴才上刀山……” “又是上刀山下油锅那一套说辞?”明玉瘪瘪嘴,“你不腻,我们娘娘也听腻了。” 小全子一楞,正要换一番说辞,结果一抬头,就见魏璎珞似笑非笑看着他,别有深意道:“本宫记性很好,你说过一次,本宫永远都记得,如果以后你说记不得了……本宫也会让你记起来。” 小全子忽觉背上一凉,将额头磕在地上,哆哆嗦嗦应道:“是,奴才,奴才不敢忘。” 魏璎珞挥挥手,让他下去。 人一走,明玉就再不掩饰,兴高采烈道:“璎珞,晌午你没瞧见纯贵妃的脸色,看到有赃物的瞬间变得煞白,哈,被太后诘问的时候,连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可真是解气!” 魏璎珞微微一笑,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暗含杀机:“那遍布紫禁城的流言是谁放出来的?除了小嘉嫔,还有她在推波助澜,我自然也要让她好好尝一尝,这人前人后被人议论的滋味。” 散播谣言这种事,纯贵妃能做,魏璎珞自然也能做。 况且此事也不算谣言,那么多双眼睛看见,那么多双耳朵听见,只需稍稍推波助澜一下,便能传得人尽皆知。 “混账!” 钟粹宫里,一张古琴从桌上推下来,弦断音绝,纯贵妃浑身发抖道:“本来精心准备要讨太后欢心,如此一来,别说有功,不记过就万幸了!” “哇……”六阿哥正在旁边玩,被她一吓,忍不住皱着鼻子哭了起来。 玉壶忙让乳母将六阿哥抱下去,然后上前安慰:“娘娘息怒……” “息什么怒!”纯贵妃又将一盒棋子推到地上,棋子如雨,打在地上滴滴答答,她的眼泪也滴滴答答,“如今人人都说,太监们私下里用我筹备的宫市来销赃,说不准里头有什么猫腻,我多年的好名声,一朝都丧尽了!” “娘娘莫急。”玉壶忙道,“太后和皇上还是相信您的,只是面子上过不去,等再过一阵子,风头过去也就好了!” “魏璎珞从前就爱横冲直撞的,去圆明园呆了两年,开始耍阴招了!”纯贵妃冷笑,“一开始是扮作沽酒女,穿一身不成体统的衣裳去勾引皇上,再来就是在江南市里……仔细想想,要不是明玉那一声,不会喊来那么多人。” 纯贵妃捂了捂心口,竟是气得心肝发疼。 除了疼,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惶恐。 “此人留不得了。”纯贵妃沉下声道,“明玉一定将七阿哥的死因告诉了她,绝不能让她再得宠下去,否则这宫里……再也没有本宫与六阿哥的立足之地。” “娘娘是想……”玉壶若有所觉。 “三日后,就是先皇后的忌日,魏璎珞一定会去长春宫悼念,想必富察傅恒也会去。”纯贵妃忽然转头看她,目光诡异,压低声音道,“本宫忍不住想,这么好的机会,这两人会不会又约在一处见面呢?” 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傅恒尚不知一场针对他的阴谋正在酝酿,他正翻箱倒柜,几乎将整个书房给翻过来。 “少爷。”青莲立在门口,手里端着一盘茶点,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您在找什么?” “香囊。”傅恒头也不回,继续翻动眼前的箱子,“我的香囊呢?” 一只略显陈旧的香囊递到他脸颊边,青莲拿着香囊,有些忐忑不安的说,“少爷,您先前换衣服的时候掉下来了,奴才瞧见脏了,便拿去清洗了一下……” 傅恒一把夺过香囊,总是温文尔雅的面孔,第一次变得这样冷厉:“以后不要乱碰我的东西!” 他将香囊重新放回衣里,贴近胸口的位置,珍而重之的模样,就仿佛刚刚放回去的不是香囊,而是他的心脏。 “……好了。”傅恒转过头,对青莲淡淡道,“你出去吧。” 有些人喜欢将自己的悲伤展示给别人看,也有的人喜欢藏起来独自悲伤。 傅恒是后一种人。 斥退青莲之后,他独自坐在窗户旁,将香囊摸出来看,一看就是一个时辰,直到身后的书柜忽然传来一个响声,他猛然回头:“谁?” 那书柜立刻又不动了。 傅恒长身而起,右手搭在腰间佩剑上,利剑出鞘,一片雪光。 他一步步走向衣柜,一愣过后,归剑于鞘,转头喊道:“管家!管家!” 门扉开了,管家快步而入:“少爷,您有什么吩咐。” 傅恒抬手朝前一指,只见书柜与墙壁的缝隙间,藏着一个小小孩童,正瞪大眼睛看着他们——竟是福康安。 “小少爷怎么会在这儿?”傅恒问道。 “啊呀,小少爷,可算找着你了!”管家见了他,也是满目惊讶,“少夫人都快急疯了,正满院子找你呢!” 一边说,他一边过去抱福康安,岂料福康安仗着自己身体小,一个劲儿往缝隙里头躲,就是不肯让他碰一下。 琢磨着这孩子可能认生,傅恒便吩咐道:“你去告诉乳母,叫她来把孩子带回去。” 管家:“是。” 管家匆匆走了,屋子里只留下这父子两个。 傅恒知道这孩子的底细,可以不恨他,却也无论如何也喜欢不来他,便如往常一样,对他视而不见,径自回书桌旁看书去了,没一会儿,忽然低头一看。 ——一只小手扯着他的衣角。 顺着那只小手,傅恒慢慢看向那张略带期望的小脸。 “你想要什么?”傅恒问。 这孩子转头看了眼桌子,上面是青莲先前送进来的那盘茶点,豆绿色的糕点色泽鲜艳,如同枝头新发的嫩叶,捏成一只只小团,精致又可爱。 “想吃自己拿。”傅恒道。 这孩子倒也规矩,得他允许,才伸手去拿,只是桌子太高,他个子又太矮,努力踮起脚尖,却半天也够不着上头的糕点。 傅恒无奈一叹,伸手将他抱在膝上,拿了一块绿豆糕喂给他吃。 吃到一半,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尔晴匆匆而入,一见这一幕,二话不说冲过来,将吃剩一半的绿豆糕从福康安嘴边拍落,然后紧紧将这孩子抱在怀里,怒道:“富察傅恒,你想干什么?” 傅恒淡淡道:“你以为我要干什么?” 尔晴扫了眼地上那半块绿豆糕,猜忌之色从她脸上一闪而过。 傅恒原以为自己对她以及够失望了,没想到她还能让自己更失望一点。自嘲一笑道:“我不是你,不会伤害无辜生命,更不会把孩子当做复仇的工具。” 尔晴的面色有些不自然。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她刚刚的确起了疑心,怀疑是傅恒悄悄将人抱走,又悄悄在糕点里下手脚,以铲除福康安这“孽种”。 但傅恒终究是傅恒,他不是别人,更不可能是尔晴这种人。 “喜塔腊尔晴,既然做了母亲,就应该负起责任,不要任孩子乱跑。”傅恒起身朝门外走去,他厌恶尔晴,甚至已经到了难以忍受跟对方共处一室的地步。 就仿佛随着她的呼吸,空气都会变得浑浊难闻起来。 “爹。” 脚步一顿,傅恒有些不可思议地回过头。 福康安抱着母亲的脖子,眼睛却笔直看向他,里面充满天真与孺慕。 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傅恒终是一扭头,一言不发的离开了。 身后,杜鹃悄悄靠近尔晴,低声道:“少夫人,您看少爷对小少爷多好呀,您为什么要这么紧张?” 尔晴抱着福康安的手僵了僵,自是不可能将真相说出来,只随口敷衍:“没什么。” “少夫人。”杜鹃苦口婆心地劝,“少爷性子好,家世好,如今又立下战功,身居高位,不知有多少人羡慕您,怎么您身在福中不知福,处处和少爷生气呢? 就算有千百种误会,看在小少爷的份上,也该早早化解了!” 你懂什么?尔晴心想:正是有这个孩子,我们之间的恩怨才永远无法化解。 杜鹃不知当中内情,真当这两口子是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闹出不痛快,这主子过得不安身,当下人的自也过得如履薄冰,若能让他们重归于好,对他们对所有人都好,于是继续劝起来。 “您可好好想清楚,那些想把妹妹女儿塞进府里的人还少吗?”杜鹃举了好几个例子,然后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道,“继续僵持下去,不就是给别人腾地方?一辈子那么长,您和少爷就这样互相怨恨地过吗?” 尔晴听了这话,终于犹豫起来。 她心里有福康安,更有她自己。 千方百计得来的地位,万般坚信得来的富贵,怎可能拱手让人? “以前他一心惦记惦记着魏璎珞,从不把我放在心里,如今魏璎珞已成了令嫔,两人再无可能,他的余生注定要跟魏璎珞之外的女人过的,我何苦与他继续僵持?”尔晴暗下决心,“就像杜鹃说的,再僵下去,等于把他往别人怀里推,啧!我喜塔腊尔晴,可不当这样的傻子!” 是夜,傅恒回到书斋内。 他久不与尔晴同睡,一直宿在书斋内,故斋中放着一张木床,床上落着一层素白色帐子,朴素的就如同他本人。 他坐在床沿,正弯腰要脱靴子,身后帐中,忽慢悠悠伸出一双手,环住他的腰。 受此一惊,傅恒一下子跳了起来,一只脚穿着靴子,另外一只脚光着,右手搭在腰间佩剑上,沉声问道:“谁?” 修长手指慢慢拨开帐子,露出尔晴曼妙的身躯来,她身上竟只穿了一件肚兜,白生生的肉露在外头,垂下一头青丝,对他娇媚一笑:“是我。” 傅恒不想问她为何在这里,从她现下的打扮,她微笑的模样,他就可以猜测到一二,忍着心下的恶心,他冷冷道:“出去!” “傅恒!”尔晴赖在床上不肯起来,对他哀戚道,“我知道错了!” 傅恒懒得听她解释,因为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每一句解释,最后皆成谎言。 “你不走,我走。”傅恒当机立断转过身,重新穿上靴子,往门外走去。 “等等!”尔晴急了,鞋都来不及穿,光着脚丫追过来,双手死死抱住他的腰,也不管他愿不愿听,急匆匆解释道,“我知道错了,是我错了!从前是我想不明白,这三年多来,你在战场上,我嘴里怨恨,心里却一直等着,盼着!我希望你早日归来,哪怕明知道你恨透了我!” 傅恒一言不发,一只手搭在她的手指上,然后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 男女之间本就力气悬殊,更何况傅恒是个武将,尔晴的手指很快就被他掰开,见力气留不住他,尔晴索性放开手,跑到他面前,试图用眼泪打动他。 “傅恒,是你先伤了我的心,我才一时想不开,用那事报复了你。”将往事轻描淡写的揭过,尔晴含泪对他道,“咱们两个都有错,也就别再纠结过去,一起想想将来,好吗?我跟你保证,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折腾了,再也不闹了,我一心做富察家的儿媳,做你的好妻子!” “好儿媳?好妻子?”傅恒忍不住嘲讽道。 “是!我会操持家务,孝顺父母,再不出去应酬,也不向祖父传递消息,只要你说,我什么都肯做!”尔晴就当听不见他话里的嘲讽,一个劲的承诺,最后低了低头,含羞带怯道,“……我还可以给你生个真正属于你的儿子,好不好?” 傅恒笑了起来。 尔晴先是一喜,以为对方被自己的花言巧语给说动了,但很快,喜色就一点点从她脸上褪去。 “喜塔腊尔晴。”傅恒笑着问,“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答应你?” 尔晴闻言一愣。 “当你恼火的时候,要把所有人拉入痛苦的深渊,当你感到后悔,又想轻而易举地弥补。”傅恒仍在笑,“你总是这样,觉得自己受了委屈,觉得所有的错都是别人的错,然后理所应当的报复别人,又理所应当的原谅自己。” 他脸上的笑容让尔晴有些面红耳赤。 因为他说得对,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哪怕她嘴里说着反省的话,她仍旧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一切都是傅恒的错,一切都是魏璎珞的错,甚至连皇后都有错,只她一个是可怜无辜,受人欺负……也理应得到最好的补偿的。 “也别再说什么好儿媳,好妻子之类的话了。”傅恒慢慢收敛起笑容,淡淡道,“从你做下那件事起,你就不再是富察傅恒的妻子了。” 剑仍在他的鞘中,情已被他斩断。 尔晴朝他的背影追了两步,想起自己身上只穿了一件肚兜,怕给下人瞧见,不得不抱着胳膊退了回来,贝齿一咬,满脸不甘地喃喃:“不,我不管,我会让你原谅我,你一定会原谅我的!” 第一百三十三章 眷旧 这偌大一个富察府,竟没他一个落脚之地。 傅恒在屋外转了转,不能回书房,又不愿回他与尔晴的新房,临时叫管家安排睡处,又怕惊动了父母,闹得家宅不安,默默转悠许久,最后转进了花园里。 头上孤月一轮,傅恒在一张石凳上坐下,呆呆看着夜空出神。 直至一袭披风落在他肩头。 “少爷。”青莲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低声道,“夜深了,小心身体。” 傅恒没有回头,他仍望着头顶孤月,问:“青莲,你认为我错了吗?” 青莲是个温柔似水的好姑娘,她不会主动去问,但若是他肯说,她便愿意静立在他身侧,侧耳倾听。 “三年过去了。”傅恒叹道,“她已经成了皇上的女人,可我依旧念念不忘。” 这事本是一桩秘密,但尔晴与他吵得久了,秘密渐渐不再是秘密,总有一两个心腹知道内情。青莲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傅恒的心腹,但先前她险些在尔晴手里毁容,得傅恒出手才留得一命,也就间接知道了当中内情。 知道他话里的“她”……乃是今上最为宠爱的令嫔。 “少爷。”青莲想了想,轻轻道,“您是一个活在过去的人。” 傅恒只是心里太过痛苦,所以想要找个事后能够守口如瓶的人倾诉,却不料对方竟说出这样一句话,当即回头望着她,楞道:“活在过去?” 青莲老老实实说出自己的想法:“奴才没有见过令嫔娘娘,但她在短短半年就青云直上,说明是个识时务的人。这样的人,通常都是聪明人,知道过去不可追忆,只会一直向前看。” 想起魏璎珞对他的视而不见,想起两人的擦肩而过,傅恒苦笑道:“你说得对,璎珞是个永远只向前看的人。” 见了他脸上的苦笑,青莲心中一疼,虽然没见过那位令嫔娘娘,此时此刻,却不由得对她升出一股怨愤来。世上男人虽多,如少爷这般的却少,保不齐寻遍山河万里就这一个,为何要让这样一个钟情不二的男子露出这样凄楚的笑容? “这样的聪明人,往往是无情的,因为过去的一切美好,都会被他们丢弃。”因心中有了成见,说出来的话便不再客气,青莲略略一顿,补了一句,“不仅仅是回忆,还有人。” 傅恒的笑容顿时变得更苦:“这样说来,我是被她丢弃的人吗?” “不。”青莲摇了摇头:“是少爷您总是执着于过去,自己把自己困在一个叫过去的梦里,那个梦里……有您用旧的砚台,有您翻破的兵书,有您一直爱着的女子,旧梦太美,您迟迟不肯醒过来。” 傅恒闻言一愣。 正如青莲所说,他是一个极为恋旧的人。 在他的小小书斋里,仿佛一番天地,旧时的衣裳,看旧的兵书,以及缺了一角的砚台,都留在他的天地中,不曾丢弃过。 最后连那个人,也一直放在心里,久久不肯释怀。 “如果仅仅是恋旧,其实并不碍事,但少爷对自己的要求又太高,高到几近苛刻的地步。”话都已经说出口了,青莲索性竹筒倒豆子一样,将剩下的心里话也说了出来,“奴才听闻,少爷在行军途中,一路长途跋涉,鞍马劳顿,可为了商定军务,条陈上奏,常常彻夜不眠,连皇上都下了圣旨,戌刻后便强行收走您的奏折,不许您再这样折腾自己的身体。少爷……您对事,对己都如此苛刻,更何况是对感情?” 傅恒沉默片刻,叹:“青莲,我没有你说得那么好。” 忙于军务,奋不顾身,一半是为了国,一半是为了己,那时候他心里还存了一丝念想,想着要凭借自己的赫赫军功,将她从圆明园里赎出来…… 等到功成名就,等他载着满身荣耀回到紫禁城,才发现一切已成空。 一个是君王之妃,一个是君王之臣,近在咫尺,咫尺天涯。 回到家里,又是一个那样的妻子,还有一个那种出身的孩子,此生他还能追求什么呢?也只能一头扎进军务中,以无穷无尽的工作,来麻痹自己,好让自己能够短暂的忘记一切,忘记她…… 青莲却不是这么想的,听了傅恒的话,她急切否认:“不,不管别人怎么说,在青莲心里,您就是世上最好的少爷!” 显是为了安慰傅恒,一不留神,就将自己的心里话说了出来。 傅恒缓缓转开了眼,避开了她那灼热的视线,故作平淡道:“明日便是姐姐的祭辰了,你去替我准备一下吧。” 青莲还有许多话想要与他说,被他这样一大段,便如剪刀往情丝上一剪,顿时沉默了下来,良久才低头道:“是。” 她依依不舍地离开,走到半路,又忍不住回过头来:“少爷,起风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傅恒没有应她,甚至连肩上的披风都解了下来,叠放在身旁的石桌上,独自一人孤坐月下,那素白月光洒在他肩头发上,如同白色的雪。 青莲看得心中一悲,忍不住心想:连这样一个人都能毫不留情的舍弃,令嫔……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呀? 第二日,长春宫。 荒废叙旧的长春宫,又忽然变得热闹起来。 宫女太监来来去去,将灵堂收拾得干净整洁,先皇后的画像前,傅恒将手中的三根香插进香炉内。 白烟袅袅,飘过画像。 “姐姐。”傅恒望着画像中的面孔,心道,“你是不是早料到我会有今日?” 斯人已去,有许多话想要与她说,最后却只能埋在心里,永远说不出口。 傅恒难掩悲色的从正殿出来,冷不丁对面过来一个人,也不知怎么走路的,直直撞在傅恒身上,手中满满一盆祭肉,尽数洒在傅恒身上。 年长宫女恼火道:“你怎么端的祭肉,竟泼了富察大人一身!” 那莽撞人忙往地上一跪:“奴才罪该万死,富察大人恕罪!” 傅恒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裳。 一盆祭肉连汤带水,全洒在自己胸口,如今正不住往下淌,发出一股油腻的气味,令傅恒忍不住眉头直皱。 他是要去养心殿的,这样过去属于殿前失仪,但看看跪在地上的人……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太监。 “哎,富察大人,这孩子是刚进宫的,什么都不懂。”年长宫女作势要打,“看我怎么教训你!” “算了。”傅恒开口阻止道,“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不必计较了。” 年长宫女这才收住手,有些忐忑地看着他:“富察大人,如今您这一身怎么去见皇上,不如奴才替您清洗一下,好不好? ” 傅恒皱眉道:“我急着要去养心殿……” “您换下衣裳给奴才,只清洗脏污的这一块,用铁熨斗熨烫,很快就会好的!”年长宫女急着将功赎罪。 却不是为自己恕罪,而是为那小太监恕罪。 包括先前要打他,表面上是为傅恒出气,实则是为傅恒消气,免得这位皇上面前的宠臣亲自下令处置他,那不死也脱层皮。 傅恒看出了这点,也就没再一味拒绝,反正这身衣裳穿着也难受,索性点了点头。 年长宫女这才松了口气,一边请他去偏殿,一边回头教训那小太监:“做事毛毛躁躁的,还敢打翻先皇后的祭品,回头再收拾你!” 小太监连连认错,最后小声道:“翡翠姐姐,让奴才去熨吧,也好将功折罪。” 翡翠冷哼:“知道错就好,还不过来!” 两人手脚麻利,很快就将傅恒脱下的衣裳清洗熨好,再由那小太监双手捧着,送到了偏殿外,年长宫女原想进去伺候他更衣,却被傅恒给拒了,衣服递进去,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响起,最后门扉一开,玉人一般的傅恒立在门后。 两人低眉顺眼,立在道路一旁,恭送他离开。 黑色官靴走到小太监面前时,却停了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 小太监心中一跳,忙回道:“回主子的话,奴才小路子。” “小路子。”傅恒并不是要问他的罪,而是淡淡嘱咐道,“打碎先皇后祭品,是要杀头的罪过,今天发生的事,不要再传扬出去了。” 小路子实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忍不住抬头看向他。 傅恒的脸是冷的,说出来的话却是烫的:“在宫里做事,一定要多加小心,一旦出了事,没人会把你当成孩子,懂了吗?” 小路子又忐忑又内疚,呐呐半天才道:“是,谢富察大人。” 嘱咐完他,傅恒正要离开,身后却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等等。” 傅恒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怎会在此,即便真的在此,又怎会叫住他? 直至一阵香风自他身侧飘过,魏璎珞直接绕到他面前,别有深意地看他一眼,然后对明玉道:“你去门外守着吧。” 嫔妃与外臣居然私下见面,年长宫女早已垂下头去,也不必他们开口,就拉着小路子离开,明玉充满警告意味地瞪了他们一眼,示意他们不要节外生枝,然后叹口气,守在了门口。 偏殿内,一片寂静。 好不容易两人独处,傅恒心里头有一堆话想要与她说,临到开口,却突然哑了嗓子。 最后是魏璎珞先开的口,她问:“为何还不离开京城?” 傅恒又不是文臣,他一个武将,功名更多是马上来取,久留京城,对他而言并没什么好处,倒不如早早回去兵营,经营他的权利与势力。 只是她一副冷冰冰的模样,不解内情的人看来,倒像是在嫌弃傅恒,一心想要逼他走。 “璎珞。”傅恒叹了口气,“我回去以后,翻来覆去想了很久,觉得你入宫……另有目的。” 魏璎珞一楞,好笑道:“目的?你觉得我有什么目的?” 傅恒不答,只缓缓别过脸。 魏璎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雪白墙壁上,挂着一副栩栩如生的画像,那是……皇后的遗相。 魏璎珞心中猛然一跳,面上故作镇定:“傅恒,你不要胡思乱想,我是在圆明园呆够了,不想再做低人一等的宫女,更不愿一生为奴为婢!” 傅恒却似没听见她的话,他盯着遗像,喃喃自语似地:“两个可能。第一,姐姐的死有蹊跷……” “先皇后是自尽的!”不等他说完,魏璎珞就大声打断,“与旁人无关!” 所以你不要去查!不要掺和进来!不要冒生命危险! “第二……”傅恒缓缓转过头来,哀戚地看着她,“你恨我。” 第一百三十四章 幽会 恨? 魏璎珞迅速别过脸去,像避开他,又像避开自己的感情:“我没有!” “我许诺要娶你为妻,最后却娶了喜塔腊氏。”傅恒苦涩道,“依你的个性,一生都不会原谅我。” “……傅恒,你真是太自以为是了。”魏璎珞似终于整好了自己的情绪,缓缓转过脸来,面上波澜不惊,淡淡道,“有爱才有恨,我已经不爱你了,自然也就不恨你了。” 比起被她这样平淡的应对,傅恒倒宁愿被她破口大骂一顿。 “……你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吧?”他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陈诉自己的结果,笑容苦涩,“这……我真是咎由自取。” 恨自己当年太年轻,轻易就信了尔晴的话,恨自己当年太犹豫,明明可以当场问她的话,偏要等到从战场上回来再说。 一步错,步步错,直至最后,两人分道扬镳,走向了不同的方向,这两条道路,只怕此生再无交叉的机会。 这份感情沉甸甸地压在魏璎珞肩头,她有些喘不过气了。 被这样一个举世无双的男子无怨无悔的恋着,换了世上任何一个女人,都只会满心欢喜,而魏璎珞却觉得苦闷烦躁。 有些话,错过就不要再说,有些人,错过了就不要再见,否则只会徒增烦恼。魏璎珞深吸一口气:“富察傅恒,你不属于紫禁城,这里满是陷阱算计,你属于战场,可以建功立业,一展平生抱负,走吧,你立刻就走!” 这后宫,究竟是女人的战场,他一个外臣,即便知道了真相,恐也不是那群女人的对手。 皇后的仇,终究得她来报! “可是,璎珞……”傅恒望着她,“我不放心你。” “够了!”魏璎珞厉声打断他。 “我留下来,至少能看见你。”傅恒温柔道,“在你遇到危险的时候,能够为你做点什么。” 有些情,错过了依旧难忘,有些事,错过了一直后悔。傅恒一直后悔,自己当初不该就那样不声不响的离开,如果他再关心她一些,或许她就不会孤身入宫,抱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成为弘历的妃子…… 他们二人……也就不会有如今这样遗憾的结局。 “富察傅恒!”魏璎珞忍不住连名带姓的喊他,“我再说一遍,够了!” 她更加下定决心,决不能让他知道真相,更不能让他知道自己成妃的目的,否则他现在就已经这般情难自禁,知道真相过后…… 好在傅恒自制力极强,纵深情似海,但到底不会越雷池半步,仍旧与她保持君君臣臣的距离,只有目光温柔如旧,对她道:“不论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只想告诉你一句话,姐姐真心希望你幸福。” 魏璎珞一楞。 “放你自由,让你幸福,是姐姐临终前唯一的心愿。”傅恒又看了眼墙上遗像,“你要时刻记住这一点,不要为了任何人牺牲,为了你自己,一定要过得快乐!遇到任何困难,不要总想着自己一个人抗,告诉我,无论我身处何地,一定过来帮你……” 话音未落,忽闻哐当一声,房门猛地被人推开了。 明玉脸色苍白的立在门口,想要进来,却被两个太监给拦住。 下令的人是弘历,他立在门前,阴沉沉地看着屋内二人。 “皇上,你瞧这二人。”随他一同来悼念的是小嘉嫔,她目光轻蔑地扫来,“从前在长春宫的时候便黏黏糊糊,如今令嫔当了 妃子,竟然还不死心,又搅合到一块儿了!” “嘉嫔娘娘,请您不要胡言。”明玉从两名太监手中挣出来,“今日是先皇后的忌日,令嫔曾服侍过先皇后,这是偶然撞上了!” “世上哪儿有这么多偶然,还不是早有预谋。”小嘉嫔嗤了一声,对弘历添油加醋道,“皇上,今天是先皇后的忌日,这两个人却选在这个地方幽会,非但恬不知耻,更是大不敬!” “幽会?”魏璎珞望向她,“你是亲眼瞧见我们亲亲我我了吗,只是说两句话,就成了幽会?整个长春宫数十宫女太监,全是死人吗?” 她说的在理,就算要幽会,也不会选在这么一个人多眼杂的地方,但小嘉嫔根本不跟她讲道理,只嘻嘻一笑道:“你们就是算准了皇上心软,会相信这种鬼话,才选在这种时间地点!皇上,他们二人早有私情,今日都被捉个正着了,竟然还砌词狡辩,您可千万别相信!” 弘历盯着璎珞:“令嫔,除了偶然,你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皇上!”傅恒没料到会出这样的意外,忙替她解释道,“今日是姐姐的忌日,我特意来祭奠,因意外耽搁了时间,才会和令嫔娘娘撞上,虽说了两句话,也不过都和先皇后有关……” “朕没问你!”弘历厉声打断他,“朕在问她!魏璎珞,给朕一个解释!” 见他气势汹汹走来,似要对魏璎珞动手,傅恒一急,竟忘了自己的身份,挡在了面前,这更惹恼了弘历,想也不想一掌推去,傅恒后退几步,叮当一声,一根簪子从他腰间坠落。 不等他反应过来,小嘉嫔已经飞身而来,捡起簪子,大呼小叫道:“哎呀,这不是令嫔的簪子吗?” 那是一根纯金打造的簪子,簪头一朵栀子花,花开六瓣,层层叠叠,是弘历见她钟爱此花,特地让宫造处打造的,红蓝白紫,一共四枝,尽数送入延禧宫中,别无分号。 “还说是误会。”小嘉嫔略显得意,“连定情信物都有了,这才叫人赃并获,捉奸拿双!” 弘历握紧那根簪子,慢慢抬眼盯向魏璎珞,冷冷道:“魏璎珞,这就是你给朕的回答?” 明玉惊骇道:“皇上,这簪子是娘娘丢失之物,是有人故意诬陷,这是诬陷!” 傅恒这时也反应过来,自己怕是陷入了一场阴谋算计之中,以自己的身手,不可能毫无察觉的任人放一根簪子在身上,只可能是…… “是那个小太监!”傅恒猛然回过神来,对弘历道,“刚才有一名太监端了祭品过来,撞了我一身,所以我脱下衣服更换,会给人可乘之机!皇上,还请将那个名叫小路子的太监唤来,一审便知!” 却不用人叫,一个瘦小身影飞快从人群中钻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弘历磕头如捣蒜:“皇上,奴才就是小路子,可奴才从没见过什么簪子!” “你——”傅恒险些将剑抽出来,暗恨自己心软,结果不但害了自己,还害了魏璎珞。 弘历脸色越来越阴沉,眼看便要大发雷霆。魏璎珞忽然朝嘉嫔哈哈大笑起来:“嘉嫔,你这戏演得太拙劣,我都看不下去了……小全子,跪下!” 小全子一脸茫然,不知她为何会突然叫到自己,众目睽睽之下,只道过来跪下。 “说吧,是谁指使你偷那件东西的。”魏璎珞淡淡道,“你若是不说……我便将你交给纯贵妃。” 众人觉得奇怪,若要处置犯错的宫人,为何不是交到慎刑司,亦或者是交给皇后也成啊,交给纯贵妃是个什么道理? 只有小全子一个哆嗦,惊骇地看着她,心想:她都知道了。 魏璎珞冷冷看着他,她当然知道了,打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小全子多半是被人给收买了,否则他什么不好偷,偏偏要偷个手帕,帕子这东西卖不了几个钱,却适合用来陷害人。 所以她从来没有信任过小全子,之所以留下他,是因为他还有用处。 ——这个用处就是今天!今时!今刻! “你想清楚,纯贵妃不是我。”魏璎珞盯着小全子,意有所指道,“她一定……会好好惩罚你的。” 让纯贵妃知道是你买回赃物,放在她的江南市上出售,她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小全子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脸色一下子苍白的像个死人。直到此刻,他才知道魏璎珞为何不追究他偷窃之罪,先前还暗暗窃喜,甚至以为对方软弱好欺,如今才知是个连环计。 一咬牙,比起同时得罪纯贵妃跟魏璎珞,他宁可得罪小嘉嫔,当即大声道:“是嘉嫔!一切都是嘉嫔指使的,她要奴才去盗令嫔娘娘的簪子,奴才虽偷了簪子,但从没想过要用簪子来污蔑令嫔娘娘,皇上饶命,令嫔饶命!” 小嘉嫔大惊失色,完全没料到这狗奴才竟这样简简单单就反了水,忙喊道:“胡说,你这是血口喷人!皇上,这小太监是延禧宫的人,他当然会帮着令嫔说话啊!” 现在不扳倒嘉嫔,日后必被她报复,小全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嘉嫔送给奴才的金子,全藏在奴才床下,经手人是她的大宫女兰儿,若皇上不信,只要严刑审问,一定全招了!” 兰儿是小嘉嫔从家里带来的旧人,小门小户出身,天生胆子就小,都不用严刑逼问,被眼前这场面一吓,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无异于自行招认。 千般算计万般算计,没想到居然败在这么一个胆小鬼身上,小嘉嫔恼怒不已,反手就是一个巴掌,但紧接着,弘历也给了她一个巴掌。 弘历冷冷看着她:“从即日起,嘉嫔幽居储秀宫,非朕命令,不得擅离!” “皇上,不要啊!嫔妾知错了,嫔妾知道错了,不要关着嫔妾,求您不要!”小嘉嫔连滚带爬地抱住弘历的靴子,苦苦哀求,弘历却不理,一脚踢开她走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看哭啼不止的小嘉嫔,最后看向淡定笑着的魏璎珞,傅恒忽然之间全明白了。 ——魏璎珞今天之所以要留他下来说话,只怕……是故意漏个破绽给小嘉嫔,好让她一脚踩进这陷阱。 “魏璎珞!”小嘉嫔此刻也反应过来,她披头散发的转过脸来,“你害我!” 魏璎珞呵了一声:“究竟是你害我,还是我害你?” 若无害人心,就不会踏进这个陷阱。 归根究底,魏璎珞之前压根不知道指使小全子的人是谁,也不知道今天会踏进陷阱里的人是谁——直至小嘉嫔弯腰捡起那根簪子,开始对她栽赃陷害。 一句话——自作孽,不可活! “呵,你以为自己赢了吗?”小嘉嫔恶狠狠对她笑道,“我告诉你,皇上是厌我,可他也没原谅你!你们幽 会是事实,他再也不会见你了!令嫔,我完了,你也讨不了好!”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不求回报 小嘉嫔竟一语成谶,自忌日后,弘历不再踏足延禧宫,甚至不许旁人在他面前提起魏璎珞的名字。 明玉心里着急,特地带着厚礼去找了李玉,来来回回好几次,李玉终于漏了一点口风:“皇上还在生气呢。” “李总管!”明玉急道,“明明是小嘉嫔陷害令嫔,怎么皇上还在生气?” “陷害是真,从前富察大人求娶魏璎珞也是真呀!”李玉笑眯眯道。 明玉呐呐半天:“可,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皇上纳令嫔之前,不是也都知道吗?” “知道是知道,亲眼瞧见那两人站起一块儿,又是另一回事儿了。”李玉一边说,一边抖了抖手里的衣裳,意有所指道,“哎,多好的料子,多好的手工,但皇上穿过一次,就不想再穿了,只好收起来喽。” 连衣裳都只穿一次就换,更何况是女人。 明玉心事重重的回到延禧宫,一路行来,只觉得满目苍凉,院子里没人,耳房里没人,茶水间里没人,最后进了内殿,见魏璎珞喝口茶都得自己倒,气得冲了过来,一边为她倒茶,一边大叫道:“人呢?都死到哪里去了?” “明玉姑娘。”好不容易出来一个人,却是那个偷儿小全子,只见他一瘸一拐地走过来,“那些人都被内务府差走了。有说钟粹宫要人修房顶的,有说承乾宫要清理内院的,还有御花园洒扫也缺人……” 明玉越听越火:“内务府各处都有人干活,怎么差遣起延禧宫的人了!” “明玉姑娘,您还不明白吗?”小全子叹了口气,“主子受皇上冷眼,延禧宫没了指望,大家还不各谋出路?” 明玉闻言一呆,身旁,魏璎珞忽然问他:“你怎么不走?” 患难见真情,她与明玉倒是有真情在,这个偷儿又是怎么回事? 小全子扑通一声跪她面前:“奴才背叛了您,得罪了纯贵妃,又出卖了小嘉嫔,这样一个人,到哪儿都没有活路。所以,就算主子住冷宫,奴才也要奉陪到底。” 魏璎珞突然笑了:“你这个奴才,竟说得如此直白,真是有胆识!” 小全子:“主子夸奖,奴才愧不敢受。” 明玉却看不得他:“就算全宫奴才死绝了,主子也不会用你这种吃里扒外的东西,你自己收拾东西,马上滚!” 小全子仍乖顺的跪在地上,头也不抬道:“主子,奴才是办错了事,但紫禁城就是紫禁城,捧高踩低、背叛倾轧是常事,经此一事,奴才小辫子都握在主子手上,再也不能背叛了。所以,主子要用了奴才,就是找了一条忠心耿耿的狗啊!奴才愿意为您看家护院,誓死效忠!” 魏璎珞叹息:“可惜我这道门,已经不需要狗看着了。” 小全子忽笑了,竟比她还有信心:“主子,皇上只是一时想岔了,将来想明白了,主子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千万不要气馁啊!” “纯贵妃娘娘驾到!” 魏璎珞忙一抬手,止了两人的话头,然后起身相迎:“嫔妾给纯贵妃请安。” 人逢喜事精神爽,今日的纯贵妃,看起来神采奕奕,容光焕发。 ——显而易见,她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了魏璎珞的痛苦之上。 随便寻了一张椅子坐下,与魏璎珞闲话家常几句之后,纯贵妃便图穷匕见,她转头看了玉壶一眼,玉壶会意,捧上来一盘针线与绸缎。 魏璎珞不解其意,抬头看向纯贵妃。 “人人都说令嫔是绣女出身,绣品惟妙惟肖,巧夺天工。”纯贵妃笑道,“前些日子,本宫特意寻了一幅你的绣作送去寿康宫,太后十分欢喜,嘱你为她绣一幅观音大士像。” 魏璎珞再不堪,也是一宫之主,纯贵妃竟将她当成一个绣女,一个下人使唤。 “纯贵妃。”明玉当即为魏璎珞抱不平,又不好直接拒绝,便另寻借口道,“我家主子从前手受过伤,只能做些粗浅的活儿,观音大士这样精致的绣像……” 这也不算借口。 魏璎珞一生坎坷,几乎都写在她的手上。有铁水烫出来的伤口,有雪地里冻出来的冻疮,有日夜不停洗刷马桶留下来的旧创,林林总总,各种伤疤,就算用最好的药膏也去不掉,已经似树木的年轮似的,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成了她手的一部分。 纯贵妃却不管那么许多,只淡淡道:“本宫已在太后面前举荐,难道现在要去告诉太后,你不行吗?” 明玉还要开口推辞,魏璎珞却一个眼神止了她的话,然后对纯贵妃笑道:“纯贵妃,这幅绣像多久献给太后?” 纯贵妃笑眯眯道:“不长不短,一个月。” 明玉:“你——” 一个月?一个月能绣出张帕子就不错了,还想绣个观音像,纯贵妃这纯粹是在为难人! 魏璎珞却笑容如初:“贵妃娘娘放心,嫔妾必定竭尽所能。” 送走纯贵妃,明玉将门一关,咬牙切齿道:“她分明是来落井下石的,你怎能轻易答应呢?” “纯贵妃已经挑明,绣像是为太后而作,若我公然拒绝,便是对太后大不敬,她正等着抓我的把柄。”魏璎珞拿起桌上的针线,脸色凝重道,“去,把蜡烛都拿过来。” 夜里,延禧宫中亮起一簇烛火。 宫中物资短缺,连最寻常的蜡烛都要省着用,故而魏璎珞故意将灯芯拨暗了些,这样就能让蜡烛烧得更久一些。 在这样黯淡的烛火下刺绣,在所难免的……会刺伤手指头。 “啧!”魏璎珞皱了皱眉头,将受伤的手指放进嘴里吮了一下,等到手指头不再流血,就继续落针刺绣。 她不睡,明玉自然也不肯睡,陪在旁边,哪怕双手不停搓着胳膊,依然觉得冷,于是打开炭盆,想要将炭火拨旺一些,却发现里头的炭火早就没了。 明玉心中一酸,左顾右盼了片刻,从床上抱来一床被褥,严严实实地盖在魏璎珞肩上,然后将自己当成炭盆,紧紧偎在她身旁,为她取暖。 “你这样,我都刺不了绣拉。”魏璎珞笑着,却也没有推开她。 明玉本想一直陪她到天亮,但渐渐的,眼皮子越来越沉,不知不觉间,就靠在她肩上睡过去了,梦中温暖如春,她猛一睁眼,却发现并不是梦,屋子里是真的温暖如春。 “嘘。”小全子蹲在地上,竖起一根手指头,“小声点,主子刚睡着。” 魏璎珞累得可惨,窗外已经隐隐透出一丝曙光,她才合上眼,抱着绣像躺在了床上,似乎要一睁眼就继续手中的绣活。 明玉极心疼的为她盖好被子,目光一转,落到小全子脚下的炭盆上,明亮的炭火在炭盆内不停舔吐,却无一丝刺鼻烟味,显是上好的无烟炭,她不由得又惊又喜,压低声音道:“小全子,你很好!” 小全子只是对她笑笑,并不多言。 若只是一盆炭火,明玉还不会起疑心,只当他在内务处有人,那人也肯给延禧宫一个面子,不给其他,好歹给点炭火过冬。 但很快,明玉就觉得不对。 用膳的时候,小全子送来热锅子,对现在的延禧宫而言,能在大冬天吃上一口热饭热菜不容易,但揭开锅盖,却见里头有荤有素,不但有烧得入味的东坡肉,还有冬天难见的白菜,不仅明玉,连魏璎珞都觉得有些吃惊,问他:“小全子,你哪儿弄来这样好的菜?” 小全子一口咬定:“内务府领的。” 甚至到了夜里,魏璎珞绣像绣到一半,忍不住捂嘴咳嗽了两声,他竟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盒上好枇杷膏,递给了魏璎珞。 魏璎珞若有所思,明玉却没她那样的城府,第二天就将小全子喊到一处,质问道:“你哪儿来的枇杷膏?” 小全子一脸无辜:“内务府领的。” 又是内务府?明玉冷笑一声:“你撒谎!我一早去领,就被内务府各种搪塞,我都领不到,更何况是你?” 小全子哑口无言。 “还有那盆炭火。”明玉咄咄逼人道,“我事后去倒的事后,发现里头还加了松柏香,只是主子专心刺绣,一时没有留意,小全子……这东西也是内务府给的?你再不说实话,我就去告诉主子!” 小全子忙拉住她:“不不不,不要去!这是索伦侍卫给的!” 明玉心里原有诸多猜忌,甚至怀疑过是皇上,却没想到,最后从他嘴里说出来的,竟是这个人的名字…… “怎会是他呢?”明玉忍不住喃喃自语。 对他,其实心中有愧。 两人之间有私情,海兰察是情,她却是私。 先前就利用这份感情,从他嘴里套取了纯贵妃要开江南市的消息,然后交到魏璎珞手上,策划出了后头的一切。 事情办得极为顺利,魏璎珞却半劝半嘱她:“以后别再做这样的事了,免得耗尽了你两之间的情分。” “明玉姐姐?”小全子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明玉回过神来,神色复杂地看着他,道:“我知道了,你先进去伺候一会主子吧,记得别让她太过操劳,就算不能按时休息,至少要按时吃饭。” “知道了。”小全子问,“若是主子待会问你去哪了,我该怎么回她?” “我……”明玉犹豫一下,回道,“就说我去内务府领东西了。” 内务府自然是领不到任何东西的。 她与小全子一样,最后都去了侍卫所。 人都来了,却突然又没胆子进去,明玉靠在大门口,一口一口呼出白气,与眼前的白雪消融在一起。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明玉?” 她回过头,见海兰察大步流星朝她走来,解下身上的大氅裹住她:“来了,怎么不进去?” 海兰察又高又大,他的大氅裹在明玉身上,下摆直拖到地上,那件大氅还沾染了他身上的体温,犹如春风一样,暖化了明玉冻僵的身躯。 “……如今延禧宫是个什么处境,你又不是不知道。”明玉低低道,“我和你见面,最好别叫人看见。” 海兰察一楞,继而揉了揉她的发:“傻瓜,我会担心这个?进来,别冻坏了。” 他亲手将门打开,明玉却不肯进去,只是抓紧了身上的大氅,立在原地道:“我就不进去了,我今天过来……是想来谢谢你。” “谢我什么?”海兰察一楞。 “放了松柏香的新炭,火锅子,还有枇杷膏跟小全子……”明玉双眼脉脉地看着他,“谢谢你……” 海兰察沉默半晌,忽然一笑:“哦,原来你说的是这种事啊,我说过要帮你,自然要做到!” “我……”明玉眼中含泪,怕他看见了,忙低下头去,“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 他对她如此真心实意,说过的每一句话都算数,她却对他暗怀心机,两句话里藏一句谎言…… 海兰察将手伸过来,慢慢替她系好脖子上的大氅带子,温声道:“天气冷,快回去吧。” 明玉点了点头,回头的时候,没忍住,眼泪淌了下来。 风雪呼啸,一点一点将她的背影抹消,海兰察环抱双臂,靠在柱上,忽然道:“出来吧。” 另一根柱后,傅恒缓缓转出。 “炭火是我送的,却没放什么松柏香。至于什么火锅子,枇杷膏跟小全子,我统统不知道。”海兰察转头看他,“你呢?你知道吗?” 傅恒沉默不语。 “说吧。”海兰察走过去,“你为她做了这么多,为什么不让她知道?” 傅恒终于开口,他淡淡一笑:“没这个必要。” 我对她的好,不该成为她的负担,我对她的爱,也只是我一个人的事,不求回报。 第一百三十六章 愿如初 一个月后,练武场。 因要暗中照顾魏璎珞,所以傅恒时不时要往宫里走一趟。 自是不能往后宫跑,他每一次都是来练武场,借口一样——来与好友海兰察切磋。 当! 当! 当! 剑与剑交击在一起,傅恒与海兰察都穿得单薄,却有细密的汗水挥洒而出,雄浑之姿,昂扬战意,如两头野性未驯的雄狮。 海兰察武艺高强,但到底是傅恒更胜一筹。 却听铿锵一声,海兰察手中的长剑竟被击飞出去。 “皇上小心!” 海兰察与傅恒都吃了一惊,回头一看,不好!那剑竟笔直朝着弘历的方向去了。 却不等侍卫来救,弘历已经敏捷的一扬手,接住了剑柄。 步伐被剑带着后退了几步,重新稳住之后,弘历随手舞了个剑花,眼睛冷冷看向场中二人。 傅恒与海兰察同时跪下:“奴才惊扰圣驾,罪该万死!” 弘历提这剑,一步步走来,最后立在傅恒面前,冷冷道:“傅恒,朕也很多年没有见识过你的剑法了,不如让朕试试看,你究竟进步几何!” 语罢,一道寒光斩下。 傅恒不敢接,甚至不敢躲,于是胳膊生生受了一剑。 弘历抽回剑,冷声道:“若你不战而退,就以欺君论处!” 傅恒无奈,只得提剑相迎。 双刃交锋,一面倒映着弘历的面孔,随意道:“从前讷亲在的时候,总是独自觐见议事,等你入了军机处,却要所有的军机大臣一同面圣,傅恒,你是不是太小心了?” 另一面倒映着傅恒的面孔,他道:“皇上,奴才从前办错了一件事,以至一步错、步步错,实在追悔莫及,私事如此,公事更如此。如今谨慎小心,是对国事负责。” 弘历:“你说的是——算了!” 他携怒气而来,到此忽然怒气一消,招式里就透出一股意兴阑珊,忽丢下剑道:“朕乏了,李玉,回宫。” 他刚朝门外迈出一步,便听傅恒在他身后道:“皇上为何不问错在何处?若当年您允了奴才请婚,如今的令嫔,该是富察傅恒的妻子!” 弘历猛地捡起地上长剑,回身指着他:“富察傅恒,你放肆!” 傅恒毫不畏惧:“奴才是倾慕过魏璎珞,或许对皇上而言这是一种亵渎,但她从未应过要嫁给奴才,所有的一切,都是奴才一厢情愿!” 弘历:“够了,朕不愿听!” 傅恒:“往事不可追忆,皇上素来心胸广阔,博尔济吉特氏入宫前曾寡居,一入宫便封了多贵人,皇上甚至不介意她嫁过人,为什么换了魏璎珞,皇上便耿耿于怀?” 弘历阴沉地:“傅恒,你真以为朕不会杀你!” 傅恒:“因为这个女人是魏璎珞,您不愿回忆她的过去,因为您不曾参与、不曾了解!现在皇上越生气,越冷落令嫔,越证明您心存妒忌,不知所措!” 弘历:“富察傅恒,朕当初阻止你,只因为……” 傅恒:“因为皇上认定魏璎珞贪慕虚荣,攀附权贵吗?可您心里很清楚,她要真是这样的人,早已借由皇上上位了!可您还是一口咬定,为什么?” 弘历讽刺地一笑:“你怀疑,朕故意拆散你们?傅恒,你可真是发了疯,连这样荒谬的话都说得出!” 傅恒:“奴才不敢斗胆揣测圣意,您的心意如何,只有您自己心里最清楚。” 弘历一怔。 皇后的那句话猛然在他耳边响起:皇上,您执意破坏这桩婚事,真的没有私心吗?也许,皇上是看中了魏璎珞,想要据为己有! 眼前,一张与皇后极为相似的面孔看着他,平静道:“皇上,您既然得到了她,就该好好珍惜,否则,奴才只会更加后悔,为何当初没有坚持到底!”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 就在这两人剑拔弩张之际,宫中甬道内,明玉与魏璎珞一前一后的走着,明玉怀中一大捧绸缎,边走边叨:“绣完了观音像还不够,如今还让你绣佛经,分明是故意整人!你的手在辛者库受了伤,如今这样日也绣,夜也绣,手上的口子全裂开了,一旦刮花了锦缎,全都要重来!” “好了!”魏璎珞无奈道。 “我偏要说!”明玉气得脸都快变形,“让人绣也就算了,材料还要我们出,这次若不是张嬷嬷帮忙,连个缎子都没有,还绣什么佛教……” 她说到一半,忽然自己住了嘴。 一个不速之客出现在长廊尽头,见了她们,竟完全不回避,径自走了过来。 竟是魏璎珞的生死仇敌,害死她姐姐的和亲王——弘昼。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如今正是延禧宫最为风雨飘零之际,此消彼长,自不是眼前这位亲王的对手。 魏璎珞恨他至极,却也清楚这点,自不会选在这个时候与他硬碰硬,便选择视而不见,领着明玉走他身边过。 弘昼却不肯就这样放过她,忽然一扬手,便将明玉手里的绸缎打翻在地。 刚刚下过雪,地上还有些湿,明玉生怕绸缎被雪水打湿不能用,忙弯腰去捡,岂料手指头刚刚触到绸缎,一只官靴便从旁边伸过来,毫不留情的碾在她的指头上。 “啊!”明玉猝不及防,痛叫出声。 魏璎珞色变,用力推开弘昼的脚,护在明玉身前:“和亲王,你这样对待一个女人,未免太过下作了吧!” 原以为这是在宫里,她还有一个嫔妃的身份作护身符,和亲王再嚣张跋扈,也不敢拿她怎样,岂料对方冷冷一笑,忽然一只手伸过来,狠狠掐住了她的脖子,将她推在了柱子上。 身旁领他出宫的太监吓得发抖:“和,和亲王,这可使不得啊……” “有什么使不得的?”弘昼将手一抬,魏璎珞的脚就跟着向上一抬,悬空挂在柱子上,发出濒死时的急喘,他冷笑道,“这位令嫔彻底失宠了不过是条任人践踏的野狗!” 但终究不敢公然杀人,于是手指一松,魏璎珞跌坐在地上,捂着脖子不停咳嗽,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却没有因为这件事而怕他,而是缓缓抬起头来,盯着他道:“野狗也是会咬人的。” 弘昼哈哈一笑,再次伸手过去:“你倒是咬给我看看!” 眼看着那只手又要再次掐在魏璎珞脖子上,旁边忽然伸出一只手来,铁钳一样,死死扣在他手腕上,隐约传来一阵骨裂声。 弘昼痛叫一声:“傅恒!你是不是疯了?快放手!” 急匆匆赶来,阻止这一切的,赫然是傅恒。 他似乎是一路跑着过来,微微喘息着,头上的汗也不知是跑出来的,还是被刚刚那一幕吓出来的,听了弘昼的话,反而将他的手握得更紧,冷冷道:“ 看在一同长大的份上,我对你很客气了!弘昼,你做了多少事,好容易才让皇上对你改观,打算一朝回到从前吗?” 弘昼脸上闪过一丝挣扎:“……我知道了,你放手。” 傅恒见他总算知道轻重,这才缓缓松开手,眼睛却仍充满戒备地盯着他。 纵是弘昼有心对魏璎珞发难,也不会选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因为……他实在是打不过傅恒,只能丢下一句:“好,我倒想要看看,你还能护着她多久!” 说完,弘昼又狠狠瞪了魏璎珞一眼,这才握着手腕,愤然而去。 傅恒这才松了口气,回身去扶魏璎珞:“怎么样?你还好吗?” 魏璎珞却避开了他的手,将脸别向明玉:“明玉,咱们回去吧。” 明玉忙过来扶她,两个人将地上的绸缎收拾了一下,抱在怀里正要走,身后傅恒突然开口:“等等!” 紧接着,他的脚步追了上来,一个极低沉的声音落在魏璎珞耳畔:“弘昼对你深怀仇恨,务必小心。还有,我今天见了皇上,望你……一切如愿。” 魏璎珞心中一动,却没回头,而是继续朝前走,将他的声音,他的身影,抛在身后。 傅恒却一直落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半晌,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袖管,一道鲜血蜿蜒而下,自他的袖管里流出。 ——那是练武场上,弘历留下的剑伤。 一滴一滴落在雪上,绽开来,如梅花。 延禧宫里,同样也开着这样一树梅花,病枝曲折,红梅点点。 魏璎珞心事重重的回到宫里,手里活太多,她便一边做着绣活,一边想着心事,窗户虽然关着,却被风雪吹破了一个小洞,一时半会没空去补,于是外头的说话声传了进来。 “小全子,这瓶药是?” “明玉姐姐,这是索伦大人晌午送来的,说是最好的护手药膏,用豆蔻和白檀香入药,可以让手光洁如初。” “那可太好了,正需要这瓶药呢!” 门扉吱呀一声开了,明玉握着一只瓷白色药瓶进来,反手关上门,走到魏璎珞身旁。 “人留下,药拿走。”魏璎珞头也不抬道。 明玉一楞,然后苦笑道:“也是,连我这么傻的人都瞧出来了,你会瞧不出来?” 倒也不是她自己看出来的,而是索伦那个大老粗,实在不擅长骗人,更不喜欢欺骗自己喜欢的姑娘,于是熬了几天之后,终是忍不住跟明玉吐露了实情。 明玉初时怪他,后面又觉得他这样老老实实也不错,便不再计较,只是一直在心里琢磨,要不要将事情真相告诉魏璎珞。 如今可好,她自己猜了出来。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明玉意有所指道,“我也好想有一个人,知冷知热,温暖贴心,时刻惦记着我呢!” 魏璎珞微微一笑:“你的索伦侍卫,不就是这样的人吗?” “那块大木头!”明玉一瞪眼,“那块大木头啊,整天想着上战场立功,哪儿懂得儿女情长!对他抛媚眼,还不如抛给熊瞎子看!” 一提起索伦,她就这样一副眉飞色舞的模样,魏璎珞失笑一声,将药瓶推了回去:“你先收起来。” 明玉一楞:“现在不用?” “对,不用,”魏璎珞的目光转到脚边的火盆上,“还有这个,也收起来吧。” 明玉惊诧道:“这,这是为什么?天气已经这么冷了……” 如今的天气,一日冷过一日,一个月还能披着一床被子过,如今就算身上裹着一层被子,也要冷得牙齿打抖,若是没有火盆,夜里要怎么过?只怕天不亮,整个人就已经凉透了。 为什么? 魏璎珞脑海中猛然闪过傅恒先前留下的那句话——“我今天见了皇上,望你……一切如愿。” “照我说得去做。”魏璎珞一边说,一边走到桌子旁,点亮一簇烛火,然后慢慢将那簇烛火掐细。 ——一如一个月前,延禧宫窘迫得连一根蜡烛都用不起。 第一百三十七章 刺 夜,养心殿寝殿内。 守夜的是李玉,他抱着拂尘,腰背挺直地立在床沿,都已经是三更天了,帐子里仍然传来翻来覆去的声音。 最后,弘历终于一掀被子:“睡不着,朕要出去走走!” 这一走,便走进了延禧宫。 龙靴踩在雪地上,嘎吱嘎吱作响,弘历一脚深一脚浅的走着,一个不小心,一只脚踩进雪坑里。 “皇上小心!”李玉忙伸手扶住他。 “怎么搞的!”弘历将脚抽出来,有些恼怒道,“这延禧宫的雪,难不成从入冬开始就没扫过吗?” 他闹出的动静虽不大,但也不小,理应有守夜宫人起床探看,但直至弘历走到寝殿外,仍无一个人出来。 弘历的眉头蹙了起来,李玉察言观色,道:“哎,皇上,这些下人太没规矩了……” 弘历忽然一摆手,示意他噤声。 漆黑一片的延禧宫,亮着一点光。 弘历朝着那道光走去,走得近了,才发现是一星烛火,在烛台里微弱的摇曳着,将一点光,一点热度,打在破了一洞的窗户上。 弘历就站在窗外,透过那个洞,借着那一点光,看着窗内的她。 延禧宫里的人都不知哪儿去了,就留了魏璎珞一个,孤独地坐在灯下,都已经夜半三更了,还在做着绣活。 屋子里一定很冷,因为她时不时要停下来一会,揉搓一下双手,将略显青紫的手指放到嘴边呵气,等手指恢复了些知觉,才重新拿起针线刺绣。 只是屋子里不但冷,还暗,许是为了让蜡烛能够烧久一些,故而将灯芯掐得极小极细,魏璎珞坐在这样一根蜡烛旁刺绣,绣一会就要揉揉眼睛。 如此潦倒之姿,连李玉看了都有些心生不忍,更何况是……他小心瞥了弘历一眼,果然在他脸上看到了心痛。 说弘历心中没怨气,是假的。 但再多的怨,他也只是对她避而不见,并没有刻意为难她……至少他从未想过要在衣食住行上为难一个人!为难他的女人! 吃点东西好吗?穿点厚衣服好吗?再不济,将蜡烛点的亮一些好吗?别让朕这样内疚好吗? ——这些话在弘历心中翻腾,却迟迟说不出口。 呼—— 屋内的烛火忽然一跳。 魏璎珞忙放下针线,伸手护住烛火,免得它被外头灌进来的冷风吹灭。 烛火剧烈摇曳了一阵,好不容易稳定下来,魏璎珞叹了口气,目光不自觉的朝窗口看来,弘历急忙避开,还不忘把李玉也扯到一边,两个人壁虎一样在墙上贴了许久,直冷得李玉低头打了个喷嚏。 弘历狠狠瞪他一眼。 李玉忙双手捂嘴,无辜地看着他。 等了一会,弘历悄悄往窗内看了一眼,见魏璎珞仍在低头刺绣,松了口气。 “皇上。”李玉压低声音问,“不进去吗?” 弘历摇摇头,转身就走。 人虽走了,心却留了下来。 这一夜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是她朝手心里呵气的模样,就是她瘦得尖尖的下巴,就是她手里那副观音像。 ——却不想,第二天,他竟又见到了这幅观音像。 在太后的宫殿里。 屋子里烧着无烟炭,纵是冬天,也温暖如春,太后将绣像捧在手里,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喜爱:“这观音大士端庄可亲,悲天悯人,肌肤又圆融干净,褶皱衣带也十分立体,绣坊这回倒是下了功夫!” 纯贵妃微微一笑:“太后谬赞,这幅观音像是献给您的礼物,他们又怎敢不尽心呢?” 太后微笑着点头,转身叫人将绣像挂起来:“皇上,你也来看看。” 凑近之后,弘历更加确定,眼前这幅绣像就是魏璎珞做的那副,他瞥了一眼纯贵妃,见她只顾与太后说笑,半句也不提魏璎珞,鬼使神差之下,突然伸手摸了摸画像:“观音头发如此逼真,不像是绣线,难道……这是真人的发丝?” 太后看向纯贵妃:“绣娘用青丝入画了?” 纯贵妃看了一眼佛像:“汉人与满人不一样,若满人断发,是大不敬,可汉人用根根青丝入绣,更显对菩萨一番虔诚之心!这是早有的做法,叫发绣。” 弘历手指划过观音眉心一点红:“这一点,分明是血迹。” 纯贵妃垂了垂眼:“皇上,这可能只是个巧合,绣娘的血落在绣绷上,为了怕被看出来,才会化为额心一点红。” 太后感叹:“这绣娘真是心思巧妙,我还真想见一见。” 纯贵妃怎肯让魏璎珞分薄恩宠,当即笑道:“太后,绣像并非一人完成,而是整个绣坊最出色的绣女通力合作。您若要见,臣妾亲自去宣。” 太后捧着绣像,点头:“一手好绣活的绣娘,宫里比比皆是,肯这样用心却是极少数,是该好好赏赐。” 弘历看着满脸纯良的纯贵妃,神色复杂。 回到养心殿,他仍久久无法释怀,脑海里一会儿是菩萨眉心一点血,一会儿是魏璎珞一边咳嗽一边刺绣的模样,坐立不安了半晌,忽然发泄似的,一脚踢上火盆:“把这个送去延禧宫!” 李玉看他一眼:“嗻。” “等等!”皇上喊住他:“记住,这不是朕送去的!是……” 李玉:“是内务府想弥补过失,特意送去了新炭盆,奴才明白,皇上放心!” 弘历冷哼一声。 李玉捧着火盆要出去,弘历敲了敲桌子:“再送一盏琉璃宫灯去,朕不喜欢瞎子!” “嗻。”李玉应完,忽问他,“皇上,您既然舍不得令嫔,怎么不过去见她?” 弘历呵斥道:“住口!” 李玉立刻往自己脸上甩了一个巴掌:“奴才多嘴!” 弘历却不是生他的气,他豁然而起,负手在屋子里来回走动,颇有些咬牙切齿道:“朕不是关心她,只是不愿后宫有人受到苛待,内务府这些狗奴才,就算令嫔再不受宠,也容不得他们作践!” 李玉:“皇上放心,奴才一定重罚!” 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闹市有远亲。一见弘历回心转意,原本门可罗雀的延禧宫又重新热闹起来,太监们忙着端火盆,挂宫灯,连床上的幔帐,窗户上的窗纸都换了新的。 活计虽多,但人手却更多。 原本四下寻门路的宫人,如今又回了延禧宫,为了在将功补过,在主子面前表衷心,一个个抢着干活,没一个喊苦,也没一个嫌累。 苦或累不可怕,怕就怕魏璎珞要秋后算账。 “哎呀,这不是吴总管吗?稀客稀客。”明玉叉着腰过来,“您老人家今儿怎么有空,屈尊降贵来这延禧宫呀?” 吴书来赔笑道:“明玉姑娘,这不入冬了吗,延禧宫还没布置好,让令嫔娘娘受苦啦!奴才刚知道,立刻就带着他们来了,只求娘娘宽恕!待奴才回去后,一定狠狠削他们的皮!” 宫里头捧高踩低的人多了,其中之一就是这吴书来。 按理来说,有着绣坊时落下的交情,他就算不帮魏璎珞,也不该落井下石,但实际上呢?他管着内务府,延禧宫里却缺这少那,有时候热乎饭都吃不上一口。 这些事明玉都记在心里,如今时来运转,自不会对他客气,当即冷笑道:“入冬可都一个多月了,哪个宫里没有火盆宫灯,吴总管说的话,您自己信吗?” 吴书来也是个狠人,也不顾身旁还有下属在,重重打了自己两巴掌:“是奴才不好,全是奴才疏忽!令嫔娘娘大人大量,千万宽恕奴才!” 他当然不愿意在下属面前丢脸,但面子重要,里子更重要。 宫里已有了风声,说皇上震怒,要追查内务府苛刻令嫔一事,此时若不讨饶,过些日子怕是连讨饶的机会都没有了。 ……真是悔啊!他怎么就猪油蒙了心,帮那位折腾起令嫔了呢? 要知道他们可是老交情! 在绣坊时,他就已经看好令嫔,几次三番施以援手,可以说令嫔有今天的地位,其中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若是能将这份交情一直经营下去,他今天就不必忧虑追查一事,而是应该想着要怎么更上一层楼了。 傻,他真是傻啊! 吴书来悔不当初,此刻只能眼巴巴看着魏璎珞,指望她看在过去的情分上,饶过自己这次,皇上面前替自己说说好话。 可他眼巴巴看了半天,魏璎珞只是低头刺绣,看也不看他一眼。 吴书来更加忐忑,神态之间也就愈发谄媚恭维:“令嫔娘娘今后有什么吩咐,只要您说一声,奴才一定办到,一定办到!再发生这种事,奴才就把脑袋摘下来,给娘娘当椅子坐!” “好了!”明玉看了眼魏璎珞,然后对他道,“吴总管,令嫔怕吵闹,您还是带着人赶紧走吧!” “马上就走!奴才马上就走!”吴书来一步一回头,可魏璎珞始终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都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但这种人,还不如一件衣服。 衣服还能在天寒地冻时提供一丝温暖,他呢?他在绣坊时的确帮过魏璎珞,但魏璎珞也没有白白得他好处,他今天之所以能稳坐内务府总管之位,将其他人压得头都抬不起来,其中就有魏璎珞的功劳在。 却不想帮了他,临到她需要帮助的时候,他连一盆炭都吝啬。 “娘娘。”明玉道,“他已经走了。” 魏璎珞这才抬头看了眼大门。 “也别怪我无情。”她心道,“若是这一次轻描淡写的放过你,那人人都会觉得我软弱可欺,可以今日攀附我,然后在我处于低谷时将我一脚踢开……反正日后只要随随便便道个歉,我就能轻而易举的接受。” 又有一行人的脚步声进了延禧宫。 一个端着火盆子,一个提着琉璃灯。 延禧宫已不是几天前,宫里已经不缺这两样东西了,如果魏璎珞愿意,甚至可以将弘历赏赐下来的夜明珠取代烛火,满满一大盒搁在桌子上,璀璨光芒足以辉亮整个寝殿。 “娘娘。”明玉看向魏璎珞,眼神询问,这两样东西要如何处置。 魏璎珞若有所思片刻,失笑道:“他这是在提醒我……该去谢恩了。” 夜,养心殿。 弘历批阅着奏折,心思却全没在奏折上,一听外头传来脚步声,立刻丢下笔,等看清来人,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问:“令嫔不来谢恩?” 李玉一愣,赔笑道: “皇上,令嫔娘娘不在宫里。” 一支笔丢他脸上,弘历冷冷道:“下去!” “是,是。”李玉忙躬身退下,临走之时给身旁一个小太监使了使眼色,那小太监低着头,端一碗莲子羹走上前去。 这小太监一身箭袖马褂,足蹬朝靴,身形娇小,弘历一眼望去,极为陌生,以为是李玉新带的徒弟,便冷冷道:“东西放下,你也出去。” “嗻。”小太监掐着嗓子应了声音,莲子羹放在书桌上,手却不规矩的抚上弘历的手指,弘历一惊,刚要发火,却忽然一愣,一把掀去他的帽子:“魏璎珞!” 一根乌溜溜的大辫子从右肩垂下,魏璎珞朝他歪头一笑,说不出的娇俏。 弘历大怒:“谁准你进来的,李玉!李玉!” 手指轻轻放在他的唇上,魏璎珞轻轻道:“皇上,我想你了。” 如同脖子上拴上锁链的老虎,如同被线牵住的风筝,原本暴跳如雷的弘历竟一下子安静下来,双眼凝视着她。 “您呢?”魏璎珞轻轻抚摸他的嘴唇,又轻又痒,“皇上就一点儿都不想见嫔妾吗?” 弘历抓住她不安分的手指,埋怨道:“李玉这狗东西,竟敢随便放你进来还有,你这穿得什么样子,越发不成体统!” 嘴上虽埋怨,双手却老实得很,一下子环住她的腰,将她放在自己腿上。 魏璎珞身娇体柔,坐在他腿上,像个孩子似的,手脚也如孩子似的不安分,一只小脚丫子轻轻踩着弘历的脚背,轻哼一声埋怨道:“若不是皇上胡乱吃醋,嫔妾也不至于穿成这样,才能出宫见您一面。” “还敢怪朕!是你和傅恒——”弘历说到这里,脸色再一次阴沉下来,放在她腰上的手,竟也不知不觉的松开。 璎珞却拉住他的手,重新放在自己腰上:“皇上可真是小心眼,气了这么久,还耿耿于怀。是,先皇后的确有意,将嫔妾许给富察大人。” 弘历:“你!” 璎珞毫不避讳:“可皇上不是亲自驳回了吗?” 弘历:“那是朕怕你祸害傅恒?没有半点私心!” “璎珞却希望您有私心,因为璎珞对您也有私心。”魏璎珞正色看他,“也许在皇上心里,璎珞微不足道,但魏璎珞已经是您的妻子了,此只有您一个主子,也只会有您一个丈夫!” 没了炭火,屋子里有些冷,但弘历的心却因为这句话而热了起来。良久之后,他轻轻握住她的手,贴在心口上:“再也不提这件事了,你不提,朕也不提,也不许宫里的人提,谁再散播类似的谣言害你……朕杀无赦!” “皇上……”魏璎珞眼中隐隐泪光,她轻唤一声,然后伏在他胸口,肩膀微微颤抖。 弘历叹了口气,怜爱的将他环在心口,只觉这女人就像他心头一根刺,不拔心疼,拔了心也疼,久而久之,竟长进肉里,成了他血肉当中的一部分,再不能分离。 第一百三十八章 真心 月下酒一杯,对饮成三人。 同样一片月,养心殿内对影成双,富察府邸的凉亭里却只有傅恒一人。 “少爷。”青莲怀抱一件披风走进凉亭,“您喝太多了……” 傅恒脚下放着七八只空酒壶,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昂头喝尽,然后半醉半醒地笑了:“今天是我第一次算计皇上,值得浮一大白。” 青莲楞:“算计皇上?” 咕噜咕噜,酒水倾入杯中,傅恒笑道:“璎珞抓住小全子盗窃,借由他的手,于宫市上匿赃,拉纯贵妃下水,这是第一步。她迟迟按兵不动,让小嘉嫔误以为蒙混过关,利用小全子的把柄,反咬小嘉嫔一口,这是第二步。光是这两步,远远不够。她虽然得宠,始终有一个隐患。” 青莲:“少爷说的是——令嫔的过去?” 傅恒一昂头,又是一杯酒空了,这样一杯接一杯,他醉了,那些藏在心里的话,不知不觉说了出来:“我曾在皇上面前请婚,更为璎珞多次顶撞,这在皇上心里,留下了一根刺。当我从战场上回来,皇上必定耿耿于怀。他是个帝王,也是个男人……” 青莲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莫说是个帝王,就算是个普通男人,也不会容忍自己的妻子与外人有染。 “……更何况,这个人是他的妻弟,最信任的心腹。”傅恒淡淡道,“只要留着这根刺,令嫔就算再得宠,也是如履薄冰,岌岌可危!与其如此,还不如自己动手,拔出这根刺……” “少爷……” “我在。”傅恒醉眼惺忪地抬头看她,目光比月色更温柔,“璎珞,只要你需要,我便会在,不论以何种方式。” 青莲吃了一惊,他喊自己什么?璎珞……令嫔? 她先前一直觉得有些奇怪,甚至有些小小的期望,富察府里这么多的侍女,傅恒待她与别不同,她自个不知道原因,旁人也不知道原因,私底下有许多猜测,而直到今天,才水落石出。 “我的眼睛,我的模样,还是说我的声音?”青莲心想,“究竟是哪一点……像令嫔?” “现在你过得还好吗?”傅恒柔声问她,“你是否……一切如愿?” 青莲沉默了许久,才小心翼翼伸出手,按在他的手背上。 “我很好。”她轻轻回道,哪怕只有此时,哪怕只有此刻,她想要变成令嫔,让他温柔对待。 “那就好。”傅恒松了口气似的,醉眼惺忪地看着她,“能帮到你就好,放心好了,能做的我已经全部替你做了,皇上已经知道了什么叫挫败,嫉妒,跟牵肠挂肚……全部都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有了这些,他就会……” 他一边说,一边慢慢伏在桌上,面孔与表情一起埋在自己手臂上,呢喃般道:“会真正把你放在心上……” 过去,你只是一个得宠的妃嫔,今后,你会是皇上真正放在心上的女人。 桌子上的酒杯被他推了出去,叮当一声,落在地上。 青莲忙矮身捡了起来,然后小声唤他:“少爷,少爷……” 回应她的,只有细小鼾声。 青莲静静望着他,半晌之后,手中的披风轻轻盖在他身上,低声道:“可是少爷,这样对您实在太不公平了,皇上从你这里得到了忠,令嫔从你这里得到了爱,但你自己……一无所有。” 亭外树影斑驳,同样抱着一件披风的尔晴藏在树后,冷冷望着亭中两人。 延禧宫中,又重新开满栀子花。 说来有趣,这花似乎象征着延禧宫的富贵衰荣,魏璎珞失宠时,连盆栽都会被搬出去永巷熏马桶,而魏璎珞得宠时,满屋满院都是栀子花,开得繁华如梦。 院子里开的是栀子花,宣纸上画的却是一副兰花。 “这一笔,不是这样画的。”弘历站在魏璎珞身后,握住她的手,一笔一笔教她画画。 只可惜朽木不可雕也,他都已经手把手的教了,画上的兰花还是歪七扭八,乍一眼望去,还以为是《山海经》里的妖怪呢。 “不是这样画,疏花简叶,才有兰花意境。”弘历狠狠抓住魏璎珞的手,强行将拐出去的那一笔收了回来,免得上头的兰花多出两撇胡子来,“稳住!哎……你得学学纯贵妃,纯贵妃的兰花画的最好,笔触虽淡,却显品格不凡。” 魏璎珞冷哼一声,夺过笔,刷刷刷加了三朵兰花。 弘历惊讶:“璎珞,你这是干什么?” 魏璎珞:“我就不喜欢极简单的兰花图,越俗艳越好,不行吗?” 弘历失笑:“你这是不讲道理。” 魏璎珞:“皇上觉得纯贵妃画得好,那您去陪她画呀,嫔妾本就是个俗人,自然画的很俗了!” 原来不是朽木不可雕也,而是吃醋了。 也是,满院子的栀子花不画,画什么兰花?这里可是延禧宫,又不是遍地兰花的钟粹宫。 弘历心里有点好笑,开口哄她:“好了好了,朕是一时失言,你的画儿已经大有进步了。” 魏璎珞扭过脸去不理他。 弘历陪笑:“怎么这么容易生气?都怪朕不好,拿你跟旁人作比较。” 见她还是不理会自己,弘历想了想,忽然一提笔,刷刷刷,又在兰花图上抹了两朵,然后将那画展给她看:“不生气了,现在朕陪你一起俗,你总满意了吧!” 魏璎珞这才慢悠悠转过脸来:“皇上本来就很俗!” 弘历好笑:“朕哪里俗气了?” 魏璎珞笑嘻嘻地指了指书架。 弘历:“怎么了?” 魏璎珞走上前,取出一卷画,忍不住直笑:“这卷鹊华秋色图,皇上还是讨回来了?” 弘历:“你笑什么?” 魏璎珞摊开图,指着一个又一个章:“一、二、三、四、五……足有四十余个章,全都是皇上留下的墨宝和印章,高兴了敲一个,不高兴了也敲一个,就像从前嫔妾在天桥下看到的狗皮膏药,揭都揭不开呢!” 人非圣贤,总有那么一点小毛病小癖好,但弘历是皇帝,旁人可不敢说他,如今被魏璎珞点出来,自己脸上也有些不好意思,重重一拍桌子:“放肆!” 魏璎珞却像没看见弘历脸上的阴沉,笑嘻嘻地丢了画,上去抱住他的腰:“皇上,嫔妾说您俗气,您就发那么大火!将心比心,您说嫔妾俗气,嫔妾当然不开心啦!” 这回换弘历冷哼一声,扭过脸去不理她。 风水轮流转,换成魏璎珞来哄他:“好啦好啦,嫔妾不生气,皇上也不生气,好不好?” 弘历可不像她那样好哄:“罚你抄御诗一百遍!” 璎珞震惊:“皇上,您那些诗文,嫔妾统统不喜欢,还是罚去抄唐诗吧。” 弘历:“魏璎珞!” 魏璎珞扑哧一笑,抬起两手,分别捏着他两侧耳垂,似哄似撒娇:“好嘛好嘛,抄御诗就抄御诗,不过嫔妾宫里没有好砚台,皇上这方乌金砚,贵重又好看,送给嫔妾好不好?” 弘历扯下她的手:“没规矩!乌金砚不闻于世,珍贵异常,朕只有这一方而已!” 她的手没规没矩,被拉开了,又伸了过来,一会儿搂着他的胳膊摇一摇,一会儿抱着他的脖子摇一摇,最后将弘历的心也摇动了。 “给你给你,都给你!”他没好气道,“别笑,过来,好好把兰花图画完!” 说完,一把将人圈在怀里,重又教她作画。 “……这又是什么?” “皇上看不出来。” “说。” “螳螂呀。” “魏璎珞!” 门口,德胜与李玉面面相觑。 “李总管。”德胜眼中满是不可思议,“奴才在宫里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瞧见令嫔这样的女人。” 李玉:“别说你没见过,我也没见过呀!后宫佳丽三千,人人温良恭让、千依百顺,就出了令嫔这一朵奇葩。” 德胜偷看了房内一眼,压低声音:“李总管,刚才奴才瞧见,令嫔去捏皇上的耳朵,还敢拍龙头!天啊!奴才吓得心都跳出来了,还以为下一刻她就要掉脑袋了!” 李玉感叹:“别人都把皇上当九五之尊,只有她一个,把皇上当寻常人哪!嬉笑怒骂,全凭心意,不高兴的时候,敢给皇上甩脸上,偏偏皇上就吃这套!怪事!” 德胜摇头:“这令嫔娘娘可真够吓人的,时时刻刻都在捋龙须!旁人就算知道她得宠的秘诀,谁也不敢效仿啊,一个不小心,脑袋就咔嚓了!” 李玉哈地笑了一声,迅速沉了脸:“还不快去换茶!” 第一百三十九章 后宫之争 后宫女子众多,皇帝的心却只有一颗,如何夺得此心,真真如两军对阵,穷尽办法。 “皇上。”李玉恭敬道,“皇上,纯贵妃来了好几回,说是查清了宫市销赃一案,要请皇上圣裁。” 此事不但关系到后宫清誉,还牵扯到赈灾抚恤等事,多多少少也算得上一件事,弘历放下笔道:“走吧,去钟粹宫看看!” 李玉:“嗻。” 御辇自养心殿内出,经过甬道,忽闻一阵铃声来,弘历抬起头,看着空中高飞的那面风筝。 一只五彩的鸳鸯风筝,尾上挂着一只金铃铛,随着风声叮叮当当。 也不知是放风筝的人忽然松了手,还是风筝突然断了线,它在空中摇摇晃晃了一阵,忽然落了下来,坠在弘历不远处。 弘历:“取来朕瞧。” 李玉忙上前取了风筝来。 弘历伸手接过,只见风筝背上写了一首散曲。 “丝纶长线寄天涯,纵放由咱手内把。纸糊披就没牵挂,被狂风一任刮。线断在海角天涯,收又收不下,见又不见他,知他流落在谁家?” 末尾,还画了一朵模样拙劣的兰花。 弘历的嘴角忍不住向上一翘,她的字是皇后手把手教的,她的画是他手把手教的,哪能认不出来? “走吧。”弘历将风筝收起,“去延禧宫。” 李玉一愣:“那纯贵妃那……” 弘历:“告诉纯贵妃,朕明日再去看她。” 这一仗,魏璎珞旗开得胜,纯贵妃辛辛苦苦弄了一个江南市,为此不知耗费多少银钱,却被她一面小小风筝给击败,恨的牙痒,却又无可奈何。 第二天夜晚,她早早就穿戴齐整,将一面棋盘放在寝殿的桌子上,然后在银角香炉里点了一根兰花香,烟气袅袅,满室沁芳。 玉壶一会儿出去,一会儿进来,显得有些坐立不安:“昨天皇上要来,却改道去了延禧宫,今儿不会又不来了吧?” 纯贵妃瞪她一眼,怪她说话不吉利:“皇上说了今天要来,那就一定会来。” 见自己似乎一不留神惹恼了她,玉壶忙赔笑:“是,娘娘精心准备了玲珑棋局,又千方百计寻来了皇上最爱的书帖,一定能留住皇上!” 若说魏璎珞以她的“俗”动人,那么纯贵妃就是以她的“雅”动人。 琴棋书画,管弦丝竹,梅兰竹菊,大雅之堂。 纯贵妃微微蹙眉,她不认为自己的“雅”会输给魏璎珞的“俗”,却又无可奈何的发现,弘历留在钟粹宫的日子越来越少,去往延禧宫的日子越来越多,就好像世间一切俗人,偶尔管弦丝竹,但大多数的时候,还是要柴米油盐。 “皇上驾到!” 纯贵妃回过神来,快步迎了出去:“臣妾恭请皇上圣安。” 弘历抬手虚扶:“免礼。” 宫人送了茶上来,纯贵妃接过,亲手送到弘历身前:“皇上,您上回落的棋子,臣妾已想出破解之道了。” 弘历却不是来与她讨论棋道的,他笑道:“你说宫市一案已查清,朕想听听到底怎么回事。” 听了他的来意,纯贵妃心中暗喜。 后宫争宠有两种法门,一个是明面上的,一个是暗地里的,明面上的好说,便是各凭本事,或俗或雅,来争夺皇上的宠爱,暗地里……自然是中伤诋毁,以一切手段来摧毁对方。 只要对方不存在了,自然就没人来与自己争宠了。 “皇上。”纯贵妃当即道,“宫市是臣妾精心安排,专讨太后开心之用,最后却成了销赃之地,这分明是有人故意陷害!” 弘历哦了一声:“谁会陷害你?” 纯贵妃盈盈含泪,委屈地:“臣妾身居贵妃之位,又有了六阿哥……很容易成为新晋妃嫔上位的阻碍!” 手指轻轻敲了敲椅子扶手,弘历似笑非笑道:“新晋妃嫔?” 咚咚咚。 若有若无,一阵阵鼓点声从宫外传来,弘历眼睛一瞥,望向鼓声方向。 另一边,纯贵妃已经走上前来,轻轻攥住弘历的衣角,哀声道:“皇上,臣妾被冤枉,实在是委屈极了,只好求您来做主……” “嗯,嗯。”弘历心不在焉的应着,像是在回应她的话,又像是在回应外头的鼓点声。 鼓声不比琴音,这么个俗物,总是在人满为患的地方出现,譬如戏台,譬如舞狮,譬如灯市花节,弘历忽然长身一立,朝窗口走去,推窗一望,只见夜空之中缓缓飞起一只孔明灯,明灯若火,又似天空中最明亮的一颗星辰。 纯贵妃还在他身后絮絮叨叨:“还有,皇上……” 弘历忽一摆手:“朕还有事,下回再说吧!” 说完,也不回头看她一眼,大步流星的走出宫门。 那灯那鼓,指引他前进的道路。 一只又一只孔明灯升起,挂在空中,汇成一条璀璨银河。 渐渐的,弘历听见一些宫女太监们的私聊声。 “你听,是鼓声!” “好像是从孔明灯上飘过来的。” “这是怎么做到的?” “你好奇,去问问令嫔娘娘呀!这会发出古怪乐声的孔明灯,不就是她亲手做的吗?” 御花园里,不知何时已经聚了一大群宫女太监,其中一个刚要开口,忽然看见一个明黄色的身影过来,吓了一跳,飞快跪在地上道:“奴才恭请皇上圣安!” 其他宫人转头一看,也纷纷跪了下来:“奴才恭请皇上圣安!” 若说世间之人多如繁星,那么弘历就是唯一的月亮。 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夜空的中心。 所有的星星都在他的光芒下低头……只有一颗星星例外。 魏璎珞充耳不闻,又点燃了一盏孔明灯,双手捧着,正要放飞,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夺去了她手里的孔明灯。 歪了歪头,魏璎珞奇怪地看着他:“皇上不是去了钟粹宫吗,怎么又来了?” 灯火摇曳,柔软的橘黄色光芒倒映在弘历脸上,他微微一笑:“不是你故意引朕来的吗?” 璎珞嫣然一笑:“皇上真会说笑,臣妾不过穷极无聊,做了几只孔明灯取乐罢了。” 弘历拨弄了几下手里的孔明灯,果不其然,里头发出奇异声响,初听时是鼓声,但隐隐又有筝声混在里头。 弘历问:“你是如何让它们发出乐声的?” 璎珞眨眨眼:“您猜猜?” 说完,她从弘历手里夺回最后那只孔明灯,双手一放,孔明灯如同一只巨大萤火虫,自她手中轻轻浮起,游向夜空。 “……纸鼓。”弘历负手而立,望着空中那只孔明灯,道,“你在孔明灯上装了纸鼓,所以,孔明灯才会发出咚咚之声。” 魏璎珞一楞,她晓得以弘历的聪明才智,迟早会猜到答案,却没想到他猜的这样快。 “不错,是纸鼓。”她道,“不光是纸鼓,还有苇簧,当它飞上天空,还能听到筝鸣之声。好了,嫔妾放完灯啦!皇上现在解了惑,可以回去继续下棋了!” 说罢,转身要走。 然后脚步一顿,魏璎珞微微侧首,低头看去。 ——弘历握住了她的手,十指交缠,亲密无间。 “朕不下棋了。”弘历握紧她的手,目光却还在天空上,“你陪朕赏月吧。” 附近的宫人知情识趣,无声的退了下去。 魏璎珞在弘历身边站了半晌,忽然转头问:“你是在赏月,还是在赏我?” 明月挂在天上,旁边还浮动着无数孔明灯,灯火浮动,鼓声点点,此情此景,美不胜收,可弘历却不看一眼…… 他一直在看着魏璎珞。 “你们在干什么?” 承乾宫里,却是另外一副风景。 宫女太监们簇拥在院子里,争看天空中的孔明灯。 眼见此幕,珍儿气不打一处来,过来将众人骂散,然后回到寝殿内,朝继后抱怨道:“满宫妃嫔,属令嫔最刁钻,往日皇上虽偏着纯贵妃,别人也能雨露均 沾,自打她入了宫,各种花样争宠,不管皇上要去谁的宫里,她都敢半途截走! 偏她馊主意最多,昨天放寄情的纸鸢,今天会唱歌的孔明灯,明天又不知是什么 花招!” 继后不以为意地笑笑:“这个女人非常有意思。” 弘历在一个地方留得久了,去往其他宫的时间自然就少了,钟粹宫日渐冷清,承乾宫也半斤八两,珍儿恨道:“什么有意思,就是生了根七拐八绕的毒肠子!” 继后却摇摇头,她径自走到窗户旁,欣赏着夜空中那道明亮风景,淡淡道:“珍儿,将军要打胜仗,官员要务民生,妃嫔自是争圣宠,若是不争宠,为什么要入宫呢?” 珍儿愕然:“娘娘,奴才没有听错吧,您怎么反过来为她说话?” “事实如此。”继后望着孔明灯,眼中竟是欣赏之色,“自她入宫,不论干什么,都能别出心裁,力争上游。在绣坊,一件凤袍脱颖而出,在长春宫,哄得皇后最疼她。哪怕去永巷刷恭桶,也能刷得与众不同。何时何地何境遇,都不能阻碍她节节升高,靠的就是身上那股劲儿!” 忽叹了口气:“可惜了……” 珍儿好奇地问:“可惜什么?” “可惜她不是个男人。”继后笑道,心里又补了一句,可惜我不是个男人。 可惜她们两个不是男人,只是后宫的妃子,斗来斗去,也如蟋蟀一样,离不开这方寸之地。 倘若她们两个是男人,那么争斗的战场,就该是后宫之外,朝堂之上了…… 第一百四十章 朝堂之争 这日,傅恒受弘历宣召,前往养心殿议事。 却不料,竟有个人,等在了他去往养心殿的必经之路上。 看见那人,傅恒一楞,然后恭敬地侧让一旁,行拱手礼。 “今儿刚得了一个消息,令嫔晋为令妃了。”纯贵妃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笑,“富察大人,对你来说,这是一个好消息,还是一个坏消息呢?” 傅恒心生警惕,面上却不为所动。 “想必是个好消息吧。”纯贵妃冷笑道,“毕竟……她能晋升为妃,全是你的功劳!” 傅恒终于开口,冷冷道:“纯贵妃,请你慎言。” “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吗?”纯贵妃是个聪明人,事先想不明白,事后渐渐就想明白了,也理清楚了傅恒在其中的作用。 若是理不清还罢,理清之后,她心中当真是又酸楚又嫉妒。 “富察傅恒,论容貌,出身,才情,对你的付出,我样样胜过她,你为何偏对她情有独钟?”纯贵妃忍不住字字带血,质问他,“甚至为了帮她,不惜自身……你告诉我,到底为什么?” 玉壶紧张的左右四顾,其他宫人早已装成瞎子哑巴,一个个低头不语,只当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 “纯贵妃。”傅恒淡淡道,“请记住自己的身份,别问自取其辱的问题,下官告辞。” 他转身之际,背后传来冰冷的声音:“你们别高兴得太早了,魏璎珞就算成了令妃,也别想挡我的路!” 傅恒脚步顿了顿,继续朝养心殿方向走去。 养心殿,西暖阁。 “皇上。”傅恒只字不提纯贵妃之事,只恭敬汇报政务,“浒墅关监督安宁侵蚀关税一案,奴才已调查清楚,其管理浒墅关三年,每两实收二分五厘之并平银,谎报一分五厘。任内多次扣缴祭祀银、桥缆银、银匣银、各口岸衣帽银,共计八千余两。具体账目明细,奴才奏折上已说得明明白白!如此蠹虫,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皇上,臣弟不赞同富察大人的看法。”一个又阴又柔的声音响起。 傅恒循声望去,与和亲王弘昼四目相对。 “富察大人太年轻,锐意进取是好事,但你对税关……似乎了解得不多。”弘昼对傅恒笑道,“安宁手下有衙役 68 人,家人 79 人,这百来号人要协助管理税关,却不在朝廷名录之上,安宁增加税率,就是为了填补这方面的用度。” “可笑,为了填补用度,就能随意增加税率吗?”傅恒冷声相对,“你可知道,安宁减轻了税关的负担,却加重了百姓的负担。若谁都效仿他,任意加税,百姓如何自处?” 弘昼:“富察大人,打仗你有一套,政务上就差得远啦!水至清则无鱼,你让税关 的衙役们都喝西北风吗?” 两人争得面红耳赤,最后弘历一挥手:“好了,不要再争了!就算安宁有苦衷,办事不妥是事实,朕会下旨严厉申斥, 但浒墅关情况复杂,不可轻易换人,暂且让他管着吧!再有藏匿之事,一并严惩!” “皇上圣明!”弘昼一边说,一边得意洋洋看了傅恒一眼。 傅恒皱眉:“皇上……” 弘历闭上眼:“跪安吧。” 傅恒与弘昼出了养心殿,并肩走了几步,傅恒忽开口道:“和亲王,就算你对我有意见,也不该为安宁这种蠹虫说项。” 弘昼:“我不是说过了么,安宁另有苦衷。” 傅恒呵了一声,眉眼间流露出一丝嘲讽:“安宁私藏田庄 6 座,土地数百顷,这件事和亲王还不知道吧?” 弘昼一楞。 “江南贪腐案,王爷办得很漂亮,我也很欣慰你愿意认真办事。”傅恒缓缓道,“刚才我没有当众拆穿,就是不愿你受到挫折,再次一蹶不振。” 傅恒念旧,不但顾念儿女之情,也顾念竹马之情,一块儿读书,一块儿习武,一块儿长大的人,即便大了以后分道扬镳,但总归还有一丝旧情在。 弘昼却与他不同,既已分道扬镳,那从前的旧情就该一刀斩断,冷笑道:“你以为,我会因此而感激你?” “我不需要你的感激。”傅恒摇摇头,“但这是最后一次,请你不要因为针对我,就拿国家利益来博弈!” 弘昼听了,脸颊上的肉不禁抖了一下。 女人在后宫争斗,男人在朝堂争斗。 两个人都是弘历面前的宠臣,弘历更听谁的意见,决定着两者的权势地位,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国家日后的走向。 争宠的方式恰恰也是两种,一个是明面上的,一个是暗地里的,与后宫相差不大,都是明面上各凭本事,比较文韬武略,城府权谋,暗地里……自也是互扯后腿,揭其短处,用尽一切手段将对方从现在的位置给拉扯下来。 弘昼先前一口一个“富察大人对税关了解得不多”,“富察大人,打仗你有一套,政务上就差得远啦”,将傅恒贬低得一文不值,成了一个只知道骑马打仗的武夫……便是第二种方法。 对这些阴谋手段,傅恒不屑一顾,他堂堂正正道:“弘昼,你要牢牢记住,你是大清的和亲王,肩头有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任何时候,泄私愤而忘公理,只会为人不齿!” 望着他拂袖而去的背影,弘昼脸色难看。 “他看出来了什么?”弘昼心底暗想,“否则……他为什么要说什么泄私愤?” 傅恒绝没料到,因为自己的一番话,弘昼对他的猜忌更深,自皇宫出,他很快就回到家里,将缰绳丢给迎出来的管家,傅恒奇道:“你怎么亲自来迎我?” 富察府家大业大,管理这样一个家,不比管理一个后宫容易,牵马这样的小事,本不该由他一个管家来做。 “少爷,您可算回来了!”管家显是刻意在门口等他的,声音急切道,“青莲出事,少夫人说她推小少爷下金鱼池,如今已被老夫人带走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休书 待傅恒匆匆赶到客厅时,屋子里或坐或站,已经挤满了人。 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一圈,唯独没有青莲的身影,傅恒忙问道:“额娘,青莲人呢?” “你怎么还提她?”富察夫人脸上余怒未消,“原本我瞧那丫头样貌端丽,性子温顺,还打算抬举她,谁料她因此生了异心,竟推安儿下水!” 傅恒:“额娘,青莲不是这样的人。” 正给富察夫人捶背的尔晴停下动作,道:“我亲眼看见的,你还护着她!” 傅恒冷冷扫她一眼,所有人里,他最不信任的就是她。但母凭子贵,因她生了儿子,故而深得老夫人喜爱,罢,傅恒索性当没看见她,问:“青莲现在人在何处?” 富察夫人:“卖了!” 傅恒面色微变。尔晴连忙开口:“傅恒,别听额娘说气话,额娘待下人从来温厚,就算青莲犯了错,也只是叫她家人领了回去。” 傅恒怀疑:“真的?” 见他一再怀疑尔晴,富察夫人发起火来:“若非尔晴为她求情,早叫人打死,怎会如此便宜了她!” 傅恒十分疑惑,尔晴竟会替人求情? “人都是会变的。”尔晴看出他的疑惑,叹了口气,极诚恳道,“比如青莲,年纪渐长,渐渐生出旁的心思。如今我将她送出去,叫她父母另择婚配,不好吗?” 傅恒还是有些怀疑:“是吗?” “只要你没有纳她为妾的念头,我非但不为难她,还要添一副嫁妆,算是全了她对你的忠心。”尔晴信誓旦旦,“我也一样,只要你愿意好好过日子,我也可以变好,变成你喜欢的模样,我保证。” 傅恒沉默下来。他这人要求不高,只求家和万事兴,虽然厌恶尔晴,但无奈父母亲都喜欢她,若她真能从此改过自新,做个贤惠妻子,从前那些事,他可以努力忘记。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道:“……就照你说的,为她添一份嫁妆吧。” 一顶小轿送青莲出了府,了却一桩心事,傅恒重新将心思扑在工作上。身为朝中大臣,天子心腹,应酬是难免之事,这日下朝,军机章京就力邀他喝花酒。 “不了。”傅恒笑着拒绝,“大清律在头上悬着,我们可挨不起六十棍。况且算想喝,也寻不着地方,有皇上的严令,京城的秦楼楚馆都快绝迹了……” 刚说完,便有一名女子冲向马车,马车停之不急,骏马嘶鸣一声,前蹄扬起,踹在那女子身上,那女子尖叫一声,滚在地上没了动静。 傅恒连忙从马车上下来,见两个男子凑在女子身旁,便问:“她是你们什么人?” 那两名男子一身短打,俨然一副青帮打手打扮,原本是想狮子大开口讹傅恒一顿,但见他一身官服,胆气顿时一泄,讨好道:“她是我们馆子里的姑娘,相貌丑,不值几个钱,不值几个钱。” 见他们将一个活人与银两挂钩,傅恒忍不住眉头一皱。 身旁的军机章京曾是青楼常客,比他更懂其中门门道道,凑在他耳边道:“他们嘴里的馆子,就是私底下做暗娼生意的,这姑娘估摸是买断了生死的,你给他们几个钱,事情就算了啦。” 傅恒摇摇头,解下腰间钱袋,丢向打手:“一条人命,好好给她看伤。” 打手解开钱袋看了眼,大喜过望,一个劲的道谢,傅恒看不得他们这幅模样,转身正要回马车,身后忽然传来极微弱的一声:“少爷……” 似曾相识的声音,叫傅恒脚步一顿,他猛然回头看向地上那名奄奄一息的女子,骇然道:“青莲?” 富察府客房。 大夫刚刚回去,厨房里正在煎药,傅恒叫来管家,面色阴晴不定:“这是怎么回事?” “少爷,是小人的的疏忽。”管家一脸愧疚道,“小人也是刚刚才查到,少夫人只是表面上为青莲择了门好亲,花轿刚出城,转头换了小轿,送进了暗娼馆。” 傅恒面沉如水,几乎将椅子扶手给掐断,忽然耳边传来一声惊呼:“少爷,少爷不好了!青莲吞金了!” 大夫前脚刚刚出门,又被人请了回来,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又动用了库里一根百年人参,才堪堪将青莲的命给吊了回来。 “小人已经尽力了。”大夫抹了抹额上的汗,“但终究只是回光返照,富察大人,有什么话,尽早跟她说吧。” 傅恒沉默半晌,才点点头。 房门在身后关上,傅恒慢慢坐在床边,看着床上的女子。曾经清丽如莲的面上,划着一道长长伤疤——这疤痕是尔晴带给她的,在她身上,还有许许多多的伤口,比这更长,比这更深,是许许多多的男人带给她的。 罪魁祸首,却还是尔晴。 “少爷。”青莲忽然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呜咽道,“别看奴才,奴才这样肮脏的人,会脏了您的眼。” 傅恒心中一痛:“不,你不脏。” “少爷……”青莲又唤了他一声,极温柔极悲伤,“每次叫您少爷,您的神情都会变得好温柔,刚开始,奴才也心存希冀……后来有一天,奴才突然明白,您想听的,只是少爷这两个字,是不是?” 傅恒瞪大眼睛看着她。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对青莲总是与别不同,不是因为她的相貌静好,也不是因为她体态婀娜,仅仅只是因为她的声音。 ……与魏璎珞几乎一模一样的声音。 “一直以来,大家都以为青莲是少爷的人,可他们都错了。”那个声音如今响在他耳边,带着卑微的祈求,“少爷想着一个人, 念着一个人,眼里从未有过别人。现在,青莲只有一个心愿,你可不可以,握住我的手,可不可以……叫一声我的名字?” 可不可以,在我当了这么久的替身之后,睁眼看看我,记得我的名字,我叫青莲。 “青莲。”傅恒唤了一声,握住她苍白枯瘦的手。 直至那只手彻底失去温度,在他手中变得冰冷。 “傅恒!”房门打开了,得了下人通知的尔晴匆匆结束了今天的茶会,从外头赶了回来,目光一转,投在帐内的青莲身上,脸上立刻堆起不加掩饰的厌恶,“这个贱婢……” “回来了。”傅恒的声音极淡极冷,“东西写好了,就放在桌上。” 什么东西? 尔晴狐疑的走到桌子旁,只见上头躺着一封书信。 信封上白纸黑字,写着:休书。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不走 尔晴将眼一抬,对傅恒笑:“傅恒,你在跟我开什么玩笑?” “你将青莲卖去私娼馆。”傅恒盯着她。 尔晴勃然色变:“她在哪?” “她已经吞金自尽了。”傅恒道。 叫傅恒心寒的是,听到这个消息,尔晴竟松了口气,重又笑了起来:“所以呢?你要为了一个婢女,休掉我这个结发妻?” 一条人命在她眼里,竟与草芥无异。 她甚至还能笑得出来! 傅恒心中发凉,沉声道:“七出之条,淫、妒、多言,你连犯三条,我不能容忍,马上收拾东西,离开富察府!” 终于意识到他并不是在开玩笑,尔晴渐渐收敛起笑容,给身旁的杜鹃使了个眼色,杜鹃悄无声息地退出门去,尔晴走近桌前,拿起那封休书。 嘶,嘶,嘶—— 休书在她手里一点点变成碎片。 “我既嫁入富察家,便绝不会离开。”一松手,满手碎片落在地上,尔晴示威般的挑起眉,“你要休妻,可以,除非我死!” “你明明舍不得死,却又口口声声将死挂在嘴边。”傅恒愈发看不起她,“你问我为何要休妻,我倒想问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加害青莲?” 尔晴一听,嗤了一声。 傅恒皱眉:“你笑什么?” “只是想起从前在紫禁城,主子一句话,奴才就丢了命……没有为什么,就因为主子高兴。”尔晴感叹道。 正因为类似的事情见多了,所以她才生出一股危机感,无论使出什么手段,她都要成为一个主子,而非奴才。 她要主宰他人命运,而非被人主宰! 拢了拢耳边鬓发,尔晴不后悔害死青莲,主子要奴才去死,何错之有?反倒觉得傅恒小题大做,但谁叫他是一家之主呢?尔晴只得放柔语气,安抚他道:“更何况,青莲谋害少主人,落得这幅下次,也算是咎由自取。” “事到临头,你还悔改,反而往一个死人身上泼脏水?”傅恒冷声道。 “好呀,你不信你的结发妻,反而去信一个狐媚子?”尔晴啧啧两声,“还说你们两个没有私情,呸!那个贱骨头,落到暗娼馆正合适,死得这么早,还算便宜了她!” 傅恒忍不住闭上眼睛。 “住口。”他实在是不想再看到这女人的脸,听见这女人的声音,“收拾你的行李吧。” 尔晴沉默片刻:“你……真要赶我走?” 傅恒:“你今天就走。” “你……怎能如此无情?”尔晴一咬牙,“不,我不走,我是富察府的少夫人,我哪儿都不去!” 傅恒碰都不想碰她一下,朝门外喊了一声,立刻进来两个身材粗壮的嬷嬷,傅恒一声令下,两位嬷嬷一左一右,抓住尔晴:“少夫人,得罪了!” “她已经不再是少夫人了。”傅恒冷淡的宣布这个事实,“带她走!” “富察傅恒,你疯了,你真的疯了!”尔晴挣扎起来,“我不走!我死也不会离开! 放手!你们敢以下犯上,松手啊!” 尔晴如同疯了一样,尖尖指甲往两位嬷嬷眼里挖去,一个嬷嬷猝不及防,被眼角被她挖出了一道血痕,登时恼羞成怒,想着她反正已经不是少夫人了,手上立刻加大了些力气,掐得尔晴大呼小叫。 “住手!” 房门开了,老夫人扶着杜鹃的手走了进来,见了这幅场面,登时气得发抖:“傅恒,你究竟要对你妻子做什么呀?” “额娘!”尔晴挣脱两人,扑到她怀里,哭道,“傅恒因为青莲,就要休我!” “额娘,青莲死了。”傅恒冷冷道,“被这女人送进暗娼馆,受尽折磨,最后吞金死的。” “傅恒!青莲只是个婢女!”富察府人气恼万分,“况且你刚刚进了军机处,立刻就要休妻,你的仕途,当真不想要了吗?” 青莲固然可怜,可老夫人更看重儿子的事业,她不想因为这件事,影响了傅恒的仕途。 尤其是傅恒年纪轻轻就进了军机处,不知道多少眼睛正盯着他,寻着他的错,这休妻一事可大可小,若真为了一个婢女而休掉结发妻,一旦传扬出去,必定被参上一本,说他治家不严。 一个人连自己的家事都处理不好,还能处理好国事? 傅恒明明清楚这点,却还是摇摇头:“家风不正,何以为官?来人,扶母亲回去休息!” 尔晴与老夫人顿时傻了眼。 老夫人是尔晴让人搬来的救兵,原本以为傅恒这个大孝子,无论心里头多么不情愿,看在老夫人的面子上,终究会放她一马。 先前不就这样吗?因为老夫人开了口,所以他就默许她将尔晴嫁出府去! 可为什么这一次不灵了? “不,不要!”尔晴仓皇失措道,“额娘你别走,额娘,额娘你救救我,救救我!” 老夫人自是站在她这边的,奈何错了一次,傅恒不容许自己再错第二次,在他看来,若不是自己前一次太过软弱,明知不对,却还是听从了老夫人的话,青莲就不会落得那样的下场…… 为了让同样的悲剧不再上演,长痛不如短痛——他必须将这个歹毒的女人赶走! “哇!”一个小孩子的哭声响起。 原来是傅谦抱着福康安来了。 见自己的母亲被人欺负了,小福康安忍不住瘪瘪嘴,替她哭了起来。 尔晴如见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连滚带爬的到他身旁,伸手将他抱进怀里,母子两个一同朝傅恒哭道:“安儿不能离开额娘,他需要我啊,傅恒,别赶我走!” 傅恒厌恶道:“有你这样的额娘言传身教,对他的成长才大为不利,来人!把小少爷抱走!” 两个嬷嬷过来,将最后一根稻草,从尔晴手中给抽走了。 尔晴忍不住伏地大哭,傅谦见了不忍,也劝:“三哥,你实在太过分了,怎能这样对待结发妻子呢?” “你同情她?”傅恒觉得可笑,“那你有没有亲眼见过,她在夺走一条无辜性命时,那种自鸣得意的丑恶嘴脸?你知不知道白发人送黑发人,青莲的父母会有多么伤心?读了那么多年圣贤书,你就学会是非不分、黑白不明八个字吗?” 傅谦哑口无言。 任谁看来,傅恒今儿都是铁了心要休妻,便是贡台上的神佛开口,怕也不能扭转他的心意。 可是尔晴怎能容忍自己落到这样一副田地。 眼中闪过一丝孤注一掷的狠厉,她忽然抬头道:“傅恒,我说过,就算我死,也要从富察家抬出去,你永远,永远别想摆脱我!” 说完,她忽然一头朝墙上撞去! 鲜血如柱! “哇!”福康安在嬷嬷怀里大哭起来,不停朝她伸手,“额娘!额娘!” 屋中一片大乱,有人扑过来喊她名字,有人冲出去叫大夫。 鲜血沿着尔晴的额头,缓缓铺满她的面颊,像极她大婚时的红盖头。傅谦强忍住冲过去的*,转头对傅恒道:“三哥,大义灭亲是很痛快,但你真要为了一个婢女,逼死结发妻子?若她今日真的死在富察府,且不说喜塔腊氏会不会报复,你就不怕毁掉富察家的名声?” “尔晴,你醒醒,醒醒!”老夫人坐在地上,摩挲着握住尔晴的手:“你放心,有我在,傅恒绝对休不了妻!” 好像就是在等她这句话似的,尔晴幽幽睁眼,气若游丝道:“额娘……我不走……我不离开……” 傅谦的话没有打动傅恒,却打动了老夫人。 无论是为了儿子的仕途,还是为了富察家的名声,她都不能让傅恒休妻! “傅恒,额娘从未对你如此失望过。”老夫人缓缓转头,一脸沉痛地看着傅恒,“你为了一个女人,竟荒唐到了这个地步!纵然尔晴真逼死一个婢女,那又如何?不过是个玩意儿,谁都不会当真!尔晴是你用大红花轿正经抬进来的发妻啊,哪怕有千万个不是,你也该原谅她!” 见他仍旧无动于衷,老夫人一咬牙,补了句:“你若让她走,那我也走!我们两个一块离了这个没人味的家!” 见自己的母亲都放出这样的狠话来,傅恒无奈叹了口气,缓缓道:“我可以不休妻。” 尔晴正枕在一个侍女腿上,额上压着一块帕子,听了这话,唇角不由得向上一弯,却不料他下一句却是:“从今日起,她住到家庙去,一生吃斋念佛,为自己赎罪!” 笑容凝在尔晴唇角,她极艰难的爬起,却只看见了傅恒拂袖而去的背影。 第一百四十三章 相送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尔晴表面上应了傅恒的话,同样去家庙住,却又以自己受了重伤为借口,硬是赖在富察家不走。 若傅恒开口催,她就扶着额头嚎啕惨叫,恨不得将家里所有人都喊来,叫他们见识一下自己的可怜,以及傅恒的狠心。 老夫人,傅谦,福康安……几乎每个人都站在尔晴这边。 倒显得傅恒像个外人。 这样的家实在待不下去,她不走,傅恒反而生出离心。 这日上朝,弘历环顾四周,淡淡道:“回部大小和卓叛乱,阿繁招抚被杀,绿营千人全军覆没,定边将军兆惠被困黑水营……谁愿驰援?” 满朝文物,皆不敢应。 唯有傅恒越众而出,拱手道:“奴才愿去!” 作战英勇,舍身忘死,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傅恒都是一个绝好的人选,然而正因为此,弘历反而犹豫了。 金川一战,他连发数道上谕,都没能将他从战场上召回来。 索性他活了下来。 但下一次呢?他还能全须全尾的回来吗? 倘若回不来,弘历要如何向九泉之下的皇后交代…… “此事……”弘历犹豫片刻,终是驳回了他的请求,“明日再议。” 岂料峰回路转,第二日上朝,弘历却又忽然改口:“傅恒,回部一战,就交给你了!” 一个人不可能突然之间改变主意。 是谁说服了他? 海兰察与傅恒最是交好,也最是担心他的安危,下朝路上,与他并肩走着,右手摸着下巴道:“傅恒,因回部一战,靖遂将军雅尔哈善丢官,都统顺德纳、提督马得胜 就地处斩,如今连骁勇善战的兆惠将军都身陷黑水营,这次远去回部,你一定要小心。” 傅恒:“我明白,你放心吧。” “我怎么放心啊!”海兰察瞪圆眼睛,里面充满好奇,“皇上明明驳回了你的请求,为何一夜之间,又改变了主意?” 傅恒忽然停下脚步,一拱手,退到路边。 海兰察转头一看,急忙跟他退到一处,行拱手礼。 长廊上,魏璎珞的仪架缓缓行了过来。 擦肩而过时,她忽然转过头来,对傅恒神秘一笑。 傅恒竟也回以一笑。 海兰察看看魏璎珞,又看看他,等仪架离开,立刻将傅恒抓到一旁,一脸严肃:“兄弟,你可不能行差就错啊,想想你家中父母,想想你老婆孩子……”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傅恒淡淡道。 这两人之间绝对有点什么!可是傅恒嘴巴太严,又不可能去延禧宫质问那位如日中天的令妃,怎么办? “有了!”海兰察忽然一拍大腿,“找明玉!” 跟魏璎珞还有傅恒比,明玉自然好应付得多。 又或者说,这对热恋之中的小男女之间,很少有什么秘密,大多数时候,他们都习惯于分享。 分享好吃的,分享好喝的,分享着彼此的烦心事,也分享着彼此的快乐。 侍卫所内,海兰察拿出一盘果点来招待她,顺便问:“你家娘娘最近可好?” “好得很!”明玉将一块蜜饯放进嘴里,眉飞色舞的炫耀道,“皇上今儿的午膳,又是召咱们娘娘一块儿吃的。” “嘿,这有什么?”海兰察像是故意找茬,“后宫哪位娘娘,没跟皇上吃过一两次饭啊。” “不一样。”明玉摇摇头,“娘娘回来的时候,把做菜的厨子给带回来了。” “啊?”这倒是出乎海兰察意料之外。 “不止厨子。”明玉掰着手指算给他听,“上个月讨走了笔洗,大前天是怀表,昨天瞧着翡翠碗好看,直接顺走了。整个紫禁城,哪个能像我们娘娘这样?想要什么,皇上都给的?” 那可真是只此一个,别无分号了。 “令妃娘娘是这个。”海兰察忍不住竖起大拇指,然后感叹道,“说起来,昨儿皇上明明驳回了傅恒的请战,今天却突然改变了主意,同意让他出征了……” 明玉眨了眨眼,忽然伸手朝他胸口一推:“好呀,搞了半天,你原来是想从我这里套消息呀!” 海兰察嘿嘿笑着,却不逼她,她愿意答就答,不愿意也不强迫。 反正他也只是有些好奇罢了! 明玉犹豫了一下,最后模棱两可的对他说:“我们娘娘是个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人,富察大人帮娘娘达成了心愿,所以……你懂了吗?” 海兰察并不傻,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他哪儿还能不懂。 却是傅恒替魏璎珞达成心愿,故而魏璎珞投桃报李,也替他达成了心愿。 “全天下的女人,偏偏看上这一个。”海兰察心道,“傅恒,我真不知道该说你是幸运,还是不幸……” 红颜易得,知己难求。 既是红颜又是知己的,那更是三生有幸,才能在今生今世遇见一个她。 “哎?仔细一想,延禧宫在另一个方向,又不顺路,怎么会跟咱们撞见?”海兰察又想明白一件事,心中感叹,“这么说来,今儿相见根本不是偶然,她是刻意来送你的,傅恒……你果然是不幸的家伙!” 三生有幸,得你一人。 最终却一左一右,走向了不同的方向,既要分别,何必相见,既然无缘,何须誓言。 “回来了?” 延禧宫内,魏璎珞正在盆中插花。 “我回来了。”明玉反手关上房门,走到她身旁,顺手将一枝茉莉花递给她。 魏璎珞抬手接过,横插竖插,最后将那茉莉别在胸前,叹道:“从前看皇后娘娘插花,怎么都觉得赏心悦目,可我自己插的花儿,真是够难看!” 明玉扑哧一笑:“所以,皇上才说你俗嘛!” 魏璎珞笑道:“书法绘画琴艺,全都可以后天弥补,但眼光与气度,却要数年的浸*娘出生大家,我从小长于市井,自是比不上啦。” 明玉:“那你还练习?” 仔细打量眼前盆栽片刻,魏璎珞终于选了一处,将茉莉花插了过去:“一日比不上,那就一年,一年不行,就十年,就算天分不高,勤能补拙啊。琴棋书画可以不精通,但皇上问起来,也不能是睁眼瞎嘛!” 纯贵妃不可能,也不愿意学她的俗,她却可以学她的雅,雅字太高,俗字太低,唯有雅俗共赏,才最是讨人欢心。 “主子。”小全子的声音忽然从她背后传来,“事情办妥了。” 魏璎珞闻言一愣,飞快转头,眼中压抑不住的惊喜:“哥!” 一个容貌极美的太监立在她身后,一笑之间,天地失色。 竟是袁春望! “哥!”魏璎珞快步迎向对方,跑得太快,鞋都差点脱落,“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袁春望弹指在她眉心一叩,亲昵的仿佛两人从未决绝过:“我不来谁来,远在圆明园都听见你闯祸的消息了,当哥的只能过来帮你善后。” 魏璎珞摸了摸眉心,内心一片温馨,因先前弘历冷落她,延禧宫宫人大多各奔前程去了,仅留了明玉与小全子两个,如今她重得宠爱,晋为令妃,却也不稀罕这些墙头草,弘历许她从宫中各处调用新人,她头一个想到了袁春望。 以她如今的荣宠地位,想要从圆明园里调一个人,是极容易的事。 怕就怕对方不肯来。 满心忐忑的试了试,没想到竟收获这样好的结果。 “主子!”小全子满怀警惕地瞥了眼袁春望,争宠道,“皇上遣人送来一套骑装,说明日带着主子骑马去!” “骑马?”魏璎珞的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 全子与有荣焉:“是啊,将来皇上要带主子参加木兰秋狄,总得让主子先学会骑马呀!” “骑马……骑马呀……”璎珞慢慢品味一番,忽笑道,“小全子,把皇上明日要亲自教我骑马的消息放出去!” 小全子一楞,旁边明玉忙阻止道:“这样不好吧,如今你在宫里如此受宠,宫妃们可恨透你了,再把这消息传扬出去,不是火上浇油吗?” 魏璎珞呵了一声,似笑非笑道:“我就喜欢看她们眼红跳脚,却又奈何不得的模样……去,照我说的去做!” 第一百四十四章 坠马 马场内,绿茵一望无际,从脚下绵延至天边尽头,马蹄得得踏过一朵白花,魏璎珞与弘历一前一后,骑在马上,身上都换上了猎装,去了宫中的奢华,添了一股矫健英气。 魏璎珞埋怨道:“这马不好,一点也不听话!往左,往左!” 马儿打了个响鼻,步子朝右。 弘历忍着笑,勒了勒缰绳,将它的步子又调了回来:“是朕最心爱的汗血马,别人都碰不得,你还嫌东嫌西,怎么不说你自己笨?” “哎呀!哎呀!”魏璎珞在马上一阵大呼小叫。 “握紧缰绳,握紧缰绳!”弘历真是恨铁不成钢,觉得这简直榆木脑袋,怎么教也教不会,岂料下一秒,一双手就藤萝似地搂住他的腰,魏璎珞纠缠大树般纠缠在他身上:“我要掉下去拉!” 弘历顿时心中一软,心道罢了罢了,学什么骑马,大不了两人一骑,他来策马,她负责搂着他大呼小叫。 “皇上!”一名侍卫忽快步走来,“有军情来报!” 弘历一楞,只得翻身下马,临走前嘱咐道:“你自己先骑一会儿,李玉,给令妃寻一匹温顺的马儿来。” “嗻。”李玉一挥手,一个小太监立刻牵来一匹矮小棕马。 魏璎珞走到马儿身旁,抬手摸了摸它的耳朵,眼角余光落在那名面容陌生的小太监身上,忽然诡异一笑,翻身上了马。 “霍占吉引水灌营,我军掘壕泄水,苦守十日,直到富察大人领援军至黑 水营外,与兆惠将军内外夹击,成功歼敌五千,然兆惠将军战马深陷泥淖,不慎 从马上坠落,腿部受了轻伤。富察大人领兵追击逃跑的霍占吉,目前未有确切消 息传来。”马场一侧,侍卫向弘历呈递军情。 弘历皱眉听着,正要仔细询问几句,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尖叫:“令妃娘娘!” 他猛然回头,在一片尖叫声中,看见棕马长声嘶鸣,四蹄扬起,背上一道红影被它高高抛下。 “璎珞!” 延禧宫内,蜡烛从天黑烧到天亮。 太医神色紧张,倒不是因为魏璎珞有生命危险,而是弘历每隔半个时辰,就差李玉过来问他一句:“令妃怎么样了?” 弘历越是关心,太医越是束手束脚,药方上一斟再斟,落针时更是慎之又慎,这时才终于松了口气,擦擦汗道:“行了,你这么回皇上吧……” 李玉腿都快跑断了,如今得了确切回复,也松了口气,连忙回养心殿复命,见房门紧闭,知道里头正在谈事,就守在门口。 “说吧。”养心殿内,弘历脸色极为阴沉,“有什么发现?” “回皇上。”地上跪着海兰察,他刚刚从马场回来,将自己查探到的消息汇报给弘历:“奴才检查了整个马场,发现问题出在那匹马的食槽,有人在饲料里动了手脚,使得原本十分温顺的马儿突然发狂,才会将令妃娘娘坠马。” 弘历握了握手指,嘎吱嘎吱作响,他冷冷道:“上驷院从上至下,监管事务大臣连同员外郎、主事一律收押严审!” “嗻。” 待侍卫退出,李玉进门来:“皇上,令妃已经醒了。” 弘历立刻就要起身过去,但侍卫来报,军情紧急,只得再一次坐下,等忙完手里的事,已经月上柳梢头,他饭也顾不上吃,就来到延禧宫外,天色渐暗,宫人在屋檐下挂上一盏盏纸灯笼,明晃晃如一轮轮小月亮,他踏月而入,直至魏璎珞身旁。 抬手挥退宫人,他慢慢在她身旁坐下,内疚道:“是朕不好,朕不该让你去骑马的。” 魏璎珞一言不发,背对着他睡在帐内。 以为她已经睡着了,弘历不忍吵醒她,将声音放得极轻:“整骨一定很痛,朕都没陪着你。今晚朕不走了,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不好。”魏璎珞道。 弘历一楞,哭笑不得:“你醒着啊?” 魏璎珞哼了一声,依然脸朝墙壁不理他。 “既然你不想看见朕,那朕就走咯。”弘历装模作样的起身。 魏璎珞马上在床上打了个滚,一路滚进他怀里,因为牵动了伤口,又是一阵龇牙咧嘴,疼得低低抽泣起来。 “你呀你。”弘历心疼扶起她,“这个时候还皮。” “皇上。”魏璎珞抱着他的腰不放,如抱着一根救命稻草,抽泣道,“有人要杀我。” 弘历一愣,安慰道:“不要胡思乱想,那只是个意外!” 她在他怀里抖得厉害,原本倔强的有些无法无天的女人,忽然在他怀里露出这样脆弱的一面,叫他感到格外怜惜,她颤道:“皇上,她想我死,那个人……想让我从马上摔下来!” 她忽然昂起一张泪水涟涟的脸,极不安极依恋地望着他,向他讨要一个承诺:“皇上,你会保护我吗?” “会的。”弘历将她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朕会保护你的,朕一定会保护你的……” 哄了许久,她才重新在他怀中安然入睡,弘历将她轻轻放回床上,牵起被子盖在她身上,又盯着她的睡颜看了许久,正要离开,却感袖子一紧,低头一看,见她小小指头抓着自己的袖子,睡着了也不肯放他走。 他竟也舍不得走,坐在床沿,低声道:“进来吧。” 李玉进来,看了床上的魏璎珞一眼,自觉压低声音,道:“皇上,海兰察来报,上驷院的监管事务大臣连同员外郎、主事、太监们全都审了一遍,除了冤枉二字,什么都审不出来。” 弘历沉吟片刻:“将专门饲养那匹马的太监重责八十,其余人等罚俸一年,然后放了吧。” 李玉惊讶:“放了?” 弘历冷冷一笑:“对,放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黑子白子 令妃坠马的消息传来,纯贵妃心中极喜悦,却半点没表现在脸上。 因为弘历就坐在她对面,半天不开口,一开口便是:“你很开心?” 纯贵妃心中一凛,忙垂首叹道:“皇上来了钟粹宫,臣妾自然欢喜,但令妃受了重伤,延禧宫太医往来不断,臣妾听说之后,也是十分揪心。若非皇上有严旨,不准任何人轻易打扰,臣妾早已去探望令妃妹妹了。” 两人面前横着一张红木棋盘,黑子白子布于盘中,轮到弘历落子了,他慢悠悠从棋盒里捡起一枚白子,却不急着下,两指捻着,轻轻敲在棋盘旁,得,得,得…… 就如同纯贵妃现在的心跳声。 “有人在令妃骑的马上动了手脚。”得——他终于子落棋盘。 “是谁如此大胆?”纯贵妃举起一枚黑棋。 “朕以为,皇后是一国之母,魏璎珞再得宠,也不会危及她的地位。至于其他妃嫔,轻易也没这样的胆子。”弘历很快又落了一子,淡淡道,“你说,到底会是谁呢?” 纯贵妃举棋不定,胸膛起伏了片刻,忽然跪下道:“皇上莫不是怀疑……臣妾从潜邸时候便伺候您,整日与琴棋作伴,与诗画为友,除了皇上的一点怜爱,臣妾什么都不求!纵您怀疑天下人,也不该怀疑臣妾啊!” 弘历居高临下看她:“令妃之前,最受宠爱的便是你,她入了宫,落差最大的,不也是你吗?” 纯贵妃盈盈带泪道:“皇上,从前臣妾得宠的时候,怜悯众位姐妹的孤清,常常劝您雨露均沾,后宫方能和睦相处。令妃千好万好,从不肯让皇上去旁人宫里,实在霸道得过了分,臣妾也曾多次劝过,偏她就是纵情任性,过分张扬,难保有人一时妒恨,才会蓄意报复。但臣妾可以对天发誓,此事真的与我无关啊!” 她流泪的样子最为动人,如同江南细雨,淅淅沥沥打在青石阶上,连身旁空气都被她的眼泪洗得清净。 正是这幅遗世独立,不染尘埃的模样打动了弘历,让她一路晋为贵妃,而今弘历看着她的哭容,心里却极为平静,他嘲讽一笑,道:“昨天夜里,朕命人将上驷院犯事的太监都放了,你猜他们去了哪?” 纯贵妃脸色渐渐泛白,心中已有了答案。 “大多数回去睡觉了,但有一个……为令妃牵马的那个小太监。”弘历盯着她,一字一句道,“他深更半夜跑到了你的钟粹宫!” “臣妾没见过这人!”纯贵妃白着脸道。 “那小太监十分警觉,发现有人跟踪他,立刻折了回来,朕的侍卫抓住他逼问半天,他也说从来没见过你,可没见过你,半夜来你钟粹宫作甚?”弘历往椅上一靠,有些疲惫失望的闭上眼睛,“朕也想相信你的话,朕也希望一切与你无关……” 弘历没有立刻下手,一来是没有切实的证据,二来一日夫妻百日恩,两人多年的情谊还在,甚至还有一个共同养育的儿子。 但即便如此,这钟粹宫在他心里的地位也已经不复当初,存在纯贵妃心中的那份小小野心,也将无疾而终。 “额娘。”六阿哥揉着睡眼走出来,手小小的,脚小小的,步伐小小的,如同一个可爱的偶人。 “孩子。”纯贵妃伸手抱住他,在他肩上哽咽。 “额娘,你怎么哭了。”六阿哥抬手摸着她脸上泪水。 “额娘没哭。”纯贵妃对他笑道,心想:我还没输,我不能哭。 哄睡六阿哥之后,纯贵妃轻轻擦去脸上泪水,表情变得极为冰冷,道:“玉壶,去请愉妃来。” 后宫众妃中,与魏璎珞有交情的不多,这愉妃算是与她交情最好的。 与魏璎珞与纯贵妃不同,这两人都是因宠封妃,而愉妃不同,他是因为生了儿子,才苦熬上了妃位,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在逢年过节时能见到弘历,其余时候,弘历几乎不踏足她的居处。 这样一个人,在纯贵妃这种既有儿子又有妃位的人面前,自然矮上一截。 如今她端端正正坐在椅上,身旁放着一只玉匣,里头盛着一根足年人参,根须形如手脚,在民间将这样的人参叫人参娃娃或者人参精。 愉妃生活拮据,没能耐送人这样的大礼,相反,这是纯贵妃送给她的。 “听说五阿哥病了。”纯贵妃笑道,“拿这人参回去给他补补吧。”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愉妃紧张回道:“娘娘关怀,臣妾铭记于心,不过永琪是咳嗽,太医一直用川贝为他调理,实在不敢用大补的人参,只能辜负娘娘一片美意。” 纯贵妃:“寻常咳嗽自不可用参,但本宫早已问过太医,五阿哥是因肺气虚弱引起的咳嗽,这棵人参,是专门送给他补气的。广储司有数千斤人参,本宫挑选了最适合五阿哥的,你尽可以放心。” 愉妃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人参,忽起身跪下道:“娘娘有什么吩咐,臣妾一定照做,只望娘娘能够放过五阿哥……” “识时务者为俊杰。”纯贵妃朝她招招手,“你过来,本宫有件事要吩咐你。” “明玉。” 延禧宫内,魏璎珞忽然张开眼睛,问伺候在身旁的明玉:“你猜纯贵妃下一步会怎么走?” 后宫如一张棋盘,她与纯贵妃互为棋手,一个手持白子,一个手持黑子。 得——魏璎珞先落子。 她故意放骑马的消息出去,想要引纯贵妃出手,但即便对方不出手也没关系。 魏璎珞还可以自己坠马。 然后收买上驷院的小太监,叫他引海兰察去钟粹宫。 一子接一子,最终将纯贵妃逼入绝境,下一步该轮到她落子了,而这一子,将决定整盘棋局的胜负。 第一百四十六章 背水一战 闲敲棋子落灯花,等来等去,最后等来了两个说客。 “永琪。”愉妃柔声道,“这位是令妃娘娘,去给娘娘请安。” 她身旁的小孩儿上前给魏璎珞磕头,一本正经道:“永琪给令母妃请安。” 魏璎珞歪在贵妃榻上,有些好奇地看着他,这孩子约莫八九岁,生得唇红齿白,玉雪可爱,如同年画上的金童似的,动作却一板一眼,如八九十岁的朝中老臣,看着十分有趣。 愉妃:“永琪,你出生时浑身金黄,人皆以为妖物,只有你令母妃,拼死也要护着,若不是她,你可长不到这么大了。” 永琪原本已经起来了,听了这话,又重新跪下去,郑重其事给魏璎珞磕了一个响头:“永琪谢令母妃救命之恩,将来永琪长大了,一定会好好孝顺您。” 明玉见不得这母子两,冷笑一声:“我们娘娘将来自会有阿哥孝顺,不劳五阿哥操心。” 永琪小脸一呆,愉妃色变道:“明玉,永琪才多大年纪,他是一番诚心,不领情便罢了,这样说未免太过分了!” 明玉嗤笑一声,阴阳怪气道:“昨夜总听见怪声儿,奴才还在奇怪,这没过年呢,黄鼠狼便上门了,主子,奴才得去瞧瞧,赶紧把洞给堵上,免得晚上吵了您休息!” “明玉。”魏璎珞看了她一眼,然后朝永琪招招手,“当年的小婴儿,一晃眼时间就这么大了,来,过来这。” 永琪乖乖过去,忽然咳嗽一声,忙抬起两只有些娃娃肥的小手捂住嘴,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魏璎珞。 “怎么?喉咙不舒服?”魏璎珞关切道。 “他最近有些咳嗽,太医已给他开了川贝吃着。”愉妃怜爱地看着五阿哥。 她的目光让魏璎珞有些发楞,不知不觉回忆起皇后抱着孩子时的模样。 半晌回过神来,见永琪正盯着桌上一盘芙蓉酥看,察觉到她的目光,又迅速将视线移开,摆出一副君子做不斜视的模样。 魏璎珞将点心推到他面前:“明明想吃点心,就在你手边,为何视而不见?” 永琪:“额娘说,不问自取,不礼貌。” 璎珞笑了,拿起一块芙蓉酥递给他:“吃吧,是我答应的。” “谢令母妃。”永琪规规矩矩给她行了礼,才从她手里接过芙蓉酥,吃的一本正经,一点碎屑都用手接住,不让掉在地上。 魏璎珞自己都没他吃得规矩,忍不住看着他笑。 “咳,咳。”永琪忽然捂嘴咳了两声。 璎珞:“咳嗽了,就不要多吃甜食。” 永琪点头,乖乖地放下了第二块。 魏璎珞很喜欢这孩子,却不喜欢他的母亲。 小孩子容易犯困,魏璎珞与愉妃没营养的说了一会话,永琪就开始打呵欠,魏璎珞道:“明玉,带五阿哥去偏殿睡午觉。” 没了懵懂无知的孩童在,大人之间就不必拐弯抹角了。 “你既然已经站在了纯贵妃那边,为何还要回来找我?”魏璎珞划拉了一下茶杯盖,碧螺春的香气氤氲而出。 “璎珞,不是人人都和你一样好命,先有皇后护着,后有皇上宠着。”愉妃望着她,神色复杂,“我什么都没有,为了在紫禁城立足,除了投靠纯贵妃,还有第二条路可走?” 魏璎珞知她活得艰难,可这不是背叛皇后的理由。 “你知不知道?”魏璎珞猛然将茶盏放在桌上,眼中闪过一丝厉色,“纯贵妃是杀害七阿哥的真凶,是逼死先皇后的祸首!” 愉妃听了,倒吸一口凉气。 魏璎珞紧紧盯着她,希望她能愤怒,希望她能哭泣,可她却缓缓将那口气吐了出来,唯唯诺诺道:“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对我这样卑微的人而言,只有活下去,才能保护好永琪,保护好我的儿子!至于其他人,其他事,我根本没有能力过问。” 魏璎珞本也没指望她能帮上忙。 或者说,她压根就不打算让一个带孩子的母亲,掺和进这件事里。 她只想要对方一丝怒气,一滴眼泪…… 可愉妃连这点都不肯给! 魏璎珞捂着胸口,只觉得伤口剧痛难忍,额头上不禁布满汗水。 “好了!跟这种人还有什么好说的!”明玉冲了进来,狠狠瞪向愉妃,“给了狗一块肉,它还知道看家护院,你受了先皇后庇护,一次又一次,可你竟然投靠了纯贵妃!愉妃,你实在连狗都不如!” 愉妃听闻此言,凄然一笑:“狗?是啊,在紫禁城里不受宠的女人,可不就是比狗都不如吗?” 她的确是个没什么运道,也没什么本事的可怜人。 眼睁睁看着最好的姐妹死在她面前,又不得不对仇家卑躬屈膝,好不容易熬到慧贵妃去了,却也没熬出个人样来,连魏璎珞这个昔日长春宫的小小宫女,都后来者居上,爬到了她可望不可即的位置。 “……璎珞,就当可怜可怜我这条狗,回我一句话。”愉妃可怜巴巴道,“是你跟皇上说,害你坠马的人是纯贵妃,是不是?” 魏璎珞胸口还在疼,她一边揉着自己的胸口,一边冷冷看着她。 “我现在是纯贵妃的一条狗,事情若是继续追查下去,她迟早推我出来顶罪。”愉妃走过来,试图握住魏璎珞的手,“我死了没什么,可永琪怎么办?璎珞,你从前好不容易才从慧贵妃手里救下他,现在你忍心看着他没了娘,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活着吗?” “你疯了?”明玉一把将她推开,“你要璎珞放过纯贵妃?” “不,不是放过,是化干戈为玉帛。”愉妃摇摇头,然后一脸期盼地看向魏璎珞,“璎珞,你不要再和她做对,不要再追究先皇后的死因,就让一切都过去,彼此和平共处,好不好?” 魏璎珞几乎从牙缝里蹦出那四个字:“不再追究?” 愉妃含泪点头:“是,如今你深受皇恩,如日中天,何必对过去耿耿于怀。你若与纯贵妃和解,再生下一儿半女,宫里谁能与你争锋?这是为了我,为了你亲手救下的永琪,更是为了你自己啊!” 魏璎珞沉默以对。 明玉见她竟说出这样不要脸的话,忍无可忍,便要破口大骂,话到嘴边,却又生生咽了下去,只见房门微微开了一条缝,永琪一边揉着眼睛,一边从门缝后钻进来:“额娘。” 几个人都住了口,不再讨论这事。 “……时候不早了,明玉,拿一盘子芙蓉酥,让永琪带回去吃。”魏璎珞开口送客。 一盘子芙蓉酥很快收拾好,整整齐齐码在一只锦盒里,永琪脸上平静,双手却将盒子抱得很紧,显然心里十分欢喜。 愉妃牵着他离开,走到门口,忽然回头看向魏璎珞,别有深意:“璎珞,只要你肯护住永琪,我不会再让纯贵妃伤害你,我保证。” 魏璎珞没法将她这话当真,一个自身难保的女人,竟还夸下海口,说要保护住她?魏璎珞心里觉得又可悲,又可笑,良久才道:“愉妃,当真不后悔?” 抛弃自尊,抛弃恩人,甚至抛弃人格沦落为一条走狗,你当真不悔? “为了照顾好永琪,哪怕世人骂我是卑劣小人,哪怕要跪着侍奉仇敌, 我也都能忍受。”愉妃揉了揉永琪的头,然后对魏璎珞笑,“等你有了自己的孩子,就能体会我今天这份心情了。” 魏璎珞一楞。 “娘娘,别理那个叛徒!”明玉将门一关,将这对母子关在门外,然后气呼呼回到魏璎珞身旁,勉强自己露出个笑脸,“我给你说些笑话听吧。” 明玉的笑话说得一点也不搞笑,听得魏璎珞瞌睡连连,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过后几天,她一直在床上过,汤药日日不断,身上的伤一日一日好转,终于能够下床,扶着明玉的手在院子里走走。 走着走着,忽见一个人行色匆匆朝她走来。 “令妃娘娘。”是李玉,他抱着拂尘,一脸寒霜地立在魏璎珞面前,“皇上请您去永和宫。” 魏璎珞望着他,有时候他就是弘历的脸面,弘历用什么样的表情待人,他就用什么样的表情待人,如今见他一脸寒霜,永和宫里等着自己的,必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事实证明,情况比她想象的还要糟。 在永和宫等着她的,是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的永琪。 “令妃,永琪才多大年级,你居然对他下此毒手!”愉妃跪在床边哭道,“皇上,您可要为我们母子两个做主呀!” 魏璎珞一楞:“下毒手?这是何意! “令妃。”纯贵妃立在愉妃身旁,一副为她做主的模样,“前几天,五阿哥是不是去了延禧宫?” 魏璎珞望向她,两人目光一碰,犹如短兵相接,彼此都心知肚明,纯贵妃终于落子了—— 这一子,这一战,乃背水一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第一百四十七章 毒 “是。”否认是否认不了的,愉妃大大方方来探病,一路上不知多少宫人能为她作证,魏璎珞索性承认道,“妃命他来看望我,并带来了灵芝鹿茸。” 纯贵妃直奔重点:“是否在那里吃了点心?” 璎珞:“吃了一块芙蓉酥。” 纯贵妃笑道:“这就对了,刘太医!” 一名太医早已候在宫内,一听传唤便上前道:“令妃娘娘,五阿哥近日有些咳嗽,臣以川贝为主方进行治疗。但川贝有一个特性,决不可和乌头类中药同服。如草乌、川乌、附子等,都是大忌。” 继后:“若是同服,又会如何?” 刘太医:“回禀皇后娘娘,若是同服,极可能因药性相克而中毒,比如全身麻痹,疼痛不止,甚至丢了性命。臣刚才为五阿哥诊脉,便发现草乌中毒之兆。” 纯贵妃意有所指:“延禧宫的芙蓉酥含不含草乌,就只有令妃知道了!” “我为什么要谋害五阿哥?这孩子当年还是我救下来的呢。”见她字字将线索往自己身上引,魏璎珞皱眉道,“况且延禧宫中,哪儿来的这种药?” “令妃这是明知故问?”纯贵妃似乎早就料到她有此一问,立即道,“整个紫禁城,除了太医院,不就只剩下你的延禧宫有这药了吗?” 此话何解?弘历朝刘太医看去,刘太医急忙解释道:“皇上,臣听闻令妃娘娘从马上坠下,伤了右手,叶太医便为她开了一道草乌头膏,专用于脱臼疼痛,伤折恶血,这膏方需用草乌,延禧宫内……自然是有的。” 弘历眉头皱起,愉妃又抱着他的腿哭了,纯贵妃则在他耳边推波助澜:“皇上,令妃深受皇恩,不思回报,却嫉恨愉妃,毒杀五阿哥,似这等心胸狭窄、手段毒辣的女人,实在是令人发指。臣妾心知,皇上不忍处置令妃,但若人人都效仿她,紫禁城的规矩何在,后宫又会乱成什么模样?臣妾斗胆,恳求皇上重重惩治,也好给上上下下警示,叫他们知道,谋害皇嗣,罪不容赦!” “连审都不审,就要给我定罪?”魏璎珞看向弘历,“皇上,既说是叶天士开的药,就让叶天士来一趟吧。” “人证物证俱在,还要审问什么?”纯贵妃也同样看向弘历,“皇上,莫要听她狡辩。” 两人纷纷将自己放在天平的一端,于弘历心中左右横斜,她们静静等着,满殿的人也都等着,最后一端落下,一端举起,弘历沉道:“唤叶天士来!” 纯贵妃面色一白。 叶天士很快被传了过来,弘历问:“叶天士,你为令妃开了草乌头膏?” 叶天士:“是。” 弘历:“草乌头膏和川贝相克?” 叶天士:“是。” 众人窃窃私语,弘历疑惑望向魏璎珞:“璎珞,你到底想让叶天士告诉朕什么?” 魏璎珞神色极平静:“叶太医,我不懂医术,但人吃错了东西,第一件事该怎么办?” 叶天士眼角余光望向床上躺着的永琪:“吃错了东西?” 璎珞:“对,服了剂量轻微的毒药,或是吃了相克的食物。” 叶天士当即回道:“催吐。” 众人一起看向刘太医,这一位上来就喂五阿哥汤药,从头到脚也没见他催过一次吐。 “这,这……”刘太医急中生智道,“五阿哥身体虚弱,臣不敢轻易催吐,只好令他服下解毒汤剂。” 魏璎珞:“阿哥如今脱离险境了吗?” 刘太医看了一眼纯贵妃:“这……” “看来是刘太医技艺不精。”魏璎珞当即对弘历道,“还请皇上准叶天士一试,为五阿哥诊断病情。” 刘太医一听,面色如土,纯贵妃则频频朝愉妃使眼色,愉妃赶紧上前:“皇上,永琪身子虚弱,再禁不起折腾了!若他有个三长两短,臣妾也没了活路!皇上怎能相信杀人凶手的话,令妃这贱人,分明是要害永琪啊!” 天平既已倾向了一边,又怎会轻易听她的话,更何况她跟纯贵妃那番视线往来还瞒不过弘历的眼睛,他冷冷道:“叶天士,交给你了。” 催吐过后,永琪虽然还是没醒,但脸色比刚刚好上了许多,不至于梦中不断呻吟。叶天士捧着痰盂研究了半天,得出结论:“皇上,里头没有乌草。” 刘太医插嘴道:“草乌一入胃,早就化了,所以才看不见。” “乌草是化了,可人参还在,尔晴还是大量未克化的人参片,这可就稀奇了。”叶天士望向他。 “五阿哥是肺虚引起的咳症,才用人参补气。”刘太医勉强道,任谁也能听出他的心虚。 “五阿哥若要补气,参须泡茶即可,哪儿用吞这么多!”叶天士冷笑道,“人参滥用,表邪久滞,尤其五阿哥年轻,身体康健,过量食用人参,反而导致闭气,胃血逆行,身体大为受损,自然昏迷不醒!刘太医,你精通小儿方,怎么会犯这么大错!” 继后一直袖手旁观,没有掺和到这件事里,只在此时说了一句话,一句足以置纯贵妃于死地的话,她笑道:“除非他为人指使,故意陷害令妃!” 刘太医早已不堪重负,尤其是察觉到弘历与继后都站在魏璎珞身旁后,他扑通一声跪下:“皇上饶命!臣……是愉妃执意要用参片,臣也劝过,可娘娘就是不听臣的啊!今日也是愉妃一口咬定,五阿哥服用了草乌,臣才诊错了脉!” “皇上,臣妾也不知道多服人参会有隐患,臣妾无知,臣妾有罪!都怪臣妾不好,平白害了永琪,还误会了令妃!”愉妃恐慌道。 “你是有罪,身为亲额娘,竟为了陷害令妃,不惜伤害永琪的身体,根本不配做永琪的额娘!”弘历冷笑,“朕知你没这样的胆子,说吧,是谁借给你的胆子?” 魏璎珞:“愉妃,你若不照实交代,便成了罪魁祸首。” 出乎她意料之外,她原以为愉妃还要垂死挣扎一阵子,哪知愉妃转头就喊:“是她,是纯贵妃!一切都是纯贵妃指使!” 纯贵妃显然也没料到她会坦白的这么快,一时间连狡辩的借口都想不出,只能干巴巴道:“愉妃,我平日待你不薄,你一时妒恨,构陷令妃就罢了,如今 为了脱罪,竟想拉我下水!” “皇上。”愉妃此刻表现得极冷静,冷静的让魏璎珞感觉有些奇怪,“主意是纯贵妃出的,人参自然也是她给的,若不信,请查内务府库房,定能找到粹宫领参的记录。” 纯贵妃大怒,正要冲过来与之分辨,忽然听见弘历惊喜道:“永琪!” 原来纯贵妃一声尖叫,将原本正在昏睡的永琪给吵醒了,弘历快步走到他身边,将手贴在他额上:“怎么样,好些了吗?” “皇阿玛。”永琪脸上沁着细密的汗水,情况不算坏,也算不上好,但他仍强迫自己起来,忍着咳嗽,断断续续对弘历道,“皇阿玛,咳咳,是纯贵妃……儿臣亲耳听见,她逼额娘每天用参,额娘总是哭,一直哭……咳,额娘是被迫的!” “你——”纯贵妃看看他,又看看跪在一旁的愉妃,忽然恍然大悟,“你们母子……你们母子联合起来要害我!” 见她居然说出这样的话,弘历眼中的厌恶更盛,后宫尔虞我诈,他不信妃子,但信自己的儿子,永琪无论在学府还是下人当中的风评都很好,才华出众,正直聪慧,最重要的一点是,弘历从未见他说过一次谎。 这样一个孩子怎会构陷于她? “来人!”弘历闭上眼睛,“将纯贵妃与愉妃囚回各自宫中,其余人等入慎刑司,今日落山之前,朕要得到答案!” 纯贵妃瘫在地上,连同玉壶等人一起,被太监们给押走,其中一名太监走向愉妃,不等他将对方扶起,永琪就踉跄着从床上跌下,扑到愉妃身上,小小的手臂紧紧抱着她,哭道:“不要带走我额娘,额娘!不要走,额娘!” 愉妃忍住泪,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鬓角,低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永琪浑身一震,连流泪都忘了。 魏璎珞自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疑惑顿生。 与纯贵妃相比,愉妃许多地方都显得不自然,甚至前后矛盾。若说她忠于纯贵妃,她承认的太快,若说她不忠于纯贵妃,整件事她又参与得太多,思来想去,魏璎珞忽然浑身一震,想到了一个极荒谬的答案…… “不可能。”她喃喃自语,却无法说服自己。 因为联系前后,这几乎是唯一一个答案…… 第一百四十八章 水落石出 是夜,愉妃寝宫。 宫中空荡荡一片,魏璎珞来了半天,也不见一名宫人上茶,还是愉妃亲自给她倒的茶,一喝,隔夜凉茶。 “事情虽然不是我主使,但皇上再也不会想看见我。”愉妃倒是毫不在意,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我想我很快就会被放出宫,或守皇陵,或去庙里为祖先祈福,终身也回不来紫禁城。” 魏璎珞陪她喝了一口凉茶,品了品这份人走茶凉,然后放下茶盏道:“愉妃,你败得太快了。” 愉妃笑着看着她,亲切的如同弹奏完一曲的伯牙,听子期为她品评优劣。 “纯贵妃唆使你用过量人参,怎会让五阿哥发现?偏偏他又突然清醒,醒的那么及时,及时的给了纯贵妃致命一击。”魏璎珞望着她,笃定道,“愉妃,一切都是你设计好的。” 愉妃笑了起来,极畅快的笑,被人理解的笑。 “不错。”她坦然道,“纯贵妃拿五阿哥的命来威胁我,要我帮她对付你,我索性将计就计,埋伏在她身边,直至最后,反戈一击。” “果然如此。”魏璎珞叹道,“跟我们这群后宫妇人不同,五阿哥天资过人,向来为皇上所重,借他的口,说出纯贵妃的罪行,皇上一定会信……只是这话,你为什么不对皇上说呢?” “我不能说。”愉妃淡淡道,“若我告诉皇上,从前与纯贵妃交好,是为了投其所好,搜罗她的罪证,皇上一定会认为,我和你合谋陷害纯贵妃。” 弘历一定想不到,紫禁城内最了解他的女子,竟是愉妃,她知道该如何让他怀疑,也知道该如何让他相信。只可惜她既无慧贵妃的艳丽,又无纯贵妃的气质,甚至也不如魏璎珞这样狡黠,故到最后,她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愉妃。 “你这又是何苦呢?”魏璎珞喟叹一声,“虽扳倒了纯贵妃,你也落得这幅田地,真真一点好处也没有……” “我不需要好处。”愉妃轻轻一笑,明明最需要安慰的是她,她却还反过来安慰耿耿于怀的魏璎珞,“璎珞,我是一个懦弱的女人,从前眼睁睁看着最好的朋友惨死,却无法为她报仇。若非先皇后和你伸出援手,连永琪的性命,我都保不住。可是我再懦弱,也懂得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既受恩于人,便应结草衔环,至死不忘,我不够聪慧,只能想到这样的办法。” 顿了顿,她忽起身,从里屋搜出一只饼盒,双手递向魏璎珞。 “今日一别,余生难见,我心里没有别的牵挂,只有一个人……想要托付给你。”愉妃殷殷切切地望着她,揭开手中饼盒,盒里四四方方铺着芙蓉酥。 正是三天前,魏璎珞送给永琪的那盒芙蓉酥,一共七块,如今仅少了三块,永琪一天只吃一个,吃得极为珍惜。 魏璎珞双手接过饼盒,神色之郑重,如同接过愉妃的命,承诺道:“就交给我吧。” 愉妃眼中含泪,正伏身要拜,外头忽然传来李玉的声音:“令妃娘娘,皇上唤您去养心殿,事情已经水落石出了。” 魏璎珞原以为所谓的水落石出,是指纯贵妃诬陷她下毒一事,等去了养心殿之后,才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 弘历的脸色比之前更冷,魏璎珞从没见过他如此愤怒的模样,如同蓄势待发的火山。继后立在他身旁,对跪在下首的玉壶道:“把刚才对我说的话,再向令妃禀报一遍吧。” 玉壶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打湿了,木然道:“纯贵妃吩咐奴才去接近熟火处管事王忠,暗中收买,为我们所用。那年除夕之夜,先皇后仁慈,早早放了奴才们各自休息。贵妃收买长春宫小太监,换上易爆火花的菊花炭,又安排了王忠在吉祥缸底动了手脚,令融冰的火中途熄灭,才会让七阿哥葬身火海。” 这段话,弘历先前显然已经听过一遍,如今再听一遍,依然觉得愤怒,他右手死死抓住椅子扶手,沉声道:“朕原本只是命令皇后彻查愉妃一案,没想到这一查,居然牵扯出陈年往事……想当年,若非七阿哥出事,容音也不会……” 顿了顿,弘历仍有些将信将疑地喃喃:“只是,她真会做这样狠毒的事吗?” 辛苦接近弘历是为什么,费尽心思与纯贵妃作对是为什么,不惜冒生命危险从马上坠下来,只为拖纯贵妃下水是为什么——为了今天!魏璎珞怎肯放过眼前这个机会,当即跪道:“皇上,臣妾有一位证人!” 明玉很快被领进养心殿内,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全盘托出。于是一场谋杀案的来龙去脉,尽数铺在弘历面前。 弘历忽将手中茶盏掷向她,几近迁怒道:“当时为何不说?” 明玉不敢避,任茶盏打在身上,滚烫茶水浇她一身,魏璎珞忙护在她身前道:“明玉隐忍日久,只因毫无证据,只凭一张嘴巴,去指证备受宠爱的纯贵妃,无异于以卵击石。皇上,宫女也有父母亲人,纵然不吝惜自己的性命,也要为家人考虑啊。” 听见家人二字,跪在地上的玉壶猛然哆嗦了一下,开始不停磕头:“皇上,奴才所言句句属实,奴才愿指认主子,也愿意赴死,只求皇上看在奴才将功折罪的份上,能够饶了奴才的家人!” 见她这番模样,魏璎珞恍然大悟,她先前还觉得奇怪,玉壶又不是愉妃,她跟了纯贵妃那么多年,是纯贵妃最得力的左臂右膀,怎会如此轻易的就出卖了她,想来……是某人用家人性命来威胁她了。 至于这某人是谁……魏璎珞瞥了眼慈眉善目的继后。 你道她此举是在帮魏璎珞? 不,纯贵妃仅次皇后之下,又生育了六阿哥,她若是倒下,最大的得益者——正是眼前这位慈眉善目的皇后娘娘。 若非如此,她又怎会在此事上如此上心? 对魏璎珞的目光似有所觉,继后还她一笑,一个你我心知肚明的微笑,然后对弘历道:“这玉壶招供后,臣妾提审了王忠,果然交代无误。” 弘历脸色极度阴沉,手也紧握成了拳头:“那么令妃坠马一事,多半也是她指使的了?” 爱一个人的时候爱她全部,怀疑一个人的时候怀疑她所有,只有这件事不是纯贵妃做的,却也算在了她的头上。但到了这个时候,多一个罪过,少一个罪过,又有什么区别呢? 见继后点头,弘历再也按耐不住内心的怒气,一拍桌道:“好,好一个纯贵妃,竟歹毒如斯!李玉!传朕旨意!纯贵妃谋害七阿哥,罪不容赦,即日起褫夺封号,降为答应,幽居冷宫。” 这一夜发生的事情似乎耗尽了弘历的力气,命令下完,他一挥手,示意众人退下,魏璎珞落后一步,若有所思地望着继后的背影。 许多事情都水落石出了,只有一件事,她有些搞不清楚。 谋杀七阿哥一事,原本是一桩秘密,知道的人甚少,知道的人仅有魏璎珞,明玉,纯贵妃,玉壶以及一个王忠,除此之外再没别人,就算有,想必也已经早早被纯贵妃给处理掉了。 玉壶不可能平白无故吐出这么大一个秘密,她要是不说,以弘历对纯贵妃的宠爱,搞不好她日后还有翻身的机会。 除非是继后已经提前知道了这件事,并以其家人为质,逼迫她开口承认。 “可是继后……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呢?”魏璎珞喃喃自语。 人在桥上看风景,旁人在桥下看你,魏璎珞只顾着眼前的继后,没能察觉到身后那道复杂目光。 养心殿的房门在她身后缓缓关上,可弘历的目光仍然透过房门,凝在她身上。 “女人是不是都有两张面孔?”空荡荡的养心殿内,回荡着他的自言自语,“纯贵妃面慈心恶,而你……你一直在刻意引导朕,要朕看清她的真面目,然后处罚她。” 弘历又不是傻子,魏璎珞的所作所为,他不可能真的一无所觉,他不怪她,皇后对她恩重如山,她会投桃报李,他一点也不奇怪,他只是在担心与…… 叹了口气,弘历手中的毛笔慢慢勾动,在宣纸上落了一个“恩”字。 第一百四十九章 大梦成空 冷宫是搁置不用东西的地方。 不用的旧桌,不用的旧椅,不用的旧床,以及……纯贵妃。 纯贵妃孤独地坐在旧椅上,天渐渐黑了,她的身影渐渐被黑暗吞没,直到吱呀一声,房门开了,一道光线穿过门缝,落在她脸上。 “我以为,今夜来这儿的人,会是魏璎珞。”她朝对方笑道,“没想到居然是你。” 让宫人守在门外,继后独自一个走了进来:“魏璎珞?” 纯贵妃叹道:“我终于想明白,魏璎珞千方百计争宠,不惜挑起后宫嫉恨,到底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让你眼红,让你忧虑,不,更准确的说,是让你惧怕。怕她利用圣宠,揭破当年七阿哥的事。”继后将手中的六角宫灯搁在旧桌上,“魏璎珞越是嚣张,你越是恐惧,越容易出击,只要你一动手,必定露出破绽。” “她故意放出骑马的消息,诱使我动手。其实,唯独这次,不是我下的手,可那又怎么样?皇上还是怀疑起了我。”纯贵妃自嘲一笑,“与其天天等她算计我,不如放手一搏,只可惜我失败了……只是皇后,你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我?”继后笑了,烛火照在她身上,她的面孔半明半暗,“纯贵妃与令妃有怨,本宫这个六宫之主,自然要主持公道了。” 纯贵妃盯着她的侧脸,片刻之后,竟哈哈大笑起来:“我真傻,竟一直做了你手里的棋子,先皇后的死,真的与你无关吗?” 继后淡定一笑:“自然。” “你说谎!”纯贵妃忽然朝她厉喝一声,“怂恿我杀人的,是你!” 弘历一直喜欢纯贵妃身上那股超然脱俗的气质,纯贵妃曾经也真的是超然脱俗,一心抚琴弄月,不像其他妃子那样热衷于争宠,直到诞下永瑢之后—— 当时还是娴妃的继后以此为借口,经常过来探望她,时时刻刻提醒她——永瑢聪慧,皇上很喜欢他,只可惜皇后生了个七阿哥,她争不过皇后,永瑢也别想争过七阿哥。 “当娘的总是太过贪心,想将最好的东西留给儿子。”纯贵妃盯着继后道,“后头我做了许多事,但没你暗地里的支持,我压根做不成,就连魏璎珞离宫时,也是你特地派人通知我,暗示我长春宫人手不够,是时候动手了。” 从前以为是自己足智多谋,如今才猛然发现背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 玉壶勾搭上了王忠,可熟火处可不仅王忠一个管事,但短短一个月时间里,另外两个管事一个病了一个调去他处了,没了他们,一切都由王忠说了算。 后收买小太监,将长春宫内的炭全换成易燃的菊花炭,事情顺利的不可思议,现在想来却无比心寒,当年皇后产子,是继后在统管六宫,调换炭火一事,在她眼皮底下发生,她却当没看见,由始至终不闻不问。 “是我杀了七阿哥,但杀人的刀,是你递给我的。”纯贵妃笑了起来,笑得不能自已,不断拍着扶手道,“不,不仅如此,七阿哥是先皇后的命根子,他一死,先皇后就完了!那拉氏,你一步、一步、一步逼死皇后,打从一开始,便是要取而代之!” 继后含笑看她,那笑容令人背上发凉,如同藏在皮影戏台后的那张脸,摆动着手指,操纵着台上傀儡的喜怒哀乐,台下人的喜怒哀乐,而那张脸却在幕后暗暗发笑。 “杀七阿哥,迫先皇后自尽,诱我和魏璎珞斗得你死我活,最后借由她的手,将我彻底打入深渊。可你的手,从头到尾干干净净!哈哈哈,天啊,太好笑了!我到底在为谁争,为谁忙?”纯贵妃如今才大梦初醒,笑着笑着,泪水涌出来,“竟是大梦一场空,为他人做了嫁衣裳!继后,好手段!事到如今,我已无话可说,我只问你一句,我死后,是不是轮到魏璎珞?”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你说什么?” 延禧宫里,听着袁春望递来的消息,众人皆楞了。 袁春望:“……血流了一地,脖子都快被生生勒断了。” 明玉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如同听了一场鬼故事,脸色刷白:“断了?” 袁春望:“我也没瞧见具体什么样,只是负责打扫的宫女活活吓晕了。” 明玉牙齿都在打抖:“用什么才能把一个人的脖子……勒得藕断丝连?” 养心殿内,弘历面色不定。 连延禧宫都得了消息,他自然不可能一无所知。 李玉在带来噩耗的同事,还带来了一样东西…… 弘历低头看着桌子上那半截染血的风筝线。 风筝线看似不起眼,绷紧的时候,却成了一条极细长的刀子,轻易便可割断人的脖子。 屋内众人大气也不敢出,直至弘历缓缓开口:“此事到此为止,严禁任何人私下议论,若有违反,宫规惩治。” 之后,他出了养心殿,一路不停的来到延禧宫。 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这,也不知自己有什么话要问她,只是一进门,就看见袁春望手里捧着一盘做风筝的材料,朝他跪下:“奴才恭请皇上圣安。” 弘历看着盘中那捆风筝线,笑容骤然一沉:“拿走!” “怎么了?”魏璎珞坐在桌前,面前摆放了一只未完成的鸢尾风筝,指头上同样缠着一根风筝线,“我的风筝还没做完呢。” 弘历几步过来,劈手夺过她手里头的风筝线,丢在地上:“不要做了!” 见魏璎珞不明就里地看着他,他心中一叹,换了一副温柔语气:“你的手受过伤,竹篾很容易伤了手,以后不要再做了。” 魏璎珞:“那便让明月替我做吧。” 弘历:“朕说了,不要做了!延禧宫谁都不许做!” 魏璎珞:“为什么?” 弘历:“不为什么。” 两人四目相对片刻,不知为何,弘历总是先让步的那一个,他状似无意的将桌上的风筝扫到一边,然后让李玉将一把长琴放在上头。 魏璎珞小家出身,不擅此道,也分辨不出这是什么年代的古琴,只知它纹理繁复,隐隐透出一股独特的木香,似岁月沉淀而出的香气。 “璎珞,朕上回教你抚琴,你嫌琴不够好,朕命人寻来过 去学琴时用的月露知音。”弘历坐在她面前,柔声道,“你就用这把琴来练习,好不好?” 可魏璎珞却微微一笑:“臣妾今天不想学琴,就想做风筝。” 弘历面色渐冷,身旁的李玉忙开口道:“令妃娘娘,这把琴可是皇上特意去圆明园取来的,旁人轻易碰不得呢!” 魏璎珞朝他笑了笑,竟学弘历先前一样,漫不经心将那把名贵古琴推到一旁,然后将被扫到一旁的风筝拿回来,继续低头做着。 直至弘历拂袖而去,她才重新抬起头来。 “璎珞!”明玉这时候才开了口,脸色还有些发青,似乎被弘历先前的神色给吓坏了,带一些埋怨,一些担忧道,“你明知纯贵妃的死因,这时候就该避嫌,还做什么风筝?” 魏璎珞望着弘历离去的方向,眼神清冷:“我不做风筝,别人就不怀疑我了吗?” 宫里头最常见的,最习以为常的,也最擅长的,似乎就是怀疑。 回了养心殿,弘历将染血的风筝线丢给李玉:“处理掉。” 似乎没料到他在延禧宫吃了个疙瘩回来,竟是这样一副反应,李玉慢了半拍才回道:“嗻。” 一边收拾桌子上的风筝线,李玉一边观察弘历的神色,小心翼翼道:“皇上,令妃娘娘虽然性子倔了些,倒不像是如此残忍的人。” 弘历冷哼一声,李玉立刻打了自己一巴掌:“奴才多嘴!” 正要退下,却听他冷冷道:“朕是气她毫不在意,连解释都没有半句!” 顿了顿,他叹息着补了一句:“……她就这么笃定,朕一定会信她护她?” 李玉心里也跟着叹了口气,正因为宫里头最常见的,最习以为常的,也最擅长的,似乎就是怀疑,所以这样的信任,反而显得弥足珍贵。 “皇上,等令妃回过神来,一定会来赔罪的。”他只好顺着对方的心意,将他如今最想听到的话说出来。 弘历看起来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却在李玉退出门的那一刻,生硬地丢下一句:“她要来了,不准她进门……罚她在门口站着!” 第一百五十章 无常 “璎珞,你怎么还不快去皇上那道歉?”明玉神色忧虑道,顺便给身旁的小全子使了个眼色。 小全子颇上道,立刻帮腔道:“是呀,您这样拖着,可不是办法,今天舒嫔谱了一首新曲,邀皇上一同品鉴,去之前……” 都不必他说,明玉先一个愤然道:“还叫人来了咱们延禧宫,把送你的琴给讨走了,这万一要是把琴留她那了,咱们延禧宫的面子怎么办……哎!你怎么都不着急呀!” 真真应了一句话——急不死皇帝,急死太监。 他两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似的,魏璎珞却慢条斯理的吃着点心,直至一碗酥酪见了底,才放下碗勺,往铜镜面前一坐。 明玉还以为她回心转意了,开心地走过来:“这才对嘛,我给你重新装扮一下,赶紧去养心殿……” 魏璎珞却打了个呵欠:“我困了,替我拆了首饰,我要休息了。” 夜,延禧宫里一片寂静。 魏璎珞侧身躺在帐内,睡得正安稳,突然一声筝音在她耳边响起,她皱皱眉,翻了个身继续睡。 “咚咚咚!”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 魏璎珞做噩梦似的,一下子从床上弹了起来。 都说琴声曼妙,犹如泉水叮咚。 但叮咚得太急太乱……可就成摔炮了。 魏璎珞双手捂着耳朵,气冲冲地冲到门边,一把拉开门,朝门外那人喊道:“皇上!现在都三更了,您不在舒嫔那休息,来这干嘛呀?” 有能耐在这个点,跑到延禧宫寝宫门前群魔乱舞,而不被侍卫叉出去杖毙的,数遍皇宫,也就一个人。 弘历腰背挺直,端坐在门前,膝上横着一方古琴,乍一眼望去,气定神闲,风姿卓越,犹如泉上伯牙,手一拨……咚咚咚咚咚! 莫说魏璎珞,连李玉的眼角都随着这摔炮声抽了抽。 “怎么样?”弘历云淡风轻扫她一眼,“朕刚得的新曲子,特地来弹给你听,你给品鉴一下。” 这是品鉴?此乃对听觉的凌迟!魏璎珞一手叉腰,没好气道:“皇上真会说笑,大半夜弹什么曲子呀,您是不是有话要训臣妾。” 抚琴的手慢了下来,弘历凉凉看她一眼:“你也知道自己办错事了?” “皇上不是怀疑臣妾杀了纯贵妃,连风筝都不让放了吗?臣妾这就闭门思过。”魏璎珞说完,就要关门回去睡。 “朕知道。”弘历,“你没有杀她。” 关门的手闻言一顿,魏璎珞回头盯着他,似乎要从他的目光里找出他的真实想法:“现在宫里人人都说,是我杀了纯贵妃。” 弘历轻轻摇摇头,竟全不受旁人影响:“按你一贯的性情,不屑去打落水之人。更何况,纯贵妃罚入冷宫,一无所有,你会让她多活两年,也多受两年搓磨。” 魏璎珞扑哧一笑:“皇上,您这到底是夸奖,还是骂人?” 弘历瞥她:“魏璎珞,你在朕心里,就是这么小心眼。” 魏璎珞心中感叹,他说的没错,她就是这么个小心眼。 死多简单,眼一闭,腿一蹬,没了。 这不是魏璎珞想要的。 皇后遭了那么多的罪,死的那样孤独无助,她怎能容忍纯贵妃死的那么简单?一定要让她体会到同样的痛苦,孤独,绝望,才许她去地下与皇后作伴。 “还有,朕很生气。”弘历忽道。 魏璎珞一愣:“皇上明知不是我所为,那还生什么气?” “不是你做的……”弘历慢慢走到她面前,独属于他的淡淡墨香传来,“你为什么不跟朕解释?” 魏璎珞沉默不语。 “你不解释,证明不在意朕心里对你的看法。”依然是那副云淡风轻的面孔,却不知为何,透出一点略显孩子气的赌气,“朕……很不高兴。” 就仿佛在别扭的,拐弯抹角的表达——朕却对你解释,朕在乎你。 “我……”魏璎珞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她手段尽出,不惜得罪其他嫔妃,也要掠夺弘历的宠爱。 等他真的将心掏出来,递到她面前,她却又不知所措。 只因她一直是个有恩必报,有仇也必报的人,弘历或许自己都不知道,如今在他面前的魏璎珞,实际上有一半是演出来的,他心里想要一个这样的女人,所以她扮演这样的女人。 ……魏璎珞知道怎么做一个得宠的妃子,却不知道要如何做一个两情相悦的恋人。 弘历忽然叹了口气,将还在发楞的她抱进怀里,许是不想让自己在这段恋情之中处于下风,故作强硬道:“你这样不像话,朕不该来找你!” 魏璎珞条件反射道:“可你还是来了……” 弘历:“……” “就当是破例一次?”魏璎珞给他一个台阶下。 “……不是第一次了。”弘历沉默半晌,才缓缓开口,“朕不喜欢破例,不喜欢这样反复无常的自己。” 在遇到魏璎珞之前,他一直是个严格自律的人。 食不言寝不语,再喜欢的菜至多也吃两口,不会动第三下,按时上朝按时下朝,就连临幸后妃,也都尽力一碗水端平,不特别专宠谁,也不特别冷落谁。 但魏璎珞来了,一把锤子一样,把他的坚持,甚至把他自己,全都打碎了。 “……那你,你可以不这样。”魏璎珞犹豫一下,“你可以回舒嫔那去。” 正好,你心乱,我心也乱……咱们要不要分开一下,各自冷静一下? 弘历看她一眼,似会错了她的意:“李玉!” 李玉:“奴才在。” 弘历:“让舒嫔不要等朕了,朕今夜要留宿延禧宫。。” 李玉:“嗻。” 弘历一把将魏璎珞拉进寝宫,门外,李玉摇摇头,出去给舒嫔报信了,顺便指点一下明玉:“还不快把琴收起来。” 明玉看眼弘历遗留下来的月露知音,问:“不用带去给舒嫔?” “一贯只有你家娘娘,从旁人手里抢东西。”李玉乐呵呵道,“你何曾见过有人能从她手里抢东西?” 第二天,承乾殿。 继后坐在窗户旁,低头做着一副护膝。 外头轻轻几声敲门声,珍儿起身过去,过了一会,回到继后身旁,低声与她耳语几句。 听了延禧宫里发生的事,继后微微一笑:“且让她们去争,去抢,本宫只做手里这幅护膝。” 珍儿原以为这幅护膝的做给弘历的,听她这样一说,才奇怪问道:“娘娘,这护膝是……” 继后手中的针线在护膝上一穿,目光在烛火下显得极温柔:“阿玛年纪大了,老寒腿越来越重,额娘从前给他做的,一定很旧了……” 见她动作忽然停了,看着护膝走神,珍儿忍不住问:“娘娘,您又想起夫人了?” 继后失笑一声:“继续缝:小时候,额娘待我特别严厉,行走坐卧都有规矩,容不得半点马虎,只有阿玛最疼我,老是护着我……” 一个宫女忽然走进来,拜过之后,道:“皇后娘娘,那尔布大人在乾清门外候着,请见娘娘一面。” 继后一愣:“他不是在浙东赈灾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宫女:“那尔布大人说,赈灾的事儿办妥了,因很快是夫人的忌日,特意告假回京。” 继后看了一眼窗外,夕阳西下,眼看着就要天黑了,等她走到宫门口,只怕宫门都已经下钥了。于是叹了口气:“你去告诉他,天色太晚,明日再见吧。” 珍儿劝道:“娘娘,老爷风尘仆仆,破例一次又如何?” 继后轻轻摇摇头,至少在外人面前,在皇上太后面前,她要表现得与当初的弘历一样自律:“本宫是皇后,更要遵守宫规,免得落他人口舌,去吧。” 宫女又朝她拜了拜,然后出门去了乾清门外。 一名两鬓微白的男子正在门口候着,似因心事重重,故而双手背在身后,不停来回走动,见宫女来,急忙迎了上去,没在她身后看见女儿的身影,流露出巨大的遗憾之色。 听完宫女的话,他长叹一声:“天意,天意啊。” 宫女见他神色古怪,便问:“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那尔布不言语,忽然朝承乾宫的方向跪倒,深深伏下,含泪哽咽:“老臣本想见娘娘最后一面,可惜见不到了。只好遥祝娘娘,从此平安顺遂,福寿康宁。” 他语焉不详,说得宫女心跳如鼓,等他一走,就急匆匆往承乾殿赶,务必向继后汇报这个情况。 与此同时,养心殿外,两名男子,剑拔弩张。 “交出来!”弘昼拦在海兰察面前,冷冷道,“把参那尔布大人的奏折交出来!” “弘昼,你是不是疯了?”海兰察古怪看他,“这可是呈给皇上的奏章!” 弘昼竟直接动手去抢他手里的奏折,然而海兰察一等一的武士,他手里的东西是那样好抢的?见武力行不通,就开始言语上威胁:“不过是诬告罢了,你可别忘记,污蔑孙大人的祸首可是被斩了!” 海兰察也不是吓大的,一挥手:“让开!” 弘昼还要与他纠缠不清,门内忽然传来弘历一声:“海兰察,进来吧!” 海兰察快步而入,身后,弘昼一咬牙,追了上去。 奏折很长,弘历看到一半就丢下奏折,怒道:“好一个那尔布,什么财不好贪,竟把主意打到赈灾粮上去了!” 弘昼忙解释道:“皇上,那尔布大人素来矜矜业业,廉洁奉公,此事必定是诬陷,请皇上给臣弟一点时间,让臣弟彻查……” “诬陷?”弘历冷笑打断,“他每日放出的粥几是清水,引发灾民暴动,死 185,伤 500 余人,这也是诬陷吗?!” 弘昼哑口无言。 弘历冷哼一声,将目光投向海兰察,下令道:“即刻将那尔布下狱,命刑部严审!” 海兰察:“嗻。” 承乾殿内。 继后仍坐在窗户旁,一如昨日的位置,一如昨日的傍晚,唯一不同的是……她手里的护膝已经缝好了。 昨日宫女带回来的消息,让她心事重重,一晚上睡不着。 既睡不着,也就不再勉强,索性起床继续缝着手里的护膝,琢磨着天一亮,就将阿玛叫过来,然后将护膝给他。 护膝是最好的料子,上头没什么花纹,只在背面绣了两个字——平安。 她对这个父亲的要求不高,倘若他真是一个有本事,有能耐的人,也就不会让妻子早死,女儿一个人在宫里头厮杀的头破血流了…… “平安就好。”继后握紧手里的护膝,喃喃自语,“平安就好……” “娘娘!”珍儿从外头冲进来,“娘娘不好了,老爷,老爷下狱了!” 哒——护膝骤然落地。 第一百五十一章 取舍 弘历终于放下手里的奏折,淡淡道:“皇后,你失态了。” 继后跪在地上,额头贴于地面,保持这样的姿态,已经许久许久了。 “你说你阿玛是冤枉的。”弘历叹了口气,走过来扶她,“灾民砸烂了赈灾厂,他与九名赈灾的官员束手无策,闹到不可收拾,以至伤亡无数。朕派去彻查的官员,发现粮仓里刚拨下的粮米,不足原本三成之数,你告诉朕,谁冤枉你父亲?是灾民,是御史,还是……朕?” 继后猛然抬头,盯着弘历道:“皇上,二十多年来,我阿玛不懂升官发财,不懂汲汲营营,皇上怎么说,百姓怎么需要,他便怎么办事!三年前直隶河堤决口,他只是途径而已,却留下帮助当地官民,最危险的时候,甚至亲自下河堤,用沙袋,用他自己去堵决口!您说说,这样一个人,会去贪污百姓的赈灾粮吗?” 弘历愕然。 “皇上。”继后忍不住落下泪来,惨然哀求,“臣妾求您,给他一次机会,再查一次,好不好?”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所以你答应她了?”寿康宫里,太后头也不回的修剪着盆栽。 弘历楞了一下,苦笑道:“朕还没说完,太后就猜到了。” “有什么难猜的?”太后笑了起来,慈眉善目,“皇帝,后宫不干涉政务,你最反感的也是这点,可你却容忍皇后哭诉,是不是说明,你打心底里相信,那尔布是无辜的。” “事实亦是如此。”弘历淡淡道,“弘昼连同刑部多番查访,证实早在赈灾粮到粮仓之前,便被层层盘剥,那尔布无米之炊,如何赈灾?” 咔嚓一声,金剪子将一朵茶花剪了下来,太后冷冷回头:“那又如何?” 弘历一楞:“太后有何看法?” 随手将那花那剪弃到一边,太后缓缓走到椅前坐下,极冷静道:“那尔布忠正有余,能力不足,光是浙东一带,粥厂设下 126 个,偏偏只有他的粥厂出了事。当他发现灾民闹事,非但控制不住,还让局势迅速蔓延,灾民死伤无数,引得朝野震动。若人人都和他一般无能,大清要乱成何等模样?” 她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弘历盯着她:“……太后想让朕杀了那尔布?” 太后微微一笑,反问他:“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屋子里燃得是檀香,桌子上贡着的是弥勒佛,就连墙壁上,都挂着观世音大慈大悲的画像,看着太后脸上慈祥的笑容,弘历觉得心中有些发凉。 “您常年吃在念佛,就算宫女太监犯错,也不肯轻易责罚。”他缓缓问问,“如今一个明显被冤枉的忠臣,您却劝朕杀了?” 太后叹息一声,似一个老母亲教导自己年幼无知的孩子:“皇帝,你若不杀那尔布,就要彻查这桩案子,就得惩治更多人,包括你的皇叔、堂弟,甚至上千赈灾官员。粮食从他们的手中流过,一点一滴, 如同沙漏,剩下越来越少。” 皇叔?堂弟? 弘历终于明白了过来,太后是慈悲的——她只对自己的亲族慈悲,只要能保下那群贪墨了赈灾款的皇亲国戚,牺牲个把个奴才算什么? “太后!”弘历咬牙切齿道,“由上及下,层层盘剥,才成了如今的模样,他们理所当然要付出代价!” “这些人贪墨赈粮,的确罪该万死。”太后忽然话锋一转,“但你不能一朝杀尽。” 她划拉了一下手里的茶盖,有条不紊地劝道:“宗族同气连枝,你动了一个没事,动了两个有事,动了三个就要天下大乱,想想先帝爷!” 弘历一楞,回忆起先帝在时,被亲兄弟联合宗室反对,每一道政令推行得极度艰难。许多明明是造福苍生的政策,下头的人一执行,就变成了苛刻盘剥,最后天下百姓都觉得是他不好。 导致最后,先帝唯一能做的,就只有以杀止杀。 “如今你要学他吗?”太后咄咄逼人道,“然后落得与他一样……众叛亲离的下场吗?” “……难道杀了无辜的那尔布,袒护这群贪官污吏,大清就能更好?”弘历嘲道,“只怕他们下回还要变本加厉,把朕的国家给蛀空。” 太后却故意转换话题,将所有的矛盾都集中在那尔布身上,好叫他做宗族的替死鬼。 “我早已说过,他不无辜,他是无能!”太后加重语气道,“姓只相信他们看到的,听他们听到的,理解他们能够理解的!他们认定了那尔布贪墨,你便送上那尔布的人头,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弘历沉痛道:“太后,那是皇后最后的亲人了!” 太后微微一笑,如她身旁的弥勒佛,如她身后的观音像:“若他是旁人,还能苟延性命,偏偏是皇后的至亲,更是非杀不可,杀了那尔布,天下人才会相信,大清律法不徇私情,皇帝是大公无私的!” 弘历的拳头紧了又松,最后忽然起身:“太后的话,朕会考虑的。” 他实不愿与自己的母亲争吵,又不愿再听到这样凉薄的话,只能抬脚离开。 “皇上!”身后,太后朝他喊道,“如今边疆战乱未平,各地天灾频起,杀一个那尔布,别人会说您雷厉风行,惩治一级级的赈灾官员,朝臣宗室会怪皇上冷酷无情,百姓会怀疑大清的吏治……你想要哪一个结果?” 弘历脚步一顿,继续朝外走去。 这样劝他的不止太后一个。 之后,参那尔布的奏折雪片似的飞进养心殿。 最后甚至出了一道联名信,长长一条长卷,上头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名。 “这是浙东百姓要求朕杀了罪魁祸首那尔布的万言书。”弘历疲惫地躺进椅内,揉着太阳穴问,“海兰察,如果你是朕,会如何抉择?” 海兰察支支吾吾半天,弘历不耐烦,低沉道:“说!” “若奴才来处理这件事……”海兰察犹豫了一下,最后决然道,“奴才会杀了那尔布。” 弘历原本以为,至少能从他这里听到一个不同的答案,岂料一贯性格耿直的海兰察,竟也说出这样的话,他不由得睁开眼,惊讶看着他:“为何?” 海兰察望着他,脸上依旧是往常的忠心耿耿:“皇上,杀一个人,可以平民愤。杀一群人,却会引乱象。那些真正的蠹虫,以后再一笔笔算账,可现在的那尔布……非杀不可!” 弘历沉默不语,半晌,才挥退海兰察,然后转头问李玉:“去外面看看,皇后……还在吗?” 李玉去而复返,小心翼翼禀报:“回皇上,皇后娘娘还跪在外头,已经……一天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太后与皇后 继后觉得自己很没用。 她掌握一群后宫女人的生死,却救不了自己父亲的命。她看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最关键的时刻,除了跪在地上,什么也做不到。 滴水未进,跪了足足一天一夜,终于,对面那扇门扉开了。 “皇后。”弘历缓缓走到她面前,“你跪了整整一夜,是在威胁朕吗?” 李玉手里提着一盏灯笼,灯笼光照在继后脸上,刺得她眼中流泪,她昂头道:“皇上,赈灾粮食层层盘剥,到了阿玛手上,早已不剩什么了。” 弘历一楞。 “您知道其他粥厂是怎么做的吗?”继后一字字质问他,“或是盘剥当地的乡绅富商,或是用树皮草根充数,再加上重兵弹压,灾民们敢怒不敢言。我阿玛最笨了,他 家家的走访豪绅,却又不擅长威逼利诱,以至所获太少。于是,他将全部家财都拿出来了,包括皇上赐的宅子、田地,全都卖了。甚至……还有他自己住的宅子,那是他最后一点财产。” 继后从来不是一个肯坐以待毙的人。 她知道仅凭感情,很难打动弘历,所以她要拼命证明一件事……证明自己的父亲是无辜的,为此她不惜去找了弘昼,让他帮忙自己打听外头的情况。 至于弘昼为何对她这位兄长的女人言听计从……她暂且不想去考虑。 “……灾民暴动的时候,他迟迟不愿出动士兵,生怕伤了手无寸铁的百姓,可他们险些打死他!灾民的暴行激怒了士兵,才会出现后来的伤亡。”继后杜鹃泣血般道,“真的是他无能吗?他是不忍心,他是不能啊!” 弘历叹了口气:“朕知道。” 这个回答,让继后的心凉了一半。 他知道…… 他明明知道,却迟迟不肯将父亲放出来。 继后顿时明白了过来,弘历迟迟不放人,不是因为不信,而是因为不能。 这个答案让她一瞬间骨血皆冷,眼前一片空白,身体摇摇欲坠了片刻,她狠狠咬了咬舌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道:“……臣妾明白,您有许多为难之处,所以,不敢求您宽恕,只求看在他尽心尽力的份上……饶他一命吧!” 弘历看着眼前的女子,她不是他最爱的女人,却是最好的皇后,她身上有魏璎珞所没有的所有优点,恭敬顺从,贤良淑德,从来不抱怨也从来不苛求,后宫交到她手里,一切都打理的井井有条。 不念功劳,也念苦劳,弘历实不忍拒绝这样一个为他,为了后宫付出这么多的女人,只好一叹,伸手扶她起来:“好,朕不杀他,你先起……皇后,皇后!来人!传太医!” 许是在地上跪了太久,又饿了太久,继后大喜之下,竟一下子晕了过去。 等她悠悠转醒,人已经躺在了承乾殿的寝殿内。 珍儿亲伺了汤药,继后草草吃了些许,就问她:“我阿玛放出来了吗?” “皇上已下令,免去老爷的死罪,发配宁古塔。”珍儿将一勺汤药递到她唇边,“负责这事的,是和亲王。” 继后推开汤勺:“什么时候下的令?” 珍儿:“就今天。” 继后:“快,帮我收拾些东西,让和亲王帮我送去给阿玛。” 珍儿原本想让继后继续躺着,自己收拾便是,但是继后哪里肯继续躺在床上,挣扎着起来,与她一起收拾出了一个包裹。 “宁古塔是苦寒之地。”继后将一件厚实的衣裳塞进包里,“得多带些厚衣裳……药呢?” “在这。”珍儿将一瓶子伤药递过去。 继后一边将药瓶塞进去,一边絮絮叨叨:“他的腿被人打伤了,这一路上没有好大夫,也没有时间养伤,我只希望,这些伤药能减少他一些伤痛……” 白发送黑发是惨,黑发送白发同样也惨,宁古塔与京城相隔万里,今日一别,只怕此生难见。 一个包袱根本装不下一个女儿的心意,一样一样塞进去,又一样一样拿出来,最后满满当当一包袱,旁边还放了许多塞不进的东西。 “去吧。”继后疲惫道,“帮本宫将这包袱递给和亲王。” 珍儿抱紧包袱,点点头,临行之前问她:“还有什么话,需要和亲王替您带过去给老爷的吗?” 继后苦笑一声,隔着包袱皮,抚了抚包袱里那只护膝:“告诉他……女儿不孝,不能亲自去送他,请他一定要好好保重。” 珍儿点头离去。 留下继后在屋里,将没喝完的汤药端过来,自己一勺一勺吃完。 “宁古塔有热汤喝吗?”她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准备的衣服够厚吗……宁古塔,真的很冷,很冷……” 门扉吱呀一声。 继后转过头,有些虚弱地笑问:“事情办得怎样?” “娘娘……”珍儿欲言又止,神色古怪。 继后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冰冷的手指握紧了手中的药碗:“说!发生了什么事?” “娘娘……”珍儿欲言又止了半晌,终于哽咽一声,“老爷……自尽了。” 大牢里,不见天日,只有墙上的,以及狱卒手里的火把在烧,摇曳的火光照亮了前方那具尸体。 弘昼手提珍儿交给他的蓝布包袱,面色阴郁地站在尸体前。 七窍流血,满目狰狞,一只手还狠狠抓这喉咙,似乎想要将什么东西从喉咙里抠出来。 服毒自尽? “……大牢里哪来的毒药?”弘昼咬牙切齿,心中怒吼,“他绝不是自尽!” 他都不信,当女儿的自然更不信。 绝食两日,弘历终于无可奈何的驾临承乾殿。 “皇上。”床上,披散长发,仅着一件白衣的继后缓缓转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他,“您总算来了。” 弘历负手而立:“皇后,朕的旨意晚了一步。” 听了这个解释,继后一言不发,仍旧直直盯着他。 “……朕已下旨,着人好好安排那尔布的后事。”弘历道,“若你想要亲自操办,朕也可以答应。” 说了这样多的解释,继后仍旧沉默不语,只一味盯着他,盯得他心里有些发毛。 “……你好好休息吧。”弘历最后道,岂料刚刚转身,身后的继后就开口了。 “是皇上杀了他吗?” 弘历脚步一顿:“不是。” 继后盯着他的背影,这一回不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道:“那就是太后动的手。” 弘历猛然回头:“皇后!你的阿玛,是自尽身亡!” 他的解释,亦或者说他的掩饰,让继后哈哈大笑,不能自已。 “我那位阿玛,他是忠直,是蠢钝,但他是个人,是人就会惜命。”继后擦着眼角笑出来的泪水,道,“否则前几天,他也不会放下尊严来找我……你说这样一个人,他怎会自尽呢?” “皇后。”弘历沉声道,“人已经走了,再追究没有意义。” 继后朝他笑:“皇上,我阿玛受了冤屈,成了世人眼里的大贪官,在牢里畏罪自 尽,我身为他的女儿,难不成要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一个字都不说吗?” 弘历沉默了下来。 再贤良,再恭顺,继后也是一个人,是人就有父有母,会因为自己父母所遭受的不公而勃然大怒,甚至奋不顾身。 “……皇后,朕知道你非常伤心。”弘历也知道这点,不忍怪她,却也不忍怪另外一个女人,“你可以怪朕,恨朕,却不要怪太后。” 可你叫继后怎么不怪,怎么不恨? 若是那尔布真的贪墨了赈灾钱,落得这样一副下场,她还无话可说。 问题是他没有。 她的父亲,非但没有贪墨赈灾钱粮,反用全部身家去填补窟窿,最后还要赔上性命。结果呢?身败名裂,世人唾弃。 “皇上。”继后绝不肯吞下这口恶气,她冷笑一声,“您当真认为,太后此举全无私心吗?” 弘历面色一沉:“皇后,你再伤心,也不该对太后无礼。” 继后嗤笑一声,她托弘昼替她查探实情,查到的可不止是父亲无辜的消息。如今父亲已经死了,她也没有必要替其他人隐瞒,当即道:“您可知,太后的亲侄子也参与了贪墨一案?” 珍儿吓了一跳,悄悄拉了一下继后的袖子。 “……早在阿玛案发的时候,太后的兄嫂便入宫求情了。一旦彻查到底,太后的娘家也要受到牵连。”继后却不管不顾道,“所以,她毫不犹豫推阿玛去做替死鬼!” “主子!”珍儿吓坏了,当即握住她的手,“您别说了!” 其他宫人也都跪的跪,低头的低头,恨不得自己聋了,也就不用听见这样可怕的秘密。 继后却推开了珍儿,翻身而下,一路走到弘历面前,面上是笑,眼中是泪:“皇上,官员们庸碌贪婪,昏聩,狡诈,繁花似锦的后宫也一样!人人都是戏子,唱一出繁华盛世,清明世道,合起伙来欺您,骗您,纵然您夙兴夜寐,宵衣旰食,也保不住受冤屈的臣子,杀不尽贪墨无度的蠹虫!” 这一回换弘历盯她许久。 “……李玉。”他终于开口,“皇后病了,着太医为她诊治。” 等他离开,珍儿已经汗如雨下,连站的力气都没有,瘫坐在床边,松口气道:“娘娘,您可再别说这样的话了,今儿皇上没罚您,下一回可就不好说了……” “是呀,明明我没说错话,受罚的却是我。”继后幽幽道,“明明做错事的是太后,但因为她的儿子是皇帝,所以她不必受罚……” “皇后!”珍儿冲过来,恨不得伸手捂住她的嘴。 好在继后这句话之后,就重新沉默起来,桌上烧着一根烛台,她一直盯着摇曳的烛火出神。 火灭了,珍儿另外拿了一根新蜡过来,重新点燃。 那无中生有的火焰,跳入继后眼中,照亮了一簇无中生有的野心。 “我原本以为做了皇后,便可高枕无忧,可以保护我,也可以保护我的家人。”继后心想,“原来做了皇后还不够,我得做了太后,有一个当皇帝的儿子,才能保住自己,保住家人……” 第一百五十三章 谈心 从承乾殿里回来,弘历一阵茫然。 他不想回养心殿,养心殿的桌上全是歌功颂德的奏折,表面上赞那尔布死的好,实际上赞他杀的好。 再看眼递折子的人,呵,赫然就是那几个贪墨赈灾钱的真凶。 弘历心里一阵腻味,既腻味他们也腻味自己,脚下兜兜转转,竟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延禧宫。 一阵乐声从里头传出来,非筝非琴,非笛非鼓。 弘历脚下一顿,再走进去,然后看着桌子上那只八音盒。 八音盒里一对人偶情侣,金发碧眼,穿着西式礼服,挽着对方的手,随着乐声翩翩起舞,八音盒旁,魏璎珞也挽着明玉的手,穿着宫中旗袍,随着乐声翩翩起舞,然后哎哟一声:“错了错了,殷先生说不是这么转圈的,重来。” 明玉手指灵巧,能做各种各样的小食,脚却不那么灵巧,又踉踉跄跄跳了几下,放弃道:“奴才不跳了,不会跳!” 魏璎珞:“再试试嘛!” 弘历观看了半晌,见两个人你踩我的裙子,我踩你的脚,跳大神似的,忍不住笑了起来。 听见他的声音,两人忙过来对他行礼。 “在干什么呢?”弘历免了她的礼,用手拨弄了一下八音盒,换了一首曲子。 魏璎珞笑吟吟道:“这西洋物件儿放在内务府吃灰,臣妾特意请教了法国来的殷先生,他还示范了一段舞蹈给我看。” 弘历又好气又好笑:“朕请法国传教士留在紫禁城,是专门修历法和火器,不是陪你玩的。” 魏璎珞也不回他的话,只笑吟吟走过来,伸手扶住他的腰,领着他跳起舞来。 华尔兹——恰如男女之间的关系,你进我退,你退我进。 这本就是一种很适合情侣跳的舞,就算其中一个完全不会,在另外一个的引导下,很快也就会了。 “怎么样?”魏璎珞微笑道,“是不是很有意思?” 这个时候,弘历已经跳得像模像样了,只是刚露出笑脸,忽又板起脸来:“你跟那洋人也这样跳的?” “怎样?”魏璎珞故意问。 弘历冷哼一声,手指头掐了掐她的腰。 那地方有块痒痒肉,魏璎珞被他掐的笑了起来,急忙抓住他的手指道:“没没,殷先生是跟小太监示范给我看的。” 弘历的脸这才晴转多云。 “你们主子真有办法。”李玉察言观色,见此,压低声音对身旁的明玉道,“皇上这两天都不高兴,到了你们这,才有了个笑脸。” 明玉看着前面不停旋转的两人,捂着嘴不停笑。 李玉被她笑得有些纳闷:“你笑什么?” “等等。”那厢,弘历也觉出不对劲来,困惑地皱眉,“好像……哪里不对吧?” 魏璎珞无辜的眨巴眼睛:“哪儿不对?” “……”弘历的手缓缓下滑,捉住魏璎珞放在自己腰上的手,有些危险的挑挑眉,“朕听说西洋人跳舞,男人的手放在女子的腰间,你怎么——魏璎珞,你又故意戏弄朕!” 魏璎珞从善如流地反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腰上。 弘历:“……你以为这样,朕就能不生气?” “皇上,别生气了。”魏璎珞慢慢将头靠在他的肩上,“臣妾只是想逗你开心。” 相依相偎,华尔兹中最缠绵的舞步,伴着八音盒中的圆舞曲,旋转着,旋转着,旋转着…… 一轮明月升空。 跳累了的两人并肩坐在窗口,望着窗外那轮明月。 “皇上。”魏璎珞抬眼看他,“你又不开心了?” 弘历总是在不开心,只有很少的时候能够开怀一笑,如今他又恢复成往常那副严肃的模样,淡淡道:“璎珞,如果有一个人非杀不可,你要怎么办?” 魏璎珞笑了笑:“杀了。” 弘历一愣,低头看向她:“万一他是蒙冤受屈呢?” 魏璎珞:“放了。” 弘历:“……若他是受了冤屈,可为了大局,却非杀不可呢?” 魏璎珞毫不犹豫:“既杀且放。” 弘历起先觉得她说的头头是道,这话一出,又觉得她是在敷衍了:“这叫什么话!” “面上照杀不误,私底下偷龙转凤。”魏璎珞道,“皇上可以找个形容相似的死囚,偷偷把人换下来不就行了吗?” 弘历先是一楞,继而哈哈一笑:“你以为刑部大牢是菜市场,杀头要验明正 身的!” “臣妾当然知道杀头之前要验明正身,也知道您话里的那个‘他’是谁。”魏璎珞却道。 弘历笑容一止。 半晌的沉默之后,魏璎珞先行开口:“……那尔布大人,皇上您到底还是想杀了他的。” 弘历瓮声瓮气道:“胡说,朕可从未这么想过!” “可就算您给了皇后恩典,改砍头为流放,他在流放途中能安全吗?世上没有天子不能放的人,您压根——”魏璎珞顿了顿,仍将那句话说了出来,“不愿让他活下去!” 弘历面色阴沉地盯着她看,过了许久,才淡淡一笑:“你说得对。” 他从魏璎珞身旁站起,独自一个人朝窗前走去,双手按在栏杆上,俯瞰下头的风景,亭台楼阁,宫女太监,一切都在他的眼中缩小。 “……那尔布没有贪墨赈粮,可他一错知情不报,二错昏聩无能。浙东各地或多或少,都面临相似情形,却无一起暴动,更无灾民饿死。”弘历握紧栏杆,缓缓道,“有时候,一个昏庸无能的官员,不比贪官污吏的危害小。他蒙冤受屈,有皇后伸张,那枉死的灾民,又有谁会管?朕判他流放,不过看在皇后面上,为他选一个体面的死法,只是没想到太后会早了一步……” 略微迟疑之后,他低声问:“璎珞,你会不会觉得朕是一个很残忍的帝王。” “会。” 弘历的面色沉了下来。 一双手缓缓从他身后伸出,环住了他的腰。 “但那又怎样?”魏璎珞将脸靠在他的背上,“皇上,您总想做完人,可世上哪儿有完人呢?杀贪官,贪官要恨你。杀庸臣,庸臣要怨您。要恨就恨,要怨就怨,落子无悔,绝不回头!” 弘历慢慢笑了起来:“说得对,落子无悔,绝不回头!” 月照人间,栏杆下,亭台下,珍儿如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窜,一不留神,就撞上了一个人。 “珍儿?”见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弘昼皱眉,“你不在皇后身旁伺候,跑来这儿作甚?” “承乾宫,御花园,内务处……”珍儿眼睛发直,哆哆嗦嗦说了一大串地方,最后忽然抬头看着他,哭了出来,“全都没有,全都找不着皇后娘娘!” 弘昼心中一惊,忘了避嫌,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你说什么?皇后怎么了?” “皇后不见了。”珍儿找了一整天,已经焦头烂额,没了主意,只一个劲的哭道,“奴才到处找过了,都找不着人,又不敢告诉旁人……” 弘昼狠狠瞪了身后的领路太监一眼,对方会意,急忙眼观鼻鼻观心,当做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 回过头来,弘昼沉声对珍儿道:“我们分开两路,一定要在别人发现之前,找到皇后娘娘。” 紫禁城虽大,但剔除掉珍儿已经找过的那几个地方,又不怎么大了。两人匆匆分配好彼此接下来要找的地方,然后分头行动。 这里没有,这里没有,这里也没有……弘昼匆匆走一个角楼底下过,忽然脚步一顿,抬头望去,待看清楚角楼上那道身影,愕然道:“皇后!” 蹬蹬蹬——靴子匆匆踩过木阶的声音。 弘昼几乎是一瞬间就跑上了角楼,呼吸渐喘,看着前方赤足站在角楼栏杆上的皇后,连声音都有些发颤:“皇后,你这是在干什么,先下来好不好?” 继后缓缓回过头,月色之下,她的面容显得苍白:“……你以为,我要从这儿跳下去吗?” 说完,她回过头,张开双臂,一步一步走向角楼边缘。 随着她的步伐,弘昼只觉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也没多想,就已经随她一块儿走了过去。 若继后此时一个失足……只怕第二天宫人发现的,会是两个人的尸体。 “我在这儿呆了一天。”继后忽然站住了脚步,眺望远方道,“就是想知道,富察容音站在这儿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感受。” 然后她笑了起来,一反常态,极轻松自在的笑。 “富察容音和我,一前一后进了府,她是温柔端庄的嫡福晋,我是谨慎小心的侧福晋。我们有很多地方一样,却又不一样。一样的,是将真心托付给丈夫。不一样的……”继后低头看着脚下,“她从这儿跳了下去,而我,成了高高在上的皇后。” 也难怪一路走来,偏这地方没什么人来,宫女太监,似都故意避开此地。 原来这地方,就是先皇后坠楼而亡的地方。 地上看似干干净净,却有着血,有着泪,有着亡魂。 弘昼沉声道:“皇后,过去的事情,早就过去了,何必再提呢?你不是富察容音,也不会变成她。” “是啊,我不是富察容音,就算站在这儿,我也从来不愿死。”继后叹了口气,回头看他,“你知道为什么吗?” 弘昼望着她。 “因为我不甘心。”继后轻轻道,“本以为当了六宫之主,做了大清皇后,就再也不会任人践踏,再也不必谨小慎微,可我错了。从前的娴妃保不住额娘和兄弟,如今的皇后护不住阿玛,因为手里的权力太少,太少了……” “不,不是这样……”弘昼想要安慰她,却又不知如何安慰。 那尔布的事情是他亲自调查的,真相如何,他最是清楚。 连他为何而死的,他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一切都如继后所言,贵为皇后,她仍保不住自己的父亲,因为想要他父亲命的,是她的丈夫——当今圣上。 “不是这样……你只是……”弘昼难过道,“您只是对皇上心存希望……” 而他却辜负了你的希望…… 继后一言不发。 月光照在她消瘦的肩膀上,愈发显得她形单影只,孤独可怜。 而她的丈夫呢?只怕又宿在延禧宫了吧…… 弘昼看着那只肩膀,鬼使神差的伸出手去,却隔着一掌距离,迟迟不敢放在上头。 “回去吧。”继后忽然头也不回地开口,“你跟我,都该回去了。” 说完,她缓缓转过头来,重又恢复了平时的端庄贤淑,若非脸颊上那行泪痕,压根看不出来她曾经哭过。 弘昼也只得随之变成一个臣子,恭敬地让出下楼的路,望着那渐渐远去的孤独背影,他神色复杂,双拳握了又松,最终忍不住喊:“皇后娘娘,今后需要弘昼的地方,请告诉我。我想为你……做些什么。” 继后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继续朝前方走去。 第一百五十四章 亲蚕礼 “娘娘。”珍儿进来回禀,“皇上已经走了。” 已经是晌午时刻,但继后还是没起床,仍然歪在榻上,听了珍儿的回报,微微点点头,继续看着手里的书。 珍儿迟疑片刻,问道:“娘娘,皇上没有追究您的失礼,您怎么还僵着呢?” 继后慢条斯理地翻了一页书,淡淡道:“放心吧,皇上不会怪罪的。” 珍儿:“为什么?” 继后呵了一声,转头看向她:“因为他问心有愧。” 珍儿吓了一跳:“娘娘!” “你以为本宫真的疯了吗?全天下的人都疯了,本宫也清醒得很!”继后的目光冷静的可怕,全不似外头所传的那样,因为其父的死,而性情大变,连皇帝都不理了,“若连亲阿玛走了,本宫也若无其事,才真的不像个活人!” 珍儿终于觉出里头的深意来:“您的意思是……” 继后冷冷一笑:“从来循规蹈矩的人,偶尔出格一次,皇上才会放在心上!只有让皇上记着我的冤枉,我的愤懑,整个六宫才能都记着!” 一切如其所愿,一切若其所料。 不到下午,弘历就命人送了一件旧皮氅来。 此有先例。 崇祯帝与周皇后失和,周皇后绝食抗命,崇祯帝便送去了一床旧皮褥,夫妻和好如初。 如今他效仿先人,送来旧衣,意思很明显。 “皇上还记着皇后的不平,仍念着两人旧日的情分。”——这个意思不但传递给了继后,也传递给了整个后宫。 有人为此欢喜,有人为此不安,也有人为此……开始动手。 寿康宫。 “今年浙东大旱,山东蝗灾。”太后轻轻划拉茶盖,淡淡道,“这亲蚕礼,就免了吧。” 皇后祭祀先蚕,劝勉桑蚕,这是旧例,更何况内务府早已准备好了一切,只待请示过了太后,就要按例施行,怎地突然就要免了? “太后。”继后斟酌着开口,“正是因为各地天灾,人心浮动,臣妾才想着亲自动手采桑养蚕,鼓励民间蚕桑之事,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往年都是这么办……” “皇后,容音在的时候,每年都办亲蚕礼,可从你继任皇后,便再未大张旗鼓张罗此事,你心中委屈,我心里都明白,可今年恰逢天灾,亲蚕礼耗资不菲,又兴师动众,实在不美。”太后言下之意,竟将一场公事,完全变成了她的私心,最后推脱道,“你若真的有心,明年再办不迟。” 此事怎可推脱? 继后一咬牙道:“太后,亲蚕坛、采桑所都已准备齐全,福晋、夫人、命妇也都知晓此事,贸然取消,反倒引来朝野内外议论,臣妾斗胆请求太后,今年的亲蚕礼,务必照常举行。” 太后听了,面色忽地一沉:“说是来请我的示下,全都嘱咐内务府筹备妥当,还要我来拿什么主意,皇后,你未免擅专太过!” 擅专太过。 她将词说的这样重,更何况还是当着一群人的面这样说的,继后还有什么办法?只得立刻跪下来:“太后,臣妾循着旧例筹备,不及太后考虑周到,既太后不喜,臣妾即刻吩咐他们停办,只求太后息怒。” 太后冷冷道:“我累了,你退下吧。” 说完,也不等继后回话,先一步扶着刘姑姑的手离开了。 回了承乾殿,继后面色阴沉,挥退众人,只留下珍儿,然后吩咐她道:“本宫要你去找一个人……” 这个时候,还有谁能让太后回心转意? 亦或者说,还有谁敢在太后面前,替继后说话? “……和亲王?”珍儿试探着问。 继后点头一笑:“不错,是他。” 在众人眼中,弘昼浪荡不羁,是个没什么用的纨绔王爷,但在她眼里,任何一个人都是有用的,端看用在什么时候。 譬如此刻,什么人都不好去劝太后,但一个王爷却能劝得动她。 况且,若非用得上他,继后也不会故意往角楼上走那么一趟,还刻意让珍儿去找他来,虽然险些在角楼上冻僵,但结果还算不错…… “……他不是说,什么都愿意为我做吗?”继后嫣然一笑,如同那夜,她在角楼上回的眸,“那就让他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事,让他替我说服太后。” 继后擅于看人,更擅于利用人。 几日后,太后果然改变了主意,允了亲蚕礼一事。 继后刚松一口气,却听吴书来道:“皇后娘娘,按照您的吩咐,亲蚕礼当日供各位娘娘、福晋、命妇采桑使用的工具全都备妥,请娘娘阅示。” 继后点点头,一应小太监便将工具抬进交泰殿,皇后金钩、黄筐,贵妃银钩、柘黄筐,妃嫔铜钩、柘黄筐,福晋、命妇使用铁钩、朱筐。 自一个个筐子,一个个钩子前走过,继后忽然顿足在一只柘黄筐前,面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这是……” 吴书来低头应道:“是为令妃娘娘采桑备下的银钩和柘黄筐。” 继后当即变了颜色,身后,珍儿斥责道:“吴书来,皇后娘娘用金钩,贵妃用银钩,寻常妃嫔用铜钩,令妃不过妃位,却僭越地使用银钩,你是不要命了吗?” 吴书来忙跪下道:“请皇后娘娘恕罪,这是太后下的懿旨。内务府禀了皇上,皇上也首肯了。” 珍儿哑然,飞快转头去看继后脸色。 继后这时候已经收敛起脸上的阴郁,仍如平日那样端贤的笑着:“既然太后皇上有了明旨,一切便照他们的意思办理吧。” 等到巡视完毕,回了承乾殿,珍儿惴惴不安地问:“皇后娘娘,依令妃的品级,根本不够格使用银钩,太后和皇上此举,到底是何用意?” 继后一边修剪盆栽,一边气定神闲道:“自然是有心抬举令妃,让她更进一步了。” “这……”珍儿气道,“皇上宠着延禧宫那位便罢了,怎么连太后也……” 继后呵了一声,冷冷道:“太后因阿玛一事,本就迁怒于本宫。如今,本宫借由和亲王之手,风风光光地办亲蚕典礼,太后更是不满,这才有意抬举令妃,刻意与本宫为难。” 事情越来越难办,珍儿渐渐有些想放弃了,于是劝道:“娘娘,太后地位崇高,皇上又事母至孝,您又何必坚持要办亲蚕礼呢?” 继后缓缓摇头:“出了阿玛这件事,乌喇那拉氏人人自危,本宫风光大办亲蚕礼,就是要让朝野内外看清楚,大清皇后的地位一如既往。只有这样,本宫才不会被人轻视。” “奴才只是怕……”珍儿忐忑不安道,“怕太后从今往后,一直针对您。” “那就忍。”继后握着金剪,淡淡道,“忍到出头之日……” 咔嚓一声,剪子咔嚓一声,如同断头般,剪落一朵红花。 与气氛凝重的承乾殿不同,延禧宫中的气氛极轻松融洽,桌上的八音盒放着一曲西洋舞曲,轻快的乐声融化在空气中,融化在每个人的耳朵里。 令妃得用银钩的消息已经传回延禧宫,人人都将这当成一个信号,一个令妃即将晋升的信号,于是个个面带喜色。 魏璎珞本人听了这消息,却只笑笑,并不大放在心上,然后继续指点明玉:“海兰察已经有了一个你做的荷包,再送一个毫无意义。” 明玉一个荷包已经绣了三天,指头都扎成了蜂窝,正焦头烂额之际,忽然听她来了这么一句,反射性地回道:“你怎知我要送海兰察?” 魏璎珞不答,只负手看着她笑。 明玉被她笑得满脸通红,轻声道:“好吧……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都写我脸上了是吧?” 魏璎珞扑哧一声,坐在她身旁道:“海兰察幼年丧父,从小由寡母抚养长大。这种家庭成长的男子,或母弱子强,或母强子弱,瞧海兰察刚强的性情,定有一位温柔贤良的母亲。你要赢得他的心,就要争取那位的欢心。” 明玉眼前一亮:“你是说……” “给他母亲做双鞋,好过送他一只香囊。”魏璎珞给她出主意道,“你别忘了,将来他要上战场的,更需要贤妻良母,而不是风花雪月的小丫头。” 明玉点点头,又摇摇头:“可我不会做鞋子,也不知道她脚有多大。” 魏璎珞恨铁不成钢,一根指头点她眉心:“又不是要你现在就做!这一次姑且做个抹额吧!” 反正无论是鞋子,抹额,还是荷包,海兰察都会很高兴的收下的,因为都是明玉的一片心意。 这时袁春望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褐色汤药:“该用药了。” 每月的这个时候,魏璎珞都要用一碗药,明玉也已经习以为常了,替魏璎珞接了药过来,略微吹凉了一些,便要喂给她喝,岂料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大叫:“药里有毒!” 明玉吃了一惊,魏璎珞也转头看去。 只见小全子气喘吁吁地冲进来,扑通往魏璎珞面前一跪,眼角余光瞥向袁春望:“主子,奴才亲眼瞧见,袁春望将一只药包放进了主子日常饮用的补身药里。” 明玉吓了一跳:“小全子,这些话可不能乱说!” 小全子:“奴才可以对天发誓,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屋子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盯着魏璎珞。 魏璎珞微微一笑,忽然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放下药碗,她神色如常道:“明玉,小全子言行无状,罚一个月俸禄,你带他下去,盯着他把宫规背诵一遍。” 小全子哭丧着脸:“可,可主子……” “好了!”明玉过来扭他耳朵,“还不快过来!” 待两人一走,魏璎珞就转头看向袁春望:“你故意给他看见的?” 小全子一直有些嫉妒袁春望。 他似乎觉得,若不是有袁春望横插一脚,那么延禧宫大总管的位置就该由他来坐,魏璎珞的左臂右膀,就该由他跟明玉来当。 所以有事没事,小全子就爱找袁春望的错处,也没少在魏璎珞面前搬弄是非,以袁春望的小心谨慎,又怎可能会被对方抓住这样大的把柄? “是,我故意的。”果不其然,袁春望淡淡一笑,“我就是要让他知道,你有多信任我,免得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 魏璎珞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璎珞。”袁春望略一踌躇,问,“这药汤你还要继续喝吗?” “喝。”魏璎珞却无一丝犹豫,淡淡道,“为什么不喝,这才是我需要的药。” 叩叩叩,李玉的声音随之在门外响起:“娘娘。” 魏璎珞与袁春望对视一眼,袁春望忙替她将药碗收起来。 门开了,魏璎珞不动声色地问道:“李总管,有什么事?” 第一百五十五章 惊变 明玉盯着小全子,直逼他将宫规背完,才回了寝殿。 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争吵声。 袁春望:“你后悔了?” 魏璎珞:“我为什么要后悔?” 袁春望:“皇上待你一片真心,最好的东西都眼巴巴地送来讨你欢心,可你呢,你都干了什么?” 魏璎珞:“……你不明白。” 袁春望冷笑道:“从前我不明白,可这段日子,我已经全看明白了。魏璎珞,你是一个冷心肠的人,谁都捂不热。” 房门猛地打开了,袁春望一脸铁青地从里头冲出来。 被他狠狠一瞪,明玉生出一股被毒蛇盯住的错觉,连血液都瞬间凝固了,直到袁春望从她身旁走过,才重又呼出一口气。 “……这袁春望,越看越不像个善类。”她望着对方离去的背影,忍不住想,“还不如小全子可靠,哎,璎珞偏偏信任他。” 摇了摇头,明玉走进屋去,唤了一声:“璎珞,出什么事了?” “……皇上刚刚命人送来的。”魏璎珞低头看着桌上放着的貂皮。 照李玉的说法,后宫刚赏下一批皮张,各宫多分的是黑虎皮白豹皮,寿康承乾分的是一等貂皮,只她分到的与别不同。 是一张云狐皮。 捧起来一看,银光晃晃中,竟藏着几道天然长成的花纹,美丽无比,又稀罕至极。 这云狐皮只有一匹,皇后想要,弘历都没给。可见魏璎珞在弘历心里……是摆在头一位的。” 魏璎珞神色复杂地抚摸手中的云狐皮,心有些烫,就像一块渐渐被捂热的石头,摸了摸皮子:“……明玉,取我的针线盒来。” “娘娘,你是要?”明玉眼中一亮,很快取了针线来。 魏璎珞穿针引线,雨打芭蕉叶,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她手中的银针,轻轻落在云狐皮上。 半个月之后—— 亲桑礼即将开始,吴书来忙得不可开交,不停指点下头的小太监:“小心点儿,全都送去亲蚕台!哎呦,你小心点儿,那可是黄金钩!快快快,不可耽误吉时!” 东西尚未准备好,弘历自不会提前去亲桑台等着,他坐在养心殿内,忽然放下手中奏折,看着对面的海兰察:“你头上是什么鬼东西?” 海兰察摸了摸眉心勒着的抹额,嘿嘿傻笑。 “心上人送的礼物?”弘历只瞥了一眼,就垂眼继续看折子,慢条斯理道,“女人就爱在这些琐事上纠缠,今天绣个荷包,明天绣条帕子,真正是浪费时间。” 海兰察有些不服气,暗暗嘀咕道:“是,是,奴才的女人就这个样子,比不上令妃娘娘,令妃娘娘就从不做这样的琐事。” 翻动奏折的手一顿,弘历淡淡道:“朕也不爱收什么荷包帕子的。” “皇上。”李玉忽从外头进来,手里捧着一只托盘,里头盛着一顶纯白色的毛皮帽子,“延禧宫明玉送了顶帽子来,说是令妃娘娘亲手给您做的。” 弘历:“快呈上来!” 海兰察:“……” 帽子很快就送到他手里,针脚细密,绣工极好,一看就是出自她的手笔,最特别之处,还在于那尾部连着的长长貂皮,纯白无垢的皮子里,藏着一圈圈天生长成的螺旋花纹,赫然是他送去的云狐皮。 投我以桃,报之以李——不知为何,弘历心里忽然闪过这句话。 “令妃娘娘说,冬日里戴上帽子,貂皮正好在脖子上围一圈,方便又暖和。”李玉道,“如今天气热了,奴才先给皇上收起来,等寒冬再取出来。” 见海兰察偷偷看他,弘历板起脸道:“谁让她做这种没用的东西了,朕出门前呼后拥,还能冻着吗,多事!” “皇上说得是。”李玉想要替他收起帽子,岂料弘历理也不理,抬手摘下自己头上的帽子,将貂皮帽戴了起来。 李玉:“……” 把换下来的帽子放在李玉手上,弘历问:“还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的话,他就要去延禧宫了。他有些想念延禧宫里住的那块石头了,从前她一直冰冰冷冷的,如今总算是被他给捂热了。 可惜他没能如愿,因为李玉很快道:“是,外头有人求见。” “什么人?”弘历一愣。 “忠勇夫人——喜塔腊尔晴!” 虽已是一个生育过孩子的妇人了,但尔晴仍面目姣好的似个十八岁的姑娘,可见她一直在富察家养尊处优,没受过半点亏待。 “皇上。”她跪在地上,泫然欲泣,“先前傅恒宠爱一名婢女,闹得家宅不宁!因那婢女屡进谗言,他开始怀疑安儿的身世。奴才一时不忿,将那婢女嫁了出去,他便嚷嚷着要休妻,呜呜……” 弘历被她哭得头疼,按了按太阳穴:“尔晴,你告诉朕,安儿到底是……” 他渴望她说不是,但尔晴怎会让他如愿。 尔晴轻轻向他点了点头,然后擦着泪道:“奴才是有罪,但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奴才真心诚意要做好富察家的儿媳。皇上,奴才知道天子不干涉臣子家事,但这桩婚事是您一手促成,如今老夫人已经说服不了傅恒,只有您能说服他,让他不要休掉奴才了。” 弘历眉头一挑,竟从她话里品出一丝威胁的气味。 若不帮她,她会怎样?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让世人都知道他堂堂天子,居然染指臣妻吗? 一瞬之间,弘历心中生出一股杀意,又强行按捺了下来,淡淡道:“你先下去吧,此事朕会考虑的。” 尔晴拜谢过后,出了养心殿,略略拂了一下鬓发,挺直了腰板,笑容端淑贞静,仅从外表看,谁也看不出她是个主动给自家夫君戴绿帽子的女人,笑道:“带路吧。” 宫女领她朝宫外走去,路过一片草地,一个形容枯槁,正在拔草的宫女忽然抬起头:“尔晴!” 尔晴一楞:“你是……” 那名宫女丢下手里的活冲过来:“是我,我是琥珀啊,看在当年一块伺候皇后的份上,帮帮我……” 尔晴也是在宫里做过事的人,一看她现下的打扮,以及手里正在做的活,就知道她八成是被罚进了辛者库,当下端起架子道:“好好做你的活,别挑三拣四的,成何体统。” 见尔晴半点旧情也不讲,琥珀眼中流过一丝怨憎,嬷嬷持着鞭子过来抽她,她一矮身躲了过去,径自朝延禧宫方向跑去。 尔晴不管她,仍往宫外走,走到一半,后头忽然追上人来,是个容貌极美的青年太监,声音清冽如泉水,道:“尔晴姑娘,皇上有话要对你说。” 尔晴不疑有他,随他而去,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许久,尔晴忽然脚下一顿:“这不是去养心殿的路。” “这边请。”貌美太监摆摆手,淡淡道,“娘娘在里面等你呢。” “娘娘,什么娘娘?你到底是什么人?”两名太监从树后走出,一左一右押解着尔晴,尔晴骇得大叫,“放手,放手!” 貌美太监掏出一块帕子塞她嘴里,尔晴一边呜呜叫着,一边蹬着双腿,忽然听见那貌美太监道:“到了。” 她抬头一看,只见巍峨宫殿前悬一方牌匾,上书——长春宫。 进了正殿,貌美太监在她背上一推,尔晴一个踉跄,撞在前面的案几上,摇得桌上贡品烛台一阵乱晃,等等,贡品?烛台?她缓缓抬头,只见皇后的画像悬在墙上,正从上而下盯着她。 “啊!”尔晴脸色发白,连连后退,好不容易站稳,环顾四周,然后目光定格在一个坐在椅子里的女人身上,咬牙道,“魏璎珞,你到底想做什么?” 长春宫被魏璎珞布置的犹如灵堂,她身上也穿着缟素似的衣裳,目光森冷地盯着尔晴:“琥珀,你敢与她当面对质吗?” “奴才敢。”琥珀躬身伺立在她身旁,脸上残着一道鞭伤,显是冲往延禧宫的途中,被一路追她的辛者库嬷嬷给抽打出来的,她想离开辛者库这个鬼地方,尔晴不肯帮她,她只好出卖尔晴,博令妃欢心了。 下定决心之后,琥珀再不顾两人之间多年的同僚之情,抬头盯向尔晴,一字一句:“尔晴,我亲眼所见,你是害死娘娘的凶手!” 第一百五十六章 背叛 原来皇后自尽前一天,尔晴曾见过她一面。 当时魏璎珞不在,负责端茶送水的是琥珀,她这人有听墙角的坏毛病,皇后与尔晴在里面说话,她毛病发作,躲在门外偷听。 “呜呜,呜呜呜……” 琥珀觉得奇怪,没了孩子的是皇后,怎么哭的人是尔晴? 皇后身心俱惫,却还要勉强打起精神安慰她:“尔晴,你怎么了,是不是在家里受了什么委屈?” “奴才刚刚见着了皇上。”尔晴道,“忍不住想起,忍不住想起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皇后楞了楞。 “是您生七阿哥那天夜晚,您差奴才去给皇上送被子,奴才去了,哪知道皇上一把抓住奴才的手,非要奴才侍寝……”尔晴哭哭啼啼道,“奴才不敢反抗,怕引人进来,坏了富察家的名声,谁料后来……奴才竟怀了孕!” 啪的一声,皇后一巴掌抽在她脸上。 “混账!”她本就脸色发白,如今更是气得摇摇欲坠,“你们居然……” 尔晴磕头如捣蒜,眼泪流个不停,哀婉欲绝:“奴才早就想过自绝,偏额娘得知此事,以为是富察家的骨肉,实在欢喜极了!若奴才母子出了事,第一个受不住的就是额娘,所以奴才苟延性命!娘娘,只要您说一声,奴才便去死,全了富察家的颜面!” 皇后气得浑身发抖,好半响,嘲讽一笑:“富察家还有什么颜面可言,都被你给毁了!” 尔晴:“娘娘,奴才是罪该万死,可这由头是皇上挑起的,奴才一介弱质女子,怎能反抗皇权呢?” 泪水在眼眶中转动,皇后喃喃:“一个两个……全是我最亲近的人,偏偏就是你们,联起手来背叛了我!滚,马上滚,本宫这一生,都不想再见到你!” 尔晴匆匆起身:“娘娘,您可千万要保重,富察一族,全都指望着您哪。奴才这就回去,到额娘面前请罪,任由她发落!” 皇后几乎是从齿缝里蹦出的字句,痛恨道:“从今往后,这件事就烂在肚子里,不准向额娘透露半个字,也不准你再进宫来!” 尔晴含泪拜别,待出了寝宫门,略略拂了一下鬓发,挺直了腰板,笑容端淑贞静,仅从外表看,谁也看不出她是个爬上龙床,逼死自家主子的女人,笑道:“带路吧。” 长春宫正殿,寂静的可怕。 尔晴吞咽了一下口水,对魏璎珞道:“你也听见了,我是被迫的,是皇上主动……” “那夜皇上喝醉了酒,守门的是李玉。”魏璎珞冷冷道,“李玉是个知轻重的人,你又不是长春宫宫女,你是忠勇夫人,只要你喊一声,李玉就会进来帮你,还会尽全力掩盖此事。” 可尔晴完全没想过要逃,她甚至是特意避开李玉,趁他如厕时,偷偷摸摸进了房——她从一开始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娘娘痛失爱子,伤心欲绝,你千不该万不该,给了她最后一击。”魏璎珞握紧扶手,“我不明白,你出身长春宫,深受娘娘厚待,又成了富察府的少夫人,只有娘娘好,富察家才能好,你这么做,到底图什么?” “图什么?”事已至此,尔晴索性认了,反正她如今已经贵为富察府少夫人,魏璎珞再恨她,又能拿她怎样?她哈哈一笑,“当然是为了报复傅恒了!” 曾经的心头好,如今的心头刺,扎得她鲜血横流,她也要他流一样多的血! “他从不关心我,只关心别人,比如你,比如皇上,比如皇后娘娘!”尔晴恶狠狠道,“我那时拿你没办法,但没关系,我可以让皇上成为我的裙下之臣,给傅恒戴上一顶永远摘不掉的绿帽子,哈,你真该看看他知道这时的脸色,啧啧,简直精彩极了!” “就为了这个?”魏璎珞感到不可思议,“就为了图一个痛快?” “是。”尔晴极畅快地叹了口气,“只要能看见傅恒流泪,我就觉得痛快。” 魏璎珞痛苦地闭眼睛,人之一死,有轻于鸿毛有重于泰山,她宁可尔晴是被别人收买了,也好过现在…… “你让皇后娘娘死的像个笑话。”她睁开眼,眼中里布着蛛网般的血丝,一抬手,明玉端来一只托盘,从左到右,分别是匕首,白绫,鹤顶红。 “选一样吧。”魏璎珞冷冷道,“别逼我动手。” 尔晴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视线从盘中慢慢移到魏璎珞脸上,她不可思议道:“魏璎珞,你疯了吗?我是朝廷命妇,是一等忠勇公夫人,你竟敢私下处刑!” 魏璎珞:“选吧。” 尔晴终于有些慌了:“魏璎珞,你不要犯傻,如今你什么都有,为什么要自毁长城!你是不是疯了!” “你不选,我替你选。”魏璎珞选了鹤顶红,最痛苦的死法。 她要看着她肠穿肚烂,以消心头之恨。 “不,不!”尔晴怎肯束手就擒,她一把推开魏璎珞,然后朝门外冲去,几个太监忙冲过来按住她。 魏璎珞重新站稳脚步,正要弯腰去捡地上的鹤顶红,岂料明玉忽一个箭步过来,抢先夺了鹤顶红的瓶子,然后冲到尔晴身旁,一手捏住她下巴,一手将整瓶毒药尽数灌了进去。 “别脏了你的手。”明玉冷酷道,“我来就好,我来送这个贱人下地府!” 毒药很快就发作了,尔晴滚落在地,双手抱着肚子,口鼻皆往外渗血,生不如死,却又一直不死。 “魏璎珞!”弥留之际,她如同一头濒临死亡的野兽,朝魏璎珞嘶吼道,“我背叛了皇后娘娘,你也一样!你别忘了,你曾亲口跟她承诺,绝不会跟皇上好,绝不会抢她的丈夫!” 魏璎珞一楞。 且在此时,门外响起袁春望的声音:“奴才恭请皇上圣安!” 弘历一把推开袁春望,快步闯入正殿。 一个时辰前还颜色殊丽的尔晴,如今已经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蜷躺在地,五官溢血,瞪着一双眼睛看他。 魏璎珞立在她身旁,满脸的无动于衷,甚至还朝他福了福:“皇上,您来了。” “魏璎珞!”弘历勃然大怒道,“喜塔腊氏是朝廷命妇,一等忠勇公的夫人,你竟敢——” “她是杀死皇后娘娘的凶手。”魏璎珞的表情十分平静,“娘娘仙逝那天,她去找了娘娘,告诉娘娘,她怀了您的孩子……” 弘历闻言一楞:“璎珞,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魏璎珞不哭不笑,那副过于平静的模样,与其说是无动于衷,更像是万念俱灰,她盯着地上的尸体,轻轻道:“那皇上告诉我,真相是什么?” “是……”弘历刚要解释,外头已经匆匆进来一人,竟是继后,一眼扫过地上的尸体,她惊得扶住身旁宫女:“令妃,你做了什么?” 不等魏璎珞开口,弘历已经沉声道:“皇后,一等忠勇公夫人来追念先皇后,竟因悲伤过度,不幸追随先主人而去。” 魏璎珞望向他,原已枯萎成灰的眼睛里重燃一丝星火,到了这个时候了,他竟还袒护她? 弘历回望她,目光极为复杂,他向来憎恨手段毒辣的女人,无论过往情分多深厚,发现了,就不会留。唯独魏璎珞,他一次次留下她,一次次原谅她,这滋味不好受,甚至让他觉得难堪。 “皇上,忠勇夫人毕竟是朝廷命妇,这件事就交给臣妾来处理吧。”皇后的声音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那就交给皇后了。”弘历有些疲惫的吩咐道,又看了魏璎珞一眼,分不清是警告还是失望,然后拂袖而去。 “令妃。”继后慢慢踱到尔晴身旁,叹道,“忠勇公夫人毕竟是一等公爵之妻,你说赐死就赐死,竟不曾问过皇上的意思。” 魏璎珞淡淡道:“喜塔腊氏是皇上的情人,皇上舍得杀她吗?” 更何况这个女人,还给弘历生了一个儿子。 继后笑眯眯道:“若说杀伐果断,本宫不得不服你,只可惜,为了区区一个喜塔腊尔晴,断了皇上的恩宠,真的值得吗?” 弘历已经走了,久久不见他回头,魏璎珞缓缓收回目光,对皇后淡淡道:“这不正遂了娘娘的愿吗?” 琥珀一个辛者库奴才,想要在未经召见的情况下,闯入延禧宫面见令妃,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一路上的侍卫就够她喝上一壶。她能成功,只可能是掌管后宫的继后让她成功。 继后早已知道尔晴做过的事。 也知道依魏璎珞的性子,知晓前因后果之后,定会断然对尔晴下手,免得等她出了宫,从此天高任鸟飞,再也寻不到复仇的机会。 “好手段呀。”想清楚之后,魏璎珞忍不住问,“没了纯贵妃,所以现在轮到我了吗?” 继后笑而不答,如同一条无言的狼。极擅忍耐,蛰伏草中,纵冬雪覆了满身也纹丝不动,直至发现机会,才一跃而起,一口咬断猎物喉咙。 当看见这一抹笑容时,就是她露出利齿之时。 第一百五十七章 心死成灰 “皇上。”李玉来报,“皇后娘娘来了,说有要事相商。” “宣她进来。”弘历一边说,一边忧心忡忡。 璎珞太过冲动,就算要处置尔晴,也不该用这样激烈的手段。只一样,这口鼻渗血的尸体该怎么送回富察府?就这么送回去,只怕要掀起轩然大波。 所以首要之事,便是粉饰尸体,至少表面上要像自尽而亡,而非被人毒死。 此事至少需要一名太医帮忙…… “皇上。”皇后进来了,身旁果然跟着一名太医,她欲言又止道,“臣妾奉命处理忠勇夫人一事,却不料得知一个秘密……此事关系到延禧宫令妃,臣妾思虑再三,还是决定禀了皇上,由您自己处置。” 弘历叹了口气:“可是有什么难处?” 他终究还是决定包庇魏璎珞,这位坐拥天下的帝王,在男女之情面前,却无可奈何的处在了下风。 皇后看了身旁太医一眼:“刘太医,把你查证的事儿细细说给皇上听吧。” “是。”刘太医恭敬道,“臣奉命处理忠勇夫人的尸体,为此要用到不少药材,岂料许多药材竟不翼而飞,经查,大多被叶天士调用了去。” 弘历感觉莫名其妙,甚至还有一丝不愉,戴着祖母绿扳指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他淡淡道:“令妃身体不好,叶天士一直奉命为她请平安脉,皇后深夜过来,就是要告诉朕这个?” “刘太医。”皇后道,“你还没告诉皇上,叶天士取的都是些什么药。” “人参枸杞,还有,还有……”刘太医头垂得更低,最后一咬牙道,“令妃娘娘一直在服用避子汤。” 轰隆—— 一道惊雷划过窗外,照得弘历脸上一片雪白。 延禧宫。 将最后一根簪子摘下,轻轻搁进妆奁盒内,魏璎珞仅着一件白色里衣,静静看着铜镜中的自己。 镜子里的她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荣宠不断,几乎次次都是她来侍寝,但一直没怀上孩子,故而衣下的躯体仍如少女般玲珑,不见一丝臃肿。 但魏璎珞知道,这是有代价的。 “奴才恭请皇上圣安。” “滚!” 身后大门忽然被人一脚踹开,弘历一脸盛怒地闯了进来:“所有人都给朕滚出去!” 没人知道他为何发这么大的脾气,魏璎珞也不知道,直到反手关上房门,他忽然冲过来,一把攥住她的手腕:“魏璎珞,你每月喝着的养身汤,到底是什么药?” 魏璎珞耸然一惊。 “是避子汤,对吗?”弘历喘道,他竟是一路跑进来的,肩头湿漉漉,似被雨水打湿。 魏璎珞望着他的肩膀,久久说不出一个字来。 弘历又不是个傻子,只因为爱她,所以才一直蒙住眼睛过日子,如今皇后蛮横的将他的蒙眼布扯了下来,逼他将她看个清楚。他酸涩道:“你接近朕,是为了给皇后报仇,对不对?” 魏璎珞沉默许久,终于点了一次头。 果然如此。弘历心中一疼:“你每一次侍寝,每一次跟朕说话,每一次讨朕喜欢,都是为了能够提升自己的地位,获得能与纯贵妃相争的资本,是不是?” 魏璎珞闭上眼睛:“……是。” 她似个刺客,一个是字,是世上最锋利的刀,在他心上捅了个口子,弘历深呼吸了两下,如同失血过多,唇色都开始泛白:“……为什么要承认?是因为纯贵妃死了,在你眼里,朕已经没了利用价值,所以才不再隐瞒,不再讨好朕了?” “我……”魏璎珞欲言又止,“我……” 我只是觉得自己对不起皇后娘娘。 尔晴成了她的噩梦,只要一闭上眼,她就会看见尔晴抱着她的腿,昂着一张口鼻溢血的面孔,恶狠狠对她笑:“魏璎珞,我背叛了皇后娘娘,你也一样!你别忘了,你曾亲口跟她承诺,绝不会跟皇上好,绝不会抢她的丈夫!” 她显得那样为难,让弘历误会了她的意思。 “……朕真是个傻子。”他哈了一声,笑得极惨,“朕还奢望什么,你瞒着朕喝避子汤,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在你心里,朕根本什么都不是,只是你利用的工具,你根本不想怀上工具的孩子。” 一瞬间,心死成灰。 “……以后不必再喝了。”弘历慢慢松开了手,背过身去,“朕以后……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 外头还在下着雨,他却头也不回的闯进雨里,身后,魏璎珞慢慢瘫坐在地上。 “娘娘。”明玉忙过来扶她,见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便安慰道,“你没错,错的是皇上,天底下的女人那么多,他偏偏要宠幸尔晴,她是皇后的亲弟媳,是傅恒的发妻……” “我没事。”魏璎珞打断她,声音疲惫至极,“我早就料到自己会是这个结局,也早盼着这个结局,借他报仇,等仇报了,就透出避子汤一事,让自己失宠,否则我怎么对得起皇后?” “可是……”明玉担忧地看着她,“你怎么哭了?” 魏璎珞一楞,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指尖微烫,是淌下的泪水。 “我怎么哭了?”她看着指尖泪水,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明明已经大仇得报,明明已经得偿所愿,为何……她的心里却这么的难受? 明玉怜悯地看着她,掏出手帕替她擦着泪水,那泪水就像窗外的雨水,雨下不尽,泪止不住,她叹了口气,索性伸手拥着魏璎珞,将她的脑袋放在自己肩上,柔声道:“想哭就哭吧,我陪着你,就算以后皇上再也不来了,就算延禧宫成了冷宫,至少有我一直陪着你。” “说什么傻话?”魏璎珞伏在她肩上,哽咽道,“你还要嫁人呢。” “不嫁了。”明玉果决道。 “那你前几天送给海兰察的抹额,不就白送了?” “就当便宜他了!” 仇恨给人以无穷力量,可以让人做到许多原先做不到的事情,但当大仇得报,人就失去了目标,心里空荡荡的,除却爱人的骨灰,仇人的骨灰,什么都没剩下。 有些人熬不过这一夜,寻了短见。 多亏有明玉的陪伴,魏璎珞熬过去了。 天亮之后,她召集了延禧宫的宫人,趁着自己失宠的消息还没传开,利用手里残留的那点权利,将这群人调去了别处就职,大多数人都听凭调遣,只有明玉跟小全子说什么都不肯走。 无奈将这两人留下,魏璎珞回头看向袁春望:“哥,你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第一百五十八章 当年约 魏璎珞竟带着袁春望,来了继后所在的承乾宫。 承乾宫庄严肃穆,不似别处宫殿总燃着好闻的熏香,倒是瓜果香味多些,继后命人放了许多时令果实在盆中,既能充当熏香之用,又能满足口腹之欲,这种务实又不铺张浪费的举措,让弘历大为赞扬。 许是因为果实的清香,让继后心情愉悦,故她显得气色极好:“令妃,怎么一日不见,神色憔悴了不少?” 相比之下,魏璎珞的气色便惨淡了许多,如同被风雨吹打而落的花,渐渐干涸枯萎,她苍白一笑:“娘娘,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一切都在您的掌握之中,不是吗?” “令妃真是糊涂了,竟说出这样奇怪的话?”继后笑眯眯道,“本宫教唆你服用避子药了?” 魏璎珞:“没有。” “本宫让你跟纯贵妃争斗了?” 魏璎珞:“没有。” “本宫命你杀了喜塔腊氏?” “没有。”魏璎珞看着她,眼底除了厌恶,竟还有一丝佩服,“所有的一切都是臣妾自愿而为,从头到尾,娘娘没多说半句话,手上没沾一滴血。轻轻松松,除掉了死敌纯贵妃,然后——给予我致命一击!” 继后用茶盖划拉了一下杯沿,动作极优雅得体,就像她的为人,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旁人挑不出半点错来。 “令妃,你不是病了,是得了癔症。”她不紧不慢地划拉杯沿,道,“,瞧你说的这些话,本宫是越来越糊涂了。” 魏璎珞忽抬手一指:“他!” 继后顺着她的手指望去,笑道:“他不是你身边最信任的总管吗?” “不。”魏璎珞冷笑道,“从今天起,他会是皇后娘娘身边最忠诚的狗!” 袁春望惊道:“令妃娘娘,你在说什么?” 魏璎珞看着他,最熟悉的人,也是最陌生的人。 “我早该想到的。”她缓缓道,“仅凭尔晴的死,还无法撼动我的地位,该如何让皇上彻底厌弃我?唯有揭发我一直在服用避子汤一事,但此事是我最大机密,皇后娘娘是怎么知道的呢?除非我身边,有一个内应。” “璎珞,你该不会是在怀疑我吧?”袁春望看起来有些受伤。 “知道我服用避子汤的人,除了叶天士,只有你。连明玉我都没告诉她,怕她性情急躁,一不留神说漏了嘴。”魏璎珞顿了顿,握在袖底的拳头微微发抖,“……我放心把一切交给了你,为何你要如此对我?” 袁春望看着她,唇角向两边慢慢翘起,蛇一样艳丽慑人的笑容。 “你很愤怒吗?当日我听说你要入宫为妃时,也是一样的愤怒。”他脸上不见半点内疚,笑吟吟道,“咱们当年怎么发誓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说好了要在圆明园与我为伴,却背叛了我,我自然也要背叛你一次,才能不负当初誓言。” 你不知道,我已准备好了要与你一同回圆明园的……魏璎珞在心里暗暗叹道,嘴上问:“……你从什么时候成了皇后的人?” 没见她歇斯底里,当场发作,袁春望似乎有些失望与不满足。 他的右手还残着旧伤疤,有牙印,也有撞伤。在她入宫为妃的日日夜夜里,他总是恨得睡不着,有时捶打墙面,有时用牙狠狠咬着自己的手,把心里的剧痛,化作身体上的剧痛。 伤口永远都在,他的愤怒也永远都在。 “从我决定回紫禁城的第一天,便秘密拜见了皇后娘娘。”袁春望试图激怒魏璎珞,最好让她跟自己一样,痛彻心扉,然后冲过来与自己厮打在一起,彼此的血溅出来,浇在对方身上。 “我把你当成亲兄长,你却反手给我一刀!”魏璎珞果然发怒了,“很好,很像你的为人。” 袁春望期待地看着她:“彼此彼此!” 魏璎珞极其失望地看了他一眼,目光转向继后:“皇后娘娘,您到底给了他什么好处?” 袁春望将一切错误归到她身上,但若说一点私心也没有,她是不信的。两人都心知肚明,他是个野心勃勃的人,血液里流淌着向上爬的*,如同一条总是仰望着树梢上果实的蛇。 继后兴致勃勃地欣赏了这一出兄妹相残的好戏,再加上,如今魏璎珞已没了威胁,便大发慈悲的给了她一个痛快,告诉她:“令妃,你身边这位管事,本宫很是欣赏,从今日起,他就替了吴书来的班了!” 魏璎珞一楞,然后嘲讽一笑:“吴总管入宫三十年,才爬到今天的地位,就凭袁春望,资历远远不够!” “袁春望在广储司和圆明园的差事都办得极漂亮,再说令妃怎么忘了?”直至此刻,继后才终于在人前展现出她的掌控欲,她端庄贤淑后的另一面,“有本宫的扶持,他就是最佳人选!” 培植亲信,铲除异己,不留痕迹的将整个后宫,甚至将弘历都掌控在她手里,这才是真正的她。 看清楚她的真面目之后,魏璎珞忍不住哈哈大笑:“可怜我费尽心思,不过为皇后娘娘扫清障碍。可怜吴书来巴结效忠,却让娘娘借机除去,安插心腹!这一招连消带打,环环相扣,厉害,真是厉害!” 继后轻轻一笑:“令妃,你该回去休息了。” 不用她说,魏璎珞自己也会走,继续留下来干嘛?跪地求饶,还是让她欣赏自己的穷途末路? “不论娘娘如何打算,臣妾总算是报了仇,求仁得仁,没有遗憾了。”在继后惊讶的目光下,魏璎珞朝她行了一礼,“从今往后,祝愿皇后娘娘顺心如意,福寿康宁。” 礼罢,她重新直起腰背,转身离开。 继后眼中流露出一丝惋惜,一丝欣赏,朝她的背影笑道:“魏璎珞,你是本宫平生所见,最有风度的输家!” “您也是我所见过,最有耐心的猎人。”魏璎珞头也不回,大笑出门,那笑声如此洒脱,直让人想起一首诗——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怎么了?”继后转头笑道,“后悔了?” 袁春望收回复杂难言的目光,一转身,朝皇后行了一个大礼,额头磕在地上:“奴才愿为皇后娘娘誓死效忠!” 第一百五十九章 血经 有什么好后悔的? 以人为梯,借着梯子一步一步向上爬,不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吗? “袁总管。”一名小太监走进屋,“吴书来那出了一些状况。” 袁春望负手而立,立在窗前,淡淡道:“说。” “他酒后失言,在他徒弟面前,说了不少您的坏话。”小太监恭敬道,“后来,无意间提到,他手里握有太后的把柄,要找太后为他做主。” “……我知道了。”袁春望若有所思一阵,点点头,问,“对了,这消息是谁给你的。” 小太监看他一眼,垂下眼道:“就是他徒弟。” 闻言,袁春望忍不住笑了起来。 看,人人都与他一样,心狠手辣,以人为梯,他又有什么好后悔的? “去请吴总管来。”袁春望把玩了一下手中的文玩核桃,慢条斯理道,“我有些话要与他说。” 密室之中,暗无天日。 吴书来悠悠转醒,迷茫片刻,坐在椅子上挣扎道:“谁?哪个王八羔子绑了你爷爷?” 他两手被反绑在椅背上,眼睛上还蒙着一条黑色绸带,忽然一只手从前头伸过来,拉下黑绸,笑:“是我。” 看清对方的脸后,吴书来脸色有些发白:“袁春望,我的位置让你顶了,你还想干什么?” 袁春望帮继后铲除了魏璎珞这个心腹大患,继后自不会亏待他。 以监管不力为借口,继后撤去了吴书来的职位,并将这职位给了袁春望。 有些位置,下来容易,想再上去却艰难。吴书来就像一个被打入冷宫的妃子,心灰意冷至极,每日里借酒消愁,时不时要说上几句牢骚话,发泄发泄心中怒气。 ——却不曾想,一闭眼,一睁眼,他竟被绑到了这里。 “我警告你,别乱来。”吴书来声色俱厉道,“我虽然现在落魄了,但到底是太后提拔上来的人,你……啊!!” 一把短匕扎进他大腿里,鲜血喷涌而出,溅在袁春望的手上。 松开匕首的匕柄,袁春望抽出一条帕子,细心擦拭着手指。 “原来你是太后的人。”他笑道,“那我就更加留你不得了,免得你去太后面前告状……” 说完,他一把将匕首抽出来,鲜血喷涌而出,吴书来疼得哇哇大叫,不迭的朝袁春望喊道:“停,停下!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换我一条命!” “秘密?”袁春望摇摇头,“我可不觉得有什么秘密,能值你一条命。” “有,有的!”吴书来喊道,“我有一封温淑夫人的绝笔信!” “温淑夫人?”袁春望一挑眉,“那是谁?” “是皇上的乳娘!”吴书来一边嘶嘶喘气,一边道,“当年我只是安乐堂的小太监,温淑夫人临终前我在伺候,这封信藏了十 年,本想用来保命,现在我送给你,把这个天大的秘密送给你!你放了我,放了我,好不好?” 袁春望艳丽一笑,火把在他身旁的墙壁上燃烧,他的笑容介于光与暗之间:“那就要看你这个消息,到底有没有价值了……” 一纸书信,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一碗汤药,也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避子汤一事后,延禧宫彻底成了一个冷宫,留下的人不多,除了几个贴心的,其他的要么被魏璎珞送走了,要么就自己走了。 明玉端着饭菜进来:“该用膳了。” 屋里只有魏璎珞,小全子与珍珠两个,小全子做过偷儿的人,眼睛最尖,一下子盯着她的脸:“明玉姐姐,你的脸……” 明玉脸上敷着厚厚一层粉,随她走动,粉渣不停往下掉,像个一夜暴富的农家女,也不懂什么叫梳妆什么叫打扮,将一整盒水粉扑打在了脸上。 “如今小厨房不开火,这都是御茶膳坊领来的。”明玉将饭菜布在魏璎珞面前,低着头道,“这时节的莲藕最新鲜,还有长命菜,这道仓粟小米糕最可口,待会儿你尝尝。” 魏璎珞盯着她的脸:“坐下和我一块儿吃吧。” 明玉生怕她看出端倪,怎肯留下,当即拒绝道:“就算如今只剩下咱们几个,也不能不合规矩,我下去和他们一块儿吃。” 她匆匆离去,留下魏璎珞,筷子一动不动,只盯着桌上的饭菜出神。 傍晚,小全子悄咪咪从外头进来:“主子,打听清楚了。” 桌上的菜没怎么动,实际上中午的菜也没怎么动,魏璎珞心里有事,嘴里就没胃口,转头看他:“说。” “是。”小全子回道,“今天明玉出门,被舒嫔狠狠刁难了一顿,手破了,脸上也划了一道血痕……” “……纳兰淳雪。”魏璎珞喃喃念着对方的名字,忽讽刺一笑,“我不去招惹别人,别人偏来招惹我,小全子,你瞅着我像是一个能忍气吞声的人吗?” 她不是。 她能为了替亡姐复仇,脱下嫁衣冲进宫里,也能为了替皇后复仇,穿上嫁衣嫁给弘历,什么忍气吞声?分明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偏偏,时常有人忘记这点。 但没关系,她会让对方记起来的,记起来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几日后,寿康宫。 “太后。”纳兰淳雪亲手捧上一卷经书,“嫔妾亲自手抄观世音菩萨普门品经一卷,祈愿太后身体康泰,安裕吉祥。” 太后令人接过:“舒嫔有心了。” 纳兰淳雪抿唇一笑,恭顺之姿极似先皇后,因知道太后皇上都怀念先皇后,故而她总是刻意模仿着对方:“嫔妾听闻太后尚缺华严经,若太后不嫌弃,嫔妾愿意继续为您抄经。” “不必了。”岂料太后一笑,“令妃正在抄写华严经。” 纳兰淳雪面色一变:“令妃?” 珠帘一动,一个人影从珠帘后走了出来,怀中同样捧着一卷经书,笑道:“太后,今日抄写经文,臣妾体悟不高,文笔枯涩,看来要先去读一读澄观大师的疏钞了。” 经书在太后手中展开,陆晚晚一声惊呼,情不自禁喊道:“血经?” 纳兰淳雪死死盯着魏璎珞手腕上缠着的丝帕,丝帕雪白,却被血染成半红,她一字一句道:“你用鲜血抄经文?” 因失血之故,魏璎珞的笑容有些苍白:“《大智度论》云,若实爱法,当以汝皮为纸,以身骨为笔,以血书之,方才显得诚心实意。” 纳兰淳雪咬牙切齿,鸡蛋里挑骨头道:“这纸如此寻常,令妃为太后抄经,未免太敷衍了吧?” 魏璎珞神态自若道:“舒嫔用的是磁青纸,纸色深蓝,流光溢彩,自不是寻常纸张能比,毕竟这一张,便要费银一两,可供寻常百姓人家,买 80 升大米,或 50 斤鲜鱼了。” 太后一听,眉头皱起,不悦道:“舒嫔,抄经本是修身养心,如此奢侈浪费,反倒不美,从今以后,你不必再碰了!” 说完,转又看向魏璎珞,眉头一舒,笑容慈祥:“难为你如此虔诚,自明日起,陪我一道去英华殿礼佛吧。” 魏璎珞低头:“谢太后恩典。” 之后,太后又拉着她说话,将其他人全晾在了一边,纳兰淳雪度日如年,好不容易熬到太后休息了,一群人从寿康宫里出来,再也忍不住,对身旁的陆晚晚狠狠抱怨道:“好一个魏璎珞,眼瞅着皇上这儿没指望,转眼巴上了太后!我费尽心思准备了磁青纸,倒成了罪过!” 陆晚晚好言相劝:“纳兰姐姐,太后笃信佛理,宫妃们便也时常抄写经文去讨好,可你见谁敢用鲜血抄经。这可不是一天两天,华严经整整八十一卷,要抄上十数年,且跟太后承诺了,就再也不能停了。” “呵,只怕用不上十年。”纳兰淳雪恶毒一笑,“说不定三年两年的,她就已经血尽而亡了!” “血尽而亡?” 纳兰淳雪跟陆晚晚飞快转身,只见魏璎珞不知何时竟来到了她们身后。 “令妃娘娘。”陆晚晚忙向她见礼,身旁的纳兰淳雪却有些不情不愿,仗着自己如今正受宠,不肯向眼前这个“废妃”行礼。 于是下一刻——啪! 纳兰淳雪捂着脸,不敢相信地看着对方:“你……” “舒嫔。”魏璎珞扇了扇有些发红的手,对她嫣然一笑,“本宫再落魄,位分远在你之上,下次再敢僭越,不是一巴掌这么简单。” 众人之所以敢欺负延禧宫的人,无非是觉得延禧宫没了靠山。 如今有了太后这样一座靠山在,谁敢再随便对延禧宫的人出手,对延禧宫的人不敬——这纳兰淳雪便是榜样。 魏璎珞领着小全子,缓缓自纳兰淳雪身旁走过,纳兰淳雪此刻也想明白了过来,无论心里头怎么想,至少面上再不敢对她不敬,规规矩矩地立在一旁,似恭送魏璎珞离开。 小全子兴奋的脸也红了,回宫之后,特地去小厨房里弄了盘红烧肉来庆祝,可魏璎珞只看了一眼,就用筷子在上头一点:“这道菜你拿下去,跟明玉他们分了吧。” “主子……”小全子楞道,“可是这道菜不合您口味?” 魏璎珞摇摇头,抚着手腕上的帕子,喃喃道:“太后那原有一部血经,只是时间久了,颜色变乌发黑,太后时常感叹,道只有茹素吃斋的高僧亲笔抄的血经,才能保持血色不污,甚至字字浅金……” 小全子愕然看着她。 魏璎珞抬头,对他苍白一笑道:“从今儿开始,本宫也要吃斋了。” 以血为经,换一座靠山,换……太后对你们的保护。 寿康宫内,佛香似檀。 刘姑姑将第一卷血经供在佛前,然后回了太后身旁:“太后,您为何要抬举令妃呢?” 弥漫开来的檀香气中,太后跪在金色蒲团上,缓缓睁开眼,一边拨弄着手中念珠,一边慈眉善目地笑道:“吴书来当年是我提拔上来的,皇后迫不及待把人给换了,显见野心勃勃。紫禁城若无令妃……更是皇后一人的天下了。” 第一百六十章 催命符 纳兰淳雪到底不甘心,从寿康宫里出来,径自去了一趟承乾宫,找继后哭诉。继后却只是安慰了她几句,并不打算为她做主。 待纳兰淳雪含恨而去,袁春望才从屏风后转出来,淡淡道:“令妃今日之举,不过是狐假虎威,借太后声势,敲打舒嫔,震慑后宫。从今往后,纵延禧宫主不得圣宠,也无人敢轻易欺凌,毕竟她的身后,还站着太后。” 继后靠在椅内,眼中闪过一丝冷意:“看来,太后是铁了心要与本宫为难了……袁春望。” “奴才在。”袁春望上前。 继后:“吴书来说的事,调查得如何?” 袁春望弯下腰,一条乌黑长辫自他肩上垂下,如同剑上垂下的剑穗,他朱红色的唇贴在继后耳边,低低耳语几句。 听完,继后脸上慢慢绽放出锐利如剑的笑容:“办得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真是妙极了!” 袁春望:“要不要……” “不,这封信不能你去送。”继后却摇了摇头,“本宫有更好的人选。” 几日后,弘昼入宫凭吊裕太妃。 人去楼空,寿康宫偏殿,裕太妃曾经的居处,如今只留了一两个旧人扫洒,弘昼来时,碰巧见着了其中之一,是个年迈太监,正捧着一只包裹要走。 “这是什么?”弘昼看着他怀里的包裹。 太监道:“回王爷的话,都是裕太妃的旧物,内务府另辟了静安堂收存。” 弘昼:“既然是母妃的旧物,我会禀明皇上,全部带回王府,也算留作纪念,放下吧。” 太监本有些犹豫,但被他一瞪,便乖乖将东西都放下了。 得了包袱,弘昼却没急着走,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抚摸着屋中一桌一椅,眼中充满怀念之色。 “王爷。”随他一同进宫的小童子察言观色,“要不,把其他旧物也收一收?” “……也好。”弘昼点点头,“从前我无差一身轻,还能常常来凭吊,如今常出京办差,一走数月,身边也无额娘旧物,不若全都收拾了带走,免得每次来都生闲气。” 小童子赔笑道:“谁敢给王爷气受?” “自然是令妃那贱人!”弘昼沉声道,“从前将皇上哄得找不着北,如今又处处奉承太后,偏偏此人花样繁多,实难收拾,不如眼不见为净!” 说到恨处,他忍不住用手捶了一下桌子,偏巧包袱就搁在桌子上,上头的结打得很松,一下子就跳落在地,里头的东西漏了出来。 放在最上头的——是一封信。 弘昼一楞,低头捡起,打开一看,脸色大变。 小童子凑过来:“王爷,这是……” 弘昼迅速合上信,冷笑道:“真没想到,额娘多年来受太后欺压,却给自己留下了一道保命符!” 小童子:“保命符?” 弘昼想了想,笑着改口道:“不,是太后的催命符!” 小童子:“什么?” 将信收入袖中,弘昼飞快朝门外走去。 “王爷,王爷等等奴才。”小童子连地上的包裹都来不及收拾,一边追一边喊,“您急着去哪呀?” 弘昼目光雪冷:“养心殿!” 养心殿书斋,书桌上铺着一副《春晖图》。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此图乃礼部侍郎钱正源所献,其母守寡四十年,奉养公婆终老,将钱正源兄弟二人抚养成人,因家境贫困日夜纺纱,如今已是双目失明了。今日钱老夫人八十大寿,钱正源献上此画,求弘历为母亲题字。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弘历缓缓道,他本身就是一个孝子,自不会拒绝另外一个孝子的尽孝请求,提起笔,正要在上头落字,却听李玉一声:“和亲王到。” 弘昼快步而入,行礼道:“臣弟恭请皇上圣安。” 弘历提笔蘸墨,在《春晖图》上落了个“清”字。 “怎么半天不说话?”他头也不抬地道,“朕的事情可多着呢,没空陪你打哑谜。” 弘昼这才开口,只是声音极压抑,仿佛沉睡多年骤然醒来的火山:“皇上,臣弟收拾裕太妃遗物之时,无意中发现一封信。” 弘历又写下一个“芬”字:“什么信?” 弘昼:“一封温淑夫人临终前留下的亲笔信。” 笔尖一顿,弘历抬头看着他:“朕的乳母?” 弘昼:“是。” 弘历搁下笔:“呈上来。” 李玉上前接过信,呈给弘历,弘历正要打开,弘昼突然出声:“皇上!” 弘历望向弘昼。 与其说是询问,倒不如说是挑衅,弘昼道:“如果打开这封信,会影响您和太后的母子之情,您还会看吗?” 弘历不知他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内心只觉此问荒谬。 “母恩似海,终身难报。世上没有任何事,会影响朕与太后之间的感情。”他一边说,一边展开了手里那封信。 映入眼帘的那行字是: “四阿哥生母本嘉兴钱氏,钮祜禄氏杀母夺子,万望阿哥小心!” 第一百六十一章 生母何人 “皇上。”海兰察跪在地上,“奴才已按您的吩咐,查阅了皇室玉牒。” 弘历阴沉着脸坐在桌后,那副母子情深的《春晖图》,被他粗鲁的推到一边,他沉声道:“说!” 海兰察:“皇室玉牒上清楚地记载着,皇上于康熙五十年辛卯八月十三日,由如今的崇庆皇太后钮祜禄氏,凌柱之女生于雍和宫。” 弘历却对这个结果不甚满意,他道:“皇室子弟出生,三月上报一次,注明生辰与生母,隔十年,据记录的底稿,添一次玉牒。” 海兰察一楞,忙回道:“皇上,就算十年一添,毕竟有底册在,不能证明玉牒经过人为修改呀!” 弘历心乱如麻,不知道这个结果算好还是不好,但疑心一起,就非得查个水落石出,当即追问:“朕让你去查先帝实录卷,所得如何?” 海兰察:“实录卷与玉牒记录完全一致。上谕礼部,奉皇太后圣母懿旨,侧妃年氏,封为贵妃;侧妃李氏,封为齐妃;格格钮祜禄氏,封为熹妃——” “……记录查不出究竟,看来,温淑夫人所言是真是假,只有一个人能告诉朕!”弘历豁然起身,丢下养心殿内众人,径自朝门外走去。 寿康宫。 太后正在礼佛,木鱼一声声敲着,忽然一阵脚步声闯了进来,打乱了佛堂中的宁静。 “皇上?”太后转头,惊讶看着对方,“你怎么了,脸色如此难看。” 弘历脸上乌云密布,一挥手:“朕有要事与太后商议,你们全都出去!” 刘姑姑看了太后一眼,太后朝她点点头,她这才领着众人下去。 房门一关,太后从蒲团上起来,走近他,脸上是慈爱的微笑:“究竟发生了何事,现在可以说了吧?” 弘历盯着她的笑脸,似乎在分辨着笑容的真假:“温淑夫人病故之前,曾给朕留下一封绝笔信。太后,朕只想问你一句,朕的生母,究竟是你……还是钱氏?” 太后脸上的笑容一僵。 这一丝表情变化逃不过弘历的眼睛,他质问道:“假设朕的生母真是一个汉女,那住在寿康宫的您,为何一直以生母自居?” 太后迅速恢复了镇定,反过来质问他:“皇上不要听信荒谬之言,难道皇室玉牒还会作伪吗?” “玉牒、圣旨,都可由后人编撰,谁也不知当初真相。”弘历一字一句道,“所以,朕亲自来要一个答案,请太后坦诚相告。” 太后却紧抿嘴唇,一副被人冒犯的怒容。 “……温淑夫人是朕的乳母,她的为人如何,朕比任何人都清楚。”换了从前,弘历早已服软,但今日他却不依不饶,“若你不肯说,朕可以去查,当年雍王府的旧人,朕会一个一个找出来,到了那个时候,就由不得太后了。” 因他最后这句话,大殿内一片死寂。 魏璎珞原本捧着一叠经书要过来,见气氛如此,也只好躲在花鸟屏风后,大气不敢出。 良久,却闻太后轻轻一叹:“是,皇帝的生母的确是嘉兴钱氏。” 弘历震惊不已,追问道:“为何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朕?” 太后缓缓转身,手上缠着念珠,慢慢走到佛像前,背对着他道:“那时先帝还是雍亲王,钱氏只是王府婢女。有一回,王爷染了时疫,她衣不解带,精心伺候,王爷深受感动,才破格封了格格。可惜……” “可惜什么?”弘历忙问。 太后:“可惜你命相太好。” 弘历一愣:“朕不明白……” “辛卯,丁酉,庚午,丙子,囊括五福,富贵天然,能助王爷龙登九五,如此金命,注定不凡,怎能由出身卑微的汉女抚养。”太后猛然回头盯着他,“相师说了,若将你留在钱氏身边,必会妨碍你的命格。所以,自你一出生,便被抱到我处,成了我的儿子。” “那……”弘历声音微颤,“那钱氏呢?” 太后叹息一声:“钱氏生你的时候伤了元气,不过两三年的光景,便已油尽灯枯,撒手人寰。临终之前,她拉着我的手,迟迟不肯闭上眼睛,直到我答应她,会将你当成亲生儿子,她才闭上了眼。” 弘历沉默了下来,他似乎很想相信,却又忍不住怀疑这番话的真假,良久,才沙哑道:“太后所言,句句属实吗?” “皇上!”太后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压抑的怒意,“说生恩不及养恩重,就算我不是你的亲额娘,却悉心抚养你多年,你仔细想一想,这么多年来,我对你可有丝毫怠慢?我像捧着明珠一般,把你捧在手掌心,你竟一点也不信我?” 弘历盯着她的怒容许久,终于缓缓低下头:“太后说的是,是朕唐突了,请太后恕罪。” 见他肯低头,太后也缓和了语气,伸手去拉他:“皇帝,温淑夫人真留下绝笔信,十年间为何不拿出来,这封信必是有人伪造,想要离间我们母子之情,对方笃定你事母至孝,乍闻此讯,必然暴怒……”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弘历避开了对方的手,转身道:“太后,这件事朕一定会调查清楚。今日惊扰了太后,全是儿子不孝,他日再向太后请罪,儿子先告退了。” 太后一楞,朝他的背影喊道:“皇上!” 弘历就似没听见她的叫声一样,头也不回地走出宫门。 身后,太后急急追了几步,一个不慎,竟摔倒在地,魏璎珞见了,忙从屏风后转出来,伸手扶起她。 “完了。”太后看起来魂不守舍,只会来回念叨这一句,“全完了。” “请太后恕罪,臣妾不是有心窃听。”魏璎珞先行告了个罪,见她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样子,便将话题转到正事上来,“刚才太后所言句句真诚,皇上必不会因生母另有他人,便对太后生了嫌隙。” 太后却摇了摇头,忧心忡忡道:“仅仅因为此事,皇帝的脸色不会这样可怕,我是担心……那封信的内容没这么简单!” 第一百六十二章 风暴 听闻弘历来了承乾宫,继后忙出来相迎。 “皇上?”见对方神色阴沉,继后关切问,“您怎么了?” 弘历挥退众人,然后欲言又止。 继后拉他在椅上坐下,握着他的双手不放,掌心的温度传递过去,她一言不发,只一双温柔的眼睛注视着他,仿佛在说:夫妻本一体,臣妾就在这里,随时听你倾诉,随时为你分忧。 弘历看着她,沉默良久,终开口道:“这件事关系到朕的身世,但朕此刻心乱如麻,已不知该相信谁……” 他犹豫再三,终是将太后那事说了出来,听完,继后露出惊讶之色:“太后真的这样说?” 见弘历点头,她立刻欲言又止。 弘历:“皇后,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继后有些吞吐道:“皇上,太后在皇上心里是一位慈母,臣妾不愿用恶意去揣测她。” 弘历沉声道:“说吧,朕要听实话。” 继后这才叹了口气,道:“皇上,你想一想,钮祜禄氏虽为名门之后,但太后这一支已是旁支,生父又只是四品典仪,族中更无显赫之人…… ” 弘历皱了皱眉,有些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却还是继续听了下去。 “太后入雍亲王府之时,只是格格罢了,上头有福晋、侧福晋。尤其是后来的 孝敬宪皇后,康熙四十三年失去嫡子,膝下尤虚,若先帝真要为您寻一个出身高贵的额娘……”继后看着他,一字一句问,“怎么会选上当时的太后呢?” 弘历抿了一下唇:“……太后说,是受了钱氏的托付。” “皇上,当时雍亲王府仅侧福晋李氏所出一子,福晋侧福晋格格们早都看红了眼,若钱氏夫人体弱,无法抚养孩子,会不会引起多方争夺呢?”继后犹犹豫豫道,“太后脱颖而出,甚至一跃成为 皇上生母,多年来无人质疑半句,臣妾实在无法想象……或许,雍亲王府并无争夺,也无托孤,而是……” 弘历厉声问:“而是什么?” 继后被他一逼,一不留神似的,脱口而出:“而是……演了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旧事!” 这一言犹如石破天惊,震得弘历面色发白,不知不觉间攥住了继后的手,直将对方捏的骨头作响,才缓缓回过神,呢喃似的自问:“莫非,正如温淑夫人所言,钮祜禄氏杀母夺子,才是事情的真相?” 另一边,侍卫所。 海兰察从养心殿出来,就一直忧心忡忡的等在侍卫所内。 “海兰察!” 他猛然回头,似松了口气,又似在叹气:“你来了。” 明玉提着只食盒进来,一边将盒子放在桌子上,一边笑着问他:“上回送你的抹额,老夫人喜欢吗?” 依着魏璎珞的建议,明玉一共做了两条抹额,一条勒在海兰察的额上,一条送给了他的母亲。 “喜欢!”海兰察毫不犹豫道,“当然喜欢!” 明玉有些羞涩地垂下头,揭开盒盖,一盘盘热气腾腾的菜端出来:“这是我亲手做的小菜,小全子弄回来的野菜种子,我们全种在了后院,虽不稀奇,胜在新鲜。” “这么多,我一个人可吃不完。”海兰察拉她一块坐下,“咱们一起吃吧。” 这样多的菜,却只有一双筷子。 但对一对情侣而言,却刚刚好。 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一盘盘菜很快就见了底,只是明玉食量小,故而大部分饭菜还是进了海兰察的肚子。 用嘴接了一筷菜,海兰察问:“现在舒嫔等人还欺负你们吗?” 明玉摇了摇头,笑道:“如今主子虽然不得圣宠,可整日伴在太后身边,谁又敢给她脸色瞧?” 岂料海兰察听了,竟沉默起来,半晌之后,忽开口道:“明玉,今后寿康宫只怕也不太平,你最好劝劝令妃,与太后保持距离,免得惹祸上身。” 明玉吃了一惊,她深知海兰察的为人,知道他不是个无的放矢的人,他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显然其中必有内情。 “为什么?”明玉探究道。 海兰察抿唇不答。 “是不是关系到机密,不能告诉我?”明玉赌气似的将筷子往食盒里一丢,“那就当我没问过!” 她起身要走,却被海兰察一把拉住:“不是!事关皇上身世,知道的人反而危险……” 许是觉得继续隐瞒下去,不仅令妃要深陷其中,连明玉也逃不过去,海兰察一咬牙,抬头看着明玉,压低声音道:“令妃依附于太后,迟早也会知晓,我全都告诉你吧,让她提前有个打算……” 延禧宫。 晌午已过,魏璎珞吃饱喝足,躺在摇椅上,一摇一摇的消食,眼也不睁地问:“他真这样说?” 明玉神色凝重地立她身旁:“是,皇上怀疑太后是杀死钱氏的幕后凶手,所以,海兰察要我提醒你,近日不要再去寿康宫了,否则会受到牵连。” “主子,索伦侍卫说得对。”小全子道,他虽不如明玉,有个海兰察这样的直接情报源,但他跟很多宫人皆有来往,将他们的只言片语一收集,多多少少也能觉出不对,“奴才觉着这紫禁城里的风向,怕是要变了,咱们得赶紧转舵!” 作为这股暴风的中心,太后的日子更是不好过。 “太后。”刘姑姑走进佛堂,“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该拿个章程出来了!” 笃笃笃,太后依旧敲着木鱼,跪在蒲团上不言也不语。 刘姑姑叹息道:“若让太后见着钱侍郎,太后多年心血,就要毁于一旦了。” 木鱼声一停,太后缓缓睁开眼:“去打听打听,看钱侍郎如今在哪。” 一条河看似清澈,但只要皇帝一下令,就有无数双手淌进去,连最底下的泥沙也会给挖出来。 “皇上。”养心殿内,海兰察回报道,“奴才仔细盘问王府伺候的旧人,还有人记得当年的格格钱氏,她的确来自嘉兴,九岁上辗转卖入王府,十六年那年王爷染了时疫,她精心伺候,因此得幸。” 弘历坐在椅上,手指敲了敲桌面:“她……还有家人吗?” 海兰察犹豫一下:“钱正源正是她的胞兄。” “钱正源?”弘历惊道,不由自主将先前钱正源所献的那幅《春晖图》出来,画上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是。”海兰察垂下头道,“钱家家贫,恐幼女饿死,将她托付亲戚,谁料当年大旱,反被卖出。钱母寻女千里,花了数年时间,才找到雍亲王府,但那时钱氏已成了格格,他们带不走了。后来钱正源走了科举一途,钱家才得以振兴。” 弘历听到一半,便哗啦一声打开那副《春晖图》。 先前未曾细看,如今一寸一寸的找下去,弘历叹道:“果然如此。” 只见图上妇人背后,竟藏着一个小小女童的身影,探头探脑,憨态可掬。 “春晖图……春晖图……”弘历轻轻抚摸那个女童的面容,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竟觉得她越看越像自己,一股血脉相连的感觉,声音微颤道,“钱正源的这幅画,是想要提醒朕,真正该报答的不是钮祜禄氏啊……” 他好不容易才收拢起激动的心情,沉声下令道:“传旨,宣钱正源觐见,朕要将一切问个清楚!” 海兰察领命而去。 弘历在养心殿里焦急的等着,接连几天都心虚不定,奏折都看不进去,好不容易等到海兰察回来,朝他身后张望片刻,没见到钱正源的人,忙问道:“人呢?” 海兰察脸色难看,拱手道:“皇上,侍卫飞马来报,礼部侍郎钱大人不慎坠马,颅骨碎裂,不治身亡……” 弘历闻言色变。 半晌,才咬牙切齿道:“太后……” 第一百六十三章 输家 钱正源暴毙的消息传来,惊得太后一下子病了过去。 “太后。”刘姑姑端着药碗过来,担忧道,“太医都说了您这是急火攻心,中气欠和,一定要平心静气,安心养病。” 太后摆摆手,拒了她手中的药:“我没事,就是总觉得心口压着一块大石头,喘不上来气……皇上那儿,回过了吗?” 刘姑姑赔笑道:“皇上前朝正忙着,等他闲下来了,一定会来看望太后。” 太后叹了声:“从前我咳嗽一声,他也要放下朝政赶来,如今我是真的病倒了,他却漠不关心。” “太后误会了。” 太后与刘姑姑一起循声望去,只见继后面带笑容,款款而来:“今日军机大臣们都在西暖阁议事,皇上实在是抽不 开身,可太后病了,皇上忧心如焚,便让臣妾立刻赶来侍候。” 太后盯着她,眼中似乎要射出箭来。 继后夺过刘姑姑手中药碗,舀起一勺,体贴地吹凉了,然后递到太后面前,上上下下,一副贤惠媳妇的作态。 太后却冷笑一声:“皇后,那封信是你送到皇上面前的吧?” 继后微微一笑:“太后,送信的人是和亲王,藏信的人是裕太妃,臣妾可没有这样大的胆子。” “和亲王与裕太妃?他们一个没有这样的脑子,一个没有这样的胆子。”太后如今已经全想明白了,这个后宫,有胆子,又有脑子,能出此毒计对付她的,就只有一个人。 望着眼前温柔笑着的女子,太后沉声道:“你隐忍了这么久,终于找到机会为你阿玛复仇,那拉氏,一直以来,我太小瞧你了!” 继后柔声道:“太后,忧思多虑,是病人的大忌,不要胡思乱想,好好服药吧……” 话音未落,太后已经一扬手,打翻了她手中的药勺药碗,褐色汤药洒了继后一身,滚烫着散发热气。 太后狠狠道:“滚出去!” “是。”继后脸上一丝怒气也无,用帕子轻轻掸了掸身上的汤药,然后转身要走,却又忽然转过头来,“对了,臣妾险些忘了一件事,太后的侄儿被人告发参与赈粮贪墨一案,下了刑部大牢,因贪墨数额巨大,怕是要判斩刑。” 太后闻言一愣。 “您的兄嫂匆匆入宫,在神武门外跪了一天。”继后脸上仍挂着温柔的笑容,“可皇上说了,太后深明大义,知晓亲侄儿犯罪,第一个要大义灭亲,不追究他们的教养之责,已是格外开恩了,哪怕跪到地老天荒,该杀的头,绝对不留!” 大义灭亲?这个词似曾相识。 仔细一想,可不就是继后父亲的死因么? 太后深呼吸几下,颤声道:“皇后,你以为当初我坚持要杀你阿玛,是为了维护自己的侄儿?” “哦?”继后好奇看她,“难道不是吗?” “贪墨赈粮的人,只有他一个吗?皇上杀了他容易,能杀尽全部宗室大臣吗?他不能,你也不能!”太后厉声道,“我维护的不是别人,而是皇上,是大清的江山!真正发泄私恨的人,根本就是你!” 继后冷笑一声,这番冠冕堂皇的话,只能骗骗刚入宫的小宫女,却骗不过已经父母死绝的她。 “太后真是辛苦了。”继后讽刺道,“不过从今往后,不需要您再费心了。” 太后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声音有些发颤:“……你以为你能离间我与皇上的母子之情?” “我为什么不能?”继后好笑道,“皇上的性子,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如今他认定你是杀母仇人,还以慈母的面貌欺骗他这么多年,他会原谅你吗?” “皇上不会相信……”话未说完,太后自己先愣住。 因为她忽然想起刘姑姑先前带来的情报,那钱正源好死不死……怎地偏偏在这个时候,坠马身亡了? “你可算想起来了?”继后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不怀好意道,“皇上本来是不信的,可惜啊可惜,钱正源大人偏偏在这个时候坠了马,你说……他第一个会怀疑谁?”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继后哪还参不透其中秘密,当即怒视对方:“毒妇,是你——” “哈哈!”继后哈哈一笑,说不出的畅快,“太后放心,皇上肯定不会杀你,但也绝不会原谅你!从今以后,你可以继续做高 高在上的太后,就像是英华殿里的菩萨,只是一尊高贵的摆设!你就好好享受自己的余生吧!” 太后被她气得双眼发红,竟大叫一声,披头散发地朝她扑来,再无平时菩萨之态,浑似一只地狱爬出来的恶鬼。岂料被继后侧身一避,太后一不留神冲过头,最后竟磕在床柱上,一下子嘴角歪斜,双手发抖。 刘姑姑惊道:“太后,太后!” 魏璎珞恰好在这时赶到,急忙冲上前,一边替太后把脉,一边喊:“快去喊太医!” 相比她两的急色匆匆,继后却显得好整以暇,俯首对她一笑:“令妃,你最后一个靠山倒了,从今往后,你可要怎么办呀,哈哈哈!” 继后大笑而去,路上,袁春望靠近她,声音极冷静的提醒道:“皇后,皇上如今厌憎太后,可毕竟母子多年,感情深厚,万一将来想起从前好处,又念起她来了,您不是妄作了仇人?” 这话犹如一盆冷水,泼灭了继后脸上的得意,她重新冷静下来,思索片刻后,转头对袁春望笑:“你既然这么问了,可是心里有什么主意?” 袁春望垂下头,目光有多平静,说出来的话就有多凶浪滚滚:“张院判的儿子英年早逝,只留下一个小孙儿,将其视为自己的命根子……” 为太后请平安脉的,一直是张院判。 尤其是太后年纪大了,虽然保养得当,但多多少少有些老年人的毛病,一有事,便会喊他来,这一次也一样。 “张院判。”刘姑姑忧心忡忡问,“太后怎么样?” 张院判收回把脉的手,皱眉道:“太后口眼歪斜,牙关紧咬,右手筋颤偶作,依臣看来,只怕是经络壅闭。” 所谓经络壅闭,还有一个名字,叫做小中风。 严重的,甚至会半身不遂,汤水难咽,与死差不多了。 刘姑姑听得浑身发抖,好在张院判下一句是:“好在太后之症很是轻微。只要开一剂舒筋活络汤,平肝熄风,通经活络,便有痊愈的可能。” 魏璎珞握着太后的手,正松了口气,忽觉不对,低头一看,只见太后的手微微抽搐,人也不断的张口闭口,似乎艰难地想要表达些什么。 可她嘴角歪斜,口水横流,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能用眼睛死死瞪着张院判。 魏璎珞若有所思,等张院判下去熬药了,才开口问:“太后不信他?” 太后仍说不出话,只能用力朝她眨眼。 魏璎珞点了点头,对刘姑姑说:“我去找叶太医来。” “这……”刘姑姑为难道,“他要如何进来?” 因替魏璎珞熬制避子汤之故,叶天士被革职留任,说白了就是一个戴罪之身,念他过往有功,不杀他,却也不打算再用他,权当宫里多养了只鹦鹉似的,给口吃给口喝,其他什么也不给。 也算是对他的一种惩罚——将一个才华出众的人蹉跎到死。 “我自有办法。”魏璎珞朝宫门外走去。 过了一阵,她领着几个宫女太监进来,几人手中或捧托盘,或持手巾,因有魏璎珞领着,故而监视太监只扫了一眼,就放他们过去了。 东西放在寝宫中,魏璎珞指着其中一个宫女道:“你留下伺候太后,其他人出去吧。” 待众人退出,那宫女抬起头来,赫然是叶天士的苦脸:“你们这是干什么呀?” 魏璎珞也不与他闲话家常,直截了当将张院判留下的药方递过去,叶天士接过看了,又给太后号了脉,然后沉吟不语。 “怎么?”魏璎珞问,“药方有问题吗?” “没问题。”不等对方松口气,叶天士便道,“不过真的这样服用,只怕康复无望。” “怎么说?”魏璎珞问道。 “这方子与其说是药,倒不如说是个补品。”叶天士嘿了一声,“吃了死不了,不吃也没所谓。” 刘姑姑听了,顿时神色一冷:“这么说,张院判果然在使坏?” “倒也不能这么说。”叶天士苦笑道,“京师向来有谚语,翰林院的文章,太医院的药方,表面光嘛!毕竟太后是千金之体,谁敢用虎狼之药,只好慢慢温补,就算彻查这方子,从头到尾都是好药,谁也找不到半点不好啊!” 魏璎珞叹了口气:“叶太医,麻烦你,替太后开个药方吧。” 两人是老交情了,又是救人一命,七级浮屠的事,叶天士也没拒绝,便开了两个方子给她,又留下几句医嘱,这才重新装扮成宫女的模样,端着水盆走了。 送走他之后,刘姑姑转了回来,对魏璎珞叹道:“如今这光景,寿康宫是护不住您啦,能走就快走吧,免得受到连累,皇上他……” 魏璎珞笑着打断她:“皇上本就不待见我,又有什么好怕的?再说,太后曾护我一时,免我受人羞辱,若在此刻离开,又成什么人了?” 刘姑姑不说话了,瘫在床上的太后也静静看着她。 “太后。”魏璎珞在太后身旁缓缓坐下,握住她的手道,“皇后早有预谋,来势汹汹,为了应对,能否将往事告知?” 太后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半晌之后,转向刘姑姑,朝她轻轻点了点头。 第一百六十四章 节义 养心殿。 弘历伏在案前,看着上头铺开的那副《春晖图》。 这几日他仿佛魔楞了似的,不停的看着这幅图,好似看得久了,画上的人就会活过来,对他诉说真相。 “皇上。”李玉匆匆进门,“寿康宫来禀,太后神识不清,抽搐未止,汤水都难咽了!” 弘历好久才抬起头来,梦呓般:“……你说什么?” 李玉又重复了一遍,他这才梦中惊醒似的,一把抓起桌子上的《春晖图》,飞快冲出养心殿,然后马不停蹄去了寿康宫。 刘姑姑出来迎接,弘历摆摆手免了她的礼,道:“朕要见太后。” 珠帘轻轻晃动,一只握着书的手探出帘子,接着是一张恬静如莲的面孔,竟是陆晚晚。 “皇上。”她是从寝殿方向来的,恭恭敬敬将手里的书捧给弘历,“太后说,皇上的来意她知晓,皇上打开这本书,就什么都明白了。” 弘历接过那青皮册子一看——《阅微草堂笔记》。 笔记里多怪力乱神的故事,弘历对此不感兴趣,随手接过,看也不看就丢给李玉,接着就要越过陆晚晚进寝宫。 陆晚晚轻轻移了一步,拦住了他的去路,他不肯看,她便笑着说给他听:“书里有则故事,讲淮镇有位姓郭的美貌农妇,丈夫逃荒外地,托付一双父母。她紧闭门庭,日夜纺织,供养公婆,无奈所得微薄,难以为继。只好向乡邻求救,众人爱莫能助。她痛哭一场,最后只能倚门卖笑。” 弘历有些不耐烦,他不是来这儿听她说故事的:“庆贵人,让一让。” 陆晚晚却不让,继续说她的故事:“郭氏出卖自身,供养公婆,还用卖身之资,购一美貌少女,养于家中。丈夫回来后,她说:‘你已平安归来,父母完璧归赵,而那清白少女,也是我为你另娶的妻子。’说完,她便举刀自尽了。” 说到这里,她忽然回头看了眼内殿,也不知是看见了谁,得了谁的嘱意,这才鼓起勇气,在弘历的怒视之下,将这故事讲完。 “……她死后,双目不闭。县官认定她不贞,判她葬于祖坟,却不附夫墓。”陆晚晚道,“唯一双公婆替她痛哭,说儿子不孝,抛下父母,一介弱女子,为奉养公婆而失贞,又何错之有?时人议论纷纷,节与义,到底什么最重要呢?” 早在她回头之际,弘历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珠帘之后,漏出旗袍一角,一朵栀子花倚着裙角开着。 “……皇上!当年山西大旱,钱氏夫人陪雍正爷私访,因储位之争,数陷险境。与随扈失散后,雍正爷中箭受伤,为避开杀手,迫入深山,偏偏祸不单行,又遇上藏匿于太行山的明匪,生死关头……”陆晚晚沉声道,“钱夫人将雍正爷留于农家,穿着他的衣裳,孤身引开了追来的叛军。” 弘历正要朝那朵栀子花走过去,骤然听见这话,猛然转头盯着她:“你说什么?” 陆晚晚被他盯得后退一步,低下头道:“有人说,钱夫人为明匪所获,也有人说,她从太行山顶纵身跃下……不论钱夫人是真的委身明匪,还是为保贞洁自尽,都是为了维护丈夫,有情有义,令人感佩!可事情传扬出去,夫人会如郭氏一般,明明行了义举,却受尽天下人非议,皇上也难逃口舌之争,这才是太后坚守秘密的原因……” 弘历死死盯着她。 倘若事情真如她所言,那么也难怪这件事成了一个秘密。 节义二字,孰轻孰重?很难说清楚,但若事情发生在一个妃子身上,那么所有人都会要求她节义两全,她能自己自尽最好,倘若不能,还有人会帮她自尽,而这个人,甚至极可能是她舍身所护的那个人…… 钱夫人究竟是怎么死的?自尽的还是被赐死的?弘历张了张嘴,竟问不出口…… “……雍正爷身边有位贴身侍卫,他是当年第一个找到雍正爷的人,如今告老还乡,就住在胶州。”陆晚晚小心打量他的神色,“太后已派人去请,最迟明日便到了,到时候您有什么疑问,问他便是。” 弘历心中极乱,目光一会儿落在手里的《春晖图》上,一会儿落在李玉手里的《阅微草堂笔记》上,一时半会也分不清对方这话是真是假,也不知道接下来该问什么,罢,罢,既然已经请了证人来,索性就从这个证人身上下手吧。 “……若太后所言属实,朕明日会亲自来寿康宫,跪着向太后请罪。”最终,弘历深深看了眼殿内,看了眼那珠帘后的裙角,然后转身离开。 他一走,陆晚晚长出一口气,竟双腿发软,险些跌坐在地上。 “小心。”一只手从身后伸来,将她给扶住,魏璎珞今儿的旗袍上织着几朵栀子花,对陆晚晚道,“庆贵人,辛苦了。” 陆晚晚按着心口,她一贯胆小如鼠,尤其面对弘历的时候,大气也不敢出,多数时候都像个精致娃娃似地任他摆布,已经很长时间没在他面前说过这样多的话了。 有些神色复杂地看着魏璎珞,她问:“……令妃娘娘,这些话为何你不亲自对皇上说?” “皇上不愿见我,我不能连累太后。”魏璎珞微微一笑,“况且凭着这番话,足以让皇上记着你,不好吗?” 此乃双全法,一则向弘历诉说了太后的苦衷,二则替陆晚晚争了宠。 若非如此,陆晚晚又怎可能替她说这些话? “如今人人都避着寿康宫,避着太后与我,你能在这个时候过来,是你的好意,也是你的运气。”魏璎珞拍了拍她的手,柔声道,“好心就得有好报,就让我来帮你一把吧……” 论起美貌心机手段,这位陆晚晚样样不如人,偏生她却在这个时间,出现在了寿康宫,只能说每个人都有她的运道,她注定是要借着太后一事,借着魏璎珞的手,得一场造化,得一场荣华的。 谁会将这样的机会往外推呢?即便是胆小如鼠的陆晚晚,也是有那么一点点野心,一点点盼头的,于是目光闪烁片刻,握住魏璎珞的手,小声问:“令妃娘娘,接下来要嫔妾做什么呢?” 魏璎珞想了想,凑到她耳边说:“接下来你要……” 第一百六十五章 离去 太后派人找来的那位侍卫,名叫王天一。 进了养心殿,他立刻就要跪下行礼,可是膝盖弯了半天弯不下去,于是额头冒汗,龇牙咧嘴。 弘历看得直皱眉,直到李玉凑到他耳边,低声道:“皇上,王大人为护卫先帝,膝盖曾中过火器,到了老迈之时,旧患多次复发……” 看着下方两鬓斑白的老人,弘历心中一叹,道:“赐坐。” 李玉亲自为王天一搬了只椅子来,王天一小心翼翼坐下,只坐了三分之一的位置,随时准备起来跪下:“谢皇上。” “……你曾亲自教授朕骑射,算是朕的师傅,朕现在问你的话,一定要如实回答。”弘历已调查过对方的身份,意外发现彼此竟有段过往,“当年先帝私访山西,钱氏夫人随行,你可知此事?” 王天一迟疑片刻,回道:“皇上,是有这回事。” 弘历忍不住握了握手指:“你去迎候的时候,先帝是否带着钱氏夫人一块儿回来?” 王天一:“是。” 弘历勃然大怒,一巴掌拍在桌上:“太后竟敢骗朕!” 王天一扑通一声跪下,因动作太急,膝盖发出咔嚓一声,疼得他捂住右膝,汗水滴落一地,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嘶声道:“皇上息怒……” 弘历这时候已经从书桌后走出来,快步来他身旁,一把将他扶起,目光恳切:“王谙达,你跟随先帝数十年,朕小的时候,你背着朕满院子到处跑……看在从前的情分上……” 他顿了顿,声音忽然透出一丝阴冷:“告诉朕,钱氏夫人……是不是被太后所杀?” 王天一楞了一下,才刚起来,又重新跪了下去。 弘历没说话,李玉也没说话,所有人都在等王天一开口。 可以说,这个腿脚不便,两鬓斑白的老人,在这一刻,有了主宰生死的力量,他的一句话,可以决定太后,决定很多人的命运…… “皇上……”王天一垂泪道,“钱氏夫人为救先帝,委身于明匪,令先帝颜面尽失,她……是被先帝赐死的呀!” 弘历闻言一僵。 他耳边嗡嗡直响,之后王天一说什么,他其实都没怎么听进去。 实际上在听到陆晚晚那个节与义的故事时,他心里就隐隐有了答案,只不过因钱正源之死,因继后的从中作梗,故而成见渐深,所以还是将对太后的怀疑放在了第一位。 但拂去心头的成见,答案……不是很明显吗? 一个失节妇人,你要她如何在后宫,在众人的悠悠之口中活下来? 倘若让她活下来,她日后要如何自处?她的孩子又要如何自处? 弘历忍不住想起太后那番话——“临终之前,她拉着我的手,迟迟不肯闭上眼睛,直到我答应她,会将你当成亲生儿子,她才闭上了眼。” ……是啊,除了死,钱夫人哪还有别的路可走? 除了将儿子托付给太后,她哪还有别的路可走? “……太后。”弘历忽然喃喃一声,冲出门去。 他心中有愧,恨不得立刻跪在太后面前请罪,然而寿康宫空空如也,弘历看着人去楼空的寿康宫,看着空荡荡的雕花窗,慢慢转过头来,质问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太后呢?” 宫女战战兢兢回道:“太后……太后带了令妃,出宫养病去了。” “你说什么?”弘历惊道,然后一边匆匆往外走,一边大叫道,“备马!速速备马!!” 飞马出宫,一马当先的是弘历,身后跟着一群侍卫,见弘历不要命似的鞭马,一个个神色紧张,紧紧护卫在他身侧,怕他一不留神摔了。 “吁!”弘历忽然一勒马,马蹄扬起,然后落在地上,踩着小碎步走来走去,弘历坐在马上,看着拦路那人,“……庆贵人,你要做什么?” 陆晚晚面色苍白的给他行了一礼:“皇上,嫔妾奉太后之命,在此恭候皇上,有几句要紧话,请皇上屏退左右。” 弘历一挥手,身后的侍卫们一个个策马后退,他翻身下马,走到陆晚晚面前道:“太后说了什么?” “太后让嫔妾告诉皇上,先帝当政十三载,唯万寿节休息一天,从未木兰秋狝,更无冶游玩乐,励精图治,不过想做个好皇帝。先帝曾说过,他这一生,承受着谋父、逼母、弑兄、屠弟的恶名,如负着巍峨大山,逆风而行,自知对于储君而言,名正言顺多么重要!”陆晚晚叹道,“他并非不痛惜钱夫人,是不想让皇上蒙羞啊!” 弘历沉默地听着。 “那日太后奉命,捧鸩酒去见夫人,夫人一言不发,只向太后拜了三拜,便慨然赴死。”陆晚晚说到这里,感同身受似的,眼中也盈满了泪水,“太后说既受她三拜,便承了千斤重托,要如亲生母亲,呵护皇上一生……” 弘历长叹一声,将头高高昂起,眼角有泪水在滚动。 好不容易将眼泪忍了回去,他猛地翻身上马,朝太后离开的方向追去,背后,陆晚晚急急喊道:“皇上,皇上,太后说紫禁城不清净,要去圆明园养病,令妃娘娘会照顾好她的,让您不要追了……” 弘历哪儿肯听,鞭子一下又一下抽在马身上,马蹄卷起一片烟尘,朝太后的马车追去。 但若是一个人去意已决,又如何追得回来。 得得得,车轮滚往圆明园的路上,太后倚着迎枕,嘴里吃着刘姑姑奉上的茶,看起来好整以暇,神色自若,全不像有病的样子。 “怎么?”她放下茶盏,对坐在对面的魏璎珞笑,“有话要问我?” 魏璎珞好奇道:“太后何时康复的?” 太后笑道:“你应该问,我是何时生病的。” 魏璎珞有些摸不着头脑,刘姑姑便轻轻一笑,给了她一个提示:“令妃娘娘,若太后不生病,如何让皇后放松警惕?” 何止是让皇后放松警惕呀…… 太后这一病,病的恰到好处,在让皇后放松警惕之余,还赢得了弘历的怜悯,为之后的绝地反击赢得了缓冲时间。 一件事如果发生的太过巧合,那十有八九背后有人操作。 魏璎珞明白了过来:“太后,您是怎么骗过太医的眼睛的?” 张院判也就算了,叶天士之后也来号过脉,若说张院判是个可以收买的人,那叶天士可不是那么容易收买的。 “皇后自认高明,收买了张院判,又有谁知道……”太后转头看向身旁貌不惊人的刘姑姑,“我身边的刘姑姑,便是用药高手呢?” 刘姑姑笑道:“太后谬赞,金针施法,骗过一时,却骗不过一世,所以,太后非离开紫禁城不可。” 太后病的恰到好处,离开的也恰到好处。 选在这个时候离开,最能够让弘历后悔莫及,以那位君王的性子,只怕现在已经策马狂奔,追在马车后头了。 “太后英明。”魏璎珞赞道。 太后却摇摇头,握住她的手道:“令妃,光靠刘姑姑的三言两语,你便给皇上讲了个好故事,我们倒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只是……你的故事还不够完整,我得替你圆了。” 魏璎珞闻言一愣。 她的计划,或是她的说辞里,莫非还有什么漏洞在? “令妃娘娘。”刘姑姑笑着问,“可知太后为何要带你一起离开?” 魏璎珞摇头。 太后慈爱看她:“令妃,你很聪明,但手段还是太嫩了些。你把皇上得罪得不轻,越在他面前晃悠,越会引他厌烦,你得让他想着你、念着你,又见不到你。” 那一瞬间,魏璎珞心里闪过一句话——姜还是老的辣。 刘姑姑趁机道:“令妃娘娘,还不谢谢太后,这是她在帮你呢!” 魏璎珞从座位上起来,郑重朝太后一拜:“臣妾谢过太后娘娘。” 太后从前对魏璎珞只是利用,如今共患难了一场,倒生出些真感情来,亲自扶她起来,让她挨着自己坐下,太后柔声道:“紫禁城里就数你最会讨人欢心,我带着你去圆明园,也是想有个伴儿。” 魏璎珞犹豫片刻,终是小心翼翼问:“太后,有件事……臣妾斗胆一问。” 太后心里明镜似的:“你想问,钱氏到底因何而亡?” 她这样,魏璎珞反而不敢问了,只敢拿眼角余光偷看她。 太后脸上渐渐浮现出慈祥笑容,若继后在此,一定认得出来,劝弘历杀死她无辜的父亲时,太后也是这样笑的。 第一百六十六章 家书 他是皇后最忠诚的狗,也是后宫最显赫的人。 袁春望推门而入,皱了皱眉头。 他屋内多了一只箱子。 半人高,红木制,上头浮雕着芙蓉的纹路,袁春望盯了那箱子片刻,淡淡道:“出来。” 那箱子便打开了。 一个妙龄少女如出水芙蓉,从箱子里升了出来,一身绿衣,眼睛由下往上,怯生生地望向袁春望。 “谁准你进来的?”袁春望面色一沉。 少女眼睛迅速垂下,似乎有些怕他,连声音都结结巴巴起来:“我……我……是刘管事吩咐我来伺候袁总管……” 话未说完,一根手指头就抵在了她下巴处。 那根手指头慢慢将她下巴抬起来,一双凤眼在对面看着她。 “乍一看,是有五分相似。”那对凤眼眯起来,愈发的潋滟流光,“怎么,你害怕我吗?” 说完,便将嘴唇凑过去,呼吸近在咫尺,似要吻她。 也不知是惊吓多一些,还是羞涩多一些,少女猛然闭上了眼睛。 啪! 少女滚落在地,一手捂着脸,惊骇地看着对方:“袁,袁总管……” 惨叫声不断响起,门外人听见了,却不敢进来阻止。 也不知过了多久,声音戛然而止,房门刷拉一下拉开,袁春望从里头走出来,淡淡道:“进去收拾一下,对了,顺便告诉刘管事,他送的礼物……我很满意。” “是!”两名小太监连忙应了。 等袁春望走远,他们两个才战战兢兢地回过头,看向门内。 地上横躺着一具女尸,体态婀娜,一身绿衣,远观犹如一池春水映芙蓉,只是脖子上缠绕着一段白绫,弯弯绕绕如同一条白蛇,夺了她的命。 两名小太监虽然害怕,但不敢违抗袁春望的命令,便一人抬手一人抬脚,将少女搬去院子里埋了。 一个边挥锄头,便问:“袁总管既然说满意,为何还要杀她?” 另一个瞥他一眼:“你不觉得她长得很像一个人?” 对方一听,仔细将土坑内的少女一打量,忽然脸色一白:“令……令妃娘娘……” 乍一眼看去,这少女竟与令妃有五分相似。 这也是袁春望巡视绣坊时,多看她几眼的缘故。 却不料他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了旁人眼里,为讨好他,绣坊的刘管事等不到第二天,就巴巴将人放箱子里送来了。 “皇后娘娘。”整理好情绪,袁春望走进承乾殿阁楼,从小宫女手中接过梳子,替继后一下一下梳理着继后的长发,“奴才有一事要禀。” “何事?”镜子里的继后笑了,带一丝嘲讽,“若是你屋内女人的事,你自行处理罢。” 什么事也瞒不了她,这是紫禁城头等聪明的女子,也是紫禁城里头等狠毒的女子。 “是有关太后的事。”袁春望道,“太后带着令妃,已住进了圆明园,皇上过去了几次,都没见着人。娘娘,您说皇上会不会……” “怕什么?”继后淡淡一笑,“那封信是温淑夫人留下,裕太妃藏匿,和亲王发现,从头到尾,与本宫有什么关联?” 袁春望垂下眼眸道:“娘娘,斩草不除根,恐怕会有大患。 ” 继后挑了挑眉,从镜子里看着他:“本宫怎么觉得,你比我还要憎恨令妃?” 袁春望只笑,不说话。 他的笑容实在美好,犹如春日之花,只看着,就让人心中静好。 那魏璎珞实在无用,这样一个笑容美好,手段又出众的得力人,也不知道笼络,竟让他投了自己……继后扶了扶自己的发髻,袁春望连梳头的手艺都极好,由他梳出来的发式,让她看起来年轻了好几岁。 “皇上知道太后去了圆明园养病,即刻便派了不少奴才随扈,可见对太后紧张得很,这时候下手,岂非惹祸上身?”继后笑道,“更何况,本宫已经稳坐鱼台,令妃追随太后,虽博得那老狐狸的欢心,却也失去了争宠的机会,就算她回来,紫禁城已换了天下了!” 春来观花,夏天采荷、秋天迎枫、冬天赏雪,与紫禁城相比,圆明园的日子逍遥又快活。 离了紫禁城,魏璎珞反而活成了《红楼梦》中的闺阁少女,每日练字葬花,不问世事。 只在每个月月末的时候,被太后逼着给弘历写一封信,家书一封封,挽回他的心。 一开始魏璎珞不乐意写,弘历也不乐意回,三四个月后,才看在太后的面上,勉强回了一两个字,比如阅,比如知了。 魏璎珞仍孜孜不倦,写圆明园开了一朵极好看的牡丹,写太后最近总是犯困,写的细细碎碎,啰啰嗦嗦,不知不觉就把家书写了长长几页。 他依然回信,起初一个字两个字,后来字数逐渐多了起来,每多一个字,魏璎珞就会开心很久,回过神来,又觉得自己可笑又可悲,发誓再也不做这种蠢事,结果又铺开了信纸。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看着自己不知不觉间落在信上的词,魏璎珞叹了口气,将信纸揉碎。 紫禁城。 “皇上。”李玉奉上信,“太后的家书。” “放下吧。”弘历看似不在意地说。 李玉放下信,前脚还没迈出养心殿大门,就听见弘历在里头喊他:“李玉!” “奴才在。”李玉忙折了回来。 信已经拆开了,看似毫不在意,其实附近一没人,就迫不及待的拆信看。 其实刚刚拿起信封,弘历就觉得不对。 ——太轻了。 跟从前动辄几页的家书比,这一次的家书显得太轻了,拆开一看,果然只有一页。 那一页上,还只有一个字——安。 字迹陌生,甚至连这一个字都不是魏璎珞写的,弘历皱眉盯它半晌,才抬头问李玉:“去查查,圆明园出什么事了?” 见他神色凝重,李玉也变得有些紧张起来,急忙告退出去,过了不久,回来禀报:“皇上,皇上,太后前段日子小染风寒,卧床三日,好在太医诊治及时,照料得当, 如今已痊愈了。” 弘历一楞:“是太后病了?” 李玉:“令妃娘娘侍疾,也病倒了。” 弘历面色大变,猝然起身:“她也病倒了?” 李玉:“皇上莫急,奴才去打听的时候,令妃娘娘的病已大有起色,昨日便能下地了,只这家书便由宫女代笔……” 弘历松了口气,继而觉得有些尴尬。 他口口声声说不在乎她,可一听见她出事,立刻变了脸色,慌了手脚,还说不在乎?这话连他自己都骗不过去…… 还好海兰察这时候来了,免去了他的尴尬。 “皇上!”海兰察面上全是喜色,“阿尔楚尔之战我军大捷,大小和卓仅率三百人仓惶出奔巴达克山,终为追兵所获,大军不日便要班师回朝了! ” 弘历面露惊喜,既喜大获全胜,又喜他来得正好,避免了自己继续尴尬:“好!立刻吩咐下去,筹备西征将士返京凯旋事宜,朕要亲自为他们接风洗尘!” 海兰察:“皇上,兆惠将军还说,将带回一件礼物。” 弘历一愣:“礼物?”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海兰察现下的表情有些古怪。 “是……”海兰察神色复杂道,“回部图尔都台吉要献给大清皇帝陛下一件……美丽的礼物。” 第一百六十七章 沉璧 有时候,魏璎珞忍不住想,姜还是老的辣,她自己都没能看清楚自己的心,太后却看清楚了,所以才以命令为借口,让她给弘历写信。 但也就是这样了,弘历不可能原谅她,她也不可能原谅自己,他两此生唯一的交际,便寄托在这封封家书里吧。 太后却不让她如愿。 月末还没到,太后忽然将她唤了去,闭着眼睛躺在摇椅里,刘姑姑跪在一旁给她捶着腿,她忽道:“令妃,皇上有多久没给你回信了?” 魏璎珞一愣。 太后:“明玉,你说。” 明玉是个老实人,于是老老实实回道:“三个月前,令妃娘娘命人送了一封家书入宫,之后再也没有收到过回信。” “令妃,你的日子过得太快活了。”太后意有所指道,“你得好好想一想,皇上为什么不再给你回信了。” 从太后寝殿回来的路上,明玉安慰道:“别担心,一定是因为皇上最近太忙了……” “我担心什么?”魏璎珞轻轻道,“早料到的事,他不会一直等我,一定有比我更加年轻,更加好看的姑娘,填补我的位置……” 说是这样说,心中却有些酸楚。 回了自己居处,雪白信纸铺在桌上,直至蜡炬成灰,夜至天明,魏璎珞搁下墨已干涸的毛笔道:“走吧。” 陪了她一整晚的明玉问:“去哪?” “去向太后辞行。”顿了顿,魏璎珞回过身来,神色复杂地望着明玉,“你会不会怪我?我答应过皇后娘娘,不会成为他的妃子的……” 明玉摇摇头,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我相信你,如果娘娘还活着,你无论如何都不会成为皇上的妃子的。” 魏璎珞低下头,眼泪垂了下来。 太后年级大了,反而起得很早,魏璎珞来向她请早安时,她正在吃早饭,桌上摆着燕窝挂炉鸭子,槽春笋肥鸡,徽州豆腐一品,红豆粥一罐等等,香色俱全,只可惜太后今儿似乎胃口不大好,大多未动,只捡了个橘子慢慢吃着,听了魏璎珞的来意之后,她淡淡道:“你早该来了,还好,现在提出来还不算太晚,没让我太过失望。” 魏璎珞闻言一楞。 “令妃,你的确有点本事,能让皇上对你牵肠挂肚,念念不忘。”太后一双洞彻是非的眼睛看着她,“但从今天开始,你要做好准备,你再也不算最特别的了!三个月来,皇上从没一天想起过你这个人!或许圆明园的日子太安逸,麻痹了你的敏锐,又或许你太自信了,自信到完全忘了一句话,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魏璎珞心中一凛,沉声问道:“敢问太后,那这位人外人,天外天,到底是谁?” “和卓氏伊帕尔罕。”太后淡淡道,“皇上亲自给她起了汉名,沉璧。” 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 “沉璧……”魏璎珞缓缓重复这个名字。 一个男人,会给一个女人取这样一个名字,想必,她真的给他带去了极大的快乐,以至于他……爱她至极。 于是一夜无眠,第二天天蒙蒙亮,魏璎珞便起床洗漱,带着明玉一道回了紫禁城。 满以为要先花费一天的时间,整理荒废已久的延禧宫,岂料进来一看,窗明几净,一切都收拾的整整齐齐。 连宫女太监,都是从前用的那些,一个个恭恭敬敬向魏璎珞行礼,就仿佛她从未离开过,从未失宠过,仍旧是当年那个如日中天的令妃。 “小全子,这回差事办的不错。”明玉在小全子背后拍了一下,“让你提前赶回安排,这么快就收拾妥当了!” 小全子赔笑道:“这奴才可不敢居功,回延禧宫的时候,他们早就备妥了!” 魏璎珞听了,皱眉不语,明玉却难掩喜色,抓住她道:“璎珞,皇上终归是惦记你的,你还没回来,一切都打点妥当了……” 不等她将话讲完,外头就传来一声清清冷冷的:“令妃娘娘对延禧宫的布置还满意吗?”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容貌艳丽,甚至胜过许多嫔妃的太监立在门前,目光越过众人,朝魏璎珞微微一笑:“奴才给令妃娘娘请安。” ——是袁春望。 魏璎珞回之一笑,同样的清清冷冷:“袁总管,久违了。” 袁春望将头一垂,掩去了眼底复杂之色,恭敬道:“皇后已恭候多时,请令妃娘娘移驾。” 御花园凉亭内,昔日仇敌今又聚首。 魏璎珞扫了眼石桌,芙蓉酥,玫瑰饼,葡萄酿,以及新鲜的时令水果,都是她爱吃的东西,皇后怎会知道?魏璎珞看了看她身后立着的袁春望,有此人在,皇后当然对她了如指掌。 继后微笑:“本宫一听说你要回宫,立刻就派人去打点了,只是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若有其它的需要,直接吩咐袁总管便是。” 魏璎珞用奇怪的目光看着继后。 她原以为自己走后,延禧宫人去楼空,很快就会荒废下来,岂料回来一看,屋中不见半点尘埃,院中不见半根杂草,显是有人专门打扫过的,但为什么? “怎么了?”继后笑着问,“可是对本宫的安排不满意?” 魏璎珞摇摇头,道:“不,臣妾只是在想,皇后身为六宫之主,乾隆十七年生下十二阿哥,今年又添了十三阿哥,整个后宫都在您的掌控之中,到底是怎样一个女人,才入宫三月,就让皇后娘娘坐不住了。” 继后先是愕然,旋即失笑,端起一杯葡萄酿喝了口,然后别有深意地:“如果你见到她,也会和本宫一样心怀忌惮。不,不是忌惮,是恐惧。” 这话让魏璎珞略感吃惊,继后是她见过的最可怕的猎人,连她都感到恐惧的对手,该是什么样子?魏璎珞忍不住问:“世上竟有这样的美人,比当年的慧贵妃如何?” 慧贵妃倾国倾城,有牡丹国色之称,无论是她死前还是死后,魏璎珞都没见过第二个能在姿色上与之相提并论者,但继后只是轻轻一笑,似全不将对方放在眼里:“真正的美丽不在于皮相,皇上阅美无数,又怎会被一张脸迷惑呢?在本宫看来,十个慧贵妃,也比不上一个容贵人。” 魏璎珞轻皱眉头:“皇后娘娘,就算容贵人是绝世美人,又深受皇上宠爱,也威胁不到你的地位, 臣妾还是不明白,到底有什么理由,让您纡尊降贵,向臣妾示好。” 一直沉默不语的袁春望忽然开了口:“令妃娘娘,如今容贵人已晋了容嫔了。” 璎珞愣住。 继后站起身,亭子外繁花似锦,一丛丛,一片片开着,如同满后宫的佳人,尤其是一棵紫藤,藤花无次第,万朵一时开,继后抬手折了一朵紫藤花,在指尖转了转,慢条斯理道:“她是回部台吉和扎麦的女儿,兄长图尔都在平叛中立下大功,为表永久修好,特意将亲妹妹伊帕尔汗送入宫中,皇上亲自赐名——沉璧,宠爱至深,远胜于当初的你!” 她忽转过身来,将手中紫藤花递向魏璎珞,郑重道:“所以,我们需要联手抗敌! ” 魏璎珞看着她递来的花,半晌之后,摇了摇头:“皇后娘娘的好意,臣妾已经领教过了,这一次的合作,还是免了吧。” 与继后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就算魏璎珞想要与沉璧相争,也不会借她之手。桌上果品一样未动,魏璎珞道了声别,刚刚转身要走,就听见继后在她身后高喊一声:“她入宫的时候,已经二十七岁了!” 魏璎珞脚步一顿。 第一百六十八章 天女 “大清女子十五及笄,二十七岁的女人,早已儿女成群,这样一位高龄美人,成了大清最得圣宠的女人,魏璎珞,你当真不忧虑吗?”继后替她答道,“若你不惧,就不会回紫禁城!在紫禁城里生活,只有永恒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你我合作,才能对付容嫔。否则,你最终还是要回圆明园!好好想想吧,本宫等你答复!” 魏璎珞沉默半晌,重新迈出脚步。 见说了这么多,魏璎珞最终还是走了,皇后皱了皱眉,将手中的紫藤花掷在地上,声音冷淡:“袁春望,令妃真会答应与本宫合作吗?” 身为紫禁城内最有耐心的猎人,她话音里竟显出一丝心浮气躁,可见对手之恐怖,远胜魏璎珞想象。 “会的。”袁春望平静地望着魏璎珞离开的方向,“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只要她看那沉璧一眼,就会乖乖来求您了。” 回延禧宫的路上,魏璎珞心事重重,明玉几次看她,欲言又止。两人一言不发地走了一段路,魏璎珞忽然脚步一顿,呵了一声:“还是着了他的道。” 袁春望不是请她来赴宴的,是请她来看某个人一眼的。 所以接风宴办在御花园里,因为弘历与某个人也在御花园内。 只见前方不远处,一群宫女太监围在一棵大树前,弘历昂头朝树上喊道:“马上下来!” 树枝晃动了一下,下面所有人都举起了双手,那副场面何其搞笑何其庄严,似万千人迎着一位天女降世。 忽闻一阵清脆铃声,眨眼之间,一名脚踝上系着银铃的白衣女子从天而降,缥缈兮如云中月,空灵兮似天山雪。 更似从天而降的仙女,稳稳落进弘历怀中。 弘历接稳她,然后沉声道:“怎么回事?” 旁边一名宫女忐忑不安地解释:“回皇上的话,容嫔娘娘经过的时候,发现一只雏鸟从树上坠落,便想把鸟儿放回鸟窝去。” 弘历:“沉璧!” “皇上,您别生气。”沉璧开口了,极为悦耳的声音,吐出的每个字都像是唱歌一样,“是嫔妾的错。您早就说过很多次,不准嫔妾随心所欲。下次遇到这种事,一定吩咐他们去办,再不让您担心了,好不好?” 传闻西方有妙音鸟,名为迦陵频伽,以歌声侍佛,她的声音就如一只迦陵频伽,连佛祖都能取悦的声音,同样也取悦了弘历,弘历叹了口气,掏出帕子,亲自替她擦拭脸上的尘土。 沉璧轻轻笑了起来,犹如迦陵频伽轻轻唱起了歌,歌到一半,忽然转头望向魏璎珞所在的方向,眼睛里闪动着天真与好奇。 魏璎珞浑身一僵,在看见她容貌的一瞬间,脑中一片空白,任何一个形容她相貌的词也找不出来,只感到深深的自惭形秽。 “怎么了?”弘历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空空如也,前方不见任何人。 “刚刚那儿站了个人。”沉璧笑道,“一直看着我们,你一回头,就把她吓走了。” 弘历扫向李玉,李玉提醒:“皇上,是令妃娘娘。” 听见这个名字,弘历立刻沉下了脸,拉着沉璧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走吧,朕带你去角楼上看日落。” 紫禁城的日落恢弘而又大气,如同一条绚丽的织锦,从天边铺向大地,只是魏璎珞却无心欣赏。 明玉:“璎珞,你真要和皇后合作?” 魏璎珞:“为什么不?” 明玉:“可我不明白,你本来都拒绝了,只看了容嫔一眼,立刻改变了主意,她真有那么特别吗?” 两人已经回到了延禧宫,夕阳从窗外照进来,染红了魏璎珞眼前的镜面,她指着镜子里的自己:“你看这张脸。” 明玉顺着璎珞的视线望去,奇道:“有什么问题?” 魏璎珞的手指慢慢在镜面上滑动,滑过自己的嘴唇,自己的鼻子,最后是自己的眼睛:“这张脸,一点儿都不可爱,好像眼睛眨一眨,坏主意就来了。” 明玉扑哧一声笑了:“哪儿有人会这么说自己,那容嫔的脸,又有什么不同?” 回忆起那惊鸿一瞥的容颜,魏璎珞竟忽然有些理解,为何弘历会忘了自己,忘了回信。 有这样一个集天地之间所有美好于一身,仿佛天女一般的女子在,又有谁还会在意其他的庸脂俗粉? “容嫔的脸,就是我最想要的。”魏璎珞愣愣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由自主的,将自己与另外一副面孔相比较,“……纯白无暇,温柔可亲,叫人心生怜爱。” 明玉忍不住又笑:“这就是你决定和皇后合作的原因,为了一张脸?” 魏璎珞摇摇头:“不仅仅因为长相,还有那番做派。” 明玉茫然。 “为了一只小鸟,爬到树上去……放在旁人身上叫可笑,但放在她身上,却叫天真。”魏璎珞闭上眼睛,有些疲惫地叹道,“天真到不染尘埃的女人最可怕,因为她最容易赢得男人的心,尤其是皇上这样复杂的男人……” 她真的很想长一张容嫔这样的脸。 若她也能生来如此天真无邪,叫人一见生怜,那她从前的路就会好走许多,不至于一进宫,就受到许多人,受到弘历猜忌,花费了那么多的时间与经历,才扭转了他对她的看法。 “也对。”明玉见她情绪不对,忙胡乱打岔,“你若生成那样,勾起皇上来,事半功倍!” 有她这么说话的吗?魏璎珞顿时忘了沮丧,白她一眼,没好气道:“错!拥有那样一张脸,干起坏事来,该有多方便啊!” “可皇上现在就喜欢容妃那样的……”明玉踌躇片刻,小心翼翼建议,“要不,你学学容妃?” “我学不来,也不想学。”魏璎珞沉默半晌,终笑道:“魏璎珞就是魏璎珞,为什么要变成别人?我若是想要得到一个人,也只会用我自己的法子。好了,劳你再跑一趟,替我向皇后传个信,就说……” 第一百六十九章 昔敌今友 次日,弘历来承乾殿看望永璟。 永璟生得虎头虎脑,眉眼之间极像弘历,于襁褓中咿咿呀呀,朝弘历不停伸着小胖手。弘历十分爱他,亲自将他抱过来,手持一只拨浪鼓逗他开心,等永璟玩累了,开始打瞌睡,才小心翼翼将他放回到摇篮里。 永璟翻了个身,抱着一只做工精致的布老虎睡了。 “这只布老虎是令妃送给永璟的端午节礼。”继后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别人都送些金银锭子,手镯锁片,她倒是更妥贴些。” 弘历瞥她一眼,只当没听见。 继后也不甚在意,径自吩咐身旁的张院判:“张院判,待会你去一趟延禧宫,为令妃请平安脉,她一直在圆明园照顾太后,自己病了都不在意,既是夜不得寐,食少不香,少不得请太医好好调理。” 弘历仍视而不见。 张院判照着继后的吩咐,出承乾殿后,立刻去了延禧宫,替令妃诊断完,又留了份医嘱,刚出宫门没两步,忽然被人一把抓住。 什么人?这么没规没矩!张院判正想呵斥对方一句,一转头,脸色一白:“皇,皇上?” “令妃情形如何?”弘历冷着脸道。 张院判忙回道:“皇上,令妃娘娘除了夜不能寐,还有肝胃欠和之症。臣开了香苏和胃汤,替娘娘慢慢调理。” 弘历皱眉:“肝胃欠和?” “娘娘饮食无常,才会胃脘作痛……”张院判欲言又止片刻,“还有,臣听闻令妃娘娘要以血来抄《华严经》,即便去了圆明园,也是一日不停,日积月累, 血气亏损,患了伤食之症,才会胃失所养……” 弘历脸色一变,转头就朝延禧宫走去。 门口太监本要通报,但被他抬手止了,一路行至寝殿内,然后屏息看着床上那人。 像是几年不见,又像是昨天才见。分别许久并没有增加两人之间的隔阂,相反,那些他刻意遗忘的过往,如同涨潮的海水,一下一下拍打在他的心头。 “明玉?”明明是大白天,魏璎珞看起来却十分疲惫,她闭着眼睛,歪在榻上,左手支着太阳穴,吩咐道,“把二十卷整理一下,派人送去圆明园。” 久久无人应答。 魏璎珞这才缓缓睁开眼睛,瞧见弘历,惊而坐起:“皇上怎么来了!” 弘历的目光却凝在她的左腕上。 她用左腕支着脑袋,袖子自然滑落半截,手腕上缠绕一截白布,鲜血渗出,将白布染得半白半红。 弘历想要装作不在意,但终是忍耐不住,将她的手抓过去:“这是怎么回事?” 魏璎珞忙将手抽回来,放下袖子,若无其事道:“不碍事,只是放血的伤痕。” 弘历恼火:“你是不是不要命了!朕命令你,不准再写了!” 魏璎珞:“皇上,请恕臣妾不能遵命。” 弘历火起:“你——” 魏璎珞:“既然答应了太后要完成八十一卷,就不能半途而废,请皇上恕罪。” 弘历哑然,良久忍下,坐在一边:“朕本想任你自生自灭,看在你精心服侍太后的份上,才会提醒你,若你执意不听,朕也无可奈何,但所有的结果,都得你自己承担。若将来太后怪罪,与他人无碍。” 魏璎珞:“臣妾明白。” 弘历越看她越生气,站起来便往外走。 “皇上可还记得对臣妾的承诺?”魏璎珞忽然在他身后喊。 弘历脚步一顿。 “皇上说过,不会让臣妾受人欺凌。”魏璎珞叹了口气,“今夜皇上来延禧宫,后宫人人都看见了,若您拔腿就走,臣妾如何立足后宫?只怕这个紫禁城,臣妾一天都呆不下去。” 弘历:“今夜朕留宿延禧宫,当全了你的颜面,至于其他,你不要妄想!” 说完,他便吩咐李玉收拾偏殿,宁可独自睡在偏殿,也不愿意与魏璎珞同床。李玉办事利落,很快就将偏殿收拾干净,服侍弘历歇下后,独自守去门口。 夜里,弘历翻来覆去睡不着,不是不习惯独寝,而是一闭上眼,就看见魏璎珞手腕上的伤口。 又翻了个身,他忽然睁开眼,屋子里没有点烛,伸手不见五指,更看不清眼前人的容颜,但他还是认出了她,认出她的呼吸,认出她肌肤的温度,认出她发上的香气。 弘历冷冷道:“出去。” 不知何时卧到他身旁的魏璎珞摇摇头,楚楚可怜道:“皇上,我的寝殿里有老鼠,我害怕。” 这真是个可笑的理由,弘历重复一句:“出去!” “皇上,我过来的时候忘记穿鞋。”她又寻了另外一个借口,“地上好冷,我走不回去了。” 弘历仍不接受这个理由,厉喝一声:“出去!” 沉默半晌,魏璎珞忽然叹了口气,轻轻道:“皇上,我吃避子药,因为我害怕!” 出去两个字已经到了弘历嘴边,最后脱口而出的却是:“……你怕什么?” “怕失去你。”魏璎珞苦笑道,“怀孕以后,我就会变成一个大胖子,越来越不好看,身上还会散发异味,你很快就会讨厌我,去别的女人身边。” 弘历认真听完:“……朕不是这样的人。” “还有,我很怕死。”魏璎珞将额头贴在他的心口,有些心有余悸道,“皇后娘娘难产的时候,我一直在她身边陪着她,生孩子犹如过鬼门关,我没有她那样的勇气,对不起,对不起……” 听她一声一声说着对不起,弘历沉默良久,轻轻道:“别说了,朕不怪你。” “真的?”魏璎珞抬手抚上他的脸颊,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 弘历的身体僵硬了一下,但最终没有推开她,没有厉声对她喊出去。 他的默许,让魏璎珞得寸进尺,她小心翼翼将脸凑过去,试探性的在他唇上啄了一下,如同偷吃谷物的小鸟,一啄即退,等了片刻,见没人阻止她,便又啄了一下,又一下…… 弘历的大手忽然按在她后脑勺上,加重了这个吻。 芙蓉帐暖度春宵,半透明的帐子内,两具身体纠缠在一起,直至魏璎珞累的昏过去,一双有力的胳膊从身后搂着她,她听见弘历在她耳边轻轻道:“你应该早跟朕说……只要你不愿,朕不会逼你。” 魏璎珞唇角刚要上扬,眼角却先流下泪来。 夜尽天明,人去枕空。 暖帐内,魏璎珞幽幽醒来,伸手一摸,身旁空荡荡的,被褥早已冰凉。 “娘娘,你醒了。”明玉端着水盆进来,准备为她擦洗身体。 “终究还是不一样了。”魏璎珞望着天花板,喃喃道,“从前他都会等我醒来,然后一块起床,一同吃饭……现在他同谁在一起吃饭?” 明玉拧毛巾的手一顿,许久才回:“皇上……去了宝月楼,同容嫔娘娘一块用早膳。” “……是吗?”魏璎珞心中生出一股空落落的感觉,不再说话,只是呆呆看着天花板。 明玉见她这幅模样,心中一酸,险些开口劝她放弃,可转念一想,放弃之后,又该回哪呢?璎珞如今正是花开正艳的年纪,难不成让她跟太后一样,去圆明园养老?最后只能将劝慰的话又吞回肚里,上前为她擦拭身体,换上新衣。 衣服刚刚穿好,小全子就蹬蹬蹬跑进来:“娘娘,皇上让您去宝月楼侍膳。” 宝月楼临水而建,遥遥望去,如月中广寒,楼对面还建了回回营与清真寺,容嫔在楼上见了,就仿佛见到了家乡景色。 等进楼一看,才发现弘历对容嫔的荣宠不仅如此,楼中金碧辉煌,伺候的宫人也都作回人打扮,甚至连桌上布的菜也全是手抓饭,葱爆羊肉等回族菜,檀味极重,完全不符合弘历一贯的口味,他却吃得极开心。 ……又或者说,只要容嫔开心,他就觉得开心。 魏璎珞在一旁站了许久,他才注意到她,笑道:“你来了?” 容嫔转头看向她,眼睛里充满好奇:“她就是令妃吗?” “嗯。”弘历用手帕擦掉她脸上的油渍,宠溺道,“你不是说教规矩的嬷嬷很严厉,不喜欢吗?新人入宫,规矩大多都是从高位妃嫔那儿学的,比如令妃,她当年便是跟着先皇后学规矩,朕想把你送去延禧宫,跟着令妃学,你愿意吗?” 容嫔歪头打量魏璎珞,然后天真无邪地笑了:“好啊,我喜欢她。” 魏璎珞却无法喜欢上她。 弘历命她坐下,叫人给她上了一份菜,他明知道她的肠胃不好,只能吃清粥小菜,却还是将一锅子羊肉汤摆在她面前,羊肉汤很好,但她食不下咽。 热气在锅上升腾,她隔着一层雾气看着对面的两人,心里不明白,若说他不在乎她,昨晚的甜言蜜语尤在耳边,若说在乎她,又为何要这样折磨她,跟别的女人卿卿我我也就算了,还特地叫她在一旁看着。 “从前他的心里只有我,如今他的心已经分成了两半……我只占了小的那半。”魏璎珞心想,然后再也待不下去,用手帕擦了擦嘴道,“皇上,臣妾吃饱了,先行告退。” 弘历无所谓地摆摆手,似完全不在意她是走还是留。等她走到一半,听见沉璧在她身后说了句:“令妃娘娘真的不爱吃羊肉汤吗?其实吃一口就知道,很好吃的。” 弘历当即下令:“李玉,把这锅羊肉汤,给令妃送回去,盯着她喝完。” 魏璎珞心中更不是滋味,眼眶一阵阵发酸,怕自己在容嫔面前出丑,忙加快脚步出了宝月楼,回到延禧宫内,发现永琪竟在等她,抬头见她回来,匆匆跑过来:“令母妃,求你救救六弟吧!” 第一百七十章 朋友 随着年级渐长,永瑢的样貌愈发的像他的母亲纯贵妃,钟灵毓秀,如江南的小桥流水,虽美却过于羸弱,以至于被他的兄弟吊在树上,毫无还手之力。 “谁给你的胆子,居然敢在背后指责我的不是?”永珹说完,马鞭抽在他身上,一鞭又一鞭下去,见永瑢的哭声越来越大,便对身旁伴读道,“堵住他的嘴!” 两名伴读只得上去堵住永瑢的嘴巴,其中一个犹豫片刻,道:“四阿哥,事情还是别闹大了,万一被人知道……” 永珹不耐烦的打断他:“他额娘纯贵妃可是罪妇,皇阿玛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你怕什么!” 说罢,鞭子雨点般落下,全不顾两人身上流着同样的血,简直将对方当成牛马般抽。 永瑢再不受宠,也是个皇子,养尊处优的长大,哪里受得了这个,又一鞭下去,他竟晕了。 “这么欺负人,可不行哟!” 永珹正想叫伴读提水将人浇醒,冷不丁身后响起这么一声,可把他吓了一跳,等回头见了来人,更是脸色一变。 竟是容嫔! 永珹心中懊恼,怎么偏偏被这个女人瞧见了?生怕她去弘历面前告状,永珹放下手中的鞭子,笑道:“容嫔,我只是和六弟开个玩笑。” 沉璧朝他走了过来,一路上腰链脚铃,叮咚作响:“你们俩是亲兄弟,应当互相友爱,不可以这样做,赶紧把人放下来吧!” 两名伴读一起看向永珹,永珹喝道:“没听见容嫔的话吗,放人!” 两人这才手忙脚乱的将永瑢放了下来,永珹不欲多呆,如今宫里谁不知道容嫔受宠,弘历简直一刻都离不开她,多呆下去,搞不好弘历后脚就过来了,便道:“容嫔娘娘,今天不过是我们兄弟间切磋玩闹,您不必放在心上。既然没事,我就不打扰您赏风景,先告辞了。” 他转身要走,岂料刚刚走了几步,后头嗖的飞来一物,如蛇一样在他脚上一缠,永珹啊的一声惨叫,上下颠倒,倒吊着上了树。 望着始作俑者,永珹震惊道:“你、你干什么!” 沉璧拍了拍手:“平日里套羊崽儿习惯了,总是随身携带绳套,没想到还有用上的一天啊!” 永珹:“你快放我下来!放我下来!容嫔,我是皇后的儿子,你敢这样对待我,还不放开我!” 沉璧天真的表情瞬间变得阴沉:“住口!” 永珹一呆。 永远是一副天真表情,纯净美好犹如天女的沉璧,此刻看起来有些阴森森的:“你已经十六岁了,在我们族里,这个年纪的少年早已上了战场,拿着武器和敌人拼杀,可你却像个顽童,只懂欺凌亲兄弟,还在我面前装模作样!你今天的所作所为,被皇上知道了,会发生什么事,你知道吗?” 永珹壮胆:“我,我是皇后……” 沉璧呵了一声:“连我这个入宫不久的人都知道,皇后有了十二阿哥、十三阿哥,你这个养子,早就没用了,可你还在白日做梦!” 永珹:“你骗人,你是在离间我们母子感情!” 沉璧:“可爱的四阿哥,你怎么光长个子不长脑,你那位慈祥的皇额娘,巴不得你赶紧犯错,错得越多越好!大阿哥不得圣宠,你又接连闯祸,皇位才会落到她的亲生儿子头上!” 永珹震惊:“不,这不可能……不可能……” 沉璧围着他转圈,每说一句,就推他一下,晃得他头晕目眩:“看你这被人遗弃的小表情,啧, 真可怜啊!你皇额娘是不是说,我们永珹不爱读书没关系,满人以骑射治天下!伴读们不听话没关系,额娘再给你选聪明伶俐的!师傅们讨厌你没关系,是他们没眼光!要什么给什么,从来不怪你,关心呵护,处处周到。傻子,她是很宠你,往死里宠你,直到把你宠成蠢猪啊!” 永珹深受打击,听得泪流满面:“不……不是这样……你骗我,皇额娘不是这样的人……” 沉璧:“六阿哥没有亲额娘,的确很可怜,可你有个心如蛇蝎、身居高位的养母,处境比他惨百倍、千倍,竟还不知收敛!” 永珹一边挣扎,一边大喊大叫:“我要去问皇额娘!” 沉璧咯咯笑了起来:“去啊!今天我说的话,你透露给她半句,那位皇额娘,会神不知鬼不觉让你病逝,懂了吗!” 永珹恐惧得说不出话来。 沉璧温柔地抚了抚他的脸:“马上回阿哥所,把你自己埋起来,下次再敢欺凌弱小,我就在你的舌头上刺个洞,再把你吊上去,听清楚了吧!” 永珹发着抖点头。 “真可爱,乖孩子。”沉璧赞了他一声,然后松开了绳索,永珹咚的一声落在地上,摔个七荤八素,还不敢有任何怨言,又看了她一眼,便见了鬼似的跑了。 沉璧没再为难他,她回到昏迷的永瑢身边,怜爱地望着他,半响,才把他轻轻推醒了。 永瑢一醒,就像只被人逮进笼子里的小兽,惊慌失措的抱紧自己,一双惊恐的眼睛四下张望。 “别怕。”沉璧柔声道:“我把你四哥赶走了。” 永瑢这才发现她在身旁,等听了她的话,文弱的脸蛋立刻涨的通红,结结巴巴道:“容嫔娘娘,对不起,我给你惹麻烦了。 “六阿哥,做错事的不是你,不用说抱歉。”沉璧坐在他身旁,清风吹拂她的长发,她头发上系的铃铛轻轻唱着歌,“野狼追逐羊群,是草原上的常景,没有一个人会感到奇怪,但草原上的孩子,从来不因强弱不同而互相欺凌,他们彼此依靠,共同抗敌。所以永瑢,你没有错。” 从没人对他说过这些话,永瑢又感动又羞愧,他低头看着自己——如果他只是晕过去了还好,但他居然被永珹吓得尿了裤子,为什么偏偏是现在,偏偏在她面前? 沉璧仿佛没看见他裤裆上的湿漉,只是一笑:“今天发生的事,我会为你保密,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永瑢抬起头看着沉璧,这一刻无论她要他做什么,估计他都会答应的。 沉璧:“我知道满洲的阿哥们上午念书,下午骑射,你要答应我,好好练功夫, 早日变得强大。他给你一拳,你就给他两拳。 ” 永瑢一愣:“他会带人一起打我。 ” 沉璧淡淡道:“不管多少人打你,你就打他一个,打到他怕你为止。” 永瑢愕然。 “四阿哥欺负你,因为你和他强弱悬殊,等你成长到与他比肩,不,比他更强大的时候,你就能战胜自己的恐惧,不要害怕。”沉璧忽然调皮的眨眨眼,“再说了,如果真的打不过,大不了你就把伤口给你皇阿玛看,他再不喜欢你,也不会容许兄弟相残的事情发生。” 永瑢脸更红了,连连点头,跑出去很远,还回头:“谢谢你!” 目送永瑢离去,沉璧露出笑容,正要转身离开。 魏璎珞从藏身处走了出来,身后的明玉目瞪口呆。 “哎呀,一不小心暴露本性了呢!” 容嫔顽皮地一笑,然后叹了口气,“你会告诉皇上吗?” 魏璎珞:“什么?” 沉璧眨了眨眼睛:“告诉他,我是个会变脸的双面人?” 魏璎珞笑了。 她是应了永琪的祈求,过来帮永瑢的,哪里知道会看见这么一出好戏。 沉璧又叹了口气,过来拉住魏璎珞的手:“我想请求你别这样做,他很可能会把我送回部落去,虽然哥哥做了首领,但他是个骄傲狂妄的家伙,一定会嘲笑我,是个被退回的礼物,那我的日子就不好过了!你会告诉他吗?” 魏璎珞低头看着两人相握的手:“你说呢?” 沉璧垂头丧气,突然一仰头,自暴自弃似的往草地上一躺:“我不喜欢紫禁城,一点儿都不喜欢。你想告诉皇上就去吧,让他早点把我送回去,还能赶上部落大庆典。” 魏璎珞:“你们的庆典什么样? 沉璧一下子从草地上坐了起来,兴致勃勃的模样如同孩童:”我们会在帐篷前烤全羊,烤得又焦又脆,香飘万里,小孩子们欢快地跑来跑去,就像你们过年一样兴奋!过路的旅人经常会停下来,胆大的还想买一点烤羊肉!那时候我就会大声告诉他们——买不到,给再多的银子也不卖!” 说到这,她得意的哈哈大笑起来,那副旁若无人的模样,让魏璎珞又惊讶,又有些……羡慕。 沉璧:“他们被勾得饥肠辘辘的时候,我就送他们一只烤羊腿,看他们目瞪口呆的傻样子,我可以笑一年!远方来的客人,怎能空手而归呢,我们有很多的肉,专程为他们准备的呀!” 魏璎珞:“紫禁城的庆典,也有烤羊肉。” “不一样,完全不一样!”得意渐渐从沉璧脸上消失,她有些落寞地说,“就像紫禁城的日落,美则美矣,却不是一个味道——” 魏璎珞看着她,像看一阵被牢笼锁住的风。 “令妃,你和那些妃嫔也不一样。”沉璧忽然抬头看着她,“我喜欢你。” 魏璎珞楞了下,不知她的话题为何跳的这样快,但很快失笑道:“我和你同为皇上的妃嫔,彼此可不是互相欣赏的关系。” 沉璧疑惑道:“为什么?我阿爸有很多的妻子,他们都能和平共处。” 魏璎珞:“和平共处?” 沉璧:“对啊,阿爸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给我阿妈买的金镯子,给每一位阿帕都买了!轮流去她们的帐篷过夜,从未厚此薄彼,阿帕们的关系都很要好呢!” 魏璎珞不置可否地听着,好与不好,旁人可看不出来,后宫的妃子们表面上也能其乐融融,但背地里却是另外一套。 沉璧:“我来了紫禁城,可除了皇上,没有人喜欢我,我在这儿就是个异类。现在我遇上了你,她们也都不喜欢你,是不是?” 不等魏璎珞回答,沉璧握住她的手:“你帮我保守秘密,我做你的朋友,好不好?” 魏璎珞:“我不需要朋友。” 沉璧却笑了起来,有些狡黠又有些洞彻人心的笑容,她抬手捏住魏璎珞的脸,声音娇憨又可爱:“你的脸,明明写着我很寂寞,需要沉璧做朋友!”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不想改变 弦鼓一起双袖举,回雪飘飘转蓬舞,弘历歪在榻上,看着舞池中翩翩起舞的沉璧。宫里的事情瞒不过他,最近一个传言,说沉璧想要与令妃做朋友,于是天天往她面前凑。 身旁,李玉禀报道:“皇上,内务府得了令妃娘娘的吩咐,正在打扫寿康宫。” 听见令妃的名字,沉璧旋转的脚尖踩错了一个拍。 ……看来传言并非空穴来风,弘历问:“太后要归来?” 李玉:“奴才问了,令妃娘娘只说今天是五月初十,把这话告诉皇上,您会明白的。” “五月初十?”弘历默念一遍,忽然恍然大悟,“难怪……” 李玉:“皇上?” 弘历:“一切按令妃的吩咐去办吧,务必要在太后归来之前,布置的妥妥当当。” 李玉:“嗻。” 待李玉一走,沉璧脚尖立在地上,整个人空中飞舞一个回旋,带着漫天铃声,跃入弘历怀中,伏在他膝上,仰头望他:“皇上,五月初十,有什么特别吗? ” 弘历:“每年农历五月十五,是和安的忌日,前两年都在圆明园办了法事,今年看来是要回紫禁城了。” 沉璧:“和安?” 弘历抚摸她的头发,温和地:“朕的亲妹妹,太后唯一的掌珠。” 想到太后一贯不喜欢烟视媚行,太过出格的女子,所以弘历不厌其烦,告诉她在太后面前要如何如何。 沉璧听到一半就不愿听了:“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要去找璎珞了,今天还要跟她学走路呢。” 在为妃之道上,沉璧如同稚子,连走路都要从头开始学。但弘历却知道她不是个爱守规矩的人,摇摇头道:“今天打算送她什么?” 沉璧眼中一亮,悄兮兮掏出一只匣子,展出里头盛着的珍珠项链,珠子大而滚圆,流淌着莹润的光泽:“这是我要送她的礼物,你说她会喜欢吗?” “朕猜不会。”弘历笑道。 情敌送来的礼物,无论多么贵重美好,想必魏璎珞都不会喜欢的。 沉璧失望的放下匣子:“那她喜欢什么?只要我有,我都送她。” 弘历沉默片刻,道:“那就送锅羊汤吧。” 沉璧歪了一下头,疑惑地看着他:“可璎珞说她不爱吃这个。” “但羊汤对她身体好。”弘历脱口而出,说完才觉失言。 他不是不在乎她的口味,而是比起口味,更在乎她的胃,所以上回魏璎珞来宝月楼的时候,他才逼她带了一整罐羊汤回去。 魏璎珞失落的目光历历在目,他有些懊恼,又有些欢喜。他只是……想多看看她吃醋的模样,就像他总在吃傅恒的醋一样。 “皇上,你对璎珞不一样,跟所有人都不一样。”沉璧望着他,冷不丁来了这样一句,然后不等弘历反应过来,她便笑眯眯道,“好啊,羊汤养胃,我这就给她送一罐子去。” 魏璎珞此时不在延禧宫内,她在寿康宫。 太监宫女们进进出出,不断清扫着宫殿,继后挽着她的手道:“太后亲自指了你来办祭典,实在是辛苦你了,本宫刚刚瞧过,真是事事妥当,亏得有你熟知太后心意,才能办得这样好。” 魏璎珞:“皇后娘娘谬赞,臣妾只是尽力筹办,不知太后是否满意。娘娘既看了,不如指点一二?” “其他倒真没什么不妥。”继后的目光往供桌上一扫,“只差小佛花一座,在供桌前焚化,太后会更加高兴。” 魏璎珞:“小佛花?” 继后点头:“每年岁暮忌日,方用上小佛花,太后亲眼瞧见皇上对和安公主的祭辰如此重视, 母子必能和好如初。” 魏璎珞:“多谢皇后娘娘提醒,璎珞记住了。” 继后别有深意的一笑:“太后还未见过容嫔,到了那一日,还要请令妃亲自引荐。” 魏璎珞一怔,下意识看向继后,却见对方脸上笑意更深,不由心头一凛。 又打点一二,便到了用晚膳的时候,魏璎珞先行告退,一出寿康宫,面色立刻一沉,身旁明玉见了,忍不住问:“璎珞,怎么了?” 魏璎珞:“皇后要动手了。” 明玉:“动手?” 魏璎珞点头:“容嫔——要大难临头了。” 人多眼杂,明玉不好多问,本想回了延禧宫之后再详细的问上一二,哪知前脚刚进延禧宫大门,便听见叮当叮当一阵脚铃声,不用猜也知道来者是谁。 魏璎珞脚步一顿:“……你怎么又来了?” “你总算回来了!”沉璧笑嘻嘻的过来拉住她,“我带了羊汤来,羊汤对你的胃很有好处,不过已经凉了,我让厨房给你热一热!” 桌子上不但放了羊汤,还放了一匣子珍珠,每一颗都足以在江南换来一座院子。类似的宝物,延禧宫还有许多,都是这段时间她送的。可魏璎珞一点不觉高兴,因为那些奇珍珍宝都是弘历赐给她的,每一件都在提醒着魏璎珞,弘历对她有多么的宠爱。 “我不想喝。”魏璎珞摇摇头,“以后别再往我这里送东西了,让别人看见了会说什么?” 沉璧毫不在意:“别人说什么,与我有何相干?我送礼物给好朋友,是天经地义的事。” 魏璎珞:“你我不是朋友。” 沉璧信誓旦旦:“以后一定是。” 这人就像块牛皮糖,魏璎珞实在是拗不过她,只好勉为其难的与她一同喝了那罐羊汤,一开始觉得滋味难闻,入口膻腥,等羊汤入肚,渐渐生出一股暖意,总是隐隐作痛的胃竟因此舒服了许多。 沉璧一边给她夹菜,一边给她盛汤,忙的不亦乐乎,一不留神,系在手腕上的一枚玉牌就坠了下来,扑通一声进了盛羊汤的罐子里,沉璧一抬手,玉牌顺着手腕上的红绳升了起来,滴答滴答掉着汤水。 “明玉,拿块干净帕子来。”魏璎珞让明玉取了帕子来,将玉佩擦拭干净,眼角余光扫到玉牌上的字,忽然愣住。 静影沉璧。 “怎么了?”沉璧注意到她的目光,解下红绳,把玉牌递给她,“这是皇上给我的,可我不大懂汉人的诗词,上头写的,我都看不懂。” 魏璎珞心中酸涩,神色冷淡:“皇上是在夸你,若水中玉璧,完美无瑕。” 口中的羊汤顿时变得淡而无味,魏璎珞将玉牌推了回去:“我累了,今天就不教你规矩了,明玉,送客。” 沉璧一楞:“璎珞,为什么突然生气,因为这块玉牌?如果你不喜欢,我再也不戴了!” 她的声音让魏璎珞心烦意乱,等明玉将她送走,也无心再用膳,拖着仿佛被抽干力气的身体,跌跌撞撞回到寝殿,然后倒在床上楞神。 明玉送完沉璧,回到她身旁,欲言又止。 “明玉。”魏璎珞望着天花板,喃喃道,“你知道宝月楼是什么地方吗?” 明玉摇摇头,坐在她身旁,握着她冰冷的手,一副侧耳倾听状,做她最忠诚的倾听者。 “雍正朝的时候,当今太后还是熹妃,生下了十一格格,偏偏公主自小体弱多病,当时的萨满太太挑中了宝月楼,说这里风水好,熹妃为了自己的女儿,就千方百计劝说先帝重修宝月楼,想带着女儿住进去!工程就要动工了,谁料孝敬宪皇后断然否决,说大清朝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魏璎珞叹了口气,“结果小格格刚过了周岁便夭折了,这么多年来,太后一直耿耿于怀。” 明玉恍然大悟:“这么说,皇后是想利用太后?可太后跟她一贯不对……” “她既然能找我合作,为什么不能找太后合作?这个后宫,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朋友。”一提朋友二字,眼前又浮现出沉璧的脸,魏璎珞烦躁地坐起身,冷冷道,“皇上是男人,在这方面粗心大意,太后也许先前不在意,但有皇后在,她很快就会觉得……容嫔住进宝月楼,等于鸠占鹊巢!” 明玉沉默片刻,忽然轻轻道:“……这样不是很好吗?皇后的计划若能成功施行,等于为你除掉了眼中钉,依我看,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好不好?” 魏璎珞闻言一楞。 正如明玉所言,她只需要闭上眼睛,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坐视一切发生,便可渔翁得利。皇后若是成,她就少个眼中钉,不成,她也没什么损失。 只不过……她真要这么做吗? 日子如同秋天落叶,一叶一叶翻过去,沉璧依旧日日来找她玩耍,每次都不是空手前来,或者一匣宝石,或者一片脉络别致的落叶,或者一串充满异域风情的腰铃,沉璧送上自己的一切取悦她。 礼物每件都不一样,雷打不动的,只有每日一罐的羊汤。 看着她天真无邪的笑脸,魏璎珞愈加的沉默寡言。 直至五月十五这天。 沉璧难得的换下了她的舞裙,一身极正式的旗装,歪歪扭扭的踩着一双花盆底,推开侍女,自己走了几步,好不容易才找准平衡,顿时开心地笑了:“璎珞,我能自己走路了。” 她的侍女扫了魏璎珞一眼,轻哼道:“您花盆底都走不好,万一摔一跤,岂不是很丢脸?令妃娘娘,您看,您教了这么久,我们家主子连个路都不会走。” 听出她话里的讽刺,不等魏璎珞开口,沉璧已经先行呵斥道:“不关令妃的事,都是我自己不习惯!以后,不准你再说她坏话!退下!” 侍女委屈的闭上了嘴,沉璧又歪歪扭扭走了一会,脚一崴,险些栽倒在地上,魏璎珞忙伸手扶住,见她大汗淋漓的模样,忍不住道:“旗袍不用换,但鞋子还是换你惯穿的吧。” 沉璧不听侍女的话,但她的话却愿意听,甜甜一笑:“好呀。” 她换上自己惯穿的鞋子,轻快地走了几步,轻盈的如同一只水边跳跃的小鹿。 “娘娘,我们该走了。”侍女提醒道,“太后第一次召您去寿康宫,您可不能迟到。” 沉璧点点头,回头对魏璎珞道:“我先走一步,回头再来找你玩,你要等我,别吃太饱,我带羊汤过来,我们一起吃。” 她笑着离开,却不知自己或许永远回不来,永远吃不上最后一口羊汤。 “璎珞……”明玉担忧地望着魏璎珞。 “明玉,对不起。”魏璎珞抬起手,摸了摸自己脸颊上的泪水,“我……不想变成自己最讨厌的人。” 沉璧已经走到寿康宫门口。 刚要进去,身后忽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一只手猛地从她背后伸来,拉住她就走。 “璎珞?”沉璧被拉得一路踉跄,惊讶地看着来人,“你干什么?” 魏璎珞沉声道:“救你的命!” 第一百七十二章 妖邪 五月十五,和安公主忌日。 祭桌前,祭桌前,萨满太太献酒,擎神刀叩头祝祷三次。 寿康宫中一片肃穆,众人随太后一起念着往生咒:“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唎都婆毗。” 萨满鼓敲起,萨满太太口中诵着神歌,随鼓声起舞,腰间系着的成串铃铛,随之叮当作响。 太后正在念经,这时沉璧走了过来,行礼过后,规规矩矩捧起一册经文:“嫔妾恭祝太后圣安,这是为公主抄的地藏本愿经,愿公主往生西方极乐净土。” 太后淡淡点头。 沉璧走向祭桌,正要放下手里的佛经,忽然听见啪嗒一声,抬头一看,只见祭台上的小佛花竟无火自燃,顷刻之间,火势蔓延,如一条贪婪的舌头,从佛花一路舔上画像。 画像上是一个憨态可掬的女童,虽年岁尚小,但生得眉眼周正,活脱脱一个美人坯子,最特别处,在于她下巴处两颗小痣。 “和安!和安!”太后面色大变,竟不顾一切往那画像扑去,继后忙拦住她,大声喊道:“来人,救火!” 偏偏屋中只有女眷在,一个个只顾着尖叫逃离,哪儿顾得上什么画像,外头的侍卫一时半会也过不来,最后是魏璎珞几步上前,将画像抢了下来,为此烧了半截袖子,脸上也黑了一块。 “太后。”她将画像递过去。 太后忙伸手接过,抱孩子似的抱在怀里,眼圈通红:“和安!和安啊!” 这时袁春望姗姗来迟,指挥一干太监侍卫扑灭了祭台上的火。 看着一片狼藉的祭台,太后皱了皱眉,向肃立一旁的萨满抬头道:“萨满太太,祭典出了事,会不会影响到和安?” 萨满太太抬了抬眼皮子:“公主幼年夭折,是前阴已谢,后阴未至,原本无福西去。太后为让公主往生极乐,一生行善,广作功德,再过两年,便可大功告成,可惜多年的努力,今日都被一妖邪毁了!” 众人大惊。 继后:“什么妖邪?” 萨满太太浑浊的眼睛盯着沉璧,抬手一指:“她一出现,佛花自燃,供品全毁,她一定就是妖邪!太后,杀了她,用她的鲜血祭奠,才能平息神灵的愤怒!” 沉璧:“什么妖邪,你胡说八道,我什么都没有做过!” 继后:“容嫔,不可对萨满无礼。萨满太太,您说的都是真话吗?” 萨满太太冷笑:“你们竟敢怀疑我?” 就算心里不信,众嫔妃嘴上也信了,你一言我一语数落起来。 “皇后娘娘,臣妾知道您向来仁慈,可容嫔生得过于美丽,又有魅惑君王之举,保不齐就是妖邪之物!” “可不是,萨满太太是人与鬼神沟通的使者,在三界之间传递消息,怎能怀疑她的话呢?” “太后,三十年的功德啊,全在今日丧尽了,公主被这妖邪带累,往生极乐已成泡影!若您再纵着她,不知还会连累多少人!” 其他时候太后还可容情,但事情涉及到她最疼爱的亡女,再加上众口铄金,终于沉下了脸道:“将容嫔拿下!” 袁春望等她这话许久,当即一挥手,太监们便扑上去要拿沉璧。 沉璧迅速扑倒在太后脚下,紧紧抓住她的裙摆,凄声:“太后,这是有人诬陷嫔妾,嫔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啊!” 太后居高临下道:“诬陷你?” 沉璧:“是诬陷,一定有人收买了萨满太太,那祭台也动了手脚!如今烧成灰烬,嫔妾拿不出证据,可只要审问萨满太太,便能知道真相!” “放肆!”继后道,“萨满太太是什么人,太后都礼遇三分,哪容得你诋毁! ” 继后叹息:“还不把人带下去!” 沉璧死抓这太后的裙摆不放,如抓一根救命稻草:“太后,请您仔细看看沉璧,我有血有肉,是个活生生的人啊!” 太后原本一心放在祭台上,没拿正眼瞧过她,如今听她喊得凄凉,方拿眼瞧了瞧她,岂料这一瞧,目光立刻就凝固住,反手扣住了沉璧的下巴,声音都有些发抖:“你—— ” 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瞧太后的模样,恐怕事情有变,继后皱了皱眉,开口带:“带走!” 沉璧索性往太后怀里扑,如一个受惊的孩子:“不要,太后,不要!” 太后竟也护孩子似的,一只手放在她背上:“住手!” 众人皆惊,无数目光放在太后护着她的那条胳膊上。 太后深吸一口气,盯着沉璧,一字一句道:“你,跟我过来。” 说完,竟丢下屋中众人,转身去了里屋,沉璧回头看了魏璎珞一眼,起身追了上去。 继后的注意力一直放在沉璧身上,自然没错过她的目光,于是慢慢转过头,目光同样定格在魏璎珞脸上,冷冷一笑。 魏璎珞低头不语,心里却知道,从此往后,继后与她再不是一路。 里屋内。 太后斥退了左右,只留了刘姑姑与沉璧在屋内。 沉璧跪在太后面前,太后抬起她的下巴,仔细看了许久,目光越来越古怪,忽道:“生辰是什么时候?” 沉璧一怔。 太后:“回答我。” “九月十五子时。”沉璧忙回道,然后小心翼翼看着她,“太后,您为什么要问这个?” 太后默念:“九月十五子时……” 良久,太后挥了挥手:“带下去。” 沉璧张了张嘴,还要解释,刘姑姑已开口止了她的话头:“容嫔,您的委屈太后知道了,先随奴才来吧。” 沉璧只得跟在她后头,两人出去不久,房门又重新打开了,魏璎珞跨过门槛:“太后,您找我?” 太后坐在椅中,膝上横着和安公主的画像,她慢慢抚摸着画像上的女童,神色复杂,半晌才缓缓道:“我知道,皇后要借刀杀人,可必须有人为毁掉的祭辰,为我的和安负责!萨满太太是神使,她说的话,便是神灵的旨意。所以,我打定了主意,要惩罚容嫔!可我没想到……” 魏璎珞:“怎么了?” 太后欲言又止半晌,终道:“你还记得我说过,和安病重的那年,我求遍了所有的寺庙,到处给佛祖叩头焚香,祈愿折寿十年,换和安一命吗?” 魏璎珞点头。 “那时候,有位高僧告诉我,在公主的身上留下印记,纵然今生留不住,来生也有机会重聚。我狠狠心。在和安的下巴上轻轻刺穿了两个小眼儿,那,就在这儿。”太后指了指自己唇下,“刚才容嫔扑上来的瞬间,我亲眼看见她也有……” 魏璎珞:“太后,转世之说,实在荒谬,您不该相信这些。” 太后激动:“可她也是九月十五子时出生,同样的时辰,同样的记号,不是太巧了吗?” 魏璎珞:“您是过于思念公主,可容嫔来自霍兰部落,怎么会是公主的转世呢?” 太后:“既有转世灵童在先,民间也有很多婴儿天生带着古怪的印记,人人都说,这是前世父母留下的缘分!” 魏璎珞:“太后!” 太后:“也许你说得对,但是万一呢?万一她真的是——” 可怜天下父母心,只要有一个可能,都紧紧抓在手里,太后不再言语,只低头看着膝上的画像,看着女童下巴处那两颗小小的痣。 忽然之间,房门打开,弘历的声音打破了屋内平静,他带些气喘吁吁道:“儿子恭请太后圣安!” 魏璎珞回身朝他行礼:“臣妾恭请皇上圣安。” 弘历看都不看她一眼:“太后,容嫔在哪儿?” 见太后不答,他急了起来:“太后,萨满太太的话不可信,沉璧绝不会是妖邪之物!” 太后这才慢慢抬起头:“皇上给了萨满太太尊崇,却又不让我相信她的话,不是自相矛盾吗?” 弘历冷笑一声:“太后,朕给予萨满太太地位与尊崇,让她在朝夕二祭上发挥作用,是要沿袭老祖宗的旧俗,敦促大清上下不要忘记这江山得来不易,并不是让她主宰您的思想,左右您的决定。 请您相信朕,沉璧是个寻常的美人,绝不是什么妖邪!” “皇上!” 弘历猛然回头,见刘姑姑推门而入,沉璧完好无损的立在她身后,当即面色一喜,伸手道:“沉璧,过来!” 为了不看见他们交握的手,魏璎珞迅速低下了头,却看见他们两个的脚,并肩从她眼前走过。 “等等!”太后忽然喊。 弘历猛然握紧了沉璧的手:“太后,您还有什么吩咐?” 太后一笑:“不必紧张,我不会伤害你心爱的人。只是对容嫔一见如故,若她今后愿意,可以常常来寿康宫,陪我说说话。” 弘历一楞。 回了养心殿后,他的眉头仍旧没松开,斥退左右,将沉璧拉到自己身旁坐下:“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沉璧老老实实回道:“今天,嫔妾参加公主祭辰,本希望讨太后欢心,谁料祭品突然燃烧,萨满太太指我是妖邪,非要逼着太后处置!” 她绘声绘色的将今天发生过的事情诉说了一遍,说到惊险之处,连弘历都为她擦了一把汗,心中的疑惑却更深:“你是如何逃过这一劫?” 沉璧转了转眼珠子:“嫔妾也不知道,太后本要杀人,突然就改变了主意。” 弘历抓住她的下巴,逼她直视自己,沉声道:“沉璧,朕要听实话。” 若是魏璎珞见到他此刻的目光,便会知道弘历并不爱沉璧,因为爱情是一剂毒药,使人愚蠢,偏袒,轻信,而非他现在这样,眼神冷静的可怕,几乎利剑一样刺入人心里。 仅仅与他对视了一眼,沉璧就低下了头,叹了口气:“令妃救了我。” 第一百七十三章 转世 弘历松开手,往身后椅内一躺,笑着叹息:“果然如此。” 沉璧歪头打量他的神色:“皇上猜到了?” “璎珞一直陪在太后身边,对太后的一切异常熟悉,若她想要离间,你的这颗脑袋——”弘历用一根指头点了点她的脑袋,笑道,“早就不在脖子上了!” 沉璧生起气来,却不是为了自己:“那您还对她视而不见?” 弘历沉默片刻:“朕高兴。” “不,皇上不高兴!璎珞也不高兴!”沉璧又打量他片刻,忽然笑了起来,“我懂了,您是故意拿我气她!” 弘历:“胡说八道!” 他的装腔作势连自己都骗不过,哪儿还能骗得过沉璧。 “皇上,我有眼睛,有心,自己会看,会分辨。皇上待我是很好很好,可在您的心里, 早就住进了另一个女人。”沉璧忽然伏在他膝上,虔诚的看着他,如迦陵频伽看着自己侍奉的佛,“皇上,沉璧愿意帮助您,去试探璎珞的心意!”” 弘历愣住。 沉璧:“在皇上的心里,后宫妃嫔互相嫉妒倾轧,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可在霍兰一族,妻子们是可以和睦相处的。” 弘历:“沉璧,你……” 沉璧握住弘历的手,真诚道:“皇上,您千方百计地刺激璎珞,就是想要知道,她是不是重视您!只要沉璧好好配合,您一定能试出她的心意,我向您保证!” 弘历失笑:“朕利用了你,你真的不生气?” 沉璧:“您给予我的更多,您尊重我的生活习惯,体恤我的思乡之情,这样的您,值得我倾尽一切去爱。” 弘历:“沉璧,朕绝对想不到,你会说出这样的话。” 沉璧轻轻将面颊贴上弘历的手背,温柔道:“皇上,沉璧愿将世上最好的一切送给您。” 两人含情脉脉时,明玉正在延禧宫内唉声叹气。 “你这是图个啥?”她简直恨铁不成钢,“送她个大好前程,搞得自己在皇后那左右不是人!” “你真当皇后是自己人?”魏璎珞此时也想清楚了,笑了笑,“她惯用借刀杀人之计,这次怕也一样,若太后因一时之怒,杀了容嫔,必会挑起皇上震怒。皇上事母至孝,当然不能因为一个女人怪罪太后,他会迁怒于谁?皇后?舒妃?嘉妃?不,他第一个要迁怒的就是我,因为我陪在太后身边,既是太后心腹……” 顿了顿,她轻轻一声:“也最有可能挑拨离间。” 若她被视为害死容嫔的真凶,最后得利的是谁?还不是继后。 明玉盯她许久,叹道:“说那样多做什么?左右你就是不忍心下手。” 魏璎珞一愣,无奈苦笑:“是啊,我与容嫔虽是情敌,但……她罪不至死啊。” 此事过后,容嫔又开始她无忧无虑的生活,每日骑马射箭,亦或者在宝月楼中翩翩起舞,日子过得好生快活。而魏璎珞却不敢掉以轻心,她心里清楚,皇后绝不会就此放过容嫔,相反,容嫔越是受宠,皇后就越要对她下手。 魏璎珞静静等待,直至七天之后,等到了太后的召见。 “臣妾恭请太后圣安。”她跪下行礼,眼角余光打量着太后。 太后看起来有些心神不宁,手里的茶握了半天也没喝,“璎珞,广济大师说,转世重逢,千万人不过一二,我翻来覆去想了很久,越想越不对劲,你老实告诉我,容嫔脸上的印记,是不是与你有关?” 魏璎珞一听,顿时明白了过来。 前些日子,继后不但遣人手为佛祖重塑金身,更施舍米粮银两,帮助万寿寺抚慰流民,她做的这样多,这样好,那位万寿寺的广济大师纵是位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高僧,此刻也要替她说一句“公道话”的。 心思急转,魏璎珞嘴上为自己辩解道:“皇上那么宠爱容嫔,臣妾纵然不怪容嫔,也不会为了帮助她,特意蒙骗太后啊。” 太后却没有被她一句话说服:“璎珞,你陪伴在我身边三年,我比谁都了解你。你这丫头满身是刺,心眼却多得很,难保不会为了救容嫔而说谎。” 魏璎珞还要争辩,刘姑姑忽道:“太后,容嫔来了。” 太后点点头:“既然你不说实话,我只好让你和容嫔当面对质了!让她进来吧!” 沉璧从外头走了进来,身上又换上了一身旗装,她生得美丽,于是穿什么都好看,普普通通一身旗装在她身上,也立刻美的如同彩云织成的无缝天衣。 “嫔妾恭请太后圣安。”她规规矩矩向太后行礼,眼珠子却不停往魏璎珞身上瞧,让魏璎珞眼角直跳,恨不得立刻与她撇清关系。 见她如此,太后心中更加生疑,冷下脸道:“容嫔,你上回说的,都是真话吗?” 沉璧又看了魏璎珞一眼,见她如此不上道,魏璎珞脑门上都急出汗来,心道:“这小祖宗怎么这么拎不清,不晓得此时要装作与我不认识……不,最好装成与我有仇的模样吗?” 更叫魏璎珞五内俱焚的是,沉璧犹豫一下,忽然朝太后跪下去:“请太后恕罪,沉璧没有说实话。” 众人皆惊。 魏璎珞刚要开口,太后狠狠瞪了她一眼,将她要说的话瞪回肚中,然后沉声道:“容嫔,你说清楚,若有人教唆你撒谎,我绝不轻饶!” 沉璧又犹豫了一下,最后一咬牙:“太后,沉璧是骗了您。他们说得对,我的确是个妖邪。” 太后原先怒不可遏,只待她将事情说明白,就狠狠责罚她与魏璎珞,此时却有些懵了:“你到底在说什么?” “沉璧刚出生的时候很正常,到了三岁却不断生病,一个劲儿地说自己住在一间水晶屋子里,还天天嚷着要温嬷,要会跳舞的小人儿,把所有人都吓坏了。”沉璧闭上眼睛,豁出去似的,“后来游方的喇嘛经过,为我施了法,才算恢复正常,他说这叫夺胎,幸好发现得早,否则保不住我的命!” 她没睁开眼,所以看不见屋中人的眼神,刘姑姑是惊骇,太后是惊喜,至于魏璎珞……则是狐疑。 絮絮叨叨将自己的身世说了一遍,沉璧将脑袋往地上一磕:“太后,我知道隐瞒等于欺骗,您若要惩罚,就惩罚我吧!” 当的一声,竟是茶盏落地的声音,太后已有些失态,推开刘姑姑扶过来的手,亲自走到沉璧身旁,将她扶了起来,强压着心中的喜悦,以至于声音都有些颤抖:“好孩子,你有这样的际遇,是上天给予的恩赐,我又怎么会怪你呢?没事了,别害怕,啊?” 沉璧慢慢抬头看向她,脸上的笑容温和柔顺,是太后最喜欢的那种笑容,但是……但是与她平日里天真无邪的模样差太多。 魏璎珞心中一凛。 等到从寿康宫里出来,两人都松了口气,无论如何,总算是过了这一关。 “刚才那番话,连我都不知道,谁教你的?”魏璎珞明知故问道。 沉璧是不是和安公主的转世,她心里最为清楚,但她充其量只能在对方唇下扎两个小痣,骗过太后一时,但刚刚那番说辞,搞不好能骗过太后一世…… 果然,沉璧毫无戒心地回道:“皇上呀!” 魏璎珞心中一沉,心道果然如此…… “皇上怕露馅儿,特意告诉我的!”似没看出魏璎珞的失落,沉璧学着弘历的模样,一本正经道:“沉璧啊,你记住,和安小时候一吃药便嚎啕大哭,太后命人在房间里放了很多精致的琉璃物件儿,用清脆的敲击声转移注意力,就像水晶屋。她很依赖乳娘温嬷,一到黄昏便开始寻她,谁都哄不住。对了,太后还特意做了一只牵线小木偶,专门哄她开心……” 魏璎珞面无表情道:“皇上待你真好。” “你也对我很好。”沉璧忽然转头看着她,眼神真挚而又虔诚,如同佛前信女,“你为我撒了弥天大谎,我当然不能露馅!你保护我,我也要保护你啊。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演,一定会报答你!” 魏璎珞敷衍的嗯了几声,全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更没想到,日后她竟会用那样的方式来报答她…… 第一百七十四章 麝香丸 承乾殿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继后轻轻倚在椅背上,目光里充满忌惮:“容嫔,这么急着要见本宫,到底有什么事?”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今日的沉璧更美了。 旁的女子,都是年岁越大越显老,不是白了头发,就是皱了眼角,就连继后自己,也因后宫之中要打理的事情太多,生生熬白了几根头发。偏眼前这女子,已经年近三十,却没有一丝老态,反而一日比一日美丽,一日比一日鲜艳,只消多看她一眼,继后心中就多一丝恐惧与嫉妒。 沉璧行了一礼:“给皇后娘娘请安,今日贸然到访,是为了解开误会。” 继后回过神来,失笑道:“本宫与你之间素无往来,又何谈误会?” 沉璧摇摇头:“不,有误会,皇后娘娘误会沉璧想要争宠,误会我会威胁到您的地位。” 这算什么误会?继后略带嘲讽道:“容嫔,你入宫一天,皇上便力排众议,修建宝月楼。入宫三月,享尽了天子独宠,整个后宫怨声载道。如今你站在这里,竟然对本宫说,这一切都是误会。哈,这可真是本宫听到过最好笑的笑话了。 ” 沉璧:“皇后娘娘,我一直想不通,您为何要纡尊降贵,与我为难,可直到最近,我慢慢了解紫禁城的过去,才懂得其中的奥妙!您是怕我独享皇上宠爱,将来生下皇子,会重演当年太宗文皇帝之祸!” 继后挑眉:“本宫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太宗文皇帝独爱博尔济吉特海兰珠,因八阿哥出生大赦天下,引发朝野动荡。顺治帝眷恋董鄂妃,视四阿哥如嫡子,更三次有立储之念。到了先帝,因对年妃宠爱过甚,那样杀伐果断的皇帝,竟待阿哥福慧如珠如宝!若非这些受尽宠爱的孩子夭折了,还未知后事如何!” 沉璧叹了口气,“如今,皇上对我之宠,远胜当年令妃,您担心将来我有子嗣,会挡了两位尊贵阿哥的登天之路!” 继后嗤笑一声:“听听,皇上都把你宠成什么样了,连这种大逆不道的话都敢说!” 沉璧微微一笑:“皇后娘娘对付我,就是为了子嗣,若我能解除娘娘的后患,您是否会就此罢手,再不为难我和令妃?” 继后:“如何解除?” 沉璧取出一瓶药:“都说麝草有绝子之效。这一瓶,是麝香丸,娘娘,您仔细看好了!” 继后原本好整以暇,无论沉璧说什么做什么,主动权都掌握在她手中,直至此刻,见了她手中药瓶,方面色一变,双手握住扶手,朝离沉璧最近的袁春望喊道:“快,阻止她!” 沉璧却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瓶子里的药碗尽数倒进掌心,然后一昂头,一把药丸全闷了下去。 袁春望姗姗来迟,如今只能扣住沉璧的咽喉,强迫她将服下的药丸吐出去,因此与沉璧起了冲突,而比力气,这位后宫大总管,却不是马背上长大的沉璧的对手。 将他推开后,沉璧擦了擦嘴角,对皇后笑眯眯道:“皇后娘娘,若我再也不能生育,你可以放过我们了吗?” 一个美人不可怕,可怕的是对自己都狠的美人。 继后简直肝胆俱寒,这女人哪儿不能服药,偏偏要赶到承乾宫来,这摆明是要全京城的人都知道,皇后嫉妒她受宠,硬生生将她逼上绝路。皇上会如何想?太后会如何想? 只怕日后但凡她有个头疼脑热,旁人就会第一个怀疑到继后身上。 好心机,好胆量! “太医……”继后恨的咬牙切齿,一字字从牙缝里蹦出,但没等她说完一句完整的话,门外就涌进来一群人,有沉璧的侍女遗珠,有李玉,有……弘历。 一瞬间,继后心中闪过两个字——完了。 弘历心中震怒,却知现在不是发脾气的时候,狠狠瞪了继后一眼,便打横将沉璧抱起,许是吃了太多药的缘故,她有些身体发软,脸上也布着一层细细密密的汗。 “宣叶天士来!”弘历吩咐一声,将人带回了宝月楼中。 叶天士匆匆赶来,又是诊脉,又是喂药,从早上忙到傍晚,沉璧呕了一次又一次,几乎将胃部完全掏空。 弘历不忍见她痛苦的样子,避出门外,顺道给遗珠使了个眼神。 遗珠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弘历转身问她:“麝草从何而来?” 遗珠:“主子诓太医院要配太真红玉膏,一定要用到麝草,等了一个月,才凑齐药量。” 弘历:“太真红玉膏?怪不得她一直在研究香谱,你说,这本书哪儿来的!” 遗珠忐忑:“主子从御花园养性斋带回来的。” 弘历冷笑:“拖下去。” 李玉:“嗻!” 李玉一挥手,两名太监匆匆入内,眼看便要将遗珠拖下。 遗珠惊慌:“不,不要!皇上,是延禧宫,香谱是从延禧宫带回来的!” 弘历面色微变:“延禧宫?” 遗珠叩头如捣蒜:“皇上,令妃娘娘在教主子制香,这本香谱便送给了主子。只是奴才也不知道,主子竟起了这样的心思!主子生怕连累令妃,叮嘱了奴才不可说,奴才绝非有心欺君啊!” 弘历目光停在桌边的香谱上,迟迟不开口。 李玉:“皇上……” 璎珞,究竟是沉璧起了这样的心思,还是你起了这样的心思?弘历闭了闭眼,忽然将手中香谱丢给李玉:“烧了!” 李玉:“嗻!” 香谱被烧了,唯一一件指向延禧宫的证据烟消云散,可怀疑的火星却飘进了弘历的心底,他不知该怀疑沉璧,还是该怀疑魏璎珞,所幸此时侍卫来报,说有重要军情,倒是解了他的围。 弘历前脚离开,魏璎珞后脚就来了。 她得到消息不算迟,但也不算早,故而此刻才匆匆赶到,见沉璧羸弱地躺在床上的模样,不由叹气:“沉璧,你这是何苦?” 沉璧昂起布满汗水的脸,俏皮一笑:“一个不能生育的妃嫔,皇后不会再找我的麻烦,也不会再连累你!” 魏璎珞:“你太莽撞了!麝香丸治风湿外侵,身体疼痛,谁说能绝子了!” 沉璧吞吞吐吐:“不止麝香,我还在药丸里加了些水银。” 魏璎珞:“你——” “草原上曾有常年佩戴麝草,导致终身不孕的女人,所以我才会想到这法子。”沉璧的笑容有些狡黠,“好了好了,别这种脸色,不管麝香丸功效如何,只要大家都相信,是皇后逼我服用,就已经足够了!” 魏璎珞盯了她许久:“你……为何要这么做?” 这手段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若仅仅只是为了对付继后,也未免太过耸人听闻了吧?魏璎珞自问自己做不到,也想不通她为什么敢这么做。 “璎珞,你为了我,不惜跟皇后为敌。”沉璧温柔地看着她,“我不会让你后悔帮我的,从今往后,她为了自己的名声,也会投鼠忌器……你,可以安心了。” 正如她所言,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继后都必须谨言慎行,有“逼迫”宠妃服食麝香丸的例子在前,她要么什么都不做,做了,人们就会用最大的恶意揣测她的行为。 这就是沉璧的目的吗?束缚住继后的手脚,从此放其他人自由?倒像是她的作风,就如同那天她先兵后礼,用套羊的绳子把永珹拴上树,然后才跟他讲道理一样。 沉默良久,魏璎珞轻轻问:“可是……万一真的再也不能生孩子呢?” 沉璧无所谓道:“那就不生啊!” 魏璎珞又好气又好笑:“孩子气!” “生孩子太痛,我不想再痛了。”沉璧呓语一声。 魏璎珞一楞:“你说什么?” “我说了什么吗?”沉璧重又笑了起来,天真无邪,就仿佛刚刚的呓语只不过是魏璎珞的幻觉,她亲热地抱住魏璎珞的胳膊,“我累了,你陪我一块睡吧。” 魏璎珞被她缠得没办法,又念及她是为了自己才落得这幅田地,推诿了一阵子,也就点头应了,两人你挨着我,我挨着你睡下,外人瞧见,准以为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姐妹。 夜至三更,沉璧猛地睁开眼,许是因为异族血统,她的眼睛在黑夜里幽幽转动着一丝绿光。 外头隐约传来对话声,两个人都刻意压低了音量,只能识出是明玉跟叶天士,沉璧侧耳片刻,忽解下踝上的脚铃,然后翻身下了床。 她擅舞蹈,也就擅长控制自己的身体,能让浑身上下的铃铛随自己的步伐而歌唱,也能让自己的脚步如猫一样寂静无声。 赤足无声的接近门外两人,两人却毫无察觉。 明玉:“……我真的治不好了吗?如果是缺了什么药……” 叶天士:“无药可救。” “怎么办,我该怎么跟璎珞说?”明玉喃喃,声音渐渐带上哭腔,“她知我家境贫寒,亲自为我筹备了嫁妆,连嫁衣都是她亲手为我缝的,说要让我风风光光出嫁,可我,可我……” 沉璧静静听着,眼睛亮晶晶的,如同一个听见有趣故事的孩子。 第一百七十五章 更多的报答 能让魏璎珞上心的事情不多,明玉的婚事算是其中之一。 这姑娘跟了她很多年了,两人名为主仆,实为姐妹,魏璎珞自己日子过得不如意,便希望明玉别步自己的后尘,重重考察之后,终于为她选定了一个对象。 “主子,明玉姑娘她……”小全子在门前欲言又止。 魏璎珞楞了一下,推门而入,只见屋中一片狼藉,聘礼散了满地,明玉背对着她坐着,冷冷道:“出去!” “明玉!”魏璎珞皱眉,“你怎么了?” 聘礼是侍卫统领海兰察送来的,此人如今深受弘历器重,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品行端正,家中长辈都只娶一个妻子,无人纳妾,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海兰察极有可能也只娶一人。 能够一世一双人,那么就算他家境贫寒一些也无甚,反正魏璎珞已经准备好了一份丰厚的嫁妆,足以补贴这两人的家用。 明玉回过头来,见是她,冷淡道:“我不嫁人。” 倘若她一开始就反对,魏璎珞自不会逼她,但如今庚帖都换过了,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魏璎珞皱眉:“明玉,你与海兰察情投意合,如今聘礼都送来了,为何突然说不嫁了?” 明玉:“我不管,总之我不能嫁给他,我不能!” 魏璎珞:“你不嫁,总得给我个合情合理的缘由吧。” 明玉眼圈渐渐泛红,她总不能告诉魏璎珞实情吧? 纯贵妃早年间为了磋磨她,在她身体里扎了许多根针,有些被拔出来了,有些却埋在肺腑里,经年累月终成了一根根催命符,叶天士说了……无药可救。 这样一具身子,怎好去祸害别人?明玉推开魏璎珞,朝门外冲去:“我就是不嫁人,绝不嫁!” “明玉!”魏璎珞忙追了上去。 两人闹出的动静这样大,可瞒不过身旁伺候的人。 无论明玉嫁或不嫁,总不能让屋里的聘礼就这么丢在地上,小全子领了几个宫女进来收拾,收拾完,差不多已是用午饭的时候,其中两个寻了个阴凉处用膳,还一个避开两人,悄悄去了宝月楼。 宝月楼内,太后褪下手上一串碧玉珠,套在沉璧的手腕上,珠子绿如春水,更衬得沉璧一截手臂白生生如莲藕。 太后抚着沉璧的头发,慈眉善目地笑道:“越是和你相处,越让我觉得亲切,这只是一份礼物,收下吧。” 沉璧伏在她膝上,如孩童承欢膝下,温情脉脉看她:“太后,沉璧不远万里来到京城,您并不是第一个给予我关心的人,却是第一个让我觉得像阿妈一样温暖的人。” 再没比这更贴心的话了,太后瞬间动容,握着她的手道:“如果你愿意,今后就把我当成你的阿妈。” “嫔妾不敢。”沉璧咬咬唇,有些期期艾艾地看着她,“若太后真心疼爱沉璧,能不能容沉璧提一个请求。” “你想要什么?”若能听她喊一声阿妈,便是天上的月亮,太后都会为她摘下来的。 沉璧:“太后,令妃一直精心教导嫔妾规矩礼仪,嫔妾对她充满了感激!看她为了抄血经,几乎是伤痕累累,心中实在不忍,恳请太后仁慈,免了这桩苦差吧。” 太后面色微变:“她向你诉苦了?” 沉璧看起来有些慌乱,连连摆手道:“不不,令妃什么都没有说过,您千万不要误会!” 太后心下一沉,只是为了让她安心,故而笑道:“你说得对,刺血伤身,违了佛家本意,那就免了吧。” “嫔妾替令妃谢太后恩典!”沉璧极欢喜道。 两人一块用了午膳,太后年纪大了,用完膳后,便回寿康宫午睡去了,送罢太后,遗珠过来通报:“主子,延禧宫的消息。” “哦?”沉璧笑道,“有什么好消息?” 遗珠将明玉拒婚的事情说与她听,然后撇撇嘴,有些想不通道:“主子,也没见令妃对您多好,您何苦一次次帮她?还特地求太后免她苦差……” “你懂什么?”沉璧摸着耳垂上的红宝石坠子,似笑非笑,“还不够,远远不够……我还要继续报答她。” 她忽然将耳朵上的坠子摘下来,找了个锦盒装着,让遗珠送去延禧宫。因她总是往延禧宫里送东西,故而魏璎珞并不觉得意外,礼尚往来,也让明玉送了盒补品过来。 “明玉。”沉璧随手将补品放在一边,拉着明玉道,“听说你快要成亲了?” 明玉楞了一下,以为是魏璎珞告诉她的,只得闷闷的嗯了一声。 “你的身体撑得住吗?”沉璧啊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她,“其实那天夜里,我听见你跟叶天士的对话了……” “你,你知道了吗?”明玉有些慌乱。 “可怜的明玉。”沉璧抬手抚了抚她的脸,“你一直没告诉璎珞,对吗?闷在心里很难受吧?” 明玉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唇瓣被她咬得发红,似乎有血珠渗出来。 “无药可救,你一定会死的。”沉璧温柔道,“但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死亡的过程,一天,一个月,一年……你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发作,但到了那一天,你的丈夫会怨你,你的婆婆会恨你,还会一并恨上璎珞,他们会说:哎呀,令妃娘娘,你怎么把一个快死的人嫁进我们索伦家呀!” “住口!”明玉大喊一声,然后祈求似的,“别说了,别说了……” “你也可以选择不嫁,那难过的人就只有一个——璎珞。”沉璧叹了口气,“她那么喜欢你,那么信任你,把你当成自己的妹妹看,亲自为你挑选婆家,亲手为你缝嫁衣,最后……亲眼看着你暴毙而亡。” “不,不!”明玉抬手捂住自己的脸,泪水从她指缝间溢出来,“我不想这样,我不想这样……” “可你只能这样。”沉璧将自己的下巴搁在她的肩上,鲜红的嘴唇贴着她的耳朵,如蛊似惑,“明玉,记住我的话,只要你还活着,就得上花轿……” 数日后,延禧宫。 一只素手拨开珠帘,珠串碰撞在一起,声音之清脆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明玉自帘后钻出,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 如同看着自家即将出嫁的闺女,魏璎珞上上下下将她打量,笑容直达眼底:“转个圈。” 明玉不情不愿的转了一个圈,裙摆随之旋转,在空中铺开一片红艳。 “好,好,好!”如天下所有的傻父母,魏璎珞此刻只知说一个好字。 明玉忽然拉住她的手,明媚的脸上尽是惶恐:“璎珞……我舍不得,真舍不得,我不想嫁,求求你,不要让我出嫁!” 她的恐惧源自生死,却被魏璎珞误会为恐嫁。 “明玉,你就像我的妹妹。”魏璎珞拉住她的手,柔声安抚道,“从前我姐姐对我说,若我出嫁,她一定亲手替我做嫁衣,可惜,这么美丽的衣裳,我这一生都无缘穿上了,但——我希望你能穿。” 明玉愣住。 “如果皇后还在,看到你出嫁,也一定会高兴。”魏璎珞抚摸她的脸颊,有些怅然,又有些欣慰,“我们的愿望都落空了,所以明玉,你要幸福,请你一定要幸福!” 明玉闭上眼睛,眼泪不断往下淌。 这时小全子来报,说是容嫔来宫里学规矩了。 “她身体还没大好,学什么规矩?”魏璎珞摇摇头,“明玉,我过去陪陪她,你留下吧。” 明玉一身嫁衣,实在不好见外人。目送魏璎珞离开,明玉将视线慢慢转到菱花镜上,镜面倒映着嫁衣,一片通红,如同未干的血。 叩叩叩,几声敲门声:“明玉姑娘,是我,遗珠。” 明玉回过神来,给对方开了门:“遗珠,你怎么来了?” 遗珠手里捧着一只匣子,看起来又是来送礼,但送礼的对象却不是魏璎珞,她笑吟吟将匣子搁在菱花镜旁:“我家主子说了,上回瞧姑娘的用具都旧了,特意打了一套纯金的,权为姑娘添妆。” 她留下匣子就走了,明玉沉默片刻,伸手掀开匣子。 匣子里仿佛放了颗小太阳,金光骤然间射出来,明玉眯了眯眼,过了一会才看清楚里头的东西,竟是纯金打造的金镊子,金耳勺,金镜,以及一柄……金剪子。 视线定在金剪子上头,恍惚之间,明玉耳畔又响起了那个如蛊似惑的声音:“明玉啊,木已成舟,你记住我的话,只要你活着,就得上花轿。” 第一百七十六章 金剪 “尔容嫔和卓氏,端谨持躬,柔嘉表则,秉小心而有恪,久勤服事于慈闱,供内职以无违,夙协箴规于女史,兹奉皇太后慈谕,册封尔为容妃,钦此。” 宝月楼中,李玉宣读着圣旨。 沉璧与一干宫人跪在前头:“谢皇上隆恩。” 李玉可不敢让这位圣眷正浓的贵人久跪,忙一挥手,太监们鱼贯而入,手里捧着妃嫔的朝服、项圈等物。 李玉赔笑:“容嫔娘娘,皇上已命大学士尹继善、内阁学士迈拉逊为正副使,待娘娘痊愈,正式行册封礼,请您安心静养。” “好。”沉璧漫不经心地应了,甚至没多看那些朝服项圈一眼,便让宫人将之收起来了。 “这女人真是不得了。”李玉冷眼旁观,心想,“旁人做梦都想要的东西,她全不放在心上……” 李玉自问阅人无数,却没见过这种人,人皆有欲,皆有所求,容妃求的是什么?想要什么?他看不透。 目送李玉离开,沉璧望了眼窗外:“遗珠,他到哪了?” 甬道上,傅恒停下脚步。 从这个位置瞭望远方,可以看见长春宫的一角飞檐,一只飞鸟盘旋其上,忽然一收翅膀落了下来,细细脚趾立在檐上。 长春宫的一切都让他感到怀念,无论是姐姐,还是璎珞…… 寂静的甬道上忽然响起清脆铃声,他一转头,又迅速低下头。 一双系着脚铃的玉足从他眼前经过,不经意间,落下一条帕子,帕子上一对蜻蜓相依相偎,格外别致。 沉璧弯腰捡起帕子,忽转头道:“哎呀,富察大人!” “容妃娘娘。”身为外臣,傅恒此刻的举止无可挑剔,既不失礼貌,又透着一股距离感。 “你千里迢迢送我送到京城,还救过我的命,我一直都没好好对你说声谢谢呢。”沉璧满眼天真。 “不必客气,这都是微臣该做的。”傅恒回道。 “多亏了你,我如今过得很好,皇上跟令妃都很照顾我。”沉璧将手中帕子递给他瞧,“看,这是令妃教我绣的,她那有一块一样的帕子,我可喜欢了,可怎么跟她讨都讨不过来,只好自己绣了一副。” 见傅恒的目光久久定在帕子上,她头一歪:“怎么了?这绣样……有什么特别吗?” “是《韩希孟绣宋元名迹册》的第七幅。女子多绣些花草,这图案实在别致,我才留意了些。”傅恒慢慢收回目光,面无表情道,“时候不早,我要出宫了,告辞。” 沉璧笑眯眯看着他的背影,想起当日,她进京途中发生的那一幕。 ——嘶! 伴随马儿一声长鸣,沉璧坠下马背,马儿落下断崖,眼看着她也要落下断崖。 一只手忽然从旁边伸过来,将她一把从断崖下拉上来。 是谁? “富察大人!”她听见旁人喊他,“您没事吧?” 侍女们将她环绕包围,沉璧的目光透过人与人之间的缝隙,一直往那位富察大人身上瞧,他先是叫人给她另外准备了一匹马,亲自检查了一遍之后,忽然面色一变,回到断崖旁四处寻找起来。 最后,他松了口气,弯腰捡起一只旧香囊。 因为目光一直注视着他,所以沉璧看清了香囊上的图案——一对相依相偎的蜻蜓。 过了许久,她进宫之后,才从魏璎珞得知,这个图案,是《韩希孟绣宋元名迹册》的第七幅。 傅恒的背影消失在甬道尽头,她的回忆也到此为止了。沉璧低下头,似笑非笑地瞅了眼手中的帕子,然后将帕子重新收好,朝延禧宫方向走去。 今天是明玉年满出宫的日子。 沉璧一来,就见桌上放满大大小小的匣子,她随意掀开一只,只见里头盛着十二式扁方,或用翡翠,或用美玉,或用沉香,或玳瑁镶宝珠,用来梳旗头,扁方隐发中,玉润金辉也就一并发中藏。 再开一只匣子,是长短十二根簪子,长的是银镀金点翠嵌宝石耳挖簪,短的是珊瑚枝嵌红豆一簇,长长短短,或花或鱼,各呈其妍。 沉璧一只只匣子看过去,满眼惊叹:“全是送明玉的?” 魏璎珞笑着点头。 “真是好大手笔。”沉璧拿起一根梅花簪子,别在脸前笑,“你要把索伦家吓坏了。” 魏璎珞:“明玉家世不显,我得给她撑腰。” 沉璧定睛望着璎珞:“你待她可真好。” “她待我也好。”魏璎珞左右看看,“今天是她出宫的日子,怎么还不出来?” 一名宫女忙回道:“明玉姐姐说,她要好好梳妆打扮,才好上路呢。” 魏璎珞失笑:“你再去催催。” 宫女:“是。” 沉璧却放下手里头的簪子,对魏璎珞道:“坐着等待多无趣,咱们一块儿去找她。” 想着时候不早了,除了桌上的嫁妆,魏璎珞还有不少嘱咐要给明玉,便不再等了,起身朝明玉的房内走去。 一路上,沉璧喜鹊似的叽叽喳喳:“我最喜欢嫁衣上折枝花的图案,有趣又漂亮,你为明玉的婚事,真是尽心尽力。” 嫁衣虽美,但在魏璎珞心目中,最美的还是穿着嫁衣的新娘子,她颇自豪地说,“到了出嫁那日,我们明玉一定是最漂亮的新娘子。” 两人来到明玉房门口,魏璎珞抬手敲了敲门:“明玉。” 久久无人回应。 魏璎珞又敲了一会门,脸上笑容渐渐消失:“明玉,你在里面吗?明玉!” “璎珞……”沉璧有些担忧地望向魏璎珞。 魏璎珞心里头比她还要担忧,一咬牙,下令道:“来人,把门撞开!” 小全子带人过来,一二三齐用力,将房门撞开了。 推开小全子,魏璎珞几步抢入,然后生生定在原地。 只见明玉仰面躺在床上,头发梳得齐齐整整,鬓角还涂抹了些茉莉油,愈发显得发黑如云。脖子上套着一只璎珞圈,手腕上套着一只水润的玉镯,身上则是一件折枝花的嫁衣,一花一叶,一针一线,都是魏璎珞心血所成。 “明玉……”魏璎珞踉踉跄跄走上前。 明玉是如此的体贴,许是为了偿魏璎珞一个心愿,故她即便心中不愿,却还是穿上了嫁衣,抹上了发油,将自己打扮成一个新嫁娘,只为了让魏璎珞看一眼……最后一眼…… “明玉……”魏璎珞脚下一软,跪倒在床边,眼泪大滴大滴落下来,“为什么……” 明玉的胸口,插着一柄金剪子。 鲜血漫出来,将嫁衣染成妖异的红。魏璎珞不敢去试明玉的鼻息,甚至不敢去摸一摸她的脉搏,她颤声大叫道:“太医……快喊太医,快!快啊!” 第一百七十七章 失踪 剪子插在心口上,还流了那样多的血,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明玉已经活不了拉。 魏璎珞也知道,但她不肯信。 每个人都一样,不肯相信亲人爱人就这么抛下自己,撒手而去,非得折磨大夫,折磨自己,折磨到最后,呜的一声哭了出来。 “索伦侍卫,您这是干什么呀?” “快,快拦住他!” “不要让他惊扰了娘娘!” 太监们抱手的抱手,抱腿的抱腿,海兰察两眼通红,面色狰狞,连太阳穴附近都在爆着青筋,谁也不敢让这样一个人靠近令妃娘娘。 “索伦侍卫,主子吩咐了谁也不见!”小全子抱着他的腿道,“您这样乱闯,是在为难奴才!” “滚开!”海兰察已经被噩耗烧糊了脑袋,竟一脚将人踢开,扑向寝宫大门,“令妃,你出来!我有话要问你!” 房门紧闭,无人应答,就在海兰察要破门而入时,沉璧带着人从外头走了进来,一见眼前光景,立刻面色一沉:“令妃伤心过度,不愿见人,你有什么话,可以对我说。” “我就问她一句……”海兰察盯着紧闭的房门,“明玉因何而死?” 沉璧叹了口气:“我们到明玉的房间,她便已自尽而亡,什么话都没留下。” 这样的解释还不如不解释,海兰察挣开众人,扑到门上,捶着门道:“令妃,明玉是你最好的朋友,最亲近的心腹,她的死,你就半句交代都没有吗?出来!” 他动静这么大,终于惊动了弘历。 弘历一声令下,侍卫冲入延禧宫,将海兰察给绑回了养心殿。 “海兰察,你真是放肆!”弘历怒视对方,“谁准许你在延禧宫大吵大闹,惊扰令妃?” 海兰察跪在地上,头颅低垂,倔强的不给半句解释。 若换平时,少不得要责他一顿,但今日念在他痛失爱侣,故而弘历不与他斤斤计较,目光一转,落到跪在另一边的叶天士身上。 脑子里不禁浮现出沉璧的面孔,浮现出她今早对自己说的那句话——“皇上,关于明玉的事,臣妾有事禀报……” “叶天士。”弘历冷冷道,“你说。” 叶天士已经跪了有一会了,叹了口气,如实道:“姑娘曾来找过臣,臣断出银针已入心肺,根本无药可医,明玉姑娘嘱托臣不要说出去,没想到却寻了短见——” 海兰察听到一半,就已怒不可遏,一把抓住对方的领子道:“她不让你说,你就什么都不说?”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弘历大声呵斥,李玉上前阻止,最终将海兰察拉开,他深呼吸几下,忽然哽咽起来:“是我的错,全都怪我,她没说,我也没问……” 男儿流血不流泪,只是未到伤心时,送走海兰察后,叶天士低声询问道:“皇上,令妃娘娘那儿……” “不必告诉她。”弘历道。 叶天士有些忐忑,他原本觉得自己为患者保密,乃天经地义之事,如今见了海兰察的悲惨样子,又觉得有些后悔,甚至觉得若是自己能早些告诉海兰察,告诉魏璎珞这事,说不准明玉会有另外一个结局。 故他犹豫片刻,道:“皇上,臣知情不报,已是大错,现在还隐瞒令妃娘娘,怕是……” “不必多此一举。”弘历望着延禧宫方向,神色复杂,“她原先不明白,现在也该想明白了。” 只不过,世上有些事,即便能够想明白,却一时半会也接受不了。 叮铃,叮铃,叮铃…… 宝月楼中,轻歌曼舞。 裙摆在空中旋转,铃铛叮当作响,沉璧快乐地跳着舞,折腰一曲占尽翘楚,笑容如蛊似惑又无辜。 “娘娘。”遗珠来到她身旁,小心翼翼道,“刚得到的消息……令妃失踪了。” 舞步一停,沉璧转过头来:“她去哪了?” “不知道。”遗珠摇摇头,“刚刚皇上派人去找她,哪知人不在宫里,现在延禧宫上上下下都快找疯了。” 沉璧呵了一声:“我知道了……把我的鞋子拿来。” 脚铃声声,如奏一曲异族小调,调子从宝月楼一路蔓延至宫门前,沉璧等了许久,总算等到了她要找的人,笑着喊:“富察大人!” 傅恒入宫办事,现在事情办完,正要出宫,见又是她,眉头忍不住皱了一下。 沉璧迎了上来,声音有些焦急:“璎珞失踪了!” 之后,她匆匆将延禧宫里发生的惨案与他说了一遍,然后叹道:“明玉的死,她十分自责,我真怕她会出事。” 傅恒沉默片刻,仍然充满距离感地说:“容妃,我只是个外臣,不能干涉宫事,抱歉。” 行了个礼,他举步前行,眼看就要走出宫门,忽转头一看。 身后空空如也,沉璧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傅恒犹豫片刻,忽然一咬牙,转身朝后宫方向走去。 没了女主人的长春宫,总是落木萧萧,无比的寂寞。久而久之,除了鸟雀,无人光顾。 今儿却奇了,空荡荡的宫殿内竟传来扫地的声音,一下又一下。 “你果然在这儿。” 扫帚停了一停,重又扫动起来。 傅恒从门外走进来,朝对面那人道:“你已不是当年长春宫的小宫女,你是令妃,让人知道你在这儿打扫,他们会怎么想?” 说罢,他劈手夺过她手中的扫帚,丢开了。 魏璎珞木然看他一眼,不争不怒,忽地往地上一跪,身旁一只水桶,桶沿搭着一块抹布,她麻利的将抹布打湿拧干,然后开始擦地,就如同她还是长春宫的一个小宫女。 傅恒严厉地:“魏璎珞!先皇后走了,明玉走了,从前在一起的人,就剩下你一个,可那又如何,你是魏璎珞,没有他们,你也可以自己站起来!” 魏璎珞起不来,她仍跪在地上,一刻不停地擦着地板。 “你够了!”傅恒单膝跪在她面前,双手按住她的肩膀,试图摇醒她,“这不是你的错,就算她没有自尽,也活不了多久,太医不是已经说过了吗?针入肺腑,无药可救!” “不……是我的错。”魏璎珞闭上眼睛,垂泪道,“因为我的私心……” 傅恒:“什么私心?” “皇后娘娘曾说过,将来要为我送嫁,可惜她没有看到。”魏璎珞泪眼朦胧,“我想让明玉出嫁,披上那身鲜红的嫁衣,实现我永远做不到的梦……” 傅恒呆呆看着她。 口口声声要她不要留在过去,但他自己能做到吗? 倘若他能做到,他就不会留着旧友寄的书信,乳母织的旧袍,同学送的旧书,以及璎珞送他的那只旧香囊。 傅恒恰恰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念旧的人。 “现在你明白了?”她抬起一双泪眼望着他,喃喃道,“是我的错,不该将自己实现不了的梦,强加于明玉身上。” 这不仅是你的梦,也是我的梦……傅恒痴痴看着她,几乎以为自己只不过做了一场噩梦,他没有娶尔晴,她也没有嫁给弘历,他们仍然青春年少,一个是长春宫的小宫女,一个是她的少爷…… 可惜这不是梦。 魏璎珞哭了许久,终于平静了一些,扫了眼仍放在她肩头的手,不留痕迹的推开他:“抱歉,富察大人,我失态了。” 傅恒:“璎珞……” 魏璎珞站起身,虽然身上还穿着宫女的衣裳,但神态已经恢复成宫妃的模样:“富察大人,您这样称呼,不合规矩。” 傅恒强忍悲伤:“令妃娘娘,请你多保重。” 魏璎珞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走到一半,忽然停下脚步:“……富察大人,是谁告诉你我在这儿的?” 傅恒:“我在路上遇到容妃,她说你失踪了,我一猜,你便是在这儿。” 容妃?魏璎珞一楞,继而若有所思:“容妃,容妃……等等,难不成……” 第一百七十八章 疑心 李玉小心翼翼打量弘历的神色。 知道魏璎珞失踪后,弘历简直坐立不安,后宝月楼宫人传来消息,说见到魏璎珞进了长春宫,弘历便马不停蹄的赶了过去。 哪知道会见着那一幕…… 宫妃与外臣竟在后宫私会,弘历没有当场走出去,已是天大的恩典,否则他们两个没一个能活过今天。 一个小太监忽从外头进来,通报道:“皇上,容妃娘娘在殿外求见。” 弘历抬了抬眼皮子,几乎溢于言表的愤怒,竟在顷刻之间潜入眼底,他平静道:“让她进来。” 沉璧满面欢喜地走入,献宝似的将一件绣屏献到他面前。 弘历低头看了看:“这是什么?” 沉璧:“我向璎珞学了刺绣,又请绣坊的师傅指点,才绣成这道插屏,皇上瞧瞧,喜欢吗?” 弘历只一眼就看出了来路:“扁豆蜻蜓图。” 沉璧:“我想了很久,不知绣什么送给皇上,璎珞有一方这样的帕子,我看着有趣,便依样画葫芦学来了。” 一再听见这个名字,弘历的脸色渐渐产生变化,他有些不耐烦道:“是吗?” 沉璧仿佛没察觉:“我很喜欢这图案,跟璎珞求了很久,可她就是不肯送我!呀,对了!” 她忽然一拍手,天真笑道:“富察大人也有一个类似的东西。” 弘历眼皮子一跳:“……你什么时候见过他?” “皇上不知道?我来京城的途中,险些坠入断崖,多亏富察大人救我一命。”沉璧歪着头,似在回忆过去,“那时我看见他腰间配了一个香囊,上头也绣着一样的图案……嘻嘻,想不到富察大人一个男人,喜欢的东西居然跟女人一样……” “好了!”弘历再也按耐不住怒火,低喝一声,“沉璧,朕还有公务,你先回去吧。” 一个人若起了疑心,原本被他遗忘掉的一切,就如同雾散后的山峦,一点一点变得清晰。 魏璎珞回到明玉房内,宫人已将里头的血迹清洗干净,原本要将明玉用过的东西也一并收拾掉的,免得让贵人沾染到晦气,但被魏璎珞阻止了。 如今明玉用过的梳子,惯用的胭脂,以及她平素爱戴的簪子,都静静躺在梳妆台上,魏璎珞将手放在台上,一寸寸拂过,最终盯着那套陌生金器,冷冷道:“这是哪儿来的?” 小全子上前:“回主子的话,明玉姑娘出宫前一日,容妃身旁的大宫女遗珠来找明玉姑娘,当时奴才瞧见,她手里捧着一只雕花匣子。” 璎珞:“是这只吗?” 小全子:“是。” 璎珞拿起金镊子把玩。 “……主子?”小全子小心翼翼看她。 金镊子已经深深嵌入魏璎珞掌心,她死死捏着金镊子,像捏着仇人的脖子,冷冷道:“容妃如今在何处?” 沉璧从养心殿出来后,径自回了宝月楼。 楼外楼,山外山,尽被大雨覆盖。 沉璧踩着雨点声起舞,她且舞且歌,隐约是一首童谣。 她的舞姿很美,可遗珠看她的目光却有些恐惧。 因为她分明跳着一支双人舞。 就仿佛眼前有一个看不见的人,将手搭在沉璧掌心里,她进“它”就退,她退“它”就进,她旋转“它”也跟着旋转。 沉璧笑得十分迷离,似乎沉浸在一场只有她自己能看见的美梦之中,直至一不留神瞥向铜镜,看见镜子里一身旗装,独自起舞的自己,她的歌声戛然而止,仿佛一个人从梦里惊醒般,眼神茫然了许久,忽然扑向镜子,不停捶打着镜面。 “主……主子……”遗珠战战兢兢地喊道。 沉璧仿佛没听见她说话,仍捶打着镜面,仿佛镜子里藏着个生死大敌。 “主子。”门外忽然传来宫女的声音,“令妃娘娘到访。” 沉璧凶狠地吼叫:“闭嘴!” 外面再也没了声音。 沉璧极缓极缓的转过头,吃吃笑着:“亲爱的璎珞,等一等, 我马上就来。” 她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向门外走去,经过遗珠时,遗珠反射性的后退几步,看着她的背影,如看妖魔。 一出门,沉璧脸上就浮现出往日的天真,毫无心机地笑着:“璎珞,我正想去找你呢。” 魏璎珞慢慢转过头,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沉璧:“找我?” 沉璧点头,快步走到她面前:“回来以后我想了很久,明玉的死,我有责任。” 魏璎珞:“哦,你有什么责任?” 沉璧:“明玉先前曾将生病的事告诉过我,可她求我保密,我生怕你伤心,一直拖着不敢说,没想到,她竟然想不开,寻了短见!” 魏璎珞突然笑了。 沉璧:“璎珞,你怎么了?” 她们之间横着一张桌子,魏璎珞伸手一推,将一只匣子推到她面前:“这是你送她的?” 匣子已经打开了,里头的金器一应俱全,就连原先插在明玉心头上的那一柄金剪子,也已经洗干净放了进去。 沉璧的目光从金剪子上扫过,叹道:“我看明玉的用具全都旧了,才会送了一套金器,却没想到……” “若不是我今日问起,你是不是压根就不打算告诉我。”魏璎珞嘲讽一笑,“这东西……居然是你送的。” “……我不能说!”沉璧忽然抬头看着她,“我好不容易才赢得你的信任,若是说了,你就会疏远我!可是璎珞,明玉做了傻事,我也隐瞒了你,但我们的初衷,都是要保护你呀!” 魏璎珞猛然站起:“说,你刻意接近我,到底是何用意!” 沉璧:“我想和你成为最好的朋友。” 魏璎珞:“最好的朋友,就是处处隐瞒?” 沉璧:“我没有!” 魏璎珞猛然拔出匣内的金剪子,用力刺入桌面,厉声:“那你为什么要逼死明玉!” 屋子里的人都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胆子小些的宫女已经惊叫出声,反倒是沉璧神色如常,甚至还将手覆在她握着剪柄的手上,对她笑:“璎珞,明玉已是无药可救,可你要好好活着,长痛不如短痛,就算留下她,你又能留多久。一天,两天,一个月?” 什么长痛不如短痛?魏璎珞恼怒于她的用词,狠狠道:“明玉如何,我如何,用不着你来多管闲事!” “你能接受她,索伦家不行呀。”沉璧温柔道,“他们会怨她,明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还要嫁进他们索伦家,祸害他们家的独子。然后他们会一块恨你,因为是你出的主意……璎珞,我不想让你被人怨,尤其是被你最喜欢的明玉怨,我是在帮你呀,你怎么能怪我呢?” 魏璎珞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她:“你疯了……” 沉璧歪头朝她一笑,笑容说不出的诡异。 又是一阵惊呼,在众人或惊或恐的目光中,沉璧忽然拔出桌上的金剪子。 魏璎珞大吃一惊,刚刚后退一步,就见沉璧伸手将金剪子递来。 剪柄递向魏璎珞,剪尖对准她自己。 “璎珞。”沉璧的声音如蛊似惑,“明玉活得很痛苦,死亡对她而言,其实是一种解脱。你是人,不是神,不能担负所有人的喜怒哀乐,送走了明玉……你就能自由!” 第一百七十九章 禁闭 魏璎珞原先怒不可遏,此刻渐渐冷静下来。 她终于发现了——眼前的女子,异常的危险。 天真无邪,热情大方,似乎总是站在你这边,替你说话,为你着想,但事后仔细回想一下……她真的是在为你着想吗? 因她的所作所为得到好处的,真的是你自己吗? “璎珞。”沉璧一步步凑了过来,笑着将金剪子塞进魏璎珞手里,“你若是不肯原谅我,就用这把剪子刺我。” 一种难以形容的危机感袭来,魏璎珞用力挣扎道:“松手!你们还愣着干什么,阻止她啊!” 宫女们这才回过神来,纷纷围上来,七手八脚的想要夺下剪子。 沉璧凉凉地扫了她们一眼,直接抓住魏璎珞的右手,连同金剪子一起,往自己右肩上一戳…… “啊!!” 宫门一开,一片杂乱的脚步声。 显是听见了沉璧的惨叫声,太后扶着刘姑姑的手,连伞都来不及打,便急匆匆进了宝月楼,待见了里头的状况,太后脸色骤变,竟松开刘姑姑的手,扑到沉璧身旁,用手捂住她的伤处:“快去请太医!!”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声。 太后将沉璧护在怀中,如同一只护犊子的母牛,谁也不许靠近。 “沉璧,你告诉我。”太后警惕地环顾四周,“发生了什么事?是谁这样大的胆子,竟敢伤你!” 在无数目光注视下,沉璧幽幽抬头,一双含泪的眼眸在人群中逡巡一圈,最终定格在魏璎珞脸上,泫然欲泣道:“璎珞,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魏璎珞脸色一点点泛白。 “还等什么?”太后震怒道,“把令妃拿下!” 待弘历得了消息,匆匆赶到,第一眼见着的,就是太后余怒未消的脸。 “太后。”给她行了礼之后,弘历忙问,“容妃怎么样了?” “太医刚走,皇后正在里头陪着她呢。”见弘历立刻就要往寝殿走,太后开口叫住他,“你先别走……说!” 地上跪着大宫女遗珠,被她厉声一喝,忙不迭的开口道:“是,是!今日令妃娘娘气势汹汹地赶来,指责容妃与明玉姑娘的死有关。天知道,明玉病入膏肓,无药可医,容妃可怜明玉,替她隐瞒了病情,便被大大迁怒了!令妃说得太激动,一时失手,刺伤了容妃!” 弘历眉头一皱,沉声道:“太后,审问过其他人吗?” 太后斜他一眼:“除了遗珠,只剩下宫女珍珠,我命人将她送去了慎行司。至于令妃,就交给皇上处置吧!” 听出她话里的暗示,弘历沉默片刻:“太后,朕以为您一直是喜爱璎珞的……” 不等他说完,太后便怒声道:“可我不能容忍她伤害和安!” 弘历:“太后,容嫔不是和安。” “她是!”太后一口咬定,“皇上,不论误伤,还是有意,令妃此举,过于狂妄,她也该受到教训了!” 外头的动静这样大,自然瞒不过继后。 她很快以探望伤势为借口,来到沉璧身边,微微一笑:“好厉害。” 沉璧胳膊上包扎着一圈白布,因失血而显得有些面色苍白,但这苍白非但无损她的丽色,反而让她显得更加楚楚可怜,让人忍不住想呵护她,照顾她,不让她再受半点伤害,她朝继后眨眨眼,懵懂如孩童:“您在说什么?” 继后眼中半是欣赏半是忌惮:“令妃侍候太后,鞠躬尽瘁,圆明园三年,积累下常人难及的情谊。紫禁城里,太后就是她最大的靠山!可你,果断踩着魏璎珞上位,不及三个月,就让太后视你如亲,千方百计呵护着,叫人刮目相看啊!” 沉璧天真一笑:“您过誉了。” 继后却不敢将她的天真当真。 魏璎珞多厉害一个人,却被她当成猴儿耍,身边最得力的宫女死了,失去了太后的宠爱,也失去了弘历的信任,可以说她所拥有的一切,都被沉璧一样一样夺过去了。 ……只因信了她一次,就落得如此下场,你说继后还敢不敢信她? “皇后娘娘。”沉璧拍了拍身旁,还向床内侧挪动了一下,让出一个可以坐的位置,亲昵似当初对魏璎珞,“你愿不愿跟我合作?” 继后却不想步魏璎珞的后尘,故而与之保持一个安全距离,仍站在床沿,淡淡道:“我和你可是死敌,怎么能合作?” “你我应该成为朋友。”沉璧认真看着她,“因为我们有相同的敌人。” ——那个敌人的名字,叫做魏璎珞。 继后慢慢弯起嘴角:“容妃,本宫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她说得对,她们两个的确可以做朋友——在魏璎珞死亡之前。 沉璧竖起一根指头,贴着自己的嘴唇,嘘了一声:“皇上来了。” 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脚步声由远至近,弘历心事重重的走了进来,随意抬了抬手,免去了继后的礼数,然后坐到沉璧身旁,关切道:“沉璧,太医说了,你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切不可再任性,一定要卧床静养。” 沉璧含笑点头。 “太后要求严惩令妃,你又一向与她交好,朕想问你,应当如何处置?”弘历注视着她,目光仿佛别有深意。 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 就算要回答,也不能由她来回答,于是沉璧故作思考,眼角余光却瞥向继后,继后收到她的目光,当即道:“皇上,令妃失去挚友忠仆,又受人挑唆,其情可悯,但她情绪激动,失手伤人,其罪难容。依臣妾看,定要重惩在背后嚼舌根的奴才,至于令妃……让她闭门思过吧。” 这个处置虽然不算好,但也不算坏,弘历总算露出一丝笑容:“沉璧,你以为呢?” 沉璧柔柔笑了,一副一心一意为魏璎珞着想的模样:“臣妾相信令妃一定不是故意伤人,请皇上从轻发落。” 弘历松了口气:“那就让她好好闭门思过,你安心养伤,别想太多了。” 对魏璎珞的处置下来了,但具体的事情可不归弘历管,就算想管,也管不了,他的一举一动都被所有人注视着,若是他过于关照魏璎珞,太后会如何想?只怕更加不会饶过她。 负责处置魏璎珞一事的,是继后。 以宫人唆使魏璎珞行凶为借口,她一次性将延禧宫的宫人全部调换了,如小全子之类的老人,一夜之间没了踪影,剩下的都是些新面孔,与其说是来伺候魏璎珞,倒不如说是来监视她。 一个眼生的小宫女将食盒放在桌上:“请令妃娘娘用膳。” 魏璎珞重重咳嗽几声:“放下吧。” 小宫女将一双筷子递给她,魏璎珞伸手去拿,结果眼前瞬间重影,半晌才抓住筷子。 “娘娘,您还好吧?”小宫女担忧道,“是不是感染了风寒?奴才去……”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袁春望站在了她身后。 如一条吐着信子的蛇,他吩咐道:“你先出去吧。” 将小宫女赶出门外,他顺手关上房门,极自然地往魏璎珞面前一坐,伸手夺了她手里的筷子:“皇后已经跟容妃联手了。” 魏璎珞直直看着他。 继后倒没短了她的膳食,虽没往日那样丰盛,但三荤两素还是有的,袁春望夹了一只狮子头塞进自己嘴里,边吃边道:“皇上的宠爱,太后的信任,挚友的陪伴,人身的自由,一样一样,你全都失去了,我若是你,就该好好想想,自己为何会落到这个下场?” 魏璎珞依旧一言不发。 似被她的模样激怒,袁春望忽然将筷子拍在桌上,起身俯视她,冷冷道:“因为明玉——为了一个奴才,你居然跑去跟容妃对峙,才会中了圈套。” “明玉是我最好的朋友。”魏璎珞终于开了口,“不,不仅是朋友,也是我在紫禁城里仅有的亲人……” “亲人?”袁春望一把捏住她的下巴,迫她昂头看着自己的脸,那张脸又美丽又扭曲,令人爱慕又令人恐惧,“妹妹,你唯一的亲人不是我吗?” 魏璎珞挣扎道:“放手!” “明玉算什么?她为你做的,有我做的多吗?”袁春望却不肯放过她,手指头如同铁钳一样钳着她的脸,咄咄逼人道,“我像亲哥哥一样呵护你,为你一次又一次放弃往上爬的机会,甚至舍下一切去圆明园陪你,可你是怎么对我的呢?璎珞……回答我!” 魏璎珞更加用力的挣扎起来,两人推诿间,不慎打翻了食盒,盛菜的碟子碎成几瓣,其中一瓣割过袁春望的手。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鲜血淋漓。 “我对不起你。”魏璎珞的声音将他的注意力吸了过去,他眼中的光芒刚刚亮起,便听她冷冷道,“但你也对不起我,如今我们形容陌路,什么哥哥妹妹的,以后不要再提了。” “是吗?”袁春望眼中光芒一黯,他笑了起来。 一边笑,一边举起剩下的盘子,一盘接一盘,将里头的菜全部倒在地上。 “从今天开始。”袁春望倒完最后一盘菜,笑着宣布道,“延禧宫除了你,不会再有别人,好好享受吧。希望你无一粒水米,也能坚持不求我……” 第一百八十章 后悔 将长春宫内服侍的宫女太监们召到一处,袁春望吩咐道:“从今天起,不必再给令妃送膳!” 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一圈,最后他抬手一指:“延禧宫的一切,就交给你来办!” “是!”小全子低眉顺眼地应了。 挥退其他人后,袁春望单独留了他说话。 袁春望淡淡道:“从前你处处和我做对,知道为何要给你机会吗?” 小全子跪在他面前,低眉顺眼道:“奴才背叛了令妃,她若好好活着,以后绝没有奴才的好。” 袁春望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我不想听见半句流言蜚语。” 在他眼里,在众人眼中,小全子又一次背叛了旧主。 此人一贯如此,不断背叛旧主,不断投靠新主,不过正因为如此,袁春望才敢用他,至少在更好的主人出现之前,他就是一条最好用的狗。 虽然用他,却没有完全信他,袁春望偶尔会来偷看他做事,譬如今天,他就暗暗躲在门口,门内小全子啪的一声,放下一碗清可照人的稀粥。 魏璎珞惊道:“是你?” 小全子无动于衷:“吃饭了。” 低头看了眼稀粥,魏璎珞冷冷道:“这就是我的膳食?这是清粥,还是清水?” 小全子抬手挖了挖耳朵,不耐烦道:“现在除了我,还有谁愿来这鬼地方!给脸不要,不喝粥,那就饿着吧!” 门外,袁春望将这场景收进眼底,冷冷一笑,放心离去。 延禧宫内他一手遮天,外人不知宫里内情,只道魏璎珞仅仅只是闭门思过,除此之外,衣食住行,一如既往。 傅恒原本也是这样认为的。 下朝之后,他正要出宫,一个小太监忽然凑过来:“富察大人!索伦大人整日与酒为伴,请大人设法相劝!” 傅恒不知道他是谁派来的,却知道他说的极有可能是真的。海兰察虽然平日里看起来不拘小节,甚至还有些马大哈,但却是个用情至深的人,明玉住进了他心里,就一辈子在他心里了。 如今明玉一死,等同于生生从他心里挖了一块肉走,没陪着一块死,还是因为家里有个寡母在。 但人心难测,当日没人料到明玉会自尽,今日难道又能肯定,海兰察不会干出一样的傻事吗? 一念至此,傅恒心里就生出一丝焦急,也不用对方带路,自己就轻车熟路的赶到了侍卫所,推开房门:“海兰察!” “海兰察”身上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侍卫服,像小孩子偷穿大人的衣裳,手脚都显得短,听见傅恒的声音,“他”转过身来,抬手摘下头上的帽子,如瀑黑发倾下肩头。 哪里是海兰察,分明是……沉璧。 傅恒一楞,转身就走。 沉璧:“富察大人请留步。” 傅恒却不肯留,或者说不敢留:“容妃,你公然设套引外臣来此,就不怕被人得知,身败名裂吗?” 沉璧一笑,只一句话就止住了他的脚步,她轻轻道:“你若想坐视令妃遭遇不测,就走吧。” 房门重新关上,扮作小太监的遗珠守在门口。 “说吧。”傅恒带着一丝警惕道,“到底什么事?” 沉璧却掏出一副帕子慢慢把玩,帕子上一双相依相偎的蜻蜓,她柔声道:“你的香囊,璎珞的帕子,原来是一对的。” 傅恒皱起眉头。 “富察大人。”沉璧好奇地看着他,“璎珞是属于你的,眼睁睁看着她被别人夺走,如今又被弃之敝履,你一点儿也不难过吗?” 傅恒心中警惕更甚,他深知后宫倾轧,不下于朝堂争斗,当即拂袖而去道:“微臣不知你在说什么,告辞!” 沉璧在他身后喊道:“现在的魏璎珞,不过硬撑着一口气罢了!” 傅恒脚步一顿。 “她得罪的人太多了。”沉璧好整以暇道,“到了落魄之时,自有算账之人。隔绝消息,日供清水,又能支撑多久呢?” 傅恒难掩怒容:“这都是拜你所赐!” 沉璧:“不,这是因为你呀!” 傅恒一楞,因为他? “你与璎珞本有婚盟,最后劳燕分飞,是谁先背叛了谁?”沉璧质问他。 傅恒哑口无言。 “若不是被人厌弃,以她如今的年岁,早该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了吧?”沉璧认真看着他,“相夫教子,举案齐眉,这才是她原本该有的人生,现在……却什么都没有了,你觉得是因为谁?” 傅恒指握成拳,指头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 “看。”沉璧看了眼他的手,咯咯笑起来,“你明明很生气,可碍于礼教与尊卑,仍不敢打我一拳。” 她慢慢将视线移到他脸上,那种略带轻视与怜悯的目光,无论是谁也受不了。 “就像你碍于礼教与尊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将最爱的女人夺走,却不好好珍惜。”沉璧柔声道,“最后你还要对他顶礼膜拜,俯首帖耳,富察大人,你太可悲了。” “够了!”傅恒再也忍受不下去,生硬道,“微臣还有事,先走了!” “你又要逃跑了吗?”沉璧冷不丁在他背后道。 呼的一声。 一只拳头猛地朝她砸来,带起呼啸风声,沉璧不闪不避,眼看拳头就要砸在她脸上,却在最后偏移了一下轨迹,重重砸在她身旁的墙壁上,鲜血立刻绽放如花,傅恒死死咬着下唇,身体因为愤怒而微微发抖。 看着险些失控的傅恒,沉璧的唇角慢慢向上勾起,绽放出慑人的笑容。 “这样就对了。”她柔声似蛊,“皇帝让你一忍再忍,可他干了什么?残害手足,夺人妻子……这样一个人,配当你的主子吗?傅恒,听我一句劝,为了你,也为了璎珞,醒一醒吧!” 醒一醒吧…… “水……” 延禧宫中,魏璎珞虚弱地躺在床上,挣扎半天,却依旧睁不开眼,半睡半醒间,干裂的嘴唇里吐出一个字:“水……” 小全子走进来,手里一只茶盏,却不是递给她,而是递给屋内坐着的袁春望。 袁春望喝了一口茶,淡淡一笑:““每日一杯清水,不是用完了吗?” 魏璎珞本就生着病,不但得不到治疗,反而被克扣了膳食,一碗稀饭,一杯清水,常常不到夜晚,就饿得两眼发晕,只能躺在床上睡觉,一来减少消耗,二来……睡着了,就不觉得饿了。 “……皇上只命将我软禁,我若死了,你能逃过吗?”魏璎珞好不容易睁开眼,眼前一片模糊,说出来的每个字都气若游丝。 “你想吃饭,或者想喝水,都很简单,一句话而已。”袁春望暗示道,“你知道我想听什么,为什么不说呢?” “求你?”魏璎珞嘲讽一笑,“我宁可饿死。” 头皮忽然生疼,在魏璎珞的惨叫声中,袁春望抓住她的头发,将她一路从床上拖行至铜镜前。 “看看现在的你。”袁春望将她的脸往铜镜上一按,笑道,“还是那个风光无限的令妃吗?” 蓬头垢面,瘦骨如柴,与其说是宠妃,倒不如说是冷宫里的废妃,骨肉被一寸寸蹉跎成灰,只余一双眼睛还在发光,犹如灰烬中的火焰。 袁春望:“求我。” 魏璎珞:“不。” “……叫我哥哥。”袁春望似乎退了一步。 魏璎珞却还是一样的答复:“不。” “……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袁春望忽笑了起来,斑斓美艳,却又刻骨残酷的笑容,“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吧,告诉我,你后悔离开我吗?” 魏璎珞看着镜子里的他,他的目光十分复杂,情愫与怨恨混杂在一起,犹如风雪席卷海水。 他真的只需要一句话,哪怕是假话,哪怕只是骗骗他……可那么长时间的等待,等来的却是她轻轻一句:“我不后悔。” “啊……是吗?”袁春望的心一下子空落落的,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将魏璎珞打横抱起,放在床上,像最后一次尽哥哥的义务,然后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迫使她一寸寸抚过自己的下巴,嘴唇,鼻子,眼睛…… “记住这张脸。”他嘱咐道,“牢牢记住,下辈子再来找我算账。” 然后,他终于松了手。 丢下咳嗽不止的魏璎珞,袁春望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间,对小全子道:“今天起,那碗清粥也省了。” 小全子倒抽一口冷气:“这可不行啊,万一真出了人命——” 袁春望一笑:“令妃性情刚烈,经此打击,一蹶不振,抑郁成疾,明白了吗?” 小全子打了个冷战,深深埋下头去:“嗻!” 既然这辈子做不成兄妹,那就送她一程,下辈子再见。袁春望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此事说难不难,在后宫之中,想要让一个失宠的妃子“病死”,实在是太过简单不过的事。 唯有一事可虑,那就是此事能够瞒过弘历,却瞒不过继后。 思索片刻之后,袁春望回了承乾殿,二话不说,跪在继后面前:“请皇后娘娘恕罪。” 架子上一只翠色鹦鹉,正在啄食继后手中的谷粒,继后背对着他道:“本宫什么都没说,你就知道错哪儿了?” 袁春望心中一跳,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瞒不过继后,但也没想到她竟这么快就知道了。可见她对他并不完全放心,定是派人在他身旁监视着了。 他心里念头转动,脸上却诚惶诚恐:“奴才擅自做主处置令妃,非是为了自己,而是想为皇后娘娘分忧啊。” 此话是他揣摩着继后的心意说的,继后听了,轻轻一笑:“你收买太医,制假医案,让令妃病逝,本是顺理成章,可惜燕过留痕, 太过心急,必然落下把柄。” 袁春望一怔:“那娘娘的意思是——” “令妃要死,却不能死在本宫手上,马上准备两件东西,一件派人送去养心 殿,另一件……”继后顿了顿,回头对他神秘一笑,“还是送去养心殿。” 第一百八十一章 真心 “这是什么?”沉璧打开眼前的香囊,取出一朵风干的栀子花。 遗珠道:“娘娘,这是延禧宫派人送去养心殿的信物,被奴才中途拦了下来,那贱人指着皇上回心转意,您不得不防啊!” 沉璧把玩着栀子花,玩味地一笑。 遗珠:“斩草若不除根,将来后患无穷,主子,早下决心吧!” 沉璧:“所有人都以为我要杀令妃,连你都这样认为?” 遗珠呆住。 “况且,这东西是不是延禧宫送过去的,还两说呢。”沉璧手中转着栀子花,目光却穿过窗栏,望向延禧宫的方向。 延禧宫的栀子花开了又落,曾经高居枝头,今日碾入尘埃。 魏璎珞已经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她用渴望的目光看着桌的茶壶,强撑着起来,身体从床上跌落在地,一点一点爬了过去,好不容易攀上桌子,急不可耐的将茶壶抱在怀里。 揭开盖一看,里头却是空的。 魏璎珞自此再无力气,她趴在地上,如同死了一样,半点声息也无。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手扶她起来,又将一杯清水递到她唇边,魏璎珞的嘴唇早已干裂,一接触到清水,便如同久旱田地逢甘露,只一瞬间就将水吸干。 “好些了吗?”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魏璎珞认得这个声音,她幽幽睁眼:“……你来做什么?” 蹲在她面前的竟是沉璧,这个害她落得这幅田地的女人,竟还是一副天真无邪的面孔:“我是来帮你的。” 魏璎珞觉得可笑至极:“帮我?你只是来看看我过得惨不惨的吧?” “置之死地而后生。”沉璧极认真地看着她,“若不把你逼到极点,你怎肯放弃现在的生活?” 魏璎珞狐疑地看着她。 “难道不是吗?”沉璧将她扶回床上,见她坐都坐不稳,便贴心的将迎枕靠在她身后,声音温柔,“紫禁城有名利富贵,可那都是过眼云烟,包括皇上的宠爱。他看似很疼你,可我只是略施小计,皇上就怀疑你、厌恶你,可见在他心里,你不过是件玩物,随时可以被更好的玩物所替代。” 魏璎珞被她说得脸色发白,纵想反驳,一时之间却也找不出反驳的话来。 滴水未进,一米不沾,她受磋磨至今,却不见他来看她一眼,他的心里……真的还有她吗? “璎珞,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帮你,帮你认清紫禁城,认清大清国的皇帝。”沉璧用手帕沾了水,覆在她滚烫的额头上,“他是个虚伪,自私,无情的男人,不值得你浪费一生的时间。” 魏璎珞拍开她的手,冷冷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报恩。”沉璧虔诚地望着她,如同信女向自己的佛诉说心愿,“报答你保护我的恩情,也报答富察大人的救命之恩。” 魏璎珞一楞,不知她嘴里怎会蹦出傅恒的名字来。 “我来京的路上,曾经跌落悬崖,若非富察大人,我现在已经是一具枯骨了。”沉璧道,“他是个好人,年轻英俊,温柔体贴,我一直想报答他,可不知道怎么做,直到我发现他爱你。” 魏璎珞:“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沉璧:“可他对你的爱,从没改变过!” 她信誓旦旦的模样,让魏璎珞怀疑她已经跟傅恒碰过面了,傅恒啊傅恒,你可知眼前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与她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你还是不信我,是因为明玉的事情吗?”沉璧小心打量她的神色,叹了口气,“事到如今,我依然不后悔,我很高兴她死了,因为这样,你就少了一个包袱……璎珞,人不能总被恩义束缚,你该多想想自己。” 说完,她将一朵风干的栀子花捧到魏璎珞面前。 “有人假托你的名义,送了一株风干的栀子花去养心殿,却落到了我手里。”沉璧问,“你猜这人会是谁?” 还能是谁呢?魏璎珞斩钉截铁道:“皇后。” 这又是继后惯用的伎俩。 她若要害一个人,绝不自己动手,而是千方百计鼓动旁人动手。 最后两人无论谁胜谁负,继后自己的十根手指头都是干干净净的,一点血腥也不沾。 这一次也一样,继后假借魏璎珞的名义,送了一朵干枯的栀子花去养心殿,中途却故意让宝月楼的人将花截下。 倘若沉璧真有争宠之心,只怕真会接受遗珠的建议,将那花昧下,然后趁魏璎珞病要她命。 ——当年纯妃不就是中了类似的计,然后替继后出手,害死了先皇后的吗? 只是这一次,事情出了一些意外。 亦或者说是,魏璎珞没看清沉璧是个什么样的人,继后也没看清。 她一定撩不到,沉璧竟会直截了当的跑到魏璎珞面前,将那朵栀子花,将自己的猜测一同呈递上去:“对,是皇后。她想借我的手,彻底了结你的性命,但没有我,她还能借别人的手,你若再不走,必将命丧紫禁城!” 沉璧不是危言耸听。 想要对付魏璎珞,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可以说是过了这个村,就再没这个店,魏璎珞吃了此次教训,一定会对继后,对沉璧,对身边的一切人都提高警惕,再也不会轻信于人,也再也不会让自己沦落到如此境地。 其他人想要对付她也难,因为魏璎珞已经没有了弱点——她仅有的弱点,明玉,已经不在了。 站在众人面前的,将会是一个没有弱点的,铁石心肠的,完美的魏璎珞。 “……就算我想走,又能出得去?”比如现在,魏璎珞就不打算搭理对方,敷衍道,“一入宫门深似海,难不成你有什么办法?” “我有。”不料沉璧竟道,“我有办法帮你逃出去。” 魏璎珞直直看向她,似乎要透过眼前这张美丽皮相,看清楚下头的那颗心。 “璎珞,我被当成贡品一样送给皇上,失去了骨肉至亲,失去了人身自由,每天照镜子的时候,看着这一身旗装,痛苦得无以复加!我走不了……因为我身上肩负着族人和平的期望,我只能一直留在这里,直到血肉腐烂,白骨成灰。”沉璧忽然握住她的手,“可你不同,你还有机会!” 她看着魏璎珞的眼神,竟如同魏璎珞看着明玉。 将自己的梦想强加于对方身上,殷殷期盼着,期盼着你能够替我得到幸福。 魏璎珞呆呆说不出话来。 “答应我,离开吧。”沉璧抚摸她的脸颊,声音如蛊似惑,“在紫禁城这座庞大的怪物将你彻底吞没之前,离开吧……” 第一百八十二章 方便行动 沉璧此人,扑朔迷离。 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半真半假,而不到最后一刻,你压根不知道她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傅恒无法分辨出她话中真假,索性……一句都不信。 “德胜。”傅恒匆匆赶到养心殿外,“请替我禀报一声,我要见皇上!” 不等德胜回答,一串脚铃声就在傅恒身后响起。 后宫之中,行走间会发出这种声音的,几乎只有一个人。 “富察大人这么急,有什么事吗?”沉璧叮叮当当地走来,脸上带着明媚的笑容,“璧微笑着走入内院,温柔一笑:德胜,麻烦顺便通禀一声,我也有事要面君。” 德胜嗻了一声,转身进了养心殿。 门外,沉璧歪头往傅恒脸上一瞅,讽刺一笑:“看来富察大人的理智还是战胜了感情,哪怕眼睁睁看着她死,也要为自己的主子效忠呀。” 傅恒背过身去,不想理会她,但下一刻,沉璧却绕到他面前,手一抬,一只栀子花红宝石耳环晃动在他眼前,点点碎光融进他瞳中。 沉璧拎着那只耳环,对他笑:“她答应了。” 仅仅四个字,却如同闪电雷鸣响在傅恒耳边,炸得他头皮发麻,听觉视觉甚至语言能力,都在一瞬之间消失了。 将从魏璎珞处得来的右耳耳环强塞进他手里,沉璧声音一沉:“富察傅恒,你辜负了她第一次,还要辜负她第二次吗?” 傅恒低头看着掌心的耳环,如同看着一颗生生从胸口掏出来的心,久久不语。 “容妃娘娘。”门忽然开了,德胜从里头出来,对二人道,“皇上说有事要办,请您回宝月楼去,他晌午有空,一定会去看您。富察大人,请进吧。” 傅恒深深看了沉璧一眼,转身进了养心殿。 身后,遗珠显得有些不安,压低声音问沉璧:“主子,他会说出去吗? ” “名利财富,权势地位,他应有尽有,却还是不快活。”沉璧脚步轻快的如同一只小鹿,明媚阳光照在她脸上,她舒心地笑道,“那么这个世上,能让他快活的就只有……一个人了。” 养心殿内。 傅恒行过礼,道:“皇上,奴才是为了霍兰部的军报而来。” “这件事,朕已经知道了。”弘历道,“我已遣海兰察领兵,协助兆惠将军平叛,还有何事?” 傅恒:“既然皇上已安排妥当,自然无事。” 弘历:“那就跪安吧。” 弘历望着傅恒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忽然问:“海兰察,傅恒记忆力如何?” 海兰察:“过目不忘。” “一个过目不忘的人,却忘了昨夜已将折子呈送?”弘历抚了抚桌上奏折,最上面的那份,恰是霍兰部的军报,呈送人傅恒。略略思考片刻,弘历忽下令道,“海兰察,另有一件要事,朕要让你去办!” 一骑飞马,载着马背上的海兰察出了神武门,一路绝尘而去。 养心殿内,弘历一手持书,一手负在身后,立于博古架旁,手里的书半天没有翻一页,显得有些神不守舍。 “皇上。”李玉进来禀报道,“延禧宫请太医了。” 弘历背对着他道:“朕何时让你关注延禧宫的消息,擅作主张!” 李玉:“奴才知罪。” 他在屋内立了许久,弘历手中的书依旧一页也没翻。 “……什么病?”弘历冷不丁问。 李玉回过神来,忙回道:“令妃常年茹素,用膳误时,作下了胃疾。太医院开了药方,嘱托每天清粥 养胃,慢慢调理。” 见无大碍,弘历终于将手里的书翻过一页,冷冷道:“祸害遗千年,朕就知道她死不了!” 他不再提魏璎珞一事,也没去延禧宫看她,看起来对她已经毫不在乎了。 但他不在乎,不代表别人不在乎。 承乾殿里,珍儿正向继后汇报消息:“娘娘,容妃今日去了延禧宫,可她走了,令妃还活得好好的。” 继后正在煮茶,茶水沸腾,蒸汽如雾,那雾似花似叶,似鸟似鱼,不必喝茶,光是看已是一种享受。 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继后有自知之明,她不可能以色动人,便只有在其他地方吸引弘历,为此要学的东西很多,茶艺便是其中之一。 不过往后归往后,现在要做的事情,现在还是得赶紧做了。 “原来如此。”继后笑了起来。 珍儿一愣:“您笑什么?” 继后笑道:“本宫可以借刀杀人,容妃自然也可以。” 珍儿正困惑间,袁春望从外头走了进来,俯身对继后耳语几句,继后便笑了起来:“瞧,这不就来了……袁春望,你知道该怎么办了?” “是。”袁春望恭敬地低着头,“到时候,奴才会撤出延禧宫的人手,方便容妃行动。” 第一百八十三章 私奔 狂风揉花,月浮丘壑,傅恒一人独坐于书桌前,月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他掌心中的栀子花红宝石耳环上。 宝石内潋滟流光,像极她的眼睛,幽幽无声地望着他。 他耳边浮现出沉璧早上说的话:“明天,太后要去药王庙进香,侍卫大半调离,宫中守卫松懈,便是唯一的机会。你若真有意同她远走高飞,就在西直门外备好马车等她……” 叹了口气,他似下定决心般,用力握紧了手中的耳环。 无独有偶,延禧宫里,魏璎珞躺在冰冷的床铺上,缓缓张开手掌,掌心里同样躺着一枚栀子花红宝石耳环。 耳边,同样响起沉璧早上说的话:“延禧宫附近的苍震门,是水车每日必经之路,也是你唯一的机会。” 辗转反侧了许久,魏璎珞终于叹了口气,从床上坐起。 是她的错觉吗?今夜似乎格外的安静。 袁春望不在,就连小全子也不见踪影,魏璎珞在床上坐了片刻,轻手轻脚的下了床,试探性地推了推门。 吱呀一声—— 门开了,一线月光,透过门缝,落在她脸上。 ……连守夜太监都不在,人都去哪了? 无论是去出恭了,还是偷懒跑去睡觉了,这似乎都是魏璎珞的好机会,也是她唯一的机会。 一只绣花鞋从门后踏了出来。 然后,一路从寝殿走进了后院。 院中假山怪石,奇花异草,却有一样东西显得格格不入——一只大水桶。 魏璎珞不晓得这水桶哪里来的,就像她不知道宫里的守夜太监去了哪。 “多半,是沉璧动的手脚吧。”她喃喃低语了一句,然后走到水桶旁,揭开盖子,朝里头探去…… 第二天,便是太后出宫礼佛的日子。 丝竹悦耳,琴声如诉,宝月楼里,沉璧踏乐而舞,折腰之际,目光往弘历身上一瞟,见他单手支颊,正在走神,眼睛虽看着她,心却不知飞去了哪里。 “哎呀!” 弘历回过神来,起身朝跌倒在地的沉璧走来:“怎么这么不小心,李玉,宣太医!” 李玉嗻了一声,匆匆离去。 “怎么跳舞还心不在焉?”弘历将沉璧横抱上榻,“待会要陪太后去药王庙,若是弄伤了脚,你就哪里也别去了,留在宝月楼里发呆吧。” 见沉璧脸上显出焦急的样子,他忽然笑了,伸手在她鼻子上刮了刮。 “朕也会留下来。”他笑道,“陪你一块发呆,可好?” 沉璧楞楞看他一会,忽然从榻上滚下来,跪在他面前,泪水涟涟道:“皇上,我有件事在心里藏很久,一直不敢禀报,可皇上待臣妾这么好,若我再不说实话,实在于心不忍!” 弘历楞了楞:“你要说什么?” 沉璧抿了抿唇,似经历过一番天人交战般,咬牙道:“皇上,璎珞她……” 烛火在桌上烧,却带不来任何温度。 当李玉带着太医匆匆赶到时,见到的是弘历面如寒霜的面孔,以至于整个宝月楼都提前进入了冬天,每个人都被冷的瑟瑟发抖。 “皇上!”沉璧忽然喊道,然后一瘸一拐的追在后头,“您要去哪,您……您答应过嫔妾,不会为难璎珞的!” 可弘历哪肯听她的话,他快步而出,去了延禧宫。 延禧宫里,早已人去楼空。 看着眼前空空如也的床铺,弘历忽然开口:“李玉。” “奴才在!”李玉忙上前。 “传旨。”弘历冷冷道,“封锁神武门。” 李玉楞道:“太后今日要去药王庙,现在封门,难免惊动太后——” 弘历:“封!” 李玉跪下:“嗻!” 一辆驴车在两名小太监的驱使下,渐渐靠近神武门。 车上几只水桶,被大苫布盖着,水桶个个相同,其式样,赫然就是魏璎珞院子那只水桶的式样。 一个小太监打着呵欠道:“每天三更就要去玉泉山运水,一路走到紫禁城,能把人活活累傻!宫里水井和玉泉山的水又有什么区别,不都是水吗?” 另一个小太监用胳膊肘撞了撞他,示意他谨言慎行。 小太监瘪瘪嘴:“是是,我知道,给皇上太后用的水,当然是天底下最好的水!玉泉水的水又甘又甜,是水井能比的吗?” 两人唠嗑间,驴车的前轮过了大门。 轰隆轰隆,马蹄声由远至近,李玉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远远一指驴车:“皇上口与,封锁神武门——快!拦下那辆驴车!” 护军们就算不认识他,也认识他身上的衣裳——那必定是宫里的大公公,更何况他身后还跟了那样多的宫中侍卫。 于是原本树立的长矛往前一交错,挡下了驴车的去路,两名小太监不知所措,战战兢兢立在驴车前。 李玉翻身下马,身旁跟着袁春望。袁春望快步走到驴车旁,狭长凤眼瞥向上头那只半人高的水桶,冷笑道:“宫中珍品被盗,怀疑就藏匿在水车里,来人,把他们全部押回去!” 于是在浩浩荡荡一群人的监视下,驴车被一路押送至养心殿前。 弘历早已等在那里。 袁春望垂首行礼:“皇上,水车全部追回。” 弘历气得手发抖,竭力平静:“李玉!” 李玉挥挥手。 嘴角泛起一丝笑,袁春望领着众人退下,在场只剩下弘历,沉璧,李玉,四名押送水车的心腹侍卫。 “皇上。”沉璧抱着他的胳膊,哀哀祈求,“璎珞素来心高气傲,哪里守得住凄冷的延禧宫,那声声的哀求,只央我救她一命!我实在于心不忍,又欠了富察大人救命之恩,才答应帮他们二人私奔。” 她就是有这样的本事,三言两语,颠倒黑白。 “我错了,璎珞也错了。”她流泪的模样纯真又美好,说出来的话,也似全心全意为他人着想,“请您看在从前的情分上,饶她一条性命,好不好?” 可听了她的话,弘历只会更加愤怒,他一把甩开沉璧,快步走到驴车前,伸手抓住苫布,却迟迟无法掀开。 李玉忐忑道:“皇上?” 根根手指都在发抖,弘历深吸一口气:“你来!” 李玉:“嗻。” 弘历退后半步,闭上眼睛。 众目睽睽下,李玉一把掀开了苫布,正要打开水桶盖,谁料水桶摇晃两下,从车上轰然滚下。 水桶在地上滚了几圈,盖子打开,一个人从水桶里滚了出来。 “你……你……”李玉指着对方,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 弘历一直闭着眼睛不忍看,直至此时,才慢慢睁开眼睛,待看清楚对方的面容,亦是一愣,脱口而出道:“怎会是你?” 第一百八十四章 罪 从水桶里滚出来的不是魏璎珞,而是小全子。 小全子谄媚笑道:“皇上恕罪,奴才奉令妃娘娘之命,藏在水桶之中。 弘历长出一口气,见李玉等人看着自己,又立刻板起脸来:“她装神弄鬼,到底想干什么!” 小全子斜眼看沉璧:“主子说了,紫禁城里有人要害她,为了引出这个人,才让奴才藏在水车里!” 弘历:“宣令妃!” 李玉:“嗻!” 李玉花了一些时间,才在延禧宫里找到魏璎珞,为了麻痹袁春望,她与小全子互换了衣裳,然后替他躺在屋子里,称病不出,待李玉寻来,才推门而出,让李玉留了些时间给她打扮,然后一边咳嗽,一边往苍白的脸上扑打上胭脂,稍稍润了润脸色,又换上一身严装,这才从延禧宫出来。 如同一名整装罢的战士,奔赴着只属于她的战场。 弘历一见她就眼中发亮,却又迅速沉下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容妃先是诱臣妾私奔,后又设计了一出捉奸大戏。”魏璎珞朝他福了福,唇角带上一丝戏谑,“只可惜,两样都没骗过皇上。” “璎珞,到了此时,你还狡辩。”沉璧叹了口气,似为她的执迷不悟而感到可悲,“皇上已派人去西直门寻人了,怕是很快就能将富察大人拿回来了……” 话音未落,便有两名侍卫求见,身旁跟着傅恒。 见了他,沉璧唇角一翘,又迅速沉下去,伤感道:“皇上,你瞧,他们果然约好在西直门外碰头。” 傅恒淡淡扫她一眼,对身旁侍卫道:“你说。” 侍卫莫名其妙看了沉璧一眼,对弘历叩头道:“皇上,西直门外只有一辆空马车,奴才是回宫复命的时候,在神武门遇上大人!” 沉璧秀丽的眉毛慢慢蹙起,视线在傅恒与魏璎珞之间来回。 傅恒镇定自若道:“皇上,容妃那日突然现身,教唆奴才带令妃远走高飞,奴才实难忍受,想向皇上禀报,可转念一想,手上并无证据,公然指认宠妃,实是难以取信。迫不得已,只好放长线钓大鱼,假意答应……” 不等他说完,沉璧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如此,你们两个联手设计了一场戏。”沉璧伸出一根涂抹着蔻丹的手指头,从傅恒点到魏璎珞,天真中透着一丝苦恼,“是为了让皇上怀疑我吗?” “容妃。”魏璎珞将她先前说过的话,重新还给她,“到了此时,你还狡辩。” “皇上,你真的觉得是我在诬陷他们吗?”沉璧抱着弘历的胳膊,纯真的目光望着他,“就算我要构陷令妃,何必牵连富察大人,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后妃之争,极少牵扯到朝臣。况且沉璧若是想要对付魏璎珞,有更多更好的法子,犯不着将事情闹得这样大。 弘历低头看着她,忽然笑了,那笑容如此怪异,让沉璧忍不住背上一寒。 “李玉。”弘历道,“将海兰察八百里加急送的匣子带来。” “是!”李玉立刻退下,回来时,手中捧着一只沾满尘土的木匣。 弘历:“打开。” 李玉打开了匣子,里面是一套霍兰族孩童的旧衣,一只银项圈,以及木马木剑等小玩具。 明明是极稀疏平常之物,沉璧见了,却一下子变了脸色。 弘历:“傅恒,这就是容妃陷害你的理由。 傅恒震惊:“皇上,这是——” 弘历:“朕命人到霍兰部,第一件便是去查容妃的往事。图尔都说她迟迟未嫁,只因容貌绝俗,受封霍兰圣女,常年侍奉天神,但霍兰部的圣女,年满二十便要卸任,由新选出的女子担任,而她则按照霍兰部的旧俗完婚。图尔都费心掩饰,但朕还是查到了端倪!” 他每多说一字,沉璧脸上的表情就更冷一些,等他说完,沉璧便再也不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或许这冷若冰霜,不近人情的女子,才是真正的霍兰部圣女。 沉璧冷冷道:“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弘历回的斩钉截铁:“魏璎珞绝不会一时气愤,便冲动伤人。” 也就是说,打从一开始,弘历就站在了魏璎珞这边,不信魏璎珞会用剪子刺伤她,不信从她嘴里说出来的一切。 偏袒至此,只可能是因为一个缘故了…… 魏璎珞心下一暖,与他对视一眼,如同互相注目了一万年。 沉璧一声冷笑。 魏璎珞回过神来,看向她:“沉璧,你嫁过人?生过子?” “是呀。”沉璧拢了拢发丝,一种成年女性的慵懒感,“嫁过人,生过孩子,却还是被送进了宫,就为了满足你们皇上的色欲,我不得不与我的孩子骨肉分离。” 傅恒恍然大悟:“当时你坠马……” “我故意的。”沉璧淡淡道,摘下天真的面具,她真正的脸上透着淡淡的倦意,厌倦这个世界,厌倦世上所有人,包括她自己,“我想死,可你不让。知道我多恨你吗?恨的想让你身败名裂,最后学我一样,从悬崖上跳下去。” “所以你才设计了这出私奔大戏?”魏璎珞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你是为了这个,才故意接近我,与我做朋友……只为赢得我的信任,然后怂恿我私奔?我与你无冤无仇,你……” “可他爱你。”沉璧笑了起来,“皇上也爱你,没有你,他们两个怎么自相残杀,怎么身败名裂,怎么让天下人嗤笑,又怎么……让我出了这口气?” “疯子。”魏璎珞喃喃道,同样的疯狂,她似乎只在一个人身上看过,尔晴,那同样也是一个为了出一口气,便让无数人因此枉死的女人。 “是啊,我是个疯子,可我这个疯子,总不能一个人上路吧!”沉璧扬手一拔,从发间拔出一根长簪,只见簪头寒光闪闪,竟已被她磨成了一柄凶器,她伏低身子朝弘历冲去,快的如同一根离弛的箭。 “皇上!”魏璎珞想也不想,便朝弘历冲了过去。 却有一个身影比她更快,几乎是顷刻之间,就挡在了他两身前,宏伟的背影,犹如一张最忠诚,也最无悔的盾。 ……是傅恒。 滴答,滴答,滴答,鲜血从他横着的手臂上垂落下来,一根簪子深深扎在他手臂中。 “抓住她!”弘历怒不可遏,一指沉璧,对匆匆赶来救驾的侍卫道,“关回宝月楼,李玉,李玉呢,还不快喊太医来!” 不等他喊完,忽觉肩上一沉。 “璎珞?”他一转头,愕然道,“璎珞你怎么了?” 魏璎珞本就病体难支,加之短水短食,如今又受了这样大的惊吓,竟一口气没上来,晕在了弘历肩上。 凑得这样近在,弘历才发现她脸上的红晕,不过是胭脂强行扫出来的颜色,抱在怀中,更是只能摸到骨头,不由得又慌又恼,大喊大叫道:“李玉,李玉!没用的东西,太医怎么还不来?” 皇上,太医又不能飞!将这话咽回肚里,李玉现下只能道:“奴才这就去催,这就去催……” 养心殿内一片兵荒马乱,在弘历的一次又一次催促下,半个太医署的人都聚在了殿内。 不等他们诊出个结果来,太后便扶着刘姑姑的手,匆匆走进养心殿,所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快把沉璧给放了!” 回头看了眼榻上人事不省的魏璎珞,弘历一咬牙,忽然一掀袍子朝太后跪下。 “太后。”怕她怪罪魏璎珞,他竟将所有责任都一肩抗了,“沉璧不是和安的转世……” 待他将事情原委娓娓道出,太后抬手指着榻上的魏璎珞,颤声道:“她竟敢,竟敢……来人!” “太后!”弘历怎肯让她当着自己面拿人,“这事……是朕逼她做的!” 太后闻言一愣。 弘历:“一来是为了保护容妃,二来是为了哄您开心……” “我不瞎!”太后失笑一声,打断他的话,“此事分明是她起的头,你却替她一力抗了,皇上……你便这样爱她?” 弘历沉默了许久,久的仿佛在自己叩问自己,最终缓缓得出一个答案:“是,朕爱她。” 太后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一个皇帝,居然钟情于一个女子,这究竟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太后脑子里一瞬间窜过无数个念头,最终面色一沉,冷冷道:“我身为太后,被人当傻子似的骗了这么久,皇上,我能原谅你的孝心,可我不能原谅她!” “太后……”弘历一楞,突然看出她眼中深藏的恐惧。 恐他沉迷美色,惧他犯下许多君王犯过的错误,故打算找个借口,将魏颖斩草除根! 弘历的面色也渐渐沉了下来,淡淡道:“璎珞已经吃过许多苦了,从今天开始,朕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的。” 两人剑拔弩张,眼看着事情就要走向不可调和的地步,一名太医被李玉领着过来:“皇上……” “怎么样了?”弘历仍盯着太后,仅分了一分心思在他身上。 太医道:“令妃娘娘有孕了,看脉象,已满了三个月了。” “你说什么?”弘历呆了呆,然后豁然而起,冲到榻旁,小心翼翼握住魏璎珞的手,珍惜的目光,犹如帝王握着他的玉玺。 太后眼见这一幕,神色复杂地望了榻上的魏璎珞一眼,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 “这个孩子来的正是时候。”弘历握住魏璎珞的手,轻轻道,“便是太后,也不能在这个时候伤害你。” 他忽然一笑,另一只手捏了捏魏璎珞的脸颊:“好了,你可以醒了。” 魏璎珞叹了口气,睁开双眼,神色复杂地望着他。 她早已经醒了,只是因为太后来了,才不敢睁开眼。 眼睛闭上了,耳朵却没闭上,她听见了他的每一句话,听见他将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听见他不顾一切护着她,听见他说……“是,朕爱她。” “皇上……”魏璎珞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弘历的神色突然变得很紧张。 “我……”魏璎珞缓缓道。 弘历的表情愈发忐忑不安,即便隔着这样远,都能听见他心跳的声音,他在害怕,害怕魏璎珞不想要这个孩子,害怕魏璎珞张口就问他讨要一碗避子汤。 “我……做好准备了。”魏璎珞眼角忽然滑落一滴泪水,一只手慢慢抚上自己的小腹,笑着说,“准备好……一心一意的爱你,也准备好……为我所爱之人,生儿育女。” 第一百八十五章 疯 自得了魏璎珞那番话,弘历简直疯了似的欢喜。 普天之下,率土之滨,只要是他有的,就想送到魏璎珞面前,讨她欢心。 就连她想要进宝月楼,见沉璧最后一面,他也只是犹豫了一会,便答应了下来,只是不许她一个人去,派了一大堆人跟着。 一群人浩浩荡荡行至宝月楼时,宝月楼前正一片忙碌,几乎每扇窗门前都站着几个太监,或手持木板,或高举钉锤,正在将门窗给钉死——弘历既然能为沉璧起宝月楼,自然也能为她起一座不见天日的监牢。 见魏璎珞走来,众太监忙停了下来:“奴才给令妃娘娘请安。” 魏璎珞没理会他们,她望着钉死的门窗出神。 “娘娘,您可千万别同情容妃。”小全子忙凑在她身旁道,“您在关禁闭时受的苦,总得让她也尝尝!” 魏璎珞摇头笑笑。不搭他的腔。 小全子这个投机主义者,最终还是押对了宝,虽然一度投靠继后,但最终还是在魏璎珞这边站稳了脚,还帮着她狠狠坑了沉璧一把,因此魏璎珞最后还是将他留在了身旁。 “在外面守着。”魏璎珞吩咐一声,便要踏入宝月楼。 “娘娘,别啊!”小全子大吃一惊,“听说容妃疯了,整日又哭又闹,还动不动抓伤人!” “在外头守着!”魏璎珞拿出做主子的威风来,她决定的事,他只需照办即可。 小全子果然是个好用的奴才,见魏璎珞心意已决,他便闭上了嘴巴,如一尊木人似的守在了门口。 魏璎珞一步步上了宝月楼。 越往上,光线反而越昏暗,偶有一两根光线,从木板间的缝隙钻入,在地上画出一条条纵横。 她在顶楼寻到了沉璧。 广阔一层楼,原是她跳舞的地方,如今空荡荡只余灰尘,她背对着魏璎珞,坐在屋中央,歪头哼着一曲童谣。 魏璎珞转到她面前坐下,抬起她的下巴盯了好一会,忽笑道:“装疯这条保命之道,你领会的不错。” 歌声戛然而止,歪斜的脑袋慢慢直回脖子上,沉璧拨开脸上的乱发,因为许久不见天日,故而皮肤苍白如纸:“你来了。” 魏璎珞:“对,我来了。” 沉璧吃吃笑:“你为什么来?” 魏璎珞:“我来告诉你,因为这场刺杀,你的三位兄长受到牵连,杀头的杀头,流放的流放。” 沉璧一听,猛然捂住脸,呜咽声从指缝间溢出,仿佛下一刻就要放声痛哭。 魏璎珞却道:“在我面前,不必演戏了。” “……哈……”沉璧缓缓放下手,露出的竟是一张笑脸,“哈哈哈哈哈!!” 魏璎珞定定望着她:“沉璧,我刚开始不明白,你要杀死皇上,多的是机会,为什么要当众行刺,你明明知道,一旦这样做了,你的兄长一定丧命!” 沉璧仍在笑,笑得纵情恣意,快活无比! 见她这幅模样,一个答案终于浮上魏璎珞心头,她喃喃道:“原来,你一直想要的,就是他们的命。” 许是因为心情好吧,沉璧竟笑着给了她一个确切的答复:“是,我想要他们的命。” 魏璎珞沉默片刻,问:“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我已得偿所愿,没什么不能告诉你的。”沉璧仿佛被送了绑的马儿,出了笼子的小鸟,浑身上下都透着轻松,随意往地上一坐,就仿佛地上不是宝月楼的冰冷地板,而是郁郁葱葱的草原,她笑道,“图尔都日夜惦记着霍兰部的大权,帮助清军剿灭叛首之后,便在整个部落搜罗美人,要献给大清朝的皇帝!最后,他选中了我!” 魏璎珞:“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 沉璧:“那你知不知道,他用酒灌醉了我,将我送上马车。我醒了以后,他们告诉我,若要儿子平安无事,便要乖乖听话。万般无奈,我答应了。” 魏璎珞:“既然你答应了,为何要兴风作浪?” 沉璧吃吃地笑:“路到中途,随行的女仆实在忍不住了,她告诉我,阿夏偷偷跑出来,想要寻找母亲,却被图尔都他们发现,连夜追捕,一时不慎,他摔入了抓捕 野兽的陷阱!他,摔下去了,摔得血肉模糊!” 之后的事情,再清楚不过。 沉璧原本想要随子而去,却不料被傅恒救了下来,既然他要她生不如死,那就不要怪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来紫禁城,从来不是为了得宠,而是为了报复,我想看见皇上杀了傅恒,再杀了你,最后再告诉他真相,让他一辈子活在痛苦中。”沉璧叹道,“我只差一步就成功了,这一步……咫尺天涯。” 情之一字,一往而深。 沉璧只差一步就能走进弘历心里,可就算走过去了,也只会发现,那颗并不怎么大的心里,早已经住进了一个人,住不进别人。 这才是真正的咫尺天涯,令人绝望……打从一开始,沉璧的计划就注定不能成功。因为那颗傲慢而又护短的心,会拼命保护真正住在里头的那个人。 “好了。”魏璎珞起身道,“该说的都说完了,咱们也该散场了。” 沉璧望着她的背影,吃吃笑着:“对了,听说你怀孕了。” 魏璎珞脚步一止。 “恭喜你了。”沉璧道,到此时才带了一丝羡,“你的孩子有名有姓,还有一个天底下最有权势,也最为小气护短的父亲。” “……为什么从来没听你提过丈夫?”魏璎珞回头道,“你的丈夫在哪儿?” 沉璧垂了垂眼眸,平静道:“我没有丈夫。” 魏璎珞一楞:“没有丈夫,哪儿来的儿子?” 沉璧脸上露出极古怪的笑容:“漂亮的脸,不一定是好事。名为部落圣女,不过是飨客的女人,哪儿来的丈夫呢?” 魏璎珞定定望着沉璧,张口欲言,却不知说什么好。 美貌是女人最大的武器,有时候能够伤人,有时候却只能伤己,是沉璧不够聪明吗?还是她出身不够好?亦或者是她性子不讨人喜欢?不,她既聪明,又出身高贵,还性子讨人喜欢,否则也无法将后宫那么多人玩弄于鼓掌之间,让他们爱她至深,又恨她至深。 但这样一个世间难得,仿佛天女一样的人,却过着跟妓女没两样的生活。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姓什么…… 沉璧笑了:“魏璎珞,你很幸运,遇到了两个爱你的男人。纵然我使劲浑身解数,也没让皇上爱上我。我舌灿莲花,富察傅恒还是要保护你。我真想知道,这两个人,你到底爱谁呢?” “沉璧。”魏璎珞唤道。 沉璧歪头看着她,似乎在等她的答案。 魏璎珞却没有如她所愿,将这个问题的答案深深藏在心里,魏璎珞只淡淡道:“疯吧,疯一辈子,你就可以活下去。” 沉璧怔住。 璎珞:“保重。” 她一步步下了宝月楼,一脚跨出大门,阳光重又照在她身上,而在她身后,古怪的童谣再次响起,带着哭声与笑声,从窗门的缝隙间透出来,回荡在每个人耳里。 第一百八十六章 有约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延禧宫与承乾殿谁更得势,今日终见分晓。 只见李玉带着一群人匆匆赶到承乾宫,行礼:“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 继后强笑道:“李总管怎么来了?” 李玉指着袁春望:“拿下!” 太监们一拥而上,抓住了袁春望。 袁春望挣不脱,也不敢挣,只能仰头望向李玉:“李公公,这是什么意思?” 李玉微微一笑:“袁春望,皇上命你断绝延禧宫的膳食?” 袁春望心中一跳,面上却喊冤枉:“令妃犯了胃疾,才每日供应清粥,奴才这是为了令妃着想啊!” “什么胃疾,令妃怀了龙胎三月有余,日子与彤史相符。”李玉一甩拂尘,“要解释,到慎行司说去吧,带走!” 请他来慎行司,自然不是请他来喝茶的。 “袁总管,得罪了!” 一仗又一仗,重重落在袁春望后背,他咬着牙不吭声,后背的衣裳很快被血浸满了。 “瞧瞧,咱们当奴才的,为主子效忠那是天经地义,可也得掂量着办啊,落到您这份上,才叫千年道行一朝丧,可惜了!”掌事一边幸灾乐祸,一边指点身旁两个小太监,“别怪师傅我没教你们,紫禁城大起大落的事儿多了,别见着谁倒霉,就心急火燎地赶着踩一脚,一不小心,踩着冬眠的蛇,得,把自己赔上了!” “你说谁是蛇?”小全子冷不丁从他身后冒出来,笑眯眯地问。 掌事吓得一蹦三尺高,看清来人,二话不说,往自己脸上甩耳光:“全公公,瞧我这张嘴,该打,该打!” 他噼里啪啦给了自己一顿耳光,又呵斥两个小太监,叫他们搬凳子上茶。 小全子又不缺这一口茶喝,也不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多呆,摆摆手:“行了,放了他。” 一直一声不吭的袁春望缓缓抬起头来:“……你是来戏弄我的?” 是的,戏弄。 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 袁春望压根不相信魏璎珞会放了自己…… “你被赦了。”小全子鄙夷地看他,“另外,令妃娘娘有句话让我带给你,她欠你的,这遭全还清了,从此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各走各的,互不相干!” 袁春望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站住!”他挣扎而起,朝小全子转身离去的背影喊道,“回去告诉她,她欠我的,一辈子也还不清!别想就这么跟我一刀两断!别想!” 慎行司里发生的一切,自有人传递到继后耳边。 扑通一声,珍儿跪在她面前,试图为袁春望求情:“娘娘……” “你道李玉为什么不等袁春望出了这道宫门再拿人?”继后一边逗弄架子上的鹦鹉,一边头也不回地问。 珍儿一呆。 “令妃受苦,皇上迁怒于本宫,这是借惩罚袁春望,当众给本宫难堪!”继后厉声道,“这种情况下,你叫本宫如何替他说情?” 人总是要先自保,才有余力去顾忌别人。 如今继后自身难保,甚至碍于形势,不得不暂时对魏璎珞低头,这个节骨眼上,叫她如何抽出手去救袁春望? 珍儿明白过来,便只有垂下头,无声的落泪。 “……你今年二十九了。”继后叹了口气,按着她的肩道,“寻常宫女二十五岁就要出宫,只你舍不得本宫,一直陪在本宫身旁。” “娘娘……”珍儿泪眼婆娑地抬头。 “本宫早已替你备好了嫁妆,甚至还给你选了好几个可靠男子,可你一个也看不上。”继后问,“跟本宫说实话,你可是看中了袁春望?” 被她一言点中心事,珍儿慌忙垂下头去,耳廓却一点点羞红了。 “袁春望有一副极好的皮相,与之朝夕相处,难免生出些绮丽念头,只可惜令妃这事,必须有一个人承担责任。”继后严肃道,“况且此人心狠手辣,实非良配,珍儿,你还是换一个人喜欢吧。” 言罢,继后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令手底下的宫人收拾出了几箱子礼物,便摆出仪仗,浩浩荡荡去了延禧宫。 一来,便见魏璎珞挺着大肚子相迎,显是已经提前得了消息,故一见她,就笑着问:“娘娘可是来为袁春望求情?” “不过一个奴才,本宫还不放在眼里。”继后淡淡一笑,毫不在意,“令妃妹妹身怀龙嗣,为皇家开枝散叶,这么大的好消息,本宫自然要亲自恭喜。” 她扫了眼桌子,只见上头堆满了礼物,从珠宝首饰到绫罗绸缎,从孤本字画到古玩奇珍,有的是宫妃送来的,有的是弘历赐下的,样样都是精品。 “瞧这殿内的陈设。”继后没有故意视而不见,她在屋子里走了一圈,一脸欣赏,“小到如意花熏,大到紫檀桌椅,都是皇上的喜好,可见皇上对你是真用心。” 魏璎珞瞥她一眼,知她下一句,必定是但是…… “但是……”继后果话锋一转,“继后敛了笑容:用心是用心,可你到底出身包衣,本宫要提醒你一句,就算再得圣宠,我也是大清皇后,任何人无法取代!” 此话一出,魏璎珞便知她来意。 与其说是来探望,倒不如说是来划分领地的。魏璎珞一笑:“知道刚刚我让小全子干什么去了?” 继后挑眉。 魏璎珞:“我让他把昨天没用的羊奶山药羹送去养心殿,换一道苏造肉回来。” 继后嗤笑一声:“你真做的出!” 魏璎珞理直气壮:“对啊,我什么都敢做,什么都能做,这是宠妃的待遇!可要是当了皇后,凡事循规蹈矩,处处拘束,我可做不来!” 继后定定看了她一会,缓缓道:“你是告诉本宫,自己没有野心。” 魏璎珞笑了笑:“皇后娘娘不主动招惹,我自然没有野心。” 继后:“万一你生出阿哥,真不为他打算?” “皇上何等性情,容得后宫左右立嗣吗?”魏璎珞哈哈大笑,似乎放下了心中的担子,故而纵情恣意起来,“且和您说句实在话,魏璎珞从来不怕斗,越斗越精神,您要继续,我奉陪到底!可您打不倒我,我也扳不倒您,斗来斗去,全白折腾!您今天软下身段,无非是来求和,何必再三试探!我放下一句话,与其斗得你死我活,不如偃旗息鼓,各自安好!” “你倒是痛快!”继后笑了,心道:这女人下一句话,必定是但是…… “但是。”魏璎珞果然道,“臣妾有一个条件。” 她若一个条件都不提,继后反而会怀疑她的诚意。 继后:“说吧。” 魏璎珞轻抚小腹,略显飞扬的眉眼瞬间温柔下来:“皇后娘娘必须答应臣妾,无论何时,无论何事,不可对孩子出手。” 继后敏锐地:“你的孩子,还是别人的孩子?” 璎珞深深望着她,强调:“紫禁城里的孩子!” 继后轻蔑:“本宫不屑伤害稚子,你这么说,未免太小瞧本宫了!” “好!只要娘娘说到做到,紫禁城保管风平浪静,天下太平!”魏璎珞伸出一只手,“我们,一言为定!” 继后与她击掌为誓:“一言为定!” 两手相合,自此紫禁城风平浪静。 时光荏苒,岁岁年年,延禧宫前的栀子花开了又落,后宫之中虽仍有倾轧争斗,但终于不再伤及孩童。 便是继后偶有那么几次按耐不住,后妃们大着肚子,亦或者领着孩子往延禧宫前一跪,便也无奈的偃旗息鼓了。这座开满栀子花的院子,俨然成了小孩子的避风港,守着他们,护着他们平安长大。 得她好处,又知内情的宫妃不仅感叹:“有她在,先皇后那样的例子便不会再发生了。” 一声声稚嫩的“令妃娘娘”,最终化成一声声清朗的“令妃娘娘”。眨眼之间,那些受她照料,与她一起放着风筝抓着蟋蟀的孩子们,已经长成了俊逸少年,以及妙龄少女。 乾隆三十年,演武场。 从左到右,两名青年,以及一个少年手持弓箭,瞄准前方靶子。 咻的一声,弓箭离驰而去,剪头钉在靶上,发出夺夺夺的声音。 一名太监唱道:“五阿哥发三十矢,中三十。” 站在最中间那名青年放下弓来,露出一张俊秀儒雅的脸来,气质犹如一名文渊阁的学士,很难相信他其实也是一个百发百中的神射手。 少年长成,此人便是愉妃托付给魏璎珞的五阿哥永琪,虽魏璎珞自己不大爱教养孩子,但这孩子从小就性子沉稳,即便无人看管,也依旧日日看书习武,一样都不拉下。 于是久而久之,便长成了所有阿哥中最出色的那个。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下决定 哐当一声,永琪转过头来,忍不住眉头皱了下。 却是四阿哥永珹,也不知手里的弓箭怎么惹着他了,竟将之丢在地上。 三人当中最小的那个少年,十二阿哥永璂劝道:“四哥!皇阿玛说了多少回,不要拿物件出气,你怎么又忘了?” “十二,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四哥了,没规矩!”永珹阴测测道,目光却盯向永琪的方向。 永琪微微一笑,走了过来:“听说四哥前段日子狩猎,手臂受了伤,想是还未康复,不必急于求成,好好养伤要紧。” 三人当中,永珹年纪最大,比文,比不过永琪,比武,还是比不过永琪,在众人有意无意的比对下,早就对这个才华出众的弟弟心生不满,此番射箭又输给他,心中正冒火,永琪一番话本是为他找台阶下,可听在他耳里,却成了挑衅。 正待开口讽刺,一只手忽然垂下来,捡起了地上的弓箭。 永琪顺着那只手,看向那个人,眼中流露出一丝惊喜:“富察大人!” 两鬓风霜,富察傅恒也不再是当年那个浊世佳公子了,沙场磨砺了他的容颜,让他看起来沧桑了不少,却又多了许多成熟男人的魅力,好似一壶酿了多年的美酒,越沉越香。 他既是本朝大将,又教过几个皇子骑射,众人在他面前都得喊一句师傅,不敢随便造次。傅恒将手中弓箭递还给永珹:“四阿哥,先前主事桂成在皇上面前引弓,因一时不慎,箭矢折断,便被罚俸六个月,你知道为什么吗?” 永珹一怔。 “许是现在天下太平,故而有些人忘了……大清是从马上得来的天下。”傅恒淡淡道,“皇上每年木兰围猎,都要亲自考校王公大臣、文武百官的骑射,便是要大家永远不要忘了这点。桂成卧病半年,引不了弓,一样受罚,您虽然受了伤,也不可懈怠,皇上面前,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永珹却不觉得他是为自己好,反觉得他是在为永琪出头,当即冷哼一声:“多谢富察大人提醒,我记住了!” 一把夺回自己的弓箭,永珹不愿再理会这两人,转身朝演武场另一头走去,身后传来傅恒与永琪的对话声。 “五阿哥,上回你和我提起的火枪改良一事……” “如今绿营鸟枪,大半堂空口薄,演练时多在平地,临阵下击,火未发而子已落……” 永珹回头一看,见两人已经并肩离开了演武场。 没了旁人在,他也不需要再装下去,狠狠将手里的弓箭摔地上,动静太大,引得旁边的永璂扭头看来。 “看什么看?”永珹冷笑,“劝你也早早把手里的弓箭丢了,反正皇阿玛都说了,五阿哥是咱们当中最出色的一个,咱们还努力作甚?” 反正再怎么努力,最后……那个位置还不是他的? 就仿佛树上的新叶换下旧叶,就仿佛枝头的新花换下旧花,少年长成时,也是一批人老去的时候。 承乾殿。 一如往常,珍儿正为继后梳着头,忽然右手一握,藏到身后。 “拿出来。”继后慢条斯理道。 珍儿犹豫片刻,将藏在身后的手递过去,缓缓打开一看,只见手心当中躺着一根白发。 这已经不是第一根白发了。 继后一言不发,过了许久,才慢慢拉开妆奁盒上的一只小抽屉,将那根白发放进去……加上昨天的,前头的,以及大前天的…… 整整一束。 任何一样东西,积少成多之后,便有些触目惊心。 譬如脸上的皱纹,只有一条,还没什么,但一旦十几条簇在一块,便会让任何一个女人发狂。 “六宫之主,大事小事,样样操心,最后老得比谁都快。”继后叹了口气,“难怪……” “难怪什么?”珍儿问。 “当年问令妃,不,现在是令贵妃了。我问她,为什么不想当皇后?她说当不了, 没那操心的命,你瞧这十年来,她什么好吃吃什么,什么好玩玩什么,那天本宫仔细瞧了,她发间乌油油的,一丝白发都没有。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继后怅然一笑,“竟活得像个孩子。” “那是她自私自利!”珍儿不屑地撇嘴,“前些年太后不待见她,她竟厚脸皮地把七格格送去了寿康宫,太后再也撑不起冷脸。这就罢了,庆嫔六年前晋了庆妃,魏璎珞为了拉拢她,竟连十五阿哥都送走了!奴才真想不明白!” 继后起初也不明白,如今却想明白了。 “她不总是说,女人女人,先把自己当个人待吗?”继后道,“我看她,天底下谁都不爱,就爱她自己,爱得如珠如宝。” 况且,阿哥格格们自有乳母嬷嬷们照顾,年岁大了一些,又延庆了德高望重的学士为师,养在自己处,或养在别处,其实都一样,送给别人抚养,名头上还好听些。 左右又不是从此再不见,那几个阿哥格格放了学,还不照样往延禧宫跑,这令贵妃,名声好处全占了,反观自己? “额娘!” 少年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痛苦,继后一惊,回头望去:“永璂,你怎么了?” 永璂是被人扶着回来的,扶他回来的那人身形修长,容貌极美,原本过了这个岁数,无论男女都会显出一丝老态,尤其男子,一个不注意,身体就会发福,下巴肉就会多出几层,若再懒惰一些,胡须便如细针一样长满整个下巴。 这些问题全没发生在他身上。 因为他是个阉人,亦或者说,这紫禁城里最美的一个阉人。 ——袁春望。 “娘娘,十二阿哥在烈日下练了两个时辰,手上的皮全都磨破了。”袁春望道,“奴才刚刚请太医包扎上药, 太医叮嘱,一月内都不能再引弓。” 继后快步冲来,拉着永璂的手不停看,越看越是心疼,忍不住道:“傻孩子,怎么这样拼命?” “额娘别难过,永璂一点儿都不痛。”永璂小脸上全是疼出来的汗水,强忍着道,“你放心,等永璂的手好了,一定拿个骑射第一,给额娘争光!” 继后闻言一愣。 待珍儿扶了永璂离去,继后一个人坐在菱花镜前出神,扪心自问:她是不是对永璂太严厉了? 袁春望立在她身后,眼角余光瞥过抽屉里那一束白发,唇角微不可查向上一勾,伸手拿起桌上的牛角梳。 “皇后娘娘。”他一下一下梳理着继后的长发,“奴才有一事要禀。” “何事?”镜子里的继后笑了,带一丝嘲讽,“若又想怂恿本宫对付魏璎珞,免开尊口。” 什么事也瞒不了她,这是紫禁城头等聪明的女子,可再聪明的女人,也有她的弱点。 “是有关立储的事。”袁春望拔下她一根白发,“有消息传来,说皇上有意立五阿哥为太子。” 继后不言,眼神却死死盯着他手里的那根白发。 “娘娘。”袁春望似蛊惑又似怂恿,“您该为十二阿哥考虑一下了。 从前他不说这话,因为说了也没用,但今时不比往日,这一根白头发提醒着继后——她已经老了,后宫女子,年轻时候为争宠而争斗,年纪大了,便该为成为太后而争斗了。 况且,若是其他几位阿哥成了太子还好,五阿哥……他可是一心向着令妃的。 “……让本宫想想。”继后沉声道。 夺嫡之争,非同儿戏,其惨烈程度远超后宫之争,一方倒台,常常是成片成片的倒台,继后当然不可能轻易下决定。 关上房门,好让里头的那位仔细想一想,袁春望回过身,见珍儿早已在门口等着他。 “你刚才对皇后娘娘说了什么?”她将他拉到一边,低声问。 袁春望但笑不语。 “……你可别又想着借皇后的手,去对付令贵妃。”珍儿眼中全是为他的担心,“忘了当年在慎刑司受的那些苦了吗?” “我怎会忘呢?”袁春望柔声道,眼底却闪过一丝厉色。 当年他在慎刑司受一百多杖,被打的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又因为得罪了最得宠的令妃,即便出来也无容身之地,若非珍儿为了他,在继后身前跪了几天几夜,继后也不会容他回到身边。 十数年来,安分守己,并非忘记了当年的仇,当年的恨,而是如冬天的蛇一般,蛰伏身躯。 直至今天…… “珍儿,皇后娘娘过了十年太平日子,已完全忘了储君争斗迫在眉睫。”袁春望笑眯眯道,“若五阿哥登上帝位,十二阿哥占了一个嫡出的名分,就成了新皇的眼中钉,肉中刺。 ” 珍儿一楞:“皇上身体康健,根本无意这么早立太子……” “等正大光明匾后的匣子装好了立储圣旨,一切就都迟了。”袁春望摇了摇头,握住她的手,柔声道,“这是为了十二阿哥,为了皇后,也为了……我们。” 珍儿脸上一红,终是轻轻点了点头:“我听你的。” 袁春望勾起一抹笑容,抬手替她拨了拨鬓角乱发,羞得珍儿垂下头去,于是没来得及看见他眼底闪动的那一抹寒光。 “倘若你无法下定决心。”袁春望看向大门方向,心道,“就让我来推你一把……” 第一百八十八章 保重 “娘娘。”小全子回报道,“五阿哥来了。” “是吗?”魏璎珞慢悠悠走到一只箱子旁,掀开箱子,钻了进去。 小全子:“……” “还不快帮我把箱子盖上?”魏璎珞在里头催促道,“然后告诉五阿哥,说我不在!” 箱子刚合上,永琪就走了进来,环顾一圈,问:“令母妃呢?” 主子就在脚边,小全子只能赔笑道:“娘娘在院子里躺了一会儿,嚷嚷着头痛,去寝殿休息了。” 永琪闻言,皱了皱眉:“我小的时候,令母妃派了专人去阿哥所照料饮食,周到非常,怎么轮到她,就不会照顾自己了呢?” 他七八岁的时候,就已经如同一个七八十岁的人,少年老成,还特爱唠叨人,以至于魏璎珞都有些怕他了。 “阿弥陀佛,快走快走。”魏璎珞在箱子里双手合十,开始祷告。 临时抱佛脚果然是没用的,永琪又开始唠叨了:“你们看看,不过初夏,冰库里的冰全送到延禧宫来了,这冰葡萄,冰西瓜,是她能用的吗?快都收了。” “令母妃什么时候醒?” “今天我收到了额娘的家书,要给令母妃念,就坐在这儿等她醒来吧。” 箱子有点小,躲一时还行,躲久了,魏璎珞觉得有些憋气,听了这话,更是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三清在上,妈祖保佑,快走快走。”她索性换了几个神祷告。 临时抱佛脚也就算了,祷告对象还换来换去,也不知是心不诚,还是惹恼了神,于是下一刻,弘历的声音忽然在箱子外响起:“永琪,朕猜你就是在这儿,怎么,又白跑一趟?” “什么都瞒不过皇阿玛的眼,奴才们说,令母妃午后小憩未醒。” 弘历却不似他那么好糊弄,又或者说数十年的夫妻做下来,实在太了解那人的性子了,目光在屋内一扫,便什么都明白了。 “葡萄咬了一半儿丢在这儿,就去小憩?”弘历大马金刀往椅子上一坐,“行吧,我们在这等她……永琪,那天的棋还没下完,接着来吧。” 小全子忙道:“奴才这就准备棋盘,请皇上移驾正殿。” “不用了,就在这儿。”弘历抬起一根手指头,笑眯眯指着他腿边的那只箱子,“搬过来!” 金口一开,箱子便搬到了两人中间。 一只棋盘放在上头,两人开始一子一子的对弈,也不知过了多久,正当弘历放下一子,棋盘忽然往旁边一掀,满盘棋子落地,魏璎珞从箱子里艰难地爬出来:“你们有完没完!” 永琪目瞪口呆,弘历却抱臂好笑道:“都当额娘的人了,竟干出这种事,你要让全紫禁城看笑话吗,为母不尊!” 魏璎珞没好气道:“皇上,您明知道臣妾在箱子里,还故意折腾臣妾,为君不尊!” 两人如同一对寻常夫妻似的,打打闹闹了一阵,最后弘历亲自上前,将她从箱子里扶了出来,结果一出来,迎面就是永琪不满的面孔:“令母妃,每日早上一碗羊肉汤,您今天喝了吗?” 魏璎珞支支吾吾,身旁不远处是散落一桌的瓜果葡萄皮。 “生昭华的时候,您落下了产后病,受风便头痛,您刚才坐在风口上了吗?”永琪又问。 小全子忙往窗口方向挪了挪,用后背挡住窗外吹进来的风。 “您怎么一点也不爱惜自己的身子?”永琪表情严肃,甚至带一点失望,“您若身体康健,昭华他们便可留在延禧宫抚养,何必母子分离?” 魏璎珞是他的长辈,如今在他面前却有些抬不起头来,被他狠狠训斥了一遍,才朝他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这孩子到底像谁,整日唠唠叨叨的,小时候也不这样啊。” “他只是太在乎你了,否则谁管你今儿吃的是羊汤,还是葡萄。”弘历莞尔一笑,握着她的手,坐下道,“况且他终归年纪小,不明白,但……朕明白。” 魏璎珞抬头看了他一眼,似在问:你明白什么了? “这十年,我们有了二子二女,可惜永璐没能留下。永璐夭折那晚,你一个人守着他,彻夜未眠,朕都看见了。”弘历缓缓道,“一个月后,你便将昭瑜送去寿康宫陪昭华,又将永琰交给庆妃抚养。人人都说你狠心自私,说你巴结太后、笼络庆妃。只有朕知道,昭华是你的长女,你将她送去寿康宫,是为了安慰太后。璎珞,经过沉璧一事,你对太后一直深感抱歉,是不是?” 魏璎珞断然摇头:“皇上,昭华是一个人,臣妾不会用她来弥补歉疚。” 她这一否认,弘历反而更加确认了一件事:“所以,你是担心自己身体不好,想为他们寻新的靠山?” 骤然之间被人戳穿心事,魏璎珞不禁愣住。 “朕警告你,魏璎珞,不准有这种不吉利的念头,一丁点儿都不准有!”弘历严厉道,“你只是因为生永琰的时候伤了身子,太医不是说了吗,只要慢慢调理,你会恢复如初。朕希望你能陪着朕,长长久久地,若你也像容音一样中途离开,朕绝不原谅你!” 他看似严厉,字里行间,却是化不开的柔情。 魏璎珞忍不住反握住他的手,故作轻松地笑道:“皇上,您不是说过吗,祸害遗千年,臣妾一定努力,活得长长久久!” 世人皆求长久之物,然而,寿命终有期。 嘎—— 一声刺耳尖叫响彻承乾殿,继后快步而来,看见的是一只空落落的鹦鹉架,珍儿的手忽然从她身后伸来,挡在她的眼前:“娘娘,别看……” 继后将她的手扒拉下来,看见的,是一只躺在地上的冰冷鸟尸。 闭了闭眼,继后忽然觉得头有点晕,不由得摇晃了几下,倒进珍儿怀里。 是夜,承乾殿请了太医。 袁春望不是今夜的值夜太监,等他得了消息,匆匆穿戴起身,赶到寝宫里时,便听见皇后在那大发雷霆:“滚!” 宫门开了,张院判连滚带爬地冲出来。 袁春望在门口站了片刻,才走进门去,只见继后披散长发坐在床上,怀中抱着一面铜镜,盯着镜子里的自己问:“他刚刚叫我什么?” 珍儿担忧地看她:“娘娘……” “老妇。”继后咬牙切齿道,“他说我是个老妇!” “娘娘!”珍儿忙道,“张院判不是那个意思……” “听听他都说了什么,‘黄帝内经里说,女子二七天癸至,七七而天癸绝,娘娘今年四十有八,年纪是差不多了,所以那血海败,又叫老妇血崩—— ’,呵……”继后冷笑一声,缓缓转过头来,略红的眼睛盯着珍儿,“我已经是个老妇了,是不是?” 珍儿心里又怕又怜,一时半会竟不知如何安慰她才好,这时袁春望走来,手中一柄牛角梳,柔缓道:“娘娘,您的头发乱了,奴才替您梳个头吧。” 他梳头的动作,就如同他的声音那样温柔缓慢。 梳齿一下一下刮过头皮,继后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珍儿拖着一只盛满珠钗凤簪的托盘过来,袁春望从中选了一根垂珠凤钗,插在继后的发髻上:“看,您还是那个皇上最敬爱的皇后。” 继后久久看着镜中自己,忽道:“珍儿,替本宫更衣,本宫要去养心殿。” 为了得一个“敬爱”的评价,继后几乎殆尽心力,弘历注意到的地方,她注意到了,弘历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她也注意到了,整个后宫被她打理的井井有条,各宫吃穿用度全指着她。 即便是恨她入骨的太后,明面上也挑不出她的错来。 百年之后,她的谥号里必有一个端或一个贤字。 ……不,不,她想要的不是什么端或什么贤,她现在迫切想要的,不过是一个丈夫的怀抱,一个丈夫的安慰。 一行人匆匆赶到养心殿,继后手里还亲自托着一碗冰镇莲子汤,守门太监正要通报,里头忽然传来弘历的一声叹息。 “朕最近觉得……皇后比从前老得多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老 作为当今天子,弘历保养得当,与十几年前相比,竟无太大区别,倒不是因为他过得无忧无虑,而是因为每每遇到烦恼时,总有一个人能够与他分忧。 “这两年,她的性情越发古怪了。”弘历叹着气道,“朕与她说话,越讲越不投机。可朕走了,她又乱发脾气,简直换了个人。” 桌上放了一碗冰镇莲子汤,原是御茶坊给弘历准备的,但魏璎珞看着嘴馋,便拿过来自己吃,弘历怕她吃伤胃,就让人把莲子汤拿下去热了,现在变成了一碗红烧莲子汤,放在桌子上直冒热气。 魏璎珞可惜地看了眼莲子汤,收回目光,看着他道:“皇上龙体康健,春秋正盛,望之不过三十四五,可女人到了这个年纪,便完全不同了,面临容颜老去,心情不佳,也是人之常情!” 弘历嗤笑一声:“璎珞,你也老了!” 魏璎珞白眼一翻:“臣妾再怎么变老,也比皇上年轻十六岁……哎呀!” “还敢不敢说?”弘历伸手捏她的脸,如捏一团橡皮。 “不敢不敢!”魏璎珞挣扎道,“臣妾都这把年纪了,皇上就别掐我脸了,万一掐出皱纹来!松开!松开啊!” 继后静立门前,听着里头的欢声笑语。 一时之间,手中的冰镇莲子汤如有千钧重,十根手指头已无法承担其重量,几乎下一刻就要脱手而落。 “……不必禀报了。”继后喊住要进去通报的李玉,勉强一笑道,“本宫先回去了!这碗冰镇莲子汤,千万盯着皇上不可多饮,别伤了肠胃。” 李玉嗻了一声,从她手里接过那碗莲子汤,望着她略显萧索的背影,忍不住摇摇头,心里道了一声可怜。 威风八面,执掌六宫,但皇上待她与待令贵妃,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回了承乾宫,继后在镜子前站了片刻,忽然卸去浑身上下的端庄贤淑,一把将桌上的胭脂水粉扫落在地,然后发疯似的怒吼:“他们在笑话我!他们全部在笑话我!” “娘娘!”珍儿扑过来抱住她,“所有女人都会老的,令贵妃也会老的!” “她?”继后嗤笑一声,回过头来,“可她比我小十岁,比我这个老妇年轻十岁!” 珍儿不知如何是好,却听一个男子的声音插进来,淡淡道:“太后也老了。” 两人循声望去,见袁春望不知何时进了屋,反手将门一关,对她二人笑道:“皇后娘娘,太后年届七旬,却从不担忧,为什么呢?” 这个话题越来越危险,珍儿脸色一变,正要开口阻止他,便听继后轻轻一句:“……你想说她靠的是儿子,而不是丈夫,是吗?” “娘娘英明。”袁春望笑了起来,“这两者之间的差距……娘娘,您可想明白了?” 继后冷冷盯他半晌,忽道:“去慎行司领四十杖。” 不管她想没想明白,一个奴才,一个劣迹斑斑的奴才,竟怂恿着主子起这样大不敬的念头,就该罚。 “是。”袁春望没为自己辩解,从善如流的领了罚。 倒是珍儿,对他一往情深,不忍见他受苦,开口想要为他求情,却被继后狠狠一瞪,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珍儿,他刚才说的话,一旦传扬出去,必定牵连本宫,若非看在你的面上,就是活活杖毙了!”继后阴沉着脸道,“休要为他求情,也休要再提此事!” 她口口声声叫别人不要再提,却接连几天,辗转反侧,睁眼闭眼都是这件事,都是袁春望的那句话。 “这两者之间的差距……娘娘,您可想明白了?” 继后拒绝去想,但又抑制不住类似的念头,煎熬之下,头发又白了几根,拉开抽屉,看着里头越积越多的白发,继后开始吃紫河车,说白了,就是婴儿胎盘,此物腥味极重,沾染在身上,即便用厚厚香粉掩盖,也隐隐能闻出些味来。 弘历自是闻出来了,却只是摇摇头,对左右道:“罢了,皇后想要永葆青春,就像璎珞说的,人之常情,不必追究了。” 他知道了,那魏璎珞自然也知道了,唏嘘一番,便不再放在心上,拿起一柄绘着小桥流水,美人浣纱的扇子:“我喜欢。” 又拿起一颗粽子糖,对着阳光照了照:“我也喜欢。” “粽子糖是给九妹的。”一只手从对面伸过来,拿回去了汤包,又转而去拿她另一只手的扇子,“扇子是给七妹的。” 魏璎珞左右手都空了,急忙抱住最后一样木板年画。 “这是给小十五的。”永琪连最后一样东西都不留给她。 魏璎珞眼一瞪:“我的呢?” 桌上地上,放着一大堆礼物,有色彩艳丽的绸缎,有匠人手作的木马,有香甜软糯的糕点,永琪一个一个指过去:“七妹的,九妹的,小十五的,小五十的,小十五的,还是小十五的……” 魏璎珞眼巴巴等了半天,直到最后一件礼物也分配完,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瞧你,真偏心。不光我什么都没有,妹妹们的也比小十五的少。” “七妹和九妹有太后疼,吃穿用度都是宫里最好的,小十五——”永琪规劝道,“十五小时候身体不好,您带着他疯跑了两年,现在 是个很健康的孩子,不过,他不能一直这么混下去。身为皇子,不学无术,将来如何立身处事,他懂事之后,会怪你的,以后,我带着他念书。” 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爱唠叨,魏璎珞听到一半便有些不耐烦了,忙催促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今天不是要演示火器吗,赶紧走吧!这些礼物都留下,我送给他们。” 永琪狐疑看她:“真的?” 魏璎珞忙保证道:“真的。” “行吧。”永琪起身道,“回头我问小十五,看您有没有偷偷昧下。” 魏璎珞一本正经道:“我又不是孩子,稀罕这些小玩意儿吗?” 等永琪一走,她立刻转头望向小全子,依旧那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全部藏起来。” 小全子一楞:“藏什么呀?” 魏璎珞嘿了一声,飞快摇着那柄预定要送给女儿的扇子,又将预定要送给儿子的粽子糖拿出来吃了,一吃就是两颗:“看他那小气劲儿,我就是打算全昧下!” 小全子也嘿了一声:“两位格格和十五阿哥的礼物,一早送去了,这些都是给您的,刚才五阿哥是故意逗您呢!” 咀嚼糖果的动作一止,魏璎珞看着满桌满地的礼物,心里又感动又憋屈,好长一段时间才叹道:“永琪真是个好孩子啊……” “可不是?”小全子帮忙将粽子糖都收了起来,笑眯眯道,“五阿哥说了,您最近有些咳嗽,这薄荷粽子糖虽然清凉润 肺,到底是甜食,吃多了不好,每天只能吃一颗,今天的份额已经完了,哦明天的份也吃完了。” 魏璎珞收起感动:“刚才的夸奖,全部收回!” 永琪是越活越老成,而她却是越活越小,这会子居然还耍起小孩子脾气来,不让吃,非要吃,小全子拦了半天,忽然珍珠从外头冲进来,一头大汗,脸色发白地喊道:“不好了,五阿哥他,五阿哥他……” 魏璎珞一楞:“永琪怎么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承乾殿内。 “娘娘。”袁春望立在继后身后,手持牛角梳,一下一下为她梳理长发,“今儿五阿哥的鸟铳走了火,他从惊马上坠下,断了一条腿,太医说……治不好了。” 继后楞了半天,忽然问:“……是你干得吗?” 第一百九十章 问题所在 虽然没有正式立储,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几个阿哥之中,弘历最满意的那个就是五阿哥永琪。 于是永琪坠马,乃至于右腿残废一事,牵动了无数人的心。 宫中一时间暗潮涌动,人心浮动,犹如海上泡沫,沉沉浮浮,一会儿破灭一会儿生出。 “是你干得吗?” 袁春望刚从寝宫内出来,便冷不丁听见这样一句。 他回头,看向珍儿,颇无奈地笑:“怎么你也这样问?” 珍儿却不似继后那样好糊弄,她将袁春望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道:“你别跟我装蒜,三天前,你为何要我替你说那句话?” 三天前,珍儿受袁春望嘱咐,在四阿哥永珹面前说了一句话。 “皇后娘娘最近心情不好,想让十二阿哥多陪陪她。”珍儿道,“有他陪着,娘娘才能心安。” 同样是继后的孩子,怎地只让十二陪,不叫他陪? “四阿哥本就敏感,我这样一说,他就更恨十二阿哥了……尤其是后来听见风声,说他要做一件大事,让娘娘对他另眼相看,我还以为他要对四阿哥怎样,却没想到四阿哥没出事。”珍儿神色凝重道,“出事的是……五阿哥。” “四阿哥跟十二阿哥再不和,看在皇后的面子上,也不会对他怎样。”袁春望幽幽道,“以他那性子,只会想法子让五阿哥出事,好让皇后对他另眼相看……” 阿哥所。 “说吧。”弘历沉声问道,“以后会怎么样?” 张院判犹犹豫豫,半天不开口。 “朕在问你话呢!”弘历暴呵一声。 张院判肩膀哆嗦了一下,双膝一软跪在地上:“鸟铳走火的时候,伤到了阿哥右腿经脉,就算,就算将来阿哥康复了,这条右腿也……很难恢复如初。”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屋子里静悄悄的,没一个人敢开口。 鸟铳在永琪右腿炸开的时候,血流如注,皮开肉绽,看得众人心惊胆战,一个五阿哥废了的消息就此传了出去,但大多数人还只是猜测,并不真的认为他残废了,直至此刻,太医给出了确定的答案…… 继后缓缓开口:“五阿哥……以后还能正常走路吗?” 张院判跪在地上道:“臣定竭尽所能救治五阿哥,只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将来如何,臣也不敢保证……” 继后沉默一下,又问:“张院判,你当真没有别的法子?” 张院判苦着脸道:“绿营内因鸟铳走火伤及自身,甚至丢了性命的屡见不鲜,阿哥能保住一条性命,已是上天庇佑了!再者说,天气越来越热,伤口极易感染, 首要在精心护理,其他的……臣真的不能保证……” 是吗?他再也好不了啦。 “这么好的孩子。”继后望向内室方向,口中无比惋惜,眼中却流过一丝压抑不住的快意,“可惜了……” 等回过头来,她猛然一惊,只见弘历正阴沉沉盯着她:“是啊,可惜,非常可惜……” 继后被他看得脊背发凉:“皇上,您怎么了?为何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臣妾?” 弘历这才转开目光,平静而冷淡道:“没什么。” 继后沉默下来,最初的喜悦已经过去了,如今留下的只有委屈,她心酸地想:你莫非是在怀疑我? 与此同时,演武场。 因永琪身上发生的那场意外,演武场已经戒严,魏璎珞一路走来,一路有侍卫向她行礼。 “主子。”小全子在旁边唠叨,“如今人人都去探望五阿哥,您向来与他最亲近,这时候应该也去探病才对呀,怎么跑这儿来了?” 魏璎珞冷冷道:“探病就能让他康复吗?” 小全子愕然。 “一个个围着病床嘘寒问暖,除了烦扰病人,根本毫无用处,还不如干点有用的事儿!”魏璎珞终于看见了想找的人,开口喊道,“富察大人!” 傅恒回过头来,见是她,总是不苟言笑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笑。 这笑容因为稀少而显得珍贵,至少在周围的侍卫太监看来,傅恒根本是个不会笑的人。 “鸟铳是五阿哥派亲信从绿营借来的。”傅恒将一柄黄铜把手,雕刻精美的鸟铳递过去,“就是这一柄。” 魏璎珞伸手一接,不料入手一沉,带得她一条胳膊也往下沉,傅恒下意识地伸出手去。 “鸟铳总重八斤……”他扶住她的胳膊,但在众人看来,却是伸手去接她手里的鸟铳,“你不会使用,我来试给你看。” 装发射药,捣实药,最后是点燃火绳。傅恒一边演示一边道:“你看,想要发射,必须先引燃火绳,战场上士兵们会同时点燃火绳的两端,才能确保这一枪能顺利发出。” 眼见那绳子就要点燃,魏璎珞忽道:“等等!” 傅恒一楞,温柔笑了:“我在战场上用过鸟铳,不会有事。” 魏璎珞转开目光,不去碰触他的目光,转移话题道:“永琪当时点燃火绳,就发生了爆炸,是吗?” “嗯。”傅恒道,“我猜,是风吹起的火星瞬间引燃了他背在身上的弹带, 才会突发意外。” 魏璎珞眯起眼:“你真的相信是意外吗?” “璎珞……”傅恒脱口而出,又飞快改口道,“令贵妃,平日皇家狩猎用的都是大内珍藏的燧发枪,这种枪多半来自西方进贡,远比鸟铳准确、安全。但燧发枪并未普及到绿营,士兵们手里的依旧是较为落后的鸟铳,又叫火绳枪。这种枪在运送和使用途中很容易发生事故,光是今年处理的便有 46 起,受伤的士兵多半当场炸死,五阿哥和他们相比,算是极幸运了!” 魏璎珞皱眉:“都是怎样的意外?” 傅恒:“操作不慎占八成。” 操作不慎? “你可知永琪为了今天的试炼,练习了多久吗?”魏璎珞幽幽道,“半年。” 一个少年老成到接近迂腐的孩子,一个刻苦训练了接近半年的阿哥,会因为操作不慎这种事,而受这样重的伤吗? “半年?”傅恒也觉出不对:“你确定是半年前?” 从魏璎珞那里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傅恒皱眉思索片刻,口中喃喃道:“新枪是在三天前领用……那他一直使用的枪出了什么问题?” 第一百九十一章 离间【上】 与傅恒作别后,魏璎珞来到阿哥所。 永琪还在床上没醒,她挥退侍女,坐在床沿看了他一会,忽然开口:“睁眼。” 永琪果然睁开眼,虚弱一笑:“果然骗不过令母妃。” 魏璎珞:“为什么装睡?” “我那妻妾来哭了一通,皇阿玛的后妃也来哭了一通,我当时要醒了,他们 更该哭得天昏地暗。”永琪叹了口气,见她似哭似笑,忙道,“我知道令母妃不会哭,别让我失望。” 魏璎珞眨了眨眼,硬是不让泪水落下来:“永琪,对不起。” 永琪笑:“令母妃,是意外。” 璎珞:“不,这绝不是意外,是有人要——” 永琪却硬生生打断她:“令母妃,我说过,这是意外,就到此为止!” 先前魏璎珞还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如今他这一打断,魏璎珞反应过来……搞不好,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这条腿废了。”永琪看着自己的右腿,平静道,“皇阿玛再宠爱我,最后也得顾忌皇室的体统。背后之人甘冒大险,拼力争储,又是为了谁呢?再查下去,迟早牵连到我的亲兄弟……” 你果然什么都明白了。 魏璎珞愣愣看他,他没有哭,她却不由自主的想要为他落泪。 “令母妃。”永琪忽然抬头看她,温柔道,“你能抱我一下吗?” 魏璎珞毫不犹豫,主动上前,轻轻将他拥在怀里。 他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这个姿势,她看不见他的脸,看不见他此刻的表情,只觉得肩膀上有些烫,似乎有温热的液体流淌在上头。 “额娘说,让我做一个正直善良的人,可就在刚才,我躺在床上不能动的时候,我心里头却全是恨,恨那个害我的人,恨那几个能够正常走路的兄弟。”永琪低低哽咽道,“……我不能报仇,不能追查,再查下去,皇阿玛就不止要失去我一个儿子了。” “没事的,没事的,你会好起来的。”魏璎珞紧紧抱住他,泪水在眼眶内滚动,却浇不熄里头腾腾的怒火。 亲手害了自己的手足兄弟,那个罪魁祸首,你如今是否寝食难安? 阿哥所的另一件屋内,永珹正焦虑地走来走去,一名太监从外头进来,手里提着食盒,食盒里全是他爱吃的菜,他却一丝胃口也无,冲过去道:“打听到了没,皇阿玛为什么要把所有阿哥都拘在宫里?” 尽忠忐忑道:“这……” “皇阿玛一定在怀疑什么!”永珹一阵焦虑,“怎么办,怎么办……” 外头忽然传来敲门声,永珹忙住了嘴,听了半晌,才小心翼翼打开门,松了口气道:“珍姑姑,是不是皇额娘让你来的?” 珍儿微微一笑,右手朝上提了提,手里竟也是一个食盒:“今天发生这么大的事,阿哥一准没好好用膳,皇后娘娘担心您,吩咐奴才紧着给您送些酒菜,垫垫肚子。” 言罢朝尽忠使了个眼色,尽忠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只留他二人在屋里。 永珹也没太在意,对亲手替他布菜的珍儿道:“皇额娘那边,有说我什么时候能回府吗?” 珍儿手里的筷子一停,抬头对上他期盼的目光:“四阿哥,让所有阿哥都留在紫禁城是皇上的命令,请您稍安勿躁。” “那我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永珹拍案而起,自觉不妥,又缓缓坐下,“皇额娘担心我,我还冲她发火,实在太不应该,请你回去告诉皇额娘,我不会乱发脾气,一定好好等着。” 暂且按耐下心神,他这才有空打量桌子上的菜,肉素俱全,最难得的是每一样都用了心,他忍不住眼中一柔:“皇额娘还记得我最爱吃酒酿元宵啊。” 珍儿递了双干净筷子给他:“皇后娘娘自是惦记着您的。” “我总怪皇额娘偏心,可她到底是想着我的。”永珹满脸喜悦,“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喉咙细,元宵咽不下去,皇额娘就让你亲自下厨,做得比寻常元宵小一圈儿……” 桌上正是这样一碗酒酿汤圆,碗小,汤圆也小,一粒粒珍珠似的,上头还洒着一片金色的桂花糖,散发着一股甜甜的酒香。 “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最喜欢你的手艺。”永珹感慨一声,用筷子夹起一粒汤圆,刚刚送到嘴边,对面的珍儿忽然大叫一声:“等等!” 咕咚一声—— 筷子上的汤圆掉下来,落进碗里,溅起一片热汤。 有几滴热汤溅在了永珹脸上,他抬袖擦擦脸,有些疑惑又有些不满道:“怎么了?” 珍儿故意似地叹了一大口气,面露不忍道:“阿哥,酒酿元宵饱腹,还是先用其他的吧。这道鸭子好,您尝尝。” 虽说永珹一贯粗枝大叶,不是个细致人,但她已经做的这样明显,便是这样一个粗人,也忍不住起了疑心,放下筷子道:“珍姑姑,到底怎么了?” 珍儿看着他,眼中竟浮现出一丝泪光,半晌才道:“阿哥,您不喜欢这道,那换一道吧。” 永珹哪里还吃得下去,飞快起身,走到她面前,按着她肩膀道:“珍姑姑,你说实话,到底怎么了?” 珍儿欲言又止半晌,忽然扑通一声跪下,声泪俱下:“四阿哥,奴才不忍心,奴才实在不忍心啊!” 永珹又惊又惧,颤声道:“什么不忍,你到底……到底想对我做什么?” 珍儿擦拭着泪水,目光投向桌子上那碗酒酿汤圆:“这元宵内藏剧毒,用不得啊……” “你说什么?”永珹一把握住她的手臂,将她从地上提起来,怒声道,“你的意思是说额娘……不!我不信!” 珍儿怜悯地看着他:“除掉五阿哥,再除掉了您,还有谁是十二阿哥的对手?” 天地一暗,永珹双腿一软,竟踉跄地跌坐在椅子上,抬手捂着脸,从指缝里溢出愤怒与恐惧:“皇额娘要杀我,她……她竟要杀我!” 他怎肯就这样坐以待毙,失魂落魄的在椅子上坐了片刻,永珹忽然抬起头,目光凶狠道:“不行,我要去见皇阿玛!” 第一百九十二章 离间【下】 养心殿内,弘历神色一冷:“你说什么?” 傅恒受他嘱咐,前往兵器库调查近来的出入库记录,如今回来复命,道:“十日之前,四阿哥心腹太监尽忠 曾去过兵器库,借口挑选箭弩,停留小半个时辰,之后……五阿哥熟练使用的鸟 铳受潮,阿哥迫不得已,才临时从绿营借调新的鸟铳。” 弘历一言不发,只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握。 “兵器库的人都死绝了吗?”好半天,他才阴沉沉道,“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从未上报!” 傅恒替兵器库的人说了句公道话:“皇上,武备院掌管器械以供御用、官用,向来管理严格,只是这一月来, 正值收存的阅兵棉甲抖晾,武备院上下忙于筹备,再加上……” 见他欲言又止,弘历冷笑一声:“再加上这件事关系到四阿哥,谁都不敢说,谁都不敢管,是不是?” 傅恒默然无声,屋内压抑无声,如暴风雨前的宁静。 “滚开!” “四阿哥,您不能乱闯啊!” “我有要紧事,必须立刻见到皇阿玛!皇阿玛!皇阿玛,儿臣有急事,请您 一定要见儿臣!皇阿玛!” 弘历缓缓抬起头,阴沉地朝门外望去:“让他进来。” 门外的侍卫终于放行,永珹跌跌撞撞的冲进来,一见他就跪了下来,一路膝行至他脚下,痛哭流涕道:“皇阿玛救我,皇阿玛救我!” “你来得正好。”弘历俯视他,冷冷道,“朕有话要问你——你是不是派尽忠去过兵器库?” 永珹闻言一愣。 弘历厉声道:“朕在问你的话!” 永珹顿时支支吾吾,本不想承认,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只听见外面一片脚步声,竟是继后赶了过来,一见他,立刻皱起眉头:“放肆!往日我是怎么教你的,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还有脸在养心殿大吵大闹!” “到底谁干了大逆不道的事儿?”永珹见她不留情面,竟要将自己暗算五阿哥的事情说出来,立刻一不做二不休,咬牙道,“皇阿玛,是,儿臣是派尽忠去过兵器库,但那是——” 傅恒突然插了一句嘴:“四阿哥派人去毁了五阿哥的鸟铳,不是吗?” 见开口的是他,永珹立刻明白过来,弘历估摸着已经派人查过兵器库的出入情况了,自己所做的事情,多半也已经暴露了。 “皇阿玛,儿臣是命人破坏了他用惯的火器, 但那只是一时嫉恨,想让他在您面前出个丑,没想过要害他性命啊!”心乱如麻,以至于连声音都开始慌乱起来,永珹忽然一回头,指着继后道,“五弟从绿营借来的新鸟铳,儿臣从未碰过!是皇额娘,是她要除掉五弟,是她,一定是她!” 继后厉声道:“胡说八道!” “她还想要杀我!”永珹抱着弘历的腿,哭道,“皇阿玛,今天晚上儿臣留在阿哥所,皇额娘身边的珍儿带了酒食,那道酒酿元宵有毒!皇额娘害了五弟,现在又要害我!” 继后脸色铁青,袁春望幽幽如一只鬼魂,自她身后飘出来,声色阴柔:“四阿哥,元宵有毒,你为何还能好端端的站在这儿?” 永珹厌恶地看他一眼:“珍儿良心发现,是她告诉了我实话!” “四阿哥,你真是满口谎话。”袁春望笑道,“珍姑娘偶感风寒,卧病在床,皇后娘娘 还特意为她请了太医,承乾宫上上下下都知道,一个重病的人怎么会去下毒?” 永珹愕然半晌,忽然抬头朝弘历喊:“有毒的饭菜就在阿哥所,儿臣怕有人毁了证据,特意找人看守,皇阿玛若是不信,一查便知!再不行,请珍儿来!” 继后叹了口气,徐徐跪下道:“皇上,臣妾没想到亲手抚养长大的孩子,为了脱罪竟 毫不犹豫攀咬我,实在是心痛极了。但臣妾可以对天发誓,从未伤害过五阿哥, 更不知永珹恶行,若有违誓,宁受五雷轰顶,不得善终。” 包括永珹在内,在场众人,没人料到她竟会发这样的毒誓,不由都愣住了。 “四阿哥稍安勿躁。”最后傅恒开口道,“是真是假,等查验明白就知道。” 于是弘历下旨,张院判连夜赶了过去,连同阿哥所的管事太监一起,将桌上已凉透的饭菜检验了一遍,结果出来,报与养心殿。 “——无毒。”李玉道,“至于珍姑娘,有太医作证,的确病卧在床,她说,今夜从未见过四阿哥。” “不可能,这不可能!”永珹震惊道,“皇额娘明明要毒死我,她要毒死我,我亲耳所闻,亲眼所见!” 只有他亲眼所见,只有他亲耳所闻,再没一个旁人能够佐证,就连他身旁的那个小太监尽忠,如今也没了踪影, 没有证据,那就是什么都没发生,他的所听所见,都是幻觉,亦或者是对继后的诬陷。 “我知道了,你,是你!是你安排了一切!”永珹忽然扑过去,捏住继后的肩膀使劲摇晃,“皇额娘,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把你当成亲额娘啊,为什么?不是你的亲生儿子,就要送我去死?难道在你心里,我只是一颗随时牺牲的棋子?” 袁春望一把将他推开,没怎么用力,但永珹自己站不稳,踉跄几步,便坐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我自知天分不高,所以加倍努力,可还是比不过十二,就因为我不是亲生的……可皇额娘,我这么多年的孝顺难道是假的吗?你就……你就这样残忍,非得拿我给十二当垫脚石使吗?皇额娘,皇额娘!” 声声带泪,声声泣血。 直到弘历下令将他押送宗人府,那一声声凄厉的皇额娘依旧回荡在众人耳边。 继后从养心殿里出来,端端正正走了许久,忽然脚下一软,好在袁春望伸手来扶,她才没有跌倒在地上。 “娘娘,四阿哥蠢钝无知,犯下大错,如今终于真相大白,皇上也已将他关入宗人府……”袁春望柔声道,“已经没事了。” 继后慢慢转过头来,阴沉着脸盯着他。 “说。”她冷冷道,“你都干了什么?” 袁春望毕恭毕敬道:“没有皇后娘娘的吩咐,奴才什么都不敢做。” “你擅做主张的事儿可不少,有了第一回,本宫还能信你吗?”继后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说,四阿哥的事儿,和你有没有干系!” “娘娘真是冤枉奴才了。”袁春望模样更加恭敬,“四阿哥落得如此下场,全是他咎由自取,为了那个位置,竟不惜加害五阿哥……这事儿,还是他的心腹太监尽忠怕担责,密告奴才的。” 说到这,他抬眼望着对方,笑:“奴才自不敢隐瞒,立即就告诉了您。” 继后阴沉着脸不说话。 她起初并不相信袁春望的话,以为对方是在离间自己母子两个的关系,岂料前脚刚刚踏养心殿,就听见永珹在那编排陷害自己。 什么给他下毒,分明是他自己眼见事发,便反咬一口,将脏水往她身上泼! “可他毕竟是本宫抚养长大的孩子啊……”继后终于收回了些对袁春望的戒心,颇为疲惫地垂下眼,“他这举动,害人害己,可谓愚蠢至极,皇上虽然将他收押宗人府,但心里,只怕对本宫也起了疑,哎……” 弘历自是起了疑心的。 养心殿内,他望着继后离开的方向,手指不急不缓的敲打着桌面:“你觉得是永珹所为吗?” 傅恒:“皇上,奴才不知道。” 弘历斜他一眼:“是不知道,还是不敢说?” 傅恒只得道:“皇上,奴才相信四阿哥说的是实话,他的确破坏了五阿哥的旧鸟铳,可他没有碰过从绿营新借来的鸟铳。或许,五阿哥受伤,真是一场意外。” “没有因,何来果?永珹或许没有杀人之意,但他心胸狭窄,手段卑劣,又成了他人手里的利器。”弘历冷笑一声,“一出手,就毁了朕两个儿子啊,好手段,好心计!” 尽忠一个大活人,怎会无缘无故失踪,这是最大的破绽,也意味着背后必定有一个主谋,此人是谁,是继后还是旁人?弘历心里自然起了疑,疑心继后,也疑心所有人…… 第一百九十三章 不复从前 自养心殿回来后,继后开始称病不出。 旁人以为她是因为四阿哥的事,暂时不出,以避风头,实际上她是真的头疼脑热,起不来床。 “等等。”袁春望叫住正要进门的宫女,“皇后娘娘心情不好,你这一身素净,是要触娘娘眉头吗?” 那宫女名唤芸香,新进宫不久,妙龄之年,花容娇艳,回首看他,怯怯道:“那您说怎么办?” 袁春望左右看看,见长廊外桃花灼灼,其中一枝横斜而来,便伸手折下一朵桃花,别在她鬓间:“花开得正娇艳,娘娘瞧见,病也好得更快。” 他的眼神如此专注,声音如此温柔,也不知是在夸花,还是在夸人。 芸香羞得脸也红了,四下张望了片刻,小声道:“小心别叫珍姑姑瞧见,我可要挨骂了。” 袁春望长得这样好看,如同桃花十里,灼灼其华,哪个宫女不喜欢他?珍儿硬是为了他单到了现在,成了一个没人要的老姑娘,于是看他看得更紧,哪个宫女敢多看他一眼,回头都要被珍儿狠狠削一顿。 芸香小心扶了扶鬓上桃花,进屋送药,继后病容憔悴,问身旁的珍儿:“皇上什么时候来?” “快了。”珍儿道,“皇上今天有大朝会,等皇上忙完了,一定会来看望您。” 继后点点头:“把镜子拿来,本宫要梳妆打扮。” 就连珍儿都有些不情不愿,因为继后这几年一照镜子就会情绪不佳,最近更是变本加厉,照着照着就要发脾气。 “这儿……”果不其然,继后抚着自己的脖子道,“是不是多了许多皱纹?” 不等珍儿开口,她的手就顺着脖子向上抚,抚上自己的眼角。 “还有这儿。”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惶恐与慌乱,“是不是多长了一条纹,你快看,看啊!” 珍儿忙道:“娘娘,没有,真的没有!” “你骗我!”继后却发起怒来,“怎么连你都骗我,明明有,你看看!就在这儿!” 珍儿叹息道:“娘娘,您这是心病,您的脸分明和从前一样美丽!” 后宫的女人保养得当,本就比旁人要老得慢些,更何况继后尤其在乎这些,保养起来比其他宫妃还要更勤快点,所以她脸上光洁亮丽,虽有皱纹,却不那么多,不仔细看,根本看不见的。 正如珍儿所言,这是心病…… 偏生这时候芸香走了进来:“娘娘,该用药了。” 继后一眼看见她发间盛放的桃花,眼角一跳,也未多想,劈手一记耳光,将人打翻在地,嘴里冷冷道:“妖娆给谁看?” 她的指甲修得细长,在芸香脸上刮出一道长长血痕,她想捂不敢捂,想解释不敢解释,生怕一解释,又惹来珍儿的妒恨,只好磕头请罪:“皇后娘娘,奴才不敢了,奴才再也不敢了!” 继后原想让她多跪一会,多磕几个头,好让自己消消气,却不料弘历走了进来,扫了眼地上的碎瓷与芸香,皱眉道:“皇后,这奴才怎么惹你生气了?” 继后忙起身行礼,又被他按回了床上:“不是病了吗,歇着吧。” 若真病的重,哪儿来的力气发作下人?继后想到这儿,对芸香更恨三分,觉得她不但浓妆艳抹想要勾引弘历,还害自己被弘历猜忌,越看她越烦,便挥挥手叫她下去,然后握着弘历的手道:“皇上,臣妾为何病成这样,您还不清楚吗?” 弘历沉默不语。 “这是心病。”继后按了按自己的心口,哀戚道,“您嘴里不说,心里却在猜忌臣妾,觉得是臣妾谋害五阿哥,嫁祸给永珹,是不是?” 弘历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这样的态度,反而更加证明他心有猜忌。 继后面色发苦,自怨自艾道:“从小到大,永珹有个头痛脑热,臣妾哪回不是彻夜守候!每次他痊愈了,臣妾却病倒了。在他身上付出那么多心血,却换来一腔怨恨,只能怪人心不足。臣妾不在乎别人误会,但是皇上,你要相信臣妾啊!” 虽未声嘶力竭,但尖尖的指甲已经抠进了弘历的肉里,弘历看着眼前神色憔悴的女子,道:“皇后,你病得不清……来人,宣太医!” “臣妾没病!”继后试图抱住他,却被他挣开,弘历一边起身离开,一边喊道:“李玉,宣太医给皇后会诊!立刻!” 见弘历头也不回地离开,继后的脸色渐渐冷了下来,她忽转头对珍儿道:“把刚才那贱婢拉下去,鞭三十。” 珍儿惊道:“娘娘……” 继后厉声道:“宫女不可浓妆艳抹,争奇斗艳,她破坏了规矩,本宫若是不罚,以后还有谁守规矩!” 只是她心里清楚,什么规矩不规矩,不过是迁怒罢了。 珍儿心里也清楚,但下人这东西,不就是为主子分忧解难的么,若是能让继后开怀些,打了就打了,于是很快出去下令,着人将芸香狠狠鞭了三十下,然后回来禀与继后听。 继后却已经不再将那个倒霉人放在心上,她靠在床上,愣愣出神,好久才长叹一声:“皇上终究不肯相信本宫!珍儿,我待永珹不如永璂,却也一片真心实意,为什么他要反咬一口……这事儿,怎么透着一股古怪呢,我得想想,我得好好想想……” 她实在太累了,连日的焦虑使得她头疼愈烈,尤其太阳穴,一想事情就会抽痛不止,于是想着想着,便睡了过去。 再睁眼,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许是因为昨夜睡得好,所以头疼消减了不少,珍儿一边替她敷面,一边道:“皇后娘娘,这元蹄久熬成胶,每夜匀于面上,晨起再用酸浆水洗净,面上的细纹都会消失,您瞧瞧。” 她递来一面镜子,继后接过照了照,不等她从镜子里找出瑕疵来,外头忽然传来一阵鸟叫声,抬头一看,见袁春望提着一只鸟笼进来,笼子里头一只翠绿鹦鹉,翎羽明丽,眼神灵动。 “皇后娘娘,和亲王送了鹦鹉入宫。”袁春望将鸟笼递来,“您瞧,是不是和从前那只一模一样?” 继后抬手接过,端详片刻,面上渐渐浮现一丝笑容:“一模一样,好,本宫的福气又回来了!” 这笑容没能停留多久,外头忽然冲进来一名太监:“皇后娘娘,芸香投井自尽了!” 继后看向对方:“你说什么?” 太监小心翼翼回道:“李总管派人搜寻太监尽忠的下落,没找着尽忠,却在西宫水井旁发现一双绣鞋,便派人打捞,结果捞上来芸香的尸体。” 他有一句话没说,也不敢说,那芸香的尸体伤痕累累,惨不忍睹,显是生前受了极大折磨,至于是受谁的折磨……井旁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缄默。 继后胸膛起伏片刻,问:“皇上已经知道了?” 太监:“……是。” “贱人!”继后勃然大怒之下,竟然劈手砸了鸟笼,鸟笼砸砸地上,里头的鹦鹉一阵乱飞,尖利的叫声与羽毛一同从笼子里飞出来。 先前视其为福气,如今看它,却只是一地鸡毛。 “哈,自欺欺人!”继后似嘲似讽道,“鹦鹉没了就是没了,回来的也不是原来那只!出去,全部滚出去!!” 连同珍儿在内,一群人被她赶出了寝殿,里头传来一片片摔打声,催得众人脚步更快。 袁春望走在最后头,修长的手指仍提着那只鸟笼,尚有闲情逸致伸手逗弄了一下里头受惊的鹦鹉,忽然后头伸出一只手,将他拉住。 他回头,温柔问:“你怎么了?” 珍儿狠狠盯着他:“你还瞒着我,云香怎么死的?” 第一百九十四章 南巡名单 袁春望笑吟吟道:“自是因为受了皇后惩罚,一时想不开,投井自尽。” 见他这个时候还不说实话,珍儿愈发觉得自己被他当做外人,不由得冷笑一声:“宫里谁没受过罚,区区三十鞭,她为何要自尽?” 袁春望这人极擅察言观色,见她似乎动了真火,便也不再隐瞒,随手将鸟笼搁在花园里的石桌上,拉着她的手,柔声道:“珍儿,你说过要支持我的,全忘了吗?” “我没忘。”珍儿的神色软了下来,却还是带着一丝怀疑,“可皇上对娘娘的误会越来越深,你真是在帮助娘娘吗?” “当然。”袁春望信誓旦旦道,“珍儿,只有这样做,才能让娘娘看清皇帝的真面目,让她从自欺欺人中清醒过来!” “可是……”珍儿仍有些犹豫。 她虽然心悦袁春望,却也忠诚于继后,否则也不会被袁春望说服,做下这么多足以杀头之事。 原先她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继后,但渐渐的,她觉得越来越不对劲…… “五阿哥废了,四阿哥是祸首,十五阿哥才多大年纪,现在可以继承大统 的,只剩下十二阿哥。”袁春望柔声似蛊,抚着她的脸颊道,“你看,我实现了自己的诺言,一直在帮助皇后娘娘啊。” 珍儿有些挣扎道:“可是皇后娘娘越来越痛苦……” “长痛不如短痛。”袁春望道,“等到十二阿哥继了大统,皇后娘娘就不会再痛,你我也能有个好结局了。” 珍儿看着他,眼前这个男人,像一颗裹着蜜糖的毒药,却是她人生中唯一的食粮,要么饿死,要么吃下去,故而挣扎片刻,她终是点了点头,几乎是自欺欺人道:“我信你。” 袁春望微微一笑,将她搂进怀中。 珍儿长叹一口气,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睛,于是没有见到他眼底闪动的那一抹厉色,似断头台上的铡刀,刀起刀落时折射的光芒。 “五阿哥,四阿哥,都只是个开始。”袁春望抱着珍儿,如同抱着一只受难羔羊,心里冷笑,“我要叫他爱新觉罗家尝尝什么叫做灭顶之灾……” 众人不知他才是幕后黑手,后宫上下,都在讨论继后的心狠手辣。 “那宫女身上全是烫伤,鞭痕,还有血窟窿,哎呀,简直不忍心瞧。” “听说她是受人凌虐,一时不忿,投井自尽了。” “不是说只罚了三十鞭吗?” “宫女自戕是大罪,家人都要受到连累,若非受了非人折磨,怎会因为区区三十鞭自尽? ” 这些话渐渐传到太后耳里,连带着看继后的目光也与平时不同。 “你的病好些了吗?”太后上下打量她。 继后平日里打扮素净,今日却一反常态,浓妆艳抹,一身华服,但再厚的妆容也压不住她眼底的乌青,她强掩疲态道:“太后关怀,臣妾铭感五内。不过您瞧,这身衣衫一月前量体裁衣,今日送来竟窄了半寸呢,臣妾比往日还胖了不少。” 太后点头:“那就好,但也不要强撑着,南巡舟车劳顿,你若受不住,就还是待在宫里……” 继后立刻接话道:“臣妾的身子已经大好,自要随行侍奉太后……” 太后脸上闪过一丝不情愿,又迅速掩了去,两人讨论了一会南巡时的随行名单,几个高位嫔妃自然是要一同去的,但在几个阿哥格格上头,却有了些分歧。 “昭华昭瑜两个贪食,昭华昨儿还一个人吃光一道八宝鸭,克化不了,肚子疼了一整天。”太后摇摇头,“不行,还是将这两丫头一并带上吧,放在紫禁城无人照料,我不放心。” 继后道:“太后,昭华昭瑜素日顽皮,皇上有心留下她们,好好请教养嬷嬷教教规矩……” 太后本就不喜欢她,又听她说自己身旁长大的两个格格顽劣,立刻沉下脸来:“那么小的孩子,整日里学规矩,把人都拘傻了。什么叫规矩,我定的就是规矩,我倒想看看,从寿康宫出去的孩子,哪个敢说规矩不好!” 继后尴尬不语。 “臣妾也觉得该让她们两个留下。”竟有人开口替她说话,而开口的不是别人,正是魏璎珞,却见她笑吟吟对太后道,“两位格格年纪小,尤其是昭瑜,去年跟着去木兰围场,回来后大病一场,南巡一路奔波,臣妾唯恐她们两个水土不服,不如留下。” 太后虽然想让这两个孩子作陪,但更关心她们两个的身体,于是叹息道:“那让赵姑姑,周姑姑都留下,再从大宫女里挑四个伶俐的留下伺候,若有半点闪失,唯他们是问!” 几人又讨论了一番南巡的路线,时间一长,太后渐显困顿,便散了。回宫路上,小全子低声问:“娘娘,您何必管皇后去不去南巡?” 魏璎珞走在一盏盏灯笼下,她的脸一时被照得雪亮,一时又一片漆黑,淡淡道:“孩子们都留在紫禁城,她若也留下,我才不放心,所以,她非去不可!” 她这样想,弘历却不这样想。 养心殿内,他扫了眼南巡随行的嫔妃名单,便将名单放下,对继后道:“你不必去了。” 继后一愣,原本就已经苍白的脸色又白了几分,几乎与墙壁一色:“为何?” “你病了。”弘历淡淡道,“这次南巡,你便留在紫禁城好好养病,不要跟着南下,受奔波劳累之苦,免得加重了病情。” “臣妾无病!”继后勃然色变,“即便有病,也要南巡,皇上不让,臣妾就只好卸掉钗环,充作宫婢,一路侍奉太后!” 弘历听出她话里的威胁之意,皱皱眉:“明明生了病,为什么要强撑,这番沿运河南下,历经千里之遥,你若在途 中病倒了怎么办?” 继后摇摇头道:“皇上和太后都不在紫禁城,臣妾独自留下,朝臣们如何议论,天下百姓又怎么说?” 弘历觉得自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忍不住嗤了一声:“看来你在意的不是孝道,更不是礼数,而是皇后的尊严和威仪。” 继后悍然抬头道:“不,臣妾的尊严,也是大清的规矩与体统! 难道说,皇上要全天下人都知道,我这个大清皇后,在皇上面前已成了摆设,成了累赘!” 此次对话,自然无疾而终。 许是因为猜忌,又许是关心她的身体,弘历到底不同意让她一同南巡。 继后却铁了心要一同去,为此一整天水米不进,瞪眼躺在床上,心里打定主意,弘历一天不允,她就饿一天,弘历两天不允,她就饿两天,无论如何,她一定要随之南巡。 否则,嫔妃,朝臣们一旦得了消息,便会议论道:连南巡都没她?皇后是不是病的要死了?还是犯了不可饶恕的过错,被皇上厌弃了? 她打小没受过这样的罪,第一天还好,到了第二天,就开始眼前发黑,连被子都想咬一口吃下去。 “额娘。”永璂得了消息,匆匆回来劝她,一勺米汤喂到她嘴边,“您就吃一口吧。” “你怎么在这儿?”继后避开他手里的勺,厉声对他道,“这个时辰你该在尚书房念书,回去!立刻回去!” 她受这样多的罪,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永璂,倘若她连南巡都赶不上,倘若她失了宠,永璂的将来可怎么办? 永璂含泪而去,过了不久,竟又跑了回来。 继后简直恨铁不成钢,正要开口训斥他,便听他欢快喊道:“皇阿玛答应了,他答应了!皇额娘,你可以随他一同南巡了!” “……你说什么?”继后闻言一愣,“他……皇上他答应了?” 袁春望端着一杯水走进来,永璂是一路跑过来的,早已跑的喉咙干涸,二话不说夺过水杯,咕噜噜喝起来。 “皇后娘娘,十二阿哥真是孝顺,劝得皇上改了口。”袁春望笑道。 继后看着昂头喝水的永璂,忍不住浮现出又感动又慈爱的笑容。 却不料下一秒,永璂放下水杯道:“不,不是我,我在门口跪了三个时辰, 皇阿玛都不理,还是五哥厉害,他进去没多久,皇阿玛就改了主意!皇额娘,咱们可得好好谢谢五哥!” 他说得毫无心机,继后却听得面如冰霜,厉声道:“谢他什么!” 永璂呆住。 “没出息的东西,竟还为此沾沾自喜!”继后又可怜又失望地看着他,“滚,滚出去!” 话一出口,她已经后悔了,永璂有什么错?错也是错在五阿哥,他都已经是个废人了,还那么讨弘历喜欢…… 永璂眼泛泪光,被珍儿推着离开,临出门时,忽然回头道:“皇额娘,所有人都说你病了,我以前还不信,原来你是真的病了!” 说完,他便快步跑了出去。 珍儿想去追他,又放心不下继后,正左右为难,继后缓缓道:“让他走。” “娘娘……”珍儿转回床边,握住她的手以示安慰。 “他跪了三个时辰,还比不上别人一句话。”继后在笑,那笑容道不尽的苦涩,“可笑,真是太可笑了……在皇上的心里,我们母子二人,根本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 若一个人失望到了极点,就会变成绝望。 而一个绝望的人,做出什么来都有可能。 该怎样让她绝望呢?袁春望看着她,心里渐渐浮出一个小小的人影…… 第一百九十五章 凶手 御花园中,花草忽然一阵摇动,一只蟋蟀忽然从丛中扑出来,紧随其后,一个小男孩也从丛中扑了出来。 “十五阿哥!”一名侍卫忙冲过来,将滚在地上的小男孩扶起来。 小男孩头上身上还沾着草屑,他也不在意,紧张的将小拳头收到眼前,然后小心翼翼打开,朝里头看了一眼,拳头里发出蟋蟀的叫声,他立刻笑了起来,天真又可爱。 这孩子是十五阿哥,永琰,是魏璎珞的幼子,也是庆妃的养子,跟他的母亲不同,他很讨人喜欢,不仅生母养母爱他,后宫许多未有所出的妃嫔也爱他,就连跟魏璎珞素有嫌隙的纳兰淳雪,都喜欢带他在身边玩,为了能够时常看见他,甚至放下了跟魏璎珞的旧怨。 永琰小心将蟋蟀合在掌心,然后朝尚书房走去,打算将这只唱歌好听的小虫送给自己的老师。 “哎呀。”转过走廊,一声惊叫,一个太监撞在他身上,永琰一屁股坐在地上,背后的小书包散了架,里头的笔墨纸砚丢了一地。 “奴才该死。”太监将帽沿压得很低,头垂得更低,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觉他声音好听,手脚也麻利,很快就将地上的东西收拾整齐,双手捧还给永琰,“奴才罪该万死,请十五阿哥恕罪!” 永琰对他笑笑,并不在意他的冒犯,伸手接过书包,便领着侍卫继续朝尚书房走去,却不知身后,那太监恭敬地跪在地上,嘴角却一点点向上勾起。 不久,尚书房里冲出一人,急急忙忙进了延禧宫。 延禧宫内,庆妃陆晚晚正在魏璎珞这里做客,庆妃手里一根牙签,签上插着片苹果,还没等她将苹果送到嘴里,那太监便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气喘吁吁道:“令贵妃娘娘,庆妃娘娘,十五阿哥出事了!” 苹果失手而落,陆晚晚与魏璎珞同时起身,几乎是异口同声道:“十五阿哥怎么了?” 人很快就送回延禧宫,小小一团蜷在帐内,嘴里不停发出受伤幼兽似的呜鸣声,他这一哭,陆晚晚也就跟着哭了起来,魏璎珞心里也不好受,不停问太医:“怎么样了?” 太医仔细诊完脉,又用手指头拨开永琰的眼皮子看了看,最后得出结论:“十五阿哥是中毒了。” 好在中毒不深,太医用甘草冲蜂蜜水,喂给永琰服下,永琰总算不再打抖,安静的在陆晚晚怀中睡去。 “你来说。”魏璎珞叫来永琰的贴身侍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十五阿哥怎么会中毒的?中的是什么毒?” 此事一阵蹊跷,要知道永琰身边一直有人跟着的,且每日膳食都有人检查,对方到底是什么时候,在哪里下的毒? “毒下在这上头。”侍女双手捧着一只托盘,盘里盛着一根毛笔,笔尖的墨水干涸了,没有洗去,“阿哥在下笔前习惯把笔尖放入口中润一润,有人将在狼毫上下了毒,也是阿哥命大,今儿写到一半,刘师傅见笔心喜,硬是讨去赏玩……” 陆晚晚不等她把话说完,就快步出了宫,魏璎珞一愣,朝她喊:“你去哪?” “我知道凶手是谁。”陆晚晚咬牙切齿道。 两人很快找到纳兰淳雪。 “永琰才六岁,你敢下这样的毒手!”陆晚晚一反常态,扑过去与她厮打起来,面貌之凶狠,如同护崽子的母兽。 “你在说什么呀?放手,放手!”纳兰淳雪挣扎道。 魏璎珞忙喊人将她们两个拉开,陆晚晚仍凶狠地看着对方:“狼毫是你送的,上头有毒!永琰已经中毒了!一个六岁的孩子,你怎这么狠的心!” 纳兰淳雪可算知道她的来意,先惊后怒道:“狼毫是我高价在琉璃厂买的,我可以对天发誓,从未动过手脚!况且你也不动脑子想想,笔是我送的,真出了事,我跑得掉?这是嫁祸,嫁祸!” 陆晚晚气道:“笔墨只经你我之手,谁会嫁祸你?” 纳兰淳雪冷笑一声:“五阿哥不中用了,四阿哥进了宗人府,永琰要是也没了……你觉得谁会渔翁得利?” 陆晚晚倒抽一口冷气,脱口而出道:“十二阿哥?” 疑心一起,便觉得继后样样都可疑。 “好呀,表面上不声不响的,背地里却如此歹毒,害了一个又一,如今还牵连到我身上来了。”纳兰淳雪咬牙切齿道,“这事不能就这样算了,我要去告诉太后!” “你冷静点,这件事纰漏太多,不像皇后的手笔。”魏璎珞劝道。 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对手,魏璎珞与继后交锋多时,最是了解她这个人,若她真要对付一个人,绝不会脏了自己的手,而是要想方设法让别人替自己动手。 可无论是纳兰淳雪,还是陆晚晚,此刻都听不进她的话,两人相携去了太后处,狠狠告了继后一状。 太后本就厌恶继后,如今得了她的把柄,也不事实真假,立刻将人叫来,呵斥道:“跪下!” 继后一楞,见她面色阴沉,不得不跪下道:“臣妾不知所犯何错,竟惹太后动怒,请太后明示。” 太后冷冷盯着她:“只要你安分守己,好好管理后宫,从前的往事,我一概不计较,没想到你当皇后腻烦了,一心捧着十二阿哥,是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即便心里有过这样的念头,嘴上也不可这样说,继后忙辩解道:“太后!这种大逆不道的事,臣妾想都不敢想,不知何人在背后挑唆, 这是谗言,是构陷,臣妾一心一意照拂后宫,孝敬太后,绝无贰心!” “人苦不知足,既平陇,复望蜀!”太后却全不信她的话,丢下一句,“你在这儿跪一炷香,好好清醒清醒!” 继后来的莫名其妙,跪的也莫名其妙,咬牙朝她膝行几步,喊道:“太后,您有千万个指责,也得容臣妾分辩啊!” 太后竟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她,头也不回道:“我不想听那些污糟的事儿,只一件事你记着,皇后有照拂皇嗣之责,再有紫禁城的阿哥格格出了事,甭管谁所为,都要治你个失职之罪!” 她道自己是秉公执法,但在继后心里,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一炷香时间不长,继后却像跪了几十几百年,连心都跪成了石头。 珍儿扶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将她送回了承乾宫,弘昼送来的那只鹦鹉已经养熟了,一见她,就在架子上喊着:“皇后万福!皇后万福!” 继后见它食盒空了,便让珍儿给它加了些食水,自己则疲惫地坐倒在椅内,揉着太阳穴道:“究竟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引得太后对我如此憎恨?舒妃,庆妃,还是——魏璎珞?” “庆妃没那胆子,舒妃没那脑子,定是令妃了!”珍儿一边给鹦鹉加水,一边愤愤道,“贼喊抓贼,我看呀,分明是她自己给十五阿哥下的毒,最后嫁祸到您身上!” 继后却不认为是魏璎珞干的。 就像魏璎珞了解她,她也了解魏璎珞,这女人虽然心机颇深,但不是个会拿自己孩子当棋子用的人。 但不是她,会是谁呢? “娘娘。”阴柔似蛇嘶的声音,音色如此特殊,一听便知是袁春望,他慢条斯理从外头走进来,“和亲王有话让我带给您。” 继后皱皱眉,不悦道:“你怎么又去见他了?” 这风雨飘摇之际,继后要明哲保身,一切容易引来误会的事,她都不会去做,一切容易引来误会的人,她都不会去见,其中就包括弘昼。 “和亲王听说了您的事,愤慨无比,打算去太后那为您讨个公道,却不料皇上也在那。”袁春望竖起一根指头,贴在唇前,“虽非故意偷听,但最终还是听见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继后懂他的意思,用眼神看了看左右,伺候在屋里的太监宫女便都退了出去,只留下一个珍儿还在身旁。 “说吧。”继后道,“什么消息?” 袁春望:“和亲王说,皇上要册立令贵妃为皇贵妃。” 继后楞了好半天,才猛地站起道:“不、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我还好端端站在这儿,大清朝怎么会有皇贵妃!” 一时之间,继后心中酸楚无比。 太后不相信她,皇上……也不相信她吗? “皇后娘娘,大清立国以来,除孝献皇后董鄂氏外,只有贵妃病重不治,才给予皇贵妃殊荣,又或者……”袁春望叹了口气,“紫禁城没有皇后,立皇贵妃代管宫务。本没有皇后在位,还要另立副后的道理,皇上还说……” “他还说什么?”继后麻木地问。 “皇上还说,皇后既然病了,就该好好养病。”袁春望嘴上恭敬,一双眼睛却在时刻打量她的神色,“皇上这么做,是要彻底架空您的权利。一旦此事传扬出去,文武百官、大清百姓会怎么想?他们会认为,皇后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才被剥夺属于皇后的荣光!” 继后缓缓跌坐在椅子上,如同化作了一尊石头人,好半天,才面无表情道:“什么时候?” 袁春望不明其意地看着她。 “什么时候正式册立?”继后的声音里藏着火山即将爆发前的熔岩。 袁春望的唇角微不可查的上扬了一下,然后恭敬道:“南巡回宫。” “南巡。”继后将这个词在嘴里咀嚼一会,最后冷冷道,“袁春望,你替我去见和亲王,就说——” 见她到这个时候了,还犹豫不决,袁春望顺势推她一把,装作一副为她不平的模样:“皇后娘娘,皇上预备将所有权柄交托令贵妃,您真的不能再犹豫了!” 令贵妃三个字已成了她的眼中钉,肉中刺,眼看着三个字就要变成四个字,令皇贵妃?继后再不犹豫,咬牙道:“你告诉弘昼,无论如何,我必须与他见一面!” “嗻。”袁春望恭敬道。 他离开后,继后独自一个人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只觉自己的容颜变了,弘历的心也变了,世上的一切都变了,忍不住潸然泪下。 第一百九十六章 密谋 两人约在塔楼。 是十年前,继后父亲被赐死,她险些跳下去的那座塔楼。 弘昼先到,站在塔楼里,一边等她来,一边回想着袁春望对他说的那些话。 “十五阿哥中毒一事,太后与皇上误会重重,娘娘百口莫辩,实在委屈极了。您想想,皇后就算真要动手,怎会选在五阿哥受伤的风尖浪口上?” 自然是贼喊捉贼,弘昼心想,真凶不是别人,定是魏璎珞自己,虎毒不食子,她可比老虎毒辣多了,连自己的儿子都能用来设圈套。 “皇上迁怒于皇后,必不会册立十二阿哥。将来十五阿哥登上帝位,会放过皇后母子吗?” 弘昼也试着为他们母子两个说了些好话,可是弘历一概不听,说得多了,还发起火来,质问他一再过问后宫秘事,究竟有何居心。 一时间,弘昼真不知道该如何帮这对母子才好。 结果那袁春望似乎看出了他的忧虑,竟缓缓开口,说出了那样一句话…… “王爷,可还记得当年的皇父摄政王?” 这狗奴才,竟怂恿他谋权篡位,杀了弘历,然后扶十五阿哥登基,自己则是他的皇父摄政王,一边替他处理朝政,一边与他的母亲…… “同样是爱新觉罗的子孙,有人荣登九五,万人之上,有人俯首帖耳、形同奴隶。”袁春望那时的话再次于他耳边响起,饱含深意道,“王爷,您想忠孝两全,皇上又是如何对待你? 在他高兴的时候,与你兄弟相称,在他翻脸无情的时候,你不过是一条狗。” 弘昼有心反驳,可仔细一想,竟觉得他句句属实。 他今儿进宫就是来领罚的。 殴打讷亲,羞辱宗室,对军机重臣动手,以及在王府大办活丧,邀请文武百官来哭丧,一样一样皆是罪名,尤其是最后一样,竟成了他结党营私的铁证,弘历狠狠骂他一顿后,叫他自个去宗人府领罚。 他本无越轨之心,御史参他的折子却在弘历桌上堆成了山,弘历对他说:“这是最后一次。” 什么最后一次? 如有下次,难不成……就要杀了他吗? “弘昼。” 一个女人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弘昼回过神来,转身行礼:“臣弟给皇后娘娘请安。” 熟悉的塔楼,熟悉的彼此,甚至不约而同的穿上了当年那件衣裳,一切都仿佛回到了十年前,你我之间,天地之间,什么都没改变。 继后失笑一声,难掩疲色:“我这个皇后,已名不副实了。” 弘昼一楞,脱口而出:“我要怎么才能帮到你?” 正如他当年许诺的,无论她有何难处,都可找他,他绝不会拒绝。 “这十年来,我认真管理后宫,从无大错,皇上百般疏远怪责,另行侧立皇 贵妃,实在毫无道理。”继后叹了口气,带丝祈求地看他,“你如今是人人敬服的和亲王,若皇上要立皇贵妃,宗室王公、文武大臣合力反对,皇上也不能一意孤行。” 弘昼笑了起来:“到了现在,你还对他抱有希望?” 继后一怔。 弘昼终于下定了决心,接下来就是帮她下定决心。他认真看着她:“弘历手段强硬,从不为人摆布,我们唯一的办法,就是取而代之!” 继后全没料到他竟会说出这样的话,呆愣许久,连说出来的话都有些结巴:“你,你疯了?今天就当我没来过……” 她慌慌张张要逃,可弘昼哪里肯就这样放过她?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将她给拉了回来,弘昼深吸一口气,坦明心意:“这么多年来你怎么待他,现在他要让魏氏那个包衣奴,彻彻底底的取代你啊!还有我,我是他的亲兄弟,可他说骂就骂,说罚就罚,根本不把我当人看,我们为什么不能反抗他?为什么不能争取应得的一切!” 继后一边抽回自己的手,一边烦躁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弘昼一字一句道:“杀了他!” 继后惊恐地大气也不敢出,而在他们身旁,袁春望低垂着脑袋,唇角慢慢向上勾起。 “……不。”继后终究不敢,也不肯这么做,她摇着头道,“此乃大逆之事,一旦暴露,你我都得完蛋,还要连累永璂。倒不如保持现状,就算日后不能继承帝位,他到底还是个王爷……” “我的今天,就是永璂的明天。”弘昼打断她的话道,“他会跟我一样,前半生逃避政治迫害,装疯卖傻的过日子,后半生汲汲营营,拼了命替弘历卖命,可我得到了什么!永璂比我更惨,他是皇后嫡子,等十五阿哥成就帝位,魏氏成了太后,还会容他活着吗!” 继后愣愣看着他,神色挣扎。 “淑慎。”弘昼温柔地唤她闺名,“南巡之时,就是动手的最佳时机!为了你,为了十二阿哥,好好想想我的话。” 夜色茫茫,如同一层保护色,遮掩了他们的密会,他们的密谋。 但,却也不是无人察觉。 隔天早上,魏璎珞行在宫中甬道上,迎面见前头走来一个身穿官服的男子,见了她,并未回避,反而径自迎上来。 魏璎珞笑道:“富察大人今日有何要紧事?” 平日里,他谨守臣子本分,对她毕恭毕敬,就算见着了,往往也是点个头就走,今日会迎上来,定然是有要紧事相商。 傅恒:“我要出征了。” 魏璎珞一愣:“你不是要随驾南巡吗?” 傅恒摇摇头:“两日前,缅兵突袭猛捧,如今已逼近思茅,意图夺去十二版纳。皇上下令,命我即刻出征,协助云贵总督作战,明日便要启程。” 顿了顿,他忽然压低声音道:“我不在……你要小心和亲王。” 魏璎珞皱起眉:“发生了什么事?” 傅恒凝重道:“他与袁春望私下相会,被我亲眼目睹。” 正如傅恒若无要事,不会私底下找魏璎珞说话,这位承乾殿的大总管若无要事,也不会私底下找到这位亲王说话。 魏璎珞若有所思:“我明白了,多谢你的提醒……” 傅恒低头看着她,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事?”魏璎珞昂头看着他,忽然笑起来,“这些年大仗小仗,哪次不是大获全胜?这次也不会例外,我在紫禁城等你大胜归来。” 傅恒望着她的笑容,竟也缓缓笑起来,他眼角已经出现了一丝细纹,笑得时候会皱起来,并不难看,如树木的年轮般沉稳而温柔。 “谢谢你。”他柔声道,“相信我,我会回来。” 当时只道是寻常,谁也料不到今日一别,竟是永别,倘若能够提前知道将来会发生的一切,那么一定会更加珍惜今日的相见,会说很多话,免得以后没有机会再说。 目送傅恒离开,魏璎珞转头吩咐道:“小全子,即刻取令牌出宫,替我查一个人!” 两场相会,两个密谋,都在暗地里进行着,过不久,就是南巡的日子了。 太监,宫女,侍卫,嫔妃,浩浩荡荡一群人出了乾清门,经山东入江苏,乘御舟沿运河南下,经镇江、无锡、苏州、嘉兴,最终到达杭州。 继后站在御船甲板上,极目远望,只见山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天地之美,尽收眼中,不由得看出了神。 “娘娘。”直到袁春望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该去赴宴了。” “走吧。”继后收回目光,转过身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去花厅的路上,袁春望不着痕迹的在她身后低语:“这一路和亲王负责守卫,稍候会找机会与娘娘见上一面。” 继后同样不留痕迹道:“本宫知道了。” 花厅到了,继后一掀珠帘走进去,只见舞姬翩跹,歌女咿呀,琵琶管弦齐奏,将小小一座舞厅变成了瑶池仙台。 继后寻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然后缓缓抬眼看向对面的弘历与魏璎珞,心想: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是我的,终归是我的。 她与弘昼的合作,开始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治伤 不等宴会结束,继后就寻了个借口离开了,然后一路下到密舱内,果不其然,弘昼已在那儿等着她。 “我都听说了。”听见她的脚步声,弘昼回头,“他在宴会上责骂你了。” “……你倒是消息灵通。”继后脚步顿了顿,尽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淡,“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他要让扬州瘦马作陪,当个荒唐君王,我却不能当个糊涂皇后,该劝的时候我还是得劝。” “他不听你的劝,反而继续跟令贵妃寻欢作乐,对吗?”弘昼朝她走过来,怜惜地看着她,“淑慎……” 继后打断他:“和亲王,你不该这样叫我。” “淑慎。”弘昼却坚持这个称呼,“他不珍惜你,是他有眼无珠!在我眼里,不管多少年过去,你永远是当年那个善良正直的女子。” “……我不是。”继后别过脸去,叹道,“我已经变得太多了。” “害你变成这样的,是弘历。”弘昼冷冷道,“甚至你病了,他不但不关心你,还疏远你,甚至觉得你疯了。这样一个冷酷无情的男人,我就问你……值得吗?” 值得吗? 继后垂下头去,良久,才缓缓抬起头来,密舱内只点了一根蜡烛,摇曳的烛火,灯下的美人,自是越看越美。 “这么多年来,只有你始终站在我身边,我记得你的情,更懂你的心,弘昼……”她温柔唤着他的名字,“我可以相信你的,对吗?” “当然。”弘昼激动之下,握住了她的手,“相信我!我一定帮你,帮你们母子!” “那好,接下来我会继续配合你的计划。”继后不留痕迹地抽回手,“事情没成之前,咱们还是得装作不熟的样子……我先回去了。” 一回住处,那份温柔立刻从她脸上消失殆尽。 她铺开宣纸,提笔蘸墨,在纸上书写片刻,然后迅速封存起来,最后打开鸽笼,将信纸绑在鸽子腿上,双手捧着白鸽,走到窗户边,呼啦一声,放飞了鸽子。 望着越飞越远,渐渐成了天边一颗小痣的鸽子,继后如释重负般的吐出一口气。 而在永琪舱房内,魏璎珞大气也不敢出。 此次南巡,除却公务,还为了寻一个人。 ——叶天士。 这位绝代名医,曾在宫中短暂担任过一阵太医,后因厌倦宫中的尔虞我诈,便请辞离开了。 如今整个太医署都没办法,魏璎珞便找到他,算是最后一线希望。 所幸,叶天士没有辜负她的希望。 “能治。” 仅这两个字,所有人眼中都迸发出希望的光芒。 便连一贯少年老成,不苟言笑的永琪,也声音打颤:“叶神医,是真的吗?我的腿还有救?” 叶天士用小木锤敲了敲他的膝盖,永琪略一皱眉,他反而笑起来:“当然有救,若腿部经脉真断了,右腿不会有任何感觉,你还有反应,就还有救,只是……” “只是什么?”魏璎珞连忙问。 “剔除腐肉,断骨再接,一般人难以忍受当中的痛苦,这是其一,其二……”叶天士犹豫了一下,仍选择了说实话,“成功率也只有四成,且就算接好了,将来还会有许多并发症,如关节畸形、附骨疽、骨坏死……” 魏璎珞听到一半,便不愿意再听下去,转头对永琪道:“永琪,还是算了吧……” 永琪却摇摇头,坚定道:“我愿意一试。” 魏璎珞:“永琪!” 她还要再劝,却被弘历拉住了手,半拉半扯的将她牵出了屋。 甲板上吹着海风,两人并肩站在船头,魏璎珞闷闷不乐,弘历转头看她:“生气了?” 别说回话了,她看也不肯看他一眼。 “真生气了啊。”弘历无奈道,“永琪是朕的儿子,朕比任何人都了解他,要他一生拄拐走路,还不如杀了他。” 魏璎珞这才开了口:“哪怕一生站不起来,也好过没了性命!” “你能一辈子赖床上,让朕给你剥葡萄喂西瓜吃,但永琪不行。”弘历失笑道,“况且他已经不是孩子了,你要尊重他的选择。” 魏璎珞张了张嘴,话到嘴边终成一声叹息,心里头知道他是对的,感情上却还有些接受不了,便开始使小性子,甩开他的手道:“我进去看永琪。” 永琪果然接受了治疗。 治疗过程就如叶天士所说的那样痛苦,魏璎珞进来时,叶天士正打开一只竹筒,身后的太监宫女看见竹筒里的东西,飞快向后退了一步。 “五阿哥,这是一种腐虫,专门吞食伤口上的腐肉……别动!”叶天士一边将小虫倒在永琪的伤口上,一边重重嘱咐,“千万别动!” 看着那密密麻麻爬上永琪伤口的小虫,魏璎珞一阵头皮发麻,忍不住别过脸去不敢看,忽然耳边响起一声惨叫,紧接着是叶天士的惊恐叫声:“不对!” 魏璎珞飞快回过头来:“怎么了?” 只见床上的永琪不知何时已经晕死过去,而叶天士则趴在床边,两根指头从他伤口处捏起一只小虫,端详片刻,冷汗下来:“这不是腐虫……这,这是什么?” 屋里的太监宫女们早已被这一幕吓得退到门边,其中一个做贼似的,悄无声息的逃出门外。 魏璎珞虽有所觉,但此时此刻她更关心永琪的伤势,于是扑了过来,见一只只小虫吃饱了血肉,身体膨胀如蜘蛛,骇得大叫:“珍珠,叫人,快叫人来!” 见其中一只小虫不知饕足,竟往血肉里头钻,魏璎珞大骇,不由自主的想起了明玉,想起她那深入五脏六腑,最后要了她性命的银针,于是想也不想,就伸手去抓,那虫子受了惊,竟反过头来,一口咬在她指头上。 “天啊!”叶天士尖叫一声,也骇得大叫起来,“快来人,来人帮忙!” 见魏璎珞自己都倒了,其他人哪里还敢碰这些鬼东西,一个个冲出去叫人,结果一上甲板,反被其他人抓住手腕:“快来帮忙!” 太监一楞:“五阿哥那需要人……” “太后这更需要人!”对方拉着他就走,“快,帮忙灭火!太后的的舱房走水了!” 甲板上一片热浪,源头竟是太后的的舱房。 太监手里被强塞了一只水桶,跟在人群后冲来,却不等他将水桶里的水洒出去,对面一阵噼里啪啦声,竟是横梁砸落,堵住了舱门。 李玉尖叫起来:“皇上!皇上跟太后还在里头!救驾,快来人救驾!” 他这一喊,越来越多的士兵朝着舱房方向涌来。 “来人,救驾!”弘昼也喊着一样的话,却只是嘴边喊着,双脚反而朝人群后走去,忽然一阵喧哗,自众人身后响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喊的是—— “大劫在遇,天地皆暗,日月无光! 黄天将死.苍天将生!杀了昏君,世界必一大变!” 可算来了。弘昼心道,嘴里却高呼一声:“不好,白莲教匪借机攻船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圈套 御船上一片大乱,继后处反而风平浪静。 “娘娘。”弘昼派来的太监道,“船上危险,请随奴才乘小舟离开。” 原以为是走个过场的事,却没料到忽生变数。 “本宫不走。”继后淡淡道,竟转身朝甲板上走去,那太监吃了一惊,怕她出事,忙唤上几个侍卫跟了上去。 甲板上乱成一片,到处都是厮杀声,到处都是尸体,其中一个白莲教徒朝继后扑来,被侍卫给拦下了。 在这一行人的护卫下,继后赶到了太后舱房外。 “你怎么来了?”见了她,弘昼收起脸上的好整以暇,皱眉道。 继后看了眼熊熊燃烧的房门,眼中流淌过一丝悔意:“……弘昼,他毕竟是你的亲兄弟。” “怎么,事到临头,你反悔了?晚了!”弘昼忽然高声喊道,“皇上不在,我便要主持大局,一旦火势蔓延,整条船都会付诸一炬!皇后,请你顾全大局,为船上这数百性命着想!”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继后后悔了,他却不后悔,于是继续将这出戏演了下去。 “让开!”只是继后却不愿配合他,见他不肯帮忙,竟自己一个人朝火场冲过去,火焰扑过来,烧上她的手指,一下子就烫出了几个火泡,她咬紧牙关,眼看着就要冲进门去,却轰的一声,脑子一晕…… 弘昼收回打晕她的那只手,继后身体摇晃了一下,朝他怀里倒去。 “王爷。”袁春望轻声提醒,“白莲教众马上便要攻过来了。” 弘昼看着昏迷在自己怀中的继后,好半天都不愿松手,最后不情不愿的将人交给袁春望,嘱咐道:“花厅有重兵守卫,护送皇后去那儿,白莲教匪交给我, 平叛后自去会合。” 即便没有她配合,他也要一个人将这出戏演完。 弘昼率人赶到甲板,抽出剑,剑指长空道:“白莲教众纵火烧船,犯上作乱,全部就地格杀,一个不留!” 然而他真正要杀的人,却并不是这群被他刻意引来的白莲教徒。 “事情办得怎样?”趁着众人砍杀之际,他问身旁的小太监。 对方忐忑不安道:“刚得的回报,说是五阿哥不在他自己房里……” “你说什么?”弘昼面色一冷。 太监小心翼翼辩解道:“刚才船上厮杀一片,许是趁乱逃走了,奴才这就派人去追!” “全船搜查。”弘昼一字一句,重读道,“绝不可放过一个!” 却不等对方离开,又有一人回报:“王爷,杭州知府派人援助!” 弘昼一楞:“这么快?” 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继后的临时反水,杭州知府的提前到来,一件一件意外接连发生,让弘昼心里生出一丝不祥预感,但很快被他强行按耐下去,心想:“无论发生了多少意外都无所谓,反正……弘历已经死了。” 只要他死了,那么无论发生多少意外,他的计划都算成功了。 “走。”弘昼整了整衣衫,“同本王一同去见杭州知府。” 白莲教徒不过仗着人多,比真功夫,绝非正规军的对手,如今有了杭州兵马的加入,立刻败下阵来,天将明时,甲板上的血越来越多,砍杀声越来越小,大部分白莲教徒皆变成尸体。 花厅里却一片愁云惨淡,没一个露出笑脸。 “昨夜太后船舱走水,皇上不顾自身安危,闯入火场救助太后,谁知横梁落下,堵住了舱门,皇上和太后都……”弘昼哽咽道,“都是我不好,若我比皇兄先冲入火场,怎会发生这样的事!” 陆晚晚与纳兰淳雪听了这话,忍不住一起哭了起来,纳兰淳雪一边哭一边骂:“没用的废物,全都是废物!” 杭州知府也已经面色如土,救驾来迟,还让弘历死在他的管辖范围内,乌纱帽一定保不住,却不知还有什么样的惩罚,忍不住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捶胸顿足道:“皇上啊,臣无能,救驾来迟,都怪臣无能啊!” 继后原本晕着,被他们的哭喊声吵醒了,一言不发,冷冷看着弘昼的表演。 弘昼表演到一半,给袁春望递了个眼色,袁春望会意,开口道:“如今不是伤心的时候,还需要和亲王主持大局!沿岸的官员们都等着圣驾,现在该怎么办?” 先前的戏都是铺垫,弘昼抖了抖衣衫,正准备粉墨登场,却不料花厅墙壁上的水墨画忽然抖了抖,然后发出长长一声——吱呀。 水墨画后是一扇门,门扉朝两侧打开,弘历搀扶着太后从里头走出来,目光扫视一圈,最后落在弘昼脸上,似笑非笑道:“哦,都在啊。” 弘昼从震惊中回过神,强做镇定的行礼:“皇兄,臣弟救驾不及,险些酿成大祸,请皇兄降罪。 只是皇兄怎么会从……” 弘历笑道:“这艘龙船在设计的时候便留有密道。” ……为什么我不知道?弘昼心中一凉。 见弘历没死,在场最高兴的莫过于杭州知府,即保住了乌纱帽又保住了九族,当即喜极而泣道:“臣救驾来迟,深感惶恐,好在皇上和太后平安,便是百姓之 福、天下之福!” 弘历点点头:“你办的很好,比岸上驻扎的善扑营和护军来得都快。” 杭州知府一楞,微不可查地看了继后一眼。 太后奇怪道:“护军负责岸上守卫,就算驻营地远,看不见船上火光,每日有人骑马随船而走,专门负责监察,怎么会不通知?” 弘历冷声道“带上来。” 一名士兵被押了进来,按倒在众人面前。 “太后,此人便是负责岸上和御舟联络的士兵,四个时辰一换,骑马随行。 御舟出事的时候,他第一时间不是报信,而是逃跑。”弘历淡淡道,“您觉得,这是为什么?” 太后九死一生,见他如见生死仇人,狠狠道:“说,你是不是与白莲教勾结?” 士兵战战兢兢道:“没有,奴才没有啊!” “还敢说没有!”太后更怒,“若非与白莲教勾结,你怎敢玩忽职守?” 弘历叹息一声:“他不是玩忽职守,是收到上峰命令,御舟走水,视而不见。敢下达这种命令的上峰,又会是谁呢?”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了弘昼脸上。 负责此次南巡安全的人是他,能够差遣联络兵的人是他,能够作为上峰向护军下达命令的还是他。 “弘昼!”太后勃然大怒道,“你居然敢犯上作乱!” 弘昼面色惶恐,跪倒在地:“皇兄,白莲教乃是叛党,意图颠覆我大清江山,臣弟怎敢与他们勾结,臣弟没有,臣弟真的没有啊!” “你下令杀光所有白莲教徒,一个不留。”弘历却笑了,“不过杭州知府不归你管,他们抓了几个活口,包括船上的跟岸上的,随时可以带来与你对质,朕也想早点知道,究竟是谁泄露了御舟防卫力量,又是谁暗中勾结叛党。当然,也许所谓白莲教徒——” 他眼一眯,笑容渐渐从脸上褪去,森冷道:“不过是你豢养的杀手罢了!” 惶恐不安缓缓从弘昼脸上褪去,他缓缓抬头,面无表情看着弘历:“皇上,原来你早已设下圈套,故意引我上钩。” 螳螂捕蝉,焉知谁是螳螂,谁是蝉。 他原以为自己的计划完美无缺,先是教唆地方官献上瘦马歌姬,大肆宣扬弘历南巡是为了选美扩充后宫,等到他放火烧船,弘历就算不被烧死,也会被后面上船的白莲教徒杀死,而在百姓眼里,一个耽于享乐,荒唐无边的皇帝,真真死有余辜。 到时候他会杀光所有知情人,然后回去紫禁城,拥戴十五阿哥继位,而他自己则隐于幕后,做一个父皇摄政王。 结果,却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朕没想到你会谋反。”弘历缓缓转头,看向继后,“更没想到,你也参与其中。” 继后心肝一颤:“皇上,和亲王犯上作乱,与臣妾有何关系?” 弘历冷冷道:“船上混乱一片,和亲王派人围杀令贵妃和永琪,庆妃舒妃无人救助,唯独皇后你,打从一开始就备下小船,供你先行!朕想,倘若朕有个意外,你们两个定是要扶十二阿哥登基了!” “……船舱大火的时候,臣妾没走,白莲教围攻杀戮的时候,臣妾也没走, 因为你在船上!可你现在竟然怀疑我?刘大人!”继后忍着眼中泪水,发着抖道,“你告诉皇上,到底是谁给你送了消息,说皇上将有危险,让你来救驾!” 杭州知府连忙道:“皇上,皇后娘娘抢先给臣送了消息,臣才能连夜赶到!” 弘昼不敢相信地看向继后,继后却看也不看他,一双眼睛定定看着弘历。 “皇上与和亲王不睦,和亲王试图拉拢臣妾,可臣妾一口拒绝了!臣妾想提 前告知,皇上却对和亲王信任有加,臣妾不敢打草惊蛇,又恐善扑营和护军已被 收买,索性给距离最近的杭州报信!”继后哀切道,“皇上,纵然您怀疑天下人,也不该怀疑臣妾啊!” 弘历却只是冷冷看着她,不信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每句话,不信她从心里掏出来的每个字。 李玉犹豫了一下,正想告诉他,不管继后先前做了什么,但在危难关头,她的的确确没有离开,就如同她话里所说的那样。 结果他刚刚开口,不等他发出声音,耳边就扑通一声,却是袁春望抢在他前头跪了下来,大声喊道:“皇上,事到如今,奴才再也不敢为皇后娘娘隐瞒,她因与 和亲王有私情,意图在南巡途中杀害皇上和太后,密谋扶持十二阿哥登基称帝,实在可恨、该杀!” 继后不敢相信地看向他。 “皇上若不信,可以搜查和亲王身上。”袁春望阴柔道,“……一查便知。” 弘历:“搜身!” “别碰我!”弘昼奋力挣扎,却挣扎不过,一块玉玦从他怀里掉下来,当的一声落在地上,摔开了一条缝隙。 一见那玉玦,继后便脸色一白,刚要冲过去捡起,却被弘历抢先一步,把玩着手里的玉玦,弘历的面色愈发阴沉,怀疑的目光看向她:“皇后,这块玉玦, 朕曾亲眼见你戴过,现在,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继后脸色惨白,忽然回过头,狠狠抽了珍儿一巴掌:“你竟然背叛我!” 袁春望虽然好用,但却是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故而继后用他,却不信他,更不会给他机会碰自己的贴身信物,唯有珍儿…… “娘娘,奴才没有!袁春望说一切都是为了娘娘,为了十二阿哥!”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珍儿再傻,这个时候也反应过来,她被袁春望骗了,还连累了继后,于是涕泪横流,跪爬到弘历面前,“皇上,玉玦是奴才盗的,皇后娘娘不知情,她什么都不知道啊!若娘娘真有心谋逆,怎会泄露消息?” 弘昼沉默半晌,也缓缓开口道:“皇兄,是臣弟恋慕皇后,却与皇后无关,她为了救你,险些被烧死,你不该怀疑她!” 但你叫弘历怎么不怀疑? 玉玦是珍儿所盗,谋逆是和亲王和袁春望勾结,所有错都是旁人犯下的,唯独她清清白白? 弘历看向继后,却发现继后也在看着他。 “皇上。”继后深深望着他,“别人我不在意,我只问你一句,你信不信我?” 第一百九十九章 斩青丝 继后眼中藏了太多深情,面对这样一双眼睛,弘历竟犹豫了。 “令妃娘娘,请。” 两人一起转头看去,见一名太监恭恭敬敬掀开帘子,接着魏璎珞从帘子后头走了进来。 继后死死盯着她:“你竟然还活着?” 非但活着,还活得很好,上上下下,一丝伤都没有,哪里像她,手指头上全是燎泡,袖子也被烧焦了一截,看起来又可怜又可笑。 “皇后娘娘。”李玉道,“事发之时,皇上谴奴才去保护令贵妃,她自会安然无恙。” 看着毫发无损的魏璎珞,再看看她身后恭敬立着的侍卫,继后忽然冷笑起来。 “船上起火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是你,皇上,你看看我的手。”她缓缓转头看向弘历,举起自己满是燎泡的双手,“看,我冲进门救你时烧出来的,很疼很疼,可我不后悔,我当时心里就一个念头——哪怕救不了你,至少与你死在一起,可魏璎珞……” 她的泪水忽然掉下来,洗刷着先前的大火在她脸上熏出来的乌黑。 “魏璎珞替你做过什么?”继后哭着问他,“你把自己都留下做诱饵,却把她送走,还把身旁的侍卫全部派去保护她!凭什么?她从不为你着想,她甚至不爱你,她就爱她自己!” 但为什么,你的眼中只有她。 我为你付出这么多,你却视而不见,甚至看不见我手上的燎泡,看不见我的痛苦我的眼泪。 “皇后……”弘昼看着她,竟感同身受似的,流下泪来。 这两个人,其实是一对一模一样的可怜人,都爱上了一个永远不会看着自己,不会在乎自己的凉薄人。 弘历冷漠道:“把她带下去。” 不等太监上前,继后忽然转身扑向一个侍卫,不顾一切地抽出他身上的佩刀,刀尖指向魏璎珞,状若疯狂。 一阵阵尖叫声中,弘历快步上前,护在魏璎珞面前,警惕地看着继后:“你是不是真的疯了?” 继后看着他,笑了:“皇上,孝贤皇后爱你,更爱自由。慧贵妃爱你,更爱高家。 纯妃心里,从来没有你。至于其他人,满眼都是这身龙袍和泼天的富贵!后宫之中,只有一个人……真正爱你这个人。” 她眼中只有弘历,弘历的眼中却只有她手里的刀,冷冷道:“放下刀!” “你以为我要杀她吗?”继后惨然一笑,“我原本是想杀了她的,但现在……已经没必要了。” 她一把扯下发间旗头,长发如瀑,流下她的肩头,她将刀一横,一声裂帛似的声音响起……她竟挥刀斩下了自己的青丝。 “你真是疯了!”太后惊得捏紧了手里的念珠,一阵阿弥陀佛。 满人除非国丧,否则不可落发,此举往大里说,甚至可以说是在诅咒弘历,诅咒太后。 也唯有继后自己心里清楚,斩青丝,也斩情丝。 “皇后行为乖张,迹类疯迷,即刻送归紫禁城。”弘历冷声下了最终判决,“还有和亲王……也一并带走!” 继后与弘昼都没反抗,两个人都在今夜失去了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东西,心中之苦,已经胜过生死。唯有珍儿,太监来提她时,她忽然挣脱了太监的手,拔下发簪冲向袁春望:“你骗我!” 哪知袁春望早有防备,竟夺了她的簪子,反手插进她的胸膛里。 珍儿倒在他脚边,弥留之际,用最后一丝力气对他道:“骗子……你一直在骗 我……十年……你骗了我十年……” 袁春望看也不看她一眼,跪向弘历道:“皇上,奴才迫于皇后权势,不得已助纣为虐,愿为皇上指出善扑营被收买的将官,求您看在奴才将功折罪的份上,饶奴才一命。” 看着在他脚底下气绝身亡的珍儿,魏璎珞冷笑一声:“谋划了这一切的人,却说自己为人所迫,真真好笑。” 众人惊讶地看着她,她在说什么?这太监谋划了此次谋反? 魏璎珞一步一步踱到他身旁,居高临下看着他:“我派人去了你的家乡——太行山。” 袁春望脸色一变,太后也脸色一变,忽然开口道:“都退下吧。” 众人皆退,仅留太后、弘历、璎珞、袁春望在屋里。 太后仔细端详袁春望的脸,越看神色越凝重:“璎珞,他到底是谁?” “太后曾说过,雍正爷受人追杀,钱氏夫人引开追兵,后来雍正爷藏身于农 家。”魏璎珞淡淡道,“而他,便是当年收留雍正爷的农家女生下的儿子。” 袁春望抬头看她,故作迷茫道:“令贵妃娘娘,您在说什么?” “小全子数日不眠不休,今日刚到船上,还带来了当年目睹一切的邻人,你 想见见吗?”魏璎珞问。 那刻意装出来的迷茫这才从他脸上消失,如艳丽的毒蛇般笑了起来:“好妹妹,反正我也阻止不了你,你便将我的事情跟他们说了吧。” 魏璎珞原本就有这个打算,不必他说。 “太后,他自称身上流着爱新觉罗家族的鲜血,却被当年的廉亲王恶意报复, 送入皇宫。教唆和亲王谋反,步步逼迫皇后,就是为了借和亲王之手,谋害皇上 和太后,我猜一旦计划成功,回到紫禁城,转脸就会卖了和亲王,在宗室面前指证他的罪行。”魏璎珞叹了口气,“如此一来,所有他恨的人,就都消失了。” 此事之荒谬,简直如同一出戏文。弘历好久才回过神来,怒道:“一个小小的太监,竟有如此胆量,将朕的亲弟弟玩弄于鼓掌之中!” 袁春望微微一笑,竟施施然站起来,不复先前的奴才姿态,一副与弘历平起平坐的模样,柔声道:“他是你的兄弟,我也是呀!弘历,你们享受荣华富贵、 权势地位的时候,谁想过我过着什么日子?” 他面上在笑,眼中却在恨。 “我在做净军,知道什么叫净军吗?整个紫禁城最低等的太监,专门负责运送恭桶!”袁春望大笑道,“哈,我也和你们一样,身上流着爱新觉罗家的血,可你们活得人模人样,我却活得不人不鬼!公平吗?不公平,所以我要毁了你,毁了弘昼,毁了整个爱新觉罗家!” “这与永琪何干?”魏璎珞冷冷道,“旁人负你,他也负你了?你出事的时候他还没出生呢,你为什么要换掉叶天士的腐虫?” “傻瓜。”袁春望像看自家傻妹妹似地看她,“那是缅甸尸虫,以尸体为生,吞噬血肉之后,变得奇毒无比。你救了永琪,却害了自己……看看自己的手。” 魏璎珞条件反射的将手往背后藏,却被弘历一把扯过去,只见手背乌黑一片,伤口还在往外渗着黑血,味道难闻,似腐似烂。 弘历厉声问:“袁春望,解药呢?” “没有。”即便有,袁春望也不会给的,他温柔看着魏璎珞,“璎珞,你曾答应过要在圆明园陪我,你违背了誓言,没关系,我来帮你实现。一个月,不,也许更快,从手开始,你会一步步腐烂,直至烂成一滩血水。别害怕,我会在九泉之下等着你,一直等你来!哈哈哈!” 他越说越开心,仿佛终于得偿所愿,最后竟开怀的大笑起来。 弘历没空理会这疯子,一个劲地喊:“李玉,李玉,快叫叶天士来!” 倒是太后,拨弄着手上的念珠,阿弥陀佛了一声,忽开口道::“先帝根本没有流落在外的私生子,你不是爱新觉罗家族的子孙。” 袁春望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瞪向太后:“你胡说!” 太后淡淡道:“先帝爷到底有没有私生子,我会不知道吗?你说自己是先帝的儿子,有什么证据?” 袁春望:“他在我外祖家中养伤,留下了一套亲王服饰,难道还不能作证?” 太后笑了:“钱夫人为了保护先帝脱身,换走了他的衣衫。金丝蟒袍,多么珍贵, 匪兵会放过吗?到底是谁借机玷污农家女子,可就不得而知了。” 袁春望厉声道:“不可能!” 太后怜悯地看着他:“瞧瞧,多俊俏的一个孩子,本可像寻常人一样,娶妻生子,平安度日。因 为一场误会,竟找到紫禁城来了,被迫害成了废人。难怪你要恨,要怨,可惜啊,你恨错了人,怨错了人。先帝爷没你这个儿子,皇帝更没你这个兄弟,你用尽一切手段,拼了一生去报复,最后落得一场空,可怜,真可怜啊……” 一个人的一生,总有一个追求。 支撑着袁春望继续活在这个悲惨世上的,是复仇。 倘若没有这个追求,这个念头,这个目标,他早就已经疯了,亦或者是死了。 “不可能……”如今太后一席话,无异于粉碎了他的信念,他从前为之奋斗的一切,袁春望发疯似地喊道,“不可能!不可能!是你们对不起我,我没有报复错,我没错!” “来人!”弘历再也不耐烦这个疯子,大声下令道,“带下去,凌迟处死!” 侍卫从外头冲进来,将他五花大绑,眼看着就要将他拖下去处死,皇后忽然开了口:“别杀他。” 弘历狠狠道:“太后!此人冒充皇嗣,兴风作浪,不能轻饶!” 太后别有深意地看着他:“皇帝,这次就听皇额娘的话,好吗?” 弘历若有所思,厌恶地扫了袁春望一眼,勉强点头:“带下去吧。” “我是皇子,哈哈,我真是皇子……”袁春望披头散发的被人拖下去,一路上都在自言自语,“我姓爱新觉罗,我姓爱新觉罗……” 太后阿弥陀佛了一声,闭上了眼睛。弘历也不再看他,握住魏璎珞的手道:“传旨,即刻返京,召太医会诊!” 第两百章 来世约 今生誓 太医齐聚于延禧宫。 结果……却不尽人意。 最后连叶天士也表示束手无策,弘历无奈之下,只好将希望寄托于远在缅甸的傅恒,不断催问李玉道:“傅恒回信了吗?有关毒虫的事,可有消息传回?” 李玉:“皇上,还没有消息传来……” 弘历:“滚!” 将所有人赶跑,弘历坐在床边,握住了魏璎珞的手。 “皇上。”魏璎珞侧过头,对他苍白一笑,“你的手一直在抖。” 弘历嘴硬道:“朕没有。” “别怕嘛。”魏璎珞温柔安慰道,“臣妾好好的,没他们说的那样严重……” “朕怕什么了?”弘历却嘴硬不下去了,略带一丝软弱道,“你现在好好的,以后也得好好的,朕也不要求你当个贤良淑德的女人,就当个祸害吧,祸害才能遗千年……” “皇上。”李玉虽不情愿,却情势所逼,再一次钻进来,“缅甸有紧急军情。” 弘历本想呵斥他滚出去,听了这话又矛盾起来。 “皇上,你去忙吧。”魏璎珞闭上眼睛,神色自若道,“臣妾在这小睡片刻,等你回来。” 弘历眷恋地看她一眼:“等朕回来。” 魏璎珞一直在听他的脚步声,等听不见了,才将忍在喉咙里的那口血吐出来。 “娘娘!”小全子与珍珠全围上来。 “不要哭。”魏璎珞强撑着露出一个笑容,“小全子,以后那三个孩子若是问起我,你就说我去游山玩水,不想带他们,太累赘了,听懂了吗?” 见她竟开始交代遗言,小全子忍泪道:“奴才愚钝,奴才不懂,奴才这就去叫叶大夫!” 他冲出去找叶天士,魏璎珞却等不及,在珍珠的哭声中,昏昏沉沉的睡过去。 这真是一场好梦。 梦中无忧无虑,充满着欢声笑语。 笑的人是她,逗笑她的人……则是傅恒。 他又变成了年少时的模样,一个温润如玉的贵公子,虽然天生一副迷人的桃花眼,却没有多少与女人相处的经验,总被她戏耍的团团转,又反过来戏耍她。 “傅恒。”她突然问,“你去哪?” 他忽然离她而去,走着走着,忽然蓦然回首,在人群中回望她,许久许久,似要将她的模样刻在心底,连孟婆汤都洗刷不去。 “索伦大人!” 魏璎珞被这叫声惊醒,环顾四周,寝殿里或站或坐,聚满了人,有小全子,珍珠,还有海兰察。 刚刚是谁在喊,为什么喊的是傅恒的名字? “令贵妃。”海兰察欲言又止。 魏璎珞看着他,他不是自己宫里的宫人,而是个男性外臣,若没有要紧事,是绝不敢也不能踏足后宫的,忙借着珍珠的手起身:“你不是随傅恒去缅甸作战,为什么会……” 海兰察平静道:“大军屡败缅军,缅人遣使求和,我便将奏疏送回紫禁城。” 与其说是平静,倒不如说是麻木,魏璎珞心跳如鼓道:“是吗,胜了……那傅恒呢?他回来了吗?” 海兰察沉默不语,珍珠却喜悦道:“这是自然!娘娘,索伦大人带回了解毒丹,若非如此,你也不会清醒!” 魏璎珞:“解毒丹?” 海兰察缓缓解释道:“这是缅甸圣心草制作的神丹,圣心草生长在瘴气遍布的沼泽地,可解尸虫之毒,保容颜不改,青春永驻,所以又叫定颜珠。” 珍珠喜极而泣:“娘娘,您可真是因祸得福了!” 与之相比,海兰察的表情可谓惨淡,魏璎珞心中渐生不祥预感,她问:“傅恒在哪儿?” 几经催促下,海兰察终于无可奈何道:“他为了采圣心草,中了瘴气,坚持患病指挥,不肯离开战场,我劝了很多次,可他那么固执……” 说到这儿,他的声音渐成哽咽:“……他的尸身,现已运回紫禁城。” 魏璎珞愣在床上不说话。 世上会有这么傻的人? 对,世界上就是有一个这么傻的人,会为了她,不惜自身的去采药,会为了弘历,不顾生死的去获得胜利。 那个人的名字,叫做富察傅恒。 海兰察哽咽片刻,深吸一口气,不顾一切道:“令贵妃,有一句话,傅恒托我问你。” 魏璎珞干涩道:“你说。” “魏璎珞。”海兰察认真看着她,就仿佛傅恒坐在她身旁,借着他的嘴对她说,“这一生我守着你,已经守够了,下辈子,可不可以换你来守着我?” 珍珠被这句话吓得面无人色,魏璎珞却听见似没听见,仍坐在床上走神。 等了许久等不到她的答复,海兰察失望道:“奴才唐突,愿令贵妃早日康复,奴才——告退。” 他起身离开,到了门口,却迟迟不肯踏出最后一步,最终还是回头问:“令贵妃,我知道你是皇上最宠爱的人,也是紫禁城权势最盛的女人,可你——就不能给他一点希望吗?” 他充满希望地看着魏璎珞,而希望一点一点从他眼中流逝。 最后,他走了。 “珍珠。”直至此刻,魏璎珞才开口道,“我想一个人躺一会儿,你先下去吧。” 珍珠也走了,屋子里就剩下她一个。 她靠在枕上,看着空无一人的大殿,良久,才轻轻地说了一声: “好,我答应你。” 班师回朝,葬礼,抚恤,忙忙碌碌又是很长一段日子,这段日子里,弘历忙得脚不沾地,总是匆匆来看她,又匆匆离去,每次离去时,脸色就好上一分,这也意味着,魏璎珞的病好上了一分。 这天,她终于能独自下地了。 “走。”魏璎珞扶着珍珠的手,“去承乾殿。” 承乾殿依旧由继后住着,却已经不再是皇后寝宫,弘历撤了她的宫人,收走了她的册宝,除去皇后尊号,什么都没留下,只留给她一座空落落的宫殿,似一座精致的大鸟笼。 继后已经落了发,魏璎珞来时,她正跪在蒲团前敲着木鱼。 “令贵妃。”木鱼声停下,继后睁眼看着她,似乎早就在等她来,似乎早就准备好了这个问题,“你早知道袁春望要动手,是不是?” 魏璎珞沉默不语。 “这些日子来,我想来想去,你纵容他一步步行动,目的只有一个——引出和亲王。”继后笑了起来,“令贵妃, 二十四年,整整二十四年了,你从未有一天忘记过你姐姐的死!你想要的,一直是弘昼的命!” 如今她终于得偿所愿,弘历再念手足之情,也容不下一个谋反之人。 故南巡回来没多久,弘昼就被囚于王府内,过不久,就“病逝”了。 但魏璎珞哪会承认呢,她只是笑:“皇后,你想得太多了。” 可她的笑,却已经说明了一切,继后深深看她一眼,叹息道:“果真如此,你可真记仇啊。唯一的意外,大约就是袁春望想拖你一起下无间地狱,可惜,他也失败了。” 从承乾殿出来,魏璎珞又去了一趟永巷,去看看袁春望。 他已经真的疯了。 宫里捧高踩低的人太多,这不,恭桶塞满了一屋子,都让他一个人刷。 “假的,嘿嘿,你是假的,你也是假的。”袁春望一边刷洗着马桶,一边念念有词,“我才是真的……” “疯得很厉害,可太后就是不让杀他,也不知为什么。”珍珠小声道,“娘他一直说自己是天潢贵胄,娘娘,这是真话吗?” “是真是假,已经不重要了。”魏璎珞微微一笑,转身离永巷而去,“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不是很好吗?” 珍珠跟在她身后,临出永巷时,回头看了一眼。 永巷如同一条巨大分界线,分割了彼此。 袁春望在里头与恭桶作伴,而魏璎珞一步步回了延禧宫,宫里,李玉早在等着她,向她传达一个喜讯。 待她换上新服饰而出,一众嫔妃向她行礼:“臣妾给皇贵妃请安,皇贵妃万福金安!” “瞧瞧你。”待众嫔妃下去,弘历走过来道,“就快把得意写脸上了。” 魏璎珞瞥他一眼,更加得意一笑。 “怎样?”弘历问,“对于给予你这份荣耀的男人,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魏璎珞继续低头打量自己手上的镯子:“没话说。” 弘历一皱眉:“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他若生气,无论是真是假,其他妃子都会立刻收起脾气,变得小心可意起来,魏璎珞却不,她翻了个白眼:“皇上,臣妾没良心,您怎么还宠着我呢?” 弘历:“朕是无可奈何。” 魏璎珞却笑起来,毫不留情的戳穿他的心思:“承认吧,您在臣妾身上浪费太多时间,不愿一无所获,才会越陷越深。” 弘历冷着脸道:“哪怕你病重,朕还是以政务为先,因为朕是帝王,不懂什么叫爱,不要自作多情!” 魏璎珞:“看来我们彼此彼此!” 弘历脸色一沉,揽住璎珞的腰:“重新回答朕的问题,再敢胡说八道,朕砍了你的脑袋!” 魏璎珞:“您把江山放在第一位,却要求我最爱您,真是霸道!” 弘历:“魏璎珞!” 魏璎珞见他动了真火,便轻轻一笑,目光动人:“刚才您问的问题,现在没有答案。不过,我会用一生来回答您,您准备好倾听了吗?” 两人对视片刻,洞悉彼此的心意,竟同时大笑起来。 有人高,有人低;有人走,有人留;有人生,有人死,这就是后宫,有它残酷的一面,但也有它温情脉脉的一面。 “行了,别再摆弄你身上那堆东西了。”弘历故作嫌弃,伸出手,“过来。” 魏璎珞又不理他了,继续摆弄自己身上的皇贵妃服饰,最后还是弘历自己走过来,将她的脸掰向一边:“你有什么好看的,看花。” 他又弄了几棵罕见的栀子花来,移植进了延禧宫,也不知是此方水土特别好还是怎地,栀子花到了她这儿,总能开得特别旺盛。 魏璎珞故作气恼的转过脸来:“我好看,还是花好看?” 弘历笑道:“花好看。” 魏璎珞气得要走,却被他拉回怀里,哈哈笑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相同,璎珞,明年的这个时候,朕依然陪你赏花。” “那后年呢?” “后年也一样。”满院的栀子花,弘历却只低头看着她,“今生今世,陪你一起赏花。” 番外 妹控之井 山中无日月,更何况是深井中。 一具枯骨仰望井口,锦绣心想:“这是我被谋杀后的第几天?” 凶手是袁春望,他杀她灭口之后,又利用手中职权,寻了个理由把井口给封了,她日日仰头,看不见天空,只能看见一片黑暗……咦?谁把井盖给移开了? 扑通—— 一具躯体坠入井中,扑通一声溅起无数水花。 那是一个宫女,面孔有些生,锦绣从未见过此人,若不是在她死后才罚入辛者库的新人,便是永巷外的人。 ——无论是哪种人,现在都已经是个快要死的人。 躯体浮在水面上,胸口一朵血花,咕噜咕噜往外冒着血,此情此景……以及这个伤处看起来有些眼熟,锦绣忍不住问他:“你好,请问杀你的人,是不是袁春望?” 那躯体转过头,说出了她在人世间最后一句话:“你怎么知道?” 井口又封上了,井中又多了一具枯骨。 无论生前是帝王或是将相,男人或是女人,死后都是一个样子,两百零六根骨头,以及一双黑洞洞的眼。 “我叫锦绣,原是绣坊的一名绣女,后受人连累,被罚入辛者库。”锦绣自报家门,“无意之中,我发现了一桩秘密……魏璎珞居然是杀害慧贵妃的真凶!没等我将这消息递出去,我就遭了袁春望毒手。” 许是同病相怜,又许是这井里也没第二个能说话的人,宫女深深看了她一眼,终于缓缓开口:“我是纯妃娘娘的人,姓容,受娘娘差遣,来辛者库寻魏璎珞的不是……” 傅恒成亲了,纯妃很生气。 又不能将气撒在傅恒或尔晴身上,于是迁怒于魏璎珞。 该怎生处置她才好?纯妃挑中了容宫女。 容宫女看似寻常,却有一手拿手绝活,她擅使针,不是用来绣花,而是用来扎人……只需要一根针,再顽劣的宫女,她也能教对方做人。 “我不知那小小宫女怎么得罪了纯妃娘娘,但纯妃娘娘特地叫人为我打了九九八十一针。”容宫女拍了拍腰间,她腰间一个鼓鼓囊袋,里头盛着一捆捆银针,“要我一根不留,全用在她身上。” “然后呢?”锦绣兴奋地问。 容宫女:“然后我就在这里了……” 锦绣:“……” 该说是命不好,还是袁春望太擅伪装? 容宫女一来永巷,便撞见了袁春望,面上一红,微微低了头,心想这小太监生得真好看,也不知姓啥名谁,年方几何,有相好的没有…… “听说姐姐要找魏璎珞?”他连声音都很好听,温柔好似情话,“我带你过去寻她吧。” 从永巷门口到井旁,短短一段路,容宫女已经连孩子的名字都已经想好了。 “就从堂弟那过继一个好了。”她望着对方的侧脸,痴痴心想,“他家贫,孩子又多,定不会拒绝我,索性过继两个,一个跟他姓,一个跟我姓……” 美好的愿望,终止于一柄匕首。 容宫女低头看看自己的胸膛,又抬头看看对方的脸。 刚刚被她告白过的男子,温柔对她笑:“那么喜欢我,为我去死,可以吗?” 袁春望伸手过来,那只她想要牵一辈子的手,在她胸前轻轻一推。 扑通—— 突如其来的爱恋,突如其来的初恋,连同井中月亮一起,碎成无数片。 “哎!”容宫女与锦绣齐齐叹了口气,因有类似的遭遇,看对方顿时顺眼了许多,正要开口安慰彼此,忽觉头顶一亮。 两人齐齐抬头,只见井盖不知何时又移开了。 扑通—— 两人一起看着坠入井底的新人。 那是一个小宫女,面孔看起来半生半熟,锦绣想了一会,终于想起她是谁:“你是……长春宫的核桃姑娘?” 核桃胸口一个血洞,咕噜咕噜往外冒着血,她张了张嘴,井水连同血水一起灌进来,半天说不出一句连贯的话。 看着那似曾相识的伤口,锦绣忍不住一叹:““不必说了,杀你的人,是不是袁春望?” 核桃看着她,说出了她在人世间最后一句话:“你怎么知道?” 井中又多了一具新尸。 与锦绣跟容宫女相比,核桃的年岁更小,承受能力也更差,半天不肯接受自己已经死亡的事实,哭得停不下来,直到泪水干涸,空洞的眼睛里再也流不出一丝液体,她才哽咽道:“尔晴害死我了!” “皇后身旁,重要的宫女都是用宝石命名的,比如明玉,珍珠,琥珀,玛瑙等。”容宫女凑在锦绣身旁,耳语道。 言下之意,名字叫核桃的……只能是地位卑微,不受重视的小宫女。 “不错。”核桃也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叹着气道,“我就是个跑腿的,平日里连皇后的面都见不上,使唤我的,一直是尔晴。” 后来尔晴嫁出宫,她就换了个顶头上司。 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却不料前几日,尔晴忽然入宫,表面上是来找皇后叙旧,实际上是来找她。 “尔晴找到我。”核桃咬牙切齿道,“要我来辛者库,替她做一件事……” 锦绣跟容宫女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她要你来害魏璎珞?” “你们怎么知道?”核桃惊讶地看着她们。 作为过来人,锦绣与容宫女笑而不语,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传言说,魏璎珞在辛者库里有个对食,尔晴让我过来,找出这个人是谁。”人已经死了,也就不需要再对谁保密了,核桃坦然道,“还说……若是找不到,就随便栽赃一个。” 尔晴嫁进富察府,日子过得不尽人意。 表面上人人羡艳,但当中苦闷,真的只有她这个局内人才知。 ……傅恒从不与她同寝。 也就新婚那一夜,两人同过床,虽躺在一张床上,傅恒却没碰她,任凭尔晴如何撩拨,他也跟一截木头似的,没有反应。 倘若他真是个不能人事的废人,尔晴也只能劝自己认命,但他不是。尔晴亲眼看见过,他也会脸红,会心动,会眼神脉脉地望着一个女子…… 这个女子,名唤魏璎珞。 于是尔晴找到核桃,递了一根纯金打造的簪子过去,暗暗嘱咐她做一件事:“听说魏璎珞有个相好,是个太监,你把这人寻出来,我另外还有赏赐。” 帝后番外 离魂记【上】 不仅李玉,连皇后也闻言一愣。 弘历慢慢捡起一块绿头牌,是纯妃,他淡淡道:“她两坐在一块,怎地出事的是皇后,不是她?” 又捡起一块绿头牌,是慧贵妃:“后宫之中,数她最为跋扈,若出意外,十有八九是她动的手,从前朕可以饶她,但若这一次也是她做的,朕饶不了她。” 最后拿起娴妃的绿头牌,连这个人人称道,既贤又惠的主儿,他也不放过,冷淡道:“皇后出事,人人都怀疑是慧贵妃,怎生没人怀疑她?要知道,最后的赢家可是她……” 将绿头牌往盒中一掷,当的一声脆响,弘历将背靠入椅中,单手覆在自己眼上,呵呵直笑:“除了皇后,这满后宫的女子,竟一个都不可信……” “皇上……”见他满身孤寂,皇后心生不忍,走了过去,伸手拥抱他。 “有时候,朕真想当个暴君。”弘历喃喃道,“看不顺眼的人都杀了,那些没能帮到她的,没能治好她的,妄想取代她的,一个都不留……” “你做不到的。”明知道他听不见,皇后却还是忍不住柔声安慰道,“臣妾知道,你是个明君,你做不到滥杀无辜。” “朕不是个好皇上。”弘历的声音渐渐沙哑,“竟起了这样的念头。” “不是你的错。”皇后的眼中渐渐涌起泪意,“你只是太累了,才起了这样的念头,但你永远不会这样去做。” “朕……也不是个好丈夫。”弘历单手捂着眼,声音带上一丝哽咽,“出去!” 李玉忙领着众太监倒退而出。 没了旁人,弘历这才允许自己的眼泪落下。 “皇后……”他垂泪道,“对不起……” “皇上。”皇后从身后拥抱他,轻轻道,“臣妾……从来没有怪过你。” 自坐上帝后之位,你我身上,就多了许多身不由己。 不能大声哭,不能大声笑,连一句对不起,都不能坦率的说,沉甸甸如一道道枷锁。戴着这些枷锁前行,皇后时常喘不过气,却还是生生忍了,她用自己透明的手,怜惜的环抱着怀里的男人,对他道:“别哭,别难过,臣妾陪着你,永远永远陪着你……” 她就这么留在了弘历身旁。 陪他看书,陪他写字,陪他皱眉,陪他欢笑,皇后渐渐习惯了自己现在的模样,甚至开始觉得就这样一直下去也好。 她本就所求不多,能够一直待在他身边足矣,那些权势地位,仿佛指间流沙。 直至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似远似近,断断续续,皇后忍不住侧耳倾听,听他哽咽道:“……你听见我说话吗?姐姐!” 是傅恒的声音! 皇后楞了楞,看了看弘历,又看了看长春宫方向。 “姐姐,额娘为了你的病,每天都在哭,现在一只眼睛都看不见了,阿玛整日长吁短叹,无心公务,还有魏璎珞……”傅恒其声极哀,“你最宠爱的魏璎珞……” “璎珞?”皇后一楞,“璎珞怎么了?” “她为了你去报仇。”傅恒哽咽道,“为了你去杀人,现在她濒临绝境,你就不能醒过来,去帮帮她吗?” 皇后久久不语。 离魂一梦,此梦太过长久,也太过甜蜜,她在梦中,仅是弘历的妻,却忘记了,她也是富察家的女儿,是傅恒的姐姐,是璎珞……仅能依赖的人。 “姐姐!求你,醒过来,醒过来!只有你能帮她,只有你能救她了……” “你想救魏璎珞?”这次是尔晴的声音,她笑,笑得有些不怀好意,“娘娘醒不过来,时间来不及了。你想救魏璎珞,只有一个办法……办法很简单,我来告诉你。” 皇后沉默半晌,忽然快步朝门外走去,路过大门时,恰逢魏璎珞被人押解进来,两人擦肩而过,皇后对她说:“坚持住,璎珞。” 然后,她小跑起来。 成为皇后之后,她再也没这样疯狂的跑过,抛弃了一切礼仪,一切姿态,挥汗如雨,姿势难看,只为了救一个人,或者说几个人的命…… “我不重要?”她心道,“不,我很重要,若我活着,皇上就不会夜夜垂泪,若我活着,傅恒就不会做出这样错误的决定,若我活着……璎珞才能活着……” 非你不可。 你并非春娘,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你,纵你睡去,也依旧活在每个人心里,有人因你而生,有人为你而死,你无需担心自己的立足之地。 “我不能再睡了。”皇后冲进长春宫,看着自己仍在床上睡卧的躯体,再无犹豫,一头栽了进去,“我必须醒过来!!” 夜尽天明,天边一道曙光,扫尽阴霾。 扑通—— 长春宫寝殿内,一个人影费力从床上爬下来,但是她在床上瘫得太久了,以至于四肢酸软无力,一下子就跌坐在地上。 听见声响,明玉手持烛台,推门而入,略略一楞,便惊喜道:“娘娘!” 她冲过来扶住对方,又一叠声的叫人传太医。 “不!”皇后用力握住明玉的手,竭尽全力道,“叫傅恒来,我要见傅恒!” 帝后番外 离魂记【下】 不仅李玉,连皇后也闻言一愣。 弘历慢慢捡起一块绿头牌,是纯妃,他淡淡道:“她两坐在一块,怎地出事的是皇后,不是她?” 又捡起一块绿头牌,是慧贵妃:“后宫之中,数她最为跋扈,若出意外,十有八九是她动的手,从前朕可以饶她,但若这一次也是她做的,朕饶不了她。” 最后拿起娴妃的绿头牌,连这个人人称道,既贤又惠的主儿,他也不放过,冷淡道:“皇后出事,人人都怀疑是慧贵妃,怎生没人怀疑她?要知道,最后的赢家可是她……” 将绿头牌往盒中一掷,当的一声脆响,弘历将背靠入椅中,单手覆在自己眼上,呵呵直笑:“除了皇后,这满后宫的女子,竟一个都不可信……” “皇上……”见他满身孤寂,皇后心生不忍,走了过去,伸手拥抱他。 “有时候,朕真想当个暴君。”弘历喃喃道,“看不顺眼的人都杀了,那些没能帮到她的,没能治好她的,妄想取代她的,一个都不留……” “你做不到的。”明知道他听不见,皇后却还是忍不住柔声安慰道,“臣妾知道,你是个明君,你做不到滥杀无辜。” “朕不是个好皇上。”弘历的声音渐渐沙哑,“竟起了这样的念头。” “不是你的错。”皇后的眼中渐渐涌起泪意,“你只是太累了,才起了这样的念头,但你永远不会这样去做。” “朕……也不是个好丈夫。”弘历单手捂着眼,声音带上一丝哽咽,“出去!” 李玉忙领着众太监倒退而出。 没了旁人,弘历这才允许自己的眼泪落下。 “皇后……”他垂泪道,“对不起……” “皇上。”皇后从身后拥抱他,轻轻道,“臣妾……从来没有怪过你。” 自坐上帝后之位,你我身上,就多了许多身不由己。 不能大声哭,不能大声笑,连一句对不起,都不能坦率的说,沉甸甸如一道道枷锁。戴着这些枷锁前行,皇后时常喘不过气,却还是生生忍了,她用自己透明的手,怜惜的环抱着怀里的男人,对他道:“别哭,别难过,臣妾陪着你,永远永远陪着你……” 她就这么留在了弘历身旁。 陪他看书,陪他写字,陪他皱眉,陪他欢笑,皇后渐渐习惯了自己现在的模样,甚至开始觉得就这样一直下去也好。 她本就所求不多,能够一直待在他身边足矣,那些权势地位,仿佛指间流沙。 直至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似远似近,断断续续,皇后忍不住侧耳倾听,听他哽咽道:“……你听见我说话吗?姐姐!” 是傅恒的声音! 皇后楞了楞,看了看弘历,又看了看长春宫方向。 “姐姐,额娘为了你的病,每天都在哭,现在一只眼睛都看不见了,阿玛整日长吁短叹,无心公务,还有魏璎珞……”傅恒其声极哀,“你最宠爱的魏璎珞……” “璎珞?”皇后一楞,“璎珞怎么了?” “她为了你去报仇。”傅恒哽咽道,“为了你去杀人,现在她濒临绝境,你就不能醒过来,去帮帮她吗?” 皇后久久不语。 离魂一梦,此梦太过长久,也太过甜蜜,她在梦中,仅是弘历的妻,却忘记了,她也是富察家的女儿,是傅恒的姐姐,是璎珞……仅能依赖的人。 “姐姐!求你,醒过来,醒过来!只有你能帮她,只有你能救她了……” “你想救魏璎珞?”这次是尔晴的声音,她笑,笑得有些不怀好意,“娘娘醒不过来,时间来不及了。你想救魏璎珞,只有一个办法……办法很简单,我来告诉你。” 皇后沉默半晌,忽然快步朝门外走去,路过大门时,恰逢魏璎珞被人押解进来,两人擦肩而过,皇后对她说:“坚持住,璎珞。” 然后,她小跑起来。 成为皇后之后,她再也没这样疯狂的跑过,抛弃了一切礼仪,一切姿态,挥汗如雨,姿势难看,只为了救一个人,或者说几个人的命…… “我不重要?”她心道,“不,我很重要,若我活着,皇上就不会夜夜垂泪,若我活着,傅恒就不会做出这样错误的决定,若我活着……璎珞才能活着……” 非你不可。 你并非春娘,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你,纵你睡去,也依旧活在每个人心里,有人因你而生,有人为你而死,你无需担心自己的立足之地。 “我不能再睡了。”皇后冲进长春宫,看着自己仍在床上睡卧的躯体,再无犹豫,一头栽了进去,“我必须醒过来!!” 夜尽天明,天边一道曙光,扫尽阴霾。 扑通—— 长春宫寝殿内,一个人影费力从床上爬下来,但是她在床上瘫得太久了,以至于四肢酸软无力,一下子就跌坐在地上。 听见声响,明玉手持烛台,推门而入,略略一楞,便惊喜道:“娘娘!” 她冲过来扶住对方,又一叠声的叫人传太医。 “不!”皇后用力握住明玉的手,竭尽全力道,“叫傅恒来,我要见傅恒!” 番外 她的秘密【上】 启:她的秘密 她有一个秘密。 这个秘密让她越来越孤僻,越来越远离人群…… “好可怜。”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人人都说昭华公主刁蛮霸道,无血无泪,原来她不是不会哭,而是喜欢一个人躲起来哭。” 昭华猛然转头,冷冷盯着对方:“你是谁?” 身为魏璎珞的长女,昭华公主继承了母亲的好皮相,但气质上却更像她的父亲——居高临下,盛气凌人,仿佛她天生就是这个世界的主人,所有人都要匍匐于她脚下。 若她是个阿哥,这样看人自无不可,但作为一个公主,一个女人,此般姿态就未免有些太过盛气凌人。 “若我是拉旺多尔济,我也不会选一个用鼻孔看我的女人作妻子。”对方笑了起来,那是一个身穿侍卫服,容貌俊逸的少年,笑容有些玩世不恭,他抚了抚胸,对昭华行了个不怎么正式的礼,“我叫福康安,是来帮你的。” “帮我?”昭华挑了挑眉,“你能帮我什么?” “帮你赢得拉旺多尔济的心呀。”福康安笑眯眯道。 “……你为什么要帮我?”昭华用更加怀疑的目光看着他。 她在宫里头,向来不怎么受欢迎。 除了父王母后,以及从小一块长大的两个哥哥妹妹,其他人要么怕她,要么嫌她,除非下令,否则没有任何人会主动帮她做事。 一根手指忽然从对面伸过来,在她脸上刮了一下。 昭华惊得后退几步,暴跳如雷:“大胆!你在干什么?” 福康安将那根沾了她泪水的手指放到嘴边,轻轻舔了一下,似在品味她的酸甜苦辣,一双极漂亮的桃花眼望着她,波光涟漪如春水映梨花:“没办法,我当然要帮帮你……你哭得我心都要化了。” 都说昭华公主什么都有,其实并非如此。 每逢她有一样喜爱的东西,思婉公主就要想方设法夺过去。思婉是和亲王的外孙女,和亲王壮年暴毙,和亲王府又迅速衰弱,身世十分可怜,所以大家总让昭华让着她。 让出可口的点心,让出美丽的衣裳,让出雪白皮子的小猫,最后,连未婚夫超勇亲王拉旺多尔济也要让给她。 真真是可忍孰不可忍。 昭华并不爱拉旺多尔济,但她不容许属于自己的东西一再被夺走,于是一咬牙,她接受了福康安的提议。 “好了,我美丽的公主。”福康安摘下一朵牡丹花,别在她鬓角,温柔道,“就让我来教教你,怎么掠夺一个男人的心吧。” 福康安是个声名狼藉的男人,他惯会勾搭女人,甚至有传言说,他让一个宫女为他大了肚子,却不曾想,在如何勾搭男人方面,他也颇有建树。 拉旺多尔济是名悍将,他在战场上对敌人冷酷无情,回到紫禁城内,对自己不喜欢的女人,同样冷酷无情,甚至敢顶着弘历与魏璎珞的双重压力,提出退婚。 但这样一个男人,也逃不过福康安的谋算。 “为什么要故意散播假消息,说太后正在为你重新选额驸?”福康安笑起来,“主动退婚,和被退婚,完全是两回事。拉旺多尔济再清高,始终是个男人,他可以不要七额驸的宝座,却无法容忍被人夺走,这是人性——他很快就会来找你了,我的公主。” 正如福康安所谋算的,向来对昭华不加颜色的拉旺多尔济,竟主动来找她了。 “偶尔在他面前哭一哭吧,我的公主,你的眼泪,比你手中的利剑更有威力。” 昭华从不在别人面前哭,觉得那样太过丢脸,将信将疑的一试,效果竟出奇的好,她明明说的是同样的话,上一次说时,拉旺多尔济一句也不肯听,如今含泪说了,拉旺多尔济不但听了,还都信了。 眼泪真有如此大的威力? “眼泪没有这么大的威力,只是因为拉旺多尔济对你动心了。”福尔康一步一算,总是提前算到下一步,“是时候了,我的公主,你该吃醋了……” 就在两人密谋这段感情的同时,思婉同样在争夺拉旺多尔济的目光,她甚至故意摔伤自己,鲜血淋漓的向拉旺多尔济求救,拉旺多尔济不得不当着昭华的面,抱着她侍卫所。 昭华原以为福康安会让自己忍的,结果福康安说不需要,不但不需要,还要她借着这个机会发泄出来。 他所有的计划,只有这一个合乎昭华的心意,她哈的一声大笑,几乎是迫不及待的冲去了侍卫所,不但对她冷嘲热讽一番,更是将其当年旧事翻了出来—— 两位公主同在太后跟前长大,但小的总是更受宠,昭华出生以后,自然而然的分薄了太后的宠爱,这位思婉公主有些嫉妒,那也是人之常情,但她从昭华手里争些衣服玩具还不够,她——想要昭华的命。 “思婉当初去宫外看望出痘的兄弟,回来后便将痘疹传染给我了,我在病榻上挣扎了几个月才活下来,你让我怎么喜欢她,你让我怎么给她好脸色看?”昭华红了眼圈,质问拉旺多尔济,“你……算了,我把挂毯还给你。” 拉旺多尔济不要挂毯,也不要床榻上楚楚可怜,妩媚多情的思婉公主。 他几步追出门外,甚至没有避开身旁耳目,真挚的对昭华道:“思婉格格再三刻意接近,我不是不明白,只是顾及彼此颜面,不愿让她难堪,才没有恶言相向。既然你不喜欢,我再也不理她!” 昭华的目光却穿过他的肩膀,望着那个倚在侍卫所长廊红柱上的身影,那张俊朗的面孔上,似乎无论何时都带着玩世不恭的戏谑笑容。 嘴角不由翘起,昭华原本就娇丽的面孔,因此笑容而更加倾城倾国:“与我何干,不必向我解释!” 拉旺多尔济定定看着她:“当然要解释,昭华,我心里只有你,怎能让你误会!” 两个密谋者的唇角同时翘起,一场心照不宣的胜利。 笃笃笃的声音由远至近,思婉杵着一根拐杖,费力从里头走出来,满脸的不甘,道:“昭华,若你真的坦坦荡荡,为什么不将那件事告诉他?还是说你在害怕,怕拉旺多尔济知道真相,再也不会把你当成正常人!” 两人之间的隔阂之深,并不仅仅只是因为一个痘病,还有更深更可怕的秘密,藏在两人心中。 虽然思婉公主最终还是没将这个秘密宣之以口,但仅仅只是提起,就已经大大犯了昭华的忌讳,但在处置她之前,昭华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承:他的秘密 “赏给你的。”昭华指着身旁一对母子道,“我知道你在跟阿玛讨要他们,为此还挨了不少打,现在我帮你把他们要过来了。” 那是一对刚刚从辛者库里出来的母子,女子与昭华差不多年纪,自己脸上的稚气尚未完全褪去,就已经开始奶孩子了。 福康安一言不发。 那女子却抱着破旧襁褓,扑通一声给昭华跪了下来:“他不是我的丈夫,他是我们一家的恩人!” 昭华闻言一愣。 孩子的父亲不是福安康,而是侍卫所的一名普通侍卫,为挣前程,死在了战场上,被封为巴图鲁,成了家族里的英雄。 但若是他与宫女有染的事情传开,他立刻就会从英雄变成罪人。 所以福康安将事情一力抗了,他救了侍卫的名声,救下了母子两个的命,代价是——他自己的前程。 “这就是你的秘密吗?”昭华问。 福康安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久久不语。 “……你放心吧,你的秘密,就是我的秘密,我不会说出去的。”昭华眨了眨眼,意有所指地对他说,“况且……你的前程也不至于完全没救。” 她乐颠颠的离开了,不久,听闻思婉公主的猫死了,再几日,思婉公主身旁的侍女也死了,最后……思婉公主自己也上了吊。 虽侥幸没死,但流言蜚语也已经传遍紫禁城,人人都说是昭华公主杀了猫,杀了侍女,一步一步恐吓思婉公主,要将她逼死。 谣言传得有鼻子有眼,终于惊动了宗人府。 宗令亲至弘历面前,要狠狠处罚昭华,争吵到一半,养心殿房门忽然开了,昭华从外头冲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弘历面前:“皇阿玛,女儿愿意将婚事让给思婉,全了她一片痴心。” 众人大惊,宗令:“七公主,你这是何意?” “宗令不知吗?思婉对拉旺多尔济一片深情,为他几次三番与女儿生出嫌隙,伤了多年相伴之情,更是不惜以自尽相逼。”昭华瞥他一眼,重又转头看向弘历,一字一句,重申自己的决定,“既然思婉如此痴心,为免她再次自残身体,女儿愿意将婚事让给她!”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事后,魏璎珞将昭华叫到延禧宫,厉声呵斥道。 “女儿知道。”昭华显得极为平静。 魏璎珞:“……是因为福康安?” 昭华沉默片刻,点点头。 她不爱拉旺多尔济,接近他,只是一次赌气,又或者说一场密谋。她的心早已被另外一个男人俘获,一直不说,是因为那个传言——他与宫女有染,两人甚至还育有一子。 如今,这个误会解开了,唯一的心结没有了,又还有什么能阻止她奔去他身旁? 昭华一贯风风火火,她这么想,也就这么做了,丢下身边的宫女太监,她提着裙子,简直是一路小跑着去了侍卫所,想要第一个将这好消息与对方分享。 然而,她听见了什么? “你明明说过,昭华会名声尽毁,我才杀了我的爱猫,我的侍女,最后差点杀了我自己,可你看看她干了什么!”思婉的声音从门内传出,“现在宫里人人都在议论,我是为了得到超勇亲王,才会败坏七公主的名誉,这就是你的万全之策?” 茶盖划拉过杯沿的声音。 福康安的声音如同茶香一样悠然绵长:“你不想得到拉旺多尔济吗?” 思婉怒道:“那也不是以这种方式!” 福康安扑哧一笑:“彻底摧毁昭华,又想落下好名声,你还真是贪婪。” 思婉:“福康安!” “你又何必动怒。”福康安慢条斯理道,“你真在乎拉旺多尔济怎么看你?不,你又不爱他,你爱的……不过是看见昭华发疯,发狂的模样。” 哐当一声,房门被猛地推开。 昭华立在门前,脸色铁青,对思婉厉喝一声:“出去!” 将思婉赶出去后,两人四目相对。 “……为什么?”昭华的眼睛有些发红,“为什么要帮思婉陷害我?” “如果我说是为了你呢?”福康安笑。 昭华闻言一愣。 “我估摸着过几日,你皇阿玛就会跟他提今天这事,问他愿不愿意换个公主,但你觉得他会答应吗?”福康安温柔的替她拭了拭泪水,“跟我赌一把吧,我的公主。” 昭华:“我赌赢了呢?” 福康安:“那你就得到了拉旺多尔济。” 昭华:“可我要是输了呢?” “那就……”福康安思索片刻,一根指头抵在自己嘴唇上,像诉说只属于两个人的秘密似的,“那就在这一天,陪我出宫看场庙会吧。” 说完,他将那根手指头垂下来,于昭华掌心内,缠绵的留下了一个日期。 拉旺多尔济没有同意。 他跪在弘历面前,一如当日他跪求解除婚约,但这一次,他只求昭华一人。 昭华赢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忽道:“时辰到了,我该走了。” 偷换一身小太监的衣服,随出宫办事的太监们一块出了宫,马车早已等在门外不远处,她上了马车,又欣喜换上里头早已备好的平民少女服饰,掀开一角车帘一看,楞了:“这是哪?” “公子就在里头等您呢?”车夫信誓旦旦道。 昭华从马车上跳下来,只见荒草萋萋,被风吹弯了腰,露出背后一间破庙来,左看右看,也不像个能举办庙会的地方。 带着满心狐疑,昭华走了进去。 随着她的进入,无数目光投在她身上。 那是一群肮脏的乞丐,或躺或坐,或径自朝她走来,笑得极为猥琐:“哪儿来的漂亮小姑娘,跑这么荒僻的地方干什么?” “滚开!”昭华避开了对方肮脏的手。 “滚开?哈哈,你们听见没,她叫我滚开?”那乞丐笑出一口黄牙,目光忽然变得恶狠狠,“晚啦,你的心上人,把你送给我们啦!” 昭华大怒:“你胡说!” “傻姑娘,知道这是哪儿吗?”又一个乞丐嘿嘿笑着走来,“城东最破旧的乞丐窝,要不是故意骗你,怎么会选在这儿约会啊!” 一个个乞丐走了过来,聚成了一道不好怀疑的围墙,将昭华牢牢锁在里头,一双双手朝她身上摸去,扯她的衣裳,摸她的脸蛋,戏弄她,羞辱她。 “别演戏了,好人家的女儿,会这么不知廉耻,跑来和男人幽会?” “就是天生的下贱东西,装什么贞洁烈妇!” “你说,从哪个暗娼馆跑出来的!” “哎呀,敢咬我!” 几个巴掌声响起,伴随而起的是昭华发疯似的惨叫。 在门外挣扎许久的福康安终是忍受不住,冲进去道:“住手!” 见一群乞丐对他视而不见,他刷的一声拔出佩剑,几剑过去,哀声四起,一个乞丐捂着手臂退开,哆哆嗦嗦道:“福公子,这可都是您让我们干的呀!” 福康安楞了下,条件反射的转过脸,看向昭华。 昭华披头散发的蜷在角落,用一双极冷极冷的眼睛看着他。 车轮滚动,黄土尘烟,载着她来的马车,又载着她回,回去的路上,昭华将自己缩在马车的角落里,离他极远极远。 “我的全名,是富察福康安。”福康安淡淡道,“你的母亲赐死了我的额娘……” 富察傅恒之子,今年终于长大成人,但时至今日,他仍旧忘不掉幼年时,天阴雨湿,他牵着那人的手,走进停放棺材的屋子内。 “看。”那人揭开棺材盖,指着里头死不瞑目的尸体道,“你娘不是暴毙的,是被令妃那贱人用毒酒毒死的,你要记住她的样子,记住她的痛苦,福康安……等你长大了,一定要为她复仇!” 番外 她的秘密【下】 转:她的秘密 “……这是哪里?”昭华睁开眼睛,“我怎么会在这?” 眼前不是她的寝殿,而是一座荒废已久的阁楼。 蜘蛛网布在墙角,上头粘着一只雪白飞蛾,蛾子拼命颤动着翅膀,却无法挣脱那些纤细的蛛丝。 “这里是承乾殿。”她忽然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从里头发出另外一个声音,冷酷的,低沉的,嘶嘶如同蛇鸣,“是关已故皇后的地方。” 昭华吃了一惊,她强撑着身体从地上爬起,走了几步,忽然听见外头传来说话声。 “昭华已经失踪一天了。”福康安的声音带一丝焦急,“你真确定她会在这里?” “绛雪轩,雨花阁,英华殿……你不都已经找过了吗?”思婉的笑声响起,“放心,我比你了解昭华,我知道她发病的时候会往哪里藏。” “发病?”拉旺多尔济的声音极冷,“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昭华唇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弧度,那是从未出现在她脸上过的神情,完完全全,都是另外一个人。 甚至连她走路的姿势都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条腿一瘸一拐,似乎膝盖上受了旧伤,但并不影响走路,甚至比外头三个人走得更轻更快,似一个久经训练,行走无声的太监。 她甚至比三人更清楚承乾殿的构造,几下就绕到三人身后,然后无声无息的将门一锁——哐当。 “啊!!”思婉的尖叫声响起,“什么,什么声音?啊!!谁把门给锁上了,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是你吗?昭华!” “你们留在这,我过去找她!” 一片大乱,导致三人走散了。 “别!”思婉杵着拐杖,哭喊着追那两人,“别把我一个人留在这。” “放心吧。”一双冰冷的手从她身后伸出,握住了她的脖子,“我陪着你。” 思婉一下子吓晕过去。 等她悠悠转醒,人已经坐在一张椅子上,眼睛蒙着一块黑布,双手被固定在椅子扶手上。 “你还记得吗,思婉。”昭华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十一岁那年,五哥哥病了,你骗我说,只要去英华殿给五哥哥祈福,就能救他,我去了,结果被那人给抓去了。” 思婉一个哆嗦。 “我逃跑,他就打断了我的腿,把我丢进了狭窄的小房子里,周围都是污水,又脏又臭。”昭华喃喃道,“他几次把我按在污水里,想要溺死我,但每次我哭着喊娘,他又把我放了,后来他给我讲故事,你知道他给我讲了什么故事吗?” “不,不……”思婉哆嗦的更加厉害,“我不想听。” “我告诉她,我的名字叫袁春望。”昭华忽然换了一个声音,阴沉而又恐怖,带着人间无法承载的怨气,“我进宫的第一天,被绑在一张门板上,一旦发出叫声,旁边就有人拿滚烫的鸡蛋堵我的喉咙,等净身开始的时候,身上每一寸骨头都疼……” 他一句一句,诉说着自己的平生,从被骗入宫时的痛苦,到遇到魏璎珞时的春暖花开,可转眼之间对方又背叛自己而去时的愤怒…… “我是谁?昭华?袁春望?”昭华自问一声,然后吃吃笑道,“我是袁春望……你好大胆子,居然敢磋磨我,便让你看看我的手段吧。” 思婉只觉手腕一凉,滴滴答答,有液体顺着自己的手腕往下垂,不由得脸色发白:“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我在你手腕上割了一刀。”昭华笑道,“你不会立刻就死,听,滴答,滴答,你的血会一只流,等流干你身体里最后一滴血,你就死了。” “你这个疯子,疯子!!”思婉拼命挣扎起来,“放开我,放开我!救命,救命!拉旺多尔济,救我,福康安,救我啊!” “……昭华。”一个少年的声音自昭华身后响起,极复杂极怜悯,“住手吧。” “你就是福康安?”昭华慢慢站起身,转过脸来望着他,目光充满讥诮,“我记起来了,你是富察傅恒的儿子。” 她的面孔如此陌生,令福康安下意识向后挪了一步。 昭华把玩手中染血的匕首,古怪地笑着:“和你那个愚蠢的阿玛一样,爱上了不该爱的女人。魏璎珞,昭华,骨子里都是一样凉薄,她们只想着自己,一旦你对她没用了,就会弃若敝履。富察傅恒的结局,还不能给你警示吗?” “住口!”福康安咬牙道,“你到底是谁?” “我是袁春望,先皇后身旁的大总管,江南谋反案的主谋!”眼前的“昭华”哈哈大笑道,“我杀了很多人,亲弟弟,师傅,锦绣,和亲王……现在轮到你了!” 她朝福康安扑了过去。 她不但声音跟神态变得像个男人,连力气也变得像个男人,加上手里有刀,居然能跟福康安打的不相上下。相比之下,面对自己心爱的女子,福康安投鼠忌器,怎么也不肯对她下重手,最后竟一个不留神,被她扑倒在地。 昭华骑在他腰上,高高举起手中的匕首,眼看着就要朝他胸口扎下去,眼泪却先垂下来。 “我又发病了吗?”她喃喃道。 “昭华?”福康安挣扎着爬起,“是你吗?” 昭华点点头,放下匕首,说:“你快走吧,趁着我现在还能控制住我自己。” “昭华……”福康安欲言又止。 “你都看见了,我病了。”昭华抽泣一下,“自我十一岁时,被人绑架,我就病了,虽然那个叫袁春望的太监很快就被抓住砍头了,但我知道……他一直还活着,活在我的身体里。” 生不如死的七天,以及七天内,袁春望一刻不停对她诉说的话,那些有关于他的过去,有关于他的喜怒哀乐,深深扎根在她幼小的身体里,渐渐生出了第二个人格——一个名叫袁春望的人格。 一旦发作,她立刻就会从天真任性的昭华公主,变成那个阴险如蛇的男人,整个紫禁城内,除了魏璎珞,无人能够制服她。 这是她的秘密,也是紫禁城内最大的秘密。 “是的,我还活着。”“昭华”忽然面色一变,吃吃笑着,“但你却要死了,你说,明天大家打开承乾宫大门,发现昭华公主杀死了所有人,包括思婉公主,一个蒙古亲王,还有你这个富察家的独苗,场面是不是特别精彩呀?我简直等不及要看璎珞的表情了,哈哈哈哈!” 她笑得如此疯狂,疯狂的让思婉都停下了惨叫,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但有一只手,却轻轻抚上她的面颊。 “昭华,别杀他们。”福康安怜惜又内疚地望着她,柔声道,“只杀我一个就够了。” “昭华”闻言一愣。 “是我对不起你。”福康安闭上眼睛,将她握着匕首的手拉向自己的脖子,“我是个胆小鬼,没胆子向皇贵妃复仇,就拿你出气,到最后又舍不得……我既不能为母亲报仇,又不忍心伤害你,我什么都做不到,只是一个废物。” “为什么?”“昭华”沉声道,“那天在破庙,你为什么要出来?” 若你不出来,那么受了那么多个乞丐凌辱,昭华必死无疑,就算没惨死在那群乞丐胯下,回来也得自尽。 魏璎珞身体不好,又是最疼爱这个女儿的,昭华一死,她最轻也要大病一场,这不是顺了他的意吗? 为什么走完了前面九十九步,却在最后一步时放弃了? “说啊!”“昭华”将匕首压在他的脖子上,上身往下一压,厉声道,“为什么?” 福康安叹了口气,慢慢伸出双手,环在她背上,不顾她手持利刃,将她一拥入怀,轻轻唤了一声:“……妹妹。” “昭华”浑身一颤。 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几乎是上辈子,他也曾这样疼爱过一个女子,为她亲手熬药,为她在御花园内坐冷板凳,为她放弃一切,又为她追求一切…… “璎珞。”“昭华”冷酷的眼中忽然沁出泪花,喃喃道,“我的……妹妹……” 她忽然身体一软,倒在福康安怀里。 身后,立着气喘吁吁的拉旺多尔济……以及皇贵妃魏璎珞。 “袁春望是我的义兄。”魏璎珞俯身将昭华抱起,淡淡道,“他涉嫌谋反一案,本该被凌迟处死,但我求皇上留他一命,幽禁他于英华殿,岂料他竟成功唆使思婉,将昭华引了去……” “竟是他!”福康安终于记起了对方是谁。 一个一心想要杀光所有爱新觉罗的人,一个同样流着爱新觉罗家血的太监——一个爱新觉罗家最大的秘密。 “看你的样子,应该想起他是谁了吧。他做了这么多蠢事,起因是他觉得自己是皇帝的儿子。”魏璎珞话锋一转,意有所指地问道,“你呢?福康安,你也认为你是皇帝的儿子吗?” 福康安浑身巨颤。 合:他的秘密 大婚之日。 凤舆前,拉旺多尔济扶着昭华上轿。 垂珠红帕摇曳,遮去了昭华的表情,只有一点朱唇犹犹豫豫,最终叹了声:“拉旺多尔济,你已看见了我发病的模样,为何还敢娶我?” 拉旺多尔济的声音沉稳如磐石:“因为我爱你。” 昭华定定看他半晌,垂下脑袋,声音似哭似笑:“你……真是个傻瓜。” “我知道你不爱我,但是没关系。”拉旺多尔济不是个懂得甜言蜜语的男人,故而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海誓山盟,反而更加动人,“我们的时间还很长,我会耐心的等,等你爱上我。” 若是世界上还有人,能在知道她秘密的情况下,还全盘接受她…… “走吧。”拉旺多尔济看了她身后一眼,忽然催促一声。 昭华点点头,扶着他的手进了轿,轿帘垂下的一瞬间,她听见一个焦急的声音喊着她的名字:“昭华,等等我!” 她的肩膀颤了颤,听见拉旺多尔济的声音在外头响起:“起轿!” 轿夫抬起凤舆,朝神武门方向走去。 沿途守卫森严,无论是谁,哪怕是福康安这位富察家的公子,也不可能在此刻闯进来。 更不可能阻止这场已经尘埃注定的婚礼。 拉旺多尔济骑在高头大马上,回首望了对方一眼,耳边,响起魏璎珞的话。 “福康安,是不是一直有人告诉你,你是皇上的儿子,若要复仇,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让昭华爱上你?”魏璎珞笑道,“但你真的是皇上的儿子吗?”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做过的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那天。 唆使福康安复仇的幕后黑手很快在彻查之下,浮出水面。当年那个拉着福康安的小手,逼他记住亡母模样的男子,是富察傅恒的庶出弟弟。 同时,也是尔晴的偷情对象,福康安的真正父亲。 这可真是可笑,因为尔晴怀孕一事,逼死气死甚至牵连了那么多人,到头来,她肚子里的孩子还是姓富察。 “昭华她……不是我的妹妹。”福康安的眼神又悲伤又喜悦,又迷茫又充满希望,“不是我的妹妹……” 可那又怎么样呢? 昭华又不知道这点。 “此事事关富察家的清誉,所以本宫已经处理掉了所有知情人,现在知道事情真相的就只有三个,你,本宫,还有福康安。”魏璎珞的声音回响在拉旺多尔济耳边,“本宫不会告诉昭华真相的,你呢?” 拉旺多尔济唇角一勾。 凤舆终于出了神武门,辉煌的夕阳落在轿子上,仿佛从天而降的琥珀,将一切固定在其中,千年百年。 “……这是我的秘密。”拉旺多尔济在心中道,“千年百年,尸骨成灰,我也不会告诉她真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