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不要为我叹息》 主要人物 马云力奥列格。符拉基米洛维奇,俄语教授本书男主人公,第二代国际人 马母 汤素眉马云力的妻子,后离异 丽塔(基亚柯娃.玛尔格丽塔.符拉基米洛芙娜),马的情人苏联专家的爱女 基亚柯夫(基亚柯夫.符拉基米尔.尼古拉耶维奇),丽塔的父亲,苏联专家 刘德米拉(基亚柯娃.刘德米拉.华西里耶芙娜), 丽塔的继母 娜捷日塔(娜坚卡),丽塔的女儿,后与马云力邂逅的卖笑女郎 伊万,刘德米拉的情人 李金中,马的好友俄语教员,后为香港大亨 章千柯,学院党总支书记卫道士 张寸方,学院党委书记 冀至(彼得.彼得洛维奇),二十年代赴苏的老革命第一代国际人 柳芭,冀的第三位妻子 玛丽娅,冀的第四位妻子 加丽娅,柳芭和玛丽娅的同学丹娘的女儿,冀晚年的秘书 苏武,昔日叛逃苏联的高干子弟,第三代国际人 纳坦。莫赛耶维奇,苏武的岳父 娜塔莎,苏武的妻子 刘义沙,克格勃分子纳坦的义子 娜隹,餐车服务员娜塔莎的女友 马克辛姆,马云力的学生使馆二秘 汪进军,马云力的学生某公司驻莫斯科首席代表 杨子、小赵、小钱,国际小倒爷 季娜,莫斯科至北京国际列车的列车员 张玉洁,留学生,马在海参崴解救的北京姑娘 金经理,珲春某公司经理 奥列格,中国劳务工人第四代国际人 丽塔,奥列格的新婚妻子 梗概 也许是上帝喝醉了。把一个强悍、外向的年轻的国家——俄罗斯安排在中国的北方为邻。从那时起,两国间恩怨迭积。 进入二十世纪,两国先后赤化。但是,除了短短几年被人为地强迫兄弟相称外,两国间仍是互泼脏水,僵持共处,核弹威胁以至兵戎相见。 现在,大家又露出了笑脸。 笑脸抹不掉历史的事实,抹不掉这一对孽邻的子民们心灵上的创伤。本书的主人公,一对中苏青年男女,以及处境和他们相似的几代所谓“国际人”,半个多世纪以来就是在这种大格局下相爱、抗争、搏斗、苦待,直至最后走向悲剧的结尾。 这不是单纯个人的悲欢离合。,通过他们个人的遭遇,以及他们在两国的所见所闻,人们可以在更高层次上悟出一些超乎个人命运之上的一些哲理。 至于这些哲理是什么?种族的不同?民族心理的差异?霸权的争夺?这一切就留给读者去思考和玩味。 1993年初春,经过四十余年的苦待和抗争,满头华发的马云力教授终于登上了莫斯科-北京国际列车。他此次北上是为了;圆昔日的梦,也是为了出一口憋了几十年的闷气。车上的所见所闻都使他感慨万分:俄国的窘困,俄国人的卑态,公务人员的枉法,西伯利亚的荒凉和俄国的性开放。最让他开眼的是车上的主要乘客——中国的国际倒爷们的言行。其中一个姓杨的。他父亲为呜放“八一五”苏军的暴行而被打成右派。于是杨子就以花钱玩弄俄国姑娘为报复。 在俄国列车餐车上,马陷入了对往昔的回忆。 1955年,一列满载苏联专家夫人和子女的列车正开往北载河。翻译就是马。在车上,马结识了情窦初开的苏联专家之女丽塔。俩人交谈非常投机。丽对马显露爱慕之情并披露家世:丽之母系生于哈尔滨的混血儿。后被苏安全机关认为异已,迫使丽父弃妻返国,留下终生遗憾。此次赴华父曾多方寻找,未果。故父女均与中国人有情结。由于马与丽多次共同从事现场同声电影翻译,相互产生爱恋之情。丽多次主动表示。但马囿于传统、习俗及纪律对丽不越雷池。这更激起丽的情欲。一次,她出海装晕船,一次,看电影装害怕,投入马的怀抱。二人陷入爱河。不久,丽父到。他对马十分满意。一则他对中国十分崇拜,二则他想在马身上寄托对前妻的怀念和补偿。 不久,丽父母返京。两人突破障碍,在海边别墅狂度良宵。在多次疯狂中,马对白种人、苏联人性爱的习俗、观念和现状有了感性和理性的认识。后两人的幽会被领导发现。回京后,领导开始对付马。学院院长在苏多年,了解苏联人,故准备保护马。但马已陷入疯狂,仍频频偷往宾馆幽会。又被发现。此时,旧传统的卫道士,党总支书记章千柯出鬼点子。章知马母系旧式妇女,恪守旧道德。故鼓动马母施展权威。母为马选妻,逼马早日完婚。丽父被迫投书周恩来总理。后又在国宴上面求。周环顾左右而言它。失望的丽父决定归国。 在畏友李金中的安排下,两人在马的新房交换戒指,自行完婚,在绝望及悲愤的偷欢中最后一次做爱。次日,在车站两人紧抱狂吻道别。全场哗然并导至从重处分马。 从此,马开始了苦难的历程:处分调离、挨批挨斗、名誉扫地、妻离子散,“文革”中被揪出发配“五七干校”。64年前丽与马通过丽的邮包维系着一丝联系。丽表示忠贞不渝,非马不嫁。“文革”开始后联系中断。此时,马对苏联感情上仍有好感。珍宝岛战斗后马感情绝裂。但理论上仍然不通。此时,出现了一位关键人物——冀至。此人1925年由中共派赴苏联,长期在苏安全机关工作。出生入死,功勋卓著。但苏仅授少校衔,因他拒绝放弃中国国藉。56年返华,给予优厚生活待遇,但政治上不予信任。“文革”开始后被捕。五年后放出,在“五七干校”与马“三同”,相依为命。在对俄、中俄、中共与苏共以及俄的各个方面给予全面、深入的教诲并指点迷津:凡与两国,特别是中苏两国有染的人,俗称国际人(冀自称第一代,而马为第二代国际人)均需作各种准备。他答应将代为找丽。八十年代末,冀赴苏探望俄藉妻子……列车径自向西飞奔。一名为苏武的中年人慕名来访。苏与马一见如故,有如他乡遇故知。苏将自已的遭遇倾心相告。 苏系在哈尔滨一大学就读的高干子弟,热衷中俄、中苏关系研究。68年赴中苏边境考察。突然,边防站长(苏父的老部下)告之:其父(军级干部)已被捕,并下令将苏押回。苏一怒之下,隆冬深夜偷越国境,意在杀敌后返回以证明拳拳爱国心。不料,被冻僵在江北岸。万幸,被江边老水文工、犹太人纳坦救活。在养伤期间与纳之女娜塔莎相爱,生子定居。珍宝岛之战后,苏联清边,拟逮捕苏。恰巧此任务由纳之义子执行。他手下留情,将苏带往伊尔库斯克餐厅包饺子。从此,苏开始流浪汉生涯,游遍全苏,观察思考,对苏联形成成熟看法。最后落户海参崴成为小资本家。“文革”后对其平反。苏在国内购房,拟从古训,老来落叶归根。这样,第二代国际人与第三代国际人成为莫逆之交。 车抵莫斯科。马在莫的学生纷纷驾车迎接,马甚喜。次日,马粗游。在红场,他看见列宁墓门可罗雀。供应尚可,但奇贵。 在阿尔巴特街他逛了性商店。在原克格勃总部前倾听了受害者对暴政的控诉。他细游了新圣母公墓。见到各种历史人物的墓。其中赫鲁晓夫及王明墓使他唏嘘不已。城市宏伟,但显破落。但最主要的是他确认俄是十足的欧式国家,人民具有白种人的一切心理。并普遍存在愤懑、不服和积蓄待发的怀念昔日强盛的心理。这对中国极为危险。 在学生维加的盛情邀请下,马搬到一涉外饭店。当晚观看了色情昧十足的脱衣舞。次晚又去最高级的淫媒夜总会“夜飞行”,与最高级的妓女娓娓而谈。至此,马已与各等级的妓女,上至夜总会交际花,中至阻街女郎,下至国际列车飞行妓女,一一交谈,对此一阶层有较深了解。更了解了俄国人的性爱观又一日。马驱车前往茹可夫卡,拜见此行的主要对象——第一代国际人冀至。茹可夫卡系昔日部长及高知云集的高级别墅区。冀住的是第三任妻子父亲的遗产。在冀妻女友丹娘的女儿的指引下,马与冀见面。二人老泪横流。冀让丹娘之女介绍寻找丽塔的经过。原来,丽已于数年前去世。留下一女娜坚卡,据说远走海参崴,以便到中国寻找奥列格叔叔。马听后不能自已,悲痛万分,几乎失控。深夜,冀拄杖到马的房间开导:不要以为自已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随后留下一剪报。马奉命夜读。文中主人公的命运打动了马。丹娘系游击队员,作战勇敢。 一次出于怜悯,她救下一德国俘虏。此人对丹娘始乱之终弃之。丹娘生一女,处境更难。战后其夫成为东德高官。克格勃禁止她相认。至使她郁郁而终……丹娘之女还介绍了丽塔临终惨状及遗言。马决定依丽遗言赴海寻丽之女娜坚卡。马与冀挥泪而别。 不几日马赴机场。见章千柯被军警押送-他在德鼓动极左分子被驱出境:天若有情天亦老。党棍终找到其归宿。 苏武早迎候在伊尔库斯克。在此,马办了三件事。一、扮成香港大亨为苏签字合资开办饺子馆。二、参观了三百多年前俄边界的种种明证。三、访问了一世纪同龄人——一战时来俄的劳工王老祖。老汉身穿挽档裤,操胶东口音。他历数沙俄、苏联对中国的侵略及对境内中国人的迫害,以及积八十余年的观察对俄罗斯民族形成的看法。以作中国人自豪。 马苏二人踏上去海的列车。以伊为起点海为终点的这条路线恰恰是三百年来中俄边境变更线。是苏的强项。途中,苏边走边讲,指指点点,绘形绘色,博引经典,声泪具下,为马上了一堂中俄边境发展史。最后,二人对中俄两国关系的前景作了严峻的预测。 车到海参崴。苏作为地主,担起寻找娜坚卡的任务并导游:游览全城、天体浴场及易货市场。马想访古恁吊,但所有中国痕迹均被有计划消灭。但在博物馆,却见北京条约文本被奉为明神。马禁不住与讲解员争论许久。 找到娜坚卡希望渺茫。马甚沮丧。恰巧马搭救了一中国女留学生。她以身相报。马险些入港。但她已被原控制她的人,中国留学生性虐待至残。苏通知娜坚卡已找不到。马万分绝望。此时,一妓女误认马为日本人,将马灌醉,强行上床。他醉眼朦胧中发现她两乳间的双痣正与丽塔临终遗言所述女儿体征一致。马几乎发疯。他重金打发了娜。娜走后立即发现他就是朝思暮想的奥列格,马上打电话。但马峻拒;他已无颜相见。娜无奈,通知他:当地黑手党准备图财绑架他。电话中她泣不成声。 马已无必要,亦无法在俄呆下去。他带着一颗粉碎的心奔向边境。列车上看见一对新婚青年男女。男名为奥列格,中国劳务工人。女叫丽塔。二人喃喃燕语。马百感交加,暗中祝福这对第四代国际人。 “归来吧,浪迹天涯的游子!”马云力拖着沉重的步伐向边防检查站走去。 第一章 真扫兴!还不到一分钟,马云力一肚子激情连表露一下的时间都没有,甚至他在激动的时候习惯捋一捋稀疏的头发的动作没来得及做,国际列车就从中国一出溜就到了俄罗斯。 马云力一肚子的激情、忧怨、愤懑和誓要宣泄一番的愿望就象吃了大剂量的药剂把重感冒硬压了回去一样,酸甜苦辣强行顶回肚子里任你自已消化。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全车人都各干各的,丝毫没有注意国门过没过。当然了。这些国际倒爷国门过了多少次。所以他们不会有什么感慨和激动。可马云力不同:为了跨过这一分钟的路程。他等了近四十年。四十年呵!一分钟与四十年。从满洲里车站到国门整整十八里,从列车缓缓开动时起,他就激动不已,千种激情,万种感慨一起涌上心头。他真想大喊几声,又想倾诉点什么。马云力百感交加,但是只能化做一口怨气,长叹出来,然后怏怏地踱回车厢。 车厢里的景象使马云力目瞪口呆。北京上车时,这个包房里一共是四个人。一个是从福建耒的瘐小枯干的小伙子。马云力一眼就看出他是个偷渡客:少言少语,整天缩在上铺上,尽量不惹人注意。另外是一对似夫妻非夫妻实为夫妻的男女。两个人挺老实,不象倒爷,可干上了倒爷这一行。那个姓赵的男人老实巴交。据他说,他干上这一行纯粹是误入歧途,欲罢不能。 老马对这一对观感不错,认为可交。他们对老马非常尊敬,一口一个教授,又是让座,又是倒茶,所以他们带的货老马想方设法帮助安排。床底下,顶部行李舱都塞满了。最后,连两排卧铺之间还悬架了两大包皮夹克。可是,老马一回车厢就看到在两大包之上又加上了两大包,紧紧顶到了车厢顶板。再往下一看,卧铺上坐了六个人,加上上铺的小福建,一共是七个人。别说人,空气都没地方摆了。 马云力本来就有股火没发出去,硬咽了下来,所以一肚子不痛快。再一看包房里这般模样,愠色马上就爬上了脸。刹那间,全包房的人楞了一下,随后不约而同站起来,用各自的方广式表示关怀,欢迎或者是歉意。这种表现出来的尊重半是由衷半是功利。老马嗓子里哼哼了两声,算是回礼,但人没进去径,直朝车厢尽头踱去。 全车厢几十口子人可以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从福建来的几个偷渡客。他们瘦小枯干,不带行李,少言寡语。问起来都说到莫斯科包工搞室内装修,再问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其实,他们一般以莫斯科为中转站,然后偷渡到西欧,如法国、意大利或奥地利等国,实在不行,在波兰,匈亚利呆下去也行。近一两年这条偷渡线挺兴旺。另一部分人,就是北京上车的国际倒爷。他们有几十人,占了车厢大部分。这伙人一上车就象到了家。大声吆喝,上包占座,掏出烟就抽,扒鸡、猪头肉、花生米桌上一摊,就划起拳,行起令来。那股放肆粗野目中无人劲,就好象在他们家那间破平房里一样。列车员沃洛隹和季娜看着他们直叹气,但是不敢管:列车现在行驶在中国土地上。 全车厢的乘客就是这部分人组成。唯一的例外就是马云力。 他不光是顶着教授头衔,而且确实有教授风度:光光的秃顶四周稀疏地幸存着几丝花白的头发,鼻子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衣服总是那么整洁,讲起话来幽默而不失文雅,不摆架子而又不失身份。特别是讲得一口流利的俄语,虽然倒爷们不懂俄语,但是几年来和俄国人打交道,总是听出来一些调调。一致对马云力作出评价:马老讲的外语洋腔洋调,地道!再一看,一直板着面孔的俄国列车员沃洛隹和季娜对马云力讲话都陪着笑脸,毕恭毕敬,这就更高抬了身价。对这一切,马云力淡淡一笑。不错,那些人都是下九流,他们的夸奖不值一文。但是对于他,一个几十年来低着头走路,听惯了领导皮笑肉不笑,有分寸的表扬的知识分子耒说,这种由衷的赞叹,特别是赢得了俄国人的尊重,总是一种欣慰,一种满足,尽管那滋味象著名花腔女高音得到街头卖冰棍老妪的夸奖一样。 但是,在马云力的内心深处,却隐藏着一种对那些福建倒爷的复杂的否定的感情。这种复杂的感情连他自已也说不清。照他看来,有幸出国的应该是民族中的优秀分子。他们被选了又选,拔了又拔,百里挑一,才选出来,然后经过培训教育,请人介绍出国注意事项,所去国家的风俗习惯,然后才雄纠纠气昂昂地衣冠楚楚地跨出国门。然而,眼前这些人呢,不管你是阿猫阿狗,也不管你是蹲过大牢还是半文盲(上铺那个福建小伙子就连《人民日报》也读不下来)。只要有钱,就能买到护照,大摇大摆跨出国门。而且还买到了什么多次往返的身份。我马云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办成了一本一次往返的护照。你们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想到这里,马云力自已理出了点头绪。他对这些人冷淡。气忿忽然转化成了忌妒,对了,还有蔑视。那心情就象看到一年前还在门口卖煎饼的人现在戴上了劳力士金表一样。 从小赵和别的倒爷侃大山当中,马云力了解到这些人从交钱开始到护照拿到手平均不到半年。上铺福建小伙子的话比较可信,他说从他交钱到拿到护照是三个月。马云力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已。从丽塔全家回国他正式提出国申请,一共花了三十几年。苏联最高领导人换了六个,中国换了四个。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申请了多少次,过了多少关,挨了多少批,受了多少白眼,最后在“文革”中成了他的一大罪状,领导上把周恩来总理都抬出来,说马云力的事周总理过问过,别人不好办。天呵!周总理已经作古多年,怎么去请示?!四十来年过去了,满头乌发熬成了屈指可数的几缕白丝,英俊少年熬成了老态龙钟的老叟,在离休的前夕夙愿才得以实现,拿到了盖红章的政审合格表。 列车在车站仃了许久。规定不准开门、不准下车。从理论上讲,他们人虽然到了俄国,但是只有经过人家边防、海关、动检、生检的检查核准,他们才算被允许正式进入俄罗斯领土。 车门嘭一声被打开,进来了一批穿着各种制服的俄国人。为首的一个朝马云力作了个威严的手势,示意他回到包房去。马云力对这种不太礼貌的手势不太舒服。所以,他没有马上服从,而是不慌不忙地把手中的烟在烟盒里捻灭,搓了搓手,干咳了两声,又端着架子捋了捋早已光秃秃的头顶,然后才踱着方步朝包房走去。他是想通过这一连串的动作向对方传递一个信息:小伙子,对我客气点!想当年,我和你们高级专家打交道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包房里人少了,也安静了。上铺的福建小伙子面部表情有点紧张。只有一个另外包房的矮墩墩的年青青的小伙子还坐在那里,同小赵小钱讲话。一见老马,他抢先起来让坐:“您老,请坐。我是隔壁包房的,好久没见到小赵小钱,所以过来聊聊。对了,我姓杨,叫我杨子好了。您抽烟。”说着,递过来一支万宝路。老马谢绝了:“我不抽外烟。”这个小伙子给他的第一印象不坏油而不滑,骨子里还隐藏着点什么东西。为了不冷场,老马顺口说了一句:“你这个身体和身材,当坦克兵合适。” “您老真有眼力,我还真当过二年兵。不过不是开坦克,而是在老山前线的泥水里泡了两年。理解万岁!我打死了三个越南佬,自已挨了一抢,可是直到退伍,连我自已也不知道理解个什么!回来后分配到急救中心,就是在前门那个,当司机。我和头头大吵了一通,辞了。您瞧,干这行有两年多了。大钱没赚着,小钱没断。您别瞧我这武大郎的哥哥,一米六的个子,到了五个国家了:俄罗斯、乌克兰、波兰、匈牙利,连炮火连天的南斯拉夫都去了。不是为了赚钱,玩的就是心跳。年轻不跑,不玩,还待何时,就说那姑娘……” “得,得,得,你又侃你那本花经了”小赵打断了他的长篇独白,“快把护照拿出来吧。” “急什么,没两个钟头完不了。马老,满洲里海关是全俄模范海关,查得可狠了。所以我们回来都走二连。去时候没关系,让他们查吧,顶多让他们顺手牵羊牵走点什么。实在不行就塞几个美元。” “会这样吗?执行公务顺手牵羊?”老马有点不相信。 “不信您就看!看样子,您老有年头没到苏联来了。您们老一代对苏联的概念都是五六十年代的,我回去一讲在苏联的所见所闻,我爹直跟我拍桌子,说是造谣。我还没对他说,三千卢布就能找个水凌凌的洋妞睡觉。真的,我不骗……” “你们好,请出示护照!”一声勉强能听懂的汉语打断了小杨。 老马抬头一看,门口站着一位标致的俄罗斯女郎。老马心头一动:她什么地方象丽塔。她身材不高,穿着一套合身的边防军服,肩上肩牌大概是少尉。现在虽然是三月,室外寒风逼人,冰雪覆盖,但她还是按照苏军的条例和俄罗斯的传统穿着一条稍稍过膝的统裙,足登一双小马靴,露出一段迷人的小腿。她长的不算出众,但是端正,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对了,就是那双鼻子,微微翘起来的,俄国人并不喜欢的小鼻子象丽塔。还有那肤色。猛然间,老马想起了一个俄国人形容绝妙肤色的词:kpoвьcmoлokom,意思是血渗奶的肤色。 老马眼睛一亮,一手递护照一边用他在脑中能搜集到的最文雅的词汇,故意压低嗓音说:“小美人,请拿好。我非常高兴,因为您是我隔了四十年后第一位见到的俄罗斯姑娘。” 姑娘先是一楞,随后,随着老马的话语,脸上泛起了红晕,露出了掩盖不住的、由衷的微笑。她顺口答了一句:“谢谢,很动人,连我听了都感到分外舒服。您是在我国学的俄语吧?”很遗憾,不是在你们国家。怎么?有什么问题么?请指教。“”不,不,很标准,很高雅。中国人聪明,您是聪明人中的聪明人。您和他们不同,“说着,微徽抬起下颏,意思是指包房里的其他人。”好了,我叫马尔格丽塔。认识您很高兴。但愿还能见面。山和山不见面,人和人总相逢。“这条谚语的下联是两人同时说出来的。 随后,甩给老马一个和她军人身份不同的女性的妩媚的微笑,飘然转向下一个包房。 老马站起身送她出去,为了显示一下自已还年轻,有意识地尽量挺直身体(可惜挺起来的是将军肚)。目送她进入下一个包房,老马内心感到某种满足却又有些茫然。要知道,这是几十年来他第一次和俄国人,这么漂亮的俄罗斯美人面对面地儒雅地对话。更重要的又是同丽塔长着相似小翘鼻子的温柔美丽的姑娘。就这一点就凭空增添了几分感情色彩。 其实,他自已也非常清楚,长着这种翘鼻子的姑娘在苏联比比皆是,而且又是个极普通的姑娘。他叹了一口气:我这是怎么了?过去我什么没见过?什么褒贬之词没听过?当时全不动心,全不在意,而现在,听了小丫头几句好听的就乐得不知姓什么了。真跌价掉份儿。不行,要知道自已的身价,要抬着点!马云力很快从第一次感情冲动中平静下来。 海关检查,列车换轨一共用了五个多小时,俄国人的办事速度真不敢恭维。最后,列车终于开动,在西伯利亚广阔的莽原上狂奔起来。 马云力站在过道宽敞的车窗前,贪婪地、专注地眺望着。 从铁路两旁放眼望去是无边无际的森林,一直延伸到天的尽头,又沿着铁路前后顺延。铁路就好象是强行挤进原始森林里的一条细线。西伯利亚对人类唯一的妥协就是容许这一条细线存在。除了它以外,一切仍是大自然的威严统治。 确实是这样:列车行驶了许久,没有见到一个村落、一户人家,甚至一个行人。更没有他想象中的俄罗斯三套马车:三匹高头大马,引项嘶鸣,雪撬拉着俄国壮汉拥着披红挂绿的娇娘,在一望无际的雪地上,边拉着手风琴,边向前飞奔。 窗外的景色也使他感到扫兴:没有高山,没有峻岭,没有大川,连河流都没有。有的只是千篇一律的缓丘、黑压压的原始森林和皑皑白雪。唯一有细微变化的就是雪地上的痕迹。它们大小不同,有的象小动物留下的,有的又显然象是巨大野兽走过的足迹。只是这点微小的变化才使被单调景色折磨得昏昏欲睡的大脑稍稍蠕动一下。 “马老师,您累了吧。走,回包房去”。同包房的小钱细声细语。老马就在小钱象征性地搀扶下向包房走去。不知什么时候,过道的侧椅上坐上了不少俄国人。他们个头大,穿得多,狭狭的侧椅只能容下一半屁股。老马向小钱投去不解的目光。小钱心领神会,告诉他:“从后贝加尔上的。给列车员塞点钱,就可以蹭到莫斯科。” 老马觉得挺有趣:在老大哥的列车上,中国小弟弟舒舒服服坐在包房中,老大哥却扮演了黄牛的角色。真是今非昔比哟! 原来,这小两口想在沿途把大部分货卖出去。这就要垄断车门。找老马是要请他利用他的语言和良好的关系,和列车员达成这笔租赁车门的交易。 “干什么在车上卖?下车不成吗?” “您这又老外了!下车卖非把我们撕巴了不可。老毛子现在成了一群饿狼。只要你一离开车厢,他们就敢把你扒光。不光手上的皮夹克,连你手上的表、头上的帽子、脚上的鞋都给你抢走。就是在车门卖,也得一手钱一手货,死活非先给钱。对了,还得把瓦斯罐准备好。”说着小钱掏出了一个比喜乐奶罐大不了多少的小圆罐,“那回,有一个北京小伙子在窗口卖皮夹克,一个老毛子瞅不楞子跳起来一把就扯走了一件。过了一会儿那小伙子不知足又偷偷蹭过来,小伙子看准了他刚一跳拿起瓦斯罐,对准双眼喷个正着。估计那小子一个星期睁不开眼。”小钱边说边笑,“当然,能买下一个窗户是最好不过了。不过估计钱给少了他们不会干,因为车厢里的暖气流失太多。最起码,到站的时候把车门买下来不成问题。他给咱们开一回给他八百,不,一千卢布。” 这真是闻所未闻!老马只听说过租车,租房,可租开窗户开门可是第一回“能行吗?” “您老这又老外了。”杨子不知什么时候又参加了进来,“现在老毛子就认钱。有钱什么都卖:机枪,姑娘,连坦克都能给你弄来。买卖做不成,就偷,就抢。他们不会做买卖,可膀大腰圆,有傻力气,会抢。我们在莫斯科卖货,一不注意就挨抢。对了,就是刚才客客气气同您谈话那个漂亮妞,刚才检查我包的时候就顺手牵羊拿了我四包万宝路。明拿!这是小意思,我不计较。让我大出血可不干。这货,这钱,是哥们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赚来的。想抢,没门!我们身上都带着家伙。起码是瓦斯罐。在他们俄罗斯,女的带瓦斯是合法的。男的就带匕首。匕首对付老毛子不灵,因为他们胳膊长,和他们打起架来够不着他们。我们就玩大刀,一尺多长的。都存在莫斯科旅馆里。也怪,老毛子就怕刀,因为他们国家法律不准随便带枪,更不能开枪。可没禁止用刀。砍刀砍一下,够他受的。玻璃翠,您不懂吧,就是警察的俄文叫法,还不能拿你怎样。所以,大伙儿总结了一条中国人怕枪,老毛子怕刀……”这个时候,老马已经听不进杨子眉飞色舞的叙道。四盒万宝路就把他自作多情纺织的粉红色梦撕得粉碎。 马云力还没来得及发感慨、抒柔情,“哗啦”一声,包房门被粗暴地拉开,铁着面孔的沃洛隹踩着下铺,一把就把杨子他们怕乘务员发现而包着烟雾报警器的塑料袋扯了下来,然后,举着那食品袋朝杨子他们吼道:“证据!这是你们违反行车规定的证据。” 杨子一楞,但是很快就皮笑肉不笑地对着沃洛隹:“喊什么?喊什么?是不是珍宝岛又打起来,你们又挨揍啦!边防军少尉同志,您慢慢说!”说罢,杨子反而坐了下来,翘起了二郎腿。 沃洛隹本着以不变应万变的原则,把自已想好了的话一古脑倒了出来:“你们给我听着,中国猴子们,对不起。”他转过脸对马云力说,“您不在内,您是个伟大的人。你们听着,在你们国家我不管,爱怎么抽怎么抽,玩姑娘时候抽我也管不着。你们现在是在我们俄罗斯领土上,规定包房里不许抽烟。抽了罚款。再抽再罚。别以为有几个钱就可以横行俄罗斯!” 这些话,马云力当然也没有翻,可是杨子听懂了“罚款”“姑娘”两个词。他抢着接了话茬:“你说玩姑娘、钱?这话可让你说着了,老子就是有钱,有钱就能玩俄罗斯姑娘,就能抽烟。要罚多少?按规定是五百卢布。拿去,一千!连下回的罚款都预支了。” 沃洛隹接过钱,看了看,是一千卢布。一时不知怎么处理,杨子一挥手,又作了个抽烟的动作。然后,半真半假、连推带哄地把沃洛隹推出门去,“苏联都完了,新沙皇没了,你还狂什么!”说罢,猛力把门关上。 “我一瞧老毛子摆出沙皇的架式气就不打一处来。叫花子发脾气穷横穷横。我们抽烟不对,你不会客气点?非横眉立眼的,好象背后站着一个导弹营似的。老子老山前线干过,怕你?说实话,我对俄国人是一分为二的。从整体看,俄国人非常好,有教养,懂礼貌,文化素质高,实诚。你到人家里看看,家家藏书比咱们中学图书馆还多。不论是坐地铁、排队,都人手一本,看书。对外国人热情,有问必答,恨不得把你送到地方。再说,人家开车从不按喇叭,说是不尊重对方。地铁里有空位子年青人也不坐。不象中国,为抢一个破座能上刀子。对了,有的地方,公共汽车没售票员,靠你自觉。前一两年我卖东西,还碰见给你加价的,说是你卖的太便宜了。你说实诚不实诚!这两年,俄国人也学坏了,对咱们的态度也变了:抢、打……不过话说回来,咱们中国人的心也太黑了。老毛子好容易买件中国皮夹克,上车一挤,周围人的衣服全让它给染黑了,皮夹克本身可变白了。害得那位老兄一个劲给周围受害者赔礼倒歉。你说他,还有那些受害者能对中国人有好感吗!你们发现没有,咱们的鼻孔都是黑的?都是让咱们的皮夹克上染的色弄的。”“怪不得呐!我说脸怎么这么黑呢,又没下车。”小钱姑娘掏出镜子擦起脸来。 杨子看马云力听得入神,谈兴更浓,点燃了一支万宝路又讲了下去:“要说我们家,可真对苏联有深仇大恨。诸位知道我考大学为什么政审给刷下来了?就是为这个苏联。”他深深地咋了一口“我爹是东北人。八一五日本投降那阵子他正在东北,苏联红军一来,东北老百姓可遭了罪。抢呀,喝呀!最缺德的是强奸妇女,入户强奸哟! “这和你们家,和你考大学有什么关系?”小钱已经用纸巾擦完了脸,又抹了口红。“我爹和我一样,耿直天真。五七年大鸣大放,他就把这全给放了。当时听的人们义愤填膺。可不久,就传达了毛主席的六条标准,我爹的鸣放违背了第六条,于是苏联大兵强奸中国妇女就成了正确,反映这事的我爹就成了右派。他老先生认死理,说这不是我的看法而是历史事实。结果又划成了极右派。这一右就右了二十年,我也就上不了大学了。马老,您是有学问的大学者,可能看不起我,可我还是要说:我找了好几个俄罗斯姑娘睡觉。压在他们身上我脑子里就想这个陈年旧帐。我想,你们的前辈红军,还有什么八国联军,到中国强奸我们姐妹,我现在就要报复,我就要在你身上报我家受罪二十年、我上不了大学的仇。将来我还在找美国的、英国的、法国的姑娘睡。再说我的行为符合你们资本主义的原则:公平交易。我掏钱,你卖身,等价交换。 我这个人注定先倒霉。上大学上不成,就当了兵,一下子就发配到老山,在泥水里泡了两年。开始,打红了眼。后来,在坑道里猫着,就啄磨开大道理,从更高的角度、更深的层次瞎琢磨,反正有的是时间。放眼世界呗。有一天,我突然开了窍:我们这哪是打越南人,打的不是苏联人吗?如果没有苏联支持,越南人也不会出兵柬埔寨。没有苏联人支持,柬埔寨也不会垮得那么快,我们也不会跑到老山打策应。总之,没有越南人背后的苏联人,我们也不会来这儿顶着干,打狗给主人看。我们死了那么多好兄弟,花了那么多的军费,可倒好,现在一切都烟消雾散:越南柬埔寨没事了,中俄也握手言和了。可多少弟兄埋葬在那里,我也白白浪费了两年的青春。我就不明白:你苏联从北极把手伸到热带,图的是啥?国内连面包都没得吃了,还硬着头皮在世界称霸。结果把个苏联也霸没了。活该!报应!可话又说回来了,咱们国家就非置那口气,非在老山硬顶着,犯得上吗!值吗! 反正,我倒这两个霉都和老毛子有关联。当然,老毛子也给我开了一条财路。这叫——老辈赔了小辈赚,上辈子赔了下辈子赚,哪儿赔了哪儿赚。这符合辩证法。您说对不对?“杨子这一通侃,弄得马云力哭笑不得,无言以答。杨子胡搅蛮缠,把耻辱当光荣,但从他的谬论中还真可以找出点什么真谛。 季娜正坐在列车员小小的房间里进午餐,标准俄式午餐:一小截酸黄瓜,一个西红柿,两个熟鸡旦,几片黑面包和一杯红茶。 从一上车,马云力就恁直觉感到季娜对他另眼相待,而且除了尊重外,还有一种说不清的,可疑的亲近。她一看见他停下脚步,马上就站起来,邀他入坐。坐椅非常浅,马云力有些犹豫。季娜连拥带推把他按在了坐椅上,自己也挤着坐了下来,顺手带上了门。俄国人特别耐冻,季娜只穿一件薄薄的衬衣。马云力从大腿到上肢强烈地感到她热乎乎,软绵绵,颤微微的胴体。 “奥列格。符拉基米洛维奇,非常希望您到我这儿来。您别误解。我是怀着崇高的感情的。这条线我跑了二十几年了。全部少女少妇的年代都是在车上过的。现在已经到了不令人羡慕的年纪。跑车非常寂寞,总想找个好人,交交心,交个朋友特别是中国朋友。而且是了解、理解俄国和俄国人的中国朋友。我几乎每月到中国两次,是你们国家变化的见证人。中国,中国人是个谜。八十年代以前,坐我们列车的中国人比现在少,可个个是好样的。文质彬彬,衣冠楚楚,有修养,懂礼貌。一上车就唱呀唱呀,什么”西伯利亚我的母亲“、”山楂树“、”三套马车“、”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听着听着,我就掉下了眼泪。可是,他们对我都敬而远之,客客气气,就是不和我深谈交朋友。可能认为我是修正主义或者克格勃什么吧。”季娜说到这里,坦然一笑,没有讥讽,没有凄凉,普普通通的一笑。她把桌上的食品收拾起来,拿出一盒不带嘴的“卡兹别克”牌香烟递给老马。老马最怕这个牌子的烟,抽起来一股臭脚丫味。 “我抽不惯你们的烟。” “这种烟您习惯不习惯?”说着她又拿出一盒大白杆。这是一种俄式过滤嘴,由空纸筒代替过滤嘴。马云力眼睛一亮,一下子接了过来。莫斯科牌!呵,久违了!六十年代丽塔定期给马云力寄的就是这个牌子的烟。当时两国关系已经开始紧张。双方都不敢写信。只有这种邮包维系着两个人,证明着双方的存在、思念和忠诚。马云力已经二十多年没收到这种烟了。所以,万种情感一起涌上心头。 “自从你们国家改革开放,坐车的中国人突然多了起来。可好人没了。全是清一色的倒爷、流氓和坏旦。对不起,您不在内。不见怪吧?” “我分享您的看法。”马云力实话实说。 “太好了!我没看错!”季娜几乎拥抱马云力。一时,他肩膀和前胸切切实实感到两团肉乎乎、软绵绵的隆起物压了上来。他本能地向后闪了闪。 季娜敏感地察觉到他的表示,轻轻地把身子收了回去,若 第二章 马云力刚一推开餐车的门,一股熟悉的,久违的,中国人闻不惯的俄式餐室的味道扑鼻而来。餐室的尽头一位俄罗斯姑娘懒洋洋依在酒橱旁。她穿着一件又鲜艳又轻飘,闪闪发光的连衣裙,在这隆冬季节给人一种清新活泼的感觉。等马云力找了个坐位落了坐,她才款款走来。远看头,近看脚,不远不近看中腰,她走到跟前,马云力无意中下瞥了一眼——大刹风景!她脚上竟然穿了一双懒汉鞋。他乎然想起小钱向他介绍的一点花絮:由于懒汉鞋进价便宜,中国倒爷就向俄国大批倾销这种在中国已经过时,难登少女之足的货色。俄国人饥不择食,竟相购买。最后,就成了时髦的标帜。“您好!”马云力主动发话。他想以此表示:我是懂俄语的,和他们倒爷不是一路人,“很高兴在这西伯利亚严冬里看见一位漂亮,华丽的美人。 姑娘先是一楞,很快微笑就代替了公事公办的表情:“谢谢您。感谢您美好的言词。顺便问一句,您是日本人吗?” “不是。” “韩国人?” “也不是。” “那就是过去在俄国长期居住的中国人。” “您说对了一半。中国人倒是,可没在俄国住过。对不起,您饿了吧!想用点什么?”说着,把菜单递了过来。 菜单脏希希,印刷得也不清楚。价钱改了又改。马云力把菜单一合,问道:“有奶酪吗?” “没有,这种昂贵的东西,列车上没人吃。” “有哥瓦斯吗?” “没有,这种家酿的饮料早就没有做了。有啤酒和伏特加。” “对了,有鱼子酱吗?”最早,马云力很不喜欢这种又腥又贵的生鱼子。可是,当年每当他和丽塔疯狂一夜之后,丽塔早饭总给他端上一小碟这种红得透明或黑得发光,散发着浓重的鱼腥味的药丸状的玩艺。一开始,他拒绝食用,甚至闻着都恶心。可是,丽塔总是半猥亵半严肃地坚持:“必须吃。你那么卖力,付出了那么多精力,不吃这种大补的食品怎么成?我们俄国男人为了增强性能力,都吃它,再有就是喝伏特加。”久而久之,马云力反倒吃上了瘾。此后几十年,他再没有享用过这种俄式大补品。现在,在俄罗斯的土地上他索要鱼子酱,主要不是想重温昔日的梦,而是要一饱口福。 姑娘叹了一口气:“连我本人都好几年没看到这种东西了。都拿去出口换外汇了。说实话,这菜单是摆样子的。我们餐车只供应份饭。这样吧,我让厨师给您做得精心些。您可是一位内行的俄式饭菜美食家。” 美食家的头衔没给他带来美餐,但是却给他带来了一种美滋滋的满足。这种虚荣心的满足在一定程度上冲淡了饭菜难以下咽的反感。黑面包硬如砖头,红菜汤化学醋加得太多,烤鸡太淡,必须沾盐(他忘了,俄国人就是这么个吃法),洋白菜浇了色素…… 马云力指望姑娘结帐时再和她聊聊,可她正拿着一件可能是从倒爷那里买来的花毛衣和厨师兴高采烈地讨论着。这时,领班走了过来。这个老头个子高高,蓄着一副小胡子,身穿白色燕尾服和黑色蝴蝶结,加上笔直的腰板,很象沙皇宫廷的大管家。 “您用好了吗?”他看见马云力和姑娘谈了半天,所以直接讲俄语。 “谢谢您可口的午餐。”马云力顺手把二千卢布递了过去,“不用找了。”他估计,这顿饭顶多用一千卢布。 “谢谢。您想抽烟吧?请便。对您可以例外。” “请问,我可以在这里坐一坐吗?”马云力看到餐车里几乎空无一人,所以提出这个不过份的要求。 “完全可以。甚至可坐到罗马!”老头套用了一句“条条大路通罗马”的谚语。说罢他把二千卢布往口袋里一塞,眼角向姑娘那边飞快地瞟了一眼,然后谦恭地向后退行了一步才转身离去。 当年丽塔的爸爸曾经善意地嘲笑他:连我们俄国的小鸡都比你能喝。伏特加他根本就没敢动,他只喝了一瓶啤酒。现在就有点迷糊。列车径自向前奔驰。车轮滚轧着钢轨,发出有节奏的,单调的声音。餐车里静悄悄。姑娘不知去向。领班坐在一个角落自酌自饮。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一对俄国男女,躲在一张桌子后面偷偷摸摸,搂搂抱抱,四只手还在桌子下面作着小动作。 马云力忽然心头一振这情景不是和当年一样吗;也是餐车,也有一对偷情男女。周围也是这么寂静。有所不同的是当年列车是行驶在中国的土地上,是在夏天,而且马云力不是旁观者……列车正在向北戴河飞奔。这是国务院为苏联专家夫人及子女组织的旅游休假专列。本来马云力,一个刚毕业的小助教,和这伙洋达官显贵亲眷不沾边。可是,天公作美,疗养院唯一的女翻译,北京一位不大不小的干部的夫人怀了孕,妊娠反映很大。所以,临时把马云力抓了来。这是个美差。所以小马格外卖力,跑前跑后,帮这位夫人拿完行李又替那位大嫂抱孩子。然后又是送水果送点心。博得全车妇女(因为丈夫都因公远在全国各地,只能稍后才能赶到)的好评。苏联妇女都很热情、开放。再说,现在是去休假嘛,那么严肃干什么!于是就拿他,全车厢唯一的男性开起玩笑来。小马从没见过这个阵式,何况是老大哥的夫人,他满面通红,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大嫂们见他这副窘象更开怀大笑起来。不知为什么,这节车箱后面还挂了一节餐车。小马灵机一动,嘴里嘟囔着什么,落荒而逃,跑到这节餐车,留下身后一车妇女善意的哄堂大笑。 这节毫无用处的餐车空空荡荡,非常静谧。只有车轮敲击钢轨发出有节奏的声响。车厢的一端挤坐着一对男女。他们低着头喃喃低语,还不时飞快地偷一个吻。小马不想讨人嫌,径自朝车厢另一端走去。没想到这里也有人捷足先登了。先行者是位妙龄女郎。她非常放松地半靠半坐在软椅上,抱着一本书入神地读着。小马走过她身边的时候,首先映入他的眼睑的是她那头在斜斜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的金发,漂亮极了,名符其实的金发。柔软卷曲的头发不用什么发结或辫绳,随意编成一条粗粗的长辫,弯弯曲曲,不散不乱,自然地垂在背后。前面已经是车门,小马犹豫了一下,便隔着过道在她的斜对面悄悄地坐了下来。她没有察觉,径自读她的书。小马点起了一只烟,从容地审视起这位姑娘。她头低低地埋在书里,只能看到她长长的,几乎象是假的睫毛,还有那微微翘起来的小巧的鼻子。他知道,俄国人看惯了高鼻子,不喜欢这种“矮”鼻子。可中国人看着非常顺眼,欣然接受。从她双耳戴了耳环看,她已经中学毕业。她身材属于娇小型。但是,与中国少女相比,她的胸部未免太高耸了。不过,在乳房高耸丰满的白种人中她已经属于娇小型了。小马从来没有这么放肆,仔细地打量过女人,何况是外国女人。在中国的道德标准中,直视打量女人属于邪恶卑鄙,而在外交礼节上简直是不能允许。小马默默地欣赏着这位近在咫尺的小美人。突然,香烟的烟云不识趣地飘到了她面前。她下意识地挥了挥手。小马知道是自已的过错,赶忙掐灭烟,站起身来想走开。这一系列动作惊动了姑娘,她的目光离开书本,发现眼前这个中国小伙子。 “没关系,抽吧!”她察觉到小马歉疚的表情,赶忙说,“我爸爸也抽烟。他抽的大白杆烟味难闻极了,难以容忍。你们中国香烟比较好闻。哦,你就是派来的翻译奥列格吧?” “对,咱们要在一起相处一段时间”。 “好极了。我叫基娅柯娃?;马尔格丽塔?;符拉基米洛夫娜。叫我丽塔好了。我以共青团员的身分保证,我非常非常非常高兴认识你。”她一连说了三个非常,这使马云力有些惊讶。丽塔真聪明,她从马云力的目光中看到了疑惑。 “听我说为什么。第一,年青人和年青人相互容易找到共同语言。我一上车就烦透了:周围不是小娃娃就是老娘们。叽叽喳喳,婆婆妈妈,讨厌透了。于是我就跑到这里来找清静。 好了。现在总算有个年青人了。第二,我可以躲开老缠着我的那个彼得。他只有十六岁,比我还小,还矮。可坏事懂得的可不少。老要占我便宜。哼,妄想!现在有了你。你愿意当我的骑士吗?你懂得骑士是什么意思吗?“”懂。不过……不过骑士必须是那位姑娘的……“因为涉及到自已,马云力不好意思说出来。 “……的亲爱的人。是不是?你不愿意,对不对?”“不,不,我是说……这可是个严肃的事,况且……”小马回答得很认真。丽塔弄懂了奥列格严肃二字的含。不禁抿着嘴微笑起来,脸上也泛起几粒雀斑。小马这时才发现丽塔的嘴长得很小很簿。咀唇中间部分又非常丰满,非常诱人。 “傻瓜。”丽塔有点不自然地用手点了一下奥列格,接着说下去,“第三,我有了一个好顾问。我到中国已经三个月了,每天都有一大堆不能解决的问题,比如,中国的旗袍多美,可为什么中国姑娘不穿呢?为什么见不到中国中学生同异性一块走?为什么中国情侣都不拉着手走路?为什么坐车不给女的让座?为什么那么爱戴口罩?为什么古代中国人那样爱杀人?为什么吃蛇肉、狗肉和青蛙肉?京剧里为什么人人脸上都涂得乱七八糟?为什么吃饭是最后才喝汤?为什么喝茶不放糖?为什么……” “对不起。”小马打断了她的话,“我记不住这么多为什么,让我一个个来回答你。” “好,老师!”丽塔把书本合上,身体向前一倾,把腮一托,严肃起来。小马突然发现丽塔的眼珠兰里透出一分褐色,宛如一潭深深的秋水。两只大眼晴一翻一翻,十足一个玩具洋娃娃。 不知不觉他们谈了许久许久,连丽塔的母亲来到身边都没发现。 “哈哈,奥列格你跑到这儿来了。我们都想你啦!走,你和丽塔一起去喝茶”。 马云力赶忙站起身。丽塔稳坐不动,不冷不热地:“我们不去”。 刘德米拉以询问的目光望了望马云力。他赶忙附合丽塔。 刘德米拉看了看他俩,说了一声:“那就不打扰你们了。”转身走开。 马云力从刚才两人说话的态度、口气和表情看,他俩的关系似乎不够亲密。他就以老朋友的口吻:“你似乎对她……” “对她不够亲密不够尊重是不是?她不是我的亲生母亲,是继母。才比我大十一岁。所以我们客客气气。对了,刚才她们对你怎么啦?” 马云力支支吾吾,轻描淡写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 丽塔听罢气就不打一处来:“一群饱食终日光想坏事的婆娘,包括刘德米拉在内。社会主义的原则是不劳动者不得食,可他们靠丈夫养得白白胖胖。寄生虫,荡妇!” 列车依旧隆隆地向前飞驰。餐车里早就空无一人,连那领班都不见了。不知什么时候是谁给马云力摆上了一个烟缸。这意味着他被特许一个人呆在餐车里,爱呆多久呆多久——一千卢布小费的作用真大呀! 此刻马云力却放手让记忆在往昔的土地上奔驰。马云力也是凡人,别人在国外容易犯的通病也传染了他吧。 窗外的缓丘上出现了一大片房舍。他仔细看了看。不象是城市,也不象是村庄。因为那里没有行人、没有炊烟,甚至连人烟都没有。一片片房舍看上去盖得比较单薄,但是每座房舍前都有一块不小的园地。他忽然恍然大悟——这就是俄国城市居民的别墅呀。多少年来苏联形成一个传统:在离城市几十公里的地方各家修建自已的别墅。也就是用木板等简易材料自已设计建造的一所房子。一般有二、三间房,有的还安了电灯电视。房前各有一片菜园子。每逢假节曰全家驾车前来休息、采蘑菇、空气浴,种种花草。据说,这几年菜蔬供应紧张,这些菜园子就成了俄国人菜蔬土豆的主要供应基地。 别墅!怎么这么巧?它的出现正和马云力的回忆重合…… 国务院的疗养院不象人们想象的那种高墙深院警卫森严和高楼大厦林立。它实际上是一群座落在向阳山坡上的座座小别墅的总合。别墅的主人原来都是国民党的达官显贵或者是外国富人。现在人去楼空。国家把它们稍作修缮就成了外国专家的住宅。别墅都不大,可以住两家,非常舒适方便。夫人们都啧啧称赞,有的高声欢叫。有的孩子已经弹起了钢琴。 院长一见马云力,顾不上寒喧就向他布置起任务。总的任务是让这帮洋夫人休息好。每天的活动日程是:一游泳,二游览,什么长城、老龙头、姜女庙、山海关,三是晚上看电影。小马接过片名名单一看:《白毛女》、《上甘岭》、《翠岗红旗》、《为了和平》、《李时珍》、《宋景诗》、《粱山伯与祝英台》和《西厢记》。小马发起愁来。干别的他都好说。就是这些电影的同声翻译他可干不了。什么“钦差大臣”、“招安”、“七叶一枝花”、“待月西厢下”,特别是越剧《西厢记》和《梁山泊与祝英台》,他汉语的意思都弄不懂,怎么能翻译,更何况是同声翻译呢? 小马急得抓耳挠腮。金所长在一旁也帮不上忙,只能说些空泛鼓励的话。“办法有了!”小马一拍脑袋拔腿就跑。还有两个小时就开演,头一部就是重头戏——《西厢记》。 丽塔已经洗完了澡,换了一件洁白的连衣裙。刚洗完的一头金发随意地盘在头上,正依在长椅上休息。小马进来猛一看,几乎是看到一幅油画。他一时想不起那幅油画作者的名字。但记信住了这幅油画的名字:仙女。 丽塔看见他嫣然一笑。时间紧迫,马云力顾不上寒喧,开门见山请她帮忙。 丽塔把放在长椅上的双腿放下来,又下意识地往下扯了扯裙摆:“好,我能帮这个忙。” 小马高兴得跳了起来。 “不过,我有个条件。”丽塔说罢一双碧眼眨了一下,同时调皮地抿了抿那樱桃小口。 小马呆住了,静静地等待着下文。 “你要实现当骑士的诺言。” “行。”小马回答得有些犹豫。他不了解这个条件中包含什么内容。 “我不需要打手。我需要的是随时在我身边,俯首听从我的命令的骑士。” “可以。”小马没有多加思考便一口答应下来。现在离开演只有一个小时了。救场如救火呀。 “奥列格,你坐下。详详细细把这部电影的内容给我讲下来。” 准备工作开始了。奥列格用蹩脚的俄语详细地翻译。丽塔听完一句就用纯正的俄语复述加工,有时还加以发展。奥列格拼命地记她的译文。译到“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这首诗时,丽塔禁不住拍起手来,啧啧称赞:“太美了。既含蓄又深情。这就是中国人含蓄表达的典型。我们俄国人可要直率热情得多。也许中国人人前含蓄人后也是热情的吧?是不是这样,奥列格?” 马云力急着翻译,顾不上…… 电影开始不久,马云力就从观众的反映感到了效果:观众在该笑的时候发出笑声,而在令人揪心的情节出现的时候,大厅里又是一片寂静。观众哪里知道,这一句句都是事先经过丽塔纠正和补充,在现场还趴在他耳边及时纠正的呢。 大厅里灯光亮了。观众都没有走,而是站起来,朝着银幕喇叭旁的专坐——一把沙发方向一起鼓掌。大家没想到,这个年轻的小翻译竟然同声翻译得这样好。对良好的劳动应当表示真诚的谢意。马云力站在那里满脸通红,感到受宠若惊,又受之有愧,不禁回头看了看丽塔。她的脸也泛起红晕。在他回顾的刹那间,她身体大胆地向奥列格靠了上去。 一位大娘还特意走了过来,吻了一下马云力的额头:“好样的。你应该加入苏联国籍。” 继母刘德米拉也笑着走了过来。她本想仿效大娘,但遇上了丽塔尖厉的目光,于是仅仅对奥列格:“我就把丽塔交给你了。可你要好好谢谢我哟。”说罢还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 丽塔没理她,而是示威地挽起奥列格的手臂,径自走出大厅。不过,小马还是从她嘟嘟囔囔的口中好象听到一句话:“用你管!管好自已罢!”别墅四周长着许许多果树,上面挂满了苹果、鸭梨、海棠之类,沉甸甸地。他俩不时要拂开下垂的枝条,最后在一棵果树下坐了下来。 虽然是七月,但是北戴河的海风吹拂,非常凉爽,甚至有一丝丝凉意。丽塔往奥列格身边挪了挪。马云力觉得她穿得少了些。远处,下面,一片漆黑,没有万家灯火。连灯塔都看不见。 只有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的涛声,提醒着海的存在。除了这以外,四周没有任何声音。 两个人谁也没有言语。马云力无意朝天空望去:星星比北京显得亮得多,多得多,也低得多。他忽然想起这样的星空他许多年没有看见了。上一次是在四九年春天,从沧县步行进北京露天宿营的时候。当时刚传达完毛主席七届二中全会报告,讲到糖衣炮弹等等。想到这里,党的形象清晰了许多——党的期望……,党的纪律……,慈母的叮嘱……,自已入党申请。 而现在——星空……月夜……外国女人……她隐隐约约的暗示……马云力感到不自在起来,刚出现的一点浪漫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可是又怎能站起就走呢? 马云力拿出了香烟。丽塔接过火柴给他点上。 为了打破沉寂,马云力提出了一个中性的问题:“你为什么不太尊重你的继母?”此刻,丽塔情绪似乎也不太高,一声长叹证明了这一点:“她只是我爸爸的妻子,而不是我的母亲。列夫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琳娜>中写道。”幸福的家庭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我的家庭就没有幸福。我母亲没有了以后,我和爸爸相依为命,相互把感情全部倾注给对方。我几岁的时候,爸爸在什么军事部门工作。很少能长时间和我在一起。但是他宁肯连夜坐车半夜赶到我床旁。看着、抚摸着睡梦中的我到天明,然后,拂晓再赶回去。我和爸爸的感情不同干一般的父女。刘德米拉是个饭店服务员,在西伯利亚的一小城市。一次,她趁父亲喝醉了洒,骗他同了床,后来发誓对我好,这。才结了婚。这样,本来我独占的爱。被她夺去了一半。他们结婚的时候,我已经八岁了。爸因为工作关系一直在外边跑。而她和我又象油和水。所以,我内心非常孤独。我感到我身体内部好象储满了爱,憋得难受,要发泄出来爱人,又非常渴望接受别人的爱。心理学家讲我们这个眚年龄是感情危机年龄,是危险的年龄。而我的感情危机早在十年前就开始了。”说到这里,丽塔的声音有些梗噎,身体也向他倾斜依偎过来,双手在他身上抚摸,象是找寻什么。马云力记起一位久居苏联归来的老同志对他讲过的一段话:中国人,以至整个亚州人都是杂食种族。可能这种饮食结构决定了这个种族生理和心理。他们个头不大,不壮。毛发不发达,性要求也不强烈。随之而来,性格相对比较内向、含蓄、克制,不象苏联人、白种人那么外露、奔放、野性。因为整个白种人都是肉食种族。这种饮食结构造成这些种族体格高大健壮、早熟,多毛发,性要求也同一切肉食动物一样,强烈频繁。性格上也外露、直接、种族上更贴近人类的始祖。对这几天丽塔的大胆、露骨,马云力不是没有查觉。但是他太缺乏和女性接触的经验,所以单方面地作了这样的解释:苏联人本来就直率奔放,不甚在乎男女接触。丽塔在社会主义的阳光雨露滋润下幸福成长,把热情发展到顶点。何况他是整个女人队伍中唯一的男性。所以过分的亲近和接近也在所难免。再者,自已一个穷小子,又是中国人,怎会对苏联专家的千金小姐有吸引力呢?这不是自作多情吗? 但是,此时此刻,丽塔通过声音、动作、神态,甚至胴体的微微颤抖明白无误地传达一个不容第二种解释的信息:我需要你,一个男人的性爱。马云力不知所措:一方面,他的感情,他童男子的躯体命令他立即迎上去。但他的理智和流传了几千年,同时也潜移默化渗透到他这个个体身上的民族心理又严格禁止他向前跨越一步。他仍旧呆呆地木讷讷地坐在那里。 “你谈谈妈妈的情况,好吗?”情急之下,逼出了一中性的话题。孔夫子的中庸之道真历害。 丽塔一直不停抚弄的双手停住了。原来一直依偎过来的身体也挺直了,不过她并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用无精打采的口气:“我对她印象不深。爸爸也尽量不提她。三十年代末爸爸被派到哈尔滨中长路工作。在那里爸爸认识了她。据说,她是十月革命前派去的铁路员工的子女,不是白俄的后代。可是又听说她有犹太人或中国人的血统。所以害得我的眼珠不是纯兰,身材又这么瘦小,不吸引人。”说到这里,她微微一笑,多情地瞥了奥列格一眼。不过整个情绪已经恢复了正常。“爸爸非常爱她,当然也非常爱我。但是,好景不常。不久苏联内务部的人就找他谈话,限期让他回国,但不准带我妈。理由是她不是出生在苏联,不是苏联人。但是真正的原因是怀疑她有其他血统,可疑。这在当时可是严重的理由。许多中国人、朝鲜人都被撵出苏联。爸爸不敢反抗,连正式申请都没有。”“这次来,他没有去找找吗?”奥列格完全被这人间悲剧吸引了。 “找了,没找到。连房子都拆了。五四年,就是去年夏天,苏联政府搞了一次大赦免,允许中国东北的俄国人回国,还有一小部分俄国人乘机申请去了澳大利亚、巴西和墨西哥。他们不愿回苏联当二等公民。爸爸请中国公安机关查了全部档案,在回国人员中没有找到妈妈的名字。他不相信她会去南美,要回就一定回苏联。但是,他还是查了去南美的档案,没有。 马云力被这外国的人间悲剧深深感动。他轻轻地抚摸着丽塔的肩膀,想表示一丝安慰。 马云力的动作似乎勾起了她的情感,她重又激动来,但是这一次马云力及时地发现了。他果断地站起身,丽塔也站了起来,还重重地跺了一下脚。但是,瞬间她的怒气又化成了幽怨。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唉,你这个胆小鬼。还不如西厢记里那个张先生!” 列车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又慢慢开动了。领班和女服务员往餐车里搬起了东西,大概是上什么货。 马云力问了一句:“到什么地方了?” “刚才是乌兰乌德,快到贝加尔湖了。” 坐的时间太长了。不要让人讨厌。马云力朝领班点头示意,离开餐车。“这么半天,您上哪儿去了?再不回来,我就要拉制动阀了。”小赵开了个玩笑。 铺位上摆满了钱。小俩口正高高兴兴地在清点。 “卖得怎样?”马云力坐了下来。 “棒极了。甩了三分之一的夹克。打火机也卖了不少。照这个样,到莫斯科就空了,对了,马老,麻烦你把这钱给季娜送去,外加两个打火机和两包烟。” 小赵小钱看到老马面有难色,又补充到:“马老,真委屈你了。可您是咱们车厢中国人的精神领袖、外交部长哟。 季娜正坐在乘务员室发愣,手中拿的烟,烟灰已经老长老长。 老马把小赵小钱的东西送给她,她看了看,数都没数就塞进口袋里。 “我卑鄙吗?”季娜突然没头没脑问了一句。 “我完全理解你。” “那是什么?” “贝加尔湖。要绕它走好几个小时”季娜说。马云力不便贸然离去,更不愿继续刚才的话题,于是装出欣赏窗外景色的样子。 “快到西伯利亚最冷的地段。我要加劲烧开水炉”,季娜走了出去 第三章 这些洋夫人真不好伺候。 疗养院人少,任务重。为了中苏友谊,为了完成领导交给的外事任务,金院长带着他手下的几个人忙得四脚朝天,照小马的说法:比接待下江南的乾隆皇帝还周到,还仔细。 今天上午安排的日程是坐木船出海。金院长本来不同意:有危险。可是,就有那么几位夫人就有这股浪漫劲。金院长只好连夜找地方政府。选船老大政治要可靠,技术要过硬,船要坚固安全。到早晨才弄来了三条合乎要求的木船。金院长总算出了口气。 今天天气格外晴朗,海平如镜。木船象在镜面上滑动。海水中逐渐出现了生物。马云力是北方人,只认出了海蜇。夫人们兴致来了。指指点点,嘻嘻哈哈。特别是那只只海鸥,不时俯冲下来,引起一阵尖叫。 金院长拿着个大喇叭筒,呼喊三条船保持距离。不知什么时候,丽塔挤到了马云力身边。她情绪也很高,嘴里还哼着小调,时不时搭讪找碴和他说话。马云力分享金院长的责任:瞻前顾后,左顾右盼。毕竟是在海上呵,几十口子洋大人。丽塔见他不搭理自己,有点扫兴。 不知什么时候,海面上逐渐出现了涌浪,船开始上下缓慢地,但大上大下地上下摇幌起来。忽然,他感到一个身体斜靠在他肩上,一支手还抓着他的胳臂。他不用看就知道是谁。第一个本能的反应是抬头去看金院长。金院长半弯下腰看了看丽塔的脸,然后对马云力说:“有点晕船。你照顾好她。”这等于是批准书。于是,马云力装出关心外宾的样子,手大大方方拢住了丽塔的肩头,她感到了他的回应,索兴头枕在了小马的肩上。表面上看,她倦乏无力,但只有他感到她内心的激动:那只在他腿上的手紧紧地压在上面,又缓慢地、偷偷地抚弄个不停。除了幼时接受母亲的爱抚外,马云力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接受女性的,意识明显的抚弄。他感到一股从未体验过的燥动从内心涌出,直冲头脑又下灌到下肢那最敏感的地方。这燥动使得他六神无主,想叫喊,想跳跃,但混身感到一种从未体验到的欣喜和快慰,一种要把这欣慰快感无限期延长下去的强烈感觉又迫使他一动不动。他们俩就这样在海风、波涌、阳光、籁静下这么依偎着。 海风吹乱了丽塔的金发,乱发不停地搔骚着他的耳根和脸庞。马云力感到痒痒。于是推了推她。天呵,她反倒一扭身,双手抱住他的腰,整个脸扎到他的怀里,还不停地轻轻搓摸,嘴里时不时发出一声呻吟,不是痛苦的呻吟,而是忘情时感情的声响表露。 可能是丽塔发出的呻吟惊动了金院长。他扭头一看。忽然他睁大了眼睛,好象看穿了变戏法艺人的骗局,然后皱起了眉头。 大事不好,马云力推开了丽塔。她睁开了久闭的双眼,拂了拂头发,端正了身体。 金院长看了看她精神抖擞、毫无病态的样子,历声对船老大下了命令:“返航!” 下午的活动项目是游泳。马云力帮助疗养院的工作人员搬水果,汽水,搞得满身大汗,最后,待一切就绪,就跑到凉棚下,打开一瓶汽水,一饮而尽。 “年青人,慢点喝!”马云力定睛一看——刘德米拉站在了眼前。小马赶忙要开启一瓶。刘德米拉阻止了他:“我不喝带糖份的东西。不希望变得象她们那样。”她目光向沙滩上示意:那里卧着一群专家夫人。几乎个个都是心宽体胖。有几位年近六旬,身体拥肿不堪的老大妈竟也毫不在意,穿着泳衣,卧在那里,悠然自得地在晒太阳。小马心想:中国妇女到了这个年龄,或者胖成这副模样,决不会这样显露自己的身体。 “怎么样?和丽塔”玩“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我们工作配合得很好。”小马环顾左右而言他。 “算了。你骗谁也骗不过我。请不要忘记:我是她的母亲。不过,我可要谢谢你。自从她和你”玩“上了,连对我的态度也好多了。” “那就谢谢您了。” “怎么谢?”刘德米拉紧盯了一句。 “嗯、嗯。对了,我不明白,您的身材当然例外啦,象她们这么胖、这么……这么……这把年纪,为什么还赤身裸体来沙滩呢?”马云力想用反提把话岔过去。 “你真狡猾。我先回答你的问题:可能是由于地处北方吧,我们的人,尤其是妇女,特别渴望阳光,认为阳光能增强人体的抵抗力,能消毒,而妇女特别希望能让平常见不到阳光的地方,直接让阳光照射。奥列格,你明白吗?要不是尊重你们的风俗习惯,她们恨不得脱得一丝不挂。对了,很快我们就会在疗养院找到一块地方进行天体日光浴。……” “奥列格,快来陪陪我们!”不远处,几位中年妇女喊着,笑着,朝他招手。 “跟我走!”丽塔不知从什么地方冲了过来,近乎粗暴地拉起马云力的胳膊就走。边走边朝那群妇女说道“荡妇!”这句话她们听不到,可是刘德米拉完全可以听到。 当两个人仰卧在沙滩上时,奥列格神色不安地对丽塔说:“你太放肆了,怎么能那样称呼她们?会发火的。” “她们敢!”丽塔理直气壮,“你不了解俄罗斯人,不了解俄罗斯女人。你的了解都是从书本上、报纸上、电影上得来的,都说:苏联人都是百分之百的好人。才不是呐。普希金说过”作将军要三十年,作将军夫人只要三天“这些贵妇人都是凭着她们的面孔,身段和手腕三天当上的将军夫人。当上之后就辞了工作回家当太太,饱食终日,养得胖胖的。整天就想两件事:减肥和勾引男人。” 马云力无话可说。他仰面朝天闭着眼。过了一会象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丽塔:“你比我小好几岁,可比我懂得多多了。你怎么懂得这么多?” “听朋友们私下里说的呗。再说,我已经十年级毕业,参加过告别学生时代的毕业晚会,是正正经经的成年人了。” 丽塔见奥列格没有特别反映,就又追问了一句:“你懂不懂什么叫毕业晚会?” “不就是唱唱歌跳跳舞的晚会呗。我看过”乡村女教师“那部电影。女主角穿着白纱裙在舞会上跳舞。” “我说你的知识都是从电影上来的,真没说错。外国人都以为不过是领领文凭,校长讲话,然后开个舞会而已。不错,从那个晚会以后,我们再不用穿那套讨厌的校服了,可以带首饰了,可以化装了。可以公开交异性朋友了,父母不能干涉我们的私生活了。这只是它的表面。实际上,这次晚会以后,我们就真正告别了处男处女的时代,从法律上、心理上和生理上。” “生理上?”马云力对这个俄语单词吃不准,唯恐听错,所以反问了一句。 “对,生理上。一开始,刚才还是中学生的男孩子开始以成年人的姿态邀请女孩子跳舞。很快,那股被压抑许久的热情,不,情欲,就迸发出来。跳舞越来越疯狂,姿式越来越放纵,脸贴着脸,身子贴着身子,有的边跳边接吻。慢慢地,舞厅里人越来越少,一对对男男女女都溜到更衣室、教室、甚至僻静的走廊。在那里,他们或她们主动地,甘心情愿地放弃了他们处男处女的身躯。我不是说,每一个男女在这一夜都这样作。但是,这种告别中学的晚会的这项内容,已经成为传统,好象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都必须在这一夜放弃处子的身份。学生们的父母也是这么走过来的。所以,有的家长就陪着,实际上是监护着自己的孩子来参加晚会。可是人那么多,那么乱,小伙子大姑娘一下子就溜走了。父母不能到处去搜找,这是规矩。其实,他们之中有多少人也是在这一夜成为成年人,他们对这种传统无可奈何。装模作样监护一下也只好作罢。话又说回来了。你看护的了这一夜,那第二夜呢?” 马云力实在不知道是这样。丽塔坦率的披露对他是一次震动,也是一次启发、一次挑动。他控制不住自己,破天荒地向丽塔提出了一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大胆露骨,寓意明显,甚至具有挑逗性、审问性的问题:“那么说,你也是在那一夜和男孩子躲到黑暗的地方去了?” “不,绝对没有。”丽塔表情严肃斩钉截铁地回答。稍停了一下,她咬了一下嘴唇,然后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坚决地抬起头,两只大大的眼睛勇敢地盯着奥列格:“你不信?我能证明。”刚说完,双手迅速地捂着了脸,随后,一翻身,爬起来朝大海奔去。她跑到海水边,回头一望——马云力还傻乎乎地呆在原处,不禁大声朝他喊道:“快来呀,我的胆小鬼骑士。” 当天晚上演电影。本来是准备上演中国片子,后来,从北京送来了两部苏联新影片:“不朽的防区”和“没有嫁妆的婚礼。”夫人们一听,有的说在国内看过了“不朽的防区”,有的说,白天游泳太累了,想多休息会儿,所以不去看首先上映的那部。其实,她们是嫌“不朽的防区”描写的是二次世界大战布列斯特堡垒壮烈的防卫战,太惨酷,容易勾起对战争年代的不愉快回忆,宁肯不看的好。 上演第一部电影的时候,大厅里观众寥寥无几,只有几个小孩子。马云力和丽塔照例来到了大厅。这次不用翻译。他俩破例不坐在翻译席,而是躲在一个角落里,是丽塔主动拉着他的手找的座,但是他也顺水推舟乖乖地跟着她了。坐位都是临时安排的软椅,中间没有扶手。丽塔一下就紧靠着奥列格坐下。当时,还没有熄灯,马云力四周看了看,又往一边挪了挪。可等灯一灭,他又鬼使神差地朝丽塔身边挪了回去。虽然大厅里很黑,没有人看得见。但是马云力挪的虽是几公分,却是等于迈出了勇敢的一大步。他明知道这一步对他意味着什么。他很清楚:这是跨国界的一步,违反纪律的一步,反传统反家教的一步。他的理智清清楚楚向他自己说清了这一切。但是,天晓得,丽塔身上好象有一块巨大的磁石,尽管他理智反抗,但这块磁石竟坚决地,无法抗拒地把他吸引到她的身边,紧紧地,肌肤相贴地,甚至感到她急促地呼吸。他一贴靠近她,一股上午在海上涌现的烈火烧身的感觉重又传遍在他的全身。相反,他感到现在就是有再大的反力也不能把他从她的身边拖开。他贴得更紧。丽塔作了一个动作,身体向他侧斜过来,此刻他的肩膀和胳臂感到丽塔乳房的压力。他动也不敢动。只是斜眼朝丽塔偷偷的瞅了一眼。刹那间他看到的是她紧张、激动和紧绷的面孔。他再不敢看下去,把目光转向银幕。银幕上放映的是一群士兵正在黎明前偷偷渡河。大概是德国兵。此刻,马云力似乎连判断力也丧失了。突然,银幕上枪炮齐鸣。马云力还没弄清是真害怕还是故意,丽塔猛然抽出隔着他俩肉体碍手碍脚的右手,又伸出左手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身体。还没待马云力体会这新的变化,丽塔的左手抓住他的右手,拉到自己的胸前,紧紧地按了下去,口里喃喃:“我怕!你摸!”马云力第一个反映是书生气的:怕,能摸出来吗?紧接着,马云力还没来得及更正自己的想法。丽塔就坚决地牵引着他的手用力地在自己高耸的乳房上抚摸,随后又变成揉搓。不一会又引着它解开了胸前的两枚钮扣,不容分说地伸了进去,开始上下左右地抚弄,由轻到重,由慢到快……马云力第一个感觉到的是女性的乳房竟然这么柔软,温和和变化无穷。平滑的胸部兀然异峰突起,外形顺畅自然,而在它的顶端又挺立着一颗硬硬的乳头。突然,马云力一股从未有过的野蛮劲和凶狠劲油然而生。他以一股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的野性开始在丽塔的胸前用力的压按,搓揉,越来越快,越来越用力。此刻,平日的畏缩,犹豫,回避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代之而起的近似疯狂,近似无情和近似凶狠的动作。此时她的手已经停止引导和诱惑,甚至抽了出来。其实,他已经不须鼓励诱导。无师自通地抚、揉、搓、压,由一边转到另一边。 忽然,马云力有点觉醒:我是不是太粗暴了。他赶忙低侧过脸去看丽塔。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几乎整个身体伏在他的身上,脸庞埋在他的胸前,呼呼地短促呼吸。这更鼓励了他,他更加勇敢地在她胸膛上纵横驰骋。他感到她的乳房越来越肿涨坚硬,越来越高凸挺拔。甚至他的手似乎感到湿润,汗精精。这时,丽塔已经不仅是老老实实地压在他的身上,而是上下左右扭动。他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忽然,丽塔猛地抬起头,眼睛睁得大大的,鼻翅一张一合,一对红唇湿润润地微张地向上伸了过来。马云力懂得她急切要求什么,而他自己也迫切地要求这种双方直接,主动,而不是象到此为止的一方主动一方被动接受的表爱方式。他坚决地迎了上去。丽塔好象终于找到了千辛万苦才寻到的地方,红唇紧紧地吸住了他。马云力这一辈子没有过这种实践,所以只会笨拙地用力吮吸。可能是因为白种人经常接吻,因而经验丰富吧,丽塔靠一对红唇做出了种种马云力连想也不会想到的技巧……连唇部以外的器官也都送到对方的器官里,吮吸,搅动,找寻,缠绕,深深……一次又一次,用力再用力以及一切在这种场合允许的动作。马云力感到自己的衬衣已经被汗湿透,从他搂抱丽塔的双手感到她的身子也是湿淋淋的,好象没有穿衣服一样。但他双手没有,没敢,也不懂得向下发展。 马云力凭第六感觉感到什么。他侧目一看:刘德米拉站在他们的侧后方。她先是皱了皱眉头,然后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离去。 她的出现好象给马云力注射了一针清醒剂。他推了推丽塔,轻轻地对她耳语:“刘德米拉!”她听见了,但仍旧沉醉在激情之中,过了一会才喃喃低语:“管她!”不过,似乎激情已经退去,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伏在他的身上。不过,老实多了,一动不动,好象经过了一场激烈的搏斗。 银幕上映出了“完”的字样。 游泳是每天必不可缺的项目。到这个时候,这对小男女算得到了解放。两个人总是飞也似地朝大海奔去,甚至连停下来脱衣服的时间都省了,边跑边把衣服甩在沙滩。一头扎进温和的海水中。因为在这里,在过腰过胸,波浪不断的大海掩护下,他们能够放浪形骸地发泄情欲,紧紧的拥抱,长长的深吻和在海水的遮掩下抚摸和探索新的境地。 早上一上班,金院长就通知马云力:下午有苏联专家从北京来和家人团聚。是谁?几位?都不知道。小马是这里唯一懂俄语的人。去接站非他莫属。 列车正点到达,下车的只有一个苏联人。那人五十来岁,身体微微发胖。和马云力用力地握了握手,就钻进胜利牌小轿车。 “就您一位?”马云力怕漏掉人。 “当然。我昨天才从新疆回来。对,谁是翻译奥列格?”车一开动专家就迫不及待地问这个懂俄语的年青人。 “我就是!”马云力感到莫名其妙——昨天才从新疆回到北京,怎么知道我这个小翻译奥列格?! “就是你!”专家又盯问了一句,然后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小马,猛然,他象战场用战刀砍敌人似的,朝小马的肩膀砍了一下,(把他吓了一跳),然后直着嗓子大声喊道:“好样的,好样的!我是基亚柯夫?;符拉基米尔呀!” 小马想了一想,恍然大悟:我的妈,他就是丽塔的父亲哟。他第一个反映好象溜门撬锁的小偷不期而遇撞上了住户主人,糟了,既然他知道奥列格,就肯定知道我和丽塔的事。他紧张警觉起来。但是,没容他多琢磨,这位俄罗斯汉子伸出一双蒲扇一般的大手不容分说就把马云力抱在怀里,把马云力吓了一大跳,以为他要动武呢。 “好样的,好样的!”说着双手还在小马的背上用力地拍了又拍,“合格,配得上我的小丽塔。我满意,十分满意。谢谢你。”符拉基米尔没揍他,而是十分热情。小马感到受宠若惊,但是对他的致谢感到不解。看样子,符拉基米尔是典型的俄罗斯性格:开朗、直爽,小胡同赶猪——直来直去。没待小马问,就竹筒子倒豆子——全都倒了出来:“你正是我要找的人。我和中国有一桩未了姻缘。我就这么一个爱女。她是我和她那可怜的妈妈的爱情结晶,又是她妈妈的化身。我和她妈妈的结合开始于中国,现在丽塔的爱情又以中国圆满结束。这是多么令人满意的结局呵,了却了我一桩心愿。所以我谢谢你,奥列格。”他激动得又一次拥抱马云力。这一次小马不再害怕,他偷偷地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可是,新问题又出现了:当初,他昏头昏脑地卷进了这爱的漩涡,爱得这样疯狂,这一切到今天都没有经过深思熟虑。没有考虑到她的国藉,家人和未来的生活,唯一顾虑的只是党允许不允许。他认为这问题比较容易解决。他认为,党严肃,但不严厉,不封建(共产主义思想嘛!)不会刁难,只要真心相爱,会同意、支持的,何况他是老大哥的女儿呢。但是,现在,一切都接踵而来了:出现了一个洋爸爸,紧跟着还有洋妈妈,成家,工作、国藉……天呵,对了,还有我那封建的妈妈,中国的低工资、住房匮缺……这些马云力从未想过,也想不清的一连串问题一一出现在他的面前…… 车到了疗养院,金院长等人陪着符拉基米尔来到刘德米拉和丽塔的住宅。她们刚一接到消息,就从房里奔了出来。刘德米拉张着双臂扑向符拉基米尔的怀中,热烈地拥抱,巴巴作响地吻了又吻。搞得中国人在一旁看着直不好意思。中国的老夫老妻决不会当着众人这么干,成何体统! 符拉基米尔一进屋,不干别的,就把丽塔、刘德米拉,以及三五位苏联夫人招到客厅。他声如洪钟一板正经地,宣布:“同志们、亲人们,我现在宣布:”奥列格是我们家未来的成员了。“我为党找了一辈子矿,可为自己一粒宝石也没找。可能是上帝。看到我一辈子千辛万苦、风餐露宿吧,发善心给我赠送了一颗宝石。这宝石就是奥列格。对不起,我要说明一下,我们布尔什维克是无神论者,但用辩证法实在无法解释这桩万分之一的巧合,这种极为美满的千里,不,万里姻缘。所以,我只好破例感谢一次上帝,哈哈,上帝呵,感谢你。还有,我要感谢我的妻子刘德米拉,要不是她及时通报,我还见不到奥列格呢。奥列格,还不请求丽塔向你伸出手?” 奥列格楞头楞脑地坐在一边,他不明白基亚柯夫最后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基亚柯夫看他呆呆地坐在那里,挥了挥手:“没关系,求婚只是个形式,以后也来得及。刘达,拿酒来。我要痛痛快快喝一场。” 奥列格实在没有酒量,只喝了一杯伏特加脸就红得象块红布。基亚柯夫一个劲要和他碰杯,还和他套着胳膊喝交杯酒,几杯酒就把马云力灌得糊里糊涂。可基亚柯夫酒兴正浓,根本就不顾别人,又大声唱起《莫斯科——北京》,也许是喝醉的缘故,他改了歌词,把“中苏两国人民是兄弟,友谊坚固象一家人”改成“中苏二国本是一家人,我找了一个好女婿。”他唱完这几句,自己也为自己的创造哈哈大笑,然后又跳起民族舞,又是跺脚又是拍膝。一直紧紧依偎在小马身边的丽塔也被父亲的情绪感染,跳了起来。小马倚在沙发上,醉眼朦胧地望着这旋转的爷俩。不,他眼中只有丽塔。她舞跳得够水平。只见她时而双手插腰,时而挺胸弹跳。马云力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那高耸的双乳,她每作一个动作一对乳房都活泼地上下左右颤抖,甩动和跳跃。马云力从来没有这样放肆地注视过女人的乳房,因为过去他认为注视女性的乳房是不德道的,属于流氓意识。可是今天,他却心安理得地,怀着异样的心理紧紧地放荡地目不转睛盯着。这神圣、神秘的处女高峰,绝对不许无关男性攀登玷污高峰。但是,这对高峰,我马云力攀登了,我的足迹踏遍它的每一个角落,我抵近研究它,触摸它,玩味它,我对它想怎样就怎样。……忽然,丽塔快速地旋转起来,边旋转还边发了噢噢的尖叫。马云力几乎瘫坐在沙发里,视线正好对着丽塔一双大腿。随着快速旋转她的裙子甩得高高的,露出了平日裙子掩盖的部份,以至粉红的内裤和紧绷着的圆润的臀部。突然平日马云力想都没有想过的一句词闯入他的脑海:攀完高峰入虎穴。这股男性的性本能的爆发,使他欲火中烧,他不知要干什么站了起来。但一阵头晕目旋,又使他跌倒在沙发里。丽塔赶忙奔过来。基亚柯夫伏下身看了看,对丽塔说:“没事。他醉了。俄国小鸡都比他能喝。论喝酒,中国人真不行。”说罢,在沙发坐了下来,给他倒了一杯橘子汁。丽塔拿过来,托着让奥列格饮下。马云力清醒了许多,疚歉地对基亚柯夫微笑了一下。这时,大家都平静了下来。基亚柯夫一手一边搂着一个,语重心长地说道:“孩子们。我今天要向你们披露一桩家族的秘密。丽塔的母亲可能有中国的血统,也可能是犹太人的血统。不,更可能是几分之几的中国血统。因为丽塔不光眼珠具有亚洲人的褐色,而且还有中国人苗条的身材,这是犹太人所没有的。我和她妈妈非常相爱。她不仅具有俄罗斯人的一切优点,也具有中国女人的一切优点,比如温柔,体贴,贤慧。所以欧洲人都说:找厨师要找法国人,情人要找非洲人,女工要找日本人,而妻子一定要找中国人。但是,我们被活活拆散了。你们现在会骂我是胆小鬼。可是,孩子们,当时,我们面临的是生与死的抉择。如果坚决不分开,我们俩都得死。当时的内务部可是真厉害,杀人如麻。如果分开,至少她可以活下来。我就是这样一半为了党和祖国的最高利益,一半是为了保留生的权利而和她作了生离死别。但是,从感情上,良心上,我总觉得欠她一笔债。我要还债。感谢上帝,现在你到了我的身边。我把你看成她的化身,我可以在你身上还我欠的债。所以今天我在车上说了谢谢你。孩子们,你们明白我老人的一片心吗?” 马云力此时也非常激动。原来,这不是一般的邂逅艳遇,而是一桩非比寻常,十分崇高的国际主义的事件呢。我马云力一定要把它当作一件有益于中苏友谊的好事来对待。丽塔早就伏在爸爸的肩头泪流满面了。 “萨沙!”刘德米拉从浴室呼唤她丈夫。 “嗯。什么事?” “你来呀!”声音带着一点嗲气,但又不完全是。 “噢!我老糊涂了。”他拍拍自己的脑袋,站起身来朝浴室走去。 客厅里只剩下了他们俩。不一会浴室里传来花花的流水声。 客厅里安静极了。两个人默默无语地坐在那里。马云力似乎从烈酒的作用下清醒了过来。他感到茫然,失措。这几天形势发展飞快。尤其是今天,事情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这种变化使他感到茫然,不知所措: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对不对呢?下一步怎么办呢?能不能一切交给基亚柯夫?想到这一切,他不禁想问一问丽塔。丽塔头仰靠在沙发上,闭着眼,双手松松垮垮地放在身边。只有她那上下急促地起伏的胸部说明她内心的激动。突然,丽塔闭着眼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奥列格。” “嗯?” “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我们苏联人在婚姻爱情上不太重视法律。因为它几乎从来不阻碍任何人。但是,却非常重视家长的意见。今天,爸爸已经明确地表示了他的态度。这就意味着一切都解决了,就意味着从今天起我已经属于你。”她的双眼还紧闭着,但是眼角微微渗出一滴泪花。紧跟着嘴唇开始微微颤抖,随后整个身体也颤抖起来。在他们的交往中丽塔一直是热情奔放,主动外露的。可是此刻,她一反常态:看上去冷静克制,拘谨端庄,但是,奥列格从她的无法掩饰的体态和急促的呼吸以及上下起伏的胸脯,却窥见她内心比以前更加激烈的情欲和急迫的召唤。刹那间,刚才困绕着 第四章 列车不知疲倦地向西奔驰。它已经闯过了西伯利亚最冷,冬季达到零下三十几度的地区,也驶过了划分欧亚两洲的乌拉尔山脉,进入了俄罗斯的欧洲部份。相对而言,这部份地区人烟较稠密,购买力较强。由于距产品产地——中国较远,东西也卖得上好价钱。所以,倒爷们称这个地区是黄金地带。小赵和小钱的货甩掉了大部份。他俩粗算了一下:不仅本赚回来了,还有了不小的赚头。两颗提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了一大半。人一放松,就想享受一下。俩个人开始眉来眼去,搂搂抱抱。马云力识趣,不时地走出包房,成全他俩。 杨子也别辟蹊径。本来,他的货甩的不多。因为门口让小赵小钱买下了——朋友的地盘不能抢。一个人下车卖,又一次拿不了许多。于是,他一咬牙找季娜出高价买了个窗户,也就是到站之前把一扇窗户的螺丝卸下来,停车大卖一阵,车开后再拧上螺丝。有钱能使鬼推磨。最早向季娜买窗户,她一口回绝,这回她高价卖给了杨子,理由也冠冕堂皇:过了西伯利亚,天气不冷了。只有天知道:室外还是零下十几度。这些外交活动本来都由马云力来办的。但是,他开始讨厌季娜,回避她。所以,杨子只好亲自出马。好在指指卢布,再指指窗子,写个钱数,季娜就心有灵犀一点通了。不过,杨子不无遗憾地对老马说:“您要出马,我至少可以少出几千卢布。” 进入欧洲部份以后,车上又出现了另一类人——俄国小倒爷。叫他们小倒是因为他们只短程倒腾,倒腾的货也是数量有限的小商品。一开始,马云力对他们感到新奇,还买了一些。但是走了一批,又来一批,没完没了,死磨硬缠,费尽唇舌。后来连马云力都烦了,把包房门关上求个清静。就是这样,那些“殷勤”的小倒爷还不断顽强地敲门上门推销。这会又有人敲门,马云力打算把门一开,说一句:不要,就把门关上。门一开,门外站着一个彪形大汉。他劈头就问:“cekc?c ekc?“马云力一时转不过弯来,瞪着眼望着大汉——cekc是什么货物?我怎么不知道这个词。大汉见状马上就用生硬的汉语补充了一句。”姑娘!姑娘!“ 马云力恍然大悟,目光一扫:果然在门侧看到了一个姑娘。她顶多十八岁,身穿一件长长的宽松套头毛衣,下着一条紧身健美裤,衬托出苗条的身材。她的面庞,应该承认是姣好的,淡施粉黛,眉清目秀。特别是那皮肤,可以称是牛奶渗血的肤色。要是换一个场合,马云力说不定会多看她几眼: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是,在这种场合,在这人肉交易市场上,在马云力心上引起复杂的感情——丽塔,这难道是你的同胞吗?他没有回答汉子,只是怀着几分凄凉的心情默默地拉上了门。 “得,送鸡上门开始了。这玩艺便宜。五千卢布一回,或者五千卢布四十分钟。谈好价钱脱裤子就干。”小赵介绍。 老马叹了口气,他不愿批判那些倒爷。因为他知道起码杨子也是这类货色。他只好委婉地说了一句:“真不要命,也不怕染上病。” “哎,您老可真说错了。在俄国玩鸡最保险,比国内保险多了。不戴套,她死活不让上。有的随身备有避孕套。不过,要加钱,高价,五百卢布。谁让你不准备好呢?!”杨子得意地一笑,“要说鸡,俄国鸡比中国鸡强多了。俄国女人的身材比例匀称,结构合理,上短下长,三围标准,上帝赐给的好身材!再有那肤色,往床上一躺,条是条,色是色,柔软灵活,那床上功夫没得说。就是一条特不好——膻味太重。” 老马借口要想清静睡觉,爬到了上铺。其实,是杨子的一句话——膻味太重触动了他,勾起了他的回忆…… 基亚柯夫呆了一周,要走了。刘德米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也要陪丈夫回北京。可是丽塔坚决表示不走,她明说:“我要陪奥列格,不走。” 基亚柯夫和女儿开了个玩笑:“蜜月还嫌早!”不过,他还是欣然同意了。爸爸妈妈一进卧室,她马上紧紧地抱住了奥列格;在他耳边低声喃喃:“晚上我等你”。 可是马云力的心情和她截然不同,看不到太阳,也不认为走向光明路。 他刚刚寄走给母亲的信,信中充满了敬意、问侯和孝心。这不是虚情假意,而是由衷的心声。对母亲,马云力是敬畏的。她二十几岁守寡,二十来年她含辛茹苦,一个人把孩子们拉扯大,一辈子站得直,走得正,为人没有一丝庇纰。有口皆碑。可以说,在这世界上,母亲是他唯一敬重的亲人。马云力十分了解他母亲。肯定,百分之百的肯定,她绝对不会同意接纳丽塔这个金发碧眼的洋人。这是难以逾越的一关。还有,舆论呢?党组织呢?肯定也不会同意。他可以引用基亚柯夫说的话——李立三、肖三、蒋经国……他们是什么人?李立三是党原来的总书记,蒋经国是总司令的大公子,何况他们那时人在苏联,找不到中国女人。而你马云力算老几?叫他玩游戏他都不知怎么玩。何况他是真心地爱上了这个大胆而不放荡,热烈而又专一,奔放而又严肃的好姑娘呢!何况她不是路边随手可得随时可弃的野花,而是国家请来的苏联专家的爱女!在马云力看来,恋爱是认真严肃的。虽然他没有占有她,但在精神上取得了她的爱,肉体上吻过她,抚弄过她,触动过女人最不能让男人触动的地方。这就等于是占有了她。不,绝对不能玩弄爱情游戏。唯一的办法就是趁还没有达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时,紧急刹车。那时,她会痛苦,会恨他,但长痛不如短痛,晚痛不如早痛。这样一来,牺牲了个人,保全了大体:保住了母亲,保住了党的威信和保持了群众的谅解。 马云力象作一道代数题那样,一步步分析、运算,最后得出了答案。他急切地想马上去见丽塔,趁理智占上风,决心十分大的时候鼓足勇气向她摊牌,挽回局面。因为他知道自己致命的弱点:软弱易变。 天黑了,北戴河的夜静悄悄。此刻马云力的决心已经比下午减少了许多。说实话,他此刻不是盼望而是怕看见那双天真无邪的碧眼,那热烈湿润的红唇和那柔软滚烫的胴体。他破例地喝了一口酒,象赴刑场又象去参加国宴那样整理了一下衣衫,朝丽塔的别墅走去。在这一刻,他脑子里突然变得一片空白,既没有决心但是也没有动摇。一系列苏联和中国歌曲涌进了他的脑海:“在那山楂树下,有个人儿在把我等待”……“年轻的人,火热的心,跟随着毛泽东前进”……“中苏人民永远是兄弟”……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心里乱极了。最后,他一跺脚,加快了步伐,不知是要去摊牌还是去赴约。 别墅的窗帘全都放了下来,只泄露出几丝微光。马云力轻轻敲了敲门,没人答应。轻轻一推,门径自开了。客厅里也没有开灯。拍,轻轻一声响,卧室里的灯亮了。在背后照射过来的轮廓光环里站着她——全身赤裸,一丝不挂。他傻了。脑子嗡的一声。他事先设想过许多场面,哭哭啼啼的,不依不饶的,又打又骂的……但根本没有想到这个场面。这场景一下子摧毁了他思虑许久得出的结论和下定的决心。他感到全身的血都涌上了头脑,身体内好象燃起了一把大火。他脑袋嗡嗡作响,身体僵直,好象一枚要出膛的炮弹,但腿却迈不开步。丽塔伫立了一会,后来终于蹩不住,赤着脚扑了上来,双手搂住了奥列格的脖子,默默地,紧紧地,嘴压嘴、胸贴胸、腹对腹、双腿攀住了他的后腰。通过紧贴的肌肤他感到丽塔全身颤抖,通体炽热,肌肉紧绷。奥列格激动到顶点,全部情欲都集中到下腹部最敏感的器官。 他本能地向后缩一下身体,好减少一下对那器官的刺激。丽塔误会了他的动作,反而以十倍的力气,百倍的疯狂,死死地搂抱他,简直到了严丝合缝的程度。他那器官再也经受不了这空前未有的压力,一泻千里。丽塔没有察觉到,还是紧紧地搂住他,愈来愈后仰。这样他身体不得不前倾,迈步,就这样,艰难地,一步步挪到卧室的床边。 在这里,在台灯灯光的映照下,他才看到丽塔的眼睛发出异样的,甚至是疯狂的光芒。她不由分说,毫无羞涩地坚决地,笨拙地为他宽衣解带,当她触及到他下腹部的一片湿漉时,低声地惊呼:“你怎么啦,刚洗过澡还是直接从海水里出来?”不待回答,她就一把擒住了湿漉的发源地。 往后就是笨拙的,慌乱的,不得要领的交欢。没有柔情眷意,没有卿卿我我,没有男欢女悦,更没有仔细的品味和欣赏,似乎双方都不约而同地履行一个神圣的诺言,在执行一个严庄仪式。 马云力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只凭人类潜在的兽性,或者说是动物的本能驱使在动作,在发泄。丽塔更是如此。她口里喃喃低语:“噢,感谢上帝,我终于奉献给了你。” 此刻,她灵魂似乎已经脱离了肉体,升华到了另一个境界。如果她对躯体还有感觉的话,就是她不停地对奥列格说:“慢点!轻点!我好痛!”…… 上半夜几乎都是在疯狂、忘我和匆忙中度过的。 第一次浪潮过去了。丽塔侧枕在奥列格的肩上,慵倦地,不无骄傲地轻声问他:“怎么样?我是完整的吧?” 奥列格没有作声。虽然他从她笨拙的动作中,从“你怎么啦!?”的询问中和“轻些”的不断呼喊中,作出了使自己满意的结论,但他毕竟没有看见女孩子质变中所应看到的东西。 “你真的在那毕业晚会上没做女孩子都做的事吗?”奥列格迂回委婉地问了一句。 “噢,我明白了。我再庄严地对你说一句:你是我第一个男人。但不等于我自己对自己没有干代替男人对我干的事。你明白吗?我们白种人发育早,十来岁就开始发育。在到结婚的漫长的十来年中,她们的性要求怎么满足?一个是找性伙伴。另一个是自己解决问题。我选择了后者。奥列格,在我们苏联姑娘中很少有我这样完整的姑娘。但是,象我这样自己干自己的,几乎是每个人。” 奥列格以吻来代替了回答。 “丽塔,有个问题我不知该问不该问?” “我的傻鸽子,你的手现在放在什么地方?我的身心都给了你,还有什么不能问的呢?” “在中国,女人在男女关系上从来是被动、羞涩、遮遮掩掩的。所谓床上夫妻床下客,走在街上不识得。作爱时,女人不能主动,外露和疯狂。过去,连脚都不能让别的男人看见,丈夫死了不准再嫁,不象你们动不动就接吻拥抱,挽着胳臂上大街,袒胸露背。对了,我扯远了。我想问你:是不是苏联女人都象你一样大胆、主动、疯狂。刚才你的疯狂主动劲,让我害怕。” “嘿,嘿。”丽塔笑了,“我和我们的姑娘比起来,没有特殊的地方。她们都是看上了谁就主动去追,爱上了谁就主动奉献。奉献了就要疯狂、放荡、无所顾忌。这就是俄罗斯性格,也是苏维埃制度下成长的一代新人的风格。你们中国人从封建制度下解放出来才五、六年。我相信,下一代,或者顶多再下一代会同我们一样:要爱就大胆地爱,疯狂地爱,露骨的爱。 “你说我疯狂、主动、大胆。其实,这正说明你的魅力。好了。我现在要被动些、含蓄些、冷静些。” 她口里这么说,手却向他的下部伸过去。 这次交欢比较从容不迫,容奥列格细细玩味和欣赏。丽塔躺在那里,半闭着眼,一动不动。高耸的乳房一下一上,几乎要顶到下额,细细的腰肢,修长的大腿和在台灯柔和光线照射下,隐隐可见的混身的金黄色的茸毛都让他欣赏个够。丽塔咬着嘴唇老老实实仰卧在那里。但是从愈来愈快速起伏的胸部,愈来愈高耸的坚硬的乳头和下身愈流愈多的液体,奥列格看出了她的内心,她迫切的要求。他应召行动了。不一会,丽塔瞳孔似乎变大了,鼻翅频频扇动,口嘴角流出了口水。从她身上一直散发的那股不好闻的异味,象羊肉的味道也愈来愈浓。她身子虽然没动,可是却变得汗漉漉的。最后,丽塔终于克制不住,呻吟嚎叫起来,身体扭跳起来,双手愈搂愈紧,手指甲都掐进了他的肉里。真是本性难移呵! 解放后,他接受了对性爱的共产主义道德教育。这种教育与天主教的,母亲的教育一脉相承。因此他欣然接受,把私通、偷情看成“道德堕落”、“胡搞”、“犯错误”。但是,从行动上看,丽塔完全不这么看,不这么作。她满不在乎,肆无忌惮,甚至引以为荣,故意宣耀。这几天,在浴场上,她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拥抱他,吻他,搂着他在沙滩上翻滚,手也不断伸到她不该(起码当着众人面不该)的地方,一再搞得马云力狼狈不堪,又羞又怕。难道这就是共产主义的两性观? 而且,自从她尝了这枚禁果后,情欲无限度膨胀,达到不能自己的程度。好几次,在沙滩上躺着躺着,她突然翻身坐起来,拉着马云力就往别墅里跑,一边还大声喊:“我受不了了。……”一进门就象饿虎扑食一般……床第之间,她一跃成为主角。她精力充沛,贪得无厌,花样翻新,无师自通。短短几天,她就从一个门外汉速成成为一个老手。这种变化使马云力吃惊,不解。“我们俄罗斯人不象你们中国人那样会装腔作式,在情人面前还装圣人。性爱是人生的一大享受,上帝给的。就应当充分地受用。我的女伴们都这么说,都这么看,也这么干。我的女同学一找到了男朋友马上告诉自己的女伴,还自豪地详详细细地介绍细节。所以,我从她们的介绍看,他们比咱们热烈,忘我和疯狂。因为她们的男人也是俄国人,不象你——中国人。至于我的技巧嘛……可能姊妹们介绍的经验有点作用,但是主要靠自己。 她的这套理论把马云力搞得糊里糊涂。 今天,北戴河下了今年第一场早来的秋雨。秋雨的来临表示这里游旅休养的旺季要结束了。不过,正好,按照原来的计划,外国专家家属的休养期也该结束,再有两天他们就要返回北京。 晚上十点,马云力照例偷偷地来到丽塔的住处。今天秋雨淅淅沥沥下了几乎一整天,到处泥泞。他换了一双解放鞋,走到门口,鞋搞得满是泥巴。他顺手脱完放在门外,赤脚走了进去。 丽塔照例以热吻迎接他。然后,两个人拥抱着走向卧室。有几次,马云力校仿电影里的动作,横抱着丽塔走进卧室。 两个人情欲依旧,兴致不减,象久别,又象新婚,有无穷无尽的劲头,兴趣盎然的探索和毫未衰减的情欲。但静谧的环境和禁果已尝的心态却给他俩增添了几分安详的心境。在床第之间,他们无需象起初那样匆忙、紧张、粗心和饥饿,而是可以从感官上、情感上、心理上从容不迫地、仔仔细细地欣赏、品味咀嚼和体验。在台灯柔和的灯光下,他俩在交欢前,交欢中和交欢后,可以慢慢地、一分一寸地,一分一秒地,全体或局部地,观察、欣赏和琢磨对方表情上、体态上和身体内所起的细微变化,然后边摸索边观察自己变换器官、变换力度、角度和姿势而引起对方复杂的变化。这就好象大嚼了一顿荔枝后挑一枚最好的,一小口一小口抿,吸,舐一样。经过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这种缓慢的渐进,最后情欲浪潮猛然来临,两个人几乎同时达到高峰,进入一种混沌、忘我的境界。 今夜也是这样。由于双方已经知己知彼,摸得透而又透,所以,很快丽塔就感到奥列格有点不对劲。 “你今天怎么啦?心不在焉。” “过两天你们就走了。我过几天也要回北京。” “那又怎样?到北京咱们还照旧来往吗。” “我是考虑今后怎么办。” “有什么复杂的?我留在中国就是了。” “留下来干什么?” “在你们外语系当个打字员总行吧?” “我怕我妈不同意。” “你已经是成年男子汉了。为什么还揪着妈妈的裙子不放?” “中国老人不穿裙子。你太天真,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中国有自己几千年的传统。过去家里都供着一个牌位,上面写着:天地君亲师。现在,在天之上又加一个党。这六者的意志是不能违背的。” “我不管什么六者不六者。只要我们两人相爱就成了。如果她实在不同意,我们就分开住。在我们苏联,孩子一大都分开住,不搬走社会舆论反而谴责,认为你没出息,占老人便宜。为什么不能照我国的习惯办?你刚才说党。我认为你们党会支持我们的。理由很简单:咱们两国都是社会主义,都由共产党领导,都在一个社会主义大家庭里。咱们算第一批名符其实的大家庭成员。哈,哈!” “你想得太天真!”马云力长叹了一声。 “如果我天真,那马克斯、恩格思更天真。他俩早就提出”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按照老师在学校给我们讲的,到共产主义的时候,国家都消亡,国界都消失……” 马云力打断了她的话:“你老说我书呆子,你才是书呆了,洋书呆子呐”。 这一夜,双方都感到对方辗转反侧,第一次睡在对方的怀抱里夜不成眠。但是都装得同以前一样。 清晨,早起的警卫在专家的住宅门前发现了一双显然是中国人穿的解放鞋。警卫马上跑步去报告金院长并且带着金院长来到现场。警卫从金院长的表情上看出他同意自己的判断,就准备上前敲门。但是,被院长一把拉住,严肃地低声对他说:“不行,外宾的住宅不能擅自闯进去。咱们守候在外边。” 太阳要出来了。俩个人发现住宅的门开了。马云力先探出一个脑袋来,四面张望了一下,然后走出来,登上解放鞋,快步离开。警卫又要冲上去,想人赃并获,又被金院长拉住。等马云力消失在苹果树林之后,他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对警卫讲:“不能抓,涉外!马云力呀马云力,你真胆大包天呀。” 两天之后,夫人们带着稍稍变黑的面孔(真奇怪,白种人硬是晒不黑,顶多晒得混身出红斑),稍稍减轻的体重和大包大包的水果,螃蟹登上了夫人们集体抗议而获得的战利品——专门从北京开来的大轿车。告别的时候她们和金院长等工作人员只是紧紧地握握手,而对马云力却都实行了俄式告别礼——拥抱。唯一例外的是丽塔。她对他连手都没握,只是挤了挤眼,狡黔神秘地一笑。 列车一声长鸣,朝南急驰而去。中国人都不约而同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可顺顺利利地把这些姑奶奶送走了。在回疗养院的路上,金院长对马云力说:“谢谢你的大力协助,圆满地完成了任务。本来,还要留你搞搞扫尾工作,可是你们学校催着你回去上课,正巧,这辆轿车明天要赶回北京,还给原单位。所以,就不再留你了。晚上咱们聚餐。” 晚餐丰盛,把招待外宾剩下的食品都端了上来。一个多月以来,大伙头一次这么放心无虑的大吃大喝一场。这是在北戴河的最后一夜,马云力躺在自己的床上(他已经好久没有在这个床上睡觉了),望着金院长交给他,让他转给学校的信袋,信封里金院长言明是给他作的鉴定。马云力心里美滋滋的。他这段工作很出色,这是人所公认的。听说,北京现在正搞提级,这下子提一级绝对没问题。 _ “你今天怎么啦?心不在焉。” “过两天你们就走了。我过几天也要回北京。” “那又怎样?到北京咱们还照旧来往吗。” “我是考虑今后怎么办。” “有什么复杂的?我留在中国就是了。” “留下来干什么?” “在你们外语系当个打字员总行吧?” “我怕我妈不同意。” “你已经是成年男子汉了。为什么还揪着妈妈的裙子不放?” “中国老人不穿裙子。你太天真,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中国有自己几千年的传统。过去家里都供着一个牌位,上面写着:天地君亲师。现在,在天之上又加一个党。这六者的意志是不能违背的。” “我不管什么六者不六者。只要我们两人相爱就成了。如果她实在不同意,我们就分开住。在我们苏联,孩子一大都分开住,不搬走社会舆论反而谴责,认为你没出息,占老人便宜。为什么不能照我国的习惯办?你刚才说党。我认为你们党会支持我们的。理由很简单:咱们两国都是社会主义,都由共产党领导,都在一个社会主义大家庭里。咱们算第一批名符其实的大家庭成员。哈,哈!” “你想得太天真!”马云力长叹了一声。 “如果我天真,那马克斯、恩格思更天真。他俩早就提出”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按照老师在学校给我们讲的,到共产主义的时候,国家都消亡,国界都消失……” 马云力打断了她的话:“你老说我书呆子,你才是书呆了,洋书呆子呐”。 这一夜,双方都感到对方辗转反侧,第一次睡在对方的怀抱里夜不成眠。但是都装得同以前一样。 清晨,早起的警卫在专家的住宅门前发现了一双显然是中国人穿的解放鞋。警卫马上跑步去报告金院长并且带着金院长来到现场。警卫从金院长的表情上看出他同意自己的判断,就准备上前敲门。但是,被院长一把拉住,严肃地低声对他说:“不行,外宾的住宅不能擅自闯进去。咱们守候在外边。” 太阳要出来了。俩个人发现住宅的门开了。马云力先探出一个脑袋来,四面张望了一下,然后走出来,登上解放鞋,快步离开。警卫又要冲上去,想人赃并获,又被金院长拉住。等马云力消失在苹果树林之后,他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对警卫讲:“不能抓,涉外!马云力呀马云力,你真胆大包天呀。” 两天之后,夫人们带着稍稍变黑的面孔(真奇怪,白种人硬是晒不黑,顶多晒得混身出红斑),稍稍减轻的体重和大包大包的水果,螃蟹登上了夫人们集体抗议而获得的战利品——专门从北京开来的大轿车。告别的时候她们和金院长等工作人员只是紧紧地握握手,而对马云力却都实行了俄式告别礼——拥抱。唯一例外的是丽塔。她对他连手都没握,只是挤了挤眼,狡黔神秘地一笑。马云力这才发现她白种人本来就深陷的眼窝更加深了,而且完全被黑晕笼罩。他想起不久前看的肖洛霍夫写的长篇小说《静静的顿河》。里面写道,自从塔基扬娜和葛利高利私通之后,双眼就深深地陷在黑晕里。但是,塔基扬娜不但不引以为耻,反而以此为荣,昂着头,挺着胸在村里的人前走过。马云力这才明白,白种人眼圈发黑是纵欲的幌子,无法掩盖的幌子。现在,这个幌子也出现在丽塔的脸上,而且她也和塔基扬娜一样昂着头,挺着胸,似乎这是她幸福胜利的象征。对丽塔这股不屑遮掩、以“耻”为荣的姿态,马云力又害怕又激动。好在中国人没有这种体征,所以也不会注意。这使马云力稍稍感到宽慰。 列车一声长鸣,朝南急驰而去。中国人都不约而同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可顺顺利利地把这些姑奶奶送走了。在回疗养院的路上,金院长对马云力说:“谢谢你的大力协助,圆满地完成了任务。本来,还要留你搞搞扫尾工作,可是你们学校催着你回去上课,正巧,这辆轿车明天要赶回北京,还给原单位。所以,就不再留你了。晚上咱们聚餐。” 晚餐丰盛,把招待外宾剩下的食品都端了上来。一个多月以来,大伙头一次这么放心无虑的大吃大喝一场。这是在北戴河的最后一夜,马云力躺在自己的床上(他已经好久没有在这个床上睡觉了),望着金院长交给他,让他转给学校的信袋,信封里金院长言明是给他作的鉴定。马云力心里美滋 第五章 北京今年空前的热,有几天快到四十度。马云力一路担心螃蟹坏了用什么表示他对母亲的一片孝心。本来,他可以休息两天,可是,他只休息了一夜,第二天,就兴匆匆地赶到支部办公室,把信封交给了支部书记章千柯。 说起两个人的关系可一言难尽,马云力从心里看不起,看不惯这位新科状元。章千柯年纪和马云力不相上下。但是,论资历,章某是在北京等待解放的人,而马云力却是挺着胸膛开进北京的解放大军的一员。论学历,马云力是正正经经三年大学毕业的大学生,而章某人却是读了一年实在跟不上班,中途辍学干了政工的半路出家和尚。在这两方面,章千柯在马云力面前没什么可炫耀的。但是,这位新选的支部书记有两手绝招:一个是当须要强调工农兵出身的时候,他可以大讲特讲他在解放前在湖笔店当一年学徒的时候怎么受老板剥削压迫,怎么对一切剥削阶级有着本能的阶级仇恨,同时还不失时机地讲述他在军政干校一年所受到的政治教育(也正是为了随时随地提醒别人这一点,他永远穿着那件洗得已经退色的黄军装)。有时候,比如中央强调注意知识分子政策的时候,他又能手持一本原文的《卓娅与舒拉的故事》,提醒人们:我也是一名知识分子。这两顶帽子在马云力面前卖不上好价钱。可是在广大天真的学生中却能赢得几分尊重和仰慕。可是,有一条却是马云力永远没有的,这就是章千柯一切从政治出发的敏感性。比如,当中央一号召向科学进军,他就能迅速反应,向全系大讲科学知识的重要性,从斯大林“青年应该掌握科学”讲到马克思、恩格斯的学历,最后向全系公开宣布他五年之内拿下博士学位。最近,中央开展了反胡风运动,章千柯又凭着他特有的敏感,暗自准备起来:找人谈话,了解谁读过胡风的文章,谁发表过什么见解等等。至于小事方面,他历来是很注意的,象义务劳动,捐献救灾,欢迎外宾这类惹人注意的事,他一项不漏。坐班车,他从来不坐,美其名曰,照顾知识分子。害得别人也不敢坐,一车座位空了一半。章千柯的这些拿手好戏,马云力看多了,看透了,看烦了。你章千柯想演戏,请便。可我马云力装不了这个蒜,也不屑搞这一套:本人是知识分子,本本份份,凭本事为人民服务。章千柯心里明白马云力对他的看法,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不动声色。表面上还对马云力非常热情。 马云力一进支部办公室,章千柯就迎上去紧紧握手,亲热得很。寒喧几句过后,马云力把信封递了过去。章千柯漫不经心地折开了。当他看完了以后,没象马云力预想的那样表扬他,也没催着他去上班,而是阴阳怪气地说:“知道了。你暂时不用回教研室了。” “什么?不是有课等着我上吗?” “嗯。你回家等着吧。” “为什么?” “你太辛苦了。” 一个星期之后,学院党委召开扩大会议。章千柯列席参加。 章千柯:“我亲自去了一趟北戴河。我深知交给我的任务的分量。它涉及到中苏两国关系,涉及到中国青年的形象,涉及到学院的声誉。所以,我遵照毛主席大兴调查研究之风的教导,深入第一线调查研究……” “难道北戴河还有第二线吗?”有人反问了一句。看来,对章千柯这套党八股反感的大有人在。章千柯不理采对方,接着说下去, “我找院长、警卫、炊事员、清洁工亲自作了长时间的调查,察看了现场。结果证明:情况属实,只差按在床上就是了。 这是一起严重的、涉外的违法乱纪的事件。我们系的全体共产党员……“ “你找过那姑娘的家长谈过吗?”有人打断了他的话提问。 “找过。那姑娘的母亲是我们系的外语教员。我找她谈过。她回答得很巧妙。”是的,他们很要好。我丈夫和我都很喜欢奥列格。就我看,很正常。当然,我早几天回了北京。怎么?在我们苏联,党组织是不管这种事的。青年男女来往党不管。“” 党委书记发了话:“章千柯,你胡闹。外调搞到苏联友人那里去了。你有几个胆子!?苏联是老大哥,我们要让三分。这是我们民族的美德,也是我们工作的准则。 马云力这件事,我看也要本着中央总的精神处理。而不是大搞外调,大肆渲染,给他处分。何况又不是证据确凿。俗话说,捉贼捉赃,捉奸捉双嘛。 “但是,这不等于我们不管,听之任之。此风不可长,必须刹。我看,要找马云力这个小伙子谈谈,提出警告,必须立即停止接触。至于工作嘛……还是让他工作,边工作边对他进行观察……” 党委书记讲话的精神不啻于给章千柯泼了一盆冷水。他感到不仅是否定了他对马云力事件的全部想法,而且动摇了他苦思冥想想出来的整个行动方针。 现实话,当初他并不是完全跟不上课,而是他再不想走读书当知识分子的路。想当年,北京一解放他就毅然决然地离开湖笔店投考了军政大学,说到底,除了革命热情以外,最主要是不甘心默默无闻地当一辈子小伙计。那是一条永无出头之日的路。他要寻求一条自我解放的路。后来,组织上保送他上了外专。一开始,他很用功。但是,逐渐他琢磨过味来:当学生,以后当翻译——这和当小伙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同样是当个小人物,不同的只是多了张文凭。五十步与百步之差。经过长期观察,他看中了政工这个职业。只要在世界上有资本主义包围,只要有共产党领导,就缺不了政工,政工是基础,是保证。政工干部就等于封建帝王的御林军,苏联的近卫军,人上之人,高人一等,可是,天公不作美。他刚转到系党支部不久党的政策就有了倾斜,特别强调知识分子搞向科学进军。政工又成了配角。他一时感到茫然,苦闷,有空就坐在办公室里练毛笔字。但是,不久,中央掀起了反胡风运动,还风闻将要有更大的政治运动。他琢磨了许久,终于豁然开朗: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就是斗争的哲学。只要有阶级,就要有斗争。有斗争就需要斗士。我章千柯就是一名坚强的专职的斗士。 就在这时,马云力的问题送货上门来了。章千柯立刻就抓住它。章千柯为了这件事动了不少脑筋,费了不少力气,有的计划已经开始实行。比如:他第一次去看望了马云力的母亲。拉了拉家常,认了认门,免得以后老上门显得突然。从北戴河回来他又找支委们简单讲了一下,下了下毛毛雨雨。支委会上,他并没强调要保密。因为他知道支委中有两位思想特正统,而嘴巴没有岗哨的女同志。如果她们无意中出于气愤漏了出去,也不是坏事。鼓动群众,制造气氛的工作要先行哟。 今天党委书记的话让他泄气。他不服,和外国女人胡搞,一违背了外事纪律,二违反了共产主义道德,为什么不搞?但官大一级压死人,下级服从上级。这点纪律性还是有的。表面上,他执行了书记的指示。但心里不服,不死心。 马云力很了解章千柯这个笑面虎。从他吞吞吐吐的话语中,他知道天机已经漏露。要有所准备。另外,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应该向母亲下毛毛雨了。万一(确实是万一)母亲理解他,默许他,那他就无后顾之虑了。可惜,只是个万一。 一天晚上,趁母亲情绪好的当儿,马云力吞吞吐吐地讲了一下大概的情况,只是大概,根本没讲细节。没想到,母亲根本就没细听,也没反问,一下子就谈嘣了:“小四,你鬼迷心窍啦?!你放着多少中国女人不找,找个洋人,真是疯了。” 马云力一见母亲大怒,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连声也不敢吭。 “咱马家世世代代正经,清白。穷是穷,可是正正派派。没人能背后戳咱家的脊梁骨。我二十来岁守寡,拉扯你们四个,日子过得多艰难哟。可是,我为人站得直,走得正,保持了马家门风。可你这一下子就把咱家的门风全败坏了。我没脸见人呀!” 马云力知道母亲的脾气,在气头上是不能打断她的话的。只有让他说,等待她话里的漏洞,然后伺机纠缠。等她让你绕糊涂了。这场三娘教子就算暂时收场了。问题虽没能解决,但总可以争取一个暂停。 “再说,她会说中国话吗?吃的了苦吗?能缝缝补补拆拆洗洗吗?能住咱这小屋吗?能对我这土老娘孝顺吗?生个洋杂种,我怎么出门见人。” 马云力可以容忍母亲训斥自己,但是,他咽不下对丽塔的坏话。于是,他忘了对母亲的一贯有效的策略,在气头上插了语,虽然是嚅嚅而言:“我记得您对我说,咱们雁北地区的老百姓的人种不纯。因为几百年上千年前,匈奴,鲜卑等五胡在咱们那里杂居,同化。当初,他们不也是外国人吗?” “放屁!五胡也是中国人!好呀,为了一个洋妞,你算帐算到老祖宗头上来了。”说到这,老太太气喘不上来了。马云力知道她老病又犯了,赶忙过去扶。她一把推开:“你听着。你死了这条心吧。要我,还是要她?要她,我就去死。……” 中苏教员共用一个休息室,让教员在这里抽抽烟,喝点水。回北京十来天后,马云力终于在教员休息室露面。他一露面,就感到气氛不同。大部份教员都装着没注意他。有几个人远远对他点点头,敬而远之。有两个女同志在一旁斜着眼看他,好象他得了传染病。只有一位平时对一切事都马大哈的男同志主动走过来,同他聊北戴河的见闻和观感。 马云力这几天思想压力很大,可以说是内外交困。所以,他知趣地躲到一角去抽闷烟。不一会,刘德米拉下课抱着课本进来了。她是一年级的外邀语音教员。一见马云力,她就热情地走了过来。本来,马云力想回避。回避不成也只好敷衍一番。刘德米拉看到他态度不对头便把一位中国教员拉到一边问究竟——“奥列格犯错误了,违法乱纪。与外国人胡搞。” 刘德米拉对这个答复不解:“违反了什么法?乱什么纪?中国有恋爱法吗?什么叫胡搞?中国话胡搞是什么确切含意?什么叫胡?什么不算胡?中国谈恋爱还有守则吗?” 中国教员对她一连串的问题没有回答,只是学着他们苏联人的习惯,无可奈何地耸了耸。也许是因为问题没有得到答复,也可能是猜到些什么而感到气愤,刘德米拉一反她平日忸怩作态的样子,破例粗野地挥了一下手。 马云力看在眼里,心头一热。内心升起一股对刘德米拉的感激之情。以前,他觉得她轻佻外露。但是此刻他对她产生了好感。马云力的感觉没有错:几天之后,当两个人都在休息室的当儿。刘德米拉拿着一本书,大声地对他说:“奥列格,您要的书我找到了。”马云力不解地望着她。她走到他身边,打开一本书,书页里夹着一个字条。马云力一眼就看出来是丽塔的字体:“友谊宾馆四号楼318号今晚八点。” 好容易盼到天黑,马云力急急忙忙取了奶。他打算把奶给母亲送去,打个照面就回自己的单身宿舍。没想到,母亲叫住了他:“今晚别出去,有客人来。” “谁?” “我给你找的对象。穷苦人出身,到北京没几年,在城里一个工厂当出纳。根据介绍人的介绍,这个姑娘老实、本份、贤慧,中国人,我满意。” 糟糕!马云力灵机一动,说了个谎:“今晚学生有活动,我是团支部文娱委员,必须参加。” “不成。不能去。我替你向章书记请假。” 马云力没招了,只好坐下。忽然,他觉得意外:妈妈怎么会认识章千柯? “娘,您怎么认识我们系的章书记?” “噢,他前几天来过咱家。人挺好的。” 马云力一下子警觉起来:“是我在北戴河时候他来的?” “不,就是前两天。” 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 七点多,门外传来了一个女同志的声音:“马大娘在家吗?”声音不大,显得犹犹豫豫,有点外地口音。 马大娘放下手里准备切西瓜的刀,赶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位女同志,个头不高。短发齐耳,不施粉黛,穿着一件洗得干干净净的列宁服。现在女同志都响应全国妇联的号召,大兴化装穿戴之风,列宁服早就不时兴了。所以,这么泥古的穿着打扮反倒突出脱俗,显得格外清爽。 母亲迎上前去,又是让坐,又是递扇子,还亲自切西瓜。 “这是我的小四,这是汤素眉。” 汤素眉有点拘束,但还是对马云力点头笑了笑。 两个人干坐着,马云力只好专心对付那个西瓜。母亲见状,会意地找了个借口出去了。 两个人还是干坐无语。小汤顺手拿起桌上的衬衣缝起扣子来。最后,还是小汤理了理垂下来的头发,首先开了腔:“大娘们对我讲了,我很愿意认识你们当老师有学问的人。我从小一直在农村,没读几年书,后来因为我爸爸是烈士,就送我到工农速成中学学了两、三年文化,又学了学出纳。现在在七○○厂当出纳。我文化底子浅,今后你要在文化上、政治上多帮助我。你是党员吗?” “不是。” “噢。”汤素眉的语气里有点失望的味道。 “那也好。咱们都订个计划,争取入党的计划,开展友谊竞赛。” “好。”马云力心不在焉。再说,谈这个题目他没有资本。 “听介绍说,你是个年青的老革命。解放前就参加学生运动,后来又投奔解放区。又学了外语,又红又专。我特别佩服。” “唔,唔。空有虚名。你到北京几年了,习惯了吗?”马云力改变了谈话方向。 “不习惯。不如老家好。这倒不是因为我举目无亲。而是城里人都假么假事。都唱高调,可一干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女同志上班打毛衣,打私人电话。讲吃讲穿,老参加舞会。” “你参加舞会吗?” “去过一次,就不去了。也许是我封建,我看不惯。” “有一句顺口溜,讲跳舞的三部曲:看不惯——试试看——死了算。你也会死了算的”马云力知识分子尖酸刻薄的毛病又犯了。遇到想讥讽的对象,他的俏皮话一串一串的。这一次他本不想伤害这位姑娘,可是话自己就从嘴里冒了出来。可能,这是内心对小汤的潜在看法在作祟吧。 “我永远不会。当然,你搞外事工作,老和外国人打交道,在所难免。这是工作需要嘛,对了,你老和外国人接触,给我讲讲,为什么外国人都袒胸露背,多恶心呀!老头老太太走路都挽着胳膊。” 几句话使马云力了解了对方。他不打算对她搞启蒙教育——儒子不可教也。 马云力失掉了再交谈下去的兴趣。他不再主动攀谈也不再接话喳。不时还偷偷的看表。 两个人又干坐了一会,小汤站了起来要走。马云力没有挽留。不论从内心还是从初次相见的礼节上考虑,他都不应该挽留。但是,出于礼貌,他还是顺着楼道一直送下楼。汤素眉没有赶上来与他并肩而行,而是严格遵守农村男女同行的规则——一前一后,男前女后,不苛言笑,默默行进。不过,毕尽是时代变了,汤素眉在分别时,不犹豫地伸出了手和马云力握别,甚至还羞涩地笑了笑。 她一拐过街角,马云力撒腿就往友谊宾馆跑。 四号楼是一幢四层住宅楼。布局不太理想:是落后的走廊式。马云力爬上了三层。楼梯口设有服务台。他上楼时这层的男服务员正拿着暖水瓶下楼。马云力正好不愿意让人注意,便径自向三一八室走去。刚轻轻一敲门,丽塔就开门站在门里。他只来得及看见她燃烧着欲火的双眼,丽塔就扑上来,紧紧地抱住了他。一股现在已经熟悉的与异性肉体相贴的感觉,和因为肌肤相贴心理上产生的激动重又涌上心头。丽塔刚才还大睁着的双眼,此刻已经紧闭。她仰着头,噘着红唇在急切地寻找它要的接触目标。马云力也忘情地迎了上去。丽塔立刻把白种人善于接吻的全部技巧施展了出来……然后,拥着马云力快步穿过客厅进入她的卧室。马云力还没来得及环视一下她的卧室,就被丽塔近乎粗暴地推倒在床上,然后就饿虎扑食般扑了上来。马云力有点诧异。以前他们事先总要情话绵绵一番,柔情蜜意温存一番,然后才进入下一阶段。这次,丽塔只说了一句话:“蹩坏我了……”然后就跨入实质性阶段。尤其是,以前总还是由双方表达自己的爱意,而这次,丽塔专断地垄断了一切,成为主角,而让奥列格成为无所作为的性奴隶。 马云力无所是事地躺在那里,仰望着丽塔。此刻,她披头散发,晃头摇臀,放肆地出自肺腑地发出各种声音,近似疯狂,又似痛苦,好似受难,又似享受的声音。马云力注意到她眼窝里的黑晕似乎轻淡了些。皮肤还是那样白晰,腰肢还是那么纤细,只是双乳好象变得更高耸,随着她激烈的动作而左右摇摆上下跳动。看着看着,他突然想起俄国一位大作家,可能是陀斯托耶夫斯基说过:“俄罗斯人一半是圣人,一半是野兽。”现在,丽塔就完全是个野兽。汤素眉绝对不会这么放肆。真是乱弹琴。她和我有什么关系?!这时,丽塔经过自己的努力已经达到了高潮,不仅指甲抠进马云力的后背,甚至咬住了他的肩膀。然后就“昏死”在他身上。 过了许久,马云力一边爱怜地抚摸着,一边对她开了一个玩笑:“我们国家一切凭票证,按定量。这下子你可大大超过定量了。” “讨厌!”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连我自己也不懂。在和你以前,我也有过对异性的渴望,但是,能克制。自从和你相爱后,我克制不住自己了,简直天天想要你。” 忽然,他从侧依在自己身旁的丽塔身上闻到了一股异样的,不好闻的味道。他鼻子嗅了嗅。 丽塔问他怎么了。他也说不出究竟。 “好了,好了。每次你来之前我冲淋浴就是了。” 等初步解决了她的饥渴之后,俩个人谈起了分别半月后发生的事。 “领导批评我了,让我以后停止和你接触。”马云力觉得应该让她知道问题的严重性。 “为我?你为我受批评了?难道两个社会主义国家的共青团员相爱要受批评?”丽塔吃惊地仰起身子。 马云力叹了一口气:“咱们是两国人。” “两国人?将来共产主义还要取消国界呢!咱们不就是先走了一步!不,不会是为这个。可能是发现咱们睡在一起了。” “不,不是。他们只是怀疑,没有证据。你不了解,国家与国家,党和党友好是可以的,但是老百姓的相爱是禁止的。” “为什么不可以?不就是地理上的那一条线嘛。我们来的时候,根本看不到国界,要不是换轨,我们还不知道是到了中国。国际歌唱道,英特纳申纳尔就一定要实现。在咱们身上,这一条已经实现了。你们国家太封建。欧洲人,苏联人早就习惯跨国婚配。马克思有犹太人血统,普希金是黑人后裔,哥萨克的祖先全是日尔曼人,泽登巴尔妻子是苏联人,莫洛托夫妻子是犹太人。俄国皇族就根本不用说,尼古拉二世的妻子是正宗德国人。所以天才才在他们中间产生。” 奥列格觉得对她根本说不清楚。她讲的有点理。但那是理想,是泛指。而不是指现在,指两个人。他干脆换了一个话题。 “你不懂中国话。” “我学,而且正在学——你好,吃饭,再见,讲得对不对?” 奥列格让她搞得哭笑不得。 “你不习惯中国饮食。” “已经习惯了。除了蛇肉我什么都吃,特别喜欢吃黑蛋。” “我一个月几十元工资怎么过?” “爸爸给我补。” “我有老母哟。” “我服侍。” “将来有了孩子,黄头发,褐眼珠怎么办?” “那多么漂亮呀。两个遥远国家的人结合,生出来的孩子更健康,更漂亮。更聪明。” 马云力真纳闷。丽塔好象一个魔女。本来经过深思熟虑,冷静分析的看法、计划、建议和决心一看见她,一听她那天真无邪的混帐逻辑,一看到她那清沏如水的眼睛,一接触她那柔软火热的身体,一切统统都飞到九霄云外,代之出现的是激情、忘我和疯狂。 “好了,好了。等爸爸回来,让他正式向你们领导谈开不就解决了吗?快来呀!” 第二天早晨,两个人起了床,来到了客厅。正赶上刘德米拉在摆早餐。她一见到奥列格先是一楞,很快就舒心地一笑:“好了,奥列格,以后我就给你们当红姑娘,就是你们那部电影里的侍女……”正说着,刘德米拉的卧室门开了,走出了一个三十来岁的俄罗斯壮汉。那壮汉一见奥列格一楞。奥列格也是如此。刘德米拉反倒大大方方地给介绍:“这是伊万?;;尼古拉耶维奇。苏联中学的体育教员。” 两个男人不无尴尬地相对一笑,握了握手。 大家象一家人似地就了座。丽塔看见黑鱼籽酱摆得比较远,不客气拿到奥列格面前:“都吃下,补一补!” 刘德米拉和伊万先是相视一下,紧跟着都放声大笑起来。伊万还露骨地开了个玩笑:“对,对,你需要进补,中国人身体差。” 奥列格这顿饭根本没吃好。这么四个人恬不知耻地坐在一起——这在中国是不能想象的。饭后,奥列格低声地问丽塔,为什么她这么大大方方。她回答:“因为她是有夫之妇,而我是个姑娘。” 从这时候起,马云力就正式地(虽然暂时不合法地),公开地(在一定范围内)成为基家一员了:丽塔的父母正式表示赞同,母亲支持他们同居,甚至义务当红娘,而丽塔本人更是海誓山盟,献身明志。差的只是法律上的认可。还需要什么呢?至于履得婚姻手续,马云力倒是不太急。丽塔刚满十八岁,他本人也才刚满二十二岁。再说,母亲和组织上这两关,还要费些力气。 这两关,马云力意识到会遇到麻烦。他分析不清,他和丽塔发展到这一步,对问题的解决是有利还是不利。有时,他自己也纳闷,他,一个以脑子灵敏的人怎么会短短几个月竟然昏头昏脑地同丽塔走得这么远,陷得这么深。 噢,丽塔,你这个俄罗斯魔女,魔法无边,魔力无穷。这不是,马云力一下课,就又挟着学生的练习本往友谊宾馆跑。刘德米拉这个洋红娘是尽职的——当天就能把丽塔的旨意及时传给奥列格。在教员休息室,她朝奥列格眼皮一垂,微微一颌首,他就象中了魔法似的,以最快的速度朝魔女的方向奔去。刘德米拉现在已经没有后顾之忧:丽塔不会向爸爸告状了,也不再存在什么避讳:现在,奥列格和伊万已经谈笑自如。只不过那珍贵的黑鱼籽要割爱让给中国人。 他常常在丽塔房里过夜。伊万来得很晚,他们已经回到卧室。早上,楼层值班员八点换班。上班的第一件事是去打水。马云力就在这个空当,悄然离去。 当然,马云力不能天天和丽塔见面。他总要去母亲处问安,干家务。现在又多了一个项目:和汤素眉会面。虽然,他除了从北戴河回来不久那一次以外,再没向母亲提过丽塔的事。但是,知子莫如母。母亲本能地感到儿子并没死心。她从这件事情上认识到,儿子长大成人了,男大当婚了。于是,她象一切老式母亲一样,采取了千百年来作父母的都采取的措施,选定一个可心的女人塞到,不,介绍给自己的儿子。她认为首先是她要看着顺心,其次才是儿子。这好办,只要年龄相当,相貌可以,门当户对,贤慧孝顺就可以。或者说露骨点,是个年青女人就行。这是千 第六章 马云力已经陷入了重重包围,到了走头无路的地步。在共青团内,经过小范围的讨论,一致通过给予留团查看半年的处分。万幸的是,没有开大会宣布,没有出公告。这倒不是照顾马云力的情绪,而是这件事涉及到外国专家。所以尽量不张扬,怕节外生枝。教学上,停止了他的上课权,暂调资料室。这样,他再也没资格进入教员休息室和刘德米拉联系。章千柯正式告诉他:必须悬崖勒马,中止联系。开始一段时间,不知是出于自觉,还是出于畏惧,他遵守了这一条纪律。但是,情感怎能禁止?行动上他服从了。感情上,他反而变得更加强烈,怀念她,怀念那温馨的小屋,怀念那不眠的日日夜夜。他开始动摇。党呀党,我从蒋管区奔向你的怀抱,听从你,在你的指挥下前进。这没得说。但是你怎么能禁止我的个人情感呢?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结婚生孩子你也管。不,不是党管,而是章千柯管。党不会这么干的。歪嘴和尚念错了经。得出这个结论以后,他得到了解脱。于是,他好象得到党中央批准似的偷偷去了一趟友谊宾馆。没想到,在一楼就被值班员拦了回来。更有甚者,母亲不止一次告诉他。她相中了汤素眉这个姑娘,让他打结婚申请。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黔驴计穷,无计可施。他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有几次他偷偷溜到友谊宾馆四号楼下,想硬闯进去,也曾几次徘徊在教员休息室外,但一遇见熟人就扭头落荒而去。事后但责骂自己胆小。甚至上到知识分子软弱性的高度。但是这高调只能在会议上唱,对自己丝毫不起作用。现在,他不敢去见老母。一见她,她就催问汤素眉的事。 有一天,章千柯让他到支部办公室去。他心头一紧,不知什么灾祸又降临到他头上。他怀里象惴着一个小兔子进了办公室。章千柯给人的第一印象总是上佳的:笑容可鞠、和霭可亲。对待一切人都是这样,尤其是对内心讨厌的人,他的笑容就格外可亲。这次就这样:笑容满面地迎接了他。 “化工部有位姓基亚柯夫的苏联专家找你,说是在北戴河和你有过交往,有些事想和你谈谈。” 马云力一听就楞住了,心想:基亚柯夫是丽塔的父亲呀,所以,他默默地坐在那里,没有吭声,等着对方宣布决定。没想到,章千柯递过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基亚柯夫的电话。 “北京的苏联专家大多数住在友谊宾馆。你可以去拜访一下。但是,要遵守党给你规定的纪律:不准到她家去。明白吗?” 马云力一下子恍然大悟:他们不知道基亚柯夫就是丽塔的父亲。刹那间闪过一丝念头:为了取得党的信任,他应该抓住这个机会说明一切,向党献忠心。可瞬间脑海里猛冲过来的一股感情狂潮把这个“愚忠”的念头冲得无影无踪。 “我明白。我一定守纪律……” 基亚柯夫按电话约定的时间,坐着一辆胜利牌小轿车来接马云力。他一钻进车厢,基亚柯夫就紧紧拥抱了他:“奥列格,我的孩子,你受苦了。”不知怎地,马云力禁不住流下了眼泪。 两个人手挽着手大摇大摆登上了三层楼。经过值班员身边时,他还示威地瞪了那个目瞪口呆的值班员一眼。基亚柯夫不知其中的蹊跷,还拍了拍值班员的肩头,表示亲热。 基亚柯夫一家象欢迎凯旋归来的英雄似地迎接了他。虽然已经是冬天,丽塔身着一身素白的连衣裙面带笑容,含着眼泪扑了上来,把他的脸吻了个遍。嘴里还喃喃地嘟囔着什么,她久久不肯放开,基亚柯夫和刘德米拉只好站在一旁。刘德米拉也悄悄揩去眼角的泪花。基亚柯夫没有过多地外露自己的情感,只是一个劲地叹气。最后,刘德米拉也过来吻了马云力。她先吻他的额头,又吻了三次他的左右颊。这在俄罗斯习惯里是长辈对晚辈的施予的礼遇,这意味着她从此接受马云力为家庭的一员。 饭桌上摆满了丰盛的饭菜。丽塔依偎着奥列格入了座。等大家都坐定,基亚柯夫干咳了一声,又下意识地正了正领带,端起杯子,一板正经地发表了祝酒词:“亲爱的家人们!此刻,我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有我自己辛酸的往事,也有他俩的坎坷。但是,此时此刻我不应该谈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我只想说一句:为丽塔和奥列格一对恋人经过阿?;;托尔斯泰所说的苦难的历程而结合干杯!”说罢他一仰脖一饮而尽。丽塔端着高脚杯绕住奥列格举杯的手臂,双眼脉脉含情,一饮而尽。奥列格是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带着满脑子的难题,心事重重地踏进这家家门的。基亚柯夫的家象一间俄罗斯桑那浴室,烧得火热火热的热气,一下子就把他的心升华得炽热炽热,融化了一切疑团和寒冷。接下来,就是俄罗斯式的欢宴,又是引项高歌,又是接吻拥抱。刘德米拉站起来,走到奥列格的身边:“小伙子,要象我们苏联人那样勇敢。爱上了,就应该不顾一切,推开一切拦在你和她之间的一切人和物,冲上去。想当年:我一看上沃洛佳就勇敢地冲了上去,抓住不放,终于得到了他。当酒酣饭饱的时候,基亚柯夫用叉子敲了敲酒杯,高声宣布:”亲人们,我还有一个惊人的好消息。前几天我给尊敬的周恩来总理写了一封信,信里写了我个人的悲剧和我女儿现在遇到的困难,衷心希望他能过问这件事。奥列格,你高兴吧?“ 此刻,马云力自己也说不清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个人的小事捅到了周总理那里?而且还是通过外国人的手——这能行吗?象话吗?为这么一件芝麻小事麻烦总理——真是罪过。不过,看起来,这也是唯一的办法了…… 看起来,基亚柯夫是想成人之美,装出一副醉态,刘德米拉扶着他回到卧室。客厅里就剩下奥列格他俩。他根据自己的经验,丽塔一定会扑将上来,如狂似颠……但是,今天丽塔一反常态: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陷入沉思。 “是我害了你,奥列格。对不起,宽恕我的罪过吧!”说着,眼泪花花地流了下来。 这种反常的表现和不着边际的忏悔把奥列格搞胡涂了。他忙不迭把椅子挪到她身边,拥了上去。她没有拒绝,但也没有响应,而是继续自己的思绪。 “我太天真了。我真真地没有想到你们中国会这样对待咱们。我不应该象在苏联那样,公开地表示对你的爱,更不应该要求你也这样公开地对我。在我们苏联,这只会引起人们的羡慕、赞同和祝福。而在中国,却引来蔑视、妒忌和讨伐。我应该学会装假、虚伪,假装正经,象个老修女那样。我更不应该强留你过夜。结果,让你受处分,受谴责。呀,上帝,我让你为爱付出了什么代价哟! 我算明白啦!在你们中国,人前必须装得象个苦行僧,毫无情感的面包干。而人后怎么狂颠纵欲都行。白天男女怎么偷情都行,可就不能过夜。这种作人的方式在中世纪的欧洲是盛行的,《十日谈》揭露得非常彻底。而在二十世纪社会主义的中国还流行这一套。简直是虚伪!恶心!“讲到这里,丽塔恶狠狠地,按俄罗斯风俗朝左后方吐了一口吐唾。但随即她叹了口气:”可惜,我必须顺从这一切,学会这么为人处事。以后咱们上街逛公园,也要一前一后走。“丽塔苦笑了一下。 奥列格没想到今天丽塔这么深沉、忧伤,想的这么深远,态度这么严肃。他感到磨难使她成熟了。也许,她本来就成熟,只是他看到的仅只是她热情奔放天真浪漫的一面罢了。也好,索兴趁这个机会把不愉快的事都摊开来。于是,奥列格把受处分,下禁令和汤素眉的事一古脑都倒了出来。丽塔一直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从她直视的双眼里看不到激动,也看不到忧伤。只是在问到汤素眉时,她不自觉地垂下了头:“她比我漂亮吗?”虽然丽塔没有提名字,但是马云力很明细她问的是谁。 “没法相比。一个是夜莺,一个是乌鸦。” “不要这样比喻一个姑娘。她是无辜的。你和她作爱了吗?”奥列格从她的语调里听出了一丝妒意。 “你说到哪里去了。连吻都没吻。” “那就要结婚?!简直不可思议。” “我们中国都是这样。过去,到新婚之夜掀起盖头才能看见自己的妻子是什么样。” “别提你们的过去了!我们俄罗斯就没经过这个历史阶段。你准备怎么办?” “是母亲给我选定的。好象,组织上也促进这件事。”奥列格自觉理亏,所以,低下了头,不敢正视丽塔。 “我明白了。这是党的意旨。你们的党真是无微不至哟。还有,你过去给我讲过:中国有五种人的旨意是不能违背的。苍天、大地、皇帝、父母,还有老师。请问,你们毛泽东闹革命是根据这五种人哪一种人的旨意?” 撇开她变强硬的语气不说,奥列格感到过去常常出现的格格不入又一次出现了。对丽塔提的质问,他简直不知从何说起,又怎能说清楚。这大概就是民族间的巨大差异吧?! “你听着,奥列格。你严肃、郑重地回答我:你爱我不爱我?”丽塔抬起头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爱。”奥列格一下子控制不住自己,猛地把丽塔拥在自己的怀里,狂吻她。她没有拒绝,但也没有回应。而是轻轻地把奥列格往边上推了推:“你知道,对我们来说,你不仅是我的爱,而且体现了爸爸对妈妈的爱。所以,我不能不爱你。不,不能这样说。应该说,更加深了爱的内涵。现在,我庄严地向你发誓:我爱你至死不渝,不惜一切代价,承受一切牺牲。我不能理解你的孝,牺牲自己爱情的孝,但是,我成全你这个怯懦的孝子。你和那个菜汤结婚吧(丽塔最不擅长记中国人的名字。于是马云力就意译了汤素眉的姓氏——菜汤)我暂时甘当你的情妇,不合法的第二个妻子。但是,将来,你到苏联以后,对不起,我就不客气,要成为你第一号妻子。” 天呀!此刻,千言万语都是多余的,他只能用疯狂的拥抱和狂吻来表达他的心迹。 中央办公厅的机要通讯员专车专人给语言学院送来一封“党委书记张寸方同志亲收”的信函。学院机要收发室不敢耽误,机要科长亲自给张书记送了去。 书记正和副书记等几个人在开会。张书记拆开信函,粗看了一遍,就宣布休会。办公室里就剩下他一个人。 信函里寄来一份化工部苏联专家基亚柯夫给周总理的一封三页纸的信。信附有译文。张书记在苏联呆了多年,他直接读了原文。信的内容分两部份。第一部份讲他本人三十年代末在东北中长路工作对个人的悲欢离合。写得很真挚,动人。第二部份写的是他的女儿和学院的助教马云力的爱情。字里行间流露出他对两个人的爱情的赞赏之情。然后,真诚地请求周总理百忙之中过问一下,支持一下。结尾部份有一句话不知是率直还是暗示。写得很有份量:现在中国已经是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我相信不会有,也不应该有任何曾经造成我那一代人所遭受悲剧的障碍。 读到这里,张书记皱起了眉头:这位老兄真是典型的俄罗斯性格:直来直去。不,这里有苏联老大哥盛气凌人臭毛病的味道。 然后就是周办工作人员在便笺上书写的周总理的指示:此信周总理已阅。总理口头指示:相信语言学院党组织会正确处理此问题。便笺上盖有周恩来办公室的红色公章。 张书记对总理的批示以及它包含的内涵一时吃不准。他抽起了一支烟。对着这封信象解析天书一样地沉思起来。 首先,基亚柯夫是化工部系统的专家,照理应该发给化工部或外国专家局。可是信没有发给化工部党组,而是发给马云力所在单位的党组织,这意味着什么呢?张书记想了一下,忽然,他一拍脑袋:这意味着不想通过让化工部直接和基亚柯夫打交道,而是让学院通过当事人——马云力解决问题呀!这里暗示着解决的途径和范围。高,实在高明。 张书记觉得入了门,继续想了下去。周总理没有给基亚柯夫回信意味着什么呢?一种情况是拒绝。不管是直截了当还是委婉间接,效果都不好。因为,严格说,从理论上,道义上,都没有充份的理由拒绝两个社会主义国家的青年结合。这样,不回信反而主动:既表示了态度,又不伤老大哥的脸面。另一种情况是赞同。张书记凭自己的经验,体会和观察,感觉中国是不支持这种异国通婚的。尤其是,中国法律很少,人们习惯援引领导人的个别批示当作法律。假如周总理批复赞同,那不就成了鼓励、支持异国通婚了吗?!这样一来,那岂不会造成天下大乱?张书记认为,这种态度不仅同党的政策不合拍,而且有悖于中华民族的民族心理,伦理道德和风俗习惯。 张寸方反复核对了自己的理解和推断,最后,认为是合乎逻辑的。 想到这里,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此刻他的心情有如一名密码破译员破译了一份天书一般:重担已释呵。 张寸方又点燃了一支香烟,美美地吸了一口。他感慨万千,从这一封信处理上他深深地体会到周总理真是老谋深算、技巧圆熟。简直是游刃有余。 张寸方深深感到从这封信的处理这件小事上可以充份体会到周总理这位国际外交家的个人风格,怪不得人们都说他是“当代诸葛亮”呢。对,这不是他个人的智慧,而是继承了几千年中华民族智慧、谋略的结晶。 想到这里,张寸方心头不由升起一股民族自豪感。好了,咱们也要学着周总理的样子干吧。张寸方的思绪又回到目前这件具体事情上来了。 那么归根结蒂,语言学院该怎么办呢?球是传到了我的手里,可我该怎么投篮呢? 语言学院名声很大,实际上只是个局级,准副部级的单位,它无权制定政策,当然更不能超出政策界限。明白了!张书记又拍了一下脑门——按党的传统、习惯,按约定俗成去办!但是,怎么才是最技巧,惊动面最小,用让老大哥说不出话来的方式去处理呢?外交无小事哟。这时,张书记想起了鬼点子最多的章千柯来。从内心讲,他不喜欢这个人。但论鬼点子,连张书记都自叹弗如。 章千柯坐在张书记的对面,毕恭毕敬,一副谦虚虔诚的样子。张书记笼统地向他介绍了情况。章千柯听着,表面上一言未发。但内心却在咬牙切齿:好呀,你个马云力,把外国人搬出来了。你以为我拍外国人,外国人我也有办法对付!章千柯的脑子在飞快地转动着。但是首先要摸准上级的意图。口袋里要多准备几套方案,要看准,投其所好!当他听出书记的意思是在马云力身上作文章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套釜底抽薪的方案:“我有个想法,不知可行不可行,请书记定夺。” “你说吧!”张寸方很讨厌章千柯这套假猩猩。 “要釜底抽薪。马云力这个人是个孝子。他不敢逆着母亲的意思干事。咱们的突破口就选在老太太身上。就我了解,老太太极不赞成他和洋姑娘交往,更别提结婚了。而且,还主动作主给马云力指定了一个对象。这个女同志的情况我好象以前给您汇报过。” 张书记含含糊糊地哼了一声。 “我们可以找老太太,代表组织表个态:一,不赞成和洋姑娘交往;二,支持他和汤素眉结合。学院可以在住房,补助方面加以照顾。还可以给她来一些忆苦思甜,启发她的阶级感情,我想,只要马云力一结婚,这个”拉郎配“就唱不下去了。至于您,可以不用费心。顶多装作顺路看一趟老太太就成了。” 章千柯的计划达到了预期效果。一个来自县城的,纯朴的老年妇女那里能经得起这么精心策划,周密安排的攻击?她一方面感激涕零,感谢党对马云力的挽救关怀,另一方面,向党表决心:一定能完成任务。 下达“最后通牒”的过程不长,就在马云力母亲的住房。为了表示郑重,老人家穿上了过节时候才穿的缎子棉袄,端坐在桌旁。可惜桌上缺了一块天地君亲师的牌位。马云力一进屋就感到气氛不对。虽然他学了外语,接受了外国的影响,当年又曾离经叛道投奔了解放区。但是,他自幼生长在一个家教甚严的破落的书香世家。家已经败落,但是仍恪守着古训。马云力自幼不止一次看到父母摆出这副架式,不是给他那不争气的哥哥打板子,就是宣布哪个姐姐的婚事,或者就家庭内的大事宣布决定。所以,他从小就对这种场面有一种畏惧,它根深蒂固,潜移默化,余威未减。 母亲扳着脸,没有让他坐下。他不敢坐。母亲沉默了一下,然后操着乡音,拖着长腔(这是从她早亡的丈夫那里学来的)开了腔:“云力,我代表你死去了的父亲,以及我,向你宣布一件事:我已经最后选定了汤素眉作我的儿媳。婚礼订在腊月十六,你们组织上非常照顾,在新楼分给你一套两套间。这是钥匙,上面有房号。还有……” 老太太从怀里掏出了一对金戒指,“这是我出嫁时候的陪嫁,解放前咱家再困难,我也没舍得卖。现在给你们,我的老儿子。这也是我为娘的一点心意,也是我最后的一点私房了。至于素眉,我已经和她谈过了。她没意见。明天晚上来,你和她最后挑明,把戒指给她。剩下的就是打报告,对了,素眉已经给他们领导打了报告,扯结婚证,领家俱,搞卫生了。这事就这么订下来了。” 对这件事,马云力是有所准备的。他不甘心,所以采取拖的方针,说不定会出现什么转机。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又是这么不容商量。 所以,他对这种突然袭击还是缺乏准备。他只好嘟嘟囔囔,说不出个完整的意思来。 “什么意思?你嫌她不好?配不上你?你不就比她多上了几年大学吗?”母亲的提问咄咄逼人。 “不,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接触时间太短,不了解。” “还短?都半年多了。二十来岁的姑娘有多少东西让你了解。” “感情还不深。” “什么感情深不深?结婚过日子以后感情就深了。” 马云力偏拧着头,不言语。知子莫如母。母亲知道这是马云力表示无言反抗的体态表情。 “这件事,就算替你作主吧!这是我替你做主的最后一件。以后我就什么也不管了。要是你不听,我明天就回山西,住那两间破房子。看你那三个哥哥姐怎么跟你算帐。说穿了,你还不是在恋着那个洋女人?!这么对你讲吧,你要是跟那个洋女人结婚,我一头就撞死在你们跟前。让你们下地狱,上刀山,下油锅。”不知是因为说出这个诅咒太心狠了,有后怕,还是因为她太激动。老人家顺着椅子出溜下来,抽羊角疯的老毛病又犯了。 马云力赶忙扑了过去…… 老太太一个“死谏”给这场生死官司作了最后判决。马云力只好服从。其实,真正让他放弃挣扎却是丽塔的首肯。当然,她要求马云力在不久将来到苏联之后和菜汤离婚。到时候结果如何,能不能办到——他一点没把握。不过,到时候再说,要紧的是先解决燃眉之急度过眼前这个难关。马云力自己也清楚:这种不敢正视矛盾,关键时刻软弱是他的一个致命弱点,也可以说是知识分子软弱性的表现吧。但对他这个软骨头来说,眼前结婚却是下策中的上策。 现在,结个婚虽然不象战争年代那么简单——把两个人的被褥往一孔土窑一搬就算完毕。但是也不算复杂:房子是现成公家分的,家俱也是分的(一张双人硬板床、一张三屉桌、两把椅子,再加一个书架)。哥哥姐姐凑了二、三百元,老太太象变戏法似地变出了四百元,外加两床缎子被面(被子理应由汤素眉家陪嫁,可是她娘家没人,老太太盼望心切,也破例代行了)。剩下的就是买点过日子的零碎——锅碗瓢盆、茶具暖瓶。马云力咬了咬牙花七十元买了台熊猫牌三管电子管收音机。这就是全部家当。出力气的活,象领家俱,打扫房间,当然由马云力干。说实话他操办这一切一直不太认真。但是汤素眉可是全力以赴。他工作地点远在东郊,下班后要坐二个小时公共汽车,但是,她每天往返,一到就挽起袖子,干得满头大汗。到了这个阶段,她对马云力也随便多了,在擦汗的当儿,朝马云力投去一个羞涩的、妩媚的、由衷的微笑,害得他也得还以一个勉强的微笑,望着她绯红的汗晶晶的面庞,脱得只剩一件衬衣的身躯,和干活时不停扭动的女性曲线分明的身躯,马云力偶尔也朦动一丝春心。但是瞬间又泯灭——曾经苍海难为水嘛。她连续几天加班加点,很晚还要赶回去,可把她累坏了。有一天,干着干着她突然感到头晕,身体有点支持不住。马云力赶忙跑过去搀扶,她就势倒在马云力的怀里。他爱怜地拂慰着,而她也半推半就地依偎在他的怀里。她头低垂着,不知是疲劳还是害羞,一个劲地往他怀里钻。马云力感到她身体软软的,顺从的,从领口里冒出一阵阵女性特有的肌肤味。完全是一副依人小鸟的样子。在这一刻,丽塔的形象似乎退到远方,马云力手指轻轻抬起她的脸,吻了下去。她顺从地接受了吻。但是,没有呻吟,没有蠕动,甚至他的手顺她的颈部滑动下去的时候,她还是不声不响,一动不动,甚至最能漏露人内心的胴体也毫无变化,更没有对他破天荒第一次对自己抚爱有意识的回应。马云力感到自己怀里拥着的是一具有体温而无热情,有生命而无反应,软绵绵而无生气的活物。他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丽塔在同样情况下强烈、奔放、放肆投入的情景。这也许仅只是两个不同的个体——内向和外向的,开放的和含蓄的,情深的和陌生的——之间的差别?也许或者是两个民族,不,两种人种之间感情表达的差异?不,这是两个走过不同历史道路的民族——一个受到封建礼教浸淫的民族和一个根本没产生过孔孟程朱理学影响而直接走向发达社会的民族,在心理上的差异。也许这三者都是吧。 马云力在思想上开小差,探讨这个深奥的美学的时候,自然不自然地停止了动作。这一点,汤素眉倒是很敏感。她抬起头来,一板正经,象对支部书记汇报那样:“你是对的……咱们还没扯结婚证……” 天呀! 第九章 “俄国和中国都有一句谚语,叫——饱汉不知饿汉饥,对不对?”马云力带着一丝狡黔的微笑问道。 苏武一听,哈哈大笑:“失敬失敬。我把您没吃饭忘了。二十几年了。我一肚子的话总想找个合适的人倾诉倾诉。可始终没找到。咱们虽不是他国遇故知吧,但是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也许是我自作多情?”苏武见马云力一副深思的样子,产生了狐疑。 马云力似乎是大梦初醒,急切地解释:“不,不。真是上帝的安排,把咱们两个两代才子一样情思,千里迢迢给召唤到了一起来了。我和俄罗斯也有一段未了孽缘,也想向你披露,可能,还需要你的帮助。” “爷们。”苏武真地有些醉了,所以忘了敬语,讲出了东北汉子粗野的俚语,“赴汤蹈火,再所不辞!”苏武非常利索、流利,恰如其份地说了这句俄语成语。 马云力激动地握住了对方的手,无意中看了看表:“九点多了,餐车早就下班了吧?” “没事,餐车就象老婆的x,随时准备接纳我。”又是一句俄语中的粗话。要不是酒后,苏武怎么也不会讲这么猥亵的卑语的。看起来,他确实是有点醉了:酒后吐真言,显本性嘛。他幌幌悠悠地站起来,挽着,不,倚着马云力走出了包房。过道太窄,只容一个人。这时,马云力从后面才看出:苏武走路确实不利索。由于没有了起抓地作用的脚趾,他只好把身体重力后置,靠脚后跟着地吃力行走。 走到餐车,铁门早就关得紧紧。苏武拂开老马,把手伸到铁门框后边的地方,摸索了一阵:“成了。就来开门了,别忘了我在餐车干了好几年。” 果不期然,一个姑娘走了过来。她先隔着玻璃门看了看,然后惊喜地大呼了一声什么,三下两下就大开了门。苏武半真半假地扑到她怀里,一边喊着:娜佳、娜塔申卡,一边在她脸上巴巴地吻个不停。娜佳也热情地回报了他,然后拥着他在桌旁坐下。 娜佳一屁股坐在他身上。马云力发觉,她就是几天前自己第一次到餐车来接待他的姑娘。今天她已经换了一件睡袍式的长袍,脚上拖着一双俄式带后帮的拖鞋。看两个人的亲昵劲,不象是熟人,而象久别的情人。可是谈的都是娜塔莎和他的两个孩子的事。苏武详细询问了纳坦一家的近况。苏武一面唏嘘,一面不停地抚弄着她的胴体。 “你最近能见到他们吗?” “要一个月以后,我回比洛比詹瞧我妈时候可以顺便去一趟。” “好。”苏武从兜里掏出几张美元,“这是给他们的,也可以给他们买些日用品,你看着办。这是给你的。”说着苏武就把钱塞到她半敞的胸窝,马云力下意识地随着苏武的动作朝她那里看了看:里边什么也没穿,纸币一直落到腰部。 不知是出于什么动机,娜佳还要在他身上起腻,可苏武轻轻推开了她:“到此为止。现在,给我们弄点吃的。要快。” “你不包饺子了?我好久没吃你包的饺子了。” “以后吧。”说罢脸转向马云力,顺口介绍到:“这是马教授。我的好朋友。” “我早就注意了。上回来餐车我就注意了您。既然苏钦佩您,我也就钦佩您。随时听候您招唤,象少先队员一样。”说着伸出一支手,抓住了马云力。 “呶,呶,行了。”苏武下了逐客令。 “吃完饭,你去哪?”娜佳向苏武。 “我和马教授形影不离。”娜佳颇知趣,她对着苏的嘴巴巴地亲了二下,怏怏而去。不一会就摆上来一桌饭菜。 “她是什么人?” “一个可怜的好人。命苦,但心地善良、仗义。我离开娜塔莎之后,一直靠她保持着和纳坦一家的联系。后来,我从乌斯基奥尔登斯基到餐车工作。一开始,其他的苏联人都欺负我这个无国藉的中国人,是她挺身而出保护我。所以,我们的感情不一般。” “确实不一般。”马云力一边用勺子喝着汤一边直率地说,“坐在你腿上,表露对你妻子的同情——这在中国是见不到的。” “确实,这在中国看不到。这正是中国和俄国,以至整个欧洲的不同。她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对娜塔莎,她自小认识的女友,她非常同情,为我们不辞辛苦地传递信息,送东西送钱。那些年,我赚的钱少,她偷偷把自己的钱添上去,而且还安慰她,抱着她一抛同情泪。多年来她一直坚持这么做。图什么?什么也不图。就是受女人的同情心指使。这在中国是可以理解的。 另一方面,她是个女人,精力旺盛,有血有肉的女人。长期的相处使我们产生了异性之间的感情。同情与恋情之间没有严格的界限。要在中国可是一条无论如何不能逾越的界限。不是中国人没有这种情感,而是几千年的传统教育不允许这种情感表露,中国人老老实实地把这种自然的情感硬压回去。而俄国人就不同,自古以来,俄国的传统对这种婚外情没有限制,于是,俄国人就任凭自己的情感骋驰。我承认,她是我的情人,情人之一。这可是中国传统道德观念视为伤风败俗。可是,说来也怪,她严格恪守着一条规则:她只是我的情人,交流情感,宣泄情欲的伴侣,而绝不肯越俎代庖。她视娜塔莎为我生命的一部份,为她,也就是为我们夫妻,可以去做一切事情。我看,中国总有一天,也会接受这种情爱观。那时候,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离婚、奸杀、私奔、嫖妓的事情了。“ 马云力一时无言以答。他人虽开明,但还未开明到把婚外情看成治疗一切情爱顽症的良医妙药。 “娜佳是个不幸的人。她先后爱过两个人。都是玩了她一阵后,ЬyeЬye了。分手的唯一原因就是因为她是个犹太人。” 马云力贪婪地享用着这份热菜热汤以及久违的黑鱼籽。几天前他点了当年丽塔为他专门准备的黑鱼籽。那天,娜佳一口回绝:没有。而现在却摆在了桌上,不仅有黑鱼籽,还有红鱼籽。马云力一面细嚼慢咽,仔细品味,一面道出了自己的心声:“我已经三十几年没尝到它了。想当年它是丽塔为我一个人准备的补品。吃着它我就想起丽塔。” “她是谁?现在在哪?”苏武停住了刀叉,一板正经地问。 “六六年以前住在莫斯科。六六年,我们的中间人被政府召回,我也进了牛棚,就失去了联系。” “这就是您老兄的娜塔莎吧?” “是的!”马云力长叹一声,放下了刀叉,身体往椅子上一靠,开始说起来。他从北戴河邂逅开始,一直说到前门车站诀别。说到这儿,他哽咽了。苏武赶快打岔:“看起来,咱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哟!我估计,您刚才分析综合的四代人中,代代都有这种国际悲剧。只不过,咱们是小人物,悲剧就没人管,没人写,没人关注罢了。那,从前门车站以后,大概是五六年吧,你们又怎么保持联系的呢?” “这与人物大小无关,再大的人物也逃不脱悲剧的下场。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因为中苏从总的来说两个国家、两个民族不赞成,不支持这种国际婚姻。国家利益至上嘛。我这次去莫斯科要找的那个老干部冀至就是个典型。现在是他接过了寻找丽塔的接力棒。此前是李金中。丽塔刚走,李金中就勇敢地负担起”红娘“的任务。当年,她没走之前,我就估计到章千柯不会就此罢休,所以就约定她信都寄给李金中转给我。她走后很快,约一个月就来了信,以后定期地就书信往来。信中除了海誓山盟外,她还告诉我她考上了建筑学院。因为她天真地认为中国正在建设社会主义,必定大兴土木,她学了建筑专业就能派到中国来和我团聚。后来我告诉她:我被迫结婚了。她回信表示祝贺,紧跟着她表示她除我之外,永不结婚。她算恪守了她的誓言,直到三十五岁(这在苏联,已经是老老姑娘,有的女人都当了祖母了)才绝望地出了嫁。那时已经是七四年,两国已经兵戎相见,关系坏得不能再坏,连她也不能再用玫瑰色的幻梦来蒙蔽、安慰自己了。当时,两国实际上已经不通邮。她的信是经法国转到我手里,路上走了整整三个月。到我手又三个月。信里她征求我的意见,请求我的允诺。我怎么给她回信,我敢给她回信吗:当时,我头上戴着修正主义份子。苏修特务份子嫌疑份子和国际大流氓三帽子,在湖北沙泮五七干校监督劳动,自身还难保呢!再说,我有什么资格对她说三道四。这封信对我来说,无非是是让我死心和对她的情份永生难忘。这封信也是她给我的最后音讯。六六年以前,由于李金中在莫斯科,我们还能保持联系。三年困难时,她还老给我捎包裹,里面是黄油、白糖、奶酪、鱼子酱和苏联大白杆烟,是我最爱抽的”扎伯罗什人“牌的。看着这千里之外送来的鹅毛,我潸然泪下。丽塔,丽塔!我有什么权力接受你的馈赠?可在家里,我还要瞒着汤素眉。不愧她是山西人,醋劲特别大。更主要是我怕她向章千柯打小报告。虽说我们是夫妻,又有了孩子,但在她心目中,党就是亲爹娘,为了爹娘牺牲丈夫,大义灭亲在所不惜。其实,我的第一个女儿就是靠着苏联奶粉和白糖度过饥荒的。最后,她终于为爹娘舍了丈夫:六六年文革一起,我的事就上了大字报。当时正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阶段,章千柯是总支书记。他把我抛出去的动机很复杂。一是他出于对我这国际大流氓的义愤。这很可能是他的真思想,这种反感是符合中国传统道德规范的,也是符合党的一贯教导的。二是一泄私忿。别看我从五六年以后一直走背字,可骨子里一直不卖他的帐,老用知识份子的馊法子对付他,我是他喉咙里的一根鱼刺。所以,这次借革命的东风一泄他的愤懑。三是他一贯整人,不得人心,众怒难填。同志们都憋足了劲要炮轰他。他把我抛出来可以转移视线。我是被揪出来了,但没有义愤,群众的怒火还是朝着他,不久,他就成了我的同伴——牛鬼蛇神专政队的普通一员。要说他也有收获,就是汤素眉知道了我的老底,靠我这年轻的老革命生存的希望破灭,毅然决然和我离了婚。” “那么,按俄国话说你现在是个自由的哥萨克罗?这次找到丽塔,可以圆你几十年的梦啦?” “嗨!找得到找不到,她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呢?”马云力很伤感。 “您有她的线索吗?我在莫斯科有些铁哥们,黑道白道上的都有,他们很讲义气,你把自己的遭迂一讲,保证他们会无限同情,拍胸脯帮忙。”苏武话说得很认真。 “谢谢老弟,到时候我会求你的。从六六年李金中从莫斯科回来,除了七四年从法国转来的那封只留下信箱下款的信外,我怀疑那信箱号码也是假的,我们失去联系已经十八年了。九○年冀至回莫斯科。我把她二十几年前的地址给了他。这是我唯一的线索。总之,这次我会全力以赴,不惜代价的。” “好在俄罗斯车票机票便宜。” “钱我有。除了北京那个外贸公司给我二千美元用作探路和考察外,还有一个大款资助。你猜这个大款是谁?”苏武怎能猜着,于是马云力径自说了下去:“是李金中。他现在是加拿大藉香港的大资本家了。我已经向你提到过他。这个人是个奇才。也许是太聪明了吧,领导上一直不重用他。他从莫斯科回国后就一直没安排他适当的工作。文革中间,派仗打得那么厉害,他硬是哪派都不参加。整天钓鱼、游泳、带孩子。日子看起来满悠闲。但只有我了解:他内心很苦闷,对形势很失望。打倒四人帮后,他似乎悟出了什么天机。对什么都失去了热情。过去他可是会装出热情万分的样子骗人的。可现在连装都不装了。后来,国外突然来电:他解放前逃到国外的父亲病故,让他到香港继承遗产。他考虑了一天,其实,他一分钟都没有犹豫。当晚就到我家辞行。他对我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当年,我坚决留下来迎接解放。四十年后我又坚决出走。三十年我画了一个大圆圈。临行前,校领导挽留他,许诺给他党票,职称等等。他不客气地甩了一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走了。去年,他以一个港商的资格回到大陆,见了我,看了我的穷酸落魄孤独样,一下子就拍给了我一笔港币:”你去莫斯科!代表你,也代表我。没有护照?申请了三十多年没申请下来?!真是混帐!小青年都熬成老头子了,还卡什么?!我帮你去交涉。一定要找到丽塔。我在莫斯科那几年,和她见了不少次面,贴近了解了她。她表面文弱,实际上坚强;看起来痴情,其实内心忠贞,很象普希金笔下的上尉的女儿,又象中国的孟姜女。这样的女人应该有好报,让她有个美满的结局,幸福的晚年。善有善报嘛!否则就太不公平了。你去,一定要去,去还债,你欠她一笔债,我欠她一笔债,中国人欠她的一笔债。不能让她怨恨中国人。“其实,这时,这时他已经持有加拿大的护照了。” “是呀,这就是中国人的共性,走到哪儿也是中国人,有颗中国心。”苏武感慨不已,不过,很快他就又回到主题上来,“飘泊在外,寄人蓠下的滋味最不好受。尤其是当这个国家与中国的关系时好时坏或温温吞吞时候,我们这些中国人的日子就更不好过。”苏武深有体会。 “你以为我在国内好受吗?这几十年,使我痛苦的还不仅是个人的悲欢离合,更主要时两国的反目、交恶,给我们这些吃苏联饭的人造成心灵上的苦痛。 苏武索兴放下了刀叉,点起了一支烟。一直坐在远处的娜佳赶快递过来一只碟子,乘机笑着问苏武:“我还能为你们效什么劳?” “娜坚卡,谢谢了。你去休息吧。” “好。走时把门撞死就行了。餐具留下来,别动,我明天洗。我还在老地方睡。”她含情脉脉地望了一眼,飘然而去。 “如果说我们俩的遭遇可以算第二代第三代人的典型的话,那么我这次去莫斯科一定要去拜见的老同志——冀至就是一部份第一代在苏联住过的人的典型。嗳。”马云力这时才发现苏武已经扒在桌子上睡觉了。也真难为他了。一瓶伏特加外加一瓶曲酒基本上都是他喝的。怎能不醉呢?马云力看了看苏武头顶上稀疏可数的几根头发,又看了看他那满脸的皱纹和干巴巴无光彩的面庞,心头不由涌起一股怜悯之情:我再苦,但毕竟生活在同胞之中。而他,飘泊他乡,饱尝辛酸,五十多岁了在故乡还没个落脚点。房子他有,汽车他有。但却没有亲人在侧。 让他睡吧,说不定他在梦中能遇见故人,在睡梦中获得慰寄和感情上的满足。 再说,他一个人也拖不动他。对了,这餐车的门怎个关法。俄罗斯治安这么坏,敞着门可不行。 想到这,他索兴把双脚放在椅子上,背倚着车厢壁,进入了一种半睡半醒的混沌状态。 _ “和我当年想过江杀敌的心情一模一样。”然后话锋又转了回来:“那年回哈尔滨,在书摊上买了一本《文革十年》。上面写道:珍宝岛所以发展到武装冲突,是因为林彪集团在作崇。他是想通过打仗抬高军方,也就是他,在中央的地位,窃取最高权力。因为,古今中外在战时,或者全国进入紧急状态时,军队自然而然就取得了最高决定权。一国的冒险家碰上另一国的死硬派,仗不就打起来了。” “噢。”马云力想了想,还真有点道理。国内的人倒不如国外的人看得清楚。这大概就是因为——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吧。他不愿意就这个话题谈下去。因为珍宝岛事件的真象一说透,就等于小刀不轻不重地划了他一下。这时他忽然回想起冀至在沙洋对他说的一些隐晦委婉的话。当时,他太粗心,实际上是觉悟太低,没能理解。此刻,这个好老头的形象又浮现在他的眼前。 “如果说我们俩的遭遇可以算第二代第三代人的典型的话,那么我这次去莫斯科一定要去拜见的老同志——冀至就是一部份第一代在苏联住过的人的典型。嗳。”马云力这时才发现苏武已经扒在桌子上睡觉了。也真难为他了。一瓶伏特加外加一瓶曲酒基本上都是他喝的。怎能不醉呢?马云力看了看苏武头顶上稀疏可数的几根头发,又看了看他那满脸的皱纹和干巴巴无光彩的面庞,心头不由涌起一股怜悯之情:我再苦,但毕竟生活在同胞之中。而他,飘泊他乡,饱尝辛酸,五十多岁了在故乡还没个落脚点。房子他有,汽车他有。但却没有亲人在侧。 让他睡吧,说不定他在梦中能遇见故人,在睡梦中获得慰寄和感情上的满足。 再说,他一个人也拖不动他。对了,这餐车的门怎个关法。俄罗斯治安这么坏,敞着门可不行。 想到这,他索兴把双脚放在椅子上,背倚着车厢壁,进入了一种半睡半醒的混沌状态。多少年来,马云力非常喜欢这种混沌:似醒非醒,似有理智又似乎失去理智控制。人在这种状态下可以大胆放松地回忆往事,但又不完全是回忆,必要时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任凭潜意识杜撰编造情节,在这种似梦非梦中满足自己的现实中不能做到的事。这可能是失意者,感情饥饿者创造出来的一种自我满足的绝招吧。电影可以有科幻,小说可以有科幻,为什么自己脑子里就不能科幻一番呢?! …… 那是七一年,五七干校已经从兴旺发达走向衰落,同来的高年级的学生已经熬出了头,走完了五七道路,分配到全国各地。下来镀金的造反派镀了一层金灿灿的光辉也由于“革命需要”昂首阔步离开了干校。其他没问题又没势力的普通五七战士也找各种借口离开了这可诅咒的大火炉——沙洋。只有少数五七战士和黑帮队的全体成员还坚持走在光辉的五七大道上。 现在马云力的工作是三看。当年五七干校兴旺时,挖了两个大鱼塘。按说现在该丰收了。但是奇怪的是鱼越来越少。后来,才发现周围的革命的贫下中农经常夜里偷偷来鱼塘撒网捕鱼。干校还种了二亩香瓜,这可是全体人员唯一的清凉降温食品,要保护好。特别是那个水塘。据说当地可能有血吸虫。干校不得不自己挖了一口井不井塘不塘的水源地。这可是全体五七战士的命脉。劳改农场离这里十来公里,万一有个劳改犯跑出来。出于阶级仇恨投毒呢。 看这三处的活计,论劳动强度,不强。但特别熬人,要二十四小时不离人,没有休息钟点,没有节假日。体弱的熬不住,响当当的五七战士谁也不愿意干这苦活。于是,领导上最终选定了年富力强,不敢挑肥拣瘦的马云力来当这个三看人员。马云力只能服从。不过,他也有所得——可以放心大胆听对苏广播。搞外语的离不开外语环境,当时唯一的可能就是听俄语广播。沙洋位于中国的中心,和苏联的方向正好相反,所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对苏俄语广播根本听不着。有一次他偶然捕捉到了讲俄语的节目,他非常高兴。但一听下去,是美国之音的俄语节目。这可吓坏了他。偷听美国帝国主义对苏联修正主义的广播,这可是死罪呀!但他好象偷吃了禁果的亚当,按纳不住自己。以后发展到夜夜必听。可听的时候要保持高度警惕,要让邻床的五七战士听见了,可就全完了。可现在让他一个人住间房,其实是一间昔日的牛棚,他可方便,安全多了。所以,马云力内心还是高兴这个工作的。 可是,好景不长,他这种“关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的日子终于给打破了。那是七一年夏天,军代表领着一个老头来到了马云力的牛棚。“这是冀至。刚从北京来。你这个活一个人干也确实太辛苦,太熬人。所以就把他派来和你一起三看。” 马云力抬头一看,军代表身后站着一个胖胖,甚至显得有些虚胖的,脸色白白,甚至过于苍白的老头。他满头白发,看上去有六十多岁。戴副二十年代流行的圆圆的近视眼镜,正善意地朝他傻笑。这一年,不只一次由中央派来一些不暴露姓名、身份和背景的人。大家都已经习惯,也不多问,实际上是不敢多问。 贺代表是军代表中排行最后的一名,是一名营级干部。其他军代表都找各种理由回到北京,只有他还坚持阵地。这个人平易近人,性格爽直,马云力对他印象不坏。临走时,他把马云力叫到一边,低声地对他说:“这个人过去是个老干部,八级,副部级。才从秦城监狱放出来,是因为苏修的关系抓起来的,现在还没定案。所以,你不仅要和他同吃同住同劳动,还要适当地照顾他。毕竟是个老干部嘛。……” 马云力原来嫌来个多余的人碍手碍脚,内心不大欢迎。现在一听是和苏修有关的人,心情有些异样,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喜是忧。 这样,一对苏修特务就生活在一起了。才不两天,马云力通过观察就给冀至下了结论:怪。马云力对局级以上的高干有一个固定成型的看法:臭官架子。这批人外表表现不同:有的赤裸裸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官架子,说话哼哼哈哈,对人喝五吆六。有的人比较技巧,故意摆出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但是,不时地,故意泄露出一股以上对下的威严。时刻提醒别人:我是高干,平易是对你的恩赐。这些人被揪出来之后,形势逼使他们收敛了那股傲劲,但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作风,一不注意就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昔日的威严,就象末代皇帝溥仪,在战犯管理所里还时不时流露出“朕即天下”的气派。可是在冀至身上,一点高干的劲头没有。那点头哈腰,笑容满面的样子活脱象个才从国外回归的民主人士。马云力非常纳闷。 怪之二是生活能力之差着实使马云力吃惊。别看他六十多岁了,可生活能力几乎象幼儿园大班的孩子,尤其是应付沙洋零上四十几度高温,他几乎毫无办法,手足无措。他动不动就要打赤膊,用冷水冲澡,甚至要在室外睡觉过夜。马云力只好向他解释:冲凉必须用温水,因为温水可以让汗毛孔张开,便于散发体温。而用凉水,一时痛快,但是凉水一激,汗毛孔立即收紧,更不利于排汗。室外过夜更是不行。夜里露水太大,露天睡一夜,第二天非得病不可。至于打赤膊,在高温地区,必须穿衣服,因为气温大大超过体温,你脱光了也不顶用,反而容易让南方的骄阳灼伤。最好穿厚点的衣服。 冀至楞楞地站在那里,恍然大悟:“怪不得当年我看见哈萨克斯坦当地牧民都穿厚厚的长袍呢!”马云力的指点使冀至受益匪浅。就是一件事,马云力帮不上忙:对付蚊子的进攻。蚊了是沙洋的一大特产。三个蚊子一盘菜。这里的蚊子特别怪:专咬外来客,所谓欺生。五七干校刚来的第一个夏天,蚊子把大家咬怕了。蚊子不分你是造反派还是黑帮,一视同仁。它们甚至无孔不入到这种程度:久坐在马扎上,它能够准确地瞄准马扎皮带之间一寸宽的缝隙下嘴。据当地人解释,这是因为城里人细皮嫩肉,特别吸引蚊虫,也容易下嘴。另外,可能外来户有股异乡味,蚊子欺生。经过几年,马云力这些老五七,已经异化了,蚊子不再特殊照顾。可对于冀至这个几天前还住秦城单间的人,不啻于给当地蚊子送上的一团新鲜肥肉。马云力没有妙招,只好建议他把自己蒙得严严的,热总比挨咬强多了——两害之间取其轻嘛。 冀老头还有一怪:对过去一字不提。自打听到冀至这个名字,马云力就感到耳熟,肯定在什么地方见过。昨天他偶然翻开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苏联翻译出版的毛泽东选集,在编辑名单上看到了冀至的名字,名字只排在主编之后。他激动地拿着问冀老头,老头毫无表情,好象指的是别人。只是习惯地点头哈腰:“译不好,瞎译。”马云力几次和他用俄语交谈,或者拿着高尔基选集(三卷毛选俄译本和高尔基文选是马云力带来的唯一俄文书藉)中的疑点向他请教。他都先哈哈一阵,推说都忘了。都忘了?不可 第十章 列车已经驶过叶卡捷琳堡,直逼喀山,离莫斯科只有一天的路程。与六天六夜多的总时间比较,这就算到了。实际上,乘客已经让漫长无聊的旅程搞得心力交瘁,疲惫不堪:该卖的货早就卖完了,该串的包房串通了,新交早成了老友,国内带来的食品、水果、酒肉早就吃完了,该输的钱已经输光了,该打的“炮”也打完了,人们已经对一切丧失了兴趣,只剩下百无聊赖地熬时间。 今天早晨马云力把苏武从餐车扶回来,他醉意未消,倒头便睡,现在依然酣睡不醒。马云力不想打扰他。按时间表,列车今晚就要到莫斯科,他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对大脑来个震聋发馈,从昏迷麻木的状态中拔出来,整理一下思绪,想妥下一步该怎么办。 马云力望了望车窗外的景色。大地仍是白雪覆盖,但比起西伯利亚可是薄多了,也松软多了。森林依然茂密,但时不时出现了断层。铁路沿线出现了愈来愈多现代的象征:城镇逐渐稠密,时不时可以看见类似变电站、工厂和不知干什么用的高大构筑物,还时不时可以看见公路上奔驰的汽车和摩托车。 这次他到莫斯科的任务一明一暗,一公一私。广东一家照像设备公司,资金雄厚,认为俄罗斯是一块未开垦的处女地,想为自己的彩照洗印设备和国产彩卷开拓新市场。这个任务好完成,他有不少朋友和学生在莫斯科使馆和各个进出口公司担任代理、常驻或三秘二秘之类。借助他们可以搞到不少信息和关系,抽空自己在市场上跑跑,搞点市场调查,最好找家公司签订一个意向书。再不行,写一份可行性考察报告,这个任务就算完成了。广东人富得流油,不会刁难他的。难完成的倒是暗的、私的任务——找寻丽塔。 冀至九○年离开中国时,马云力郑重地向他老人家提出了请求。冀老当然一口答应,其实,早在十八年前的一九七二年除夕在那个倾心而谈的夜晚,他就许诺了。在九○年冀老到莫斯科以后断断续续来过几封信,告诉已经查到丽塔的下落,但情况比较复杂,等以后再详谈。以后,冀老病倒了,住了院。冀老传来的信息,给马云力带来几丝欢欣几丝忧虑。他从信中语言的简略和含糊感觉到不祥的东西。从冀老的为人和他俩的难友情看,如果不是有什么难言之处或者不祥的情况,冀老决不会那样写信。好在,不久,相隔了三、四十年的夙愿终于实现,他终于踏上了北京——莫斯科十九次国际联运列车。这次,他是铁了心,非搞个水落石出,活见人死见棺材。他虽然思想敏捷,激情不老,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已经过了花甲之年,年龄不饶人。从这几天几夜的火车,他混身象散了架子一样,如果不是激昂的“斗志”支撑着他,他早就躺倒了。 有人敲门,还没待马云力应声,门径自开了——开门的是矮脚虎杨子。他是来找苏武辞行了。苏武只好起床。他的酒还没有醒,所以十分不好受。 “有白酒吗?一小杯就行。”苏武说着,一个个扒拉桌上的酒瓶,把瓶底的酒往一起凑。 “你还要喝?”马云力吃惊地问。 “您老有所不知。俄国人醒酒的最好办法是再喝一小杯烈酒。这招挺灵。不过,这样凑起来的混合酒,俄国人土话管这种酒叫epщ,特别历害。”说罢把一小杯epщ倒进喉咙里。 杨子情绪不太高。一问,杨子骂骂咧咧地:“输了七千元。这趟算白跑了。不行,我不甘心。堤外损失堤内补。回来我要冒险进洋烟。洋烟利润大,可目标大,风险大,打点的地方多。不能从北京站出,得提前甩货。到莫斯科我赶紧打电话给我北京的哥们,让他们组织好接货。” “你上什么货?万宝路?肯特?希尔顿?”马云力问。 “不,不上这些国内有明价的,赚的不多。上要上两种:一种是国内最高档的,也就单价高的,象”大哥大“,国内一度卖到三十块一盒,可俄罗斯不认这个牌子,价钱没炒上去。弄好了,一盒就能赚十五块。再一种是国内没有的,只要包装漂亮,新颖,吸引人,那价钱就由我订了。上回我卖了一种不知是哪国货,烟盒上印的是海滩上躺着一个穿三点式的金发女郎。最后,我一盒赚了十块钱。进价才四百卢布。” “好抽吗?” “难抽死了,一股臭脚巴丫味。这我就不管了。我这回来算来辞行。一会儿我要好好睡一觉,养精蓄锐,一到莫斯科又得投入拼搏。” 行了,这就算跟你们二位告了别了,咱们后会有期。我还得去找季娜算帐,她还该我五千卢布。要不是我输了钱,这钱就不要了。可现在不行,得算着花了。“说罢,杨子双手抱拳转身而去。这会儿,苏武的酒算彻底醒了:”哪个季娜?是不是四十多岁的单身老太太?“ “是她。不过,还不算老太太。” “我认识她,不过不算熟。我当餐车厨师经常跑的是海参威莫斯科那趟,她跑的是北京莫斯科。她为人可以,命不好,值得同情。 “对了,你怎么离开娜塔莎的?” “嗨!六九年,老毛子在珍宝岛吃了亏以后,勃烈日涅夫这头北极熊耿耿于怀,老想出这口闷气,于是在新疆就搞了咱们一下子,全歼了咱们几十人的分遣队,还一度想对咱们西北核基地进行外科手术式核打击。在他国内,咱们这些中国人也成了撒气筒。我因为有纳坦的干儿子刘义沙的保护暂时还能呆下去。可这小子本性难移——狼,就象俄国谚语说的:”不管你怎么喂它,它总是望着森林。“这家伙是个大色鬼,一直沾花惹草,而且专找他上级的老婆。结果由苏联驻北京使馆被贬到黑龙江边。还美其名曰:发挥他长得象中国人,会说几句中国话的特长。已经到这个份上,他还不老实。降级遣送回乡。不过,念他多年的辛苦,名义上是调回家乡伊尔库斯克以北,布里亚特自治州首府乌斯季奥尔登斯基市,搞保卫那里的导弹基地。实际上是打发回老家吃老米。他这一走,我没了保护伞。一时有点慌神。可真是上帝保佑。他还看上我,非要把我带走。他这个人不傻,知道这一返乡前程就彻底完了。于是,他开始找门路。他考虑到蒙古人,就是布里亚特人喜欢吃面食,而我的饺子又是一绝。于是,以继续保护我为名,挟着我一起返乡,承包了市里的那家唯一的餐厅,由我”掌勺“专卖饺子。我本不愿意离开纳坦和娜塔莎,可是,我是个二十世纪的农奴,只能听命。可没想到,正象俄国人说的——没有祸怎有福?!这一走反成了我踏上自由之路的开端。这是后话。饺子餐厅一开张,顾客盈门,卢布大把大把地落入刘义沙的钱包,靠着剥削我,他赚的钱老鼻子啦!我唯一的收获就是他给我办了一张身份证,成了可以在全苏联行动的人了…… “唉,说了半天,你包饺子有什么绝窍,怎么那样受欢迎?” “哈哈。饺子谁都会包,包得好吃饺子,包得坏吃片汤。馅谁都会调,俄国人是纯肉丸子加盐,虽然没法下咽,可外形还是饺子。中国人会调,也无非是韭菜、葱、姜、蒜、五香粉、酱油,再加味精。这些,我都加,只是另外加了一种连我都叫不出名的野菜籽……” “是不是鸦片烟籽?中国现在,有的缺德商人就往涮锅锅底里放大烟壳,吃了上瘾。这可太缺乏职业道德了。” “看您说的。我出来快三十年了,时时刻刻没有忘记我是中国人,代表中国人。这种野菜籽是我吃出来的。当年,我几乎天天到黑龙江边坐着,顺手揪下身边的野花野草,无意识地放到嘴里嚼。这种野菜籽就是我象李时珍尝百草一样吃出来的。它有点甘苦,有股象松子的香味,吃着吃着神精就兴奋起来。久而久之,我上了瘾。大量采撷,没事就嚼。以后就压碎了,渗到饺子馅里,全家都吃了上瘾。我问纳坦,他也叫不出这种野菜籽叫什么名子。要说我的馅里有什么绝密调料,就是这种不知名的菜籽。我的顾客都成了回头客就因为它。一开始,我在乌斯季奥尔登斯基,还舍不得用,一大盆馅只加一小撮。后来,发现,那里的田野上也有这种野菜。我就以采集草药为名,采集了几大捆,下起料来也大方了。结果,愈大方,顾客愈多。” “以后你给我一点,我拿回国去化验化验,说不定,还能发现是一种新的什么东西呢?对了,你在那个餐厅干了多久,一直受刘义沙控制吗?” “连头带尾一共四年。他发了,我也没吃亏。俄国人说,世界上只有犹太人和中国人心眼多。他剥削我,我也不老实,私下里也私扣了不少钱。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刘义沙到哪儿也狗改不了吃屎。回到家乡,他这个克格勃更成了土皇帝,连州委书记都得让他三分。他几乎三天两头换女人。最后是恶贯满盈,在谢肉节那天,他带着情妇在公路上酒后开快车,自己一头撞到电线杆上,死了。享年四十四岁。 愿上帝保佑他在天之灵。阿门。他一死,原来的格局大乱。州委书记、州合作社主任、商业局局长等等都想把饺子餐厅霸过来发大财,纷纷客客气气拉拢我。可,对不起,我已经不是四年前的我,紧箍咒没了,合法身份有了,手艺也名扬一方了。我坚决谢绝了一切利诱,还有美人计。离开了这些纯朴,憨厚的老蒙古,上了餐车。我选择了餐车是经过周密思考的。我钱是积蓄了点,可太少。不足以单挑,而且,当时苏联的政策也不允许私营经营。跑车可以免费周游,增长见识,寻找机会。事实证明,我的选择是对的。那两年,远东地区让我跑了个遍。我以一个拓荒者,更以一个游旅者的身份到处蹿,到处看,从历史、地理、人文以致中苏中俄两国的历史的角度观察一切。所以,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是半个远东通。最后,我跑遍了,跑累了,餐车也干烦了,经过比较,我最后选择了海参威作为我的立足点和出发点。经过十余年的苦心经营,我在海参威立住了脚,买了房子汽车,成立了个小公司。当然也结了婚,生了孩子。如果以后有机会,我请您乘车横贯远东直达海参威。一切我全包。然后由绥芬河回国。好不好?“苏武的邀请是真诚的。 经过苏武的一通侃,马云力还真有点心动了。他真希望有这样一个远东通陪着到远东足转一通。但是,他还有理智,没忘记自己的主要任务——找丽塔。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这次我首要任务是找到丽塔。如果找到她,我就同她一起经西伯利亚到海参威,经绥芬河回国。” “好,一言为定。您到莫斯科打算住哪儿?”“我不知道。行前我电话通知了几个在莫斯科的学生,让他们到车站接我,然后一切就随他们安排了。这是我一个在咱们使馆当二秘的学生的电话。”看苏武的动作,他又要找酒干上一杯同心酒。马云力赶忙制止了他:“咱们还要去向季娜告别。到莫斯科再一醉方休吧。” 其实,包房里酒已经喝光了,剩点酒底子,也让刚才苏武醒酒澄得干干净净。 阿弥陀佛!苦海终有边,六天六夜的劫数总算熬完了。列车已经驰过了雅罗斯拉夫尔,再有三几个小时就到这次旅程的终点站——莫斯科。乘客都象抽了筋,扒了皮,卧在铺上等着解脱。 苏武这条线跑了不知多少次,自有排遣时间的对策。马云力人老了,能够做到以静制动。人们开始互相道别,一方面表示敬意,另一方面也趁机活动一下,消磨时间。小赵小钱来过,留下了北京的地址和pb机的号码。列车到达的最后迹象是季娜开始收卷走廊里的长地毯和挨个包房收卧具。她在他们的包房里坐了一会,说了一声:“咱们就在这道别吧。一停车我就没空了。”然后就搂着苏武和马云力嘴对嘴地吻别。吻马云力的时候还低声地喃喃了一句:“我的好人儿,我一辈子忘不了你。”六十多岁的老头了,还算好人儿!?她说的是真心话。季娜出包房时,似乎眼睛都湿润了。也许是因为马云力这个好老头把她当成个有血有肉的女人对待,让她动了情…… 三月的莫斯科还是夜长昼短,列车进入月台时已经夜色茫茫。马云力朝窗外张望,月台上灯光昏暗,使人提不起兴来。忽然,他看到了自己学生的脸。不一会,四五个他的学生拥进车厢,三下两下他的三件行李(其中有一大件是带给冀至的)就让人提了出去。 月台是露天的,昏暗破旧,天上飘着几片雪花。马云力知道他的行李挺重,就提出找个行李员。在使馆当二秘的马克辛姆赶忙制止:“可不敢找他们。这一百米的一段他们敢要一万卢布。” 大家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地走出了车站,马云力还为忘了剪票而遗憾。一个学生说:“苏联的车站都不剪票,而是上车收票。”马云力觉得新鲜。人少有人口少的好处。这种制度在中国可行不通。 照理说,站前广场应该是最繁华的地段。可是仍旧是一片昏暗。看不见摊贩、小吃铺和人群。只见一片黑压压的汽车和在地铁出入口忽忽忙忙的人流。他们这伙人中数马云力年长,而且别人都是接他的,自然他就占据了中心位置。大家来到停车场。 “马老师,您坐哪一辆?”另一个使馆二秘刘化平指着面前三辆车:两辆奔驰,一辆沃尔沃。马云力双手一摊,作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开怀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是由衷的,忘我的。几十年低头做老九的积蓄下来的怨气,一辈子作教书匠无权无势的失落感和受到几辆高级轿车欢迎的受尊敬的感觉,一步登天受宠若惊的翻身感,和此时此地摆脱了一切政党的、法律的、道德的和心理的约束后的解脱感一古脑涌上心头。 “此刻我是你们的俘虏,只能听从摆布。”马云力卖弄了一下语言。他知道这些学生经过几年锻炼俄语肯定有长足的进步,在某些方面,例如听力和语速方面可能已经超过他。他只能在深度方面显示一下自己——姜还是老的辣。 “马老师,今晚还是先到使馆招待所吧!”那个叫马克辛姆的学生建议。 “三天后,我去接您到伊兹麦洛夫宾馆,同我一起住。”一位较晚的毕业生一直因为自己辈份低,躲在后边。现在插上了嘴。马云力当年在学校就非常喜欢这个机灵鬼。毕业后,他分配到包头,搞外贸。经过几年奋斗,现在很是有成绩。那辆沃尔沃就是他的。 “好,好。你给我留个电话。另外,麻烦你把我这个朋友,苏武,送到他的住处。弟兄们,刺刀出鞘!上马!”他又卖弄了一个当年哥萨克的常用语。 三辆小轿车,两辆挂着外交车牌、一辆挂着外国人用车的车牌,浩浩荡荡驰上了大道,车速飞快。马云力斜眼看了看时速表——一百公里。 “马克辛姆,开慢点,外交车也别开太快。” “马老师,您还用中国观点看问题。这里是开慢车挨骂,罚款。上回我到德国接车,高速公路我们一直开一百五到二百公里。咱们的红旗和上海牌开这么快非散架子不可。” 马云力点头。马克辛姆提醒了他:从现在起,看待一切都要用欧洲眼光了。不然就出洋相。可马上就又出了一个小小的洋相。他发现马路虽宽,两旁的住宅楼每个窗口都射出明亮的灯光。可是沿街两旁的商店都是黑灯下火。橱窗里没有灯火,没有灯光广告,更没有霓虹灯。只是偶尔一家涉外饭店有点灯光和三五行人。整个城市生活似乎停止了。 “俄国不是电力过剩吗?” “对呀!噢,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俄国电多,便宜,家家到处是电灯。可是就不往商业广告上用。五点半一到,商店除了面包店外都关门回家。以前连个体商亭都遵守这个几十年传下来的作息制度。叶利钦喊了半天商品经济,可几十年几百年的传统习惯太难改了。”马云力又露了一个怯。 马克辛姆故意绕着莫斯科市内的著名景点走:红场、克里姆林宫、古姆、白宫、马克斯大街、小新阿尔巴特大街,莫斯科沿岸。他不无得意地问:“马老师有几十年没来莫斯科了吧?我故意兜圈子是尽快满足您旧地重游的急迫心情。” 马云力赶忙哼哼哈哈应付过去。其中苦涩的滋味只好自己咽下去。 车侧面驶过莫斯科大学。使馆和莫大都位于莫斯科市最高的地段——列宁山上。很快车就到了使馆招待所。学生们在二层楼订了一间中档房间,每天十五美元。马克辛姆解释:“比其他中国人办的招待所贵了点。但有它的优越性:安全。这在莫斯科是最重要的;供应中国饭菜,一天五美元;离我们近,用电话、电传和车都方便。您有什么要求,我们作学生的一定满足。”刘化平也赞同。其他两个学生不在使馆工作,没法表态。 “我致以中国式的谢意。你们都很忙。我只有两件事求你们:一是我人生地不熟,几十年没来了。所以可能有时用车……” “这好办。只要事先打招呼……” “不用了。我有车,明天住满二十四小时,我就把马老接到我住的宾馆。我的车就是您的车。我亲自开车。”那个来自包头的维佳把苏武送到住处又赶了来。 “另一件事:代我写一份可行性报告”然后他简单地把广东人的意图说了说。几个人一口答应:各写一份。维佳还答应找俄国客户接触。然后,怕餐厅关门,赶忙去吃晚饭。已经八点多,餐厅早已下班了。但熟人好办事,他们找来钥匙进到餐厅,有啥吃啥。虽然饭菜都已经不热,但毕竟是中国饭菜。经过六七天车上生活,吃上大米绿豆稀饭、花卷和熟菜真比国宴还香。饭后,人们互相告别散去。 现在是隆冬。贸易和旅游都处在淡季。整个一层似乎只有他一个客人。所以非常安静。他行李没有什么可整理的,只把几件衬衣用肥皂粉泡了起来,好好地洗了个脸。又到卧室里坐了下来。毕竟是中国的招待所,房子里配了一把暖瓶,茶几上甚至放了一个烟碟。俄国旅馆是严禁在客房里吸烟的。马云力顺手把电视打开,没有声音和图像。他走出到阳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室内暖气太热,据说,俄国再困难,暖气和热水是不会没有的,而且暖气的标准温度是摄氏25度。他点了一支烟,吸了一口,突然电视发出了巨声,吓了他一跳,赶忙进屋一看:电视声音有了,可是图像没有。他打算关掉,这时图像开始显示出来。他琢磨了一下,恍然大悟:电视是电子管的,预热要二分钟。电视里播音员正在一板正经地播好象是议长的长篇报告。马云力没兴趣接受俄国的说教,又走出到阳台。 天空又飘起了雪花,又大又轻。燕山雪花大如鹅毛。天气预报说今夜最低温度是零下二十二度。可是他一点不冷。可能是没有风的缘故吧。放眼望去,马路对面是一片树林,林中和马路旁堆集的雪有一尺厚,林中传来青年的嬉笑声和幌动的人影。由于路灯稀少,实在看不清。再往远处望去就是莫斯科大学的塔式,可能是巴罗克风格吧,的主建筑。它高大,雄伟,俯瞰着中国大使馆。他忽然回忆起不知是谁,可能是在公安部工作的同学说过的一段话。当初,可能是五七五八年,中国要新建一座使馆。在物色地址时,苏方分外热情,极力推荐现在这块地方。理由是列宁山属莫斯科最好最高的地方,林木葱葱,空气新鲜,没有城市的喧闹。中国人老实,没有苏联人那种战略眼光,欣然、感激地接受了老大哥友好的慷慨的赠予。等楼快建完了才发现楼的正面完全处在莫斯科大学的俯控之下。别说是高精尖的侦察器材,就用普通的望远镜也可以把使馆大楼的向阳面完全控制起来。中国人嗓门大,可心底善良。亡羊补牢,谈何容易?中国不象美国,财大气粗,发现使馆新楼让克格勃按了窃听器,干脆把楼连根推倒重建。 “嗨,国与国之间没有永久的朋友,也没有永久的敌人。五十年河东,五十年河西。自然界如此,何况人间。所以,丽塔的事这一次一定要办成。夜长梦多,如果两国关系又变了,如果冀老百年了,如果我再来不了了。那岂不要遗恨终生!” 虽然他的心态不象几天前车刚过满洲里国境线时那样亢奋,但仍归处于一种兴奋状态。此刻,他酒足饭饱,精神头又来了。他想出去散散步,整理一下思绪。电视已经改播一场音乐会。台上几个电吉他手披着长发,蓄着山羊胡,抱着那个电吉他在叫劲。前台一位女歌手也是披头散发,穿着三点式在那里发狂,时而仰天长啸,时而低头呻吟。歌曲的旋律似乎已经没了俄罗斯的味道。和马云力脑中的小白桦,苏军红旗歌舞团,西伯利亚民歌合唱团,库班克萨克歌舞团相差十万八千里。他叹了一口气,关上了电视。他穿上羽绒服,没乘电梯,下到一楼,看了看大厅里的告示牌(上面写着:鸡旦已到,快去领……本周录像目录等等)对传达室的人寒喧几句,对方好意地招呼:“别走太远,别太长时间。” 这一次,他算真真正正地双脚踏上了俄罗斯的土地。 雪愈下愈大,几乎片片象鹅毛,轻轻地无声地降落到地上。可是奇怪,一点也不冷。马云力索兴把羽绒服的兜帽脱了下来。马云力深深地吸了几口这清新、洁净凉爽和湿润的空气,信步走去。街上行人稀少,他走过俄罗斯当局为中国大使馆设的岗亭。里面坐着一位军人。马云力向他问候,说的是军人之间问候的用语,意思是——敬礼。对方一楞,不知是因为听到这个中国老头说的标准军人用语,还是打扰了他的静谧,赶忙还了个举手礼。马云力朝他肩上扫了一眼:中尉,哨兵的级别好高哟。他刚走了不远,就三次咧趄。事实让他懂得了为什么俄国人走路都手挽手,那怕是不便于挽手而行的人,也说一声对不起就挽将起来。冰天雪地寸步难移呀。冰雪在脚下吱吱作响,人行道被踩出一条比较坚实的小路。当行人擦肩而过时,都不由自主地道一声:“对不起!”马云力听着心里很舒服,又不由自主联想北京街头、车上、商店里人们昂首阔步生挤硬撞毫不客气的情景。这时几个小孩子滑着滑雪板从身边飞过,他们回头一看是中国人,便嘻笑着朝他喊:“口香糖,口香糖!”马云力明白俄国小孩朝中国人要口香糖已经成了习惯。有的干脆就说:“大,大!”他望着远去的孩子笑了笑,径自朝前独行。迎面走来一对情侣,紧紧依偎着慢步前行。 一个人在让人踩实的冰雪路上行走实在困难。马云力索兴上了马路,踩着积雪反而好走些。身边不时驶过小轿车。走了一段他才发现,高速行驶的车辆,驰近他时都减速缓行,唯恐泥水溅到他身上,马云力虽然没法致谢,但他心领了。 他走到十字路口。这一带是文化区,商店很少。只有马路对面的一个电影院还有灯光。他要过马路,一位老大娘指了指人行横道的红灯示意他止步。他左右顾盼,一辆车也没有,再抬头看看马路对面——也有三五行人老老实实地等着红灯变灯。呕,这就叫自觉。他不禁联想起北京的交通。别说说是红绿灯,就是花巨款修的隔离栏栅和隔离礅都拦不住勇敢者练跨栏。电影院晚场已经开始了很久。他浏览了一下海报:都是美国、法国、印度的进口片。不用看文字介绍,光看那血淋淋,赤裸裸的形象内容就可以知道一斑了。大厅里有一排自动售饮料机,早已破烂不堪,停止使用。橱台前倒有可口可乐和澄汁卖。他不愿意喝,只想着房间里刚泡的那杯乌龙茶。再过马路时他也入乡随俗,没有过往车辆也老老实实站在路边。一过马路,他就看见一处商亭孤独地亮着灯。他凑了过去。乍看卖的东西玲琅满目,细一看品种单调:烟、酒、巧克力、饼干、巧克力酱,罐头肉。百分之九十是进口货。商亭里坐着一位十几岁的姑娘。马云力问她有没有扎巴罗什人牌大白杆。姑娘微微一笑:“老大爷,您大概多少年没来莫斯科了吧? 第十一章 马云力在食堂饱餐了一顿红烧肉,炒洋白菜外加鸡旦汤,挺着小将军肚回客房。没想到,汪进军已经等在电梯前的过厅里了。一见老师,他把烟头捏灭,从沙发里站了起来:“走,到我那去!住这破地方,跌份!” “我不太愿意住饭店,再说,我留恋这里的中国饭菜……” “没问题。我住的不是饭店,而是常包的公寓。饭菜有中国人做。实在不行,我亲自给您做,行不行?” 好在马云力的行李没打开。五分钟之后,他们已经奔驰在市区的大道上。 “伊兹麦洛夫斯卡娅在哪?” “在莫斯科的西北方向。算近郊。不过,有地铁,一出地铁就是。比使馆交通方便多了。下地铁还坐六站公共汽车。” “这个地名我好象听说过,有印象。”马云力在思索,“对。不过不是饭店。饭店是八十年代才盖的涉外旅游饭店。您记得的恐怕是伊兹麦洛夫斯卡娅公园。这个公园出名是因为野鸳鸯都到这儿来幽会。俄国的鸡,这里俚称夜莺分成几等。自己有住房的算头等,有办法进入涉外宾馆算二等,而大多数的鸡没房没办法,只好和嫖客商量好,到这个公园里野合。实在没办法就只好在汽车里干了。那多没劲呀!” 汪进军在学校是班长。当时马云力挺喜欢他那股机灵劲。一毕业内蒙边贸公司就派他到莫斯科长驻。没想到现在变成了一个花花公子。不过,马云力知道,俄国男人都这个德行,稍微和你熟点,晕的笑话就来了。有女人在场也不避讳,顶多事先朝她说一声对不起。而俄国女人早已习惯,听起来,毫不忸怩,到精采处也哈哈大笑。 “你在俄国呆这几年,他们好东西没学着,俄国人的恶习可全学会了。”马云力说的是批评的词,可没有批评的意思。顶多有几丝讽刺。 “这还是受您的启发教导的结果。当年您不是对我们讲:和苏联人打交道和交朋友离不开两件事:一个是伏特加,一个是谈女人。我只过把您的教诲付诸实践罢了。” 马云力拿他真没办法,中国人人都戴着一副道貌岸然的假面具,从来不泄露自己真实的,合乎情感但是有悖道德规范的心绪。俄国人不同,他们敢于公开,赤裸裸地宣泄、宣传自己对性的感受、追求和体会。这可能是两种不同的文化背景造成的。但是也不是永远不变的。现在,在中国城市里男女在大庭广众亲吻拥抱,公开同居、婚前性生活不也堂而皇之进入合法行为的氛围了吗? “你小心得爱滋病!” “我只不过接受了俄国的生活方式。我不滥交,但也不禁欲。我看上一个姑娘,而她也不讨厌我。我们就上床……” “你这叫胡来……” “不,我这合乎咱们老祖宗的教导。恩格斯说过:两性间的关系将成为仅仅和当事人有关而社会勿需干涉的私事。对吗?” “你小子别歪批三字经。这是恩格斯在《共产主义原理》里论述的。他是指到共产主义的时候!” “共产主义到什么时候才能实现?俄国人说,共产主义象是地平线。你随时可以看见,但永远走不到。我等不及了。”汪进军了解马云力。他一边熟练地耍着舵轮,一面挑皮地向老师作了个鬼脸。 “前面远处的高塔是不是电视发射塔?”马云力问。 “对。是奥斯坦基诺电视台,塔高五百三十六米。除多伦多外,是世界最高的。”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不久,维佳打断了沉寂:“马老师。我多少了解您,您也不嫌弃我。您这辈子活得够累的。现在离休了,也出来了。作为您,出来不是为了拜谒一下列宁墓。您这么一位苏联通,应该深入到今天,注意,是今天,而不是您上课时老给我们讲的五六十年代的俄国社会,看看他们私下里怎么生活,看看他们的阴暗面。这样,出来一趟才值。而且到了您这个年龄,都知了天命了,什么也诱惑不了您。您是学不坏的。党的教诲已经深入你们一代人的骨髓啦!”他看马老未置可否,就又补充了一句:“这样吧,咱们划条警戒线:只看不干。行了吧!” 车到了伊兹麦洛夫斯基饭店。马云力一眼就看出是近几年才新盖的:饭店的造型、外表有更多的现代化的气味,而没有俄国传统的雕像、窗雕和必不可少的尖塔。进入前厅,马云力打量了一下四周:接待处、小卖部、酒吧、电子游戏机、喷泉、钢琴等等,可以与国内三星级饭店相比美。 汪进军一进门,不,还没进门就显出了老主顾的本色。他顽皮地绺了绺开门老爷子布琼尼式的八字胡,又朝接待处几个姑娘连连飞了几个吻,一溜小跑,进了酒巴,一分钟以后拿着一条万宝路出来,顺手就甩了一盒给推着行李车接马云力皮箱的小伙子。那作派完全象一个玩世不恭的美国佬,但有一条:他时刻表示出对马云力的尊重和恭谦。引得一路上,饭店工作人员都对他恭敬倍至,连声问好。 饭店的长包客房在主楼后面的一座十层侧楼。维佳包房是两房一厅,厨房卫生间俱全,房间已经是现代形式,房间净高二米几,而不象俄国的传统房间高度——三米几,高而无用。唯一保留下来的俄国传统是那个硕大无比的餐桌。在俄国的家庭生活中,餐桌占有极大的作用。全家聚集在餐桌旁是家庭神圣的时刻,许多大事是围桌而决定的。 “这桌子成了我的麻将桌。可惜是长的,有两家坐着不方便。您就住那间。有两张单人床,接待过不少无家男女。不过,请您放心。床单被褥全部换过。俄国饭店的被褥决对干净,一个星期保证换两次,必要时一天一换。”维佳一边说着一边端上热咖啡,摆上了水果和糖果。糖果是俄国产的。巧克力毫无包装大大的块,嘴小的人都放不进去。外观实在引不起食欲,可是真正的真材实料,决不渗假。过去,丽塔就专爱吃这种大麻将牌大小的巧克力。几十年过去了,巧克力依然傻大黑粗,赤裸裸,光秃秃。 维佳打了个电话,不一会,一位妙龄少女就应召而至。 维佳没说话,先搂住嘴对嘴地巴巴亲了两下,然后面向马云力:“认识一下。这是负责我们楼层的丽达契卡。以后有什么事,不论是大事小事,好事坏事都可以找她。她是我的一半(俄语一半有可信赖的人和妻子双重意思)。”丽达假嗔地噘了噘嘴。 “这位是我的恩师——奥列格?;;符拉基尔洛维奇教授。” 丽达郑重地对他行了一个屈膝礼。这是过去欧洲上层贵族社会少女对长辈行的一种大礼,好象清朝妇女行的屈膝万福礼一样。屈膝礼十月革命后已经废止了。没想到现在春风吹又生了。这说明入轨的过程进行得很快。 “丽达契卡,今晚咱们饭店有什么文娱活动?好让我的老师放松放松。” “很遗憾。只有一般的活动,酒巴夜总会、disco舞厅……” “ctpnпtn3a有没有?” “很遗憾。冬天客人少。明晚才有。”马云力不知道这个新词,但是,他猜总是个什么色情活动。 “除此而外,就没有了。除非你要个人项目。我不知道她们现在都在哪。我劝你,不要乱找。” 这句话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马云力不想,起码现在不想寻欢作乐。他坚决地谢拒了。同时从皮箱里找出一条珍珠项链。虽说颗粒不大,但是粒粒圆润,不是俄罗斯倒爷在红桥市场买的那种大米粒,又长又黄的劣等品。 丽达契卡双手一拍,嘴里啧啧称赞不止,然后半撒娇地对马云力:“按我们国家的习惯,送礼的人亲自给戴上才算最好。” 马云力这事可以作。他站起来,绕到她背后给她戴上。她马上跑到镜子前,左顾右盼。看起来,挺满意。然后走到他面前,搂住他吻了三下。马云力没有准备,被动地接受了她的谢意。他突然闻到了一股久违的,熟悉的,丽塔身上发出来的俄国香水加白种人身上发出的那股味道。 等丽达走后,马云力问维佳:“你说的ctpnпtn3a是不是脱衣舞?” “对。这是一个外来词。现在俄国非常流行,也取得了公开的地位。才逗呐:几个月前莫斯科搞了一次晚会。前半段有特型演员演的讽刺剧,有点象咱们国家的活报剧。演列宁、斯大林、勃烈日涅夫、戈尔巴乔夫和美国总统里根的演员都上场了。最后是著名脱衣舞演员连袂上场,一阵子脱,有的脱剩了一点,有的一点也没了。最后的谢幕最为精采:这些伟人一个人搂着抱着一个脱得光光的美女上台谢幕。全场都疯了。听说有一个老布尔什维克观众看到列宁抱着光着身子的女人,当场就气昏过去,得了脑溢血。我从一个在文艺界的俄国朋友那里听说:下半年要搞全俄脱衣舞大奖赛,邀请西方知名人士主持,担任评委……” “真没想到俄国这么快就堕落到这类地步……” “马老师,看您怎么看这个问题了。这些脱星和支持她们的脱头有一种理论,认为归根结蒂,它是一种艺术,是进步是发展。二百多年前、妇女去游泳要穿长衣长裙。现在不是发展到三点式了?!现在这几年,黑海浴场的青年女性百分之八十是一点式,少数是零点式。天体运动在欧洲早就兴起来了。再拿芭蕾舞来说吧,二百多年前,法国芭蕾舞都不许女人跳。而现在女性不仅成了主角,而且穿着都薄如蝉翼……。” “照你这种说法,社会发展下去,到后来就必须一丝不挂上街、赴宴、谈判和起居了?” “话不能这么说?说不定到时候,又时兴阿拉伯长袍把身体全包起来呢!” “你小子胡搅蛮缠的老毛病又犯了。” “嘿嘿,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我三年多以前刚到这儿对男女之间的开放也看不惯。后来,见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了。这个饭店的脱衣舞表演我看了不少回。开始一两回,我还觉得挺新鲜,挺刺激。后来,我腻了,就观察起观众。我发现,外国的游客当然是不以为怪了!司空见惯,就是当地人也都是西服革履,长裙拖地,正襟危坐。作为一种艺术表演形式来欣赏。起码是表面上是这样。只有中国人,头一回看这玩艺,紧张得很,伸着脖子涨红个脸,目不转睛死盯着台上。不过,我相信,再看几回,他们也会象我一样,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汪进军这一套理论似乎有点道理。他忽然想起俄国作家库普林在《雅玛》小说中讲的一个情节:一群绅士淑女在游旅圣地的歌舞厅看表演。女演员穿得比较露透。但是在现场的人看起来没什么不正常之处,都平静地在欣赏。突然,在窗外偷看的一名土著人经受不住这他从未看到的性刺激,兽性大发破窗而入,直扑那位女演员,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她施暴。尽管其他人撕打、拉曳,这名土著人一慨不顾。因为他这时已经不是人,而是一名兽性发作的野人了。 因此,见怪不怪,其怪自败的观点还是有一定的道理的。马云力知道西欧这种开放的文化早就流行了。在这里看到的一切只能归结为俄罗斯文化是植根于欧洲。现在是轻车熟路,老马识途罢了。 “明天晚上,这里就有脱衣舞表演,您亲自看一下就有更多的发言权了。毛主席不是说过,要想吃桃子,就必须亲口尝尝吗?” “按你这个理论,要想知道杀人的滋味就必须去杀人了?”马云力也是个诡辩家。只是几十年他只能一个劲地认罪、反省、检讨,没有机会施展他的诡辩才能罢了。 “算了。今天晚上我给你安排一个节目。这个节目连我都没看过……您带来了西装了吧?好,穿上,领带也打上。” “干什么?” “这您就别管啦?我不会把恩师拖下水的。只看不干,行不行?”他看了看表,现在时间还早。咱们爷俩好好聊聊。马老师,我有一种感觉:您这次来情绪有点不正常,有点心事重重…… 马云力低头呷了一口热咖啡:他在思想斗争。他俩的正式身份是师生,是两代人。但经过四年的教与学的生涯,他们已经成了忘年交。特别是汪仗义顶住了章千柯的利诱以后,两个人的友谊更经受了考验,成了知心朋友。章千柯怎么和二十来岁的在校学生发生了关系呢? 自从六六年章千柯把马云力抛出来偷鸡未成反蚀一把米,自己反而被学生揪出来以后,就一直在黑帮队受监督劳动。后来,派仗越打越凶,大伙把他几乎给遗忘了。于是,他就成了自由兵。象他这个吃政治饭的人是决不甘寂寞的。经过一段沉寂反思,实际上是经过一段窥测方向以后,他决定了战略方面:以一个极左派的面目重新出现在政治舞台上,凡是一切极左造反行动他都支持,包括“炮轰周总理”在内。最后发展到四五天安门事件他偷偷溜到天安门搜集情报,编造到天安门人员的名单,密报中央文革。一时似乎章千柯又活跃了起来。可惜,不久四人帮被打倒,章千柯上报的黑材料全部退回,落到了清查小组的手里,章千柯又成了过街老鼠。可是天无绝人之路。他在黑帮队里正巧和一位王副校长住在一起。这位校长是位老红军,什么历史问题现行问题都没有,但是有一个最大的弱点:无能,过去全靠向学生讲延安精神占据了副校长的位子。章千柯看准这个人会有出头之日。于是他把赌注都下到他身上。生活上照顾得无微不至,劳动上代为受过,甚至替他代写那没完没了的检讨。这样,他们成了难友。四人帮被打倒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这位没任何问题,引不起任何争议但没有任何能耐的老红军一时就成了各种势力都能接受的人物,当上了院党委书记。为了答谢章千柯情份,王书记很快就力排众议,任命章千柯为俄语系总支书记。章千柯老马识途,把过去整人,特别是整教员——知识份子的那一套重新拣了起来。只不过邓小平同志关于知识份子是工人阶级的一部份观点提出来以后,他作法比较隐蔽罢了。 正巧有两个急于立功入党的女学生出于求功和忌妒的心情诬告马老师和某某女同学在实习中关系不正常。这下子章千柯可又抓住马云力这个恶习不改的老家伙的尾巴:出问题既可以显示出他工作成绩,党组织的作用,又可报宿敌的一箭之仇。他背靠背搞了许多调查,搜集到不少所谓的材料。最后一关就是让当时的班长兼团支部书记汪进军认证。当然,谈话时是威胁利诱:入党留北京的保票……但是,这位塞外出生的汪进军一点不为所动,一一否定了诬告,不仅如此,还劝告章千柯:兼听则明。搞得章千柯心里咬牙切齿,表面上还表扬汪进军敢于实事求是。可是,没过多久,章千柯就清了这笔帐:换届时撤了汪进军团支书和班长的职,一毕业就给打发回包头。经过这场患难的考验,汪进军和马云力就成了好朋友。 此刻,马云力回忆起这段往日,无形中增加了他的决心。 “是的。我是来寻梦,寻找一场三十几年前开始的梦……”然后,马云力开始了倾诉。 维佳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嘴脸,严肃认真地倾听起来。 马云力涛涛不绝地讲了一个多小时,维佳一板正经,十分严肃地听着。最后,他动情地:“奥列格?;;符拉基米洛维奇,感谢您对我这小辈的信任。我将尽我的全力。只要是为了找丽塔,我一切都敢干!” 一时,两个人都沉默不语。马云力仍旧沉溺于自己的思绪之中。维佳想改变恩师的情绪——他突然高声说到:“既来之,则安之。咱们今天欢乐欢乐,走!快换衣服!” 马云力不再追问他,乖乖地换了衣服。临出门前,他看见汪进军往钱包里放了几张美元。他也想带一些。维佳阻止了:“今天我全包了。” 已经是晚上十点来钟,街上行人稀少。淡青色的路灯照在雪上发出近似青色冷光。马云力感觉到车是往市区开,先向西南,到达马雅柯夫斯基广场又折往北,走了一小段就拐进一条不宽的横街。汪进军也没来过。他放慢速度,伸着脖子两边探寻。最后来到一处停了不少豪华欧洲轿车的地方。“我下去找找看。”不待马云力应声,他已经下了车。 过了一会,汪进军回来了:“请下车!” “你先进来!” 汪进军乖乖地钻了进来,身后带来了莫斯科寒夜的冷气。 “咱们这是到了哪?就是下地狱,你也应该给我说个明白。”他倒不是害怕。他是绝对信仰维佳的。但总不能胡里胡涂。 汪进军索兴点燃了一支香烟:“这个地方叫”夜飞行“。为什么叫这个名子,我也搞不清。是美国人办的。本来俄国当局不准开业,后来美国人答应纳百分之五十的税。这才允许。也是全莫斯科唯一的一家……” “夜飞行是个啥玩艺?夜总会?地下酒巴?总不会是个妓院吧?” “不是,但有近似的地方。它没有歌舞表演,不是舞厅,没有客房,不是妓院。它只是一个场所,供寻欢作乐的男人和俄罗斯美女相识……” “我明白了。这叫淫媒场所。欧洲似乎没有这种地方,可能是西方生活方式在俄国这个特殊国度里的一个变种。我不去。”马云力表了态。 “这个地方文雅得很,比夜总会,酒巴高雅多了。一般俄国人还进不来,进不起呢!就二十美元入场费就让百分之九十的俄国人望而却步。没关系,不会让您丢身份,没人强迫你干什么。权当开开眼。您看不顺眼就走嘛!我这也是头一回,是为了陪您才上门挨宰的。” “БылaheБылa(豁出去了)”两个人跨出了车门。 汪进军扶着马老前行了几步,就来到一座古色古香的三层古建筑前。它临街的两扇大窗户让落地窗帘盖得严严实实。楼层很高,要上好几阶台阶,台阶两旁蹲着一双石狮,它们身后就一对两米多高的石灯笼,发出闪耀不停七彩的光芒。 “这灯光是”夜飞行“唯一的标志。我就是凭它找到的地方。”汪进军说。 马云力抬头一看:在二层正面正对大门的地方,刻着此楼建造的年代——1840年。他初步判断,这所房子十月革命前肯定是属于一个大官,公爵伯爵的宅邸。 俩人走到大门前,大门厚重、华丽、门环是黄铜的。叩了几下门环后,大门上打开一个小窗户,一个大胡子老头上下打量了一下他俩:“日本人?”汪进军喉咙里含含糊糊地吭了几声,随后又低声用汉语:“他妈的!看不起中国人。也好,咱们就装日本人吧!” 门开了。俩人挺胸昂首跨了进去。门旁站着两个漂亮的小伙子,打着胡蝶结,只着一件浆得笔挺的白衬衫。汪进军迅速打量了一下,判明了入场费应该付给谁。然后掏出一张五十美元面额的钞票递给一个小伙子:“把我的车开得离门近点,黑色沃尔沃,外国人车辆牌照。”把车开三十米就花十美元!马云力直心疼。小伙子先给他们脱大衣,挂在衣架上,然后才去挪车。俩人走到穿衣镜前,从上衣里兜掏出小梳子,对着镜子梳了梳。马云力头发没几根,只用手掌往后捋了捋,算完成了这个程序。 这时,俩人才顾得上打量前眼的一切。眼前是一个大厅,有一、二百平米。大厅非常高大,足有八、九米。没有二层楼只有回廊,想当年皇后公主们可以依栏俯视大厅里跳马祖卡或小步舞的绅士淑女。穹顶下垂一盏华丽的水晶玻璃吊灯,上面点着百把个烛形电灯,加上四壁的壁灯把大厅的华丽充分显示出来。看来灯光的亮度,也经过设计者的精心考虑:它不过份明亮耀眼,象人大会堂宴会厅那样。因为会破坏这特定场合的亲密、暧昧的气氛,但也不过份昏暗,那样就会降低身价,沦为低级酒巴间。大厅的四壁及托起回廊的圆柱清一色由灰白大理石建成,地面却是一水光洁照人的黄粉色的大理石。大厅的四个角设了四个巴台。整个大厅顶多摆了十几二十个小圆桌和沙发,使环境显得大度、宽松、高贵和舒适。马云力扫了一眼全厅,顶多有四十来人。黄种人只有他们俩。他再仔细一看:发现了这个大厅的灵魂——神女们。使他吃惊的是她们个个都身高在一米七十以上,金发碧眼,身段绝佳,美貌绝伦。马云力过去听说,欧洲人认为最美的女人是高卢族,而此刻,他要推翻这个观点。她们一个个站有站象,坐有坐样,个个都似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俩人不由得把胸脯又挺了挺,还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上衣。马云力曾经沧海,应付这个场面也游刃有足:无非是装腔作势,假装大款就是了。 两个人漫步向大厅中央走去,找了一套空沙发坐了下来。隐藏在四周的音箱播放着轻柔的轻音乐,舒缓、梦幻,似有似无。夜莺们并不象街头阻街女郎或低级酒巴女郎那样饿虎扑食一样围将上来。马云力得以从容地,以一个观察家的身份琢磨环境。四周的沙发上散坐着一对对男女,看起来,有的象阿拉伯人,有的象欧洲人。他们的举止大体上保持着绅士风度。这里可以算是初步接触的场合,真正的原形毕露是在别处。 这时,两名女郎无声无息地飘到他们面前,(因为她们都穿着曳地长裙,莲步轻移):“嗳,晚安,日本先生们!”她俩讲的是英语,发音纯正。 “你们好。您们凭什么判定我们是日本人呢?”汪进军作了个请坐的手势。接触正式开始了。 “看你们的眼镜和您那victor牌腰带。”其中一位金发女郎说道。在马云力身边落座的是一名亚麻色头发的女郎。两个人年龄都不超过二十多岁! “真是毒眼!”马云力只能用俄语讲这句俄国谚语,意思是女巫之眼。他的英语不好,不想继续让自己受罪。 “呀!您俄语讲得这么地道,还知道我们这个古老的成语。我真高兴认识这么一位俄语通的日本先生。我叫伊丽莎白。不过,您把我比作女巫。这不好。要罚您吃酒!” 三句话不离本行。来菜了,马云力没什么进一步的企求,所以不想把戏继续演下去。干脆给她来个开门见山。 “小鸽子,我想纠正您几个错误。首先,我不是日本人,而是中国人……” 伊丽莎白轻轻地噢了一声,紧接着问:“台湾还是北京?” “北京。” 从眼神看,她有点失望。 “其次。我已经日薄西山,心脏不好。不能喝酒,也不能干任何让心脏跳动加快的事情。我来这里,完全是为了散散心,和象您这样的绝代佳人倾心交谈。倾心交谈、心心相印。”说着,马云力把一张一百美元的钞票塞到她手里,“您可以喝酒,我只要一杯咖啡。如果您看得起我这个大叔,咱们就谈谈心。有客人来,您自可以去照顾别的客人。可以吧!” 可能是马云力宽客的条件和不算慷慨和总算说得出去的付支,也许是他真诚相待的态度感动了伊丽莎白。她探过身来,轻轻地吻了一个他的面颊,又把手放在他手上,然后转身向吧台走去。转眼间端过来一杯酒和咖啡。 “我还没请问您尊姓大名呐!听我爷爷说,他去过中国,中国人的姓名特别难读。” “就叫我奥列格?;;符拉基米洛维奇好了。” “好极了。干杯,为我这一生头一次认识的中国好大叔。”但她只抿了一口。 她非常聪明,一下子就发现马云力的注意点——“这里的酒比外边贵五倍,一杯五美元。既然您总付了,我就得省着点。最近冬天,客人很少。我一晚上不能干坐着,总得喝两杯。再加上给看门人塞的五美元,再加上坐出租。如果一个晚上没客人,我干赔二十美元。” “怎么?你们不是这里的雇员?”马云力有点吃惊。 “不是。他们不给我们开一个卢布。我们到这里来基本上同您们一样。 第十二章 还不到八点马云力就起了床:心里有事睡不着。 不到八点半,马云力就带着北京给冀至带来的一箱东西,稳坐在后座上。维佳把安全带系好就上了路。今天是星期一,工作日,路上车很多,形成一股车流,鱼贯而行。马云力注意了一下,轿车十之八九是国产车:伏尔加、日古里、拉达、斯斯科人。偶尔见到一辆海鸥。这种车过去是苏联权贵专用车。进口车不多,主要也是欧洲的奔驰、沃尔沃和雪铁龙。他甚至看见了一辆中德合资生产的桑塔纳! “莫斯科的汽车普及率,据说是百分之三十,凡是机关工作人员或工厂的工程师一级以及一部份工人都有私家车。说实话,到莫斯科观光的人,观察俄国往往是表面的,片面的。看到的尽是商品缺乏,物价飞涨,夜莺扑面和大街上找你要烟的人。其实,这在一定程度上是表面的暂时的现象。就拿最普遍的福利来说。俄国还是公费医疗,连农民看病都不要钱。俄国城市居民平均住房是十二平米,汽车平均三户一辆,最次也有一辆拉达。中国能比吗?再拿工资说,物价是一个劲往上长。可工资也往上长呀!他们每月的工资数不是死的。到月底,拿基本工资乘上当月的通货膨涨率再发给个人。当然,通货膨涨率往往低算,但总是算呀。总比咱们国家,几年补几十大毛要强多了……”维佳走的是花园环形大道,所以车尽管多,并不堵。另外一个原因是到处立交桥,没有行人横穿马路,“我这几年常有机会到外地,到工厂去。一看机场上那一片片望不到头的巨型客机,海港里象沙丁鱼挤在一起的舰船,制造厂那一眼望不到头的汽车和一座座巨型钢厂。那一望无边的森林,那应有尽有的矿藏,我的心震憾了。这是个暂时冬眠的巨人呀!” 它有资源,矿产资源,动力资源。有设备,有高科技的人材,有全民高文化教育的人力后备。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一旦它醒来,不几年就又可以让全世界颤抖。 反过来看咱们中国。中国老说咱们中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地大不假,可物不博。人口众多,不,可几亿文盲能顶屁用。 至于夜莺,那是个民族习惯。俄国姑娘喜欢你就同你上床,就同在中国陪你跳一个舞一样…… “不是民族习惯,而是文化范畴不一样,中国看着不习惯,而欧洲则习以为常。” “对极了。俄国从本质上是个百分之百的欧洲国家。” 说着车到了地铁黄线终点站——比兹特采夫公园。“您认识她吗?”汪进军问。 “不认识。”但他一下子就识出了她。因为在出口处拿着中国民航旅行袋的就她一个。 马云力一眼就看到她有一种特殊的地方。她穿着很一般,但往那里一站,腰板笔直,亭亭玉立,有一股超群出众的气派。车一停,她也立即认出了他——黄皮肤嘛。 “我如果没有猜错,您就是奥列格?;;符拉基米洛维奇吧?”她很亲切,但又不卑不亢。 “渔夫见渔夫,老远就认出。”马云力又卖弄了一个俄国谚语,“您就是加丽娅……对不起,您父名怎么称呼。”照俄国的习惯,直呼名字不叫父名是不尊重他人的表现。 加丽娅瞬间停了一下,“这不是重要的。既然都是渔夫了,就直呼我的名字吧。” 马云力觉得有点奇怪。汪进军见老师亲自下车迎接,还按俄国尊重人的习俗,脱了帽。所以他也从车里走了出来。两个人寒喧了几句。 “您坐哪儿?后面还是前面?” 加丽娅在后座落坐后,对汪进军亲切地说:“维佳,先直走,到十月大街,上花园环行路。到时候我再指给您。” “昨天接完您的电话后,我就给彼得?;;彼得洛维奇打了电话。他非常高兴,急切地盼望与您见面。” “谢谢。我和彼得可以说是难友了。在五七干校一起度过了一段难忘的岁月……” “对不起,什么叫五月七日干部再改造学校?” 奥列格不想从毛主席五七光辉指示讲起。再细讲她也听不懂。于是他就用最通俗,估计她能理解的语言:“这是边审查边劳动的一个农场或一片农村。” “噢,我明白了,等于我国过去的劳改营,不是严格型的,而是相对宽松型的。”加丽娅作了这样的判断。 马云力觉得她不能理解五七干校这个畸型产物。只好苦笑一下:“彼得身体还可以吧?”他变换了一个话题。 “神智清楚,但身体虚弱。主要是不适应莫斯科变化了了气候。茹科夫卡空气清新,环境幽美,所以,他就那儿住了下来,恐怕要等到春天,四、五月份才回到市里来。” “那么,平时谁照顾他的起居呢?”马云力深知冀老的生活能力极差,现在又体弱多病…… “这个担子历史地落在了我的肩上。玛丽娅不能老陪在他身边。她还在大学里上课,教法语,每逢周末才去茹科夫卡。对了,我要冒昧地作一下自我介绍:我的母亲丹娘生前和玛丽娅,还有彼得的前妻柳芭从小在一起长大,一起进幼儿园,一起上学。妈妈和柳芭还一起上的前线。她们几乎比亲姊妹还亲。柳芭阿姨牺牲了,愿上帝保佑她在天之灵。妈妈活了下来,但后来也到了另一个世界。玛丽娅阿姨看我举目无亲,孤身一人身在异乡,就遵照母亲的遗言把我叫到她们身边……这就是生活……” 她左口一个阿姨,右一口一个阿姨,使得马云力不由得偷偷侧面打量了一会加丽娅。她的年龄很难判断:从脖子上的皱纹和已经微微显出年华痕迹的面庞看,她应该是四十开外。但是,从她那脸庞的轮廓和秀丽的眉目看,分明还是一位风韵犹存的贵妇。说贵妇,一点也不过份。她脖颈修长,一头金发高高盘在头顶,尤其是那褐色的眼仁和那笔挺的腰板构成了一副贵妇人的形象。这个妇人不简单——马云力凭直觉判断。 车开到基辅大街,下了花园环行道,驶上了西行的大道。在库图佐夫大街行驶了一段,加丽娅朝路边一指:“这一带是权贵住宅区。过去,勃列日涅夫、安德罗波夫等人市内的住宅就在这里。”车又往前走了一段:“从这往左拐,就到了斯大林的孔采夫别墅。现在是克里姆林宫宫廷医院,这座医院有十二层,斯大林孔采夫别墅的三层小楼可能成了医院的库房了。” 车驶出了市区。两旁建筑逐渐减少,森林开始增多,俄罗斯的味道开始出来了。 “听说茹科夫卡是俄国高级别墅区?是吗?” “是这样。其实,茹科夫卡只是一个泛称。现在的别墅群已经远远超出它的范围。 莫斯科的西南和南面丘陵起伏、森林茂密,这里湖泊众多,俄罗斯中部草原也从这里开始。所以,很早很早以前,皇族和贵族就选中这里建别墅,十月革命以后更是如此。斯大林的孔策沃别墅也在这里,后来的赫鲁晓夫、米高扬、勃列日涅夫、安德罗波夫,总之,一切头头脑脑都在这里建了别墅。比较集中的地方在茹科夫卡。因为,这里大规模地建了两个别墅群,大家叫它“部长村”和“学者村”。玛丽娅阿姨的父亲是国内外知名的学者,科学院院士,法国问题权威,国家就拨给了他一座二层小楼。彼得?;;彼得洛维奇现在就住在这座属于玛丽娅从父亲那里继承的楼里。 其实,现在建的别墅早就超出最最早俄国人对别墅的理解。我们俄国人对ДАЧА的普遍理解是间小木屋,两三间房,没有自来水,没有卫生间。周围有一块菜园子。周末来这里换换口味,种种蔬菜。好家伙,现在大官们修的别墅占地几公顷,几层楼,有网球场,游泳池,停机坪。有一个笑话:当年,勃列日涅夫领着他母亲到自己在乌索沃的别墅里参观。参观完了,他问母亲有什么观感。这位朴实的老太太说:“哦,很好,列昂尼德。但是,红军回来了怎么办?”这个笑话引得三人哈哈大笑。加丽娅朝窗外看了看:“前边五十米就右拐。”一拐进岔路,路还是柏油路,但路旁的景象开始不同。路左边是一片白桦树林。右边是一片浓密的云杉林,象伞一般的枝叶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时不时出现一条岔路,要不是加丽娅指引,维佳非掉进这迷魂阵不可。再往前走岔路少了。公路两旁不远的地方开始出现沿路而建的别墅。这些别墅外表看并不起眼:只是一簇簇用圆木建造的典型俄罗斯小房,房前有一小块菜园,一排齐腰高的木栏栅算是外墙。看上去,这条街象典型的集体农庄中心。 “茹科夫卡从这里就算开始了。这些别墅是最低级的,住户多是没钱没势或落魄的人家。真正的茹科夫卡部长村和学者村还在前面,树林深处。你们看见那幢商店了吗?”加丽娅指着车窗外一幢低矮但占地面积却很大的综合性商店,店旁有停车场。这种综合商店在莫斯科居民区到处都是。马云力和维佳看不出它有什么值得看的地方。 “这是当年赫鲁晓夫为给这里的权贵供应特供品而开设的商店。赫鲁晓夫在我们社会已经被遗忘,但在这里,人们还记得它。因为,人们都习惯戏称这个商店是”赫鲁晓夫商店“。 车子跨过一条铁路道口,按照加丽娅的指引拐上一条密林掩映的小路。路口处设有一个岗亭,但是里面没有人。旁边一个路牌写着“茹科夫卡二号。” “茹科夫卡二号又叫学者村。这个二号门牌包括可大了。足有几十家上百家。”他俩一看:这里的气势果然不同。没有一家是面对马路的,都是一条小路(小轿车能通行)曲曲折折通向树林后面,有的地方可以看到二层楼的楼顶。 “没有您指点,我永远也找不到。”维佳也开了眼。 “每一幢楼里都是一个家庭,演出着人间的悲喜剧。” “这里住的有大官吗?”马云力问。 “没有。这里住的都是知识份子,书生,他们可以在科学上发现改变全人类命运的东西。但对俄国的命运和自己的命运却无能为力。”加丽娅讲话还满有哲理。 汪进军沿着林荫道前驶了三五十米,再往右一拐:一座二层的建筑就出现在眼前。门前没有菜园子,而是一个不大的庭园兼停车场。别墅的主人很勤劳,积雪扫得很干净。加丽娅先下了车,径直进入室内。马云力照规矩下了车,站在车旁。汪进军从后备车厢里拿出了皮箱。这时,楼门开了——冀至坐着轮椅出来欢接马云力。马云力没有想到,这位一生叱咤风云,令敌人丧胆,忠心耿耿,遭几度冤狱的英雄人物,今天竞流落他乡靠由他国妇女推车才得以能行动的地步,老天,这多么不公平,多么亏心,多么没良心。愤懑,恼怒和凄凉,百种感情充满他的心头。他鼻子一酸,眼泪哗一下就流了出来。冀老双手前伸,马云力三步两步窜了过去。两个难友紧紧拥抱在一起。两个人默默地老泪横流,最后竞泣不成声。最后,还是冀老首先控制了自己,他半开玩笑地对马云力说:“英雄有泪不轻弹,弹了也没用;莫斯科和北京不相信眼泪!”这句话更激起奥列格的愤怒。他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维佳,你过来,敬个礼,再好好看看。在你面前的是一九二五年就到苏联,为共产主义的事业,为苏联,为中国出生入死,立下丰功伟绩,但又几度蹲过中国和苏联监狱,却又毫无怨言的伟大人物。真正值得歌颂的应该是他们这一代,而不是那些吃了几年面包,就自认能领导国家的人。” 汪进军走了上来,脱下帽,深鞠一躬:“冀老,我无权自称是您的学生。因为您是第一代国际人,马老师是第二代,我只能算第三代或第四代。”冀老拉过维佳的手爱怜地抚摸,口里喃喃:“国际人,第一代,第二代,第三代……好呀,讲的深刻!我们的第三代第四代比我们聪明。小伙子,好好干!” “彼得?;;彼得洛维奇,外边太冷,咱们该进去了。”加丽娅俯下身对他说。 大厅不明亮,有些陈旧。但是,木墙围,枝型吊灯,墙上的西欧油画和路易十六式的古旧家俱显示了主人当年的辉煌。大家落了座。加丽娅往壁炉里添了几块木柴。 开始两个人总免不了问这问那。讲了一通之后,马云力打开皮箱,象推销商那样,一件一件往外掏东西:榨菜、四川腐乳、广东牛肉干、金华火腿。宁波甜萝卜干、蚝油、广东香肠、湖北麻糖等等,每掏出一样,冀老就象小孩子呀的一声,欢乐之情溢于言表。冀老拿起一包湖北麻糖,问马云力:“你还记得在沙洋咱俩偷着请人代买一包麻糖,在破棚子偷偷大嚼特嚼的事吗?” “记得,记得。咱俩一边吃一边不断从破板墙往外偷看,唯恐造反派撞上,开咱俩的批斗会。哈,哈!” 然后,马云力又开始掏工艺品和服装。当掏到一件大红纯毛毛衣时,冀老拿了过来,双手捧着送给加丽娅:“我衷心地奉献给你,加洛契卡。没有你,我就活不到今天!” “谢谢,老爸爸。我收下!”她吻了一下彼得,“我穿它是不是太时髦了?”加丽娅有点犹豫。 “不。正好!青春也属于你。我过去在新疆有个中国朋友,叫王骆宾,他作了一首歌,歌词唱道”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加丽娅,快把小鸟抓住。” “好,我这就去穿!”说着她就急急忙忙离去。边走边回头向奥列格和维佳说:“彼得好久没有这么高兴了……” “中国的政策现在也宽松多了。” “我知道。加洛契卡!”彼得扭头朝后边喊。 “哎,来了!”加丽娅应声走了出来。她身穿大红毛衣,又略施粉黛。奥列格眼前一亮:眼前站着的是一位女皇。 彼得双手一拍:“我这是看见谁啦?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加丽娅脸上出现了绯红。 “我看您简直是英国女皇!”维佳插了嘴。 “女皇算啥。她能和我们的加洛契卡相比?加洛契卡,你应该去寻找自己的幸福……对了,今天中午饭搞得丰盛些,吃俄式大菜。那些中国食品你不会弄。要在我的指导下才能做。你们今天都不用走了。房间有的是。我们好好聊聊。” 维佳表示他下午还有一个谈判。冀老也不强留。 午饭时候,冀老分外高兴,多喝了几杯马云力带来的花雕。所以,他送别了维佳就去午睡。马云力在维佳临行前把与苏武取得联系的事交待给他。维佳听加丽娅说他们没有固定的司机,车总没人开,就把开车的事一口应下来:随叫随到。 马云力在房间里躺了一会,睡不着。他干脆穿上羽绒服走出院子,信步走去。 别墅建得比较松散,之间有大片浓密的森林。奥列格踏着积雪漫无目标地向前走去。积雪踩在脚下吱吱作响,雪面上还可看到什么小动物的足迹。空气清新得要命,清新得几乎透明。这儿,离莫斯科只有三几十公里,但几乎是另一个世界,一个无声的世界。远处森林中传来似隐似显的儿童的喧笑声和狗叫声。有的树枝经不住积雪的重压,卡嚓一声断坠了下来。这秀丽、幽静的世界使马云力一时忘却了恼人的一切,进入一种忘我,虚无的境界。他想哭,又想笑,但最终不忍打破这寂静。 他不知不觉走出了树林,突然他发现自己此刻站在了一个不高的悬崖的边缘。眼前突然开阔的景色使他目瞪口呆,悬崖下面是一条不算狭的河流,现在没有潺潺流水,只有僵死的巨蟒般的白冰带。河流对岸是星罗棋布的湖泊,白雪覆盖的冰面在斜阳照射下泛着冷光。再往远处就是微微起伏的俄罗斯中部草原,一直延伸到远方。凡是目力可及的地方,看不到一点人为的痕迹。眼前这粗犷、原始、宏伟的景色使他感到心灵为之深深震撼、触动。刹那间他感到脑中一片空白,似乎自己也融入这天地混沌的世界中。 他默默地长久地伫立在悬崖边,凝视着夕阳反照在白云上,染成白漾漾的回光返照。 一股忌妒心理莫名其妙地爬上了他的心头。上帝呵!你为什么对俄罗斯这样独衷?赐予他这样广袤的土地,无边的森林和数不尽的宝藏?而给予我的祖国却那么吝啬、偏颇和歧视? 他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也不愿看那人类现代文明的产物——手表。直到身上发冷,两脚冻得发僵才恋恋不舍地原路返回。 这时,他的思维活力才重新回到他的脑海。在丽塔问题上,他本能地感到一种不祥。因为,冀老知道他梦牵魂扰的是什么,如果有什么喜讯,他早就抢着告诉他了。他暗自在想:他准备接受任何结果,但他自己是要一杆子插到底,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黄河不死心的。 晚饭后,两个人挨着壁炉坐定。加丽娅端来了刚烧好的咖啡,咖啡香味立刻迷漫全客厅。她又按照俄国的习惯,摆上了水果(苹果小得可怜,但还是进口的),小点心和果酱,然后说了一声:“我到书房打字去了。玛丽娅?;;尼古拉耶芙娜要得很急。失陪,失陪。”她朝奥列格嫣然一笑,飘然离去。 彼得点燃了一支香烟,干咳了一声:“我知道你心里急着想知道什么。一句半句也说不清,所以故意拖到晚上。俄罗斯漫漫的冬夜最适合促膝恳谈了。” 马云力默默地点点头。 “我记得鲁迅曾经说过:”真正的勇士敢于正视血淋淋的人生“。我人血见得太多了,血比水浓,所以能够经受这坎坷的人生。你,虽然说没见过血,但也是饱经人世沧桑,按俄语的说法,是条老狼了。所以,我就老狼对老狼,有话直说。” 奥列格已经有所准备。 “简单说:丽塔找到了,但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彼得说到这儿,停了一下,好让奥列格消化这个结果。 “九○年我到这里,托我找人的事不少,但你的嘱托我分外关注。到这安顿好以后,我亲自开车去了小轿马车路,找六号楼二号住宅。是这个地址吧?但是,二号楼已经拆了。在原地盖了一幢高楼。我呆了——结果竟这样简单,残酷吗?我怎么向奥列格你交待呢?我不死心。我想楼拆了,原来的住户总应该有个下落吧。苏联对人口控制非常严,决不会泥牛入海。我通过老熟人,到莫斯科内务局查户口档案。终于查到了结果:丽塔的父亲——符拉基米尔?;;尼古拉耶维奇?;;基亚柯夫于一九七五年病故。户口注销。其女玛尔加丽塔?;;符拉基米洛芙娜?;;基亚柯娃,也就是丽塔,也于一九八四年十月病故,户口注销——一纸公文宣布了这令人心碎的消息……” 两个人一时谁也没说话,彼得默默地望着窗外无声飘落的片片雪花。 “丽塔的继母呢?”奥列格追问了一句。 “因为你当时说她与丽塔貌合神离,与事情本身无关。所以我没打听。” 两个人又沉默了下来。隔了一会,奥列格又提出了一个主题没大关系的问题:“那她家里还有没有其他人?她七四年给我写信说她结婚了呀!”其实她结婚与否已经和丽塔本身无关。关键是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对,当时我也是这样想的。我总应该除了那纸公文还应该向你说点什么。我又托人查档案。最后找到了丽塔家的老邻居,一位看着丽塔长大的老大娘的地址。我唯恐去晚了她也去见上帝,马上就拿着地址查询处开的地址找上门,她又是看我的护照,又是盘问,象审外国特务似的。然后对我支字不吐。最后一次,我还陪她喝了一瓶伏特加。她承认:基亚柯夫年轻时候她和他一家就是邻居,看着丽塔长大,随父亲去中国,又回来,后来结婚生女,一直到死。除此而外,她守口如瓶。临别时还甩了一句:”你们中国人早干什么来着!“我一听,话里有话。她老人家可能知道点什么内情,但是……对中国人” “就是我!”奥列格喃喃而语。 “我决心查下去。但是我这个中国人不能去了。当时,玛丽娅正好到法国访问。只好让加洛契卡去办这件事。结果完成得非常好。详情还是让她自己来讲吧!”说着,冀老吃力地站了起来,柱着拐杖朝书房走去。 “加洛契卡!” 加丽娅应声走了出来。 “奥列格,你应该好好谢谢加丽娅。她为你的事可费了不少力。”还未待他有所表示,她就连声不迭地表示:“不用。不用。渔夫是不谢渔夫的。”说着,她在高背椅上坐了下来。姿势端庄,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 “我这一生不愉快的事经历得太多了。所以连别人不愉快的事我也不愿意述说。可有什么法子呢!总得向奥列格?;;符拉基米洛维奇有个交待呵……” 马云力为她倒上一杯咖啡。又询问了一句:“我能吸烟吗?”俄国人在妇女面前吸烟必须征求对方同意。 “吸吧!不过,彼得?;;彼得洛维奇,您可不能趁机猛抽!玛丽娅可是再三嘱咐过。 …… 我是以丽塔的同学的身份去拜访莉吉亚大妈的。我年纪比丽塔年轻。但是大妈年纪大了,老眼昏花,再让我甜言蜜语一说,时间长了,熟了,就不去注意这个破绽了。 有一天,莉吉亚情绪很好。就把丽塔的事从头到尾告诉了我。她一边讲一边抿着伏特加。后来边哭边讲,酒也忘了喝: ……“丽塔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这孩子心地善良,性格活泼。是个惹人喜爱的姑娘。可惜命苦。从小就没了亲娘。后来,虽然有了刘德米拉继母。可继母怎能当亲娘呢……从中国回来以后,她整个性格似乎起了很大的变化。变得沉静、寡言了。她爸爸和妈妈似乎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种值得同情却又无能为力的事。他们只能以更加的抚爱来表示对女儿的爱。丽塔大学毕业后,在市设计院当工程师。早去晚归,寡言少语。这样年复一年。大姑娘结婚的黄金年龄已经过了,她爸爸妈妈着急,也托我给物色。可丽塔本人总是一句话:”我自己有自己的计划“一直拖到一九七四年,基亚柯夫身体越来越糟,他向女儿下了最后通牒。丽塔才为了父亲匆匆结了婚。这时,她已经三十几岁。她有的同学已经当了奶奶。丈夫是个老实人,没受过高等教育,在工厂当工匠。工程师下嫁工匠,未免低就了。可是,有什么办法,丽塔黄金年龄不嫁,现在人老珠黄只好如此了。情况既然如此,两口子就谈不上什么感情。唉,过日子罢了。结婚当年就生了个女儿,外公总算见到了自己的第三代。七五年他终于永远闭上了双眼。丽塔三口人就继承了基亚柯夫的住宅。两口子关系算不上坏,但也不能算相亲相爱。有了个女儿总是添了点欢乐。娜坚卡小姑娘长得漂亮极了。而且很小就显示出有独立性格。 丽塔的丈夫不是坏人,可是大老爷们心胸太狭窄。自以为学历、地位、收入都不如老婆,心里老别扭。可是这个人又胆子小,于是就酗酒。酒壮人胆,他酒后就敢打老婆了。所以,娜坚卡童年就没有什么欢乐。而丽塔更是长期郁郁不乐。 为了多赚几个钱,她丈夫签了两年合同,到西伯利亚工作去。西伯利亚苦,可工资比莫斯科高二倍。所以丽塔最后两年,是在丈夫不在病榻边的情况下度过的。母女俩生活挺困难。我不是指经济上,一个家没有个男人就撑不起来。于是,我这个孤老太婆也就跟他们相依为命了。“ “丽塔大姊得的是什么病”我问了一句。 “直到她咽气也没查出来是什么病。我看她这个孩子是心事太重,想不开憋出来的病。在这最后的一年多里,娜坚卡天天要上学。整天同她妈在一起的就是我老太婆了。丽塔没有亲娘,就把我当亲娘或者是亲奶奶。反正,是亲人就是了。 离她在这世界最后的那一个来月,她越来越不爱说话。最后有一天,让我想想,对,是离她离开我们的前 第十三章 “看看这份东西,然后咱们再谈。我相信,从中你会得到启发。晚安!”冀至自己滚动着轮椅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马云力根本没有心情看什么东西。但是,既然冀老威严地作了交待,他也得敷衍一下。 这是一份俄文书刊的部份录印件。看字码,不象是俄国本国出版的:字码较大。 马云力心不在焉地翻阅起来。没想到,刚读了两页,就被内容所吸引。他不由自主地读了下去…… “这件事发生在很早,六十年代。当时我年青单身,无牵无挂,无官无衔。所以睡得很香,不作恶梦。唯一在下班的时候要考虑的是今晚同谁睡,谁的头枕在我的胳膊上。 我是从报界进入官场的。我当时在一座很大的拉特维亚工业城市报社工作。我擅长写小品杂文,专以道德、家庭和婚烟为主题。这题材可读性最强,最受欢迎。 我要见市的首脑非常容易,不须事先约定。原因不仅是我当记者的知名度,还有别的,更重要的原因。这,正是我要讲的。 咱们都是年青时走过来的,谁都免不了作过“年青时的罪孽”。等年纪大了,回顾往事时,就会良心发现,为年青时干的坏事后悔不已。今天我把其中罪孽最大的一件事坦白出来,公诸于世。请看到这篇文章的人,接纳原谅我,把它看成我的忏悔。这样,我也好减少一些自责。 我之所以平趟市长的办公室,就是因为他办公室门外的忠实捍卫者是我的情人——丹娘。 丹娘是市长的秘书。她有一个女孩,十来岁,叫加洛契卡。她长着一对使人惊讶的忧郁的灰色眼睛,一头明亮柔软的长发披散在肩上。 她母亲丹娘的出身一般,好象是莫斯科某个机关的普通干部。加洛契卡同她母亲不同,身上没有一点平民百姓的痕迹。她长着一副贵族型的长脸,纤细秀长的脖颈和修长柔软的手指。她腼腆、朴素、含蓄,不缠人,生来就懂得分寸。在她身上一点俄罗斯的,斯拉夫人的东西也看不到。我相信自己的观察。后来,当她母亲成了我的情人以后,我从她那里知道了一切真情。 丹娘是单身母亲。女儿的出生证上没有父亲的姓名,这一栏空着。关于加洛契卡父亲,不论是母亲还是女儿从来没有谈及。好象理应如此。可是,她俩相爱之深是我在正常的,双亲俱全的家庭中从来没有见到的,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 女儿象是母亲的大朋友,她感人地保护着母亲。她尽可能地帮助妈妈:打扫房间,洗洗涮涮,到商店买东西。她本能地感到母亲的孤独寂寞和只身无援。她竭力用自己纤弱的身体和微弱的力量保护她,让她挺住,让她高兴,让她缺血苍白的嘴唇上露出笑容。 下班了。她俩一同回家。加洛契卡一支手提着书包,另一支手牵着妈妈的手。不时从下往上看一眼妈妈,鼓励地笑一笑,试图及时地发现妈妈脸上变幻不定的情绪变化。如果,这一天妈妈情绪好,她就高兴极了。一边轻轻地前后悠着妈妈的手,一边嘴里哼哼着歌曲。显出一副非常满足的样子,似乎此刻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姑娘。 丹娘那时很年轻,还不到三十岁。作为一个发育正常的单身女人,她长期经受着性的压抑和饥渴。即使偶尔有个男人和她一度春宵,那反而更点燃她性饥渴的火焰。可是,这种机会毕竟太少了。当时,战争结束不久,成年的男丁缺乏。可比她年轻,比她漂亮,比她大胆主动寻找慰寄,那怕是一个男人的微笑的女人可多如牛毛呵! 直到现在为止,我一直搞不清究竟是什么东西把我和丹娘牵在一起。她毫无出众之处,简直是在及格线以下,在大街上一抓就是一把。对她这类女人我在正常情况下是连一眼都不看的。 我是在毫无愿望,毫无热情的情况下,占有她的。我说的是真话。用文雅的言词,说这叫巧合,说俗点叫瞎猫碰上死耗子。关键是当时我醉得一塌糊涂。那是在一次宴会上。丹娘也出席了,因为她的主人,就是市长,是这次宴会的主人。我甚至都记不清我是怎么跌跌撞撞进了办公室,又躺倒在办公室松软的皮沙发上。离办公室不远。就是宴会大厅,宴会的喧闹声透过包着人造革的门隐隐约约传进来。丹娘阴错阳差不知为什么这时候也正巧一个人在这间办公室里。她一见我,就从桌后站起来,走到沙发前,看看我需要什么照顾。我呢?既然有一个女人单独和我在一起,我就下意识地,习惯地把她一把拉倒在沙发上,顺势朝她身体压了上去。说实话,我当时真不知道这女人是谁,反正是个阴性。她一看我起了兴,那双象饥饿羔羊一般,灰色忧郁的眼睛流出了眼泪。她让我粗鲁的动作搞得频频地大口喘着气,好象在攀登一座高峰。但是,她没挣扎多久,很快就低着头,默默地从侧面解开了裙子。 交欢之间,她的表现平平,不好不坏,就象她的外貌、身材和举止一样。她和一切咱们俄国女人一样,默默地承受了我的重压,驯顺地满足了我花样翻新的花样。可能是她的这种顺从和忧郁,情欲强烈而又强行克制怕自己表现出来的复杂的表情,显出她与众不同的魅力,吸引了我,我们开始往来。后来,我开始到她家作客,见到了金发的加洛契卡。第一次见面时,她紧张地,审慎地望着我,心里在快速地推测判断:我这个客人给她的母亲,小心谨慎保护着的,相依为命的母亲将带来的是欢乐还是痛苦。 母女俩住一间房,浴室和卫生间和邻居共用。我留下来过夜,必须先关灯后脱衣服,就是这样,我躺在床上一斜眼就能看见睡在沙发上的加洛契卡。 当弹簧床在我身下吱吱作响,丹娘在黑暗中贪婪地双手搂着我的脖子的时候,房子那边就会传来加洛契卡明显表示鼓励的声音:“我已经睡着了!” 我在丹娘家过夜的次数愈来愈多,后来就象是回家一般。卫生间里放上了我的漱洗用具,丹娘的衣柜里放着她为我洗熨好的衬衣衬裤。 丹娘非常宠我、惯我,竭力满足我的一切要求,简直言听计从,有求必应,就差跪接跪送了。而加洛契卡也唯恐破坏了从天而降给母亲的幸福,竭尽全力服侍我。小加洛契卡总是孤疑地、诚惶诚恐地看我的脸色,还陪着笑脸。唯恐她不知怎地会惹我不满意。 这俩女人,一大一小对我的惯宠简直到了病态、狂热和献身的程度:丹娘竟然象对小孩子一样,给我洗澡。她给我打肥皂、搓背,冲洗。而加洛契卡在房里跑来跑去,有意的不抬眼皮,从妈妈的背后给我递毛巾,或者送专门给我买的大号码拖鞋。 现在我写文章已经不用手抄,而由丹娘用打字机为我打了。而加洛契卡呢?她精心搜集我的作品,那怕是一个豆腐块。她小心翼翼地剪下来,整整齐齐地贴在一个专门的本子上,还用恭恭整整的字体标上说明,画上花。 这下子,我这个省报的二流记者的虚荣心算得到了完全的满足。在她们的眼里,我简直成了圣人。偶尔,我心情愉快,随便地抚摸一下加洛契卡蓬松卷曲的长发。他忽然楞住了,不知所措地望了望母亲。当她看到母亲满意的目光,自己开心地笑了。笑容那么满足、亲切和真诚。 在相处的日子里,丹娘断断续续了向我畏畏怯怯地讲到她的过去,讲加洛契卡是怎么生出来的。可就是没提到她的父亲究意是谁,他的姓名是什么。 丹娘讲的自己的遭遇深深地震撼了我。我这个人心肠很铁,自尊心很强。可是,在她的面前,我发自内心地承认:她太高大了,我太渺小了。我连她的一个小姆指都不如。我深深地领悟到,在我们俄罗斯妇女中蕴藏着多么巨大的精神财富,多么深邃的自我牺牲精神和多么坚强的忍耐力。而她们那博爱的心田里又容纳了多少温暖了别人而冷却了自己的热情。尽管别人对她们恩将仇报,但她们却依然故我,依然一如既往,以善良的心肠对待世界,并且继续,只要她们有一丝力量,把自己的全部无偿地,慷慨地给予那些需要温暖和安慰的人,虽然当时她们就已经知道:那些人事后很可能把她们忘却。 …… 苏德战争期间,丹娘是名游击队员,不是那种挂名的,躲在后方的,而且是实实在在的,真刀真枪的和德国鬼拼刺刀,丝毫不逊色于男人的游击队员。而且是一名战功卓著的英雄人物。在我和她相处的日月里,我亲眼看到床边的床头柜里就放着战斗勋章:“战胜德国”纪念章,游击队员奖章和一枚红星勋章。丹娘把功名荣誉看得极淡,从来不戴,甚至在战胜德国纪念日也是如此。久而久之这些勋章就成了加洛契卡的财产。她把它们挂在洋娃娃的脖子上。后来玩腻了,她就连娃娃带勋章一起扔掉了。 战争火逼近了莫斯科。当时,她正在医科中专学习。于是她和几个小姊妹一商量就参了军。没想到她们的部队一上前线就让德国鬼子给包围、打散了。她成了孤身一人。战线在后面,莫斯科是回不去了。犟强的姑娘就径自往前走。她坚信总会找到自己的队伍,有自己的队伍就好办。她在医科中专已经学习了两年,前线正缺这种人。她就今天这个村,明天那个镇,饱一顿饿一顿地过了几个月。 后来,她听说森林里组织了游击队。不过,德国人封锁得很严,在各条中小路上埋了地雷。再往西走,德国的统治越强。很可能被德国鬼子抓着。抓到后就象牲口一样,让德国人轰到德国去做苦工。 丹娘决心不走了。就在附近找游击队,然后当卫生员。终于,她找到了。准确些说是她让游击队的潜伏哨给活捉了。游击队员押着她,送到密林深处一座地窖里。 丹娘找游击队不是为了活命——要活命他就不离开莫斯科了,而是为了在祖国处在危急之际作点有益的事。她自己想,我是一名经过正规训练的医务人员,游击队里正缺这种人呢!她也知道游击队不会鼓乐齐鸣,夹道欢迎她。但是,欢迎她参加队伍里毫无疑问的。这一点,她丝毫不怀疑。 可是,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的游击队会如此欢迎她:双手反绑,蒙着双眼,让人押进了地窖。 游击队长是名粗暴之极的汉子。他把每一名投奔而来的人都看成德国人派来的探子。 他对着丹娘的脸喷出一股酒气,张口就问: “你就老实招供吧!什么时候把你派出来的?任务是什么?” 丹娘一听,眼泪花一下就下来了。她九死一生,历尽辛苦跑到这儿,却把她当成敌人!但她忍住委屈,急急忙忙,前言不接后语地解释。 “莫斯科不相信眼泪。”队长斩钉截铁,“废话少说。你不如实交待,就把你往墙边一推,象条狗似的把你崩了!” 丹娘哭得更厉害了。 “拉出去!”队长下令。 两名穿着农民服装,足登缴获的德国皮靴的小伙子把又哭又叫的丹娘从地窖里拖出来,拖到一棵老松树根前,后退五步,举枪瞄准。 丹娘勉勉强强站住,要不是有老松树顶着后背,她早就瘫倒在地了。 她模模乎乎听到别人有板有眼的口令:“瞄准祖国的叛徒,德国的娼妇——开火!” 丹娘闭上眼睛,背靠树干,就等着枪响——这是她在人世能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可是,枪没有响。 又把她拖回地窖。还是那个队长:“母狗,这回该说了吧!什么时候把你派出来的?任务是什么?” 她说什么呀?!结果又一次把她拖到大松树前,宣布了判处。然后再一次发出了命令:“开火!” 枪还是没响。这回她是让人拖着进地窖的。因为她已经不能站起来了。 这样假枪毙了三回。最后,队长开怀哈哈在笑。他搓着手掌,对丹娘说道:“姑娘,你真是好样的。考试合格。祝贺你加入游击队大家庭!我们正急需卫生员呢!” 丹娘咬牙切齿,恨不得上去给他一个大嘴巴。但是,她忍住了:非常时期嘛!叛徒又太多。 丹娘就这样开始了游击队员的生活。她干得非常出色,救了许多人的性命,许多人在她的精心照料下,恢复了健康,重新投入战斗。大家都非常爱护她。由于她还未成年,大家不约而同地自觉保护她,尊重她,免受汉子们的骚扰。在这支几百名的游击队里,她是唯一的女性。在几百名心情绝望,充满野性的男性中,她竟然能够保持了处子之身。没有一个人找她的麻烦,虽然他们睡在一块,有时还要靠彼此的体温相互取暖。可是,没有人动她一根汗毛。这种情况一直保持到发生那件,使她此后一生急转直下的事。 当时游击队从不留敌方俘虏。如果生擒了德国兵,那就带回队部审问一通,然后带到附近枪毙了事。假如敌人就在附近,为了怕枪声暴露自己,就用刺刀捅。这是一切游击队一条不成文的法律。这条法律残酷无情,但是实属无奈,是当时的生活现实逼出来的一种不得已为之的处理方法。当时条件非常艰苦,俘虏没地方藏,敌人包围着森林,随时准备应付进攻,随时准备转移。派一名战斗员看守俘虏又实在浪费人力。况且,多一个人多一张嘴。游击队员还没饭吃呢。有一次,游击队袭击了德国军车。游击队不仅缴获了大批的物资,而且在战斗现场俘获了一名舌头——活着的德国兵。大家估计,从他身上能榨出点情报来。 可是,这名俘虏榨都不用榨。他自己操着蹩脚的俄语自觉自愿地向队长把他所知道的一切统统倒了出来。之后还腼腆地笑了,灰色的,充满信赖的目光直望着队长。这个德国小兵还不到十七岁。他伸着一条细细的脖子,肩膀狭窄,总之,还没发育成人,简直是个大孩子。这个孩子叫瓦尔特。 真是阴差阳错,没马上枪毙他。因为根据他刚刚提供的情报,马上就要再打一场漂亮的伏击战。大家都忙着准备投入战斗。也许是看他太嫩了,不构成威胁,队长就决定等打完这一仗一并处理他。于是,就派他到丹娘那里去削土豆。临行前,队长给丹娘下了看守俘虏的命令:“看好他!如果他想跑,你可以当场处决。”为此,还发给丹娘一把缴获的德国“瓦尔特”牌手枪——和这个穿着长长的军大衣的大孩子同名。 丹娘和瓦尔特坐着削土豆。由于他能马马虎虎讲俄语。两个人就拉起了家常:哪里出生啦,父母干什么啦,参军前念了几年书啦诸如此类的问话。要知道,丹娘和他是同龄人,共同的话题有的是。 瓦尔特告诉她,他出身于一个名门望族的家庭,他们家的姓氏前面加了一个“冯”的封号,表示是贵族。不过,他的家族早就没落了。到他父亲这一辈,已经什么财产都不拥有,只剩下一个大学教授的头衔和非常开放的观点。就因为这个,纳粹不信任他,不让提升他。瓦尔特的哥哥战死在挪威。他母亲重病在床,痛不欲生。要是他,她母亲最小的儿子,再有个三长两短。母亲就再也挺不住了…… “你就把你母亲当成已经死了吧!”丹娘长长地叹了口气,从土豆上甩下一条长长的皮。 “为什么呐?”瓦尔特闪着姑娘般的睫毛天真地问。 “因为你已经不列入生者的名单里了。今天就要处理掉你。我们游击队不留俘虏,就是这么个不成文的法律。” “我想活……”瓦尔特哭了,“请不要杀我……可怜可怜我妈妈吧!” “你真傻。难道这能由我决定?”丹娘凄然一笑,望了望他那长长的,漂亮的脸庞和长长的,象姑娘一样的睫毛,“呶,呶,呶!怎么哭鼻子啦!战争就是战争!” 瓦尔特卟嗵一声跪在满地的土豆皮上,向祈求上帝一样伸出了精瘦精瘦的两支胳膊,“救救我吧,看在我妈妈的面上。我对你们有用……我会讲德语……穿德国军装……德国人相信我……我可以为你们干许多许多事……” 队伍回到基地后,队长亲自来到丹娘的地窖,带瓦尔特。 “噢,土豆还真削了不少,小伙子挺卖力气。”他挺吃惊。“小伙子,”你提供的情报还真准。我们没伤亡一个人就把那几辆车给干掉了。我谢谢你啦!可是现在,你跟我走吧!“ 丹娘一下子就跪了下来,双手伸向前上方,按农村妇女哭诉的样子,连哭带诉,求队长宽恕瓦尔特:“这个人可以用在战斗中……用他的德语……” 瓦尔特也卟通一下跪在了丹娘身边,哭着向队长说什么他仇恨法西斯,发誓以后和他们干到底,他一贯同情共产党等等…… “你同情个屁,才几岁?等刺刀对着嗓子,你们都说是共产党。”队长挥了挥手“算了,别叫唤了!我指你们俩!你把我们的丹娘勾搭坏了!她爱上了你还是怎的?” 这天,队长的情绪很好,这救了瓦尔特的命。 “站起来。”他说,“再让他活一、两天。让他表现表现,看他能为咱们干点什么。明天,我们去炸桥,你去摸哨兵!不过,你要记住,一有二心,子弹就射进你的脊梁。丹娘也得枪毙,因为她为你作保了。” 瓦尔特虽然完全是个孩子,可在生死关头,一逼就把他逼成了一名冷酷的杀手。游击队偷偷逼近大桥,在雪窝后埋伏了下来。只有瓦尔特穿着全套德国军装,挺着身子朝哨兵走去。他走到哨兵前,和哨兵交谈了两句,然后一把匕首猛地插进了哨兵的肚子,然后用同样的办法又干掉了桥另一头的第二个哨兵。 游击队员飞快地上了桥,埋了炸药。几分钟后,桥就飞上了天。这次战斗又是毫无伤亡。等回到森林,谁也再没提枪毙瓦尔特的事。 瓦尔特不相信俄国人宽恕了他,相信了他。 所以,他拼命地表现,又想出了新的冒险的战斗方案。 在他的帮助下,游击队消灭了一个敌人的分队指挥部,缴获了大批物资。为此,队长受到了莫斯科的嘉奖。 现在,瓦尔特已经可以穿着他的德国军大衣在游击队营地里自由地走来走去,不时到丹娘的地窖里帮帮忙。要是没什么活可干,他便闪动着姑娘般的睫毛,一动不动地,忠诚地,爱慕地盯着她。队长指定他挨着丹娘住,以便她象以前一样“照顾”他。不过,他警告瓦尔特:“我们看着她的面子宽恕了你。可是你清醒点,你要是欺负她,勾引她,那问题就简单了——额头上给你添一粒子弹。你是了解我们的队员的。” 丹娘非常娇惯瓦尔特,给他洗衣服,把最好的吃的留给他吃。她救了他,所以对他象亲生孩子一样珍贵。但是,他们毕竟都是十七岁,都是有血有肉的青年男女。所以,不知不觉,他俩的感情就起了变化。 这种关系,他俩保持得极为秘密。因为,一旦暴露,几百名俄国汉子就会一下子扑上来,撕也会把他撕成碎片。 游击队里的日子天复一天,一场战斗接着一场战斗。他们颠覆军车,袭击防区。队伍到处都利用瓦尔特。他现在已经炉火纯清,能够大摇大摆,神态自若地走到德国人跟前,然后,冷不防给以背叛式的一击。 在队员们要求下,队里向上级给瓦尔特请功。莫斯科对他的功绩大为惊讶,决定用飞机把瓦尔特运到后方,到莫斯科大本营中央要派他去完成更加重要的任务。 送瓦尔特上飞机的时候,队长紧紧地与他握手,而丹娘却大喊一声,扑了上去,搂着他的脖子,吻遍他窘迫的面庞。 游击队员们都楞住了。可是这时瓦尔特已经上了飞机,从飞机上朝丹娘挥手。飞机飞走了。队长看了看还在失声痛哭的丹娘,骂了一句粗话,又掏出自动手枪,对着朝东越飞越远的飞机打了一梭子。 丹娘再没有见到瓦尔特。 她每天见到的是游击队员对她射来的仇视的目光。那目光真是一道道灼人的火舌,又象一条条烧红的擦枪通条,条条直射在她那越来越大的肚子上。丹娘仿佛觉得,如果她肚子里果真是个生物的话,那他在这些目光的威慑下也会咽气而死或者化为乌有。 但是,肚子不管这一切,照样一天天变大,把丹娘穿的军上衣撑得几乎扣不上钮扣,而棉袄干脆就完全扣不上了。丹娘只好挨冻。可是这一冻她反而更高兴。她乐得北方的严寒直扑胸怀,因为,她想,这么严酷的低温可以冻死这个尚未出世就招人唾弃,白眼和咒骂的生命。 “敌人的种!”游击队员朝她唾一口唾沫,绕着丹娘走了,好象她得了鼠疫。 “敌人的种!”连她自己也在深夜这么咒骂,把战友的仇恨转嫁给尚未出世的小孽种。后来,她下了狠心,想尽一切办法,干尽一切“坏”事,只求能甩掉这个包袱,洗刷这个耻辱。 她开始摸索着寻找各种结束这个小孽种的土办法。她自己坐在雪地里,想用这种办法把孩子冻死。 可是,这法子不灵。她本人冻得混身僵直,后来紧接着又感冒高烧。可是,肚子里的那个该死的孩子却我自岿然不动,照旧用小腿蹬她的肚皮。 小家伙把丹娘弄得几乎发疯。她朝着大树干跑着撞过去,撞得肚皮青一块紫一块。这一招也不灵。春天,在卫生所的地窖里,在伤员的呻吟声中,丹娘肚子痛得她死去活来,她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分娩了。不远的地方,战斗正在激烈的进行着,所有能拿起枪的人都投入了战斗。所以,为丹娘接生的是一个腿上绑着绷带的大胡子游击队员。他把芬兰刀放在酒精里沾了沾,割断了脐带,托起了一个混身是血,吱吱乱叫湿乎乎的活物。躺在地窖里的伤员一下子都停止了喊叫呻吟,瞪着大眼看着这个婴儿降生到人世。 “是个小姑娘。”大胡子看了看这个肉乎乎乱蹬乱踏的小生物,不甚高兴地说道:“还真能哭……德国种的小母狗!” 他把孩子交到母亲手里,然后把刚才消毒芬兰刀用过的酒精一饮而尽。 小丫头没死。违背众人的意志活了下来。而且更糟糕的是,她长得一天比一天更象他的德国父亲瓦尔特。可是,他已经坐飞机远走高飞了。谁也再没有听到他的音讯。 小丫头也长了一副长长的脸庞,也有一双灰色的眼睛和长长的睫毛。 丹娘给孩子起了一个名字——加丽娅。仅仅是这个名字才确认了她存在于这个世上。因为森林没法登记注册,这个没爹的孩子只能用这种方式承认她的存在。 生下她以后,孩子的妈妈的处境没有丝毫的改进。人们都躲着她走,谁也不想看这个孩子那怕是一眼。到了喂奶的时间,丹娘只能象禽兽一样,躲到丛林中,含着眼泪,掏出涨得鼓鼓的乳房,塞进加丽娅那张早就张着的小嘴里。 丹娘天天等待着,看游击队怎么决定她和孩子的命运:眼不见不净,把她俩赶出游击队?要不就是赏两粒子弹? 可是队长却作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决定:让敌人的这个种,也象她狗爸爸一样,为游击队服务吧!敌为我用嘛。于是开始派丹娘去搞侦察。她用破布片包着孩子,走出密林。德国人毫不注意这个抱着孩子的女人,丝毫没怀疑她竟是游击队的探子。这孩子成了一张护身符,顺利地通过了德国兵的岗哨,潜入敌人的驻地,搞来重要的情报,然后胜利平安归来。 这一招真灵。德国人也是人。吃奶孩子的啼哭声松懈了他们的警惕性。可是,对不起,德国佬,为此,你得付出生命作为代价。丹娘在尿湿了的襁褓里藏了匕首和手枪。等一绕到哨兵背后,如果周围没有人,她就开枪,如果有人,就用匕首。 好象是因为血管流的是德国血统的血液,小家伙一听见自己同胞——德国士兵的呻吟声,马上就大哭起来。 在孩子的掩护下干事挺合游击队的胃口而且从未失误。于是,让丹娘完成更危险的任务 第十四章 小睡了两三个小时后,马云力急忙给苏武打电话:到海参威可离不开这个远东通。真巧,正赶上苏武要出门,再晚一分钟就找不到他了。 “我的老天爷,你可露面了。我下午就要飞伊尔库斯克,然后回海参威。怎么样?找到了吗?” “一言难尽,见面再谈。我要去海参威。” “太好了,奥列格?;;符拉基米洛维奇。什么时候走?看样子和我今天一起走是来不及了。” “你是远东通,一切听你安排。” “这样吧!现在是冬季,机票好买,明后天的票保证能搞到。我先飞伊尔库斯克,办我的事。你一搞到机票就往伊尔库斯克打电话。我去接你,然后一起去海参威。代我向未曾谋面的前辈——彼得?;;彼得洛维奇致敬。伊尔库斯克见。”然后留下了两个电话号码。一个是伊尔库斯克的,另一个是布里亚特专区乌斯季奥尔登斯基市的。 马云力决定在这有限的时间里一直陪在冀老身边。十点,加丽娅推着冀老来到户外。她还是那样恬静、安详。但现在,在马云力的眼里,她实在高大、庄严。马云力一见就走到她面前,破例地行了一个吻手礼。刹那间,加丽娅一楞,很快就恢复了常态:“不愧是饱经风霜的老狼,这么快就恢复了过来。” “我不会和命运赌气,也不会被它击倒。我不过是在彼得?;;彼得洛维奇的启发开导下,学着您的榜样,对待生活罢了。” “嗳,我有什么可提的!我只是一名普通的俄罗斯妇女。而俄罗斯妇女天生就象俄罗斯大地上的白桦,能抗拒风雪严寒。听说,您要去海参威?”她主动改变了话题。 “是的。如今我只能在娜坚卡身上寄托我的全部情感了。” “您真有良心,尽管她根本不是您的女儿。现在世界上,有良心的人愈来愈少了……”她显然有所指,但又适可而止,“我给您提供一些情况。娜坚卡是九一年初走的。那时,她不到十八岁,没有护照,只有一份出生证明。到十八岁她必须领第一个护照,姓名必须按照出生证明照抄。所以,到民警部门可能找到她的下落。另外,您也明白,一个女孩子举目无亲,没有后台,她不可能进入海参威的上层,不,我说的不准确。我想说,她不可能进入社会上正儿八经的群体。而很可能在下层社会或游离于正式社会之外的群体中生存。除非出现奇迹。或者那个恰恰拜娅是大人物的小姐。可是犹太人在我们国家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再说,娜坚卡当年已经是飞妹了,她的妹姐怎可能是小姐呢。至于娜坚卡的照片,我可以尽力去找。但是既使找到,也是出生证上小姑娘的照片,有什么用?” “谢谢您为我动了这么多脑筋。我只能祝福您:好人终会有好报。为了表示感谢……”马云力说着从内兜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长形的首饰盒,还未待他用目光征询冀老,冀老已经频频点头了,“请您收下我这微薄的礼物”他打开首饰盒,拿出一串珍珠项链。珍珠粒粒规正,颗粒很大,泛着白里透黄的颜色。“这本来是我为丽塔准备的礼物。现在转赠给您。您不会见怪吧。” “呀!”加丽娅禁不住出了声,脸上泛起了绯红。天下女人对首饰的偏爱是永恒的。 “我受用不起!”加丽娅真心地推辞。 “拿着吧!当之无愧!我的同胞这一手干得真漂亮。”彼得?;;彼得洛维奇开了个的玩笑。 “我还有一个建议:彼得?;;彼得洛维奇,您不是要回中国吗?何不请加丽娅也一起去中国?您行动也好有个帮手。就是旅游一番也好嘛!” “好,好。纯洁的情感,骑士的风度。就这么说定了。邀请信由你发出。加亚丽娅,我替你答应了!” 加丽娅喜形于色。她靠近马云力,郑重地在他面颊上左右吻了三下:“谢谢!俄罗斯式的感谢。谢谢您的重礼,谢谢您的邀请。没想到,我晚年有这个福份”。“你又唱这个调子了。什么老不老?生活还远呐。还要作新娘呢!”冀老这句亲怩的责备可把加丽娅臊得(也可能是高兴得)满脸通红。她象少女一样忸怩了一阵。最后俯下身来,在冀老的嘴上重重地吻了一下。 “孩子们,咱们站着干什么!上马!刺刀出鞘,前进!”三人向森林走去。 …… 傍晚,马云力挥泪告别了冀至和加丽娅,乘坐汪进军的沃尔沃踏上了返回市里的归途。 按照日历上写明的时间:三月的日出时间是八点半到九点,日落时间是五点半到六点。现在已经是夜幕降临。车灯照在公路两旁的积雪上反射出万点银星,煞是好看。 汪进军告诉老师:机票是明天晚上七点的。汪进军见马云力情绪不佳,没敢多问只是倾听。只是当马云力讲到他在海参威要费心找娜坚卡时,他才插了话。他说:“我在海参威作过两票明太鱼的生意,认识了当地的太上皇兼黑社会的头头——米洛赛尔金。此人可算当地的一霸。黑道白道都走。白道,他是美国”维斯特白德“公司的董事长,原苏联滨海地区体委主任。黑道,他是海参威地区黑手党的总头头。这么说吧。他一个电话就可以把州长叫来”聊聊“。半个小时以内就可以集中三百条人枪。中国人,包括美国人,要想在海参威站住脚都必须拜他。这个人别看他叫米罗赛尔金,心地善良的人,实际上是远东一霸,就好象解放前上海的杜月笙一样。苏联解体后,表面上当官的下台了,不吃香了。其实,满不是那么回事。我那次作明太鱼,层层卡就是行不通。后来经过别人指点,我求见了他。准备的礼物您猜是什么?” “什么?难道是活人不成?” “一条一米五长的牛皮腰带!这个家伙腰围三尺四,俄国买不到这么长的皮带,他只好用绳子扎着。可我就投他所好。其实,就花了五十元人民币。这下子他可高兴极了,差点没流下感动的眼泪。我的难题全ok.我当时不知深浅,根本不紧张。可陪我去的海参威对外经委的一名女处长吓得混身直哆嗦。会面结束后,那位女处长对我讲:维佳,你真是好样的!敢跟米洛赛尔金拍肩膀。要是我们俄国人敢这么作,就别想全活着出他官邸的大门。 我回去把这肥猪的地址电话给您。您实在没辙了,就找他。“ …… 回到旅馆,马云力就打电话,和学生以及本来要拜访而来不及拜访的朋友告别。不一会,汪进军就把机票拿回来了。票钱他没要,在他的公司报销。晚饭时,汪进军为明天白天的游览购物费了许多脑筋。马云力没驳他的好意。其实,这时他的心思已经不在莫斯科了。 …… 临走那天的上午,马云力坐着汪进军开的车在市内以最高速度逛了古姆、促姆、儿童世界、留克斯时装大楼和小“千件”日杂商店。目地很明确:不是游览,而是购物,为国内的亲朋好友买纪念品。中午睡了一觉。下午四点就出发了。到机场正常情况也要四十几分钟。 送行的有三个人,两辆车:汪进军、马克辛姆和刘化平。 机场候机室宽敝,气派。具有一切国际机场候机室的一切设施:小卖部、酒巴、精品商店、书店、美容店。可惜灯光昏暗了些。不知为什么俄国电力这么充足,而这里搞得这么昏暗。按马云力的意思:大家可以回去了。何必拘泥于繁文缛节呢。可是,学生们都说:近几天莫斯科天气不好,航班取消的事经常发生,所以,他们送佛要送到西天——等到通知登机再回去。 登机大厅很大,用玻璃墙分割成许多部份。相互可以看见,可不能通过。他们坐的那一排塑料轻便椅面对着国际航班的中转签字候机室。大家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突然,马克辛姆突然碰了碰马云力:“马老师,你看那是谁?”马云力顺着马克辛姆的目光望了过去。那是一队约有十几个人的队伍,一眼就可能看出来是中国人。这些人不是自觉地排成队,而是被几名俄国警察押着,逼迫着排成队。这些人有的提着小小的手提袋。有几个人甚至是两手空空。在这队人中,马云力看到了一个让他日夜思念日夜咒骂的人——章千柯!比起前两年,章千柯胖了一些,外貌最大的变化是头发全白!所以在这批人里格外札眼。他们几个,除了汪进军入学时候章千柯已经不在所以没有反应外,其他都为之一惊。不约而同地探过身子,挤在一起窃窃私语。 “是他吗?怎么让警察押着?” “是重犯。看,带队是名少校。” “我在使馆怎么没听到这件案子。如果是大案。俄方例行公事也会通知使馆的。” “不是在莫斯科犯的案。你们看,他们呆的地方是中转候机处。” “好呀!章千柯你也有今天。真是老天有眼。”刘化平幸灾乐祸。章千柯最后几年又当上了系总支书记,还是党委委员。他对学生象是管犯人,处处刁难、处处惩罚。学生都恨死他了。有几个学生都约好:等分配方案一下来,介绍信一开,在学院最后的一件事就是狠狠揍他一顿。可惜,章千柯没等到刘化平那一届毕业就辞职提前退休了。原来是他错误地估计了形势。他自以为欺上瞒下,拍上整下,战功累累,这一届可以选上党委副书记。没想到,天若有情天亦老,在选举党委委员时候,尽管他自己投了自己一票,总票数还不过半数。他成了梁上君子。加上他的后台王院长一离休,院领导就决定他“留职”到云南干一年讲师团。他一看前途无望,就硬是泡病号。后来,提前二年退休了。那时,马云力就想起了俄国的谚语:谁最后笑,才算笑得最好。当时,大家都高兴了一阵子。突然,马云力想起了一件事。他赶忙探出身子对大伙说: “对了。我想起来了。章千柯的老婆是研究德国哲学的。前几年去德国当访问学者。我听说,好象章千柯去探亲了。” “那就对了。十之八九是他在德国犯了法,让德国押解出境,在莫斯科交给俄罗斯警方转押送上到中国的飞机。这是国际惯例,一般中国警方不能跨乙国押解到丙国,都委托中转国代为押送。如果他们乘的飞机是中国民航,押上飞机就算登上了中国领土,任务就算完成了。我去看看。那次我只用了一次热得快,他就给我记一大过。这仇还没报呢!”刘化平说。 “谢廖沙,问问可以,可别参予,更别揍他,连说话都不能。” “马老师。这些外交矩规我都懂……” “我也去!”汪进军也来劲了。 “不行,你是公务护照,我是外交护照!” 刘化平整理了一下衣服走了出去。一会儿就出现在玻璃墙那边。只见他主动出示了外交护照,那位少校走了过来,还行了个礼。两个人就交谈开了。 就在此时,章千柯也发现了。他好象见到了救命稻草,站起来,打算冲过来。一个俄国上士民警用橡皮警棍当胸捅了一下,章千柯一屁股坐在座位上。但他还不死心,嘴一张一张,显然是喊了什么。上士举起了警棍,章千柯马上就闭上了嘴。 刘化平根本不理章千柯,而只和少校交谈。玻璃窗这边的人听不见。只见少校的表情时而惊讶,时而严肃。还不断地点头。最后又朝刘化平行了个礼,然后对上士讲了几句。上士掏出了手铐,朝章千柯走去…… 刘化平一回来,大伙就围了上去。 “全清楚了!原来,他老小子以探亲的名义去了德国。探亲期限一般是三个月。他呆了一年多。过期你就老实呆着吧!嘿,这老小子本性难移。和原来的共产党员、非法入境人员以及新纳粹主义者频繁接触,还给他们讲马列主义。结果让别人给告密了。于是,作为危险份子武装押解出境。 少校还问我:中国大使馆是否想过问此事。他们是过境押解,没有权利受理。我赶忙解释说不是,不是。我只不过过来看看。这个人我认识。在中国国内就极左。少校说:那好!我们恨透了极左份子,不论他是中国人还是俄国人……“ “看他那副狼狈相,昔日的威风一扫光。这可应了中国一句古话: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嗳,你奏他那一本。不会给他带来太大的麻烦吧?”马云力的心还是善良的:费厄扑累,还是要的。 “不会。他们没有这个权利,是过境押解。相反,既然我露面就表示我们使馆知道章千柯这个人的行迹。这反而给他保了险,俄国警方就更不敢动他了。不过,小苦头可能要吃点的。活该!”大家不由自主又朝那边望过去。章千柯的双手低低的垂在两腿之间——看样子,他皮肉正在吃苦:戴上了一副钢手镯。 随着扩音器的广播登机入口的标志灯也亮了起来。马云力该登机了。他和学生们一一告别。一生教书的辛苦有了回报。几个学生的接待使他获得了极大的安慰。但是,最大的安慰是他亲眼看到了另一类人的下场。他不由得朝玻璃窗那边望去。章千柯显然注意到了玻璃窗这边的动静,也看到了他昔日的臣民——马云力。那目光中依旧有几分威严或几分仇恨。马云力对他这种目光熟悉极了,一看见它过去的岁月就不由自主地浮现在眼前。但此刻,章千柯坐在那不准逾越的玻璃窗的那边。听不见他的话,尝不到他的老拳。但他此刻非常非常想用一种世界上表达人类情感的动作来发泄积在内心深处几十年的最尖端的一切。最后,他用了一个连他自己也感到吃惊的方式:他装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笑脸,朝着章千柯飞了一个吻。然后象他刚跨过中俄国境线那时一样,挺起将军肚,大步流星朝登机口走去。 …… 由于俄罗斯领土辽阔广大,跨了好几个时区,所以飞了半天,到伊尔库斯克反而不到七点。伊尔库斯克给马云力留下第一个深刻印象的是一出到舷梯看到机场上密密麻麻一排排的巨型客机,足有百十来架。俄罗斯,你不愧为超级大国! 还没走到出口,就看见苏武在那里幌着一束鲜花在迎接他。他在一群群人高马大的接客的俄国人中间,显得鸡立鹤群。多亏这束花才显出他来。两个人分别才一个星期,但是却象久别的老友,紧紧的拥抱。不知是入境随俗,还是感情自然流露。 候机大厅太不象样子,简直是个巨大的装配车间,连个椅子也很难看到。好在他们不需在这里停留。 从大车间似的候机室出来就是停车场。停车场破破烂烂,没有修饰,没有商亭,没有普天下在这类地方都会有的人群。马云力停下步来环视四周。如果不是“大车间”上面“伊尔库斯克航空港”几个大字,谁也不会认为这是个机场。苏武提着马云力的皮箱径直向一辆日古里小轿车走去,马云力瞥了一眼车牌:是当地的车。把皮箱放进后背箱以后,苏武就坐在了司机的位子上,顺手为马云力打开了右侧的车门。 “你在这儿还有辆车?”马云力照着苏武的样子系上了安全带。 “那里!是乌斯季奥尔登斯基布里亚特自治专区主席伏拉索夫拨给我用的……”苏武见马云力一副不解状又赶忙解释道,“就是刘义沙开饺子馆那个地方的主席……” “你面子真大呀!” “不是我的面子大,而是钱的面子大。”说着,他已经驶上大道,“我对你说过了,刘义沙死后,饺子馆的生意一落千丈,半死不活。而我,经过几年的拼搏也从一个受这个克格勃剥削的厨师变成了外国资本家。于是他们找到我,求我和他们搞合资,都谈好了,就等你来视察拍板签字了。” “等我?” “对,等你。”苏武调皮地挤了挤眼,“伏拉索夫是相信我的。但是,美中不足的是我是在俄罗斯生活的中国人,而他们要攀的是在中国生活的土生土长的中国人……” “这又有什么区别?”马云力不解。 “区别可大了。土生土长的中国人能请他们到中国去旅游、购物,开眼界,搞双边贸易。在这些老蒙古的眼中,北京就好象中国人眼中的纽约。” “这又与我何干?”马云力还是摸不着头脑。 “您还不明白?在昨天谈判的紧要关头,我灵机一动就把您抬出来了——北京某某大公司的总经理。明天上午您就以这个身份亲临乌斯季奥尔登斯基,交谈一番,视察一番,然后就表示满意,首肯签字。架子要端,口气要大。一般的要求都可以答应,反正除了办饺子馆其他我都不准备执行。” “我能行吗?”马云力对自己的表演才能表示怀疑。 “没问题。就您那将军肚,稀疏的头发,一口俄语保证使他们五体投地。放心吧,马老,咱们不是干缺德的事,只不过是促进他们下决心吧了。顺便问一句,您是什么护照?” “公务护照。怎么啦?” “嘟、嘟!”苏武激动得一巴掌拍到方向盘的喇叭上,刺耳的喇叭声,把两旁的行人吓了一跳。在俄国,认为按喇叭是不尊重别人,驾车人实在不行就打开前灯。所以俄国人对喇叭很不习惯,很警觉。 “他们特别相信公务护照!行了!咱们这桩生意算成功了。” “现在咱们去哪?”从一上车,马云力就东张西望。虽然人老人,但是好奇心不减,何况是在梦牵魂绕了几十年的俄罗斯,总要尽可能地多看看。 “去贝加尔宾馆。是伊尔库斯克最高级的宾馆。您就安下心来吧。从现在起,直到送您过国境,我全包了。保证让您满意。您对什么感兴趣?” 我什么都想看,都想知道。不过,特别想知道的是:“远东曾是中国的领土。所以,我想了解了解这个专题。对了。伊尔库斯克过去是不是咱们的?” “领土问题是我的长项。我在大学里,后来在边防部队里我专门研究了这个问题。到苏联以后,我又研究了苏联出版的资料,兼听则明嘛,中苏的观点我对照着研究。我认为我的观点是比较客观的。可惜,我敢保证,我的观点中国绝不会欢迎,俄国也不会欢迎。 您问伊尔库斯克?似乎不是。我看过中国方面的材料,对它的归属似乎没有明确的提法。但是对它东南几十公里的贝加尔湖可有明确的提法——早在唐朝初年,宾颜州的行政管辖区域就到达了贝加尔湖畔。苏武,我那二千年前的同名人牧羊北海边的北海就是指贝加尔湖。按照历史的版图,贝加尔湖应该是个边界湖。苏联的历史学家也明文记载着:十七世纪俄国人就是顺着安加拉河,在伊尔库斯克补充了给养下行进入贝加尔湖,然后再前往黑龙江流域的……“ “那就是说,伊尔库斯克是当年俄国的边境城市,再往前就是中国的领土吗?” “可以这么说!” “我的老天爷!换句话说,现在占俄国三分之一的领土,从伊尔库斯克直到库叶岛,直到二三百年前还是中国领土噢!” “北极圈的领土当时不明确!” “那块地方连草都不生,人也没法生存,谁去争。”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条大河,南北流向,相当宽。马云力估了一下,有二、三百米,和松花江不相上下。现在还未开冻,象一条白蟒沉睡在那里。苏武把车泊在路边。二人下了车,踏上了沿河花园堤岸。 “这就是安加拉河,它穿过市区,河右边是工业区,河左边,就是咱们站的这一边是行政区和商业区。想当年,十七世纪俄国的”新土地开发者“就乘着船沿着这条河向南下行几十公里进入贝加尔湖,再越过湖顺着其他北流入贝加尔湖的河流逆流而上进入黑龙江流域。于是,就和中国人迎面相撞。从那时起,两国就面对面干起来了。干了二百多年……” “结果呢?”马云力点燃了一支香烟,深吸了一口河面吹过来的清新冰凉的空气。 “结果就是咱们一退再退,直退到黑龙江。” 马云力为这情景震撼了。以前,他只是从地图上对中苏边界问题有个理性的了解。而现在亲自站在这块土地上,他亲身体会到它的真正含意。 “从这里到海参威火车走多长时间?” “差不多两天两夜。比北京到广州还远。” “那就是说,从现在起,咱们就行走在昔日中国的领土上了?” 苏武没有马上回答。稍停了一会,他才说道:“从理论上讲,按中国方面的说法是这样。这问题有点复杂。反正咱们坐火车还有的是时间,容我慢慢向您介绍。”看样子,苏武不想现在详谈这个问题,“这条沿河大道是这个城市最漂亮的大道。您看,建筑物多漂亮,全是欧式建筑。河对岸的捷尔仁斯基区就差多了。工业区嘛。” 车拐向一条全市最繁华的大街。 “这条街叫马克思大街。请向右看,那是全市最繁华的一段。咱们先到宾馆歇歇,吃点饭。” 路上,马云力发现情急爱美的当地姑娘不少都迫不急待地穿上了皮短裙,过早地显示出俄罗斯女人修长的双腿,尽管室外还是零度。有什么办法——美是需要牺牲的。 餐厅的饭菜照例是俄式的,不过菜单上堂堂皇皇地印着一道菜——西伯利亚饺子。马云力目光询问了一下苏武。苏武叹了口气:“好,您非要尝就尝吧。西伯利亚饺子可是一道名菜,到西伯利亚不吃饺子就好象到北京不吃烤鸭一样。不过,我可不敢奉陪。”苏武要了别的。 服务员端上来一个浅盘:“这是我们餐厅的拿手菜——西伯利亚饺子”说罢莞尔一笑退了下去。 马云力往盘子里看了看,不禁犹豫起来:这是饺子吗?盘里汤汤水水满满的,上面飘着一层白白的什么调料,大概是奶汁之类其中还隐显着几片洋葱。再看那浮游在汤中的食物:圆圆的,胖胖的,有点象福建的鱼丸,又象江苏的馄饨。他不禁望了望苏武——对方正抿着嘴笑:“您先尝尝再说。” 马云力用勺子捞了一个,送到嘴里:眉头马上就拧了起来,饺子在口腔里滚动了半天,最后马云力提起丹田力才把这个淡肉丸子咽了下去。 “这叫什么饺子?没有加盐、酱油、油酱、五香粉、味精,甚至连菜馅也没有,更没搅拌,真是徒具虚名,糟踏了饺子的名声。”马云力把盘子推到一边。 “您就知足吧!光外表象就不坏了。总比意大利人强,学了半天中国馅饼还是把馅铺在上面。好在改了名叫比萨饼。如果叫馅饼,中国人非要以诽谤罪起诉意大利人不可。” 苏武为了不使他难堪,故意不看他那痛苦状,点上一支烟,转变了话题:“原来我就想,这回我可要尽地主之谊,让您好好看看远东,好好了解远东的历史变迁,中苏中俄的争执,中国人的遭遇和远东俄国人的风土人情。这个任务,我认为我能很好的完成。刚才您对我谈了找娜坚卡的事,这件事我尽力而为。但是有难度。她是九一年离开莫斯科的。当时,海参威还是个不对外开放的军事重地。不准外地人进入。外地人要进入海参威要么改名换姓,假投亲靠友,进来以后就在社会上飘荡起来。如果她是这样,找起来可就困难了。要么,就在离海参威最近的城市乌苏里斯克滞留下来……” “乌苏里斯克?”马云力终于基本上消灭了那盘难以下咽的美食。 “就是双城子。当时苏联为了保持海参威的安全与纯洁,把一切不纯份子都驱逐到那里,进不了海参威的盲流也滞留在这个城市。所以这个城市犯罪率特高。如果海参威找不到她,咱们的视野就要投向乌苏里斯克。总之,我会全力以赴的。”苏武见马云力若有所思就匆匆结束了话题。 宾馆里暖气烧得太热,马云力光盖个床单还睡不着。最初,他只是想看看远东,到边境眺望眺望。不过,那都是以一个旅游者的身份和心态。 第十五章 马云力原来还担心他们没买票找不到铺位。俄国进出车站都不收票。进站不用担心。可是门神爷列车员这一关怎通过呢?可是没想到,还没上车,苏武就让列车长、餐车长和列车员包围起来,一通拥抱亲吻,然后拥着他们上了豪华包房这一节车厢。 列车长大彼得先把他们让进乘务员室,歉咎地说:“稍等片刻。苏知道,这会儿历来最忙。要配对,不满意了还要换。虽说剩下的时候不长了,可总要找一个可心的,过瘾的呀。”说罢一只眼还狡猾地挤了挤。然后匆匆出去。 马云力听不懂,问苏武:“过什么瘾?铺位不是买票时候就订好了吗?” “这您就不懂了。这里名堂可多啦!”苏武肆无忌惮地掏出烟就抽,根本不在乎列车上的禁令,“俄国上档次的长途列车不少。比如,”莫斯科-北京号“,从后贝加尔发到莫斯科的”贝加尔号“,从伊尔库斯克发往莫斯科的”安加拉号“,还有从莫斯科开往圣彼得堡的”蓝箭号“,总之,不少。可是,只有我们坐的这列从海参威发往莫斯科的”太平洋号“最为吃香。因为它旅程最长,办什么事都来得及,不象”蓝箭号“,虽然超豪华,可是只走一夜,还没来得及办什么事就到站了。其他长途列车虽然时间从容,可是上的乘客都太土。而”太平洋号“得天独厚:列车豪华,有双人间。更主要是海参威是个开放城市,来往外国人多,海员多。就是俄国人,也都思想开放。有的人宁肯在火车上坐七八天,也不去坐飞机。所以这趟列车又有了个别号:密月号或者”情人号“……” “我有点明白了。我坐”北京莫斯科号“来的时候,就有鸡半截上车,搞计时或者计人计次收费……” “那匆匆忙忙有什么意思。比不上我们这趟”太平洋号“。一般是,单身男女,一般是男人,上得车来,先不忙于安顿自己,而是首先找列车长套磁,塞钱,提出自己想要什么样的伴侣,俄国的,外国的,胖的,瘦的,年轻的,中年的等等。如果钱塞得足,列车长就替你物色对象,说媒拉掮,安排包房,成功率非常高。” “真能行得通吗?” “没问题。因为双方上这趟车时就有了思想准备。加上我们,我也干过这个活,不过我那时在餐车,脱不开身,机会不多。主要是列车长和餐车长。他们干熟了。轻车熟路,慧眼识珠。一介绍一个准。很少落空……” “所以叫蜜月列车,对不对?” “对。还有名堂呢。从海参威到哈巴洛夫斯克这一段不到一昼夜叫春天。因为双方要试探、接触、情话绵绵培养感情。从哈巴洛夫斯克到乌拉尔山西麓的托姆斯克、奥姆斯克、车里亚宾斯克一段叫夏天:欲火熊熊,如漆似胶,象夏天一样炽热嘛。这一段有三四天,视双方感情而定。再往西就进入秋天。因为经过四五天的疯狂。俩人也该歇歇。再说终点不远,也该收收心了。等到莫斯科,冬天就来临了。双方都获得了享受,终点快到了,也该重新进入此前的角色:人妻啦,女中学生啦,母亲啦。一到莫斯科车站,双方都恢复了原来的各自角色,握握手或礼貌地轻轻一吻,byebye啦您呐。” “噢!真长见识。以前我还真没听说过。” “这就是我在苏联呆了二十几年收获的一部份。” “哎,这种列车情人中有中国人吗?” “嗯……我跑这趟车的时候,中苏关系还没缓和,所以中国人很少。不过,当时的苏联人和欧洲人或日本人都不敢找中国女人。他们认为中国女人太不开放,怕挨嘴巴。” “其他亚洲女人呢?” “他们最喜欢日本女人,温柔似水……” “我的克里番,咱们走!”一名留着小胡子的小伙子提起他们的箱子带着他们进了一间双人包房。 不愧是豪华包房,窗明几净,穿衣镜光洁照人,台灯射出柔和的灯光,连卧具都给收拾好了。马云力毕竟是书生,让他演戏,虽然演出很成功,可确实勉为其难,把他累得筋疲力尽。所以一进包房,他就和衣而卧,任凭苏武和那个小胡子叙旧。 在半睡半醒中,他听两个人就代销苏武牌速冻饺子达成了协议,又谈了什么倒从日本进口的二手旧轿车的事,长途贩运从绥芬河进口的中国苹果的事等等。双方谈得水乳交融,亲密无间,皆大欢喜。 从卧铺微微颤动,马云力感到大彼得站了起来:“苏,你真准备和这个秃爷爷睡一夜?我给你找一个姑娘,中国人、高丽人、俄罗斯人都有……” “现在有中国姑娘啦?过去可没有。” “有啦!都挺年轻,大部份是海参威往莫斯科倒货的倒奶奶。货脱手就坐车回海参威,七八天她们也很寂寞。她们非常希望认识象你这样的海参威坐地户,给她当中转站。所以她们巴不得攀上你。决不会向你要钱。”看来,大彼得看见苏武没吭声,便又补充:“要不然再给那位秃爷爷物色一个,反正空包房还有……” “算了,算了。我的克里番。老爷子可古板啦!别吵醒他,他俄语讲的不比你差。” 大彼得立刻蹑手蹑脚退出了包房,拉上了门。 “什么叫克里番?我怎么不知道这个词?”马云力翻身坐了起来。 “原来您没睡着呀?好在我没说您的坏话……您问克里番?这个词是近两年才在海参威一带兴起来的,原来是当地黑手党里流行的一句黑话。字典里没有,连莫斯科都没兴起来。它的意思……我一时找不到对应的汉语词。不是”哥们“,也不是”弟兄“,更不是”伙计“,是个黑加土加洋加匪气的亲切的称谓……” “中国,特别是北京,这几年流行一个称谓——磁器……” “对,对!就是这个意思。我可给教授当一回老师啦!哎,现在到什么地方啦?” “刚才停了一站。”马云力掏出地图,“按说,到乌兰乌德,要走八个小时。” “噢,乌兰乌德。1689年尼布楚条约以前,这一带还算是中国的领土呢。” “什么?已经到了中国领土了?”以前,马云力知道沙俄曾占了中国一百五十多万平方公里领土。但这个概念只是书面上的,没有具体的,形象的印象。伊尔库斯克以东约占俄国领土的三分之一,由这里经过乌兰乌德、赤塔、涅尔登斯克(尼布楚)哈巴洛夫斯克(伯力),再沿乌苏里江往南,经过乌苏里斯克(双城子)到达符拉基沃斯托克(海参威),坐火车足足要走两个多昼夜。我的妈,这么大的面积竟然曾是中国的!他真有点不相信。 “是的。千真万确!我不说您这位苏联通也知道,十六世纪初,俄罗斯才形成能称得上国家的国家。十六世纪八十年代,它才连滚带爬越过乌拉尔山进入亚洲。那时候,还和中国不沾边。昨天咱们在伊尔库斯克,不知您注意没有,就在安加拉河畔,咱们站了一会的地方有座纪念碑?” “看倒看见了,不过没留心。因为,俄国倒处是碑。” “那就是专门为这个城市奠基人建的碑。以前,我专门琢磨了上面的碑文,上面明白无误地刻着这座城市建立于1652年。这就等于他们承认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到达贝加尔湖西岸,请注意,只是西岸,而不是中国势力所及的东岸,只在那以后好久才和中国沾上边。” “我有点害怕。照你的说法,想当初,咱们老祖宗的领土一直到贝加尔湖东岸?” “嗯。”苏武的语气有点模楞两可。他又掏出伏特加和红肠,摆出一副准备秉烛长谈的架势。 “我1967年在哈尔滨上大学时候(包括后来到咱们边防站的时候)听的都是咱们单方面的观点。我当时的心情也和您一样:惶惑、怀疑。但是,当时我不敢说出来,于是就到图书馆抠史书。结果,我确认,中国政府没夸大,没说谎。举几个例子:唐朝的时候,大概是八世纪吧,就设立了一个真颜州,还任命当地少数民族首领当州刺史。他的管辖区域就到了贝加尔湖畔。当时俄国还没形成国家。基辅公园还是几个世纪以后的事。还有,唐朝设立的率宾的首府就在华州,就在现在的双城子……” “也就是现在俄国的乌苏里斯克。”马云力抢着插话。 “还有,您知道哈巴洛夫斯克的中国叫法吧?” “知道。叫伯力。” “唐朝的时候,那一带有个姓倪的首领,入朝唐玄宗。玄宗任命他为勃利州刺史。”勃利“就是”伯力“的转音。不错,当时的行政管理机构点设得不密,不多,守兵也不多。但毕竟是有呀!”苏武愈说愈激动,一把抢过马云力刚才为找乌兰乌德拿出来的地图,铺在了茶几上。这是一份交通图,很简略。但是,对他们足够了:又不是边界谈判。 苏武一下子就找贝加尔湖,然后大笔一挥从北冰洋往下划了一条直线,直到今天的中蒙边境:“您看,这就是八世纪唐朝,就算十四世纪的元朝吧,中国的疆界。不过,这条线不能称为国界,因为那时候,俄罗斯还没形成国家,更谈不上国与国的边界纠纷……” “你大笔一挥,不就把北边的冻土带,靠近北冰洋的陆地都划归中国了吗?那时候,中国在这里设行政机构了吗?” “您说的对。北边靠近北冰洋一带是一片不毛之地,天寒地冻,五谷不生,荒无人烟。就象今天的南极洲,既没有俄国人也没有中国人,谈不上属谁不属谁。”说着,他自己又把这条线的上半截抹了。 “等一等。你划的这条线还有问题。我从材料上看,中国官方还有一个说法:”到了明朝,中国政府就在西起鄂嫩河,东至库页岛、北达乌第河,南到日本海的广大地区建立了都指挥使司、卫、所等行政机构几百个。“怎么中国官方一退就退出离贝加尔湖好几百公里远呢?” “唉!这就和政治有关哟!这一退几百公里就是因为1689年清朝和俄国签订了尼布楚条约嘛。现在咱们的政府承认这个条约,所以只好在官方声明中从贝加尔湖畔龟缩到条约规定的鄂嫩河一线。老毛子越过贝加尔湖以后,就一个劲向南向东推进,一直推到黑龙江流域,还建立了阿尔巴津城。这股疯劲气坏了康熙大帝。他决定制止罗刹的推进。于是调兵遣将,在尼布楚大败俄国人。当时清朝刚入关不久,百废待兴。俄国呢?初来乍到,兵力不足。双方实力相当,都有妥协的要求。所以就签订了尼布楚条约。按照这个条约,中国把自己的国境线退了几百公里,从贝加尔湖退到黑龙江流域的鄂嫩河和石勒喀河。也就是保住了黑龙江流域。” “噢,那就是说,康熙大帝是卖国贼罗?把鄂嫩河西北到贝加尔湖之间的大片土地拱手让给了老毛子,还不算卖国?” 苏武沉默了片刻。过了一会,他才委婉地反驳了马云力:“恐怕问题不是这么简单。国际上认定国界有一定国际间认定的标准。主要有三条:一,发现权,谁先发现了那块地方;二,控制权,指实际控制,而不是去两个人插个旗扭头就走;三,是必须有效控制持续五十年以上。有了这三条,你宣布的才能有效,才能获得国际上的认可。苏修,不,苏联当年和中国恰恰同中国有分歧。中国宣称尼布楚迤西北当年曾是中国领土。苏联就援引国际通行的这三条反驳咱们。他们说:这片土地是我们的新土地发现者哈巴洛夫等等率先发现的。这一条站不住脚:我们中国早八辈子就发现了。问题就出现在第二条第三条上。他们说你们口口声声说你们实际控制了这片土地。非也:那里有的只是土著。土著不是中国人。那里没有一个中国人,没有一个中国兵!没有中国人算什么中国领土?!中国方面说:我们任命了土著的首领为中国的什么什么行政官员。苏联人说:那里的土著首领还被我们俄罗斯任命为行政官员,甚至还归了东方正教呢!总之,两方都抓住对自己的理由不放,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马云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不出什么话来。 似是安慰,又似是总结,苏武又继续说道:“实际上就这片土地的争论只是道义上的。从清朝到中华民国,再到中华人民共和国都承认尼布楚条约。至于为什么承认,是策略上的原因,还是觉得理由不十足,我不是同治,也不是孙中山,更不是毛主席——就不得而知了。” 马云力听了觉得心里挺憋气:让别人抢了土地还说不出理。看了看表,又心里默默折算了一下这个时区的当地时间:已经是当地时间深夜一点了。生物钟早已准确无误地告诉到了睡觉的时候。 “算了。我困了。睡一觉再请你给我上课,行吗,苏老师?” “罪过,罪过。我可不敢rnцokypnцyyчnt鸡蛋给鸡上课。”这时,苏武发现马云力已经闭上了眼。 他俩足足实实睡了十来个小时,要不是餐车长敲门,可能他们还要酣睡下去。马云力闭着眼粗粗一算:从伊尔库斯克出来已经过了十几个小时。苏武爬起来开门。餐车长扯着嗓门大闹大叫:“快起来,苏!早餐快凉了。大家也等得着急。”原来,餐车全体人员都等着他们昔日的伙伴,今天的中国老板聚会。他俩匆匆忙忙去漱洗。高级包房的布局是卫生间两个相邻的包房共用,门是联动的。本来,邻包房捷足先登,占上了。餐车长硬是粗暴地把对方轰了出来,让他们先用。马云力觉得不好意思。餐车长理直气壮:“没关系。这是一对野男女。本来答应给我一百五十美元。可给了一百美元就赖帐了。哼,我让你偷情也偷不舒服。”马云力眼角偷偷扫了一下邻居。女的是俄国人长相,那男的可是个亚洲人。 “布里亚特人?”马云力问。 “不,布里亚特人都是穷鬼。是高丽人。高丽人特抠。想吃野味又舍不得花钱!” 他们刚一在餐车露面,就响起了一阵欢呼声。俄罗斯式的欢迎是热情奔放的:又是啧啧作响的亲吻,又是狗熊式的拥抱。一次不够还有两次。闹腾了好一阵子才安静下来。由此可见,苏武的人缘真不坏。 然后就端上了按当地标准算是上佳的早餐:煎鸡蛋、黄油果酱鱼籽酱,外加大而粗的肉肠。还有牛奶红茶哥瓦斯。餐车上能有的全有了。大家围坐在他俩的四周边说说笑笑,边看着他俩吃。说的人和事马云力全不知情。他也不感兴趣,只顾低头享用丰盛的早餐。马云力发现身处在这伙俄国人当中,苏武的俄语突然流利如水,脱口而出,玩笑俚语、插科打诨谈笑自如。那用词和词序马云力自叹弗如。 马云力蹑手蹑脚地退了出来。 他刚要走近自己的包房,隔壁的包房门开了。那个姑娘朝房里说了一句byebye,走了出来。他赶忙身体贴近车厢壁让路。没想到那个姑娘走到他跟前停住了步:“唉!”她用英语流行方式向他打了个招呼。 “是高丽人吗?”他一时听不出她是说的是俄语还是英语。 马云力没有思想准备,赶忙摇了摇头。 “日本人?”这回她讲的是英语。她嫣然一笑,笑容中包含一丝轻佻。只是一丝丝。但对于一个想和女性搭讪的人,鼓励的暗示已经足够了。 “yes!” 此刻她已经贴近他。 “cigarett?”她伸出手:分明是没话找话。 刚刚还沉浸在对俄罗斯人好感之中的马云力,对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败坏胃口的事本能地感到厌恶。他面色严峻地连连摇头,还摆了摆手:“no,no!” 姑娘并没退去,反而胸脯一挺,贴了上来,鼻子示威式地使劲闻了闻他的嘴。然后轻蔑地一挥手,转身走开。边走边甩过来一句俄语: “老古董!” 马云力装作没听见,进入了自己的包房。这姑娘的面庞他没有看清。但她那白晰的皮肤,金色的秀发形成反差的褐色的眼仁,他可记得很深。可能是和她当时贴得很近,瞪得很大的缘故。 苏武却久久不归。马云力百无聊赖,不禁想到海参威之行的目地。游览自不待说,有苏武安排。但是他主要是找寻娜坚卡。可海参威人口六十万。没有线索,没有照片,甚至没有确切的姓名,不是大海捞针吗?唉! 正当他遐想联翩,苏武拉门走了进来。他面色微红。肯定又喝酒了。 苏武一时还未平和。两个人都沉默不语。过了一会,马云力见对方望着车窗外的景色,憋不住发了问:“左边是不是外兴安岭?右边是不是黑龙江方向?” “哈,哈。对是对。可惜太性急了点。外兴安岭是在前方,但是还要过几个小时。右边可以说是国境线方向,但不能算是黑龙江,只是黑龙江上游的石勒喀河。西伯利亚大铁路过了赤塔就开始转向东北方向。咱们中国人以前不是老爱把中国的版图比作一只大公鸡吗,现在咱们就正在往鸡冠上爬。对了,尼布楚,就是俄国叫涅尔琴斯克到了没有?”说着苏武又是往东窗外张望,还对着交通图算行车时间。最后还没搞清楚。 “算了。就是指给您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无非是一座俄国式的车站和一片房子,一点中国的痕迹也没有。一百多年来,从沙皇到斯大林到勃列日涅夫有计划地消灭了一切,从人到房屋庙宇,甚至连坟头都给挖了。总之,现在咱们列车就行驶在尼布楚条约规定属于中国,而后来又让沙俄抢去的土地上。这里离现在的中俄边境大概有三百公里。 好,我接着昨天的话碴。尼布楚条约后,中国虽然让了步,也没换来几年的安宁。关键是沙俄的目标远远不止是从贝加尔湖到尼布楚这多少万平方公里。它的眼光早就越过黑龙江、乌苏里江、停留在库叶岛、鞑靼海峡及太平洋的出海口。可也是,在侵占太平洋沿岸之前,俄国在亚洲没有出海口。西伯利亚好象是一个大口袋,要出海,必须万里迢迢到彼得堡才能到达波罗地海或者往南到黑海。这个大口袋憋得沙皇出不来气。于是,沙皇就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到达太平洋沿岸。如果把他的战略目标比成径赛中的百米跨栏的话,那么,尼布楚只是第一个栏,后面还多着呢,想当初签订尼布楚条约的时候,双方力量还算均等。可经过一百多年,情况大变了。清朝由强到弱,俄国由弱到强。俄国这时根本就不管什么尼布楚条约,动不动就派几条军舰强行通过黑龙江,边走边开枪放炮。最后,1858年在瑷珲城一手拿枪一手拿钱逼着清朝的奕山签订了以黑龙江为界河,苏乌里江共管的“瑷珲条约……” “奕山是不是在广州向英国人投降那个家伙?” “对,就是他。沙皇尼古拉高兴极了,把带着这帮老毛子的头头穆拉维约夫提升为上将,封为伯爵,还赐号阿穆尔斯基。黑龙江北岸的海兰泡因此改名为6лaгoвeщnhck……” “意思是报喜城,对吧?”马云力适时地插上一句,“嗳,我记得清朝政府当时不承认这个条约,……” “老毛子才不管你承认不承认呢?他们马不停蹄,继续前进。就在占领海兰泡一个月以后占领了伯力,改名为哈巴洛夫斯克,以纪念他们一个侵华的鼻祖。老毛子有个癖好:改名。改海兰泡,改伯力,改海参威,包括一些村庄的名字一律都改。连黑龙江沿岸的村子都重新命了名,其中有穆拉维约夫的老婆、老子,再就是各个赞助商的名字。到1860年终于占领了海参威,看见了太平洋。他妈的,把海参威改成”符拉基沃斯托克,控制东方“还不够,还给海湾硬加了名字,叫大彼得湾。 “请看。”说着苏武又拿过来地图,“尼布楚条约还保留了黑龙江和乌苏里江流域,包括库页岛在内。可一个瑷珲条约就划出了黑龙江流域六十多万平方公里,以后”北京条约“又把乌苏里江东四十多万平方公里给丢了。败家呵!” 两个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那张不大的交通图。苏武默默地手指指向了鄂嫩河,一两个小时前他们刚刚驶过它的流域,然后顺着黑龙江向东,下滑到乌苏里江,再向东落到了海参威一带的大海,然后又顺着海路北上到库页岛。停了一下,他手指还要指向乌第河。可是,马云力已经不忍心看下去,颓然仰面朝天倒在了铺位上。 “这趟线我跑了多少次。可是每次坐在别国火车行驶在一百三十年前还属于中国的土地,心里总是不是滋味。真是山河依旧只是朱颜改呵!”苏武茫然地望着窗外的高山。现在真的已经到了外兴安岭了。 忽然,马云力一翻身坐了起来:“列宁不是1920年就说过要放弃一切沙皇从中国抢占的领土吗?” “不假,列宁是说过。说说是可以的,反正当时远东还在白军和外国干涉军手里。做可就不容易了。好象以后还和北洋政府谈过。结果只是放弃了中国国内各地的俄租界。领土一寸也没退。斯大林掌权后就根本不提这事了。不光不提,还变着方儿撵中国人,轰中国人。” 谈话又继续不下去了。两个人都沉默不语,静静地任凭电气机车拖着十来节车厢飞跑。俄国全国早就实现了电气化,听不到蒸气机车大喘气的声音。 “唉,一百多万平方公里还在人家手里。”马云力似乎有些沮丧,“目前的唯一的出路就是拖。除非是等到未来世界上都实行共产主义,取消国界,再就是武力收复失地。” “马老,这话可以说是自从我认识您以来,您说的唯一错误的话……” “哈,哈。我是脱口而出。没人照办。” “先不说打仗可取不可取。即便打赢了,那几千万又懒又笨又混的老毛子这个包袱,中国也背不起。还是自家的孩子自家抱吧!”苏武歉疚地笑了笑,因为他批驳了马老。 马云力也知罪地陪着笑笑。他自己也为刚才那个馊主意不好意思。这主意与杨子用玩弄俄国女人以泄民族恨一样不可取。 “其实,引经据典找根据是必要的。但最主要是实力。国家强大,别人想侵占就揍他,对方也不会逼你签订城下之盟,也就不会象现在,让人家拿着不平等条约当令箭,气得你干瞪眼。”苏武意尤未尽。 “是的。你记得吗?1945年在雅尔塔。一个美国总统罗斯福,一个英国首相邱吉尔,一个斯大林,三个人抽着烟喝着酒就拍板把日本占领的库页岛南部划给了苏联!可整个库页岛都是中国领土呵!要是现在,他们敢!?中国人民站起来啦!” “对,中国人民确确实实站起来啦!”苏武也站了起来,“好,咱们现在站起来去吃饭。他们求我再给他们包一顿饺子。你也正好当个助手。就怕调料不全……” 包饺子成了技艺演示会。苏武负责调馅,俄国人负责擀皮,马云力把包的活全揽下来。他是北方人。以前在北京,买五毛钱肉馅和汤素眉俩人保证从调馅到饺子下锅只用半小时。这回他可在国际技艺演示会出尽了风头。他不包而是捏。四个俄国人用啤酒瓶赶皮,忙得手忙脚乱,满头大汗,还供不上马云力一个人。他们轮番上阵,还是供不应求。最后只好求饶:“中国人手太巧了。我们俄国人太笨。” 等到大家撑得肚子饱饱翻白眼,已是夜幕降临。马云力最后尝了几个:调料不全,不好吃。可全体俄国人却一口同声叫好。 “现在到什么地方了?”马云力还没忘记刚才谈话的主题。 一名俄罗斯人看了看表:“莫哥查。” “隔江就是中国的漠河。现在成了中国最北的地方。”苏武插了一句。 “就是说涅尔琴斯克已经过了?” “对。” “那阿尔巴津呢?就是中国名字叫雅克萨的地方?”马云力知道,想当年,尼布楚大败后,沙俄被迫拆毁阿尔巴津 第十六章 离海参威还有几十分钟的路程,就已经感觉到它:迎面扑来的风温柔湿润略带咸味。 过了伯力不久,苏武就开始断断续续地向他叙叨这个城市,言语中透着几丝骄傲和眷恋。听着听着,马云力理性地总结了这个城市的几个“最”:俄罗斯濒临太平洋最大的城市,人口六十万;俄罗斯最开放的城市,开放得电影院里公开放映三级片,天体浴场公开开放;俄罗斯日本轿车最多的城市,与日本一衣带水,日本二手车乘俄国货轮蜂涌而至;俄罗斯物价最贵的城市,离中国、韩国、日本最近,大家第二收入多嘛;俄罗斯最没个样的城市,一切建筑服从于海岸地形。这一系列的最还真引起了马云力特别的兴致。对他来说,还有一个最——最可能找到娜坚卡的城市。 按列车时刻表,(俄国的列车几乎从不误点,时刻表可信)离车站还有几十分钟,可车窗外已经出现了狭狭的海面、垂钓晚归的渔翁和各式各样的船只:游艇、机摩托艇,没有海轮和军舰。 “整个海参威实际上是建立在一个半岛的顶端。一边是阿穆尔海湾,另一边是乌苏里海湾,两湾会合处是所谓的大彼得湾,其实就是日本海。城市就象一把钝刀,插在这三面环海的夹缝中。” “怎么没有海轮和军舰。海参威不是太平洋舰队的主要基地吗?” “别着急。这是阿穆尔湾的末稍。大船大舰在前面,在金角湾和大彼得湾。” 车窗外面开始出现临近车站的各种铁路设备。 “马老,您这就算到我的家了。一切由我安排。住在全市最豪华的宾馆”阿穆尔海湾“宾馆。住下来以后,一方面好好看看玩玩,另一方面我通过白道黑道给您找人。两不误。” “可以,客随主便。但是有一条:宾馆费由我付……” “那不行。这里的费用我通通包了。以后,到北京费用由你包。” “你听我说:我这次出来,是李金中赞助的,钱给得不少。可我根本没花什么钱。在莫斯科,钱全由维佳掏了。我总得花点钱,才能向李金中交待。” 列车猛一刹车:到了。马云力朝窗外一看:车怎么停在两座山坡之间的凹地?车站呢?月台呢? “这就是车站。我不是和您讲了:海参威最没个样。” 几位送行的列车人员七手八脚就把行李拿下了车,然后与苏武拥抱告别:道理上,他们还在上班,恕不远送。马云力抬头一看:旅客们都在爬一个几十个台阶的高坡。两个毛头小伙子赶忙过来要当行李员。苏武赶忙表态:“不,不。克里番。我们自己来。”俩个混小子一听克里番,自知碰到了内行,老老实实住了手。 “海参威半大小子最坏,什么事都干得出。” 爬上高坡,正喘口气的当儿,马云力抬头一看:海和密密麻麻的军舰。 “这就是直插到车站跟前的金角湾的顶端。下了火车走几十米就可以到码头上海轮。”这种布局,马云力还是第一次遇到。 趁苏武找出租车的当儿,马云力粗粗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真是地无三尺平。城市的建筑物都高高低低依山而建。此刻已是暮色初临,窗户都华灯齐放:真是个立体城市,平空增添了几分媚色。他吸了几口新鲜空气。空气湿润暖和,身上穿的羽绒服开始显得有些多余。气温有点象大连青岛的深秋甚至是广州的初冬。这个城市给马云力的第一印象是良好的。 苏武领着他提着行李又向前走了几十米。 “不能让出租车开到咱们面前吗?” “您老有所不知。站前的出租车都让黑手党霸占了。别的车不准靠近。可他们的车价要贵二,三倍。” 车是一辆私家车。马云力知道,俄国出租车极少,私人车极多。你马路边一站,伸出大姆指,俄国人一般都停车捎脚。到地方留下多少钱都无所谓,车主连看都不看,有时还拒不收费。这可能是共产主义教育的遗风吧,也可能是绅士风度?果不期然,上车一聊,车主是位退休工人,开车搞第二职业。 “靠工资怎么够呢?这个城市的物价都让那些倒日本汽车的暴发户,走私水货发财的小子还有那些靠旅游,靠出卖肉体的nhtephaцnohaльharдeвoчka(国际小姑娘)给抬上去了。” “这些日子天气怎么样?怎么这么暖和?”马云力换了个话题。发牢骚骂娘是每一个俄国老百姓的必不可少的话题,苏武听腻了。 “可真邪了门了。今年春天天气也变了。一个劲地热,简直象初夏了。海滨浴场已经有人脱光了晒日光浴。听说这是全球现象,厄尔什么现象。天再这么热,俄罗斯就要灭亡了……” 车向右爬了一个坡,眼前豁然开朗:大海。在落日余晖下大海一波不兴,平静地躺在那里,漂亮极了。 “到了。”苏武开了车门请马云力下车。他一下车就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车主可没有这份闲情,接过五百卢布说声再见就一溜烟开走了。 苏武没有破坏马老的兴致,陪着他朝大海眺望。阿穆尔海湾宾馆的地址真太绝妙了,就建在离大海二十米的岸边。海面就在垂直下方二十多米,夸张点说,从宾馆窗户抛出一条长线就可以在房子里垂钓。海面非常非常平静,马云力探头向下看看海边,连拍岸浪都没有。也许是因为夜晚了,偌大的海面没有一条船。只有远处停着一条十八或十九世纪的多桅船。 “那是一条训练船。一百多年前,穆拉维约夫就是乘着这种船强行登陆占领的海参威。”苏武这提示把马云力拖回到严酷的现实中来。 两人不约而同的转身朝宾馆走去。宾馆从外形看是现代建筑,可能是八十年代修建的吧,俄国饭店没有星级标志,不过从客房布置看可能也算四星级吧。 两人漱洗了一下就到二层餐厅。餐厅装修得很现代化。但是让人扫兴的是一进餐厅的门一股洋葱,牛油和洋人狐臭的混合味道扑鼻而来。马云力最讨厌这股怪味,食欲马上就减弱了一半。 “怎么没有排风扇和空调?” “俄国不用空调。”苏武接过菜单,看了两眼就递了过来。马云力一看:清一色的罗宋菜。 “海参威顾名思义一定盛产海参,来一份海参菜吧?” “马老,海参威是中国的名字。这儿近海是盛产海参,可是俄国人不吃,说太恶心。所以菜单也没有。” “那来个螃蟹吧。据说,这儿的螃蟹连两对爪子加起来有一米五。” “不假。可是,俄国人吃蟹是把肉挖出来,煮了以后加盐,搅成蟹泥,然后……” “行了,行了。别败坏我剩下的一半胃口了。随你要吧。” “要不要西伯利亚饺子,单菜上有……” 马云力苦笑地拱手求饶,苏武也笑了。说实在,经过这么多天马云力现在还真的想吃中国菜:宫爆鸡丁、回锅肉、砂锅豆腐……他现在才发现,原来他怀念俄国的鱼籽酱、奶酪是因为这些食物是和丽塔联在一起的。她没了,对这一切的兴趣也就丧失了。 最后,只得点了俄式饭菜。 在吃饭的当儿,商定了下一步的计划:“既来之,则安之。您就安心地住下来。我明天上午打电话给一个朋友——季玛。他是加里宁区民警局局长,朝鲜裔俄国人。让他通过官方途径找。另一方面我也走黑道,找帕沙。他是你提到过的米洛赛尔金身边的得力干将。让他动用黑手党的系统找。现在最需要的是娜坚卡的情况介绍。我说一遍:身高一米六几,十八岁,一九九一年来自莫斯科……” “小轿马车巷六号楼二号宅……” “好。当时没有护照。同来的姑娘叫恰恰拜娅。娜坚卡的长相怎么样?” “长相……据说是金发,皮肤不纯白。眼仁可能是兰色混合褐色。因为丽塔的祖母或外祖母有中国血统。” 苏武沉默了一会:“您的描述太一般化了。这样的姑娘海参威能找好几千个。她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比如脸上有疤,或者脸上、身上缺点什么多点什么……” 这可真难为马云力了:对一个未曾谋面的,连照片都未见过的外国姑娘,他能说出什么来呢…… “对了。”马云力激动地把手中的叉子一挥,滑落到了地上,女服务员赶忙换上一副干净的。 “我想起来了。当年丽塔说过,孩子的乳房和我一样,长着一对痣。” “长在什么部位?什么颜色?”苏武急切地问。 “那我从何而知哟。” “咳。”苏武转念一想,沮丧地:“知道也没用!难道能扒开那几千个姑娘的上衣和文胸,仔细端详吗?!不判你猥亵罪才怪……” 睁开眼第一件就是光着脚奔去拉开窗帘:啊,大海,你早!马云力穿着睡衣久久不愿离开。他决定今天不去打扰苏武。一方面让他处理处理私事:毕竟久出未归了;另一方面他愿意一个人随意飘荡走到哪算哪。在俄罗斯他去哪儿都不怵:凭着一张嘴和一张地图,可以走遍全俄罗斯。 导游图介绍,全市有二百五十个纪念碑和景点。可他没想到刚出宾馆就撞上一个——女游击队员海鸥纪念碑。他五十年代就读过长篇小说《海鸥》,她的事迹和卓娅一样动人。纪念碑很简陋,一米来高,既没碑座,也没草坪。不过,毕竟历史还记得她。 宾馆建在临海最高的岸边,到市里一路下坡,很快就来到了车站。车站对面的小广场上按惯例是列宁的位置。雕象一只手伸向远方。左边是电话电报局,右边是一座朝鲜式建筑,看招牌知道是家朝鲜烧烤店。附近有众多的商亭。他毫无目的地闲逛。不久他就发现这里与莫斯科有两点不同。一是韩国货日本货特别多。二是公开出售黄色录相带,商贩用大字特别标出sex! 他信步走去,很快就来到全市最繁华的主要街道——列宁大街。他怕照图索骥有误,忙问在街旁长凳上晒太阳的一位长者。 “您说的是它过去的名字。现在改名叫斯维特兰娜大街。” “为什么?” “因为列宁当年曾宣布要把符拉基沃斯托克交给中国人,所以把它改回原名。斯维特兰娜是当年沙皇来我们这儿乘坐的旗舰。对了,看样子,您不是中国人,是日本人吧?!” 马云力赶忙点头。 眼前是一个大广场。北侧耸立着市政府大楼,楼顶飘着三色旗,而国徽却仍然是苏联国徽。政府大厦对面,广场正中央又照例是烈士纪念碑。碑很雄伟壮观。几个头戴布琼尼式帽子的红军战士和头缠头巾的女战士身体前倾作冲锋状。刹风景的是碑下一个流浪摇滚乐队在演奏。他走了过去。一个萨克斯手、一个电吉他手、一个鼓手和一名歌手。男的都蓄着脏乎乎的大胡子,女歌手牛仔裤上打着补丁。马云力听了半天,没听懂歌词。旋律既没有俄罗斯味,也不象美国乡村歌曲。一曲唱罢,一名十几岁的姑娘托着一顶旧帽子默默地绕场一周。马云力赶忙扔进几百卢布。姑娘一看钱不少,赶忙向他苦笑一下。马云力赶快趁歌手还没唱下一首的时候,向海岸走去。别人表演的时候中途离去是不尊重艺术的表现。 穿过广场就是金角湾的尽头。湾里密密麻麻停着几十艘军舰,一艘紧贴着另一艘,他想不出它们是怎么停泊得那么紧的。舰都不大,有一二千吨吧。再远一点有一艘三、四千吨的军舰上飘着美国国旗,从舰上挂的彩旗判断,是来作礼节性访问的。马云力恍然大悟:怪不得刚才遇见不少头顶斜戴船帽的美国水兵挎着俄国美女招摇过市呢!他不由自主想起1947年刚来北京时看到的美国大兵搂着中国吉普女郎开着吉普车横冲直撞的情景。 在沿岸大道的黄金地段摆着一艘退役的内燃机潜水艇。他走近一看:是艘二次大战中战功赫赫功勋潜艇,艇内是一所太平洋舰队纪念馆。马云力买了票:票价五百卢布,好贵!在苏联,这类政治性的场馆一般是免费,顶多是象征性收费。“国家现在不给我们拨钱,只好收费以馆养馆了。”卖票的一名军士解释。 他爬进艇里,艇壁挂满了展版和实物。他没有心思仔细去“受教育”。一幅熟悉的照片窜进他的眼帘:是斯大林戎装头像。冠以“伟大的卫国战争统帅约?;;维?;;斯大林”的说明。他默自在想:这可能是全俄唯一的斯大林像了。 功勋潜艇旁边是一组由雕像、旧坦克、纪念碑和碑板组成的,纪念二次大战太平洋舰队功勋的纪念碑群。纪念碑上刻着最高苏维埃的命令。命令写的是标准的洋八股文,不值一看。值得看的是那一块碑板。每一块纪念一艘二战中被击沉的军舰。碑板上详细列举每一位阵亡官兵的姓名、生卒年月日等等。苏联对往日的功勋和亡故的英雄的宣传是不遗余力的。“昔日的光辉挽救不了现实中的衰落。凭吊归凭吊,扬弃照扬弃。”马云力向沿岸大道尽头仰首望去。那里似是轮渡码头。于是他沿着缓坡,折向斯维特兰娜大街。大街两旁的商店不少,建筑物涂成鲜艳的色调,而且看起来都比较新。“可不是,从俄国水兵登上这块土地也才过了一百三十三年,哪来的古建筑?!对,明天请苏老板领我去看看当初中国人盖的房屋,庙宇之类。” 马云力也顺路进了几个大商店:百货大楼、儿童妇女世界、书店、委托商行、海产品商店。果然不假,物价比莫斯科贵。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虽然中国货大量涌入。但大商店里一件也没有,进口货全是南韩及日本的。中国伪劣产品算是臭名远扬了,自己砸了自己的招牌。不过,话也不应该说绝。在一个类似中国的副食店里他看到产地中国的国光小苹果。苹果小得象乒乓球。还有中国产的酱油和方便面,这真是稀罕物,不知怎么搞的,价钱比国内还便宜。再往前走商店逐渐少起来,而纪念碑却一个接一个:高尔基、普希金、法捷耶夫、捷尔仁斯基、拉佐等等都有纪念碑。在众多的纪念碑中有一座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是一座老旧的纪念碑,碑顶是一只踩着地球的双头鹰。他走近一看,上面写着——弗拉基米尔勋章获得者,英勇的远东新土地发现者涅维尔斯科伊海军上校。立碑时间是1879年。马云力不禁有些愤慨。什么新土地开发者,分明是双手沾满中国老百姓鲜血的海盗,是十足的老毛子。他不禁想起鲁迅似乎说过类似的话:我们的蛆虫就是敌人的宝贝。唉,连在中国臭不可闻的王明还在莫斯科陵园里占有一席之地呢!何况一个外国人?!扫兴加疲惫使他放弃了继续步行。他登上一辆电车,掏出钱买票。他知道,俄国人节省劳力,不设售票员,由司机代理。司机对他伸过的钱耸了耸肩。马云力莫名其妙。旁边有一位老大娘说:“同志,符拉基沃斯托克新市长上任,宣布乘车打电话一律免费。” “我们又一次进入共产主义罗!”一位小青年冷讽热刺。 “你们知道什么?!是因为电话收费一再提高,自动电话收费机件一改再改,耗资巨大。索兴不花钱改了。于是也就免费了。天下哪有那么好的市长?!哼!” 初来乍到,他不想深入野巷僻里。于是他在中心广场下了车,进了一家快餐店。店铺设备很不错,看来是在苏联鼎盛时期公款修建的。可卖的饭菜太蹩脚。好在再好的西餐他也吃不出名堂。 旁边有几个中国人吃得正香。全餐室响彻他们喝汤发出的呼呼声。不仅如此,他们还一边吃喝一边旁若无人地喝五吆六。马云力皱了皱眉头。今非昔比喽。东北人花几个钱弄份护照,就可以大摇大摆地出国。到了俄国,他们自恃有几个臭钱,为所欲为。马云力在街上碰到这类大摇大摆,东张西望,狂买东西的中国人都绕着走。叭,一口痰吐在餐厅地上,马云力厌恶地挪了一张桌子。长桌那头坐着一对青年男女,他们会意地与马云力交换了一下眼光,耸耸肩。马云力作为一个中国人,只好叹了口气,表示对自己同胞的不赞成和歉意。 晚饭后,马云力在桌旁坐下来整理今天的观感。出国后他一直这么作。他暗自有个计划:如果素材够又有激情,回国以后准备写点什么东西,也许是小说,也许是游记。也可能现身说法把自己和丽塔的悲欢离合写进去。写这个主题素材足够,差的就是结局,现在结局如何还难预料——是悲剧式的?还是大团圆?现在大团圆已经不可能,不过,找到娜坚卡也算个小团圆吧。再者,怎么写?粗写细写?写丽塔的奔放情欲和自己的偷香窃玉?中国官方的政策允许吗?老了老了,让人家扣一个老不死诲淫海盗可就糟透了,无颜见地下的老母哟。最后,就目前,他的兴奋点已经逐渐从个人恩怨转向了民族的恩怨。这问题已经占据了很大的份量。如果写毛主席夺权,沙俄和苏联的扩张侵略,或者写斯拉夫民族时有褒有贬——会不会违反中央整个战略布署呀?一旦将来有个风吹草动,他可非让人家,例如让什么章十柯、章百柯、章千柯、章万柯揪出来斗倒斗臭不可。可怕!受了几十年的罪可再不想受了…… 电话铃响了,肯定是苏武,别人不知道。 苏老板先抱歉了一番,然后就要马上开车来。经过马云力峻拒,他们约定明天上午会面。 早餐还是老三样——牛奶、面包加黄油。马云力已经吃倒了胃口,西餐早餐远没有大米稀饭、馒头加咸菜开胃。他真不知道苏老板这二十几年怎么过来的。所以一见苏武,他就埋怨西餐难以下咽。苏武无可奈何地伸开两手,耸了耸肩:“要不是我和太太正在闹离婚,我完全可以把您请到家里去住。”停了一会,他转入正题,“朴局长一口答应。前提条件是娜坚卡必须现在还叫娜坚卡。如果是这样,他两三天就可以给咱们答复。如果她改了名,事情就复杂了:要查九一年后所有莫斯科迁来的人,而且是直接迁来的。帕沙那边有麻烦。海参威黑手党一共有两个大团伙。原来他们划分了势力范围,井水不犯河水。不知为什么,可能是力量对比发生了变化,两个团伙火并起来。帕沙用冲锋枪突突了对方好几个人。警方被迫参予调查,追捕他。结果米洛赛尔金决定让他出去避避风。帕沙躲起来了。估计早离开本市,甚至出了国,我知趣,没去打听他去了哪儿。弄不好让他们怀疑我是对方或警方的探子,可就性命难保了。所以只好等他回来……” 马云力默默地听着,一句话也没说——他说什么呢?苏武萍水相逢肯如此卖力已经够朋友,还能提什么?! “马老,别着急。天无绝人之路。我还有办法。不过要费时间。好,今天为您安排的是乘船环游海参威。天气预报今天最高气温是十四度,真是难得的好天气。不过,我劝您还是穿上羽绒服,海上风大。带上像机。” 苏武把自己的车开来了。是一辆八成新的豪华丰田。 “多少钱买的?”马云力问。 “一千美元,八九年出厂。买时只开了三万多公里。” 轿车下滑向沿海大道,公路紧挨着海岸而修,大海就在垂直下方二三十米的正下方,从路边扔块石头就可以掉到海里,路的内侧绿树成荫,其中隐显着一座座多层建筑物。路的外侧先是帆板基地,然后就是海滨浴场。现在时间还早,浴场上没有人。世界上凡是沿江沿海的城市都有一段黄金海岸,对它都精心修筑,着意点缀,成为全市最迷人的地段。大概从阿穆尔湾宾馆开始的这一条滨海大道是海参威最美丽的一段。 “是的,它是城里最漂亮的一段,有宾馆,有林荫,有全市最漂亮的电影院《大洋》,前面不远是水族馆和迪纳莫运动场。全市最漂亮的水上俱乐部也在这儿,咱们就在那儿上船。不过,我更喜欢野味十足的海滩,那里一切保持原始状态,可以打猎,当然都是小动物,采浆果,下水走几米,海水还不到胸部,就可以摸到海参,有时候还可以摸到螃蟹。鱼多极了,一会儿就可以搞到一盆。然后点起篝火,支上锅,就可以煮鲜鱼汤。那个香呀,就别提了……”说到这儿苏武直叭嗒嘴。 “在哪儿?” “在城市的另一侧,与阿穆尔湾平行的乌苏里湾。” “昨天咱们在火车上看到的是阿穆尔湾噢?” “对,铁路是沿着它平行铺设的。哎,到了。” 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一个综合性海滨浴场。岸边有各种娱乐设备:旋转木马、大转盘。岸边停靠着一艘大客轮,上层甲板已经拆掉,成了一个海上俱乐部,对面是水上俱乐部,有帆板、帆船、双桨船、多桅帆船和摩托艇。右侧有两个废弃的码头,许多垂钓者已经甩出了鱼弦。右侧据苏武介绍就是浴场,因为那艘海上俱乐部挡着,看不见。 “没关系,一会儿上船就可以看见全景了。不过天体浴场可要逼近看,才有意思。”说着苏武领着他朝帆船停泊地走去。 “敬礼,苏。”一个花白胡子船长站在船上朝苏举手行了个军礼。 “敬礼,老海狼彼得。准备好了吗?” “象少先队员一样,随时准备着。”彼得伸出手扶着马云力登船。 这是一艘游艇,七八米长,有一个小船舱。里面设备齐全,甚至桌上已经摆好了伏特加、萄葡酒和各种小吃。整个游艘漆成天兰色。马云力看着非常舒服:“儿童玩具!” “不,不,足够了,咱们又不出远海!” “马老,您放心。这个季节海参威没有任何风浪。何况彼得是头老海狼,到过世界各地。就是一个木盆,他也能让你飘洋过海!开船啦!老船长!” “是。”彼得一转眼就开动了游艇,东躲西躲,绕过船边停泊的密密麻麻的游艇,缓缓地驶离码头。 “苏,今天航线是这样:咱们不往北到阿穆尔湾尽头了。从这儿顺着岸边南行,走俄罗斯岛外侧,然后进入乌苏里湾,回来到金角湾兜一圈,行不行?” “我们一上船就落到了你的手心,随你便吧!” 船逐渐加快了速度,海滨浴场一览无遗。马云力发现这个浴场很特别:没有沙滩,而在沙滩上架起了一排排长长的木栈桥,上面隐隐约约已经有了人。 “欧洲人崇尚阳光,有机会就脱光衣服大晒特晒,脱得愈彻底愈好!特别是妇女。他们的医学理论是女性平日不见天日的部位最需要阳光消毒,所以提倡全裸日光浴。斯大林时代的天体裸场是男女严格分开的。后来欧洲开始了天体运动,浴场不分男女。这风气也吹到苏联。这几年海参威也时兴起来。大姑娘到浴场三下五除二脱个精光,找个地方,在木地板上铺一条浴巾就仰面朝天晒起来。真叫个旁若无人,不知羞耻。一开始弄得旁边的男性不好意思,离她远远的。后来,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人人都习以为常了,也不躲了。再说,夏季人非常多,地方有限,总不能每一个姑娘周围都留出一圈真空地段吧。于是任何一个陌生的男人都可以在任何女人旁铺上一块浴巾,躺下来。你光你的,我晒我的。目不斜视,悠然自得。” 马云力听着很有趣,拿起望远镜朝海滩上望去。 “算了,何必这么斯文。人家不怕,你怕什么。等会回来正好中午阳光最强,咱们在木栈桥走一趟不就什么都看见了吗?” 苏武看马云力有点犹豫:“没关系。到海参威的中国人都非来浴场看看西洋镜。这是必不可免的一个参观项目呢!” 天呵!在中国非让警察抓起来不可。这也算是中外文化的差异吧。 船加快了速度,老彼得水兵帽的后飘带飘得高高的。海面越来越宽,左边是市区,右边隐隐约约显出一抹海岸。海风吹拂去了马云力心头的烦恼,眼前的景色使他心胸开阔。不知不觉他哼起了一首五十 第十八章 列车在昔日中国的领土上不慌不忙地向前行驶。车厢内寂静无声。马云力感到非常疲惫。不是身体,而是心灵。回想在不到一个月前自己是多么亢奋,多么激动地跨过了国境线。当时自己有多大的抱负,多大的期望:终于可以圆那几十年前开始的梦啦。可是,才不过短短的二三十天,那个梦就象一个飞得高高的,在阳光照射下显出七色光辉的肥皂泡,砰一下爆得粉碎。连个碎片也没有留下。 不是吗,鸳梦未能重温,反而又增加了新的罪孽,一个甚至在上帝面前都难以启齿忏悔的罪孽,一个注定要背,背着它下地狱的罪孽。 作为一个特殊时代的知识份子,他都有着特殊的用途:不只一次被抛进历史火车头的锅炉里焚烧,发出热和光,毁灭了自身而推动了历史火车前进。万幸,作为一块煤石,自己被淘汰了下来,因而幸存了下来。谢天谢地,本想离休了,解脱了。可以到那北方的国度去追寻那迟到的黄昏恋,前半辈子没有善始,有个善终总还算个功德圆满了吧。可没想到,一朝失足,千古遗恨…… 在这寂静的车厢里,在单调的车轮滚动声的伴奏下,马云力陷入了不可自拔的痛苦与悔恨之中。 整个夜晚都是在半睡半醒状态中度过的。 经过一夜的旅程,包房里的人都憋不住了,不约而同地走出包房活动活动手脚,东串串西走走。走总比老坐着强。 一位海参威大学学汉语的女大学生主动上来搭讪,自我介绍说是应邀到哈尔滨去当翻译。姑娘很漂亮,很象想套近乎。但他已经丧失一个来月前看见俄国边防女军官时那股新奇亲切感,很有分寸地哼哈作答。弄得姑娘怏怏而去。 一个俄国的国际倒爷,举着个酒瓶,凑到跟前:“克里番,陪我干一杯!”他装作听不懂俄语,连连摇头。要在以前他保证显示一下他流利的俄语,然后美滋滋地倾听俄国人那声情并茂的惊讶和由衷的赞美。 后来,为了图个清静,他索兴走出车厢到车厢前平台。他的突然出现打扰了一对正在偷情的男女。男的是中国人,西服穿得整整齐齐。整齐得让马云力看着替他难受。女的是一个俄罗斯姑娘。相貌平平,但很年轻。看穿着不象城里人。马云力的突然出现破坏了他们高涨的激情,后来他们采取了驼鸟政策,转过身去面对车窗,横向搂抱着对方的腰。马云力无意中发现俩人的无名指上都戴着戒指。俄国戴戒指是严格遵循规定的,不结婚决不戴在无名指上。俩人是夫妻,还是野合的狗男女——马云力这回一反常态,没心思去琢磨。 可那对男女令人发笑的谈话不由你不听,一个劲往马云力耳朵里灌。 “你凉吗?”小伙子问。“你”这个词的格说错了。 “不凉,亲爱的!” “你饿吗?” “不饿,我的奥列格什契卡!” “什么叫奥列格什契卡?我不懂。”小伙子真的不懂。 “我的小傻瓜。奥列格什契卡是奥列格的爱称。这是我们俄罗斯人对亲爱的人的一种称呼方式。奥列格——奥列格什契卡,萨沙——萨什卡,沃瓦——沃奴什卡,费佳——费金卡……” “噢,我明白了,那我就可以叫你丽塔申卡了?” 姑娘格格地笑起来:“不能,应该叫丽塔什卡。” 真该死。他们竟叫丽塔和奥列格。 “俄语太复杂了。我一辈子学不会。”接着传来的是一阵啧啧亲吻的声音。 马云力背过身去:君子非礼勿听嘛!可是,他出于教员的职业习惯对小伙子的语言水平作了判断:顶多是二年级第一学期的水平!离大学毕业还要有二年半呢。 听起来,姑娘一句汉语也不会,可小伙子俄语水平又实在可怜。姑娘往下一连串的话小伙子根本就听不懂。只是哼哼呀呀地敷衍着。 可有一件正事姑娘咬住不放,非让小伙子回答不可。 “6eлar就是白嘛。6ymaгa是纸。什么叫白纸?”小伙子急了。因为他听出姑娘和他讲的是一件正事,不是你爱我我爱你这类甜蜜的废话。 马云力这边是听懂了。他本想不介入,可是本性难移:“6ymaгa在这里是钱的意思。”他没有转过身,脸还是对着车窗。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可是,大叔,白钱是什么意思?”从声音判断他俩不但转过了身,还走了过来。马云力只好转过身来。 “白钱是俄国人对咱们外汇券的俗称。” “噢,是这么回事。得,麻烦您老给翻译一下,她要说什么?”小伙子挺恳切。 姑娘说了几句。挺简单。姑娘是要问他:“听说外国人在中国买车票要用外汇券。没有该怎么办,用人民币行不行。” “丽塔,你现在是什么国藉?” “我还是俄罗斯国藉。嫁给奥列格才一个月。” 小伙子大体上猜到她说了什么:“对,她是我的妻子。我是吉林的劳务。去年来她那里种菜,爱上了她,就结了婚。现在是回家探亲……” “中国允许不允许,承认不承认俄国批准的结婚手续?” “怕啥?就是结了。你能拿我怎样?关键是我们相爱。”小伙子东北汉子的鲁劲出来了。 丽塔听不懂,只能站在一边陪笑。在他说到“关键是我们相爱时”他用力地搂了搂她。这个语言她懂,趁势也搂住了他。 “那以后你们定居在哪?” “当然是中国啦!俄国没吃没穿,又贼冷。她嫁给我就是要离开她们那个穷地方。” “要是中国不准她定居呢?” “都什么时代了?改革开放啦!就是不准,也不怕。就硬住下,生孩子,过日子!难道还能驱逐出境?”丽塔听不懂,干着急。小伙子连比划带一个单词一个单词的蹦。总算让她弄懂了。她连连认真地点头,很严肃地对马云力说:“我们的爱情会感动上帝的。山永远不能见面,可人是活的……” 山和山不见面,人和人总相逢。她想说的是这个意思。丽塔的表情非常自信,就好象他的那个丽塔当时的表情一样。他的丽塔当时更自信,因为她有办法可以通天,就象普希金“上尉的女儿”小说中的姑娘,可以面求俄国女皇恩准。 马云力颇有感慨地笑了笑,然后对小伙子说道:“小伙子,你还得加劲学俄语,要不然怎么交流感情呢?” “没问题。我劳务合同还有一年。再说,没有语言也能交流感情,用实际行动就足够了。哈,哈。” “我祝福你们,新的一代国际人,衷心地祝福!”他用俄语和汉语各说了一遍。 他俩肯定没听懂国际人的含意,但是祝福的意思是听懂了。俩人会意地连声道谢,然后朝车厢走去。车门小,不足以两个并肩通过。俩人谁也不撒手,最后是两人贴在一起,嘻笑着硬是挤了过去。 年青人,我衷心地祝福你们,希望前几代国际人的厄运不再降临到你们身上。马云力的思维又进入了理性思索的境界。以冀至为代表的最老一代革命家可以称作第一代国际人。自己可以算作第二代吧,而苏武则当然算作第三代,虽然这一代人数量不多。但总代表一个阶段的人物。然后就是眼前这一对年轻的奥列格和丽塔可以算作第四代。倒爷杨子、官商汪进军和留学生张玉洁都不具有代表性,因为他们都没有和俄罗斯人发生感情上的缠葛。 自己真是发自内心地希望他们生活顺利圆满。但是他也非常担心,因为他们个人不是与社会隔绝的。国家间关系的变化、历史上的恩怨、民族心理的差别,甚至对性的不同理解,其中任何一种都可能成为阻碍他们携手前行的不可逾越的障碍。呀,俄罗斯,你为什么偏偏和中国为邻——孽邻。普通的俄罗斯人中国人呀,你们为什么总有那么多的感情交融——孽情!老天爷,你为什么在最不当的时间最不当的地点把两个最优秀的但也是不当的两个民族安排在一起呢?! 在这趟列车上边境车站的边防及海关人员是上车检查的。这免除了许多辛劳。检查马云力行李的是一位年青的女海关人员。她亭亭玉立、腰杆笔挺,穿着一身藏青色的海关制服,漂亮极了。马云力对他礼貌相待,打开了自己的箱子。他现在已经没有任何闲情逸致了。她拿起他原本为丽塔准备的玉石项链看了又看,爱不释手。本来,他留着已经无用,完全可以送给她。可是,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厌恶劲,他硬是装作不懂:贪心的娘们,我就是不给。我没什么喳给你找。你愿意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结果,她只好怏怏离去。 其他人也没出什么事。就是那两个乌克兰带的美元出了点什么岔。双方争吵了起来。现在乌克兰也算是个独立国家了。对外国人,俄国海关一贯是刁难的。 车终于算开了。戈城与绥芬河之间,按两国协议,各留出若干公里的脱离接触地带。在这个地带里双方人员都不带武器,也只有铁路工作人员可以进入。所以这里的森林、山野都更有原始的味道。据别人介绍,如果顺利,火车行驶几十分钟就可以到达。从俄国方面驶过三个隧道就到达了中国国境,再钻三个中方的隧道就到了中国的边防口岸——绥芬河。可是列车走走停停,一停就是老半天。尤其是在俄方最后一个叫松树林的小站上,列车停了足足有一个小时。马云力纳闷,这条线上交通根本不繁忙,为什么停这么久。 大家等烦了,纷纷跳下车,在车旁遛达。 “两边的铁路人员在逗气呐!上回戈城的边境列车把车上的中国人扣了八小时。还有一次,一个中国人没让上,空车拉到了绥芬河。咱们中国人气坏了。以牙还牙。老毛子你现在还这么蛮横。咱们就对着干!倒霉的是咱们乘客。不过也挺出气。”一个常跑这条线的老客讲了一通。 几个中国人想跑到树丛后去解手。俄国女列车员不答应,往回赶。那几个人掉转身子,双手扒着裤口,粗鲁地作出要小便的样子。气得女列车员挥挥手,转过身。 这一带天空毫无污染格外晴朗,稀疏地飘散着几片白云。马云力昂望着睛空。突然,他想起了费翔唱的一首歌非常贴切他此刻的心情。 天边飘着故乡的云,它不停地向我呼唤; 当身边的微风轻轻吹起,吹来故乡泥土的芳香。 归来吧,浪迹天涯的游子; 归来哟,归来哟,我已厌倦飘泊; 我已是满怀疲惫,归来时是空空的行囊,能象此风此雨,为我抚平创伤。 我踏着沉重的脚步,归乡的路途是那样漫长…… 马云力又习惯地向后捋了捋那稀疏的头发,但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潇洒、自信和那种良好的感受,因为此刻他热泪盈眶,哼唱不下去了。 “故乡呀故乡,给我留下偌多创伤的故乡,不堪回首,充满苦涩辛酸的故乡; 我离开你但又无限怀念你的故乡; 因为,毕竟是你抚育我成长,散发着苦涩甘甜的芳香; 儿不嫌母丑,儿不恨父的鞭挞, 我要回到你的身旁; 让我千疮百孔的身躯长眠在你的土地上…… “开车啦!快,快。你们这些中国猴子。”俄国女列车员凶狠地吆喝着…… 1994年12月30日 儿不嫌母丑,儿不恨父的鞭挞, 我要回到你的身旁; 让我千疮百孔的身躯长眠在你的土地上…… “开车啦!快,快。你们这些中国猴子。”俄国女列车员凶狠地吆喝着…… 1994年12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