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阳楚歌》 第一章 生意 “有时候,你看见自己那么多无奈,真的很痛苦。”季明秋呷下一口茶,抬眼见许宗平窃笑不己,当时心下窝火,吼了一声:“你笑什么?” 许宗平取下随身匕首,在桌子上,一笔一划,重重刻下两个字。 刻好了,季秋明瞧也不瞧一眼。许宗平用手肘推推他,说道:“你看一下,我若是猜中了你的心思,你那单生意,让给我做。” 季秋明挑挑眉毛:“你我一场知交,你若不知我念的是谁,倒真是奇怪了。不过,”季秋明看了许宗平一眼,有些捉摸不透似的,“你怎么对这单生意感兴趣?” 许宗平浅笑,“是个故人。” “你不愿多说?”季秋明问道。 “没什么好说的。”许宗平扫了他一眼,“早就该断的,只不过拖到现在。” 季秋明冷哧一声,“那你还真能下得了手?” “怎么,你觉得我的血还不够冷么?”许宗平漠然道,他起身,下楼。 季秋明望着他的背影,步下楼梯。自己缓缓地吐了一口气,他早知道,许宗平会跟他抢这单生意。他是不在乎的,给他便给他了。 他也知道,许宗平一定会完成这单生意。 只是,他轻叹,在口中默念,“颜丹”,不知道是怎样的一个令曾经的许宗平动心的女子呢。 落日铺满了郊际的山坡。 树下,许宗平一人坐着。天知道他在这里坐了有多久了,看他在那里,一身布衣,毫无生气的。可是他的一双眼睛却格外得慧黠明亮。 原本缚在他身上的长剑被他扔在一边,剑柄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棕布,那柄剑看起来也如同他那个人一样,沉闷闷的。 只有许宗平知道,这把剑有多锋利。 他使它的时候,见它像风一样地快速地没入对手的皮肉,鲜血顺着利刃缓缓地流淌。 只有许宗平知道,这把剑噬过多少人的生命。 他将它从对手的身体里抽出,然后一副死亡了的躯体就倒在他的脚下。 许宗平将双手支在额前,他的眼睛见杀戮见得太多,有些痛了。他就闭上眼睛,在脑海中慢慢浮现出一个身影。 那个身影始终背对着他,是许宗平不让它转过来的,他怕它转过来了,自己的眼睛会更痛。 颜丹。许宗平开始用匕首在自己的心上一笔一划重重刻下这两个字。这是他最后一次这么认真地想着她的名字。 在这个名字还代表着一个活着的人的时候。 明天,它就会随着它的主人,一起湮灭在他的剑下。 明天,真是漫长的一天,在它还没有来临的时候,许宗平就已经觉得它的漫长了。 第二章 不忍 夜晚的时候,颜丹辗转反侧睡不着,她披了外衣起身来到庭院中。 海棠花开了。一朵一朵,小巧精致。月光倾泻,为它们镶上了一层清辉。颜丹不知哪里来的兴致,持了烛火,端在海棠旁边静静地看。 她看着看着,竟想起了自己十六岁那一年,有一个少年,曾摘下一朵海棠花,别在她的丝发上。过往,是颜丹最不愿留恋的东西。再美好的,都是逝去的。自己再苦苦追寻,又有什么用。可是在这个清寂的长夜,记忆中的这个少年,使她的心中泛起一层薄薄的暖意。 清晨时分,许宗平在树下醒来,他即刻取了剑,快步地走。当他要去杀一个人的时候,他总是走得很快。 他站在林府门口的时候,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颜丹,真的是已嫁做他人妇。 在她要出嫁的那天,他策马去追她。看她穿着明艳艳的红绸衣裳,戴着花饰,他的心就蓦地凉了。因为她的脸上还有羞涩的笑容。虽然颜丹这样的女子很不适合羞涩地笑。 可是,看到她的笑容,他就苦了。一个新嫁娘,带着微笑,就说明她是心甘情愿出嫁的。 那许宗平还要凑什么热闹呢。 他在夜雨的店里,喝了很多酒,是被季秋明拖回去的。 现在的许宗平问自己,他杀颜丹,是不是因为恨她。 他不知道。他看见颜丹搀了她的夫君出门,上了轿子,一副很恩爱的模样。许宗平的心开始钝钝地痛起来。 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再为这个女子难过了,久到自己都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她。 可是,看到她,还是情不自禁会难过。 许宗平知道自己又被自己的心骗了。早在他知道季秋明接了一单关于颜丹的生意的时候,他就慌张了。 季秋明仍在昨天的酒楼上等许宗平。 许宗平在对面坐下,一言不发。 季秋明见他不做声,就主动问道:“下不了手?” 许宗平只是灌下一口酒。 “你做不来,还是还给我。”季秋明说道,“你也不用为难。” “我没有为难,只是需要一点时间。”许宗平看看季秋明,“昨天你还在为情所困,怎么今日就神采奕奕的?” 季秋明斜了他一眼,说道:“天涯何处无芳草?” “可就是你得不到的,最令你挂心。” 季秋明嘿嘿一笑,“你是在说你自己吧。” 许宗平懒得跟他闲扯,就自顾自地喝酒。酒入愁肠,越喝越愁。 季秋明也不搭理他,就任他喝得醉醺醺的,然后把他拖走。 第三章 错误 他的剑第一次这么不堪地刺穿了一个人的身体。她的心口绽放了一朵小小的血花,如同那晚的海棠一般娇媚。 身边还有她的小女儿的尖叫。 许宗平发誓会恨自己一辈子,他随即收剑,将剑锋凌厉地刺向在她缓缓倒下的身后的那名男子,她的丈夫。 许宗平抱着她,走了很远很远。她的身体那么凉,手臂垂下,鲜血在胸口大片地晕开。 许宗平第一次这么勇敢地抱着她。他是个冷血的杀手,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是令他恐惧的,可是他现在却恐惧地要死。 如果现在又一个人来找他索命,许宗平肯定就直接把自己这条命奉上了。 许宗平抱着颜丹走了那么远,他不想停下。 颜丹,这个傻女人,她恐怕一辈子都想不到,要杀自己的人,竟是自己的丈夫。她还为了他挡了许宗平的那一剑。 许宗平想到这里就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笑出了泪花。他是看着颜丹为了那个男人怎样从一个大大咧咧的豪爽姑娘变作一个温柔娴静的小家碧玉的。 虽然那时候不明所以的他还十分自恋地认为颜丹是为了他才改变的。 女儿家的心事,他真的一点都不明白。 所以,现在看着静静躺在他怀着的颜丹,她的容颜姣好,还是那么令他着迷。 在这场伤痕累累的爱情里,他和颜丹,都是彻头彻尾的傻瓜。 你和那个叫颜丹的女人,都是傻瓜。这是昨晚,季秋明发表完他语重心长的长篇大论之后的结束语。 那时的许宗平,醉倒在床上。季秋明就坐在床边,跟他讲了许多。 季秋明一直骗许宗平,没告诉他谁才是真正想杀颜丹的幕后主顾。昨晚,他说:“颜丹的丈夫要杀她,我一直没有和你说。和你说了,原本你就下不了手,就更不会去杀她了。你说你冷血,你的血有多冷,我还能不知道?你心里有记挂的人,我还能不知道?” 许宗平喝醉了,但他的脑子还很清醒,而且他很会装。他觉得装着醉了,说不定自己就真的醉了。真的醉了才好。 季秋明说话的时候,他就这么想的。他本不该听到季秋明的这番话的,可他就偏偏听到了。他真的想跳起来给季秋明一拳让他闭嘴,谁让他又给自己划了一笔烦恼,可是,季秋明就那么滔滔不绝地说着,越说越起劲。许宗平感觉到季秋明的唾沫星子都飞到自己脸上了。 当他听到季秋明说他和颜丹都是傻瓜的时候,心里蓦地很感动。之后季秋明就消停了,接着,他听见门合上的声音,知道季秋明走了。谁也没听见,季秋明在许宗平的门外说了一句,“宗平,我给你一个机会。” 第四章 女儿 令季秋明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机会没令许宗平追求到幸福,反而令他收获了满满的悲伤。 许宗平醉倒,季秋明就把他拖回来。季秋明都忘记,那段时间,自己将许宗平拖回来多少次。 只知道,在他昏睡了三天三夜后,许宗平醒了,眼睛慧黠而明亮。 他醒了,问季秋明:“她在哪里?” 季秋明以为他问的是颜丹,就说:“你不是将她葬在湖边了吗?” 许宗平摇摇头说:“我问的不是颜丹。是她的女儿。” 找颜丹的女儿,季秋明暗笑,什么时候,他们两个杀手不杀人,竟找起人来了。那日,许宗平没有顾得上她,只将她一人留在父亲的尸体旁边。之后,他让季秋明去林府打探消息,知道她没有回家。林府上下都在办丧事,根本没有人分心来找颜丹这个没地位的夫人所生的不起眼的小姐。 “谁知道她流落到哪里去了?”季秋明看着在街上访寻的许宗平说:“你找到她又能怎么样?五岁的孩子都能记事了,你杀了她双亲,她会恨你一辈子的。” 寻了三日,依旧没有结果。季秋明麻烦了些许江湖朋友帮忙找找,仅根据许宗平那粗浅的描述,在偌大个京都找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你干嘛找她?”这是季秋明第五次问他了,“她不会领你的恩情的,傻子。” “我不要她领我的情。她是颜丹的孩子。这是我欠颜丹的,我欠她一条命。”许宗平说,他的眼睛里,埋着淡淡的忧伤。 在齐芳阁,许宗平和季秋明见到了这个蓬头垢面的小姑娘,她被人当做了柴火房的烧火丫头。 她被老鸨领出来的时候,浑身脏兮兮的,头也不抬。季秋明喊她,她也不理。 许宗平在她身边蹲下来,轻轻问她:“你还记得我吗?” 她乱发下的一双眼睛看了许宗平一眼,便盯着他,之后,她扬起手臂,狠狠地扇了许宗平一巴掌。 许宗平被她扇得耳鸣,脸上火辣辣地疼,谁也想不到,一个五岁的小姑娘竟然有这么大力气。她应该是把她全部的恨,都报复在了给许宗平的这一巴掌上。 在场的人全部愣住了,只有许宗平流下眼泪,是他把恨,给了眼前这个只有五岁的小姑娘,是他让她一夕之间失去了爹娘,是他让她从高高在上林家小姐变成了一个卑微的烧火丫头。 许宗平极快地出手,点了她的睡穴,将她背起,然后对季秋明说:“走吧。” 季秋明叹了口气,他问许宗平:“你准备将她怎么办?” “不知道。”许宗平真的不知道,她的睡颜安静美好,他看着她,就忍不住爱怜。 季秋明看着许宗平,很认真地说:“你给自己找了一个很大的麻烦。” “难道我不知道?”许宗平非常哀怨地望了季秋明一眼,“我不能将她随便扔了,也不能将她送回林府,那里没人会关心她的。” 三仙居酒楼。 季秋明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楼来,见许宗平在不紧不慢地喝酒。 他一把夺过许宗平的酒杯,说道:“事情办妥了,你也没什么要借酒浇愁的事了。可别再喝醉了,每次拖你回去,都使我苦不堪言。” 许宗平冷冷瞧他一眼,问道:“你将她送走了?” “对啊,”季秋明欢快地翘起了二郎腿,“总算送走了小瘟神。她在的时候啊,我每天晚上都提心吊胆,生怕她一不留神将我看成你,把睡得正香的我一刀给杀了。那我这个杀手算是白做了,死得也太丢人了。”他一个侧身,伸手接住了许宗平砸向他的酒杯,杯里的酒水不洒一滴,全被他浇进了喉咙。 “你以后别这样说她,她是有名字的。”许宗平重新取过一个杯子,斟满了酒。 “什么名字?”季秋明见许宗平闷声吃菜,知道他是懒得理自己,说道:“我将她送去了痴怀谷,你师父收下她做了弟子,并且用三根金针封住了她的记忆。你以后就多了一个小师妹了,不过,你这个小师妹终有一天是要杀你这个大师兄的。” 一筷子菜立刻塞满了季秋明的嘴,许宗平用冷得快要结冰的声音说:“你能不能别那么多话。” 第五章 恩人 许宗平和季秋明每天还在接生意,各种各样的生意,他们杀各种各样的人。这些人被杀的理由也各种各样。 许宗平默默想着,一个人死的理由竟然这么多。 他早己看淡这一切了,他将别人的生命看得很轻,将自己的生命自然看得也不重。他不怕死,也没有体会过死亡逼近的感觉,这是因为他武功很高。 所以当他刺杀京城第一大派的一位元老,被他手下的暗器击中腿股,血汩汩地溢出的时候,他一点也不害怕,他的身边聚集了很多人,他挣脱着却逃不开。在他想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的时候,不知从哪里杀出来一个蒙面人,扔下一颗炸开烟雾的丸子,就携了他飞身离开。 许宗平想季秋明这家伙关键时刻还有点用处,不过他什么时候还喜欢蒙面这种做派了……他支撑不住自己越来越浑浊的脑袋,就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许宗平醒来的时候没有见到季秋明,腿上的伤被包扎好了。 从门外迈进一个女子,那女子长得倒是标致秀丽,只是穿了一身缟素衣裳。许宗平见不得别人穿这种衣裳,总令他想起故去的颜丹。 他一想起颜丹,原本该挂在脸上的笑容也没有了,他移过脸去,盯着自己受伤的腿,心想自己还不如死了的好,反正以后还是要被人杀死。 “你那条受伤的腿有那么好盯吗?”那女子端了汤药在他身边站了,见他瞧也不瞧自己,不禁觉得这人真是古怪。 许宗平撇了那女子一眼,问道:“你救了我?” “对啊。”那女子听他那不客气的语气,仿佛自己不该插手将他从那龙潭虎穴里救出来似的,便将汤药放在他身旁的桌上,然后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肩膀,再指一指汤药,也很不客气地说:“喝了。” 说完,她背过脸去,咬一咬牙,心想,瞧他那一副不领情的模样,自己真应该让他死在那里才是。 许宗平喝完了汤药,慢吞吞地说了一声“谢谢”。 那女子别起的眉头总算舒展了一下,她转过身,给许宗平绽放了一个干干净净的笑容。 隔了几日,许宗平能下地走路了。 他写了信笺,让那女子替他送至三仙居。 “韩小卓,麻烦你了。”他让她帮忙办事,脸上却淡漠得如同千年不化的冰霜。 韩小卓知道他脾气差,也懒得同他计较。 季秋明是笑吟吟地来看许宗平的。许宗平说:“季秋明你真是没心没肺,我都这样了你还能笑得出来。” 季秋明也乐得和他解释,“我笑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今天送信来的那位女子。” 许宗平便瞪他一眼,“你这个浪荡子,别打我恩人的主意。” 就这么一句“恩人”,硬是让季秋明将刚喝下去的茶水全部喷了出来。“你什么时候会谢恩了?”季秋明狐疑地问道。 第六章 小敬 季秋明说道:“小敬回来了,你要不要见他?” “他不是一直在南方吗?” “嗯,有几单比较棘手的生意,他没处理好,惹上了一点麻烦。他就回来了。” “那鹏程音阁知道了?” “嗯,不过,”季秋明笑一笑,“我会代他去讲清楚的。” “他做了谁的生意?”许宗平随口问道。 季秋明沉默了一会,说道:“屠善。” “什么?”季秋明将要起身的许宗平按住在座位上,他看了许宗平一眼说:“怎么一关系到颜丹的事,你就冷静不下来呢?你要杀她的时候,也没见你这般冲动过。” 许宗平默然,“你知道的,我不会杀她的。” 季秋明叹了口气说:“屠善,并不是你想的那样。颜丹也不是。” 许宗平说:“我知道。他们都是销蚀阁的人。” “你都知道?”季秋明扫了他一眼,“你从未对我说过。” 许宗平淡淡地说:“你也从未对我说过。” 季秋明慨叹一声,说道:“那咱们算是两清了。此后莫为这事再较真。” 许宗平嗤笑一声,“你好像很怕我为这事和你较真似的。” 季秋明摆摆手说:“哪有。我只是不想因为一些小事,坏了我们的情谊。有些事情,不事先讲清楚,以后可能都没有机会再讲。” “那你和我说说,你是怎么知道颜丹的事的。”季秋明问道。 “她有销蚀阁的印鉴。我看到过。”许宗平笑笑说,其实关于颜丹,他真的不想再提。 “那你就凭一个印鉴,就知道了她和销蚀阁的关系?” “你知道的,作为杀手,嗅觉最敏锐。”许宗平看了季秋明一眼,他想,就算颜丹和销蚀阁有关系又如何呢,她到底不还是个傻姑娘。 季秋明听出他言中寡味,知道他不愿再谈颜丹,便换上一副轻松神色,说道:“你怎么这么好运,摊上一位美貌的恩人,一条废腿居然还能再次下地,可喜可贺。” 许宗平毫不留情地用他那条所谓的废腿狠狠地踢了季秋明一脚,说道:“你巴不得我变成瘸子。” 季秋明被他踢得龇牙咧嘴,愤愤道:“许宗平你真是个混蛋。” 很不巧地,这时候走进了季秋明口中的那位美貌的恩人韩小卓,那句“许宗平你真是个混蛋”被她听得真切,季秋明想要收口已经来不及了,于是,他想要在女孩子面前留个好印象的希望全部破灭,因为他很分明地看见,韩小卓对他的稍稍不屑的神色。 当时季秋明心里的千怒万怨全部包含在他一双脉脉含情的眼睛里对着许宗平暗送了秋波过去。 许宗平自然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与韩小卓彬彬有礼地热情寒暄起来。 季秋明真是杀了他的心都有。 季秋明要带许宗平回去了。一来许宗平不愿留在这里,其实他知道韩小卓己看腻了自己的臭脸色;二来是季秋明拖着要他走,留他在韩小卓身边,季秋明不放心。 于是,许宗平便走了。韩小卓说:“以后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可以来找我。” 季秋明醋意萌生,一路上不断调侃许宗平。许宗平被他弄得不耐烦了,就直言道:“你和韩小卓没什么关系,我和韩小卓也没太多关系,你是吃哪门子的飞醋啊?” “为什么有那么多女孩子喜欢你?”季秋明问道。 许宗平斜了他一眼,季秋明又踩着他的痛处了。不过季秋明马上察觉过来,立刻很多事地补充一句“颜丹不算”。 许宗平想着哪来的季秋明口中的那么多女孩子,想来想去,他记忆中也只有颜丹一个。 季秋明在一旁暗自神伤起来,“为什么没有女孩子认真对我?” 许宗平说:“因为你太花心,惦念着一个人不会超过一天。你对别人不认真,别人怎么会对你认真?” 季秋明若有所思,他说道:“那么许宗平你对我是认真的,因为我对你是认真的。这么说来,我们岂不是郎有情,妾……”没等他说完,许宗平就将他踹下车去。 第七章 祭奠 他们俩回到三仙居的时候,小敬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们了。 小敬,是他们三个人中最年幼的,只有十七岁。远远看去,他温文尔雅,是个眉目俊秀的谦谦公子,靠近他时,便能感受到他身上凛烈的杀气。作为一名杀手,身上肯定会有杀气。可是杀气太过强烈,就会使对手严加防范,自己胜算的几率就不会很高。 所以,一个杀手,除了要武艺高强以外,还要会掩饰自己的杀意。就像克制自己的欲望一样。 小敬还很年轻,年轻人总是血气方刚,丝毫不会遮掩自己的情绪,所以,他出手总是很快,而且一招毙命。 今天的小敬坐在那里,有些沮丧。屠善,是他第一个失败。 他们俩各自拉了凳子坐下,三个人皆沉默着一言不发。 最善于搞活气氛的季秋明也只是略显生涩地说了一句“小敬,鹏程音阁那边,我会去说。” 小敬看了季秋明一眼,没有说话。 半晌,小敬说:“秋明哥,我自己的失误,我自己承担。”说完,他便极快地步下楼梯,他怕走得慢了,自己就会立刻改变主意。 没有人知道,鹏程音阁对完不成任务的杀手是怎么处置的。因为那些杀手,自步入了鹏程音阁之后,就再没有走出来。 小敬也是这样。 这几天,季秋明和许宗平心里都不好受。季秋明觉得是自己亏欠了小敬,当初做这一行,是他拉小敬入门的。如今小敬还尊称自己一声“秋明哥”,却是他亲手将小敬推上了这条不归路。 许宗平安慰他说:“做我们这一行的,迟早都是要死的。不是死在敌人手里,就是死在自己人手里。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分别?” 许宗平已不记得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做这刀口上舔血的营生了,是为了生活吧,他得给自己挣吃挣穿。人嘛,其实活着,就需要那么一点。多余的,许宗平不想要,也要不起。 小敬最终还是没有回来,季秋明猜测八成是死了。季秋明在泣唯山给小敬立了一块石碑。荒山草长,那青色石碑看上去万分悲凉。 季秋明在碑前问许宗平:“我们是不是也会这样?” 许宗平说:“不知道,但若你要先死了,我就帮你立块碑;我若先死了,你就帮我立块碑。” 季秋明说:“那我一定要先死。最后死的人,连帮他立块碑的人都没有。多伤心啊。我不愿做伤心人。” 许宗平问道:“屠善的那单生意,是不是你做了?” 季秋明默然道:“嗯。” 许宗平说道:“你不能杀屠善。”季秋明说:“就因为他是颜丹的姨丈?许宗平是不是颜家的每一个人你都要保护啊?她都已经死了,你这么做还有什么用?你拼了命去为她,她永远也不会念你的恩。” 许宗平说道:“也不全是因为颜丹。屠善,是我的恩人。” 第八章 喝酒 我八岁那年,家乡遇兵战,父母皆亡。我一路逃荒,饿得几度昏厥。是屠善将我领回家,给我衣帛米饭,也是他送我去见师父的。 在师父那里,我遇见了颜丹。她那时跟着师父学武艺,却不是师父的弟子。她武功底子差,怎么教也教不会。我曾经在一旁偷看,见她被师父打了板子,也不哭。师父罚她,她就老老实实地照做。有时,师父都走了,她还一个人辛辛苦苦地练着。 我本来是为了取笑她,可见她如此认真,就忍不住前去教导她。我年纪比她小,入门比她晚,可她却虚心和我求教。 不练武的时候,她就像个男孩子,和我去爬山,捉鱼,找各式各样的洞穴寻宝。 有一年春天,山上的海棠花开了。我拉她去看。她那时梳着女装,站在海棠花里,比海棠花还要明丽。我折了一枝海棠花,插在她的发髻里,她就冲我一笑,便是那一天,我听到自己的心轻轻裂开的声音,就像是我的心上也开出一朵海棠花似的。那个女子,我便要花一生去爱惜她,疼惜她。只可惜,这一切,全是我的单相思。 听到最后一句,季秋明忍不住笑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他说道:“许宗平,颜丹若是真的嫁了你,她也不会幸福的。” 许宗平说:“她若真是嫁与我,我就洗手不做了。她若是渴望一份平平淡淡长长久久的幸福,我便给她。她愿为农人,商人,牧人,我都随她。只是神女有心,心不在襄王。” 季秋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走吧,我们去三仙居喝一杯。” 酒喝了一晚,数不清他们两个喝了多少坛酒。酒坛碎片摔了满地都是,夜深人静,只有这两个酒鬼还在吵闹不休。 “季秋明,你说,为什么,颜丹不喜欢我?”许宗平撑着他快闭上的眼皮问。 “因为……因为你不帅,你太丑了。你若是像我这么帅的话,颜丹看一眼就会喜欢你的。” 许宗平推了季秋明一把,季秋明就倒到桌子下面去了。许宗平说:“你帅,你那么帅,韩小卓也不喜欢你。” 季秋明从桌子下面爬上来,说:“韩小卓,韩小卓是谁?” 许宗平说:“你装糊涂吧你。你说,我为什么不高兴?” “为什么不高兴?我也不高兴。” “因为你要去杀屠善,我不能让你杀屠善。所以,你就要杀我,对不对?”许宗平说道,他趴在桌子上。 “我要杀屠善,所以我要杀你。我为什么要杀你啊?我的剑不杀丑人。”季秋明说。 他们两个就趴在桌子上,不再说话。许宗平的眼睛慧黠而明亮,他一点也没醉,他的脑子还很清醒,这一次他不想装醉了,因为今天季秋明喝了很多,没人拖他回去。 其实很多酒,都是季秋明喝的,他喝酒的时候,一点也不打顿,像喝水似的,直往喉咙里灌。他喝完了,就把酒坛子狠狠往地上摔。 天快明的时候,许宗平将季秋明拖了回去。 第九章 姐姐 许宗平留书一封,告诉季秋明他走了,便上了南下的船只。 当他在江水上飘荡的时候,他心里空腾腾的。因为他觉得自己恐怕没命坐上回来的船了。 他坐在船上,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他看见雁飞,心下不由得悲戚。然后,就听见一个女子说:“冷面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许宗平不喜欢她喊他的这个绰号,便不理她,也不看她。 韩小卓就坐在他对面说:“你去南方杀谁?” 许宗平说:“我不是去杀人。” 韩小卓就戏谑道:“杀手不杀人,难道你还去救人啊?” 许宗平斜睨她一眼,说道:“要你管。” 韩小卓看他一副没好气的样子,就说:“才几天不见,你就将我这个恩人抛之脑后了?” 许宗平问她:“你去南方做什么?” 韩小卓微微一笑说:“救人。” 许宗平说:“你还真是喜欢救人啊。” 韩小卓慢慢靠近他,低声说:“你想不想知道我去救谁?” 许宗平心下想,你莫不是去救他吧。 韩小卓慢慢吐出两个字“屠善”。 “你和屠善什么关系?”许宗平问道。 “要你管。” 他们两个站在屠家堡大门前的时候,屠家堡大门紧闭。萧瑟秋风卷起一地落叶,肃杀极了。 韩小卓问许宗平:“我们怎么进去?” 许宗平说:“你敲门进去,我不进去。” 说完,许宗平携剑走了。他不能进屠家堡,他也见不得颜家的人。他只是想在暗中保护屠家堡。这里面有许多原因。许是他觉得愧对颜家,许是他想为自己和季秋明留一条退路,许是他想知道韩小卓到底是谁。 一连几天,屠家堡安然无事。 许宗平就在那里等着,季秋明一定会来的。 正如韩小卓所说,她和屠家有很深厚的交情。 因为,许宗平看见她牵了屠家两位小姐出来玩了。那两位小姑娘都才十二三岁,拥着韩小卓喊她“姐姐”。脸上亲昵的神色是个人都看得出来她们很喜欢韩小卓。 许宗平想韩小卓都被人喊作姐姐了,她的身份还真多。原来,许宗平只知道,她是医馆的主人。上次受伤的自己就是被韩小卓救回她的医馆的。 许宗平还知道,韩小卓武功很高,喜欢多管闲事。比如说她救自己,比如说她救屠善。一个女孩子,这么喜欢救人,会给自己惹上麻烦的。 不过,韩小卓说她不怕。 她武功那么高,还会自己救自己,肯定死不了。 第十章 傻瓜 韩小卓在树下对着许宗平招手,许宗平就从树上跳了下来。 韩小卓说:“你就天天睡树上?” “睡树上不花银子,饿了还能摘果子吃,多好啊。” 韩小卓笑差了气,她说:“你做杀手,银子还能不够花?” 许宗平就说:“那是给我自己养老的。” 韩小卓再次笑喷了,她说:“你放心,你还年轻,还能挣很多银子呢。” 韩小卓一脚踹在树上,从树上掉下来两个熟透了的果子。 许宗平见她踹树的模样,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韩小卓没有再穿缟素的衣裳,今天她穿了一件粉色的,整个人看起来清秀明丽如初绽的百合花。 她踹树的时候,许宗平很明显地看到那两个目光一直锁定在韩小卓身上的侍卫移开了视线。 许宗平想,韩小卓和自己初见她的时候,有了一些不同。 韩小卓扔给许宗平一个果子。 韩小卓咬了一口果子,赞叹了一声“好甜”,然后她就招呼两个在不远处玩耍的小姐进堡了。 许宗平看着她的背影,兀自觉得有些好笑,然后窜上树去。他把韩小卓扔给他的果子放在嘴里咬了一口,觉得果子是比自己平时吃的时候要甜一点,就多咬了几口。 多咬了这几口之后,许宗平就立马后悔了。 待许宗平醒来,屠家堡己变成了一片火海。漫天大火,烧亮了半个天宇。 许宗平愣在那里,他想起了季秋明说的“有时候,你看见自己那么多无奈,真的很痛苦。”。许宗平也很痛苦。做杀手做了那么多年,他想保护的人一个也没有保护好。 人世间,就是有那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意想不到身边的朋友有一天会离开,意想不到自己爱的人会背叛自己,意想不到自己出了门会被金子砸中…… 许宗平就没有想到,韩小卓是颜丹的妹妹。 这是韩小卓亲口告诉他的,韩小卓还告诉他,她也是鹏程音阁的杀手。 这真的是个很复杂的故事,许宗平都没有办法保证自己有没有足够多的耐心将韩小卓的故事听完。 他对韩小卓说:“你说吧,我杀一个人之前,愿意听他说说话。” 韩小卓的第一句话就是“许宗平,你是最大的傻瓜。” 第十一章 爱情 许宗平,你知不知道,颜丹喜欢的人是你。 她从很早很早的时候就开始喜欢你了。她时常和我说,在她学武艺的地方,有一个聪明伶俐的男孩子,他学东西总是学得很快。他学好之后,就会一遍又一遍地教她。可是她那么笨,怎么学也学不会。看他烦恼的样子,她就想找一些他喜欢的事情来做。她跟他爬山,捉鱼,去山洞里寻宝,像个男孩子一样,可是这些都不是她真正喜欢的。但是,能让那个男孩子高兴,她就无所谓。 她十六岁的那年,那个男孩子在她的发髻上别了一朵海棠花。她就在心里告诉自己,以后就要戴着这样明颜秀美的海棠花做他的妻子。 她十八岁的时候,父亲让她嫁人,嫁给林楚翔。她不愿意,父亲就将她关在房里三天三夜。她隔着门缝偷偷告诉我,让我折了一朵海棠花去痴怀谷找一个叫许宗平的人来救她。我在痴怀谷找这个叫许宗平的人找了好久,却得知他走了,走到哪里去了,没人知道。 我回家的时候,恰巧听见父亲和族里的长老们在谈话。其实那个时候,销蚀阁已经岌岌可危了,他们需要找一个财力雄厚的人帮他们撑下去,而林楚翔就是他们物色好的人选,他们准备拉我那可怜的姐姐去联姻。 父亲怎么可能不知道姐姐的心上人是谁,于是为了安抚姐姐让她好好出嫁,便让姐姐最信任的姨丈屠善去欺骗姐姐。 屠善告诉姐姐,说父亲不逼她了,并且父亲愿意让她和那个叫许宗平的人结为连理。 年少气盛的我,怎么可能容许父亲他们那样欺骗姐姐,我和他们争执,却换回了父亲狠狠的一个耳光。父亲将我锁进柴房,直到姐姐出了闺阁才放我出来。 可是一切都迟了,姐姐发现自己被骗了,身边的夫君不是她喜欢的人,而是林楚翔,就是那一刻,她开始接受自己的命运,和颜家再不来往。 姐姐出嫁六年,一次娘家也没有回过。我忍受不了家人对姐姐的欺骗,生怕自己成为这个家族的又一个牺牲者,便逃离家门,从此流浪江湖。 许宗平都不知道自己应该要哭还是要笑了。 原来那天,她的嫁衣是为自己穿的,她的海棠花是为自己戴的,他在远处看到她的巧笑倩兮是为了自己而绽放的。 她毫不迟疑地倒下自己的剑下的时候,脸上带着的是平静而释怀的笑容,她是要他亲手帮自己结束六年的痛苦生活。 因为,在那个故烧高烛照红妆的夜晚,她感到她的心累了,她欺骗自己欺骗不下去了。海棠花依旧,她却不是当初那个娇羞少女了。她所说的不留恋的过往一桢桢地在脑海里清晰滑过。过往,不是不留恋,而是不敢留恋。她终于看清了自己的虚伪,于是便不顾一切地选择离开。 第十二章 欺骗 许宗平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然后呢?” 韩小卓说:“我成了鹏程音阁的杀手,知道小敬的那单生意没有做成,我便接手。因为不想失手,便将一切告诉了季秋明,让他帮我骗你。我杀屠善,势在必得,我不容许任何一个人欺骗姐姐,没有人能伤害她。” 韩小卓说,后来林楚翔和销蚀阁的关系闹僵,因为鹏程音阁知道他和销蚀阁有关系,便在夜间放冷箭,杀了他的几个家仆做警示。林楚翔也是个聪明人,很快就与销蚀阁撇开了关系。可是,他太急于撇开关系了,竟要以姐姐的死来一表他的决心。于是,这单生意就落到了季秋明身上。 季秋明是你兄弟,我知道,他会将实情透露与你。 我本以为,这是你们之间的一次机会。 阴差阳错地,姐姐竟然也成了你的剑下亡魂。 许宗平问:“你杀了屠善一家,是为了报复吗?” 韩小卓说:“是的。” 许宗平看了她一眼,说道:“那我杀了你姐姐,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韩小卓微微一笑道:“许宗平,我得找个机会告诉你真相。你知道吗?真相有时候比残酷的假象更残酷,它就像是一把刀子,一寸一寸剜你的心,挫你的骨,让你痛不欲生。这比杀了你更让你难过吧。” 这的确是比杀了许宗平更让许宗平难过。 许宗平坐了回北方的船。 他没想到,自己还有命回来。兜了一圈,他又回来了。 人,其实就是在这世间兜兜转转,找自己的幸福的。 许宗平都快哭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幸福,竟在一直停留在原点,他却兜了一圈才发现。 可是,他发现了,等在原点的幸福却消失了。 在痴怀谷的那个清晨,薄雾霏霏。 颜丹问他:“你若要成亲,娶个什么样的姑娘啊?” 他说道:“娶个温柔娴静的姑娘,美丽的,善良的,像小鸟一样的。总之,不会是你这样大大咧咧的,像个男孩子。” 许宗平在颜丹的墓碑前,坐了许久。他一坛酒一坛酒地喝,越喝越清醒,他都快要疯了。 他说:“颜丹,我们怎么都那么笨,那么傻。我们若是有一个聪明一点,就不会把自己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说:“颜丹,其实,你是可以等我的。我会清楚的,等我清楚了这一切,我就带你走,走得远远的,永远都不回来。颜丹,是我不对,是我不好,我一直顾着往前走,却从来忘了回头看。我若是回头看一眼,就知道你在那里等我。我就不用把自己弄得那么辛苦了,我就不会恨你了,我就不会错怪你了。颜丹,颜丹……” 许宗平抱着酒坛,他知道自己的心己死了,自己的心早就死了,它早就随着故去的颜丹一起死了。 可是,它怎么现在还那么痛呢? 为什么心都死了,它还那么痛。 第十三章 伤痛 许宗平抽出匕首,对着自己的心狠狠扎了下去。 他的手腕被季秋明紧紧握住,季秋明拔下许宗平的匕首,对他吼道:“你疯了!” 许宗平说:“是,我是疯了。秋明,我累了。我做了五年的杀手,我杀了无数的人,可是她,”许宗平指着墓碑上颜丹的名字说,“这个死在我剑下的人一直在折磨我,从生前一直到死后,我被她折磨累了,我是真的累了,秋明。” 许宗平痛哭起来,他胸中的郁气太多了,他真的太难过了。 季秋明一把提起许宗平的衣襟,斥道:“许宗平难道你就这点出息!你为了什么事要死要活的啊!你看你现在这样子!” 季秋明放下他,许宗平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季秋明说:“颜丹她若看到你这副样子也会不好受的。你生前欠了她那么多,死了你还要在她坟前闹腾,她能安生吗?” 季秋明说:“许宗平你要死就死吧,别忘了你还欠你小师妹两条人命债,来生还要还!” 季秋明在心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本以为自己告诉了要杀颜丹的人是林楚翔,一切事情就会有转机。 只是没想到,结局弄成了那个样子。 因为怕许宗平知道真相以后更受伤,季秋明情愿让许宗平继续误会着颜丹,毕竟他都误会了六年的,总比换一个更重的打击让他来承受的强。 他骗许宗平,是他接了小敬的生意,一方面是想让许宗平放松对韩小卓的警惕,让韩小卓把仇报了,另一方面是许宗平不会为了帮助他不该帮助的屠善,和鹏程音阁为敌。 韩小卓答应他,杀了屠善之后,就再也不会出现在许宗平的面前。 可是,季秋明攥紧拳头,“韩小卓这个疯女人!”他没有想到她的报复心那么可怕。 韩小卓害惨了许宗平,也害惨了季秋明。因为季秋明发现,许宗平开始不信任他了。因为季秋明没有将颜丹的事告诉他。许宗平觉得,如果他早一步知道,也许事情就是还可以挽回的,而不会像现在这样。 季秋明很生气,不信任,对朋友之间来说,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许宗平连话也不愿意和季秋明说了。季秋明也不愿理他,他记忆中的许宗平不是现在这样一个小心眼,对过去放不开的人。 以前的许宗平虽然会回忆,但是他会处理好自己的感情,即使紧张、难过、牵挂,也会做得不动声色,而不是现在的许宗平,现在的许宗平是泡在过去里过日子的。季秋明真怕哪一天许宗平把自己在过去里泡成了一具死尸。 第十四章 偶遇 在某一天早上,季秋明忽然发现,许宗平不仅不再信任他,而且,连呆在他身边也不愿意了。 许宗平走了,连张字条都没有给季秋明留下,他的东西全部带走。仿佛自始自终,都没有这么一个叫许宗平的人存在过一样。 许宗平真把季秋明惹火了。 季秋明做什么都没了兴致,他再也不去三仙居喝酒了。他一去三仙居,就会想到,他,许宗平,小敬,他们三个人把酒言欢的样子。那时候,他们都还很快乐。 可是现在,小敬死了,许宗平走了,只丢下他季秋明一个人在这里踽踽独行,这算什么。 季秋明接生意,接很多,他杀人的时候变得像小敬一样出手很快,血溅在地上,蓬窗上,浇息了烛火,在暗夜里引发一阵又一阵撕心裂肺的惊叫。这些,令季秋明感到很不舒服,他开始怀疑自己为什么要杀这些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 于是,他总是出手很快,让自己没有时间去困惑。 季秋明开始喜欢流连在风月之地,喜欢看许许多多的姑娘,她们身着艳服,在自己身边晃来晃去。季秋明从不叫她们碰自己,他只是喜欢看,边看边喝酒。喝到醉熏熏的时候,他便甩了银子,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在清寂的长街上走。 季秋明有时很害怕,他不知道自己要孤身一人在这条路上走多久,才能回得到家。 鹏程音阁没有追究许宗平的事。一个杀手,他走了便走了,鹏程音阁不会在乎一个杀手。 季秋明很难过,这世上,还有自己在乎许宗平,可是,恐怕没有在乎季秋明的人了吧。 季秋明携了一壶酒来到他给小敬刻的石碑前。春季,泣唯山上的桃花都开了,仿佛是晕开的红色的水墨,泼在那一树树的枝桠上,绽开了这么小巧玲珑的花朵。漫山遍野,都是粉红的色泽,就像是春季为人们编织的一个美好的梦境。 季秋明看着,心下凉薄。 季秋明不懂,泣唯山,这样的地方,就应该是留给人悲伤的。可是,就这么一个该让人悲伤的地方,却开满了桃花,四下芬芳。在这样一个地方,季秋明没有办法排遣他的忧伤。 就在这么一个地方,在季秋明转身想走的时候,他却发现了一个人。 这个人,是名女子,面容姣好,皮肤白皙,一双眼睛清澈如山涧里的溪水,唇红如朱丹。她穿着一件淡黄色的春衣,在这边摘桃花。 她的脸看上去,明媚如春天的丽景,稍施粉黛,为她增添了一抹娇羞的神采。 季秋明喜欢看美丽的女子,于是,他此时就站在离她不远的树下,静静地看她。 季秋明看她的时候,想着她应该是有着清贫的家世,因为她的衣料裁剪得十分粗糙,一头青丝,也只是简单地挽起,插了一支毫无生气的木簪。那木簪上既无雕刻,也无修饰,只单单是一根簪子,配那女子一头亮丽的乌发,总有些不妥,季秋明看了不禁觉得好笑。 于是,他轻轻踱步过去,在那女子的身后,探手极快地将那支簪子抽下。 青丝陡然滑落,宛如绸缎般柔软。那女子惊慌之下回头望去,看见了季秋明一双笑吟吟的眼睛。 季秋明是个十分英俊的人,即使他身上充斥着杀气,却给人一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模样。 于是,那女子便觉得他的轻薄举动不配他优雅的外貌,即使双颊飞上了两片绯红,也怒气冲冲地瞪了季秋明一眼,然后自顾地提了装满桃花的篮子,一路小跑着走了。 季秋明轻轻捏紧了手中握住的那支简朴的木簪。 第十五章 含微 季秋明再见到这位姑娘,她已是风月坊间当红的花魁。 一身红绸衣裳,盘起的发髻上插了金色的簪子,在灯火中映得她面容娇俏如花。清秀不再,眉宇间尽是一段妩媚风流。 季秋明看着她,有些头痛。于是,在满屋环绕的衣香鬓影中,季秋明的手指选中了她。 一旁的老鸨早就被季秋明进坊间那副不冷不热的态度弄得心下窝火。一个在青楼喝酒的俊雅男子,他只是单单一落座,姑娘们的眼睛就全被他吸引过去。她们在他身边大献殷情,冷落了别的客人不消说,更主要的是,整整一个晚上,季秋明都只是在一个人喝酒。他的眉眼温和,看不出拒绝和接纳,于是,不到最后一刻,他身旁的姑娘就不忍拒他而去。 但是,季秋明每次给银子都给得很大方,老鸨也不好说什么。 如今,他终于指了一个姑娘,那老鸨便急急忙忙地拉了那女子到他身边,小声叮嘱了一句:“好生服侍着。” 那女子落座,为季秋明斟了一杯酒。 季秋明说:“姑娘与我初见时,有了很大的不同。” 那女子闻言,便细细打量了季秋明,也笑道:“公子与我初见时,倒没什么变化。” 季秋明听得她言中暗讽,觉得好笑。他没说什么,为她也斟了一杯酒。 “我们也算是一回生,二回熟了吧。可我还不知道姑娘叫什么。” “含微。”那女子轻启朱唇,“公子又如何称呼?” “季秋明。”季秋明说他名字的时候,有些黯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主人有一点厌恶,无法言说的厌恶。 整整一个晚上,季秋明依旧是坐在厅内喝酒,他喝完一杯,身旁的含微就替他续斟。斟满一杯,季秋明依旧是默不作声地喝掉。 过往大厅的女子视线依旧是忍不住地流连在季秋明身上,即使他身旁,坐了含微。含微静静看他。这个男子身上确实有让人瞩目的气质。冷漠的,疏离的,还有一点孤单和惆怅,这些东西就像环绕在他身边的空气,也像是他的保护圈,让他人不能轻易靠近。 季秋明隔了几日又来,看起来有些疲惫。他仍然是指了含微,然后轻轻落座。 一旁的老鸨有些为难地说:“含微今晚有客人了。” 季秋明抬起他一双眼睛,冲老鸨温和一笑道:“我会付更多的银子,你去请含微来吧。” 那老鸨有些为难:“不是银子的问题。” 季秋明看她那一副模样,说道:“你去请含微来吧。”言语清和,却不容拒绝。 第十六章 流血 含微落座的时候,跟着来了一位长相粗鄙的男子。 季秋明瞧了他一眼,对身旁的含微说:“我若是你,也不会选择陪他。” 那男子冷哧一声:“季公子一身好本领,没想到也会到这风月之地来。” 季秋明微微一笑道:“你这话讲得好不在理,我本领再好,与我来不来这里有什么关系。” 那男子邪笑:“莫不是季公子一身好本领都是在这里摸爬滚打练出来的?” 季秋明说:“怎么,你想学吗?” “那还麻烦季公子不吝赐教。”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桌上一只酒杯已急速飞起,正中他的脑门。酒杯裂开,酒水四溅,顺着那人的脑门和着血水一同流下。 季秋明不紧不慢地说:“教你的第一招就是,打架的时候,别那么多废话。” 那人早已怒目而视,抽取身边一把弯刀,直直地劈下来。 在一旁惊慌失措的含微此刻突然感到有一只手轻轻环住她的腰,带她飞身上了二楼。酒桌裂开,木屑四溅,一旁来不及躲避的人此刻纷纷中伤,各自捂着流血的伤口不住呻吟,四处逃散。 含微在二楼站定,刚才依偎着她的身影便又转身飞下楼去。 季秋明说道:“我不想与你打,你走吧。” 那男子狰狞,怎么看怎么不舒服。“听说季公子向来一刀毙命,我倒想看看……” 季秋明问道:“你是销蚀阁门下?” 那男子出口:“是。” 季秋明的剑一向走得很快,他不想让别人死得不痛快。 可是,今天这个人,他本来是不该死的。因为,他不是鹏程音阁要杀的对象。所以,这是季秋明以自己的名义杀的第一个人。 血溅三尺,染红了梁柱上的悬着的黄色幔帐。 季秋明的一把剑上,清辉流转,嗜血之后,更添寒意。 他的剑和许宗平的剑很是不同,他的剑总是锋芒尽显,如同他的人一般,只要出现,便不能忽视。 然而锋利,却是两把剑相同的特质,削铁如泥。因为这两把剑出自同一块玄铁,也是同一个铸剑师精心锻造。 淬火之时,季秋明凝望那两块烧红的铁片没入水中,瞬间水汽蒸腾,呲呲作响。季秋明眨眨眼睛说:“若是先将我置在那炭火上捶打,此时在没入水中,定是皮肉离骨,魂魄尽散。” 一旁的许宗平斜他一眼:“你若感兴趣,我可以帮你体验。” 第十七章 活法 季秋明到三仙居,今日他喝酒没有喝尽兴,又不想去往别处,,最终还是忍不住迈进店中。 掌柜的叫做墨离,与他们几个一向极为熟识,一连见他们几月不来,正疑惑间,却见到季秋明走进店中,他的前襟上有极细小的一道血痕。 墨离将他拉至雅间,问道:“你受伤了?” 季秋明摇头说道:“这是别人的血。” 墨离问:“你去做生意?” 季秋明依然摇头:“不是生意上的事。是我杀了一个人,销蚀阁门下。” 墨离叹口气:“你是一人与销蚀阁结仇了。” 季秋明漠然笑道:“那又怎么样?销蚀阁的人不杀我,迟早我也会被别人杀掉。江湖上朋友没几个,仇人倒一大堆。做杀手,真是惨。一辈子不是杀人,就是被人杀的命。” 墨离见他一人脸色极差,就问道:“许宗平是不是离开了?” 季秋明说道:“都说你墨大老板八面玲珑,什么时候消息知道得这么慢了?” 墨离拉了一把椅子坐下说:“你们俩的事,恐怕是最少人得知的。” 季秋明抬眼,他见墨离神色略有些凄惶,说道:“许宗平走了,你不要再当我的面摆出这么一副神色来,我吃不消。” 墨离说:“行,我去那些你吃得消的东西来。” 墨离拿来的只有酒。一坛一坛,季秋明喜欢墨离,就是因为他总知道季秋明需要什么。季秋明喝酒,感觉喝得很痛苦,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痛苦,只是觉得人生很无趣。他就想起了两年前那个雨夜。 那个雨夜,季秋明和许宗平,他们两个,依旧是在一起,抱着酒坛,坐在一处屋脊上。从那里看去,天地之间一切都是模糊的。街衢上,没有行人。只听见雨点噼里啪啦砸落在地上,水缸上,岩石上,瓦檐上,声音清脆,就好像是人在奏乐。 他们两个衣裳淋得透湿,可他们根本就不在乎。 许宗平说:“季秋明,如果有一天,你不做杀手了,你做什么?” 季秋明说:“不做杀手?我恐怕活不到那天了。”说完他就扯着嗓子在寂静地雨夜中嘶吼,唱着调子悲凉的歌儿。 许宗平一巴掌把他推倒,酒坛碎了,酒液就顺着瓦脊流淌。“你烦不烦?那么难听。” 季秋明从屋脊上起来,说道:“我烦,在我喜欢唱歌的时候,我一定就要唱。” 说完季秋明又吼了起来。 许宗平在他身后默默地说:“人的一生中有那么多种活法。可惜,我和你,都选错了。” 第十八章 故人 “人的一生,可以这样过,也可以那样过。我和你,都没有找到正确的活法。” 季秋明总是觉得许宗平这样说,言之过早,毕竟他还很年轻。 可是,他现在却觉得,对于自己的人生,抱了一副绝望的期待。仿佛自己的生命,就是在等待着某个注定要出现的人,帮自己做个了断的。 这个人是谁,季秋明无法预知。 可能是身边的人,也可能是个陌生人。 季秋明万分颓唐。 他再次去流花楼。 流花楼布置一新,那日沾染了血腥的幔帐早已被撤下,换上了红色流金的布面,非常艳丽。 在厅内,季秋明挑了位子坐下,慢慢地喝酒。酒,在腐蚀着他的精神,他越喝越觉得淡而无味。 含微在他身边坐下,季秋明看她,着一身素衣,长发挽起,插了根白玉簪子。她看上去,明眸皓齿,淡然出尘,仿佛是坠落人间的仙子,与这充斥着浮艳氛围的大厅格格不入。 季秋明淡然笑道:“没想到姑娘还有这等气质。” 含微说道:“只是衣着打扮换了,我还是我。” 季秋明说:“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今日这样的?前几日那样的?初见时那样?” 含微说:“那些都是我。” 季秋明点点头:“是啊。人可以这样也可以那样。换一件衣服,就叫他人迷惑了。你是不是就是这样,换不同的衣服,做不同的梳妆,让你的客人感觉到迷惑的呢?” 含微说:“是。一个人不可能总保持着一面。” 季秋明说:“是啊。可是人却总习惯让别人看到他最假的一面,而把最真实的一面深深隐藏。此时的姑娘,是不是你最假的一面呢?” 含微看他。她的眼睛里清波流转。含微说道:“公子认为呢?” 季秋明望着她,他的一双眼睛里依然泛着冷冷的辉光,他用这样不客气的神色望着含微。含微也没有退让,神情自若地让他望着。 季秋明说:“我看不出来。姑娘将真实的自己埋得太深了。我不爱掘人隐私。” 季秋明一人在寂静的长街上漫步。 他走得很慢,于是后面跟着他的人也是小步轻移。 季秋明说道:“这样走路,我都觉得累了。你不累吗?” 身后的人从暗夜的阴影中走出,静默地立在那里。 季秋明说道:“为什么跟着我?” 那人不作言语。 季秋明又问:“哪里来的呢?” 那人依旧不说。 季秋明说:“我虽然看上去很温和,实际上脾气很差。你再不说的话,就永远没有说话的机会了。” 一阵浅笑出声:“季公子对于女子,脾气也这么差么?”那女子拉下面罩,借着盈盈的月光,季秋明看清了她的容貌。 季秋明叹了口气说:“对于美丽的女子,我倒不忍心当她们的面展现我不好的一面。” 那女子听他这样说,微笑道:“想不到,你和以前有些不一样。” 季秋明扬了扬眉毛,“怎么?” 那女子说:“才几年不见,你就不认识我了?司空少爷。” 第十九章 愤恨 司空楚言。那女子端端正正地将名字写在白纸上,清秀的小楷。 季秋明接过,看也不看,揉作一团,将纸扔了。 那女子瞪他一眼,急忙将纸捡起,问道:“怎么,我的名字就这么让你看不起吗?” 季秋明懒得理她,将视线移向窗外。此刻已是薄暮,但街上依旧是车水马龙,繁华喧闹。 季秋明定定地看着窗外对面那户酒楼的招牌,其实那招牌上写了什么字,他根本没看见。不是看不清,而是无法看在心里。 他的心里,只有愤恨。这种愤恨,就是由眼前这位女子带来的。 季秋明本以为自己完全忘了,甚至真的很久没有再想起。可如今再见到司空家的人,才知道,说忘了,只不过是自己的心欺骗自己的谎言。 那些冷漠的鄙薄神色,划在身上流血的伤口,寂寞和孤单,不甘和痛苦,还有那个寒冷冬夜里的死亡,这些难过的回忆,全部都是司空家的人给他的。 司空楚言看他,依旧如七年前那俊秀的少年般,冷漠,全身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她是想过对他好的,即使他拒绝了她端给他的热汤,撕破她写给他的信笺,不要她拿给他的棉衣,她仍是不依不饶地想要对他好。 在那个寒冷的冬季,她就站在他门外,问他,为什么不能接受她给的好意。 那个十七岁的少年,穿着薄衣,在卷雪的风中,一字一句地说:“你拆了我的宫殿,再给我一座茅屋,然后我就要为你的善意感激涕零了吗?” 她就硬生生地被他这句不留情面的话逼出眼泪。她何曾想过,站在眼前的这位,她默默温和待之了多年的男孩,竟然在心里那么讨厌她。 司空裔辰,她在心里默念着他的名字,他的面容依旧那么好看,肤质白皙,剑眉朗目,眼睛里泛着晶亮的神采,如若琉璃。他穿着白袍,很衬他的淡然气质。她一直在想,七年不见,这个人到底有些什么样的变化。 “你看够了没?”极不耐烦的一句招呼将司空楚言搬回现实,季秋明看着她,说道:“看够了就回去。我的生活不想再让司空家的人弄成一趟浑水。” 司空楚言说:“你讨厌的人不是司空家,而是我的母亲,兰氏。” 季秋明看着她,很认真地说:“我讨厌司空家族的人,所有人。他和他的子嗣,我都讨厌。” “那么你呢?你不也是司空家的后代吗?” 季秋明苦笑一声:“莫说我不是,我若是的话,也会讨厌我自己的。” 第十九章 箫声 流花楼。 这仿佛是世界上唯一一处能够让季秋明排遣寂寞的地方了,自从司空楚言找到他之后。这里是司空楚言不愿意来的地方,因为她看不起这里的女子。 季秋明点了含微的牌子,然后自己落座。今日的酒不是淡而无味,而是越喝越苦,季秋明从未喝过这么苦的酒。苦得他眼泪都落下来了。 这时,有人轻轻递给他一块绢帕,带着女子淡薄的香气。 季秋明就用这块帕子擦干了他流下的眼泪,然后收进自己的怀里,对那人说:“以后还你。” 含微的声音就轻轻响起,“今日见到的公子,是不是你最真的一面呢?” 季秋明笑了说:“这是最假的一面。” 含微替他斟酒,她看出他有心事。他是这里唯一一个带着心事来,带着心事走的客人。正如他自己所说,他将他最真的一面掩藏得太深,别人没法看透。 含微说:“你不想和我说说吗?” 季秋明的眼睛,虽然依旧明亮,但是充斥着没法掩饰的疲倦。他看着眼前的女子,说道:“你会吹箫吗?” 含微将季秋明带至一处水榭。 这是季秋明没有听过的调子。幽婉动人,凄凉难自禁。 含微就穿着一袭素衣,长袖翩翩,肌肤如冰雪,绰约如处子。虽只是静默吹箫,竟有了叫人倾心的美丽。 月光倾泻于水面上,泛起粼粼的波光。夜间的山水,楼阁,都涂上了一层不真实的色彩。也许,这一切,本身就是不真实的。 箫声飘忽,仿佛那些斩不断的思绪,萦绕徘徊在耳边,挥之不去,总能唤起心底的疼痛。 季秋明听得难受,便走到含微身前,取下她的萧。“别吹了。”季秋明心下黯然。 含微看他,四目相对之时,竟都有些无言的凄惶神色。 季秋明说:“含微。你替别人吹过萧吗?” “我不吹给别人听,因为很少有人喜欢。” “人都喜欢热闹的东西,那样的东西能给人带来喜悦。可是我却喜欢听箫声,就像是人的哭泣。” “你喜欢听人哭?” “不是我喜欢听人哭。而是,我没法得到欢乐。” 含微听得他言中难过,“你若是想要欢乐,我可以给你。” “给我吗?”季秋明看着眼前的这位女子,他的眼睛里闪烁着细微的疼痛,“含微,你自己都不知道怎么给你自己快乐。” 司空楚言一直没有走,她要等季秋明一个答复。 司空将军不能再上战场了,皇室需要他们家族给出一个继任人。司空署时一共有四个子女,一个女儿,三个儿子。 长女便是司空楚言。 长子司空裔辰,这是司空署时不愿承认的亲生儿子。 剩下的两个孩子都还年幼,让它们披甲上阵,去战场厮杀,司空署时实在不忍心。 他唯一忍心的,就是司空裔辰。 司空署时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对这个孩子抱有那么大的恨意。难道就是因为他让兰氏的一个孩子胎死腹中? 一个能狠心除掉自己亲人的孩子还有什么恶事做不出来?他压抑不住自己怒气,狠狠地扇了裔辰一个耳光。 他现在想起来,当时的裔辰根本就没有为自己辩解。只是带着那样一副冷漠的神情盯着自己手中扬起的鞭子,那种目光仿佛是锥入他胸口的利箭,让他疼痛得无法呼吸,于是落在裔辰身上的鞭子一道比一道狠绝。他是在发泄着他的仇恨。在战争中磨砺出的那等暴虐的习性让他把所有的愤恨都施加在了这个只有十七岁孩子的肩上。那个男孩子身上大大小小的十几道伤口,血迹蔓延,连他看着都有些胆战心惊,可是那个男孩子,就是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第二十章 喜欢 季秋明看见司空楚言还在。她一个女孩子,哼着小调,翘着二郎腿,玩弄着手里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季秋明将包裹放在桌上问道:“这就是司空家教养女子的方式?” 楚言说道:“司空家怎么教养孩子,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话一出口,楚言立刻感觉到自己的失言。她看季秋明,季秋明的神色依旧冷漠如常。 楚言说道:“我以为你不会对女子摆着这幅臭脸,至少对那位叫含微的姑娘不会。” 季秋明淡淡扫她一眼说道:“她与你不同。” 楚言听得这话,心中有些愤懑不平,故意说道:“怎么不同了?” 季秋明也不去搭她的话,只到床边将被子一拉说道:“我要休息了,女子请回避。” 楚言可不吃他那一套,赖在桌边说:“司空家的女子,可算是半个男人。” 季秋明倒在床上,他不想跟楚言这么胡搅蛮缠下去,沉闷闷地说:“半个男人留下,那半个女人请回避。你若不能将他俩分开,就请司空楚言滚。” 司空楚言一脚将季秋明的房门踹开,果不其然,他早走了。在接下来的一整天也不会见到他的人影,晚上他回来,便急乎乎地赶她回房,赶她不成,就故意蒙头大睡。仿佛多与她说一句话,都是罪孽。 司空楚言一直等到傍晚,她的眉头终于拧成了一个疙瘩,于是在房内换了男装,弄了把小折扇,在铜镜中反复照着,看着也算是风流倜傥,就朝流花楼去了。 流花楼内,果真都是漂亮女子。相形之下,楚言觉得自己若是扮作女装,就显得逊色多了。不过,她一想到季秋明整天整天地在这里流连,就心下窝火。 几个想与她亲近的姑娘全被她连骂带推地撵走了,只剩她一个人伏在桌子上生闷气。生气归生气,她的一双眼睛仍是滴溜溜地转着,在熙熙攘攘的大厅里寻觅季秋明的身影。 一个时辰过去了,季秋明仍是没有来。楚言觉得有些不对劲,便扯住经过自己身旁的一个姑娘恶狠狠地问道:“你们这的一个叫含微的姑娘呢?” 季秋明依旧与含微在水榭边,这是一处好地方。季秋明很早以前就希望能有这么一个地方,能安放自己的心。一个杀手,不能带着自己的心去杀人。 一轮落日铺满了湖面,远山郁郁葱葱,成了黑色的一抹剪影。湖面上偶有鸟儿伴着嘶鸣滑过水面,带起一波涟漪。 晚间掌灯,灯火阑珊的夜色下,两个人依旧在水榭边静坐。 只是什么都不说,彼此也都很愉快。他们都有各自的心事要想,便互不干扰。偶然季秋明抬起他的眼睛,问含微几句话,含微就认认真真地回答他。他们的谈话总是简单而又有趣的,季秋明懒得讨论太复杂的问题。太复杂的问题,只适合许宗平那样木讷的人去思考。 所以,当楚言的吼声犹如伴着劈开天宇的闪电的雷声那般在耳侧轰然响起时,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司空裔辰,你为什么总是躲着我?”当楚言的眼睛望向他身旁的含微时,像是明白了几分似的,果真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丽女子,不由得梨花带雨,哭得涕泪滂沱。她扯着季秋明的衣襟问道:“莫非,你就是因为她?” 季秋明被她搞得疑惑万分,又不知道这个女人想出了什么奇奇怪怪的办法,反正司空家的人没有一个好惹。于是,季秋明很不客气地将她撇到一边,说道:“司空楚言,你是猪吗!” 含微见他们俩这阵势,也摸不清头脑,虽想开口询问,又怕显得冒昧了,于是就准备在一旁悄悄退下。 谁知,一双手有力地拉住了她的胳膊。无由来地心悸,含微望向身旁的这个男子,俊雅无伦,她便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说我是猪?”楚言问道。 季秋明用另一只手扶正衣襟说道:“只有猪才会做出这样冒昧的举动。” 楚言望见了他拉含微的那只手,登时心头火起,怒斥道:“那你这样拉着她,也是猪吗?” 季秋明说道:“我这样拉我喜欢的人,有什么冒昧?” 第二十一章 初见 司空楚言一路告诉自己别被他气疯了,可是当她回到客栈的时候,很明显地还是被他气疯了。 她将客栈里的桌椅板凳全都踢倒,又一刀劈破了数个酒坛,整个客店楼下被她弄得狼籍不堪。 突然,这时从她身后传来声音,那声音不温不火的:“看你劈酒坛这架势,好像真有些司空老将军的遗风似的。” 听闻此言,司空楚言顿觉心中裂开一道伤口,竟无言落下清泪两行。她怕身后的人看见,只给蹲在柜台后面诺诺发抖的掌柜小二抛下一句“损失全记在季秋明帐下。”,就匆匆上了二楼。 所有人都知道,司空家的大小姐司空楚言不是司空署时所出,她是兰氏带进门的孩子。她和司空裔辰没有血缘关系。 这也是她觉得司空裔辰可以恨司空家的所有人,就是不能够恨自己的原因。所以,她也一直可以默默关照着司空裔辰,这是她可以对他好的资本。 当这资本变成了季秋明讽刺她的玩笑话时,她是无论如何不能容忍的。 楚言到房里的时候,双手合上房门,整个人就软绵绵地滑落在门后,哭泣起来。 她进司空家的时候,只有四岁,记忆中有个五岁的小哥哥,穿着华美的衣裳,站在当初威风八面的司空将军身旁,一起在宅子门口迎接她和母亲。 进了司空家之后,母亲一直不许在她宅院中乱跑。宅子大,之间小路纵横交错,一不留心,就会迷路。大人尚且如此,更何况一个四岁孩子。 可是小孩子总是有好奇心的,有时候大人不愿让他做的事,他非要自己做一做,看一看,结果是不是真如大人所告诉自己的那样。 于是,经她偷偷实践后,果真如母亲所言,她在偌大的宅间找不到出路。这会又没有过往的侍卫和奴仆,她一个人,孤单单的,不知身处何处。此时已近日暮,她仍找不到出路,竟急得哭了出来。这时,走来一个小孩子。她识得他是那位小哥哥,司空将军的儿子。 那个男孩子看她哭得一塌糊涂,皱了皱眉头说:“没见过这么爱哭的人。” 然后他在前面带路,她就在后面跟着。虽然他走得很快,但是隔一会就会回头看看她有没有跟上。 到了兰氏房门口,他说:“到了。以后别再把自己弄丢了,爱哭鬼。” 她就抹干眼泪,破涕为笑,说道:“哥哥,你不进来坐坐吗?这里有好吃的糕点。” 他抬起头看了看牌匾上书着的“宜倩馆”三个大字,有些奇怪地摇了摇头说:“我不喜欢这里。”说着,就匆匆走了。 留下她,看着他的背影。只是当时年幼,没有从他那奇怪的神色里读出讨厌的意味。 可能只有她不知道,这位小少爷的母亲,被迁去了后院。那时,距她进府中,已经四个月了。 第二十二章 梦魇 后来,她每要去找裔辰哥哥玩,就换回母亲的一顿训诫。她不明白,为什么母亲那么讨厌司空裔辰,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小孩子。 她偶尔在书房看到他,他总是模样认真地捧着一本书聚精会神地看。在学坊里,他的功课是得老夫子夸奖过的。可是,无论他被夸得有多么出色,都不见他展现一丝笑颜。放学之后,也从不见他等她。他一个人,走得极快。后来她才知道,他要赶回去,照顾病中的母亲。 她也曾在树荫下看他练武。他耍剑的招式总是很漂亮,树叶在他的剑气下窸窣作响。他在烈日下一遍又一遍地练着,汗流浃背也不休息。 她是很想给他递一条湿毛巾的,可是她知道,她递了,他也不会要。她都不知道,自己的善意,被他拒绝过多少次了。 她原本是想要替自己的母亲补偿他的,后来就变成了她自己忍不住地想要对他好。 她知道他与他的母亲住在后院,就在膳房亲手煲了热汤端去给他。他回去之后看见她和他的母亲在说笑,就连汤带人地将她推了出去。 她为了他写了解释的信笺,他就当着她的面不动声色地撕掉,纸片在风中飞得无影踪。 她在冬季为他拿去了棉衣,害怕他不要,就悄悄放在了门口。第二天她去看的时候,那叠棉衣还是整整齐齐地放在门口,碰也没碰过。 她不知道自己的耐心要被他考验到什么时候,可是,她依旧是不依不饶地对他好。直到在七年前那个清晨,他离家,给自己留下一个单薄而决绝的背影。仿佛整个司空府里,没有任何他留恋的东西。 楚言默默推开季秋明的房门,季秋明抬眼看她,依旧神色冷漠,带着刻意的疏离。 那样的神色让楚言不忍注视,她便移过视线说道:“你回不回去?” “你觉得我可能回去吗?” “为什么不能?”她故意抬高了语调。 季秋明强压住心头的怒火说:“你不觉得你们司空家欺人太甚吗?”季秋明看着楚言,本见她一脸落寞,知道今晚自己那句话戳到了她的痛处,想和她道歉。可是,他一听到她那种盛气凌人仿佛他就该回去的说话语气,就没法对她和颜悦色。 司空家,仿佛就是注定的他这一生难以摆脱的梦魇。 第二十三章 过去 他就是司空裔辰,司空将军的长子。 他的母亲李氏体弱多病,自生下他后,身子一日比一日差,再无法为司空家继任香火。 在他五岁时,父亲再娶兰氏。可惜这个女人并不如她的名字那般温婉淑德,而是一直觊觎母亲夫人的名讳。 兰氏让父亲对她百般宠幸,而对李氏不闻不问。年少的他就跑去质问父亲:“谁才是你明媒正娶的结发之妻?如今她卧病在床,你却与他人寻欢作乐,这是不是为夫之道?” 这句话没有换来父亲对母亲的珍视,反而让兰氏以管教不严,纵子以下犯上为名,废了母亲元配的名声。 从此,母亲只能偏安一隅,住在倾颓的后院。身边没有奴婢和侍从,只有他候床照料。 他自是对此结果心有不甘,去找父亲。 那时兰氏已怀有身孕,父亲便待在兰氏所居宜倩馆细心照料。馆内每日进出大量的奴婢,大夫,无论兰氏有何需求,父亲都不遗余力地满足。想比之下,自己母亲所受的冷遇,让他心头伤痛万分。 他在雨中苦候了父亲整整一天一夜,竟没有见得父亲一面。第二天早上,他昏倒在地,只有一名老管家去请大夫为他诊治。 自始自终,他的父亲也没有来看他一次。他得知那晚兰氏为父亲诞下一子。他心下凉薄,想必此后父亲再不能对自己的母亲多一分关怀了。 他对父亲心灰意冷,便专心于学业和武艺。自己照料病重的母亲。 在那个飘雪的冬季,母亲在依依不舍中咽下最后一口气,他知道母亲在想什么。母亲至死也不愿相信父亲对她薄情寡义至如此地步,他在母亲的床前立了一晚。他已让老管家去告知父亲,只要父亲能来看母亲一眼,他从今以后就再也不会恨他,可是他的心都等凉了,父亲也没有出现。 他跑去找父亲的时候,却见到父亲搂着兰氏,言语亲呢。仿佛就忘记了这个世上还有一个他的妻子,李氏一样。 母亲死后,兰氏不准为母亲设灵堂,不许母亲葬在司空家的祖坟。母亲的娘家畏于父亲在朝中的地位,也不敢有所微言。 只有他守着母亲的尸体三天三夜。在那些孤寂的夜晚,他望着眼前明灭的烛火,想着人的生命也如烛火这般,烧了一辈子,就匆匆了结。 他托老管家买了一副棺材,自己将母亲拉至河边埋葬。母亲生前待人极为和善,府中的丫鬟侍卫无不对母亲恭谨有加。可如今母亲入土时,身边竟只有一老一少。人情冷暖,浮世真假,让年少的他看得真切。 母亲死后没多久,兰氏意外小产。他只记得自己在睡梦中被狂躁的父亲一把拽起,拖到院中。他不明所以,只见得父亲口中叫骂着他不肖子孙,就扬起马鞭冲他身上打来。 伤口那般疼痛,可都不及他内心的伤痛。他在心里暗暗发誓,此后,再也不能在这个人面前流一滴眼泪。在一个不在乎自己的人面前,你就算是哭死,他的心也不会疼一下。 父亲打累了,就让他赤着上身跪了一宿。半夜时分,雪花自天空飘散而下。遇到伤口化为水滴,没入皮肉,疼痛更甚。那样的疼痛他都倔强地不愿扯一下嘴角。 天明时分,他站起,披上外衣,告诉自己的父亲:“我欠你的,在昨晚全部还清。从此以后,你不再是我的父亲,我也不再是你的儿子,我们恩断义绝。” 第二十四章 告别 如今,他竟舍不得他与兰氏那两个儿子上战场,又想起他来了吗? 季秋明觉得自己真是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痛苦。 楚言知道他不会愿意,可她也无法,只得说:“你若答应父亲的要求,你的母亲可以被迁入祖坟,牌位也可按原配夫人的名义供上祠堂。” “这是那个女人提议的吧?”季秋明笑得有些苦涩。他的软肋始终被她抓在手里。作为母亲身边的唯一一个儿子,他实在不想见到母亲的魂魄游离在荒郊野外。 季秋明觉得头痛,他将头埋在臂弯里,说道:“你先走吧,你们司空家的人全是折磨人的怪物。” 季秋明那样的话,楚言听在耳中,五味杂陈。 他始终将自己划在司空家的这一类,他讨厌的这一类。他根本就没有想过,她也不是司空家的人。 让裔辰回去替父作战,楚言心中何曾未有过担忧。 可是,这样自己以后就可以见到他了啊。 七年前,他离家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在父亲的怒吼声中,他只留给她一个决绝而孤单的背影。李氏死了,司空家就再也没有能让他眷恋地回一下头的人了吗?自己对他的那些好意,他不要也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吗? 季秋明说道:“我需要三天时间。” 他需要三天的时间去告别他作为季秋明的七年,他本以为,自己逃出了一片天地。可他没有想过,无论怎么逃,始终逃不过无边命运的羁绊。季秋明一直是不相信命运的。可是他现在却不得不相信。 季秋明去了泣唯山。 小敬的坟墓少人拜谒,与之相伴的多是春风秋雨夕阳晨雾,还有季秋明在坟头点燃的几柱清香。 季秋明说:“小敬,以后我恐怕都不会再来看你了。我们三个人,死的死,走的走。我也没有想到,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不过,许宗平最可怜。因为他应该是我们三个,最后死的吧。我曾经说过,我不愿做伤心人。所以我也不伤心。” 季秋明闭上双眼。此时泣唯山上起风落雨。 那些细密的雨丝飘洒在宁静的泣唯山上,也落在季秋明的心上。世界可以被雨丝洗涤干净,可是,心灵却不行。世界可以如此宁静,可心却无法在喧嚣的凡尘中宁静下来。那些记忆深刻的过往,无论经历多少岁月的洗礼,季秋明依然念念不忘。人的一生,若是说有什么事真正属于自己,可以带进坟墓的,恐怕也就只有记忆了吧。 季秋明去和含微道别。含微,带着那样轻轻浅浅的美丽,让人过目不忘。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含微褪去了那些锦衣华服,只穿起简简单单的素衣,插白玉簪子。季秋明喜欢她这个样子,如同初见时分一般淡然娇羞的美丽。 他和含微一同外出,他挽着含微的手,脸上带着温暖的笑容。 他们漫步在乡间田案上,看那些绿油油的稻苗冒出尖儿。他们蹲在垄上,默默地看着一朵野花轻轻绽放,带着微薄的幽香,静静吞吐着土地的气息。他们在溪边泼了彼此一身水,倦了累了,就靠在树上,看天上的舒展的白色云层。 他们的梦境简单而薄轻,带着槐花和泥土的芬芳味道。再美的梦境总有醒的时刻,醒之后,季秋明拉着含微起来,在她的青丝上别上她的那支木簪。他没有办法给含微做任何的承诺,只能在她的额头落下轻吻。 送含微回流花楼的时候,季秋明为她赎了身。他无法给她更多,只能把他最想要的自由给她。 最后一天,季秋明去了三仙居。墨离依旧是那个快乐的掌柜,看到他仍是忙不迭地招呼。 他忽然觉得还有那么一点庆幸。五年的时间,还有一个墨离没有变。季秋明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在脸上挂上他的招牌笑容。 “如果许宗平回来了,叫他帮我在小敬的旁边立个碑,刻我的名字。还有一定要告诉他,他是最不靠谱的兄弟。我恨他一辈子。” 走出三仙居的时候,季秋明抬头望了望天空。他的双目迷离起来,从明天开始,他就不再是季秋明了,而是那个可悲的司空裔辰。 第二十五章 战死 十三年后。 墨倾阳眯着眼睛,他站在李树下,仿佛可以睡着的一副懒散的样子。他的腰间用黑色的带子束紧一块薄薄的玉佩,在阳光下流转着炫目的光泽。 他此时就这么立在树下,什么都不想,他不知道自己还想要什么。 年仅十六岁的他,就成了当今武林里数一数二的剑客。 他在这个世间,没有爱的人,也没有恨的人。 尽管别人都在人前对他恭恭敬敬,背后却对他指指点点,说他比十三年前的许宗平更加冷血而无情。冷血而无情,这两个词他也觉得很适合自己。他不在乎自己怎么被人说。自己的生活,旁人又怎么可能懂得。 那些无聊又无趣的人除了能逞逞口舌之快外,还能做得了什么呢。 阳光落在他的脸上,他的昳丽脸庞仿佛也泛着一层柔和的光一般。他将整个自己没入太阳抚慰的温暖中,十分惬意。 墨倾阳走在街上,穿着一身黑色的袍子,让年纪轻轻的自己有了少年老成的味道。他的眉眼总是很冷峻,看人的时候,让人觉得浑身不自在。 所以,即使他长得很漂亮,获得的视线也不是很多。墨倾阳不喜欢别人看自己,因为他也不喜欢看别人。很长一段时间,他的目光只是在四处游离,漫无目的。 直到他听见邻桌那些人的谈话,才将思绪拉扯回来,不动声色地聆听。 “知道吗?司空将军昨日战死了。” “哪个司空将军?” “就是老将军的长子,司空裔辰。四十多岁的年纪,听说是替下属挡了三枚羽箭,伤得很重,医治不了,就死了。” “那司空老将军岂不是十分难过,白发人送黑发人。” “唉,”那人压低声音说,“听说,这个孩子很不受司空老将军的赏识,年少就离家了。他死了,司空将军大约也不会在乎。他恐怕心疼的只是他即将去接任的儿子吧。” “不会吧,这位司空将军可算是青年才俊,听说十三年来战功显赫,很有当年司空老将军的雄风啊。” “谁知道啊,豪门贵胄的事,咱们这些老百姓是弄不清楚的。” 墨倾阳轻轻饮下一杯酒,他看到一个一直坐在角落里的人,披了斗笠,匆匆从他身旁走过,出了客店。 第二十七章 回忆 十三年了,许宗平一直没有想过自己会如何在与季秋明相见。当年自己负气出走,竟未给他留一张字条。本想当时年轻,以后若想再见,还有很多机会。只是不曾想过,当年一别竟成永别。 许宗平站在司空府门前,那些白色的布幔和灯笼在风中飘荡着,恍若他这十几年漂泊无依的生活。生命当真如浮萍,没有希望,只剩绝望。 季秋明,许宗平真的不能相信他死了。 他想起季秋明和他在一起的那些喧嚣的时光,有季秋明的日子,总是充斥着一种让人无奈的欢欣。即使他们三个每天将自己的生命悬在剑刃上生活,却总是十分的快乐。 如今他再来找他,他就给自己一副冷冰冰的尸体看吗。 季秋明,许宗平每在心头念一遍这个名字,便心痛一分。 许宗平被那些晃眼的白色刺痛了双眼,他转身离开了司空府门口,他每迈出一步,就真正感到离季秋明远了一分,一直远成咫尺天涯,阴阳永隔。 三仙居。 许宗平在街衢上凝望这副木头招牌上的三个字的时候,眼前仿佛还可以看见那永不会褪色的回忆。他,季秋明,小敬,结识就是因为这里的一只烤鹅。他们三个都是慕名前来,谁知这里只剩最后一只烤鹅,三个人各不相让,就在三仙居打得不可开交。 还有那些醉酒之后的夜晚,从来都是季秋明拖着假装喝醉的他在路上走。还记得有一次他假醉的事被季秋明发觉,季秋明就在附近一个残破的水缸里抄了一瓢水,直直地泼在了他的脸上。 还有季秋明不放在心上却永远挂在口中的那些美丽姑娘的名字,他吹着酒杯里的液体让它泛起一层小小的涟漪,然后季秋明便摆出一副苦瓜脸,逼着许宗平说好听的话来抚慰他受伤的心灵。 还有那些受伤后的夜晚,季秋明就将他背到三仙居,找了墨离去请大夫,他就在许宗平身边亲自料理。季秋明总是一边讥笑着他人长得丑,怎么武功也这么差,怪不得没人要,一边小心地先帮他处理伤口。 许宗平慢慢闭上眼睛,感受到酸涩的液体在眼眶中打转,可是他不能让它们流下来。他已经习惯了把苦痛掩埋在心中,掩埋得久了,慢慢就会忘却。人世间的悲欢离合,那么多,若是每一桩都要用眼泪洗刷,怎么能洗刷得了。 墨离也老了,鬓上己染秋霜。他穿着青色丝绸的袍子,坐在临窗的一个角落里喝酒。许宗平走过去,默默地坐在了他对面。 墨离没有看他,只是说:“你终于回来了。” 许宗平点点头,说:“你不看我,就知是我?” 墨离轻笑:“你们三个人,我都很熟悉。你们的脚步声与旁人都不一样。” 许宗平觉得很落寞,你们三个人,这五个字让他痛心。那是曾经的三个人,如今却只剩下他一个人。 “你觉得难过了?”墨离看他。 许宗平喝了一口酒说:“季秋明是不是死了?” “你确定的事,就不要再来问我。” “你在生我的气?” 墨离的眼睛里充斥着血丝,使他看上去既苍老又疲惫。他说:“宗平,我一直不明白,你怎么能在十三年前走得那样干脆利落。” “我若知道,以后不能和他再相见,我是”许宗平无法再接着说,这些话听起来就像是借口。无论他再说什么,也无法挽回现实。 墨离叹了一口气,问道:“这十三年,你去哪里了?” 第二十八章 问剑 许宗平说道:“我只是想知道一些事情。就去看看能不能找到我想要的答案。” 墨离问道:“什么事情?” “关于,鹏程音阁和销蚀阁。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仇恨。” 墨离看了许宗平一眼,他不知道为什么许宗平要关心这件事情。 “那你查出来了吗?” “没有。很多年以前,鹏程音阁和销蚀阁居然是一派,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分了家,并动了战戈。知道原因的人,都死了。” “被杀了?” “不知道。因为事起很多年前,不过,这两派的阁主总会知道的。” “你怎么会对这件事感兴趣?”墨离说道,他看着许宗平,十分疑惑。 “这件事情和颜丹有关。” 墨离听他这么说,有些黯然。“你还将颜丹记在心里?” “想忘忘不掉,没有办法。” 墨倾阳一个人在街上走着,百无聊赖,抬眼看见一家卖兵器的店铺,就进去看看。 兵器行的老板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见到墨倾阳,就出来招呼。墨倾阳的目光落在兵器行里一排排剑架上,那上面呈着各种各样的剑。 墨倾阳说道:“这里的剑都很一般。” 那老板闻言,也不生气,只是问道:“公子觉得什么什么样的剑是好剑呢?” “傅瞑生铸的剑,才算得上好剑。” 老板笑了,他看墨倾阳,虽是小小年纪,却英气逼人,卓尔不群,心下也明白了几分,说道:“公子说的剑,这里没有。想那傅瞑生,一代铸剑大师,生平只穷尽心力,铸了几把好剑,怎能流落到我这等小店中呢。就算是有,小店也供不起啊。” 墨倾阳一双眸子微微泛起笑意,他说:“我也没说你这里有啊。你急着辩解什么。”墨倾阳伸出十指,拂过一把剑身,将它取下,抽剑出鞘,满室内清光流转。 墨倾阳说道:“老板,你真的就没有什么好剑,想要给我看吗?” 那老板笑得有些窘迫,着实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陪在墨倾阳身后干笑着。 第二十九章 摸鱼 痴怀谷。 一片绿荫掩映下,露出一张明媚的面孔,那面孔笑吟吟地看着眼前那个眼睛上蒙了绢帕,双手盲目地在空中抓腾的人。 其实,她就距他很近,可是,他却怎么也抓不住她。 蒙住眼睛的那个人似乎有些泄气,无奈地说道:“师妹,你玩够了没有啊。” 那个女孩子便摇头说:“你抓住了我,才算数呢。” 那蒙住眼睛的人立在原地,忽然向左一扑,拉住了那女孩子的衣袖。 那女孩子有些难以置信地说:“师兄,你怎么会……” 蒙住眼睛的人将绢帕拿下来,说道:“你出声了,我就知道你在哪里了。” 女孩子有些闷闷不乐:“你算是投机取巧赢的,不能作数。” 那蒙眼睛的人说道:“你事先也没说不许这样啊。既然你输了,就要遵守约定。” 女孩子瞧了她师兄一眼,两只眼睛弯起来,拉住她师兄的衣角,像个小孩子似的央求道:“师兄,师兄……” 她不知道这一招管不管用,只是她以前若是有事求他,她这样做,总可以奏效。 何谈深被她弄得无法,走又走不掉。于是,他就突然向师妹身后一望,然后一脸惊恐地说:“不好,师父来了。” 趁那女孩子回首之际,他一把扯过自己的衣角,飞一般地跑了。 “哪有师父啊?”那女孩子嘴里嘟囔着回头想要找她没老眼睛就花了的师兄算账,可身边哪里还有师兄的影子。 那女孩子得知自己被骗,一张小脸儿气得通红。她心里想着,你不同意,我就自己去。 玉琮回房换了件简单便利的衣裳,把头发盘起,用带子束好。出门的时候,她左顾右望,原想师兄只是嘴硬心软,最终还是会陪自己一道去的。可是,看了半天,也没见他出现。 她自己溜到鱼塘边,看那清澈的水池里,鱼儿游来游去,煞是喜人。 她削了一截树木,将枝杈削尖,做成鱼叉的模样,便卷了裤脚,蹦到鱼塘里,举起叉子,左扑右捉。不知是她本领太差,还是鱼儿太灵活,总之,她费了半天的功夫,竟连一条鱼都没有捉住。 正当她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准备稍作休息得时候,忽然听见岸上传来一声怒吼:“是哪个坏小子在我的鱼塘里摸鱼呢?” 惊闻此声,可吓坏了玉琮,她甩手扔掉鱼叉,翻身上岸,见那老渔夫还在不远处奋力吆喝,并没有赶来,先松下一口气,提了鞋子,在田埂上跑了起来。 忽然,她觉得有些不对劲,便好奇地朝身后看了一眼。原来,那老渔夫自知腿脚不便,追不上年轻人,于是便放了一条龇牙咧嘴的凶恶狼狗。 玉琮看了那狼狗一眼,顿觉心头寒意横生,默念道菩萨保佑,跑得更快了。她心想这,这狗追了一会就不追了吧。不料那狼狗忠心耿耿,一边穷追不舍一边大声狂吠,弄得玉琮心烦意乱,竟不小心,磕到一块石头上,绊倒在地。 玉琮见那狼狗一副凶狠模样,闭上眼睛,心想这下完了,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今日真是领会了。 过了一会,玉琮并没有感到什么钻心的疼痛,于是便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见那狼狗并未离开,而是在她身边不停地打着转儿。玉琮吓得心魂俱散,却不料这狗儿仿佛将她当做了自己的玩物。它绕了几圈累了,自己蹲在一旁,守着她。玉琮动一下,它便狂吠一声。 玉琮咬了咬下唇,只好一动不动地呆在原地,心痛地看着自己磕伤的膝盖,盼望着她的师兄能够突然出现,救她脱离苦海。 第三十章 渔夫 师兄没有出现,来的是那个老渔夫,穿着一身粗布衣裳,背着斗笠,看上去面容还算是和善。她便壮着胆子,冲那老渔夫温和一笑。 那老渔夫见她一副狼狈模样,皱了皱眉毛,走过去,拍了拍那狼狗的头,那狼狗很享受似的将头在渔夫手上来回蹭了好一会,然后仿佛是特不屑地看了玉琮一眼,摇着尾巴走了。 玉琮暗叹一声,不知这渔夫要如何惩罚自己,愁眉苦脸。玉琮自知理亏,见那老渔夫只望着自己,什么话也不说,想是让自己赔罪,于是玉琮就老老实实的说道:“我下次不敢了。” 那老渔夫瞅她一眼,闷笑起来:“就你这点体力,连狗都跑不过,还算是年轻人吗?” 玉琮想着,狗有四条腿,我只有两条,如何能跑得过。 她不敢如心里想的那般说出口,只是赔着笑容,望那老渔夫念在自己这般可怜的份上,不要和她再计较。 老渔夫开口问她:“你住哪里啊?” 玉琮看那老渔夫盯着自己,一双眼睛有着不合他年纪的机警明亮,就答道:“痴怀谷。” “你是梁师父的弟子?” 莫不是他认得我师父?玉琮略有些安心,他若是认得师父,说不定还讲点情面,能够放自己一马,于是急忙点头。 渔夫走过去,将玉琮扶起,看了她的伤势,问道:“你能走吗?” 玉琮想他是要放自己走,正是求之不得,管他能走不能走,先点头就是了。 渔夫说道:“你若能走,就跟我来。” 玉琮觉得那老渔夫也没有什么恶意,就闷不吭声地跟在他身后,一瘸一拐地。 不消一会,他们来到一处小小的宅院。 玉琮在门口站定,怯生生地问道:“这是您的家?” 渔夫径自进门,回头见她却还愣在门口,说道:“你进来。” 玉琮便迈进门去,宅院虽小,布置得却十分雅致。玉琮有些暗暗惊奇,环顾四望去,庭院中种了满地的菊花,还养了一池的芙蓉,美丽娇艳,甚是好看。 那渔夫让她在院中石凳上坐着,自己进了屋去。玉琮就拖着她那条伤腿,走到池边,看那满池的芙蓉花,风姿艳丽,丽质天成,占尽晚秋风情。 第三十一章 妇人 玉琮正趴在池边看得出神,不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娇笑。玉琮回头看时,之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从房内走出。那妇人容貌甚丽,如风头正盛的一朵白色芍药,虽是半老徐娘的年纪,却犹有风韵。 玉琮猜她是那渔夫的妻子,便恭恭谨谨地对那妇人行了一个礼。 那妇人来至她身边,捋开她的裤破处,露出一截创痕累累的皮肤来,还流着些许的血迹。妇人用手指轻触了一下那伤口,玉琮便忍不住轻吸了口气。 那妇人见她这般模样,嗔怪似的朝那渔夫进的屋里望了一眼,说道:“这么大年纪的人了,怎好欺负一个小孩子!” 玉琮听她这么说,略有些过意不去,急忙说道:“是我去老伯的鱼塘里摸鱼,怕被追到,才跌倒的。” 那妇人宽厚地望了玉琮一眼,笑吟吟地说:“你若是喜欢吃鱼,就我这里来,我给你做。” “那怎么好意思。”玉琮对那妇人的好意有些措手不及。 “哪里不好意思了?你若想来,来便是了。”那妇人说道,“你先别动,我去拿些药膏给你擦擦。你这个样子回去,会让你师父担心的。” 那妇人转身又回了屋里,叫药膏拿出,蹲在玉琮腿边,细细地替她上药。玉琮见她手法纯熟,便问道:“夫人可是医者?” 那妇人答道:“不是医者。只是平时都有些磕磕碰碰的,药也就上得顺手了。我若弄疼了你,你就直言,我下手就再轻柔些。” 玉琮望着那妇人细心替自己上药的模样,心里涌上一层暖意,竟想将那妇人拥在怀中,靠在她肩头,好好哭上一场。 玉琮很快觉得自己这想法着实古怪,自己既不痛心也不难过,怎想到要靠在一位陌生妇人的肩上哭泣呢。 那妇人替她上好了药,看她一身衣裳满是污泥,脏兮兮的,不成样子,就牵她到里屋,寻了一件自己的衣裳让她换上。 那衣服的料子很好,玉琮穿在身上觉得十分舒适。粉红的色泽,将她衬得更加清丽脱俗。那妇人站在她身侧,瞧她换上衣衫,竟有一瞬间的恍惚。那样如黛的蛾眉,剪水双瞳,窈窕的身段,还有那秋日里的一场谈笑,如今都应化作往事,随风散去。记忆中的那名孤傲的剑客,此时怕再想起自己,也不会记得自己那时的美丽,而是怀有了满腔的恨意。 她是愿意他恨自己的,即使是很恨很恨她也不在乎。她唯一害怕的就是他将她仅仅作为一场真相的告知者,之后她就无关紧要,再也不会放在心上。 那妇人瞧着玉琮的模样,笑了说:“真好看,这是我年轻时候的衣裳,没想到你穿正合适。” 那妇人拉她到院中,渔夫在那里侍弄那一地的菊花。他见她们出来,就直起身子,目光落在玉琮身上。“本以为是个坏小子,谁知竟是个小丫头。”渔夫说道,“打扮打扮也还不错。”那渔夫看了一眼那妇人,略有些默然地说道:“倒是有些像你年轻时候的样子。” 第三十二章 比剑 玉琮走在回去的小道上的时候,心情还是很愉快的。她今天没有抓到鱼,却结识了两位很友善的人。她很欢喜,走在路上的时候便踢起了石子。石子被她一路踢着,仿佛也同她一般怀有着快乐的心情似的,一蹦老高,不偏不倚地飞向前面那个走路慢吞吞的路人。 玉琮“小心”还没有说出口,却见那路人将石子抓在手里,然后一样慢吞吞地转过身来。 他的一头乌发用带子束着,垂落在肩上,一张容貌昳丽的脸上带着冷峻的表情,一双眼睛泛着琥珀色闪亮的神采,看见玉琮,削薄的双唇勾起一丝嗤笑的弧线。 玉琮见他那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十分别扭,但也只得躬身致歉。 那人瞧着她,用一种十分生硬的口吻说:“你是要比试的?” 玉琮说道:“什么?” “我今天没兴趣,不想和你打。”那人说着,又慢吞吞地想要将身子转过去。 玉琮被他弄得万分疑惑,喃喃地说道:“莫非他是有病?” 这句话玉琮原本是说给自己听的,可是,当一个人悄悄说另一个人不好的时候,那个人似乎就像长了顺风耳似的,明明那人离得挺远的,自己也说得挺小声的,可是还是被听得清清楚楚。 那个路人很快转过身来说道:“我不是有病,只是没有兴趣和你比试。不过,看你那模样,也打不过我,一样还是输。” 玉琮瞧他那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自然心有不甘,便说道:“你要比什么?” 那人笑一笑说:“剑客自然是比剑,不过,你既然没有剑,我就徒手和你比,不占你的便宜。” 墨倾阳见多了像眼前这个女子一般自不量力的剑客,明明自己武功不到家,却还要到处找人比试,以求在江湖上立一个响当当的名号。墨倾阳向来看轻所谓“名”这东西,江湖上的人们给他的那些听上去就令人闻风丧胆的称号,并不是他想要的。 玉琮斜他一眼,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树枝说:“我也不愿欺负你这毛头小子,姐姐就用这个和你的剑比。” 墨倾阳本来心情就很差,他想要的东西一直苦寻无果,他都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再寻找下去了。现在,却又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这么一个孤陋寡闻的女子,嚷着叫他“毛头小子”,墨倾阳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他真的不屑于和她动剑。 第三十三章 仇人 如他所料,玉琮的剑法确实很差,她出“剑”的时候,步法也不稳,墨倾阳只要稍稍花点心思,就能令她狠狠地摔在地上。可是,他却不愿。 剑法虽被她使得不佳,但墨倾阳却从中看出精妙之处。一个好的剑客,自然愿意学习一套自己见所未见的好的剑法。墨倾阳反正也闲来无事,也就同她拆了几招。可玉琮的招式实在拙笨,翻来覆去总是那几式,墨倾阳就觉得怎么看怎么不妥,心下疑惑,出手便不自觉加重,玉琮的树枝被劈飞,虎口被他的剑气震得生疼。 墨倾阳见她已败,便收起剑说道:“你输了。” 玉琮扬眉道:“输便输了,又能怎样?反正和你比也不是我的初衷。” 墨倾阳见她一副模样,仿佛她才是赢家一般,不由觉得好笑。他笑的时候,冷峻的眉眼看起来柔和得多了。 玉琮说道:“比完了,姐姐我就走了。” 墨倾阳说道:“你不能走。” 玉琮是十分不愿带他去痴怀谷的,可惜技不如人,只能受他胁迫。她挑了那些难走的小道,希望因此能甩掉身后那个人。可不料,那些小道他走得竟然比她还熟络,轻轻一跃,横断的老树,急溪都不在话下。 玉琮见甩他不掉,心里便万分着急,走着便心神分散,竟不料又磕到石头。所幸是,墨倾阳在关键时刻拉住了她的手臂,不然她的膝盖可真是旧伤未愈,再添新伤。 她感激地朝墨倾阳望了一眼,墨倾阳问她:“你若再走,是不是就到河源了?” 玉琮当即愣住,她本是带他往西走的,一直走便到河源,那里树木繁茂,逃脱倒也比较方便。 玉琮问道:“你怎么知道?” 墨倾阳说道:“不用你管。你若是不老实带路,会死得很难看。” 他这么说,叫玉琮心下十分不爽。她横他一眼,摆出一副万分有骨气的模样说道:“要杀就杀,我不害怕。” 不害怕是假的。望着眼前这么一帮凶神恶煞似的人物,玉琮不由得拉紧了墨倾阳的衣袖。墨倾阳望着她那副紧张兮兮的神情,戏谑地嘲讽道:“你不是不怕死吗?” 玉琮不知道这帮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只知道,她的伎俩被墨倾阳识破后,她刚想转身,就看见这么一帮不怀好意的家伙从某个角落里出来将他们两个堵截。 玉琮自认为平生热情亲切,从未有过仇家,便料定这些人是冲着她身边这个人来的。想来,他刚才那副威胁的口吻已叫她心头恼怒,如今,却还为她招来这么一批不善的仇家。他是否能脱身都是问题,更不会顾得了自己。于是,千怒万怨都被她化作一道幽幽的目光,朝墨倾阳回望了过去。 墨倾阳见她那副神色,哭笑不得,便扭头冲那帮人问道:“你们是谁?” 一个身穿紫衫的男子站出,他容貌倒是清秀,一双眼睛光泽慧亮。那男子看了看墨倾阳,缓声说道:“听闻江湖冷剑客墨倾阳的美名,特来瞻望。” 墨倾阳说道:“瞻望够了,你是不是该带着你那帮人走了?” 那男子轻笑一声:“光瞻望怎够呢?” 墨倾阳斜他一眼,冷冷地说道:“若想比试,还那么多废话。”他极快地抽剑,便像一阵风,从玉琮身边穿梭而去。 玉琮见他与那紫衣男子过招,才知道他刚才对自己有多么手下留情。她有些讪讪地默然笑着,心下长舒了一口气。想他这般厉害,应该也能保全自己吧。玉琮定下心神,聚精会神地观起战来,对身边的变化竟一点不留心。 直到刀架在她脖子上,她的皮肤感觉到那惊心的凉意,才明白过来她被人真正地胁迫了。墨倾阳停下手中的剑势,定定地看着她,竟不料那紫衣男子趁他分神,一把软剑长驱直入,没入他的胸口半寸。 玉琮见他负伤,心里难过,竟不自觉落下泪滴。 墨倾阳见她流泪,心头蓦地有些温暖,挥剑劈断了那紫衣男子插入他胸口的短剑,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那男子讶异的神色,将那短剑从伤口拔出,说道:“放了她。” 那紫衣男子浮起笑意:“你在乎她?” 墨倾阳最讨厌别人扯开他正在进行的话题,又重复了一遍:“放了她。” 那男子倒也不依不饶地怀着一副刨根问底的精神又问了一遍:“你在乎她?” 墨倾阳说道:“我在乎谁要你知道?” 那男子浅笑吟吟:“你还能在乎别人,真是稀奇。” 墨倾阳觉得眼前这个男人万分讨厌,懒得和他说下去。他飞身来到玉琮身边,将玉琮顺势一带,入他身边。 将刀架在玉琮脖子上的那人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见血液从眼前缓缓流过,接着一阵死般的剧痛便从头顶传至脚底,仰面倒了下去。 即使墨倾阳己做到十分的快速和小心,玉琮的脖颈上仍是被刀锋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线。墨倾阳撕断袍袖,将她的伤口仔细地围了起来。 玉琮见他胸口仍在滴血,手指颤微着想要触碰,却被墨倾阳轻声喝住:“别碰。” //////// 学校网络安装故障,导致多天未更,万分抱歉,希谅解啊。。。。。。。。。。。。。。 第三十四章 中毒 玉琮不敢对视墨倾阳的目光,只觉得此时十分的歉疚,垂下眼睑,只默默盯着他流血的伤口,不发一言。 墨倾阳说道:“你让不让我们走?” 那紫衣男子依旧一副温婉笑容的模样,他说道:“你若想走,还要问别人吗?” 玉琮被墨倾阳攥紧了手掌,只觉得他疾行如风,她侧望过去,他的眉头拧了起来,一脸的不悦。 玉琮小心地说道:“要不是因为我,” 她的话生生地被墨倾阳打断,“道歉的话以后再说。” 她便闭口,又好奇他究竟要将自己带往何处。此刻天已日暮,自己若是再不回去,恐怕师父会着急。她忍不住说道:“我们去哪?” 墨倾阳忽地停下,问玉琮道:“你是不是痴怀谷的人?” 玉琮被他这么一问,有些惊慌,但又不愿再骗他,就点头称是。 墨倾阳看着她,他的手抓得玉琮骨头快断了,玉琮说道:“很痛。” 墨倾阳手上的力道并没有因她这句话而有所减轻,他只是一直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玉琮。玉琮以为是自己声音小了,他没有听见,于是,就嚷嚷着抱怨了一声:“喂!真的很疼啊!” 墨倾阳几乎是用甩的放开了她的手,他的目光又变成冷冷的了。玉琮摆着被他攥得发疼的手腕,瞧他那副神色,想他今天一直没用过一种正常的眼光看过自己,不由得心下郁闷,见他沉默,便掉头想走。 “你觉得你还能走多久?”背后传来的声音也如同它主人的目光一样,冷漠。 玉琮想着,当然是能走多久走多久,走回痴怀谷最好。不过,她没有这样说,而是回头看着墨倾阳,说道:“什么意思?” 墨倾阳就地坐下,眼光移向远方的那轮巨大的落日。 “我的意思是说,你恐怕走不回你想要到的地方了。” 玉琮迟疑了一下,说道:“你的意思是,你要杀了我?” 玉琮与他一样,席地而坐。 墨倾阳告诉她:“剑上有毒。” “你若动一下,毒素便扩散一分。我们方才走了这些许路程,没毒发身亡,已是万幸了。” “你如何知道?” “我看到了你的唇色,有了些许不同。这种毒药,唯一能被查知的地方,就是唇色的变化。” 玉琮将信将疑地看了墨倾阳一眼,问道:“我怎么没看出你的唇色有什么变化?” 墨倾阳斜睨了玉琮一眼,慢吞吞地说道:“因为我没中毒。” 第三十五章 杀人 紫衫男子静坐在路边的一处凉亭中,这离刚才他遇见墨倾阳的地方不远,他相信墨倾阳一定可以找到,也就不慌不忙地喝着一旁的属下奉上的一杯热茶。 墨倾阳来的时候,他的剑锋也一路抵向了那紫衫男子的咽喉。 紫衫男子仿佛见多了这种阵仗,对一旁纷纷抽剑的属下挥挥手,示意他们退下,然后从容地将水杯放在石桌上,不紧不慢地说道:“墨公子来得倒是挺快的。” 墨倾阳本就厌恶他万分,此时见他那副逍遥得意的神情,更是有些恼怒,可是他能控制住自己现在想杀人的欲望,因为他明白,其实这个人,没什么大用处。他开口问道:“解药呢?” “解药当然有,可是你要拿东西来和它交换。” 墨倾阳嗤笑一声:“你的命还不够换吗?” 紫衫男子听他这么说,笑吟吟地叹道:“我的这条烂命可没有那姑娘的精贵。” “你想要什么?” “墨公子是知道的,又何必问。” 墨倾阳咬紧下唇,吐了几个单调的音节。“我没找到。” 紫衫公子用手指拂去了搁在他颈边的剑刃,说道:“墨公子总能找到的。我不着急。”他说着,从怀中逃出一粒小小的药丸,递给墨倾阳说道:“你让她服下,可保她一月无事。” “一月之后呢?” “一月之后,若我们都得到了称心如意的东西,不是最好?” 他看着她将药丸服下,一张脸仍是绷着。玉琮看他,怀疑他是不是除了这么一副冷漠的神色之外就做不出什么别的表情了。 墨倾阳看着她,忽闪的长睫下面那双清澈无瑕的眼睛,心里觉得自己无比窝囊,竟为了这么一个人,第一次被人要挟。 玉琮吞下药丸,说了一堆感谢的话,墨倾阳依旧是置之不理,仿佛她是在对着一个不存在的人在那里躬身致谢。 玉琮见自己如此,他也无所表示,既不说原谅自己,也不说不原谅自己。玉琮说道:“我得回去了。” 墨倾阳说道:“你不能走。” 他给的理由是,我得为你这条小命负责。 玉琮很气愤,她说道:“我的自由又不是你能束缚的。岂能是你说什么,我就得听什么。” 墨倾阳见她涨红了脸和他争闹,觉得她生气的模样很有趣,也就还口到:“你必须得听我的。” 玉琮见他根本不与自己讲理,而是一副胡搅蛮缠的态度,说道:“我今天若听你的,就叫我一辈子孤苦无依。” 她说完,便抬脚向前迈去,走得倒是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墨倾阳拉住的她的手臂,说道:“你还能走得了吗?” 她的左手被墨倾阳紧紧钳制,动弹不得,也不知是被他脸上挂着的那副嘲讽神色弄昏了头还是由于自己竟沦落到乖乖听一个十六岁毛头小子的话而恼羞成怒,总之,她的右手疾速地抽下了头上的发簪,冲着他先前的伤口扎了下去。 墨倾阳倒在她身前的时候,她的手中还握着那支滴血的簪子。 地上的那个人此刻安安静静的,容颜昳丽,双唇抿得紧紧的,看不出任何痛苦的神色。玉琮知道他很痛苦,因为她知道,刚才,她扎得有多深。 她跪在墨倾阳身前,探手附上他受伤的胸口,手掌上边沾满了他殷红的血迹。 玉琮不知所措地哭了出来,她居然杀人了。 第三十六章 安心 墨倾阳醒来的时候,真想用尽他所有的力气狠狠地瞪着玉琮,可是,当他望见玉琮趴在他床侧那酣睡的模样的时候,又觉得于心不忍了。于是,他就用大人不记小人过这句经久不衰的理论来劝慰他的内心。 他抬头朝四周望了望,这是一户很小的屋子,却布置得雅致且得当。墨倾阳不知道玉琮帮他拖到哪里来了,不过,他却觉得很安心。 他用手抚住伤口,那里已被人用纱布包扎好了,也不似先前那般疼痛。他便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凝视着屋顶。 墨倾阳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这么安心地在一张舒服的床上躺着了,他总是疲于奔命。他不怕任何人,可是,却一直在东奔西走,不知何处才是归宿。 归宿,墨倾阳想到这个词的时候,心里感觉怪怪的。他现在是在渴求一个家吗?可他是个剑客啊,一个浪迹江湖的剑客,如何能拥有一个家呢? 墨倾阳在床上躺了许久,他即使困意全无,也就还这么躺着,他不想起来,也不想被人叫他起来。尤其是趴在他身边的这个人,他也希望她就能这么一直呼吸均匀地沉睡。 可是,玉琮醒了。她醒了就见到墨倾阳睁着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凝望着屋顶。玉琮以为自己把他弄傻了,就很不识趣地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墨倾阳说道:“把你的手拿开。” 玉琮说道:“你什么时候醒的,为什么不出声啊。” 墨倾阳斜她一眼,说道:“我不想再让你插我一簪子而已。” 玉琮看他一副冷冰冰的表情,叹口气说道:“就当是我欠你的。” 墨倾阳扬眉道:“你也拿命来还吗?” 韩小卓进屋的时候,见他们二人大眼瞪小眼地默不作声。躺在床上的人依旧是那副冷漠的神情,仿佛是别人欠他钱没还似的。 她在心里默默地叹口气,她不能再念着他了。 韩小卓微微一笑,说道:“小公子醒了?” 墨倾阳抬眼看她,然后冲玉琮问道:“她是谁啊?” 玉琮说道:“就是她救的你,帮你包扎伤口的。你应该谢谢她。” 墨倾阳说道:“要谢也是你谢,若不是你,我也不会弄成这个样子。” 韩小卓笑道:“你倒比他还没趣。” 墨倾阳问道:“谁啊?” 韩小卓可不想再提那人的姓名,便说道:“小公子若能下床了,就去喝碗粥吧。” 墨倾阳用手指了指玉琮说道:“你去端来给我喝。” 第三十七章 平安 若非念在自己弄伤了他的份上,玉琮绝对是要拿木头敲爆他的头的。她一脸苦相,弄到被一个十六岁的小子对自己呼来喝去的份上了,看他那副颐指气使的模样,玉琮真恨不得把这碗粥全泼在他身上。 不过,她只是慢慢地将粥端给他,带着一副小心的神色。说实话,她是怕自己再烫伤他,以后自己绝对是没命再见他了。 墨倾阳伸手去接粥,他一动便牵扯伤口,嘴角不经意地抽搐了一下。 玉琮想着这人可真要命啊,于是就一脸无奈地将粥从他手里端过来,用勺子舀了,一点一点地喂他。 墨倾阳喝了几口之后,顿时很警觉地问道:“你不是在粥里下毒了吧。” 墨倾阳见到那渔夫的时候,眉头微微皱起,他一双眼睛看着那渔夫熟练地放下鱼篓和钓竿,然后吆喝着那妇人将鱼细心打理着。 那渔夫早已觉察到墨倾阳异样的目光,却是不动声色地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小公子也对钓鱼感兴趣?” 墨倾阳说道:“是的。钓鱼的时候或许会有意外收获。” 渔夫嘿嘿笑着,说道:“能钓到鱼就不错了,还哪里来得什么意外收获。” 玉琮在屋下坐立难安,她是很想回痴怀谷了,已经过去将近一天,不知道师父和师兄有没有出来找她。 韩小卓看出玉琮心里焦急,说道:“不用担心,我已去和你师父讲明过了你在我家小住几天。等你的腿伤好了,再送你回去。” 墨倾阳在一旁听了,问道:“你腿上有伤吗?” 玉琮不想理他,要不是他从半路上杀出来,自己怎么会惹得那么多事。 墨倾阳没有告诉韩小卓玉琮身上还有残留的的毒素。他知道,韩小卓即使是个再好的医者,也总有她解不开的毒。而玉琮所中的就是这其中的一种。 墨倾阳不能让玉琮离开他身边,他必须带着她,去找他需要找的东西,然后在一个月之后,再将她完好地送回家。 他只是希望她平安。 平安,是他现在最期望的东西。因为这种东西,他给不了自己,便希望能给予他人。 第三十八章 祭奠 望着玉琮熟睡的模样,墨倾阳心里蓦地涌上一种温暖的情愫。他看着她,眉眼温和,长睫轻闪。墨倾阳看了一会,又探头朝窗外瞅了瞅天色,觉得差不多是时候了,就点了玉琮的睡穴,托起她的胳膊架在自己的肩上,出了门去。 墨倾阳带玉琮走的事情,韩小卓并不知道。这一天,她和渔夫都不在,他们去了京城。 墨倾阳一路抱着玉琮,走得飞快。 司空府邸。 韩小卓没有忘记季秋明这个人,她看着那些在风中飘荡的白练,忽觉心痛。当初那个眉目俊秀的年轻人,带着飞扬的神采,浅笑吟吟地坐在她的身侧。如今,却只成了木棺里的一具尸体。韩小卓不能相信,也不愿相信。 想她当初作为鹏程音阁的杀手的时候,从未觉得人的生命能有多重要。她只是认为,人生到世上就是受苦受累的,一辈子达不成自己的心愿,如同自己的姐姐。无论他是善良的、罪恶的,老天通通看不见,也不会赐予幸福。而死亡,就是对这痛苦生涯的一种解脱。 现在,不是了。她再也没法做回当初那个韩小卓了。 只因她看见许宗平为颜丹而留下的眼泪,她觉得,那些眼泪比什么都重,比什么都烫,深深地烙印在她心里,一生都不能磨灭。 原来,人与人之间,还可以有那么美好的感情,那么真挚,那么动人。 韩小卓再也没有办法面对许宗平,她不能杀他,也不能见他。因为,她害怕见他。 韩小卓看着季秋明把许宗平拉走之后,她自己也坐到了颜丹的墓前。青色的碑石,如此的孤寂,空气中轻飘着小雨,淅淅沥沥,而韩小卓听起来,更像是呜呜咽咽地哭泣。 韩小卓默默地在心里说:“逝者不难过,难过的是留下来的人。” 她也是留下来的人。 她总是被留下来的人。 韩小卓不知道自己现在为什么觉得那么累。她心里的仇恨已经没有了,她替颜丹报了仇。可是,之后呢?韩小卓还能做什么呢? 从此以后,她便成为一个孤孤单单的人,漂泊在天涯。没人照顾,没人疼惜,没人惦念。自己留给别人的只有恨,深深浅浅的仇恨。 她把仇恨根植在很多人的心里,让那些恶毒的种子慢慢地发芽长大,开出血色的花朵。 韩小卓站在司空府邸的门前,她不知道,许宗平也在这里站过,也像她一样,默默凝视着那些在风中飘荡的白练和灯笼,想着生命的飘忽不定,祭奠着那些再也不可寻的过往岁月,心中无比悲凉。 她轻轻地启口道:“小敬,我们走吧。” 那渔夫看着她,点了点头。 第三十九章 医者 三仙居。 小敬一直没有想过,自己还能再次走进这个酒馆。陈设还是一如往常,仿佛就未曾变更过。而那些失去的岁月,或许只是一场可怕的梦魇,一觉醒来,一切还是好好的。 季秋明仍在角落的那个位子上冲着在一旁默不作声只顾喝酒的许宗平眉飞色舞地谈论着他在哪个地方看到了什么样的美丽的女子。许宗平表情冷漠地仿佛根本就没有季秋明这个人像一只叽叽喳喳的麻雀似的在他耳边聒噪,他安心地喝酒、吃菜,对季秋明置之不理。 季秋明总是瞪他,嫌他产生不了共鸣,一直瞪到他那双漂亮的眸子发酸发胀了许宗平都能够不看他一眼。季秋明便愤愤地说一句“许宗平你真是功夫修炼到家了,在面对一个像我这么英俊潇洒的贵公子的时候,你也能摆出一副天下唯我独尊的臭脸。” 季秋明扭头看见小敬站在门口,忙不迭地乐呵呵地拉了小敬进来坐下,又开始眉飞色舞地讲述。 可是如今,小敬再看去,那张摆放在角落里的桌子,空荡荡的。他的心里,也空荡荡的。这空荡荡的角落,就是在告诉他,过去的,再也回不来了。 他看见墨离,墨离却没有看见他。他的视线落在了小敬身上,小敬也看着他。小敬不知道,十三年后的自己应该用什么眼光来看这位旧朋友。可是,墨离的目光在一瞬间移走了。他看他,就像看一个寻常的酒客。小敬很恍惚地认为,也许墨离根本就没有看见自己,即使他看见了,也再不能认出他来了。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连他自己也以为他会死了。 可是,命运就往往是这样。它总不会让你猜中结局。 鹏程音阁对于没有完成任务的杀手,处罚是非常严厉的。 所以,小敬抱着一副必死的决心,踏进了鹏程音阁。 他所受的疼痛,恐怕已不能用语言来形容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晕厥了多少次,每次醒来都是在不同的地方。 他醒来之后,双眼只能望见大片大片的血色在蔓延,如同红色河流在流淌。而他自己,此刻就漂浮在这片红色河流上。 他不知道自己身上有多少伤口,只知道应该是很多。他睁开眼,复而又闭上。直到一声轻柔的呼唤,将他从沉沉的睡梦中脱离出来。 他的眼睛酸涩,只模糊望见一抹粉色的颜色。那颜色清新淡雅,仿佛拂面的春风,让他在死亡的挣扎中觅得一线的生机。 他无力地握住一只手,口中喃喃地说道:“救我离开。” 小敬没有死,他在鹏程音阁中受折磨受了很多些日子。那些难以承受的处罚,竟没有让他死去,于是,鹏程音阁的人便像扔一条狗一样将伤痕累累的他扔了出来,让他飘荡在河上。 鹏程音阁从不要做事失败的杀手。韩小卓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这个人,她必须要救。 救他,是因为什么,韩小卓自己也说不清。这个人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可是,又好像有很多关系。最主要的是,韩小卓,没法看他那样子死去。 她是一个医者。 第四十章 主人 玉琮睁着眼睛,好奇地望着她的四周。 这显然不同于她以前所住过的任何地方,这个地方对她来说真的是显得过于豪华了。 玉琮揉揉眼睛,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觉醒来,就会来到这么一个陌生的地方,难不成是自己梦游了? 玉琮跳下床,穿过层层叠叠的珠帘纱帐,来到外厅,伸手推开了门。 门外,一簇灿烂的阳光洒落在她的身上,明媚得耀眼。 长长的一条游廊,两边开满了茂密的花朵。那些粉的,红的,紫的花儿,尽情地在这里伸展着腰肢,露出妩媚的笑颜。玉琮惊奇地回望,她刚才所出的那件屋子外,竟爬满了绿色的藤蔓,这是一个被花草与树木包裹起来的地方,空气中弥漫着清清淡淡的草木香气,一切都是那么得怡人。 玉琮猜测,这屋子的主人是怀着怎样的一种情感,把自己的屋子布置成这个样子的,这么让人心情愉悦。 住在这里,即使是心情很差的人也会变好吧。一个人对着这满园的红花绿柳,看着它们朝气蓬勃地旺盛生长着,哪里还会有什么怒气呢。 玉琮坐在游廊边上,闭着双目,凝神呼吸者这里美好的香气,直到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耳侧响起“你不是又睡着了吧。” 当玉琮知道这是墨倾阳的家之后,心里愤愤地想到刚才对这里主人的美好幻想全部作废,她不禁斜眉问道:“我怎么会在这的?” 墨倾阳说道:“自然是我带你来的。” “为什么?” 墨倾阳也斜眉看她,说道:“我说过会替你的命负责。” 玉琮横他一眼,说道:“我师父自会救我。你只会给我找麻烦。” 墨倾阳不语,半晌说道:“你就呆在这里,哪里也不许去,我出去一下。” 玉琮才不理会他这一套,看他走了,他的背影消失在一片花丛的掩映中。她心里不禁嘀咕道,这个人真的很奇怪。 玉琮没有办法把墨倾阳定义为一个好人。她心里的好人应该是温文尔雅,翩翩有礼的,或者是朴实无华,品格高贵的,可是,玉琮不能把这四个词安插到墨倾阳身上,因为他一条也不符合。玉琮也不能把墨倾阳定义为一个坏人,毕竟这个人从来不曾伤害过自己,还一心一意地想要救自己。墨倾阳,玉琮在口中念他的名字的时候,心里十分惶惑,她不能将这个人弄明白。 他对于心思简单的她,确实显得太复杂了些。 玉琮不想去考虑这个人了,她想着他的时候,会让自己觉得头痛,于是,她便整整衣衫,想要找到出口,然后回痴怀谷去。 在这么个小园子里转了半天,玉琮恍然惊觉,这个地方竟是没有门的。 第四十一章 受伤 墨倾阳回来的时候,浑身上下布满了伤口。那些伤口大大小小深深浅浅,悉数流着暗红色的血液,触目惊心。 玉琮见到他的时候,他一个人趴在地上,蜷缩着,黑色的衣衫被夜风吹得轻轻飘起,青色的地砖上散乱着他的发丝。他眉头紧皱,无论玉琮怎么喊他,他也不愿把眼睛睁开,仿佛睁开眼睛比伤口还要痛。 墨倾阳是真的不愿睁开眼睛,他觉得很疲惫,此时只是想好好睡一觉。无论在哪里,以他现在这样惨烈的状况,他相信自己都一定可以“睡着”。 可是,身边这个人却在一直不停地在呼唤他,声音听起来很着急也很慌张,仿佛是在呼唤一个迷路的孩子回家。 回家,墨倾阳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自己的母亲了。母亲,看上去总是那么的温婉和善,在她身边的时候,一切都不值得害怕。寒冷的冬季,有了母亲的怀抱就足够温暖。她的话语总像是春风一般让人感到无比的舒适。 此时,那个在耳边轻唤他的名字的声音在墨倾阳听来也是十分的悦耳,可是,它和母亲的声音是不一样的。 墨倾阳,他听见那个人口中叫着他的名字。 墨倾阳,母亲是不会这么叫他的。那么,他身边的这个人是谁呢? 玉琮的脸色很难看。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墨倾阳这么半死不活地倒在她面前了。她不知道,这个武功很高的人为什么从来都保护不好自己。至少在她看来是这样,于是,她便很疑惑,他是怎么能活到现在的。 玉琮简单地帮他处理好伤口,见他终于把眼睛张开了一条小缝。他的目光移过来,望见是她,才忽然又好像想起什么似的,默然地把脸移转开来。 玉琮微微叹口气,看着他身上错综裹扎的纱布,觉得自己真是很笨。她在痴怀谷待了这么多年,却什么都没有学好。 墨倾阳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是被伤口疼醒的。他睁大着眼睛,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他自己挣扎着坐起来,望见伤口已经被裹扎好了,不过跟上次裹扎的看起来,技术就差远了。 墨倾阳撇撇嘴巴,因为他觉得真的很难看。 不过,一个受伤的人是不应该讲究这么多的,尤其是他看见玉琮端了一碗汤药进来给他的时候。他意识到,如果这时候,自己再对她的包扎技术加以抱怨的话,那碗汤药说不定就会毫不留情地泼在他身上。 玉琮问道:“你去哪里了?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墨倾阳抬眼,有些倦怠:“去了销蚀阁。”当玉琮知道他是去给自己找寻解药之后,她觉得万分愧疚。 她问道:“你就把自己弄成了这个样子?” 墨倾阳说道:“你的毒再过几天,就会在你的身体里有所反应。到时候,你会很痛苦。”他顿了顿,说道,“是我牵连你。所以,我不能让你受这份苦。” 玉琮问道:“你说的毒,韩姨也解不开吗?” 墨倾阳说道:“这是销蚀阁的秘技,就是一般销蚀阁门人,也不一定精通,何况一个普通的妇人。” 他看她的眼睛,竟有些红肿,讶异得说道:“你不是哭了吧?” 玉琮横眼:“我以为你死了。一个死人倒在我面前,我能不哭吗。” 墨倾阳觉得十分好笑,他说道:“我还以为你胆子很大。想你当时刺我的时候,下手不是挺重的吗,我也没觉得你是如此胆小害怕的一个女子。” 玉琮见他居然还惦记着自己伤他的事情,实在恼火,就是真是自己做错了,他也不至于这么念念不忘吧。 墨倾阳见她不言语,说道:“你以前都没有伤过人,或是见过死去的人吗?” 玉琮说道:“没有。我在痴怀谷,过的都是很平静的生活。没有仇恨,也没有打杀。因此也就不会有伤口、流血和死亡。” “痴怀谷。”墨倾阳皱了皱眉头,略有些迟疑地问道,“你知道许宗平吗?” 第四十二章 再会 许宗平见到小敬的时候,他觉得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是说不准的。本来以为离开的人没有离开,而本来以为能一辈子相守的人却天涯永隔。 不过,他真的很高兴。这是老天给他的一个机会,让他还有一个兄弟留在人间。就是这么难以预料的相遇,小敬看见他的时候,张开了怀抱,紧紧地拥抱了许宗平。 十三年不见,他们都老了,再也不是以前的那般意气风发,不过,他们之间的感情却如同岁月的陈酿越来越醇厚。 许宗平没有见到韩小卓。韩小卓就站在一根柱子的后面,她躲起来。 韩小卓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再与许宗平相见。很多事情,真的很奇怪。有些人明明可以相见,却要彼此躲避。有些人,明明该要相见,却永远错过。 韩小卓靠在柱子上,缓缓地闭上双眼。他在她的心中,还一如十三年前。即使时光在他的两鬓染上秋霜,也没法改变他在她心中那始终如一的模样。 难以面对,韩小卓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怯弱不堪,不堪去见一个人。她是有哪里对不起他吗?她扪心自问,问到最后,问得自己也默然无语。 许宗平为小敬斟酒,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事情都在悄无声息间默默改变,不变的却只有对酒的喜爱。 他们之间都在刻意地回避着一个人的名字,生怕不小心脱口而出,又揭开彼此的伤疤,牵惹伤痛。 可是,那个名字就如同它所代表的主人一般,总是难以忽略的。酒过三巡,许宗平说道:“我见到了季秋明的妻子。” 小敬略微有些诧异,不过,他想到后来季秋明身份的变迁,他有了妻子,也是理所应当的,就问了一句:“怎么了?” 许宗平眨了眨眼睛,他每想到或提到这个人,眼睛就会有一些不由自主的酸涩之感,他再不能肆无忌惮地用眼泪冲刷那些淤积在他心中的难过感觉,他自己对不起季秋明,可是,却连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来得及说。 许宗平说道:“她把季秋明的遗物交给我。” “什么?” “他的剑。” 小敬有些惆怅,心不在焉地接问了一句:“后来呢?” 许宗平说:“她说,要我好好保管他的那把剑。然后她就离开了。看她的背影,萧索孤寂,伤痛决绝,应是对秋明用心很深。想不到那个风流公子,竟真的找到一位愿真心待他的女子。” 含微,她都快忘记自己曾经还用过这么一个名字,扮演过这么一个角色。 她一个人在寂静无边的长夜里,看着窗外微弱的萤光,总能想起那些流连过的人,流连过的事。 泣唯山的的桃花应开成海了吧,可是,桃树下,却不再有他的身影,不会有他拔下她的发簪,看她青丝滑落。 含微的眼睛在乌黑的夜中轻轻忽闪,她的耳朵敏锐地捕捉着一切细微的声响。吱吱的开门声,微微拖沓的脚步声,还有这时候在耳边响起的这种低沉暗哑的声音。 第四十三章 东海 乘马走了五日有余,他们二人到了海边。这五日以来,墨倾阳不知玉琮已在睡梦中闹过他多少次,每次他只见她额头不停覆上涔涔冷汗,他擦了一遍又一遍。 墨倾阳看着她的面容日益憔悴不禁有些担心,到了东海之滨,若是借不到解药,他拿她怎么办呢? 江湖冷剑客,墨倾阳好笑地玩味着别人赐予他的名号。冷剑客能有多冷?他的剑伤人,夺人性命,他看着鲜血顺着剑刃流淌,迤逦蜿蜒至冰冷的地面。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上什么是有温度的,他只知道他的心是没有温度的,所以他才是冷剑客。 可是,他现在做的算是什么呢? 墨倾阳轻轻闭上双目,感觉到酸涩。 墨倾阳叹口气,浮生若梦,若是此后别离,她还会记挂着自己吗? 东海之滨。 靠海的镇上许多渔民,海边上泊了许多人家的船,船上挂着许多渔网。 暮色沉沉,晚霞映照在海水上,美不胜收。 他们坐在海滩上,各自遥望着天空。 天宇浩渺,转眼布满星辰,灿若真金,美如华钻。 腥咸而微湿的海风拂过面上,让人倍感舒畅,若时间能停留此刻,永不逝去,便叫人记在心中,再不忘却该有多好。以后忆起彼此,各自心中尚能怀着一份轻轻浅浅的惆怅和眷念。 墨倾阳说道:“梁玉琮,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有一双清澈的眼睛。”他静静地凝视着幽幽天际,唯独心下一曲寂寂之音。 东海水府。 阔绰人家,宅邸之华贵让人见所未见。琉璃飞瓦,雕梁画栋,亭台楼阁掩映在层层树丛之间。 玉琮咋舌之余,心生畏疑,这种地方,怎么会让她和墨倾阳这两个打扮粗陋的人进入呢。很显然地,她忘记了墨倾阳在江湖上卖得响当当的名号,冲着这点,水府府主也要给他几分薄面,派人客客气气邀他们进门喝喝茶。 他们进入前厅,迎来一个刚及弱冠之年的年轻人,他容貌儒雅而俊秀,着一身素净白衣,与墨倾阳一副傲气逼人的架势比起来,他倒是显得和善得多了。 那人说道:“在下白以庭,久仰墨公子的威名,今日得见,倒真是不同凡响。” 墨倾阳听完这千篇一律的套话,直入正题,问道:“水先生不在吗?” 白以庭微微一笑,说道:“墨公子要找的,可是东海府主水一乔?”墨倾阳见他这般问道,有些奇怪,接问道:“正是,水先生有什么不方便之处吗?” 白以庭说道:“东海府主素不喜人前露面,因此,指派在下接待二位。”墨倾阳闻言,便拉着玉琮坐在厅中,说道:“我说了,见水一乔。” 白以庭稍稍皱了皱眉头,见墨倾阳一副不见到人就不会罢休的模样,略有些无奈似地说道:“你是来闹事的吧。” 墨倾阳嘴角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说道:“我就是来闹事的。” 玎玲一声,墨倾阳的长剑已然出鞘。 白以庭疾步退让,避过墨倾阳的锋芒,他的软剑自袖口划出,随即持剑在手,与墨倾阳比试起来。 墨倾阳的意图很明显,东海府主不喜露面,他就要逼得他露面。 白以庭的剑招奇特,舞起来俊逸潇洒,如他人一般风度翩翩,却是杀机暗伏,几十个回合斗下来,墨倾阳才占了一些上风。 白以庭的软剑被墨倾阳劈落,直直插入一旁的石缝中,剑音长鸣。 第四十四章 心思 白以庭略有些尴尬地笑,墨倾阳看在眼里,什么也没有说,他轻拭剑锋,收剑入鞘,干净利落。 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的玉琮此刻终于放下悬着的一颗心来,她微微展展她的双目,眼光温和,浸满暖意。 风过,墨倾阳的黑袍猎猎抖动,映得他一脸的孤傲。 赢了,总是这样。 白以庭说道:“既然公子赢了,白某理当满足公子的要求。”他挥了挥手,对一旁的一个童仆说道:“去请府主。” 缓缓被童仆推出的一张木质轮椅上,坐着一位妇人。 那妇人双目紧闭,嘴角微抿,清秀无瑕。 玉琮没有想到,东海府主竟是个女子,而且还是一个身有残疾的女子。她不仅无法走路,而且双目失明。 玉琮望着她,蓦地觉得难过。不是同情,也不是怜惜,只是难过。当你看到那么一个人,身体残缺却面容倔强,仿佛他从来就未屈服过命运的意志似的,你就不会感到同情。因为,他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 那妇人开口,声音清亮好听。“墨公子还真是稀客啊。”那妇人巧展笑颜,明媚如花,“不知尊驾降临此处有何贵干啊?” “鸳池花。”墨倾阳说道,“我要借鸳池花。” 那妇人听得他要借东海的宝物,却是什么表情都没有,声音依旧平和婉转,“鸳池花都死了,你还到哪去借呢。” 一轮朗月,盈盈地映在水波之中,也如天上那般皎洁明亮,不知是水中为真月还是空中为真月。 玉琮就坐在月下,此刻的她如月儿般美好,清清亮亮的一个女孩子,沐浴在月辉中,十分好看。 玉琮在算着自己还有多少天的命。很奇怪的是,从今天东海府主告诉她鸳池花已死之后,她的心里反而是坦坦荡荡的,没有忧虑没有担心。仿佛,自己从未为自己快要死去这件事情而担心过。 每次的毒发都让她痛得死去活来,每次的梦魇都让她胆战心惊,可是,每次当她醒过来的时候,都能看见墨倾阳站在她的床边,带着一宿未睡的倦容,她就觉得很安心。 无论自己生与死,有他在身边就好了。玉琮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而脸红。这算是什么呢?她悄声地问自己,这算是喜欢吗?可是,他总是要离开自己的。自己死去之后,他就会忘记这世上还有梁玉琮这么一个人。 他担心过梁玉琮这个人吗?他对于自己,只有责任,而没有感情吧。可是,这样的责任算什么呢? 一枚碧玉棋子在墨倾阳指间辗转了许久仍未落定,一旁的妇人听不到落棋之音,知道墨倾阳的心思早已飞到九天之外,不禁叹息道:“你舍不得?” 墨倾阳看那妇人,知道她见不到自己一脸愁容,说道:“舍不得什么?” 妇人浅笑,反问道:“我不知道墨公子舍不得什么,墨公子自己也不清楚吗?” 墨倾阳敛眉,“我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梁小姐呢?” “梁小姐与我有甚关系,何谈舍得和舍不得?”墨倾阳说着,自然是满不在乎,他为什么要在乎梁玉琮。纵使他心里这么想着,他又觉得我若不在乎她,为何赴东海为她求药,为何要违背自己的父亲,为何要闯销蚀阁弄得自己一身伤口。墨倾阳想到,这些难道也算什么吗。我只不过是杀人杀多了,偶尔想救一个人罢了。 妇人听得他言不由衷,也不愿说穿,直道:“我还有办法救梁小姐,只是……” “什么?” “我自幼服食鸳池花,只要将我的血液与梁小姐服下,自是有助于解梁小姐体内的毒,剩下所缺的解药,我也会派人加紧搜集,在五日之内即可搜集完毕,将梁小姐治愈。” 墨倾阳没有出声,他自知妇人所言非虚,东海府势力四通八达,这世上除了鹏程音阁,还没有能与它相抗衡的门派。 第四十五章 名剑 “你开的条件呢?”墨倾阳略有些头痛地问道,他大约已能猜到条件,可仍要问一问。他不明白,为何人人都想要的东西,他却一点也不挂心。他也是个剑客啊。逐瀑、逍客,墨倾阳想着,有些痛心,为的是许宗平和季秋明,这两把剑的主人。 傅瞑生是人人敬仰的铸剑名师,千万的武林人士为得其一把名剑耗尽心血,殊不知傅瞑生的父亲,傅卓,铸剑的技艺更甚。 傅卓只铸过两把剑,一把为逐瀑,青铜铸就,天生流光,辉映四野。一把为逍客,剑走无形,逍遥自在,剑出鞘即锋芒毕露。 这两把虽是旷古名剑,却极少为人得知,大多数的武林英杰只蜂拥般为了傅瞑生的几把好剑而大动干戈。 那妇人眉眼舒展,默默道:“我要梁姑娘嫁以庭为妻。” 墨倾阳十分惊异,他抬眼看那妇人神色镇静,不像是一副说笑的模样,他的心开始不安颤动,嘴上回绝着:“这是梁小姐的事,我无法替她做主。” 妇人依旧是温婉一笑,说道:“若是墨公子不同意的事,谁还能办得成吗?” 墨倾阳闻言,默然不语。若是一切都能如他墨倾阳所愿,他还何必在这里。 墨倾阳走在廊间,此刻是他平生第一次失魂落魄。求不得,爱别离,仿佛就是他一生的诠释。他喜欢的、惦念的人最后难道都要离他而去吗。 他看不远处的玉琮,倦怠得趴在石桌上沉睡。她天生就是一个纯良而可爱的女子,对周围的一切从不设防。墨倾阳有些无奈地坐在她旁边,看她日渐消瘦的面容。 十六年的光阴中,他一直不知道什么对于他是最重要的。只因凡是他看重的,最终往往化为尘土,再不可寻,于是墨倾阳自己便迷惑了。此刻,他静坐在玉琮身边,想着若能救她,为何不救。他又觉得好笑,救她命的应是她自己,他不过是带她来了这里。 玉琮听墨倾阳说完,便看他,直接地问:“你说我嫁他好不好?” 墨倾阳没法迎上玉琮的目光,他只淡淡地回复道:“这是你的事,你爱嫁便嫁。”便是这么淡淡的一句话,听在玉琮的耳中,竟觉得万分的心灰意冷。想他墨倾阳是何等厉害的剑客,若是眷恋于自己这么一个平凡的女子,倒真是奇了。 玉琮写好了给师父的请柬,看着昏黄烛火下那漆黑的墨迹,竟恍然觉得,自己在这二十几天竟年长了许多似的。二十几天的时间,她喜欢上一个人,二十几天的时间,她就匆匆决定嫁做人妇。这二十几天竟不像真实的生活,而像是一场闹剧。 闹剧,玉琮揉掉了请柬,她看自己的十指,苍白而没有血色。她取了铜镜过来,仔仔细细地望着镜中的人。 第四十六章 算命 墨倾阳燃掉了父亲的密函,这已不知道是第几封了。他坐在海岸边的一块礁石上,从这里可以看见大海在月色下泛起的粼粼光辉。美丽得不真实。 他的侧脸的轮廓如刀削般棱角分明,精致的五官在夜色下辨不出任何表情,很多时候,他都是这么冷漠地坐着,一言不发。 他听过许宗平悲剧的爱情,他一直认为许宗平是个彻头彻尾的笨蛋,竟连心爱的女子都保护不了,还能算什么首屈一指的剑客,如今他也自嘲地吞下当年讽刺别人的一杯苦酒,在现实面前,无论你本领多大,都无法翻身。 纵使他喜欢梁玉琮,又能如何,他这一生已没有办法和梁玉琮相守白头。 玉琮走的时候,心下反而释然,就当这二十几天是自己做的一场迷梦好罢。从此各归各处,天涯海角不相见。 玉琮苦笑,再有几天,自己就将命丧黄泉,还如何能再相见。 窄而漫长的一条路,仿佛真的没有尽头。玉琮也希望这条路真的没有尽头,就这么让她一直走下去,没入黑暗。 没有梦境,梁玉琮已经梦不到任何东西了。 她眼神空泛,立在草棚里,外面在下雨。 雨水,浇洗着尘世。 从一旁的山道上,进来一个躲雨的人,那人穿着一身布衣,面容清癯而消瘦,不过精神倒是很好,他看着玉琮,问道:“你莫不是梁姑娘?” 玉琮看他,脑海里却毫无印象,略有些尴尬地回问道:“先生是?” “我替姑娘算过命的。”那人微微笑道,“只是那时姑娘不信,不知此时是否能信了在下。” 记忆中,梁玉琮在上元节时曾嚷着要何谈深带她去看附近集镇的灯会。她闹了许久,师兄才应了下来。 那些五光十色的灯笼从街的这一头绵延到那一头,一路的辉煌明亮。 多么好看啊,玉琮不知不觉便渐渐松开了紧握师兄的手,她沉浸在那美丽而多姿的世界里,直到迷迷糊糊地撞上一个人,才让她清醒过来。 那人一身江湖术士的打扮,他拉她起来,不气不恼,笑眯眯地看着她,玉琮觉得古怪极了,又有些心虚害怕,转身便想走。 那人叫住她说:“相见即有缘,小姑娘,在下帮你算一卦,好不好?” 第四十七章 失去 玉琮喃喃说道:“你说,要我不恋凡尘。”玉琮一双眼睛里浸上蒙蒙水雾,默叹道:“身为人,如何能不恋凡尘。” 那人说道:“梁姑娘正是叫这凡尘迷了眼,才看不到自己的心啊。” 自己的心?玉琮想着,那双如鹰般锐利的双眼又浮现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这就是我心之所想吗?自己就这么走了,当真是无牵无挂了吗?那些为自己担忧的人,自己却连再见也没有和他们说。 只是丝丝缕缕的疼痛涌上心头,这般的难过竟是难以用言语说得清的。玉琮只觉得眼前的雨幕渐渐模糊,那江湖术士的面容只变作一团看不清的影子,消失在她缓缓合上的眼睛中。 这就是死亡了吧。 梁玉琮从未想过真正的死亡是什么样的。她只觉得会有疼痛和鲜血。疼痛和鲜血,她在未见墨倾阳以前,在痴怀谷里,倒从未认识过疼痛和鲜血。 眼前若是只有熟悉的痴怀谷的那一丛丛数不清的绿意多好啊,还有师兄和师父温暖的笑容,就像家人一样的温暖的笑容。 家人!这两个字赫然出现在脑海时,她竟又经历了一番彻骨的疼痛,仿佛是脑袋要裂开了那般。她想要撕心裂肺地叫喊,可是却发不出声音来,那种疼痛永远消寂在她未出口的那三个字中,永远消寂了。 她颤抖着睁开双目的时候,太阳散下它最后一束温暖的光线,然后沉落在西山后,天空星子显现。 耳边的声音轻轻问道:“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她的发丝散乱,显然是经历了恶梦的挣扎,面容疲倦不堪。她声音低沉,尽了极大的力气说道:“林素歌。” “你的母亲是谁?” 母亲?夏日里,那个为她舀水洗发的模糊旧影,那个穿着蓝衫的美丽女子,在盆里放上皂角,将她的一头乌发浸泡在清水里,淘气的小姑娘跳脱开来,一盆水泼落在地,水花四溅,她们便在院中嬉笑追逐。 “颜丹。”这两个字脱口而出,她咬住嘴唇,忍住埋藏在眼角的一滴泪珠。 “你的父亲是谁?” 父亲? 她闭上双眼,“林楚翔是我父亲。” “他们现在在哪里?” 一把剑凌厉地刺穿胸膛,鲜血顺着剑锋流淌,在地上,没入土中。 “死了,他们都死了。” 耳边的那个声音带了一丝不易为人查知的笑意继续问道,“那么,他们是怎么死的?” 那个面容慢慢浮现在脑海,他穿着棕布袍,迎风而立,记忆中他手中的剑是那么快,快得她都无法看清。东海府。 “你说,她走了。这算什么?”墨倾阳一张脸上,寂寂如覆冰雪。 水一乔说道:“我已派人去找,料她身中剧毒,也走不了多远,不时定能找到。”墨倾阳斜眼:“不时?” 他看那妇人,心头犹如刀绞,想再与她多说也是无益,提剑便走。 他一路顺着山道,大雨倾盆,路途十分难走。他一心放在玉琮身上,想她身体虚弱,若是淋雨,又不知病成什么样。 他内心责怪自己,定是她不愿与东海联姻,才负气走了。想来,这又是自己的责任。自己说了要替她的命负责,岂能将她丢与他人。 “梁玉琮。”他心中焦躁不安,竟大喝她的名字来,声音回荡在山谷间,无人应答。他健步如飞,即使再快,却不见她的身影。 第四十八章 忘记 林素歌已明明白白地了解自己是谁了。而她眼前那位自称是她师父的人,在她的脑海中却一点也没有印象。 师父也不着急,宽慰她道:“你发了一场高烧,记不清楚许多事也没什么。你只要知道,在这世上,你能相信的人,只有我和你自己,这就够了。” 林素歌口中应着,她不知道自己要怀疑什么。 十三年前,是师父将她从季秋明手中劫走,带她到这里,教她习武练功的。 林素歌从床上跃下,举剑来到院中,一招一式皆耍得生硬无比,她已丝毫不记得自己在痴怀谷学得那一套强身健体的剑术,此时此刻,她就是一个什么都不会的普通女子。 林素歌疑惑间,见师父在一旁缓缓道:“什么都不会了也不要紧,师父会重新教你。”师父来到她身边,将她握剑的右手平直举起,说道:“我教你第一式,你要好好学。” 磅礴大雨中,墨倾阳看见一个青色身影,那人立在雨中,雨水滴落在他身上的一刹那却奇迹般向四周溅开,丝毫不湿他身。 墨倾阳上前,叫了一声“父亲。” “倾阳,”那青衫人说道,“这些日子你都在做什么?” “父亲不知道吗?”墨倾阳不愿和他的父亲说话,他感觉他和父亲之间没有任何亲密的联系,他的父亲是一个人,他是一个人,他们是彼此不相干的两个人。 “知道什么?!知道你没把一个该杀的女子杀掉还是知道你为了这个女子忘记了你自己是谁,该做什么!” “父亲为什么要她死?” 青衫人即刻收敛了怒气,他微微一笑,说道:“倾阳,从前你根本不会问我这个问题。你以前从不关心别人,我以为你的心早已冷了,没想到它竟还是热的。” 我的心是冷的是热的,你在乎吗?墨倾阳没有领会他父亲言语中那嘲讽的口吻,他不想去领会,因为他也不在乎。 “倾阳,父亲替你解决了你的麻烦,”青衫人依旧带着和蔼的笑容,缓缓将手心打开,里面是一个翡翠蝴蝶。 翡翠蝴蝶,墨倾阳心下一惊,他知道,那是她唯一的饰物。 翡翠蝴蝶在那青衫人的手心中,死寂地躺着,默默无声。墨倾阳觉得那就是一只真的蝴蝶,可是却被人握在手里,即使有翅膀,也无法挣脱飞翔。 那青衫人十指握紧,再张开时,只剩一堆青色粉末,很快销迹于茫茫雨中。 “这蝴蝶就像那女子的命,你想救她,终是救不了的。” 这是墨倾阳喝的第一坛酒。父亲和他说过,酒能消愁,也能要一个人的命。那些心事,说不出口,化作陈酿,却比什么都来得苦涩。 夜,悬着一轮月,如此皎洁的月光倾泻。 在这个晚间也不打烊的小酒铺里,墨倾阳埋葬了他的说不出口的爱情。 记忆里还有她秀丽的面容,睁开双目时,他只见红日摇摇升起在远方的山头。那紫衫男子轻轻摇着羽扇坐在他身旁,一双眼睛微波流转。 “你还是墨倾阳吗?竟睡得这样死。” 墨倾阳看也不看他,拿了银子放在桌上,和那酒铺老头打了声招呼,便一摇一摆地走着。 “墨公子,一月之约已到了,你为何理也不理我就走了?你不想就那姑娘的命了?” 墨倾阳嘴角扯出一丝嘲讽的微笑,“你既知道我是江湖冷剑客,就该知道我心里装不下任何人。” “装不下任何人?我武艺虽然不如你,却看得比你真切。”那紫衫男子含笑而立,他手中的羽扇轻摇轻摆,带着说不出的闲适随意。 墨倾阳闭紧眼睛,复而睁开,一双眼睛反射着褐色的光芒,那双眼睛锐利如剑,寒冷而彻底不带任何温情。 “你最好别再说话。”墨倾阳说道,这七个字说完,他在心里发下重誓,无论如何,一定要忘记她。 第四十九章 隔世 东海府内,那妇人在月下,今夜的月依旧皎洁,看着月亮,又是在如此静默的时刻,一颗心总是能回味起那绵长的往事。 “含微。” 她再见他竟恍若隔世。他的面容刚毅如硬石,一双眉似刀,眼睛也没有脉脉温情,有的只是一种无奈的坚决。 她刹那间便泪如雨下。自己徒步千里万里,从京城赶到边塞,只为见他一面。 而他,却将她隔在军营栅栏之外,一把长枪距她胸口只有数寸。 “你回去吧,这里没有叫季秋明的人。”那兵士见她面容憔悴,一身粗布衣服,又是一个民间女子,替她在军中报了声,并无一个叫季秋明的人出来相见,就劝说道:“你一个女子,还是快回去吧。” 她十分灰心,一脸的落寞。她是想见他的,哪怕就一面也好。 她想起他在水中亭听她吹箫,萧音寂寂,如他和她的心情,她记得他说过:“含微,你都不知道怎么给你自己快乐。”她想起他固执地握紧她的手,冲那个一脸怒容的女子说道:“我这样拉我喜欢的人,有什么冒昧。”她想起他和她一起蹲在田垄上看一朵花的悄然开放,还有那天的风中,他落在她额头上的轻吻。 那些曾经,若是要自己忘掉,如何忘得掉? “府主。”侍女立在她身侧,禀道:“少府主现在还没回来。” 以庭?水一乔心下立刻猜到了八九分,这个傻孩子,莫不是只见了一面,就倾心于人了。 “随他去吧,他自己的妻子,他自己能追回来最好。”水一乔眉头紧皱,掐指一算,按照墨倾阳的说法,那姑娘没几天好活了,“吩咐下去,加大人手去找梁姑娘,同时加紧催促药童觅得草药。” 林素歌的心里只有了恨。 这种恨,完完全全地填充了她的内心。 她每天都在不停地练习,没有白昼和黑夜的区别,她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要报仇,报父母双亲的仇,报自己孤独一人飘零在世的仇。她心里的恨越多,她手中的剑越灵越生风,呼啸而出凌厉的剑气,刺破了薄暮的天空。 而她的师父,就在一旁用一种欣喜的眼光注视着她长足的进步。他心里觉得万分的欢畅,这种欢畅他只能掩埋在心里,无法与他人言说。可是,他不觉得不能与别人共享欢畅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因为他从来都是一个孤独的人。 时光如此平静地流逝,如一条波澜不惊的河流。在这样平静的日子里,许宗平的心却没法平静。他已经见过小敬了。见到小敬之后,他忽然觉得生命中再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而他在此后的漫漫人生中所要做的,只是等待,等待一个少女将一把锋利的剑没入他的胸口。 许宗平年轻的时候,想过很多次自己会如何死去,他也想过很多次,自己会死在谁手里。可是,没有人能杀得了许宗平。于是,许宗平就这么颓唐的活着。 他唯一庆幸的事,自己的最终不是被一个陌生人了断的。十三年,她应该长成了什么一副样子呢?她应该是像颜丹那样好看的女子。可是,自己却将仇恨加诸在这么一个美丽而柔弱的少女身上。 “颜丹,我究竟欠你多少呢?”许宗平喃喃地问。 第五十章 雪夜 瞿江。 墨倾阳坐在舱里,看舱外的漫天飞雪。雪落寂静无声,如她在他生命中落下的脚步。 墨倾阳手里捏紧了一纸薄书,眉眼依旧冷若寒霜,他不喜笑,莫不说他忘了要怎么笑。 十六年来,他的双手沾满了多少血腥他自己都不知道。死亡有多可怕。他记得自己在父亲的迫使下杀掉第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就匍匐在他脚下,他那么哀怨地求他,泪水流了满脸。墨倾阳心有不忍,回头看父亲,然而父亲用着一种毫无感情的眼神望着他,那种眼神没有爱没有恨。墨倾阳看着他的父亲,觉得自己的心都在颤抖,因为他认为父亲很可怕。 父亲看他迟迟不动手,就来到他的身边,握起他拿剑的那只手,决绝地在空中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 墨倾阳一直不知道,父亲怎么能够将剑舞得那样潇洒而利落。 剑,就是夺人性命的工具。 松原客栈。 一坛酒,一碟小菜,墨倾阳一人坐在厅间静静地品。 酒喝了半晌,他才望见从门外晃晃悠悠地走进一个人来,那人着一件裘衫,一脸倦色,仿佛几夜未眠,双眼布满血丝。 那人来到墨倾阳身边坐下,一声不吭,从桌上取了一个酒杯,自顾斟了酒来喝,一杯下肚,他才好像爽适些了,朝墨倾阳微微笑了笑,问道:“小公子来瞿江看景?” “这四野苍茫,皆是白雪,有什么好景可看?”墨倾阳缓声说道,“我是来这里喝酒的。” 那人瞪起双眼,“跑到瞿江来喝酒,你可真是有闲心。” 墨倾阳把盏,“闲人自然有闲心。” “小公子年纪轻轻,无处事职吗?”那人疑惑。 墨倾阳浅叹一声,“我性子清冷,不爱理人,说话又刻薄,不招人喜欢。” 那裘衫人上下打量起墨倾阳,见他简简单单穿了一件黑袍,眉目清秀,一张脸略有些苍白,嘴唇削薄,看样子似乎是从没说过什么好话。 那人轻挑双眉,“我倒是有桩生意,不知道小公子愿不愿去做?” 墨倾阳说道:“有生意岂有不做的道理。反正我这般无所事事,银子总有一天会花光的。” 夜晚飞雪轻落。 盈盈的天地间,那位女子就静静立在雪中,雪片落在她的肩头,悄无声息。她伸出手去,想去接住那轻盈飞舞的雪花,可是,刚一触碰到她温热的掌心,那雪片就融掉了。 那女子目光如这冬夜一般冷冷清清,她想,她心中的暖意到哪里去了呢?还是这一生,她的心里就从未有过暖意。她身后的那人,也就如她一般悄悄默立。明知这一生,她眼中也不会再有自己,可是,若是能这样凝视她的背影,也好。 许久,那女子出声,“小敬,你站了很久了吧。” 小敬说道:“你不见他?” 韩小卓说:“为何要见?既然彼此已是陌路,见了又能怎样。” 小敬叹息道:“你可知他并不怪你。他感激你,告诉他真相。即使那真相让他痛苦,他也还是感激你的。” 韩小卓的眼眶微湿,却依旧用一种平和淡定的语气说道:“可我还是怪他的。他负了姐姐。” “事情过去了那么久,为何你们还是放不下。”小敬说道,“颜丹,她也不会开心的。” 小敬上前,替韩小卓拂去肩头的雪花。他看韩小卓,眼角都生出了细纹,可她那双眼睛,依旧很有神,依旧很漂亮,依旧如当年。 “我们都老了,小敬。十三年,我们都老了。我想着,在这些逝去的岁月中,我过了少有的平静生活。治病、救人、煎鱼、补衣,我这双血腥的双手干着普通女子做的事。我也曾想过,若是一开始,我和姐姐,都生活在普通人家,没有江湖的纷争,是不是要快乐得多。” “没有谁把恨加诸在我们身上,我们自己的道路都是自己选择的。”小敬说道,他轻轻伸出双臂,揽住韩小卓的肩头,他能感觉到韩小卓内心的跳动,他轻轻说道:“去见他一面吧。” 第五十一章 再会 “你还记得我吗?”这是韩小卓问许宗平的第一句话。如今,她鼓足了勇气,可以正视他的眼睛了。 那双眼睛,明亮的,让人过目不忘。 那双眼睛看到她,有一闪而过的惊异,然后,那惊异的光芒很快暗淡,又布满了她所熟悉的那种萧索。 “韩小卓。”许宗平冲她笑了一下,“你能来见我,我很高兴。” 韩小卓看着他,说道:“我以为你会用你的剑来招呼我。没想到,你能这样说。” “我已不是一名杀手了。”许宗平说道,“况且,我伤你,也没有理由。” “只是,”许宗平有些默然地说道,“你变了。若是在以前,你肯定是要和我刀剑相向的。毕竟,你那么恨我。” 韩小卓笑了起来,她说道:“是啊。若是在以前,知道你这么脆弱,就应该一剑杀了你。” 脆弱,韩小卓用这么一个词来形容他。许宗平说道:“是的。我确实脆弱极了。我身边的人死了,我什么都不能做。如今,我也什么都不能做。我现在,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正说话间,许宗平侧身一避,一支飞镖死死钉入一旁的木柱上。 飞镖下,挂着一张白条“明日午时,泣唯山见。 谈筑” 许宗平看着那白条,惨淡一笑,“我的日子,过得还不是很平淡不是。” 韩小卓眉头紧蹙,“谁要杀你?” 许宗平微微笑起来,“世间想杀我的人太多,几乎每天都有贵客登门拜访。是我自己以前做的错事太多,可我不想别人踏破墨离的门槛,所以,明日比完,我就走了。” 韩小卓也微微笑起来:“你明日能不能回来还不一定,居然妄谈要走。” 许宗平的眼睛映着烛火明亮起来,他说道:“我的心锈了,剑却还没生锈。纵使我对不起那些人,可是,我还不能死不是。我的命,已注定要留给她。” “她,你是说素歌?” “林素歌,她是个什么样的小姑娘呢?”许宗平问道,“我知道,你一直在痴怀谷附近守着她。” 韩小卓想起她走的时候,素歌还睡得很熟,一副毫不防范的样子。她曾想要告诉她一声,她已告知了她的师兄晚些时候来接她,可又怕惊扰了她的美梦。 看她熟睡的样子,嘴角还挂有笑容,韩小卓觉得很开心。她知道林素歌是个单纯的女孩子,心地善良,以后,她只要一直过平静的日子就好了,她会一直在这里,守着她。 “你为何不去看看她,她已不记得你了。”韩小卓问道,她看略微消沉的许宗平的目光,许宗平说道:“是我太怯懦。” “唯独对她怯懦,对她不敢,对她怀恋。”韩小卓心中默想,忽然在心中泛起了微微的疼痛,久经时日,这份疼痛,终于一天会烟消云散,伴随着自己难以承认和永不会出口的感情。 许宗平斜眼看了一眼那白条,笑着说道:“你知道么,谈筑就是谈嘉的子嗣。” 谈嘉?韩小卓哑然,若是因为这名字令她想起了什么的话,她也只觉得有一种莫名的无奈。谈嘉就是早年许宗平去刺杀的那一位京城第一大派的长老。 她记得,她在梁上躲了多时,见许宗平功败垂成,即将被那手下提剑刺死,暗叹一声,飞身下去。 那手下惊见又冒出一人来,连放出暗箭,韩小卓衣袖拂去,暗中加大力道,将那暗箭刺向躲闪不及的谈嘉。 韩小卓瞥了一眼许宗平,说道:“你替我背了黑锅,很冤枉吗?” 许宗平说道:“你的黑锅我不乐意背。不过人家认定到我头上,我也推脱不掉。这算你欠我的。” 韩小卓瞪着许宗平,看他的笑容,如此真挚,带着一丝孩童般的开怀。想他年轻的时候,如此冷漠,没想到现在,竟还平易近人些。 是什么让他改变了,韩小卓不知道,她知道的是,她只能走到他面前的这一步,再前进,已不可能。 欠他的,就算是欠他的好了。人这一辈子,总是在相欠,只是难以有补偿的机会。 第五十二章 谈筑 山上银装素裹,覆着寂寂白雪的这世界,分外干净,灰暗被掩盖,一切都是明亮而美好的。许宗平抖落了树干上的白雪,翻身坐上树干,两腿翘着,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以前,他和季秋明到这里来的时候,他总是这样坐着,叛逆而不羁,不牵不挂。季秋明说他是一副没心没肺的坐态,只图着自己舒服。许宗平斜眼,“我不图着自己舒服,还图什么?” “是啊是啊,”季秋明嘀咕着,也翻身如他一般跃上枝头,顺手折下一株桃花,扔在许宗平脸上,“送给你喜欢的姑娘。” 许宗平明亮的眼睛带着慧黠的笑意,他拿着桃花,细细地嗅着,然后把桃花一瓣一瓣悉数摘下,含入口中。 “你除了会暴殄天物之外,还能不能做些好事!”季秋明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长叹一声,“你这样让我怎么放心走啊。” “你去哪里?”许宗平问道。 “去死。”季秋明乐呵呵地说,“在为父走前,总要把你嫁出去,不然你孤独终老,多可怕啊。” 许宗平一瓣桃花已如利剑般向季秋明飞去,季秋明仍旧坐着,视若无睹。那桃瓣已无初发时之力道,近在他面庞处轻飘飘地滑落。 “划伤你的脸,总是不好的。”许宗平头靠在树干上,闭上双目,他的声音也如桃瓣的飘落一般,轻飘飘的,“除了它,你就一无是处了,这样我带你出去,会丢人的。” 不敢说从前,也奢求以后,只是现在,希望你还在那里,在我期望的那里。可睁开双目的时候,眼前只有一片泪水浇湿的迷茫之色。 许宗平仰着头,冬日的旭阳如此温暖。在这般朗朗的晴空下,立于树下的人静静凝望着那个一身布衣的人。他应该发现他在这里了,可是,他却安之若素地坐在树上,享受着旭阳的照耀,很留恋。 “你觉得舒服吗?”他开口询问道。 “很舒服。”许宗平冲他笑了笑,跃下树来,“谈筑?” “许宗平,你就是许宗平吗?”谈筑问道,他的目光凝聚在许宗平的剑上,棕布裹着的那把剑历经风霜,显得古朴而笨拙。 “你就是用它杀了许多人么?” 许宗平看着他的剑,就像看一个老朋友,他的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光,他爱惜他的剑。 “是的。”许宗平抬起头来,看着谈筑的眼睛,谈筑的眼睛里累积了许多的恨意,许宗平能够感受得到,这是他所感受的最多的目光。 长剑吟啸。 许宗平已知道谈筑的深浅,却又不想过早地伤他,他每出一招一式,皆为谈筑留有余地。 谈筑收剑,说道:“你这算什么?莫非你让我,我也看不出来吗?” 许宗平说道:“我不想伤你。” 谈筑惨淡一笑,“可你早已伤了。”他拔剑袭来,携着势不可挡的剑气呼啸而至,仿佛这一剑是孤注一掷,成功与成仁,皆在此一举。 果断而决绝。 许宗平看着他,竟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的一切就是被这么一种愤恨所驱使的,许宗平真正开始悲哀起来,所有生命的意义,竟然是最最残酷的愤恨。 他在最后一刻举剑格挡,裹挟一地飞雪。 谈筑举剑再刺,他说道:“你不想伤我,可我要伤你。我不仅要伤你,还要杀你,为了我的父亲。” 谈筑颓然地看着许宗平,他的剑立在离他不远的雪地上。 他知道许宗平厉害,可是,他克制不住自己要来找许宗平。他很迷惑,他不知道自己是来报仇还是要打败他,他想看着他伏在自己剑下的时候,他想看他颓唐的样子,他想体会到胜利的快意。 谈筑说道:“我早已知道我要败的。只是我不相信,你说,我可不可笑。” 许宗平收剑入鞘,他略感惆怅,瞥了谈筑一眼,谈筑站在那里,失意如此,若是早年的他,会不屑一顾地离去。可是,现在,他却做不到。现在的他,似乎更能体会到别人的痛苦,尤其是他,加给别人的痛苦。 许宗平站在那里,却又什么都不能做。 他忽然想要走向谈筑,可是就在他想要走向谈筑的那一刻,精神竟是一阵恍惚,天地间的一切不由自主地开始旋转起来。 很快,他就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谈筑捡起许宗平的剑,默默地说:“不要那么轻易地相信人。” 第五十三章 解救 等了许久,客栈中的韩小卓无由来地心惊,她握盏的手不禁地颤抖,很快,另一双手将她的手紧紧握住。她感激地看了小敬一眼,说:“谢谢。” 小敬说道:“他武功很好,死不掉的。” 韩小卓笑笑,“我知道。” 小敬看着韩小卓,此刻的她离自己如此得近,近得触手可及。可他知道,无论他们挨得多么近,他们之间却是咫尺天涯的距离。 我很孤单,我很孤单,我很孤单。 小敬在心里想着,他想了一遍又一遍。 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爱自己的人,漂泊一生。小敬说:“如果他今日归来,要你和他一起离开,你会愿意吗?” 韩小卓听见他的话,怔怔地看着小敬。小敬,她初见他时,即使伤痕累累却依旧英气逼人的小敬,如今他眉眼沧桑,脸上是难掩的倦怠之意。岁月才是最厉害的杀手,谁都赢不了它。 韩小卓说:“我不能。他也不会。” 小敬说道:“你放不下玉琮。” 韩小卓微微笑了,“我确实放不下她。” 小敬放开韩小卓的手,“你等着我。”他起身,“我去看看。” 瞿江。 墨倾阳看着面前这些累起的绸缎,五颜六色,质地细腻,华美而高贵。 他便是负责看护这批绸缎的。 这些布匹多是绫罗丝绸,价格不菲,忌火忌水忌鼠患,因此绸庄雇了专人看守。陆仟山正是这绸庄的主人,他遇上墨倾阳那天正好交完一批货,准备顺路雇个人代替那个回乡探亲的看护,可又怕有人监守自盗,于是谁也看不上眼。 可是,他见了墨倾阳,觉得此人体质孱弱,对钱财之事也不是很上心,似乎有吃有住就能令他十分满意。他见墨倾阳孤身一人,浪迹天涯也着实可怜,就顺手做了一番好意,权当收留他了。 早已入夜,墨倾阳点了烛火,望着眼前的沙漏,看时间的缓缓消磨。 墨倾阳,是谁在喊他的名字,大声地,不停歇地喊着,吵得他想堵住耳朵,可是他此刻却情愿这个的声音永远都不要消失。她的声音,自己还能记住多久,她的容貌,自己还能记住多久。 墨离见韩小卓心慌意乱,上前安慰道:“宗平和小敬武功都很好,你莫要着急。他们大约是路上耽搁了,不久定要回来的。” 墨离为韩小卓新续了一壶茶,递给她说道:“喝点茶,这茶能静气安神。” 韩小卓笑了笑说:“是我看起来太紧张了吗?”她倒了一杯,轻轻抿了一口,只觉一股异香馥郁,入口时微甜。韩小卓觉得这茶芬芳异常,竟使人难以放下,又接着喝了几口,越喝越甜,竟似蜜糖一般。可是,越甜就越令人想喝,如坠迷梦中。韩小卓隐约觉着自己不能再喝了,可是又管不住自己伸向那茶壶的手,一杯又一杯,最后揭掉茶盖,捧着茶壶喝了起来。 许宗平睁开双眼,他只觉得眼前仍然是难止的晕眩,过了片刻,他才渐渐看得清楚起来。原来,这是一件囚室。 他尝试着提起一口真气,浑身却酸痛无比,心肺一阵难言的痛楚。他心下有些黯然,自己竟被暗算了。 谈筑推开囚室的门,他立在那里,对身后的人说道,“拖进来。” 许宗平有些讶异,那个被拖进来的遍体鳞伤的人是小敬。许宗平忙替小敬查看伤口,小敬睁开充血的眼睛,气若游丝地说道:“等一下。” 被叫住的谈筑回转身来,“怎……”只是他一个怎字还未脱口,小敬已从袍袖内挥出一种白色粉末,刚才还奄奄一息的他瞬间从腰带内抽出一把软剑,一只手拉了许宗平,另一只手长剑挥舞,挡住谈筑和他侍卫的去处。 虽隔十三载,小敬的身手却依然不减当年,一路劈杀下来,他们俩竟突破层层重围,小敬带他拐进这所密室的一处暗道中,许宗平浑身乏力,靠着小敬。 他们一路疾奔,小敬托着许宗平,他摸索着开了暗处的一道机关,石门登时打开。这时谈筑的一路高手也悉数赶到。顿时刀剑斧钺交错并行划出金戈之音。 他们看准了许宗平是小敬的软肋,便招招狠绝,尽数向许宗平袭来。石门开后即合,小敬一把卸下许宗平,将他推入石门另一侧。许宗平怎愿意,他看见小敬散神瞬间,一把利刃透穿了他的胸口。而他的眼睛却望向许宗平,带着不舍和释怀,他说了三个字“照顾她。” 第五十四章 礼物 “小敬!小敬!”许宗平趴在封住的石门上不住地敲击,另一侧争斗的声音却越来越微弱,最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一片寂静。 许宗平无力地捶击着石门,直至石门上鲜血斑斑。他的同伴就在石门另一侧,为他鲜血流尽,生死未卜。“小敬,”许宗平颓然地转过身来,此刻黎明的第一缕曙光刺透云霞。他望着不远处的山头,心下一片凄凉。 他一路踉跄而行,山路因昨日夜雨而变得泥泞异常。他脚步不稳,便栽倒在泥地里。他挣扎着爬起,又接着摔倒。许宗平已不记得这条山路上他到底摔倒了几次,生平从未觉得过一条路这么长这么难走。在又一次摔倒之后,许宗平索性就倒在泥地里,他不愿起来了,他也没力气起来了。他不在乎逃命,因为他觉得他的命根本就不值钱,可是,这条命是小敬救的,他又不得不珍惜。 可是,他真的没有力气了。 他的脸上遍布着泥水,泥水和着泪水,滴落他脸庞旁的浅浅泥坑中。 “素歌。” 听见有人叫她,那练剑的女子才停歇下来,循着声源望去。 “这些日子下来,你觉得可有长进?” 那女子说道:“徒儿照师父所说,这段日子都在练习晖仪剑法,已练到第三式了。”师父嘉许地点头示意,“你天资聪慧,这十一式剑法相信你很快便能得其要领,悟其精髓。” 素歌点点头,她穿了一件月白色衫子,秀美的面庞上汗珠点点,可她却顾不得擦拭,拿起剑又练了起来。 这三式晖仪剑法被素歌练起,流畅无滞,挥霍潇洒,如水银泻地般一气呵成。虽是区区三式,己见得素歌武功造诣大有精进。 师父言道:“不错。歌儿,为师要送你一件礼物。” “礼物?”素歌长剑垂地,“徒儿剑法还没练成,师父为何送礼?” “这礼物有助于你练剩下的八式剑法。”师父言笑晏晏,示意园外那人进来。 进来的人穿了一件淡蓝色袍子,一头黑发被绢带束起。他带了面具,盖住了上半张面容。素歌朝他看去,他的眼神淡然如秋水,只是掩藏了一丝难明的感情。 他来到师父面前,单膝跪下,请了一个礼。 师父说道:“他就是我送你的礼物。”素歌疑惑不解,“这是?” “你可以叫他濯。他的武艺可是一流,以后由他陪你练剑,可助你。”师父说道,“濯,以后你就留在歌儿身边,陪她练剑。” 濯点了点头。素歌看着他,从一旁的兵器架上抽出一把长剑扔给他,濯单手接住。顿时长剑相抵,发出清越之音。 两个回合,濯的长剑就划破素歌的长袖,一丝血迹渗透出来,染红了月白的衫子。濯看着素歌的眼睛,依旧淡漠如秋水。素歌微笑道:“你很厉害,以后多多指教。” 休息的时候,濯立在一边,三天过去了,他还没说过一句话。素歌端了一碗茶水给他,看他接过,依旧毫无言语。 “你不愿和我说话,还是你是个哑巴?”素歌探询道,“你总该说点什么。” 见他无言无语,素歌说道:“你是否觉得我很笨,所以不愿同我说话?”素歌端着茶盏坐在庭院的石阶上,说道:“除了师父,几乎没有人和我说话。我到这里,也有好些日子了。这个别院里,只有我一个人和门外的两个侍卫。我觉得很萧索,你不能同我说说话吗?” 素歌回头看着濯,濯摇了摇头。素歌问道:“你不能说话么?你是哑巴?”濯点头。 第五十五章 折磨 墨倾阳开了房门,看见陆仟山走来。他便陪着他一起去仓库,那批绸缎依旧完好无损。陆仟山赞许道:“这几日辛苦你了。看绸缎的活虽不重,可总归有些闷的。今日你就出去玩玩吧。” 墨倾阳说道:“好久没去酒楼,快忘记酒的滋味了。” 墨倾阳拎了一坛酒,走到江边。冬季天寒,江水却未封冻住,只是平静无波,缓缓流逝。墨倾阳仰头吞了一大口酒,觉得十分畅快。酒这种的东西,就如同爱情,你一旦体会到它的美好,就难以舍弃。 醉倒的墨倾阳躺在一块大石上,他闭着眼睛,听着江水流淌的声音。他很想就一直这么躺着,此时此刻,就他一个人,他才觉得自己是真实的。 真实的自己能够决定自己做什么不做什么,想什么不想什么。可是,现在的自己还能想些什么?他的心里如同一件四面灌风的屋子,感觉不到温暖,空洞洞的。 “喂!你怎么睡在这里啊?” 纤细而娇弱的女声,带着一丝好奇。墨倾阳本不想理会,可是闻渐珍竟不屈不挠地又问了一遍,“你为何睡在这里啊?” “我喜欢睡在这里。这位小姐,有什么问题吗?”墨倾阳坐起来,回头望着闻渐珍。他的眼睛很认真地看着闻渐珍,似乎在等待着她给出一个合理的答案。 闻渐珍看着眼前这个容貌英俊的青年公子,他坐在那块大石上,姿势落拓而不羁,神情却是很笃定,不知为何,自己竟红了面庞。 她的粉色发带飘在耳边,调皮地抚弄着她的面颊,闻渐珍有些不好意思地把它拨弄了一下,说道:“我只是提醒你,我觉得你睡在那里很危险。” 墨倾阳笑了一笑,他的眼睛明亮且好看,他摆出一副很亲和的口吻说:“谢姑娘关心了。不过,我爱睡在哪里,还是我自己的事不是。”说完,他又找了个很舒服的姿势躺了下去。 闻渐珍看着他,他的发丝如他的袍衣一般乌黑,面容却是白皙精致。即使他用很温和的语气说话,整个人还是散发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气息。即使他礼貌而客气,你依旧能够感觉到疏离。 闻渐珍竟也想坐下来,听听这寂寞流逝的江涛之声有什么地方吸引他了,让他宁愿待在此处,不愿离开。 过了一会儿,闻渐珍开始犯起困来。只因她生性活泼,若身处安静的境地,她便会不由自主地疲倦。平时总有一大堆的人围绕在她身边,无论是愿或不愿,也耐下心来陪她玩耍。如今一个墨倾阳,冷如冰山让人望而却步,闻渐珍觉得无趣,便将头靠在胳膊上小憩起来。 若这世上还有什么让此时的许宗平更加伤心难过的,莫过于他所亲见的这场三仙居的大火。 整个楼宇浸没在冲天的火光中,肆无忌惮,疯疯狂狂,不管不顾。那火焰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把三仙居化作了一片灰烬。灰烬,还有什么不是灰烬。 一身伤的许宗平跪倒在这一片火光前,心如死灰。 “照顾她。” 照顾她,照顾她,如今她在哪里?韩小卓,若是你就在附近,为何不出来见我?许宗平喊得嗓子都哑了,耳畔却只有木料被烧毁的噼里啪啦的声音。 你若在这片火光中,我便要进去找你。许宗平摇晃着站起,他的视线早已模糊得不成样子,泪水和血水,都洗刷不了此刻他眼中的污浊。 许宗平每靠近那火焰一步,便觉得皮肤的灼痛增添了一分。可是,他也不管不顾了,他一定要找到韩小卓,找到墨离。 这种赴死的决心,让身心疲惫不堪的许宗平倒在那一片火光中,他的手还在不停地摸索,希望能抓住什么。可是,除了灰烬,什么也没有。、 许宗平一直讨厌这种无可挽回的事情,可他偏偏又在不停地经历。颜丹的死,季秋明的死,小敬的生死未卜,还有不知踪迹的韩小卓和墨离,天知道他以后还要经历什么。若说这是折磨,许宗平宁愿就受这火的炙烤,痛这一次,便再也不痛。 第五十六章 未死 墨倾阳醒了,他睁开眼的时候,已是黄昏。夕阳的余光铺陈在江面上,泛起星星点点的橘红色的微光。在这片轻轻荡漾的微光中,还漂浮着些许的枯叶,在水面的涟漪中打着转儿,不知要流向何处。 墨倾阳整了整衣服,便跳下大石,踏上小径,却望见了一旁酣睡的闻渐珍。他知道她没有走,又懒得理会,只是没料到她一个姑娘家,倒是处处不设防,竟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睡了。墨倾阳看了她一眼,刚要从她身旁穿过,却听见她说道:“不许走。” 墨倾阳以为她醒了,却见她依旧闭着双眼,一副睡得正好的模样。“这疯女人,说得什么痴话。”墨倾阳皱眉,推了一下她的肩膀,说道:“喂!醒醒!” 闻渐珍睡眼惺忪,糊里糊涂地问道:“到家了?” “你若再不起来,怕是一辈子也到不了家了。”墨倾阳说道。 “什么?”闻渐珍被他这话一吓,又猛然见到一个陌生人立在自己面前,噔地站起,张着一双大眼睛问道:“你是谁?” 墨倾阳嘲讽道:“你还知道问我是谁。” 闻渐珍立刻认出他是刚刚睡在大石上的那个青年人,她蓦地察觉自己问得唐突,却又不想示弱,便强压着尴尬之意,镇静地看着墨倾阳。 墨倾阳轻笑一声,却见闻渐珍的表情奇奇怪怪,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闻渐珍说道,“天晚了我就先走了。”说完,她提了裙踞,三步并作两步地飞奔去,隐没在那凉亭之后。 水一乔坐在厅间,面前安置了一壶好茶,可她却没有什么心思品尝。 外面进来了白沈初,水一乔看不见他的脸色,却听得他步履匆匆,气息不均,料他是知道了什么消息,忙问道:“找到公子了吗?” 白沈初说道:“公子没有找到。不过,” 水一乔的心刹那间沉了下去,原有了些希望的,此刻,那希望的光芒逐渐暗淡。她居东海府已多年,不问江湖世事许久,与他人无仇无怨。再说,以庭在同龄人中已是翘楚,一般人能轻易耐他何。 若不是遭遇不测,他怎么迟迟不归? 只可惜她双目失明,不然定要亲自去寻他。 水一乔心绪烦乱,她很恼怒自己。她觉得此刻自己只能在这里等待着别人告诉她如何如何,却不能亲自为关心的人尽一份力。 她听得白沈初没有离开,神色平静地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白沈初已追随水一乔多年,知道她的心思,即使她心里想了再多,忧虑再多,却不示于人前。至少,从那人离开起,她就一直这样了。 白沈初有时很想对水一乔说些很温暖的话,可是,他却知道自己的身份,他能那么清楚地看见她作为自己的主子和自己之间的隔阂。这种隔阂无法跨越,白沈初也不想跨越。他知道,人不能央求太多。 白沈初随即说道:“我们带回了许宗平。” 水一乔扬眉,略微有些诧异,问道:“许宗平?他怎么了?” “三仙居被焚毁,他当时倒在了火海,我们去寻公子的人看见了,认得他是主子的一位故人,便将他救了出来。” “他是否有烧伤?” “烧伤倒是不严重。不过,他身上其他原因的伤口不少,看样子是先前有人与他作难。而且他本已中毒,又强行使了真气,此刻仍昏迷不醒。府里的大夫已在治了,怕是要等上些时候他才能醒转。” “若是他醒了,马上告知我。”水一乔说道。 白沈初应声,他抬眼看了看桌上那壶茶水,迟疑了一下说道:“茶冷了,要不要叫奉雅换壶新的?” “罢了,你知道我也没心思喝。”水一乔说道,她的神情淡淡的,一双眼睛空洞而无神,只是那张脸虽缺了眼睛的神采却依旧奕奕动人。 第五十七章 各怀心事 这是冬季里的晴日,水一乔取了萧来,轻轻吹奏。她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的兴致了,这么多年过去了,身边陪伴她的事物总是换了又换,可是,这支萧却一如既往地在她身边,像老朋友。 水一乔的曲子吹得总是哀伤,听者落泪。那些浮生往事,流连心头,品之苦涩,弃之不舍。箫声在这空空的园子里回荡着,扣人心扉。许宗平就住在这园子里,他早已醒了,只闭着眼睛,不想睁开。他知这曲子不是为他所奏,却愿是为他所奏。他听着曲子,就像是在听自己的苍茫半生。他一人踽踽独行的这世上,轻轻回首,故人早已不再。 许宗平早己觉得累了,他知道自己辜负了很多人,也辜负了自己。若是一切能从头来过,他会选择一个不一样的人生,再也不要错过自己所珍爱的人。 他此刻听那箫声,心想怕是那箫声的主人,也和自己一样,心中孤苦,否则,怎么奏出这么凄惶的曲子。若是一个人没有忧伤的心情,他奏忧伤的歌怎么能打动人呢?怎么能让别人也念起自己的忧伤的事呢? 曲子没有奏完,萧音却止了,刹那间,许宗平的心里空落落的,无比难受。这奏萧的人恐怕也是难过得无法再吹奏,所以就止在此处了吧。 许宗平心想,这未结的曲子,比它结了,更让人牵肠挂肚。它就像一份未了的心思,未尽的情分,看似还有转机,只怕到头来已是死路。 “许先生。”帘子被人揭起,走进来的人到了许宗平的榻前,问道:“你还记得我吧?” 许宗平看了那人,略有晃神。她看起来比那时气色好了些,却仍旧很消瘦,弱不禁风的模样,神情淡漠。许宗平很快注意到她眼睛的异样,询问道:“你的眼睛怎么了?” 水一乔轻描淡写地说道:“生了场病,眼睛就坏了。” 许宗平见她不愿多说,也就不再细究,只谢她救了自己。 “没什么,你是秋明的好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我救你,也是理所应当的。”水一乔寻了椅子坐下,说道:“你怎么会在那大火里?” “喝得多了点,所以没有察觉。”许宗平尽量很轻松地说着。他知道瞎子有比常人更为敏锐的听觉,他怕水一乔听出他的声调的变化。他怕人询问。 “哦,那许先生下次可要留心些。” 他们彼此各怀心事,又不愿触碰关于季秋明的话题,两人之间简单寒暄之后,就只剩下单调的静默。 许宗平躺着,神情伤感。他知道水一乔看不见他的表情,便无所顾忌地难过着。他怕人看见自己的心事,平时也喜欢在人前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即使真的关己,他也是淡然处之。所以季秋明说他没心没肺。若是真的没心没肺就好了,许宗平心里叹息着:真的没心没肺的人是你,季秋明。 第五十八章 幽城露台 这是一座建在崖上的宫殿,辉煌且华丽,象征着财富,权力和不可一世的地位。这座宫殿唤作幽城,三面环山,一面是崖,崖下是望不到底的深渊。通向幽城的路径只有幽城的人才可以得知,所以,这里,没有外人。 青衫人睡在躺椅上,山风拂起风铃,叮当作响。那青衫人半眯着眼睛,若有所思。一旁的人就静静立着,不去扰他。 “铭修,事情做妥当了?”青衫人发问,他拢了拢身上的裘衣,眼睛依旧望着远方。 “是的。消息已经散发出去了。”铭修道,“另外,许宗平现在东海府。” “东海府?”青衫人唇角含笑,“水一乔还有这份闲心管别人的事?” “主上有什么打算?” “过些日子,总有他们忙的,由他们去吧。”青衫人丢了裘衣,踏至露台上。此处是僭阁,是整个幽城的制高点。露台下,岩壁陡峭,千仞石壁如刀削一般直达崖底。浮云缭绕,露台上总是浸泡着湿气。 铭修取了裘衣,快步走至青衫人身边说道:“露台上寒气重,主上还是披上裘衣吧。” 青衫人静静地望着远处模糊在浮云深处的山峰,说道:“铭修,你知道高处不胜寒吗?” 铭修没有说话,只是为青衫人披上了裘衣,继而退在一边。 墨诤不知此时为何突发感慨,非要一吐为快似的。这些话,他平时不愿和别人说,甚至也不愿和自己说,他只是将它放在心里,不去想也不去念,可不知今日为何,总觉得寂寞、冷清。尤其是当他现在站在这高高的露台上的时候,这种寂寞和冷清仿佛就是能令他窒息的毒药。 “我总是想着,我现在做的这些事情,是为了什么。我是为了谁去做这些事呢?我有什么呢?我没有了妻子,有一个恨我,不亲近我的儿子,有一个一辈子永不会再相见的兄弟。我是不是够悲惨,够可怜呢。可是,我不要同情,不要怜悯。我想要证明给他看,我是最强的,是最厉害的。”墨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不喜欢权力,也不喜欢财富。这些对我来说,都没有了意义,因为我丢失了可以与我共享它们的人。如今,世人皆以为我最快乐,可是,只有我知道我不快乐。但是,我却要为我不快乐的东西而战,去欺骗、去杀人、去毁灭一切。” 墨诤看着铭修,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痛苦,难以抑制的痛苦,他厉声质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不信任我!” 墨诤的愤恨如同怒卷的浪涛一般一发而不可收拾,他的恨和不甘此时全部报复给了铭修。他打他,下手毫不留情也毫不迟疑。铭修便一声不吭,仍由他的打骂,直至匍匐在地,伤得没有办法再站起来。 墨诤累了,他站在一边,冷眼瞧着伤痕累累的铭修,说道:“铭修你若不在我最彷徨最疲惫的时候下手,你怕是一辈子都报不了你父亲的仇了。” 铭修强撑着使自己坐起来,他将自己的身子挪到墙角,靠在一个舒服的位置上,然后抹去嘴角的血迹,不动声色地说道:“我不使那样卑鄙的手段。” “铭修啊,”墨诤长叹一声,“你既生为我的敌人,却为何又是我最信任的人。” 第五十九章 虚情假意 顾铭修陪在墨诤的身后,这是他第一次到这个小院来。他知道这个院子里住了一个叫做林素歌的女子,也和他一样,都是墨诤收留的棋子。 当他看见林素歌见到墨诤时眼睛里的毫无保留之后,他就知道,林素歌错看了墨诤。墨诤,他绝对不是一位简单爱护徒弟的师父。顾铭修也知道,了解墨诤虚情假意的不只是他一个人。护在林素歌身边的那个戴面具的人,他的眼睛,比自己的还要敏锐。 “师父。”林素歌说道,“有濯的陪练,歌儿已经习到第九式了。” 墨诤看了林素歌的剑招,心下想着,在痴怀谷真是误了她的前程。她也算是蕙质兰心的一个女子,武学的天赋也相当不错,人又勤奋刻苦,若是加以栽培,必定是武林中青年一代的翘楚。可是,梁介城是不会“用心”栽培她的。他不会愿意同室操戈,一门相残的。 墨诤想道,她一切都好,可是她却还不够狠、不够绝。她心中虽然有恨,但是她心中的爱似乎更多。墨诤不知道梁介城对她造成了什么样的潜移默化的影响,即使在她失去一切记忆之后,她居然还是这么一个温柔而善良的女子。墨诤不喜欢她这样。他要她变得邪恶,变得丑陋,变得不堪,变得为了目的可以不择手段。这样,才能让那些关心她的人感到失望,感到难过,感到痛心。 墨诤说道:“歌儿,你还记得你父母多少事情?” 林素歌稍感诧异,对于父母的记忆只保留在五岁之前,之后记忆里的那些大段大段的空白常常使她心里发虚,她不知道自己此后的人生到底经历了什么。忘却使她觉得自己好像从未活过。 林素歌说道:“他们都死了。” “你知道谁害了你的父母吗?” “师父不是说,在我的剑法还没有练习纯熟以前,不会告诉我他的名字吗。” 墨诤看着她,温和地说道:“可是师父现在觉得,你应该把这个人的名字谨记在心里,永远都不要忘却。你愿意我告诉你吗?” 房间里燃着一炉香,气味淡雅,沁人心脾。这间房子当初是林素歌自己选定的,叫做浅阳。 墨诤当初听她选了这间房子的时候,心下一怔,只因叫浅“阳”,所以才挑中的吗。墨诤无意问起,林素歌答道:“因为清晨的阳光最早射进这间屋子,我便知道我该起了。” 墨诤释然,他该对她放心的,只因她完完全全忘记了一切,对他忠心不二。 此刻坐在这间屋子里,墨诤觉得极为舒适,他想他若是普通人,是愿意有这么一间布置简单而温馨的屋子,有自己的孙儿孙女承欢膝下,享受天伦之乐。每天在阳光下在园子里浇浇花草,在书房里写写字,看看书,或是带着孙辈们去集市上游玩,给他们买糖人,花灯,看他们笑,听他们叫自己“爷爷”。可是,他早已不能想这样的生活了。他早已断送了自己的一切幸福,只为了他不爱,不喜欢的那些东西。世上无人逼他、迫他,他的生活是他自己选的。 墨诤的眉头轻轻皱着,似乎有些不舍,不舍从那样的遐想中脱身出来回到这样使他不堪的现实中,他说道:“他叫许宗平,是毁了你父母一生的人。” 第六十章 父亲 白沈初不禁眉头紧皱,当初家仆带着许宗平回来的时候,他就曾担心过。如今,这种担心真真切切地变成了眼前这件棘手的事情。 许宗平这样的人,白沈初在心里叹了口气。 白沈初去见水一乔,水一乔寂寞地拈着一朵花。那花辗转在她细长的指尖,鲜红而娇艳,更衬得她的脸庞苍白而憔悴。她就像是一个不真实的人,一个影子,风一吹,仿佛就不见了。 这样的水一乔要如何面对即将到来的疾风骤雨。 他未开口,只是在心里担心,真心实意地为她考虑。 而她却知他在那里,就问道:“有什么事吗?” “是。” “说吧。” “江湖上有传闻,说是得名剑者得天下。” “名剑?”水一乔轻笑,“这样的传闻几时不在了?傅瞑生铸的那几把剑被这帮人争争抢抢又不是一次两次了,这次又拿什么说事了?” 白沈初说道:“这次不是为了傅瞑生的剑,而是傅卓的剑。” “什么?”水一乔心中一怔,她知傅卓的剑是家族传说,并未为江湖人得知。不知是谁抛出了这样的消息,怀了什么样的心,要搅得天翻地覆。 “怎么说?”水一乔接着问道。 “人说,名剑出世,血染苍生。江湖上的人士要找出这私藏名剑的人,将他处死。” 水一乔听得白沈初语调凝重,试探着问道:“莫不是说这私藏名剑的人在我东海府吧。” 白沈初知道她聪慧,便直言道:“是。” 水一乔竟轻言道:“这不幸之人是许宗平?” “府主信他?”白沈初问,他不信许宗平。与其说不信他,不如说看他不舒服。只是那人的故人罢了,和她有什么关系。她救了他,医了他的伤,赶他走不就好了,何必留他。 “我信他。”水一乔神色淡淡,语气却十分笃定,不容置疑,“他的伤未好,我不能让他离开。如今武林中人又纷纷以他为敌,我更不能放任他不管。他若是死了,我怕是没有颜面再见秋明了。” “若是他真的……”白沈初的话没有说完,他看着水一乔,想到自己应该相信她的,无论如何。 “许宗平什么都不知道。”水一乔轻叹道,“他和秋明一样傻。” 白沈初见她黯然,说道:“府主有什么办法吗?” “没有办法。”水一乔抚摸着花瓣,那花枝在她手中轻颤,她的睫毛轻闪,如扑翅的蝴蝶,她说道:“你知道放这种消息的人是谁吗?” 白沈初说道:“府主怕是已猜到了吧。” 水一乔笑了笑,清雅如水仙,“你也是很聪明的人。我想到的怕是你也想到了。所以,我们除了背水一战,没有什么良方。” 她的眉目之间神情淡淡,似乎对一切皆不上心。可白沈初知她惦念白以庭,担心他的安危,他也知她无法去寻他心里有多难受。可是,她现在,却要在这府中,面对她不想面对的那些毫无干系的人。 瞿江。 墨倾阳望着鸽子振翅而去,便展开手中的小笺。依旧是父亲的墨迹,盼他速归。速归,墨倾阳笑了笑,归去做什么呢。 他知父亲已找到了逐瀑和逍客,心中有些无奈。 他本就不太愿将父亲嘱咐他的事记在心上,若不是父亲一再地催促,他甚至根本都不会想起。 墨倾阳很难理解他和父亲之间的关系。他们并不如同一般寻常的父子那样。他在五岁之前一直与母亲同住在繁花小筑。 母亲是个有学识的女子,知书达礼,纯善温柔,她时常带他一起在园子里侍弄那些花花草草,看它们蓬勃地生长。她曾告诉他:“世间的一切都是有生命的,知道痛和爱。你若对他好,他会以更多的好回报你。” 夏夜里,母亲曾将一只流萤放在他的手心。他看那微弱的光芒,惊喜地叫出声来。那流萤轻轻地飞着,环绕在他和母亲的身边。灯笼折射着的晕黄的光辉,洒在母亲的面庞上,母亲看着他,也是笑着,十分温暖。 那一天,一个穿着简单的人将他带离母亲的身边。母亲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她的青丝垂落,遮住了她的容颜。他只是叫着嚷着,挣扎着,想要回到母亲的身边。 他被人从肩头狠狠地摔在了地上,他痛得很,却忍着不叫出声来。他知母亲说过,男孩子要勇敢。 冰冷的剑尖抵住他的喉咙。他此前并未真正认识过生死,因此也就毫无畏惧地看上去。一个身着青衫的人,他的面容自己并不熟悉。只是他看他的眼神,复杂难明。 那人忽然笑道:“你不害怕。” 他说道:“不怕。”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那人将剑上抵了一寸,他只觉得有一点疼痛,鲜血顺着他的脖颈滴落在他的白绸衫上。 “我母亲呢?”他不躲也不避。 “你多大了,还要找母亲?”那青衫人有些不屑,将手中的剑掷在地上,铿然有声。他依旧看着他,缓声说道:“这是我给你的礼物。” 他也倔强,朗声说道:“我不要!” “不要不行。”那青衫人说道,“不要兵器,现在的你是没法杀他的。”青衫人扶着他起来,指着角落里那个蜷缩着颤抖的人给他看,他附在他耳边说:“你若不杀他,我就杀了你母亲。” “你知道,我若杀了你母亲,你就再也见不到她了。听不到她给你讲的那些温柔的话,感受不到她的爱。” “你是要带走她?”他不信,他甚至不懂什么叫做死亡。 青衫人略微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看样,她还真没有教你什么有用的东西呢。一个连死亡都不知道的男孩子,要怎么长成人。” 青衫人说道:“杀死她就是抹去她在尘世的一切痕迹。你看不到她,感受不到她。我会把你的家拆毁,你也回不去了。” 这样的话语被他如此不动声色地讲着,却令这五岁的孩子心惊不已。他还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如今却懂了。他不知怎地,竟大声说道:“你若害了我母亲,我父亲也会杀了你的。” 青衫人听他说“父亲”,眼中有一丝痛苦。那的的确确是痛苦。可是只一瞬间,他复而平静地说道:“你的父亲就是我。” 第六十一章 相欠 他惯于冷眼看他,他也亦是冷眼相对。 他赐他剑,同时也带他步入生与死的修罗场。每天,他从睁眼开始便要面对突然来袭的刀剑与飞矢。 “倾阳。”他曾一遍闲适地喝茶一边看他被人伤得惨不忍睹。他伤得若轻,他是不会叫人停手的。若是他连回瞪他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就让下人将墨倾阳拖回去医治。墨倾阳不知道自己被别人打败了多少次,才开始打败别人的。 他十三岁的时候,墨诤就告诉他,“从今日起,你若伤了,我就任你伤着。你若好不了死了,我就将你埋了。你的命是你自己的,我不会再叫人留情于你。” 赢,就是他生命的意义。 他想念着母亲,想见她一面。可是,墨诤从不和他多说一句话,关于母亲的事更是不提及。他一开始还不依不饶地询问,最后,他也倦了,也懒得问了。他知道,若自己有一天,出去了,便能与母亲相见。 赢,如何才算是赢了。墨诤训练他的武艺,教他武功,教他文算,天学,兵法,什么都教他。他虽学得辛苦,却一直不敢松懈。墨诤说过:“你若偷懒,我就将你丢弃。”他不怕被丢弃,只怕再见不到母亲。他心里有太多的疑问要问她。 渐渐地,他在江湖里打出了名号。江湖冷剑客,许宗平第二。他以前听说过许宗平,一个剑快如风的男人,不苟言笑,杀了他最爱的女人。这一段,最广为流传。人们多是在背后嗤笑他,空有一身好武艺。这嗤笑里,多少夹杂着些羡慕嫉妒的成分。 墨倾阳也曾不屑许宗平,只因那时他仍无知,不懂人世间美好感情亦能带来刻骨的伤痛。他偏执,乖张,讨厌自己双手沾满血腥,却又一而再再而三地违背自己的心意。他苦恼又无奈,他恨自己飞不出父亲为他建造的囚笼。 许宗平的伤好了。东海府皆是良医,医术高明,下药精准而有妙法。 雨初停,水珠仍驻足在叶枝上。藤蔓攀爬在石墙上,构成一幅奇妙的景。园子里有鸟鸣,嘹亮且清脆。 水一乔来看他,携着她的箫。 许宗平看着她的箫,不由自主地笑了。“我听你的箫声,比那鸟鸣好听。” “真的吗?”水一乔也面带笑容,“这纯粹是夸赞吧。” 水一乔坐着,将箫置在口边,缓缓地吹奏。 水一乔的调子吹得舒缓,像春风,秋水,夏夜里闪烁的晨星,冬季里寂寂的白雪。这调子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轻柔却又坚定。 许宗平说道:“你心里有事。” “每个人心里都有事。”水一乔望着手中这支竹箫,“你说得也没错。” “你不想告诉我吗?”许宗平问,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她着着翠绿的衫子,一头乌发简单地散在肩上,简单得不惹眼。但若是被人注视到了,那人的目光怕是再也撤不回。 他知道季秋明谈论过很多的女子,可却挑了她作为妻子。她真的是有着过人之处,简单,安静,能够让她身边的人心情舒缓,就像在聆听着一曲动人的歌。 “很多人要取你的命。可你是不怕的,不是吗?” “我确实是不怕。”许宗平说道,“可是这次看样子还比较棘手吧。” “是的。因为这次是天下人都要取你的命,他们要逼你交你交不出来的东西。这个东西你从未听闻过,也从不知道。可是,它却被作为借口,成为杀你的利刃。” “是吗?”许宗平将头仰在亭外,一滴雨后的水珠顺着附亭的枝叶滑落到他的口中。他的眼睛闭着,面容无比安定。 “你不想知道利刃是什么吗?” “你说吧。我要知道,是什么人要害我,我现在还是不能去死的。” 水一乔轻轻叹了一口气,她看不见许宗平的神色,却知道他此时依旧是心绪平静的。他慌乱过,但始终会克制住自己的慌乱。他迷茫过,却从不将这种迷茫示于人前。这是倔强吗? “你知道傅瞑生的。一把他铸的剑,千金难求。他的剑,不在那些懂得武学的人的手里,反而被有财的收藏者拿去,作为不可多得的宝物给人观瞻和向人炫耀。所以,傅瞑生的剑,没有发挥它的用处,就如同废品一般。可就是为了这样的废品,每每江湖上有一点关于它们的消息走漏,便立刻有人闻风而动如猎者逐鹿。但是,你知道傅卓吗?” “他和傅瞑生是亲戚?”许宗平问道。 “他们是父子。人人皆知傅瞑生,却少有人知道傅卓。傅瞑生的铸剑技艺是傅卓一手教授的,而且他傅卓一生也只收了他儿子这么一位弟子。传言说,傅卓铸剑求精,两把好剑已耗尽他毕生心血。可是,这两把剑却从未为人所观瞻,自傅瞑生死后,这两把剑也同样销声匿迹。” “傅瞑生的后人自是知道的吧。” 水一乔说道:“傅瞑生没有后人,亦没有弟子。他一生都在剑庐里。每当一把剑铸成,他便托人带到剑铺,求慧眼之人将剑买走。他虽号称铸剑大师,得见他面的人当真少之又少。你说傅卓,避世更甚傅瞑生,岂会得人知呢?可是,现在,有人说你携了傅卓的剑,到东海府避难,你说,你的麻烦是不是很大呢。” “江湖中既不知傅卓,又怎知他的剑好过傅瞑生的?是谁告诉他们?他们怎愿相信呢?” “我若说,是德高望重的武林盟主告诉他们的,你说江湖人信不信?况且,你本身树敌就多,很多人欲除你而后快。如今,有这么一种说法,让天下人与你为敌,你说,谁会不赞成,不拥护。” “武林盟主?张渐之?”许宗平蹙眉,“我不记得和他生过什么嫌隙,他这样说我,有什么好处呢。他已做了武林盟主了,这样不就够了。” “你无好利之心,自然不能懂好利之人的想法。这世上,有一些人,是永远不会满足的。即使他们拥有的很多,他们仍是害怕,害怕如今的一切会失去。这种害怕,就会让他们需求更多,获取更多,来保护自己。张渐之在江湖中有他的威望,为人处世都很得体,武艺也是超群,他说什么,人自然会相信,即使不信,他们也不过是怀了一种看热闹的心态。反正火不烧到自己头上,就不要紧。” 许宗平想了想,说道:“纵使天下人与我为敌,我也不在乎。我只求,我在乎的人相信我便好了。”他这么说着,笑了一笑,说道:“府主告诉我,是暗示我该走了吧。” 水一乔听他这么说,也笑了一笑。她起身,斟了一杯茶水给许宗平,说道:“你留下来。这是我欠他的。” 第六十二章 牵线 星子明亮。夜空深沉如墨缎。 院子里的林素歌练剑练得倦了,索性就躺在庭中的地上,仰头望着璀璨的星空。她此刻望着这星辰,心里丛生出无限迷茫之感。复仇,她所有的记忆都只是复仇。 濯到她身边,伸手给她,示意她起来。 林素歌摇了摇头说道:“濯,没关系的。” 濯弯下腰,伸手将林素歌拉了起来。他看着她,眼睛澄澈如水。林素歌笑了起来,她笑的时候依旧是一副好看的模样。 “濯好像家人一样啊。”林素歌说道,“我一直想知道如果我的父亲和母亲没有离我而去的话,我的生活是怎样的。会不会开心,会不会快乐。不管怎样,我会努力做个让他们安心的女儿的。”林素歌笑着,眼睛明亮。“濯你知道吗?我要在心里恨一个人,恨一个杀死了我父母的人。总有一天,我也会把剑插入他的胸口,让他感觉到痛苦。” 她看着濯,一字一句很认真地说着。 “也许我忘记了很多,可是,我不该忘记仇恨的,对不对?”林素歌平静地说着,“濯,你帮我吧。变成一个强大的人,强大到可以打败他,打败那个叫许宗平的人。” 濯在心里轻叹。他的眼神依旧温和,只是紧抿着唇。他站在那里,听林素歌讲着,却无法说些什么。他只能用他的一双眼眸望着她。 墨倾阳没有想到在瞿江遇到那个人,那个着紫衫的男子。他的面容依旧秀气,只是墨倾阳却看他不爽。墨倾阳不喜欢他,不喜欢这种浑身透着邪气的男人。 他言笑晏晏,冲着墨倾阳说道:“原来墨公子浪迹至此了。怪不得我各处都寻你不到。” 墨倾阳不屑于他,也懒得搭理他,便自顾斟酒。 “你这日子倒过得舒适很。”紫衫男子坐下,“我还以为你要为那女子伤心一番。” 只是这一句默然挑动心弦,说得要忘却,就万万容不得别人提起。只是说了一个字,即使是无意,依旧要叫那怀着心事的人神伤一刻不可。 墨倾阳抬眼问道:“你来做什么?” 紫衫人轻挑眉笑道:“娶妻。” 这倒叫墨倾阳心中一怔,他不做声,只饮着酒。 “对了,我还没告知你我的名字呢。”紫衫人笑道。 墨倾阳也冲他一笑,慢条斯理地说道:“我可没兴趣知道。” “江敏瑜。”紫衫人也不理会墨倾阳的一副臭脸,执意说道:“江水的江。” 墨倾阳略觉得好笑,他说道:“名字倒是好,只是浪费配了你这么一个人。” 江敏瑜不气也不恼,依旧是一副笑面,他玩笑地说道:“你若见了我那未过门的妻子,会更觉得配我不当呢。” “是吗?如此,我倒真想见见,你要浪费了哪家的好女儿。” “唉。”江敏瑜听他这么一说,竟无由来地叹了口气,“我自己都未与她谋面呢。” 墨倾阳看他的样子,似乎真的是在担心对方是个丑婆娘一般,他说道:“你若担心你那未过门的妻子,去见不就是了。你在这里和我说,有什么意思。况且,我也是极烦你的。” 江敏瑜说道:“你莫不是还在记恨我伤你的那一剑?” “这世上伤我的人无数,莫非我要个个去恨吗?我太有闲心了吧。”墨倾阳为自己斟酒。他仍是一身黑袍,束着同色缎带,俊朗非凡,举手投足间气韵自生。 “那墨公子是为何不待见我呢?” 墨倾阳淡淡地说:“只是不喜欢罢了。” 江敏瑜无言,不过,他立刻又笑道:“我不介意墨公子对我的态度。实言道,我寻你,是因为你是墨诤的儿子,来见你,也是这个原因。” 墨倾阳见他说得坦率,问道:“你不是销蚀阁的人?” 江敏瑜说道:“销蚀阁,早被那帮食古不化的老家伙们弄得不成气候啦。堂堂一个颜家,败落成那个样子,虽说是他们自找的,不过叫人看着,还真是觉得心痛呢。” “你若是个外人,又知道些什么。” “我也称不上是个外人,也算不得局中人。只是这场销蚀阁与鹏程音阁玩的游戏,销蚀阁真的败得很厉害呢。估望不说十几年前屠善一家那般的惨状,呵呵,”他转而一笑,“真是有你父亲的许多功劳。” 墨倾阳皱着眉头,江敏瑜的话说得刺耳,却是句句在理。他不欲牵扯父亲的事。墨诤也不想过于为难他,这几年只吩咐他做过一件事,就是去寻找逐瀑和逍客。所以,他知道的还没有江敏瑜的多。 不过,他讨厌这种感觉。讨厌江敏瑜以那样的语气说着父亲的事。那样的语气,充满着一种不屑的讥讽意味。 “你来见我,是为了什么?”墨倾阳问道。 “你不是说,想要见一见我的未婚的妻子吗。”江敏瑜笑着,“所以,我想请你帮我牵根红线。” “你说什么?” “看来,你还有很多情况不了解呢。” 第六十三章 剑挑七煞 府外早已聚集了很多的人,他们提剑,提刀,脸上无不流露着一种为民除害的神情。他们嚷嚷着,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这让府内的人不悦,而于他们自己,却是十分兴奋的。不管这兴奋是为了何种原因,仿佛来趟这武林中从不间断的浑水从来就是一件有趣的事。况且,那么多的人,大家聚在一起,闹一闹,杀几个人,分点东西,自己也不会吃亏。就算是作为一个无聊的看客,这么一件事情,也能作为饭后助长自己颜面的一种谈资。在市井里,对那些菲薄的闲人说一说武林的事,总觉得是件很光耀的事。总之,别人没有见到的,自己见到了,还经历了,难道,这还不令人得意吗。 东海府。地处东海之滨,人素闻东海府内有异景,却从未有人踏过东海府径。 这时,他们站在府外,望着这巍峨的府门。若说是府门,还是不恰当了些,这分明是一座城门,高大而壮观。精铁所铸的府门紧掩,将府内与府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他们这些人,经过长途跋涉,此时已又累又渴,又附和着众人嚷嚷了一番,早是疲惫不堪。折腾了这么久,也不见府内有人出来应承,众人皆觉得无趣,仿佛自己是跳梁的小丑般,徒让那府内的人看尽了笑话。 这时,有人开始扯着嗓子喊道:“这东海府的人分明是看轻了我们。等了这么久,都不见有个人出来,这算是个什么事啊。” “听说那东海府主水一乔是个细弱文人,莫不是被我们这阵势吓破了胆,躲在府内当起了缩头龟了,哈哈。” “真是没见识的粗人,”一人不屑道,“这东海府善营商,富可敌国。它的主人岂容小觑。若不是心胸宽广之辈,怎能做得了那么多大手笔的买卖?” “瞧你这模样,倒是对这东海府主极为钦佩,何不成为他门下清客,加入我们做甚?” “我何时说要做他门下清客,不过就事论事罢了。” “哼,瞧你那副凶神似的模样,怕是你想,人家也不会要你!”那人略带鄙夷地说着。 这黄衫客倒是不答应了,他的相貌确实不好看,一脸虬须,眉毛粗重,一双眼睛瞪得老大,看人仿佛要将人看进眼中去似的,不过,他却不是一个坏性情的人,只是讨厌别人对他的容貌说三道四。 “相貌是爹妈给的,我能做得了主么!”那黄衫客哼了一声,张口道:“也不见得你的相貌就哪里好些了。” 听他们两人这么吵着,双方都涨红了面膛,却是个个不甘示弱。旁人有的看不过去,劝解道:“大家聚在一起,总不是为了离心才来的。如今事情还没开始做,我们就起了内讧,这不徒让人看笑话了吗。” 黄衫客冷笑一声:“我说,要看笑话,早让人看尽了去。只听那张渐之有的没的瞎说了那么一通,竟真有那么多人傻子一般的哄到这东海府来。我看,这东海府若是死不承认,你们这一帮子乌合之众能耐它何?” “你不也是来了么?你是来做什么的?”这中有人厉声问道。 这黄衫客正欲开口,忽听得众人哄声起来。只见东海府精铁所铸之门缓缓开启,众人皆睁大了眼睛竭力望去,想看看东海府到底摆出了什么样的排场来应付他们这一群为了天下苍生寻得名剑的正义之士。 竟是一阵桃花雨! 铺天盖地的桃花花瓣从缓缓开启的门内飘散而出,仿佛雾一般,轻薄,让人不忍触碰。那般美丽而美好的东西,仿佛用自己这双沾满浮世尘土的手触及都是不可能的。众人皆惊得呆住了,就连那黄衫客也讲不出话来。他们只静静凝望着这翩跹起舞的桃花花瓣,看它们落在自己的肩上,掌心,也安安静静地飘落在自己的内心里。 待这阵桃花雨散去,众人才回过神来,也才注意到门前居然静静伫立着一个人。谁也不知道他站在那里有多久了。在众人走神的那一瞬间,他就站在那里,不做声。 他看起来四十多岁的模样,眉宇间历经沧桑却不失英气,一身棕布衣袍简单却裁剪合身,他的气质安静而平和,却不亲近,更令人难言的是,他那双明亮的眸子里的淡淡凄怆。这个人看起来是特别的,却又不出众。放在人中,他可以一眼被看出来,可是,却又不是出类拔萃的。 众人有些茫然,一时之间竟不知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许宗平见众人盯着自己看,就说道:“在下是东海府的家仆。请问,各位英雄聚在我东海府门前,是有何事?” 不过是家仆罢了。众人心中不知为何竟松了一口气,只一个家仆罢了,能有什么能耐。众人相互望了一眼,一个站了出来,说道:“我们要东海府主水一乔出来和我们说话。让你一个小小家仆出来应承,他也太没待客之道了吧。” “你直呼我家主人名姓,不懂半点礼数,有没有为客之道呢?”许宗平静静地说道,他的声音平和又不张扬,却叫那人心中一惊,真真说不出话来。许宗平接着说道:“由于各位英雄在莅临之前未发拜帖,我家主人正在外地云游,在下一时之间也难以告知主人,还望各位见谅。” 这话说得在理,既道出了他们的不是,也说了他们这次恐怕是白跑一趟,主人家不在,他们找谁闹腾去呢。只是,就这么叫一个家仆给打发了,还真是不甘心,众人问道:“我们找你家主人确有急事向他求证,若是他不在,这可如何是好?” 许宗平轻笑道:“怎么来的,怎么回去,不就成了。”他说话的时候,神情淡漠得很。 众人一时心下难辨他所言的真假,只是又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只是这一句,倒叫他们心中有些恼怒。这句话说得轻,却是十分得不中听,叫他一个小小的家仆说来,众人皆觉得面子上过不去。 这中间有一个叫做叶酒焚的,是张延之的远房侄子,自恃武艺不错,便想出头为众人解解心中闷气,喝道:“小小一个家仆,哪来的这么猖狂的语气!” 许宗平看着他,倒也未觉得什么。他本就知今天这群人不好对付,若是说一说就能让他们回去的话,倒是太高估自己的口才了。他们不是用嘴巴讲道理的人,他们是用剑说话的人。只有让他们输了,他们才会将你的话记在心里。 叶酒焚有一把张渐之给他的剑,唤作七煞。叶酒焚向来看重它,平时不肯轻易示人。怕是他将今日视作自己的出头之时,定要在众人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风采,便将七煞抽出,紧握在手。 众人纷纷羡叹,叶酒焚笑意更浓。 “这剑唤作七煞?”许宗平问道。 叶酒焚说道:“还算你有点见识,不错,这正是七煞。” “比琼光如何?”许宗平接着又问。 叶酒焚愣了一下,继而说道:“那琼光是傅瞑生大师所铸之剑,我这利器虽不出自傅大师之手,可也是名家所铸,自认不差于它。” “这么说,此剑甚好么?”许宗平又问道,“我看它杀气很重,怕是铸剑师将他毕生的恨意全都铸进剑里去了。不好不好。” “草莽之徒,识得什么!”叶酒焚心头不爽,提剑刺来。 许宗平手边并无兵器,他的一把剑早叫谈筑拿去了。叶酒焚这一剑刺得激烈,满满的杀意。若是许宗平空手接下,怕是无论如何,也要负伤的。 可谁也没看见,许宗平从何处竟抽了一把剑横挡住叶酒焚的剑招。叶酒焚心下暗惊,这家仆的身手竟如此地迅捷。 叶酒焚分神瞬间,许宗平已就势长剑一挽,人已到了叶酒焚的身侧。叶酒焚顿时惊慌失措,他几经十分清楚自己与这人的高下了,怕是自己再练十年,也不及他一半的功夫。叶酒焚身在比武场中,心里却万分难过。虽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可自己练了这么些年,一样勤勉不辍,竟不敌别人家一个家仆吗。 许宗平看他已没了心思,就止了剑势,长剑轻弹,将七煞从叶酒焚手中震落。 叶酒焚仍是呆呆的,望着地上的七煞,愧疚无言。三招,三招就输给了人家。 众人也是惊得无言,这东海府果真是卧虎藏龙之地。水一乔竟寻了这么一位高手来做他的家仆,那他本人的功底自然也是不弱的。 第六十四章 返春 林素歌的十一式剑法已初成,却不见她展颜。这些日子以来,她沉默了许多,不说话,也不笑,也不是愁容,她的神色很淡漠。一双眼睛,流露不出任何的感情。 她毫无生气。 濯的长剑已抵至林素歌的胸前,她再前进哪怕是一寸,都会伤了自己。可是,她就在濯要收剑的那一刻,不管不顾地上前去,将自己的长剑递至濯的喉边,划出一丝血痕。 濯望向她的眼睛,而她却只盯着自己剑上那滑过的淡淡血线。她胸前的白衫子透着血渍,层层印染,已晕开了一片,宛若一朵怒放的花。 濯拂去她递至喉边的长剑,他有些说不出的难过。这难过是为了什么,他真的不知道。他知道的是,林素歌还是林素歌,但梁玉琮已不再会是梁玉琮了。 梁玉琮,那个单纯的小姑娘,已死在了林素歌被掩埋的记忆里。若是梁玉琮已死了,自己还有什么理由留在她身边吗?她已不需要自己了。 下了一场春雨,柳枝抽芽,又是万物复苏的好时节。 墨倾阳守在江边,他已候了许久。 瞿江,他来的时候,还是雨雪霏霏,如今,倒是春柳依依,可他却无返乡的心情。返乡,返回哪里。若是哪里都没有家,那哪里不是都一样。 江敏瑜早已到了,可他却愿意看着墨倾阳在那里等他。他本也是心高气傲的一个人,不料竟遇到更加心高气傲的墨倾阳。江敏瑜是看不起墨倾阳的。 他觉得墨倾阳太傻。 他不知道墨倾阳是活给谁看的。 墨倾阳不知道他,只认为他是个简简单单的小人物。可是,他却对墨倾阳很了解。十七岁的江湖剑客,技艺卓绝,没心没肺。 江敏瑜轻轻笑了一下,不知道是谁说墨倾阳没心没肺,难道是被墨倾阳伤过的一个女子?这词用得倒是好,他爱的人他都那样待之,若是他不爱的人,怕是不知道会被他冷漠到什么地步。 墨倾阳的家世江敏瑜也是知道的。鹏程音阁阁主墨诤的独子。独子,江敏瑜又笑了一下,只是冷冷的,墨诤倒很是念颜蕙昀的情啊。 想到颜蕙昀的名字,江敏瑜就觉得厌烦,比墨诤更让他觉得厌烦。他看不起墨倾阳是因为他觉得墨倾阳虽顶着一身的光环可活得太没出息,他看不起颜蕙昀是因为他觉得颜蕙昀是一个真真正正能让人伤透心的女子。 比起看不起,他更是恨她的。 江敏瑜也是个长相相当漂亮的男子,容颜俊丽,只是一身的邪气。他不在乎别人如何看他,是好是坏,也不在乎别人怎么待他。 他似乎是想着出神,缎带随风飘起,入了墨倾阳的眼睛,可他还没有察觉。 转眼间,墨倾阳已至他跟前,才令他吓了一跳。 “滚!”他一把将墨倾阳推远,“武艺好也不能这么吓唬人的。” 墨倾阳斜他一眼,“是你走神了。” 江敏瑜似乎心情还没平复下来,他不理墨倾阳,他还在想颜蕙昀的事。他从没认真想过颜蕙昀的事,今天想起来,他非要一直想下去。 墨倾阳看他一副心不在焉地样子,说道:“你叫我来的,你现在这个样子,算是什么意思。” “墨公子什么时候这么听别人的话了?”江敏瑜撇了墨倾阳一眼,说道,“我叫你来了,你还就真来了。” “这么说,你现在是来看好戏的。看我赴约,等你,让你觉得好笑,是吧?” 江敏瑜笑一笑说道:“是啊。我就是看墨公子这么一副受人欺负的模样,觉得很舒服。” “是么?”墨倾阳说道,“我还真没想到。” “罢了。”江敏瑜摇了摇头,似乎是妥协了什么一般,叹了口气,对墨倾阳说道:“我还真没有耍你的心思。耍你的人,定是死得非常凄惨。我还不想,在风华正茂的年纪死去。” 风华正茂,墨倾阳看了江敏瑜一眼,他初见这个人是非常讨厌他的,尤其是他的人伤了那个痴痴呆呆的梁玉琮之后,这种讨厌就变成了不齿。 可是,如今,自己竟能这么有耐心地等着一个让自己不齿而讨厌的人。想当初,自己真是小觑他了。 “你上次的话没有说完,我这次是等着你的下文的。” “上次的话?”江敏瑜摆出一副犯傻的表情,很明显他不记得上次指的是哪次了。墨倾阳看了他一眼就知道他是装的,他在心里强压住要给江敏瑜一拳的冲动,然后缓缓地说:“就是在酒楼那一次,你说我不知道的还有很多。然后,你就蹿了出去。” 蹿?江敏瑜笑着说道:“哦,那次。我还以为是个故人,便丢下你走了。怎么,墨公子觉得委屈了?” 墨倾阳手中的柳叶轻划唇畔,他自顾吹起曲子,将江敏瑜置在一边。 他吹的这首曲子,叫做“闻筝”,江敏瑜登时愣住了。 这首曲子讲的是一个故事。一位公子在高楼下听见筝声刹那心动,待他反身上楼,却只见筝不见人,深以为憾,不久,便积郁而死。 这是个求而不得的故事。 这首曲子,江敏瑜只听过一半。墨倾阳也只给他吹了一半。 江敏瑜有些恼,又有些无奈,他说:“我说过,你要给我牵根红线的。” “牵到谁手中?” “闻城的千金,闻渐珍。” “闻城?青贤庄的庄主闻城?” “你落户瞿江也有些日子了吧?若是得缘,或许是见过他的。” “你究竟是什么人?”墨倾阳盯着江敏瑜问道,“你是谁的门下?” “谁的门下?”江敏瑜说道,“弄了半天,你竟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么?” 墨倾阳说道:“你出乎我的意料。你让我讨厌,可我却不想杀你。” “荣幸?”江敏瑜望着江水,目光略微惆怅,不过,他很快又笑起来,“你帮我请闻家的小姐出来,我就告诉你我是谁。不过,要光明正大地请她出来。” 第六十五章 提亲 墨倾阳一向讨厌拿自己的名号出去做事。可是很多时候,他将名号报出来,事情就会好办很多。 江敏瑜站在他身旁,挂着一脸明媚的笑容。当他看见青贤庄庄主闻城携家眷出来恭迎墨倾阳的时候,他笑意更甚。 墨倾阳斜睨了他那副夸张的神色,说道:“你把下巴都笑掉了吧。” 江敏瑜说道:“这不是看见了我未来的岳父岳母大人,我内心激动吗。” 闻城见面前这立在门口的两位男子,皆是相貌俊秀,气质卓绝,一时之间竟辨不出谁是墨倾阳。他略有些尴尬地携妻跪下,说道:“老夫恭迎少主。” 江敏瑜很自觉地退后一步。 闻城抬起头来,见墨倾阳正望着自己,眼神凌厉,不由得心中一窒。 “请你家小姐出来说话。”声音入耳,平添寒意。 闻城疑惑着,却不敢多言,便扭头吩咐后面的侍卫道:“去叫小姐出来。” 墨倾阳说道:“人我已帮你请了,你该告诉我你是谁了吧。” 江敏瑜很是愉悦:“我说了,你可不要骂我。” “只要你说的是真的,我又何必骂你。” 江敏瑜附在墨倾阳耳边,说道:“我只是……” 他话未说完,只听得一个女声,“啊!是你!” 顺着墨倾阳的目光望去,江敏瑜看见了一个容颜娇俏的女子,她穿着一袭湖水蓝的衣裳,一头青丝用白色的绢带挽起,一双眼睛十分水灵,透着清亮,肤色也很白皙。 “珍儿,不得无礼,快来见过少主。”一旁的闻城低声斥道。平素里,这个珍儿时极令他头疼的一个孩子,虽说是活泼可爱,可又是很冒失的,没有一点做小姐的架子。 但是,他仍是极疼惜她的。如今,只是怕她在少主面前失态,闻城便不免斥责了一声。闻渐珍被她父亲一吓,才恍然明白过来,父亲口中的少主就是眼前这个她见过的那位青年人。 “啊,你认识她?”江敏瑜有些意外。 “算是吧。”墨倾阳也有些意外,那个冒冒失失的女子竟是闻城的女儿。不过,他倒也不上心,他更在意的是江敏瑜的身份。他问江敏瑜:“你刚才要说什么?” 江敏瑜却轻轻一笑,来到闻城面前,郑重地说道:“在下奉主上之命前来提亲,替墨倾阳少主。” 叶酒焚死了,许是自卑,许是不甘,当日晚上就一剑了断了自己的性命,无不半点犹豫,无半点怜惜。 他的死被拿去大做文章,无非是东海府蓄意包庇武林公敌许宗平,仗势欺人,暗箭伤了叶酒焚,致他不治身亡罢了。 张渐之义正词严地说了一通,让台下众人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提刀踏平了东海府。 于是,东海府就这么被持续地推到武林的风尖浪口上,被众人用唾沫、刀剑和鲜血不断地洗刷。 “宗平。” 许宗平已收到梁介城的小笺,他笑着望着来人,十几年不见,他倒还是那般仙风道骨,未有变化。 “你莫朝着我笑。”梁介城十分恼他。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混小子,不知道这十几年自己在江湖上混得乱七八糟,竟还能龇牙咧嘴地笑得出来。 “师父,您气我?”许宗平很识趣地认真起来。 梁介城看他,问道:“你说,我能不气你吗?你出了我门,就将我教与你的话置于脑后。” 许宗平知道梁介城气他为何。 当初入门的时候,梁介城和他说过。 “你入我门,我只有两个要求。” “师父您提的,徒儿一定遵从。”许宗平跪在梁介城面前。 “一不怀恨,二不滥杀。只这两条,你记住便好。” 不怀恨,不滥杀,许宗平一条都没有做到。他做杀手,已滥杀,他当初要接颜丹的生意,也已怀恨。许宗平说道:“师父,您气我恼我,也是应该的。徒儿做得,确实不像话。” “罢了。”梁介城知道许宗平当初误杀颜丹的事。当时,季秋明策马而来,携了颜丹五岁的女儿,将她带至痴怀谷,也将许宗平的事情说与他听了。不知是天误人还是人误人,梁介城看着这个只五岁的小姑娘,脸上未有童真却带着恨意,不由得叹了口气。 “我这次来,没想到会遇上东海府的事。”梁介城说道,“我来,是要寻玉琮。她已失踪很久了。” 第六十六章 无爱无恨 林素歌望着手中的木牌,禹宿派。 她手中的长剑毫无犹豫且不带任何感情地插入另一个人的身体,她看着他面孔狰狞,饱含着痛苦死去。 抽出的长剑上还覆着一层那人的鲜血,在夕阳的余晖下,泛起一阵耀眼的光,使人晕眩。 她离开的时候,带走了禹宿派三十一条人命。 林素歌说不清自己心里有什么感觉。她想知道,那人杀死她父母双亲的时候,心里是不是如同此刻的她一般,没有痛,也无爱。 林素歌成了鹏程音阁的一名杀手,如早前的许宗平。 她如他一般冷漠,无情,无趣。 顾铭修不知道为何林素歌变得如此。他望着不远处的墨诤,心下有些难言的感受。恐惧吗?自己待在他的身边,会不会有一日也会变得迷失了自己,忘记了自己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白沈初刻了一块碑。 他将碑石立在东海府的后园。 碑石下埋着为东海府而死的人的尸骨。 白沈初就面对着碑石席地坐下,看着这块无字碑。 这世上能刻下文字,却刻不下感情。 感情太淡太深,看不见也握不住,刻在碑上,显得造作了些,生硬了些,无趣了些。 许宗平立在他的身后,他不知道。 许宗平看着他,竟恍若看见了季秋明立在泣唯山上的那块碑前,季秋明说:“我不愿做伤心人。” 墨倾阳将剑抵在江敏瑜颈处,他的一双眼睛如冬日里的海水,冰冷。 “你说实话,你到底是谁?” “你这么喜欢威胁人?”江敏瑜刚要出手拂去那剑,却不料墨倾阳将剑轻划一寸,已在他的脖颈处留下一道血口。 江敏瑜略微有些吃惊,他看着毫无表情的墨倾阳,知道现在他成了一触即发的爆竹,于是也懒得再去惹他。 “按礼说,我还得称你一声少主,墨倾阳。” “你是鹏程音阁的人?” 江敏瑜从腰间掏出一块木牌,上面书着“闻城”,他说道:“我要做他这单生意。” “你是鹏程音阁的杀手?” “是啊是啊。”江敏瑜说道,“拿鹏程音阁的钱,替它杀人。” “你为何会有销蚀阁的秘药?” “嗯?”江敏瑜略思付片刻,答道,“因为我是颜稼唐的儿子。” “什么?”墨倾阳看着眼前这个一脸不羁的江敏瑜,他的人依旧邪气,一双眼睛竟澄澈无比。 “你是鹏程音阁的人,却厌恶我的父亲,他都养了一群什么样的人在他身边啊。”墨倾阳将酒坛替给一旁的江敏瑜,“我真是弄不懂他。” “我还弄不懂你呢。你为何不杀我?” 墨倾阳斜睨了江敏瑜一眼,有些好笑地说道:“你那么想死,就去死吧。不过,挑个离我远些的地,不要影响了我喝酒的心情。” “那我宁愿醉死算了,又不痛,还很畅快。”江敏瑜笑了一笑,灌了一大口酒,湿了前襟。他的目光柔和,望着江水,心情也十分平静,还有那么一点快乐。 “是啊,醉死算了。”墨倾阳想了一想,说道,“你还真是个很有趣的人。身为销蚀阁的少主,却做了鹏程音阁的杀手,然后到处给鹏程音阁惹麻烦,让鹏程音阁收拾烂摊子,你就是这么报复我父亲的吗?” “讨厌一个人,不一定要再不见他。报复一个人,也不一定要杀了他。”江敏瑜说道,“你不也是不喜欢你父亲的吗?” “是啊,不喜欢他,不想见他,不想关心他的生死。反正,他也不会死。”说完,墨倾阳倒在大石上。夕阳映着他的容颜,安静沉稳。 江敏瑜仍望着江面,喝下一口酒,好酒入喉,平添几分快意,只是快意却无愁意多。江敏瑜轻叹:“世上哪有不会死的人。” 第六十七章 可悲可叹 闻城顾望了他的夫人梅氏一眼,梅氏立刻心知肚明,让闻渐珍先回房去了。 闻城喝了一盏茶,问梅氏道:“夫人怎么看?” 梅氏也是个蕙质兰心的妇人,说道:“墨阁主若有意珍儿为他的儿媳,总该先前知会一声。这样平白无故地遣了一个人过来,就说来提亲,未免太仓皇了些,倒不像是真的。” 闻城说道:“我也是不愿信的,可是墨倾阳也来了,我就不得不信了。” 梅氏有些不解,问说:“即使墨倾阳是少阁主,却难得见他,他来了,又怎么样呢?” 闻城言道:“当初,是我从他母亲身边抱他回来。十几年不见,他的眉眼我还认得清楚。他是何等倔强的一个人啊。若不是墨诤亲自嘱咐,怕是他连我家的门槛都不会踏上,更别提来提亲了。” 客栈的小二已是目瞪口呆。面前的这个看似文质彬彬的青年公子对他莞尔一笑,说道:“把你们店里穿黑衣和紫衣的人的客房号报上来。” 小二小心翼翼地说道:“公子,这不妥吧。” 闻渐珍言道:“你若是觉得不妥,也没有关系。我拆了你的店,于我也无妨的。” 林素歌看着渗血的伤口,从桌子上取了药来细细撒上,然后她撕破袍袖将伤口扎起来。她现在已经能很熟练地做这些事了。受伤和流血,对她来说,也不见得是多么疼痛和可怕的事情。 她抬头,看见濯仍立在门前。 他的背影看起来,竟有些陌生。自己有多久没见他了?林素歌摇了摇头,她已忘记了过去了多少的时光。 她站起来的时候,袖口掉落了镌刻着姓名的木牌。林素歌看着那木牌上的名字,她握着那木牌的手指苍白而没有血色,如同她的脸庞。 白沈初凝视着这石碑,半晌无言。 夜晚月移,东方已初见曙光。白沈初坐了一宿,终觉心下好过了些,蓦然转身,惊见许宗平竟立在他身后。 他看许宗平,面上星点凄怆,不由得心头火起,说道:“你也难过吗?” 许宗平看他一双被怒气烧红的眼睛,知他心中怨责自己,说道:“你恨我?” “如何不恨?”白沈初说道,“你算什么?让整个东海府赔上性命?” “什么也不算。” “许宗平,若说天下有最可怜的人,恐怕就是你了。”白沈初笑了一笑,他笑眼前这个可悲可叹的武林第一剑客,“你武功绝世,可有什么用?你从未拼尽力气,花尽心思去保护你想保护的人。若说你在乎什么,你在乎的只是你自己吧。” 许宗平抬眼看他。白沈初也看着他,目光中是让人见得分明的不屑。“许是我没有资格说你,与你相比,我恐怕只算是个不起眼的下等仆人。可是,我心中所珍视的东西,我就不愿她受一点伤。” “明日,东海府就要与整个武林做个了断。她若不亡,倒是还有东山再起的一天。只是,我,”白沈初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我得拜托你一件事。” 许宗平略有些无奈地笑,他的心里有些微苦涩,却只能报以他人一个微笑,他说道:“我知道。你托我保全水一乔。你不说,我也会这么做的。” 说完,许宗平转身离去,他仍旧将笑容挂在嘴边,仿佛他只有这么一个表情了似的。 为什么所有人都喜欢把未尽的事情托付给他做?颜丹如此,小敬如此,白沈初也是如此,许宗平坐在栏边,望着栏下的一池春水,惆怅难言。 因为他们觉得,他能活下去。 于是,他们都痛快地放开了自己的手。许宗平就眼睁睁地看着所有的人心满意足地不带一丝眷恋地离开。他就永远只能做看别人离开的那一个,然后,守着他们的背影,揽起自己失落了一地的伤痛。 许宗平觉得好累。 第六十八章 千疮百孔 见多了杀戮,看多了血泪,心也会麻木。许宗平挥剑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真的是个无心的人。他记得季秋明说过,杀手不能带着自己的心去杀人。 他问过为什么。 季秋明笑着说道:“我若带着自己的心去杀人,就会变成一个没有心的人。” 许宗平想,他现在就变成了一个没有心的人。若是没有心,生与死于他来说,也就没有了什么样的意义。那么那些本该由自己履行的约定,和那些难以承担的托付是不是也可以作废。 许宗平背着白沈初疾奔的时候,他觉得很轻松。好像很多的事情忽然之间就离他而去了。而他要做的,仅仅是带着众人眼中以为的白沈初乔装的水一乔拼命地跑罢了。 他知道,梁介城会驾着马车带昏迷的水一乔出府。只要水一乔是安全的,那就可以了。这算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了,秋明。许宗平在心里说道,也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我终究是怯懦地逃离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命运。若是当初,能与你一起,面对死亡的话,我可能会更加快乐一点。如今,我恐怕成了那个没人立碑的伤心人了。 白沈初曾经问过许宗平为什么。他认为,若是许宗平想要脱身的话,是可以的。许宗平笑了笑,说道:“因为我想拼尽我的命,去守护一样东西。正如你所言,我何德何能,让整个东海府倾命救我。那么我与东海府共存亡,是不是也是应该的。” 白沈初没有想到许宗平会这么说,他怔了怔,也笑道:“你即使这么说,这么做,也改变不了我对你的看法。” “我倒未曾想过要什么人改变他对我的看法。在这个世间,喜欢许宗平的人很少。人们想起我的时候,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恨着我。我不在乎。我没法去在乎太多的人,我的心里装不下。”许宗平看着白沈初,“你才是真正会为你珍视的东西,倾注性命也在所不惜的人。江湖上的人几乎没有见过水一乔的真容,更想不到她会是个盲女。你就是他们眼中真正的水一乔。若是我护你不周,或是我死了,那么你就成为众人刀剑的靶子,到时候,要多疼有多疼,要多痛有多痛,你不害怕吗?” 白沈初饶有兴味地想着“靶子”这个词,他轻笑出声:“许宗平,你就不能换个好听点的词。靶子?好像我要被人射个千疮百孔似的。” 白沈初死的时候,身上中了七箭。 他看着许宗平的时候,都笑不出来了:“你这个鸟人,竟然一语成谶。” 他替许宗平挡了三箭,那三箭射在他的心肺上。血液从他的嘴角边缓缓流出,湿了许宗平的肩头。 他靠在许宗平的背上,替许宗平分担了四面的刀剑和利刃。他有些无奈地说:“你背着我,我居然也没占成便宜。看来,你的便宜,真的不好占。” 当许宗平支撑不住倒在地下的时候,他将许宗平护在身下。他的背上被无数的人插进了冰凉的利器。那些利器抽离他身体的时候,他的脑袋空空的,耳边那些喧嚣的人声仿佛都消失了,他只能感觉到,他的血液,恐怕都流尽了。 桃花纷纷散散地飘落,白沈初还能闻到那么一丝淡薄的香气。许宗平将他的身子翻过来,他的鼻翼微微地张合,视线却已模糊不清。许宗平喊他叫他,吵得他好烦。 “别叫了,”白沈初轻轻地说道,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气力,还能和许宗平说话。他将头轻侧过来,瞥见许宗平也不比他好多少。 “白沈初,”许宗平见他的眼睛还可以睁开,放心了似地轻叹一声,倚着他靠在桃树上。他也不想看自己的伤势,也不想管什么,只要白沈初还活着,就很好。 “谢谢你。”许宗平说道,他的眼睛望着头顶的一片湛湛青空,“谢谢你。” 白沈初已经听不到了。他不知道自己为水一乔挣得了多少的时间。快马可以跑多快?白沈初没法去想了,他微瞌着双目,眼前恍见的,还是那个容颜秀丽的女子,着一身不食人间烟火的白衣,恍若仙子般的遗世独立,她的笑容,还是那般恬静,那般美好。她的背后,东海府的桃花四处飘飞,鸳池花开了满塘,艳绝人世。 许宗平侧过头来,望见白沈初闭着双眼,他扬起唇角,心下却无比凄凉,凄凉到让他落泪。“你不知道,我多么想当先走的那一个。” 第六十九章 故园 小道上策马之人,袭一身的倦色,仍旧振鞭疾驰。这不知是他一路上换过的第几匹马了。马鸣长嘶,扬蹄再不肯向前。 如今的东海府几成废墟。 他只是迟了一天。 若是眼前这伏尸满地之处就是他的故园,白以庭站在这里,都不知道要如何迈步。 他已是神思四散,拖着自己的步子,痴了一般地缓缓地推开半开的门扉。吱吱呀呀的声音响在这死寂的地方,让人心寒得很。 他视线所及之处,都是物非人非。 白以庭看见快死了的许宗平的时候,他已经说不出自己是该笑还是该哭了。他将手探在许宗平的鼻息,感觉到他气若游丝,还未死。 他侧过身,看见面容安静的白沈初。白沈初斜倚着桃花树,他的背上插了七支羽箭,暗红色的血液已经凝固,在他浅黄色的衣襟上拼成错综的血线。 许宗平睁开双眼,他明白自己又在鬼门关兜了一圈,被人赶回来了。他有些惊奇自己怎么会那么好命,当所有的人都难逃这死亡的厄运的时候,只有他还可以活着。 这真的是好能撑的一条烂命啊。许宗平想着,酸涩无比。他偏过头去,看见一脸倦色的白以庭。他没有见过白以庭,自然也不知道他和东海府的渊源。他只是微微对他点了一下头。 白以庭没有回应。这个能靠在白沈初身边的自己唯一没有见过的人应该就是害了东海府满门的许宗平吧。 许宗平看着眼前这个人。眉清目秀的一位青年,一双眸子清清冷冷,容颜苍白而憔悴,看样子应是有几夜未眠未休了。这样的一个人,到东海府,是为了什么。 “你是谁?”许宗平问道。 “我姓白,”白以庭说道,“东海府是我的家。” 许宗平立刻明白了几分,他看白以庭,这个人相貌俊秀,气息淡然得很,却不像是一个充满悲愤的复仇之人。他所想的,白以庭的眼睛,看不出亲切,定是在恨着自己,那么,他是将自己当做了仇人看待的。 一个刚刚被灭了满门的人,一个刚刚踏出一片废墟的人,他的眼睛不应该是如今清冷的,如此没有感情,至少,也会有伤心,会有仇意。 可是,他看着自己的时候,目光里什么都没有。 “你知道我是谁吗?”许宗平问道。 “若我没有想错,你就是许宗平吧。”白以庭的声音清晰且平和,像是波澜不惊的河流,缓缓潺潺。 “是。”许宗平有些吃力地应道,他刚刚醒转过来,浑身乏力,伤口又疼得紧,说话的时候,已扯动了不知哪一条受伤的神经,他的脑子在嗡嗡作响,可是他却一定要把他想说的话说完。 “你知道,江湖人以我为借口,去东海府滋事。” “知道。” “那么,你救我,是为了什么?” “我只想知道,江湖第一剑客,带着白叔,为何连东海府的后园都没能逃出去。” 江敏瑜看墨倾阳,觉得他近日来,书卷气竟越来越重。他兴致好的时候,斜倚在树上,捧一册古卷,就忘了他人。 江敏瑜是非常不欣赏墨倾阳这样的,可是墨倾阳问他这样有什么不好的时候,他结舌,找不出合适的话来说。 许久,他才叹了口气,说道:“总觉得这样的你,就不是墨倾阳了。” 墨倾阳看他,江敏瑜真的有些愁眉不展,便说道:“我是不是就该一把剑,一壶酒,纵横江湖,快意生死?” 江敏瑜抿唇笑道:“快意生死?谁能杀了你?” “你住进了青贤庄?” “是啊。拜那个闻小姐的所赐,把我住的客栈给拆了。真想不到她一个小姐,怎端的这样泼辣。” 泼辣?墨倾阳轻笑:“这样不是很好。你杀闻城的把握又大了一分。” “你不怀疑我吗?我所说的每句话,你都当真吗?”江敏瑜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不怕我骗你,或是另有图谋。毕竟,知道你是墨诤的儿子,让人没有图谋,也很难。” “我不是相信,而是懒得去怀疑。”墨倾阳说道,“你有没有图谋,我不关心。” 江敏瑜意味复杂地看了墨倾阳一眼,他的话语竟让人隐约听出了那么一点顺从的姿态。不管,他顺从的是什么。这种姿态都不该是他这个人应当有的。 第七十章 明月幽篁 明月映幽篁。 这样的景致可以喝酒,可以弹琴。若不是一人独处,聚三三两两的好友,秉烛夜谈也好。 林素歌显然没有这份心情。 那个女子已是穷途末路,一张面孔在盈盈的月光下苍白如鬼魅,她提了裙踞,仓皇而行。 林素歌四顾这竹林,凄清而美丽,葬一个名动京城的舞姬,倒也可以。 悦瑶,林素歌念这个名字的时候,想着这是怎样一个娇美的女子,配这样纤柔的名字。她见她的时候,悦瑶已袭了长裙,在水榭上起舞。 林素歌看她的舞,凄美而孤寂。 长袖飘飞,白纱拂过面庞,竟是那样清水似的一双眼睛,淡然如秋叶。她的舞,从来只让筝配乐,无不是缠绵忧伤的调子,带着一份求而不得的心思。凄凄婉婉,惆怅难言。 一旁的看客早已泪湿双眸,大都只叫这舞曲,这调子,牵惹了自己的一份情谊,一段往事,些许记忆罢了。 林素歌看得却是镇定而淡然。不是她心中无所思,无所念,只是,她刻意地将自己置在这舞曲之外,这情感之外而已。 一盏茶凉,那水榭上的舞者欠身退下。林素歌垂眸,望了袖口的一块木牌,书着悦瑶两个字。 悦瑶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子,一张清丽无暇的面孔,干净且素雅,只是不带任何温情的那双眼睛,看得自己心惊。 她将那瓶毒药搁在桌上,冷言道:“喝了它,少受些痛苦。” 悦瑶扶桌,她一张脸上已渗出层层薄汗,她问道:“为何?小女子与姑娘可有什么恩怨?” 林素歌摇头:“我与你素不相识,何谈恩怨。只是受人钱财,终人之事罢了。” 悦瑶更是疑惑:“敢问姑娘,是何人要杀我?” 林素歌说道:“不知。我是杀手,只管杀人。” 悦瑶愣住,抬眼见林素歌毫无表情,望着自己,只道自己是个于她无关痛痒的人物。自己生或死,怕是她根本不会计较。 悦瑶登时落泪,死字当头,若是还能平静处之,无法以常人论。林素歌见她落泪,心中倒是有丝怜惜。只不过,这怜惜之意转瞬即逝,一颗心又冷若冰霜。 “小姐。”弹筝的丫头抱了琴进来,见悦瑶清泪两行,又瞥见一旁的林素歌佩剑而立,立马护到悦瑶前面,说道:“你是何人?” 林素歌未想到这丫头的出现,刚要开口,就听得悦瑶说道:“羽儿,只不过是个客人,你放下筝先出去吧。” 那羽儿看林素歌面上冷冷,又回头望了望娇弱的悦瑶,迟疑了一下,说道:“不,羽儿在这陪着小姐。” 悦瑶知林素歌心中无情,怕自己连累了羽儿,急急斥道:“你是否不听我的话?” “我要杀你家小姐,你若不想看着她死的模样,就请先出去吧。”林素歌淡淡地说。 羽儿惊诧,看着悦瑶,悦瑶不料林素歌竟说得这样心平气和,从容淡定,可见这女子心中果然不会在意别人的性命,怕是自己今日注定难逃一死,只求她放过羽儿便好了。 羽儿望见桌上那瓶毒药,问道:“你要小姐喝这个?” 林素歌看她,羽儿言道:“我替小姐喝了,你是否可饶小姐一命?” 林素歌摇头:“我又不是杀人找乐子。你喝了,你家小姐还是活不了。不过,你若想喝,我也不介意。” 羽儿咬了咬下唇,深深地望了悦瑶一眼。悦瑶伸手拦住,要夺那瓶子。 羽儿将那瓶塞拔了,突然将那瓶子冲林素歌砸去。她一把推了悦瑶,喊道:“小姐,你快走。” 林素歌急退数步,那毒药溅开来,灼掉她的衣角。 悦瑶见羽儿眼中情谊真切,不忍负她一片苦心,便奔出了门。 林素歌见立在柱边惊魂未定的羽儿,望着自己,一张脸已吓得惨白。她未说什么,舍了羽儿,跟着悦瑶,奔出门去。 晚风轻抚,这竹林中的人儿倒为觉得这晚风的柔情,只是身体禁不住地颤抖,她的一双眼睛掩盖不住自己的害怕与恐惧。 林素歌见悦瑶跌倒,刚要上前,立刻止住。 她隐约觉得脚边有一条极细极细的线,她心中一窒,若是刚才多走了一步,怕是这只脚就废了。可是,她明明见到悦瑶毫发无伤地奔了过去,想必,是丝线是刚才牵过,为自己设的一道坎。 她看不远处的悦瑶。月光下,她的面孔愈发得苍白,悦瑶双手包着她的脚踝,应是刚才跑得急,扭伤了。 林素歌想,竟然这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在自己脚边牵了一道线,这会功夫,不知又牵了多少道在自己周边。只怕,自己动一动,就会伤着。 林素歌朗声道:“阁下欲救这位姑娘,也该现身让晚辈一见,或是留下名号,晚辈回去也好交差。” 竹叶窸窣,伴着清朗笑声。“晚辈?那你的意思,我是前辈咯。”那人噙着一片竹叶,步伐轻快地来到悦瑶身边,探手动了几下她的脚踝,拉了她起来。 他扶住悦瑶,看着林素歌问道:“这位小姐这么美丽,你为何要将她杀了?” 林素歌看一身褴褛,浑身弄得脏兮兮的,看不清样貌,只听他声音年轻,谅他不过二十几岁。林素歌说道:“她美不美,与我杀她无关。” 那人一笑,说道:“你是羡慕她,比你漂亮吧?” 林素歌听他讥笑,,说道:“我既不如你,这人你若要救,我也只得让你救去。但是,你且留下名号,日后,” “日后?你觉得你还有命活到日后吗?”那人对悦瑶婉声言道:“姑娘,你沿着这路走,应能找到医馆的。” 悦瑶拜谢了那人,望了林素歌一眼,慢慢走了。 “你要杀我?”林素歌问道。 “我对杀人没兴趣。”那人说道,“不过,我也不会放了你,叫你去追那姑娘。” “那你要怎么样?” “什么都不做。你要知道,你身边这些线,虽然细如蛛丝,可硬如玄铁,利若剑锋,你若动一动,就不晓得会伤到哪里。” 林素歌说道:“好一招杀人的办法。” “我说过,我对杀人不感兴趣。我困你三日,若是三日后,你还活着,我就放了你。” 第七十一章 林素歌闭了眼睛。她若睁着眼睛,看着这空旷的林子,叫自己心里莫名的难受。此刻,她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反而平静了些,舒坦了些。 林素歌动弹不得,也不知自己立了几个时辰。她的脚有些发软,人也开始有些晕晕乎乎的。她稍稍动了动脚跟,立刻感到一阵疼痛,料定是脚为那丝线所伤。 她心中着实疑惑,是谁拥有这样卓著的本领。此人年纪尚轻,怎么有这般高的武功修为。若他和师父比起来,可能稍次些,不过,也和濯不相上下了。 她想到濯的时候,睁开了眼睛。竹林平静如常,偶有风过。 忽然,竟有人声。 待那人近了些,林素歌看他,是个樵夫,扛着肩头的柴薪,哼着小调,快活得很。 林素歌在心中叹了口气。 那人远远瞧见这竹林间竟还有个人儿,一动不动,甚是惊异。待他看清是个女子之时,好奇地走近了些。 “站住。” 那人猛然间听得这女子说话,吓了一跳,生生地立在当场。他疑惑地看着这个容颜冷峻的女子,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你别过来,这中间有人布置了机关暗器,若是靠近,只怕是会伤了你自己。”林素歌缓声解释道。她抬眼见那樵夫,仍是一副痴痴傻傻的模样,似乎还没弄清状况。 那樵夫听她这么一说,仔细朝那女子周遭看去。阳光照射之下,她周边竟布了无数道难以看清的细线,泛着若有若无的冷光。 樵夫好奇地用手指触了一条细线,忽的,将手收了回来。即使是那般快,指上依旧留下一道淡淡的血口。樵夫看那女子,脚腕,手腕处,隔着棉纱的衣料,渗出丝丝的血迹来。可那女子一张面庞上,却澄净淡然,丝毫不顾及她自己此刻的处境。 樵夫忽然间同情起那女子,思付片刻,说道:“姑娘可要找人来此救你?” 林素歌听他这么一说,心中泛起淡淡暖意,微微一笑,说道:“多谢了。我在这附近并无故人,一时半会,你也找不到这么一位武林高手前来搭救。” 樵夫见林素歌的笑容,如冬日旭阳,温暖人心,刹那间神思竟被这笑容所感染,情不自禁也微微笑来。 林素歌见这樵夫微笑,心下半分疑惑,就说道:“劳烦这位大哥操心了。大哥还是走自己的路吧。时候到了,自会有人放我离开。” 那樵夫也不好再说什么,就冲林素歌点了点头,继续赶路了。 “你的医术竟然这样好。”许宗平略微吃惊地赞道。他的伤势已在转好,一旁的白以庭合了药箱,淡淡言道:“我自幼体弱,久病成良医,仅此而已。” 白以庭看着许宗平,他的眉头微皱,问道:“我不懂,你为何一心求死?” 许宗平扣紧衣带,言道:“我若求死,怎还肯让你医我?” “我医你,无关乎你的意愿。我救你那一日,你的眼神凄怆决绝,一副求死不得的模样。若不是为了那个眼神,我当日定是在气头上就将你杀了。” 许宗平惨淡一笑,“一个求死不得的眼神竟救了我的命。我还真是想要什么,不得什么。你说,我是幸还是不幸。” “你幸与不幸皆与我无关。不过,我得谢你救了我姑姑,水一乔。” “水一乔?”许宗平微微讶异,“她是你姑姑?那你怎么不姓水呢?” “名字取了,只是让人叫得方便罢了。我姓什么,叫什么,与我与什么别人有什么关系相干吗?再说,这也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起码,不会叫他人乱猜。” 许宗平听他这么说,点了点头,问道:“你不再恨我,害了白沈初吗?” “恨是自然,不过,没了先前那般强烈。你虽有你的私心,但却间接救了我姑姑,保她以后的生活安定。江湖上的人道是水一乔死了,悬着的一颗心也就放下。他们将东海水府的人斩尽杀绝,没有留下活口,似乎觉得,自己做的这件事情就会随着时间而烟消云散。水一乔死了,他又没有后人,自会无人替他报仇。所以,他们会渐渐淡忘这件事。而我姑姑,就能平安地继续她的生活。想必,白叔答应自己假扮水一乔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凶多吉少,存了一颗赴死之心。你呢?你本身就决意一死,若是死在乱剑中,倒合了你的心意。你没有走出东海府的后园,就是这样吧。” “你倒真是看透了我。”许宗平缓声言道,“只是,我对你白叔的死,心存愧疚。若我拼尽全力,也是可以让他离开东海府的。” “若说我看透了你,真是远远不够。你是个让人看不透的人。我不知你为何要一心求死,更不知,你若求死,自裁不就行了。” “是我怯懦。我与他人有约,这条命要留给她日后来取。可是,这日子过得实在是令人心凉,便存了不生之念。我这么说,可能解释了?” “我听懂了。许宗平,你果真是个很特别的人。”白以庭淡淡一笑,“活着,或许是最让你难过的事吧。可是,你仍旧要活着。这姑且算是我恨你的一种方式吧。” “罢了,既然老天不收我的这条烂命,我自要用它做我未尽之事。我的师父梁介城带着你姑姑去了琬城,这会,怕是该到了。你去哪里寻她吧。” 第七十二章 幽城。墨诤看着桌上这幅画,全没了心思。顾铭修在旁说了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顾铭修瞥了那画一眼。只道是一幅稀松如常的水墨丹青,并无特别之处。若是细细看来,这作者倒是心思淡漠的一个人,一幅画也是清清淡淡,给人一种闲适的感觉。 “铭修,你刚才说什么?” 顾铭修急忙从画上收回视线,禀告道:“东海府已亡了,他们并没有找到许宗平,也没找到剑,只是分了东海府的财务,兼了东海府的生意,仅此而已。” 墨诤轻笑:“他们若能找到许宗平,倒也奇了。江湖上的人只知他是第一剑客,冷漠无情,可除了他要杀的人和我们的人,谁还见过他?名剑?哼,”墨诤的眼睛泛起寒意,“谁都知道,那只不过是噱头,谁会真心挑破?这些人,不是与许宗平有仇,就是觊觎东海府的财富,而那个张延之,更是个没出息的家伙,只怕东海府危及到他的地位。他灭了东海府,怕是以后的觉会睡得香点。水一乔呢?她死了吗?” “在江湖人眼中,怕是他死了。他们只是好奇,水一乔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之人,有些吃惊。” “这也算是许宗平唱的一出好戏,哼,这点虚晃子对付那些人也算是绰绰有余了。” “主上,那我们要做什么?” “让张渐之继续散播名剑的消息,再找些个市井小人,让他们添油加醋地说说这名剑的故事。我要让许宗平,成为这掀起武林腥风血雨的罪人,让他在天地间,无立锥之地。” “主上,”顾铭修迟疑了一下,说道,“主上为何这般恨许宗平?” “恨?”墨诤笑道,“我何时恨他?他以前可是我鹏程音阁最为出色的杀手。若不是他当初一门心思念着儿女私情,我怎能轻易放他离开。现在,我不过是看重他的能力,才让他做这乱世的牺牲者。就因为他经得起折腾,命大,死不了。不然,我们还怎么玩下去呢?” 顾铭修闻言,心里暗抽一口凉气。墨诤这个人,着实可怕。自己不知何时,才有胜过他的一天。 “对了,墨倾阳在哪?” “回主上,少主还在瞿江。” “他还在看绸缎?” 顾铭修点头,“是,少主还待在绸庄。” “罢了,由他去吧。” 顾铭修应声退下。墨倾阳,顾铭修几乎没怎么见过这位传说中的乖张孤僻的少主,他奇怪的是,墨倾阳身为墨诤的独子,竟有这样一份淡漠的心思,在绸庄替人看守绸缎,对鹏程音阁的事情一点也不上心,不过问。更令他好奇的是,墨诤竟这样由着他的儿子,不管不问。 这一夜睡得安稳,江敏瑜早上醒来的时候,精神很好。 雏怜轻叩门,问道:“江公子可醒了?” 江敏瑜开了门,见雏怜捧了一壶新茶,对自己说道:“小的替江公子拿了茶来。”江敏瑜点了点头,微微一笑道:“知道了,你就搁在桌上吧。” 那雏怜抬眼见一脸笑容的江敏瑜,不禁心下一动,忙低下头去,匆匆进了屋,将茶放在桌上,替江敏瑜斟了一杯,退了出去。 江敏瑜坐在桌边,看那茶壶,用的上好的瓷器。他端起雏怜替自己斟好的那杯茶,碧绿的茶叶悬浮在水中,气味是淡淡的香。 江敏瑜将茶杯放在桌上,心下一笑,幸亏自己深谙此道,否则,自己还未出手,倒先被别人给除了。 他听得窗外有人声,虽是极轻,可他仍听得清楚。他说道:“闻小姐,您那么好奇在下是否喝了茶,进来看看不就行了。” 闻渐珍听他那语气,既猖狂又不屑,不禁一把推开门,见江敏瑜正坐在桌边,浅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江敏瑜自是十分好看的少年公子,只是闻渐珍看他极度不爽。尤其,是当他摆了这么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出来的时候,闻渐珍觉得,他真的是欠扁得可以。 “你怎知我在外面?” “我不知。不过,现在我不是知道吗。” “你!你叫本小姐来做什么?”闻渐珍努力平静地问道。 “当然是感谢闻小姐一早就送茶水给在下。不过,在下生性怪癖,没有早上饮茶的习惯。所以,浪费了小姐的一番心思。” 闻渐珍干笑两声:“谁说这茶水是我送你的?本小姐可没这么好的心情,送茶水给你喝。” 江敏瑜思付片刻,说道:“咦?不是闻小姐送的?那雏怜怎么说,是闻小姐送来……” “雏怜那多嘴的丫头!”闻渐珍暗说一句,恼怒不已。 “哦,我瞎说的,这么说,还真是闻小姐送的?” “你!” “你什么你,闻小姐,在下可是有名字的。这茶水很好,倒了未免可惜。闻小姐要不要喝一杯,在下觉得闻小姐此刻心头定是焦躁得很。” “是啊。”闻渐珍坐下,一双眼睛看着神情自若的江敏瑜。她本来是因为提亲的事情迁怒于他,拆了他住的客栈,只是想让那所谓的鹏程音阁少主知道,她闻渐珍可不是个随随便便说娶就娶的姑娘。可是,现在,她对这个江敏瑜真的是恼到极点,觉得这个人难缠得很,不知父亲是怎么想的,竟邀他到家来来住。他这个人,是敌是友都分不清楚,父亲怎么就这么轻易地让他住了进来。 她粲然一笑,说道:“公子客气了。公子若不愿喝这茶,就叫下人倒掉好了。” “好。”江敏瑜了然,也不想说穿这茶里下了药的事,也粲然一笑道:“小姐可还有事?” “你是下逐客令?”闻渐珍问道。 “逐客?闻小姐说笑了,若说客的话,在下才是客,岂有逐你的道理。在下要出去处理些私事,闻小姐若爱呆在这间屋子,就请静坐,在下就不奉陪了。” 闻渐珍说道:“本小姐还有些事情要问你。谁准你走了?” “抱歉,若是我要走,小姐还拦不住。” 闻渐珍从腰间抽出软剑,拾了茶杯,欺身向前。 闻渐珍原想借助剑势,将那杯茶水灌入江敏瑜口中。不过,她没料到江敏瑜的动作迅捷异常,他扼住她拿剑的右腕,将她左手的关节回抵,那一杯茶水竟全浇进闻渐珍自己的喉中。 江敏瑜放了闻渐珍,她立马咳了起来,连眼泪也生生呛出。“你,我,”闻渐珍又咳了起来,她自知自己喝了那茶水,痛苦不已。 江敏瑜看她那副模样,浅笑道:“闻小姐这么爱喝茶,那一壶都随你喝吧。” 第七十三章 林素歌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她睁开眼睛,四周寂寥得很,安静得让人心死。林素歌惨然一笑,自己怎会平白相信一个陌生人的诺言。 怕是他早已忘却了自己,今晚怎么可能如时赴约,解了自己身边的这些细线。再说,自己的生与死于他又有何干系呢?亏得自己还是杀手,竟忘了这一点。林素歌自嘲般笑了笑。 她想,算了吧。既然我如约候了三日,就这么死了,倒也不是件很丢人的事啊。她的脑子里面时而乱糟糟的时而空洞洞的,她已三日滴水未尽,面色十分苍白。 她这么想着,索性也就不再强撑。 她倒下去的那一刻,身边的细线被迅速抽回,未伤她分毫。林素歌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就像自己梦中的那些四散的花瓣般,她想自己应是死了,竟连伤痛也未觉得。 林间的那人注视她良久,此刻,来到她面前。 苏影没料到这女子竟能站这么久,心下竟怀了些微赞赏。他伸手探了这女子的鼻息,知道她还未死。如此这般,自己救她,也不为过。 苏影隔着帘子瞧她,见她衣服上丝丝的血迹,想必是那细线伤的。他嘱咐一旁的侍女道:“去找件干净衣裳给她换上,再去取些药来,将她身上的伤口处理一下。” 那侍女应声退下。 苏影转身,见桌上搁着林素歌的佩剑和木牌,取过一看。悦瑶?他继而抽出长剑,刹那满室清辉流转。他在心里暗叹一声,是傅瞑生所铸的擒辉。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昏睡中的林素歌,嘴角含笑,这次,竟然救了个杀手。 园子里,舒瑗正看着一盆叫不上名字的花。那花儿正开得艳丽,舒瑗轻手抚上,拈那花儿,花瓣柔滑细腻。 她看苏影从那房里出来,便笑着问道:“她怎么样?” 苏影偏头想道:“她不到你漂亮。” 舒瑗浅笑吟吟:“你明知我不是问这个。” 苏影不解道:“那你想问什么?” “罢了,”舒瑗摇摇头,“和你说话真够累的。不知是我辞不达意还是你存心刁难。” “我怎会刁难你呢?”苏影说道,“她伤得不重,只是有些虚弱,调养几日,就没什么关系了。” “看她昏睡的模样,眉头紧蹙,虚汗满额,一张脸苍白得吓人。定是被你整得太过痛苦。” “你若看那晚被她追杀的那位女子苍白的面容,如今,就不会如此说她了。”苏影进了小亭,斟了杯茶,悠悠说道:“她是鹏程音阁的杀手。” 舒瑗一愣,也进了小亭,坐在苏影的对面。她说道:“她看上去倒不像杀手。像个满怀心事的可怜人。我觉得她肯定有着什么故事。” “好啊。待她醒了,你再去看看她。”苏影摆了一盘棋,笑问道,“但不知此时,舒姑娘可无聊,可愿陪我下这一盘棋啊?” “姑娘你醒了?”一旁的侍女见林素歌想要坐起,忙拿了枕垫在她背后。 林素歌见这屋子,布置得温馨而雅致,疑惑着问道:“这是哪里啊?” “这是苏公子的别院。是我家公子带你回来的。” “你家公子?”林素歌想了想,她还记得昨晚那个该赴约的人没有前来,自己应是死了的,怎么此刻还活着,还被一位苏公子救了。 “是啊。公子已命小澄替姑娘换上了干净的衣裳,伤口也已用药敷上。姑娘不必担心了。” “哦。”林素歌茫然地应了一声,问道:“你家公子此时在吗?我想谢谢他。” “谢他倒不必。”从门口传来的女声,清和而婉转,这声音的主人跨进来,是个秀雅的女子。她的容颜精致明丽,打扮也是如清水般淡然飘逸,竟让林素歌想到悦瑶那晚跳的舞,她的白纱拂过面庞,也是如这位女子般清水似的一双明眸。只是,这位女子的眼睛却无了那般的凄楚,那般的无助。 “他救你,是应该的。”舒瑗来到林素歌的床沿,一旁的侍女欠身请了一个礼,就退下了。 “姑娘是?” “我叫舒瑗。” “舒姑娘。” 舒瑗看着林素歌,眼前的女子着了一身白衣,轻靠在枕上。一张脸清丽无瑕,她的面容苍白,一双眼睛深如幽潭,让人看不知深浅。她的神情真是淡漠得很,透着恰到好处的疏离。 “敢问姑娘姓名?” “我姓林,林素歌。” “林姑娘。你感觉可好些了?” 林素歌点了点头,道:“还得谢谢苏公子。不知,他昨晚救我的时候,可见着些旁人?” “旁人?是什么样的旁人,令林姑娘故此挂心?” “我没有见过他的面容,只知他穿着不堪,如乞丐一般。可我知道,他绝非乞丐。” “乞丐?”舒瑗想道,他还会扮作乞丐。 林素歌见舒瑗走神,以为她想起了什么,问道:“舒姑娘也曾见过?” “没。就是那人伤的你吧?” “倒谈不上伤。舒姑娘若没见过,那就算了。” “姑娘醒了?”苏影来至床前,舒瑗介绍道:“他就是苏影。” “苏公子吗?谢谢你救了我。” “不谢。姑娘身上的伤不重,若不介意,姑娘可在寒舍调养几日。” “多谢,劳公子费心了。” “无妨。”苏影看了舒瑗说道,“我们先出去吧。让她好好休息。” 舒瑗并着苏影走至门口时,忽听得林素歌说道:“苏公子可否留步?” 苏影看了舒瑗一眼,说道:“你先出去吧。” 他转身来到林素歌床前,问道:“姑娘还有何事?” “神医苏影?” 苏影微笑:“纯属谬赞了。” “在我周遭布下细线的人,就是你吧。”林素歌浅浅淡淡地说,“我记得你的声音。” 苏影一愣,说道:“姑娘果真聪慧。” “纯属谬赞了。只不过我是杀手,嗅觉敏锐。想必,苏公子也已得知我的身份了吧。”林素歌侧头望向桌上的木牌和擒辉,“公子果然言出必行,三日放了我。” 第七十四章 陆仟山回头望了望,街市上人来人往,喧嚣如常。 他狐疑地四顾,也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他笑了笑,应是自己多心了。 一旁有个小摊,叫卖女子的首饰。那小贩见到陆仟山,忙吆喝道:“哟,陆老板,来看看我这些东西,要不要替夫人选上几件?” 陆仟山来到摊前,问道:“你这都有些什么首饰啊?” 那小贩道:“银钗玉簪,还有些耳环,镯子之类的,都是上好的货色。”那小贩挑了一支镯子,说道:“瞧这可是上好的玛瑙镯子,看着就漂亮。” 陆仟山接过,瞅了瞅,说道:“也不怎么样啊,着实一般。你是不是没把好东西拿出来摆啊?” “陆老板,你还嫌这货色不好。怎的?您要哪样的?昨晚上那如玉楼的筱姑娘可就慧眼挑了这个镯子。” 陆仟山瞪他,说道:“难不成,你让我买个和她一样的镯子给我夫人?” 小贩察觉自己的失言,忙说道:“唷,陆老板,瞧我这嘴,讲的什么话。您别气,这钗子不错,看着高贵大方,配您夫人,再合适不过。” 陆仟山没理会那小贩,他细细选了一支簪子,银制,嵌了一枚珍珠,他看着觉得好,就付钱买下。 许宗平拉马前行,至城门处,他仰望着城门上京城二字,陡然泪落。京城,自是烟柳繁华之处,却葬了太多他许宗平的故人。 许宗平此时进入京城,一颗心竟不住颤抖,他一双眼睛望着熟悉的街景。听着耳边喧哗的人声,他觉得万分落寞。 每次离开,无不是带着一身的伤。如今,自己又回来,还能寻得自己要寻的人吗? 许宗平喝着酒,这家客栈就在三仙居的对面。如今,在三仙居被烧毁的地方,已盖了一座新楼,唤作望川。许宗平不禁浅笑,望川,何处有川? 酒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今日刮起了大风。许宗平听那风声,一壶酒喝的寂寥无比。一个伤心落寞人,喝酒只能喝出愁意,且是绵绵不断的愁意。 许宗平去过了他与小敬分别时的那个山洞,石门寂寂开启,里面空洞无一物。那间囚室,那处通道,许宗平无不细细看过。可是,一切就如去年被刮下的秋叶般,杳无音讯,无迹可寻。 许宗平不知要如何是好。他去泣唯山,去看小敬的石碑。泣唯山的桃花正开得烂漫,如梦如幻。许宗平看着小敬的碑,发觉自己也似做了一个梦。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都不是真的。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宁愿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许宗平很难过,他多么想找个人说一说。他想着,自己也许真的是老了,如此的手足无措。他真的不知道,自己除了夜夜求醉之外,还能做些什么。 夜晚的京城的一条长街,寂寂无人。这条街有多长啊,许宗平醉眼朦胧,实在看不到头。他捧着一坛酒,靠着墙壁,将酒尽数浇入喉中。 许宗平不明白自己是醉了还是醒着。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醉一次还是这么难。许宗平颓然地坐在地上,他一身泛着浓烈的酒气。一张脸深深地埋在臂间,他再也不想看这座城了,再也不想看这个地方。 远处传来铃铛的声音。这铃铛是系在某个大户人家的马车上的。不知何人还有兴致,在深夜的京城缓缓驾车行着。 马车上罩了一层雾似的薄纱,在风中轻轻摆着。在马车缓缓行过许宗平身边时,许宗平因那铃铛声所扰,抬起头来。 在那个瞬间,风起,揭起了那薄纱,里面的人静静地望过来。 许宗平盯着那马车里的人,生生愣住。 他的确还没醉,因此,他还认得,马车里那个穿着华美的妇人是韩小卓。他认得她那一双眸子,和颜丹一般的眸子。 就是那一瞬间,他竟看到那眸子里深深浅浅的痛意。只是那一瞬间,当他再想捕捉那眼神的时候,马车已驶离了他的身边。 他看着那马车缓缓地前行直至不见。那真的是韩小卓吗?许宗平疯了一般摔碎了那酒坛,他冲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嘶吼着:“你真的是韩小卓吗?” 记忆中的韩小卓从未那样看过他。她看他的眼神,总是清清淡淡,或者是愤恨。 那样的痛意,如他误杀了颜丹的那一刻,从心底弥漫,让他难以承受。韩小卓怎么会用那样的眼神看他,韩小卓为什么会用那样的眼神看他。 第七十五章 苏影推窗。此刻还是清晨,他习惯早起,窗外薄雾霏霏。 在那薄雾间,立着一个纤弱的身影。她披着一件素色的衣裳,在一盆花前。那盆花,正开得芳菲。那身影俯身,她轻嗅着那花,看起来,有着让人难以忘怀的美丽。 苏影知道那花,那正是昨日舒瑗立的地方。他琢磨着,舒瑗今日竟起得这样早。 苏影轻轻地来到那人身后,说道:“怎么,昨日看这花还没看够么?” 那人闻言转身。是她。苏影心中一怔。 她的容颜是如此清丽,面上笑容浅浅。她的一双眼睛明净而清澈,深邃如幽潭。 “苏公子,早。”林素歌淡淡地说道。 “你早。”苏影急忙整理思绪,笑道,“我将姑娘错认了,希望姑娘不要介怀。” “公子以为我是舒姑娘?” “是啊。我正好奇,她今日怎肯起得这样早。”苏影望着林素歌,目光温和,“姑娘怎么不在屋内休息?你身上的伤还未好。” 林素歌笑道:“公子与我初时见,倒真不像一个人。” “是么?”苏影说道,“你初时见我,定是很讨厌我吧。” “谈不上。公子好武艺,也守约。我不会讨厌你。” “哦。”苏影浅笑。林素歌不知,苏影其实一直未走,在竹林中守了她三日。自己为什么不走,苏影不知,或许只是好奇她到底可以支撑多久罢了。苏影无心伤人,自然不愿她死在自己的手下。 “只是,公子放了悦瑶姑娘一事,”林素歌说道,“我还是不能成全公子的好意。若我好了,还是要去找悦瑶姑娘。” “我知道,你是杀手。”苏影看着林素歌,她依旧神色淡淡。 “是,她若不死,我就得死。”林素歌轻声说道,这句话,她仿佛更像说给自己听的。她的眼睛看着那花,唇角不禁泛上一丝笑容。“人若能如这花,尽全力让自己的生命这般娇艳绽放,也不失为幸事一件。” “你将青贤庄闹翻了天,来我这里避祸吗?”墨倾阳说道。 “青贤庄可不是我闹的,若要怪,得怪那位闻大小姐。”江敏瑜皱着眉头,“她要下毒给我,我只不过让她自食其果而已。她若是纯良之辈,自不会伤我性命,那么那杯毒药,她自己喝了,也没什么关系。此刻,应是她毒已解了,恨我恨得牙痒痒吧。” “她迟早要恨你。今日恨,明日恨,总是要将你记恨于心的。” “这可不一定,说不定,她最终恨的人是你。”江敏瑜若有所思地笑着,“别忘了,我可是借助你的名号,才住进青贤庄的。若是闻城出了什么事,青贤庄一定会和鹏程音阁反目。到时,他们若寻仇敌,也定是你。” “是吗?”墨倾阳漫不经心地应道,“若是父亲要你除掉闻城,青贤庄的哗变他也应是考虑到的,不用我担心。” “有一个那么有能力的父亲,于你真是一件幸事。” “有我这么一个没能力的儿子,于他恐怕就只能苦笑了。”墨倾阳说道,“这世间的人事,莫非真要这般纠缠不清。” “罢了。咦?我说,”江敏瑜蹙眉,“你病了吗?怎么一股子药味?” “不是我病了。”墨倾阳瞥了眼江敏瑜,淡淡言道,“是陆仟山。他昨晚回来,受了些伤,说是遇上贼匪了。他怕他夫人担心,就暂住绸庄。这药是替他煎的。” 晚间的滁靖王府,寂静无声。 一辆马车缓缓停在王府门前,从马车上下来一位衣着华美的妇人。一旁的侍卫见她回来,忙差人去里间通报。 那妇人由家仆伴着,进了王府。远远就见,滁靖王迎来。 滁靖王看她,眼中是难掩的欣喜。他搀过她的手,轻声问道:“可累了?” 那妇人微微点头,由他搀着。 滁靖王将那妇人搀进房内,吩咐侍婢道:“伺候王妃休息吧。” 滁靖王小心替她关好窗,扶她坐在床沿说道:“你先休息吧。我就不打扰你了。” 那妇人依旧微微点头,神情安静。 侍婢在滁靖王身后轻轻将门合上。滁靖王缓缓转身,看着紧掩的门扉,微微垂眸,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唤一旁的侍卫道:“去把驾车的仆人叫来。” 厅内,滁靖王抿了一口茶,见座下伏身的车夫,问道:“说说,今日王妃都叫你去哪里了?” 那车夫略微思付,答道:“回王爷,王妃只叫小人带着,在京城内转了许久。晚间在王爷常去的五香斋用了餐。后来,依旧是在京城里转着。” “王妃可曾说过什么,见过什么人?” “回王爷,王妃一路上都安静得很,未曾讲过什么话,也没有见过什么人。” 滁靖王点了点头,说道:“好了,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滁靖王走下厅堂,来至园中,望着头顶盈盈一轮朗月。他轻声问道:“平绣,我这样做,你可怨我?” 第七十六章 闻城抬眼,见江敏瑜已立在他身前。他未说什么,江敏瑜向他请了一个礼,说道:“在下叨扰庄主多日,还望见谅。” 闻城轻轻一笑:“无妨。江公子是鹏程音阁的使者,我招待你留住这里也是应当。” 江敏瑜本以为闻城今日找他是要替闻渐珍兴师问罪,可看他如今模样,却又不像。他想,他身为堂堂庄主,若为了女儿的任性与脾气追究自己,倒不合常态了。 闻城抿一口茶水,继而放下茶盏,略微沉声言道:“我有件小事欲托公子帮忙,不知公子可愿意?” “闻庄主言重了。在下因着私事,在府上住了许久,若府主有什么要求,尽可提来。在下若能帮忙,自当鼎力相助。” “如此甚好。”闻城听江敏瑜应下他的要求,微笑起身,欲给江敏瑜斟茶。 江敏瑜看那茶水由壶口徐徐注入杯中,刹那香气四溢。他抿唇轻笑,随即又换上一副正经神色。 “是小女的事,”闻城说着,转身将茶杯替给江敏瑜。却就在江敏瑜接手的当儿,茶杯猝然从闻城手中滑落,淡绿色的茶水在杯中荡漾倾斜,眼看就要泼出。 江敏瑜疾速出手,一盏茶完好地端在手中。茶水未溅分毫,在杯中平静无波。 “这么香的茶,若是洒了一滴,都可惜了。”江敏瑜轻嗅茶水,面上带着悠然的笑容。闻城凝神,片刻即说道:“江公子好身手。” “庄主刚才说到闻小姐怎么了?”江敏瑜接着问道。他倒不是真心想知道闻渐珍怎么了。闻渐珍那个女孩子,他一见她就觉得头大。仅是见过一次面,她就端了他所居的客栈,给他的茶中下毒,真真不是一个能寻常计较的女子。自己若遇见她,准没好事。 “小女自小寄放在她外婆家,与她外婆情谊深厚。如今即将许给少主,自是成为他姓家人。她想在出阁之前再去拜访我的岳母,只可惜庄里这几天人手紧缺,寻不得我放心的人护送她前去。如此,我便想到了江公子。” 江敏瑜暗笑,要我去护送她?她还怕别人的暗算吗? “在下答应庄主,将小姐安全送到,也定将她安全带回。”江敏瑜口中应下。闻城见江敏瑜如此爽快,心下开怀,说道:“如此甚好。江公子武艺卓越,护送小女,我就放心了。” 墨倾阳端着药,推开门,进了屋内。陆仟山半卧着,神色疲惫。墨倾阳将药碗替与他,言道:“老爷,没休息好吗?” 陆仟山微微一笑,见床前之人,虽是一身素服,却带着与生俱来的独特气质。他的面容确实俊雅,可给人的感觉却更是震慑人心。他不由得说道:“你莫喊我老爷了。不知怎的,听你这么叫,我浑身竟起哆嗦。” 墨倾阳接话:“那小的叫您什么好?” 陆仟山蹙眉,这药如此之苦。他听得墨倾阳的问话,想着就说道:“你叫我陆叔罢。你也莫自称小的,说我就行了。” “好。”墨倾阳接过药碗,正欲离开。陆仟山言道:“你可否替我送样东西?” “什么?”墨倾阳转过身来,看着陆仟山。“这个。”陆仟山从怀中掏出一个绢帕所包之物,说道:“你帮我送到城西的铁铺。” “铁铺?”墨倾阳收下那绢帕,不再多问。 “我没想到,你竟会和闻渐珍较劲。”墨倾阳刚合上门扉,就见院落中立着一个颀长的人影。那紫衫之人转身,浅笑吟吟地望着墨倾阳,说道:“你成了跑腿的,再次出乎我的意料。这天底下的杂事,还有什么是你不能做的。” “我爱做什么,要你操闲心?”墨倾阳端着药碗,到了厨间。 “你说,闻城今日试你?”墨倾阳看着江敏瑜,“你不怕他对你起疑?” “我武功不如他,若要正面与他相抗,并无多少胜算。我虽待在他府中,见他一面却是极难,因此,我想从闻渐珍身上下手。” “你要闻城以命换命?未免太小看他了。他若真的那般轻易受人胁迫,当初怎会助我父亲创下鹏程音阁。” “可是墨诤仅要我一人来取闻城性命,可见他未看重闻城此人。” “你说出这么轻率的话,倒出乎了我的意料。我父亲的心意,无人能懂。他许是只将你看做他前进途中的一个垫脚石而已。”墨倾阳扇着炉火,静静言道,“我觉得闻城并不是个简简单单的人。你出的求亲这个馊主意,虽拉上了我,他也未必相信。他要你护送闻渐珍,这一路恐怕也并非坦途。” “若非坦途,更好。”江敏瑜眯起眼睛,嘲讽地笑道,“他若有什么样的心思,吃亏的也是他自己。” “你怎知道,你护送的定是闻渐珍?若闻城有意为难你,怕是不舍得让他女儿陪你赴死。” 江敏瑜轻哧道:“若是闻渐珍有一个害我的机会,她绝对不会放弃。 第七十七章 许宗平心中竟有胆怯。他不知他在害怕什么,只是脑海中闪过韩小卓那双带着痛意的眼睛,就如同一把匕首划过他的心上,直叫那伤口淌出血来,痛得他在酒醉之后的夜晚生生醒来。 她莫不是知道小敬的事了? 只这样想,就叫许宗平心里十二分的愧疚。 他明白小敬待韩小卓如何,也明白韩小卓视小敬为亲人。 他断不能在杀了韩小卓的姐姐后,把她唯一的亲人再生生夺走。他不能这么狠心。 许宗平已不是一个杀手了,他的戾气,他的狠心,荡然无存。 他未曾做过一个很好的杀手,即使剑术超群,他却不能忽视自己的内心。 盈盈皎月,月光澄澈,许宗平顾不得擦拭头上因恶梦惊起的一层冷汗,匆匆立起。他要去看看,那是不是韩小卓,他要知道韩小卓发生了什么事。 他因着愧疚,无法再回避生活。真相残酷也罢,不堪也罢,许宗平可以坦然接受。只是从今而起,他再不要随随便便地放弃什么。他要珍惜他的朋友,保护他们,不受欺凌和伤害。 明月皎皎。明月再好,看她的人心情不好,也看不出什么美来。 此刻的韩小卓,心恨得将唇咬出血来。 她看见了许宗平,那么颓废,那么不堪的许宗平。他卧倒在街角,衣衫污浊而凌乱,真如一个酒鬼一般,心如死灰。 可怎就叫她偏偏见到了那双眸子。在漆黑的夜,那双眸子依旧明亮,宛若明珠。 韩小卓见他那副样子,真恨不得上前啐他一口。小敬为他出生入死,他就这般放浪形骸地喝酒,将自己灌成个醉人,死人。 她怨他,什么都不做。 什么都不做,就拱手将颜丹让与了他人。什么都不做,就放着季秋明去了边疆。什么都不做,就任着小敬将他推出。 他自以为他做了很多,其实他什么都没做。 颜丹死了,他伤心。季秋明死了,他伤心。小敬死了,他伤心。他就未曾想过,那些人在世的时候,他可曾花过一分心思去保护他们。 他什么都不做。 韩小卓怨他,因着自己对他的情谊,怨恨便更增了几分。 若不是自己叫人卸去了一身的武艺,走不了十步便气喘吁吁,她定是要找到那个害了小敬的人,将他置之死地。 即使她怀仁,即使她不再有伤人之念,可是,若有人不放过她的家人,她就要舍了自己的生命与那人拼个鱼死网破不死不休。 月夜里,他步履匆匆。越是想要记起的事情,此刻他越是记不起。他记不起那马车的样子,他的脑海里,深刻的只有韩小卓的眼睛。 酒烧在胃里,令他略有些烦躁。这条长街他已踱了几个来回,再也守不到那时经过此处的马车。 月明星稀,他望着暗夜天宇的弯月。它永远明亮光辉,永不褪色,只因着它永远只是在天的一端坐看人间的悲欢离合而毫不动心吗? 人间,仙界,许宗平痴痴一笑,他宁在人间受尽折磨,也不愿抛弃一切做天上的寂寞仙人。只要这人间还有他愿意等的人,愿意保护的人,他就永远不会放弃。 “放开!” 突如其来的女声划破寂寂夜空,许宗平回转头,见着不远的桥边有几抹模糊的黑影。他皱眉,走过去。 入眼的先是那女子,一头黑发凌乱地散在肩上,她袭着舞衣,背影纤弱。 许宗平一身酒气,他刚一靠近,那女子身边的男人即刻皱眉,那男人鄙夷地看了一眼许宗平邋遢不堪的模样,嗤笑道:“不曾想,这时还有在鬼混的人。” 许宗平一双眸子凝望过去,那人竟不禁心下一颤。 许宗平的眼睛里不见杀气。他的手中无剑,看上去一副无害的模样。只是,那人看着他那双漆黑明亮的眸子,心下就是难抑的颤动。 “你走吧。”三个字吐出,许宗平便移开了目光,他轻而易举地看出了那人的恐惧,便不愿再为难他。 那男子的手移开了女子的臂,他未走,只是狠狠地将在女子甩去了身后。那女子吃痛轻呼一声,便伏倒在暗处。 那男子拔出腰间的一把匕首,十分显摆似的在许宗平眼前晃了晃,骄横地说道:“别多管闲事。” “我最不爱管闲事。”许宗平心里暗道,可是这句话不该由你说。 那人吃惊地望着搁在自己颈边的那把匕首,他甚至没有看见许宗平是何时出手的。 “你是谁?” “我是鬼,不然怎么能鬼混。”许宗平懒懒地应答,用手掌对准那人颈后狠地一切。 许宗平到了那女子身旁,弯腰拉了那女子起来。她手臂细瘦,黑发拂过面庞,竟是清水似的一双眼睛。 如此干净,如此纯粹,仿佛未历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