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辞君煞》 ☆、未辞君煞(一) 月白之光打在寂静的林子里,偷窥着亭子里修长的蓝色身影,忍不住伸出柔软的手轻轻抚摸向他,像是要掀开遮着他神秘容颜的白色斗笠,又像是在确定,这个人身上那发自内心的冰冷。 亭子边上有一个小小的湖,湖边只种着一棵柳树,因为银安百姓喜欢在此处送别,这座亭被命名为“折柳亭”。 此刻的柳树下坐着位白衣姑娘,手里不知拿着什么又薄又小的东西,放在唇边吹出了句句成调的曲子。一曲终了,她习惯的回头寻找仙子的身影,自从三百年前的那个夜晚开始,她就一直觉得,月白的光华不是来自天上那轮白皙的月亮,而是来自仙子脉脉含情的内心…… 她缓缓放下手里的柳叶,这首曲子是徐锦绮之前教她的,那时候老说她笨学不会,还三心二意半吊子水平,那个家伙虽然讨厌还小气,不过她和仙子一样,现在十分担心他,想他。 徐锦绮被“偷”,他们心下都明白这八成就是冲着徐锦绣魂魄而来的,息桦心里暗自后悔,当初为何会答应那个笨蛋的要求呢,因为是他的要求,才会让自己失策了吗? 现在对方有意躲他们,他们兴许要下不小的功夫才能打听到他的消息。可奇怪的是,这么多天过去了,即便是息桦的能耐,也没有半点消息,还不知道他是不是受了很多罪? 究竟,在哪里…… 小卉把手上的柳叶抛进黑暗里,与渐渐分明的来者迎面相遇。 翩翩俊朗的地灵小妖在息桦面前总是格外恭敬:“我回王府查看了守淮王的尸身,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与当初被带走时一样,已经离世。” 小卉摇头:“这才是最奇怪的地方啊!梅九说过要带他回青丘,而当日我将瓷瓶交予她,她便说要带着那人类王爷先去楚城看看。可是如今那王爷却莫名出现在这里,说明了什么?梅九不见了!她的性子,不是个会罢休的人,若是青丘和楚城她都没有去,怕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两人视线相交,都不置可否,息桦道:“除了梅九做出的那些事,银安近来可有异象?” 地灵小妖道:“若说怪事,除了前些日子那来去匆匆的怪病,银安一向如往日般平和。” 小卉疑惑:“怪病?” 息桦阖目。 “这件事情小生与仙子提起过,得病的百姓没有其他症状,都是发疯发狂最后惨死。皇帝与守淮王为了这事操过不少的心,不过还没等找到这怪 病的根源,它就突然消失了,像是从没有发生过那样。” “那真是怪病啊……”小卉仰着头,“和那个疯道士一样发癫发狂的病吗?” 息桦蓝眸微睁:“疯魔……魔煞……”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肃然问道,“可有百姓丧生?” 地灵小妖想都不想便道“有,皆是疯疯癫癫,呕血而亡。” “埋于何处?” “当初怕有传染,都是在城郊一处荒地草草安葬了事。” “去看看。” 地灵小妖与小卉面面相觑,都不理解这许久之前的怪病会与徐锦绮的失踪有关系。 银安近郊的荒地吹着阴冷的寒风,夜色下显得格外诡异吓人,毕竟是地灵而化的小妖,马上感应到了怪异之处:“这里鲜少有生灵出没,但是那些尸体都不见了。” 息桦并未惊讶,仿佛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这处荒郊不但没有一具人的尸体,就连动物或者它们的尸体也没有。小卉闻了闻四周,只觉得有股难闻的味道,等到再仔细闻的时候,却又什么都没有闻到。 寂静无声的月色洒在荒地上,明明没有几棵树木,地上却映有盘枝错节的影子,仿佛还随着地上偶尔拂过的冷风摆动几下。 息桦正看着那些过分渲染了恐惧的影子,突然看到一团黑影闪过,它出现的快消失也快,但息桦还是认了出来,那是个人影。 他循着那个方向追了几步,四周渐渐堕入了黑暗,他感到一股狠厉的气息向自己而来,便翻卷衣袖,紫光过后,眼前亮堂了些,但他明显感觉到,那戾气已将自己狠狠包围。 小卉和地灵小妖并未跟来,息桦此刻独自站在黑暗中,周身那紫色的仙障竟像是被点燃的火焰一般,开始熊熊燃烧起来,就像是向着他为中心在燃烧。 借着仙障燃烧的强烈光芒,他看清了周围的黑暗,原本是在没有活物的荒郊,此刻黑暗中却站着慢慢的“人”。他们的脸上面无表情,眼睛也是全黑的,看不出在看着哪里,而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根骨头,看大小和形状,分明都是人类的四肢骨。 息桦皱了皱眉,才向前走了一步,所有人的手都举了起来,手中的四肢骨指向了同一个地方,看着竟然像是在指路。 息桦循着他们所指的方向走了几步,其实没几步,就看到了。 黑暗中居然有一把玉石质地的长榻,榻上半倚着一个黑 衣黑发的男子,那人长相虽然平凡,那双深黑的眉目中,却不知包含了多少戾气,就仿佛这天下的黑暗,都是散发自他的眼睛。 那人怀中还躺着一个蓝衣少年,没有看到他的脸,息桦却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阿琦。”息桦唤他。 徐锦绮分明是醒着的,这样的黑暗里,他丝毫未露怯色,他看了息桦一眼,只是迷惑的一眼,就像小卉在蝴蝶花谷被蝶灵所惑一样的表情。他转过脸冲那男子,迷迷糊糊道:“他是谁?你认识?长得真好看。” 息桦感觉心像是被一根绳子牵着,绳子的另一端就握在徐锦琦手里,此刻他一拉,他便痛了一下。蓝眸冷了几分,这少年前些日子还发着烧睡在他身边,转眼间,便问另一个男子,他是谁。 明知这并非徐锦绮所愿,他还是狠狠心酸了一把。 那男子低头看着少年,前一刻还狠厉的眉目变得异常温和:“是可以救你之人。” 他话一说完,徐锦绮便睡了过去,他让少年轻躺在榻上,便缓缓站了起来,脖子上玉做的项圈与衣饰相碰发出清脆响声,这种人间父母给小孩子佩戴的饰品,与他高大的身形极其不和谐。 “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息桦看着他身后榻上稳睡的少年,漠然道:“戾气聚集,不是什么好地方。” 男子瞥了一眼他的仙障,唇角带着嘲讽地勾起,息桦只觉得四周有强大的压力在向自己袭来,周围仙障的火焰燃烧得更旺,他面色被火焰照得发紫。他心下明白,表面上看自己的仙障起了很大的作用,但这分明就是对方在消耗自己的仙力,仙障若耗尽,自己也撑不下去。 他握着拳头稳住仙力,第一次感觉到有些力不从心,汗水浸湿抹额的时候,他听到那男子用嚣张的语气和浑厚的声音说: “这里便是世人所谓的魔界——超越六界生死轮回的,无往之界。” 男子话音刚落,息桦的抹额发出“蹦”的实实在在的响声,应声而破,那男子勾起唇角: “欢迎来到无往之界,我们美丽的……紫琼仙子。” 紫琼兰的纹饰像是受到召唤一般,使劲迸发出力量,息桦的额上烫得像是天火灼烧,没一会儿便滴下了汗珠。眨眼之间,那男子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四目相对,气息互扰,但未免离得有些近了。 男子抚上他的脸,虽是柔声,眸子里却是满满的戾气:“你们仙 子,是不是都喜欢隐忍着?明明很疼吧,看起来却还是那么美。” 见息桦依旧未动,他再轻抚上息桦的额间:“你应该已经知晓我是谁了,你我虽不曾谋面,但我与上一位紫琼仙子也算有过些渊源。说起来,我住在琼仙谷的日子,虽不长,可是比你要早许多呢。至于这朵紫琼兰……我也知晓了千千万万年。” 息桦闭上眼,又缓缓睁开,视线所及之处在男子身后的榻上,仙障还在燃烧,他的嘴唇已经看出发白。 男子勾起唇角,退回榻前背对着他:“但是仙子放心,本君此次意却非你。” 他的话说得极慢,等他说完,仙障就像是萤火虫的光,在黑夜中影影绰绰,最终因为某片树叶的遮挡,而消失殆尽了。仙障一消失,四周原本忌惮那光明的小魔一拥而上,息桦攥紧拳头,却因为身体的极度虚弱而丧失了抵抗的能力,彻骨的疼痛袭来,两只小魔乘虚而入,竟然钻进了他的身体。 息桦感觉到血液里汹涌着一股拨动心弦的力量,他的蓝眸已经只能睁开一小条缝隙,他看到男子对他道:“听闻紫琼仙子在寻找的那几缕魂魄,正巧本君非常需要,仙子成人之美,必定能将剩下的也为本君带来。若是仙子执意不舍,本君同样自有办法,拿仙子额上的紫琼花兰,炼出本君想要的魂。” “十日之约如何,十日后是无月夜,本君不容易忘记事情。” 男子说完便抱起榻上的少年,此时徐锦绮已经醒来,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看着那一直盯着他的极美男子,他看到那蓝眸里似乎藏着很多令人心疼的情愫,他听到那男子用清泉般的声音一字一句,说得极其痛苦:“你若伤他半分,一毫,哪怕他瘦了一丝……” 话没有说完,那眼神确是万分的坚定。 男子看向息桦,却是露出了一丝惊讶,但终究也是一刹那。 “她是我心爱之人,我怎会伤她。”最后,息桦听到那男子唤他,“玉辞……” 在荒郊的诡异树影中,一仙一妖一狐都见到了快速闪过的人影,等地灵小妖反映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走散了。他在一片黑暗中走了许久,却什么也没有遇上,心下奇怪,但周围的安静也给了他充分思考的机会,竟然就这么想了许多事情。 荒郊的尸体不会无缘无故就失踪,寻常的妖邪也有偷尸体的,但是这么执着将荒郊的尸体偷的干干净净的,他真是没有那么多见。这么向来,那问题必定出在这些尸体本身。莫非这荒郊的 尸体都变成了鬼魅?也有鬼魅执着自己生前的肉身将其偷走的传言,但莫不是这种执着成了鬼界的潮流?不然怎么闹得所有鬼魅都回来偷自己的尸体? 一一排除了这些可能,那就是银安怪病在作怪了,他越想便越觉得是有谁故意作了那场怪病,就是为了这许多的尸体…… 他这边想着,却不知那些尸体早化成了魔煞,在无往之界被息桦遇上了。 他想起方才的“鬼影”,是故意要将他们分开,如果真是这样,对方的打算,不是想将他们逐一对付,就是要孤立某一个人。那个人,显然不是他这一介小妖。 他在黑暗里幻了把椅子坐下来休息,没有遇上危险,说明对方真是为了息桦而分开了他们。他坐了不多时便泛起困来,小鸡啄米一般打起了瞌睡。肉体只得半醒的时候,他的意识却分外清明起来,为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假设,让他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幻化的椅子抖了三抖,消失在黑暗里。 尽数消失的尸体,充满戾气的荒郊,这一片没有尽头的黑暗……为什么自己周身除了黑暗什么也没有遇到?其他人也是身处这般吗? 不会,他的那个假设若是真的,他便知自己为何安然无恙了——这里是魔煞汇聚之地,通向每个人内心的无往之界。 无往之界,就是凡人口中的魔界,但一开始并不是这样。 魔煞灭世之说古来有之,作为无消无止的魔煞戾气,也有很多仙道曾找过办法去消灭魔煞,但最终无果。试问,他们连可以消散的执念都来不及度化,而世人多少执念未果,便容易引生魔煞。心中只要有一丝恶念,便会被魔煞纠缠,最终堕入其中。 最后魔煞之气壮大,上千年前一番惊天动地,为祸六界。当时有位仙子用自己的仙体为媒,意念做壁,耗尽灵力,将那魔煞困在了无往之界的那一边,从此魔煞留存世间的势力才得到控制。而无往之界,变成了实实在在的魔界. 无往之界是六界中超脱生死的地方,是“虚无”之界,又有说,是通往人内心之界。那里埋藏着每个人内心最深层的东西,喜怒哀乐,可以清楚展现出来,而其中最被放大的,是怒和惧。魔煞之气充满了无往之界后,这里的愤怒会被放大无数倍,戾气也会被放大,相应的,便会看到自己心中无比恐惧的东西,魔煞以这些戾气和惧意为食,便会越来越强大。 可以说上千年前那位仙子牺牲自己换来的现世安稳,也让无往之界成为了一个绝对可怕的 地方。而困住魔煞的无往之界,也成为六界众生再不能前往的地方,那么现下自己身处其中,难道说,无往之界的法则已经被什么力量打破了?是魔煞的力量吗? 若是之前那场怪病,真的如地灵小妖想的那样,是那魔煞为了在短时间积蓄力量而做下的,那些消失的尸体就是因为戾气重而直接去了魔界,那现下他在无往之界什么都没遇到,只是因为他内心深处没有任何愤怒与恐惧的东西——所以他才能在这里悠闲地坐着思考了那么一堆问题。 若真是这般,那地灵仙子和那小狐狸,想必一定会遇上些什么,若是在这无往之界被困住,想必后果只有被吞噬——毕竟对手是自己的内心,比自己还要了解自己的恐惧。 眼下他不能干等着,手中多了一把匕首,狠狠划向手臂,几滴鲜血落在黑暗中,地灵之气在黑暗里弥漫开,他终于感觉到了另一处的动静。 ☆、未辞君煞(二) 地灵小妖找到小卉的时候,看到了她眼中那彻底的绝望。天火蔓延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小卉听到母亲来自黑暗深处的呼唤,但是另一边,她看到了息桦站在天火之中,正被一点点吞噬,然后是整个琼仙谷,都被天火覆盖了。 她叫着“仙子”,叫着“不要”,可是双手都被匕首扎住不得动弹,天火中的息桦已经只剩半边衣襟。 她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在天火中,她心中已经绝望,只想要摆脱匕首的禁锢,牙齿穿透手腕的皮肤,鲜血染红了她的半只爪子。 地灵小妖就是在这样惨烈的情况下救下小卉的,他幻化一场天雨,无往之界中幻象破灭,小卉也瞬间清醒过来。 地灵小妖想她挑挑眉:“你怕火?” 小卉伸出舌头舔着受伤的手腕,别开眼道:“这才不是秘密。” 无往之界中的事不能拿来开玩笑,地灵小妖很识相的转移了话题,将对无往之界的猜测说给了小狐狸听。 小卉听得一知半解,她拿九只尾巴中的一只包住自己受伤的手:“若你的猜想不错,那仙子岂非很有危险?” 地灵小妖道:“仙子无欲无求,莫非也有什么畏惧之事?” 小卉瞥了他一眼:“畏惧之事想必没有,但是无欲无求,说的必定不是我家仙子。你们不了解他,或许这世间,便没有谁是真的无欲无求的。” 地灵小妖点头道:“想来这无往之界的主人这样捉弄我们,一定是针对仙子而为的。” 小卉听了无比着急,他们此刻身处之地回到了那片荒郊,说明已经逃离了无往之界,但若是仙子还困在其中,她势必要回到那里。 两人正不知怎么办,地上的树影中又有人影闪过,他们四下望去,发现息桦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只是此刻的模样,吓煞了小卉。 两人赶到息桦跟前,只见息桦的脸色异常的苍白,全身都被汗水浸湿了,蓝眸有些涣散地望着虚空,仿佛还没有找回神志。 小卉伸出手,又不知该扶着息桦何处,她斟酌了许久不知问些什么,听到自己的声音都颤抖了:“仙子你……你怎么把抹额弄丢了?” 银安城不久前的怪病又一次爆发了,没有人再关心刚逝去的那位爱戴的王爷,也没有人家相信养狐狸的说法了,银安城人心惶惶,街上一下子少了许多人,没有人卖东西,也没有人买东西了,有时候乍一看过去,就像是一座没有人的空城。 所幸还是有客栈开张的,息桦醒来的时候,还是睡在柔软的床铺上,是在一间上房。 小卉就守在床前,已经两日未合眼,这才刚刚有了一丝睡意,趴在仙子的床头打算打一个浅浅的瞌睡,就感觉到息桦醒了。 小卉揉着惺忪的睡眼,心疼得落下泪来:“仙子这一觉……睡得实在有些长了。” 息桦起身,感觉身子虽无力,却舒坦了许多。他揉揉小狐狸的脑袋,柔声道:“只是有些累了。” 小卉扶着他站起来,小心翼翼道:“仙子是否做梦了?” 息桦一愣,随即点头:“做了个长梦。” 小卉拿起毛巾递给他,心里却乱如麻。梦,是凡人意识虚弱时用来寄托于世的东西,仙,是不会有梦的。但是她陪在床侧的几日里,却并未错过仙子昏睡时唤出的那个名字。 仙子,做梦了。 这比直接告诉她,仙子现在很脆弱来得更打击,她觉得自己的双手都开始不住发抖了。 息桦接过毛巾擦拭额上的汗:“齐灵呢?” 小卉回过神,回答道:“银安又开始爆发怪病了,与前些日子的如出一辙,经历过的百姓都怕了,现在整个城都像死的一般。他用灵力炼了些药,虽然那点微弱的灵力真的抵挡起魔煞是很吃力的,但至少能求一个心安。” “他一人?” “还有小雪。”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小卉忙道,“近郊回来的时候,小雪来找我们,说是有要事要告知仙子,但是当时仙子……”她咬了一下唇,“他便留下来了。” 息桦点点头:“你去叫他们来。” 小卉知道,这是息桦有事情要他们去做了,没有多问,为息桦倒了杯茶,便怀着惴惴心事出门去了。 本来银安因为这怪病几乎是没人出门的,但听说有神医在狐仙庙发药,不管是不是真的有用,都蜂拥而至,有些甚至将家人都带来了庙里,赖着不肯走了。 整个狐仙庙被灵气包围着,小卉在拥挤的庙里找到了灵力之源,只见狐仙塑像前摆满了药罐子,每个罐子下拿小火烧着,也不知烧的是什么东西,但小卉心中清楚,真正有用的,是雪狐无声无息加诸的灵气。 这么慷慨地使用灵力,是要显示他们雪山的灵气有多么无边吗? 地灵小妖手里拿着扇火的扇子,坐在边上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打量的却是那白 衣白发的冰冷少年的侧脸,而后者,也不知是太专心,还是因为灵力损耗感觉木讷了,竟是丝毫未发现身边的人一直盯着他看。 小卉走进了,两人都未发觉,等她咳了数声,才将两人注意吸引过来。 雪狐听了息桦醒来面露喜色,转眼便不见了,地灵小妖正要跟着离开,却被小卉拉住了,小狐狸指着他的鼻子控诉:“小雪他多么天真啊,我让你好好照顾他来着,怎么损耗灵力的事情都交给他了?是不是你欺负他来着?” 地灵小妖连连摆手,然后神神秘秘地凑到她耳边,在无往之界时心多大的一个人啊,此时竟有些小心翼翼:“你知道我方才想起了什么吗?” 小卉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地灵小妖说:“这个狐仙庙,是他们在上回怪病离开的时候建起来送给狐仙的,他们自以为是狐仙救了他们,但那无非就是九娘的一个骗局。如今怪病又来,他们却阴差阳错得到了真正的狐仙的垂怜,实乃银安在万恶中的幸事。” 小卉却不解了:“哪里来的狐仙,救他们的,不是你们吗?” “是那只雪狐,你有没有觉得,他长得真是好看。” “就知道你没有什么正经话要讲。”小卉气愤,转身要走,这回却是她被拉住了。 “你听我把话讲完。”地灵小妖望着那还在燃烧的灵气,嘴角不由带起了笑意,“就是方才,我突然觉得,其实他才是真正的狐仙。仙者,慈悲,仁爱。不一定在洪荒中是强者,却面对天下大义时,可以为苍生沦陷自身,便是仙者职责所在。” 小卉想起的是息桦,想起数百年前被他所救时的场景,那双包含天地的蓝眸望着她,虽然只是看着天地间一只普通的生灵,却充满怜爱,那就是慈悲吧。 “为苍生沦陷自身……”她只是下意识的喃喃,“仙子从无往之界回来之后,便怪怪的,不知道是不是遇到了什么。” 地灵小妖此时的脑海里还是雪狐那冷冰冰的侧脸,那白衣白发和白得透明的皮肤,就像盛开的银雪兰,冷傲,孤寂,却生生不息。他说:“雪狐是雪山的守护者,他冒然从雪山而来,不知是不是雪山出事了。可惜我问他他也不答我,真是伤心啊。” 小卉瞥他一眼,不以为意道:“你就不要打小雪的主意了,小雪在乎的只有小绮,小绮在乎我们家仙子,仙子是我的,都没有你的份。” 地灵小妖不正经笑道:“那将你纳入怀中,小 雪岂不就是我的了?” 小卉向他亮起拳头:“这就休想了。” 二人打闹着回到客栈,息桦已经从雪狐处了解了情况。 原来几人在雪山顶洞内争执时发生的那场雪崩,几人当时皆以为是雪狐未控制好自身所致,事实却并非如此。 在息桦等人离开雪山之后,雪山接连发生了几次无故的大的雪崩,这样的雪崩多了之后,雪狐渐渐感到了雪山隐藏的一股强大的力量,他以为是雪山原始的力量在被雪崩释放,但后来发现并非如此。 雪山下的那股力量随着雪崩渐渐被释放,且不受雪狐的控制,他感到它从雪山谷底而来,带着浓重的煞气。他意识到雪山下或许藏着什么他并不知道的秘密,即便自己是雪山之王,却绝对没办法对付这样的秘密。于是他让“小雪山瑞”暂且看管雪山,自己来寻仙子。 雪狐立在息桦一侧将事情讲完,看着息桦心下却琢磨起来。仙子的脸色非常苍白,还不停有汗水冒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小卉说的,在无往之界受了伤。不知仙子是否找到了小绮,现下那么多事情缠绕着他,他还会去找小绮吗?他暗自决定,若是仙子没有精力找小绮,他便自己去找吧。 息桦突然攥着拳头在嘴边咳了几声,将雪狐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楞了一下,疑惑道:“仙子……” 息桦向他摆摆手,喝了一口水,正巧见到进门的小卉,便向她吩咐:“你回楚城,将徐锦绣带来” 小卉刚想说她不是还在昏睡吗,见仙子面色不好,便只是应了。 息桦又对雪狐道:“你也去楚城,去附近的山上找金兰晨露。” 地灵小妖不知何时挪到了息桦身边,带着谄媚的笑道:“仙子,我能否跟小雪一起,去找金兰晨露?” 息桦有些意外,因为徐家认得小卉,他便安排小卉去楚城,又因地灵妖离本地越远,灵力会越弱,他便打算让他留下为自己护法,他趁这几日调息一下身上的伤害。 他面上只是淡淡的没有表情,点头算是同意了:“切莫超过三日。” 十日之约,他睡过去了两日,离无月之夜,只剩下八日。 三人离开客栈。 小卉盯着地灵小妖,心下想,没想到他方才说的话是认真的……但是既然他喜欢冰冷性子的小雪,为何会不喜欢仙子?一定是他心中对仙子的敬畏超过了一切,毕竟他是地灵小妖,而仙子是他们的主子。 她胡乱瞎想一通,又开始担心起仙子:“我们都走了,仙子便没人照顾了。’” 地灵小妖不以为然:“他是仙子,哪里需要我们照顾,你莫要过分担心了。” 小卉却没有半分被安慰:“我觉得,仙子必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 “若我们帮得上忙,仙子便会叫我们去做。若我们帮不上忙,告诉我们又有何用?” 小卉瞪了他一眼,嗔道:“你不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仙子这般……从前他断不会这样的。” 地灵小妖只觉得这狐狸丫头有些死脑筋,摇了摇头不说话了。雪狐听着两人的对话,望了望被弥漫煞气的银安的天,暗暗觉得,或许会有不太平的日子要来了。 ☆、未辞君煞(三) 小卉回到客栈的时候,息桦坐在桌前,手撑在额上打瞌睡。她上前打算唤醒他,却难得细心地发现,桌上的茶盏还是他们走时的模样——莫非仙子在他们走后便睡到现在? 她的心里有强烈的不安,她伸手去拍息桦的肩,却几次颤抖没有拍下去,正巧其余二人也回来了。 疲惫的蓝眸睁开,息桦将三人一一扫过,视线落在床榻上的徐锦绣身上,知道已是三日后了。 “此番去徐府,朱管家和周公子除了问小绮可安好,对要将小绮姐姐带走都有些疑惑,可是小卉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仙子,其中是何缘故?” 息桦因小卉的前半句话沉吟了许久,脸色明显不大好,淡淡道:“上回只去了她外层的梦境。” 小卉不解道:“难道还有什么内层的梦境?” 地灵小妖道:“更深一层的不是梦境,是华胥,是梦中梦,是一个人用于寄存的深处虚境。” 息桦点头:“此番要去与真实的她沟通。” 他在无往之界受了重伤,现下竟到了需要金兰晨露帮助施法的地步。小卉见他已开始施法,急忙问:“仙子打算一个人前往吗?” 息桦只来得及点头,便消失在几人的眼前。 小卉撅了撅嘴,将拽着雪狐开溜到门口的地灵小妖捉了回来,恶狠狠道:“哪儿也休想去,为仙子护法!!” 息桦靠着金兰灵力的帮助,径直进了徐锦绣的梦境,一路心无旁骛,随着周围景色的变换,不久便到了一处惨白的地界。他凝神片刻,一个女子在面前低调地出现。之所以说是低调,是因为若不注意看,便真难看出面前有一个人。 女子带着巨大的斗笠,将全身笼罩在神秘里,只露出下半身白色的宽大道袍,和偶尔出现的尖俏的下巴。或许是少了那五魄,看起来很是有些虚弱。 她唤道:“紫琼仙子。” 息桦皱起眉头,第一次为这个称呼而不舒服:“我不是紫琼。” 或许只有那个人,不会将自己比作紫琼,甚至不会将自己当作仙子,而是那个实实在在的称呼——息桦。 他曾经连自己都认为自己是紫琼,那个六界中最风姿卓越的仙子,那个为了成就爱而薄命的仙子,他曾经自己都认为能够被比作他,是多么幸运与美好。他承受着那位仙子的荣耀,承担起琼仙谷的责任,背负起因他而起的故事,为他做着善终。若不是徐锦绮打断了 他在琼仙谷的生活,他或许还要负责延续起他的命运与一生。 但徐锦绮叫他“息桦”,不是带着“紫琼”意义的“息桦”,在他的眼里,他只是“息桦”。 但就在几日前,这个人在无往之界问另一人,他是谁。 息桦终究还是心痛了,就像终于发现自己的不同,转瞬之间却被打回了原形,他再也受不了这些。 玉辞仙子的身形在眼前飘忽不定,她渐渐飘到息桦身边,柔声道:“原来如此,那真是对不起,你若不喜欢,我便换一种叫法,息桦仙子。” 即便换一种叫法,还是相同的意义。 玉辞讶异道:“你的情绪……你的体内有魔煞?” 怪不得越来越难控制自己的想法……息桦自嘲一笑:“我用仅存的灵力将它们封印在右手。” 他攥起右手的拳头,手背上的魔纹显著异常。 “你去了无往之界?”玉辞的声音柔和而惋惜,“他终究打破了我对他的封印。” “五日之后的无月之夜,是魔君戾气大增之时。” 玉辞笑道:“所以息桦此来,是来问我真相?” 她在息桦身边轻轻飘荡:“真相这种东西,若是放在回忆里,以为放着放着就可以埋藏起来,再次挖掘的时候,却原来一点也未消散。若是可以有最后悔的事情,或许就是当初姜镇中见到他时,将他救下带在了身边。若非如此,也没有后来几百年的纠纠葛葛,他不会伤害那么多人,也……不用受那么深的伤害。 “终究是我的错最大。” 玉辞仙子进行了一番自我忏悔之后,终于说出了当年那场六界之灾的最真实的版本。 元情仙子玉辞,一身素雅道袍,游历于山水世间,捧着满怀的慈悲,为世人化解危难,救赎迷失的生灵。 记不得是多少个千千万万年以前,那时候玉辞仙子在世间还是有迹可循的,世人在遭遇鬼怪妖魔侵扰时,常常会遇到这位身着道袍的仙子前来驱魔降妖。 那时候的某一日,她从姜镇路过,镇上正有妖物作怪,咬死了许多家畜,咬伤了很多百姓。她停留镇上,送镇妖符给百姓,又教他们一些摄妖咒,那几晚姜镇格外安静,却充满了人们的勃勃斗志。 玉辞仙子在镇口等到了那只妖物,化成十岁男孩的模样,穿着有些破旧的衣服,正徐徐往镇里去。 玉辞拦住了他,那 男孩仰头看她,两只眸子黑得透亮,是野兽独有的警惕。眸子里映出的白衣道服女子,被斗笠遮着脸,却让他觉得分外好看。 玉辞说:“这个镇子你不能去了,他们为你设了许多陷阱,你逃不过的。” 他倔强得往前走:“我不怕。” 玉辞道:“你会受伤的。” 男孩依然不多理会:“我不怕。” 玉辞没再阻止,她在原地等着,不久之后那妖物便回来了,这次遇到她时,透黑的眸子闪烁了几下,却已被打回了原形,是一只还未成年的狼崽。 玉辞救下他时,他的身上被棍棒打出了许多伤痕,明明一只手掌便可抱起的狼崽,却露出凶神恶煞的模样,玉辞看在眼里,觉得分外可怜。 “那些人类真的有陷阱,他们拿棍子打我,嘴里念的不知什么东西,我听着觉得头疼。那些人类不是很弱的吗,怎么突然那么厉害。” “有人教了他们保护自己的手段。” “谁人这么可憎,有本事不要借他人之手欺负我,欺负我的人,我都要咬回来。” “是我教的。” “……” “你想不想学保护自己的手段?” “想。” 狼崽出生在姜镇外的后山上,出生后父母便被村里的人打死了,它那时实在太小,只能吃父母死前咬死的那几个人类。但是它当时牙都没长齐,不会撕咬,便靠着小爪子一点点刨开腐肉,来填饱自己的肚子。 玉辞便了然,这只狼崽小小的身躯里藏着那么大的魔煞,便是因为从小吃死人腐肉而活是那些死者的怨气不散而结成的吧。她对狼崽出于爱怜,它心智不齐,未害过人,最多就是此番咬死了许多家畜,她决定留在此处为它化解魔煞,救姜镇百姓,也救这只狼崽脱离苦海。 她道:“修行靠的是心神宁静,你虽还小,心中有食欲是正常,为了修行却要努力克服这‘欲’,切不可为了心中欲望而伤害无辜的人类。因为他们是六界中的弱者,你将来成为强者,是要保护他们。” 化成男孩的狼崽盘腿坐在玉辞面前:“他们才不是弱者,他们杀死了我的父母,我生来就被他们欺负。” 玉辞与他对视许久,未作多说,伸手在他额上:“我们为你想个名字吧,人类都有名字的。” 男孩仰着头眨着黑亮的眼睛道:“那么你有吗?” 玉辞笑道:“有啊,我叫玉辞。” 狼崽天真道:“那我也叫玉辞。” 玉辞笑得斗笠微颤:“傻瓜……” 最后她给狼崽取了一个名字,唤他墨耀。 黑亮,是她对他那双眸子的第一印象。 玉辞要狼崽舍弃“食欲”,这一点,狼崽却是怎么也做不到,他是食肉的动物,从小又是吃腐尸而活,禁食非一朝一夕能成,对于狼崽三天两头偷偷猎捕兔子,她也是默默放纵,并未追究。 一开始偷食的时候狼崽还会胆战心惊,后来也觉察出仙子的有意放纵,便更不会刻意去苦修“禁食”之道,被发现的时候便满地打滚撒泼。前一刻还凶狠捕杀兔子的狼崽,转身就是一副可怜可爱的憨厚模样。对此玉辞也觉得奇怪,第一次见他凶恶的模样觉得可怜,现下他装起可怜的模样,她却只觉得想笑。 但后来玉辞也明白了,墨耀只会在她的面前装可怜,而不管他在别人眼里是多么可憎可恶,可怕可恨,这副撒娇卖泼的样子,也总是令她迷了心窍,才相信他。 天色最暗的时候,玉辞取下斗笠,站在最高的山巅,月色普照的亮光下,向狼崽伸手,示意他过来。那时狼崽还只有她的腰高,玉辞指给他看山下灯火通明的村庄,那是一派祥和幸福的生活,凡人向往的不被打扰的生活。 墨耀侧身看仙子纯白色道袍上的点点暗纹,觉得斗笠下仙子的模样美得像是幻境。他抬头直视仙子的眼睛,说:“他们杀害了我的父母,伤害我的许多同族,却还可以住好的地方,吃好的东西,这个世界怎么可以这么不公平?” 玉辞惊讶,她突然意识到,她只道那魔煞之气来自被狼崽腐食的那几具尸体,却不知更确凿的,来自狼崽怨恨人类的内心,她不曾想过那怨恨会强烈到这般境地。 她语气坚定,带着斥责:“心怀仁慈则事事安乐,你满心怨恨,见到的便是不公,挂在嘴边的都是谴责,难怪改不了口舌之欲,修不成正经道行。” 狼崽听得发愣,忽而拉着仙子的袖子撒娇:“仙子莫生气,是耀儿错了,耀儿明日不吃肉了。” 结果也只是那一日未吃肉…… ☆、未辞君煞(四) 玉辞惊讶,她突然意识到,她只道那魔煞之气来自被狼崽腐食的那几具尸体,却不知更确凿的,来自狼崽怨恨人类的内心,她不曾想过那怨恨会强烈到这般境地。 她语气坚定,带着斥责:“心怀仁慈则事事安乐,你满心怨恨,见到的便是不公,挂在嘴边的都是谴责,难怪改不了口舌之欲,修不成正经道行。” 狼崽听得发愣,忽而拉着仙子的袖子撒娇:“仙子莫生气,是耀儿错了,耀儿明日不吃肉了。” 结果也只是那一日未吃肉…… 姜镇又开始闹妖,这次的妖法力高,百姓前来请玉辞仙子下山捕捉,玉辞应下,却如何也找不到狼崽,想他或许不愿去镇里,便独自一人下了山。 其实当时狼崽就藏在他们不远处,待到完全望不见玉辞的背影,他若有所思得跑向另一个方向。 那次降妖玉辞并未来得及动手,狼崽带着群狼前来,捉住了那只鹿妖,搏斗中勇猛非常,结束的时候,玉辞才发现他的腿受了伤。 回到山中,玉辞用湖边寻得的玉石为狼崽煅了一只项圈,上面注了自己的灵力,保狼崽安全。 那次之后,玉辞便放任他与那些成狼相处,只是短短的时间,他一只狼崽,却成了群狼的领袖,开始有了狼王的担当。 若事情就这么下去,若墨耀是真心在保护姜镇,或许玉辞便会放任他在此处山上修行,成为山狼之王。但随后的事情却又令她放不下心来。 那日群狼出现在镇上,姜镇的百姓都极其惶恐,猎户便在山头到处布下陷阱,很多狼因此受了伤,甚至差点断送了性命。墨耀知晓后,站在山巅望着那灯火阑珊的镇子,每望一次,心中便多一分恼意。终于熬不住心中的气愤,一夜之间,他咬死了所有人养的家畜,皆是当喉咬过,鲜血染红了每家每户的后院。 墨耀在山谷采了一夜的花,用灵力做成一件飘着花香的披风,他将它叠得整齐抱在怀中去找仙子,那时告状的镇民前脚刚离开。 玉辞脸色严肃,看他的眸中是陌生的冰冷。他眨眨黑亮的眼睛,举着手里的衣裳说:“仙子,耀儿昨夜在山谷里采了花做的衣裳,仙子喜欢吗?” 他的衣衫破旧,露出了破了皮的膝盖,嘴角还挂了彩,披头散发的,哪里有狼王的模样。 玉辞心下一酸,训斥的话到了嘴边成了责问:“镇上的牛羊,都是你咬死的?” 墨耀坦然承认:“ 是我带着族人咬死的,他们害了我的族人,若不报仇,族群中威信不存。何况这也是我自己的意思,那些人是该好好教训才是。” 当初的小小男孩如今依旧稚嫩,玉辞有些迷惑,她日日为他灌输慈念,墨耀面对她时乖巧仁善,她却明显感到这狼崽的身上煞气非但未有半丝减退,甚至日渐浓重,问题出自何处,她也费解。 墨耀胆大得爬到玉辞身后的石块上,为她披上披风,继而伸出双手围住了她的脖子,将头靠在她的头侧,撒娇道:“仙子莫生气,是耀儿错了,耀儿再不这般胡来了,明日便与那帮山狼断绝来往,耀儿只要陪在仙子身边就足够了。” 彼时他短短的手臂牢牢箍住玉辞,玉辞反手抚着他挂彩的嘴角:“为何受伤了?是在山谷伤的吗?” 墨耀笑得天真:“嗯,跑得急了,山谷路滑,摔了一个大跟头……呵呵呵……” 玉辞将他拉到面前,温柔的手掌盖在墨耀膝上,膝盖上的伤便消失了,她五指微动,灵力凝聚成针线,她低着头为狼崽缝补破了的衣服,补到中途道:“还笑……将衣服脱下来,你去池子里洗个澡,这般脏兮兮的模样,仪容不雅。” 墨耀二话不说,将衣服脱得干净,也不知变回原形,光着身子便跑远了。玉辞边补着衣服边想着心事,等补好了,便也向墨耀去的那个池子去了。 墨耀展着四肢在水中嬉戏,他已经越来越不喜欢变回原形了,在玉辞身边修炼的这段日子,他也有了维持人形的足够灵力。 玉辞蹲在池子边,拿池水浣洗补好的衣服,墨耀缓缓游了过来,自下而上打量她的模样。 玉辞将洗好的衣裳挂在树枝上,拿灵力借风将它吹干,墨耀光着身子坐在边上,不知在想些什么,显得非常安静。 玉辞边吹着衣服边道:“你将衣服穿好,我们离开这儿。” 墨耀疑惑得抬头,却只见玉辞将衣服递给他,自己戴上了斗笠。他接过衣裳,一边囫囵往身上套一边道:“仙子为我梳头。” 玉辞带墨耀去的是琼仙谷,要去除墨耀身上的煞气,她想不到比琼仙谷更适合的地方。她与紫琼仙子是故交,托他照管狼崽,寄养在琼仙谷,用琼仙谷的灵气洗涤魔煞,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墨耀必可清心修行。 完成托付之事她便离开了,过程中墨耀就像平时在她面前一样乖巧礼貌,最后玉辞离开的时候,甚至还笑着同她告别。 “仙子要 经常来看耀儿。” 玉辞摸着他的头,有些不舍,却还是转身离开了。身后男孩的身影站在花海中许久不动,寂寥孤独。 行善修道的时光总是快得惊人,玉辞依旧会在一些地方逗留许久,看着安居的平凡生活,再默默离去。没有狼崽陪伴的日子,静谧异常。 一百年转瞬而过,玉辞面对眼前熟悉却人畜尽换的小镇,想起了那个理直气壮的狼崽,不知现下长大了多少。她稍作停留,便往寻影山而去。 紫琼似乎是想了许久才想起那只狼崽来,秀眉微微蹙起:“那只狼崽?元情仙子离去的第二天便不知去向了。他咬死了我谷中大半的紫琼兰,我花了许多功夫才让兰海的元气恢复如初。” 玉辞也皱起了眉头,她想过墨耀的性子或许不会乖乖留在此处,却不料她前脚才走,他后脚便闯祸出走了。这一百年没人管教,不知他是否会出什么大事。 紫琼见她未说话,叹口气道:“元情仙子素来仁慈,但那狼崽身上戾气过重,不是单纯心性,如此顽劣的狼崽,不论在何处都必惹来大祸,仙子切莫过分动情。” 玉辞谢了紫琼,未在琼仙谷过多停留。 她回到姜镇的后山上住了十几年,墨耀并未回来过,她想或许狼崽是死了,但又相信他的修为与能力,连轻易吃亏兴许都不会,又怎会死了……若是活着,为何这么多年了也不见回来? 听说东银国今年入冬气候异热,银雪兰树如数枯死,雪山上的冰雪化成了水,背靠雪山的雷州小村庄被水淹没,许多人死在了雪山之下。 她从前去过许多次雷州,冬日的雷州是银装素裹的冰冷美人,头戴银雪兰,身披白雪衣。但眼前这漫天洪水的灾区,也是雷州,是她未见过的雷州。 雪山上的煞气是这雷州灾难的源头,她执着拂尘驱赶周身的魔煞,一路上了雪山。 雪山顶有个冰雪殿,不知是谁建在此处的,她挥了挥拂尘,殿门就开了,山下的美景仿佛都被搬到了这座殿内,殿内的长廊是用银雪兰装饰的,廊下坐着几个眉目冷傲的美人,见到玉辞也未惊讶,只是瞥了一眼便相互道:“又不知是他从哪里带来的,倒是装得几分冰冷的模样,是他喜欢的。” 这几个美人道行低,没有认出眼前是位仙子,玉辞倒是一眼看穿她们,雪山的主宰,雪狐。 雪狐生来高傲,向来都是在雪山上独居,这样几只雪狐聚在一处的情况非常不多见, 而且很明显,这冰雪殿并不是她们的。 她一身宽大的道袍,戴着斗笠执着拂尘,这看不见模样的打扮,在雪狐的眼中确实是保守。她将拂尘往臂上一搭:“请问几位姑娘,这殿的主人在何处?” 雪狐素来性子冷淡,也不看她便道:“他出门捉兔子去了,不在。” 玉辞也不着急,坐在银雪兰长廊之下,想起当初在姜镇的时候,狼崽也很喜欢在后山上捉兔子。 天色将黑的时候,殿主人终于回来了。墨耀两手提着几只兔子,站在玉辞面前咧开了嘴:“仙子!” 他已经比她高出了半个头,虽然还有少年的青涩,却明显是长大了。他将手中的兔子抛开,似乎想要拥抱玉辞,却又局促得停在了半空。 玉辞摘下斗笠,雪狐们才看清了这个女子绝美的容貌,那女子抬起手,放在墨耀的头上,她们自从与墨耀相识以来,未见过他如此开怀。 那晚他们坐在雪山巅上,雪山反射出月光的清寒,墨耀低着头,他怕玉辞责怪他离开琼仙谷的事,便握着她的手,语气惹怜:“仙子果真五十年都未回姜镇。” 想必他离开琼仙谷之后在姜镇等了五十年,而其实她已经百年未回过姜镇。 “仙子未回来,我便打算出来找仙子,前几年在这座山上遇到一只狐,长得与仙子颇为想象……当然,她不如仙子千万倍。我在此处幻了一座殿,因为无聊,就带了几只狐回来玩玩。” “玩玩?” 墨耀道:“一开始觉得她们性子冷淡的模样喜欢,后来便越来越觉得不大欢喜她们,奈何她们竟就赖在此处不走了,我也万分苦恼。” 玉辞道:“她们是喜欢你才想同你在一起。” 墨耀拉着玉辞撒娇:“但我只想同仙子在一起。” 玉辞将墨耀额前被夜风吹散的碎发拨向一边:“为何妄自改变东银的天时?” 墨耀道:“在雪山上住着无趣,我想捉兔子玩,奈何此处略冷,我便将此处天时稍加改变,让兔子们都来玩耍,我才捉得到。” 如此顽劣的狼崽,不论在何处都必惹来大祸。 紫琼的话突然萦绕在耳边,即便他已是如此半大的少年,为了自己的玩闹却罔顾雷州水深火热的百姓,顽劣的性子未减反增,玉辞不禁蹙起眉。 见她的脸色,墨耀马上明白仙子是在生气,他趴在玉辞腿上撒娇:“仙子莫生气, 耀儿知错了,耀儿只是太想念仙子,终日又无事可做……” 玉辞拍着他的头:“你若无事做便跟着我,妄变天时这样的事情今后不可再做。” 墨耀忙不迭点头:“仙子还穿着耀儿做的披风,耀儿很欢喜。” 玉辞温柔笑着,仙途岁月里若有人永久陪伴,是一件不再孤独的幸事。 ☆、未辞君煞(五) 他们离开了雪山,雷州的气候也恢复了正常,他们顺着东银边界游历,途经雷州,黎川,靖城,在东银国度银安落脚。 墨耀跟着玉辞便很乖巧,帮助人的事情做得也十分顺手。玉辞并不担心他闯祸,她担心的,是墨耀身上依旧不散的魔煞戾气。 百年对于他们来说只是短短一瞬,墨耀少年的身子像青葱的树苗,抽长得飞快,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已是男子成熟的模样,狼崽长成成狼了。 他穿着一件简便的黑衫,衬得人修长笔直,为前来看疹的病人分发方子里的药材,不时会偷偷瞄一眼坐在里屋戴着斗笠的玉辞仙子。他做这些事向来三心二意,玉辞却全神贯注,全然不会发现老是走神的他。 他们在银安开了一家医馆,半年里就在都城小有名气,甚至被请去为皇帝看病。当朝的皇帝夜夜噩梦连连,年轻的生命,气色却一日不比一日,玉辞为他看疹,是中了南都普松花之毒。 “普松花”是云神山上迷人性情的一种植物,要解这迷情之毒,只能去云神山上寻找醒神的“素清草”,而云神山远在南枫国之西,山上所住的龙神是远古战神,脾气古怪,向他讨要“素清草”,不知要费多少的功夫。玉辞打算亲自前去,因为事情紧迫,她当时并未想太多,便将墨耀留在此处照看皇帝。 宫中之前发出的皇榜突然被人揭下,那人坚称皇帝的病是妖邪作祟,那女子自称是弑妖师,入得宫中一探,坚称那妖邪,便是每日照看皇帝的仙子身边的“墨大夫”,并指出是只修炼道行不高的成狼。 那弑妖师在墨耀所住的庭院周围摆了阵法,贴上黄色的捉妖符,她千算万算,算到墨耀道行不高,容易在激怒下显性,却未算到墨耀身负魔煞戾气,术法远不是她那点捉妖符可以镇压的。 当庭院中出现一只眉目凶残,浑身戾气的黑狼时,宫中的兵将皆举起手中的弓箭对准了他。捉妖符牢牢束在了他的身上,弓箭噼里啪啦射在他的身上,那些前些日子对他恭敬有礼的人类,转瞬间面露嫌恶,互相鼓励着去杀死他这只“狼妖”。墨耀只觉得全身真气运转,煞气暴涨,黑暗里露出“狼妖”发着幽幽红光的双眸。 他龇牙,下蹲,向前俯冲,向着爪子下的猎物撕咬。 那一刻,他感觉体内憋了很久的气终于撕开了一个口,心中只剩下一个声音——快!再快点!快撕裂他们! 他冲出重围,向皇帝寝殿而去,在宫女侍卫们的尖叫声中,他将锋 利的尖牙扎进皇帝的脖子,但还没有贯穿,便感到一股灵力将自己向后拉去,他烦躁地回身向那人扑去,身下的是玉辞冷冰冰的脸,和眼神,尽是失望。 他的戾气刹那间消失殆尽,化成了人形从玉辞身上起来,还是黑衣,自带阴郁。 一时众人都不敢上前。 “仙子……”他本能的想要撒娇道歉,迎来的是玉辞狠狠的一巴掌,将脸打得侧向了一边,竟是分外的疼。 他想,只要仙子消气,几个巴掌他都不会喊疼。 但是玉辞说的是:“你走吧。” 他猛地抬起头,不解仙子的话。 玉辞说:“这个巴掌是要告诉我自己,这么多年来竟还未看透你。” 紫琼说的话,她怎么都不愿相信,但今夜她亲眼所见实实在在证实了——她枉费了这么多年的感情。这个巴掌打在墨耀的身上,却疼在她的心里。她想告诉自己,错了。 墨耀膝行到玉辞跟前,扯着道袍宽大的袖子,前一刻还凶煞狠厉的狼妖,顷刻间眼角泪水夺眶而出:“仙子,耀儿知道错了,原谅耀儿吧……耀儿知错了……” 玉辞深深吸了一口气,站在原地,眼神冰冷。总有那么一次,撒娇不再管用。 墨耀泣不成声:“耀儿生来便没有亲人,若非仙子,恐怕耀儿早已丧生在人类的陷阱之下,耀儿生生世世只认玉辞仙子,若仙子不让耀儿陪伴……” “若早知你顽劣不改,妄害凡人姓名,我宁可当初让你葬身陷阱之中。” 墨耀愣了一下,摇头道:“仙子骗墨耀了,仙子怎么舍得?” “苍生的安危岂能予你儿戏,你句句言自己错,心中却有半分悔意?墨耀,你我此番恩也罢,情也好,一并斩断,将来若再让我知晓你伤害无辜,不会放过你。” 玉辞说得绝情,墨耀满含怒意的目光射向那个害自己如此地步的弑妖师,将她的模样狠狠记在了心里。 玉辞赶他走,他心中却抱着一丝侥幸,兴许过几日仙子气过了便会原谅自己,怕到时候仙子找他不着,他便在医馆不远处的老槐树上躲着,直到某一日醒来,医馆里没了仙子的气息。他跑去一问,才知玉辞将医馆托付他人,已经离开了。 玉辞离开却并非为了躲墨耀,而是从南枫国飞来一只传信的青鸟,那只青鸟是她百余年前送给因溯仙子的信物,信上说她用来织锦的金丝没了,被眼下的事绊住 离开不得,托玉辞若无要紧之事,上随州为她带些来,玉辞这才离开了银安。 她去随州的紫云山上,向金丝鸟讨要了羽毛,因溯仙子于金丝鸟一族有恩,金丝鸟族立了族规,凡因溯仙子所要金丝,金丝鸟一族皆尽力满足要求。因溯拿这些金丝织成锦缎,名曰“姻缘网”,是个仙物,用来为凡间众生塑造姻缘。 她为因溯送去了金丝,两位仙子站在“辟渊崖”上闲聊,因溯梳理着新讨来的金丝,不经意道:“近几日你去随州竟没有听闻吗?南枫国不知为何遭了大罪,似乎是从姜镇开始,闹起妖邪,要说具体情况我也不知,昨日来求姻缘的小妖精告诉我,说妖邪已漫去了邻国,想必天下都不安宁了,也不知何时会牵连到我这‘触仙峰’。呃……你上回同我提起过姜镇,不知它于你是否有些不同,你既爱自找麻烦,这天下兴亡的关头,定是会去看看的吧?” 玉辞一愣,姜镇不是什么灵秀修行之地,何以频繁吸引妖邪? 看她蹙着眉离开的身影,想起前些日子在天宫烟罗池的“罗香水烟”中看到的景象,因溯无奈地摇了摇头。 向姜镇而去的路上,状况哪里是因溯所说中了“妖邪”那么简单,玉辞远远便看到了那漂浮在姜镇上空的魔煞戾气,遮蔽了所有的光亮。入了镇里,一片死气,弥漫着全镇人纠缠哭叫的怨念,像是入了修罗的地狱。 玉辞不敢相信,只是短短的几日,墨耀便将一个安乐的小镇变成了这个模样,镇上已无半点人气,这还不止,他利用了他们的怨气,将他们全数引入了魔道,将姜镇,变成了一个魔域之都。而这罪过,他还在向整个苍生释放。 她感到心口有什么在揪着痛,墨耀,已然入魔了…… 她一路挥着拂尘,平素繁华的街巷依旧有人在走,但那更确切的,应该叫做“行尸走肉”。那些“人”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候,皆是因拂尘的仙障,缓缓绕过她,让出一条路来。 她想起在雪山将墨耀找回的时候,也是面对这样一团乱七八糟的魔煞,当时自己亦是用这把拂尘,一边驱散魔煞,一边寻找他。那时候的魔煞还没有这般浓郁,她完全没想到它有能力将一个小镇,甚至一个天下摧毁。而如今,现实却已经摆在眼前,才短短几日…… 除了心疼,她现下还有些头疼,或许此番正是她的大劫,这罪过,该由她来承受。 她径直来到姜镇的后山,一路上看到几只狼崽在山间嬉戏,她抱起一只黑毛的狼崽, 狼崽张开刚长牙的嘴咬着她的手指,竟咬出了血来。 身后熟悉的声音提醒道:“它还没有心智,你只是抱着它,它也是要攻击你的。” 玉辞将手里的狼崽放下:“你在数日间提升法力至此,魔力亦是剧增。你将姜镇与这天下害成这样,是要报复我将你赶走?” 墨耀执起玉辞的手,这在以前他断不会这般放肆,现下却放在口中轻吮,舌尖舔过伤口,顷刻间便愈合了,他依旧紧紧握着那只手:“你错了,我若非如此,你怎肯再出现在我面前。”他伸手向身侧一指,迷雾层叠的山间露出一片清明,显出姜镇如今的颓唐模样,“姜镇负我,负我父母,负我族民,我向姜镇报复,向同姜镇一样的天下凡人报复,我没有错。” 这是墨耀第一次没有在她面前认错,她以为墨耀是因为银安宫中的众矢之的,却原来不是,他们走过天下那么多地方,却原来墨耀的心从没离开过姜镇,没有离开过小时候的仇恨。难怪那魔煞戾气如何都除之不得,原来不是什么所食尸体的怨气,是他对杀父杀母之仇的不能介怀。 玉辞道:“墨耀,你竟如此记仇。” 墨耀别开眼道:“那个世界太不公平,我不喜欢。” 玉辞看着他,心下酸楚。 他们像许多年以前一般,又住在了姜镇的后山上,不一样的是,狼崽虽还是满山跑闹,数百年前的那一只,却成了众魔之尊,苍生的威胁。 狼崽跟着玉辞数日,已经不再咬她的手指,反而总撒欢着往她怀里钻,墨耀有时候会提着它的后领扔开:“就算本尊不能待在仙子怀里了,哪里轮得到你撒泼?” 玉辞摸他的头,墨耀高了她一个头,摸起来有些吃力:“近来总想起你小时的事情。” 墨耀笑着问:“仙子想起什么?” “有一次姜镇上来了只鹿妖,是你带着成狼捉住的,你当时也还是只走路都不踏实的狼崽,为我采花做披风的时候还摔去了腿。” 墨耀皱着眉道:“当初之所以采花,是因为耀儿咬死了所有姜镇的牲畜。我狼族为他们除妖,他们却因此捕杀我们,此仇如今一并报了。” 玉辞仰头,伸手将他的眉头展开:“你除妖有功,我用玉石为你做了一个项圈。那个项圈……自从雪山重聚之后,却很少见你戴着了。” 墨耀拿手掌往脖子上一抹,现出项圈来:“在雪山上有只雪狐窥探,我便用术法将它隐了起来 。仙子送的项圈,我一直戴着。” 玉辞道:“你戴着便好,戴着它,莫忘了你我的情谊。” 苍生面临着古来最危险的境地,天空皆成紫色,山川被雾气笼罩,世间最后几点清明尽在南枫国的几处仙迹。苍生的危机,仙者皆愤起而战,抵抗魔煞戾气的侵袭。 玉辞望到天际有血海般翻腾的云雾,其中似有黑龙盘绕,游龙在天,云神山上司战的龙神素来喜欢清静,想必是漫天的魔煞惹恼了他。龙神脾气古怪,能耐异常,就是不大讲情面,这样的性子与墨耀倒是有几分相像。他们这样的性子起了冲突,打起架来,不止这俗世凡尘,便是仙妖鬼煞,神祇六界,都不得安宁了。 她在这个时候见到了在银安捉拿墨耀的弑妖师,不知她是历经了如何的磨难才找到她的。 弑妖师身负重伤,很多伤口因为少做了处理已经不堪入目,原本是个长相清秀的姑娘,魔煞灾难落的如此,是为何要去受这般苦?玉辞救下她,将她身上的伤治好后,便打算送她下山。 孰料那女子并不愿下山,而是与她商讨墨耀。 “仙子被那妖魔所困,并不知如今世间是何模样,那妖魔利用人性弱点,稍微弱小的,皆被自己内心所吞噬。他想要的是这天下,如今天下便是魔界,人人皆是魔头……仙子与他虽亲近,魔依旧是魔,若不趁现在合力驱除,这世间便永无宁日了。仙子最是深明大义,大仁大德,于天下存亡之际,定不会舍弃终生而择妖魔为伍。” 连云神山上那位龙神都被激怒,玉辞大抵已经知晓天地间的变化,她心中抱着墨耀会为自己而悔改的希望渐渐消弭。可几百年都未除去的魔煞,岂是她们说除就能除的。 玉辞此刻还是被仁慈所扰,想着要找寻手段让墨耀自己悔改。 她手中幻出一只青鸟交予弑妖师:“我心中自有打算,你且收着这只青鸟,必要时传信于我。墨耀是我养大,这苍生亦是我绝不会舍弃,此处不便你多留,你且下山去吧。” 年轻的弑妖师看了眼前的女子许久,轻轻“哼”了一声,转身离去了。 岂料她才下到山脚,混动魔雾中却显出一人来,拦截了她的去路。一个如今叱咤六界的公害人物,却只是一身黑色劲装,头发高高束起在身后,披落在腰间,颈项是一只小巧别致的项圈,与他凌冽的眼神丝毫不搭。 “故人来访,还未拜见主人就急忙离去,可知本尊为你当初害我之罪,等 与你相见等了月余了。” 弑妖师眯着眼道:“我弑妖师一脉素来有妖就除,有何罪过?妖王,你将众生置于水深火热之中,你才是最大的罪人。” “妖王?”男子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笑过之后却神色一暗,语气阴邪,透着彻骨的寒气:“我是魔王。” ☆、未辞君煞(六) 玉辞目送她下山,便带着狼崽去溪边喝水,遇上墨耀不着寸缕在山涧梳洗,她凝视他颈上的玉石项圈,将狼崽置于溪边,默默回身离去。 走出不远,她突然顿足,混沌的半空中悠悠盘旋着的,不正是方才自己送给弑妖师的青鸟吗?青鸟在她的注视下盘旋了几圈,化成光点散开在混沌中。 玉辞沉吟片刻,听到身后墨耀的呼唤。她转过身去,脸色冰冷,质问道:“你将那弑妖师如何处置了?” 墨耀耸肩,满脸不在乎:“我不喜欢她,扒皮抽筋,灭其意志,无生无还。” 他的意思,便是将那弑妖师灰飞烟灭了。 玉辞心中不忍,面露斥色:“你何故这般待她?她还是个年轻的少女。” 墨耀神色厌恶道:“她当初害我被你误解,扒皮抽筋也是轻的。那几个害我父母的,我也不过让他们如此。” 玉辞薄唇微颤,眸中是深深的绝望,她缓缓抬起右手指向面前从头黑到脚的男子:“墨耀,你怎可如此罔顾天道。” 墨耀将脸撇向一边,因为玉辞的指责而有些心虚:“仙子并非今日才知道。”说完见玉辞脸色惨白,又叹气道,“仙子莫生气,耀儿保证不会如此了。” 玉辞冷笑:“保证?魔君的保证,敢问何时放在心上?不过是一次比一次狠厉罢了。” 墨耀上前一步,却被玉辞仙障所拒:“我终归留不住你,墨耀,如今尽我之力,也要还天下一个清明,还众生一个安定。” 她飞身而起,所过之处魔雾尽散,墨耀神色一敛,不假思索便追了上去,捉住了玉辞的一只手。孰料他回神之时,身边竟已是仙气环绕,不知何时那几位见过未见过的仙子都已现身姜镇上空,众仙凝气而动,堪堪震住了这新来的魔君。 墨耀只觉脖子像是被人掐着,不能动弹,低头一瞧,是那玉石项圈在剧烈发光,长了意识一般使力掐着自己。 这项圈是他小时玉辞所赠,里面有仙子的灵力,用来庇护他。现下玉辞倒戈,项圈也有了意识开始束缚佩带者的动作。 玉辞将他困在自己那一层灵力中,一边向及时到场的众仙颌首:“魔煞之气非六界之力能轻易消除,玉辞罪在受私情蛊惑纵容它长大而危害六界,为今之计,唯有以亲近之人的意念做壁,将其禁锢,玉辞……义不容辞。” 墨耀听了却忘了挣扎,只愣愣看着面前决然的玉辞,不敢置信:“你…… 当真要这么做?” 玉辞却再未同他讲上一句话,仙障在她周身盘绕,最后与她一起化成灵气,径直向墨耀而去。 “我以意念为壁,将魔煞戾气关在无往之界的那一边,将他肉身埋于银安,意识分作两半,一半封在雪山之下,一半禁于姜镇后山。为弥补对姜镇百姓的愧疚,我将自己一魄留在那里,生生世世轮回,守卫姜镇平安。” 息桦心下明了,想起姜镇平和的风气,想来是有玉辞仙子保佑之故。 “那玉青……” 他问出口后才想起,玉辞是被自己唤醒了意识,她并不认识玉青。 白轻洛应该就是玉辞放在姜镇轮回的那一魄,既然如此,那她所在意和维护的玉青,想必与墨耀脱不了干系。姜镇后山被神秘的大雾缭绕,传说不能靠近,是玉辞浅意识对姜镇百姓的保护。若他没有猜错,玉青小时候进入后山,必定是因某些原因松动了对墨耀那一半意识的封印,她的那些所谓厄运,都是墨耀所累。冥冥之中,这世上终究只有玉辞能够牵制墨耀,即便放在白轻洛和玉青身上,亦是这般解释。 他当初并不知那后山封印着千年前的魔君意识,只道想成全那两个女子,而因他的插手使后山浓雾消弭,难道竟是直接释放出了那一半的意识?原来是他动手铸成了这错误的开始…… 他想到此处,心中却还有不明:“你的意识做了壁,为何魂魄还可以好生轮回?竟有能力保佑姜镇?” 玉辞道:“是因溯,她早在天宫烟罗池中知晓我与墨耀之事,她思忖甚多,煞费苦心,用灵气加固‘姻缘网’,‘姻缘网’本是能捕捉无形物什的仙器,它护住了我的一丝意识,幻化成凡人的三魂七魄,投入世间轮回。机缘巧合,竟在此与息桦仙子相见。” 息桦道:“徐锦绣少了五魄,三魄在阿琦身上,一魄被梅九弄丢了,还有一魄……” “还有一魄,留在姜镇,所以是生来就没有的。”玉辞接道,“你说的被谁弄丢的那一魄,想必是被墨耀发现了,他一定是知晓了我的踪迹,才想突破无往之界前来寻我。如今定是雪山出了状况,另一半意识也回到了他处,他来银安,定是前来寻找自己的肉身,却阴差阳错循着我的魂魄,误以为小绮是玉辞转世,发觉他的魂魄并不完整,凭他的性格,若非找你要那紫琼兰‘炼魂’,便是知晓你有能力找回我余下的魂魄。你此番也是大意,怎能将魂魄寄于小绮身上,陷他于危险之中。” 息桦心头疼痛,像是有刀子在上面狠狠刮过。他皱眉忍着,玉辞的声音却不断传来。 “你此番也是大意……” “陷他于危险之中……” …… 他脚步退后,玉辞出现在他身后,虽是虚幻,却确确实实扶了他一把:“你进入过无往之界,如今身负魔物,切勿妄动情绪,免得被魔物扰了心智。” 息桦觉得这样的魔物还造成不了影响,但显然如今的他动用心神频繁,虽能自控,却并不像以往的自己。他定神后道:“魔君重出六界,元情仙子即便只有魂魄与残存的仙识,也断有在五日后的无月之夜前,将其遣回无往之界的想法。” 玉辞轻轻笑道:“你与紫琼很像,却又不像,你啊,知道我只剩下魂魄与这一丝的意识,却对我真是狠心。”她前一句话像是开玩笑,后一句却认真道,“他的事,我自要首当其冲。” 息桦直接问:“仙子作何打算?” 玉辞也不卖关子:“上回凭我全力,也是趁他被束缚才勉强封印他,此次独独靠我却是不可能的。” “息桦愿尽全力助仙子。” 玉辞道:“想必息桦也知道你此刻的状态,越过无往之界的,注定不能走回正道,与其让你违背自己的初衷沦为堕仙,不如倾你之力助我。你的仙力与我的魂魄,也勉强能将他遣返无往之界。” 息桦沉吟片刻,算是默认,片刻后道:“还有一事。” “说吧。” 他的语气不容商议:“在此之前,我要再过无往之界。” 玉辞惊讶道:“不论仙凡,能从无往之界中回来已是不易,你仙障已毁,仙力受损,这等不得善终之事……”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恍然,“是为了小绮吗?小绮还在墨耀手中,若再度封印无往之界,他便会同墨耀一起,永远留在那里。” 息桦好看的眉头皱的紧紧的,心魔作怪,有愤怒在逐渐膨胀,被他的理智艰难压抑。 “息桦仙子……”玉辞叹了口气,“我之前说的话或许有误,你与紫琼不像,却又很想,你们都只在乎一个人,都可以为了那人,做令爱你的人心疼的事情。除了那个人,你们掩饰再好,再作姿态,其他人都只是其他人而已。” 息桦再不多语,只是与玉辞商议好封印之事,便靠着金兰灵力离开了徐锦绣的华胥梦中梦。 息桦回到现实的时候,那三人还在乖 乖为自己护法,见他们不是满脸担心,就是满脸好奇,息桦将在徐锦绣华胥中之闻简单告知了一下,便吩咐三人先去休息。 小卉看他满额的汗,哪里有心思去休息,倒是地灵小妖拉着有些犹豫的雪狐利索地离开了。息桦劝了小卉几句,她依旧不听,心里寻思着去无往之界的事情,便由着小卉在身边侯着,坐在桌前,扶着额又睡了下去。 息桦闭关三日,靠着少许的金兰灵力恢复了三成仙气,带上徐锦绣剩下的魂魄,一身素净的蓝衫,手执紫花面的流苏伞,好看的额上,紫琼兰的纹饰露在阳光下,一派精神抖擞的模样。 紧闭三日的房门打开,小卉看到的便是这样一位不一样的仙子。 她担忧的心放了下去,这几日担心得紧,却又不敢冒然打扰仙子疗伤,别提多折磨,多矛盾了。 地灵小妖穿着一身翠绿的长衫,腰间系着明黄的宽腰带,自从与雪狐结识以来,当初变成老头子不在乎表相的小妖,打扮便愈发俏丽了。对此,小卉万分鄙视。 俏丽的地灵小妖在息桦面前向来话不多,此刻却突然主动道:“仙子去那等危险的地方,不如让小妖跟着吧?” 息桦看他一眼,摇了摇头。 “仙子此去无往之界封印魔君,一定要同小绮,安然无恙的回来。” 息桦只告诉了她去无往之界是为了再度封印魔君,却其实徐锦绮才是主要目的。再次踏入魔界,其实根本不可能安然回来。 四个到了那处荒地,息桦吩咐道:“我在此处设界,你们守着,不论发生何事,切莫放出魔煞。” 说完,他额上花纹闪了一闪,还未有再多动作,右手日益清晰的魔纹像是活过来的灵蛇一般,在他臂上四处游走。息桦只觉得呼吸一窒,眼前一黑,便没有再亮起来,因为魔界无光无芒。 待他消失,界外的三人各自找了地方镇守,小卉呆呆道:“仙子竟独自去了,不知是不是会迷路……” 地灵小妖听后,难得没有嘲弄小狐狸,神色凝重地望着息桦消失的地方,若是方才没有看错,仙子手上游走的,是魔煞入体的魔纹? ☆、未辞君煞(七) 没了仙障,息桦撑着那把紫花流苏伞出现在无往之界,比之上次前来,竟是更多了几分世间最甚的仙姿卓卓。奈何魔界鲜有意识清晰的魔煞,真正欣赏到的,也只有眼前这不知是被黑暗吞没,还是吞没了黑暗的男子。 墨耀见到他心情似乎就变好了:“这么快就回来了?紫琼仙子不但守时,效率还很高嘛。” 他其实心下有些惊叹,上回息桦在他面前简直狼狈,毫无还手之力,这一次却有些不一样了,连仙障都没有的息桦,却让他觉得像那座曾吸引过他的雪山,神秘而有魅力。 墨耀眯起眼睛,细细打量面前清爽的蓝眸男子,那双眸子像是带着外界的天空,大地,山泉——灵秀美丽,宽阔无边,滋润心田。在无尽的黑暗中那么久,他觉得自己想念的东西,都在那双蓝眸中看到了。 玉辞…… 只想要和她一起…… 见他不再说话,息桦只能先开口:“魂魄有,但需要魔君与我交换。” “交换?”像是听到笑话,墨耀夸张一笑,“你身在魔界,魂魄就在你身上,我不放你出去,你自然也出不去,却敢与魔君谈交换?” 息桦道:“我换的东西于你并不重要,于我却比生命可贵。” “哦?”墨耀好整以暇,“让我听听是什么我不在乎的好宝贝?” 息桦道:“就如元情之于魔君。” 墨耀沉思,想起之前息桦见到自己怀中少年时的气恼,立刻明白了他要换何物。他面色阴沉:“你既知玉辞于我是何意义,便不该妄想我会答应你。” 息桦道:“魔君认错了人,那少年并非元情仙子,他身上的三魄是我种下,我清楚不过。” 墨耀却不相信:“你作何证明?” 息桦冷冷道:“魔君会无从知晓?阿琦体内有自己完整的三魂七魄。” 墨耀盯着这令他觉得有趣的男子,片刻后转身侧首,黑暗处显出蓝色的衣角来,不久少年已到了他的怀中。 息桦将少年从头到脚细细看了一遍,才轻轻松了口气。再看向墨耀时,脸色更冷了。 墨耀看着他依旧冰冷的表情,不由冷笑:“你不会不知道,进过无往之界的,不论仙凡皆不得善终。这少年即便回去了,也是长睡不醒的,不如留在这儿,与你做伴?” 息桦并不领情,淡淡道:“无往之界以外的事情,毋须魔君操心。” 墨耀也不恼,却不依不饶:“这少年不是凡人吧?若非他身上那被轮回困失的仙气,我也不会将其误认作了玉辞。紫琼仙子,有没有兴趣告知我,他的身份?” 息桦沉默着,明显拒绝了。 墨耀道:“我也只是好奇罢了,不说也不逼你。待我将他身上的魂魄取出,自然由他让你带走。” 话音未落,他已有动作,息桦蹙眉急呼:“慢着!” 奈何墨耀已一掌对着徐锦绮的面门而去,掌心一收,少年身体里窜出几缕白烟,其后,他像是丢弃废物一般将怀里的人往息桦的方向随意一抛,看着息桦急忙接下,动作轻柔。 息桦心中着恼,他体内魔煞的变化墨耀岂会感受不到,冲他但笑不语。 “魔君是故意的吗?”即便只是寄存的魂魄,这样强行取出,对宿体最是伤害。 第一次看他发火,墨耀半是调笑,半是实话实说:“这样最快,最方便不是吗?” 息桦忍下胸中的一口怒气,突然有些明白为何那么多人会因他堕入魔道,这是他不费吹灰之力的能耐。 墨耀道:“将余下的魂魄也交给我吧,我现下心情好,可以即刻放你们离开。” 他看起来真的是心情好,息桦并不认为他在开玩笑,但还是说:“先让他离开,他受不了这儿的戾气。” 墨耀皱起眉头,有些不悦:“不是都说是‘即刻’吗!他在这儿待了那么久,会受不了这一时?” 息桦淡淡道:“拜魔君所赐。” 他这句话说得平淡,墨耀看他的模样,却突然有了别样的感受。他挑了挑眉,向蓝衣的仙子指了一个方向,示意那儿可以离开。 息桦转身背对墨耀,低头检查怀里的人。少年未见清瘦,呼吸也是正常,但那薄薄的睫毛下平静的眉眼,却似是怎么也不愿意睁开。 息桦知道现下是叫不醒他的,但是他此刻多想徐锦绮能够再看他一眼,同他说一句话。他们上一回说话是在多久之前呢?那一日前夜,他在黑幕星盘下迷了多次路才找到苏城,让还在被窝中熟睡的拉面师傅做了一碗拉面,只是因他前一日提及的想念。 息桦认路不行,要记的事情却是怎么也忘不了的。他记得初见徐锦绮的时候徐锦绮说过的一句话,他说,那种被感情牵绊的感觉,你是不会懂得。 当时息桦并未反驳,只是望着一朵被摘下的花,想着所 谓美丽与幻灭的几许事情。他想不通所谓‘牵绊’既是无形,又如何被徐锦绮说得如此生生□□。但其实自己答应他的那一句“好”,即便摒弃过往,也已是他们之间很大的牵绊了。 他曾在徐锦绮奔溃时安慰他,自然之道必要遵从,而情,却可留长久不灭。现下看来,是不是也要拿它来安慰自己,安慰小卉,安慰少芹和小科呢?就是不知徐锦绮,是否还需要这句话再安慰一回。 他搂紧了怀里的人,心魔涌动,竟是十分难过。 那件你欠我而我未说的事情,就用余世平安来代替吧…… 他慢慢松手,在少年腰间施展力道,看着少年消失在黑暗里。 他本是背对着墨耀,奈何心魔避免不了被墨耀感知。魔君摇着头“啧啧”叹息:“怎么弄的跟生离死别一般,本君不大喜欢如此沉重的气氛。” 息桦看着少年消失的方向:“魔君认为自己也承受过这等沉重?” 墨耀点点头,直率道:“是,这世上最深的沉重,我已承受过。被那人憎恨,却不愿憎恨那人,只因为我一直相信感情不会被背叛。” 息桦冷冷一笑:“你至今不认为自己做的是错。” “人类,才是这世上最大的错。”墨耀有些不满息桦的指责,“莫要再同我废话,快些将魂魄拿出来。” 息桦不再多话,他反手一挥,掌中是金兰金色的灵气,华丽纯净的金色过后,几缕白丝酝酿在掌心。墨耀隔空伸出手,霸道得将那几缕白丝抓到自己手中。以他的能力,即便没有紫琼兰,也很快将这三魂七魄融在了一起,无往之界的混沌黑暗中,出现了一位白衣道袍的温柔女子,带来了一束光明。 趁着玉辞还未完全醒来,息桦道:“恐怕那样的沉重,你还要再承受一回。” 墨耀听到了这话,冷冷看向他,也因此错过了玉辞睁开的双眼。 空气中像是有一股熟悉的气息,从亘古流到了他寂寞的当下,墨耀就像还是狼崽时候一样仰起头,那双漆黑透亮的眼睛不带一丝杂质,倒影出虚空中那优雅温柔的女子模样。他伸手轻轻一拉,女子便着脚在跟前了。 “仙子……” 这一次息桦听出来,即便过去了千千年,纵使再过去万万年,墨耀那么认真唤的“仙子”,只有玉辞。这世上有多少人的心中,可以彻底将一个人与其他人永远区分,那一人,就是一个世界。息桦觉得自己做不到,而墨耀可 以。 他也会有一些不忍心。 玉辞抬眸伸手,动作轻柔,放到墨耀的额上,眼中尽是无奈:“孽障,又来兴风作浪。” 墨耀在她面前,就像是不谙世事,一脸无辜。他握着玉辞的手腕,黑亮的眸子里像有晨星闪耀:“仙子……是否消气?” 玉辞一愣,心口酸涩,她闭眼,唇瓣微颤,像是忍着极大的苦楚。谁人没有心魔,谁人可以放着爱却专门用来辜负,谁人真心愿意牺牲爱的人,亲手将他背叛。忠义尚不能两全,他是苍生之祸,而她,也只有她,会是苍生的救赎。 曾经因溯说起过世间情爱,有些因为门第有别,有些因为国仇家恨,有些心生芥蒂终成怨侣,有些旁人责难丛生误会。因溯看不惯纯净的情爱因这些而纠结,织起“姻缘网”守护他们,由此看来,原来情爱本没有什么生就圆圆满满的。 可是比起那些,他们之间却横跨着整个苍生与六界,即便是墨耀最低调的小时候,她作为教养他的人,也无法妄自说爱。 墨耀是个如此记仇的人,即便玉辞自己认为这是正义之道,墨耀却不会不认为这是个背叛。沧海桑田不知变换了几遍,他却用他曾经一贯的语气问她,千年的气,如今是不是消了。 玉辞险些恍惚,她依旧要站在正义的前方,她是慈悲而无私的。 “当初救你是心有不忍,你屡次犯下罪孽我都既往不咎,也是因为不忍。墨耀,将你封印并非我气急所致,也是因为我不忍。我不忍无辜被你所累,你犯下滔天大祸,难道还妄图我原谅?” 出乎她意料的,墨耀没有疑惑和不甘,只是痛苦得抓住她的手腕,攥得生紧,奈何他心中也知道面前的不过是魂魄,总归不如有形体的来得实在。 息桦就在这个时候将灵力从玉辞背后灌入,金色的光柱连接在息桦和玉辞之间,白衣女子的背后像是长出了一对华丽虚幻的金翅,像是紫云山上那金丝鸟,身就莫大的富庶与贵气。金翅大展,仿佛真的有羽毛在空中飘落,炫耀过美丽的物什,毫无预兆变身成利器向魔君而去,从他攥着玉辞的那只手攀爬而上,紧紧箍住了他的手。 墨耀在最初的惊讶之后马上反应了过来,只是使力一挣,他周边凌厉的金兰灵气便虚弱下来,消散在黑暗中。 墨耀依旧攥着玉辞的手,狠厉的眼神射向息桦,周身都是凌厉的杀气:“仙障已无,灵力微弱,你现下还有何资本来挑战我?” 息桦因灵力反噬吐出了一口黑血,墨耀冷冷道:“连紫琼仙子也会被心魔所噬,还说什么孰正孰邪?” 息桦忍下一口血,猛地咳嗽了几声,虚弱道:“至尊如神也免不了心魔,正邪本就差于一念。无往之界这千万年,还不够你想明白自己的过错。” 墨耀最讨厌那个“错”字,却偏偏所有人都说他是错的。在这容忍他胡作非为的地盘,他只稍稍动一动意念,息桦便觉得四周压力呼啸而来。 他觉得心口窒闷,难受得不能呼吸,蓝眸里那玉质的项圈发出细腻的光,他眯起双眼:“元情仙子!”喊话中是少见的焦急。 墨耀果然放松了争锋相对,基本没有什么怀疑便转头看向玉辞。 息桦寻到无边黑暗中的那一点缝隙,将全身所余的那一点点灵力全部顺着那道缝隙灌注而去。千年前被封印的感觉如此熟悉得攀爬上墨耀的全身,他看到玉辞那双温柔如水的双眸,将他再次打入没有尽头的思念。 耀儿,我并不气你,气的只是我自己,救不了你。 玉辞虽已千年未做仙子,魂魄中的意念却依旧足以在息桦的帮助下化成坚实的壁垒,一点点将这与现世相通的漏洞修补起来。 ☆、未辞君煞(八) 随州楠夜楼今日大门紧闭,一袭华丽红装的男子站在窗前,盯着东边天空的那道紫色云絮。这前些日子突然出现在天空的混沌,让他想起许久许久之前的那次灾难。说起来,那个总是一身简单道袍的仙子,就是那时候消失于天地间的…… 但不知这一次,又是哪一位惹来的那魔煞…… 他叹口气,转身端放好楠木琴,修长的手指时而轻点时而撩拨,像是翩翩的蝴蝶,流转在灵光乍现的青草地里。琴声悠扬婉转,像是源源不断的泉水在山涧嬉戏,教人忘却不能释怀的东西。但琴声后期的调子却越来越单乏,像是到了干旱之地,那些甘泉都变得干涸,一曲落下,竟然有沧海桑田的悲怆之感,令声魅——这个房中唯一的听众难得静若寒蝉,未发一语。 天宫堕尘门前,黑色的长靴踏在白色的青砖上,男子一身深蓝长袍,腰上系着深紫的宝石腰带,庄重又简单。他望了一眼天那边的紫黑渐渐褪去,便紧闭了双眸倚在门柱上,双手抱在胸前,若有所思。直到紫黑完全消失,他似是有所察觉,缓缓将眼睛睁开,透过那双眸子,像是有蓝色的海洋扑面而来,他眨了眨眼,平静的海面泛起巨浪。男子对着恢复清凉的天空勾起唇角,看不出是喜是忧,只是笑过后便转身重回堕尘门内。 天宫肃静无声,男子欣然的声音在肃静中回荡了许久。 “你……快回来了吧。” 息桦只觉得眼前越来越黑,看不见墨耀,看不见玉辞,甚至,自己也在慢慢被吞没,他就快连自己都看不见了。他疲累得闭上眼睛,这本就是他决定好的消极应对,别说他已没有力气挣扎,即便他还有能力,也逃不出自己的心魔了。 他连自己都看不见的时候,却看到了一个蓝衣的少年,手中执着画了彩蝶的纸扇,呼啦啦像是可以吹散混沌的黑暗。他看着少年,少年在他跟前对着他笑,他闭上眼睛,少年依旧在他跟前对着他笑。 他索性就这么盯着少年看,少年眼角有流光微转,身上的衣服变成了绿色的小褂,手中什么也没拿,只是手腕上绕着一只藤做的镯,看那气质,竟和少芹有些神似。 少年笑得甜美,让人看了也像吃了蜜一般,他手腕做了个彩蝶翩飞的形状,口中喃喃:“快快长大,长大了才能飞呢。” 息桦艰难地动了动手指,眸中越来越湿润,使他看不清来人。 “阿琦。” “仙子!” 黑暗中有一个熟 悉的声音传来,息桦知道是在叫他,但神志却跟着少年手中的动作翩飞,那人将他扶起带出无往之界的时候,他也是不知晓的。 地灵小妖心性澄明,无往之界中不存在他的心魔,他竟然可以安然进去将息桦就出来,这是连息桦都没有预料到的。 小卉在息桦清醒之后便一直生气,想要发泄,瞥见息桦那发白的嘴唇和毫无血色的脸色,便心中酸楚,把要说的话一直憋着。 息桦可以说话之后,问的就是阿琦如何。小卉拉着脸道:“在隔壁躺着,一直都未起来。” 见到息桦瞬时轻松的表情,她说着说着落下泪来:“仙子为了小绮冒那么大的风险,却从未跟小卉说过一言半语,就没有想过小卉的感受吗?你素来不怎么在意其他人,也不在意自己,即便你也不在意小卉,你却是小卉最在意的。只是若你真的什么都不在意,为何为了小绮这么舍得自己?” 她这些话说得真切,但那“在意不在意”像是绕口令,乍一听让尚虚弱的息桦有些头晕。他感到疲乏,便半闭着眼睛,反问她:“你就舍得他?” 小卉无言以对,小绮失踪的时候她别提有多担心,若是仙子可以救他,她自然是乐意不得的,可是前提是仙子不能因此失了自个儿的平安。就凭息桦,这两者本不该有矛盾,奈何偏偏对方是墨耀……奈何息桦的心里,徐锦绮在自己之前。 息桦听她安静下来,漫不经心问:“青灵呢?” 小卉知道仙子的意思,若不是因为在无往之界外他们等来的只有昏迷的徐锦绮,而息桦久久未出来,地灵小妖最先感到不测,及时出现救他出来,恐怕他就被心魔所惑,永远被困在无往之界内了。 小卉想起什么,撇撇嘴道:“小雪回雪山加固封印,他也跟着去了。” 息桦疑惑,想必自己之前一直小看了他:“他竟有能耐加固封印。” “什么能耐,他不过是想跟着小雪罢了。” 息桦脸色温和,不知为何竟漾起了罕见的微笑:“那便由他去吧。” “这次多亏了他是个心大的,才能顺利将仙子救出那鬼地方……” 对了。”小卉从怀里掏出一个加了封印的木盒,“他走之后没几天回来过一回,那时候仙子依旧未醒,他便留了这个,不知里面是什么东西,说是要仙子亲启才能打开。” 她默默退到屋外将门关好,息桦轻轻打开木盒,里面放着几根须状的东 西,上面静静躺着一封信。 息桦仙子亲启: 见信当见安好,小辈甚感欣喜。当日结界中仙子为心魔所困,幸而小辈愚福,心中素无牵挂记念,助仙子于危难,乃小辈之幸。 仙子遗失仙障,仙灵受损,仙体虚弱不醒,九尾狐血保身续命,每日三次救仙子于不易,告知仙子念小卉之心,望不再有不惜自身之行为。万物多情易专情,命生乃情之寄托,仙子尚知为爱所困之理,望不辜负万物地灵之托,望知身边记挂,思及小卉之情。 仙子昏迷日久,小辈决心即日迁居雪山之脉,即便迁离故居有痛,亦不悔追随亲近之心,雪山灵气汇聚,修补牵社之痛,仙子毋须挂心小辈。雪狐所托雪山瑞之须并信笺转小卉送达,助仙子修复仙灵。小辈不能侍候仙子左右,望赦免吾罪。 拜仙子安康。小辈青灵,奉上。 息桦想着小卉的话,地灵小妖走了又来,来了又走,想必自己不省人事不少日子,而小卉用她九尾狐的血来未自己续命,一日三次,想必消耗了不少修为。他无奈叹气,若不是地灵小妖在信中相告,想要小卉自己说出口,确是不可能的。 他将木盒用封印再次封好,静静坐在床边许久,虽然过了许多些时日了,但对他来说就像发生了一场梦一样,极快的梦,却记忆清晰。 他不知想了多久,终于对着木盒道了一句话。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要补完的故事。” 即便知道重来不会改变你的选择,却忍不住为了见到你选择时的一刹那犹豫,不断选择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