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 第一章 战争的味道 “嘭”地一声,炮弹爆炸了,把地上的青草掀了起来,露出一堆白色蚁卵和一只硕大的红色蚁后,它们和那些泥巴一起飞向天空。它们闻到了刺鼻的战争的味道,一种辣辣的硫磺的味道,让它们头昏、恶心。白色蚊卵被这种怪怪的味道杀死了。它们母亲柔软的身体让它经受住了地球引力的亲密而致命的吸引,在地上翻了一个跟头,巨大的爆炸声和令人讨厌的粘稠的硫磺味让它完全没有了方向感,仓皇地在地上绕着圈子,什么也看不见,都是牛奶一样的乳白色烟雾,一股带着甜腻腻腥味的液体落下来,覆盖了全身。它用嘴巴舔了一下,一股新鲜清香的鲜血的味道冲上脑门,一身细胞兴奋得发抖。这是战争给它带来的一份珍贵大餐。它从此知道了战争还有一种味道,那就是像人流出来的鲜血一样的味道。 国民革命军第七十四军五十一师三0五团一营二连连长李茂才看到一排长脸上那只硕大的红色蚂蚁时,吓了一跳,它正趴在他脸上使劲地吮吸着泛着泡沫的鲜血,微小的眼睛里闪着贪婪的光芒。他把目光往下面移了一下,脑袋嗡地响了起来,头皮冷嗖嗖的,伸着脖子打了一个冷战,就像躺在地上的那张脸不是一排长的,而是他的一样。那是一颗残缺不全的头颅,半个脸不见了,剩下的一个耳朵被炮弹削去了半个,眼睛从眼窝里迸了出来,只有一些浑浊的晶状物连着,就像重感冒时从喉咙里吐出来的浓痰一样。如果那个位置不是一排长的,如果不是他在炮弹落下来之前飞快地瞥了一排长一眼,他是说什么也认不出来这是一排长。他的身子哪里去了?他侧过头,茫然地向四周张望,硝烟慢慢散去,战壕旁边那棵和他一样营养不良的低低的槐树还在,排长的上衣里包着一块滴答着鲜血的肉,挂在树枝上,另一条树枝上挂着排长的一条腿,一股肉ti被烧得半生不熟的味道飘了过来,比到处都是的硫磺味还要难闻,是一种恶臭味。虫子一样的泪水和鼻涕爬过被硝烟熏黑的脸庞,就像那只蚂蚁爬在自己的脸上一样痒痒的。他不由对着1937年10月上海的天空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对李茂才来说,战争的味道就是鲜血的腥味和死亡的恶臭味。 十多天之后,国民革命军第五十一师三0五团一营二连连长李茂才出现在南京淳化镇街头。他带领的二连只剩下十多个人,其他的官兵在淞沪会战中全部战死了。他不得不带着这个残破的连队撤了下来,团部交给他的任务是带着他们提前赶到淳化镇,为全团打前站。有小道消息说,五十一师极有可能会继续参加保卫首都的会战。 李茂才把这个任务想得简单了。他离开上海的时候,上海还没有沦陷,但每个人都知道,上海沦陷是迟早的事情了。南京离上海只有六七百里的距离,日军既然能攻下上海,南京当然也不在话下。按照他的想法,南京的居民已经开始撤离了,寻找一些让官兵宿营的地方应该不成问题。 但他还是想错了。淳化镇像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人沉默地坐在苍茫的土地上,树上的小鸟被他们戴着的明亮的钢盔和背在身上指向天空的黑洞洞的枪口上晃动的阳光惊得飞了起来,在天空中盘旋着,好奇地冲着他们喳喳地叫着。整个镇子并不大,一眼就望到头了,一辆挺着大肚子的卡车从大街上摇摇晃晃地开过来,扬起了一路灰尘,那些尘埃在空中翻滚,纷纷扬扬地落下来,罩着了路边卖油条的、卖煎饼的,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的生意,仍旧有人围过来,买了一个卷了土豆丝和酱豆的煎饼,边走边吃。街上行人很多,他们对突然出现的这十多个军人并不感到惊奇,只是稍微瞥了一眼,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刚刚二十出头的中尉连长李茂才恍惚走错了地方,耳边的炮声还在轰轰地响着,子弹还在头顶啾啾地飞着,甚至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里,他都觉得还是那种混杂着鲜血的腥味和死亡的恶臭味。战争就在眼前,这个镇子上的人们为什么还如此悠闲?即使战争的消息像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但近三个月的时间,这时也应该走到了南京。南京怎么还如此安静? 不,还是有动静的,并且还很大,路两边装饰豪华的酒楼里坐满了人, “哥俩亲啊”、“魁五寿啊”这样的划拳声居高临下地从二楼砸下来,那些人脸胀得通红,像发怒的螃蟹一样伸着指头叫着,唾沫星子像纷飞的苍蝇一样落在面前的杯碗盆勺里,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阳光在低矮的瓦房和楼房之间跳来跳去,各种颜色的墙壁把阳光折射过来,像色彩丰富的波浪在空气中一波一波地涌来。他甚至恍惚闻到了大海清新的气味。李茂才觉得像做梦一样,一切都是那样不真实。前方在喊着“冲啊”、“杀啊”,后方的人在喊着“哥俩亲啊”、“魁五寿啊”,短短的十来天,就好像经历了两个世界。 士兵们像进入了大观园的刘姥姥一样,瞪着眼睛四处张望,好像没有见过世面一样。他们一脸疲惫,衣服已经换洗过了,但仍旧散发着血腥味和战争的恶臭味,它们钻进他们的头发里、鼻孔里,整个五脏六腑已经被战争的气味浸过一遍,怎么也洗不掉了。在这个阳光明亮的中午,远离战争的淳化镇一下子让他们松弛下来,他们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这里新鲜得像刚出笼的馒头一样的空气,就连那个大卡车哼哼哧哧地从他们身边开过,卷过一长溜的灰尘,扑向他们的眼睛,钻进了他们的鼻孔里,他们仍旧毫不在意地笑着,惊奇地看着每一家店铺,每一个人。 原本以为能走的人们早已经走了,留下一个空荡荡的镇子,随便就可以找几处宿营的地方,但现在看来这是不可能的了。 李茂才不得不停下来,弯下身子问路边一个卖菜的老头:“老先生,请问镇公所在哪里?” 那个老头像被吓着了,身子往后仰了一下,瞪着眼睛愣愣地看着李茂才,摇了摇头。李茂才苦笑了一下,这个来自乡下的老头,难道连什么是镇公所都不知道吗? 他只好站了起来,拦着了一个戴着礼帽的中年人。中年人板着面孔,一句话也没说,回头冷冷地向远处有着几座灰色平房的小院指了指。 李茂才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轻轻地说了句:“谢谢。” 那个中年人好像没有听见一样擦身而过,他的衣衫带起的清冷的寒风让李茂才鼻子有些发痒,想打喷嚏,他使劲地抽着鼻子忍了忍,终于克制住了。 镇公所门口两边是覆盖着黄色琉璃瓦的两层小洋楼,每个楼都有一个香艳的名字,站在门口的姑娘们搽着口红,穿着绣着红艳艳的牡丹的布鞋,有几个长得稍微漂亮的,还穿着难得一见的高跟鞋,她们身上散发着浓重的劣质香水的味道,满眼媚笑地邀请着过路的行人。当李茂才带着这10多名死里逃生的士兵经过那里时,她们眼里一下子散发出更多的媚笑,有几个甚至跑过来,伸出涂了指甲油的小手,拽着几个士兵的胳膊,嗲着令人骨头发软的声音招呼他们:“大兵哥,来玩玩吧。” 士兵们的脚步一下子乱了,眼神像苍蝇一样嗡的一声飞过去,再也不肯离开,叮在她们白得可以看到青色血管的皮肤上,好像要叮出血来。李茂才咳了两声,仍是叫不回它们。 炊事班长大老冯看了看连长,连长的眼睛也往那些姑娘身上溜,他的胆子就大了,盯着那些争奇斗艳的花朵,嘿嘿地笑着说:“你们太热情了,真感激啊,江南的姑娘就是好啊。” 他的声音虽然并没有明显的下流腔调,多说也就是一种穷开心,但李茂才听着还是刺耳。这个四十多岁的光棍老兵,在淞沪会战前的几个晚上,总是很晚才回来,有人说他出去找妓女了,但李茂才一直没有抓到把柄。他想回头狠狠地瞪他一眼,但目光落在他那遍布皱纹的脸上,心又软了,虽然目光很严肃,但已经没有瞪的意思了。这是个可以当他父亲的老兵,从二十岁就开始当兵,军阀部队待过,其他杂牌部队也待过,辗转到了五十一师,年纪大了,只能当个炊事兵了。长官本来想让他复员,他一听就哭了,说自己没有家,早就把部队当做家了,复员了能到哪里去呢?他宁愿不要军饷,只要让他在部队呆着就行了。长官就让他到了二连的炊事班。李茂才并不喜欢他,部队是用来打仗的,不是养老的,这么大年纪,步枪的后坐力都可能把他掀翻,留在部队真是累赘。他为这事找过几次营长,营长劝他说,算了算了,人家一大把年纪了,什么都不会,就会给当兵的做饭,你把他赶走,让他要饭去?养着就养着吧。 时间长了,李茂才发现大老冯其实还不错,别的连队炊事班的老兵手脚总是不干净,但他很老实,干活踏实,从来没有贪过菜金或者偷偷地卖过粮食,甚至也没有做过夹生饭或者把饭做糊了,部队行军再紧张,哪怕他自己饿着肚子,也要先想法把饭做好,让士兵们吃饱。李茂才这才不说让他走了,还让他当了炊事班长。 大老冯看到了连长的目光,立即把那张嬉皮笑脸收起来,挥了挥手,说:“走走走,我们有纪律,找了你们,要枪毙的。” 那些妓女们根本就看不上他,目光从他皱纹纵横的脸上一瞟就过去了,侧过身子去拉跟在后面的二班长王大猛,但她们的手还没到跟前,王大猛就向后一跳,声音大得震人耳朵:“谢谢啦谢谢啦,我们都是穷大兵,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们又不要,对不起了,对不起了!”一边说着一边低头做揖。他夸张的动作逗得士兵们都哈哈地笑了起来。 李茂才也笑了,鼻子却一阵发酸,心里也很难受。听着这些笑声,看着他们开心的样子,哪里能想到,就在十多天前,他们还是在到处是红的血白的肉的战场上呐喊冲锋,把生命交给了命运,随时都准备战死。这些活下来的人,每一个人都是英雄,他们是五十一师的种子,是二连的种子。李茂才扭过头去,忧伤地望了望上海的方向,不知道现在仗打得怎么样了,但愿还在与日军作战的兄弟多活下来几个,舔好伤口,然后再战。但最好不要参加南京保卫战了,五十一师在淞沪会战中伤亡太大,应该先撤到后方整训一段时间再说。李茂才的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想把那些令人烦躁的念头呼到空气中去,让风儿把它吹走。情况并不乐观,听说那些从淞沪战场撤下来的部队很有可能继续留在南京作战。他扭头打量着这个简陋的小镇,每一座房子都是那么亲切。淞沪会战很快就要结束了,弟兄们说来就来,一定要多找一些房子,让从战场下来的兄弟们好好睡一觉,美美地休息几天。 镇公所虽然只是几间平房,但每个房间都很繁华,摆着偌大的办公桌,还有太师椅,李茂才甚至在一间办公室里还看到一张太师椅上放着一张狼皮,厚厚的绒毛闪着油亮的光彩。那里坐着一个胖胖的中年人,脸上泛着的油光就像一层清清的水,脸上的肥肉像河里圆圆的石头杂乱地堆在一起,眼睛藏在中间就像从石缝里爬出来的小鱼。李茂才看了看他,刚想问问镇长在哪间办公室,那人的眉头立即像波纹一样一层层地皱了起来,气冲冲地朝着他们嚷道:“什么事?你们这些当兵的有什么事?谁让你们进来的?” 李茂才忙从口袋里把师部的介绍信掏出来,双手递过去。那人坐在太师椅上斜了一眼,并没有接下来的意思,李茂才只好把它放在桌子上。 那封介绍信像蛇儿一样盘在桌子上,那人的眼睛碰了一下,立即跳开,把脸扭向一边,不耐烦地冲着李茂才摆了摆手:“我不用看了,你们到底有什么事?” 李茂才问他:“请问镇长在哪里?” 那人说:“我就是,有什么事你快说。” 李茂才说:“我们五十一师过几天就要从上海撤回来了,奉命在贵镇整训,也可能要在这里打仗,我们是打前站的,麻烦镇长帮助找一些没有人住的房子,将来好驻扎部队。” 那人叫了起来:“这样大的事情,你们怎么能来找我?卫戍司令部就在市里,你们怎么不找他们,找我干什么?我们镇公所的房子除了住人就是办公,在设计房子时也没有准备作兵营,这里不适合你们住,你们到其他地方去吧。” 原来那人就是镇长,怪不得长得像猪一样难看,怪不得架子这么大啊。 李茂才还是很礼貌地说:“我们已经和卫戍司令部沟通过了,他们让我们来找你。我们不是要你镇公所的房子,而是要多找一些民房,我们至少有五六千人。” 镇长瞪着眼睛看着他,目光在他脸上盘旋着,似乎想在他脸上找出点什么漏洞来。他紧紧地皱着眉头,这些突如其来的军人显然让他充满了苦恼。 李茂才口气加重了:“这是公事,你是公职人员,不找你找谁?再说了,日本鬼子很快要打过来了,这里可能都是战场。部队在上海打了三个月的仗,都很累了,他们没住的地方,我完成不了任务,你这不是破坏抗日吗?” 镇长脸上的肌肉抽搐两下,愤怒地冲着李茂才挥着手嚷道:“你别拿日本鬼子来吓我,就是日本鬼子来了,我没房子还是没房子!你完不成任务是你的事,杀你的头是应该的,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是镇长,又不是你们的军需官,你们打仗管我什么事?你们打不好仗了就赖到我头上,说我破坏抗日?亏你说得出口!你们出去!再不出去,你们就是破坏公职人员办公,我叫人轰你们走!” 士兵们站在门口,恨恨地瞪着这个胖胖的镇长,手不自觉地放在了枪上,手心里慢慢地沁出了汗,他们看着连长,连长的身子微微颤抖,放在腰间的手也在神经质地抖动着。 李茂才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一鼻子灰。镇长的每一句话都像一块石头一样砸在他的胸口,六七百里外的上海三个月来打得血肉横飞,每块地方都是血肉磨坊,每天都一个师一个师地往里面填,有的弟兄们身上绑满手榴弹与日军坦克同归于尽,在罗店之战中,第二连13名士兵在副连长的带领下,拒绝了撤退的命令,他们自愿和阵地一起死掉。每个人用煤油把全身淋湿,身上捆满手榴弹,把死去的兄弟的尸体拉过来遮挡着,当日军冲上阵地,他们点燃煤油,引火自爆! 而这里倒好,连给从前线归来的士兵们找间房子都这么难。 他皱着眉头看着这个镇长,还要怎么和他说呢? 王大猛突然从后面窜出来,从背上取下步枪,“咔嚓”一下拉上枪栓,把枪口对准镇长的额头:“你他妈的在说什么?混蛋东西,我看你就是一个汉奸!我现在打死你狗日的,也算是为国家清理一个祸害!” 镇长从太师椅里慌慌地站起来,脸色发白,后退两步,扶着桌子,哆嗦着嘴唇,看着王大猛大叫:“你,你要干什么?” 李茂才伸手按着了王大猛的步枪,很严厉地说:“把枪收起来!” 王大猛仍旧把枪直直地戳在镇长的额头,说:“连长,他,他就是一个汉奸!” 李茂才吼了一声:“你把枪收起来!” 镇长脸上的汗水出来了,但他看到王大猛把枪收了起来,又活了回来,脸胀得通红,冲着李茂才挥着手叫道:“你们,你们这些当兵的,有本事去打日本人啊,在这里横什么……” 李茂才本来不想再理这个镇长了,大不了部队就睡在马路上吧,这样的事情不是没有干过。他已经抬起脚,准备走了,听到这个镇长这样说时,猛地停下来,抽出手枪,推弹上膛,黑洞洞的枪口顶在这个胖胖的中年人的头上:“老子就是刚从战场上打完小鬼子回来的!你他妈的在这里阴阳怪气地说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这样给我们说话?你有什么资格给我们摆官架子?我告诉你,很快这里也是战场了,你不配合我们就是破坏抗日,就是汉奸!我现在打死你,就是打死一个汉奸,谁也不会可怜你,也没有人会抓我!” 那个镇长刚刚泛红的脸又一下子变得苍白,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瞪着眼睛,惊恐地看着李茂才,这个发怒的军官当然比刚才那个莽撞的士兵更让人害怕,他当然看出来,这个军官是真的生气了。他身上的精气神彻底地被黑洞洞的枪口里冒出来的冷嗖嗖的气流击散了,呼吸急促,脸上的汗水又不争气地出来了,他不敢去擦,声音低了下来,嘴巴突然变得结巴了:“长,长官,你,你不要生气,我答,答应了,我全答,答应,你们有,有什么事尽、尽管吩咐,我,我一定照,照办……” 李茂才恨恨地瞪着他:“你说话算数吗?” 镇长忙说:“算,算数,我,我现在就办。” 他哭丧着脸,缩着软弱无力的肩膀,像落入陷阱的可怜的兔子,一边埋怨凶狠的猎人,一边怪自己命运倒霉。李茂才收起手枪,冷冷地看着他,说:“走吧!” 镇长领着他们找到了一个挂着“朱记食品厂”的工厂。院子很大,有三十多间房子,临街还有一个不小的饭馆。镇长努力地在脸上挤出一点笑容,讨好地介绍说,这是淳化镇最大的一个厂,做糕点的师傅都是从香港请来的,有五六个,大半个南京的糕点都是他们供应的,上海一打仗,那些师傅害怕了,都回香港了,现在处于停业状态。他让人把老板叫过来,又恢复了一副神气的模样,声音既响亮又严厉:“大军要在你们这里驻扎,你赶快把房子腾出来!” 老板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他着急地说:“这怎么行,我还要做生意啊。” 镇长似乎也在盼着他的拒绝,他立即扭过头去看李茂才,很为难地说:“这,这可怎么办……” 李茂才走上前来,和蔼地对那个老板说:“老先生,我们大部队随后就到,需要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我们刚在上海打了三个月的仗,官兵都很累……” 那个老板脸上慢慢地堆满了阴云,眉头皱了起来,带着审视的目光注视着他,似乎不大相信他说的话,他带着疑心重重,而又有点不情不愿的样子,声音里既充满了对抗,还夹杂着委屈和抱怨:“这和我没关系,你们是当兵的,累一点也是应该的。我这里是工厂,是做让人吃的东西的,要讲卫生,它不是营房,不能住人。” 李茂才耐心地说:“老先生,现在是国难当头,你这样做是不明大义,不顾国家、民族利益……” 老板的眼睛猛然瞪大,带着被惊吓,也带着被激怒的口气叫道:“你别拿国家、民族吓人,我不吃这一套。我就是一个小老百姓,我只知道守着我这个家,过好我的小日子,其他的关我什么事?你们想打仗到其他地方打去,反正我不会让你们用我的房子!” 王大猛的声音不高,但里面的威吓的口气谁都能听得出来:“老乡,你说这话就不对了,日本鬼子如果打过来,你还能过好你那小日子吗?你还能做生意吗?” 老板看着他,声音变得迟疑不决:“小年轻,你,你吓我没用,我管,管他日本鬼子不日本鬼子,不管是谁打胜了,他,他们总要吃饭,只要吃饭,我,我这生意就能做下去。打,打仗是你们当兵的事,我,和我有什么关系?” 老板竭力地想让自己表现得见多识广,但他把话说得磕磕绊绊,好像后面有条狗在追着他的声音,声音累得气喘吁吁。说完以后,他长长地吐口气,好像刚刚走了很远的路。 镇长站在一边,干脆袖起了双手,一会儿看看他们,一会儿扭头看看那些厂房,一副看风景的样子,好像这事和他没有一点关系,他就是一个看热闹的路人。李茂才摇了摇头,再呆下去,他觉得自己非要发疯不可。他叫来王大猛,努了努嘴:“二班长,你带人分一下工,留下几间房子让他们住人和放东西,其他的全部征用。” 那个老板愤怒地叫道:“你,你们这是干什么?你,你们这是土匪!现在是中华民国了,我,我要告你们!” 李茂才朝那个镇长努了一下嘴:“你们的父母官在这里,你要告就告吧。” 镇长立刻挺起腰,说:“朱老板,现在是非常时期,你就认了吧。” 这个朱老板又回头看了看李茂才,李茂才抱着胳膊,抬头望着天空,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头顶上压着沉甸甸的阴云,风从北方吹来,他不由打了一个冷战,他的心情比天空中的阴云还要沉重,他不想再开口说话了。如果这个朱老板再不答应,他会再次把手枪掏出来,甚至开枪都有可能。他做梦也没想到,中华民国已经建立二十多年,这里还是首都,居然会是这般模样,这仗还怎么打啊?他的喉咙发痒,突然有种放声痛哭一场的感觉。在上海近三个月的时间里,每天都在死人,一百多号的兄弟,最后只剩下这10多个人,他都忍着没掉一滴泪,但他现在真的想好好地哭一场了。他们这些军人在保护什么样的人民?这样的战争还有什么意义?这仗打下去还有什么希望?打胜了还好说,打败了,他们就会骂军人无能,中国无人,骂完之后,也都认命了,继续远离战争或者做个安份守己的良民,甚至还会主动去当汉奸。 他不想再和他们讲道理了。有时候,你用强硬的手段反而比文明更管用。 老板终于知道事情已经不可挽回,他努力地压抑着不满的情绪,使劲地酝酿着温和的表情,竭力地想让五官发出和解的信号,这让他看上去很可怜,像在雪地里行走的一条老得不能再老的狗一样孤独无助。他比镇长聪明,没有等到丘八把枪掏出来顶在额头上,转换得还比较体面。他的目光像鼻涕一样软软地溜到地上,小声地嘟哝着:“算了算了,算我倒霉,你们不要动我的东西,我自己找伙计干行了吗?这下你们满意了吧!” 李茂才立刻伸出手,招呼王大猛停下来,这个朱老板愿意屈服,愿意成为一只听话的绵羊,那就让他自己动手好了。弟兄们苦战了三个来月,又走了六七百里路,能有时间休息一下,那当然是好事。 连长李茂才一点都不喜欢南京,他抬起头来,看着淳化镇喧闹的街道,看着像是走在梦中的行人们,看着那些耸立在苍白冬日里繁华的楼房,像个孤独夜行的旅客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多么盼望着这一切只是一个梦,他们只是南京的过客,匆匆地从这里路过,就是到一个贫瘠的山村整训,也比呆在这个仍旧睡在梦中的城市要好。 对南京来说,战争的味道就是没有味道。 前国民革命军第七十四军五十一师三0五团一营二连连长李茂才现在坐在我身边,他九十多岁,但身体很好。老人坐在藤椅中,身子挺得笔直,两手放在膝盖上,像一个标准的军人。老人的儿子说,他每天早上都要出去走上一小时的路,吃饭时还要喝一盅白酒。老人的儿子还对我说,老爷子几十年都是这样,部队那一套,改都改不掉了,比如说吧,每天晚上睡觉时,他都会把衣服按顺序摆好,放在床头,就是冬天,天气再冷,也不会把衣服盖在被子上。老人听到这句话,扭头斜了儿子一眼,嘟哝了一句:“你知道什么?我们那时天天要打仗,晚上要随时出发,衣服按顺序摆在床头,穿起来迅速,当兵的都是这样!” 我是来采访老人所经历的南京保卫战,也许会和南京大屠杀有关,谁知道呢,这得看老人的经历。我和他一样,并不是很喜欢南京。从我18岁到南京一个叫“临汾旅”的部队当兵算起,已经在这个城市待了16年,在这个城市里,我已经三十多岁,但仍然是孤身一人。我对南京的女人并没有恶感,但我还是不想和她们恋爱。 南京是个阴柔的城市。1937年12月的南京,对那些民众来说,并不是一座抵抗之城,只是一个充满死亡和屈辱的城市。 我准备写的这个小说和1937年12月的南京有关。这是解放军出版社一位编辑约我写的。去年我写了一个叫《一个老兵的战争》的长篇小说,他很喜欢,觉得我是个写战争小说的料子。他说,1937年12月的南京永远都会刻在中国人的心上,它像我们民族身上的一块伤疤存在着,你来写个小说怎么样?我想了想,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现在出版个小说很不容易,我得抓住这个机会。于是,我对他说:“好啊,我在南京生活了16年,也一直想写一个这样的小说。” 小说就是这样开始的。 我当然会把这个小说写好的。答应过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好。我准备了很长时间,甚至搞到了许多参加过南京保卫战的国军幸存者的名单,他们很多就住在南京。我打算这个小说先从南京保卫战开始,因此我必须先采访他们。 我今天采访的是前国军连长李茂才。 我对李茂才并不熟悉,只是听说有这么一个人,黄埔军校毕业生,河北人,当过国军,参加过淞沪会战、南京保卫战,一身伤痕累累。后来的事情就不大清楚了。他家就在离南京并不远的江宁区铜井镇畔塘村,这是我单位一个同事小时候待过的村庄,他对这个老人的印象就是他曾经参加过国军,此外一无所知,在他儿时的记忆中,这是一个沉默的老人,总是背着一个筐子在村庄里低着头拣粪,别人给他打招呼了,他就站在那里笑笑,几乎没有见过他说什么话。他还劝我不要采访他了,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他能说出什么呢? 1937年的幸存者实在太少,我在南京找过两个,但他们已经太老了,往事如烟一样飘散在他们的记忆中,根本就无法把它们组织在一起,断断续续的回忆像战后的村镇一样一地残骸。我只好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在铜井镇找到了李茂才。还费了点周折呢,我到了畔塘村,向一个村民打听李茂才时,他说,他到淳化镇了,说是去看他的老战友。他是你们部队的吗?他参加过长征吗?他打过鬼子吗?他抗美援朝过吗?我还没开口,那人却又转身走了,他其实对此一点都不感兴趣。他只是出于礼貌多说两句话而已,并不代表他真的想听到什么回答。是啊,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我怅然若失地打量着这个只有三四十户人家的小村庄,觉得有点奇怪,这个老人为什么没有回到河北老家,却流落到了南京一个偏僻的小村? 我是第二天再赶到畔塘村时才见到老人的。出乎意料的是,他话并不少,但他一开始就误解了我的意思,以为我是来专门写他的。他拄着拐杖,静静地站在冬日的阳光下,听我把来意说明了,咂了咂苍老得几乎成了淡黑色的嘴唇,咽了口唾沫,缓缓地摇了摇头,说,我是参加过南京保卫战,可有什么好说的呢?我忙对老人说,那是一场事关民族生死存亡的战争,你们这些抗战的军人是民族英雄。 老人的脖子猛地梗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闪过一丝亮光,目光紧紧地盯着我,带着点怀疑,还带着审视,眉头微微地皱着,仿佛在猜我是在敷衍他还是真心这么想的。我忙朝老人笑了一下,我就是这么想的。他终于相信我了,目光柔和多了,但他还是举起一只手,颤微微地摇了摇,说,你写我没什么意思,我们家虽然现在是村里最穷的,但我们家从前是地主,我是国军军官,反动分子,你有什么可写的? 我以为他要拒绝我了,紧张地看着他,但老人显然并没有那个意思,他的脸上甚至露出一点笑容,像一个慈祥的长者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喃喃地说,你就写写那些士兵吧,比如说陈傻子,他从小就是苦出身,打起日本鬼子比谁都狠。他当兵连一个月的时间都不到,我们在南京淳化镇打了就那么几天,打得淳化镇没有一间完整的房子,每天天空都是红的。我们连活着逃出南京的,就只有三个人,其他官兵全死了。 老人的脸沉了下去,但声音却明显地提高了,说,你写我有什么意思?我都恨不得死在南京才好呢。这都是命啊,我应该在那时就死掉但却没有死掉。还有王大猛、大老冯、赵二狗,你还是写写他们吧。他们个个都是英雄。我这当军官的没什么好说的,仗都是靠那些死去的士兵打的。 我有点不甘心,他说的是实话,那些士兵当然都很重要,但他是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军官,他有叙述的能力,他的经历可能会更加惊心动魄。我说了许多“民族英雄”这样的奉承话,但他仍旧不肯讲述自己的抗战故事,他只愿意给我说说那些士兵。我有点失望,这些平庸的名字,他们身上能有什么故事呢? 他的儿子有七十多岁,也是一个弯腰驼背的老人,他趴在他的耳朵边,大声地帮我说话:“爹,你就讲讲你自己吧,你年纪也不小了,裴作家如果把你宣传出去,你真成了民族英雄,以后说不定还能公费看病……” 我有点尴尬,老人现在是一个农民,我只是一个普通军人,我看病有时也不得不自己掏腰包,这个小说出版了,可能会在读者中有些影响,但不可能对老人有什么帮助的。 他的儿子也是一番好意,但老人还是生气了,他用拐杖狠狠地捣着地面,重重地说:“你爹是那样的人吗?我占国家这个便宜干什么?打了那么多年的仗,多少兄弟在我面前死掉了,我这六十多年是白拣的,我还怕个病?笑话!” 他说着咳了起来,脸胀得通红,脖子上露出青筋。我有些紧张,他毕竟是个九十多岁的老人,不能让他太激动,要是万一有个什么事,我可负不起这个责任。老人都像小孩一样,你不能和他对着干,只能顺着他。我忙说:“李老,那你就讲讲陈傻子、大老冯他们的事吧。”实际上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就让老人讲,如果没有什么内容,过一会儿,我再找个借口溜走。我曾在我们军区报社做过一段时间记者,在新闻圈里,最头疼这种死倔死倔的采访对象,你让他讲什么他偏不讲,我们对付他们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赶紧溜走。但这也不能做得太明显了,起码的礼貌还是要有的。 但我一下子就突然听进去了,我凭直觉觉得,老人在1937年的经历很可能就是我要写的这个小说。 老人说,1937年12月的南京就是那个样子,但你能说南京人不好吗?也不能这样说,那时国家就是这样,一盘散沙,民众没什么文化,也没什么知识。我们后来转战到湖南时,那里的农民就以为日本人也是中国人,是从东北来的北方蛮子。你给他们解释日本,半天都解释不清。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们在那个小岛上生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跑这么远的路翻山过海地到中国来打仗呢?他们既然是外国人,为什么不是蓝眼睛高鼻子白皮肤,为什么会和中国人长得一模一样呢?许多人就是不信,总以为我们是在骗他们呢。 1937年的回忆无疑是沉重的,它像刀子一样划过年事已高的皮肤,布满褶皱的心里一滴滴的鲜血涌出来,苦涩的泪水从眼睛里缓缓地淌出来,他闭着眼睛,让那些泪水滑过布满老人斑的脸颊。这是一个老兵的痛苦,他想起了血肉横飞的战场,还是那些死去的兄弟一样的战友?老人脸上的肌肉神经质地颤抖着,他把手放在膝盖上,想竭力地把胸膛挺直,保持一个军人的尊严。但他太老了,他的手在不停地抖动着,无论如何用力,xiong部仍旧向前塌陷着,背向后拱起。老人咳了一下,喉结蠕动着,发出粘稠的声音。他的挣扎是徒劳的,岁月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老人的儿子担心地看了看他,又带着哀求的目光看着我。 我慌慌地站了起来:“李老,我们今天就谈到这里吧,你好好休息休息吧。” 老人猛地抬起了头,把手举了起来,招呼我坐下,声音很低,但很坚定:“你坐下,我今天还能再讲一些。我想通了,我要把我所经历的,我所知道的,都讲给你听,如果你能写出来,把它留下来,我死了也值了。” 老人的口气不容置疑。我只得赶紧坐下,我也很想听老人继续讲下去。 那么多事,那么多人,它们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哗哗地在记忆之海里回响着,回忆从哪里开始呢? 老人说,就从陈傻子开始吧。 第二章 士兵们 陈傻子当然并不是他真正的名字,没有人记得这个士兵的名字,很多年过去了,老人只记得他那笑起来傻乎乎的模样,也忘了他老家是哪里的,只记得他姓陈,那时他们都叫他“陈傻子”。 在淳华镇等待整个部队到来的日子里,天气一直阴沉沉的,中尉连长李茂才的心一直紧紧地揪着,不时地赶到镇子的最东边,长久地站在野外干枯的草丛中,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挂念着还在撤退路上的三0五团。他们到了哪里?仗打得怎么样?弟兄们伤亡多大?这一切都没有答案,他仍旧得耐心等待。几只麻雀划过冬日的天空,含糊不清地叫着飞走了。淳化镇的安静与和平使他很不适应,恍然生活在一场梦里。那种从上海带来的硫磺燃烧、尸体被烤焦的臭味一直紧紧地追随着他,它们弥漫在空气中,漂浮在尘埃上,钻进头发里、衣服里,就连睡着了,它们也会在梦中流淌。中尉连长李茂才的心情比压在头上的重重的阴云还要沉重。 消息很快就来了,1937年11月12日,日军占领上海。 在不安的等待中,五十一师全部赶到了淳化镇。满街蠕动着的蓝布军装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一下子把整个小镇烧得沸腾起来,人们不安地看着这支疲惫的军队,士兵们满脸尘土,军装破败,残留着被战火烧过,被弹片撕破的痕迹。要是看得仔细一点,士兵的钢盔上还有着黑色的弹药残留物,他们指甲缝里也塞满了黑色的爆炸物。隆隆的汽车驶过,或者天空中有飞机的声音,那些士兵就会不由自主地跳起来,迟疑地寻找着那些声音,脸上掠过惊慌的表情。军队的到来,没有给小镇带来安慰,而是带来了恐慌,他们惊疑地看着这些军人,小声地议论着各种谣言和小道消息。那些站在路边招呼客人的花枝招展的妓女最先消失了,有人说她们被老鸨带领着逃向了西边更远的城市,还有人说,她们悄悄地回到了南京。那些香艳的楼房里住满了士兵,他们没事就整天睡觉,好像一辈子没睡过觉一样,数以万计的军人好像一下子消失了,整个大路上就只有那些坐在人力车上穿着狐皮大衣的太太小姐,或者是坐在小车里大腹便便的男人,他们身边堆满大大小小的箱子,有的是急着赶进城里,有的则是和城里出来的人们一起向淳化镇西南安徽的方向赶去。他们都是有钱人,或者是当官的老爷们。那些贫穷的人们只能站在路边,无望地打量着逃难的人们,偶尔用充满敌意的目光注视着那些匆匆走过的军人,就好像战争是他们带来的,如果没有他们,怎么会有战争呢?到了这个时候,人们都知道上海已经被日军攻占,那些得胜的异国的军队很快就要打到南京来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将面临什么。他们用目光追随着那些打了败仗的军人,李茂才能看懂那些目光,他们盼着这些军人赶紧离开这里。这些军人待在这里,就意味着这里很有可能成为战场。如果没有这些军人,整个小镇还将是和平和安静的。 他们很快就失望了,五十一师接到了首都卫戍司令部的命令,让他们在淳化镇构筑阵地,做好参加首都保卫战的准备。 军人像冬眠结束的蚂蚁一样从地里钻了出来,整个小镇被军人覆盖了。 淳化镇的人们开始逃亡,他们认为南京更为安全,那里有高大的城墙,更多的军队,会让他们的心踏实一点。当战争不可避免时,他们盼望这支军队能够打胜,能够保护他们。就连朱老板,再看到李茂才他们时,虽然还是不大说话,但目光里已经多了些柔和和期盼。 那天早上,他突然来到李茂才住的房间里,吞吞吐吐地说:“长官,请原谅我前几天的无礼,我以为你们也只是说说,战争不可能打到南京来的,我还怕你们占着房子不走了。从前的军队都是这样的,我吃过不少苦头。长官,你会理解的吧。” 李茂才看着他诚恳的样子,忙点了点头:“朱老板,我知道你说的是实话。我们不怪你。你放心好了,战争打完,我们就会离开这里。” 朱老板问他:“长官,日本人真要打到南京来吗?” 李茂才犹豫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给他们说实话。他抬起头来,脸绷得紧紧的,沉重地说:“嗯,是要打过来了……你们,你们最好还是离开这里吧。” 他的话像针一样刺破了朱老板的皮肤,他的身子瘪了下去,愣愣地盯着地面,空气里充满忧愁和痛苦,仿佛凝滞了,压得人们喘不过气。李茂才在心里长长地叹口气,他甚至都不敢再看他,身为军人,却无法保护百姓,无法保卫国家,一仗下来死伤累累,侵略者踏着死去的兄弟的尸体一步一步地逼了过来……中国不会亡,但胜利却是遥遥无期。 朱老板似乎是在询问李茂才们,又像是在安慰自己:“长官,我们都是平民百姓,打仗是你们当兵的事儿,我们不惹他们,他们总不会把我们怎么样吧?再说,我们祖祖辈辈都在这里生活,能到哪里去啊?” 李茂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很诚恳地对他们说:“我劝你们能走还是早点走吧,离这里越远越好,打起仗来,枪弹无眼,谁也没办法。” 朱老板仍旧充满期盼,喃喃地说:“你们,你们难道真的打不过他们吗?” 李茂才皱着眉头,心里充满无法言说的痛苦,但他不得不说:“我们当然不怕他们,可能不能打胜,我们也说不了,小鬼子的炮火太厉害,他们还有坦克,还有大炮……” 他想了想,安慰朱老板说,既然他不愿意离开南京,那就能到城内就搬到城内吧,城内毕竟要大一些,相对安全一些,不像淳化镇,如果成为战场,这里所有的地方都会被日军的炮火覆盖。也许他说的也有道理,他们是平民百姓,日本人就是占领南京了,也不会对他们怎么样的。 朱老板这才安心点,看着他,不断地点着头。 从第二天开始,各种消息像令人讨厌的苍蝇一样包围了小镇,刚刚传来昆山被日军占领的消息,一天时间不到,听说日军又到了苏州,正在向无锡进军。整个南京像一锅开水一样沸腾起来,有人逃向外地,但南京周边的人却往城内涌去。 在一个清冽的早上,朱老板一家急急忙忙地收拾了东西,雇了两辆卡车赶往了南京城里。他在临走之前,把家里所有钥匙都交给李茂才,让他放心使用。有什么事还可以到城里找他,他们住在市内的长乐路。 他说这话时,眼里充满信任和希望。谁能想到,就在几天前,这个吝啬的老人还不想让他们占用几间厂房呢。 战争改变了一切。 整个淳化镇已经没有什么居民,更多的军人出现了,俨然成为了一座兵营。这些刚刚出现的军人,穿着整齐的军装,崭新得甚至还留着折叠的痕迹。他们的钢盔也是乌黑锃亮,显然没有经过炮火的洗礼。他们脸上带着好奇和迷惑,没有那些从前线撤下来的士兵的那种紧张和惊惶。 这些军人现在站在了李茂才的跟前,他们背上的步枪也是崭新的,枪口干净得像用舌头舔过一样,没有一丝尘埃,阳光照在上面,反射过来的白哗哗的光线晃得李茂才有点头晕。他慢慢地闭上眼睛,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第二连补充了80余名士兵,整个连队一下子又齐装满员了,但李茂才一点都高兴不起来,相反,那些士兵年轻的脸庞更让他沉重。 他们都是新兵,整个师补充了3000多名。这并不是什么好事,这么迅速地补充新兵,说明新的战斗很快就要打响。更要命的是,这些从后方送来的新兵居然没有训练过,有的甚至连枪都没有摸过,还有一些是其他被打散的部队的溃兵补充来的。在淞沪会战中,几个团的宪兵督战,凡是没有负重伤丧失战斗力的一律不准下战场,一个师伤亡大了就编成一个团再战,一个团伤亡大了就编成一个营再战。这些侥幸没死的士兵下来就被补充到了其它部队。李茂才说不清自己是更喜欢新兵,还是喜欢那些溃兵。虽然是溃兵,但他们还是有战场经验的,有经验的老兵总比那些呆头呆脑的新兵要强,但李茂才也不得不担心另一种情况,他们都是老兵油子,一看战场情势不对,谁也保证不了他们为了保命打歪主意,往往一个溃兵就可以带动整个部队溃败。淞沪会战打到最后,逃跑的士兵就越来越多了。有些部队甚至被打怕了,传说着日军有多么厉害,一颗炸弹就可以把一个连炸飞,还没见到日军,自己就先垮了。李茂才一向都看不起这些杂牌军队,现在,这些被打散的杂牌军队也被当做新兵补充进来了。要在很短的时间内把这些士兵训练成能打仗的军人,能在炮火遮天的战场上还保持清醒的头脑,他实在没有多少把握。 这些士兵茫然地看着他,他们身上穿着或大或小的军装,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根本就不知道战争很快就要来了,倒像被潮水冲上沙滩的贝壳——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将面对什么样的命运。李茂才缓缓地睁开眼睛,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在他眼前晃动着,他努力地克制着,但目光里还是流露出了厌烦,他们和那些什么都不懂的农民有什么区别?这样的士兵如何打仗?如果能撤到后方整训一段时间就好了。拿这样的部队参加首都保卫战,无疑大多数人都会是炮灰。李茂才听说军长已经赶往南京城内的国防部,希望能够通融一下,把部队撤向皖南休整。李茂才忐忑不安,整个五十一师还留在淳化镇,而第一军已经越过淳化镇向长江边开去了,他们的目标是到江北的浦口镇驻防,显然是不准备再参加首都保卫战了。但七十四军仍旧在雨花台、上坊、方山、淳化镇一带驻防,这里都是南京的外围阵地,如果继续留在这里,参加首都保卫战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了。二连就靠这些新兵来打吗? 李茂才不敢再想下去了,他低下头,一个一个地叫着花名册上那些陌生的名字,一个一个地打量着这些还带着麻木表情的陌生的面孔,仿佛要把他们的脸刻在心上。他突然皱起眉头,从花名册上抬起头,眯着眼睛看着面前黑压压的士兵,声音忽然低了下来,有点犹豫不决地喊出了这个名字:“陈傻子。”他的眼睛茫然地看着面前的士兵们,以为不会有人答应的,如果答应了也应该像蚊子那样低低地应一声,这算是什么名字呢?有谁会叫“傻子”呢?这个陈傻子,是个新兵,还是个老兵油子呢? 李茂才没想到的是,他的话音刚落,队伍中应声响起一声瓮声瓮气的声音“在!”他的声音比其他的士兵都要响亮,像一颗手榴弹一样在空中爆炸,声音像纷飞的弹片一样击打着每个人的耳膜,李茂才的耳朵里甚至都有了嗡嗡的回音。队伍好像被这声响亮的应答声震住了,静得只能听到人们的呼吸声,但人们很快就反应过来了,他们顾不得严肃的队列纪律,纷纷扭头打量这个叫“陈傻子”的士兵。他站在最后一排最后一个,个子很高,长得很粗壮,军装并不是很合身,他的身体仿佛要把它绷开了,事实上,他上衣最下面的一个扣子已经掉了。他对那些好奇的目光好像没有一点感觉,没有一点脸红或者生气的表现,他朝每一个向他张望的士兵都笑呵呵的。他的笑容是真实的,没有丝毫的伪装,仿佛大家一齐看他是对他的欣赏和赞扬,让他很开心。事实上那些目光是带有侮辱性的,充满了优越感和对别人缺陷的嘲笑,因为他们已经看出来,这个高大粗壮的士兵,不但有一个很傻的名字,而且人真的很傻。很快队伍中就出现了小声的议论 “果然是个傻子”、“傻子怎么也来当兵了”? 李茂才的目光落在这个士兵身上,仔细地审视着他。其实并不用看那么久,只看一眼就知道,这个士兵真的是个傻子,对别人的嘲笑,任何一个正常的人,如果他是一个弱者,他会伪装着用笑容来敷衍,如果是个强者,他会恼怒。但这个士兵并没有这些反应,他就那么傻劲十足没心没肺地笑着,甚至还笑呵呵地看了看连长,笑容里没有什么复杂的内容,一眼就能看到底,就是一种单纯的笑,好像还有点歉意,像是做错了什么事,要讨好每个人似的。也许这就是傻子们的“条件反射”?李茂才有点绝望,这个名字用在这个士兵身上是很恰当,它很难听,但它并不完全是歧视或者偏见,而是对事实的恰当描述。李茂才的眉毛痛苦地揪在一起,他在心里恨死了兵贩子们,要不是他们,这样的傻子能被送到部队来吗? 李茂才咳了一下,士兵们立即扭过头,收起脸上的笑容,立正站好,瞪着双眼看着李茂才,等他训话。这是一刹那的事情,每个士兵听到长官的暗示,都会立刻恢复军人的本色,但那个叫陈傻子的士兵反应慢了一拍,仍旧带着笑呵呵的愚蠢的笑容东张西望,当他碰到李茂才威严的目光时,居然还没反应过来,而是侧过身看一下身边的士兵,这才赶紧把胸挺起,绷着脸直直地看着前面。李茂才没有心思再点名了,他把花名册卷起来,走到陈傻子跟前,陈傻子比他高了一头,他要和他说话必须抬起头来,这种感觉很不好,李茂才只好低着头,背着手在他面前走来走去地问他:“你就叫陈傻子吗?爹妈有没有给你起个另外的名字?” 陈傻子立刻答道:“报告连长,人们一直都喊我傻子,我爹我妈也是这么喊的。我来当兵时,保长让我叫陈傻子。” 陈傻子的声音仍旧很大,他的唾沫星子甚至飞到李茂才的脸上。李茂才皱着眉头看了看他,心里有点恼火,我就站在你面前,你有必要这么大声音回答我吗?这个傻子,他连点名和回答长官问话时的声音大小都区分不了,呆头呆脑的,一个连里摊上这样一个士兵,真够倒霉的。这能怪谁呢?民族生死存亡,但总是有人醉生梦死,一场仗下来,整师整团成建制地被打掉,官兵伤亡惨重,征兵却是越来越难。那些有权的家伙们,通过军队的关系,弄来服役证明就可以让自己的子弟逃避兵役,而那些有钱的人家,就出高价给兵贩子,雇人来替代其子应征。看看吧,连傻子都被送来了,这仗还怎么打啊? 李茂才恼怒地瞪了陈傻子一眼:“我向你问话时,声音不用那么大,知道吗?” 陈傻子又露出一脸愚蠢的笑容,声音低了一些:“是,连长。” 李茂才已经不想再和他罗嗦了,他从看到他第一眼就有点讨厌这名士兵了。按照他的带兵原则,本来是会把每一个士兵都当做自己的兄弟,任何连队都是一个整体,只有像兄弟一样团结在一起,互相帮助,这样才能保存自己战胜敌人。但他对陈傻子一点都爱不起来,他把头扭向一边,试图让自己安静下来,他告诉自己,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士兵,将来要在战场上和你一起冲锋陷阵,一起冒着弹雨向敌人冲去,随时都会像其他人一样战死,你应该把他当做兄弟。他甚至还有那么点内疚,我这样讨厌自己的士兵,算是一个合格的军官吗?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陈傻子,陈傻子正伸着脖子,瞪着眼睛,很茫然地看着他。李茂才在心里叹口气,他还是没办法让自己喜欢上这个士兵,没有人会喜欢一根木头的。他摇了摇头,准备把这个士兵从脑袋里甩开,再也不想他了,但他突然又想起一个问题,抬起头,直直地盯着这个傻子,眯着眼睛问他:“你是自愿来当兵的,还是顶替别人来的?” 他并不期望能得到一个真实的回答,这就像到饭店吃饭问厨师“你做的饭菜干净不干净”一样,只能得到一个正面的答案。谁知陈傻子却立刻回答:“报告连长,我是替我们镇长的儿子来当兵的。我爹我妈不让我说,镇长也不让我说!” 李茂才愣了一下,他不得不再次地眯着眼睛盯着他,认真地问他:“那你怎么又说了?” 陈傻子说:“报告连长,我在家时不说,现在我到了部队,以后就和大家在一起了,我就不能说谎了,军人不能说谎!” 李茂才冷冷地说:“这么说,你就是一个兵贩子?” 陈傻子困惑地眨了眨眼睛,直直地看着连长,喃喃地说:“啥是兵贩子?” 李茂才皱着眉头打量着他,他好像不是在撒谎,那双浑浊的眼睛惊讶地望着他,一粒灰色的眼屎滑稽地挂在眼角,在他不停地眨着困惑的眼睛时,悄悄地颤抖着,在阳光的照射下一闪一闪的。李茂才不想再看这张蠢笨的脸了,他把脸扭向一边,说:“兵贩子就是替人当兵,把自己当牲口卖到部队,赚一笔钱,然后找个机会逃走,再把自己当牲口卖了!” 陈傻子的脸色一下子舒展开来,那颗眼屎也被挤掉了,他大声地说:“报告连长,我不是兵贩子,我这次是替镇长的儿子当兵的,是正二八经当兵的,不会跑的。部队有大米干饭,还有肉吃,比我们家吃得好,我喜欢当兵。” 连队其他的兵们都小声地嘿嘿地笑了。这是实话,可能大多数人都是这么想的,但真要说出来,那就显得有点傻了。 李茂才站在那里不动了,军装紧紧地贴在身上,箍着脖子,有点透不过来气的感觉。他觉得自己的脑袋有点不够用了,这是个傻子吗?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陈傻子,他仍旧像根木头那样直直地戳在那里,眼睛直直地盯着前面,一动不动。但他还是个傻子,他甚至都不知道如何应付自己,脖子上有一层厚厚的黑色污垢,脸上还有一道擦过鼻涕残留下来的污迹,只有乡下四五岁的小孩才会这样。他可能有很长时间没有洗过澡了。李茂才厌恶地扭过头,甚至都不想再看他第二眼了。他走了两步,下意识地觉得离他越远越好,但脑袋里还是他那又蠢又笨的样子,他莫名其妙地突然跟自己赌起气来,紧绷着脸折了回去,绕过陈傻子,来到他的身后,抬起脚,重重地朝着他的膝窝踹了一下。让他意外的是,这个傻子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站立不稳,踉跄着向前倒下,相反他的脚像踹在石头上反弹了回来,那名士兵仍旧站得直直的。而他第一次当兵时,在练习立正的时候,班长也是这样猝不及防地给了他一脚,他毫无防备地一下子被踹倒了。他有点疑惑,这个傻子难道当过兵吗? 李茂才斜着眼睛看着这个傻子:“你从前当过兵?” 陈傻子说:“报告连长,我在二营四连当过兵!” 李茂才咬着嘴唇打量着他,果然当过兵!按道理说,这样的兵被补充过来,应该是件让人高兴的事,这样可以省去许多训练,一上来就可以打仗,但事实并不是这样,他们让人更头疼。那些兵贩子弄来的士兵,大多数都是连个字都不认识的农民,什么都不懂,有的甚至连日本鬼子是外国侵略者都不知道,还以为他们也是中国人,你给他们讲那些民族生死存亡的道理,他们根本就无法理解。他们把自己当做可以赚钱的商品,被送到军队后,像老鼠一样寻找机会逃跑,然后回去再找机会把自己当兵卖掉。国军在和日军作战中,许多部队刚和敌人接火,就开始溃散了,不能不说是和这些兵有点关系的。第五十一师决不应该这样,二连也不应该这样,一定要找人死死地盯着这个叫陈傻子的士兵,如果在战场上他有逃跑的迹象,立即枪毙掉! 李茂才最恨的就是逃兵。他在心里已经给这名士兵宣判了死刑,冷冷地看着他,问:“你是在哪个部队当的兵?” 陈傻子脸上又露出了那种讨好的愚蠢的笑容:“报告连长,我这个人笨,不知道那个部队是什么部队,只知道我在二营四连。” 李茂才眯着眼睛,继续面无表情地问他:“那你当了多长时间的兵?” 他心里实际上已经有了答案,连一个自己部队番号都不知道的士兵,他能当几天兵?能当上一个月兵就不错了。 陈傻子的声音里分明有了点自豪:“报告连长,我当了一年半的兵!” 李茂才愣了一下,来回走动的脚步停了下来,仰着头看着这个傻乎乎的士兵,他居然当了一年半的兵?这怎么可能呢?就说他是个傻子吧,和其他兵贩子不一样,不会逃跑,但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先是和军阀打,接着和红军打,现在又是和更狠的日本鬼子打,国军很多部队不是溃散了就是全军覆没,这个当过一年半兵的家伙居然连点轻伤都没有,这怎么可能呢?他要是知道部队番号就好了,这样,他所在部队打过什么仗,命运如何,他都会清楚的。 李茂才变得有点好奇了,他很想知道这个兵过去有什么经历,做过什么事。如果不是那种老兵油子,当过兵的总比那些毫无战场经验的新兵要好,战争打的就是人,每个人都极其宝贵。他想启发陈傻子多说一点,他也许就能推测出来那个部队的番号,甚至还可以通过军校的同学帮忙查一下这个陈傻子到底是不是逃兵。他喜欢那些能打仗的老兵,但他的一营二连是决不会容许一个逃兵存在的! 李茂才问他:“你在哪里当的兵,打过什么仗?” 陈傻子说:“报告连长,我在湖北麻城当的兵,他们天天打仗,我是伙夫,没打过仗。” 李茂才的身子一下子僵在那里,瞪大眼睛看着他:“大别山?你当的是红军?” 陈傻子惊奇地扭过头,眼睛活过来了,他甚至忘了他还在队列中,兴奋地抬起手比划起来:“对对对,我当的是红军!我们班长叫周大炮,可惜他在大别山死掉了……” 整个队伍“哗”地乱了,就像突然落下一颗炸弹,士兵们被炸得晕头转向,扭头看着陈傻子,有的人是好奇,有的人是惶恐,更多的人是困惑。李茂才的脑袋那一刻空白了,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好大一会儿才缓过劲来,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愣愣地问陈傻子:“你是共产党?” 陈傻子眨了眨眼,他迷茫地看着李茂才:“什么共产党?” 李茂才死死地盯着他,连他脸上任何一点细微的表情变化都没有放过,但他还是失望了,陈傻子直直地充满疑惑地看着他,单纯得像一个不懂世事的小孩。李茂才摇了摇头,觉得自己过虑了,你能指望一个傻子能有什么想法吗?虽然他当过红军,但他是个傻子,甚至连共产党是什么都不知道,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再说,现在是国共联合抗战了,只要是打日本鬼子,管那么多干什么呢? 李茂才松了一口气,他真不明白,像这样一个傻子,他在部队怎么能呆一年多的时间呢?那些打仗神出鬼没的红军能容下这样一个傻子吗?他完全不带任何审问的意思,而是好奇地问他:“你在红军里都打过什么仗,怎么离开红军了?” 陈傻子说:“报告连长,我没打过仗,我当的是伙夫。部队离开大别山时把我留下来,让我回家去了,让我等到部队回来了再去找他们。他们后来一直没回来,我就来这里当兵了……” 李茂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除了看上去有点傻,他并没有什么毛病,长得很结实,应该是块当兵的料子。他感到有些奇怪,在他印象中,部队战斗兵员都是很珍贵的,多杆枪就多一份战斗力。那些炊事兵们都是一些老兵,他们没有什么家了,有些人已经四十多岁,就把部队当做自己的家,部队也需要他们干些做饭这样的杂活,就把他们留下来了,很少有部队会把一些年轻力壮的士兵放在炊事班。就连共产党的部队,应该也不例外吧。他问陈傻子:“你们部队怎么不让你去打仗?” 陈傻子终于有点不好意思了,黑黑的脸膛一下子胀得通红,他不安地看着李茂才,声音有些低了:“我不会打枪,我打枪时,没有一发子弹打在靶子上。他们说子弹宝贵,就不给我发枪了,让我当伙夫。” 李茂才感到有些好笑,红军就是一群造反的农民,是有点小家子气,不就是枪打不准嘛,这有什么呢,没有士兵天生就会打枪,神枪手都是用子弹喂出来的。他心情突然有点好了,甚至冲着这个傻子笑了笑,如果不是他比他高,他都想上去拍拍他的肩膀了。他说:“陈傻子,你放心好了,我一定会让你扛枪打仗的!” 很多年以后,李茂才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陈傻子听了他这句话,突然冲着他跪下来,在地上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抬起头来,脸上已经挂满泪水,他呜呜地哭着说:“连长,你是个好人,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二连的士兵们都愣在那里,李茂才也有点手忙脚乱,他忙弯下腰,把陈傻子扯起来,心里甚至还有点恼怒,这是个什么事呀,堂堂的国军士兵,怎么说跪就跪下来了?傻子就是个傻子! 李茂才说:“陈傻子,你给我记住,你是个男人,还是个军人,不能随便就跪下来,再说,当兵就是为了打仗,我不给你发枪,难道还要给你个烧火棍?” 陈傻子站起来,啪地给李茂才敬了个礼,声音洪亮地说:“报告连长,我一定好好打仗!”说完,用衣袖抹了一把眼泪,泪水和鼻涕都沾在衣袖上,那里已经有些脏了,而这身军装还是两天前刚刚发给他们的。李茂才皱起眉头,说:“陈傻子,你以后注意点,不要再用袖子擦汗擦鼻涕什么的,不说爱护军装,起码你也该知道讲点卫生了,解散以后你先去洗个澡!” 陈傻子立刻立正敬礼:“报告连长,是!” 李茂才摇了摇头,这真是个傻子啊。 李茂才心情好了点,这个陈傻子,虽然不聪明,但作为一个士兵,已经够了,士兵太聪明也不见得就是一件好事,脑袋灵活,就会有一肚子的鬼主意,打起仗来左右观望,总是想着如何保命,这样的兵,还真不如一个傻子。 李茂才低下头,往下继续念着名单,每念一个人,他都抬起头,飞快地看一眼,还好,都还算正常。他突然张大嘴巴,瞪着眼睛看着名单,好像不认识上面的字一样了,眉头紧紧地皱着,脸很可怕地沉了下来。他抬起头,目光像愤怒的子弹一样朝着人群扫视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了这个名字:“赵二狗!”人群里有人高声地答应一声,李茂才的目光追过去,那张令人厌恶的脸出现在了眼前,还是那么恬不知耻地笑嘻嘻的,他的脸甚至都没红一下。李茂才拿着名单的手微微地颤抖了,他身边的几个排长也恶狠狠地瞪着这个笑嘻嘻的士兵,目光像刀子一样在这个叫赵二狗的士兵身上划来划去。花名册上显示,他原来是六十七军一0八师六四四团的。李茂才知道,六十七军军长吴克仁,六四四团团长王熙瑞已经在淞沪会战中阵亡,六四四团打到最后,只剩下一两百人了,他们被补充进了国防部直属的教导总队。这个赵二狗怎么到了第五十一师?是不是弄错了?事情怎么就那么巧?李茂才暗暗地摇了摇头,决定不再想这个事了,这个赵二狗撞到他手里,算他倒霉。六四四团那么多人都死了,而这个狗日的赵二狗还活着,李茂才根本就不相信这是他命大,没什么疑问,他就是一个逃兵! 这个名字像嗤嗤冒烟的手榴弹一样砸在站在队伍前面的二班长王大猛头上,有点猝不及防,有点出人意料,但他一直都没有回头,仍然站得直直的,身子绷得紧紧的,任何时候,他都会像一个军人那样要求自己。他盯着连长愤怒的脸,眼前晃动着却是另外一个人的脸,他一会儿是漫不经心地和大家开着玩笑,老实巴交的脸上不时地闪出狡黠的神色,一会儿是在战场上呐喊着,向前冲着,他这时的脸庞是愤怒和充满杀气的,他冲进了浓浓的硝烟中,那张脸就越来越模糊,像一张纸浸在水里,上面的字慢慢地消失,看不到了…… 他是那样熟悉,又是那样陌生。 李茂才吼了一声:“把他给我捆起来!” 王大猛的耳朵嗡地响了一下,眼前那张脸消失了,他看到连长愤怒的脸,看到一排长正朝着他向后边挤了挤眼,示意他过去把他捆起来。他扭过头去,果然看到了那张脸。那张脸也看到他了,嘴角一咧,眼睛眯起来,眼角边的皱纹聚在一起,像是在和他打招呼。王大猛想朝他笑笑,可又实在笑不出来,就低下头,跟着一排长过去,来到他跟前。王大猛正在犹豫着用什么把他捆起来,赵二狗倒已经伸着双手递了过来。王大猛只得弯下腰,把绑腿解下来,把赵二狗的双手扭到背后,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机械地捆绑着,但他也没用多大的力气,绑得松松垮垮的。他还担心排长看到了,还好,排长就站在旁边,但什么也没说。两人按着赵二狗的胳膊,把他推到李茂才的面前。士兵们惊呆地看着这一切,他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有王大猛,还有那些二连的老兵们才知道,在淞沪会战前,这个赵二狗曾是二连的兵,一个逃兵。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王大猛说啥也不会相信,事情就是这么巧,四五月前逃跑的赵二狗居然就在眼前,身上仍然穿着军装,还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就好像他从来都没有逃跑过,只是刚才出去撒泡尿又回来了。 李茂才冷冷地看着他,他悄悄地做个深呼吸,努力地克制着不让自己脸上的肌肉抖起来,他的声音听上去倒还很平静,甚至还有点兴奋:“赵二狗啊赵二狗,你跑啊,你那么能跑,怎么又跑回来了?你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赵二狗虽然还是笑嘻嘻的,但脸上也有点尴尬了,他很认真地说:“我是想跑得远远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跑着跑着就跑到咱们三0五团了,我还想,只要不在咱们连里就行。这事真日怪了,还真的编到咱们连了。早知道,我还不如在上海和小鬼子拼了算球了……” 李茂才摇了摇头,这真是个兵油子啊,他不知道逃兵要被枪毙吗?到这个时候还耍嘴皮子。他绕着他走了两圈,他的确像打过仗,军装虽然已经洗过,但还是有不少破烂的地方,残留着弹片擦过的痕迹。但这也不能证明他曾经英勇杀敌过,话说回来,就算他在淞沪会战中真的打过仗,那也不能把他四五个月前当逃兵的事实抹去。一个真正能打仗的部队,也必须得有铁的纪律才行。现在国难当头,更要严厉执行军法才行。大战即将开始,他赵二狗死定了。 李茂才笑呵呵地盯着他,就像一只猫在欣赏刚刚捉到的老鼠,声音里充满了嘲讽:“你不是逃走了吗?怎么又当兵了?这次怎么就不逃走了?” 赵二狗说:“连长,你别笑话我了,你知道我是个兵贩子,我不是为了不当兵而逃跑的,我就是为了再当兵才逃跑的。这次没机会,一下来就被拉过来又编到咱们连了。” 真不要脸啊。 李茂才不笑了,眯着眼睛看着他,嘴角微微上翘,声音里没有嘲讽了,而是硬得像冬日河边覆盖了一层冰块的石头:“你在二连呆的时间也不短了,你应该知道,我最恨兵贩子,特别是像你这样的兵贩子。军法你很清楚,逃兵被抓着就得枪毙。你以后再也不用当兵了。” 赵二狗并没有被他吓着,他甚至连脸色都没变,很认真地说:“连长,我一被拨拉到咱们连我就知道我要完蛋了,早准备好了,枪毙就枪毙吧,反正我这条命也不值钱,卖了好几次,早就赚了……” 李茂才被他无所谓的态度彻底激怒了,他的手剧烈地抖动起来,他只好把手背在后面,冷冷地看着他。这还是个人吗?他怎么根本就没把自己的生命当回事?哪怕他哭了,害怕了也好啊,他可以跪下哀求,留下这条命,到战场上去杀鬼子,这样,即使改变不了他要被执行军法的命运,但多少也显得悲壮一点啊。部队有时是需要用悲壮来激励土气的。这个兵油子倒好,连这样一个机会都不给。他不是一个士兵,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只是一个像狗一样的无赖,一条狗命。 李茂才厌恶地冲他摆了摆手,扭过头对正紧紧地抓着他的一排长和王大猛说:“把他先关起来。” 赵二狗被带走了,新兵们愣愣地看着李茂才,他们都已经猜出来是怎么回事了,脸上表情复杂,各怀心事。李茂才看着这一张张根本就看不透的陌生的面孔,心里一下子变得异常沉重,这些人中,谁知道还会有多少个兵贩子呢?靠这样的人打仗,怎么能打胜呢?日军都是用武士道精神武装起来的,狂热的军国主义者,靠这些一盘散沙的军人怎么能制服住这些野兽? 赵二狗必须死,就是杀鸡给猴看,也要把他枪毙掉,让他们每个人都知道,士兵只有死在战场上的份,没有逃跑苟生的道理。这不能怪我连长心狠,只能怪你自己倒霉,那么多部队,谁让你偏偏补充到老部队呢?谁都知道你是个逃兵,我也没办法庇护。 李茂才摇了摇头,补充进来的近百名新兵并没有给他带来安慰,相反让他的心情恶劣到了极点。 前国军中尉李茂才一直觉得奇怪,六十七军一0八师六四四团剩下的一两百名士兵被补充进了教导总队,为什么偏偏把赵二狗补充进第七十四军呢? 很显然,这个叫赵二狗的兵贩子曾经在李茂才所在的二连当过兵,逃跑后再次把自己卖到了部队,参加了淞沪会战。他本来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李茂才说,我让人把他关起来以后,本来想去问问他,但我又不敢去问他。怎么说呢,他毕竟在我手下当过兵,在他暴露出是兵贩子以前,打仗还不错,我还让他当了班长。我怕我见了他,心就软了,不敢枪毙他了。我就坚持不去见他。还好,我们团长是张灵甫,他后来都告诉我了,的确是赵二狗自己倒霉,自己撞到枪口上了。 这一点,连赵二狗自己也没想到。他觉得自己倒霉透了,这时根本就不应该被关在这间临时作为囚室的黑屋子里,而是应该待在家里,虽然家里很穷,房子很破,但很安静,没有震得头皮发麻的枪声、炮声,没有喊杀声,也没有那些像苍蝇一样令人讨厌的日本鬼子。 赵二狗见过那些日本鬼子,长官说他们是要来灭亡中国的侵略者,他以为是传说中的高鼻梁黄头发蓝眼睛的外国人,谁知却都是和他们长得一样,个子还很矮,根本就不起眼,仿佛指头捣过去就可以把他们身上戳个洞。怎么也没想到,小鬼子们不但能打,炮火还很猛烈,海上有军舰,天上有飞机,地上还有大炮,真要打起来时,能撑到面对面地拼刺刀就不错了,很多人还没见到小鬼子长得什么样就被那些炮火炸死了。 赵二狗不想打这些小鬼子了,这仗打得太没意思,就像一个小孩和大人摔跤,怎么能打得过呢?他想赶紧找个机会溜掉,再也不替人当兵了,除非有人能出一个大价钱。 赵二狗最后一次当逃兵是在淞沪战场上,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跑了半天,居然会跑到三0五团部。而四五个月前,他才刚刚从三0五团逃走。赵二狗后来告诉李茂才,他并不觉得这事怪自己,要怪只能怪日军的炮火太猛烈,把他这个老兵油子也炸懵了,根本摸不清东西南北。 最初他还是很清醒的。机枪子弹像雨点一样噗噗地打在身边的土地上,炮弹一颗接一颗地在周围爆炸,一阵阵热浪像群老鼠一样吱吱地叫着扑过来,耳朵嗡嗡地响个不停,紧贴地面的肚皮被颤抖的大地震得恶心,胃里像冒着开水的锅炉一样翻滚着,赵二狗真担心整个身子会突然爆炸了,成一堆碎片飞向天空。这样的碎片他见得多了,那些和他在一个锅里吃饭的兄弟,饭碗一丢,拿着枪上了战场,几分钟不到,都成了一堆碎片。他已经记不起来失去了多少这样的兄弟。他并不害怕,但时刻都在左右观望,小心地不让自己也成为一堆窝窝囊囊的碎片。他把埋在胳膊里的脑袋稍稍地抬起来一点,被炮弹砸过的土地坑坑洼洼,黑色的烟炷盘旋着升上天空,日军炮弹出膛时的火光像刀子一样,硫磺把鼻子刺激得像被塞进了一把胡椒粉,眼睛被刺得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泪,什么也听不见,耳朵早就被枪声、炮声震得只有嗡嗡的声音,还很疼,像一群苍蝇钻进耳朵里,拼命地啃吃着耳膜。他小心地扭头看了看左边,趴在不远处的是同村的张石头,他几乎被尘土盖着,脑袋几乎钻进土里,露出的步枪像暴雨中的树枝一样不停地颤抖着。他不由自主地撇了撇嘴,真是个瓜娃子,不就是打仗嘛,有什么可怕的?他向右边瞄了一下,看见排长正趴在地上,他的脸被炮火熏黑了,只有两只眼睛还在闪闪发光,恶狠狠地望着前面。他好像知道了赵二狗正在看他,头扭了过来,赵二狗忙把目光收回来,皱着眉头盯着前面,心想,日他妈,怎么还不冲呢?如果就这样被敌人的炮弹炸死,那就太他娘的冤枉了。 冲锋号毫无预兆地突然吹响,在激烈的炮火声中像个奄奄一息的病人断断续续地呻yin,但它像根尖利的针一样刺进耳朵里。赵二狗迟疑地向左右看了一下,看见左边的张石头正蠕动着要从土里钻出来,看到右边的排长跳了起来,举着手枪,张着嘴吼着什么。前后左右都有人爬了出来,弥漫着尘土的阵地上到处都是人影,他们的嘴巴大张着,像远处慢慢卷过来的海浪一样,那些“冲啊”的呐喊声涌过来一阵阵地撞击着他的身体,挟裹着他,赵二狗浑身打个冷战,不由自主地用胳膊撑着支起身子,半跪着举起步枪,冲着前面闪着火光的地方开了一枪。连长带着一阵风从后面钻了出来,一股鲜血像蚯蚓一样在脸上爬动着,他从赵二狗身边冲过去,但没跑两步,又转过身子跑回来,扯着赵二狗的胳膊,吼起来:“快起来,给我冲啊!” 赵二狗忙窜起来,端着枪向前猛冲。日军的一发炮弹呼啸着飞过来,他本能地低了一下头,但并没有卧倒,作为一个当过几次兵的老兵,他能听出来这发炮弹弹着点离他还有一段距离。果然,炮弹是在他前面爆炸了,地面颤抖一下,先是看到碎石砖块飞了起来,接着看到副连长的身体被高高地抛起来,然后又重重地摔下来。细小的碎石砖块飞了过来,他下意识地停下来,把眼睛闭了起来。等他睁开眼睛,只见一个人影从旁边的一个炮弹坑里窜了出来,一边开着枪,一边向前奔跑着,他看出来那是连长。他犹豫一下,向后看了看,连里的兄弟们端着枪向前冲着,呐喊声变成了“杀杀杀”,张石头也从他身边跑了过去。他被这些硝烟和喊杀声,还有士兵们的身影推着向前跌跌撞撞地跑着,子弹从耳朵边啾啾地飞过,不时地有士兵被击中,重重地倒在地上,尖利地惨叫着,比子弹还要刺耳,但慢慢地就低下来,慢慢地消失在呛鼻的硝烟中了。 赵二狗闷着头刚跑了几步,突然被绊倒了,他扭头一看,是一条被炸断的腿,这是排长,他的下半身被炸掉了,黑乎乎的肠子淌了一地,他瞪着眼睛看着天空,嘴巴还在向外汩汩地冒着鲜血。赵二狗慢慢地爬过去,趴在那些鲜血上面,他似乎还能感觉出来那些鲜血还有些温热。他克制着不去看排长的面孔,他这样做,是有点对不起他,但他真的需要这些鲜血,他慢慢地蠕动着从淌满鲜血的土地上爬过去,衣服上染满尘土和血,看上去就像是从他自己的身体里流出来的一样。他没有再站起来,他把头埋在胳膊上,把握着步枪的手松开,软软地耸拉在排长的腿上,这个样子既像已经被打死了,又像是负了很重的伤。但他还是有点犹豫,要不要现在就往后跑?万一这次冲锋成功了呢?但这只是万一,如果还是失败,日本鬼子上来了,到那时想跑都跑不了了…… 赵二狗有点恨上那个叫王熙瑞的团长了,如果不是他,这仗本来是不用打的。 淞沪会战已经打了两个来月,日本鬼子源源不断地赶过来,国军虽然也在不断增兵,但哪里能经受住日军从海上天上地上轮番倾泻下来的炮火?小鬼子真他娘的狠啊,把炮弹当子弹来用。国军每天都在整师整师地被打掉。这仗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打下去了。他甚至还有点恨那个就在不远处南京的蒋委员长了,识务者为俊杰,打不过人家,为什么不能果断地撤退呢?中国那么大,把小鬼子放进来不照样打吗?这下好了,整个团要完蛋了。 本来没有作战任务的。六四四团已经被打得不成样子,只剩下五六百人,没什么战斗力了。他们的任务是去一座洋行旁的马路上构筑工事,让即将来接防的部队阻击敌人。但出发不久,他们就遇到了从前面溃散下来的士兵,他们三三两两地急急地向后跑着,有些还负伤了,连简单的包扎都没有,拄着步枪,一跳一跳地走着,一脸惊恐的神色。 赵二狗心里一松,这仗看来是打败了,也不用到前面去构筑工事了。 团长却没有让他们回头,他拉着一个军官模样的人,着急地问他:“怎么回事?你们要到哪里去?” 那个军官停下来了,悲伤地摇了摇头,答非所问地说:“太惨了,太惨了,弟兄们都死了!” 团长急了,摇着他吼道:“我是问你要到哪里去?” 那个军官嘴巴张了张,茫然地看了看身后,又愣愣地看了看团长说:“还能到哪里去啊?部队垮了,我们也没办法了……” 团长松开手,那个军官拖着沉重的身子走了两步,突然又回过头来,一脸沉重地对团长说:“长官,你们也好自为之吧,敌人实在厉害呀!天上有飞机,地上有大炮,都像长了眼睛一样,我们的电台刚一架上,就遭轰炸了!一个团的兵力,连个泡都没冒,说没就没了……” 赵二狗站在队伍中,紧张地看着团长,这时下命令撤回还不晚,反正团里接到的命令是去构筑工事,前面既然已经打败了,这工事也就不用再构筑了,撤回去也不算违犯军令。但团长没有下达撤退的命令,相反把几个营长叫过去,说:“大家都看到了,敌人就在前面,遇到敌人不战而退,不但我们对不起那些战死的弟兄们,被别的部队知道了,我们也丢人。我决定还是再打一仗,我宁愿战死沙场丢掉这条命,把全团打光,也不能让我的团丢脸,被人耻笑。” 几个营长都表示愿意死战到底,与小鬼子拼了。 赵二狗心一下子凉了:这下好了,这次真的要完蛋了。 赵二狗并不害怕打仗,比这更激烈的战斗他都经历过,他只不过不想死在这里。他还想留着这条命,继续当兵,然后继续找个机会跑走,然后再当兵。他知道像他这种老兵油子有个外号叫“兵贩子”。“兵贩子”并不是贩卖别人去当兵,而是自己贩卖自己。他不能死在这里,哥哥刚刚娶上媳妇,父亲的病也有起色了,家里就靠他一个人撑着,他要是死在上海了,远在河南南阳的那个家也就完了。 他必须尽快离开这个随时都会要人命的战场。 赵二狗在地上趴了一会儿,士兵们呐喊着冲过去,也许他身上的鲜血让他看上去像已经死去了一样,也许根本就没人看到他,呐喊声像掠过头顶的风一样,慢慢地向前面翻滚过去。他看看左右没有人,就忙调转身子,匍匐着向后面移动。到处都是弹坑,到处都是炸碎的砖块石头。他突然感到胳膊一阵疼痛,他咧着嘴看了看,散落在地上锋利的炮弹片在他的胳膊上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汩汩地流着。他忙把口袋里的急救包掏出来,简单地包扎一下。日军的炮弹又飞了过来,他忙趁势滚进几乎被砖石碎块填平的战壕里。 枪声越来越密集,声音越来越响,赵二狗心里一紧,他听得出来,这不是他们的汉阳造步枪的声音,而是日军三八大盖射击的声音。弟兄们完了,这次冲锋又彻底地失败了。他趴在战壕边,呆呆地看着前面硝烟弥漫的战场,不知道是该为自己还活着感到庆幸,还是为战死的兄弟感到伤心。这不能怪自己,只能怪日军的炮火太猛烈了,国军根本不是日军的对手啊,这场战争无疑是以卵击石,战场就像一个大海,多少瓢水投进去,连点浪花都不会溅起来。自己就是跟着弟兄们一起冲了,又有什么用呢?还是挽救不了失败的命运,只会多了一个枉死的鬼魂而已。他悲伤地摇了摇头,正要起身向后跑时,突然看到从硝烟中冲出来了十几个人,他们一边向这边跑着,一边回头向日军射击着。赵二狗吃了一惊,他认出来这是连长、班长,还有从老家和他一起当兵的张石头。他忙把手里步枪松开,四肢摊开,脸歪向一边,摆出一副战死的模样。 连长他们在战壕边停下来,日军的坦克也跟着上来了。班长叫起来:“连长,怎么办?弟兄们都没了,我们和小鬼子拼了吧!” 连长一拳头砸在地上,说:“好,弟兄们,杀身成仁,报效国家的时候到了!” 连长让大家把身上的手榴弹取下来绑在身上,然后匍匐前进到敌人坦克下面,与敌人的坦克同归于尽。赵二狗闭着眼睛,所有的背景都消失了,只有连长的声音在耳朵边嗡嗡地响着,声音比炮弹枪声更大,它们像石头一样砸着他的脑袋,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几乎被砸烂了,太阳穴疼得钻心。他们怎么会这样呢?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呢? 他慢慢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十几个士兵没有一个人面露惧色,就连赵二狗一向看不起的张石头,也跟了上去。赵二狗爬起来,伸长脖子看着他们,他们慢慢地消失在硝烟中,没过一会儿,手榴弹爆炸的声音一声接一声地传过来,震得耳朵几乎要流出血来,一股股黑色的烟柱冲天而起,重重地向他压了过来,他感到很闷,几乎要窒息了。赵二狗痛苦地闭上眼睛,蠢啊,真蠢啊,这有什么用呢?人都死了,炸掉几辆坦克有什么用呢?留着这条命,能杀死更多的敌人啊。他们为什么都这么蠢啊? 敌人坦克的声音消失了,三八大盖的枪声也稀落下来。赵二狗茫然地站起来,战场上到处飘荡着浓厚的黑色烟雾,空气中飘浮着尸体烧焦的味道。到处都是尸体,一具挨着一具,很多都不能叫尸体了,只是一堆血块肉片,有时一不小心就会踩到上面,噗地一声滑倒了。整个连队都完了,整个团都完了,这仗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回家去吧。 他想了想,把步枪里的子弹退了出来,把子弹袋里的子弹也掏出来扔掉了。还有四颗手榴弹,如果拿回去,肯定也能卖些钱。这些手榴弹都是崭新的,散发着生铁黑黢的光芒。他在手里掂了掂,有点舍不得,但还是扔掉了。他已经不再是名士兵了,这些东西带在身上都是累赘。 赵二狗提着空荡荡的步枪,摇摇晃晃地走着。这仗越打越大,人死得越来越多,随时都有战死的可能。以后再也不能当兵了,给再多的钱也不能当兵了。可要是不当兵,自己还能干什么呢?父亲的肺病是不可能彻底好了,冬天一来,还要花钱买药治病,哪里有钱?大哥刚刚娶上媳妇,自己当了几次兵贩子赚来的钱全花光了。嫂子不是省油的灯,还在一个劲地撺掇着大哥赶紧分家,想把多病的父亲和可怜的母亲像包袱一样甩掉,如果不是大哥态度坚决,这家早就散了。要想让家里过上好日子,自己必须还得再当兵贩子。当了兵贩子,还要继续像这样寻找机会逃跑吗?他回头看了看,连里的兄弟们都死了,一个人影都看不到,就他活着。他突然感到有点恶心,胃里翻腾着,他弯下腰,使劲地呕吐着,吐出几口黄色的酸水,口腔里散发出来的臭味扑进鼻子里,让他更加恶心,他捏着喉咙,像条狗一样呜呜地哭了,这狗日的战争,狗日的团长,狗日的连长,狗日的张石头。我要回家,我以后再也不当兵了…… 日军的炮火又开始了。一发炮弹尖叫着飞了过来,赵二狗抬起头,向着空中寻找着那颗炮弹,他甚至都忘了应该扑到地上,让那颗炮弹从头顶上划过去。他就那么茫然地看着,像一根光秃秃的树桩立在一地残骸的战场上,等着炮弹把它连根拔起,撕成碎片扔到空中,再像花朵一样从天空中落下来。炮弹在旁边不远处爆炸,猛烈的气浪冲过来,他踉跄着摔倒在一个弹坑里,掀起的尘土把他盖了起来。赵二狗艰难地爬出来,刚把头上的尘土掸下,更多的炮弹像雨点一样呼啸而来,在空中欢乐地嚣叫着。日军新一轮攻击又开始了。 赵二狗忙弯着腰,飞快地向后面跑去。那些炮弹就好像追着他一样,一颗接一颗地在身后爆炸着。它们呼啸着、尖叫着,咝咝地从头顶飞过,炸点密密麻麻,一个挨着一个。成千上万发炮弹撕咬着大地,啃嚼着大地上每一个活着和死去的生物。整个天空在剧烈地抖动着,大地在颤抖着。一个国军士兵的尸体被炮弹炸得飞了起来,肢体四溅,衣服碎片在空中飘荡。太阳没有了,天空没有了,除了一簇簇的炮弹爆炸的烟雾腾空而起,他什么也看不到了。 一座低矮的平房扑面而来,门口堆满沙袋。他顾不得多想,窜了过去。身子从沙袋上滚下来,好像砸在了人身上,有人唉哟地叫起来。他顺势滚了两下,半跪在地上回头一看,沙袋后面蹲着一排排士兵,他们惊奇地看着他。后面好像还有人。他一回头,立刻瞪大眼睛,后面站着一个上校,戴着一顶钢盔,手里提着一支卡宾枪,满脸烦躁,皱着眉头瞪着眼睛看着他。赵二狗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这不是自己四五个月前刚待过的三0五团团长张灵甫吗?他知道三0五团也来参加淞沪会战,但做梦也没想到,这么快就真的见到了。连长在哪里?他慌张地向四周看了看,团长身边站着几个军官,也提着长枪,一副随时准备出去冲锋的模样。还好,没有认识的人,但他的脑袋还是嗡嗡地响,太阳穴又突突地跳动起来,像是被一块石头狠狠地砸了上去,疼痛像波浪一样向着周边扩散出去,脑袋很疼,胸口很疼,甚至连手都疼了,神经质地抖动着,他只得紧紧地攥起来,身上没有一点劲,几乎要瘫软在地上,他把全身的力气积攒在腿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冲着一脸惊诧的团长啪地敬个军礼,结结巴巴地说:“长官,我们团的弟兄,弟兄们都战死了!” 他突然感到很难过,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团长眯着眼睛,厉声喝问道:“你跑进来干什么?” 赵二狗忙把身子直起来,说:“报告长官,我的子弹和手榴弹都打光了,什么也没有了,我想下来找些子弹!” 团长显然并不相信他的话,旁边一个军官过来,把赵二狗的步枪拿了过去,推弹上膛,扣一下扳机,只听得咔嚓一声空响,里面的确空荡荡的。赵二狗的额头上渗出了汗水,亏得自己事先把子弹都退膛了,要是枪里还有子弹,团长肯定会立即让人把他毙了。临阵脱逃,军法处置就是枪毙,这没什么含糊的。哪个部队都会这样。赵二狗当了那么多次兵了,当然很清楚。 正在这时,一发炮弹又呼啸着过来了,赵二狗吃了一惊,来不及多想,他猛地扑过去,把团长死死地压在身下。几乎是在他把团长扑倒的同时,炮弹在平房旁边爆炸,把屋子的一角炸塌了,一个军官被掀了起来,身子重重地弹在墙上摔到地下,鼻子、嘴巴冒着血沫子,身体抽搐了一阵,腿猛地一蹬,再也不会动了。屋顶上的碎石砖头纷纷地落下来,重重地砸在身上,赵二狗感到背上一阵剧疼,几乎要晕过去了。但他还是咬紧牙关,把团长从碎石砖块中拉了出来。 几个军官围了过来,关切地问着团长怎么样。团长没吭声,眼睛盯着赵二狗,脸上的肌肉抖动两下,目光里已经不再是杀气腾腾,他沙哑着嗓子问他:“你是哪个部队的?” 赵二狗松了口气,整个身子都轻松下来,团长并没有认出他。他忙把自己部队的番号说了出来,然后又说:“报告长官,我们团的弟兄们都战死了,敌人炮火太厉害,我,我也没法子……” 团长打断他的话,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赵二狗忙说:“报告长官,我叫赵二狗。” 团长皱起了眉头,说:“你怎么起个这么难听的名字?” 赵二狗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说:“这是我爹妈起的,他们说,名字贱一点,好养。” 团长挥了挥手,说:“好了,赵二狗,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们三0五团的兵。今天就是大家成仁的日子,咱们就在这里与鬼子决一死战!” 赵二狗忙挺直身子,刚想大声地表态请长官放心,我一定不会后退一步,但还没等他开口,一个军官把他拉过去,弯腰打开一个子弹箱,说:“这里都是子弹,你能拿多少就拿多少吧。” 赵二狗忙弯下腰,把一颗颗黄澄澄的子弹压进步枪里,想了想,又抓了几把子弹塞进口袋里,他妈的小鬼子,反正老子今天是跑不掉了,早晚都是死,那就死得像样一点,和小鬼子拼了吧,杀死一个够本,杀死两个还多赚一个,怎么死都行,反正不能一个鬼子都没杀地窝囊死。人总是要死,死就死了吧,反正自己没有老婆,没有孩子,死了也不会拖累别人。大哥也娶上媳妇了,父亲那病也是老毛病,有钱也根治不了,没钱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没什么不放心的了。唯一让人难受的是,这次当兵贩子要的钱太少,那个做生意的是个“铁公鸡”,只肯给十三块大洋,还不如自己第一次当兵贩子赚的钱多。早知道这样,应该多给他要些钱。 赵二狗苦笑着摇了摇头,日他娘的,就要死了,还想那么多干什么? 日军炮火停了,整个战场出奇地安静。对于一个有经验的老兵来说,赵二狗知道这样的安静意味着什么。敌人很快就要上来了,无边的硝烟后面藏着无数狰狞的面孔。 越来越近了,那些鬼影子一样的日军士兵弯着腰,慢慢地蠕动着过来了。100米,80米,60米,50米,甚至连日军钢盔下面的丑陋的面孔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嘹亮的冲锋号响了起来,赵二狗什么也不想了,他跃出战壕,跟着三0五团团长张灵甫他们一起,扯着嗓子喊着“杀杀杀”,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冲了出去…… 赵二狗本来是想死的,谁知不但没死,连伤也没受,最要命的是,还被补充进了二连。这真他娘的怪了,就是被小鬼子把腿打断了也比这好,那样至少也可以躺在野战医院,用不着再被整编到部队了,就是伤好了,一转身溜走,不想当兵就回家,想当兵就再找一个部队,不管是哪种选择,都比现在要好。现在好了,被连长逮住了,能瞒过团长,怎么也瞒不过连长,他赵二狗这次死定了,肯定要被当做一个逃兵枪毙了。 赵二狗的鼻子酸酸的,都想哭了。对一个士兵来说,这真是一个最窝囊的死法。 老人的讲述已经勾起我的兴趣,我很想听下去,但太阳快落山了,我还要赶回市里,再说,老人虽然没有疲倦的样子,正在兴头上,但他身体也不允许他再继续讲下去,尘封的往事扑面而来,无论是激动还是悲伤,都会给精神带来负担。苟延残喘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那些一块挨着一块的灰暗的老人斑密密麻麻,散发着衰老的味道,那是一种类似于乡下地窑里的烂红薯味,他已经很老了。我合上采访本,轻轻地对老人说:“李老,今天就讲到这吧,你好好休息,我明天来,继续听你讲。” 老人愣了一下,茫然地看着我,他仍旧沉浸在回忆中,对那些在他花白的头上和衰老的身躯上慢慢爬行的夕阳残辉视而不见,对慢慢逼近的暮色感觉迟钝,他疑惑地眨了眨浑浊的眼睛,问我:“小伙子,你说什么?” 老人的儿子俯下身子,大声地说:“爹,裴作家说你讲了一天,已经很累了,明天再继续讲,好吗?” 老人听明白了,他转动脑袋看看四周,终于看到了攀扒在墙头上就要溜走的夕阳余辉,看到了在村庄上空流淌的灰褐色的炊烟,他咂了咂嘴,好像有点不太甘心的样子,但还是说:“好吧,那你明天早些来啊。” 老人终于什么都肯给我讲了,我很高兴,一个劲地谢着老人。 老人说:“小伙子,你不用谢我,我应该谢你啊。你如果能把它写下来印成书出来,也是为我做了一件好事。我以为这些事情再也没人听了,会跟着我一起到棺材里去,谁知能有这么个机会,我是很高兴,其实应该谢谢你。” 我忙顺着杆子往上爬,说:“李老,那你应该也讲讲你的故事嘛。” 老人摆了摆手:“我没什么事,我只答应给你讲讲陈傻子、赵二狗、王大猛他们的事。你还是走吧,我也顺便到外面转转。” 我以为老人是要送我,忙按着了老人,说不用送不用送。 老人的儿子忙给我解释说:“我爹天天都要出去绕着村庄散一会儿步,从前是跑步,现在只能走了,乡亲们都说是出操呢。” 老人说,你别听人家瞎扯。我鞋带松了,你帮我系好。 儿子说,你不就是走会儿路嘛,松就松了吧,还系什么啊。 老人把脸一沉,哼了一声,说,你爹一辈子啥时候趿过鞋? 第三章 第14日 中华门已经遥遥在望。 一切都是如此巧合,现在是2009年12月14日。七十二年前的这一月,南京城里日本军人杀了30多万人。 天空中飞过一群乌鸦,它们在天空中盘旋,嘎嘎地叫着,声音因饥饿而变得尖利。如果是在1937年,它们将在这里遇到一支凶猛的军队,一堆巨大的用腐尸砌成的城市。历史不会重演,它们生错了时代。 一路上都是破破烂烂的事情,我的心情和这鬼天气一样阴沉沉的。我是从铜井镇坐上这辆陈旧的大巴的,车内到处贴着南京城内一家男性医院的广告,“再还男人雄风”之类的广告词和电线杆上江湖游医专治牛皮癣广告一样生猛而夸张。城里到处都是这样的广告。有次我在街上走着,突然起风,满城都飘着这样的小广告,淹没了整个城市。一脸清纯的年轻女售票员好像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态度恶劣,我问她到雨花台多少钱,她恶狠狠地瞪我一眼,不耐烦地说:“三元!”我把五元钱递到她手上,她把两枚硬币还没塞到我手里时就松开了,两枚硬币掉在车上。我还没弯下腰,她踩着我的脚就过去了。没一点动静。如果她踩着的是一泡牛粪,说不定也会惊叫起来。我的脚连牛粪都不如。高跟鞋扎在脚面上,我疼得小声地呻吟了一声,抗议了一下:“你不会注意点吗?踩着我的脚了,知道吗?” 女售票员很凶地扭过头,朝我吼了一声:“不想坐,下去!” 这真是奇怪了,我并没有说我不想坐啊。我也有点生气了:“你这是什么态度?” 女售票员毫不含糊:“就这态度,你受不了你下去!” 我被她彻底惹火了:“你还有理了?你把找我的钱扔在地上不说,还踩了我一脚,我就不能说两句吗?你给我道歉!” 女售票员冲了过来,嘴巴里散发着愤怒的气味,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在我脸上了:“你想怎么着?你不想坐就滚下去,穷当兵的耍什么横啊?” 司机把车停了下来,扭过头来瞪着我,好像是在威胁我:“当兵的,你文明点行不行?” 我惊讶地看着那张蛮横粗糙的脸,我怎么不文明了?我刚要过去问问他,周围的乘客都冲着我叫起来:“吵什么呢?我们还要急着办事去,快开车快开车!” “当兵的越来越没素质了,自己弯腰把钱捡起来不就行了吗?真是没事找事!” “还穿着军装呢,看他那样子,是不是还想打我们老百姓啊?” …… 我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算了,我穿着军装,受点侮辱没什么,不能让这身军装跟着受辱。我弯下腰,把硬币捡起来塞进口袋里,车上还有空座,但我宁愿不坐,你穿着军装,坐在座位上会让你浑身不舒服的。我都后悔穿着这身迷彩服了。部队工作很紧张,我没来得及把衣服换下来就跑去采访了。这真是失策。那个售票员不停地在我身边走来走去,仍旧紧紧地绷着脸,我们的目光偶尔撞到一起,她立即狠狠地瞪起来,就好像我强奸了她一样。恕我的比喻恶毒,我真的被她气坏了。 历史真是惊人地相似,1937年在南京的国军和2009年在南京的解放军的遭遇如出一辙。 这个城市已经遗忘了战争,遗忘了1937年。 我在雨花台站下来了。黄昏时的雨花台安静得吓人,路上没有一个人,他们像水一样从地上蒸发掉了。进入12月份,南京的天空像哭泣的小孩一样阴雨绵绵,讨厌的天空哭泣了半个来月,今天终于晴朗了。雨后的南京并没有迎来明净的天空,它永远都是灰色的。这几年的南京,雾霾天气越来越多,曾经有一个早上,整个南京都被悬浮在空中的微小颗粒所覆盖,一米开外就看不清了。我已经在南京生活了十六年,但还是不大喜欢它。 雨后的南京仍然浸泡在灰色的污染物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硫磺味,有些甜腻和呛鼻。我抽了抽鼻子,不知道该不该喜欢这种味道。我很熟悉这种味道,我当兵时曾在一个弹药仓库待过,那里每年都要处理一大批报废的炮弹、手榴弹。我们就在一条山谷里引爆它们,那些天里,整个仓库的上空就漂浮着这种味道。对于和平年代的军人来说,这种味道是多么亲切啊,它让我们觉得自己好像亲临战场一样。没有经历过战争的军人,能算什么军人呢?战争是军人的情人,不喜欢战争的军人不是军人。 我就在这时看到了苏宁电器。阴冷的寒风像个老人一样没有一点精神,它们撞在黄蓝相间的苏宁电器的墙壁上,纷纷呻吟着掉在地上,钢筋水泥建筑冷冷地注视着它们。我茫然地站在那里,苏宁电器门口的寒风中站着一个穿着旗袍的迎宾小姐,我充满忧愁地看着她,总觉得好像还有点什么事,但又想不起来。她的脸色苍白,身子簌簌发抖,进去一个人,她都忙弯下身子,露出机器人一样预先设置好的热情而又僵硬的微笑,而别人就像没有看见她一样昂首而过,或者说是看到了,却把她当做毫无知觉的塑料人,他们当然不用理会塑料人。 我想起来了,我需要买一个可以录音的mp3。我写的这个小说是个现实主义的小说,我要用老兵李茂才的回忆来写作这个小说。我讨厌那些打着现实主义的旗帜,但写得都很虚假的小说。亲爱的读者,你们所看到的每一行文字,你们读到的我的每一个小说都将是真实的。 我揉了揉肩膀,我还背着一个笔记本电脑,沉重而结实的松下笔记本电脑,闪着钢蓝的光芒,和这个自大而又自卑的岛国居民的矮小而结实的身子一样耐用,我已经用了两年,它连一丁点漆都没有掉。在此之前,我曾经用过国产的笔记本电脑,但不到半年,掉漆和频繁的死机,几乎让我扯光了头发。我心情一烦躁就禁不住要扯头发。这个习惯不好,但总比用头撞墙好。我有时真的都有用脑袋撞墙的想法了。 是的,我现在用的是台日本产的笔记本电脑,但我要用这台笔记本电脑写出一部和1937年南京大屠杀有关的小说来。这是一件很具讽刺意味的事情。 我现在还需要一个能够录音的mp3。老兵李茂才操着一口浓重的河北口音,九十多岁的年纪也让他的叙述支离破碎,我不得不竖着耳朵艰难地揣摩着他说的每一个字,但很多时候,我还是听不大懂。我需要用一个mp3把他的话录下来。这样的老兵越来越少,除了慢慢整理,还有纪念意义。 我走到苏宁电器门口,迎宾小姐带着讨好的微笑鞠躬,我有点窘迫,不知道是该给她回以鞠躬还是报以微笑,结果这两样我都没做,我和别人一样,把她当做了塑料人,慌慌地从她身边擦过,掀开沉重的棉帘子,一股热浪扑面卷了过来,暖气开得足足的。 我买了一个索尼牌的mp3,我当然也可以买个其他牌子的,但我偏不这样做,我就是要用日本货来帮我记录这个民族兽性发作的那一刻。我希望这个小说中的每一个字都是一颗射向这个兽性民族心脏的子弹。 我刚刚出了苏宁电器,这时就突然看到了他们。他们像是从地下钻出来的一样,突如其来地扑到我的眼前。那些穿着屎黄色军装密密麻麻的士兵,像一群扇动着金黄色翅膀的苍蝇一样覆盖了马路,他们身子矮小,背着三八大盖,脸上落满尘土,鼻尖上爬满像丑陋的蚯蚓一样的汗水,黄色的脸庞灰暗,显示着大战后的疲惫,但他们的眼睛闪闪发光,皮鞋踏出沉闷的响声,一步步地向南京挺进。这是一群日本兵。 我站在路边,空荡荡的地上野草枯黄,它们颤抖着身子匍伏在地,表情惊恐而不安。我摇了摇头,觉得有点好笑,又要拍和南京大屠杀有关的电影了。十多年前,我在南京东郊“临汾旅”当兵的时候,我和我的战友曾经充当群众演员参加拍摄一部叫《南京大屠杀》的电影。我现在还记得那个导演叫吴子牛,后来他就消失了,再也没听说过他拍过什么电影。那时我们整天都被关在军营里,难得有个机会出来。我和那些士兵兄弟穿着日本兵的服装,兴奋地在整个南京城里跑来跑去,我和一个叫左四满的战友还抽空趁人不注意溜到一家商场里买东西。我和战友嘻嘻哈哈的样子很快惹恼了那些南京市民,他们围在我们周围,把我们当做了真正的日本兵狠狠地骂了一顿,有个老头甚至举着拐杖追着要打我们,说我们穿着日本兵的军装到处招摇,不知廉耻,简直把中国人的脸丢尽了。我和战友这才醒悟过来,一边给他们道歉,一边抱头鼠窜,我们故意逃跑得跌跌撞撞滑稽可笑,用虚拟的日本兵的狼狈模样来讨好那些南京市民。请原谅我们那时年轻,只是觉得拍电影好玩,并不想刺激你们的神经。 你不能不承认,现在的士兵比我们那时有素质多了,他们没有乱跑,整个队伍很整齐,甚至很少有人东张西望,他们虽然也很兴奋,但兴奋的表情下是凶悍的模样,遮都遮不住,爬满了他们呆板僵硬的黄色面孔。凶悍的目光,冷酷的嘴巴,僵硬的面孔。队伍里偶尔有人把目光丢过来,像把寒冷的刀子一样刺在我的皮肤上,我仿佛听到皮肤被划破的声音,我竟然有点不敢和那样的目光对视了。这不是群众演员了,他们甚至比专业演员还要专业,就是真的日本兵在这里,也不过就是这个模样吧。这些士兵兄弟让我有点好奇,我很想知道这又是哪个导演在拍电影。我踮着脚向四周张望,到处是穿着屎黄色军装的人,没有摄像机,甚至也没有围观的群众。他们用的难道是袖珍摄像机?它们藏在那里?我皱着眉头,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牙齿格格地响了一阵。那一个个日本兵像一群野兽一样在死去的土地上行走,而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摇了摇头,告诉自己,这不过是在拍电影,那些不过是充当群众演员的人,他们和我一样都是解放军,是我的士兵兄弟。 整个大军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地仍旧向前走着。前面的十字路口一个人影一闪而过,但还没等他穿过马路,枪声突然就响了,那个人一头栽倒在地上。几个日本兵叫着冲过去,我忙也跟了过去。那个人穿着一身1937年南京平民的服装,破烂的棉袄,臃肿的灰色棉裤,脸上带着1937年的麻木表情,嘴巴里汩汩地吐着鲜血,眼睛惊恐地看着我们。一切都是那么真实。几个日本兵嗷嗷地叫着,三八大盖上的刺刀捅了过去。我迷茫地看着他们,那些刺刀拔出来,鲜血像喷泉一样迸溅出来,喷了那个日本兵一脸,他用胳膊擦了一下,袖子上像盛开了一朵花。那些鲜血那样真实,甚至还带着真实的血腥味。有个日本兵把死去的平民的棉袄挑开,露出了皮包骨头的胸膛,他嘿嘿地笑着,像个淘气的孩子用三八大盖上的刺刀在他的胸膛上划了一个十字,皮肉翻卷起来,男人的肠子滑了出来。我惊讶地看了看那个日本兵,又看了看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男人,那些流出来的酱紫色的肠子也是假的吗?这个男人是个橡胶道具人吗?那些三八大盖上的刺刀难道不是道具吗? 日本兵突然抬起滴着鲜血的刺刀对准了我,目光和三八大盖上的刺刀一样滴着鲜血。我穿着一身迷彩服,肩上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职干部肩章,它甚至都不能叫做军衔,但我的确是名军人,帽子上还别着“八一”帽徽。我没有穿平民服装,也没穿日本兵或者国军士兵的服装,我不是群众演员。我本能地扬起手中的笔记本电脑包,试图挡开那把刺刀,虽然刺刀上涂的可能是猪血或者鸡血,但仍然让我不舒服。我笑了笑,试图给他缓和一下气氛:“对不起,耽搁你们拍电影了,我只是路过这里的,也就是打酱油的,你们继续拍,你们继续拍……” 那个日本兵挥舞着刺刀,冲着我说出了一串鸟语,我都能听懂的,我本来就是地方大学外语系毕业后才参军到部队的,我考研时的第二外语就是日语。他说的大意是,你是什么人,你是干什么的?我没有回答他,因为我这时大脑突然就停顿了,我很纳闷这个扮演日本兵的群众演员的日语怎么这么好?它甚至还带着日本九州的口音。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种战争题材的电影一般都是部队的官兵来帮着拍摄的,那些战士能把日语说得这么好吗?我很怀疑。我的沉默引起了那些日本兵的注意,他们围了过来,像狼一样盯着我,那些刺刀在惨淡的月光照耀下发着寒光。我并不害怕,它们即使真的,他们敢捅我吗?我又不是他们的群众演员。一个日本兵很没礼貌地伸出手把我的笔记本电脑包夺过去,把笔记本电脑掏出来。我有点气恼地看着他,脸上还有点发烧。我曾经在一个抵制日货的论坛上发帖响应他们的号召,再也不用日货。可当我用坏了一个国产笔记本电脑,他们又总给我修不好后,我终于买了这个松下笔记本电脑。我后来再也不好意思去那个论坛了,有时觉得自己的行为就像个汉奸一样。 那个日本兵当然很熟悉松下的标志,中国人谁会不熟悉呢?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因为我用日本的东西而看不起我,相反,脸色一下子就缓和了,那个站在我对面的日本兵把刺刀也收回去了,挤过来伸着脖子好奇地看着我的笔记本电脑,抬头问我,这是什么东西?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他这是在给我开玩笑吗?那些日本兵一个个抬起头,充满期待地看着我,他们不是开玩笑的,他们正被好奇心所折磨,眼神甚至变得有点可怜巴巴。一阵冷风吹过,像是从阴曹地府里吹出来的一样,我打了一个冷战,不由缩了缩脑袋,搓了搓手,茫然地看了看他们,他们仍然在静静地看着我,目光奇怪地在我身上游走,有个小个子日本兵甚至踮着脚盯着我的帽徽看着,好像他从来都没有见过一样。还有人在看我的肩章,小声地向同伴嘟哝着应该是军衔吧,可这又是什么军衔?他们不是在演戏,他们是真的不知道我提着的是笔记本电脑,我穿的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军装。他们不是群众演员,他们是真正的日本兵! 我的脑袋嗡地炸了,历史重演了,还是我沉浸在前国军中尉李茂才的讲述中不可自拔产生了幻觉? 我愣愣地问他们:“你们是哪个部队?” 那个正踮着脚打量着我的帽徽的小个子日本兵说:“我们是长谷川部队。” 那是1937年12月进入南京的一支日军部队。 我惊慌地抬起头,清楚地看到中华门城墙上随风飘荡着的日军太阳旗,旁边是一段被坦克和大炮轰开的城墙,灰色的硝烟正慢慢地飘散,天空是灰色的,房子是灰色的,我的脚下甚至也不是宽敞的水泥马路,而是泥土路。我回过头去,身后的苏宁电器已经不见了,那个穿着旗袍的迎宾小姐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那里正蹲着一条狗在呜呜地哭泣着,它的头上落了一只乌鸦奇怪地看着我,目光专注而认真,就像盯着盘中的一道丰盛的食物。它是很聪明,不看那些日本兵,只看我这个中国人,因为它知道,死去的只会是中国人。 那些日本兵还在摆弄着我的笔记本电脑,他们翻过来看了看,然后再翻过去,以为这是一个袖珍箱子,还举在耳朵边摇了摇,里面没有任何声音,他们很快失去了兴趣,把它还给了我。 我愣愣地问他们:“现在是哪一年?” 他们的眉头忽然皱了起来,站在我对面的那个日本兵把手中的三八大盖又端起来,但要不要再瞄准我,连他自己都有点迟疑不决。我应该用日语。我用日语把我的问题重复了一遍。那个日本兵有点放松了,收回了刺刀,说,现在是昭和12年。 我那点可怜的历史知识还能帮我在脑中迅速地转换了一下,昭和12年就是民国26年,公元1937年。 这是1937年12月14日的南京? 在我回到中华门外时,时间突然发生了裂变,我被抛进了1937年12月14日的南京? 我惊讶地抬起头来,那些日本兵突然不见了,像轻烟一样消失在空气中,中华门静静地站在那里,完好无缺,城墙上插着镶着红边的黄色旗帜,有的上面画着一条龙,有的上面绣着一个“明”字,还有壮实的泥塑的明朝士兵威严地站在那里,手里拄着泥塑的大刀或者长矛。这是2009年的南京。这么说,刚才的确是幻觉了。我想起来了,我采访完李茂才后,被公交车上年轻的女售票员训斥了一番,我把目光投向窗外,一直想着我即将要写的小说,完全投入其中了,然后就出现了幻觉。我写小说总是这么投入。这个解释应该是合理并且可行的。我摇了摇头,准备继续赶路,脚下的泥泞缠脚,我使劲地踢了一下,一个骷髅头露出地面,上面被蚂蚁咬得坑坑洼洼,黑洞洞的眼眶四周像生锈一样布满黑色的斑点,额头上有着一个小手指粗的弹孔,一只蚯蚓正慢慢地从里面爬出来。它一下子咬住我的脚,发出像12月的风一样呜呜的哭声:“我不想死啊,我就是一个老百姓,我什么都没干,那些日本兵为什么要杀我啊?” 我愕然地盯着它,那条蚯蚓掉了下来,弹孔里面还在冒着一缕缕青烟。我使劲地踢了踢它,它仍旧死死地咬住我。我不得不停下来,脖子发冷,头皮发麻,恐惧像牙疼一样沿着神经爬进大脑,我捂着嘴巴艰难地问他:“你说你是日本兵杀死的?” 他还在那里哭个不停:“我死也忘不了,民国26年12月14日,对了,就是七十二年前的这一天黄昏,日本兵在南京城乱窜。我一个乡下种菜的老头,能有什么事呢?我想他们到了南京,肯定也要吃饭,也要买菜吧。我本来是挑着菜准备卖给他们的,他们不应该杀我,他们不应该杀我的……我已经投降了……我什么都干了,他们逼着让我强奸他们强奸过的妇女,我也干了。是的,我也有快感,但我也不应该死啊。” 我的汗毛直竖,我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真是白天见鬼了。我使劲地抬起脚,试图把这个骷髅头踢开,但它死死地咬住我的裤腿,无数的泥巴星子乱飞,它怎么都不松口。它慢慢地长出了肉,长出了青筋缠绕的干瘦的腿,长出了像树根一样肋骨突出的胸口,长出了平塌的鼻子,长出了千篇一律皱纹纵横麻木的脸,长出了怯懦和惊恐的眼睛,长出了稀稀的苍白头发…… 我惊恐地大叫一声,使劲地把手中的笔记本电脑砸向他的脑袋,笔记本电脑像战刀一样,把他的脑袋切了下来,他的身子向后仰倒,脑袋骨碌碌地滚到一边,嘴巴啃在一堆泥巴上,他咀嚼着泥巴,满眼怨恨地看着我,含糊不清地向我抱怨着:“南京大屠杀时,你们南京军区在哪里?你们南京军区在哪里?” 他已经神经错乱,时空颠倒了。我埋头奔走在南京的街道上,奇怪的遭遇像狗一样紧紧地跟着,路上到处都是形迹可疑的尸体,穿着民国时期可笑的服装,男人是灰色的棉袄,腰上用草绳或者布条扎着,女人则光着身子堆在一起,像超市堆在仓库断腿折臂的塑料模特一样。他们身上涂满鲜血,死去的眼睛充满痛苦,脸都被恐惧扭曲得不成样子,像被人恶作剧地用液化滤镜ps过的一样。但他们都是真实的,身上被刺刀捅出来的翻卷的伤口是真实的,身下凝结成酱紫色的血是真实的,拖在地上的内脏也是真实的……我在大街上拼命地奔跑着,心脏一刻不停地猛烈地跳动着,胸口闷得像夏季沉闷的午后,几乎喘不过来气。我伸出手来乱抓,抓到了枕头,上面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突然就醒过来了。我慌忙地拉开了灯,旁边的桌子上放着闹钟,现在是半夜12点,桌子上摊着一大堆我为写这个小说而准备的有关南京大屠杀的图书,还有那个写满了密密麻麻文字的采访本。 我做了一个梦。 我把手放在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脑袋还像刚才一样疼痛。多么清晰的一个梦,那些日本兵的脸晃个不停,那个骷髅头散发出来的臭味还飘在四周,那些恐怖的尸体还在眼前走动着。我把脸埋在手掌中,怎么会做这样令人恶心的梦呢?月光从窗外照进来,不知名的虫子在屋外轻声地温柔地哼着歌,不远处的马路上不时地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谢天谢地,这也仅仅只是一个梦。 别想了,赶快睡吧,明天还要采访。我一定要把这个小说写好。 第四章 兵贩子 李茂才做梦也没想到会在1937年12月的淳化镇再次看到赵二狗这个逃兵。他首先想到的是,这是一个狗熊,一个让人伤心的,再也不愿提起来的狗熊。赵二狗什么都没变,脸庞还是那么黑,看上去忠厚老实,但你要是注意看了,不经意间就会看到他那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你眨了一下眼,他又恢复了一副忠厚老实的模样,会让你以为是自己看花眼了。李茂才不会再上当了,这就是一条喂不熟的狗,一条说跑就跑的狗。 回忆无疑是痛苦的。就在四五个月以前,赵二狗还是二连的兵,准确地说,还是二连的班长。 当然,那个班长才仅仅当了一个下午,当天晚上他就扔下枪逃跑了。 这件事的荒唐之处在于,在赵二狗逃跑之前,他是一个英雄。 那是一次对日军的伏击作战,有计划,有方案,一切都很完美,但真打起来,双方都拼红了眼,这仗打得还是无比艰难。激战两个多小时,战斗结束。举目一望,到处是血迹斑斑的尸体。李茂才坐在一块大青石上,默默地抽着烟,望着这片散发着硝烟的土地,有打了胜仗的喜悦,也有说不出的茫然。有些兄弟战死了,有些人胳膊上、头上扎着绷带,有些人脸上、身上全是血…… 赵二狗过来了,他背上斜挂着两支缴获的步枪,手上还提着一把战刀,看到李茂才时,他扬了扬手里的战刀,嘿嘿地笑了笑。 李茂才夸奖了他一句:“好啊,干得好啊!” 李茂才对这个兵有点印象,当兵虽然只有几个月,但这家伙一点也不像其他新兵那样傻呼呼的,有些地方虽然也不行,比如,向左转时,他却向右转,但你从他的神情都能看出来,他一点都不紧张,哪怕转错方向了,还是冲着大声斥责的班长笑呵呵,不像其他新兵,紧张得连气都不敢出。李茂才那时就隐隐地觉得他像个谜,根本就没想到,这狗日的原来就是一个当过兵的兵贩子,早就是个老兵油子了。 李茂才现在终于知道,他的转错方向,实际上也是装的啊。 赵二狗受到了长官的夸奖,忙放下这些战利品,又跑过去和班长一起到前面清查去了。那天天气很热,毒辣辣的太阳照着硝烟弥漫的战场,两人没走一会儿,身上都是汗,赵二狗抬起胳膊擦汗,袖子还没放下,突然,“砰!”一声枪响,班长一下子倒了下去。他慌忙回头一看,在离他一丈来远的地方,一个日军军官正躲藏在一块岩石后面,用手枪向他瞄准射击。赵二狗提着步枪扑上去。那个日军军官见他来势凶猛,连忙扔掉打光了子弹的手枪,拔出了指挥刀。 赵二狗狠狠地撞过去,枪刺撞在鬼子的指挥刀上,闪出了火花。鬼子的指挥刀掉在地上,但赵二狗来不及把枪收回来,小鬼子就扑过来抱着他,把他摔在地上,步枪也跌落了。小鬼子翻滚过来,把他压到身子底下。赵二狗圆睁着眼,面对面地望着敌人,他的双手被小鬼子紧紧地箍着,动弹不得,没有任何武器,只有牙齿了。他张开大口,用牙齿去咬敌人的脸颊,牙齿刺进肉里,鲜血沁进他的嘴里,痒痒的。他猛地把头向后一甩,从鬼子的脸上生生地扯下一块血淋淋的肉。鬼子惨叫一声,疼得把手松开了。赵二狗敏捷地翻过身来用拳头向着鬼子猛击,咔嚓一声,鬼子鼻梁骨被打折了,又是一拳,鬼子的嘴巴里喷出了鲜血。鬼子茫然地瞪着眼睛,双手在面前挥舞着,像一个溺水的人要找一根救命稻草。赵二狗迅速掏出手榴弹,朝鬼子头上猛砸,砸在鬼子戴着的钢盔上,钢盔被砸瘪一个坑,又是一手榴弹,鬼子的眼睛被砸飞了,双手捂着脸,惨叫声更高地冲向天空。赵二狗弯下腰,捡起鬼子的指挥刀,狠狠地朝他胸膛上戳去,刀尖从鬼子的后背穿了出来…… 赵二狗长长地出了口气,嘴角边滴滴答答地流着血,他抹了一把,嘴巴里一阵剧疼,他把手指伸进口腔里,嘴巴里空空荡荡的,门牙没了。他俯下身子左右张望,终于找到了刚才吐出的从小鬼子脸上咬下的那块肉。他忙捡了起来,那颗黄不拉叽的门牙正嵌在上面。他把它取下来,把那块肉扔掉。想想还不解恨,他又跑过去,狠狠地用脚使劲地踩着,把它踩成了黑乎乎的一团肉泥。他把门牙举在眼前看了看,用嘴巴吹了吹,那颗门牙其实一点都不好看,前面是黄色的,后面是黑色的,这都是被他抽的旱烟给熏黑的。他把手扬起来,刚想把它扔掉,犹豫了一下,又收回来,在衣服上擦了擦,装在口袋里。 赵二狗背着班长的尸体,沉重地走回来。 当天晚上,赵二狗因英勇杀敌表现突出,被李茂才突击提拔成班长。 让李茂才想不到的是,他刚宣布完任命,赵二狗愣愣地说:“报告长官,我不想当班长。” 李茂才呆了一下,问他:“为什么?” 赵二狗低下头,用脚在地上踢着一颗石子,低低地说:“我觉得我还不够当班长的资格,我当个兵还行,当班长,我恐怕我不行,我连自己都管不好,何况是管别人……反正,我不想当这个班长!” 李茂才眯着眼睛盯着赵二狗,赵二狗低着头,皱着眉头,一点也没有因为被提拔成班长而兴奋,相反,一副心事重重的忧伤模样。李茂才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觉得,赵二狗可能觉得自己当兵时间不长,懂的也不多,所以心里没底吧。实际上,作为一名班长,只要勇敢,能带着士兵带头冲锋就行了。赵二狗这方面没有问题。他缺少的是自信。 李茂才就笑了,说:“赵二狗,你没事的,你完全有能力当好这个班长的。” 赵二狗还是一点都不领这个情,很固执地抬头瞥了一眼李茂才,说:“连长,我真的不行,我当不了这个班长……” 李茂才皱起眉头,这个家伙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别人当了班长,高兴还来不及呢,这是一个士兵能干到的最高职务了,这个赵二狗倒好,让你当班长,就像要杀了你一样。李茂才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说:“你什么都不要说了,这是命令,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让你当你就当,哪有那么多废话?” 这事就算定下来了。 当然,李茂才很快就后悔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家伙竟然是个兵贩子,一个到了部队就寻找一切机会逃跑的兵油子。要是早知道这样,就不会让他当这个可笑的班长了,相反,会像对待一个犯人那样死死看着他,让他找不到逃跑的机会,一直到战死在战场上。这倒好,不但没有任何防范,还安排机会让他从容地逃走了。 赵二狗就是在他被任命为班长的当天晚上逃走的。 那天晚上,由于白天打了一场恶仗,士兵们都很疲惫,在经过一个村庄时,“就地休息”的命令刚一下,士兵们哗哗地倒了一地,再一看,都呼呼地睡着了。李茂才也很累,但还得强撑着。他是一连之长,还有许多事情不能不考虑。他最担心的就是士兵逃跑。除了经常逃跑的兵贩子,一场大仗打下来,到处是死人,越想越后怕,普通的士兵也会逃跑。这叫“战后怕”。李茂才不敢大意,他让班长和军官们晚上站岗,还都是双岗,最容易逃跑的午夜时分那班岗,由他和一排长来站。他做梦也没想到,午夜还没到来就有人逃跑了,并且还是个班长,这就是赵二狗。这班岗是赵二狗和二班长王大猛一起站的。 王大猛是李茂才最信任的一个士兵。他是河南安阳人,兄弟两个,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家里很穷,两个大男人比一家人吃得还多,爹妈就想让他们出去一个当兵吃军粮。但他们又不好说让谁去当兵,就让他们抽签决定,结果,是他弟弟抽到了。弟弟并不想去当兵,王大猛就来当兵了。他的二班是最能打仗的,也是李茂才最喜欢的一个班。 谁也想不到,正是在他和赵二狗站的这班岗出了事。 老兵都有点吊儿郎当的,他们两个一到哨位,赵二狗就对王大猛说:“咱们两个都在这里傻站着也是浪费,干脆咱们轮着来吧,你先睡会儿觉,我来站。等你睡好了,我再睡。”他看着王大猛,口气体贴真诚,一点阴谋的气味都没有。王大猛没想那么多,一口同意了,让他先睡。赵二狗说什么也不干:“你是老班长,还是你先睡吧。我这会儿不困。”王大猛的确有点累了,都是老兵,就不和他客气了,抱着枪倚着一棵树,用帽子盖着脸呼呼地睡了。他正睡得迷迷糊糊的,赵二狗趴在耳朵边喊他,他很不情愿地半睁着眼睛看着赵二狗,心里还在埋怨他,刚睡着,怎么就把我喊醒了?赵二狗把枪递过来,说:“王班长,我过去大便一下,你给我看住枪。” 王大猛很不情愿地接住枪,嘴里还在嘟哝着:“你跑远点大便去,别熏到我了。” 赵二狗在月光下露出空空荡荡的嘴巴,讨好地嘿嘿地笑着说:“那是那是,所以才让你帮我看住枪嘛。”他说着,就提着裤子跑走了。王大猛也没在意,他实在是太困了,怀里搂着两支枪,脑袋一点一点的,靠到枪管上,有了支撑,脑袋就不再点了,一会儿功夫不到,就发出了散发着香味的呼噜声。他不知道睡了多久,一直到连长李茂才一脚把他踢醒了,他这才看到天边已经发白。他忙跳起来,举手给李茂才敬礼。李茂才眯着眼睛问他:“你们怎么不叫下一班岗?” 王大猛嗫嚅着嘴巴,低低地说:“连长,我睡着了,忘了。” 李茂才狠狠地瞪他一眼,好在没什么事,如果日军夜袭,像他这样站岗的,整个连队都要完蛋了。他刚要训他两句,这时突然看到他怀里抱着两支枪,他愣了一下,问他:“赵二狗呢?” 王大猛说:“他大便去了。”说完,左右张望,心里还在纳闷,这家伙怎么还没回来呢? 李茂才抬头向四周看了看,到处是庄稼和树木草丛,哪里有赵二狗的影子?他脑袋嗡地一下,赵二狗会不会逃跑了?看到王大猛怀里抱着赵二狗的步枪,他更加怀疑。带枪逃跑性质很严重,是“拖枪叛逃”,抓到后是要枪毙的。如果没带枪,那就够不上枪毙,但关几天禁闭是跑不了的。村里响起狗叫声、说话声,整个天地都活过来了,风吹着树叶哗哗地响着。王大猛还在到处看着,他已经清醒了,痛苦地皱着眉头,四处张望的目光像钩子一样,恨不得把赵二狗从草丛树木中钩着拽出来。 李茂才看着王大猛慌张的样子,叹了口气,说:“二班长,不是我说你,你怎么不用自己的脑袋想一下,他把枪都给你了,这是准备跑了,你怎么都这么糊涂?” 王大猛愣愣地看着连长,喃喃地说:“是啊,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呢?连长,他是个班长,怎么也会跑呢?他昨天打得不是挺好吗?他怎么会跑呢?” 李茂才也有点困惑,他转过身,太阳慢慢地升起来,树叶上挂着新鲜的露水,在阳光的折射下发出清新的气味,有风从山冈上吹下来,像情人在耳边歌唱。李茂才向远处望去,田野里一片葱郁,他多么希望,赵二狗突然就从一片树丛或者高粱地里钻出来,朝着他们傻哈哈地笑着,但周围什么都没有,只有麻雀和不知名的小鸟在旁边啾啾地叫着,好像在嘲笑他,你看错人了,你看错人了。 怎么也想不到,他现在居然在这里出现了。 真是老天有眼,这个狗日的兵贩子又阴差阳错地被编入三0五团,并且还是二连,这不是老天存心要他的命吗?但李茂才一点都没有抓到逃兵的喜悦,相反,心口堵得慌,像被压上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来气。他烦躁地把军装衣领解开,抓起桌子上的水杯喝了口水,却被呛着了,他狠狠地把水杯咚地一声放在桌子上。怎么办呢?这个狗日的赵二狗,作战的确勇敢,虽然是个逃兵,但不是在战场上逃跑的,现在也不能说是抓到他的,他是被整编进来的,枪毙他,理由似乎也不大充足。他要是被整编到其他部队,哪怕是另外一个连,李茂才都会睁只眼闭只眼不管他,但他偏偏又被分到了二连,二连所有的老兵都知道,赵二狗是个逃兵,是个兵贩子,把这样一个人放在二连,老兵不服,其他新兵也会受影响。他要是再一逃跑,那就更说不过去了。淞沪会战刚刚结束,南京保卫战即将打响,部队很快就要重新投入战场,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他赵二狗都要为他的逃跑付出代价,这个代价就是枪毙。 李茂才抬起头来,望着窗外那些来来回回走动着的士兵们,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他决定上报团部,立即枪毙逃兵赵二狗。 赵二狗被临时关押在一间土坯草房里,房子很老了,墙上有些地方的土块掉了,像父亲脸上的皱纹,上面长满深绿色的霉斑。角落里堆着一些稻草,沾着斑斑点点的牛粪,散发着腐烂潮湿的味道。对赵二狗来说,这个地方并不坏,那难闻的味道也是从小就熟悉的。靠着门口的地方是个瘦长的牛槽,墙上钉着一根被牛蹭得油亮的木头橛子,仿佛是连长的眼睛在恶狠狠地瞪着他。连长其实也不坏,还让人把绑在手上的绳子拿掉了,只是在门口放了两个哨兵。赵二狗一点都不恨这个连长,他虽然有时看着很凶,但赵二狗知道,他的心肠很软,下了战场,对手下的官兵都很好。他看着那根恶狠狠的木头橛子苦笑一下,天下的事儿就是这么巧,在淞沪会战中,他所在的六十七军第六四四团几乎被打光了,只剩下一两百人,根本就不能算是一个部队了,他们被编进了教导总队,就自己倒霉,一头撞进第三0五团团部,还正好又被分到李茂才所在的二连。这不是找着往枪口上撞吗? 赵二狗后来告诉李茂才,那时他就认了,他很了解自己的连长最痛恨违反军纪的情况,在别的地方对官兵都很好,但对待破坏军纪的行为从来就没客气过,他曾经目睹过连长愤怒地用马鞭子抽打违反军纪的士兵时的样子。落在这样一个长官手里,他赵二狗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他有这个准备,从决定当兵贩子那一天开始,他就知道自己走上的是条把脑袋别在腰上的不归路,不是在战场上被打死,就是被抓到枪毙。这只是早晚而已。现在看来,自己还是赚了,父亲没有因为肺病死去,大哥也用他当兵贩子赚来的钱娶来了媳妇,如果他还待在家里,这一切都不会有的。他值了。 前国军中尉李茂才坐在冬日的阳光下,喃喃地说,我后来去过赵二狗的家,见到了他父亲母亲,也见到了他的那个哥哥,我想告诉他们,赵二狗是个英雄,死得壮烈,他们应该为他感到骄傲。我做梦也没想到,我千辛万苦地找到他们,他们根本就不认这个人,就像他们家从来就没有这样一个人,只是他们家茅厕的一块臭石头,早就该扔掉了。我也差点被他们害了。赵二狗那时总对我说,他这兵当得值。照我说,他这兵当得一点都不值。 老人叹了一口气,说,这是后来的事了,我们还是接着1937年说吧。赵二狗的事我全知道,他后来什么事都不瞒我,全对我说了。 一切都是从第一次当兵开始的。应该说,那次赵二狗是真正来当兵的。两年前那个冬天,父亲的肺病犯了,天天晚上都咳得睡不着觉,声音响亮得几乎要把家里的破草房捅个洞。家里没钱买药治病,好在镇上的药行刘掌柜还让他们先赊账拿药。家里欠刘掌柜多少钱,赵二狗都记不清楚了,父亲也多次哀求,算了,这是个老毛病,治不好了,就这样吧,能拖过去就算命大,拖不过去死了也就死了,家里少个负担。父亲的话让大哥有点心动,当父亲再次病倒时,他就不愿意再到刘掌柜那里赊账拿药了。在那个清冷的冬天,风从破窗户里呼呼地钻进来,一家人袖着胳膊抖抖索索地坐在父亲的床边,母亲只会一个劲地哭泣,棉袄的袖子已经被她擦泪擦得湿漉漉的,眼睛哭得和她手上的冻疮一样红肿红肿的。哥哥蹲在一旁,头低得几乎要钻进裤裆里了。父亲靠在床上,不停地喘着气,不停地咳着,脸瘦得塌陷进去,脸色黄得可怕,嘴唇发白,每次咳嗽都让他痛苦不堪,喉咙里好像有痰堵塞着,怎么都咳不出来,有好几次,他差点被憋得背过气去。赵二狗心疼地看着父亲,很担心他一口气上不来会憋死过去。他端着一碗水,用胳膊圈着父亲的脑袋让他喝了一口。父亲好像一点力气都没有,张着嘴巴,嘴角边挂着涎水,伸着脖子趴在碗边,就是一口水,喝得也是那么吃力,大半的水又被咳了出来,顺着下巴流下来,把盖在身上的被子濡湿了一大片。赵二狗有点急了,他烦躁地看着坐在一旁哭哭啼啼的母亲,说:“妈,你别哭了,我看,咱得赶紧去刘掌柜那里再去拿点药……” 他还没说完,哥哥抬起头,瞪着眼睛看着他,眼睛里白多黑少,瓮声瓮气地说:“还去拿药,哪里有钱?欠人家多少钱了,拿什么来还?” 赵二狗也拿白多黑少的眼睛瞪着哥哥:“那咱们就眼睁睁地看着咱爹死掉?” 哥哥呼地站起来,目光折向躺在床上使劲地咳着的父亲,父亲的咳声像一盆正在熊熊燃烧的火,把哥哥的脸烤得通红,他叫道:“好,二狗你是个孝子,我是个没良心的……你自己说说,咱爹这病能治好吗?你看看咱俩,我都二十五六了,你也二十来岁了,就咱家这样子,哪里能讨来媳妇?咱爹这样拖着,他自己难受不说,咱们家也会被他这病弄垮,连个后代都没有,赵家就绝了……”他的声音很大,那些声音压在父亲的脸上,仿佛想把父亲的咳声和苍老的脸挤进墙缝里。 赵二狗张着嘴巴看着哥哥,哥哥的胸脯像夏天爬到岸上被人捉到的蛤蟆一样剧烈地一起一伏着,嘴巴里呼出的气流扑到他脸上,像粘稠的液体一样堵着了他的鼻子,他只得侧过身子去看母亲。母亲惊慌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父亲,目光像折断翅膀的飞虫一样无处可去,最后只好落在哥哥赵大狗身上,就像落在可以栖身的树枝上,目光变得柔和了,甚至还带着一些期待。赵二狗的心脏咚咚地跳了两下,他几乎要哭了:母亲还是赞成大哥的话,她肯定是赞成大哥的。他带着怨恨的神情瞪了母亲一眼,母亲吓了一跳,目光从他身上跌落到地上,呜呜地小声哭泣起来,含糊不清地说:“我是个女人家,家里的事儿,还是你们男人拿主意吧……” 父亲艰难地抬起头,吃力地撑着眼皮,茫然地看了看他们,低低地说:“大狗,二狗,还有娃子他妈,你也别哭了,你们都别管我了,还是听大狗的话吧,这病……这病也治不好了,我死了也好,你们也没什么负担了……” 赵二狗呼地站起来,说:“爹,你别说了,只要我二狗还活着,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死掉,我去找刘掌柜,反正是虱多不痒,账多不愁,天塌下来,咱就顶着!” 赵二狗说完这话,头也不回地出了家门,身子带起一阵风,把母亲和哥哥吹得向后咧了咧身子,好像怕冷一样缩了缩头,目光像地上的落叶一样踉踉跄跄地跟随着赵二狗,最后又唉声叹气地回到阴暗的屋里,蜷缩在父亲的周围,委屈而又茫然。 赵二狗走在僵硬的小路上,父亲的咳声和母亲、哥哥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和呼呼的北风一起缠着脚,让他的整个身子变得沉甸甸的,每迈出一步都是那样艰难。父亲的病像个无底洞,照这样下去,这账一辈子也别想还完了。大哥说得也许没错,可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死掉,他赵二狗也干不出来这样的事情。他们毕竟是这个可怜的男人的儿子,是他把他们辛苦养大的。能有什么办法呢,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终于到了镇上,路过一家卖肉的铺子时,那些鲜红的肥肉放在案板上,阳光照着,晃得脑袋发晕。肉是什么味道?赵二狗已经想不起来了,印象中,好像还是七八岁时,父亲在麦忙的季节里出去打短工带回来几块。给村里的大户人家打短工,都招待得不错,大方的人家,自己舍不得吃,也会割几斤肉,打几斤酒让短工们吃好喝好的。但那是有规矩的,只能吃,不能拿走。父亲也是偷偷地塞进口袋里带出来的。回到家时,那肉已经有些臭味了,但两兄弟还是抢着把它吃了。赵二狗这会儿并不想吃肉,他狠狠地盯着那些肉,心里想,日他妈,我要是一头猪,把我杀了卖肉,能把账还上,能让父亲的病治好,能让大哥娶上媳妇,这辈子也值了。他摇了摇头,朝地上吐了口痰,把这个想法也吐了出来,用脚把它踩进土里。 药行的刘掌柜倒也很和气,问了他父亲的病情,开个药单,抓了几副药,递给他时,还再三交待,这药只能熬三次,不能再多熬了,再多熬了,一点用处也没有,还会耽搁病情,到时再来抓几副。他俯下身子记账时,赵二狗凑过去,低声地问他:“掌柜的,我们家欠多少药钱了?” 刘掌柜翻了翻账本,说:“你父亲的,包括你妈,你哥和你也赊过几次账,一共有十八块大洋了。” 赵二狗说:“掌柜的,你放心,我们一定会还上的,不会赖账的。” 刘掌柜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二狗,你也别把这事放在心上,是人都会生病的,救人一命也是积德,有钱了你们就还了,没钱了我就先记在这账本上,不会催你们的。” 赵二狗眼睛一热,他怕自己要流出泪来了,忙低下头,说:“刘掌柜,你心真好,二狗没别的本事,有的是力气,有什么体力活了,你说一声,我随叫随到。” 他说完后,还没等刘掌柜说话,就匆匆地出来了。 路过镇公所时,那里挤了一大堆人,墙上贴着布告,盖着大红印章。赵二狗瞄了一眼,刚要过去,听见有人叫了起来:“乖乖,谁要是当兵了,会有十五块大洋呢!” 赵二狗愣了一下,停下脚步,看着布告,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像蚯蚓一样,他一个字都不认识。他竖起耳朵听他们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儿,终于弄明白了,这是军队在招募士兵,如果愿意当兵,就给十五块大洋。有人议论说,当了兵,不但发衣服穿,还能吃上大米干饭,还有白面馒头,说不定还会有肉呢。也有人说,听说现在还在和共产党打仗,当了兵就得上战场,说不定就死了,十五块大洋买条人命,也太便宜了。还有人说,当兵给十五块大洋,打仗死了,还会给恤金,不止十五块大洋…… 赵二狗就在那一会儿决定去当兵了。家里租的地不多,大哥一个人在家足够了,父亲的病要是轻了,也可以帮他。自己就是死了也没什么,反正兄弟两个,赵家不会绝种。当兵十五块大洋,死了还有恤金,说不定就能把刘掌柜的账还了,全家人都可以松口气,再多租些地,手里有些余钱,说不定大哥也能娶上媳妇了。不管从哪个方面说,当兵都是一件非常划算的事情。问题还在于,不当兵还能干什么?那个布告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一块馅饼。 赵二狗走进镇公所。负责募兵的军官捏了捏他的胳膊,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个军官捏他胳膊时,赵二狗悄悄地吸口气,把力气聚在胳膊上,肌肉绷得像石头一样硬梆梆的,拍他肩膀时,他就把力气聚在腿上,稳稳地站着,连晃动一下都没有。军官很满意,又问了问他有没有什么病,就把他收下了。军官把他名字记下来后,就让镇公所的人给他十五块大洋,让他两天以后午时以前到镇公所报到,然后就到部队去。 赵二狗出来后,一路小跑着到了刘掌柜店里,把十五块大洋啪地拍在柜台上,声音很响亮地说:“掌柜的,先还你十五块大洋!” 刘掌柜吓了一跳,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赵二狗脸上淌着汗,笑容从眼睛里跳出来,顺着汗水滑到脸上,整个脸上都是亮光闪闪的。刘掌柜疑惑地看着他,他手里还提着那几副药。刘掌柜的身子倾过来,低低地问:“二狗,这十五块大洋可不是小数目,你从哪里弄来的?” 赵二狗决定卖个关子,笑嘻嘻地说:“掌柜的,你放心好了,我这钱可是像你的手一样干干净净。” 刘掌柜的手的确保养得很好,白白胖胖的,还带着清淡的草药味。他的这个玩笑并没有让刘掌柜放下心来,他皱着眉头,关切地说:“二狗,咱都是乡亲,你可不能因为欠我些账,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 赵二狗心里更得意了,他仰了仰头,说:“掌柜的,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告诉你吧,我把自己卖了这个价!” 刘掌柜愣愣地看了看他,又把脑袋向门外伸着看了看,指了指镇公所的方向,小心翼翼地问:“二狗,你当兵了?” 赵二狗点了点头,看着刘掌柜笑得更开心了。 刘掌柜却变得有点忧心忡忡,他看着赵二狗,目光里有了许多柔和的东西:“二狗啊,现在到处都在打仗,随时都要掉脑袋的,就为这十几块大洋你就把自己卖了,我看有点不值啊。你也别急,我说过,不会催着给你们家要账的。” 赵二狗说:“掌柜的,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们家就那样子了,我要是不当兵,欠你的账一辈子也还不上,你不着急,我还急呢。当兵也不是什么坏事,我要是混得好了,说不定能混个军官干干,一把就能把欠你那钱都还了。” 说完就自个儿嘿嘿地笑了,好像那军官已经真的干上了。 刘掌柜还想再说什么,赵二狗摆了摆手,说:“掌柜的,你不要劝我了,我知道你这是为我好,没什么担心的,看看我的生命线,长着呢。”说完,还伸开手掌在刘掌柜面前晃了晃。 赵二狗提着那几副药甩着胳膊走了,步子迈得很大,扑哧扑哧地落在地上,腾起一股股尘土,他感觉就像走在云里头,身子很轻,仿佛要飘到更高的天空中了。 到了家里,他把去当兵的事儿给家里人说了。 大哥眼里黑多白少,目光在他脸上飘了一下,声音低得几乎都听不到了:“当兵是要死人的。” 父亲咳了一阵,闭着眼睛,喃喃地说:“你去当兵吧,窝在家里也不是办法,当兵至少有口饱饭吃。” 母亲本来还在哭泣着,声音却越来越低,赵二狗眼巴巴地看着她,想让母亲说两句安慰人的话,当兵毕竟干的是提着脑袋的活儿,一颗子弹飞过来,小命说没就没了。让他失望的是,母亲擦了擦眼泪,整天皱着的眉头竟舒展开了,她看着赵二狗,说:“二狗,到了部队,要想着家里,你穿不完的衣服,还有鞋子,将来都要带回来给你哥穿。” 赵二狗抽了抽鼻子,身子软软地坐在凳子上,心却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只觉得空空荡荡的。自己想去当兵,全是为了家里,家里倒好,就像他真的是一条狗一样,他说走,他们就让他走了,连句挽留的话都没有。有那么一会儿,他的脑袋有些昏沉沉的,甚至还有点闷闷地疼,他们甚至还不如毫无关系的刘掌柜,人家还劝他不要当兵呢。猛烈的喘气声把他惊醒了,父亲一口气憋不上来,脸胀得通红,身子颤抖着,手死死地抓着被子,手背上的青筋凸起,真担心他再一使劲就会崩断了。他忙把父亲扶起来,给他捶打着后背。在那一刻,赵二狗彻底地原谅了父母和大哥,他们不是不疼他,而是家里实在太穷。他去当兵,这也是一条最好的出路啊。 赵二狗到了部队,一心想尽快地战死在战场上,再拿到那笔恤金,有了这笔钱,也许就把刘掌柜的账全还了,说不定还能给大哥娶来媳妇。大哥有了媳妇,父亲那病也就好了一大半。 赵二狗那时根本就没想过自己要当兵贩子。在他当了半年兵后,部队被红军打垮了,他被俘虏了。红军说,想当兵的可以留下来,不想当兵的可以发路费回家。他一听就有点动心,想拿些路费回家去。红军说话算话,果然给他们这些不想当兵的每个人一把花花绿绿的票子。他舍不得花钱,就把这些钱缝在衣服里,一路乞讨着回了家。 赵二狗本来再也不想当兵了,能捡一条命回来,真是命大。冬天过去了,父亲的病也好多了,不但可以下床,甚至还能拄根棍子到地里干些拔草之类的轻活。这一天,赵二狗正扛着锄头准备下地,药行刘掌柜坐着人力车到了他家门口。赵二狗一看到他,本来想躲起来,但已经来不及了。怎么给刘掌柜说呢?自己被红军俘虏了,攒的胶鞋、被子也没了,红军给的票子是他们苏区的票子,回到家里根本就不能用,自己还被人以使用假币的嫌疑扭到了镇公所,要不是镇长开明,他说不定就被关起来了。自己也没死,甚至连个轻伤都没受,这恤金当然也就没他的份,刘掌柜的账还是还不了。 他看着刘掌柜,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笑:“掌柜的,你看看,我这命贱,可还真死不了,政府也没法给我恤金,这账……” 刘掌柜像被他的话烧着了手,慌慌地摇着手,说:“二狗,你别这么说,从今往后,这账一笔勾销了!” 赵二狗把扛在肩上的锄头放下来,眯着眼睛看着刘掌柜,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刘掌柜被他看得脸有点红了,把脸扭向一边,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二狗,你能回来就好了。打仗是不是有时也不会死人的?” 这话问得多么奇怪。赵二狗说:“打仗总会死人的。” 刘掌柜把脸扭向一边,目光在村庄上空到处乱飘。看着刘掌柜难受的样子,赵二狗都有点同情他了,他是来要账的,却不好意思开口。真难为他了。赵二狗就主动对他说:“掌柜的,我命贱,阎王也不要,政府要是给了我恤金,说不定就把我家的账给你还上了。” 刘掌柜忙急急地摆着手,说:“二狗,你别提这事了……有个事,我不知道咋给你开口。我琢磨着,怎么也不好意思开这个口……” 赵二狗奇怪地看着刘掌柜,他目光还是躲躲闪闪,好像欠账的不是赵二狗,而是他刘掌柜。赵二狗忙说:“掌柜的,你的大恩大德,我赵二狗一辈子都忘不了,你有什么事就直接说吧。” 刘掌柜的目光从他脸上蜻蜓点水一般跳了过去,赵二狗身后是自家的那三间破烂的茅草房,房顶上的芭茅已经变成黑色,就像是用牛粪糊成的一样,土坯垒的墙被岁月冲刷得坑坑洼洼,仿佛一阵雨落下来就可以把它泡塌。刘掌柜摇了摇头,终于一脸不情不愿地说:“二狗,是这样的,镇长的儿子今年要当兵了,他托我来问问,你能不能替他去当兵?你如果愿意,你们家欠我的那三块大洋,他都替你们家还了,另外再给你家十五块大洋,两百斤大米。” 赵二狗瞪大眼睛看着刘掌柜,他一点都不相信:“这么多钱?镇长是说真的吗?” 刘掌柜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脸色好多了,他很肯定地说:“是真的,我这次来,就是镇长托我来说的……二狗,我不是怕你们家还不上那账,而是,而是镇长这个人情,我没办法推托……” 赵二狗打断他的话:“掌柜的,这是好事,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说完了,还有点不放心,又问:“刘掌柜,不是谁想当兵就去当兵吗?镇长干嘛还要让我顶替他儿子去当兵?你不会是逛我的吧?” 刘掌柜忙说:“我本来也不相信,镇长对我说了,现在不是募兵了,要和日本鬼子打仗了,改成征兵了,到了年龄,都必须去当兵……” 赵二狗叫起来:“什么日本鬼子?不是在和红军打仗吗?” 刘掌柜说:“二狗,你还不知道啊?这日本鬼子不是咱中国人,是东边大海上的一个国家,听说祖先也是咱中国人,现在打过来,要灭了咱们中国。前几年就占了东三省。” 赵二狗站在那里想了一会儿,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就不再想了,很爽快地说:“你给镇长回个话,就说我愿意接这个活儿,他把三块大洋给你,把另外十五块大洋给了我爹,什么时间让我走我就走,管它是日本鬼子,还是红军,管我是生是死,和他没关系了。” 刘掌柜说:“二狗,那你不问问你爹妈愿意不愿意?” 赵二狗说:“掌柜的,你不用想那么多了,这么好的差事,谁不想啊,我爹我妈他们感谢你还来不及呢!” 刘掌柜站在那里,想走,脚步又抬不起来,他脸上带着歉疚,但又很真诚地说:“二狗,好在你也当过兵了,打仗时机灵一点。那日本鬼子也没什么好怕的,听说他们的眼睛是碧绿的,一出太阳就看不见东西了,也分不清南北。所以,鬼子在东三省打了好几年都打不过来。中国兵晚上躲起来,鬼子找也找不到,太阳一出来,中国兵就撵上去,用大刀砍鬼子头。那些鬼子都看不见路,只好躺在地上打滚,有的滚下高坎跌死了,多数滚到大海里淹死了。” 赵二狗就更高兴了,说:“掌柜的,那你就更应该放心,这仗就更好打了。真的很感谢你,给我找了这么好的差事。” 赵二狗就这样又当了兵。他这次才知道,像他这样当兵的人不在少数。家里有钱有关系的,都是找人冒名顶替当的兵。这些兵贩子一到部队,逮住一个机会就溜走了,然后再来顶替别人当兵,再赚一笔钱。这都成生意了。时间一长,赵二狗也学会了这一招。他没别的想法,就是想多赚几次钱,让家里过上好日子。镇长给的钱也不多,两百斤大米吃不了多长时间。大哥想要娶个媳妇,家里肯定得弄得像样些。于是,他就跟着那些兵贩子们跑了,第一次跑时还有点害怕,第二次就不是那么害怕了,但出现了一点意外情况,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叫李茂才的连长居然会让他当班长。那天在转移途中,他一直在翻来覆去想着这个事,逃跑是不应该的,但他是一个兵贩子,那班长也不是他自己想当的。如果不跑,一旦被送上战场,那就没机会跑了,只能硬着头皮打,随时都有可能送命。自己当兵并不是为了打仗,而是为了赚钱。这不能怪自己,只能怪这个连长太自作多情,让他这个兵贩子当了班长。赵二狗想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逃跑。 接下来很简单,跑回老家,又立即顶替一个大户人家的儿子当了兵,赚了十六块大洋,然后就参加了淞沪会战,部队被打垮了,一头撞进三0五团团部,接着就被关在这个茅草屋里。 赵二狗朝着长满霉斑的墙苦笑一下,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命,谁也不怨,只能怪自己命不好。 赵二狗待在那间茅草房里,安静地等着被枪毙。 过了四五天,几个国军宪兵来了。他们戴着锃亮的白色钢盔,腰里扎着白色的宽腰带,一个个膀大腰圆。他们黑着脸,把赵二狗架起来就往外拖。赵二狗使劲地甩了两下胳膊,说:“不用你们扶,老子能走!” 屋子外面还站着另一个宪兵少尉,他瞪了赵二狗一眼,很凶地吼道:“死到临头了,你他妈的还充什么汉子?不是扶你,要把你捆起来!” 两个宪兵把他松开了,赵二狗立即笑嘻嘻地伸出双手,说:“捆吧捆吧。” 宪兵上来拽着他的胳膊,把手背在后面。赵二狗不笑了,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皱着眉头叫起来:“操你们妈,老子也打过小鬼子,你们不能轻些吗?把我的手弄疼了!” 宪兵丝毫都不怜惜,仍旧用力地动作着,把他捆得结结实实的。赵二狗怕他们再推自己,那样会让自己看上去好像怕死一样,像个软蛋,就挺起身子,跟在那个宪兵少尉的身后,步子迈得大大的,他那样子不像是上刑场,倒像是去参加颁发奖章的大会一样。 刑场设在野外一个土坡下面,那里早就站着一个同样被捆起来的士兵。赵二狗被抓起来以前听说过他,他是一个侦察兵,团里让他出外侦察,他借着这个机会强奸了一个妇女,军法处判了他死刑。赵二狗冷冷地看着他,他的脸色灰白,虽然还活着,但已经像个死人一样散发着腐烂的味道。赵二狗把脸转回来,再也不想看到他了,这样的死法太窝囊了,怎么会和一个强奸犯在一起呢?真是太惨了,连死也死得这么贱。赵二狗左右张望着,整个团的官兵都来了,二连的兄弟们也来了,有些他认识,更多的是新兵,连长李茂才站在队伍前面,离得有点远,看不清他脸上有什么表情。赵二狗忙把头扭向一边,他其实不用看就知道,连长决不会是一脸兴奋开心的神情。枪毙自己的一个部下,怎么说,都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儿。赵二狗想到这里,身子有点微微颤抖,他的确有点后悔,当兵这么多次了,第一次当上班长,而自己又跑了,这事的确干得有些过份,是有点对不起连长。要是再打两仗再跑,也比这强些。 他被推到那个强奸犯的旁边,那个强奸犯慌慌地看他一眼,目光被他用刀子一样的目光顶了回去。强奸犯低下头,浑身颤抖着,一副随时都可能倒下去的样子。赵二狗撇了撇嘴,狗娘养的,能干得出来这样的事儿,怎么就承担不了这样的后果?像个男人吗? 宪兵少尉发出准备行刑的口令,立即过来一个宪兵,从背后按着他的肩膀,一只脚狠狠地踹在他的腿窝,赵二狗不由自主地向前一倒跪在地上。赵二狗痛苦地盯着地上的一堆蚂蚁,妈的,还要跪着被枪毙!他想回头很英雄地冲着那个踹他的宪兵骂上两句,或者像小时候在家乡看的戏文上说的那样,昂着头,冲着天空吼上一嗓子:“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想了想,还是把这些念头压下去了,算了吧,自己就是一个一条命只值十六块大洋的兵贩子,充什么英雄啊。多少次了,弟兄们都死在了战场上,自己却天天想着逃跑,现在打肿脸充胖子当英雄,那就更丢人了。 那个强奸犯被宪兵踹到地上,根本就跪不起来,像堆泥巴一样瘫在地上,可能是想哭,又哭不出来,张着嘴巴,好像在啃吃地上的泥土一样,发出难听的呜呜声。这不像男人的哭声,也不像女人的哭声,甚至都不像是人发出来的声音,有点像狗在呜呜地哭泣。赵二狗想起来了,他十五六岁的时候,曾经被一家大户人家的狼狗追着咬过。他一气之下,干脆弯腰捡起一块大石头,站在那里,等到那条狼狗快扑过来时,狠狠地朝着它的腿砸过去。那条狗凶猛的叫声立即瘪了下来,瘸着腿慌慌逃走了,丢下一路含糊不清的呜呜叫声。这个即将被枪毙的强奸犯发出的声音和那条受伤的狗叫声一样,除了恐惧,还有绝望。赵二狗都想在心里笑了,他昂着头,眼睛斜着这个强奸犯,声音很大地说:“狗操的强奸犯,能和爷们儿一起上刑场,算你小子走运,高兴还来不及呢,你他妈的哭什么呢?” 他听了听,自己声音还算响亮,美中不足的是,有点颤音。他不敢再说话了,抬起头看着蓝天白云,那些呛鼻的硝烟不见了,那些刺耳的枪炮声也不在了,天空干净得像少女的皮肤一样,多么美好,但这一切很快就消失了。他低下头,打量着充满忧伤的土地,那堆蚂蚁正慢慢地爬过来,有两只已经爬上他的膝盖。他有点疑惑了,难道自己的身上正散发着一股死亡的气味吗?要不,那些蚂蚁怎么会向他身上爬呢?过不了多久,这些蚂蚁就会爬满他的全身,还会有成群的苍蝇飞来,覆满他的尸体,战死的兄弟是用国旗覆盖,而自己将要被蚂蚁与苍蝇覆盖。赵二狗打了一个冷战,好在刚才没有吼那句狗屁的“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好汉个鸟,就是一个在部队混吃混喝的兵油子,这样的兵,枪毙十次都不冤枉。他再也没有勇气去看连长和那些弟兄们,甚至也不好意思再看那个强奸犯,他不是人,自己又算什么啊?一颗泪珠从眼里流出来,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把耳朵震得嗡嗡地响。赵二狗有点不相信,但他真的哭了。可能是想家,也可能是真的不想死,还有可能是真的有点留恋那些兄弟了,谁知道呢。 宪兵少尉高高地举起手,发出立即枪决的命令。身后传来宪兵拉动枪栓的声音,短短的一两秒时间,赵二狗却觉得像是过了几十年那么漫长。枪声响了,他闭上眼睛,等着自己的灵魂出窍,飘在空中打量着自己丑陋的尸体。枪声就像是在耳朵边爆响的一样,耳朵里充满嗡嗡声,他甚至还闻到了火药味,接着就看到扑倒在地的尸体,后脑勺上一汪鲜血淌出来,散发着腥臭的气味,裆部一片潮湿,那是尿裤子了。他早就听说过,被枪毙的人,再不怕死,死到临头时,还是会大小便失禁的,暴露出怯懦的本性。真没想到,自己原来也是这样一个人。他有点恶心,感觉想吐,喉咙咕噜一下,居然还真的吐了起来。死去的人怎么还会呕吐?他眨了眨眼睛,那具尸体并不是他,而是那个强奸犯。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自己还跪在地上,并没有倒下去。他没有死。他浑身一下子没劲了,软软地瘫在地上,他的目光朝上,看到了美丽的蓝天白云,目光下移,看到了身后站着的那个宪兵,他端着枪,枪口已经指向地上,一脸似笑非笑地很怪异地看着他,他的确开枪了,枪口上还冒着隐隐可见的青烟,他的脚下还有一颗黄灿灿的弹壳,但那颗子弹没有打进他的脑袋,谁知道飞到哪里去了。他很快会过来,把枪顶在他的额前,再补上一枪的。赵二狗呼呼地喘着气,咬了咬牙,用尽全身的力气,但那声音还是没有一点力道,软绵绵的:“妈的……枪法这么差……你狗日的不是在折磨人吗?” 宪兵好像是在调戏他一样,突然把枪收起来,把他拖起来。赵二狗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惊奇地看着那个宪兵,他不但没有把他推过去再补上一枪,相反还把他身上捆的绳子解开了。赵二狗搓着被捆得麻木的手腕,问他:“兄弟,你怎么不枪毙我了?” 那个宪兵瞪他一眼,俯过身子,低低地说:“老子是想毙了你,但团长不让毙你,让你陪绑的。算你小子走了狗屎运,滚吧。” 赵二狗愣在那里,他知道陪绑是怎么回事,当了两年兵,他见过那些陪绑的,这就是为了给他一个教训。但那些家伙大多数都不差气,有些尿了裤子,有的吓得当场晕死过去。他还见过一个被吓得成了疯子。赵二狗低头打量自己一番,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还好,自己没有尿裤子,除了最后瘫在地上一会儿,还没有做出什么丢人的举动来。 赵二狗茫然地抬起头来,团长为什么不枪毙我呢? 前国军中尉李茂才说到这里,苍老的脸上浮出一丝笑容,那些笑容带着滚烫的热气,辐射开来,让周围的空气也变得温暖起来。老人把目光转向我,喃喃地说,赵二狗后来也这样问过我。我告诉他,还不是你这条狗运气好嘛,扑到团长身上,团长一下子就看上你了,觉得你能打仗嘛。我说的是实话,我们团长真的是这样对我说的。 李茂才把赵二狗关起来的第二天,团部副官让他到团长那里去,说是有事找他。 李茂才赶到团部时,团长正坐在那里拿着他报上去枪毙逃兵赵二狗的那份文书,他对李茂才说:“这个赵二狗还是留着吧。唉,本来是个好兵的料子,不好好打仗,当什么兵贩子?李连长,我想了又想,还是不要枪毙他,他是个老兵,枪毙了可惜。” 李茂才说:“赵二狗是能打仗。可军法如山,我怕放了他,会带来不好的影响,镇不住其他那些兵贩子……谁知道部队里还有多少兵贩子。” 团长说:“你说得也很对,但赵二狗还是和其他兵贩子不一样。淞沪会战时,他也想逃跑,还跑到我的团部来了,但他一旦知道逃不了时,作战还是很勇敢的,并不怕死。现在是抗战时期,多杆枪就多份力量,这个人本质还不坏,我看还是先把他留下来,如果下次他真的再逃,那时再执行军法不晚。你说呢?” 李茂才说:“我听长官的。” 团长说:“那就不杀他了。但死罪免了,活罪不能免,正好过几天要执行一次枪决,让他陪绑,让他记住这个教训。” 李茂才也同意了。他多次想象过赵二狗上了刑场时的表现,他也许会拉稀,很不争气地成了一堆软鼻涕,也许会充好汉,根本就不把自己这条命当回事,死了就死了。他估计后者的可能性大一点,老兵油子,都经历过枪林弹雨,过了几次鬼门关,面对死亡的威胁,比别人可能更多一些镇静。说实话,枪毙这样一个老兵,也的确有点可惜了。他甚至在心里感激团长了。 李茂才让两个士兵把赵二狗带了回来。 赵二狗站在那里,低着头,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李茂才抽出一支香烟,递给他:“来,抽支烟吧。” 赵二狗还是面无表情地接了过去。李茂才划了一根火柴,他很自觉地把香烟凑过来,甚至连对长官必要的敬畏都没有,深深地吸了一口,徐徐地吐了出来。 李茂才说:“我要枪毙你,你恨我吗?” 赵二狗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李茂才,很平静地说:“不恨,这是你应该做的……再说,我也没死。” 李茂才心里有点轻松,他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团长说的没错,这个兵贩子的确有当兵的样子,他要不是个兵贩子该有多好啊。 赵二狗突然问他:“连长,宪兵对我说,是团长不让枪毙我的?他为什么不枪毙我?” 李茂才没好气地说,还不是你这条狗运气好嘛,扑到团长身上,团长一下子就看上你了,觉得你能打仗嘛。 李茂才很快绷起脸,严厉地说:“但团长还讲了,这次就饶了你,先留着你这条命,如果你再当逃兵,抓到后坚决执行军法,决不客气!” 赵二狗说:“连长,团长真的是这么说的?” 李茂才皱了皱眉头,说:“就是这么说的,你见过我骗过谁?” 赵二狗脸有些微微地红了,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连长,我不是那个意思……” 李茂才说:“你记着团长的话,你要是忘了,我也会帮你记着的。你走吧。” 赵二狗走了两步,突然又回过身来,嘴里咬着那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把香烟拿下来,用指头把烟头掐灭,把香烟屁股装在口袋里,上前两步,挺胸收腹立正站好,“啪”地给李茂才敬了一个军礼,说:“连长,感谢您和团长不杀之恩。您放心,我从前是个兵贩子,但作为兵贩子的赵二狗已经死了,说他死在战场上了也行,说他被执行军法枪毙了也行,反正我现在是三0五团一营二连的士兵赵二狗,再也不是兵贩子赵二狗了,永远都不会再当逃兵了!” 李茂才皱着眉头盯着他,他像根柱子紧绷绷地站在那里,昔日漫不经心的眼睛里闪着亮光,脸上的狡黠没有了,呈现出坚定的神情。李茂才抑制着自己激动的心情,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很平淡:“二狗,你这样想就行了,以后好好干吧……大家都知道你的情况,如果我什么也不做,也说不过去,这样吧,你先到炊事班干着怎么样?” 赵二狗说:“连长,无论干什么,我都会干好的。” 赵二狗走了,他腰仍旧直直的,每一步都走得有板有眼。李茂才的眼睛有些湿润,这的确是个好兵,他是个老兵油子,但也是个能打仗的士兵,如果他真的变好了,那就是一个宝贝了。团长看人没错,他不让枪毙赵二狗也是对的,这样的士兵,死也应该死在战场上,而不是像条狗一样窝囊地死在刑场上。 第五章 时间回旋 我坐在摇摇晃晃的公交车上,今天采访得很顺利,记忆的大门已经打开,重拾覆满灰尘的往事,老人精神焕发,看得出来,他还是很愿意给我讲的。 我本来应该高兴,只用把老人的回忆记下来,稍微整理一下就可以了。他一生所经历的就是传奇。但我却越来越沉重。日军还在路上,惊慌的南京城暂时还没有什么事。那些国军兄弟还在抓紧时间进行训练。故事还没开始,但我们已经知道结尾了。老人的回忆不可能绕过南京大屠杀的残酷梦魇,但我还没有做好这个准备。 倾听30多万亡灵的哭泣,需要坚韧的神经。 我摇了摇头,决定不再想这个问题。 目光像枪口一样慢慢移动,但没有目标,每一张脸都在昏昏欲睡,一张脸和许多张脸没有区别,呆板而平庸。年轻的女售票员的确长得挺漂亮的,身材苗条,皮肤白皙,虽然带着职业习惯摆着一副冷冷的面孔,但我得承认,她一点都不丑。 她的面前放着一份报纸,她可能已经看完了。她也在消磨着时间,目光出神地盯着窗外,可能是在想着充满青春伤感的心事,也可能什么都没想,她每天像块单调的石头一样坐在这里,生活如此无聊,有什么值得想的?我看着那张报纸,真想让目光变成手,悄悄地把它拿过来。我有每天看报纸的习惯,但一整天都在忙着采访前国军中尉李茂才。在这一天里,又有什么新闻? 我犹豫了一会儿,由于昨天的不愉快,我担心她会拒绝我。那份报纸就像一包雪白的海洛因一样,而我,便是那个瘾君子。可能是我执著的目光惊动她了,年轻的女售票员扭过头来,飞快地瞥我一眼。我赶紧抓着这个机会,用目光和那份报纸眉目传情,声音温柔得连自己都要起一身鸡皮疙瘩了:“小姐,我能不能看看这份报纸?” 她有点惊讶,但还是很快就轻轻地点了点头,声音虽然说不上温柔,但也没有什么反感:“你看吧。” 她如果不生气的话,其实挺美的。 我很快就把那份厚厚的报纸看完了。一份非常南京的报纸,到处是鸡毛蒜皮的新闻,比如说,有个派出所的女民警要上厕所,刚进去,就惊叫着跑出来,喊着里面有人在耍流氓。原来是一个来南京卖菜的乡下老头,突然急着上厕所,又看不懂南京与世界接轨的厕所上写的“man”与“male”是什么意思。还有一个新闻说,我刚刚待过的铜井镇农村有个老头,在野外大便时,他养的那条土狗跟在屁股后面,把他的肛门咬了。是的,是有点恶心人,但这的确是南京的这家晚报上的新闻。老外有个专家说,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但在南京,狗咬人的确成了新闻。我不知道是南京的报纸有问题,还是这个专家有问题。 南京是个充满市民气的城市,他们喜欢这样的新闻。 没什么可看的了,我只好失望地把报纸还给她,讨好地朝她笑了笑,她飞快地瞟了我一眼,没有向我报以同样的微笑,匆匆忙忙地接过报纸,然后又出神地望着窗外。这是一个有着很多心事的女孩。 中华门已经遥遥在望。 我的心情很好,不管怎么说,年轻女售票员并没有再向我发脾气,而我还要经常在这趟公交车上来来回回地待上一段时间,每天看到一张仇恨的脸毕竟不是一件开心的事情。如果有可能,我们可以相处得更友好一点。 我在雨花台站下来了。今天回来的比昨天还早,苍白的太阳还没落山,像个老人一样没有一点精神。苏宁电器旁边是个网吧,现在回家还早,要不要到网吧里看看呢? 网吧里的日光灯白得耀眼,烟雾缭绕,多数都是年轻人,像我这样的中年人还真没有。每台电脑旁边都挤满了人,好不容易有了一个空座,我忙坐了过去。本来想收一下信,但旁边的那堆年轻人吵得让人头疼。他们是一帮爱国愤青,正在网上聚会。他们突然想起,今天是七十二年前南京大屠杀的第二天,他们没有为他们为什么忘了昨天是大屠杀的第一天而感到内疚,他们在聊天室里呼喊着要搞东京大屠杀的口号,还说要去强奸日本的女人。他们还商量着准备到政府门前游行,到日本领事馆前静坐,还要砸几家卖日本货的商店来纪念这个日子。爱国愤青们正在兴奋地商量着要把南京所有的日产轿车泼上油漆时,网吧的外面突然响起一阵沉重而有节奏的皮鞋声,桌子上的电脑剧烈地晃动着,突然黑屏了。网吧的门帘挑起了,来的不是网监,而是一个日军士官带领的30余个士兵,他用肮脏丑陋的目光注视着每一个人,三八大盖步枪上的枪刺反射出来的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晃动着。 整个网吧死一般地寂静,所有的人瞪大眼睛看着这些军人。屋外传来的哒哒哒的机枪声杂乱地混在一起,像是被堆起来的分不清个儿。枪声炮声和日本军人的喘气声在我们每个人的头上形成一股强大的气流,气流汇聚一起又凝聚成一个个塑料袋,罩在每个人的头上,他们张大嘴巴,像老鼠在黄色的土地上挖出来的洞穴。时间好像凝结了,凝结成静止不动的一滩臭泥巴,紧紧地包裹着每一个人,他们只有整个单调的脸露在外面,口腔里散发出熏人的臭气,一种界于死人与活人之间才有的臭气。日光灯暗淡下来,他们像一群幽灵,一群可以在历史教科书中简化成数字的幽灵。但还能看得出来,他们每个人的脸庞都像发高烧一样红彤彤的,刚才还在梦呓般地充满快感地呻吟着要去“东京大屠杀”,现在,机会终于来了,1937年的日本军人出现在面前,他们会有什么样的表现呢? 我扭头去找网吧老板,那个精瘦的老头突然变成了淳化镇的朱老板,他喃喃地说:“历史重演了!” 我笑了一下,低低地对他说:“不,这是时间回旋,时间像漩涡一样把我们卷入了1937年12月的南京。” 那个日军士官站到桌子上,按着胯下很滑稽地吊着的那个指挥刀,高声地喊道:“南京已经被皇军占领,我们正在扫荡支那军的败残兵,你们要出来接受皇军的检查!” 所有的人都知道出去意味着什么,他们读过历史教科书,知道那些野兽一样的日本兵是不会费神劳力地分辨军人和平民的。但他们又是容易遗忘的,他们忘了,即使他们按照这些野兽说的去做,野兽仍然是会杀掉他们的。他们的目光聚在我身上,是的,我身上仍旧穿着那身制式军用迷彩服,帽子上还钉着“八一”军徽。身边的几个网民开始把我往外面推,低低地说着:“你是当兵的,他们找的是你,你快出去吧。” 由于前一天晚上的经历,我已经有了对付日军的经验,但我还有点犹豫,我为什么要出去呢?只是时间出了点差错,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正在犹豫着,忽然有人把我推了出来,声音里甚至还带着愤怒:“打仗是你们当兵的事,别连累我们。” 我被他们一下子推到日军士官的身边,但他们没想到的是,那个日军士官并没有见过我这样的军装,这样的军装还要等到若干年后才会出现,“八一”军徽也是在十年后的解放战争快要结束时才第一次使用,具有中国特色的文职干部肩章,不要说是他们,就是放在现在,一些没有文职干部编制的野战部队都不大熟悉。我曾经去过一个野战军,在那个部队大院里遇到一个上校,离得远远的,他就突然立正站好,啪地给我敬了个军礼。事实上,如果我也戴军衔的话,也就是一个少校而已。 那个日军士官疑惑地看着我,问我:“你的,什么的干活?”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旁边的一个网民叫了起来:“他是解放军,他们比国军更坏,他们打皇军打得更狠。” 日军士官愣在那里,是的,不要说“中国人民解放军”了,世界上其他国家形形色色的“民族解放军”也是在六七十年代以后才纷纷出现的,一个小小的1937年12月出现在南京的日军士官,即使具有天才一般的大脑,也不可能知道这个“解放军”意味着什么。 我扬了扬手中的松下笔记本电脑包,凑到日军士官耳朵边,用日语告诉他说,我是东京大本营刚刚组建的特种部队,前来南京视事,军装当然和你们的不一样。 他立刻就相信了,点头哈腰地“哈依”个不停。日本军人对军队的等级更为尊重。这也是职业军人必备的基本素质。这支野兽一般的军队不亚于当时世界上任何最强大的现代军队。 他问我,这些中国人怎么办? 这的确是个很难办的问题。这也是历史上的一个悬案,中国人一直说,南京大屠杀是日军有组织有计划的行动,但否定大屠杀的日本现代流氓无赖却不承认,认为这是军纪问题。他们忘了,他们的军队以服从命令而著称。在命令面前,他们是不会思考的牲畜,牲畜是不会违反军纪的,只会听从命令。 我问他,你们司令部是如何命令的? 他果然说,上级命令,全部处理掉。 我回过头去,那些网民们瞪大眼睛看着我们,他们怎么也理解不了,这些日本军人怎么会对一个解放军如此恭敬,他们命运现在居然掌握在一个被他们推出来送死的人手里,这个变化太具戏剧性了,他们一时还想不通,只能站在那里发愣,呆呆地看着我,目光里流露出可怜巴巴求饶的神情。失望,无边无际的失望,我早知道爱国愤青们最擅长的是耍嘴皮子,但还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把他们打回原形了。他们只会破坏,从来没有起过建设性的作用。说他们是爱国愤青还是客气,正确的说法应该是“爱国贼”。 我想说,那就杀吧。要他们又有什么用呢?我们赶走了野兽般疯狂的侵略者,随之又培养出比野兽更无知更疯狂的后代。他们甚至比他们所要反对的走得更远,更加反动,1937年12月的南京城里,日本军人像割韭菜一样割着中国人的脑袋,他们不认为那是人,他们觉得这和杀一条狗杀一头猪没有区别。七十二年过去了,我们坐在电脑前,拿着鼠标,敲击着键盘,自言自语地把那个岛国所有的人称为“蛆”。狂妄无知的背后不是勇敢,仍然是怯懦。 我为什么要救你们? 日军士官把我的沉默当做了默认,指挥士兵们端起三八大盖,那些网民们目光像刀子一样狠狠地戳在我身上,他们恨我超过了恨那些日本军人。他们不亏是健忘民族的后代,一转身就忘了,就在刚才,就是他们把我推出来的。 日军士兵们拉动着枪栓,子弹上膛了,他们把枪对准那些网民,他们惊恐地蹲在地上,无声地哭泣着,没有人反抗,甚至也没有人呼喊一句口号,他们无助地等待着屠杀的枪声。 我叹了口气,把那个日军士官腰间的指挥刀拔了出来,一道寒光闪过,那颗肮脏丑陋的头颅在空中划了一个难看的弧线,骨碌碌地滚在地上,他脖子上鲜血像县城广场上的小型喷泉一样冒出来,身子斜斜地歪倒在地上。那颗头颅瞪大眼睛,吃惊地看着我。 日军士兵们把枪对准了我,他们的子弹啾啾横飞,我伸出手来,抓在手上,手上冒出了青烟。有些子弹没有抓到,他们从我的身体中穿过,但那些伤口随即愈合。 那些网民们诧异惊呆地看着我,我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网吧。 出门以后,整个南京果然和意料中的一样,用来亮化并且制造光污染的路灯不见了,星星和月亮也不见了,但那些在南京杀戮的日军战刀和燃烧的房子又把整个夜空照亮,闪着诡异的红紫相间的亮光,像一个骇人的怪物。整个南京城南仍旧是一片古色古香的建筑,而在2009年,它们已经被败家子们全部拆光,建成了千篇一律的高楼大厦或者是天价别墅。确实是时间回旋,此时此刻,正是1937年12月14日的南京。 中华门外的雨花路上,站着一匹死去的黑色军马,上面坐着一个死去的国军骑兵,他的眼睛吓人地瞪着前方一动不动,一道被日军战刀劈过深深的痕迹划过半张脸,露出了白森森的骨头,上面爬满苍蝇。我有点疑惑,这是个冬天,怎么会有苍蝇呢?也许是那些燃烧的战火让整个南京陷入火海,炙热烘烤着每一寸土地,把那些冬眠的苍蝇也惊动出来了吧。我叹了口气,刚要从他身边轻轻走过去,他喉咙咕噜一声,充满哀怨地说:“早知道这样,我也不打这一仗了!” 我惊愕地扭过头去,他的目光仍然凝视不动,手里还紧紧地握着一把滴血的马刀,身上的中正式步枪的枪口不屈地指向天空。他的脖子似乎变得更长了,青筋暴露,沉重的身子向前倾着,头颅向前冲着。 我问他:“你是一个士兵,你的生命就是为战争准备的,只要是战争,总会死人的,你怎么这样说呢?” 他的骨头又发出一阵咕噜声,他把头颅转向我,鲜血已经凝结的黑洞洞的眼睛里呈现出奇怪的表情,左边的眼睛是一种让人害怕的坚忍,右边的眼睛是一种恐惧、受辱的表情。他想要表达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是英勇战死疆场杀身成仁,还是厌倦了充满死亡的战争? 他喃喃地说:“他们除了怯懦和恐惧,还能有什么呢?” 他说的那么悲观,他的神情那样厌弃人世,大屠杀已经开始,他当然什么都看到了。怎么说呢?这能怪他们吗?像他一样的军人,不是照样像软弱的虫子一样被日军踩在了脚下吗?我冷冷地说:“怯懦是对生存的渴望,这是人性,我能理解,但生存已经不可能的时候,那就应该死得轰轰烈烈堂堂正正。对你们这些军人来说,也是这样。但据我所知,在30多万被屠杀的人中,放下武器的军人也不在少数呢。” 我这样说,显然刺激他了,他大声地喊起来:“我们不一样!我是一个军人,我不怕死。我们也准备战死在南京。上海都打了三个月,南京是首都,打不了三个月,打一个月也行吧?他们骗了我们。他们让我们把南京四周的民房和军营烧了,说这是‘焦土抗战’,还把所有的船都弄到江北,说是‘背水一战’。我们都信了,没有退路了,就是死,也要死在南京。我们也知道武器不如人家,顽强死硬也不如人家,但小鬼子要进入南京,他们得踏着我们的尸体和鲜血进来!我们哪里能想到,才打了几天,一看形势不对,将军们都跑了,把我们丢在了南京。十多万大军啊,他们说丢就丢了,不要说是军人,就是作为一个人,他们应该问问自己,有没有良心?他们谁问过?我们就这样被他们抛弃了!要有多么坚强的神经,才能继续反抗!你让南京军民如何反抗?你看看周围,你看看墙上的那些标语,都是我们那个总指挥让人刷上去的,他是一个军人,既然没有准备战死在南京,可为什么要欺骗我们呢?” 他的那只没有握着马刀的胳膊抬了起来,其实也不能叫做胳膊了,已经被人从肘部砍断,白森森的骨头茬子指向旁边的城墙上,城墙上果然刷着标语,每个字都有半人高,是“誓复国仇”、“保卫大南京”、“誓与首都共存亡”……它们丰满的身子现在仍然紧紧地贴在墙上,望着燃烧和呻吟的南京城,一脸嘲讽的笑容。它们是有理由得意的,作为标语,它们很成功地愚弄了六七十万的南京市民和国军士兵。 我也是一个军人,但我没办法安慰他。 我想了想,告诉他说,八年之后,小鬼子投降了。 他问我,然后呢? 我茫然地瞪着他,然后呢? 我没法回答他的问题,暗暗地加快了脚步,慌慌地逃走了。我不怕小鬼子,我怕这个1937年的士兵,他有那么多疑问,我却没办法回答他。南京的马路上到处是日军,他们像赶羊一样驱赶着民众,那些顺从的民众,都穿着2009年的时尚服装,有的还背着电脑,有的还开着日产马自达轿车,他们面对突然而至的时间回旋,一下子懵了。他们按照日军士兵的指令,惶恐地站在一起,像霜降以后烂了一地的白菜。 我摇了摇头,他们不知道,这是时间回旋,是宇宙的一次偶然错乱让他们回到了1937年。我决定不管他们,让他们经历一下1937年南京人所经历的,未尝不是一件坏事。这可能会让他们长点记性,至少学会一点如何用自己的脑袋思考。再说,宇宙有自己的法则,它会更改它的错误,我无法干涉,干涉也毫无意义。 我与那些日本兵擦肩而过,偶尔会有一两个士官模样的日本兵拦着我,我仍然用那套说辞应付他们,一般情况下,都能唬着他们。这其实是一个思想特别简单的民族,他们甚至根本就不具备丝毫的战略眼光,没有资格发动战争。就像一条刚刚长成的蛇,吞个鸡蛋也许没什么问题,他们却想把中国这条龙吃了,甚至这条龙正卡在喉咙里难受时,又张开口去咬美国这头狮子。他们的德国盟友盼着他们能从东面夹击苏联,他们却掉头南下去捅美英法在亚洲后院的马蜂窝。他们不是在战争,更像是用一种叫战争的毒药自杀。 我果然唬着了那些头脑简单的日军士兵,他们闪出道路,看着我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慢慢走过。也有几次有人不相信,当他们准备进一步检查时,我或者用他们挎着的战刀,或者用他们手中的三八大盖,这要看哪种武器离我更近,拿过来更顺手,把他们干掉。我不想和他们纠缠更多的时间,我只是在观察1937年的南京,写着一个和南京大屠杀有关的小说。 我能到哪里呢?到处都是恐惧的绵羊一般的人群,到处是狼一样的日军士兵,我不可能再去拯救那些即将被日军像猪狗一样杀掉的人们,不,在日军士兵眼里,他们杀掉的这些人连猪都不如,因为猪肉还可以吃,而这些被杀掉的人的肉连吃都没法吃。这是一个日军士兵在进行南京大屠杀时写的日记,他代表了整支军队的看法。我告诉自己,这和我没有关系,我只是被卷进了1937年,我如果去救他们,那我写的这个小说将不是南京大屠杀了,而是南京大拯救了。 历史无法改变。 我拐过一座被炸塌的房子,来到中华门外的方家巷,道路两旁,堆积着数不清的男人和女人的尸体,有的穿着民国26年的旧式服装,有的穿着二十一世纪外表光鲜的时装,时间回旋出了点差错,让1937和2009年同时出现了,所有这些死亡的人群中既有那时的人们,也有现在的人们。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的人们,他们死亡的表情一模一样,都是一脸的茫然和不解,他们到死都没弄明白,自己那么听话,日本兵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为什么还要杀我们呢?尸体中不少是女人的尸体,毫无例外地都是半裸或者全裸,有的阴部插着树枝,有的插着刺刀,看得出来,那些刺刀大多数都是日本兵用缴获来的中国军人中正式步枪上所配备的那种刺刀,上面沾满了紫色的污血。还有一个女人的肚子被剖开,旁边是一滩肉酱,这是她怀着的那个孩子,被日本兵剖腹取出来,然后摔在地上……我要流泪吗?不,我不会流泪的,既然准备写这个小说,我已经做好目睹这场人类灾难的准备。 我能做的,就是把我所看到的写下来。 那座叫长生寺的寺院一下子扑到面前,我当然知道它,在1937年12月14日,日军闯进这个寺院,杀死了包括方丈在内的17名和尚。我望着这座流光溢彩的寺院,它像一个德高望高的老人静静地躺在鲜血流淌的历史中,无动于衷。也没什么地方可去,时间回旋随时都有结束的可能,不如到寺院里去看看吧,顺便提醒一下那个叫梵根的方丈,能避就避一避吧,出家人毕竟和军人与平民不一样,他们是世外之人,这人世间的战争应该和他们没有关系。 长生寺是座不算小的寺庙,有三进三十多间房子,五开间的大殿中央是金身的释迦牟尼像,左边是观世音,右边是地藏王,四周是十八罗汉,头进是弥勒佛,二进是灵宫、文昌、关帝、五显。大慈大悲的佛像庄严,让人心生敬畏。但我知道,那些视中国人为猪狗的野兽一般的军人是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他们如果对神有一丝敬畏,也不会干出这种人神共愤连禽兽也为之不齿的恶行。 我踏进寺院,一个胖胖的四十来岁的和尚迎上来,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请留步,这里面都是出家人。” 我看了看他,他虽然是个男人,但却没有胡子,皮肤很白,慈眉善目,的确有点女相。我还知道,他的法名叫隆慧,是一个旗人。就在1937年12月14日的晚上,会有日本军人到这个寺里寻找女人,他们当然找不到,但他们看到了隆慧,几个日军士兵以为他是个女的,扒掉了他的衣服,一看是个男的,日本兵把他赤条条地拉到一块大石头前,高高地抬起来,重重地往石头上摔,头砸开了,脑浆和鲜血淌了一地,他死了,但他不是最后一个死掉的长生寺僧人,20多名僧人,没有一个人能活过1937年。 我忙也恭敬地双手合十答礼,诚恳地说:“师父,烦请当家师父出来一下,我有话和他说。” 隆慧和尚惊讶地看我一眼,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脚下的大地颤了颤,他本能地缩了一下脑袋,然后急急地回头向大殿里跑去。 没过一会儿,一个中等身材的和尚出来了,年龄不过也是40来岁的样子,但看上去已经很衰老了,他好像几天都没休息,眼睛里布满血丝。我知道,这几天他很辛苦,有多少溃败下来的士兵,要求躲在寺庙,他都拒绝了。还有一些国军的长官,也来向他借僧衣,准备扮成和尚躲过一劫,还有一些平民要来避难,但都被他劝说去了外国人在鼓楼一带设立的安全区。他要保护好这座寺庙,要为20多个僧人负责,不能给日军一点口实。他当然也有点不安,佛要普渡世人,而他却又无能为力,有时他觉得自己做错了,造下了罪孽,有时又安慰自己,这也是为了敬奉佛不被糟蹋。他疑惑地看着我,念了声:“阿弥陀佛!” 时间已经不多了,日本兵随时都有可能进来,我急急地说:“梵根师父,你也知道,日本兵进入了南京城,长生寺也将面临一劫,请您听我劝说,让寺里的僧人藏起来,也许能躲过这一劫。” 他瞪着眼睛茫然地看了看我,失去了出家人的镇定与散淡,然后又抬头看了看被火光映红的夜空,听着到处的枪声和爆炸声,甚至还有隐隐约约的惨叫声。他面色凝重缓缓地闭上眼睛,最后还是摇了摇头,眼睛再睁开时,闪着坚定的光芒,说:“谢谢施主的好意,但日本人也信佛教,都是佛门弟子,他们怎么会加害同门弟子呢?善哉善哉!” 我不由苦笑一下,说:“师父,日本的确是一个佛教徒很多的国家,很多日本兵可能就是佛教徒,但他们信的神不是释迦牟尼,而是天照大神。他们一直认为自己是神的后代,天皇是他们天照大神的后裔,是人间至高无上的神,他们是在他的带领下进行一场圣战。日本人始终无法接受佛教的一些概念,比如众生平等。他们是一个视等级森严为正常的社会。面对弱者时,他们生性好斗、桀骜不驯、顽固不化,把人性中极其凶残的一面发挥得淋漓尽致,但面对强者,他们又温和谦让、能屈能伸,把示弱当做一种美德。师父,他们现在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更不是你所理解的佛教徒,当他们把中国当做‘弱者’来‘帮助’时,他们就成为了野兽,日本人是不会放过他们在南京遇到的每一个中国人的!他们将在南京,不,他们正在南京进行着一场大屠杀,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们杀死了30多万的中国人!” 梵根方丈显然不相信我的话,他带着责备的口气说:“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佛曰,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荣辱死生,皆有定数。即要妄想,亦无可妄想。施主请回吧!” 我脸有些红了,我知道他的意思,这就是佛家所讲的“看破、放下”,万法皆空,因果不空,灾难来的时候不要怕,最重要的是不惊不怖,以求生净土。对佛家而言,他们是在修行,这个世间太苦了,极苦世界有什么好留恋的?灾难来了,正好求往生。 我黯淡地离开了长生寺。知道1937年12月的南京会发生什么事情,但一切都不可挽回,我没任何办法哪怕拯救一个人,时间会有漏洞,但也有自己的法则,你可以改变纸上的历史,但却不会在事实中改变历史。 这也许是积极面对灾难的态度吧,只有它才能超越生死。它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梵根的死,不会是痛苦的,至少他死得无比清醒。在我走后,他会把尚在寺中的僧人找来,一起跪在大殿上念经,香烛梵音,一个个跪在蒲团上,向慈善无边的佛祖顶礼膜拜。日本兵恶作剧般地在大院里站好,他们端着刺刀,嬉皮笑脸地看着这些僧人的背影。一个日军士兵过去,按着顺序把一个僧人叫出来,让他面对刺刀跪下,砰地一枪,这个僧人倒下了。然后再叫一个出来,僧人跪在那里,仍旧合掌念着佛经,日本兵又是一枪。他们这次一共杀死了17名僧人。他们在枪杀这些僧人时,居然也在念着佛经。 他们嘻嘻哈哈地出了寺院,和梵根方丈的说法一样,他们说这是送佛上西天,信佛的日本兵是念着佛经杀害佛教徒的! 他们是真的这样想的吗? 不,他们只是觉得单纯地杀人无聊,得变着法子杀人才有乐趣。南京大屠杀对每一个中国人来说,是一场永远不能忘记的疼痛,对那些日本兵来说,却是一场盛大的狂欢,是一种好玩的游戏。 就在这17名僧人被杀死以后,第四天里,一名长生寺的和尚进城,他到了中华门时,日军兵刚刚强奸了一个中国姑娘,他们把其他的中国人叫过来,也让他们对自己的女同胞干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那些中国人有的真的很老实地按着日本兵说的做了,不管是趴上去做做样子,还是真的干了,反正他们屈服了。 那个长生寺幸存下来的和尚现在来到了中华门前,不幸的是,那个被污辱的中国姑娘还没有死掉,她身子赤裸地躺在冬日的阳光下,白皙的脸庞红肿,也许是她最初的不顺从招来日军的毒打,她的棉袄质地还不错,是丝绸的,显示出她并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孩,甚至可能还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学生。她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反抗了,美丽的胴体上涂满了肮脏的泥污,长长的秀发覆盖着她受伤的脸庞,她紧紧地闭着眼睛,泪水已经流干,呼吸细若游丝,她的生命正在慢慢地逝去。临死之前的女人是丑陋的,甚至也可以说是狰狞的,但那些日本兵并没有一个人觉得这是一件让人恶心的事情,反而觉得很好玩,当看到那个和尚时,他们觉得更好玩了。日本兵上去把那个和尚用刺刀逼了过来,一个士官用生硬的中国话叫这个和尚也来“快活快活”。他们还唯恐他听不懂他们的话,一边说着,一边做着淫秽的动作。和尚双手合掌,面对那个即将死去的姑娘,喃喃地念了声:“阿弥陀佛,罪过罪过!”然后,他慢慢地解开袈裟的扣子,开始脱自己的衣服。四周的日本兵哈哈地狂笑起来,中国的佛教徒也是猪狗不如啊。和尚脱下了袈裟,弯下腰来,把袈裟盖到姑娘的身上。她的眼睛似乎睁开了一下,也可能没有,但她的头确实是稍稍地动了一下,然后就再也没有呼吸了。在所有受辱的不幸的南京女人中,她可能是死得最为体面的一个女人,一个中国和尚尽自己最大的可能让她在最后一刻有了点尊严。日本兵的狂笑声嘎然而止,他们诧异地看着这个和尚,表情复杂,甚至还有些微恐惧。如果这样的中国男人再多一点,他们能不能在南京杀掉30多万人呢?也许仍然会的,但无疑会更困难一点。 恐惧无疑是种让人生气的情绪。日本兵再也忍受不了这个和尚的傲慢和无礼,他们狂吼着,没有人发出一个统一的口令,但几十把刺刀几乎是同时捅在这个年轻的长生寺和尚身上,他像一个怒张利刺的刺猬,而那几十个日本兵就像挂在利刺上的可怜的虫子一样。 指针慢慢地指向午时24时,1937年12月14日将很快成为历史,我将被时间回旋抛回我的正常时间。我在心里喊着李茂才、赵二狗、王大猛们,这些中国军人,他们正游荡在南京城的各个角落,是在无助地等待死亡,还是像军人一样战斗? 我向四周张望,在1937年12月的南京,日军到处寻找那些来不及撤退的国军士兵,欺骗说不会杀害他们。不,千万不要上当,这是一个最没有道德感的民族,这是一支最没道德感的军队,他们会为节约医疗资源杀死自己的伤员,会在即将战败时逼着自己的士兵“玉碎”,他们对别人残忍,对自己的同类同样残忍。这是地球上最不像人类的一群人。但在1937年12月的南京,所有的中国人都以为他们和自己一样善良,或者说是心存侥幸地祈祷着他们和自己一样善良。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们自己也有妻子儿女,在家是父亲是儿子是丈夫,但为什么一到中国,却成了魔鬼呢?他们没有想到,在战争中,是不可能有爱心十足的父亲、儿子和丈夫的。这就是人性,而人性本来就靠不住,而这支兽军根本就没有人性。 我要找到他们,我要告诉李茂才们,千万不要相信日军,特别是不能相信不杀他们的鬼话,千万不要放下武器! 我撒腿在大街上奔跑着,日本兵的子弹像苍蝇一样追了过来,它们密密麻麻地穿过我的身体,虽然它们伤害不了我,但还是有点麻烦,它们有时会在我的身体里撞到一起,然后带着我的身子歪向一边,影响我奔跑的速度。我跑过鼓楼,那个楼顶上的吊钟响起清脆的当当声,指针嘀嗒嘀嗒地指向了午夜12点……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1937年12月14日过去了,南京新的一天,也就是2009年12月15日开始了。 第六章 给我一支枪 新的一天开始了,你坐在前去铜井镇的公交车上,还是那个年轻的女售票员。她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头发有点乱,脸上是一副刚打过呵欠的表情。天色朦胧,她的脸庞像蒙上一层薄纱楚楚动人。她看到你时,像是熟人一样朝你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把耷拉在额前的几缕头发向上撩一下,你甚至注意到她的脸稍稍地红了一下,尽管并不明显,很快就恢复了常态,但你还是捕捉到了。你是一个写小说的人,很注意捕捉细节。你忙朝她也笑了一下,就像遇到了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样。 就连你也感到惊讶,就好像你们第一天的争吵根本不存在一样,一切都那么自然。 因为是早班车,又是去乡下的,车上的人并不多,除了你,还有一个老头,他可能还没睡够,正坐在司机后面的那个座位上闭着眼睛补觉。你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坐在她旁边,你迫切地需要找一个人说说话,写作这部小说让你睡不好觉,无论是醒着还是睡着,你都在想着这个小说,而它又是一个悲惨的事件,到今天还折磨着敏感的人们的神经。 你觉得自己足够坚强,但面对1937年的南京,你还是感到恶心、痛苦和难受。你现在去采访那个经历过南京保卫战和南京大屠杀的老兵,这不是你的创作任务,你不能算是在执行公务,按照部队内务条令的规定,你应该身着便装,但你考虑再三,还是穿着军装。军装会让你的神经更坚忍一些,以军人的身份和那个老兵接触,会让你觉得更自如一点,你们是来自两支性质不同的军队,但在1937年12月的南京,你们的心是紧紧连在一起的,感情都是一样的。抗战是整个民族的,不是哪个党派的。你现在已经置身于1937年12月的南京,再也走不出来了,你对此完全有心理准备,但在这个清冽的早晨,还是觉得身上发冷,你抱着膀子,身子还在微微发抖。你必须找一个人说说话,比如这个年轻的女售票员,当然你不能给她提你正在写作的这个小说,生活在这个城市的每个人都知道七十二年前这里发生过什么事,但很多时候,他们都装作自己忘了这件事。你不能吓着别人。 于是你抬起头,努力地把笑容放在脸上,轻声地和她打了一个招呼:“真是巧啊,又是你在卖票。” 她回过头来,回报你一个更加灿烂的笑容,说:“是啊,你天天坐这趟车,到铜井干什么去啊?那里又没有部队。” 这个问题猝不及防,你也没有撒谎的习惯,临时编造一个过硬的理由已经来不及了,你只好支支吾吾地说:“我在采访一个抗战的老兵。” 她看着你,皱了皱好看的眉头,眼睛里有点困惑,但她很快就眨了眨眼睛,那些困惑不见了,可能是她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也可能是她不了解抗战这段历史,她有点漫不经心地说:“啊,那挺好玩啊。我正在看那个抗战的电视连续剧《我的兄弟叫顺溜》,打仗真好玩。我要是生在那个年代,一定会女扮男装当兵去,给我一支枪,嘟嘟嘟,一扫一大片鬼子,多过瘾啊。” 她撅着小嘴巴“嘟嘟嘟”时,把手里的票夹当做了机关枪,另一个手指弯曲着,不停地扣着虚拟的扳机,她还闭着一只眼睛,就像脸贴在机关枪上瞄准,但闭着的是右眼,她这样射击,是一辈子都打不到敌人的。一个士兵如果这样射击,那就是笨到家了,但她那是可爱。她也觉得自己这样子很可爱,“嘟嘟嘟”地扫射掉一大片鬼子后,她收起“机关枪”,调皮地朝你眨了眨眼睛。但你的心却很疼,就像那机关枪里的子弹全部打在你心上了。我们就是这样认识八年抗战的,脑袋里被灌满了这样的糨糊。 一个女孩子凭什么认为她生在那个时代抱着一支枪就可以打掉一大片鬼子? 历史真相是,生在那个时代是悲惨的,生在那个时代的女人更为悲惨,因为那些男人根本无法保护她们。 你有点难过,居然会有人恨不得生在那个时代。 你能给这个漂亮的女售票员说什么呢?你给她说南京大屠杀?也许她只知道这个词,在她眼里,30多万就是一堆数字,大屠杀就是一个事件。一堆数字有什么好讲的呢? 于是你沉默了。但你已经勾起了她的交流欲望,她的工作的确有些单调,空荡荡的车上,难闻的柴油味让鼻子发痒,公交车咣咣当当得让人担心它随时都会散架。刚刚建立起来的聊天的气场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她有点不甘心地看了看你,你还在沉默,并不是你不想理她,而是你的心又跑到了你的小说中,跑到了1937年12月的南京。这些天里,你随时都会突然置身于1937年12月的南京,哪怕眯着眼睛打一个盹,你就会出现在1937年12月的南京街道上,和你看过的有关南京大屠杀的书中的人物遭遇,有时你会出手救他们,有时你无能为力。按说,你是在梦里,那些子弹杀不死你,只要你愿意,就可以把日本兵的战刀像麦杆一样折断,你甚至还可以去杀死南京所有的日本兵,只要你做的这个梦足够长。但奇怪的是,这一切都没有在你梦中发生,你是那样的厌倦,像一个冷血的旁观者。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以这样的模样出现在1937年12月的南京城。 她终于忍受不住这种难堪的沉默,问你:“你去采访的这个老兵是八路军还是新四军?” 她怎么不问是国军呢?你抬起头,低低地说:“不是的,他是一个国军连长。” 那个女孩惊讶地瞪着你,好像你是从一个她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星球来的一样。她感到诧异,那习惯性地带着女孩子特有的夸张,充满问号的声音划过空气,温柔地撞着你的耳膜,像三月的风抚摸着你的脸。她说:“唉呀,原来是国军啊,这么多年了,还有活着的国军啊?他们从来都不打日本鬼子,专打八路军、新四军,破坏抗日,都是民族罪人,该千刀万剐了他们!那么多运动,他居然都躲过来了?唉,坏人总是命大,好人总是遭殃啊。你采访他干嘛?” 你告诉她,并不是所有的国军都是民族罪人,在淞沪会战中,国军士兵身上绑满手榴弹与日军战车同归于尽的,一个十一师就有18人之多,一个淞沪会战,几乎一天一个整师地往里面填。你还告诉她,在常德保卫战中,最后突围时,一个叫柴意新的团长拒绝了要他突围的命令,宁愿带领全团战死,最后果然无一生还,也无一人被俘。你还告诉她,在八年抗战中,国军战死的师长、军长也不在少数,团营一级就更不用说了,全部打光的师和团也不在少数…… 你一路上絮絮叨叨,和她说不完的话,说的全是国军,但你还觉得不够,台儿庄还没说呢,中条山抗战还没说呢,南京保卫战也没说,还有远征军、驻印军……但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公交车嘎地停下,终点站已经到了。你有些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觉得时间真的太不经用了。 女孩早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尽管她很有礼貌地竭力掩饰,但你还是看出来了,她悄悄地长长地松口气,伸一个懒腰,接着就是一个呵欠,她忙把嘴掩上,含糊不清地对你说:“真想不通,你一个解放军,怎么会替国军说话呢?你这人真有意思。” 你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这样随口一说,当然,她是在给你开玩笑,但这个玩笑未免又太残酷了。这样的话又是多么熟悉啊。1949年之后,1978年之前,我们都是这样说话的,每天都在考虑自己和别人的立场究竟在哪一边,国军不但是解放军的敌人,也是全民族的敌人。这么多年了,她那么年轻,也许是个“80后”的女孩吧,但她的思维和30年前的人们有什么区别? 你什么都不想说了,她注定无法接受你的想法,你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你没必要把你所感受到的伤感传染给她,她那么年轻,那么阳光明媚,如果这就是幸福,那么,就让她继续幸福好了。 你想了想,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你完全是随口一问,没有非份之想。她已经出现在这个小说中了,总得有个名字吧,就是这样简单。你和她,不会有任何故事的。 她完全误会了你的意思,脸红了一下,有些慌张,但眼睛里还有一丝得意,她并不会看上你的,但作为一个女孩子,她觉得有人在喜欢她时,总是开心的。她装作很随便的样子,很大方地说:“我叫曾小艳,你可以叫我小艳。” 你不等她问你,忙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她。她抿着嘴唇看着你,眼睛里蕴着水珠,水珠里饱含期待。按照影视剧中惯有的情节,或者现实中蹩脚的马路求爱的恶俗情节,你这时应该向她要个手机号码。但你只是为了能更好地写作这个小说,并没有想到要她的手机号码。下车走了很远,你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做错了,应该把她的手机号码要过来,哪怕一次都不用,也应该让她把这种错觉坐实。 你觉得你伤害了一个喜欢幻想的女孩,也许没有。 老人已经早早地在院子里等着。太阳正慢慢地升起来,温柔的阳光像乳白色的牛奶一样粘在他的脸上,他的听觉并没有随着他老去的容颜而睡去,在我脚步响起来时,他抬起头,像梯田一样纵横的皱纹里铺满孩子般纯真的笑容,他干瘪的嘴巴蠕动着,就像盼着远方的亲人回来,给他带来好吃的糖果。 我笑着和老人打过招呼,坐在他旁边早已经准备好的一张椅子上。我其实更想给他敬个庄重的军礼。我们虽然身为性质截然相反的两支军队,但我们的先辈们都来自那所伟大的黄埔军校,我们军礼一模一样,他能看懂的。但我还是忍着没有敬礼,我一旦敬礼,他必定会颤微微地站起来回我一个军礼。我不想再让他消耗不多的体力了。 老人已经有点迫不及待。他说:“我们今天开始讲讲陈傻子吧。他的事情不会比赵二狗少,这也是我印象最深的一个士兵,这么多年了,我从来都没忘过他。他刻在我的脑子里,甚至比赵二狗他们刻得还要深,时间还要长,就是到死,我也忘不了我这位士兵兄弟。” 老人完全陷入回忆之中,我就像是一块石头、一棵树,一株不起眼的小草,他不看我,脑袋微微地向后仰着,眯着眼睛,就好像他在出神地盯着院里那棵光秃秃的枣树树梢,上面是蓝色的天空,一只麻雀急急地叫着冲向天空。但我知道,他没有看到这一切,就像他已经感觉不到我的存在一样,他完全回到了1937年12月的南京,他的目光在注视他那些士兵兄弟。哪怕我现在悄悄溜走,他也不会察觉。 老人说,我不瞒你,一开始我是非常讨厌这个士兵的,觉得他就是一个没用的傻瓜,连当炮灰的资格都没有,敌人开枪或者把他炸死了,也是浪费弹药。我看人一向很准,但我那时确确实实地看走眼了。 陈傻子被补充到二班,但没过两个小时,二班长王大猛就来了,他一进来就嚷嚷:“连长,你赶紧把那个傻子给我弄走吧,他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这怎么会是个兵呢?这就是一个傻子啊!” 前国军中尉李茂才开始并不相信这个士兵会真的像个傻子,相反是二班长的脾气太急躁了。他就劝他,要有点耐心,这些新兵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民,什么都不懂,笨是笨了点,但一旦被训练成一个真正的士兵,他们还是很能打仗的。越笨的士兵越好带,不会像那些老兵油子一样,偷奸耍滑,处处都得提防着。他甚至还拍了拍二班长的肩膀,说,这样说来,陈傻子其实还是一个宝贝呢。 王大猛见说不动连长,只得哭丧着脸走了。 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王大猛刚走,传令兵送来了团部的通报,整个七十四军将被编入首都卫戍部队序列,参加南京保卫战。五十一师驻扎在淳化镇,作为南京外围机动部队。李茂才捏着这张通报,手微微颤动,它的四角像小鸟的翅膀在寒风中簌簌发抖。李茂才感到忧心忡忡,日军尾随溃退的国军正在向南京包抄而来,战争随时都有可能打响,而这些刚刚补充进来的新兵毫无军事知识,要把他们在短时间内训练到能参加作战,实在没有几分把握。他在小小的连部托着下巴走了几个来回,嘴角边突然绽出了水泡,他清下嗓子,嗓子也哑了。 李茂才把那些排长、班长叫来,让他们除了白天训练,晚上也点着蜡烛教他们装子弹、瞄准、扣扳机等起码的军事技术,必须在这几天里把这些人训练成能打仗的士兵。 最让他头疼的就是那个叫陈傻子的士兵。 士兵的基本操典,陈傻子除了立正最标准,其它的都不怎么样,就连最简单的起步走他都不会,左脚一迈,左手也跟着伸出去了,这叫“同手同脚”;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连“左”和“右”都弄不明白,只知道“前”、“后”。王大猛还算有耐心的,他走过去,拿着他的右手,说,你吃饭拿筷子的这只手就是右手,然后又拿着他的左手放在他的眼前,说,你端着碗的这只手是左手,记住了吗?陈傻子忙抬起头看着班长,傻呵呵地笑着说,班长,我知道了。王大猛退回来,下了一个“向左转”的口令。十来个人“唰”地转过来了,陈傻子却还是低着头,两只手抬到胸前,比划着端碗吃饭的动作,这才弄清楚左右手,赶忙转过来,一脸灿烂地看着班长傻笑。 连长李茂才站在一边,皱着眉头摇了摇头,他当兵以来,什么人都见过,但的确没有见过像陈傻子这么笨的人。射击训练更糟糕,陈傻子少说也打了百十发子弹,就是一发也打不到靶子上去,子弹都不知道飞哪里了,哪怕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地擦上靶子的机会都没有。王大猛气得嘴唇哆嗦着,他看了看李茂才,李茂才也在盯着陈傻子看着,眉头同样皱出梯田一般层次分明的皱纹。 王大猛从子弹箱里拿过一排子弹,狠狠地塞到陈傻子手里,大声吼道:“你他妈的是不是瞎子?这一排子弹再打不上去一发,你干脆留下一发把自己崩了吧!” 陈傻子这次没敢再朝他傻乎乎地笑了,慌慌张张地要把那排子弹压进弹仓,但他拿错了,把子弹头对着枪托,怎么也压不进去。他还没发觉方向不对,还在使劲地往里面塞着,他几乎是把全身力气都用上了,用力过猛,手背猛地磕在枪柄上,蹭掉了一块皮,渗出腥红的鲜血。他也不敢去擦,仍然使劲地往弹仓里压着那排子弹。 王大猛抱着双手,冷冷地看着他,就是不提醒他,就要看看这个傻子一样的士兵什么时间才能看出来弹夹的方向不对。多么低级的一个错误,就是一个小孩子来了,脑袋一转,调个方向不就行了?这个傻子就是想不出来,就是要在一棵树上吊死!这样也好,让连长自己亲眼看看这样的兵能不能打仗吧。 李茂才有点看不下去了,他走过去,俯下身子,指着弹夹,对陈傻子说:“陈傻子,你把弹夹的方向换一下,看看行不行。” 陈傻子很听话地把那排子弹调了一下方向,一下子就把子弹压进了弹仓。他的脸上立刻开满鲜花,很感激地朝着连长笑了。 那排子弹打出去,又是一发也没有打到靶子上。 王大猛顾不得连长就站在旁边,上去又是两脚,然后揪着耳朵把陈傻子从队列里提出来,拍着他的脑袋说:“你他妈的,白长了这一个脑袋,猪脑袋也比你强!” 李茂才说:“王班长,你不要那么急嘛,慢慢来,他总能学会的。” 王大猛一脸绝望冲着连长摇了摇头:“连长,你也看到了,不是我不用心,这个家伙真是笨到家了,左右不分不说,打了几十发子弹,连一发子弹都打不到靶子上,你看着能不着急吗?” 李茂才说:“他心眼太实,想想办法总能教好的。” 陈傻子感激地看了看连长,又怯怯地看了看王大猛,像个蚊子一样低低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打不上去……” 王大猛一听他说话就生气,他指着靶子吼道:“那是日本兵,你知道不知道?想想他们要灭了我们整个中华民族,要杀死我们的父母,强奸我们的姐妹,你就不恨吗?” 陈傻子愣愣地说:“报告班长,我没见过日本兵,连他们长得什么样都不知道……” 王大猛火了:“那我站到靶子那里去,你打我一枪行不行?” 陈傻子又露出他那傻乎乎的笑容:“报告班长,你是我班长,连长说了,我们要像兄弟一样,我不会打你的。” 李茂才心里一热,说:“王班长你看看,这个傻子其实也不傻啊。” 王大猛愣了一下,他直起身子,把头扭向一边,阳光照着他,他的目光里有了一些柔和的东西。他又看了看陈傻子,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陈傻子啊陈傻子,你真是个傻子啊!” 李茂才走到陈傻子的跟前,把他的枪拿过来,连任何依托都不要,站在那里稳稳地端着步枪,推弹上膛,瞄准射击,一枪打在了靶子上日本兵的人中。这样的枪法,几乎是狙击手的水平了。周围的士兵们目光灼热地看着他,热烈地鼓起掌来。他面无表情地把枪又递给陈傻子:“枪是好枪,没一点问题。打枪就这么简单,你再打一枪给我看看。” 陈傻子趴在地上,把枪握在手里,脸胀得通红,脸上渗出了汗水,紧张得手都颤抖了,枪口晃个不停。李茂才说:“陈傻子,你紧张个什么啊,这又不是真的日本兵,你闭着眼睛扣扳机就是了。” 陈傻子回头看了一下连长,一脸可怜巴巴的神情:“报告连长,我很笨,打不好的。” 李茂才朝他笑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别紧张,瞄准,然后扣扳机就是了,很简单的。” 陈傻子又趴在枪上,过了好大一会儿,他的手不再颤抖了,枪口也稳稳地指向靶子,但等了半天,仍旧不见他击发。李茂才有点奇怪地弯下腰问他:“你怎么了,陈傻子?” 陈傻子扭过头看着连长,几乎要哭了:“报告连长,我忘了是闭左眼,还是闭右眼。” 李茂才愣愣地看了看他,射击训练已经有几天了,他居然连闭左眼还是右眼都不清楚,怪不得王大猛总是说他太笨了。李茂才的心情一下子恶劣到了极点,他甚至觉得这个傻子那黑乎乎的脸庞都那么令人厌恶,这么大一个人,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啊?他摇了摇头,耐心彻底地没有了,他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声音很大地说:“你给我记住了,闭左眼!” 陈傻子放下步枪,又把手伸到前面,比划起端碗吃饭的动作来了。周围的士兵们再也忍不住,捂着嘴吃吃地笑起来。 李茂才快被他气疯了,甚至都有了把手枪拔出来朝他头上开一枪,把他的脑袋打开花,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的想法了。他强忍着怒火,捏着陈傻子的下巴,把他的脑袋抬起来,另一只手在左边晃着,咬着牙恨恨地说:“这边,你闭这边的眼睛,好不好?” 前后折腾了五六分钟,陈傻子终于开了一枪,那发子弹又不知道飞哪里了。他把枪放下,侧过脸看了看王大猛,又看了看连长,露出一脸讨好的笑容,喃喃地说:“我真笨,我真笨。” 李茂才狠狠瞪他一眼,他不笑还好,他一笑,怎么看都像个又蠢又呆的傻子,让人都不想再看他第二眼了。 李茂才尽量把目光里的厌恶压着,装作平静的样子,淡淡地对陈傻子说:“你还是去炊事班吧。”说完扭身就走,他怕这个傻子再干出下跪求情这样的傻事,他就是把头磕破,也不会答应让他在战斗班排里待着了,班排里的确不适合待着一个连枪都不会打的傻瓜。他连左右都分不清,如果战场上指挥官喊一声“右前方发现敌人”,他还要用端碗吃饭的动作比划半天,敌人的子弹早就打到脑袋上了。当兵不会打枪,这就像大学教授不识字,裁缝不会用剪刀一样。还有,二十多岁的人了,连左右都不分,想起来就让人觉得可笑,但这事偏偏就让我遇到了,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李茂才后来才知道,那天陈傻子没有痛哭,甚至连一滴泪都没流,垂头丧气地把枪缴给班长,然后收拾东西就去了炊事班,给班里的弟兄们告别时,甚至还露出了他那一脸傻乎乎的笑容。士兵们还给他开玩笑:“傻子,你可要做好饭啊,不要连米都倒不到锅里了。” 陈傻子忙慌慌地说:“不会,不会,我能倒到锅里。” 对陈傻子的到来,炊事班长大老冯表示热烈欢迎。他把五六个炊事兵组织起来,站在那里夹道欢迎。大老冯有四十多岁,虽然身上穿着军装,但根本就不像一个士兵,倒像一个站在地边看着滋滋地生长着的庄稼的老农,他笑呵呵地看着陈傻子,说:“来了好啊,我们这里都是好人,不像那些班排的家伙,都像狼一样,一点人情味都没有。傻子兄弟,这里可没人欺负你。大家鼓掌,欢迎一下陈傻子兄弟!” 站在他身边的五六个炊事兵都拍起巴掌来。 陈傻子一下子真傻了,他搓着手,不知道放在哪里好,脸上的汗水也出来了,他愣愣地看着他们每个人,低低地说:“我很笨,我很笨,我连枪都不会打……” 赵二狗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傻子兄弟,那你会不会做饭?” 陈傻子的脸上立刻浮出笑容,像一个溺水的人终于捞到了一根木头,目光热烈地盯着赵二狗,不停地点着头说:“我会我会,这个我会,我从前在红军就是当伙夫的……” 赵二狗说:“这就行了,我们这里就是做饭的,不用打枪。” 陈傻子脸上的笑容没了,就像趴到了那根木头上才知道,那只是一根木棍。他的声音都带着点哭腔了:“班长,我是当兵的,连枪都不会打,我这还算当兵的吗?” 赵二狗叫了起来:“傻子,你可别喊我班长,我跟你一样也是一个大头兵。” 陈傻子很认真地说:“你们老兵都是我班长,我喊老兵都喊班长。” 赵二狗说:“傻子,你其实也是一个老兵啊。你可以喊别的老兵是班长,但不能这样喊我,我当过逃兵,是有罪之人,不能脏了班长这个名号。你以后就喊我赵老兵吧。” 陈傻子答应了:“这样也行,赵老兵,你们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说完这话,陈傻子又把头低下来,捏着军衣的下摆,脸像覆盖着一层霜一样荒凉,眉毛是干枯的草,鼻子是光秃秃的丘陵,庄稼歉收,站在地边的老农想哭又哭不出来,灰暗的心情像夜晚一样漫上来,笼罩了荒凉的土地。 赵二狗说:“傻子兄弟,你放心好了,不会打枪也照样能当个好兵,咱在炊事班,除了好好做饭,仗打到倾家荡产的份上,那咱们这些伙夫也得上,那就没含糊的了,拿着扁担和菜刀也得和敌人拼了。小鬼子凶着呢,一时半会儿也打不走他们,心后会有这样的机会的。” 陈傻子看着赵二狗,就像月亮爬上荒凉的丘陵,终于有点亮色了。他看着赵二狗,喃喃地说:“赵老兵,你真是一个好人。” 赵二狗习惯了被人骂,陈傻子一夸他,他脸微微红了,却装作大大咧咧地样子,嘿嘿地笑了:“看咱们这傻子兄弟说得多好,聪明着呢。” 整个炊事班的兵们都笑了,陈傻子也跟着笑了。这么多天,他觉得现在是他最开心的时候,到炊事班就炊事班吧,反正长官和别人说干什么就干什么。 陈傻子的确太傻了。尽管有赵二狗护着他,但连里的兄弟们还总拿他开玩笑,时间不长,大家喊他时,干脆连他的姓也省了,直接叫他“傻子”了,他也答应得很干脆,从不生气。再苦再累的话儿,有没有长官在,他都一个样儿地干。有人要他帮忙,叫他一声就行,从不嫌脏嫌累。别人欺负他了,他也不生气,还是傻乎乎地笑。这样一个傻子,本来是一点也不会引人注意的,但陈傻子还是一下子在师里出名了。 师长到团里进行抗战动员,从甲午海战一直讲到了刚刚结束的淞沪会战。师长讲得慷慨激昂,悲壮之处,潸然泪下,整个会场一片肃静,官兵们紧紧地绷着脸,身子挺得直直的。陈傻子也坐得直直的,军姿是没得说的,比谁都标准,但你怎么看都不像那么回事,他瞪着眼睛,使劲地盯着前面,目光却很空洞,脸像秋收过的田地,一片茫然,他根本就听不懂。听着听着就睡着了,他就有这个本事,头抬得直直的,眼睛瞪着,但他就是睡着了。刚开始大家都还不知道,以为他在很认真地听着。但过了一会儿,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眼睛眨都不眨,嘴角边还流出了口水,接着竟然还打起了呼噜。师长站在台子上讲得正来劲,听到呼噜声,脸色一下子沉下去了,问:“这是哪个士兵?现在是什么时候?现在是民族存亡,人人都要为国尽忠的时候,居然有人能睡着?这是谁?”师长声音很大,但就是这,他还是不醒。李茂才着急地做手势使眼色,让陈傻子旁边的人把他推醒。陈傻子一激灵,竟然从凳子上摔了下来,被悲壮淹没的会场里有了骚动,不少人掩着嘴吃吃地低声笑着。 师长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目光像刀子一样越过众人的头顶,狠狠地瞪着陈傻子。整个会场很静,没人敢吭声。团长张灵甫站起来,回头看了看陈傻子,给师长解释说:“他是一个傻子,脑袋特别笨,什么都听不懂,但人很老实,也很能干。”陈傻子听出来是在说他,就好像长官是在表扬他一样,朝着大伙呵呵地傻笑。师长摇了摇头,没再理他。从这以后,整个师都知道有这么个傻子了。他们有时说起三0五团的二连,干脆就不叫二连了,就说“那个傻子的连队”。李茂才就不止一次听别人这么说,他每次听到这话气得鼻子都歪了,二连什么时候成了“傻子的连队”了? 李茂才更加憎恶这个士兵,看到他就觉得浑身不舒服,甚至有了把他从炊事班赶走,宁愿再送他几块大洋做盘缠送他回家的念头。战争很快就要来了,每一个官兵的死亡都会让他伤心难过,甚至那个可恶的兵贩子赵二狗,李茂才也舍不得他死,但他李茂才是决不会为一个傻子掉一滴泪的,他甚至还有点盼着这个傻子能在下一场战斗中死掉,而让那些能打仗的士兵少死一个。说到底,这就是一个没有一点用处的士兵。 各种不祥的消息接二连三地传来,日军占领了无锡,仍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继续向南京急行军,南京保卫战已经不可避免。整个淳化镇更加紧张,各种运送弹药的卡车一辆接一辆地开过来,骑着战马的传令兵不时地从大街上马蹄得得地驶过,他们脸上蒙着灰尘,身上的军装早就被汗湿透,他们匆匆忙忙的样子显示着一场大战越来越近。 三0五团开始就地修筑工事。阵地从山顶一直延伸到一个水塘边,外壕要挖五米多宽,两米多深,外壁成九十度,内壁成一个斜面,一直延伸到内壕。敌人如果攻上来,进入外壕以后,将无法再退出去,而内壕的官兵却可以居高临下地进行射杀。这是一个庞大的工程,师部命令必须在10天之内完成。 站在布满石头、水洼的野地上,李茂才看着紧皱眉头的士兵们,心里揪得紧紧的,几天之内,昆山、苏州、无锡已经失守,日军推进的速度比原先估计的还要快,这些新兵的训练根本就没有完成,还要挖战壕,他们都是肉做的人,不是带马达的机器啊。但他明白,10天时间仍然是不够用的,日军完全有可能在战壕还没有修筑好的时候就赶来了。 在这个时候,他能说什么呢? 李茂才只说了一句:“弟兄们,大家干吧,只要拼上一条命,什么事完成不了?” 他说完以后,把外面的军装一脱,从一个士兵手里拿过一把镢头,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高高地举起来,一镢头下去,咣地一声碰到了薄薄土层下面的石头,反弹起来,震得他的虎口发麻。李茂才咬了咬牙,继续埋头挥着镢头。没过一会儿,已经是满头大汗,一口接一口地喘着气。他的确没有干过这样的重活,家里是吃穿不愁的大户人家,哪里吃过这样的苦?但他还是咬牙坚持着,他不能停下来,全连官兵都在看着他,越是这个时候,他这个连长就越得带头。手上磨出了水泡,然后又被磨破了,被汗水浸了,比针扎了还要疼。他不敢松手去看,他怕自己一停下来,就再也不想拿那把镢头了。 整个三0五团所有官兵都在挖着工事,不但是李茂才,其他连队的连长,甚至营长都在挥舞着镢头,或者挑着担子,汗水浸透了军装,军装就脱下,手掌和肩上的皮磨破了,也没有人顾得上管它。 军事委员会一名中将高参陪着《中央日报》的记者来了,他们最先看到的是三0五团,他们惊讶地看到壕沟里一群穿着衬衣短裤的士兵正在埋头干活,身上涂满泥浆,几乎是从泥巴里钻出来的,如果没有两只眼睛还在眨巴着,都不像是一群人了,倒像是在泥里打过滚的水牛。虽然有阳光,但冬天的阳光也是惨白的,风不大,吹得身上还是很冷的。士兵们的汗水串成一条线向下滴着,有的甚至把衬衣都脱掉了,光着背,穿着短裤。身上披着军用大衣的中将高参在寒风中不由打了一个哆嗦,他的脸色像山坡上的石头一样冰冷,没有一个长官,也没有人过来给他们打招呼,根本就没有人注意到他们。高参回头看了看身后的记者,那个记者一脸迷茫地看了看他,喃喃地说:“怎么连一个长官都看不到呢?” 中将高参的嘴唇哆嗦着,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摇了摇头,带着那个记者走了。 中将高参和记者来到淳化镇的师部,师部在一间民房里,师长王耀武正趴在桌子上看着地图,中将高参依旧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了:“王师长,你看南京能守得住吗?” 王耀武说:“南京当然不大好守,但军人作战只听命令,如果要我们死守南京,我们五十一师就在南京全部杀身成仁,与南京共存亡。” 高参说:“王师长的决心令人钦佩。但其他长官是不是有这样的决心就不大好讲了。” 王耀武从地图上抬起头,瞪着这个高参,脸上明显带着一种恼怒:“此话怎讲?” 高参的声音里明显带着质问:“贵师在构筑工事的部队,为什么都是士兵,没有一个长官在场?既然要与南京共存亡,那怎么现在就不见他们的影子呢?” 王耀武愣了一下,问他:“真的吗?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他一脸惊诧地看了看那个中将高参,又把脸扭向了站在旁边的《中央日报》记者,那个记者忙点了点头,说:“王师长,我们刚才一路看过来,的确一个长官都没有。” 王耀武眉头皱起来,他也有点迷茫了,说:“也许他们在开会,也许……但也不至于一个军官都不在啊。” 他沉着脸走了两步,最后挥了挥手,说:“我陪你们一起再去看看。” 他们一行人来到战壕边,王耀武看了一会儿,阴沉沉的脸上慢慢地晴朗起来,他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了微微的红晕。他看了看中将高参,又扭头看了看身后的参谋长,哈哈大笑起来:“原来是这么回事!参谋长,你把军官集合起来!” “是,号长吹军官集合号!”参谋长立刻下了命令。 号音刚起,人挤人的战壕里一阵骚动,那些营长、连长、排长们放下镢头、担子,丢下铁锹,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一边向这边跑来,整整齐齐地站在了师长的面前。 王耀武笑呵呵地走过去,高声说道:“来,我来介绍一下,这是一营长,这是二营长,这是三营长……” 他突然愣在那里了,他介绍一个军官时,那个军官就忙立正站好,挺胸收腹敬礼,他们手上磨出一层又一层的血泡,手上斑斑血迹。 王耀武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的目光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他们抿着嘴唇,一脸疲惫,但眼睛却放着坚定的光芒。王耀武下了一个命令:“把手伸出来,手掌朝上!” 几百双手伸了出来,没有一张手是完整的,没有一张手是干净的,沾满泥巴,泥巴上夹杂着血迹。 师长的眼角有些湿润,他不敢再面对自己的部下,缓缓地扭过头,看着那个已经目瞪口呆的中将高参,尽量地克制着自己,但他的声音里还是有点颤抖:“这就是敝师的军官,他们和士兵一样,一点都没有分别。他们一直是这样干的!他们要打鬼子,要救中国,只有这样。这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中将高参显然也被感动了,他并不想掩饰自己的感情,让泪水缓缓地流了下来,他闭上眼睛,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过了一会儿,他低头用手擦掉眼泪,昂起了头,说:“各位,我还能讲些什么呢?我还有什么资格向各位讲话呢?有你们这样的军人,有今天这样一幕悲壮热烈动人的场面,我敢肯定,中国永远都不会亡!我们可能会打败仗,但我们中华民族永远都不会成为异族的奴隶!” 军官队伍中有了小小的骚动,每个人心中充满悲壮,是啊,小鬼子的武器装备是很厉害,国军是在不断地打着败仗,但即使明知要打败仗,作为军人,也要悲壮地死去。李茂才站在队伍中,前面是一个个军官沾满泥巴的背影,他们的衬衣和他一样早就被汗侵透了,寒风吹来,虽然很冷,但他身上充满力量,不由自主地握紧拳头,哪怕明天战死,他也心甘情愿。这才是真正的军人,这才是中华民族的好男儿! 日军一天天逼近南京,形势一天比一天紧张。 站在淳化镇的山脚下,李茂才愣愣地打量着曲曲折折的工事,士兵们正在紧张地加固着战壕,脚下的烂泥淹没了鞋子,在这个寒冷的冬天里,有些士兵干脆赤着脚走在烂泥里。早上的太阳并不是很毒,但他还是感觉阳光明晃晃的,照得他脑袋发晕,他眨了眨眼睛,眼睛发红,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浸泡得散发着一股怪味,他跺了跺脚,皮鞋硬梆梆的,整个人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看着那些正在忙碌的士兵们,李茂才像是被战场上倒塌的楼房压着了,身子沉重,胸口发闷,他们大多数人并没有经历过战争,并不知道战争是什么模样,当他们真正面对血淋淋的战争时,面对横飞的子弹和战友支离破碎的肢体时,他们会怎么样呢?用这些疲惫的新兵们,几乎都是文盲的农民们对抗那些装备精良,连士官都是军校培养出来的日军,最后的结果会是什么样? 眼前是铺天盖地而来的炮弹、炸起的满天的碎石砖块、在爆炸声中缓缓倒下去的楼房、惨叫的士兵们,还有那些像飞蝗一样扑面而来的子弹和凶悍的日本兵们……多么熟悉的场景,背景却在不断地转换,一会儿是在上海的罗店、庙行,一会儿又变成了南京的淳化镇,一个百十多人的连队,几乎在上海被打光了,现在又是一个齐装满员的连队,但他知道,要不了几天,甚至有可能在一天之内,也会被打光的。如果这些士兵们知道他们中大多数人都将死在这里,亲手挖下的战壕只是自己的坟墓,他们会怎么样呢? 他们仍然会战斗的,或者被长官用脚踢上去,或者被督战队在后面用枪逼上去。王大猛、大老冯他们知道战争是残酷的,他们还像平常那样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流露出惊慌的模样。赵二狗呢?他算是哪一种呢?他现在也没什么出格的表现,对即将到来的战争也没说过什么丧气的话,但李茂才还是有点把握不准战争真正到来时,这个曾经的兵贩子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来。他如果能像一个军人那样英勇战斗,一切都好说,如果他想逃跑,那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他李茂才不会对他客气的。他们这些农民既然不知道民族存亡这样的道理,那就用强硬的手段让他们为民族存亡而战。 中国,曾经辉煌的古老帝国如此衰弱,民众就是这样的觉悟,能有什么办法?有什么样的士兵就只能打什么样的仗了。 传令兵匆匆忙忙地跑过来,啪地敬个军礼,递给李茂才一个军用信封。这是营部下的命令,命令二连抽出一部分士兵跟随团部的卡车到湖熟镇给养仓库拉些粮食回来。他皱着眉头看了看传令兵,传令兵只有十五六岁的年纪,嘴唇上长着一层淡淡的茸毛,看到连长看他,他忙憨厚地朝连长笑笑。李茂才把目光移开,每个士兵都在忙着,没有多余的人手,让谁去呢?当然让炊事班去最好,但他们显然又不够。他的目光在战壕中移动着,看到二班长王大猛正在低着头呼哧呼哧地挖着战壕,他的嘴里喘着气像轻烟一样散开,就像他在不停地抽着一支劣质香烟。 李茂才把王大猛叫上来,让他立即带领二班和炊事班到团部集合,然后跟随团里派出的卡车到湖熟去拉粮食。 王大猛站在他面前,听着他口述命令,眼皮慢慢地耸拉下来,脑袋一晃一晃的,接着整个身子都晃了起来,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去。李茂才丝毫都不怀疑,他如果倒下去,不到一分钟就会发出响亮的鼾声。弟兄们太累了,这六七天里,几乎没怎么睡觉,白天黑夜挖着战壕,还得抽空训练那些新兵,特别是这些老兵,每个人都是英雄,但英雄也是血肉之躯。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他必须得硬起心肠。李茂才的声音突然提高了,王大猛一个激灵醒过来了,愣愣地看了看李茂才,说:“连长,你让我们到湖熟镇去拉粮食?” 李茂才说:“对,你带着二班,还有炊事班,到团部跟着他们的卡车一起去。这仗恐怕要打上一段时间了,粮食要多带点。” 他想了想,又说:“你们把武器都带上,子弹、手榴弹带充足,那些伙夫也带上枪。” 王大猛愣了一下,困惑地看着李茂才。 李茂才说:“师部昨天通报了,在句容发现了日军,他们离这里不远了,湖熟那边守军不多,只有三0六团的一个营,万一遭遇敌人了,你们还得靠自己。” 王大猛应了一声,跑去吆喝着让二班和炊事班的士兵跟着他走。二班的士兵从战壕里爬出来,他们蹦蹦跳跳地把身上的泥浆抖掉,嘻嘻哈哈地开着玩笑。能看得出来,能有一个到外面的机会,都很开心。他们毕竟还是一二十岁的年轻人。那五六个炊事兵过来了,赵二狗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陈傻子还是笨头笨脑的,他看到李茂才在看他,身子一下子缩小了,慌慌地躲在了炊事班长大老冯的背后。除了大老冯,没有一个人顺眼。李茂才把目光收回,不想理他们。在炊事班呆着的,都是一些老弱病残,就一个赵二狗还好些,却是一个逃兵。按照李茂才这个黄埔军校毕业生的眼光来看,他们没有一个合乎军人的标准。大老冯虽然不错,但他岁数比团长还大,根本就不能算是军人了。事实上,李茂才也一直是把他当做老百姓来看的,就算是雇了一个老百姓来做饭吧。 王大猛带着二班和炊事班走了。 李茂才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紧锁眉头看着他们慢慢远去的背影,却想不出来自己到底在担心什么。那是一种若有若无的感觉,说不清是什么,但它却实实在在地压在他的心上,事情有点不对劲。 军用卡车过来了,道路坑坑洼洼,卡车一上一下地颠簸着,像一头怀了孕的水牛一样行动不便地缓缓地走着。李茂才这时看到了赵二狗他们,准确地说,是赵二狗和陈傻子,王大猛和其他人坐在车厢里,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拄着枪打着瞌睡。陈傻子站在赵二狗的旁边,这可能是他第一次坐上卡车吧,新鲜得不得了,摸着车帮子,亮着那张愚笨的脸,看着赵二狗咧着嘴在傻笑,嘴里说着什么,但他看到连长后,像条被人打瘸了腿的狗一样慌慌地蹲下去了,只有赵二狗,看到了李茂才,把头上的钢盔拽下来,脸上开了花一样兴奋地朝李茂才挥舞着。李茂才心上压着的那头石头砰地一下子掉在地上,身上有点轻松,他终于想起他担心什么了,他就担心这个狗日的赵二狗,他要是趁着这个机会跑走了怎么办?就在半个月前,李茂才恨不得把他枪毙了,但他现在一点也不想让他死了,也不想让他再跑了。补充进来的新兵虽然训练了一些射击科目什么的,但他们却没有一点战斗经验,这仗说打就打起来了,到时还得靠这些老兵来带着他们打仗。每一个老兵都有用,哪怕他是一个兵贩子。 李茂才跑过去,站在狭窄的土路中间,挥舞着手,大声地喊着让司机停车。司机一脸疑惑地看着他。李茂才阴沉着脸,指了指赵二狗,说:“赵二狗,你不要去了。” 赵二狗回头看了看其他人,又看了看李茂才,瞪着眼睛问他:“连长,为什么不让我去了?” 李茂才的使劲地瞪他一眼,声音又高了一点:“你先给我下来!” 赵二狗很不情愿地扶着车帮,正要跳下来,李茂才指着陈傻子,说:“陈傻子,你把枪给赵二狗。” 陈傻子一下子真的傻了,看了看赵二狗,又看了看连长,摸着手里的枪,眼睛里的泪水打着旋儿,眼看就要流出来。赵二狗粗暴地抓着步枪的带子,一把夺过来,嘴里大声地嚷着:“把枪给我!你愣什么呢?你就配拿根烧火棍!”陈傻子再也控制不住,脸上的五官挤在一起,泪水一下子涌出来,但他不敢哭出声来,咧着嘴巴一张一张的,委屈地用袖子擦着泪水。赵二狗还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伸手把他头上的钢盔也拿了下来,说:“枪都没有了,你要这个也没用,戴着它装什么样子呢?” 李茂才皱着眉头看着赵二狗,觉得他有点过分了,但他也知道,赵二狗并不是在生陈傻子的气,只不过是在借着陈傻子朝自己发火而已。赵二狗很清楚连长为什么不让自己去,连长是怕他又跑走了。 五六辆军用卡车哼哼哧哧地冒着烟开走了。赵二狗把钢盔扣在头上,歪着头看了看慢慢远去的卡车,又斜了一眼李茂才,低下头,脚使劲地踩着一块泥巴。 李茂才根本就不打算瞒他,他就是不放心他。这是个心眼比他脸上的麻子还多的老兵油子,你把话挑明了,让他知道连队都在盯着他,省得他将来上了战场再找个空子逃跑了。他低低地说:“赵二狗,你不要有什么想法,咱明人不做暗事,我不让你去,就是怕你再跑了。” 李茂才直直地盯着他,他歪着脑袋盯着地面,脚还在不停地蹭着那块泥巴,他的脸隐藏在钢盔的阴影里,从眼眶到下巴的线条坚硬粗糙,脸上的麻子坑坑洼洼,这并不是一张令人讨厌的脸。李茂才忽然有点不安,也许自己做得有点过分了,他努力地笑了一下,想让周围的空气轻松些,口气轻柔,就像面前站的是一个他所信任的人,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赵二狗,这仗很快就要打了,哪怕打完这仗你再走也行,但这一仗你必须得参加,连里都是新兵,这仗还得靠你们这些老兵来打。你也知道,仗一打响,你还得回战斗班排。你不要想那么多。” 赵二狗低低地“嗯”了一声,说:“我没想那么多,我知道你的意思。”他的声音既不高也不低,没有颤抖,也不激昂,连一点情绪波动都没有,甚至还不失礼貌,和刚才完全判若两人。这让李茂才心里更加不安,更不放心,他要是有怨言,说出来可能会好一点,但他不说,李茂才也想不出自己要说什么了。耳朵里是轻微的风声,士兵们挖掘战壕的喧闹声,它们充斥整个空间,滞留在空气里,飘浮在灰色的尘土中,与枯黄的野草、污浊的水散发出的气味混在一起,这里很快就要成为充满硝烟和漂满鲜血的战场了。李茂才挥了挥手,赵二狗慢腾腾地走了,单调的脚步声仍然听不出任何表情。 李茂才不知道的是,赵二狗心里正像沸腾的开水一样翻滚着,他后来告诉李茂才说,那次他真的是把他的心伤了,我已经不打算逃跑了,我已经准备从头开始,你怎么还不相信我?他真想把头上的钢盔摘下来,使劲地摔在这个富家子弟出身的连长面前,把身上的枪摘下来塞到他手上,像个男人一样吼上一嗓子:“老子不干了,你枪毙我吧!”但他最后还是克制住了,这条命不是他李茂才给的,他是准备把他枪毙掉的,是团长饶了他一命。他赵二狗是个知道好歹的人,决不会像这个狗屁连长一样不懂事理,他会为团长卖命,大不了把这条命还给团长,谁也不欠谁。但如果在即将到来的大战中侥幸不死……赵二狗愣了愣,如果不死,自己怎么办呢?他从前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连长这样对待他,他觉得应该好好想想了。其实也不用想了,很简单,拼着老命好好地打上一仗,死了拉倒,不死就回家去,再也不当兵了。 赵二狗这么想时,心情一下子变好了,这是自己和团长之间的事儿,根本就和这个狗屁连长没什么关系,他这是自作多情插了一杠子,自己完全没必要生气。他把头抬起来,一只小鸟飞过头顶,叫着冲上了天空。赵二狗把步枪取了下来,向着天空瞄了瞄,他真想开上一枪,不是为了打那只鸟,而是为了表达自己兴奋的心情。活着就回家,死了就死了,把本来就不属于自己的这条命还给团长。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身子很轻,就像那只小鸟一样也要飞起来了,这种感觉真好。 真是见鬼了,鬼子说来就来。 淳化镇离湖熟镇并不是很远,也就二十来里路,但路很不好走,为了迟滞日军的进攻,道路早已被破坏,军用卡车走得战战兢兢,一直到中午时才赶到。 让王大猛他们感到惊讶的是,大战很快就要来临,淳化镇上的人几乎跑光了,但这个镇上还是很热闹,店铺照常开门营业,人们三三两两地坐在门前袖着手晒着太阳,说着闲话。一群拖着鼻涕小黑狗一样的孩子们看到军用卡车,高兴地叫喊着,追着卡车,欢乐的声音清脆得像清晨冲上天空的麻雀一样。王大猛他们趴在车帮上,笑呵呵地看着这些孩子,看着这个悠闲的小镇。 大老冯也凑了过来,嘴里嘟哝着:“都什么时候了,他们也不找个地方躲一躲啊?” 王大猛说:“大老冯,你也参加过淞沪会战,能跑出去的都是那些有钱人,这些没钱没势的人,他们能跑到哪里去?唉,但愿不会在这里打仗吧。” 大老冯有些不服气,说:“南京和上海不一样,南京人有些没心没肺的,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你看看那个饭店,老板能没钱吗?他们也没走啊。” 王大猛顺着他的手指看了看,路边果然有间不大不小的饭店,大门敞开着,里面还有人在吃饭。 王大猛说:“他们都是小老百姓,战争和他们没关系,他们用不着跑。”他看看老实巴交的大老冯,开了一个玩笑:“只要你不跑就行了。” 大老冯急了,说:“王班长,你干嘛要损我啊?你以为我是赵二狗吗?我大老冯当兵二十多年了,什么时间跑过?” 王大猛却又笑了,说:“冯班长,我逗你玩呢,你当然不会跑了,可你手下的会不会跑就不一定了。” 王大猛把头扭向正向车外张望的陈傻子,说:“傻子,仗打起来了,你会不会跑呢?” 陈傻子认真地说:“我跟着我班长,班长让我跑我就跑,班长不让我跑我就不跑,我听我班长的。” 虽然口口声声说是听班长的,但大老冯对他的回答还是感到很不满意,在他头上拍了一巴掌,说:“傻子,咱们虽然是伙夫,但也是军人,该死的时候那也没什么含糊的!” 陈傻子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朝他嘿嘿地笑了笑,说:“班长,我听你的。” 军用卡车赶到给养仓库,负责仓库的是一个上校,他人还不错,当得知王大猛他们还没吃饭时,让他们先到街上找个饭馆吃完饭再说。王大猛还急着赶回去,说:“没事,装上粮食,一会儿就得回去了。” 那个上校说:“小伙子,你急什么呢?反正时间够用,还是先吃饭吧。”说着,叫过来一个下士,让带着他们到街上找个饭馆,美美地吃上一顿。 这饭还没吃完,日本鬼子就出现在了湖熟镇。 枪声响起来的时候,粮食还没有装好。先是枪声,噼噼啪啪的,像风一样卷过来,王大猛忙招呼士兵们放下饭碗,冲到粮库,那个上校望着枪响的地方,呆呆地站在那里。王大猛倾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密集的枪声中,有小鬼子的歪把子机枪,有三八大盖步枪,还有国军中正式步枪,捷克造机枪。接着就是炮声,像雷声一样震耳欲聋,尖利的爆炸声划过空气,敲击着每个人的心脏。王大猛感到呼吸有些困难,他下意识地紧紧地抓紧手中的枪。连长来时给他讲过,守在湖熟的人并不多,只是五十一师的三0六团的一个营。小鬼子来了多少?他们能不能守着? 司机们都有点害怕了,从驾驶室里伸出头来,叫了起来:“咱们快走吧,咱们快走吧。” 王大猛回头吼道:“不行!我来时,团长交待好了,这五六辆卡车必须装满粮食,这仗没有十天半月结束不了,打上两三个月都有可能,粮食必须要有足够储备,继续装!” 王大猛把枪挎在后背,跑到粮库,把一袋面粉甩在肩上,几乎是小跑着冲到卡车跟前,上面的人还没接着,他就把那袋面粉甩了上去。那些司机们不敢在驾驶室里坐着了,也慌慌地跑来跑去搬运粮食。 枪炮声越来越激烈,但过了一会儿,慢慢稀疏了,最后渐渐平息了。黑色的烟柱从小镇南边的山岗上飘过来,散发出呛鼻的气味。在恢复宁静的小镇上,突然响起一阵嘈杂的鸟叫声,它们惊恐地扇动着翅膀,尖利地叫着,急急地向北边飞去。王大猛的神经紧张地跳动着,战争说来就来,比他预想的快得多。粮食已经装好了,司机们围了过来,着急地催促着他们快走。 王大猛回头看了看,司机们惊慌不安,二班的弟兄们紧紧地绷着脸,几个老兵还好,他们经历过很多次战斗,已经习惯了枪炮声。但那几个新兵却显然有些害怕,有个新兵甚至浑身颤抖,牙齿发出了格格的声音。王大猛咬了咬牙,大声地说:“弟兄们,早晚都要和小鬼子干上,这里是我们五十一师三0六团的兄弟,多杆枪就多一份力量,我们班留下来,大老冯带着炊事班先回去。” 大老冯忙说:“我们也留下来,我们和你们一起打!” 王大猛说:“你别在这里搅和了,把粮食带回去更重要,兵荒马乱,路上也不安全,你们的任务也不轻。” 王大猛说的是实话,大老冯虽然不情愿,还是不得不领着那五六个伙夫爬上卡车,卡车像个受惊的母牛一样,挺着大肚子,急急地开走了。 三个小时以后,王大猛在湖熟镇又看到了大老冯他们,他们跟着整个三0五团都赶来了,三0五团要在这里顶住日军至少两天,掩护整个师把还没有修好的工事修好,完成阻击日军的准备。 出现在湖熟的是日军先头部队500余人,他们在等待援军,一场大战即将打响。 1937年12月4日下午2时,日军出现在湖熟镇时,三0五团奉令紧急支援湖熟镇的守军。 国民革命军第七十四军中尉连长李茂才在带领第二连向湖熟镇强行军时,并不知道即将开始的就是一场恶战。陈傻子也不知道,他担着两个放着蔬菜和大米的箩筐,如果不是身上那身军装,和乡下的老百姓没什么区别。他们是坐着卡车快到淳化镇时遇到李茂才他们的。 大老冯叫了起来,让司机停下来,他带着炊事班从车上跳了下来。 李茂才当然很高兴,他已经临时抽出几个人补充到了炊事班,让赵二狗带着他们。他一直都担心大老冯他们在湖熟镇遭遇敌人,现在他们能归队,当然是件令人开心的事情。但他很快就皱起眉头,问大老冯:“二班怎么没回来?他们在哪里?” 大老冯说:“二班长带着他们留下来打鬼子了,我们快去吧。” 李茂才顾不得再问什么了,他让大老冯他们接过炊事班的家当,迅速跟上部队。 整个队伍跑步向湖熟的方向前进,那些新兵们疲惫不堪惊恐不安的样子让李茂才心里隐隐作疼,按照上面的说法,是要死守南京,以这样刚刚补充进来的新兵来打仗,能死守多长时间,实在很难预料。 陈傻子过来了,他低着头匆匆地一路小跑着,脸上还留着搬运面粉时留下的灰色的痕迹,和汗水和在一起,变成一条条灰不拉叽的道子,就像山上层次分明的梯田,只不过是竖着的。那副担子可能有近百斤吧,压得扁担都弯了,但不知道是哪个兵偷懒,还把自己的枪让他背着。陈傻子很愿意给人背枪,再多也不嫌累,他没有枪,也许行军时能背背别人的枪也是一种安慰吧。李茂才甚至有点可怜他了,连枪都没有的兵,这算是什么兵啊?真还不如回家种地去。 陈傻子看见连长在看他,忙朝连长傻乎乎地笑了笑。李茂才把目光移到一边,士兵们紧张地跑着,脚步踏在十二月里干燥而冰冷的土地上,腾起了一股股尘土,没有人抱怨,也没有人欢呼,老兵们对即将到来的战争已经麻木,而新兵们表情复杂,有惊恐不安,但也有兴奋和激动。 李茂才长长地出了口气,加快了脚步,脚上的皮鞋擦得光亮,钢盔扣在颌下的带子紧紧地勒住下巴,呼吸越来越急促,喘气声越来越大,不时地会有一两个骑着马的参谋赶来,扬着马鞭,高声叫喊着:“快点,快跟上!”长长的队伍中没有一个人回头张望,没有一个人说话,甚至也没有人去咬牙切齿地咒骂小鬼子,只有脚步踏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的啪啪声,一连串金属清脆的撞击声。跑过村庄或者乡镇,乡亲们都出来了,他们站在路边或者屋门边,惊奇地看着这些军人,大声地议论着,更多的人傻呆地张着嘴巴望着他们,这一切和他们没有多大关系,他们丝毫没有感觉到战争即将打响,恐惧的战火将很快席卷过来。 三0五团在接近黄昏时赶到了湖熟镇。整个镇上已经乱成一团,居民拎着大包小包惊恐地向南京方向逃跑,但还是有些居民说什么都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家。整个小镇都将成为战场,三0五团不得不派出士兵挨家挨户地督促那些居民离开,他们需要这些房屋成为抵抗日军进攻的堡垒。他们把墙壁掏出枪眼,埋伏好士兵。 一直到夜晚降临,日军仍旧没有进攻。 三0五团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抓紧让士兵们睡一个好觉,谁都知道,这种安静比玻璃还要脆弱,随时都会被一发呼啸的炮弹、一颗尖利的子弹声所破坏。士兵们在战壕里挤成一堆,他们虽然十分疲惫但辗转反侧无法睡着,没有人说话,偶尔传来一声猫头鹰的叫声,寂静的夜色让人害怕。李茂才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从这个夜晚开始,他将面对无数个血与火的夜晚,也许,这将是他生命中最后一个安静的夜晚了。他有点不安,又坐了起来,仔细地检查了自己身边的手榴弹和手枪,这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一声巨大的爆炸声撕开黎明,李茂才跳起来,炮弹爆炸时冒出的巨大的黑色烟柱冲到天空,铺天盖地的炮弹飞过来了。 很多年以后,李茂才才知道,前来进攻湖熟镇的日军是一个联队。 大炮猛轰,还有飞机不间断地飞来轰炸。硝烟弥漫在整个战场,民房屋顶和里面埋伏的士兵被炸到半空,瓦片、土块和士兵肢体像雨点一样落下。房子烧了起来,滚滚浓烟伴着被炮弹、手榴弹炸起的沙土,遮敝了天空,几米之内连人都看不清了。整个二连被日军的火力彻底压制了,许多兄弟被倒塌的工事压在下面。日军的火力凶猛,子弹犹如天上的飞蝗密密麻麻地在头上飞着,士兵们只能埋头趴在战壕里,被动地等着死亡,等着日军冲锋接近时才能伸出头来朝敌人射击。能撑到这个时候的,那就谢天谢地了,好歹能和日本兵面对面地厮杀了,就是死了也会感谢老天爷没有让自己白死。伤亡到处都是,喊杀声、爆炸声、伤兵哀叫声响彻一片,一直打到下午两三点钟时,敌人仍旧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到处是鲜血,到处是破碎的士兵的肢体,连部的传令兵奉命给各排传达命令,猫着腰在战壕里跑着,跑出没有多远,一发炮弹落下来,把他一下子炸到半空,整个身子在空中就被炮火撕碎了,成了碎片的军衣像落叶一样被风吹着旋转落下来,上面溅满斑斑点点的血迹。李茂才感到眼前一阵发黑,这个传令兵才刚满十八岁…… 正在这时,炊事班通过火线,把饭送上来了。赵二狗和大老冯放下饭担子,顺手从地上拣起一支枪就朝敌人射击,其他的士兵也加入了战斗的队伍。陈傻子手里拿着扁担,一会儿看看那些正在射击的炊事班的老兵们,一会儿看看其他士兵,子弹在他身边啾啾地响着,炮弹在身边爆炸着,他好像聋子和瞎子一样,一点也不知道躲避,一脸茫然地站在那里。他不是被吓着了,而是这会儿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他终于看到了连长,他正趴在工事边用木壳驳壳枪射击着,他的脸被硝烟熏黑了,只有两只眼睛还在闪闪发光,嗓子已经吼得嘶哑了。陈傻子眼睛一亮,终于找到事情干了,他慌慌张张地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弯下腰从筐子里拿出两个馒头,跑到连长跟前,傻乎乎地带着一脸讨好的笑容递给连长:“报告连长,该吃饭了。” 枪声炮声震得李茂才耳朵嗡嗡地响着,他的全副身心都放在了战场上,根本就没有看到陈傻子,也没听到陈傻子的喊声。陈傻子向前蹭了蹭,趴在连长的身边,把脑袋凑到他耳边喊着,拿着馒头在李茂才的眼前晃动着。李茂才终于看见了馒头,他惊诧地扭过头,接着就看见了那张又蠢又笨的傻乎乎的脸,正在傻乎乎地朝他笑着。他肺都快被气炸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日本鬼子都快冲上来了,这个傻子居然还在想着吃饭!他吼了一嗓子:“你他妈的在干什么?还不快给我杀敌人!” 陈傻子脸上的笑容一下子被连长的吼声吹散在硝烟中了,他慌慌地跑回来,把馒头放在筐子里,从旁边一个战死的士兵身上取下步枪,慌慌张张地往连长身边跑时,绊着了一个伤兵,重重摔在那个伤兵的身上,那个伤兵惨叫着,叫骂着。李茂才听到伤兵的叫声,回过头来,冲着陈傻子骂道:“你他妈的怎么那么笨,没长脑袋,难道连眼睛也没长?” 陈傻子急急忙忙地爬起来,一个劲地朝着那个伤兵作揖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他跑到工事边,使劲地朝敌人瞄准着…… 敌人的攻势有点缓下来了,李茂才刚要坐下来喘口气,就看见陈傻子仍旧趴在那里,一会儿闭左眼,一会儿又闭右眼,犹豫不决地不知道该闭哪只眼睛,手里拿的枪抖个不停,不知道是害怕,还是紧张。不管是哪种,这种兵都是孬兵!李茂才的火气腾腾地上来了,冲过去给了他一脚:“连枪都不会用的笨蛋,你给我滚远点!” 陈傻子连看都不敢看他,忙慌慌地放下枪,往后退了两步,尴尬地把手放在衣服上搓了搓,这才傻乎乎地朝连长笑了笑,喃喃地说:“报告连长,我也想杀敌人,可我不会用枪,我真笨,我真笨……” 李茂才有点厌恶地瞪他一眼:“你给我滚下去,别在这里烦我!” 陈傻子忙把头低下去,脖子像被打断了一样,脑袋耷拉在胸前,慢腾腾地走回去,坐在挑饭的担子旁边,一声不吭地盯着地面。 李茂才瞪着这个傻子,恨得咬牙,到处都是伤兵,躺在地上哀叫痛哭,这个傻子居然就像没听到一样,连去看看都不知道,就知道低着头坐在那里,好像他不是一个士兵,而是个被炮弹掀过来的木头桩子。每个士兵身上都有急救包,他要是真的有点用,就应该去帮那些伤兵简单包扎一下,实在不行,扶着人家说几句安慰人的话也行啊。李茂才气得真想一枪崩了他,他朝陈傻子吼道:“你他妈的不会帮帮受伤的弟兄吗?” 陈傻子立即跳起来,好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跑到伤兵跟前忙乎起来。他干得其实不错,他不会包扎,但有股蛮劲,扛着伤员就往设在后面的野战医院跑。李茂才发完火后,心里又有点不安。这个人其实并不是不好,就是有点傻,什么事你非得说了他才知道干,你不说,他自己绝对想不起来。踢一下,挪一步,他不坏,就是一个比较笨的人而已。 刚草草地吃过午饭,日军的进攻又开始了。 冲锋号吹响了,二连官兵们迎着呼啸的子弹,埋头向前冲着。 李茂才突然看到营长也在冲锋队伍中,边冲边用驳壳枪射击着,他忙跑过来,拉住了营长:“营长,你是指挥官,冲锋陷阵是我们的事情,你还是下去吧,我们能攻下来!” 营长甩开了他的手:“别管我,带着你的兄弟们往前冲!” 李茂才回过头,招呼二连的士兵们冲锋。他刚冲出两步,一个士兵撞过来,差点把他撞倒,他诧异地看着他,他还在拼命跑着,只不过是向后跑的。那是一个新兵,他被苍蝇一样飞舞的子弹和震得地皮发颤的炮弹吓傻了。更多的新兵回身向后跑着,几个老兵拽着他们,嘶哑着喉咙喊着让他们继续冲锋。李茂才冲过去抓住那个新兵的衣领,他的身子瘫软着,枪也掉在了地上,脸白得像张纸一样,双手在空中挥舞着,嘴巴不停地蠕动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李茂才的脸几乎贴在他脸上朝他吼着:“你他妈的怕死鬼,给我冲啊!”他狠狠地把这个新兵往前一推,新兵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惊恐地看着李茂才,挣扎着想爬起来,却怎么都爬不起来。李茂才把他拉起来,把步枪塞到他手里,用手枪指着前面,吼道:“小鬼子就在前面,你朝那里给我冲,不要怕死,你越怕死就越容易死!”那个新兵扭过头去,一个士兵从他们身边冲过去,一颗子弹飞来,击中了那士兵的脸,他的身子顿了一下,重重地摔在地上。新兵惨叫一声,使劲地甩开李茂才抓着他的手,挣扎着要往回跑。李茂才把手中的枪对准他的脑袋,枪声响了,那个新兵重重地摔在地上,步枪远远地扔了出去。 李茂才脸上的泪水汹涌而出,吼了起来:“只能前进,不能后退,逃兵格杀勿论!” 那些老兵们用枪逼着惊慌的士兵们,整个连队终于维持住了冲锋的队形。李茂才用袖子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那个倒在地上的新兵让他憎恶,他应该死在日军面前,而不是死在自己长官的跟前。他落在新兵身上的影子也让他自己感到深深地憎恶,这颗子弹应该射向鬼子的身体,而不是自己的兄弟。多么令人恶心的战争,多么让人憎恶的鬼子。 李茂才把手枪收进枪套,把那个死去的新兵的步枪捡起来,打开刺刀,大声地喊着“杀杀杀”,带着二连向前冲着,子弹在他耳边飞着,地上的伤兵挣扎号叫着,他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了,他只想拼命地冲上前去,把步枪上的刺刀深深地捅进那些肮脏的敌人的胸膛中,或者是敌人把刺刀捅进自己的胸膛中…… 营长在前面冲锋着,就在他跳着要躲开一个倒在地上的伤兵时,日军的机枪扫射过来,鲜血迸溅出来,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李茂才忙冲了过去,营长胸前中弹,蓬乱的头发上沾满树叶和尘土,鲜血染红了军装。李茂才抱着营长的头放在腿上,用衣袖擦去他嘴角汩汩地向外冒着的血花,着急地叫着:“营长营长,你怎么样?”那些老兵们带着士兵们朝着这个方向向敌人冲锋,也借此挡着更多射过来的子弹。 营长睁开双眼,他想把手指指向敌人,却只能稍微地向上抬了抬:“不要管我,杀杀杀!”说完,喷出几口鲜血,脑袋无力地垂了下去。 李茂才站起来,用衣袖擦去脸上的鲜血,大声地吼道:“弟兄们,营长阵亡,他临死之前只留下一句话,要我们杀杀杀!弟兄们,上刺刀,杀杀杀!”一营官兵都怒吼起来:“杀杀杀!”他们打开明晃晃的枪刺,杀声震天地向敌人卷去!这时,李茂才看到了陈傻子,他不知道怎么也跟着冲来了,手里还拿个扁担,脖子上青筋暴跳,扯着喉咙吼着“杀杀杀”地向前冲着。 李茂才眼睛一阵湿润,这个傻子,拿着扁担又有什么用呢?他刚想把头扭过去,突然看见陈傻子一头栽倒在地上,扁担远远地甩了出去。李茂才的心扑通一沉,完了,这个傻子完了。但还没等他眨眼,只见陈傻子站起来了,茫然地四处张望,到处找他的扁担。李茂才冲他叫道:“傻子,从地上拣支枪!” 陈傻子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地上,地上到处都是战死的士兵或者伤兵扔下的步枪。陈傻子弯下腰,但他没有拣枪,而是拣起了两颗手榴弹,一扬手就扔了出去。 李茂才眼前发黑,这个傻子,离敌人阵地还有七八十米,他扔什么手榴弹啊,这下好了,肯定要伤着正冲在前面的兄弟了。他急忙抬起头去找那颗手榴弹,它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在不远处的人群中开花,而是高高地飞了起来,越过无数正在冲锋的士兵的头颅,在空中划了一个优美的弧线,在七八十米外敌人的头上突然爆炸了!这是在落点上空爆炸,很少有人能投出这样的手榴弹,这样一来,弹片散布面积更大,根本无法躲避,你就是趴在地上,照样能在你的背上咬出一个洞来。李茂才还没醒过神来,陈傻子手中的第二颗手榴弹又投了出去,还是像第一次一样,又是在落点上空爆炸!这两颗手榴弹下去,敌人的枪声立即稀落不少。陈傻子根本就没意识到他手榴弹的威力,还是不停地弯腰拣着手榴弹,埋头向前投着,甚至连方向都没变。李茂才激动地追过去,一边弯腰拣着手榴弹给陈傻子递着,一边用手指捣着冒着火光的日军机枪阵地大声地叫着:“傻子,往这边投!傻子,往那边投!” 陈傻子看着他,傻乎乎地朝他笑了一下,很听话地按着李茂才说的投着手榴弹,敌人的机枪一挺接一挺地哑巴了。敌人机枪一被打掉,整个士气大振,一营官兵杀声震天地冲上阵地!双方展开白刃格斗,国军士兵们压抑多时的仇恨迸发出来,什么都不顾,哪怕日军士兵的刺刀捅过来了,仍旧扑上前去,把刺刀狠狠地捅进对方的身体,刺刀折了,就倒拿步枪,抡起枪托狠狠地朝敌人的脑袋上砸去……日军终于溃退了。 战斗结束了,陈傻子又去挑送饭的担子时,李茂才叫住他:“傻子,你就不要去炊事班了,到连里一起打仗!” 陈傻子朝着连长傻乎乎地笑了,脸有些红了,不好意思地说:“连长,我不会打枪,就会扔手榴弹……” 李茂才也笑了:“你不用打枪,就是让你扔手榴弹的。” 士兵们围了过来,他们看着陈傻子,目光里都是钦佩。赵二狗过来搂住他肩膀,笑呵呵地看着李茂才说:“我早就知道我这个傻子兄弟是个打仗的料子,不错吧。” 李茂才知道赵二狗是在说笑的,他不可能知道陈傻子手榴弹能投得这么远,但李茂才还是觉得有点惭愧,他感到脸上有些发热,脸可能红了,但脸上早就被炮火熏黑,就是红了也没人能看得出来。他心里更多的是兴奋,连里又多了一个能打仗的士兵。这个陈傻子,怎么说他呢?他和枪好像有仇,但却和手榴弹很有缘分,能把手榴弹投到七八十米外,全团,甚至全师都可能找不到第二个! 李茂才看了看赵二狗,说:“赵二狗,你带着陈傻子,再好好教教他如何投弹,我把他交给你了,你们两个打仗时都不要呆在炊事班了,上来一起打!” 赵二狗忙立正敬了个礼,响亮地说:“是,连长放心,我一定完成任务!” 日军暂时停止了攻击,整个阵地很静。士兵们疲惫地坐在战壕中,老兵们沉着地收拾着身边的弹药,新兵们似乎还没有从惊恐中清醒过来,尘土和硝烟紧紧地粘在脸上,他们脸上的表情像落在地上很长时间的苹果发皱、收缩,他们在战壕里走来走去地好像很忙,实际上什么都没忙,偶尔碰到老兵和军官的目光,就像炮弹在身边爆炸了一样,本能地缩一缩脖子,急急忙忙地把受伤的目光移开。李茂才看看他们,又扭头看了看身后,那个被他杀死的新兵的尸体还躺在那里吗?身上是不是落满了苍蝇?这样想时,他突然感到想要呕吐,他忙把嘴里的唾沫咽下去,把那种呕吐的感觉死死地压下去。这是他第一次在战场上枪毙逃兵,他几乎都想不起自己怎么会那样做了。但不这样做又能怎么办呢?不杀他,他也会被日军的炮火杀死,即使躲过了日军的炮火,后面的督战队还会把他赶到战场上来,甚至同样会把他枪毙掉的。这就是可恶的战争。这些新兵们,终于挺过来的,也许再经历过几次,他们就会明白,他们是军人,不管愿意不愿意,他们都无法逃离战争了,与其退下来死,不如冲上去死,也许消灭了鬼子还能捡条命回来!你不想打,那么就逼着你打!也许你打着打着就明白了,这是在为民族的生存而战。 战争,就是最残酷的课堂。连长也会死的,所有的人都会死的,日军根本就没有停止战争的迹象,拼光自己这一代人,杀死全部日本男人,也许中国才能熬到胜利那一天! 那个新兵,那个可怜的农民,愿他的灵魂能到天堂,希望他不要怨恨自己的长官,长官并非一定要杀死他,请他在阴间看着,长官总有一天,也会死掉的…… 李茂才的眼睛湿润,他收回目光,赵二狗在不远处正带着陈傻子练习投弹,陈傻子看着赵二狗,认真地比划着,不时地擦着脸上的汗水。李茂才仿佛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浓重的汗味。他心里突然感到一阵疼痛,陈傻子,这是一个真正的士兵啊。他感到有点后悔,新兵训练时,先是训练队列、射击,一看他射击不行就把他赶到炊事班了,根本就没机会让他投弹,真可惜了一个好兵。 在接下来的一天一夜里,陈傻子简直成了二连的英雄了,敌人只要一上来,士兵们就把成堆的手榴弹放在他身边,他也不知道累,闷着头一个劲地投掷着,偶尔朝给他递着手榴弹的士兵傻乎乎地笑笑,别人也忙带着很佩服的神情朝他笑笑,他就投得更加有劲,胳膊抡起,笨重的手榴弹像凶猛的老鹰一样向敌人扑去。敌人也很凶悍,成堆地往阵地上冲,但陈傻子的手榴弹一飞过去,他们就会慌成一团,因为他们根本没法躲。按照平常的经验,趴在地上就行,但陈傻子的手榴弹是凌空爆炸的,根本就没办法躲,威力甚至比一门迫击炮还厉害。二连这仗就打得轻松多了。谁也不知道陈傻子到底投出去多少颗手榴弹,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实际上连一百个数字都数不到。 敌人终于退下去了。李茂才关切地问他:“傻子,是不是累了?要不,下去休息一下,弟兄们能顶住敌人的。” 陈傻子朝连长笑了一下,说:“报告连长,我不累,就是胳膊有点疼。” 李茂才把他的手拉过来,陈傻子的手上已经磨出血泡,血泡又被磨破了,流出了血水。李茂才摇了摇头,心疼地说:“傻子,你看看你,手都磨成这样了,你怎么也不吭一声?” 陈傻子低头看了看,朝连长嘿嘿地笑了笑,说:“报告连长,我自己也不知道磨出血泡了,一打仗就什么都忘了,手不疼,就是胳膊有点疼。” 李茂才看了看他的手腕,肿得很高,手指一按就是一个坑。李茂才忙说:“傻子,你把胳膊从棉衣里褪出来让我看看。” 陈傻子很听话地解开棉衣扣子,但他的胳膊却怎么也褪不出来,他咬着牙,使劲地扯着棉衣袖子,还是脱不掉。他好像又做错了什么,脸红红地看着连长,傻乎乎地笑着。李茂才帮他拽着,但他使出浑身的力气,差点把袖子拽下来,也没能把他胳膊褪出来。陈傻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连长,不脱了吧,我胳膊又不疼了,你就不要看了吧。” 李茂才说:“不行,如果肿得厉害,你得到医院看看。” 最后用剪刀剪开了,周围的士兵们一下子愣住了,陈傻子的胳膊已经肿得像小腿肚一样粗了,整个胳膊像烧熟了一样红彤彤的,皮肤因为虚肿而变得薄而透亮,仿佛吹口气就能把它吹破了。李茂才他们吃惊地看着陈傻子,胳膊肿成这样,他居然眉头都没皱一下,也没吭一声。陈傻子很真诚地看着连长他们,大大咧咧地笑了:“报告连长,我现在真的不疼了!” 这个傻子啊! 在黄昏的太阳的照耀下,前国军连长李茂才眼中泪花闪闪,眼睛发红,他的声音像水面上的落叶一样颤抖个不停,他看着我,喃喃地说,那天我听陈傻子这么一说,泪水就哗地涌出来了,多么好的士兵,我们忽视他,甚至故意欺负他,他从来都没吭过声,甚至再恶意地对待他,他都不记仇。我们一直拿他当傻子,他也笑呵呵的,实际上他才是一个真正的士兵,一个伟大的士兵! 陈傻子是名真正的士兵了,当然得有支枪了。第三0五团撤回淳化镇以后,李茂才让王大猛立刻拿来一支枪给陈傻子,要最好的枪。 陈傻子拿到那支枪,咧开嘴朝连长笑了,他低头看着那支枪,那是支从日军手中缴获的三八大盖,几乎是新枪,刺刀锃亮,阳光照在上面闪闪发光地耀人眼,枪身也比中正式步枪长一点,看上去更结实,还打得准,子弹的穿透力很强。连队这种枪不多,但考虑将来有可能肉搏,陈傻子有力气,能更好地发挥它的威力,所以李茂才就让他扛了这支枪。陈傻子抚摸着枪托、枪身和刺刀,眼神迷离、激动,像抚摸着情人美丽的肌肤。李茂才笑着说:“傻子,武器就是军人的第二生命,你可得把它保护好啊。”陈傻子紧紧地拄着枪,“啪”地朝连长敬了个礼:“报告连长,人在枪在,除非我死了,谁也别想从我这里拿走这支枪!” 李茂才怎么也没想到,没过一会儿,陈傻子就拿着枪跑来了,他垂着头,哭丧着脸,闷闷地说:“连长,我不要这支枪了,你还是给我几颗手榴弹吧。” 李茂才愣住了:“怎么回事?这支枪坏了?” 陈傻子脸有点红了,吞吞吐吐地说:“报告连长,这支枪没坏……我不会用枪,怎么弄都不顺手,我擦枪时,刚把枪拆开,手就被弄破了。枪擦好了,我手上也都是伤了。我太笨了。” 陈傻子说着,下意识地缩着身子,想把手藏在后面。李茂才抓起他的手,上面碰破了好几处,皮肉翻起,有些地方还流着鲜血。他皱着眉头,看了看陈傻子,他个子很高,长得又壮,应该是个用枪的好把式,但他的确有些笨手笨脚。他拍了拍陈傻子的肩膀,安慰说:“傻子,你又在说傻话了,你怎么能不用枪呢?你现在是个士兵,你投手榴弹是很好,但你想过没想过,我们有可能和敌人肉博,那时手榴弹就没用了,你只能用枪上的刺刀。你有力气,使起刺刀来,几个敌人都近不了你的身。” 陈傻子张着嘴巴听连长说着,终于有点醒悟过来了,他拍着脑袋惊喜地叫起来:“哎呀,连长,我怎么这么笨啊,我怎么没想到肉搏的时候呢?” 看着他恍然大悟的样子,李茂才也笑了:“傻子,你还要不要枪?” 陈傻子急急忙忙说:“我要,我要!” 陈傻子高高兴兴地走了,一边走着一边端详着那支步枪,就像他第一次见到枪一样,目光里都是欣喜。走了一会儿,他看看四周没人,突然跨开大步,向前猛地一刺,然后又回头向后刺,接着干脆挥舞起来。舞了一会儿,他又把那支步枪紧紧地抱在胸前,仔细地抚摸着,可能是在想象自己在战场上正在和敌人肉搏吧,一个人站在那里嘿嘿地傻笑着。 李茂才说,我们以后还是喊他傻子,但含意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是一种昵称了。包括我们长官在内,全连的官兵都很尊重他。我也觉得从前亏欠他的太多,根本就没把他当做一个真正的士兵,谁都看不起他,这对一个军人来说,是件非常耻辱的事情。大家心里想的和我一样,行军时都不让他背枪了,傻子饭量大,有时饭不够了,别的士兵也都假装自己吃饱了,尽量让着傻子。军队就是这样,只要你能打仗,你就是瘸子瞎子,也不会有人看不起你的。这对那些新兵们的鼓舞也很大,他们安定了许多,眼睛里那种惊惶的神情也少了很多。 湖熟镇一战,李茂才得到了一个能打仗的士兵,但也遇到了一个难题,那个叫大老冯的老兵想收养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前国军连长李茂才朝我摇了摇头,一脸苦笑地说,这个大老冯,他也不想想,这哪里行啊?我们是用来打仗的,又不是开保育园的,你说说,我能答应他吗?我甚至还有点生气,觉得这个大老冯太过分了,根本不拿自己当一个军人,只有老百姓才会有这样的念头啊…… 三0五团在湖熟镇抵挡了日军一个联队两天以后,日军从四面八方向南京包围过来。三0五团不得不收缩阵地,撤回淳化镇。 整个湖熟镇几乎被夷为平地,房子要么被炸掉,要么被日军投下的燃烧弹引燃烧尽。整个镇子成了一个瓦砾堆,被炮火熏黑的断墙冰冷地耸立在冬日苍白的阳光下。 尽管是主动撤退的,并不能算是一个败仗,但三0五团的官兵心情都不是很好,弟兄们伤亡太大,许多人都不见了,日军仍旧源源不断地从远处扑来,伺机发起更凶猛的攻击,他们就像夏天繁殖迅速而又无处不在的苍蝇一样挥之不去。一天不打败日军,军人就一天也睡不好觉,前国民革命军第三0五团二连连长李茂才说,三0五团的老兵尽管不是很多了,但留下来都是身经百战的,大都抱了必死的决心,宁愿和敌人同归于尽,也不愿苟活。在那些老兵的带领下,新兵们打得还算可以。李茂才的声音低了下来,当然,这可能也和我枪毙了那个想逃跑的新兵有关系,我以后很少再想这件事了,这是件让人难过的事情。但战争就是这个样子。 老人说着,眼中泪花闪烁,苍老的头颅被往事压得沉甸甸地垂在胸前,放在膝盖上的手神经质地抖动着。他想起了那个新兵?他还记得他的模样吗?他叫什么名字?我不敢去问老人,怕伤害了他。他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不提这事了,我们接着讲大老冯吧。” 第三0五团奉命撤出湖熟镇,第二连行走在破烂的街道上,那些来不及逃走的居民,大多数都是非死即伤,有的胳膊被炸掉,有的头被掀开,有人甚至成了一堆肉泥,整个身体四处散落。整个湖熟镇,到处都是悲痛的哭声。第二连的士兵们低着头匆匆走过,尽量不去看那些破烂的尸体和痛哭的百姓。队伍就要走出湖熟镇了,这时他们看见了那个小男孩。 在一间倒塌的饭馆前面,一个妇女被炸死了,她的双腿不见了,鲜血在地上已经凝结成黑色。她瞪着眼睛,无神地盯着天空,她的身上趴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呜呜地哭着。他身上的棉袄已经破得不像样子,露出了肚皮和胳膊,脚上的鞋子也不见了,脚丫冻得像两根丑陋的红萝卜。他摇着母亲,喊着“妈妈”,嘶哑的声音像锯齿一样来回在士兵的耳朵里钻来钻去,他们站在那里,看看那个小孩,又忙慌慌地把头扭开,去看天上飘着的云彩。李茂才的鼻子有点发酸,但他能有什么办法呢?他摇了摇头,说:“走吧,我们走吧。”队伍又开始向前蠕动了,谁也没想到,这时大老冯突然跑出来,把身上挑的担子放在一边,解开棉军装的扣子,把小孩抱起来,紧紧地贴着自己的胸口用棉军装裹了起来。那个小孩瞪大眼睛看着他,大老冯笑呵呵地看着他,小孩使劲地朝里面缩了缩,竟然不再哭了。 第二连的官兵愣在那里,都以为这个年纪可以当他们父亲的老兵只是抱抱这个小孩,但他们没想到的是,大老冯解下了背包,把一个箩筐里的锅碗盆勺拿出来,包起来背在身上,把棉军被铺在箩筐里,把小孩放进去,紧紧地裹了起来。李茂才惊讶地问他:“冯班长,你这是干什么?” 大老冯小心地看了连长一眼,低低地说:“他挺可怜的,我想收留他。” 李茂才低头看了看那个小孩,小孩眨着眼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大老冯,他的眼睛大大的,睫毛长长的,这是一个很漂亮的小男孩,李茂才也很喜欢,但这有可能吗?到处是战争,到处是破败的乡村和城镇,到处是孤儿,军队不是慈善机构,是用来打仗的,怎么能带着一个孤儿行军作战呢?李茂才把脸扭向一边,硬起心肠,口气很坚决地说:“大老冯,你把他放下!” 大老冯为难地说:“报告连长,他家的房子已经塌了,母亲已经死了,你让我把他放到哪里?再说,我们前两天在他们这个饭馆还吃过饭,他们都没有给我们要钱……” 李茂才说:“你从哪里拿的,还放到哪里去。你是一个军人,这事不用你操心,地方政府会来照料这些孤儿的。” 大老冯朝四处张望,破败的湖熟镇,除了哭声和冰冷的寒风呜呜声,宛若一座死城。他讨好地朝连长笑了笑,带着恳求的语气说:“连长,地方上管事的人都跑了,谁知道他们什么时间能回来啊。要是没人管他,这个小家伙恐怕连今天晚上都活不过去了。我还是把他带上吧。” 李茂才必须硬起心肠:“大老冯,这不关我们的事,我们是军人,只要打好仗就行了。” 大老冯弯腰挑起担子,小孩扒在筐沿,左右张望,坐在箩筐里让他感到好奇,咯咯地笑了起来。大老冯抬起头,对连长说:“你总是对我们说,我们军人要爱国家,爱人民,不怕死,尽职责,我们是为民族生死存亡而战。人民遭苦受罪了,我明明知道,我要是不救他,他就要死掉,你说我该不该救他?”说完,甩开脚步就走了。 李茂才是说过这些话,可现在是在战场上,爱国家爱人民是要战死沙场上,而不是去收养小孩。如果是平常,也就算了,可现在他不能让他这样做,这会给连队的行军作战带来很大的麻烦。李茂才追过去,压抑着几乎要爆发的怒火,诚恳地看着大老冯,认真地问他:“大老冯,你很善良,心眼好,我没意见,但我问你,咱们随时要打仗,你虽然是在炊事班,但战场上枪弹无眼,要是伤着了他怎么办?” 大老冯嗫嚅道:“这,这个,我,我没想过,我就是想收养他……连长,我四十多岁了,也没家,看来这一辈子得打光棍了,我一直舍不得离开部队,可我也知道,我不可能在部队呆一辈子,得有人给我养老啊……” 李茂才吃了一惊,瞪着眼睛看着大老冯,他突然发现,这个可怜的士兵,的确已经老了,背有点驼,头上也夹杂了不少白发,又黑又瘦的脸上被岁月的暴风、冰霜刻出了一条条皱纹,在松弛的眼睑之间,混浊的眼睛里流露出沮丧、悲伤,好像又有点不甘心,带着尴尬、恳求和讨好。他只有四十来岁,但衰老得看上去就像五十多岁的老头一样。 李茂才心里的怒火消失了,涌上心头的是对这个老兵浓浓的可怜和同情,他老了,根本就不应该再当兵打仗了。如果不是这场战争,他会立即给他些钱,让他离开部队。他只是一个老人,不应该是个军人了。李茂才叹了口气,还要坚持让他把孩子留在这里吗?他扭过头看了看破破烂烂的湖熟镇,到处都是硝烟弥漫,连一间完整的房子都没有,吃的用的都没有,谁也顾不上谁,这个孩子留在这里只能等死。如果让他带着,也肯定行不通。他想了一会儿,低低地说:“大老冯,你看这样行不行,咱们到了淳化镇,就送到地方上专门收留孤儿的地方,如果有老百姓愿意收养,咱们就送给人家养着,等这一仗打完了,你什么时间想离开部队了,再去把他接走,你看行不行?” 大老冯皱着眉头,看了看那个小孩,又看了看连长,最后使劲地点了点头:“连长,我听你的。” 李茂才心里一松,对着大老冯很真诚地笑了。 这个孩子跟着二连呆了一天。 大老冯是真喜欢这个孩子,他还给他起个名字叫“丢儿”,一有空就逗着让小孩叫他“爹”,小家伙竟然也这么叫了,大老冯一听到,就欢喜得不行,把小孩高高地举起来逗他,然后再抱到跟前,用胡子去扎小孩的脸蛋,小孩被逗得咯咯地笑,大老冯也傻呵呵地笑个不停。大老冯的举动很快感染了所有的官兵,大家没事就聚在他们周围,争着带那个小孩玩,他成了官兵们逗乐的玩具,开心的笑声让每个人的心情都充满了阳光。这在随时都有可能战死的冰冷现实里,多了一丝难得的温暖。大老冯这时最开心了,他坐在一边,笑呵呵地看着大家,目光不时地落在小孩的身上,慈祥得真像一个父亲。 陈傻子也没事就去找孩子玩,他没什么花样,就趴在地上学狗爬着,学公鸡打鸣,把丢儿逗得咯咯地笑,陈傻子也笑,笑声比丢儿更响,好像是丢儿在逗他一样。 李茂才坐在不远处看着这个傻子,心里突然有点不安,全连士兵的情况他差不多都摸了一遍,哪个士兵家里有什么人,大致有什么经历,他了解得八九不离十,偏偏是这个陈傻子,他甚至连他家里有多少人,父母在不在都不知道呢。他看了看陈傻子,他正在用一个干枯的狗尾巴草逗着孩子。李茂才走过来挨着陈傻子坐下来,问他:“傻子,想家不想?” 陈傻子愣了一下,看了看连长,又抬头看了看远处苍茫的群山、寂寥的天空,脸上露出迷茫的神情,喃喃地说:“报告连长,你不提还没事,你一提我还真有点想家了。” 李茂才笑了一下,又问:“你家里都有什么人?” 陈傻子开心地笑了:“报告连长,我有爹有娘,还有两个哥哥,两个弟弟。” 李茂才还想和他多说一会儿,一时又找不到什么话题,这个傻子,你问一句,他答一句,能说什么呢?他没话找话说:“傻子,你来部队当兵,你爹妈舍得吗?” 陈傻子想都没想地说:“舍得。我们家里穷,我当红军时,就是部队从我们村庄过,我爹说,到部队有口饭吃,你到部队去吧。我就跟着他们走了。第二次当兵时,他们到我们家说,如果我去替我们镇长的儿子当兵,可以给我们家很多钱。我爹一下子就答应了。” 李茂才的心里像被什么叮了一样疼了一下,他皱着眉头,问他:“你爹你妈没难过吗?” 陈傻子的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认真地说:“他们不用难过啊,你想啊,我能到部队找口饭吃,家里还能得到钱,这样的好事到哪里去找?” 李茂才说:“你爹你妈没想过你有可能会战死或者被打残废吗?” 陈傻子说:“报告连长,他们想过没想过我不知道。我死了也没啥,我家兄弟多,他们都比我聪明,他们会给我爹我娘养老送终的。”他盯着自己的脚看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李茂才,说:“连长,你放心吧,我也不会被敌人打残废的,如果这样的话,我就身上别上两颗手榴弹和他们一起死,反正我不会残废着回家拖累我爹我娘他们的,我们家穷,会养不起我的。” 李茂才呆呆地看着陈傻子,心里有点发酸,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这个可怜的傻子啊,他甚至都不知道,和那些千方百计地让自己的儿子逃避兵役的父母比起来,他的爹妈根本就没拿他当回事,别人的父母都是尽可能地让子女逃离战火,而他的爹妈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他往战场上送,而这仅仅是为了让他少吃家里一些饭,或者就是为了一点点钱。李茂才看了看他,他瞅着连长,还是没心没肺地傻乎乎地笑着。李茂才有点恍惚,他到底是不是个傻子呢?他是因为心眼太实太好而看上去有点像傻子,还是因为太傻了而心眼太好太实了?他很真诚地看着傻子,说:“傻子,你放心好了,我不会让你死掉的,把日本鬼子打出中国了,你会完完整整地回到家里的,你如果不想回家,就跟着我,有我吃的,也就有你喝的。” 陈傻子摸了摸头发乱得像杂草一样的脑袋,说:“连长,你对我真好。” 李茂才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傻子,你也该讲点卫生了,有空洗洗头吧,我这里有香皂,洗头时到我这里来拿。” 陈傻子呆呆地看着连长,眼睛竟然有点红了,喃喃地说:“谢谢你,连长,你对我这么好,你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李茂才站起来,慌慌地把脸扭向一边,说:“傻子,你又在说傻话了!” 陈傻子有点急了:“报告连长,我说的都是真的!” 李茂才闭了一会儿眼睛,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转过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像个大哥一样真诚地说:“傻子,我的好兄弟,我知道你说的都是真的!你是我的一名最好的士兵!” 陈傻子有点不好意思地嘿嘿地笑了,虽然看上去还是有点傻,但在连长李茂才的眼里,他这已经不是傻了,而是一种可爱。 第二天上午,李茂才不得不带着大老冯把丢儿送走了。 南京的冬天潮湿阴凉,北风呼呼地刮起来,像狗一样撕咬着每一个人。丢儿小脸被冻得通红,尽管大老冯总是把他用棉被捂得严严实实,但露出来的鼻子和嘴巴上还是结了一层冰。更严重的是,他开始咳了起来。 还有一个更严峻的情况,日军在南京周边集结了数万大军,一场恶战即将打响。 大老冯不得不面对一个严酷的事实:他必须把丢儿送走。 李茂才找到大老冯商量这事时,大老冯一直低着头看着丢儿,丢儿的脸颊红彤彤的,有些地方已经发暗,那是即将长出冻疮的迹象。大老冯终于抬起了头,喃喃地说:“那就把他送人吧……但要找个好人家,丢儿太小了……” 李茂才长长地松了口气,这个问题他已经想好了,忙说:“这是当然的,我想了想,先送到朱老板那里养着,你什么时间退伍了,就什么时间去把他接走。我想,朱老板应该会同意的,如果他不答应的话,咱们就再给他点钱,就算是他帮咱们一个忙吧。” 大老冯抽着鼻子,使劲地点了点头:“连长,我听你的。” 第二天上午,两人搭乘一辆到市内的卡车,抱着丢儿到了长乐路朱老板家。朱老板见到他们,张口就问:“长官,这仗真要在南京打了吗?” 李茂才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说:“朱老板,我们实际上已经开始打了……我也是为这事来找你的,你能不能帮我们抗日军人一个忙,暂时把这个小孩寄养在你家里?我们带着小孩实在无法打仗。” 朱老板接过丢儿,眼睛里充满疑惑,李茂才忙给他解释一下,朱老板一口答应了,很爽快地说,你们放心,各位将士在前方卖命打仗,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为大军做点事也是应该的。这个小孩就留在我这里,我一定会把他养大成人,冯班长可以随时带走。 前国军连长李茂才说,这个朱老板人其实挺好的,我很感激他,要留下一些钱作为抚养费,他不但说什么都不要,还要让我们留下来吃顿饭再走。我们当然不能在他那里吃饭了,我向他道了谢,还劝他说,如果觉得不安全,现在离开南京应该还来得及。他却说没事,他们是老百姓,日本人应该不会怎么着他们的。我就没再坚持,我那时也没想到这支野兽一般的军队到了南京居然会发疯地做出那样的举动来。我给大老冯使个眼色,准备告辞了。大老冯怯怯地缩了缩脖子,慢慢地跟着我出了门。丢儿很乖,就站在那里,皱着眉头,睁大眼睛看着我们,目光里恋恋不舍,但不哭也不闹。大老冯的眼睛红红的,泪水在眼里打着转,我怕再呆下去,他又后悔了。我很了解他,他虽然很老实,但脾气上来了,比驴子还倔,他要是后悔了,我还真没办法,就催着他快走。他终于还是没能忍住,泪水淌了出来,他抹了一把泪,又跑回来对朱老板说:“老爷,我求你一件事……” 我有点哭笑不得,他是个军人,哪里有军人向别人喊“老爷”的道理?朱老板果然被吓了一跳,忙一个劲地冲着大老冯摆手:“大兄弟你千万不要这么称呼我,你们为国家为人民流血牺牲,该让我们这么称呼你们才是。你有什么事,尽管给我说,我一定答应你。前段时间多有得罪,我会好好弥补……” 大老冯脸胀得通红,低着头,声音像蚊子一样低低地说:“我喜欢这个孩子,我想打完仗把他带回老家。你能不能帮我写个纸条,把你的名字,还有你住的这个地方写下来,我将来来找你们。” 我心情复杂地站在那里,冬天的风吹过来,身上很冷。我本来一直半信半疑,觉得大老冯是头脑发热,现在看来,他是铁了心要收养这个小孩了。这样也好,他的确是不能一辈子都呆在部队的,将来总会离开的,有个孩子,老了也是个伴儿。好在朱老板通情达理,满口答应了,回屋一会儿就把纸条拿过来了,让他放心,他随时都可以把孩子带走。 我们一起向村外走着,我问大老冯:“你将来真的要回来把他领走?” 大老冯点了点头,说:“连长,他没爹没娘了,怪可怜的,我也没老婆没家,也挺可怜的,有个孩子,我俩都有个伴儿了,我会对他很好的。” 我抬起头来,望了望远方,天地间一片灰蒙蒙的,偶尔有一两只麻雀匆匆地划过天空。我心里有点沉重,但愿这场可恶的战争快点过去,让大老冯能真的带着这个孩子离开南京,回到老家。 前国军连长李茂才说,大老冯回到连队,又把那张纸条掏了出来,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上面的每一个字,脸上不时露出开心的笑容。他这时真的比陈傻子还要像个傻子了,因为他根本就不识字。我看过那张纸条,朱老板并没有骗他,人名和家住在长乐路几号都写得清清楚楚。大老冯把那张纸条整整齐齐地叠好,把棉衣拆开,把那张纸条塞进去,又把棉衣缝了起来,然后用手捏了捏,恐怕它跑掉了一样。他抬起头,看见了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朝我笑了笑。我也朝他笑笑。我觉得这是一件好事,他活着有目标了,也就有了奔头,这会让他很踏实的。我那时做梦也没想到,几天之后,第二连的兄弟几乎全死了,大老冯也死了,剩下的几个后来都在战争中死去了,就我一个人活了这么长时间,成了一个糟老头了还活着…… 回忆往事,前国军连长李茂才已经泪满流面:“我这个连队里年纪最大的老兵死得悲壮,也死得惨啊,连一块骨头和肉都找不到了……他是个英雄!” 老人的儿子也哭了,他脸上淌满了泪水,甚至比老人脸上的泪水还要多,他也完全沉浸在父亲的回忆之中,握着老人的手,整个身子都在抽搐着,他和老人一样伤心和悲痛。我抬起头来,望着这个安静的村庄的上空,看着头顶上洁白的云彩和蓝天,心里感慨万千,这真是一对情真意切的父子啊,愿他们能有一个健康幸福的晚年。 第七章 Deja vu 中华门已经遥遥在望。 我坐在公交车上昏昏欲睡。相同的场景周而复始,每天早上,我坐早班车到铜井镇的畔塘村,听前国军中尉李茂才讲述往事,在黄昏时坐着公交车回到南京。同样面孔的乘客,同样年轻的女售票员。不同的是,女售票员显然已经对我没有敌意了。我坐在她的身后,她那比夜更黑的长发散在后面,落在火红的羽绒服上,像是燃烧的炭火一样温暖。她的头发并不是很厚,能看到像鸟一样娇嫩的脖子。她出神地看着前面,前面站着密不透风的乘客,他们大多数来自乡下,脖子上有着经不起看的污垢,指甲里有一目了然的黑色污物。她当然不会想着他们。她的目光是无意识的,眼中根本没有什么东西,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自己的心里。她在想什么呢?她有没有男朋友?她的男朋友是什么模样?她喜欢他吗?问题像爆米花一样一个接一个地蹦出来,香艳而又暧昧,让人眼花缭乱,心脏几乎要随着呼吸一起跳出来。多么无聊。仅仅在半个小时以前,你的心还紧紧地和那些浴血奋战的国军将士们在一起,激动地为他们跳动,现在却飞到了一个你根本就不了解的女孩身上。你在想什么呢? 我摇了摇头,把她从我的脑袋里甩到了窗外。我只是坐着这辆公交车往返铜井,在1937年和2009年之间跳进跳出,她原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小说中,这一切和她没有关系。就此打住吧。 我在雨花台站下车。她把手放在开车门的按钮上,眼神友好,像一个温柔的淑女。我被下车的人流胁裹着,但还是伸长脖子寻找着她的眼睛,让她清楚地看到我朝她点了点头。她看到了,抿了一下嘴唇,友好的眼睛变成了一朵微笑的鲜花,既不夸张也不过分含蓄,一切恰到好处。我目送着公交车在黑夜中慢慢消失,心里突然有点极不老实的惆怅,要不要把那个像鲜花一样的笑容珍藏在记忆里? 具有文学细胞的人总是时刻都准备好了温柔的情感,虽然它们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被风吹着,很快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他们还是随时准备自作多情。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那么,就真的不要想她了。 雨花台的夜晚安静得吓人,路上没有一个人,他们像水一样从地上蒸发掉了。潮湿的南京总是浸泡在灰色的污染物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硫磺味,有些甜腻和呛鼻。苏宁电器的大门紧闭,那些塑料人一样的迎宾小姐消失在夜幕中,在昏黄的路灯的照耀下,苏宁电器像一个趴在地上的不动声色的怪兽,天亮的时候,它就会张开血盆大口吞噬满脸欲望的人群。几只野猫蹲在门口,呜呜地叫着,不知道是在呼唤更多的同伴还是纯属无聊。 大队的日本兵已经过去,只有三三两两穿着屎黄色的小队士兵匆匆地赶往城内,他们背着三八大盖,枪刺上挑着各种各样的小包袱,那是他们的战利品,可能是精美的瓷器,也可能是散发着尿臊味的便器。他们像一群贪婪的狗一样,伸着鼻子寻找着各种他们认为是宝贝的战利品,准备当做私人财物寄回家里。他们不能称之为军人,只能称之为强盗,无耻的强盗,地球上最丑陋的一群人。我知道这是真正的日军,并不是拍电影。那具被他们枪杀的中国男人的尸体仍然躺在那里,酱紫色的肠子流淌在地上,一群蚂蚁趴在上面啃吃着。战火燃烧的南京,让那些躲在地底的蚂蚁也禁不住诱惑,冒险地来到地面趁火打劫。1937年12月的南京毫无还手之力,就连蚂蚁也来欺负。 我站在路边,空荡荡的夜空下,野草枯黄,颤抖着身子匍伏在地,表情惊恐而不安。借着昏暗的路灯,我看到了中华门城墙上随风飘荡着的日军太阳旗,它们在风中哗哗地歌唱着。那些被坦克和大炮轰开的城墙,灰色的硝烟正慢慢地飘散,那些被炸伤的明朝的砖头正在低低地哭泣着。一个泥塑的明代士兵被炸得四分五裂,他的头颅滚在我的脚下,眉头紧皱,一滴泪水挂在涂满硝烟的脸上,眼睛茫然地看着我。他可能怎么也想不到,当年他们在东南沿海把那些倭寇打得远远地躲在了大海深处,仅仅是五六百年的时间,倭寇不但又来了,而且还打到了首都,60多万的平民,10多万的大军,面对这些身材矮小的臭虫一样的士兵,居然会像一群绵羊一样争相逃跑,甚至践踏着同胞的尸体逃跑。我摇了摇头,准备继续赶路,脚下的泥泞缠脚,我使劲地踢了一下,一个骷髅头露出地面,我知道它接着就会咬着我的脚,哭诉着日本兵不应该杀他,他们让他干什么他都干了,为什么还要杀我? 我忙慌慌地撒腿就跑,不想再听他像个老太婆一样唠唠叨叨了。那些三三两两的日本兵从我身边走过去了,我一点都不害怕,更不会感到奇怪,这既不是历史重演,也不是时空转移,这是deja vu。 你如果还不明白,可以去问罗素。 罗素会像一个神经病一样翻来覆去地对你说:“过去存在吗?不存在。将来存在吗?不存在。那么只有现在存在吗?对,只有现在存在。在现在范围内没有时间的延续吗?没有。那么时间是不存在的吗?哎呀,我希望你不要这样唠叨个没完没了。” 罗素就这么唧唧歪歪地像说绕口令一样向我们阐释着他的时间观,但这颗伟大的脑袋已经死去,如果他活着,他必须得给我们说明白一个问题:如果过去和未来都不存在,那么我们有时候会出现的那种似曾相识的场景是存在于过去呢,还是未来? 这种情况就叫做deja vu。这是一个法语词。1876年,法国精神病学家emile boirac最早使用这个词来描述那种以前经历过的场景好像又重演的情况。不会法文也没什么,有人把他翻译成了“既视感”。其实翻译了等于没翻译,三个很平常的汉字组合到一起却会让人莫名其妙,什么是“既视感”?那些翻译家太有才了。他们完全可以把它很直白地告诉我们这其实就是“记忆幻觉”。 记忆幻觉不仅仅是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还有一种历史不断重演的困扰。 在我这里,就是1937年12月不断地重复着。我已经习惯了,何况,这对我正在写作的这个小说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很多名气比我更大的艺术家或者文艺战线的领导总是苦口婆心地教导我们“要深入生活”。在他们看来,如果不亲身体验一下强奸犯的生活,就写不好强奸犯,如果不当一个杀人犯,就没法让自己小说中的人物杀人,诸如此类等等。怪不得几十年来,我们一直在提倡革命浪漫现实主义。革命和浪漫,多么美好的一对,尽管现实生活中它们在大多数时间里都是冤家,很难聚到一起,但他们还有一个很过硬的理由,艺术是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他们总是有理。 好了,现在有了deja vu,我就不用为写这个和南京大屠杀有关的小说而去申请到1937年12月的南京深入生活了。 由于一切尽在掌握中,我已经没有最初的慌张和紧张,相反在杀人如麻血流成河的南京胜似闲庭信步,并非我冷血,而是我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无法改变历史的梦游者而已。 所有的场景都是那么熟悉,道路两旁,堆积着数不清的男人和女人的尸体。他们死亡的表情一模一样,都是一脸的茫然和不解,他们到死都没弄明白,自己那么听话,日本兵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为什么还要杀我们呢?尸体中不少是女人的尸体,毫无例外地都是半裸或者全裸,有的阴部插着树枝,有的插着刺刀,上面沾满了紫色的污血。看得出来,那些刺刀大多数都是中国军人中正式步枪上所配备的刺刀,日本兵不会把自己三八大盖上的刺刀取下来作恶的,他们视刀如命,他们让中国人的刺刀来向中国人作恶。还有一个女人的肚子被剖开了,旁边是一滩肉酱,能看得出来,这是她怀着的那个孩子,被日本兵剖腹取出来,摔在地上。不时地有日本兵过来,他们很凶恶地拦着我,对付这些头脑简单的家伙我已经很有经验了,三言两语就把他们打发走了。他们当然不会怀疑。在1937年12月的南京,你能看到一个不慌不忙地走着的中国人吗?不能,所有的人都被吓破胆了。 我赶到长生寺时,已经晚了,那16名僧人的身体扔在院里,鲜血凝结在地上,已经是厚厚的一层。一只黑色的猫蹲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茫然地呜呜地叫着。我再仔细地看看,它已经死掉了,肚子上有一个破洞,拖着一摊肠子,那是三八大盖上的刺刀留下的伤口。日本兵连一只猫都不放过,它没有抗日,对他们没有任何威胁,但他们还是把它杀了,仅仅因为它是一只中国的猫。 很奇怪没有在这堆尸体中看到梵根方丈,我清楚地记得,他也是在这里被枪杀的啊。 长生寺的大殿里传来呜呜的哭声,在枪声四起的南京城里,微弱得就像在水下呼吸的鱼儿吐出来的气泡,但我还是听到了,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没有什么力气,你呼出一口气,就可以把他的哭声吹散在弥漫着战争恶臭的空气里。我走了进去,整个大殿就像几十年后城管扫荡过的小街,又像强拆过的民房一样,金身的释迦牟尼、观世音、地藏王、十八罗汉、弥勒佛……这些让人敬畏的神们肢体破碎地散落一地,那些禽兽一样的士兵既然敢在这里枪杀僧人,也就敢对这些神们动手,何况,他们只是泥塑的。我接着就看见了那个和尚,他正瘫坐在一个角落里,像一个凡夫俗子一样捂着脸呜呜地哭着,从他的指缝里流出了红色的鲜血。那血并不是从额头上的枪眼里流出来的,那里的血已经凝结成紫色的了。他听到我的脚步声,把手拿开了,是他的眼睛在流血。他已经把泪水哭干,能流的只有血了。他看到一个在昏黄的夜色中拖得很长的人影时,惊恐地把身子往里面缩着,等到看清是我时,他平静下来,露出一脸的委屈,茫然地瞪着我,喃喃地说:“施主,我们是跳出世俗之外的僧人,我们不问世事,那些当兵的来了,我让他们走了,那些平民来了,我也让他们走了。我知道这是有点不好,但我也没有别的想法,我就是想保护我们这座寺庙。我听说他们也是从一个佛教徒很多的国家来的,我们又不是军人,也不是平民,他们为什么还要杀我们呢?” 我都想冷笑了,他到现在还死得不明不白啊。为什么?因为你们是中国僧人,就是这样简单。中国僧人也是中国人,在那些日本兵的眼里,杀一个中国人和踩死一只臭虫、杀头猪没什么区别。他们的确有很多佛教徒,但他们的神不是释迦牟尼,更不是灵宫、文昌、关帝神,而是他们的天皇和天照大神。你们的寺庙也很滑稽,供奉着来自印度的神,也供奉着中国土产的灵宫、文昌、关帝,有求子的神,有求财的神,有消灾的神,还有保佑官运亨通的神,应有尽有,满足人们的各种愿望。你们自己就没拿你们的神当回事,你们的神当然不会引领人们向更高的精神领域迈进,你们的神只是吸引众生逃避现世的苦难或者承诺给他们更多的实惠、吸引他们供奉更多香火的道具。你们怎么会可笑地以为你们的神可以吓唬住那些魔鬼呢?你们自己信不信还不一定呢,如果真要“普渡众生”,那为什么要拒绝那些寻求帮助的中国军人和平民呢? 我双手合十,说:“师父,您已经死了,当放下就放下。他们是有宗教,他们的宗教就是暴力,每颗子弹都必须体现帝国的力量,每把刺刀尖上都必须发出大和民族精神的光芒。这是一支信奉暴力的军队,仁慈和善良在他们看来,是懦弱的借口。” 他的眼中又流出了鲜血,他显然不能赞同我的话:“施主,你这么说,就应该要以暴制暴,要用仇恨来对待仇恨了?那将陷入永劫不复的深渊,可佛说仁慈,基督也说,要爱你的敌人。只有爱,才能化解仇恨啊。” 我冷笑了一声,这真是鸡同鸭讲。那些从小被灌输中国是劣等民族的日本兵,根本不会把你当做人来看,你同他讲爱,无疑是找死。当敌人根本就不把你当人看时,你的爱就是肥美的羊羔,正合他们这些饿狼的口味,而狼永远没有吃饱之日。我们是仁义之师,把那些投降的日军礼送出境,最后连国家赔偿也不要了,换来了什么?换来了仍旧穿着屎黄色的旧军装,打着军旗招摇地去参拜靖国神社的老兵,换来的是一再篡改教科书,铁证放在面前还眼都不眨地死不承认。 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语言接踵而来,思想混乱又清晰,心情焦灼又热烈,每一个字都像子弹一样哒哒地在四周跳动着,散发着炙热的气息。他静静地听我说着,眼睛慢慢地合上了,就像睡着了一样,也许他真累了,不想再费力地和我说话,也许他真的听不懂,因为我还没有完全从deja vu抽身出来,搞不清现实与幻觉,也搞不清过去和现在,它们混杂在一起,我分辨不出来自己所在的时空。我走上前去,梵根方丈已经没了呼吸,身体冰冷,像刚刚从墓中挖出来的尸首一样,散发着一种久远年代的气味。 我返身走出大殿,看到了那个白白胖胖的隆慧和尚,他正蹲在地上,手心里放着两颗眼珠骨碌碌地转着,另一只手在地上捡着被摔碎的脑壳,然后把那些白花花的脑浆小心地从地上捧起来,放在那半个脑袋里,仔细地拣着里面的杂草和灰尘。我不想理他,和死人有什么好说的呢?30多万的亡灵,你要安慰他们的话,那要说多少话?我从他身边轻轻走过去,但还是惊动他了,他看到我,慌慌地把破碎的五官装进那个脑壳里,扣在破破烂烂的脖子上,跟在我后面,一个劲地问我:“施主,他们为什么要找女人?他们没有妻子儿女吗?他们将来回家看到自己的妻子儿女不惭愧吗?” 我说:“你还真是高看他们了,他们如果能想到这点,那就不能称之为畜生了。我看他们在这里所作所为,只能称之为畜生。” 我回头看了看他,他扣在头上的脑壳残缺不全,半个下巴没了,脑浆滴滴嗒嗒,整张脸挤在一起,两只眼眶空空荡荡,被暗红色的血覆盖的眉头皱得层次分明,鲜血已经凝结,不断地一块一块地掉下来。他的一条腿从膝盖下面被日本兵摔断了,连着一条筋,拖在后面,走得磕磕绊绊。 路上到处是残缺不全的死尸,还有一些是被钉在树上或者电线杆上,有的是练习刺杀的活靶子,有的纯属娱乐,有的肉已经被一刀刀地割去了,有的被挖掉了鼻子,割去了耳朵,有的肠子拖在地上,野狗大口大口地吞吃着。还有一些是被活活烧死的,倦缩成一团,成为了一条条人形木炭。整个南京的夜空被地上的鲜血映红,就像在下着一场血雨一样。 那些尸体不时地挡着前进的道路,我不得不再三地跳跃着躲过那些遍地都是的残肢断臂。隆慧和尚显然没有办法像我这样躲过那些人肉铺成的道路,有几次他还差点被那些尸体绊倒,脖子上扣着的脑袋摇摇晃晃,随时都会飞出去。他不得不一手扶着脑袋,另一只手提着那条拖在身后的断腿,一蹦一跳地跟着我。他可能早已经习惯了,也许死了以后也就无所谓了,他并不害怕那些尸体,但他放不下心里的疑问,还在不停地追问着我:“施主,他们为什么要找女人?他们没有妻子儿女吗?他们将来回家看到自己的妻子儿女不惭愧吗?” 我还要怎么回答他呢?当然有一个很省事的法子,我可以用历史教科书上和我们随处可见的说法,说这是日本人民受到了军国主义的蒙蔽,是一小撮,大多数人是好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如何解释日本兵身上带的千人针呢?千人针是专门为侵略中国的日本兵准备的,在那个岛国疯狂流行,那是一块很普通的白色棉布条,由一千名女人每人一针地绣上图案,让出征的日本兵带上,她们说这可以避弹。几百万的日本兵,要有多少女人来做这个千人针?还有那些恋人在中国战场的日本女人,如何解释她们在给恋人的信中,让他们尽情地蹂躏支那女人呢?军国主义能蒙敝爱情吗?女人应该是最憎恶战争,最愿让自己的亲人远离战争的,她们怀孕、分娩、哺乳,辛辛苦苦地把孩子养大成人,应该最懂得生命来之不易,最懂得生命的珍贵。那为什么日本女人会如此狂热地投入这场战争,为他们的丈夫、儿子和恋人身处战场而感到光荣?敌人总是一小撮,我们总是站在大多数人的一边。这样的说法振奋是让人振奋,但它蒙蔽的不是敌人,而是自己。因为事实并不是这样,日本民族天生全民尚武,绝对的尚武,绝对的服从,绝对的欺弱怕硬,这就是日本人。 所以,还是“受了军国主义的蒙蔽”方便,省事。再说了,大街之上,还是莫谈国是的好。我对隆慧和尚说:“你不要想那么多了,想得多了,脑袋会更疼的。那些日本兵都是受了军国主义的蒙蔽,大多数人都是好的,都是想与中国人民世世代代地友好下去的。” 隆慧和尚愣了愣,眉头皱得更紧了,显然,他在紧张地思考着。这使他的脑袋不堪重负,他不得不双手抱着脑袋,但就是这样,仍然没有想清楚,于是,他把脑袋摘了下来,抱在手里,蹲在路边,像个思想者一样沉思默想,只不过思想者是坐在那里支着下巴,他是抱着脑袋蹲在地上,但这样的思考者的造型在血流成河的南京,还是有着一种惊人的凄艳的美。 趁着这个机会,我悄悄地加快了脚步,想早点摆脱这个会思考的亡灵。对这个民族来说,会思考总是一件让人痛苦的事,很多时候,它并不是一种乐趣,而是意味着不幸和痛苦。 越往北边走,除了奇形怪状的尸体,路边破烂也越来越多,最多的还是溃兵脱掉的军装和各种武器。李茂才他们这个时候在哪里?他们会不会也夹杂在这些溃兵中忙着逃命?他们现在是被日军俘虏了,还是躲在难民区了?不管在哪里,只要放弃了战斗,就意味着他们对这支凶残的军队还抱有幻想。如果是这样,他们就太天真了,都是东方民族,都是以投降为耻辱,投降不但不会让对手心生怜悯,他们只会更加看不起,更加鄙视。 如果有可能,我希望能在1937年12月的南京找到李茂才他们,把这个简单的秘密告诉他们,同样是死,也要死得有尊严一点。日本兵真的就是那么强悍,那么可怕吗?并不是这样的,1937年12月25日,5名留在南京的国军残兵决心对日军进行报复,他们埋伏在中华路,开枪打死了5名日本兵。随着枪声响起来的是“中央军来了”、“中央军进城”的小道消息,它们很快像风一样传遍了整个南京城。那些刚刚占领南京的日本兵,有的扔掉了枪,有的脱掉了军装,甚至有的还躲到了难民区,答应放下武器,请求国际委员会的保护。就是这样的军人,在南京屠杀了30多万的同胞。有点沮丧是吧,我也觉得这是挺让人沮丧的。真相就是这样。 一群日本兵迎面而来,这是日军第十六师团第二十联队第一大队的两个中队去南京城外收容俘虏。他们一律轻装,以急行军的速度向城外赶去。他们的皮鞋踏在南京的心脏上,发出尖利而又嚣张的叫声,撕扯着南京痛苦的神经。 我闪在路边,他们从我身边急促地奔跑过去,有一个日本兵经过我身边时,飞快地瞟了我一眼,目光里带着一丝怀疑与惊讶。怎么说呢,中国人和日本人外表并没有多少区别,眼前这个人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他一时半会儿无法分辨,如果说是中国人,怎么可能会独自一人出现在遍地尸体的南京街道?如果说是日本人,怎么穿着一身他从来都没有见过的军装?但他也只是稍稍在心里怀疑了一下,很快就埋头继续赶路,他心里还有点不安,据说这次的俘虏有两万人,两个中队的兵力去收容,是不是少了点呢? 他的名字我们现在都知道了,他叫东史郎。 我悄悄地跟在他们后边,夜色很暗,四周一片漆黑,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我。出了城走了有三四里路,在一片凹地里,出现了无数的香烟头,它们在这个只有淡淡星光的夜晚格外引人注目,像无数的诡异的鬼火一样忽明忽暗。我也没想到,等待投降的士兵居然还有心思抽烟。对了,还有嘈杂的说话声,有人坐着,有人来回走着,有人在唉声叹气,有人在恨恨地骂着逃跑的长官,有的则是一脸茫然地四处张望。在他们的中间有一棵光秃秃的树,树枝上挂着的不是青天白日的国旗或者军旗,而是两块白色的破布。这里一共有七千人,他们围着这两块唰唰歌唱的白布坐着,等待着日军的收容。 我知道东史郎是怎么想的。他是这样想的:把现成的白布系在树枝上,然后大摇大摆地走出来投降,想象一下这样的情景,真可笑可悲。他们居然做得出来,拥有两个联队以上的兵力,却毫不抵抗地成了俘虏,而这么多的兵力里一定有相应数目的长官,谁知一个不剩地全都逃跑了,真让人佩服!我们只有两个中队,他们七千人如果炸营暴乱,恐怕我们两个中队也早已被全歼。 其他日本兵是同样的想法。 我知道,历史上没有这两个中队在这个晚上被全歼的记载,甚至连一个人都没有受伤或者死去,因为他们驱赶的是一群痴呆的绵羊,一群慢慢爬行的蚂蚁。我虽然亲眼看到了,但这并非是我说的,而是东史郎的看法。 这种想法让这个日军上等兵感到愤怒。他手里端着的三八大盖微微颤抖了,他感到难以想象,这也是军人? 他想象中的中国军人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应该像他们那样宁愿战死也不能苟且偷生?中国军人的确也曾那样表现过,在攻进南京之前,日军的确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血的代价,也曾让这个上等兵憋气窝火过,甚至还恐惧过,在阵地上吓得发抖。在大溃败之前,中国军人并不都是绵羊。 东史郎似乎怎么也不相信眼前这绵羊一般的七千人就是与自己作战的对手。 但他不能不信,这并没有给他带来胜利的喜悦,相反是巨大的空虚与厌憎。他在这一天的日记中写道:“以这些愚笨的奴隶为对手,以为自己在赴死而与之殊死奋战,想想简直是太傻了。” 我不忍心再看下去了,这七千人的俘虏还没看到第二天的太阳就从地球上消失了,并且是永远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甚至也不知道他们部队的番号,只知道一个数字:7000。 这就是真相。日本兵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的怯懦,是你们自己助长了野兽们嚣张气焰,是你们自己剥掉了野兽的文明的伪装之衣,让他们蕴藏在体内的人类最卑劣的一面无所顾忌地释放出来,在南京大街小巷肆意席卷一切。是的,渴望生存并非都是懦弱,但毫无尊严的苟活则一定是懦弱,是我们自己的懦弱更加激发了野兽们的兽性。你见过狗们追赶那些不怕它们的人了吗?它们只会欺负那些被吓坏的人们。你要是不怕它们,它们只会掉头就跑。 我离开了那些日本兵和那七千张绵羊的脸,在受伤的土地上跌跌撞撞地走着。月亮慢慢地穿过云层,照着我被地上的土石砖块撞得破碎的影子。我终于又看到了怪兽一样蹲伏在夜色中的中华门,这真是怪了,我转来转去,始终转不出中华门。每天都在重复,每天都似曾相识。可有什么办法呢,谁让这是deja vu呢?从开始写作这个小说,脑袋就开始慢慢疼痛起来,置身于1937年12月的南京,最初的惊慌与恶心慢慢地变得有些麻木迟钝,精神越来越不堪重负,像是背负着西西弗斯的巨石,不断地冲到山上,再从山上跌跌撞撞地滚下来,始终处于一种从噩梦中惊跳醒来的状态,全身发冷,带着难以平静下来的颤抖。 应该说,这一切都是有思想准备的,但我还是没有想到,看起来坚强的神经原来那么脆弱,那么容易受伤。那些1937年12月在南京挣扎哭泣的亡灵没有一天不会来到梦中,没有一天不带着我的灵魂在遍地鲜血的南京街道上游荡。我甚至使用了安眠药,想让自己处于深度睡眠,把那些亡灵关在门外,但他们仍然像轻烟一样从门缝里挤进来,爬进梦里。我的眼圈发黑,眼睛干燥,甚至有了明显的沉甸甸的眼泡。快点把这个小说写完吧,然后找一个2009年的咖啡屋,在明媚的阳光下享受生活,忘掉这一切。 现在还不行,我必须要找到那些士兵,找到我小说中的那几个主人公。 在这个时候,国军溃兵已经组织不起来像样的抵抗了。高级军官早就跑掉了,其他军官也大部分脱险,他们基本上都是军校毕业,拥有的知识和经验使他们在这个乱成一团的城市里更能理智一些,沉着地寻找活命的通道。比如,教导总队工兵营长钮先铭曾有留学日本士官学校的经历,会说一口流利的日语,这样的经历只会让他完全暴露自己的军人身份,但他还有一个有利的背景,他的母亲是一名虔诚的佛教徒,从小就教他背了许多佛经。他扮成一名和尚在鸡鸣寺避难,日军虽然怀疑,甚至让他背诵佛经来考验他,他都能化险为夷。三个月后,他安全地逃出了这座已经死去多日的城市。这样的记录极其个别。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士兵都是文盲,在巨大的变故面前,他们一下子懵了,从他们扔下武器的那一刻起,他们完全崩溃,像无头苍蝇一样徘徊在长江岸边或者在城里盲目奔跑,无望地躲避着日军的扫荡。更多的士兵聚在一起,麻木地等待着自己的命运。在恶狼面前,一只绵羊和一万只绵羊,没有本质的区别,只有数目的不同。 李茂才属于那一种?我知道他已经脱险,并且活到了现在。这不会令我惊讶,他本来就是黄埔军校毕业的。我关心的是根本就不识字的赵二狗、王大猛、大老冯、陈傻子这样的普通士兵,在1937年12月的南京,他们如何安排自己的命运?他们会像那七千名士兵一样拱手交出自己的命运吗?他们现在在哪里? 中华门下一片狼藉,城墙上的每块砖头上都刻有烧制者的姓名和来源地,大部分都是用庞大的木船顺着长江由明朝的武昌府运来,那些战死的士兵的鲜血淌满粗壮结实的厚重砖头,滋润着这些被历史淹没的名字。古老的帝国哪里能想到,这些城墙不但在他们那个时代要经历如雨的箭矢和骑兵的冲击,五六百年后仍然作为堡垒与坦克和大炮对抗。中华门的两侧已经被日军的炮火轰塌,这让它看上去就像一张苍老的脸,城门是它大张的嘴巴,墙上被打出的凹洞是鼻腔和星星点点的麻子,用来瞭望和射击的墙垛是它的眼睛,那些战死的士兵身子伏在墙上,胸口的鲜血顺墙而下,就像整个中华门眼睛里流出了鲜血。它见证了帝国的光荣与梦想,在这一刻里,也见证了这个衰弱的帝国的哭泣。 我对这里再熟悉不过,有几年时间里,我住在中华门外的东山镇,天天都要坐着公交车经过这里上班。我从来没有想过1937年12月时它是什么模样。一切痕迹都没有了,它是一个纯粹的旅游景点,泥塑的明代士兵营养丰富五官丰满,所有的景点介绍没有一个字提到1937年12月曾在这里发生过一场血战,成百上千名中国男人把生命献给了这段城墙。现在上面插着彩旗,藏兵洞里挤满了吆喝叫卖或真或假的玉石或珠宝的小贩。江南富豪沈万三的画像代替了那些绷着脸庞准备冲锋的士兵,成为财神坐镇这里供人参拜。节日的气球环绕四周,它已经被打扮一新,战后重新砌上了新的砖块,不时地再进行维修,就像一个喜欢打扮的少女一样,皱巴巴的脸上被抹上厚厚的脂粉,他们觉得这是焕发出了青春的容颜。没有人喜欢伤疤,他们用仿制的砖头匆匆忙忙地把被战争咬掉的那一块重新补上,把那场悲惨的战争砌进了厚厚的砂浆中,用秦淮河香艳的河水洗掉了它的鲜血一样的眼泪。为什么就不能让它保持1937年12月哭泣的模样呢?为什么这么急着要忘掉它经受过的苦难?为什么总要把历史涂上脂粉? 这是一个机会,好好看看吧,这就是1937年12月的南京,这就是1937年12月帝国的容颜。 但那些日本兵并没有给我这个机会。三四个日本兵拄着三八大盖在这里站岗,还有十多个可能刚刚扫荡回来,倚着城墙坐在地上抽烟。就在他们的脚下,一具被坦克辗过的尸体,混杂在被辗碎的玻璃碎片和砖块中,血肉模糊,与泥土粘在一起,骨头和碎石砖块混在一起。生命如此脆弱,并不比那些破碎的砖块坚固到哪里。我能闻到那具尸体的内脏正在慢慢腐烂,一缕缕战争的恶臭味正慢慢地挥发出来,在这个有着零星枪声的夜晚格外刺眼。那些日本兵却好像没有看见这一切,他们谈论着自己如何强暴中国女人,如何把猪一样的中国男人的头颅砍下,然后朝着南京的天空哈哈哈地狂笑起来,声音从城墙上反弹回来,向四周扩散,以中华门为圆心,像水池中的波纹一样,很快就扩散到了整个南京,整个中国,越过像衣服带子一样宽的大海,传到了东京,于是,整个东京也哈哈哈地狂笑起来,天皇哈哈哈地狂笑,政府工作人员哈哈哈地狂笑,大本营的军人们哈哈哈狂笑,大人们哈哈哈狂笑,小学生们哈哈哈狂笑,所有的树木、空气和水哈哈哈地狂笑……那些日本兵笑得身体颤抖,他们身躯短小,就像套着一身衣服的直立的狗一样,瘦得丑陋,眼睛深凹,喉节突出好像干旱的地皮上拱出来的石头一样,他们坐在中华门下的阴影中,像苏宁电器里面的塑料模特一样干瘪,浑身散发着死老鼠一样的臭味。就是这些丑陋的军人,在南京整整杀了30多万人,他们中有多少美丽的少女、慈祥的母亲、深沉的父亲,也许是一个曾经英勇战斗过的士兵,也许是一个为国家进步而刻苦读书的学生,甚至是一个天真烂漫根本就不知道战争为何物的儿童,他们肮脏的手埋葬了多少感人的爱情故事,践踏了多少刚刚发芽的梦想,他们让这个古老的帝国复兴又走了多少弯路…… 你看着中华门下那些1937年12月的日本兵,你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杀死他们! 我悄悄地接近他们,四个哨兵立即把三八大盖对准了我,他们紧紧绷着的脸上带着惊讶的表情,脸上汗水直淌,丑陋的脸剧烈抽动着,他们想控制着,但还是像在哭,又像在笑,看上去更加糟糕。这个来历不明的人在幽灵一般的夜晚突然出现,飘然而至,没有任何征兆,他每走一步都像一把铁锤重重地敲击着他们的心脏。他站在那里,凝视着他们,他想干什么?他们身上的汗水变冷,拿着三八大盖的手微微颤抖,一秒钟足足有十分钟那么长。如果你不怕死,他们也会有人性的,那就是害怕,连害怕都没有的时候,他们只有兽性。我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1937年的南京大屠杀,是那些野兽一样的军人和绵羊一样的中国人一起来完成的。这怨不得人家,或者说,抱怨的同时,也应该回过来看看自己虚弱的影子。 所有的日本兵都站了起来,所有的三八大盖都对准了我,所有的手指都放在了扳机上,然后,所有的枪都响了。像《骇客帝国》里的基努?里维斯一样避开那些子弹,还是像《笑傲江湖》里的令狐冲那样飞起来,在半空中使出比炸弹更威猛的武功?我决定什么也不做,穿过那些子弹,或者说子弹穿过我的身体,它们冒着炽热的火光射进我的身体,我听到了子弹打进肉里发出“滋滋”的声音,冒出一缕缕的青烟,那些被打穿的衣服很快就自动愈合了,那些被打了一个个洞的皮肤自动修补好了,连一个伤疤都没有留下来。那些日本兵吃惊地看着我,他们忘记了再开枪,像木桩一样呆呆地站在那里。我抓过一支三八大盖,那个日本兵被带了过来,撞在我的身体上,我用脚狠狠地踹过去,它的身子像只被折断了翅膀的鸟一样斜着飞了出来,摔在中华门的城墙上,屎尿迸溅,和脑浆一起粘在墙上,就像被摔出来的蛋黄蛋白一样。我倒提起三八大盖,抡起枪托,狠狠地朝着这十多个日本兵砸过去,他们的脑袋齐齐地从脖子上飞了出去,那些钢盔还紧紧地扣在头上,在地上像西瓜一样骨碌碌地滚着。那些肮脏的鲜血从脖子上喷了出来,在南京这张黑白水墨画上抹上一笔艳丽而又俗气的大红。好快的身手,居然没留下一个活口。 我把那支三八大盖扔在地上,拍了拍手,刚要转身离开,身后传来了日本兵穿的皮鞋踩在水泥地面发出的闷闷的声音。也罢,送佛上西天,一齐把他们打发了吧。我转过身,和刚才相同数目的日本兵嘻嘻哈哈地过来了,他们的脸在阴影中模糊不清,但身上散发出来的死老鼠一样的臭味还是远远地传了过来。我有点犹豫不决,这样的杀人方法未免也太便宜了他们,是把他们绑在树上一刀一刀地割肉,还是浇上汽油烧死?是用铁丝穿过他们的鼻子把他们吊死,还是把他们衣服脱光让他们趴在冰上活活冻死……最终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死去,但方法却有无数个供他们选择。并不是我这个作家有多少厉害的想象力,这都是这帮禽兽在南京大屠杀中干过的,像用刺刀剖开孕妇的肚子挑出婴儿、切开10来岁女孩的阴道取乐这样的事情,人类所有的想象力在残暴的日本兵面前都黯然失色。如果地球上的人类都像他们这样,我百分之百地赞成立即全面核战争,让这个丑陋的星球永远都消失在宇宙中。 他们走到我跟前,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四个日本兵站在中华门的两侧,另外十几个又坐在了刚才那些日本兵坐过的地方,继续说着刚才那些日本兵说过的话,继续在那里哈哈哈地狂笑。我惊愕地看着他们,他们不是刚才被我杀死的那些日本兵吗?是的,没错,是他们。刚才我杀死的那些日本兵的尸体不见了,我手中握着的三八大盖也不见了,地上只有碎石烂砖和那具被坦克辗过的国军士兵的尸体,一切都没有改变,就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们的目光从我头顶飘过,似乎我站在这里也很正常,他们好像已经忘了我刚才已经杀死过他们一次。 也许是我眼中的疑问太过明显,有个日本兵终于开口了,说:“我们知道你是七十二年后中国的年轻人,我们也知道,你很想像我们杀你们的同胞那样杀死我们复仇,但这一点用都没有,你没办法杀死我们,我们也不会给你这个机会。你也只能在这里意淫,和那些网上的爱国愤青没什么区别,你们这个民族只会意淫,只会着迷于发泄时的瞬间快感,而不知道反思,不知道向自己的敌人学习,你们把精力耗在内斗上,在想象中征服对手,强奸对手,而不会想想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你这样做,是很省事,也够痛快,但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消耗你的肾上腺素。真相就是这样……” 他邪恶地看着我,那十几个日本兵也用同样的眼神看着我,然后又开始哈哈哈地狂笑起来。我痛苦地摇了摇头,试图把他们的声音从耳朵边甩开,把他们这个不知廉耻的民族甩出南京,甩出地球,让他们在宇宙中腐烂,在黑洞中消失。他们还在那里狂笑着,笑疼了肚子,扔掉了三八大盖,捂着肚皮在地上打着滚笑,在破烂的南京城跳着大和舞蹈笑,从1937年一直笑到了2009年,并且还有可能继续笑下去…… 我再也受不了,大喝一声,从身边的一个日本兵身上掏出手榴弹,想死,咱们就一起死吧。我高高地举起手榴弹,看到那个日本兵眼睛中火光一闪,灰色的烟雾腾空而起,碎石砖块四溅,浓重的硫磺气味熏鼻,我皱着鼻子,挥着胳膊驱开烟雾,那些日本兵不见了。 浑身虚脱,就像刚刚跑了一个10公里一样,身上的汗水冷冰冰的。我刚松了口气,身后传来了日本兵穿的皮鞋踩在水泥地面发出的闷闷的声音。我转过身,和刚才相同数目的日本兵嘻嘻哈哈地过来了,他们的脸在阴影中模糊不清,但身上散发出来的死老鼠一样的臭味还是远远地传了过来,没错,还是那些日本兵…… 新一轮的时间回旋又他妈的开始了。 第八章 我们的军歌 终于来了,日本鬼子终于来了。他们像蝗虫一样,漫山遍野地从地里钻出来,穿着屎黄色的军装覆盖了干枯瘦弱的大地,无边的田野抽搐起来。硕大的钢盔扣在他们小小的脑袋上,矮小的身子在田野里像蛆虫一样蠢蠢爬动,数不清的皮鞋叩击着古老的土地,尖利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耳朵里像灌进了砂子一样磨得很疼,那些声音又像长了翅膀的臭虫,藏在风里飘过来,钻进人们的衣服里,脑袋里,让人浑身发痒。日本鬼子端着的三八大盖像长了牙齿一样啮咬着庄稼树木,江南四季常绿的树叶纷纷落下,干枯的野草更加干枯了。他们经过的地方散发着令人反胃的腥臭,从那个遥远的岛国飘到了南京郊区淳化镇,飘到了一片萧索的南京,又从1937年飘到了2009年…… 七十二年后的这一天,南京城外铜井镇畔塘村一片安静,冬日的阳光比丝绸还要柔滑,江南的风也全无北方那样粗糙,它们从指间流过,像流水一样哗哗地歌唱。睡过时辰的公鸡跳到墙上对着天空歌唱,声音充满对生命的喜悦。水牛像个老成持重的智者一样踱着步子从门口经过,它扭头看了看我们,像是熟人一样哞了一声算是打了声招呼。 我突然想起,我第一次来找他时,村民说他去淳化镇看战友去了。能采访到更多的人,对我的小说当然有更大的帮助。我问老人,你在淳化镇还有战友吗?能不能给我留个电话或者地址,我以后也去采访一下。他皱着眉头看着我,好像这个问题非常稀奇古怪,他从来都没听说过。他使劲地想了一会儿,眉头舒展开来,冲我摇了摇头,说,那些战友都死了,他们在淳化镇英勇战死了,连座坟都没有,我只是去他们打仗的地方看看,但什么也没看到,已经成开发区了,那个地方成了一片别墅区,唉,没有一点痕迹了…… 老人昂了昂头,雪白的头发在风中簌簌地响着,阳光越过长满杂草的院墙照在他身上,他像一块年老荒芜的岩石。老人睁开眼睛,目光望着无边的蓝天,喃喃地说:“多么不忍心让那些令人厌憎的畜生过来,但他们还是来了……我上过黄埔军校,打过红军,也打过军阀部队,但对每一支军队,我都很尊重,我们是对手,我从来不会使用很脏的字眼称呼他们,但对日本军队,在南京保卫战之前,我也把他们当做军人来看,但1937年12月以后,我再也不把他们当做军人了,他们玷污了军人这个称号,他们甚至也不能称之为人,他们就是一帮畜生!” 老人说,如果知道这是一帮畜生组成的军队,南京保卫战决不会打得那么窝囊,我们还是把他们当做了一支普通的军队,当做人了,一切都是在战场上解决,刀与刀相撞,弹片横飞,肢体四溅,没有武器就用嘴巴咬,像狼一样厮杀,像狗一样死去,这都没什么,武器再先进,我们认了,打不过,我们也认了,但我们都是军人,只要曾经英勇战斗过,即使投降,也是体面的投降。谁也没想到,这是一支根本不能算是人的军队,人类所有的道德和法则,在他们那里完全失效了。我们败就败在我们太把他们当做人来看了。 回忆总是如此沉重,充满了悔恨与悲伤。 日军赶到淳化镇时,国军的工事还没有完成。 日军不会再给他们时间了。在这一天,日军同时向南京外围的淳化镇、牛首山、汤山镇等各个方向展开攻击。先是飞机和炮火,那些炮弹好像永远都打不完一样,犹如遮天盖地的苍蝇嗡嗡嗡地抱成团从天边飞来,呼啸的声音淹没了一切,然后就是挤在一起的爆炸声。巨大的硝烟从地上窜了出来,在离地面一两丈高的地方停了下来,向四周散去,天空猛地暗了下来,阳光也被遮着了。 连部掩体是用木头搭成的,上面覆盖了一层厚土,随着一声爆炸,掩体屋顶晃了晃,墙壁上的土块哗哗往下掉,头顶上的土像下雨一样落了一身。李茂才蹲在地上,感觉到地面也跟着晃了几晃。掩体的门对着战壕,士兵们把枪放在怀里,正抱着头倦缩在那里,炮弹像老鹰抓小鸡一样从天而降,把士兵抓到空中,再重重地摔下来。在炮弹爆炸声中,李茂才听到了士兵被弹片击中的惨叫声,它穿过厚厚的浓烟,和爆炸的热浪一起直往脸上钻。 李茂才拿着望远镜,弯着腰跑进战壕,那些老兵们还好,他们坐在地上,身子靠在战壕上,手里紧紧地攥着步枪,有的歪着头看着天空,好像那些炮弹呼啸的声音是从天空中传来的美妙音乐。有的则低着头无聊地看着地面。他们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实际上他们都很精明,在成千上万颗炮弹的呼啸声中,他们仔细地辨别着,如果有一颗炮弹的弹着点要落到附近时,他们会抢先一步把身边的新兵拽过来按在地上。那些新兵们第一次见到这么猛烈的炮火,他们满脸通红,捂着戴着钢盔的脑袋,尽可能地把自己的身子缩得最小,如果地面上有个洞,他们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的。每一声爆炸传过来时,不管是在远处还是旁边,他们都会下意识地紧缩一下肩膀,身子往战壕深处躲一躲,他们发抖的身子把战壕壁上的土蹭得不停地往下掉。他们没有看到李茂才,因为没人敢抬头,他们害怕看到爆炸的炮弹,更害怕看到被炸飞的战友或者飘在空中还在滴着血的破烂军装。 赵二狗坐在战壕边,他把步枪夹在两腿之间,一只手扶着,另一只手里却夹了一只烟,正眯着眼睛抽着。李茂才看到他时,他正把头伸着,嘴巴向前撅着吐着破破碎碎的烟圈,烟圈刚一溜出嘴巴,立刻被爆炸的气浪和炽热的硝烟吹散了,但他仍旧很有耐心地继续吐着。李茂才弯着腰走到他跟前,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时,他这才看到连长,忙把嘴里那口烟吞了下去,把脸色放朗,看着连长嘿嘿地笑了笑。当然,那笑声是听不到的,但从脸上表情也是能看出来的,他是在向连长表示,他并不害怕这些炮火,相反充满了蔑视。 看来让他到第一线作战是对的。 第五十一师对即将到来的恶战有着充分的准备。在师长王耀武的命令下,所有勤杂人员全部配发武器,在必要时,准备倾其所有对付日军。 李茂才经过一个新兵时,都会拍拍他们的肩膀或者钢盔,他们像被吓了一跳,将埋下的头紧张地抬起来,看见是自己的连长,有些会不好意思地笑笑,有些会愣愣地瞪着连长。但不管怎么说,让他们看到长官和他们在一起,他们会更安心一点。再往远处走远一点,脚下突然被绊了一下,李茂才低头一看,是一个士兵被炸断的腿,旁边是他的尸体,炸弹正好落在他的身边,军装上冒着轻烟,皮肉烧成了红褐色,咝咝作响,散发着一股甜腻腻的烤红薯味,脸被烧成一团,肉化成了油,露出了白骨,根本就认不出来是谁了。李茂才心里一阵酸楚,胃里隐隐地泛着酸水,喉结蠕动了两下,嗓子很痒,他使劲地把它压了下去,憋得泪水都出来了。他忙用衣袖擦了一下,决不能在这里呕吐,哪怕是干呕也不行,那些老兵倒没什么,让那些新兵看到了,会影响他们的士气的。他心里不禁自责,打了那么多仗,又不是第一次看到死尸,怎么还会这样呢? 他抬起头,旁边蹲着一个新兵,好像被吓呆了,愣愣地盯着那具死尸,嘴唇在哆嗦个不停。李茂才忙弯腰过去,握着他的手,他的手松弛无力,冰冷冰冷的,神经质地颤抖着,像一只奄奄一息的鸟躺在李茂才的手中。他扬起脸,看着李茂才,带着被惊吓的神情,可能是想笑笑,但脸上抖动的肌肉更像是要哭了。李茂才拍了拍他的肩,冲他点了点头。他只能这样安慰这个被吓呆的新兵了,没有办法说话,爆炸声会把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吹散的。 旁边就是陈傻子,他像那些老兵一样坐着,但不像他们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而是左手拿着一支步枪,右手抓着一颗手榴弹,一会儿看看左手,一会儿又看看右手,一会儿把步枪换到右手,一会儿又把步枪换回来。他不知道过一会儿打起仗来是先用枪,还是先用手榴弹。李茂才过去,抓着他的步枪,放在了他的左手里,然后又紧紧地握了握他抓着手榴弹的右手,示意他打起仗来,还是先用手榴弹,只有肉搏时,他手中的三八大盖才能发挥作用。 陈傻子看着连长,咧开嘴笑了。 天空里全是炮弹爆炸后的硝烟,大块大块地拥挤在一起,就像地上被炸得只剩下残肢断臂的楼房一样。面对废墟般的天空,李茂才有点烦躁,他妈的日本鬼子,怎么还不冲锋? 那天上午,日军冲锋了几次,仍然无法冲破三0五团的阵地。 最艰苦的是淳化镇西边的一个小山头,当地人叫那个小山头为西山,守在这里的是二营七连,他们钉在那里,可以侧射向主阵地进攻的日军。 日军攻击了几次主阵地以后,把注意力转向了七连的西山阵地。 日军先用炮火覆盖了西山阵地,连山的轮廊都看不到了,只能看到浓烟与爆炸时的火光。当战斗最激烈时,团长张灵甫把电话打到七连长那里,让他报告七连还有多少人。 七连长的声音嘶哑:“报告团长,把伤兵也算上,能打的只剩下32人了。” 张灵甫说:“敌人攻势太猛,不行你们先撤下来,我在这边让团里的火力掩护你们撤退!” 七连长沉默了一会儿,大声地喊了起来:“团长,不必了!我宁愿战死这里,也不能让敌人在我们撤退时从背后把我们打死。再说了,就是撤回去,最后还是要拼个你死我活!我已经等不及了。团长,敌人快冲上来了,弟兄们已经上好刺刀,我们准备与敌人拼了!” 张灵甫大声叫了两声,电话里已经没有任何声音了。 二十分钟后,西山的枪声消失了,七连全连阵亡。 老人摇了摇头,泪水缓缓流了出来,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七连长姓陈,很精干的一个人,打仗也很勇敢,和我一样,都是拼着性命在战场上一级一级提上来的。我们还是黄埔军校的同学。听说他带着全连战死的消息,我泪水一下子就出来了,心里说,报国无分老少,成仁不分先后,老弟,你先走一步,在路上等着我,我很快就会去找你的。我那次是真的下了必死的决心,其实也没什么,只要打仗,随时都有战死的可能,也不用做什么准备,该死时就死吧,没什么可考虑的。” 李茂才等待的那一刻终于来了。 12月8日下午2时,三0五团二连奉命收复西山阵地。 李茂才带领第二连冲上了西山,白刃肉搏开始了。听不到枪声,听不到炮声,甚至也听不到士兵们的喊杀声,眼睛里都是亮闪闪的刀子,炸起的泥土四溅,闻到的都是呛鼻的火药味,浓烈的血腥味。陈傻子端着步枪,但他根本没有了刺杀的动作要领,把它当大刀挥舞着,刺刀被碰撞得到处是缺口,他干脆把步枪倒拿过来,用枪托狠狠地砸在日军士兵戴着钢盔的头颅上。枪托砸断了,他从腰里掏出了一颗手榴弹高高地举了起来,不但是他对面的敌人,就连李茂才也吃了一惊,双方混战在一起,这个傻子怎么想起要用手榴弹呢?日军士兵惊骇地看着他,他跳过去,手榴弹狠狠地砸在他们的脑袋上。陈傻子一抓到手榴弹就像变了一个人,手榴弹仿佛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他灵活地跳动着,狠狠地朝日军士兵砸去。敌人的刺刀捅过来了,他居然毫不避让地用手抓住了敌人的刺刀,猛地拽过来,日军士兵还想把枪收回去,他的手榴弹猛地砸在枪上,敌人的枪咔嚓一声折断了,他接着又挥舞着手榴弹朝敌人的头上招呼…… 敌人溃退了。 战场一片狼籍,比一场噩梦还要可怕,战壕里到处是人和武器的残骸,扭成一团的迫击炮架,被炸碎的机枪把,粘着鲜血的扳机,尸体已经不能称为尸体了,军装和被撕成碎片的肢体与泥土混在一起,根本分不清是日军的还是国军的。七连长的尸体找到了,嘴里咬着敌人半个耳朵,两眼瞪得很圆,双手仍紧紧掐着敌人的脖子。李茂才跪下来,泪水落在七连长破烂的军装上,他伸手把他眼睛抹上,想把他与那个日本兵分开,使劲地掰了好一会儿,才把他的手从敌人的脖子上掰下来,指甲里塞满了日本兵的血肉…… 二连伤亡四十多人,剩下的个个身上溅满了血,只有两只眼睛还在闪闪发光。那些新兵们还在发呆,好像刚才的拼杀只是一场梦游,还没有从梦中醒来,有的走着路摇摇晃晃,全身就像虚脱了一样没有一点力气,走到战壕里,一下子跌坐下来,疲倦地靠着,脸上带着大战过后的茫然,低着头一声不吭。更多的人坐在地上,脸色发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们故意把脸扭向一边,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破碎的肢体。 李茂才尽量让那些老兵来处理尸体,他们从背上取下工兵锹,像处理垃圾一样把地上的血水肉浆铲到一边,把国军的尸体堆在一边,把日本兵的尸体垒在了战壕上。 陈傻子手掌上皮肉已经翻起来了,整个手被鲜血染红了。他正站在一块被炮火熏黑的石头旁,用纱布包扎好后,就开始跑来跑去地寻找战死的士兵遗留下来的子弹和手榴弹。李茂才心里有点感动,老兵们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战斗,没什么好怕的了,但对陈傻子这样没上过几次战场的人来说,这是很难得的。李茂才叫住了他:“傻子,你的手怎么样?要不要下去到医院看看?” 陈傻子低头看看自己的手,鲜血已经渗出了纱布,像一朵鲜花盛开在手掌上,他朝着连长咧开嘴笑了:“没事,就是一点皮外伤,它自己会好的。”说完,还抡了抡胳膊。 李茂才笑了笑,把头扭向一边,打量着破破烂烂的战场,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他让士兵们把那些身体看上去还好的翻过来看看,如果有受伤的,赶紧抬走抢救。 士兵们转了一圈,没有发现一个伤兵,全部都是战死的。赵二狗经过一个日本兵的尸体时,没好气地踢了一脚,那个尸体却哼了一声,腿伸了两下,上身接着也动了。这是一个受伤的日本兵,嘴巴和鼻子里流着血,袖子上有个枪眼,四周浸出了鲜血,已经凝结了,很显然,他只是胳膊被打伤了,并不是很重。他可能是被炮弹震昏了吧。他这会儿醒过来了,看到了赵二狗端着的步枪的黑洞洞的枪口,然后目光慢慢上移,看到了一张愤怒的中国士兵的面孔。他眨了眨眼睛,向四周看了看,四周都是中国兵,他的身子颤抖起来,脸上出现了惊恐的表情。 赵二狗用枪捅了捅他的腰,俘虏继续呆呆地躺着,蜷着身子,缩着脖子,目光躲闪着向四周看着,不敢去碰赵二狗像呼啸的子弹一样的目光。赵二狗扭头看着李茂才,目光里内容复杂,带着一些期待,还有挑衅的意味,只要李茂才一声令下,哪怕是稍微暗示一下,他立刻就会把这个日本兵干掉。 李茂才没有接他的目光,把大老冯叫了过来,让他看好这个俘虏兵,查看一下伤口,如果需要,就给他包扎一下。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得抓紧时间部署加固工事,日军随时都有可能发起新一轮进攻。到处都是冰冷坚硬的石头,铁镐铁锹一下去就冒火星,有的卷了口,有的因为用力过猛而折断了。工事还没有全部完成,日军又开始对西山阵地进行猛烈反扑,敌机也来轮番轰炸、扫射。 整个天空被打得血一样的红,砖块石头被炮火烤得烫手,炮弹爆炸后的硝烟,掀起的尘土,把每个士兵的脸都染得黑黝黝的。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干燥的尘土,呼吸起来,就像是一把沙子灌进了气管,士兵的嘴唇像熟透的桃子,不停地崩裂着,血一流出来,就在原处结成了干痂。最要命的是没有水喝,士兵们的喉咙干得像要冒火,连咽口唾沫都困难。敌炮的轰击使西山几乎变成了一座孤岛,国军组织了几次送水,都被敌人的炮火拦了下来。 日军被打退了。赵二狗顺着战壕坐下,他刚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身边一个士兵突然倒了下来。赵二狗忙伸出手来,想把他扶起来,手却抓到一团又热又粘的东西,他看了一下,手指上粘着的是红色的血和白花花像豆腐一样的脑浆。他的额头被一颗子弹击中,从脑后飞了出来,汩汩地往外冒着鲜血和脑浆,眼睛直直地瞪着天空。赵二狗好像看不清似地把手举在眼前仔细地审视着,他脸色发灰,脸上的表情怪怪的,说不清是恶心,还是痛苦。他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扭过头来,脸因为愤怒而皱得沟沟壑壑,他直直地盯着李茂才,粗声粗气地问他:“连长,那个俘虏呢?” 李茂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但他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战争再残酷,放下武器的军人仍然是军人,任何人无权剥夺他作为人的尊严。五十一师从来都不允许杀掉俘虏,即使这些日本兵是从遥远的异国来侵略的人,但他仍然是无辜的,他和他们一样都是一切服从命令的军人。 李茂才淡淡地说:“我让大老冯看着他。” 赵二狗仍然固执地盯着他,声音里带着商量与恳求:“连长,你准备怎么处理他?他伤的不重,回去休息两天就又能打仗了,把他干掉吧。我去干!” 李茂才严厉地瞪着他,说:“赵二狗,你如果被日军俘虏了,你想让他们也这样把你干掉吗?” 赵二狗硬了硬脖子,说:“我听说他们就杀俘虏,我们在上海打了那么长时间的仗,那些失踪的兄弟们哪个回来过?我看他们八成是被俘虏了,然后就被他们杀掉了。” 李茂才当然不会相信,他痛恨这些矮小而又丑陋的侵略者,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支凶悍的军队更像一支现代军队,他们组织严密,协同作战能力强,无论是单兵战术还是连排进攻,都是有板有眼,即使遭遇战,他们从混乱到组织抵抗,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这比国军要强多少倍啊。士兵没有文化,有的士兵还是被抓壮丁抓来的,这样的军队的文明程度肯定比不上对手。虽然有各种日军枪杀俘虏的传言,但他李茂才并不相信。只有野蛮的军队才会那么干的。而他得到的敌情通报上讲,日本兵中几乎没有文盲,甚至一名普通的日本兵就有可能是个大学生。 那些失踪的士兵说不定就有许多和他赵二狗一样是兵贩子,早就跑回家了。李茂才咽了一口唾沫,把这句话也咽进了肚子里,他很严肃地盯着赵二狗,说:“赵二狗,小鬼子杀不杀俘虏,我们都没有亲眼见过。我们是军人,不是杀人犯。你要搞清楚了,他们和我们一样是军人,都是在为自己的国家战斗,不是个人间的恩怨。你怎样对待别人,别人就会怎样回报你。我要你像个真正的军人那样去杀敌,不是让你去杀一个手无寸铁的人!” 赵二狗很失望地收回目光,茫然地盯着地面,再也不吭声了。 但赵二狗并没有放弃他那固执的想法,三营过来接替二连,二连撤回淳化镇主阵地。大老冯和陈傻子抬着那个日军伤兵,赵二狗的目光一直追着他们,紧紧地皱着眉头,目光像刀子一样在那个日军伤兵身上划来划去。日军伤兵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大多数时候都是紧紧地闭着眼睛,偶尔张开一下,目光里也是充满了恐惧和哀求,他想克制着,装作无所谓的样子,但他控制不了,所以,有时就又充满了恼怒,但他又担心这种恼怒惹火了国军士兵,碰到任何一个国军士兵的目光,哪怕是好奇的目光,他都会赶紧再把眼睛闭上。 日本伤兵的胳膊上的伤已经包扎好了,那是大老冯的止血布。大老冯尽量走得平稳一些,陈傻子每一步也走得扎扎实实的。赵二狗看着就生气,他朝着那副担架恶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妈的,这个日本猪,还挺会享福的!” 大老冯看了看他,笑了笑说:“二狗,你别想那么多,你要是受伤了,我也会好好照顾你的。” 赵二狗斜了他一眼,说:“算了吧,冯班长,这福我可不想享。你们两个啊,都太老实了,要是我,非颠死他妈的这个小日本不可。” 陈傻子扭头看看赵二狗,有点不好意思地傻乎乎地笑了笑。大老冯也笑了笑,他没什么想法,连长不让杀他,那就不杀,连长如果让杀他,那就杀了,就这么简单。连长让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没错。 这个日本伤兵一直放在炊事班,李茂才安排大老冯带着陈傻子看着他,等团部有了处理意见再决定怎么办。两个人简单地分了工,上半夜由陈傻子看着,下半夜大老冯看着。安排好后,大老冯就挑着担子准备去给伙房挑水,他刚从旁边的一个水井里把水打上来,陈傻子也挑着一副挑子过来了。大老冯吓了一跳:“傻子,你怎么来了?那个日本兵呢?” 陈傻子笑呵呵地说:“没事,赵老兵说他要审问一下,看看他有没有军事机密。我来给连里兄弟挑些水喝。” 大老冯叫了一声:“你这个傻子啊,他赵二狗又不会说日本话,他审个屁啊!” 陈傻子呆了一下,喃喃地说:“是啊,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大老冯扔下水桶,赶忙跑了回去。他推开临时关押着这个日军伤兵的小屋的门时,看到赵二狗正跪在那个担架前,两只手死死地掐着日军伤兵的脖子,那个日军伤兵凸着两只眼睛,舌头伸得长长的,唔唔地叫着,两条腿使劲地蹬着。大老冯忙冲了上去,使劲地拽着赵二狗的胳膊叫道:“赵二狗,你在干什么!连长不让杀俘虏,你这不是在违反军纪吗?” 赵二狗的双手一点都没放松,他扭过头,瞪着大老冯吼道:“你他妈的不会过一会儿再来吗?你给我滚走!” 大老冯拉不动他,急得没办法,只得用尽全身力气撞了过去,把赵二狗撞到了一边,然后伸出双手护着了那个日军伤兵,使劲地瞪着赵二狗:“赵二狗,你这是违反军纪,要上军事法庭的!” 赵二狗愤怒地冲着大老冯骂道:“你他妈的怎么回事?你不杀他,他以后还要杀我们!上什么狗屁军事法庭?老子已经被枪毙过一次了,再枪毙一次老子也不怕,我今天非要把这个日本猪宰了不行!” 他说着,又杀气腾腾地扑了过来。大老冯忙扑过来抱着了他。赵二狗使劲地要把大老冯甩到一边,大老冯有点招架不住了,他只得叫了起来:“快来人啊,赵二狗要杀俘虏了!” 连队的士兵们赶过来了,拉着了赵二狗。赵二狗一边挣扎着,一边冲着大老冯骂道:“操你妈大老冯,日本猪是你爹还是你娘,你护他干什么?他们杀死我们那么多弟兄,你他妈的还护他!” 李茂才赶来了,目光凛冽地看着赵二狗,气得手都颤抖了,他拽着赵二狗的领子吼道:“你还有理了?你为什么要杀俘虏?” 赵二狗吃惊地看着李茂才,眼睛里凶狠的火焰熄灭了,带着惊愕、委屈、受伤的样子,从口里挤出来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怨恨:“连长,我们拼死十多个弟兄才能干掉他们一个,小鬼子太他妈的狠了,能干掉一个为什么不干掉?” 两个人面对面地僵直地站着,李茂才狠狠地说:“你冲着俘虏算什么英雄?在这里杀一个俘虏,还是伤兵,不是英雄,是狗熊!你是军人,有本事到战场上见,在那里杀鬼子才是好汉!别在这里给我丢人现眼!” 李茂才是真的生气了,这个赵二狗,已经给他讲过了,他居然还是不听,还想偷偷地把日本兵弄死,这哪里是个军人? 大老冯过来拉着了李茂才的手,喃喃地说:“连长,你不要怪他了,他这是一时糊涂了。” 李茂才放开了手,但赵二狗并不领情,他朝地上狠狠地吐口痰,脸冲着一边大声地嚷道:“战场上见就战场上见,我赵二狗还怕他小鬼子吗?我赵二狗什么时候孬种过?” 说完这话,赵二狗的脸一下子红了,他肯定想起了自己不久前还是个兵贩子,前几天因为这事还差点被枪毙了。他神情有些沮丧,但还是回头踢了那个吓呆的日军伤兵一脚,一边走一边低声地咕噜了一句:“老子这次就准备死在南京了,别让老子再看到你!” 李茂才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突然涌上一股对这个老兵油子的厌憎,他在心里哼了一声:又在耍嘴皮子,耍吧,我总会看着你的! 第二天早上,当第五十一师奉命后撤时,那个日军伤兵被留下来了,地板冰冷,天气很冷,大老冯还特地给他留下一条国军用的军毯,盖在他身上。那个伤兵一直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也好像是装的。这是团部的命令,团长说,一个俘虏兵,要他有什么用?扔在那里吧,他们的部队上来会管他的。 前国军中尉连长李茂才一直在滔滔不绝地回忆着,回忆的河水流到这里,突然凝滞不动了。他紧抿着干枯的嘴唇,眼睛直直地瞪着前方。我回过头看了看,前方什么也没有,只是一段枯瘦的院墙,上面站着一只麻雀,好奇地看着我们。他用抱怨、责备、忧郁的目光看着我,似乎还有莫名其妙的愤怒,老人的回忆从来都没有这样沮丧过。老人咽了一口唾沫,低下头去,晃着满头的白发,怨恨地说:“妇人之仁,妇人之仁啊。我真该让赵二狗杀掉他,我真该杀了他!他就是一个畜生……他后来杀了我们的大老冯!” 老人扶着藤椅的手剧烈的颤抖着,瘦削无肉的脸上布满阴暗、忧伤,他的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来任何话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两行泪痕在脸上闪闪发亮,整个身子在中午的阳光下倦缩、枯萎。我忙站了起来,扶住老人,说:“李老,你已经讲了不少,好好休息一下吧。” 老人的儿子也俯下身来安慰父亲:“爸,你不要太激动了,下午再接着讲吧。” 老人点了点头,缓缓地闭上眼睛,他一动不动地陷在藤椅之中,阳光慢慢地移动,改变了位置,赶走了他额头上的阴影,他陷入无边无际的回忆之中,脑海里充满了1937年炮弹飞过头顶的声音、伤兵的惨叫声、厚厚的鲜血在地上流淌的声音,他长长地叹口气,怕冷一样地又缩了缩身子,沉重的骨头和衰老的皮肤下不知埋藏着多少悲伤。 他有多老,他的悲伤就有多深。 年轻人,我们开始吧。 老人经过一个中午的休息,也可以说是调整,成功地把自己的感情从1937年里剥离出来。他像个入定的僧人一样坐在藤椅中,恢复了一个军人的尊严,腰挺得直直的,手紧紧地抓着椅子的把手,面部表情沉静沉着,看不出来他内心在想着什么。这是一个坚强的老人,岁月没有把他打败,1937年同样不能把他打败。 战争在南京周围全面展开,令人恶心的日本军队像浑浊的洪水一样一波一波地向南京涌来,国军仍然顽强地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抵抗着用钢铁和暴雨一样的炮弹组成的散发着恶臭气味的洪水冲击,野兽一样的军队仍然不能像野兽一样肆意地撒欢,它不得不慢慢地跌跌撞撞地带着伤口蹭过流血的土地。整个淳化镇被炮火像犁地一样翻过几遍,表面像月球一样布满了可怕的悲伤的凹坑。 各个战线都在缓慢地向南京移动。 五十一师的伤亡已经使它无力在淳化镇有更大的作为,卫戍司令部不得不命令它向东山屯河定桥、麻田之线转移。 整个撤退的道路悲伤不堪,到处是被炸死的士兵和难民的尸体,他们可能是被日军的飞机投下的炸弹炸死的,也可能是被日军的远程炮火击中的。道路两边的树上挂满了被炸飞的衣服,甚至还有被抛起的烧焦的肢体。没有一间完整的房屋,有些可能是被国军自己烧毁的,以便在即将到来的战斗中扫清射界,有些可能是被日军的炮弹引燃的大火毁掉的,那些并不旺盛的火苗扎人眼睛,像刀子一样划在国军官兵身上。他们沉默地行走着。对战争的前景他们都有所准备,死亡的阴影已经笼罩着南京城,每一个人都能听到它拍打着翅膀发出的声音。李茂才们怎么也没想到,最终的死亡居然会以那样令人憎恶的面目出现。 李茂才所在的第三0五团奉命在河定桥构筑阵地,掩护后撤部队。 日军根本就不给你喘息的机会,紧随而至。 仍旧是猛烈的炮火,从各种口径的大炮发射来的炮弹和从飞机上扔下来的炸弹,像炫耀一般窜来窜去,它甚至都不在乎能打死多少人,它要的是那种像狂风呼啸一样的声音,要的是那种像暴雨一样从天而降的弹片,要的是那种不间断地让大地和最坚固的房子震颤的效果。它显示的是一个帝国的力量,一支军队的力量。 那些野兽一样的军人总是想不明白,这个脸有菜色的国家,这个衰弱的帝国为什么还不屈服?多少年来,他们充满鄙视地看着这个国家,从1840年开始,几乎用了一百年的时间,还是那么虚弱,而他们那个弹丸之国,还是在12年后才被白种人欺负,仅仅用了二三十年左右的时间,就已经成为一个让大洋彼岸的白种人都感到心惊的强大的帝国。他们本来以为伸出一个手指就可以把这个虚弱的巨人戳倒,让四万万颗稻草人一样的头颅低下,但他们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上海,就打了三个多月,从夏天打到了秋天,又从秋天打到了冬天。 这让他们愤怒,那些愤怒的炮弹现在正落在李茂才他们的头上。 三0五团根本没有时间构筑新的阵地,他们只能趴在瓦砾堆上抵抗敌人。一发炮弹落下,除了嚣张乱飞的弹片,还有令人厌憎的瓦砾碎片,它们借着爆炸的气浪猛烈地朝四处飞溅,击打到棉军装上,立即在棉军装上咬出一个洞;如果打在头部,就有可能成为一颗子弹,夺去士兵的生命。所有炮弹都是成群结队的,像洪水中的鱼一样挤在一起沸腾地叫嚣着,在地上跳动着,舞蹈着,哈哈哈地狂笑着。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制止它,国军连简单的迫击炮都不可能组织起有效的还击,只要炮一响,立即有更多更大口径的炮弹从天而降,把人和炮撕裂扯碎,抛向空中,将落未落之际,又有炮弹落下,强大的爆炸气流再次把它们抛向空中。这不是人与人之间的战争,这是狮子和兔子之间的战争。 这些可怜的兔子们。 像兔子一样无助的国军官兵伤亡越来越大,不断有人被击中,整个身子被炸碎,血肉四溅,肢体乱飞。而日军的攻势越来越猛。他们并不冲锋,只是躲在远处用机枪射击,用优势炮火轰炸。看不到敌人,只能被动地趴在瓦砾堆上等死,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又一个士兵被击中,蠕动着身子在血泊中挣扎、号叫,看着被炮弹击中的士兵连枪带着瓦砾被抛向半空,然后重重地落在地上,成了一堆肢体不全的血肉,整个阵地飘浮着停滞不动的粘糊糊的血腥味,重重地包裹着每一个士兵,让人无法呼吸。有的新兵的神经被炮弹震得成了一堆瓦砾般的碎片,茫然地爬了起来,站在那里愣愣地四处张望,就像不是站在战场上,而是站在自己的家乡。还有一个士兵居然摇摇晃晃地向前走着,茫然地喃喃自语:“老乡,安徽怎么走?”李茂才痛苦地闭上眼睛,这个新兵精神已经崩溃了。李茂才慢慢地向前爬着,想过去把他扑倒在地,压在身下,握着他的手安慰他,让他明白他是一个士兵,一个需要战斗的士兵。但他刚爬出一两步,一颗炮弹落下来,在那个士兵面前爆炸,他的身子猛地向后飞去,掠过李茂才的头顶,身上的鲜血一路洒了下来…… 三0五团团部就在身后的一条沟里,仓促之间简单地挖了一下,架上几块门板,覆盖了一层薄薄的浮土,它根本就经不起一发炮弹的袭击。日军的炮火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这仗继续打下去,三0五团迟早会顶不住的。团长张灵甫把头上的钢盔猛地脱下扔在地上,他解开衣领扣子,抓起电话,要通了师长王耀武:“师长,这样下去,我的人就要被打光了!我准备弃守为攻了,我们全团准备集体冲锋!” 师长说:“灵甫,敌人的火力太猛,出击恐怕不行,反而会增大伤亡,你要慎重考虑!” 张灵甫说:“师长放心,我亲自带队冲锋,宁愿战死沙场丢掉这条命,也不要这样白白死掉!大不了和敌人同归于尽,杀身成仁,我去把阎王的闺女娶过来!我已经考虑过了,也准备好了,我不会再向你请示了,也不会要你增援,你就当三0五团全死光了!” 师长还要说什么,张灵甫“啪”地挂了电话,命令各营连做好准备,听到冲锋号一响,全团出击。 三0五团的号手吹响了冲锋号,同时,各营连的号手们也吹起了冲锋号。十几个冲锋号,悲壮凄凉,穿过浓重的硝烟,穿过厚厚的枪炮声,刺向河定桥上空,响彻在阵地上。张灵甫带着卫士和参谋们出来了,他甩掉了钢盔,甩掉了身上的棉军装,只穿着一件贴身的白色衬衣,一只手提着手榴弹,一只手提着一只上了刺刀的步枪冲出来了。那些纷飞的弹片、蝗虫一样飞舞的机枪子弹不见了,枪声炮声也不见了,眼里晃着的都是从瓦砾堆里,从尘土里爬起来的兄弟们,耳朵里只有尖利的冲锋号声,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什么都不想,热血冲上脑门,最胆怯的士兵也迎着子弹站了起来,受了轻伤的士兵摇摇晃晃地也要向前冲,躺在地上的重伤员艰难地蠕动着,嘴里在喃喃地喊着含糊不清的杀敌声。有的尸体被炸开了肚子,没有人顾得他们,甚至冲锋的士兵会踏着他们的身子过去,脚再拔出来时,绑腿上沾满稀泥一样的内脏,但他们仍然毫无知觉地呐喊着朝敌人冲去,杀声震天,冲入云霄,仿佛要把天空捅个洞。 终于冲上了日军的阵地,双方展开了肉搏战,到处都是惨叫声,喊杀声…… 前国军中尉连长李茂才问我:“你知道肉搏时是什么样子吗?” 我摇了摇头。我想象不出来,战争离我是很远了。 李茂才说,肉搏时一点都不怕人。打仗时最害怕的时候是在战前和战后,战前都不知道结果如何,脑子里总是晃动着血肉横飞的场景,越想越害怕;一场大仗过后,精神松弛下来,再去看战场,遍地死尸,许多自己熟悉或者不熟悉的弟兄都死掉了,自己侥幸活了下来,但下一次可能就没这么幸运了,这时也会害怕。真要面对面地肉搏了,反而什么都忘了。再说了,我们武器不如人家,总是趴在地上被人家打得抬不起头,弟兄们早就憋着一口气了。闷着头杀吧,一刺刀捅进别人的身体,再拔出来对付下一个。有时自己挨上一刀,都不知道疼了,有些可能还是重伤,比如大腿上被捅了一刀,要是平时,早就躺下来了,那时反而还真没事,根本就感觉不到疼痛,甚至有时连自己受伤了都不知道,还能照样拼刺刀。那次肉搏,弟兄们杀红了眼睛,真是分不出敌我了,一个人端着明晃晃地刺刀朝你冲过来,你举起枪要迎战时,却发现那是自己的兄弟;旁边一个人踉跄着要倒下去了,你以为是自己人,刚要伸手拉他一把,却发现是钢盔上有着黄色五星帽徽的日本鬼子。手榴弹也扔来扔去,不知道是自己人扔的,还是敌人扔的。每个士兵都在叫骂着、怒吼着,手里的刺刀没有了,两个人就抱在一起,用牙咬,用嘴啃,用砖头砸。一个国军士兵用铁锹砍到了一名日本兵,但另一名日本兵的刺刀也扎进了他的喉咙,鲜血像箭一样喷射而出…… 前国军连长李茂才喃喃地说,我不得不承认,日本兵的单兵战术是很好的,我们那些新兵没受过什么刺杀训练,只能凭着勇气来格斗,凭着不怕死来战斗。整个士气都是靠老兵,靠着军官来带动的,如果不是我们团长亲自带头冲锋,不是我们这些军官带头肉搏,这个仗是没法打的。我闷着头在拼杀中,刺倒了两个日本兵,突然踩到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尸体,不知道那是我们的兄弟,还是日本兵的,我一下子重重地摔在地上,脸贴在冰冷的地面上,几步之外,是像暴怒的狮子一样的二班长王大猛,他是个拼刺刀的好手,身上的军装已经片片缕缕,到处都是鲜血,我不知道这是他的血,还是他刺死的日本兵的血。他紧紧地攥着一支打开刺刀的步枪,大声地怒吼着,把刺刀狠狠地捅进日本兵的身体内,用力地向上一拔,日本兵的胸口豁地出现了一个涌着鲜血的破洞,然后他猛地把刺刀拔出来,又扑向下一个日本兵…… 我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一个日军军官挥着战刀,朝着我的头顶劈下来,我根本就来不及招架,心想,这下完了。正在这时,一个国军军官冲出来,不是我们连的,好像是一连的一个排长,用刺刀架着日军的战刀,火花四闪。这时,另一个日本兵端着三八大盖,大声喊着向我冲来,我忙迎了上去,拨开他的枪刺,反手把刺刀捅进他的胸膛。等我从他身上拔出刺刀时,抬头一看,那个一连的排长已经躺在了地上,那个日军军官的战刀劈在他的脖子上,几乎把头都砍下来了,只连着一点皮肉,鲜血淌了一地,他的腿还在抽搐着。血涌上脑门,我端着枪刺上滴着血的步枪,向着那个日军军官冲了过去。陈傻子在我左边,也看到了被杀死的国军排长,他扭过身,向着那个日军军官一刀捅过去,刺刀整个没进了那个日军军官的身体里。那个日军军官脸像纸一样白,嘴里突突地向外冒着血沫,他艰难地扭过头,吃惊地看着陈傻子,好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无力地伸出胳膊,好像要抓着什么东西。陈傻子是杀红了眼,根本就没停下来,刺刀上带着这个日军军官的尸体撞向下一个日本兵,把那个日本兵重重地撞倒在地上,陈傻子和几个国军士兵的刺刀都伸了过去…… 日军终于溃败了。 老人停了一会儿,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就像一个慈祥的父亲,他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说,陈傻子是我最好的一个兵,虽然他连枪都用不好,但他听话,不怕死,敢拼命。这是最宝贵的。陈傻子一直没有让我失望,他是一个真正的勇士啊。 三0五团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团长张灵甫在冲锋时受重伤,全团12名连长伤亡5人,排长以下伤亡600人,李茂才的第二连只剩下40余人。 老人的声音突然高亢起来:“我们的团长也是一个勇士!我有一个老乡在团部,我后来亲耳听他说过,团长在这次冲锋时受了重伤,那些部下劝他先到江北野战医院,他说‘昔日项羽兵败,犹不愿渡乌江,我岂能因伤渡长江?当与敌决一生死以践誓言!’他是一个军人,也是一个文化人,他本来就是北京大学历史系的学生,听说黄埔军校要招学生,二话不说,投笔从戎,上了黄埔四期。他能打仗,也不怕死,1939年时,我们七十四军参加南昌战役,他先是负了重伤,但仍然不肯下来,被抬在担架上继续指挥,当天再次被日军炮弹炸断了腿骨,这才被部下弄下来,用担架抬到宜春,没办法治,只好又坐上火车到桂林。是五十一师的军需处会计课长胡立文带着一个医护和两个士兵护送的,他给我们讲过,那次团长伤得很重,一路上血流不止,痛入骨髓,乘客士兵都不敢看,他只用一条毛巾塞到嘴里,咬紧牙关,不吭一声。腿伤还没完全好,他又回来了,从此以后就成了一个瘸腿将军。他这次在河定桥负伤后,一直到第三天,因为重伤在身,再加上连日激战,没有休息,到军部开会时,脸色苍白,都站不稳了,军长严令他到江北野战医院,他这才离开了……我知道他后来在内战中打了很多仗,罪恶累累,但我那时已经不在第七十四军了,具体情况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所有参加抗战的军人,都是民族的勇士!” 老人突然直直地盯着我,目光锐利,他问我:“你知道张灵甫吗?” 我忙点了点头,我当然知道。为采访这名老兵,我做过很多案头功课,所有能找到的关于南京保卫战和南京大屠杀的影像或者图书,我都仔细看过了,和李茂才所在的五十一师有关资料我也看过了,我甚至还到南京玄武湖的樱洲寻访过张灵甫的墓地。那是他在以后的内战中,他和他所在的第七十四军(当时称整编第七十四师)被解放军在孟良崮消灭后,蒋介石在那里给他做了一个衣冠冢。那还是今年春天,樱洲一片葱绿,到处鲜花盛开。按照相关资料提示,它应该位于南京市国画院的后面,但我问了那里的工作人员,他们惊讶地看着我,说他们从来都没听说过。我问了很多人,包括正在打扫卫生的清洁工,还是没有一个人知道,甚至更多的人干脆连张灵甫这个人都没听说过。游人如织,美丽的玄武湖就像放在这个城市胸口的一颗珍珠,当然,珍珠现在几乎是俗气的代名词了,它也不例外,假山假水,人造的风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向人们呈现着它们苍白而空虚的容颜。我找了半天,一无所获,只得悻悻地离开。在路过大门口时,我本来没抱希望,随口问了一下看大门的老人,他倒知道,说,那个玩意啊,早在文革期间就被红卫兵小将炸掉了。 炸掉了也好,好端端的一个公园,有个坟墓是有点不雅,再说,也就是放几件军服,又不是金子,不可能会发光的,早就腐烂了,又没有人知道此君是谁,导游解说起来也麻烦,说他参加内战是人民罪人,但说不说他坚决抗日,几乎每战必伤,同样是民族英雄呢?如果不说,万一人群中有台胞,有抗战的老兵,这不是又影响了伟大的统一战线政策了吗?炸掉了好,一了百了,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红卫兵小将常干坏事,这算是干了一件好事吧。 但我又有点不甘心,舔了舔嘴唇,问他:“有没有可能会恢复呢?” 老人奇怪地看了看我,这人穿着解放军的军装,却来打听一个国民党将军的事,还想着恢复他那个衣冠冢,是什么意思?如果放在“时刻牢记阶级斗争”的年代,放在随时随地都要“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的年代,老人肯定会扭着他的胳膊把他送到派出所去,哪怕他穿着解放军的军装也不行,是解放军就得更加注意。现在时代不同了,一切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不能再随便就凭一句话把人送到派出所了,就是送到派出所了,派出所的同志也会暗地里嘀咕你这老头是不是个神经病呢。 老人有些不耐烦了,冷冷地说:“怎么可能恢复呢?他又不是一个什么好东西!” 我本来就不指望他会给我一个肯定的答复,为了表示我有礼貌,准备等他一说完,我说声谢谢,然后扭头就走。但这句话还是让我有点不舒服,不,是痛苦。我皱着眉头,问他:“那你知道不知道张灵甫也参加了1937年12月的南京保卫战,并且还负过伤?” 我还想对老人说,在抗日战争中,中国军队伤亡380余万人,他们都是民族的勇士。任何为抗日战争的胜利做出过贡献的人,他们流过的血,出过的力,都不应该被遗忘,被歪曲,任何遗忘和歪曲都是真正的国耻,这比南京大屠杀本身更为可怕。我们如果足够强大,就可以正视抗战英雄张灵甫将军。 我还没开口,老人已经被我激怒了,他脸上笼罩着极不耐烦和暴戾的神情,目光狠狠地盯着我。他为什么要生这么大气呢?也许是我的语气已经大不恭敬了,也许是我的这些话像铁锤般砸在他花岗岩一样的脑袋上,让他感到自己的尊严受到了侵犯。他坚硬的脑袋立刻把铁锤反弹回来,他伸出一根指头捣着我的鼻子,大声地质问我:“这关我什么事?你给我说这事有个屁用!你有本事你找领导说去,恢复不恢复又不是我说了算!” 我哭笑不得,忙给他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给你说说张灵甫不一定像你认为的那样不是个好东西。” 老人仍然非常愤怒:“他是不是个好东西,关我什么事?你这人是怎么回事?和我说这些有个屁用,你找领导说去!” 我摇了摇头,和你这样一个看大门的老人交流起来就这么困难,我和领导更没话说了。他把我给他说谢谢的心情全部打乱了,我只好摇了摇头离开了。 我闷闷地低头坐在南京郊区畔塘村的农家小院,午后的阳光照得整个大地摇摇晃晃。能把这些告诉这个前国军中尉李茂才吗?我不忍心。 老人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突然来了兴致,看着我的目光里充满了一个急于卖弄的小孩才有的那种神情,说,我给你唱唱《七十四军军歌》吧。 老人布满老人斑的枯瘦的脸上突然有了红晕,他的手颤抖着扶着藤椅的把手,想站起来。我和老人的儿子几乎是同时按着了他,让老人家继续坐在那里唱就行了。 老人还要坚持站起来:“不行啊,这歌要站起来唱才有气势!” 老人的儿子说:“爹,你不用站起来了,裴作家也是军人,你只要能唱出来,他就能听懂的。” 老人把目光转向了我,我忙点了点头。虽然我们不是同一个时代的军人,甚至我们所为之服务的军队曾经互为敌人,但抗战是中华民族的抗战,是所有中国人的抗战,我们浑身都流淌着军人的热血,我有把握能听懂他们的军歌。 老人清了一下嗓子,声音不是很大,但我听得很清楚: 起来,弟兄们,是时候了, 我们向日本强盗反攻。 他,强占我们国土, 残杀妇女儿童。 我们保卫过京沪, 大战过开封, 南浔线,显精忠, 张古山,血染红。 我们是人民的武力, 抗日的先锋; 人民的武力, 抗日的先锋! 人民的武力, 抗日的先锋! 我们在战斗中成长, 我们在炮火里相从。 我们死守过罗店, 保卫过首都, 驰援过徐州, 大战过兰封! 南浔线,显精忠, 张古山,血染红。 我们是国家的武力, 我们是民族的先锋! 起来!弟兄们,是时候了!! 踏着先烈的血迹, 瞄准敌人的心胸, 我们愈战愈勇,愈杀愈勇。 抗战必定胜利!杀!建国必定成功!! 老人唱着唱着,把手抬起来,握成拳头,放在胸前,随着节奏,一上一下地挥舞着。老人的生命已经被岁月耗尽,他想更用力些,但那手势还是软绵绵的,外人看来也许是滑稽可笑的,我却感到有两颗温热的液体从眼角边溢出,使劲地眨着眼睛,仍旧抑止不了,它们顺着脸颊淌下,流在嘴巴里,咸咸的。我为什么要克制着自己不去流泪呢?男儿有泪不轻弹,但男人流泪并非都是令人羞耻的,它还有感动与理解。七十多年前,这位老兵,就在我们身后的南京,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了血与火。那里有多少他牺牲的兄弟啊。是的,我是军人,在一定意义上说,他们都是和我血肉相连的兄弟。这种陌生的奇异的感觉就像是睡眠的云朵,它现在醒过来了,从遥远的天边飘来,笼罩着我们。我们静静地坐着,任由它淹没。我决定从此以后一字不拉地听老人的讲述,哪怕他坐在这里沉默,我也能听懂他埋在心底里的那些声音。 老人突然睁开眼睛,浑浊的眼睛里散发出灼人的光芒,他直直地盯着我,就好像我是一块石头,他固执地要把它熔化了。他问我:“你知道这首歌是谁写的吗?” 我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 他说:“这是田汉写的。那是在1938年的武汉会战中,我们七十四军和友军一起参加了德安战役,几乎全歼日军第一0六师团,团长张灵甫带着我们奇袭张古山为这个战役的胜利立下头功。当时田汉是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第五处处长,他在德安大捷后专门跑到我们团采访了张灵甫,不但给我们写了这首军歌,还编写了话剧《德安大捷》。” 1937年12月12日,是李茂才他们成建制地在南京战斗的最后一天。 三0五团已经不能称之为团了,残部在代团长常孝德的带领下,退到了赛虹桥,和三0二团一起继续作战。李茂才的第二连所在的第一营只剩下百十人了,刚上任的营长又阵亡了,所有的士兵编成一个连队,由李茂才带领继续作战。 七十二年后,前国军连长李茂才坐在南京郊区一个村庄的屋檐下晒着太阳,回忆着1937年南京保卫战的最后一仗,浑浊的泪水缓缓地流了下来:“那一仗打得太惨了!我当兵以来,打了那么多仗,从来没有经历过那么惨烈的战斗……都死了,打到最后,我们的人都死了……” 中华门近在眼前,但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沉重的代价,而对手却是他们一直都看不起的拿着破烂武器的支那兵,日军杀红了眼,他们集中两千多名士兵,二十余辆战车,飞机二十余架攻击赛虹桥。密密麻麻的弹着点就像一场沙尘暴一样,从远及近地席卷而过,遮住了整个天空。整个赛虹桥被卷进炮火的漩涡,蘑菇状的火焰不断升起,地表的房子和树木瞬间消失,留下的一个个弹坑像野兽的嘴巴一样喷出黑色的浓烟。国军士兵们蹲在战壕里,就像置身在一个炮火的海洋中,脚底下、头顶上都是爆炸声,想逃走都是不可能的,只能被动地等待着日军自己停止轰炸。 弹着点慢慢地向身后移动,国军士兵们刚刚抬起头,就看到了从硝烟中冲出来的嘎嘎作响的日军坦克,跟在坦克后面的是端着三八大盖的日本兵。那些最前沿的国军士兵还没有从刚才狂暴的弹雨中清醒过来,日军的坦克隆隆地驶上来,有的吓傻了,用手捂着脸,跪在地上,坦克的履带辗过来,把他们的身体和武器一起辗进土里。剩下的士兵被跟随坦克过来的日本兵开枪打死或者用刺刀捅死…… 惊慌失措并没有持续多久,清醒过来的士兵立即展开反击,捷克式轻机枪被从浮土里拽了出来,手指扣着扳机狠狠地向跟随着坦克的日本兵扫射。还有的士兵从地上跃了起来,手里攥着几颗手榴弹,爬上正在前进的坦克上面,把手榴弹扔进炮塔舱里,有的士兵在坦克冲过来时来不及躲避,干脆趴在地上,当坦克从头顶上驶过时,拉响了身上的手榴弹与敌人的坦克同归于尽。 他们是真正的勇士,以自己的实际行动显示着这个民族的勇气! 日本兵的第一次进攻被打退了。阵地上暂时一片安静,而这是最可怕的,因为它意味着对手正在积聚力量,随时都可能打破这种系在蜘蛛丝上一样的安静,随之出现的战斗会更加猛烈。 南京所有的地方都在和日军战斗着,整个天空都是血样的红。 最先被突破的是五十一师左翼的雨花台阵地。一千多名溃退下来的士兵突然出现在眼前,他们拼命地奔跑着,有些人枪丢了,有些人钢盔不见了。这是八十八师工兵营,几乎全是新兵,没有任何战斗经验。他们脸色发白,神情极度恐慌。没有军官,或者说怯懦的军官混在了士兵中,他们像无头苍蝇一样漫过来,要越过五十一师阵地逃命。 当这些溃兵们冲到李茂才他们身边时,李茂才本能地拔出手枪,冲着天空开了一枪,大声地命令他们:“站住,回到阵地上去,日军已经被打退了,你们回去!” 他们惊慌地看着他,像一群绝望的无人带领的动物,四处张望着,结结巴巴巴地说:“鬼子兵来了,坦克,都是坦克!” 他们已经晕头转向,没有人听从李茂才的话。李茂才有些犹豫,他们来自另一支部队,双方并没有隶属关系,但如果让他们从这里过去,必然会影响自己的部队。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拦住他们。这些溃兵显然已经影响了阵地上的官兵,五十一师的官兵们把地上多余的枪支扔向那些丢掉武器的溃兵,怒气冲冲地朝他们叫着,让他们或者回去,或者就地阻击日军,甚至有的士兵打开了枪刺,摆出了武力制止他们的架势。双方僵持在那里。 事情突然变得不可收拾。日军的新一轮轰击开始了,当第一发炮弹划过空气的咝咝声传过来时,那些溃兵紧绷着的神经突然崩断了,他们中有人把枪举起来,开枪了。五十一师的官兵本能地也开始回击。李茂才眼前一黑,差点晕倒在地上,这都是抗战的兄弟啊,现在却自己打起自己来了。他忙制止着周围士兵停止射击,一边指挥他们卧倒躲避日军的炮火,他希望那些溃兵也能听从他的指挥,但什么用都没有,那些溃兵们还是向前猛地窜了出去。日军的炮火追着他们,在溃逃的士兵中爆炸,有时一发炮弹就炸到了四五个人,他们被爆炸的冲击波掀了起来,肢体四溅地落下来。他们已经发疯了,面孔扭曲变形,被恐惧所驱赶,盲目地奔窜着,没有人顾得突然倒在地上的兄弟,他们甚至踩着伤兵的身体徒劳地在弹雨中奔跑着,伤兵们大声的惨叫慢慢地变成了呻吟和含糊不清的哭泣…… 李茂才看着这一切,肠胃翻滚着,感到一阵恶心、绝望和悲伤。这打的是什么仗啊,简直就是一场屠杀了。多么令人厌憎的战争,这些渴望活着的士兵们,这些可怜的人们,因为怯懦反而更快地扑上去拥抱了死神。渴望生存是人类的本性,如果和怯懦同行,死亡就紧随其后。真正的军人不会让怯懦控制自己的理智,他知道如何生存下来,也知道死亡不可避免时,如何让自己死得更有价值。这样的军人才是真正的勇士。 那些士兵消失了,有的被炮火撕成了碎片,有的跌跌撞撞地离开了战场。作为军人,他们已经不存在了,一千多人就这么不见了。李茂才突然打了一个冷战,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可能只是一个开始,战争正在向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最后会成什么样子?他不敢再想下去了,抬起头来寻找着周围的士兵,他们正抱着脑袋趴在地上,躲避着日军的炮火。还好,没有人像那些溃兵一样失去理智。一切似乎都还在他的掌握中。 日军新一轮冲锋开始了。好了,令人屈辱的轰炸结束了,真正的战斗开始了。 双方展开肉搏,被日军猛烈的轰炸所激怒的国军士兵从几乎被炸成平地的战壕里冲出来,个个都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了,脸上涂满汗水和尘土,只有两只血红的眼睛还在闪闪发光,每个人都杀气腾腾,带着愤怒和绝望扑向日军。所有的军人,无论是日本兵,还是国军士兵,在这个时刻,都成为了野兽,刺刀撞击着,手榴弹就在跟前爆炸着,血肉四溅,甚至敌我不分,见到一个人影就用刺刀捅过去,或者抡着枪托砸过去。一些国军士兵迎着日军的刺刀扑过去,在被敌人的刺刀捅进胸膛的同时,也把自己的刺刀捅进对方的身体内,还有的国军士兵甚至扔掉步枪,扑过去死死地抱着日本兵,拉响了身上的手榴弹…… 日军的人数并不占优势,在狂怒的攻击下,他们不得不再次退了回去。一个日本兵被一具尸体绊倒了,他爬起来的时候,几个国军士兵端着枪冲了过来,他惊恐地举起了双手,但几把刺刀都捅了过去,日本兵倒在地上,他们仍旧大声地咒骂着,狠狠地捅着,几乎把他捅成了肉酱…… 李茂才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如果放在从前,以他对军人这个职业的理解,他会很反感这种行为,他只是一个士兵,一个和他们一样活生生的会哭会笑的人,亲人正在家里翘首等着他平安回来,但他注定要在远离家乡的异国土地上烂掉。他没有制止那些士兵,相反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畅快。谁让你们到这个和你们没有一点关系的土地上来杀戮呢?谁让你们跟随着战争贩子们参与这场肮脏的战争呢?你们闯进别人的家里糟蹋着,就得接受你们这样死亡的命运。 李茂才低下头,在他脚下不远处,仰面躺着一个日本兵,他的身体被捅成了马蜂窝,就连脸上也有刺刀捅过的痕迹,他的双手伸着,眼睛死死地瞪着天空,就在他身边,却是一个被坦克辗碎的国军士兵的尸体,衣服碎片混在土里,被辗成两截的步枪还能看出是中正式的。还有一个日本兵双手抱着脑袋,也许在死亡的一刹那,他感受到了内心深处的恐惧,想保护住自己,但他的下身已经被手榴弹炸得稀烂,流出了肮脏的酱紫色的肠子。李茂才冷冷地看着这些悲惨的日军士兵的尸体,他们的母亲,那些远离这里的亲人,是否知道他们的孩子此刻正躺在异国冰冷的土地上?他们把一个活蹦乱跳的年轻人送走了,最后得到一盒散发着战争臭味的白色粉末,或者是一小截手指,甚至只是一个军用水壶之类的遗物,战争如此残暴,他们为什么还要把他们的孩子送到这个陌生的贫穷的国家来杀戮呢?人类的生命真的就像蚂蚁一样卑微吗?也许就是几个疯子一样的政治家和战争狂人梦呓的想法,甚至可能就是一个脑袋不正常的家伙的煽动,他们就疯狂地投身到这场肮脏的战争中来了,让那些疯子任意摆布他们草一样的生命。是的,他们的亲人送他们出征时,会全家出动,没有离别的伤感,没有对可能到来的死亡的恐惧,相反会鼓励他们英勇战死,甚至叮嘱他们在被俘时要剖腹自杀,这就是日本人的伟大的母亲,一个把自己的儿子的生命看得比政治家的花言巧语还要轻微的母亲!这些可怜的儿子、丈夫和情人,他们穿着军装像蛆一样在战场上可怜地蠕动着,以为自己在进行一场伟大的圣战,实际上却毫无意义。他们的脑袋被清洗,像牲畜一样被赶上战场。每一个人都有一颗野兽一般的心,在他们眼里,有力量者就是正义者,他们所谓的力量就是武力,哪怕这武力是邪恶的。既然他们不怕死,不把自己的生命当回事,那就让他们在这场战争中死掉,然后腐烂吧。我们全力以赴地投入战争,是因为这场战争是别人强加给我们的。 李茂才回头看了看南京,在飞机大炮的轰炸下,整个城市已经成为一个荒芜的水泥钢筋废墟,一个散发着战争臭味的城市。南京肯定是保不住了,但战争仍然会继续打下去,如果这些日本兵不滚回自己的家里,他们必定会一个个地死在这个国家。李茂才有这个信心,这个民族的人也许是柔和的,是善良的,但同时也是坚强的,他们不喜欢战争,但从来也没有惧怕过战争。五千年的文明,她既然一直都没有被毁灭,那她就一定蕴藏着不可思议的能量,怎么可能会让这个弹丸之国的一群矮子们毁灭呢? 战争会遥遥无期地进行下去,胜利要用鲜血才能得到。前国军连长打量着周围,一滩滩鲜血缓缓地向着低洼的地方流淌,一会儿功夫就积成了一个鲜血水坑。士兵们穿着淌血的军装,疲惫地趴在地上,一脸茫然,对周围的尸体视而不见,正把全部精神集中起来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恶战。第一营连伤员在内,只剩下四十来人。李茂才很清楚,接下来的战斗会更残酷,他甚至都没把握能顶住日军的下一轮攻击了。他用目光抚摸着那些熟悉的士兵,突然有了一个念头。他决定趁着日军暂时还没发起新的进攻,迅速派王大猛、赵二狗赶去求援。他对援兵并不抱希望,每个部队打得都很苦,不可能会有多余的兵力。他只想让他们离开一会儿。日军说打就打了,他们两个都是老兵,个顶个,如果能避开一会儿,也许就能活下来。抗战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将来补充了新兵,还得靠这些老兵来带。这就是种子,给二连,给一营留颗种子吧。 两个人并不知道他的真实想法,听说让他们去师部求援,立刻转身就走。刚走两步,李茂才叫住了他们,他决定把大老冯也派去。他已经当了二十多年兵了,收养了丢儿,也许打完这一仗就会离开部队了。他不应该死在这里。他年纪大了,能找一条活路就找一条活路吧。 大老冯看了看王大猛和赵二狗,又看了看李茂才,有点疑惑地眨了眨眼睛,说:“连长,他们两个去不就行了?我不用去了吧。” 李茂才很严肃地绷起脸:“不行,敌人的炮火太猛了,你们三个人能有一个赶到师部就不错了。” 连长说的是实话,日军的炮火太猛烈了,根本没有前方后方之分,就是三个人,也不可能保证能全部都到达师部。三个人不再吭声,弯着腰飞快地跑走了。 李茂才长长地松了口气,好像交待完了所有的后事,再也没有什么牵挂了。他默默地看着剩下的四十来名士兵,他们趴在地上,脸上被炮火熏黑,看不出他们的表情,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到处张望。在烟雾弥漫的火光中,敌人随时都有可能突然冲出来。他们都在静静地等待着死亡。 李茂才提起精神,让剩下的官兵抓紧时间补修工事,并命令把手榴弹集中起来让陈傻子使用。他还没有布置完,敌人又一轮攻击开始了,炮弹从头上飞过去,机枪子弹在头顶嚣张地叫着,抬不起头,也没法动弹。李茂才回头看了看南京城内,到处是呼啸的枪弹声和漫天的硝烟,几米之外什么都看不到了,他已经不再指望硝烟中能冲出援军来了。整个阵地被日军的炮火轰击得遍体鳞伤,连一棵小草都找不到。第一营已经没有力量守住阵地了。李茂才掏出一支烟,狠狠地抽了两口,甩掉了烟屁股,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剩下的四十来名士兵,低低地说:“兄弟们,今天就是咱们拼死的时候了,把枪里的子弹全部打完,上好刺刀,准备和敌人肉搏!谁也不许自杀,要死就和敌人一起死,杀死一个敌人够本,杀死两个就是赚了!弟兄们,有没有拼死的决心?” 第一营的官兵一齐低低地吼道:“有!” 李茂才让大家先不要开枪,等到敌人距离三十多米时,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日军黑压压的钢盔时,几十个手榴弹一齐甩了出去。但日军仍然往上涌着,甚至能看到他们钢盔下面丑陋的脸了。枪里子弹打光了,李茂才大喊道:“兄弟们,上刺刀,冲上去和小日本干了!”士兵们打开刺刀,端着步枪,呐喊着扑向敌群。日军和国军混在一起,双方展开肉搏。阵地陷入一片混乱,到处都是惨叫声,喊杀声。突然一团火光在李茂才面前一闪,那些弹片嘶叫着向他扑来,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倒了下去,接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到李茂才再醒过来的时候,阵地上只剩下了陈傻子一个人在闷着头厮杀着,身上脸上溅满鲜血,他根本就顾不得去擦一下,喉咙已经嘶哑了,但仍旧在喊着“杀杀杀”,挥舞着步枪和剩下的三四个日本兵搏斗着,一个日本兵的刺刀捅在他的肩上,他只是顿了一下,好像没有这回事一样,仍旧把手中的步枪抡向一个日本兵,照着他的脑袋狠狠地砸了过去……李茂才想站起来,却没有一点力气,他艰难地扭过头,地面上千疮百孔,到处是弹壳和刺刀、破烂的枪支,遍地敌我尸体,有些国军士兵死了,手还紧紧地攥着对方的脖子,有的嘴巴还死死地咬着敌人。李茂才的脑袋嗡地响了一下,血管几乎要爆裂了,空气中的硝烟和血腥味几乎让他窒息:第一营的弟兄全部战死了,甚至连一个蠕动的伤兵都没有。 陈傻子仍旧在闷着头拼杀着,他刚刺倒了一个日本兵,另一个日本兵的刺刀捅进他的腰里。李茂才张开嘴巴想呼喊他,耳朵里嗡嗡地响着,根本就听不到自己喊了没有,喊了些什么。他愣愣地坐起来,大腿上正汩汩地流着鲜血。他把手放在上面,想堵住那些伤口,但那些滚烫的鲜血很快就渗过指缝,染红了整个手掌。突然,阵地上又冒出一片黑压压的钢盔,李茂才有点蒙了:敌人又上来了?完了,第一营完了,陈傻子完了,我也要完了。他刚要闭上眼睛,突然吃惊地看到那些戴着钢盔的部队端着枪向日军士兵捅去。他的脑袋有点不够用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缓缓地把眼睛向上抬了抬,接着就看见了那些士兵戴的钢盔上的青天白日帽徽,看到了青天白日帽徽下面王大猛那张熟悉的脸,还有大老冯…… 那是三0六团一营三连一个姓曾的排长带着二十多名国军士兵上来了。陈傻子从日军士兵身上拔出步枪,他直起腰,吼了一声,瞪着血红的眼睛,向着那个曾排长捅过去。曾排长吃了一惊,忙用手里的步枪把陈傻子的刺刀格开,冲着他叫了起来:“陈傻子,你他妈的看看我是谁!” 陈傻子跌跌撞撞地站住了,听到那个排长的喊声,端着步枪呆呆地看着他,然后又扭头看了看周围那些国军士兵,突然嘴巴一裂就哭了起来,边哭边骂:“你们这帮怕死鬼,敌人攻上来了,你们都跑了,现在敌人全死了,你们又回来了!你们平常说什么杀敌报国,一打起来就跑了,你们太不要脸了!” 李茂才叹了口气,陈傻子杀红了眼,认错人了,他这是把曾排长他们当做第一营的兄弟了。 曾排长走到陈傻子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傻子,你不要骂了,你们一营的兄弟都是好样的,没有一个人逃跑,全部战死了。我是三0六团三连的。你们王班长、冯班长带来的援军,你看看,这不是你们王班长吗?” 他回头去找王大猛、大老冯,两人已经在给李茂才包扎腿上的伤口。李茂才挣扎着站了起来,刚一用力,一阵剧烈的疼痛真冲脑门,眼前金星乱闪,几乎要晕过去了。他咬了咬牙,强忍着没有叫出声来,但什么也不能说了,嘴里只能发出咝咝声。 陈傻子并没有去找王大猛、大老冯,他慌慌地向四周张望,到处都是第一营官兵和敌人的尸体,整个阵地散发着刺鼻的硝烟味和血腥味。他跑到一个士兵尸体前,把他的头抬起来,放在膝盖上,用袖子给他擦去满脸的污血,哭着喊着那个士兵的名字:“陈小虎,是我啊,你怎么了?你醒醒啊。” 陈傻子在阵地上来来回回地跑着,几乎把每个士兵的尸体都看了一遍,除了他们四个,第一营的确没有一个活着的了。陈傻子呜呜地哭着,在尸体堆里翻找着,看到一具尸体都要蹲下来呜呜地哭上一阵,嘴里含糊不清地骂着,不知道是在骂日本鬼子还是骂那些兄弟怎么说死就死了。 他哭了一阵,跑到李茂才的跟前,大声地喊着:“连长,弟兄们都死了,都死了!” 李茂才的伤口疼得像里面钻满了蚂蚁,冷汗直流,身子不停地颤抖着。他死死地咬着牙,两眼茫然地瞪着天空,心里充满悲愤:二连的兄弟们都死了,第一营的兄弟也死了,都死了,老天,为什么不让我也死了呢? 他看了看浑身都是鲜血的陈傻子,喘着气,艰难地说:“你,你把伤口处理一下。” 陈傻子这才发觉自己也受伤了,哦了一声,从身上扯下止血布,王大猛和大老冯忙帮他把伤口包扎起来。整个过程,他都默默地看着,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就好像他的肉体和他的脑袋一样迟钝。 李茂才看着正在给陈傻子包扎伤口的王大猛、大老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咬紧牙关,几乎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迸出一句:“赵二狗呢?” 王大猛抬起头,喃喃地说:“我们跟着曾排长过来时,听说旁边有个战车连,还没投入过战斗,赵二狗说去找他们,让战车过来狠狠地揍小鬼子……” 李茂才看了看大老冯,大老冯忙点了点头,说:“他是这么说的,我们还劝他,说人家战车连怎么用,要听上边的命令,去了也没用。他还不服气,说,小鬼子就要打进城里来了,战车这时候还不用,什么时间用?他说他就是抢,也要把战车抢回来一辆教训教训小鬼子。我们也劝不住他,他就一个人去了。” 李茂才缓缓地闭上眼睛,充满痛苦、绝望和悲伤,心里的疼痛超过了伤口的疼痛,这个狗日的赵二狗,又溜了!真是条喂不熟的狗,他的名字里真不亏有个狗字。令人厌憎的战争,可恶的士兵! 曾排长在旁边有点坐立不安,催促他们说:“李连长,你的伤也不轻,你们还是下去吧,我们来守阵地。” 李茂才说:“谢了曾排长,你们那边情况怎么样?” 曾排长的脸暗了下去:“我们团伤亡了1300多人,团长重伤,两个营长阵亡……李连长,师部让我们过来接替你们的阵地,你们还是下去吧。” 王大猛和大老冯也劝李茂才赶紧下去。 李茂才摇了摇头,痛苦地说:“我不下,第一营的兄弟们都死在这里了,我一个人下去干什么?今天就和鬼子拼了……” 曾排长给王大猛和大老冯使了个眼色,俩人架起李茂才,转身就往城内赶去。李茂才使劲地挣扎起来,两个人被他掼得东摇西歪,但两人仍旧死死地架着他。他们甚至哭着哀求他:“连长,下去吧,先下去把伤治好了,以后再杀鬼子……” 李茂才闷着头仍在挣扎着,二连上百人都死了,自己身为长官却活着离开了战场,这像什么话?不但对不起那些战死的士兵,也对不起那个被他枪毙的逃兵。大老冯被他掼得往一边歪去,带着李茂才的身子倒了下去,那条负伤的腿撞到一块石头上,一阵钻心的疼痛钻进骨头里,李茂才痛得大叫一声,晕了过去…… 很多年以后,当李茂才又遇到了曾排长,他才知道,那天,当他晕过去以后,王大猛背着他,大老冯在后面扶着要走时,陈傻子还呆呆地站在那里不动。王大猛扭过头来,大声地招呼他:“傻子,快走啊!” 陈傻子坚决地摇了摇头,说:“你们下去吧,咱们全连这么多人都死了,我要在这里给他们报仇!” 曾排长也劝他,他也不听。时间不容耽搁,王大猛和大老冯只好走了。 李茂才说到这里时,长长地出了口气,说,后来的情况我都是听曾排长讲的。我们走了以后没多久,日军又开始进攻了。陈傻子的手榴弹再次发挥了威力,手榴弹一飞过去,日军士兵就慌慌张张地四处跑着躲避。曾排长他们把手榴弹都集中在他那里,让他一个人投。他身上的伤口都迸开了,鲜血渗了出来,滴滴嗒嗒地流着,曾排长让他停下来再包扎一下,他根本就不听,还是不停地投弹,仿佛就是用铁打成的,不知道疼痛为何物。曾排长他们完全把他当做了一个宝贝,三四个士兵都围在他身边,日军的炮弹呼啸着过来时,那些士兵都会扑过来把陈傻子压在下面,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他。日军的火力实在太猛烈了,没过一会儿,陈傻子身边就已经死了两个士兵。陈傻子急了,他把那些士兵往旁边推,推不走就用脚踢,嘴里冲着曾排长大喊大叫:“别管我,你们自己打自己的,管我干什么?” 曾排长说:“傻子,这也不是为你一个人,这是为了多杀敌人,你比我们这一排人都管用,我们死了你也得活着!” 但就是这样,还是有一发炮弹落在陈傻子的身边,可能他已经引起日军的注意,炮弹就是来打他的。扑在他身上的士兵有一个被当场炸死,一个重伤,陈傻子的左手被炮弹炸断,是活生生地被炮弹片从手腕处削掉的。他侧着头愣愣地看了看掉在地上的手掌,又抬起滴滴嗒嗒地流着鲜血的左手看了看,好像有点不相信一样。卫生兵给他包扎时,他抬起右手看了看,右手还紧紧地攥着一颗手榴弹,没有一点事。他把脸扭向曾排长,傻乎乎地朝他笑了笑,说:“排长,我这只手还没事,还能投弹!” 他说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鲜血顺着他的大腿淌了下来。他身上没有一片完整的衣服,也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不是鲜血就是混着鲜血的尘土。他还没把手榴弹举起来,“扑通”一声摔倒了。曾排长扶着他坐下,捋起裤子,他的大腿上皮开肉绽,露出了白森森的骨头。 陈傻子的脸一下子苍白了,他惊恐地抓着曾排长的胳膊叫了起来:“排长,我要残废了!” 曾排长忙安慰他:“没事的,没事的,养好伤就没事了。” 陈傻子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哭丧着脸说:“你在骗我,我自己能感觉到,我的骨头断了。” 陈傻子的确伤得不轻,他试着想走两步,脚刚一放下,就疼得龇牙裂嘴地叫了起来。像陈傻子这样的汉子,能让他疼得叫起来,那伤就不是一般的轻伤,有可能是骨折了。 前国军连长李茂才喃喃地说:“我到今天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大腿骨折。那是一种最讨人厌的重伤,战场上最怕的就是这种伤,你就是爬,那种疼也是直冲脑门,疼到你的骨子里去,我那次也是大腿骨折,要不是王大猛和大老冯,我也早就死在南京了。我连一步都走不了,全靠他俩轮流背着。但陈傻子那次居然还真的爬出去几十米……” 曾排长说:“傻子,你就躺在这里别动了,剩下的仗我们来打,一会儿就把你送到医院里去……” 陈傻子摇了摇头:“你们别管我了,你们打仗吧。弟兄们都死了,我今天也不准备活了,也要同他们死在一起了!” 日军越来越近,曾排长顾不得他了,实际上这时候也根本没法把他往后方送了,身子稍微抬高一点,就有可能被日军的火力打成马蜂窝。曾排长还想着能把日本的冲锋打退,缓口气,再找一名士兵把陈傻子背下阵地。他爬到战壕边指挥士兵们抗击着敌人,祈祷着赶快把敌人的这次冲锋打退。 陈傻子支起身子,用胳膊艰难地爬着,终于爬到战壕边,举起一颗手榴弹向日军投过去,那颗手榴弹在十多米左右的地方落下来爆炸了。陈傻子愣在那里,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咬着嘴唇,嘴唇上的鲜血渗了出来,他茫然地看了看曾排长,喃喃地说:“我没用了,我没用了,我投不成弹了……” 曾排长说:“傻子,你杀死不少敌人了!你受的伤已经不轻了,你先在旁边呆着,我一会儿找人送你下去!” 陈傻子慢慢地爬回去,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一会儿看看自己断掉的左手,一会儿看看右手,脸色越来越难看,泪水不停地涌出来。鬼子们越来越近,屎黄色的钢盔在硝烟中晃动着,嚣张地喊叫着。陈傻子抬头看了看,突然翻身向着西北的方向跪下来,咚咚地磕了几个响头,泪水淌在脸上,和鼻涕混在一起,哭着叫了一声:“爹、妈,我的胳膊被打断了,腿也瘸了,要成一个废人了,我不拖累你们,我要和鬼子一起死!” 曾排长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战场上,根本就没注意陈傻子。他抓了三四颗手榴弹,别在腰里,慢慢地爬出战壕,向着日军爬去。曾排长终于看到他了,大声地叫了起来:“傻子,你干什么?快回来!” 陈傻子头也不回地大声喊道:“排长!你们就不要管我了!我战死后,请排长将我尸体,与我们连阵亡官兵埋葬在一起。如果不能抢回我尸体,就让蚂蚁吃掉吧。” 陈傻子继续艰难地向前爬着,身后拖着一串长长的血迹。曾排长着急地道:“傻子,快回来,等敌人过来再杀死他们!”他要窜出战壕拖他回来,旁边的士兵赶忙死死地按住他。到处都是敌人的子弹乱飞。 士兵们几乎忘记了射击,都瞪大眼睛看着陈傻子。曾排长吼了一声:“都别愣着,快掩护傻子!”国军士兵们拼命地射击着,叫喊着,尽可能吸引日军的火力。陈傻子埋头向前爬着,离敌人越来越近了,他的身子突然震动一下,看样子又负了伤,但他略为停顿后,仍向敌人爬去。就在离敌人几米远的地方,陈傻子突然站了起来,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的力气,拖着一条腿踉踉跄跄地扑过去,冲入敌群中,高举握着手榴弹的右手,直立不动。日军士兵呆呆地看着他,甚至忘记了开枪…… 国军阵地上官兵大叫:“傻子!手榴弹出手哇!投弹赶快跑回来!” 他们的叫喊声还没落下来,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手榴弹在傻子手中爆炸。硝烟过后,什么也看不到了…… 老人已经是满脸泪水,他望着无边的大地,风从屋顶上刮过,树枝冷冷地刺向天空。老人喃喃地说:“陈傻子就这样死了。我那时一直还抱着希望,希望他能逃出南京,逃出那场大屠杀,哪怕他负了重伤,军队不管他,家里也不养他,我就让他跟着我,我们家是大户人家,他缺胳膊少腿了又有什么?如果他不让我们家养着他,就是摆个小摊,照样能过日子,谁也没拖累。真的,我就是这么想的。我还想,如果他能活下来,我就把他当做我的亲兄弟,让他这一辈子都跟着我,谁也不能欺负他!我做梦也没想到,他还是死在了南京……我难过了好几天,后来也想开了,他这样死,总比被日军俘虏了要好。他一条命换敌数命,又是视死如归从容就义,智仁勇俱备,他值得了!” 我看了看老人,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眼睛也有点混沌了,但头颅还高高地昂着,身子挺得直直的,像一个真正的军人。是的,老兵是不死的,只会慢慢凋零,我们会永远记着他们英勇牺牲的事迹…… 老人喃喃地说,我们二连的兄弟几乎都死在了南京,他们死得其所,没有给我们军人丢脸,我那时最不能原谅的就是赵二狗,我怎么也没想到,关键时刻,他还是当了逃兵!但我也不恨他,他就是当了逃兵,还能逃到哪里?就在那天晚上,日军攻进了南京城,那么多兵,那么多人,说死都死了,30多万啊,把他们的尸体一个个堆砌在一起,都有74层大楼那么高了……唉,不说了。 第九章 狗,你想永生吗? 中华门已经遥遥在望。 这真是最为漫长的一天,老人陷在记忆之海中不可自拔,记忆如海啸,那些士兵,那场战争像沸水一样在他衰老的身体内翻滚,他必须把它们倾倒出来。尽管老人的儿子一再央求他停下来,好好休息一下,但老人置若罔闻,没有一刻间断。看到他不断蠕动的干瘪的嘴唇,有时我都有了汗毛直竖的感觉:这是个九十多岁的老人吗?当然,这种令人恐惧的念头还有来自内心深处挥之不去的担心,老人万一激动起来,有个意外就不好了。即使没人怪我,我也不会原谅自己。 无论从哪个方面说,这都是一段悲惨的经历,谁愿意再细细地回想起那时的每一个细节?这需要多大的勇气,艰难程度不亚于在南京的抗战。事实上,老人的确沉默了几十年。除了本能的自我保护,躲避诸如文革这样荒唐的运动,是不是他本人也不愿意再回忆? 夜晚像张密不透风的网一样罩在头顶,因为污染,更多的星星被遮在了天空之外,廖廖几颗倍显寂寞,就像眼前脸庞被遮在灯光阴影中的这位老人一样,几十年来,没有人肯来问一问他经历过什么,甚至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在一定意义上说,他已经死去很多年了。是我把他唤醒了,他一旦醒来,就不想再死去了,或者说,他要在死去之前,让那些曾经跟随在他身边的亡灵活下来,不能跟着他一起沉睡在坟墓里。我看得出来,他对我寄托着太多的期待,恨不得一下子把所有的东西都给我讲出来。 我一定要把这个小说写好。 老人终于意识到天色已经很晚了,他愣愣地看着我,喃喃地说:“白天怎么总是这么短啊。” 我怕他会接着继续沉缅在往事之中,忙站了起来,说:“李老,时间已经不早了,你好好休息吧,我明天再来。” 老人的目光里泪花闪烁,浑浊的眼睛里充满血丝,他微微地喘着气,呼出来的衰老的气味在风中无力地飘散,他像怕冷似的缩着松弛的脖子,但双手紧紧地抓着藤椅的把手,努力地想让整个身子直起来。他在竭力地忍受着回忆带来的痛苦,尽可能地掩饰着自己的悲伤和哀痛。他对着空荡荡的夜空出神,脸上露出了疲惫的神情,低低地说:“唉,不说了,年轻人,你走吧。” 我应了一声,顾不得再安慰老人。南京保卫战即将结束,一支野兽大军的军靴将踏进这个古老的城市,把这个城市的灵魂辗成肉泥。她曾经美丽过,充满着梦想、爱情,也充满着五光十色的欲望,但这一切很快都会被毁灭,她将在血泊中哭泣……我忙慌慌地走了。 已经是晚上八点钟,不知道末班车还有没有。我几乎是一溜小跑赶到了公交车站,还好,那辆破破烂烂的公交车还在。奇怪的是,只有那个叫曾小艳的售票员抱着膀子站在那里,她有点烦躁不安,不停地走来走去,斜挎在肩上的票夹晃来晃去,和她一样有点不耐烦。她看到我,急急地说:“你怎么现在才来?” 我有点惊讶:“你们在等我吗?” 她愣了一下,可能也觉得自己问得有点奇怪,她弯下腰,向车子下面看了看,答非所问地说:“车子出了点毛病,趴窝了,天啊,已经一个多小时了,要是修不好可怎么办?我们都回不去了!”她的声音里带着点泪水的湿润气味。 我弯下腰看了看,司机嘴里咬着一个小电筒,正在车子下面鼓捣着。我心里有点高兴,如果车子没坏,也许一个多小时以前他们就走了。我忙安慰她说:“车子会修好的,我们会回去的。” 她眨着大眼睛看了看我,像邻家女孩那样很乖地点了点头。她好像有点冷,把两只膀子抱得更紧了,我甚至还听到她牙齿咯咯颤抖的声音。她怕再张口会有冷风灌进来,让她的身子更冷,于是紧紧地咬着嘴唇,一声不吭。她簌簌发抖的样子看上去更加让人怜惜。 好在车子终于修好了,只有我一个乘客,我们摇摇晃晃地回到了南京,可能心情都不好,一路上没人说话。 我在雨花台站下车了。年轻的女售票员把手放在开车门的按钮上,眼神友好,像一个温柔的淑女。我习惯性地扭过头来,朝她点了点头。她看到了,抿了一下嘴唇,友好的眼睛变成了一朵微笑的鲜花,既不夸张也不过分含蓄,一切恰到好处。我目送着公交车在黑夜中慢慢消失,心里突然有点极不老实的惆怅,要不要把那个像鲜花一样的笑容珍藏在记忆中? 是的,她的容颜已经刻在我的心上了。 雨花台的夜晚安静得吓人,路上没有一个人,他们像水一样从地上蒸发掉了。潮湿的南京总是浸泡在灰色的污染物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硫磺味,有些甜腻和呛鼻。苏宁电器的大门紧闭,那些塑料人一样的迎宾小姐消失在了夜幕中,在昏黄路灯的照耀下,苏宁电器像一个趴在地上的不动声色的怪兽,天亮的时候,它就会张开血盆大口吞噬满脸欲望的人群。几只野猫蹲在门口,呜呜地叫着,不知道是在呼唤更多的同伴还是纯属无聊。 大队的日军已经过去,雨花路上那匹死去的黑色军马仍旧站在那里,那个死去的国军骑兵仍然直直地坐在上面,他的眼睛还在吓人地瞪着前方一动不动。道路两旁,堆积着数不清的男人和女人的尸体,鲜血已经凝结成紫色的了,野狗已经出现,尸体太多,它们对那些干枯的老人的尸体已经不感兴趣,跳来跳去地挑选小孩和少女的尸体,呜呜地叫着撕吃着内脏。它们嘴里塞满东西,叫声含糊不清,就像哭声一样。就连这些畜生也会为南京哭泣吗?我摇了摇头,畜生是没有理性的,就像那些日本兵一样,几十年后,他们还会穿上已经褪色的旧军装,沾有无辜中国平民鲜血的旧军装,拿着锈迹斑斑的军号,列队来到靖国神社,那里供奉着在异国的土地上杀人、放火、强奸的魔鬼,包括南京大屠杀的主犯之一的松井石根。他们的人性并没有多少改变。 所以,要在下一场战争中取胜,我们只能改变自己。 不想这些了,还是回到1937年12月的南京。 那些野狗仍然在撕吃着受尽屈辱死去的人们。人死了,还要再受野狗的折磨,说来也是中国的狗呢。我伸出手,握成凶狠的拳头,冲着它们吆喝起来:“快滚!快滚!”它们抬起头,红色的眼睛在月光里闪着邪恶的光芒,它们并没有退走,反而冲着我汪汪地叫起来。我四处张望,想找块石头把它们砸走。地上全是粘稠的鲜血,根本看不到水泥路面。好不容易看到一个椭圆形的石头,我弯下腰把它抓在手里,软软的,那是个婴儿的小脚。我的头皮发麻,赶紧把它扔掉,慌慌地逃走了。 我不想再这样写下去了,可我有什么办法呢?在1937年12月和第二年的1月,我在南京只能看到这些。到处都是死尸,把头转向一边,还是死尸,那是一个池塘,漂着一层尸体,它们不是腐烂发臭而浮起来的,而是整个池塘堆满了,水变成彩色的,在月光的照耀下,红色最艳,散发着尖利的光芒,我的眼睛被刺得很疼。池塘边还有一具尸体被日本兵的军刀从左肩膀砍下来,脖子被砍掉一大半。各种各样的尸体都有,有的无头无脚,有的缺手少臂。路边的电线杆上,挂着一具被烧烂的尸体,只剩下龇着牙的头骨和半截身子,腿和膀子都没有了。第二根电线杆上挂着一串耳朵,从上面一直垂到地面,有几百个吧,耳朵破破烂烂,有脏得发黑的,可能成年累月没有洗过澡,也有白晳的女人的耳朵,她也许是一个还没来得及逃出南京的富家小姐…… 一个人影摇摇晃晃地过来了,一边走着一边在嘟哝着什么。越来越近了,是个老人,满头的白发,身子枯瘦,手像鸡爪一样颤抖着。他的脸上布满老人斑,两腿走得软软的,一阵微风吹来就足以把他刮倒,应该有九十多岁了吧。他能在这座已经死掉的城里活到现在,真是一个奇迹。你不能不感叹生命是多么强劲。我充满尊敬地看着他,但突然就愣在那里,他穿着一件银色西装,还扎着一条红色领带,这不是一个生活在1937年南京的老人,而是应该生活在2009年。他怎么也出现在了1937年12月的南京?他和我一样遭遇了时间回旋吗?他从我身边走过去了,浑浊的眼睛茫然地瞪着前面,喃喃地说:“唉,真惨啊。那时的人老实,都不敢动,叫跪就跪,叫坐就坐下。煤炭港大货房里三千多人只有三个日本人看管,大门开着,又都没有绑,一起哄,三千人至多死几百个,两千多都能逃出来,可就是没有人出头,都胆小,都怕死!” 我明白了,他是一个南京大屠杀的幸存者。 风从头顶吹过,像死去的30万南京同胞的哭泣,七十多年过去了,他们日复一日地在南京上空徘徊,久久不肯离去。我的头皮发麻,作为一个军人,我受不了这些哭声。那些哭声从破败的铜井镇一直跟着我到了雨花台,那些冤魂的哭声从地下钻出来,像轻烟一样漂浮在空中,它们挂在南京的树上、城头上,浸透在南京的每一寸土地,这是一个阴气重重的城市。 前面就是大方巷,四个日本兵提着步枪,枪刺上滴着鲜血,嘻嘻哈哈地从巷子里一个院子里出来了。 他们看到我,端着枪恶狠狠地瞪着我。没什么好说的,杀掉吧,就算毫无意义,还是杀掉吧。我再也不想看到这些畜生了。他们不是军人,只是一群披着军服的畜生。畜生们是不讲理的,你也无须和他们讲理。 那家院子里躺着三具尸体,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脸上血肉模糊,头颅破裂,豆腐一样的脑浆淌了一地。她的眼珠迸了出来,挂在那堆烂泥一样的碎肉上瞪着月亮。她的旁边一块也许平常是当做凳子用的大青石,一个一岁左右的婴儿被摔死在上面。门口前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妇女,她全身赤裸,乳房被日本兵用刀割掉了,阴道里插着一把刺刀。屋里很暗,透过窗户的月光照在床上,床上是一具年轻女子的尸体,白皙的脸庞红肿,也许是她最初的不顺从招来日军的毒打,美丽的胴体上涂满了肮脏的污泥,长长的秀发覆盖着她受伤的脸庞。我突然觉得有点眼熟,这不是那个中华门下被日军轮奸的少女吗?她不是那个开往铜井的公交车上的售票员曾小艳吗?我把她的秀发拂起,果然是她。时间越来越乱了,事情越来越糟糕。她难道和那个南京大屠杀幸存者一样遭遇了时间回旋吗?大概是这样了,她的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个票夹,里面也就是几元硬币而已。她到死都在保护这个票夹吗?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脱下身上的迷彩服,轻轻地披在她的身上。那个长生寺的和尚也曾给她脱过袈裟。我们身为男人,却不能保护自己的同胞姐妹,她们死了,总该让她们有点尊严吧。 月光照在我的脸上,我有点恍惚,是啊,1937年12月,南京城里那么多女性遭受了侮辱,遭到了屠杀,那些男人们呢?为什么反抗的男人们那么少呢?相反,敢于反抗的多是女人。有怀里揣着剪刀,宁愿杀死日军然后被杀也不愿受辱的,还有一个叫李秀英的女人把日军的军刀拔出与日军搏斗,甚至还有一个小学女教师弄来了一支枪,躲在床下面,一枪一个打死了五个日本兵……有和日军拼命的男人吗?当年的一个幸存者回忆说,他们四个男人在逃往难民区的路上,见到一个日本兵在强奸一个少女,他们四个男人躲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没有一个人敢出来。四个精壮的男人,就那么看着一个已经解除了武装的日本兵糟蹋着中国的女人,居然连口气都不敢喘。几十年过去了,他们把这当做苦难来展示,从来都没有想过,他们当时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与其说他们是幸存者,不如说是苟活者更为恰当。尽管我们在感情上并不愿意,也可能会让我们感到沮丧,但事实就是这样。 我刚要转身出去,床下传来一阵籁籁的声音,就像老鼠爬过一堆丝绸一样小心谨慎犹豫不决,又像是传说中的鬼魂使劲地要从墙中挤出来一样。我虽然一直坚信这个世界上并没有鬼,但还是觉得头皮发麻。最先露出的是一个梳得油光的脑袋,接着露出了他苍白的脸。他瞪着眼睛看着我,牙齿格格地响着,身子瑟瑟地发抖,震得屋中的灰尘在月光下更快地舞蹈着。他被吓坏了。我向他伸出了一只手,说:“你别害怕,我也是中国人。” 他的目光闪了一下,苍白的脸上有了点肉色。他抖抖索索地把手递给我,那是一只什么样的手啊?冰凉冰凉的,甚至比大街上死人的手还要冷,比冰冷还要冷,顺着我的手传到我的胳膊,胳膊也要被冻僵了,然后又爬到我的脸上,我的脑袋里,我不由打了一个冷战。这是个被吓坏的男人。 他从床下钻出来,只穿着一条红色的裤头,很显然,在日本兵进来之前,他也许正和死去的那个女孩睡在一起,他是仓促之间躲到床下的。那个死去的女孩吸引了那帮畜生的全部注意力,因而救了他一命。可笑的是,他的上身刺满了吓人的纹胸,左青龙,右白虎,中间是玄武。这样的纹身再熟悉不过了,在夫子庙遍地都是的纹身艺术馆里,这是最受男人欢迎的图案,而女人是美丽的蝴蝶。1937年的南京也有这样装腔作势的纹身,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一个街头的小混混?还是一个黑社会的老大?也许是我的目光让他感到更加冷了,他扯过床上浸满鲜血的被子,裹在身上,坐在床边,身子还在不停地发抖。他甚至都没有看那个死去的女孩一眼。他的嘴唇乌青,看来钻进床下已经有段时间了。 他的家人都死了,外面死去的人可能就是他的亲人,这个床上的女孩也许是他的老婆。他还活着,虽然冻得够呛,但没一点事儿,甚至连点擦伤都没有。我不知道是该同情他,还是应该鄙视他。这样的男人,在1937年的南京是大多数。他们被吓坏了,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父母被杀害,看着妻子被侮辱,就那么像根吓傻的木头一样瞪着眼睛看着,手抬不起来,脚也抬不起来,甚至嘴巴也张不开,连骂一句都不敢,伸着脖子等着被日本兵砍上一刀…… 他的身子慢慢地不抖了,也许是身上有了热量,脸色慢慢正常了。他看出来我的目光里内容混乱,感情复杂,我也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目光,是怜其不幸恨其不争?是嘲讽?是愤怒?谁知道呢,也许都有。他把头扭向一边,看着床下,喃喃地说:“我们是好人,我们又没得罪他们,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日本兵为什么这么不讲良心?”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给畜生讲良心,这不是可笑,而是可悲了。 我盯着他,问他:“你家人被杀时,你妻子被强奸时,你为什么要躲起来呢,你为什么不会反抗呢?” 他颤抖一下,但很快抬起头,狠狠地瞪着我,目光充满怨恨。我这样说,显然激怒他了。他终于愤怒了。我想起了一个叫龙应台的中国人写的一篇文章《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那么,我是不是也可以这样问他:中国人,你为什么不愤怒?中国人,你为什么总是在自己同胞面前愤怒?我真的这样问他了。我不是凶手,我只是一个路人,甚至是一个并不存在的路人。我不是在质问他,我只是问了一个憋了很久一直想问却没有问的问题。这个问题我们没有谁忍心去追问那些幸存者,他们已经够不幸了,任何责问对他们来说,都是残酷的。但我目睹了这个幸存者的经历,他那么年轻,还是一个壮年劳力,即使我不来问他,他也应该问问自己。 他很恼怒地说:“她们不是我的家人,她们只是想躲到我们家的邻居。这个女孩也不是我老婆,她只是我女朋友。” 这就是理由? 他突然站起来,一只手抓着被子,腾出另一只手捣着我的鼻子,恨恨地说:“你别来问我!你想干什么?你有何居心?你不也是照样活得好好的?你根本就没有资格说我,我们都是一样!” 是这样吗?如果真正置身于1937年12月的南京,我会像他那样做吗?我当然不会,我是一名军人,只会选择像李茂才他们选择的那样去战斗,哪怕明知要失败,也要让自己像个军人那样死去。但如果我是一个平民百姓呢?我还有没有反抗的勇气?热血沸腾的大话谁都会说,真正的考验到来时,又有多少人能真正做到? 我可能会反抗吧,反正都是死。我有点犹豫,因为我也很清楚,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渴望生存是人的天性,怯懦也是人的天性。我也许不会反抗? 我的沉默被他错误地理解为默认,他的脸色缓和下来,愣愣地看了看床上死去的女孩,她的胳膊耷拉在床边,鲜血还在一滴一滴地流着。他又看了看门外,院里那三具尸体比月光还要清冷。他突然就捂着脸呜呜地哭了,像个委屈的孩子一样喃喃地说:“你为什么要折磨我?我比你还要好一点,我是没有反抗,但我心里充满了愤怒,我真想冲出来干掉几个鬼子,可我没有武器啊,我只能把眼泪往肚子里咽。我是多么难过啊,我捏着拳头,咬紧牙,我对自己说,我不死,我要记着这个仇,总有一天我要把这些凶手的罪恶告诉天下所有的人!” 我笑了:“那你记得这些凶手长得是什么模样吗?”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那种怨恨又出现在脸上:“你这人为什么这么冷血?你还能笑得出来?” 是的,我笑了,但我心里却悲痛欲绝,我真的没有想到,这个有着凶狠纹身的男人,居然还能说出这么漂亮的说辞,慷慨陈词,却是一堆华丽的语言泡沫,轻飘飘的没有一点用。多么熟悉的腔调,七十年后是这样,七十年前原来也是这样。 我不想再和他说下去了,我转过身,就要走时,披着我的迷彩服的那个女孩突然在床上动了一下。我瞪大眼睛看着她,她突然坐了起来,脸上还淌着血,但她的确看着我笑了,两只眼睛在黑暗中像猫眼一样闪着光,带着一种暧昧的丝绸一样柔软的声音说:“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 我愣了一下,说:“不是那帮畜生杀死你的吗?” 她摇了摇头,看了看那个纹身男人,淡淡地说:“是他把我杀死的。日本兵来时,我们两个都要往床下躲,他把我推了出来。他是很聪明,日本兵的注意力都在我身上,当然也就想不到看看床下有没有人了。” 她看出来我有点不相信,侧过身子,指了指腰间一大块青色的斑痕,说:“你看看,这就是他用脚踹的,他可真有劲啊,一脚就把我踹出来了……” 那个纹身男人缩在角落,惊恐地看着她,牙齿格格地咬着,嘴唇抖动着,什么也说不出来。不用说,这是真的了。 我浑身僵硬地站在那里,脑袋像是被炮弹炸了一样,嗡嗡地响着,纹身男人牙齿发出的格格声像唐僧的紧箍咒一样难听,把我的脑袋越勒越疼,我捂着脑袋,痛苦地呻吟着。这是我在1937年12月的南京听到的最毛骨悚然的故事了。我杀他,还是不杀? 她好像猜出我心里在想什么,声音还是没有一点表情,淡淡地说:“你杀不了他的,他一直都活得好好的,后来还娶了妻子,还有了一大堆孩子,他还是个模范丈夫呢。他是很厉害,就好像这件事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有时连我都有点糊涂了,不知道他是真忘了,还是根本就没拿它当一回事。” 我叹了口气,说:“那还是杀死他吧。” 我想要杀死他时,手里就多了一支九二式冲锋枪,我刚把冲锋枪取下来,她突然皱着眉头,愣愣地看着我,声音就像从遥远的云中飘来的一样含糊不清:“这么晚了,你还没睡?” 我扭过头去看她,她突然消失了,那个纹身男人像水渗进土里一样不见了。我汗毛竖了起来,在黑暗中瞪大眼睛,接着我就看到了她,那个漂亮的女售票员曾小艳,她正笑眯眯地看着我,说:“哎呀,我怎么也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话吧。” 我愣了一下,我正躺在一张席梦思上,房间里开着床头灯,黄色的灯光像一层薄雾一样在四周流淌着。她正倚在另一张床上,穿着一件白色的小背心,眼睛像朵刚刚盛开的鲜花那样盯着我。我想起来了,我今天从李茂才那里出来以后,到了铜井的公交车站,最后一趟公交车坏了,司机修了半天,没有修好,他只好骂骂咧咧地从车底下钻出来,向我们摊开满是油污的脏乎乎的手,说:“没办法,修不好了,现在也晚了,只能等明天让公司的拖车把它弄到维修厂了。我到亲戚家去住,你们怎么办呢?” 他说完以后,长满麻子的脸充满抱歉地看看我,又看看曾小艳。 我忙说:“没事,我找一个酒店住一个晚上吧,反正明天还要继续呆在这里,省得再跑来跑去了。” 曾小艳说:“我到我表姐家,我表姐家在这里。” 于是我们分手了,准确地说,是我们和司机分手了。他向西边走,驼着背,像一条衰老的狗消失在月光里。我们向东边走,一个小巧玲珑的影子在一个中年男人的脚前摇曳生姿风情万种地飘着。灰暗的路灯和心情一样不明不白,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她好像有点冷,声音里有些颤抖。路过了两家酒店,她还没有找到她表姐家,两个人影继续走下去。路过第三家时,她仍然没找到。再往前走,就是一些民房,没有灯光闪烁的酒店了,这个街道真短。我不得不停下来,问她:“你表姐家在哪?” 她好像有点紧张,低低地说:“我这里没有亲戚。” 我有点吃惊地看着她,不知道她这是怎么回事。 她飞快地瞟我一眼,说:“我今天出来得急了一些,身上没有带钱,卖票的钱也没多少……我想,我想,你反正得找一个地方睡,能不能把我也捎上?” 我有点犹豫,一男一女住在一个房间,毕竟有点不方便,再说,我们也不是很熟悉,就是因为我要写这个小说采访国军老兵李茂才坐了几趟车。但她是一个女孩子,没找那个司机,而是跟着我,说明她更信任我,我总不能把她丢下吧。应该没什么故事,我已经是个在文学中浸泡多年的男人,年纪并不是很大,只是一个刚刚三十岁的中年人,但已经老气横秋了。三十岁可能也是青年,但我喜欢说自己是个中年人,这样会让我觉得自己更深沉一些。我希望我能写出和我年龄一样深沉的小说来。 我答应她了,还向她保证了一下:“你放心好了,我是个正人君子。” 她一下子活了过来,也不怕冷了,身子舒展开来,声音里充满欢乐,调皮地说:“嘻嘻,你也放心好了,我也是个正人君子!” 就是这么简单,我们就这样住在了一起,没有过多的期待,她穿得严严实实地进去洗澡,我坐在房间把电视音量调得高得不能再高了,遮盖住了充满想象空间的哗哗洗澡的声音。禁止想象。绝对禁止。她又穿得严严实实地回来了,用浴巾擦着头发,长长的头发上水珠闪烁,柔滑得像黑色的珍珠,脖子像水分丰富的白色的梨。禁止想象。绝对禁止。然后我去冲澡。想着我当兵的时候,中学时的女同桌去送我,目光里泪水点点滴滴,但面孔已经模糊不清,眼前突然跳动着曾小艳年轻的面孔,她现在在干什么呢?她在想什么呢?嘿,你在想什么呢?人家这么信任你,你要做出一个正人君子的样子来。 没有什么事情,我们几乎没说什么话,似乎都很紧张,慌慌地把亮得刺眼的房灯关了,把床头灯扭到最小,然后把腿伸在被窝里脱衣,手心里都是汗。两个床之间隔着一堵无形的墙,但目光还是不小心地溜了过去,看到她穿着的内衣是白色的,比她的皮肤还要白,但最让人动心的还是她柔滑的皮肤。目光像个看到警察的罪犯,慌不择路地藏在了天花板上,藏在了墙上的斑点上,藏在了她看不到的地方。也许我太疲劳了,也许我真的是个正人君子,我记得我很快就睡着了。真的是这样。 她现在半倚在床头,头靠在雪白的墙壁上,脸在晦暗的床灯下,阴影恰到好处,她像挂在墙上的一副中国传统的写意的仕女图,意境缥缈,表情朦胧不清。她的声音里带着点娇嗔的意思:“你怎么不说话啊?我睡不着,咱们说说话吧。” 说点什么呢? 还没想好,脑袋正在飞快地转着,但嘴巴已经闲不着了:“我做了一个梦。” 真的吗?你做的是个什么样的梦?梦到我没有? 我愣了一下,扭头去看她,她干脆把身子从床上直了起来,侧过身子,向着这边倾过来,头发松散地披在脸上,笑嘻嘻地看着我。 我梦到你了,不过,是一个很不好的梦。 啊,真的啊?给我说说嘛,给我说说嘛。 我有点犹豫,说,还是不说?这些天里,一直在做梦,每天晚上都在1937年12月的南京游荡,我熟悉的街道变成了野狗出没的废墟,那一颗颗无辜的头颅跪在地上,等着被人抡起枪托砸碎,或者用刺刀捅穿,请发发善心,一枪结束我的生命。这是不可能的,30多万人只会被折磨死,受尽凌辱地死去。南京城里只有动物,没有人,被恐惧和麻木控制了身体和心灵的动物,被动等死的绵羊或者说是蚂蚁,还有被黑暗人性控制的日本军人,他们也不能叫做军人了,他们是在战争中退化成野兽的动物。这就是1937年12月的南京。而她是一个生活在2009年12月的南京女孩,在明媚的阳光中长大,是一个独生子,父母所有的爱都给她了,她生活在这个有着30多万亡灵的城市里,但也许根本就不知道南京大屠杀到底是怎么回事,更不用说那些曾经在南京战斗过的国军官兵了。 我说:“你知道,这些天来我一直在采访一个参加过南京保卫战的国军连长,梦到的都是南京大屠杀。” 她不笑了,脸被淹没在晦暗的灯光的阴影里,她低着头不再吭声,但能听到她的混乱的呼吸。我相信她知道南京大屠杀,但不相信她会知道得更多。她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瞪着眼睛问我:“南京保卫战和南京大屠杀是一回事吗?” 我愣了一下,困惑地看着她,是啊,南京保卫战和南京大屠杀是一回事吗?好像不是的,但好像又是的。它们都是水,水混进了水里,谁还能分清谁是谁?于是,我就点了点头。 她皱着眉头,有点不大高兴,说:“那你还是不要给我讲了,南京大屠杀太惨了,太惨了,我不想听。” 我当然也不想讲我已经知道的南京大屠杀,这的确需要坚韧的神经。这些天来一直恍恍惚惚,太阳穴总在突突地跳,脑袋好像有一部分硬化成了石头,重重压迫着神经,疼痛总是突如其来。南京大屠杀的鲜血漫过脚踝,漫过膝盖,漫过胸口,漫出了1937年12月的南京,把我淹没其中,它们甚至长出了尖利的牙齿,啃咬着我的手指、脚趾和心脏,手总是不由自主地颤抖,心也被咬出一个个破破烂烂的洞,南京街头随处可见的凝结成酱紫色的肚肠,缠绕在脖子上,勒得几乎喘不过来气。我想让李茂才们也出现在1937年12月的南京夜晚,他们会让我更好受一些,但他们总是在白天出现,夜晚再也找不到他们了。他们是很累了,他们是军人,但同样无法承受一个民族衰弱而沉重的身躯的重压。他们在夜晚舔着伤口,他们也需要让月光抚慰自己的神经。任何一个亲历过1937年12月南京的人,注定一辈子都要被噩梦缠绕。 当然,那些野兽们除外。 我说:“你不想听是对的,你这么年轻,为什么要知道那么多悲惨的事情呢?” 她瞪着我,声音若隐若现,若有若无,遥远得像天边的流水一样:“你知道吗?我外公其实也是一个国军的连长,他也参加过南京保卫战,那时好像只是一个排长吧。谁知道呢,我外婆从来不提这事。我小时候听我妈讲过,她上边应该还有一个哥哥。南京大屠杀时,我外婆也在南京。1938年8月的时候,她挺着大肚子逃出南京,在湖南衡阳找到了我外公,两个月后,我妈妈的那个哥哥出生了,但一生下来,就被我外公按在马桶里溺死了……他们有十多年没再同房过。我妈妈一直到1950年才出生,在她还没出生的半年前,我外公在解放军打进南京时,在长江边被解放军打死了。我外婆一辈子都在恨我外公,从来都没有给我们提过他,但她又很固执地非让我也跟着用外公的姓,真是奇怪。” 我愣愣地看着她,有点恍惚:“你真的姓曾吗?” 她吃惊地看着我,问我:“我有必要骗你吗?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急急地问她:“你讲的是真的吗?你外公是国军哪个部队的?他是不是第七十四军五十一师三0六团三连的?” 她苦恼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外公当的是国军,我们家没得到他什么好处,反而跟着他受了不少罪,我外婆就因为这个,经常被批斗。我妈妈也没人敢娶她,你知道吗?我妈妈还是过了文革,快四十岁时才结的婚呢。我外婆很少提他,一提到他就充满怨恨,我们对他一无所知。算了,不提他好吗?也别提我外婆了,她对南京大屠杀什么都不知道,她也从来都没给我们说过,我也不想知道。” 我慌慌地点了点头,我知道她外婆在南京经历过什么,我也知道她外公为什么要把那个小孩溺死,但那毕竟是一条生命啊……她错了吗?如果她是无辜的,那么孩子也是无辜的。可他错了吗?尽管他把一个无辜的生命扼杀了,可谁能站出来大声地斥责他?他承受的不是一个人的痛苦,也不是两个人的痛苦,而是整个民族的痛苦。可怜的中国女人,她们将面临着一个艰难的选择,是把这个孩子抚养成人,还是把他杀死?所有选择都将让她们背负上残酷的负罪感、耻辱感,所有的选择都无法选择,那就剩下另一个选择,把自己和怀着的孩子一起杀死。 我还知道,1938年,许多怀孕的南京女人跳进长江自杀了。 她应该感谢她的丈夫吗?他毕竟帮她解决了一个难以解决的难题。但她会感谢吗?如何感谢?感谢你杀死了我的孩子? 他是谁?他是李茂才所讲的那个三0六团三连的曾排长吗?如果是,这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情啊,他居然活着离开了南京,还有了后代,我现在就和她在一起,而我在写着和他们有关的小说。这又是一个多么令人悲伤的故事,他在用生命保卫国家,却没法保护近在咫尺的自己的女人,把她孤零零一个人留在南京受尽了屈辱,她活下来了,但他们却还在互相伤害着,甚至他死掉了还在互相伤害着。 那个曾排长是她的外公吗? 我热切地盯着她,固执地紧紧地追问她:“你再想想,你再想想,你外婆还给你说过你外公什么事?哪怕是一点点,哪怕是一句话!” 她怅惘地摇了摇头:“除了坚持让我用他的姓,她什么都没给我讲。” 在她的回忆中,那个神经质的外婆总是坐在潮湿阴暗的阳光下,无论是欢乐热闹的人群从她面前走过,还是温和的风抚摸着悲伤的乱草一样的白发,她沾满眼屎的眼睛里总是充满怨恨,即使一朵正在兴冲冲地含苞欲放的花朵,也会在这冰冷的目光下慢慢枯萎。她总是恶声恶气地没来由地冲着母亲发火,或者在半夜里突然尖叫着醒来,一个人坐在床上像幽灵一样呜呜地哭泣。更多的时候,她能连续几天十几天甚至长达几个月地像骷髅一样闭着眼睛,把整个世界关在外面,像个孤儿一样沉醉在黑暗之中。曾小艳记忆中的外婆总是这样。自从她在幼小的童年跟着母亲参加了一个远房亲戚的葬礼后,她就觉得这个可怕的外婆就像那首葬礼上的哀歌,突然卡在那里,不停地播放着那些悲哀的音符,再也不会停止了。这个家庭几十年来就这样苟延残喘地活着,像一块不会风化的化石。她从上幼儿园的时候起,就总是喜欢独自发呆,蜷缩在一个角落里,不到最后一刻不愿意离开。她甚至还幻想着能有一个人贩子在大街上突然叫着她,给她一个棒棒糖,把她带到另外一个城市里卖掉。她更大的时候,就把更多的时间花在外面,那个家对她来说像个噩梦,父亲一直垂头丧气,他固执地想让女儿随自己的姓,但他却无法斗过那个阴冷的老人。终于有一天,他彻底地消失了,没吭一声地像水一样消失在这个城市。她不知道母亲这几十年是如何过来的。外婆终于死掉了,但那首哀歌还在,那气味已经深入那间丑陋房子里的墙壁和地下,她仍旧不愿意回到家里。于是,她有了很多男朋友,她像一个问题少女一样过完了自己的青春期。她现在的男朋友并不是很好,她看着我,忧伤地说:“说白了吧,他也就是一个流氓。” 我吃惊地看着她,但她不想再说了。我满含祈求,多么希望她能永远地说下去,我甚至想把她揽在怀里,抚摸着她的长发,亲吻她脸上悲伤的泪水,俯在她的耳边,喃喃地告诉她,过去了过去了,所有的这一切都过去了,要好好活着,我们要好好活着。可这些语言又是多么苍白无力,就像她外婆那具在时光里慢慢腐烂的身体。 她困惑地看着我,好像知道了我的意思,目光里却饱含疲倦和不满,她警惕地摇了摇头,声音就像隔在窗外的风一样冷冷的:“你别问我了好不好?我什么都不知道,她已经死了,我早就把她忘了。除了这个姓,我外公和我们家根本就没什么关系,我也不想再提到他们了,求求你了,别再提这些事情了,好吗?” 内心在剧烈地挣扎着,我真的想多知道一些,无论是她的外公还是她的外婆,甚至是她的那个当流氓的男朋友。但我很清楚,她不可能再给我讲些什么了,因为她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她的那个男朋友也不足以让她感到自豪,让她愿意和别人一起分享。我看出了她隐藏在内心的悲伤,那些本来并不属于她的悲伤,那些本来应该埋藏在1937年的悲伤,它那么顽强地盘踞在她的身上,像虫子一样啮咬着她年轻而娇嫩的心。我朝她点了点头,我应该安慰她?可我安慰她什么呢?她似乎也不需要。 没什么话说了,一种和尴尬类似但又有所不同的情绪在我们之间的空气里流通,也许是她传过来的,也许是我传给她的,我们互相彼此呼吸着,无处躲藏。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呢?悲伤、痛苦和沮丧?它和南京大屠杀息息相关,但似乎也无关,我们迫切地需要把它忘掉,它不适合在男女同居一室的情况下出现。这使我们挣扎着想建立起另外一种气场,另外一种情景喜剧,从一个极端滑向另一个极端。这是男女之间的一种期盼?一种渴望?一种安慰?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一种胆小慎微的放纵?我们都迫切地寻找着对方,谁先开口?应该是男人,但这个男人是个中年男人,而对方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孩。他和她都有着相同的需要,需要安慰,但他有着比她还要多的压力,一种害怕拒绝的压力。这需要技巧。但脑袋里空空荡荡,没有任何技巧,只好尴尬地沉默,那种情绪继续在空气中悲伤而又无可奈何地流动着,它们也有点不知所措,还有点恼怒,想生自己的气。 还是她先开口了:“你还是给我讲讲吧,只讲你梦到我的那部分。” 我很感激她能开口,1937年12月的南京也许能帮助我更庄重一些,把那种和罪犯身上的气味一样的见不得人的情绪击碎,让它趁着夜色赶紧消失。悲惨的故事都不允许被轻浮所玷污,这个小说也是这样。我就开始了。故事开门见山,直接进入大方巷那个悲惨的小屋,当我出现的时候,悲剧已经发生,她的那个浑身刺青的男朋友正在一旁傻傻地看着,他身上纹着左青龙,右白虎,中间是玄武,但他还是被吓傻了。我出手了,身上不再是一个索尼笔记本电脑包,而是一支九二式冲锋枪。冲锋枪太便宜他们了,那就把刺刀打开。日本兵仍然毫无知觉,一道寒光闪过,一颗头颅飞起来,脖子上的鲜血像音乐喷泉一样涌出来,洒在她的胸口,像春天里的点点桃花。又是一道寒光,效果和前面的一样,不用多说。如是者三,然后四,终于手刃了这四个鬼子。再飞起一脚,把鬼子的尸体踢出窗外,接着是第二脚第三脚第四脚,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像王羲之写在纸上的字一样舒畅。她睁大了眼睛,先是看见了吓呆的男朋友,他仍旧站在那里发抖,裤子上有臊臭的尿液滴滴答答。她尖利地冲他哭叫起来:“你滚,你滚,连自己女人都保护不了的男人,你活着还有什么用?”那个男人茫然地看了看你,喃喃地说:“小艳,你别哭了,日本老爷听到了,他们发起脾气来,我们都活不了了!”她更生气了,拍着床板叫了起来:“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你就这样看着你的女人被畜生们糟蹋吗?”他哭丧着脸,说:“小艳,你别叫了,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她咬牙切齿地说:“我要是你,我就去死!”他茫然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鲜血流淌的夜空,喃喃地说:“那我去死吧。”他摇摇晃晃地出了屋门,很快传来一阵咚咚的脚步声,把地上的月光震碎了。他没投井或者一头撞在墙上死掉,而是飞快地从我的梦里逃走了。她把目光转向了我,止住了哭声,但那泪水还是一颗接一颗地流了出来,她喃喃地说:“壮士,谢谢你的救命之恩,只不过,像我这样的女人,以后怎么活啊?”我走了过去,把身上的迷彩服脱下来,轻轻地覆盖在她悲泣的身子,低声地安慰她说:“活着,就是希望。”她很感激地看着我,眼睛里充满哀怨和悲伤,然后她伸出双臂,圈着我的脖子,声音像梦一样喃喃地说:“我很难受,你能抱抱我吗?” 故事到这里应该结束了。她愣愣地看着我,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我有点慌乱,她在想什么?她会怎么解读这个已经有所变形的故事?她生气了吗?但好像又不是,她好像完全深浸在故事中了。她的脸上突然出现了笑容,向我伸出藕一样洁白的手臂,带着一脸调皮,还有点玩世不恭的神情,说:“我很难受,你能抱抱我吗?” 我抱着了她,她把头埋在我的脖子里,像条小狗一样拱着,她用脸抚摸着我的脸,喃喃地问我:“我现在是不是也充满了哀怨和悲伤?” 我告诉她,不是的,和我一样,充满了期待。 我们胸脯对着胸脯,一个深色的发黄的躯体,一个会说话的像玉一样光滑的身体,使劲地互相挤压着。她那像牛奶一样的皮肤下面能看到隐藏起来的青色血管,血液在里面欢快地流淌着,像哗哗的流水一样唱着歌。汗水从我身上流在她的身上,又不断地从她身上再粘在我身上,甚至还发出了一些轻微的被压疼的委屈的呻吟声。可能是压疼了她身体的某个部位,她的好看的眉毛好看地皱了皱。她突然翻过身来,在我身上挺起身子,像鸽子羽毛一样洁白的胸脯扇着翅膀,空气在快乐地舞蹈着。她伏下身子,像条鱼躺在水中,她轻轻地喘着气,嘴唇湿漉漉的,里面充满湿润的唾沫,这使她的叫声像梅雨季节小心翼翼的雨水一样轻盈。紧紧地拥抱着挤压着,彼此都想把对方揉碎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然后都不再动了,这像一场战争的空隙,充分休息,等待下一场冲锋。时间并不是很长,新的一轮冲锋开始了,身体狠命地撞击着,像关在笼子的野兽一样来回撕咬着,暴怒地奔跑着,狠狠地打击着对方,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嘶哑的咆哮……终于都安静了,无可奈何地把身体拿下来,满足地躺在床上,躺在柔软的海上,看着屋顶慢慢地笑了。 她把身子伏了过来,用手指在我脸上慢慢地移动着,像一只温柔的虫子爬过它为之心醉的食物。她慢慢地笑了,眼睛像早晨的花儿一样慢慢绽开,我很难受,你能抱抱我吗?她突然用手指捏着我的鼻子,皱着鼻子调皮地笑着说:“你真坏,你是故意给我讲那些悲惨的事情,让人家难受,然后再乘虚而入,是不是?这都是你瞎编的,对不对?” 我很认真地瞪着她,很严肃地说:“怎么会呢?我真的是做了那个梦。” 她撅着肉嘟嘟的嘴唇,说:“哼,还骗我!你就眯了那么一会儿,连两三分钟都不到,能做一个那么长的梦,谁信?你们这些作家,就会编故事骗人!连勾引女孩子都编故事,还编了个这么惨的故事,你真坏!” 她的小拳头像欢快的雨点一样落在我身上。 我心里突然有点难受。她美丽的身体也就是那么回事,她漂亮的脸蛋也就是那么回事,她忧伤的眼睛也就是那么回事,所有的一切都和汗水一起消失了,这会儿像海水一样慢慢漫上来的是无边的空虚和寂寞,好像我们的生命一时变得空空荡荡,没有什么东西填充,只有失望、迷惘和懊恼滚滚而来,扑进我们的身体,从我们的鼻子里、眼睛里、嘴巴里钻进去,占领了我们的五脏六腑,然后再呼吸出来,弥漫了整个房间。就是这么回事。 她显然也是这样,她把身子放在床上躺正了,用被子盖住自己的身子,双手枕着胳膊,盯着天花板,愣愣地说:“不过,有一点你还是猜对了,我那个男朋友身上的确有许多刺青,就像你说的那样,左青龙,右白虎,中间是玄武。对了,你怎么知道的,我给你说过吗?” 我觉得头皮发麻,现实怎么和梦境一模一样?但我还是若无其事地说:“编故事嘛,我的想象力还行吧。” 她哦了一声,丝毫没有对我惊人的想象力感到吃惊,她仍然瞪着天花板,就好像那是她的男朋友一样,她的目光里充满柔情:“不过,我男朋友很厉害的,你得小心点。” 但她又侧过头来,认真地对我说:“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对他说的。” 我把她抱得更紧了,然后还吻了她的眼睛,我这是在用行动告诉她,我并不怕他。她轻轻地把我的胳膊拿掉了,喃喃地说:“他是一个黑社会。” 她的声音完全变了,像从火星上传来的一样,带着那个星球上陌生的尘埃和干燥寒冷的气味。她完全变成了一个陌生人。我感到无边无际的悲哀正在慢慢地淹没着我。我和一个陌生的女人在一张床上,我们用南京大屠杀当做借口来调情,她在1937年12月的南京被鬼子们蹂躏,我们在2009年12月的南京做爱。我们甚至还不熟悉,事情转换得如此之快,中间连个必要的过渡都没有。七十二年前的那场大屠杀,只是我们艳遇的一个借口,一个技巧,它居然成为我们寻找感官刺激的一个必要的背景。我突然感到胃里一阵翻腾,有一种想要干呕的感觉。我为什么会这样?她又是为了什么? 我们想用彼此的身体抵抗我们共同面对的1937年黑暗的侵蚀,互相抚慰,还是这个时代最流行也是最丑陋的一夜情的翻版? 我们都很清晰地感觉到了这一点,不断地说服自己,又不断地推翻,试图肯定一点什么,但自己都无法相信,内心空空荡荡,什么都抓不住,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都赌气地不再说话,心里都有着无边无际的懊悔。我试图把一只胳膊放在她的头下,把她揽在怀里,也许这样会让我们糟糕的心情好受一些。但她用很大的力气把我推开了,大声地叫着:“把你的手拿开,别理我!” 她伸出手,把床灯关掉了。在黑暗涌进整个房间之前,我看到她娇嫩的脸上爬满冷酷、迷惘的虫子一样的泪珠,并且很快就变成狂怒的雨滴,抽打着我的脸,我感到羞愧难当,悄悄地从她的床上下来,钻进我的被窝里,蒙着了我的脸…… 我睡着了,没再做梦。第一次睡了这么一个安稳的觉。醒来的时候,阳光正从窗外照来,我用目光摸了摸那张床,她已经走了。 就是这么回事,如果不是真实地发生在我写这个小说期间,我就不会写它了。你是不是想用这样一个故事来冲淡1937年12月飘在南京天空中恶臭的战争的气味?是不是想用它来对抗流淌在人类血液中最黑暗最堕落的人性?还是想用它来舒缓你因为写这个小说而产生的紧张和几近让你崩溃的疼痛?或者是用它来寓意这个悲惨的大屠杀不但能成为历史橱窗上的展品,还能成为一种娱乐?当然也可能有其他理由,但你自己也不清楚,你也不清楚这样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既然是这样,那你为什么又要把它写在小说中呢? 你摇了摇头,决定不想它了。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对我这个小说来说,真是太奇怪了,我本来还说过,我和她之间不会有任何故事呢。所有的梦都不受大脑控制,突如其来,小说同样如此,一些灵感以意想不到的角度飞来,击中大脑,挤着嚷着要流淌出来,你不得不听从大脑的指挥,手指上下飞舞,以一天一万余字的速度把它们敲在电脑中,并且不时备份在不同的u盘上,以提防黑客或扛着爱国大旗的红客制造的病毒和木马的侵蚀。 一部小说的诞生并不容易,每一行字都来之不易,你必须得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你的小说。 第十章 最长的一天 一切都超出了我的想象,她再见到我时,并没有我想象中那样尴尬,也没有出乎意料惊喜的表情,和前几天一样,她在给我撕票递给我零钱时,仍然还是朝我轻微地笑了一下。她坐在座位上,出神地看着前面,前面站着密不透风的乘客,她的目光是无意识的,眼中根本没有什么东西,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自己的心里。她在想什么呢?她想到了我,还是她的男朋友?她再见到她男朋友时会心安理得吗?她喜欢他吗?她什么时间会结婚?她会邀请我参加他们的婚礼吗?问题像爆米花一样一个接一个地蹦出来,忧伤而又甜蜜,让人眼花缭乱,心脏几乎要随着呼吸一起跳出来。多么无聊。你难道还有什么想法吗?别再做梦了,你只是一个中年男人,总是莫名其妙地痛苦,突如其来地忧伤,心也开始老了。你在想什么呢? 我摇了摇了头,把她从我的脑袋里甩到了窗外,想想前国军连长李茂才们吧。 像前几天一样,他已经坐在屋檐下等着我了。 年轻人,我们开始吧。 最初的回忆是从失败开始的。日军的援军不断地赶来,他们从东边的马群,从北边的紫金山向南京进攻,压向中山门,又迂回芜湖从南边向淳化镇、方山、牛首山进攻,把战线推到了雨花台、中华门、赛虹桥。南京处于三面包围之中,如果他们有时间的话,他们也会利用军舰从长江占领浦口,把十余万国军完全包围。事实上,军舰很快就要赶到了。 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 既然已经把所有的船只都移到了江北,没有了退路,十余万军队应该能打出一场可歌可泣的战争。事实上,他们的长官也是这样教导他们的,那些天来,“与首都共存亡”的口号到处都是这样高声喊出来的,从首都卫戍司令部最高指挥官,到军长师长旅长团长营长连长排长班长士兵,所有的人都是这样喊的。所有的人也都知道这场战争不会胜利,如果会胜利,也早在淞沪会战时就胜利了。所以,他们要“与首都共存亡”。这是一场绝望的战争,人人知道不可为,但人人都做好了死亡的准备。那些士兵们,哪怕是新兵,也都做好了和自己的长官死在一起的准备。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的长官说跑就跑了,跑得那么匆忙,跑得那么狼狈,甚至都没有把撤退的正式命令下到部队,转身就跑了。他们忙着逃命,逃到安全的地方,甚至从浦口坐上火车远离了南京,还没想起应该把控制在江北的那些船弄到南京尽可能地再多救一些人。那些利用木桶、塑料盆、门板渡江的散兵们,在寒冷的江水中挣扎,接近江北时,竟然还被驻守在江北的国军射击,理由是他们没有接到撤退的命令,他们接到的命令还是10多天前的:任何军队不能撤退,必要时可以动用武力阻止。 为什么十多万军队的行动,竟然如此儿戏? 为什么自己的那条命比十多万官兵的生命还要宝贵? 为什么把这场正义的战争弄得像场骗局一样? 那些可怜的士兵,被长官抛弃了,中国的长官不把他们的生命当回事,敌人自然也不会把他们当做人看,可悲的是,有时自己也不把自己当成人看了。曾经英勇战斗过的军人,为什么突然就成为一群溃败的绵羊呢? 那个时候,李茂才正被王大猛和大老冯轮流背着,几乎小跑着赶到了设在中山路的野战医院。那是一座由民间医院临时改成的野战医院,一共有三层楼。从很远的地方开始,路上就淌满了鲜血,他们几乎不用打听,顺着浓浓的血迹就找到了野战医院。他们惊讶地看到,医院门口扔着沾满鲜血的担架,伤员们像受惊的马蜂一样嗡嗡地从大门里涌出来,有拄着棍子的,有一蹦一跳的,有头上缠着被血污成黑色的绷带的,他们摇摇晃晃,相互搀扶着,有的一点一点地在地上爬着,有的走着走着突然就摔倒了,再也爬不起来了……这里根本就不像一个野战医院,而是像一个被人捣毁了巢穴的马蜂窝一样,他们盲目地在风中飞舞,不知道要到哪里逃命。 李茂才愣在那里,这是怎么回事?医生呢?护士呢? 一个伤兵一瘸一拐地过来了,他的军装上到处是凝固的鲜血,头上缠着已经看不出颜色的肮脏的纱布,腿上缠着被鲜血浸透的绷带,每走一步,都要龇着牙叫一声,他埋着头艰难地向前挪动着,只顾看着脚下,一下子撞到王大猛的身上。 王大猛抓住他的胳膊,他痛得大叫一声,那条胳膊上有两个弹孔,肿得几乎要把袖子绷开了。 王大猛忙松开手,问他:“你们为什么要走?医生呢?” 那个伤兵叫了起来:“都跑了,他妈的都跑了!把我们扔在这里不管,还他妈的有没有良心?早知道这样,谁还给他打仗!打他妈的仗!” 李茂才愣愣地看着他,伤兵看着李茂才,眨了眨眼睛,问他:“长官,你还不知道吗?南京不守了,部队都要撤了。他妈的,那些医生,一听说要撤了,给我们说了声到太平门集结,扔下我们就跑了!长官,你们也赶紧走吧,小鬼子很快就要来了!” 王大猛疑惑地看了看李茂才,说:“连长,这怎么可能呢?我们不是刚从赛虹桥下来吗?那里不是还在打着吗?” 李茂才也被这个伤兵搞迷糊了,如果要撤退,那也应该是一场有计划的撤退,要有阻击部队,逐次迟滞敌人的进攻,要组织转移伤员,怎么可能说撤退就撤退呢?李茂才说:“咱们先到医院里看看吧。” 医院里都是伤员。浓烈的血腥味、脓血味、尿臊味,还有人肉腐烂的臭味像苍蝇一样粘乎乎地扑到脸上,有失掉双腿像河豚一样在地上挣扎蠕动着的,有身子冻结在血泊中的尸体,还有一些伤员已经失去理智,他们又唱又叫,有人在咒骂,有人在对着墙壁喃喃自语,有人在哭着喊着“妈妈”,喊着“姐姐”。那些伤势轻的,哭着、爬着,挣扎着向外蠕动。他们看到李茂才,眼睛里闪着哀求和希望的光芒,嘶哑着喉咙叫了起来:“可怜可怜吧,长官,救救我!”有些伤兵看到他是军官,直接就骂道:“给点水喝吧……操你奶奶的……当……当官的……” “当官的,你怎么还没死啊?” “你们他妈的是人吗?平常兄弟叫得比谁都好,现在说丢就把我们丢下了,你们算他妈的人吗?” …… 王大猛瞪着眼睛,吼了起来:“别他妈的叫了,我们长官现在不是也受伤了吗?”但他的声音很快就被那些大哭大叫的伤兵们淹没了。 李茂才用眼神制止了王大猛,他不敢再看下去,这哪里是个医院?这简直是一个绝望的地狱。整个医院的确没有一个医生和护士。李茂才心里充满疑惑,也有着巨大的忐忑不安,南京真的不守了吗?部队真的要撤了吗?就是要撤,也应该先把这些伤员撤走啊,他们被扔在这里,没有人照顾,只能慢慢死去或者被俘虏。部队怎么可能会丢弃伤员呢?战斗再惨烈,也不至于把这些伤员像狗一样说扔就扔了吧? 哪里出了差错? 李茂才低低地说:“咱们到太平门去看看,那个伤兵不是说部队要在太平门集结吗?” 谁都能看出形势有点不对头了。三人慌慌地出了医院大门,一个躺在台阶的伤兵蜷缩着身子,一只袖子空空荡荡,被寒冷的风吹着,就像一张纸一样在他身上飘着。他看到了他们,死灰色的眼睛一动不动,没有一点表情。他可能连眨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 李茂才犹豫了一下,他扭头对王大猛说:“大老冯一个人照顾我就行了,你把他背上吧。” 王大猛应了一下,他刚低头把背上的步枪移到胸前,大老冯叫了起来:“他拿出手榴弹了!” 大老冯背着李茂才重重地撞过来,把王大猛带倒在地上,大老冯压在了李茂才身上,他碰到了李茂才大腿骨折的地方,巨大的疼痛让李茂才闷闷地哼了一声,眼泪和鼻涕一下子都出来了。就在这个时候,一声沉闷而又尖利的爆炸声在耳朵边绚烂绽开,爆炸声像一群蜜蜂嗡地扑过来,钻进耳朵里,耳膜剧烈地跳动,脑袋嗡嗡地响着。李茂才用肘关节撑着地面,艰难地扭过头去,先是看到了散落一地的碎肉,接着就看到了躺在地上的那个伤兵,肚子裂开,酱紫色肠子拖到地上。他不由自主地打个冷战,一股令人恶心的酸水泛到嗓子眼,他生生地把它咽了下去,口腔里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臭味。他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伤兵脚下的鲜血像一群蠕动着的虫子飞快地爬了过来,爬到尸体上,覆盖了全身,然后结成了冰。李茂才的身子不由得颤栗起来,打了那么多仗,他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王大猛和大老冯显然也被这个自杀的伤兵吓呆了,愣愣地看着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李茂才把全身的力气积攒起来,艰难地说:“走吧,咱们走吧。” 他们不敢再呆下去了,王大猛背起李茂才,大老冯在后面扶着,三个人几乎是跑着向太平门赶去。他们心里都充满了疑惑,急于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终于赶到了小营,再拐过一幢楼房就到太平门了。在零星的枪声中,在隐隐约约的炮声中,他们突然听到大群大群奇怪的声音,像天边滚过来的闷热的雷声,又像成千上万密密麻麻的蚕啃食桑叶的声音。他们穿过那幢楼房后,太平门猛地扑到眼前,他们一下子惊呆了。成千上万穿着蓝色、灰色军装的国军士兵们挤在一起,就像铺了一层蝗虫的海洋,他们挤在一起,层层叠叠,一会儿涌向这边,一会儿又涌向那边,完全没有了方向感,不知道要涌向哪边才好。他们的军服上血迹与污泥混在一起,呈现出一片死灰色,脸上也是死灰色,布满寒冷、饥饿、绝望、悲哀和恐惧。没有军官,争先恐后地挤在眼睛里的全是士兵,整个太平门像个巨大的虫子在痛苦地抽搐着。 王大猛和大老冯把李茂才放了下来,扶着他站在那里喘着气,愣愣地看着这一切。李茂才还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时,一群士兵突然就围了过来,他们用犹豫但又狂热的目光盯着他,大声地叫喊着:“长官!你指挥我们回去抵抗一下不好吗?不然,咱们只有死路一条了!” 李茂才瞪着眼睛问他们:“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那些士兵们嚷道:“部队撤了,说是到这里集结,可他妈的军官们都跑了,没人管我们了。长官,你带着我们打过去吧!” 李茂才心里还有无数的疑问,这是一个部队的溃兵,还是许多支部队?南京这场仗真的结束了吗?部队真的要撤了吗? 他急急地问站在面前的那些士兵:“你们是哪个部队的?” 他们的回答几乎让他绝望了,那些士兵们大多数并不认识,有第二军团的,有第六十六军的,有八十七师的,有八十八师的,甚至还有五十一师的! 部队是真的撤了,但怎么撤得这么糟糕?没有组织,没有秩序,只有这些像被巨大的潮汐卷到岸上的士兵们,他们瞪着惊恐的眼睛狂热地盯着他,就像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稻草,根本就不管李茂才是个负了重伤的人,大声地喊着:“长官,求求你了,带着我们打出去吧!” 李茂才痛苦地揪着眉头,密密麻林的士兵几乎压在了他的身上,让他喘不过来气了。这不是几十个、上百个士兵,也不是上千名士兵,而是黑压压的上万名士兵,他一个小小的连长,怎么指挥呢?他本能地摇了摇头:“我已经负伤了,没有办法带着你们打了。” 那些士兵们几乎要崩溃了,他们像燃烧的草原上惊恐奔逃的蚂蚱一样,四处张望,坐卧不宁,有的挥舞着枪,甚至枪口都撞到了李茂才的身子,他们大声喊着:“长官,你只要指定一个地点,命令我们打就行了!” 老人颤抖着嘴唇,回忆突然戛然而止。我急切地瞪着老人,他答应他们了吗?那么多人,只要他们拿着枪作战,就是死,他们也会有尊严地死去。在1937年12月屈辱的南京,这将是一件多么悲壮的举动啊。它也许是毫无意义的,改变不了事实,但却会让我们悲惨的记忆里多一点绚丽的想象。想想吧,在满街头颅的南京,在沉默中等待死亡的南京,突然有数万人拿着武器,在一个大腿骨折的中尉连长的带领下做着绝望的抵抗,那会是一件令人激动得眩晕的事情啊。 老人坐在我面前,像不认识我一样,呆呆地看着我。他的脸色苍白,嘴唇不停地蠕动着,却没有说出一个字。他的嘴巴一撇一撇的,鼻子也在抽搐着,皱在一起,比额头上的皱纹更深。他突然像个孩子那样放声大哭,捂着苍老的脸,肩膀抽搐着,浑浊的泪水从枯瘦的手指间溢出,哭声像一群受惊的麻雀飞向孤独的天空。他断断续续地说:“我为什么不答应他们?我应该答应他们,和他们一起战死在南京啊……我为什么没答应他们呢?” 我应该安慰老人,但我没有,我沉重地低下了头,失望和痛苦夹杂在温暖的冬日阳光下慢慢地从腿上爬到头顶,我的身子缩成一团,就像我是那数万名溃兵中的一员,内心充满巨大的沮丧。我不无怨恨地瞪着老人,几乎有点不相信这是一个曾经在1937年12月的南京英勇战斗过的老兵。先前的尊敬几乎消失了,数万名放下武器的士兵将在南京被屠杀,他怎么会这样呢?如果换了我,哪怕我只是一个文职军人,我也会带着那些士兵兄弟一起战死,就是用脚踢、用牙咬,也要把这支野兽般的军队拖入一场噩梦中,让它无力举起屠刀,而只能趁着黑夜舔着自己的伤口。 老人痛苦地摇了摇头,喃喃地说,是的,我也曾经懦弱过,除了恐惧还是恐惧。我在那一刻,脑袋完全空白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再次拒绝了那些士兵,猛烈地摇着头,让他们去找自己的部队,去找自己的指挥官,在他们的带领下,撤退或者战斗。我只是一个受了重伤的连长,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那些士兵终于失望了,他们带着痛苦、迷乱、绝望的目光退了回去。整个人群仍在毫无目的地蠕动着,但气氛突然变得异常诡秘,谁也说不清它是从哪里来的,就像散布在空气中无孔不入的细菌一样,无色无味,但人人都感觉到了它的存在,从一个人身上传到另一个人身上,一刹那传到了每一个人的心上,它几乎要攫着每个人的喉咙,让人无法呼吸了。也许是一支走火的枪响,也许是一颗自杀的手榴弹爆炸的声音,也许是远处传来的一声沉闷的炮弹声,失望、忿怒的空气突然就爆炸了,四面溢散,不断溅射。数万人的军队变成了庞大的无头苍蝇,向四面八方奔跑起来,他们互相碰撞着,摔倒在地上,站起来却又朝另一个方向跑去,分辨不出方向,甚至也分辨不出土地和人的区别,那些摔倒在地上的士兵,刚用手撑着地面,如果稍微犹豫一下,或者动作不够快,另外的人就会再次把他撞倒在地,然后就有无数双脚踏上去,他的惨叫无论是多么尖利刺耳,都无法进入那些惊慌的溃兵的耳朵中,他们不断地从他身上踏过去,他的声音慢慢地低了下去,后来就完全消失了,地上只剩下和那些破烂衣服混杂在一起的肉酱。每个人的面孔都惊人的一样,都是痛苦、绝望和自暴自弃。溃败有各种各样的表现,但李茂才从来没有见过数万人的军队的溃败会如此可怕,它比最悲惨的战斗还要可怕。那不是一个个人,而是一只只被恐慌和绝望主宰的老鼠,他们含糊不清地呻吟着,胡乱地叫喊着,毫无方向地拼命地奔逃着,甚至向着日军进攻的方向跑去。 一个士兵闷着头窜了过来,撞在李茂才的身上,大腿骨折的地方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痛,他反而从麻木中突然清醒,他把胳膊从王大猛和大老冯的肩上拿了下来,居然站住了,他挥舞着双手大声地吼叫着,想要阻止他们,让他们站住。但任何命令都不起作用了,纪律不存在了,命令与指挥毫无意义。李茂才拔出手枪,朝着天空接连开了两枪,但枪声引起了更大的恐慌和混乱,没有人停下来,甚至更加拼命地要远离枪声。一个刚刚从他身边跑过去的士兵听到枪声,惊愕地扭过头来,瞪着眼睛看着他,也许是看到了他军服上的中尉军衔,也许是把他当做日本兵了,目光变得像黑夜里的狼一样,带着石头一样坚硬的憎恶与愤怒。那个士兵突然从肩上取下步枪,接着又从腰里拔出刺刀,用手直接握着刀刃把刺刀装在步枪上,他全然不顾手上疼痛的鲜血,扯着嘴巴大吼着,嘴角边迸出了血珠,朝着李茂才狠狠地捅过来。李茂才惊愕地看着他,本能地把手枪对准他,本能地扣了一下扳机。枪声响了,他的身子猛地停顿了一下,嘴巴大张着,那声吼叫的余音还没有完全消失,跟着他的身子一下子摔在地上。他的脑袋重重地磕在地上,就像一块巨大的石头砸在心上,李茂才茫然地看着一滩鲜血从他嘴巴里涌出来,有点不敢相信,我怎么杀了他?他是一个士兵,我怎么会杀了他? 王大猛和大老冯也被这个士兵的疯狂举动惊呆了,李茂才的枪声把他们惊醒,他们吃惊地看着这一切,目光从那个倒下去的士兵身上移到李茂才的脸上,又从他脸上移到前面,看着那些好像在洪水中浮沉的木头和杂草,那种传染病一样的恐惧也感染了他们,他们的身子也在剧烈地颤栗着。 李茂才突然感到浑身疲惫,没有一点力气,他的腿一软,不由得向着地面歪了下去。王大猛忙扶住他,然后蹲下身子,仰着头冲着大老冯叫道:“冯班长,快,咱们快走!” 大老冯好像还在睡梦中,瞪着茫然的眼睛,喃喃地问他:“到哪里去?” 王大猛嘴张了张,他也不知道到哪里去。 李茂才皱着眉头,手向西边下关码头的方向指了指,说:“咱们去下关码头吧,部队如果要撤退,肯定是从下关码头撤退。” 王大猛弯下腰背起李茂才,慌慌地向下关码头跑去。到处都是溃兵,他们跑着跑着就扔掉了手中的步枪,扔掉了绑在腰间的手榴弹袋和刺刀,甚至边跑边脱着自己身上肮脏破烂的布满了伤疤的军装,那上面还有他们英勇战斗过的血迹,但这只会让他们更加恐惧,而不是提醒他们自己是名军人。他们从路边的店铺里抢出便服,胡乱地套在身上,他们甚至会突然扑上一个路人,从背后剥走他的衣服。没有找到便服的士兵,甚至就穿着一条裤头在寒冷的风中跑着。这些可怜的中国军人,身上一旦没有了军装,就不再是军人了,甚至也不是人了,是一群急急地寻找一个潮湿黑暗的洞穴把自己藏匿起来的老鼠,他们又像一条条四肢着地的狗,拖着舌头在街头狂跑,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跑到哪里去。他们一无所有,除了恐惧还是恐惧。他们已经完全崩溃了,任何东西都会让他们害怕,甚至地上的砖头、风吹过树梢的声音、另一个士兵的喘息声,都会让他们惊慌地低下头,像无头苍蝇一样钻进路边的房间里,房间里窜出一只老鼠也会吓坏他们,又急急地从房间里窜出来,继续奔跑着。李茂才伏在王大猛的身上,痛苦而又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战争结束了。 年轻的中尉连长哭了,悲伤的泪水一路跟着他们,在1937年12月的南京街头像破碎的玻璃一样撒得遍地都是,巨大的悲痛像军服上密密麻麻的虱子一样啮咬着他们破烂的肉体和心脏。 他们做梦也没想到,更大的噩梦还在后边。 太阳走得比人还快,过了鼓楼,拐到中山北路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整个天空是一片奇怪的颜色,蓝色的、灰色的、白色的、红色的,把整个天空涂抹得破破烂烂,不知道是阴云还是积攒在一起的厚厚硝烟,沉甸甸地凝固在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来气。枪炮声仍然在南京四周撕心裂肺地响着,穿过黏稠的空气重重地钻进耳朵里,在脑袋里“嘭”的一声爆裂开来,那些在尘土飞扬的马路上跌跌撞撞走着的士兵们惊恐地跳起来,更加发疯地奔跑起来。 李茂才他们挤在人群中,王大猛和大老冯轮流替换背着他,拼命地奔跑着。恐惧随着不断淌出来的汗水从成千上万名士兵身上散发出来,带着一种腐烂的尸体才有的强烈的臭味。他们身上胡乱地套着各种各样可悲的便服,像在空中被击碎的翅膀,仓皇地四处飘散。这不是一支军队,也不是一群军人,他们作为军人已经死亡,四处奔跑的是一群群骷髅,一群群没有灵魂的幽灵。 路上的人越来越多,扔在路边的武器和军装越来越多,还有更多的难民混杂在已经神经质的溃兵中,他们和那些失去理智的军人一样满脸恐惧、惊慌、绝望和愤怒,甚至碰到一颗石子都会让他们惊跳起来。他们像孱弱的虫子一样从各种各样的建筑物里爬出来,不断地加入这支逃亡的大军,他们甚至扔下了怀中的婴儿。婴儿胡乱地躺在路边,有些被寒风冻坏了,伸出被冻得通红的胳膊哭喊着,没有人理他们,他们甚至也听不到他们的哭声,眼里和心里都是自己的恐惧和愤怒,他们呼吸出来的,眼睛看到的都是悲伤和绝望,根本就看不到地上还有哇哇啼哭的生命,不可避免地有许多双脚踏了过去,最初是感觉踩到了一个光溜溜的动物,接着听到了一声尖利的惨叫,好像是从地底里钻出来的手要抓着他的脚拽进地狱,他惊恐地低下头来,看到那张被踩扁的婴儿的脸。这是一刹那间的事情,接着又有无数双脚踏上去,婴儿很快就成为一堆血肉模糊的肉泥。李茂才他们赶到时,已经看不出来这是一个被踩死的婴儿了,如果不是旁边的嫩嫩的手臂,他和一只被踩死的猫或者小狗没有什么区别了。 悲伤的泪水从李茂才的眼中流出来,滴在大老冯宽大的后背上。这个忠诚的士兵毫无怨言,仍然在埋头奔跑。他毕竟已经四十来岁啊。他像被人用一桶水从头上浇下来了一样,头发上滴着汗水,脸上淌着密密麻麻的汗珠,他身上的棉袄下面就像一个深不可测的水潭一样,那些汗水顺着脖子争先恐后地流进去。他大张着嘴巴,喘气的声音比一头水牛的腰还要粗。李茂才不忍心再看他了,他抬头看着那些像浑浊的河水一样逃难的军队和百姓,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多么动听的语言啊,南京是先总理葬身之所,如果不战就放弃是我们的耻辱,我们有何脸面见先总理于地下呢?所以,必须同敌人决一死战。还有,人生总有一死,我们与南京共存亡,葬身钟山之下,必为后代所敬仰,还可以教育后人……多么动听啊,让人热血沸腾,让人慷慨赴死,当我们真的要这样做时,他们却溜了,甚至一声不吭地溜了,将军都跑了,只剩下像他这样的低级军官,一些军官仍然和这支已经根本不像军队的军队呆在一起,等待着未知的命运的摆布,而更多的军官能跑的也跑了,毕竟少数人跑,总比大队人马乱哄哄地挤在一起要好。要想保住自己的生命,只能让自己像个卑鄙的狐狸一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发挥出自己最大的聪明才智,躲开那些悲惨的士兵,寻找一条逃生的通道。可怜的士兵,他们连基本的自救都做不到,只能随波逐流,被恐惧的潮水抛弃在无望的沙滩上,绝望地挣扎着,慢慢地死去。李茂才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死亡的渴望,它像沙漠中的绿洲,绿草丰茂,水流哗哗地歌唱,小鸟冲上天空自由地鸣叫着,他有着一股扑上去紧紧拥抱正在向着每个人微笑的那片绿洲的冲动,扑向殷勤招手的死神,他是那么亲切,那么慈祥。那么多兄弟都去了,他们都在充满渴望地等待着他,等待着他们的长官的到来。李茂才仰着头,像月圆之夜的孤独的狼一样对着黄昏的太阳大叫起来:“陈傻子、陈小虎、李桂五、周发虎……” 一个个名字,都是一张活生生的脸,他们全是二连的兄弟,一个不漏,全都死了! 王大猛和大老冯的泪水汹涌而出,这些人有些他们认识,有些人的面孔已经模糊不清,毕竟他们中有很多人还是到二连不到一个月的新兵啊。但李茂才不会忘的,每个士兵都是他的部下,都是他的兄弟!他像乡下葬礼时叫魂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死去的兄弟,每一个名字都像一把刺刀深深地捅进心里。七十二年了,每一个名字仍在他的心里,老人在藤椅中猛地挺直了身子,手向前伸着,每呼喊出一个名字时,手都要颤抖一下,就像抚摸着那个死去的士兵的脸。一百多个名字,他一个不漏地全部叫了出来! 我被老人的举动惊呆了,我也是军人,我也曾在一个野战部队里当过连长,仅仅是三四年的时间,那些名字都像轻烟一样消失了,除了几张模糊的脸,我心里空空荡荡! 我泪流满面,抓着老人的手,把他的手贴在我的脸上,痛苦地大声地叫着:“您别喊了,您别喊了!” 王大猛和大老冯停了下来,他们几乎迈不开步子了,他们看着连长,和七十二年后的我一样,大声地喊着:“连长,您别喊了,您别喊了!” 李茂才像个很乖的孩子一样不喊了,他目光里的光亮慢慢地熄灭了,骨折的大腿更疼了,那种疼痛就像一只手在扯着神经,使劲地拽着,疼得头皮发麻。这是在战场上最要命最让人害怕的重伤,离开别人的帮助,根本无法行走一步。时间像飞一样快,而路又是那么长。死神的诱惑又在遥遥招手,多么美丽,把眼睛闭上,什么都不知道了,身子轻松了,没有痛苦,没有悲伤,什么事都没有了。李茂才按了按大老冯的肩膀,几乎是在哀求他了:“冯班长,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吧!” 王大猛在身后叫了起来:“连长,不能休息,都什么时候了!我们快走吧。” 李茂才使劲地挣扎着,他用手推着大老冯的后背,用脚蹬着他的屁股,但大老冯紧紧地抓着他,手背上青筋和肌肉突起,像钳子一样按着伏在他背上的李茂才,把他当做一张纸一样死死地贴在身上。他使劲地咽下口唾沫,把呼呼的喘气声强压下去,趁着下一口喘气声还没有出来,叫了起来:“连长,我们一定要把你送出南京,我们一定要活着出去!” 李茂才捶打着他的后背,放声大哭起来,他的声音里挂满泪水形成的露珠,潮湿忧伤,沉甸甸地坠在下巴,他努力地抬着头,冲着面前那个倔强的脑袋大声地叫着:“王大猛、大老冯,你们把我放下,你们不要管我!弟兄们都走了,为什么我还活着……狗日的放下我啊,让我去死!” 他的声音越大,他越愤怒,大老冯跑得越快,王大猛肩上背着两支枪,腾出手来,也在后面扶着他,不断地催促着大老冯跑得再快些。 在太阳落山的一刹那,他们清晰地看到了挹江门高高的城墙,这是一座鬼门关,冲出挹江门就是下关码头,过了长江就意味着活着,留下来就意味着死亡。人们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像汹涌的海浪冲向城墙,但城门已经被沙袋堵死了,三十六师的官兵们在城墙上架着机枪,用喇叭在大声地叫喊威胁着人们:“不准撤退,都回去,不然就开枪打了!” 天啊,他们居然还没接到撤退的命令,他们还在执行督战的宪兵的任务,还在执行禁止军队从这里逃往江北的命令! 他们真的开枪了,子弹最初是从人们的头顶飞过,带着警告的尖啸声,但它们很快就发现,疯狂的人群根本就听不进它们的警告,它们就盯着那些惊慌的身体钻了进去,不断有人中弹倒下,但后边的人仍旧涌上来,踩着他们的尸体向城墙压过去,像海浪一样,无望地撞在城墙上,向后退下来,然后再一个浪头撞上去,再退回来…… 那些将军们应该来看看!那些信誓旦旦要与南京共存亡的将军们呢,也许此时正在江北某一座舒适的房间里抽着烟、喝着茶吧。他们把撤退的命令随便交给一个低级军官,甚至是一个士官,觉得这样自己的良心上也就安静了,然后就溜了。有些甚至根本就没有再回到部队,当然也就没有再传达撤退的命令就跑了。他们把所有的士兵带进了这座被恐惧包围的城市,让他们无望地挣扎,自己却溜走了!他们当然不用扔掉自己的武器,也不用脱掉自己的黄昵军装,仍然保持着一个军人的尊严和体面,甚至还会到处宣扬自己是保卫南京的英雄呢。日本鬼子是杀人的野兽,他们和这些野兽相比,又能好到哪里? 李茂才想到了,所有的士兵们都想到了,整个人肉堆成的挹江门都是愤怒和悲伤的人群,如果咒骂声能成为一场风暴的话,它能从挹江门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卷过长江,把那些将军们吞没,尸骨全无。但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战场上的逃兵抓到就被枪毙了,南京保卫战的将军们没有一个被作为逃兵抓起来。尽管那个总指挥在以后的军事会议上,被那些比他更小的将军们痛哭着声讨,但有什么用呢?他虽然被委员长冷落,但没一点事,仍旧做他的上将。其他的将军们自己就没一点责任吗?最先溃败的难道不是他们带领的部队吗?公平的说,那个总指挥也是在有部队溃败后,在接到委员长让他相机撤退的命令后才下达撤退命令的。他的错误在于,他只顾自己的性命,把命令一宣布就乘坐事先准备好的小火轮逃跑了,跑到了江北的浦口,部下找来了一辆板车,仅仅因为上面有点牛粪,上将就不愿意坐了,说:“这辆车如何可以坐呢?”这就是我们的将军,他有没有想到此时此刻还在南京苦苦挣扎的数万大军呢?有没有想到,他的士兵们甚至连撤退都没办法撤退呢?12月的南京啊,12月的长江啊,多少士兵抱着木头过江,多少士兵冻死淹死在了长江中。 第三十六师的部队仍然在开枪,子弹从头顶上飕飕飞过,扑哧扑哧地钻进溃兵的身体里,惨叫声响彻在挹江门的天空,风从城头上吹过,冷冷地看着这荒唐的一幕。愤怒的士兵们开枪还击着,痛苦地嚎叫着,绝望地咒骂着,他们的哭声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惊慌无助,他们像无头苍蝇一样疯狂地拥挤着。更多的人被踩死了,一个摞着一个,一层摞着一层。挹江门成了人间最悲惨的地狱。一个上校在两三个卫兵的护卫下赶到了,他显然受伤了,头上还扎着绷带,他试图维护秩序,甚至拔出手枪朝着天空连续地开枪,大声地呼喊着让惊恐的人们镇静。但他显然高估了灵魂被恐惧攫走的人们的理智。李茂才着急地朝他挥着手呼喊着让他离开,但已经晚了,又一拔人群涌过来,把他和那两个卫士撞倒了,无数双皮鞋、布鞋,甚至赤脚踏了过去,等到这拔人群涌过去以后,地上只是一摊碎肉。 老人痛苦地摇了摇头,问我:“你知道这个上校是谁吗?” 我已经看过很多资料了,当然知道,他是教导总队第二团团长谢承瑞,曾在光华门英勇战斗过,却在挹江门被溃兵活活踩死。 老人说:“后来我见到一个教导总队的军校同学,他对我说,谢团长很能打,他们守在光华门,先后被日军突破两次,都是谢团长亲率敢死队把日军赶出城外的。他甚至在敌人冲锋最激烈时,亲自率领一排士兵,突然把城门打开,端着十几挺轻机枪一齐向敌兵射击,打死打伤日军很多人。他是一个团长,这个时候才到挹江门,那也是坚持到最后才撤下来的。也有一些下级军官想把部队组织起来有秩序地撤退或者抵抗,但人群早就成了散沙,连把他们捏成一块泥巴都不可能了。” 老人痛苦地皱着眉头,喃喃地说:“这样的英雄太少了,更多的人为了自己逃命,什么都不顾了。” 他说的是那辆战车。 人群发疯了,战车也疯了。面对一层层逃难的人群,它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而是突然加大油门,喷出一股股黑烟,向着人群冲过去,想从人们身上辗过去冲过挹江门。刺耳的吱吱声响了起来,就像无数的老鼠挤在一起啮咬着大地,那是履带辗压人肉的声音,中间还夹杂着骨头断裂的喀嚓声。 人群惊慌地向四处奔走,而挤在前面的人根本就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他们被吓得不敢往后面看,战车直接从背后辗压过去,他们连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可能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死的。战车把人的身体辗成肉泥,履带上挂满碎肉破布,仍旧绝望地吼叫着挣扎着向前辗去…… 李茂才瞪着血红的眼睛,朝着王大猛和大老冯吼道:“去,你们两个去把它给我炸掉!” 大老冯被惊呆了,他好像没有听到一样,像个傻子那样站在那里,喃喃地说:“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 王大猛没有吭声,他从身上抽出三四颗手榴弹,拔开人群,猫着腰冲过去,把手榴弹塞进履带中,履带一下子被炸断了,散在了肉泥之中。驾驶员伸出了脑袋,那是一张因惊恐而变得惨白如纸的脸,他张开嘴巴,惊慌地向四周看着,他居然还是一个上尉。王大猛举起步枪,愤怒的子弹带着炙热的气息钻进了他的后脑勺,他的头向前一扑,像一张人形的纸挂在了战车上…… 半年以后,李茂才才知道,这个残忍的战车驾驶员居然会是一个战车连的连长。 懦夫,令人憎恶的懦夫! 李茂才他们到达下关码头的时候,已经是午夜时分。 整个南京已经是一片火海,日军进入了南京市区。整个下关码头却很奇怪地一片灯火通明,如果不是挤满了逃难的蚂蚁一样的人群,它和平常没什么区别。庞大的人群被长江挡着了去路,他们像一群羊一样挤在一起,数不清的身子挤在一起,数不清的叫声骂声与哭泣声,数不清的惊惶的面孔,无望地瞪着浑浊的长江,它像一个噩梦一样可怕。这条可恶的蟒蛇扭动着它的丑陋身躯,身上千疮百孔,飘满奇形怪状的东西,就像一个个小小的虫子绝望地啃咬着这条蟒蛇。那是渡江的人们。有的乘坐木头扎的木排,有的趴在门板上,有的就抱着一根木头,甚至是木桶和塑料盆,只要是能浮起来的东西都用上了,根本就来不及考虑能不能经受起人体的重量,不时地有人落在水里,伸着手大声地呼救着,但很快就被冰冷的江水吞没了。偶尔会有已经过江的部队划船过来接应,但根本找不到自己的部队,船还没靠岸,几十个、上百个人就跳进水里冲了过去,更多的人被撞倒在长江中,消失在水里。木排同样被争夺着。那些船和木排根本就装不下那么多人,他们就开枪或者用刺刀把那些扒着船的士兵赶下水去,甚至用刀砍掉了扒在船上的手,人掉在了水里,而那只手却落在了船里。这比地狱更要可怕,什么战友情,什么兄弟意,什么团结,什么军纪,全没有了,甚至连人类基本的同情和怜悯都没有了! 这是前国军中尉连长李茂才看到的人间最为可怕的一幕,他们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最可怜的鬼! 那些老人和妇女们坐在地上,望着滚滚的长江,嚎啕大哭。 李茂才长长地叹了口气,长江,是再也过不去了。他扭过头去,静静地对王大猛和大老冯说:“你们走吧,别再管我了,把你们的步枪给我留下一支,把所有的子弹和手榴弹都给我,我就在这里和小鬼子拼了,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两个就赚了,最后一颗子弹留给我用了……” 大老冯摇了摇头,低低地说:“连长,总会有办法的,我们再想想,再想想。” 王大猛向左右张望了一会儿,想找到船过江是不可能了,李茂才腿上有伤,躲在南京,随时都会让日军搜出,如果能侥幸躲过日军,但得不到治疗就有可能危及生命,必须得想办法过江去。他突然看到有些士兵冲进旁边一座厂房,从里面抱出了木头。他扭头对李茂才说:“连长,你们在这里等一下,我去找些木头去。咱们一定能过去的。” 那是一座木器加工厂,木头已经不多了。王大猛使劲地挤进人群,抱了五六根丈把长的木头跑回来,放在李茂才他们身边,然后又忙回头再去找,但这时木头已经被抢走完了,找了半天,只找了几根细细的半丈长的,他只好也把它们拿回来。他让李茂才和大老冯把绑腿解下来,但还不够用,他把棉军装里面的衬衣又脱了下来,撕成碎片,勉强扎成了一个小小的木排。 长江边到处扔着军用铁锹,正好用来当桨。大老冯背着李茂才,王大猛拖着木排。他们把木排放在江里,大老冯把李茂才放了上去,木排没有一点事,两个人刚爬上去,一个士兵冲过来,大声地叫了起来:“长官,求求你们了,把我也带上吧!”说着,攀着木排就要往上面爬,他们刚要把他拉上来,又有几个士兵也冲过来,趴在木排上,木排失去平衡,一角浸进水里,眼看就要竖起来翻进水里了。王大猛急了,抡起军用铁锹,照着前面一个士兵砸了过去,那个士兵惨叫一声,跌进了水里。 大老冯瞪着眼睛叫道:“王班长,你怎么能打他们?” 王大猛吼了起来:“什么时候了?他们再上来,咱们就走不了!” 他说着,又抡起了铁锹。大老冯突然站起来,抓住他的手腕,狠狠地瞪着他。王大猛使劲地挣扎着,但大老冯抓得紧紧的。士兵们继续往上爬着,木排一阵晃动,两个人差点摔到水里。王大猛抬起脚,朝着那些扒着木排的手狠狠地踩下去。几个士兵惨叫起来,但仍然死死在扒着木排。大老冯松开手,突然从木排上跳下来,扶着木排,招呼那几个士兵:“兄弟们,不要急,慢慢来,把木排弄沉了,大家都走不了。慢慢来,一个一个爬上去!” 士兵们还算听话,上去了三个,木排大半浸进了水里。王大猛着急地叫了起来:“再下去一个,我们还有一个人呢!” 那三个士兵露出了一脸的恐惧,更惊慌地往里面挤着,木排失去了平衡,又剧烈地晃动起来。大老冯使劲地抓着木排,想爬上去,但一使劲,木排就又往下沉了一些,浑浊的江水漫上了木排。他只好放开手,看了看李茂才,又看了看王大猛,像自我解嘲一样摇了摇头,很平静地说:“大猛,我不走了,你照顾好咱们连长吧。” 李茂才吃了一惊,他看了看那三个惊慌的士兵,又看了看大老冯,他一下子也没了主张,那三个士兵不可能再下去的,除非使用武力,手枪就在腰里,一伸手就可以掏出来,但他是决不会那样做的。 王大猛伸出胳膊:“不行,大老冯,你他妈的快上来!” 他突然举起军用铁锹,瞪着那三个士兵吼道:“都他妈的给我下去,不然,我把你们都砸到江里去!” 大老冯着急地叫道:“大猛,别怪他们,是我自己想留下来的,他们还年轻,以后还要打鬼子呢,我一大把年纪了,人也老相,鬼子不会认出我的,没事。” 王大猛咬着嘴唇,脸憋得通红,他的手颤抖着,目光几乎要杀了那三个士兵。他还举着那把军用铁锹,随时都有可能砸下去。他看着李茂才,眼巴巴地等着他说一句话。那三个士兵浑身哆嗦着挤在一起,目光哭泣着看着李茂才。 李茂才必须得做出决定,还有几个士兵站在水里看着他们,眼睛里充满绝望和哀求,他们还残留着一点点的理智,但已经越来越躁动不安,随时都有崩溃的可能,他们要是也想爬到这个小小的木排上来,很可能一个都走不了。他的脸色冷峻,使劲地忍着泪水,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还算平静:“王班长,听大老冯的话,咱们走吧。他能活下来的!” 王大猛低头看了看李茂才,眼睛里的愤怒慢慢地消失了。他把手里的军用铁锹交给了刚刚爬上来的一个士兵,问他:“你是哪个部队的?叫什么名字?” 那个士兵还没有完全从惊恐中安静下来,使劲地往里面缩着身子,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是八、八十八师的,叫孙保根。” 王大猛拍了拍了他的肩膀,说:“那好,你从现在起就是我们五十一师三0五团二连的兵了,我把我们连长交给你了,你带我们连长过江后,护送他到医院,我将来回去如果听说我们连长有了什么事,我不会饶你的!” 李茂才还没有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王大猛从木排上跳下来,把一个还站在江里发着呆的士兵拽着扔到木排上,然后使劲地把木排往前一推,大声地喊了一声:“连长,你多多保重,我和大老冯留下来打鬼子啦!” 李茂才的心像被一根从洪水中冲出来的木头狠狠地撞了一下,他倾起身子,朝着站在江水里出神地盯着他的两位兄弟伸出了手,他也不知道想要干什么,是想把他们拉上来?还是因为突然离开他们而感到不安?他嘴唇颤抖着,但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在心里发出一串长长的悲痛的叹息。他们,他们能活下来吗? 木排向江北划去,那两个士兵一直站在江边,越来越模糊不清了,后来就消失了,只有哭泣的哗哗流动的长江,还有江面上像鬼魂一样渡江的士兵。木排上的这四个士兵已经从惊恐中挣扎出来,他们脸色缓和多了,但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偶尔会抬起头,匆匆地看一眼李茂才,目光里充满歉疚和讨好。李茂才皱着眉头打量着他们,他们上身穿着老百姓的衣服,下身还是军裤,他们甚至把身上的武器全扔掉了,连一颗子弹都没有留下来。他们根本就不像军人,只是逃难的灾民,愚蠢、懦弱的脸上蒙满灰尘,充满任凭命运摆布的倦意。李茂才知道这样想不对,他们也许曾经英勇战斗过,身上还带着战争留给他们的恶臭的污垢和悲伤的气味,但李茂才还是感到恶心,甚至是憎恶。但他也知道,在这条污浊的木排上,他不可能冲着他们表达自己的愤怒和不满,他们也是士兵,他们有权利要求他这个军官给他们提供保护,他们同样也在压抑着对所有军官的愤怒和不满,如果让他们爆发出来,很大的可能就是,他被他们丢弃在长江里。不能怪他们,不能怪他们,只能怪这场可恶的战争,只能怪那些疯子一样的侵略者,那支野兽一般的军队,只能怪那些只顾自己逃命的将军们…… 李茂才缓缓地闭上眼睛,大颗大颗地泪珠涌出来,落在滚滚长江中。别了,南京,别了,我的士兵兄弟! 那些士兵还算有良心,在木排靠近长江北岸以后,他们蹚过污泥,把李茂才背到了七十四军设在浦口的收容站,然后就消失了。他们也许回到了自己的部队,也许逃跑回家了,谁知道呢,李茂才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他们。即使他们逃跑回家了也没什么,即使他们是自己的部下,李茂才也不会再恨他们,当然更不会把他们当做逃兵枪毙了。能从南京逃出来的每一条生命,都有权利继续活着。战争打成这般模样,军队把他们丢弃了,你还有什么理由要求他们向你表达忠诚呢?能回到部队继续作战的是勇士,离开军队回家的也没有任何理由谴责他们。李茂才几乎已经忘记了赵二狗,他相信他不会死去的,他在这方面有着更为丰富的经验,肯定有办法逃出南京。他这样想时,一点都没有看不起他的意思,甚至还感到这是一种安慰。他最牵挂的是王大猛、大老冯这两个老兵,他们能否逃出南京大屠杀呢? 我紧张地看着老人。长时间的回忆和讲述,并且是那么令人悲伤的回忆,老人已经很累了,他陷进藤椅中,闭着眼睛,好像陷入了半睡半醒的梦中。从院子里的树上射下来的阳光照着老人,老人布满晦暗的老人斑的脸上肌肉微微颤抖着,好像骨头在呼吸一样。多么衰老的面孔,但在灯尽油枯的皮肤下面好像潜伏着强大的隐秘的生命能量,他的喘气声并不紊乱,也不浑浊,而是干净明亮,平静而又有节奏,我甚至能感到老人松弛的皮肤里面那颗心脏仍在嘭嘭嘭地强劲地跳动着。时间好像静止了,他和他的兄弟们在时间中凝固了,他将永远和他们在一起…… 老人突然睁开眼睛,往事扑面而来,他并不打算掩饰自己心里的小小的欢乐,就像看到了失散多年的恋人,他的目光像朵花一样突然绽放,喃喃地说:“他回来了,他在半年后回来了,回来时长着浓浓的胡子,又黑又瘦,只有两只眼睛炯炯有神。那眼神,我一下子就认出他来了,上去抱着他就哭了……” 我紧张地看着老人,问他:“他是谁?” 那是王大猛。 那天晚上,他和大老冯看着李茂才在长江中慢慢地消失了,两个人上了岸,裤腿湿了,虽然是冬天,但并不觉得冷,在这个即将死去的城市里,冷又算得了什么呢? 没法渡过长江了。 王大猛说:“冯班长,咱们去打鬼子吧。” 大老冯四处看了看,到处都是逃难的人群,旁边的房子在噼噼啪啪地燃烧着。他皱了皱眉头,好像浑身散了架,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低低地说:“已经结束了,南京这场仗已经结束了,再去打鬼子有什么用呢?咱们还是先躲起来吧,找机会逃出南京回到部队再和小鬼子打。这场仗一时半会儿不会结束,一两个人没什么用的。” 王大猛瞪着红色火光、白色月光和灰色烟雾交织起来的夜空,掂了掂手中的步枪,很烦躁地说:“鬼子都到跟前了还不打,还躲躲躲,这叫什么打仗啊?” 大老冯摇了摇头,说:“大猛,南京这仗已经打完了,谁会想到最后打成了这样啊?我心里也难过,但咱们得耐着性子,回到部队里再和鬼子好好干。” 王大猛不再吭声了,走一步说一步吧,一切都不是由他们说了算,能逃出南京也好,逃不出去遇到鬼子了,不想打那也得打了,这一种可能性是最大的。他们逆着人流向南京深处挺进,路上仍然是一个接一个的溃兵和逃难的平民,他们衣衫褴褛,头发乱得像杂草,脸上带着梦游的表情,就像被炮弹炸出来的冬眠的蚂蚁一样,仓皇奔跑,又没有一丝力气。他们的眼睛像死掉的鱼的眼睛,毫无精神,茫然而又灰暗的脸像用木头做成的一样麻木而又疲惫,他们的目光偶尔落在浸泡在战争中的城市或者同伴身上,就像站在河边看着在水中沉浮的泡沫,每个人都陷进了自己的惊慌与绝望中,彼此之间就是一根木头和另一根木头的关系。木头只会在灾难的河流中随波逐流,从来不会互相搀扶。还有一些伤兵,艰难地向前爬着,有些爬着爬着就死掉了。这一切都是如此让人厌烦,让人难受,王大猛的脸像总是下雨的天空一样晦暗,他突然觉得活着没有一点意思,什么都没有意思,也许死亡是件很不错的事情。他甚至都搞不清楚自己干嘛要从木排上下来了,这个大老冯,岁数都可以当他的父亲了,他毕竟老了,已经不适合再当兵了,还要像个虫子一样躲起来,躲起来干什么呢?他瞥了眼正疲惫地向前走着的大老冯,觉得他有点可怜,这么大岁数了,老婆也没有,亲人也没有,光棍一条,还那么心疼他那条命,活着的诱惑真的就那么大吗? 正在无边无际毫无目的地想着生与死的王大猛突然感到地上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裤子,他低头一看,在燃烧的楼房的阴影下,在凄凉的月光下,一只沾满鲜血的手正拽着他的裤子,一双悲惨而又充满期待的眼睛哀求地看着他,那是一个躺在肮脏的担架上戴着中尉军衔的军官,他的一条腿从膝盖下面被锯断了,包着厚厚的纱布,胸前也缠着渗血的绷带。他张着嘴,就像在浑浊的水中因为缺氧而露出水面冒着泡泡呼吸的鱼嘴一样,每一个音节出来都会伴随着一口血沫,他低低地说:“兄弟,请你做个好事,补我一枪吧!” 王大猛吓了一跳,本能地跳到一边,惊慌地看着他。 大老冯赶紧过来了,弯下腰问他:“长官,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军官吃力地看着他,说:“我受伤住院了,本来有三四个弟兄抬着我撤退,到了这里,他们把我扔下来跑了……求求你了,好心的兄弟,补我一枪吧。” 王大猛抓住大老冯的的肩膀,把他推到一边:“过去!” 他说着从肩上摘下步枪,低头把子弹推上膛,然后抬起来把枪口顶在这个军官的额头上。大老冯吃了一惊,抓住他的步枪,把枪口推到一边,生气地冲着他叫起来:“你要干什么?” 王大猛说:“干什么?把他打死啊,就是死了也不能当小鬼子的俘虏!” 那个军官本来已经闭上了眼睛,但枪声并没有响起来,他睁开眼睛,艰难地向着他们伸着手,还在低低地哀求着:“兄弟,补我一枪吧,补我一枪吧。” 大老冯赶紧拖着王大猛走了。 王大猛不甘心地回头看着,气冲冲地把他的手甩开了,瞪着大老冯问他:“你是怎么搞的?为什么不让我打死他?” 大老冯目光里充满悲哀,喃喃地说:“他和咱们一样穿着军装,还是一个长官,你忍心吗?” 王大猛站在那里,冲着他叫道:“有什么不忍心的?你把他留给小鬼子,他要受更大的罪,这你忍心吗?” 大老冯说:“小鬼子和咱们一样是军人,他受伤了,又没有武器,小鬼子为什么要害他?你别把事情想得太坏,说不定他还有机会活下来。” 王大猛撇了撇嘴:“你总是把事情想得太好了。咱们现在怎么办?要不要找个老鼠洞钻进去,再也不出来了?” 大老冯知道他有点生气,但他并不在意,他毕竟是个二十出头的莽撞小伙子,什么事情都只会逞一时之快。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把自己刚刚想好的想法告诉了王大猛:“大猛,咱们去安全区吧。我想好了,我准备先到长乐路找到朱老板,把我的丢儿带出来到安全区。等南京安定下来了,咱们再想法出去。” 王大猛瞥了一眼大老冯,大老冯很平静,在惨淡的月光的照耀下,嘴角边甚至还带着一点浅浅的笑意。这个大老冯,什么时候了,还在想着他的那个丢儿,这个可怜的老兵,的确老了,老得不像一个军人,而像一个患得患失的农民。但除了他说的,还能到哪里去呢?还能干什么呢?他想了一会儿,脑袋里很乱,什么都想不出来,只好点了点头。他闷着头跟在大老冯后面,心里做好了准备,如果能在安全区里呆下去,南京一旦安全,他就会立刻离开,哪怕大老冯不愿意,他也要一个人离开。这个家伙,也许不会再离开南京了,会带着他的丢儿一起生活了。他回头看了看下关码头的方向,甚至有点后悔了,连长这时已经到了江北了吧?自己为什么头脑一热要下来呢?丢儿在这里,这里就是他的家了,自己这算什么呢?他看着这个老兵的背影,甚至都有点恨他了,他要是早说,自己就不会从木排上跳下来了。什么军人?就是一个农民! 路上的人越来越少,炮火几乎听不到了,但枪声和手榴弹爆炸声却不时地响起来,声音越来越响亮。一辆小汽车停在马路中间,轮胎滚在一边,玻璃碎了一地,地上散落着零乱的钞票,被风吹起,在地上滚动着,就像坟头上的被风吹散的纸幡一样。一个胖胖的男人趴在不远处,嘴角边淌出的鲜血已经凝固。他的身边是一个穿着旗袍的中年女人,烫着头发,整个脸摔在水泥地上,血肉模糊。看不出来这是一起交通事故还是一起谋杀,甚至也看不出来是不是死于战争的流弹。枪声越来越响,王大猛从腰间拔出刺刀,咔嚓一声装在步枪上,又把子弹推上膛,指向前方灰蒙蒙的街道。他在心里欢乐地高声叫喊着,狗日的小鬼子快点出来吧! 大老冯也端起步枪,两人沿着街道,慢慢地向前移动着。 当他们到达长乐路的时候,街上已经出现了更多蜷缩着的尸体,他们身上或者是枪伤,或者是被刺刀捅过,那些枪眼一般都是在后背上,很明显是被人从背后击中的。他们死亡的时候还保持着奔跑的姿势。看来日本鬼子已经过来了。他们不得不把注意力放在前方的街道和楼房下面的阴影里,致命的危险像蹲在这个城市各个角落的狗一样正在霍霍地磨着尖利的牙齿,随时都可能扑上来紧紧地咬着喉咙。转过一个墙角,王大猛脚下一滑,手中的步枪扔了出去,一屁股坐在地下。地下很滑,不是水,是像粘稠的牛奶或者糖水。他把手伸在眼前,头发一下子竖了起来,那是凝成紫色的鲜血。他看到了刚刚踩上去的尸体,那是一个十多岁的男孩,肚子被刺刀剖开,肠子被扯出来缠在脖子上,耳朵和鼻子已经被割掉,眼睛被挖掉,几个淌满血的黑洞愤怒地瞪着他。他跳起来,目光想找个地方藏起来,这时他看到旁边的墙壁上,挂着一个中年女人的尸体,她的衣服被剥光了,四肢被铁钉钉在墙上,她的皮肤白晳,像张惨白的纸,长长的头发遮着了脸,鲜血从她的胸前淌满整个身子,她的乳房被割掉了,下身被塞进一根木棍。王大猛惊恐地大叫一声,往后退了两步,两声尖利的枪声划过他的耳朵,他的眼睛追过去,看到不远处两个日本兵身子晃了晃,然后倒了下去。大老冯的枪口冒着一缕轻烟,他冲着王大猛叫道:“快跑,快跑,小鬼子来了!” 王大猛站起来窜了两步,大老冯一把拽住他:“枪,枪!” 王大猛忙弯下腰拽着自己掉在地上的枪,两人弯着腰朝着一条小巷奔了过去。小巷里同样躺着乱七八糟的尸体,男人的,女人的,女人尸体仍然没有衣服,仍然没有一具是完整的。目光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在这些尸体中跳来跳去,没有地方躲藏,到处都是尸体。整个小巷散发着一股浓浓的臭味,但不是那种战场上的新鲜或者腐烂的尸体散发出来的带着火药的臭味,而是被垃圾覆盖的河流的臭味,夏天爬满苍蝇的菜市场里散发出来的臭味,蠕动着蛆虫的巨大的茅坑里散发出来的臭味。巨大的臭味覆盖了他们,王大猛的胃里一阵抽搐,他突然想呕吐,身子缩成一个干瘪的老头,扶着墙剧烈地呕吐起来,粘稠的食物残渣、胃液,甚至还有血,都从喉咙里涌出来,仿佛要把他整个身子里的水分都要吐尽一样,他要变成一条空空荡荡的袋子了。他歪着头,看到地上自己的影子,无力地贴在地面上的影子就像一具骷髅。巨大的恐惧和恶心像夜色一样漫到整个身子,他的手脚有点麻木,打了那么多仗,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沮丧,这样憎恶死去的人们。 大老冯抱着他的腰,竭力想把他的身子弄正,想把他尽快地带离这片死亡的海洋。他大声地在他耳边叫着:“大猛,快走,快走呀!” 他甩了甩头,嘴边上一坨酸得刺鼻的呕吐物被他甩到墙上,像那些尸体上被挖掉了眼睛流出来的眼白,充满嘲讽地看着他。他有点清醒了,很配合地让大老冯拖着他踉踉跄跄地走着,声音和哭泣的泪水混在一起含糊不清:“大老冯,大老冯,你他妈的不是说鬼子不杀人吗?他们杀的不是人吗?你他妈的为什么要骗我?” 大老冯吃力地拖着他,像抚慰一个孩子一样低低地说:“王班长,你别想那么多了……我也是瞎了眼了……你他妈的要给我挺住,咱们还要回到部队杀小鬼子呢,一个都不留地把他们杀光!” 王大猛摇了摇头,脑袋还很疼,他用袖子擦了一下嘴巴,重重地打个嗝,一股难闻的酸味从鼻腔里冒出来,熏得他的眼睛像针扎着一样疼。他用力地甩了甩身子,把大老冯的手甩开,带着莫名其妙的愤怒瞪着大老冯:“放开我,我他妈的能走!” 两个人贴着墙根,躲避着那些到处都是的尸体,在经过许家巷路边的一个小屋里,一个女人的惨叫声挣扎着从门缝里挤了出来,尖利的声音像锥子一样把夜色捅出一个个破洞。大老冯看了看王大猛,指了指那扇门,王大猛愣愣地看着他,好像不知道大老冯要干什么。大老冯把他的枪从肩上拿下来,重重地塞进他手里。王大猛愣愣地端着枪,枪刺斜立着,被凄清的月光照着,闪闪发亮的光芒耀着王大猛的眼睛,他打了一个哆嗦,忙紧紧地握了握手里的枪,手心里全是汗水。大老冯猛地踹开那扇门,一个日本兵正趴在一个女人的身上,那个女人惨叫着挣扎着。日本兵听到动静,扭过头来,凶猛的目光撞到了大老冯的刺刀,惊慌地伸手去拿放在旁边的那支三八大盖,三八大盖上还带着刺刀,上面凝着一层红色的血。在那支三八大盖旁边正蹲着一个中国男人,满脸惊恐地看着日本兵和那个女人,身子不停地颤抖着。三八大盖的影子正好穿过他的脸,他的脸就像被劈成两半既可怕又可怜。大老冯的刺刀狠狠地捅过去,日本兵惨叫起来,伸出的手抽搐着又缩了回来,在空中胡乱地抓着,想抓到一根救命的稻草。大老冯一脚踩在他的身子上,拔出刺刀,又狠狠地捅进去。他不停地捅着,一直捅到那个日本兵再也不动了。那个女人哭泣着,从日本兵的尸体中抽出身子,慌慌地抓着床上的衣服掩着了身子。 王大猛愣愣地看着大老冯,大老冯已经收起枪,把刺刀取下来,一只脚踩着床,在日本兵的身上擦着刺刀上的鲜血,眼睛像刀子一样划着日本兵丑陋的身子,目光像狼一样闪着凶狠的光。王大猛眨了眨眼,好像不认识身边这个人了,他平常那么温顺,比新兵还要老实,谁都可以开他的玩笑,好像从来都不会生气,有时王大猛都有点看不起他,觉得他就像一个乡下老头,一个做饭的伙夫,实在不配穿这身军装。人们在传说大老冯当了二十多年兵,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时候,他总觉得可笑,一点都不觉得大老冯像个能打仗的士兵。他从木排上跳下来,潜意识里是想保护这个老兵。但他怎么也没想到,现在保护他的反而是他。他突然感到一阵惭愧,他是个老兵,一个战斗班的班长,居然会在这里突然失去了方向,失去了自己的军人身份,甚至还不如这个四十来岁的伙夫,一个刚刚在他眼里还是一个农民的老兵! 大老冯直起腰,又把刺刀装在步枪上,然后把日本兵丢在一边的手榴弹也捡起来,装在自己的手榴弹袋里,他接着就看到了那支三八大盖,还有三八大盖旁边的那个男人,他仍旧在颤抖着,他被吓坏了,精神像腹泻一样散成一堆,牙齿格格地打战,怎么也收拾不住。大老冯摇了摇头,把三八大盖拿过来,背在了身上。他碰了王大猛一下,示意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王大猛直直地看着那个日本兵的尸体,他突然抓着步枪,把刺刀取了下来,过去抓住那个日本兵的头发,用脚踩住他的胸膛,然后瞪着那个还在浑身颤抖的女人说:“你把眼睛闭上。” 女人惊慌地把眼睛闭上了,王大猛用刺刀在日本兵的脖子上一抹,把他的头割下来,然后走到门口,远远地甩出去。那个丑陋的脑袋在空中划了一个难看的弧线,落在马路对面的大院里。这一切都是在一眨眼间一气哈成地干完了,然后他把刺刀又装在步枪上,看着大老冯,说:“咱们走吧。”他那样子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大老冯直直地看着王大猛,目光里带着困惑、惊讶,甚至还带着一些抱怨和不满,但他努力地在脸上挤出点微笑,声音听上去也很温和:“他已经死了,你这又是何必呢?” 王大猛目光散乱,毫无目的地在房间飘来飘去,声音充满疲惫,他淡淡地说:“我听说他们日本人最害怕脑袋被砍掉,他们的那个什么神不收无头之鬼,他喜欢我们这里,那就让他在我们这里成个孤魂野鬼吧,永远都回不了家……” 大老冯愣了一下,印象中好像是听说过这么回事,他想了想,实在想不起来那个神叫什么,摇了摇头,就不再想了。现在最重要的是赶紧赶到长乐路,找到丢儿,日本兵像飞蝗一样漫进南京,它们尖利的牙齿啮咬着每一幢建筑、每一棵树,每一个活着的生物,数不清的蝗虫嘴巴里吐着红色的腥臭汁液,所到之处,灰色的楼房、绿色的树、清清的秦淮河水,全都消失了,变成了人类排泄物一般的屎黄色。在这种散发着恶臭气味的虫子爬满南京的每一个角落之前,他们必须赶到安全区。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们两个刚跨出屋门,那个男人突然叫起来:“你,你们把这、这个日本老、老爷弄、弄走!” 他们吃惊地扭过头去,那个男人伸着颤抖的手指着那个日本兵的无头尸体,结结巴巴地说:“他、他不是我杀、杀的,你、你们把他弄、弄走!” 王大猛痛苦看着他,脸胀得通红,因愤怒而变得扭曲、难看,他朝着那个男人吼道:“弄走个你大爷,枪都在你身边,你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大老冯回头看了看那个男人,那个男人瞪着他们,惊恐的眼睛里掺杂着愤怒。他的脑袋有毛病,还是被吓坏了?他又看了看那个女人,女人已经把衣服穿在身上,抱着膀子,咬着手指不让自己再哭出来,眼睛里饱含悲伤的泪水,呆呆地看着他们。大老冯脸上充满同情,低低地说:“你们走吧,你们还是到鼓楼那边的安全区吧,日本兵都是畜生,看到中国人都会杀掉的,你们还是快点离开这里吧。” 那个男人好像没有听到一样,还在那里叫着:“你、你们把他、他弄走……” 那个女人站起来,身子摇摇晃晃,就像灰暗的夜色里一张薄薄的纸,一阵风吹来,就可以把它卷到天空中吹跑了。她把双手紧紧地抱在胸前,白晳的手背上青筋凸出,她几乎把所有的力气都集中在这里,唯恐手一松开,整个身子会散架一样。她咬着嘴唇,深深的泪痕像刀子一样把她的脸划得支离破碎,她带着恳求的神情,呆呆地看着大老冯,喃喃地说:“你们把我带走吧,你们救救我!” 大老冯有点为难,他回头看了看王大猛。王大猛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个男人,恨恨地说:“带!反正都是死,能平安到安全区更好,到不了大家死在一起也比死在这里好!” 大老冯回头对那个男人说:“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走?” 那个男人瞪着眼睛呆呆地看着他们,他把手撑在地上想支起身子,但下身却一动不动,他脸上的皮肤皱了起来,眼睛像一汪浑浊不堪的池塘,一片死水,没有一点生气,只有恐惧、悲哀与绝望。他看着他们,抽搐着肩膀哭了起来:“我起不来了,我腿抽筋了……” 大老冯摇了摇头,把枪背在身上,就要回头去扶他时,那个女人突然尖利地叫起来:“别管他,他不是人,别管他!” 大老冯犹豫了一下,他看了看王大猛,王大猛朝他摇了摇头,他们还要去长乐路寻找朱老板,还要把丢儿带出来,身边已经跟着一个女人了,还要随时准备和小股日军作战,如果再带着一个连路都走不了的男人,他们根本就到不了安全区了。 他们走了,身后传来那个男人像猫又像狗一样低低的哭泣声…… 南京城内现在到处都是虫子一样的日本兵,长乐路近在咫尺,但屋门之外的每处阴影都像埋伏着磨着嗜血牙齿的怪兽,随时都准备吞噬他们。他们并不想让自己看上去心神不宁,但恐惧一刻都不曾远离他们,虱子一样一刻不停地在他们的心上蠕动啮咬着,夜色中一点点小小的动静,都会让他们的心跳加速,心脏跳动得几乎要从胸膛里蹦出来。时间变得漫长,好像静止不动了,道路比平常突然多出了几十倍、上百倍,一条短短的巷子,他们总觉得走不到头。 他们找到朱老板家时,南京的天空已经越来越亮了。枪声稀疏,爆炸声零零散散,国军有组织的抵抗已经没有了,枪声和手榴弹声是鬼子用来杀掉平民和溃兵的,就像魔鬼的笑声一样让人浑身发痒,头皮发麻。 当他们推开朱老板的家时,朱老板正抱着丢儿坐在椅子里,丢儿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一脸开心地吮着,看到大老冯时,他欢快地叫了一声“爹”,扑了过来。大老冯手忙脚乱地把枪放在脚下,抱起了他,使劲地亲着他。朱老板站起来,笑呵呵地看着他们,就好像这不是在战争中,大老冯们不是军人,而是来走亲戚的。王大猛奇怪地看着他,问他:“朱老板,你怎么不去安全区?” 朱老板摇了摇头,一副很有把握的样子:“我不用去安全区的,我一个老头子,会有什么事呢?家人们都去了,我就让丢儿留下来和我做个伴,再说了,我还怕你们过来找丢儿。我是不去的,这是我的家,总得有人看着吧。我们一老一少,他们还要把我们怎么样?” 大老冯抱着丢儿,着急地说:“朱老板,快走吧,小鬼子们不是人,是畜生,他们见人就杀,昨晚已经被他们杀了很多人了,大街上到处都是尸体,他们不会给你讲理的。” 朱老板还是不信,说:“你们不要吓我了,你们是当兵的,他们肯定会跟你们过不去的。你们把军装换下来,把武器丢掉就没事了。日本人也是人,不会不讲理的,他们不可能不问清楚就把人杀死的。他们可能是杀了一些不该杀的人,只要他们不跑,停下来让日本人检查,他们一查你不是当兵的,也就不会无缘无故把你杀掉的。主要还是大家都心慌了,一见日本兵就跑,人家肯定以为你是当兵的,所以就开枪了。你们赶紧躲起来吧。我和丢儿在这里很安全,不会有事的。” 他说完,好像想起了什么,急急地说:“你们还没吃饭吧?赶紧吃些饭,把军装换下,把枪扔到水井里,你们去安全区,再找办法逃出去吧。你们放心好了,我保证把丢儿养得白白胖胖!” 王大猛吃惊地看着朱老板,就好像不认识了他一样。王大猛的眼睛由于连续几夜几乎没有睡过一场安稳觉,布满灰尘的眼圈像用炭笔画过了一样黑黑的,眼睛充血发红,脸庞瘦削,就像一层薄薄的肉色塑料胡乱地裹着几块骨头,目光悲哀而又无可奈何。他把枪背在身上,准备动手去拉这个固执而又无知的老头了,如果他再不走,他就准备把他扛在肩上带走。 正在这时,院子外面响起了咚咚的脚步声,那是日本兵的军靴踩在水泥马路上的声音,由远及近地踏着他们的心脏过来了,死亡的气息从空气中飘了过来,令人眩晕的恶心的死亡的味道。几个人呆在那里,王大猛和大老冯都有点惊慌了,现在不是他们两个人了,而是有三个没有一点抵抗能力的人也跟着他们,他们可以和鬼子搏斗至死,死了也就死了,但这三个人却毫无办法,只能像鸡像狗一样任人宰杀。他们因此变得犹豫不决无所适从了。好在朱老板还保持着镇静,他急急地把他们推进了里屋,摆着手示意他们安静,然后放下门帘出去了。 日本兵涌进院子里,他们带来了一股锋利的刀片一样的冷空气。大老冯紧紧地捂着丢儿的嘴巴。王大猛紧紧地攥着步枪,眼睛盯着摆动的门帘,随时都准备冲出去。大老冯着急地用脚踢了踢王大猛,嘴巴朝那个女人努了努。那个女人蹲在他们身边,浑身像筛糠一样颤抖着,牙齿在格格地打战,她紧紧地缩着身子,使劲地往他们这边挤着,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颗石子或者一粒小米钻进他们的衣服或者口袋里。王大猛忙放下枪,把女人揽过来,捂着她的嘴,女人像一只惊恐的猫一样钻进他的怀里,紧紧地贴着他,身子慢慢地安静了许多。王大猛的身子一下子绷得紧紧的,浑身燥热,汗水不停地涌出来,他甚至都有了丢下这个女人冲出去和鬼子拼了算了的想法。 朱老板在给日本兵说着什么,但他的声音突然折断,变成一声尖利的惨叫,穿过窗户上的玻璃和厚厚的门帘窜了进来,日本兵哇哇地叫着,刺刀捅在肉体上的声音就像小孩在欢快地叫喊着。朱老板不停地惨叫着,声音像滴进水里的染料,在空气里慢慢地扩散、溶解,消失了。在他的惨叫声消失的同时,日军尖利的军靴的响声也向屋里逼进来,但这时突然从远处响起了几声枪响,那是国军中正式步枪子弹的声音。日本兵叫喊着冲出了院子。 王大猛松开手,跳了起来,伸着脖子向窗外看着。那个女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长长的秀发上已经滴下了汗水。她的身上散发着女人特有的粉红色的气味,像幽灵似地钻进王大猛的衣服里头发里,这种气味让他有点恼怒、生气和反感。他的眼睛突然感到有点酸疼,他把脑袋摆到一边,躲避着女人感激的目光,悲伤像潮水一样涌到了眼眶,他有种想要流泪的感觉,如果没有战争多好啊,多么肮脏的战争,多么可恶的战争! 日本兵的气味和声音完全消失了。他们小心翼翼地出来了,天色已经大亮,老天并没有配合这座城市的悲惨遭遇,没有下雨哭泣,相反天空明朗,东边的太阳正缓缓地升起来,明亮的甚至带着妖冶的阳光满含嘲讽地打量着这个城市。天空之下,悲伤逆流成河,风吹过来,好像也耗尽了力气,凄惨地抚摸着在血泊中挣扎的南京,发出一路含糊不清的叹息。朱老板躺在院中,诧异发呆地瞪着天空,嘴巴仍旧大张着,双手伸着,好像要抓着头顶上正在慢慢萎缩的树枝。 他们在朱老板懊悔与悲伤的灵魂的掩护下,终于躲过了像狗一样伸着脖子在尸体堆中嗅着生灵气味然后杀死他们的日本兵,在中午时分,进入了安全区…… 第十一章 蚂蚁诗篇 这真是最长的一天。我从老人的家里出来,还要走过一段泥土路才能到镇里。无边巨大和黑沉沉的夜色笼罩,大地苍茫如故,但我的心情是这些天里最好的一次。到目前为止,他们都还活着,是的,南京已经死了很多人,他们没有名字,只是一个简单的数字,甚至是一个模糊不清的数字。他们离我很远,我甚至无法利用丰富的想象力为他们塑造一个干瘦或者丰满的身体,我只看到了遍地肢体破碎的尸体和绵羊一样的面孔。但李茂才、王大猛、大老冯,还有那个不知去向,也许已经逃回老家的赵二狗是具体的,我甚至只要伸出手来就能触摸着他们温热的身体。他们暂时都没有事情,并且还没有丧失他们作为人的基本能力,他们还能在大街上奔跑,还能把他们愤怒的刺刀捅向那些人形野兽的身上。在1937年12月的南京,这样的人并不是很多。那个曾排长呢?他是不是曾小艳的外公?也许是的,也许不是,但她外公也是活着离开南京的,那么,他就有可能在1937年12月的南京街道像王大猛、大老冯一样,在这个死去的城市里清醒地活着。我多么想把这一切都讲给她听听啊。 我在寒冷干燥的土路上急急地走着,军用制式皮鞋发出单调的声响,这些天来,我一直穿着军装,我也说不清我为什么这样做,也许这会让我和同为军人的李茂才更容易沟通,也许我总是恍惚自己进入了那座垂死的城市,我也会像一名真正的军人那样死去,而不是脱下自己的军装屈辱地活着。所有的历史都残酷地告诉我们,屈辱并不能让我们活着,只能让我们更快地死去,并且毫无价值。血在我的四肢奔腾叫喊,像海水拍打着堤岸,几乎要冲出体外,四面溢散,我感到手脚麻木,激动得身子发抖,在清冷的夜色下,身体噼噼啪啪地燃烧着,火舌舔着我沧桑的脸,我要尽快见到曾小艳,那个年轻的女售票员,也许我们可以在末班车之后,在终点站找一个酒店,没有其他想法,只是想和她坐在一个干净的房间里,我们开着明亮的灯,把她揽在怀里,抚摸她的长发,亲吻她脸上悲伤的泪水,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她,她的外公,1937年12月逃离了南京的那个国军排长,也曾是一名勇士!她应该在自己的心里为他准备一个位置,哪怕是一块小小的毫不起眼的位置,但永远都不要忘记他,如果有可能的话,她甚至还可以为他感到自豪。 我撒开脚丫子,在尘土飞扬的大路上奔跑,在心里呼唤着她的名字,曾小艳曾小艳曾小艳,你的名字应该阳光灿烂,你的生命应该像春天雨后的天空明亮而干净…… 那辆公交车静静地停在昏暗的夜色里,车门打开,司机冷漠地关上了车门。公交车艰难地哼哼两声,声音猛地向上一窜,跳动了一下,摇晃颠簸着上路了。车上仍旧没什么人,在中间的那扇车门后坐着那个售票员,我扶着座位晃着走过去时,眼睛已经适应了车厢里晦暗的灯光,迫切的心情一下子被甩到了车外寒冷的风里,被车轮辗过,发过一声沮丧的叹息。曾小艳不在,那里坐着一个身材臃肿走样的中年妇女,她正低着头用指甲钳磨着指甲,磨出来的声音和铁铲刮在锅底的声音一样难听。她眼角皱褶呈扇形向四周扩散,脸上带着一种粗野、傲慢、冷漠的神情,枯燥乏味,没有多少内容。稍微有点精神的是一头浓密卷曲的头发,有点蓬松,前面染成黄色的,成波浪状包着粗糙的脑袋,脑后扎着一条白色的手绢,让她多少有了点生机。我把钱递给她,她头也没抬,撕张车票递在我手里。 我把头扭向窗外,默默地看着外面冷寂的世界。曾小艳怎么没来呢?她请假了吗?她有什么事?她还会再来吗? 中年妇女仍然在不停地磨着指甲,破破烂烂的公交车一跳一跳的,她的肥大的臀部也很有节奏地配合着一下一下地跳离座位,她肉感的身子沉甸甸的,这让她的重心保持得很好,根本不用担心会突然甩出座位。我舔了舔嘴唇,带着恳求的眼神,问她:“师傅,请问曾小艳怎么没来?” 她像是被吓了一跳,仓皇地抬起头来,眨着眼睛困惑地看了看我,把我从头顶一直细细地看到脚下,目光如此毫无礼貌,但她的神情并不是拒绝和反感的,相反是柔和的,也许是这个无聊寂寞的冬天的夜晚很容易让人互相信任,让人有交流的欲望。我看得出来,她是那种结过婚家庭稳定的中年妇女,生活已经一成不变,没有什么激动人心的事情,每一天都在重复着每一天。如果心情好的话,她们对这个世界并不总是那么冷漠。 果然,她很乐意地回答了我的问题:“她请假了。啊,你认识曾小艳啊?” 我很感激她回答了我的问题,但她额外附加了一个问题抛给我,带着漫不经心的好奇和适度的友好的表情看着我。 我有点措手不及,来不及编造更好一点的理由,我说:“我们也不是很熟,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坐这趟车,都是她在卖票,今天早上还是她呢。没见她,感到挺奇怪的。” 我期待着她能给我说说曾小艳为什么请假了,她没有领会我的意思,也可能领会了但故意不说。她说:“是啊,一直都是她跟这趟车,我是另一辆车上的,今天她请假了,所以就只好顶过来了。” 她让我很失望,她等于什么也没说。我只好硬着头皮问她:“你知道她为什么请假吗?” 她干脆把身子斜了过来,用手捋了一下搭在额前的一缕黄色的头发,其实她的额头并不光洁,还有一颗黄豆般大小的黑色的痣,并不好看。她没有告诉我曾小艳为什么请假,相反却很热情地问我:“你有什么事要告诉她啊,我可以转告她一下。” 这个愚蠢的中年女人! 我嚅动着嘴巴,喃喃地说:“没什么事,没什么事,我只是随便问问。” 于是就沉默了。公交车咣咣当当地向前走着,乏味而沉默,柴油的刺鼻气味不停地从底盘下面的缝隙里钻出来,再冷的风也吹不散。最终还是她沉不住气了,扭过头来问我:“你是当兵的吧?你在铜井镇上班?” 我不想再和她说话了,我只想和她谈谈曾小艳,除了这个话题,我没有和她聊天的兴致。我不想再和她解释那么多,就简单地说:“我们一个老首长住在这里,我来采访他,为他写篇文章。” 她感觉出来我不想再说什么了,于是她又把话题扯到了曾小艳身上,她的身子向我微微地倾过来,带着家庭妇女常见的庸俗和势利的语气对我说:“她可是一个有男朋友的人了!” 我皱起眉头,但很快让它又舒展开了,向她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说:“是吗?” 她说:“可不是嘛,他可厉害啦,一身可怕的纹身,曾小艳说那是左青龙右白虎中间是玄武,不是咱们玄武湖的玄武,是一种野兽,像龙又不是龙,像麒麟又不是麒麟,反正挺吓人的。曾小艳可怕他了。” 我也侧过了身子,隔着窄窄的过道,忍受着她口腔里散发出来的浓浓的蒜味和身上浓厚的香水味,当然,还有那种无处不在的庸俗的小市民味,我的确对她说的充满兴趣,只要和曾小艳有关的我都充满了兴趣。 她说:“我听说中午时他来找曾小艳,可凶啦。” 她忽然把身子倾得更多了,脖子扯得长长的,看了看前面的司机,低低地对我说:“她男朋友还打过前面的赵师傅呢!就是有次曾小艳没吃午饭,赵师傅给她捎了一个盒饭,正好被他看到了,他就拿块砖头和赵师傅打了一架。啧啧啧,可凶了,要不是我们车站人多,那次赵师傅非要让他打趴了不可。我们车站的小年轻们都不敢和曾小艳走得太近了。” 我皱着眉头,这个女人显然是在警告我。多么可笑。我向她笑笑,心里却在想着这个有着可怕纹身的男人,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曾小艳说过他,说他是一个黑社会的。南京不是一个适合黑社会待的城市,这么多年了,从来没听说过南京出产过什么有名的黑社会,多说是一些社会上的小混混。那么,这个男人也就是一个小混混而已。曾小艳怎么会找这样一个男人呢?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她要的是一种安全感吗?乱世之中,也许这是对的,但今天的中国已经陷入无所不在的制度的罗网中了,人们越来越柔软、顺从,这样的男人才能事业有成,才能提供真正的安全感。而像那个纹身男人一样的小混混,却是不安定因素,只能给别人带来不安全感,包括他的亲人。曾小艳是怎么想的? 我有点想不通,摇了摇头,然后我就知道这时摇头有点不大妥当了,果然,那个中年妇女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她终于忍不住了,任何掩饰都不要了,非常关切地对我说:“你可要注意啦,以后多长个心眼。” 我有点发愣,不知道她是让我注意不要招惹曾小艳,还是招惹了曾小艳就要提防着她那个有纹身的男朋友。不过,她的提醒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我的确应该提防这个头脑简单的小混混,他万一给我惹出了什么麻烦,我将很难收拾。我毕竟是名军人,而人们对军人的道德总是有着不切实际的期望和要求,他们总想让穿着军装的每一个人都像雷锋那样不食人间烟火。我的确做不到。 我朝她轻松地笑了笑,那意思是说,我很坦坦荡荡。她当然不信,很不高兴地收回身子,夸张地挺着腰僵硬地坐在那里,她内心里肯定认为我和曾小艳已经有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她把自己当做道德的化身,想让那种道德优越感源源不断地向我压迫过来。但她想错了,我闭着眼睛摆出一副要睡觉的样子,我并不是故意让她生气,而是不想再和她聊天了,不管聊什么都很无趣。南京本来就是一个充满小市民味的城市,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它。 我只是一个劲地在想,曾小艳为什么要找这样一个小混混呢? 中华门已经遥遥在望。 我在雨花台站下了车。那个中年妇女把手放在开车门的按钮上,又恢复了一脸粗野、傲慢、冷漠的模样,就像我是空气一样,或者是一个隐身人,她眼皮都没抬一下,我的一只脚刚沾着地面,车门粗暴地哐当一声关上了,屁股后面冒出一股股黑烟,像个醉汉一样摇摇晃晃开走了。我习惯性地目送着公交车在黑夜中慢慢消失,心里突然像南京的夜空一样空空荡荡,曾小艳现在在哪里呢?她会不会也在这个时候突然想起我? 我摇了摇头,她是一个有男朋友的人,我为什么还要想她呢? 一切都和以前没有什么区别,雨花台的夜晚安静得吓人,路上没有一个人,他们像水一样从地上蒸发掉了。潮湿的南京总是浸泡在灰色的污染物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硫磺味,有些甜腻和呛鼻。苏宁电器的大门紧闭,那些塑料人一样的迎宾小姐消失在夜幕中,在昏黄的路灯的照耀下,苏宁电器像一个趴在地上的不动声色的怪兽,天亮的时候,它就会张开血盆大口吞噬满脸欲望的人群。几只野猫蹲在门口,呜呜地叫着,不知道是在呼唤更多的同伴还是纯属无聊。 就连我的想法也没有什么变化。 路上还是躺着无数具悲伤的尸体,他们瞪着夜空,和他们生前一样沉默不语。那些野狗仍然在撕吃着受尽屈辱死去的人们。那个看上去很老的幸存者仍旧在街上游荡,还是满头白发,身子枯瘦,手像鸡爪一样颤抖着。他仍旧穿着那件银色西装,扎着那条红色的领带。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在尸体中跳来跳去,不时地弯下腰,拣起一颗破烂的头颅,举在眼前仔细看着。有的头颅已经被日军的刺刀捅得不成样子,有的已经被火烧成一个黑色的炭团,他会拿起袖子在上面擦擦,袖子已经被擦得乌黑油亮,然后叹口气,把它又扔下了,那颗头颅在地上骨碌碌地滚着,委屈地哭泣着,有时是婴儿的哭声,有时是少女的哭声,有时是老头的,有时是老太太的,尖利而刺耳,但他不为所动,仍然固执地寻找着每一颗头颅。 我有点奇怪,问他:“老先生,你在找什么?” 他抬起苍老的脑袋,浑浊的眼睛吃力地看着我,喃喃地说:“我在找我的老婆、我爹,还有我妈,他们在七十二年前这一天死掉了。” 他们是怎么死的? 他含糊不清地嘟哝了一声,好像喉咙里卡着一块浓痰。我想再问他时,他已经摇摇晃晃地走了。 他终于停了下来,抱着一颗头颅跪在地上,好像在低声哭泣,眼中淌出来的不是泪水,也许泪水已经消耗完了,他流出来的是酱紫色的血。瘦削的上半身抖个不停,像一根随时都会折断的腐朽的木棍,木棍上面支着一颗荒芜的脑袋,脑袋在哀怨地摆来摆去。我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听到从他那掉了牙的嘴巴里挤出了奇怪的咕咕声,声音细软、颤抖、破碎不全,很容易就被寒风吹散。他那已经变得像干枯树枝一样的手里捧着一个少妇的头颅,那些破碎的声音顺风飘来,断断续续,但却非常清晰:“他们不是人,不是人啊,我那时是吓怕了,是真的吓怕了,咱爹吓怕了,咱妈吓怕了,咱都吓怕了,他们强奸了你,他们还让咱爹也做那畜生才做的事情……怎么能怪他啊,他也是吓怕了啊。他们还让我和母亲做那畜生做的事情……我能怎么办呢?我们都被吓得什么都忘了,我们只能按照他们说的去做……你们都死了,你们都上吊了,就我一个人活着,可我活得容易吗?我谁也不能说,我只能憋在肚里,像狗一样活着……我为什么那么软弱,我为什么不也死掉?他们为什么不杀我……我没用,我连死的勇气都没有……我为什么还活着……” 他翻来覆去地说着同样的话,他的影子拖在地上,像一条狗一样。我要同情他吗?不,我不同情,尽管我知道活着比死还要难,但我还是不愿意同情他,他如果觉得那是耻辱,那他就应该在1937年12月死掉,或者在那场战争中死掉。死去的方法有很多,他可以逃出南京参加国军,也可以参加共产党的军队,这样的队伍很多,就连一些土匪,也在和日军作战。但他没有,他选择了在南京沉默地活着,偷偷地活着,他还会在路过大街站岗的日军哨兵跟前时,脱下帽子弯下腰,向日军鞠躬。这非常痛苦,但他已经没有知觉了,已经感觉不到痛苦的颜色和气味了,因为他实际上已经在1937年12月的南京死去了。他只是一具会呼吸的僵尸。我闻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浓厚的让人恶心的肉体腐烂的臭味。我冷冷地看着他,脸上凝结了一层寒冰,他应该死去。作为一个男人,活就要活得磊磊落落,死要死得轰轰烈烈,他既没有死得轰轰烈烈,也不可能再活得磊磊落落。我为什么要同情他? 我是多么冷血。 我知道也许我错了,他是一个被侮辱的人,他有权利活下去,如果我再鄙视他,对他来说,等于是第二次屠杀。可我就是无法怜悯,无法同情,无法安慰他好好活着,我只有无边无际的沮丧和愤怒。是的,我的确是在毫不犹豫地对他们进行着第二次屠杀。我突然感到浑身发冷,血液被冻住,整个身子都要凝固了。我像一条受惊的狗一样在1937年的街头上奔跑起来,我没有哭,但泪水却像雨点一样洒了一路,洒在了一具又一具垃圾一样的尸体上…… 幸存者,多么可笑的名词。 我像一个梦游者一样呆呆地在南京街头游荡,再多的尸体和鲜血,和我没有什么关系,我不知道我还能到哪里去,没有反抗,没有呼号,到处都是被杀掉的绵羊和等待被杀掉的绵羊。多么可悲,他们拿着铁锹,在可能只有他们十分之一,甚至二十分之一的日军监视下,挖着一个个坑,然后日本兵把他们杀死在他们自己挖好的坑里。他们知道那是给自己挖的坑,但他们为什么不能转过身来,把手里的铁锹狠狠地砸到日本兵的头颅上去呢?他们被吓得没有一点力气了吗?但他们却有力气给自己挖好了坟坑。可笑吗?可你如何能笑得出来? 等我抬起头来,我看到了路边那块破旧的路牌“许家巷”。我想起来了,1937年12月12日的深夜,也许是13日的凌晨,王大猛和大老冯曾经在这里杀死了一个日本兵。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日历上显示的正是这一天。那么,我可以在这里等着他们,看着他们把那个畜生一样的日本兵杀死了。这比我杀死日本兵还要解气,因为那是真实的。 远远地,在离那家房子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有一团黑影蹲在对面的电线杆下。我加快了脚步,终于走到了那团黑影面前,是一条无头的土狗蹲在路边哭泣,旁边坐着一个无头的日本兵,他像一个父亲一样抚摸着那条土狗的脊背。那个日本兵听到了声音,转过身子,面对着我,像个老朋友一样给我打了一声招呼:“你见到我的头了吗?” 我惊讶地看着他,他没有头,怎么还会说话? 他看出了我的疑惑,掀起破烂的军装,他的肚脐眼上被捅了一刀,红色的肉翻了出来,露出酱紫色的肠子,像一截舌头。还别说,还真像一个嘴巴呢,只不过太丑了点。他又说话了,那声音果然是从肚脐眼里发出来的,虽然伴随着肠子翻滚的声音,但要是注意听,还是能听清的。 我认出他来了,他就是被大老冯杀死的那个日本兵,王大猛把他的头割了下来,扔到了马路对面的那个院子里。我摇了摇头,问他:“你们后来投降了,我们不是把你们百万大军礼送回国了吗?你怎么还在这里?” 他的肠子一阵翻滚,发出的声音和下水道里的老鼠趟过污水的声音有些类似,阴暗潮湿而又含混不清,我得倾着耳朵,仔细分辨才能听清。他喃喃地说:“我的头丢在1937年的南京了,我回不了家了。我们是神的国家,我们是神的子孙,死后也能成神,我是为国捐躯的,可我们的天照大神不收无头之鬼,这也是我们家族的耻辱,我只能成为南京的一个孤魂野鬼了。好心人啊,你见到我的头了吗? 我不禁放声大笑了,说:“你的头可能早就被野狗撕吃了吧,你杀了那么多中国人,自己也成了一个无头野鬼,这是不是连你自己也没想到?也好,还有一条狗和你做伴。” 他没有头,当然也无法看到他的表情,我想他有表情的话,一定比哭还要难看吧。他的肚脐眼一张一张的,说:“它是你们中国的狗,但它从苏州起,就一直跟着我。我没想到我那些战友竟然会把它也杀了,他们就是想吃一顿狗肉。但它还是一直陪着我。” 我说:“那你原本也就和这条狗一样。你们在自己国家生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到我们中国来发动一场战争呢?哈哈哈,你终于也有今天!” 他站了起来,直直地对着我,屎黄色的军装已经被风吹雨打得褪成白色的了,他就像用白纸胡乱扎起来的一个肮脏的包裹。他好像是在沉思,在我面前来来回回地走个不停,那条不争气的中国土狗还真像个汉奸一样摇着尾巴跟在他后面,怪不得它要被那些日本兵杀了吃掉,汉奸总是这样的下场。他停了下来,说:“虽然在异国他乡的日子并不好过,但我差不多已经习惯了。我在这个城市孤魂野鬼地游荡了七十多年,除了这条和我一样的无头之狗,还真没有和人说过话呢。我一直都在思考这场战争,几乎已经成了一个思想家呢。回头打量历史,我总是有惊悚发冷的感觉。其实,应该感谢天照大神让我们在这场战争中失败,如果我们征服了你们,说不定现在也像历史上那些外来王朝那样,终于为他们所仰慕的汉文化熏陶,一改凶悍顽强的民族风格,变得跟汉民族一样儒雅柔弱。如果真要是这样,那就不会有现在的日本了。” 我冷笑了一声:“你还这样说呢,如果没有汉文化的熏陶,哪里会有今日的日本?秦时徐福带人到你们那个蛮荒小岛时,你们还呆在石器时代呢。汉文化主张仁慈普爱、尊重生命,中庸无为、天人合一,而在日本却变成了轻蔑生命、尚武弃文、诡秘阴暗、侵占成性的武士道哲学。世界已经不是昨日的世界,人人生而平等是普世价值,你们只知道崇拜强者而藐视人人生而平等,这样说来,你们日本人并不能称之为人,只能称之为零件,一个个依附在国家机器上的零件而已。你们这样的零件又有什么值得骄傲?” 他摆了摆手,说:“你不要忘了,我们还从你们汉文化里吸取了忠诚、朴实、敬业、苦行、服从等精神。我们对外霸道,但对内讲究的是忠诚、良善、上下尊卑、团队合作,我们从来不会窝里斗。” 我很愤怒,皱着眉头瞪着他,说:“这么说,我们应该感谢你们的侵略了?” 他晃了晃身子,可能是代表他在摇头吧。他说:“当然,只是我们用词不一样而已,你们用的是‘侵略’,我们说的是‘共存共荣’,共同分享大和民族的光荣。如果换个位置,假如你们中国是强者,我们当然会向你们臣服,向你们学习。唐朝以前,我们不是有遣隋使、遣唐使吗?你们中国最好的建筑、最好的服装其实还是在我们日本保存得最好,而你们早已经丢失了。我们大和民族是一个最善于学习的民族,而你们呢?即使今天,你们敢说自己会学习吗?你们肯放下五千年古国的架子诚心诚意地拜倒在人类先进文明面前吗?你们不会的,但我们日本就会!” “你这个可恶的日本鬼,你们的恶行远远超出了人类的想象,还有脸在这里胡言乱语?” “你是不是生气了?你们这些中国人啊,死要面子。家丑不可外扬,总怕别人说你们半点不是。可你们自己做好了,别人又能怎么说你们呢?” 我恨恨地瞪着他,真是可悲啊,不但是那些活着的日本老兵仍毫无愧疚和后悔的意思,就连他这个已经死掉的无头之鬼也是如此,他的肚脐里不断地往外冒出黄色的液体,可以想象出他那得意的样子,如果他还有头,那他喋喋不休的嘴巴里也肯定泛着一腔白沫了。我愤怒地看着这个肮脏的躯体,他的后背上还有着一二十个破破烂烂的窟窿,那是大老冯用刺刀捅的。我不想再和他多说废话,默默地走到了一边。 我异常疲惫地靠在墙上,掏出了一支香烟,站在那里猛地吸了一口,心情被这个无头之鬼弄得非常糟糕,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啊?在中国人的历史上划出了累累伤痕,那血还没有干,就又站在一边洋洋得意地指手划脚。 他好像也累了,靠在了墙上,斑驳的土墙发出沉重的呻吟声,一只鸟被惊得从墙上飞起来,唧唧喳喳地叫着,但它还没来得及冲上夜空,突然一头栽了下来。接着,我看见一个穿着屎黄色军装的日本兵过来了,他像是从坟墓里钻出来的一样,眼睛红得像正在马路上撕吃人肉的野狗,战斗帽上的飘带在脑后发出簌簌的响声,就像坟头上插着的呜呜哭泣的纸幡。所有的声音都骤然停息,就连风也突然停下来了。那个无头之鬼哆嗦着身子站了起来,那条无头之狗也直起了前腿,像个人一样站着,紧张地看着那个日本兵。我们都看出来了,这个1937年的日本兵就是眼前的这个无头之鬼。 日本兵到了马路对面的那家房子门前,伸着瘦削的脖子向四周看了看,抬起沾着鲜血的手拍了拍房门,粗野而又阴沉的拍门声把死寂的夜色撕裂,从门缝里渗出来一缕缕破碎的满含恐惧水分的喘息声。日本兵抬起脚,狠狠地踹在门上,腐朽的木门应声而开,一块木片飞了起来,在空中翻个跟头,然后在地球重力的吸引下,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无头之鬼的脖子上,像是有人有意地钉了一个楔子。我恍然大悟,这个无头之鬼七十多年一直守在这里,为的就是等待着这一刻,他要找回自己的头颅回家。 日本兵端着三八大盖闯进去,屋里只有一个男人,正蹲在房间的角落里发抖。明亮的月光穿过云层和硝烟,犹如舞台上白炽光把光线集中在这个男人的身上,他脸上肌肉像用一层薄薄的黄色泥巴贴上去的,呈现出极端恐惧的表情,肌肉不规则地剧烈颤动着,黄色的泥巴不断地簌簌地掉落下来,露出苍白的底色,面对这个皱着眉头紧紧盯着他的日本兵,他努力地想挤出一点笑容,但那笑容比挨了一巴掌还要痛苦和不安。日本兵的目光像刺刀一样把小小的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翻了一遍,什么都没有,连老鼠也被他身上暴戾的杀气吓跑了。他把目光集中在这个男人的额头,男人的额头上立刻鼓起一个红肿的大包,上面的汗水在月光下闪闪发亮。他想用手去抚摸一下,但放在腿上的手颤抖了两下,始终没有勇气抬起来。日本兵用蹩脚的僵尸一般的中文问他:“花姑娘的,在哪里?” 男人像是被吓了一跳,目光蜻蜓点水一般从日本兵脸上扫了一下,惶惶地落在地上,但很快感觉到这样会让人觉得太不尊重人了,就又急忙抬起头来,又不敢去看日本兵的眼睛,目光散乱地在空中飞舞挣扎,偶尔擦过日本兵那身肮脏而又疲惫的军装,像找不着树撒尿的土狗一样急得在屋中团团乱转,不知道落到哪里才好。他的喉结蠕动两下,使劲地挤出一点漠然而又愚蠢的笑容,结结巴巴地说:“日,日本老爷,我、我们是好人,我、我们家没、没有女人……” 无头之鬼侧过身子朝我晃了晃,看样子又是在摇头了,说:“他的女人本来会没什么事的,可他却说了一句我们,既然是我们,那肯定还有其他人,其他人在哪里呢?肯定是藏起来了。”那条狗扒着无头之鬼的身子,好像是越过他的肩头伸着鼻子寻找着那个年轻的女人。我的心紧紧地揪在一起,这幢房屋里能藏人的地方只有床下,不要出声,不要呼吸,千万不要让野兽看到啊。 那个日本兵向前跨了一步,三八大盖上的刺刀抵在那个男人的额头,提高了声音:“花姑娘的,在哪里?” 月光照在三八大盖的刺刀上,刀面上的滴着鲜血的寒光反射到那个男人的眼里,他的眼睛像被刺疼了,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他的身子更加剧烈地颤抖起来,就像一幢年久失修的房子,随时都可能会倒塌下来。倒塌比我预想得还要快,他突然跪下来,双手按在地上,脑袋使劲地磕着地面,呜呜地哭着说:“日,日本老爷,我、我们是好人,我、我们家没、没有女人……” 他的哭声飘在腥臭的月光下,不像是人的哭声,倒和刚才那只无头之狗的哭泣声一样呢。 日本兵把三八大盖收起来,腾出一只手,拽着那个男人的头发,把丑陋的脸凑到了另一张丑陋的脸上,歪着脑袋厉声喝道:“你的,死啦死啦的,花姑娘的,在哪里?” 那个男人被他拽着头发,脑袋不得不仰着,眼睛不得不对着那个日本兵的眼睛,日本兵的目光比三八大盖的刺刀更要锋利,男人眼中的泪水蜿蜒而下,脸色怪异,像是被倾倒在黄色水洼中的石灰,散发着刺鼻的臭味,泪水抖个不停。男人抬起温顺而又恐惧的手指颤抖着指了指床下,声音像一块尸布一样飘在月光里:“那、那里、里……”那里是月光的死角。能藏匿一个活生生的人的地方只有那张床的下面,只有瞎子才有可能看不出来,无头之鬼刚才自作聪明的说法暴露了他其实早就知道,他只不过像猫玩老鼠一样地逼迫着这个中国男人把它说出来。这个中国男人果然没有让他失望。我缓缓地闭上眼睛,冰冷的泪水像刀子一样划过了2009年一个中国军人的脸庞。 日本兵脸上带着嘲讽的、生气的但又好笑的表情,对他点了点头:“你的良心的大大的好!” 他用三八大盖挑起了老妇脸上皱纹一样的床单,叫了起来:“你的,出来!” 床下并没有动静,日本兵把三八大盖放在一边,准确地说,放在了那个男人面前的一个米缸边。日本兵甚至都没注意到,那支枪到那个中国男人之间的距离比他的手臂还要短,他只要伸出手来,就可以把它抓起来,抡起枪托或者用刺刀捅过来,日本兵连还手的可能都没有,即使时间不够用,他抓起三八大盖的时候直接劈下去,也可以重创这个日本兵。日本兵双膝跪在地上,把脑袋伸到床下去拽那个女人。女人使劲地向床里面蜷缩着身子,双手挥舞着要把日本兵肮脏的双手打掉。这个时间并不是很短,日本兵像条狗一样跪在床下,这个中国男人甚至连武器都可以不用,他只要一跃而起,扑到这个日本兵身上,他就可以死死地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活活掐死,甚至根本都不会让他喊出声来。但这一切都没有,这个男人仍旧跪在那里呆呆地看着,脸上充满急切的痛苦和绝望,仍旧像条狗一样哭泣着…… 日本兵终于把这个年轻女子从床下面拖了出来,这个年轻女子还在使劲地挣扎着,她的头发披在脸上,我们看不清她的容颜,但能看清她的恐惧与愤怒,她一声不吭地与日本兵撕打着。日本兵一把把她摔倒在床上,但她立即从床上直起身子,日本兵抓着她的手的时候,她突然张开嘴,朝着日本兵的手狠狠地咬了下去,日本兵张着嘴巴惨叫一声,把手放开了…… 无头之鬼身子哆嗦了一下,把手伸了出来,在月光之下,他的手上鲜血淋漓,两排深深的牙印闪闪发亮。那条无头之狗爪子向前伸着一窜一窜的,发出含混不清的咆哮声,然后又冲着那个无头之鬼讨好地摇着尾巴。 那个女人用头狠狠地撞向日本兵,但日本兵紧紧地抱着了她,再一次把她摔倒在床上,揪着她的头发,狠狠地扇了一个耳光,他的五官挤在一起,像野兽一样咆哮着,死死地扑了上去,用膝盖顶着女人的胸口,另一只手粗暴地伸向女人的身体…… 我走过去,像武侠小说中的高手一样,没有一点声音,我把手伸向日本兵的脖子,想把他提起来,然后狠狠地摔在墙上,让他的脑袋在王大猛割下来之前就在墙上破碎成一幅具有中国特色的山水画。但我的手穿过他的衣服,甚至是他的脖子,他却没有一点反应。 无头之鬼叹了口气,说:“你只是生活在一个错乱的时空里,怎么能改变历史呢?你还是省点力气吧。” 我颓丧地收回手,使劲地把巨大的沮丧吞进肚里,我的确是什么也做不了,他们甚至根本就感觉不到我的存在。 那个男人停止了哭泣,嘴巴像缺氧的鱼儿一样微微张开,手指放在嘴里,像个流着鼻涕的小孩,不,也不像,因为他连咬手指也忘了,就那么浑身颤抖地看着,沉浸在自己的不可控制的恐惧中。 无头之鬼再次转过身子,声音里带着得意和嘲讽:“你看看这个没用的男人,他好像还很享受他的恐惧呢。” 我感到深深的绝望,我没有想到,在王大猛他们到来之前,原来会是这样的场景。 正在这时,王大猛和大老冯过来了。接下来的故事你们已经知道了。当王大猛把步枪上的刺刀取下来时,那个无头之鬼一下子直起了腰,把肚脐眼向前挺着,我早就看出来了,肚脐眼是他的嘴巴,也是他的眼睛和鼻子。我抱着膀子,饶有兴趣地看着。王大猛过去抓住那个日本兵的头发,用脚踩住他的胸膛,然后瞪着那个还在浑身颤抖的女人说:“你把眼睛闭上。”女人惊慌地把眼睛闭上了,王大猛用刺刀在日本兵的脖子上一抹,把他的头割了下来,然后走到门口,远远地甩了出去。无头之鬼立刻伸出胳膊,慌慌地跟随着那颗丑陋的脑袋跑了起来。那颗脑袋在空中划了一个难看的弧线,落在马路对面的大院里了。无头之鬼和无头之狗穿墙而过,我迟疑了一下,向墙壁中走过去,墙像海水一样,我的脚在墙的另一边,而脑袋已经过来了。那个无头之鬼跪在地上,双手使劲地去抓那个脑袋,但他的手穿过脑袋,怎么也抓不起来。 他扭过身子,声音充满焦灼和愤怒,说:“帮帮我,快帮帮我,我要回家!” 他正在向我求助的时候,一条吐着长长的舌头的野狗跑过来了,咬着那个腥臭的脑袋,远远地跑走了。无头之鬼悲伤地叫了起来,慌慌地站起来,紧紧地追赶着那条野狗。 我嘿嘿地笑了,说:“你永远都只能做一个无头之鬼了,我劝你还是省点力气吧。” 无头之鬼转过身子,悲愤地冲我叫道:“为什么不帮我,为什么不帮我?你们中国男人就喜欢看人热闹吗?” 我干脆坐在一个石头狮子上,支着下巴看着团团乱转追着野狗的无头之鬼,开心地说:“我当然喜欢看这样的热闹,这难道不也是你们这些野兽应有的下场吗?” 他站着了,冷笑一声,愤怒和绝望让他的声音嘶哑:“你不要得意得太早,我们是野兽,但你们中国的男人呢?1937年的中国男人像绵羊一样任我们宰割,现在的男人也未必好到哪里。我知道你在偷偷地喜欢着一个叫曾小艳的女人,哈哈哈,可惜你永远都得不到她。她以为她找到了一个男人中的男人,但那个有着可怕纹身的男人仍旧像绵羊一样懦弱。不,说他是绵羊,甚至是侮辱了绵羊。” 我愣了一下,从石头狮子上跳下来,揪着他的领子,问他:“你在说什么?” 他发出了嘿嘿的奸诈的笑声,说:“你是不是也急了?不用着急,你很快就知道了,你过几天看看晚报就知道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无头之鬼不再回答我了,他的胳膊和腿慢慢萎缩,越来越细,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团黑烟,突然就消失了,我手里只剩下一身肮脏的军装,散发着茅坑里的石头才有的臭味,它们是那样浓烈,像汹涌的海水一样向鼻子里扑过来,我几乎要呕吐了,忙把它远远甩走了。 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曾小艳会有什么事情? 我愣愣地站在清冷的月光之下,心里充满不安。曾小艳突然请假,还是她那个在黑社会混的男朋友把她叫走的,难道她会出事吗?我想了半天,实在毫无头绪,我摇了摇头,一个连脑袋都没有的无头之鬼,他会知道什么呢?也许就是故意吓我的吧。 我继续漫无目的地在南京城里游荡着,在天色大亮的时候,终于在长乐路朱老板家门口,看到了王大猛他们,那个女人抱着丢儿,清晨的风吹过来,撩起了她额前的秀发,她的脸上留有被日本兵强暴的血迹,她的目光悲伤而又动人,她是美丽的。她的秀发仍然遮盖不住她的惊慌和恐惧,但她已经平静了许多。她的前面是王大猛,后面是大老冯,两人手里的步枪都上了刺刀,手指扣在扳机上,手榴弹袋也已经打开,无论是活着还是死去,他们都已经做好准备。他们三个人紧紧地挨在一起,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从一座房子闪进另一座房子,慢慢地向安全区的方向移动。他们就像一家人一样。我的眼睛有点湿润,但愿他们能平安到达安全区,活到现在。 第十二章 老兵不死 天色大亮,新的一天开始了。开往铜井的公交车上的售票员仍然是那个中年妇女。她似乎和我一样没有睡好,眼角皱褶更深地呈扇形向四周扩散,并且还多了一个淡淡的青色眼圈,脸上除了那种粗野、傲慢、冷漠的神情,还多了一些疲惫,像一块憔悴的抹布,有时嘴巴微微张开,随时准备打上一个长长的哈欠。我把钱递给她,她头也没抬,撕张车票递我手里。 早上乘车的人很多。我从一堆人肉中挤出来,站在一个靠着窗子的位置,默默地看着外面清冷的世界,所有的心思都跑到那个年轻的女售票员身上了。她怎么还没来呢?她有什么事?她还会再来吗? 年轻人,来得挺早的啊。 老人早已经准备好了,仍然是坐在院里的阳光下,虽然随着冬日的阳光吹来的风依旧清冷,但他似乎并不怕冷,就像面对战场上横飞的子弹,他高高昂着衰老的头颅,竭力把身子挺得更直,这使他更加吃力,不时发出喘气的声音。他脸上任何青春的痕迹都已经消失,每一条皱纹都记录着那些充满惊涛骇浪的岁月。他内心深处的往事仍然像风卷过的麦浪一样翻滚着,把他整个人都覆盖了。他的目光总是盯着遥远的地方,有时会突然停顿下来,好像衰老的躯体已经锁定不了轻烟一样的灵魂,它一声不吭地又溜回到1937年的往事之中。村庄一片安静,农家的狗叫声从一幢房子跳到另一幢房子上,撞到不远处的山梁上又飘落下来。老人的儿子像一个相伴多年的老伴,目光总是追随着老人的脸部表情,和他一样悲伤和欢愉,有时还会伸出同样干枯的手,把老人的衣服向里面拉拉,防止寒风灌进身体。老人接受了他的好意,一切都是那么平常和温暖。 回忆和1937年12月13日碰头,地点是安全区里。 安全区像个破烂的蚂蚁窝,微小的蚂蚁组成的河流漫到了楼房里、过道里、大街上。这些可怜的人们脸色阴郁地坐在地上,身边放着破旧的小箱子,怀里抱着干瘪的包袱,还有流着鼻涕的小黑狗一般的孩子依偎在身边,尽管不懂世事,但大人们的恐惧深深地感染了他们,他们绷着脸,表情和大人们一样苍老疲惫。他们中有的是从郊区赶来的,有的是在睡梦中被大火和枪炮声惊醒,慌慌地跟随人流来的,他们把命运交给了未知,脸上笼罩着不知所措的、绝望的、逆来顺受的神情,突如其来的变故像堆在一起的厚厚的阴云压在他们头顶,这使他们清瘦的面孔更小、更干瘪,样子更可怜。他们像一堆被扔掉的衣服彼此堆在一起,低声地议论着令人恐惧的消息,像大群大群的蚕在漆黑的夜晚咬吃着桑叶。当王大猛和大老冯带着丢儿和那个女人到来的时候,他们无动于衷地抬头看了一眼,目光里空空荡荡,没有一点内容,他们的表情已经僵硬,不会哭泣,也不会愤怒,像一粒粒被风吹来的种子落在地上,风吹哪里算哪里。 安全区的墙上贴着一张纸,上面的汉字像一个个气喘吁吁的老人一样站得歪歪扭扭的,显示着书写者的急促与慌乱。这是南京国际安全区里的外国人写的: 南京国际安全委员会致难民收容所难民的重要通知 1.紧急呼吁所有的人尽可能不要在街上逗留。 2.在最危险的时候,建议躲在房子里或不会被看见的地方为好。 3.我们提请注意,难民区是专为难民设立。我们不得不遗憾地指出,难民区无权为中国士兵提供保护。 4.如果日本人来难民区检查或巡视,必须予以通行,不得向他们实施任何抵抗。 对于安全区来说,这样的通知是必要的,他们想要把它打造成一个非武装区。事实上,在1937年的南京大屠杀中,这20余名外国人为保护中国人做出了卓越的努力。安全区内发生的不幸事件,显然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几十年后,当南京国际安全委员会主席、纳粹党员拉贝的孙女在阅读了祖父在南京写下的日记后,她认为:日本人在南京对受难者的折磨甚至超过了纳粹残暴程度,日本比希特勒本人还要坏得多。 可以肯定的是,王大猛和大老冯他们在安全区短短的几天时间里,并没有见到过拉贝,安全区内毕竟有20多万人,20余个外国人平均一个人要照顾一万人,他们不可能见到每一个难民,但拉贝等人在1937年12月的南京对中国人的帮助,永远都值得我们感谢。 躲进安全区内的士兵不是少数,当王大猛和大老冯他们穿过一条马路,进入金陵女子大学时,一地的枪支、弹药、军装、绑腿和其他军用品一下子扑面而来,那里简直成了一座巨大的垃圾山。在王大猛的记忆中,这些军用品几乎可以装备一个师了。 多么可悲啊,一个师的装备,居然连一个日本兵都没打死。 在这座武器垃圾山前,聚集着南京国际安全委员会雇来的工作人员,他们的任务是在日军赶到之前把这些武器掩埋烧毁。当他们看到王大猛和大老冯时,脸上露出了奇怪的表情,有点发愣,也有点惊讶,那么多士兵早就换上了便装,把武器丢在了大街上,到了这个时候,居然还有人提着步枪,带着手榴弹,穿着带着血迹和被炮火扯得破破烂烂的军装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明亮的阳光下。他们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当这两个奇怪的军人就要经过这座垃圾山时,一个中年男人终于伸出胳膊拦住了他们:“你们得把武器和军装留在这里!” 王大猛和大老冯当然知道他们的意思,但王大猛还是下意识地把手中的枪抓得更紧了,问他:“为什么?” 中年男人说:“这里是收容平民的,本来就不让你们军人进来,既然你们进来了,那就把枪交出来,换了老百姓的衣服,别连累了我们!” 王大猛说:“我们是军人,没有武器还算什么军人?我们可以换上便装,但武器不能交,我们可以藏起来。如果日本兵把我们查出来,我们也绝不会连累你们,但武器不能交!” 人群里一阵骚动,那些麻木的脸上开始慢慢有了红润,那些毫无表情的脸上慢慢有了生气的表情,他们的目光有了哀怨和憎恨,就好像他们的苦难不是日本兵带来的,而是这些和他们一样惊慌的中国军人带来的。的确,这样说并不过分,如果他们能在上海把日本兵赶到大海里,如果他们能把日本兵堵在南京城外,他们这个时候也许正在自己并不富裕但还说得过去的家里享受着中午的阳光,享受着艰难但又知足常乐的日常流水。所有的这一切,所有的这些苦难,所有的令人羞耻的恐惧和悲伤,都是因为这些军人太窝囊,打不过日本人,像可耻的爬行动物一样四处逃窜,不但保护不了他们,现在又回过头来想混在他们中保全生命,这将会把他们推到更危险的处境。 人群中一个年轻人愤怒地叫了起来:“你们是中央军吧?哼,没有看到你们打日本人,反把我们的房子先烧了!你们还有脸来吗?” 王大猛转着脑袋寻找着那个年轻人,他的目光冷峻而充满杀气,他把手中的步枪举起来,使劲地晃了晃:“老子这支枪上的刺刀沾的不是日本人的血吗?仗是打败了,但老子也拼着命杀过鬼子!你们他妈的像狗一样躲在这里,这会儿又像狼一样冲着我们叫,你英雄啊?你英雄你拿支枪杀鬼子去!” 他的话激怒了更多的人,恐惧像雾一样从他们的鼻子里耳朵里眼睛里钻进去,占领了他们整个身躯,他们的身子在恐惧与羞愧的毒液侵蚀下,已经开始慢慢腐烂,脸上呈现出腐烂的菜叶的颜色,身上散发着这个城市冬日特有的霉味。他们的理性正在慢慢消失,正在被怯懦的人性弱点所折磨,这个军人的话像火舌一样随着寒冷的风卷了过来,烧着了他们的眉毛和坐立不安的心,他们的眼睛终于活了过来,对着这个军人露出凶狠的光芒。更多的人逼了过来,很明显,他们准备上来夺走他们的武器,必要时,他们甚至可以用暴力解决掉这个令人讨厌的军人。他们用恨恨地目光告诉他,他们能做到这一点。 大老冯拍了拍王大猛的肩膀,诚恳地说:“大猛,把枪交出来吧,到了这里,咱们就是老百姓了,枪能藏到哪里呢?能找个地方把咱们人藏起来就不错了。” 王大猛不得不承认,大老冯说的是有道理。自从决定到安全区来的那一刻,他们实际上已经交出了武装,再也不能算是军人了,只能像一个平民那样混在平民里,并且还要比其他平民更像平民。但他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在这种情况下把武器交出来。他用狼一样的目光瞪了瞪那些人,把步枪使劲地摔到地上,枪支撞到地面,发出一声痛苦的咣当的叫声,就像条死鱼一样静止不动了。这才是真实的,刚才的愤怒倒有点不真实了,它更像是出于一种无望的挣扎,掩盖自己作为一名军人的耻辱和悲伤。 那些人倒并不是很坏,他们把军装脱下以后,立即有人递过来便装,扔来了棉衣。那些便装甚至要比大多数人身上穿的还要好一点,可能就是人家带着准备逃难用的吧。王大猛在内心长长地叹了口气,带着点歉疚朝那人点了点头,以示感谢。他甚至有点羞愧了,都是落难的中国人,为什么还要自己给自己过不去呢? 在安全区里和难民们拥挤在一间四面透风的房间里,尽管寒风一直从窗户不停地灌进来,顺着脖子挤进衣服里,但除了脑袋有点冷嗖嗖的,身上并不是很冷,一个人紧挨着另一个人,层层叠叠地挤在一起,袖着双手缩着脖子等待着不可知的命运,他们想尽力地屏住呼吸,但恐惧让他们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身子下意识地紧紧地和别人粘在一起。这让整个房间显得热气腾腾,散发着一种菜市场卖鱼摊子上才有的腥臭味。 王大猛和大老冯,还有那个至今不知道名字的女人,他们挤到人群里一坐下来,上下眼皮就像久别重逢的恋人一样紧紧地抱在一起,再也不愿意分开了。王大猛是很累了,他以为自己能睡得死死的,甚至都不会醒来,出乎意料的是,一睡下来,噩梦接二连三地扑过来,到处是燃烧的火,烧着了他的头发、眉毛和身子,他痛苦地哼了两声,摇了摇头,似乎醒了,看到了灰蒙蒙的屋顶,眼睛随即又闭上了。这次又变成了猛烈的爆炸,一座好好的楼房眨眼之间轰然倒塌,士兵的尸体猛地窜上天空,停在头顶,好像是在云里飘着,他惊讶地抬起头来,那些尸体突然嘭地一声从中间爆炸了,破碎的肢体像雨点一样落下来。他赶紧把头伏在满是弹片的尘土中,等爆炸声消失了,他慢慢地把头抬起来,却看见一个丑陋的日本兵,似乎就是白天他在许家巷割下头颅的那一个,他的头还在脖子上,撇着嘴巴充满嘲讽地看着他,当他准备把手中的步枪举起来的时候,那个日本兵抬起脚,他的脚像座小山一样朝着他的脑袋压过来……他在睡梦中痛苦地呻吟着,终于醒过来了,他下意识地用手在周围摸着,没有摸到枪,摸到的都是肢体。他愣愣地坐了起来,那些难民们裹着衣服互相枕着胳膊或者腿正在睡着,他们的睡眠并不好,不时地有人突然发出痛苦的惨叫,还有人在睡梦中像狗一样呜呜地哭着……丢儿倒睡得很熟,他夹在大老冯和那个女人中间,一只手摸着一个人的耳朵,那个女人侧着身子,手放在丢儿的胸前,就像揽着自己的孩子一样。丢儿脸上安详平静,嘴角边挂着晶莹的口水,好像怀抱着一个色彩绚烂的梦,鼻子微微颤动,嘴角慢慢上翘,露出了令人心碎的纯真的笑容…… 王大猛抱着膝盖在心里长长地叹口气,既烦躁又悲伤,像海潮一样不断地冲过来,退回去,然后攒足力气,再冲过来。他想了很多,二连的那些熟悉的弟兄们都没有了,陈傻子现在在哪里?他是死是活?死到底意味着什么?死就那么可怕吗?似乎也没什么可怕的,死了就是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了,什么感觉都没有了,最难受的是还活着,无可奈何地活着,武器没有了,甚至连一把匕首都没有,只能像一条被抛弃在海滩上的死鱼任人践踏。武器就是军人的生命,即使只有最后一颗子弹,那也可以留给自己。没有武器,就等于什么都没有了,连自己的生命都无法控制,只能任人处置。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但再也睡不着了。什么时候才能离开南京? 每一秒都是那么漫长。 第三天早上,当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的时候,日本兵踏着干燥寒冷的尘土开进了安全区。他们把人群从各个房间里赶出来,集中在外面的操场上。各个出口都站着日军的哨兵,还有一些日本兵伏在地上,如临大敌地趴在机枪上面,做出了随时准备开火的准备。那些中国人被日本兵冷酷的表情和闪着寒光的刺刀死死地掐住脖子,连气都不敢出,恭顺地按照日本兵的指示,低着头挤在一起,偶尔碰到日本兵的目光,像被蝎子蛰着了立即移开目光,慌慌地找着躲藏的地方。那些女人都低着头朝着男人背后躲着,好像日本兵的目光一碰到她们,她们就会晕厥过去一样。日本兵冷冷地看着他们,那是什么样的神情?那是战胜者的得意与骄横,一个普通的士兵,也许刚刚挨过军曹的拳头和耳光,这会儿也像一个目中无人的将军一样,带着戏弄的目光盯着这些绵羊。 王大猛和大老冯同时看到了跟着日本人来的那个胖胖的中国人,他头上戴着日军的战斗帽,胳膊上戴着日军的太阳旗臂章,小心翼翼地跟在日本兵的身后。寒风呼呼地吹来,灌进肺里,把身上的棉衣冻着了。他们感到浑身发冷,呼吸极其困难。他们不由自主地蜷缩着身子,更紧地靠在一起,这个中年男人就是淳化镇的那个镇长,王大猛曾经用步枪指着他的脑袋,吼着他是个汉奸。妈的,他果然是个汉奸! 王大猛脑袋嗡嗡地响,这个狗汉奸,今天一定要死在他手里了! 王大猛低头盯着自己露出一只脚趾头的布鞋,心脏被捅进去一把刺刀,红色的肉翻了起来,那些肌肉紧紧地收缩着,想把刺刀捅出的破烂的洞填充起来。但没有任何作用,鲜血像关不住的水龙头一样哗哗地淌了出来,脑袋因为失血过多而感到一阵头晕。他为自己的紧张和胆怯而感到羞耻:如果偷偷地留下一颗手榴弹该有多好。 一个日军军官站在队伍前面,用日语说了一番话,样子并不凶狠,声音甚至还很亲切。如果不是穿着军装,挎着一把丑陋的军刀,他和一个走在大街上的普通的中国人没有什么区别。他讲完以后,那个曾是中国一个小镇镇长的男人过来了,他说的是地道的南京话:“刚才皇军讲了,你们中间谁是当兵的,就请站出来。你们在这里无亲无故,流落在这里,都很可怜。只要站出来,皇军不但不会杀你们,愿意做工的可以做工,有饭吃,有工钱发,愿意回家的还发给路费。同胞们,日本人是好人,大家都要听从皇军的命令。” 这个中国人在讲话的过程中,不时地看看那个日军军官,日军军官不断地朝他点点头,他得到了鼓励,说话的声音更大,语气也更加肯定。当然,声音也是悦耳的。人群里一阵骚乱,有不少人渐渐地活了过来,敢把头抬起来,打量着日本兵和那个中国人,目光里生出期待的神情。有人还在小声地议论着: “他说的是真的吗?” “中国人总不会骗中国人吧。” “谁知道呢。” …… 王大猛碰了碰大老冯,低低地说:“咱们决不能上当,小鬼子是什么样子,咱们是知道的。” 大老冯说:“嗯,我知道,只要站出来就会被他们杀害。” 王大猛咬着牙恨恨地说:“这个狗日的镇长,他非要咱们的命不可。” 大老冯痛苦地皱着眉头,但他的脸上还带着一丝侥幸的神情:“不会的,不会的。”但他显然无法使自己相信,目光总是躲着那个镇长。 有人走出来了,队伍有点混乱,大老冯悄悄地扯了扯那个女人的胳膊,低低地说:“如果我们出了什么事,你要好好地带着丢儿,把他养大。” 那个女人好像还没有从惊吓中回过神,她直直地看了看大老冯,没头没脑地说:“我不会让他们把你抓走的!” 大老冯愣了一下,慌慌张张地把头扭开了,身子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躲,仿佛她比日本鬼子更要可怕一样。 更多的人站了出来,大概有一两百人了。也许这些士兵们是从下关或者从阵地上直接跑到安全区来的,并没有看到日本兵像狗一样杀了许多中国人。那些柔和的声音很容易就把他们欺骗了,他们并不想做工,只想回家,一个有着妻子和母亲的家。他们向日本兵毫无保留地敞开了自己的笑容,用自己充满惊慌的表情和友善的目光向日本兵保证,他们已经毫无威胁。 那些日本兵拿着步枪,拿赶牲口一样把那一两百余名士兵赶到了操场的另一边。日军军官又大声地说了几句什么。那个镇长咳了一下,喉结艰难地蠕动一下,好像把一口痰生生地吞了下去。他又往前跨了一步,说:“皇军说了,还有一些军人没有出来。谁是军人,请自觉出来吧,皇军不会杀害你们的。” 王大猛和大老冯本能地紧紧地拉着丢儿和那个女人,身子往后缩着。那个女人和丢儿也感觉到了他们的恐惧,丢儿突然哇地哭了。女人急忙伸出手来,想把他的嘴巴掩着,但丢儿的声音更大了。他知道什么呢?他只是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啊。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感到站在冬日寒风凛冽的操场很冷,紧紧地挤在一起恐惧的人群让他更冷,尤其让他害怕的是,他最亲近的大老冯和王大猛的身上也是冷嗖嗖的,一种已经遗忘的感觉突然钻进他幼小的身体内,刚出生时,一下子从母亲温暖的子宫来到这个寒冷陌生的世界,那是一种不可知的恐惧,于是他放声大哭了。现在的感觉和那个时候一模一样,甚至比那时更要寒冷陌生。周围冷漠的神经已经极其脆弱,哪怕一个细小的声音也足以让他们神经崩溃,何况是一个孩子充满恐惧的哭声?他的哭声像令人恶心的枪声一样,周围的难民纷纷向后挤着,躲避着他的哭声。女人浑身颤抖,死死地捂着丢儿的嘴巴,几乎是在哭着哀求他:“别哭了,孩子,别哭了……” 大老冯把痛哭的孩子抱在怀里,俯下脑袋,把粗糙的脸贴在丢儿被寒风吹得红彤彤的小脸蛋上,轻轻地说:“丢儿,别哭,爹在这里,爹会保护你的。丢儿,没事了,没事了,爹爹不会离开你的,再也不会了……” 丢儿瞪着眼睛看着他,大老冯朝他笑了笑,伸出手捏了捏他的鼻子。丢儿果然不哭了,只是眼睛里仍然充满被惊吓的表情。他的目光向四处移动,他侧过脸来,看到了日军军官,看到了那个曾是中国一个小镇镇长的中国人,还有几个日本兵站在他们面前,皱着眉头盯着他们。 该来的都来了。除了丢儿,除了那个可怜的女人,没有什么可以牵挂着的了。大老冯在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恐惧突然消失了,身上有着说不出来的轻松,幸亏救了那个可怜的女人,有了她,丢儿也会没事的。他把丢儿轻轻地放在那个女人的怀里,女人伸出双手抱着孩子,更紧地靠了过来。他一阵心酸,这个女人还把他们当做靠山,哪里知道,这个时候,他们只会给她带来更大的灾难。他下意识地向另一边蹭了蹭,女人仍旧紧紧地跟了过来,还是紧紧地靠着他。他只得低下头,等待着属于自己的那令人心碎的悲惨命运的到来。 日军军官在说着什么。时间漫长得像是静止了一样。那个汉奸点头哈腰地听着,然后把身子转向他们,声音甚至比刚才还要严厉:“皇军问你们了,是不是中国军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还伸出手来,朝着大老冯,还有那个女人,女人怀中的丢儿指了指,奇怪的是,王大猛就站在旁边,他连看都没看,就好像他不存在一样。也许是王大猛看花眼了,甚至看到他还朝着大老冯飞快眨了眨眼。 那个女人看了看大老冯,又看了看那个汉奸,喃喃地说:“他是我男人,我们是一家人。” 大老冯显然吃了一惊,但他还是赶紧向女人靠了靠。所有的一切都太快了,那个昔日的镇长不可能认不出来他们的,但他显然并没有出卖他们的打算,他回过头来,声音轻松地给日军军官解释着什么。日军军官挥了一下手,带着几个日本兵退了回去。 都是一身冷汗。王大猛的身子像虚脱了一样,刚才他的脑袋好像完全空白了,那个镇长走过来的时候,他清楚地看到镇长的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一下,似乎吃了一惊,但很快把目光移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看他。他会干什么呢?会把他们揪出来交给日本人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不会白白地死掉的。他强迫自己那颗咚咚地跳个不停的心脏慢下来,手还在不听话地颤抖着,手指好像有点发麻,他下意识地把手握起来,然后再伸开来,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应付这一切,死也要死得有点价值。日军军官的手枪在腰里的手枪套里,并不好夺过来。战刀很容易抽出来,但并不方便,也许刚刚抡起来,其他日本兵的刺刀就捅过来了。每个日本兵的腰里都挂着三四颗小甜瓜一样的手榴弹,如果这个汉奸把他指认出来的话,他就扑过去把日本兵的手榴弹夺过来,要死也要拉上一个垫背的。他这样想时,手反而颤抖得更厉害了,但心却安定了许多,来吧来吧,大不了死了算了。可那个汉奸没有指认他们,一切都像梦一样。 日本兵并不甘心,他们发出口令,让难民们分成几排,然后挨个检查他们的手,看是否有常年使用枪支而磨出的老茧,肩膀是否有扛过枪的痕迹,连脚也不放过,看是否有数月行军而磨出的血泡。 人们都把手伸了出来,大多数人的手上都有老茧,更多的人被抓了出来。可能是人手太少,一个日本兵跑了出去,很快就带着二十多名日本兵回来了。 当这二十多名日本兵出现在操场上时,整个天空一下子暗下来,缕缕寒冷的阳光被阴沉沉的乌云遮着了。日本兵的杀气一层层地漫过来,渗进了衣服里,大老冯咬着牙齿格格地颤抖着。王大猛关切地扶着他的肩膀,刚要安慰他两句,大老冯痛苦地摇了摇头,然后朝着一个日本兵努了努嘴。王大猛眯着眼睛,看到了一个胳膊上吊着绷带挂在胸前的日本兵,他和其他的日本兵一样像头趾高气扬的畜牲,目光里流露出残暴嗜血的光芒,但还是有点不同,他的目光里充满了被激怒的神情。他嘲弄般地撅着嘴唇,眼睛扫射着面前惊慌麻木的中国人时,有一种愤恨和充满恶意的光芒笼罩着他紧紧皱着的眉头。王大猛最初没有明白大老冯是什么意思,充满困惑地看了看大老冯。这样可恶的令人厌憎的日本兵到处都是,这里再出现一个没有什么让人奇怪的。 大老冯低低地说:“这就是咱们在淳化镇俘虏的那个家伙。”他的声音夹杂着颤抖的杂音,带动着空气中的浮尘也不安地抖动起来。 王大猛知道连里曾经俘虏过一个日本伤兵,但一直都没见到。他愣了一下,喃喃地说:“怎么没有把他杀掉?” 他随即明白这话是白问了,国军并没有杀掉俘虏的习惯。所以,在大老冯还没有回答的时候,他随即又说:“没事的,将心比心,他就是把你认出来了,也不会恩将仇报吧。” 这个信心来自那个汉奸镇长。王大猛曾经把枪顶在他的头上,但他仍然没有指认他们,就有理由相信这个被他们放掉的日本兵也会有一点点良心。 大老冯痛苦地摇了摇头,他把怀里抱着的丢儿塞到王大猛的怀里,然后又看了看身边的那个女人,低低地说:“你们慢慢地往旁边走开一点,离我远一点。” 那个女人反而更紧地靠在他身边,她像被吓坏了,竟伸出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胳膊,整个身子像暴风雪中可怜的树枝一样几乎要被吹折了。大老冯有点着急了,他伸出手来,使劲地想把女人的胳膊拿开,但女人抱得紧紧的,苍白着脸,牙齿咯咯地颤抖着,说什么也不松手。大老冯急急地说:“放开,放开我,那个日本兵认识我,他知道我是个当兵的,你快把我放开!” 女人的手有点松了,她迟疑着,最后还是把手放开了。但她并没有走开,只是咬着嘴唇,使劲地忍着不让自己的牙齿咯咯发抖,她显然为控制不了自己的恐惧而生气,脸上呈现出绝望而又悲伤的死灰色。 那个日本兵的目光从第一排中国人的脸上扫过去,又从第二排扫过来。大老冯顾不得再管那个女人了,他悄悄地推着王大猛:“快,你带着丢儿快离开我一些。这个小鬼子要认出我来了,你带着孩子,一定要把他养大成人,如果那时小鬼子还没被打败,让他当兵继续打……” 王大猛的脑袋一片空白,他不知道是应该继续和大老冯站在一起,还是听他的话,悄悄地挤进另外一堆人群里,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被大老冯推到一边。丢儿显然没有意识到眼前险恶的形势,脸色完全放朗了,把手指放在嘴里,在王大猛的胸前挺着小小的身子,很好奇地看着四周。 日本伤兵终于看到了大老冯,他慢慢地眯着眼睛,目光像狼一样死死地盯着他。他那个绷带上凝结着一块紫色的血迹,那条绷带甚至都没换,还是大老冯给他包扎的。他注视着大老冯的目光不是感激,而是一种被羞辱、被折磨所带来的委屈与愤怒。他转向那个日军军官,举起他那只肮脏的手敬了个军礼,嘴里叽哩咕噜地说着什么,然后扭过头来,用手指了指大老冯。他果然毫不犹豫地指认了大老冯。 这个疯子,这个畜牲! 多么令人恶心战争啊,没有人性,没有爱心,没有感情,没有人,只有野兽,只有兽性。日本伤兵嘴角边露出了恶毒、放肆而堕落的微笑,这不是人,这是一只世界上最丑陋最肮脏的爬行动物。我们曾经把他作为人来对待,也许他曾经是,但他现在已经把所有干净和美好的东西都撕碎了,把身上残存的文明和道德的外衣扔掉了,恢复了原始的肮脏的兽性。多么可笑,多么可悲,他曾经挽救过他的生命,甚至不顾一切地制止了自己兄弟要伤害他的举动,而他现在却对他举起了屠刀。最为可悲的是,在一场战争中,充满杀戮本能而又富有杀戮经验的野兽反而更容易生存下来,任何温情和富有人性的举动可能会带来更深重的灾难,这就是令人诅咒的战争。 南京,1937年12月的南京,是个野兽出没的腥臭的原始丛林,是个巨大的苦难的垃圾场,是个麻木的绵羊之海组成的疯人院,是个被兽性瘟疫传染的坟墓,是一个被所有的神遗弃的地方。老天爷啊,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不睁开你的眼睛看看你的子民在遭受什么样的苦难?你就这样抛弃了你所创造的人类? 所有的神都在沉默,只有悲伤的寒风在头顶呜呜哭泣。 日军军官眯着眼睛看着大老冯,大老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自动走了出来。这一刻终于来了,他已经不再害怕,脸上平静,嘴角边带着若有若无的嘲讽的神情,他甚至在为自己能做出与军人身份相配的行为而略感自豪,昂了昂头,注视着那个日本伤兵,目光里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怨恨,他只想告诉他,他已经不再害怕。 几个日本兵扑过来,抓住了大老冯。所有的人都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动,他们满含惊恐地看着又一个同胞被抓了出来,本能地把身子往后挤着,想钻进人肉之间的缝隙里,但人与人之间贴得紧紧的,这样会让他们减少恐惧,还是想借此掩盖自己因为恐惧而产生的羞耻?没有任何缝隙可以让他们躲起来。他们只能痴呆忧郁地看着这一切。丢儿不安地把手指从嘴巴里拿出来,愣愣地看着被日本兵抓起来的大老冯,嘴巴撇了撇,似乎要哭了。王大猛忙把他抱得更紧了,想安慰他,但喉咙像被什么堵着一样,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让人意想不到的情况突然出现,那个女人踉踉跄跄地扑了出来,她的双手在空中挥舞着,好像要抓住什么东西一样,扯开喉咙大声地叫喊起来:“他是我男人,他是我男人,他不是当兵的!” 日本兵惊愕地看着她,就连那个日本伤兵也是一脸的迷惘,紧接着变成了一种恼怒的表情,他显然清楚她在欺骗他。他迎了上去,一脚踹在女人的胸口上,女人一下子扑倒在地上,但她仍然向前爬着,抱着那个曾是镇长的汉奸的腿,仰着满脸泪水的脸叫起来:“老爷,老爷,你给他们说说,给他们说说,不要杀他,他是我男人,他真的是我男人啊……” 她那悲伤的脸美丽得令人心碎,脸上的两行泪水闪闪发亮,像阳光一样跳动着…… 那个汉奸男人脸上出现了惊慌的神情,他慌张而又胆怯地扭头看看日军军官。日军军官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两个日本兵从地上拖起了那个女人。谁也没有想到,王大猛没有想到,大老冯也没想到,那些日本兵当然更不会想到,那个女人突然使劲地挣脱了抓着她胳膊的日本兵,从一个可怜的绵羊变成了一头凶狠的母狮,她一只手撩起了棉袄,另一只手从腰里掏出了一把已经生锈的剪刀,狠狠地朝着她身边的一个日本兵的脸上戳了下去。那个矮小的日本兵并不比她高,她的剪刀从他的眼睛里深深地扎了进去,整个剪刀没进了日本兵的眼眶中,她咬着牙,嘴唇被她咬出了鲜血,她猛地拔出剪刀,把日本兵的眼球带了出来,鲜血随着她的手迸溅出来,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灿烂的光芒。日本兵发出一声凄利的惨叫,双手捂着眼睛,身子像狗一样弯了下去。她几乎是整个身子扑到日本兵的身上,一只胳膊环抱着日本兵的脑袋,就像母亲抱着自己的孩子,挥着剪刀使劲地捅进日本兵的脖颈,飞快地拔出来,第二刀又捅进去。她瞪着眼睛,眼睛几乎要凸出眼眶了,她的脸色像喝了太多的酒一样红彤彤的,头发在寒风中飞舞着,她尖利地大叫着:“杀死你杀死你杀死你……” 一切发生得突如其来,日军军官最先反应过来,他抽出战刀,一道寒光闪过,那个女人的脖子上的鲜血喷涌而出,只剩一点点皮肉连着,脑袋歪到了一边,眼睛仍然死死地瞪着天空。几个日本兵的刺刀也同时捅过来,女人的身体软软地从那个日本兵的身上滑下来,腿抽搐了一下,一动不动了。那个跪在她身下的日本兵歪倒一边,四肢摊开,剩下的一只眼睛惊恐地瞪着天空,这个可怜的畜生已经没救了,颈部动脉被剪刀刺断,鲜血像一个小小的喷泉往外冒着,双手双脚正在抽动着,嘴巴里冒着血沫吐噜咕咕噜地喘着最后一口气。 那些抓着大老冯的日本兵也惊呆了,当他们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惊慌的表情变成了狂怒,他们回过头来用复仇的目光来寻找大老冯,却看到了一张对着他们微笑的中国士兵的脸,他们愣了一下,对他的表情感到困惑,接着就见这个中国士兵扑了过来,抱住一个日本兵,就像是两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抱得紧紧的,他的一只胳膊环抱着他的脖子,下巴搁在日本兵的肩上,他趴在他的耳朵边,嘴巴蠕动着,好像在和那个日本兵亲密地说着什么,另一只手伸向了日本兵挂在腰上的圆形手榴弹。王大猛心头一紧,几乎喘不过来气,他想象中的情景突然就出现在他面前,不过,不是他,而是那个平常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四十多岁的伙夫,一个你几乎都把他忘记了的老兵。他下意识地捂着丢儿的眼睛,轰的一声,就像在耳朵边炸响一样,震得耳朵嗡嗡地响。人群乱了,人们尖叫着,不是向那些惊慌地向地面趴去的日本兵扑去,而是向四周散去,这让他们看上去更像是一群绵羊,而不是一群人…… 王大猛紧紧地抱着丢儿,随着人群向安全区深处跑去…… 老人停下来,长长地喘口气,泪水无声地流下来。又一个部下牺牲了。第二连只剩下了王大猛、李茂才和一个下落不明的赵二狗,其他的全死了。我的眼睛也有点湿润,连续多天的沉闷的心情却有点舒展,是的,又死人了,一个中国士兵,一个连姓名都没留下的南京女人,但他们死得并不窝囊,他们体面地死去了。那些绵羊的海洋如果真被他们的死亡所震撼,那么,这个海洋就不会成为一个死海,它会掀起滔天巨浪,把那些异族的野兽淹没。但这是不可能的,没有任何期待,1937年陷入屈辱的南京,几十万只绵羊中,只有为数不多的人反抗了。绵羊们组成的大海从来不会因为一两只海燕的呼号而动容,与暴风雨搏斗的海燕坦然面对的死亡只会给他们带来更深的恐惧,他们宁愿闭着眼睛等着灾难到来,也不愿提前发起海啸和这灾难作殊死一搏。30多万人,这这样死了,就是捉羊,侵入南京的5万名日本兵也要费多大的劲啊。 1937年以后,侥幸从南京逃出来的国军士兵,又有多少黯然回到老家,宁愿做一个沉默的农民,也不再当兵了。 老人的泪水我都能理解,奇怪的是他的儿子,那个七十来岁的老人也哭了,他比这个前国军连长哭得更为伤心,泪水和鼻涕混在一起,他跪在老人面前,抬着脸面向天空,哭得整个身子都在颤抖着。我不得不试图把老人拉开,但他仍旧死死地偎依在前国军连长的身边,枯瘦的身子重得像一座山一样,他把头埋在老人的膝盖上,哭声像一群无助的麻雀,盘旋在冬日灰暗的天空里,久久不肯离去。前国军连长像对待一个孩子一样用手抚摸着他的满头白发,像军人一样保持着挺直的身子因为哭泣也不得不佝偻下来,整个单薄的上身和肩膀都在抽搐着,泪水沿着枯瘦的布满灰色老人斑的面庞流下,流进他的嘴巴,他的嘴巴在神经质地痉挛着、颤抖着。这是一幅什么样的场景呢?两个老人,两个悲痛的老人互相安慰着,往事让他们沉浸在同一种悲痛中。但又不对,前国军连长是因为他的部下死亡而悲痛,这个我能理解,我也是军人,事实上,我也正在流泪。我不解的是,他的儿子为什么也会这么悲痛? 老人抬起头来,抽了一下鼻子,抚摸着儿子满头沧桑白发,喃喃地说:“你知道他是谁吗?” 这个问题简单而又古怪,因为简单,我点了点头,因为古怪,我又摇了摇头。 老人的目光望向远处,声音里除了悲伤,还有一些温柔的东西:“他就是丢儿。他是我的儿子,也是大老冯、王大猛的儿子,他是王大猛从南京带出来的,他的名字叫冯猛才……是我起的名字。” 伏在他腿上的老人抬起头来,泪眼婆娑中,张开嘴巴,冲着天空,大声地叫了一声:“爹!”声音冲向2009年12月南京的天空,像一个孩子的叫声那样清脆、尖利…… 王大猛是在那个汉奸镇长的帮助下逃出南京的。 1937年12月南京天空中的乌鸦越来越多,它们聚集在一起,有时是几千只,有时是上万只,从一个地方飞到另一个地方,它们在空中盘旋飞舞,能把太阳遮住,它们发出的声音像是要挤进耳朵里的虫子一样难听刺耳。它们停在树上、燃烧过的楼房顶上,惊奇地看着这个奇怪的城市,整个城市散发出来的尸体腐烂的甜腻腻的臭味让它们充满激情,它们不停地在这个城市上空飞来飞去,抖动着翅膀,发出欢乐的歌唱。更浓烈的臭味吸引着它们,它们飞到长江边,那里漂满了黑色的尸体,他们的肚子膨胀得像牛肚子那样大,在冬日并不是很热的阳光的照射下,会突然发出一声沉闷的声音,那些乌鸦被吓了一跳,惊叫着冲上天空,盘旋一阵再落下来,原来是尸体破裂了,流出已经腐烂发臭的内脏。这种浓烈的臭味让喜欢这种味道的乌鸦也受不了,有些被熏得头晕,像喝醉了酒一样从空中摇摇晃晃地掉在了江中或者地面。一只落在长江岸边的乌鸦在挣扎着飞起来时,突然看到一长列黄色军靴,它惊异地抬起头来,看见那些穿着屎黄色军装的日本军人,要从长江乘船转向上海前往华北。他们一点都不害怕这些腐烂的尸体和浓重的臭味,穿着钉了铁钉的军靴,踩着腐烂的中国人的尸体,就像踏在一块普通的垫脚石上一样,又说又笑地登上了渡轮。一个日本兵还故意踏上了一个腐烂变形得像脸盆一样大的中国人的脸上,就像踩在一块腐烂的西瓜上,肉末子向四周流动,露出白森森的颅骨。那个士兵仰起头来,笑哈哈地说:“我们那时整天都成卡车地拉着中国人到这里把他们杀掉推到江里,哈哈,这是我干过的最好玩的工作!” 乌鸦并不能听懂,但这些像野兽一样的军人的确把它吓傻了,它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接着,一只军靴踩上来,把它踩成了一滩肉酱…… 各种消息不断地传到安全区来,日本兵在中山码头杀死了五千多人,煤炭港杀死了三千余人,汉中门外杀死了两千余人,草鞋峡杀死了五万多人,燕子矶杀死了五万余人…… 一个难民想溜回家去看看房子,在朝天宫前面的运渎河里,看到了一层层的尸体,一群中国人正在收尸,他们一个人拿着一把铁钩子,钩子有一人多长,有手指粗,头上弯弯的,他们想用钩子把尸体拖上来,但一拉肉就一块一块地往下掉,都像烂鱼一样,一钩就散。那些装尸体的卡车上爬满了蛆虫,个个又肥又胖,一层一层在车上扭动着,到处都是,连车窗上都是,司机从车上跳下来,连他身上也爬满了蛆虫……最可怜的是那些女人,那么多女人…… 所有的消息都是这样。国军撤往遥远的地方了。安全区里剩下的这些人眼睛发呆,袖着双手挤在一起,脸上沟沟壑壑的皱纹充塞着尘垢,表情像绵羊一样温良,又像被拴在树上的牛一样驯服,他们紧抿着嘴唇,脸色苍白,眼睛由于风吹而不停地流泪,他们甚至连说话的兴趣都没有了,总是坐在死气沉沉的阳光下沉默无语。他们像梦游一样,又像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尸体。 王大猛再也待不下去了。他觉得自己再待下去,也会像他们一样灵魂慢慢腐烂,肉体成为一堆会移动的粪堆。必须得尽快地离开南京,找到部队,像个真正的士兵,像个真正的男人那样复仇。决不能腐烂在这个已经死去的城市。 所有的逃生路口都被日军堵死了,要想逃出南京极其困难,更重要的是,他还带着一个三四岁的丢儿,他也许可以逃走,但丢儿怎么办?他只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带着丢儿在日本兵的眼皮底下走出南京。 他决定去找那个当了汉奸的镇长。他现在在日军组织的南京自治委员会担任一名课长。他曾是一名中国官员,现在却为敌人做事,这是卖国求荣,辱没祖宗,但他似乎还有一点良知,并没有把他们指认出来,也许可以冒险找他试试。 经过一段时间的打探,他终于得知这名叫李荣光的汉奸住在颐和路的一座花园式楼房里。 当王大猛出现在这个李镇长的面前时,他似乎吃了一惊,两只眼睛茫然地盯着他,似乎想说什么,但一时又想不起来。王大猛愤恨地瞪着他,国军抗战请他帮忙,他一点都不配合,推三阻四,现在日本人来了,他却像狗一样跟在日本人的屁股后面摇尾乞怜,多么令人憎恶的中国人。 他冷冷地说:“祝贺李镇长,大难不死。” 昔日的镇长完全没有了官架子,脸上笼罩着死灰色,好像经过长途行军的俘虏,一脸疲惫,一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样子。他眼睛垂下来,胖胖的圆脸颤抖着,努力挤出一点很不自然的笑容,说:“唉,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可我有什么办法?你们当兵的都没办法,我能怎么样呢?你看看南京成什么样子了,多少人成了刀下鬼,连个尸首都找不到,可怜啊。好死不如赖活着,我只想活着,没想那么多。” 王大猛提高了声音,说:“我们总能把小鬼子打败的,当汉奸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你要好自为之,不要把事情做绝,给自己留条后路。” 他愣愣地看了看王大猛,垂下脑袋,喃喃地说:“小兄弟,我知道你的意思,什么汉奸不汉奸的,我不管,我只想活着。人活着,还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这个家伙的麻木和漠然彻底地激怒了王大猛,他上去揪住他的衣领,指着他的鼻子吼道:“你说起来也是一名政府官员,这个时候,更应该舍身报国!你倒好,连点气节都没有?你算是人吗?汉奸们就是断了脊梁骨、四脚着地的狗!” 那个镇长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可能是衣领勒得他的喉咙难受,他艰难地咳着,抓着王大猛的手,想把他的手拿下来。王大猛把他推到沙发上。他弯着腰,用手摸着脖子,过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王大猛,一脸悲伤地摇了摇头,说:“小兄弟,你自己不是没有看到,南京都成这个样子了,你能让我干什么?你以为汉奸是好当的吗?你没当汉奸不知道当汉奸的苦啊。我也不指望你能原谅我,但我就是想活着,就这么简单。小兄弟,我在这里当课长,也没什么权力,但你有什么困难尽管告诉我,我一定会努力照办的,也算是我补偿你们的吧……唉,我以为日本人根本就打不过来,谁会想到南京会这样呢。” 王大猛愣了愣,他本来想把这个镇长狠狠地教训一顿,但突然之间,身上一下子没了力气,那种心灰意冷的感觉又慢慢地爬到身上,有无数的声音挤着拥着要往脑袋里钻,算了吧,算了吧,都死了,兄弟们都死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还有另外的声音也在拉扯着他,回家吧,想办法带着丢儿回家吧,再也不要当兵了,再也不要当兵了……他痛苦地甩了一下脑袋,把这些念头摔到墙上,摔成一地碎片,但它们很快就在地上爬到一起,像水一样向他慢慢地爬过来。他瞪着眼睛,急急地朝着那个镇长吼道:“我要离开南京去找我们的部队,你想办法给我弄张通行证送出南京!” 镇长皱着眉头,揉着额头,额头被他揉得发红了,很显然,这件事对他来说,似乎并不是很容易。但他最后还是答应了:“好,我会给你弄张出城的通行证,明天你再来,我把你送出南京。” 第二天,这个镇长果然给他弄来了一张通行证,把他们从中华门送出了南京。 像噩梦一样的南京被远远地抛在身后,估摸着日本兵已经看不到了,王大猛抱着丢儿,撒开脚丫子奔跑起来,12月的寒风在耳朵边呼呼地吹着,像刀子割着一样,冻得坚硬的土地硌得脚板子很疼,但他仍然不管不顾地埋头奔跑着。他把口袋里的通行证掏出来,扯碎了,扬手扔在风里,碎片像一只只白色的蝴蝶在空中飞舞。不知道跑了多长时间,不知道跑了多远,他慢慢地停下来,把丢儿紧紧地包在棉衣里。丢儿躺在温暖的怀里,粉红色的娇嫩的小脸仰着,眼睛像湖水一样干净而又明亮。汗水落在他脸上,他感到很痒,伸出小手摸着王大猛粗糙的脸,咯咯地笑了。王大猛心里突然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鼻子酸疼,泪水哗哗地就出来了。丢儿仍旧在咯咯地大声笑着,笑声在空旷的原野上空盘旋着,像鸟儿一样向天空冲去。 这是人世间最动听的声音,像阳光一样灿烂的笑声,多么醉人。 第十三章 小径分岔的时间 天色还很早,我很快就赶到了铜井镇的公交车站。我走在寒冷干燥尘土飞扬的乡下小路上,高高地昂着头,这是这些天来最令人舒展的一天。南京并非是一座没有抵抗的城市,大老冯、王大猛、李茂才、那个无名的女人,他们有的活着,仍会继续战斗,有的死了,但他们是非常有尊严地死去的。他们是1937年12月哭泣的南京城里不多的勇士。 谢谢他们,他们使我的这个小说也有了尊严。 我想把这些也告诉曾小艳,让她和我一起分享这份喜悦的心情。让我失望的是,公交车售票员还是那个身材臃肿走样的中年妇女,她还在低着头用指甲钳磨着指甲,磨出来的声音和铁铲刮在锅底的声音一样难听。她眼角皱褶呈扇形向四周扩散,脸上仍然带着一种粗野、傲慢、冷漠的神情,枯燥乏味,没有多少内容。稍微有点精神的是一头浓密卷曲的头发,有点蓬松,前面染成黄色的,成波浪状包着粗糙的脑袋,脑后扎着一条白色的手绢,让她多少有了点生机。我把钱递给她,看见是我,她没有接钱,却很高兴地对我说:“你不是要找曾小艳吗?” 她声音很大,旁边有人看了看我,我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急切地问她:“对,她在哪里?” 她从肥硕的屁股下面抽出一张报纸,像捧着一件珍贵的文物,庄重地递给我,说:“她在这张晚报里,就在b5版!” 我愣了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她上报纸了。”中年女售票员像报告一个重大新闻一样亮着噪门说。 我急忙抖开报纸,找到b5版,左上角有一篇新闻。 城南命案,弱女子毒死两个壮年男人 懦弱“小弟”帮“老大”强暴自己女友 本报讯(记者 张荣)昨天晚上9点10分左右,110接到一个年轻女子的电话,称自己在城南大方巷某小区杀死了两个男人。警察接警后,迅速赶到现场,只见一个约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坐在客厅里,两个壮年男人躺在地上,没有一点声息。年轻女子看到警察,并不是很慌张,她很平静地告诉警察,这两个人是她杀的。当记者赶到现场时,发生凶案的房间已经被警方封锁,年轻女子被警察带走。周围的邻居告诉记者,这名年轻女子叫曾x艳,是公交公司的一名售票员。两名死者中,一名是曾x艳的男朋友,两人交往有三四年了,另一名男子40余岁,邻居不大清楚他的身份。有目击者说,晚上六七点钟时,看到三人从外面回来,还都有说有笑的,没有什么异常情况。至于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惨案,邻居都表示不大清楚。 记者经过多方联系,终于在午夜时分联系到经办此案的刘警官。刘警官告诉记者,曾x艳到警局后,非常配合警方问讯,坦白了全部杀人经过。 被杀的年轻男子李某的确是曾x艳的男朋友,中学毕业后一直没有工作,长期在街头游荡,曾因盗窃、打架入狱三年,出狱后,认识了曾x艳,两人开始谈起了朋友。今年10月份时,李某经人介绍认识了城南40多岁的赖某。赖某是“道上混的”,手下有一帮小兄弟,带有黑社会性质。李某觉得赖某很有本事,铁了心准备跟着赖某。一次偶然的机会,赖某见到李某的女朋友曾x艳,曾x艳年轻漂亮,赖某一见就迷上了,但曾x艳对赖某并不感兴趣,对他不理不睬。赖某干脆让李某向曾x艳传话,问她愿意不愿意做自己的情人。 李某不敢得罪“老大”,只好如实转告,被曾x艳狠狠地骂一顿。赖某听说后,觉得很丢面子,当着众人的面,给了李某几个耳光,让他一定把这件事办好。李某吓坏了,便想着如何解决好这件事。他多次劝说曾x艳做赖某的情人,甚至还下跪求她,但都遭到曾x艳的痛骂和拒绝,并且扬言再这样下去就和他分手。 12月19日中午,赖某给李某下了最后通牒,一定要李某在当天把曾x艳搞定。李某就到公交公司找到曾x艳,说是自己想通了,就是不跟着赖某混,也不能把自己的女朋友让给别人,为了表示歉意,想请曾x艳吃饭,然后再一起到酒吧去玩。毫无戒心的曾x艳便答应了。李某带着曾x艳吃了饭,然后打的回到了她在大方巷某小区的出租屋。 李某这时再次劝曾x艳答应做赖某的情人,哪怕是陪他一个晚上也行,不然,他就没命了。曾x艳一听,坚决要赶他走。李某就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求她。曾x艳仍然坚持要赶他走,李某就上去拽着她的头发,狠狠地打了她一耳光。曾x艳大声呼救,惊动了房东和邻居,恰好这时赖某接到李某的电话赶到了,他把房东和邻居都赶了出去,强行与曾x艳发生了三次性关系。整个过程中,李某一直站在旁边,并协助赖某按着曾x艳的胳膊不让她反抗。房东和邻居也多次听到曾x艳的呼救,其间还敲过一次门,曾x艳向他们呼救时,赖某警告他们少管闲事,他们就不敢再来过问。 赖某和李某走后,曾x艳没有选择报警,而是决定杀死两人。昨天一整天,曾x艳找到一瓶剧毒农药敌敌畏,又买了一瓶白酒,把敌敌畏放在酒里。晚上6点多钟时,她给李某打电话,让李某把赖某约来,准备做赖某的情人,三个人坐下来好好谈谈。两个人兴冲冲地如约而来,赖某再次当着李某的面强暴了曾x艳。两人后来就在曾x艳的安排下开始喝酒,敌敌畏很快发作,两人当即身亡。杀死两人后,曾x艳用手机向110报警投案自首。 目前,案件还在进一步审理中。 “这是真的吗?不可能不可能!” 中年女售票员带着娇嗔瞪我一眼:“怎么不可能?报纸上有时也会有真事的。这就是真事。我们上午都知道了。整个公司都知道了。是真事。” 我的脑袋一片空白,这怎么可能呢? 中年女售票员又叫了起来,声音里充满炫耀的意味,因为在这里只有她知道的更多:“那个李某就是李大江,有纹身的那个,左青龙右白虎,中间是玄武。我早就给曾小艳说过,这样的男人根本就不可靠,她还不信,觉得他有男人味。看看,他像个男人吗?” 她的声音像一堆蜜蜂嗡嗡地叫着钻进我的耳朵,落在耳膜上,从金黄色的肚子下面伸出黑色的螯针,狠狠地蛰着我,螯针折断在耳膜里,毒液注射进去,飞快地扩散着,很快就扩散到了我的整个脑袋,脑袋像南瓜一样膨胀起来,疼痛得整个皮肤都麻木了,我抱着脑袋,腿上没有一点劲,慢慢地歪倒在地上,周围的人们嘴巴飞快地一张一合,好像在惊叫着什么,而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这不是真的。 再回头来,重新开始。 天色还很早,我很快就赶到了铜井镇的公交车站。我走在寒冷干燥尘土飞扬的乡下小路上,高高地昂着头,这是这些天来最令人舒展的一天。南京并非是一座没有抵抗的城市,大老冯、王大猛、李茂才、那个无名的女人,他们有的活着,仍会继续战斗,有的死了,但他们是非常有尊严地死去的。他们是1937年12月哭泣的南京城里不多的勇士。 谢谢他们,他们使我的这个小说也有了尊严。 那辆灰色的破旧的公交车正停在那里,像一个怀孕的水牛一样疲惫而又衰老。要避开它,不要上去。我站在路边,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急急地钻了进去。 司机是个中年男人,身子瘦小,戴着一副墨镜,看不清他的面容。他的声音像是从机器里发出来的一样,带着低沉的沙哑声。他低低地问我:“到什么时间,是明天还是昨天?” 我说:“到昨天晚上七八点钟时的城南大方巷。” 司机说:“好,那就是12月20日了。” 中华门遥遥在望。 在经过雨花台的苏宁电器门口时,像是从地下钻出来的一样,那些日本兵一下子出现在我们面前。那些穿着屎黄色军装密密麻麻的士兵,像一群苍蝇一样覆盖在地上,他们身子矮小,背着三八大盖,脸上落满尘土,鼻尖上爬满像丑陋的蚯蚓一样的汗水,黄色的脸庞灰暗,显示着大战后的疲惫,但他们的眼睛闪闪发光,皮鞋踏出沉闷的响声,一步步地向南京挺进。 出租车司机按着喇叭,在墨镜后面嘿嘿地笑了,说:“哈哈,又在拍南京大屠杀呢。” 我摇了摇头,说:“不,是时间出现了问题。” 他困惑地看了看我,俯下身子,趴在出租车上看了半天,拍了拍计价器,摇了摇头,说:“还真让你猜对了,时间导航器是有点问题,我们回到了1937年12月的南京。唉,他妈的,现在的假冒伪劣产品太多了。” 那些日本兵听到了汽车引擎声,一齐转过头来,惊奇地看着我们。这辆来自2009年的汽车他们从来没有见过,但汽车上的丰田标志他们又很熟悉。接着他们又看到了汽车里面坐着的是两个奇怪的中国人,他们有些犹豫不决地握着三八大盖,不知道自己应该采取何种措施。 司机有些紧张,扭过头来问我:“怎么办?” 我看着窗外,那些野兽一样的军人已经让我厌烦,我再也不想看到他们。我冷酷地瞪着他们,狠狠地说:“冲过去,从他们身上辗过去!” 司机咬着牙踩着油门不放,汽车喷出滚滚尾气,朝着那些一身屎黄色的军人冲过去,他们有的被辗在车轮底下,有的被撞得飞了起来。那些军人的身子不断地扑向汽车的风挡玻璃上,砰的一声,脑袋碎了,眼珠沾在玻璃上,有时是白色的脑浆,有时是腥臭的鲜血。雨擦不停地来回擦着,但血肉太多,有那么一会儿,我们整个汽车完全被血肉包围,眼前一片漆黑。好在雨擦很快就把它们甩走了。更多的身子被汽车辗在地上,血肉沾在汽车底盘和轮子上,越积越多,到处是日本兵的呻吟声、酱紫色的动物污血、痉挛的手脚,汽车就像走在暴雨过后的黄泥土路上,车轮摩擦着一层层血泥,不时地打滑,好几次差点失控撞到路边的电线杆。 司机好像有点良心不安了:“我们这样做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我摇了摇头:“一点都不过分,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的车辆就是这样从中国人身上辗过的,好像我们就是苍蝇。” 我告诉他,就在12月16日,日军“支那方面舰队”司令部军医长泰山弘道海军军医大佐来到南京,他曾乘车经过下关,在这一天的日记中,他写道:“汽车徐徐前进,感觉是开在充满空气的橡皮袋上缓缓地向前。这辆汽车实际上是行驶在被埋着的无数敌人尸体之上。很可能是开在了土层薄的地方,在行进中忽然从土中沁出了肉块,凄惨之状,真是难以言表。” 司机阴着脸沉默了,他的脸变得通红,鼻尖上沁出汗水,呼吸越来越重,终于,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狠狠地踩着油门,说:“好,那么我们就血债血还吧!” 出租车更加狂暴地冲向日本兵,惨叫声四处响起,拥挤碰撞,就像一曲盛大的合唱。 从人肉苍蝇堆里冲出来,到了大方巷,我刚把车费递给司机,只见四个日本兵提着步枪,枪刺上滴着鲜血,嘻嘻哈哈地从巷子里一个院子里出来了。那还有什么说的?我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肩膀,肩上立刻多了一支枪,我把枪取下来,是解放军在二十一世纪装备的九二式冲锋枪,流线型的枪身闪闪发亮,三八大盖在它面前,只能算是一根丑陋的牙签了。日本兵惊慌地举起三八大盖,但它们都惊恐地向后躲着,身子软得像面条一样。九二式冲锋枪的枪口闪出复仇的火焰,所有的子弹欢呼着钻进日本兵的身体内。我端着冲锋枪,平静地走进大方巷的那间小屋。 当我出现的时候,李某、赖某正趴在地板上,他们的嘴角正流着肮脏的白沫,双腿痛苦地抽搐着。我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路上像泥泞一样的日本兵的血肉还是影响了我们的车速,我来得太迟了。她的那个浑身刺青的男朋友李某已经死了,傻傻地瞪着眼睛,身上穿着2009年从南京地摊上淘来的牛仔裤,脸上带着惊慌、歉疚和无可奈何的表情。他身上的左青龙右白虎中间是玄武的纹身还在,它们碰到我的目光,有点害羞,悄悄地往衣服里缩了缩,当我听到里屋传来动静,抬起头来时,那些纹身偷偷地从他身上溜下来,飞快地钻进地缝之中。我扭过头去,不想再看到他了。他和1937年12月的绵羊的面孔们有什么区别? 曾小艳出来了,手里拿着铁榔头,小声地呜呜地哭泣着。她看到我时,吃了一惊,呆呆地站在那里,止住了哭声,但那泪水还是一颗接一颗地流出来,她喃喃地说:“你终于来了……”我走过去,把身上的迷彩服脱下来,轻轻地覆盖住她悲泣的身子,低声地安慰她说:“别怕,别怕,我们走吧。” 她回头看了看他们,目光里充满憎恶与仇恨,扬了扬手中的铁榔头,说:“我要把两个王八蛋的头都砸碎,看看他们脑袋里装的是什么!” 我拉着她的手,把她手中的铁榔头取下来,朝她摇了摇头:“小艳,你别这样,他们已经死了。你不用看的,他们不是人,连畜生都不如。” 她扑在我的怀里,身子颤抖着,仰着满是泪水的脸,喃喃地说:“怎么会这样呢?他怎么会这样呢?” 我捧着她的脸,轻轻地安慰她说:“没事了,没事了,我们走吧,离开这个地方吧。” 她茫然地看着我:“我们能到哪里去呢?现在到处都是日本鬼子!” 我笑了笑,拍了拍手中的九二式冲锋枪,说:“没事,现在是2009年,日本鬼子早就投降了。” 她愣了一下,是的,月光从窗外飘进来,对面不远处是二三十层的高楼大厦,闪烁着妖冶的霓虹灯广告,现出如血的红字——再还男人雄风。她回过头来看了看地上那两个丑陋的男人,他们仍旧像两头死去的猪一样一声不吭。她摇了摇头,说:“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七十二年了,他怎么还和1937年时一模一样?” 月光慢慢地移出了小屋,房间里一片阴暗。是啊,这个男人怎么还和1937年时一模一样?不,甚至还退化了,他连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国男人都摆平不了。那是个什么黑社会啊,就是一个街头的无赖而已。绵羊终归是绵羊,世世代代都是一副绵羊的面孔。他们越来越柔软、顺从,甚至都不能称之为绵羊了,只是一座庞大的蚂蚁山而已。七十多年过去了,他们仍然没有什么长进,还是那么无知与麻木。 我长叹了一声,说:“走吧,我们离开这里吧。” 我们出了大方巷,那个出租车司机已经不见了,四个日本兵的尸体倒还在。我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彩色照片一样繁荣的南京忽然变成了黑白默片的电影一样,整个天空一片血红,爆炸声和枪声不时划过夜空,像流星一样满天闪烁。我迟疑地看着外面的地面,路上铺满了各种各样的尸体,有的无头无脚,有的缺手少臂。路边的电线杆上,挂着一具被烧烂的尸体,只剩下龇着牙的头骨和半截身子,腿和膀子都没有了。第二根电线杆上挂着一串耳朵,从上面一直垂到地面,有几百个吧,耳朵破破烂烂,有脏得发黑的,可能成年累月没有洗过澡,也有白晳的女人的耳朵,她也许是一个还没来得及逃出南京的富家小姐…… 曾小艳拉着我的胳膊,颤抖着身子喃喃地说:“历史果然重演了。” 我低下头,手里的九二式冲锋枪还在。我朝她笑了笑,说:“不,是时空又乱了。” 她有点不解地看着我,我正要给她解释,风吹过来,一张报纸像个漂亮的舞蹈演员在空中旋转着,慢慢地朝我脸上飞来,就在它要盖着我眼睛的时候,我抓住了它,那是南京一家晚报的b5版,左上角有一篇新闻《城南命案,弱女子毒死两个壮年男人》,还有一个副标题《懦弱“小弟”帮“老大”强暴自己女友》。 我把报纸递给她,她趴在上面,借着昏暗的月光慢慢地看着,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看了很长时间,当那十多个日本兵从马路上过来的时候,她还在看。最后她看了看日期,没错,这份报纸是2009年12月21日的。 她愣愣地看着我:“这是写我的,这是明天的报纸。怎么回事?” 我笑了,再次告诉她:“这是时间发生了错乱。我们既是在2009年,也是在1937年了,你看到那些日本兵了吗?他们应该呆在1937年12月的南京。” 日本兵走近了,用邪恶下流的目光打量着她,嘴里叫着:“花姑娘,哟西,花姑娘的干活!” 我闭上眼睛,不想再看到他们。九二式冲锋枪的枪口从一个日本兵的额头移向另一个日本兵的额头,枪声并不是很响,就像轻轻地吐口痰一样。我睁开眼睛时,每个日本兵的额头上都盛开着一朵用鲜血做成的樱花。 我拉着她的手,说,走吧。 我们一路杀到下关码头,李茂才的腿并没有受伤,第二连士兵都还活着,他们正占领了码头边的一幢楼房,掩护其他部队的士兵和六七十万名南京市民渡江。唐生智将军此时也没有在蚌埠悠闲地喝着茶水,抽着香烟,吃着点心,而是满头大汗地在长江边跑来跑去组织撤退。我还看到了更多的将军们,他们和那些士兵一样紧张地捆扎着木排,指挥着并不是很多的小火轮与木船组织渡江,一切都有秩序,没有人落水,没有人哭泣,相反,每个人脸上都闪烁着坚定的光芒,仿佛这不是在撤退,而是准备去战斗。 日军上来了。 陈傻子的手榴弹不断地飞出去,他投弹的速度甚至超过了步枪的射击,手榴弹一颗接一颗地飞出去,甚至会在空中相撞,它们不停地落在敌人中间,一个个日本兵被炸到了空中。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就是有一道看不见的铁幕一样,日本兵的子弹如蝗虫一样遮着月光飞过来,在那道铁幕面前,纷纷掉落下来,有的甚至折过身去,飞向了日本兵…… 我拿着九二式冲锋枪,根本就不用隐蔽,站在楼房顶上疯狂地射击着。奇怪,子弹总是打不完,就像我小时候看的黑白抗日电影里的英雄们用的手枪步枪一样。黄灿灿的弹壳在我身下越堆越多,很快就淹没到我的脖子边了,我只能把冲锋枪举过头顶射击。就在弹壳要把我的脑袋完全覆盖的时候,我大吼一声,冲天而起,像身上系着一个看不见的降落伞一样从天而降,落在了密密麻麻的蝗虫一般的日军队伍中。冲锋枪的刺刀打开了,另一只手突然也多出了一支同样的冲锋枪,左右开弓,枪口中喷出复仇的火焰,刺刀闪着寒光抡起了一个圆圈,就像一个美丽的风暴眼一样,周围的日本兵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 我和第二连的兄弟们最后撤出了南京。 我们的军装上浸满了日本兵的污血,用手一拧,血水哗哗地往下流。我们脱下军装,在自来水下洗好了,晒在外面的月光下,然后围着篝火唱着歌。我看到了傻乎乎的陈傻子,看到了老实巴交的大老冯,看到了一脸杀气的王大猛,看到了李茂才,火光映着他们的脸,他们脸上闪烁着胜利与自豪的光亮。不知道是谁开的头,我们开始唱歌: 起来,弟兄们,是时候了, 我们向日本强盗反攻。 他,强占我们国土, 残杀妇女儿童。 我们保卫过京沪, 大战过开封, 南浔线,显精忠, 张古山,血染红。 我们是人民的武力, 抗日的先锋。 …… 我们的歌声冲上夜空,像风一样卷走了满天的阴云,月光在树林间行走,星星在辽阔的夜空温柔地眨着眼睛,小鸟在树枝上鸣叫着,就像是为我们伴奏。多么美丽的夜空,多么美丽的祖国,多么美丽的勇士。那些熟悉的面庞,那些小说中的人物现在都在我的面前,他们没有一个人死掉,也没有一个人是悲伤的。我一个一个地看着他们,觉得非常满意。是的,他们都是真正的勇士。但我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似乎少了一个人。我再次细细地看着他们,终于想起来了,是赵二狗。我看了看李茂才,问他:“赵二狗呢?”李茂才愣了一下,皱了皱眉头,说:“是啊,他在哪里?似乎好长时间都没见过他了。”陈傻子站了起来,长江就在不远处,明亮的江水镇静从容的流着。他忽然伸出手,指着前面朦胧的夜色,大声地叫起来:“回来了,回来了,赵老兵回来了!” 我们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果然有个黑影慢慢地移动过来,越来越近,篝火映着他的脸,他的头发上、衣服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掉着水。果然是赵二狗,天啊,这么冷的冬天,他居然从长江中游了过来。他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脸色灰暗,神情憔悴,我们站起来扶着他,他在倒下去之前,举起胳膊,手中提着一个用塑料包着的笔记本电脑包,我一下子认出来了,那是我的松下笔记本电脑。他喃喃地说:“你把这个忘在大方巷了,我把它取回来了。” 我忙把笔记本电脑打开,还好,并没有坏,我即将完成的小说《战争往生》还在。我很激动地问他:“你没事吧?” 他躺在地上,头枕着陈傻子的胳膊,喃喃地说:“我没事。什么都可以丢,但你的这个笔记本电脑不能丢。你还没写到我呢。你赶紧把它写完,不然,别人还以为我又成了一个兵贩子跑回家了呢。告诉你,我还要打鬼子呢……你们刚才唱的是什么歌?是我们七十四军的军歌吗?” 我朝他笑着点了点头。 我当然知道这首歌,它是田汉在1939年1月特地为第七十四军写的。但现在是1937年12月的长江岸边啊。我摇了摇头,时间又走到另外一条岔道上了。 我们的歌声刚刚落下,曾小艳站了起来,她微笑地看着我们,清了清嗓子,说:“我为大家唱首歌吧。”她唱了起来:“从前冬天冷啊夏天雨呀水呀,秋天远处传来你的声音暖呀暖呀……”这个歌怎么这么熟悉?我使劲地想呀想呀,终于想起来了,是萨顶顶的《万物生》。这是我在2009年最熟悉的一首歌,我把它定成我的手机铃声了。我的泪水出来了,2009年,多么遥远啊。我歪了一下头,看到了放在我脑袋边的手机,忙拿了起来,里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是解放军出版社编辑偏岩老师的声音:“《战争往生》写好没有?” 我忙说:“快了,你等等,还有一章没有写,还有一个叫赵二狗的人,我还不知道他后来还有什么经历……” 我突然愣了一下,急急地问他:“你在哪里?” 他说:“我在北京。” “啊,你还在北京?北京不是沦陷了吗?你出来了吗?” 他说:“北京早就光复了!我刚从一个噩梦中走出来,梦见你被日本鬼子包围了。” 我叫了起来:“他们还在啊,他们还在啊。” 他说:“你是不是写小说入迷了?现在是2009年12月21日早上7点,太阳就快升起来了,你的小说也该写完了吧?我恨不得马上看到!” 我一下子跳起来,满天的繁星没有了,树林上的小鸟叫声没有了,篝火没有了,李茂才们没有了,我站在办公室的桌子旁边,桌子上放着我那台松下笔记本电脑,我趴过的地方,有着大片大片的泪水,电脑正在运行屏幕保护程序,我动了一下鼠标,是我正在写的这个小说《战争往生》,也就是你们正在看着的这个小说。 我愣了一下,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在做梦? 电脑旁边放着一张报纸。那是南京的一份晚报,我急忙抖开报纸,找到b5版,左上角有一篇新闻《城南命案,弱女子毒死两个壮年男人》,还有一个副标题《懦弱“小弟”帮“老大”强暴自己女友》。 我急忙趴在报纸上,飞快地看着这个新闻。 那上面的字像一只只蜜蜂嗡嗡地叫着钻进我的眼睛里,趴在眼膜上,从金黄色的肚子下面伸出黑色的螯针,狠狠地蛰着我,螯针折断在眼膜里,毒液注射进去,飞快地扩散着,很快就扩散到了我的整个脑袋,脑袋像南瓜一样膨胀起来,疼痛得整个皮肤都麻木了,我抱着脑袋,疼痛几乎使我忍不住要往墙上撞去。风从窗外吹进来,那份报纸在风中呜呜地哭着,就像那个年轻漂亮的女售票员的哭泣…… 想起来了,我昨天晚上采访完李茂才后从铜井镇回来,在雨花台下车时,那个中年妇女售票员给了我这份报纸。我昨晚就是在哭泣中呼喊着那个年轻的女售票员的名字昏昏地睡着的。所有的事情都可能是梦,但这件事是真的。 老天,赶紧让这个小说结束了吧。 我扭过头去,从窗户往外望去,太阳正从东边慢慢升起,阳光穿过被污染的空气,照着这个色彩艳丽的城市。一座座高低不等的楼房拥挤在一起,像森林里的灌木密不透风,一个巨大的气球正慢慢地在城市上空移动,上面挂着一个长长的条幅,写着和鲜血一样鲜艳的红色大字“再还男人雄风”。那是一家男性医院的广告。有风吹过,条幅在空中发出了唰唰的响声,它在笑。 这是南京,这是2009年12月21日的南京。 第十四章 我是英雄 你是不是忘掉了一个人? 是的,但我想不起是谁了。 哈哈,是赵二狗啊。老人像个开心的孩子一样笑了。他可能觉得他的记忆力比我还要好,因此有了小小的兴奋,干枯的手摩挲着藤椅的扶手,一脸慈祥地看着我。他安慰我说:“你忘了很正常。我本来也把他忘了,我从南京逃了出来,在医院住了三四个月,然后归队了,我谁都没忘,陈傻子、王大猛、大老冯,甚至丢儿我也没忘,一想起他们,我就忍不住要流泪。但我就是没想起赵二狗,可能是我在南京时就认为他已经逃跑回家了,下意识地把他从脑袋里抹掉了,再也不想他了。回部队两个月后,赵二狗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大吃一惊。你猜我第一句话是怎么对他说的?” 前国军连长李茂才眯着眼睛打量着面前的这个人,这个人是怎么回事?他拄着一根用树枝做的拐杖,身上穿着一件棉花被掏空的棉衣,破烂得到处都是洞,露着肩膀和膝盖,腰里用草绳扎着,胡子几乎把整个脸盖上了,上面还残留着玉米糊糊的渣子,头发已经很长了,乱得像堆杂草,小鸡都可以在上面做窝了。最扎眼的是,他手里还拿着一个破碗和两根树枝做的筷子。他是在中午时分来到二连门口的,他站在二连连部门口,那是一间民房,他看了看四周,又歪着头去看周围的每一个国军士兵,越看眉头皱得越紧,目光也越来越困惑。他又往前走了两步,歪着头带着审视的目光看着哨兵。哨兵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枪,说:“去去去,我们已经开过饭了,你到其他地方讨饭去。” 他眨了眨眼睛,问哨兵:“你们不是三0五团一营二连吗?” 哨兵警惕起来,把枪往上提了提,枪口对着了他:“你是什么人?你是干什么的?” 他并不怕那支枪,仍旧站在那里,固执地问哨兵:“你们是不是二连的?我怎么一点都不认识你们?” 哨兵没好气地说:“我也不认识你。要饭的,跟我走一趟!” 他问:“到哪里?” 哨兵用枪逼着他:“我看你也不像是个要饭的,倒像个特务。跟我到连部走一趟。” 哨兵把他押到连部,兴冲冲地报告李茂才:“报告连长,我抓到了一个特务,他连咱们的番号什么的都搞得很清楚了!” 李茂才吃了一惊,抬起头来,审视着面前这个像乞丐一样的人,他身上还散发着一股腐烂的令人作呕的臭味,好像几十年没洗过澡一样。如果说这是个特务的话,他化装成要饭的也太像了。他身体虚弱,就像踩在软绵绵的云里面轻飘飘的。李茂才还没来得及开口,这人的眼中流出了泪水,晶亮的泪水沿着鼻子流到下巴,脸上立刻出现两道灰道子,他那张脸也太脏了,沾满了尘土和污垢,眼角边还有一团眼屎。李茂才冷冷地看着他,他要么是个真正的乞丐,要么就是一个非常厉害的特务。 李茂才声音虽轻,却很威严:“说吧,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浑浊的泪水再次溢出了眼眶,那人哭出声来,肩膀抽搐着,整个身子都在晃动,好像站立不稳,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去,又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脸色通红,痴痴呆呆地看着李茂才。他沙哑着嗓子,喃喃地说:“连长,你认不出来我了?我是赵二狗啊!” 李茂才的脑袋嗡地响了一下,他张大嘴巴,愣愣地看着面前这个人,有点像,那眼睛像,声音像,声音虽然有点哑,但还是能听出来的。那个带着无赖模样,总是嘻嘻哈哈的士兵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怎么都和眼前这个像用肮脏的破布胡乱包扎在一起的人联系不上,但他不得不相信,这的确是赵二狗!他眼睛里虽然噙着泪水,但那种什么都不在乎的神情还在,要是笑起来的话,肯定还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 李茂才呆呆地看着他,在这个闷热的午后,他的脑袋一片混乱,各种想法拥挤噪杂,他无数次想象着、盼望着王大猛、大老冯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王大猛的确在十多天前带着丢儿回来了,尽管也是胡子拉碴的,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然后抱着他泪水就出来了。但面前这个人,自他从赛虹桥一去不复返后,他就认定他又逃跑回家了,从来没想过他能回来。现在他真的站在他面前了,他的大脑里一片纷乱,不知道说什么好。但赵二狗直直地看着他,眼睛里充满期待,必须得说些什么。他蠕动着嘴巴,喃喃地说:“你怎么回来了?” 赵二狗嘴角咧了一下,脸上有了笑容,还是那种他所熟悉的大大咧咧的样子,他急急地说:“连长,我回来就是来找你们的啊。我给你说过,我除非死在战场上,再也不会当逃兵了……。” 还没等李茂才说话,他扭头向四周看看,然后带着奇怪的表情问李茂才:“连长,他们呢?这里的兵我一个都不认识,我还以为又走错地方了。陈傻子、王班长、大老冯他们呢?” 李茂才难过地摇了摇头,说:“只有我和王大猛回来了,别的人都战死了。陈傻子、大老冯,还有二连的其他兄弟,都没能回来。” 赵二狗哦了一声,脸上似乎也没什么变化,好像这一切都没什么。他把那只破碗和筷子举到眼前看了看,朝李茂才嘿嘿地笑了笑,然后扔到了屋外,说:“唉,找你们找得真苦啊,当了半年叫化子。嘿嘿,我得到处找部队打听你们在哪里,还不能让他们把我抓到他们部队去当兵,要不是我装叫化子装得像,他们早就把我抓到他们部队去了……” 李茂才皱着眉头,这个士兵怎么没心没肺的,他和陈傻子、大老冯他们在一起也有段时间了,平常关系那么好,怎么听说他们死了,一点反应都没有?按说,一个老兵回来了,他这当连长的,应该高兴,是的,本来认出来他时,他是有点高兴,但这会儿又有点不高兴了。他的口气也有点淡淡的:“你回来就好,我们马上要参加武汉会战了,这一仗一定要打好,给死在南京的弟兄们报仇。” 赵二狗很严肃地冲他点了点头,眼睛里有火样的亮光闪了闪,声音却仍是淡淡的:“连长,你放心好了,我在南京没死成,回来就是准备死的。傻子兄弟、大老冯他们不会白死的。” 赵二狗还是有感情的,只不过把感情埋在了心里。 李茂才看着赵二狗,心里有点感动,还有点歉疚,但他感到很奇怪,那天让他和王大猛、大老冯去求援,他们两个都回来了,他为什么要去找战车呢?如果找到了战车,那为什么不回到二连的阵地?如果没找到,那就更应该更快地回到二连。但他一直没有,他到底去了哪里?他甚至还有了一个不好的念头:他不会是悄悄地躲了起来吧?李茂才使劲地摇了摇头,想把这个念头甩出脑袋,人家这么艰难地一路乞讨回来了,我怎么会有这么混账的想法呢? 这些他都没问他,他觉得这样问他,本身就是一种不信任,会让他感到难堪的。赵二狗好像看出来他在想什么了,问他:“连长,你是不是在想着我怎么没回二连吧?” 李茂才眯着眼睛看着他,点了点头。 赵二狗就给他讲了,把所有的都给他讲了。 按照王大猛和大老冯的说法,他们到了三0六团以后,三0六团也正在和日军苦战,团长邱维达重伤,根本抽不出兵力,在指挥部坚持指挥的邱维达团长请示师部以后,还是让曾排长带着二十来人紧急支援三0五团。当曾排长带着这二十来名士兵准备出发时,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南京,骂了一句:“妈的,仗都打到这份上了,战车连还没上来,都是怕死鬼!” 赵二狗惊奇地问他:“咱们还有战车吗?” 曾排长没好气地说:“有两个战车连呢,装备的还都是德国‘克芬伯’战车,不过,没有炮,只有并列双机枪,但就这也比小鬼子的像豆子大的战车厉害。这帮怕死鬼,躲在后面就是不过来。” 赵二狗叫道:“我把他们叫过来,狠狠地揍小鬼子。” 他说完就要走,大老冯赶紧叫住他:“赵班长,你就不要去了,战车怎么用,上边肯定有安排,你去了也没用。咱们还是回去吧。” 赵二狗还是不听,说:“小鬼子就要打进城了,战车这个时候不用,什么时间用?我就是抢,也要把战车抢过来一辆教训教训小鬼子。” 还没等王大猛、大老冯说什么,他就跑走了,后来就再也没见他了。 按照赵二狗的说法,他离开中华门的时候,那些炮声像狗一样一直追着他,他提着步枪埋头往前跑着,手榴弹袋晃来晃去地撞得胯骨很疼,他就按着手榴弹袋,咬着牙狠狠地想,无论如何得让战车连出动,如果再不出动的话,日本兵把阵地突破了,那就一切都完了,再多的战车也要落到敌人手里了。反正是这个结果,还不如多杀伤几个鬼子。他跑得太急,棉衣里都是汗水,浸着脖子,疼得像用锯子来回扯着一样,但他仍然埋头向前奔跑,有几次差点撞到路边的电线杆上。街上除了军人,没有什么人,可能都躲在家里了吧。那时,他怎么也没想到,仅仅是在几个小时后,整个南京就像一个被捅掉的马蜂窝一样不可收拾了。 战车连还剩下四辆战车,其他战车都已经开往一线了。那些士兵们或蹲或坐在战车周围,有的埋头抽烟,有的人踮着脚看着前面浓烟滚滚,眉头皱得像老态龙钟的榆树皮一样。他们看到一脸硝烟和尘土,身上还带着斑斑血迹的赵二狗,围了过来,焦急地问他:“前面怎么样了?” 赵二狗叫道:“快去啊,你们为什么要呆在这里?小鬼子正轮番往上冲,阵地都很危险了!” 那些士兵一齐扭头去看一个少尉,冲着他叫道:“王排长,还待什么命啊,我们赶紧去啊!” 那个少尉拧紧了眉头,他回头向后面的一间平房指着,对赵二狗说:“兄弟,那是我们连部,你快去给我们连长说说,弟兄们在这里等着,只要连长发话,我们立刻就冲上去。” 赵二狗来不及道谢,一头闯进连部,那个连长正坐在桌子前喝着一壶茶,面前的一个杯子里放满了烟头,整个房间烟雾缭绕,充满着呛鼻的烟味。他看到赵二狗,吃了一惊:“你是哪个部队的?” 赵二狗急急地说:“报告长官,我是五十一师三0五团一营二连一等兵赵二狗,我们团在赛虹桥伤亡过半了,小鬼子炮火太猛了,你们赶紧上去吧!” 连长好像没有反应过来,伸着脖子向外面看了看,外面整个天空都红了,枪炮声越来越激烈,越来越清晰。战车连的士兵向这边张望着。他看了看赵二狗,脸色阴郁灰暗,叹了口气,从桌子上拿起一张纸抖了抖,这张被突然惊动的纸发出一种难听的籁籁的颤抖声,他摇了摇头,沮丧地说:“这是南京卫戍司令部的命令,我们连的其他十三辆战车都派出去了,就只剩这四辆了,现在让我们在这里待命。小伙子,不是我不想打小鬼子,卫戍司令部有命令啊。” 赵二狗上去一步把电话机放在他跟前,说:“长官,卫戍司令部不知道前面是什么情况,现在每分钟都要死好多兄弟,很快就要被打光了。你现在就给他们打电话,给他们说说吧,赶紧让战车出动,晚了就来不及了。” 连长痛苦地皱着眉头,充血的眼睛呆呆地看了一下面前的电话机,又很快移开了,仰着苍白的脸瞪着破烂的屋顶,像雕塑一样站在那里,像个聋子,或者像个哑巴,一句话也不说。 那个少尉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报告一声进来了,带着恳求的眼神看着连长,喃喃地说:“连长,我带着弟兄们去一趟吧,把小鬼子打下去我们就回来,要不了多少时间。” 连长看了看少尉焦虑的面孔,勉强地笑了笑,说:“王排长,这仗还怎么打啊?我们十七辆战车,几天功夫,十三辆就没了。还是在这里待命吧,我想,我想,卫戍司令部的命令可能很快就会来了,迟早都要撤的,留着这几辆战车,以后还能好好打鬼子,为啥一定要在这里打呢?” 赵二狗愣在那里,前方官兵正在卖命血战,这个连长守着四辆战车却在想着撤退!他张着嘴巴,愣愣地看了看那个连长,又看了看少尉。少尉的脸通红,脖子梗了梗,青筋像蚯蚓一样爬满脖子,他愤怒地叫道:“不是说要与南京共存亡吗?哪里会撤退?连长,你赶紧下命令吧,让弟兄们杀过去吧!鬼子都到跟前了,现在不打鬼子,什么时间打?” 连长使劲地用拳头砸了一下桌子,瞪着少尉吼道:“这里有你什么事?你给我出去!” 少尉并没有出去,他盯着连长,脸上的肌肉抖动着,手捏成了拳头,因为愤怒、激动而不停地颤抖着。他突然立正站好,“啪”地给连长敬个军礼,大声地说:“连长,我带着我那辆战车去啦!与其在这里等着敌人打进来,不如冲上去和敌人硬拼一场,军人为民族生存而战,死而后已!” 少尉说完,转身就往外走。 连长大张着嘴巴,愣愣地站在那里。赵二狗忙跟了出来,少尉就要爬上战车时,连长冲过来,指着少尉吼道:“王承德,你敢把战车开走,我就军法处置你!” 少尉扭过头来,冷冷地说:“连长,等我回来再说吧,不过,那个时候我可能已经死了,与其被你军法处置了,还不如死在战场上。” 他把目光从连长身上移开,看了看赵二狗,又看了看其他的士兵,他的身躯像在燃烧一样,充满了忿恨的激情,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平静一些,但声音很坚定:“弟兄们,我准备带着战车向小鬼子杀过去,痛痛快快地干一仗,谁愿意跟着我去就一起去,后果我负责,不愿意去的也决不勉强。” 士兵们立刻叫着爬上了战车,一共有三辆战车出动了,剩下的一辆是连长的指挥车。 连长脸色苍白地哆嗦着嘴唇,什么也说不出来,眼睁睁地看着三辆战车怒吼着开走了。 前国军连长李茂才突然停了下来,摇了摇头,说,战争中有勇士,他们勇敢、无畏,需要牺牲时绝无苟且之心,微笑着拥抱死亡和毁灭,但战争也是卑鄙、残酷而阴险的,有些人会丢弃了所有的文明,只剩下了怯懦、恐惧和绝望。比如这个战车连的连长,他最后驾着这辆剩下的战车逃跑时,路过挹江门,为了闯出去,向人群辗压过去……我们把他的战车炸了。我已经给你讲过了,你一定还记得吧。 我忙点了点头。 老人叹了口气说,我们还是回到赵二狗和那个叫王承德的排长那儿去吧。 赵二狗告诉我,他们没能赶到赛虹桥。当他们经过雨花台西侧时,那里是八十七师的阵地,也是日军主攻的方向,激烈的枪声分不出个儿,像风一样卷过山坡,接着,他们看到成群的国军士兵们从山上跑下来,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跑乱撞着,军官们跌跌撞撞地在人群里挥舞着手枪,扯着喉咙喊着,伸着胳膊赶鸭子一样地想拦住那些士兵,不时地向天空开枪威胁他们回去,但没有用,那些士兵们有的钢盔掉了,有的干脆扔掉了武器,他们像是从山上冲下来的泥石流,拼命地奔逃着。 日军的三四辆战车和百十名步兵出现了。这是日军的九四式轻装甲车,只装备了一挺小口径的机枪,因为体形较小,就连日军自己也称它们是“小豆”装甲车。和那些大口径榴弹炮比起来,它的确像一颗小小的黄豆,或者说是一个坦克玩具。但对缺乏反坦克火器的国军来说,它已经是一种让人心惊肉跳的武器了。机枪和步枪根本伤不了它,用手榴弹吧,又根本接近不了,战车上的机枪突突地喷着火舌,国军纷纷中弹倒下,在地上挣扎惨叫着,日军的战车野蛮地辗压过来,把他们和泥土辗在一起。 这哪里是战争,这是对人类的屠杀啊。 战车连的王排长面色忧虑而又愤怒,他指挥三辆战车迎着日军冲了过去。对日军的“小豆”装甲车来说,国军装备的德式“克芬伯”双机枪战车就算是庞然大物了,但可惜三四百万的军队只有这么一个装甲兵团,留在南京的只有两个连,事实上,也就剩下这四辆战车了。 国军战车上的机枪怒吼起来,跟随日军战车的步兵像风吹落叶一样被愤怒的子弹击中,日军的战车被吓呆了,转动机枪,朝着“克芬伯”战车扫射,但这有什么用呢?子弹落在战车上面,和石子没什么区别。溃败的国军士兵们看到自己的战车来了,稍微有了点理智,脚步慢了下来,几个军官趁着这个机会,把那些士兵们集结起来,回头向日军反击。日军们被突如其来的变化打得措手不及,纷纷向他们的战车后面跑去,无望地朝着国军的战车射击。国军士兵们冲上来了,他们接近日军的战车,把集束手榴弹塞进战车下面,轰隆一声,日军的战车冒出了滚滚浓烟,机枪一下子哑巴了。王排长带领的战车冲上去,迎着日军的战车狠狠地撞上去,日军的战车一下子被撞翻了,履带无望地朝着天空空转着,发出的声音刺人耳朵,就像它在哭泣一样。 肉搏开始了,国军士兵们呐喊着,用枪射击着,扔着手榴弹。他们被刚才的溃败所带来的耻辱所激怒,怒火把他们残存的理智烧成了灰烬,他们的神经被到处乱飞的子弹和喷溅的鲜血所破坏,只剩下了原始的暴怒和野蛮,即使和日军面对面地厮杀,也会把手榴弹投过去——两个人一齐被炸倒在血泊中。 赵二狗坐在王排长驾驶的战车里,抱着机枪,如痴如醉地射击着。一个日本兵举着一捆手榴弹迎面扑过来,战车狠狠地撞上去的同时,一声巨响,战车好像被掀了起来,然后又被重重地摔在地上,赵二狗一下子撞到前面,额头一阵疼痛,鲜血糊着眼睛,等他用衣袖把鲜血擦掉,看到王排长正挣扎着要爬起来,赵二狗忙扶着他,他摇了摇头,终于站稳了。另外一名机枪手和弹药手躺在地上,脸上鲜血淋漓,嘴巴里突突地冒着血沫,一动不动了。 王排长向赵二狗叫道:“快出去,战车可能会爆炸!” 两人爬出了战车,滚到一边,战车没有爆炸,但履带已经被炸断了。 混战仍在继续,王排长和赵二狗从地上捡起一支步枪,打开刺刀,向日军射击着,拼杀着。一个日本兵慌慌地从身边跑了过去,赵二狗大声地吼着,猛跑两步,然后跳起来,狠狠地把刺刀捅过去。刺刀撞到骨头,发出了嘎嘎的声音。拔出刺刀,再扑向另一个。刺刀弯了,他就倒拿着枪,用枪托狠狠地朝日本兵的脸上砸去,日本兵惨叫着,身子猛地向上一窜,鲜血像雨点一样喷洒出来,重重地摔到地上,两条腿神经质地抽搐着,痛苦地一蹬一蹬的…… 日本鬼子也真能打,拿着手榴弹疯狂地攻击战车。在他们的集束手榴弹的攻击下,另外两辆战车很快也被打中了,一个日本兵爬上战车,打开驾驶舱,扔进了一颗手榴弹,战车里面发出一声沉闷的爆炸声。那个日本兵在跳下来时,在半空中被国军士兵的子弹击中,一下子扑倒在地上。另一辆战车燃烧着,里面的士兵要爬出战车,他打开驾驶舱,双手紧紧地抓着外面,刚刚露出脑袋,里面的大火卷了出来,又把他吞没了…… 攻上阵地的日军终于被打退了。 老人笑笑地看了看我,说,这是赵二狗亲自给我讲的。我是相信的,我后来专门问了从那个战车连逃出来的人讲,赵二狗的确是到他们那里求援了,那个叫王承德的排长是真的带着三辆战车跟着他走了。但这三辆战车都没有回来,据说都被敌人打掉了。我相信他们都英勇战斗过。但赵二狗后面讲的,我就不信了,太离奇了。 年轻人,你知道,那时撤退根本不能叫撤退了,叫兵败如山倒,总指挥一跑,下面的军、师长跟着跑,恐慌的情绪一下子像瘟疫一样传遍所有的部队,根本就组织不起有效的撤退,也没有掩护部队了,都争着向下关码头涌去。 雨花台的守军也不例外,就像一场洪水冲过整个阵地,一会儿功夫,除了沾满鲜血的破碎的枪支和残缺不全的国军和日军士兵的肢体,活着的人都不见了。当然,还有那几辆日军的“小豆”装甲车残骸,还有国军的两辆被烧得面目全非的战车,对了,还有一辆,但那辆战车也不成样子了,履带被炸断,像两条软绵绵的死蛇摊在地上,前面被手榴弹炸得黑乎乎的一片,上面还沾着那个同归于尽的日本兵的碎肉末。活着的战车当然是令人恐惧的,但死去的战车和一个死去的士兵一样毫无意义,冷冰冰的钢铁甚至还没有脑浆迸裂的死尸让人害怕。所以,当第一队日本兵经过时,他们皱着眉头,尽量地不让自己去看那些死尸,却毫无顾忌地扫了一眼那辆死去的战车,没有人停下脚步,寒酸的国军用的寒酸的中正式步枪也丝毫引不起他们的兴趣,他们懒得打扫战场。所有的日本兵都没想到,这辆战车虽然已经死去,但它的心脏还在咚咚地跳个不停,如果他们打开驾驶舱,他们会看到,里面有两个身上染满鲜血的国军士兵正紧紧地抱着两挺机枪,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外面,他们紧紧地咬着嘴唇,手指扣在扳机上,做好了射击的准备。他们的目光充满仇恨,但同时也是镇静的,因为他们做好必死的准备。他们只是在等一个能最大杀伤敌人的机会。 这是战车连的王排长和赵二狗。 雨花台阵地是12月12日下午四时左右失去的。在击退日军的进攻后,八十七师伤亡惨重,不得不向第二线阵地退去。士兵们拖着疲惫的身子,互相搀扶着下了阵地。赵二狗的中正式步枪上的刺刀已经弯了,枪托也被砸掉了一大块,他看了看四周,到处都是死掉的士兵,有国军的,也有日军的,每个人发黑的脸都因为极度恐惧或者愤怒而扭曲变形。赵二狗虽然是个经历过很多次这样场面的老兵,但还是不敢直视他们,他的目光在他们身体四周转来转去,想找一支好一点的步枪,最好是日本兵用的三八大盖。日本兵尸体上的手榴弹和子弹倒不少,他把它们取了下来,挂在自己的腰上,过一会儿还要回到赛虹桥二连的阵地上呢。他抬起头来,看到了一个浸泡在酱紫色血液中的日本兵,他显然是被一个国军士兵捅倒的,那把刺刀捅进他的肚子里,然后往上撩起,把他的胸膛挑开了,一大堆令人作呕的肠子拖到外面鼓鼓囊囊的,好像下面藏着什么。他弯腰从旁边的地上拣起一支断成两截的步枪,捏着鼻子把那堆肮脏的肠子挑起来,那是一支步枪的枪托,他忙把整个日本兵的尸体翻过去,那里果然有一支完整的三八大盖,但已经被血染得根本就看不出来颜色了。那个日本兵躺在地上,瞪着天空,眼神里充满恐惧,好像还有点愤怒,嘴巴张得很大,舌头已成黑色,不知道他临死之前是在大声惨叫还是愤怒地呐喊。赵二狗皱了皱眉头,照准他的扭曲变形的脸,把头扭向一边,狠狠地踩下去,弯腰飞快地把他身上的军装扯下一块,用它包着手把那支浸泡在血液中的三八大盖拣了起来,在日本兵的身体上擦了擦。这支枪不错,很快刺刀擦亮了,那些肮脏的血也掉了。他拉了一下枪栓,还好,没有一点问题。他又把日本兵身上的子弹袋取了下来,然后拿着枪准备走时,看到了战车连的王排长,他正坐在一块被炮弹掀出来的石头上,捏着一支烟大口大口地抽着,他的手上也都是血。他的神色愠怒、阴沉,手也在微微地颤抖着。 赵二狗心里充满感激,他能不顾连长的命令带着战车出击,这样的军官,是值得尊敬和信赖的。但这样的军官还是太少了。他恳切地看着他,声音里充满了感激对他说:“王排长,咱们走吧。” 阳光从王排长身后照来,他的脸色灰暗,眼神茫然,好像魂儿不知道飘到那里去了,目光怎么也集中不起来。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喃喃地说:“兄弟,你走吧,别管我了。” 赵二狗愣了一下,他向旁边看了看,八十七师的官兵已经开始撤了,他们身上躁动不安,不时地带着惊惶的神色向身后看看,谁都知道,日军随时可能会发起新的进攻,撤退的机会稍纵即逝。有些士兵已经开始慌慌地小步跑了起来。赵二狗有些急了,说:“王排长,日军可能一会儿就上来了,咱们赶紧走吧。” 王排长把烟头扔到一边,长长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兄弟,你走吧。你看看,我带了三辆战车出来,十多个弟兄都死了,就我一个人还活着,他们都是自愿跟着我出来的,我怎么有脸回去?我就留在这里和他们在一起了。” 赵二狗僵直地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王排长,嚅动着嘴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王排长在想什么?怕回去被连长送上军事法庭?对不起自己的兄弟?他真的想要死吗?如果他真的想死在这里,那他赵二狗就应该在这里陪着他。让他丢下王排长一个人在这里,他赵二狗做不来这事。 赵二狗说:“王排长,你真要准备这么做,兄弟我就陪你。” 王排长并没有赶他走,他脸上甚至也没有什么变化,他扭头看了看赵二狗,甚至还笑了笑,说:“也好,在这场战争中,军人大概都是要死的,不在这里战死,就在另外一个地方战死,咱们今天就准备死在这里吧。” 赵二狗忙点了点头,但心里突然充满了悲伤。王排长灰暗的脸好像离得很近,又好像很远,他的声音就在他耳朵边,又像是从布满硝烟阴沉沉的天空中飘下来的一样,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突然就想起了母亲苍老的头上总是落满了尘土的白发,父亲肺病犯时喘成一团的模样,想起了哥哥那张老实而又憨厚的脸,想起了连长李茂才,想起了团长张灵甫,想到了陈傻子王大猛大老冯们。他的鼻子酸酸的,想哭,他很快就会死的,也许是被日军的炮弹炸成一堆碎肉,也许会被野狗撕吃了,就是运气好得不能再好,有敌军好心的士兵或者附近的老百姓把他的尸体和别人的尸体拖到战壕里一起埋了,团长、连长,还有那帮兄弟也不会知道他是死在这里的,说不定,说不定他们还以为他当兵贩子的老毛病又犯了,逃跑回家了…… 王排长一点也没看出来他在想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说:“兄弟,咱们抓紧时间准备一下吧,把那些尸体上的弹药收集一下,等小鬼子上来了,能多杀几个就多杀几个。” 赵二狗忙朝王排长点了点头,他觉得自己有点婆婆妈妈了,死就死了,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了,还管那么多干什么呢? 两个人也不管死去的尸体多么令人恶心和难受了,把他们的尸体翻过去,把子弹和手榴弹都取下来。当赵二狗从王排长的那辆战车旁边一具日本兵的尸体上取下手榴弹又抬起头时,他看到了战车上那两挺机枪,它们此时正像男人的阳具一样高高仰起,不可一世地斜睨着远方的天空。赵二狗扭头冲着王排长叫道:“王排长,这辆战车还能用啊。” 王排长摇了摇头:“它的履带被打断了,怎么能用呢?” 赵二狗指着上面的机枪叫道:“那机枪能用啊,里面子弹还多着呢。咱们两个一人一挺机枪,埋伏在里面,等小鬼子过来了,这不是比一座碉堡还管用吗?” 王排长的眼睛也亮了,说:“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小鬼子过来时,一看是被打坏的战车,肯定不会在意的,等他们到了咱们跟前,咱们不就可以狠狠地揍他们吗?” 两个人说着爬进战车里,一切都好,战车转塔照样能成360度旋转,子弹也很充足。他们完全忘记了准备与日军同归于尽的想法,兴奋地讨论着如何最大地杀伤敌人。 日军很快就上来了,让他们失望的是,这次上来的只有二十多人,这些日本兵弯着腰慢慢地接近阵地,当他们发现阵地上已经空无一人时,兴奋地举着枪叫起来,发出刺耳的欢呼声,从战车的瞭望孔里可以清楚地看到日本兵肮脏的脸,眼睛像野兽一样闪闪发光,甚至都能看到最近的日本兵脸上丑陋的黑痣。他们像羊屎一样稀稀拉拉,根本就不值得两挺装满子弹的机枪来和他们战斗。赵二狗皱着眉头看了看王排长,王排长摇了摇头。 这队日本兵终于走了,在他们眼里,这辆履带被炸断的战车和地上死去的士兵没有什么区别。 时间并不是很长,大队的日本兵上来了,这些穿着屎黄色军装的士兵们像一堆蠕动的虫子一样源源不断地爬上阵地。王排长用肩膀顶着机枪,手指紧紧地扣在扳机上,沉着地朝赵二狗点了点头。血液在血管里不再流动,心脏却以三四倍的速度更快地跳动起来。这些日本兵大摇大摆地过来了,他们甚至连腰都不弯,丑陋的脸上充满胜利者的傲慢与得意,根本就不像是在战场上,倒像是在他们自己的国家里,在自家的庄稼地里或者河边的渔场漫步一样。近了,更近了,那些日本兵的脸几乎要扑到面前了,王排长大吼一声“打!”他的声音像是从肺里直接爆炸出来的一样,赵二狗的耳朵嗡地被猛烈地震了一下。战车上的双排机枪响了,那是死神举办的一场盛大的音乐会,乐器就是猛烈叫嚣的机枪,那些密密麻麻的音符从战车中飞出来,向着天空飞去,在整个山头上盘旋。日本兵们在这雄壮、华丽的音乐的伴奏中,动作夸张地舞蹈起来,他们扔掉了三八大盖,双手伸向空中乱抓,好像要抓住那些子弹一样,身子扭曲着,有的往前栽倒,有的猛地往后仰去,鲜血喷洒出来,在西落的太阳的照耀下,闪烁着迷人的光芒。战车上的枪塔不停地来回转着,子弹像蜜蜂一样嗡嗡地叫着扑过去,弹头像螯针一样留在日本兵的身体内,弹丸在空中的痕迹就像根着火的绳子一样。成片的日本兵倒下去,伤兵在地上挣扎号叫着。活着的日本兵卧倒在地,脑袋几乎扎进土里,嘴巴啃着了泥土,但他们又不敢抬起头来,只能忍受着头顶上密集的弹雨。在最初的惊惶过后,有的日本兵试图逃出火力网,他们爬在地上,艰难地向远处蠕动,寻找着可以隐蔽的地方。还有一些日本兵就地把那些尸体扯过来挡在前面,不管他是国军的,还是自己的同胞。还有一些绝望的日本兵甚至从身上取下了小铁锹,要在身下挖出一个掩体把自己可怜的身体藏起来。赵二狗浑身的血往脑门上涌,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浑身轻松,这样过瘾。士兵们都是战争中可怜的狗,而步兵又是最可怜的狗。他们无望地朝着战车射击,但子弹击在战车的钢板上,和一粒花生米没有什么区别。还有一些看上去充满了无畏勇气的日本兵,突然从地上跳起来,手里举着手榴弹要扑过来,但刚刚站起来,身子就被机枪打成了马蜂窝。这不是勇敢,只是让愤怒或者恐惧把大脑蛀空了,丧失了理智,忘记了一个士兵在战场上最重要的是要先保护好自己。还有的日本兵远远地把手榴弹投过来,他们都忘了这辆战车的履带已经断了,它现在不是一辆战车,而是一座堡垒。这些杀红眼的日本兵居然还发起了几次冲锋,他们得到的只有死亡。 赵二狗和王排长几乎要笑出声来了,这些日本兵是轻装步兵,他们没有平射炮和山野炮来对付这辆战车。 时间过去了多久?也许是三个小时,也许是四个小时,当整个天空完全暗下去的时候,赵二狗和王排长把战车里的机枪子弹也快打光了。正在这个时候,炮响了,一发炮弹落在战车前面,掀起了一大片泥块石子。接着,又是一炮。日军终于调来了山野炮。 那些可怜的步兵们都躲得远远的,赵二狗他们再呆在战车里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赵二狗冲着王排长叫道:“王排长,咱们走吧,能逃出去就逃出去吧,找个机会再打小鬼子。” 赵二狗这个时候突然就有了强烈的求生欲望,他不想死了,他还想再多打几次小鬼子。 王排长也很干脆地同意了,说:“好。” 两人从战车里爬了出来,趁着茫茫夜色的掩护,向着南京城飞奔起来。 前国军连长李茂才说,这就是赵二狗到江西德安后给我讲的。听起来像不像是一个神话?我觉得很像,我也打过日本鬼子,知道他们很难打,小鬼子的战术素养很好,即使他们的军官被打掉了,他们仍然能各自为战。你一辆被打坏的战车躺在那里,也许能打一会儿,但能坚持三四个小时吗?退一步讲,就是能坚持三四个小时,那么多日军围着你,你能逃掉吗?他们两个人,居然能打死五六十个小鬼子?更为离奇的是,自己也没一点伤! 赵二狗可能也觉得他所说的有点令人难以置信,说到这里,就不吱声了,直直地看着我,有点迟疑不决的样子,好像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往下讲了。我越听越觉得不是滋味,这太离奇了,又一点破绽都没有,就好像他在心里已经准备了很多遍一样。我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就更不信了,如果这事是真的,他用不着犹豫啊,往下讲就是了。我甚至都在怀疑,他可能就没去找那些战车,偷偷地躲起来了,想等战斗结束以后再回来。他也没想到南京保卫战最后打成了这个样子。他很可能也被困在南京,找个机会溜回来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也会原谅他的,能从南京出来的军人,都是不容易的。我接受不了的是撒谎,战争中有英雄,也有懦夫。我们需要英雄来鼓舞斗志,但决不能欺骗自己。如果这事是真的,他无疑是个英雄。 最重要的是找到那个王排长,问问他就知道了。 我忙问他,那个叫王承德的排长呢? 他直起身子,长长地呼了口气说,死了。 他这个回答,一下子让我心凉了,你说你们埋伏在战车里,至少杀死了五六十个小鬼子,最后却是你一个人回来了,另一个人死了,这算什么呢?这是死无对证!我本来对他就有点不大相信,你别忘了,他是个兵贩子,在淞沪战场上还逃跑过,差点被我枪毙了。虽然他在南京保卫战刚开始时,打得还行,但谁能保证他到了关键时刻,会不会犯老毛病再跑掉呢?这事如果是王大猛、大老冯给我说的,我都会相信的,就是陈傻子说的,我也丝毫不会怀疑,但赵二狗说的,我心里就得打个问号了。 我仔细地审视着他,他有点烦躁不安,还带着一种心不在焉的表情,身上穿着破烂的老百姓的衣服,散发着一股臭味。这哪里像个军人,分明像个逃荒的老百姓。我在心里叹了口气,觉得又好笑又好气,赵二狗啊赵二狗,南京保卫战最后打成那个样子,的确是军人的耻辱,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大家都是这样,你不用为了遮盖这种耻辱而煞费苦心地编造一个英勇战斗的故事。这是何苦呢? 他好像看出来我的怀疑了,身子一下子松弛下来,那股劲头没了,脸上显出疲惫的神色,说:“连长,能不能弄点饭给我吃,饿死我了。” 我一想,是啊,他回来到现在,我还没问他吃过饭没有呢。我忙把勤务兵叫过来,让他打盆洗脸水过来,再让炊事班给他做些饭送来。虽然他编造了一个很神奇的谎话,但人总算回来了。 勤务兵把水打来了,赵二狗蹲在地上,刚在脸上洗了两下,那盆水就成黑色的,就像是下雨天从草房屋檐上流下的污水一样,稠得都能当粥喝了。他还不嫌脏,还用那水洗他的脖子。我忙弯下腰去拿那个盆子,对他说:“我给你换盆水去。” 赵二狗一下子慌了,抓着盆子,歪着头朝我嘿嘿地叫起来:“连长,怎么能让你给我打水呢?我去,我去!” 唉,他还是老样子,什么都没变,还是一副嘻嘻哈哈的样子。我承认,他能打仗,敢拼命,如果他不撒这个谎该有多好啊,那样我反而会更加信任他。他这真是鬼迷心窍了。 勤务兵把饭菜打来了,他坐在桌子边,抱着碗狼吞虎咽,就像一辈子没吃过饭一样,几乎要把碗都吞下去了。他吃得太猛,突然被饭噎着了,伸着脖子使劲地咽着,眼泪鼻涕都出来了。他把饭咽下去后,不好意思地看看我,说:“连长,你别笑我,这半年没吃过一顿饱饭,还生了一场病,差点死在路上。嘿嘿,好了,至少以后不会饿肚子了。” 我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他,这个瘦得不像样子的男人,皮都贴在骨头上了,脸色发黄,指甲长得像僵尸,他这半年是如何熬过来的啊!我突然觉得有点不安,我是不是对他太苛刻了? 赵二狗终于吃完了饭,他一口气吃了五碗大米干饭,饭碗就像狗舔过的一样,连半个米粒都没有。他的脸色好看多了,身体也不软了,眼神也活过来了,还是那副狡黠、没心没肺的样子。他站起来,打个饱嗝,拍了拍肚子,朝我笑了笑:“连长,我吃好了。我到哪个班去?” 我忙招呼他坐下,很亲切地笑着对他说:“二狗,你坐下,你还没讲完呢。”说实话,我这个时候已经有点不想听他再讲了,但那样做也太明显了,我不想让他看出来。我自己都觉得自己的样子挺假的。 赵二狗好像想起了什么,拍了拍脑袋,说:“对啊,对啊,还有好多没讲呢。连长,你真要听吗?” 我忙说,你讲,你讲。 按照赵二狗的说法,当他和王排长进入南京城以后,他们惊讶地发现,整个城市已经濒临死亡,正在垂死喘气,溃兵和平民像洪水中的弱小的生灵一样,顺着街道挣扎着向着城北边跑着,洪流之上,是无情的暴风雨,叫喊声、惨叫声、怒吼声,像挟带着雨点的狂风一样抽打着这些人所形成的洪流,他们经过的地方,留下了一堆堆肮脏的军装、破烂的包袱和枪支,就像洪流席卷村庄过后,留下一地的残骸。一个士兵撞了过来,赵二狗抓住他的胳膊,他浑身惊恐地颤栗着,眼神麻木而空洞。 赵二狗着急地问他:“怎么回事?” 那个士兵挣扎着,大声地叫着:“放开我,放开我,都跑了,都跑了,完了完了……” 部队看来是撤退了,南京保卫战结束了。但谁都能看出来,这不是撤退,这是溃败。赵二狗参加过淞沪会战,不管怎么说,那还是一场有组织的撤退,有掩护部队阻击敌人,但是现在呢?没有,所有的部队都崩溃了,所有的人都在逃命。他愣愣地看着那些奔逃的人群,突然就想起了小时候站在家乡的河边看洪水时的情景,那些洪水里会有很多从上游冲下来的老鼠,它们绝望地在洪水中挣扎着,努力地向上仰着脖子呼吸空气,以免窒息而死,它们眼神充满令人心碎的恐惧。现在他再次看到了这样的场景,没有在暴风雨中飞翔的海燕,只有随波逐流逃命的老鼠。一切全变了,南京成为一座没有灵魂的城市,那些可恨的将军们做出的撤退的决定也许是对的,但他们显然没有心思执行他们的决定,残忍地把他们的士兵推进了灾难的深渊,他们自己却跑了。 赵二狗抬头看了看西南方向黑沉沉的赛虹桥,那边也没有什么枪炮声了,完了,全完了,南京保卫战已经结束了,什么都没有,没有掩护部队,没有阻击阵地,也没有巷战。 他看了看王排长,王排长也愣愣地看着他。 赵二狗说:“王排长,我们也走吧。” 王排长面色凝重,只是冲他点了点头。 他们跟随溃兵奔跑着,一路上得到的消息和地上扔的军装枪支一样混乱不堪,有的说是到下关码头集结撤往江北,有的说从紫金山向东向南突围去安徽当涂、宣城、宁国集结。随着各种消息的到来,人流像洪水一样哗地涌向东边,没过一会儿,又哗地冲向西边。赵二狗的身体被人群撞来撞去,他的头皮有点发麻了,这样混乱的局面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每个人都成为了可怜的蚂蚁,惊慌失措,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着急地扯了扯王排长的袖子,问他:“王排长,我们怎么办?到底到哪里才对啊?” 王排长停下来,皱着眉头看着乱糟糟的溃兵,说:“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咱们还是到紫金山的方向去看看吧,真要是从那里突围,咱们就和他们一起走。” 他们经过太平门时,已经是深夜两点多钟了,只有个别零星的溃兵,没有大部队。突围是不可能的了,再折向下关码头也很远了。他们只好往北,准备经过燕子矶过江。 赵二狗说到这里时,抬头看了看李茂才,眼睛突然变得迷惘,那张饱经风霜而又粗野的脸上呈现出痛苦的神情,有点不耐烦地把头扭到一边,然后又低了下去,喃喃地说:“连长,还是不讲了吧,也没什么好讲的了,我和王排长到了江边,那里也是人山人海,啥法子都用上了,木排、桌子,甚至把稻草捆起来,反正能浮起来的东西都用上了。我和王排长用的是木排,我们走到江中间时,一个浪子过来,木排一晃,王排长就掉下去了……他不会游泳,我也不会游泳,没办法救他,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他死了……” 他说到这里,整个脸色黯淡下来,眼睛像冬天冰霜中的花儿一样萎缩了,湿漉漉的,泪水好像就要流出来了。他咬着嘴唇,竭力地控制着。他似乎还想掩饰他的悲伤,猛地抬起头来,向后摆着,瞪着天花板,努力地想在脸上挤出一点微笑,又做不到,皱着苦巴巴的脸,像哭的一样。他满脸通红,长长地叹了口气,想让自己的呼吸平静下来。 李茂才的内心和他一样经历着一场剧烈的风暴,他不想怀疑赵二狗所说的,但这未免也太简单了一些,王排长就是这样死的吗?这么勇敢的一个军人,一个本来就下定决心要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军官,最后却在长江中窝囊地死掉了?这和他在前面所讲的王排长并不像一个人,倒和那些仓皇奔跑的士兵一样窝囊。李茂才甚至有点怀疑他所讲的王承德这个人到底存在不存在了。但他那悲伤的样子并不像是假的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心里突然一紧,一个想法像道闪电一样划过脑袋:这个人,这些故事是不是赵二狗编出来的?半年多了,他有足够的时间反复酝酿,在脑袋里翻来覆去地想过很多次了,时间长了,连他自己都相信了,所以他会说着说着就把自己也感动得要流泪了。 李茂才站起来,拍了拍赵二狗的肩,亲热地说:“二狗,你干得不错,你和王排长在南京杀死那么多敌人,这样一来,我们杀死敌人的数量已经超过战死的兄弟了。我知道你是个精敏能干的士兵,无愧是我们二连的兵,死者光辉,生者荣誉,好好努力干下去吧,你很有希望,我们都很钦佩你。” 前国军连长李茂才说,我本来还想对他说,我会向上面汇报,请求上级给你嘉奖。但又一想,我会汇报吗?我自己就觉得荒唐,就是报告上去了,没人会相信的,弄不好,还以为是我这个连长在故意谎报军功呢。我不想撒谎骗他,就硬是把这句话吞下肚子里去了。 赵二狗可能感觉出来我不相信他的话,连我自己也觉得自己说的话挺假的。他眼睛盯着桌面,好像很苦恼,但在我当时看来,那都是因为他的谎话没有取得长官的信任才成这个样子的。我当时也充满了矛盾,心情非常复杂,既为他能回到部队感到高兴,又为他编的这个荒唐的杀敌故事而难过。我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好在还是他先说话,他站起来,尽量装作很平静的样子,问我:“连长,没事我就走了。我到哪个班去?” 我想了想,每个班里都有班长了,尽管有些班长还是新兵,但训练了几个月,也有点模样了。让赵二狗去做班长,我还真有点不放心。可让他当一个老兵嘛,那也太不像话了,他毕竟参加过南京保卫战,算是九死一生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我恳切地看着他,说:“二狗,班长都已经安排好了,就炊事班还没有班长,大老冯不在了,你到炊事班当班长行吗?” 我怎么也没想到,他想都没想,直接就拒绝我了:“连长,我知道你这是对我好,但我不想去炊事班了,我就想在战斗班排打仗。我也不想当班长,当一个兵就行。” 我也没办法了,说:“那行,你还是到王大猛那个班里吧。” 我是这样考虑的,二连的老兵只剩下他和王大猛了,别的老兵都是其他连队补充来的,谁敢管他?王大猛总能管着他吧。 赵二狗立正站好,啪地给我敬个军礼,响亮地答了一声:“是!” 唉,关于赵二狗在南京和王排长杀敌这事,要说我没困惑也不是真的,我有时也会想想,这个事万一要是真的呢?那我这样对待他就太不公平了。那天我还特地让人把王大猛找来,给他说了这事,王大猛也有点不大相信,说这事是太离奇了,两个人能打死五六十个日本鬼子,能和他们周旋三四个小时,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个神话。可我们都又理解不了,赵二狗也没必要撒谎啊。 我一直没放下这事,过了没多久,我还真的遇到了一个从南京逃出来的战车连士兵,他对我说,赵二狗那天的确是和他们的王承德排长一起带着三辆战车走了,但他没去,以后发生了什么根本就不知道。那些和他们一起在雨花台阵地战斗过的八十七师的士兵们说他们撤退以后,也不知道赵二狗和王排长去哪里了,但他们没听说过有战车在那里又和小鬼子纠缠了三四个小时。他们甚至说,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撤下来没多久,亲眼看到小鬼子就跟在他们屁股后面,怎么可能会有战车还埋伏在敌人后面呢? 我就彻底地死了心,这个赵二狗,脸皮真是厚啊,想象力可真够丰富,居然有鼻子有眼地编出这么个生动的故事来,可惜,没有人会上你的当。 好在赵二狗好像也忘了这事,在连队里也从来没听他提过。我还暗自庆幸,他不讲,肯定是因为那天看出来我根本就不相信他的这个故事,就不好意思讲了。要不然,传出去,别人肯定会把他,把我们连队嘲笑死的。 前国军连长李茂才说,赵二狗回来不到三个月就死了。 那是在武汉保卫战中,七十四军奉命由德安向岷山运动参加堵歼日军第一0六师团。1938年10月2日,第五十一师和日军在张古山遭遇,一开始就是一场恶仗,激战到10月4日拂晓,第三0五团已经有两个营长先后负伤,士兵伤亡过半,日军仍然不断冲锋,四辆坦克掩护步兵又冲来了。坦克上机枪叫着,炮弹呼啸着, 一营营长赶到了最前沿的二连,瞪着眼睛问李茂才:“你一向号称不怕死,今天就是你大显身手的时候,你敢不敢组织一支敢死队把敌人赶下去?” 李茂才立即回答说:“报告营长,敢!” 他回过身来,对着全连大喊一声:“国家养兵千日,用在一朝。不怕死的,带一束手榴弹,随我来!” 全连剩下的五十多个人全部站了出来,每个人腰上挂着,手上拿着几颗手榴弹。这个时候,还能想什么呢?就准备死吧。这一天迟早都会来的,抗战才一年多时间,打完南京保卫战,连他自己,才剩下三个人,现在这个连,也很快就会被打光的。李茂才的眼睛一热,有了想流泪的感觉。那些枪炮声好像离他远去了,那些士兵们面目模糊,眼前晃的是大老冯、陈傻子们,这些可恶的鬼子兵,他们把自己的民族当做优等人,把中国人当做劣等民族,像杀猪杀狗一样在南京杀死了30多万人啊。残暴、变态,根本就不配称之为军人。那你们就看看吧,看看中国军人吧。 李茂才大吼一声:“兄弟们,今天就是我们战死的时候,连长领着你们死,连长和你们死在一起!统统把步枪放下,把所有的手榴弹都带上,剩下最后一颗手榴弹就和敌人一起死!” 一声尖锐凄厉的冲锋号吹响了,划破重重的硝烟和浓浓的枪炮声,冲向天空。李茂才举着手榴弹冲出了战壕,身后的士兵们呐喊着,向日军扑过去。一颗颗手榴弹飞出去,像乌鸦一样扑向日军,一股股浓烟升起来,炸起的手榴弹木柄漫天飞舞。李茂才跳到一辆坦克上面,把两颗手榴弹塞进坦克的洞孔内,迅速地跳下去,坦克里发出两声沉闷的爆炸声,疯狂嗥叫的坦克立刻沉默了。李茂才从地上爬起来,正要向另一辆坦克扑过去,只见赵二狗已经跳上去了,他把手榴弹塞进了坦克,但还没等他从坦克上跳下来,日军步兵的子弹击中了他,他重重地摔在坦克上,滚了下来,接着那辆坦克也爆炸了…… 双方混战在一起,手榴弹跳来跳去,耳朵里全是爆炸声、怒吼声、惨叫声。李茂才一声不吭,不停地把手榴弹朝着日军投过去,大地被震撼了,剧烈地颤动着,身体像在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晃来晃去。突然,李茂才觉得手臂一麻,他举着手榴弹的手晃了晃,但还是咬紧牙把它投了过去。手臂上的鲜血溅了出来,洒在脸上,他刚要用左手把挂在腰上的手榴弹拿出来,肚子上一热,腿上好像也被击中了,身子突然轻了起来,脚像踩到了棉花堆里,眼前人影乱晃,接着天地也晃动起来,散发着血腥味的大地也猛地扑到脸前,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茂才恍惚自己正躺在水面上一晃一晃的,那些水温柔地托着他,像记忆中童年的摇篮一样,他想看看身下这温柔的水,但感觉很累,不想睁开眼睛。好像身边还有人在说话,是谁在说话?他暗暗地攒足劲,终于抵制住了闭着眼睛享受的诱惑,把眼睛睁开了,映在眼里是一个模模糊糊的穿着白色衣服的人影,他的嘴唇似乎在动,但声音却非常遥远:“好了,他醒过来了,没事了,没事了。” 李茂才有点惊讶,感觉他说的话和自己有关,又想不起有什么关系,疑惑地问他:“我在哪里?你们在干什么?” 那个人影俯下身子,轻声地说:“长官,这里是师部医院,你刚才负伤了。” 李茂才这才想起打仗的事情,他惊异地瞪大眼睛,好像刚从梦里醒过来一样,茫然地问:“弟兄们呢?他们怎么样了?” 那个穿着白衣服的人摇了摇头,他也不大清楚。 李茂才只好问他另一个问题:“我负伤了?伤哪里了?还能打吗?” 终于看清了,那是一个年轻的军医,脸白净净的,眼睛柔和。他朝李茂才笑了笑,说:“没事了,你已经醒过来了。胳膊上、肚子上有两处枪伤,腿上有三处被弹片伤了。住一段医院,应该没事的。” 李茂才眼前一黑,他想动一下身子看看伤势如何,刚一动,肚子上像刀割一样,腿上的筋也扯得很疼,差一点就要叫出声来了。他咬着牙,额头上的汗水立刻渗了出来。他只好无奈地躺着。 张古山的激战仍然在进行中,伤员太多,不得不分批把伤员运向长沙的医院。李茂才是被王大猛送到长沙的。他告诉李茂才,那次他们把日军打退了,但连队伤亡也不小,包括伤员在内,最后只剩下二十来人了。 李茂才痛苦地闭上眼睛,几乎又是一个连队被打掉了。眼前晃动着那些举着手榴弹向日军冲锋的士兵们,那些血肉横飞的战场,突然他看到了赵二狗,他是从坦克上中弹后栽下去的,他现在在哪里? 他抓住王大猛的手,急急地问他:“赵二狗呢?” 王大猛悲伤地摇了摇头:“他没能活下来,他的伤太重了……时间太紧了,我们甚至都没能把他的尸体抢回来……” 那时,他们正坐在摇摇晃晃的军用卡车里,道路太颠,王大猛伏着身子,死死地抓着担架,让它不至于晃动得太剧烈了。他说完这话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他神情疲惫,双目深陷,又黑又瘦的脸憔悴不堪,大战过后,极度紧张的精神一下子松弛下来,让他反倒像个老头了。他也许在为赵二狗伤心难过吧。 李茂才心里也很难过,这个本来是兵贩子的士兵,从南京那座地狱一样的城市里出来,本来是有机会逃走的。如果他这样做,现在可能就在家里了。但他还是回来了。他虽然身上有着很多毛病,但至少死得像个真正的勇士!李茂才朝王大猛笑了笑,安慰他说:“王班长,别难过,我们迟早都会在这场战争中死掉的。他死得其所,死得壮烈。小鬼子几万里跑来欺负我们,我们就让他们看看,在他们眼里猪狗不如的中国人中还有不怕死的好男儿。赵二狗杀身成仁,无愧于是我们七十四军的兵,也无愧于是我们二连的兵。” 王大猛咬着嘴唇看了看他,很快就把目光收回,埋头盯着担架,低低地说:“连长,赵二狗是死在我怀里的,你知道他临死前说了什么吗?他说,他说,你给连长说一声,我没有撒谎……” 前国军连长李茂才讲到这里,突然瞪着眼睛呆望着前面,嘴角抽搐着,一撇一撇的,他把手握成拳头,顶着装满假牙的嘴巴,他想把那些哭声堵回去,但他没能控制着那些泪水,泪水突然从他发红的眼睛里汹涌而出,他在陈旧的藤椅中缩成一团。他本来是坐得直直的,那是标准的军人坐姿。他总让我想起冬日挺立在灰色原野的老树,经历了多少风雪,多少雷电,甚至是洪水的洗劫,仍然站在那里,干枯的树根伸入大地,枯瘦而又孤傲的身子依旧傲然不屈地刺向天空。它身上没有绿叶,甚至已经不会呼吸了,甚至已经没有了生命,但仍然存在着令人敬畏的强劲的灵魂,蕴藏着某种无法打倒的东西。老人的腰现在突然就弯了下来,双手捂着脸,像个小孩一样呜呜地哭起来,泪水从他苍老的手指里渗出,满头白发的苍老的头颅沉重地向下抖动着,好像装满了他无法承受的东西,那是七十多年前他的士兵,那个让他既爱又恨的士兵。 无法控制,也无须控制,我的泪水也缓缓地流了下来,赵二狗,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无疑是一个英雄,一个在1937年12月的南京阴暗的天空中闪闪发光的英雄。 过了好长时间,老人终于控制住哭声,他抬起头来,脸色灰暗,带着说不出的悔恨和悲伤。他现在是个真正的老人了,衰老的、疲惫不堪的老人。他没有理会脸上的泪水,让它们静静地淌着,他直直地看着我,喃喃地说:“赵二狗没有撒谎,这不但是他自己说的,也是可以证明的。我们七十四军后来参加了长沙保卫战,在打扫战场时,找到了一本日军随身携带的小册子‘皇风万里’,里面有个日军联队长写的文章,说他们在进攻南京时,在雨花台西侧的阵地上遭到敌人的一辆战车的伏击,被打死打伤近百人,事后得知,支那兵只有两人,并且还趁着夜色掩护逃跑了……时间、地点都一模一样,赵二狗并没有骗我,是我太不信任他了……他知道我根本就不相信,没有解释,也没有再向别人说过,就这么甘心地做了一名无名英雄,甚至还被自己的长官误解着……” 年轻人,请让我休息一会儿吧,我很累了。 他低着头陷在藤椅中,沉默不语,泪水仍然无声地从眼中涌出,默默地抚慰着老人皱纹纵横痛苦不堪的脸。 那个老头,我还是叫他丢儿吧,蹲在老人的旁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安慰着他。我站起来,觉得应该离开一会儿,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世界。不,是三个人的,还有一个叫赵二狗的士兵。我走出了这个陈旧的农家小院,村庄一片安静,和中国所有的乡村一样,喜欢热闹的年轻人都离开了这里,到更远的地方寻找他们的梦想。偶尔会传来一两声惊奇的狗叫声和公鸡无聊的打鸣声,还有老奶奶喊着孙子回家的苍老的声音。在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村庄里,谁会想到有这样一个老人呢?不,不是一个老人,而是一个又一个连队,一个又一个士兵,他们就藏在这个灰色的小院里,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天,一个又一个冬天,他们和老人在一起,永远都活着,只是没有人知道罢了。我回头张望那个普通的农家小院,褐黄色的院墙上有小鸟从远方衔来的草籽落在上面,尽管营养不良,但还是倔强地活着,它们干燥得没有一点水分,在冬天的风里柔弱地摇动着,似乎一场雪就可以把它们摧毁,但春天来时就会重新蓬勃生长。院里那颗孤独伶仃的老榆树的枯枝伸向清冷的天空,它们和老人的脸一样年代久远,傍晚的阳光照在上面,散发着温暖的光辉。 这些年来,这个老人是如何活过来的?他为什么会在这样一个村庄里? 年轻人,你坐下。本来以为这么多年了,我不会再那么激动了,但还是不行,一想起他们还总是流泪。除了丢儿,我没有向别人提起过,但我一直都没忘记他们,每个人长得什么样,我都记在心里了。他们如果站在我面前,我能一个一个地把他们都认出来,把他们的名字叫出来,想忘都忘不了。 今天把它讲完吧,非常感谢你啊,你如果能把它们写下来,留在纸上,我就可以安静地闭上眼睛了,这一生,也就没什么遗憾了。随着年纪越来越老,我还真怕把他们也带到坟墓中去了。 年轻人,我不瞒你,我在以后的战争中充满了恶心和厌倦。我像变了一个人,我是读了中学然后考上黄埔军校的,从我的讲述中你也能看出来,我不杀俘虏。这是文明的表现。但从南京出来以后,我们都变了。我后来又打了很多仗,负过很多伤,但我一直都是连长,也曾提升到营长,但一仗下来,又被撤为连长了。在战场上,我从来不让我们连队留下活口,那些举起白旗,满脸苍白,眼睛里充满恐惧的日本兵浑身发抖地站在战壕里,等着我们去俘虏,我却会毫不客气地用刺刀捅过去。有时更为残忍,我会放下枪,把军用铁锹高高地举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在空中抡一个圆圈,狠狠地朝他们的脑袋砸过去。他们的钢盔飞起来了,脑袋向后仰着,嘴里的鲜血喷到空中,有时眼珠也会飞出来,临死之前的惨叫声比锯子发出来的声音还要难听。这是很残忍,似乎也很解气,和他们杀死我们中国人的方式比起来,我们是文明多了。但快乐吗?不,它只会让你恶心,那些丑陋的身体,那种伴随战争而来的恶臭味只会让你反胃,战争把我们变成了野兽,而这,正是他们教给我们的。有时茫然地站在战场上,连我自己都感到恐惧,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我克制不了,我憎恶那些从万里之外的异国来到我们土地上杀人放火的野兽。所以说,没有比真正的军人更憎恶战争的人了,因为他知道战争是如何作践人类心灵的。 多么具有讽刺意味,他们想用野兽一般的屠杀来恐吓中国人,但中国人却变成了野兽来对付他们。战争是所有人类的悲剧。如果还有战争,不会比这更好,只会更糟糕,因为武器更厉害,杀人更方便。好在我已经老了,在我死前,不用再看到人类在这黑暗的战争中愚蠢地自相残杀了。 打完了日本鬼子,又是内战,我被俘了,当了解放军,又去抗美援朝打美国人。抗美援朝回国后,我被查出来是地主家庭出身、黄埔军校毕业,曾任国军军官,被开除军籍,遣送回家。 我没敢在家里多呆,因为父母是地主,已经被镇压了,我作为一个国军军官,不会给他们带来任何幸福,只会给他们带来更大的不幸,回到家的第二天,我就偷偷地从村里逃走了。 我最想做的事就是去找到赵二狗的家人,把赵二狗英勇战死的经过讲给他们听听,告诉他们,赵二狗是个民族英雄,他们应该为他骄傲。这是我的一块心病,战争年代,一直抽不开身,现在终于有空了。 赵二狗的老家在河南南召县木扎村。前国军连长早就把这个地名背得滚瓜烂熟,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在说梦话时,都会不小心地喊出这个地名,他也经常做梦梦到这个陌生的村庄,在所有的梦中,这个村庄都是很美的,清晨的树林里飘着干净的水一样的乳白色的雾,小鸟穿过灰褐色的炊烟,像箭一般飞向天空,紫红色的高粱在风中齐唰唰地歌唱,那些蹲在冬天墙根下袖着双手晒太阳的乡亲们,懒洋洋地说着温暖的陈年往事,怀揣着来年丰收的美好想象,慈祥的脸上露出了很容易满足的苍茫而又朴素的笑容,但在这个世外桃源般的村庄里,还有两个郁郁寡欢的老人和一个憨厚的中年人,他们会不时地抬起沉重的头颅,向南方瞭望,有时是北方,一年四季把所有的方向都望过了,他们不知道那个叫赵二狗的亲人这个时候应该在哪个方向。这么多年了,即使一滴水滴进水里,也会有一丝涟漪的,但这个活生生的人好像轻烟一样消失了,他们再也没听说过他的消息。 有很多次,李茂才都想给他们写封信,但他们不识字,他又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总觉得自己欠这个老兵太多,就连他死的时候,他还在怀疑他是不是在欺骗他。在他活着的时候,他似乎也从来就没有真正地信任过他。他觉得只有自己亲自找到他的亲人,亲口把他的事情告诉老人,心里才会平静一些。还有一点他也无法原谅自己,他知道赵二狗死在哪里,却不知道他埋在哪里,甚至都不知道他有没有被埋掉。 已经十多年了,这个想法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加强烈了。 当前国军连长李茂才赶到木扎时,他轻而易举地找到了赵二狗家。这个名字显然也是他在家乡用的名字,一个中年人听他说是找赵二狗的,立刻扭过身去,指了指村子东边那座陈旧的瓦房。在到处都是草房的灰蒙蒙的村庄里,这座瓦房孤独而又刺眼,黄昏灿烂的夕阳在破烂不堪的瓦片上跳跃,落在屋顶上在风中摇动的细瘦小树上,就像屋顶上盛开了一片金色的花朵。前国军连长的心咚咚地跳动起来,各种情绪像夏季的雨水一样一起涌来,有点激动,有点疑惑,甚至还有点突如其来的胆怯。按照赵二狗的说法,他家是非常穷的,这也是他当兵贩子的原因,怎么能盖得起瓦房呢?那是地主家庭的专利与标志啊。它曾是幸福美满生活的标志,但现在却像噩梦一样笼罩头顶,每一座瓦房的主人在那时的乡村里都被它压迫得喘不过来气。 李茂才忐忑不安地敲开了那座小院,屋前正坐着一个老人,他垂着脑袋,满头苍白的头发呈现出腐烂的气味,露在破烂裤子外面的小腿上爬满青筋,像树根一样弯曲盘旋,粗壮的血管膨胀着几乎要把皮肤撑破,他穿着一双用几条破布绑着的草鞋,脚趾头上沾着黄色的泥巴和草灰色的牛粪猪屎。他听到脚步声,吃力地抬起头,沾着眼屎的眼睛眯了起来,愣愣地看着李茂才,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安和讨好:“你找谁啊?” 李茂才赶紧走过去,俯下身子,喃喃地说:“我是李茂才,赵二狗的连长。” 说完这句话,他的眼睛一热,泪水在眼中拥挤着想流出来,他忙使劲地瞪着眼睛,想把它们赶回去。他想伸出手来,当老人哭泣时,握着老人的手,温柔地安慰他。 但老人似乎没有听到他说的话,愣愣地问他:“你说什么?” 李茂才不得不提高了声音:“我是赵二狗的连长!” 老人听见了,抬起头,声音响亮地问他:“二狗的连长啊?二狗怎么还不回来?我说二狗当的是解放军吧,他们都不信!二狗当的是不是解放军?” 李茂才一下子愣在那里,他想象过无数次见到赵二狗家人时的场景,他们会抱着他哭,会一个劲地打听赵二狗当兵后的事情,甚至还会追问他现在葬在了哪里,说不定还会让他带着去战场上看看呢。他也做好了准备,如果这样的话,他会带着他的哥哥到江西的张古山,哪怕找不到他的坟墓,从那里带回来一把黄土也好啊。 一个满头白发的驼背老太太出来了,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出来了,身后跟着一个中年妇女和三个小黑狗一样的小孩,不用说,他们是赵二狗的母亲和哥哥、嫂子,还有侄儿。李茂才再也控制不住了,泪水还是流了出来,他不想去擦,流吧流吧,二狗兄弟,你这兵没白当,你用命赚来的钱给家里盖好了瓦房,给哥哥娶上了媳妇,还有了三个侄儿。他们急切地看着他,眼巴巴地等着他的回答。 前国军连长李茂才的声音猛地提高了,他觉得他的家人应该感到自豪,他们的亲人赵二狗没有让他们丢脸,他就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军人,一个有功于民族的士兵。他热切地看着他们,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真诚地说:“感谢你们的亲人赵二狗,他是我最好的一个士兵,1938年10月4日在江西张古山与日军作战时牺牲了,但他是一个英雄……” 那个中年男人急急地打断了他,说:“他是解放军,还是国民党军?” 李茂才在心里悲伤地叹了口气,这个问题他从来都没有想过,它突如其来,像一把锥子一样扎扎实实地穿过他的皮肤,刺进他的心脏,他感到胸口一阵疼痛与沉闷。他怎么也没想到,对他的亲人来说,赵二狗的死活都不重要,是不是英雄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当的是什么兵。他的目光黯淡下去了,喃喃地说:“他不是解放军,也不是国民党军,他当的是国民革命军。” 风从头顶上吹过,像一个老人呜呜的哭声。沉默。寂静。无人说话。老头和老太太低着头,看着脚下的蚂蚁,阳光遮着他们,脸隐藏在阴影里,这让他们哭丧着的脸更加难看。他们的脸干巴巴的,又瘦又黑,他们衰老的速度比岁月更快。老头突然痛苦地伸长了脖子,重重地咳着,脑袋使劲地往下栽着,让人担心他的头会突然掉下来。李茂才心里又被那根锥子重重地刺了一下,老人的肺病还没有好。 那个中年男人蹲在地上,突然抬起头来,斜着眼睛,充满仇恨地瞪着前国军连长李茂才,目光像狼的牙齿,恨不得在他的脖子上咬出一排血印。李茂才觉得脖子痒痒的,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他为什么要这样看我?我要不要把赵二狗牺牲时的情况详细给他们说说?至少应该把他和那个战车连排长在南京伏击日军那个事情讲讲吧。是的,他是国军,但他打的是小鬼子,他们应该为他感到骄傲。 中年妇女突然跳了起来,冲着李茂才叫道:“什么国民革命军?还不是国民党军吗?你这人是怎么回事?他害我们害得还不够吗?要不是他让家里盖了瓦房,买了地,我们家会成富农吗?他要当的不是国民党军,我们家还会这样让人欺负吗?你为什么要到我们家来?你为什么要提起他?你难道还嫌我们家不够倒霉吗?” 她的唾沫星子乱飞,粗糙的手指几乎要捣着李茂才的鼻子了,他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惊愕地看着她。按照赵二狗的说法,就是因为他当了兵贩子,把家里的账还了,用钱买了地,盖了瓦房,他大哥才娶上媳妇了。她就是赵二狗用命换来的钱娶来的那个女人啊。 他喃喃地说:“赵二狗是打日本鬼子死的……” 中年妇女根本不听,上来一步,把手指捣了过来:“我不管他打没打过日本鬼子,我只知道他当的是国民党军,是坏蛋,斗争他应该!他死了是他活该,他自作自受……” 李茂才更多的泪水唰唰地流了下来,他并不想掩饰,让它们旁若无人地汹涌地从脸上滚落,这比他所经历的所有的打击都要让他难受,他眼里的英雄,他最好的部下,在别人眼里却像一只可笑的蚂蚁,不,是一只令人憎恶的虫子,哪怕在他亲人的眼里。前国军连长李茂才把头微微仰着,天空蓝得让人心醉,老天爷啊,这就是你的亲人,这就是你的家乡,但他们连你的名字都不想听到!他们不但把你忘了,他们还在诅咒你的名字。这是什么世道?人们为什么这么卑微?为什么如此狠心地伤害自己的亲人? 中年男人站了起来,一声不吭地走了,那个妇女疑惑地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李茂才,也慌慌地跑了出去。 他们要到哪里去? 老头抬起头来,艰难地喘着气,他伸出手来,指着门外,喃喃地说:“你走吧,你快走吧……” 李茂才惊讶地看着老人,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变得那么激动,为什么着急地让他赶紧走,赵二狗是他的儿子啊,他难道也真的什么都不想知道吗? 老头摇了摇头,喃喃地说:“谢谢你能来,他们都说赵二狗当的是国民党军,是反动军人,我们家不但是富农,还是反革命家庭……你走吧,他哥他嫂子肯定是向民兵连长报告去了……” 老人说完,又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把肺都要咳出来了。 老太太也推了李茂才一把,蠕动着没了牙齿的嘴巴,着急地向他扬着手,就像在赶着一条狗:“快走,快走吧,一会儿民兵来了会抓你的。” 李茂才终于醒了过来,他拔起腿飞快地跑了起来,战争年代留下的伤扯着肌肉,残留的弹片摩擦着骨头,钻心疼痛,但他仍旧咬着牙,更加用力地往前奔跑着,巨大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呼吸,他觉得自己像条狗一样正在落荒而逃。风从耳边吹过,树从眼前一晃而过,村庄这么小,却总是跑不出去。有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树上的叶子和墙上的标语在天空中飞舞,那么多标语,洁白的纸上用黑色的墨汁写满了字,飘在空中,听从那些风儿的指挥,一会儿向下,一会儿向上,然后像飞机一样俯冲过来,贴在李茂才的脸上。他忙把它扯下来,刚要扔掉,突然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忙把它扯开,上面写着:“打倒反动军人赵二狗!”那个感叹号上边粗,下面细,最后的一点几乎连在一起,就像从天空中落下来的炸弹一样,炸弹在手里轰地一声炸开了,耳朵嗡嗡嗡地响,眼前发黑。他使劲地摇了摇头,又一条标语飞来了,上面写的是“赵二狗是国民党反动派的贤子孝孙!”他像水中的鱼一样在这些标语中游走着,它们像水中密密麻麻的水草一样把氧气都吸走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泪水洒了一路,他终于明白了,一个时代已经过去了,另一个崭新的时代开始了…… 民兵们的喊声像战场上的枪声一样响了起来,像子弹一样追过来,他仓皇地回头张望,那些人们扬着扁担、锄头,张着嘴巴,大声地喊着让他站住。不能站住,站住就完蛋了。 跑啊,快点跑啊。 终于把那些人远远地甩在了身后,逃出了木扎的李茂才在黑夜乡村的土路上像狗一样惶惶地走着,能到哪里去呢?老家是再也不能回了,父母是地主,他回去了,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反动军人了,尽管他还当过解放军,当过志愿军,但那还是改变不了他“历史反革命分子”的事实。他甚至想到了死,死了好,那么多兄弟跟着他这个连长,都死了,就自己还活着,其实早就该死了。一张张脸又浮现在他的面前,大老冯死了,陈傻子死了,赵二狗死了,王大猛在淮海战场上也死了,就自己这条狗命倒还结实,老天好像成心捉摸他,受了那么多伤,就是死不了。他想到一个人就哭一次,在他手下曾经有过三四百人,那么多人,挤在一起,能站满一亩地了,就那么一个个地消失了,除了他,谁还知道他们的名字?眼泪哭干了,就坐在黑夜的草地上,嘶哑着喉咙呜呜地哭。哭着哭着,他就想到了丢儿,不,他还有一个名字,叫冯猛才。他是他和大老冯、王大猛的孩子!他在哪里? 丢在南京了。抗战胜利后,第七十四军回到南京,驻扎在南京孝陵卫,李茂才就把他寄养在朱老板的女儿家。 李茂才站在漆黑的原野上,遥遥望着南京的方向,再次泪流满面了。为什么要死呢?我给他们说过,战争结束了,我就回来把丢儿接走。那时是准备接回河北老家的,把他养大,供他读书上学,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但他仍然可以带着他一起长大,把他父亲们,大老冯、王大猛的故事讲给他听。他们可以像一滴水一样融进南京,那么大的一个城市,总有他们活命的地方吧。最重要的是,淳化镇、河定桥、赛虹桥,那么多熟悉的地方,那么多他的部下都长眠在那里了…… 老人抬起头,向我腼腆地笑了笑说,事情就这么简单,我就这样到了南京,到淳化镇找到了丢儿,他那时正在街上流浪呢。朱老板的女儿一家是资本家,被政府枪毙了,丢儿就成了流浪儿。我怕淳化镇有人把我认出来,就把他带走了。城市里也不安全,总查户口。我就到了这个镇里,做些小工。有人问我了,我就告诉他们说,我们是从黄泛区来的,村庄早就被冲了,只好到处流浪讨饭。他们也都信了,把我们的户口也落下来了。这几十年来,我装作不识字,不看书不写字,从来没有人怀疑过我。丢儿长大了,也娶了媳妇,有了两个儿子,一个姓李,一个姓冯,我本来还想再让他要一个姓王的,可惜他老婆生病去世了。两个孩子都有出息,他们现在都有工作,在南京上班呢。 我很满意。这些年来,一到清明节时,我会偷偷地到淳化镇、到河定桥、到赛虹桥上烧些纸钱,再买些纸烟烧烧,还有白酒,和弟兄们说说话。那时一般都是半夜里偷偷去的,后来就好了,可以白天去了,也不怕别人看到了。有人问我了,给家里什么人烧纸钱啊? 我就说,给我的亲人们。 第十五章 后来 我从铜井镇回来的第三天,正坐在电脑前整理采访笔记时,那个叫丢儿的老人突然打来了电话,告诉我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李茂才去世了。他是在我离开铜井镇的当天晚上去世的,没有任何征兆,第二天早上,当丢儿准备扶着他出来在院里散步时,发现老人躺在床上已经僵硬了,奇怪的是他的脸色红润,干枯的脸上呈现出醉人的笑容。 老人说,父亲的葬礼已经在昨天上午办过了,考虑到你时间紧,可能正在整理采访笔记,就没通知你。这也是父亲最大的心愿,他把这些讲给你听了,就没有什么牵挂了,对这个世界也没什么留恋的了,所以他就放心地轻松去了。你能写好这本书,对我父亲来说,就是最大的安慰。 我很难过,做梦都没想到,老人说走就走了。我握着话筒,一时又不知说什么才好。他们显然也不需要我来安慰。 我说,我要去看看,去看看他的墓。 我放下电话,当天就赶到了铜井镇。 老人陪我去了铜井镇旁边的一座公墓,那是在一座山上,从山脚到山顶,密密麻麻地有上万座坟墓了。南京发展得太快,铜井镇也早就成了沿江开发区的一部分,所有的坟墓都集中在了这里。李茂才的坟墓和别人的没有区别,就是一个两尺来长、宽不到一尺的简单墓穴,我站在那里,它还没有我穿的鞋子高,里面仅够放下一个小小的骨灰盒,连翻个身都难。那是统一用粗糙的水泥砌成的,上面的沙石颗粒像是落了一层苍蝇。墓前立着一座丑陋的水泥砌成的墓碑,上面只有一个名字,字迹和其他墓碑上的文字一模一样,这也是批量制作的。这可能是我见过的最袖珍的坟墓了。我们两个人站在墓前,连转个身子都不可能,事实上,我的另一只脚只能放在旁边的一个坟墓前。 老人低低地说:“父亲走得虽然安详,但时间太紧了,暂时只能这样了。过一段时间,我会给他立一座大理石碑的。我问过公墓管理处了,他们允许自己立一个墓碑,但也不能太大了。可我能在墓碑上写什么呢?写民族抗战英雄?可谁承认?他就是一个农民啊。他当过解放军和志愿军,写革命烈士,可也不是那么回事啊……” 我喃喃地说:“什么都不用写,就把国民革命军第七十四军的军歌写上就行了。我相信老人一定会赞同的。” 我弯下腰来,跪在地上,伸出手抚摸着那块粗糙的墓碑上那个军人的名字,眼睛里泪花闪闪。如果这个小说能够顺利出版,我一定会在第一时间里到这里烧掉一本,但愿你能在天堂读到…… 曾小艳在哪里? 她仍然没有在那辆公交车上出现,还是那个脸上带着一种粗野、傲慢、冷漠的神情的中年妇女。还是那辆破破烂烂的大巴,车内还是到处贴着南京城内一家男性医院的广告,“再还男人雄风”之类的广告词和电线杆上江湖游医的专治牛皮癣广告一样生猛而夸张。那个中年妇女脸上带着厌烦而冷漠的表情,显然她不喜欢这个工作但又没有更好的工作给她,这让她一直郁郁寡欢,脸上的表情比窗外的冬天更冷。她走到我身边时,我把五元钱递到她手上,她把两枚硬币还没塞到我手里时就松开了,两枚硬币掉在车上。我还没弯下腰,她踩着我的脚就过去了。我疼得小声地呻吟了一声,抗议了一下:“你不会注意点吗?踩着我的脚了,知道吗?” 中年妇女好像已经忘记我了,她很凶地扭过头,朝我吼了一声:“不想坐,下去!” 这真是奇怪了,我并没有说我不想坐啊。我本来就不喜欢她,所以我也很生气:“你这是什么态度?” 中年妇女毫不含糊:“就这态度,你受不了你下去!” 我被她彻底惹火了:“你还有理了?你把找我的钱扔在地上不说,还踩了我一脚,我就不能说两句吗?你给我道歉!” 中年妇女冲了过来,嘴巴里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在我脸上了:“你想怎么着?你不想坐就滚下去,穷当兵的耍什么横啊?” 司机把车停了下来,扭过头来瞪着我,好像是在威胁我:“当兵的,你文明点行不行?” 我一下子愣在那里,我怎么不文明了?我刚要过去问问他,周围的乘客都冲着我叫了起来:“吵什么吵呢?我们还要急着办事去,快开车快开车!” “当兵的越来越没素质了,自己弯腰把钱捡起来不就行了吗?真是没事找事!” “还穿着军装呢,看他那样子,是不是还想打我们老百姓啊?” …… 我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算了,我穿着军装,受点侮辱没什么,不能让这身军装跟着受辱。我弯下腰,把硬币捡起来塞进口袋里,车上还有空座,但我宁愿不坐,你穿着军装,坐在座位上会让你浑身不舒服的。那个售票员不停地在我身边走来走去,仍旧紧紧地绷着脸,我们的目光偶尔撞到一起,她立即狠狠地瞪起来,就好像我强奸了她的女儿一样。恕我的比喻恶毒,我是真的被她气坏了。 怎么这么熟悉?好像曾经发生过。是的,我想起来了,在我第一天采访时,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认识了曾小艳。我把小说翻到前面,遭遇果然一模一样。历史重演了?时间错乱了?不,她不是曾小艳,时间也很正常。不正常的是我们的脑袋,我们的脑袋一模一样,我们的思维也一模一样。我们从小到大接受一样的教育,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国家里,一张面孔和一千张面孔没什么区别,一颗脑袋和另外的十几亿颗脑袋也没有区别,每一天也都在重复,就是这么简单。 我在雨花台站下来了。黄昏时的雨花台安静得吓人,路上没有一个人,他们像水一样从地上蒸发掉了。南京的天空灰蒙蒙的,我抬头仰望了一下星空,只能看到几颗可怜巴巴的星星。在我老家河南乡下,满天繁星一个接一个地挤在一起,那才是真正的星空。怪不得城市的人们总是不去仰望星空,那是因为早已经没有了星空啊。这几年的南京,雾霾天气越来越多了,曾经有一个早上,整个南京都被悬浮在空中的微小颗粒所覆盖,一米开外就看不清了。我已经在南京生活了十六年,虽然还没有妻子儿女,但它的确是我的家了。 我很顺利地到了中华门,坐上了2路车,很顺利地在太平门下了车,很顺利地走回了我工作的大院。门口的哨兵拿着九二式冲锋枪,穿着解放军最新的0七式军装。我长长地松了口气,今天终于可以睡个安稳的觉了。 第十六章 向相信爱的人致敬 读者,你终于把小说读完了。但你还是有点不满意,有个人物在一场似是而非的梦境中突然就消失了。她就是曾小艳。她突如其来,像一颗星星一样闯进了这个小说之中,她一直都很卖力地推动着这个小说向前发展,难道最后只能像一颗流星一样一闪而过吗?那么多人都死了,为什么还要让曾小艳也死了?为什么好人总是不得好报? 作者,你的心未免也太狠了些。 慢着,我告诉你曾小艳死了吗? 这还用说吗?她用剧毒农药敌敌畏杀死了两个男人,即使那两个男人再该死,那也是犯罪。难道她不会因此被判成死刑吗? 小说就这样结束了吗? 她瞪着一双大眼睛,长长的睫毛覆盖着像湖水一样浪漫多情的眼睛,但此时却像一只贪吃的小小的野兽,充满了难以满足的神色。她的眉头微微皱着,温柔的桔黄色的灯光暧昧而又灿烂,她耳朵边细小的绒毛随着她的呼吸微微地颤抖着,像流水一样光滑的长发披在裸露的肩上,白色的丝绸被子紧紧地贴在她的腿上,我们靠在床背上,她的半个身子倚在我的怀里,膝盖上放着一台松下笔记本电脑,我们在看着这部刚刚写完的长篇小说《战争往生》。 小说真的这样结束了吗? 她再次地仰起脸直直地看着我,等着一个肯定或者否定的答案。我不知道她想要哪种答案,但我愿意和她说话,听她比流动的溪水更为悦耳的声音。 你真的准备看着我被判处死刑死掉吗?你真的忍心吗? 我笑着用手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说,傻瓜,我怎么可能会让你死呢?我把你从1937年12月的南京带了出来,又把你从2009年12月的南京带了出来,怎么可能会让你死呢?因为我爱你,所以,我不会让你死的。 这么说,爱是能战胜死亡的? 我不知道。《圣经》上说:“神爱世人。”又说:“要爱你的敌人。”《古兰经》上说:“安拉确实仁慈的。”佛说:“慈悲。”所有的神的教导都是“爱”。但在1937年12月的南京,爱在那些禽兽一样的军人面前是多么可怜。他们没有爱吗?不,他们也有爱,他们爱自己的家庭,爱自己的孩子,爱自己的妻子父母,爱他们的天照大神,爱他们的国家和天皇,但他们不爱人类。我无法拯救人类,我只能让你一个人不死。 那你放过了我的男朋友李某和那个赖某了? 是的,主啊,请原谅他们,他们并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她笑了,说,这是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时候所说的。 是的,神心中并没有仇恨,于是神的爱才能遍布全球。 哈哈,我感受到了你的爱遍布我的身体和内心!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双肩抽搐着,鼻子皱起,嘴角微微上翘,像弯弯的月亮,她用目光抚摸着我的脸,轻轻地问我:“你爱我吗?” 我爱你。 她的确是曾小艳,我的爱人。 那篇新闻报道有误。那天晚上,当警车呼啸进入城南大方巷那个小区时,立刻有人给报社打电话报料。生活在南京的人们都知道,给报纸提供新闻线索,报社会支付一定酬金的。有不少下岗工人甚至因此成为了职业报料人,每天都在南京的街头上转悠。那天给报社打电话的是个业余报料人。当记者赶到时,曾小艳已经被警察带走了。报料人绘声绘色地给记者讲述了他所看到的,比如,警察来了以后,把两个男人抬上警车,把那个年轻女人戴上手铐带走了。他漏掉了一个细节,曾小艳出来时,她旁边还有一个年轻男人搀扶着她,温柔地安慰着她。围观的人群并没有在意,报料人的注意力也全部在这个年轻女子的身上,他还在心里暗暗地叹了口气,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怎么会杀人呢?真是最毒妇人心,唯女人与小人难养也。对曾小艳身边的那个男人的疏忽是致命的,它直接导致那篇新闻报道失实了。 那个男人就是我。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我从李茂才所在的畔塘村回来,很顺利地到了中华门,坐上了2路车,很顺利地在太平门下了车,很顺利地走回了我工作的大院。我刚到宿舍,萨顶顶的《万物生》响起来了,手机里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我害怕……你能不能来一下?” 那是曾小艳的声音,声音充满了惊恐和无助,像暴风雨中的细小的树枝,像洪水上面飘着的树叶,苦苦地挣扎着。我顾不得再说什么,急急地问他:“你在哪里?” 她仍然在无助地哭泣着:“我在大方巷……你要快些来啊。” 我急忙冲出门去,拦了一辆出租车,冲向了大方巷。 当我出现的时候,那两个肮脏的男人正趴在地板上,桌子上放着一瓶已经喝完的白酒,他们的嘴角正流着肮脏的白沫,发出心满意足的呼噜声,他们根本就没想到,这个柔弱的女子正准备要了他们的丑陋的性命。我在心里长长地松了口气,来得还不算迟。她的那个浑身刺青的男朋友李某虽然睡着了,却傻傻地瞪着眼睛,身上穿着2009年从南京地摊上淘来的牛仔裤,脸上带着惊慌、歉疚和无可奈何的表情。他身上的左青龙右白虎中间是玄武的纹身还在,它们碰到我的目光,有点害羞,悄悄地往衣服里缩了缩,当我听到里屋传来动静,抬起头来时,那些纹身偷偷地从他身上溜下来,飞快地钻进地缝之中。 曾小艳出来了,她手里拿着铁榔头,小声地呜呜地哭泣着。她看到我时,吃了一惊,呆呆地站在那里,止住了哭声,但那泪水还是一颗接一颗地流了出来,她喃喃地说:“你终于来了……” 我走了过去,把身上的迷彩服脱下来,轻轻地覆盖住她悲泣的身子,低声地安慰她说:“别怕,别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在我怀中颤抖着,泪水淹没了她悲伤的脸。她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了。是的,这个混账的男人把自己的女朋友送给了他所谓的“大哥”,而这个“大哥”又算什么呢?不过是街头上一个无赖和小混混罢了,但他却被他吓破胆了。她要复仇,她跑了很多个药店和医院,买了几十颗安眠药,把他们约到这里,准备把他们杀掉。她回头看了看他们,目光里充满了憎恶与仇恨,她扬了扬手中的铁榔头,说:“我要杀了他们这两个王八蛋!” 我拉着她的手,把她手中的铁榔头取下来,朝她摇了摇头:“小艳,你别这样,他们不是人,连畜生都不如,你杀他们不值得。” 她眼睛里充满哀怨和悲伤,扑在我的怀里,身子颤抖着,仰着满是泪水的脸,喃喃地说:“怎么会这样呢?他怎么会这样呢?” 月光从窗外飘进来,照着地上那两个丑陋的男人的身体,他们仍旧像两头死去的猪一样呼呼地打着呼噜。我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那个有着凶猛纹身的男人怎么还和1937年时一模一样?不,甚至还退化了,他连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国男人都摆平不了。那算是个什么黑社会老大啊,就是一个街头的无赖而已。绵羊终归是绵羊,世世代代都是一副绵羊的面孔。他们越来越柔软、顺从,甚至都不能称之为绵羊了,只是一座庞大的蚂蚁山而已。七十多年过去了,他们仍然没有什么长进,还是那么无知与麻木。 我捧着她的脸,轻轻地安慰她说:“你不必提他了,他不值得你再提起。我们走吧,离开这个地方吧。” 她愣了一下,茫然地看着我:“你爱我吗?” 我紧紧地搂着这个浑身发抖的年轻女孩,月光突然钻进了厚厚的云层里,天空被炮火点燃了,像鲜血一样艳红,我看到了在战壕中奔跑的1937年的李茂才们,看到了满脸硝烟的曾排长,她的外公,他趴在战壕上,把脸贴在一挺机枪上,狠狠地朝着那些穿着屎黄色军装的野兽一样的军人射击着,他呐喊着、怒吼着。我看到了他跟随溃兵,抱着一根圆木渡过了长江,他湿漉漉地站在江北的土地上,痛苦地打量着身后的南京,那里的天空一片血红,爆炸声和枪声不时划过夜空,像流星一样满天闪烁,那里有他的爱人和他的兄弟。他咬着嘴唇,鲜血慢慢地从嘴角边沁出。我看到了那个年轻的女子,她浑身发抖地倦缩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痴呆地望着窗外,等着那个年轻的军人前来把她带出南京。他们是受害者,都深爱着对方,但他们的确一生都在互相憎恶着对方…… 我吻着她脸上的泪水,喃喃地说:“我爱你。” 她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手里的铁榔头掉在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像猫一样伏在我的胸口,她脸上呈现出幸福的笑容,就像一朵饱满的鲜花,淌着的泪水是花朵上的露珠。她喃喃地说:“谢谢你的爱。” 我心疼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泪水无声地滑出了眼睛,这些天,不分白天黑夜在1937年12月的南京徘徊,再坚韧的神经,也几乎要崩溃了。是的,我要感谢她,正是因为有爱,我才能坚持把这个小说写完。 我喃喃地说:“我也要谢谢你的爱。” 她看着我,又看了看躺在地上的那两个男人,低低地问我:“我们现在怎么办?” 我说:“我们报警吧。” 警车很快就来了。警察把那两个男人拖起,他们仍旧像死猪一样一动不动。我们出来了,外面围着一大群人,他们惊诧地看着我们,我从一个男人的身边走过,他把手机放在耳边,声音很响地说:“新闻值班室吗?我向你们报料,这里发生了一起凶杀案……” 当天我们就回来了,她没什么事。有事的是那两个男人,他们可能要在监狱里呆上几年了。 事情就是这样。 那天晚上,她躺在我的怀中,脸上充满欢乐,她说:“我给你唱首歌吧。” 好啊。 于是,她就开始唱了:“从前冬天冷啊夏天雨呀水呀,秋天远处传来你的声音暖呀暖呀……”我看着她笑了,这是我最喜欢的歌啊,是萨顶顶的《万物生》。 我问她:“你怎么知道我最喜欢这首歌?” 她很得意地笑了:“我就是知道嘛。” 我掏出手机,调出“录音”功能,我说:“你再唱一遍。”我把它录下来,设置成了手机铃声。 那天晚上,是我这些年来,睡得最熟的一次,我在睡梦中长长地松了口气,1937年12月的南京终于离我们远去了。 我对她说,把这个小说放下来吧,看看这首诗。 我在笔记本电脑上点击了一下“关闭”,电脑屏幕一下子变黑了,《战争往生》消失在了黑暗中。 我从床头拿起一本书,是《诗经》,仿古设计的线装书,土黄色的纸张光滑结实,灯光照在上面,每个字都发出了灿烂的光,每个字都散发着芳芬的香味。 我开始给她阅读这首诗: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意思是说:葛藤缠绕着荆树,蔹草蔓延在野土,我的爱人葬在这里,谁与她天天厮守?葛藤缠绕着野棘,蔹草蔓延在墓地,我的爱人葬在这里,谁与她相伴安息?枕头依旧灿烂,锦被依旧斑斓,我的爱人葬在这里,谁与她夜夜相伴?夏之日,冬之夜,百年以后,与你同归。冬之夜,夏之日,百年以后,与你同在。 但愿,你也喜欢。 2009年6月-2010年6月于南京太平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