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2034》 作品相关 《地铁2034》 作者:[俄]德米特里·格鲁克夫斯基 译者:李悠然 简介: 从2033到2034,地铁依然是人类最后的避难所。 核战让世界变成一片废墟,新生物获得了地球的掌控权。最后的人类躲进地铁,为了生存团结在一起,形成一个个小国家;又为了生存,对内或者对外作战。文明渐渐变成回忆,谎言丛生,危机四伏。在这样没有明天、没有理想的世界,却仍有人心怀信仰与对生存现状的质疑。 当意外再次发生,强大神秘的猎人和见多识广的荷马一头扎进充满危险的地铁丛林,寻找悲剧发生的原因,却发现了关乎人类存亡的惊天秘密。当拯救和毁灭相纠缠,当怪物和人变成自己的一体两面,人们要怎么拯救自己,拯救人类? 当整个星球都在死去,我们还能为世界留下些什么? 序章 2034年。 世界夷为一片废墟,人类几近灭亡。 满目疮痍的城市充满核辐射,生命无法存在。 城市的边缘据说是无边无际的沙漠和变异了的森林。 人类文明的残存渐渐变成了回忆,自此谎言丛生, 久而久之便成为传奇。 此时距最后一架飞机飞离地球表面已经过去了二十余年。 锈迹斑驳的铁轨不知延伸至何方。无线电通信荒废已久, 无线电员们无数次将频率调至纽约、巴黎、 东京和布宜诺斯艾利斯, 一遍又一遍听到的只是令人沮丧的呜咽声。 自这一切发生起仅过去20年, 但人类己经向新生物交出了自己对地球的掌控权。 在射线的作用下诞生的怪物反而适应了变化了的世界, 成为他的新主人。人类的时代已逝去。 而他们却不想去相信。他们统共还剩下几万个,他们不清楚, 在地球的某个角落是不是还有人活了下来, 抑或他们就是地球上最后的人类。 他们住在莫斯科的地铁中,这是人类最大的防核辐射防空洞, 人类建造了它,它成了人类最后的避难所。 仅存的人类在那 一天几乎全部躲进了地铁, 地铁拯救了他们的生命。 密封阀将那些射线和变异的怪物阻隔在外, 严重耗损的过滤器净化着水和空气。 能工巧匠们组装了动力机器用于发电,在地下农场种植蘑菇, 饲养猪。当然了,穷人连老鼠都不会嫌弃。 中央控制系统崩溃已久,地铁站都变成了小型国家, 人们在那里紧密团结在理想、信仰、水过滤器周围, 更因必须打退共同敌人的进攻而紧密联系着。 这样的世界没有明天。这样的国度装不下理想、计划和希望。 情感让位于本能——最原始的求生欲,活下去,活下去, 不计一切代价地活下去! 第一章?保卫塞瓦斯多波尔 星期二他们没有回来,星期三、星期四也没有, 直至过了约定的日期也没有归来。岗哨的守卫昼夜监视, 他们若听见远处有求救信号, 抑或发现黑暗潮湿的地道壁上投射出哪怕极微小的光斑, 都会火速向纳西莫夫大街站派遣一支突击队。 紧张的情绪在蔓延,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积聚。 最优秀的士兵整装待发,一刻也不能合眼。用以缓解焦虑、 打发时间的那副牌已经在警卫室里的桌子里躺了两昼夜。 人们不再闲谈,取而代之的是急促惊恐的对话, 或者干脆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每个人都焦急地等待着商队归来的脚步声。 这支商队对所有人来说都至关重要。 塞瓦斯多波尔站变成了坚不可摧的堡垒, 它的居民上至耄耋之年的老人下至5岁的孩子都学会了用枪保 卫自己。机关枪被架起,布满尖刺的铁网被竖起, 甚至从钢轨中焊出了防坦克的菱形拒马。 这座看上去不可攻破的碉堡,却时刻都有沦陷的危险。 它的致命伤在于弹药的缺乏。 塞瓦斯多波尔站的居民每天所要面对、忍受、克服的困难, 放在其他地铁站居民身上都足够让他们像地道里的老鼠一样弃 站而逃。就连强大的汉莎在衡量所有的付出以后, 也未必下得了决心花费如此大的力气去保卫这样一个地铁站。 的确,塞瓦斯多波尔具有重大的战略意义, 但保卫它的付出却显得十分不值得。 电弥足珍贵。 建成地下最大水力发电站的塞瓦斯多波尔人从向汉莎人输送价 格高昂的电中获取的利润足够他们成箱地购买军备。 为了结清军费,不少人不仅仅以弹药为代价, 更是付出了自己残破不堪的生命。 塞瓦斯多波尔既幸运又悲哀,被犹如冥河一般的地下水环绕, 河上还有摆渡者卡戎腐朽的木舟。 塞瓦斯多波尔的智者们自己动手在地道、洞穴中,地下轨道上 ,任何工程勘探小组可以到 达的地方建造起数十座水电站, 转动起涡轮,不仅为自己的地铁站带来了光明和温暖, 也向地铁环线中三分之一的友好区域源源不断地输送电。 与此同时,潺潺而过的地下水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墩柱, 腐蚀着焊接处的水泥, 涓涓流水还一刻不停地吞噬着主大厅的墙壁, 企图麻痹当地居民的警惕性。此外, 还使得被废弃了的地铁站间隧道无法被切断阻隔, 从那儿向塞瓦斯多波尔蠕动着一群梦魇般的怪物, 犹如蜈蚣钻进了绞肉机一般。 这个站的居民们,犹如疾行在地狱中的鬼魂战舰上的水手, 被诅咒般不得不去排查、 堵补这艘战舰上随时会出现的新的漏洞, 因为他们这艘战舰在湍流中行驶了太久, 那个平静的港湾根本就不曾存在过。 他们还得一次又一次地打接舷战,击退由切尔坦诺沃、 纳西莫夫大街站而来的怪兽。它们爬过通风道, 沿着浑浊不堪而又急湍的溪流穿过排水沟,自地道冲来。 全世界的人仿佛都在与塞瓦斯多波尔人作对, 不惜一切代价要把他们的避难所从莫斯科地铁网络中抹去。 但塞瓦斯多波尔人仍在坚守着,艰苦卓绝地努力着, 仿佛失去了这一座车站,在这世上他们就失去了栖息之地—— 事实的确如此。 要不是有技艺精湛的工程师、经验丰富且无怨无悔的士兵, 在这样既没有子弹、探照灯也没有抗生素和绷带的情况下, 塞瓦斯多波尔人不可能守卫住自己的家园。的确, 汉莎人花了巨资来购买塞瓦斯多波尔人发的电,这样一来, 环线既有自己的供电商,也拥有自己的发电站; 但塞瓦斯多波尔一旦失去外界的供给, 站上的居民未必坚持得了一个月。最最可怕的在于弹药的匮乏 。 严加防护的商队每星期都要出发前往谢尔普霍夫站一次, 用从汉莎商人那儿贷款来的钱采购必需品, 商队前后停留不 到一小时就匆匆返回。地球照样转动, 地下河流照样流淌, 地铁里经过千辛万苦建造起来的拱口还没有坍塌, 所以生活还能继续。 但这一次,这一支商队却迟迟不归, 迟迟不归到让人无法容忍的程度。人们渐渐意识到: 某件极其可怕且无法预料的事情发生了, 这是一件在战斗中千锤百炼、 有重型武器武装的护卫队无法解决的事情, 一件靠年复一年与汉莎首脑建立起的友好关系也无法解决的事 情。 若通信还畅通,一切还不可怕, 但与环线通信的电话线路偏偏在这时出现了故障。早在星期一 ,通信就中断了,故障的原因不详,故障无法解决。 ★★★ 黄色灯罩下的灯低垂在圆桌上,照亮了发黄的纸, 上面用铅笔画满了图表。灯十分昏暗,只有40瓦, 这不是为了省电,因为在塞瓦斯多波尔,电早已不成问题, 但办公室的主人早已适应了昏暗的灯光。烟灰缸盛满了烟蒂, 那是一些极劣质的自制卷烟,飘着刺鼻的灰蓝色的烟, 烟雾氤氲在低矮的天花板下。 这个地铁站的站站抬手揉搓着额角, 半小时内第五次用唯一的一只眼睛看了看表, 然后将手指掰得咯咬作响,吃力地站起身来。 "是时候作决定了,再拖下去没有意义!" 体魄强健的老人身穿花呢大衣,头戴磨破边的贝雷帽, 坐在对面的桌子旁。他张开嘴咳嗽了一阵子, 挥舞着手臂驱赶烟气。然后他不满地皱了一下眉头,开口说道 :"我再重复一遍,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 南方的岗哨一个人都不能撤。这样的强攻下, 我们的士兵只能勉强支撑,在这一个星期内已经有三人受伤, 其中一个重伤。现在应该做的是加固南方防线。 我决不允许你削弱南线的实力。相反, 我们应往南线派两个三人侦察兵小组, 加强对竖井和线路间的巡逻。 而北线除了我们等着回来的也没有一个人可以调走。抱歉, 你到别处去抽人吧!" "你是外围守备指挥官,你来抽调人。"站长没好气地说," 我还有自己的事情!一个小时后小分队就得出发上路!想清楚 ,咱俩思维不同、立场不同,在突发状况面前根本无法作决定 !要是那里真是事态严重怎么办?!" "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我认为你已经乱了阵脚。 我们的军械库中5.45口径的子弹还有满满两箱, 够用一个半星期的了。我家中枕头下还压着一些," 老人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硕大发黄的牙齿,"能凑成一箱。 我们的麻烦不在缺弹少药上,而是在人上。" "我来告诉你我们的麻烦是什么吧! 两星期后若不恢复供电给别人, 我们就不得不打开隧道南侧的密封阀, 因为没了弹药我们就守不住关隘。 我们要是无法检查维护三分之二的发电机, 一星期以后它们通通会罢工。要是无法向汉莎输送电, 那么谁也落不着好结果。 幸运的话他们另寻其他供电者也就算了, 最坏的结果我甚至无法想象…… 隧道里己经有整整5天没一个人了!万一里面有坍塌怎么办? 有爆裂怎么办?要是我们通往外界的通道被切断了又怎么办?" "不要危言耸听!输送光缆正常,电表上的数字在跳, 汉莎还在用着我们的电。要是有什么地方发生了坍塌, 你立刻就会察觉。如果真有什么破坏活动, 他们为什么不直接切断我们的电线,而是去切断电话?关于隧道 ——谁会钻到那儿去?原来也没见有人来拜访过。 区区纳西莫夫大街算什么! 仅凭它一己之力不可能攻破我们的防线, 其他的商人也不再来我们这儿。 相信那些强盗对我们这儿也早有耳闻, 我们每次都留个活口放回去就是让他回去宣传我们有多可怕。 我说,千万别慌了手脚。" "一派胡言!"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嘟囔道。 他用手抢起空眼窝上盖着的绷带,拭去了额上渗出的汗珠。 "给你三个人吧,多了真不行,这是实话。" 老人语气略微缓和下来,"别抽了,你知道我受不了这个味儿, 你这是慢性自杀!还是来点茶吧。" "又来了!"站长搓了搓手。"这里是伊斯托明[1] ,"他对着电话嘟囔着,"给我和上校倒茶。" "把值勤的军官也叫来," 外围守备指挥官一边把贝雷帽摘下来一边说," 我安排一下派哪三个人去。" 伊斯托明的茶非同寻常,这茶自全俄展览馆站购来, 品质属上乘,如今已很少有人喝得起这种茶了。 它自地铁系统的另一端运来,被征收了三倍的汉莎关税。 站长喜爱的茶变得如此价值不菲, 要不是因为他与杜布雷宁站有些老关系, 连他自己都不能时常放纵自己满足这一癖好。 原先他与杜布雷宁的人一起战斗过, 直到现在自汉莎返回的商队总指挥每月都会带来精美的一包茶 ,总是由他亲自去取。 给指挥官镶金边的陶瓷茶杯斟好茶,嗅着淡淡的茶香, 伊斯托明甚至愉悦地眯起了眼睛。给自己也斟满茶以后, 他吃力地坐下,银勺子揽拌得糖精片叮当作响。 两个人都沉默着。 半分钟后这单调的叮当声成了这个氤氲着发黄烟气的昏暗办公 室里唯一的声响,之后几乎像是在打拍子, 直到被自隧道里发出的歇斯底里般的警报钟声掩盖。 "有险情!" 外围守备指挥官以对自己年龄来说不可思 议的速度从椅子上弹 起,冲出了房间。远方的某个地方出现枪声, 接着便开始枪声齐鸣——一声,两声,三声…… 站台上开始出现战士们靴子踏出的声音, 远处传来上校宏亮浑厚的命令声。 伊斯托明冲到柜子旁,取下挂在那儿的可折叠普用冲锋枪, 把它别在腰上,叹了一口气,折回桌子旁边呷了一口茶。 他的对面是上校留下的茶杯—— 里面仍有还在冒着气但慢慢冷掉的茶, 和那顶匆忙间被忘在那儿胡乱放着的深蓝色贝雷帽。 他紧皱着眉追出去,又回到刚才的话题, 用起初没想起来的新论据开始同狂奔的指挥官争论起来。 ★★★ 塞瓦斯多波尔流传着不少关于邻居切尔坦诺沃地铁站的名字的 冷笑话。 虽然发电站总是分散在距塞瓦斯多波尔很远的和切尔坦诺沃相 连的隧道内, 但谁也没想过为了以后方便把渐渐空置的切尔坦诺沃站霸占下 来。即便是在掩护下渐渐靠近切尔坦诺沃站,想要在那里安装 、检修远程动力设备的工程师分队, 也在离站台还有100米距离时就不敢再靠近了。 他们踏上这段征程的时候,除了最顽固的无神论者, 几乎所有人都悄悄地画十字作了祈祷, 甚至还有几个人已经跟家人作了告别。 这个站的情况十分糟糕, 每一个靠近它的人都会立刻察觉到这一点。 甚至只接近了500米,就会有一种不好的感觉袭上心头。 塞瓦斯多波尔人起初曾抱着扩大自己疆土的野心, 派过突击小分队来到切尔坦诺沃站。 突击队的士兵们返回时都衣衫褴褛, 更有一大部分根本就没回来。 有的人回来以后因惊吓过度被噎住,胡子下巴上流着哈喇子, 无力止住颤抖,紧坐在篝火旁边, 衣服差点被烧着了也没有好转, 更不要说要他们回忆起到底发生了什么, 何况他们 的回忆相互间出入也过大。 有人说,切尔坦诺沃站主隧道一侧的支线是向下延伸的, 一直延伸到由天然窟穴组成的巨大迷宫中, 从那儿时不时传来各种动静。从这些声音判断, 那里应该是被各种各样的怪物控制着。 地铁站的这个位置被称为"大门",这么说也不是绝对的, 因为车站居民之中谁也没有见过它。的确, 曾有那么一件事名噪一时。在开发这条地铁线的时候, 一支拿下切尔坦诺沃站的非常大的侦察队曾经发现过这个地方 。侦察队随身携带一种发射机, 即一种类似于地道电话的通信设备,因为在这里的隧道中, 电台因无法解释和从不停止的干扰完全失效。通过这部"电话" , 塞瓦斯多波尔站得知侦察队正位于一条垂直向下的不宽的走道 的入口处。其他的信息还没来得及被传达,通信就断了。 但就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通话过程中, 在塞瓦斯多波尔的指挥官们便听到了侦察队队员发出的一阵阵 撕心裂肺的哭嚎,那哭嚎声充满了超越想象的惨烈及疼痛。 队员之中谁也没有开枪, 似乎每一个死去的人临死前都也知肚明, 那把枪在当时的情境下压根就无济于事。 指挥中心听到的最后的声响是由侦察队队长发出来的, 他是从中国城站雇来的,一个亡命徒,爱收集敌人的手指, 他可能离自通信员手中滑落的听简距离最近。 听完他临死前带着哭腔的话,站长判断出那是一段祷文, 是信徒们教给纯洁无瑕的孩子们吟诵的那种祷文。 这一事件发生之后, 所有关于拿下切尔坦诺沃站的计划都搁浅了, 人们甚至想要放弃塞瓦斯多波尔,投靠到汉莎那边去。 与此同时,这个似乎被诅咒了的地铁站, 也充当着分界线的角色,在地下世界中, 只有车站的这一边是人类统治的领地。 入侵的怪物们滋扰着塞 瓦斯多波尔站的居民, 但严密的防御体系使得敌人的入侵并不能得逞。 在弹药充足的情况下,打退它们轻而易举, 甚至不用付出流血的代价。 岗哨处有时会爬来一些怪物, 只有使用爆破弹或者由本地的库利宾[2] 们开发的高压捕捉网才可以阻止它们。 但守卫们有时还是不得不与那些不那么骇人的怪物接触, 里然它们极度危险。 当地居民用果戈理式的语言称它们为吸血鬼。 "看啊!上面,第三通道那儿还有一个!" 上面的探照灯从支架上掉了下来, 像一个受绞刑的人一样由电线吊着摇摆着, 用黄白色的光照亮了岗哨的前方。 这束光时而将隐藏在暗处的身材干瘦的变异怪物照得无处遁形 ,时而又重新将它们置于黑暗中, 时而又直直射到守卫者的双眼中去, 使得他们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弹簧般时而倾斜、 时而变形的虚幻的黑影在四周游荡, 人们击退着像人一般的猛兽、怪物。 在这个位置布置哨兵并不是件难事——隧道在此汇合了, 在那场全人类的大灾难以前不久,地铁系统曾进行过改造, 遗憾的是改造并没有完成。在这个枢纽上, 塞瓦斯多波尔人建起了一个规模不大却很坚固的堡垒, 它有两个机枪台射点,沙袋垒成一米半厚的掩体, 铁丝网和轨道上的栏道木也一应俱全, 近通道内设有高压捕捉网,信号系统也是精心布置的。 但那天吸血鬼的不期而至,尽管数量并不多, 也已经让这一防御体系崩溃了。 机枪手令人厌烦地喋喋不休着,鼻子上冒着血泡, 诧异地查看自己被血染红的手掌。周围的空气完全凝固了, 人仿佛待在一台因发动机过热而在路上抛锚的"佩彻涅格"车里 。之后他开始打盹,信任地将脸倚到同伴的肩膀上—— 同伴是一个戴着钛制头盔的强壮的 士兵,呼噜声渐渐停止。 一秒钟过后,前方响起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刺耳声响—— 那是吸血鬼们的进攻。 戴钛盔的士兵自胸墙微微抬起身,把倚在自己身上、 鲜血淋淋的机枪手推开,抢起枪便开始扫射。 这群吸血鬼龌龊狡猾,干瘦的身体藏在灰暗的皮肤下, 前爪爆着青筋,从头到脚褶皱的皮肤都已舒展开。 它们移动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不放过任何一个微小的机会, 因此在此值勤的士兵一定是最灵活、最勇猛的。 吸血鬼渐渐止住了呼啸,但它们仍一刻不停地下降。 150公斤的身躯落在胸墙上,却是那样的无声无息, 激起的只是一片又一片由灰尘构成的云。 "可能都干掉了……" 这些看似无穷无尽的怪物, 源源不断从挂在天花板下被截断了的管子里涌出的怪物, 在几分钟内就被消灭干净了。守卫们开始谨慎地从掩体中 走出。 "医生!把担架都拿来!这里急需!" 强壮的士兵在干掉最后一个怪物之后,把刺刀套在机枪枪管上 ,迫不及待地开始巡查交火地带中怪兽死伤的情况。 他用靴子将每一个怪兽锋利的喙都踹了个遍, 快速精准地刺了一遍眼睛,然后疲惫地靠在沙袋上, 把脸转向隧道方向,抬起钛盔,将其摘下,抽起烟来。 当一切都尘埃落定的时候,站里派来的增援部队也到了。 外围守备指挥官披着士兵呢大衣急匆匆赶来,他喘着粗气, 咒骂着自己的疮疤。 "看吧,这是让我在什么地方抽调三个人走! 这不相当于在心头上割肉吗?" "杰尼斯·米哈伊洛维奇,您说什么?"一个士兵头都没抬,问道。 "伊斯托明要我马上派三个人去谢尔普霍夫。他担心那支商队。 但看啊,我上哪儿去弄三个人给他,尤其是在这种情势下?!" &quo 第二章 ? 回归 在入口处蜷缩成一团的老头突然警惕起来—— 这个名字他在塞瓦斯多波尔从未听到过。甚至也不是名字, 而是绰号。他本人的名字毫不起眼,当然了,不是荷马, 荷马是站里的人给他起的外号,本名是最平庸的尼古拉· 伊万诺维奇。在站里被叫做希腊神话的创造者的名字, 是因为他那对所有历史及各种传说无法自拔的热爱。 ……"你们的新队长。" 上校阴沉着脸又满怀好奇地打量着一个哨兵说。 这个哨兵小伙子是个新人,身材壮实, 穿着凯夫拉尔纤维制成的制服,头戴钢盔。 而新队长则蔑视这些礼节,他冷漠地转过脸去看别处, 似乎隧道和防御工事比他的下属们重要。 他不得不去握了握哨兵们伸过来的手,却没打算介绍自己, 只一言不发地点头,一边记着哨兵们的绰号, 一边往别人脸上吐着蓝色的烟气,表明着距离。 微微抬起的脸甲在他脸上投下阴影, 那只被疤痕包围的眼睛像射孔一样不时地投射出死寂阴沉的光 。哨兵中没有人有勇气去问该如何称呼他,两个月过去了, 大家还是只叫他"队长"。站里的人竟然做了这么一个决定, 花一大笔钱雇了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猎人。 荷马几乎不出声地从双唇间挤出这个奇怪的词。 与其说是针对人,这个词更适合用于一种中亚牧羊犬。 他自己也暗自觉得好笑——自己还在这里想什么狗! 怎么想到那儿去了?这是个特殊的人,他有被截断的尾巴, 自头骨处耳朵就被削掉了,全身上下一点多余的地方都没有。 关于名字,如果不出声地重复它的话也需要不少时间, 不经意间已经开始觉得它熟悉。是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呢? 这个名字是因为一些谣言和传说而诞生的, 荷马的心情有时会受这些传言的左右。但是往事尘封已久, 上面己经盖上了厚厚的一层泥土——各种名字、事实、声 响、 数字……全是一些毫无意义的对别人生活的了解和想象, 这些全是荷马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听来并竭尽全力记住的。 猎人……嗯?是不是那个被汉莎悬赏通缉的惯犯? 老头抛了一块问路石到自己的尘封的记忆池塘中, 听着里面的声响。不是。也许是个潜行者?也不像。 野战部队指挥官?接近答案了。咳!是不是神话里面的人物…… 荷马又一次悄悄扫了一眼队长冰冷得似乎瘫疾了的脸。 他那像使唤狗一样的外号惊人地适合他。 猎人……嗯?是不是那个被汉莎悬赏通缉的惯犯? 老头抛了一块问路石到自己的尘封的记忆池塘中, 听着里面的声响。不是。也许是个潜行者?也不像。 野战部队指挥官?接近答案了。咳!是不是神话里面的人物…… 荷马又一次悄悄扫了一眼队长冰冷得似乎瘫疾了的脸。 他那像使唤狗一样的外号惊人地适合他。 "我需要三个人。带上荷马吧,他对这里的隧道地形很熟悉。" 他看都不看老头一眼,也不征求他的意见, 然后继续自己的命令,"还可以要一个人。给我步行者也好, 邮差也好。今天我就走。" 伊斯托明赶忙点了一下头表示赞许,随后又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立刻抬起头,带着疑问看着上校。上校则皱着眉, 嘟嚷了一句。 虽然他这些天一直绝望地同站长为了每一个士兵作斗争, 但此时却没什么可反驳的。问问荷马吧, 好像其他人都不准备去,但老头却从来不拒绝类似的任务, 虽然他已经够老了。在这方面他有自己的原因。 队长从桌上拿起自己沉重的钢盔,走向口口。 在门口又突然停下来,对荷马说: "去和你的家人告别吧。做好心理准备,这次要在外很长时间。 子弹就不要带了,我会发。"说完就消失在门外。 老头跟着他,想要再得到一点信息,比如这次出行是为了什么 ,前方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当老头走到站台的时候, 猎人已经阔步走在了他前边10步处,荷马没能赶上他, 只好点了下头,目送他离开。 与平时不同的是队长这次一直光着脑袋,忘了重新戴上钢盔, 也许是因为想别的事忘了戴, 也许是因为对他来说现在缺少空气。 当他走过一群正在午休的无所事事的女饲养员时, 背后立刻开始叽叽喳喳:"天啊,姑娘们!还有这么丑陋的人! ★★★ "你是在哪儿把他找到的?"伊斯托明松了一口气问道。 他瘫坐在椅子上,用胖乎乎的手去够一卷裁好了的卷烟纸。 听说,这些被人们抽得津津有味的卷烟纸, 是潜行者从比特采夫公园站周围的什么地方收集来的。 有一次上校开了个玩笑,将射线检测仪贴近一包卷烟, 检测仪立刻发出了警报声。他曾戒过烟, 夜里没完没了的咳嗽折磨着他,还担心患上肺癌, 后来咳嗽的症状有所缓解。 伊斯托明却拒绝承认卷烟纸具有高放射性这一事实, 并毫不讲理地辩驳杰尼斯·米哈伊洛维奇说,在地铁里, 你无论去拿什么东西,都要多多少少接受来自它的辐射。 "老相识了。"上校回答得十分勉强。他沉默了一会儿,补充道 :"他原来并不这样。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对,看看他的脸吧,一定是发生了什么。"站长讽刺道, 并有些不安地看了外面一眼, 好像猎人有可能在那儿并且不经意间偷听到他的话一样。 不该向外围守备指挥官抱怨说队长像是从冰冷遥远、 充满迷雾的过去意外归来的不速之客。他一回来, 几乎立刻就成为外围守备的主要支柱,但是杰尼斯· 米哈伊洛维奇到现在都不能完全相信他回来了。 关于猎人离奇死亡的消息在去年的时候在地铁隧道里被传得沸 沸扬 场。所以当两个月前他出现在上校房门前时, 上校在给他开门前先在胸前急匆匆画了个十字。 他带着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轻松攻破闭塞所, 就像穿过一群士兵一样简单。他那种轻松的姿态让人怀疑, 是不是存在着一种奇迹。 从一个老旧的蒙上了水汽的监视孔里看去, 一个熟悉的侧影出现在那里——牛一般的脖子,发亮的秀头, 像被压扁了的鼻子。但这位夜晚的不速之客侧着身子一动不动 ,低着头,并不企图打破这片被夜晩凝结住了的寂静。 上校不满地瞟了一眼立在桌上开了盖的一大瓶家酿啤酒, 深深叹了口气,推开门闩。他们的法典的制定, 为的就是帮助自己人,不管这些自己人是活着还是己经死去。 门一被猛然打开,猎人就把自己的目光从地板上移开了, 上校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将自己的一半脸颊隐藏了起来, 他担心老头认不出自己。上校见多识广,经历何等丰富, 对他来说, 指挥塞瓦斯多波尔的驻防部队相较于他之前的岁月简直就是一 种退休般的舒服日子,但这样的一个人在看到他以后, 都皱起了眉头,就像被灼烧了一下,然后大笑起来——"对不起 ,我实在是没忍住。" 不速之客却没有报以同样的笑容——他自那晚起从未笑过。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这些残酷的伤疤定格在他的面颊上, 虽然现在稍稍愈合了一点,但对上校来说, 现在的他似乎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 他断然拒绝了要他讲述自己的奇迹大营救和之后失踪期间的遭 遇的要求,对上校抛出来的一个又一个问题, 他甚至没有敷衍地回答一下,只当作没听见。他还要求杰尼斯· 米哈伊洛维奇不要将自己回来的事儿告诉任何人, 否则就要他把原先欠他的账一分不少地还回来。 杰尼斯本想立刻向上级报告,这样一来只好作罢, 让猎人自己清静清静。 即便如此,老头 还是谨慎地打听、询问着。 他的这位客人并没有卷入什么勾当中,他毫无音信了太久, 在人们心中他早已死了,谁也没再去找过他。是的, 尸体虽然没有被发现,但要是猎人还活着, 他肯定会没法联系大家,宣布自己还活着。 大家都这样对上校说,而上校也同意这一点。 但是,这时常发生在那些无影无踪消失了的人身上,猎人, 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他那被毁了容、 着了色的面貌已经常常出现在数十个版本的半真半假的传说跟 故事里面。他似乎对自己的这一角色十分满意, 并不急于逼着那些已经把他活生生"埋葬" 了的人重新去编另一个版本的故事。 队长生活得不痛不痒——没日没夜地工作, 为了给自己挣得填得饱肚子的汤,日夜在前线度过, 住在南隧道中。塞瓦斯多波尔人几乎都没发现他的存在—— 他每星期只在自己的洗澡日去站里一次。 其实他去这个热得可怕的浴室, 为的也是躲避那个神秘的追踪者——伊斯托明, 这个人为了战胜敌人,就算是用那些来历不明、 姓名不详的军人也在所不惜,而且十分心安理得。 只打了一次仗哨兵们就已经对新指挥官的高傲行径表示了不满 ,用沉默来应付他。直到有一次,当他们看到他用高超的策略 、最经济的方法、 非人一般的兴奋消灭了所有应该被消灭的敌人时, 这些哨兵才开始对他稍微有了一点了解。 虽然谁也没企图跟这个非人般的队长建立起良好的友谊, 但是都开始无条件服从他的命令, 尽管他那低沉嘶哑的嗓音从未提高过。 在这种独特的嗓音中有一种只有蛇才能发出来的咝咝声, 就连站长在听猎人对他讲话的时候,即使还没听到最后, 也会不自觉地心服口服地点头。 ★★★ 现在伊斯托明办公室中的空气第一次变得不那么沉重了, 那里的气氛有所缓和——似乎这里刚刚经历了无声的电闪雷鸣 、狂风大作,大家终于迎来了久等不至的平息。 没有什么值得继续争论的了, 比猎人更出色的战士压根就不存在——如果他也在隧道中失踪 ,那塞瓦斯多波尔人就孤苦无依了。 "我下令准备开始军事行动?"上校知道站长肯定要提到这一点, 于是自己先提了出来。 "给你三天三夜的时间应该够了。" 伊斯托明啪地按了一下打火机,眯了一下眼睛," 我们不能等太久。你需要多少人,说说看?" "一个突击小分队正在待命,我先顾别的人,那里还有20个人, 如果后天……"上校朝着门的方向摆了摆头," 还是没有他们的任何消息,那么就请下令转入战时状态吧, 我们就开始突破。" 伊斯托明微微抬起眉毛,深深吸了一口嗞啦作响的自卷纸烟, 并没有反对。杰尼斯· 米哈伊洛维奇将散放在桌上的草稿纸扒拉过来, 因近视低下身子,开始在纸上画起来。 那表格图形只有他一个人能看得懂, 圆圈里写上了一些姓名和绰号。 突破?站长抬头看着老头已经灰白的后脑勺, 透过氤氲的烟气望着挂在上校背后的大地铁图。 这张图已经发黄了,沾满了油污,被墨水笔做满了记号—— 箭头代表着冲锋,圆圈是指保卫,五角星意味着封锁, 叹号标注的是进去。 这么一张地铁线路图是整个近10年的编年史。10年了, 10年中没有一天没有杀戮。 在地铁线路图上,路标到塞瓦斯多波尔站的下面一点, 即南线外,已经停止标记了——在伊斯托明记忆中, 被派到那里去的人谁也没有回来过。 延绵的曲折向下的主干线至今仍保留着童贞般的纯净, 对一个第一次到达印度西岸的野心家、征服者来说, 那里是他地图上的污点。 但彻底征服谢尔普霍夫一线对塞瓦斯多波尔人来说过于艰难— —在塞瓦斯多波尔凑齐的兵力未必勉强够数。 如今有一种令人费解的迷雾笼罩着这个被上帝遗忘的地方, 它依然顽固地向上延伸,蔓延至汉莎,伸向人群。 在被上校点名去准备出发作战的战士之中, 没有一个人拒绝执行这样的命令。在塞比斯多波尔站, 歼灭敌人的战斗几乎在20年前就已经开始了, 20年间人们一分一秒都未停止过战斗。 当人多年来都徘徊在生死边缘的时候, 往往对死的恐惧会让位于冷漠的宿命论、迷信的护身符、 兽性本能。但又有谁知道, 他们将要面对的纳西莫夫大街和谢尔普霍夫之间的那段距离中 ,暗藏了怎样的凶险和危机?又有谁知道, 他们到底能不能冲破这谜一般的障碍, 抑或那里有没有值得去冲锋陷阵的地方? 他还回忆起了自己最后一次前往谢尔普霍夫的情形: 集市上的货架、流浪汉们的暖炕以及破旧不堪的屏风, 屏风后面生活着的当地居民相互之间十分友爱, 物质条件也较丰厚。那里既不种植也不养殖, 自己不生产任何食品,没有温室,没有牧场。 狡猾灵活的谢尔普霍夫人用投机取巧填饱肚子—— 用很少的钱从那些误期的商队那里买一些不新鲜的东西, 再将其倒卖出去,向环线居民提供一些贵得离谱的服务。 这不是一个地铁站,是一种蘑菇菌, 在汉莎强大的躯干上聚集生瘤。 环线上一系列富有的商贸地铁站被称为汉莎[1] ,这是为了向自己的德国前辈致敬。 现如今在陷入愚昧和赤贫的沼泽的地铁中, 汉莎就是文明的堡垒。汉莎!汉莎是一支正规军, 也是电力供给站。哪怕是在最贫穷的小站,那里的居民, 如果谁护照上带有那个最金贵的国籍戳,就有吃饱饭的保证。 这样的护照在 黑市上可以卖一大笔钱, 但如果假护照持有者被汉莎边防员发现, 那他们付出的将是生命的代价。 汉莎把自己巨额财富和强大实力的获取归功于自己有利的地理 位置;环线围绕着一连串落后的支线, 通过换乘站可以通往它们中的任何一站,把它们串在一起。 从全俄展览馆站带来茶叶的小贩, 以及从鲍曼站武器库运来弹药的轨道车都比较喜欢就近在汉莎 海关卸下货物,然后返回家。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想法: 宁愿把自己的货在这里以相对低廉的价格卖出去, 也好过为了获得更多的利润沿着整个地铁系统兜售, 因为这样的旅行危险十足,每一刻都可能丢掉性命。 汉莎有时会将邻站并入自己的势力范围, 但这些站更多的时间是各自独立的。在汉莎的纵容下, 这些站便变成了进行一些活动的"灰色地带", 对此汉莎的官僚们并不想揭穿。毫无疑问, 在那些位于放射状支线上的地铁站里充斥着大批来自汉莎的监 视者,实质上这些站已经被汉莎的商人们收购了, 但是形式上它们仍旧是独立的。谢尔普霍夫站就是其中之一。 在一条通往汉莎的地铁隧道中, 一辆还未来得及到达邻站图拉的列车停在那里。 这列车被异教徒相中了,也正因如此, 在伊斯托明的地铁路线图中,它被用枯燥的天主十字标注出来 。这辆列车成为了黑色荒地当中的一块被遗忘的农场。 要是没有因自己的贪欲而误入歧途的传教士的灵魂在邻站之间 来来回回,伊斯托明就没有任何理由去反对异教徒。 话又说回来, 上帝忠实的牧羊犬们并没有跋山涉水来到塞瓦斯多波尔, 但塞瓦斯多波尔人也为过路的旅人设置了某种特别的难关—— 难道要用自己苦口婆心、 推心置腹和劝人为善的谈话将这些旅人的行程耽搁在这里吗? 而且从图拉 [2] 到谢尔普霍夫的第二隧道曾是干净空置的, 当地的商队们也使用那里。 伊斯托明重新将目光下移,看着那些地铁线。图拉站? 那是一个渐渐变荒芜的村镇, 唯利是图的谢尔普霍夫小商人常将从行军中的塞瓦斯多波尔护 卫队那儿搞到的小孩卖到那里。上帝给他们什么, 他们就毫无怨言地靠什么过活: 有人靠修理各式各样的机械废品为生;有的就跑到汉莎边境, 一整天一整天地蹲在那儿, 就为了等待有奴隶主派头的王程主人。他们生活贫困, 因为他们对谢尔普霍夫人擅长的投机取巧并不在行。 伊斯托明想了一会,那里再危险不过了,同样毫无秩序可言。 下一站是纳加迁诺站,在地图上这一站被打上了短破折号, 表明这里是空的。这样的判定似是而非: 很长时间以来那里并没有困住什么人, 但是那里盘踞着形形色色的怪物, 过着一种昏昏沉沉的将死的生活。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从别的地方私奔到此的情人遇绕在一 起,另有沉静的篝火在柱子间燃烧着, 隧道中的杀手们的影子忽明忽暗地投影出来.它们正在秘密集会 。 但在这里停留过夜的只有那些愚昧的和已经绝望透顶的人, 因为拜访此站的不都是人类。 纳加迁诺站到处充斥着胶冻状的黑暗,若仔细观察, 你会发现有时这里会真真切切地晃过一些梦魇般的剪影。 时而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划破这黑暗, 那是有人被拖进了狼穴,等待他的是被一点点吃掉。 这样的声音会吓跑流浪汉们。 流浪汉们不敢再踏上纳加迁诺的土地, 一直到塞瓦斯多波尔站边防线延伸出的一块"无主土地"。 这样的说法还有待商榷。因为这块地当然是有主人的, 主人曾对它严加看管, 塞瓦斯多波尔侦察队甚至都尽量避免与这块土地的主人们碰面 。 第三章 ? 来世 有一件事荷马似乎一辈子都忘不了, 那就是在最北边的岗哨与值勤兵告别的时候那些小伙子的眼神 ,像看烈士的尸体一样。 这些光荣的士兵把自己最后的荣誉献给了他, 带着极度的喜悦与忧愁。这是一场永别。 那样的眼神不是献给活着的人的。 荷马觉得自己像是爬着摇摇晃晃的移动小梯进入了一驾无法降 落的飞机的小驾驶舱, 飞机被来自日本的技艺高超的工程师改造成了一辆地狱之车。 咸咸的风吹动着鲜亮的帝王旗帜, 机械师们在夏日的田野里忙碌着,发动机的马达在嗡鸣, 大腹便便的总帅行了个举手礼, 他那来回扫视着的眼睛中流露出武士般的嫉妒…… "为什么这样高兴?"阿赫梅特察觉到他在微笑,问道。 与荷马不同的是,他不急于知道在谢尔普霍夫出了什么事。 他的妻子还站在站台上,左手握着大儿子的手, 右手则抱着一团软绵绵的小婴儿, 她小也翼翼地托着他那鼓鼓的小肚皮。 "这也是一种成长——一种攻心战,去扛枪,多么令人兴奋。 我们将要面对的是致命的交火……"荷马试图向阿赫梅特解释。 "对你来说是这样。"阿赫梅特嘟嚷着, 望向隧道末端微小明亮的光斑,"尤其对你这种疯子来说, 更是如此。但正常人中没有人想去扛枪打仗, 没有人想去立法个功!" "你懂是怎么一回事儿吗?"荷马已经不止一次回应这个问题了." 想想看,当你的生命走向尽头, 你会思考自己死后为世人留下了什么,人们会不会记得你。" "你以后会怎么样我不清楚, 但我死后我留下了我的孩子在这世上。他们当然不会忘记我, 会记得我……至少老大会记得。"顿了一顿以后, 阿赫梅特补充道。 荷马被深深地刺痛了,他想吼叫, 但阿赫梅特最后的话让他平静下来。是啊, 对他这样一个已至暮年无儿无女的人来说, 可以用自己这具风烛残年的臭皮囊来冒险, 但这个年轻的小伙子还有漫长的人生,死亡对他来说还太遥远 。 他们背后还有最后一盏灯,那是一盏带玻璃罩的灯, 灯罩里面装满了被烤焦了的苍魄、带翅蟑螂的尸体。 但里面还有一些几丁质[1] 聚合物在缓缓爬动,这些生物还活着,并试图爬出这个灯罩, 就像退下战壕将死未死但又必死无疑的人, 不得不跟其他死者的尸体在一起。 这盏像小小坟冢一般的灯, 投射出一片颤动着的极其微弱的灯影, 荷马不由自主地在此停留了一瞬, 吸一口气便跟随其他人一起走进了墨一般浓的黑暗。 黑暗溢满了自塞瓦斯多波尔边界到图拉站的所有区域,当然, 他们并不能确认,图拉站是否仍旧存在。 ★★★ 定在边境地板上一动不动的忧郁女人,还带着两个孩子的女人 ,并不是这个渐渐归于寂静的站台上唯一出神的人。 稍远的地方,独眼胖子也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目送着荷马他们离去,他有摔跤手一样的肩膀。 在他背后一步之遥的地方,穿着士兵短呢大衣、 体格精瘦的上校正与自己的副官低声交谈。 "我们只有等着了。" 从一个嘴角到另一嘴角漫不经心地品着烟的伊斯托明总结概括 说,那支烟马上就要熄灭。 "那你等着吧,我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上校立刻回应道。 "吿诉你吧,那是安德烈, 就是我们最后派出的那三个人里面年龄最大的那个。" 弗拉基米尔· 伊万诺维奇又一次留也听了一遍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自电话那 端传来的声音。 &quo t;那么然后呢?有可能,他们是在拷问之下才不得不说这些话, 专家们往往知道各种手段。"上校弯起眉毛。 "不像。"站长沉思着点了点头,"你要听了他说话的语调与方式 ,你就不会这么想了。那里发生了什么事,一件令人费解的事 。" "这里有两个可能。"杰尼斯·米哈伊洛维奇试图说服他," 图拉站被匪徒占领了。他们设了埋伏,咱们的人有的被杀了, 有的被俘虏了。电没有被切断是因为这些绑匪自己还要用电, 而且他们并不想激怒汉莎。电话被切断了。 为什么电话一会儿能打通一会儿又不能呢?" "他的声音那样的……"伊斯托明似乎并没有听他在讲什么, 仍自说自话。 "什么样的声音?!"上校打断他,并客气地要求副官退后几步。 "如果向你的指甲里面插上钉子,你的声音比那还恐怖! 如果是用钳工专用的钳子钉的, 那绝对可以把一个人的噪音从男低音改造成男高音, 保证他一辈子都变不回来!" 站长并不急于回答,让怒气冲天的上校先消了消气。 "我们等着吧。"他终于妥协了,最后坚定地说。 "两天。"老人在胸前画着十字。 "两天!"伊斯托明点头。 上校急得像无头苍蝇,大步冲进了军营, 他不想浪费宝贵的时间。 突击队的指挥官们在总部已经等了他整整一个小时, 他们分坐在长木桌的两侧。只有桌子两头的位置是空着的, 那是上校和伊斯托明的地方。 但他们不得不在领导不在场的情况下开始了这次会议。 站长并没有注意到杰尼斯·米哈伊洛维奇的离开。 "很有趣对吧?我们的角色变了!"伊斯托明这话或许是对他说的 ,或许是对自己说的。 还没有听到回答,他便转了身,迎着副官害羞的目光挥了挥手 ,放了他。那个断然拒绝他, 坚持不再多派一个兵的少校对他来说那么陌生, 像只老狼一样靠嗅觉作出判断, 但他的嗅觉总能将他带到对的地方吗? 但是伊斯托明自己的预感却格外糟糕——潜伏,等待。 那个奇怪的电话更加重了他这不祥的预感。在图拉站, 他们的重型步兵面临着的是与一群神秘、 不可战胜的敌人的殊死搏斗。 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掏口袋掏了半天,摸到了打火机, 按出火花。他头上氤氲着不规则的烟圈,没有离开座位, 也没有把目光从黑暗的隧道那儿拉回。 对他来说那儿似乎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就像兔子被蟒蛇张开的大口所吸引一样。 抽完了烟,他点了点头,从黑暗中挣脱出来,退身往回走, 身后副官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 站台上只剩下两个凝结住了的身影,一个是麻木的母亲, 另一个便是她那被吓得安静下来的孩子。 ★★★ 一声低沉的咔嗦声—— 棱形的隧道拱口内30米的区域都被照亮了。 猎人的这个手电筒无论从尺寸上还是从亮度上说都更像是探照 灯。荷马不令人察觉地舒了一口气, 刚才他一直被一个想法困扰—— 也许猎人压根就不会打开手电筒, 因为他那双眼睛完全不需要任何照明便看得清任何东西。 越深入完全黑暗的站间区域, 猎人的行为举止越不像一个正常人,甚至完全不像一个人。 他十分敏捷地移动,带有野兽般的姿态和迅猛。 他开手电筒完全是为了照顾与自己同行的人, 而他靠其他感官就完全可以应对各种情况。他可以摘掉钢盎, 把耳朵朝向隧道的方向仔细辨听!他常常猛地停下, 就为了用鼻子用力去嗅散发着铁锈味儿的隧道。 这一 切的一切更加重了荷马的怀疑。 他无声地向前滑行了几步的距离,并没有转身面向其他人, 好像完全忘记了他们的存在。 不经常在南线岗哨值勤的阿赫梅特对队长的这种古怪行径十分 不习惯,他用手指捅了荷马的腰一下,问道:"他这是怎么了?" 荷马无可奈何地摊开手——这怎么可能用三言两语解释明白呢? 为什么他需要他们?猎人在隧道中的感觉比荷马的要可靠得多。 也许猎人给荷马安排了"土著向导"的角色。至于荷马,问问他 ,他能不能说得出这里的一些地方的事,从谣言中听到的也好 ,真实的事件也好, 其实都远远比无所事事的守卫们在篝火旁交流的最令人不可置 信的传言要可怕、离奇。 他的脑中有另一幅地铁线路图,不同于伊斯托明的那一幅。 站长的那幅地图上尚且有一些空地, 荷马却可以在所有的空地上标注上标记和说明,包括通风井、 开放的或者秘密的办公地点,还有错综复杂的地铁线路。 塞瓦斯多波尔站的下方是南站,在他脑海中的地铁图上, 这条地铁线自南站开始才有了分支,延伸至地铁报废维修车库" 华沙"站的腹地,这里汇集了数千条集油槽的末端。 对荷马这种对列车有着神圣情感的人来说, 这个报废维修车库既忧郁又神秘,像大象的坟墓一般。 如果他可以找到听众,找到可能会相信他的听众, 关于这个修车库,荷马可以不间断地讲好几个小时。 在荷马看来, 塞瓦斯多波尔至纳西莫夫大街站之间的一段十分不同寻常。 出于安全的考虑也好,出于一个神志正常的人的本能反应也好 ,在这段路程中前进,同伴之间一定要互相挽住手, 摸索着墙壁,试探着前方的地面,小心翼翼地前进。 在这段隧道里,虽然塞瓦斯多波尔的工程队已经三次砌死、 铅封了那些小孔、缝隙, 但也绝 对不可以使自己的后方没有任何防守。 被灯束劈开的黑暗在他们身后又立刻合拢在一起, 似乎有一种无形但可触摸的东西,满怀恶意地注视着他们, 让本来就不稳定的安静更加脆弱。 脚步声打到布满无数铸铁短管的间壁上面, 立刻出现四散开来的回音。在不远处的通风井里, 风声忧郁地呼啸着,似狼嗥一般。 聚集在天花板缝隙中的黏稠液体迫不及待地滴落下来, 也许只是水,但荷马还是尽力避开了它们,以防万一吧! ★★★ 往昔的岁月,那时候在地面上钢铁森林般的城市里, 人们还过着自己热火朝天的日子。 城市犹如现代工业文明的怪物急速膨胀着, 当时的地铁还只是忙碌的城市居民所使用的冷冰冰的交通工具 。当时年轻的荷马,还仅仅被大家唤作"科里亚", 已经开始带着手电筒和工具铁箱在地铁隧道中游荡巡逻了。 对一般人来说,他们所能接触的地方有着严格的规定, 拨给他们的只有150个干净得闪闪发亮的大理石厅和贴满花花绿 绿广告纸的拥挤车厢。每天他们都要在车厢里度过两三个小时 ,那列车叮叮当当,左右摇晃。成千上万的人从未意识到, 他们被允许见到的仅仅是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巨大地下王国的 十分之一,这个王国在地底下四处延散着。 为了使这些普通人不会对这个地下王国的真实规模产生好奇心 ,那里有各种各样不易令人察觉的门、铁制的掩体、 昏暗的旁侧分支隧道以及永远打着装修幌子关闭的通道。 普通人的眼睛总是被那些花里胡哨的图片吸引,愚蠢的口号、 冷冰冰的嗓音念的广告词充斥着地铁, 连在上下扶梯上也是如此,不让人清静。 当荷马开始走入一个又一个地下车站的秘密世界时, 他也还是这种感觉。 那彩虹般轻快的莫斯科地铁线路图就那样挂在车厢里, 似乎是被要求来使得那些好 奇的人信服一件事, 那就是他们眼前看到的这个地铁系统就是一个绝对民用的设施 。 但是这些五彩缤纷的地铁线同时也被一些秘密隧道的透明的支 线缠绕着,那里有一串串军事和政府的地堡, 而站与站之间的区域则与一团团的长形地洞连接在一起, 这些地洞还是多神教时期人们在城市地下挖掘的。 在科里亚的青年时代, 与其他国家在国力与声望上的较量使得他的国家极端贫穷—— 冷战,而审判人在当时看来又是那么遥远, 为了审判日而修建的地堡和掩体都己被灰尘掩盖。 随着经济的发展,跟钞票一起涌来的是荣耀,当然还有敌人。 于是人们打开了好几吨重的生锈了的铁门, 食品和药品的储备得以补充, 空气净化器和水过滤器也被调试到可以使用的状态。 他们的无意而为恰好派上了用场。 地铁的这份工作对他这种来自外省、一贫如洗的人来说, 就仿佛是一张进入共济会的入场券。 他从一个受排挤的无业游民, 摇身一变成为了这个强大的社会机构中的一员。 相较于他所能付出的劳动来讲, 地铁系统支付给他的工资相当慷慨, 并且许诺向他展示这个世界不为人知的一面。 科里亚还记得当他看到地铁的招聘启事时, 感觉这份工作的薪水对他来说十分具有吸引力, 而且对未来的道路巡视员的工作能力几乎没有任何要求。 当然了, 他并没有马上想明白为什么地铁系统要靠如此高额的薪水和高 危作业补贴来吸引员工, 在周围同事吞吞吐吐的解释中他才意识到了这一点。 并不是因为高负荷的工作量,也不是因为暗无天日的工作环境 ,都不是,是因为这里的工作有一种让人完全意想不到的危险 。 这里有没完没了的阴森恐怖的怪物声音。作为一个人, 一个总是抱有怀疑态度的人,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自己的好友在巡视一小段伸手不见五指 的隧道过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大家甚至都没有去找他, 值班队长只是绝望地挥了挥手。他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有有关他的文件,关于他在此工作的材料都一并消失。 科里亚当时年轻又天真,是唯一一个无法向此事妥协的人, 他认为自己的朋友被出卖了。终于, 一个年纪稍长的人在环顾了四周之后,悄悄地告诉他, 他的朋友被"带"走了。因此,地铁工作人员,包括荷马在内, 早在发生哈米吉多顿[2] 绝世天劫之前,在莫斯科这个大都市变成无人区之前, 就知道了这个城市的地下已经发生了什么恐怖的事。 失去朋友的科里亚,触碰到这个地铁系统禁忌话题的科里亚, 本可以在受到惊吓之后一跑了之,另寻其他工作, 但他发现起初他与地铁之间靠金钱利益维系的这份关系渐渐地 发生了转变。在厌倦了日复一日对各个隧道的巡逻之后, 地铁系统为他举办了一个"成人礼",他彼正式提升为助理司机 ,在复杂的地铁官阶中占据了更为稳固的位置。 随着他对这个人间奇迹的了解的加深, 它那对古希腊罗马式迷宫和其他无人继承的古老城邦的致敬, 深深打动了他, 莫斯科这座地铁之城几乎是那些迷宫和城邦的翻版。他深深地 、忘我地爱上了它,这份感情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浓郁 。这座人类徒手建造的城完全值得荷马去歌颂, 这座莫斯科人徒手建造的地下王国比斯威夫特[3] 笔下的飞岛国[4] 更宏大,更壮观……但现实中, 只有科里亚充当这座城痴心的倾倒者和碌碌无为的歌颂者。 尼古拉耶夫·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真可笑。 爱一个人、一件物,还是不要过于爱屋及乌的好。 科里亚与莫斯科地铁之间这种相互的爱, 己到了令人嫉妒的地步。这种爱夺去了 科里亚的婚姻家庭, 但却救了他的命。 ★★★ 荷马沉浸在对往昔的回忆中无法自拔,此时猎人猛然停住脚步 ,荷马正全速前进,来不及停住自己的脚步, 于是整个扑在了队长的后背上。猎人一声不响, 把荷马从自己身上推开,又重新定在那里。他低下头, 将自己那畸形的耳朵摆向隧道的方向, 一遍又一遍捕捉那些只有他能听到的声波。 荷马却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的、值得怀疑的事物, 这种气味是纳西莫夫大街的气味,它与众不同, 绝无可能与其他气味混淆。 难道他们用这么短的时间就到了纳西莫夫大街? 从前站里的举动是多么轻率啊,竟然派人来这个地方, 活该要为此付出代价。像是听到了他在想什么, 阿赫梅特猛地从肩膀上扯下机枪,推上膛。 "谁在那儿?"猎人转身面问他,用低沉嘶哑的声音问。 荷马默默冷笑着,谁又会知道,恶魔这次带走谁? 纳西莫夫大街的大门无力地大敞着,像一个漩涡, 吸引着最令人难以想象的生物。但是这个站有过自己的寄居者 ,虽然人们认为它们并不危险, 但荷马对它们还是有一种特殊的看法, 他对它们有一种夹杂了恐惧和厌恶的情感。 "一些不太大的……光头。"队长试图向他们描述, 但荷马听到这里就已经够了。重点是他听出队长使用的是复数 [5],也就是说它们为数众多。 "食尸者。"他低声说。 从塞瓦斯多波尔到图拉,直至其他地铁的边缘地带,"食尸者" 这个本应是脏话的称呼有了一个新的意义, 这个意义就是这个单词的本义。 "捕食者?"猎人问道。 "像是清道夫。"荷马也不十分确定。 这种怪物极恶劣,既像蜘蛛又像灵长目动物 第四章 ? 交织 "爸爸……爸爸,是我啊,萨莎!" 她小心翼翼地松开紧紧勒着下巴的帆布绳,取下了父亲的钢盔 ,那下巴肿得吓人。她把手指伸到父亲那发霉的头发里面, 抓起一大把橡胶,扯下防毒面具丢在一边。她触摸到的, 像是萎缩了的、僵硬灰白的作为战利品被割下的带发头皮。 他的胸脯沉重地起伏着,手指扒着花岗岩, 空洞的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她。他没有任何回答。 萨莎在父亲的头下垫了一个背囊,然后扑向门的方向。 她把自己瘦弱的身躯抵在巨大的门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咬紧牙关。这块铁制的庞然大物并不想投降, 它吱吱呀呀地左右晃着,最终返回了原位。门闩啪的一声, 萨莎无力地滑落在地板上。仅仅一分钟,就一分钟而已, 她歇口气,立刻回到父亲身边。 她走向父亲的每一步对父亲来说都弥足珍贵, 而父亲带回的微薄的战利品,远远没法补偿他的付出。 为了这些一次又一次的进攻,他贡献了余生。 这贡献不是仅持续了几天,而是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 一个月又一个月。他必须如此挥霍自己的生命, 不然他们只能吃手上唯一有的老鼠( 这是这个荒凉的车站里唯一的食物),然后开枪自杀。 萨莎曾想替父亲承担这一责任,她无数次恳求父亲, 让他把旧的防毒面具给自己,这样她就可以自己爬到地面上去 ,为父亲减控一些负担。但父亲始终不肯妥协。他心里清楚, 自己那不断老化的防毒面具中的过滤器早已破烂不堪, 它的作用不会比那些护身符更大。 但他从未向女儿坦诚过这一点,他撒谎说,他会清洗过滤器; 撒谎说,一个小时的地面行走过后他感觉身体状态很好。 当他害怕女儿见到自己吐血的模样时,就骗她说, 自己想一个人静一静。 萨莎无力改变现状。她和父亲被赶到这儿来, 起初他们井没有被打死,这并不是因为那些人的 怜悯, 而是出于一种嘲讽和侮辱的好奇心。 其他人都认为不出一个礼拜父女俩就会命丧西天, 但父亲的毅力和意志让他们在这里活了一年又一年。 其他人仇视父女俩,蔑视父女俩,但同时还喂养着他们。当然 ,这是有代价的。 有时父女俩在长途跋涉中的歇息时刻, 坐在由枯草点燃的冒烟的篝火旁,父亲喜欢讲一些以前的事情 。几年过去了,他终于意识到,再骗自己下去没有任何意义。 他心中十分清楚——他命无多时。 而他的那些过去则是任何人都无法拿走的东西。 原来我的眼睛有和你一样的颜色——她的父亲这样告诉她。 天空的颜色。萨莎似乎也记得那些日子, 那时父亲的甲状腺还没有开始肿大, 那时他的眼睛还散发着神采,那么明亮清澈, 就像现在她的眼睛一样。 当父亲说到"天空的颜色"时, 他指的是那片存于他记忆中的天空, 而不是那一团深红色的永恒阴暗的"天空"。 无论他如何努力向上爬,总是在这"天空"之下。 他已经有20年之久没有见过那阳光普照的晴朗天空了。 萨莎从没有见过那样的天空,她梦到过,但她又有几分把握, 她在心目中描绘出的那片天空就是那真正的天空? 就像在我们的那个世界里,那些生来便看不见的人, 他们可曾在梦中见过那天空? ★★★ 眯着眼坐着的孩子们觉得黑暗是笼罩着全世界的。 他们认为此刻周围的其他人,跟他们一样, 也是什么都看不到的。荷马想, 在隧道里的成人们也是如此的无助和天真,像这些孩子一样。 此时此刻他甚至觉得自己就像是光明和黑暗的统治者, 他啪啪弹着自己的手电筒。但就算是最无法穿透的黑暗, 其周围也有无数双有视力的眼睛,盲着的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自从遇见那些食尸者之后, 这一想法在他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想点别的吧, 应该分分心了。 荷马想到,猎人竟然不知道在纳西莫夫大街会遭遇什么, 便觉得十分奇怪。 当猎人两个月前首次现身于塞瓦斯多波尔站的时候, 没有一个守卫可以解释清楚, 身材那么强壮的一个人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过北隧道的所 有岗哨的。还好, 外围守备指挥官并没有要求他们对此作出解释。 从那些食尸者占领了一天天变空的纳西莫夫大街站开始, 至少5年过去了。这就意味着5年以来, 队长从未踏上过这个站台——那他又是如何通过辨声来确认, 这个站的居民在饱食之后因胃肠消化不了而肿胀起来的样子呢? 那么他又是如何到达了塞瓦斯多波尔呢?在庞大的地铁系统中, 去塞瓦斯多波尔的路除此之外其他的都被切断了。 卡霍夫一线已经废弃, 因为一些人所共知的原因长年没有一个活物, 这条线在地铁线路图上被勾去了。切尔坦诺沃站呢? 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一个勇敢无畏的战士, 如果他到过塞瓦斯多波尔站, 那么对他来说这世界上便不存在不可能的事情了。 北方、南方、西方的路都被堵死了, 荷马只能允许那些神秘的访客从上方到达塞瓦斯多波尔。 很显然,进进出出的所有人都被清清楚楚地记录着, 被严格监控着,但是……他能不能,比方说, 打开封闭的通风井?塞瓦斯多波尔人着实没有料到, 在他们这个由预制板风干搭建的多层建筑中还有这么高智商的 人存在,完全有能力切断他们那预警系统。 那些区域就像一个无边无际的象棋棋盘, 不过已因为连绵不绝的炮火而变得面目全非, 很久之前上面就没有棋子了,10年前最后的棋手弃之而去。 而那些残缺的、骇人的怪物们爬到了那里, 在那里开始用自 己的规则布棋下子。 人类又有什么资格去希冀有一天可以反攻复仇呢? 为了找寻在这二十多年间还没来得及腐烂而保存完好的那些东 西,潜行者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的短途出击。 这些行动就像是在私人住宅里进行赤裸裸的掠夺, 显得气急败坏,也令人感到羞耻。 但这也是唯一一件他们力所能及的事情。 穿上核辐射防护服的潜行者们爬到上面, 第一百次仔细检査附近半坍塌的赫鲁晓夫式住宅。 他们在那儿连发射击,坐在被老鼠糟蹋得肮脏至极的公寓里。 没有一个人有勇气跟这废墟的现任主人交火作战, 一旦气氛开始凝固,周遭变得寂静,他们就立刻返回地下, 以保全性命。 首都的那些老地图早已与现实毫无干系: 原先总是堵得蔓延数千米的那些大街,现如今有可能是深渊, 或者漆黑的不可逾越的树丛;原先人声鼎沸的住宅区, 现如今变成了沼泽和被烧焦了的不毛之地。 潜行者之中最感到绝望的人才敢于挑战, 敢于到离出发的洞穴半径距离达数千米的地方进行捜寻, 而其他的人则认为离开的距离越短越好。 纳西莫夫大街站北面的纳戈尔诺站、纳加迁诺站、 图拉站并没有通向地面的出口。 居住在这些站上的居民十分胆小,他们并不敢上到地面去。 在那荒凉的穷乡僻壤,活生生的人如何正常生活, 对荷马来说是个彻头彻尾的谜。荷马还是认为, 猎人是从地面上下到他们的地铁站上的。 还有一个可能,最后一个可能…… 这个猜测出现在这个完全不信仰上帝的老头也中完全有悖他自 身的意志,他努力想停止气喘并飞快向前奔去,双脚几乎离地 ,化作一团影子,像一阵风。 从下面? "我有一个不好的预感。"阿赫梅特稍稍离猎人远了一些, 用刚刚能使荷马听到的音量说。"不!"" ;我们来得不是时候。 你能相信我吗?我跟商队来这里无数次了。 纳戈尔诺站今天看上去很诡异……" 小规模的帮派匪徒结束了抢劫活动, 往往在远离环线的阴森小站落脚休息, 但他们很久以前就不敢靠近塞瓦斯多波尔的商队了。 他们一听到整齐划一的钉了铁掌的靴子踏出的脚步声, 就开始祈祷自己能迅速从那里撤离, 因为那脚步声宣告着重型步兵的到来。 不, 当然也不是因为纳西莫夫大街上的四脚食尸者塞瓦斯多波尔的 商队才会迟迟不归,那支队伍总是有着很好的保卫防御机制。 他们拥有钢铁般的意志,有恃无恐, 他们可以在数得过来的秒数中用钢铁般的拳头消灭任何可感知 到的威胁, 那猛烈的火力让塞瓦斯多波尔护卫队成了隧道中独一无二的统 治者。当然, 这隧道的范围限于塞瓦斯多波尔站外围岗哨到谢尔普霍夫之间 …… 纳西莫夫大街以及它的恐怖面貌渐渐落在了他们身后, 但荷马也好,阿赫梅特也好,一分一秒也没觉得轻松一些。 纳戈尔诺站虽然毫无过人之处, 却也成了不少人的生命终结之地, 这往往是这些人对这个站掉以轻心所致。 那些偶然出现在邻站纳加迁诺站的可怜虫们, 纷纷涌向纳戈尔诺站, 以图离通往南方的隧道贪婪的血盆大口尽可能近一些, 好像这样做能救他们于危难之中一样…… 就像那些自南隧道而来的人,懒惰贪婪,只寄希望于偷盗, 他们走得稍远一些,为的是能偷到符合自己胃口的东西, 日子倒也过得不错。 在突围纳戈尔诺的过程中,所有的事不得不听从命运的安排, 你所能指望的也只有自己的运气而己, 因为在这个站中不存在任何合理性。有一次, 该站默许商队经过此地,过路者立刻被墙壁上、 棱柱上无处不在 的血淋淋的手掌印吓坏了, 似乎有人曾拼死挣扎着向上爬过,希冀别人的拯救。 几分钟过后,另一个队伍途经此地,当他们突围出去后, 队员的人数少了一半。为了突围成功,竟牺牲掉了一半的队员 。 它的胃口无法被填满,对它来说没有任何宠儿。 它从不屈服于妥协、学习,无法被驯服。 对所有郊区地铁站的居民来说,纳戈尔诺站就像是独断专行、 肆意而为的命运的化身。 对那些从环线出发去塞瓦斯多波尔站的人, 和自塞瓦斯多波尔打算去环线的人来说, 这个站是一个莫大的考验。 "纳戈尔诺未必能这样做。" 阿赫梅特像其他许多迷信的塞瓦斯多波尔人一样, 更倾向于将这个车站塑造得人性化一些。 荷马都不须要再问一遍,更不须要求证, 他现在也在思考着纳戈尔诺吞噬掉那支失踪了的商队和全部侦 察兵的可能性,找到他们是三个人此次出征的目的所在。 "什么事儿都有可能发生,那么多人一下子就消失了, 不知去了哪里……"他接着阿赫梅特的话说下去," 纳戈尔诺站会因自己的贪婪而撑死。" "为什么这么说?"阿赫梅特突然气急败坏地吼道, 他有些崩溃地拍了一下手,差一点就抓住了荷马的后脑勺, 多嘴的荷马真是自找不快,"纳戈尔诺不会因为你而撑死!" 荷马忍着不快,以沉默应对阿赫梅特的怒气。他似乎认为, 纳戈尔诺站能听到他们的对话并怀恨在心。 但这么大的距离应该还不至于……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迷信, 全部都是迷信!对地下的诸神都抱以崇敬, 这是一种绝望的行为,毫无益处。荷马早就不为这事儿纠结了 ,阿赫梅特还总是固执己见。 他的呢大衣口袋里放着一串念珠, 那是用粗笨的手枪子弹串成的。 他开始在脏兮兮的手掌中转动那铅制念珠,口中念念有词。 在纳戈尔诺面前,荷马用自己的语言忏悔着自己的罪恶。 但似乎纳戈尔诺没有明白他的忏悔,抑或忏悔为时已晚。 猎人用自己超自然的某种神秘第六感捕捉到了什么信号, 他挥了一下藏在手套中的手掌,放缓了步子, 轻轻降落到地面上来。 "那里有雾。"他随口说,用鼻孔出气拖着长音,"这是什么?" 荷马与阿赫梅特对视一下。两人也中有数, 这意味着一场狩猎开始了, 能从纳戈尔诺北部边界活着走出去对他们来说就是一场艰难的 、与众不同的胜利。 "怎么对你说呢?"阿赫梅特不太情愿地说,"这是它在呼吸……" "谁在呼吸?"队长用冰冷的声调掩饰自己对此事的关注, 从肩上将背囊抖下,看样子, 是要在自己的武器装备中选出合适的。 "纳戈尔诺站在呼吸。"阿赫梅特几乎在用气音回答。 "等等看。"猎人轻蔑地弯了弯身子。 不,荷马突然觉得队长那丑陋到极致的脸突然重现生机, 但事实上那张脸仍是一动不动的,像往常一样,毫无光彩。 100米之后,其他两个人也看到了这一幕—— 股沉重的白雾顺着地面蔓延而至,首先触到了他们的靴子, 之后盘绕而上,到了他们的膝盖处,之后到达了他们的腰部, 且充满了整个隧道……他们就像踏入了一片充满幻影的海洋, 那里阴森可怖。他们似乎正踏着向下倾斜的海底, 一步步深入到那片海中, 但那阴冷的海水仍没有没过他们的头顶。 看得出来这里条件恶劣。手电筒的光线被这奇怪的雾气吞噬了 ,就像苍蝇被缚在了蜘蛛网上动弹不得: 挣扎着向前移动了几步,使出全力挣脱,之后便一下子虚脱了 ,任自己 挂在那里——被捕了,萎靡不振,束手就擒。 声音的传递也十分困难,像是透过羽绒被一般。 甚至连行动都受到了牵制, 好像三个人的脚步并没有踏在枕木上, 而是踏在了河底的淤泥中。 呼吸也开始变得困难——并不是因为空气过于潮湿, 而是因为这里的空气渗杂着一种他们都不习惯的酸涩气味, 谁都不想将这种气体吸入肺中。 他们像是在吸着别人呼出的废气,气体原本的主人过于庞大, 这气体中全是氧气,或者被加入了某种毒气。 为以防万一,荷马重新将自己套进了防毒面具中。 猎人沿着荷马的目光看去, 将5个手指伸进了赫鲁晓夫式背包中,拽开绦带, 然后将自己那全新的普通橡胶面具拉死。 只有阿赫梅特没有戴防毒面具, 从集合到出发只给了他们20分钟,他对这次行军完全没有准备 …… 队长又一次凝固在那里, 伸着那被撕裂了的耳朵冲向纳戈尔诺站, 越来越浓的白雾影响了他捕捉从纳戈尔诺传出的少许声音片段 ,根据这些片段或许可以拼出整幅图画。 有可能是在不远处有庞然大物倒塌了,发出了一声巨响, 那是人和任何动物都不可能发出的低音。 铁与铁摩擦发出刺耳的咯嚓声, 像有人在用手将一堵由圆形立柱组成的墙卷成一个绳结。 猎人晃了晃头,像是想抖掉粘在身上的脏东西一样, 他手上原本属于短款冲锋枪的位置被带着两个弹夹和下挂式榴 弹发射器的ak47取代。 "终于来了。"他含糊不清地说。 其他两个人甚至没反应过来,他们已经到了纳戈尔诺站。 站台上白雾弥漫,猪奶一样的颜色。 荷马透过防毒面具的小玻璃口向外看去, 那玻璃蒙上了厚厚的一层水汽。他觉得自己像一个潜水员, 正在一艘沉没了的大型游轮的船舷上漫步。 装饰墙 上的装饰印花像是印证了他的这一错觉: 那里有飞翔着的海鸥的图案, 是由苏联时期粗糙朴素的模具压制而成的。 那图案其实更像岩层中遗留的远古昆虫印记。石化—— 每个人都无法逃脱的结局,所有人类创造之物的终结—— 荷马脑中突然闪现了这样的想法。 但是谁在充当挖掘者的角色呢? ……环绕他们周围的幻境似是真实的一般, 那雾气浓得渐渐溢出,微微晃动。渐渐地, 幻影中隐约可见一团黑色的凝结物, 那是一节扭曲的车厢或是一个生锈的岗亭, 之后便出现了鳞片状的躯体和神话中才会有的怪物的头颅。 荷马不敢去想象, 是谁能在那场毁灭性灾难后的10年间占领底舱,相中了头等舱 。他虽然对纳戈尔诺发生的事件早有耳闻, 却从未这样面对面应对过…… "就是它!那儿!右边!"阿赫梅特边扯着荷马的袖子边大喊。 啪的一声,通过自制的消音器,射击的声音被压得很低。 荷马动作灵活、速度极快地行动着, 尽管他的风湿病并不允许他这样做。 那变得非常迟纯的手电筒发出的光仅仅可以照亮一小块镀着金 属的棱柱。 "在后面!小心,在后面!" 阿赫梅特给荷马安排了一连串待消灭对象。 但是他的子弹纷纷用来粉碎那些装饰墙面的大理石砖了。 凡是阿赫梅特在荡漾的浓雾中替荷马锁定的打击轮廓, 最后事实证明它们全都毫发无损地幸存了下来。 荷马深呼吸着,思索着。 现在双眼又在最边缘地带捕捉到了什么……那个物件巨大无比 ,在4米高的站台天花板下佝偻着身子。 跟它那庞大的身躯相比,它的动作不可思议的灵活, 在那片浓雾中突然出现在了众人视线的边缘地带。 荷马还没来得及冲它扣动扳机,它又重新隐没在了浓雾中。 荷马有点无助地看了 第五章 ? 记忆 萨莎跑到窗户那儿,打开百叶窗, 让新鲜的空气和怯懦的灯光进入。木质窗框下便是无尽的深渊 ,充满了温柔的清晨雾气。随着太阳的第一束光线喷洒而出, 雾气渐渐散去。从窗口望去,看得清的不仅有峡谷, 还有远处那长满松树的山脉,以及那山与山之间延绵的绿草地 ,还有那散落的星星点点如火柴盒一般的房子、 如弹壳一样的钟楼。 每个清晨都是属于她自己的时间, 她总是能预感到太阳何时升起,赶在它前面半个小时醒来, 爬到山顶上。从他们那简陋的、 但冲洗得发亮的温暖舒适的小屋, 向山顶延伸着一条呈现出亮黄色的石子小路。 脚下总有些小石子滚下山去, 有时在短短数十分钟里萨莎会跌倒好几次, 胳膊肘和膝盖都出了血。 萨莎沉思着,用连衣裙的袖子擦拭窗框, 那里因夜的呼吸而布满露水。她若在睡梦中看到了什么阴暗的 、不祥的,将她那无忧无虑的现实生活一笔勾销了的画面, 那么那碰触到她肌肤的第一缕轻快凉爽的微风能将这些不快一 扫而尽。她懒得去想噩梦中让她不愉快的画面, 现在对她来说重要的是爬到山顶去。 她要抓紧时间爬到山峰上去,跟清晨的朝阳问好, 之后便顺着羊肠小径滑下来,回家准备早餐,唤醒父亲, 为他准备好背囊,打发他上路。 之后的一天中,父亲打猎,只剩下萨莎一个人。晚饭前, 她驱赶那些在发黄的光线下行动缓慢的蜻蜓和飞着的蟑螂, 那光线同车厢里糊墙的漆布一个颜色。 她踮着脚尖悄悄穿越咯吱咯吱响的地板地雷区,微微打开门, 淡淡地笑起来。 父亲已经有好几年没在她脸上见过那种笑容了, 他万般不想将她唤醒。那条腿肿胀起来,没有知觉, 血怎么都止不住。听说,这种被流浪狗咬出的伤是无法愈合的 。 叫醒她吗?已经超过一昼夜他没 有在家里了, 在出发前往车库之前, 他决定去离车站两个街区远的板材白蚁穴一趟。 他爬到了16层楼高的地方,在那里失去了知觉。在那段时间里 ,她一秒也没有合过眼。他想,就让她好好睡吧。 他撒谎隐瞒了一切,似乎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一般。 他多么想知道女儿在梦中看到了什么。 他为何在梦中都无法忘记现实中发生的一切? 他的潜意识只偶然放他几个小时, 让他可以漫步在平静的青年时代。 他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游荡在这块被扫荡得干干净净的区域, 对他来说, 一个最好不过的梦就是他突然找到了一套还没有被人染指的公 寓,那里奇迹般有保存完好的家电和书籍。 他睡着了,奢望可以回到过去, 哪怕是回到那段刚刚与萨莎的母亲相遇的日子。 当时他也只有20岁,但已经成了车站驻防军的指挥官。 当时的车站对生活在其中的人来说仅仅是临时避难所, 而不是他们要在其中为人生画上句号的苦役犯在矿山上搭建的 公用简易房。 他如何回得到过去?他被抛到5年间的记忆碎片中, 5年的时间改变了他的命运, 更可怕的是连他女儿的命运也改变了。 理智告诉他要向命运妥协,要认命,向这可怕的流放妥协, 但每当他打盹的时候,内心都有一个复仇的声音在呐喊。 他重新站在了自己那队手持卡拉什尼科夫步枪的战士面前, 而他作为军官,佩戴的是马卡洛夫手枪, 战斗时也只适合在最后关头朝自己额头开一枪来结束自己。 在这个站中,除了他背后的这20个战士, 他已是职位最高的人了。 人群沸腾了,数十只手扒住障碍物来回摇晃, 发出令人不快的嘈杂暄哗。突然间,他们又停止了喧哗, 开始了和谐的合唱,就像有一根无形的指挥棒在指挥着他们。 现在他们只是要求他退役,但数分钟之后他们就会 要他的脑袋 。 这场游行不是偶然的、无组织的, 而是被派来此地的内奸们策划的行动。想要一个个揪出他们, 消灭他们,现在看来为时己晚。为了平息这场暴动,保住权力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下令向人群开火。这样也还不是太晚 。 他的手指紧紧攥成拳头,瞳孔不安地在微肿的眼险下转动着, 嘴唇颤抖,他下达的命令自己都听不清。 他倒在一汪黑色的水泊中,那水泊越来越大, 似乎要吞噬他那正离去的生命。 ★★★ "它们在哪儿?!" 荷马从黑暗的回忆海洋中惊醒,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抽搐地呼吸着,精神错乱般地目光凝视着队长。 纳戈尔诺的守卫们, 那阴森可怖的独眼龙庞大的身躯仍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那长长的、布满关节的手臂仍向他伸来, 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扯下他的腿,压断他的肋骨。 只要他闭上眼睛,那些怪兽就聚扰在他周围; 当他重新睁开眼睛,它们也并不急着散去。 荷马尝试着站起来, 但那只几乎压住他肩膀的手又重新变成了一把钢钩, 正是这把钢钩将他从梦魇中拯救了出来。他稳住自己的呼吸, 集中意念看着那张满是伤疤的面孔。 在煤油灯昏暗灯光的照射下,他认出那双反射着光的眼睛…… 猎人!我还活着?老头小心翼翼地将头转向左侧,然后是右侧, 生怕再一次察觉自己正处于那被施了魔咒的车站。 不,眼下他们正在空旷干净的隧道中央—— 那遮住了通往纳戈尔诺的路的浓雾,已经不见了踪影。 荷马难为情地估算着,看情形, 猎人拖着他走了不少于500米的距离。稍稍平复了自己的心情 ,他瘫软下来,以防万一地开始喋碟不休: "它们在哪里?" "这里没有别人,你已经安全了。&qu ot; "那些怪物……它们袭击了我,把我打昏了?"老头皱了一下眉, 用粗糙的手掌摩擦着头顶。 "是我袭击的你。不得不这样做,得制止你那歇斯底里的行为, 要不你会伤到我。" 猎人终于松开皮带上的搭扣,整个人直立起来, 手滑过那条很宽的军官皮带。皮带的一端挂着装着手枪的枪套 ,另一端挂着不知作何用的匣子。队长啪的一声摁开按钮, 拽出了扁平的铜质水壶。他晃了晃水壶,拔掉瓶塞, 并不询问荷马,自顾自喝了一大口。 他也满意足地眯起眼有一秒钟,荷马突然觉得有点冷, 因为他看到猎人的左眼甚至无法好好地合上。 "阿赫梅特在哪儿?阿赫梅特怎么了?"荷马突然想起来了, 又重新颤抖起来。 "他死了。"队长冷漠地说。 "死了。"老头茫然地重复着队长的话。 当那怪兽从荷马手中将阿赫梅特的胳膊拽走的时候, 荷马心中就清楚: 没有一个人可以从这些怪物手中活着逃脱。荷马很幸运, 因为纳戈尔诺没有选中他。猎人从不开玩笑, 但荷马还是看了他一眼, 说服自己去相信阿赫梅特已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这一事实。 荷马盯着自己的手掌看,那双手伤痕累累,鲜血淋漓。 他突然支撑不住了,他感到大脑缺氧,十分晕眩。 "阿赫梅特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了。"他轻声说," 为什么它们把他抓走了,而不是我?" "他年轻,生命还长。"队长回应" 它们需要用人类的生命来供养自己。" "这不公平,"老头晃着头,"他的孩子还小,他是有家室的人, 而我是一个无牵无挂的流浪汉。" "你要不要 吃苔藓?"猎人打断他的话,猛地拉扯着他站起来," 够了,走吧。我们还赶得上。" 荷马用小碎步跟在大步流星往前走的猎人身后, 他反复思索着一系列问题: 为什么他们最后又回到了纳戈尔诺站?这是怎么发生的? 这个站是不是就像食人兰一样, 释放出一种瘴气将他们引诱回来?他和阿赫梅特从未转过身、 掉过头,荷马百分之百确定这一点。 他都开始相信一种空间的扭曲变形了,关于这一现象, 他常常在巡逻时讲给那些容易轻信别人的伙伴听, 但所发生的事情比这种现象好理解多了。老头突然停住脚步, 拍了自己脑门一下:道岔!在纳戈尔诺站外几百米的地方, 左右隧道拱口之间延伸出一条单向支线, 是专门为列车转弯掉头铺设的。这条支线急转向右。 他们在隧道中一直扶着墙壁摸黑前进, 先是在一条与墙壁平行的路上行进着,之后一段墙壁倒塌了, 他们就愚蠢地回到了车站。荷马也不是十分肯定, 也许这里不存在任何玄妙的东西。若干疑点仍须弄明白。 "嘿!"他叫住猎人,"等一等!" 但猎人就像聋了一样,继续大步向前走着。 荷马只好自己加快脚步,喘着粗气奋力追赶。他追上猎人, 与之并行,试图看着他的眼睛,愤然道: "你为什么抛下我们不管不顾?" "我抛下你们?" 在那毫无感情、金属般冷冰的声音中, 荷马听出了一丝嘲讽的意味,他咬紧舌头。的确, 是他和阿赫梅特跑出车站在先的, 是他们将队长留在了车站上单枪匹马跟恶魔搏斗…… 荷马回忆着猎人在纳戈尔诺站的搏斗,那么愤怒和无意义。 荷马总觉得,纳戈尔诺的恶魔们并不屑于与他们战斗, 这场战斗是猎人强加于它们的。难道那些恶魔是害怕了吗, 或是觉得猎人是自己人?猎人完全不像是人类……荷马鼓起勇气 ,还剩最后一个问题,最最重要的一个问题: "猎人,请你告诉我,在那儿,在纳戈尔诺…… 它们为什么都不碰你?。经过了无比漫长的几分钟, 荷马等得都要放弃的时候, 他听到了一个低沉到刚刚听能得清的声音, 一个短而阴沉的答案: "它们嫌弃我。" ★★★ 美拯救世界,她的父亲开着玩笑。 萨莎红了脸,将画满图画的袋子从茶叶末儿下拽了出来, 藏进自己那身工作服的上衣口袋。 很久以前存放过绿茶的塑料方盒, 现在仍散发出淡淡的绿茶清香,是她最宝贝的东西。 同样宝贝的,还有那些关于世界还未被禁锢在这个车站—— 这个像无头生物一样的车站, 这个带着4条被截断了的隧道的车站, 这个开凿在莫斯科这个墓地一般死寂的城市下方20米处的车站 ——里时的回忆!还有那扇神奇的任意门, 可以带领萨莎穿越10年的时间、数千米的空间; 还有一些无限重要的事情。 在这样潮湿的环境中,任何纸张都像害了痨病的人, 枯萎得极快。腐烂物和霉物啃噬的不仅仅是那些书籍, 还有杂志,它们把整个过去都啃噬干净了。没有了图像和音像 ,就像瘸腿的人失去了拐杖,整个人类的记忆突然卡了带, 散乱了。 但这个袋子是用塑料做的,腐蚀和时间没有将它啃噬干净。 父亲曾对萨莎说过,上千年的时间后它才会分解, 她觉得她的作品就可以当作遗产传递下去了。 虽然画作很微型,但这是一幅真正的作品。 这个袋子一从生产线上下来就带着闪闪的金边, 在这金光灿灿的画柜中有一幅令人赞叹的风景: 陡峭的悬崖耸立在迷幻的烟雾朦胧中, 枝叶繁茂的松柏几乎是悬挂在垂直的峭壁上, 那就要升起的朝阳投射出鲜红的霞光…… 萨莎在自己年轻的生命中再没看过比这更美更动人的画面了。 她可以长时间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手上捧着袋子, 痴迷地欣赏着。她的目光被黎明中被薄雾笼罩的远山吸引着。 在父亲的藏书还没有被拿去换弹药之前, 她全部囫囵吞枣地读过一遍。那些词句, 恰恰可以说明她此时的心境,那是看着那几厘米高的悬崖峭璧 ,呼吸着画面上松柏枝杈的香气的心境,她怎么读都读不够。 这是一种完全无法实现的对世界的想象,正因如此, 它像具有魔力一般,十分吸引人。这是一种甜蜜的忧伤、 永恒的期望,她总在第一时间看到那美丽的朝阳…… 那幅画戛然而止, 她总是纠结那可恶的茶叶商标后面遮盖的又是什么样的风景。 是一棵与众不同的树、鹰的巢, 还是峭壁边上可以让她和父亲幸福生活的小屋? 是他,在萨莎还不满5岁的某一天,把这个袋子带回了家。 当时对父女俩来说,这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新鲜物件! 虽然那真正的茶叶让女儿感到惊异, 她喝下去的时候充满了男子气概,像吞药一样, 但这个装茶的袋子却着实让女儿真真切切地感到吃惊。 他甚至不得不向她解释,这只是一幅简单的版画。 那是一幅老套的中国山水画,正适合印刷在茶叶的外包装上。 但10年过去了,15年过去了, 萨莎看着这幅画的表情仍那么的痴迷, 就像她收到礼物的当天一样。 对父亲来说, 这个袋子是女儿在青少年时期被剥夺的一切快乐的唯一替代品 ,而这全是他这个当爸爸的错。当萨莎沉浸在幸福的昏睡中时 ,她进入了那不太成功的艺术家涂鸦的幻想世界中, 她的父亲察觉到,她似乎在责备他那短暂而又贫瘠苍白的一生 。他有一种强烈的欲望,他总在试图驱赶它, 但时间一长便克制不住,他不能掩饰自己的愤怒。 他问过萨莎几百次, 她在这从茶末里找到的小块包装上找到了什么瑰宝! 而萨莎总是急忙将这小宝贝藏进自己的工装口袋, 唯唯诺诺地回答:"爸爸,它对我来说太美了!" ★★★ 要不是在去往纳加迁诺站的路上猎人一分一秒都不作停留, 荷马会多花一倍的时间。他无法做到像猎人一样自信, 敢于面不改色地穿越这些并不熟悉的隧道, 它们总是会突然爆发, 然后不加选择地将全部过路者都吞噬干净。 他们的队伍不得不向纳戈尔诺支付高昂的过境税, 虽然三个人中只有两个人活了下来。 若不是他们在浓雾中迷了路, 三个人或许都能活着走出纳戈尔诺。这份过境税高得并不离谱 ,在纳西莫夫大街也好,在纳戈尔诺也好, 没有发生任何不同于以往的事情。 也就是说那可怕的事故是发生在通往图拉站的隧道中的? 他们沉默下来,那沉默有些不祥,充满了紧张。是的, 猎人嗅到了几百米开外的危险气息,他心中清楚, 在那些他们从未到过的车站,他们将面临什么。 但直觉会不会出卖他, 就像把那十多个最有经验不过的士兵出卖了一样? 是不是所有谜底都在纳加迁诺站里, 他们现在一步一步靠近的车站才能告诉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在纳加迁诺站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 健步如飞仍不能让他整理好自己的思绪, 纳加迁诺站曾是他喜欢的车站。 荷马作为一个十分喜欢收集各种传说的人, 不费力气便能想象出传说中的撒旦的使团进驻纳加迁诺站的情 形。那里也许有成千上万的老鼠,它们为了觅食, 从那些人类无法进入的自己的专有通道迁徙过来。 荷马若是一个人在这里的隧道里赶路,他会格外小心, 用最慢的速度前进,而且无论如何也不会扭头向后看。 在 塞瓦斯多波尔生活的岁月让他忘记了对死亡的恐惧, 当他决定参加此次征程的时候,内心深处便一清二楚, 这也许是他最后的探险。他做了十足的准备, 要为此次探险献出所剩无几的生命。 在纳戈尔诺站上与那些怪兽的对峙统共过去没有半个小时, 荷马已忘记了当时的恐惧。他仔细倾听内心的声音, 发现在自己的心底最深处产生了一种不明不白的小骚动。 那里产生了一种东西, 或者说一种他日思夜盼的东西复苏了过来。 那是他在最危险的行军中一直在寻找的东西, 那是一个心灵港湾。 现在他千方百计想要与死亡抗争,他有一个伟大的原因: 他只有在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之后,才能安心地去死。 最近的那一场战争最为凶险,那场战争非常迅速短暂。 三代人的命运因第二次世界大战而改变。 那些自战争中幸存的老兵早已永远地沉睡了, 而其后仍活在世上的人的脑海中己经完全没有关于战争的真正 记忆,也不存在对战争的真实恐惧了。 丧失了人的属性的人类陷入了集体的精神错乱之中, 战争又一次成了标准的政治工具。人类下的赌注越来越大, 他们甚至没有时间去思考如何做出一个正确明智的决定。 核弹头使用的禁忌就这样被轻易打破了,核战一触即发—— 这仅是悲剧的第一幕,一直到倒数第二幕,核战仍在持续。 至于是谁先按下了那神圣的核按钮,已经不重要了。 地球上所有的城市几乎在同一时间变成了废墟和灰烬, 那些曾启用反导弹系统的城市也散发出了一种死亡的气息, 强烈的核辐射、 战争毒气以及细菌生化武器已经将它们的全部居民都消灭干净 了。所剩无几的人类将脆弱可怜的无线电通信维持了若干年, 对地铁里面的居民来说, 人类世界迄今为止都局限在那几条人口比较稠密的线路上。 往昔那熟悉的拥挤不堪的地球, 第一章,上面的人物形象既不鲜明也不感人 ,这样的一团糟让他的写字台看上去像人流室。 彻夜不眠的唯一收获就是惊人的黑眼圈和咬破了的嘴唇。 荷马并不想放弃自己最初的使命。 他极力克制自己不再去想自己的使命是什么, 忽略自己生来就不具备创造的才能这一事实, 那是上天没有赋予他的。没有灵感——他这样为自己开脱。 他为什么就生活在了这个无比沉闷的车站中,在做作的下午茶 、农业劳作和因为上了年纪都不怎么去的值勤中苟且偷生? 他需要的是精神亢奋、奇遇和炙热的情感。这样, 他那堵塞住了的灵感源泉才能继续源源不断地喷涌出来, 这样他才能从事创作。 就算在最艰难的时间里,人们都没有完全放弃纳加迁诺站, 虽然这里不适宜人类居往——这里不能生长任何植物, 没有通往地面的出口。但这里又特别适合某些人, 他们可以心安理得地躲藏在这里,等待惩罚过去, 毫无挂念地与自己的爱人在此生活。 现在这里空空如也。 猎人沉默地踏着不可避免发出吱吱声的楼梯飞快地上了站台, 并停在了那里。荷马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跟在猎人后面, 忐忑不安地环顾四周。站台大厅十分昏暗,空气中悬浮着灰尘 ,在手电筒灯光的照射下形成一束银白色的小光柱。 那些过路者用来过夜的破布和纸盒在纳加迁诺站的地板上肆意 散乱着。 老头后背贴着柱子缓缓地向下滑去。曾几何时, 纳加迁诺站拥有由各种等级、 各种花色的马赛克拼成的精美拼版画, 这是荷马在这条地铁支线上最喜欢的车站。 但现如今这里的昏暗和死气沉沉与往昔的光彩动人已经相差了 十万八千里,比墓碑上的陶瓷照片与死者本人的差别还要大。 "没有一个人。"荷马失望地说。 "有一个。"队长斜着眼看他,反驳道。 "我是说……"荷马 开口想继续说,但猎人却用手势制止了他。 在大厅的另一头,已经没有立柱的地方, 猎人的探照灯差一点就照不到的地方, 一个什么东西缓缓地浮了出来。 荷马斜倾倒在了地上,他用手撑住地板,吃力地爬起来。 猎人的手电筒熄灭了,他本身也像突然蒸发了一样。 因为感到恐惧,荷马冒出一身冷汗。 他在黑暗中摸索到了枪上的保险,将机枪架在肩膀上。 远处传来两声枪响。荷马壮起胆子,从立柱后面走了出来, 向前冲去。 在站台中央直挺挺地站着的是猎人, 他的脚边蹲着一个惊恐不安的形体,无精打采,垂头丧气, 满是可怜相。这像是纸盒和破布攒成的东西,不像是人的躯体 。这躯体年龄不详,性别不辨,脏得出奇, 脸上能看得清的只剩下眼睛。这躯体哀怨地哭泣着, 试图从高耸在他面前的猎人身旁爬开,他的两条腿都中过弹。 "人都在哪儿?为什么这里没有人?" 猎人将靴子踩在那发臭到令人作呕的破布条上。 "都走了……我被不管不顾地扔在这里,就我一个人留在了这里 。"那不明事物用沙哑的嗓音说。他用手掌扒着光滑的花岗岩, 但并没有移动半分。 "都跑到哪儿去了?" "图拉站……" "那里出了什么事儿?"荷马迫不及待地打断他。 "我怎么会知道?"流浪汉轻蔑地说," 去那儿的人都一去不复返了。你去问他们啊! 我没有力气在隧道里面迁徙了,我就在该儿等死了。" "他们为什么离开?"猎人逼问。 "他们怕了,长官。车站上的人越来越少,人们决定孤注一掷。 谁都没回来过。" "谁都没回来过?"猎人抬高了枪筒。 "谁都没回来过。只有一个人。"流浪汉发现了对准他的枪筒, 突然改了口径,像显微镜下的妈蚁一样挣扎着," 那人去纳戈尔诺了。我当时在睡觉,也许是去那儿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没有表。"那人摇了摇头,"也许是昨天, 也许是一个星期以前。""我再没有问题了。" 荷马还未对发生的事情做出反应,猎人已经两次扣动了扳机。 黑色的血液从被射穿了的额头中涌出,流进流浪汉睁着的眼睛 ,他被子弹射倒在地,重新变成一大堆破布和硬纸。 猎人迅速用4颗子弹填满了斯捷奇金手枪的弹夹,继续前行。 "很快我们就能自己弄清楚了。"他冲着老头喊。 荷马俯下身子,忘记了对那块破抹布生理上的厌恶, 扯下一块来盖在那破了一个大洞的头颅上。 他的双手不住地颤抖着。 "你为什么要打死他?"他无力地追问猎人。 "我让他昏睡而已!"猎人恶狠狠地回答。 老头站起身来,仔细地盯着自己的同伴, 琢磨着他那奇怪的回答。突然间他猜到了, 猎人指的是让谁昏睡。他用刚刚能被听得见的声音问道: "会昏睡多久?" ★★★ 现如今,就算是用尽全力攥紧拳头, 他能做到的也只有放下眼皮、抬起眼皮。奇怪, 他完全苏醒过来了在他昏迷的一小时内, 冰冻般彻头彻尾的麻木包裹了他的整个身体。 他的舌头上似挂了一个一普特重的秤砣, 还有一个这样的秤砣压在了他的胸部。他甚至无法与女儿告别 ,这是这世上唯一值得他挂念的东西,唯一能让他苏醒的动力 。 萨莎不再微笑了。她梦到了什么让她害怕的事情,蜷缩成一团 ,用双手紧紧地抱住自己,眉头紧皱。童年以来, 每次父亲看到女儿这个样子,知道她被什么噩梦困扰着, 便一定会将她叫醒。但现在,他仅剩的气力只够眨眼。 眨眼眨得都厌倦了。 为了撑到萨莎醒过来,他不得不继续斗争。 他二十多年来一直在斗争,每天,每分,他真他妈的厌倦了。 厌倦了坚持,厌倦了掩护,厌倦了狩猎,厌倦了证明, 厌倦了装作满怀希望,厌倦了撒谎。他厌倦了战斗。 在他渐渐消失的意识中只剩下两个愿望:他想要再看萨莎一眼 ,看看她的眼睛,以及他想要归于平静,想要安息。 但两个愿望都没有实现……与现实交替的是他过去时光的片段 ,它们不断地在他眼前回闪。他须要做出最后的决定, 征服别人还是投降,复仇还是忏悔。 ……近卫军们整好队伍。他们都要听他的指挥, 他们每一个人都下了必死的决心,做好冲破人群, 向手无寸铁的人们开枪的准备。 作为最后一个还没有战败的地铁站站长、同盟军的首脑, 他拥有说一不二的权威性。他的决定无懈可击, 他的任何命令都须毫不犹豫地被执行。 他为所有的事情负全部责任,他也一直是这样做的。 他若现在退位,这个车站将进入无政府状态, 之后就会被并入不断扩张的红色帝国。 他们不断外移自己的边界, 将越来越多的领土控制在自己的权力之下。 如果下令向起义者开枪,那么权力还会留在他的手中—— 或许是暂时的。这样也许他就不会被大众施以酷刑,和处决。 他猛地举起了枪,一秒钟后,他的队伍几乎同步地举起了枪。 从瞄准镜中可以看到人群变得疯狂起来,那不是数百人的集会 ,而是千篇一律的人的面孔,万头攒动。龇着的牙齿、 瞪大的眼睛、紧攥的拳头,他们还是人类吗? 他扣下了扳机,他的队伍也同时开了枪。 是命悬一线的关头了。 他抬起枪筒,按下扳机,石灰从枪口处四散开来。 人群在一瞬间沉寂下来。他命令士兵们放下武器,解除武装, 自己向前走了一步。这是他最后的选择。 记忆终于放过了他。 萨莎仍沉睡着。他提起最后一口气, 想要尝试唤醒女儿与她告别,但实在无力抬起眼皮。与此同时 ,那永远一成不变的黑暗变成了蓝蓝的天呈现在了他面前, 那蓝天是何等的明亮,就像他女儿的眼睛一样。 ★★★ "站住!" 毫无心理准备的荷马差一点就跳了起来,他举起双手。 带着浓重鼻音、通过扩音喇叭发出的吆喝声从隧道深处传来, 让他措手不及。队长丝毫不感到吃惊:他蜷缩起来, 像一条蛇做好了猛扑的准备,缓缓地、 动作幅度极小地从后背把沉重的机枪拽了下来。 猎人不仅没有回答荷马的问题,并且完全不再与他谈话。 纳加迁诺站到图拉站的1.5千米在荷马看来像通往各各他[1] 的道路一样漫长。他也知道, 这一段站间隧道可能会成为他的葬身之地, 强迫自己加速前进不那么容易。至少现在还有时间准备, 荷马陷入无尽的回忆之中。他想起了叶列娜,因自己的自私, 他抽打着自己,祈求她的原谅。带着淡淡的愁绪, 他在那神奇的一天又回到了特维尔站,天空中飘着细细的夏雨 。他又开始觉得遗憾, 在死之前没有对自己的那些报纸作出安徘。 他做好了必死的淮备——被怪物撕碎,被巨鼠们哨噬, 被废气毒死……图拉是一个黑洞,它将外界的一切都吸进去, 不会放走任何一个。 而现在,当他渐渐靠近谜一般的图拉站的时候, 他突然听到了平常的人类的声音,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现在这个站被正常人类控制着? 但又是什么人可以将塞瓦斯多波尔的突击队消灭得一干二净, 又是谁将从隧道涌入站台的流浪 汉们都干掉了, 连女人和老人都不允许进入? "前进30步!"远方的那个声音命令道。 这个声音惊人的熟悉,给荷马一点时间, 他可以确认这个声音属于什么人。 是来自塞瓦斯多波尔的某个人吗? 猎人小心翼翼地端着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数着自己的步数: 猎人的30步荷马走了足有50步。远处隐隐约约有一个街垒, 像是用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随意垒砌的。 这些防御人员不知为何并没有开灯…… "把手电筒关上!"街垒后面有人指挥道," 你们中间派一个人再往前走20步。" 猎人啪地关上手电筒,继续向前走去。荷马一个人孤零零的, 不敢违抗命令。在降临的黑暗中,荷马决定远离是非之地, 他小也翼翼地扶着墙,坐在了枕木上。 猎人走到了指定地点,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有人漫不经心地询问着他,他用断断续续的骂腔回答着。 局势有所升级,克制、紧张的声调被脏话和威胁所取代。 似乎猎人在向看不见的边防人员要求着什么, 但对方拒绝了他的要求。 双方都提高了音量,现在是互相在向对方喊话, 荷马已经可以分辨出他们的话来…… 突然他认出了一个人的声音: "惩罚!" 突然谈话被打断了,机枪的声音传来, 一阵佩彻涅格机枪的连发向他射来。老头立刻趴在地上, 扣动枪栓,犹豫着要不要向对方开枪。 但想要不要开枪这个问题还为时过早,因为他的子弹卡住了。 机枪的莫尔斯电码停顿了一瞬, 在隧道深处传来冗长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荷马无论如何也不会将这声音与其他声音混淆。 那是密封阀关闭的声音。 几吨重的钢质大门重重合上的声音更是证明了荷马的这一猜测 ,门一关上就一次性地隔绝了 所有的枪声。 通往大地铁的唯一通道被关闭了。 塞瓦斯多波尔最后的希望破灭了。 [1] 各各他,耶路撒冷近郊的一座小山, 基督教传说耶稣被钉死于此地。 第六章 ? 另一端 过了一会儿,荷马已经开始相信这一切都是他的幻觉了: 隧道尽头模模糊糊的街垒也好, 那因扩音喇叭太旧而扭曲得似乎是熟人的声音也好。 随着灯光的媳灭,全部声音也都消失了。 荷马觉得自己是已经被判了死刑的重犯, 一个星期以后就要走上断头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在突然降临的静寂中,整个世界似乎都已经消失了。 荷马不放心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 似乎想确认自己有没有溶化在这宇宙的黑暗之中。 然后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手电筒,在黑暗中摸到它, 颤颤巍巍地打开。晃动的光线照亮了他前面的位置—— 那里在几分钟之前发生了看不见的交战。 距他隔岸观火的地方的30米处,隧道中断了, 通道被完完全全堵死了,像断头台上的铡刀完全放了下来一样 ,隧道被巨大的钢阀口完全斩断了。 他并没有听错,是有人启动了密封阀。荷马知道这个阀口, 只是没料到它还能正常使用,似乎它的功能完全没有打折扣。 长年累月地从事文字工作,导致他的视力十分不好, 他甚至都没能马上发现那出现在密封阀上的人影。 荷马向前举着枪,退后了几步, 判定那是在混乱中被搁在了挡板这边的人,然后他看清了, 那是猎人。 他一动也不动。老头大汗淋漓,一瘸一拐地向队长走去, 他预料生锈的密封阀上一定鲜血成河…… 他都差一点被刚才猛烈的机枪扫射打中了, 因为刚才他们位于空旷的隧道中央,太容易被瞄准了。 猎人毫发无损。他把自己残缺不全的耳朵贴在密封阀上, 接收着一些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 "出了什么事?"荷马接近他,小心翼翼地问。 队长没有注意他,他嘴里嘟嚷着什么, 但只是喃喃地说给自己听。关闭的密封阀另一侧有人在说话, 猎人重复着那些人的话。几分钟过去后,他离开了密封阀, 转身面向荷马。 "我们返回吧。" "出了什么事?"荷马再次问道。 "那是一些匪徒。需要增援。" "匪徒?"荷马惘然地重复,"我觉得,我听到了……" "图拉站已被敌人占领了,应该夺回来。我们需要喷火器。" "为什么非要喷火器?"荷马彻底茫然了。 "以防万一,我们先返回。"猎人站直身子,迈开步子离开了。 荷马没急忙跟上去,他仔细查看了密封阀, 也贴在冰冷的密封阀上, 希望自己也能听到那边的人对话的只言片语。这只是枉然: 哪怕是爆炸的巨响也不可能穿透这半米厚的钢板。 荷马发现自己并不能信服猎人的话。 无论占领了这个站的敌人是谁,他们的行为实在是令人费解。 谁会仅仅为了防御两个人的进攻就将密封阀紧紧地关闭? 哪个匪帮会花力气和时间跟两个武装着的外来者在边境封锁线 谈判,而不是在他们一进入视野范围内就把他们射个千疮百孔? 最后还让荷马感到困惑的是, 那边防战士无意间发出的那个令人惊恐不安的词——"惩罚" 到底是什么意思? ★★★ 萨莎的父亲曾说过,世界上没有比人类的生命更宝贵的东西。 对他来说,这句话不是空洞的套话,也不是妇孺皆知的道理。 萨莎的父亲原来从没想过, 在地铁站中当一个最年轻的指挥官不是没有好处的。 人在20岁的时候,对杀人、死亡这种事看得不能再肤浅了, 整个人生犹如一场游戏,好像如果一不小心死了, 还可以再玩一次一样。 世界上的所有军队都被昔日的军校学生装满,这并不是偶然。 但指挥成千上万沉迷在战争这个游戏里的年轻人的指挥官, 一定把作 战的人、 战死的人仅仅看成是地图上的蓝色和红色箭头。 只有那些对从躯干上扯下的腿、 流出来的肠子和破裂开来的头颅麻木的人,才能指挥好军队。 指挥官要果断地做出决定,是牺牲掉一个团, 还是牺牲掉一个连。 曾几何时,她的父亲也是带着轻蔑对待自己的敌人, 也是如此对待自己,他总是希望别人对他刮目相看, 挑战各种各样的任务。他并不是轻率, 但他所有的行为还是有那么一点欠缺考虑。他聪明,努力上进 ,但对生活又有那么一些冷漠,他感觉不到生活的实质, 做事情不考虑后果,不受良心的谴责。是, 他是从来没向女人和孩子开过枪,但他亲手处置过逃兵, 并第一个走向了永备火力点。他对疼痛这种感觉也毫不敏感。 宽泛地说,他对任何事、任何人都相当冷漠。 后来,他遇到了萨莎的母亲。 她用自己那股冷漠劲儿征服了这个习惯了胜利的男人。 让他拿起机枪战斗的是他身上唯一的弱点, 这便是对名利的追逐。 正是这种对权力的欲望使得他又一次发起了冒险的猛攻, 这一次他却长时间地沦陷了。 以前的他对爱情从未上过心,往往是女人自己拜倒在他的脚下 。女人们的温顺惯坏了他, 他总来得及在爱上每一任女友之前全身而退, 丧失对那些值得同情的女人的兴趣。他那猛烈的攻势、 炽热的眼神蒙蔽了姑娘们的双眼,让她们陷入盲目, 她们之中很少有人想得起来在这种情况下要懂得适时用一些对 付男人的古老招数——和男人相识之前先让他们等待。 但她对他并无好感。他的盛装、名声、 战场和情场上的功勋都无法让她产生兴趣。 她并没有回应他的目光, 仅仅是点点头作为对他处心积虑讲的笑话的回应。 将她拿下被他看成是一项至关重要的挑战, 比攻克邻近的车站还要重要。 稍后他便意识到, 与她的那种亲近感随着时间的推移似乎渐渐消失, 征服她可以成为他枪托上的新记号。 她常常给他可以与她相处一整天的机会, 尽管哪怕是只相处一个小时他也会心满意足。有时就算她来了 ,也只不过是为了略微折磨他一下。她对他的功勋表示怀疑, 公然嘲笑他的原则,骂他冷酷, 使他对自己的力量和理想的信心产生了动摇。 一切他都忍了下来,或者说这一切他都心甘情愿、乐于去承受 。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他开始沉思,开始患得患失,犹豫不决。 之后他便感受到了各种复杂的情感:一种无助—— 如何接近这个姑娘;一种后悔—— 对那些没有与之共度的时光的惋惜;甚至是恐惧—— 可能会失去她的恐惧。这些情感纷纷索绕脑海,挥之不去。 这便是爱情。终于,她用一个标志奖赏了他—— 那是一枚银质的指环。 终于,他忘记了生活中没有她该如何活下去,她终于向他臣服 。 一年之后萨莎出生了。就这样, 这两条生命他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就连他自己, 现在也没有权利去拿自己的生命冒险了。 若是你在25岁的年纪指挥一支强大无比的军队. 也许你会相信自己的命令可以让地球停止自转。 但剥夺别人的生命并不需要强大的实力, 而他决不允许死神将她从自己身边带走。 他从未怀疑过这一点,但他的妻子被肺结核病夺去了生命, 而他却无力将她逐救。直到现在, 他仍觉得自己生命的某一部分已随着她的离去离他而去了。 那时萨莎也只有4岁,但她清楚地记得母亲的样子, 清楚地记得母亲离开后变得更为可怕空旷的隧道。 在她的小小天地中出现了濒临死亡的无底深渊的感觉, 她时常向下张望。在她心底的深渊, 那份无以名状的伤痛愈合得十分缓慢。两三年之后, 她才渐渐开始不再在 梦中呼喊妈妈。 而她的父亲,直到今天仍会在梦中呼喊她母亲的名字。 ★★★ 也许荷马应该换一种方式来做这件事。 如果他文学创作的主人公不肯自己现身, 为何不从他未来的情人那儿着手?她用自己的美丽诱惑他, 许他以激情与温存。 起初他对刻画她的线条充满了灵感, 他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已经做好准备。 如果两人间的爱情是完美的,他就必须把自己献给这位女神。 他们会将自己情绪的细微波动、自己的思想调整一致, 让它们相互吻合,就像新村站上打破了的彩色玻璃一般。 他们之前曾是一个整体,注定要被重新整合为一个整体…… 从这些早已死去的经典著作中拿来这一情节主线, 荷马不认为存在任何不妥之处。 结局看似十分稀松平常: 荷马并没有能力用墨水和纸张塑造一个活生生的女性形象, 就连对情感的描述他也未必有把握。 如今他与叶列娜的组合充满了一种老夫老妻式的柔情, 他们相遇得太晚了,不够他们义无反顾地爱上对方。 在这样的年纪,人与人之间渴求的不再是激情,而是排解孤独 。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那真正的爱情、 唯一的爱情早已被埋葬在了地面上。在逝去的数十年间, 关于爱情的所有细节已全部褪色,渐渐磨灭。 他已经没有能力去写一篇爱情小说了, 在这方面不存在任何英雄主义。 在莫斯科普降核雨之时,尼古拉被提升为列车司机, 代替退休的谢洛夫。工资比先前多了近一倍, 升职前他还得到几天的休假。他给妻子打了电话, 妻子宣称要烤一些苹果派,还要去买香槟, 顺便接孩子出来散步。 换岗之前也要将工作做完。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坐进驾驶室中,他是未来的车长, 一个拥有幸福婚姻的男人,在隧道的最前端, 有他奇妙 闪光的未来。因此, 每当他看到奇迹般保存完好的列车, 心底总是涌现难以平息的愿望——坐到属于驾驶员的座位上, 像一个真正的主人一样抚摸列车的操作仪表盘, 透过前玻璃看着像蜘蛛网一样密密麻麻分布的短管。 他总是设想着,这列车仍可以开动,仍可以运行。 仍可以倒车。人生若可以倒车该有多好。 ……队长为自己开辟了一片安全地带,使他避开全部的灾祸, 而他也似乎知道这一点。前往纳戈尔诺站没有用到一个小时, 在这条线路上他们并没有遭遇任何攻击。 荷马一直觉得塞瓦斯多波尔的装甲大队就像其他普通人一样, 对隧道里的环境并不能感到适应,对地铁来说是一些异端, 又像侵入血液循环系统的微生物。他们踏在车站以外的土地上 ,周围的空气极速膨胀,现实出现了裂痕, 像是凭空出现了那些无以名状的怪兽, 那是地铁系统搬出来对付人类的工具。 但对阴森黑暗的隧道来说,猎人并不是异类, 他并没有激怒利维坦[1] ,要知道他们正在它的血管中游荡。有时他会关上手电筒, 将自己与弥漫整个隧道的黑暗融为一体; 有时他又像脚瞪无形的洪流,走起来比荷马速度的两倍还要快 。尽管荷马努力跟上队长,还是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他在队长后面喊叫,猎人才像被惊醒了一般,停下脚步, 等着那可怜的老头跟上来。 回程的路上他们被允许悄无声息地穿过纳戈尔诺站。 浓浓雾气已散去,整个车站像睡去一般。车站空旷极了, 一切都可以一望而尽,很难想象, 那些幽灵般的庞然大物究竟在何处藏身。 这只是一个平常的遭遗弃了的小站: 白花花的附着物挂在灰色的天花板上,灰尘那么厚, 像是柔软的羽绒被铺在站台上, 被煤熏黑了的墙壁像是被挂上了方格纱。 之后过路者的视线就会停留在那些奇怪的地板纹上面 —— 那像是被狂热的舞者踏出来的, 会注意到立柱上粗糙的触目惊心的斑点, 还有天花板上像被人擦过的支离破碎的彩绘。 纳戈尔诺站一晃而过,他们继续疾驰向前。 拼命追赶队长的荷马仿佛也被人施了魔法, 双脚几乎不再碰触地面。老头自己都感到吃惊: 自己是从哪里获得的能量来进行这么远距离的急行军呢? 为了说句话,一口气己经不够用了, 而猎人却没用答案来回应他。有一次荷马还这样问自己, 为什么他要臣服于猎人这个沉默寡言、冷酷无情的怪人? 这个人总是极力将自己忘得一干二净。 稍稍离纳西莫夫大街站近一点就几乎被那恶臭熏晕。 荷马本人极力想要快速通过这一车站,他认为越快越好, 忘记了要谨慎,而猎人却恰恰相反,他反而放缓了步子。 戴着防毒面具的荷马仅能艰难地支撑, 猎人还抽动着鼻子这里嗅嗅,那里闻闻, 似乎在这令人窒息的恶臭中仍可以辨别出什么特殊的微弱的气 息来。 这次食尸者恭恭敬敬地在他们面前四散开来,丢下新鲜的骨头 ,不断有碎肉从它们的口中掉下来。猎人走到大厅的最中央, 登上一个不太高的小山丘,尸骨没过他的脚踝,他站在那里, 眺望着车站四周。然后他并没有感到满意,驱逐走顾虑, 继续前进,他并没有找到他努力寻找的东西。 但荷马却找到了那东西。 荷马意外地滑倒了,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他甚至把一个年轻的食尸者吓跑了, 它原本正在专心致志地从被鲜血浸湿了的防弹背心下面枢美味 可口的食物。荷马看到了滚到一边的钢盔, 那是属于塞瓦斯多波尔的。一瞬间, 在他的防毒面具玻璃内渗出太多的汗,几乎令他窒息昏厥。 强忍着呕吐,荷马走近那一堆尸骨,将它们翻过来, 希望能找到士兵的号牌,却意外发现了一本被染红了的便笺纸 。他立刻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写着!"千万不要攻打……" ★★★ 从小父亲就教导她不要哭,尽量不让她养成爱哭的习惯, 但如今对自己的命运她已经无言以对。眼泪自己从脸颊上滑落 ,自胸腔发出细微的忧伤的哀号。她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几个小时过去了,她仍不能接受它。 他叫没叫过她帮忙?临死前他有没有想对她说什么重要的话? 她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梦中。 她觉得存在另外一个世界,那里父亲不会死, 那里她的父亲不会因为她的昏睡、软弱和自私而死。 她紧捏着父亲那渐渐冰凉下去但还没有完全变僵的手, 像是努力尝试重新捂热他,并开始碎碎地念叨,说服他, 也说服自己: "你一定会找到车的。我们一定会回到地面上的, 我们乘着那辆车离开。你还会笑, 像你带回有音乐光盘的播放机那天一样,开心地笑……" 一开始父亲半靠着柱子坐在那里,下巴抵着胸口,像在打盹。 渐渐地,那身子开始缓缓下滑,慢慢倒在一片血泊中, 好像他自己也厌倦了装一个睡着了的活人,也不想再欺骗萨莎 ,给她以幻觉和希望了。 那像是永恒地刻在父亲脸上的皱纹,在一瞬间完全舒展开来, 像被熨平整了一样。 她松开父亲的手,把他放平,让他躺得更舒服一些, 从头开始蒙上一床破被子。她再没有别的方法埋葬父亲了。 是的,她多么想把父亲搬到地面上去,让父亲长眠在那里, 仰望着天空,那天空也许有一天会重新变得清澈干净。 但也许等不到天空变清澈的那一天, 那些饥肠辘辘的怪物就会把父亲的尸体啃噬干净, 它们一向来者不拒。 而在他们这个车站,谁也不会碰父亲一下。 死气沉沉的南侧隧道已经不存在任何危险了—— 那里活下来的只有一些会飞的蟑螂;而北方隧道已经断 了, 仅能通往一个生了锈的岌岌可危的地铁桥, 上面只有铁轨是完整的。 地铁桥的另一端还有不少居民, 但没有一个人会出于好奇心跨越这座桥到这边来看看。 所有人都知道另一端是一片烧焦了的荒野, 荒野的边缘矗立着车站守值室, 里面住着两个注定要死亡的流放者。 父亲若活着,决不允许萨莎一个人留在这里,但又能怎样呢? 后来萨莎意识到:无论她逃到多远的地方, 任凭她如何拼命地想要离开这个被诅咒的刑讯室, 她都无法做到真正摆脱这个地方。 "爸爸……原谅我,请原谅我。"她抽泣着, 但意识到他已经听不到她的话了。 她将父亲手指上的银质指环取下来,装进自己的工装口袋中, 拾起装着一只安静的老鼠的笼子,步履蹒跚地向北方走去。 她身后布满灰尘的大理石地板上留下了长长的血迹。 那脚镣终生铐在她身上。 萨莎上路了,她踏上了站间隧道,走进了空荡荡的车站。 在这个早已变成死亡之舟的车站,却突然产生了不祥的征兆。 对面的隧道竖洞突然蹿出火苗,极力地蔓延至父亲尸体处, 没有碰到,又返回了黑暗深处,似乎不想让父亲得到安息。 ★★★ "回来了!他们回来了!" 伊斯托明把听筒从耳旁移开,不可置信地看着它, 仿佛它是一个人, 一个刚刚告知了他一个不可思议又荒唐十足的谣言的人。 "他们?他们指谁?" 杰尼斯·米哈伊洛维奇从椅子上弹起来,笨拙地将茶碰洒了, 在他的裤子上留下了令人难为情的深色痕迹。他咒骂那杯茶, 重复了一遍问题。 "他们是指谁?"伊斯托明机械地重复了一遍问题, 对着听筒呆若木鸡。"是队长和荷马。"听筒那端传来沙沙声," 第七章 ? 穿越 轨道车经过了地板上和墙壁上用亮橙红色标出的宽条。 驾驶员已经无法再装作没听到放射性计量仪发出的越来越大的 咔嚓声。他推下手闽,用抱歉的声调含糊不清地说: "上校同志……必须要有防护了……" "再试着前进100米吧。"杰应斯·米哈伊洛维奇轻声要求道, 转身面向他,"因为现在对你造成的伤害, 之后一个星期你可以不用值勤,可以休息。 我们用两分钟就能通过, 而穿着密封防护服的人得用半小时才能吃力地通过。" "这已是极限了,上校同志。"驾驶员发着牢骚, 对是否提速仍犹豫不决。 "停下。"猎人命令道,"我们自己继续往前走。对, 高放射地带已经到了。" 制动蹄吱吱作响,悬挂着的照明灯晃了一下,轨道车停了下来 。队长和荷马本坐在轨道车的边缘,腿悬在外面, 此时下了车爬上了路。沉重的全密封防护服是用铅布制作的, 看起来像是真正的密闭飞行服。 它们令人难以置信的贵重和罕见—— 在整个地铁系统里未必找得到20套——在塞瓦斯多波尔站, 这两套防护服几乎从来不用。 这种盔甲可以吸收残酷至极的射线,但是一且穿上它, 哪怕是再稀松平常的行走都会变得困难不已, 尤其是对荷马来说。 杰尼斯·米哈伊洛维奇丢下轨道车, 跟着猎人和荷马又向前走了几步,他与猎人用短语交流着—— 为了不给荷马拆分和理顺的余地, 他们故意说得仓促且毫无条理。 "它们你去哪儿拿?"他对队长含糊不清地说。 "会给的,跑不掉。"猎人直直望着前方。 "没人等你回去了,你对其他人来说已经死了。死了,懂吗?" 猎人停下来一 瞬,既像是对指挥官又像是对自己, 用很低的音量说:"如果一切都这样简单。" 猎人向上校敬了个礼,同时挥手斩断了无形的锚索。杰尼斯· 米哈伊洛维奇也回了礼,留在了栈桥上, 而队长和荷马则像是在逆流而上一般,缓缓地离开了岸边, 开始在无边无际的黑暗海洋中徜祥。 行礼完毕,上校给了驾驶员一个信号,示意他开动马达。 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空荡荡的! 他再也不能对谁下达最后通牒了,也不能同谁争吵了。 他们的塞瓦斯多波尔是一座迷失在海上的孤岛, 这座孤岛的军事将领现在只希冀着这支规模很小的探险队不会 在海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希望有一天他们可以回家—— 从另外一个方向,用自己的方式向世人证明,地球是圆的。 最后一个岗哨位于卡霍夫站外的隧道内, 那里几乎已是荒无人烟了。在荷马的记忆里, 自东方从未出现过入侵塞瓦斯多波尔的敌人。 一条黄线将无尽的隧道截成了千篇一律的一段一段, 而通过那些宇宙电梯相互连接的两个星球之间相距数百光年。 在这条线之外, 本是人类栖息家园的地球不知不觉间变了一个面貌, 像死气沉沉的月球,它们之间任何相似之处都是虚假的。 荷马集中精力迈着穿着数普特重的铁鞋的双脚, 听着自己吃力的呼吸, 这呼吸经过了复杂的波形板和净化器系统。 他想象自己是一位宇航员,着陆在了一颗遥远的卫星上。 他完全原谅自己这种孩子气的想象: 这样他可以更容易地适应重力,也可以适应一个现实, 那就是前面1000米之内,他和猎人是唯一有生命的生物。 荷马想,科学家也好,科幻作家也好, 从来没能正确地预测未来。到2034年, 人类理应成为银河系的主宰,就算不能, 起码应是太阳系的主宰,荷马童年时期,大家都这样说。 但 科幻作家也好,科学家也好, 他们都是基于人类社会理智且适度合理的发展而做出的预言, 就好像人类社会不是由成千上万的懒汉、 做事不计后果的人和自私的人组成的一样: 好像人类杜会是一巢蜜蜂, 充满了集体主义的智慧和统一的意志;好像为了征服全宇宙, 人类社会做好了认真充分的准备,不会半途而废, 不会在玩儿腻了以后转攻电子,而后又从电子转向了生物技术 ,因此在任何一个领域都没有获得什么可喜可贺的成就。 除了一项,那便是核物理。 而他,一个无翼的航天员, 没有了庞大的密封防护服就没有了生活能力, 明明是在自己赖以生存的星球上,却像是一个外星人。 他要研究的,征服的仅是卡霍夫站和卡希拉站之间的隧道而已 。至于其他什么宏愿,对他来说也好, 对地球上的其他幸存者来说也好,还是统统忘掉吧, 反正在这里一颗星星都看不到。 奇怪的是,在这里,即黄线以外, 他的身体承受的是半倍的超重,而心灵却处于一种失重状态。 一昼夜之前,当他在前往图拉站之前与叶列娜告别时, 他还认为自己可以活着回去。当猎人点了他的名字, 连续两次挑选了他作副手的时候,荷马明白畏缩是行不通的。 要知道他曾无数次地要求接受考验,终于等到这一天, 这时候想办法躲避是非常愚蠢和丢人的。 他明白:他一生的事业绝不能只完成一半就草草了事, 绝不能向命运谄媚,向它许诺下一次一定会全身心奉献…… 也许不会有下一次,如果他这次不做, 那么他之后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难道要带着彷徨的微笑,以— 个名叫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流着哈喇子说故事的城市疯老头的身份, 默默无闻碌碌无为地死去吗? 要想从一个漫画般滑稽可笑的荷马变成真正的荷马, 从一个痴迷于神话的人变成神话缔造者,要想自 灰烬中重生, 就要在一开始燃烧自己的过去。他认为,如果他继续怀疑下去 ,纵容自己继续纠结于儿女情长、思乡情结之中, 不断地回首往事, 那么他一定会错过一些在未来等待着他的重要事情。 是时候抛下一切了。 他难以从这次任务中全身而返了,甚至不可能活着回去。 叶列娜起初一直在哭泣, 她不相信自己的丈夫会在一天之后活着,健康地活着回来, 之后又嚎哭起来,为的是丈夫要去一个前所未知的地方。 这次荷马没有给她任何承诺, 最好以后叶列娜当这个丈夫已经死了, 连他自己都觉得现在的自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她的眼泪是滚烫的,却没有被燃烧。他将叶列娜揽在怀里, 拥抱她,却穿过她肩膀的上方看着表。是时候上路了。 荷马知道,这10年的生命不仅仅被截断了, 它们或许还会成为他梦中的痛楚。现在他与过去一刀两断, 好像他再也不记得叶列娜是谁,而这位女士也忘记了他, 他跟塞瓦斯多波尔一点关联都没有, 虽然10年里边个站俨然已成了他的故乡。 他也想过,他肯定还是会禁不住地去回首过去的生活, 但一跨过那条黄色的粗线,他似乎真正死亡了, 他的心挣脱了两片沉重的、束缚的外壳,飞上了云端。 他解脱了,他释放了。 那沉重不堪的防护服似乎一点都没有对猎人的行动产生影响。 宽大的衣服让他那全是肌肉、狼一般的体形更夸张了, 让他变成了没有轮廓的巨人,但却丝毫不影响他的敏捷。 他与气喘吁吁的荷马并排行走, 仅仅是因为自纳西莫夫大街开始,他已决定严密监控他了。 有了在纳加迁诺站、纳戈尔诺站和图拉站的若干见闻之后, 荷马答应继续与猎人远行不仅仅是一种妥协, 他还找到一种方式说服自己:正因为队长一直跟自己在一起, 他才有了一系列盼望已久的改变,这意味着他的重生 。 至于队长为什么要拉上他一起冒险—— 是为了让荷马走上一条正确的路,还是让他当储备粮, 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对荷马来说最主要的是现在他不会放过这样的条件, 他要努力利用各种机会,来思考,来记录…… 还有一点就是,当猎人点名要他跟着走的时候, 荷马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猎人确确实实需要他。不, 不是因为想要荷马在隧道里面指路, 也并不需要他预警危险状况。也许, 在用自己的灵感栽培荷马的同时, 猎人本身也想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但他又需要什么呢? 猎人表面的淡定再也骗不过荷马的眼睛。 在他麻木冰冷的外壳下是炙热的岩浆在奔涌, 偶尔岩浆会通过未封口的火山口喷发出来,那是冒着烟的双眼 。他并不如看上去那般平静,他也在寻找着什么。 不,猎人并不适合当他未来书中的叙事主人公, 荷马尝试都不肯尝试,但在他的身躯中,在他的欲言又止中, 在他吝啬贫乏的姿势中,某种东西已完全侵占了荷马的想象力 。猎人属于那种喜欢在案件中留下线索的人, 他希望自己被掲露。荷马并不清楚,猎人当不当他是忏悔者、 传记作家和捐献者,但荷马感觉, 两人之间存在的这种奇怪的依赖是相互的。 这种感觉变得越来越强烈,已经掩盖住了恐惧。 荷马最近总被一种感觉困扰, 那便是猎人在刻意回避一次重要的谈话。 有时候猎人转身面向他,好像打算问他什么,但一次都没有问 。如果猎人再一次欲言又止地回头,荷马想直接告诉他, 在隧道里他完全可以把自己引到偏僻一点的地方, 直接把他这个没用的目击者的脖子扭断就行了。 猎人的目光时常像是要射穿荷马的那个破袋子, 要知道袋子最底部躺着那本倒霉的手记。 他不可能看到这个本子,但像是猜到了, 在荷马的背囊里藏匿着属 于别人的东西, 这东西让荷马牵肠挂肚。猎人对荷马的思想进行盯梢, 好像一步一步按图索骥便可接近便笺本的真相。 荷马尽力不去想这本手记,但这是徒劳。 出发前并没有给他准备的时间, 荷马可以与便窠本独处的时间少得可怜。 要想撕开被血水粘在一起的那几页纸,几分钟的时间远远不够 ,但足够荷马迅速浏览其他纸页上的内容。 上面的字迹歪歪斜斜,潦草无章, 一看就是主人在仓促中写下的。上面的时间顺序错乱, 作者像是花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这些滑不溜丢的词写在了纸上 ,因为他不得不写在那里。而到了荷马这里, 他要想弄清楚这些词句的意义,就应将他们重置于正确的词序 、句序当中。 "没有通信,电话无法使用,可能是被破坏了。 是被放逐的人干的吗?为了复仇?" "这是一种没有任何出路的境地。救援无处可寻。 去求塞瓦斯多波尔站,求自己人。现在还剩下……多少人?" "不会放我走的。他们认为我对我们的人是个威胁。他们疯了。 如果不是我,那会是谁?应该逃跑!" 还有一些别的话。最后一句话号召放弃进攻图拉站, 紧跟着印了一个章——个并不清晰的褐色火漆章。 这个名字荷马不光听过,而且自己也常常提。 这本手记属于商队的通信员, 就是一个星期以前他们派往图拉站的那一个。 他们经过一段坡道来到了电力机车库, 这样的地方要不是因为辐射值超标,一定早就被抢劫干净了。 这一条黑色的干枯了的地铁线延伸到这里, 不知为何被一些焊接零件隔开,杂乱无章。 一块白铁牌子被金属线固定在一条杆子上, 上面有龇着牙的骷髅,和用红漆标出的危险警告标志。 因为日久失修,或是人为的破坏,字迹已磨掉了。 荷马向这口被拦 上格栅的井里望去,又稍稍将视线抽出了一点 ,他觉得这条地铁线也许并不像塞瓦斯多波尔人想的一样, 也许它并不是一直都这样荒无人烟。 他们途经华沙站,这个站是那样的恐怖骇人, 到处都是红褐色的腐烂物,像是被打捞出的溺水者。 从半开半掩的密封门内吹来了来自地面的冷风, 像是一个巨人从外部降临到这儿, 给这个早已腐烂的车站做人工呼吸。 剂量检测仪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他们必须毫不迟疑地加快脚步离开这儿。 到了接近卡希拉站的地方,一台检测仪突然罢了工, 另一台上的数字仍维持在仪表盘的最大值。荷马感到舌头发苦 。 "震心在哪儿?" 队长的嗓音听上去也很糟,像是把头伸入了充满水的浴缸。 他微微站住—— 利用这个短暂的喘息空当向东南方挥了一下手套。 "在坎捷米尔站附近。我们想一想, 是打破橱窗的盖子还是打破通风井,反正谁也不会知道。" "这么说,坎捷米尔站也被废弃了吗?" "早就废弃了。科洛姆纳站以南的地铁线都已经空了。" "可我听说……"猎人欲言又止,对荷马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开始捕捉什么非常细微的声波。" 你知不知道卡希拉站那儿发生了什么事?"终于他问出了问题。 "为什么这么说?" 荷马不知道自己那因戴了呼吸净化器而发出的带有浓重鼻音的 颤音中,能不能加入戏谑的口吻。 "我来吿诉你,那里的射线在一分钟内可以把两个人烧成炭, 做任何防护措施都没用。不能去那儿,我们返回。" "原路返回?回塞瓦斯多波尔?" "是。我先向上爬,看看能不能从地面上走过去。" 猎人再三衡量,想出了路线。 "你准备一个人上去吗?"荷马抖了一下。 "在那儿我救不了你,我连自己都顾不过来, 而且两个人在路面上是过不去的,就算我一个人穿越也没把握 。" "但……"荷马抽搐着,极力寻找着理由,想要跟猎人一起行动。 "没事儿。我能搞定。" 在猎人的话中荷马并没有听到嘲讽的意味, 也就是说猎人真的是在安慰荷马,荷马也是真也想要帮助猎人 。虽然荷马清清楚楚地知道: 其实这个防毒面具可以过滤掉所有杂质, 可以从中通过的只有无味无苗的空气,还有机械冷酷的声音。 荷马一瞬间眯了下眼睛, 将他所知道的所有关于不够长的卡霍夫线的东西都回忆起来, 关于被辐射毁掉的扎莫斯克莱特线的南末端, 关于自塞瓦斯多波尔至谢尔普霍夫站的道路…… 他回忆了一切他能记起的,只要别让他折回, 别让他返回自己贫瘠的生活,回到虚假的小说创作灵感, 和虚假的永恒传奇中。 "跟我走吧!"猎人的话甚至出乎他自己的意料, 他迅速一瘸一拐地向东方,向卡希拉站移动, 向火焰最炽热的地方进发。 ★★★ 她用一把锉刀用力磨自己手铐和脚铐上的钢圈, 其另一端被钉在墙上。锉刀发出刺耳的声音,滑动着。 有时候她甚至觉得挫刀的铌齿已经深入了半毫米,但定睛一看 ,钢材上仅仅出现了一条浅浅的、刚刚能用肉眼看到的沟。 但萨莎没有绝望,她重新拿起工具,继续锯这顽固不化的金属 。她遵循严格的节奏,用力锯着。重要的是不能乱了节奏, 毫不妥协,哪怕是一秒钟都不停止。被箍住的脚踩肿胀起来, 萨莎心中澄明,就算自己战胜了这金属,仍无法逃脱, 因为她的双脚已不听使唤。 她吃力地抬起眼皮,睁开双眼。 铁链还在远处,手铐和脚铐将她的四肢连接起来。 她躺在一辆破旧肮脏的采矿轨道车里, 车子总是发出单调的哀怨的声音,以折磨人的慢速向前爬着。 她嘴中被塞上了一块沾满油污的破抹布,太阳穴酸痛无比, 额角还流着血。 还没被打死,萨莎有了意识。为什么没死…… 从车斗里只能望见一小块天花板, 在零乱的光班之中不停闪现的是铸铁短管的焊接处! 轨道车正在站间隧道中运行。 当萨莎尝试将被绑住了的手臂从背下面抽出的时候, 短管突然被斑驳的白漆替代了。萨莎警觉起来:这是什么站? 这里情况很糟!不仅仅是安静沉寂,而是荒无人烟的死寂, 没有任何生命迹象,一片漆黑。萨莎总是以为, 只要过了那座地铁桥,所有的站都是人声鼎沸, 任何地方都会熙熙攘攘。现在看来,她想错了。 萨莎上方的天花板一动不动了。劫持她的那个人一边咒骂, 一边爬上了车站站台,钉了铁掌的靴子咯吱作响。 他四处看着走着,似乎在熟悉周围的环境。 之后听得出他已经摘下了防毒面具,用低沉的声音和善地说! "我们到了。好久不见!" 他从肺中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狠狠地打了一下—— 确切地说是用靴子端了一脚一个体积庞大的东西—— 一个被塞得满满的袋子? 萨莎用牙齿紧紧咬着那块散发着恶臭的抹布, 她的身体完成了一条令人惊异的弧形。 冰雪聪明的她猜到了这个身穿防护衣的胖子把她带到了什么地 方,他现在正在与谁交谈。 ★★★ 荷马意识到原来想要从猎人身旁逃离的想法有多么可笑。 猎人用雄狮一般的奔驰两三下就追上了他, 他紧紧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晃了一下,荷马立刻疼痛难忍。 "你怎么了?" 第八章 ? 面具 笼子还在胖子从萨莎手上打掉它的地方。它的门半开着, 老鼠已经跑了...... 除了戴上那个死去的强盗的防毒面具,萨莎并无其他选择。 那面具里似乎还保存了少许主人散发着霉味儿的气息, 但萨莎应该感到万幸了, 因为胖子在被射死之前已经摘下了面具。 在靠近地铁桥中间的地方,辐射值又一下子猛涨起来, 她若没有这面具,鬼知道她走多少步会死。 萨莎也穿上了巨大的防护服,在里面动一下, 就好像蟑螂幼虫在破茧而出。 防毒面具虽然之前一直戴在胖子那又宽又松弛的嘴脸上, 此刻却也可以与萨莎的脸紧紧贴在一起。萨莎使劲向里面吹气 ,想要赶走软管和净化器里残存的空气,那是属于那个死人的 。但她通过密封的圆形玻璃环视四周,忍不住地去想, 现在她不仅穿了别人的防护服,还仿佛钻进了别人的身体。 仅一个小时前,这件衣服里还是冷酷无情的魔鬼,而现在, 为了通过地铁桥,她仿佛不得不变成魔鬼, 通过他的双眼再去看这个世界。 她已经记不清了,她和父亲在被流放之前生活的样子。 或许是她在潜意识当中稍稍美化了那些来自遥远过去的零碎片 段,为给自己找一个通风口——除了那个装茶的塑料袋以外。 要知道,在这个地铁里生活的所有人都冷漠无情, 毫无怜悯之心,难道就没有一个车站可以成为她的栖息之地吗? 可惜她无法永远戴着这个橡胶面具,装作自己是另一个人, 一个没有面孔也没有情感的人。 按照她的意愿,她永远都不会再摘下这个面具, 如果面具可以让她变成另外一个人—— 让她不仅仅从外表上失去自我,从内心深处也将她的回忆抹去 ;让她忘记一切,忘记一切发生在她身上的不幸; 让她从心底开始相信,她还有机会重新开始。 萨莎在心底更愿意相信,这两个人的到来并不是偶然, 他们跋涉到这个 车站为的就是她,但她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她很难判断出,为何他们带她上路,是为了自己消遣, 还是出于怜悯,抑或是相互之间证明? 在老头偶尔与她的对话之中,她能感受到同情, 但他无论做什么都要看着自己的同伴,话语之中十分谨慎, 似乎在担心,他的人性被揭发出来。 而另一个人,在决定带她走到最近的有人类居住的车站以后, 就再也不多看她一眼。萨莎放意磨蹭了一会儿, 让那人走在了自己前面,她想肆无忌惮地研究这个人, 即使先从后背开始观察。他却似乎已感受到了她的目光—— 立刻机警起来,猛地晃了一下头,但他没有转身, 似乎是想要屈就一下姑娘的好奇心, 又似乎是在刻意地表现他并没有向姑娘投去任何注意力。 他那强壮的身材、猛兽般的派头,使胖子将他当成了熊, 这些都说明这人是一个军人,与此同时还是单身汉。 这不仅仅是因为他高或者是因为他那一俄尺宽的肩膀。 她明显感觉到,就算这个人又瘦又矮, 自他体内仍可以产生源源不断的力量。 这样的人毫不费力就可以让任何人都屈服于自己, 任何违抗他意志的人,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消灭掉。 早在萨莎还没有最终在此人面前克制住自己的恐惧时, 早在她开始努力想要弄明白他和自己之前, 已经有一个在她体内刚刚苏醒的女人不断地对她说: 她也屈服于他了。 ★★★ 轨道车以惊人的速度向前行驶着, 荷马没有感觉到任何来自操纵拉杆的阻力, 因为猎人几乎一个人承担了全部的重量。老头站在他的另一侧 ,同样地抬手落手,但他几乎没花费任何力气。 地铁桥并不高,有很多桥墩,跨越过浑浊浓稠的河水, 水泥的血肉自钢筋铁骨上脱离下来,它的桥墩显得无力极了, 两条桥脊中的一条已经坍塌了。这样的建筑十分实用,典型, 经不起时间的 考验,就像它周围其他新建筑一样, 也像莫斯科周边的所有千篇一律的楼房一样, 完全不具备任何形式的美感。但在轨道车上经过这座桥, 荷马仍欣喜若狂地欣赏着两侧的景色, 他想起了圣彼得堡那一座座可开可合的桥, 想起了镂空的变黑了的克里木桥。 二十余年间的地铁生活中,荷马一共去过地面三次. 每一次都极力想要看个仔细,想要看更多。记忆被唤醒, 视觉记忆生绣的芯片被激活,他想多看多记, 储够未来数年的心得。 如果某一天他可以幸运地再次去到地面上,可以到科洛姆纳、 河运码头和暖营看一看那该有多好。 这些地方有着不可思议的美丽, 可原来荷马像其他许多莫斯科人一样, 并不将这些地方当作至宝,反而对它们带有一种不公平的厌恶 。 年复一年,他的莫斯科渐渐老去,没落了,又渐渐被风化了。 荷马想像科洛姆纳站里的姑娘像温柔地抚摸自己因失血过多渐 渐死去的未婚夫一样,抚慰这座饱经风霜的地铁桥。 他的想象中还有其他桥梁、 工厂大厦的棱角和居民楼上孤立的蜂巢,他想尽情地欣赏它们 ,轻碰它们,感受它们,让自己真真切切地置身于它们之中, 而不只有在睡梦中,还要做好与它们永别的心理准备。 能见度极低,视线极不好, 银色的月光并不能穿透过滤器释放的浓稠的云状物, 荷马不得不瞎摸瞎撞。没什么,他还没有习惯梦想照进现实。 他完全顺应自己的内心世界, 满脑子只有他该去书写的传奇故事, 只有那本谜一般无时无刻不侵扰他思绪的便笺本,除此之外, 再无其他。在这次的长途跋渉中, 他从行为举止上看完全就是一个孩子:他时常掉队, 如痴如醉地看着那些高楼模糊的剪影,摇头晃脑,又自言自语 。 而对其他人来说,显而易见, 过桥这件 事并未给他们带去任何愉悦。猎人一直面向前方, 只极偶然地停下,看看桥下喧器的河水。 其他时间他一直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的一个点, 一个其他人都看不见的点,在那里,路又重陷入地面。 女孩则坐在猎人背后,不知为何双手紧紧抓着缴获的防毒面具 。 很显然:她不舒服。当他们还在隧道里行进时, 姑娘看上去很高,但他们一踏上地面,她整个人就像蔫了一样 ,像是蜷缩进了一个无形的壳中, 就连从尸体上脱下的破防护服也比她的身形大得多。 从桥上可以眺望到的美景对她来说都毫无吸引力, 她只盯着自己面前的地板看。 她的身上毫无做作的媚态,她完全不是那样的人。 她好像不仅蔑视杀伤性武器,还鄙视寻常女性的军火库—— 温柔的表情,装腔作势,频频忽闪的睫毛足可以扇起一场飓风 ,似笑非笑,不仅可以让自己赴汤蹈火,也足以杀死别人。 是不是她还没有掌握这些技能,学会使用这些武器? 要么她的武器统统没有施展的对象。 两只直直的能射出针的眼睛让猎人改变了自己的主意。 难道她已经攻破了那盔甲,已经落入他心中柔软的一块? 这个猜测准没错,猎人也有脆弱的地方, 就算什么都无法将他伤害, 他心底的那一块也是可以被碰触到的,这太出乎荷马意料了。 当然,荷马并不敢直接去向猎人求证自己的猜测, 他也不好轻易在他面前与女孩说话。 在这样一个死寂的黑夜里, 通往隧道的入口被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覆盖。 全封闭的防护服对荷马来说成了彻头彻尾的桎梏, 他自己则成了误闯进童话中龙栖息的洞穴的中世纪骑兵。 城市的夜的喧器止步在了洞穴入口,在那儿, 猎人下令丢掉轨道车。 现在他们只能听到三个人胆怯的脚步声和他们相互之间吝啬的 谈话,还有自那些短管处反射回来的回声。 但有声响的隧道显得那么不同寻常, 连荷马都感受到了空间的密闭感,仿佛他们通过了瓶颈, 进入了一个玻璃瓶。 "那里关上了。"荷马的担心在猎人那儿得到了证实。 手电筒的光线第一个探到了头:再往前, 紧闭的密封门矗立在那里,成为一堵沉默的墙。 断了的铁轨时时闪现出晶光,那是油光。 这里有散落在地上的古旧的木板、被截断了的枯萎的地铁线、 未烧尽的木块,像是有人刚刚在这儿点燃了一堆篝火。 大门很明显被启用过,但可出不能入, 因为这里既没有门铃也没有任何其他可以从门的这一侧知会里 面的人的装置。 猎人看了女孩一眼。 "这里一直是这样吗?" "他们的人有时会出来,到我们这边来,做生意。我想,今天… …"她像是想要证明自己。她知道,此处不可通过, 但要隐瞒这一点吗?猎人开始用自己砍刀的刀背用力拍打大门, 像在敲一个巨大的锁。但做门的钢材太厚了, 回应他的不是洪亮的嗡嗡声,而是有气无力的叮当声。 对墙那一边的人来说,两者之间未必有差别,当然, 在那边如果还有谁活着的话。奇迹并没有发生。 他们没有等到回应。 ★★★ 尽管萨莎心里清楚不会有人前来为他们开门, 却仍然不敢告诉身边的两个人—— 通往大地铁系统的入口是关闭着的—— 要是他们突然决定另走他路, 又将她抛弃在那个发现她的地方怎么办? 大地铁里面没有人等待着他们,为他们应门, 而三个人当中没有一个人能撬开这扇密封门。 猎人仔细地观察着这扇门, 想要从上面找到一个弱点或者是一把隐藏的秘密锁头, 但萨莎知道:在面向他们的这一面的门上没有任何的锁, 这扇门只能从对面打开。 "你们在这儿别动,我去侦察,去看看第二隧道口密封阀的情况 ,再找找其他的通风井。"他一股脑儿地讲完, 继而又沉默了一会儿,令人摸不着头脑地补充道:"我一定回来 。" 说完便消失在另外两人的视野中。 荷马简单收集了散落在周围的木板,点燃了一堆孱弱的篝火。 他直接坐在了枕木上,将手伸进背囊中,翻扯着自己的财产。 萨莎坐到他的旁边,暗自观察着荷马的行为。 荷马独自表演了一场默剧——也许是为她表演, 也许仅是为了自己。 好不容易从背囊中拽出了那本被扯坏了的污秽不堪的本子, 他立刻谨慎地看着萨莎,向另一个方向侧了侧身子, 坐得离她远了一些,佝偻着背看起来。一会儿, 他又用超乎他年龄的敏捷跳起来—— 确认一下猎人是不是真的离开了。 他笨拙地溜到距隧道出口10步远的地方,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他对自己这些娱乐性的防范措施感到满意。 他冲向密封门的方向坐下,用背囊把自己与萨莎隔开来, 立刻沉浸在阅读中。 他的阅读过程也显得十分焦虑: 有什么内容让他不可置信地嘟嚷几句后又摘下手套, 够到军用水壶,不知为何用水喷湿那个本子。 过一会儿他又用裤腿摩擦双手,因懊恼大力地拍自己的脑门, 又不知什么原因对自己的防毒面具乱摸一气, 然后又开始读下去。萨莎被这样的荷马的思虑所感染, 稍稍靠近他一些;荷马实在是太沉浸于其中了, 并没有发现她微小的动作。 他那晦暗的绿眼睛在篝火发出的微光下放着红光, 甚至透过防毒面具的玻璃都能被看得一清二楚。 他时不时地抬头,环顾四周,眺望夜色中的隧道末端, 但那里空空如也,完全不见猎人的身影, 然后再次被那本手记占据了全部身心。 如今她明白了,为何他要不 断向便笺本上洒水: 他尝试着揭开粘在一起的纸张。看样子,效果并不理想: 荷马突然大叫了一身,似乎是被割伤了—— 原来是不小心将其中的一页扯了下来。他骂了一句脏话, 咒骂自己的同时又瞟到她正困惑地看着自己。他突然害羞起来 ,重新正了正自己的防毒面具,但没有开始与她说话, 因为他还没有读完整本。 之后他微微向篝火的方向挪了挪身子,将本子掷了进去。 他没有看向萨莎。她感觉到她不会从他口中弄清楚什么, 他要么会撒谎要么就沉默,何况还有一些东西正让他无比困扰 。他已经离开了差不多整整一个小时。 他是不是把他们两个抛弃在此,像甩掉两个无用的包袱一样? 萨莎坐得离老头更近一些。 "第二隧道也是关闭的,"她轻声说," 附近所有的通风井也都被砌死了。只有这个入口。" 荷马看似漫不经心地看着她, 实际却使出浑身气力想要控制自己集中精力听她在说什么。 "他会找到办法的,他有魔力。"他沉默, 一分钟过后似乎意识到不能不礼貌,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亚历山德拉[1] 。"她认认真真地介绍自己,"你呢?" "尼古拉……"他刚开了头,也向她伸出了手, 但像是突然改变了主意, 在萨莎还没来得及也将自己的手给他时, 哆嗦了一下又抽回了手,"荷马。我叫荷马。" "奇怪的绰号。"她重复了一遍荷马的话。 "这是名字。"荷马十分肯定地说。 要不要向他解释,他们与她在一起是打不开这扇门的?没有她, 他们两个人完全可以走进大敞着的门内。 但萨莎心中的那个想法却越来越坚定。她自己正受着诅咒, 科洛姆纳在她还没有赎罪之前是不会放她进去的。 她是让父亲死去的罪魁祸首,就算她没有杀死他, 也没能救活他。这种想法是萨莎无论如何也驱赶不走的, 它们像吸血虫一样,无论怎么驱赶, 始终不离开萨莎超过一臂的距离,好再一次回到她身边。 老头还问了萨莎几个问题,但她始终没有回答。 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父亲的声音堵住了她的双耳, 那个声音在不断地重复:" 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人的生命更宝贵的东西了。"这一刻, 她终于明白了父亲的这句话。 ★★★ 图拉站到底发生了什么?如今,这对荷马来说不再是个谜团。 答案比他想象的简单,但又可怕至极。 解读这个本子其实是一个更为可怕的故事的开端。 手记对荷马来说是一个黑色的印记,一张通向结局的门票, 荷马得到了它,已经无法自拔,无论他如何努力地烧毁它。 除此之外, 一些重大的明确无疑的罪状更加重了他对猎人的怀疑, 虽然荷马没有一丁点证据。 他在手记中读到的每一字每一句都与猎人的说法相矛盾。 猎人的谎话信手拈来,他是有意识地在撒谎。 荷马应该弄清楚为什么猎人要撒谎,这些谎言的意义何在。 弄清了这一点, 他就可以决定是否还须继续监视猎人的一举一动, 也可以确定他惊险刺激的经历到底是英雄的史诗还是可怕的大 屠杀,因为不会有一个目击者活下来。 便笺本上最早的内容是当商队顺利通过纳戈尔诺到达图拉站的 时候记下的,当时并未遇到任何攻击…… "到图拉站之前的隧道都是安静空旷的。我们前进的速度十分快 ,指挥官计划在明天之前返回。"已死去的通信员这样记录道, "在图拉站的入口处没有守卫。我们派去了侦察兵, 但他没有回来。"之后的几小时内他坐 立不安," 指挥官决定全体向图拉站进发。我们已经做好冲锋的准备了。" 过了一会儿,又写道,"在图拉站有几个人被什么东西感染了… …一种未知的疾病……几天之后他们会死。" 显然商队的成员尝试着救治那些被感染了的人," 随队的医生没有药物。他说,他们得的像是狂犬病…… 他们忍受着非人的疼痛,痛得无法自持……开始扑向其他人。" 还有,"仅仅是疾病还不能对我们造成沉重的打击, 另有更毁灭性的打击……"之后的几页纸粘在了一起, 荷马不得不用军用水壶中的水将它们揭开。"畏光、恶心、 喉咙充血,鼻腔里面也是血,咳血。 随队医生说这是一种呼吸道感染疾病。"—— 这一句是第二天记下的,商队已经被困住了。 为什么不向站里汇报?荷马这样问自己。他立刻回忆起来, 似乎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这个问题的答案。翻过几页……" 没有通信,电话无法使用,可能是被破坏了。 是被放逐的人干的吗?为了复仇?在我们还没暴露之前, 先将一些病人赶到了隧道中去。 是不是他们之中的某个人割断了电缆?还是......" 读到这个地方,荷马将视线从字母上移开, 然后将视线投向前方。就算电缆被切断了, 为何他们当时不返回塞瓦斯多波尔? "情况更坏了。也许病情发作是在一个星期以后。 要是更长一段时间以后呢?还是两个星期以后就会病死? 我们都不清楚谁病了,谁还健康。做什么都无济于事。没有药 ,死亡率百分之百。"一天过后,通信员又做了记录, 内容对荷马来说并不陌生,"图拉站一片混乱。没有出口, 汉莎进行了封锁。我们已无法返家。"一页之后他继续写道," 有武器的人开始射杀 第九章 ? 空气 害怕和恐惧并不是一回事。害怕是一种刺激, 可以驱动着人行动、创造;恐惧却麻痹人的躯体, 冻结人的思维,剥夺人的人性。荷马一生中经历了太多事情, 才弄清楚了两者的区别。 他的队长,生来就不知道什么是害怕, 现在却突然陷入了恐惧之中。 但让猎人如此恐惧的事物更让荷马感到惊悚。 那具刚刚被扯下面具的尸体十分不同寻常。 黑色的橡胶下是发暗光亮的皮肤,嘴唇外翻着,鼻子宽阔扁平 。二十多年前带有音乐频道的电视再也不播放电视节目了, 从那以后荷马就再也没有见过黑人, 但他毫不费力就看出来这个人属于另一个人种。情况有些可笑 ,但他却还处在震惊之中。 不过,猎人已经控制住了自己, 他那有反常态的发作并没有持续几分钟。他再一次靠近轨道车 ,照亮了尸体扁平的脸,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 开始粗鲁地给那具不听使唤的尸体脱衣。荷马用脑袋作担保, 他听到了断指的咯吱声。 "太残酷了……他还是个人……"他用刚刚能被听到的声音指责。 是不是与什么人搞混了?难道他们与猎人有深仇大恨, 猎人要这样与他们算旧账?老头暗暗看了队长一眼, 强忍住内心的厌恶,去为另一具尸体扒衣—— 那是一具十分平常的尸体。 女孩并没有参与到将战利品大卸八块的工作中, 何况猎人也不需要她动手。她走远一些,坐在铁轨上, 用手掌捂住了面颊。荷马感觉到女孩正在哭泣, 虽然那呜咽声透过面具传出来,听上去与笑声毫无不同。 荷马将尸体拖到门外,随意地堆到一起。不出一昼夜, 他们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白天过后,城市的权力便会移交, 那些残酷的夜晚,猛兽们深藏在洞穴之中, 毫无怨言地伺机而动。 在深色的制服上,他人的血液并不十分醒目, 那血迹很快就变干了 。血迹紧贴向肚子、胸部, 像是想要返回到鲜活的躯体当中,造成了皮肤的瘙痒, 使人神智不清。荷马问自己, 这样的乔装打扮对他们来说是否有必要? 他也只有这样安慰自己—— 这样在汽车厂站就可以避免别人更多的伤亡了。 如果猎人的盘算得以实现,那么他们将被当作是自己人, 毫无阻力地通过该站。如果他们被识破呢? 猎人能不能尽量缩减在这条回家之路上无谓的伤亡人数? 猎人的嗜血特性并没有减退,反而感染了荷马。 在他们所完成的所有杀人事件之中, 有三分之一是无法用正当防卫解释的, 但这并不是平常的暴虐狂。荷马经常被一个想法困扰—— 猎人前往图拉站是否并不是为了拯救当地的居民, 而是纯粹为了获得杀人的快感? 就算是不幸落入图拉站陷阱的人们无法找到有效的方法来抵御 这种奇怪的疾病,也并不意味着这种方法是不存在的! 在地下世界中还有一些地方,在那里科学的智慧仍闪烁着微光 ,在那里科学研究仍在继续,人们仍在开发新的药品, 生产血清。例如,大都会——4条动脉的会集点,地铁的心脏, 最后一个与真正的城市相类似的地方,覆盖阿尔巴特站、 博洛维特站、列宁图书馆站和亚历山大花园站之间的换乘通道 ,那里居住着活下来的医生和学者; 还有靠近塔甘站的巨大掩体;还有汉莎所拥有的秘密科学城… … 除此之外,图拉站并不一定是第一个感染病菌的车站, 也许有人已经攻克了这一疾病。 难道就这样轻易放弃拯救感染者的生命了吗? 荷马不断这样问自己。当然,荷马现在也是一名病菌携带者, 他从自己的利益出发,也不想就这样放弃与疾病的斗争。 荷马尝试着让自己的理智妥协于将要来临的死亡, 但他的本能驱使他去寻找一个出路, 找到可以拯救图拉站的方法,这样故乡也能被拯救 , 自己也能得以保命。 猎人也准备找寻一种可以与疾病抗争的药。 仅仅是因为他跟图拉站的守卫说了几句话, 他便要惩罚这个站的居民,让他们通通去死, 而且他现在已经开始了这一惩戒。他用一个十分明了的谎言— —关于匪徒的谣言——迷惑了塞瓦斯多波尔站的高层领导们, 将自己的意愿强加于他们。 现在他冷酷地着手实现自己的这一计划,要将图拉站烧杀一光 ,夷为平地。 也许他知道一些荷马和手记主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在图拉站发生的事惰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 猎人会从头到脚颠覆整个事件? ★★★ 这辆冒着烟的轨道车对萨莎来说变成了父亲偶尔对她讲述的童 话故事里的时光机。这辆车不是带她自科洛姆纳到达汽车厂站 ,而是让她从现在回到了过去, 虽然她的现在就是那个近年来一直生活居住的石屋, 这是时间和空间之中对她来说唯一有记忆的地方。 她对通往这个方向的路十分熟悉:她的父亲双眼被黑布蒙住, 嘴巴被布条封死,坐在她的旁边,当时她还是一个小女孩。 她总是哭,一个士兵交叠着手指,指给她看各种猛兽, 它们晃动的黑影投射在小小的黄色地带, 在隧道的天花板上与轨道车争先恐后地疾驰着。 萨莎与父亲过了桥以后,父亲才被判了刑:革命法宽恕了他, 死刑变成了流放,永久的流放。他们被重重地推到了钢轨上, 有人抛给他们一把刀子、 带有一个弹匣的机枪和一个老旧的防毒面具, 人们把萨莎也放了下去。曾指给萨莎看马、狗的那个士兵, 冲着小女孩挥了挥手。 他现在还在不在这些士兵之中? 她戴上了别人的黑色防毒面具之后, 正呼吸着另一种空气的感觉越发强烈起来, 那面具是光头从一具尸体上扯下来的。她每走一段路, 都是以别人的生命为 代价。也许那些死去的人就算不遇到她, 碰到了光头和老头也是要死的,但她是他们中的一员, 也就是说她是帮凶。 他的父亲不想回家的原因还有一个——他已经厌倦了去战斗。 他说,他所承受的诋毁、 所被剥夺的权利跟其他人比起来并不见得多很多, 所以他宁愿自己忍受所有的痛楚,而不是连累他人。 萨莎知道在父亲的心目中有一架天平, 一侧装满了他往昔的生活,充满了罪孽的生活。 这一侧已经重重地倾斜了下去, 他父亲现在只是想竭尽全力让天平恢复平衡。 光头可以提前采取行动,可以只是吓唬吓唬轨道车上的人, 不开一枪就能让他们解除武装,萨莎坚信这一点。 死者之中没有一个人是他的敌人,就该去死。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童年居住生活的车站比她想象中要近:不到10分钟, 前方就出现了亮光。没有人守卫着通往汽车厂站的通道, 看样子站上的居民对密封门的防御功能十分信任。 光头用慢速通过了到达站台的50米距离,他命令荷马站起来, 自己也距离机关枪更近了一些。 轨道车在站内行驶得又慢又缓,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 这样就为萨莎争取到了时间,让她看个够, 让她能在很短的时间里回忆起从前的事情。 有一天父亲将她交到了副官手中, 并命令他在还未了结之前将她藏起来。 副官把她带到了站台深处,进了一间办公室, 但就算是在那里还是能听到成千上百的咆哮声。 副官要时刻在自己的指挥官身旁,他赶回去了。 而萨莎则跟着他在空旷的走廊中狂奔,突然跳进了大厅…… 他们沿着站台向前,萨莎看到了宽敞的家用帐篷、 用作办事处的车厢、玩着捉人游戏的孩子、爱搬弄是非的老头 、忧郁阴沉的男人和被擦得锃亮的武器…… 她还看到了自己的父亲,他站在一小排恶狠狠的、 惊 慌失措的男人前面, 他们试图包围制伏一个庞大的沸腾了的人群。她跑了过去, 抱住了父亲的一条腿。他有些木然地向下看了一眼, 将她抖落掉,然后用力掌掴了急匆匆赶来的副官。 事情已经发生了。举着机枪一动不动的队列一直在等待, 后来便退缩了。唯一的一枪是射向空气中的, 她的父亲开始与革命者们谈判,想要和平移交该站的政权。 他的父亲坚信:人应当屈服于符号、信号。 但应该正确地解读这些符号和信号。 当然, 如此慢速的行驶不仅仅是为了让她可以维续留在童年的最后一 天。武装人员渐渐朝向轨道车而来,她看到了以前所有的人, 她还看到光头如何用别人丝毫察觉不到的动作将手扣在扳机上 ,又是如何慢慢将枪筒对向那些吃惊的守卫。与荷马相比, 她早就听过那沙哑的停车命令,现在她意识到: 这里伤亡的会是平民,他们的呼吸足以让她多活好几年, 但她可以阻止这场屠杀,保护他们, 也保护自己和另外一个人免受这无法言说的残酷的荼毒。 守卫也取下步枪和保险装置,但手忙脚乱地组装它们用时过长 ,已落后于猎人好几步。 她只能按照当时能想出的办法行事。 她一跃而起,从后面环抱住了他铁块一样的身躯, 他的胸腔一动不动,似乎没有呼吸。他抖动了一下, 好像她用鞭子击中了他,他迟疑了……守卫们不禁有些慌甜, 忙做好射击的准备。 老头却不需一言一语便理解了她的行为。 轨道车突然发动,疾驰起来,升起一团苦涩的乌云, 汽车厂站已经被甩在了身后,留在了过去。 ★★★ 在到达帕微列茨站[1] 之前,再没有人多嘴说一个字。 猎人挣脱了那个令他意外的拥抱。 他摆脱姑娘的样子像是在卸下一个令他窒息的钢圈, 但他既没有朝她发怒,也没有向荷马发怒。 在通过最后一个岗哨的时候,轨道车全速行驶着, 朝他们射来的子弹像风一样纷纷打入了他们头顶的天花板。 队长甚至还用三枚子弹予以了还击。一个人似乎被击毙, 其他的人连忙贴在墙壁上,与并不深的短管融为一体, 这样才得以保命。 与此同时,荷马望着垂头丧气的女孩沉思着。 他打算让自己作品的女主人公在亮相之后立刻发展一条感情线 ,但一切又发展得太快了。他不仅仅是还没来得及记下这一切 ,而是还没来得及弄明白这一切,情节已经这样发展了。 他们来到了帕微列茨站,纷纷站起身来。 老头曾到过这里,站台上的装饰雕塑都是哥特风格。 帕微列茨站不只靠简单的立柱来支撑天花板, 像莫斯科郊区的其他新建地铁站一样,这里还有一排空中拱门 。对普通人来说,它们有些髙得离谱。同样, 帕微列茨站也遭受了不同寻常的诅咒, 这也完全符合传奇的精神。晚上8点整, 刚刚还处于一片喧器之中的车站突然静寂下来, 像是变成了一个幽灵。它的居民精力充沛且诡计多端, 瞬间都躲了起来,只剩下几个胆大的人还在站台上,其他人— —带着自己的孩子、家当,带着装满货物的笨重旅行箱、 板凳及床——消失了。 人们藏进了掩体里,掩体占据了通往环线的通道1000米的长度 。在那里,人们瑟瑟发抖了一整个夜晚。与此同时, 在地面上的帕微列茨火车站, 那些苏醒了的饥肠辘辘的怪物到处寻觅食物。知情人说, 整个火车站和其周边区域都成了这种怪物的领地, 甚至在它们睡觉的时候,其他野兽也不敢闯入。 帕微列茨站的居民在这种怪物面前十分无助: 在其他站里充当障碍物和保护屏障的那种扶梯在这里却没有, 通往地面的出口在这儿也总是敞开着的。 在荷马看来,再没有比这个站更适合歇脚和投宿的地方了。 但猎人却不这么 觉得,一直将轨道车开到了大厅的末端, 他才停了下来。 "明早之前我们在这儿。安置一下吧。"他扯下了防毒面具, 用手指比画了一下车站。 他丢下他们走了。女孩目送他离开, 然后在硬邦邦的地板上蜷缩成一团。 老头把自己安顿得更舒适一些,才闭上了眼睛,努力想打个盹 。但努力只是徒劳,他又开始想, 他如何将自己身上的瘟疫带到了一个健康的车站。 女孩也久久无法入睡。 "谢谢你。我以为你也是那种人,像他一样。"她开始说话。 "我不认为还有他那样的人。"老头回应。 "你们是朋友?" "我们两个就像一条鱼贴上了一头鲨鱼。"他苦笑着, 他想到自己,想到了一个事实:猎人吞噬着人们, 但人类的血液也溅在了荷马身上,因为他一直站在他身边。 "怎么说?"她半抬起身子。 "他去哪儿,我就跟着去哪儿。我想我离不了他,但对他而言… …也许,他认为我能净化他。虽然事实上, 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那为什么你离不了他?"女孩坐得离他近了一些。 "我想我和他在一起,就会一直保持创作的灵感。" 老头眉头紧蹙。 "灵感——它的词根是吸气。"亚历山德拉说,她不十分明白, 故而又确认了一遍,"为什么你需要这样吸气? 这为你带来了什么?" 荷马耸耸肩。 "这不是我们的一呼一吸,而是激发我们、 在我们体内所产生的东西。"他回答。 "我想,当你嗅到死亡的气息的时候, 就再也不会有人去碰触你的嘴唇。人们惧怕尸体的气 味。" 她不知在脏兮兮的地板上划着什么。 "当你看见死亡的时候,你会对很多东西产生思考。" 荷马随口说道。 "你不能每当想要思考的时候就将死亡唤来,你没有权利这样做 。"她反驳。 "死亡不是被我唤来的,我只是站在死亡旁边而已, 但实质不在死亡之中……不仅仅在死亡之中。"老头也反驳," 我希望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可以改变一切。 我想让一个新的阶段降临, 也想要在我生命中发生些足以震撼我的事情…… 然后我的记忆被清空。" "你有过很不好的生活经历?"女孩关切地问。 "我的生活曾经十分空虚单调。你知道吗, 每一天都跟第二天相同,不断地重复,光阴似箭, 似乎生命的最后一天就在不远的前方。"荷马努力想要解释明白 ,"什么也不害怕,也不担心。 那种生活中每一天都被各种琐事填满,完成一件事,喘口气, 就开始为另一件奔波。而对那些重要的事情, 则既没有气力也没有时间去做了。你想想看——什么都没做, 然后明天就到来了。明天其实永远都不存在, 永远都是无穷尽的今天。" "你到过很多车站?"她似乎完全没听荷马刚才的话, 自顾自地问道。 "我不知道。"他为难地答道,"也许是所有的车站。" "我只到过两个。"姑娘深吸一口气," 起先我和爸爸在汽车厂站生活,然后我们被赶到了科洛姆纳站 。我总是期待哪怕再多到一个站去看一看。这里很奇怪," 她用眼睛扫视了一排拱门,"这里像是有成千上万个入口, 甚至入口与入口之间都没有墙壁。所有的入 口都向我打开着, 但我又不想到这儿来了。真奇怪。" "你父亲怎么样了?也就是,第二个……" 荷马犹疑着要不要说出口,"他被杀死了?" 女孩重新回到自己的小外壳之中躲了起来,沉默了很长时间, 才回答: "是的。" "跟我们一起吧。"老头说得十分肯定,"我与猎人谈一谈, 他会同意的。我会对他说我需要你,为了……"他摊开手, 不知如何向女孩解释,现在他需要她来激发自己的创作灵感。 "告诉他,他需要我。"她的话压过了荷马的最后一个词。 她跳到站台上,蹒跚着离开了轨道车,边走边看每一根立柱。 ★★★ 荷马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 虽然他换下了从别人头颅上缴获的令人发闷的黑色防毒面具, 戴上了轻便的行进用口罩,呼吸却仍旧十分困难, 还感到一个头箍正紧箍着他的头部。 荷马将自己所有的老旧家什丢在了隧道中, 却留了一小块灰色的肥皂用于将双手刮净。 用油桶中发霉了的水洗净了手上的泥, 他决定永远只戴白色的防护口罩。 为了保障他身旁的人的生命安全,他还能再做什么呢? 没有什么可做的了。现如今,就算他离开这里走进隧道, 自己变成一堆发霉了的臭抹布也于事无补。 但死亡的临近却意外让他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回到了他刚刚失去了自己所爱的人的那个时期。 这给了他的计划全新的、真正的思想。 荷马要是有这个能力,会替他们树立一座纪念碑。 对他们来说一个纪念碑也就够了。 他们在不同的时间来到这个世界上, 却于同年同月同日离开这个世界: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们、 他的父母。 还有他的同班同学、学校里结识的朋友、 第十章 ? 空气 我们每一个人死之前会留下什么? 墓碑总会坍塌,数十年过去以后,上面无论刻写了什么, 总会变得模糊不堪,以至于无法辨认。 过去没有人会去照料坟墓, 墓园往往会被新埋进去的死人重新分配。只有死者的孩子、 父母才会去祭奠死者,孙辈们已经很难得去一次, 曾孙们几乎从来不会去。 在大都市,死者应该得以长眠地下,获得永恒的宁静, 但他们的尸骨常常会受到侵扰: 也许是为了更为充分地利用土地,重新开发利用乡村墓地, 那里会建起新的住宅小区。土地越来越拥挤, 对死者来说是如此,对活着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半个世纪的安宁长眠对死去的人们来说已经是很大的奢侈, 也许也只有在电被发明之前,人们拥有过这样的奢侈。 在整个星球都在死去的时候,谁又会关心一个人的身后事? 地铁里幸存下来的人每一个死后都不会得到安葬, 他们甚至不敢奢望, 自己死后的身体在一个星期之内可以不被别的生物啃噬干净。 遗体残骸有权利存在到活着的人忘记它们曾属于谁为止。 人总会记得自己的亲人、自己的同窗、自己的战友, 但这种记忆只够三代人使用,确切来说也就五十余年的时间。 人类是何等健忘, 有一天自己祖父和自己同窗好友的模样终究会在我们的脑海中 消失,而在某一天也会有人把我们放逐,赶出自己的记忆。 关于一个人的记忆也许会保存得比一具骨骼长久, 但当最后一个记着我们的人也离开人世的时候, 我们也会随着他一起溶解在时间之中。 照片?谁现在还拍照片?拍了照的人又有谁还会保留着照片? 从前在每一个家庭厚重的家庭相簿之中都有不少泛黄了的老照 片, 但翻相册的人却很少会十分确定照片中的哪一位才是自己的祖 先。 也许这些照片对逝去的人来说是一张死后从他们身体上取下的 面具,绝不是在他们活着的时候根据他们复制做出的石膏像。 这些照片上, 死者生前的音容笑貌总会比记在活着的人心中的要腐烂得慢一 些。 但还会留下什么呢? "孩子们?" 荷马用手指轻轻碰了一下烛光里的火苗。 他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单身汉,曾思索过这件事, 阿赫梅特的话到现在仍刺痛着他。他注定无子无女, 再没有可能繁衍自己的后代, 他重新拿起了笔。 "他们的外貌与我们有些许相似之处。 在他们的线条中隐约有我们的影子, 他们的面孔神奇地融合了我们与我们的爱人的特征。 从他们的姿势、眉毛的弧度之中,和带着感动的鬼脸之中, 我们能看到自己。朋友们会对我们说, 我们的儿子和女儿跟我们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也许是在告诉我们,在我们闭上眼睛、心脏停止跳动时, 孩子们将会延续我们的生命。" 但我们每一个人并不以原本的面目存在着, 而我们的孩子是我们原本面目的复制品。 我们存在的方式就像喀迈拉[1] 一样,我们每个人都由父母的外貌和父母的内在组成, 我们的一半来自于母亲,另一半来自于父亲。 其实在我们身上不存在任何独一无二的特性, 我们所拥有的只是无数随机的马赛克碎块,每一块都独一无二 ,千百万块随意拼在一起, 构成了我们面前并无特殊价值的拼板画。 我们是否应当感到骄傲, 当我们在自己孩子们的脸上看到了本属于自己的鹰钩鼻和小酒 窝,虽然在这世界上,这样的鼻子、 这样的酒窝在人类漫长的历史长河之中曾出现在无数人的面孔 上? "在我们身后,我们究竟给这世界留下了什么?" 荷马不得不比其他人活得更沉重。 有些人的信仰教导他们将希望寄托于来世,荷马真心嫉妒他们 ;而他自己每当听到人们谈论来世的时候, 思绪就会立刻转到纳西莫夫大街。 也许荷马并不仅仅由能被食尸者们拒绝吞咽的肉身构成, 除却肉身之外,荷马还拥有什么其他的东西, 但这种东西离开血肉之躯无法单独存在。 "埃及国王在死后留下了什么?希腊的英雄们死后留下了什么? 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家们在死后留给了世人什么? 他们留下了什么,抑或是他们在自己留下的东西中还活着? "人类还能留下什么永垂不朽?" 荷马重新读了一遍自己写下的话,仔细斟酌了一下, 然后小心翼翼地从本子上撕下了这几页, 将它们揉成一团放到一个铁盘子中,然后用火点燃了它们。 一分钟过去后,三小时的书写化为一小把灰烬。 ★★★ 她死了。 萨莎总是想象着自己死亡的场景: 来自世界的最后一缕光线媳灭,万物齐暗, 留下的只是永恒的黑暗。黑暗和死寂无声, 人类就是从这黑暗和死寂中降生的, 而且每个人都无法避免地要回到这里来。 萨莎曾听过关于天堂和地狱的故事, 她对下地狱这件事无怨无悔。永恒的黑暗、无声的世界、 成日的无所事事对她来说比一口装满滚油的油锅更可怕。 然后前方的远处会出现微小的闪烁的火苗。 萨莎向那个位置缓缓移动,但却怎么也碰不到那火苗: 那是一只飞舞的萤火虫,先飞走,又靠近萨莎, 像是想要戏弄她一样,然后又弃她而去,将她玩弄于鼓掌之间 。她知道,那只是隧道里面的火苗而已。 父亲曾对她说过,一个人在地铁里死去的时候, 他的灵魂便会无所适从地在空荡荡的永远没有黎明的隧道中游 荡,每一个这样的灵魂都会走到死胡同中。 灵魂只是不明白它再也不必被束缚在什么躯体之中 , 它的世俗生活已经结束了。在还没有看到幻影篝火的火苗之前 ,灵魂不得不继续游荡。一旦看见了那火苗, 就要不顾一切地向它飘去, 因为这火苗就是被派来迎接这颗灵魂的。火苗移向一旁, 要将灵魂带到可以让其得到安宁的地方。 但有时候那火苗会发善心地将灵魂送回到它离开的躯体之中。 人们议论那样的人是从另一个世界走一圈又回来的人, 坦然更确切地说他们是被黒暗放过的人。 火苗命令萨莎跟在自己后面一起向前走,火苗十分坚持, 萨莎便让了步。她完全感受不到自己双腿的存在, 但她也不再需要那双腿。为了赶上那调皮的火苗, 她只能保证让它不在自己的视野中消失。 她全神贯注地追随着火苗,似乎想要驯服它。 她终于抓住了它,但它却把她拖向了更黑的黑暗, 沿着隧道组成的迷宫走着。如果只有萨莎一个人, 她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出口的,那是她生命线上的最后一站。 前面又透出了一点光明,萨莎才反应过来, 她的护送者为她勾勒了一座位于远方的房子,那人正在等着她 。 "萨莎!"有人唤她,那声音惊人的熟悉, 虽然她一时想不起这声音属于谁。 "爸爸?"她不太确信,猜测着这个熟悉、亲切、 温柔的声调到底属于谁? 他们到了。隧道幻火停住了脚步,变成了普通的火苗, 跳到一支正在熔化的蜡烛的独芯上,像是一只散步归来的猫。 她的双手被一双冰冷粗糙的大手捏住。 萨莎犹豫不决地放开火苗,害怕又一次跌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随后与她一起苏醒过来的,还有上臂皮肉绽开的恐怖疼痛, 太阳穴也突突直跳。黑暗之中,普通办公室摆设在摇晃—— 两把椅子、架子……而她本人则躺在一张吊床上, 那样的柔软舒适,她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后背。 好像她是分了 好几部分回归自己的躯体的, 现在所有零件还没有全部回来。 "萨莎?"一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她张开眼睛,望着说话的人,缩回了自己的手。 在她身旁坐着的是老头,跟她一起坐轨道车来到这儿的老头。 在他的碰触中并没有任何的觊觎, 这种碰触既没有让萨莎感到灼热,也没有让她感到受到了侮辱 。 她抽回自己的手仅仅是因为她对自己把旁人的声音当作是爸爸 的声音感到羞愧,隧道之火并未把她带到父亲身边。 老头轻轻地笑了,他似乎对女孩的苏醒感到格外高兴。 女孩再望向老头,她从他的眼中看到了温暖的亮光, 那种亮光她在之前只在一个人的眼中见到过, 因此并不值得对她所犯的迷糊大惊小怪。在老头面前, 她突然变得不自在起来。 "对不起。"她说。 而后又想起了在帕微列茨站所经历的最后几分钟, 她猛地坐起身来。 "你的朋友呢?" ★★★ 女孩好像既不会哭也不会笑,可能她已经毫无力气去哭去笑了 。她失血很多,两厘米的爪子并没有伤到她的筋骨, 却给她留下了一个很深的伤口, 这种伤口只有最有经验的外科医生才能勉强缝住。 怪兽向她发起的第二次攻击,本可以结束她的生命, 平平地挥过来,却只是让她失去了知觉。她已经昏迷了一昼夜 ,现在再没有什么能威胁她的生命了, 她的医生荷马坚信这一点。但关于自己的伤势, 老头倒是还没有与医生探讨过。 在萨莎昏迷的时候,老头己经习惯了叫她"萨莎"—— 萨莎软绵绵地仰靠在枕头上面,荷马回到桌子旁边, 伸展一下四肢。一整个笔记本一共有94张纸。 他为了去照顾呻吟的女孩,才刚刚开了一个头,他手中转着笔 ,重新开始写下去。 "……这一次商队在路上耽搁了。耽搁的时间让人无法忍受的久 。所有人心中都明了!发生了极为恐怖的事件, 一件无法预料的事件, 任凭商队携带重型武器的护送人员的意志多么坚定, 也无法保护商队, 数年来与汉莎建立的良好关系在这个关头也无济于事。 如果还有通信联系,一切还没那么可怕。 这个时候通向环线的电话线不知什么原因又出现了故障, 早在星期一,与商队的联系就断了, 被派出去找寻故障原因的小分队也无功而返。" 荷马抬起眼睛,哆嗦了一下:女孩正站在他的背后, 隔着他的肩膀辨认他潦草的字迹。右臂上的绷带又被血浸透了 ,但她的好奇心让她忘记了疼痛。 老头害羞起来,把本子的封面合了起来。 "你需要灵感是指这个?"女孩问他。 "我才刚开始写。"荷马吞吞吐吐。 "商队出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他将书名写在上面,"故事还没有结束。快躺下, 你需要休息。" "但故事的结局是由你来决定的。"女孩动也不动,反驳荷马。 "在这本书中我没有任何决定权。"荷马放下了笔," 故事不是我编出来的,我只是记录一件我所经历的事而己。" "这样说来整个故事都取决于你啊。"女孩想了想又问," 我会出现在故事里面吗?" "还正想问问你同不同意。"荷马笑了起来。 "我想一下。"女孩十分认真地回答," 那么你为什么要加入这样一个角色?" 老头站起身来,他不想让女孩俯视着与自己说话。 在上一次与萨莎聊完天以后他心中就很清楚, 她的青春和不懂人情世故会给别人一个带有欺骗性的第一印象 ,好像在他们发现她的那个可怕的车站上, 过一年像是过了两年。她的行为举止异于常人, 她不会回答那些问出声的问题,却能回答别人心坎儿上的问题 。萨莎向荷马提出的问题,荷马甚至都无法对自己作出回答。 而且他还认为:如果他无法对她坦诚, 那么她如何能成为他书中的女主角?他要和她坦诚以待,不纵容 ,也不对她避而不谈,他要对她推心置腹。 "我希望人们会记得我。记住我, 还记住那些对我来说特别重要的人。 我还希望他们能了解我所知道的事情, 希望我的生命并不是毫无意义。 我希望我死后能为这个世界留下什么。" "你会用心去书写?"她歪着头问,"不仅仅要写在这个本子上。 它会被烧毁,也会被遗失。" "对心灵来说,本子并不是一个可靠的保险箱,是吗?" 荷马叹一口气,"我需要一个本子,我的记录需要一个形式, 我要把一切都记录下来,趁我还没有忘记, 我不想遗漏任何重要的信息。 之后我把这个故事再吿诉几个人就足够了。如果一切都顺利, 那么我将再也不会需要纸张,也不会需耍自己的这副皮囊。" "你见过听过太多你舍不得忘记的事情了。"女孩耸耸肩." 我没有任何值得记下来的事情,别把我记在上面, 别在我身上浪费纸。" "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老头欲言又止, 她以后的人生再也不会有他的参与了。 女孩没有吱声,荷马担心她彻底陷入封闭的状态。 他尝试着找到合适的话,想要补救刚才所说的, 后来却发现他只是越描越黑。 "在所有你记得的故事中,哪个故事最美好 ?"女孩突然问," 最最美好的那一个!" 荷马踌躇着,思量着。 与别人分享他心底最为宝贵的故事是一件不好意思的事情, 何况两天前他还对这个人一无所知。 他甚至不肯向叶列娜倾诉这件事情—— 叶列娜一直以为在他们陋室的墙壁上悬挂着的只是一幅寻常的 城市风光。他若跟眼前的这个女孩吐露心声, 从小在地下生活长大的她能否明白? "夏天的雨。"他决定告诉她。 "有什么特别美的地方吗?"她调皮地皱了皱眉。 "你见过雨吗?" "没有。"女孩不住地摇头,"爸爸不允许我到地面上去。 但我爬上去过两次,可在上面我感觉很糟糕。周围没有了墙壁 ,我感到十分奇怪。雨,就是从天而降的水珠。" 女孩最后以防万一地补充道。 但荷马已经不再听她说话了。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 这像是一种通灵术,他的灵魂已经离开了他的身体, 此刻他的灵魂毫无所依,但却不停地在说,在说…… "一整个月了,天气又干燥又炎热,而我的妻子怀孕了, 她其至连呼吸都感到痛苦,像是有炙热的烈火在烤着我们。 产院里面一个病房里只有一台电风扇,妻子不停地抱怨, 说她感到多么的闷热。我为了她呼吸也困难了。 简直是无法忍受:我们努力了好几年都没有怀上孩子, 医生们还喜欢用小产来吓唬我们。 这样一来就算是在产院待产比较安全, 但还是回家躺着休养对孕妇比较好。后来预产期过了, 肚子却毫无动静,子宫也没有收缩, 但我不能每天都向领导请假。而且我还听说, 如果超过预产期孩子仍不出生, 那么生出来的孩子有可能已经死去了。我当时工作繁忙, 一下了班就立刻在窗前守着。在隧 道里面没有电话, 我就走遍所有的车站,去确认有没有漏掉的电话。 终于收到了医生留下的一条信息!速回电。 我找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开始拨号, 我害怕听到的是我要去亲手埋葬自己的妻子、孩子, 我是一个疑神疑鬼的傻瓜。" 荷马停止讲述,留心听女孩的反应。女孩并没有打断他的话, 而是把问题都留到一会儿再问。 "别人不停地对我说:恭喜你,你的儿子出生了。 我的妻子也从死神手中逃了回来,真是一个奇迹…… 我回到地面上——那里正下着雨,凉爽的雨。 空气立刻变得新鲜,清澈透明。 城市像是被包裹在满是灰尘的幔帐之中, 夏天的雨洗刷掉了所有的灰尘。叶子容光焕发, 天空中的云彩终于飘了起来,房屋也被洗刷一新。 我沿着特维尔大街奔跑,跑向了一个花店,流着幸福的眼泪。 我有伞,但我没有打开它,我想要淋这场雨,想要感受这场雨 。现在我没有办法用语言描绘当时的情景, 好像不是儿子降生了,而是我又重生了一回, 世界第一次以这样的面貌呈现在我面前,如此干净新鲜, 像是刚被截断脐带,刚被带去洗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澡。 现在一切都重生了,一切罪恶都被雨水冲刷干净, 犯下的所有错误都可以被改正。我仿佛有了两个生命。 我未能完成的事业,我的儿子可以继续完成。生活才刚刚开始 ,对所有人来说生活都刚刚翻开了第一页……" 荷马停下脚步, 看着夏日傍晚粉红色的雾霭中一座又一座斯大林式的十层高楼 ,置身于特维尔大街的喧器之中,呼吸着香甜的汽车尾气, 闭上眼睛,用脸颊去亲近夏天的倾盆大雨。回过神来以后, 他的脸颊和眼角似乎还闪烁着那一天的雨痕。 他用袖子迅速擦掉泪珠。 "也就是说,"女孩甚至比荷马还要害羞, 第十一章 ? 礼物 "猜猜看!" 他最擅长让人措手不及。 在军营里面流传着很多关于指挥官的故事: 原来他只是一个雇佣兵,但擅长与一些冷兵器打交道, 也擅长在黑暗中消失不见。在还未定居塞瓦斯多波尔站以前, 他曾独自切断了敌人的一整套闭塞信号所, 只怪当地的守卫太过于轻率。 阿尔乔姆跳起来,用肩膀夹着听筒,敬礼, 并带着一些遗憾停止计数。指挥官走向值班表,对了一下表, 在日期10月3日旁边写下了一个记号:922, 署名之后转身面向阿尔乔姆。 "安静。也就是说,那边没有人。" "完全没有反应吗?"指挥官沉吟了一会儿,他皱起眉头, 脖颈在转动过程中咯吱作响,"我不相信。" "您对什么不相信?"阿尔乔姆不安地追问。 "我不相信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杜布雷宁站已经染上了病菌。 难道瘟疫已经传播到了汉莎?你能想象如果环线都被传染了,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吗?" "但我们并不知道事实的真相。"阿尔乔姆并不十分有底气," 也许一切都已经发生了,因为通信断了。" "如果只是电话线出了故障呢?"指挥官躬着身子, 手指敲打着桌面。 "或许是,就像在基地的那一次一样。" 阿尔乔姆朝通往塞瓦斯多波尔的隧道点了一下头," 我打电话过去,没有任何声音,而这边好坏还有占线音, 机器运转还正常。" "基地看来并不需要我们,既然不会再有一个人过去, 或者现在基地己经毁灭了,杜布雷宁也毁了。"指挥宫淡淡地说 ,"听着,波波夫……如果那里一个活人都不剩的话, 我们的死期 也快到了。没有人会来帮我们, 那么隔离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你怎么看?"他又一次耸了耸肩。 "隔离是必须的。"阿尔乔姆被指挥官的话吓到了, 他在胸前画着十字,想起了指挥官曾经将子弹射向逃兵的腹部 ,然后又治他们的罪的行径。 "必须。"指挥官沉吟道,"今天又有三个人发病了。 两个是本地人,一个是我们的人。阿科波夫。 但阿克谢诺夫已经死了。" "阿克谢诺夫死了?"阿尔乔姆哽咽起来,并眯起了眼睛。 "他的头磕到了钢轨,后来一直说疼得厉害。" 指挥官仍然淡淡地继续着自己的话,"他不是第一个。 契尔托夫斯基头得疼到了什么地步,能让他双膝跪地半个小时 ,使劲儿想砸碎它?" "是的。"阿尔乔姆感到恶心。 "想吐吗?感到虚弱无力?"指挥官显得十分关切, 把手电筒对着他的脸,"张开嘴。念啊啊啊。真棒。我跟你说 ,波波夫,你最好打通这则电话。打通它,波波夫, 接通杜布雷宁,最好让他们告诉你汉莎有这个病的疫苗; 让他们答应你,他们的医疗小队很快就能赶来支援; 让他们告诉你他们能把我们这儿健康的人都救出去, 能把生病了的都治愈。把我们救出去, 别让我们永远待在这个地狱里面。让我们回家,回到妻子身边 。你回到加拉身边,而我回到阿列娜和薇拉身边。明白吗, 波波夫?" "是。"阿尔乔姆使劲儿点了一下头。 "稍息。" ★★★ 他的军用双锋短剑因无法承受巨怪的重量, 已经自剑柄处断裂了。剑刃深深地插入了怪兽的肉里面, 拔出来几乎是不可能的 事情。 猎人也被那锋利的爪子抓得伤痕累累,几乎三天三夜过去了, 他仍然没有醒过来。 萨莎什么忙都帮不上,但她仍坚持一直守着他, 就算只是为了等着向他说声谢谢……哪怕他也许根本就听不见 。但医生不允许女孩进入他的病房, 他们说伤者除了安静什么都不需要。 萨莎不是很确定光头为什么要杀光轨道车上的那几个人。 如果他杀人只是一心想要救她,那么她会原谅他。 她的的确确想要这么认为,但心中并不能明确这一点。 另一种解释似乎更说得通一些:对他来说杀人比求情更方便。 但在帕微列茨发生的事情就另当别论了。在那个情境下, 毫无疑问,他的出现就是为了萨莎, 甚至他已经下了为她死的决心。也就是说她没搞错—— 他们两人之间的的确确已经产生了某种联系? 在科洛姆纳站光头发现她的时候,她等待的是子弹, 而不是一起上路的邀请。当她顺从地转过身去, 立刻察觉到他的表情发生了变化, 即使他那骇人的面孔是如此的冷酷。眼神出卖了他: 从一动不动的黑色瞳孔里看过来的是另外一个人, 一个对她感兴趣的人。 一个如今她应用生命去报答的人。 她在考虑是否应把银色指环给他, 像当年她的妈妈所作的暗示一样, 但她又担心光头完全不了解这些符号象征。 那么还有什么方式可以表达对他的感谢?送给他那把刀, 来代替他在救她的过程中损失的那把?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兵器帐篷外的时候, 满脑子都是她把新刀交到猎人手中的场景,他将如何看着她, 会说些什么……在那一刻她甚至都忘记了, 她要把刀送给的是一个杀手, 这把刀将来也会被用来刺向别人的喉咙,剖开别人的肚子。 在那一瞬间,猎人对她来说不是匪徒,而是英雄,不是凶手, 而是军人,更确切地说是一个男人。还有一 些说不出的, 甚至是毫无头绪的东西在她的脑子里绕来绕去,理不清头绪: 他的刀断了,他自己也受了伤,现在无法苏醒过来。 要是他有一把完好的刀,会不会把它像护身符一样带在身边… … 她最终还是买了下来。 现在,她站在他的病床前,把礼物藏在自己的身后, 等待着猎人能感受到她的存在, 哪怕是可以感受到刀剑的寒气在旁边的那一刻。 光头猛地开始说话,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着, 但他仍未恢复神智——死神仍紧紧地握着他,不肯离他而去。 直到现在,萨莎从未叫过他的名字,从未叫出声过, 也没有默念过。在她大声呼喊他的名字之前, 她先悄声默念了几遍,像是为了熟悉这个名字。终于, 她下定决心喊出声来。 "猎人!" 猎人停止了胡言乱语,似乎倾听着, 好像她站在无法想象的远方,她的声音飞到他的耳边, 声音那样的轻,但他怎么也无法回应她。萨莎又喊了一次—— 那声音洪亮又坚定。在他没有睁开双眼之前, 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她想要成为他的隧道之火。 走廊里有人吃惊地大叫了一声,响起靴子的声音, 萨莎抓紧时间蹲下,把刀放在了单人床的床头柜上面。 "送给你。"她说。 钢一般的手指攥住了萨莎的手腕,几乎要弄碎她的骨头。 躺着的伤者已经抬起了眼皮, 但他的视线仍无意识地环视着四周,无法定点。 "谢谢你……"女孩并没有试图挣脱被伤者攥紧的手。 "您为什么会在这儿?!" 一个身穿全是污点的白大褂的高大的年轻人朝她冲了过来, 用针头扎向了猎人,猎人立刻瘫软了下来。 然后年轻人猛地把萨莎拉起来,咬着牙对她说: "您怎么回事儿?他这个状况,医生禁止……" "你什么也不懂!他应该抓住点什么,您给了他一针, 他手又松开了……"他把萨莎推向门口,萨莎双脚悬空挪了几步 ,立刻转过身,恶狠狠地看着他。 "别让我再在该个地方看见您!您还想怎么样?"他发现了刀。 "这是他的……我给他带来的。"萨莎笑起来,"如果不是他, 我已经 被怪兽撕成了碎片。" "医生要是知道了,他会把我撕成碎片。"卫生兵抱怨着,"好了 ,走开!" 但萨莎还在那儿僵持了一会儿, 然后重新跑到在麻药中昏迷的猎人旁边,对他说: "谢谢你。你救了我。" 她走出病房,但突然听到了一个低沉的、吃力的声音: "我只是想杀了它……那个怪物……" 门在她面前关上了,锁眼里钥匙咔嗦一声。 ★★★ 刀是为其他人准备的,荷马立刻就明白了这一点。 女孩呼唤在呓语中挣扎的猎人的神态荷马看一次就明白了, 那声音有所求,温柔而又凄婉。老头突然不好意思起来, 这里没有人需要他去救援。他所能帮的就是赶快离开这里, 以免萨莎会感到尴尬。 谁又会知道萨莎有没有会错意? 要知道在纳戈尔诺站的猎人完全忘记了自己伙伴的安危, 把他们丢给幽灵般的独眼巨人任其宰割, 但后来猎人又出现在搏斗之中…… 难道对队长来说女孩的确有特殊的位置? 荷马沉思着踱步走进自己的病房,迎面碰上了卫生兵, 他碰到了荷马的肩膀,荷马却丝毫没有察觉。 应该在这个时候把在市场买的小玩意儿送给萨莎, 荷马对自己说。这个东西也许萨莎会用得着。 他从箱子里拽出一个袋子,在手中揉搓着。 女孩在几分钟以后突然冲进了他的 房间——紧张, 不知所措而又暴躁。这颗雷会被引爆还是荷马能得以幸免? 萨莎并没有说话,只是咬起了指甲。 两人都在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我有礼物要送给你。"老头从桌后面站起来, 把一卷东西放在了女孩旁边的床罩上。 "为什么?"她好像是躲进了壳里面,周身咯吱咯吱响, 而且她并不打算从里面爬出来。 "人们为什么要互赠礼物?" "为了偿还对方,"萨莎回答得十分肯定," 偿还对方已为自己做的事情, 预付自己请求对方为自己做的事情。" "那你就把这个礼物当作我在偿还你为我做的事情。" 荷马微笑着,"以后也不会再求你什么事了。" "我没有为你做任何事。"女孩反驳。 "你忘了我的书了?我已经把你写了进去。应该把账还清, 我可不想欠别人的。好了,来,快打开看看。"他佯装发怒。 "我也不喜欢欠别人什么东西。"萨莎边说话边打开孔物," 这是什么?哎呀!" 她手中拿着的是红色塑料圆盒,可以从中间打开。 原来这是一个低廉的军用粉盒, 现在装粉的格子和装胭脂的格子都已经空了, 但嵌在盒盖里面的一面小镜子却保存十分完好。 "照这面镜子看上去比在水洼里面好多了。" 萨莎瞪着眼睛看着镜子,兴致勃勃地研究自己的样子," 为什么送我这个?" "有时还是需要看看自己的样子的,"荷马笑着说," 能让我们更好地了解自己。" "我应该了解自己什么?"她警觉起来。 "有的人从来 没有看过自己的样子, 因此他们一辈子都以为自己是另一个样子的。 人们从内向外看自己往往看得不真切, 但又不会有其他人来提示你……要是没有镜子, 他们会继续误读、迷失自己。 就算看到了自己在镜子里面的形象, 他们也不能相信那是他们自己。" "那么我在里面看到的是谁?"女孩固执地问。 "这应该由你来告诉我。"他将双手交叠在胸前。 "是我自己……一个女孩。"为了更确切一些, 她先将自己的一侧脸颊对向镜子,稍后又是另一侧。 "姑娘,"荷马纠正她,"一个十分不修边幅的姑娘。" 她在那儿又摆弄了一会儿,然后认真地盯着荷马, 好像是想要问点什么,但又改变了主意。她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鼓足勇气问了出来,荷马被呛得咳嗽起来: "我是丑八怪吗?" "这不好说。"他极力遏制自己上扬的嘴角," 你这样蓬头垢面我看不清楚。" "原来是因为这个?"萨莎扬起眉毛," 男人们难道感受不到女人的美丽吗? 应该完完全全地展示给你们看,讲解给你们听吗?" "姑旦说是这样。而且正因如此,我们常常上当受骗。" 荷马笑起来,"那些颜料能在女人的验上创造奇迹。至于你, 你的脸,我们得先通过考古挖掘出来,然后再着手修复工作。 我们从古希腊罗马时期塑像的台座上无法判断出它们美丽与否 ,虽然它们几乎可以肯定是美丽的。"荷马又好心地补充道。 "什么是古希腊罗马"?萨莎故意捣鬼。 "古代的。"荷马也诚心胡闹。 &quo t;但我只有17岁!"她抗议。 "这是人们后来才能发现的,当把你挖出来的时候。" 老头摆出一副淡然的样子,重新坐在桌子后面, 打开写满文字的本子的最后一页,重新读了 一遍,神情变得忧郁起来。 如果被挖掘出来,女孩、他本人,还有其他所有人…… 曾几何时,他曾有那么一个能把自己逗乐的想法: 千年以后的考古学家在考察莫斯科的遗址的时候, 会不会找到一个通往地下迷宫的入口? 他们能否意识到他们撞上了一个巨大的集体坟墓? 估计没有人会想到这一点, 因为他们不会相信人类能住在如此黑暗的墓穴里面, 不会有一种高度发达的文明在自己存在的末期能退化到这个地 步。于是考古人员会确定,这个集体墓穴一定是君主的墓室, 他带着他所有的陪葬埋葬在了这里,有武器、佣人还有妻妾们 。 他的本子还剩下80多张没用, 这80多张还够不够让他把两个世界都写进去—— 地面上的那个世界,以及地铁里面的世界? "你在听我说话吗?"女孩碰了碰他的胳膊。 "什么?对不起,我走神了。"他擦了擦额头。 "那些古代的雕像确实很美丽吗?过去人们认为美丽的东西, 在今天看来仍然美丽吗?" "当然。"老头耸耸肩。 "明天仍是美丽的?"女孩继续追问。 "或许,如果它对某人来说有价值。" 萨莎沉思起来,不再说话! 荷马又一次陷入了自己并不愉快的遐想之中, 并不催促谈话继续。 "也就是说,美如果离开了人就是不存在的?" 萨莎在最后困惑地提出 了自己的问题。 "不,也许不。"他漫不 经心地回答," 如果没有人看到某件美的事物…… 要知道动物是没有审美能力的……" "若是野兽与人之间的区别就在于它们无法区分美丽和丑陋," 萨莎沉思着,"也就是说如果没有美,人类也是无法存在的?" "或许是,"老头点了点头,"但很多人在生活中也完全不需要美 。"女孩把手伸入自己的口袋, 从中拽出了一个不知是什么的东西:一块被画占满了的正方形 ,聚乙烯材料的,或是其他塑料的。女孩有点腼腆, 又带着一股子骄傲,好像在展示一件伟大的瑰宝, 她把那东西递给荷马。 "这是什么?"荷马问。 "你说是什么?"女孩狡黠地笑。 "嗯,"他小心翼翼地把正方形拿在手里,读着上面的字, 问女孩,"这是一个装茶叶的塑料袋?上面印着一张小画。" "是一幅面作,"女孩纠正道,"一幅美丽的画作。" 她略带挑衅地补充,"如果没有它,我就……变成野兽了。" 荷马望着她,同时感到自己的双眼胀得发酸, 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呼吸也变得困难。一个感伤主义的傻瓜, 他骂自己。他清了清噪子,叹了一口气。 "你从没去过地面,到过城里吧,除了这一次?" "那又怎么样?"萨莎重新将塑料袋藏好," 你是想告诉我那里并不像画中所画的那样? 是不是完全没有这样的画面?我自己也知道, 我知道城市是什么样子的——楼房、桥梁、河流,可怕而空旷 。" "恰恰相反。"老头说,"我从没见过比这个城市更美丽的地方。 而你……你根据一根枕木就 第十二章 ? 标志 "家,在科洛姆纳,去地面路途并不遥远——整整56个阶梯, 但帕微列茨站在地下的位置也不深。" 萨莎沿着咯吱响的被子弹射得千疮百孔的扶梯向上爬去, 她并没有看到这条扶梯的尽头。 她手持的手电筒的光线并不十分强, 仅够照亮黑暗中扶梯上散落的灯罩的碎玻璃, 和歪斜了的广吿牌,上面的人像模糊灰暗, 还有一些字母拼出的毫无意义的话。 她为什么要到上面去?她为什么要去死? 但在下面谁又需要她呢?下面是有人确确实实需要她呢, 还是只需要一个还未完成的书里面的角色? 还需不需要再继续骗自己下去? 在萨莎丢下父亲的尸体,离开空无一人的科洛姆纳站的时候, 她觉得自己正在实现她与父亲很久以前制定的逃亡计划, 带上他的一部分一起上路,至少能帮助父亲早日解脱。 但迄今为止,萨莎从未在梦中看到过他, 当她在梦中想要唤来父亲, 与之分享她的所见所闻所经历的事情的时候, 父亲的形象总是稍纵即逝。父亲无法原谅她, 也不想接受她的救赎。 父女两个曾搜集了一些图书, 在它们还没有被拿去换食品和弹药之前,萨莎翻阅过几本, 给她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一本古老的植物手册。 上面的插图并不生动, 只有因时间久远而褪了色的黑白照片和一些铅笔素描, 但其他书里干脆就没有任何插图, 所以这本手册成了萨莎的最爱。而在所有植物中, 萨莎最爱的是牵牛花,更确切地说她是同情牵牛的, 她在牵牛花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要知道她也如此需要一个支柱, 想要向上生想要碰触到太阳的光芒。 现在人的本能驱使她去找寻一个强大的支柱,她能够依偎着他 ,可以拥抱他,可以缠绕在他的身上。 牵牛花的本能也并不是要它靠汲取别人的汁液而活, 也不是让它去占有别人的光和热,只是若没有这根支柱, 如此软弱柔韧没有脊骨的它,就站立不起来。如果缺少支柱, 那么它只能永远贴服在地面上生长。 父亲曾对萨莎说,她不应该做一朵攀沿的牵牛花,她是她自己 ,不应依附任何人而存在,也不应把全部的精力、 也血都用在他人身上。问题在于在他们生活的偏远荒站并没有" 其他人"可以让萨莎去投入全部精力, 但父亲知道这样的生活对萨莎来说只是暂时的。 父亲不希望她成长为常春藤,甚至不顾她女性的天性, 希望她成长为一棵高耸的松树。 没有了父亲,萨莎能活下来;没有荷马,萨莎也能活下去: 但与另外一个人的结合,对萨莎来说是唯一活下去的原因。 在疾驰的轨道车上,她用双手紧紧地环抱着他, 她的人生从此以后好像获得了全新的支柱。 她并没有忘记父亲的教诲——轻信他人是危险的, 依附他人是不体面的,但她还是突破了自己, 向猎人袒露了心声。 萨莎想要依偎在猎人身旁,而猎人却以为她抓住了他的靴子。 她孑然一身,向地面进发,不打算再低声下气地找寻下去。 是他把她赶了上去,上去就上去。如果在地面上她遭遇不测, 那么完完全全都是他的错,只有他有能力制止这一切。 终于她爬到了扶梯最上面的一层台阶。 她已经处于宽敞的大理石厅的尽头, 大厅铁质网纹天花板的不少地方已经坍塌。阳光明亮至极, 灰白色的光束穿过远处的孔洞照射进来, 光线甚至都飞溅到萨莎所在的暗室。萨莎媳灭了手电筒, 深深吸一口气,悄悄地向前移去。无数的弹孔、 扶梯口的碎片证明人们曾经来过这里。 在几步之遥的地方己经是另一种生物的地盘了。 一块快风干的大粪、到处散落的被舔得干干净净的骨头, 还有兽皮碎片都证明了一点一萨莎来到了野兽巢穴的核心地带 。 为了避免眼睛被强光灼伤,萨莎眯着眼睛走向出口。 萨莎越向前,她所穿越的大厅的僻静角落就越黑暗。 萨莎适应了明亮的光,便失去了感知黑暗的能力。 下—个大厅又被岗哨亭的钢筋、 一堆堆无法想象的破烂和各种机器的残骸堆得满满当当。 显而易见,人们把帕微列茨的地上陈列室变成了货运中转站, 在强大的野兽还没有把他们自那里赶走之前, 把周围的全部好东西都拖了过去。 在黑暗中,萨莎偶尔会感受到什么在抖动, 但她把该一切都归咎于自己越来越模糊的视线。越来越黑, 越来越暗, 萨莎已渐渐无法分辨出与垃圾山融为一体的正在瞌睡的怪兽的 丑陋剪影。 单调的过堂风吹过的声音掩盖了它们粗重的呼吸声, 萨莎在离张牙舞爪的巨怪仅几步之遥的地方才发现了它们的存 在。 萨莎警惕地仔细辨听,突然僵在了那里。 她的视线停在翻倒了的报亭处,却从中看到了一个奇怪的驼背 ……她顿时感到浑身无力。 埋着报亭的小山丘正在呼吸着。 呼吸着的还有其他所有的废物堆,萨莎正处于它们的包围中。 为了看得更仔细一些,萨莎按下了手电筒的按钮, 将灯光对准了小丘中的一个。 手电筒的白光照射在白色兽皮的褶子里, 然后又沿着不明躯体扫了一圈.光束就散了, 无论如何也照不到这具躯体的边缘。 这是一头在帕微列茨袭击过萨莎的巨兽的同类, 只是与那一头相比,这一头更为壮大。 这怪物好像正在发呆,因此它并没有察觉到萨莎的存在。 突然间,有一头距离萨莎很近的巨兽咆哮了一声, 通过歪斜的鼻孔哼哧哼哧地吸着空气,张牙舞爪着…… 萨莎这才想起来她应当把手电筒藏好,然后迅速向外移动。 但在龙盘虎踞的地方,她的每一步都伴随着巨大的困难: 离地 铁扶梯越远,巨兽聚集的密度越高, 在它们庞大的身躯之间越来越难找到落脚地。 想整回头已经晚了。 现在萨莎已经完全不再去想自己返回地铁的可能性了。 她可以悄无声息地通过这里,不去惊扰任何一头巨兽, 到地面上去。凝神屏气,四面的情形都要顾到,搏一把…… 它们千万不要从休眠中苏醒,一定要让她平安穿越这里, 她并不需要为自己留一条回程的路。 萨莎大气都不敢出,甚至尽量不去思考—— 万一它们突然能听见她大脑转动的声音怎么办? 她慢慢地向出口方向挪动。 如果靴子底下有碎掉的砖块有意让她暴露地响了一下, 如果走错了一步,发出了意外的声响,它们全部都会醒来, 然后在一瞬间就能把她撕得粉碎。 萨莎的脑中全是自己昨天甚至还有今天在两头熟睡着的巨怪之 间穿行的场景…… 这样可怕的场景对萨莎来说不知为何竟是那样似曾相识。 她停在原地一动不动。 萨莎知道,有时候人是可以感知到背后的人投来的目光的。 但这些巨怪不用眼睛, 它们用以感知空间的工具比任何眼睛都要可靠、牢固得多。 萨莎不想转身去看,她知道她要面对的一定是对牢她的巨兽, 尽管她已经小心得不能再小心了,它们还是被吵醒了。 但她还是转过身去。 ★★★ 女孩不知到哪里去了,但荷马并没有立刻去寻找女孩的想法。 如果那本通信员手记能给荷马什么希望—— 传染病与他擦身而过,那么猎人就是冷酷无情的。 在与刚刚苏醒的队长进行了一次他早有预谋的谈话之后, 老头想要对自己获得的死刑判决进行上诉。猎人却不想赦免他 ,他也没有能力这样做。荷马所遭遇的一切都是自食其果。 不到两个星期的时间,10页。 还有很多应当精简地记录到胶皮本上的事情。除却个人意愿, 荷马还有义务去做这 件事,有时他不得不停下来, 似乎他已经走向了生命的终点。 他摊开纸,打算从上次被医生的叫声打断的地方重新开始叙事 ,但他的手在纸上写下的却是:"我能为这个世界留下什么?" 图拉站中那些不幸的被封锁了的人们会留下什么?他想, 也许他们早已绝望,也许他们仍等待救援, 但他们注定难逃一劫,注定要被无情地屠杀?留下的是记忆? 但能被人记住的逝者实在少之又少。 当然还有回忆,这是十分不牢固的坟墓。老头不久于人世, 他知道所有人都会与他一起消失,他的莫斯科也会一起沉没。 他现在身在何方,在帕微列茨? 花园环形路现如今是光秃秃的一片, 死气沉沉一一不久前环形路被军用装备包围,被清扫了一遍, 从而为救援工作提供条件,同时让带信号闪光灯的护送队通过 。小巷街道满是腐烂的垃圾,半数以上的独栋住宅残破不堪… …老头毫不费力就能想象出此时此地此景, 虽然他从未从地铁爬上去看过。 其实战争发生以前, 他零星来过这里几次一一与自己未来的妻子在地铁站旁边的咖 啡馆约会,然后去赶晚场的电影,在考取驾驶执照的时候, 曾在附近的医疗委员会进行过敷衍的付费查体! 还在这里的火车站乘坐过电火车, 与同事们说好去夏日的森林吃烧烤…… 他盯着笔记本的方格页, 仿佛在上面看到了秋雾中的火车站广场, 看到了两座在夜雾中渐渐消解的塔楼, 那是环形路上标新立异的翻新建筑, 他的一个好朋友在那里工作。更远一些, 那是豪华音乐厅旁价格不菲的酒店的尖顶。 他还曾经打听过音乐厅的票价, 一张票抵尼古拉两个星期的工资。 他不仅看得见, 甚至还听见了不太灵巧的白蓝相间的有轨电车叮叮咚咚驶过的 声音,上面载满了对这样无关痛痒的拥 挤感到不满的乘客。 但花园环形路仍被闪烁的彩灯和转向灯点缀得充满了节日气氛 ,形成了一个大的封闭的花环。 胆怯的雪花在降落到沥青路上之前就已经融化了。 还有拥挤的人群——每一个人都兴高采烈,激动万分, 你推我搡,似乎都在无序地运动着, 事实上他们只是各自按自己的路线在运动而已。 他还看到了高耸的斯大林式高楼, 花园环形路懒洋洋地从它们之间延伸出来,通向广场。 路两旁的玻璃橱窗在燃烧过后碎了一地。 还有商铺招牌五彩续纷的霓虹灯、巨大的广告牌, 还有未建完的建筑,羞涩地半张着伤口, 但很快就会被植入新的多层假肢…… 楼房一直在建,但永远都盖不好。 他看着,思考着, 突然觉得任何语言都无法将这样一幅美好的画面表达出来。 难道这样的景色, 这样的城市风光能留给后人的只是附着在商务中心和一流酒店 的墓碑上面的一片片青苔? 一个小时过去了,三个小时也过去了,她仍没有出现。 荷马开始担心了,他在附近走了一圈,询问小商贩、乐手, 与汉莎的卫兵小分队交谈,但没有获得萨莎的下落。 萨莎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 老头毫无所获,又一次来到猎人的房门前。 猎人是现如今唯一一个荷马能与之交换关于对女孩失踪一事的 意见的人。难道荷马现在还有其他人可说吗?他咳嗽了一下, 向屋里看去。 猎人躺在那里,沉重地呼吸着,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 他的右手并未受伤,从被子下面伸了出来, 紧握的拳头刚刚松开。不深的伤口流着脓,弄脏了被褥, 但猎人并未注意到这一点。 "什么时候走?"他问荷马,但并未看他。 "我现在就想走。"老头蹲蹲着,"有一件事…… 我找不着那个小女孩了。你怎么上路? 你现在伤……" "我死不了。"猎人回答,"死亡并不是最可怕的事情。 你去准备准备吧,我一个半小时以后就起来, 我们前往杜布雷宁。" "一个小时够了,但我须要找到她,我希望她能跟我们一起走… …我必须找到她,你能理解吗?"荷马有些急。 "一个小时以后我就上路。"猎人打断他,"你走不走随你…… 她也随便。" "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她能跑到哪里去!" 荷马沮丧地叹口气,"知不知道……" "我知道。"队长非常冷漠地说,"但你不能把她带回来。 你去准备吧。"荷马眨了眨眼睛,慢慢向后退。 他已经习惯了依赖猎人超自然的第六感, 但这一次他拒绝相信他。他是不是又在撒谎—— 他想甩掉这个沉重的负担? "她对我说,你需要她……" "我需要的是你,"猎人差一点就对他鞠躬了,"而你也需要我。 "为什么?"荷马自己对自己嘟嚷了一下,但队长却听到了。 "你能决定很多事情。"他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 但荷马觉得猎人在对他使眼色,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病床咯吱咯吱响起来:猎人咬紧牙关坐了起来。 "出去。"他命令老头,"去作准备,如果你想准时上路的话。" 荷马在出去之前又停留了一秒钟—— 抓起了角落里孤苦怜仃的塑料粉饼盒。盒盖上全是裂痕, 搭钩也散开了。 镜子碎得很彻底。 老头猛地转身看着队长。 "要是不带她,我也不走。" ★★★ 巨怪比两个萨莎还要高 ,它的头部直抵天花板, 利爪耷拉到地板上。萨莎曾亲眼看见, 这些巨怪移动得如闪电一般迅猛, 攻击人的速度令人难以置信的快。要想拿下女孩, 一个动作结束她的生命, 这些怪物只需随便动一动四肢中的任意一个, 但眼前的这一头不知为何却迟迟没有出手。 朝它开枪是毫无意义的,何况萨莎也没有端起冲锋枪的时间。 萨莎犹疑着向后退了一步,尝试向通道移动。 巨兽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朝女孩的方向踉跄了一下……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巨怪还停留在原地, 但没有把它那专注的盲眼从萨莎身上移开。 她鼓足勇气又迈了一步,又一步。她没有转身, 也没有流露出自己的恐惧,她渐渐移向出口处。 巨怪却像被施了咒一样亦步亦趋地跟在萨莎身后, 像是要把她送到门口。 在距离门洞还有10步的地方,萨莎终于坚持不住了, 她快跑起来。怪兽咆哮了一声,同样猛蹿起来。 萨莎飞奔到了地面上,她眯起眼睛,四周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在还没有被绊倒,像陀螺一样在坚硬的地面上打转之前, 萨莎向前飞奔。 她本以为巨兽会追上她,然后把她撕成碎片, 但这位追捕者不知为何却放过了她。漫长的一分钟, 又一分钟过去了……她的周围静寂一片。 萨莎在背包中摸索着从守卫那儿买来的自制眼镜, 那是两个镶在铁环里靠绳子固定的深色玻璃瓶底, 在此之前她一直没有睁开双眼。萨莎把眼镜固定在防毒面具上 ,让绿色透明圆圈与橡胶面具上的窟窿正好对齐。 现在她能睁开眼睛了。她慢慢地抬起眼脸,一开始是犹疑地, 后来就敢睁大眼睛看着这个奇怪的地方了。 她的头顶就是天空,真正的天空,它明亮,无边无际。 天空发出的光线比任何探照灯能射出的都明亮, 被适度地晕染成绿色,有的地方,它们冲破低矮的云, 又在某地延伸至无底的深渊。 太阳!她透过薄薄的云层看到了它: 那是一个子弹壳直径大小的圆圈,边缘十分整齐,明亮万分, 甚至能在萨莎眼睛之中烙一个洞。她害怕了,将视线移开, 停了一会儿,又偷偷地再一次看它。 它同时也具有什么让人失望的地方: 它只是挂在天空中的一个刺眼的洞。但它仍独具魅力,迷人, 激动人心。对常年在黑暗中生活的人来说, 野兽巢穴的出口是那么的明亮,萨莎脑中闪现出一个想法—— 太阳也是一个那样的出口, 它指引人们去一个永远没有黑暗的地方…… 如果能飞向太阳,那能不能离开地球, 就像刚才她离开野兽的巢穴一样?太阳还散发出柔和的、 刚刚能被感受到的温暖,好像它是有生命的。 萨莎站在荒原中间,她的四周都是半坍塌半废墟的古老建筑, 黑色窗户的残骸摞得像楼房一样高。建筑物多得数不清, 它们互相推搡着,争先恐后想要一睹萨莎的芳容。 高层建筑看上去非常高大,它们投射出的剪影更是壮观。 太惊人了,萨莎亲眼见到这一切了! 就让它们散发着绿霉的气味——脚下的土地,空气,疯狂的、 明亮的、无际的天空——全部铺展在萨莎面前, 让她感受无法想象的辽阔。 无论萨莎在黑暗中生活了多长时间, 也没有天生可以在黑暗中看清一切的好视力。 还在科洛姆纳站的时候,每逢深夜, 萨莎在地铁桥的陡坡前所能看到的只有那些丑陋的建筑而己, 它们在密封阀口外几百米处矗立着。再往远处黑暗就越来越浓 ,生在地下、长在地下的萨莎也无法用视线穿透那样的黑暗。 以前萨莎从未强迫自己去认真地思考, 她所生活的这世界究竟有多大。但在她的想象之中, 世界是一个晦暗的茧:每个边都延绵数百米, 数百米之后就己经是断崖,世界的尽头, 那里也是另一个世界的开端 第十三章 ? 一个故事 他抓住她的手臂,帮助她站起来,拉她到自己身后。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意识到了什么一样,松开了手。 他的双眼上戴着灰色的玻璃,萨莎看不到他的眼睛。 "别落下!很快天就黑了,快点离开这里。" 他的声音通过呼吸器显得有鼻音。 就这样,他再也不多看她一眼,只是闷头向前走。 "猎人!"女孩唤他,她透过蒙上了一层水汽的防毒面具, 努力想要看清救她的这个人。 猎人却装作没有听见女孩的话, 萨莎此刻除了紧跟在他身后全力逃命,别无他路。当然, 他对她仍然是那个态度, 但他已经连续三次救了这个蠢姑娘的命。 这一次他专门来到地面上,仅仅是为了萨莎, 现在萨莎还能有什么可怀疑的…… 光头不打算前往被萨莎当作地铁出口的那个巨兽盘踞的巢穴, 他知道其他的路。从主路向右转,他钻入一个拱门, 经过一些扁平盒子的生了锈的钢筋, 它们像是为侏儒准备的小亭子。他开了一枪, 吓走那些不明不白的黑影,然后停在一座砖砌的岗哨旁边, 上面的窗户被钉上了密集的铁条。 他扭转一只笨重的挂锁上的钥匙。这是个掩体?岗哨只是个假象 ,门后曲曲折折向深处延伸着一条水泥楼梯。 他把锁挂在门内侧,锁上,打开手电筒,向下爬去。 墙壁被涂成白绿相间,因为时间久远,不少地方的漆已经脱落 ,上面还画着一些名字和曰期,写着:"进——出,进——出……" 猎人也在上面字迹潦草地划了几下。 也许每一个使用这个秘密通道的人, 在走上地面以前都要在此作登记, 离开和返回的时候都要记录下。只是, 在很多名字和日期的下面,并没有记录返回的时间。 没多久他们就停了下来,这个时间比萨莎想象的来得要快。 虽然台阶仍继续向下延伸着, 但光头在一扇隐蔽的铁门旁停了下来,他攥起拳头敲了敲门。 几秒钟后,门的另一边响起拨动门闩的声音。一个蓬头垢面、 留着难看 的胡子的人为他们开了口,那人穿着蓝色的裤子, 膝盖绷得很直。 "这是谁?"他有些为难地发问。 "在环线上收留的。"猎人用浓重的鼻音说," 刚才差点被那些鸟吃掉,我差一点就冲她开枪了。嘿,伙计, 你是怎么跑到那儿去的?" 他摘下斗篷,扯掉防毒面具…… 在萨莎面前站着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淡褐色的板寸头、 灰白色的眼睛、塌陷得好似断了的鼻子。 而她还一直在说服自己, 尽管她觉得对一个伤员来说他移动得有些过于灵活, 他走路姿势并不像野兽,他的防护服也不是原先那一套…… 她顿时觉得气闷,也扯掉了自己的防毒面具。 一刻钟后,萨莎已经站在了汉莎的边境上。 "请原谅,没有证件我们不能留你。" 她的恩人的声音里充满了真诚的遗憾," 就算等到今天晚上也是一样的结果……那么, 去换乘通道可以吗?" 她不做声,点了一下头,微笑着。 "现在去哪儿?" 去找他?来得及! 萨莎不能因为猎人在这一次没救自己便对他心存芥蒂…… 她现在仍有一件事要去完成,她再也不想拖下去。 穿越人群的喧器、脚步声和商贩的叫卖声, 那温柔诱人的音乐回声直抵萨莎的心扉。 这也许正是她离开地铁前听到的那段音乐旋律。 萨莎似乎又一次走向那个发着奇怪光芒的洞口…… 它要带她去哪儿? 乐手身边聚集起一圈听众,足有几十人。 在被拥挤的人群挤出去之前,萨莎不得不在里面推揉着。 音乐让人们靠近,又同他们保持距 离, 好像他们同样害怕离光源太近会灼伤自己一样。 萨莎并不怕。 他年轻,身材匀称,样貌一流。就算显得有些纤细, 他那保养得很好的脸的线条也并不柔和, 他的绿色眼睛看上去并不幼稚天真。黑色的头发, 虽然很长时间未修剪,但仍十分平整。 他朴素的衣裳在人群中十分扎眼,那是不属于柏微列茨的干净 。 他手中的乐器一部分像儿童的木笛,由塑料绝缘管制成, 还有一部分是大型的、带铜制键盘的,十分高档, 看样子价值不菲。乐手用乐器演奏出的音乐, 的的确确属于另一个世界,属于另一个时代。乐器也是, 乐器的主人也是。 在最初的一瞬间他己经捕捉到了萨莎的目光,他微微低下头, 又立刻迎着萨莎的目光看过去。女孩害羞起来, 但并不是因为他的目光让她感到不愉快, 她来这儿是冲着他的音乐。 "多谢上帝!我总算把你找着了……" 荷马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地向她挤过来。 "他好吗?"萨莎一上来就问。 "难道……"老头欲言又止,"他失踪了。" "怎么?去哪儿了?!"像是有人攥着拳头在敲打她的心脏。 "他走了。收拾好所有的东西,走了。可能是去了杜布雷宁站… …""什么都没有留下?"萨莎怯怯地追问,她心中其实早有答案。 "一干二净。"老头点头。 其他人不满地朝他俩发出嘘声,荷马不再说话, 聆听着音乐旋律,疑心重重地一会儿看看乐手, 一会儿看看女孩。女孩心中所想的又是另一件事。 猎人把她赶走后,自己也急匆匆地跑了。 他所遵循的规则让萨莎感到痛苦不堪。 如果光头真的收拾好所有的东西;所有的…… 这就意味着他希望她坚持下去,不会半途而返, 他希望她去寻找他。当然,她会该样做,反正都会这样做。 如果只是…… "那么刀呢?"她悄悄问老头,"他带上我的刀了吗, 黑色的那一把?""病房里没有。"老头耸耸肩。 "那么就是他拿走了!" 得到这样一个讯息对萨莎来说已经足够了。 ★★★ 演奏长笛的乐手,毫无疑问,是才华横溢的, 在自己擅长的这门表演艺术领域水平已经登峰造极, 好像就在昨天他还在音乐学院接受指导。 他那接收施舍的乐器盒里的子弹, 足够养活一个小站里的所有人,或者是杀光一个小站的所有人 。荷马面带苦涩的微笑,心中思绪万千。 这样的旋律对荷马来说似曾相识, 但为了回忆起究竟在何处听到过它,他着实苦思了一番—— 在老电影里?广播音乐会中?——但一无所获。 这样的音乐旋律有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 让人能与旋律的高低起伏产生共鸣,不自由自主地停留在那里 ,想要听完整首乐曲。一曲作罢,掌声如雷。 如果他不继续演奏下一曲,人们会一直鼓掌下去。 普罗科菲耶夫[1] ?肖斯坦科维奇[2] ?荷马对音乐的认识和了解少得可怜, 他根本猜不出这首乐曲的作者。 但无论是谁写下了这样动听的旋律, 眼前的乐手所做的也不仅仅只有演奏了它这么简单, 他向这首乐曲中加入了新鲜的声音、新鲜的内涵, 让它获得了第二重生命。天才,天才。为了这天才般的演奏, 荷马准备原谅乐手在演奏间隙像抛给小猫纸蝴蝶一样抛给萨莎 挑逗的眼神儿。 是时候把女孩从这儿带走了。 等到一曲完毕,乐手向经久不息的掌声妥协, 打算演奏下一首的空当,老头抓起萨莎潮湿的 、 散发着漂白粉气味儿的防护服,把她拉出了人群。" 东西我都收拾好了。我去取行李。"他停顿了一下。 "我也去。"女孩马上说。 "你知道你正参与一件什么事情吗?"荷马小声地问。 "我全部都知道。我偷听了你们的对话。"她挑衅地看着荷马," 瘟疫,对吗?他打算焚烧一切,死人也好,活人也好, 整个站都烧掉。"萨莎认真地盯着他说。 "你为什么会对那样的人产生好感?"老头的确对此颇为好奇。 萨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在他们还没有走出大厅的这个无人角落之前, 她沉默着与荷马并排走着。 "我的父亲死了。因为我,都是我的错。我不能让他再活过来, 人死不能复生。那里有人,有人还活着,有人还能救过来, 我应该去尝试一下。他需要我。" 她慢慢地不自在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从谁手里救出来?怎么救?这个病是不治之症, 你也听到了这一点。"老头痛苦地回应。 "从你朋友的手中把他们救出来。他比任何瘟疫都更可怕, 更迅猛。" 女孩叹了一口气,"疾病不会夺走人全部的希望, 总有人有一天会痊愈。一千个人里总会有一个人的。" "怎么救?为什么你认为你救得了?"荷马认真地看着她。 "我救过啊。"女孩回答得并不十分肯定。 女孩是不是对自己的能力过于自信了些?她是不是在欺骗自己, 以为冷酷无情的猎人对她也有同样的感觉? 荷马并不想浇萨莎一盆冷水, 但他认为他有必要给女孩打个预防针。 "你猜我在他的病房找到了什么?" 老头小心翼翼地从口袋中掏出那 个残破的粉念, 把它递给了萨莎,"是你把它弄成这样的?" "不是。"她摇了摇头。 "这样说来,是猎人……" 女孩慢慢地打开盒子,从一片镜子的碎片中看到了自己。 她陷入了沉思, 回忆着她去给猎人送刀的时候与他的最后一次对话, 回忆着光头最后在昏暗中说的一字一句, 她还记起了当他浑身是血地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她, 将攻击她的巨兽吸引到自己身上时,他的样子,他的脸…… "不是因为这是我的镜子他才那样做,只是因为这是镜子。" 她斩钉截铁地说。 "这又是为什么?"老头杨起眉毛。 "你自己也说了,"萨莎啪地合上盖子," 有时候看清自己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能让自己更了解自己。" 她模仿老头好为人师的声调。 "你觉得猎人不知道他自己是谁吗? 或者一直到现在他对自己的外表都感到不满?为什么要打破镜子 ?"荷马宽容地哼了一声。 "不是因为他的外表。"女孩倚靠在站台立柱上。 "猎人对他长什么样子再清楚不过了, 但看样子他只是不喜欢有人提醒他这一点。" 老头自己给出了答案。 "也许他忘了自己的相貌?"她提出异议,"我有时觉得, 他总是努力回忆起什么。或者…… 他只是试图把铁链钉在一部在黑暗中不断沿着斜坡下滑的手推 车上,没有人能让它停住。我说不清楚, 只是当我看着他的时候,我感受到了这一点。"萨莎眉头紧蹙, "没有人看得到,我看到了。因此我对你说,猎人需要我。" "但他抛下了你。"荷马一针见血地指出。 "是我弃他而去的。"女孩固执地皱着眉,"我们该去追了, 还不晚。他们还活着,救人还来得及。"萨莎像被上了发条, 不断重复着,"我们也来得及救他。" "为什么他需要被拯救,为什么要你去救?"荷马抬起下巴。 她不信任地看着他—— 难道任凭她怎么解释这个老头都无法明白? 她用一种严肃的腔调回答他: "将他从镜中的那个人手里拯救出来。" ★★★ "这儿有人吗?" 萨莎正漫不经心地用叉子戳着热腾腾的蘑菇, 冷不丁地哆嗦了一下。绿眼睛的乐手端着盘子站在她的旁边。 老头不知去哪儿了,因此他的座位空了下来。 "有。" "总有解决方法!"他放下了自己的盘子,在萨莎表示抗议之前 ,调皮地抓过旁边空桌子下的凳子,在萨莎的左边坐了下来。 "如果那人回来,我可没邀请您过来坐。"她先警告他。 "爷爷会骂你?"乐手自以为是地朝她眨眨眼睛," 先让我自我介绍一下,列昂旧德。" "他不是我爷爷。"萨莎感到所有的血都涌上了脸颊。 "不是你爷爷?"列昂尼德把嘴塞得满满的,眉毛因吃惊扭成一团 。 "你十分厚颜无耻。"她指出。 "我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他把叉子举起来, 用教训的口吻说。 "你太自信了。"萨莎微笑着。 "我不相信任何人,但有一点点相信自己。"他咀嚼着, 含糊不清地说。 老头回来了,站在不请自来的小伙子背后,不满地做了个鬼脸 ,默默坐在了自己的凳子上面。 "萨莎,你不觉得挤吗?"他有些醋意地问萨莎, 看都不看乐手一眼。 "萨莎!"乐手夸张地重复她的名字,并不中断与盘子的互动," 很离兴认识你,我叫列昂尼德。"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荷马皱着眉看着他," 您今天演奏的是什么曲子?听上去很熟悉……" "这并不奇怪,我已经在这儿演奏三天了。" 他加快了最后几个词的语速回答他,"这是我自己的创作。" "你自己写的?"萨莎把餐盘推向一边,"曲子叫什么名字?" "不叫什么。"列昂尼德耸耸肩,"我没有考虑过给它起什么名字 。再说,怎么能用字母来概括一段旋律?有什么意义?" "十分动听,"女孩赞叹,"非同寻常的美。" "我能以你命名,"乐手不慌不忙地说,"你完全配得上。" "不用。"她摇了摇头,"就让它没有名字吧。没名字也很有意义 。" "如果把这首曲子献给你,就具有特殊的意义。"他笑了, 然后突然噎住了,不住地咳嗽起来。 "准备好了吗?"老头拿起萨莎的餐盘,站了起来,"该走了。 请您原谅,年轻人……" "没事儿!我也吃饱了。请允许我送这位姑娘一程。" "我们要离开这儿。"荷马尖刻地说。 "太棒了!我正好也要离开。我要去杜布雷宁站。" 乐手摆出一副无辜的表情,"我们不顺路吗?" "顺路。&qu ot;萨莎自己都没有料到自己会这样回答, 她尽量不去看荷马, 只盯着列昂尼德看。 他有一股子轻浮劲儿,还带有善意的嘲弄的意味。 好像他是一个用树枝习武弄剑的小男孩,老是给别人轻轻地、 不痛不痒地来上一剑,你不能跟他生气,也不能较真。 就连荷马也是,但他给了萨莎暗示,希望她把这些都当成消遣 ,千万不可当真……但话又说回来, 如果萨莎当真喜欢这位乐手,又有什么不对呢? 再说在她爱上乐手本人之前,她已经爱上了他那美妙的音乐。 她竟然同意带他一起上路, 可见这美妙的音乐对萨莎多有诱惑力。 ★★★ 一切都是因音乐而起,别无他因。 这个魔鬼一样的男孩像一个捕鼠器, 用自己精巧的长笛将无辜的心灵一一俘获, 利用自己的天赋把他还未征服的女孩一一毁掉。 他企图俘获亚历山德拉,荷马甚至知道他会怎么做! 要呑下他那些粗野的笑话对荷马来说困难十足, 不一会儿它们又会横在他的喉咙处。 让荷马深受刺激的事情还有, 他竟然能让固执的汉莎领导同意他们三个人在没有任何文件的 情况下沿着环线的隧道前往杜布雷宁! 那个站长是一个衣着讲究、带有一撇蟑螂须般的胡子的人, 乐手带着满满一盒子的子弹走进他的办公室, 不出一会儿就微笑着从里面走了出来。 荷马不得不承认, 他十分具有外交方面的才华一一他们来帕微列茨时乘坐的轨道 车在沉淀槽连同猎人一起失踪了, 要是绕远路过去的话需要一个星期的时间。 荷马无论如何仍保持着一份警惕, 一个卖艺的人放弃了对自己来说绝好的挣钱地点, 仅仅为了萨莎,就带着自己全部的积蓄告别了帕微列茨, 钻进了隧道,这是多么冲动的一个决定。 对年轻人来说送样的冲动或许可以被称之为爱情, 第十四章 ? 还有什么 "的确,是什么让人能被称为人?" 人类在地球上存在了百万年, 魔术般的进化把人类从智慧的群居动物变成了某种闻所未闻的 物种,这发生在一万年以前。 人类在其百分之九十九的历史时期中群居在洞穴中,吞食生肉 ,不会烧火,不会制作工具和真正的武器, 甚至不会条理清晰地讲话!人类当时能感受到的情感, 与猴子和狼所能体验到的毫无二致:饥饿、恐惧、眷恋、关心 、愉悦…… 突然间,在短短几个世纪里,人类竟然学会了建造、 思考和记录自己的思想、改造周围的物质世界,以及发明创造 。但人类为什么需要绘画,为什么创造了音乐? 他是如何征服了整个世界, 把它按照自己的需求改造成今天的样子? 一万年以前究竟是何种能力被赋予在这野兽身上? 火?它让人类驾驭了光和热, 它在地球寒冷严酷的自然环境中至关重要, 可以让人类将打猎的收获在篝火上炙烤,安抚自己的胃。 但这又改变了什么?难道火让人类掌握了更多的权力? 但老鼠在不拥有火的条件下仍然占领了全球, 它们现在的样子就是它们诞生之日的样子—— 群居的高智商哺乳动物。 不,不是火改变了一切。退一万步讲,并不是全都因为火, 乐手是对的。还有什么……什么? 语言?毫无疑问这是人类区别于其他动物的重要标志。 由人类的思想打磨成的语言的站石,是全社会通用的货币。 人们不仅会把大脑中的思维活动表达出来,还会对它进行分类 ,像铸造钱币一样把流动的东西固定在些硬的模具里。 智慧被清晰地口口相传,命令和指示都得以传播。从这儿, 人们还掌握了组织和领导的能力,学会了召集军队和建立国家 。 蚂蚁没有自己的语言, 但它们却在人类永远搞不明白的层面建设起属于自己的大都市 ,在复杂的等级社会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 相互之间可以精确地传达信息和指令, 可以动员百万钢铁意志的军团。它们拥有铁一般的纪律, 它们玩具帝国里无声的战争也是残酷异常的。 也许,是文字? 如果没有文字,人类的知识如何复制传播? 文字是人类构建自身文明的擎天巴比伦塔的一砖一瓦? 没有了它们,一代人未经烧制的智慧黏土就会散开,龟裂, 坍塌散落成灰尘,变得一文不值?如果没有了文字, 人类的每一代都要重新开始建造伟大的巴比伦塔, 每一代人都会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前辈们土坯房的废墟, 然后在还未来得及建好新一层时就死去。 字母、文字, 让人类有可能将日积月累积攒起的知识搬运出自己拥挤的头颅 ,毫不曲解地将它们为后代保存下来, 避免后代去发掘前辈们早已发现的东西, 为后代的建设创造条件, 让他们在父辈祖辈打下的坚实基础上建设、创造。 也许并不仅是文字? 如果狼会写字,那么它们能否创造出像人类文明一样的文明? 它们能否拥有自己的文明? 当狼感到饥饿的时候,它们会陷入一种圣洁的忧郁, 在胃里灼烧的饥饿感还未敦促它们采取行动之前, 它们会把时间用于爱抚和游戏。而当一个人感到饥饿的时候, 他体内另一种属性的沮丧会复苏。这种忧郁让人捉摸不定、 描述不清,却能迫使这个人数小时地仰望星空, 用赫石摩擦洞穴的墙壁,用雕塑去装饰战船的船头,世代劳作 ,铸造巨大的石像而不是去加固稠堡的墙壁, 一生都在精简自己的语言, 而不是去一味地完善舞刀弄剑的技艺。还有最重要的, 就是促使我们的前司机助手荷马将自己的余生都奉献给阅读和 搜寻……搜寻材料,努力写下什么……写下某种东西…… 记录下忧郁,试图排解这种忧郁。 还有 倾听流浪小提琴手演奏的肮脏贫穷的人群, 亲切接待游吟诗人、优待风景画家的国王,出生于地下、 长久以来仅靠一个包装茶叶的塑料袋获得些许欢愉的女孩…… 那是模糊不清却充满力量的、可以抵御饥饿的呼唤—— 当然仅是人类的呼唤。 但是不是它拓宽了其他动物可感受的情绪音阶, 让人类还获得了幻想、憧憬、鲁莽地寄希望于别人、 大胆宽恕的能力?爱和同情, 人们常常认为这两者才是人区别于其他动物的标志, 但这两者不是人类的发明。狗同样具有爱的能力, 它也会感同身受:当它的主人生病时,它不会离开主人, 同时会不停地哀叫。狗甚至会想念, 会把自身存在的意义寄托在他人身上:如果它的主人不幸去世 ,那么它也准备好去死,为的是和主人永远在一起。 但它们没有憧憬,不会幻想。 是不是因为人类有忧郁,而且人类珍视它? 或许是这样的。但也不全面。 要想压过冲锋枪连绵不绝的射击声和作为目标的痛苦的人们绝 望的哀号, 其他人有时会用最大的音量去演奏伟大无比的瓦格纳[1] 交响曲。这里不存在任何冲突: 其中的一个只是衬托出了另一个。 那么还有什么? 就算人在现在的地狱之中活了下来,还保留了自己的生物属性 ,那么他们能否将自己本质中脆弱、 几乎察觉不到的但却十足真实的那一部分存留下去? 有一个火花在万年以前把目光浑浊、 时常饥肠辘辘的野兽变成了另一种基因序列的生物, 这生物从此以后所忍受的心灵上的饥渴多过肉体上的饥饿。 人类还能否把这火花保存下去?人永远处于动荡不安的状态中, 在心灵的高贵和低贱中不知所措,在野兽无法理解、 无法解释的仁慈和昆虫世界中从未出现过的不可宽恕的残酷中 摇摆不定。人类建造的恢弘的宫殿、 书画的超越想象的 画卷在创造纯净的美这方面可与造物主相媲 美;但同时, 人类发明的毒气室和氢弹难道是为了摧毁自己所创造的一切, 同时消灭自己所有的同类? 这部分会不会根深蒂固地存在在人身上, 在人死后继续留在这世界上? 这一切在人类的历史长河中都会随着浪花逝去, 哪怕出现百分之一的偏差,整个人类社会都会倒退, 退回到远古的蒙昧,退回到无力与天灾抗衡的时代, 那时无数代人垂诞着地球上的反刍动物,10年,100年, 50万年都同样在不经意间流逝了。 "还有什么?" ★★★ "这是真的吗?" "你指什么?"列昂尼德冲她微笑。 "绿宝石城?方舟?地铁里真的有这个地方?"女孩若有所思地问, 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尖。 "据说是有的。"列昂尼德说得很含糊。 "那如果有一天能到那里去就好了。"她憧憬着,"你知道吗, 当我在地面上散步的时候,我为人类抱屈。 他们一失足成千古恨……人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地上的一切都那么美好……也许是这样。" "失足?不,这是一种重罪。"乐手认真地回答她," 毁掉整个世界,扼杀了60亿人,这只是失足?是错误?" "都是一回事……难道我和你也不值得被宽恕吗? 每个人都值得被原谅。机会应该给予每一个人,让他改过自新 ,让他再尝试一次,就算是最后的机会。" 她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我就是想去看一看,那里是什么样的 ……原来或许我还不会对此感兴趣, 原来我只是很害怕那里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十分怪异, 但其实我只是去了一个我不该去的地方而已。那么愚 蠢…… 那是一个矗立在地面上的城市——它就像我从前的生活。 那个城市里没有生命,没有未来,只有回忆,还是别人的回忆 ……只有鬼魂幻影。我明白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就在我在上面漫步的时候,你知道吗……"萨莎笑起来,"希望, 就像血液一样,当它还在你的体内流淌时,你就活着。 我想要有所憧憬,有所希望。" "那么你又为什么想去绿宝石城?"乐手问。 "我觉得那里的人似乎还维系着往昔的生活。人们应该那样活着 。没有忘记昨日的人,才会拥有未来, 人类应该过着另一种生活……" 他们在小组长警惕的监视下, 不慌不忙地跋步在杜布雷宁站的大厅里。 荷马带着明显的不情愿,把萨莎和乐手两个人落在后面, 前往站长办公室。猎人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出现? 萨莎看到杜布雷宁大理石大厅的尽头出现了轻佻的暗示: 在这里大型拱门延伸向带有装饰的小拱门,二者交替出现, 大的,小的,然后又是大的,又是小的, 好像男人和女人缠绕在一起的手…… 她突然想把自己的手伸入具有力量的男性手掌内, 哪怕只能在那里待一小会儿。 "在这里同样可以开始新生活,"列昂尼德反驳, 朝女孩眨了眨眼睛,"不一定要去哪里,去找什么东西…… 只要看好环境就足够了。" "我要看什么?" "我。"他低下了头,装作十分持重。 "我已经看见你了,而且听你讲话了。" 萨莎终于回应了他的微笑,"我非常喜欢你,和其他人一样…… 你完全不需要那些子弹吗?你为了能来到这里, 把那么多子弹都给了别人。" "够饱腹就可以了,子弹对我来 说永远都够用。 如果为了钱去演奏那就太蠢了。" "那你的演奏是为了什么?" "为了音乐,"他笑了,"为了听众。不,不是那样, 是为了音乐与人之间的互动。" "音乐怎么与人互动?" "总体说来,音乐可以跟人做任何事情。" 列昂尼德重新认真起来,"对我来说,音乐强迫人去爱, 还能强迫他们悲恸地哭泣。" "比如你上次演奏的那支曲子,"萨莎皱着眉头看着他," 就是没有名字的那一首,它会让人做什么?" "这一支?"他吹出口哨,"不会强迫人做任何事, 它只是能排解人的痛。" ★★★ "唉,伙计!" 荷马合上本子,在硌人的木长椅上移了移身子。 勤务兵端坐在不大高的写字台后, 桌面上摆放着三台老掉牙的黑色电话,没有按钮也没有拨号盘 ,其中一台正气定神闲地闪烁着红灯。 "安德烈·安德烈维奇现在可以见您了,但只有两分种的时间。 您进去后不要寒暄,直奔主题即可。"勤务兵认真地嘱咐老头。 "两分钟太少,不够。"荷马叹气。 "我告诫过你。"那人耸了耸肩。 两分钟不会够用,5分钟也不够一老头既不知道要从何开始, 也不知道该如何结束,更不知道要问站长什么,求站长做什么 ,但此刻除了杜布雷宁的站长,他再也不知道该去找谁了。 安德烈·安德烈维奇,一个满身脂肪、格外健壮、 穿着系不上口子的制服上衣的恶狠狠的男人, 他不会听荷马啰嗦。 "你怎么,不明白我的意思吗?!我这儿有解决不了的大问题, 8个人牺牲了,你还在那儿给我说什么瘟疫! 这里没有任何瘟疫!行了,别再浪费我的时间了! 你自己从这儿滚开吧……" 就像是从海中高跃而起的抹香鲸, 站长把自己肥硕的身躯一下子抛到了高处, 差点弄翻了自己面前的桌子。勤务兵进入房间里查看情况。 荷马不知所措地从坚硬低矮的访客椅上站起来。 "我自己滚。那么您当时为什么要带领军队前往谢尔普霍夫?" "关你屁事?!" "站上的人都说……" "他们说了什么?说了什么? 为了不再让你在这儿危言耸听地吓唬我……帕沙, 给我把他关到囚室里!" 荷马立刻就被扔出了办公室。连劝带打地, 勤务兵拖着后背抵靠着狭窄的走廊侧壁的荷马往外走。 在两个耳光之后荷马的口罩脱落了下来,他尝试撑住呼吸, 却一口气憋住了,不住地咳嗽起来。 抹香鲸浮现在自己办公室门口,庞大的身躯把门洞塞得满满的 。 "先把他放在那儿吧,我跟他单独解决……你又是谁?登记了吗?" 他冲着下一个拜访者大吼大叫。 荷马还没来得及转身看抹香鲸。 距离他三步远的地方,猎人双手抱胸,一动不动地站着。 他穿的防护服又紧又小,从肩宽来看那件衣服很明显属于别人 ,他的脸被头盔投下的黑影笼罩着。他像是没认出老头一样, 并不打算掺和进他和抹香鲸的事端。 荷马本以为猎人又会像满身血迹的屠夫一样出现在他面前, 但这次猎人衣服上唯一的一块血斑是被他自己的伤口染上的。 他把石头一样的目光移到站长身上,突然慢腾腾地走向他, 像是打算踏着荷马的身体径直走向站长办公室。 而站长却胆怯地、缓缓地挪动着把门口让了出来。 勤务兵抱着荷马僵在那里 。猎人跟着不断后退的胖子向前挤去 ,一声狮子怒吼就把那人的傲气击碎了,逼得他不得不闭嘴。 然后站长小声地下着命令。 勤务兵扑向门,一个箭步冲进了站长办公室,再不管老头了。 几秒钟以后从办公室里传出了不堪入耳的脏话, 站长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尖锐刺耳。 "放开这个奸细!"他像是被人催眠了一样重复着别人的命令, 在最后大声呼喊着。 像被开水烫了一样满身通红的勤务兵嘭地关上了门, 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向自己在门口的位子, 扎进打印在牛皮纸上的新闻稿中埋头苦干起来。 荷马下定决心经过他的办公桌再次走向站长办公室。 勤务兵使劲儿把自己挤进新闻通讯中,摆出姿态—— 从现在开始你们之间发生任何事情都与我无关。 现在荷马趾高气昂地走过执勤兵的办公桌, 年轻的小伙子正用文件掩饰耻辱。荷马扫了他的电话一眼, 那台不停闪烁的电话上糊了一块脏兮兮的白色膏药, 上面有人用蓝色圆珠笔字迹潦草地写下了唯一一个单词: "图拉站。" "我们与骑兵团一直有联系。"杜布雷宁的站长满头大汗, 拳头攥得咯吱作响,却始终不敢抬头看猎人," 我们没有向任何人提前通报过这次行动, 我自己都无法接受这样的决定。" "那打电话向中央请示。"猎人说," 我们还有可以用来达成一致的时间,但不多。" "他们不赞成。这是对汉莎稳定的威胁…… 您难道不知道稳定对汉莎来说高于一切吗? 我们做任何事都在监管之下。" "现在还他妈的谈什么稳定?!如果再不采取措施……" "情势还是稳定的,但我不明白,您对什么感到不满?"安德烈· 安德烈 维奇疲惫地摇头,"所有的出口都在瞄准线下, 一只老鼠都钻不过去。让我们再等等吧,先让他们自行解决。" "他们无法自行解决任何事!"猎人咆哮起来," 会有人挣脱封锁跑到地面上去,或许他们会找着绕行路。 那个车站应该被清洗!按照指令!我就是不明白, 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采取任何行动?!你为什么不自己做这件事 ?!" "但那里或许还有健康的人活着。您是怎么想的? 难道要我向自己的小伙子们下令开枪扫射,一把火烧了图拉站 ,还有带着感染者的列车?是不是连带着谢尔普霍夫一起烧了, 因为那里一半的人都是被包养的妓女和非婚生的孩子?不, 我不会下达样的命令!知道为什么吗?我们不是法西斯。 战争归战争,但……去屠杀病人…… 就连在白俄罗斯口蹄疫肆虐的时候, 猪都被分开隔离到各个角落,为的就是让被感染的猪自然饿死 ,而让健康的猪活下来一一人们并没有一味地屠宰。" "那是猪,而现在我们谈的是人。"队长干巴巴地说。 "不行,不。"站长又摇了摇头,汗珠四溅,"我不能那样做。 这是没有人性的……我会受到良心的谴责。 我为什么要自讨苦吃?为了让自己以后夜不能寐?" "但你不用亲手去做,就让其他人夜不能寐吧。 你要做的仅仅是让我们通过这个站,这就是我们全部的要求。" "我向波利斯大都会派遣了步行者,他们前去打探疫苗的消息。 "安德烈·安德烈维奇用袖子擦了擦汗水,"我们还有希望……" "根本就不存在疫苗。没有任何的希望!不要再做缩头乌龟了! 为什么我没在这里看到中央派来的医疗队?! 为什么你要拒绝打电话到中央去, 求他 第十五章 ? 双面人 老头生气地咳嗽了一声,然后大步向他们走去。 "萨莎,我必须和你谈谈。" 列昂尼德给姑娘使了个眼色,转身向后退去,然后站到一旁, 假装服从地把她交给荷马。可现在萨莎脑子里想的全是这件事 。这边老头向她解释,努力使她相信猎人还是有可能被说服的 ,不断地给她提建议甚至恳求她, 而她的眼神却越过老头的肩膀瞅着乐手。乐手没有看她, 但他唇间那种不易察觉的冷笑让她意识到他看到了一切, 并且他还明白:这姑娘已经陷入了他的圈套。 她朝荷马点了点头,准备向所有人妥协, 她想的就是单独和乐手再待会儿,听完他的提议, 也想努力使自己相信——药确实是有的。 "我这就回来。"她最后还是没忍住,打断了老头的话, 飞快地跑到列昂尼德跟前。 "还想知道其他的吗?"列昂尼德问她。 "你得告诉我,"她不想再和他兜圈子,"到底应该怎么做?!" "有点儿复杂。我知道有人可以治好这种病, 我可以带你去见他们。" "可你说过你就能……" "你误解我的意思了。"他耸了耸肩,"我哪有这个本事? 我只不过是个吹长笛的、四海为家到处流浪的乐手而已。" "你说的那些人是什么人?" "你要感兴趣,我介绍你和他们认识。当然,得去他们那儿。" "他们在哪个站?" "离这儿不远。想知道的话就自己去弄明白。" "我不相信你。" "可你心里却想相信我。"他说,"我现在也不相信你, 所以不能全部皆诉你。" " ;为什么要我和你一起走?"萨莎微微眯起眼睛问。 "我?"他摇摇头,"我无所谓,是你需要。 我没有义务也不会救任何人。不管怎样,事情就是这样。" "可你答应带我去见那些人,他们能帮忙,是吗?"她语气放缓, 追问道。"我会带你去的。"列昂尼德毫不犹豫地回答。 "萨莎,你做了什么决定?"老头心里着急,又一次打断他们。 "我不和您一起走了。"萨莎紧了紧自己裤子的背带," 列昂尼德说有治疫病的办法。"她回头看着乐手回答道。 "他那是撒谎!"荷马不确定地说。 "看得出,您比我更了解这些病毒。"列昂尼德谦恭地说," 您研究过,还是您也被传染了? 您也认为被感染的人全部被杀死才是防止病毒扩散的最好办法? "凭什么这么说?"老头有些谎乱,"你告诉他的?"他望了望萨莎, 问道。 "您的朋友来了。"看见走过来的猎人,乐手识趣地后退了几步 ,"那好,急救小组成员都到齐了,我在这儿就多余了。" "等等。"姑娘央求道。 "他撒谎!他就是想和你……即便他说的是真的,"荷马低声说, "你们一样来不及。猎人最迟再过一天就能领着帮手回来。 你要留下来和我们一起,也许能说服……可是这个……" "我别无选择。"萨莎不高兴地答道," 我觉得现在谁也阻止不了他,必须让他有选择, 才能让他说实话。" "让他说实话?"荷马皱了皱眉头问。 "我一定会在一天内赶回来。"她一边往后走 一边许诺道。 ★★★ 为什么放她走? 为什么这么容易就屈服, 让那个狂妄自大的浪人带走自己的女儿? 老头越想越不喜欢列昂尼德。列昂尼德凸起的大眼睛, 绿幽幽的,有时会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 当列昂尼德以为没人注意自己时, 他那修长的脸上就会闪过一种让人无法捉摸的神情…… 她为什么要相信他,乐手怎么会在乎她的纯洁无辜? 往好的方面想,他可能会对她的青春魅力着迷, 这种诱惑无人能抵。被欺骗耍弄的姑娘就这样调落了, 可姑娘怎么忘了,流浪的艺人想骗到她? 那为什么还放她走? 那是因为底气不足,那是因为荷马不敢和猎人争论, 哪怕是提出那些让他忧虑的疑惑, 也是因为陷入爱河的萨莎变得胆怯而且不再有理智。 不知道队长是否也会这么宽容地对待这个有些愚蠢的老头?! 荷马私下里还称他为队长,部分是因为习惯, 部分是因为这样可以安慰队长!没什么可怕的, 没什么不寻常的,他还是塞瓦斯多波尔北方巡逻队的指挥官。 不,更确切地说, 现在和荷马并肩前进的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冷漠的、 心中只有胜利的士兵。老头开始明白, 他的同伴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 肯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过,试图去否认这一点是不明智的 ,也没有理由去逼迫自己…… 这一次猎人又把他带上了, 难道只是为了让他看看整个事件的悲惨谢幕? 现在他准备摧毁的不仅仅是图拉站, 还有潜藏在隧道里的那些异教徒, 顺便也消灭谢尔普霍夫站的居民, 以及被派驻该站的汉莎警备队, 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人们怀疑他们会感染别人。同样, 如果猎人认为病毒在塞瓦斯多波尔站出现了, 那么等待它的将是同样的命运。 猎人杀人不需 要理由,他只需要借口。 荷马吃力地追随着猎人,仿佛着了魔一样,仿佛一切都是噩梦 ,荷马就这样站在一旁见证猎人的每一次罪行。然而同时, 他却在不断说服自己,试图让自己相信:他们是在拯救, 与此相比,他们所犯下的罪行是可以被饶恕的。队长冷漠无情 ,就像残暴之神莫洛赫的化身,而荷马刚一直顺从命运的安排 。 在这一点上萨莎与他不一样。事实上, 老头也里已经接受了图拉站和谢尔普霍夫站将被摧毁这一事实 ,但萨莎却还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荷马已经绝望, 认为不可能在猎人进行大规模杀戮之前找到药丸、疫苗和血清 ,可萨莎却打算坚持到最后一秒。 荷马没做过军人,也没做过医生。主要的是,他已经老了, 这般年纪的人已经不再相信奇迹会发生, 但其实他的心底还对奇迹的发生抱有一丝希望——从这点来说 ,他和萨莎一样。 荷马所做的只不过是把自己没勇气做的事托付给了女孩。 那样的话,在失败时,就可以给自己寻求一些慰藉。 一天后一切都会结束,那时候老头就离开猎人找个小屋, 把自己的书写完。现在他已经想好要写什么了: 机灵的小野兽找到闪亮的神奇陨星,吞下陨星变成了人, 然后从神那里偷来火种,但他不知道如何使用火, 最后烧掉了整个世界。作为惩罚,过了整整100个世纪后, 小野兽的人性被收回,但他也没有变回小野兽, 而是变成了一种更恐怖的东西,甚至都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 小组长把递过来的一把子弹装进兜里, 然后用力和乐手击了下掌,表示成交了。 "这就算是冲抵了车费,你们上车吧!"小组长说。 "让我们来一次浪漫的旅行吧!"列昂尼德响应道。 "瞧,我不能让你们两个人一起过我们的隧道。。 小组长试图说服他,&q uot;要知道你们是和警卫队一起走, 而且她没有证件,所以你须要乘特快列车去, 那样的话就只有你们俩单独到那儿。"他压低声音补充说。 "我们不用单独两个人在一起!"萨莎坚决反对。 "我们可以这么想,这是一次光荣的护送, 我们是出游的摩纳哥王子和王妃。"乐手作鞠躬邀请状。 "什么王妃?"萨莎没忍住,不禁问道。 "摩纳哥国。曾经有过这样一个王国,就在蓝色海岸边……" "听见没?"小组长打断列昂厄德,"如果你们不想步行过去的话 ,就赶快准备好。军号响了,士兵们须要在晚上前赶到基地。 嘿,拐杖!"他把一个捶号叫"拐杖"的士兵叫到跟前," 护送这两个人到基辅站,告诉巡逻队, 就说他俩是被驱逐出境的。让他们在蓝线的基辅站下车, 办完事情后一起回来。这样没问题吧?"他转过身问列昂尼德。 "没问题。"列昂尼德回答。 "下次有需要再来找我!"小组长暗地里给他使了个眼色。 汉莎与其他地铁站有很大的不同,萨莎留意到, 在帕微列茨站到十月广场站的区间里到处灯火通明, 墙壁上每隔50步就安装有电灯, 两个相邻的电灯之间没有不被照到的地方, 就连备用隐秘隧道的隧道口都能被看得一清二楚, 隧道里没有任何让人感觉恐怖的东西。 要是萨莎说了算的话,她会在前面快跑,要知道时间多宝贵啊 ,但列昂尼德却劝她不要着急。他们过了杜布雷宁站后, 他还是断然拒绝作任何解释,只是不慌不忙地踱来踱去, 一副令人讨厌的神态。很显然, 那些对普通人关闭的环形线上的地铁站对他来说也不是陌生的 。 "我很高兴,你的 朋友看待所有问题都有自己的一套。" 他开始说。 "你什么意思?"萨莎蹙紧双眉。 "如果他和你一样非常渴望拯救全体市民, 那就应该跟我们在一起。可现在呢?你在这儿,他在那儿, 各干各的。他杀人,而你救人……" "他不想杀任何人!"她有些激动地大声反驳道。 "也是,他的工作使然……"他吸了一口气,接着说,"是呀, 我是谁?怎么有资格说他?" "那你将来打算做些什么?"萨莎挖苦地反问,"玩吗?" "我要和你在一起。"列昂尼德笑了笑,"幸福还需要什么? 这就足够了。" "你就是说说而已。"萨莎摇摇头,"你根本不了解我, 又怎么知道我会让你幸福?" "实现幸福的办法是有的。每天看看漂亮姑娘就足够了, 心情会变好,要知道……" "你以为你知道什么是美?"她瞥了他一眼,不屑道。 "我这一辈子最懂的就是美。"他认真地回答。 "那我什么地方美呢?"萨莎蹙紧的双眉舒展开。 "你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光芒!" 他的话听起来不像开玩笑,但乐手突然走近一步, 双眼直盯着她。 "只可惜你喜欢穿这种粗制滥造、一点也不精致的衣服。" 他补充。 "这种衣服怎么就粗制滥造了?"她慢声说, 一边试图避开列昂尼德那让人不舒服的眼神。 "不透光,我永远像只扑火的飞蛾。"他搞怪地舞动双手。 "是怕黑吗?"她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拨弄着琴弦。 "我是害怕孤独!"他一脸忧伤,把手放在胸前。 依旧徒劳。在调琴弦时,列昂尼德调得过紧,眼看就能弹了, 但是最纤细、声音最温柔的那根琴弦"嘣"一声断了。 隧道里吹来一股轻盈的风,让萨莎暂时放开了那些严肃的思绪 ,也让她抽出心思应付列昂尼德那些颇具挑逗性的暗示。 突然的安静让她一下子晃过神来, 也里责备自己竟然差点让他蛊惑。难不成就是因为受他欺骗, 自己才离开了猎人,留下了老头? "装得倒是挺像!"萨莎打断他,转过身去。 ★★★ 不断蔓延的恐惧让谢尔普霍夫站显得有些阴森幽怨。 戴着防毒面具的士兵从两边切断车站到隧道的入口, 封锁通向环行地铁线的道路。 整个地铁站仿佛预感到灾难即将降临,痛苦地呻吟着。 警卫队像护送高级长官似地护送猎人和荷马穿过大厅, 每一个谢尔普霍夫站的居民都努力地想看他俩一眼。 居民们知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知不知道自己的命运? 想到这些,荷马一直看着地面——他不想记住这些人的面孔。 队长不会向他说明下一站将会去哪儿,老头已经猜到了, 下一个目标是波利斯大都会——由4个车站姐成,连接许多隧道 ,是一个拥有数千居民的真正的城市,是整个地铁系统的首都 ——尽管地铁系统现在已经分裂成数十个互相敌对的封建王国 ,波利斯仍是科学基地和文化避难所,是没有人敢亵渎的圣地 。 没有任何人,除了苍老的荷马——这个有点疯癫的瘟疫使者。 但前一天他感觉稍微有些轻松了,不再有恶心的感觉—— 一天就去了两次厕所;之前由于结核病,他会咳嗽不止, 防毒面具上常会染上咳血,不得不经常摘下来用凉水清洗, 而现在结核病症状减轻了。也许,是身体战胜了疾病?也许, 自己根本就没有被感染?虽然知道 自己有多疑的毛病, 可是荷马还是担心得不得了。 过了谢尔普霍夫站,隧道阴暗无光,死气沉沉, 这段隧道臭名昭著。荷马明白, 在到达波利斯之前他们不可能见到任何人。 有人居住的谢尔普霍夫和博洛维特之间的小站总会让朝圣者们 感到毛骨悚然。地铁里流传着很多关于林地站[1] 的传说,在这个车站很少发生谋害路人的事情, 但人在这里会失去理性。老头以前曾有机会来过几次, 但从没遇见什么诡异的事。荷马知道, 关于这些诡异事件也有说法, 现在他只祈祷这一次车站也像往常那样被人遗忘, 不会发生任何事。 距车站还有100米的时候,老头突然觉得不自在。 大理石墙壁上的白灯远远地反射过来第一束灯光,断断续续的" 哎呀"声从前方车站飘过来,老头有种不样的预感。 他清楚地听到了人的声音……不应该有的。更糟糕的是, 在车站100米外的猎人没觉察到任何异样,还是完全冷漠无声 。 他也没理会老头担忧的眼神,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 好像一点没发现荷马觉察到的问题—— 这个小站竟然有人居住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荷马以前常常想 , 为什么生活在拥挤的波利斯的居民不把荒芜的林地小站合并过 来,他认为这可能是因为迷信的束缚。但现在看来, 这些迷信已皆不足以妨碍人们去打破这个小站的宁静了。 在还没有克服对它的恐惧并搬迁进来之前,先安装好照明设备 ……上帝,真是浪费电!从地铁隧道登上站台之前, 老头不得不用手遮住眼睛—— 地铁站天花板上的水银灯发出的光实在是太刺眼了。 真奇怪,即使是帕微列茨站也没这样整洁而肃穆—— 墙壁一尘不染,没有任何烟灰的痕迹,大理石板闪闪发光, 天花板也好像是昨天才粉刷的。荷马看到, 隧 道拱形门后面一个帐篷都没有——是还没来得及搭建, 还是人们根本就不打算住在车站?如果是这样那究竟是为了什么 ?难道要把这儿变成博物馆?统治波利斯的那些怪人们…… 站台上人越来越多,他们不须要做任何事情, 不用担心端着武器、头戴钢盔的悍匪,也不用去关心步履蹒跚 、衣着破烂的老人们。就这样看着看着, 荷马感觉自己一步也挪不动了——他的腿软了…… 每个登上站台的人穿着都十分光鲜, 像是有人正在林地小站拍电影:大衣、雨衣、鲜艳的上衣、 天蓝的牛仔裤……可是棉背心、破的猪皮外套, 以及地铁里那种能抹杀一切颜色的刺眼的照明灯都到哪儿去了? 为什么这里显得那么富饶?! 这是一些怎样的面孔……它们属于那些不会突然失去亲人的人 ,属于那些今天早些时候还看过太阳、冲过澡的人们。 老头对此深信不疑。还有,荷马感觉, 有些人竟然莫名其妙的非常熟悉…… 这些怪异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挤在站台边上但没有走下站台。 很快,整个车站就挤满了衣着盛装的人们。仍然没人留意荷马 ,他们都随便打量着什么——墙壁、报纸,抑或偶尔对视, 不管是因为熟悉还是因为好奇,不管神情是厌恶还是关心。 但就是没有人注意老头,好像他是个幽灵。 他们为什么聚在这儿?在等什么? 荷马回过神来,队长去了哪里?他怎么解释这奇怪的现象? 为什么到现在一句话也没说?猎人站在稍远的地方, 他对挤满车站的、多年以前的照片上才有的人们根本不感兴趣 。他凝重地望着前方,好像有什么东西阻碍了他的视线, 好像他几步之外同一高度的地方悬空挂着什么东西。 老头走近队长,小心翼翼地瞧了瞧队长的面具…… 忽然猎人开始挥拳。 紧握的拳头在空中疾速挥动,按奇怪的三角形路线从左到右, 队长好像是在用隐形的带刀刃的皮鞭抽打一个无形的人。 第十六章 ? 在笼中 在一片漆黑之中,人的感官往往会变得更灵敏。 气味越来越浓郁,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立体。 在单人禁闭室里不断有人在刮地板, 发霉了的尿液散发出令人无法忍受的臭味。 但乐手因为酒意未退,甚至还听到了疼痛的声音。 他甚至在持续的一段时间内不断地对自己唠叨, 后来便不再对气味反应过度,喘息也适度起来。 对时时可能闯入囚室的文化公园的追捕者,他并不感到害怕, 对没有证据也没有跨越汉莎边境的任何许可的萨莎所要面临的 一切,他也不感到担心。当然了,至于图拉站的命运, 那更是与他无关。 "我恨。"萨莎轻轻地说。 当然,这也不关他的事。 在漆黑的囚室中,他们很快找到了一个洞——门上的玻璃孔。 别的东西仍然无法看见,但这个小洞对萨莎来说够用了: 萨莎在黑暗中摸索着走向门口, 用自己没什么力气的拳头猛烈地砸门。门回应着她, 发出轰隆轰隆的响声,但她一停下来, 死一般的寂静又重新包围了她。看守们不想听到击门声, 也不想听到萨莎的喊叫。 时间走得飞快。 他们还要在这儿被囚禁多久?列昂尼德并不感到焦虑, 他从不急着去什么地方,也就永远不会迟到, 他不会拿任何人的性命做赌注。也许他故意把她带到了这里, 想把她与老头、猎人分开? 在捆成一捆的三个人中抽出一个,引诱到捕鼠器上, 要她的命就是他唯一的目的?那么他这是为了什么…… 萨莎把头埋进衣袖里哭起来,衣袖吸收了泪水,还有声音。 "你看过星星吗?"一个还未清醒的声音响了起来。 她没有回答。 "我也只在照片上看到过。"乐手对她说,"因为灰尘和云彩, 现在几乎看不到它们了。多亏你的哭声,我醒了过来, 现在开始想 ,是不是突然见到了真正的星星。" "这是猫眼。"在回答问题之前她努力吞下了眼泪。 "我知道。真有趣……"列扉尼德咳嗽了一声," 是不是有人曾在天空中用好几千双眼睛看着我们? 但为什么他扭转了脸不再看了呢?" "天上从没有过任何一个人。"萨莎摇摇头。 "我总是相信,有人在照管着我们。"乐手沉思着。 "甚至在这个囚室里都没有人管我们!我们会在这儿活活腐烂! "她的双眼又湿润了。 "这是你暗中安排的,是吗?为了让我们赶不上?"她又开始砸门 。 "如果你已经认定外面什么人都没有,那你为什么还敲门?" 列昂尼德问。 "如果所有的病人都死去,那你会遭人唾弃! 你从未打算救任何人!" "这就是你对我的看法?让我寒心。"他叹了口气,"在我看来, 你也不是在为病人们奔波。你是担心你的爱人冲到他们中间, 自己会被感染,又没有药物……" "不对!"萨莎强忍着怒气不去打他。 "对,对……"列昂尼德用又尖又细的声音模仿萨莎," 那你是为了什么?" 萨莎再也不想跟他理论,根本连话也不想对他说, 但她终归没有忍住。 "他需要我,的确需要我,没有我他就完了。但你不是, 你只是无所事事不知跟谁玩而已!" "好吧,他需要你,也没到非你不可的程度,否则不会拒绝…… 你又是为了什么,你为什么需要猎人这个清洗者? 恶棍对你来说有吸引力,还是你想拯救一个堕落的灵魂?" 萨莎哑口无言,她发现乐 手把她的感受看得如此轻浮简单。 也许她的感受、感情并无任何特殊之处, 还是因为她无法掩盖这些感情? 那些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感情从他的嘴中说出来是那么的稀松平 常,甚至还有些庸俗。 "我恨你。"她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这没什么,我也有些恨自己。"列昂尼德嘲讽地笑。 萨莎坐在了地板上,她的泪水又一次流了下来—— 起初是因为气愤,后来是因为无助。 当她还可以做些什么的时候,她不打算投降。但现在, 与一个荒蛮的同路人共处在一个荒僻的禁闭室里, 她再没有机会听到外界的消息了。喊叫没有任何意义, 没有人值得她去说服。一切都毫无意义。 突然,她面前浮现出一幅画面:高耸的楼房、绿色的天空、 飘浮的云彩、欢笑的人群, 脸颊上滑过的热泪也变成了夏天的雨, 是老头讲述给她的夏天的雨珠。画面只持续了一秒钟, 魔力就消失了,留给她的只有轻松美妙的心情。 "期待着一个奇迹。"萨莎咬着嘴唇,倔犟地对自己说。 突然走廊中响起了开关的声音,暗室中照进了刺眼的亮光。 ★★★ 这个地方距离神圣的地铁之都、 文明的大理石坟冢波利斯的入口只有几十米, 波利斯周围水银灯的白光是安息和繁荣的美好征兆。 这里的人不爱惜光明,因为他们相信光明的魔力。 光明的丰硕让人类想起他们往昔的生活,想起遥远的过去, 当时的人们并不是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猛兽也从未出现过。 波利斯边界的岗哨不太像工事,更像是苏联部委里的传达室: 桌子,椅子,两位穿着干净司令部制服、戴着大沿帽的军官, 查看证件,检查私人行李。老头从口袋里摸索出护照。 签证好像废止了,因此在这里应该不会有什么麻烦。 他把绿色的小本出示给军官,斜眼看着队长。 队长似乎在出神,他并没有听到边防军人的问题。 同时荷马也怀疑,他究竟有没有护照。如果他没有, 那他此刻在盘算什么?他打算从这儿硬闯过去吗? "重复最后一遍,"军官的手伸进油光智亮的手枪套," 请出示证明,要不就立刻离开波利斯领土!" 荷马不相信队长不明白对方想要他做什么, 但队长的回应仅仅是动了动手指, 它们同样移向手枪套上的搭扣。 突然间他从奇怪的麻木中苏醒过来.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挣脱让他动弹不得的外壳, 闪电般地伸出摊开的手掌,直直掐住了边防军人的喉咙。 那军人开始发紫,发出嘶哑的声音,仰面同桌子一起倒下。 第二个逃跑了,但老头知道他根本逃不掉。 猎人的衣袖里有赌棍藏匿的爱司, 他手中突然出现了一把刽子手的手枪,然后…… "等等!" 队长迟疑了一秒钟,逃跑的军人跑到站台上躲藏起来。 "放下它!我们要去图拉站!你应该……你要求我提醒你……等等 !"老头喘着粗气,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去图拉站……"猎人钝钝地重复,"是,最好忍耐到图拉站。 你说得对。" 他重重地倚在桌子上,把自己沉重的手枪放在旁边,垂头丧气 。利用这个空当,荷马举起手向前跑去, 迎面赶来的是从拱门内奔出的警卫队。 "请不要开枪!他投降了!不要开枪!我们也是为了大家……" 但人们还是捆住了他,混乱中他的防毒面具被扯掉, 只允许他解释。队长重新陷入了奇怪的呆滞, 并没有干涉警卫队的行动。他竟然允许众人解除了自己的武装 ,并服从地走向禁闭室。他坐在板床上,抬起头,找到荷马, 叹了一口气说: "你从这个站找一 个人,他叫梅尔尼克。把他带到这儿来, 我在这儿等着......" 荷马点头,手忙脚乱地开始作准备, 他挤向聚集在门口的卫兵和看热闹的人。猎人突然喊住她: "荷马!" 老头凝固了,震惊了:以前猎人从没叫过他的名字。 他回到坚固的铁条栅栏处,抓住铁条,用询问的表情看着猎人 ,像一个用双臂紧抱着自己不断打着寒战的人。 猎人用不似人声的低沉嗓音鞭策他: "别去太久。" ★★★ 门敞开了,一个士兵胆怯地看着里面—— 就是在几小时以前忘我地扇乐手耳光的那一位。 不知是谁在背后给了他一脚,他一下子就飞进了囚室, 瘫倒在地板上,然后站直身子,难以置信地回头看。 通道里站着一个干巴巴的戴眼境的军官。 "来吧,畜生。"他漫不经心地说。 "我……我……"边防兵咩咩地叫。 "别害羞。"军官鼓励他。 "我对我做的一切表示歉意。还有……你……您……我不能。" "加上十昼夜。" "你可以来打我。"士兵对列昂尼德说,双眼不知道往哪儿看。 "啊,阿里别尔特·米哈伊洛维奇!"乐手眯着眼睛冲着军官微笑 ,"我在这儿等了您好久。" "晚上好。"那人也扬起嘴角,"我为了公平而来。我们要报仇吗 ?""我不是会记仇的人。"乐手站起来,用手揉了揉腰部," 我觉得您自会作出惩罚。" "出于严肃,是的。"阿里别尔特·米哈伊洛维奇点点头," 一个月的禁闭。至于我,毫无疑问,我替这个笨蛋道歉。" "但,您又没有恶意。"列昂尼德摸了摸碰伤了的颧骨。 "那这件事就仅限于你我之间喽?" 军官用金属一样的声音阴险地说道。 "我这儿,您看,我带来了一些走私货。" 乐手朝萨莎的方向点点头,"您会包容的吧?" "我们为它办手续。"阿里别尔特·米哈伊洛维奇承诺道。 军官把犯了错的边防兵直接丢在了囚室里,插上门闩, 在狭窄的走廊里带着两个人向前走。 "我不会继续跟着你走了。"萨莎大声对乐手说。 "如果我吿诉你,我们确实要去绿宝石城呢?" 列昂尼德沉吟一会儿,用刚刚能被听到的声音问萨莎," 如果我说,我知道的关于这个城市的事比你爷爷还多呢? 如果我还要说,我见过这个城市,不仅见过,我还到过那里, 不仅到过……" "撒谎。" "他这样不是没有用意的。"他毫不动怒,继续说着, 朝走在前面的军官点头,"在我面前那么谄媚—— 他知道我从哪儿来,因为知道所以害怕。还有, 万一在绿宝石城能找到你的药呢?而且要到达绿宝石城的大门, 我们只剩下三个站的路程了……" "撒谎!" "你知道吗,"列昂尼德生气地对她说,"如果你期待奇迹发生, 那你就必须相信它的存在,否则你就会错过奇迹。" "还应该学会区分奇迹和骗人的把戏。"萨莎粗鲁地打断他," 谢谢你教会我这一点!" "我从一开始就相信我们会被放出来。"他回答,"只是…… 不想催促这件事提早发生。" & quot;你只是在拖延时间!" "但我没有骗你!确实有药物!" 这个时候他们来到了关卡。军官感到意外, 用好奇的目光看了他们一眼,把一些零碎物品交给了乐手, 还给他子弹、证件。 "就这样,列昂尼德·尼古拉耶维奇,"他敬了个礼," 走私物品是让我们拿走,还是让我们把她留在海关?" "带走。"萨莎皱眉。 "那么百年好合。"阿里别尔特· 米哈伊洛维奇送他们经过三排胸墙, 经过从原地跳起来的一整组机枪手,经过栅栏, 经过由钢轨焊接成的萎形拒马,干巴巴地说出临别赠言," 他们有进口商品,我想,应该没问题吧?" "让我们来个突破。"列昂尼德对他笑,"虽然我不应该告诉您, 但这世上从没有诚实的官员,体制越严苛,他们的数量越少, 只要知道该贿赂哪个人就足够了。" "我想,这种有魔力的话您一定知道很多。"军官讽刺道。 "并不是在任何方面都适用。"列昂尼德又摸了摸自己的颧骨," 我不是什么魔法师,我只是努力学习。" "与您共事会很愉快……当您学成时。"阿里别尔特· 米哈伊洛维奇微微鞠躬,转身返回。 最后一个士兵为他们打开由很厚的栅栏充当的大门, 这扇门从上到下把隧道完全隔开。在这扇门的后面, 一条空荡荡的、照明很好的站间隧道自此延伸, 它的墙壁上有些地方被烧焦了,有些地方有缺口豁边, 这里像是经历了很长时间的枪火摧残。 在隧道的尽头可以看到一个工事, 还有从地板拉伸到天花板的一整幅旗子。 萨莎的心不禁朴通扑通跳起来。 " ;这是谁的边防哨所?"萨莎突然停住,问乐手。 "什么谁的?"乐手吃惊地看着她,"当然是红线的。" ★★★ 啊,为了再次来到这些地方,荷马期待了多长时间, 他有多久没来过这些神奇的地方了...... 知识分子居住的博洛维特站,里面的公寓十分舒适, 它们直接建在了拱门里面。婆罗门高僧的阅览室位于大厅中央 ——铺满书籍的长木板桌,低垂的带有纺织布罩的照明灯。 在这里, 就连厨艺都奇迹般恢复到了危机和战争发生以前的水准。 在阿尔巴特站,整个车站都被装扮成了白色和青铜色, 像克里姆林宫的办公室一样。人们生活、工作得井井有条, 好像世界大难与他们的生活无关。 还有十分古老的列宁图书馆站,人们迟迟没有为它更名, 这个名字还带有某种意义。这个车站那样的古老, 在还是小男孩的科里亚第一次进入地铁时, 它就已经很老很老了。在这个车站里,换乘通道位于站台中间 ,站台上的装饰花纹浪漫古朴…… 亚历山大花园站,永远都半昏半暗,有棱有角, 像一个眼盲而且患有痛风的老人, 永远在回忆自己那共青团式的青年岁月。 荷马总是感到好奇,车站会不会与它们的皮格玛利翁[1] 都十分相似?每一个车站, 是不是都能被看成雕刻出它的人的自画像? 它们的身上是不是吸收了来自于建造者的部分精华? 但有一点他或许可以确信:车站会在它的居民身上烙下印迹, 与他们分享自己的性格秉性,将自己的心情和疾病传给他们。 荷马的智慧、他永恒的深思熟虑、他无法治愈的思乡病, 都并不属于条件恶劣的塞瓦斯多波尔站, 而是像往昔一样光明的波利斯。 但生活是另一回事。 现如今,就算他终于来到了这里, 他仍没有闲情逸致和闲散的 时间来走过这些喧哗的大厅, 欣赏美丽的车站轮廓和精美的铸件,畅想,幻想,臆想…… 他应当奔走,按照猎人的要求奔走。 猎人使出浑身力气才把寄居在自己体内的那个人驯服, 这是一个可怕的存在,猎人不得不时时用人肉喂饱他, 满足他的胃口。他刚刚把内部牢笼的围栅建好, 一瞬间外部围栅的铁条便一根不剩了。应该加快速度。 梅尔尼克——这是什么?是名字,还是绰号?或许是口令? 大腹便便的鲁卫队队长不想把老头带到叫这个名字的人面前。 荷马把这个名字叫出声来, 却在警卫队中引起了让人无法理解的反应: 关于被关起来的队长的审判的谈话停止了, 而荷马手上几乎铐到关节里去的手铐又重新回到了桌内的抽屉 中。 在卫兵们的陪同下,老头爬上了楼梯,穿过换乘通道, 来到了阿尔己特站。在宫殿门口,有一整排办公门房的地方, 大肚子让荷马稍等,自己大步迈进了走廊。 三分钟不到他就回来了,吃惊地看了老头一眼, 邀请他进入走廊。 拥挤的走廊将他们带向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宽敞房间, 那里的墙壁全部挂满了地图、图表, 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标注和密码、照片和图画。 宽大的橡木桌旁端坐着一位瘦骨嶙峋的上了年纪的男人, 他的肩膀却十分宽厚,好像穿了毛毡斗篷。 在披着的制服下面只有右臂是空的,荷马定睛一看才明白过来 ,原来他的整条右臂都没有了。他拥有壮士般的身高—— 他的双眼几乎与站着的老头的双眼在同一个位置。 "谢谢。"这间办公室的主人放走了大肚子, 大肚子带着显而易见的遗撼在外面关上了门。"您是哪位?" "尼古拉耶夫·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老头有些不知所措。 "别耍花招。您要求见我,您说我最亲近的战友跟您在一起, 第十七章 ? 谁在说话? 阿尔乔姆把冒着热烟的枪筒放下。他想用手背擦去汗水和眼泪 ,但因为防毒面具的关系,他的手甚至无法碰到自己的脸颊。 要不把这该死的面具摘掉吧?还有什么用?事实上……似乎, 那些病人的怒吼盖过了喷火的机关枪声, 否则为什么不断有新的病人涌出车厢去直面枪林弹雨? 难道他们没有听到枪声?难道他们不明白他们将被直接射死? 他们还在指望什么,还是对他们来说一切都已经无所谓了? 在打开的站台入口方圆好几米内都是肿胀的尸体。 有一些人甚至还在挣扎,墓冢深处还有人在呻吟。 烟雾笼罩下的车厢内,一定更为恐怖骇人。 阿尔乔姆再去看其他的机枪手: 难道只有他一个人的双手和膝盖是颤抖的吗? 没有一个人开口说一句话,最初就连指挥官也一言不发。 能听见的只有被努力克制的咳血声, 和最后一个垂死的人在死人堆下面的咒骂声。 "恶棍……狼心狗肺……我还活着……" 指挥官发现了他,蹲在他旁边, 把剩余的子弹一股脑全给了这个不幸的人, 扣动扳机的声音不绝于耳。指挥官站起来, 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枪,不知为何拿它在裤子上踏了踏,擦了擦 。 "维持肃静!"他声音嘶哑,"谁再敢擅自离开还有更严肃的处罚.. ...." "尸体怎么办?"大家问他。 "弄进车厢。伊万年科,阿克谢诺夫,你们两个负责!。 秩序恢复了。阿尔乔姆可以回到自己的屋子了,他想重新入睡 ——离起床号还有两个小时。哪怕再睡一个小时, 要不第二天在值勤时肯定会累倒…… 但事情不会这样简单。 伊万年科摇头向后退,他拒绝去搬运那些腐烂了的、 散了架的尸体。指挥官举起手枪对着他, 他已经忘记子弹已经没有了。指挥官压低声 音恶狠狠地骂他, 果断地扣动扳机——徒劳。伊万年科尖叫起来,疯狂地逃走了 。这时一个不住咳嗽的人扔掉自己的枪, 笨拙地把一把刺刀刺进了指挥官的后背。指挥官没有倒下, 双腿依旧支撑着身体, 慢慢地扭头从肩膀上方看着那个袭击他的士兵。 "你这是干什么,婊子?"他低声质问,语气中充满了惊讶。 "我们一个一个就快被你用完了……在这个站上再没有健康的人 !今天是我们这样对他们,明天你就会把我们赶进车厢……" 袭击者大喊大叫,想要把枪从指挥官手中夺走,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没有开枪。没有人插手, 就连站在他们一步之外的阿尔乔姆,都静静地等待着。终于, 刺刀从后背中被拔了出来,指挥官像想要挠痒一样, 把手伸向了后背的伤口,然后双膝跪地, 双手支撑在滑腻的地板上,摇动头部。他想要恢复神智, 还是想要重新获得能量? 谁也没能下决心杀死指挥官, 就连把刺刀刺向他的造反者也害怕地退后了, 然后他扯下了自己的面具,歇斯底里地向全站大喊: "弟兄们!不要再折磨他们了!放了他们吧!他们反正都会死! 我们也是!我们难道不是人吗?!" "你无权……"指挥官嘶哑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他依旧跪在那儿。 机枪手们相互商量着,抱怨着。一个车厢的门的栅栏被扯掉, 然后是另一个……突然有人对着始作個者的面部开了枪, 他向后仰面倒在了其他死者身上。为时已晚: 感染者们带着胜利的怒吼冲出了车厢,冲进了站台大厅, 他们肿胀的双腿不允许他们跑得灵巧快速, 他们扯下了胆小的卫兵们的机关枪,在站台上四散跑开。 卫兵们吓得发抖,有人仍在向患者开枪, 另有人跟他们混在一起,从站台跑到了各条隧道里—— 有人向北,逃向谢尔普 霍夫;有人向南,逃向了纳加迁诺。 阿尔乔姆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迟钝地看着指挥官。 指挥官并不想死,起先他向前爬着,后来挣扎着站了起来, 慢慢挪动自己的双腿。 "现在给你们一个惊喜……你们以为,我没有准备……" 他的话让人不知所云。 他游移不定的目光终于定格在了阿尔乔姆身上,僵住了几秒钟 ,然后他突然用自己平常说话的声音, 一种无法忍受士兵抗命的声音大喊: "波波夫!带我去无线电通信室!要下令让北边岗哨关上密封门 ……" 阿尔乔姆用肩膀支撑着指挥官,他们艰难地走过空旷的列车, 走过堆积如山的死尸,终于到达通信室。指挥官的伤, 这样看来并不致命,但他确实失血过多。 他们走到通信室的时候,他一丝力气也没有了,终于昏倒在地 。 阿尔乔姆把桌子抵到门上,抓起内线电话的听筒呼叫北关卡。 他听到的只是轻微的噼啪声,和剧烈呼吸一样的声音, 之后便是沉默,可怕的沉默。 如果想要切断这条路已经晚了,那他应该提前警告杜布雷宁站 !阿尔乔姆扑向了电话,按下了操纵台上的两个按钮中的一个 ,等了几秒......机器仍在运转。起先听筒里传来的只是回声, 后来便有了短而密的急促的声音,终于传来了占线的"嘟嘟"声 。 一......二......三......四......五......六...... 上帝啊,让他们接电话。如果他们还活着, 如果迄今为止他们还没有被感染,那么就快接电话, 让他们给他一个机会,在病患跑到边界之前快答复他吧。 现在阿尔乔姆把一整颗心都放在了这上面, 在隧道的另一端快出现一个人拿起听筒吧! 就在他完全不抱希望的时候,突然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情—— 第七个嘟声戛然而止, 电话的另一头响起气喘吁吁的声音、 遥远的叫骂声,透过杂音,一个因激动而颤抖的声音响了起来 : "这里是杜布雷宁站!" ★★★ 在昏暗的灯光下,囚室的门打开了。 这吝啬的灯光对荷马来说已经足够了: 里面囚徒的侧影太过于孱弱,不似一个活人, 这样的躯体不可能属于队长, 好像围栅后面坐着的是一个稻草人——没有意志,无精打采, 神情呆滞。难道,守卫……这是个死人。那么猎人去了哪里?! "谢谢。我没法等这么久。"一个低沉的嗓音响起,"我在那儿… …实在是太挤了。" 坐在轮椅中的梅尔尼克比荷马更快地转身。 高大的猎人矗立在通道中,他的双手紧紧地缠绕在一起, 好像一只手不信任另一只手,各自害怕放开对方。 他把自己那变形了的一半面孔转向人们。 "这……是你吗?"梅尔尼克的脸抽搐着。 "目前还是。"猎人奇怪地咳嗽了一下。 荷马不知道猎人从来都不会笑, 他能做的就是用这个声音代替笑声。 "你怎么了?你的脸怎么了?" 梅尔尼克本想问很多其他的问题,他向瞥卫们发出个信号, 命令他们全部离开。荷马被他和猎人留了下来。 "你的外观也不怎么出色。"队长又咳嗽了一下。 "胡扯。"梅尔尼克撇了撇嘴,"只是很遗憾,我不能拥抱你了。 见鬼……你去哪儿了……我们找了你太长时间了!" "我知道。我必须……单独地。"猎人断断续续地说,"我…… 我不喜欢人群。我想出走以后再也不回来,但害怕了……" "当时发生了什么,你与那些异形人? 你身上的这些都是它 们留下的?" 梅尔尼克看向他那些浅紫色的疤痕。 "没什么,我没能把它们消灭。"队长碰了碰伤疤,"我做不到。 它们把我......撕成两截。" "事实证明你是对的。"梅尔尼克突然激动地说,"请原谅我, 我一开始没有足够重视,我不相信。当时我们曾…… 你自己知道……但我们找到了它们,把它们烧得干干净净。 我们想你可能不在人世了,它们把你……为了你把它们…… 为了你。所有的都烧了!" "我知道。"猎人用嘶哑的声音说,"而且它们知道会有这个后果 ——因为我。它们都知道。它们很会看人, 会看每一个人的命运。你甚至不会知道, 与我们交锋的真正对手是谁…… 在最后一次这对手曾冲我们微笑……派来了它们…… 给了我们最后一个就……而我们……我注定要失败, 而你们完成了。因为我们就是这样的。因为怪物们……" "什么……" "我走向它们的时候……它们把我展示在了我面前。 我像是在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看到了真的我。 我开始了解关于自己的一切, 我了解了为什么我们身上会发生这一切……" "你在说什么?!"梅尔尼克惊恐地盯着自己的患难之交, 迅速地扫了一眼门口——这么着急把警卫赶走,是不是做错了? "我说,我通过它们的眼睛看到了自己, 就像是在镜子中看到的一样。不是外表,而是内在…… 看到了躯壳下的……它们把他引诱到这个世上来, 引诱到镜子前,就是为了展示给我看。一个食人者,一个怪物 ,但我没有看到人的影子。我被自己吓坏了,我清醒了。 原来我一直在欺骗自己……我总是说,我在保卫别人, 拯 救别人……那是谎言。我只是一头饥饿的野兽, 撕扯着血肉之躯。一个野兽中的败类。镜子消失了,而它…… 这个……留了下来。我清醒过来,再也不想就那样昏睡下去。 它们以为我最后自杀了。我为什么还要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没有自杀。我应该战斗。起先要一个人战斗…… 为的是谁也看不见我的真实面目。远离人群。我想, 为了不让它们来惩罚我,我能自己惩罚自己。我想, 通过疼痛我能赶走它……"他又摸了摸自己的伤疤," 后来我明白了,没有了大家它会战胜一切。我忘了自己, 回来了。" "它们给你洗了脑!"梅尔尼克艰难地说。 "没什么,一切都会过去。"队长的手离开伤疤, 他的声音也发生了改变,又变得嘶哑僵硬起来," 几乎所有的事都会过去。这段历史早就结束, 做过的事就是做过了。现在这里只有我们,应当捏脱所有束缚 。我不是为了说这些而来的,图拉站现在瘟疫横行, 有可能会蔓延到塞瓦斯多波尔站,也有可能到环线。 一种空气传染病,这种病是致命的。" "没有人向我报告这件事。"梅尔尼克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 "没有向任何人报告过。疾病蔓延迅速,人们刻意隐瞒, 他们并不知道该采取什么措施。" "你希望我做什么?"梅尔尼克在轮椅中端坐起来。 "你自己知道,我们应该去解除危险。给我号牌,给我人手、 喷火器。我们须要封锁清洗图拉站。 谢尔普霍夫和塞瓦斯多波尔不一定要这么做。 我希望病情不会蔓延到更远的地方。" "把这三个站从地铁中砍掉?"梅尔尼克追问。 "这是为了拯救其他人。" "在这样的屠杀之后所有 人都会憎恨骑兵团……" "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我们一人不留, 凡是被感染的人全都杀掉……还有看见的人。" "需要这样的代价?!" "你难道不明白吗?如果我们再拖延下去,那么谁也救不了了。 我们知道瘟疫的时间太晚,已经没有另外的方法去制止它了。 两个星期以后整个地铁就会变成一整间瘟疫隔离室, 一个月以后——坟墓。" "我先得说服自己……" "你不相信我,是吗?你是不是认为我发疯了?你当年就不相信, 现在仍旧怀疑。没关系,我一个人去,像往常一样, 哪怕只是为了捍卫自己的良心。" 他立刻就要行动,推开站在那儿发呆的荷马,冲向出口。 但他最后丢下的话像一把大鱼叉一样紧紧咬住了梅尔尼克, 拖着他跟在队长身后。 "站住!拿着号牌!"他手忙脚乱地在制服上衣里摸索, 递给一动不动的猎人一个毫不起眼的牌子,"我……已经决定了 。" 猎人从他瘦骨嶙峋的手掌中操起号牌,掖进口袋, 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梅尔尼克好一会儿 。 "一定回来。"梅尔尼克说,"我累了。" "而我正相反……浑身充满力量。"猎人咳嗽。 然后就消失在众人视野中。 ★★★ 萨莎在很长时间内都无法下决也再按一次门铃: 为什么要去得罪绿宝石城的守卫?也许他们已经听到了她的声音 ,也许,已经看清楚了她。如果到现在他们都没有开门, 那说明他们在商讨要不要为她这个意外猜到密码的陌生人开门 。 她要对他们说什么,如果大门真的敞开的话? 说在图拉站肆虐的瘟疫?他 们会不会出手援助?他们会不会冒险? 他们是不是都像列昂尼德一样,善于把人看得一清二楚?也许, 要立刻与他们谈论萨莎自己已经感染了的瘟疫? 向其他人承认事实,虽然到现在为止她还从未向自己承认过… … 萨莎究竟能不能打动他们?如果他们早就战胜了这一可怕的疾病 ,那么他们为什么不出手相助? 为什么不向图拉站派个带药的信使? 难道仅仅是出于对普通人的恐惧, 或是希望瘟疫可以消灭他们全部? 是不是他们专门让大地铁的人染上了这个病? 不!她怎么能这样想!列昂尼德说过, 绿宝石城的居民公平慈爱,他们从不惩罚人, 也不会剥夺他人的自由。在他们亲手构建的美丽世界里, 甚至都没有人会起犯罪的念头。 那为什么他们不去拯救这些濒死的人们? 为什么不打开他们的大门?! 萨莎又按了一遍。然后又一遍。 在钢制密封门后面什么声音都没有,好像这堵墙是假的, 它的后面除了千吨重的多石土地以外什么都没有。 "他们不会为你开门的。" 萨莎猛地转身,10步外站着乐手——他歪着身子,蓬头垢面, 神情犹豫。 "那么你来试一试!也许他们会原谅你?"萨莎不解地看着他," 你不是为此而来的吗?" "没人原谅,那里是空的。" "你自己说的……" "我撒谎了,这不是通向绿宝石城的入口。" "那么在哪儿?" "我不知道,没有人知道。"他摊开手。 "那为什么你走到哪儿人们都会对你放行?难道你不是观测者…… 你竟……在环线也好,在红线也好……你在骗我,是吗? 你胡扯了关于绿宝石城的故事,现在又可 怜我了!" 她苦苦找寻他的双眼,从那里,她找到了他对她的猜测的肯定 。 "我自己也一直希望能到那里去。"列昂尼德直直地看着地面," 我已经找了它好几年了,搜集了关于它的所有传闻, 读了一些老书。光这一个地方我就来了可能有一百次了。 我找到了这个按钮……日以继夜地狂按。都是白费。" "你为什么要骗我?!"她逼近他,右手自己向刀子伸去," 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吗?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想把你从他们身边偷走。"乐手发现了刀子, 不知为何突然变得失魂落魄,他没有逃跑, 反而一屁股坐到了铁轨上,"我想,如果你我两人单独地……" "那你为什么折回来?!" "很难说清楚。"他顺从地从下向上看着她,"也许, 我明白我跨过了什么界限。当把你送到这里来的时候…… 我一个人沉思着……一个人的灵魂不可能生来就是黑色的。 起初它是透明的,一点点地,它渐渐变浑浊,污迹斑斑。 每一次当你原谅自己的恶的时候,你总会替它找到辩解之辞, 你对自己说,这仅仅是个游戏。但从某一刻起, 黑色占据了灵魂的大半部分,很少有人会察觉到这个时间点, 在体内是看不到的。而我突然明白了,正是此时此刻此地, 我跨越了那个界限,然后我成了另一个人,直到永远。 我意识到了这一点,而不应当由你来承担这些。" "那为什么大家都敬你三分?为什么都巴结着你?" "不是我,"列昂尼德吸了口气,"是爸爸。" "什么?" "从没有人对你谈起过姓氏莫斯克温?" 第十八章 ? 逃脱 队列足有几十米长。这里汇聚了塞瓦斯多波尔最出色的战士们 ,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都是经上校挑选的。昏暗的隧道中, 钢盔上的小型探照灯相互交换着眼色,在杰尼斯· 米哈伊洛维奇看来, 所有的部队都突然变成了在黑夜中飞驰的一群群萤火虫, 在克里木闷热的夜晚,飞过松林,飞向低语的大海。 那是上校一直向往的地方,他希望自己死后能去那里。 他抖掉些许寒意,眉头紧蹙,骂了自己几句, 越来越像老年人了……走过最后一个士兵身旁, 他从不锈钢烟盒中取出了最后一根手工香烟, 放在鼻子边闻了闻,按下了打火机。 今天是个好日子。胜利在向上校微笑,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下 。经过纳戈尔诺站以后没有人员伤亡, 甚至唯一一个没了消息的士兵也很快追上了队伍。 所有人的心情都是完美的—— 在枪林弹雨中穿行对他们来说远远没有陷入无休止的等待可怕 。此外杰旧斯·米哈伊洛维奇在此次出行之前, 终于让所有人都睡了一个囫囵觉。所有人都睡得很好, 只有他自己久久无法入睡。 上校的命运充满了意外,上校不知该如何充分信任它。 自从小分队前往卡霍夫隧道以后,就杳无音信了。 一切都有可能发生,猎人没有金刚不坏之身。 在这场无止境的战斗中, 他有没有权利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猎人身上, 或许还有说故事的老头? 他再也不能继续等下去了。 行动计划:越过纳西莫夫大街站、纳戈尔诺站、纳加迁诺站, 把塞瓦斯多波尔的主力派往图拉站的南侧密封口, 然后再派一个突击队走地面前往一个封堵了的地铁站。 突击队通过通风竖井下到隧道中,消灭守卫,如果还有守卫, 那么就为突击队打开密封门……之后,无论谁占领了这个车站 ,都只有靠技术来解决了。 花了三天的时间寻找和扫除地雷, 现在潜行者只须放突击队进入。这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后的事了 。 两个小时以后一切都有了定数,杰尼斯· 米哈伊洛维奇又可以去想别的事情,他又可以睡着, 可以吃得下饭。 这个计划十分简单、精准、完美,但杰尼斯· 米哈伊洛维奇心中仍在纠结,仍在打鼓, 就像他在18岁第一次去一个山区作战时一样。上校弹了弹烟灰 ,把烟蒂扔掉,重新戴上面具,大步向前,追上了队伍。 队伍已经赶到了钢制密封门旁。在发动进攻之前, 还可以在这里歇口气, 与指挥官一起再一次复习进攻环节和每个人的任务。 在这一点上,事实证明荷马是对的,上校暗自笑了。 如果门可以从里面被打开,那么根本就没有必要强攻调堡。 木马计,这也不是荷马的首创, 它已经被写进了攻占特洛伊的故事里。 杰尼斯·米哈伊洛维奇对了对放射性计量仪——计量不高—— 他拽下了防毒面具。小分队跟着也那样做了, 之后是其他的战士。没什么,先让他们畅快地呼吸吧。 ★★★ 波利斯总有一些爱凑热闹的人,他们从周边贫穷阴暗的小站来 ,现在一直在这里的长廊和大厅里徘徊。他们瞪大眼睛, 因为过于惊喜激动,下巴恨不得都要掉下来。比如荷马, 他在博洛维特的站台大厅中徜徉, 温柔地欣赏亚历山大花园站纤细的立柱, 用眼神亲切的抚摸阿尔巴特街女孩耳环般摇曳生姿的吊灯, 与它们融为一体。 有一个想法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 这是他最后一次来到波利斯了。 图拉站几个小时以后将要发生的事情,会把他的生活一笔勾销 ,也许会把它一下子扯断。 老头决定他现在只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他会容许猎人一把火烧了图拉,但过后他会尝试杀了猎人。 但如果猎人提前生疑,他会在一秒钟内扭断他的脖子, 或者老头会在进攻图拉站的时候牺牲。如果是这样, 那么他马上就要死了。如果一切都顺利进行, 那么荷马会离开去与世隔绝的地方, 这样他就能写满笔记本所有的空白页, 最后一个句号会画在写完他从脑后把猎人射杀后面。 他能不能做到?他敢不敢这样做?想着想着老头就开始搓手。 没什么,没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现在不用想太多, 想太多就会开始怀疑。 谢天谢地,他把女孩打发走了!现在他简直不懂自己, 为什么要把女孩引入这场冒险, 他怎么能容忍她进入一个关着狮子的笼子!扮演作家上了瘾, 他已经忘了她并不是他想象出的一个虚拟人物…… 他的小说与他之前的设想大相径庭,要知道, 在一开始荷马就打算给自己一个无法肩负的重担。 如何把所有的这些人物都安插进一本书中? 就连他现在穿过的人群,他都想一一写入书中—— 他们会在书页中感到无比拥挤。 但荷马不想把达部小说变成一座集体坟墓, 那里光名字就让人眼花缭乱,在烫铜的字母后面, 你无法感知亡者的音容笑貌和性格特征。 不,他什么都写不出,就连他的记忆都随时间流逝而消减, 犹如强弩之末。写什么?卖甜品的小贩那张长满麻子的脸, 以及伸手递给他子弹的鼻尖苍白的女孩—— 她母亲的微笑犹如圣母, 还有路过的士兵脸上挂着的淫荡的笑容, 老乞丐脸上刀刻一样的皱纹,和30岁女人眼角出现的鱼尾纹? 他们中间谁是强奸犯,谁是贪官,谁是小偷,谁是叛徒, 谁是好色之徒,谁是先知,谁是布道者, 谁只是一个冷漠的陌生人——荷马并不知道。 他无法得知卖甜品的小贩实际上在想什么; 看着女儿微笑的母亲,她的微笑意味着什么; 让士兵的双眼迸发出火花的女人,是不是谁的妻子; 乞丐在还未挨别人一踹之前思考着什么。因此, 谁会在书中永生,谁不会,这不是荷马可以做出的决定。 60亿人消失得无影无踪。60亿! 难道活下来的寥寥几万人都是命中注定? 尼古拉接替地铁司机谢洛夫的位置本应发生在世界末日后的一 个星期。谢洛夫是一个狂热的足球迷, 把看足球比赛当作自己的生命。"整个人类都踢输了," 他这样对尼古拉说,"但你和我却得以逃脱,想过为什么没有? 因为你我的生命没有确定的黄牌,法庭给了我们额外的时间。 在这段时间内,我们必须弄清楚我们为什么活在这世界上, 结束自己手上的所有事情,改正自己, 在拿到球以后就飞向闪闪发光的球门……" 谢洛夫是一个神秘主义者。荷马从未问过他, 最终他进球了没有,但谢洛夫让他明白, 他所面临的是修正自己所犯下的错。 正是谢洛夫的这番话点醒了荷马, 在这个地铁里活下来的人都是有原因的。 但他不能把每个人都写进书中! 还值不值得继续尝试,继续努力? 就在此刻,在成千上万的陌生面孔中, 荷马看到了他最不想看到的一张脸。 ★★★ 列昂尼德脱下了外套,扯下了毛衣, 毛衣下面是一件相对较白的背心。他在萨莎的头顶挥舞着衣服 ,完全无视在他周围密集地划过空气的子弹。 突然发生了奇怪的一幕:轨道车开始渐渐落后, 前方的关卡并没有火力全开。"爸爸现在在的话会杀了我!" 当他们尖叫着飞出去撞到菱形拒马上时,乐手告诉萨莎。 "你在做什么?我们在做什么?"她无法呼吸, 弄不明白在这场残酷的赛车比赛中他们是如何活下来的。 "我们投降!"他笑起来,"这个下坡通向列宁图书馆站, 那是波利斯的边境关卡,你我都是偷渡犯。" 赶过来的守卫们把他们拖下轨道车,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 检查列昂尼德的护照,藏起准备好的手铐, 把女孩和乐手带到了车站。 守卫把他们引进一间办公室,恭恭敬敬地低语了几声, 走出去请领导了。 列昂尼德颓然瘫倒在凹陷了的沙发椅上,突然又跳了起来, 看着门外,冲萨莎挥了一下手。 "这里游手好闲的人竟然比我们红线上的还多!" 他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没有看守!" 他们偷偷溜出了房间,起初走得并不急, 后来就开始快速地移动到换乘通道里,手拉着手奔跑起来, 不想让人群冲散他们。很快他们背后就响起了警察的哨声, 但在这个偌大的车站,想要躲起来再简单不过了, 这里的人比帕微列茨站的还要多。当萨莎漫步在地面, 想象着核战之前车水马龙的场景时, 她都想象不出这么多人的场景!这里几乎与地面上一样明亮。 萨莎用手捂住脸,透过细细的指缝来看这个世界。 她的视线陆陆续续在物、脸、石头、立柱上停留—— 个比一个惊人,如果不是列昂尼德, 如果不是他粘在她手上的手指,她也许会跌倒,会走失。 有一天她一定要回到这里,当她有充裕的时间的时候, 萨莎暗自对自己许诺。 "萨莎?!" 女孩扭头,她的目光与荷马的对接在了一起—— 那眼神中透露出了担心、愤怒还有惊讶。萨莎微笑起来!似乎 ,她已经开始思念这个老头了。 "你在这儿干什么?" 这个问题对两个逃离的年轻人来说再愚蠢不过了。 "我们要去杜布雷宁站!"萨莎换了一口气,稍稍放慢了脚步, 好让老头跟上他们。 "荒唐!你不须要……我禁止你去!" 但他那上气不接下气的禁令并不能说服萨莎。 在边防兵还没有得到通知之前,他们已经到了博洛维特的关卡 。 "我有梅尔尼克的委任状!快点放行!" 荷马干巴巴地命令值勤兵。 士兵微微张开嘴巴,但无论如何也组织不出语言, 他向荷马行了一个礼,打开了通道。 "您是在说谎吗?"当关卡被远远地留在了身后,消逝在黑暗中时 ,乐手礼貌地询问荷马。 "有什么分别?"老头生气地嘟囔了一句。 "重要的是要在说谎时更有自信,更理直气壮,"列昂尼德评价," 那么只有行家才能拆穿。" "他妈的你现在还给我上课!"荷马皱着眉, 啪啪弹着快要没电的手电筒,"我跟你们一起到谢尔普霍夫站, 再往前我就不允许你们维续了! "你不了解情况!"萨莎说,"治病的方法找到了!" "怎么……找到了?"老头猛地站住,咳嗽起来,着着萨莎, 那目光胆怯奇怪。 "是的!是放射!" "在射线的作用下细胞会停止分裂。"乐手帮忙解释。 "是,射线对细胞和病毒的影响比对人的影响大一百倍! 但在放射作用下,人体免疫力会大大降低!"老头完全失控, 大喊大叫起来,"你给她灌了什么迷魂药! 你为什么要把她引到那里?!你也知道那里现在正发生着什么! 我也好,你们也好,都已经无法阻止他了!把她带走,藏好! 至于你……"老头转头冲着萨莎,"你怎么能相信一个…… 职业骗子!"他轻蔑地吐出最后几个词。 "别为我担心。"她轻声说,"我知道,猎人是可以被控制的。 他的体内有两部分……我 两部分都见过,一个嗜血, 而另一个总是在试图拯救人们!" "你到底在说什么!"荷马扼腕,"他的体内哪一部分都不存在了 ,那里有的只是一个整体,一个怪物,它被困在了人的躯壳内 !一年前……" 但由老头转述的光头和梅尔尼克之间的对话并没有说服萨莎, 老头的话让她更竖信了自己的想法,她认为自己做的是对的。 "就是在身体里面的那一个欺骗了,杀死了第二个。" 她很难找到合适的辞藻,但仍尽力解释给荷马听," 一个对另一个说没有选择的余地。一个被饥饿啃噬, 另一个被犹豫控制……因此猎人冲向了图拉站—— 是他的两部分一起把他拉去的!应该分开它们。 如果他有其他的选择——是拯救,而不是屠杀……" "上帝啊……他甚至都不会听你说话!你为什么非要去找他?!" "你的书。"萨莎轻轻地对他微笑," 我知道书中的情节还有可能被改写,结尾还没有彼书写完。" "疯话!胡说八道!"荷马陷入了绝望,"年轻人…… 我为什么要把她托付给您,您哪怕……"他抓住列昂尼德的手," 我求求您,我相信您不是一个坏人,您撒的谎都不是出于恶意 。请保护她。您不是就想保护她吗?你们两个人都还这样年轻、 漂亮……你们应该活下去!她不应该到那儿去,明白吗? 您又不须要……那里现在……那里正在进行残酷血战。 您那些无伤大雅的谎言不足以让您去那里……" "这不是谎言。"乐手客气地说,"您想让我给您一句诚实的话吗 ?" "好,好。"老头摆了摆手,"我已经做好准备来相信您了。 但猎人……您也看到过他 闪电般的移动速度?" "早有耳闻。"列昂尼德的话意味深长。 "他……您打算如何阻拦他?用自己的长笛?想想看, 他会听女孩的话吗?他已经失去了…… 他不会听任何人说的任何话……" "如果实话实说,"乐手向老头鞠了一个躬," 我真心诚意地同意您的话。但女孩要求这样做, 而我无论如何都是一个绅士。"他冲着萨莎眨了眨眼。 "你以为这是游戏吗?!"荷马恳求地一会儿看看女孩, 一会儿看看列昂尼德。 "我知道。"萨莎坚定地说。 "一切都是游戏。"乐手平静地说。 ★★★ 如果乐手的的确确是莫斯克温的儿子, 那么他完全有可能知道关于这种癌疫的情况, 这可能是连猎人都没有听说过的…… 他是没有听说过还是不想说出来? 荷马一直认为列昂尼德是个骗子, 但若是射线真的可以战胜瘟疫呢? 他压抑住对列昂尼德的极度不信任, 开始搜寻证明他正确的证据。这难道不正是他这两天想问的吗? 那么咳嗽、吐血、恶心……只是辐射后的症状? 在卡霍夫线他遭受的辐射剂量也许已经消灭了感染细菌…… 魔鬼知道,什么可以引诱老头!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图拉站会怎样?猎人呢? 萨莎希望能劝服猎人, 也许她对猎人来说确实有一种奇怪的掌控力。 如果在他体内不断博弈的双方之中, 有一方在不断地排斥着女孩,另一方则被女孩用热铁烫伤, 它们中哪一方会在决定性的一刻现身呢? 这一次,林地站不再向他们展示自己了——对荷马也好, 萨莎也好,列昂尼德也好。整个车站空空如也,毫无生气, 散发着霉味。这个征兆是好还是坏?荷马不知道。 也许隧道中刮起的穿堂风就是地面上风的影子, 实质上是令人发昏的蒸发气体!或者是老头搞错了, 现在林地站已经无法再向他展示什么未来了? "什么叫绿宝石的?"萨莎突然问。 "绿宝石是一种透明的绿色石头。"荷马漫不经心地解释," 绿宝石的,就是指绿色。" "有趣。"女孩若有所思地回应," 也就是说绿宝石城终究是存在的……" "你是指什么?"乐手为之一振。 "不,就仅仅……你知道吗,"她看着列昂尼德," 我现在也想找到这个地方,你的城市。我一定要找到。" 荷马只是点点头,他始终无法说服自己去相信引诱愚弄萨莎, 把她白白骗到体育场站去的乐手是真诚的,是真心实意的。 女孩却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自言自语着,偶尔叹一两声气 。然后她平静地看着老头: "你写完了吗?在书里我都经历了什么事?" "我……正在写。" "好。"女孩颔首。 在谢尔普霍夫站发生了什么意外? 入口处的汉莎守卫数量增加了一倍,沉默寡言、 神情严肃的士兵断然拒绝放荷马和两个年轻人进入, 任凭乐手献上了他的子弹, 用金灿灿的证件证明他良好的出身都没有让他们做出任何反应 。老头扭转了局势:他请士兵们接通安德烈·安德烈维奇的电话 。在漫长的半个小时过后,一个睡眼惺忪的通信兵出现了, 荷马怒气冲天地对着电话说,他们三个人是骑兵团的先锋队… …这句一半内容是假的的话足以让他们通过站台大厅。 大厅十分憋闷,好像站里的空气全部都被抽走了。 虽然已经是深夜,但人人都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