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美女教师的疼痛》 1、风的恶作剧 有一个叫苏晓霞的城里姑娘,她大学毕了业,本可以留在大学里任教,可她却心血来潮,闹着要离开城市去乡村学校“支教”,她父亲是大学教授,凡事都想得开,认为年轻人远离父母走自己的人生之路没有什么不好。 但她妈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她说:“什么年代了,还往乡村里走?人家乡下人海潮般涌向城市了呢,都走‘夺取城市’的道路了,你还要到深山老林里面去当游击队员?” 晓霞说:“我喜欢反向行进。” 她妈说:“你的想法很浪漫,可是现在是现实主义者的天下。在那艰苦的地方,你挺得住吗?” 晓霞说:“爸上山下乡时才18岁,我都22岁了。 她妈说:“你爸下乡当知青,那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那时谁都得听毛主席他老人家的。” 晓霞说:“现在,大家都不喜欢听别人的。” 她妈说:“怪不得别人都说你是傻姑娘呢。” 晓霞说:“傻就傻。” 她妈说:“你承认傻就更不能去了。” 晓霞说:“聪明人不愿去,傻的不能去,那乡村学校的教师谁当?” 她妈说:“谁当不是咱老百姓管的事,反正你不能去!” 晓霞说:“反正谁也不能改变我的人生方向!” 妈拗不过晓霞,最后还是让她背着行囊去了一个名叫云雾中学的地方。抵达目的地的那天,是公元1998年9月3日。 那一日,天蓝得很深,几朵云在天空中慢悠悠的飘,云白得耀眼。太阳很旺,烤得人的脊背生生的疼痛。 电视里说,长江、珠江、黑龙江近日来水声滔滔,百年难遇的洪水非常亲热地把人群和他们的家园搂进自己的怀抱,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正在那儿打响。可是电视却忘了报道,在洞庭湖之南,南岳之南的一片土地上,三月不见雨星,土地被烈日烤得吱吱冒烟,气温升到四十一摄氏度。许多人内心里希望来一场史无前例的裸体运动。有人编造故事说,城里几位悲观主义兼浪漫主义者,忍不住这世纪末的酷热,手拉手高喊着从16楼往下跳,溅起一片耀眼的血光……让人听了很开胃。 云雾中学在南岳之南,它很有特色,也很有历史,两幢建筑物一旧一新。后面靠山的是王氏祠堂,有人说建于明朝,有人又说建于清朝,至少历经了百年沧桑,实在是破旧而苍老了。前面的一栋教学楼其实也不算新,它建于70年代初期,据说建成之时就被判为“二级危房”。但它毕竟建于“新社会”,毕竟比王氏祠堂新。新与旧本来就是说不死的,昨日结婚的女人称为新娘子,今日就旧了;天空中那轮太阳千年万年了,可是人们还说它每天都是新的。 连接新旧建筑物的是一块操场。 苏晓霞此时正从前面的教学楼走向后面破旧的王氏祠堂,她款款地在操场上迈着碎步。 她穿一件雪白的衬衣,系一条鲜红的长裙。 她满身阳光,脸白皙而秀美,身材颀长苗条,因她的出现,操场上一片美丽的光芒。 正是课间十分钟,走廊、礼堂和操场上人头攒动,一片喧哗,此时突然间静了下来。 所有的眼睛都注视着她,所有的眼睛刹那间都被一种奇特的东西点亮了。 晓霞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什么,她依旧款款地行走。四周的空气热辣辣的,胸腔里也似乎有一股火辣辣的液体在奔流,在窜动。她在想:“要是把洞庭湖那边漫天的暴风雨匀过来一点,这里便是一个清凉的世界。要不,就吹来一股清爽的凉风也再好不过了。 想风,风就来了。 风是从学校背后远处的那海拔千多米的高山上吹来的。它在抵达校园的时候,没有忘记首先使劲地摇动着墙边的一棵白杨树,使之发出哗哗之声,然后轻轻悄悄地贴着地面溜过来,十分柔情地抚弄那条鲜红的裙子,使裙子在阳光下一团红火焰般的跳动,跳出了一种美丽一种诗意。仿佛一时来了特别的兴趣,风猛然一用劲,将那条红裙子掀得老高老高,又突地翻卷过来,然后把它撩到姑娘的肩头上。姑娘那修长而洁白的两腿,浑圆的臀部,那条白底透点细花的、带子似的三角短裤,还有那光洁如玉的肚腹都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在公元一九九八年九月三日的阳光下。 校园里鸦雀无声。 好像地球突然停止了转动,一切都静止了。 所有的眼睛再一次光芒四射。 这只是短暂而绝妙的一瞬,苏晓霞很快地把裙子拉了下来,控制它在风中徐缓地摆动。但校园经过极短暂的静寂之后更是如潮的掌声和高声的喧哗: “好节目呀,再来一个吧。” “我们鼓掌啊!风,再为我们翻卷一次吧!” 晓霞的脸上泛起桃红的春色,但她并没有停住脚步,也未尖叫一声就疯跑。她装着若无其事依然款款地往那边走。但刚踏上旧祠堂的台阶时,一个声音朝她扑来: “骚货!” 她瞥了一眼,发现一个极肥胖的男生正在鄙夷地望着自己。不用说,那脏话便是那张嘴里崩出来的。她上前几步,神色平静的用标准的普通话问: “你说什么?”那胖男生愣了一下,翻她一个白眼,异常坚定地说:“骚货!” “你再说一遍让我听听!” “骚货!” “请问,你是说我吗?” 很想听他说:不,我不是说你,是说别的人。她想她便扭头就走。然而听见的却是: “我是说你:骚货!” 她怔了一下,又说:“你知道吗?我是新来的老师呢。” “我知道你是新来的——骚货!” 脑袋里就响了一声雷,接下去就是哗啦啦一片碎响,仿佛一堵墙倒了似的。她的脸变得惨白,双眼里迸出泪花与火花。语言显得多余,她猛地扬起手掌,给了那胖子一记耳光。 两位年轻男老师站在不远处,呵呵地笑着。 她听见巴掌落下去之后发出的声音响亮而清脆。 她觉得自己的手微微的有点疼痛。 她觉得自己的身子微微的哆嗦着。 她感到有点冷。 她想大声地哭。 步子有点慌乱,她转身径直向校长室走去。校长室在祠堂的北侧,门正开着,屋里的光线很暗,地上很潮湿,空气里有一种湿湿的霉味(奇怪,这么炎热干燥的天气)。校长不在,她就在一把破旧的木椅上坐了,心还在咚咚的跳得急。她没有想到,来校的第一天,她就动用了自己的巴掌,她的巴掌从来没有这样动用过呀!自出生到现在,父母从来没有打过她,老师也不曾动她一根指头,谁也不曾侮辱和伤害过自己。她也从未欺负过别人。在这之前。她目睹那些老师动不动就罚跪、就扇学生耳光,揪耳朵头发什么的,就生发出极厌恶极鄙夷的情感。在师大读书时,她曾与同学发过誓,将来走上教师岗位,无论遇到怎样淘气的学生,也不使用暴力,也不变相体罚学生。可是,现在竟违背了自己的诺言!而且是在踏上岗位的第一天!我怎么这么愚蠢啊!怎么这样的狂躁啊! 那两位年轻教师也尾随她进了校长室,见晓霞满脸煞白的样子,就安慰她说:“苏老师,别小怪大惊的。大不了向校长说一声,作过检查罢了。谁叫胖子那么放肆,那么粗痞无礼,他罪有应得的。若是碰上我,赏给他的就不是一个耳光,而是一串了!”另一个笑嘻嘻地说“苏老师,谁叫你那么漂亮呢。女人的漂亮,可能带来幸福,更可能带来麻烦!” 晓霞瞥他一眼,没说什么。 突然一个学生跑来,一路惊呼:“不好了!那个人死过去了!” “哪一个人?” “就是刚才被打的那人。” “哦?” 晓霞他们先是怔在那里,反应不过来,接着就慌乱惶恐地跑过去看。 正是那个男生——一个极丑的孩子,胖得与年龄极不相称,满头疮疤,五官搭配不当,该小的地方大,该大的地方小,该凸的地方凹着,该凹的地方又有些凸了。现在他直挺挺的躺在地上,两眼上翻,手脚抽搐,脸色白里透青,嘴巴吐着白沫。一位老师去捏他的人中,胖子抽搐、挣扎了几下,又吐了一嘴白沫,散发出一种恶臭,使人想呕。猛地,两眼翻白,就一动不动了。许多老师和同学都围上来看热闹。谁都没了主意,大眼瞪着小眼,没谁弄出一点声响。 不知谁突然喊了一声:“不好了,出人命了!” 木木的立着的晓霞,脑袋里又一次一片轰响,她分明看见操场上空的太阳突然变成了黑色,并在徐徐下坠…… 双脚一软,她就倒了下去…… 2、一波又起 苏晓霞没有倒下去,一双瘦弱的手扶住了她。这是一位年近半百,梳着齐肩短发的女教师的手。她忙安慰晓霞说:“不要紧,不要紧的”。又立即叫身旁一位学生搬来一把木椅让晓霞坐了,同时还让一位女学生到她的住房里倒来一杯糖开水。她接过水杯递到晓霞的嘴边叫她喝。晓霞喝了开水,脸色渐渐转好,她望着面前的中年女教师,不知是由于恐惧、内疚,还是由于感动,或者兼而有之,她的泪水扑簌簌地往下落……来到乡下的第一天,她就哭了。 这时校长老陈也闻讯赶到现场,他没有去责备晓霞,而是俯下身子去给那位胖同学捏人中,又作人工呼吸,同时又吩咐一个学生去请乡村医生。他手忙脚乱,额头上沁出大颗大颗汗珠。不过弄来弄去,一点效果也没有。他脸色发青,皱眉道:“这胖同学是谁班的?班主任呢?” 有人说:“班主任是林泉。” 校长的眉头就略微舒展了,说:“我怎么忘了?快!快请林老师!” 林老师是不急不慢地走来的,他分开众人,首先叫住那个准备启程去请医生的同学,说:“不急不急,去请医生还不如请我呢。”接着对老陈说:“校长,你也别动手动脚了,让他静静地躺着吧,一袋烟工夫就好了。”老陈说:“你看他没人相了,你还开玩笑?”林老师说:“知道么?他得的病叫‘羊癫疯’,过一会就会不治而愈的。”众人这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松了一口气,但又半信半疑,因为事情还没出现转机。 林老师却微笑着,不紧不慢地说开了: “那天我正在上课,见胖子木木地正发着愣,知他没认真听讲,就突然叫他站起来回答刚好讲了的一个简单的问题,胖子站起来抓耳挠腮支支吾吾半天答不出来,我火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胖子便像《水浒传》里的好汉武松吃了蒙汗药似的,咚地倒将下去。当时我慌了手脚,想:这是怎么了?我一没动拳头二没动膝头三没发气功,莫非我具有特异功能,射出的目光是两道激光,具有杀伤力么?我把他抱到床上,一面让他躺着,一面叫人去请医生。等到医生赶到时,胖子却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似的坐在教室里听课了。” 在林老师的谈笑风生中,众人转忧为喜,校长的脸上也有了笑意。 林老师说:“这胖子同学,其实不算很淘气,只是智商太低。第一次写作文,别人写了600字,而他的作文本一片空白,问他为什么不写,他说他从小学到初中从未作过文哩。为此事我下去访问过他的家长,他爸说,胖子的话是真的,他脑袋不行能作什么文呢?林老师你就饶了他吧。自己的儿子,我知道生庚年月,成绩不好我不怪老师。但我有钱,要让他读完初中上高中然后上大学。有人说将来有钱就能上大学的。林老师想想吧,胖子长得这么丑又不读书别人怎么看得上?看不上眼怎么可以讨得上堂客,娶不了堂客,我就这么一个男娃不就绝子断孙了么?我听了觉得可恼又可笑,想,绝子断孙才好呢,不然又再繁殖出一个傻傻的胖子来,那就麻烦了。但我又万分的高兴,叶圣陶先生说过,当语文教师的最怕就是批改作文,一篇狗屁不通的作文让你发半天的傻,大家都像胖子那样在作文本保持着一片洁白,我们语文教师该多么轻松啊!” 大家都轻松了许多。 5分钟后,胖子的手动了一下,接着脚又动了一下,再接着胸脯有节奏地起伏着。他缓缓地睁开眼睛,又揉了揉,像从梦中醒来似的,说:“林老师,我怎么在这儿呢?”林老师笑着说:“你本来就在这儿嘛,有什么感觉?”胖子不再说话,缓缓地坐了起来,歇了一会,就站了起来,他拍拍衣上的灰尘,就要向教室里走。林老师忙上前用手挽着他。 围着看热闹的人都咧开嘴呵呵发笑,笑着笑着就散开了。 晓霞这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心里想:今天怎么好像在演一出戏似的? 没过多久,学校里的高音喇叭里响起校长的声音:“喂,请全体老师注意,听到广播后,立即来96班教室召开紧急会议,任何人不得缺席。”晓霞听了,刚转好的心情一下子又揪紧了。她好像记得曾看过一本小说,那里面描述过,学校里常开紧急会议整老师,尤其是反右那阵子,今天开会整这个,明天开会又整那个,今天这个被划成右派,明天那个又被划为右派,弄得老师夜夜做恶梦。今天召开紧急会议,会不会因胖子的事挨整呢? 都说第一印象极为重要,第一次上岗就演了一出令人啼笑皆非的闹剧,这给领导、老师们多么不好的印象!如果会上校长再指名道姓批评一顿,这脸往哪儿搁呢?唉,怪自己太冲动太幼稚,我,真的很傻很傻呀! 不去开会说不过去。这是开学第一次会议,而且“任何人不得缺席”!她见许多老师慢吞吞地向一个教室里走去,便也跟着往那儿走。 3、群师荟萃 校长早就坐在教室讲台下面学生的座位上(学生放学了),老师们都敬而远之,都选了离校长较远的地方坐了。晓霞无师自通,也选了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偏僻角落坐了。待老师们陆陆续续到了之后,校长就咳了一声,随即正式开讲: “现在开会了,这是新学期第一次会议,到得很整齐,我很高兴。这一期,我们学校师资队伍增添了新的血液——新来了五位年轻老师,我表示热烈欢迎。现在,让我来介绍一下:……这一位,叫齐星,师专数学专业毕业的,是学校里高才生,大家看,挺英俊的是不是?” 齐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向老师们示意。 “这一位,师专历史系毕业的,叫凌云。在学校里品学兼优,担任过学生会主席。让他担任班主任,肯定是胜任的。” 凌云站了起来,说:“谢谢校长的夸奖。” “这一位,师专政教系毕业,姓方,名胜。方正的方,胜利的胜。我想在教育战线上一定能旗开得胜。” 方胜站起来向大家深鞠一躬,抱拳说:“方胜才疏学浅,望众位大侠多多包涵和关照。” 大家哄地一声笑了。 “这一位,我们的女同胞,师专外语专业毕业的,叫贺双双。好像有一部小说,后来改编成了一部电影,里面就有一个李双双,对了,就是那位先结婚后恋爱的李双双。我们的贺双双,水平比李双双高,在我们学校里一定会获得事业和爱情的双丰收,到时候我们再来庆贺!” 说得双双双颊通红,忙站起来向大家点头微笑。 晓霞看着漂亮的双双,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有人说,女人的敌人是女人,其实还有另一面,女人的朋友大多是女人,成家之前尤其如此。 “这一位,师大中文系本科毕业生,在我们学校学历最高。大家都认识吧?她叫苏晓霞,东方欲晓的晓,霞光万道的霞,是个才貌双全的。据说在师大读书时,就被称为女才子。她父亲是大学教授,她本可以留在大学里任教,可她却自愿到乡村中学来,到最艰苦的地方来,单凭这一点,我们就可以知道她有着怎样的个性,怎样的思想境界!” 双双目光闪闪端祥着晓霞,觉得她有一股特殊气质是自己不具备的。晓霞知道一场闹剧已使自己知名度很高了,她索性站了起来,麻起胆子说道:“我头脑简单,很傻气的,有点像《红楼梦》中的傻大姐,做了傻事,还得请领导和老师们高抬贵手。” 那一张张被太阳晒黑的脸都向她微笑。 老师们说:“校长重女轻男,介绍男教师时,三言两语;介绍女教师时,长篇大论,百般殷勤,这不公平!” 校长笑了,说:“我能不轻男重女吗?能不对女教师百般殷勤吗?我们这个偏僻的乡村中学,多少年只有一个女教师,其余都是男同志,严重的阳盛阴衰,阴阳失调。那些女教师哪里愿到这里吃苦受累。男老师见没有女教师也不愿来,怕打单身呢。我多次找学区、县教育局领导苦苦哀求,求他们给我几位女老师,来平衡一下阴阳关系,今年终于来了两位,真是来之不易的胜利啊!年轻的男老师们,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对这两位美姑娘,你们要发狠追呀!要不惜一切代价!千万不要让肥水落进外人田啰!” 会场上充满快活的空气。一位年轻老师嚷道:“坚决响应校长的号召,要对女老师发动疯狂进攻!不获全胜,决不收兵!”一个说:“两个女教师还是供不应求。你要我要他也要,只怕会争风吃醋打群架,弄得校长夜里睡不好觉。”又一个说:“也不用打群架,把两位的芳名写在纸上作为签,想要的就抽签,看谁的运气好,谁抽上就归谁,以免引发战争,岂不妙哉?”又一个说:“那太不公平,还是搞轮流坐庄,皇帝轮流做,明日到我家……” 一片笑声。 校长敲敲讲桌,说:“大家想象丰富,且诡计多端,但语言粗痞,有失斯文。你看,把人家女老师的脸说得艳若桃花了……好吧,这个节目就此告一段落。我想,还有必要向新老师介绍一下本寨的几位将才——” 双双和晓霞低下的头又抬高了。 “那一位,坐在后面靠墙壁的那位,对,他高而瘦,他是我们学校唯一的中学高级教师。他叫林泉,林中的泉水!为人谦和,教学认真,是有名的和事佬,教学上是常胜将军。你们若在工作上和生活上遇上了难题,尽可以找这位老兄排忧解难。” 林老师站起风趣地说:“在下愿意与各位称兄道弟,但拒绝与女同志称兄道妹。” 大家就笑。晓霞凭直觉感到林老师的确是“兄长”式的教师。 “那一位,坐在窗户边的那位女老师,叫肖珊。市人大代表,市级优秀教师。她在我们学校里干了20多个年头了,把美好的青春献给了我们这个古老的学校。她年轻过,美丽过,辉煌过,现在快五十来岁了,但风韵犹存是不是……肖老师?” 和善的样子,用手扶着自己不让倒下去的就是她呀!晓霞微笑着看着肖老师。 肖珊老师说:“校长,你那张嘴可以把稻草说成是金条,把丑陋的老太婆说成是二八娇丽!” “那一位,坐在门口的那位,是冯老师。搞教学卖劲,搞责任田发狠,他没日没夜,因为排行第三,我们叫他拼命三郎,简称‘山狼’。” “那一位,嘴上留着山羊胡子的那位,是我们学校的“酒仙”。不用说,他对酒的感情很深,他一喝就醉,一醉就笑,就歌,就骂……常给我们带来欢乐与痛苦。不过上起课来,也还是有板有眼的。新老师不可轻易惹他,要担心他打醉拳伤人哩……哦,他叫江涛。” 江老师立起抱拳说:“有了好酒,千万别忘了兄弟……喝你一杯酒,从此是朋友,该出手时就出手!……” “那一位,头发长长的不修边幅的那位,是大名鼎鼎的诗人,省作家协会会员,叫楚狂。读过《论语》的人都知道古时候有个隐士叫楚狂。他见了孔子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凤兮凤兮,何德之衰?……楚老师的父亲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位大儒,故给他儿子这么一个名字……楚老师给这些新老师即兴吟一首诗吧,怎么样?” 楚狂说:“农业社会产生诗人,工业社会产生奸人,信息社会产生怪人。作为诗人,我早就死了!” 出语惊人,又满不在乎,眼光冷冷的,很酷的男人就是这样的吗?晓霞想。 上面的陈校长还在如数家珍地数着那一位,那一位,下面的苏晓霞在心里感叹了:这地方,这偏僻的山村中学,竟有市人大代表,有省市级优秀教师,有诗人,有在全国大刊上发表过论文的学者。这可是藏龙卧虎之地呀!怪不得学区管人事的领导提醒过她,云雾中学教学成绩在全学区蝉联七冠,闻名遐迩,那儿人才济济,你虽是师大毕业生,但在那儿也只有苦干实干干出成绩,才能站稳脚跟啊!等她抬起头再细听校长的讲话时,会议的气氛已“风云突变”,她的心情再度紧张起来。 4、旁敲侧击 “……新学期伊始,我想打一声招呼,主要是对青年教师打一声招呼:我们不能体罚学生,也不能变相体罚学生!” 枪声已经响起。 晓霞的心提到嗓子眼上,脸上一阵阵发烫,忙把头低下,双眼只望着自己的脚尖。她想,接下来校长就要举她今天的例子进行批评了。 “毛泽东同志曾说阶级斗争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我不讲阶级斗争,但我年年月月天天讲不能体罚学生。有些老师不爱听,说我婆婆妈妈,但我仍要讲!尤其是对青年老师讲。从大的方面讲,体罚学生是违背了《教育法》的!谁体罚学生,谁就犯了法!从小的方面讲,你体罚学生,学生就会对你产生逆反心理,对你所教的学科也会产生厌恶感,从而影响你的教学效果。有的家长对我们老师、对班主任打招呼说:老师给我管严些吧,淘气就给我狠狠地打,打了之后,我还舀水给你洗手呢。其实这是随随便便说的,哪能当真?现在搞计划生育,只有那么一二个小孩,小孩比爹娘更宝贵。各人儿女各人疼。你若真打了他的儿女,他就会到学校来鬼哭狼嚎,闹得学校不得安宁。如果不经意把人打成残废,甚至打死了,那可就不得了了!你个人就永无出头之日,学校还要赔上几万元,现在连工资也发不出,要赔钱那可是用刀剐我们的心头肉啊!” “这一点,我对中老年教师比较放心。人年岁一大,见的世事多了,火气就少了。难得动不动就扇耳光。年轻人,肝火盛,遇事不冷静。发起火来,就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 “我也年轻过,所以我也有教训。我18岁上讲台,那一年在村里小学教民办,一个学生直呼我的乳名,我觉得他太不尊重我,就去揪他的头发,他瞪着双眼怒视着我,骂道:操你娘!还叫我父亲的乳名,把我的祖宗十三代都骂了,老子实在气不过,挥起手掌,左右开弓,一串耳光扇得密不透风,打得那个学生鼻孔和嘴里鲜血直流……年迈的校长狠狠地批评了我,又让我请医生给学生看了,还同我一起把学生送到他的家里,主动向家长赔礼道歉,那一年我被评为市级优秀教师,材料送了上去,但因为这事被取消了资格。可以说,那是我第一次体罚学生,也是最后一次。 “所以,我敬告青年教师,尤其刚分下来的青年教师。无论学生犯了多么重大的过错,甚至他触犯你的尊严,侮辱了你的人格,你也不能使用暴力!” “除非他向你举起了屠刀!” 陈校长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话语太尖刻了,就缓和了一下语气,换成了风趣的话:“今后你们想打学生了,你就来我房里打我好了。学生消受不起你的拳头,而我的骨头很硬,受得起的……” 晓霞心跳加快,双颊发烫。她在心里记住了校长的话,在今后的教学生涯中,无论怎样,也不能体罚学生了,这是第一次,也应当成为最后一次。慈善的校长,为了教育她和她的同事,并且又不伤她的自尊心,不但不指名道姓,而且在批评之前作了一大段的铺垫,还述说自己的亲身经历使她易于接受……校长的一番苦心愈使她懊悔和痛苦,她的泪水又一次无声地流了出来。当她重新抬起来头的时候,已经散会了,老师们已陆续走出教室。天哪,校长后来还说了些什么? 她刚走出教室,林老师就走到她的身旁,说:“苏老师,刚才校长叫我们下乡去请流失的学生来上学,你我分在一组,还有方胜、凌云,我是组长呢。你看,学校后面远处那座淡蓝色的高山,叫云雾山,今天下午我们还要上去呢。从那座山上流下来一条河,叫桃溪,桃溪经过四个村,云雾村、桃花村、松树村、樟树村,我们的任务就是从樟树村溯溪而上,最后爬上那座高山上去,沿途要把四个村流失的学生‘请’回校园。我的家就在那高高的云雾山上,所以校长让我当向导……我们下乡开开心去,乡下可好玩呢。 5、下乡挨骂 走出校园,视野开阔了许多,山村里一片古典风光,山峰连绵起伏,山影郁郁青青。田垄里是大片大片的水稻,山坡上层层叠叠是高粱,都在阳光下汪汪地绿着,虽然是大旱,但高山必有好水,小河里依然有汩汩作响的流水。太阳已经偏西,风从远处吹来,夹着豆子、禾苗和草木的清芬,一阵一阵迎面扑来,灌进喉咙,深入肺部,使人感到透心的清爽。他们四人走在稻田之间的乡间小路上,许多忧愁和烦闷随风而散。 一路上说说笑笑,大家的心就近了。 到了樟树村一个屋场,林老师一进门就喊:“肖云云,肖云云!”屋里走出一位胖大嫂,说:“林老师,稀客呀……你们,请坐吧!”林老师说:“不想久待了,我们还有很多任务呢。我们是特地来请肖云云上学的。听说,她从广东回来了,是不是?”胖嫂说:“林老师知道?……是啊,她回来了,窝在楼上看小说呢,以前受别人的影响,不想读书,去了一年的广东,钱没赚着,看闲书倒上瘾了……她一年没读书了还能上学?”林老师说:“怎么不可以,去年读初二吧,这一期接着读初三吧。云云不错,我没当她的班主任,但教过她生物,智商不低,只要想读书了,扎劲点,就能跟上班的。”胖嫂说:“她也正想重新上学呢,又觉得不好意思……云云,云云!”胖嫂朝楼上喊。云云从楼上下来,脸红红的,微笑着喊:“林老师!”林老师也笑着说:“肖云云,你去了一趟广东,个头长高了,见了大世面,也长了见识吧。广东那地方,好玩么?”云云只是笑,胖嫂替她回答道:“哪里好玩,没有文凭,没有技术,到了那儿找了个把月,没找到事做,盘缠用完了,回家没有车费,成了流浪女。露宿街头,一天吃一个面包,饿得双眼发黑,披头散发,人不人鬼不鬼的。后来幸好碰上熟人,找到一个厂,每月工资400来元,一天要做十五、六个钟头。老板太刻薄,动不动就把你骂个狗血喷头,叫你滚,有时还罚跪的……回来后,发誓不去广东打工了。”林老师说:“有这样的事呀?我听人说那儿大街小巷满地钞票,弯腰拾一把就是百万富翁。我也动了心,想下海去广东呢。”肖云云说:“林老师喜欢说幽默语。”林老师说:“肖云云,你妈说的是真实的吗?”云云说:“是真的,吃苦吃亏的事装得一火车,可以写一本长篇小说了。”林老师说;“云云,今天我们几个特来请你上学读书,你读不读?”云云说:“读,本想主动来校,又觉得不好意思,老师不愁辛苦来请我,怎不去呢?”林老师说:“那就这样定了吧!明天吃了饭就来学校报到吧……哦,云云,我还请你帮个忙吧。是这样,我们班上有不少同学认为读书没用,不如早点打工捞点钱划算,所以读书总不用功。我晓得你的文笔不错,你把你在广东的苦难经历和独特感受写出来,再到我们班去念念。可以不?……好,你点头了,那就一言为定了。”回头又对苏晓霞他们说:“我们走吧。”胖嫂说:“林老师,就这么空口出门,那可不行,来来来,我们昨日从地里扯了花生回来,摘了几谷箩,用盐和桂皮煮了不少,有点香味和甜味,你们无论如何要尝尝鲜。”说着就端出一大盆来。林老师笑着说:“大嫂真是太客气了,好了,我们吃,有吃白不吃,晓霞、方胜、凌云,你们来抓呀!我们若不吃,大嫂心里可不高兴,说不定夜里觉也睡不着……大嫂是不是?”大嫂说:“正是哩,还是林老师合时,年轻人太文明了。”林老师见晓霞他们还文质彬彬的不肯抓,就替他们一人抓了一大棒,说,“等一下还要上高山,现在吃点东西,加点油,才有力气爬!再说,走路太寂寞,越寂寞越觉得道路漫长,若在路上剥剥吃吃,说说笑笑,很长的路也变短了,不知不觉就到了目的地,你们有这种体会没有?” 大家笑着说“有”,然后就告别胖嫂、云云,笑着走出门,开始剥剥吃吃。那新摘的花生,的确香甜可口。林老师说:“方胜,校长在会上说,你旗开得胜,咱们托你的福,真的就旗开得胜。你看,请回了一个肖云云,完成了一个指标!”苏晓霞说:“林老师,我很佩服你!”林老师说:“佩服我什么?佩服我絮絮叨叨耍贫嘴,会讨点东西吃?”苏晓霞说:“不是,你会做很细的思想工作。比如刚才,你一箭双雕,不仅请回了学生,还让肖云云到你班去谈体会。这种现身说教的方法肯定很有说服力的,是一种很好的方法呢。”林老师说:“现在许多传统的方法对这一代学生不中用了,其实,我也只是突然想到这个法子,现身说教,让同龄人教育同龄人,效果恐怕比我们老师讲大道理好。”说着笑着,就沿着桃溪走了一段很长的路。过了小桥,又来到一个屋场。林老师说:“这个屋场有两个学生要去请,一个叫熊星,另一个叫刘清。你们先去打头阵,我要去方便一下,随后就来。”说完就进了路旁一间小茅厕。 苏晓霞他们走到禾场上,见有个汉子在浇制水泥板,晓霞上前用普通话问:“请问,有个叫熊星的同学是住在哪栋房子里?”那人半天才抬眼答道:“有个熊星……你是……?”方胜说:“我们是中学的老师,来这里请他去上学。”那人也不起身,一面依旧干他的活,一面愤愤地说:“哦,你们还好意思来请他!今年上期,你们要收15元的统考费。我儿子没缴,不是被你们赶出了校门了么?怎么又来请了?我知道,多一个学生就多几百元钱的收入。你们哪里是来请人,是来请钱的!”晓霞只能解释说:“我们几个是刚分下来的,不知上期的具体情况,但不管怎么说罢,九年制义务教育还是要完成的,书还是要读,出点钱也是智力投资啊!”那人就停了手里的活,瞪起眼睛,大声地对晓霞说:“你这个鬼妹子!口里还有奶腥气,就操起洋屁(指普通话)来教训老子了!…… 6、林泉的叹息 那人就停了手里的活,瞪起眼睛,大声地对晓霞说:“你这个鬼妹子!口里还有奶腥气,就操起洋屁(指普通话)来教训老子了!看不起泥脚杆子是不是?没有咱们农民伯伯种粮食,你吃屁……我还要找你们算帐呢!你们为何不让我儿子参加期末考试?你们收统考费就是‘三乱’,就是加重农民负担,不让我儿子参加期末统考是你们不准我儿子上学,倒来教训我!今年上期我就想找你们评理,现在你们可找上门来了!”许多人从屋里钻出来看热闹,刘清的父亲刘威也赶来了,一听是中学来的老师就破口大骂:“现在这些老师是什么老师,是我下身那个鸟!上学期我崽没缴统考费,就不让考试。什么东西,乱收费,吃人哪!……今天可好了,送货上门,围住他们不让回,把他们作人质,叫他们的校长来领人!”于是苏晓霞他们就处于四面包围之中,成了乱箭之的,任人笑骂。 人群突然静了下来。有人轻声喊:“林泉老师来了。”刚才还高声大骂的两条汉子不再作声。林老师挤进人群,也不看其它人,只问晓霞发生了什么事了?待晓霞述说了情况,林老师的目光落在熊星父亲熊魁的脸上,那位汉子不敢抬头看林老师,只轻声叫了一声:“林老师”!林老师点点头,说:“熊魁啊,你现在不要叫老师了,我十多年前是你的老师,你早就离开了学校,现在是同志和乡邻的关系,还那么喊干什么?不过,我还想问你一句!”熊魁低着头,声音变得柔和了:“老师,问吧。”林老师说:“我知道,你现在是泥水匠,给人盖房子,一天多少工钱?”熊魁说:“25元。”林老师说:“这是做乡工夫(给乡下人做事),人家管饭,一日三餐,上午还有一顿点心,每天还发一包烟。加起来,一天35元钱有不有?”熊魁说:“那是有的。”林老师又把目光转向刘威的脸上,说:“刘威,我也想问你一句。”刘威也不敢正视林老师,轻声说:“问吧,老师。”林老师:“我刚才说了,我们是同志、乡亲了,师生关系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不过我还想问你一问,请你说实话——你是屠户,一天杀猪赚多少钱?”刘威说:“这可说不准。”林老师说::“你说不准我可说得准!因为我的一个朋友也是干你这一行的!你们每天杀一头猪,一百多斤肉,包括头脚和心肺,至少可赚80元。但一般是两个人打伙,二一添作五,你一天至少可赚40元是不是?”刘威说:“大致差不多。”林老师又说:“我现在是中学高级语文老师,工资在学校里最高,每月600来元。平均一天不到20元。比起你们来,相差很远了。你俩读书时,我就教书多年了。我的书比你们读得多,付出的本钱也大,工作时间比你们长。按说,我赚的钱比你们多一点才公平。可我现在比你们赚得少,活得比你们窝囊。我听人说,你们一个有了一栋三层的洋楼,另一个正在准备建一栋洋楼,而我至今还住在一个破旧的木屋里。唉,人比人,气死人啊!” 顿了顿,林老师又说:“讲实话吧,今年县财政吃紧,给我们只拨了三个月的工资,好几个月没发工资了。校长出于无奈,打了你们一个主意,期末收了15元钱的统考费。这15元钱,每生要付5元钱给县教育局作印刷卷子的费用,多余的就给老师们发了工资,总不能让老师饿着肚子上讲台啊……可你们还想不通,其实,想不通是我,是我们哪!”又说:“你俩的儿子不在我管的班,情况我不太清楚。老师是否赶了他们,还要作点调查,最好不要听一面之词,现在的学生,已不像你们那时诚实了。有的学生在老师和家长面前都爱说假话的。是不是?刚才晓霞老师说得好,不管怎么说,书还是要去念,国家要发展,社会要进步,总会有一日让读书人日子过好点的……晓霞,方胜,凌云,我们走吧。”走了几步林老师又回过头来说:“你们要留人作人质,他们刚来,一切与他们无关,要扣,就扣我吧!” 两人忙说:“那是一时的气话,当真不得的。老师,我们要扣你老人家作人质,不是吃屎吃潲长大的吗?……我们不知情况错怪了老师。我们那两个蠢崽明天还是让他来上学,上期的15元钱我们都补缴上来行不行?……老师,你宰相肚里好撑船,君子不记小人过呀!” 林老师便缓和了语气说:“你们还是通情达理的……好吧,明日让孩子来学校吧,哪个不愿收,找我好了。” 林老师不再说话,领着三位年轻老师往河边走,一脸的愁色。走到那座小桥边,就坐在一块石头上发呆,心里在想:当年范进中举前,被胡屠户不看在眼里,常把他骂得狗血喷头。几百年过去,下层的读书人仍然被杀猪的瞧不起,可悲可叹哪!愈想愈觉得心里酸酸的不好受,手就往袋里摸,摸出一包一块三毛的湘南牌香烟来,抽出一支,叼上。又问方胜和凌云:“你们抽不抽?”方胜说:“本不抽烟,现在却极想抽了。”凌云说:“我也一样。”林老师就一人发一支烟,打火机一响,三个男人的脑袋就凑到一处,接着就有蓝烟圈袅袅地向上升腾。 7、石板路、风雨、洞穴……(1) 烟抽完了,又休息了片刻,大家的情绪也缓和了许多,这才重新上路。没有谁说话,只有八只鞋子叩击路面的声音。走了一段不短的路,方胜忍不住发起牢骚来:“我操!狗娘养的!竟想扣我作人质!若林老师不到,我和凌云肯定会设法杀开一条血路突围的。在读高中和大学时,老子就打过群架。那家伙,别看他能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我看他并不是我的对手!……怕的只有一件事,苏老师是个负担。她太漂亮了。我们杀出了重围,他们肯定要强暴晓霞,那可就麻烦了。”大家就笑了。晓霞说:“你方胜事后夸海口,你真有本事,转回去杀个回马枪,看熊魁、刘威不把你捶扁!”凌云说:“战争年代有枪就是草头王,经济时代有钱就是草头王,那两个东西那么嚣张,还不是有几个臭钱!他们这样鄙视教师,我敢说,他家里永世出不了人才!”林老师说:“说的是,他们那个生产小组,五六十户人家,都不重视教育,半个世纪以来,还没出过一个大学生呢。”苏晓霞说:“我看还是林老师本事大,对哪里的情况都了如指掌,遇到麻烦,三下两下就解决了,我们应当向林老师学习才是。”林老师说:“女孩子讲话就是甜人,其实,这些鸡毛蒜皮的本事,还不是见得多了,就自然会有的。”这样说笑着,走到松树村,又喊了几个学生,虽也有个别家长风言风语,但因有林老师在场,风波总是兴不起来的。 太阳快落山时,他们一行来到云雾山下。站在山脚下,仰面望去,只见云雾山脉巍峨峻峭,横亘东西,耸入云霄。上有云雾升腾,下有溪水喧响。山上苍松古柏,郁郁青青,空中有点点归鸦,树上有啼猿声声。一股股湿润阴森的山林气息逼人而来。林老师说:“云雾遮处,那是云雾峰。上了螺丝岭,才到云雾村。你们看,前面就是螺丝岭,这一条青色的石板路,曲曲弯弯,盘旋而上,就像螺丝上的螺纹,故叫螺丝岭。我们就沿着这条石板路爬到山岭上过夜了。”晓霞他们望望高高的螺丝岭,弯弯曲曲的石板路,心就发虚,脚也变软了,说:“妈呀,还要走这么远呀!怕吃不消哟!”青青的石板一块连一块,一块比一块高,块块相连,层层伸高,盘旋地升到山顶的云雾深处去了,踏着它往上走,似乎走进了历史,在向远古年代一步步迈进。刚转了几道弯,年轻人就气喘吁吁,只有林老师气不喘,脸不红,泰然自若。晓霞说:“林老师,你好像一点也不累?”林老师说:“我不累的。这条路,从读书到教书,从童年到中年,从山上到山脚,从山脚到山上,上上下下,我走了一年又一年,印在石板上的脚印子,叠起来恐怕都有尺多厚了。久经锻炼,我还觉得累吗?” 正说着,半山腰上传来了山歌声: 螺丝岭呀螺丝岭(哎), 四十八弯到山顶(啰)。 山顶有个云雾庵(呢), 山脚有个桃花村(啰)。 晓霞说:“这山歌,怪好听的,读大学时,读《诗经》,我就为十五国的民歌所迷醉。后来偶尔去过乡下,很想听听民歌,总未如愿,我还以为民歌在工业社会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今天终于听到了!听这样的歌,我们又好像回到了产生《诗经》的那个时代——人类的童年时代……林老师,你是这里人,一定会唱这样的山歌,你像刘三姐一样与那人对歌吧。”林老师说:“青少年时代倒也能唱几句的。但人到中年,有话不想说,有歌不想唱,没有了年轻人那股朝气和激情。老年人是自然主义,中年人是现实主义,青年人是浪漫主义,浪漫才唱歌哩。”凌云说:“林老师会唱却不唱,我不会倒想胡唱几句的。这山路这么长,不唱几句,不乐一乐怎么上得去?”大家说:“你唱吧,想不到咱们的凌云同志也懂民歌!”凌云就用沙哑的嗓子模仿着唱道: 螺丝岭上几条纹(哎)? 云雾峰上几朵云(啰)? 桃花溪里花几许(呢)? 桃花村里几条冲(啰)? 山腰上那人朝山下望了望,就放下担子开始歇气。倏地,一首山歌又从那儿飘落下来: 一道螺纹弯上岭(哎), 岭上千朵万朵云(啰)。 桃花溪里花无数(呢), 桃花村里九条冲(啰)。 点点桃花随流水(呢), 条条冲里出美人(啰)。 美人都是桃花面(呢), 人面桃花相映红(啰)。 歌词优雅清丽,歌调飞扬高亢,唱得雾飘云飞,山呼谷应。林老师说:“了不得了,凌云你碰上民歌高手了。高手反应敏捷,边唱边想,边想边唱,信手拈来,民歌要多少有多少,是刘三姐式的人物。我们哪里是他的对手。”凌云说:“这么厉害的?”林老师说:“你刚才犯了一个错,你一开唱就是盘问式,带有挑战性,这也是不礼貌的。你若接着唱的话,那歌手就非唱得你低头称臣才罢,你不再唱第二首,他也便作罢了。”凌云说:“唱山歌还有这么多规矩?”晓霞却怂恿说:“凌云,唱吧,大不了向他称臣,向民歌高手称臣也不是耻辱,倒是一种光荣哩!”方胜说:“那会唱到半夜去。我们还有正经事要办。” 这时,半山腰的山歌又响了:上岭好比牛拉车(哎), 下山好比风送云(啰)。 下山容易上山难(呢), 何不开喉放歌声(啰)。 唱起山歌道路短(呢), 唱起山歌心泛晴(啰)。 唱起山歌丑变俏(呢), 唱起山歌少疾病(啰)。 唱起山歌情妹来(呢), 唱起山歌白发青(啰)。 晓霞听了感叹起来:“这歌好自然,好优美啊!让人魂飞魄动的,现在社会上的流行歌曲总是爱呀恋呀的,以前我也跟着哼,现在我觉得那些歌全是无病呻吟,矫揉造作的货。比起民歌来,不知差多少倍了。学校若让我上音乐课,我就把这些民歌手请上讲台!” 这时眼前渐渐有些昏黑,林老师抬头看看天说:“可不好了,有雨下!” 8、石板路、风雨、洞穴……(2) 众人也忙抬起头看天,只见太阳落了山,头顶的天空暗云飞渡,山谷也变得幽暗起来。林老师说:“这鬼地方气候特怪,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有人说是地形问题,也有人说是风水问题。别的地方阴云密布,甚至下雨,而这里常有一方晴空。相反,别的地方晴日朗朗,这里却下着雨,有时是过山雨,有时也连下几个钟头的,而且下起雨来冷风飕飕。我们努力吧,快步上岭,这螺丝岭上可没有人家呀!”众人说:“我们的脚都好痛了,好想坐下来歇歇了,还能快步上岭?”林老师说:“可没办法呀!不跑,就会被雨灌死的。我们本来跑得热汗淋淋了,若淋上一阵冷雨,那可不是好玩的。快跑吧!”大家不敢违抗,就拼命往上跑起来。 雨说来就来,他们刚跑到第30道弯,雨就来了。先是一声炸雷在头顶上爆响,整座螺丝岭都在雷声中微微颤抖,且铜铜作响。接着狂风夹着暴雨,像一把把巨大的扫帚刷刷地横扫着,扫得人睁不开眼了。整个螺丝岭迷蒙在雨雾中,仿佛黑夜已经降临。风声雨声雷声以及溪流的喧响声,震耳欲聋,仿佛一场人喊马嘶的战争在这里打响。晓霞说:“我怕,这高高的螺丝岭仿佛要倾塌下去的。”她的衣服已经湿透了。林老师一面停下来扶住晓霞,一面说:“反正衣服湿透了,索性把脚步放慢些。要注意看清脚下的路,这一段路下边就是千丈悬崖,踩空一脚就会跌入深谷,那就要粉身碎骨了。”又说:“第三十八道弯的山壁上有一个小石洞,可以避雨的——再转一道弯就到了。” 到了石洞里,大家都像是从水中捞出来的了。头发衣服都淋淋漓漓往下滴水,口里喘着气。山洞里先就有了一个人,他望着这一群,嘴角掠过笑意:“这怎么是好……哦,是林老师,你回家遇雨了?”林老师笑了,说:“哦,原来是三爹呀!我领着几位老师去岭上喊学生上学,转第三十道弯就下雨了,这鬼天,变得好快呀!”又对晓霞他们说:“这位三爹就是民歌大王,你们夸歌唱得好,刚才那歌就是他唱的呀!”晓霞说:“大伯,你唱得太妙了!电视里那些歌星比你差远了。你若到城里去唱,城里人会把手掌拍痛的,说不定会产生轰动效应,你也会因此而发大财的!”三爹呵呵直笑,说:“山野之歌,只能在荒山野岭上唱的,登不上大雅之堂,到城里去唱,只怕会把城里人的大牙笑哩!” 民歌大王其实是一个很普通的山村老头。 洞外仍然电闪雷鸣,风狂雨骤,谷鸣山动,风也变得冷飕飕的,吹进山洞,几位老师就微微哆嗦起来,晓霞满脸煞白,嘴唇发青。林老师瞅了一眼说,不好了,晓霞会冷坏的!三爹就说:“烧一堆火烤吧!……这洞里有垫坐的柴草,已经干了。这里,还有几块干柴咧,来,放到一处。”林老师就掏打火机,先掏出那包烟来,已经湿透了。掏出打火机,拨了几下,一点火星也不冒,就连烟带机扔到路旁下面的山谷里去了。幸好三爹有一盒火柴,划一根点燃了柴草。 殷红的火焰给大家带来了温暖,除三爹外,各人都靠着火,身上的衣服都冒着腾腾的热气。林老师说:“苏老师,你看,这洞里的侧面还有一个能容一人的小洞,你站在那儿把衣服和裙子的水拧干。我们男同志的身子骨硬些,女孩子受不得风寒。我们都把眼睛看到洞外吧。” 脱裙子和衣服的声音,拧水声,系裙子的声音……晓霞笑着说:“好了,大家的眼睛可以随便看了。”林老师说:“晓霞,快过来,烤烤衣服……”这时洞外是风声雨声雷声,洞内人面对火焰,热气腾腾,晓霞嘴唇转红,脸上也红红的象两片桃花了……方胜说:“今天要是我与苏老师两人上螺丝岭遇雨,又钻到这个洞里避雨,大家想一想,会发生什么事情?我想那味道比现在浓烈得多。”凌云说:“那是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就是一篇小说,那会美死你的。”晓霞也笑道:“你身上打火机、火柴都没有,还说美死,恐怕会冷死在这个山洞里。”方胜说:“这个山洞里若留下一男一女两具尸体,那也是一篇艳情故事,只是,结尾是悲剧性的。悲剧更感人哩。”林老师说:“今天好玩么?觉得苦吗?累吗?”晓霞说:“苦有点儿,累也有点儿,但我觉得这样的生活够味儿——富有诗意呢。” 大家就笑:“这还有诗意哪?” 晓霞说:“怎么没有?漫天的风雨,巍峨的山顶,幽暗的山洞,红色的裙子,优美的民歌,燃烧的火光,弯弯的石板路……这不组成诗的意境吗?要是楚狂老师来了,他肯定会写出一首长长的诗来呢。” 过了点把钟,风停了,雨住了,天也早就黑了。头顶的天空,泛出深蓝的光泽。几朵残云如河流解冻的冰块,纷纷四散开去。一钩金黄的新月,平静地挂在蓝晶晶的天幕上。路旁的深谷里,有雾袅袅地升起,月光照着,泛出耀眼的银光。有如千朵万朵白蘑菇在竞长,又如朵朵白莲在柔情地舒展花瓣。溪水的喧响自深不可测的谷底传来。青青的石板路,湿湿的,映着雨后的月光…… 林老师说:“上岭吧。” 又说:“可要小心呀,这石板雨后有点滑,要注意安全啊!校长特地让我带你们来,我可要完璧归赵哩。” 于是四五人就上岭,拾级而上。 爬上螺丝岭,他们看见了一片山影,月色溶溶,白云朵朵。云雾村及林老师的家就在那片月色下,在那朵朵白云里…… 9、花娘嘴 翌日十点许,胖子他妈到学校找麻烦了。这时林老师、苏晓霞、方胜与其他几位老师在过道里说着昨日在螺丝岭遇雨的经历。听到有人叫“林老师”,林泉就回头望见一个矮胖胖,带着金项链的妇人正笑着望着自己,问道:“您是哪位同学的家长?” 那妇人的笑容就一下消失了,说:“林老师你可是贵人多忘事了……” 幸好林老师一下就想了起来,笑道:“怪不得好面熟的,我还吃过您亲手煮过的荷包蛋呢,煮得又香又嫩……您是刘老板娘子,我怎么会忘记?……到我的房间里去喝开水吧!” 那妇人立即又恢复了笑容,说:“我不喝了。林老师,我胖伢子被人打了,你知道不知道?” 林老师说:“是吗?……他怎么就挨打了?您儿子怎么对您说的?” 妇人说:“听说新分下来的一个女老师,穿一条红裙子,打扮得妖里妖气的,他就骂她是骚货,那妖精就狠狠打了我崽一巴掌。打了他回来不愿说,是别的学生告诉我的,他就只骂了她一声骚货呢。” 晓霞听了又吓出一身冷汗,以为已经结束了的事仍然没有结束。林老师向晓霞使眼色,示意她迅速离开。 待晓霞走远,林老师对妇人说:“有学生这样骂老师吗?哦,他在家也这样骂您么?” 妇人说:“他有时也这样骂我,这样骂他妹妹、他姑姑和他婶婶。他见了女人总爱骂这句话,这句话是他的口头语,也许他骂这话最顺口,骂惯了,其实他并不是存心的。” 林老师说:“这不应该嘛,一个学生怎么能这样野野村村的。世界上有那么多干净的话,怎么能用这样的脏语骂老师、骂亲人、骂长辈呢?” 那妇人不是省油的灯,一下就抓住了理儿,说:“应该是不应该。可是他只骂你老师,你老师也可以骂他,可以教育他嘛,学生可以不懂事,老师应当懂事呀!怎么就一个耳光扇过去,扇得他倒在地上爬不起来,死了一回儿。做老师的怎么这么歹毒呢?” 林老师到底是林老师,他依然不慌不忙,说:“嫂子,上次我去你家,你刘老板亲口对我说:我那崽若不听你的话,林老师你就狠狠地给我打,打了后我还舀水给你洗手!您亲自听见的吧?” 妇人说:“林老师,我胖崽说过,你对他可好了,一不骂他,二不打他,还处处关心他,班上搞劳动怕他发病,不让他干活。我谢你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怪您呢?要是您老人家给我儿子一个耳光,我二话不说,一屁不放。可这是一个骚货打了我的崽呀!” 林老师说:“刘老板娘子,这就怪了,你让我打,我一个男人的耳光说不定有100多斤的力,而那位女老师,还是一个丫头,一个巴掌有几两的力气?您如何只让我打不让她打,这个理我就不解了。” 妇人说:“这您林老师就不要装着不懂了,您不晓得女人的耳光比男人毒哩。女人用的澡帕男人若用它洗了脸,要倒一辈子的霉;女人的裤子晒在竹竿上,男人若从下面窜过去,就要倒两辈子的霉;若让女人打了一个耳光,那男人就要倒三辈子的霉啊,我那胖崽今生今世还有什么出息!他三辈子的好运,就给那骚货一巴掌打掉了!” 林老师听了又好气又好笑,想了一下,说:“哪有这么厉害的。既然这样,按老板娘的意见,那该怎么处理呀?” 妇人愤怒地说:“我要见那骚货,见着了她,我可不会放过她!我要用手拍我的x,一面打她的耳光!这样才能给我儿子解秽气。我不怕她牛高马大,不怕她妖里妖气,不怕她骚风发作!我要撕烂她的两副x皮,扯掉她二十四根x毛,要用拳头捅烂她下面那个……” 林老师见她的痞话如江河之水滚滚滔滔而来,就止住她说:“那好,我就把那位女老师叫来,让你去撕,去扯,好让你解心头之恨……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妇人说:“什么条件?说吧。” 林老师说:“条件是,你解了恨之后,你把你的胖子领回去,我也不管他了。” 妇人说:“你要管!” 林老师说:“我还敢管吗?女老师轻轻地给你儿子弹了一下,你就要撕人家的皮,扯人家的毛。若我不小心,给你儿子扇了一个耳光,老板娘肯定会拿一把杀猪刀赶来,先砍掉我的脑袋,再砍掉我的双手和双脚,然后再剥我的皮,抽我的筋,最后把我剁成肉浆,用盆子装了,放到高山上,让老鸦和喜鹊慢慢地啄!……不过,我要告诉老板娘,若我不管你儿子了,恐怕也没别的老师敢管了,你儿子是什么时辰养的你不是不清楚,学习不好倒也罢了,就是那种怪病也是很吓人的。不信,你就问问这几位老师,我不管了他们谁愿意管?” 几位老师都说:“林老师都不管谁还敢管?打死我我都不管!” 那妇人一时没话了。 林老师又缓和了语气,说:“大嫂,有话好说,有事好商量,你别太激动嘛……自从那次到你家,我太忙,再没时间来你家看望你们一家……刘老板怎么今天没来,他很好吗?”妇人就叹了一口气,说:“别说他了!”林老师说:“承包工地不顺利吗?……这几年房地产据说不景气,建房的单位不多,很可能要受点挫的。”妇人说:“林老师也不是外人,我说出来你不会到处讲。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想换就换的。老草没味了,他要吃嫩草了。他想睡新的嫩的女人,就在外头找了一个黄花闺女,那骚货也不要脸,贪他有钱。两人日同餐,夜同宿,还违反计划生育,在外头生了一个小杂种。他只顾自己快活,把我们娘儿三个扔到屋里不管了!这天打五雷轰洪水冲车子压的畜生!好伤我的心哇!”说着,两行泪就从眼眶里滚落下来,粉涂得太厚,那泪水就缓缓地艰难地冲开粉的泥土,犁出两道小沟,就像雨水从泥土墙上缓缓地滴落下来。 林老师也跟着妇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有点忧伤地说:“这刘老板也有点不像话,赚了钱怎能只顾自己快乐,不管患难之妻呢。大嫂,我们很同情你的,也很同情你的儿子的,你虽然不愁吃不愁穿,但也有自己的伤心事。我想刘老板总会回心转意的。若万一不回心转意,你也要想开些。你把一儿一女好好抚养成人,丈夫靠不住,儿女还是靠得住的。你要让儿子好好读书,读了初中读高中然后再上大学,长大再娶个漂漂亮亮的媳妇,女也嫁个好郎官,你这辈子还不同样光光彩彩!谁敢小看您?”妇人听了擦了泪,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呢。” 林老师又说:“这样吧,你的儿子骂了老师,老师新来,听不惯痞话,就动了他一下,你儿子一急,老病就犯了,但很快就好了。一个姑娘的手有多重?老师如父母,你打你儿子会落落实实吗?何况,校长已狠狠地批评这位老师,这几天她正哭鼻子呢。总不能因此开除她吧,也不至于让你胖子再还老师一巴掌吧?当然你的意见我一定转告给校长,该批评还得批评,该教育还得教育,该处分的自然要处分的。你的儿子我会尽量关心他,爱护他,您就放心好了!” 那妇人经林老师这么一劝,火气就消了,说:“林老师,你对我的崽一直蛮好,他在家一向夸你呢。我放心的。……那今后就拜托你好好教育他了。”说完就往校外走。林老师说:“我去你家,您那么热情招待。今天你来这里,开水也没喝一口,在这里吃中饭吧。没有菜,只吃油豆腐,大嫂不会怪的吧?”妇人也客气起来:“不吃了,林老师有空了,来我家玩呀!”林老师笑着说:“会来的,想吃荷包蛋了,就来你家了。” 送走了胖大嫂,老师们笑成一片,都说:“林老师你那花娘嘴,死人也说得活,怪不得学生被你玩得团团转。”林老师说:“我们做老师的,就靠一支粉笔一张嘴混饭吃呀!” 10、一个奇怪的梦 这天夜里,晓霞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翻过来,侧过去,把一张小木床弄得吱吱呀呀地响。窗外是月光,是月亮照耀下的乡村。蛙声如潮,一阵一阵涌来,涌来的好像还有一种身在异乡的孤独寂寞感。山村的夜是宁静的,可自己却宁静不下来。心头沉沉的,思绪乱得无法理清,昨夜住在林老师家,今夜是自己住在学校第一晚,今后的夜还会有孤寂的感觉吗?还会有难眠的时候么? 来乡下只有两天,短短的两天,可是好像很长了,好像已经历了许多,已卷入了乡村生活……随意挥出的一个耳光,带来了一连串的反响,无疑给学校和老师带来了麻烦,影响了学校的形象,也影响老师的整体形象,影响自己的形象倒在其次。今天若不是林老师巧舌如簧,那位妇人会饶恕我吗?说不定会把我一块块地撕成碎片呢。看来一个教师一个小小的失检,就会牵出许多问题,这是教训呀!……新生活还刚刚开始,万里长征还刚迈出第一步,许多艰难险阻还会接踵而至。妈常说我是个傻丫头,是说我太单纯,太天真幼稚,喜欢感情用事,头脑简单的我孤军深入乡村,能够适应乡村的一切吗?能够像林老师那样游刃有余地处理一个又一个迎面而来的难题么?林老师太伟大了!他懂得好多好多,他懂得的好像不只是教学,不只是学生,不只是学校这个小社会,他还懂得校园之外的那个大社会,或许,他懂得整个的中国乡村……以后要多向林老师请教才是…… 新的生活毕竟才刚刚开始,还没有真正深入。光明与阴影同在,艰辛与幸福共存,这是生活的辩证法。更何况,这是自己选择的生活道路,应当义无反顾,即使伤痕累累,付出血和泪的代价也要勇往直前!谁叫我是傻丫头呢? 她就这样胡思乱想,就这样反反复复地安慰自己和鼓励着自己。 她抬腕看了一下手表,已是深夜11点。明天还要上第一堂课,要与学生见面。睡吧,睡吧,安安稳稳睡一觉,什么也不要想了。也许,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闭上眼睛,等待着睡眠的来临……迷迷糊糊中,她突然听到了远处响起沉闷的雷声,接着房屋剧烈地摇晃起来。呀!地震了!一场灾难来临了!她猛地跳下床,开了门,就往操场上走。她发现自己光着身子,但她顾不得这些了,大灾难来时谁来顾得了这些?刚到操场就看见无数个碟状的光环在空中舞动,照得天地一片明亮。接下来就是轰隆隆的一声巨响。校园的建筑物坍塌成一片废墟,仿佛一切都化作了虚无。她急得大声疾呼,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也听不到回声。她喊陈校长,喊林老师,喊方胜,喊肖姗,喊那个酒仙……都没有回声。到处是一片死寂。难道他们都一个个埋在了废墟之下了吗?她独自一人在废墟之上痴痴傻傻地、疯疯癫癫地走,她在寻找,寻找!……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寻找,仿佛出自一种天性,她不得不寻寻觅觅,觅觅寻寻,寻找成了她的使命……她发现林老师,被残砖碎瓦压着。她蹲下身来,吃力地搬开砖头……林老师慢慢地睁开眼睛,怔怔地望着她,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却又不言语。“林老师,你说话呀!”“你怎么不说话呢?”她抬起泪眼,忽又发现林老师的背后有许多老师端坐在废墟之上,都不说话,只拿眼睛怔怔地望着她……她开始地哭了,撕心裂肺地哭,哭,哭,哭着哭着忽然意识到足下的土地微微地抖动,且在徐徐地下陷,她感到自己的双脚已深深地陷进泥土之中,怎么也拔不出来。她便使尽全身力气拼命地拔,拔,拔,终于把一只脚拔了出来,另一脚只拔出来一截,下半截却留在泥土之中。而拔出来的那条断腿,鲜血淋漓,且鲜血还在不断地流,愈流愈多,在地上积成一滩,又蓄成一汪,并向四周漫过去……她忍不住大声喊道:救救我呀! 没有人听见她的声音,她自己倒听见了——因为她醒来了,醒来在自己床上,她发现自己一脸的泪,一身的汗…… 我怎么做了这样一个奇怪的梦?梦与生活有什么联系吗?中国的《周公解梦》,外国弗洛伊德的《梦的解释》的解释都不大令人满意。莫非,校长把她领到这间房时,告诉她这是一栋危房,引起了这一场恐怖的梦吗?那么,为什么又与地震挂上钩了呢?唉,许多东西还无法解释,世界是复杂的,生活是复杂的,梦更复杂难测…… 月光竟照到床上来了,一片银白,窗外依然蛙声如潮,月色如水。 11、第一堂课(1) 苏晓霞与九月早晨的一阵风同时走进教室。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素洁而高雅,白皙的脸上满是温柔的光芒,她含着微笑,镇定地站在讲台前。窗外是湘南九月的乡村,布满了阳光。 讲台之下是几十双亮晶晶的眼睛,黑星星般闪烁着。那一张张笑脸分外灿烂,如满园金色的葵花,显示出勃勃生气。晓霞有几分迷醉,恍若乘着一股温暖的风回到了童年。 感觉挺美妙,笑容又浓了几许。 “同学们:我们很有缘份。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们的班主任,你们就成了我的学生。我叫苏晓霞。苏,苏醒的苏;晓,‘春眠不觉晓’的晓,‘晓’是早晨的意思;霞,‘霞光万道’的霞。三个字连起来,就是:苏醒在清晨天际的一抹淡淡的早霞。在太阳出来之前,她是一道不可忽视的风景。挺有诗意的是不是?” 黑板上出现了三个字:苏晓霞。 有几位女同学在喃喃着:“名字挺美的,人也很美很有气质的。” “父亲给我起这个名字是信手拈来的,父亲告诉我,我刚从母亲的肚里滚落下来,向这个世界发出第一声啼哭时,正是清晨,太阳还没出来,一抹淡淡的早霞正挂在碧蓝的天际,因此他就给了我这样一个名字。” “为了感谢父亲给了我这样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我从小就很听他的话,也深受他的影响。从小学到大学,我总是以最好的表现和最佳的学业成绩来回报他。现在,我已站在乡村中学的讲台前,我想我应当给同学们的生活投射出一抹霞光,而不是一片阴影!” 同学们仿佛沉醉了,说:“好象在朗诵一首抒情诗,太美了,太吸引人了!” 其实,这只是晓霞的一种设想。 真的当晓霞与九月早晨的一阵风同时走进106班教室时,感觉并不十分美妙。闹哄哄的教室好一阵才慢慢静下来,讲台下的脸并不灿烂,有的显出惊奇的神色,有的却很木然,色泽是黑的,是太阳晒出来的那种黑。有几个女同学交头接耳在小声地议论着。衣服整洁鲜艳的只有那么几个,大多衣服陈旧甚至有些破烂,穿袜子的脚不多,赤脚套着凉鞋的,光着脚丫、卷起的裤管上沾着灰尘和草叶什么的倒是不少。晓霞这才意识到,这些孩子是踏着泥土和草丛走来的,与自己实习时教的那群城里学生相比,他们来自另一世界。面对乡野的孩子,她觉得她事先准备的那一段开场白实在太阳春白雪了,看来只有另起炉灶,想了一会,她才说: “同学们:我叫苏晓霞,师范大学毕业后,自愿支边来到了乡村中学的,校长让我接任你们班班主任并兼任语文教师。老实说,我信心不足。因为我刚刚走上教学岗位,经验不够,而我又生长在城市,对乡村,对乡村的学生都不太熟悉和了解……但我想,自己毕竟读过大学本科,又愿意向有经验的老师请教,也愿意向同学们学习。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如果我倾注全力,虚心学习,在老师和同学们的帮助下,我或许能把你们带好呢。不知同学们对我有信心没有?” 下面稀稀拉拉地回答“有”,也有说“没有”的。个别人等别人回答许久之后,故意拖着长腔答“有”,惹起一屋的嘻嘻哈哈。 晓霞的心头有一种不快的感觉泛起,但她很快地将它压了下去。她想在这样的气氛里,不宜豪言壮语,而应当讲实话,唱低调,于是放低声音说:“有的同学对我没信心,这也难怪,的确,要成为一个优秀教师,一个优秀班主任有一个过程,一个不很短的过程,一二年内,我深知自己无法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班主任。不过我有一种愿望,我决不想成为大家最讨厌的班主任。” 一些原来低着头的同学仿佛对她有了兴趣,竟抬起头来注视着她。 晓霞接着说:“很遗憾,我还不知道大家讨厌怎样的班主任,我想请同学们谈谈自己的想法,怎么样?” 那些抬起的头又重新低了下去。 没人举手发言,却暗自窃窃私语。 等了许久,晓霞催促说:“谈谈看法吧,说错了也没关系的……怎么没人举手呢?” 许多人扑哧一声笑了。 晓霞说:“笑什么?” 一个矮矮的男生说:“老师不懂我们的班情——初一时举手的密密麻麻,初二时就稀稀拉拉,初三时渺无踪迹了——其实,别的班也差不多。” 晓霞说:“怎么是这样呢?……好吧,我就从班情出发,点兵点将来回答——四组二号,你谈想法吧!” 四组二号站了起来,是位女同学,她怯怯地望着晓霞,满脸通红,嘴里却说不出话来。 晓霞说:“别紧张。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女生说:“我叫夏小雨。” 晓霞说:“你的名字好美的,夏天太炎热了,下点小雨,那才凉爽,才有意思啊!我们这里三个月没下雨了,大家都盼着雨呢。” 小雨的脸上有了笑意,晓霞又鼓励说:“你随便讲吧。” 小雨说:“我最不喜欢偏心的老师,有的班主任把成绩好的捧上了天,对成绩不佳的却另眼看待,还有个别班主任对家里有钱有权的特别看重。这样的班主任,我们也看不起他!”晓霞说:“谢谢夏小雨同学的提醒,本班主任在今后的工作中,做到对所有同学都一视同仁。对成绩好的和不好的,对男生女生、对班干部和非班干部、对家境好的和贫寒的一样看待,决不厚此薄彼!” “还有谁发言?”晓霞又一次催促。 一个高个子男生没有举手,就站起来说:“我叫彭民。我最讨厌婆婆妈妈的班主任。对什么事强调了又强调,叮咛了又叮咛。久而久之,我们的男生都要婆婆妈妈化了!” 晓霞笑起来,说:“敢于站起来发言,这就很男子汉嘛。我很欣赏哩!本班主任虽属女性,却不敢同化男生。我小时候就比男孩子更顽皮,现在说话办事也喜欢干脆利落。我希望我手下的男生都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一些男生笑了,但接下来冷了场。 晓霞又指定了一位矮个子女生发言,女生站着,低着头,不敢正视她,但语言却很泼辣:“我最讨厌专制的老师,他们特别欣赏那些唯命是从的学生,听不进去不同的意见。他说的话似乎非常正确,句句都是真理,他觉得他就是上帝!”说完竟抬起头来,注视着晓霞,眼里闪动倔强的火光。晓霞想,这位女孩一定是向某位班主任提意见碰了一个壁,口里说:“你说得对,老师不是学生的上帝,而应当是学生的朋友,关系应当是平等的。我将在本班提倡民主,反对专制,老师可以批评学生,学生也可以批评老师,让我们教室里充满着浓郁的民主空气好不好?” 没有欢呼声也没有掌声。 忽地,最后一排的一位留着长发的男生“咚”地从座位站了起来甩甩长发。没好气地说:“我最讨厌那些体罚学生的老师。他们口头上也说爱护学生可一旦学生犯了一点小错,他就一个耳光扇过来,扇得你电闪雷鸣,有时还会昏倒在地,死上半天!”说完又“咚”的一声坐下去,表示抗议似的。课堂上发出一阵震天的笑声。笑过之后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那位长头发,然后一个个低下头去,仿佛自己都做错了事。只有长头发昂着头,显示出英雄的本色。 教室里沉默了,大家都等待着苏老师拍案而起。 12、第一堂课(2) 晓霞知道长头发是冲她而来的。看来打胖子的事已经尽人皆知了,以为结束了的事仍然没有结束。她心里有些慌乱,脸开始发烫,她克制着自己,用友好而平静的口吻说:“也许,大家都晓得了,那天一个同学用脏话骂我,我发了火,挥手就打了他一个耳光,对这事,我至今还懊悔不已。我想,那是我第一次体罚学生,也是最后一次。请大家放心!” 点燃了导火索的炸药包没有发出轰隆一响,实在让人失望。 那个叫彭民的男生却“咚”的站了起来,说:“老师,我有看法!” 晓霞说:“讲吧!” 彭民说:“如果一个学生在不应犯错的事犯了错,比如打架,又屡教不改,我觉得可以扇耳光!骂是情,打是爱,批评和体罚有时也是一种爱护,严厉的爱护,在我们这里,有几个人没打自己儿女的?” 晓霞说:“有这样说的吗?” 彭民说:“我看过梁实秋先生的一本书,他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孩子骑在商店门口作样品的一匹玩具马上,摇摇晃晃,父母劝他下来他不听,营业员劝他下来劝不了。他们没办法,就从12楼上请来一位心理专家。心理专家只对小孩的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话,那孩子就乖乖地下来了。大家对心理学家佩服得不得了,问心理学家说了一句什么。心理学家说,我说‘你再不下来,老子就用锤子敲烂你的脑袋。’想想吧,如果孩子听了那句话还不下来,那位博学的心理学家也只好举起拳头了,除此,还有什么办法呢……老师,如果我犯了特别重大的错误,又不听劝说,你就狠狠地给我一巴掌吧——让我警醒,也让我永远记住那个教训!” 课堂里立即形成两个对立的派别,唇枪舌战起来。 晓霞不知所措了,眼看两派愈争愈激烈,好象要动拳头了。晓霞才敲敲讲台,说:“别争了,要争到课后去争论,但不许动武,也不一定要得出一个结论。讨论是件好事,真理愈辨愈明。现在,我请大家写一篇短文,题目是《假如我是班主任》,文体不限,篇幅不限,大家各抒己见吧。要求大家在本堂课内完成。” 大家有点不情愿地拿出纸和笔来。有人握着笔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半天没有响动。也有人的笔在纸上唰唰地走动,也不知写了些什么,晓霞下去巡视,他们慌忙用手遮了文字。 铃声响了,晓霞收了卷子就走出教室,连她自己也无法判断这节课的好坏,但第一堂课终于敷衍了过去,心里还是平静了许多,轻松了许多。 这天夜里,她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细细地品味着学生交来的“杰作”,她想或许会从其中得到一些启示: 前班主任爱打我们的耳光,且打耳光独具风格。如我们不认真看书或思想开小差,他就不声不响地走到我们的身后,猝不及防地扇上一个耳光,把我们扇得云里雾里。当我们回头望他时,他不作任何解释与说明,转身若无其事的慢慢的走他的路,仿佛打耳光的不是他。但向前走了十来步,却又回过头来,咧开嘴,无声地朝我们怪怪地笑,那笑‘像雾像雨又像风’,让我们百思不得其解…… 假如我当上了班主任,不这样对待学生。那时,我和这位班主任是同志关系了,我一定要问问他:你打学生为什么是这样一种风格? ——陈新写 假如我是班主任,一定要开展一场“扫脏”运动。现在有些男同学满嘴脏话,什么“日你娘”,“操你妈”,还有“你妈╳痒╳臭”之类的脏话满天飞,连一些女同学也仿而效之。极大的污染了校园纯净的空气。 ——四毛 假如我是班主任 早点放学 让一群群小燕子,早点 飞向自由的天空 假如我是班主任 不布置作业 让孩子们握起锄头 去种他们想种的地 假如我是班主任 带着学生 走向乡野 秋天的阳光真好 假如我是班主任 我让学生的脑袋 长成多种多样 可以是长方形、正方形 也可以是梯形、圆形多边形 ——翅膀(系笔名) 晓霞想:这是彭民写的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有点水平,好像还有着素质教育的思想呢。 我不会当班主任,永远不会!没有什么假如!老实说,我想当官!当一位管老师的官! ——老狼(系笔名) 老师,你的普通话说得真美,说慢点好吗 ——阿土写 老师,你真美,我爱你! ——无名氏 看到这里,晓霞的眉头拧紧了:这是什么意思?是喜爱,是羡慕,是侮辱,是挑逗,是戏弄,还是向我挑战?对这样的同学,是找他谈话,进行严厉的批评,还是宽容,故意不闻不问呢?她又一次不知所措了。 13、节日,没有喜庆的色彩(1) 一下就到了9月10日教师节,学校里并没有节日的气氛。上完四节课,老师们吃了中饭,陈校长就召集全体教职工开会。因没有会议室和办公室,教室因学生未放学不能用,所以会议就在校长房里举行。校长背朝一张办公桌而立。老师有的坐在老陈平时坐的椅子上,有的挤坐在校长的床沿上,有的从自己房里搬来一条小凳子坐了,有的估计会议肯定不会太长,就索性站着或蹲着。三十多位教职工,坐坐站站蹲蹲,黑压压的挤满了一屋子。校长看看大家,语调很低地讲了话: “今天是我们自己的节日,本想像往年一样,贴几条标语、对联,开个庆祝会红火一下,可想想又觉得没什么必要。让学生来赞美我们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是辛勤的园丁,是把学生送上理想彼岸的摆渡工,是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的红烛,说从事教育工作是太阳底下最神圣,最光荣的职业,什么伟大呀,公平呀,慈爱呀!其实都是说着玩的。学生是那么看么?工农是那么看么?官人是那样看么?我们自己又是那样看么?别人那么说着玩也就罢了。若跟着这么说,是画饼充饥也是掩耳盗铃,是一种讽刺。昨天,我看到一本书,叫《魔鬼字典》,书里评价老师说:教师,是许多年后偶尔还想起的一种善良的动物。读了有些感动,对老师的许多评语中,唯有这一句似乎出自内心。其余的话都是闹着玩的!” 沉默了一会,陈校长又接着说::“好吧,闲话不说了,今天是我们的节日,尽管经费紧张,但还是要表示一下的。校委会经过讨论决定发给每人20元作为节日补助。钱是少了一点,只能表示一个纪念的意思。大家拿了买瓶酒喝。老田,你给大家发红包吧。各位领了红包依旧去上课。” 大家一时无言,隔了许久,忽听一位老师用粗话说:“我操!以前发100元,后来是80元,60元,40元,今年竟是20元!明年就只有一条x!”另一个又说:“我的一个朋友的儿子在银行工作,端午节发1000元的节日补助,人比人,气坏人啦!”又一个说:“我索性不要了,拿着都丢人!”接着忽听一人大声吼道:“你们不要,老子要!老田,把钱发给我吧——老子要喝酒了!”原来是江涛。江涛走到总务主任老田跟前,接过两张票子,身子一摇一晃的,作出一副极快乐的样子。怪腔怪调地唱了起来:“有钱就有酒啊!有酒无虑无忧啊……好酒!好酒!好酒千杯少,万盏喝不够!酒鬼你大胆地往前走呀!乌龟野狗莫回头!”也不等校长宣布散会,就径直往学校商店里去了。 校长也不阻止,阴沉着的脸似乎有了一点开朗,说:“其实我不该发牢骚的,牢骚太盛防肠断。比起某些行业来,我们的待遇是低了点。我们不能与官爷、星爷和款爷比,要跟工人,农民比才对。我们与那些下岗工人,只会挖泥巴坨的‘死农民’相比,处境还是好些的。起码,我们休闲时间就多,一年有近四个月的假,假期能依法领工资,这不是优待吗?比起文革来,就不知好多少了。我们那时的工资多年一直是咪法琐——34。5元,民办教师的工资是每月6元,一个小小的大队干部可以对我们指手划脚。我记得一位公社书记曾拍着我的肩膀说:‘小陈(现在是老陈了),好好干吧。干好了将来提拔你到供销社去当营业员……’哈哈,教师当营业员竟是一种提拔,这岂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林老师插言道:“我们选了这一行,就选择了清贫,别做发财的梦吧。” 大家的脸仍然阴沉着。 这时江涛一手提着一瓶酒摇头晃脑地走了回来,向众人翻了一个白眼,叫着:“20元,两瓶酒,多来劲!各位喝不喝?不喝,兄弟我就喝了!”说毕就用牙咬开了瓶盖,一仰脖,就听见一阵咕咚咕咚之声。胡子上挂着亮晶晶的酒珠,他也不抹,咧开一张大嘴,向大家怪笑几声,然后又将剩下半瓶酒朝肚子灌了进去。又叫喊着:“人生几何?对酒当歌!岁月匆匆,苦难多多,智者多忧,达人自乐!富贵有命,得过且过!手中有酒,为何不喝?……哈哈!”边说边将手中的空酒瓶象甩手榴弹似的甩了出来,酒瓶十分优雅地在窗外的天空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然后发出一声尖利的破碎声。 他又将第二个酒瓶的盖用牙咬掉了。 林老师说:“江老师,别再喝了,会醉的!” 江涛有了醉意,他逼向林老师:“醉?你解释解释:什么叫醉?醉的定义该怎么界定?醉和不醉有什么区别?我这是醉么?我盼着醉哩,醉着好呢!醉着有味哩!我为什么不醉?为什么不永远醉着?为什么不昏昏沉沉飘飘荡荡朦朦胧胧像生又像死,像死又像生?” 老陈说:“江老师,20元钱你就买酒喝了?你也不想想老婆孩子?你家里穷,20元钱可以过一天日子了呀!” 江涛仰天大笑:“想老婆孩子?想得过来么?我想他们谁想我?我顾自己还顾不过来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男人有钱就变坏,男人没钱就喝酒!懂吗?世上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懂吗?” 这时听得一阵锣鼓声在窗外响起。外面不知谁喊了一声:“造反的来了!” 江涛朝窗外望了一眼,就欢呼起来:“好了!造反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又来了,毛主席就说过,文化大革命不能只进行一次,要进行多次呢。好好好,请革命造反派的同志们喝酒去,”就大踏步往外走。 校长老陈登时变了脸色。 14、节日,并没有喜庆色彩(2) 校长老陈登时变了脸色,招呼老师们不要去招惹游行者,免得惹火上身,也不宣布散会,自己就匆匆地走出了房间。 长长的游行队伍从山脚下逶迤而来,上了一个长长的坡,就来到山岭上的校门口,这群农民兄弟,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多衣冠不整,面色黝黑。他们举着一面国旗,一面党旗,支着标语和小旗子,呼着口号: “坚决贯彻中央指示,减轻农民负担。” “坚决反对腐败!” “学费不降低,文盲年年多!” “扫盲是造假!” “……” 口号声稀稀落落,并不十分雄壮。老师们没走出校门,只远远地站着看。学生也不允许走出教室,他们纷纷将脑袋探出窗外,看着那些父老乡亲们喳喳呼呼,手舞足蹈的,觉得莫名其妙,又觉得非常新鲜刺激。 江涛拿着酒瓶快步迎上游行队伍最前边的那位举旗子的头儿,先是拱手,后是作揖,接着又怪声怪腔地说:“同志们,革命战友同志们,你们辛苦了,我代表广大教师、广大学生、广大人民群众向你们问好!向你们致敬!我们坚决支持你们的革命行动!首先,让我们来学习一段毛主席语录:造反有理,革命无罪!” 头儿说:“都什么时代了,还学毛主席语录!” 江涛咧嘴一笑,又说:“那咱们就唱一首革命歌曲吧:‘大海航行靠舵手……’” 头儿说:“谁同你唱歌?!” 江涛说:“既不学语录,又不唱歌,咱们就喝酒吧!怎么样?我的同志我的战友我的乡亲父老!喝不喝?男人有钱就变坏,男人无钱就喝酒。孔乙己身无分文,但,酒,还是要喝的?茴香豆还是要吃的……来来来!喝一杯革命的酒,拉着酒鬼的手,昂首阔步朝前走,千万呀莫回头……来!喝酒!每人一口,一个也不能少!友谊第一,喝酒最重要……不喝,兄弟我可喝了。”于是把那瓶酒的一半又咕咚咕咚倒进了肚里。 头儿不理他,又带头拼命地呼起口号来: “响应中央号召,减轻农民负担!” “学费不减轻,文盲年年有!” “决不允许我们这里学费年年高!” “……” 众人跟着呼,江涛也跟着高呼,且手臂举得比谁都高,声音比谁都响。待头儿不呼口号了,江涛却带头呼:“文化大革命又来了!”众人习惯地跟着呼,呼了半句,觉得不对,就不呼了。江涛极轻蔑地白了众人一眼,独自狂呼着:“知识越多越反动!知识越多越贫穷!”见众人还是不跟着呼,就来了火药味特别浓的:“打倒臭老九,咱们贫下中农管理学校!”见众人不响应他的口号,就来了气,质问游行者:“既然游行,怎么不跟我高呼口号来壮我行色,长我威风,助我斗志!啊?为什么啊!……哦,我晓得了,战友们没气力了,那么,请喝酒吧”他抓住一个游行者的衣领,把酒瓶递到那人的嘴边:“喝!上级命令你喝!不吃辣椒不革命,不喝白酒最反动!”那人推开酒瓶,喊道:“谁吃你的酒,酒鬼!”江涛说:“谁是酒鬼?孔乙己说,不要污人清白!你说,谁是酒鬼了?”那人不示弱:“还有谁是酒鬼?你呗。”江涛说:“我是酒鬼?最近酒界同行评了职称,有三级:一级,酒仙也;二级,酒鬼也;三级,酒徒也。我常喝酒而不醉评为酒仙也。快,叫你爹‘酒仙’。”头儿听了就来干涉,问:“你是什么人在这儿狂言?”江涛说:“狂言者,酒仙也。”头儿说:“亏你还是教师?”江涛说:“教师是人吗?”头儿说:“教师可不能疯疯癫癫!”江涛啐了他一口,恶狠狠地说:“别人可以疯疯癫癫,教师就不能疯疯癫癫么?教师也是人,也要吃饭,穿衣,睡堂客!你能怎么样?”头儿举起了拳头,说:“怎样,老子要揍你!”江涛哈哈大笑:“要揍我?好样的!来吧,为你喝彩!来,先喝一杯吧!小子!”头儿变了脸色,一把揪住了江涛的衣领,江涛见势不妙,也忙揪住了头儿的衣服。两人便扭打了起来。 教室里学生和在走廊操场上的老师齐喊一声:“不能打教师,殴打教师犯法!” 可是江涛实在不争气,平时吹嘘自己有武功又有气功,入千军万马之阵犹如入无人之境,可是一动真格,谁知就手无缚鸡之力了。那头儿象提了一个稻草人似的将他提了起来,然后猛地甩出老远,他倒在地上,脸上沾满了泥土,鼻里嘴里流出血来,但他却不喊疼,若无其事躺在地上,也不急于爬起。过了一会,他仰面朝天地高举起酒瓶,喊道:“战友们,来喝一口酒吧。我们是同一战壕的战友,有苦同吃,有乐同享,有难同当,有酒同喝!都来吧,都喝一口吧!……不喝?兄弟我可喝了!”说着就把剩下的半瓶酒又咕咚咕咚干了。 那头儿就带领队伍进入操场,口号声和锣鼓声又响成一片。 老陈一面吩咐人去救助酒鬼,一面向游行队伍那边走去,几位老师忙拦住他,说:“校长,去不得的,这些人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的,君子莫吃跟前亏,据说他们昨天把镇长也打了,你去见他们就会挨打的!”老陈说:“我怕什么呀!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我想他们还是通情达理的,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当死不死,祸害难止。我吃点亏,挨顿打,学校平安了也划算呀!”他就径直走到头儿面前,说:“你是游行的头儿吧?我是学校的头儿,姓陈。不知你们远道爬涉而来,有何吩咐?”头儿一针见了血,道:“你们多收了学费,要退还给我们!”老陈说:“没有多收呀!我们收学费是县上规定的标准。你看,这是县上镇上的红头文件,我们可不能造假。”头儿拿了“红杠杠”看了一看,说:“县上镇上的规定与中央、省上在报纸上的公布标准不一致。”老陈说:“那我管不了,我只知道下级服从上级。”头儿说:“不对,全党要服从中央!”老陈说:“一切都应从实际出发,万层高楼从地起,不能搞一刀切呀!”头儿说:“不对呀,不能搞地方主义,要与党中央保持一致,凡事要以全局为重,以整体利益为重!”校长就认真地端详了一会头儿,觉得头儿非等闲之辈,用官话拦不住他。老陈想了想,说:“与省里的标准相比,我们的确在每个学生头上多收了60元,但这是为镇政府代收教育附加费,这笔钱反正你们要上缴的。你们若有意见,就去县上说,县长叫我们退我们就退。”头儿坚定地说:“到县上去找要坐车,要吃饭,县长还可躲起来不见我们!我们怎么那么傻呢?我们偏要找你们!谁收我们的票子我们就找谁!我们找定了!”老陈就退一步说:“就是要找,也不必敲锣打鼓,闹闹嚷嚷的。这样吧,你们派几位代表来,我们协商一下吧。”于是队伍中就走出几位,跟在头儿的后面,与老陈往里走。迎面碰上了肖珊老师,校长就向头儿介绍说:“这位是市人大代表肖姗老师,其实你们有情况应当向人大代表反映就是,再由人大代表向上级反映,不要动不动就游行示威嘛,好像又搞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似的。”头儿正想反驳,定了定神看了一下肖姗就笑了起来:“珊姐,是你?我外出十多年了,你还在这里坚守阵地?当上了市人大代表了?”肖姗笑容可掬,说:“新弟,多年不见,今天什么风把你吹到我们这个学校里来了。”老陈说:“哦,他是你‘新弟’……好个你的新弟!是来造我们教师的反的,他是头儿哩。”肖姗却笑着:“新弟,你不是在外头做生意么?怎么回了故乡做起陈胜吴广来了?做陈胜吴广倒也罢了,怎么一反一反竟反到我们教师的头上来了,反到你表姐的头上来了?……也好,不造反难得到此一游,今日来了,可得在这儿玩上几天!”叫“新”的头儿有些不好意思,说:“不,不玩了,今天我们还准备去镇政府的。”肖姗说:“新弟,反要造,饭也要吃的。你在我这里吃了饭,喊口号什么的也有气力些。来来,请屋里坐,客气什么呢!” 于是几位代表就进了肖姗老师的房间。新说:“姐,你就住在这么个小地方?”肖姗说:“天!这是小地方吗?我这里够宽广了呢。学校领导见我家人多,还多给了一间,共有50多平方呀。别的教师才十多二十平米呢:”新顺嘴说道:“我家好些的。”肖姗说:“我们哪敢同你比呀!我听我妈说,你在市里有了自己的小洋房,面积二三百平方。我再奋斗50年,也达不到你的程度。你现在是资本家了,你姗姐是贫下中农!”肖姗给每位代表开水喝,校长从商店里买来了一包长沙烟,给每人发了一支,又给他们一一点上了火,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肖姗老师是有了20多年教龄的教师,又是优秀教师,还是市人大代表,在我校是受优待的,她的条件也就是这么个样子。你们还说教师吃人,吃人的人怎么会这么穷呢?……来,各位,再跟我去看几个地方,你们可能就要改变态度了。”老陈,肖姗就领着代表巡看整个学校。他们看到:有个教室在学校后侧是个厂棚,上面用塑料薄膜盖着,里面又闷又燥热,象一个“鸭棚”。还有一个教室,只有一块黑板,讲桌和凳子全是坚硬的泥胚,老师的讲台也一样。许多脑袋在泥胚间晃动,泥土气息特别的浓重,真是一幅叫人无法相信的奇景……众代表有些震惊,叹了气,就不再说话。叫“新”的头儿窘迫地与肖姗老陈他们告了别,表情木木的,默默地带着他的队伍走出校门,口号不再喊,锣鼓也不再敲,把红旗扛在肩上。没有风,旗子也不摆动。 让农民队伍闹腾了一阵,大家的心情都不好。老陈也一样,他说:“今天上完四节课就放学算了……本来该放假的,上什么课。我们的节日,本该快乐快乐,却受了一场惊吓和侮辱!……江涛他怎么样了?”有人说:“还在梦中喝酒呢。” 放学之后,有的老师回了家,有的就聚集在破旧的礼堂里议论着游行的事。林老师说::“苏晓霞,今天的事很新鲜吗?你在城里经历过吗?”晓霞说;“有趣。林老师,你和我爸是同龄人,经历六十年代的文化革命,那时的游行是这样的么?”林老师说:“那可要凶得多哩!”老陈说:“如果再来一次文化革命,参加的人一定不会很少,文化人仍然逃不了批斗的命运!” 楚狂说:“不能把今天的事与文化革命的事相提并论。文革是官方发动的,今日的游行是民间发起的。性质就不一样。老百姓游行示威说官方几句坏话,说一些行业的坏话,这其实是一种监督,正说明我们的社会在进步哩。如果百姓对官方敢怒不敢言,甚至逆来顺受,反而是一种退步哩。” 晓霞赞赏说:“诗人到底是诗人,看法与咱们就是不一样。” 楚狂却不再说话,踱着步走开了。 方胜说:“讨厌,这也意义那也意义,其实哪有那么多意义。意义是人强加的。历史是一种偶然!不要奢谈意义!文革的造反很无聊,今天的游行也是瞎胡闹!” 15、明处,暗处…… 农民游行队伍从学校撤走之后,并没有散去。下了山坡,转过几道湾,红旗又竖了起来,锣鼓声又响,口号声又起。他们径直奔到镇政府,与其他几支游行队伍会合起来,声势更浩大,闹得镇政府山摇地动的。镇政府的官人早就躲了出去,门窗紧闭,只有一位副镇长没走,就被游行队伍团团围住:“老贼!当官的哪里去了?”老头不作声。“老头,你们镇政府胡摊乱派,吃了我们多少血汗钱,你晓得不晓得?”老头亦不回言。“你一言不发,对我们游行者有抵触是不是?”老头用手指指自己的耳朵,大声说:“我聋了。只看到你们的嘴巴在不停的动,不知说什么?”众人这才饶了他,说:“怪不得他没走。”就散开去。有人说:“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庙,我们就将这官府的门窗捣碎吧!”许多人马上响应,立即就响起玻璃的破碎声。聋了的副镇长看见有人在砸门窗玻璃,就快步走了过来,爬上窗台,用身子护了窗户,手里也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个大铁锤,他挥动着,说:“这些东西,是国家的财产,谁敢乱砸,老子这条老命就奉赔他——我要用锤子砸烂他的脑袋!……镇政府总是要的,哪朝哪代没有地方政府?你火头上砸了,到头来还不是用你们的血汗钱来修!你们的头脑怎么这么简单!”有人说:“臭老头!我们要把你砸成肉泥!还不下来!”老头又指指自己的耳朵,大声说:“你们在说什么我听不见,我只看见你们的嘴巴在动!”停了一下,又大声说:“你们有事去找领导,到他们家里去找,这里没人,他们有家呀!”一句话提醒了头目之一的新。新说:“老头是聪明人,也是官们的叛徒!伙计们!我们不能砸国家的财产,我们要去破坏官们的私有财产才对!大家都晓得,这些官用我们的血汗钱在那边街上砌了一排高楼大厦,大家以前叫它干部街,现在叫它‘蛀虫街’,我们何不奔向他们的老巢闹腾去!”新把手一挥,队伍便浩浩荡荡向蛀虫街挺进。 到了那条街上,新就煽动说:“大家看,街两旁的高楼大厦,你们能砌上去吗?小小镇干部,工资就那么400来元,抽烟拿出来就是白沙王,十元钱一包,一家人还要吃饭,不贪污,不受贿,不借修路、征地、建房、计生为由来乱摊乱罚从中得到好处,在我们这贫困之地,能建好这么好的房子么?”许多人更气愤了,说:“拿锤子和石头来,一路砸将过去,砸成一块光坪。”有人丧失了理智,说:“难费力气,准备几桶汽油,点燃火,一把火烧了他娘的。”不少人拥护,有人拔腿跑去找汽油。也活该不出事。省某报社接到热线电话,派一辆新闻采访车这时赶到了这里。游行的人们像见了救星似的立即围了上去。里面出来三位记者,一中年记者说:“乡亲们游行,定有不平之事,向我们反映吧,我们是省报记者!”新立马向前,说:“包青天,为我们伸冤吧!”说完就“咚”的一声跪了下去。大伙儿见头儿跪了,也就“唰”的一声跪下了黑压压的一大片。中年记者慌了,说:“跪什么跪!什么年代了,还兴跪,快起来!我们的报纸就是反映广大人民群众心声的,有不平之事,尽管说吧!——快,起来!”新却不起来,众人见头儿不起来,也不好意思起来。记者说:“为何不起来。”新说:“记者是官们的记者,若为我们说了话,就要受处分……你们真的会为我们说话么?”那个中年记者就激动起来,说:“官,人民的公仆;记者,人民的喉舌;人民是我们共同的上帝。我们不为老百姓说话,我们为谁说话?”他又拍拍胸脯说:“大家放心好了。”于是新从地上站了起来,大伙儿也纷纷从地上爬了起来,不约而同地拍着膝上的灰尘,尘土扬成一片呛人的雾。在尘雾之中,新和游行者围上记者反映情况,有说学校收费太高,违反了省里在报上公布的收费标准的,有反映镇上摊派的,有反映镇里的企业早就倒闭却仍向上虚报收入来伪造政绩的,有反映官人动不动就打骂群众的,有反映镇干部嫖赌逍遥的……记者便急急地往本子上记。还有人拉了记者去拍官们的高楼大厦,去拍百姓的小土屋。忙了点把钟,记者合上本子,收了摄影机,说:“乡亲们,你们反映的情况,我们已记下来,还录了音,摄了影。我们很同情你们的处境,我们的一些干部,确实太不像话了,我也像你们一样气愤!你们不要再游行了,回去干活吧!你们反映的问题会得到处理的!今天你们反映的事,我们将在五天内见报,你们等着看报纸吧!”“记者同志,我们的包大人啊!我们向您下跪了!”于是又跪下了黑压压的一大片。记者们忙弯下腰,一面去拉那跪着的人,一面说着:“起来起来起来起来,反映民情嘛,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啊,起来起来起来起来……”等大家都站了起来,几位记者就与新等几位头儿握了手,然后钻进新闻车里,一溜烟就不见了。 镇里的官们躲在暗处,对明处发生的事依然了如指掌。他们给县上挂了电话,说省报记者怎么怎么的。当记者的采访车奔到县城的路段时,就被拦住了,就把他们请到县城最豪华的宾馆……这边的游行群众不再游行,回到家后就对看报纸的有了热情,天天等着报纸,但总是没有消息,五天过去,又一个五天过去。等到第四个五天过去,他们就知道再不会有什么响动了,就不再看报,头儿们又聚在一起,说:“记者靠不住,报纸也靠不住,即使登出来一条新闻也不见得有多大作用,报上不是天天在说反腐败吗,腐败又反了多少?还是等几天再串连起来,再闹凶点,闹大点,让京城里的总书记也知道这件事。”这时县上已传下指示,要求镇上的官们采取妥协对策:一是要以稳定为重,稳定压倒一切。对造反派头目要采取团结的态度,他们有省上某领导的支持,不能动他,他们要钱给钱,要官给官吧。二是教育附加费不能在学生头上收,这样学费也就减少了,矛盾就会得到缓解。但教育附加费又不能不收,不收老师们的工资如何有保障?教师没工资会罢课,也会影响稳定。所以等一段时间再发动教师下乡去为自己收教育附加费,想他们也应想得通的。于是镇上领导主动找造反派们对话,开导说:“你们在乡村里是有影响、有声望的人物,对你们的才能我们非常佩服,以前没有重用你们,是我们缺乏伯乐那一双发现千里马的慧眼。这一次,你们是非常辛苦的,也有一定的理由,你们几个为了大家的利益,花了车费,还耽搁了工夫。你们不要再领头闹事了,要以稳定为重,你们提出的问题我们会在今后的工作中改正过来。你们个人有什么要求有什么困难尽管提出来,我们一定要想办法满足你们。”头目们都是些聪明过人的人,不再抗议,就纷纷提出一些要求。之后他们中的一些就担任了村干部,一些人领了万把元去“解决家庭困难”。镇政府没有钱,而县上正拨下来老师们一个月的工资,被镇上的官们“借”了去应了燃眉之急。 头儿新特别的精明能干,镇里单独给了他一万五千元。他回城先一天到肖姗家做客,给了肖老师一个红包,里面有2000元钱。肖姗哪里肯要,新把红包扔到桌上就急匆匆走了,肖姗去追,又追不上,新说:“不要白不要!”弄得肖姗一头雾水…… 16、乘醉挑战 这一天夜里校长又召集全体教职工在106班教室开会,还来了镇上的付书记。校长老陈先作了一个简单的开场白: “今晚上镇上付书记光临我校,要就收缴教育附加费问题作重要指示,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自己便带头鼓掌,付书记也鼓掌,老师们早已不习惯为领导鼓掌了,所以只有头儿们的掌声一唱一合,显得有些单调。付书记却不觉得尴尬,他若无其事讲自己的话:“今日我代表镇政府、镇党委向大家讲几句,是关于收缴教育附加费问题。大家晓得今年很特殊,比不得往年。干群关系已经恶化,问题是多方面的。往年的教育附加费是加在学生头上收的,所以老师们的工资基本上发齐了。群众对这种收法意见很大,发展到聚众闹事的地步,这使我们镇干部吃不好饭,睡不好觉,几个月我们的头脑都被那些人闹大了。县上已经作出决定,不得不向农民让步,教育附加费不能加在学生头上收,而要单独收取。县上规定,这个任务由老师们去完成,老师们声望高,与群众关系不错,我想是完全可以收上来的。”刚说到这里,只见江涛声提着一瓶酒走进会场,他旁若无人咕咕喝了口酒,自语道:“好酒,好酒啊!假药难治病,好酒却解愁,哈哈!”老陈觉得不对,就说:“江老师,你又喝酒了?你回房里睡觉吧,这里不管你的事!”江涛却不领情,说:“校长大人不是在广播里说,召开全体教职工大会,任何人不得缺席,我怎么袖手旁观呢?……哈哈!校长,我喜欢开会呢。开会开会,有味有味。领导台上喝开水,我在台下打瞌睡;领导台上打官腔,我在台下放臭屁!”有人吃吃地发笑。老陈说:“江老师你要开会可以,但不要胡说八道。再胡扯,我可不客气了!”江涛就不再吱声,拣条凳子坐下了,慢慢地喝他的酒。校长又对付书记说:“您讲吧,不要理他,他爱喝几口狗尿,喝多了就胡言乱语的,我们大家都习惯了,你也习惯一下吧!”付书记的脸色有些难看,但仍不紧不慢地说了:“我们应当圆满完成这个艰巨而光荣的任务,我们应当明白,我们是为自己收费,收缴教育附加费是我们大家的责任!” 江涛在下面雷一般吼一声:“狗屁!” 犹如两颗原子弹在空中爆响,会场震哑了。 晓霞吓了一跳,不知江老师会闹出什么事来。 众人还怔着,江涛又补上一句:“狗屁!” 付书记忍不住了,噔的一下站了起来,怒视着江涛,说:“什么狗屁?” 江涛哈哈大笑:“这还要解释?狗屁者,狗尾巴下边放出来的一股臭气也,懂吗?” 众人又哧哧地发笑。晓霞却笑不出来。 17、醉到深处…… 付书记脸都白了,说:“你……你……叫什么名字?” 江涛拍拍胸脯,说:“姓江!与谁同姓,你知道吗?” 老陈忙说:“付书记,你请坐,别计较……林老师,你带几个人快把这个酒鬼拉到房里去休息,太不像话了,目无领导,目无组织纪律!还得了,扶他下去!” 酒鬼却吼了起来:“今日哪个敢动我一下,我就用我手里的酒瓶砸烂他的脑袋!”大家就不敢动了,因为江老师的口气从来没有这么硬过。 “收教育附加费是我们的责任?哈哈,我们的责任!我们的责任?我们的责任是教书育人!我们不是税务员,我们不是行政干部!我们有什么责任、有什么权利下去收钱?是的,我们是要工资,我们的工资是我们靠教书而得!要我们下去收钱就让我们改行做税务员做行政干部吧!国家养那么多收钱的人干什么的?耍x的?你们把群众关系搞坏了,又把我们推上去,让我们去当替罪羊,用心何其毒也!打锣卖糖,各管各行。教书的教书,务农的务农,收钱的收钱,开车的开车,作报告的作报告,各人都在自己的茅厕里拉屎,才会稳定!占着茅坑不拉屎,或拉屎时不分男厕女厕见着厕所拉开裤子就拉,天!那就乱套了!” 老陈说:“付书记你别见怪,这家伙喝了黄汤,就说醉话,不知天高地厚的!” 付书记说:“他说话有条理,没醉呢,没有糊涂,倒是很清醒的!江老师!你说话可要负责任啊!” 江涛说:“哈哈!对极了!我没醉的!我哪里会醉呢!我醉了时我说没醉,我没醉时我说醉了。我醉了又没醉,我没醉又醉了。我醉时很清醒,我没醉时很糊涂。我清醒时很糊涂,我糊涂时很清醒。醉就是没醉,没醉就是醉了,清醒就是糊涂,糊涂就是清醒。难得一醉,难得不醉。难得糊涂,难得清醒。我没醉时说假话,我醉了时说真话。我说假话时没醉,我说真话时醉了。我说假话别人说我是真话,我说真话时别人说我是假话。我说假话时清醒,我说真话时糊涂。我假话真说,我真话假说。假烟假酒假票子假文凭假干部,真心真意真话真糊涂!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作假时真亦假。假作真时假亦真,假不假,真非真,真就是假,假就是真……哈哈!” 没有谁说话。 晓霞都被酒鬼的话弄得有些糊涂。 酒鬼自己似乎清醒,他没有忘记再次喝酒。 江涛喝了几口酒,咂巴着嘴,表示那酒余味无穷,他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又说:“这二锅头,真有气力!校长喝不喝?付书记喝不喝?……不喝,兄弟我可喝了!”他喝酒时对任何人都称兄道弟。据说一次他六十多岁的岳父大人到他家来,两人喝酒喝到兴起时,他也是这么一句口头禅:“岳父大人喝吧!怎么不喝了?你不喝,兄弟我可喝了!”把他岳父大人气得七窍生烟,他也受了一顿臭骂,但他仍没改过那口头语。他喝过了几口酒,也许有了气力,又说道:“说得好听!收费为我们!你们收不了教育附加费,是你们搞坏了关系,是你们自作自受!以前也没加在学生头上收,你们收了,收了却不给学校!我们的校长告爷爷求奶奶才要回了大部分,现在还欠了我们18万元,你当我不知其中内幕?后来改为加在学生头上收,是没办法的办法,是为了不让你们吞了那笔钱,同时也减轻你们的负担,一句话就是学校做了你们应做的事,可你们还要从中捞取10%的回扣!你们不仅吃农民,还吃我们教师哪!你们以为我们心里头没有一本明细帐?……哈哈!你是官,我是民。官民本一家,都是一家人。民可以为官,官可以为民。在朝为官,下野为民,官有清污,民有刁良。清官下野为民,必是良民;贪官下野为民,多是一个恶绅。刁民上升为官,必是贪官;良民上升为官,必是清官。官中贪官多,清官难容身;官中清官多,污官难藏身。良民敬清官,称之为父母;良民恨贪官,视若仇敌。污官治下贼盗众,清官治下风俗淳。泱泱大国,遍地是官,官要好官,民要好民。要有好官,先要良民。要有良民,先要好官。官官官,民民民,官为仆,民为主。官为轻,民为重。民为水,官为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重舟轻水,水覆官船如反掌;借水行舟,水载官船万里行。官要像官,民要像民。官不像官,民则不民。民不像民,官则难官。贪官与刁民勾结,祸国殃民;清官与良民合作,天下太平。官污民污天下污,官清民清天下清。官要本份,民要本份。民替官忧,官替民忧,忧民之官清官,忧官之官坏官。……官官官,民民民,官要像官,民要像民。你是一个官,我是一个民。你不像个官,我不像个民。官说官话,民说民情。贪官喜奉承,清官悦民情。你是一个清官,我就是一个良民。你不做一个清官,我又何必做一个良民……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晓霞觉得江老师醉到深处,竟能出口成章,有点佩服,又有些兴奋,但又觉得江老师有点过份了。 付书记又一次站了起来,说:“大家听好,江老师说我不像干部,是贪官,我贪了什么?” 酒鬼说:“你自己明白!” 付书记说:“我不明白!我要你当着这许多老师,说出事实来!” 酒鬼说:“说出你的那些臭事,会臭了我的嘴巴!” 付书记暴怒了,一掌拍在桌上:“江老师,你血口喷人……你目无领导!目无法纪,你太狂妄了!” 晓霞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 老陈慌乱成一团,说:“付书记付书记,你认真不得,你不要把酒鬼的话当人话,上次他将县教育局一个领导也骂了。你君子莫记小人过哟!” 付书记说:“这样的人也配当老师!会教出什么样的学生来!” 酒鬼说:“我教不好教得好,自有广大人民的评价。你教得好,教出的儿子成了流氓!” 气得付书记浑身乱颤,老陈忙上前扶住。见会无法开下去,就对老师们说:“散会算了,明天再开。”又说:“把江老师也扶到房里去休息,不然他在夜里会幽灵似的乱走,掉到塘里淹死了可又是麻烦!” 酒鬼说:“我君子不记小人过,我走了,我没醉,不要扶我。我怎么会醉呢?我一生一世还没醉过一回哩!”说完把酒瓶“砰”地砸在墙壁上,砸得碎片四飞,算是对付书记拍的那一巴掌的回击。然后高昂着头,直挺挺的往外走。 老师们陆续走出“会议室”,像从一场梦里走出。晓霞一身是汗,不知是因为天气热,还是因为着急。操场上,星月当空,凉风习习。大家感到肚里有许多话要说,却又说不出来。林老师抬头看看深蓝的夜空,说:“好久好久没有下雨了!”许多人便附和说:“是啊,好久好久没下雨了!” 18、解释与理解 江涛踉踉跄跄的走进自己的房间,觉得身子软得像面条,脑子里昏昏糊糊,灯也不拉,澡也不洗,黑暗里摸到了床,咚的一声倒下去,眼皮一合,就不知今夕何夕,己身何身了。 付书记却睡不着。 陈校长也难以入眠。 他们俩挤在一张木床上,你睡这头,我睡那头;一个在这头辗转不已,一个在那头翻来覆去;把一张木床弄得一夜吱吱呀呀响个不停。 付书记在想:乡镇干部这年头好难当啊,要面对县上的领导,又要面对群众,常常弄得两头不讨好…… 陈校长在想:教育好像有点不对了。外部的、内部的问题逼人而来,让你不知如何应付……胡思乱想到天亮,就从床上爬起来,坐着,揉揉双眼,觉得两眼发胀,浑身无力。见那头的付书记咳了一声,就说:“付书记,你昨夜也没休息好吧?”付书记直爽地说:“哪里合得眼?许多问题让我想了一夜,越想越糊涂,眼睛就一直睁到了天亮。”说着从床上爬起,坐着,揉揉双眼,觉得双眼发疼,身子也发软,说:“陈校长你还不是和我一样,也想呀想的,最后还是愈想愈茫然,愈痛苦,是不是?”陈校长苦笑了一下,说:“我一直在想江涛太不像话,太伤领导的威望了,我觉得江涛、我、我们大家都对不起你……我想今天早上再开个教师会,把有些问题讲清楚一下,或许可以挽回一些影响,让全体老师吸取教训,受点教育。”付书记平淡地说:“也好。不过个人的声誉算不得什么,也不存在教训不教训的问题,大家有个理解就行了。好吧,开会时也再让我讲几句实话,把心里的东西掏出来吹吹风,晒晒太阳,未必不是好事。” 于是又开会。除江涛之外都到了会。晓霞也来了。老是开会,她有点烦。老陈说:“我们昨晚的会没开出名堂来,江涛老师把会场给扰乱了,也把我的心情弄烦了,所以我宣布散了会,但问题总该有个结果,今晨再把大家召集拢来,我讲两个意思:一是江涛的问题是严重的,借酒发疯,胡言乱语,污蔑领导,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造成了恶劣的影响。若是文革期间,轻则批斗,重则坐牢。现在言论自由,党实行的是宽松政策,不治他的罪,但处理还是要的,当然他家里负担重,又惯于胡思乱想,也不至于把他一棍子打死,但检查还是要作的。在此,我代表江涛,也代表校委会和全体教师向付书记作个检讨,并请他老人家多多谅解。同志们要吸取教训,切切不可效法。二是教育附加费还是要下乡去收,上级有指示,不收行吗?是下级服从上级,又不是上级服从下级。思想不通,组织服从嘛,这是原则,没有什么价钱可讲的。去不去收是态度问题,能不能收上来是能力问题。当然我们不是以收税收费为职业的,但鉴于干群关系恶化,镇政府派人下去费九牛二虎之力还是收不上,我们不去收,谁收?不下去收,工资就无法到位,日子就无法过,这问题不是和尚头上虱子——明摆着么?……就算我们为镇政府做工作,也是应该的,镇政府就没有为我们办事么?今后我们的工作还需要镇上的大力的支持啊!” 晓霞觉得老陈到底是老校长,能委曲求全。 付书记接着说:“昨晚开会,江老师喝了点酒,醉了,酒话就铺天盖地而来,而我也缺乏应有的冷静,结果弄成了僵局,责任主要在我,不全怪江老师,要允许有不同的看法,要允许人家发发牢骚讲讲怪话,要允许别人的认识有一个过程。所以,我个人的意见是,不应对江老师作任何处分,顶多找找他谈谈心,提高一下认识就行了。不过我想,江老师的意见不仅是他个人的,很可能在很大的程度上代表了许多老师的看法。这说明老师们与我们镇政府的同志缺乏一种应有的理解。我讲啊,现在每一个人,每一个家庭,每一个单位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你们学校这本经愈来愈难念了,我们镇政府也步履艰难。我们之所以处在一种尴尬的境地,至少与十种情况有关:首先是财税任务同当地的经济发展或者说同税源很不相适应。县上不管你经济发展状态如何,总是硬性下达财税任务,且每年按20%递增,你完不成也得完成。大家知道我们这里实际上是贫困地区,经济发展相当缓慢,乡镇企业全垮了。下达的财税任务,只有往老百姓头上压。向上头反映也白反映,向下压群众,当然有意见。第二,现在上头的各种培训繁多,所花的培训费数量大,但根据文件又要报销,加重了农民的负担。我们的机构本来就很庞大了,我们的官人本来就够多了,奇怪的是我们还在培训干部,比如今年县党校培训村干部,各村所花费用就是五六千元,谁出?还不是村里的老百姓。第三,上级各部门往基层压书刊杂志,党报党刊固然要订,还有人大的、政协的、人事部门、公安法院、体育科技、税务交通各行各业都强迫或半强迫你订阅,去年压下来的报纸杂志费就是五六十万,平均每个村民七八元,而且,农民出了钱订,邮电部门十有九没将报刊送到他们手里去,怎怪农民有想法呢?第四,政法部门、税务部门的队伍建设跟不上形势,他们的个体素质和整体素质都很成问题。收税收费,正如江老师所说,应是税务部门的事,可他们收不了,就往我们的头上压,社会治安,应是政法部门的事,可我们的公安派出所只抓凶杀案件和赌博,为部门经济利益所驱动,到处罚款,罚了款就万事大吉,而他们不少应做的事推到我们镇干部身上……还有许许多多,不说不知道,说了吓一跳,我们与群众关系搞得这么僵,有我们镇干部本身的问题,但也有些是来自上头,来自旧体制。讲起这些,无非是希望老师们设身处地为我们想想,不要跟着群众把我们说得一无是处。江老师把我说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如果他处在我的位置,或许他并不会比我干净,许多违心的话他也会说,许多违心的事他也会去做,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呀……所以我希望老师们对我们镇干部多一份理解吧……这比什么都重要!” 老师们这一回是静静的听着的,觉得付书记说的是实话,心渐渐的有些松动,说:“其实当镇干部也挺不容易的……” 晓霞想:江老师要是听了这番话,也许不会那样言辞尖刻了。 但晓霞没有想到,三天后,县教育局长来找酒鬼算账来了。 19、局长的宽容 三天之后,一辆小车从县城驶到了枫树坳,车上下来了县教育局局长老赵。他叫司机在那儿等他,自己步行两里多山路来到云雾中学。刚进校门,正碰上老陈,问:“你们学校的校长在家么?”老陈说:“在,我就是。”局长说:“很好,我找的正是你,你认识我吗?”老陈忙说:“认识认识。赵局长,您好!……到我房子里去坐坐吧。”到了校长室,老陈就泡了杯茶,递了一支烟。局长说:“你校有个叫江涛的老师对不对?”校长说:“对的。今天是星期天,他回了家。”局长说:“哦……听反映,他爱骂人的,上次骂了我们教育局里一个工作人员,我就很气愤。后来转念一想,骂一回也不是大不了的事,改了就好。可这一回竟骂到镇干部的头上去了,人家告状告到县长书记那儿去了。今天我亲自来找找他,看他是疯了还是怎么的。先向你调查调查,若真像反映那样,不仅不下乡去收款,反而侮辱干部,得严肃处理才行……这样吧,既然他在家里,我们就步行去找他。一路上你谈谈他的情况,然后再看他本人的认识,你看如何?”老陈说:“这样好。”于是两人就上路。走了一段路,老陈就说:“局长,今日机会难得。说江涛老师之前,我先说出自己的一个想法。”局长说:“说吧。”老陈说:“这校长你就别让我当了吧!”局长笑了:“是真的不想当了还是假不想当了?”老陈严肃起来,说:“当然是真的,在局长面前怎么敢随便讲假话!”局长笑得更响了:“这就怪了!现在是人人争官当,跑官当,买官当,把县常委也拉来作说客了!现在想官当很正常,不想当官很反常啊,至于辞官不做那好像是遥远的古代的事了……说具体点,遇到什么难题了?”老陈说:“是这样:现在的教育好像与过去的教育不同了,老师们的思想不像原来那么正统了,尤其是近年来经济社会培养出来的青年教师;学生也不那么质朴单纯了,思想相当复杂,教育的效果愈来愈差……尤其伤脑筋的是,县财政不拨款,工资不到位,学费又不准多收……许多棘手的问题一个接一个的来……虽然当了十多年的校长了,可觉得愈来愈吃力了,再当下去,我应付不过来呢……”局长就不再微笑了,神情严肃地说:“你说的情况是事实,别的校长也反映过……这是改革的年代,没有现成的路可走。我想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去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吧!……好吧,这些事改日再谈,你还是说说江老师的情况吧!”老陈说:“江老师也没什么说头。三十八九岁,参加工作快二十个年头了。中教一级还没评上去。家庭负担重,两个孩子,一个上高中,一个上中专,他一年的工资只能维持一个孩子的学费。教书之余,他还要与老婆在地里拼命干活,赚点钱给孩子做学费。他们债台高筑,现在工资无法到位,经济上的压力就更大了。” 局长说:“他工作得怎样?”校长说:“公正地讲,他的课还是上得不错的,前年县上进行上课比武活动,还获过奖呢。他的一个致命弱点就是酗酒如命,一天不喝酒,日子就没法过。有一天他同老婆在山上砍柴,砍着砍着,他说我屙尿去了,说着就消失在远处的柴草丛中。再来砍柴时,一身的酒气。他妻说:叫你别喝了,你又喝那狗尿了!他哈哈大笑说:这山里前不着村,后不挨店,酒会从天上掉下来吗?酒会从地上涌出来吗?哪会呢!我是在屙尿哩。不信,我带你去闻闻那滩尿行了吧。他妻就信了。但那刺人的酒气又阵阵扑来,不是喝了酒是什么?就去柴草丛中去寻,到底寻出了一瓶‘二锅头’。原来先天他妻说两人要去砍柴,他事先就买了瓶酒藏到山里了……”局长的脸上竟有了笑意:“酒瘾太重了嘛!”老陈说:“酒瘾重倒也罢了,可喝了几口就发癫!不管你是爹是娘,他想骂就骂的……也不是没有批评教育他。可醉时,批评他等于火上泼油,他会愈闹愈凶;清醒时批评他,他唯唯诺诺,连骂自己不是,可一转背,酒还是照喝不误……学区领导也拿他没办法。不处理他嘛,老是出乱子,扰乱了秩序,损坏了教师的社会形象;处理他嘛,似乎不人道,他家里苦,又正是花钱的关键时刻,很可能给他更重的伤害,而且可能造成他一家的悲剧……哦,你看,那就是江老师,走在最前面的那位!” 局长觉得眼里的图像有点不对劲,忙用手揉了揉眼,再看时,还是那副怪诞的图画:一个妇女在犁田,拉梨的不是牛,不是马,而是三个男人。一个稍前,两侧的稍后,都弓着背,头拼命地向前倾,显得十分艰辛吃力。最前的那位,满头满脸的汗,身上溅满泥星。老陈小声地说:“没错,走在前头的是江涛!这丘田是他家的,我们以前还在这儿帮他干过农活。扶犁的是他的妻子,在两侧拉犁或许是他的邻居或亲戚来帮他的吧。这时犁田可能是种点秋粮什么的。”局长也小声地说:“这江老师也是,怎么使用这种原始的方法呢。”校长说:“不仅是他,许多人,包括我,也使用这种笨法子。只那么两亩田,买牛,要吃草,还要专人放牧,怪麻烦的;买机耕犁吧,买时要花钱,用时要用油,用不得了,就是废铁一砣,倒不如人吃点亏,一二天也就翻过来了。”说完就喊道:“江老师,别人向前奔小康,你倒好,向后奔起原始了!放着好好的人不做,倒做起牛来了!”江老师抬头望见了他们,就停住了脚,变弓形为直立,喘了口气,呵呵地冷笑着:“做牛?做牛好哩,这样的牛不用牵鼻子,不用挥鞭子,不用喊嗓子,自己晓得怎么走,不吃管,也不吃草,这样牛哪里去找?”校长说:“江老师,我晓得你又想说酒话……你上到田埂上来吧,局长可要找你一下哩!”江老师翻了一眼,说:“局长?哈哈局长!什么局长!”校长说:“我们的教育局的赵局长,你可要礼貌啰!”江涛说:“我晓得,我一定礼局长的貌!”说着就放下牛轭,从水田里往田埂上走,一面老远地伸出他那双满是泥巴的手做出要同局长握的样子。老陈说:“瞧你那双手,谁还敢握?免礼罢。”江涛故意端详自己伸着的手,怪笑着说:“这双手握不得?这手摸过泥巴,抓过牛屎,但它还是很干净,没拿过不该拿的东西。不握也好,我留着让省长握,让中央首长握哩。”老陈说:“江涛,你说什么呀你!”江涛却不理会,回头对妻子说:“酒,酒呢?我要喝酒,我要同局长喝酒了!”见妻子不说话,就从田埂上拿出一瓶带来的酒,高高地向局长举着,说:“局长喝不喝?校长喝不喝?你们不喝,兄弟我可要喝了!”一仰脖,酒都咕咕地往下灌。喝了半瓶,又说:“喝了一口酒,力气大如牛!日里耕田满垄走,晚间耕田在床头,耕得妻子呵呵笑,夸我耕田是能手!”他妻过来一扬手,将他的酒瓶打落在水田里,她又气又羞,跺着脚说:“你胡说些什么,痞得还像老师么?”她红着脸走到校长和局长面前说:“我家这个人,把酒当作饭,越喝越厉害了,喝醉了就把家吵得天翻地覆,身子越来越瘦,力气越来越少,这样下去,还有几年饭吃?若有个三长两短,一家的人,老的老,少的少,又欠了债,日子怎么过哟!……”说着说着眼泪就簌簌地往下落。局长的脸色黯然了,也不搭话,只对校长说:“算了吧,我们回去。”又对江涛说:“不找你了,你继续干活吧……可要多吃饭,少喝酒,多多注意身体,喝那么多酒干哪样?”又对他妻子说:“你得设法帮他戒酒!要挽救他和你的家,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戒酒!”说完就苦笑了一下,然后同校长沿来路往回走,一路上一句话也没说。校长也不再说话,一声不响跟着他走。到了枫树坳,看见那辆小车,司机坐在枫树下抽烟。局长走到小车边,同老陈握了一下手,说:“多关心一下这样的老师吧,我走了。”然后就上了车。司机发动了车,赵局长在车上朝老陈摆摆手,就走了。 以后局长再没有找江涛,也没有对他进行什么处分,倒是年终镇里开展综合治理时,镇里有人问过校长:江老师家里有不有违计生育之事?有没有违法建房?有没有抗粮抗税?有没有抢劫嫖赌等问题。校长说:没有,没有呢。——此是后话。 20、收集土语 苏晓霞发现,学校老师除了新分下来的几个外,都使用土语教学。她觉得奇怪:国家号召使用普通话,作为教师,怎能使用当地土语呢?她去问林老师,林老师笑着说:“你呀,什么都爱寻根究底的。其实许多老师从师范学校毕业分下来,都用普通话教学,但不到一期,就改为土话了。这是因为我们师范学校出来的人普通话并不标准,成了普通话的变体。学生跟着学,又有了变化,说出来的普通话就疙疙瘩瘩的。有这样一个笑话,有一位老师用普通话教学,他的学生回家温习功课,用半生半熟的普通话读课文,怪腔怪调的。他的父亲也识得几个字,听他一读,冷不防就一个耳光扇了过去,扇得他儿子莫名其妙:我犯了什么错了?他父亲说:‘你……你你怎么读成了这个调儿?狗叫似的……什么普通话?有这么个普通话?土狗子打洋屁!这样下去,你的普通话外地人听不懂,本地人也听不懂,成了特殊话!’第二天就带着儿子来到学校找老师,说:求求老师说土话吧。说土话有什么不好?将来多数人还不是在家耕田,操一口普通话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就是读上了中专大学的,大部分还不是回到本地工作,普通话用得着么?毛主席那么伟大,他向全世界宣告中国人民站起来了,还是湘潭方言呢!还不照样有气派!” 苏晓霞说:“照这样说来,我也得改为土话教学啰。” 林老师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要坚持用普通话教学,我说的是许多年前的故事。现在是开放时代,农民也照样走南闯北的,普通话大有用处。你要坚持,坚持需要勇气,坚持才能胜利是不是?”“不过嘛,”林老师又说,“凡事有利便有弊。在与学生谈心时,我个人意见,使用土话更好一些,因为普通话似乎会造成距离感。人在异乡,一听到对方使用家乡的方言,心是不是一下子就近了?另外,在进行家访时,与学生家长谈话,也最好使用土语,你的一口普通话他听不懂,他的一口土语你听不懂,交流会有障碍,感情无法沟通,你觉得是不是?” 苏晓霞点头称是。 林老师说:“这样一来,你就有了一个学土语的任务。这里的土语的语音、词汇和语法与普通话都有一些区别,你要去了解和掌握。”苏晓霞觉得很有道理,次日就用两个本子记录土语知识,一个记录语音,另一个记录词汇、语法。 几天之后,记录语音的本子上写着了一些: 1、普通话的上声,这里念去声;普通话的去声,这里念上声。例:骂mà念mǎ,马mǎ念mà 2、声母n、l在这里没有区别。3、前鼻韵母与后鼻韵母在土语中几乎没有区别。 4、特殊读音。去:读qié,吹:读qu,解:读gài,鞋:读hái,街:读gāi…… 在词汇本上写着: 姆妈:妈妈,阿公老子:阿公,毛屎:厕所,赶场:赶集,睡眼闭:睡觉 清:很。例:味道清苦。 苦:很。例:这菜苦咸。 蛮:很。例:这事办得蛮不错。 吗:为什么或什么。例:我们吗要这样做呢? 一次晓霞在向方胜收集土语时,问:“堂客”是什么意思,方胜很鬼,偏不告诉她是“妻子”的意思,却说是“朋友”之意。那天吃饭时,几个男老师坐在一桌,说:“我们许多男同志坐在这里,苏老师,你敢来坐不?”晓霞本来很大方,又故意要训练自己的土语,就说:“怎么不敢,我是你们的堂客呢。”大家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哈哈大笑。待方胜说出缘由,大家“呵”的一声笑得天翻地覆,个个把一口饭喷得满天满地。方胜说:“不得了了,苏老师成了我们大家的堂客,我们可要讲秩序了,不然大家争先恐后,我们就要打内战了。”苏晓霞羞红了脸,端着饭碗赶忙走开,从此之后不敢向方胜收集土语了。 21、接纳还是拒绝(1) 一日晓霞正将从学生那里收集起来的几个土语写在本子上,突然有人把门推开了,探进来一个女人的上半身,轻声地说:“这是新来的苏老师的房间么?”晓霞说:“是的,我是苏晓霞,有吗事的话,请进。”女人就领着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走了进来。晓霞让了坐,给他们泡了茶。女人三十岁左右,发式很讲究,眉毛描得又长又细,粉脂搽得若有若无,嘴唇红得恰到好处,一副金黄的项链垂在半露的胸口上。晓霞感到这是一个会打扮、会享受的女人。那位男孩,呆呆地望着晓霞,忘了喝茶。妇人向孩子递眼色,随即对晓霞说:“苏老师,我今天特地带我的崽来学校,是想让他仍然来念书,请老师收下吧。”晓霞说:“仍然?那么说,他以前就是这个班的学生?他失学了?”妇人说:“是这么一回事。他今年上期只读了一半,学校就让他爸把他领回去了,不让读了?”晓霞说:“有这样的事?办学校就是让人读书的,况且现在要普及九年制义务教育,学校开学时还让我们把流失的学生请回来。把一个学生推到校外,不可能吧?”妇人说:“这是真的。我的这个崽,有点淘气,据说给一个女生写过几张字条,学校说他小小年纪就想女人了,就让他爸领回了。”晓霞看着那男孩说:“叫什么名字?”男孩说:“叫苏成。”妇人笑着说:“与老师还是同姓呢,五百年前还是一家子呢。”晓霞笑笑,对苏成说:“你这么小的年龄,应当珍惜黄金时光,专心读书才对。”妇人说:“苏老师说的是正理,我与他爸何曾没教过他,教他好好读书,将来就好好地去赚钱。一个人有了钱,什么都会有的,房子啦,车子啦,电脑啦,要什么有什么,还会缺女人吗?有了钱,想要哪个女人就会有哪个女人,现在有钱的男人,花心呢,身边的女人多呢,有正式的,有野生的。有的五六十岁了,还娶个黄花闺女呢。如果弄不到钱,就只有打单身,想也白想……”苏晓霞觉得这样的教育似乎有问题,就打断她的话说:“钱是重要的,但还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比如友情啦,亲情啦……”妇人说:“苏老师,对这些我的看法与你们教师就不一样。这感那情的,说到底还是离不开钱的。要靠金钱来建立,也靠金钱来维持。没了钱,爱情、友情、亲情都会离你而去,这我是亲身体验的。再说嘛,一个男人能赚钱就说明他有能力,不能赚钱有什么能力?”晓霞觉得他们的讨论涉及到深层次的问题,不是一两句能说清楚的,况且偏了题,就说:“也不能说赚了钱的人就有能力,有人靠行骗赚钱,有人靠色相赚钱……且不说这些了,我觉得一个十三四的孩子没必要去考虑赚钱,应先学会怎样正正堂堂的做人,老老实实学好功课,其他问题到时候再考虑才好。”妇人脑子转过弯来,说:“老师的话对,什么事都该有个先后。”又说:“老师这么靓,有男朋友了吗?凭老师这个姿色,嫁个有钱的大老板不成问题吧。”苏晓霞红了脸,说:“我还没考虑那些事,刚分到学校来,想的是把书教好。”妇人说:“对!对!苏老师是个事业型女子,苏成,你要向老师学习才是。”晓霞说:“苏成,想念书么,有了厌学情绪了吧?”妇人替他回答道:“失了学,就与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鬼混上了,哪里还想读书,我和他爸又是骂,又是劝,今天是硬拉着他来的。老师,孩子淘气,你可愿意收下?”晓霞说:“这还用说吗?……苏成,你愿意改正缺点吗?”苏成说:“愿意。”晓霞说:“愿意就好……我相信你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学生的,等报了到,你就去班上上课吧。”妇人说:“苏老师,您接收了?”晓霞说:“接收了。”妇人说:“那太感激了,我还怕您不收呢……这点水果,给老师讲课讲得口干舌燥时解解渴吧!”晓霞竭力推让,那妇人把水果放在桌上,就快步走出了门。 晓霞把苏成领到班上时,教室里一下炸开了锅,学习委员王静首先站起来说:“苏老师,你怎么让这么一个人二进宫?”晓霞说:“怎么一个人?他原来就是我们班上的同学,他可是回到自己的家了啊,同学们应当拍掌欢迎才对呢!”王静说:“还欢迎?欢迎一个小流氓?”晓霞说:“什么?小流氓?他怎么就是小流氓了?”王静说:“他在学校读书时,几乎给每个女同学都写过纸条,上面全是说不出口的话。”班长彭民说:“他还爱打架,哪个敢说他的坏话,他轻则拳打脚踢,重则动刀子,他有一把白晃晃的三角刀。在社会上也是乱来,他与黑社会有牵连呢。”又一个同学站起来说:“他根本不把老师放在眼里,原来的班主任批评他,他竟敢在课堂里亮出刀子,威胁老师说:你再敢说老子一句,老子就用刀子捅死你狗日的。”又一个同学说:“苏老师,男老师对他还无可奈何呢,你一个女老师能把他怎样?”王静又说:“学校看他屡教不改,才把他赶走,您又把你要回来,把一个祸根苗要回来了!”彭民说:“他来了,我们平静的日子就没有了。老师,您平静的日子也没有了。”许多声音响起来:“让他滚!让他滚!让他滚!” 苏成一声不响,没有脸红,没有流泪,眼睛里闪动着仇恨的火花。 又有人说:“大家快别讲了,说不定放学的路上他就会狠狠的杀一个回马枪!” 这话一说,教室里立即一片沉默。 晓霞这才感到问题的复杂性,她清清嗓子,说:“苏成,请站起来!”苏成站了起来。晓霞说:“苏成,刚才同学们讲的是事实吗?”苏成不语,晓霞又问了一遍,苏成还是不语。晓霞说:“你不愿意回答,说明大家说的没有多大出入吧?我想,刚才这情景,应当对你有些触动。你应当反思自己的,有所感悟……你有什么想法?想痛改前非,做一个好学生吗?”苏成什么也不说,对老师和同学翻了一个白眼。 晓霞意识到自己遇到一个很特殊的学生了,想了想,才说:“我们全体同学对苏成要有一个正确的认识,他以前犯了错,甚至很严重的错,但并不等于他永远是错。还是那句老话,一个人难免犯错,但只要改正就好了。我们应当满怀希望和期待。苏成会以一个全新的形象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不应当岐视他,打击他,仇恨他,而应当督促他,热心的帮助他,关爱他,给他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散学后,我们的班组干部留下来开一个会,专题讨论一下怎么帮助苏成的问题。” 22、接纳还是拒绝(2) 刚开完班组干部会,肖姗老师就走进晓霞的房间,瞧瞧办公桌上排列得整整齐齐的书籍和贴在墙壁上“求索”二字,就说:“你的房间很有特色。”晓霞有些得意,说:“什么特色?”肖姗说:“很朴素很有书卷气吧。”晓霞说:“是吗?”肖老师坐下来就言归正传:“听说你收下了苏成?”晓霞点点头,肖老师露出惊讶的神色,说:“你怎么收下这么一个人?”晓霞说:“怎么一个人?”肖老师说:“小流氓啊,派出所里也挂过号呢。”晓霞说:“刚才班里的同学也这么说,我正纳闷,正想向你请教呢:他小小年级怎么就流氓了?”肖老师说:“还不是家庭环境造成的……那么一个货色,品质不好,能耐可大了。他自己变坏倒也罢了,还可能带动一批人变坏,以至影响整个班级。我有经验,管教这么一个人,比管一个班付出的心血还要多啊!”晓霞说:“太谢谢您的提醒和指教了……吃苹果吧,这是苏成的妈送的,我再三推让,她死活不肯提回去,大不了下次家访时买点东西送给她……”于是,两人就咬苹果吃。 肖姗走后不久校长老陈又来了,他劈头就问:“听说你收了苏成有没有这回事?”晓霞有些吃惊,说:“校长知道了?”校长说:“你怎么收下这么一个人?”晓霞说:“收下了一个小流氓了吧?”校长说:“你知道是流氓怎么还要收下?”晓霞顶撞说:“小流氓就不能收了?孔子不是主张有教无类么?开学时您让我们把流失的学生一一请回校园,现在学生找上门来反而不收吗?道理说不过去呀!”校长说:“原则上我们是要收的,普及九年制义务教育嘛,岂有把学生拒之门外之理。不过,苏成是个非常特殊的学生呢……哦,你了解他的底细吗?”晓霞说:“了解了一些,班上的学生反映了,肖姗老师也反映了,我已感到改造苏成很不容易。”校长说:“有改造他的信心吗?”晓霞说:“信心是有的,有个教育家说过:没有一个教育不好的学生,只有一个不会教育的老师。还说:教不好一个学生只能说明教师的无能。”校长说:“这是理论。”晓霞说:“理论是实践的总结,又反过来指导实践。”校长说:“有些理论太绝对。一个教师的精力有限,时间有限,水平也有限,又不可能把全部心血花在一个学生的身上,故不一定能教好每一个学生。学校教育不是万能的。孔子是公认的教育家吧,读过《论语》的人都知道,他也曾发出‘朽木不可雕也’的哀叹……这些,你慢慢地就会明白的。”晓霞说:“我已经收下了,总不可以再把他赶走吧?”校长说:“那当然了,不过你千万要对他加强观察和教育,别让他影响了一个班呵……你有信心很好,难得你有这样一份好心。如碰上了难题,找我吧,或许我可以助一臂之力呢。” 老陈走时,晓霞塞给他一个大苹果。 晓霞感到有点累,走出房间,站在走廊上,扶着栏杆,呆呆地望着远处的天空,天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只有深不可测的碧蓝。她细细地回味着一天的经历,想起了读大学时读过的一篇小说叫《班主任》。一个姓张的老师接收了一个叫宋宝琦的小流氓,通过家访,张老师发现,宋宝琦是由于四人帮的愚民政策——不让学生读文学名著而造成的。于是张老师一方面发出了“救救孩子”的呼声,另一方面对改造小流氓充满了信心。小说就此打住了,至于小流氓是否改变过来不得而知……二十多年过去,那位张老师也许早就退休了。“愚民”政策应当说不复存在,而且许多名著摆满了书店书摊,生长在新时代的晓霞却遇到张老师同样的问题,但她没有发出什么呼声……虽然自己在回答校长时说对改造苏成有信心,但那只是说说而已,能否真正地改变他,晓霞心里还是一片茫然…… 23、好想恋爱了 紧张的开学工作告一段落后,日子就有些单调和寂寞了。这天散了学,吃了晚饭,太阳还没落山。没事,晓霞就去散步。从学校的后院的门里走出,踏上了一条长满野草的山路。转过几道山弯,就拐进了一片幽深的竹林,有潺潺的水声传来,晓霞就循声缓缓而行,行了数百步,一泓清清的泉水就出现在她的面前。泉的一面是几块不规则的青色的平石,另外三面长着绿汪汪的野草,有些野草开着白的、黄的、蓝的小花。泉底是白晶晶的玲珑剔透的小石子。晓霞蹲在平石上看泉,泉水透亮,现出一个女孩的俊美的脸来。晓霞就对那女孩笑,那女孩也笑。晓霞说:“没羞!”那女孩嘴巴也动着,似乎在说同样的话。晓霞有些生气,拾一枚小石子扔了下去,泉水泛起涟漪,女孩的脸闪动了几下,就在清清泉水里散成碎片,消失了。晓霞用手掬了一捧泉水喝,细细地品尝着,泉水好纯,好凉,还带着丝丝的甜味儿,城里的自来水无法比,街上卖的矿泉水也无法相比,就赞叹道:“好泉!好泉呢!” 那边的楠竹下传来铃子般的笑:“是咧,这泉就为城里姑娘准备着的呢,晓霞,喝吧,尽情地喝吧,这泉是药泉,是美人泉,人喝了百病不生,得了癌症的人喝了不治而愈。男人越喝越英俊,女人越喝越漂亮呢……嘻嘻。”晓霞见是双双,就说:“怎么啦,我是碰上了下凡来洗澡的仙女,还是遇到了林中的妖精?谁在同我讲话?”双双从竹下走出,说:“不是仙女,也不是妖精,是你遇上了久别的姑奶奶!”晓霞说;“姑奶奶,你是瞒着你妈到这儿与人幽会吧?”双双走了过来:“是咧,该来的白马王子不来,却来了多嘴多舌的臭丫头!”两人就大笑,笑声在林中显得格外的响,她俩吐吐舌头,就坐在泉边两尊凸起的石头上。 双双放低声音说:“晓霞,习惯吗?适应这乡村生活么?”晓霞说:“怎么不适应呢。我喜欢过田园生活,我是陶渊明投的胎呢。”双双说:“这就怪了?你还适应,不是骗我的吧?我本是乡村人,还不适应呢。你瞧吃的:早上水豆腐,中午油豆腐,晚上剩豆腐。我的天!我们成了什么?成了和尚、尼姑!吃素不吃荤……唉,有什么办法呢,也许命中注定……” 晓霞说:“奇怪,我倒喜欢吃豆腐,城里就根本吃不上这么好的豆腐,又香又鲜,清纯爽口,越吃越想吃!” 双双吃了一惊:“晓霞,我觉得你就是有点不对劲,直爽点说吧:你有点傻呢。” 晓霞说:“是吗?我妈也说我有点傻呢。” 双双说:“你还不傻吗?现在什么年代了,人人都往城里跑,农民也杀出乡村开始夺取城市了,你有福不享,偏偏要下乡支边,来吃苦!——你说你傻不傻嘛!城里的大肉大鱼你不吃,偏跑到乡下来吃豆腐,造孽!——你说你傻不傻嘛?” 晓霞说:“我妈妈也这么说我。” 双双笑着说:“可我不是你妈!” 晓霞说:“可你和我妈一样的成熟!” 双双说:“成熟不好么?” 晓霞说:“成熟之后就是腐烂!” 双双说:“是吗?……晓霞,我们来自两个世界,你出身知识分子家庭——书香门第呢,你与高雅的人、高雅的书打交道,你看不清人的真面目,你摸不着世界跳动的真脉搏。也许,你是这个世界最后的一位浪漫主义者!我就不同,我出身农村,读大学在城市,乡下事,城里事,天下事我都经历了,乡村人、城市人我谁没见过?也许你说对了,我成熟了。成熟是一种幸运,也是一种悲哀吧……今年分配时,我想分到县城的中学去,我给县里两个官人各送了2000元,叫他们把我的事办好。也许因为钱少了,据说现在至少送一万元才能让人动心,而我只有区区四千元,且一分为二,结果事没办成。一个官人把钱退了,倒还有点良心,而另一个官人却把钱收了。这瘟官简直连妓女也不如,妓女收了钱还会为你服务呢……” 晓霞说:“告他嘛。” 双双说:“我的本科生,一点法律知识也没有么?行贿与受贿同罪呢。” 晓霞安慰她说:“算了吧,在城里和乡下都是教书,还不一样!” 双双说:“你傻呢,若是一样,我又何必送礼呢。” 晓霞说:“反正事情无法挽回了,就别去想它,想它只能徒添烦恼。” 双双说:“晓霞,你懂吗,人生的重大选择就只有那么几次:选择家庭、选择学校、选择职业和单位、选择爱人,每一次选择,都与我们一生的幸福息息相关啊。” 晓霞不语,双双又说:“晓霞,我还是搞不懂你,搞不懂你为何下乡来。你是不是有什么野心,想先在乡下干出一番成绩成为劳模或什么的,让中央领导接见你,上电视台,一鸣惊人?” 晓霞说:“不!我不是说了吗?也许我再也不进城,永远做一个乡村教师。” 双双自顾自的叹了:“人与人,想法就是不一样啊!” 两人就沉默了下来。这时一轮血红的夕阳缓缓的落到背后的山坳里去了,落得那样迟钝和沉重。树林中变得幽暗起来,泉声依然在响,不知名的各色的鸟儿在树枝上跳上跳下,鸣声此起彼应,它们在七嘴八舌地表达着生的激情和生的欢乐。而双双却忧愁着。她感叹着说:“又一轮太阳落下山去了,又一天在生命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日子,过得多么单调寂寞和苍白呵!明天不会发生变化,明天的明天还是今天和昨天的重复。没有什么来唤醒我,没有什么来催促我,没有什么来感动我,甚至没有什么会给我猛然一击!在寂寞中,我将褪出青春的色泽,生出铜锈,散发出霉味,最后无声无息腐烂掉……唉,晓霞呵,不知为什么,在这种苍白而寂寞的日子里,我很想恋爱了……” 逗得晓霞扑哧一声笑了:“可怜的孩子,那就恋爱吧。看来,只有爱情才能拯救你的生命和青春……只是我不大明白,寂寞的日子与恋爱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呢?” 双双说:“晓霞,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你难道没有恋爱的的经历吗?恋起爱来,人就会激动、兴奋、甚至疯狂,每天都像喝醉了酒,想笑,想跳,想飞,想占领一切又想奉献出一切,想完美一切又想粉碎一切,整个的生活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呢。” 晓霞有点窘,说:“可我真的没这方面的经历呢。” 双双的眼睛睁得如铜铃,象端详着外星人端详着晓霞:“什么?在这么一个开放的年代,这么一个美若天仙的姑娘,二十多岁了,竟然情窦未开,是故作清纯制造当代天方夜谭还是生理上、精神上有毛病?晓霞。” 晓霞低了头,嗫嚅着:“也许,我犯过一次错哩,大一时,几个男孩争相给我写字条,一叠一叠的,我当时好气,我就把那些杰作交给学校领导……从那之后,大家就对我敬而远之了。” 双双说:“你傻哩。”又说:“我读初中就暗恋着一位大我十多岁的青年老师,读高中时就正儿八经地开始了初恋,到大学时恋爱就恋得死去活来了,告诉你吧,晓霞,凡是女孩经历的,我都经历了。比起我来,你太单纯了!你该恋爱了!对!要马上开始!” 晓霞白她一眼,说:“臭丫头,你是想把我往火坑里推吗?” 双双说:“不是火坑,是甜蜜的陷阱,女孩只有掉进这个陷阱,挣扎一番,才会深刻起来,才会复杂起来,才会成熟起来。” 晓霞说:“书上不是说,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么?怎么想恋爱就能恋起来么?” 双双笑了,说:“可求的,怎么不可求呢?我说晓霞,你应配给我们学校里那位叫楚狂的诗人。你傻傻的,他也傻傻的。你怪怪的,他也怪怪的,你很有学问,他也很有知识。傻傻怪怪的可能是一种病,两个病人凑到一处,方能同病相怜呢。” 她俩离开泉边,缓缓地往回走。 一路上晓霞不言语,双双开了心,说:“晓霞,楚狂怎么样?你同意了么?……你看,学校前排教学楼第四层上那间小房子……对,就是‘品’字上那个口上,那间小屋居高临下,别具风采啊!听人说还很神秘呢。原来住着一位青年教师,沉默寡言,除了上几节课外很难见到他的影子。两年后,他一举成名,考上了研究生——那时考大学说是中状元,考上研究生有多出名啊。他提着一卷行李走到大城市里去了,再也没有回来。后来就住上了我们的诗人。同前一位室主人一样,除了上课,他总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也敲不开他的门。他是南岳菩萨显远不显近的,在这个学校里仿佛并不出名,在外头名气大呢,读大学时我读过他的诗作啊……” 晓霞不自觉地向那房子投出一瞥。月亮已经升起,那屋在月色里静默着,屋里没有灯。倏地,传来了箫声,轻得就像一阵风,仿佛来自遥远的天际的云层,又仿佛起自庄稼的根部,若有若无,像无声的水波漫过来,在月色里漫过来…… 双双轻声说:“这是楚狂吹奏的。箫声,很美吗?” 晓霞没有回言,她看着自己月色下那长长的影子,一面无声地点点头。 24、劳动和情爱 星期天,没了学生,本乡的老师们回了家,学校里空空荡荡,冷冷落落,贺双双拿着一把锄头往学校后面上的山坡上走,半路上碰上了方胜,方胜给了她一个笑,说:“双双老师,拿把锄头做吗事?”双双就用文革的语言说:“搞自留地去。”方胜说:“挖土种菜?”双双说:“方胜你好乖,一猜就中。星期天响应毛主席号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你说好不好?”方胜觉得有点怪:“种菜做什么呀?”双双说:“哎,方胜,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嘛,种菜还能做什么,吃呗。”方胜说:“你在学校食堂就餐,一切都为你准备好了。你菜来张口就是了。”双双说:“老娘有个阴谋,要脱离食堂!这些日子,豆腐吃得我翻胃了,要不了几天,就会满脸菜色。我想买一个煤炉子来,另开锅灶,咱不吃大锅饭,要搞个体经济了!”方胜满脸激动,说:“你娘的乖,倒会过小日子!我支持你!多种点吧,将来你油煮火熬花天酒地了,也让你方老爹来你那里捞点油水改善改善生活啊!”双双说:“想得倒美!……只想坐享其成,不想帮帮我的忙吗?”方胜一下醒悟了过来,说:“我入你的圈套了……好吧。”一面笑着,一面接过双双手中的锄头扛肩上,就与双双肩并肩地往山坡上走。他看着双双,说:“双双,咱们来唱一支歌吧。”双双说:“没兴趣。”方胜说:“一个人唱好没滋味,我 们来个男女对唱吧。”双双说:“老娘没兴趣,小伢子你想唱就唱呗。”方胜说:“好,郎君便唱了—— 你种菜来我耕田, 我挑水来你浇园, 夫妻双双同劳动, 日子欢乐又美满……” 唱着笑着就上了山坡,双双指着一块地,说:“就挖这块,用力挖深些,精耕细作,方能五谷丰登。方先生,懂吗?”方胜甩出一句戏腔:“郎君晓——得——了。”就脱了鞋袜,卷了裤管,把西装和衬衫以及纱褂儿统统脱了扔进草丛里,往手掌里吐了唾液,挥起锄头就挖起土来。双双就蹲在草地里,扯一根青草在手里抚弄着,一面看方胜在太阳下挥锄挖土那老练的样子,看他那健壮的手臂和脊背上那结结实实的肌肉,看他腋窝里那丛蓬蓬勃勃长着的黑毛,心里就想:男人与女人到底不一样,男人背部发达女人胸部发达……想了一会心事,又抬头去看方胜,方胜也正看着她。她便低了头,想:我若是农家妇女,两口子过日子,两人种地,也是这样的情景吗?想着想着就吃吃地发笑,说:“方胜,你种地还蛮内行呵?” 方胜说:“那还用说,小时候就干惯了。” 双双说:“小时候就跟你爸学种地?” 方胜说:“不,是跟我妈学。” 双双说:“怎么是跟你妈学呢?你爸很早就死了吗?” 方胜说:“蠢妹子!怎么这么说话,我爸至今还健在哩。” 双双说:“那应当是你跟你爸劳动才对。” 方胜说:“我妈是农民,我爸是一个干部,供销社里的干部。他一个月才回家一次。” 双双说:“回来一次不就回来劳动了?你就可以跟他学了呗。” 方胜说:“不,白天不劳动,他很疲倦,不是睡觉,就是跟着我妈到地里玩,形象一点说,我爸就像你,我就像那时的我妈,爸看着妈挖地种菜。” 双双说:“天地倒过来了!” 方胜说:“男女倒过来了!” 双双说:“你爸怎么老是那么疲倦?” 方胜哈哈大笑:“蠢妹子!爸一个月才回家,夜里自然要与我妈亲热哩,男人干那事,很容易疲劳哩!” 双双怒了,说:“臭流氓,上讲台的人也讲这种话吗? 方胜更乐了,说:“嘿嘿,上讲台我是正面人物,下讲台我是反面人物,站在讲台上我很高大,走下讲台我很渺小;在讲台上我讲好话,下了讲台我讲痞话……” 双双翻他一眼:“别说了,谁同你耍贫嘴?” 方胜说:“那,就继续说我父亲大人吧!” 双双说:“住嘴!想起那位看着妻子种地而自己蹲在一旁看的老爸,身上就起鸡皮疙瘩。” 方胜说:“其实我爸很好,至少很关心我。” 双双说:“怎样关心的?” 方胜说:“他最近叫我千方百计找堂客。” 双双说:“那你就响应令尊大人的号召,发动攻势呀!” 方胜说:“唉,我不知道进攻谁?” 双双说:“进攻苏晓霞吧!” 方胜说:“你不要调虎离山,要引狼入室才对呀!” 双双说:“呸!” 方胜说:“我敢进攻苏晓霞吗?那位小姐相貌又俊,学历又高,又严肃正经,又那么神秘玄乎……” 双双说:“那你进攻肖姗吧。” 方胜说:“人家是有夫之妇,可做我的妈了。” 双双说:“那你就打单身吧。” 方胜说:“我想尝试着向你打响进攻的第一枪。” 双双说:“呸!呸呸!” 说着笑着,一块土就被翻过来了,方胜打了菜坑,说:“双双同志,郎君的任务就完成了!”双双说:“坑里还要放肥料。这样吧,好事要做全,粑子要做圆,你用粪桶去厕所舀粪来放,不施底肥,哪有收成?方先生,懂吗?” 方胜笑着说:“我挺讲卫生哩,你去吧。” 双双说:“你在讲台上很高尚,你下了讲台很卑鄙;你在讲台上很卫生,你下了讲台很肮脏。好小子,别怕做脏事,去吧,听话!” 方胜还是顺从地去了。 双双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涌起一阵感动…… 25、初吻,深深的 方胜干了重活,觉得腰酸腿疼,天刚黑,就倒在床上睡了。突然双双楚楚动人地走了进来,她化了淡妆,身上散发出一种很好闻的气味。方胜翻身坐起,眼睛一下就亮了。双双说:“很累吗?”方胜说:“你一来,就不觉得累了。”双双用手指戳着方胜的额头,说:“我是什么?能给人一种力量还是怎么的?”方胜说:“你是药。”双双说:“什么药?”方胜说:“补阴壮阳药。”双双说:“胡扯!”就转了话题说:“这星期天的夜,人去楼空,鬼都打死人,不想看书,也不想阅卷,日子好寂寞无聊的,不知怎么打发时光。”方胜说:“聊天吧。”双双说:“咱们玩字牌来打发漫漫长夜吧。”方胜吃了一惊:“什么?你会玩牌?”双双说:“读大学星期天没事,就在宿舍里赌牌,我可是高手呀,人称‘女中赌王’呢!”方胜哈哈大笑:“你是‘女中赌王’?你配得上这个崇高的称号?”他一掌拍在床板上,说:“好!好好!今夜我要见识见识所谓的女中赌鬼,要与你一决雌雄,试看‘女中赌王’人仰马翻落花流水也。”双双说:“先别夸口,谁胜谁负的问题要用事实来证明,现在战斗还没打响啊!”方胜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副字牌,说:“赌王,那我们就来真格的。”双双说:“当然,什么年头了,不真枪实弹。谁干?”方胜说:“痛快!亮格!”双双不懂了,说:“你说什么?亮什么格?”方胜故意露出极鄙夷的神色,说:“还是赌王呢,术语都不懂,亮格就是把身上的银子拿出来看。”双双就出示200元零钱,方胜出示了400元,然后又放进衣兜里。方胜说:“你的‘米’太少了,够输么。这样吧,我们别赌钱了,赌人!你输了,你就归我,我输了,我就属于你!怎么样?”双双说:“亏你想得出,输赢都让你占便宜!别扯堂了,开战!” 他们就玩了。赌了个把小时,双双的200元全输了。方胜说:“双双小姐——我的赌王,你的子弹打光了,再赌,你就脱衣服了!”双双瞪他一眼:“少废话,老娘有的是钱!”又从袋里摸出一张“老人头”,说:“来!起牌!”双双的手气转好,一路赢过去,不但收复了失地,而且把方胜身上的票子也赢了过去。“怎么样,方大爷,服输了吗?‘女中赌王’是不是名不虚传?明天你有钱进食堂吗?”方胜说:“我不佩服你的技术,只是羡慕你的手气。我今天舀粪,把手气秽坏了,娘的!”双双笑了:“生气了,后悔了!男子汉,你的钱,全给你吧!”方胜却不要,说:“你把我当什么人?打牌的不能不讲牌德,输了就输了。我输得起的。”双双说把钱扔到他床上,方胜上来,捉住双双的手,久久地握着,一面喃喃:“钱我不想要,倒想要人呢。”双双怒目圆瞪,一把把他推出老远,大声嚷道:“臭流氓,你要干什么?” 方胜吓坏了,说:“别大声,双双。” 双双又笑了,说:“大声说话也怕,胆小鬼。” 方胜仿佛受了鼓励,疯了似的扑了上去,把双双紧紧地搂在怀里,一张嘴在双双额上、颊上、颈上雨点似的狂吻起来。双双这一回却变温驯了,一动不动,脸上起了红晕,醉了似的把嘴微张,舌头蛇信子一样伸了出来,方胜的嘴忙迎了上去,紧吸着她的舌头,身子微微地抖动着。双双有一种晕眩的感觉。 方胜终于松开了手。 双双低声说:“我走了。” 方胜说:“别……别……就在这儿过夜吧。” 双双吃吃地发笑:“想得寸进尺,做梦去吧。” 双双走了。 方胜疲倦地倒在床上,却睡不着,他感到双双的体香还在屋里袅袅地飘荡,她的微微的娇喘还在耳边响着,她的那片温柔的舌头似乎还余味无穷的留在他的嘴里,他无声地笑了,他觉得这一天走了一段很长很长的路…… (请读者朋友点击一下“收藏”、“推荐出版”等字样,就是对我的鼓励与支持哦!) 26、走近诗人的洞穴 晓霞登上了四楼,在那间小屋前站定了,不知为什么,她感到心跳得急,好像在探险。 门是紧紧关着的,天气还有些热,为什么要把自己囚在里面呢?也许囚了身子,心才能自由自在的远飞?世上的诗人,总有那么奇奇怪怪的想法和行为,让你永远也搞不懂。 她曲了食指,轻轻地有节奏地在门上敲,咚,咚,咚咚咚!没有什么反应。再敲,还是没有反应。她转过脸来,看见一只雀儿向自己飞了过来,停要离她一米远的走廊的栏杆上,用友善的眼光望着她,用优美的音调向她啁瞅着,仿佛在叮咛着什么,一阵感动倏地涌上心头,她转过脸再去敲门,这时门就开了。 但门只开了一条缝,探出来一张憔悴的脸,脸上的那只嘴巴很久才发出声音:“找谁?苏老师,你肯定找错了门!” 晓霞说:“怎么会呢。有一个人告诉我,在我们学校。在最高的地方,在最偏僻的地方,在一间小小的房子里,囚禁了一个伟大的诗人。这是多么残酷的事,我动了恻隐之心,想去探望这位伟人……那人告诉我,不论何人,都无法敲开诗人的门,要是我敲开了,她就奖给我两瓶‘八宝粥’,为了探望和领奖,我就来了。” 楚狂苦笑了一下,却没有开门的意思。 晓霞说:“诗人的血一定是热的,一定会成全我的……这样吧,我还让你吃一瓶八宝粥吧。……不行?让你吃两瓶你该心满意足了吧。” 楚狂又笑了一下,说:“其实,这是一个洞穴,云遮雾嶂,毒气逼人呢,千万别进去呀!”但还是让晓霞进了屋。屋里烟雾缭绕、烟气呛人,晓霞想吐。在烟雾中依稀可以看到,衣服、书籍、稿纸扔得到处都是,地板上布满了无数个烟头,有的还红红的,余烟还在袅袅地升腾。没有倒开水,也没有拿出水果,诗人只是摸出一包烟来,很有风度地弹出一支,说:“苏老师,抽一支吧。”晓霞摇摇头,说:“好像诗人对酒,对烟都有特殊的爱好,烟与酒,诗与文,关系很密切么?”楚狂说:“烟进入肺,酒进入胃,而诗文往往从血液中流出。”晓霞说:“李白喜欢喝酒,贾平凹喜欢抽烟,故云:烟出文章酒出诗。”楚狂说:“李、贾二位老兄还喜欢吃饭呢。因为恨与愁比别人多,他们才喝酒抽烟的。古人说,愤怒出诗人。我要说,痛苦酿诗文!屈原、杜甫、曹雪芹、鲁迅谁没有海一样深广的痛苦呢?” 诗人说完就沉默了,眼睛呆呆地注视着远方,晓霞这才发现,这房间有一扇很大的窗子,正对学校背后远处的云雾山脉。莽莽苍苍的群山在远处起伏绵延,在蓝天下静默着,构成一种磅礴的气势,闪动着苍蓝的光泽…… 诗人离人好像很远,离山好像很近。在这儿,他能与远山对话,与大自然交流吧? 晓霞想起一首诗来,就吟道: 沉默一千年 又沉默一千年 英雄的翅膀和古老的神话 在天空中渐渐消散 土地才是真实的存在 山路上的火把和劳动的号子 才能够真正使人感动 头顶之上,永远是蓝天 足下是河流 是千年不息的水声 我们如同历史一样古老和沉重 语言苍白无力 匍匐在地 把脊梁弓向太阳和天空 让风来 雨来 雪来 守着满眼的苍翠 我们默默地忍受一切 楚狂说:“你知道这首诗?” 晓霞说:“这首诗发表在《新世纪》上,诗题叫《静默的山峦》,署名楚狂,对吧?我觉得写得不错,抄写在日记本上,就记熟了。没想到,在这里,我见到诗的作者!” 楚狂笑笑,后来又没有了话题。晓霞起身告辞,这时满屋的烟雾已渐渐消散,屋里光亮了许多。晓霞发现墙上挂着一把箫,箫下几捆书,一样的封面,仔细看时,却是楚狂的诗集。诗人告诉她,出版社出了他的诗集1000册,让他自销,他只销出500册,剩下的就垒在这里。晓霞说:“我买一本吧。”楚狂说:“不要钱,想要几本就拿几本吧,在经济社会里,诗集不如一片落叶,一枚石子呢。”晓霞拿了诗集,就匆匆下楼去。 双双在楼下等她,说:“门敲开了么?”晓霞说:“真诚所至,铁门为开。看,这是诗人赠给我的诗集,可以作证吗?好啦,去商店拿八宝粥来!” 双双说:“祝贺你,诗人的门向你敞开了!看来,英雄也好,诗人也好,神仙皇帝也好,见了美女,什么原则性统统丧失了,不做敌人俘虏容易,不做美人的俘虏难啊……晓霞,你还想吃我的八宝粥?我要吃你的喜糖哩!” 晓霞不理她,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夜里,她将那本黑封面诗集摊在灯光下,第一首诗叫《疼痛》,读起来让人半懂不懂的—— 一种被撕裂的感觉 从远处袭来 从深处袭来 也许什么东西在溃烂 也许什么东西在新生 也许溃烂和新生同进发生 这种摧筋折骨的折磨 让人大汗淋漓 无法抗拒 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到来 在一颗千年的古枫下 我因怀想而憔悴 我因瞻望而焦灼 在呻吟里,我把颤抖的双手 伸向远处的风 27、楚哥和珍妹 晓霞走后,楚狂连抽了两支烟,休息片刻,就从食堂里打来一桶水,在房间里三下两下擦洗了身子,便躺在床上。刚合上眼睛,朦胧中见门轻轻地推开了,一位红衣女子立在门边,温情地说:“楚哥,你住在这高高的四楼,叫我好找!”楚狂闻声而起,满脸惊奇:“啊,是你,珍妹!快,快进屋呀!”珍妹含着笑,袅袅娜娜地走了过来,并在床边依着他坐了。她那双明媚动人的眼睛深深地望着他:“楚哥,这些年来,你还好吗?”楚狂心里一颤,点点头:“算好吧。你呢?”珍妹双眼湿湿的,轻声说:“好,很好呢。”楚狂说:“八年了,珍妹你在哪里?怎么不给我一点音信?”珍妹说:“你怎么不来找我呀,我就在那个城市呢。”楚狂说:“什么?就在那座城市?什么地方?哪一条大街?哪一条小巷?哪一栋高楼?哪一个房间?哪儿我都找遍了!我整整找了半年,哪里有你的踪迹,我后来在电台报纸上打了寻人广告……你在那个城市不可能听不到我嘶哑的呼唤,不可能看不到我寻觅的身影。人们都说,你失踪了,永远地失踪了,说你一定是被某个歹徒或某个老板害死了,可我找不到一点证据为你复仇,我万念俱灭,几次想跳到河里去……” 那双幽深而哀怨的眸子涌出大颗大颗的泪,凄然地说:“后来呢?” “后来,我结束了打工生活,心灰意冷的回到学校,重操旧业,我觉得我的一颗心为你死了……” “你现在还没有女朋友吗?” “没有。不会有。不可能有。我愿意永远等着你。我想,我等不来你,或者可以等来你的灵魂!” 那双眼睛含泪而笑了:“傻哥,难得你有这种古典的情感。现在是现代社会了,要有现代情感了。傻哥,再找一个吧!” “不,我要你。” “要我?……”她低下头,垂下眼帘,久久不语。楚狂伸出颤抖的双臂,把她紧搂在怀,两人先是一阵痛哭,然后又朗声笑了…… 珍妹轻轻地推开楚狂,说:“楚哥,别……咱们别这样疯了一样哭哭笑笑了,咱们到外面去玩玩吧……你看,窗外月白风清,正是为我们准备的呀!” 他们依偎着走出门,下了楼梯,走出校门,越过田野,眼前现出一条大江来。 江又长又宽,从很远的地方流来,又向很远的地方流去。河的上游朵朵白云堆砌,河的下游堆砌着朵朵白云,仿佛大江是从白云深处流来,又流向白云深处。一江月光,一江水光,水很深很清,高远的天空、浑圆的月亮和洁白的云朵都倒映在江水中。江很静,夜很静。江边停泊着一只小船,船上无人,映着银白的月光,有一只白色鸟立在船舷上,像是守护着小船,见人来了,就拍着翅膀,扑愣愣的飞到深远的夜空中去了…… 珍妹跳上船,楚狂也跟着上了船。 “楚哥,好生坐着,我来撑篙。” “我来,你坐着。珍妹,让你撑篙,我好意思么?” “不,楚哥,你在山区长大,不会撑篙。我出生在水乡,懂水性,会撑篙,会划船,还是让我来发挥自己的的特长吧。” 楚狂依了她。 红衣珍妹立在船上,风扬起她的裙子,就像扬起一面美丽的旗帜。 小船轻轻的动了,轻轻的,一片叶儿似的滑向江心。大江辽阔浩淼,望不到彼岸。江上只有他们一只小船,船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头上是一轮白白的秋月,江心的秋月是白白的一轮。竹篙轻轻地点,小船轻轻滑动…… 他们仿佛融入月色之中,仿佛抵达某种虚幻的境界…… 突然,小船摇晃了一下,咚地一声,珍妹掉进了江中,她在水中拼命地挣扎,她喊道:“楚哥,你自己撑船吧,我……不行了……”然后慢慢的沉入水中。楚狂顾不得自己不会游水。纵身跳入江中。 没有溅起雪白的水花,那一河水竟成了固体,成了一河玻璃。他卧在玻璃之上,看见珍妹和那洁白的云、洁白的月嵌在玻璃之中。他无法沉入水中,无法把手伸进玻璃之中。他用拳头擂着固体状的江水,擂着那厚厚的玻璃,哭喊着:珍妹!珍妹!珍妹! 他把嗓子喊哑了。 他把拳头擂疼了。 他的拳头擂出了血,血水如注,鲜红的血在蓝玻璃上漫漫地浸开了。 他仰头望着高远的天空,云依然洁白,月依然浑圆,他自言自语:这怎么像又一场梦? 他突然醒来了,发现自己的拳头擂在床板上,生生的疼痛,满头满脸都是汗和泪。 珍妹在人海中消失8年了,怎么还可能重新出现呢?见到的怕是珍妹的魂魄吧? 是的,是现代社会了,可我怎么还这么古典呢? 我要为一个纯情的女子疼痛一生么? 28、摊牌 晓霞早早地起来,洗刷完毕,就坐在桌前批改学生作业,突然听见隔壁传来锅碗瓢盘声,又传来诱人的菜香和呛人的辣味,连打了几个喷嚏,转身望时,两房相隔的壁上的小巧的水泥方格窗,漫过来一股油烟,就对着那边喊:“双双,你搞什么名堂?”那边的双双说:“我从集体食堂独立出来了!”晓霞说:“还没成家就开小餐了?”那边说:“党中央又没下红头文件规定没成家就不准开小餐。”晓霞笑了,说:“双双,你搞环境污染了,烟味辣味熏坏了我!”那边传来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苏小姐,你就不食人间烟火了吗?依你方大爷看,你书卷气太浓,正应当掺点烟火味,中和中和一下才好呢。”晓霞就高声说:“双双,怪不得呢,你与方大爷成一家人了,过起一家人生活来啦!”双双说:“别胡说八道!”方胜却说:“说得好,晓霞,你过来瞧瞧这一家子吧!” 晓霞就放下作业本,穿过教室,到那边去看。双双和方胜说:“欢迎参观!欢迎在这里吃早餐。”晓霞说:“我卷了进来,会不会影响你们的情调?”方胜说:“怎么不影响?第三者插足,就会热闹起来的。”双双说:“不要过高地估计自己,过低的估计人家,晓霞才懒得插足呢。”晓霞说:“要是我是男人,我非插上一足不可,夺走双双,让有的人喊爹叫妈去!”方胜就一箭双雕:“要是我是女人,我非插上一足不可,夺走方胜,让有的人喊天叫地去!”双双听了,就说起粗话来:“什么臭男人,正应了那句俗话,在路边屙尿也可以碰上几十个,你道谁还会争呀夺呀的?”方胜故意正色道:“别把你方大哥看得一钱不值。方大爷仪表堂堂,在大学读书时,女友和情人可以坐几桌呢。听我讲个故事吧,有一个女人有许多野男人,一天他的丈夫对她说:这样吧,明天咱们办个酒席,你把你的情人全都请来,你估计有多少桌?妇人很高兴,说:二十来席吧。谁知第二天坐了六六三十六席,可站着蹲着还是黑压压的一片。丈夫说:你去看看,是不是有人是假冒产品。妇人看了一圈回来,说:有些家伙太不像话,与我只亲热过一回的也厚着脸皮来了。”双双和晓霞都笑了。双双说:“方胜你太蠢了,你讲这个故事不正是证明你们男人不值钱吗?”方胜还要辩解,晓霞忙岔开话题说:“双双你在房子里搞污染,明天我要用白纸把中间的这个小花窗糊了,我要与你划清界线了!”方胜说:“还是晓霞聪明,这么一隔,我和双双的秘密事就无人可以偷看了!”双双说:“臭嘴!晓霞,我煮饭菜倒不是污染,这张臭嘴搞的才是真正的污染!……咱们吃饭吧!晓霞,来……这是肉,这是活水煮活鱼,吃!”于是三人就一起吃饭。晓霞说:“双双,小餐长期开下去,挺麻烦的,再说工资也不够用哩!”双双说:“我已经挖土种菜了,麻烦是有点。人生嘛,吃饭是第一件大事,吃好穿好,把自己弄得舒舒服服,是一件美妙的事啊!凭我的本事,名出不了,财也发不起,工作上也冒不了尖。我求什么?吃好穿好而已。至于麻烦,女人一辈子都麻烦,恋爱麻烦,结婚麻烦,生儿育女肯定更麻烦。”方胜说:“侍候方大爷也麻烦!”双双狠狠地瞪他一眼:“谁侍候你?你是谁?”方胜就不再说话,腾出嘴巴来大口大口地吃饭吃菜,吃得呼哧呼哧的响。 这天下午上完了课,双双、方胜肩并肩上了学校后面的山坡,先在他们的菜地里转了几圈。那天播下的爱情早已生根发芽,且生机勃勃来势喜人,可那天播下的菜籽依然藏在土里,一点动静也没有。看完菜地便顺着山坡而上,山坡上是一片松树林,松树林过去就是楠竹林,再过去就是柿子树林。再往上看就是青色的山峦,一岭接一岭,一峰接一峰,连绵不断,逶迤向上,一直连着那巍峨的云雾峰了。走到楠竹林,方胜停住了脚步,转身问双双:“这地方好吗?”双双说:“这是好地方,幽静、清新、原始、只有鸟语盈耳,不闻人声嘈杂。”方胜说:“这地方便于做什么?”双双说:“最宜隐居。”方胜说:“傻丫头,现代社会,见名就争,见利就夺,所有的隐者都在1840年以前死光,隐居为谁?谁还隐居?告诉你吧,双双,这地方最适宜谈爱、接吻、拥抱……”说着眼睛里闪动着灼人的光彩。双双忙说:“方胜,别动手动脚好不好?”方胜说:“怎么了?”双双说:“你还有一个应当说的非常重要的字眼你还没说。”方胜说:“我明白,那个字叫‘爱’。但我喜欢用眼睛说,用手来说,用舌头来说。”说着就用手臂搂了双双的脖子,双双也温柔的用手搂了方胜的腰,他们倒在落满竹叶的地上,搂抱、亲吻、翻滚,方胜解了双双的上衣,在她的怀里乱拱,弄得双双全身酥软如泥,但当方胜要进一步行动时,双双坚决地阻止了他。 “怎么啦,双双。”方胜不解地问。 双双说:“你认为是时候了么?” 方胜说:“迟早会发生的事,就该早点发生,何必让我难受呢。” 双双说:“你真的想与我好,好一辈子?” 方胜说:“还要我山盟海誓?” 双双说:“好,那我向你摊牌了。” 方胜说:“什么牌,摊吧。” 双双说:“告诉你吧,方胜,我已不是处女了!” 双双以为方胜会立马瞪起大眼,震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然后摆摆手,不声不响,慢慢地走远。双双早就想好了,方胜若是这样,她一定不流泪,还要仰着头对着天空大笑三声!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方胜很快作出了反应: “我不在乎这些!” “我说的是真话,不是考验你。” 我知道你不是考验我的。” “真的不在乎?” “真的。” 方胜不在乎,双双却在乎了。好象听到很多女人讲过,小说里电影上也说过,男人,尤其是青年男人最在乎女人的贞操。女人有一张完整的膜,那女人就是一块金子,那一张膜残缺了,那女人就是一块瓷片了。许多悲剧源于一张膜。双双并不孤陋寡闻,一些男人为了获得一个女子的初夜权,不惜重金,而且引以为一生的豪壮和幸福。重视膜的男人很正常,轻视的就是反常。说不定方胜不在乎这个,也就不在乎你整个的人啊! 双双说:“你不在乎这个,我很震惊。” 方胜说:“你能把这个问题坦率地讲出来,我也很震惊。” 双双说:“震惊什么?” 方胜说:“这年头,处女在第一次恋爱时就消灭干净。我敢肯定,好多女孩在新婚之夜冒充处chu女,这里也有一个‘打假’的问题呢,可是你有勇气向我公开一个属于你的秘密,这是从另一个角度对我的考验,更是对我的信任与厚爱——我更爱你了!” 双双心头发热,觉得方胜到底是方胜,看问题就是比别人全面、深刻。 方胜说:“双双,我也有一件事请你原谅了,我也不是处男了。” 双双“哦”了一声,却没有像方胜说“我不在乎这些。”她有些震惊、感动,也有迷惘:方胜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识别处女要用血来证明,而识别处男却找不出简易有效的手段。他为什么要说这个?是编造谎言来安慰我,使我心里能够平衡吗? 方胜说:“在认识你以前,我其实有了恋人,我们好得偷吃了伊甸园的禁果,我们发誓永不分离,可当她靠关系分到市里、我被分到这偏远的角落之后,她变了心!我去了五封信,她竟一字不回。上次我去市里办事,搭一辆街车,她在车上发现我,竟转头看窗外,一直不回头看我,直到我下车……当我陷入失恋的深重的痛苦之中时,是你,双双,向我走来,给我带来人生的欢乐和生命的曙光!” 双双也动情了,说:“方胜,我几乎与你有类似的经历,我的前男友也分在城里,上次去见他,推开他的门,他竟和他的现任女友依偎着,气得我差点昏死过去。” 坐在落叶上,方胜把双双搂得紧紧的,他感叹着:“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双双也说:“我们是患难兄妹,但愿天长地久。” 他们并肩缓缓地步出竹林,穿过松林,站在学校后面的山岭上。举目望去,满目青山,遍地夕阳。这个山坳,那个山坳,袅袅地升起了缕缕淡蓝炊烟,一缕炊烟之下就是一户人家呢。山坡下就是学校,只看得见水泥平顶和青瓦屋脊,映着霞,一片火红。学生早已离校,除了有教师在操场上拍打篮球的声音,一切都静静的。不知怎的,他们此时竟感到学校格外的静美和格外的亲切。 方胜痴情地说:“双双,从此之后,我们相亲相敬,与世无争,身老乡村吧。” 双双点点头。 他们依偎在火红的霞光里,眼睛里湿湿地闪动着泪光。 29、亲热之后的尴尬 双双溜进晓霞的房间,悄声道:“晓霞,听到本校的午间新闻没有?”晓霞摇摇头。双双说:“今夜学校放录相呢,不过瞒着校长的。一位老师弄来一盘三级片。”晓霞不解,说:“什么片?什么叫三级片?”双双惊奇起来,双眼瞪着晓霞:“你是装傻吧?我就不信一个生长大城市的姑娘,竟不知三级片为何物?”晓霞诚恳地说:“恕我孤陋寡闻吧,你给解释解释。”双双故意把声音放大了:“三级片者,就是演男女干那种事的片子。”晓霞睁圆了双眼:“什么?现在有了这样一种片子?……这能在学校放么?学校是文化、教育单位,应当文明一点!”双双觉得十分可笑,说:“又不是放给学生看!”晓霞说:“教师就不受影响了么?”双双天下的事没有什么不晓得,她反驳道:“文革期间,进口有恋爱镜头的外国电影叫内部片,只有高干才能看;前些年印了一批《金瓶梅》,只有高干才可买一套;后来有了毛片,也先是在上流社会流传,他们夫妻双双在上床前欣赏着,为后面的事作铺垫?现在已流传到民间。有些官的情妇几十个,他们开始演片了!你还觉得我们教师不够资格看么?你这是教师卑贱论!”晓霞说:“相反,我觉得教师是文化人,应当远离这些庸俗低级趣味的东西!”双双哈哈大笑:“说得好,正因为教师是文化人,具有较强分析力和批判力,所以教师最适宜看!” 晓霞一时不知怎么反驳了,支吾着说:“双双,我总觉得教师对学生负有引导的责任应比别的群体高尚一点、高雅一点、正直一点、善良一点才对。”双双却不买账,说:“四个一点,是吗?归纳为一点:高贵一点!别玩文字游戏了,官人就官人,说什么公仆;孩子王就是孩子王,说什么灵魂的工程师;失业就失业,说什么下岗;卖x女就卖x女,说什么三陪女郎;亏损就亏损,说什么负增长……换一个词就改变事物的本质了么,这全是无聊的文人的无聊的文字游戏,还是擦掉粉脂看本色舒服!” 晓霞有些生气,说:“双双,你太尖刻了,而且说起来总是一套一套的。人各有志,不能勉强。反正我不去看,你要看就去看吧,要担心别动物化了!”双双的嘴哪里会让人,她笑着说:“晓霞,纯洁的小姐,我不大相信你是城里来的,倒像是桃花源出来的,倒像某个纯洁而又无聊的文人写的小说中的主人公!你不看拉倒吧,我要看的!我以前就看了呢,大学期间,我还与男生干了那事呢。”晓霞说:“没羞!”双双说:“什么没羞,我已向方胜坦白了呢。”晓霞说:“他抽了你几个耳光?”双双乐了:“他不在乎哩。”晓霞说:“好在你俩都是新新人类,什么都想得开!”双双说:“对!想得开!想得开才有无限的天地和乐趣!” 晚上看完那种片子,方胜与双双搂搂抱抱进了双双的房间,双双叫了一声“晓霞”,那边屋里没有回声,又没有亮灯。双双说:“这丫头肯定到肖姗老师家谈天说地去了。”方胜说:“那就是天赐良机了。”说完灯也不拉灭,就把双双抱到床上将她脱了,自己也三下五除二的脱了,然后就蛇一般缠作一起了。方胜模仿着片子里面人物的姿势、动作,摸呀,亲呀,咬呀,把双双弄得浑身乱颤,双双说:“方胜,你别作铺垫了吧。”方胜就开始进入,动作起来,方胜轻声…………………………(为了发表,此处删除了250字)双双在他那光溜溜的脊背上击了一拳,悄声骂道:“死鬼!疯了是不是?把一张床的架子弄散了,那就出洋相了……”方胜不说话,但节奏放慢了,他觉得自己慢慢地离了床,一只汽球似的飘向了空中,半空中八面来风,他悠悠地飘着晃着,忽高忽低,忽左忽右,无牵无挂,无阻无挡,轻轻松松,自由自在,一切都随心所欲……忽地听见“叭”的一声,仿佛自己汽球般的在半空中爆裂,成了碎片,成了灰尘,成了一缕似有似无的烟雾,一股无形无影的风……散入空中,渺渺茫茫,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也不存在了…… “死了么?”双双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方胜这才感到自己从半空中落到了地上,落到了双双的身体上。方胜喘了一口气,说:“死若是这种滋味,我愿死上一万次。” 门外突然传来校长老陈的声音:“贺双双老师,在么?”门被推开了,他们光溜溜的样子进入了校长的瞳孔。校长愣了一下,随即说:“方胜,你看你,怎么连门也忘了闩?冒失鬼!”然后走出屋去,并顺手使劲地把门带了一下,牛头牌锁就自动闩了。 方胜的脊背上又挨了轻轻的一拳:“死鬼,色中饿鬼!干事灯也不关,门也不闩,这不出丑么?”双双变了脸色。 方胜却好像没事似的:“出什么丑,我们的校长就不和老婆睡觉了吗?” 双双说:“谁是你老婆,领了结婚证没有?” 方胜说:“只要我们好下去,永不分离,即使没有那张纸,谁又会说双双不是我老婆?” 方胜想了一下,又说:“唉,校长早不来迟不来,偏偏我们干这种事时来了。我们这里有个风俗,你知道吗?说是碰见男女在干这种事,那就非倒霉不可,即使不丢性命,也有一场大灾大难。要解除灾难,就应给那男女各打七七四十九记耳光。可校长没打我们,若打的话,我们的脸就打肿了。” 双双说:“校长是文化人,怎么会信这种迷信呢。” 方胜说:“这是一种怪怪的风俗,不但不能看见人睡觉,就是看见动物相交,也是要触霉头的。我小时候在春天的野外看见两条蛇交缠在一起——像两股绳缠绞得那样紧,觉得奇怪可笑,就问身旁的姐:姐,你看,那两条蛇在干什么?姐看了,不告诉我蛇在作什么,却立即慌了手脚,脸色变得煞白,惊叫起来:弟!我们要死的!……快,把裤子脱下来!姐把我的裤子脱了,自己也脱了。姐只穿一条短裤,我还小,连短裤也没有,就光着下身,却用裤子把脑袋罩了,姐就叫我念一首顺口溜,我至今还记得那四句话:‘蛇相交,我脱裤,蛇死了,我大贵大富!’姐弟俩把那四句话念了一遍又一遍。姐对我说:今后看见两条蛇交缠成一团了,就这样做,能避灾的。不这样,那可就死定了——现在想起来,怪有趣的!” 双双也觉得有些意思,嘴里却说:“还说什么有趣,你想想,若校长一时恼怒了,把我们的事在大会上捅出去,那就没趣了。” 方胜说:“校长是那种人么?” 双双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快把衣裤穿上,去找校长说明说明,套套口气,校长若想出我们的丑,你不妨作作检讨免得张扬出去呀!去吧!” 方胜穿了衣裤就往校长室跑。 30、好一辈子还是玩一阵子? 校长正在灯下写什么,方胜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犯了错的孩子似的低着头站在校长面前,话也不说,校长看了他一眼,嘴角掠过一丝笑意,说:“坐吧。” 方胜故意不坐,怯生生的站着,说:“校长,今天我和双双犯了特大错误,前来认错。” 校长说:“方胜,与贺双双爱上了?” 方胜点点头。 校长说:“是准备好一辈子还是准备玩一阵子?” 方胜说:“好一辈子。” 校长说:“这就好。应当恭喜你。一个乡村老师找个吃皇粮的老婆,不容易啊!” 方胜说:“是不容易。我们已经铁了心。” 校长笑了一下,说:“方胜,你手腕高呢。你的恋爱是闪电式还是快餐式?妈的,三下五除二,就好得上了床!开学才几周呀!” 方胜说:“至于上了床之事,还请校长为我们保密。” 校长说:“那当然,这种事也不好随便张扬的。这你放心。不过你们不能疏忽嘛,灯也不拉,门也不闩紧,让我看了活生生的三级片了。若住校的学生碰上了,让别的老师碰上了,影响不好啊,今后要注意呢。” 方胜附和着说:“校长说得对,今后要注意。” 校长说:“这种事若发生在六七十年代,你们就有好戏看了,说不定要被开除的。现在是开放年代,大家都开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方胜说:“是的是的,现在对卖x也开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何况我们是……” 校长瞪他一眼,说:“你们是非法同居!要抓千斤重,是违法;不抓四两轻,是年轻人闹着玩,或者说搞试婚……方胜,我跟你讲,既然双双对你好,你也喜欢她。你就要紧紧抓住她,对她好一辈子,对她要一心一意,可不要这山望到那山高,要不,我就不放过你!” 方胜说:“校长,你的话我记牢了。” 校长又说:“刚才我来找双双老师,是本周她有一堂教学公开课,叫她好好准备一下,请转告她。” 方胜点点头,走出校长室,又回到双双的房间,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双双说:“校长大慈大悲,一副菩萨心肠。”两人说着,感叹了一回。 方胜将门关紧,将电灯拉灭,又搂着双双上了床。双双说:“这就是我们新婚之夜吗?”方胜说:“算是吧。形式上不是,实质上还是的。”双双说:“没有张灯结彩,没有钟鼓琴瑟,太冷清,太没诗意了,还担惊受怕了一回。”方胜说:“这叫做有特色,有特色的才能长留记忆之中……别说这些了,让我今夜再搂你入梦,再死上几回吧!”双双忙用手捂了方胜的嘴,说:“既是我们的新婚之夜,就要说点吉祥的话,别死呀活呀的。”方胜说:“爱得死去活来正是吉祥呢……”话未说完,只听见隔壁的房间的木床上传来吱呀一声响。双双放轻声音说:“晓霞那东西原来在床上睡着!你弄那么响她也知道这事了。”方胜说:“管她呢。”说完又动作起来。 此后方胜与双双就夜夜睡在一起了,那张破烂的木床免不了吱呀吱呀的响,隔壁的晓霞就很恼火,总想找校长调换一间房子,但一时又找不到借口。一天校长主动找到晓霞,说:“你这间房子给方胜,你就搬到方胜那间房去。方胜与双双好上了,他们谈恋爱免不了要说悄悄话,要做些秘密的事,你不能成为阻碍的。我是为他们扫清前进道路上的障碍物而来请你搬家的。” 晓霞的脸红了,心想:“校长的心好细啊!”嘴上却说:“校长伟大英明,替双双什么都想好了,却要辛苦我搬来搬去。”校长说:“没办法呀!等你到这个时候,我也会叫其他老师搬来搬去的。”说得晓霞的脸更红了。 31、迷失在山谷 天刚亮,一阵说笑声吵醒了校长老陈。他想:今日是星期天,学生怎么来校了?他起来走到操场上,见到一脸兴奋的晓霞,就问:“苏老师,你今天组织学生搞什么活动是吗?”晓霞说:“是呀,我们去爬山——去爬那高高的云雾峰呢!”老陈呼地一下沉下了脸,没好声气地说:“爬什么山,乱弹琴!山村的孩子谁没爬过山?”晓霞说:“可我昨天问他们愿不愿爬到云雾峰上去,他们都说愿意,欢腾雀跃呢。”老陈说:“我问你……明天我宣布全体教师不上课,放假半个月,大家去游桂林、张家界和故宫,工资照发,旅差费统统报销,你说大家会不会高呼万岁?…… 这些伢子,在家里怕干活,在学校不读书,能够去游山玩水,谁不高兴?”晓霞恳切地说:“校长,登山也是有好处的呀!可以扩大眼界,增加知识,陶冶性情,锻炼意志力。再说,我这一班学生到初三了,不少同学还写不出一篇像样的记叙文,作文课写作总感到无事可写,无感可发。我想回来后让他们写一篇登山文章,引导他们从中得到启示……这样做,至少出发点没有错吧?”老陈的脸色平和了些,说:“当然好处是有的,我何尝不晓得。只是这样做,容易找麻烦。”晓霞说:“还有麻烦?”老陈说:“是的,首先是学生的家长不理解,他们会在家里骂道:我送孩子到学校是识字读书的,你给补补课呀,可你们老师吃饱了饭不会消化吧,不然怎么带着学生疯疯癫癫往山上爬呢。还有,你想过吗?山那么高,那么陡,路那么长,万一学生出了事怎么办?学校赔得起钱么?追究法律责任了谁负得起?告诉你吧,苏老师,我老陈干这差事,现在不求有功,但求无事!出不起事哟!” 说得这么可怕。晓霞有些胆怯了。而且,队伍还没出发,就没头没脑地被泼了一桶冷水,爬山的兴致降到冰点,晓霞想今天不会有好心情了,就说:“既然这样,那今天的活动就取消吧。”老陈想了一下,说:“取消也不妥的,不扫同学们的兴吗?不使你自食其言吗?……今后要搞较大的活动,你最好跟我说一声,说不定我还可以为你谋划呢……哦,除了你,还有其他老师一同去么?”晓霞说:“没有。”老陈的脸又一次沉了下来,说:“真的乱弹琴!……苏老师,你太嫩了,太书生气了!这些小家伙,到了山上,就会兴奋起来,一兴奋起来就会乱套,你就管不住呢……这样吧,说是我的意思,叫楚狂、方胜、双双他们都起床,同你一同去吧。方胜与双双从没登云雾山,该去看看的。楚狂以前去过,有爬山的经验,可以当向导的。” 把几位老师请来后,就出发了。 上云雾峰有两条路,一条是沿桃溪而上,攀螺丝岭,到云雾村,再从云雾村沿千步坡上去;另一条是从云谷村这面绕道而上,路程远得多,但平坦些,晓霞选了后一条路线上山。 已是晚秋。雾气很浓。队伍在晨雾中穿行,走在前头的看不到队尾,队尾的人也看不见前头,山峰、田野、房屋朦朦胧胧的,仿佛梦中的情景。路边的树木、野草湿漉漉的。太阳在雾中是白白的一轮,没有耀眼的光芒,像是泡在米汤里的一个鸡蛋黄。学生说笑声一路不断,偶尔静下来,远远近近的鸡鸣狗吠声响在云雾深处。路是一色的青石板,溜光发亮,一级一级盘旋而上,脚踏着它,发出的声音带着古诗词的韵味…… 方胜和双双走在最后压阵,晓霞和诗人走在队伍的前头。诗人不喜欢说废话,所以静默着。晓霞的心情还没好起来,所以无语。诗人从雾的朦胧美想到现实生活中的朦胧美再想到诗歌的朦胧美,晓霞从足下的弯弯曲曲的、层级的、泛着青色的光泽的石板路想到大城市宽阔的笔直的水泥路以及它向乡村延伸的触角,再想到石板路的逐渐消失不知是标志社会的进步与发展还是标志着一种文化的衰落或断裂。忽然一阵欢呼声响起,他们都仰起头,才发现不知不觉到了半山腰。天开朗了,没了雾。而山下依然是一片云雾世界,雾呈水平面,像乳白色的液体,填平了山与山的空隙。许多山岭的下半部被雾淹没了,上半部却映着早晨的阳光,浮在雾气之上,像海中之岛屿。晓霞的心情一下就转好了,她叫学生坐下来看风景,自己也坐下来欣赏着,她在心里感叹了:“奇观啊!车如流水马如龙、灯红酒绿的城市有这样一种美丽么?”楚狂这时想起导游的责任,对晓霞说:“你看山下的地形像什么?”晓霞远远的望去,见四周是高山,中间是农田、河流和矮的山丘,好像一个青色盆子里盛着无数个青色的田螺。她正要回答,学生却替她答了:“像盆子呢。”楚狂笑道:“对!我们这儿是一个封闭性盆地呢,四周高山峻岭是盆沿,中间的小山、田园是盆底,只有一条河从山谷流出山外,解放后才有一条公路爬山越坡去县城,盆地里一镇一乡,两百多平方公里,十万人家呢。”又说:“你们数数,浮在云雾山的山峰有多少座?”晓霞数了数,说:“四十八座山峰。”楚狂说:“数得真准!这四十八座山峰在以前就是四十座寨子呢。我们这里说的寨子,是指土匪盘据的地方。想想吧,四十八座山峰,四十八个寨子,四十八股土著武装,当年,这些绿林好汉占山为寨,据地为王,他们神出鬼没,打富济贫,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银……当年这里是一块神奇而又有些神秘的土地呢!”晓霞陷入了想象,久久不语。楚狂却破天荒地开起玩笑来:“我们今天登的云雾峰,峰上有个云雾寨,是四十八寨中最大的寨,寨主是刘春风。苏老师这么漂亮,刘春风若在,非把你掳去作压寨夫人不可。”学生不知压寨夫人是什么意思,可晓霞晓得,脸就红了,说:“也会把你掳去作狗头军师呢,土匪里也要文人当参谋的,也允许业余时间写点山寨诗什么的。”大家都笑了。 歇了半刻,队伍又继续上山。渐近山顶时,发现有一个和尚盘腿坐在一块巨大的山石上,双目微闭,满脸安详,学生从他附近走过,他也不抬眼望一下,更不吱声。有学生就编顺口溜骂道:“死和尚,臭和尚,拜菩萨,信迷信,……不站起,扔块石头砸死你!”楚狂忙上前阻止,并训斥道:“别胡说!要尊重人,对人有礼貌,你们怎么学的!”苏晓霞也上前劝说教育。楚狂告诉晓霞,在和尚的背后,那块长满茅草的土坪,文革前是一个寺院,叫云雾寺,有和尚吃斋念佛,香火极盛。尤其是每年八月十五日前后,前来烧香许愿的人络绎不绝。文革“破四旧”时,革命的贫下中农一把火把寺院烧了,把和尚赶下山去还了俗,寺庙也在风吹雨打中坍塌成一片废墟……只有这一位和尚没有下山去,他在那边的山谷里搭了一个草棚住了,每天都在山里挖药,卖了钱来维持生命,据说医术颇高,经常给山上的人治病,却不收钱的。虽然无佛可拜,他却每天诵经,从不间断,他每天按时来这块废墟上打坐,几十年过去了,世界上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呀,可他没变,他顽强地守护着这块废墟,守护着他心中的佛呢。楚狂说:“你看他那满脸的平和与安详,他的心一定出奇的平静,绝不像我们俗人这样浮躁与骄狂呢。”晓霞点点头。 说话间已经爬上了山岭,大家观看了云雾寨的遗址。云雾寨四周的高高的石墙还在,石墙上刻的“打富济贫,替天行道”几个字已爬满苍苔,字迹已显得黯淡无光。墙内成了一块空坪,只有残壁碎瓦默对蓝天,野草丛中,虫在鸣叫,偶尔钻出来一只野兔,见了游人,又箭一般射到远处的草丛里去了……当年那些血性汉子闹腾的地方,如今显得冷落而荒凉。 他们终于爬上了山顶上那块巨大的山石。站在山上,大家一阵欢呼。风很大,呼呼地响,温度降低了许多度,使人感到寒意。同学们十分兴奋,因为他们爬到了有生以来从没爬到的高度,看到了山下无数土堆般的山岭,带子般的道路与河流,火柴盒似的楼房,盘子大小的池塘和蚂蚁般的人,而且,他们看到了山那边的风景!晓霞说:“现在大家有什么冲动,想做什么?”许多人说:“我想喊几声!……老师,你呢?”晓霞说:“我也想喊几声……好吧,那我们就呼喊吧!”于是山顶上响起一片“呃——嘿——”、“嗬——嗨——”的叫喊声。在高处费力喊,声音却并不响的。又有人说“想唱歌”,晓霞就让他们唱,先是男生一股劲的吼,接着是女生咿呀咿呀地抒发着感情,最后各哼各的,哼得曲不成曲,调不成调,乱七八糟而已。双双在山顶的石缝中发现了一株弥猴桃,方胜喜不自禁,说这东西是珍稀的野生物,又长在海拔千多米以上,未受污染的,吃了,防癌呢。他们俩就笑笑嘻嘻甜甜蜜蜜地吃着。楚狂坐在晓霞身边不远处,他没喊也没唱;默默地吸着自己的烟。晓霞说:“楚老师,登高望远,容易激发灵感的,是不是在烟的刺激下,有了好诗了?”楚狂说:“没有呢。”晓霞说:“你水平高,跟同学们讲几句吧。”楚狂声调低沉地说:“说什么呢?……同学们,大家站在这么高的地方,是不是感到自己很伟大?”同学们说:“正是呢。”楚狂说:“那你们看到山下的人有什么感觉?”大家又齐嚷:“山下人蚂蚁般的……很渺小呢。”楚狂说:“我们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感觉?”大家一时没话了。晓霞就启发说:“楚老师问的问题很深奥,我们是山下来的,可以说也是小蚂蚁爬上来的,可是爬到山顶。为什么就感到自己伟大了,山下人渺小可笑了呢?今后我们走上了社会,有了较高社会地位或学术地位,我们会不会产生同样的‘高山症’呵?……如果我们对此有了感悟,那就真的不虚此行了!”又玩了一会儿,班长彭民把一条事先准备的红领巾挂在石缝中一棵矮树上,巾上写着“云雾中学106班全体同学于98年11月8日登上此峰”字样,在风中,它不停地招摇着。晓霞又叫大家采些草叶、或者拾几枚小石子、抓一把土带回去作纪念。太阳偏西时,队伍开始下山。 下山就乱了,学生一窝蜂走到老师们前面去了。彭民和一些胆子大同学不沿来路返回,却顺着一条光滑的泥路往另一面走。一些胆子小的同学仍沿来路返回。等四位老师赶来制止时,彭民他们已经走远,远远地回答说:“沿来路回没有情趣,我们要探险呢!”于是老师们分了工,方胜双双沿来路返回,管理那一路学生。晓霞与楚狂随彭民一队从另一面下山。他俩紧跑一阵,跟上彭民一队,沿长满野草的小路往下走。路很徒、很窄,走了两里许,路愈来愈窄。走了一段时间,路竟然在小溪边的荆棘丛中消失了。大家愣住了,没了路,怎么下山呢?到处都是树木、藤萝、荆棘,还有山涧、悬崖和峡谷。沿来路返回吧,大家又有点不甘心。彭民说:“大家往下看,前面——离我们100米处吧,那不是有条路吗?我们穿过荆棘,一会儿就到了大路上。山上的路是山下上来的,找到了路就能下山的。”楚狂说:“说得有理,我们就沿溪而下吧。在山里,一般都有路横过溪边的,我们能找到下山的路。好吧,现在让我来开路了!”说着就从随身带来的布提袋里拿出一把大砍刀来。晓霞很惊讶,说:“看不出来,我们的楚老师随身还带着凶器呢,那布兜里还有什么?”楚狂说:“这把大砍刀,又叫钩刀,是一位山民朋友送给我的,他们巡山伐山随身必带的。布兜里还有一圈绳子与防风打火机呢。”晓霞与同学们都不解,说:“带这些东西做吗个?”楚狂笑了,说:“你们不懂,凡是进山或小型探险都必带这三种东西:刀、火、绳。尤其是单个行动,三种东西缺一不可。刀可以劈树砍棘,开辟道路;又可以挖根削果,提供食物充饥,还可以与野兽搏杀,保存自己,夺取食物。如遇上歹徒,就用来拼杀。火柴、防风打火机之类,可以燃火煮食、取暖,夜里还可用燃火冒烟作为标志。至于绳子,可以用它来攀越悬崖,既可自救也可救人呢。”学生听了,都说长了见识,说楚老师知识渊博。晓霞更是惊奇,觉得楚狂绝不是那种只会写诗的无用的文人。于是楚老师就在前头武士似的挥动着那把大砍刀,左砍右杀,披荆斩棘,带着队伍沿溪而下…… 可是走了很久很久仍然没有找到路,他们从树林里钻出来,发现已经下到一个峡谷里了。这时个个浑身都湿透了,衣服被荆棘划破,脸上、臂上、腿上多处被划伤,满是汗污和血痕,像是一群从战场上撤下来的残兵败将。大家都筋疲力尽了,肚子咕咕地响,后悔带来的干粮在山顶上就吃光了。他们伏在溪边喝了几口水,就坐在石头上歇息。 晓霞比其他人更累更饿,在山里穿行滚爬,她笨拙极了,比不上任何一个学生,如果没人的帮助,她几乎下不到这个峡谷。她流的汗比别人多,身上的血痕也比别人多。而且,她内心比谁都焦急,但又无可奈何,她已无力控制和指挥这个队伍,在山里,她几乎失去了判断力,已经由一个登山的指挥官变成了一个要人帮助的伤兵了。 32、她又一次哭了 队伍迷失在山谷,不知是云雾峰下数百个山谷里哪一个,见不到人影,自然就无法找到问路的人。再爬回山岭,要比下来花更大的力气。向两侧吧,两旁是悬崖峭壁。楚狂分析说,峡谷溪流的水总是往山下流的,顺着溪流,也就是沿着峡谷向下走,大方向绝对没有错!歇了一会儿,队伍在楚狂的指挥下,顺着山谷往下走。 往上看,天变成一条线,山显得愈高,天显得愈远,两旁陡峭的山壁上,有的地方藤萝遍布,有的地方古木参天,依稀听得猿的啼鸣,狼的嗥叫。峡谷的底部,很窄,最窄处只丈把宽。依然没有路,谷底实际上是一条山溪,水流里布满了石头,大的如丘、如屋、如塔;中号的如桌、如磨、如牛、如象;小的如拳、如蛋、如豆。石缝中稀稀拉拉长着一些荆棘与野草,水有时在石缝中淙淙潺潺的流,多形多状,散散慢慢的;有时又交汇到一处,左冲右突,带着野性和激昂,发出轰隆之响。峡谷深长幽暗,阴森可怖。大家踏着露出水面高低不一的石头,跳跳跃跃,曲曲折折往下走。由于没有了荆棘和藤萝挡路,楚老师那把大砍刀失去作用。 走了二三里,他们忽听到一阵隆隆的响声,觉得奇怪,再向前行了数百步就到了谷口,让他们惊心动魄的是,峡谷似乎断裂了,下面竟是千丈悬崖,峡谷的溪流滚落而下,形成瀑布,崖底浪花飞溅,响如巨雷。悬崖下又是一个更深长很险峻的峡谷。大家都出了一身冷汗,这不是陷入了绝境了么?三面是绝壁,除了沿着来路一步步爬回出发点之外,别无选择。可是还有力气,又能在天黑之前返回山岭吗?峡谷里早已一片昏暗。抬头看悬崖的巅上抹着一缕残阳,一股股白雾在谷底,在半壁的石头底下冒出并冉冉升腾。暮色里,啼猿声声,狼嗥阵阵,大家不由得汗毛倒竖,焦灼而慌乱了。 一个年纪小的同学说:“今天早上爸妈不让我来,我说要响应老师的号召就来了,今夜回不去,爸妈会急坏呢……苏老师,我们还能出去吗?”说着就要哭了。晓霞焦急,甚至有些绝望,此时也竟不知怎样安慰那个孩子。 楚狂是唯一的大男子汉,他还是比较镇定的。他看到峡谷里有一块大巨石,平坦如砥,足有一间教室那么大,就笑着说:“看来,我们只有在这块平石上过夜了,尝一回当年红军战士的野营的滋味吧。这样吧,大家先在小溪里寻些野菜充饥,或者翻开溪中的石头寻些螃蟹吃。今夜恢复精力,明日再沿原路爬回山岭,说不定学校还会派人来救援我们的。……今夜,大家睡在石头上,我为大家在旁边燃起一堆火,可吓跑狼群的,还可以驱走寒气,提高温度,说不定山民发现火光,立即赶来救我们呢。大家安心睡好了,我手持砍刀为你们站岗放哨,确保大家安全,假如狼来了,我就用大砍刀把它劈了,那我们就可以吃到香喷喷的烤狼肉了!”说得大家的心情好了许多。他又从溪边找到一块磨刀石,霍霍地磨着他那把大砍刀,不一会,那刀被磨得雪白,闪动着寒光,他挥起一刀,一棵小树就被他拦腰斩断。他赞叹着:“好刀!你今天也许可见血了!” 晓霞哪里见过这样一种场面?她慌乱成一团,不知所措了。想起出发前的校长说的话,才感到校长的老练和自己的幼稚。要是楚狂不来,还不知陷入什么境地呢。楚狂安慰她说:“事已如此,只有冷静下来想应付的办法,越慌乱越会出乱子的。我们一定能安全返校的,这样的危险的经历能磨炼我们,能给我们一笔无形的财产呢,怕什呵!……” 可话未说完,一个叫宁虎的同学呼地倒在地上,脸色发青,牙齿紧咬,不省人事。大家围着他,使劲的喊他,他却一点反应也没有。晓霞使劲地给他揉胸口,嘶哑地呼喊他:“宁虎!宁虎!你要活过来呀!你……你……要和我们一同呀!”一面喊,一面就伤心地哭了。同学们见自己老师哭了,就哭成一片。楚狂没哭,他捏宁虎的人中,又给他使劲地扯痧,但不见一点效果,就叹了:“没办法了!我医学技术极有限,我救不了他了。这孩子,好可怜呵!”说着也垂了泪。大家见宁虎无救,又见楚狂也垂泪,哭声就更响了,震得峡谷嗡嗡地轰鸣。 彭民走到苏晓霞面前,扑的一声跪了下来,哭着说:“苏老师,今天是我不听话,自作主张,带头走这条路,不然怎么会走到这里来呢,我有罪呀,我连累了您,也对不起宁虎呵!”晓霞把他扶起,自己依然是哭,哭得脸色苍白,手脚微微抖动起来。同学们急了,说:“苏老师,苏老师,你别急呀!”楚狂也有些焦急,说:“苏老师,苏老师,这个时刻,你一定要挺住、要挺住啊!” (亲们,多么希望听到你的回声!多么希望获得你的点评、推荐!你的支持,我的信心和力量呢!) 33、佛的启示 大家正哭着,忽见石壁上有一根碗口粗的藤在晃动,一个和尚抓着藤滑了下来,问道:“你们在哭什么呀?”楚狂认出了就是大山顶上见着的那位和尚,就拜倒在地,说:“大师,救我学生啊!”就领着和尚走到满脸铁青的宁虎面前,和尚看了看,就从身上取出一根银针,往宁虎头部一个穴位扎了下去,把银针扯出时,宁虎就睁开了双眼。和尚说:“把舌头吐出来。”宁虎吐出舌头,和尚就用手指使劲夹了三四下,那舌头就一滴一滴滴出污血来。一袋烟工夫,宁虎就恢复了原样,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和尚说:“你们已下到靠近螺丝岭的峡谷了,下面这个黑峡谷就是螺丝岭峡谷。时间不早了,大家得赶紧回去。这样吧,我抓那藤爬上去,你们能抓着藤爬上去吗?”许多人说不能。楚狂说:“我有绳子呢。”和尚说:“有绳子很好。我俩先抓着藤爬到那一级石壁上,再放下绳子,你们就用绳子先把腰系了,用手紧紧地抓住绳,我们在上面使劲拉,不就上去了?”于是和尚与楚狂先抓藤爬了上去,放下绳子,把人一个一个往上拉。晓霞是最后一次被拉上去的,楚狂问她:“把你拉上来时,怕么?”晓霞擦擦汗水,说:“学生都不怕,我还怕!经过了这一次,我还怕什么呢?”疲惫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上了壁,上面依然很徒。和尚背起挖药的锄和装药的背篓,走在前面带路。大家跟着他,抓着柴草或藤萝,一步一步的艰难的向上爬,横斜着越过山岭,就到了螺丝岭的大路上。这时天已断黑,悠蓝的天幕上闪烁着星星。 回到学校,一些学生的家长打着火把来接子女,大骂新来的城里老师不懂世事,吃饱了饭,接着又株连校长老陈,骂他心慈手软,说城里的妹子不听你使唤,扇她几个耳光就是了,是不是两手都端了水豆腐,腾不出来?晓霞装着没听见,与家长打个招呼,就径直往房里走,她虽然疲劳之极,但好久好久难以入睡。 过了几天,误入深谷的经历就成了往事,而往事总是神奇而亲切的。晓霞让学生写一篇有关登山的文章,他们写得空前的精彩!尤其是那些跟着老师历险的同学,他们的文章简直可以当作小说读了。彭民把和尚写成了无所不能的神仙,把楚狂写成无所不知的英雄,把晓霞写成了厌恶了宫廷生活从皇宫逃出来探险的小公主……历险的同学都在作文中说,这次经历他们终生难忘。对于晓霞来说,这次经历给她的生命史增添了具有神奇色彩的一章,使她对社会、人生和教育有了深一层的认识,比读许多大部头更有益处。她想,许多年后,她会把这段经历讲给那些年轻的教师听,让他们羡慕和惊奇。 只有楚狂,对那次经历的本身毫不在意,而他对那位和尚,那个佛却发生浓厚的兴趣。 一日,楚狂又来到了云雾峰下那片草坪上,他是一个人来的,他喜欢一个人来。渺无人迹,天地很静,没有什么来干扰他的幽思冥想。他在草坪上慢慢地走,悠闲地吸着烟,他觉得自己仿佛在寻觅着什么。 不远处,那位和尚依然端坐在那块赭色的山石上,他双目微闭,神态安详。他的思维在虚无里独步,在静止里翱翔吧!他就那样坐着,坐了许多年。看来,他还会坐下去,他会把自己坐成一尊岩石吗? 离天很近,离云很近,离人群就远了。 远离人群的人,内心是弱小还是强大? 人离不开群,而且越来越离不开了。 那些搞政治的人,在群里一呼百应,能闹出满天的狂风骤雨,可是进了监狱,离了群,他伸出自己的巨手却抓不住窗外一只小飞虫。那些弄经济的,给他一文钱他能变魔术似的弄出几百万几千万甚至许多个亿,若让他离了群,他握着的那文钱只能握出一手铜锈。那些歌星,在台上咋咋呼呼扭扭捏捏疯疯癫癫,台下的群就会疯狂地拍打着手掌,就会掀起喝彩的潮和欢笑的浪,若让他孤身一人置身于某个幽谷,他那优美的歌声就同普通的虫声一样不可能感动某一棵树某一根小草。求名于朝,争利于市,都市的街头上都有黑压压的一片攒动的脑袋,那就是群。现代社会,你想成点气候,你就得往群里走,哪儿的群大,发出喧嚣声大,你就应往哪儿钻! 只有和尚往深山里走,往高山上走,往清冷沉寂里走,他们好像与世人是反向行进的。 这里没有人群,只有虫的呢喃,鸟的啁啾,只有草在寂寞里绿,只有云在孤独里飞……老和尚,你不需要倾诉吗?不需要交流吗?不需要同情、安慰和激励么?你不需要哭泣也不需要欢笑吗?你只需要不可捉摸的虚无和永恒的静谧吗,老和尚? 哦,你心中有尊佛。佛永远的沉静永远的慈爱永远的微笑吗?佛像爱人一样给你肉体的快乐生活上的体贴和家庭的温馨吗?佛像师长那样批评、激励和教诲你吗?佛像朋友一样亲近你安慰你吗?你向佛倾吐吗?你同佛交流吗?佛广大无边深远无限俗人能一步一步走近吗? 老和尚,你和佛交融了吗?你就是佛了吗? 老和尚一动不动,端坐如初。屁股底下是冷冷的岩石,头上是太阳和天空,四周是无边的茅草地,茅草在风中伏下去又立起来,立起来又伏下去…… 脚下是当年佛教圣地的废墟,香火不再,香客绝迹,一批僧人早已散落民间并一个个地俗化了,这里宗教气息早已在空中一缕缕的飘散……草绿了又黄,黄了又绿,而留在草丛中那些曾受过佛教文化熏陶的残砖碎瓦却要忍受千年的沉寂万年的冷清…… 忽然被绊了一下,楚狂跌倒在草丛里,头部碰在石头上,有点疼,用手去摸,竟有了血迹。他从地上坐起,忽见石头上布满了字迹,他趴开一些苔藓,伏在那里辨认着,只见上面刻着: 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渺渺在其中。 日也空,月也空,东升西沉为谁动? 房也空,地也空,换了多少主人公! 金也空,银也空,死后何曾握手中? 妻也空,子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 权也空,名也空,转眼荒郊土一封。 读了,他有些发呆,觉得自己浮在茫茫的虚空之中,有些缥缥渺渺起来。他叹了一口气,侧过身来,见这面也有一块石头,上面也布满字迹。他说:“妈的,怎么一跤就跌进了佛教的文化里了?”那字迹是: 未曾生我谁是我?生我之时我是谁? 长大成人方是我,合眼朦胧又是谁? 这是佛的话么?是禅语么?至少是佛教文化吧?原来佛站在很高很高的地方鸟瞰人生,把人生放在无始无终的时间和无边无际的空间上来考察,就把人生看得短暂了,就把人看得渺小了,就把名利看得清淡如水了。俗人们为名为利的那些你死我活的争争斗斗在佛看来纯属一场悲剧,一场笑剧,一场闹剧,竞争呀,奋斗呀,我们这些俗人挂在口边上的字眼在佛看来俗不可耐呢。 他向前爬动着,又看到一块石头上刻着的禅语: 山河属微尘,人是尘中尘。 身躯已是影,物是影中影。 人生已属梦,名是梦中梦。 他口里念着,心里想着,感到天地正在变小,山正在变小,自己变成了草丛里一只可有可无的小昆虫,在毫无意义的爬动。 他挣扎着从佛教的文化里爬起,真实地向前迈着步子,没想到就走到了老和尚的身边。老和尚这时很轻松地靠着一块石头,在悠闲自在地编织着一只小草篮,见他走到跟前,很慈祥地对他一笑。 楚狂很恭敬地说:“大师,上次在峡谷里多亏你老人家的帮助,不然,我们就要出大事,你的大恩大德,我们不敢忘却。” 和尚说:“有这回事么?” 楚狂说:“这就是前几天发生的事,大师就遗忘了么?” 和尚想了一下,说:“哦,是了,那事我已放下了。” 楚狂说:“放下了?俗话说,挑得起,放得下,是这个放得下么?” 和尚笑了笑,说:“你的悟性很不错,是呵,不放下行么,把什么东西都放到肩上,不压死人吗?善挑不如善放呢。” 楚狂点点头,觉得有所感悟。 和尚说:“这位老师,你好像在寻觅什么似的,你丢了什么了?” 楚狂说:“我的魂丢了。” 和尚说:“魂?” 楚狂说:“是的。” “寻着了没有?” “没。” 和尚又笑了笑,说:“其实你的魂没有丢,它就在你心里。” 楚狂说;“是吗?我怎么看不见呢?” 和尚说:“其实灭了欲,你就看见魂了。” 楚狂说;“灭欲,我就是一团欲火,灭了欲,不就是自己灭了自己么?” 和尚说:“人的敌人就是自己,灭了欲火,其实没有灭了自己,倒是新生了自己,提升了自己,是使自己的魂复归其位呢。” 楚狂说:“我还没有走近佛,我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去灭欲……大师。” 大师就笑笑,不再说什么。 楚狂也不再说话,抬头看看高远的天空,又低头看看山下那些在田野里忙忙碌碌的人。他想,他还不能远离人群,清心寡欲。他要下山去,重新回到山下那个群里去,在群里变成一只小蚂蚁,蠕蠕地爬动,不断地爬动,一直爬到人生的尽头。 和尚的草篮已经编好,他开始躺在石头上晒太阳。 楚狂坐了一会儿,就独自一人下了山,沿着一级一级的石板路向低处走。 和尚没有送他,只有清冷的山风一阵一阵的送他。 下到山腰,回望山顶,山顶耸入云际,默然如昔。那块巨大的岩石还隐约可见,却看不见那位和尚。他与那山,那石融为一体了么?也许,和尚在望他,望他在山下渐渐地变成一只小小的黑蚂蚁呢。 其实,和尚并没有望他,他平静地晒着太阳。躺着,让太阳晒一阵子肚腹;又伏着,让太阳晒一阵子脊背;再侧着,让太阳晒一阵子腰肢。就在这躺伏侧卧之间,岁月与烦恼就静无声息地流走了…… (亲们,来点评论吧,多么希望与你交流啊!如果得到你的收藏与推荐,那我就谢谢你了!) 34、晃动,晃动,晃动…… 那天登山,苏成和另外三个同学没参加,晓霞觉得他们太没情趣了,而没情趣的人很难正常健康地发展。但又一想,觉得不对,他们的情趣可能在另一个方面,刚好四个人,很可能躲在哪儿玩扑克去了。后来一调查,果然不出所料。晓霞觉得要特别注意苏成的表现了。 这天晓霞一连上了四节课,已是喉燥舌干。走进房间,倒一杯水喝着。这时班长彭民走了进来,说:“苏老师,我有情况反映。”晓霞说:“坐吧,坐到椅子上说吧。”彭民却不坐,站着说:“老师,我看苏成不能当纪律委员了!”晓霞说:“怎么啦,他又犯事了?”彭民说:“他会改吗?到死那天也改不了的!”晓霞说:“也不能这么说吧,……你先说他犯的事。”彭民说:“苏成是班上的纪律委员,可他一点也不管纪律,全是我替他管着。而且他还带头破坏纪律,上课讲小话,搞小动作——只是您上语文课好些。下课瞎起哄、打架,做课间操躲到厕所里抽烟。放学路上打群架,他那把刀依然带着,常用来吓唬人,好几次还真的要动刀子了。昨天放学走到那边的山路上,与人打架,就把刀子亮了出来。我和几个高个子同学,把他的刀缴了。他今天发出狂言,说要再买把刀来,要放我的血!……老师,你看!”说着就从袋里掏出一把刀来。那刀六七寸长,闪亮放光,刀刃锋利,刀面上刻有血路,晓霞非常惊愕,她接过刀看了看,想若用这刀朝人的胸窝里捅,绝对会出人命案,她似乎闻到一股血腥味。她把刀放进办公桌里,神色凝重起来,问:“他还犯有什么事?” 彭民说:“多着呢。” 晓霞说:“还有?” 彭民说:“他小流氓的性格也没改。这事,我听王静议论过,我叫她来讲。”晓霞点点头。 王静来了说:“苏成这段时间不断地给女生写字条,字条上都是些痞里痞气的话。他不只给一个女生写,不只给本班女生写,还给别班长得好的女生写呢。”晓霞说:“还给别班写,影响别的班级?”王静说:“昨天,107班一位女生将苏成写给她的一张字条交给我,让我交给您。老师,你看,上面写的是什么呢!”晓霞展开那字条,只见上面写着: 文艳妹: 好想你呀!白天想你读不下书,夜晚想你困不着觉,真是魂不守尸了。好妹妹,你真的不再理睬我了吗?我好想与你在一起玩。只有与你在一起,我才觉得无比的爽。好吧,明天放学后,我在枫树坳那边的山路上等你,让我们去树林里快乐地玩吧,我真想摸摸你的奶,亲亲你的嘴呢! 如果你不来,我就认为你故意要伤害我,伤害我的人我绝不会轻意放过她的,乖妹妹别惹大哥生气,来吧,我等着你。 哥:苏成 星期二 这是一个天真纯洁的初中生的语言吗?分明是一种流氓的口吻,假惺惺的相思,很露骨的挑逗,恶狠狠的威逼,让人感到可厌可憎! 王静看了一眼老师有点忧郁的神态,又说:“还有呢。”晓霞说:“你说下去。”王静说:“他还说您的痞话呢。这家伙真不要脸,骂老师,侮辱老师。昨天大家集合在操场上做课间操时,校长让我们学习委员检查同学们的书包是否藏着武侠与黄色书刊,我检查苏成发现他的书包里有一本《夫妻夜话》,是黄书。上面还写着骂你的痞话,您看这书吧,125面。”晓霞翻开书的125面,见一幅裸体插画旁写着: 苏晓霞,好漂亮好白嫩啊!我真想搂抱她!真想日她! 气得苏晓霞两眼发黑,她在心里暗暗骂道:“这东西是个兽生!”如果苏成在眼前,说不定她又会象开学第一天那样一个巴掌扇过去!有些事真叫人无法忍受! 但晓霞毕竟有了经验,到放学时,她已冷静了下来。她不动声色的把苏成请到自己的房间(学校没有办公室),很平静地说:“你坐吧。”苏成有些得意,以前老师把他叫到房间,开头的一句往往是:“站好,立正,把头低下,老老实实地交代自己的过错!”这苏晓霞竟客气地给自己让坐,倒还像一位老师!他微笑着,大大咧咧坐在这房间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并把一只腿搭在另一只腿上,随即很老练很有节奏地摇晃起来。 晓霞只好坐在床沿上,目光紧盯着那两条晃动不已的腿,盯了很久,却没盯出苏成的反应来,就把目光移到苏成的脸上,庄重地说:“苏成,你的腿能不摇吗?在他人面前、特别是在老师和长辈面前,两条腿摇来晃去是不礼貌的、不文明的。懂吗?” 那腿停住了摇动。 “这就对了。”苏晓霞微笑着表扬他。 晓霞控制着情绪,以一种心平气和的口气与苏成对话:“苏成,这一期我接收你到班上,并让你担任班上的纪律委员,你清楚的,这是老师、也是同学们对你的信任。你知道老师的用意吗?老师非常希望你改正以前的过错,以崭新的形象出现在全班同学的面前。在你担任纪律委员之时,我就找你谈过话,叫你以身作则,做遵守纪律的模范,同时管好班上的纪律。现在过去好几周了,你做得怎样?你回顾一下,谈谈班上的纪律情况,特别是自己的表现,好么?” 苏成什么也不说,那两条腿又晃动起来。晓霞有些生气地盯着那晃动的腿。 两条腿摇晃的节奏渐渐慢了,终于停了下来。 晓霞见他不说话,不得不指出他的缺点:“据同学们反映,你不但没管好班上的纪律,连自己也没管住。你上课带头讲小话,甚至吵闹——当然我上语文课你还是较听话的——下课哄笑、吵闹、追打。你觉得这是一个班干部该做的么?而且,放学路上还与同学斗殴,并且拿出了刀子呢。同学之间要讲团结友爱,发生了小纠纷,完全可以心平气和的讲清楚。讲不清楚,可以反映给老师,让老师去处理嘛。拿刀子捅人,要出人命案呀!那是犯法的事!派出所可要抓人的呀!你想没想到问题的严重性……” 苏成一声不吭,两条腿却不停地摇。 晓霞有些厌恶地盯着那晃动的腿。 腿慢慢的停住了摇晃。 晓霞接着说:“在我接收你之时,有老师,也有同学,甚至你的母亲也说过,你有一个毛病:喜欢给女同学写纸条。作为一个初中生,年龄还小,处在人生的黄金时代,应当全神贯注,集中精力和时间投入学习,不能想那些还不该想的事。给人家写纸条,不仅有害于自己,而且对他人也产生不良影响。这些道理,我以前就对你说过,我诚心地希望你改正。但据我了解,你又旧病复发,你又开始写纸条了,且那些话都是痞话,流里流气,根本就不像学生的话。我想你应该提高自控力,检点一下自己的行为才对……” 苏成无语,那两条腿却不甘沉默,摇得挺起劲。 晓霞愤怒地盯着那晃动的腿。 腿似乎极不情愿地停止晃动。 晓霞拿出了那本《夫妻夜话》,翻到了125页,递到苏成面前,神态异常严肃地说:“你看,苏成,你写些什么呀!你还像学生吗?你竟侮辱老师了!你有妈妈,有姑妈么?有阿姨么?有舅妈么?有婶婶么?你怎样对待她们?就算我不是你的老师,但比你年龄大,也该算姐姐吧?你能对你亲姐说这种坏话么?你怎能这样没大没小的胡说八道呢?……苏成呵,我知道你也有闪光点,比如你在某些时候也有点正义感,你头脑不笨,有时写作文思路清晰,文笔流畅,我多次表扬过你的优点,是希望把你引到正路上来。可你的缺点比你的优点多许多倍,你怎么没有想到要改正呢?你一点也不想做一个正直、文明、有道德的人吗?一点也不想想今后吗?一点也不为父母争气么?……” 苏成侧过头去,脸上现出极不耐烦的神色,那两条腿晃动的节奏骤然加快了。 以沉默对抗。那晃动的腿分明就是另一种语言,表示不满,表示对抗,表示轻蔑,表示愤怒…… 晓霞忍无可忍,说:“你说话呀!……你的腿不停地摇,摇你的魂!” 苏成咚地站了起来,狠狠的白了她一眼,说:“你这儿又不是监牢,在监牢里还可以摇腿呢。我摇腿的自由也没有了?我摇腿也犯法了?天底下没有这样一个怪老师!” 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苏晓霞来不及阻挡,他就一溜烟跑得没影儿了。 晓霞觉得自己又一次一头撞在坚硬的墙壁上。 她想喊疼,又想哭…… 她躺在床上,什么也不想了…… 想什么呢,有这样的学生么?有这样刁钻古怪、五毒俱全、屡教不改的学生么?不是没教育启发他,什么道理都同他讲了,正面的,反面的。例子也举了,哪怕他有了一点点进步也进行了充分的肯定。该激励也激励了,让他担任纪律委员就是为了激发他的责任心而控制自己的行为……这一切的心思几乎是白费!该怎么办呢? 晓霞去翻书,去问问书中那些权威人士。她前几天从肖珊那儿借来两本厚厚的书,一本是《班班主任工作谈》,另一本是《全国班主任经验论文集》,她便一篇篇看过去。可是看完了,仍然找不到答案。他们都很幸运,好像没有碰到苏成这样的人,要么他们虽然碰到了,但没有把这样的人改变过来,不然,文章怎么没有反映出来呢? 次日,她去请教林泉老师,他是高级教师哩。林老师笑了笑,只打了一个比方:“做差生的转化工作,也许像医生治病,先要号脉,要望闻问切,现在还要验血、照x光、搞脑电图、心电图什么的。搞清了是什么病和病因,才能对症下药。有些病可能吃几粒丸子就好了,有的要输液才能康复,有的却要治几个疗程,有的病要治好些年,有的病可能治一辈子。苏成的病,我听说过,得的可能是‘综合症’,病因可能很复杂,可能要持久战,不要指望手到病除。你有时间和兴趣的话,不妨到他家里去走一趟,先别急,作点冷处理,期望值低点好……你看好医生,总没有一个为病人而急坏了自己,他在急救时也不慌不忙……值得我们学习呵!” 林老师的话使晓霞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对,先别急,作冷处理,不要指望手到病除,期望值不能太高,转化苏成可能需要一个长长的过程呢。 35、神秘的测字先生 隔了一天,苏晓霞放学后就去苏成家家访。苏成住在镇上,先要步行两里山路到枫树坳,再从枫树坳搭小拖或租摩托到镇上,晓霞准备到枫树坳后租摩托去镇上。 走在山路上,心里想着怎样与苏成父母交谈,忽然听到树丛里有说话声,循声望去只见几颗黑脑袋围在一处,晓霞就猜想恐怕是学生在赌博,就轻轻地拨开柴草,攀上山坡,悄悄地走过去一看,果然是四个学生在“三打哈”,手边放着钞票。那几个人也太专注了,以至晓霞在他们身旁站了许久也没发现。四个人,其中三个人晓霞不认识,一个是她班的,叫王戌。“戌伢子,你喊70分,现在我们捡了120分,破了两级,每人两元,共6元,拿钱来。”王戌把衣兜翻个底朝天,说:“我只有2元钱了。”“两元钱,那可不行!昨天你赢了我二十多元。赢了要,输了不出,你想赖也赖不了的。”王戌说:“明天出吧,今天的确没钱了。散场算了。”当他从地上站起来时,突然发现自己的班主任就站在他身后,立即慌得语无伦次起来:“苏……苏老师,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晓霞威严地看着他,故意久久不语。其他三个人拔腿就跑,苏老师一声喝住:“想跑?给我站住!”三个人就站住了,脑袋垂得低低的。晓霞说:“哪一班的?叫什么名字?快说出来!”三个人就说了。晓霞用笔记在随身带的笔记本上,又说:“把扑克和刚才赢的钱全部交给我?”又威胁着:“不交,明天告诉校长,5倍罚款!你们还像学生吗?年纪小小的,就成赌鬼了!下次再赌,当心开除学籍!”其实也是吓吓他们的,有文件规定,普及九年义务教育,不管学生犯了什么错,也是不能开除学籍的。几个人交了扑克,把赢的钱也交了,晓霞根据他们讲的输赢情况,把钱分给了输的,恢复赌前的状态。晓霞知道这样也不够公平,因他们前一次赌博时也有输有赢,说不定今日的赢者就是昨日的输者,但一涉及到昨日,就会涉及到昨日的昨天,那就无法扯清了,所以只能维持今日的公平。晓霞不免又对那三个训了一通话,然后再叫他们走路。那三人就像得到特赦令没命的逃,可王戌却垂着头呆立在那儿,不敢动弹。晓霞说:“王戌,你这种行为有害还是有益,今日回去,好好地想一想,想清楚了来找我,要作好保证。”又问:“你是镇上的吧。”王戌点点头。“你知道苏成的家吗?”王戌低着头说:“知道。”晓霞说:“那好,今天我去镇上,你领我去苏成家。”于是师生俩就沿着山路走到枫树坳,却发现没有摩托车可租。王戌说:“等一下,会有摩托车的。”两人就坐在那棵千年古枫下等车。 坐在茅屋旁那块石头上的测字先生发现了晓霞,就走了过来,说:“苏老师,好啊,今天到哪儿去?”晓霞说:“老先生,还认识我?”老先生说:“怎么不认识?你刚来学校那天还在我这儿测过字呢。”晓霞笑着点头。那天晓霞提着行李在枫树坳下了摩托车,测字先生见了就叫她测字,吹嘘说:“您随便写个什么字,我就可以推测出你的家庭、爱情、婚姻、前程、运气等等,不信你就试试,没测出来你用不着数钱。”晓霞好奇,因想起天气炎热,抓起笔就写了一个“炎”字让他测。老先生说:“小姐,你测什么?”晓霞说:“测去向和前程吧。”测字老先生将个“炎”字左看看,右看看,断言说:“小姐是去一个建在山岭上学校任教,对了,就是去前头的云雾中学去当老师。”晓霞吃了一惊,说:“前程呢?”老先生说:“前程不好说。”晓霞说:“怎么不好说呢?”老先生说:“前程不太乐观。”晓霞说:“你的结论是怎么得出的呢?”测字先生说:“你看这个‘炎’字,上为火,下为火,添‘言’为‘谈’,添‘水’为‘淡’。你去的地方属火,是干旱的地方,很可能是山岭,你是以‘言谈’为职业,不是去教书是去干什么?而云雾中学建在一个小山岭上,你不是去云雾中学教书是什么?至于前途,则是一个‘淡’字,岂不是‘清淡’之‘淡’,‘暗淡’之‘淡’。小姐,恕我直言了。”晓霞见他竟能自圆其说,至少测对了一半,就递给他一张5元钱的票子,他还要找钱,晓地摆摆手说算了,老先生连连称谢。测字先生满脸含笑,说:“苏老师,今天你再测个字吧。”晓霞说:“不测。”老先生说:“我上次多收了你的钱,今日测字免费呢。再说,车没来,反正没事,你随便报个字,让老汉胡言几句,也好打发这段无聊的时光。”晓霞觉得有几分在理,就用树枝写了“王戌”的“戌”字,说:“测吧。”老先生说:“测什么呢?”晓霞说:“测今天的运气吧。”老先生把一个“戌”字左端详,右端详,脸色就变了,说:“苏老师是外出吧,你最好往回走算了。”晓霞说:“怎么啦?”老先生说:“外出凶多吉少。……你看这个‘戌’字,像个‘成’字又不是个‘成’字,里边有个‘一’字,右边一个‘戈’字,好在左边有个回撇。”晓霞说:“说明白一点。”测字先生道:“我的断语是‘似成非成,一事无成,必遇兵戈,慌忙回程’。”晓霞置之一笑,说:“我就不信!” 36、惊心动魄的奇遇 这时一辆摩托车来了,晓霞就租了摩托,让王戌坐在司机后面,自己坐在王戌后边,司机发动了车,就风驰电掣般向镇上奔去。晓霞在车上问王戌:“苏成玩‘三打哈’么?”王戌说:“他玩,比我们还来瘾,不过他是高手,赌大不赌小,经常赢的。今天看我们玩得太小,没兴趣就回了家。”晓霞说:“他玩大的,玩多少元钱一级?”王戌说:“至少5元钱一级,也玩10元钱一级。”晓霞吓了一跳,说:“他家很有钱是吗?”王戌说:“有钱,他家是镇上第5富哩。”说着说着就到了镇里。下了车,晓霞想起苏成妈妈送苏成来校时送了苹果给自己,今日也该回个礼,就从摊子上买了几斤香蕉。让王戌吃个,自己也吃着,边吃边笑着对王戌说:“老师让你吃东西,你可得为老师服务哩,你要把我领到苏成家然后才回家,可以么?”王戌笑着答应了。把晓霞领到一栋三层楼房前,他说:“这就是苏成的家。”晓霞差点儿惊叫了出来,这是一栋漂亮的洋楼,正面墙上贴着白亮亮的条形瓷砖,有精巧的阳台,窗全是铝合金玻璃,每层至少有200多平方米,看得出来,第一层是饮食区,第二层是住宿区,第三层是娱乐区,显然是一个暴发户的家。刚到门口,一只肥大的黑狗从楼上扑下来,正要对晓霞狂吠,王戌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狗就献媚似的摇着尾巴,对同来的晓霞也不再作声。 跟着王戌来到三楼,在一间房子前停住脚步,王戌在门外喊:“苏成!苏成!”苏成在屋里答道:“戌崽,快进屋,有好东西看呢。门掩着的,你推开就是了。”王戌在门外对晓霞说:“他在家,您进去吧,我回家了。”苏晓霞点点头就推门而进。苏成正在津津有味地看光盘,屏幕上放映的一个赤裸的男人与一个赤裸的女人正在起劲地干那事。晓霞又惊又气,说:“快给我关了,把光盘取下来给我!怪不得流里流气,你在家里看的是这些东西呀!”苏成这才发现班主任站在面前,不禁一惊,这次没有违拗老师,他把光盘取了下来,递给了晓霞。晓霞说:“苏成,你爸在哪里,你领我去见他。”苏成就领着她来到三楼另一间房子,推门进去,只见屋里烟雾弥漫,烟气刺鼻,晓霞用手扇扇烟雾,这才朦朦胧胧看到有四个男人在玩纸牌。晓霞进来,他们竟没有反应。苏成就喊:“爸爸,我们班主任苏老师来了!”晓霞说:“苏老板,我想找您谈谈有关你儿子的事情。”大概听到一个尖而脆的女声,一个满脸胡须的三十四五岁的汉子站了起来:“好!不过我正忙哩,您稍等一下,让我打完这一牌了吧——张麻子,快出牌,我要和了。”晓霞有点生气,说:“您这么忙,我来得可不是时候啊!”苏胡子这才放下牌,走到苏老师的身边,说:“哦,苏老师,你好啊,您这么年轻漂亮呵,你可是头号美人呵,你结婚了吗?……”一双眼盯着苏晓霞滑碌碌地转。“这样吧,我很忙,忙得没时间管儿子了,再说,这小子不怕我,也不听我的话,倒有点听他妈的唠叨……苏成,领苏老师去见你妈!……”见苏成溜走了,把手里的牌丢在桌上,说:“这盘算了……苏老师,我领您去见苏成他妈,他妈在二楼休息呢。” 可是当他们推开二楼一间房子的门时,晓霞又惊又羞,羞得想钻进地里去。苏成的妈在床上正与一个男人交缠在一起。见有人进来,并没有作出迅速的反应,似乎难分难舍似的。苏胡子怒了:“臭婆娘!狗日的邓老大,好呵,青天白日你们这对狗男女就x在一起了!我操,今天被我抓着了!狗东西,还舍不得分开,我今天要你们的命!”苏胡子转身从阳台上寻来一把铁锤走了进来,苏成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推开邓老大,从床上跳下来,也顾不得一丝不挂,张开双臂抱住了苏胡子,抱得死死的,一面说:“邓老大,死鬼!还不逃命呀!”邓老大抓了衣服,窜到门外,不见了。苏成妈这才松开手,苏胡子气得大骂:“臭婆娘,抱住我,让野老公逃命,老子打死你这死妇人!”就一巴掌扇了过来,扇得妇人吐出鲜血来。妇人咬着牙,骂道:“苏胡子,你敢打老娘!你是什么好东西!在外面乱来被公安局抓了,多次罚款,你还有资格教训老娘!只许你在外头拈花惹柳,不准我红杏出墙!你在外头乱来要罚钱,我多少还赚几文……说着就对着苏胡子的脸一串耳光扇过去,奇怪,苏胡子却不再回击了。 这时妇人才发现闭着眼站着的苏晓霞,才发现自己还赤裸着,略露羞意,忙穿了衣服。苏晓霞从震惊里尴尬里醒悟过来,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对苏胡子说:“你们都这么好,也该考虑一下是否影响了下一代,你们的苏成,快没救了!” 苏胡子竟怪笑起来:“哈哈!下一代?什么下一代!这一代的事我们还管不过来,还管下一代,下你的屁!……苏老师,你也是没事找事,挑是惹非……你别站着了,你走路吧!” 晓霞气得脸色发白,没头没脑往街上走。那只黑狗追了上来,汪汪地乱叫,吓得晓霞走得更快了。 37、小巷,又黑又深 晓霞慌慌乱乱迷迷糊糊高一脚低一脚的在小镇的街上走。 街上似乎零乱不堪,所有的店都张着深不可测的饥饿之嘴,阴森森的,空荡荡的,看不见尖锐的牙子,却看见一片片巨大的舌头,布满了绿绒绒的味蕾。一些长角的男人和一些垂着布袋似的大奶头的女人进进出出,大包小包的搬来搬去,弄出一阵阵毫无意义的嘈杂之声。店门口都挂着大大小小红红绿绿的招牌,写着歪七斜八不伦不类的文字,不是中文也不是外文,不知是从哪里弄来的荒诞的符号。大街之上,流淌着褐色的阳光,行人多如蚂蚁,匆匆忙忙而又慌慌张张,不知从哪里匆匆忙忙而来又要慌慌张张奔向哪里,他们嘴里嘀嘀咕咕或者大喊大叫,一串串语音似乎是电话中的盲音又似乎是救火车的怪叫。一条影子从身旁飘过,又一条影子从身旁飘过。每一条飘过的影子都带着腥味,好像是血腥味又好像是鱼腥味,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想吐又吐不出。 她好像走进了一条小巷。 小巷有些奇怪。在小巷里行走的感觉,有点像梦中行走的感觉。 巷里似乎有层灰蒙蒙的雾,光线十分暗淡,看不清地面,皮鞋敲在地面上,发出一种怪怪的响,既不像皮鞋敲在水泥地上发出的那种声音,也不像皮鞋敲在石板路上发出的那种音韵,倒有点像用手按电脑的键发出的挺现代的音响。两边是墙,很高很高的墙,耸入云际,显然是一种现代的建筑。抬头可以看见一线天空,天空高得让人发慌,好像有一轮月亮,多边形的,紫色,微小得如一粒葡萄。 巷子很窄。 没有行人,没有车辆,没有苍蝇和跳蚤。 只有一个晓霞。 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 我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 苏成与我对抗着。 还有他的父亲、母亲,还有一种势力,一种习惯,一种风气,甚至一种历史。 我能阻止什么? 我能改变什么? 我能拯救什么? 我是谁? 她想从巷子里逃离出去。 可是巷子是弯弯曲曲的。转了一个弯,又是一个弯,不知巷子要弯向哪里。 她想回头,可回头路也许更长。 因为她不知在巷子走了多久,走了多远。 她已辨不清东南西北中,不知巷子在镇上什么位置,不知自己在巷子的哪个位置。 她迷失在巷中,陷落在巷中。 她想遇到一个人。 哪怕是个瞎子或聋子。 可是一个人也没有。 她突然想到戴望舒那首叫《雨巷》的诗。 可是,没有雨。 也没有伞。 只有一个结着愁怨的姑娘。 只有一条悠长而寂寥的巷。 不,那巷不是这巷。 此巷何巷? 她的眼前似乎一亮,她发现了巷的墙上贴满了雪片似的形状不一的白纸,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父亲说过,文化大革命时,大街小巷都贴满了“打倒”“炮轰”之类的大字报。她想莫非自己一脚踩进了文化大革命的旧巷里?可是她没有闻到一种文化的火药味,却闻到了一种更难闻的气味。 她走近墙,走近一种文化一种气味,她发现墙上全是具有现代意识的广告。铺天盖地的广告代替了大字报的铺天盖地。 广告广告广告广告广告全是广告。 广 告 专治男性性病:阳萎早泄 萎而不举,举而不坚,坚而不久 有精早泄,有精不射,无精少精 广 告 专治:男女淋病梅毒 流脓流白 小便刺痛 尿口红肿 龟头烂痒 菜花肉芽 红斑水疱 黄白带多 滴虫阴痒 外阴烂痒 广 告 专 治: 性亢奋 性冷淡 性早衰…… 两墙都是广告,多是治x病的广告,她夹在两墙的广告之中。她想,电视里常播某家x病医院开张,某种滋阴补阳的药问世,大街小巷广告又有这么多,那么到底有多少人得了性病?得性病的人是不是还在增加? 由此看来,不要抱很大的期望,期望值不要太高,对苏成,对许多人对许多事都不必寄很大的希望,否则就会焦灼,就会痛苦,就会损坏健康…… 离开这儿,离开这恶心的广告! 可是她的脚发软,头特别的沉,脚上起了血泡,什么也不要想,想什么也白想。也许巷子还很深很深,走出去不容易。 她想找一块洁净的石头坐坐,可是没有。 她想找一把芬芳的稻草来垫座,可是稻草在田野。 她从自己兜里掏出一叠卫生纸放在地上,就坐了上去。 她忽然看见了蛇,三条,长长的,一条是黑的,一条是白的,另一条是带花纹的。它们优雅的,慢慢地游过来。 第一条经过她的身边,说:“小姐,你早!” 第二条经过她身边,说“小姐,你好!” 第三条经过她的身边,说:“小姐,再见!” 它们运用的都不是方言,而是标准的普通话,它们的样子很可爱,眼睛里充满着诱人的温柔。 突然闻到一股浓烈的怪味。 好像是水泥、金属、油漆以及药水的气味。 好像是纸张、证书和钞票腐烂之后的气味。 好像是尸臭。 她感到腹内隐隐的疼痛起来。 大汗淋漓。 她想吐。 终于胃里又一次翻江倒海,她觉得胃里一涌,就“哇”地一声吐得滔滔不绝,吐得双泪直流。……她强支着身体站了起来,扶着墙壁,踉踉跄跄往巷外走。 把一堆呕吐物留在了那个巷里。 【读者亲们,请多多关注,多收藏、多推荐、多提意见啊,你的支持,我的信心和力量哟!】 38、想得开酒家想不开 从黑巷里走出,像是从一场恶梦中走出,她汗水涔涔,筋疲力尽,恐惧感尚未消失,腿还在微抖着。她在巷口站了许久,才适应了眼前的光亮。她嗅嗅空气,觉得再没有了恶心的气味。倒夹着浓烈的诱人的菜香与酒香。转身一看,巷子转角处原来有一酒家,里面热气腾腾,人头攒动。店门上挂着一块牌子。“想得开酒家”几个大字笔饱墨酣,赫然入目。她觉得这店名很有意思,而门两旁的对联更使她为之一惊: 天不管地不管酒管 衰也罢兴也罢喝罢 字是草书的,龙飞凤舞,飘逸洒脱。她想一定出自某位碰壁碰得头破血流之后又看破红尘的文人的手笔,字是写在木板上的,有的地方墨汁已经脱落,恐怕是1949年以前的了。酒店很古老了,奇怪的是生意似乎还很红火。这时晓霞突然感到饥饿,产生了“喝罢”的冲动。她没有多想,就信步进店里去。 店子空间很大,许多人都在埋头吃喝,但似乎又缺乏某种气氛。晓霞选择靠墙壁的地方坐了。酒店伙计还是很快发现了,走上前来说:“小姐,要点什么。”她说:“先来一杯茶,再来一碗面条,可以吗?”伙计说:“行。马上就到。” 喝了茶,正在吃面条时,只见一群汉子说说笑笑走将进来,他们个个西装革履,油光满面,夹着黑色的公文包,有的还边走边打手机。晓霞一眼就认出那位打手机的是上次在学校里开会的付书记。她想上前打个招呼,但觉得他不认识自己,不必去讨没趣,就依然只顾自己吃喝。这时酒店老板走了出来,说:“付书记,好呵!”付书记说:“邹老板,把菜单拿来,让我点菜。”邹老板面有难色,说:“付书记,你们镇政府还欠了我们店里3万多元钱,我找书记镇长讨了数十次,都说没钱,都说镇里已债台高筑。付书记,现在酒店税收得重,且年年加税,一间这么大的店,各种税费加起来,得缴两万多元。我们请厨师,请帮工,付的工资也不少,而这几年由于大家的钱少了,生意也清淡多了,很难维持下去呢。你们那些钱什么时候还我们呀!老实说,我现在有点怕你们了,不给你们吃喝,你们是领导,又是老熟人,老交情,不赊账丢不开面子,给了,我有点担心,那几万元是不是丢在水里了……付书记,能不能给现钱?”付书记听了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很幽默地说:“老板,你们酒店的名字叫‘想得开’是不是?你叫顾客想得开,怎么就你自己想不开?老板,这年头就是要想得开!知道吗?要想得开。想得开,才能开开心心。想不开,愁就来了,对么?”邹老板说:“我有许多事想得开,你骂我,我想得开;你打我,我想得开。只是有三件事我想不开。别人要我的血汗钱我想不开,别人要睡我的老婆我想不开,别人要我的小命老汉想不开。”付书记又哈哈大笑,笑得前俯后仰:“邹老板,放心吧,我们绝对不会吃你的血汗钱啰。我们欠的账,又不是我老付欠的,是镇政府欠的。还会赖你的账么?还账只是时间的早迟问题。赵书记走了,洪镇长没走;洪镇长走了,我老付还没走,我们都走了,镇政府不会走!你怕什么嘛你!” 邹老板想:你们镇政府已欠了几百万,每年都在增多,会还我么?我不怕么? 见邹老板还是一副想不开的样子,付书记说:“邹老板呀,实话对你说,我们来你店吃喝,是抬举你!是看得起你!你又不是不晓得,这镇上的酒家少说也有二三十家,那些店子请我去我还懒得去!邹老板,你的脸面不小啊!” 站在付书记身边的一条汉子说:“老板,别犹豫了,拿酒来,拿菜来!酒要好酒,菜要好菜!你也该想想,你是在谁的领导之下呵!” 付书记忙阻止道:“话不能这么说。邹老板,如你不信我们也就算了。告诉你吧,这一段我们正地搞计划生育和处理违法建房,要罚一笔款的,下次来,凡是我老付签字的款一笔报销,怎么样?快去!拿好酒好菜来!” 邹老板不情愿地去了里间,不久还是拿酒端菜上了席。 晓霞想:付书记在学校和酒店的面孔很不一样呢。她吃了面条,心情也转好了,正想离席租车返校,却见江涛老师摇摇晃晃进了店,还未落座,就呼一声:“老板,酒仙来也。”邹老板见了江老师,就打趣道:“酒仙江,温一碗酒,来一碟茴香豆对不对?”江涛一口否认:“不不,来一壶二锅头,煮一碗三鲜面。”邹老板极快地将一瓶二锅头递到酒仙江手里,说:“三鲜面马上就到,慢点喝,可别说酒话呀!”酒仙江点点头,咬掉瓶盖,就咕咕地喝了一气。他咂咂嘴,赞叹道:“这酒比景阳岗酒家的酒还有气力,我操!”说完,他一眼瞥见了邻桌的付书记,瞥见了那满桌的酒菜,不知为什么,一股无名火就毕剥剥地燃烧起来。未等三鲜面上席,酒就喝得差不多了,他高声说:“兄弟们,大家喝酒辛苦了,我向各位此致敬礼。同志们也许缺了下酒菜,我吟一首诗来给你们下酒助兴!” 39、白与黑 江涛随即就用半方言半普通话诵道: “七律/长征/毛泽东/一九三六年二月 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金沙水泊云涯暖/大渡桥横铁索寒/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 有人说:“酒仙江,你还生活在毛泽东时代走不出来,老是记得毛老板的诗,现在是哪一年了?再说,这一首诗,十多亿中国人哪个不晓得,要你来念。”江涛说:“兄弟别急,我江涛不才,写不出伟人这样大气磅礴的诗来。但东施效颦,模仿伟人的诗作也还过得去的,现在,请各位听听本人的一首吧!”于是他那抑扬顿挫的声音便在酒店里回荡: “七律/当官/江涛/一九九八年十一月二十八日 当官不怕饮酒难/万杯千盏只等闲/数栋别墅耸巨浪/几匹宝马走泥丸/桑拿按摩周身暖/扑克麻将五更寒/更喜小姐白如雪/三陪过后尽开颜。” 有人喝彩道:“酒仙江真是秀才,模仿伟人之作的水平大大的高!” 干部席上有人站起来说:“什么狗屁!篡改伟人的诗词,发社会主义的牢骚,在毛老板手里,早被枪毙了!”酒仙江翻了一个白眼道:“对,现在的一些贪官,在毛老板手里,恐怕早就用机枪扫了!张子善、刘青山就是例子。”邹老板说:“都别上纲上线,什么时候了,《焦点访谈》都揭露阴暗面了——酒仙江,你还有什么诗词,念出来吧!”江老师受了怂恿,信口又念出一首《如梦令》来: “今夜笑谈声骤/满桌佳肴美酒/试问宴中人/即道‘报销依旧’/知否知否/如今吏肥民瘦。” 一位乡干部忍不住“噔”地站了起来,说:“江老师——我现在还喊你一声江老师,你不必太放肆,你说的‘今夜’的‘宴中人’是不是指我们?你是不是存心要讥讽我们这一群?你是不是存心与我们过不去,你要再发酒疯,就该走远点,再发狂言,小心点。”江涛是个服软不服硬的人,喝了一口酒,竟狂笑不已:“我又没点谁的名,谁觉得是那么回事,就对号入座好了。当心!当什么心!我怕过谁。现在谁还怕谁!你以为你是谁?你听着: “砍头不要紧/只要金钱真/杀了我一个/养活几代人!” 酒店里一片叫好声。 一位胖干部把酒杯往桌上一顿,说:“没兴趣吃了,在讥讽声中吃喝,一点情调也没了,我们走吧!”付书记点点头,说:“走!我们都走!”又说:“其实你们太沉不住气了,人家是酒癫子,一喝就醉,一醉就骂天骂地骂当官的,骂惯了,我们何必与他一般见识……算了吧,我们走!……哦,邹老板,记账吧,拿账本来,我签字!”龙飞凤舞的签了字,就走进了那条黑巷,脚步声在黑巷中越响越远…… 晓霞走到江涛身边,喊了一声“江老师”,这时江涛已有八分醉意,听到喊声,一只眼睛半闭着,另一只眼开着:“苏老师,你也来吃喝了?来!好兄弟,喝酒吧!邹老板,来……来一瓶二……二锅头,让我这位兄弟一醉方休……”晓霞说:“我是苏晓霞,不是你兄弟,喝什么酒!江老师,你醉了,我扶你走吧,听说你有一个亲戚在镇上,你最好别回家了!来,我扶你走吧!” 可是他们刚上酒店的阶梯,小巷里窜出几辆摩托车,跳下几位彪形大汉,挡住了他俩的去路,走在前头的那个人问道:“这位喝醉了的是不是姓江?”晓霞答道:“是,是江老师。”话音未落,那人挥起一拳,把江涛打翻在地,然后几个人一齐上去拳打脚踢起来。晓霞顾不得自己,扑上前去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一上来就乱打人,打人是犯法的懂不懂?” 江涛躺倒在地,也不起来,也不挣扎,也不回击,却说:“苏老师,你快回酒店,不要管我,你也管不了我。”说完,躺在地上又念起了顺口溜: “黑黑黑/白白白/本来黑是黑/白是白/现在白里有黑/黑里有白/不怕白/不怕黑/只怕黑白相勾结……” 40、西装汉子 江涛那首关于黑白的顺口溜念着念着就没念了,呼哧呼哧地喘了一阵粗气,就没有什么响动了。晓霞尖叫一声:“不好了,出人命案了,救人啦!”“哈哈,救人?你是他什么人?他是你的情夫对不对?”晓霞杏眼圆睁:“胡说八道!他是我们学校的老师,你们打死人犯了王法了!”一个黑脸汉子说:“哈哈!犯法!犯法?哈哈!……这么漂亮的妹子,我们好有艳福啊!小姐,我们打架辛苦了,慰劳慰劳你大哥吧。”说着,猛扑过来,伸出那双毛茸茸的手把晓霞拦腰抱了,连同她的手也被紧抱了,接着就张开那臭乎乎的嘴,伸出舌头,在晓霞的脸上乱舔,晓霞的双手动弹不得,就转脸啐了一口,喊道:“不得了!救命啦!救命啦!”另一条汉子说:“救命?谁能救你?告诉你吧,这个镇是我们的地盘,谁也救不了你!……哈哈,好肥的奶子呀!”其他几个也纷纷靠近她,伸手摸她的胸脯和大腿。“流氓!抓流氓!救命啦!”黑脸伸开手,啪啪地给晓霞打了几个耳光:“臭婊子,再喊,就不客气了!老子要割下你的舌头来炒辣椒吃,要刮下你的下身让老鸦喜鹊去啄!”狞笑一声,猛地亮出了一把雪亮的刀子,对着晓霞的胸脯比划着:“小婊子,再喊一句,休怪老子下毒手,老子第一步就割下你胸前这两砣肉来下酒!……老实点,跟我们走!”这时酒店里的邹老板出来了,说:“黑大哥,手下可要留情。你若是一条真正的好汉,就不该欺负一个姑娘!”黑大哥又狞笑一声,道:“邹老板,住口!你做你的生意,这里不管你的事,快给老子走开些,不然,担心老子把你这店子砸成一块坪!”邹老板进了屋,其他围观者也纷纷走散,怕惹祸哩。 “哈哈!本事可不小呵!本事大也不该欺负一个手无寸铁的妹子啊!”一位西装革履的年轻人走了过来。 “不要走过来,先报出你的姓名!” “大爷姓抱。” “姓抱?你想把这个姑娘抱回家去玩玩,你有这种艳福么?小子。” “听着,大爷叫抱不平!” “你来抱不平?哈哈!兄弟们,把刀子都亮出来,先把他的肉刨掉,然后再把他的骨头抽出来!” 黑大哥“四兄弟”都把刀握在手里,从四个方向向那位西装逼近。晓霞被放下了,她一个箭步窜进酒店,顺手操起一根扁担冲了出来,她要助西装一臂之力呢。 西装汉子发现了,说:“那位妹子站开些,杀四只小狗还用得上你么?” 四把刀越逼越近,黑大哥说:“好汉,你赤手空拳,能干什么事呀!算了吧,自己把衣服脱了,让我们给你松松皮肉和骨头!” 只听见惊天动地的一声高喊,那汉子腾地跃起一个人高,两只脚有力地先后踢出。黑脸汉子只听见胸口一声闷响,未弄清是怎么一回事,就倒在地上觉得天旋地转起来。另一位只觉得一条黑影在眼前晃一下,自己胯下那砣吊着的东西狠狠地挨了一脚,只觉得钻心的疼痛,疼得他在地上滚了两下,就动弹不得。另外两个见大哥二哥不知怎的就摆在了地上,见势不妙,拔腿就逃。西装汉子窜上来,提稻草束一样提了他俩的脖子,命令道:“给我矮1下去!”那两人就乖乖地跪了。汉子又命令道:“打耳光,对着打。你打我的耳光,我打你的耳光,要打响点。边打边给我喊着:我欺负弱者,我侮辱姑娘!我是流氓!我是地痞!”那两人不得不遵命喊着,打着,但哪里肯用力,西装汉子怒了,挥起拳头,把两人又打倒在地…… 街上摆下了五条汉子。 41、侠客,并没有绝迹 街上摆下了五条汉子。 那西装汉子走到江涛身边,喊道:“江老师,江老师!” 江涛已昏死过去。他蹲下去做人工呼吸。 晓霞走上去,说:“大侠,你要快走才是。” 汉子说:“你也是云雾中学的老师吧,你也得走,这是是非之地。我们顾不上江老师了,让酒店老板去报警吧。跟我走,妹子!”回头又对躺着的江涛说:“江老师,愿你无事!” 晓霞顺从了他,跟在他身后往远处跑。 天色早已黑了,他们在车站旁的一辆出租摩托车边停住了脚步。汉子说:“租车,到枫树坳,速度要快!”又招呼晓霞说:“快,上车,坐到我前头!” 晓霞又一次服从了他。 摩托司机说:“60元钱,干不干?” 汉子说:“少啰嗦,快点开!” 司机不再言语,把摩托车开动了。走了两里路,车到了无人烟的地方,汉子说:“停!” 司机说:“停什么?就下车了?”汉子说:“咱们换一个位子吧,你还是一位新手,走得又慢,又不平稳,我有点担心你会出事,我来吧。”司机很听话,与他换了位置。摩托车箭一般在公路上奔驰,只听见耳边呼呼的风声。 很快到了枫树坳,从摩托车上下来。晓霞想起来时那位测字先生的话,竟然应了验,不禁一笑。这时汉子掏出30元钱给司机说:“30块,要不要?不要的话,老子就一分钱也不给。你以为我不知道,平时夜间租车,一个来回,也就十七八元钱。你宰人也不看是谁?狗东西!” 司机低垂着头不敢说话。 汉子又抽出一把刀对准他:“告诉你,我已认识了你的相貌,如有人来调查我的情况,你说出了今夜的事,老子就对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 “没你的事,走路。” 摩托的灯光消失在远方的山坳,汉子说:“到学校还有一段山路,我送你一段吧。” 晓霞点点头,再一次服从了他。山路曲曲弯弯,很窄,两边是茅草,是树林,黑森森的一片影子,有习习的山风在吹。头顶的天空很深邃,没有月亮,只有稀稀拉拉的几颗星星在眨着神秘的眼,夜已深,人已静,整个世界好像只有他们俩的脚步在响着。奇怪,经过一场惊心动魄的险情,晓霞的心里竟异常的平静,他跟着一个陌生的汉子行走在荒山野岭,不但不害怕,反而觉得很安全。 汉子一直不说话,晓霞却忍不住了,说: “您的真名叫什么?侠客。”汉子说:“抱不平呢。” 晓霞笑笑:“我以前爱看武侠书,后来非常讨厌,一本也不看了。” “为什么?” “我认为侠客属于古代,到近代就死绝了。” “是么?” 今天碰上了您,我的看法又改变了。” “其实正如您说的那样,真正的侠客不再存在,但是侠客精神还没有死去。” “侠客精神?有意思。” 说话间,到了校门口,汉子说:“进去吧,马上向校长报告江老师的情况,要想法去救。若有人向您问我的情况,你不要太诚实!”说完就自顾自地走下坡去,他没有回头。 晓霞转过身,一直望着他的身影与夜色融为一体。 晓霞回校后马上敲开了校长的门,把自己的家访过程以及江老师被殴打昏死在地的情况向老陈作了汇报。老陈没有迟疑,叫晓霞回房睡觉,自己喊醒了几位老师,火速赶到出事地点。 但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第二天她进了公安局。 42、审问 次日,两位公安把苏晓霞叫到镇上公安派出所,没有关她,而是很客气地让她坐在一张办公桌前,接着来了一位年轻的大盖幅,坐在她的对面,其他的大盖帽叫他蒋所长。蒋所长把晓霞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脸上竟泛起羞涩的笑意。然后一面问话,一面在一叠纸上不停地记录着。 “姓名?” “苏晓霞。” “年龄?” “二十二岁。” “住址?” “中华人民共和国s城,祖籍s省s县t镇y村,家庭出身知识分子,父亲大学教授,母亲供职于某电台。本人出身学生,身体状态正常,文化程度大学本科,工作经历今年下乡从教,婚姻状态未婚,无姐无妹,无兄有弟,性格特征:天马行空独来独往,不过近段有些改变……都是这一套,对不对?” 蒋所长换成一副威严的面孔,说:“严肃点,你说得这么快,我记录不了。” 晓霞说:“你应当学点速记法才行。” 所长说:“不要说与本案无关的问题。”又说:“请你说说你在想得开酒店和后来发生斗殴的事。” 苏晓霞就叙述了一遍,说完了问一句:“我可以走了么?” 所长耸耸眉头说:“我还有问题要问。” 晓霞说:“请审问。” 所长说:“那位凶犯叫什么名字,往哪个方向潜逃?” 晓霞说:“哪位凶犯?” 所长说:“就是帮你打人的那个家伙。” 晓霞说:“叫侠客才对!” 所长说:“逃的方向?” 晓霞说:“送我到校之后他就下了山坡,融入了茫茫夜色之中。” 所长说:“叫什么名字?他与你有何种关系?他不会帮助一位素不相识的姑娘吧?” 晓霞说:“所长,你读过武侠小说吗?我觉得干警在休闲时光里不能打牌赌博,要读读武侠四大天王的小说,那大大的有好处。你刚才提的问题都可以在武侠小说里找到答案的。” 所长说:“请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不要反问。” 晓霞便一本正经地回答:“他说他叫‘抱不平’,显然不是真名。他也没有问我叫什么名字。侠客向来不求别人感恩戴德,不留真姓名是他们的爱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侠客的本性。读过《水浒》吗?鲁达与金氏父女是什么关系?” 所长说:“我们是奉命追查逃犯的。” 晓霞吃了一惊,说:“哦,是这样?可惜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不过我顺便告诉你:我准备将自己的所闻所见写成一篇文章寄到报刊上去,题目已经拟好了:教师酒店遭殴打,侠客赤手斗歹徒。” 所长说:“写文章要实事求是。” 晓霞说:“对一个中文系毕业的本科生来说,这是很常识性的东西。何用所长吩咐?” 所长说:“另外,新闻稿件要经镇政府审核加盖公章之后方能见报。” 晓霞说:“据我所知现在有了很大的变化。凡是批评性稿件不必盖章,否则,一篇也见不了报的!谁愿意展示自己的肿瘤呢?” 所长愣了愣,把记录的稿子推到晓霞面前,说:“我记录的如与你说的没出入,请签字。” 晓霞从头至尾看了一遍,然后签了名字。 所长说:“你可以走了。” 晓霞走到镇医院,找到江老师的病房。恰巧校长老陈也在医院看江涛。让晓霞吃惊的是,昨夜殴伤江老师那几个歹徒也卧在同一病房。他们都被抢救过来,都在床上不停地呻吟。 江老师突然不呻吟了,说:“我要出院了,我好起来了。”坐在他身边的老陈还苦口婆心的劝慰他:“江老师,你的脾气也该改一改了。你哪有那么多不平呢?哪有那么多牢骚要发呢?凡事应当想开点。许多社会问题挺复杂,不是想解决就能解决的。一个人身上长了一个瘤子,有一个发现、诊断、动手术到痊愈的过程嘛,你的心是好的,但嘴巴不饶人,往往不被人所容,容易吃亏。上次是个教训,这次又是一个教训。要吸取呢。即使能得到妥善处理,你看你被打成这么个样子,够不够你忍受呵!……我看我们教师,安心育人教书就是,对一些社会问题不要去多想嘛,越想越痛苦呢,何必呢。” 江老师很乖地听着。 晓霞走上前,说:“江老师,好些没有?” 江老师说:“谢谢关心,好些了。苏老师,你昨日没事吧?” 晓霞说:“没事的。” 这时蒋所长和付书记也走了进来,几位凶犯立即停止了呻吟,亲切地叫“付书记”和“蒋所长”。付书记横他们一眼:“叫什么叫,你们这些家伙不知天高地厚。”校长老陈站了起来,与所长、书记打招呼,握手。老陈说:“付书记,蒋所长,教师被歹徒殴打,伤势很重。他们已经触犯《教师法》,你们一定要捉拿凶犯,伸张正义呵!” 付书记说:“当然了,江老师遭人殴打,我们怎能不管?我跟蒋所长说了,一定要尽快抓住逃犯,三头对六面,搞清事实,该法办的法办,该罚款的就罚款,一定要给你们一个圆满的答复。” 江涛听了,眼睛向上翻白,嘴里又念念有词了:“权与钱在一起/凶犯与伤害者在一起/白和黑在一起/老鼠和猫在一起……”陈校长用眼睛狠狠地瞪他,他才没有将那首顺口溜念完。 43、风雨过后 那天苏成的父母相互厮打了一场,打得脸红鼻子青的,开始你不理我我不理你,你怨我我也怨你,这种状态维持了长达二十四个小时。苏胡子后来就想:如果那个苏晓霞不来,我们谁不知谁的底细呢,反正是那么一回事,要快活他们就快活去吧。把个萝卜从地里拔起,那个洞还在,又少不了什么?这样的事只要不闹出去,谁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那个多事的苏晓霞,让我亲眼看见了那个该死的场面,让我背上戴绿帽子的臭名声,而且这顶帽子永远也甩不掉……不怪苏晓霞怪谁呢?苏成的妈想:如果苏晓霞不来,那死鬼赌上瘾了,发生了地震他也不会逃命,怎么会下楼来?怎么会来干扰他们的快活?她怎么会赤着身子打阻击掩护邓老大逃走呢,怎么会给丈夫的“老三友”留下笑料?怪只怪那个臭婊子苏晓霞!他俩这样一想开,就想开了。那天夜里两人睡在一张床上,苏成的爸亲亲苏成妈的脸,说:“堂客,还记我的恨么?……我不该打你的,你要原谅我的手狠呀!高抬贵手让我过一回吧……”苏成的妈说:“我怎么怨你呢,我怨苏晓霞!”苏成的妈也亲亲苏成爸的脸,说:“老公,我不该打你,一个耳光来一个耳光去,把你的脸都打肿了,让你成了胖子,见不得街上的人,我心疼啊,都是自家人,你莫怨我呀!”苏成的爸坚定地说:“我绝对不怨你,我只怨苏晓霞!”这样的说来说去,阴云浓雾一刹那就消散了,温柔的太阳又重新照亮了这个家。 苏成爸照常在三楼与牌友玩牌。苏成的妈还不好意思玩她前天的把戏,只把自己关在房子里看毛片,看着看着就有些烦,男人女人玩来玩去还是那些花招,大同小异,缺乏创意。她就取下光碟,换上另一个,开始吼卡拉ok,吼得一句耸到天上,一句又跌到地下,呕哑嘲哳,自己听了也难受。就关了机,站在阳台上往外看风景。放眼望去只看见一片高高矮矮的屋顶,有的是平面的,有的是斜面的,大多是水泥,也有些是琉璃瓦弄的。山峦、河流、田野都被一堆堆水泥挡住了。于是就低下头来,看见了一群鸡在前面的空地上啄食,一只公鸡走到一只母鸡的面前,开始性骚扰。另一只雄伟的公鸡就吃了醋,昂首挺胸地走了过去,用嘴狠狠地啄了自己的情敌,情敌不是个孱头,哪肯甘拜下风,把快乐拱手相送呢?于是在空坪上展开了一场空前绝后的大恶战,啄得头破血流,羽毛横飞。那只雄伟的成了获胜者。另一只也不肯为那只母鸡付出生命的惨重代价,带着满身的伤痕慢慢走远。而那只母鸡竟没有投出怜惜的一瞥。这只雄伟的公鸡带着一身豪气走到母鸡的身旁,打开了张翅膀,“嗑嗑嗑”地叫着,并不断地围着母鸡转圈儿,显然是一种挑逗和诱惑。母鸡并不理睬,一点也不动心的啄自己的食,公鸡也可能知道那句“行动高于一切”的名言,转了一阵就用嘴啄母鸡的脖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上了母鸡的背。母鸡就呻吟似的轻叫几声,却不挣扎,也不逃循,半推半就一阵子后,就配合了公鸡的行动。 苏成的妈想:鸡们倒是自由自在,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众目睽睽之下快乐地作爱,谁也不来干预。那只母鸡应当是幸福的,被争夺总是一件愉快的事。我是那只小母鸡吗?那两只公鸡又是谁呢?一只是苏成的爸,另一只是邓老大么?像又不像。 她自顾自的无声地笑了许久。 这时她抬头看见苏成带着那条黑狗从外面兴冲冲地走来,在空坪上苏成停住脚步,喊一声“黑哥”,黑哥快节奏地摇着尾,耳朵竖直了,随时等候着小主人发出指令。苏成一声令下:“跳!”黑哥箭步向前起跑,猛地一跃,腾空而起,窜起个把人高,然后轻轻地落在地面。苏成很满意,又喊:“立正!”黑哥就用后脚支地,伸直身子,把前脚抬起,目光平视,并现出庄重的表情。苏成又喊:“稍息!”黑哥就把一只后脚向旁边跨出一小步!“卧倒!”黑哥闻声就卧地一倒,四脚朝天,两眼望云,显出一幅悠然自得的样子。 苏成的妈又无声地笑了。 “苏成,上来!”苏成和他的黑哥欢快地上了三楼,他妈说:“苏成,你是一条黑狗就好了。” 苏成说:“是一条黑狗哪样好?” 他妈说:“黑狗那样乖,不打牌,不看毛片,不打电子游戏机,不给别人写字条,不打架,别人叫它怎样它就怎样!” 苏成说:“可是我是一个人啊!” 他妈说:“可你得向黑哥学习。想想吧,如果你乖若黑狗,老师喊一是一,喊二是二,老师还会来家访么?” 苏成说:“妈,我不做一只黑狗。” 他妈说:“妈希望你像黑狗一样听大人的话。” 苏成说:“那我听你的话吧,但我不做黑狗。” 他妈说:“好,你听我的话,那明天你就不要再在家玩了,要去学校读书!” 苏成说:“读书一点劲也没有。” 他妈说:“你不是说像黑狗那样听我的话么?” 苏成嘿嘿一笑:“我去,苏晓霞也不会收留我了!” 44、打赌、谈判 次日,苏成又被送到学校,这一次是他爸从百忙之中抽时间送来的。刚要进教室时,被苏晓霞拦住了:“怎么,你还让苏成来上学?” 苏胡子说:“不上学做什么?” 这一回,晓霞用了一种玩世不恭的口吻与他交谈:“你让他在家看黄片,跟你学赌博,让他与你家的黑狗称兄道弟,让他哥儿们一起玩耍吧。” 苏胡子说:“这不是让孩子学坏吗?”晓霞说:“这怎么就坏了……这样挺好哩:一来省了学费;二来也省了你儿子来影响其他同学;三来苏成省了辛辛苦苦往学校里跑;四来我省了下乡家访,到你家来惹是生非。”苏胡子说:“不,我要让孩子读书,我只有这个独生子!”晓霞说:“我管不了!”苏胡子说:“苏老师的意思叫我戒赌,给孩子带好样是吗?”晓霞说:“我可不敢这样说。”苏胡子说:“戒赌,难呵!几十年赌的历史了,戒起来岂不死来活去的。我没法忍受那种痛苦!苏老师,替我想想吧,钱我有的是,吃穿用不愁,整天没事干,看书,我没水平,看电视,我不懂普通话,内容半懂不懂的,一天24小时如何打发过去?只有赌!一坐到赌桌前,一下子就进入了角色,一天一眨眼就过了。倘若一天不赌,我就像坐牢似的,整天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吃不香睡不稳,难熬呵!”晓霞说:“其实并不像你说的那么苦不堪言,这要看你怎么戒……你愿意用现代最先进的方法戒赌么?”苏胡子说:“说吧,看它管用不管用。”晓霞说:“一是把你存在银行里的钱全部取出来,投资办企业,去开创一次辉煌。办实业了,就有许多事要想,要做,要苦心经营,哪有时间和兴趣去赌呢?赌瘾不就自然而然的消失了么?”苏胡子说:“办企业,那太辛苦了,太冒风险了,我赚的钱完全够我和儿子一辈子花了,不好好享受,还去自讨苦吃,我才不做那样的傻瓜呢!……你还有另一种方法吗?”晓霞说:“第二种方法更简单易行,只怕苏老板不会去实施,你哪有那种胆略和气概呢?”苏胡子说:“莫卖关子了,说出来吧!”晓霞说:“把你的存款连同你那栋洋楼,用一把火烧成灰烬,然后再重新创业,创业千辛万苦,没日没夜,你还会去赌么?”苏胡子仰头长笑,说:“亏苏老师想得出这种妙策!你何不叫我拿一把雪亮的刀子,朝自己的胸口捅上一刀……这多么简单易行,多干净利落!一刀就把人捅死了,哪里还有戒赌的难题!哈哈!苏老师锦囊妙计,让我火烧洋楼和钞票。重新变成穷光蛋!”晓霞说:“我替你想的办法你又依不得,自己又下不了狠心戒赌,你儿子也有赌瘾了,老子不戒赌,你怎么能说服儿子戒赌?……好了,你把儿子带回去,你自己去教育吧。”苏胡子火了,说:“我自己能教育好,还要你们这些教师打鬼!”又说:“我问你,国家花那么多钱培养你们干什么,就是让你们教育学生的!可你们放着学生不教育,倒先教育起家长来,不去教育我的儿子倒教育儿子的老子来!天底下有这种事吗?你苏老师也是一个小小的班主任,一班之长,我苏胡子也是一个家庭的老大,一家之长。同一级的嘛,你在我面前摆什么脸呢?我去找你们校长讨个说法去!”说完拉着儿子就走。 晓霞却不急,依然一脸平静。 但过二十来分钟苏胡子又返了回来,晓霞说:“校长怎么说?”苏胡子说:“校长是你的校长还是我的校长?他会帮着外人吗?”晓霞笑道:“我听人说校长曾是你的老师,却不是我的老师呢。”苏胡子说:“正因为他当过我一年的班主任,就永远把我当着了他的徒弟,永远认为我不懂事,爱淘气。一生之内的任何时候,任何场合都可以把我臭骂一顿,而且可以骂得我寸草不生!”又说:“这陈校长也快五十了吧,也该退休了。……不说他了,咱们干脆来谈判好了,这样吧,初中还有两期,你把我苏成管好了,不出事,学习进步,我每期给你一千块钱,你干不干?”晓霞说:“还是这样,你们把苏成教好了,一年内能在学校里老老实实地学习,规规矩矩地做人,我给你四千。如没教好,你就给学校四千。干不干?我一家四口,三人有工作。不敢与老板十万十万的打赌,几千元的赌注,我还是敢与你打的!”晓霞自己都感到惊讶,是不是那天遇到侠客,身上染上了一种豪气了? 苏胡子不敢打赌。 最后,他们通过“谈判”,还是达成了四项协议:1、双方对苏成加强监督与检查,不让他随身带刀类的凶器,以防造成事故。2、苏方不能供给苏成赌资,尽量少给他零用钱。防止他再次赌博。3、苏方家里的黄片要妥善保管,不得使苏成有偷看之机。4、校方对苏成乱写字条这事要进行严肃的教育与批评,苏成要作好书面保证。双方代表在协议书上签了字。晓霞觉得,这个条约的签订,仅仅只体现出“期望值要低”的思想。 苏胡子朝操场喊了一声,正在玩耍的苏成就上了楼,没有事一般进了教室。 45、挑战 一日,林老师找到苏晓霞,说:“苏老师,这一周你有一堂教学公开课,你得准备准备。”晓霞听不懂,她想哪一堂不是公开课呢,莫非还有秘密课不成?林老师看出来了,说:“说是公开课的确有些不科学,不过我们一直这样叫,其实叫教研课才对。不管怎么说吧,就是让你上一堂语文课,语文组的老师都要坐在教室后面听的,校长、领导或许也会来的。听完之后大家还要评头品足的呢。”晓霞说:“上得好怎样,上得不好怎样?要处罚么?”林老师说:“不怎么样,成败功过,任人评说而已。不过,你是新老师,第一堂公开课是很重要的。你上得好,大家第一印象就好,从此大家就服了你了,你以后的影子就高大些;若上砸了,大家就在心里小看了你,你的影子就矮小了,今后说话就响不起来。”晓霞说:“这么严重?”林老师又说:“所以公开课一半是讲给学生听的,另一半是讲给老师听,要讲出最高水平,既受学生欢迎,更要受老师的欢迎。以前有的老师为了给人一个好印象,不仅认真备课,而且搞彩排,把要提的问题及答案事先告诉学生,演戏一般。这样搞,实在没意思。但一点不讲究也不好的。”晓霞笑着说:“课既然这么重要,您是咱们的教研组长,就多指教指教。不然把课上砸了,把我的脸丢了不要紧,把组长的脸丢了我可担不起责任呢。”林老师说:“你本科毕业,底子厚,你上不好谁还上得好?不过,有几个方面也得注意一下。”于是把怎样的选好课文,怎样深钻教材,怎样调动情绪和随机应变等具体的问题讲了一遍,讲得晓霞频频点头。 公开课如期举行。上课之前,林老师就说:“苏老师,你别忘了语文组的同志大多都是烟鬼,你得破费买两包‘白沙’烟给大家抽,这是老规矩。”晓霞觉得挺奇怪,不过也没说什么,就从学校商店里买了几包烟递给林老师。上课时,教室后面坐满了黑压压的一片老师,不仅语文组全数到齐,教导主任老邹在坐。还有其他组如方胜、凌云、楚狂之流也来了。林老师拿出晓霞的烟,给抽烟的每人发了一支,打火机咔嚓咔嚓响了一阵,教室后面就一片烟雾腾腾了。这么多的老师汇集一堂,哪个学生还敢乱说乱动?教室里鸦雀无声。 晓霞开讲。 在娓娓动听的声调里,在咸亨酒店里酒客一片笑声中,孔乙己先生走来了,他高高瘦瘦,穿一袭又破又脏的长衫,满脸伤痕,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他走向大家,双眼里闪动着一种清高自负的光芒…… 他终于说话:“温一碗酒,来一碟茴香豆……” 酒客们奚落他:“你怎么脸上又添新伤痕了,孔乙己先生?” 又说:“你真的连半个秀才也没捞到吗?孔乙己?” 他满脸忧郁,眼睛里出现了死灰般的颓唐…… 他摆出九文大钱…… 他与孩子们打成一片,给他们茴香豆吃,用“之乎者也”同他们说话,让他们半懂不懂的…… 他说茴字有四种写法…… 可惜他的腿被丁举人打断了。 从此,他不能站着行走。 那年中秋过后,风一天比一天凉,孔乙己用手爬着来到了咸亨酒店,喝完了人生的最后一杯苦酒,在一片笑声中,渐爬渐远,爬到小说之外去了…… 同学们说:“孔乙己是一个好喝懒做、迂腐麻木、自命清高的老书生,是一个可悲可怜的人啊!” “那么,孔乙己的人生悲剧是什么造成的呢?”晓霞问。 大家说:“封建制度造成的!科举制度害的!科举制度不仅毒害了他的灵魂,而且也摧残了他的肉体!” 爬呀爬呀,终于爬到山岭了,该歇一口气了。 晓霞看了一下手表,离下课还有10分钟,布置一个作业题让学生做,就一路顺风到了北京天安门。 但没有想到突然杀出一匹黑马,教室里,站起了一个叫苏成的同学,说:“那天上体育课,我一个人玩到林老师那班的窗台边,探头一看,林老师也正在讲《孔乙己》,讲的几乎与苏老师一样。你们老师也像我们学生抄作业一样抄教案么?”另外一个叫彭民的同学也站了起来,说:“我看过一本《中学语文参考资料》,老师讲的内容上面都写着,你们就是把参考资料很好的搬上课堂么?” 大胆。放肆。挑战。出风头。奇怪的是苏彭结盟,搞“西安事变”怎么的? 该随机应变了。 许多老师为晓霞捏了一把汗。学生提的问题有时候不好回答,你又不能说外交辞令:无可奉告。一年级同学问:“老师,一加一为什么等于二呀?”你能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复么? 晓霞却平静地微笑着。 “我讲的是公认的最权威的看法。至于我们老师个人,当然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信,我们方胜先生就有他独特的看法,请方老师说说吧!” 把听课的老师拖下水,新鲜,盘古开天辟地头一次。听课老师为之一惊,晓霞这妹子点将会不会点到自己头上,大家有点紧张了。 46、精彩的十分钟 把听课的老师拖下水,新鲜,盘古开天辟地头一次。听课老师为之一惊,晓霞这妹子点将会不会点到自己头上,大家有点紧张了。 方胜哈哈大笑,说:“苏老师真乖,她将一只‘难’球踢给我,叫我怎么办……天哪!” 老师和学生都笑起来。 方胜笑着说:“我觉得孔乙己的悲剧可以从经济上找原因,许多问题要从经济上找原因,人是一种经济动物。历史课本上说,解放前80%以上的人是文盲,不是中国人不喜欢读书,而是没钱上学,孔乙己能读书,说明他家里有点钱,至少是个小财主。后来没钱了——家庭破落了吧。大家想想,如果他家中很有钱,他会穿那件又破又烂的长衫吗?他会替人抄书吗?他会偷东西吗?他的腿会被丁举人打断吗?酒客还敢戳他心头伤疤吗?只有孔乙己有钱,他的人生就是另一种写法。” 晓霞说:“方老师的分析很新鲜,很独特。让我们鼓掌!……现在我再请历史系毕业的凌云先生从历史的角度给我们讲讲,他的高论很可能让我们又一次惊叹不已!” 同学们把耳朵竖了起来。 凌云站起来,很不自然地笑了笑:“让我讲,从哪儿讲起呢?……从历史的角度看,科举制度并不坏,至少它曾经先进过。大家学过历史,不会不知道,任何一个政权,都需要当官的,当官的不能永久的活着,死了就要补充。封建社会里,最初的补充官员是搞世袭,就是老子死了儿子上,儿子死了孙子上,做官总是那些贵族,一代一代无穷期。一眼就可看出,这种制度不行。后来有了一些改革,出现过‘养士’和察举制,九品中正制等等,都有这样或那样的缺陷。到隋唐时期,出现科举制,科举制的最大优点就是打破了豪门世族对政治权力的垄断,使大批下层知识分子有机会进入政权机构,从而优化了组合,注入了生机,使国家机构与广大民众产生了一种空前的亲和关系。可以说,科举制的出现,在当时来说是一种伟大的创举。西方人士曾对此赞叹不已,据说英国借鉴科举制,完善了他们的现代文官选拔制度。人家利用我们的创造使自己的制度愈先进,愈完善,而我们用自己创造的制度却造就了孔乙己式的怪物,这实在值得我们深思,值得中国一代又一代人去深思。” 晓霞小结说:“凌云老师为我推开了另一扇窗户,把我们的目光引向历史的纵深。……楚狂老师是一位颇有影响的诗人,他对问题的看法常常独到而深刻,让我们再来听听他的宏论吧。” 楚狂用那种幽幽眼神扫视了一下全场,然后用一种缓慢而顿挫的声调说道:“在我看来,孔乙己的悲剧是他缺乏一种平民意识。中国的知识分子从古到今,权力的意识极为浓厚,想堂堂正正做个普通老百姓的人极少。孔乙己读书的目的就是企图坐上某把交椅,当他的梦想化为泡影之后,他就颓唐了。没有进入仕途是他最大的耻辱,是他流血的伤口,是他颓唐的根本原因。如果他有一种平民意识,觉得当官无非也是那么一回事,没有捞到半个秀才也没什么遗憾,老老实实当农民、打工、做生意、教书,不同样过得充实而愉快么?用得着去偷东西而被打折了腿么?……另外,作为知识分子还应当具有一种批判意识,孔乙己生活的时代是清朝末年,科举制度已病入膏肓,当时许多知识分子都看出它的腐朽性。历史记载,就是后来复辟帝制的袁世凯也曾上书皇帝,希望废除科举。而孔乙己对此没有一点清醒的认识而且至死不悟,单就这点而言,他也是一个麻木、缺乏批判目光、落后于时代的知识分子!所以,他的悲剧命运是不可避免的。” 铃声响起,同学们惊讶老师们竟有这许多新奇的想法,希望时间再长点,再听听宏论…… 晓霞只好总结说:“诗人的发言启示我们:一个知识分子必须具有平民意识和批判意识。否则就会落伍,就会走向悲剧……几位老师发言从不同角度阐述自己的观点,拓宽了我们思维的视野,深化了我们的思想认识,给我们许多启迪和教益。让我们再次以掌声表示感谢。” 在掌声中下了课。教导主任老邹边往外走边说:“这堂课很独特,教者、学者、听课者都卷了进去,这是从来所没有的呢。” 47、食文化性文化(1) 下了课,老师们说说笑笑往外走,苏晓霞也捧了教案跟上来说笑。林老师说:“大家听好了,今天晚上评这堂课,我不再在黑板上写通知了。”又转身对苏晓霞说:“你可得准备准备。”晓霞说:“课都上了,还准备什么?”冯老师提示说:“物质上的准备。”晓霞说:“林老师,你明说吧,这里又有什么老规矩。烟不是抽了么。”冯老师抢了话头说:“谁叫你的课上得这么好,大家恭喜你,你要请大家吃一顿!”晓霞说:“我的课上得糟透了,恭什么喜,我拒绝请客!”冯老师说:“课上得糟,该罚,罚你100元,让大家多吃一顿。”晓霞说:“横直要吃我是不是?”冯老师盯着她说:“对了!反正大家要吃你!你是唐僧肉,又嫩又鲜,吃了长生不老,大家都想吃,不吃你还吃谁?吃林老师那些老骨头,又硬又老,没味呀!”林老师笑着说:“是这样,这是一种老传统,可以说有了悠久的历史了,大概是五十年代遗留下来的。谁上公开课,就要吃他一顿。大概那时的肚子饿得慌,想吃又怕掏口袋,就定下了这个规矩。结果是你吃我,我吃你,比如我吧,别人吃过我,我也吃过别人。吃来吃去,一直吃到现在,今天轮到吃你了。”冯老师以坚定不移的口气说:“我们一定要发扬这个优良的革命传统,要一直吃下去,一直吃到共产主义社会。谁拒绝我们吃他,我们偏要狠狠地吃她!”晓霞说:“这个规矩要改革呢。”林老师说:“是的,规矩是有点俗,而且多花了钱。不过,今天你吃我,明天我吃你,钱是用了,但钱不用做什么?我们还能发财么?而且都是自己掏腰包,不比官们吃馆子专吃国家,我们通过吃,开了心,活跃了空气,沟通了感情,加强了团结,又有什么不好呢?”晓霞说:“意义还这么重大呀,好吧,那就吃……不过,我身上没了票子,学校发的一个月工资早就用光了呀!”冯老师说:“这有何难?这样,你向总务处打一张支条,我们去总务处交涉,何愁没钱呢。”这时正好走到冯老师房门口,他就让晓霞进屋,其他老师也纷纷停住了脚步。冯老师从教案上扯下来一张纸,就让晓霞写了一张50元的支条。冯老师接过支条,一蹦老高,打着哈哈道:“不得了了!晓霞老师最慷慨大方,以前别人只愿出20元钱,她却出50元,今儿晚上,我们会把肚皮撑破!”又低头问晓霞:“苏老师,你不会后悔吧?”晓霞说:“后悔什么,镇上有个‘想得开’酒家,我就想不开么?那天我同苏胡子打赌,下的赌注竟是四千元呢。”气氛一下就活跃起来,大家纷纷说:“到底是城里姑娘,比我们乡下人有气派!”冯老师说:“以前评课的老师办的是茶点,这次嘛,就来它个‘锅里出热气’。”李老师说:“那吃什么呀?”冯老师说:“我们去买15斤薯粉条,25元钱,再买两条草鱼,吃草鱼氽粉条,那味道妙不可言!”有人说:“粉条倒容易弄,天气这么冷,哪里弄鱼去?”冯老师说:“我家有池塘,又有网,让我去网那条大草鱼来。”一个老师说:“这个老冯,见缝插针。网鱼来卖,又赚了钱。不行,你免费供应算了。”大家说:“对!免费,让苏老师买粉条,冯老师出鱼来。”冯老师说:“你们怎么把我与苏老师扯到一起了,我们又不是两口子。我网鱼不要工钱也就罢了,怎么还要我免费送鱼呢。”晓霞说:“搞这些玩意我可不会煮的。”冯老师说:“我的苏小姐,你出了大大的50元,哪里还敢劳驾你?你只管翘起二郎腿坐着摇着,然后把嘴巴张成一个大血盆自然会有东西往下掉呢。食堂里不是有工友师傅么?”又把胸脯拍得嘭嘭响,说:“还有老冯哩。”大家纷纷说:“是哩,冯老师是我校的一级厨师,今天该露一手了。今天不要工友师傅煮。偏要冯老师上场!”冯老师说:“好吧,上场就上场,大家到时放开肚皮来吃喝就是了!” 晚上评课的人比听课的人还要多,林老师扫视了一下教室,说:“怎么这么多人,是不是有人混进了革命队伍,应清理一下阶级队伍才行。”教导老邹一个一个地看过去,说:“外语组、数学组、理化组、政治组都有人混了进来。”语文组的人说:“不行不行!混进来的人滚他娘的蛋,想捞油水,没门!”混进来的人就说:“毛主席有一条语录: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大家就哄哄地笑。林老师说:“好吧,等他们组评课时,我们语文组也千军万马一齐杀过去,吃得他们人仰马翻才行!”理化组的周老师扑哧一笑,说:“你吃屁!我们的老规矩被一个小气鬼破坏了。我们自己还没吃的了,你还想吃?”语文组的人就骄傲了,说:“还是苏老师好!还是我们语文组好!人人慷慨,个个大方。今年评优秀教研组,不评我们评谁?”教导主任老邹看了一眼林老师,说:“林老师,开始吧。”林老师说:“好,开始,……我先起个头。今天苏晓霞老师上了一堂很好的语文课,我个人认为是非常成功的,后生可畏,我自叹不如!成功的方面自然是主流,但无论怎样成功的课,也难免有不足之处。现在我们大家就来分析评价,请大家踊跃发言,莫冷台子,请小李老师作记录……这样吧,发言时我看还是先客后主,讲点礼貌。我们先请外语组的汪老师第一个发言!”会场里“轰”的一声笑开了,都说:“佩服,佩服!到底是林老师,点将点得妙不可言!”汪老师亦哈哈大笑:“哪壶不开提哪壶,林老师老奸巨滑哩,好吧,盛情难却,我还是说几句吧——总的说来,苏晓霞老师的课上得非常成功,可与林老师的课相媲美。她抓住了重点,突出了中心,巧妙地设计了提问,循循善诱,引导学生掌握了重点,突破了难点,不仅使学生理解了课文的思想内容,而且也领悟其中的艺术特色。晓霞老师的课堂语言形象生动,活泼风趣,有时妙语连珠,使得课堂静动有致、高潮迭起,极大的激活了学生的思维。”场上又一次“轰”的笑炸了!人们纷纷喊:“不得了了!这汪老师,成了孔明诸葛亮了!他根本没去听课,比听课的还像听课的,竟评得天花乱坠!今天的粉条氽鱼,让他多吃点!”汪老师却庄严起来:“你们不要讲我说谎话,人家苏老师,大学本科毕业,学识自然渊博,单枪独马来乡下,没有真本事敢去演陂桥卖藕1么?她把一个烂班管理得好好的,苏成的父亲苏胡子也服了她!不简单啦!我去住房要经过她的教室门口,她上语文课,教室里要么静悄悄的,要么笑声如潮,她能调动学生的积极性哩……还要去听课么,她的课上得绝对的好!” 大伙儿又纷纷说:“我算服了!” 林老师说:“服了什么?是汪老师服了我们!我们一个苏晓霞让他崇拜得五体投地,不要说我们的整体了。好吧,这是客人对我们赞美,我们自己嘛,应客观一点,认真总结才是……接着发言吧。”于是一个接一个发言,大多是对晓霞赞扬和鼓励的话,最后教导作了总结,归纳晓霞这堂课有6个方面的优点和1个方面的不足。话刚说完,厨房里的冯老师就大吼了起来:“来吃呀!来者有食,不来者不得食!”大家就快步往食堂里跑。 进了食堂,大家纷纷拿碗筷,争先恐后去锅边捞粉条,铲鱼块,丁丁当当,乒乒乓乓,响成一片。晓霞拿了碗筷,斯文不敢向前。冯老师盛好自己一碗后见了晓霞,就接过她手里的大碗,给她捞粉条,选大块的鱼块往碗里铲,一面还喊叫着:“你们这些狗日的,强盗土匪似的,四十八寨的土匪早就枪毙了,说不定你们就是那些死鬼投的胎……吃水不忘挖井人,吃鱼不忘苏晓霞。人家出了50大毛,也该人家多吃点嘛!”苏晓霞说:“冯老师,不要多盛了,我吃不完的!”林老师说:“苏晓霞今天被大家赞饱了,精神对物质起反作用呢。”冯老师说:“这样的妹子是该赞的,人长得又标致,又不怕在乡下吃苦,性格又随和,又慷慨大方,课又上得好,工作又负责,全身都是优点,不赞她赞谁?我说呀,选全国劳动模范就要选这样角色!”汪老师嘲讽道:“冯老师,你的吹捧比我的吹捧更肉麻,你老婆去广东打工去了,赞美她是不是别有用心?是不是想打苏老师的主意?”冯老师把一碗粉端到晓霞手里,说:“人家还是黄花闺女,嫩葱儿似的,我有儿有女了。打别人的主意倒还差不多,至于苏晓霞,那是做梦才敢想的呢……我为她盛粉是想让她吃饱点,身体里多点热量,睡到床上也温热温热的。”晓霞接过碗,就往房间里走,今天是开学以来甚至是有生以来受表扬最多的一天,难免有些激动……厨房里,你一碗,我一碗,很快地把粉条盛完了。大家就在一盏昏黄的电灯下,或蹲或坐或站,说着笑着,吃着喝着,呼哧呼哧之声此起彼伏。 48、食文化性文化(2) 林老师一人坐在那边餐厅的一张破烂的桌上吃喝着,喊着:“冯老师,我们也像咸亨酒店穿长衫的人那样慢慢地坐喝吧。”冯老师立即走了进去:“好好好,慢慢坐喝。可是喝什么呀?喝汤?——要温一碗酒来才是!”汪老师和方胜也坐到桌子边,说:“我们也陪林老师慢慢坐喝。”汪老师说:“林老师,你去买一瓶酒来吧。我们要道喜的。”林老师说:“我有何喜可道?说出来,我就去买酒来。”汪老师大笑,说:“欲要道喜,何患无词……你听着,你有四喜可贺:去年你的女儿考上了师院,一喜也;你去年评上了高级语文教师,二喜也;你今年上期教的语文成绩再次名列全镇第一,三喜也;这四喜嘛……哦,有了,今天苏老师的课上得好,而你是语文教研组的组长,她算你的徒弟,名师出高徒,我们道了高徒的喜了,难道不应道名师的喜么?怎样,该掏腰包买酒了吧?”林老师咧嘴笑了:“瞧你这张嘴!好好好好!学校应当成立一个道喜委员会,选你当委员长,天天道喜,日日喝酒,何其快哉……好吧,就算道我的喜,反正我想喝几两黄汤了。”就掏出一张10元的钱来,叫方胜到商店去提两瓶二锅头。提来了酒,方胜又从厨房里弄来四只碗,每人筛子一碗。大家喝了一口,只觉得满嘴里麻辣麻辣的,那股火辣辣的液体缓缓地滑入喉咙,滑入食道,火辣辣地进入胃部,立即觉得寒气顿消,浑身都是力气,便一致赞道:“好酒!好酒哇!”有了酒,立即就有了情趣和气氛。 林老师说:“酒少,我们不能干杯,要慢慢的享受。慢慢的享受,又不能太沉默。喝闷酒,最没趣的。我们不妨来说说白话,说说山村旧事。大家笑笑,也容易度过这漫长的冬夜,如何?”众人说:“最好不过……林老师,你先开个头吧!”林老师说:“行!我开头,下面就论年龄来……我就说个吃的故事吧——那是艰苦年头,大家饿得慌,学校搞学农,挖了一些红薯,老师分了一些,剩下15斤,不好分。有人开玩笑说:哪个能一餐吃下去,就不要出钱了。我自告奋勇,说:我能。大家很吃惊,说:你别逞能,胀死了你我们可不负责。我说:啰嗦什么,看你大爷的本事,工友师傅就把红薯煮了一锅,我一口一个,15分钟就解决了问题,那天夜里肚子有点胀,但没出事。完了。”众人很吃惊林老师当年的食量,但没有笑声。冯老师说:“这个故事你没说完,我来补充一下,林老师次日回家,在路上解大便,解了90分钟,拉下吓人的一大堆,小山似的。两个拾粪的发现了,欢喜得不得了,说:我找到一堆牛屎了。另一个拾粪的说:我也发现了。于是两人就把那一堆分了,一人盛满一箢箕。一个说:咱们也别太高兴,这水牛屎并不肥田的。”林老师说:“这家伙,利用笑话骂人。别人吃东西,你屎呀粪呀的乱讲,该罚!”冯老师说:“罚什么呀,应当罚酒呀,可酒都筛了,瓶里空空的了,我巴不得你罚酒呢。”又说:“按年龄,该我说了,说什么呢……有了,那一年生产队修水库,队里开餐,中饭吃肉。我们队里张大爹去伙房端肉,经过一个过道,就从碗里抓了一砣肉放进嘴里,突然看见有人来了,怕人指责他,就囫囵吞下,可是那肉卡在咽喉里,上又不上,下又不下,噎得张大爹双眼翻白,一命呜呼了。出门的那天,做祭文先生作文祭道:呜呼张爹,为食而亡。语云:死于牡丹花下者,做鬼也风流。张爹为肉而丧,做鬼亦健壮哉!痛哉哀哉。张爹死得其所,千古而流芳!”众人都开口而笑,但那笑极淡极短。林老师说:“这个故事令人心酸,笑过之后就想哭。也罢,轮到汪老师说了。”汪老师品了一口酒,说:“我还没想出来,方胜先生说罢。”方胜说:“我听我父亲说过这样一个故事。”冯老师说:“不要说来历,谁也不会去调查。”方胜说:“艰苦年头,队里刘……刘大吧。儿女六七个,年龄差不多,每餐吃饭,都搞平均主义。但六七个饭碗放在灶上分,难免某个碗多那么一点点,他的第三个儿子眼色最尖,每餐都端那碗大的。他母亲为了教训他,有一次就在他碗里埋了个地雷。完了。”众人忙说:“怎么就完了?他娘哪里弄到地雷了?——原来方胜会吊胃口,碗里到底埋下了什么?”方胜笑了一下,说:“他娘在那个大碗里倒扣了一个小碗,上面盖上大米饭。三儿子自然端了那个碗大的,等吃出了那个小碗,他便嚎啕大哭起来……他娘和他的兄弟却开怀大笑,但他娘笑出的是心酸的眼泪,她把他搂在怀里,说:怪妈无能吧,不能让我崽吃上一顿饱饭。”众人说:“这也不是一个笑的故事,是一个哭的故事。汪老师,这下该你了!”汪老师道:“也是艰苦年头,一个妇人偷汉,总是把好东西让野汉子吃,让自己汉子吃差的。一夜,他知道丈夫要去队里开会,就约了野汉子来,并煮了一条牛鞭让野汉子吃。可被自己汉子发现了,就偷偷地吃了。”方胜说:“慢!牛鞭那东西有什么营养?”众人就笑,汪老师告诉他:“吃了牛鞭,你的东西就硬梆梆的,双双夜里就满意。”方胜“哦”了一声,说:“后来呢?”汪老师说:“那一夜野汉子没来,妇人觉得自己的丈夫其实也蛮英雄的,从此不再偷人了!”大家都笑了。 林老师说:“别说吃的故事了,说与教育有关的吧。我起个头。一位地理老师提着地球仪去上课,校长到教室里去听课,地理老师就不高兴。一进教室,他就提问说:今天教室多了什么东西?学生说:多了校长!老师说:校长是东西么?学生说:校长不是东西!老师说:对!校长不是东西!多的东西是地球仪嘛。”大家一齐乐了,说:“骂绝了!把校长骂得有口难言。”冯老师说:“该我说了,有一个语文教师,水平不怎样。批阅作文,发现学生写道:我在路上拾狗尿。老师就把“尿”字改成“屁”字,并批道:同学呵,狗尿怎么拾得起呀!作文发下去,学生也发现了老师的错误,回批道:老师呵,狗尿固然拾不起,难道狗屁又拾得起么?”林老师笑着拍响了桌子:“这不是讽刺我们语文老师狗屁不通么?该打该打!”冯老师说:“慢,你可以骂校长不是东西,我就不可以骂语文老师狗屁不通么?”方胜说:“不能讽刺,我说段中性故事吧,让汪老师把最有劲的留在最后……有一个小学女教师搞启发性教学,她在黑板上写了一个‘被’字,启发道:你家床上的毯子的上面是什么?她想同学们一定会说:是被子!可是一个天真的女学生却说:是我妈妈。老师想妈妈之上一定是被子吧,又继续启发说:你妈妈的身上是什么呢?小女孩说:是我爸爸。老师觉得有趣,再启发道:你爸爸的上面呢?小女孩说:爸爸的上面什么也没有了,老师!”众人笑得前俯后仰,林老师说:“这方胜,年纪轻轻的却积累了许多笑话,到了我这个年龄,就是笑话专家了!”众人说:“汪老师,来个有劲的!”汪老师说:“好!刚才的故事都有点素,又是讽刺我们教师的,何苦呢,自己骂自己。我来个荤的,且不讽刺任何人,开开胃而已。”林泉喝了一口酒说:“荤的就荤的。有人说,中国是一部吃的文化史,西方是一部性的文化史,咱们把吃和性结合起来。”众人说:“别再铺垫了,汪老师,你就说吧。”汪老师说:“一个老妇人,她有一个生了崽的儿媳,一个刚满18岁的女儿。一日三人聚在一起,耍得无聊,媳妇就说:男人常说我们的下身的形状多姿多样,也不知道是不是,咱们几个今天都脱了,互相看看到底一样不一样。她的提议得到一致赞同。”几位老师就呵呵地笑起来,说:“那还不是大同小异!”林老师说:“汪老师你说得每况愈下……行,往下说。”汪老师又慢慢地往下说:“她们先看了黄花闺女的,说:好比禾田新开坼(读cà,裂缝之意)。再看了媳妇的,评价说:一条大河水嗒嗒。最后看老妇人的,闺女和媳妇都惊讶,说:‘你这是什么嘛,简直是——一只烂虾笆(一种捞鱼的竹器,前宽后窄的)!”众人大笑不止。汪老师继续说:“没想到她们的话被老妇人的丈夫、媳妇的阿公、女儿的父亲听到了,他心里骂道:这些家伙没事竟开这种无聊的玩笑!中午回家吃饭时,他一本正经地坐在桌边,叫道:女儿,快拿饭来吃,吃了我还要去车水,因为一丘‘禾田新开坼’了。女儿听了,羞红了脸,忙去盛饭。这时媳妇端菜放在桌子上。汉子叹道:下一场大雨就好了,下了雨,‘一条大河水嗒嗒’,还用得着去车水么?说得儿媳低下了头。三个女人交换了一个眼色,知道老汉听了她们的话。老妇人就壮起胆子说:老发瘟的!你在胡言乱语什么?老汉一掌拍在桌上,佯怒道:老婆子你老实点,不然老子一脚踩烂你‘这只烂虾笆’!”众人哄地狂笑,笑得浑身乱颤,都说:“这个故事杀瘾,比喝酒还来劲!” 笑完之后,碗里早就空了,大家都没了故事,也没有了语言。这才发现,夜已很深很深,四周一片宁静,依稀听得见细细的夜风正吹过田野和山峦…… 49、孩子来了没商量 方胜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走过操场,走到自己的房门边,用钥匙开了门,拉亮电灯,脱了衣服,就一骨碌钻进被窝。被窝被双双的身子温得热热的,双双转过身,说:“死鬼,身子冷尸似的,怎么这么晚才回?”方胜说:“评晓霞的课,我混了进去吃了一顿。”双双说:“吃什么?”“吃草鱼氽粉呢。”双双说:“你怎么不给我盛一碗来,晚饭吃得早,我肚子空空的。”方胜叹了一口气说:“也活该你没有口福,我本来盛了两碗。后来老师来了一个又一个,个个土匪似的抢着盛,有的没有盛着,拿了空碗往回走,我怕别人有意见,就让给了人家……后来听林老师说,其实不让给别人并不会有意见,他们并不全是为了吃,是喜欢闹着玩呢……你饿了,我给你煮面条吧。”双双说:“深更半夜的,弄得锅碗瓢盆一齐响,影响别人睡眠。况且,面条清汤寡水的,哪有鱼氽粉条那样的味道。算了吧,你睡。”方胜有了那个念头,就动手往双双身上摸,双双给他的手拧了一把,说:“你的手死蛇般的冷,又酒气熏天的,别来吧。”方胜却死皮赖脸的,说:“喝了酒,有劲头的。”双双就来了气,说:“再胡来,老娘就一脚把你踹到床底下去。”说完,就扭过身子用背脊朝着他。 方胜还不甘心,说:“双双,你太残酷了。”双双半天没出声,终于叹了一口气,说:“方胜,更残酷的事来了。”方胜一惊,说:“什么残酷事?”双双说:“我可能有了……”“有了什么?”双双说:“还要打破沙锅问到底,有了你的骨肉了……告诉你吧,本来早该来了,可到今日还未来,一定是有了呢。”方胜说:“真的?……唉,怎么来得这么快呢。我的孩子,你来得不是时候,来得太早了,怎么说来就来,连个商量也没有呢?”双双说:“孩子还是一颗受精卵,你就同谁说话了?傻瓜!”方胜说:“双双,我有点怕,我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呢。”双双说:“方胜,我也有些怕,我也没得准备,来个孩子对付得了吗?”方胜说:“是呀,首先,就没有经济基础,到现在才发一个月工资,早就用光了。多了一个孩子,开支要大得多呀。再说,我们刚刚参加工作,脚还没立稳,又要操心孩子,忙不过来呢。”双双说:“可是孩子已经来了,有什么办法拒绝呢。”方胜鼓起勇气,却以商量的口吻对双双说:“我们是不是狠狠心,把他做掉!”双双说:“没良心的东西!我知道你会说出这句话的。我们还没打结婚证,属于非法同居,搞人流的会不会宰我们一刀?这还是小事,我好像看过一本医药书,书上说头胎就流产,会影响以后生孩子的。很可能以后就怀不稳孩子。我看,孩子既然来了,就让他来吧,反正这年头只准生一胎,迟生不如早生,把任务早点完成。与我年龄一样大的,孩子都两三岁了呀!……你看呢?”方胜愣了片刻,说:“既然你是这个想法,就依你吧。” 双双转过身来,说:“我们住在一处几个月了,可我还没向家里亮牌呢。若不回去讲一声,将来突然一日抱着孩子回娘家,我担心家里接受不了。”方胜说:“说的也是。我虽然同家里亮过牌,但没有说仔细,现在要向他们说具体点了,争取一点外援吧。看来,为了一个新的家庭成员的到来,许多事都得加紧办了。”于是他俩就在被窝里商量来商量去,最后统一了认识,决定要办的事分四步走:第一步,明日就去领结婚证。第二步,下周星期天两人去方胜家,让未过门的媳妇在阿公阿婆面前第一次亮出自己。并向他们庄重宣布两人在元旦节结婚,让他们有思想准备也有物质准备;第三步,再下个星期天,两人去双双家,女婿首次拜见岳父岳母大人,也向他们宣布元旦结婚。不过,这次拜见按风俗习惯要涉及双双所有亲戚,都要给礼品。两人初步框算,需钱两千元之巨。具体由方胜去争取外援,筹集资金,双双不负责任;第四步,筹备元旦结婚。坚持简单节俭的原则。在学校结婚,只办一顿饭,把乡下风俗和学校惯例结合起来,双方家庭各派几位代表参加。邀请本校全体老师参加,合起来六七席人吧。没有媒人,请校长作主婚人。酒宴那天,请冯老师掌厨。至于跑腿帮忙的,只得请年轻老师了……房子就这两间,家具要少办,办了也没处搁,为了图个新气象,对房子要略加布置…… 筹划来筹划去,从大处想到细处,又从细处想到大处,没了睡意。这时村子里传来了鸡叫,一声,又一声,接着鸡声一片,大概凌晨两三点了。双双说:“按计划行事好了,别再想,也别再说了,还睡一会儿吧,明天早上我们两人第一节都有课呢。” 方胜太疲倦,一下就睡得死死的了。 可双双再也睡不着,想着心事到天亮。 50、结婚那天(1) 在一个纯洁的女孩看来,结婚也许是人生最美好、最浪漫、最神秘的事情。孩童时代,小双双在嬉戏的时候,就扮过新娘,鬓上插着红的白的花,做羞答状,与一位“小新郎”在一株红高粱的照耀下拜着天地呢。 十六七岁时,双双还没有开始真正的恋爱,竟做过两次结婚的梦,后来想起来就觉得怪怪的。 第一次梦见结婚很罗曼蒂克,英俊的新郎骑着白马翩翩而来,身后还跟着一匹大红马,到了她的门前,就从马上跳了下来,对她甜蜜的微笑着:“双双,我接你来了。你看,你骑这匹大红马去我家好吗?”双双羞红了脸,心咚咚地跳,她没说话,只微微地点了一下头。新郎从衣兜里掏出两条红绸子做的大红花,十分柔情地把一朵别在她的胸前,自己挂上另一朵。花下垂下一条绸子,她的那条上写着“新娘”二字,他的那条上是“新郎”二字,字是金灿灿的,很耀眼,新郎挽着她走到那匹枣红色的马前,说:“双双,上马吧。”马很高,她试了两次,上不了,他就把她抱了上去。然后他们就骑着马并肩徐行。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天多情的蓝着,云动人的白着,旷野沉醉的辽阔着,喜鹊在树上打着鸣,风在空中快乐地传递着喜庆的消息。在地里劳动的男女都停下干活,羡慕地注视着他们。路旁站着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男孩说:“呀!一匹红马,一匹白马,好骏啊!”女孩说:“马上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好美啊,肯定是两口子呢。”男孩说:“他们戴着大红花,是结婚呢。”女孩说:“是结婚,这样的结婚美死人了!我结婚也要是这样的。”…… 她和他相视而笑,然后轻扬一鞭,两匹马就飞了起来,在云中飞。他俩带着笑,含着泪策马在云中飞……风在耳边呼呼地响…… 第二次梦见结婚不是骑马,而是坐轿。唢呐吹得欢快而嘹亮,鞭炮响了一阵又一阵,一座挂红披彩的花轿就抬到了门口,新郎温情脉脉地把她挽到轿边,唱戏似的拉着长腔喊着:“娘子——,上——轿吧!”她就笑着上了轿。听见一声“起轿——”,轿子就被八个汉子抬了起来。轿子微微地晃动起来,那八个轿夫可不老实哩,他们唱着一首古老的抬轿歌,故意把轿子抬得颠来簸去的。开始有点怕,后来就觉得那种摇晃格外舒服,比骑马还舒服,比坐公共汽车还舒服。她轻轻地撩开红头巾,想再掠开轿帘看看外面的风景,却发现轿里还坐着她的郎君,便羞答答的说:“郎君,你怎么也坐在这里呀?”郎君说:“我陪你呢,陪你说说话,免得一路寂寞啊!”她笑了起来,说:“我看过电影,结婚坐轿好象只有一个女子,没有男子,更没有肩挨着肩,身挨着身坐的呢?”郎君扑哧一笑,说:“现在是新时代了,男女结婚就这样坐轿子,成双成对,身子挨着身子,怎么?这样你不觉得好玩么?你不觉得幸福么?”她就幸福地低下了头,微笑着说:“既然这样坐了,就……算了吧。”郎君就把她搂在怀里,亲她。这时只听见唢呐一声声吹得更欢了,轿夫的“抬轿歌”唱得更野更响了,轿子在唢呐声里抬轿歌里摇晃得更狠也更刺激了…… 她醒来后,吃吃地笑,就骂自己:“什么年代了,还想复古,还做花轿的美梦哩。现在的新娘是坐轿车,车前挂着花贴着红纸剪的双喜字呢……” 说来好笑,当双双开始了真正初恋之后,她从来就没作过关于结婚的梦了。 元旦节,她与方胜结婚,似乎没有一点浪漫色彩,反倒有一缕淡淡的忧伤,萦绕其间。 51、结婚那天(2) 元旦节,她与方胜结婚,似乎没有一点浪漫,倒好像有一缕淡淡的忧伤,萦绕其间。 所谓结婚,实质恐怕就是男女开始同床。那么她与方胜同床那天已经过去几个月了,那印象都有点模糊了。这次结婚是个形式,是结给别人看的,其实老师们又何尝不知他俩早就同居了呢,无非是大家坐拢来吃一顿饭而已。十点左右,双双那边来了7个人,方胜这边也来了7个人,汪老师代表学校也代表方胜与双双放了爆竹表示欢迎。十一点许,学校教师和宾客聚集在一间教室里(学校没有会议室和礼堂呢),录音机放起了音乐,结婚典礼就开始了。汪老师站在教室讲台的一旁,拉着长音喊道:“结婚典礼开始,鸣炮!新郎新娘就位!”她与方胜就在讲台上方站着了。“一拜天地,二拜祖宗,三拜高堂!夫妻对拜。”一拜天地、二拜祖宗就遇到麻烦。天地怎么拜,他俩不知道。拜祖宗在乡下是拜神坛上的牌位,而这里是教室,黑板上方没有祖宗的牌位,只有一面国旗图案,两旁贴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横幅,怎么拜?汪老师见他们犹豫,自己也不知该怎样办,就说:“省了吧。”他俩僦省了。接下来就拜了高堂,又对拜了。双双就微微地笑了,她想:昨日我在这儿上课,今天竟在这儿拜呀拜的,有意思。正想着,听见汪老师宏亮地高喊一声:“主婚人讲话!”校长老陈含着微笑,站在讲台旁说:“今天我特别高兴,因为我校的贺双双与方胜老师喜结良缘,组成幸福家庭。他俩有才有貌,倾心相爱,是天生一对,地配一双。我代表全体老师祝愿他们相爱相敬,白头偕老,过幸福日子,创教育大业!也希望其他未婚教师向他们学习,缔结良缘,成为爱侣!同时,并向双方的贵宾表示谢意!”接下来汪老师喊一声:“礼成,鸣炮!”在笑声和爆竹的脆响里,满屋子的人就散了,前后不过十分钟。然后老师们就将教室的讲桌每四张拼作一块,把它作为饭桌,接下来大家就围席而坐,开始吃菜喝酒。 饭后,双方的父母和来客要回家,因为学校没地方睡,方胜双双也不挽留,就送他们上路。并给他们每人一把雨伞、一条床单作为“上门礼”,客人不肯收,双双和方胜就劝,校长也站在他俩的立场上帮着说:“这是应当的,别嫌弃,他俩刚刚参加工作,礼品是轻了点,只不过表达一下心意,收下吧。”他们于是收下了。汪老师拿了鞭炮放响了,喊:“好走,好走呀!”老师们站在汪老师身后,挥着手,也说:“好走!好走呀……”方胜和双双把客人送到枫树坳,租了一辆小拖,把他们送到镇上,再让他们从镇上搭车回去…… 天渐渐黑了,有的老师回了家,没回的就喊:“闹房!到双双家闹洞房去!”方胜说:“闹什么房,我们老夫老妻了,还闹什么房呀!”双双说:“进屋看电视吧,带彩的。”双双父母的嫁妆就是一台彩电,学校里还没人有过,大家就想看个新鲜,说:“好,看彩电!我们看彩电!”就进了他们的房。双双把彩电调了又调,很多雪花点,图像很不清晰,可大家看得津津有味,一看就看到十点多。方胜从食堂收拾好碗筷杂物,已是十一点半子,洗了脸和手,上床时已是12点。 在床上,双双说:“方胜,这就是结婚吗?结婚其实很没意思。”引起方胜的共鸣:“是呀!好烦人。我们总算结婚了。像跑过一段长途似的累人。”双双说:“我们还是简单结婚呢,有些人搞大的排场,可见更烦人了。”方胜感叹说:“结一次婚都这么难,有些狗杂种还一而再的结婚,不厌其烦,真是看不懂。我们这一辈子就只结这一次婚!”双双说:“其实我们早就结婚了。”方胜说:“是的,我们已有孩子了。”双双说:“方胜,我现在已感到孩子在腹中蠕动了。”方胜就有了兴趣,说:“是吗?我听听。”就把脑袋缩进被窝,把耳朵贴在双双的腹上,认真地听,仿佛谛听他儿子从苍茫的远方走来的脚步声。方胜在被窝里说:“听见了,真的,我的孩子能发出声音了。”双双说:“发出了什么声音了?”方胜从被窝里把脑袋伸出来,说:“像电话声……对了,好像他在电话的那头说:爸爸,我要来了,准备好了吗?”双双说:“你怎么回电话的呢?”方胜说:“我说,来吧,孩子,我们太穷了,物质准备得还不够……但我们为你准备海一般深广的母爱和父爱,有了这个,我想其他的就会接踵而来。”双双有些感动说:“电话那头是个女孩还是一个男孩的声音?”方胜说:“男孩呢。”双双就幸福地笑了。静默了片刻,双双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方胜说:“叹什么气?这样不好吗?”双双说:“你算了没有,闹了这一场,欠多少钱了?”方胜说:“今天老师每人给了20元,这是学校里老规矩:结婚每人20元,其他事办酒每人15元。——共收了700块,除去这笔钱,我们一共欠四千余元。还这钱,至少要两年,如果工资老是发不下,情况就严重了,唉!”方胜也叹起气来。 双双就安慰说:“也别太着急,慢慢来吧。日子总会好起来的。”方胜说:“那倒也是。”隔了好一会儿,双双低声说:“今天是我们结婚,你……来不来?”方胜却不言语,也没动弹。双双又说:“结婚的日子,也该表示表示一下,不然叫什么结婚呢。”方胜有些烦,说:“来什么,我很困很倦了,一点劲也没了,算了……睡吧。”就不再说什么了,一会儿,就响起了细微的鼾声。双双却睡不着,在床上翻过来侧过去,想想过去的浪漫,想想现在的窘迫,再想想以后的艰难,鼻子就酸了,眼泪也不争气,就无声地淌出来,淌个不停…… 52、林老师的女人 老陈没去双双家看电视,却去找林老师聊天,看见屋里有一个女人的背影,便立住脚,想转身离去。林老师的话从屋里传了出来:“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老陈就套用那个典故,答道:“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那女人的背影就转了过来,说:“这门口又没有栽刺,又没狗咬脚杆,为何怕进得屋呢?”校长说:“哦,原来是林老师娘子,我还以为是前几天到这里来的那个与林老师相好的呢。”进屋来又故意吐吐舌头,对林老师说:“该打该打,我怎么管不住自己的嘴,泄漏了林老师的秘密呢。”林老师说:“没紧没紧,我娘子从来就宽宏大量,一向鼓励我对内搞活,对外开放哩。”老陈说:“林老师,我好羡慕啊!我家娘子还在封建社会,对我搞闭关政策,要是看见哪个女人与我说句话,那个晚上就叫我跪在床边,不到鸡叫三遍,就不让我上床呢。” 妇人就熙熙而乐:“校长一定是个嘴馋的猫,不管紧怎么行?应当用一根绳子套住你的脖子,另一头系在你娘子的裤带上,免了你淘气……其实,也管不住的。丈夫丈夫,我们只能管一丈之远,一丈之外,谁也管不住!说不定你管得越紧,他就想得更慌,越淘气得怪!”老陈说:“说不定某一天淘气就淘到你面前,那可就麻烦了!” 妇人说:“家里一头猪还没得糠吃,哪里还有野食让别人捡呢。你捡也不会捡我们这些老太婆了,现在鲜嫩的妹子多得瞎的。”老陈说:“老什么,我家娘子更老的。其实嫩有嫩的甜头,老有老的风味,不可替代。”妇人说:“不得了了,校长可是我们村里贺大爹那样的角色了,生我者不要,我生者不要,其余的不分美丑老嫩。” 校长没了言辞,呵呵呵地笑着看妇人。妇人实在不怎么样,矮而胖,肤色黑,头发黄黄的,又不是那种金黄。要命的是,腿还有点罗圈。是那种上不了台面的货。老陈每次见到她都不免在心里想:林老师四十多了还显得有点英俊,年轻时是翩翩公子,为何看上了这样的黄脸婆,且又是农村户口?自己的老婆虽然也是农村人口,但还是高高条条漂漂亮亮,四十多了还有一点风韵呢。 其实妇人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她很少来学校,来学校也是趁暮色苍茫或晨光熹微的时刻,且来了就窝在林老师的房间,从不抛头露面的,她怕别人笑话哩,笑自己不要紧,笑话林老师他在学校里还有脸面上讲台吗?不过她不怕校长老陈,熟哩,他几次到过她的家里,她和林老师把家里最好的东西给他吃,把最好的床铺给他睡,把山上最好笑的故事讲给他听,没亏待他哩,这样就成了自己人,才敢同他说白话哩。 校长说不过妇人,就转了话题对林老师说:“老林,双双与方胜今日结了婚,你高兴不高兴?我可高兴哩。” 林老师想校长的话这么多,今天一定喝多了酒,就故意逗他,说:“我高兴什么,又不是我结婚,也不是我儿子结婚。你高兴什么呢?是你结婚么,是你娶儿媳妇不成?娶儿媳妇倒可以扒灰了,你高兴个啥呢,高兴的应当是双双和方胜。” 校长就不笑了,情绪有了变化,说:“也是的。高兴的应当是他们。他们这一代教师,比我们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幸福哩。算算吧,我校30岁以上的老师,对象全是农村的。全是半边户,评先评优评职称时,我们写材料都写着‘以校为家,一心一意扑在教育事业上’,其实,哪能呢,家里那一头能不要吗?靠我们这点工资,一个月就只三四百元,能做什么呢?我们这一帮人是心顾两头,一脚踩在田头,一脚踩在课堂,实实在在的脚踏两只船嘛。两头忙,实在辛苦哩。你看我们这些半边户,哪个不是瘦瘦的,黑黑的。暑假里,双职工可以玩扑克、走亲戚,有点积累还可以去南岳看看风景。我们呢,却在田里搞双抢,头上太阳晒,脚下水又烫,一身泥巴一身汗,曲背弯腰,两头出气,双抢上了岸,哪个没成‘非洲黑人’?混到农民队伍里,再也分不出来。唉,还是双职工幸福哩。” 妇人在心里想,这帮人对我们农村婆娘还是看不上眼的,与我们结婚还是有些后悔的呢。脸上却笑着,嘴里说:“那你还说双双他们结婚你高兴哩,你应妒嫉呢,应当眼泪汪汪的,要么干脆跳楼自杀吧!” 校长喝了一口水,又说:“我才不自杀呢,我才高兴呢。林老师,你想想,我们学校地处死山偏角,别校超编,唯我校缺编,谁愿意来呢?来了的也想方设法调走,嫌这儿艰苦嘛。前几年,上头出了一个怪招,凡在别校表现不好或教学水平不佳的就往我们这儿调,名之曰‘惩罚性调动’,把我们这儿看作是流放地西伯利亚了。那些流放来的,会安心在这儿扎根么?今年就好了,一来就是五个,方胜和双双结为夫妇,看来三五年还不会走,教师队伍稳定了,你说我能不高兴么?” 林老师说:“我知道你很高兴,高兴起来就喝醉了酒!” 老陈说:“喝醉了?怎么会呢?只有江涛一喝就醉,只有方胜老林老汪老冯老楚这一帮人才容易醉的,我会醉么,你什么时候看见我醉了?我永远也不会醉,头脑永远的清醒。如果你说醉了,你说出我哪一句话是酒话,哪一句话是真话?” 林老师说:“哦,校长原来是半醉不醉的!” 老陈说:“这倒有点像,花看半开,人宜半醉,半醉是一种最佳的境界,是人快要成仙而没有成仙,快要变成魔而未变成魔,是欲飞未飞,欲醒未醒,欲化未化的一种临界状态,我正处在这种状态呢!……林老师,如果把苏晓霞与楚狂配作一对,你看能成功吗?” 林老师就严肃起来,说:“婚姻这东西要靠缘,我不信迷信,但不知为什么,我却很信缘。有些男女,在别人看来,很不般配,而他们自己却觉得最合适,相反,有些男女,外人觉得是半斤八两,他们自己却觉得有天壤之别。什么在起作用?缘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去撮合撮合吧。” 校长说:“这倒也是。这两人好像都有才貌,但性格好像有点特别,晓霞表面很随和,实际总给人一种神秘感,她会一生居住乡村么,这就是一个问题。那个楚狂,太孤傲了,据说有过失恋的历史,可能还没从那种阴影里走出来吧,听人说近段与从前云雾寺里一个老和尚做了朋友呢——他怪里怪气的。楚狂若能娶上晓霞,倒是一种福份!……不过我去说好像不妥,同意倒好,不同意就没意思了。这样吧,晓霞一面由肖姗老师去套套口气,楚狂这一面呢?” 林老师笑了:“我知道校长的意思了,这一面该由我去问问楚狂呢。” 校长说:“你去最好!” 妇人在一旁接言说:“这校长还真不容易当,不仅要考虑经济工作,还要替人操心婚事,就像一家人的家长。”老陈说:“还不是。这没办法呀!哦,嫂子吃晚饭了吗?老林你到厨房里看看,给人家弄点吃的,免得夜里饿肚子。”林老师说:“方胜知道她来了,送了一大碗剩菜,够吃的了。谢谢校长的挂心。” 校长走后,他们夫妇洗了一阵,就上了床。被窝还刚温热。林老师就爬了上去。妇人说:“你怎么这么猴急猴急的。”林老师说:“半个月没有回家了,能不想这玩意么……你不想么?”妇人说:“我才不想呢。”林老师偏要寻根究底,说:“那为什么来了?”妇人拧了他一把,说:“来了……就为这个,我来看看你哩,你再这样,我从此就不来了……想死你去。”林老师就动作起来,妇人说:“你知道吗,丽丽(他们的女儿)从学校里来信说,她元旦不回家,要到二月一号才解假,二月一日是农历十二月十四呢。”林老师一面动作一面说:“哦。”妇人又说:“告诉你吧,组里林二爹砌房子,请了不少劳力,也请了我,我帮他们帮了四五个工,累得腰酸背疼的。”林老师说:“哦。”妇人又说:“今年我们在乌鸦冲里的土地我都种上了麦子,小溪边那几块土都种了油菜。平头顶上那块土还空着,留作种洋芋子的。现在麦子和油菜都长势蛮好呢。”林老师停止了动作,说:“这么个时候,你怎么尽说这些事,你说点开心的亲近的话吧。”妇人打住了,想了许久,可一句亲近的话也想不起来,一点也没有配合的动作。沉静了半响,又忍不住说道:“告诉你吧,家里喂的猪婆的肚子鼓得很大了,我估计至少有8个猪崽吧,十二月底就会下的,那时天气一定蛮冷,我要多准备稻草,如果下雪的话,我就索性在猪栏边烧一堆火……” 林老师从上面翻了下来。 妇人说:“怎么啦?怎么就不行了,没射呀!” 林老师说:“不行了。” 妇人说:“怎么就不行了,你?” 林老师说:“不行了就不行了,至少今天晚上不行了。……睡吧。” 53、乌鸦飞过头顶(1) 晓霞正蹲着洗着衣,一位老头走来问道:“老师,你姓苏吗?”晓霞抬起头来说:“是呀,大爷,我叫苏晓霞,找人有什么事吗?”老头说:“我要找你班上的彭民。”晓霞说:“哦,您是他爷爷吧?”老头说:“不是,我和他是一个屋场的,我姓张,他妈让我来叫他立即回去。”晓霞说:“有什么急事么?这可要耽搁功课的。”老头的眼圈就红了,说:“这孩子恐怕也就读不成书了,你父亲刚才死了,家里又穷。可怜啊!死了的反正什么也不明白了,可怜的是他留下的孩子和女人哪!”晓霞猛地吃了一惊,洗了满手的泡沫,说:“什么?他爸爸刚才死了?怎么死的?得了急病死的?”老头说:“不是,夫妻吵架,喝了农药的。”晓霞就怔在那里,久久不语。 老头说:“苏老师,你把他叫来吧。你……先别告诉他真情呵!”晓霞点点头,就走到教室里,把彭民叫了出来,对他说:“听说你爸得了急病,你妈打发人来叫你回去请医生……就那位大爷,你跟他走吧。彭民,遇到事可要冷静、勇敢呵,别着急。”又说:“告诉你妈,也许明天我会去看她的。”彭民点点头,就跟着张大爷向校外走。晓霞又追上前去,对老头耳语道:“在路上,你老人家先不要告诉他真情,但又要稍透点音信,否则怕他一下接受不了。”老头说:“当然了。” 彭民就跟在老头后面急急地往家里走。 彭民说:“大爷,苏老师说我爸得了急病,是么?” 老头说:“是哩。” 彭民说:“我今天早晨来时我爸还好好的。” 老头说:“这病不预报,是说来就来的。” 彭民说:“要紧吗?” 老头就说谎道:“病很急,但不要紧的,请了村里的医生看了,打了针,吃了药,脸色好看多了……怕不会发生什么大事吧,你妈叫你先回去,看看你爹,然后再去镇上请技术高的医师来。” 彭民说:“我从来没有看见我爸生过病,怎么就突然病倒了?如果要送大医院,那就要用许多钱,我家可没钱的。” 老头说:“好伢子,医生说,不要送大医院的。” 的确,彭民来校时他爸爸还是好好的。可就在他去学校时,他妈对他爸说:“大为,后天我爹70岁大寿,要演戏,要给宾客发东西,也该准备一下了,明天下午就要动身去了呀!” 他爸说:“这我晓得,可哪里弄钱去,做生意亏了本,欠了亲戚朋友的,也欠了信用社的。能借的地方都借了,哪里还能借到钱呢?狗日的信用社也怕了我们,如今也不扶贫,放贷款总放给有钱的,叫我哪里弄钱去?” 他妈说:“那你明天去就两只肩膀抬只口,两条大腿夹个屌去?那也好意思进屋?” 他爸不说话。 他妈说:“你就哑了?叫你别去做大生意,你偏要逞能去做,结果掉进洞里出不来!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做生意的料么?是当老板的货吗?你有那样的能力那样的命吗?欠别人的账,这个来问,那个来讨,过年过节了没个安宁,这还是人过的日子吗?” 他爸还是忍着不说话。 他妈更怒了,说:“叫你不要生这么多孩子,你偏要生,不准我去节育,让我生了一胎又一胎,苦我疼我,是我不该是女人。三个孩子生下来要吃饭,要穿衣,要读书,你有能力负担吗?你只晓得当时图快乐!人家的老婆可养一胎又一胎,人家有钱,罚得起,可以买通关节。人家的孩子有吃有穿能读大学,你能吗?你能养活三个孩子吗?你说呀!” 他爸沉默着。 54、乌鸦飞过头顶(2) 他爸沉默着。 他妈还是止不住嘴:“别人做生意,赚钱;搞养殖种植业,赚钱。你无论干什么都贴钱赔本,你连老婆也养不活,儿女也养不活,你高高大大一个男人,不是窝囊废是什么?” 他爸终于说话了:“我是废物,我没用,你有用?别人的女人也在外面赚几十万的,你能比吗?” 他妈的声音就更高了:“女人?赚几十万?你晓得那是靠什么吗?是靠两腿之间的那个二指宽的地方。哦,你是叫我去卖x是不是?你安的好心!这也是臭男人想的?靠女人那个洞赚钱来糊你口?来糊儿女的口?来替你还账?来替你砌高楼大厦?你的算盘打得好啊!做你的梦去吧!除非你死了,我再去干那种勾当!你不要面子,我还要哩。我不能给我父母丢丑,我要对得起我儿女!” 他爸铁青着脸说:“谁要你去卖淫了?你滔滔不绝没完没了!没钱,我心里不烦、不急么?你……你再胡骂,我可不客气了!” 没想到这几句话把他的妈心中的怒火拨得更旺了,说:“不客气了?你想打人是不是?打吧!打死我吧,反正我这一生没好日子过了,反正生不如死!你打吧,你不打我你是我的儿!” 他爸咚地站了起来,高高地举起了手掌。但那手掌没劈下去,却顺手拿了一个热水瓶砸了。 他妈说:“你砸吧,狠狠地砸吧,把一切都砸了吧,砸完之后就放一把火把这屋子烧了吧!是条汉子就砸吧,就烧吧!” 他爸又砸了碗,狠狠地砸。一副丧失理智的样子。 不常发怒的人发起怒来,那是很可怕的。 他妈有些怕了,就往外走,说:“好吧,你发狠去砸吧,就那么几样臭东西,你都砸了吧,反正不能过日子了,我当初嗐了双眼,看中你这头猪!我走了,你带孩子吧,我出去赚钱去,去做鸡卖淫去,你等着收钱吧!” 说着说着就往外走,头也不回。 走了两里来路,她突然不走了,就坐在路旁的一块石头上哭,哭了一阵又一阵,她是良家妇女,真的去外头当鸡吗?她才不呢。那丢脸的事她是万万不能干的。回头吗?回头有什么意思,不是自己打卦自己捡吗?索性回娘家吧……这时,一只乌鸦在头顶上盘旋着,接着“哇、哇、哇”地叫了三声。她知道乌鸦是不祥之物,乌鸦在头顶上叫是不祥之兆,说不定有大灾大难降临哩。她停止了脚步,抬头对着乌鸦“呸”了一声!乌鸦像回答她似的,盘旋一圈回来,又在她头顶哇哇哇叫了三声,叫得她头脑发麻,心里发冷。呀!是不是要出事了!是不是自己说得太多了?是不是大为不想活了呀?你看他砸碗时那种铁青的脸色!他好像从来没发过这么大的气呀!……其实,大为也是想搞好这个家,东奔西忙的,他不赌不嫖,不搞歪门邪道,只是运气不好而已。他其实并没有什么大错,我为什么那样的挖苦他,不把他当人看呢?……要是他想不通,寻了短见,那怎么得了?那我就完了!儿女也就完了,我们整个一家子也完了呀!……对了,我应当回去。要沉住气,要对他细细的说,甚至要安慰他。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慢慢来吧,只要夫妇齐心合力,欠的四万多元钱又怎么还不起呢?大为呀大为!你要想远点,想开点,不要寻短见啊,我们是自由恋爱的,结婚以来感情也不错。是我的脾气不好呢。这么多年了,你要理解我呀! 乌鸦又一次飞过头顶,又一次“哇哇哇“的哀鸣着…… 她再没多想,拔腿就往回走,接下来就是小跑…… 跑到屋里,一股浓烈的农药味扑鼻而来。 她慌忙走进卧室,她的大为躺在床上,床下丢下一个喝光了的农药瓶,她的眼泪唰地涌了出来,捧着丈夫的脸说:“大为大为大为大为大为大为大为……大为呀,你怎么真的喝了农药,我们多年的夫妻了,你就不知道我刀子嘴豆腐心吗?” 大为睁开了双眼,怔怔的看着妻子,缓缓地说:“佳英,我太后悔了,我不能喝药的,但已经晚了……我对不起你,没让你过上好日子。我要走了,把儿女搁给了你,我现在也后悔……但……但……儿女,就靠你了……” 说完,双眼一翻也就真的走了。 她就跑到屋外大喊:“救人啦!不得了!我大为喝农药了!” 附近的邻居都赶了上来。 她说:“帮忙!快!把大为送医院……快点啊,救人要紧!” 张大爷赶了来,摸了摸大为的脉博,又看看他的瞳孔,说:“别送了吧,身子都渐渐冷了。” 佳英站在那里,木头似的,说:“大为,大为!你好狠心啊!”双眼向上翻白,就“咚”的一声,栽倒在地。 大家把她抬到床上,让她躺着,用白糖开水喂她,可她牙关紧咬,脸色发青,死人一般。 她再次被救醒的时候,彭民已来到屋门口。他看见屋门口烧着一堆床管(这里的风俗,人死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将他床上席子下垫的稻草拿到屋门口烧掉),就知道大事不好。心里一颤,脚就往下软,走不动了。幸亏张大爷有所准备,立马上前挽了他,自己先就哭了起来:“孩子,别着急呀,事已如此,你要挺住哪!” 彭民走到床边,浑身颤抖着,悲泪直流,哭喊着:“爸……爸……爸……你好可怜啊!今后,我……弟弟……妹妹,还有我妈……怎么办哪!……我爸呀!”他妈听到儿子的哭声,就颤抖着从床上爬起,走上前来,一声哭喊:“我崽呀,我母子命好苦啦!你早上去学校你爹是好好的,回来你就成了没爹的儿子……你好可怜呵!”母子俩抱着哭成一团,众人也陪着悲泪长流…… 55、入乡随俗 晓霞准备去彭民家,她去邀双双一同去。双双此时正在编织一件小孩的毛线衣,肖姗坐在一旁当顾问。听了晓霞讲明来意后,双双说:“我才不去呢。毛主席说过,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学生的家长死了管你什么事呢?又不是你用农药毒死的,他不读书你还不照常吃饭!”晓霞就气了,说:“哎呀,双双,你怎么一点同情心也没有呀!”双双说:“同情心?经济社会只相信金钱,不可怜眼泪。你同情来同情去,你好几个月没领工资了,谁来同情你?”肖姗接言说:“双双的心好硬呀,她不可怜眼泪呢。”双双笑了,说:“其实也不很硬,同晓霞一起去,见了那哭哭啼啼的场面,也难免流泪的,所以还是不去的好。”又说:“晓霞,我劝你也不要去,上次我劝你别去家访,你却独个儿去了,结果怎么样,差一点儿被人强暴了吧。毛主席说过,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你就是不注意呢。”肖姗扳着双双的肩头说:“双双,我看不懂你,你生长在新时期,可讲起话来,左一句毛主席语录,右一句毛主席语录,仿佛你是毛泽东时代的红卫兵。”双双说:“我父亲大人对毛主席的感情特深,就把那种感情作为遗传物质遗传给我了,我生下之后,父亲对我进行幼儿教育,他不懂唐诗宋词,就用毛主席语录、毛主席诗词给我进行启蒙,天天唱歌似的念着那些东西,自然牢记于心了!”肖姗点着头,又对晓霞说:“去桃花村可不比去镇上呢,又不能租摩托,全是翻山过坳,十多里山路,从山林里穿来穿去的。”双双说:“对了,途中有个月塘坳,三四里的一个山谷,全无为烟,林深谷幽,阴森怕人呢。中间的那个山坳,有口水清见底的山塘,塘边有七八棵巨大的桐子树,相传那树上有个‘背背鬼’。见人路过,就喊‘背背!’‘背背!’然后不由分说,就一下跳到你的肩膀上,用两只毛茸茸的手勾着你的脖子,伏在你的背上,强迫你用两手托着他的屁股,让你背着他在峡谷里来回不停地走,直到再有人来,才肯放掉你,可是往往等不到人来,你早就吓死了,吓死的人据说又变成第二个背背鬼……”肖姗说:“你也是今年才来的,怎么就知道了?”双双说:“我听见汪老师说的。”晓霞说:“你别说得这么恐怖,学生上学放学都从那儿经过,学生不怕,我大人还怕什么?算了吧,你不去就不去,何必吓我呢。”肖姗说:“双双有孕在身,走远路不好呢,我同你去吧。”于是两人就穿山过坳来到彭民家。 刚走到禾场上,就看见了正堂屋前用松枝搭了灵棚,有戴了白的进进出出。见到她俩来了,戴了孝的彭民及弟妹三人就远远的迎来,走到她俩面前就齐刷刷的跪了,呜呜地哭个不停。看着三个失去父亲的孤苦孩子,她俩忍不住也流了泪,一面把他们从地上拉起,一面细细的安慰他们。彭民哭着说:“我爸没了,家里本来就穷,我再也读不成书了,我只有去打工,赚点钱,让我弟妹读书。苏老师,你太关心我了……”晓霞听了,默默地流着泪,不知怎样来安慰孩子那颗悲痛欲碎的心,只是支支吾吾地说:“你……书,还是要读下去,怎能去打工呢!”还是肖姗人生经验多,说:“好孩子,没了父亲,好像突然长大懂事了!孩子,怎能不读书呢?父亲不在了,家里底子薄,读书的确有困难,但你的亲戚会帮你的,学校也会为你想办法的。你只有好好读书,为死了的父亲争气呀!你若不读书了,你爸爸在阴间里也不会心安呢。你读好了书,将来成了人才,有了出息,你爸在地下才高兴呀,懂吗?”彭民抬起头望着两位老师,点点头。她俩就拉着三个哭红了眼睛的孩子,含着泪往里走。 肖姗说:“彭民,你们去吧,等一下,我们还要去看望你母亲。”又对晓霞说:“我们来了,就得去灵堂里去吊孝。我们这里的风俗,必到亡者的棺材边去拜一拜的,表示对亡者的哀思。拜的时候,先站着拜三拜,再跪下磕几个头,再站起来拜上三拜,共九下动作。”晓霞就慌了,说:“我可一点也不懂规矩的。”肖姗说:“入乡随俗,学嘛,我走前面,你看我怎么拜,你就学着拜嘛。”她俩走到阶上,只见灵堂里放着一具黑棺材,棺木这头放着两张桌子,桌子两旁坐着吹鼓手,桌上放着纸钱、燃着蜡烛和香。晓霞跟着肖姗走进灵堂,肖姗先从桌上拿着香点了,又拿了纸钱在蜡烛上点燃,放到桌下,然后就整整衣领,恭恭敬敬在灵柩前站了。这里吹鼓手就一齐吹响了唢呐,哀伤的音乐充满了整个屋子。在哀乐声里,肖姗就站着拜了三拜,又跪下叩了三个头,再站起来拜了三拜,然后退到一旁,让晓霞上场。晓霞模仿了肖姗,拜了,有点不自然。有人拿出两条白布给她俩,肖姗就把白布用麻扎了,箍在头顶上,让它拖在背后,从头到脚,长长的一条。晓霞不会弄,肖姗就替她戴了,又离了灵堂去看彭民的母亲。有人就在背后说:“这两位老师好懂礼,不愧为读书人。”有人说:“那位老的,是肖老师,名牌老师,人大代表呢。那位年轻的,是今年调来的,很受学生欢迎,据说是城里的一位教授的女儿。自愿下乡的。”众人又感叹着:“城里姑娘也懂乡下的礼节,真是不错。” 56、安慰与开导 众人又感叹着:“城里姑娘也懂乡下的礼节,真是不错。” 她俩走到彭民妈的床前,彭民妈就坐了起来哭道:“两位老师哇!我的命好苦啊!我的崽女命好苦哇!……大为呀,你好可怜啊,你好狠心啊!你丢下儿女,我怎么能把他们带大成人呢……”肖姗就说:“别这样吧,你丈夫狠心将你抛开了,自顾自走了,这是没办法的事,你再哭,把眼泪哭干,把眼睛哭瞎,也哭不活了呀。哭得活大家都会帮着你哭呢……大嫂别哭坏了自己,要保重身体才好,三个儿女以后全靠你了,你把身子弄垮了,儿女怎么是好……你含辛茹苦把儿女带大了,就对得起地下的他了。”晓霞这时竟然也找到了言辞,说:“大婶你也别太伤心了,你要保重自己呢。你儿子彭民很聪明,书读得蛮不错的,听人说他弟妹的书也读得好,这是难得啊!儿女书读得好,有真才实学就有希望呢。你如把身子弄垮,怎么劳动,怎么赚钱养活他们?你不替自己想,也要替儿女想想呵,不要只想到现在的处境,更要想想将来的希望。你身体健康,苦点累点,把儿女培养成了才,苦日子就熬到头了……刚才彭民哭着对我俩说,他读不成书了,他要去打工赚钱让弟妹读书,很懂事的。我和肖老师听了都忍不住流泪。大婶,你不能让他失学,有困难多想办法,在学校里有我关照他的……”晓霞一气说了这许多,且用的全是土言土语,连肖姗也感到吃惊。彭民的妈又伤心地哭了一阵,然后才说:“两位老师太关心我和我的儿女了,叫我怎么报答呢。我不会让孩子失学的,不把他们培养成人,我对不起他们兄妹,也对不起他爹呀!”肖姗见目的达到,就告辞说:“大嫂你好好保养身体,我和苏老师走了。”彭民妈就挽留她俩,又有她自家人替彭民妈挽留,说:“还走?你们看天快黑了,回校的路又这么远,今晚就在这里住一晚!要走,明天清早吧。”她俩走出屋外,看看天色确实很晚了,肖姗对着晓霞耳语道:“只好在这里住一夜了,天黑路又远,更何况月塘坳那一路,我们两个女人哪里敢走。”晓霞想起那段山路和双双的形容,胆也怯了,说:“只好这样了,那段路白天我也走得头上冒虚汗呢。” 这时灵堂里热闹了起来,那些坐夜的开始唱夜歌了,悲哀的曲调换成欢快的,只见一男一女在欢唱着: 男声:“胡大姐呀,我的妻也——” 女声:“刘海哥,我的夫也——” 晓霞说:“做丧事怎么能唱这种曲调呢。”肖姗说:“都这样胡唱呢。也许他们以为若唱悲伤的曲子,会令人更悲伤,以至伤了人的精神。唱这欢快的,倒可以忘却悲痛,增加生者的勇气,这叫做悲极生乐吧。”晓霞说:“倒也有些道理……走,我们走近点去听听他们唱了些什么。” 走到灵堂阶边,电灯照耀下的桌边又多了几个男女,禾场上前来吊丧吃饭的人,站着坐着一大片,电灯把一张张脸照得煞白如水,那男女二人不再唱《刘海砍樵》,却唱起了本地民谣《十古怪》来: 一古怪,才是怪,城里‘耗子’1比猫大(dǎi), 过去的耗子偷米吃,现在耗子弄钱财。哪嗬嗨。 依呀依吱哟,依呀依吱哟。 现在耗子弄钱财哪嗬嗨。 二古怪,才是怪,平顶帽子随便戴。 真假公安分不清,穿着制服搞扒拐。哪嗬嗨。 依呀依吱哟,依呀依吱哟, 穿着制服搞扒拐哪嗬嗨。 三古怪,才是怪,现在妹子变了态。 一头青丝她不爱,弄成金发耍气派。哪嗬嗨。 依呀依吱哟,依呀依吱哟, 弄成金发耍气派哪嗬嗨。 四古怪,才是怪,男女离婚排队来。 过去离婚生怕丑,现在离了算能耐。哪嗬嗨。 依呀依吱哟,依呀依吱哟, 现在离了算能耐哪嗬嗨。 ………… 晓霞说:“这是讽刺社会的。”肖姗说:“文革时代是不允许这样唱的,现在政策宽松,还是现在好哩。”晓霞说:“是哩,民谣只能生长在自由的土壤里。”正说着,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怎么,你两位怎么来这儿了?”转身一看是汪老师。肖姗说:“我陪晓霞来慰问她的班长和班长的母亲,你呢?汪老师,你干什么来了?”汪老师说:“我来这里写祭文。”肖姗说:“你脑袋倒是机灵……搞起第二职业来了!写祭文,很辛苦吗?要熬夜哪!”汪老师笑了,说:“有钱,才不怕辛苦哩。”晓霞说:“有多少钱?”汪老师说:“一百多元。”晓霞和肖姗都吃了一惊:“这么多钱?不就是今夜写篇祭文,明早再读一遍么?”汪老师有些得意,说:“比起教学来,算多的,我一月工资才400来元,在这里一夜一早可当个多星期。比起我们学校诗人投稿来,也算多的,据说他在国家级刊物上发表一首诗,才50至60元。我与楚老师开玩笑说:你写诗,那是高雅的东西,阳春白雪吧;我写祭文是粗俗的东西,下里巴人吧。可下里巴人比阳春白雪值钱。说得诗人点头称是。”晓霞说:“你是教外语的,写祭文不吃力吗?”汪老师说:“哪里会吃力,这是代人歌哭,不动真感情的,又有现成的套套,胡乱地凑成一篇,上祭时拖着长音装腔作势边读边作流泪状而已。”正说着,只听见里屋闹哄哄起来,晓霞说:“出了什么事了?好像是彭民的妈在哭闹。”就和肖姗向里屋走去。汪老师却在灵堂里与那位女人对唱起《十古怪》来。 彭民妈的那间屋里挤满了人。 57、又见侠客 彭民妈的那间屋里挤满了人。 一个光头老汉在唾液四溅地说:“熊佳英,不遵妇道,态度恶劣,逼得丈夫喝农药,败坏我们族的族风,岂可纵容而不加惩戒?我们在修族谱,听了此话,义愤填膺,我们不能不管。我们几个商量了一下,作出如下决定:一,熊佳英明天出丧后要敲着铜锣游村;二、熊佳英之娘家人没有教育好自己的亲人,要在喇叭里向我村人作口头检讨;三、熊佳英不得改嫁他人,要把儿女抚养成人。” 彭民妈听了嚎啕大哭,又一面倾诉着:“我还是死了干净,是我逼死了丈夫,我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了!我还有什么面目见人,还有什么面目见我的儿女。彭大为呀,你慢走呀,我跟你来了——!”说着就一头撞向墙壁,撞出一头一脸的鲜血来,众人便死死地拽住她,一面劝说一面替她包扎伤口。 另一位老头还在气势汹汹地说:“要死就死,逼死丈夫的女人是什么好东西!不死也在这里显眼示众,会把我族的女人带坏!要是过去,这种女人,是要捆上石头沉塘的。” 这时一位年轻人挤进了人群里,高声说道:“各位长辈,你们作出决议也应事先与亡者的亲人商量一下才行。我是亡者的亲弟。兄弟之间,情同手足。我们没了父母,就只两兄弟,不与我商量,似乎不近人情吧?”有人窃语:“说得有理。”年轻人的话还在继续:“我看,我嫂是刀子嘴豆腐心,我哥从来气量窄,听了话就老是想不开。阴差阳错造成了一场悲剧,也不能怪我嫂的。长辈要从这个家的角度来考虑问题,我哥死了,难以复生。如果我嫂有个三长两短,我的侄儿侄女怎么办?谁来负责?不能让我家再死一个人啊!所以我劝长辈收回成命,息事宁人吧。”许多人说:“彭剑说得有理!” 可那个老头沉着脸说:“好呵,你这个彭剑,亏你还是彭大为的弟弟,不为你哥伸冤,不治泼妇,你还算大为的弟弟?别人还说你是武松式的好汉。屁!武松不是杀了泼妇为武大报仇了吗?你算什么!” 晓霞发现了这年轻人竟是上次救她的侠客!他的名字叫彭剑!他竟是彭民的叔叔!她竟在这里见到了他!她兴奋得难以自控,她仿佛遇到千载难逢的机会,这时她立马为他杀出一刀。她说:“说是逼死了人,还是要有证据才行,不能乱说一气的。现在主要还是替这三个孩子想想,假如他们没了母亲,怎么办?要是有人明目张胆地逼出了人命案,那可是闯了大祸了!要有慈悲之心啊!” 彭剑看着晓霞,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 肖姗也帮着说:“要打人游村可是犯法的,这可不是1949年之前!我看这么大的事不能由会长族长说了算,我看要搞必须请示村、镇、县政府,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呀!”众人说:“两位老师说得对,彭剑,你快去请村干部来吧。”晓霞说:“其实请不请都一样,打人游村绝对不行,这位肖姗老师有人可能不认识,她可是市人大代表,可直接向市长、市委书记反映问题,这点法律常识她不懂吗?” 不知什么时候汪老师也来了,高声说:“对,肖老师是市人大代表,听她的绝对没错!什么时代,要复古搞什么修族谱,又玩族权搞什么游村,只要咱们的肖老师给市长一个电话,有些人要戴双手表(手铐)了!”那位老头被大家一顿数落,见势不妙,一面絮絮叨叨的说着什么,一面夹着尾巴溜出了人群…… 众人渐渐散了。晓霞和肖姗走到禾场上。肖姗说:“这位叔叔人还不错,通情达理,又敢说话。 晓霞悄悄地对肖姗说:“上次我遇到那位侠客,你知道是谁,就是刚才那位汉子哩!”肖姗吃惊了:“怎么,是他,他是侠客?”这时彭剑恰好正从身边走过,晓霞兴奋极了,高喊一声:“彭剑——侠客!”彭剑对她俩点点头,说:“谢谢两位老师相助!” 他说着,却没有停住脚步。他实在太忙,还有许许多多的事在等他哩。 58、心事悠悠(1) 吃过晚饭,已是深夜11点,彭民提着一盏马灯走到晓霞肖姗面前,说:“老师,睡去吧,我送你们。”她俩便跟着马灯,走过几条田埂,上一个山坡,来到一座小楼上。楼上有一张床,很窄,彭民划了一根火柴点燃了灯,说:“老师,就睡这。别怕,楼下有人的,现在也许去听夜歌去了,等下会回来……明早晚起呀。”就提着灯下了楼,脚步声渐渐远了,肖姗说:“睡吧。”晓霞一面脱衣,一面说:“睡,很倦了。”两人就挤在了那张小床上。 可是睡不着,两人就望着那盏油灯的火苗,火苗黄中带红,在晚风中跳动、摇晃着。屋里也随之明明暗暗。火苗摇着晃着就灭了,小楼一片漆黑。过了一会,渐渐又明亮些,原来窗外有了月,透进来的竟是一窗银白的光。月是半边月,亮在窗外的西天,一朵一朵的白云在轻轻地飘动,月下是朦朦胧胧的山影。坐夜的唢呐声从远处传来,响一阵,歇一阵…… 晓霞今夜的心静不下来,侠客的影子老是在眼前晃动。她想见到他,想与他再次相遇,甚至想去找他,觉得有许多话要对他说,即使不能进行深层次的交流,说说家常话也好呵!或许默默地面对他也是一种享受呢。可是,他太忙了,而且他的亲哥死了,他的心情非常的悲伤沉痛的……不知怎的,见到他就容易产生一种激情,就伴随着一种晕晕眩眩的奇特感觉,就忘了自己是谁了,仿佛他就成了一团火,自己就成了一只不顾一切的小飞蛾,有一种扑上前去的冲动,理智已进入冬眠的状态,只有活生生的感情蓬勃生长着。仿佛他可以成为自己的主人,他可以发号施令,可以训她,可以骂她,她愿意服从甚至乐意服从。今夜他在讲话,自己不知不觉地就站出来为他说话了,不怕笑话,不计后果,旁若无人,周身洋溢着一种豪气!是他感染的么?……也许,一种豪气,一种浪漫,一种冒险的精神就深藏在自己的血液之中。排除阻力,孤身下乡,寻找生命的价值,或许就是一种宏大的气概,一种真正的豪气呢。当一种豪气碰上另一种豪气,就冒出了火花,就燃烧起来了。爱情,就是生命的剧烈燃烧呵…… 我想到哪里去了? 一切才刚刚开始,或许还没有开始呢。 说不定是一种错觉、一种幻想,只是一颗发不出芽的种子在土地默默地膨胀一阵而已…… 肖姗望着月,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丈夫,一别数年,音信不通,也不知他今夜在哪座城市,哪条街道,哪座高楼,抑或是哪个村庄,哪条江上或哪个湖上的某条船上,此刻也不知他是在举杯独饮,还是在呼呼大睡?他是否也想起家来,想起我来?独在异乡奔波,年过半百之人,原来的那一头青丝也许在异乡的风中一根一根地白了吧? 她叹了一口气。 晓霞听了,就问:“肖老师,有不如意的事么?”肖姗说…… 59、心事悠悠(2) 她叹了一口气。 晓霞听了,就问:“肖老师,有不如意的事么?”肖姗说:“我在想,彭民的父母,因为一时的口角,一个喝了农药,命丧九泉,一个活了下来,但下半辈子内心也许因此永难安宁。去了的留下了千古遗恨,活着的留下了永恒的创伤。人生么,竟是这样一种况味!”晓霞说:“天上的月亮总是圆圆缺缺,其实缺的时候多,圆的时候只有每月的十五日夜呢。有人说,人生难得圆满,你在这方面圆了,那方面就缺了;你现在圆了,过了一段时间又要缺的。人人都希望圆,其实人人都是缺的。”肖姗说:“不得了了,你小小年纪,对人生竟有这等感悟!……也是吧,就拿夫妻关系来说吧,就不可太圆满了。我妈曾对我说,夫妻两人若都有才又有貌,关系又如胶似漆什么的,反倒难得白头偕老。若常碰碰磕磕的,倒会长长久久的。我妈还能举出一对对真名真姓的夫妻加以佐证呢。”晓霞说:“这不对吧?譬如彭民的父母,一碰不就碰出了个生离死别。”肖姗说:“没听彭民的叔叔说过么,彭民的父母的关系还是相当不错的,一时的争吵,就忍受不了,就有了这场你死我活呢。”晓霞说:“肖老师,你丈夫是干什么的?我来了大半期了,怎么没见到他老人家呢?”肖姗叹息着说:“在外头打工呀,几年没回家了,也没有给家里来一封信,我还不知道他在外头怎样呢。”说完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晓霞有些惊讶,说:“看来你们关系也很特殊了。”肖姗坦率地说:“我们之间倒不是碰碰磕磕,也不吵得鸡犬不宁,四邻不安,而是长期处在冷漠的状态……原来他是供销社的干部,业务不强,改革开放了,下了岗,在外头打工又不争气,犯了事,我好气,不理睬他……后来释放回来,我冷淡依旧,之后他就去了很远的地方,也没了音信……现在到了这种年龄,我倒有些内疚……唉,往事如烟,还说它干什么呢。”晓霞叹着:“其实,他才是惨的。你在事业上有圆满的一面,而他全是残缺的。”肖姗说:“我也想到过这一层,也许他曾深深地伤害过我,我也同样以冷漠、鄙视深深地伤害了他。他的悲剧与我有关,我也常常为此痛心。”晓霞说:“人到中年以后,历经沧桑,胸襟就阔了,气量就大了……你俩也该重新开始。”肖姗说:“也是的,今夜不知怎的,我就想起流浪在外的他,他若回来,我一定好好待他了。人生短短的几十年,我们还拥有多少时光。宽容自己,更应宽容别人,也许生活就是另一个样子呢。”这时肖姗突然想起校长交给她的任务,就说:“晓霞你就替我们考虑,你也该自己考虑一下了,也该想想自己成家的问题了呀!……大家都觉得你有点特殊,有人说你是下乡来体验生活,将来可能要写大部头;有的说你下乡镀金的,你一定有自己的政治抱负;还有许多种猜测呢。”晓霞说:“其实是别人太看重我了,我是个傻丫头,什么野心也没有的,只想平平淡淡的生活。或许我永远不会回城的,我乐意在乡村里度过我平凡的一生。楚狂说过,现代人,尤其是现代知识分子,要有平民意识,也许我就有那么一点点呢。”肖姗说:“你愿意在乡村里成家吗?”晓霞红着脸笑了,说:“愿意呢,我爸妈都很开明,随我自己的,但要看是否合适了。”肖姗此时就直奔主题:“你看楚老师合适吗?”晓霞想了想,说:“楚老师吗?楚老师不错的,他是一个真正的诗人,也是一个有思想的人,性格很独特的,他把许多事都看得很深,很透,所以就很难走近他……那一天爬山,我们误入峡谷,他表现出得好出色,我们共过患难呢,我感到自己已接近了他……哪知道这全是一种错觉,后几天我与他谈起那次历险,他淡然得好象那事根本没发生过……我们依然相距很远很远。” 肖姗赞赏晓霞对楚狂的分析,说:“你这丫头对楚狂简直作了专题研究似的。”晓霞说:“肖大姐,我还知道林老师关于愛情的名言呢。他说:‘爱情即缘’。所谓缘,不是追着的,不是寻着的,甚至也不是碰上的。一条路上碰上那么多人,哪有那么多的爱?爱是撞的!撞,是天意,是偶然的,比遇上的还偶然得多。你从那头来,我从这头去,你的眼睛没看我,我也没看你,突然,‘砰’地一声撞着了。生生的疼痛,同时冒火,冒烟,同时停止,同时残缺,同时坠落或上升,同时融合或同时毁灭。”肖姗说:“你这是对林老师名言的诗化解释,是浪漫主义的。其实爱情的通俗的定义是:爱情——性激素的副产品。……好了,我们别再探讨了,我们争取睡一会儿吧。你看,月亮快落山了。” 晓霞一看,月亮真的挂在西山的山尖尖上了。 60、评优(1) 次日天刚蒙蒙亮,肖姗和晓霞就起了床,匆匆忙忙赶回了学校,看见几位老师都在校长室前面看黑板上的“通知”。她俩也去看,原来是叫各位老师放学后在98班教室里开会,进行年终考核。一位老师看了叹道:“今天评‘优’(就是评选优秀教师),难度更大了,因为连续三年评优,可以长一级工资,而且上职称也要两‘优’的。‘优’就是钱了呵!”另一位老师接言道:“其实也很简单,谁想要‘优’,谁就先出血。以钱购‘优’,以‘优’得钱,不就简单化了,这就叫‘市场意识’呢。” 三节课后,金老师来到肖姗房间,轻声地说:“肖姗老师,听内部消息,这次年终考评,你们人大代表,都是考核组的成员,分在我们中二组参与考核,你也知道,我们这一组竞争最激烈,我年老了,教书的成绩哪里还敢与年轻人相比,这教书也是年轻人的手艺呵!所以我近几年未能评上‘优秀’,而评‘中一’就非要两个‘优秀’不可,没这个就上不了‘中一’的台阶,哪里能评上‘中一’?我过两年就退休了呀!我希望在退休之前评上去。”肖姗生了同情感,就说:“那是呢,你也应该评上去了,在教育界搞了几十年,不评上去,钱是小事,心里难以平衡呵!”金老师说:“就是嘛。所以我特地与你打个招呼,在会上叫他们让我一回。他们那些人年轻,今后还有机会,希望你能投赞成票。”肖老师迟疑了一下,说:“这好办。人家会不会同意,那就很难说了。我会投赞成票的。”金老师忙陪上笑脸,说:“那就感谢了,我还要同其他老师说哩。” 放学后,校长先开了全体教师会议,简要地介绍了这次考核的政策,评优的条件,宣布了中一、中二、中三的优秀指标,然后就让各组开评。 肖姗、林泉和校长都申请放弃“评优”的竞争,就被分到中二组组织考核。这一组历来最难评。因为评“中高”难度大,要有教研论文在省级报刊发表,指标又很少,每个乡镇每年只有一个,有时一个也没有。全镇好几百教师,评半个世纪充其量只能评50个,所以想评中高的人并不多,而评中一要求就低一些,指标也多一些,所以大家都想创造条件评上中一,评上了一生就心满意足了。而上了这一阶梯的教师又都是较有实力的,所以竞争特别激烈,更何况又来了政策,连评“三优”可加一级工资呢。 中二组开评时,校长首先作了开场白:“指标有限,竞争激烈。我们要评出风格,评出团结,要评得公平。年纪轻的要让老同志,成绩一般的要让成绩突出的,男同志要让女同志,我们要坚持‘三让’,要做到基本的公平合理,绝对的公正办不到。这样吧,先自己报名,然后大家议议,评出结果。” 楚狂说:“我声明,我不要优。”说完就往外走。老陈说;“楚老师风格高,他退出了竞争……哦,楚老师,你不要优,但你有评选他人的权利呀。”楚狂说:“我弃权吧。”老陈说:“别走别走,如果不要的都走,只剩下要的几个,还怎么评?……你坐吧。”楚老师又坐了下来。 一位老师笑着说:“不管评出谁,都要道喜的,要有所表示,因为这指标,是按人头分的,是大家的。” 许多人都随声附和道:“那是那是,不出血怎么行!” 校长说:“报名吧。” 一个教师说:“提名可以吗?” 校长说:“当然可以的。” 这位教师就说:“我提名金老师,金老师是我们学校的老前辈,在座的有的就是他老人家教出来的。现在他老人家都快退休了,连个‘中一’也没评上去。而评‘中一’需要两‘优’呀。大家想想吧,假如你处在金老师的位置,奋斗了几十年,桃李满天下,可工资就四五百,以前只三十多元。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呢。如果不在退休之前把‘中一’评上去,你心里是什么滋味呢?当然,由于金老师年岁较大了,这几年教学成绩不怎么突出。我们有些领导和老师就是盯着学生统考的那几个分数。现在搞素质教育了,你那个分数能说明什么嘛?……退一步说,就是金老师教学上这几年有那么一点差距,从同情理解的角度来考虑,也应当评上去嘛,人人都要老的呢。说客气点,那就是大家还是让一让吧。我看大家如果没有异议,就举手通过好了。” 会场上立即静了。 老陈的确想从人道主义的角度拉金老师一把,就说:“大家考虑两分钟,两分钟之内没人发言,就算默认了。” 金老师微笑着望着大家,他期待着这两分钟是一片宁静。 冯老师咳了一声嗽,宁静很快就被打破了:“金老师是直接教过我的书的老师,把‘优’评给他老人家,我绝对赞成。” 这只是开场白,开场白往往使用的是外交辞令,闻不到火药味和血腥气。真话往往在转折连词的后面。 “不过……,”冯老师斟酌着。 大家竖着耳等着下文。 “不过,从内心里说,我也想评优,我觉得自己也合乎条件。近三年来,我都担任班主任工作,并教一个班的语文与两个班的历史,我的工作份量比许多人都重一些的,但我没讲过价钱。第二,我管理的班级连续三年来被学校评为优秀班集体,三年来的巩固率、班级成绩的优秀率、合格率都在全镇第一,就拿今年上期的95班来说吧,考上重点高中的有16人,普高的21人,中专的23人,这个数字比个别学校考上的总人数还多。我们学校中考成绩名列全县第5名,我想我多多少少有一点作用。第三,我担任的语文、历史教学统考成绩名列全镇一二名,这是有据可查的。第四,在教研方面,我撰写的两篇论文分别在县、市优秀论文赛中获一二等奖。第五,我作风正派,没有体罚学生,相反,我比较关心爱护他们。在这一方面,市报上报道了我的事迹,所以我请同志们在考评时予以考虑。” 一套一套的,把功劳一条条地摆出来,正儿八经,份量很重。 他还没有完:“同时我还声明几点:第一,我去年评上了一个优,今年若能再评上一个,我明年就能在学区参评,若能顺利评上,对同志们来说,就等于消灭了一个竞争对手。若不评给我,我明年肯定还要竞争的。第二,评‘中一’是全镇六所中学的同级教师的竞争,实行的是量化计分。我若能参评,我想自己是具有一定的竞争力的。而评给另外某个教师,或许在镇上的竞争力还差那么一点点,评了也等于白评。第三,我保证,这次让我评了上去,5年之内我决不要‘优’,如要,大家可以骂我死不要脸。第四,刚才大家说要道喜,我完全同意。在场的十个人吧,我愿意出300元钱,给每人30,买包烟抽吧。”边说着,边从袋里掏出3张“幺洞洞”摆了出来,又补充说:“总之,我既同意让金老师评优,自己也想评。这不矛盾吗?其实也不矛盾……校长,你与上头领导多讲几句话,多一个指标不就行了么?” 大家觉得冯老师并不过份,反倒觉得他似乎比金老师更应当评的。冯老师的话,无疑冲淡了大家对金老师的同情感。金老师觉得那句名言:“我爱我师,但我更爱真理”,后一句应改成:“但我更爱金钱和荣誉。” 校长说:“指标只有一个,我知道难评的,学区开会时,我死争,却争不来!” 停了停,又说:“还有谁提名或自我推荐的吗?” 又跳出来一个汪老师,他说:“我推荐我自己…… 61、评优(2) 校长说:“指标只有一个,我知道难评的,学区开会时,我死争,却争不来!” 停了停,又说:“还有谁提名或自我推荐的吗?” 又跳出来一个汪老师,他说:“我推荐我自己。把‘优’评给刚才发言的同志,我全无意见,不过也请领导和同志们考虑一下我的情况。我没有担任班主任,没有多少成绩可摆。这两年来我教三个班的英语,担子不轻,统考成绩名列全镇第三第四。去年我没评上,今年也不评我,明年又有新的同志合符条件,我就永远靠边站么?请领导和同志们慎重考虑。至于出钱,出就出,今年你吃我,明年我吃你,还不一样。我也出300元。我没钱,开张支条吧。以后发工资了,就在工资里扣,学校总务处,300元钱还是有的吧。” 金老师说:“我也没钱在身上,开张支条,学校以后扣吧。” 校长说:“这样出钱不好吧,好像出钱买‘优秀’似的,说出去实在难听。” 一个教师说:“什么难听,我们早就落伍了,兄弟学校早就实行‘开标制’了。我们只是道喜,校长你那份不要就给我好了。” 三个人就把钱或支条交给了一个姓刘的老师。 校长说:“还有谁报名参与竞争吗?”但只等了10秒左右就说:“没有。好。”接着就说:“这样吧,刚才被提名和报名的三位老师出去一下,其余的留下来评评。” 等金、冯、汪三位老师出去之后,校长说:“怎么办?一个指标三人要,且哪位都可以评的,但只能评上一个。金老师年岁大,曾经也有个辉煌时期的。而且,过了这个店,就没了那个站的。冯老师的成绩是有目共睹的,汪老师也不错的呢。大家来议议,该评给谁好。” 几位老师说:“议屁。谁来议,议得么?若是不同意谁,那话传进别人的耳里,要生意见呢。我们看还是来个不记名投票,谁的票多就评给谁,票上死车马。” 校长又问林老师、肖姗老师能否想出好办法,他俩都说没有更好的法子。 众人就嚷道:“这个办法好,只好这样了,又不得罪人,又可以表达自己的意见。三下五除二就把事搞定了。” 于是投票。投票的结果是:共10票,其中冯老师5票,汪老师2票,金老师3票。 老陈又把那三位老师请进来,笑笑说:“刚才我们已经议了,三位老师其实都应当评的。金老师老年教师,在教育战线跌打滚爬几十年,既有功劳,又有苦劳,德高望重,不求索取,无私奉献,谁说不该评呢?谁说他老人家不是优秀教师呢?冯老师,无论是班级管理、教学教研各个方面成绩突出,全镇有名,自然也该评的。汪老师,教的是英语,且是三个班,三个年级,任务重呢,而成绩名列全镇第三第四,这样好的教学效果,有几人能够达到?也该评的。问题是:只有一个指标。我们大家考虑来考虑去,不知评给谁好。大家很为难。最后只好采用了评议与不记名投票相结合的方法,把这个‘优’评给了冯老师。汪老师金老师没意见吧?” 金老师带着哭腔,说:“没意见。” 汪老师说:“既然评了,能不同意吗?” 校长说:“散会。” 刘老师就把冯老师的300元钱瓜分了,他大嚷:“分胜利果实,每人30大毛。” 分给林老师,他迟疑一下,还是收下了。肖姗见林老师收了,也就收了。楚狂坚决拒收。校长接了,但马上就塞给了冯老师。 金老师也分了一份胜利果实,他哭丧着脸,接了钱,低着头匆匆地往外走。 汪老师一面接钱,一面说:“我操!我操!” 一位好心的老师安慰他说:“其实你也该评的,别灰心吧。”又向他建议:“这年头,你还是走走捷径吧。汪老师,你不是说你有一个同学在县上当副县长吗?也该利用利用了。这指标,下头紧,上头可松呢。你去找他一下,说不定那是一句话的事!”汪老师受了启发,说:“也只好走这一条路了。”就对校长说:“校长,我明天去县上搞指标了。”校长说:“好,好。你的课呢,谁上?”汪老师说:“反正我上不成了。”校长说:“弄个指标也好……你去吧,你的课,我给你上!” 这天晓霞不要参评,因为她没转正,还不够格呢。但她好奇,就到“三级”组那里去“旁听”。三级组全是一色的青年教师,主持开评的是总务主任老田,他把三级的教师召集起来说:“怎么个评法,大家讨论一下吧。”一位矮个子教师说:“讨论个鬼!开标!明标!谁出的血多,这个‘优’就归谁了。”有人说:“这一个‘优’起不了作用,上头规定连评‘三优’才可能升一级工资的。这样吧,按比例,我们这一组至少每年有一个指标,我们都把它预支过来,三年的‘优’这一次就评了。哪位有兴趣,出的钱多,这三年的三个优全归了他,他可以升工资的——这样开,‘优’的身价就要看涨了!” 众人说:“妙!这是犹太商人的脑袋!就这么办!”总务主任觉得这个方法未尝不可。 于是就开明标,有人出400元,有人出600元,有人出800元,魏老师说:“我出1200元。”大家就赞他:“好样的!大大的有气魄!把钱拿来。”他就毫不犹豫从衣兜里掏出一叠票子,一张一张的往桌上摆,摆成一个阶梯状。老田说:“才发一个月工资,你怎么还有这么多票子?”一个老师说:“这家伙最近打牌打到社会上去了,赢了许多票子,是贼货呢。”众人就说:“好!我们吃贼货。”于是把一个实指标和两个预支的空指标给了他。接下来的节目就是分钱。 有位老师说:“我们大家都得了地主阶级的财富,人人都乐呵呵的,可是参加旁听的苏老师却一无所获,魏老师,你也该表示一下的。”魏老师乐了,说:“当然。怎么就忘了咱们的苏老师了?”于是立马去商店买了4个大红富士苹果塞给晓霞,笑着说:“苏老师,我们评优有意思不?”晓霞边接苹果边说:“太有意思了!”又说:“你们这是对‘优秀’的亵渎呢,还是对评优这种制度的鄙视?”魏老师说:“这我没多想,反正我觉得怪可笑的。”说完自己就仰天打了一个哈哈。 这时老陈正好从晓霞身边走过,晓霞就把这一组的情况当笑话讲给校长听。老陈说:“这些经济社会培养出来的人与我那一代政治社会培养出来的人思想观念已有了天壤之别,我觉得他们可笑,他们觉得我们更可笑呢。” 62、湖、船和白色鸟……(1) 把父亲送上了山,彭民仍来校读书。他瘦了许多,两眼红肿,神色忧郁。晓霞找他谈心,给他安慰,引导他从悲痛中摆脱出来,还在班上开展了一次献爱心活动,让大家捐了一些钱给他。虽是杯水车薪,但对彭民、对全班同学都具有一定教育作用。没想到的是,次日彭民把大家捐的钱包括苏老师捐的100元钱都原封不动的退给了老师,晓霞不解其意,说:“这是大家的一片心意啊!”彭民说:“我叔叔让我谢谢您,也谢谢全班同学。我们不能靠救济过日子,要靠自己力量还清旧账,走出新路来。” 晓霞赞叹说:“你叔叔真是一条硬汉子!” 彭民说:“我现在最崇拜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老师,另一个是我叔叔。” 晓霞就逗他,说:“怎么只佩服我们?” 彭民说:“你是城里人,放着福不享,却单枪独马来乡下,男孩子也不敢,我觉得老师和别的人就不一样!……我叔叔吗,读高中成绩蛮好,因看不惯县里官老爷的儿子欺负他的朋友,打断了那人一只手,被学校开除了,他从此闯荡四方。现在有了点积累,承包了水库和周围的千亩荒山荒地,他准备要大干一场呢。” 晓霞说:“你叔叔才不一般呢,不过,我又有点不懂,你叔叔本来有点钱,可是在你家有困难时,他为什么不相助呢?” 彭民说:“怎么没相助?我爸在日,他就借了万把元钱给我爸,后来又叫爸别还了。爸后来不好意思向叔叔借了。” 这一天,彭民没来上学,有人说他病了。晓霞上了四节课后,来到彭民家,她希望这一次也能见到彭剑。 走到离彭民家不远的地方,窄窄的路上堆满水泥袋,拦住了晓霞的去路。她左看右看走不过去,就停住了脚步。这时她看见一群汉子背负着100斤一袋的水泥,弓着背艰难地往陡峭的山坡上攀,这是阴历11月,天虽晴朗,但气温却低,他们大多只穿衫褂,已被汗水浸透。有一位汉子,竟肩负两包水泥,光着脊背,身上的疙瘩肉一鼓一鼓的,拼力前行,极富雕塑感的。她想:这是多么繁重的劳动!是摧筋折骨的拼命奋争呵,虽说我们教师辛苦,比起他们来,则轻松多了。正想着,那群汉子空手从山坡上下来了,那个光背脊的汉子却是彭剑,他正望着她笑呢。“苏老师,你是来喊彭民的,我猜对没有?他今天病了,吃了药,明日会去学校的。”晓霞点点头,说:“你们背这水泥去水库那边搞猪场吧?” “是啊,你怎么晓得了?” “听你侄子讲的……你雇了工,当起老板来了?” “敢当老板吗?这几位是平时与我讲得好的,来为我搞义务劳动,我只管他们吃喝吃喝指育不怕虎就够了。” “让我去贵农场参观一下好吗?” “欢迎,不过,可给我参谋参谋哩。” 彭剑搬开几包水泥,让晓霞过去。自己抓起两包水泥扛在肩上,就迈开步往坡上登。晓霞跟在他的后面。彭剑那魁梧的身材,宽阔的肩膀,强健的肌肉,坚实的骨骼在太阳下闪动着诱人的光泽,显示出一个男人的力度和健美。 “辛苦么?” “没什么的。” “可惜我帮不了你,我空手上这么陡的坡还流汗呢。” “你只会在讲台上讲话,只会写字,你生来就不是做粗事的人哩。” “是吗?” 一位黑汉子背着一袋水泥,猛登几步,跟上了晓霞,就说:“剑哥,跟在你屁股后面这一位怎么像电台的女记者似的呢?她是来给你的农场写报道的吗?”彭剑说:“不是,她是我们中学的教师哩,是我侄子民伢子的班主任,今天来喊他上学,他病了呢。”黑汉说:“我以前怎么没见到我们中学里有这么年轻漂亮的女教师呢。”彭剑说:“是这一期调来的。”汉子说:“她跟在你后面来,你可要留住她,别让她溜了呀,一把鲜嫩的草掉在牛嘴边,牛不吃么?”彭剑的话就粗了:“拐子!你可又要说粗话了,人家是教师哩,是城里妹子,是大学教授的女儿呢,我们可不能轻薄人家!”叫拐子的汉子偏不休口:“嗬,城里妹子么,城里妹子卫生哩,嫩哩,香哩,城里妹子的味道不一样呢。剑哥,让我们一起尝尝吧!” 彭剑生气了,大声说:“拐子!你的嘴再不放卫生点…… 63、湖、船和白色鸟(2) 彭剑生气了,大声说:“拐子!你的嘴再不放卫生点,当心我把你的嘴撕成碎片!”又对晓霞说:“苏老师你别见怪,在乡下做粗事的人,心里苦苦闷闷的,往往说粗野话来开心。平时我也粗粗痞痞的,只是见了你,我才收敛一下呢。” 晓霞说:“下乡快半年了,我觉得这里的老师说话有时也有些粗野的,我已习惯了,其实也没什么,有时倒觉得比城里的语言更有生气些。” 登上坡,又下了一个坡,就来到一个小茅屋边,彭剑和那群汉子把水泥放在茅屋里。彭剑说:“苏老师,我先到那个山坡上去吧。”他用手指着一个较高的山坡:“站在那里,看得很远的……待我把水泥全背完了,再来陪你。”晓霞说:“好,你去吧。” 晓霞爬上了那个山坡,爬得大汗淋漓,有些累了,她坐在一块石头上,掏出一包纸巾来擦汗。在这里,可以看到整个水库——也可以说是个人工湖吧,足足有两公里长,却不十分宽,好像只有一条大江那么宽,因是枯水季节,只有半湖水,却也波光粼粼,映着云影和山影。水库两旁是起伏的山头,上面栽种了柑桔、柰李还有梨和桃之类,但树苗长得病恹恹的。举目望去,这里有山有水,土地肥沃,却没有人家。彭剑选择这一块土地来开创事业,来实现自己的农庄梦,显然是充满智慧的选择!风一阵一阵的吹来,带着水的清新和土的芬芳,一会儿汗就干了,心里也舒坦爽快了。 “风景好吗?”回头一看,西装革履的彭剑正站在身后。晓霞赞叹着:“好!……哟,多帅呵!简直判若两人了,先是汗流浃背的打工仔形象,现在成了衣冠楚楚的老板了。其实,在我看来,光着膀子,忍辱负重的劳动者形象更丰彩动人哩。” “是吗?不过我想,光着脊背,着一条裤衩站在一位文质彬彬的教师面前,不仅欠恭,而且也不伦不类的。” 晓霞笑了:“也许,你是对的。” 彭剑站在晓霞的身边,用手指着远处一片山水,说:“这山,近千亩的面积,许多地方种上的果树,因无人管理,树苗都快枯死了。这水,也没利用它,成了‘废水’了。因为大家一缺资金,二缺技术,三缺胆识,谁都不敢承包呢。” 晓霞说:“这山这水在等待一个主人的出现,主人的名字叫——彭剑!” 彭剑又来了豪气,说:“对了,它们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我彭剑盼回来了。我向村里提出承包,村干部好不高兴!很快我们就签订了合同。合同规定,果树在投产之前,不交分文,投产之后,二八分成,我是八,村里是二。如果是遇到大旱之年,还可减免的。而且,一包三十年。我在三十年之内会赚一笔的!这水库,这么大,与水库签订的承包合同,一年也就向所里缴2000元,也是承包三十年的。我的一位在镇上的农业银行的朋友,他当主任,亲自来这儿考察了,答应给我贷款30万,助我实现农庄梦。” 晓霞说:“好极了,侠客就要变成农场主了!” 彭剑说:“你别瞎夸我吧,我是这样想的:水中搞渔业。水上砌猪场,让猪粪尿自动流进水里,这是畜牧业吧。山上种果树、饲料、药材。把这些结合起来,不就成了立体农业了么?……我要在这里开创我的事业,实现我的人生蓝图,你给我参考参考吧。” 晓霞说:“你有眼力!我相信会成功的。不过,我对农业一无所知。将来如有机会,我通过父亲找一位农业专家来给你参谋论证一下。” 彭剑说:“好!……我们下坡去,到水边去看看,不是说登山临水么?刚才是登山,接下来我们该临水。你看,水库中的水,多清亮哪。” 他们沿坡而下,下到一个山湾处,水上,竟停着一只小木船。晓霞就动了情,说:“呀,小木船呢,好玩。是你的吗?”彭剑说:“算是吧,原来是水库管理所的,现在让我在使用。”晓霞说:“你会划船吗?”彭剑说:“会的,你呢?”晓霞说:“我可不会,有一个会划不就行了吗?我想到船上玩玩呢。”彭剑说:“行!上船吧。你说这是湖,那我们就到湖里去游一游吧。” 上了船,晓霞坐着,彭剑站着摇橹。船就缓缓地移动,缓缓地滑向湖心。在水中央,才觉得水面的宽阔,才觉得坐在船上就像坐在一片小小树叶上,轻飘飘的。抬眼望,山显得特别的高,天也蓝汪汪的高远,太阳小得如小女孩手中的圆镜儿。低头看岸边,在水退的地方,露出形态万千的石头。水清悠悠的深沉,映出逶迤的山影。船轻轻缓缓的向前滑动,仿佛怕弄皱了一张山水画。风大起来,凉浸浸的。天地无声,只有水波的微响、桨的咿呀和白鹭在头上拍动翅膀的声音。一条船载着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正滑向一个宁静清凉的世界。彭剑轻声问晓霞有何感觉。晓霞说好像正在滑向一境幽梦。 过了许久,彭剑又问: “怕么?” “你呢?” “我会怕么。告诉你吧,我小时候常在这里游泳。纵向游,来回三四里,我可以游三遭。在这里,我还救过人哩。我现在把你从船上抛下去,再把你救上来,好吗?” “别开玩笑,这里的水好深好深呢。” “你怕呢。”“不怕,你在这里,有安全感的。” “苏老师,以后有空了就来这里划船吧,我会教会你的。” “怎么老是老师老师的,就叫晓霞吧。” “……” 一个静静的世界,一片清悠的水域,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在一条船上说着可有可无的话,一对白色鸟站在远处一支水草上轻轻地啄自己的白羽…… 64、午夜小插曲(1) 校长夜里醒来,听见了淅淅沥沥的雨声,想:奇怪,睡时还看见满天的星斗,怎么突然下起雨来了?好久好久没下雨了,下一场雨实在让人高兴哩。忙开了电灯,穿了衣裤,开门去收晾在外面的衣衫。一看,并没有下雨,依然是满天的星光,就觉得奇怪了。这时那边的楼上又是哗啦啦的声音,远远的闻见一股刺鼻的尿臊气,才知有人在楼上往操场上撒尿,就喊了一声:“谁在下尿,一点卫生也不讲。”尿声依然哗哗啦啦,还传来一句让人哭笑不得的话:“深更半夜叫什么叫?想喝一壶烧酒么,我正给你筛哩。”又一个说:“让你这一吓,我的x就缩进肚子里去了!”校长不知是二楼还是三楼在撒,想去训几句,但又想到三更半夜的,怕惊扰其他人的睡眠而作罢了。又转念一想,也不怪这些乱撒尿的,厕所在校园的西南角,从楼上下来去那里,下楼上楼,来去就是几百米。况且厕所里以及通向厕所的路上又没有电灯(为了省电),冬天的夜晚去解手,先要一件一件穿上衣裤,拿上手电筒,如果下雨,还要打上伞,多麻烦。尽管会上向老师、向住校学生多次打招呼,但仍有人在楼上“哗啦哗啦”,早晨经过操场,草丛里闻不到草叶的清香,倒闻得见剌鼻的尿气。 他这时也想解大便了,便寻手电筒去厕所,可是找了半天,竟没寻着,只寻着一盒火柴和一支两寸来长的蜡烛。他扯了两页材料纸,点了蜡烛就踏上去厕所的征途,可是走到半路,蜡烛就在风中灭了,划了七八根火柴仍然没点燃,他就只好在黑暗中摸索着走向厕所。厕所里黑咕隆冬,找不到粪坑,就蹲在黑暗里放开包袱。他想人真奇怪,尿液多了粪便多了精液多了就非常的难受,放出去之后就特别的舒坦轻松。正想着忽一人急步走来,刚进门一泡尿喷射过来,喷射得老陈满头满脸从上到下都臭了,他大吼一声:“谁?这么乱来,没长眼睛么?”那人哪里想得到黑暗中夜深人静的有这么惊天动地的一声吼,连连后退,那泡尿的后一半就屙到了裤裆里。好久才说:“眼睛倒是长了,黑沉沉的,长着眼睛又有什么用呢?”校长说:“你……你……你把尿屙到了我的头上、脸上和脖子上,哪有这么屙尿的,人还没进门,尿就射进来了!”那人却从惊恐里恢复过来,说:“你这人也是,正对着门口这个坑,走远点不行么?就没想到这里不安全么?再说你一个人蹲在这里灯没灯,火没火,气也不出,人死了一般,谁知道哩……你也别怪我一壶酒筛得你满头满脸了。哦,尝到了味儿没有?酸?甜?辣?比二锅头平和一点吗?……你一吼,吓得我一江春水往裤裆里流。你臭了上头,我臭了下头,谁也别怨谁!”校长说:“你是谁?”那人说:“老林。”林老师问:“你是谁?”校长说:“老陈。”两人又都乐了。林老师说:“我哪里会想到校长深更半夜来亲自解手呢……刚才我只敬了你半壶,不成敬意,还请海涵呵!”老陈说:“老林你解尿也应早点准备嘛,怎么像消防队员救火似的?”林老师说:“忍了半夜总想忍到天亮,忍得发疼了就急匆匆地走,走到门口竟然不要我拉开关,它竟喷泉一样喷出去了!谁还能控制得住!”校长再也解不出东西来,就揩了屁股,提着裤子往外走,说:“我要去洗洗了。”林老师也说:“我也要去洗洗了。” 刚走了两步,校长就停住了脚步,说:“林老师,你看那四楼这时怎么还亮着灯光?是忘了拉电灯还是在伏案工作,那是熊光老师的房间,他又没有家室的。” 林老师说:“工作?……哈哈,工作?……” 65、午夜小插曲(2) 林老师说:“工作?校长就没听见一首新编的‘唐诗’么?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纸牌声,输赢知多少!”校长说:“哦,是在赌牌?”林老师说:“我听说某些人已赌了两日两夜了,他们哪里还记得上课?据说是开三张,那玩意儿赌起来几千几万倾刻间就可以输光,听说还有两个是社会上来的呀!”校长说:“什么?两天没上课了,那还了得!还有一个老师的气味么!”说完连洗头脸的事也忘得一干二净,丢下林老师,急急忙忙就上四楼去。林老师在他背后说:“校长,夜深了,也别去管了,这种事你恐怕一个人也难管得了。”校长根本就没听到。 陈校长上楼时,脚步就放轻了。到了四楼就蹑手蹑脚走到那个有光的窗口,窗玻璃用报纸糊了,只有一个小洞没糊住。校长就把眼睛贴上去,看见他们正是在玩扑克,开庄的人给每人发三张扑克,然后往桌子中间丢钱,每人都丢。然后就各自极秘密地看自己的牌,接着有人又往中间的钱堆不断地丢5元、10元,越丢数量越大,最后打开牌,说着“豹子”、“顺子”、“同花顺”之类的术语,有人就把桌上的钱扫了过去。熊光的钱在桌子上推得像小山似的,看来今夜他的手气很旺。 校长走到门口,轻轻地敲门,说:“快点开门!”里面的人一下就怔住了,说:“不好,大盖帽来了!”熊光轻声而急促地说:“快躲起来,快!躲到床底下去!”他自己慌忙抓住那堆票子埋进墙角的一堆废纸里,又滚到床上,用被子裹住了头脸。 “开门!” 熊光在床上故意用睡意未消的语调说:“谁呀?这么夜深了,还吵什么呀?把我从睡梦里吵醒了过来……”就作出一副懒洋洋的姿态去开门。 门开了,进来的却是校长。熊光急得发白的脸色很快恢复了正常,说:“原来是校长,我还以为是派出所的呢。”又对床下的人说:“兄弟们,都出来!不是大盖帽,而是我们的校长,我们的兄长!好说话的!”床底下就爬出一个又一个的人,满头满脸都是灰尘,都笑嘻嘻地说:“虚惊一场,我还以为是派出所的呢。” 校长说:“把赌资都缴给我吧!” 众人一听哈哈直乐:“陈校长,你是派出所的吗?你有大盖帽、有证件吗?你有手枪吗?有警棍吗?有手铐吗?” 陈校长把脸板得像块铁板,说:“缴来吧,把钱都缴给我!” 熊光说:“校长,别开玩笑了!” 陈校长一掌拍在桌上:“开玩笑?谁跟你开玩笑?这是开玩笑的时候吗?……熊光,你还像个老师吗?赌起博来,连课也不去上,没日没夜的,连起码的师德也不要了?你还怎么上讲台,怎么教育学生,怎么在教育战线上立足呢?” 熊光却不急不忙,仍然嬉皮笑脸地说:“别说了,校长,你就没听见‘十亿人民九亿赌’那首民谣么?现在哪个地方没人赌?工人赌,农民赌,机关干部赌,党员团员赌。我非党非团,普通的一位老百姓,怎么就赌不得?现在赌才是正常,不赌才是反常的呢。告诉你一个新闻吧,最近市里、县城、镇上一窝蜂开了许多牌馆,美其名曰:娱乐室。实际上是在赌哩。这个馆那个馆,都是经批准的呢。校长,我很佩服你的,你不赌,可是其他校长赌吗?教导赌吗?上头教育行政部门的人赌吗?赌呢,有时比我们还赌得凶呢。你怎么不去管,你管得了吗?” 校长气得两眼冒火,说:“我是管不得那么多。我不是总理,不是省长,不是县长也不是镇长,我是校长!我只管我们这个校!我管定了,我首先就要管住你这个熊光!” 熊光仍是一脸的笑意:“你真的要管我?” 老陈说:“就是要管住你,不让你往邪道上跑,我有权力管你,我是校长。”老陈怒不择语了。 熊光这才认起真来,说:“是的,你是校长。你有权管我,我也愿意服从你的管,可你不能只管一方面,要管就要管全面点!你要管我的教学,管我的品格,你还要管我的身体,我的生活,我的婚姻,我的一切呀!我好几个月没领工资了,你晓得不?我参加工作好几年了,最近我还厚着脸皮向我哥要钱来这里吃伙食。我饿着肚子上讲台,搞‘无私奉献’,你晓得不?我没了工资你为什么不管?我玩玩扑克靠手气和技术赚点钱来吃伙食你不同情也不鼓励却横加干涉是不是吃错了药?你管什么的管?该管的你没管,不该管的却管了,真是乱弹琴!再说你怎么管我嘛,开除我的权力你没有,只有县教育局才有这个权力。你顶多扣我一点工资。可你没工资发,又怎么扣呢?……我说校长,这条船你快划不动了,珍重身体啊!” 气得校长满脸乌青,他竟然一下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双手抖动着,说不出话来。 熊光又加了两句:“你这样管下去,男老师要讨饭了,女老师要卖淫糊口了!” 这时林老师来了,说:“熊光老师,你怎么能用这种口气与校长说话啊!至少,他是你的长辈,是我们的上级,他是为你好,才来管你的,你看世上有几个人靠赌谋生,你今天赢了是不是?赢了也得沉住气!赢了也不能用这么狂的态度对待校长的!在一起共事,起码的情义还得讲!你看你把校长气得!” 又对校长说:“也许,目前是个特殊时期,你开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我不是叫你别上楼吗,你偏要来。下楼吧,我求求你了!……你的头脸,你的身上还有难闻的气味呢,该洗一洗了?” 老陈不语,默默的同林老师下楼去,可他的手还在抖个不停…… 66、前度江郎又重来(1) 江涛住了一个多月院,用了4000多元钱。付书记要学校报销,陈校长哪里同意,说:“付书记,你又不是不知道,教师工资也发不出,哪里付得起这笔大钱。而且,教师的医药费早就不报销了。江老师是谁打伤的就应由谁出呀!”付书记说:“这很复杂呢,黑大哥他们也是受害者,他们同样死去活来,也住了一个多月的院嘛,他的钱又该由谁出?打他们的凶手又没抓着。”陈校长说:“那我不管,反正打伤江老师的是黑大哥,钱应由他们出。”付书记作出很为难的样子,说:“好吧,先让江老师出院,钱的问题我们以后再作研究。医院这边由我来打招呼。”老陈说:“只要医院不再找我们,我没意见。” 江涛回到家里,他的妻子满心欢喜,说:“老江,你脸色好多了,以前黄中泛青,现在白净而有血色了。我们得感谢医院呢。”江老师说:“感谢个鬼!这一个月就像坐牢似的。我看除了监牢里就是医院里坏。他们连酒也不让我喝!”他妻子吃惊了:“怎么?长长的一个月了,你还想喝酒?一个月了酒瘾还没戒了?我以为你忘了喝酒了呢。”江涛说:“酒,我能忘了吗?我这一生还会忘了吗?我可以忘了你,忘了一切,却死也忘不了喝酒呢。人生在世,酒色财气而已。对我江涛来说,除酒之外,什么都可以忘!这长长的三十天,我一点也不想和你睡一觉,可每晚梦里我都在喝酒,喝得挺凶呢。酒呵,我的命!我的命呵——酒!酒呵,我的脉!我的血!对了,我的血管里流的不是带有腥味的血,而是透明的、浓烈的、带着芬芳的酒呢。许多许多的人淹死在酒杯里,比淹死在大海的人还要多,而我还健康地活着!”说完“嗖”地从怀里掏出一瓶酒来,用牙“滋”地一声咬开瓶盖,就要往嘴里倒,他妻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你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了,哪里又有钱买酒了?”他哈哈大笑说:“我是酒仙江,是名人哩,连酒也赊不到还算名人么?”他妻说:“别喝了好不好,为了这一滴血,你在学校里不好好上课,惹是生非,让校长为你操心,让老师为你着急。你自己差一点连命根子也送了,还没记住教训?你真的就不要命了吗?”江涛说:“生命诚宝贵,权势价更高,若为美酒故,二者皆可抛!老婆,你读过一道诗么?……没?你知道一个叫李白的吗?”他妻故意说:“不知道!”江涛说:“不知道?哈哈,连李白也不知道?告诉你吧,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街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趁他摇头晃脑吟诗之际,他妻一把从他手中夺过了酒瓶,说:“人家李白喝醉了酒,能作诗,能用诗去骗稿费,能用诗去千古留名,你能什么?你能发疯!疯了就骂人,就让人打,被打得死去活来!你还要喝!喝!喝!喝!我让你喝!说着就把那壶酒咚地砸在地上,酒流了一地……说是迟,那是快,江涛一下就趴倒在地上,用嘴喝着那些流淌着的酒。地上有一个凹处,积满了酒,江涛可高兴了,对妻子灿然一笑说:“你看,天不灭我,地也成全我呢,它就用一个凹处作酒杯,盛了酒让我喝哩!妻子无情地有情,它让我喝哩……”就伏在地上,把嘴凑上去,慢慢地喝着,边喝边说:“好酒好酒?我喝我的酒!喝我的命!喝我的血!”喝完了,咂咂嘴,说:“老婆,我问你,我这样喝上去真的会喝死么?”他妻说:“那还用说吗?”江涛说:“那好,拿笔来。”他妻说:“拿笔来干什么?”江涛就打了一个花腔道:“娘子——我要写遗嘱了——”见妻不理睬了,他却凑上前去,严肃地说:“你记着,江湖遗嘱:一、本人醉死于何处便葬于何处,不用装棺材,不用做丧酒,不用向遗体告别;二、埋我时不用给我换衣服,因为我身上之衣遍布酒香。可买酒三瓶,让我左手拿一瓶,右手拿一瓶,另外一瓶拧了盖子,对着我的嘴,让我想喝就喝;三、如果子女要给我树碑,请在碑上写一联,联云:二十世纪一位酒仙,十八年后一条好汉。”他妻子拿他没办法,说:“你胡说什么呀!……告诉你,刚才校长托信来,让你今晚去学校开会哩!” 江涛踏着夜色,醉醺醺来到学校,会已经开了很久了,他走进教室,跟老师们点点头,就拣了一个角落坐了。头脑很沉,又醉眼朦胧,老陈的话好像从很高的山头传下来似的:“上头说,从现在起,我们就开始搞普九验收的迎检工作,大家知道,普及九年制义务教育,要求初中学生的巩固率要达96%,我们还差那么一点点,但是……”后面的话他听不大清楚,只听见会场上乱轰轰的一片,有人说什么1958年,有人说什么大跃进人民公社,有人在说粮食亩产十万八千斤,有人在说彭大将军,有人在说假冒伪劣产品,有人在说焦点访谈……他什么也没听清楚,只见老师们脸上是阴阳怪气的笑,所有的嘴巴都在动。就像一条条鱼的嘴巴在动,林老师的嘴变成了鳙鱼的嘴,冯老师的嘴变成了草鱼的嘴,双双和晓霞变成了鲤鱼嘴,鳙鱼头,草鱼尾,鲢鱼肚皮鲤鱼嘴,鲤鱼的嘴最有味道……一张张嘴都在动,像鱼的嘴在叭水……只有老陈的嘴不是鱼的嘴,他的嘴比以前阔了,而且好像变形了。才一个月不见,老陈的嘴怎么就变了? 老陈的嘴又在动了,声音却远远的,仿佛来自遥远的山谷…… 67、前度江郎又重来(2) 老陈的嘴又在动了,声音却远远的,仿佛来自遥远的山谷:“普九工作有两大件,一是软件,二是硬件,软件就是数字、表册,就是具有弹性的东西……我们从现在起就要造表了……”江涛看见老陈的嘴在上面不停地张合,下面许多的嘴也在不断的张合,草鱼的嘴、鲤鱼的嘴、鳙鱼的嘴、鲫鱼的嘴、鳅鱼的嘴……都一直在水中动,发出一片嗡嗡嘤嘤的声音,让人厌烦。江涛听那声音成了一锅沸粥似的呱啦呱啦的。 校长终于不说了,让那些可怜的嘴巴去动。 水似乎退了,没有了鱼的嘴,声音很稀少了,校长的话他就听得很分明了:“老师们,我也同你们一样心里有想法。的确有些事情让我深深的感到无奈……但我们还是要想开些。1958年搞浮夸风,当时老师不是跟着唱高调了吗?办公共食堂饿肚子,那时老师谁没说过公共食堂好?文化大革命时,今天喊打倒这个明天又喊打倒那个,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我们的教师谁没举过拳头呢?一句话,思想不通,组织服从。上面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想那么多干什么呢?你想也白想,上面确定的东西你能改变么?” 嗡嗡之声没有了,所有的嘴巴都是静态。 江涛依稀意识到是这么回事了,于是就有了酒话:“唉,我好想喝酒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我多么想喝酒啊!老师们,乡亲们,像我一样,学会喝酒吧!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古今中外,我认为只有杜康这个人最了得!他是人类最伟大的心理学家,最伟大的发明家!他懂得人类无论是公候将相还是挑夫走卒,无论是正面人物还是反面人物,一生之中都会有海一般的苦,山一般的愁。苦与愁,在心里凝结成板块,狠狠的折磨着人哪!所以他就发明了酒,发明了这火一样液体,唯有它,才能化解人们心中的板块!假如没有伟大的杜康和这火一般的液体,人们只能痛苦地哭喊着用拳头擂击自己的胸膛!” 方胜说:“楚老师,比起酒仙江来,你逊色了!” 楚老师在一股劲地抽烟,他在喝另一种酒,在喝气体的酒。 双双说:“楚老师,发明烟的又是谁?烟是火一样的气体吗?是药一样的气体吗?发明烟的家伙是伟大的心理学家和发明家么,楚老师?” 楚狂不语,端坐如木偶,嘴里叼着烟,烟头上有了一截烟灰,欲落未落。 林老师说:“校长,你的报告还没有作完呢。” 校长说:“我说到哪里了?” 林老师说:“你说了软件,还有硬件没说呢。” 校长说:“至于硬件,就是每个学校都要合乎标准的校舍,要有图书室、办公室、实验室,一共十室……这些我们哪里会合格,我们学校全是危房。所以,镇政府决定,为了迎检,要用最快的速度在我校新建一栋教学楼!” 一些教师拍起手来:“好,终于有新房子住了!普九将给我们带来福音哩。” 老陈说:“大家别高兴得太早了。建教学大楼,凭口喊行吗?这可不像那些表册!这要钱呢?钱从哪里来?上头说:一靠社会贤达,海外侨胞,港台同胞以及我们教师自己捐献;二是群众集资,每人集60元。一二年内,经济受亚洲金融风暴的影响,群众手里钱少,这集资款收得上么?而且听说中央又有指示,不准集资的,故难度就更大了。教育附加费也收不上,又要收这集资款,形势不容乐观呢。但上级政府说:不管遇到什么困难,我们都要建校!后天全校学生放假,在这里召开建校集资捐款大会!开会那天,同志们每人准备100元钱捐款,建我们自己的学校,我们不能一毛不拔!” 有人骂开了:“全县修公路命令我们捐资300元,县里建水泥厂命令我们捐100元,县瓷厂快倒闭了让我们救助捐资100元,捐上去后照样倒了,修大桥也命令我们捐100元,今年别处洪灾我们旱灾,也要捐资100元。别的地方企业单位赞助事业单位,我们恰恰相反!……我操!这样捐来捐去,工资又没得发,我们只会剩下胯下的那条x!” 听了粗话,大家又笑了。江老师说:“说假话领导高兴/说真话群众高兴/说痞话大家高兴……” 大家笑得更狂了。楚狂说:“还是江老师在校好,许多痛苦可以溶解在一阵轻松的笑声里。”晓霞对楚狂说:“笑,也是一种酒么?” 68、谋划,用心良苦……(上) 第二天夜晚,陈校长来到林老师房间,说:“林老师,明天要开集资捐款、改建校舍的大会,你觉得我们能达到目的吗?”林老师说:“你的目的无非是让参加会议的各村村干部、组干部、党员、老板、专业户以及知名人士从腰包里大把大把地掏票子,要掏出80万元,来建一栋教学大楼是不是?”老陈说:“当然不可能掏出80万,掏出10万,甚至5万也是一个胜利啊!同时让他们回去宣传,让各农户每人集资60元,这也是目的之一。”林老师说:“这很难呵!要人掏钱现在叫放血,好像用刀剜人的心头肉,痛呢。”校长说:“正因为难,所以我要挖空心思,要精心导演好这一场戏。我的指导思想是:这次会要对参会者陶之以境,导之以理,诱之以名,惑之以利,动之以情以达到目的。”林老师哈哈大笑:“校长,想不到你一套一套的,说说吧,怎样的陶之以境?” 校长喝了一口开水,说:“陶之以境,很可能没有这样一个成语,是我瞎编的。就是说要营造一种气氛,让他们进入一种境界,进入一种场。我要从每班挑选5个长相宜人,开朗活泼的男女同学组成一个接待服务队。还要让人写好大红标语。当参会者走到校门口,就看见欢迎他们的大红标语,当他们走进操场,就受到我们服务队的夹道欢迎,服务队招待组的同学就恭恭敬敬给他们倒开水,送‘白沙王’香烟。亲切的微笑,热情的掌声,恭敬的招待,会使他们心里热乎乎的。人一高兴,就乐意掏钱对不对?同时,我还把会场安排在祠堂里的正厅,也就是我们的礼堂。这里破破烂烂的,让他们身处其中,很容易产生某种感触的。我准备在主席台前的柱子上贴一长联,对联的词句已经想了,老林,你给修改一下吧。上联是:远处新楼群立,此处为何风景依旧;下联是:今日众贤荟萃,来日定能容貌更新。会前,我还将与镇长陪同与会者参观每间教室,看看破败的楼檐,歪斜的墙壁,陈旧的门窗。这一切难道不会使人从内心里产生强烈的感觉:房子是该换换了!我也应从口袋里掏出几枚铜子了——我把这些叫做‘陶之以境’。” 林老师说:“好!那么导之以理呢?” 校长说:“正式开会时,我就让镇长作报告,念我给他准备的报告,报告从科技兴国,实行九年义务制教育,为我镇子孙后代造福的高度来大讲特讲建校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如果说开会之前的那些花招是给会者以感性认识的话,那么这就是给他们以理性认识。这一步就叫‘导之以理’。” 林老师很有兴趣,说:“可以,还有什么‘诱之以名,惑之以利’呢?…… 69、谋划,用心良苦……(下) 林老师很有兴趣,说:“可以,还有什么‘诱之以名,惑之以利’,我倒要看看你是以何名何利诱之惑之了?” 校长说:“其实这一步很简单,但能使人动心的或许就在这。……让镇政府一位领导念一下最近县政府下达的那个文件就行了。文件规定,凡是捐资在30万以上者,可以让他任荣誉校长,学校可以由他命名。捐资在20万元以上者,学校为其树碑立传。捐资在10万元以上者,县里将拨下一批招工指标,给他一个指标。也就是可让他家里的一个人来当教师——这岂不是以名利诱之?” 林老师说:“还有一招,叫‘动之以情’吧,你又如何以情动之呢?” 老陈说:“这一招非常重要,是全戏的高潮部分。这前面三部曲完成之后,我就让镇领导捐款。不是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吗?接下来就让老师一个一个去主席台上捐款,让参会者感到,老师到底是老师,在领不到工资的情况下还借钱捐款呢。再接下来,就让各班班长代表他那个班级上台捐款,把全班同学捐款的名单及数目事先写在一张红纸上,这时就让班长在主席台亮出那张红纸——我想,这一定是一个很感人的场面。因为学生捐资有很多几角几分的毛票子,而且班长一字儿排在主席台上,那红纸上写的名字、数目以及那一叠叠角角分分的毛票子应当说是可以让人震惊的。在这个时候,我再上台,作抒情性发言。” 林老师说:“原来前面都是铺垫,是为你作中心发言铺垫的,导演就这么自私。” 校长笑笑说:“这是我的发言稿,你看看吧,我觉得它有了一定的‘煽动性’了。” 林老师接过那叠稿子,跳过前面的,只看那带有抒情性的部分: ……当你们看到领导带头捐款,看到老师们一个接一个捐款时,你们的心里是否感动了呢?也许你会觉得很平常。我要告诉大家的是:镇政府领导与我们教师今年还只领到三个月的工资。他们捐款是借来的。他们为什么这样做呢,他们心里想的是教育,是我们子孙后代!尤其是当你们看到一个个学生捐款时,你有何感想,我想只要不是铁石心肠的人都会为之心动!看到那红纸上写着的一串串名字了吗?看到了桌上那一堆堆角角分分的零钱了吗?那就是学生我一块,你一角,他五分凑起来的。他们的钱,有的是父母给他们买零食吃的钱,有的是父母给他们买衣服的钱,有的是他们叔叔、舅父给他们压岁钱,他们平时舍不得用,现在却掏出来了。那角角分分的钱,代表着孩子们一颗颗纯洁的心啊!反映了他们希望住上新教室的迫切心愿啊!——孩子们都有这样的行动,我们大人又该如何呢?……领导、同志、朋友和乡亲们,为了普及九年制义务教育,为了我们的学生、老师不在危房里学习和工作,为了我们子孙后代能有一个安全良好的学习环境,慷慨地捐款吧!不要把自己的房屋修得太豪华了,不要把祖先的墓碑修得太巍峨华美了,不要去修庙建塔,不要集资修谱,有钱,捐给教育吧!捐资建校,社会赞赏,后世钦佩,利延百世,名垂千秋!我们期待各位的慷慨相助! 林老师看了,说:“蛮好的,校长文笔精彩!有感召力!” 校长说:“这你就别吹我了。稿子放在你这里,抽时间给我润润色吧!” 林老师点点头,说:“你发言之后,就是让社会各界人士捐款了吧?” 校长说:“是的,就捐款了。” 林老师说:“假如捐款没人带头,冷了场就不好办了。” 校长吃了一惊:“对呀,这种情况极可能出现,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呢?” 林老师说:“所以,最后还得来一招,叫做:牵着头羊入圈套。” 校长说:“什么意思?” 林老师说:“就是明天清早物色一二个愿意捐款而且捐的数额较大的人,同他通通气,动员他们在你宣布‘社会知名人士捐款开始’之后,立即上台捐款,做出样子让大家看。” 校长拍着林老师的肩膀说:“这一计出得好!你是张良陈平式的人物!……我把这些想法同校委会的同志商量商量,明天就照计行事了。”又问:“还有什么漏洞没有?” 林老师说:“好像没有了。校长绞尽脑汁,机关算尽了!” 校长笑笑说:“机关算尽太聪明了,反算了卿卿性命,讲的是王熙凤。我是王熙凤么?” 第二天会议就是照这样的方案开的。参会者反应强烈,达成了共识。但是,捐款的结果却不令人满意。会后校长把捐款人名及数目用红纸写了,并贴在柱子上:乡镇干部5人,共捐款500元。中学教师(含退休老师)共40人,捐资4000元。学生捐资1234。55元。16个村委会捐资600元,社会人士捐资400元,共计6734。55元。 除了师生的,只捐来1500元,可叹! 校长的眉毛锁成了死疙瘩,心想:“这80万元,叫我到哪里去弄呢?就是把我们一个个砍了,砍成一块块的去街上卖,还弄不到这许多钱啊!” 70、好心的倩倩(上) 门被轻轻的推开了,一个高挑个儿,打扮得极艳丽的姑娘带着一股浓烈的香气走了进来,她立住脚,望着林老师微微地笑着。见林老师愣着,说:“林老师,你不认识我了?我……”林老师摆摆手:“你不要说出你的名字,让我想想……对了,你是张倩倩,对吧?”张倩倩说:“对!老师的记性真好!”林老师笑着说:“你大变样了。你读书时个子并不高,瘦瘦的,眼睛大大的,闪着忧郁的光……与现在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了。不过,眼睛的……光似乎还没变似的。”倩倩笑着递过来一袋水果,说:“老师,工作累了,这水果给老师吃着玩。”林老师接了说:“你坐吧,到这里来玩,还带这么多东西……这不好哇。”就把倩倩送来的水果洗了,用盘子装上,放在倩倩旁边的一把椅子上,说:“吃水果吧,我这是借花献佛,不,应说借佛手中的花献给佛了。”倩倩说:“林老师,你对学生别这么客气呀。”林老师说:“这不是师生关系了,学生走上了社会,就是同志关系。我教的学生,有的成了我的上级,领导着我,那就是上下级之间的关系了……记得你读书时,作文写得特别的好。你在镇上两次获得作文比赛一等奖,你还记得么?”倩倩说:“记得,老师还记得这么清楚呀,八九年了呢。”林老师说:“你的作文我还收藏着呢,我把许多学生的优秀作文收藏着,自己常翻翻的,是一种回忆,也是一种享受吧。看看你们的作文,我就觉得自己依然年轻呢。” 倩倩说:“老师刚过四十吧!本来就年轻着。” 林老师摇摇头,就拿出装订得很整齐的一叠作文本递给倩倩看:“你看,到底八九年了,笔迹都淡淡的了。”张倩倩就接过那本子,很认真地看着自己八九年前写的那些满是学生腔的作文,眼睛就湿湿地闪着光,说:“看着这些作文,我好像回到了你的身边,又好像回到了美好的中学时代……不,我现在不就在你的身边吗!……老师很关爱我,就像一位兄长。记得父亲不让我读书,要我外去打工,你好几回翻山越岭来我家,劝说我父亲,把我请回学校。”林老师说:“你爸爸好像不欢迎我家访,可你妈却很热情,给我花生、鸡蛋,把我的衣袋裤兜都要塞得满满的。” 林老师记得倩倩还是没等到初中毕业就外出打工了。最后一次林老师去请她来校读书,他父亲站在门边冷笑着:“林老师,这一回你再也请不走倩倩了,她为我去广东捞票子去了!”气得林老师半天回不过气来,在她的屋前木然的站了许久,才缓缓地离开。 林老师说:“你后来去外头还给我写了许多信,我都收着哩,我有一个癖好,凡是学生写给我的信我都收着,老师嘛,要研究学生呢。……你看,这本《倩倩书简》全是你给我写的信。大概在五年前吧,你就没来信了,我也就不清楚了你的情况了。” 倩倩看着自己那一叠信,说:“那时候,在外头打工,总感到寂寞,又不大合群,没事了,就想起故乡,就想起您,我把您当作师长,也当作朋友,遇到烦恼了,受到磨难了,我总喜欢坐在灯下给您写信,向您细细的诉说……我知道,你会不厌其烦地给我回信,会安慰我,开导我,鼓励我。记得外出的第三年吧,我受了一位女老板的欺侮,告诉您,您就叫我与她巧妙的斗争,并鼓励我进夜校学习呢。” 林老师笑笑,说:“吃水果呀,怎么不吃!” 张倩倩说:“后来我没给你写信,是不好意思给你写信,因为我后来违背你的教导。老师,你知道我后来做了什么了吗?……后来……”倩倩低下了头,声音放轻了:“后来我进了一家宾馆,靠青春,靠身体吃饭了……我还好意思给你写信吗?我怕你骂我呢。” 林老师为倩倩的坦率而惊讶,沉默了片刻,也就坦率地说:“后来一些从广东回来的同学来我这里玩时,也这么说你,我还不相信呢。我想,那么纯洁的倩倩会那样吗?我心里想,即使那样,也可能是生活所迫,是无可奈何的选择。” 张倩倩说:“……怎么说呢……其实也不是生活所迫,而是生活的诱惑使我的观念发生了变化。我听你的话,在厂里学了点技术,工资一月八九百。完全可以养活我自己,还可以积余一点钱了。但后来我看到许多成为富翁的人,并不是靠自己的体力和智慧赚钱,而是靠行贿,靠挖国家的墙脚,靠搞歪门邪道赚钱,他们资本的积累,充满了血腥味,是一个十分肮脏的过程呢。我又想起你,为学生操心,辛辛苦苦工作,那时的工资还只有三四百元呀!而自己在厂里累死累活,有时一天工作十三四个钟头,也只赚几百元钱,还受老板的白眼,这多么不公平啊!于是我的生活的轨道就改变了……” 林老师不知说什么好了,他想:老师的影响其实是很有限的,社会对人的影响更大,社会才是一位真正的老师。 张倩倩说:“老师,你现在的情况怎样?” 林老师平淡地说:“一般吧。其他方面也还过得去,就是工资发不出。你知道,我有两个女儿,一个在读大学,另一个在读高中,一年要一万多元。我评上高级教师,在本校工资是最高的档次,也才六七百元,一年七八千元钱。堂客在家里种田种土,赚二三千元。刚好供两个人读书,我们自己也要生活呀!所以每年都要借些钱的。由于工资发不出,情况还在继续变坏……但愿困难是暂时的吧,否则就麻烦了。” 倩倩说:“昨日我回到家里,向我的堂侄女问学校情况,说您仍在校教书,说学校还是老样子,学生依然坐在危房里上课,说昨日开集资动员大会,只捐了几千元。我就有了一个想法,不知学校会不会接受。” 林老师说:“有什么想法,说吧。” 倩倩说:“我现在有钱了,为感谢您和母校,也希望家乡的教育事业能顺利发展……我准备……” 71、好心的倩倩(下) 倩倩说:“我现在有钱了,为感谢您和母校,也希望家乡的教育事业能顺利发展……我准备捐资20万。可您知道,我的这些钱的来路说起来不怎么好听的,我担心学校难以接受,故先与您说一下。” 林老师想了一下,说:“学校应当接受的。能够把钱捐给教育事业,捐给学校就说明你有一颗美好的心……那些贪官、那些暴发户、抢劫者,他们的钱来路正吗?他们会把钱捐助给教育吗?不,永远不会!你在这里等一会儿吧,我去同校长说说。” 张倩倩说:“不,等我走了之后你再去说吧。假如校长不愿接受,我还有脸走出母校的大门吗?” 张倩倩从自己精致的背包里拿出一砣钞票放在林老师手里,说:“这是二十万,给学校。这是五千,给你的。老师,您用这钱时,不必多想,不要往深处想……我知道有文化的人总爱想得很深的……不嫌弃的话,请收下。” 林老师喃喃着:“这怎么是好呢。” 倩倩又说:“假如学校不收,这钱也不要退给我了,那就这样处理掉:10万元给您两个女儿做学费,另外10万元以您的名义,建立‘林泉奖学基金’吧,用利息作奖金,奖给品学兼优的学生吧……我走了。” 林老师很激动,很亢奋,他从来没见过这么一砣大票子呀! 张倩倩袅袅娜娜走过操场,走向校门外。林老师在她后面送她。老师们在操场上晒着傍晚的太阳,望着他们笑。 林老师转身回来时,方胜就说:“林老师,现在看不懂了,像您老人家这么老实正派的人,也有了小情人了!”林老师说:“别胡说八道,她是我的学生呢。”方胜说:“过去是学生,现在升级为小情人了吧?”校长老陈说:“别人难说,林老师是绝对忠诚他的夫人的。据说年轻时,有一个好漂亮的女教师追他,因他订了婚,他咬咬牙狠心地拒绝了呢,这也是我前几天才听说的,是不是,老林?”方胜说:“过去的事不能证明现在的林老师,没听到一首民谣吗?‘现在男人真正怪,五十六十也变坏,爱的是夜总会,玩的是下一代’呢!” 林老师说:“别开玩笑了,我提一个有趣的问题大家来回答。”晓霞说:“快说吧,我一定能答出来,我智商不低呢。”林老师说:“有一个靠吃青春饭的女子给我们学校捐20万元,你们说该收还是不该收?”方胜说:“晓霞,你回答呀!”晓霞却不知怎么回答了,说:“这问题该由校长回答。”校长说:“这样的事,只在小说中写着,在现实中根本不可能存在。妓女赚钱就是为了享受,她赚了钱来捐献,何苦呢?”林老师说:“校长其实没有回答。我是假定这一事情存在,是该收不该收?”他故意挑起争论,说:“我说就不该收的,假如用妓女的钱修建了我们学校,只要这所学校还存在,人们就会指着它说:‘这学校是妓女卖x的钱修起来的。’那,不是一种耻辱吗?”楚老师说:“正因为如此,才具有意义,一种特殊的意义。”方胜说:“应当收!不要说是妓女,就是强盗土匪从银行抢劫来的钱我们也收。我说,能把抢来的钱用到教育上来,他就是一个了不起的强盗土匪!”楚狂也说:“谁能把出卖身体的钱献给教育,她就是为教育在献身,那她就不是妓女,而是一位修女,是世界上最美丽,最圣洁的女子!”老陈说:“别想入非非了,现实中有这样好心的、伟大的强盗和妓女吗?”林老师说:“奇迹就要出现了!”他转身去了自己的房间,拿出那一砣票子放在操场上,说:“这就是刚才那位张倩倩小姐捐给我们的建校款20万元,她坦率地说出了这钱的来历,问学校愿不愿意收。不收,我就退回原处了。”老陈竟感动得泪光闪闪:“好心的妓女!好心的倩倩,我们收下了!”众人都纷纷说:“收下,怎么不收下,台湾老板出了1万美元,香港老板不愿捐资,本地老板、暴发户一毛不拔,这个张倩倩一捐就是20万,奇迹啊!”汪老师故作痛苦状说:“这白花花的银子真让我眼馋!天哪!为什么让我变成男人,不让我变成女人的呢。倘若我是个女的,难道我不会利用身体某一部分去赚钱吗?别人捐20万,我不可以捐40万么?那我的名字也可以刻在碑上而名垂千秋了。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双双,晓霞,你们还有选择的余地哟,你在这里教一辈子书,你永远积存不了20万元,你不可能捐20万,你的名字能刻到碑上去么?你们何不弃暗投明,利用自己的花之容,月之貌,狠狠赚一笔!”众人大笑。老陈狠狠地瞪了汪老师一眼,说:“放什么屁!光有漂亮的校舍又有什么用?主要还是要有好老师,教师才是校园之魂!” 收下那笔钱后,老陈立即和总务主任到枫树坳租了摩托,赶到镇农业分行存了,另外还租了一辆摩托,叫两位老师一同去,担任保卫工作。 随后,校委会作出两条决定:一是请楚狂老师给张倩倩写一篇报道来赞美她的义举;二是学校花几百元钱去市电视台为张倩倩点一支歌以示感谢。但林老师极力反对,说这样做可能对以后捐资带来负面影响——有些人并不比妓女好,但又死要面子,耻与妓女为伍,所以不作宣传为好。同时倩倩是出自爱母校的真心,并不想以此出名。另外听人说倩倩得了一种难治的病(只是听说而已),她捐钱给学校,很可能是一种寄托……即使要那么办,首先要去问问倩倩本人的意见,不然就可能造成对她的某种伤害。 校长采纳了林老师的建议。 虽然倩倩捐了20万,但离80万还差一大截,老陈依然忧心如焚。他希望再一次或再几次遇上这样的奇迹。但奇迹并未出现,只有一次出现在梦中:他门前的一棵樟树成了“钱树”,每一片树叶都是一张“幺洞洞”(100),他高兴得不得了,一梭就爬上了树,他一张张的摘着钱,有了一叠就放在那个提袋里。让他激动不已的是,那钱叶你摘了一张,就又长出一张,大有永远也摘不完的趋势。可是等他把装满了钱的袋儿提到屋里,再打开来数钱时,那袋里竟是一袋黑质而白章的异蛇,他的十个手指头同时被十条蛇咬住了,并说:“你这样想钱,我咬死你。”说完就使劲地咬,把他咬醒了,咬出他一身大汗。他想,是的,这段时间我怎么这样想钱?是变质了吗?会不会因此而得神经病?他又安慰自己:我又不是为自己想钱,怎么是变质了。只是想得太狂了,也不至于发疯吧?次日见了林老师说:“老林,你发现我的目光有变化吗?”林老师说:“你的眼睛变得绿莹莹的,只有饿狼才有这种眼神。”老陈说:“对了,这叫贪婪的目光!”说完两人又大笑。 72、你打的是谁?(1) 自从晓霞与苏胡子订立条约之后,苏成在校表现有些好转,至少在学校没闹过大事,晓霞还表扬他好几次呢。没想到,前日回家后,在镇上与一个官人的儿子争吵起来。苏成火了,一拳擂过去,那小子两个门牙便应声而落。那官人便把儿子带到苏府,要求苏家拿出一笔损容费来,同时责令苏胡子好好教训一下苏成。苏胡子一肚子气,觉得该狠狠心了。那天夜里,他让苏成站在屋子中间,喝一声:“把衣服脱了,脱得光光的!” 苏成毫无惧色,就脱得一丝不挂。 胡子问:“苏成,你犯了什么事了你知道么?” 苏成说:“打落了别人的牙齿,却是他先动的手!” 胡子说:“你总是有理!”就把自己裤上的一条皮带抽了下来,咬咬牙,就“叭”地一声抽了下去,一条血痕!又是一皮带,又一条血痕! 叭!叭!叭!叭!叭叭! 苏成真是一条汉子,他紧咬着牙,一动不动,没有叫喊,也没有哭泣。 苏胡子手开始发软,心开始发颤。 苏成说:“打吧打吧打吧打吧打吧打吧。” 苏胡子说:“就是要打死你这狗日的!” 苏成说:“打死就打死。打死我,你还有谁?你绝后了……你会痛苦一辈子!” 多聪明的孩子,一语击中要害! 苏胡子不打了,他服了。他的皮带无声滑落在地上。 苏成妈扑上去,把苏成搂进怀里,崽呀,肉呀,心肺呀,心肝呀一阵乱叫,又咬着牙骂丈夫:“你这是打自己的儿子吗?你这是打日本鬼子,打国民党反动派,是在朝鲜打美国佬,是文化大革命打四类份子呀!” 苏胡子也终于找到出气筒,说:“呸!别人的女人一窝窝的生,怕罚款,怕养不起,我不怕!可你,生了这砣血就一个也屙不出了,也不知什么东西堵住了你的x了!要是有第二个,我不打死这家伙,把我苏胡子的名字倒贴到马桶上去!” 挨了打的苏成在家休养了一天,今日来到学校,心情很坏。他预感到这一天不是别人会撞到他的枪口上来,很可能自己就会撞到别人的枪口去。 上外语课时,真的就撞上了。 苏成最讨厌英语课,单词那么多,要一个一个的去死记硬背,写起来方又不方,圆又不圆,藤藤蔓蔓的,读起来狗叫不像狗叫,猫叫不像猫叫。学那东西干什么?老子又不想出国,假如有一天要接见外宾,请一个精通洋屁的妹子来翻译不就行了。越不想学就越学不好,越学不好就越不想学。 教英语的是汪老师,四十多岁的一个胖子,走进教室只知道依里哇啦,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动不动就罚抄几十遍。他因讨厌英语而愈讨厌英语老师,因讨厌英语老师而愈讨厌英语。学了快三年了,他除了认识26个字母外,那些单词在面前如匆匆过客,第二次见面就不知哪个是张三哪个是李四了。一到英语课,汪老师依哩哇啦他的,苏成就开始画自己的画,他最喜欢画的是“美少女”和“孙悟空”。据说孙悟空有“隐身法”,这让他羡慕不已。如果自己有了此法,就让假身子坐在这儿,真身就到野外去玩耍,那是多么惬意的事啊! 边想边画了一阵子,也就没有了意思。忽一眼瞥见了前排的曾晓红正在用手指在脖子上搔痒,苏成就突然来了灵感,说:“曾晓红,你痒,是吗?我最会搔痒,我给你搔吧!”伸手就搔。 晓红扭过脖子,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说:“谁叫你搔?讨厌!” 苏成说:“我叫我搔!来吧,乖乖,让我来搔搔你的痒痒肉吧。” 晓红说:“你再乱来,我要告老师!” 苏成说:“告吧,汪老师——汪清卫,卖国贼,汉奸,我怕么?”边说边脱了袜子把脚从讲桌下伸过去,伸到晓红冬裙之下两腿间的那个部位,用大脚趾和二脚趾狠狠地拧了晓红一把。 晓红哪里会想到苏成会袭击那个地带,猛然“哎哟”一声尖叫。 汪老师就不再叽哩哇啦了。他慢慢地把眼镜取了下来,教室里一下反常的寂静。曾晓红感到许多眼珠子落在她身上。汪老师把这位他很器重的英语尖子生足足地盯了两分钟,终于说:“曾晓红,站起!你大喊大叫干什么?” 晓红站起红着脸说:“苏成不要脸,他搔我的痒!” 有的同学吃吃地发笑。 汪老师说:“搔你什么地方?”晓红的脸更红了,想了想才说:“他搔我脖子!” 汪老师说:“好,你坐下,你受了别人的欺负,你是受害者,对此事我不能不管!”说完怒视着苏成,猛喝一声:“苏成!站起!” 苏成闻声而起,说:“是!” 汪老师语气缓和了些,说:“你到讲台上面来,我要好好地问你一问!” 苏成从容镇定地走上讲台,站在汪老师的旁侧,他有些轻蔑的注视着汪老师,似乎他根本不是自己势均力敌的对手。 汪老师说:“苏成呵,你怎么不好好听课,却有兴趣去给女同学搔痒?” 苏成说:“她说谎。” 汪老师说:“说谎?” 苏成说:“你不会分析问题吗?搔痒能给人很爽的感觉,怎会喊‘哎哟’呢?” 汪老师眼珠骨碌碌地转了几圈,说:“你分析得有理。是呵,曾晓红为什么会发出‘哎哟’之声呢?” 苏成等的就是这句话,他说:“我用大脚趾和二脚趾拧她!” 汪老师说:“拧她什么地方?” 苏成笑着说了实话:“拧她两腿之间……那个要害部门。我不知道那个地方怎么称呼,写小说的那些臭作家往往用‘x’来表示。” 教室里笑翻了天,而晓红哭了。 73、你打的是谁?(2) 教室里笑翻了天,而晓红哭了。 苏成看见晓红哭了他就尝到了成功的喜悦。 汪老师也笑了一下,但他的笑意刚刚浮上嘴角,就倏忽一下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是闪电式微笑。在学生面前特别珍惜笑容的汪老师竟然有了笑意!竟然有了一朵笑!有了一朵艳如桃李灿若早霞的笑!虽然是一现之昙花,虽然立即成了“过去时”,但她毕竟出现了,毕竟曾在时空里存在过,为此同学们感动得热泪盈眶!但也有一个同学说:不爱笑的人一笑情况就反常,据说有个土匪头目叫座山雕的,一笑就要拿你开刀的! 汪老师说:“不错,苏成你很勇敢嘛,我汪某教了二十多年的书了,从没见过你这么勇敢的人,从来没有哪个学生能这样从容不迫与我舌战,我更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竟敢在传播科学文化知识的殿堂里,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耍流氓。你,狗胆包天!”话未落音,手掌一挥,一个耳光就准确无误地击中了苏成的左脸,怕苏成右脸认为不公平,又一耳光紧接着从相反的方向挥过去击中了苏成的右脸。两声响在教室的空气里余音不绝。 苏成说:“好呵,你老师打学生!” 汪老师说:“不,我没打学生呀!” 苏成说:“好呵,你敢打我?” 汪老师说:“我怎么敢打你呀,苏成同学。” 苏成说:“你这不是体罚学生么?” 汪老师说:“我没体罚学生呀!” 苏成说:“我问你,你刚才打的是谁呀?” 汪老师说:“我打的是小流氓。不是你。” 苏成说:“你竟然打了我两巴掌!” 汪老师说:“一巴掌代表正义,另一巴掌代表法律;一巴掌代表老师、学生当然包括曾晓红,另一巴掌代表社会。” 苏成说:“我要告你,你违反了《教育法》,体罚学生,你将受到制裁!” 汪老师说:“怎么会呢。我见义勇为,痛击歹徒,我的义举将受到全社会的赞赏。” 苏成哭着从讲台上面走了下去,到自己的座位上背起书包,说:“我走了,我到派出所告你汪精卫去!” 汪老师史无前例的幽默起来:“那好,苏成先生,你慢走,恕我没远送了。”接着又用英语说:“my dear sir ,byd-bye(再见,亲爱的先生)” 教室里又一次响起了笑声。 同学们认为:汪老师这一节课的表现空前的出色。他不经意间展示了他性格的另一面:勇敢、沉着、机智、幽默。他竟有这么可爱的时候!苏成咚咚咚地下楼去,在楼下碰上了苏晓霞。晓霞说:“苏成,你背书包往哪里去?又没放学,还是第三节课呀!”苏成说:“汪精卫打我耳光,我不读书了,没意思。”边说边扭身往外走。晓霞说:“苏成,你别急嘛,发生了什么事了,同我讲讲不行吗?”苏成没听见似的,并加快了脚步向校外跑。晓霞追出校门,喊:“苏成,苏成——”苏成大胆地往前走,不回头。 晓霞上楼找到汪老师,汪老师很平静地描述了刚才发生的事情,说完之后摊开手:“这样的害群之马留在这里是祸根,不是危言耸听,假如我们稍不小心,苏成完全可能创造出风流韵事或凶杀案件。你别看他年龄不大,他会来真格的。他那份勇敢、镇定实在让人佩服!”晓霞没说什么,只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她想,如果苏成回了家,说老师打了他,苏胡子定会带领一路人马来大闹学校;如果苏成不回家,到处游荡,或乘车去了城里,苏胡子就会来学校里要人,问题更为严重。她走到教导处,把刚才的情况以及自己的想法报告了邹主任,就立即去了苏成的家…… 74、猴子、虫子、兔子、火(1) 且说苏成走到学校对面的山岭上,碰上了猴子。 猴子说:“苏成,放学了吗?你到哪里去?” 苏成说:“回去,叫我爸来学校收拾汪精卫这狗杂种!” 猴子说:“汪精卫怎么啦?” 苏成说:“狗杂种扇了我两个大耳光。” 猴子说:“他怎么扇你了?” 苏成说:“我用脚趾头拧曾晓红的x。” 猴子说:“扇得好!应多扇几个!谁叫你耍痞呢?” 又说:“现在还火辣辣的疼吗?” 苏成说:“现在不疼了。” 猴子说:“就是嘛,不疼了你还回去干什么?你就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让你爹来给你复仇吗?如果我是你爹,就会再给补上几个耳光。” 苏成想,自己前日犯过事,他还毒打过我,今日就去请他复仇,肯定没有好心情,会来吗?说不定还回补上一顿,就说:“不回去了,那我们干什么?打扑克,还是去镇上的电子游戏厅?” 猴子说;“游戏厅别去了,据说校长请了暗探在附近呢。我们也别去玩那些了,我俩今天就满山满岭去游荡吧,反正比在教室里有意思。” 他们就顺着山坡走。 满山满坡都是冬天温柔的阳光,给人温温暖暖的感觉。常绿的树和脱了叶子的树都悠闲自在地站在山上晒着太阳。一些白嘴和红嘴的鸟在树上跳跃、啁啾,依然有虫子的叫声,它们躲在看不见的地方叫着(不像歌星那样喜欢抛头露面),一种虫声极为短促而清脆,就像一颗颗豆子爆裂后落在斗笠上的声音,一种悠长而古老,仿佛满脸皱纹的奶奶用纺车纺纱时发出的那种声音。山路上和林间的空地上被红的紫的落叶铺满了,人踩上去。软绵绵的富有弹性。 苏成和猴子就躺在上面,就在上面滚爬、翻跟斗,玩累了又仰面躺成一个“太”字。真的呢,如果不是大人逼着,孩子们谁也不会选择书本和教室,而会选择洒满阳光的山坡和乐趣无穷的树林。 苏成说:“真看不懂,那些书虫们摇头晃脑地读呀背呀,有什么意思呀!老师说,乐在其中。骗人呢。” 猴子说:“他们只是骗我们,其实他自己也不信的。如果有乐趣,他们为什么不读书?我就看见过有些老师房里没几本书,他们也悄悄躲在我们没发现的地方玩牌呢。” 苏成说:“读书比打扑克、下象棋好玩吗?比看电视、打电子游戏机有味吗?比晒太阳翻筋斗有意思吗?” 猴子说;“他们说,读书才有出息。” 苏成说:“屁!我爸比汪精卫活得好!比苏晓霞活得好!比陈校长活得好!汪精卫抽烟抽的是一包六毛八的‘香妃’牌,我爸抽的‘金沙王’、‘芙蓉王’,他抽一个月的烟我爸一天就抽了。我爸只读高小毕业,他们是大学毕业!还骗我们读书,骗鬼去吧!” 猴子说:“这一期,我至少旷了半期课了,老师说我两天打鱼三天晒网。其实我就是坐在教室也没作古正经去读书,我一天鱼也没打,天天晒网。” 苏成说:“猴子,你太自由了,你爸妈在城里做生意不管你,家里的奶奶爷爷管不了你。你比谁都自由、潇洒,你是真正的浪子!” 猴子伏在地上说:“苏成你来看蚂蚁吧,有意思呢。” 两人就肩并肩的伏在地上看蚂蚁。一只蚂蚁在半路上发现了一砣粮食,山一般的拦住了去路,它想把粮食搬回家,却怎么也搬不动,就急急地往家中跑。到了窝里就用头上的触角碰碰这个,又碰碰那个,于是就成群结队往外跑。跑到粮食面前,有的在前头使劲拖,有的在后面拼命往前推,大家七手八脚一齐用劲,粮食就缓缓向前移动,黑乌乌的队伍也缓缓地向前蠕动…… 猴子说:“蚂蚁了不起!” 苏成说:“怎么了不起?” 猴子说:“它们挺讲哥儿们义气,哪个有了难事,招呼也不用打,拉拉手就齐心合力去帮忙!” 苏成说:“是的,好像也不讲价钱,运回了粮食好像谁也没给谁发工资,连烟也不敬一支,是义务劳动呢。” 他们看了蚂蚁搬食之后,就去采野果,采了野果之后就去掏鸟窝……从这坡上到那坡,从这山转到那山。转来转去,竟转到学校这面的山上。他们在山上竟发现了一只大麻兔!猴子就高兴了,说:“苏成……” 75、猴子、虫子、兔子、火(2) 他们在山上竟发现了一只大麻兔!猴子就高兴了,说:“苏成,你感到肚子饿不饿?”苏成说:“只吃点野果,肚子还是饿的。”猴子说:“我也感到饿。我们捕了这只肥肥的野兔来作中餐吧。”苏成说:“我们跑得过兔子吗?”猴子说:“跑不过,但却能抓住它!你知道吗?兔子前脚短,后脚长,往山上跑,特别的快,无法捕到它。但若往山下跑,跑得太急,就翻跟斗。翻得头昏脑胀,就容易把它捕住。好吧,苏成,你不声不响地站在坡下,我在坡上用树枝赶,使劲喊,吓得兔子走了下坡路,当它翻了跟斗,你就猛地扑上去逮住它,听见了没有?”苏成点点头。两人把书包扔到一边,开始行动。 他们就这样逮住了那只麻兔,又大又肥,油光闪亮,提在手里沉甸甸的。 猴子说;“宰了它!苏成你有刀吗?” 苏成说:“有!锋快的,只是比不上原来的那把。原来的那把好刀可惜被苏晓霞没收了。”说着从书包里拿出刀来。 猴子叫苏成抓住兔子,自己从山里扯来几根藤条,捆了兔子的四肢,又系了它的脖子,四脚捆在了左右两棵树上,头被吊在一根树枝上,兔成了一个“大”字形。猴子拿起刀,“嗤”的一声刺进兔子的胸,然后往下划开兔子的腹部,于是兔子的心肺肚肠就流了一地,兔子使劲地挣扎着。苏成抓起地上的松针、桐叶,又折来几根枯树枝都放在悬着的兔子底下,猴子说:“我们吃烤野兔,味道大大的新鲜。点火!”兔子还在挣扎,火就燃烧起来。 不久就传来诱人的肉香。苏成流出了口水,说:“可以吃了吗?” 猴子口水也不断的涌,却说:“不行,再烤烤吧。” 又烤了一会儿,猴子说:“吃!”苏成也说:“吃!”猴子一刀切掉兔子的脑壳丢了,两人就“吱”地一声把兔子分作两半,一人拿了一边兔肉,用手握着兔子的脚,就大口大口的撕吃着兔肉。 猴子说:“苏成,香不香?鲜不鲜?” 苏成说:“香!鲜!有味!比什么都好吃!” 这时没熄灭的火就燃烧起茅草,燃得柴草叽叽扎扎的响。 苏成说:“燃到树林边了,扑不扑?猴子!” 猴子正吃得有味,说:“扑鬼!” 苏成说:“会把柴草烧光的!” 猴子说:“现在大家烧煤,谁要柴草?” 苏成说:“会把树林毁了!” 猴子说:“现在大家住水泥钢筋屋,树林屁用都没有。” 苏成说:“好吧,让它燃。” 火燃得很美丽。先是地上的柴草燃起一堆桔红色的火焰,燃得毕毕剥剥的响。好像炒豆子似的发出爆裂声。燃着燃着就高兴起来,火苗呼的一窜,窜上了树枝,“哗”的一声,树成了一片红光,“嚯嚯”的哗响,树在火焰中颤抖着,像一个人在火红的霞光里抖着身子嘿嘿的狂笑。 “好看!” “好看呀!” 他俩边吃边赞美着,眼神盯着那火。火从这棵树窜到那棵树,从近处燃到远处,从这山呼啸着扑向那山。火已结成队,连成阵,如千万匹火红的野马在奔驰跳跃,如千万条火龙在狂舞乱飞,像无数条江河载着火红的波涛在冲刷咆哮,涛光映红了大地和天空,涛声响彻四面八方。 听见有人在远处把铜锣敲得沉沉的响:“救火呵,起山火了!救火呵!救难啊!”声音格外恐怖可怕。又隐隐约约看见有人影呼喊着向这边山头走来。 他俩这才有些害怕,手脚微微的抖着。 猴子说:“走吧!” 苏成说:“走。快走!” 他俩把没吃完的兔肉扔了,也顾不上背书包,就没命地朝另一面的树林里窜去……可是到处都是火光、烟雾,他们在山上乱窜,还能从这烟火里逃出去吗? 76、在火光和烟雾中(1) 苏晓霞在镇上自然找不到苏成,就匆匆赶回学校,这时已近黄昏,只见学校旁侧的山上火花冲天,浓烟滚滚,满是晚霞的天空在火光映衬下红得发紫,一种恐惧之感便从她心头升起。 刚走到学校门口,校长老陈就带着在校的教师走了出来,焦急地说:“不得了了!我们赶快扑火去。今年好久没下雨了,一起火,这一片山林就可能烧个精光。若不及时扑灭,说不定我们学校也会被烧掉。别犹豫了,我们扑火去!”见了晓霞,说:“你城里妹子,上山走不动,也不知怎么扑火,你别去吧!”晓霞说:“大家都去,我怕什么?我要去!”林老师说:“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让她见识一下也有好处。不过,别添麻烦好了……叫楚狂老师照顾一下她吧。”老陈说:“好吧,楚老师,晓霞就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关照她哟。”又对众人说:“大家注意了:既要奋力扑火,又要注意安全。安全第一,扑火第二,假如火烧到身上来了,就地打个滚,把它灭了。”于是大家就朝山上奔去。 刚到山上,晓霞似乎看到有两个人影从前面蹿过,晓霞觉得好像是苏成,就喊:“苏成!苏成”那人影却不说话,野兔般蹿到那边的树林中,不见了影儿。楚狂在身边说:“你发神经了是不是?什么苏成,我怎么没看见呢?”晓霞没答话,心中就有了预感:这火一定与苏成有关!一定有关!既然与苏成有关,就与学校有关,就与自己有关!这不就闯下了大祸了吗?这怎么是好呢?心里就慌慌的。校长走到她身边,把一根松树枝递给她,说:“就用这个扑,要离火远一点,远一点呀!千万别把脸烫坏了,烫坏了脸就嫁不出去呢!”楚狂也从校长手里接过树枝,说:“晓霞老师,你看看,就这样扑火。”一边说一边向她作示范动作,做完了又笑,说:“其实我也是第一次扑火呢。” 接近火时,楚狂就挥动着松枝扑向火,发出“哺”、“哺”、“哺”之声,扑得火星四溅。晓霞紧跟在他后头,也学着他的样子,挥着松枝一阵乱扑,扑得烟尘四飞,火在地上、树上窜动,呼啸着,很远就感到热浪逼人,近了就烤得脸上火辣辣的难受。还有那滚滚的烟,呛得人想呕,熏得人睁不开眼睛。晓霞扑着扑着就不怕了,劲头也更大了,她使劲地扑呀,扑呀!当她想起这火可能与苏成有关,就更迫切希望把火早点扑灭,使灾难尽可能减少一点,于是她就忘了自己,忘了一切,就顺着一条山路扑过去,渐渐地离开了楚狂,离开了大队人马。 火花熊熊,又浓烟蔽天。到处都是人影,是呼唤声,是火的呼呼声,是松树枝扑在火上发出的哺哺声……一些地方的火本来扑灭了,一阵夜风吹来,又死灰复燃,火又呼呼的燃起来。晓霞回过头来,又扑,扑,扑!突然看见头顶的树枝被火烧得“叭”的一声断了,连枝带火落向她,她将身一扭,没砸到她的头上,却掉在她的脚边,使她的裤子开始着火,她想起校长的话,就地一滚,火就灭了。她站起来急急地向前走,谁知踩空一脚,来不及呼喊一声,身子就沉沉地往深处坠…… 火不但没扑灭。反而蔓延的范围愈来愈大,几路灭火大军撤离在一个山岭上,石头村的肖村长说:“唉,这场大火,把这数千亩的树林就要毁了!”站在他身边的陈校长说:“不得了呢,我们的学校也会在这场火中化为灰烬!”楚狂说:“不能这样扑了,只有采用那年大兴安岭灭火的办法了,开出一条隔火带来!”老陈眼睛一亮,说:“对呀,我们急了,怎么没想出这个办法来呢?只有失小救大了。”肖村长也赞成这个办法,于是就传令让人去拿砍刀、斧头来砍柴劈树。过了不久,乡亲们给自己也给老师们拿来了刀和斧……于是大家不再扑火,而是拼命地伐木,到处响起叮叮噹噹的刀斧声和树林倒地哗啦声。经过近两个小时砍伐,四周隔火带终于开出,燃了半夜的山火终于渐渐熄灭。 没有了火光,四周就暗下来。渐渐又有了光亮,抬头就看见天空中挂着一轮红月亮,圆圆的。月光照着一片焦土。几个小时之前这片土地还林深树茂,鸟叫虫鸣,转眼间就一片死寂。稀稀拉拉几棵烧焦的树孤零零的立着,有的还在冒烟。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烟火味,地上还有火种在闪着暗红的光。燃烧时飞向天空的灰尘还在风中飘浮,有的如灰色蝴蝶翩翩翻动,落得人们一头一身。圆月下,人们这才注意到大家都变了面容,个个满脸尘烟,黑如厉鬼,狰狞可怖。这一个说:“你像从灶里的灰中爬出来的一样。”那一个说:“还说别人,你去照照镜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到塘里去洗,塘水都可以作墨汁卖了。”另一个说:“今晚去亲近堂客,她的肚皮也就是黑肚皮了。” 校长开始清点人马,清来清去,少了一个苏晓霞,大叫:“不好了,苏晓霞出事了!” 77、在火光和烟雾中(2) 校长开始清点人马,清来清去,少了一个苏晓霞,大叫:“不好了,苏晓霞出事了!”瞥见了楚狂,骂道:“楚狂,你怎么管一个姑娘也管不住呢?苏晓霞呢?我叫你关照她,你在,她哪里去了呢?”楚狂大吃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只顾扑火,却忘了晓霞。他说:“我忘了她了,开始她跟在我后面,奋力地扑,胡乱的扑。不知怎么的我就把她忘了,她不会出事吧?保护自己是人的本能呢。”老陈急得不行,说:“人都不见影子了,还不会出事?快,大家分头去找,楚老师,你沿你的扑火路线去找。”楚狂就根据自己扑火走过的路,一面往回走,一面喊:“苏晓霞,苏晓霞——” 晓霞从几丈多高的山坡上跌落在一丘旱田里,觉得左脚揪心的疼痛,痛得她直冒冷汗,她想支撑着站起来,那脚却不听使唤。她感到,自己的脚跌断了。她流出了眼泪。她想喊人,可是山头上却没了人影,风卷起地上火星四处飞溅,火又呼呼地燃烧起来,山头上又成了一片火海。她忍住痛,喊楚狂,喊林老师,喊校长,喊冯老师和方胜,没有谁答应,扑火的人好像撤退了,没有了喊叫声。他们就不知道我掉队了吗?他们就不来找我了吗?好在自己好像置身在旱田里,还不至于被火烧伤。渐渐地传来了伐木声,传来了叫喊声,渐渐的所有的山头的火都熄灭了,四周静下来了。远远近近都有人声,好像有人在呼唤着自己的名字,她似乎听清楚了,是楚狂的呼唤,先是远远的,然后就慢慢的近了。 “楚老师,我在这里。” 楚狂闻声跑了起来,脚步声是急促的。 “楚老师,你慢点,下面有个高高的坡,可别跌下来了。” 楚狂沿着远处的斜坡跑来,来到她的面前,说:“苏老师,你怎么到了这里,你怎么没跟着我!你呀!……可我,只觉得你跟在后头,在拼命地扑火,我自己也奋力的扑,扑着扑着把你忘了,把校长的话也丢到脑后了!” 晓霞说:“也不能怪你,我扑着扑着忘了跟着你了,竟转向后扑,后来竟从山坡上跌下来了……哎哟,我的腿好像断了,很疼,我爬不起来了。” 楚狂吓了一跳:“腿断了?……都怪我!校长叫我保护你,可我却让你受了重伤!……很疼……来,来来,我背你回学校。火已扑灭了。” 晓霞说:“这……好吗?” 楚狂说:“这怎么不好,我没有尽到责任,我本应保护你的呀!……我背你回去。来,这样噢,我先把你抱到那个高一点地方,让你坐着,然后我就蹲下身子,你从背后勾住我的脖子……我就可以背你了。”就这样,楚狂把晓霞背到他的背上……她感到楚狂的双脚在吃力的跋涉,他呼呼地喘着气,他冒着汗,她甚至听到他咚咚的心跳。被一个男人这么背着,肌肤靠得这么近,她用手勾住他的脖子,他用手托着她的臀部,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呀。这就是缘份么?那一次,穿越峡谷的那一次,上天把楚狂就推到她的面前,让她领略了一个男性的魅力,她为他心动过呢。这一次,上天竟给他们安排了这么一个场面,似乎是一篇小说才有的场面。她和他,身与身,血液和心跳,不是挨得很近么?她有些紧张,有些害羞,更多的是感动。如果说:彭剑给她是昂扬的激情,那么楚狂给予她的却是深长的韵味…… 走到大路上,楚狂就对着山坡喊:“校长,苏老师在这里呢。我寻着了。”校长就对着远山喊:“大家回来吧,苏老师找到了。”校长和老师们赶了上来,就问情况。楚老师背上背着晓霞,一面又替她回答问题。林老师说:“让楚老师背再好不过了。”老陈也说:“给了楚狂一个好机会。”半天又补上一句:“立功赎罪的好机会。”晓霞见了众人,有点难为情,就对肖姗老师说:“肖老师,你背我吧!”肖姗说:“我年老了,背你不起,就是背得起,我也要让楚老师背的。”又打趣道:“一个少数民族以前有这样一种风俗,叫抢婚。看到一个漂亮姑娘在路上过,小伙子冲上去就背在背上,如果姑娘抗拒,就背一阵子,算是一场游戏。姑娘若半推半就,就一直背到洞房里去。”众人就说:“楚老师,我们今天没有看到苏老师拒绝,你就背着她去你的洞房吧?”晓霞说:“我疼得怪难受的,大家别开玩笑了吧。”方胜却偏要说:“我操,我场大火给楚狂创造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这么好的差事怎么就轮不到我方大爷呢。”楚狂说:“你还要开玩笑,我就把晓霞给你背!”方胜说:“巴不得呢,你问晓霞同意吗?”晓霞在背上喊:“哎哟,疼啊!” 校长没听出话外之音,说:“是疼,脚跌断不疼么?请谁来治呢。年轻轻的可不能落上残疾呢。” 众人一面议论着一面返校。 楚狂背着晓霞走得快,一下子就背到她的房间,拉亮了电灯,将晓霞轻轻地放在床上,让她躺着。 晓霞笑了,说:“楚老师,你看你,黑猫公似的。得洗一下才行。” 楚狂取下她挂着的那面小圆镜,照了自己,嘿嘿地笑。又把镜子对着晓霞,晓霞吓得尖叫一声。…… 78、深夜的煎熬与呼唤 楚狂取下她挂着的那面小圆镜,照了自己,嘿嘿地笑。又把镜子对着晓霞,晓霞吓得尖叫一声:“哪里还像我!简直是个黑妖精了!”楚狂说:“我给你洗一下吧。”晓霞说:“别,让人看见,怪不好意思的,叫双双来吧,让她为我洗洗脸。”楚狂说:“好,我就叫双双来,你的腿折了,不能动的。我马上去为你请医生——请那位和尚来。”晓霞说:“和尚,哪个和尚?”楚狂笑着说:“那天登山,我们认识的那位和尚,现在与我成了忘年之交了。他最会接断,是祖传的医术……很疼,你就忍着点吧。”说完就朝门外走去。晓霞心头就有一阵又一阵的温热涌起,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 双双有孕在身没去山上扑火,她听了楚狂的话立即赶来了,看了晓霞又惊又喜又着急,一面骂她是黑鬼,一替她洗了脸擦了身子,还替她换了衣服。老师回了校,也纷纷来晓霞房间看她。校长叫方胜去为晓霞请医生,晓霞说楚狂已经去了。林老师说:“楚狂今夜好像突然懂事了。”方胜说:“楚狂才不蠢呢,他知道晓霞老师将会以最珍贵的东西来报答他的。” 正在说笑着,只见一男一女哭喊着走了进来。躺在床上的晓霞认出了是苏成的父母,就知大事不妙,忍着疼装出笑来说:“苏大婶,大叔,屋里坐呀!”有的老师就帮着去教室里搬小凳来。苏成的妈不坐,哭着说:“苏老师,你是班主任,你要负责,我苏成这时还没回家,听说是一位英语老师扇了他耳光,把他扇走了。我就这一棵苗,一条根,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我将来靠谁?这不就断了苏胡子的根了吗?你是班主任,我不找别人就找你。我的儿子,我是把他囫囫囵囵交给你的,你也应把他囫囫囵囵的交给我呢,你今夜不给我一个崽,我就死在你面前。”说着就去找晓霞拼命。 众人连忙拦了,说:“苏老师扑火把脚折了,你可不能胡来。”双双心直口快,说:“你这个女人好不讲理,你养的一个好儿子,让苏老师把心都操碎了!你不报恩,反将仇报!苏老师今天又没打他!还好心好意到处寻他,不是寻到你家里来了吗?刚才又在山上灭火,脚都跌折了。这样老师天下少有,你还要找她拼命!有这个道理没有?” 女人的性子就来了,她一手扣住双双衣领,恶狠狠地说:“你这个老师,充什么好汉?教训起老娘来了?我儿子被人打了,不知哪里去了,我问都问不得?还要你来教训!……”方胜见她揪住了双双,双眼冒火,上前道:“放手!你问就问,不要又是拼命,又是扣人家衣领。有话好说。这是学校,是讲理的地方,不要以为是街头村口,想撒野就撒野的。你有理就讲出来嘛。”老师们个个都拿眼睛瞪那女人,苏胡子也直向女人眨眼,女人这才松开手。校长老陈正想劝导他们一下,忽见肖村长提着两个书包走进门来,说:“陈校长,不好了,我们在山间一块空地上发现一只没吃完的野兔的四个脚蹄和两个书包。大家查看了书包,看见了作业本上写的名字,一个叫苏成,另一个叫刘候。看来是他俩在山上烤兔吃,引起了这一场火。这是一件事。另一件是,那两个学生是否从山上走了出去,是不是被大火烧着了呢?”大家一听就变了脸色。苏成的爸这时大吼了起来:“烧死了我的儿子,我要同你们拼个你死我活!要把这个臭学校砸光!” 那女人登时杀猪般哭叫起来:“我的儿呀!我的心肝呀!你死了,我也不活了呀!”哭了两声就立即止住了,一把拖住校长老陈说:“好!原来你是个校长,上次把我的苏胡子骂个狗血喷头,你以为你了不得。可你管不好学生,也管不好老师,让老师打学生,打得不归家,现在被火烧了!你这个臭校长!”冷不防就一个耳光扇了过去。 校长先是一愣,后才相信被打是真的,不禁用手捂着火辣辣的脸说:“你打人?你就打人了?”女人说:“今夜不还我儿子来,我不会放过你!”众人立即气愤地把女人拉开,年轻人摩拳擦掌,说:“要打别在这屋里,到操场上见过高低,敲烂几个脑袋再说吧!这教师还有什么当头,又没钱又受气!”陈校长见有大打一场的势头忙挥挥手说:“别动手!谁动手谁负后果!” 汪老师见校长挨了打,就忍不住挺身而出了,说:“你们俩也不要再找班主任和校长了,你的儿子是我打的。你们要打人就打我吧。”苏成的父母立即走到汪老师面前。苏胡子扣住了汪老师的衣领,那妇人的拳头捏着嘣嘣叫了。汪老师却不着急,说:“我知道二位是来收拾我的,但你还是让我先讲几句,你们再擂拳头也不迟。我就是这个村的(其实他是桃花村的),这儿叫鉄头村,打铁头村的人,不容易从这里走出去的。我们的肖村长也在这里,不信你可以问一下的。” 又说:“我承认我打了苏成两个耳光。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活该我倒霉,上头要开除就开除,要坐牢就坐牢,要砍头就砍头。让国家来制裁我好了。不过我现在要向你们家长讲明白,以后要法办我了我也会如实交代的。我没傻没癫,怎么会无缘无故去打你们的宝贝儿子呢,因为他上课不但不用心听讲,反而用脚趾拧前一排一个女同学胯下的那个东西。这是什么行为?流氓行为!你一个女人家去看戏,有个男人在你身上摸了一下,你会喊流氓是不是?我当时就说过,我不是打学生,而是打了一个小流氓。各人生了儿女,内心都知道是什么货色,要多多教育才是。” 肖村长(汪老师的表弟)说:“上课耍流氓,盘古开天地还没出现过。这样的家伙,打得好!不打不成人!现在不打服他,将来害人害己也害父母,有一天会被公安一枪毙了!……扣住老师的衣领干什么,松开手,吃饭要选米,讲话要通理。”苏胡子和女人知道来硬的占不到便宜,只好放了汪老师。 校长说:“我挨了一个耳光算我倒霉。现在学生难教,老师难当,家长又不理解我们……好了,现在不说这些了。现在要紧的是寻苏成和刘候。各位老师要再一次辛苦了。把手电筒和马灯都拿来,满山满岭去寻觅,方胜与另外三个人,沿枫树坳去镇上一路寻找、打听。走,我们都去。我建议苏成父母也同我们一起去!” 大家就跟着校长走了。 对于晓霞来说,这又是一个难眠之夜。腿疼得她难以忍受,而让她更疼痛的是学校里发生的一切。 她躺在床上,看不见窗外的情景。但她能够想象:夜深人静,山山岭岭,远远近近的有电筒光和马灯光在闪烁,她听到“苏成”、“苏成”的呼唤声不时地响起。那一声声的呼唤,那深夜山头上的声声呼唤,难道仅仅是一种寻找的呼唤吗?难道不是母亲对未归的孩子的呼唤吗?难道不是一种灵魂对另一种灵魂的呼唤吗? 在黑暗中,晓霞泪流满面。 79、冷么?冷么! 老师们与苏成父母满山满野喊闹到五更,还是连人影也没找到。丢放书包的那座山,什么地方都找遍了,没有发现尸体或骨头。老师们推理:苏成刘候死不了。大家都乏了,就回校休息,明早还有课呢。苏成父母也累得不行,再没多大气力叫闹了,就哭哭啼啼走到枫树坳,租了一辆摩托回家。 刚到门口,见苏成的房间的灯亮着,心里就一阵轻松。妇人就用钥匙开了门,进去一看,苏成在床上睡了。鼾声正在有节奏的起伏。妇人说:“我的爷(yá)老子!让我们一千声一万声喊你唤你,你竟在这儿呼呼大睡!”说着眼泪又流出来了。苏胡子说:“也别再闹再哭了,找到了人,就该放心了。我们自己也该歇歇了。于是就拉灭了电灯,关上门,两人回他们房间睡觉。 可是脱了衣服刚睡下,门又被敲响了。苏胡子说:“谁?半夜三更的,敲门没得个时候,倒马桶也有个时候呵!”妇人说:“讨厌。不是盗贼吧?”门外的人就说:“我们是派出所的,有要事找你们。”他俩一下就怔住了:“派出所?派出所找我们有何事?”想了半天,觉得没犯什么事,于是就开了门。两个穿制服的说:“我们要找你儿子苏成!”妇人说:“找苏成什么事呀?”一个公安瞪她一眼说:“你还装糊涂,你不是从云雾中学回来的吗?你儿子与那个刘候——绰号猴子的,放火烧了几百亩山林,我们想找他问问情况。”苏成爸说:“那是他被老师打了后才造成的事故,哪能怪他呢。”另一个公安横了苏胡子一眼,说:“我们暂时不问你,不要你插话,因为你不了解情况。我们要亲自问他,苏成呢?”妇人说:“他不在家,我们寻了半夜,还没找到呢。”一个公安说:“这是在扯堂?!我们知道他回来了,知道他在哪个房间打鼾呢。”苏成的爸知道瞒不过了,说:“那我们就喊醒苏成吧。”他俩就与公安走到苏成那间房,喊醒了他。苏成揉揉眼睛,穿了衣,说:“吗事?去学校时间还早啊?”他妈说:“派出所的公安叔叔请你去谈谈话。”苏成这才瞥见了那位公安,说:“我不去!”说完就想跑。被一个公安死死抓住了,说:“别走,老实点,前面的空坪上就有我们的车,走吧!”苏成的爸说:“你们问情况在我家不一样吗?来,抽一支烟吧。”公安生硬地说:“不行,我们不抽烟。”苏成妈又说:“我们俩跟他一起去行吗?”公安说:“这是走亲戚吗,一家子都去?”苏成的爸说:“同志,你知道吗?派出所的蒋所长是我的老表呢。”一个公安哼了声,说:“说这个做吗?告诉你吧,蒋所长元旦节前就调开了。”说着就把苏成推着上了车。苏成大哭。公安“咔嚓”一声给他上了手铐。他哭得更厉害,他上过了几次派出所,知道那味儿不好受。苏成在车上看见了猴子。猴子比苏成镇定自如。 苏成的妈急了,忙拦住了车头,说:“公安同志,我的崽年纪还小,求求你让他下来吧,有话好说,有事好商量啊!”门开了,下来了一个公安,说:“走开!我们辛苦了大半夜了,接到举报后又是调查,又是走访,抓了刘候,又来这里,我们要回家休息了。你要干扰我们执行公务是不是?快点走开!”苏成妈说:“不放苏成下来,我就死也不走开!”那公安就把一根棒棒往她身上一点,她就咚地倒在地上。那只大黑狗见它的主有倒在地上,就猛地一窜扑上来,公安哈哈大笑,把短棒棒伸过去,狗就一口咬住,咬住了就倒在地上,公安就把棒棒再递到它身上,它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公安笑笑上了车,车子扭过头,一梭就没影儿了。 到了派出所,下了车,就把刘候和苏成扣在一间矮屋前的窗前。这是深冬的凌晨,下了霜,格外的寒冷,他俩就忍不住喊:“冷啊,好冷啊!”没人理睬他们,到处一片死寂。他俩就不断尖喊。一个公安满脸铁青地走了过来,骂道:“喊你的爹!喊你的娘!冷么?冷么?好吧,让你们热热。”就把他俩推进了一间小屋,拉开电灯,他们看见屋里很肮脏,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窗户很高,很小。公安说:“把衣服除短裤外全给我脱下!我要让你们热热。”就把他俩手铐松了。但他俩不愿脱。公安走近苏成,一串耳光左右开弓,就把他扇老实了,他就急忙脱了。猴子看苏成遭到痛击,怕了,也就开始脱,但脱的速度太慢。公安怒了,说:“叫你慢吞吞的!”一脚横扫过来,猴子就在地上作狗啃屎状。同时背脊上挨了一脚。他忙爬起,很快地脱得光条条的。公安又给他俩上了手铐,并分别扣在两把椅子上。然后搬来一台电风扇,插上电源,让电风扇摇头转动,于是冷飕飕的风就扫过来又扫过去,就像一条无形的冷鞭子,在身上抽过来,又抽过去。苏成感到这比他爸用皮带抽还要难受得多……公安说:“冷么?冷么!狗崽子,不给你尝尝甜头,你不会好好交代,你也不会好好做人!”说完就走了。 80、佛与侠(1) 次日清晨,楚狂就将那位白发和尚请到了苏晓霞的房间,说:“师父,就是这位苏老师。”又对晓霞说:“苏老师,我师父来给你看病了。”晓霞就从床上坐起,说:“大师,劳驾你远道而来了。”和尚点点头,说:“听说苏老师为扑山火而伤了腿脚,实在佩服您为公事而忘私身之精神……你别起来,就躺着吧。”又对楚狂说:“舀一碗水来,要泉水,自来水可不行的。” 楚狂就去学校后侧的小溪里舀了一碗泉水来。和尚说:“楚老师,你将苏老师移动一下,让她横躺在床上,使她的两脚朝向我。”楚老师就用一只手托起晓霞的头,用另一只手托起晓霞的两腿,把她移动了。和尚一手托着晓霞的伤腿,用另一手按摩着伤处的四周。过了一会,停止了按抚,喝了一口碗里的水,双眉微闭,仿佛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之中。嘴巴在微微地动着,好像在吟诗。突然,他口中发出“呸”的一声,那口水就喷向伤处,同时把她的腿用力一拉,紧接着又向内一推,听得见“咔嚓”一声微响。 和尚的眼睛睁开了,问道:“苏老师,腿还疼吗?”晓霞说:“一下就不疼了,怪呢。”和尚说:“不怪。哦,一点也不疼了,对么?”晓霞微笑着说:“真的,一点也不疼了!”和尚说:“那就下来走走吧!”晓霞吃惊地问:“怎么,我发现腿受伤后仿佛中间的骨头不连接在一处了,现在就可以走路了?”和尚说:“能的。楚老师你搀扶一下。” 晓霞在楚狂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楚狂慢慢松开手,晓霞试着迈出了一小步,两小步,三小步……晓霞笑了:“高僧师父,你真是神医了,我感觉到我的腿彻底好了,和以前没区别了!大师,太感谢你了!” 和尚说:“您完全可以自由行走了,但你不能跑,不能跳,不能跌倒,两天之内要是这样。”说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两副自制的膏药,说:“每天贴一个。两天后就全好了,既可跳又可跑了。”楚狂说:“来,我给你贴上一个吧。”晓霞就很听话地让他贴了一个。和尚把碗里剩下的水一口喝了,就说:“告辞了。”晓霞说:“大师在学校吃早餐吧。”和尚说;“不吃了。”晓霞说:“我还没给钱呢。”和尚说:“快别说这话吧,我怎么会收钱呢。”晓霞说:“大师,那怎么是好呢。” 楚狂却很理解,对晓霞说:“算了吧,佛与我们俗人不同,我们只好依着他。”他俩就出来送他。和尚八九十岁了,却健步如飞,才刚刚出了校门,一晃眼就不见了影儿。 楚狂又送晓霞回房间,他怕她一下跌倒。叫晓霞躺在床上休息。晓霞说:“楚老师,太谢谢了,昨晚让你费力背我,又连夜为我去把大师请来,走了这么远,一定辛苦异常,该去歇会儿了。”楚狂老实地说:“是的,我很想躺一会呢。等一下还有课哩。……你注意一下,别跳别跑别跌倒了呀”。 晓霞向他点点头,说:“你对我这么好,我不知怎么报答你呢。”楚狂淡然一笑,说:“我没尽到责任,让你受苦了。”说完就走了。晓霞听见楚狂的脚步从二楼响到四楼。 一股暖意从心头泛起。其实楚狂并不冷血,对她很呵护的。上次误入幽谷,是他在患难相助,才避免了一场灾难;这一次又是他这样细心的帮助与照顾,减少了自己的痛苦。在自己遇上灾难时,楚狂总是在自己的身边,他是自己一颗吉星吗?而彭剑…… 81、佛与侠(2) ……在自己遇上灾难时,楚狂总是在自己的身边,他是自己一颗吉星吗?而彭剑也是在自己危难之际拔刀相助啊,而且他比楚狂更有激情,更直率,更淳朴…… 晓霞的眼前,开始晃动两条影子:楚狂,彭剑!彭剑,楚狂! 彭剑是侠。 楚狂是一个佛吗? 侠助人是出自不平。侠抽出一把剑来,寒光闪闪。大喝一声,风云为之变色,大地为之颤抖。接下来就是刀光剑影,再接下来就是尸体,鲜血和眼泪。侠总是把矛盾推向极至。侠让一些人消失,让一些人活着…… 佛似乎不一样。佛助人出自大慈大悲。大慈大悲是一种爱心么?佛总是避开热闹和锋芒。佛没有剑。佛总是温和而慈祥的微笑着。他用微笑,用柔软之心来化解一切。佛让人无欲无念,永远泡在一池清凉的莲花之中。 侠说:壮士在此,吃我一刀! 佛说:善哉善哉,阿咪砣佛。 侠是一团火,它熊熊燃烧着。佛是一河水,烟波浩淼,平静地清凉的流淌着。侠是一种精神。佛是一种境界。境界和精神,谁比谁更深刻、更高远呢? 剑非侠,他只不过是具有一点侠客精神的,想有一番作为的现代农民。楚亦非佛,他只不过是一位追求一种超然物外的人生境界的诗人和教师而已。他们是两个有点小特色的平凡人。 彭与楚,侠与佛,都还站在江河的那边岸上,谁也没有涉水而来…… 过了两天,晓霞真的能大步大步的行走,而且能跑能跳了。他与楚狂相遇于操场,楚狂微笑了一下就走开了。晓霞可不高兴了,追上去说:“楚狂!你等一下!”楚狂就停了脚步,问:“吗事?”晓霞说:“有这样一个故事你听说过吗?”楚狂说:“你讲吧。”晓霞说:“有一位叫坦山的高僧远游,身后跟着一个小和尚。途中见一漂亮女郎立于河岸,因水流湍急而害怕过河。坦山二话没说,就抱着那位女郎过了河。走了好一段时间,小和尚忍不住问道:师父,你不是说出家人不能近女色吗?坦山和尚半天才想起那件事,说:哦,你是说我刚才抱那位女孩过河么?我早就把她放开了,可你还将她一直抱着,忘不了吗?” 楚狂大惊:“苏老师也懂佛的故事?” 又想起了那天背她的事,说:“坦山和尚是对的。如果不放下,永远的抱着,那多累人呀?” 晓霞生气地说:“也许,对坦山和尚来说,不存在放下不放下的问题。在他的感觉里,他哪里是抱着一位有血有肉的女子,而是抱着一根木头、一块石头过河呢。” 楚狂说:“是吗?” 晓霞没有回答,她在想,如果是一位大侠把一位女孩抱过了河之后,他会有怎样的语言和行动?…… 82、内心的声音 苏成这几天没有来校。 也许再也不会来了。 也许,他这一辈子与学生时代告别了。 他才14岁呀! 是的,你很淘气,甚至有些坏。别人叫你小流氓,也不算过份。你的人品有问题,你犯的事可以举出一件又一件,你可以把一件很小很小的事闹得很大很大。我知道转变你需要一个很长很长的过程,但我坚信只要你向正确的方向迈出了第一步,就会一步一个脚印向前走。谁也没料到你向前迈出一步、二步、三步之后,猛然回过头来,又向后迈出一步、二步、三步、甚至第四步。你让人的信心惨遭打击。 从理性上说,应当允许你的反复。 但你会反复多少次呢? 你反复一次就能带来一场灾难,谁能承受得起呢? 你让人扼腕叹息。 也许你还不知道,为了寻找你,全体老师打着手电筒,提着马灯满山野地呼唤你。校长因为你的淘气竟挨了你母亲的耳光和你父亲的责骂,特别是昨日,附近的农民手持锄头来到学校,说我校的学生放火烧掉了他们的山林,说他们没了山林就没有树木和楠竹卖,每家一年要减少几千元收入的,强烈要求学校赔偿损失。不然,就要用锄头敲烂校长的脑袋!你想想吧,校长心里是什么滋味?他要无端的承受一种压力呀! 作为班主任,我更是恨铁不成钢。话没少说,路没少走,失过眠,流过泪,却并没有使你转变过来。昨天当农民手持锄头要敲校长的脑袋,要学校赔偿损失时,我受到许多老师的埋怨,说我接纳你是幼稚无知,是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他们当着我的面这么说,还不知背后怎么说呢?我流下了委屈的泪水。我想了许多许多,我甚至想到卷起行囊回到生我养我的那个城市去。但是,下乡的路很长很长,回城的路也很长很长呵! 也许,我的确错了。只凭一腔热情,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能力,过低估计改变一个人的复杂与艰难性。我终于明白,教师的作用其实非常的有限,除了给学生一点知识之外,充其量只能给学生一点启发,一点激励,一点熏陶,一点提醒,使学生的人格有那么一点点的提升。营造的只是一室的温馨。面对一种大环境,一种风气,一种文化,只能深感无奈。 你没有来校。 也许再也不会来了。 如再来,我也没有勇气和信心接收你了。 谁也不会接收你了。 我无法面对那一双双眼睛。 其实,也不怪。 谁知道你哪一天会闹出怎样的一个稀奇古怪的事来呢?看来你要走向社会了。 社会不会像学校这样关注你,不会像老师这样关注你。 社会很大很大。 而你很小很小。 你今年还只有14岁。 14岁的孩子应当在校园里度过。可是你得走向社会。 人生的路还很长很长,社会很复杂,你一路走好。 老师默默的祝福你。 也许,有一天,你会突然看清自己了,说不定你心里会冒出一个连你自己都很惊讶的问题: 我生下来就这样吗? 可以肯定,你生下来时你同天下所有刚生下来的孩子一样漂亮可爱:胖乎乎的,嫩红的脸蛋,乌黑的眼睛,两片让人想吻的嘴唇,还有一颗纯真无瑕的心。那时你是一张白纸,一张白纸好写最美最美的文字,好画最美最美的图画。是谁挥笔把你画成这个样子? 你有权利追问。 我们也有权利追问。 你离开了我,也离开你的同学。 我的日子竟平静了许多。 可心里像失落了什么,空荡荡的一片。 也许,慢慢就好了。 你的家境不错,也许你的一生会风平浪静。也许你这样下去仍然可以活得有滋有味。比汪老师,比楚狂,比林泉,比校长,比我们大家都过得风流潇洒。 但是你的儿辈呢? 你的孙辈呢? 如果你的后辈都像你的脾性而又都活得潇潇洒洒,那太阳就落山了。 你才14岁。人生才刚刚开始。 路还很长很长。 我只能说: 一路走好。 83、钱、钱、钱(1) 陈校长从镇政府出来,脸色铁青,勾着头,急匆匆的往回走。他是坐着小拖来的,没有骑单车。已经暮色苍茫了,再没有小拖开到枫树坳,摩托他租得起么?步行吧,也就20多里路。 他是被骂出来的。他觉得从头到脚都臭了,那些语言似乎还在追赶着他,像成群的蚊子一样在叮咬着他:“你不过一个区区的校长吗?你发什么脾气?教育附加费不给你又怎么样?当初叫你们去收,有的老师还把我们骂得狗血淋头,后来去收也是装着样子的……现在我们通过综合治理收了上来,你们却要夺取胜利果实了。你们教师要钱过年,莫非我们就不要么?我们承认报上说过不能拖欠教师工资,但也没有文件规定可以拖欠乡镇干部的工资!现在我们收回了钱,自己饿着肚子不要工资,却把钱给你们去发工资,世上有这样的好事吗?……” 给教师发工资,要钱;搞普九,印各种表册,要钱;建教学大楼,要钱。苏成刘候烧了农民的山,农民逼着赔偿,也要钱! 钱,钱,钱!除了钱,还是钱!钱让我奔波不息!钱让我寝食不安!钱让我受气受辱!钱让我忧心如焚!钱像山一样压迫我,钱像一根绞索绞住了我的脖子!我没想到,当县财政开始断奶之后,当上头同时又规定义务教育收费标准并强调不能突破之后,钱就像一只怨鬼时时刻刻纠缠着我,时时刻刻折磨着我!我甚至感到它把我拉着脱离了原来的轨道并向着一个不可知的方向瞎走!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钱的重要! 钱,是粮食、布匹、钢材、水泥,钱是车子、手机、别墅、电脑,钱是课桌、文具、教室、教学大楼,钱是美人,是土地,是感情和风度,钱是人的价值,人的荣誉,人的命运……睁开眼,到处是钱,到处横斜着钱的影子,到处充斥着钱的声音,到处布满了钱的文字。我在路上行走,路是钱,路旁的树是钱,田野是钱,田野上长着庄稼是钱。山是钱,竹林是钱,那只一颠一颠跑着的小狗是钱。我在房子里办公,手里的书是钱,握的笔是钱,用的纸是钱,桌子是钱,椅子是钱,墙是钱,窗是钱,玻璃是钱,地板是钱,电灯是钱,写出的文字也是钱……物质是钱,精神可以变物质,精神也是钱,钱几乎占领了所有的空间,从四面八方挤压我们,挤压得我们无处可藏。钱又无孔不入,在外部或深入内部给我们以沉重的打击甚至凶狠的摧残。它像神一样高高在上强迫我们跪倒在他的面前,它又在深不可测的地方发出诱惑之声,让我们无端地向它徐徐下坠…… 钱是人的最亲的朋友,同时又是人的最凶恶的敌人。人与钱的争斗是一场永恒的争斗。反抗金钱的诱惑、压迫、奴役也许是人类自救和获得自由的必然之路吧? 而我一个乡村中学的校长,不但不敢于与金钱作斗争,相反的想得到很多很多的钱。有了钱,学校才能正常运转,教师才能安居乐业,才能腾出手搞素质教育,搞人文环境建设。有钱才能蔑视钱,有钱才能反抗钱,有钱才可能把钱踩到脚下…… 这样的胡想着,不知不觉地走完了20多里山路,回到学校,晚餐早已开过。他一整天没吃饭,可他却吃不下,非常的疲倦,脚有点发软,心头隐隐的发疼……他开了房门,拉亮电灯,提着水桶去食堂打了水擦洗了身子,就睡到了床上。渐渐的,他感到了那种疼痛加剧了。 是心脏病吗?疼痛似乎来自心脏深处。这种疼已经光临过三次了,一次发生在熊光老师顶撞他的那个夜晚,一次发生在听到要搞迎普九要集资建校的那个夜晚,一次发生在苏成他们烧了山自己被人打了耳光的那个夜晚……今夜又来了,好像不比往常,好像更猛烈一些。病,你别来缠我吧,什么东西都可以无,不可无钱;什么东西都可以有,不可有病啊。无钱是一种不幸,有病更是一种不幸。两者合起来就是一场深重的灾难啊!你去缠那些有钱的人吧,他们什么都享受了,也让他们享受享受一下病的滋味吧。 一阵剧痛猛然袭来,如巨炮轰击着他的生命之堤。 他满头大汗,四肢冰凉,他几乎要昏死过去了。 84、钱、钱、钱(2) 他满头大汗,四肢冰凉,他几乎要昏死过去了。他突然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想爬动,却又爬不动了;他想呼唤,发出的声音却只有自己才能听见…… 我要死了吗? 上苍会这样无情吗?生命会如此脆弱吗?我不能死呵,我有两个孩子,一个读大学,一个读高中,正是需要钱的时候,正是需要大力相助的时候。他们还没有开始真正的人生之航。我走了,他们就失去了父爱,能够给他们父爱绝对只有我一个,也许,缺了我,他们人生完全是另一种景象。还有妻子,患难与共的妻子,我们已经走过风雨之途。如果我一旦离去,猝然而临的打击她能经受得住吗?一个完整的天空坍塌了一半,家都在风雨飘摇之中,留给她的是繁重的操劳,艰苦的生活和无尽的孤凄。还有,老母健在,她70多岁了,自己奉养的任务还没完成啊,深爱着我的母亲一旦得知儿子亡故,她的根根白发就会像芦花一样在秋风中摇曳和凋落,她的眼神就会变得空洞无望,她的生命之灯也会很快在风中熄灭啊!还有自己的学校、同事、朋友、学生,也应有个交代才好啊,至少要有个祝福,有个叮咛。虽说不能带走一片云彩,但也至少给他挥一下手的机会呵…… 上苍呵,你饶了我吧。 可是,又一阵剧痛猛然袭来,他感到生命之塔在阵阵疼痛中剧烈的摇晃着。 他晕晕眩眩、迷迷糊糊、朦朦胧胧的,好像没了躯体,像幽灵似的走出了学校。 他走呵走的,毫无目的,信马由缰似的,突然发现前面有个山坡,许多条路通向它。 他没有迟疑就沿路而上。 这是一个斜斜的山坡。山坡上洒满了温暖的阳光。坡上没有草木,是一个荒坡。只见七八个青年男女一字排开在屙屎,露出白白的屁股,却看不见他们的脸。他们的脸都朝向那边,只让白白的屁股对着太阳,也对着他。他们都拉下了一大堆,都是稀粥状的东西,金黄色,摊在地上的形状不一样,长方的、正方的、梯形、多边形的各式各样,奇臭无比。 他感到有些愤怒,用手捏着鼻子,用鄙夷的目光注视着那些可耻的白屁股。苍蝇在四周狂舞乱飞。那些白不忍睹的屁股并不因他的鄙夷和愤怒而移动或躲避。 他想离开这个粗俗的臭不可闻的地方,就向回迈开了步子。这时一个屙屎的青年慌忙揩了屁股,提了裤子拦住了他的出路,说:“先生,你知道我们屙出来的是什么吗?”他横他一眼,说:“屁股底下出来的东西还可能是好东西么?”那青年说:“屙下来是好东西呢,很卫生呢,你来看。”就把他拉到那滩粥状物面前,一把将那东西抓在手里。 怪!那粥状物成了固体,在太阳下灿灿的闪着光。那青年又说:“你闻闻,臭吗?”老陈却闻出了一股金属的香味,惊异地说:“好像黄金似的。” 那青年笑着说:“不是‘似的’,而是真格的黄金!你不是日夜想着钱吗?这些金子就给你了!” 他说:“我不是为个人想钱,是为许多人想的。” 那青年说:“反正你是想钱,你需要钱,你看,这块金子沉甸甸,能换多少钱啊!”又对远处的那些白屁股说:“都把你们拉下的拿来吧。”那些男女纷纷转过脸来,美丽的脸上露着灿然的笑,纷纷系了裤子,把他们拉下的金子放在他手里,手里拿不下了,就放在他的肩头上,把最大的那一坨放在他的头顶上……那些人就一个个笑着走了,山坡上只留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他很高兴,有了这么多金子,可以换多少人民币啊,学校里的问题统统都可以解决了……可是那些金子却愈来愈沉,尤其是头顶那一坨,愈变愈大,愈大愈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了。他脚一软,就倒在了地上。 金子骨碌碌地滚得满山满坡都是。 他累了,懒得爬起,更懒得去拾了。 他舒舒爽爽地躺在山坡上,把脚伸开了,就觉得自己是个“人”字。再把手也伸开,他就觉得自己变成一个“大”字。连起来就是短语:人大。既然“人大”,那么金子算什么东西呢?钱又算什么东西呢? 他感到太阳正温温和和的晒着自己,他想睡一觉,想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这时他发现天空中无端地落下一粒种子,种子正落在他那半张的嘴里,种子在他的嘴里膨胀着,蠕动着,就像胎儿在子宫里一样。渐渐地,种子发出一片青青叶子,接着又长出一片青色叶子来。有一只虫子或者苍蝇在他的耳边哼着一支流行曲,这支流行曲电视里唱了整整一个冬天。但虫子或苍蝇唱得更好,唱得使人想睡。 85、悲凉的呼喊……(1) 过了三天,苏成和猴子的父母分别向派出所和林业站交了一笔款,他俩就被放了。又过了几天,派出所和林业站认为,这事也不能全怪学生和他们的家长,学校也有责任,老师也有责任。这事毕竟是因为老师打学生耳光引起的,毕竟学生还没回家就犯事了,能不负一点责任吗?能不出一点钱吗?想到这里,他们立即驱车到枫树坳,然后步行来到云雾中学。 他们去敲校长的门,牛头牌锁锁了,敲不开。去问老师,都说:“可能去学区开会去了吧?”又去问教导主任,老邹说:“今天没去开会,又没课。往日没课也在校的,今天不在校,莫非家里有什么大事去处理了?你们到他家去找他吧,他家住在枫树村野禾坪,晓得走吗?”他们说:“晓得的。”走了几里山路到了校长家,校长妻说:“老陈没回家呀。”他们又赶到学校告诉教导主任,老邹说:“怪了,这怎么可能呢。”老邹去问林老师,林老师惊讶了:“校长在我班连续三天有课,他都没上,是我代的,他从不为家事耽误学生课的,我还以为他开什么大会去了呢。没去开会,是不是在房子里生病了?”就去敲门,却依然没有响动,屋前有一个窗户,窗户前面的石头砌的屋基很高,林老师就搬条凳爬上窗台,透过玻璃朝屋里瞧,他差点儿从凳上跌了下来,脸都变了色,说:“不好了,校长躺在床上,病一定很重,快进去吧!”说着,挥起一脚,就把门踢开了。他们走到校长的床头喊:“校长,你怎么啦?” 老陈脸色发黑,嘴唇发乌,慢慢睁开眼说:“那天,从镇政府……回来,胸口……就疼痛,手脚……无力……” 林老师说:“你应打开门,叫我们送你去医院呵!” 校长缓缓地说:“我想叫你们,可……声音……太小;想爬起……来,也没有了……力气。有时……很……清醒,有时……又糊糊涂涂的……刚才……你们在门口喊,我……答了言,可你们……没听见。” 林老师就走了出来,一面叫人倒白糖开水喂老陈,一面让人找来村里医生,待老陈喝完开水后,乡村医生老马也到了,他也不知老陈得了什么病,给输了一瓶葡萄糖之后,叫人赶快送镇医院。林老师找到一副轿杠和一把躺椅,扎了,几个人就把校长托到躺椅上,说:“校长,你的病不轻,我们送你去镇医院了。”老陈点点头。 老师们闻讯纷纷赶来,晓霞、方胜、楚狂、老冯、老汪、双双、邹主任等都赶来了,肖姗看了校长的脸色,眼泪就忍不住了,说:“校长,你……脸色这么难看,也不说一声,这……如何是好。”校长又艰难地睁开眼睛,环视了一下周围的老师说:“大家别急,我没什么大病的……老天爷……不会……让我走……我……很快……就会回校的……大家上课去吧。”又对老邹说:“我住院了……学校工作……你要全面……负责。” 林老师说:“快,抬到枫树坳,再租车去。” 楚老师说:“我来抬!” 林老师说:“你不行,我也不行,让刘老师和吕老师抬吧,他俩是农村的,年纪也轻,力气也大。”于是,他们就抬着躺在竹椅上的校长往枫树坳走。 派出所和林业局的同志见校长成了这个样子,也不好意思开口再追责任和讨钱了,也就跟着几位老师往枫树坳走。到了枫树坳,林老师发现派出所和林业局两部小车停在那儿,就狠狠心从枫树坳的小店里买了一包“白沙王”烟,向他们一一敬了烟,先对派出所的同志说:“行个方便吧,送一下我们的陈校长去医院吧。”派出所所长老文弹弹烟灰说:“我们还有个案子要去调查。你们搭林业站的车吧。”说完,上了车,开动起来,一溜烟不见了影儿。林老师忙上前对林业站的同志说:“行个方便吧,领导同志,让我们的校长搭你们车去镇医院吧。”林业站杨站长弹弹烟灰,说:“我们也有公事要办哩,半路上要停很久的车。”说着几个人一同上了车,车子缓缓地开动了,接着就飞快地奔驰起来。林老师“呸”了一声,骂了一句最粗脏的话:“我x你娘!” 在枫树坳等过了半个小时,终于来了一辆小拖。林老师忙上前递上一支烟说:“司机,给你30元钱,将一位病人送到镇医院吧。”司机说:“好!”自己就去了商店。林老师就松了轿杠,把老陈连同躺椅一同托进小拖的车厢,把轿杠放在那个小店里,几位老师也上了小拖。司机买了一包烟过来,见了陈校长,说:“这不是陈校长吗?他教过我的书哩,得了什么病了?哎呀,这个脸色呀……我是他学生,怎么好收钱呢,免了。”说完,就踩了油门,扳了离合器,小拖就突突突地一路颠颠簸簸地开到镇上去。 在车上,校长的气色愈来愈难看,林老师就低头对他说:“校长,心里别急呀。很快我们就到镇医院了。”老陈睁开眼有气无力的说:“林老师,我……可能是……因忧愁而病的。”林老师怕他多说话伤了精神,就替他说:“我们晓得的,你一忧学校没钱,二忧社会风气不好。学生一年比一年难教;三忧教师文化人格下降,难于管理;四忧自家上有老,下有小,正处在人生最艰难的阶段。”老陈双泪迸流,轻叹说:“知我者……林泉也。”可能剧痛又袭来了,他用手压着胸口,说:“如……我……回不来了,……对我……家里人……能够的话……还望……老兄……有个照顾……”林泉心里发冷,却又安慰说:“校长的病能好的……你放心好了。” 到了医院,林老师,楚老师,刘老师等又把校长连同那把竹躺椅搬下来,依然让他躺着,让一个扶着老陈,其他人就七手八脚托着躺椅和陈校长进了医院急救室,这时老陈竟说不出话来了。医生忙着输氧,检查,注射。一会儿,氧就输不进了,药水也注射不进了,脸慢慢的变了色,整个身体都僵硬了。医生拔出针头,说:“迟了,没救了。”林老师就吼起来,说:“没救了,怎么可能没救了呢?再输氧吧,再注射吧,快作人工呼吸吧!快!一定要救住我们的校长啊!”医生很冷静地说:…… 86、悲凉的呼喊……(2) 医生很冷静地说:“能救我们怎么不救呢……没气了。”林老师说:“我们的校长得的是什么病?脑溢血吗?高血压吗?心肌梗塞吗?癌症吗?还是被急死的呢?”医生说:“人都死了,还问什么病,有什么意义呢?……抬走吧!” 林老师像雷击似呆立在那儿。 其他的几位老师也木头似的立着。 半天,大家才反应过来,却都不说话,他们和司机默默地把校长抬上小拖,送他回家。 小拖拉着他们和他们的校长颠颠簸簸往回跑,老师们守望在停了呼吸的校长的身旁,一路无语。到枫树坳,小拖停在那棵千年的古枫下。枫树很大很大,十个人也抱不了,它的枝杈伸得很远很远,到了秋冬,枫叶红了,远远地看去就像燃着一盆炭火。这时一阵风吹来,枫叶窸窸窣窣响成一片,像在细说着什么。红叶一片片的飘落下来,一会儿,老陈身上就盖上了一层…… 他们依然让校长躺在竹椅上,从商店里把那副轿杠拿来,夹着躺椅,勒了绳索,像来时一样,他们抬着校长走过几里山路,回到学校。 学校里的老师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们从各人房间出来,走到操场上围在校长的周围,都说:“这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能呢?校长三个小时之前还好好的,还同我们说话哩,还说‘大家去上课吧’,前几天还和我们一同扑火呢,再上去几天还与我们开会呢……” 这怎么可能是事实呢? 校长静静的躺在一把竹椅上,没了笑容,没了语言,双眼紧闭,一脸苍灰。黄昏的余辉静静地投射在他的脸上,他却看不到太阳落山的景象了。 林老师说:“校长,你回来了,回到了家里。老师们还以为你睡着了呢,你看,楚老师、方老师、冯老师、汪老师、金老师、凌老师、刘老师、吕老师、苏晓霞老师、肖姗老师、双双老师……大家都来看您了……你也睁眼看看我们吧。” “校长!”大家悲凉地喊起来。 “校长!我们都在您身边,你睁开眼睛同我们说说话呀!你怎么一个招呼也不打就一个人悄悄地走了呢?” 大家围着校长站着,诉说着,轻喊着,这才感到学校里缺了老陈,就突然不对劲了似的,就突然感到学校里格外的空荡和冷清,人还是那些人,房子还是那些房子,但校仿佛已不是从前的那个校了。 林老师想起了与校长二十多年来共事相处的许许多多的往事,想起他离开前的日子里受到斥责、辱骂和打,想起他离去之后他的那个家,心里就酸酸的,就蹲在校长的身旁,泪就无声地长流。双双和方胜想起了校长格外关心他们的工作和婚事,为他俩安排房子,结婚那天为他俩调理事情,招待客人,还亲自当主婚人,体贴他俩有如自己父亲……方胜泪如泉涌,双双用手搂着方胜的腰,头依在方胜肩上,纵声大哭,哭得肩膀不停地耸动。 楚狂想起校长对他的多次安慰和鼓励,亲人般希望他早点成家立业……他强忍着泪,痴痴地望着天边那轮欲落未落的夕阳。 冯老师不言不语,两眼一动不动的望着长眠的校长,心里感到一阵阵的发冷。 晓霞想起来校第一天校长对她委婉的批评,特地安排林老师带她去家访以及一路来对她的关心和爱护,而自己却不争气,一次又一次给他带来麻烦和屈辱,甚至,他的死也与苏成以及自己相关联……她呜呜咽咽的哭得好伤心,哭得双眼发红。 熊光望着校长,泥雕木刻的立着,一脸的严峻,没有眼泪,没有倾说,突然惊天动地地吼一声:“校长,我对不起你!那天我不该顶撞你呀!”喊过之后就蹲了下去,双手抱着头,又渐渐的低下去,让泪水无声的滴到泥土上。 肖姗老师离校长最近,她一边伤心的哭,一边细细地诉说一件件、一桩桩让人心酸的往事…… 江涛拿了一个酒瓶,坐在校长身边默默地喝着酒。这一次,他一句酒话也没说,他庄严凝重,脸上是一种苍凉的表情…… 87、和校长在一起 黄昏时,学校通知校长的妻子来到学校,先告诉她是老陈得了急病,到了学校见了丈夫双目紧闭,长睡不醒了,愣了片刻,一声“老陈”,双泪迸流,就“咚”的一声倒在地上,双眼翻白,不省人事,老师们忙将她托到肖姗老师的床上,让她躺着,一边给她喂开水,一边去请村里医生来救治。 陈校长无兄弟姐妹,只有一个老母,已有七十高龄。校委会的同志及林老师商议,为了不使老母伤心以招致不测,暂时瞒着她老人家。陈校长近几年来给儿女读书,不但没有余钱,还欠了不少的帐,办不起丧事,经请求学区同意,决定丧事还是由学校草草办一下算了。学校决定让林老师主持丧事。于是林老师就叫人买棺材,搭灵棚,写挽联…… 第二天下午,老陈就入了棺,他上高中的儿子和读大学的女儿接了电话赶了回来,林老师让晓霞、楚狂扶着他们姐弟来到棺材边,将棺材打开,让他们最后看一眼自己的父亲。可怜的两个孩子,左一声“我的爹”,右一声“我的爹”,哭得撕心裂肺,死去活来。大家又忍不住哭了一回。下午开了追悼会,学区领导都来吊了唁,在会上对陈校长的一生作了高度评价。学校老邹作了悼词,老师和学生声泪俱下的发了言,然后就奏了哀乐。 这天夜里没有请和尚和专办丧事的人来坐夜。灵棚前有些冷清。林老师就叫人搬来一些干枯的柴兜树根之类,在古老的礼堂里,在灵棚前燃起五堆柴火,礼堂里顿时一片红光,充满暖意。老师们就围在火堆前,陪着校长在学校里度过最后一晚。汪老师说:“这样不热闹吧,还是弄锣鼓来,喊几个吹唢呐的来吧,吹吹打打,也减少了许多悲哀。我也给大家唱唱《十古怪》吧。”林老师说:“我们就默默地陪校长一夜吧,从此就阴阳相隔了。他若在天有灵,也知道我们的心了,何必多花费呢?何必像村里人一样俗气呢。唱《十古怪》做什么嘛,别唱。”有人说:“这样毕竟太冷清,还是要来点节目给校长看,才是好的。”晓霞说:“林老师,我那天听你拉二胡,拉得特别的好!你今夜给校长,也给我们拉一曲吧。”大家说:“这最好。”林老师没有推辞,拿来了二胡,他调调弦,琴声就在静夜里响了: ……一只虫子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清唱,把声音拉得又细又长,像蚕儿拉着一根根绵长而透明的丝,似有似无,似断非断……接下去好像有许多虫子参与进来,有了长句和短句,似乎有了美声唱法和通俗唱法,有了各有千秋的风格……又有了鸟声,与虫声交织在一起,远远近近,上上下下,所有的空间里都飘动着快乐的音符……突然,似乎听到了一声乌鸦的叫声,又像猫头鹰的叫声,仿佛就在头顶,乐声便戛然止住了,听到了一个妇人在哭,声音远远的,细细地,但愈来愈近,愈来愈大,呜咽变成嚎啕,那女人好像在捶击着胸膛,在顿足,在撕扯自己的青丝,她哭得双眼滴血,哭得嘶哑了,嘶哑得听不见了……接着却有许多人在哭,小孩在哭,少年在哭,成年人和白发苍苍的人在哭,哭成一片,或凄厉,或沉郁,或悲切,或苍凉,或干嚎似怒,或悲痛欲绝,或嘶哑似号,或呜咽如水,或细诉如梦……哭声的潮变成哭声的涟,最后变成一缕烟,消失在天地之外……起风了,带着寒意的风,细细的在田野上吹,夹着深冬的雨,淅淅唰唰的敲打着窗玻璃,又听见一个妇人在静夜里哭,如泣如诉,绵长而幽怨,风有意无意地把这些心灵的颤音带到山的深处,夜的深处…… 好久好久,晓霞才回过神来,仿佛才从山的深处,夜的深处回来。汪老师说:“好琴声!校长地下有知,也会感动的。”冯老师说:“楚老师,你今夜也给校长吟一首诗吧。”楚狂说:“没有诗兴,我只能无言。”晓霞说:“楚狂的箫吹得好,你也给校长和我们吹一曲吧。”楚狂就拿来了箫,坐在火堆旁,运气提神,轻按箫孔,箫声就响了…… 箫声里,出现了一片辽阔的旷野,旷野上流淌着水一般银光。抬眼望,又圆又大的一轮皓月,挂在高远的碧空之中。许多人在水滨望月,望月的人望人,望人的人望月……一片乌云飘来,遮住了月亮,遮住了星空,云越积越厚,天地间一片黑暗,风从天边而来,吹走了望月的人,舟上空了,楼台上空了。下雨了,风夹着雨愈来愈近,愈来愈急,终于如马群,骆驼群一样呼啸而至。雨声响成一片。涨水了,无数条江河涨水了,水声滔滔。水愈涨愈高,淹了田地,淹了庄稼,淹了房屋……一个姑娘抱着一棵树往上爬,一个男孩抱着另一棵树往上爬,水跟着上涨、上涨。他们爬上树的最高处,水还在涨,淹过了他们的双腿,淹过了他们的肚腹,淹过了他们的头顶……漫天洪水,无际无涯,一只船从远处驶来,船上坐着一个人,划着桨,渐渐的近了,看得清人的面部了,好像是校长,又好像不是,他温和的微笑着……水在渐渐的下落,下落,露出了金色的塔,露出白色的房子,露出碧绿的田野和庄稼,露出一棵树,又露出一棵树,一棵树站着一个姑娘,另一棵树站着一个小伙子。小伙子一跳,就跳到了姑娘那棵树上,他们对视、微笑、拥抱、亲吻。风轻轻地吹过辽阔的旷野,两只白鹭拍着翅膀飞过田野,飞过青山,愈飞愈高,飞到很深很深的蓝天里去了…… 箫声早就止住了,可是那水声还在响,那雨还在飘,姑娘与白鹭的影子还在天空中不愿消失……好久好久,晓霞感到自己的脚才落在地上,才看见眼前古老的祠堂,漆黑的棺材,当然还有那通红的火焰。她擦了眼泪,说:“这琴声、萧声太凄美冷清了,把夜吹得更寒冷了,把我们的心都吹得苍凉发颤了。”于是大家就往火堆里添上木料,让火燃得更旺更红一些。 这一夜,大家陪着校长到天亮 88、夯声、雪…… 第二天,下了一场小雨,天气更寒冷了,但没有下雪。今年以来,人们还没有看到洁白的雪。风刮得呼呼响。学校后面远处的云雾山依然静静的立着,山顶上堆积着重重叠叠的云块,似乎那就是云的故乡。大块大块的云,仿佛从那儿出发,被一阵又一阵大风驱赶着,滚过天空,宛如无数无数的马匹,浩浩荡荡,呼啸着越过旷野和山丘…… 老师们抬着一口漆黑的棺材,抬着他们的校长,后面跟着数百名送葬的师生和群众。他们抬着校长特地绕学校一圈,意思是让他们的校长再看一眼自己工作过二十多年的、临死也牵肠挂肚的学校,然后缓缓地上了学校的后山,没有唢呐的吹奏,没有锣鼓的喧嚣,甚至没有哭泣声——他的亲人哭得已发不出声音,流不出泪水了。只有黑压压的、默无声息的、缓缓移动的人群,走过深冬的油菜地、小麦地,爬上了山坡。人群经过之处,留下一片坑坑洼洼的、杂乱无章的脚印…… 黄昏时,酒鬼江涛坐在坟旁,他默默地将一瓶酒的一半洒在墓地上,留下一半,自己坐在墓旁默默的喝着。老师们找来了一个石夯,用夯夯实着墓土。一面夯着,一面唱着楚老师编的葬歌,又像是夯歌: 嗨嗬,校长啊! 嗨嗬,兄弟啊! 嗨嗬,你忙了一生啊! 嗨嗬,你忙了一生啊! 嗨嗬,该歇歇了哇! 嗨嗬,该歇歇了哇! 嗨嗬,暮色四合了哇! 嗨嗬,暮色四合了哇! 嗨嗬,你上路吧! 嗨嗬,你上路吧! 嗨嗬,今夜旷野上只有你一个人啊! 嗨嗬,今夜旷野上只有你一个人啊! 嗨嗬,别怕! 嗨嗬,别怕! 嗨嗬,有草木伴你啊! 嗨嗬,有星月伴你啊! 嗨嗬,你慢走啊! 嗨嗬,你慢走啊! 晓霞伫立在窗前,凝视着墓上的那群打着夯唱着葬歌的男人。她觉得他们发出的声音其实不能称之为歌,有词无曲,只不过是一声声苍凉而嘶哑的叫喊,是一声声悲壮而沉郁的呼号罢了。她感到这种声音沉雷般滚过深冬的天空和大地,也沉重地滚过她的心头……她眼中贮满了泪水……她揩了泪,看看地,又抬头望望天,想:明天,要下雪了。 【上卷完结,请看下卷】 89、作者心声 有人在读我的小说吗? 我不知道。 据说,在网上写小说比读小说多。 刚才在网上看了一位“神级”网络作家,点击率几千万次,还收费的。他在第一回就写床上的事了。而我在第13回才敢写初吻。也许,我大大的落后了。 我的小说每天的点击数才几百(不是最差的,有的人比我的手气还臭),但是这个点击数也是靠不住的,有人来了瞟一眼就走了,没有真正读下去,那也算读者吗?真正的读者,会认真的看,看了会有感慨,会在后面写评论。很少人为我写评论,甚至扔砖头的也没有出现,说不定没有一个人在认真地在读我的书呢,杯具啊! 我的小说,没有很奇特的故事情节,没有够刺激的东西,只有一点真实的生活,只有一点点诗意和幽默,但这样的小说也有其自身价值,怀着耐心和静气读下去也会有所得啊。 难道网上的读者都是追怪猎奇的吗? 我在静静的等待欣赏我的文字的人的出现。 高山流水,谁是知音? 我会认真的写下去的。 寂寞和孤独,也就是那么一回事。 我认了。 001、雪、歌谣、油菜花 【下卷】 第二天并没有下雪。 整个冬天也没有下雪。 倒是到了次年正月初四日下起雪来。这场雪下得人们惊恐万状,因为这不是一场传统的雪,而是一场亘古未见的黑雪。先是一朵朵乌云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天地开始发暗。接下来只听见窸窸窣窣一阵响,满天满地间突然布满了黑色的蝴蝶,飘舞,翻飞,旋转,星星点点,纷纷扬扬,闪闪烁烁。刹那间,就没有了光和影,没有了天和地,只有整个的一团昏黑。耳朵里只有一片吱吱唦唦、唦唦吱吱的雪花落地的声音,空气里弥散着一种难闻的腥味,又象是霉味。几只狗在黑的深处阴一声阳一声地吠着。电莫名其妙地停了。人们在黑夜到来之前就早早地点亮了煤油灯,围坐在灯旁,把脑袋凑到一处,说:“这场黑雪,是凶兆啊!哪朝哪代落过黑雪了?”但读过书的人却辩驳说:“怎么没有?那年海湾战争的浓烟,熏黑了天空,喜马拉雅山就下过一场黑雪呢,可并没有带来什么灾难呀!”…… 苏晓霞没有看到这场奇妙的黑雪。她寒假回到了城市的家,待她再来到学校时,已是正月十六日。这时黑雪早已融化,新年的太阳正暖暖地照在山坡上,青青的油菜已开出金黄的花朵,它的芬芳在空气里浓一阵,淡一阵,让晓霞闻到了乡村清新可人的早春气息。 学校似乎还没开学,晓霞先走到自己的房间,整理打扫了一番,后就无所事事。她想应当去林老师那里问问好,林老师是她最敬重的前辈呢。她身着一条紫色的冬裙,款款地走过操场,正当她走到那边祠堂的阶基上,发现了那个丑而脏的胖子同学正望着她笑。她猛地想起了上期初来学校时那很难忘怀的一幕,心头就升起了一种不悦之感,就决定绕开他。可胖子却跑过来拦住了她,咧开一张大嘴,怪怪地笑着,有点含糊地说:“苏老师,向你拜年!”晓霞见胖子竟如此礼貌,也回他一笑,说:“颜非,新年好!祝你进步!”胖子又怪兮兮的笑了一下,说:“苏老师,你骚!”笑就僵在晓霞的脸上,这回她不再惊愕和冲动,而是不动声色地说:“颜非,你对你妈也这么说话吗?”胖子点点头,说:“妈……妈骚!”晓霞觉得有些怪,又说:“你对你姨、你姑、你姐也这么说话么?”胖子又点点头,说:“姨骚!姑骚!姐……姐……姐也……骚呢……”晓霞就把眉毛锁紧了,想:“这胖子的思维是不是出问题了?” 林老师笑着走了过来,说:“晓霞老师,新年好啊!寒假过得愉快吧?”晓霞笑着说:“林老师!向你拜年,祝你万事如意啊!”林老师说:“好,你也一样吧……你刚才觉得胖子很奇怪了吧?这伢子,确实有点不对了。今天早晨我刚来学校就碰上他,他傻笑着,第一句话就是‘林老师,你骚!’我有些愤怒,想批评他。但一想,觉得他是没胆子骂我的,况且一脸温和的笑。刚才我听见你与他的对话,我就破译了他的语言,他的‘你骚’等于‘你好’之意。这孩子,他好象开始使用另一种语言符号了。” 晓霞笑笑,说:“反正他怪怪的。”说完正想问林老师为什么学校还没有一点开学的气氛,却见江涛摇摇晃晃地走来,他满身酒气,对他俩拱拱手,却并不开口招呼,一面继续走他的路,一面拖着腔哼一首让人半懂不懂的歌: ……一匹黑马飞过岭, 一只苍鹰跑过垄。 一条鲤鱼土里跳, 一只青蛙树上鸣。 一只耗子住宾馆, 一只狂犬偎佳人。 一位女人不生崽, 一位男人想怀孕。 一位痞子成文豪, 一位哑巴当歌星。 一位清官受了贿, 一位节妇卖了淫。 一位富翁穷光蛋, 一位信徒亵渎神…… 渐渐地听不见后面还有什么词儿了。晓霞说:“江老师的歌,稀奇古怪,似乎尽是自相矛盾的事。”林泉说:“据说前几天他的老婆去外地打工了,相赚点钱供儿女上大学。这下可苦了江涛,除了教学,还要种田,还要做家务,而他身体又虚弱……他受了刺激,这几天尽是胡言乱语的。我们别说他了……晓霞,你闻到了油菜花的香味了吗?”晓霞就对着空气嗅了嗅,说:“怎么没闻到?”又喃喃着:“春天就这样来了吗?” 002、相逢一笑 他俩呼吸着带着油菜的芬芳来到了肖姗的门口,林泉就喊:“拜年拜年!肖老师,快放鞭炮迎接我们呀!”肖姗一脸的笑从屋里出来,说:“嗬!我以为是谁呢。又不是稀客上门,放什么鞭炮?况且元宵节都过了,还拜什么年?”可她身后的人——她的从远方归来的丈夫却把一封鞭炮放响了。屋子里就出来一群老师,喊的喊“拜年拜年”,说的说“新年好新年好”。方胜一面笑着向林老师打招呼,一面冷不防地抓住苏晓霞的手就握,握得非常起劲,说:“晓霞晓霞,祝你今年生一对胖子崽!”羞得晓霞一脸通红,她用力甩开方胜的手,骂道:“方胜你放正经一点好不好!”双双说:“臭嘴!人家还是黄花闺女,不祝人家找个好老公,却先祝人家生一对胖子崽,怎么可能嘛!”方胜说:“怎么不可能?象我一样,一面谈情说爱,一面耕耘播种,日夜加劲,双管直下,到了秋天,不就是双重的收获么?”双双就揪住方胜的耳朵,说:“象你一样?厚脸的家伙!人家的老公可不是流氓式,而是很绅士的呢。他会很讲程序、很浪漫的!说不定上床时,还要吟上一首诗的。”方胜的兴趣就更浓了,问:“双双,说说看,那是一首什么样诗呵?” 双双却答不上来,只吃吃地笑。 凌云说:“那诗无非是——呵,姑娘!面对你光洁的玉体,面对你的无私奉献,我……我……” 方胜见他吞吞吐吐的不见了下文,就急了,说:“‘我……我……’怎么了嘛?”凌云你往下续哇!” 凌云说:“我又没结婚,又没有这方面的经历,不知道怎么往下续了!” 方胜就对身边的冯老师说:“冯老师,你这方面的经验丰富,你上!” 冯老师说:“蠢才!这也续不上!看你冯大爷的——我……我……/我不要命了!” 方胜说:“绝!让我把这一首杰作重吟一遍,各位听好了——题目是:上床的那一刻。”接着就用不十分标准的普通话吟道—— 啊!姑娘! 啊!姑娘! 你玉体横陈,一身光洁! 面对你慷慨的奉献, 面对你赤裸的诱惑, 我……我……我…… 我不要命了。 我不要命了! 说到最后一句,方胜的语气坚决有力,并作出一副赴汤蹈火的姿势,惹得大家齐声叫…… 003、宝刀送美女 说到最后一句,方胜的语气坚决有力,并作出一副赴汤蹈火的姿势,惹得大家齐声叫:“好诗!好!” 肖姗说:“别开玩笑了,都进屋喝茶喝酒,新年第一次来我家呀,按规矩不能空口出门呢。来,来来!屋里坐!” 于是大家又笑笑嘻嘻的进了屋,肖老师丈夫忙给大家散烟。桌子上摆了酒瓶、杯子,中间放着一个团盒,装着花生、瓜子、豆子、饼干之类。大家也不客气,就围着桌子坐了吃喝。方胜一面望着晓霞笑,一面又在寻找取笑的话题。晓霞怕他再闹,就岔开话题说:“今年开学,冷冷清清的,开学通告也没贴一张,一点也没有开学的样子……哦,谁是校长呢?” 林泉说:“就因为校长上面尚未定好,我们才一盘散沙呢。” 方胜说:“这再好不过,我们也好借机休息休息一段时间呀。” 冯老师说:“自从校长的位子空下来之后,许多人都在跑路呢。校长的那把交椅,是一块流油的唐僧肉,你想要他也想要,上头领导不知给谁好呀!” 林泉说:“其实路也是白跑了,按惯例,上头空了位子,由下面的人补上去,这次,教导主任老邹一定会升为校长的。” 冯老师说:“形势在发展,时代在变化,现在谁还按惯例出牌呢?都兴跑官买官了!” 晓霞说:“我觉得林老师当校长很适合,了解情况,方法多,书又教得好,声望又高。” 林泉说:“你妹子家,懂什么?我既没有当官的愿望,也没有当官的才能,怎么会轮到我的头上来?” 冯老师说:“论品行与能力,让林老师当校长,最让人心服口服。可林老师骨子里有一个文人的傲气,清高,不肯低头求人。你不去求官,官还会跑到他头上来,种瓜得瓜,不种哪来的瓜嘛?” 晓霞说:“其实不当也好,陈校长吃了多大的亏呀!” 冯老师冷笑着说:“这年头谁还象老陈那样当官?校长,法人代表,一年至少有几十万元由他一支笔批发,评先评优评职称,基本上是校长说了算,你看哪位校长的职称的没上去?现在报纸上已讲下岗,几年后我们学校满员了,谁在岗谁下岗还不是校长最后拍板。古人就说,宁为百夫长,不作一书生。校长,管师生千把人,是千夫长呢。” 双双说:“不得了了!我们的冯老师对校长这把交椅垂涎已久了。经刚才一说,更成了司马昭之心了!这样吧,我们大家就选他做我们的头儿!我想他会重谢我们的!” 冯老师又冷笑起来,说:“由你们选?什么时候校长是由我们选的?我们有这个权力吗?如果你们能让我当上校长,我就在这学校操场上唱上三日三夜的花鼓戏,摆上三日三夜的大筵席!其实,我哪里想当校长,想当校长的人甩红包去了!” 林老师叹了一口气说:“别说了吧,今天开学,校长没到位,教导又不管事,学生没来几个,我们干了杯,也早点打道回府吧!”说完端起杯子一口干了,就往外走。其他人也跟着出了门。 肖姗说:“晓霞,食堂还没开餐,这几天你就在我家吃饭吧。” 双双说:“在我家吃吧,我家昨日就开餐了。” 晓霞笑着答应了,一面往外走。忽听见门外有人叫她,出来一看,竟是班长彭民,就说:“彭民,你来了。班上还有谁来了?” 彭民说:“就我一个——我早点来向老师拜年呢。”晓霞笑着说:“还拜年?好幸福呵,竟有学生向我拜年了呢。” 晓霞把彭民领到自己的房间,说:“彭民,我从城里来,你看我带来了什么?” 彭民一看,竟是五六本厚厚的书,有名著,有参考资料,他乐得两眼生辉,连说“谢谢”。随后也从书包里掏出几样东西来,有红枣,有红薯片,有花生,也有红通通的桔子。他说:“这是我妈的心意。老师,你收下吧。” 晓霞欢欢喜喜地收了,用手抓一片红薯片咬着,说:“哟,好香啊!” 彭民说:“我叔也赠老师一件新年的礼物呢。”说着就把一柄带鞘的军用匕首递给晓霞。 晓霞接了,把匕首从鞘中抽出来,只见寒光闪闪,锋芒逼人,果然一把好刀!又喃喃着:“这东西有何用呢?为什么要送我这个?……” 004、发呆 ……彭民说:“这刀是一位参加越战的人送我叔的。我叔说它在战场上见过血,可以挂在壁上避邪。”晓霞觉得有意思,就把它挂在墙上。 送走彭民,晓霞就发起呆来。她想无论如何,要去彭剑那里一趟,可什么时候去,怎样与他交谈又使她有些为难。寒假里,她通过父亲的关系找到了几位了解乡村、研究农业的教授,谎称自己有位叫彭剑的表哥想在乡村里干一番事业,并详细地介绍了情况,请他们指点迷津。没想到的是,几位教授都毫不例外泼来一盆冷水。他们说:中国的农民在实行责任制上了一个台阶后,就不可能在近期有大的作为了。那些在城里打工、做生意的其实不是靠农业致富的。农业致富是农林牧副渔致富。他们分析说,在中国入关之后,农业有可能滑坡,至少在短期内不会有大的作为。彭剑的创业将是悲剧性结局,如同梁生宝的创业。现在想做农场主或庄园主没有上千万的资金是不成的,小小的四五万元资金与白手起家无异,一场小小的灾难就会让他一败涂地。他们甚至断定,由于彭剑的创业基地远离城市,交通不便,销售困难,顶多两年之内,他就会人仰马翻,树起白旗……教授们高瞻远瞩洞察一切说得头头是道让她心悦诚服……如果把教授们的话原原本本的转告给彭剑,那无疑会给他一个毁灭性打击的。他想从土地上踩出一条路来,他想靠自己的奋斗来实现自己的农庄梦,他把十年打工赚来的血汗钱押在一张牌上呀……也许,现实或许不会象教授说的那样冷酷无情,他们说的只是一种理论,他们站在城市的高楼上并不能看清中国乡村里纵横交错的大路小路,即使他们高瞻远瞩也只能看到一种趋势一种潮流,而现实是复杂的,一般之外还有不少的特殊呢……但不管怎么说,委婉地提醒他是必要的,提醒他注视中国乃至世界的农业大势,让他提防风险,做好必要的心理准备,让他注视自己的路到底通向何方……这实在是必要的呢。 现在,他,彭剑,在哪儿呢?在山坡上吗?在那条小船上吗?在地里埋头劳作吗?春天的阳光照着他的土地也照着他那高大的身躯了吧?他嗅到了空气中的油菜花香了吗?在那里,谁陪伴着他呢?也许,他是寂寞的,他是孤独的。创业者在创业之初总是寂寞而孤独的呵! 她听到了箫声。箫声,悠长而凄凉,水一样漫过来,漫过来,渐渐地要将她淹没了。她知道,这箫声的水,来自四楼,来自一个忧郁诗人的心头。这是春天,一年还刚好开始。他在倾诉着什么呢?要向谁倾诉呢?他怎么选择这么一种悠长而凄凉的调子来表达呢?她愣在那儿,满耳都是水声。 005、用生命吹箫 楚狂端坐在四楼,端坐在他那间小房里的窗前,握一管竹箫,目不斜视,耳不旁听,似乎在用整个生命吹着一支箫。他不知要表达什么,也不知倾诉了什么。他吹的曲子是他自己胡编的,是世上独一无二的曲子,他感觉到乐音正从他的口里,从他手指里,从他的骨头里血管里流向茫茫的天宇茫茫的风……他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吹箫和写诗,他不知哪一样更好,他吹箫时觉得似乎在写诗,他写诗时又仿佛自己在吹箫,所以他常把箫吹成一首含意深长的诗,常把诗歌写成一管回味不尽的箫音。吹箫或写诗时,他觉得是一个净化自我的过程,仿佛远离了名与利,荣与辱,忘记了时空,忘记了自己,恍恍惚惚的觉得自己就是排在稿笺上的一行诗,就是飘荡在空中的一缕箫声……除了诗与箫,在他的生命里还有什么呢?还有禅。自从与和尚静山相识之后,他就觉得自己在向禅与佛靠近。禅很幽深,很清淡,很辽阔,很悠长,其实禅就是诗,或者说禅是另一种诗歌,另一种箫声。“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采芝何处未归来,白云满地无人扫”……这些,都是诗,也是禅啊! 不过楚狂还没有成为佛的信徒,不会轻易跪倒在佛的脚下,读大学时读的唯物辩证法已深入他的血液。灯下读佛经,他在心里暗暗与佛辩论,也时常与静山和尚讨论和争辩。他吸收佛经中的哲学和诗歌,拂开了灰尘和细菌,该信的他信了,不该信的他还是不信,比如佛的轮回说他就怀疑。今生如梦,前生和来生就更加缥缈和难以捉摸了。实际上,他更喜欢老子和庄子,老子的五千言他能倒背如流,那本《庄子》他也读过数十遍了。今天早上,他再一次阅读这本书时竟戚戚心动,便信笔涂鸦,写了一首叫“庄子”的诗: 山坡上是两千年前的白云和月色 庄子坐在 一块青色的石头上 用金黄金黄的麦秸 打着草鞋 第一只草鞋他打了一千年 第二只草鞋他打了一千年 他的双手 沾满了麦草和阳光的香味 他穿上草鞋 在风中行走 他戴上草鞋 在月下行走 他举起草鞋 在霜雪里行走 倦了,他以草鞋作床 睡觉 打鼾 作梦 梦中他变作一只蝶 翩跹着 梦中他变作一只鹏 盘旋着梦中他变作一河秋水 浩浩荡荡 横穿田垄和山峦 他的两只草鞋被风鼓起 浮在空中 如两轮金色的葵花 照亮 一代代农夫和诗人 他把诗读了一遍又一遍,觉得很明朗,又觉得很朦胧;觉得表达了许多,又似乎什么也没表达;他有些得意,又有些沮丧。他走到窗前,顺手拿起了箫,似乎好久好久没有吹箫了,该吹吹了,于是就吹了,他想用箫吹出白云、月色、香草和鸟群。此时此刻,他似乎在用整个生命吹箫,在吹一首诗歌。他知道,在箫声里,头顶的天空正在泛蓝,而田野正在返青……他有些沉醉,有些痴迷,仿佛正在融化或消失,他不知楚狂变成了一缕箫声还是一缕箫声变成了楚狂…… 006、热点问题 次日学校依然群龙无首,校长缺位,班主任、任课老师没有确定下来。谁去管学生呢?来了一些学生,见没有开学的气氛,又三三两两的回家了。来校的老师聚集在祠堂前面的操场上,谈论的依然是关于谁当校长的热点问题。冯老师不知从哪里得来了信息,首先发布一条令人吃惊的新闻:“据来自官方的消息,担任我们的校长的很可能是汪老师!” 大家都说:“汪老师?”又都摇头:“不可能!不可能的!” 晓霞想:那个爱讲痞话、夜里写祭文赚钱、白天教书懒懒散散的汪老师,那个上课让学生打瞌睡、动不动就搧耳光、在师生的心目中没有一点形象的汪老师,能当校长?不可能吧。 方胜却说:“可能!可能!大家认为不可能的事就最可能发生!” 冯老师忙补充论据说:“大家想想吧,去年年终评优,我是大家评上去的,还吃了我几百块钱。他没评上去,去了县上一趟,后来就照样能填表上报。结果呢,他被评上了‘中一’,我却被刷了。老汪在上头有大脚手哩。俗话说,当官靠后台,发财靠乱来。老汪最有可能成为我们的头儿,你们不信反正我信。” 金老师说:“信!怎么不信呢。改革年头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不过,我们反正是教书的,不管谁来坐这把交椅,我们一天都是上那么几节课,然后吃饭睡觉,管那么多干什么嘛。” 晓霞说:“对呢,楚狂说我们应当要有平民意识——咱们就快快乐乐做平民吧。” 林泉说:“我们这里的官位意识太重了,我在路上碰上了熟人,他们开口就问:‘林老师,你现在是总务主任了吗?是教导了吗?是副校长了吗?你怎么还没上去呀?……那位叫梁云的老师,才26岁,就当了教导主任了呢。’就像酒客问孔乙己:孔乙己,你怎么半个秀才也没捞到呀?他们问得多了,我也有些自卑和颓唐呢。还有我们林家今年修族谱,里面有个‘名人谱’,就是记载我们林家的风流人物的。规定凡当个生产小组的组长都算官,都可以载入‘名人谱’而扬名后世。老子好歹也算个中学高级教师,副教授级呢,可是却抵不上一个生产组长的价值呵!” 凌云说:“封建社会里,当官的风险大,犯了事,轻则贬官、流放、抄家、坐牢,重则杀头,还要株连九族。九族被杀多恐怖啊,所以那时有辞官不做的人。现在当官,名利双收,最保险,不但不会株连九族,还会给九族带来经济利益和好的声誉,即使做了贪官瘟官,砍头的风险也极小极小,你看我们县的贪官,有谁被抓了呢?所以……”楚狂打断他的话,冷笑着说:“我们这么多人谈论着当官,谈论着一个比芝麻官还小得多的小小的校长,这本身就说明我们对官位的看重,说明我们骨子里对权势的崇拜,这就是一种不正常。我们——好可怜啊!” 熊光说:“对!操什么空心!谁当校长,这是当官的考虑的事,关我们屁事!——扑克招生、纸牌招生、麻将招生!趁新领导还没上任,咱们就在牌桌在杀他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岂不快哉!”于是大家就笑着散了。 不过有一个人没有笑,他是苦着脸的。刚才大家七嘴八舌地谈论,他也没吭一声。他就是教导主任老邹。他见大家散了,装着没事一般往回走。到了屋里,就“咚”的一声躺倒在一把竹椅上。 007、要有所行动了 他见大家散了,装着没事一般往回走。到了屋里,就“咚”的一声躺倒在一把竹椅上。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又叼上一支烟。他把烟戒了一年多了,现在又抽上了。 陈校长去世后,邹主任就认为校长的那副重担历史地落到了他的肩上。多少年来,学校的官们都是一级一级提升的,由总务主任而教导主任而校长,很少越级提拔。自己任了三年的总务主任,又任了八九年的教导主任,要功劳有功劳,要苦劳有苦劳,论资历也好,论能力也好,论成绩也好,论品行也好,把他提为校长谁也会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你不提我老邹也罢,你就调别的校长来这里任校长吧,或把别校的教导主任提升为校长来这里任职吧,你让一个普通教师连升三级让他骑在我的头上拉屎拉尿,这让人服气么?退一万步说,即使要让一个普通教师连升三级,你也提一个象样的,比如林泉、肖姗那样的,你不能提一个连书也不会教,常被我批评的老汪来管我呀!这不是故意要气死我么? 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与正在抽的这一支接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又深深地吸一口……烟雾沿着他的气管、支气管,深入他的肺部,然后又沿来路冒出鼻孔和口腔,弄得烟雾缭绕,很快将他锁住了。他的妻从外面回来(她虽是农村户口,却跟着老邹住在学校),说:“怎么?老邹,你又抽烟了?” 老邹说:“烦!” 老伴说:“烦什么呀,你?” 老邹从椅上猛地站起,几步走到窗前,又回过头来说:“真是怪事!” 老伴说:“什么怪事,是不是哪只公狗怀了孕?” 老邹说:“那个老汪要当这个学校的校长了。” 老伴愣了半晌,又凑上前去,轻声说:“不是吧?那个老汪不可能成为一校之长的,你不要听信谣传。” 老邹说:“可能。既然可以下黑雪,公狗可以怀孕,就不兴老汪成为一校之长么?” 老伴就替老邹急了,说:“那该怎么办呢?” 老邹说:“我想了一下,我们应当有所行动了,多少事就坏在坐而不动上!” 老伴说:“那怎么个动法?” 老邹说:“我去找学区的领导,把心中的那句话说出来,憋在肚中难受!” 老伴说:“好!我支持你!……不过,听说现在找人兴送礼,我们没有钱,可我在这里喂着一群鸡,提一只给领导送去,给他们补补身子吧。” 老邹见老伴这么热心的做他的后盾,十分感动,说:“难为你为我什么都想到了……不过,提一只鸡很打眼,一路上吱吱咯咯叫过去,等于宣告自己去送礼,影响不好哩。” 老伴说:“那就一刀宰了,摘了羽毛,开了肚腹,然后用纸包了,放在手提包里,怎样?” 老邹觉得有理,就把鸡唤进屋来,然后弯腰一阵乱抓,到底抓住了一只。 008、滑稽的送礼 次日,老邹提着一个包来到镇学区找主任老崔。他的办公室的门敞开着,却不见崔主任。老邹就把那只破了肚腹的鸡从包里掏出来,放在办公桌上,又觉得不妥。见崔主任办公桌的箱子没锁,就拉开箱子,把那鸡放在里面再关上,他想等崔主任来时再委婉地告诉他。没多久,崔主任就来了,一见老邹就老远老远的伸出手来要同他握,一面又笑着说:“老邹!你来得非常的好!我好几天就想找你了!” 老邹说:“找我?” 崔主任说:“对,找你。找你说说心里话呀!”就把办公室的门关了,声音放轻了,也更亲切了:“老邹,我们是老朋友了,说话就不再转弯抹角了。你知道,老陈去世后,云雾中学校长这个位子,无论是从哪方面说,都应让你来坐。这是我的意思,也是镇学区所有领导的意思,我想也是云雾中学所有老师的愿望。我们镇学区在十三日的人事会议上作出了让你任校长的决定。但没有想到的是,由于上级某些领导的种种干预,问题就非常棘手了……” 说着就从身旁的文件柜里掏出一把纸条递到老邹的面前,说:“你看看,我决不是骗你的……” 老邹就一张张看过去,有的是市领导写来的,有的是县四大家写来的,有的是县教育局写来的,也有镇上领导写来的,内容无非是叫某某任校长,其中推荐老汪任校长就有三张字条,而且口气最硬。 崔主任见老邹看过了,就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老邹,说句知心话,这种东西原不该让你看的。让你看是为了让你知道我的难处,对我多一份理解。老邹啊,假如你处在我的位置上,面对如此复杂的问题,你会作出怎样选择?我已犹豫了三四天,还不断地接到催促的电话,我有些顶不住了……” 老邹把字条递给崔主任,满脸阴云,终于嗫嚅着:“让……让老汪当吧。” 崔主任的脸上浮上一丝笑意,说:“你同意了?老邹。你想通了?老邹。你理解了?老邹,你愿意将该由你坐的那把交椅让给老汪?你愿意让老汪压在你头上,你愿意屈居矮檐下?……我不知怎么感谢你,你帮了我一个大忙啊!” 老邹什么话也不说,默默地开了门,机械地走下楼去。 老邹有一个小小的疏忽,他忘了把送鸡之事告诉了崔主任。开学之初,崔主任是异常繁忙的,时而去县上开会,时而下到学校里去检查和指导工作,很少留在办公室。十多天后,他才回到办公室,闻到一股刺鼻的臭味,以为屋里死了一只老鼠,就低头往各个角落寻,寻了半天没寻着,就坐下来办公,谁知臭味更浓了,顺手将办公桌的箱子拉开。一股强烈臭气熏得他几乎窒息,同时看见一只赤裸的鸡体上蠕动着无数条白色的蛆虫……他杀猪般大叫一声,几乎瘫倒下去…… 后来有一日他去云雾中学检查工作,特地把老邹叫到一旁,说:“正月开学时你来找我是不是送了一只鸡给我,并放在我的办公桌里?” 老邹点点头。 崔主任一掌拍在老邹的背上,哈哈大笑,说:“这事可写入《中国现代送礼史》中的‘滑稽篇’了!”——此是后话。 009、恭喜了!你该给我们散喜烟哩 老邹回到学校的第二天,崔主任就派学区管成教的阳主任来云雾中学召开全体教师会议,宣布老汪任该校校长。 虽然前几天冯老师就吹了风,但信息成了事实大家还是有些惊讶有些想法,嘴上却一齐嚷开了:“好哇!连升三级!汪校长,恭喜了!你该给我们散喜烟哩!”女老师就喊:“不要烟,拿喜糖来!”汪校长早有准备,就从袋里掏出两包“白沙”,撕了封口,先给阳主任递了一支,再一个一个地递过去。递到女老师面前,女老师就摆摆手。男老师说:“校长的喜烟都不接,礼貌么?”女老师就连忙接了,却又把烟递给身前或身后的男老师。老汪递到最后,盒中还剩下一支,自己就叼在嘴上,把烟盒扔了。会场上立即火光点点,烟雾茫茫。男人主动吸烟,女人却拒绝被动吸烟,用手使劲地扇开烟雾,但仍被呛得直咳嗽,男老师幸灾乐祸地笑。 汪校长坐在前面,叭了两口烟,清清嗓子,说:“首先,我向大家拜个晚年,祝大家新年大发,事业有成,合家幸福!托各位的洪福,也承蒙上级领导的看重,让我负学校的总责。老实说,我有些诚惶诚恐,怕有负大家的重托。这两年,我们学校与其他兄弟学校一样,处在一个特殊的时期。这一期我们就要直面两道难题:一是收费问题,这直接关系到我们的切身利益,是个经济问题;二是要应付普九验收,这是一个政治问题。要把这两件大事抓好实在不容易。我初出茅庐,经验欠缺,故请各位多加指教,热心相助!” 大家又惊讶了:看不出来,以前老汪与我们开会时一同发牢骚、讲怪话,野野村村的,有时天上一句,地上一句,话说得乱七八糟的,坐到了校长这个位子上,话就庄重文雅而有分寸了,看来一到官位上,人就变了,就当刮目相看了! 汪校长又叭了一口烟,说…… 010、新校长新理念 汪校长又叭了一口烟,说;“明天就正式开学了,我们要收缴学费,开始上课,步入正轨。在新的年头,新的学期里,我想我们应当有新的观念。收税的收税,管钱的管钱,教书的只管教书,每月十六日给你准时发工资,这是计划经济时代的事了,这样时代将一去不复返,现在是市场经济时代了,铁饭碗已经砸破,上头对我们的工资不再包起来,据说县财政局自己的工资也快保不住,还会管我们吗?所以县教育局、学区领导非常及时地提出了一个口号:自己救自己。”老汪侧过脸去问阳主任:“是这样吧,阳主任?”阳主任笑了一下,插话说:“是的,不这样就难以生存下去了!”汪校长又说:“怎么自救呢?我们的办法是恢复在学生头上收教育附加费,二是把杂费增加一点。几项加起来,学生期初缴的钱在600元左右。这种做法显然与中央减轻农民负担的指示相违背,但镇、县、市领导已经默许了,在这一点上,我们要加深理解,统一认识,务必保持一致。如果把这笔学费收到手了,即使上头不拨钱来,我们的日子也比较好过了。至少,可以保住我们的裸体工资。” 许多人说:“多收费固然对我们有利,可农民又要游行造反了!” 汪校长说::“对农民,也要采取对策的。我们许多教师就来自农民,都生活在农民之中,要做他们的思想工作呢。文革期间,每位学生一期只交五角钱学费,买一本《毛主席语录》从期初背到期末,后来读初中每期也才收7元钱,那是什么时候嘛?现在一些农民思想停留在过去,跟不上时代,富了,把钱去砌高楼大厦,去修族谱,去修祖坟、祠堂,却不肯进行智力投资,他们落后哩,我们是教师,要去教育、帮助他们把思想转过来嘛。” 几位年轻的教师鼓起掌来。老汪受了彭舞,最后很豪气地说:“在市场经济时代,我觉得校长的首要任务就是要有市场意识,要敢于抓经济。我今年的任务就是抓教师的工资到位,不让老师们饿着肚子上课,再把教学质量提上去,我说完了。”几位老师又给了他一些掌声。接下来,阳主任作了一些指示,教导老邹面无表情地宣读各班班主任和任课老师名单(其实没有什么变动)。散会时,汪校长补充说:“这是本期第一次会议,也是一个团拜会。新年新节的,祝同志们发发发,所以也同往年一样,要表示一下,虽数量有限,还望同志们笑纳。另外,学校今日略备几席粗菜淡饭,请大家会后聚餐。” 总务老田就给每个老师发了一个红包,大家忙打开一看,是88元现金,脸上就有了盈盈的笑容,轻声议论说:“去年在老陈手里,是20元,今年竟是88元,新校长倒是有气派!”有人问:“不是说学校是赤字么,又哪里弄到钱了呢?”知内情的人说:“在信用社借的呢……你管这么多干什么呢,不要问钱从何处来,到了自己的兜里就是胜利!”于是纷纷说:“对!八八,发发!今年要跟着老汪发了,走吧,兄弟们喝几杯去!” 011、初露锋芒 大家就在双双办结婚酒的那间教室落了坐,桌子还是讲桌拼成的,上面摆了酒菜,竟有8桌,老师5桌,另外几桌是乡、村、组的干部和当地有声望的群众。 校长解释说:“现在搞教育,需要方方面面的配合,没有领导的调控、群众的支持,是办不好教育的。”又对身旁的老邹说:“没来得及同您和其他校委会同志商议了,我就自作主张,让群众组成了一个护校队,让他们在特定的时候发挥护校作用,今天把他们请来吃饭了。” 老邹笑着说:“好,这很有必要。”心里却想:“老汪这家伙真是厉害,用公家的钱,收买老师的心,又用学校的钱,疏通与领导与当地群众的关系,堂而皇之,让你无话可说。说不定要不了几回合,就会把我支使得团团转的,或者让我孤掌难鸣……”就不去张罗就餐之事,沉下脸,自顾自地坐在桌边,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冯老师悄无声息走到他身边,并默默地坐了下来,感叹道:“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赵家皇帝杨家将……”老邹忙止住他的话说:“老冯老冯别发感慨吧,咱们兄弟好好喝几杯,一醉方休,管什么河东河西呢。”就忙给冯老师筛了一碗酒,两人先就喝将起来。 邻桌是晓霞、双双、方胜等人,他们也在议论着。听得方胜说:“我觉得老汪绝不会比老陈逊色,甚至比他更优秀。老陈开明、廉洁、与人为善、成人之美,可喜欢认个死理儿;而老汪脑子点子多,善于办事,能直面现实,随机应变,是一个开放型的干部,说不定在这样的年头,只有这样的领导才能左右缝源,曲线救校呢。”又听见凌云在说:“我却觉得有点不对劲,他的就职演说一再强调抓经济,好像我们不是在办教育而是办企业。”又传来晓霞的声音:“我有预感,老汪把我们领上了另一条路……” 老邹还想听下去,可不远处江涛的声音已经淹没了其他声音:“狗娘养的!你这狗娘养的!” 老邹猛地抬起头来,看见江涛用手扣住一个肤色黧黑的年轻人的衣领,怒气冲冲地说:“黑鬼,去年在想得开酒店门口打老子不是你么?今日竟到我的田地上来了,老子要教训你狗杂种!” 校长老汪连忙赶了过去,拉开江涛说:“江老师江老师,你又喝醉了?那个问题不是早就摆平了吗?他……黑大哥,可是我们护校队的队长啰。今后我们还有事求他去对付呢,他不是我们的敌人是我们的朋友呀,不应动武而要握手呢。”又忙对身边的田主任说:“老田老田,你扶着江老师去厨房同工友们一块喝酒,免得闹事。” 大家都以为江涛又会胡编出一个让人捧腹大笑的段子来让人下酒,不料这回一句词儿也没有,只是一股劲地狂笑。他被田主任推推搡搡进了厨房,那狂笑还不断地传过来。 012、谁去谁是猪脑壳 学费涨了,家长想不通,学生到校稀稀拉拉的,好容易到得差不多了,上头又指示学校搞一次游行,汪校长怕搞乱了学校没立即传下指示,但最终不敢违抗。当他在会议上说要进行一次游行示威时,老师们立即就愕然了,说:“什么什么,真的又来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了?” 双双说:“没什么奇怪。索性来一场大地震好了。” 汪校长这才觉得说漏了嘴,纠正说:“其实不是游行示威,是组织学生搞一次宣传活动,去游游垅,贴贴标语,举举旗子,喊喊口号,造成高压态势,让那些不法之徒受到震动,以配合乡政府搞一次‘综合治理’运动。——这对我们收学费也很有利呢。” 大家又嚷道:“这不是游行示威是什么?成群结队,贴标语,举旗子,喊口号,造声势,这不是游行示威是什么?文革时游行示威也是这样嘛。” 汪校长说:“上头讲了,我们只能说是搞宣传,大家得统一说法。” 大家又说:“也不过哄哄自己而已,别人还会叫游行示威的。” 楚狂说:“这是针对去年游行示威来的呢。” 汪校长说:“这不是一码事。去年是群众闹事,没经过批准的,没有组织也没领导的。我们这次,是县上有指示,经政法部门批准的,是受保护的,哪个敢破坏,公安机关要追究责任的。” 楚狂说:“我明白了。上次是民间对官方的游行,主题是‘反乱摊乱派’,这一次,是对民间的,主题是‘强行推行乱摊乱派’,这不仅与中央指示相背离,而且也是与老百姓对着干的。还要把我们也拉上去,把学生也拉上去,这叫什么嘛。” 方胜说:“你去年说群众游行标志着一个国家的自由度大了,好像还有点歪理,这次你作何解释?” 楚狂说:“其实一个国家,尤其是一个大国,有群众游行的现象,这是正常的;没有群众游行,却不大正常;而官方来组织力量针对民间来游行,这恐怕就反常了!这不引起对立的情绪么?奇怪的是,我们教育部门的领导也不拒绝呢。” 冯老师说:“肉食者鄙!肉食者鄙!古人早就说了!” 晓霞说:“怪!咱们的楚老师向来远离政治,怎么也卷进来了。” 林泉却为他辩护说:“在中国,你不理睬政治,政治却要理睬你的。我们对游行示威不感兴趣,可有人硬要去对它发生兴趣。” 这时,汪校长提高了声音说:“大家对这次活动有不同的看法可以保留意见的。但这是上级布置的任务,我们下级要服从上级,一定要积极参与。明天,各班的班主任布置学生用红纸、绿纸、黄纸做小旗子,每人一面,学校准备红旗、锣鼓、标语牌之类。” 楚狂说:“游行,我不去的。” 江涛说:“谁去谁是猪脑壳!” 林老师说:“我们一旦与家长对立,他们在家里骂我们,我们的教育还有什么效果!这影响很大啊!” 汪校长说:“现在有些事你不要去想它的意义和影响,你想不透的。……” 013、看在我个人的面子上 汪校长说:“现在有些事你不要去想它的意义和影响,你想不透的。这影响那意义离我们毕竟很远,我们要实际点,我们现在就是要工资,我们去宣传一下教育的重要性、集资的合法性、摊派的合理性,又错在何处呢?不仅没错,还将大大促进我们的收费工作。收了费,我们的工资就落到实处了呀!上级其实是为我们好呢,我们怎么就体会不到?” 楚狂说:“我不要鸟工资了,我流浪去!” 江涛说:“我不要鸟工资了,我喝酒去!” 校长敲响了桌子,说:“你们怎么了?不听劝告是不是?告诉大家,上头对此作出了一项决定,那就是谁不参加这次宣传活动,每人扣钱40元,从本月的工资中扣除。” “出40元钱就行了,那好,这吓不倒我的。”楚狂就掏出4张10元钱的票子递到校长面前,说:“我先交了现金,省了从工资中扣除那道手续了。” 这不是挑战吗?校长有些尴尬了。 江涛拿笔写了一张支条递给校长,说:“这支条等于现金,酒仙江也是先交钱,老子不去游他娘的行的。” 晓霞也想交钱,但觉得自己算什么呢,没有影响力的。 汪校长的眼睛盯住了林泉。 林老师往衣袋里掏钱,先掏出的是一叠废纸,再掏出来是一把钥匙,嘴里说;“我的钱呢?……我也不去游行的……我明明记得我身上有60元钱的,哪里去了呢?” 老汪急了。林老师是有号召力的人物,平时从不轻举妄动的,他有了某种举动,必定会有人仿效的。他又是班主任,如果班主任不参与,甚至从反面做学生的工作,那这次游行就泡了汤,那上级对我是怎样的看法?我这校长还能立住脚么?于是就克制了自己,冷静下来,换上笑脸,看着林老师,说:“林老林老,你干什么嘛。上级这种规定,其实也是吓吓我们的,是让我们协调行动的。这次活动是全县中小学生都参加,没有硬性规定怎么行?……来来,江老师,楚老师都拿去吧。你们又不是大富翁,摆什么阔嘛。”见两人不上去拿,忙示意身边的总务主任送过去。 气氛一下就缓和了下来。 这让邹主任实在失望。 大道理讲不通了,罚款对这些鸟知识分子也不起作用,校长就用了央求的口吻:“老师们,其实你们想的也就是我所想的,你们的苦恼也就是我的苦恼,我们是同一根藤上的苦瓜,是同一战壕中的战友呵!今年阴差阳错,让我来负这个责,我知道自己不配,无论哪一方面,我能与邹主任比吗?我能与林老师、肖姗老师相比吗?我自认不能。可以说,坐在这个位子上我有些惭愧。我刚上任,如果这次活动搞不成气而别校搞成了,对我们学校、对我个人都有影响呵!所以,我请同志们看在我个人的面子上,看在我与大家共事多年这一点上,配合我,支持我,参加这次宣传活动吧!” 话说到这份上,还好意思对抗校长吗? 大家便不再说话。 校长说:“散会。” 014、出丑 教师会散了校长就召开学生大会,对学生讲后天进行宣传活动,讲宣传的内容、讲游行路线和注意事项,叫每人准备一根两尺长的竹枝,明天带到学校来。学校已买好各色的纸张,把它剪成三角型,然后用浆糊糊成一面旗子。游垅时,一面喊口号,一面把旗子举得高高的。校长说,那是很壮观的。最后校长要求每一个同学都要参与这次意义极其重大的宣传活动,凡不参与者将受到严肃的处分。 许多同学高声叫好,说游垅时好玩呢。 队伍前面也就是站在校长跟前的几位同学却在大声地议论着。一个说,这次活动是针对我们家长来的,是威吓他们把不合理的收费都交上去。另一个说:这没意思,我后天不参加的。老汪听了,刚才在教师会上憋的一肚子气终于找到突破口,满脸怒气地说:“你俩在讲什么,站到这上面来对大家说。”说着就上前一步,把两人就推了上去。 老汪说:“我在上面讲,你们不守纪律,在下面嘀咕着什么,老老实实说出来,让大家听听!” 一个小声地说:“我讲这游行是针对农民来的,是为了让农民多交钱。我爸说,报上讲我们的学费按省上的规定只有200多元,我们这儿600多元,说老师吃我们哩。” 汪校长狠狠地瞪他一眼,说:“胡说八道!你给我跪下!” 那孩子就跪了,眼泪一颗一颗地落下来。 老汪又走到另一个学生面前,说:“你说什么?” 那位同学就说:“我说我后天不来参加!” 老汪吼道:“好大的胆子!你是毕业生了,现在还没走出校门,就不听学校号召了,就与学校对抗了!给我跪下!” 这位同学却昂然地立着,显示出一种宁肯站着死不愿跪着生的英雄气慨。汪校长怒火中烧,冷不防挥起一脚,横扫过去,本欲击其脚杆使之跪倒在地,不料那位同学反应极快,将身一跃就躲了开去,却使汪校长的脚击在坚硬的木柱上,另一只脚又没站稳,顿时失去平衡,咚的一声倒在地上,一下爬也爬不起来。 而那位学生却幸灾乐祸地笑。 全场的人都笑得人仰马翻。 冯老师说:“出丑!老牛滚凼,四脚朝上——鬼都要笑出尿来了!” 江涛狂笑不止,并在操场上连翻了几个跟斗。 015、指桑骂槐 游行示威自然如期举行。这天上完两节课后全校师生在操场上集合。正准备出发,一位老师向校长报告说:“我们村里的小学,老师带着学生游行刚出校门,就被农民包围了。打的打,骂的骂,红旗、锣鼓都被缴了,手里的小旗子也被抢了去,一把火烧了。师生被打的逃的逃,伤的伤,鬼哭狼嚎的。我们的游行是不是取消算了,怕出大事呀!”汪校长说:“什么话!上头没来通知,我们怎能取消呢。我们要提高警惕,小心谨慎,尽量莫与群众发生正面冲突。”就精心作了安排:每个班由3个老师管理,班主任走在该班队伍的前头,一个老师走在队伍的中间,另一个在后面压阵。校委会、团总支、工会领导同志走在整个队伍的最前面。并反复强调:要相互照应,遇事要冷静,要妥善解决。群众要骂由他骂,要打暂且由他打,做到打不回手,骂不回嘴。若真的发生了大冲突,弄得死的死,伤的伤,让省上中央知晓了,那是谁也负不起责任的。校长向师生反复招呼后,游行队伍就出发了。 队伍到了枫树坳那边的机耕路上,就显出壮观的景象。千把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口号震天,锣鼓动地,队伍最前面举着的四面新做的大红旗如火如霞,在初春的风中哗啦啦地飘动,几副大横幅标语牌由学生高高举着,也格外地耀目显眼。 “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 “集资办学,合理合法!” “自己的孩子自己爱,自己学校自己盖!” “坚决打击邪恶势力,维护社会稳定!” 口号声响起,学生手里的红红绿绿黄黄的小旗子也随之举过头顶;口号声落了,那红红绿绿黄黄的旗子也一齐落下。口号声起起伏伏,五彩缤纷的旗子也升升降降。有声有色,有起有伏,那壮阔的场面让年岁大的人觉得自己一脚踩空,跌进了公元一九六六年的时空里,而年岁小的,也觉得新鲜刺激。 但渐渐地,大家就没有激情了,红旗举得不那么坚挺了,锣鼓也不响了,口号声止息了,手里的小旗子也懒得举了,甚至懒得拿了,就往路上、草丛和小河里丢。只有队伍还在默无声息缓缓地向前移动。校长从前头不断地下达命令,催促喊口号,但班主任却不加理睬,口号声不起,一点声势也没有了,队伍就象一群黑压压的蚂蚁无声地在大路上爬动。又似一支送葬的队伍。渐渐地又有些乱了,有的走得快,有的慢,队伍就不连接了。有的不愿往前走了,就坐在路旁休息;顽皮的就离开队伍,不走大路,偏往路旁的田地里走,从群众的菜地上踏过去。老师连忙阻止,但阻止了这个却没阻止那个。 双双作为班主任自然走在本班队伍的最前面,她有孕在身,走得非常吃力,而且非常的疲倦了。 方胜从队伍的后面赶上来,说:“双双,你别再往前走了,往回走,我替你管。” 双双就停了脚步,坐在路旁歇息。这时两个在地里做事的农妇窜上路来,一个拉了队伍中的儿子就往回走,说:“现在学校搞得没名堂,课不上,书不教,带起学生满垅走!”一个拉着自己的女儿,当着老师和学生的面就搧了一个耳光,骂道:“我是送你去学校读书的,你不好好的坐在教室里读书,却满垅满山的疯走,发疯了吗?吃饱了吗?养活了你是不是?你说呀?走死!走骚!去给你爹送葬吗?还是送你的娘上坟山?你说呀!” 那位女生不知她娘是指桑骂槐,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 双双视而不见,听到了也装着没听见,她索性起了身,自顾自地往回走。 方胜也不加理睬,怕惹火上身,吹着口哨,装着悠哉乐哉的样子不紧不慢往前走…… 016、读书人是最讲理的…… 晓霞也走到本班队伍的最前面,她对游行毫无兴趣,与走在身边的彭民、夏小雨同学说着家常话。 这时队伍突然停止了前进,前面闹闹嚷嚷起来。有人传下话来:“不好,前面的队伍被农民截住了。要出大事了!” 晓霞便快步走到前头去,只见一群农民把汪校长围在中间,一位汉子正厉声地说:“你们当老师的是读书人,是最讲理的,今天的理讲得过去,我们就放了你;讲不过就别怪我们的拳头不讲情面!”接着就质问道:“我送子女到学校里来,是不是让他来读书写字的?” 校长说:“是的。” 汉子说:“那你说,这是不是在教室里读书?你们又是不是在教室里教书?你们是在煽动学生游行示威!是在带领他们向农民、向他们家长游行示威!你这是哪家的教育?哪朝哪代的教师这么干过?你们不会把我们子女教好,会把我们子女教成坏蛋!” 校长结结巴巴地说:“我们不是在游行示威,是奉上级指示在搞宣传!” 汉子哈哈大笑,说:“不是游行示威?成群结队,打旗子、喊口号、贴标语,这村走到那村,不是游行示威是什么?那你解释解释,游行示威又是怎样的搞法?” 校长一时竟语塞了。汉子又说了:“就算是宣传吧。宣传是当官的事,有专门的宣传机构,有报纸、刊物、有广播电视,要你们宣传个屁!我问你,你们的教育方针、你们的教育法,哪一条哪一款写着要让学生来作宣传?我只晓得学生到学校里学做人,学文化,没听说还有搞宣传的任务呢。你是欺我们没文化,故意来糊弄我们的吧?……拿来!看哪个文件上规定学生有宣传的任务!” 校长自然拿不出文件,一时又没了言辞。那汉子就紧逼了上来:“没理由了是不是?现在最讲理的读书人也不讲理了是不是?”说着就高高举起了他的拳头。 只见林泉老师忙伸出手去,说:“林石,是你呀!到底读过高中毕业,说得条条是道呢。我们是自家人,一笔写不出两个林字,有话慢慢说,且别动武呀!”就抓住了那人拳头握了握。 那人又说:“林老师,今天没你的事,我们只与学校当官的理会。你别来和稀泥,走开些吧!你林老师教了几十年的书,白教好了,哪个给了你一官半职了,你还要为当官的来揩屁股?” 林老师还想辩说…… 017、吃了两拳 林老师还想辩说,方胜却插话说:“这位老兄说得对!”忙掏出一包“长沙”牌香烟,给那人递上一支,又一支一支递给周围的人,然后又点头哈腰打火给各位点了烟,接着说:“我们与这位老兄想的完全一样,但我们无可奈何呀!我们要听上级的使唤,校长更要听上级的使唤呢。” 林老师又接上话来:“你们几位都经过文化大革命吧!那时候,谁又愿意游行示威呢?但谁又没有游过行示过威呢?”又抱拳打拱:“请各位理解理解,海涵!海涵!” 这边的汉子气还未顺,那边又冒出一位彪形大汉来,他走到老汪面前,说:“你们的学生将我的菜地的菜全踏了,踏成一块坪了,怎么办?” 校长想了想,说:“赔吧。” 夏小雨忙挤到前面,说:“爹,算了吧。爹,算了吧!” 彪形大汉一把将小雨推开,说:“小孩子,你懂个屁。”又对校长说:“赔?好哇,说得倒干脆,钱来!” 校长说:“身上没有。” 方胜为遏止事态发展,说;“来,我身上还有40元钱,给!”彪形大汉说:“我不要你的,你散了烟,又不是官,我不要你的钱,你走开吧!” 夏小雨还在嚷:“爹,算了吧,算了吧。”彪形大汉不加理睬,说:“你当校长的也没钱,这一期收这么多的学费,超标三分之二,你没钱?搜!” 几个人立即将校长的口袋翻过底朝天。见的确没钱,彪形大汉气了,说:“姓汪的,没钱,你说怎么办?” 夏小雨就跪了,说;“爹,我求你了,算了吧。” 大汉仍不理女儿,继续逼问校长:“你说怎样做?” 老汪说:“你到学校来吧,我会赔的。” 大汉怒了,说:“到学校里去,到你的地盘去,入你的圈套?——算了吧,钱我不要了!”冷不防挥起拳头在校长的腰部擂了两拳。 邹主任这时才大声喊道:“怎么就打人了!别打人呀!有理慢慢讲!” 大汉用手指着汪校长的鼻子说:“姓汪的,你还要游行是不是?你给我宣布散了!” 汪校长忍着痛,侧身对林老师说:“我们还没到达上级规定到达的游行地点怎么办?” 林老师就气了,说:“你不要命了是不是?你还要游?你怕上级,我不怕,有罪有祸让我来担了——老师同学们,我们散了!” 死气沉沉的队伍一下活了,大家笑着闹着往回走,鸡飞狗跳的。各色的小旗子丢了一路,就象电影里的军队打了败仗丢盔弃甲的场面。 老师们也慢慢地往回走。 汪校长哭丧着脸,勾着头,一言不发的踏上归途。当校长才六天,可碰了几次壁了。陈校长当了二十来年校长,最后才吃过一回耳光。而自己才上任六天就吃了两拳。难道自己不配比陈校长有更好的命运?才刚刚开始,后面的路怎么走呢?他有些懊恨,但他不能因此放弃,不能屈辱地忍受……他突然想起了他的护校队。 018、你一拳头,也许就误了女儿一生 大家飞也似的往学校里跑,唯独夏小雨却走得慢吞吞的,她嘤嘤地哭着,不时用手帕擦着眼泪。晓霞见了就上前安慰她。小雨含着泪说:“我爹那么大了,做事也不多想想。不想自己,也该替我想想呀!”晓霞怔了一下,觉得这孩子很懂事的,就说:“你爸今天做这事确实有些鲁莽。不过这事也许就这么过去了。还哭什么?至少不会影响你。”小雨说:“校长对我会有看法的,他教我的课,即使一句话也不说我,他看我一眼,我也会觉得对不起他的,打他的人是我的亲爹呀!”晓霞说:“你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要说对不起他的也是你爸。你爸是你爸,你是你。何况你爸动手时,你两次哭着阻止过。校长会为此而感动呢,怎么会怪你?”小雨这才止住了哭。晓霞又轻声对她说:“这两天,有机会我就对校长说说。你放心吧,校长通情达理,不会迁怒于你的。” 到学校又上了四节课,小雨回到家,见到她妈,就说:“妈,爹做的怪事你晓得不?”她妈说:“晓得,打了你们的校长。你爹这人,是个猪脑壳。”小雨说:“我哭着求了他两次,叫他别打,他恶狠狠地骂我,还是打了……妈,我觉得爹的两拳是打在校长的身上,也是打在我的心上,也许校长不再疼了,而我要痛一段很长时间呢。”说着又哭了。她妈说:“你爹那人,你能说中吗?我还说不中呢。他就是那么一个性子,一丁点儿的事,就起高腔,就动手打人。我和他结婚这许多年来,没少挨他的巴掌和拳头呢。”说着眼泪也流了出来。小雨掏出手帕,替妈擦了泪,说:“别哭,妈。”她妈又说:“那年双抢为插田放水,与人争吵,动手先打人,结果被人打倒在田里爬不起来,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我给他喂饭、喂药,劝他永记那个教训……你看,他老病又发了!……我当时怎么瞎了眼,世界上那么多好男人,却偏偏找上了他。”小雨说:“妈,以前的事你就别说了,今天这事会影响我吗?校长会把仇报在我的身上吗?校长要报复一个学生是很容易的呢。”她妈说:“不会吧。小雨你别急。我哪天闲了就去学校,代你爹向学校作检讨,求校长原谅。校长若还不饶,就在学生大会上作检讨吧。”小雨感动了,心想妈为了她什么也不顾的,就说:“妈,你先别去吧。我同苏老师讲了,她说她会找校长讲,并说爹是爹,我是我。苏老师会保护我的。”她妈低了头,想了一下,又说:“苏老师是老师,是在校长的领导之下,校长若铁了心要报仇,她又能怎样?”小雨望着妈,心又沉了下去。 天断了黑,小雨爹回家吃晚饭时,小雨就斗胆说:“爹,你今天怎么那么大的气,当着那么多学生、老师和群众,擂我们校长的拳头,这不伤校长的心吗?你为什么不多想想?” 小雨妈说:“那么多人在场,就你爱出风头,就你不思前想后。你又不是独脚儿,你还有妻子儿女,女儿还在汪校长的学校读书。树怕剥皮,人怕伤心,你就不怕人家把仇报在你女儿身上吗?几颗菜被人踏了是什么大事,最要紧的是人呢。” 这回小雨爹没有大发雷霆,只平静地说:“当时我实在气不过。我们把儿女送到学校去,是为了学点文化,他们做老师的、做校长的就该好好地教书,怎么能带着学生整日里去游行示威呢?我读书时正搞文化大革命,老师带我们游行,那是中央有指示,没办法呀。去年我们这里摊派款许多项目不合理,有些群众不愿缴。县镇两级就指使师生来造什么‘高压态势’,强迫上缴哩。我家的款项哪样没缴,合理的缴了,不合理的也上缴了,他们还这样胡闹,又把我菜地踏了,我心里一股火就烧起来了,就打了那个汪校长。” 小雨妈说:“你心里有气也要忍啊!别人忍得住,你怎么忍不住啊!俗话说,穷别与富斗,富别与官斗,你斗得过吗?说不定,你这一拳头,就误了你女儿一生。” 小雨的爸其实也是很怜爱自己的女儿的,听他们一说,就后悔了,说:“现在怎么办哪?” 小雨妈说:“明天去向汪校长道歉,去放鞭炮赔礼,去向全校师生作检讨,去挽回校长的面子!” 小雨爸就把眉毛锁紧了,说:“这不把我的脸丢尽了吗?” 小雨妈说:“你要脸你别去吧,我不要脸,我去!我们这些人又有什么脸?我们要让子女读书读出名堂来,他们有了出息我们才有脸,子女没前途,你我永远没脸,永世被人瞧不起!我们的小雨,头脑还算聪明,在班上的成绩总是一二名,若误了她,我会怨你一辈子!孩子也会怨你一辈子!” 小雨爸听了觉得问题的严重了,说:“那好,我明天去吧!”小雨妈见丈夫的态度有了转变,心就宽了,说:“你不会说话,我与你一同去,清早就去!” 019、惹不起 半夜里,有人喊门,把小雨爹惊醒了,就说:“谁啊?这么晚还来敲门?”门外人说:“老哥,是我呀,你就听不出嗓音来?”小雨爹起床来把门打开,就闪进来两个蒙面大汉。一个掩了门,一个用白晃晃的刀对住了小雨爹的胸膛,低声威胁说:“你敢乱动一下,老子就一刀捅狗似的捅了你!”小雨爹吓得一时反应不过来,许久才说:“我家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你要什么就拿吧。”蒙面汉用刀在小雨爹的脖子上比划着,说:“你以为我们是贼?你王八蛋!你家里全是烂铜烂铁,让我拿都贱了我的手!”另一个蒙面汉绕到他身后一把抓住他的手,两人先用准备好的绳子把他的手脚牢牢地捆了,小雨爹一面挣扎,一面准备大喊,口刚张开,一块抹桌布就塞进了嘴里。小雨妈觉得不对劲,穿着内衣内裤出来时,未等她弄清是怎么回事,她的手脚也被歹徒牢牢地捆了,嘴里同样塞进了一团抹桌布。蒙面汉把小雨妈捆在床脚上,把小雨爹系在窗框上,这才对小雨爹说话了:“你狗日的忘了吧,十年之前,你狗日的给我擂了两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今日特来复仇。”说着,就狞笑着,然后抽耳光,抽了一阵,累了,就对另一个说:“老子的手都疼了,你来吧!”另一个又疯狂地抽耳光擂拳头,觉得不过瘾,又用脚来踢。小雨爹不断地挣扎,但又不能抵抗。脸已经麻木了,眼里闪动着愤怒的光,牙齿咬得格格的响。小雨妈不忍看自己丈夫被打,挣扎,却动弹不得,呼喊,却张不开口。就闭了眼,无声地淌着泪。他们打累了,就坐着抽烟,并对小雨爹说:“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是什么角色嘛,竟敢擂人拳头?你以为自己牛高马大的,可你同样是别人手中的蛋!看你狗日的记没记住今天的教训!……告诉你们,倘若明天把今晚的事告诉别人,倘若还要擂人拳头,担心老子杀你全家!”又走到小雨妈面前:“你这个臭女人,也不好好管教自己的男人,再让你男人掏气,我们兄弟就要奸了你这臭娘们。”说完朝另一个示意,两人就拉灭了电灯,开了门走出去,又轻轻地把门带上。半会儿,就听见村口传来几声狗叫。 小雨听说爸妈愿意到学校去向校长道歉,心里一块石头就落了地,做了两个小时的作业,就上床睡了。一夜睡得很香,一直睡到太阳出来,慌忙爬起,说:“要迟到了,妈怎么不叫我早点起床呢。”揉揉眼睛,踏着木梯下了楼来,一看惊诧得眼珠都要突出来了:爹妈怎么被人捆着了?就喊着哭着把父母嘴里的抹布拉了出来,又连忙解了绳索。看她爹的脸时,被打得乌青发肿,眼里充血,一家人就抱头大哭。左邻右舍闻声赶来,都气愤得不行。说的说要去报镇政府,说的说要报派出所。小雨爸说:“别报了吧,报谁都是一家的。听说学校有了一个护校队,头目就是黑社会的。肯定是那个汪校长指使他们来报复的。我们惹不起的,算了吧。”大家就不言语了。小雨妈说:“既然他校长来暗的,又来得这么快,我们还要去道什么歉,他出了气了呀,他可以笑了呀……小雨,你命苦,别去读书了,校长都是这样的货色,在学校里还有什么好?”他爹说:“你再去,说不定他会害你的命……你绝不能去了!”小雨又哭了,说:“妈,苏老师对我蛮好,我不读了也该向她打个招呼啊!”她妈说:“那你今天去道一声别吧。” 小雨没有带书包去,到了学校也没进教室,就直接进了晓霞的房间,说:“苏老师,我不读书了,我今日是来辞别的。苏老师,谢谢你对我的关心,你是一位好心人”。晓霞奇怪了,说…… 020、母校啊,再见吧,我再不会回来了 晓霞奇怪了,说:“怎么啦,读得好好的,怎么就不读了,你还是昨天的那种担心吧,我不是与你说好了么?”小雨就双泪迸流,把昨夜家里的遭遇说了一遍,晓霞听了愈加吃惊,说:“什么?你说什么?你父亲被护校队里黑大哥打了?不会吧……”就半天没了话语,眼泪从眼眶里慢慢地流出来。许久又轻声地说:“小雨,这事还没有确凿证据,还不能确定。就算这是真的,你也不应当离开学校呀!你不念书了,不使别人的报复有了更大的效果么?就这么一期了,下期你就读高中了,你头脑聪明,有发展前途。如果失了学,对你、对你的一家都是一个很大的损失。小不忍则乱大谋,忍住气吧。我会保护你的。如果我的能力还不够,我还可以求助于其他老师。这个学校,不是某一个人的,也不是哪一群人的,它是大家的……” 小雨的心又动了。被苏老师的真诚感动了。她回到教室,与同学共书上课。 可上完第二节课,突然听人说:“镇政府押着一群人在游行示众呢,看,来学校了。”小雨从教室走到走廊上,就看见捆了6个人站在操场上,背上都挂了一块牌子:“破坏治安分子。”其中的一个竟是她满脸青肿的父亲。她象被电击了一下,顿时呆住了,感到天地顿时变了色。父亲犯了什么罪?他打了校长,可自己却遭到更惨重的毒打,还不够么?她满脸煞白,不知所措,而周围有人在纷纷议论:“那是昨天打校长的那个人。”“打校长的人是夏小雨的爸爸……” 她不忍看自己的爹,也不忍再听下去。她忍了泪,低了头,转过身去。趁着大家在看热闹,跌跌撞撞,慌慌张张溜进学校的后院,从围墙上翻了过去,拨开柴草,窜进树林,她一步步攀上了山岭。校园就在她的脚下了。她停下了脚步,慢慢地蹲了下去,倚着一棵高大的树,脑子木木的。 他们还会将父亲怎么样呢?还有什么可怕的事在等待我们呢……此时她的眼中什么也没有,只有父亲那张青肿、写满痛苦的脸。一夜之间,他就瘦了,他就老了,就成了另外的一个人。这一切,来得这样突然,来得这样不可思议!令她心头发颤的是父亲的眼神,那茫然、苍凉、无助、痛苦的眼神!只有极其绝望的人才有这样的眼神啊!昨夜母亲叫他来校道歉,他也觉得“丢尽了脸”,而今天是派出所押着“示众”。他显然会意识到,那些注目他的“众”中,会有他心爱的女儿的目光(好在爹没有发现她),这对一向刚强、很要面子的父亲无疑是致命一击。也许,父亲从此站立不起来了,他的后半生会变得凄凉起来……她不敢往深处想。过了许久,她又缓缓地站了起来,望了一眼山下的校园,望了一眼自己度过了两年半时光的学校,竟望见苏老师在人群中寻找着,也许在寻找着小雨吧…… 苏老师,好心的老师,再见了。愿你一生平安。母校啊,再见吧,我再不会回来了。她在心里说,我一生的学生时代就这样匆匆结束了,怎么就这样梦一般地结束了呢?…… 她的泪水无休无止地涌出来。 她转过身去,微微地抬起了头,扶着一棵一棵的树,慢慢地朝山那边的坡下走去。头上是明媚的阳光她没感觉到,树林里吹着芬芳的风她没感觉到。她木木地穿过竹林,穿过树丛,缓缓地走下那面的山坡。 021、他的那两拳不仅仅是擂在我身上 次日清早,晓霞找到汪校长,把夏小雨一家的遭遇对他说了。末了,她说:“校长,有人说打夏小雨爹的那两个蒙面汉是我们校的护校队的成员,小雨爹被抓去游行示众,也是我校向派出所举报的!”说完就拿眼睛盯着老汪。 汪校长受了委曲似的,说:“这怎么可能嘛。我被打我没向护校队透半个口信,他们怎么会采取行动呢?至于派出所抓他示众,这也不是学校的举报。他打我时,那么多人在场,整个镇传遍了,而镇政府正在搞‘综合治理’,正要抓典型的,还不就进了网里去了。” 晓霞一下就来了气,说:“如果是学校干的,那是缺德!那是卑鄙!……我看护校队那些人,就没有几个好东西!” 汪校长却不生气,说:“晓霞老师。我理解你!你同情夏小雨,同情小雨一家人的不幸,你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人。那你也该同情学校,同情我呀。我汪某犯了什么罪?要吃他那两拳?我们是同一行业的,又是同一个单位的,你怎么就不同情和理解我哇?他的那两拳不仅仅是擂在我身上,而且也是擂在我校所有老师的身上啊,是对我们所有老师的愤怒和不满呀!” 晓霞说:“不,你错了。你吃了两拳,不是替我们吃的,是替那些指使我们进行游行示威的蠢官们吃的!” 汪校长竟然笑了,说:“照苏老师的说法,是上级领导错了啰。这话可不能这么说。老实说吧,这大改革的年头,理有千般,理有千端,这理看由谁说,怎么说。理,说不死呀!” 见晓霞不言语,他就任意发挥了:“比如吧……” 022、无言 见晓霞不言语,他就任意发挥了:“比如吧,上头领导说,工资总会给你的,顶多是个迟早问题,耐心等待吧。你们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发扬一下无私奉献的精神吧。我们如果有钱不给就错了。问题是没有钱。没有钱你叫我们怎么办哪?其实我们心里比你们还急呢。请体谅我们的难处吧,以大局为重吧,以稳定为重吧,克服暂时的困难,光明就在前头哪!——你说,这有理么?有嘛。又比如,群众都是这样说:你们教师的困难我们理解,是应想办法解决,总不能让你们饿着肚皮上讲台哪!但是上头有指示,也有法律法规,义务教育法就规定中小学只能收杂费而不能收学费,省里规定只收200来元,可你们收了600来元,这不是加重了农民的负担吗?不是让我们农民子弟读不上书而成为文盲吗?你们不是口口声声说要普及九年制义务教育么?——你说,有没有理由?有呢。而我们教师说:‘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不是说教育是立国之本么?不是说优先发展教育么?不是尊重知识尊重人才么?怎么连基本工资也不拨来呢?我们付出了艰辛的劳动却让我们饿肚子,这是重视教育么?上头不拨钱来,就干脆允许我们在学生头上多收点钱吧,既不拨款又不让多收,这不是蛮不讲理么?——你说,有理还是没理?有。都有!没有谁错。大家都对了!小雨爹自然对了!那我又错在哪里?我奉上级指示带学生游行示威,可毕竟没有搞打砸抢哪。我是多收点学费,但我让老师的工资到位,是为了教育的发展和一方的平安呵!我又没把收的钱放进自己的腰包。我错了么?我应挨群众的拳头么?不,我没错,就某个意义来讲,我还是一位功臣呢!” 晓霞不知怎么辩驳了。她觉得老汪把一团丝线越扯越乱了,把一塘水越搅越浑了。 她瞪校长一眼,就要离去。 校长又用手势阻住了她,说:“苏老师,我了解你的,你不比他人。你是一个书卷气很重的人,也是一个性格独特的人。你单枪独马弃城市而走乡下,有人说是图名图利,有人说有某种特殊与惨痛的经历,其实都错了!图名得向上走,向北走;图利要向南走,向海边走,向繁荣深处走;你有某种惨痛经历,就会往水里火里走,往寺庵里走。而你是往荒凉偏僻的地方走,你是一个像台湾女作家三毛那样性格独特的人。三毛的父亲是律师,她自己是大学副教授,可她却毫无理由地走向荒凉的撒哈拉沙漠,在那里生活过许多岁月,像你一样,三毛她是在寻觅一种独特的生活吧。只有理解三毛的人才能理解你!” 晓霞不动声色。但内心里却惊讶老汪看人的透彻,惊叹他并非等闲之辈。 老汪还在絮叨:“晓霞老师,你是一个很好的教师,你的学识,你的品行都好……但对于农村,对于农村教育,你懂的并不比我多。社会这本大书,你还在读前面的‘引子’或者‘绪论’部分。在没读懂这本大书之前,你最好多看多听多想,要少说少动……” 晓霞扭头走了。她知道这次找校长的目的已经落空,她根本不可能影响校长的一举一动,而校长的话却触动了她。 这天下午,晓霞独自去小雨家喊她来校,正碰上她妈在她门前的小河边的石头上洗衣。她双眼红肿而无神。 她妈说:“小雨去广东打工了,今天早晨走的。”又说:“苏老师,你是位好心人,小雨会永远记得你的。”说完眼睛就湿润了,就不再看苏晓霞,双手使劲地在河水中搓着衣,然后又把衣捞上来放在石头上,用棒使劲地锤,锤得水花四溅…… 晓霞望着她,无言。 023、老陈,我来看你了 清早起来,不知怎的,林泉突然想起了死去的陈校长,一种凄凉辛酸的感觉萦绕于心头,雾一般久久不散。于是他就信步从学校后院的侧面走出,沿后面的山坡而上,来到了老陈的坟地。坟的四周满是青草绿蔓,开着各色的小花。坟上映着春日的阳光,坟土犹新,却长出几株碧绿的小草,才几个月呀。再等几年,坟上就青草萋萋了。长眠在地下的老陈,在做一个永不会醒来的梦吧。没有了他,春光依然明媚,鸟声依然清婉,地球依然欢快地转动,似乎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他年,我若在土地里睡了,还不一样吗?假如坟里睡的是我,而老陈活着,那学校是什么样子了?肯定没有多大变化吧,那老汪肯定上不去的……假如土里睡的是我,老陈,其他老师会默默地走来看我吗?也许会,也许不会。其实来不来对于睡在土地里的人来说都一样,或许不来打扰更好,千年的长梦会做得更安稳一些的。 林泉在坟边坐了下来,胡乱地想着,手就摘着身旁的野草野花,再扎成一束,然后就小心翼翼地插进坟上湿润疏松的土里,嘴里絮絮的念叨着:“老陈,清明快到了,我来了,来看看你……也许不应来打扰你,以后,我就不会来看你了,想起了你,顶多朝这里望一望。我不必来打扰了,要让你做一个千年之长万年之久的好梦呢……”就在坟边抽着烟,烟抽完了,喷出的烟在头顶渐渐地消散了,他才缓缓地走下山坡去。 这天上完五节课就放了学,老师们开了一个短会,汪校长说这一期全校竟有80多个同学没来读书,如果流失了,那就比任何一期都多,叫大家解放思想,放下架子,下到村里去请学生。说请回这80位学生就等于捞回了4万多元钱。老师们嘟嘟嚷嚷说下乡很危险,就像往虎口里走。汪校长不管这些,把老师们分成6个组,说下去奖钱40元,请回一个再奖20元。不下去要罚钱50元……林老师、苏晓霞、楚狂分在一组,这次他们不是去云雾村,而是去石湾村、峡谷村、枫树村、梓树村。 三人刚走出校门,就感到了春日所特有的温暖、生机和诗意…… 024、巧遇文嫂 三人刚走出校门,就感到了春日所特有的温暖、生机和诗意。 楚狂说:“什么家访,我们且把它当作旅游吧。” 晓霞的心情也很好,说:“春和景明,江山如画,咱们踏青去。” 唯独林老师的心情还未转好,不发一言,只默默地走路,又给楚狂一支烟,自己叨上一支,边走边抽着。 晓霞为打破沉默,说:“林老师,你还记得去年我刚下来时,我们同方胜、凌云去云雾村去请学生的事吗?那次要不是你在场,我和方胜、凌云就成俘虏了呢。” 林老师这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唉,今年校群的关系比去年更僵化了,老实说,我也没勇气下去了。其他的老师,绝对不会下乡的,他们有的回了家,有的躲在房间里打牌呢。我们也不能太冒风险的,去看看住在枫树村野禾坪的陈校长娘子和他的老母吧,你们以为如何?” 两人就说:“好的。是该去问候一下的。” 三人就沿竹溪而下。 走了两里来路,就进入了一个峡谷,谷底是碧清的竹溪,沿溪一条石板路。循峡谷的路转了几道湾,溪边忽现出一座玲珑的宝塔来,它古色古香,带几分宁静又带几分神秘,把人引向遥远和渺茫,继而生出种种幽思与奇想。塔旁的小溪中又耸着几尊高大的石头,下面疙疙瘩瘩奇形怪状,而上面却平坦如砥。走在前面的林老师在石旁立住了脚,说:“我们坐在这石头上歇歇吧。”三人就坐下来歇息。 林老师说:“我内心还在矛盾:到底去老陈家还是不去呢。不去吧,他夫人会感叹世态的炎凉,说校长走了,没一个老师再记得他们了;再说也表示一下我们的心愿。若去吧,又怕引起她想起往事,伤起心来。特别是陈校长的老母若知道儿子去了世,见了我们更会万分悲痛。你俩看呢?” 楚苏二人说:“您这么一说,我们也矛盾起来了。” 这时一位妇人挑着一担米远远地走了过来,林老师一看就高兴了,说:“真巧,那不是校长夫人来了吗?”就站起来说:“文嫂,是您呀!我们正想去你家呢,又怕使你和老奶奶想起往事,正商量着怎么办哩。” 文嫂放下担子,坦率地说:“别去吧,娘久日不见老陈,本来就起了疑心,近日暗地里听人议论,突然知道她儿子去了世,哭得死去活来,我们劝也劝不住。你们一去,的确又会惹她伤心。你们的情意我心领了。”说着眼圈又红了。 林老师忙引开话题,说:“你认识这两位吗?” 文嫂说:“认识。他是楚狂老师。她是苏晓霞老师。去年老陈逝世时在学校里认识他俩的。老陈在日,也与我说起过他俩,还说要为她俩做月老,将他俩配作一对呢。” 晓霞红了脸。 楚狂笑笑说:“陈校长在日最关心我们年青老师的。”说来说去又说到陈校长去了。 林泉再次岔开话题,说:“文嫂,你在碾米?” 文嫂说:“碾了80斤谷,明日要去集上去卖,孩子在学校读书,还欠着学费哩。” 林老师就叹息:“这够艰难的了,挑米走几十里山路去赶集,今年米价又很贱,你这顶多卖50元钱吧。”说着就去口袋里掏钱,晓霞、楚狂见了也忙往口袋里掏,三人把钱凑拢,也才199元,就递给文嫂说:“我们三位也是穷鬼,这给你凑个数吧。” 文嫂再三推让,最后还是接了。林老师看看已经又瘦又老的文嫂说:“你挑担子吃力的,应少挑一些……我送你一段路吧。” 楚狂说:“我年轻些,我来挑。” 林老师说:“楚狂,你没做过体力活的,而我常搞农业,挑得起的。你们也别下去了,就在这儿等我好了。”就脱了毛线衣递给楚狂,担起担子,迈着大步往前走,担子吱吱地轻响着,文嫂小跑着跟在他的后面。 两人的身影渐渐远了。晓霞与楚狂无言地坐在石头上。峡谷里静极了…… 025、两个人、两头牛、两只鸟 峡谷里静极了,清亮的竹溪在缓缓地向前流淌,潺潺的水声清晰可闻。不远处,溪旁有一滩绿得逼眼的嫩汪汪的野草,两头牛正在不紧不慢的、专心致志的啃着。牛一只是母,一只是公;一只橘黄耀眼,一只漆黑发亮。它们优雅的、悠闲的、有节奏的甩动着它们的长尾,夕阳给它们闪亮的脊背涂上了一层明丽的色泽……牛的旁边,有一位牧牛老人半躺在草滩上,他并不管牛,或许是忘了管牛,两眼忘情地注视着一溪远逝的春水,他忘掉了这个世界,忘掉了他自己…… 晓霞忽发奇想:其实做一只牛也不错,它快乐、自由、安详、悠闲,在宁静的夕阳下,啃着草,把尾巴优雅地甩动着……更何况,在母牛的身旁,有一头高大雄健的公牛;在公牛的身旁,有一头丰腴美丽的母牛,它们过的才是真正的无忧无虑的、朴素悠闲的田园生活啊! 她吃吃地笑了。此时此刻,她的身旁,不是楚狂么?楚狂的身旁,不是她么?也许在牛们看来,他俩也是自由、快乐、安详的,只是没有一条美丽尾巴,不能用尾巴在夕阳下甩出韵味和优雅罢了。她侧过脸去看楚狂,他却没有像她一样去欣赏夕阳、溪流、草滩和牛群,却在卧看高远的天空。她说:“楚诗人,你是杞人吗,你是在望天吗?你是担心天空的倾坠吧?或者,你是在望那千载悠悠的白云吧?” 楚狂眼睛依然注视着苍天,嘴里说:“不,我望见两只鸟飞进了高远的天空,也许是云雀吧。” 晓霞就把目光转向天空,果然望见有两只鸟飞进了天空,就说:“真的,一对鸟儿飞进了天空。” 楚狂说:“是两只鸟。” 又说:“你怎么知道是一对?怎么知道一只是男,另一只是女?你怎么知道他们恋了爱,或者结了婚?——是两只鸟。” 晓霞觉得有意思,却坚持说:“一对鸟。一对鸟把天空飞得更深远了。” 楚狂说:“非也。是两只鸟。两只鸟把天空飞得更孤独了。” 晓霞沉吟起来:什么意思?两只鸟为什么反把天空飞得更孤独了呢? 026、尽情地吸吮着乡村的气息。 过了几天,晓霞来到了彭剑的“庄园”。 这时节,满山满野已是绿肥翠叠,树木与庄稼在风中摇曳,在阳光里燃起遍地绿色的火焰,使道路和天地发青。 桃花的霞云已经消散,李花的白雪已经飘落,而橘花正在盛开,它那浓烈的芬芳弥散在四野。阳光的气息、土地的气息,花草树木以及庄稼的气息交汇成特有的乡村气息,它使人心旷神怡、飘然欲醉,想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城市那种水泥、汽油、金属、油漆、玻璃与垃圾交汇而成的气息,却让人心烦意乱、精神颓废、给人一种窒息、挤压以及物化的感觉。乡村有什么不好?田园有什么不好? 可是乡村人却潮一般涌向城市,使城市一天天膨胀和臃肿,眼下的中国正在进行一场“城市化”运动。其实城市生活并不是人类的理想生活。人类的理想生活应当是人与人的和谐共处,应当是人与大自然和谐共处,而这种生活正是美好的田园生活呢。 或许若干年之后,人类才会意识到这一点,那时庞大的城市又会来一场轰轰烈烈的“乡村运动”,让城市乡村化、田园化呢。 她尽情地吸吮着乡村的气息。 乡村的风多情地抚弄她的头发和衣裙,乡村上空的太阳温柔地照耀着她的身子和她脚下的道路,心里竟充盈着一种幸福的感觉。也许,她再不会回到城里去,守望乡村,过着朴素而恬静的田园生活,正是人生的美好过程呢。 她独自笑了,她的笑充满了温情和宁静。 她发现,树下的土地早已翻松过来,远处的猪场已经建起,水库的水已经蓄满,他俩划过的那只小船还横在山湾,有几个小孩在船上嬉戏。水面上一群群雏鸭在自由自在的游弋,在嘎嘎地欢叫。这里,已经发生了变化,而且正在发生变化,是谁说这种创业会是一场悲剧呢? 她远远地望见了彭剑,他正在与一群人在地里干活。她清清嗓子,就站在山头上高喊着彭剑。彭剑一下就听到了,高声地答道: “呃,晓霞,你别下来了,我上来吧!” 他发疯似往山上跑。她想:瞧他那股疯劲,一定是很想见到我了。想就想呗,值得这样疯跑吗?我又没急着回。又忽发奇想:他上来会一下把我搂在怀里吗?会亲我吗?会用他那强健有力的手把我高高地举到头顶吗?会拉着我的手臂像舞蹈演员那样疯狂地旋转吗? 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他满头大汗爬上山岭,气喘吁吁地站在她的面前,竟然有些害羞,慢慢地才自然起来。晓霞深深地看他一眼,说:“我是来看你的”。他的脸上浮出灿烂而幸福的笑,说:“好像是心电感应,我就觉得你今天会来。”晓霞忍住笑,逗他说:“其实,我主要还是来看看这块土地、这一方水域发生了哪些变化。”彭剑说:“我知道,你关注着我的事业,因为你知道男人是事业的动物……哦,你发现这里有了哪些变化?你看,桃儿李儿已收花了,橘花开得多旺!药材的青苗已冒出了地面,西瓜已经爬蔓,鱼苗早已放进水库,浅水处的新荷已露尖尖角了,猪场已经建好,并开始喂养小猪了……” 晓霞说:“你真行,彭剑,你的事业已扬起风帆!” 彭剑说:“以后常来这里吧,三月来踏青,四月来赏花,五月来吃桃李,六月来吃…… 027、谁都不嫁 彭剑说:“以后常来这里吧,三月来踏青,四月来赏花,五月来吃桃李,六月来吃西瓜和葡萄,七月来吃花生,八月来吃橘子和枣子,九月十月来吃藕,腊月杀猪又网鱼,来吃大肉和大鱼!” 晓霞扑哧一声笑了:“就是吃!吃!吃!从正月吃到十二月,我是世上最大的好吃鬼么?……我想与你一起劳动呢。桃子红了,李子熟了,我们一起来摘;红通通的桔子和繁星般枣子挂满枝头的时候,我们就戴着草帽,背着背篓,一面哼着曲子,一面摘橘、扑枣;或者同你一同采莲、挖藕,那才有意思呢!” 彭剑笑着说:“对了,我们摇着一叶小舟,摇呀荡呀的,摇到水中央,然后撒网,网起一网欢蹦乱跳的银白鱼来,那时我们就笑呀,闹呀……” 晓霞乐了,说:“我还以为你是一条莽汉,原来你倒挺会想象的!……彭剑,今年暑假我不回城了,就来你的庄园做打工妹,好不好?当然,我不会做活儿,但我不笨,我会跟你学哩,会很快学会呢。你只管饭,工钱就免了!” 彭剑说:“搞义务劳动!我倒欢迎。只是干活儿你可不行!一天两天倒还差不多,三天四天也许还能挺住,十天半月你受得了?你是拿书的、拿笔的命,握起锄头手就会打血泡,走到田里蚂蝗就会爬满你的嫩脚杆,站在太阳下太阳就会把你晒黑,汗水就会将衣湿透弄脏……” 晓霞说:“你别吓我,我反正要来的,说不定我会比你干得更好哩!” 彭剑哈哈大笑:“吹牛,比我还干得好!……这样吧,等我发了财,庄园有点象庄园的那时候,你看,我就在那边冲里,给你造一栋小巧玲珑的别墅,前面临水,后面傍山。在前面的水里种上莲,夏天,满眼荷花,才美呢。后面的山上种竹,种果树,种巴蕉,让山上郁郁葱葱,果香四溢。再砌一条青石板路,让它在竹林中曲曲弯弯,弯弯曲曲,上可达于山岭,与别的山路相连,下面就伸向水滨。水上自然要横一条小舟,供随时使用。出去或回来,可沿石板路,款款徐行,也可划船走水路。每天清晨,我划船送你去学校,傍晚,我划船接你回别墅……暑假和寒假,你可将你的文朋诗友带到这儿来,读书、写字、画画、唱歌、弹琴,累了就到后山去摘果,到水中荡舟采莲,怎么样?” 晓霞怦然心动,说:“简直梦一般的美!彭剑,你不仅是位侠客,是位义士,一位创业者,而且还是一位浪漫主义诗人呢!” 正说着,一把沙子从树丛中撒过来,树叶上一片唦唦地响。彭剑就说:“拐子!吵什么!你还不从草丛里给我爬出来!”拐子就笑呵呵地爬了过来,赤着上身,一身疙瘩肉,在阳光下闪动着黝黑的光泽,他说:“晓霞,你别嫁给彭剑,嫁给我吧,你看,我这一身肉,两百多斤呢。你看我这肩膀,这脊背,你用手敲敲,能发出叮叮当当铜一样的声音呢。我也给你砌别墅,可不砌到那山冲冲里去。我就用这肩膀担泥土,在水库的水中央先筑出一个人工岛来,再在上面建栋别墅,四面环水,那才有意思呢。白天,我划船网鱼捞虾给你吃,晚上我们就在床上干世上最有味的事。若要出外玩耍,我们就鱼一样游过去。回来时,我们就鱼一样游回来,好不好,妹子?” 晓霞觉得拐子的想象颇奇特,就顺口答道:“我可不会游泳。” 拐子就哈哈大笑,说:“你不会游,我可会游哩!我们就脱得光光溜溜就像两个泥鳅,你就伏在我的背上,用手勾住我的脖子,一点也不用费力,让我划水,我游过去了,你不也游过去了?” 晓霞瞪拐子一眼,说:“你坏!” 这时一把沙子又从另一个方向撒来,树叶上又是一片唦唦地响。拐子就喊:“狗仔!你躲在树叶里,我看见了,你还不出来!” 彭剑也说:“狗仔,出来!” 狗仔从不远处的一棵树上滑下来,眨动着一双滑稽可笑的三角眼,说:“晓霞,你别嫁给彭剑,更别嫁给拐子!嫁给我吧!你看我这块头,三五个男人对付不了。你成了我家里人,谁敢弹你一指甲?你不嫁给我我就使用暴力!彭剑用轿子抬你来别墅,你刚一下轿,我就象扛一袋粮食似的把你扛在肩上,把你扛到云雾峰上,那里有个洞,叫青蛇洞,里面有四厅四室,干干净净,冬暖夏凉。当年我太公太婆在云雾寨当土匪时就住这个洞中,我是土匪的后代呢。” 说得晓霞眼睛睁得老大。 狗仔又说:“你别害怕,我们在洞中过着原始的生活、享受最原始的快乐吧。我给你采野果、野菜、蘑菇,用铳打野兔野鸡野鸟给你吃——味道比人喂养的要好呢,营养也更丰富哩。我用野花给你编帽子,用树叶给你编衣服,用藤萝给你编裙子,不让你光着身子的。你若要穿现代的衣服,我就下山当一回土匪,去镇里市场上抢几捆扛到山上来,让你穿个够……要得么,嫁给我吧!” 晓霞就佯装怒了,说:“作梦去吧,我才不嫁呢。谁都不嫁!” 拐子和狗仔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彭剑,说:“都不嫁?做单身婆?”拐子说:“晓霞你做单身婆,我们大家就只好做单身汉了。好了,我和狗仔都不与大哥争了,你嫁给我们的大哥好了。不过,大哥偶尔夜里不在家时,你把楼上的窗子打开,垂一根绳索下来,让我抓着绳子爬到你房里来。下雪的夜里,你就让门虚掩了,我会划一叶小舟顶风迎雪而来……大哥从来就不小气,嫂子也该做做顺手人情……” 彭剑见他们愈说愈野,就大喝一声:“拐子狗仔你再往下说,我就把你们嘴巴,撕成十块八块的,让你吃不得潲!” 两人就对视一眼,伸伸舌头,不作声了。 028、哪有妹妹不嫁人 两人就对视一眼,伸伸舌头,不作声了。 晓霞抬头看看天,太阳离山只有丈把高了,就说:“彭剑,我今天给你带来几本农业科技书,是我从城里书店特地给你买的。你看可以么?”彭剑看了,乐不可支,说:“蛮好蛮好,你这是雪中送炭了。”晓霞又说:“你以后有空了,我想请你到我的班上讲讲课,我想你给学生讲讲乡村建设,讲讲外面的打工生活,讲讲你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生经历,他们肯定会很感兴趣并且受到教益的呢。”彭剑说:“你看我行吗?我从来没上过讲台呢。”拐子说:“晓霞,不,苏老师,你请我去上课吧,我可会讲故事哩。神话故事鬼怪故事土匪故事侦探故事艳情故事杀人放火偷人做贼的故事要多少有多少,七七四十九天说不完,我讲起故事来会让学生听起来两颗眼珠子瞪得象两只死田螺!” 彭剑说:“别听他的,他的故事野野痞痞的,上不得台面。” 狗仔说:“苏老师,请我老狗去讲课吧,让我上音乐课,准行!我什么歌都会唱的,解放前的《十二月长工》、《十二月当兵歌》、《洞房歌》、《十-八-摸》我会唱,革命歌曲特别是毛主席语录歌我也会唱,近几年的流行歌曲象《九妹》、《傻妹妹》、《哥哥你坐船头》等等等等我最拿手!我肚子里歌有几谷箩呢,还教不好学生?” 彭剑说:“你别听他胡说,你唱歌就象杀牛。听他唱歌我情愿让别人杀我一刀!” 晓霞却有兴趣,说:“你会唱山歌么,打一曲山歌来听,唱得好,我以后就来请你的。” 狗仔受了鼓励,跳了几跳,然后就用沙哑的嗓子高喊起来: “哪有天上不起云(呢), 哪有庄稼不生虫(啰), 哪有田埂不长草(呢), 哪有妹妹不嫁人(啰)。” 晓霞听了笑了起来,说:“这狗仔很鬼的……狗仔,你唱得蛮不错的,以后我会请你去上课。不过上了讲台,可不能唱野野村村的。” 狗仔乐得把自己的胸脯拍得嘣嘣响。 拐子说:“狗仔你要上讲台,也得把名字改一改,不然学生叫你狗老师,太伤脸面了!” ……说说唱唱,夕阳就下了山。晓霞不能回校了,就住在彭民家。彭剑因没家室,就与嫂子一家同吃,晓霞自然与他们共进晚餐。夜里晓霞与彭民妈睡一张床,彭民的妈给她讲了许多有趣的乡村旧事,她也给彭民妈讲了许多城市趣闻。到了深夜,彭民妈睡着了,而晓霞毫无睡意,她想起在回来的途中,在薄薄的暮色里,彭剑搂住了她,并吻了她,使她像吃了兴奋剂,觉得男人与女人的事竟然这样新奇无比而又趣味无穷…… 029、楚和尚,你成佛了吗? 双双走进晓霞的房间,就一眼瞥见了她床头上悬挂着一把带鞘的匕首。她上前摘了下来,把匕首“嗖”的一声从鞘中抽出,只见银光雪亮,凄神寒骨,连呼“好刀!好刀!”说完,就将锋利的匕首抵住了晓霞的胸窝,恶狠狠地说:“臭娘们,从我不从,不依从老子,就一刀捅了你!”晓霞忙摆手说:“双双双双,别胡闹呀,你握的可不是演戏用的那种镀银的洋铁皮刀,而是一把真正的军有匕首啊!” 双双就笑了:“美人儿,我怎么会杀你,爱你还来不及呢——其实我知道,这刀是一位勇士用过的,在越南的战场上还沾满过鲜血呢。勇士把刀送给了一位侠客。这回可是宝刀赠美人了啰!” 晓霞说:“道听途说,是吗?” 双双说:“你的事能瞒过你姑奶奶的眼睛?你还去了一趟‘彭氏庄园’,给庄园主送去一批农业科技读物。把诗书、刀剑作为定情物,古典而又高雅呢。” 晓霞的脸红了。 双双却一本正经,说:“你们吻过了吗?亲热过了吗?——老实交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晓霞的脸更红了,说:“双双,你胡说些什么呀!” 双双把手中的匕首晃了晃,说:“谁胡说了,你还想蒙混过关?这东西可不是吃素的!” 晓霞央求说:“双双,说点正经的吧。” 双双这才把刀放回原处,坐到晓霞的身旁,说:“说正经的就说吧,我与肖姗老师都不希望你嫁给那个彭剑呢。在你的眼中,他是一位侠客,一位义士,一位杰出的创业者,他神秘而又浪漫、刚强而又伟大。其实,也不过一个正在创业的农民而已。这样的人,等他创业成功了,你红颜已老,他就会另寻新欢;如果失败了,你跟着他将终生受苦受累,窝囊一辈子。据我们与林泉老师的分析,彭氏的创业带有盲目性,很可能是悲剧性的结局,你不能把自己赔上去呀!” 晓霞说:“你是来动员我嫁给那位诗人那位病人吧,其实我刚来学校时你就提示了呢。” 双双说:“诗人比你那位侠客绝不逊色。” 晓霞说:“他那么好,你当初怎么选择方胜?” 双双说:“我觉得自己不够诗人的档次。” 晓霞说:“做诗人的妻子就幸福吗?屈原的妻子也许早早地做了寡妇。李白只顾自己花天酒地,流浪四方,忘了自己的妻子饿着肚子独守空房。当代诗人海子丢下女朋友,卧轨自杀身亡。而顾城挥起一把斧子把老婆劈了。好象有一本杂志上说过,天才的诗人大多是精神病患者。你让我与一个精神病患者厮守一辈子?” 双双说:“不管怎样,诗人楚狂还是一个教师,即使日暮途穷,也还有点钱养家糊口。而做一个穷农夫的妻子,其中的凄苦就难以言喻了。” 晓霞说:“再说人家诗人要学和尚,不近女色的,你知道吗?” 双双说:“没有的事吧?我就不信哪个猫儿不吃腥……”她俩说了许多家常话,意见总是不一致,抬杠的时候多。当双双告别晓霞回来,在楼梯边恰巧碰上了楚狂,双双拦住了他,说:“楚和尚,向你请教一个问题:据说你成了佛,不近女色了,有这回事么?”冷漠的诗人这回竟然笑了,说:“我离你只有三步之远呢。”双双觉得诗人说话机智而简洁,又说:“你与晓霞老师‘近’了吗?”楚狂这下想了一下,才答:“近了呢,比离你更近。去年扑火的那天,我还背了她呢。你说近不近?”双双觉得有意思,又说:“我指的不是这种‘近’,而是另一种‘近’。——我问你,你觉得晓霞美吗?”楚狂说:“美呢。双双,你学过美学吗?人在审美的过程中不带功利性呢。例如你欣赏山水时,你久久地站立在那里,被它的美所打动,心里涌起一种愉悦的感觉。而此时此刻,心中却不存在要占有那方山水的私心欲念,只是为它的美而陶醉。” 双双还想说什么,楚狂就把手中的一幅书法作品舒展开了,说:“双双,你看,这是我的一位叫静山朋友写的字,你觉得它美吗?”双双看那字写得清秀飘逸,云一般舒卷自如,上面写的是四句诗: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 只可自愉悦,不可持赠君。 双双说:“字和诗都写得很美的。” 楚狂说:“刚才你欣赏时,你没想把这书法作品据为己有吧?” 笑笑,不待双双回答,就卷了横幅,自顾自的上楼去了。 030、左右为难 一日,付书记来到教导处,进门就喊:“邹主任,你好!”邹主任连忙站了起来,说:“付书记,您好!”又忙伸了手同付书记紧紧相握,边握边说:“甚风把您吹到我这儿来了?有什么事要托老弟办么?您可是无事不上门呀!”付书记说:“汪校长不在校么?”邹主任说:“不在,如果不是机密的事,可告诉我,等校长回来,我就转告,也省得领导跑来跑去的。”付书记接过邹主任递过来的茶杯,边喝茶边说:“是这样,县上催交一季度的税款了,税费定得很高,现在企业没有了,农民又不愿意多缴,这时候又不适宜下乡去催。可我们哪里弄钱去?而上头却催得紧,说有票子就交票子,没票子就交位子,急得我们猴子般的跳。没法,我们只得来学校想点办法,借点钱去应燃眉之急,等头稻收获后农民卖粮交税时,我们再还给学校。”邹主任说:“借多少?”付书记说:“八万吧。”邹主任心里一惊,却又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好吧。我会转告给校长。你知道,学校是一把手批字才能发钱的,如果我是校长,你今天就可拿钱走路的。”付书记说:“也不知汪校长会不会同意。”老邹说:“怎么会不同意呢,会的。镇政府为我们收费付了很多心血,别人打了老汪,据说镇里也出面采取了措施,校长好意思不借钱吗?好吧,校长回来了我一定转告,你明日再来吧。”付书记很高兴,走时又把老邹的手握了握,说:“拜托了,拜托了。” 下午汪校长回到学校,邹主任就找上去,把付书记要借八万元钱的事告知了老汪,老汪一听急了,说:“这怎么是好呢。”就召集校务会的同志开会,说:“大家商量商量一下吧,我是左右为难了。借钱给镇里吧,发不出工资,老师们会怨恨我们的;不借嘛,我们毕竟是在镇政府的领导之下,他们要搞我们一点名堂,还不是小菜一碟,求大家为我出出主意,想个两全之策。”邹主任说:“两全之策是没有的。不是得罪领导,就是得罪老师。我觉得我们好不容易收到一笔钱,它简直是我们的命根子。镇政府说借,那是老虎借猪,有去没回的。据说镇上欠信用社就是几百万,这区区八万元在他们看来算什么。去年欠我们的教育附加,用了还不就用了,我们还有什么法子要回呢。校长是我们大家的头儿,处理这样的大事可要慎之又慎啊!” 校长说:“老邹说得有理,可是我怎么对镇政府领导说呢。” 老邹说:“俗话说: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么?” 031、躲 老邹说:“俗话说: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么?” 其他人也说:“看来只有躲,避而不见为上策了。” 汪校长想:是啊,躲上几天,他们跑来跑去找不到我,也许就会到别处想办法,或许就这样拖过去了。就说:“我只好躲起来了,我要上的课请邹主任安排老师代一下。” 老邹说:“这没问题,校长放心吧。” 校长又对总务主任和出纳说:“没有我的批条,你们绝对不能乱发款啊。” 两人说:“那还用说吗?” 校长锁了门,拿了一部武侠小说放进公文包里,开始了他短暂的流亡生活。 次日付书记又来找校长,没找着,又来问邹主任。邹主任说:“校长说好今天等你来的,昨日我已把您的话原原本本转告他了。”付书记说:“他同意吗?”邹主任说:“他那人,可不像我容易说话的……你在这里等着吧,他知道你会来不可能躲起来吧。” 付书记等了大半天,鬼都没来一个,急得团团转,就找到总务主任老田要借钱走。老田说:“拿来吧。”付书记说:“拿什么来?”老田说:“校长的批条。”付书记说:“那没有的,我以镇政府的名义打一张借条好不好?”老田说:“那可没用!”付书记说:“镇政府是一级政府,盖上印章的借条还不值校长的签字吗?如果汪校长说你借错了,叫他来找我!”老田说:“我只对校长负责,校长打了招呼,没有他的签字,天王老子也不给钱!”付书记火了,说:“你是一头犟牛!”老田却不怒,回一句:“犟牛就犟牛!” 汪校长在岳母家躲了两天,在姨妹家又躲了两天,后又在一位朋友家躲了三天,这样一周就过去了。他以为没事了,没想到在返校的途中与付书记狭路相逢。付书记似笑非笑,说:“汪校长,你会躲呀,躲到庐山仙人洞去了,还是躲到承德避暑山庄去了?叫我找得好苦!其实你是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你走了和尚走不了庙嘛。怎么样?无缘对面手难牵,有缘千里来相会。你躲什么嘛!现在镇政府遇上了困难,向你求援,你怎么能见死不救呢?见死不救缺乏人道主义精神呵!黑社会的人还讲哥儿们的义气,何况我们都是吃皇粮,是一条船上人啦!好啦,长话短说,你愿帮我们一把么?” 汪校长说:“怎么不愿意帮?从个人感情来说,我们是同志加兄弟。从职位上来说,你是上级我是下级,我也要服从你们的。更何况…… 032、你就这么一个态度? 汪校长说:“怎么不愿意帮?从个人感情来说,我们是同志加兄弟。从职位上来说,你是上级我是下级,我也要服从你们的。更何况,镇政府已有恩在先,我们多收点学费,如果没有镇政府的鼎力相助,两肋插刀,收得上吗?所以从情理上不相助都是说不过去的。只是,也请领导多加体谅,我们虽然收了一笔钱,可这钱是老师生命泉啊!去年拖欠的工资要弥补,今年的工资要到位。如果让我借了出去回不来,老师们发了怒,会用牙把我撕成一块块的,那可就惨了!这样好吧,借给你们2000元,怎样?” 付书记沉了脸,说:“2000元,我的汪校长,你是把我们作叫化子打发?” 汪校长一脸苦笑,说:“你要多少?要5000?要1万?” 付书记说:“老邹没告诉你么,我们要借8万元,少一分钱我们也不要!” 汪校长大惊道:“8万?付书记,你张的是老虎口,快把我吓死了。我现在横下一条心,不借一分钱给你了,你无非是把我撤了,与其让老师们把我一块一块撕了,还不如不要这顶破乌纱!我的爷老子,你设身处地处地为我想想吧,你一点也不想我的难处吗?” 付书记说:“老汪,你别说得那么严重可怕,我是借你的钱,又不是抢和偷,也不是要你行贿。有借就有还,邹主任没转告你吗?六月份我们就还你呢,而且给你利息,又不影响你发工资,老师们会有什么意见呢?” 汪校长说:“付书记,这话你就不必说了。我们戳开窗子说亮话,钱到了你们手里什么时候还,那还是一个未知数!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欠信用社的、银行的,镇上各个商店、酒家的钱不是一个小数目。” 付书记说:“我们虽然欠了不少帐,但许多农户还欠着我们的。” 汪校长说:“农民说,他欠你的是乱摊乱派的;你能收上来吗?这次搞‘高压态势’,搞综合治理,还没收上来,以后还能收上来吗?” 付书记拍拍汪校长的肩膀,说:“老兄,这样吧,你这样怕镇政府,你就当我私人借你们的,我在镇上那一套房子,十万元值得不?我把房产证押给你,如果我还不起你的钱,我那套房子就归你们,这该放心了吧?” 汪校长笑笑,说:“付书记您开什么玩笑?公家的事怎么好与私人的事扯到一处呢?我敢收你的房产证吗?” 付书记一下就变了脸孔,说:“我说汪校长,你既不相信公家,又不相信私人;既不相信我的话,又不要我的抵押物,你是横直不愿借钱了!我劝你把前前后后、方方面面都想够透!你当校长,是刘县长写的字条,镇学区某个领导说你这也不行,那也不好,不让你上呢。是我们镇政府为你力争得来。这些,我不是已与你说过了么?上次游行宣传,你遭了群众的打,你反映上来后,我们也非常重视,不是为你出了一口气么?现在我们有事求你,你就这么一个态度,你以后就没事找我们了?我就不信!算了吧,我算看透了——你是一只只知进去不知出来的狗x!”就完拔腿就走。 汪校长却软了,他忙拉住付书记,说:“您别急嘛,我们还可商量的!” 033、肉包子打狗 汪校长却软了,他忙拉住付书记,说:“您别急嘛,我们还可商量的!” 商量的结果是,付书记以镇政府的名义写了借款6万元的条子,汪校长签了字。 付书记拿着条子去找总务老田提钱,老田又拒绝了。付书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嘛,那天你说要校长的批条。现在批条来了,你为何又要拒绝?”老田说:“校长只有权批万元钱以内的开支,而开支在万元以上须经全体教师大会通过,还要由学区批准。”付书记一掌拍在桌上:“瞎了你的眼,这是借条,不是开支,我们很快就还的,还给利息呢。开什么支!一个小小的总务,也耍权威!发不发,不发钱,老子明天命令学区撤了你!” 老田也就软了,沉了脸把钱发了。 等付书记拿着钱走了,老田就长叹一声,说:“我们辛辛苦苦的钱,一下就拿走了6万,真是强盗遇上了一个贼打劫!” 消息一下子就传到了老师们的耳朵里,大家就聚集在操场上议论着、咒骂着、叹息着。 汪校长说:“大家也不必太着急,付书记一再保证六月份连本带息还的。” 老邹就说:“这可能吗?还会还来?绝对是肉包子打狗。什么时候还来我就什么时候爬到四楼上去,然后从上面跳下来,我敢打赌!” 江涛就呜呜地哭了起来,方胜说:“江老师,你怎么说哭就哭了?”江涛说:“唉,我哭陈校长死得太早了,该死的又没死,不该死的又死了,老天爷瞎了眼哪!” 冯老师说:“总务怕撤职,校长怕脱乌纱,就不怕老百姓没饭吃。没工资了,老子就罢课!” 正在这时,学区派人送来一张通知,汪校长一看,脸色青了。老邹拿去一看,脸色白了。老师们纷纷发问:“什么事,吓得人那么个样子?”老邹说:“县上来了指示,有人把状告到省里和中央了,县上再也挡不住,多收的学费要统统地退给学生。” 老师们也怔住了。 只有教导主任老邹忧喜参半。忧的是这一期工资又成了问题,日子不会好过。喜的是,他的政敌汪校长经济兴教的计划基本破灭,以后恐怕也很难有大的作为了。 034、借鸡生蛋 可老邹过低地估计了汪校长。 老汪这次作出了违背县上指示的决策:坚决不退学费。他知道退了学费意味着什么。但他又不硬顶。一方面他封锁了有关退学费的消息,不让老师们向社会透露半个字。紧接着就召开各班班主任会议,叫他们用空白材料纸让学生在纸的右边签上名字——佯称谁缴了学费就签名,学生谁不愿意签?——然后就背着学生在纸的左边写上学生的姓名、退款数目,这样,就假造了一份有学生签名的“退款花名册”,完全可以应付上头检查了。结果不少学校退了款而云雾中学却“风卷红旗过大关”。其实县上也是为了应付上头,没有动真格的,只在电话里催了好几次,并没有作认真的检查。再说,县上有另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做了,那就是要迎接省里的普九验收了。 学区接连开了几个会。 回校后,老汪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砌房子。可去年在老陈手里集资和捐款只有30万元,而根据设计却需资80万。老汪又有什么办法生出50万元呢?不料老汪却夸出海口:别说还有30万,只要让我老汪是这个学校的法人代表,就是一分钱也没有,我也照样把房子砌上去。 老汪采用的办法是“借鸡生蛋”,让建筑老板带资承包,学校分期付款。老汪想,只要老板把一笔大款投了进来,就掉进陷阱。当然钱是不会少他们的,老板也明白最终不会少他们的。但什么时候到手,却是一个未知数。果然,老板上了钩,签了合同。学校北面的围墙被推倒了,征了一些地,老板带领一批人马开往工地,建造教学大楼的宏伟计划开始实施…… 接下来就是造表。这一块工作属于软件,按学区规定,应由教导主任老邹主管。老邹觉得任务繁重,运下来的表册就用小拖拉了一车,而且要根据户口簿的适龄上学人数,按年巩固率在96%这个标准重新编班造册(即全部搞出一套假表),一式五份,不能出一丝一毫的差错。老邹准备让全体教师上阵,共度这一难关,但被汪校长否定了。 老汪认为:“这样费钱费时又不能出差错的全面造假是老师们深恶痛疾的,你把任务平均分配到人,若遭到抵制,你将进退两难。别人我不知道,江涛会参与么?楚狂会参与么?那天游行示威我低三下四请他们去,他们也不去呢。你强行分配任务,即使他接受了,态度也不会认真,表中还会出问题呀!” 老邹说:“那么校长的高见呢?” 老汪说:“干脆,搞承包制。” 老邹说:“搞承包?” 老汪说:“这些表用3500元钱承包给老师去填,谁愿参与谁就报名。若没有按时、没有如质如量完成任务,则扣发承包款。这样就避免了许多矛盾,主动权就掌握在我们手中了。” 邹主任不得不承认汪校长比他棋高一筹,不得不承认不会教书的老汪却能当领导,至少当得比老陈主动。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觉得老汪不但能在学校立住脚,而且阵线会越来越广,势力会越来越大。在校委会,田主任是任他使唤的,副校长老魏从来就跟着一把手转,出纳老刘对谁也不会死心塌地,对校座的不满仅仅停留在发发牢骚的阶段,是校委会中的中间人物,所以校委会通过某项决议,自己是绝对的少数,所提的意见常常被无情地否定。而在群众中,老汪也有了一批自己人,中老年人中有,年轻人中比如方胜夫妇及凌云等就是他的阵营的。而自己的队伍中,除了骨干冯老师,还有谁呢?楚狂、江涛他们对校长有些不满,但对他老邹并不忠诚,而且他们都有自己的立场和个性,不会附和任何人的。林泉与肖姗,典型的中间派,他们绝不会卷入派系之中,那个苏晓霞,不带观点,四海之内皆兄弟,虽与校长吵过几次,但纯粹出于正义感,她深受林泉的影响,绝不会站到他老邹的旗帜下。但对于这些人,正如冯老师所说,要积极争取和利用,不要让他们被汪校长夺了去…… 035、我们只是一只小蚂蚁 最让老邹头痛的是,老汪有上头的支持,而自己没有背景。纵观学校内部权力斗争的历史,胜负最终不是取决于群众,而是取决于上头的领导。想到这里,老邹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他老汪有今天的发达,我老邹有今日的尴尬,全是上头领导胡弄的结果。老汪的精明强干让他嫉妒、怨恨,但他更怨恨的是上级的头儿们。要出心头这口恶气,就要找他们的差错,再予以致命一击。上头的靠山倒了,老汪也就容易对付了。 他们普九造假,伪造政绩,害国害民,这不是现成的罪行么?告他们一状!若告到县上市上等于白告,要告就告到中央去!但,中央要管的大事有多少啊,我们看作是大事到了他们那里就算小事了,他们会把状子批下来让地方政府妥善处理,那最终会一拖了之的,而举报者反倒会受到压制和报复的。看来还是利用新闻媒介好。不是说“不怕上告,只怕见报”么?见了报不加处理就说不过去了。苏晓霞的母亲在一家电台当编辑,通过她来把普九验收造假的事捅了出去,就会造成轰动效应,那样,乌纱帽也许就要落满一地了。 老邹就去找苏晓霞,晓霞说她要考虑一下。 晓霞拿不定主意,要林老师参谋一下。林泉的态度非常鲜明:不能告!也不能搞新闻报道。 苏晓霞有些吃惊。 林泉说:“搞普九这是中央早就决定的事,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我们这里迟早要过关对不对?” 晓霞点点头。 林泉说:“我们这里的干部无非是想显示自己的政绩,就想早点过关。这一次据说县上下了很大的决心,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光印刷这些表册,就花了几十万。若这次验收不能过关,明年又要重新打锣开张,至少这几十万元就丢进了水里了。这几十万元是从哪里来的?是老百姓的血汗钱呀!浪费几十万元多么可惜啊!想想吧,这几十万元钱能砌多少学校?能给多少教师发工资?能解决多少贫困生的学费?” 晓霞说:“照这样说来,我们倒要尽力促使这次造假成功才对。” 林泉说:“没错。按照我们这里的经济状态和人们的思想现状,再等十年,普九也还须造假。我的一位朋友在发达地区工作,他说他们那里普九验收也同样造假。” 晓霞有些沮丧地说:“可是这样的造假会给我们的民族,我们的未来带来什么后果呢?” 林泉望着窗外的天空,呆呆地说:“晓霞,这些我们就不应多虑了。我们只是一个小小的教师呀!教师只是一只小小的蚂蚁而已呢。” 036、女人有什么好 星期天,双双搬了把木椅坐在门前,给尚未出生的孩子手工缝制一套自己设计的小衣服,晓霞与肖姗老师也搬了椅子坐在她身旁看她飞针走线。肖姗端详着双双隆起的肚腹,说:“双双,你肚子这么大,说不定是双胞胎呢?”双双微笑着说:“那就谢天谢地了,现在搞计划生育,只准生一胎,若一胎生它两个,计划生育干部也只能干瞪眼睛,无奈我何!”肖姗说:“现在若有位专家弄出一种生双胞胎的药丸,立马可成大富翁!”双双说:“如果政策不限制,我真想儿女成群!我走在大路上,身后跟着一群由高到低的孩子,浩浩荡荡,气势夺人,那美得让人心颤啊!”晓霞惊讶极了,说:“没想到我们的新新人类,有时候竟做着封建社会的旧梦!”肖姗说:“生一群孩子,那不成了一只专养崽的老母猪了。那年我妈喂了一头猪婆,生下十只小猪,吃奶时,这边五只,那边五只,肚底下吸吮奶汁的声音吱吱地响起一片,有时为了争夺奶子,你叼我拱,打斗得嗷嗷直叫,好不热闹!”双双说:“五六十年代,不搞计划生育的,我村一对姓张的夫妇生了十个儿子,一家十二人,足足相当于军队的一个班了。张氏给儿子取名也很怪,大儿子叫大黄牯(黄牯即公牛),二儿子叫二黄牯,依此类推,第十个儿子就叫十黄牯,人们就把张氏自己叫老黄牯。想想吧,十一头公牛和一头母牛行走在大路上,甩打着尾巴,足音踏踏,那气势,那场面,要多雄伟有多雄伟呵!”肖姗说:“双双也希望方胜成为老黄牯,再生下十只小黄牯啰!”双双说:“我若有10头黄牯,我就指挥他们首先攻下我们镇,让老黄牯任书记,大黄牯任镇长,二黄牯就任副书记和副镇长……我自己任妇女主任,我们完全有能力统治一个镇呢。” 三人放声大笑着,肖姗说:“听你的话音,你们也希望生个男孩啰。”双双说:“方胜希望生个丫头,我的确希望生个黄牯。”晓霞说:“偏让你生个丫头,气死你,谁叫你重男轻女呢。”双双有些生气,说:“我们都是女人身,还身在苦中不知苦么?女人有什么好?天天晚上要洗洗刷刷,每月要流一次血,让你烦躁几天;结了婚,让男人压在底下;怀了孕,生孩子,还要让你疼痛一场。女人不漂亮是一大不幸,猪不闻狗不舔的;漂亮了也潜伏着凶险,红颜命薄呢。没有爱是不幸,拥有太多的爱也是不幸,无情心寂寞,多情心更寂寞;太强了人疏远;太弱了人欺负。男人才好呢:无每日洗刷之劳,无每月流血之烦,无生育之痛,可赤着上身洒洒脱脱走路,可站着拉尿。喝酒抽烟是他们的专利,吆三喝四是他们的特权。俊的叫美男,丑的叫丑星,倜傥豪爽叫帅,不爱张扬的叫酷,多情多爱叫风流,无情寡爱叫冷峻。女人站在男人背后的阴影里,女人超越了许多男人之后,前面还是男人。女人在杂志封面上风光着,那是因为主编大人需要她在那里为他微笑。男人模仿女人,人们都说:没出息!女人模仿男人,人们都叫:好样的!这个社会是男性社会,你叫我如何不想生男孩?” 晓霞说:“男性社会?” 双双说:“不懂么?主宰这个社会是权力和金钱,而拥有权力和金钱的男性占绝对优势,这个社会不就男性化了?” 肖姗和晓霞都觉得有理。肖姗说:“你别长他人的志气,其实男人并不一定好。我们村里有一对夫妇,女人也是双双这样见解,说做男人好。她的男人说:你以为我们好么,下面整日里吊着一砣东西,往两边腿上撞来撞去的,不疼痛么?不信,你就试试吧,你拿一个铁秤砣吊在下面,看好不好受。他的傻女人就照着做了,走起路来,那个铁秤砣沉沉的,且在两腿间撞来撞去,一天就把两边的大腿撞得又红又肿,走路都艰难了,就叹了气,说:‘还是男人吃亏,今后的家务事还是让我多做点吧。’” 几个人又笑个不止,忽然一股奇臭传来,抬头看时…… 037、猜谜 几个人又笑个不止,忽然一股奇臭传来,抬头看时,只见冯老师挑着一担大粪吱吱呀呀地走过来。肖姗说:“冯老师,你又搞自留地了?” 冯老师说:“我们男人哪有你们女人那么好玩——无所事事,悠哉乐哉。我肩膀上压着担子,汗流满面,下边还沉沉地吊着一砣,摇来晃去,撞来撞去,撞得两腿又红又肿,日子难过啰。” 肖姗说:“不得了了,我们的悄悄话被人窃听了。” 双双说:“窃听就窃听。冯老师,我出一副对联你对。” 冯老师说:“双双,你——出——吧!” 双双说:“臭男人臭淤桶臭坏我也。” 冯老师说:“这样吧,我若对出来了,今天晚上就与我睡一觉,怎样?”见双双杏眼圆睁,就自顾自地说:“‘香妹子香奶头香死哥矣’,横批是‘香臭结合’,怎样,对上了么?” 晓霞说:“快走开吧,真是臭死人了;没见过这种怪人,肩着大粪对对联,说雅不雅,说俗非俗,不伦不类,快走开!” 冯老师把扁担从左肩换到右肩,转身而去,吱呀吱呀之声渐远,那股奇臭也渐稀了。 晓霞说:“这个冯老师,满嘴痞话,教学却认真,干活整天忙个不停的。” 肖姗说:“我们校的男老师背了学生都爱说野野村村的话,以前只有我一个女的,痞话全部泼向我。现在有了你们,我又老了,自然要拿你们开心啰。其实也没什么,他们说说笑笑开心而已,作风都正派呢。” 晓霞说:“我没见过冯老师妻子呢。” 双双说:“我也没见过。” 肖姗说:“他妻子在广东打工,一年难得回一二回,今年春节也在厂里加班。冯老师要教学,还要在家里种三个人的责任田,带两个孩子,做爹又做妈,一个人做了两三个人的事,够辛苦了。” 双双说:“这么累死累活,念着要发财吧?” 肖姗说:“财是发不了。听说他想将来到镇上去买栋房子,还想积点钱让儿女读书,如此而已。他也不走运的,去年评优,优没评上去,白吃了几百元钱,开学发的两个月工资,放在房间里,又被几个坏学生偷走了。那天与我们说起,差点流泪了。他的处境也不好哇!” 冯老师种了南瓜,洗了手脚,换了衣服,又来外面寻开心。 他瞥见双双那隆起的肚腹和肥大的奶子,就说:“双双,你先出对联让我对,我对了出来。现在我出一个谜语给你猜,怎样?” 双双说:“你出吧,猜谜我是能手。” 冯老师说:“我压着你,你托着我,凸的钻进凹的,凹的套住凸的,不动则已,动则浆水横流。” 双双怒了,说:“冯老师,谁与你说痞话?” 冯老师说:“这是痞话吗?你说痞在哪里?告诉你,谜底是‘石磨’,你见过石磨磨豆浆么?”三人仔细想了想,都说:“绝。是石磨呢。” 这时双双瞥见一位三十来岁穿得素素雅雅的女人走进了校园,就说:“冯老师,有个漂亮的女人找你来了!” 冯老师随口应道:“那好,叫她在我家里过夜吧。” 肖姗抬眼一看,说:“你仔细看看,那是谁,恐怕这段时间要与你同枕共眠呢。” 冯老师定睛凝神一看,二话没说,立即快步向前迎了上去…… 038、惊喜 冯老师定睛凝神一看,二话没说,立即快步向前迎了上去。 肖老师也站了起来,说:“邓艳,你让我们的冯老师想坏了……是坐中班车到镇上的吧? 邓艳说:“肖老师,你好啊……来,吃柑子,这是潮州柑,好吃呢。”就从袋里掏出几个柑子分给他们三人。又说:“这两位老师是新分下来的,好靓啊,我还从来没见过呢。” 冯老师就介绍说:“这位是贺双双老师,这一位是苏晓霞老师,都是去年大学毕业后分下来的。” 肖姗一面剥柑子,一面对双双与晓霞说:“这是冯老师夫人,我是越来越老,她却是愈来愈年轻漂亮了,在广东一个手表厂当质检员,工资比我们高一倍呢。” 冯老师的儿子冯良和女儿秀秀,在屋里听到了他妈说话的声音,就箭一般射了出来,一面跑一面喊着“妈妈”,邓艳把两个包给冯老师提,自己一手拉了儿子一手拉了女儿,眼眶就湿了,说:“哎呀,冯良,秀秀,只一年,你们俩就长高了许多!在家想妈么?” 两个就一直说:“好想,天天想哩!”邓艳的泪忍不住就流了出来,又忙擦了,从袋里拿柑子给他俩吃,也不理了双双他们,牵着儿女的手就往家里走。 冯老师在她的身后说:“要回怎么不先写封信来,你故意给我一个惊喜么?” 邓艳说:“我才不想给你一个惊喜呢,我想突然回来看你在干些什么勾当!” 冯老师说:“我在干什么勾当?” 邓艳说:“你混在女人堆里寻乐趣。” 冯老师说:“寻什么乐趣!刚才种南瓜,挑担大粪经过她们,双双嫌臭,还出一副对联骂我,对联是‘臭男人臭淤桶臭死我也’,我先对不出,种了南瓜想来对时,你就回来了,不信你去问问她们。” 邓艳望着丈夫笑了:“就当真了?”走进房里,又说:“你看,我给你买了件西服,你穿穿,看合适不合适。”就从袋中掏出一件衣服来。 冯老师说:“买这么好的衣服干什么嘛,我又不年轻了,还穿这么好的衣服干什么呀!” 邓艳说:“穿件西服开开洋荤吧,穿呀!” 冯老师穿了,立即变得精精神神的了。 冯良说:“爸爸真潇洒!” 秀秀说:“爸爸真帅!” 邓艳说:“你爸爸年轻了是不是?” 冯良说:“是,年轻了十岁!” 邓艳又给孩子们一些好吃的糖果,给他们好看的玩具和童话书,喜得兄妹俩乐滋滋的。 冯老师望着久别的妻子,抑制不住冲动,就对冯良、秀秀说:“妈妈今天回来,家里没菜,你俩去垅里桥边的小摊上称两斤肉回来吃好吗?要瘦肉,屠户师傅认识你们的,去吧。” 兄妹俩说:“不,我们好久没见妈了,要和妈一起玩。” 冯老师就劝他俩说:“妈妈要在家里住很久很久,有时间玩哩。刚才妈妈给你们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现在叫你们为妈妈弄点好吃的你们都不去,妈要生气的。” 两兄妹这才接了钱,很不情愿地走出门去。 把孩子支走之后,冯老师就把妻子搂到了怀里狂吻起来,吻着吻着就吻出了眼泪,说:“你是织女,我是牛郎,我们一年才能相聚一次。唉,这种日子也该结束了。” 邓艳也两眼泪光,说:“再打一年工,我死也不离开你了。” 冯老师就要解妻子的衣扣,邓艳说:“大白天……” 039、久别重逢如新婚 邓艳也两眼泪光,说:“再打一年工,我死也不离开你了。” 冯老师就要解妻子的衣扣,邓艳说:“大白天,门也没闩,让人看见了,怪没意思的,把门关上吧。”冯老师就关了门,放下窗帘,两人就解衣上床……可是不到一分钟,冯老师就不行了。邓艳说:“你怎么啦?你!没碰上几下,就稀哩哗啦了。” 冯老师说:“久别如新婚,新婚那晚我也这样的,太激动了,我无法控制。”于是两人就躺在床上说话,邓艳说:“我不在家,你和别的女人玩过吗?” 冯老师说:“玩过哩,那天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刚闭上眼,朦胧中一位漂漂亮亮的三十来岁的女人扭动着身子走到床前,我还没有看清她的脸,那女人就宽衣解带一丝不挂地滚到了我的身边,然后紧紧地抱住了我,就与我干起了那事,干得很欢也很久……” 邓艳就变了脸色,说:“真的,我要与你算账!” 冯老师说:“干完那事之后,我才看清那个女人的脸,你道她是谁?她是我的爱妻邓艳女士——原来是个白日梦,醒来后我就再也睡不着,就想你……” 邓艳笑了,问:“我不信,我回来了你一分钟也不能控制,就搂着要来,我不在家就能守住自己,一定有那么一两次,一不小心就与别的女人弄上了……说吧,说出来我也能理解你。” 冯老师想了一下,就难为情地说了:“那我只好说了,说了你真的别生气呀!那一天我去县城参加优秀教师会议,听人说城里有个‘野味娱乐城’,是个红灯区,野鸡遍布,我就控制不住自己了——老实说:男人离开女人太久,身体的某一部分就像一把焊枪,时不时火花一闪一闪的——我慢慢地提心吊胆地进了那城中的一个小店,一位美女很热情的迎接了我,她明白我的来意,就把我领到楼上,穿过一个过道,拐一道弯,又拐一道弯,又穿过一个过道,终于来到一个房间,美女说:今晚你就与这位女人睡吧,她挺漂亮挺温柔挺有品位的呢。我就看见了一个高高女人的赤裸的背影,就发了疯,像饿狼扑羊似的猛扑过去,谁知那女人转身就搧了我两个耳光,她说:‘色鬼!竟敢在我邓艳面前耍痞!……’”邓艳就拧了他一把,说:“胡说八道,谁与你耍贫嘴?!” 冯老师突然觉得下面的东西振作了起来,就高兴了,说:“艳,我能行了!来吧!”于是两人又交缠在一处了。冯老师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士兵,端着枪在向某个高地发起一次比一次劲头更足的冲击。 而邓艳却好像自己躺在碧波万顷的大海上,像一只船,被一个强健的男人有力地划动着,一会儿滑进波谷,一会儿又冲向浪峰,摇摇晃晃,颠颠簸簸,心惊胆颤而又平平安安……邓艳终于举手投降,发出呻吟…… 忽听门外响起了儿女的声音:“爸!妈!”邓艳正想答言,冯老师却兴犹未尽,忙掩了她的嘴。他俩喊了一阵不见响动,就去了肖姗老师家,说:“肖伯母,你看见我爸我妈么?”肖姗说:“他们不在家了?”秀秀说:“门关着,窗帘放了,却不见他俩了。” 肖姗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就说:“你爸妈去找一个人去了,等半个小时就会回来,你俩在我这里玩吧。”事毕之后,冯老师就面条似的摊在床上,无力爬起来,邓艳却象久旱遇雨得了滋润似的更精神了,起床卷了窗帘,开了门,就开始做饭。 冯良、秀秀在远处见门开了,就提了肉奔回来,说:“妈,怎么把门关了,喊你都不应。” 邓艳说:“刚才你爸在屋里擦澡……你爸今天做事,辛苦了,在床上休息,你俩别去打扰他……好啦,今天妈为你俩和你爸做饭,你们好久好久没吃到妈做的饭了,是不是?” 两兄妹就拍手跳着说:“好!妈做的饭菜最香、最有味!” 冯良又说:“妈,你在家,家里就不一样,好像有了家的样子。” 邓艳心里一震,又微笑看着儿子:“是吗?” 040、风水轮流转 汪校长只抓大事,不拘小节,自己没事时也玩牌的,至于下属在工作之余玩玩牌,他觉得无可厚非。他甚至觉得,像陈校长那样自己不玩牌还限制下属打牌的作法,就像孔子克己复礼,有违潮流,且费力而无效。 方胜这一期牌瘾复苏,在牌坛上日见活跃。方胜也觉得打牌没有什么不好。牌桌边一坐,眼里只有在大小十个数字,心里只想到如何“吃”、“笑”、“跑”、“崩”、“称”,只想到如何优化组合,达到“和”的目的。可以忘记事业的成败、地位的尊卑、生活的贫富、工资的有无,可以忘了给自己穿小鞋的领导,可以忘记嘟嘟嚷嚷的老婆,还有职称的评定,物价的上涨,住房,车子,情人,性病,什么什么的他妈的均可遗忘,几个小时甚至一整天的时光,一眨眼工夫就过去了。 而且牌桌前人人平等,没有老少、尊卑、贵贱之分,父与子,兄与弟,官与民,富与贫,坐到牌桌边,就没有了等级,没有了特权,就“四海之内皆兄弟”了,就只有对等的牌友之关系,谁都得讲规矩,谁犯了规,不要法官裁决,说罚就罚了。罚者也从没有鸣冤叫屈的,甚至还用手在自己脸上拍一掌,说:“该打!”若你在牌桌边的坐的时间长了,你的专制意识就淡了,民主意识就浓了。当官或当家长至少百分之六十合格了。 别看手中只有10张牌,只有大小几个数字,但变化无穷,其中大有学问呢。要善于分析整个局势,要捕捉突然的感觉,要作精心的策划,要根据形势不断地调整,要根据自己预测别人,要根据已知求未知,要把握自己还要盯着别人,自己若不能取胜也不能让别人凯旋。知己知彼,声东击西,瞒天过海,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三十六计孙子兵法全然使得。学会了打牌,人生这本书你就基本读懂,成了牌坛的行家里手你当政治家军事家全没问题,那些《人生兵法》、《官场谋略》、《黑厚学》之类的书你根本不用看,你学会了打牌你什么都明白了。 初中教师的职称有初级、中级和高级之分,牌坛也有级别,初级是赌棍,中级是赌鬼,高级是赌神。 方胜充其量不过是中级职称,一盘不和不慌,一圈不和不乱,几圈不和就有些沉不住气了,他骂道:“我昨夜又没摸女人的x,今天的手气怎么这样臭啊!” 牌友笑着说:“肯定摸了吧,快屙一泡尿淋了你的手,以毒攻毒啊!” 方胜说:“那会臭而又臭,我要去买一瓶酒来消毒。” 牌友说:“打不赢就骂女人,就像农民耕田总爱骂牛一样!” 方胜说:“不是手的问题,就是方位问题。我今天坐的地方风水不行,熊光,咱们换个座位吧。” 熊光已经快要上“赌神”的职称了,他坐在方胜的对面,也像方胜一样输得一塌糊涂。可是他从容镇定,脸不改色心不跳,平平静静的对方胜说:“换什么位!风水不是死的,它是东南西北轮流转的,现在我们没有风和水,等一下风来了水也会来,你急什么嘛方胜!” 方胜就不换了。 风水真的是转动的,没多久,熊光就时来运转…… 041、谁是你老婆? 风水真的是转动的,没多久,熊光就时来运转,连和了六盘,开始转输为赢。可风水转动得太慢,还没转到方胜的方位,他身上带的150元钱就山穷水尽了。“算了,不打了!”熊光瞪他一眼:“怎么就不打了?我正走着好运呢。方胜你要大将风度哩,赢得起,就输不起么?风水正在一步一步向你逼近哩!”方胜惋惜地说:“老子150元钱全掉进水里去了!”熊光一面收牌一面说:“你这个方胜,就带150元钱的底货?这点小药饵,能钓到多少鱼?……好吧,散学!”他将“散场”说成了“散学”,据说有一天他上课叫学生翻开课本,竟说成了:“同学们,抓牌!”学生莫名其妙,他又重复道:“谁坐庄,连牌也不会抓?”一些懂打牌的学生笑翻了,而不懂的仍然云里雾里。后来学区崔主任听到了这则笑话,作为典型写进自己的报告中,在会场上产生过“轰动效应”。 方胜看了一下表,竟是深夜十一点半了。再过半小时,这一天就过去,新的一天就将到来。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支烟来,深深地吸了一口,又长长地吐出来。突然间他感到一切都是空的,都是无聊,好像从一个虚幻的时空里掉下来,掉在现实的陆地上,好像做一个梦突然醒来。他觉得肚子饿了,要回到家里去,回到老婆身边去。明天还要上课,作业还没批阅,教案还没做……忘了的事又重新浮上心头,甩掉的烦恼又重新找上门来,牌场上三十六计并不能解决牌场以外的一切问题,在牌场上能宽宏大量回到现实中并不一定能宽宏大量…… 他疲倦地走到自己的房门口,电灯早已熄了,双双可能早就进入了梦乡。他掏出钥匙开了房门,拉亮电灯,他把脚步放得轻轻又轻轻,他怕弄出响声惊动双双招来一顿臭骂。他揭开锅盖,想寻点吃的,可是锅里只有半锅清水,其余什么也没有,他到桌上去找,桌上塑料罩子罩的是几只空碗。他终于忍不住说了: “双双,你怎么晚饭也不给我留一点儿。” 双双睡在床上没有反应。 “双双,我太饿了,还有什么东西吃么?” 还是没有反应。 他走了过去,坐在床边,轻轻地用手去摸双双的脸,说:“老婆,别生气……”话未说完,双双就“呼”地坐了起来,扬起手就给了方胜两个耳光,说:“谁是你老婆?你心里还有老婆?还有这个家?你的老婆是牌,你的家是牌场!你还要吃饭?你的饭是牌。你课不上,卷不阅,饭不做,衣不洗,我怀了孩子,心烦得不得了,还得服侍你这位大老爷!我受不了!我要把肚中的东西做了,要与你离婚!”方胜被两巴掌打懵了,呆坐着,不发一言。 双双说:“方胜,我算看透了你了!你是个极端自私的家伙,一点良心也没有,一点责任感也没有,你只顾自己快乐,你从不替别人想想,你从来就不心疼我,也不疼我肚中的你的孩子,你不配作丈夫,更不配作孩子的爸爸,你只配当一辈子单身!” 方胜任其数落,一语不回。 双双说着说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又说了:“我怀了你的孩子,肚子鼓鼓的行动不方便,孩子在腹中越长越大,现在顶得我五脏六腑都难受,你也不替我想想。若是好男人的话,你可以给我做做教案,批批卷子,至少,也煮煮饭,洗洗衣服,减轻我的负担,让我的心情好点,可你,像一个做丈夫的吗?像一个将要做父亲的人吗?你没有老婆,我的老公也早就死了!”说完,又拉长声音哭得更历害了。 方胜嗫嚅着说:“双双,别哭了,算我错了吧,我以后改正就是了。” 双双说:“你会改正,这话说了多少遍了,你改了吗?……” 042、双双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双双说:“你会改正,这话说了多少遍了,你改了吗?你是什么货色,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 方胜不再说话,任双双嘟嘟囔囔。自己倒水洗了脸和脚,就准备饿着肚子睡过这几个钟头。可刚揭了被,双双挥起一脚,把他揣到床底下:“方胜,你今天挨我的床,老娘就同你拼了,我和我肚中的孩子就与你同归于尽!” 这还是原来那个温温和和的双双吗?还是那个坦率可人的双双吗?还是那个不怕吃苦、善解人意的双双吗?他没想到自己在老婆面前趴下了,他突然想起一句名言: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女人是男人的囚笼……他实在难忍住这口气,依他以前的脾气,早就奋起反击了。可这个女人打得么?打她她肯定会丧失理智,会闹得天崩地裂,何况理在她一面呢,忍吧,忍吧。可今夜怎么熬过呢,睡到床上去肯定就会引发一场战争……双双毕竟是个不错的女人,毕竟怀了自己的孩子,毕竟是自己错了,让一让吧,也许明天,两人又会重归于好呢。 他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关了灯,开了门,走出门外,然后轻轻地把门拉上,他准备去找可以过夜的地方,让双双去冷静冷静。 屋里重新静下来,窗外也没有了一点声音。双双的心就静了许多,她甚至有点后悔了,是不是太过分了?不给他晚饭吃,搧他的耳光,一脚把他揣到床底下,自己又是说又是哭又是骂,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是不是伤了一个男人的自尊?他会不会想不开?……她想起床到外面去把他叫回来,但,那脾气不是白发了吗?心不能太软,太软了男人就会得寸进尺,会往邪道上愈走愈远…… 他希望方胜自己回来,他若回来了,就应让他睡到床上来。 方胜走到操场,就坐在一块石头上抽闷烟,被来解手的熊光发现了,说:“怎么啦方胜?双双不准你上床了吧?可怜的男子汉,因了打牌就有家难归了啊!男人呵,没有女人的日子难过;有了女人的日子也难过呵!”抒了几句情,见方胜不语,又说:“双双,她竟然这么厉害!也怪你自己不会驾驭她!懂得驾驭这个词的原始含义吗?武则天训烈马,用的是鞭子、铁尺和匕首。我打牌,老婆半句屁也不敢放呢。温柔要一点,但不排除使用武力。不然她就会骑在你的脖子上,两条腿就会像一把火钳那样紧夹着你的脑袋,难受呵!” 方胜低着头。 熊光说:“不要低下高贵的头,男子汉!今晚到我那里去睡。双双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让双双今夜去冷静地去想想,男人是一匹想奔跑的马,而不是系在女人裤带上的一只叭儿狗!其实呀,离了男人,女人的日子也难过呢。” 偏偏这时又有一人打着手电筒走进了校园,找到熊光说:“熊老师,打牌去!”熊光说:“什么时候了?”那人笑着说:“你熊大师据说连战五昼夜仍然很精神,时间愈久头脑愈清醒。这个时候怎么去不得?”熊光说:“打小的还是打大的?”那位牌友说:“搞大的,太小了不过瘾呢。不过,除了你之外,还需一人。”熊光就邀方胜说:“你也去吧,你今天晚上受了气,反正难以入睡了,索性就打个通宵吧。”方胜说:“我不去了,我没钱了。”熊光说:“这样吧,我借给你300元,打赢了就还我,打输了就算我输了吧,这还不行?”方胜说:“不去,我手气太痞,再去还会输个精光。”熊光说:“换过环境,风水就不同了。不信,且去试试。” 打牌的人从来都是经不起劝说的,方胜就把双双的话丢到了脑后,跟在那个人与熊光的后面走出了校门,消失在暗夜之中。 043、打牌打出了奇事 换了一个环境,风水的确不同了。方胜输了头三盘之后,就是节节胜利。到天亮时分,他把借熊光的300元还了,袋里还有500元现金。他说:“算了吧,今天第二节我有课,改日再战吧!”牌友们说:“就算了?你输了走那没说的,赢了想逃可不行。没经我们批准那是不能走的,你也是牌坛老将,怎么连起码的规矩都忘了?”方胜说:“那我把赢的钱还给大家吧,我可要回去上课了。”牌友说:“那也不行,赢了就赢了,退给我们可不敢受的。我们要讲牌德啊!”方胜说:“这一期我缺了好几节课了,讲了牌德,违了师德,校长可要刮胡子呢。”熊光说:“什么师德不师德!校长也玩牌,他官德也不讲了,咱老百姓还讲什么师德。坐下吧,方胜。准备持久战。奋战三昼夜,最后的胜利一定属于我们!”方胜脱身不了,又坐下来应战。 一战就战到傍晚,方胜兜里又多了500元,到了第二天早晨,方胜兜里有了2000元。可是到了这天傍晚,兜里只有1000元了,到了半夜兜里只有300元了。方胜说:“我现在输了,该可以走了吧,我实在坚持不住了!”又对另一位牌友萧老头说:“萧大爷,你也该退场了吧!你老快七十岁了,不要牺牲在牌场上啊!死在战场上,重于泰山;死在牌场上,轻于鸿毛啊!我们年轻人也坚持不住了,你一把老骨头还能坚持?算了算了,我上眼皮和下眼皮接吻了。咱们留下一口气,才能后会有期呵!”萧老头说:“坚持到天亮吧,天亮就散场。”熊光说:“方胜你若现在回去,半夜三更的,你还不是重演前天晚上的戏。”方胜说:“我睡你房间去。”熊光说:“我却不敢收留你,双双找上来了,说我窝藏罪犯,怎么担当得起?……坚持就是胜利,咱们打到天亮!” 可是只打了两圈,萧老头就“咚”的一声掉到桌子底下。牌友们一下乐了:“萧老头,你钻到桌子底下寻骨头啃是不?”方胜说:“你赢得起输不起,钻到桌子底下求神灵保佑吧?”另一位牌友说:“萧老头萧老头,你真的就死在牌桌下了?那祭文可不好做呵!”说完许久还不见桌下有响动,就觉得怪了,慌忙提着油灯往桌下看,只见萧老头摊倒在地,脸色苍白,双眼紧闭,一嘴白沫。三个人就雷击似的立在那儿,小眼瞪大眼,不知所措。还是熊光最先清醒过来,说:“别慌,让他平躺在地上,别动他,以免搬动而断了气。”又对那位姓刘的牌友说:“你是这个村子的,熟悉情况,快去叫位乡村医生来,无论如何要叫开门,他睡在床上不起来,你把他背来,不然要出大事了!” 过了点把钟,医生来了。他诊了一下脉,药方也不开,针也不打,生硬地丢下一句:“准备后事吧!”就背着药箱匆匆走了。 三个人木然地立着,没想到奇事就这样发生了。 044、私了还是公了? 三个人木然地立着,没想到奇事就这样发生了。 方胜说:“我们快逃吧!三十六计,走为上,还犹豫什么!”熊光说:“头脑简单,能躲脱不是祸,是祸就躲不脱,愈躲祸越大。这样吧,老刘,还得辛苦你,你得赶快通知他的家人,我与方胜守在这里!” 家人赶来时,东方已露出鱼肚白,三位牌友协助他们把老头抬到家,让他平躺在床上。这时他的儿孙们都聚集在老头的身边,左邻右舍也赶了来,问长问短。萧老头慢慢地睁开眼睛,一一看过身边聚集的人,竟露出一丝笑意。众人就欣喜起来,说:“萧爹活过来了,老底是有福之人,阎王爷不会勾他的朱笔的。”只有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说:“天亮时有一会黑,人死前也有一会缓和的。恐怕是回光返照吧。”就对萧老头说:“萧爹,你的儿孙都在这里,你有什么吩咐吗?”萧爹把眼闭了,半晌又睁开,说:“笑!”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觉得莫名其妙:笑,笑什么?人都快死了,谁还笑得起来?老者又问:“萧爹,还有什么嘱咐吗?”萧爹的目光又亮了一下,喘了一下气,说:“跑!”众人又一次大眼瞪小眼,更不知所云。只有熊光明白萧爹这奇怪的遗嘱的含义,他解释说:“萧爹一生爱打牌,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没忘记,他说的“笑”、“跑”是打牌的术语,他还在打着牌哩!”众人觉得有理,就纷纷笑将起来。在人们的笑声里,萧爹的喉咙里响了一下,脑袋一歪,脚就伸得直挺挺的了。老者说:“快烧纸钱,萧爹上路了。” 众人就千姿百态地哭了起来。 萧爹的儿孙们哭过之后,烧的烧纸钱,烧的烧床管,有的去买棺材,有的去弄石灰,有的去给亲友报丧。只有萧爹的满崽萧俊什么也没做。他在兄弟六人中,最没钱,但头脑最聪明。此人别人忘了的事,他给抓住了。他将他爹生前的三位牌友叫到楼上一间偏僻的房间里,脸色变得阴冷可怖,说:“三位都是我爹生前的最好牌友,在他离别人间的时光里,为我请医生,又给我们报信,还协助我们将我爹送回来,本人实在很感激。不过,我还想问一下,我爹真正的死因是什么?”熊光说:“我不是说过几遍了吗?”萧俊说:“你以为我会相信吗?第一,我们这里满屋大小的人都可以证明,我爹身体非常健康,近几年来连药丸也没吃一粒,为什么打打牌就突然去了?其二:我爹一向爱打牌,从前打过四日四夜啥事也没有,为何这次没打到三日三夜就一命呜呼了?其三,我爹这次打牌去时带了2000元,可送回来时,身无分文,这又作何解释呢?他全输了?就输他一个人?”熊光的脸色变了,说:“这样说来,老兄认为令尊大人是我们害死的啰?”萧俊说:“现在还没有证据,我不敢妄下结论。但我爹钱没了人也死了,再蠢的人也会联想到谋财害命之事。” 方胜急得不行:“绝对不会!绝对不会!我们绝对不会是那样狼心狗肺的人,绝不会做谋财害命之事!” 萧俊冷笑一声:“不知你们愿意私了还是公了?” 045、家,是不能归了…… 萧俊冷笑一声:“不知你们愿意私了还是公了?” 熊光说:“怎么是私了?又怎么公了呢?” 萧俊说:“公了就是我们马上去报派出所,先让他们来这里剖尸验尸,是逼死的、害死的、气死的还是疲倦之极而死,由他们去确定,也让他们去裁决,该偿命的偿命,该坐牢的坐牢,该罚款的则罚款!有一点我敢肯定,你们聚众赌博,最轻的处理是每人罚币3500元。我爹死了,自然罚不成了。你们不出点血,没有那么便宜的事!” 熊光说:“那么私了呢。” 萧俊说:“我看还是私了算了。我想你们不会害我爹的,毕竟以前无冤无仇。你们有两位还是人民教师,人民教师是教育人的怎会害人呢?但我爹毕竟死于牌场,真正的情况只有你们三人明白,没有旁人作证的。所以你们分文不出想挥挥袖子就走人,那不成的。我看你们每人赔偿3000元钱吧。” 方胜说:“三千?这么多,可以少一点么?” 萧俊说:“不能少的。你们选择公了或是私了?”三位牌友商量了一下,说:“私了吧,不过我们身上没有钱。” 萧俊说:“既然你们选择了私了,愿意出钱,又说身上没钱,想蒙混过关?参赌的人身上没票子,叫我如何相信!这样好了,你们将你们身上的口袋都翻过来给我看,有钱没钱立见分晓。” 无可奈何,三人就将自己的衣袋翻了过来。熊光身上有2700元钱,姓刘的身上有1000元,方胜身上只有300元,共计4000元,还欠5000元。怎么办?于是他们三人苦苦哀求,让他们回家去把钱搞来,并且在萧爹出门那天来送葬。萧俊威胁着说:“如果你们不在两天内把钱弄来,别怪我萧俊不讲情义。” 他们迈着沉重的步子往回走。 走到枫树坳时,方胜就在那棵古枫下的石头上坐下了,脸上布满了愁云,他忧心如焚,两脚发软,他没有勇气回到学校、回到双双的身边去。熊光催促着说:“走吧,且别思前想后了,几夜没睡觉。先回我房间,蒙头睡它过三日三夜再说。”方胜说:“我不回去,我无法面对现实,面对双双,我的人生要发生变化了!”熊光急了,说:“你胡思乱想什么,这一点打击也经受不起么?我们是男人,在这么一个小小的挫折面前就趴下了?”熊光显示出英雄气概,方胜却很脆弱,说:“说说英雄的豪言壮语倒是容易,我出了这样的大事,双双能容我么?那天夜里,我打牌晚一点回,她又是搧耳光,又不准上床,现在我欠了债,败了名,她还会接纳我吗?我内心也很惭愧呵,她就是一句话不说,我也无法直面她那双哀怨的眼睛。双双,我对不起你呀!我未出生的孩子,你的父亲对不起你呀!”说着,泪水就从眼眶里泉水般涌了出来。 熊光见一个大男人哭了,也动了悱恻之心,说:“其实也怪我,我不能邀你打牌,是我毁了你……不过你还是回校吧,不然我心里更难受。方胜,今后无论如何,我再也不敢邀你进牌场了!” 方胜说:“家,是不能归的了。熊老师,见了双双,你就说我去了广东,我要去拼命赚钱,学校的工资太少了。我赚了钱,就会写信、寄钱回来。叫她原谅我的过错,孩子生下了,让她好好养育他吧。” 熊光说:“你身无分文,怎么走?” 方胜说:“我鞋里还藏有50元。” 熊光说:“看来我无法劝阻你,我鞋里还有300元,拿去吧。”就把鞋脱了,把3张票子给了方胜,又说:“如果找不到工作,也别急,就早点返校,双双毕竟是读过书的人,气散了,会谅解你的。”这时一辆小拖启动了,是去镇上的。方胜站了起来,对熊光点点头,就上了车。小拖突突突地冒了一阵烟,车轮就向前转动起来。在车上,方胜困得要命,他想先在镇上找个小旅店睡它一日一夜,然后再乘车去市里,再从市火车站乘车去广东。至于是什么在前面等着他,他暂时不去想它,车到山前必有路吧。 052、假的就是假的 【发错了,中间还有好几章,对不起】这一日清溪中学150名学生排着长蛇阵来到了云雾中学的操场上,他们一个个风尘仆仆、无精打采地站在操场上,等待着他们的假班主任来领人。 苏晓霞成了假班的假班主任。汪校长认为她年纪轻,记忆力好,反应快,责任感强,就“提拔”她作了所谓的“普九班主任”,她原来的班暂时由数学老师担任,等验检一过,她再“官复原职”。她领了50名学生,把他们带进一间粉刷一新的教室(其实是危房,原来堆积废物的,现在把废物搬了,在墙壁上粉上了一层白灰)。她上了三节特殊课:第一节课,她作自我介绍,对学生一一点名。一边点名,一边记他们的外貌特征,让“将识兵”。又让学生认识她,达到“兵识将”之目的。之后又象征性地排好了座位,选好了班干部,使假班具有一个真班的样子。第二节课,她带着学生熟悉学校环境,告诉他们哪里是食堂、哪儿是厕所、哪里是校长室、教导处、总务处,并向他们介绍其有关情况。第三节课最有意思,她把校长、教导、总务、以及六七位任课教师领进教室,向学生一一介绍——就象讲解员讲解动物园的动物似的——这位是谁,那位是谁,这位教什么,那位教什么。说到校长时,苏晓霞就用了风趣的语句:“同学们最要牢记的是我们校长,胖是他的体型特点,爱出点子是他的思维特点,机智灵活是他的性格特点。哦,他姓汪——对,就是你们历史书上的汪精卫的汪。可咱们的校长不投降卖国,却忠心为校呢——大家记住了没有?” 学生拉着长腔答:“记——住——了,汪校长!” 汪校长也滑稽地向苏晓霞拱拱手:“谢谢你的恭维。” 连续上了三节课,晓霞有些厌倦了,想休息一下,但县教育局的领导又下来了,他们听说在这儿搞“验检演习”,就来了兴趣,就同学区的领导同志到各个教室来“预检”。来苏晓霞这一班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同志,他走上讲台,翻开学生花名册,对照从派出所借来的户籍簿,朗声叫道:“李向阳!” 假李向阳闻声而起,响崩崩地答道:“到!” “你多少岁了?” “13岁。” “你爸叫什么名字?” “李太阴。” “户籍册上写明你爹死了,死了多久了?” 李向阳毕竟是假的,他不可能完全进入角色,顺口答道:“我爸没死,今天早上还与我一同吃早餐呢,他叫我今天别参加‘演戏’了,我听了老师的话,才来的。” 那位领导咧嘴而笑:“你是假冒货!” 假李向阳说:“我不是假冒货,我是真货!我不是清溪中学来的,我本是云雾中学的……”说着就呜呜地哭了。 那位领导说:“哭什么嘛?” 假李向阳说:“我们的老师说,这次上级领导对他们搞一票否决——哪怕是学生出了问题他今年就不能评先评优,他便对我们也搞一票否决,谁出问题谁就不能评为三好学生。” 那位领导竟又是一笑:“别哭,算你是真李向阳,老师不会一票否决你的,但你要记住:你爸在两年前就死了!” 可这位同学脑筋仍没有转过弯来,说:“不!我爸没死。我爸若死了,谁给我交学费呢。” 众人哭笑不得。 之后那位领导又查了几个人,没有一个不拐场的。 走时,那领导对苏晓霞说:“漏洞百出,还得进行强化训练才行……哦,你姓什么?” 苏晓霞说:“姓贾,贾雨村的贾。” 那人笑了笑,走出教室门又打了一个哈哈:“假的毕竟是假的,认真查起来,一戳就破的!” 053、造假,不可抗拒 下午,学区领导和镇上付书记留在学校召开全校职工会议。江涛听说付书记在这里开会,说:“有那个人,没什么好屁放。”就独自回了家。会上,学区崔主任谈了“验检演习”存在的问题,分析了原因,提出了补救措施。镇里付书记强调验收的重要性,他说:“我们镇不合格,那么全县就不合格,有一个县不合格,全省就不合格,一个省不合格,全中国就不合格。那么,我们怎么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交代呢?那我们一个镇不就影响了我们中国在国际上的形象了吗?”于是又再次强调老师在这次“验检”中的表现至关重要:“你平时表现再好,哪怕有丰功伟绩,但这次不积极、犯错误,那是绝对不允许的。这是考验我们的时刻了。我听说我们学校有个别人拒绝参与‘普九验检’活动,这样的老师还像老师么?据说今年下半年也搞聘任制,我觉得这样的老师就该落聘,校长就不要聘任他!……” 楚狂不顾林泉的暗示,站了起来,说:“付书记,我就是你说的那个拒绝参加这项活动的人的一个……” 付书记以为是江涛,看时却是另一个。 学区领导忙说:“楚老师,你坐下,别激动,慢慢说吧。” 楚狂说:“说真话吧,我们镇真有百分之九十六的青少年初中毕业了吗?真实的情况是只有百分之五十至六十左右。若实事求是,那么我们还远远不合格。我们搞的,是大规模的造假。我拒绝造假又错在哪里呢?” 许多老师附合着:“这真话倒是真话。”学区崔主任到底是文化人,懂得教师的心理,又怕引起无谓的争吵,就用了非常舒缓的语气讲了话:“付书记从百忙之中抽时间来参加这个会,是为了使我们学校顺利通过普九验收。我们无疑要表示感谢。个别老师有自己的看法,或者说楚狂老师的看法也代表许多老师的看法,这很正常。老实说,我们学区几位同志也认为是在造假,甚至觉得是一场灾难。可有什么办法呢?大家都在搞嘛。市里学校也一样,去年他们通过了验检,就有人下乡来搞转学的假证明。可他们通过了,还受了表扬。有些老师认为,你们学区应当抵制啊!但我们能抗拒吗?抗拒就就地免职。如果就地免职能避免这场灾难倒也罢了,我敢打赌,免了我的职,提上来的绝对还会造假,甚至也闹得更凶!你信不信?” 顿了顿,又说:“我也知道这样的造假会带来很大的负面影响。我甚至觉得一个民族缺乏的诚实的思想素质和实事求是的精神,什么东西都将成为一句空话!” 大家很吃惊,认为崔主任很深奥。 “但是我仍然希望我们能够顺利通过这次验收,希望这场造假灾难快点过去,而且不能让它重演。今年我们县这次‘普九验检’,已经花了几百万。如果不能通过,明年还要验检,我们还得造假,我们依然不能抗拒,我们还得花上几百万元钱。几百万元钱是老百姓的血汗钱呢,花得痛心哪……” 楚狂说:“崔主任,我懂了——造假是老百姓的灾难,不造假还是老百姓的灾难。对不对?” 这天夜里,晓霞久久不能入睡,她想了许多,许多事她想不明白,比如林泉与崔主任的观点竟相类似,比如人们不得不去做自己不愿做的事,而且还要认认真真地做…… 这天夜里,晓霞听到了箫声,楚狂的箫声在校园的上空幽幽地响了一夜…… 054、研究官场学 冯老师走进屋来,只见邹主任独自坐在桌边喝酒吃菜,就说:“邹主任,你好快活!一人吃,生疔疮;众人吃,分外香,让我也分享分享吧,也省了生疔疮啊!”不等老邹回话,就大大方方地在桌边坐了,给自己筛了一杯酒,边喝酒边吃起菜来。 老邹夫人说:“冯老师你来得正好,他一个喝闷酒,唉声叹气的,我就怕他喝出个毛病来,我正想为他请个酒伴儿,恰巧你就来了。” 冯老师仰脸笑了一声,说:“照大嫂这样说来,我来喝酒,倒是替邹主任排忧解难了!”又对老邹说:“老邹呵,我看你这愁,十有九是这次大造假弄出来的!” 老邹说:“就是嘛。这造假,先是闭门造车,造出了一个又一个漏洞来,然后又一个个认认真真地去赌。把人的脑袋也搞大了!我现在真正体会到了,我们干真事很马虎,我们造假却最认真!发展下去,我们的中华民族,会成为最会说假话、干假事的民族!……大影响就别说了,单说我们这段时间认认真真的造假,对教学就马马虎虎了,有的老师造假表,课就没去上,学生在教室吵闹、打架,昨日有两个学生在课堂里用凳子敲脑袋,一个同学的脑袋被砸出了血。” 冯老师说:“这不能怪老师,老师没有分身法,他要造假哩。” 邹主任说:“老师当然没责任。校长在会上就说过:‘这段时间你没去上课不会追究你的责任,若误了‘验检’你就罪责难逃。’冯老师你想想,等‘验检’一过,我们要用多少时间和精力去扭转学风和教风啊!” 冯老师说:“我说老兄也该换换脑子了,不然不适应时代了呢。你还去为学风、教风发什么愁啊,你应考虑一下自己的位子问题,研究一下官场学。你已经有了前车之鉴了呢。” 老邹说:“这事你早就提醒了我呢,我没忘的。不瞒你说,我还作过一些研究了哩。仔细想来,官场的学问并不复杂,可以用6个字来概括。” 冯老师大吃一惊,说:“你竟能把复杂的官场学问简括为六个字?好!你说来听听。” 老邹这时的心境开朗了许多,端起酒杯说:“喝,喝了听我说!”两人喝了杯中酒,又满满地倒上一杯。 老邹说:“……” 55、定计 老邹这时的心境开朗了许多,端起酒杯说:“喝,喝了听我说!”两人喝了杯中酒,又满满地倒上一杯。 老邹说:“这当官嘛,主要学问体现在处理各种关系上。对上级,要瞒、吹、拍;对下,要骗、压、诱,这不就是六个字了么?自己的坏事,或自己管辖的区域内阴暗之事,要善于瞒;对自己的政绩要吹,无的要吹成有的,小的要吹成大的。对自己上司要善于拍,包括语言的、经济的、行动的拍,是多样化的。对下属,对群众,能哄骗就哄骗,不能哄骗就权势压制;骗压都不起作用,就以小恩小惠或大恩大惠——如委以重任——引诱之。” 冯老师说:“老兄的见解实在精辟!……只是悟理太迟,如能早日悟道,校长之职,岂会落入他人之手?”想了想又说:“不过,老兄的理论尚有一个重大的缺陷。那就是,为官之道,不仅要研究对上之策和对下之策,还要研究对付同级也就是身边的竞争对手之策。这最为重要,因为处同一空间,经常接触,上知你的背景,下知你的根底,中知你的全部优势和弱项,因此这班人最难对付。不过也有三字方针采用,这就是:结、排、烂!” 老邹说:“结排烂?不懂,还请大师指点迷津,开我茅塞。”冯老师说:“所谓结,就是结一班死党,壮自己之阵营。否则势薄力单,难成大事也;所谓排,就是排除异己力量,削弱对方势力;所谓烂,是不得已而为之,相当于三十六计的最后一计:走为上。就是说,当自己在班子内处于劣势之时,你就得想法把水搅浊,把摊子搞烂,使其不可收拾,并让对手承担其责任。你以为如何?” 老邹说:“这才是完整的官场之术!——有些东西你不研究则已,研究就容易出成果呢。今后我们闲着无事了,就以此为纲要写一本书,说不定还可以赚回一笔酒钱呢。” 冯老师却继续开导老邹说:“我说老邹,我们不能停留在理论的研究上。理论的价值在于运用,孙子兵法上说:‘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我看我们的汪校长通过‘结’和‘排’,已大大地壮大了自己的势力,而你已处在劣势了。” 老邹瞪大了眼睛,说:“那么,在你看来,我们要走‘烂’这一着棋了?” 冯老师说:“想想吧,如果这次‘验检’你让它顺顺利利过关,他的根基就真正稳固了。你们的争斗就可以告一段落了。” 老邹皱了眉头,说:“有道理……可怎么个烂法呢?” 冯老师想了一会,献计说:“普九的真假情况你了如指掌,何不把这种情况用一个统计表搞出来,用钱买通某个农民,在上头下来验收那天,拦住那辆小车,把那个表递上去。那么造假的千里长堤,不就因一蚁穴而溃于一旦了?” 老邹说:“妙是妙,掌握我校普九真实数据的人只有那么几人,事发之后,一定会怀疑到我头上来,真正得罪了领导,那也不是好玩的呢。能不能再搞隐蔽一点,不引起怀疑方为上策。” 冯老师眉头一皱,便又出一计,说:“那好办,我们就以一个村为例,整理该村学生流失与去向表。只讲一个村的情况不牵系整个学校,他们怀疑也不会怀疑到我们头上,只会怀疑村干部而已。” 老邹说:“此计妙哉!” 冯老师说:“此乃三十六计中的‘借刀杀人’之计也。” 老邹在冯老师的肩上拍了一掌,说:“佩服佩服!冯老师,你有校座之才,教书委屈你了,你该闯入官场才对!” 两人哈哈大笑,不约而同站了起来,将酒杯高高举起,说:“干!干!” 056、荒唐的验检 5月20日,“普九验检”进入倒计时第6天,全县初中、小学全体师生进入“一级战备”状态。5月21日,倒计时第5天,县教育局给各乡镇学区的领导配备了诺基亚手机,学区领导又给各中小学校长配备了手机,现代化通讯工具首次运用于乡村迎检工作。上头规定,在这非常的时刻,手机日夜都不能关,以便随时接收上级的重要指示。但汪校长的手机在云雾中学却没有讯号,学区就叫老汪亲自或派人死守枫树坳最近装置的那台电话机旁,不能离开,以便接收信息。5月22日,倒计时第4天,云雾中学根据上级指示进行最后一次“普九预检”。5月23日,倒计时第3天,汪校长和老邹对所有硬件(除校舍正在建筑外)和软件进行再一次自我验检,查漏补缺,务求完善。同一天,全校不上课,专搞清洁卫生大扫除,力求清洁区域内纤尘不染。挂好迎检的横幅,把用布做的大条幅标语从四楼垂下来,一直垂至一楼。校门口挂上红灯笼,插上彩旗,贴上“向领导同志学习、致敬”和“热烈欢迎领导指导工作”的红纸标语。门口还贴上一幅长联。5月24日,倒计时第2天,学生再进行一次大扫除,总务部门上镇上购物,为“验检团”安排好生活。 5月25日,倒计时第1天,清溪中学的“补员”大军开往云雾中学,暂时驻扎在云雾中学附近的农家,等候命令。下午,电话里传来第一个信息:省验检团已于下午四时到达县城,住在“新世纪”宾馆,县四大家都参加了欢迎仪式。此日再无信息。 5月26日清晨,电话里传来信息:“验检团”在“新世纪”宾馆开会。会后又传来信息,“验检团”首先对县城中小学进行验检。老师们说:“至少今日不会来了。”这一天就真的无事。 5月27日白天,白守了12个小时,林老师说,云雾中学太偏僻了,不会来了。汪校长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有备无患。夜里来了信息:估计不会来云雾中学了,但最后的确定,要到28日8:30才会见分晓。不能大意。清溪中学补员军要坚持住! 5月28日8:30,电话里无信息。 8:40,汪校长打电话给学区,崔主任回电:耐心等待,不能撤军。 8:50,没有信息。有的老师大骂:“要死就早点断气,拖得人受不了!” 9:00,汪校长接到电话密报,说有农民将拦车告状,而且所告的情况属内部情报,准确无误。汪校长觉得前线第一枪还没打响,指挥所的后院就起火了,急得抓耳挠腮,不知所措,只得电告崔主任。崔主任不慌不忙地说:“沉着点,据分析不会来了。再等等吧。”当时冯老师在场听了,即密派人前往堵泄密之人的口。 9:20,电话里传来信息:验检团不来云雾中学,也不来他们这个镇了。 9:21,崔主任发来指示:一、普九验检工作顺利通过,全体师生可以放心了。这是一个辉煌的胜利。二、各校的“补员军”撤回本校,路上要特别注意安全。三、放假两天,让师生们消除疲劳,恢复身体。 老汪搁下听筒,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接着又朗声地笑了。 他乐孜孜地回到学校,碰上的第一个人就是老邹,他迎上去说:“邹主任,特大喜讯!省验检团不会来我们学校了!”老邹颇感意外,皱眉说:“怎么不来了?怎么说来又不来了?”汪校长说:“不来了就不来了,你,不高兴吗?”老邹就笑了:“我怎么不高兴了?一场灾难过去了,我不高兴谁高兴?”老汪也附和着笑,说:“是的,灾难过去了!我们该庆贺一下了。”老邹说:“是该庆贺庆贺的,大伙儿忙了这许多时间,也该放松放松了!”汪校长说:“学区来电话说,放假两天!”老邹说:“英明!”汪校长说:“老邹,这样吧,我看我们今天上两节课就让学生回家,学校准备让检验团吃的那些肉鱼鸡蛋鸭,我们自己吃了,公费报销了它!让兄弟们一醉方休,你看如何?”老邹说:“好!我赞成!” 汪校长把“验检”过关和放假的消息在喇叭里播了,每间教室里都吹呼雷动。 放学之后,中午会餐,老师们都开怀畅饮。晓霞都被人灌了,喝得满脸春色。老邹醉得不成样子,一连砸碎了三个大碗,骂道:“这省上验检团的人也是瘟官!脑袋也是猪的!要这么兴师动众干什么嘛,三五个人,穿了老百姓的衣,不声不响地进入某个村里,查查问问,什么事都会水落石出的。却要来这一套,瘟!”冯老师忙向他使眼色,并说:“邹主任醉得胡说八道了!”就扶着他回到他房间里去了。 酒席上,找不到楚狂的影子。 江涛先是默不作声,只疯狂地饮酒。突然就笑了起来,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地笑得天摇地动,而且没有止住的意思。老师就烦了,说:“笑死!你笑死是不是?” 只听见“咚”的一声,江涛就掉倒在桌下,直挺挺地躺着,随即就发出了沉沉如雷鸣的鼾声。林老师怕他着凉,就与几个人抬死猪般把他抬到他的床上。他醒来时,两天的假已经放过了,学生又重新来校读书,他伸伸懒腰说:“怎么搞的?不是说放两天假么?老子才安安稳稳睡一觉,就又上课了!这老汪,说话就像放屁似的!” 057、我去流浪了 在学校北侧的小溪边,耸着无数的嶙峋的青色石头,景色奇异,晓霞很喜欢那儿,常去那儿玩耍,有时也带一本书去读。这天傍晚,晓霞夹着书从石头走下来,却碰上了楚狂。 楚狂更加消瘦了,颧骨突起,双眼深陷,下巴尖削,嘴巴四周的胡须茂密而且坚挺,头发乱草地支着,仿佛一场大病久愈似的。他背着行囊,手里拿着一把箫。 晓霞说:“楚老师,你去哪里?”他看了晓霞一眼,又神情忧郁地望着远处的天空,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去流浪了——像天上的云,无依无靠,不止不休,浪迹四方。”晓霞一惊,却又故意说:“想去东南沿海的某个城市找个更好的工作,要赚大钱做大老板吧?成了大款,可别忘了这云雾中学的贫穷的兄弟姐妹们呀。”楚狂冷冷地说:“我,不为经济而出走。富贵于我如浮云。”晓霞说:“那么,你是为情爱而去流浪了?你心比天高,一般的女子在你的眼中都俗不可耐,你之所以要浪迹四方,是为了阅尽天下春色、最终觅得一个倾国倾城的、又与你心心相印的美人吧?”楚狂冷笑了一声,说:“为情爱而出走?我是那样的人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心头那片领地是一片野草萋萋的墓地……”晓霞的心震惊了一下,又忙作平静状,说:“那,你是生那位付书记的气吧,他那天在会上说了你的。”楚狂不屑辩驳,鼻子里哼了一声:“你想,那样的人值得我生气么?” “那,我就不懂了,你为何要去流浪了?” 不待楚狂说出,晓霞又接上了话头:“哦,我明白了——诗人的双脚,不会陷入某片土地,诗人的思绪,不会静止在某方天空。你要去寻觅一种精神,去追寻一种魂魄……你想到高山上去。你想呼喊,你想哭泣,你想疯跑,你想奋飞!你想用拳头捶击自己的胸膛,也想用拳头捶击大地,你甚至想毁灭一切,又想创造一切……你的生命是属于诗的,你想去寻觅诗一样生命和诗一样家园!但是……你也许会寻觅到,也许永远无法寻觅。但你并不遗撼,因为你觉得,你必须寻觅,寻觅就是一切!……是吗?” 楚狂的冷漠的双眼突然闪动着灼人的火光。 晓霞的语调却低沉了:“楚老师,让我以你的同事的身份挽留你一次吧。也许,城市并不比乡村好,远处并不比近处好,天空并不比大地好。哲学、诗歌、圣洁和淳朴并非游离在头顶之上,说不定它就在足下的泥土之中,就在朴素的庄稼上,在污臭的泥淖里,甚至就藏在牛粪之中呢。” 楚狂的眼中又一次放出激动的光彩,说:“啊,晓霞老师,你也很懂禅意啊!” 058、两截断箫 楚狂的眼中又一次放出激动的光彩,说:“啊,晓霞老师,你也很懂禅意啊!” 晓霞说:“其实许多人都懂,林老师、双双、江涛也懂呢,禅高深而又浅近,博大而又微小,高贵而又低微,禅处处不在处处在呢。你留下来吧,与我们一起过着简单而又朴素、充满着禅意的生活吧。” 楚狂犹豫了一下,说:“这,能吗?别人会让我们过上恬静简洁的、充满禅意的生活吗?”沉吟半刻,语气又倏地变得冷竣而又坚决起来:“不!我要走的,我已经厌倦了。不管前头是什么,我都要走的!” 晓霞就不再挽留,说:“那,你要去哪里?” 楚狂说:“也许我会徒步沿黄河而上;也许我会溯长江而上。我要去寻觅它们的源头。我要看看大江大河那火焰般的波涛,要听听它那沉雷般的怒吼,要感受那上游萧萧而来的万里长风……” 晓霞就有了凄凉而又悲壮的感觉,说:“要是你真的去了远方,那我们就很难读到你的诗作,更听不到你那苍凉的箫声了,就会产生一种深深的失落感呢。知道吗?你的箫声已成为校园文化的一部分,已渗透在我们的生活里了,而我,则是你苍凉的箫声的痴迷者呀!” 楚狂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把那支箫递到晓霞面前,说:“我走了,这把箫就送给你!”晓霞把手慢慢地伸过去,说:“可我不会吹箫,只偶尔弹过琴和吉它……唉,我所痴迷的是你的箫声而不是箫啊!” 楚狂把那支箫砰的一声折为两截,并掷之于地。 晓霞震惊了:“你怎么这样呵!……楚老师,你一定误会了我的意思……你是我的恩人呢,那次登云雾峰误入峡谷,那次扑火我跌断了腿……要不是你,还不知怎样了呢。你即使不给我一支箫,你那充满禅意的箫声也会在我的窗前流淌如水,千年不止……因为那是生命深处流出来的声音。” 楚狂终于平静地笑了笑,然后挥挥手,就走了。 晓霞弯下腰,拾起地上两截断箫。 晓霞泪光闪闪地望着那个高而瘦的背影渐行渐远,心里涌动着难言的酸楚,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两句古诗: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志一去不复返…… 这天夜里,天下起了雨来。 在灯下,晓霞将楚狂那支断成两截的箫用一根红绳串了起来,与那把军用匕首挂在一起。 晓霞没有听到那熟悉的箫声,心里空空落落的。她凝视着墙上那支断箫,久久不语。后来,她又缓缓地从墙上把箫取下来,握着,抚摸着,又放到唇边去吹,吹出来不是一支曲子,而是一种沉沉的嘶哑。 59、山上多白云 黄昏时,楚狂来到了静山和尚的小茅屋前草坪上,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一阵冷冷的山风刮来,吹凉了他满头热汗,头脑被吹得异常的清醒。转过身来,回首山下,无边的月色里,是一片莽莽苍苍的山影。这儿那儿,散落着几点昏黄的电灯光。现代化的脚步已踏进深山之中。而这山上,仿佛依然是百年前千年前的沉寂,依然是千百年前的那一片清幽的月色。草木和山石都在做着自己的好梦,虫子在或悲或乐地唱着自己喜爱的曲子。静山和尚就生活在这种悠深里、寂寞里,生活在白云和月色里。世上的百年巨变、千年沧桑在静山和尚眼里,如同一年一度的草绿春溪,叶落秋山,是一种风光,一种意料之中的风光。也不知他是怎样看自己的呢,是把自己看作一只小虫,一片落叶,一枚石子还是一朵悠然而逝的白云? 楚狂的目光在山下找到了云雾中学的方位,找到了那里的灯光。那四楼上的那间房子,今夜空无一人,灯光未亮,箫声不响。要不了多久,人们就会忘记那个既教书又写诗的人,那个在夜间吹箫的人。熟悉的将化作虚幻的梦境,陌生的又将一幕幕凸现。他的心头,涌动着苍凉和酸楚,他不能不承认,他对那方水土仍有很深的联系,有很长的牵挂。但他不能回头,不能再到那个四楼上去幽幽地吹箫。即使自己的脐带连着那片土地,他要用快剪毫不犹豫地把它剪断,哪怕流下殷红的血液,哪怕带来钻心的疼痛…… 还去想什么呢? 长长的山风吹动着一朵朵白云,贴着山脊,飘飘悠悠而下,飘到了楚狂的头顶,丝丝缕缕、缠缠绵绵的。云把他罩了,他就进入了白云里。他突然就忘怀了人生的苦闷,想起了“山上多白云”和“遍地白云无人扫”的句子,就有了一种飘然欲飞的感觉…… 他走进小茅屋,门都开着,却无人。屋里有些暗,窗外却是水一般的月光。屋里弥漫着石头、茅草和药材的气味。借着窗子透进的月光,他看见了墙壁上挂着斗笠、蓑衣、背篓,还有挖药的那把窄而厚的锄头,闪动着淡青的光……屋内无声,空山无人,师父静山到哪儿去了?在这静夜,在这月夜,他,变成一朵白云飘到哪个山头去了? 他走出茅屋,在草坪上站着,发现…… 060、走得再远,也走不出红尘 他走出茅屋,在草坪上站着,发现草坪上有一尊凸着的石头,光光的,映着银白的月光,就坐了上去,谁知底下的石头微微地抖动了一下,他就用手去摸,摸着的却是一个人头。楚狂吃了一惊,站起来笑道:“师父,你怎么成了一尊石头了?”“石头”站了起来成了静山,说:“楚狂,吓着了没有?”楚狂说:“没。师父,你真会开玩笑。”静山笑道:“我看见你踏着石板路走上山来,特地在草坪上恭侯你,你却认不得老僧呢。”楚狂说:“是了,我是凡人俗眼,师父是高僧法眼,我们虽近在咫尺,实际上相距十万八千里呢。”静山朗声笑道:“也别这样说——无为伢子,快起来,弄些汤菜来。”草坪上的一尊小石头站成了一个少年伢子,说:“师兄,小弟这厢有礼了。”就向他拱拱手。楚狂忍不住笑了:“这就奇了!有了一块老石头,怎的又冒出一块小石头!石头小弟,你真有缘分,能与一块奇石为伴。你们都是女娲补天没用上遗留在世上的两块石头吧?”静山说:“这伢子,父母双亡,小学没毕业就失了学,没人管他。我怕他跟不三不四的人学坏,就收了他做徒弟。其实也就是教他识几个字,读读佛经,也教他读些医书之类,大部分时间还是带他上山挖药,把学医和识药结合在一起,贫僧想让他变成一个能养活自己的人。他才是我的真正弟子,至于你,是我的朋友呢。” 汤菜很快就弄出来了,静山从草坪旁搬来一个石墩放在草坪正中,又搬来一块多边形的石块放在上面做桌子,“桌”面极粗糙,凸凹不平,却乌亮放光。“小石头”将碗筷放在平坦处。没有酒,就用茶水代替。“小石头”给每人筛了一碗茶,三人就在月光下边喝边说话。 楚狂说:“师父,我今日是来向您告辞的。不知是我厌恶了生活,还是生活厌恶了我。总之我要结束旧的,开始新的,我要去流浪了!我想溯长江或黄河而上,去寻找它们的源头。或许我会流浪一生,永无归期。”静山说:“没有目的吗?”楚狂说:“没有。如说有,流浪就是目的,寻找就是目的。” 静山的神情庄严起来,说:“其实你走得再远,也走不出红尘。滚滚红尘中,与你相伴相遇相知相识相斗的是生命。红尘是无边的苦海,而生命是深沉的悲凉。” 楚狂说:“不是说,能够超越吗?” 静山说:“是的,超越了就能成佛。可超越不能借助外物,主要靠内心。” 楚狂说:“那和尚离家、剃度、在深山的寺里修炼不也是借助外物么?” 静山说:“在家离家,剃度蓄发,在山在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佛性觉醒,体悟永恒。请听吾偈: 人生一场梦,茫茫宇宙空。 寻觅莫向外,佛在自心中。 佛乃慈悲心,怜爱众生命。 不生邪恶念,长存善良情。 佛乃忍耐心,胸阔万事容。 祸福等闲视,恩仇一笑泯。 佛乃舍弃心,不贪品格纯。 名利伤人箭,富贵过眼云。 佛乃平常心,清净淡泊中。 任尔欲潮起,独钓大江东。 四心皆具备,祥云生头顶。 众生有佛性,世道自澄清。” 楚狂说:“佛道博大精深,我虽向往之,而心不能至。我尽管读熟了《金刚经》、《六祖坛经》,对佛理有所体悟,但很难达到师父说的那种境界。师父,也请听我一偈——不,非偈也,纯属八句打油诗而已: 吾乃一诗人,未入佛家门。 袖手长空冷,涉足泥淖深。 忧天涕泪下,嫉俗肝胆焚。 披发走江海,持杖看暮云。” 正说着,天空倏地变暗了,月亮藏到了一片云里,山风渐渐止息,山下的电灯光全部熄灭。东南方向的天空中突然出现象一只光盘大小的飞行物…… 061、飞渡茫茫天宇 正说着,天空倏地变暗了,月亮藏到了一片云里,山风渐渐止息,山下的电灯光全部熄灭。东南方向的天空中突然出现象一只光盘大小的飞行物,它发出一束巨大的光束,雪亮雪亮的光芒照亮了整片东南的天幕,天幕下的山峦呈现出一种银白的色泽,三人举着筷子去夹菜的手停住了,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天空。 楚狂失声叫道:“天啦,飞碟!” 静山叫道:“阿弥陀佛。怕是佛光吧?” 石头伢子说:“呀,好看!” 那飞行物似乎停止了飞行。悬在空中,快速地自转着。它自身的色泽是橙黄的,灼灼耀眼,它的自转是顺时针的,转动时带出两道明显的白色窝流。它慢慢地朝西北方向移动一些又静止下来,静止地悬在空中。整个世界此时是静寂的,虫子的唧唧哼哼之声也没有了。飞行物突然闪出一道强光,然后猛地朝他们这边草坪、这个茅庐直逼下来,直逼下来!仿佛就要降落,但又十分突兀地,它停住了,向高空移退。一闪,成了光盘大小,又一闪,变成星星大小的亮点,再一闪,就在天空深处消失了。只有它留下的光束,横抹在空中,经久不熄…… 楚狂说:“伟大的奇观呵!神秘的飞碟!我有幸见到了你的丰姿!” 静山说:“不是飞碟,是佛光。”他记得《六祖坛经》上说:六祖迁化时,“异香满空,白虹属地,林木变白,禽兽哀鸣”。那“白虹”大概就是佛光吧? 楚狂说:“不,飞碟!绝对的飞碟!我订阅过一本叫《飞碟》的杂志,讲飞碟曾无数次光顾过人类居住的地球。一些目睹过飞碟的人的叙述与我们刚才见的几乎一样呢……师父,你说是佛光?假如是的话,佛邀你去西方极乐世界,你去吗?” 静山说:“随缘吧。……你说是飞碟,外星人邀你去他们的星球,你愿意离开地球吗?” 楚狂放声大笑:“哈哈,我太乐意了!让我乘飞碟飞渡茫茫天宇,去另一个崭新的世界,是多么富有诗意的事情呵!我心甘情愿,而且万死不辞!”说完,举起杯子把茶当酒一饮而尽。 突然他们的头顶的天空又是一片雪亮。抬头看时,那个碟状飞行物又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他们头顶的天空之上。它依然顺时针地自转着,自转着,悬在半空中自转着,没有后退,也没有上前,仿佛在犹豫着什么,又好像在注视着什么,小茅屋和草坪以及它四周高山深壑被它的光芒映得一片银亮,他们三人的脸被照得煞白煞白。 楚狂站了起来,向飞行物挥动着手臂:“飞碟,下来吧!我的朋友,带我去遨游太空,带我去另一个神奇的世界吧!” 静山也说:“阿弥陀佛,你若是佛,你就下来,来度我去极乐世界吧!” 那只飞碟仿佛听懂了他俩的话,真的就直逼了下来……那团光愈来愈大,愈来愈强烈,照得人双眼发暗,照得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了色彩和阴影……石头伢子只恍恍惚惚觉得师父和楚狂进入了那团光中,并微笑着向他挥了挥手。那团光刹那间就在天空中变成了一只唱片大小的发光体,又一闪变成一颗星星,再一闪就什么也没有了……他揉揉双眼,再一次凝视天空,天空的光还很亮,草坪上如同白昼,师父不见了,楚狂不见了,桌上的菜还冒着热气…… 天空中的光缓缓地一点点地黯淡下去,差不多一小时之后,天空才恢复成一片深蓝,蓝天中又有了月亮,山下的电灯光又亮了起来,有了山风,虫子又长一声短一声的唱了……世界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只是少了两个人:一个和尚,一个诗人。 石头伢子痴痴地坐着,仿佛刚才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觉得自己突然长高了许多。他摸摸自己的嘴和下巴,发现原来光光滑滑的地方长满乱草似的胡须…… 062、怎么谢我呢? 双双提一桶水回来,发现校长坐在自己的房间,就说:“校长,您怎么舍得光临寒舍了?”校长老汪说:“夜里没事,就到老师们房间问寒问暖呢,你不欢迎么?”双双说:“怎么不欢迎?只是没什么招待。好,请喝清茶一杯吧。”老汪接过双双手中的茶杯,说:“这就不错嘛,君子之交淡如水……这茶很淡,很香哩。”喝了几口茶,又说:“双双,你知道吗?下期要搞聘任制了。”双双说:“怎么个聘法?”校长说:“据说,县教育局聘学区主任,学区主任聘校长,校长聘班主任,班主任聘任课老师。”双双说:“以前不是说双向选择么?先由教师选聘校长,再由校长聘教师么?怎么又变了?”老汪说:“双双呵,你脑袋太简单了吧。你想,照你说的那样搞,上头还有权力吗?又还有一点实惠么?”双双笑了一下,说:“怪不得,这里面还有奥妙啊。那,如果教师没被聘上呢?”老汪说:“那还用说吗?——下岗了。”双双瞪大了双眼,说:“下岗了?前两年还在喊稳定教师队伍,禁止教师下海经商,喊得我们师范生心里热乎乎的,以为能安于清贫,就可以稳坐钓鱼船,身老沧州,怎么现在一声喊下岗就下岗了?”老汪说:“就是嘛,形势发展是如此之快,谁想得到?”双双想了想,就娇声地说:“校长,下期你聘不聘我?”老汪笑道:“若我还是校长,别人可以不聘,怎么能不聘你呢。” 老汪摸出烟,拿一支抽了,又换了话题说:“方胜来信了么?”双双说:“那人怎么还会来信,死在外面了!要不,就在外面有了新老婆,哪里还会要我这种旧货!”校长说:“你也别胡思乱想的,方胜是那种无情无义、喜新厌旧的人吗?或许还没赚到多少钱,不好意思写信来,等发了大财,他才会写信让你惊喜一下呢。”双双冷笑着说:“你也是头脑太简单了,男人没钱才恋旧,有钱就喜新。方胜没有赚到钱可能回来,赚到大把票子才不会回来了——有了钱,外面年轻漂亮的妹子要有尽有呢。”校长说:“你也年轻漂亮呢,方胜怎么可以甩掉你,你们是受法律保护的呀……哦,下期搞聘任制了,方胜出去,不但没有向上级领导打招呼,更没有在学校签订勤工俭学合同,按政策要作自动离职除名的。现在看来,他很可能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在外头混出个名堂来,若除了名,他再回来,饭碗就丢了,怎么是好?他十年寒窗苦读,混个饭碗不容易。再说丢了饭碗,你们一家人的日子还怎么过?”双双就怕了,低下头就有了心计,说:“校长,这你得为我们想办法,你们做领导的总是神通广大的,你不能见死不救呵!”老汪搔了搔脑皮,说:“我也想过好几回,左想右想总打不出主意。”双双说:“校长,这主意你一定得打出来,为咱老百姓办好事、办实事,老百姓会忘了你的大恩大德么?”老汪沉默了许久,才说:“这样吧,我同校务会的同志商量一下,搞出一份勤工俭学合同,让你代方胜签了字,那就不会作自动离职处理了。不过根据上头的指示,勤工俭学的老师不能领工资,只保留工职。但这总比被除名要好些,让方胜也有个退路的。”双双笑了笑,说:“校长,你真好,你太关心我们青年教师了,真是想我们之所想,急我们之所急。方胜出走,你找人代课,又找学区领导为他说情,不但没处理,还让每月领100元的生活费。对我的关怀也是无微不至的……旧情新恩,叫我们怎么谢您呢。” 老汪就拉了双双的手,说:“怎么谢我呢?”双双急了,又声张不得,说…… 063、我要来真格的 老汪就拉了双双的手,说:“怎么谢我呢?”双双急了,又声张不得,说:“校长,哪天我们到集上去了,我请您去馆子里美美地吃一顿,可以么?”老汪色迷迷地望着双双,说:“我……我要吃你!”说着就把双双搂在怀里。双双羞得脸上发烧,说:“校长,别这样……门都开着,灯也亮着,有的老师还在办公,让人瞧见,我没脸见人,更影响你的形象呀!” 老汪急忙将门关了,又熄灭了灯,在黑暗中紧搂着双双,双双在他的耳边说:“校长……你别这样好不好?你家里有妻子,儿女也都大了……我,也对不起方胜。”老汪一面用手揉搓双双的乳,一面说:“别说这些吧,方胜不给你写信,肯定在外面有女人哩,方胜那样的人,没女人能过日子么……既然他先背叛了你,你又何必对他愚忠呢……”双双还想说什么,老汪忙用嘴将她的嘴堵住了。 双双的舌头被老汪咬得发麻了,双双用手拧他,他才松了嘴。双双说:“校长,这该可以了吧?”老汪说:“就这样?就这样我会放过你么?一砣肉到嘴边了我会放下么……我要来真格的。”双双就用力推他,却推不动。想喊,又觉得老汪这样的人得罪不起,自己也没脸面,不如让他占了便宜,再说方胜好久不在身边,也有那么一点……算了吧,就那么回事。想着身子就软了,就糊里糊涂地被老汪抱上了床,被剥光了衣服。双双说:“校长,你别太粗鲁了,我腹中有孩子的……”老汪说:“乖乖,这我晓得的……” 事毕老汪躺了一会儿,就穿了衣服开门走了。 双双哭了,她觉得有一点对不起方胜和腹中的孩子。 老汪走到操场上,黑暗中有人轻喊他一声。他问:“谁?”黑暗中答道:“老冯。”老冯又在黑暗里说:“校长,味道怎么样?”老汪说:“什么味道?”冯老师在黑暗里冷笑着:“记得《红楼梦》中第六回的题目吗?”汪校长说:“忘了。”冯老师说:“我也只记得其中一句,是‘贾宝玉初试云雨情’”。汪校长就在心中骂道:“试你娘的云雨情!”正想走过去叫冯老师保密,却又听见黑暗中有人说:“冯老师,你说谁呀?”冯老师说:“邹主任,我说校长。” 老汪满心的喜悦被懊恼所代替,但他不发一言,径直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邹主任走到冯老师身边说:“明天,就去学区告他鬼子兵!”冯老师说:“告他,我们就得罪了双双,我们不能伤害弱者!”邹主任说:“双双肯定是被迫的,我们把双双争取过来,让她说是老汪强迫她的。”冯老师说:“这怎么可能?老汪有的是手腕,他会去强暴双双么?哥们,得饶人处且饶人,老汪在我们面前不称王称霸,凡事让我们三分,也就暂且放他一马,把他的事记在账本上,作为罪状之一吧……现在搞女人是有本领的表现。想仅凭这一点搞倒某个领导,那是毛泽东时代的事了,哥们!” 064、闲趣 经历了来自外部的运动和内部的各种古怪的活动之后,晓霞才明白平平常常的教书生活并不单调,而是轻松而宁静的。 这天下午放了学,早早地吃了晚餐,又洗了个澡,晓霞觉得格外舒适和清爽,就披着长发,夹一部小说,向校外走去。已是夏天,上午天气热,只穿一件衬衫,而到了晚上,山里温度低,依然要盖棉被,不然会着凉的。学校由于傍西,下午太阳被山遮住,这面就早早地落了荫,而那面的田野和山岗上仍披着一身金色的夕阳。从山里吹来的习习的风,使人感到凉浸浸的。满眼碧绿,庄稼和草木蓬蓬勃勃的旺盛。学校门口有一口很大的池塘,塘岸上长着柔柔的嫩草,毛茸茸的。晓霞就坐在塘岸的草地上,正准备看书,身旁却突地响起一阵“呱呱呱”的鸣叫。低头看时,临水的草丛中,四只小青蛙面朝池塘,一字儿狗似的蹲坐着,由一只大点的青蛙发腔,其他青蛙跟着一阵一阵的合唱,配合得非常默契,大概是一个歌手“组合“吧。它们无疑是为自己而歌唱,一个听众(观众)也没有的。“青草池塘处处蛙”,是不是这时节这情景?夜间埋头读书或阅卷,如潮的蛙声从窗外一浪一浪地拍来,就是这些小家伙和它的同类鼓噪出来的吗?晓霞有了兴趣,猛地扬手向蛙们作捕作状,它们反应极灵,扑,扑,扑,扑,一齐跳进水里,不见了。隔了好一会儿,才从远处水面上浮出四颗青青的脑袋,黑眼珠晶亮晶亮的。 塘岸上这时多了四个牧牛的孩子和一群牛,牧童的发式怪怪的。第一个是个光脑袋,像个青皮芋头;第二个脑袋前头有一块“黑草地”,后半个脑袋荒山秃岭;第三个相反,脑袋的前沿阵地寸草不生,后面却拖着一个尺把长的小辫;第四个脑顶上怒发上指,四周却被剃头的搞了“三光”。有个孩子放的是水牛,他把牛赶进塘里。水牛喜欢在水里游泳、滚水。它滚水滚得高兴时就四脚朝天,两眼望云,很有意思的。四个孩子把衣裤脱了,赤--条条的,光滑得像四条淡黄色的泥鳅。两腿之间那个“鸡鸡”尖而小,像一只没长大的尖尖的辣椒,却很有生气很自豪地翘着,表示它将来大有作为吧。四个人这时赤条条的由高到低一字儿站在塘岸上,竟自报姓名起来。一个说:“落水鬼,我叫凸(读gong)砣。”一个说:“我叫凹(读niě)砣。”一个说:“我叫野猫子。”一个说:“我叫打屁死。”——村里的孩子的乳名总是怪怪的,像作家的笔名。凸砣说:“现在开始祭落水鬼——筛酒。”(落水鬼是传说里在人游泳时在水底拉人的脚使之往水里沉的鬼。)于是四个人的酒壶里也就是他们翘起的小鸡鸡里就射出来四股水柱,落进塘水里,哗啦哗啦的响。完了,就一起拍拍小鸡鸡,又拍拍屁股,喊着:“下塘屙泡尿,吓得落水鬼走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庙。”然后就纵身一跳,扑!扑!扑!扑!水里顿时开出几朵白莲花。水花谢了,塘面上一片平静,却不见了人,急得晓霞快要呼救人时,塘四角的水面上才露出四个脑袋,抹着脸上的水珠,咯咯咯地笑,就象那四只小青蛙。 接下来,他们就在水中表演各种游泳的招式…… 065、游泳、祭鬼、演戏 接下来,他们就在水中表演各种游泳的招式,仰泳,蛙泳,藏猫猫,蛇驶浪,最有趣的是凹砣的表演,仰游时,前头只把一个鼻孔露出水面,后面只把一个小鸡鸡露出水面。游着游着,野猫子就赤条条地坐在水中的水牛身上去了,说:“好玩,水牛身上的毛,刺得我的麻鸡鸡痒痒的呢。”打屁死上了岸,喊:“来,我们来演戏吧,依然演‘石桥娘投水’吧。”三人就同意了,就一齐光着屁股站在岸上,凸砣装“石桥娘”(石桥娘肯定是村里一个叫石桥孩子的娘),对凹砣(装石桥爹)说:“你在外面乱来,过花花日子,让我和石桥在家受苦受难,我不要我的命了!”说着,一纵,就跳进塘里,沉入了水中。“石桥爹”急得大喊:“石桥娘!石桥娘!你出来呀!这么冷的天,你沉在水里好玩吗?你有话慢慢说,投什么水呀!出来,出来呀!抓住这根竹竿爬上岸来吧!”就在岸上作递竹竿状……“石桥娘”在水中露出脑袋,说:“狠心贼,好!狠心贼,好!你竟不救我……你看着我死吗?”野猫子和打屁死扮的肯定是邻居,他俩说:“快救人哪,还在岸上递什么竹竿,连老婆也不要吗?”说着就跳进塘里“救人”了。“石头爹”还在岸上嘀咕着:“快要下雪了,天这么冷,还让我去水中救人,好苦啊!”就做出脱衣状,慢慢地脱,脱了一件又一件,脱完了,就尖喊一声:“这么冷还要我救人,我也不要命了!”然后就呼地向上一窜,窜了丈把高,半空中翻了一个跟斗,再慢慢落入水中,漂亮极了,有点像跳水运动员…… 晓霞惊叹着,城里的孩子会有这样的生活吗?游泳,用尿祭鬼,演戏……这充满灵气和野性的富有原创力的生活,只有乡村的孩子才有呢,那些城镇里的孩子却在三室一厅里泡着,到公园也只能看看被网着或锁着的动物…… 她转过脸,看见不远处一位妇人在田里摘西瓜。田,是一排排的梯田,都种着西瓜。西瓜藤在地里爬着,圆圆的,碧绿的西瓜成等距离有秩序地排列着,泛着青青的光。昨日学校一位老师在这儿买了一个西瓜,很鲜甜。因为种在黄土上,所以那味儿就不是淡淡的,而是纯正浑厚,还带着余韵儿。晓霞也吃了一块,的确不错的。问起价格来,才三毛钱一斤,比去年跌了一半。晓霞就想起了彭剑,想起了他的西瓜、水果和他的整个“庄园”,想起那些教授的分析与判断,勾起自己对那块土地的牵挂和向往……那天给他送书,本想把那些教授的话透露给他一星半点,给他提个醒儿,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现在那儿怎么样了?是有了喜色还是开始滑坡了?他本人又怎样了?那天说请他来学校给学生讲课,也只是说说,并未真的见诸行动,时机还不成熟吧。他的一切,还好吗?……明天,得向彭民打听打听…… 当她从痴想中抬起头来时,夕阳已经落山,火焰似的红霞烧红了天空,也落红了池塘。摘瓜的妇人下了坡,牧牛的孩子骑着牛披着霞行走在归途。她想:想那些烦心的事干什么呢,且与青蛙、池塘、牧童、晚霞与归鸟一同融入暮色吧,也许,这才是最美的一刻。 066、剑哥,别灰心 彭剑坐在一块石头上垂头丧气,狗仔陪坐在他的身旁。 他的那位在镇银行支行工作的朋友调到县城里做了一个普通的职员,他当初答应给彭剑贷款二十万,而到位只有五万。人一走,茶就凉,那15万元还能指望到手么?现在的银行是有钱人的银行,不扶贫,只助富,你家底厚,有钱,它就给你贷款;你越贫穷,越需要钱创业,它越不给你贷,怕你拐场,还不起呢。看来,想在几年之内实现自己的梦已失去了依托,只有坚持持久战,稳打稳扎,步步为营,走由小到大、由弱到强的创业之路了,这条路布满了荆棘,漫长而坎坷,许多人在半途中倒了下去。彭剑有点灰心,自语道:“也许,我的梦永远是一个梦了。” 狗仔说:“别灰心,剑哥。” 彭剑说:“世界上艰辛的创业者不知有多少,但功成名就者又有几人?” 狗仔说:“剑哥,这时灰心不得!只有咬着牙拼下去……迟几年成功罢了,怕什么呢?” 彭剑低头叹道:“也许,成功时怕已满头白发,老态龙钟了。”心里想:那时,小乔早嫁了,晓霞不知在哪个城市哪栋高楼上去了,而自己说不定还是孤身一人。唉,男人的价值好像同成功与金钱连在一起的。世界上那些翩翩女郎谁愿意投入贫穷者与失败者的怀抱呢?但愿晓霞不一样。 狗仔说:“剑哥,你是不是又在想苏老师了?” 彭剑说:“胡说什么!” 狗仔说:“想了还不承认?男人么,失败时想得到女人的安慰和理解,成功时,又希望得到女人的赞赏和喝彩。男人至少一半是为女人而活着的。” 彭剑吃了一惊,说:“狗仔!你变得深奥了!” 狗仔嘿嘿地笑:“常与你在一起,就学会了想事情。”又说:“这年头,只要搞出了大名堂,身上有了票子,哪怕七老八大的,还不照样娶年轻漂亮的堂客!苏老师要是不理解你的处境,就让她滚吧!” 彭剑说:“狗仔,可能你现在还不懂得一种叫爱情的东西。” 狗仔说:“什么情呀爱呀的,酸溜溜,还不就是男人想娶女人,女人想嫁男人!” 彭剑说:“狗仔,你晓得么,像我这样的人,随随便便找一个女人不难,但想找一个知心的、能与我共患难、同艰苦的,在这年头比什么时候都难。” 狗仔说:“大哥你又错了,十个女人有九个女人嫁人是想享福哩,有想跟你过窝囊日子的女人么?再说你怎么知道苏老师愿意与你过苦日子?……” 话未说完,站在水中船上的拐子在尖喊:“剑哥!你快下来,不好了!” 彭剑和狗仔走到那条船边,说:…… 067、用土办法私了 话未说完,站在水中船上的拐子在尖喊:“剑哥!你快下来,不好了!” 彭剑和狗仔走到那条船边,说:“怎么啦?大惊小怪的。” 拐子说:“剑哥,你看这船上有鱼鳞,很可能有人在水库里搞鱼!”彭剑一看,就冒了冷汗,船上的确有草鱼鳞,还留下一团粘粘糊糊的东西,拿起来放在鼻子边闻了闻,有一点八角的香味,口里说:“这是什么?”狗仔说:“不好!这是最新的醉药,我听人说鱼若吃了这玩意,鱼就醉得翻了肚皮,白白地浮在水上,偷鱼贼就捞上鱼去卖。”彭剑顺手将那团东西抛进水库里,果然就有鱼成群结队而来,争着抢着吃,弄出朵朵水花,吃了就像人喝醉了酒昏头昏脑横冲直闯,接着就肚皮朝天,水面一片白花花的醉翻了的鱼。 彭剑说:“我操!” 拐子说:“偷鱼贼就用一种带柄的网兜把醉了的鱼捞了去,但等不了多久,鱼就醒了过来,用水养着,依然欢蹦乱跳的。” 彭剑黑了脸,说:“原指望水库里多出点鱼,多换来一点票子,现在被人偷了,这不是朝我的胸窝里捅上一刀么?” 拐子恨恨地说:“真是!贼人竟敢在大哥头上动土,不给一点厉害尝尝岂不便宜了他?要报仇雪恨!” 狗仔说:“今日镇上逢集,贼人偷了鱼必定会去集上卖,说不定还可抓住贼人呢?” 彭剑的脸上冷气逼人:“那,我们凭什么证据去抓贼呢?” 狗仔说:“大哥常教我们多动脑壳,大哥的脑壳一转动,不就有证据了?这事用不着报官的,用土办法私了算啦!” 彭剑的脸上这时充满了一种杀气,说:“走吧,都去镇里市场上!” 集上人山人海,狗仔在人群里左冲右突,左一肩膀扛开这个,右一肩膀扛开那个,终于走到一个卖鱼人面前,笑嘻嘻地招呼着:“师傅,这鱼,多少钱一斤?”卖鱼的麻脸汉子说:“三元。”狗仔说:“贵了。”麻子说:“还嫌贵,别人4块呢。”狗仔说:“别人是4块。一分钱一分货,别人的鱼是塘里的,膘肥,血色艳,味道也就好,而你这鱼虽大,膘不肥,血色淡,煮到锅里化水,吃起来味儿淡淡的。你以为我不认得么?你这是水库里的鱼!”麻子把狗仔打量了一下,说:“就算是吧,也少一元钱一斤呀!”狗仔对麻子笑了笑,说:“师傅,再减点价好么?”麻子口气很硬,说:“不能再少了。”狗仔还是缠着不放,说:“我多称一点,称50斤吧,薄利多销,你师傅好歹也减点价吧。”麻子的口气一点也不放松:“别多舌多嘴了,买得就买,买不得就走人,价没得少。”狗仔就装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说:“好吧,就算多吃了一剂药吧,给我称50斤。”狗仔左挑右选,选了10个草鱼,一称,不多不少50斤。狗仔把鱼提在左手,退了两步,就伸右手去掏钱。掏了许久,钱没掏出来,只掏出一支烟来抽了,他慢吞吞地喷出一口烟来,看着麻子笑。麻子瞪他一眼:“老弟,还磨磨蹭蹭干哪样?快数钱来吧,我还要给别人称哩。”狗仔说:“老哥你不认识我了么?我叫狗仔!三五十里谁不晓得,我会不给钱么?不过,昨夜换衣,钱在那件衣的口袋里了,下次给吧。”麻子怒了,说:“素不相识的。狗仔也好猫仔也好,快点给钱。不给,放下手里的鱼,走人!”狗仔仍不慌不忙,笑道:“一点面子也不给么,那好,我偏不给钱,看你能把狗大爷怎么样!我走了,鱼我却要的。”说完,就大踏步向人群走。麻子立即丢下秤,对身边一位汉子说了一句什么,就边喊边追了去。 狗仔个子高,脚杆长,步子迈得大,他大步大步地向前走。而麻子个头矮,脚短,小跑着追。狗仔调控着自己的速度,与麻子的距离始终保持在10来米。一个在后头说:“不数钱,我看你能走到哪里去,你就是走到女人的x里去,我也要把你从那里拖出来!”一个却在前头笑着,从从容容答道:“跟我来吧,看走到女人的x里去的是谁?”街上的人觉得挺好玩的。 068、留个纪念吧 走出街口,走过几根田埂,两人拐进了一个山坳里。山坳里有座古庙,狗仔一闪,就闪进古庙里去了。麻子走到古庙边,朝里看看,有些阴森,觉得有点玄,脚就不敢迈进去了。正要转身,一个满脸胡须的汉子在他身后说:“走了这么久,也该进去歇歇气呵!”麻子转身说:“你是……?” 那人说:“我叫拐子,是你爷爷!” 麻子见势不妙,想溜。拐子挥起一脚踢了过去,就把麻子踢倒在地,躺在地上嗷嗷直叫,他正想挣扎着爬起来,却被一只穿皮鞋的脚踩在鼻子上,顿时鼻血直流……他看见踩着他的人西装革履,有点象电视里的冷面杀手…… 狗仔也露了面,冷笑着说:“鱼是50斤,单价是3块,共计150元,这是钱!”把钱扬了扬却并不扔下去,又说:“我狗仔没有钱么,没有钱也不会去偷。男子汉当土匪可以,当贼却不行!当土匪比当贼光荣哩!” 麻子说:“放了我吧,钱……我不要了!” 冷面杀手说:“不要了?哈哈!不要了?不!你得要呀!”那只脚把他踩得更踏实了。 狗仔把钱放回自己的口袋,说:“麻子!你吃了豹子胆,竟敢在我们水库里搞鱼!你老实交待,搞了几次了?” 麻子说:“我们什么也没搞呀,谁敢偷你们水库的鱼呢?” 狗仔说:“那你说,你那鱼是哪里来的,你们莫非也承包了一个水库?” 麻子就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拐子火了起来,拿起一把刀就把麻子的小指头一刀砍掉了,并把那断了指头拾起放在手掌里抛了抛,说:“不给你一点厉害看,你会贼心不死,给你留个纪念吧。妈的!” 麻子惨叫一声,怕拐子再下毒手,就把他们一共弄了三次鱼的情况一五一十交代了。 狗仔又审问道:“今天卖了多少钱了?”麻仔说:“几百元吧。”狗仔说:“把口袋翻过来!”麻子用没受伤的手把钱掏出给了狗仔。 冷面杀手松了脚,说:“滚吧!” 拐子大骂“狗日的”,余兴未尽,又挥起一脚踢在麻子的左腿上,痛得麻子又一声尖喊。 拐子说:“跛着回去吧,让别人认识你这个贼!” 冷面杀手也恨恨地骂道:“回去告诉你们那些贼兄贼弟,下次再来水库偷鱼,担心我会把你剁成肉浆去喂鱼!” 麻子战战兢兢地说:“不敢了,哪里还敢呢。”说着,就一跛一跛地走了,手指还在滴着血。 等跛子走远了,彭剑说:“我们也上路吧。” 路上,彭剑说:“想想吧,兄弟们,你我这班兄弟,如生在战争年代,说不定我们是一路诸候;若生在刚开放时,做个暴发户也不成问题!现在,每一条路上都挤满了人,我们才什么也不是呵。” 众人没了言语,彭剑就想起一年前一位算命先生给他算过命,断言他不是黑社会的大哥,就是村里支书或村长。说若社会乱了,十有九是个土匪… 069、月夜忧思 彭剑怕人再来偷鱼,也怕人来偷瓜果,就夜夜守在山上。 他用树木和茅草在山顶搭起一个小茅棚,这里居高临下,能够鸟瞰自己的“势力范围”,每当夜幕降临,他就在这儿竖起警惕的眼睛。他身边放着一把砍树的大砍刀,他想在紧要的时刻他会毫不犹豫地将刀劈下去。 他发现自己的心变得凶狠了。 夜夜无事,但他绝不放松警惕。 由于熬夜,他白天有些疲倦,干完活中午就不回家,在茅棚里补上一觉。他嫂子就把中饭送到山上让他吃。嫂子见他双眼深陷,眼眶里布满了血丝,有些可怜他,每天就想方设法给他煮好吃的菜,少不了每天还给他煮荷包蛋。他的衣服脏了,嫂子也给他洗得干干净净的。许多家务的操劳,也由她一人包了,好让他一心一意经营他的事儿。这天他狼吞虎咽吃完了送来的饭菜,却把荷包蛋给留下了,他说:“给民民吃吧,毕业生熬夜读书,不能缺少营养,我挺得住的。”嫂子哪里肯依,用筷子夹住蛋往他嘴里塞……他感到心里发热,涌出一个怪怪的念头,觉得嫂子有点象他妈,又像他早夭的姐,还有点像他想象中温柔的妻…… 哦,晓霞,会这样对他吗? 这一夜,月亮升起来了,很圆的。 月亮照亮了小茅棚,也照亮了他。晚风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他。他觉得夜风和晚月是最无私的,也是最多情的。他对贫者和失意者以最温情的安慰和最梦幻般的希望。富者拥有灯红酒绿,贫者拥有清风明月,看来上帝还是公平的呢。 水库在山脚下,波光粼粼,银星点点。周遭的夏虫唱成一片,山坡上的野草,在晚风中翩跹着身子。 夜是静极了,但他的心哪能平静呢。 他觉得自己的希望之光不是愈来愈亮,而如一豆油灯在风中摇曳,仿佛随时都可能熄灭。今年以来,市场特别疲软,农副产品的价格一跌再跌。他最近看过一张报纸,上面说,他这个省的物价已是连续二十个月的下跌,别的省也差不了多少……他出了一身冷汗,知道这是事实。猪肉以前六七元钱一斤,现在是四块,而饲料的价格的跌幅不大,喂的100多头猪,出栏时不但没赚,反而倒贴三千多。草鱼以前每斤六块多,现在跌成三块多,而且销量不大。西瓜前年八毛,今年只有三毛。橘子今年结的特别多,有人估计摘时顶多卖二毛五…… 这一切好像全是冲着他来的。 时势造英雄。 时势也毁灭英雄啊! 市场经济在创造富翁的同时,也创造贫者。 大风来时,只有根深的大树才能挺住。自己的根尚未抓住土地,单薄弱小,在大风大雨中只能灰飞烟灭。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淹没无数弱者更不在话下。 人真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吗? 假如梦想成灰,退路又在哪里? 再度背起行囊,离乡背井,到异地他乡去打工,永远做一位寄人篱下的打工仔么?他有点不甘心。 或者留在村里,争取入党,进入村委会,做一位村支书或村委主任,走村串户催交钱粮和抓计划生育?他有点不情愿。 或者真的去当一位“大哥”,游戏人生,放荡一世?痛快倒是痛快,却好像有点对不起长眠在山林中的父母…… 都说世上的路有千条万条,可属于自己有几条?也许一条也没有。 他觉得活得太累、太沉重、太窝囊。他以前认为自己活得不错,在苏晓霞的眼里,她可能以为我是天马行空的独行侠,其实只要双脚陷入泥土,谁也无法放飞自己。陶渊明的田园诗写得那么飘逸恬淡,其实他的内心可能极端痛苦,不然怎么那样地喜欢饮酒呢? 酒,……酒呢? 070、似梦非梦 酒,……酒呢? 他终于从草堆里找到了那瓶酒,拧了盖就一股劲地喝。他想麻醉一下自己,使自己什么也不想,可是,酒醒之后呢? 酒是一个男人发明的,是男人为男人发明的。除了生命,男人最需要的就是酒和女人。女人是一种香醇的酒,酒是一位充满诱惑的女人。男人的一半属于酒,另一半属于女人。有了酒和女人,男人还需要什么呢?男人需要事业,事业的成功却指向酒和女人。男人在酒和女人的陪伴下才能走完漫漫的人生之旅。 脑袋稀稀糊糊,云里雾里,渐渐地,他看见一棵树变成两棵树,一轮月亮变成了两轮月亮,变着变着就变出一位女人来。 女人很苗条,很美,站在他的身边,默默地注视着他。夜风拂动她的蓝裙,他闻到了一股芬芳…… 女人总是芬芳的。 “好雨知时节,女人,来吧!来吧!狗仔说,男人在成功时需要女人的赞赏与喝彩,在失败时需要女人的理解与安慰。来吧,我正需要你呢。来吧,乖乖儿睡到我身边来吧!” 女人很听话,就猫一般轻轻俏俏地睡在他的身边。 他说:“狗仔说得对极了!对极了。成功时,男人需要女人;失败时,更需要女人。我正在走……走向失败,我最需要女人。来吧,搂着我吧!来吧,亲亲我吧!” 女人听了有些激动,就爬在他身上,用脸贴在他宽阔的胸脯上,又用嘴亲他的嘴。 他说:“磨磨蹭蹭忸忸怩怩干什么?我们来真格的,刺刀见红。” 女人愣了一下,慢慢地解了自己的衣裙,也替他解了……然后就慢慢地套上去,接着就动弹摇晃起来……他猛地翻过身,把那女人压在自己的身下…… 他觉得身下有一片温柔的云在托着他。 他觉得有一片柔柔的水波在托着他。 水苍苍,云茫茫,无数的银星在水中闪亮,无数的水草在水中升起,它们纷纷地把一只葱绿的手臂举向月亮,又把另一只碧绿的手臂也举向月亮。他觉得自己在划桨,把一只女人船划向了水草深处,水草在脸旁飘来拂去,水草,长长的水草……哗哗的划桨声清晰动听…… “你怕吗?” “不怕。” “真的么?” “真的,与你在一起才有安全感哩。” 声音很远,又好像很近。 他突然觉得全身发软,他松了手,桨好象掉进了水中,船好象翻了个底朝天。他在水中挣扎着,想抓住船,船却在水中打着转,他没抓着,却抓住了一只手,带着凉意的手。他就急了,大喊:“晓霞!晓霞!” “我不是晓霞!” 他睁开朦胧的醉眼,说:“那,你是谁?” 071、今夕何夕? 他睁开朦胧的醉眼,说:“那,你是谁?” 女人说:“我是你嫂子。” 他的酒醒了,说:“嫂子,你怎么在这儿……这……这是一场梦吧。” 嫂子说:“是梦,又不是梦。” 他发现自己不是在一只船上,而是在小茅棚里。水库静卧在山脚下,依然银波粼粼。月亮依然亮在空中,很圆的。好像发生了一件不应该发生的事,又好像什么也不曾发生,世界依然静谧而完美。 可是他有些愤怒,狠狠地瞪了他嫂子一眼。 嫂子抽泣起来,但一会儿忽地抬起头来,勇敢地说:“彭剑,娶我吧!” 彭剑说:“不!这不可能!” 嫂子说:“我知道,你想娶晓霞。” 彭剑不语。 嫂子又说:“我知道晓霞又年轻又漂亮,而我比你大好几岁,我抵不上晓霞一个指头一根头发,我什么也不值。” 又说:“可是,彭剑,你认真想过没有?她是一位美人,是一位城里来的姑娘,是大学毕业生,是一位人民教师。而你,农村人,高中毕业,是位农民,你觉得把她追到手,有可能吗?” 又说:“她生在城市,长在城市,下乡来教书,也许是闹性子,也许是图新鲜,你真以为她会与你在乡下过苦日子?以前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还有谁留在乡下?” 彭剑不能回答。 嫂子又说:“其实,你能让她幸福么?承包的事能不能赚钱还是个梦,这你比我更清楚。现在的你地位没地位,金钱没金钱。而女人最讲实惠。你能让她美满幸福?你真有能力给她造一栋别墅么?不能吧。至少三五年内不能的,可她能久等不嫁么?” 彭剑低下了头。 “再说,她又能给你幸福么?她能帮你一把么?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经不起风吹雨打日头晒。她不会把饭送到山上给你吃吧?她不会一个人悄悄地冒着黑来山上陪伴着你吧。她是享福的命,而你目前需要的是一个与你同甘共苦的人!” “而我,太需要你了。我知道我绝对配不上你,但离开了你,我的三个孩子就会失学,而我想让他们考上大学。假如你当初考上了大学,你就决不会走这条艰辛的路了……我也不愿再嫁别人了,做后娘,有千般的苦楚……也许这样,你太亏了。等你的事业成功了,你那时再一脚踢开我,再找上一个年轻漂亮的,我也心甘情愿,不说二话……”说着就蹲在地上,捂着脸伤心地哭泣着。 彭剑哀求似地说道:“嫂,你别说了,也别哭了,我心里怪难受的。” 四下里一片静寂,山村沉睡了。 天空中有了一层薄薄的云,月色朦朦胧胧的。 今夕何夕? 072、旧情复燃 林泉在市里参加优秀教师会议回来,在枫树坳从小拖上下来,见一群人在哭哭啼啼,一问,说张倩倩死了,骨灰盒运了回来。他愣在那里,脑子里没有了思维。许久,才省悟过来,忙问是怎么死的,怎么这么快就死了。那些人哭哭啼啼不答,旁边的人却七嘴八舌:有的说是倩倩做了一位大款的妾,老板的大老婆用毒药毒死了她;有人说她在发廊里卖淫,两个人同时要她,争着争着就来了火,一个人就用刀捅死了另一个汉子,与倩倩睡了,又怕倩倩报警,又把倩倩一刀捅了;而一个独眼的汉子说:张倩倩是得艾滋病死的,死时瘦得象一只骷髅了……林老师搞不清哪种说法对,但张倩倩的死是无疑的了,心里冷冷的。一面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学校里走,一面就想起张倩倩来,想起她读初中时那清纯可爱的样子(被某些青年教师誉为校花),又想起她来学校捐款时高贵而矜持的姿态,想起她短暂却独具色泽的一生……不免唏嘘感叹起来。回到学校,他把张倩倩写给自己的信从箱子底翻了出来,又看了一遍,然后又把信和她写的作文订成一册,再小心地放进箱里。他坐了下来,默默无语,心中有一种难言的沉痛。他觉得他应当给张倩倩写一篇祭文,要写成韩愈祭十二郎那样的祭文。他想这是他能做的,也只能做这样一件小小的事了……独自感叹悲伤了许久,拿着笔面对稿笺却写不出一个字来…… 正沉吟间,虚掩的门被推开了,一个高个子妇人走了进来,林老师回头一望,就惊奇起来,说:“怎么,是你,亚梅!” 妇人微笑着就在林泉的对面坐了,说:“林泉,你没想到吧?” 林泉说:“怎么也没想到,好多年没见到你了。好像我的大女儿出生时你来看过一次,后来就没见过你了。七八年前,听说你没当老师了,去经商了。” 妇人说:“是的,是弃教从商了。” 林老师说:“是了,后来又听人说你们做了老板、老板娘,发了大财。你混得好,哪像我,几十年过去,还这么窝窝囊囊的。” 妇人就幽幽地叹了口气,说:“你以为发财就好吗?我倒觉得当老师好,穷是穷点,但生活还有点小意思,我还想吃回头草呢……许多人以为有了钱就等于进了天堂,就幸福无比,其实有钱人有时比没钱人更痛苦,更无聊,更不知日子怎么打发……” 林泉知道她是有感而发的,却不往深处问,倒了杯开水递过去,说:“没吃晚饭吧?学校已吃了晚餐,我去商店买点东西给你充饥吧……” 妇人说:“吃了,在一位亲戚家吃酒回,路过这里,就来了。这些年来你还好吧?” 林老师说:“和原来差不多。工资是多了点,但开支大,小孩正读着书。我们成不了资产阶级,永远成不了,只是比广大的贫下中农好那么一点点……凑合着过日子吧。” 妇人叹口气说:“我现在的确有点羡慕你过的这种平淡的生活。我嘛,发是发了,有了钱,也有了房子,好像什么都没缺,又好像缺了许多。我家的男人,也变了,变得不再把我放在眼里,开始寻花问柳了……我们怕要散了。” 林老师说:“不能随便散的,不能想散就散,这不仅是你们两人的问题,要影响到儿女。矛盾总可以解决的,不能把问题推给对方呵,亚梅,你也应想想自己是否有问题!我们这一辈人,都不年轻了,要想自己,更应想想他人呢。” 妇人扑哧一笑,说:“你还是二十多年前时那种口腔,时代不同了,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多了,想他人的少了!”接着话语突然一转,说:“林泉,十多年来,你也偶尔想起我来么?” 林老师一时不知作怎样的反应,没想到妇人会问这样一个问题,又问得这么突然和直露,低头想了想,才说:“想与不想还不是一回事儿,往事如烟,人生如梦,一切都过去了……” 妇人朝林老师身边凑了凑,淡淡的芬芳飘向林老师。妇人说:“林泉,我可是每天每夜都在想你,想了你十八九年了,就是和男人睡在一起也在想你的!我发现自己这一生,爱的只有你一个人。不想你,我做不到!” 林泉的心咚咚地跳着,却做出平静的样子说:“还想什么呢,那些旧事早该忘记了。现在我四十多岁了,你也有三十六七了吧,儿女都上了学,都成人了。再不能想那些事,爱情是年轻人的游戏,我们这些老把式只能忘却往事,着眼目前,这一生也就快了……” 妇人的眼眶就湿了,说:“我知道,其实你也想我的,同我一样的……也许,你想我时想得更苦,你把这种情感深藏在血液里,骨头里,除了你自己,你不会告知任何一个人……”不待林泉回言,又说:“……今夜,我不走了,我要与你同住一夜……” 073、一夜温柔无人知 不待林泉回言,又说:“……今夜,我不走了,我要与你同住一夜……爱你一生,只同你住一夜,也过份吗?”妇人早已泪光闪闪,又说:“你催我走,我也不走的!”林老师有些奇怪地看了妇人一眼,说:“这,不好吧?以前我们虽然相爱过,关系很纯洁的……我们应当保持着这种关系……如……被人发现了,你我都是做父母的人,我还是教师,脸往何处搁呢?……你要住我这里,我就到别的老师那里过夜了。”妇人就抗争了:“做父母怎么了?教师怎么了?……我们一直爱着,相思了近二十年了。难道要相思一辈子,痛苦一辈子,要等到渺茫的来生才能在一起么?有首歌唱得好: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一时的拥有……林泉,别再认死理了,今夜,我要拥有你……被人杀了,我也认了……说着,就一头扑进林老师的怀里。 林泉颤抖着。有些东西来得太突然,就觉得在梦中似的。 在黑暗中上了床,妇人抽泣起来,林老师的眼睛里也湿漉漉的了,心扑扑地跳得急,但他们紧紧地拥在了一起…… 妇人就在林泉耳边说:“来吧。”就自己脱了。林老师也脱了,但半天不见进一步的行动。林泉说:“不知怎么的,不行的。”女人温柔地说:“以前是这样吗?”见林泉摇头,又说:“我帮帮你,也许就行了。”就把手伸到林老师的那个地方,可是,还是不行。林泉有些沮丧,说:“唉,也许命中注定,我没有福气尽情的享受你的……”妇人却不怪,猫一样地依偎在他的怀里,把林泉拥得紧紧的,说:“其实,也就够了。能与你相拥相抱这一夜,我一生也就满足了……你这并不是病,而是心理关系。你们教师太正经了,太道德了。你刚才一定觉得自己在偷鸡摸狗,在干世界上最罪恶的勾当,你感到这样对不起社会、同事、学生,还有妻子、儿女……林泉,我更爱你了,你好纯洁呵!”林泉说:“的确,我刚才想了许多,说不定这种内疚感会伴随我一生呢。”妇人叹息着说:“林泉,你不要想得太多嘛。我原本想给你一夜快乐、一夜幸福,给你以温情和抚慰,若给你的人生带来了阴影,让你永远不能安宁,那,叫我怎么想呢。”林泉这才说:“太谢谢你了,我确实得到了幸福和抚慰,只是与我固有的道德观念发生了冲突……我想,不会持久的吧。”妇人说:“我也曾当过教师,所以最懂你们这些人,总是认死理儿,喜欢审问自己,收敛自己,约束自己,该抓住的东西没抓住,该享受的没享受,不该有的痛苦你们却痛苦着……你们是人类一群最痛苦的动物!” 他们再无法入睡,就拥着单被坐了起来,说着藏在心中二十来年的话,过去的事,现在的事,将来的事,琐琐碎碎地说着,直说到窗外的天空微微泛白……妇人亲了林老师一下,就穿了衣服,说:“我要走了。” 林老师也不挽留,也穿了衣服,送她去枫树坳搭小拖去镇上。 外面的一切都朦朦胧胧。还没人起床。他俩轻轻悄悄地走过宁静的校园,又走上山路,说着可有可无的分别和安慰的话。 渐渐地天亮些了,东方的天空微微泛起红晕。突然看见前面走来了人影,林泉就放慢了脚步,说:“亚梅,我们拉开一点距离吧。” 妇人说:“怎么啦?” 林老师说:“万一碰上了来校的学生,我怎么好意思!” 妇人笑了,说:“你呀,大事聪明,小事糊涂!我们大大方方地往前走吧,碰上了学生,他们就知道昨夜我睡在你的床上?其实什么事也没发生呀!他们知道我是你的什么人?我可能是你的妹妹,你的姐姐,你的姨子,你的姑妈哩!” 说得林老师也笑了,耸耸肩膀,甩了拘束,与亚梅大大方方地说笑着,迎着那人影走去。 074、幻象 接下来的日子里,林泉的心里还是很不安。看见了学生,看见了老师,竟有些内疚。当他发现他们并没有以一种异样的目光看他,才略微平静一些。星期天回到家中,看见了妻子,立即不好意思了,且这种羞愧的感觉挥之而不去。他觉得应当将功补过,外头的农活,屋里的家务,他一古脑儿做去,显得比以往更勤快。妻感觉到了,说:“林泉,歇歇吧。我感到你有点不对劲似的。有时独自叹气,有时又自个儿发呆,干活却格外的勤快,是不是遇到特别的事儿了?”林泉吃了一惊,想,妻的眼是照妖镜么,这么厉害的。嘴里说:“没什么,以前家中的活我干得太少,有点对不起你,以后要多做点才是。这几年不是说要减轻农民的负担么?我也应减轻你的担子呀!”说完咧嘴一笑。 那天下午他挑着一担粪去浇菜,妻子幼凤拿着粪勺跟在他的身后,正走着,突然他就看见了亚梅袅袅娜娜向他走来,向他温柔地微笑,露出美丽的酒窝,洁白的榴齿……在离他两米处站立着,忽又转过背去,又袅袅娜娜沿着来路走远了,不见了……他掉转头问身后的妻子:“幼凤,刚才前头有个人影,你看见了么?”妻说:“什么人影?……什么也没有呀,是太阳晒得你眼睛花。”林泉就自我解嘲地说:“也才四十多岁,怎么眼睛就花了?”又在心里叹道:这亚梅怎么妖精似的,影子老在眼前晃来晃去的……也是的,比起幼凤来,亚梅不知好了多少倍。当初也许是自己心太软,只觉得幼凤在自己读书时——那最艰苦的时候爱上了自己,且多次拿自己赚来的血汗钱补贴他,让自己完成了学业。又因为是同一个队的,少年时代一同放牛杀草,是朋友吧。大门一开,抬头不见低头见,就狠狠心说服了亚梅,娶了幼凤。婚后才深深地体会到:自己内心里还是恋着亚梅的,娶了幼凤完全出乎一种感激。尽管幼凤对他“举案齐眉”,但到底意难平啊!有些事一错就永远错了,你想改了那错其实还是错,怪不得陆游在那首《钗头凤》里连续写下了三个“错”。现在儿女都这么大,且随着岁月的推移对亚梅的情感也愈来愈淡了。没想到她却妖魔似的突然出现在自己的眼前,而且朝前推进了一步,竟然有了床第之事,平静的心海就风狂浪急了,他吃惊的发现,他对亚梅的那种爱的感觉与二十来年前完全一样,或者说被突然唤醒了从前那种感觉……可是,毕竟许多年过去,毕竟有些老了,还是恋爱的季节吗?…… 突然踩空一脚,失去了平衡,人与挑着的粪桶都摔倒了,粪流遍地,臭气熏天。他竟然一下子爬不起来了。幼凤“哎呀”一声走上前去…… 078、没理的只有上帝 【发错了,中间还有好几节呢】冯老师说:“林老师猾哩。他避而不说,是让别人不晓得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哩。”晓霞说:“你呢?”冯老师说:“我不像林老师,我态度十分鲜明,我对学生讲明两点:一、我从来不主张考试捣鬼,也绝不希望同学们去捣鬼。二、但是现在的考风极差,你捣鬼,也许成绩就上去了。你不捣鬼,你就可能上不去。结果平时成绩差的反而上去了,能接到上高中的录取通知单,而你成绩好,却没接到,你气也不气?”晓霞说:“你才鬼哩!既不背教学生捣鬼的罪名,又教了学生捣鬼,你比林老师厉害多了!”冯老师听了哈哈大笑。 她又去问黎老师,他是比晓霞早一年分下来的一位男老师。晓霞提出问题后,他反问晓霞:“假如你是领导,你用怎样有效的办法去制止学生捣鬼呢?”晓霞又反问他:“假如你是领导呢?”黎老师说:“很简单,第一,宣布捣鬼者考试卷子作废,立即取消考试资格。第二,如发现老师教学生舞弊(包括学区领导和学校领导)立即赶出教师队伍,绝不手软。”晓霞说:“你成了领导,一定富有正义感的。”黎老师说:“现在领导不这样,不是没想到,是不想这样做。‘非不能也,是不为也。’这样就使捣鬼者受益。所以,为什么不让学生捣鬼呢?而且还要让他们研究一下捣鬼的技术。——告诉你吧,我们班的学生正在自动集资,每人集资10元,准备用这笔钱买通监考老师,让他不监学生只监‘巡查官’,让他为学生捣鬼站岗放哨。——你不要把眼睛睁得那么大,既然可以买官当,买通老师看看题目还不是小巫见大巫嘛。你说对不对?” 晓霞说:“这样搞下去,像话吗?” 黎老师开导她说:“这你不必作杞人之忧,物极必反,阴去阳来。也许,我们就是要让考风乱到极点,乱得考不成了,自然就有人站出来整顿考风——我也希望考风好呢。” 晓霞觉得他的话有意思,就说:“你很哲学呀!” 三位毕业班的班主任都有了自己的选择,而她仍然不知怎么办。 次日,她将彭民叫到自己的房间,问他: “彭民,你昨日听了校长和教导的训话,觉得他们的主要意思是什么?” 彭民笑了,说:“谁都知道,我们也早就议论开了——校长叫我们捣鬼呢。” 晓霞说:“你们个个都聪明。愿意捣吗?” 彭民说:“大家都愿意,不捣吃亏呀!” 晓霞说:“大家?你也捣吗?你是优生也捣吗?” 彭民坦率地说:“捣。优生更要捣。老师,如果考风好,我会考上去吗?” 晓霞说:“你绝没问题。” 彭民说:“但现在考风不好,如果他们捣鬼上去了,我不捣鬼反而上不去。那,公平吗?” 晓霞觉得合乎逻辑。又问他:“假如有人成绩比你差,他要你给他抄答案,你怎么办?” “让他拿钱来!” “拿钱?你对钱这样感兴趣?”晓霞有些生气。 “让他拿钱来,他才会知道知识的价值!” 有理。捣鬼有理。教学生捣鬼也有理。用答案换钱还是有理。谁都有自己的理,没理的只有上帝。 学生都有了自己的选择,她还要选择什么呢?选择失去了意义。但是,放弃选择,也就是一种选择呵! 作者注:本小说写的是1999年的事。一年后,即2000年高考,湖南的嘉禾县、广东的电白县的教育局干部、高中校长、教师与学生联合作弊,而且是大规模的。电白县师生还运用了现代化通讯工具。(有当年的报纸为证。) 作者又注:我们县高考也出过问题,2003年暑假我去北京,途中买报纸看,几乎所有的报纸都刊登我们衡阳市中考试题泄密的事。 079、如泣如诉的雨 彭民带来了彭剑给晓霞的信。 天正下着雨。 一连下了五六天,还没有放晴的意思。窗外的一切都雾蒙蒙的,湿漉漉的。 彭剑在信中告诉她:他决定与他的嫂子成亲,说这个决议是经过再三考虑之后才作出的。说晓霞最终会属于远方的城市,而自己的双脚已深陷于泥土。他祝她一生幸福。 信只有两页纸,她看了一遍又一遍。 她觉得思维的指针定定地指在某一点上,不能转动了。 去上课,讲着讲着就云里雾里了,与彭剑有关的往事一组镜头一组镜头地“闪回”来……她干脆让学生自习,自己在教室里只来回巡视,作些点拨。 上完课,竟无心阅卷、做教案,呆呆地站在窗前,无神地望着窗外。 窗外下着雨。 雨淅淅沥沥,下得很温和。但有时却被风的长鞭驱赶着,烟雾似的一阵一阵的走过山村。有时又电闪雷鸣,大雨如瀑,让人心惊胆寒。 她不知雨会下到什么时候。 她含着泪凝视着窗户阴云密布的天空。 双双来到她的房间,一眼就看出了她的“病”。她不但不安慰她,却说:“祝贺你呀,晓霞。”晓霞瞥她一眼,不解地说:“没良心的东西,拿我开心吗?”双双说:“你这一场恋爱是纯粹的情感式,只有浪漫,没有理智。你俩的文化背景、经济地位、思想基础、生活方式等等等等都有天壤之别,注定是一场打打闹闹,是迟早要结束的。现在竟这样快地结束了,且是彭剑主动提出来的,这是大幸啊!如果陷得太深,就难啰!” 晓霞垂下眼帘,低声说:“一场情感,说结束就结束了?没有伤痛吗?”双双说:“当然有。人生就是一个不断受伤害、不断疼痛的过程。还记得吗?去年刚分到这里时,我俩去后面的泉边玩,我就开玩笑叫你恋爱,说女人经过恋爱才会成熟的。现在经历了一次浪漫的初恋,你被伤害了一次,你将疼痛许多时日,你就在这阵阵疼痛中新生和成熟呢。而我,已被伤害了多次,也经历了许多疼痛……” 那天夜里她俩住在一起,坐在床上说着知心的话,安慰的话,鼓励的话。说着说着双双就想起了方胜,想起腹中的小孩,想起自己以前是那样的浪漫洒脱而如今事事计较权衡,觉得今日之我已非昔日之我……就先自哭了起来,晓霞也跟着泪流不止…… 窗外下着雨,淅淅沥沥,如泣如诉。 雨整整一夜没停。 080、送别 到了学生离校这一天,雨还在下。 晓霞与她班的学生在教室里举行毕业茶话会。有的班每人集资10元,买饼干、瓜子、糖珠子、饮料之类。她这一班搞得很朴素,同学们从自家带来花生、瓜子、南瓜籽、桃李、西瓜之类,五花八门。晓霞为他们准备了开水。有的同学还带来了音响设备。 在音乐声中,大家吃着“土产品”,写着明信片,说些分别语。又请校长、任课老师来吃,来唱歌,来讲话,大家纷纷拍着巴掌。之后同学们就互相拉歌,你唱一个,我唱一个。你忘了词,我又走了调,怪腔怪调的,唱的多是流行曲,有的同学拿着话筒,模仿电视里三四流歌手,做着奇奇怪怪的手势,“爱”呀“恋”呀地唱,作甜蜜状或痛苦状,似乎他们已苦恋了若干次。 晓霞想,反正是最后一天了,让他们放松放松,胡闹就胡闹吧。 他们请晓霞唱歌,她说心情不好,推辞再三,可学生缠着不放。她还是唱了。 她唱的是著名歌星尖尖作词作曲并演唱的歌《远方消逝了的蓝湖》。尖尖是她唯一喜欢的歌星,他22岁就死了,是个短命的歌星——天才大多是短命的,比如李贺、比如凡高、比如徐志摩,比如聂耳。尖尖特酷,目光冷冷的,不象大多数歌星有太多的热情和太多的媚笑,他甚至拒绝鲜花和掌声,拒绝雪片一样飞来的浅薄的爱情。他死时一个女友也没有,他是孤独地走向遥远而陌生的远方的。他的歌声总是低沉的,有点沙哑,充满着忧郁。他诉说的痛苦不是来自喉咙而是来自血液和骨头。那种带着沙哑、忧郁的低沉的男声,曾一波一波地冲刷着她的心胸,使她的眼眶一次又一次潮湿。后来她学会了哼《远方消逝了的蓝湖》,每次哼时,眼前就出现了一望无际闪着蓝幽幽光彩的大湖。而今天,蓝湖上却是一片灰色的波涛,暗云低飞,一只船上坐着一位孤独的女孩,她不会划桨不会摇橹,孤舟如一片落叶在风浪里颠来簸去…… 她唱着唱着就哭了。 学生见老师哭了,也跟着抽泣起来,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悲情,茶话会也就早早结束了。 学生告别她,举着各色伞慢慢地向家里走。晓霞就把他们一个个送出校门,然后又撑着一把蓝色伞站在校门口的高坡上,在雨中目送学生渐行渐远。直到学生一个个消失在远处的山坳或山巅,她还撑着伞站在雨中,站了很久。 081、静夜不静 六月十七日,学校根据上级指示,给肄业班放了假,毕业班依然要来校,随同教师奔赴各个考场参加中考。一路由邹主任带领参加中专考试的考生去县城考试,一路是副校长带领参加重点高中考试的考生奔赴县一中考试;一路由汪校长带领参加普通高中考试的考生到本镇清水中学考试。还有一路人马由团支书小李带领一些老师到靠近县城的松山中学去监考。 晓霞与江涛等几位老师分为一路,去松山中学监考。坐车来到目的地,已是下午五点。那里的校长把她和另一位女教师领到一位教师的房间(房主人肯定也去了别校监考),说:“你俩就住这房间吧,这是房门钥匙,请注意保管。”又说:“县教育局的领导说了,今天下午就不开会了,明早再开,吃了晚餐,你们就自由活动吧。”走时又给她俩一人一包“白沙王”烟,两盒蚊香。晓霞说:“谢谢,我不抽烟的。”那校长就笑笑说:“不抽就带回去给别人抽吧,这是我们的意思。”说完笑笑,把烟放在桌上就走了。那位女教师就把烟放进随身带的背包里,说:“不要白不要,我带回去给我老公抽。他老是抽一块五毛钱一包的湘南牌烟,这‘白沙王’十块钱一包,让他开开洋荤吧。”说着溜了晓霞一眼,说:“你贵姓?”晓霞说:“姓苏,叫晓霞。”女老师说:“我姓田。苏老师,你参加工作不久吧?”晓霞说:“不久。去年秋天参加的。”田老师说:“怪不得呢。”晓霞说:“怪不得什么?”田老师说:“怪不得你还很纯洁。” 晓霞从热水瓶中倒出两杯开水,一杯给自己,一杯送给田老师,把那包烟也给了她,说:“田老师,我第一次参加这样的监考,许多规矩不懂,你要多多指教啊。”田老师有了笑意,说:“你太谦虚了。这有什么可指教的,你看别人怎么搞你就怎么搞,就不会有错的。”田老师很老练地吹开浮在开水面上茶叶,嗤地喝了一口,说:“苏老师,你晚上搞什么活动?”晓霞说:“我不知道有哪些活动可搞呢。”田老师指教说:“不外乎三类吧,一是可去逛县城,这儿离县城近;二是去会议室玩扑克、打麻将或玩字牌;三是到四楼上去看光盘,——肯定放毛片,看了叫人恶心。你没结婚吧,最好别去,容易受毒害的。我是要去玩字牌的,你呢?”晓霞说:“我什么活动也不去参加,就坐在这儿看看小说得了。” “哈!还有兴趣看小说。” “怎么,看小说也成了‘二十年目睹之怪现象’了?” “现在的小说有什么看头?那些玩笔杆子的尽是胡说八道,写出的东西远离现实生活,不是胡编乱造,就是无痛呻吟——倒人胃口,我们学校的教师已经许多年不看小说了,你竟还能静下心来看小说?” 晓霞微笑着点头。 田老师看看手表说:“好哇,吃饭了,我们吃晚饭去。” 晚饭十分丰盛,十大碗菜,肉、鱼、鸡、蛋、鸭全都到齐,酒是“浏阳河”和“燕京啤酒”,饮料是雪碧和甜橙两种,还有一大盘切好的通红的西瓜……晓霞明白这样盛宴并非学校有钱与慷慨,而是让监考老师满意,好使他们的学生成绩上去。 晚饭后,田老师与几位男老师笑笑嘻嘻打字牌去了。不远处电视一直响了起来,显然在放什么光盘了。晓霞独坐桌旁,拧开风扇,在一盏有些昏暗的电灯下看自己带来的一本叫《白鹿原》的小说。 书的扉页是作者陈忠实的照片,一位很中年的人,一头乱发,满脸沟壑,写满沧桑和深沉。 小说果然不错。她便一步一步地踏入小说的纵深。 也不知过了多久,田老师一脚把门踢开了,进屋就嚷道:“我操,今夜手气真痞,带来的200多元,一下就丢了100多元!” 晓霞抬起头来,迷迷瞪瞪的不知书外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事。 田老师又说:“明晚一定要报仇雪恨,打个翻身仗!”她自言自语,也不理睬晓霞,把鞋一蹬,就睡到了床上,一会就有很响的鼾声蓬蓬勃勃升起来。晓霞亦不理她,踏着她的鼾声,又蹦蹦跳跳地回到《白鹿原》里去…… 082、剪,狠狠地剪 次日早餐后,考点召集监考老师开了会,考点组长、副组长训了话,又给每个监考老师发了一块红牌牌,上面写着“监考证”,有人将它佩在胸前,有人把它佩在裤头上。 晓霞与一位姓谢的男老师同监一个考室,谢老师是主监考,她是副监考。点声响后,他们刚走进考室,一位考生就拿着两包香烟递到她的面前,说:“老师,学生有礼!”晓霞狠狠地瞪了那考生一眼。那考生忙陪上笑脸,解释说:“老师监考辛苦,让你提提神。”晓霞说:“我不抽烟,谢谢了!”那考生又冲她一笑,递上一个红包说:“这是我们全体考生的意思,不成敬意,还望老师笑纳。”晓霞冷冷地说:“谢谢!我什么也不会收的,请你们遵守考场纪律好了。”那考生竟咧嘴一笑,笑得很奇怪,又说:“你姓江吗?”晓霞不解其意:“姓江怎么样?”考生说:“《红岩》里有个江姐,她立场坚定,软硬不吃,最后成为一位烈士。”晓霞狠狠地瞪他一眼,说:“《红岩》中还有一个甫志高,他还好吗?……”没说完就将话咽了回去,因为看见主监考谢老师大大方方地接受考生的礼物。谢老师见她瞧自己,就诡秘一笑,并给了她一句话: “你姓苏吧,我知道是苏醒的苏,新参加工作吧?……你很纯洁啊!” 莫非纯洁也成了贬义词了? 晓霞且不理它,监考认真负责,可是她忙不过来,有的交头接耳,有的翻书,有的扔纸团,有的干脆拿过别人的卷子抄。你刚制止这个,那个又犯事了,考室里乱糟糟的。有人说,除了法场,就是考场庄严肃穆了,可这考场成了什么样子?晓霞疲于奔命,而那位主监考谢老师却稳坐在一把椅子上,不走一步,不发一言,双目微闭,仿佛佛教徒进入了“入定”的状态。晓霞在心里骂道:“也太低贱了吧?两包烟一个红包就让你丢了教师的人格?” 突然,谢老师猛地一声吼:“谁还往苏老师身上洒墨水,老子就揭了他的皮!”晓霞扭头往自己背后看,见自己雪白的衬衣洒满了斑斑点点的黑墨水,白衣成了白地缀黑点的花衣。血似乎在血管里咆哮起来,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她极力克制着自己,说:“我没想到,我监考严了一点——其实也不算严,只能维持考场应有的纪律——你们竟来这一手?你们还像一个学生吗?你们弄虚作假考上去了,也不合格的!这样下去,你成不了高素质的中国公民…… 那些考生竟掩嘴而笑…… 那位谢老师似乎也在幸灾乐祸,怪怪地笑着,说:“苏老师,你别说了。坐吧,像我一样,坐着,闭上眼,一切就都变好了……” 又轻声说:“能让你一身洁白吗?” 晓霞不理他,离了考室,直往自己暂住的那房间里走。半路上碰上了田老师,她正从厕所里出来(按监考纪律监考老师是不允许在监考期间解手的),一眼就瞧见了晓霞那件弄脏了的白衬衣,说:“苏老师,你怎么啦?你这白衬衣怎么就开满了许多黑色的花?” 晓霞含着泪,低声把监考的事说了,田老师说:“我讲苏老师,我昨日不是教过你了么?别人怎么搞你就怎么搞,你还能清高么,真是自讨苦吃!” 又说:“穿上一件黑衬衣吧。穿着白衬衣,有了一个黑点就觉得不清白了,心里就难受,若穿上黑衬衣,弄上几个墨点,自己和别人都难发现,心里也不会难受……你看,我这件黑衬衫怎么样?我常穿呢。” 又告诫说:“苏老师,学乖点吧,人家学校还雇用了‘黑社会’呢,扬言‘谁卡学生,就要锤烂谁。’有人靠学生成绩升官呢,你得罪不起的。” 苏晓霞把这些话全当作了耳边风,她自顾自走进那个房间,脱下了弄脏的白衬衫,又换来一件白衬衫。手里握着那件脏衣,直奔考点办公室。 她将自己监考的遭遇向考点主任(县教育局派来的)作了汇报。 主任说:“今天早上我不是再三强调过了,对考生不能刁难,要爱护他们,要关心他们,要让他们在考场上发挥好,以考出最佳成绩…… 晓霞截住他的话:“主任同志,你的话并不难理解,我刚才已经陈述我的遭遇,你觉得我刁难了考生了吗?你不会觉得让他们在考场上捣鬼才是关心、爱护他们吧?领导同志,你凭良心说说,今日到底谁是谁非,是谁得罪了谁?该受责备和处分的不应当是我吧?” 她委屈地哭了,泪止也止不住。 主任似乎心软了,说:“别哭,别哭嘛。我还不了解情况,我们得去调查,也许,错不在你……这样吧,你的这件衣弄脏了,考点照价赔给你,怎样?” 见晓霞不语,又说:“年轻人,不能把问题看得太简单了。有些事不是一两个人能左右的,尤其是一种风气。你还刚参加工作吧,见识还少,凡事要动动心思……你的那件衬衣,多少钱,我让考点开点支,赔给你,好吧?” 晓霞揩了泪,冷笑着说:“我就是为这件衣来找你们的吗?” 她又哭了,一面又从袋里掏出一把小剪刀,把那衣服剪成两截,又剪成几块,把大块的剪成小块的,把小块的又剪成更小块的,把更小块的剪成碎片。 “你怎么啦?” 晓霞不理他。 他们在不断地说着各种理由,说着各种莫名其妙的理由,就是不说去处理舞弊事件,晓霞知道他们理由纯属胡扯,她没有听,她不愿听。 她剪着她的衣服。 剪成碎片,剪成一点一点的碎片。她流着泪不停地剪,不停地剪,她想把它剪成灰尘……直到她剪得很累很累了,碎片很碎很碎了,她才用手抓起来,把它一点一点地撒在考点办公室里…… 她擦干眼泪,一声不响地往外走。 083、生命之舞 她擦干眼泪,一声不响地往外走。 可刚出门,猛地听得惊天动地一声吼:“嗬嘿!”把考点办公室几位领导都惊得走了出来,晓霞认得那人便是江涛,他穿的白衬衣也洒满了黑色的墨水,斑斑点点,点点斑斑,非常惹眼。他一会儿哈哈哈哈地狂笑,一会儿又“嗬嘿、嗬嘿”的大喊,旁若无人的在操场上来回不停地走。他一手举着两包烟,一手举着一个红包。 “嗬嘿嗬嘿嗬嘿,嗬——嘿——” 许多人都走上前去看热闹。 “嗬嘿!嗬嘿!嗬嘿嗬嘿!嗬——嘿!” 他突然站住了。对四周的观众高声喊道:“这就是罪证!这就是行贿!”他挥动着手中的烟和红包,继续说:“这是考生向我行的贿。怪!行贿行到了学校!行到老百姓中来了!行到了我江癫子的手中来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向东跳了一跳,向西跳了一跳,向南跳了一跳,又向北跳了一跳。又突然站住了,慢慢地把烟扯碎,又把红包打开,是四张10元一张的票子,他把票子亮给大家看,然后放到嘴边,吻了三吻。再把票子往屁股上揩,揩了三下,然后撕了,撕成碎片,再往空中一抛,碎片在风中散开,纷纷扬扬飘落如雪花。 考点主任说:“这位教师是哪个学校的,不正常啊!” 晓霞横他一眼,说:“不正常的是他么?” 江涛还在表演,也许操场四周围满了师生刺激了他的表演欲。 他将他那被洒满墨水的衣服脱下了,把那衫褂儿也脱了,接着又脱了长裤,只穿一条短裤,露出他那嶙峋的瘦骨和浑身的黝黑,他的黑发一根根地竖了起来,如一支举着蘸满了墨汁的毛笔又如一支黑色的火炬。他从操场的地面上拾了一些沾满油墨的纸,将它与刚才脱下的衣裤卷在一起,用打火机点燃了。他将它当作火把高高举起,挥动着,挥动着,然后蹦跳舞蹈起来。 “荒!荒!荒!荒荒!荒荒!” 就像给自己敲着鼓点,他一面舞蹈,一面叫喊着: “荒!荒!荒!唐!唐!唐!荒唐!荒唐!荒唐!” 他时而缓步行走,时而疾走如飞,时而腾跃如兽,时而旋转如风,时而如傻如痴,时而似癫似狂……他不停地舞,不停地叫喊……忽然,跌倒在地,仿佛受了重伤,爬动着,挣扎着,嚎叫着,抽搐着,慢慢就不动了,一动不动了,只有那火把还在燃着,那烟还在冒,仿佛他在火里烟里成了灰尘……忽地,他猛地一跃而起,发疯地腾跃,旋转,节奏愈来愈快,动作愈来愈狂,愈来愈野……舞得观众眼里尽是火把、烟雾和他那狂舞的黑瘦的影子…… 几乎是一刹那间,晓霞深信自己懂得了江涛。 她落下了两颗泪,两颗豆大的、清亮的、沉重的泪。一颗是左眼落下的,另一颗是右眼落下的。一颗泪是冷冷的,另一颗泪也是冷冷的。 她也不去拭擦,任那两颗泪慢慢地从眼角下滑,缓缓地滑过腮部,又滑过嘴角,它停留片刻之后,终于“嘀嗒”一声,又“嘀嗒”一声,分别落在前襟上,并慢慢地浸润开去,浸湿了一大片…… 084、意外的灾难 接下来的监考,晓霞就木偶似的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任他们去舞弊。学生给他烟和红包,她接过来就撕成了碎片。但学生的礼物节节课照送不误,后来她接也懒得接,学生放在讲台上,她睬也不睬。她投给学生的目光,也冷冰冰的。后来她干脆一进考室,就闭了眼睛,直到收卷时才睁开。她觉得主监考谢老师那句话有道理:“闭上眼,一切都变好了。” 三天中考终于结束了,晓霞仿佛大病了一场,瘦了许多。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总算可以搭车返校了。可刚到操场,就听见县教育局的那位领导同他熟悉的老师在聊新闻:“……云雾中学一位姓林的老师为抢救一位学生,自己受了重伤,已送进医院,恐怕连性命也难保了……”晓霞的脑袋里轰地响成一片,思维也乱了,她木木地站了好一会儿,也不向任何人打招呼,就径直向县城里走去。 找到县人民医院,在紧闭的急救室门口,她看见了本校的几位教师,个个脸色铁青,看见她来了,也不打招呼,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她于是也不说话,就站在他们中间,静待着沉默的结束。她知道,不幸的事情已经发生,以后的凶吉还无法预料。等了许久,终于一位男医生开门走了出来,冯老师劈头就问:“大夫,林老师好些了么?”医生说:“还没醒来,正在急救。”生生死死见惯了的医生脸上没有了喜怒哀乐,冷冷地说:“你们的医药费预缴了么?”冯老师说:“还没缴,医生,放心吧,县教育局打了招呼的,不会欠医院的,我们向校长去了电话,他在五小时后会赶到这儿缴现金的——你为我们把林老师救过来吧。”医生说:“五个小时?怎么要五个小时?”晓霞解释说:“因为我们学校在全县最远也最偏僻的地方……反正我们说话算话,不会欠医院半文钱的,放心好了。”医生的眼光停在晓霞的脸了,表情竟然生动了一下,说:“好吧。救死扶伤,医生的天职呢。”又问晓霞:“他是你父亲吗?”晓霞说:“不是,是我的老师。” 医生提了几瓶药液进了急救室。没听到林老师的呻吟。他还会在昏迷中醒过来吗? 有些事来得太突然了,由于没有心理准备,往往怀疑它不是真的。 晓霞轻声对冯老师说:“林老师怎么出事的?” 冯老师说:“其实很简单。也许一切大灾难都来得特别迅速,让你来不及思考和准备就发生了——你知道,我与林老师几个人带中专队,住在‘潇湘夜雨’旅店第六楼,考试完毕,本以为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了,可林老师那班的胖子——就是骂你脏话的那个颜非,他忘记了铝合金的窗户已经开了一半,而又无护窗条,与同学玩时,一跳就跳到了窗外,整个房间的人都尖叫了一声——我与林老师当时恰巧从外面回宾馆,听见尖喊声就见一团黑影从楼上往下坠,我还没反应过来,林老师却意识到了,他急忙上前几步张开双臂去接那个下坠的人。结果人是接住了,但他自己却重重地摔倒在水泥地上,脑袋开裂,流了很多的血。我们马上把他送进医院。奇怪的是,那从六楼坠下来的傻傻的胖子颜非由于坠在林老师的怀里吧,一丁点儿事也没有。” 晓霞惊叹着。 冯老师又说:“如果是伤了手脚什么的倒还好说,问题是伤了脑袋,这脑袋是伤得的么?唉,林老师就是活过来了,恐怕也再不能上讲台了。上不得讲台的老师,教师的生命实质上就结束了。” 晓霞苦笑了一下,道:“说不定会有奇迹发生呢。” 085、最后的拒绝 晓霞苦笑了一下,道:“说不定会有奇迹发生呢。” 林老师那天下午一直没醒过来。 汪校长五小时后赶到医院,借来了钱缴了医药费,又到县教育局去了一回。回到旅店,见了老师们,叹息说:“唉,我们云雾中学,是不是风水有点问题,不然近一年老是出事故。”冯老师冷笑着说:“这就怪了,学校建了近百年了,出过革命志士,重要的党政领导人,抗美援朝英雄,自卫还击英雄,还有教授、劳模,远近闻名,怎么能说风水不好呢?”老汪说:“你说得没错,原来的学校是王氏祠堂,自然看过风水的,那没问题。但我们新建教学大楼却没请人看风水的。你想想,打从陈校长设计蓝图开始,许多不祥之事就连续发生,还不知有什么事在等着我们呢。” 冯老师说:“校长你是党员,唯物才好。” 老汪就不再言语,过了一会,又说:“林老师受了重伤,如果有个好歹,我们又要花上几千,越是没钱,越出事,这怎么是好呢?就是救了性命,恐怕也上不了讲台,也是学校一个负担,因公受伤的医药费总该报销吧。” 老邹说:“林老师太可怜了,他同陈校长一样,上有老,中有妻,下有小的,两个女儿一个念大学,一个读高中。他若有不测,那个家也就支撑不住了。没了顶梁柱,房子还像房子么?” 说得大家心里都发酸。 这一夜林老师没有醒来。 晓霞觉得这一夜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她回忆着刚来学校就与林老师冒雨上螺丝岭和以后的一桩桩一件件往事,心里就塞满了愁苦与悲戚。她希望林老师不会独自归去,也不会因重伤而成为残废,她希望他健康长寿。她想明天一定能见到依然和蔼、常带微笑的林老师。 老师们都难以安睡,躺在床上,想林老师,想学校,也想自己…… 次日一早,汪校长又去教育局,回来时一脸的兴奋,他对老师们说:“教育局把林老师舍己救生的优秀事迹向县市电视台反映了,今天记者就会到这里来采访,准备把林老师作为英雄推介。记者来时,我们务必为林老师美言几句——其实,林老师本来就好,不要虚构,如实反映一下就行了。——这下可好了,林老师成了典型,成了英雄,在政治上在经济上我们都要沾光了呢。” 这时汪校长的手机响了,是医院打来的,说林老师终于醒来了,头脑很明白的,他很希望见到学校的同事们。大家听了松了口气,在汪校长的带领下,从宾馆的楼上下来,一齐向医院走去。 林老师依然躺在急救室的病床上,神色平静,见老师们鱼贯而入,嘴角掠过一丝温和的笑意。他想支撑着身体爬起来,走在前头的汪校长忙将他按下,说:“林老师,你刚刚好一点,别乱动,安心养病吧,我想你很快就会好的。” 林老师说:“我有预感……恐怕我再也不会好了。” 大家纷纷说:“林老师你别悲观,养病首先得有信心,有信心病就好得快些。” 汪校长说:“林老师,你很了不起,你的优秀事迹感动了许许多多的人。县教育局已将你的事迹向县市新闻媒介反映了,他们今天就会驱车前来采访。你要出大名了,连带我们学校也要出大名了……” 林老师说:“不,我和大家一样……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会拒绝采访和登报的,就是我死了……我也会预先告诉家属和孩子拒绝一切不应得的荣誉……把我炒得轰轰烈烈,我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啰。” 汪校长说:“林老师你还是再三思考一下吧,这事,与你,与你的家庭,与我们学校都有重大关系,还是不轻意拒绝好。” 林老师说:“我的意思已定了。” 医生说:“林老师刚好点,不宜讲太多的话。” 于是大家就纷纷上前,握林老师的手。林老师低沉地说:“与大家共事多年,……谢谢关照了!” 轮到晓霞与林老师握手时,晓霞心里顿时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似乎在同他作永久的告别,两眼就湿湿的了,她忙忍住泪,说:“林老师,谢谢您对我的指教和关怀。”忽意识到这话很像永别语,又忙加上一句:“林老师,您会好的。” 林老师笑了一下,说:“晓霞,很多人都说你是傻美人,傻姑娘……其实你不傻,只是你的想法与别人不一样而已……我的女儿师范毕业以后若分配到云雾中学,你可要多多帮助她呀!你来乡下,吃了不少苦头,受过挫折……乡下也许会慢慢地好起来的,你留在乡下吧,我们学校其实很需要你这样素质高的教师呢。” 晓霞热泪再也忍不住了,“刷”地涌了出来,忙用手擦了,又笑着向林老师点头。 这时,林老师的妻子幼凤接到学校的通知从乡下赶来了,她看到林老师头上缠着绷带,脸色惨白,扑上前去,就是抢天呼地一阵嚎啕。大家纷纷安慰她。 林老师看着幼凤,握着她的一只手,缓缓地说…… 086、最后的吩咐 林老师看着幼凤,握着她的一只手,缓缓地说:“哭哪样嘛,……别人可以哭,可以急,你却不能……你这段时间要最清醒才好……幼凤啊,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看上了我,支助了我,我今生今世也还不清你的情了啊!……结婚二十年来,我们苦苦奋斗,日子也渐渐好转……本想与你支撑这个家,把两个女儿抚养成人,看来不行了……我得先走一步了。两个女儿只得留给你一人抚养了,她俩还没长大,我就不能尽力了……看来你的命也苦,你还有一段煎熬,你也别怪我太狠心呵,这生生死死,是由不得人的……” 幼凤哭得更凶了。 林老师又说:“我走了……你要拒绝任何单位给我的荣誉,我不配什么‘英雄’、‘烈士’的称号。……现在县城有火化场,但我也许思想保守,别送我去火化吧,你请人把我的遗体抬到家里去……就把我葬在我父亲的坟旁,那地方,又高,又向阳,我可以看得很远很远……可以看到学校,看到螺丝岭,看到我干过农活的田地……你还只有40多岁,你不要悲伤,要尽快把我忘了,另外找一个……不一定要是教师,老老实实的农民最靠得住,你不要感到对不起我……我若死后有知,看见你幸幸福福,快快乐乐的,我是很高兴的……幼凤,你一定得找一个,你答应我吧!” 妇人一面凶凶地哭,一面用手掩了林泉的嘴,说:“你……林泉,你胡说些什么呀!我不答应你,不答应你……你会好的,会好的,我……要与你白头到老!……” 正说着,林老师的两个女儿接到电话赶来了。林老师看见两个很像他的女儿,手就颤抖起来,眼泪就汹涌而出。两个女儿一声哭一声“爹”的喊。 林泉忍住泪,用手吃力地拉着两个女儿的手,说:“孩子,爸可能不行了……不能把你们抚养成人,是爸一生一世最大的遗憾。……我多么希望看到我女儿读完大学参加工作的那天啊,可是……我是看不到这一天了……爸感到对不起你俩,但又实在没办法,但你妈还会尽自己的力量的……我走了之后,你俩要顽强一点……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小时候很早就死了父亲,还不照样挺过来了…… 两个女儿伤心地哭叫着:“爸爸,你会好的,我们不能没有爸……爸,你一定会把我们带大!……” 林泉又对大女儿说:“孩子,若是将来没有了学费,也不能失学……要去借,去贷款,书要读好些,参加了教育工作,要尽心尽力,要对学生倾注爱心……毕业时如依然能分配工作……分到云雾中学来也不错。……晓霞老师若没走,你要向她学习、求教……”说着,用手指着晓霞。 不知怎的,晓霞再也抑制不住,她“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怕影响大家,又忙用手掩了自己的嘴,但那泪水却如泉涌出,怎么也止不住…… 这时,汪校长把胖子的父母领到林老师面前。胖子妈说…… 087、清醒的离去…… 这时,汪校长把胖子的父母领到林老师面前。胖子妈说:“胖子,还不给林老师跪下!”颜非便扑地跪倒在林老师面前,竟哽咽地说:“林老师,谢谢您救了我,我,颜……非……永不忘……你的恩情。”林老师说:“颜非,你干什么……快,快起来吧。”胖子妈说:“林老师,你是胖子的救命恩人,是他的再生父母啊!你是世上最好的人哪!你为胖子,不知费了多少心血,这次你为了救他,伤成这个样子,叫我母子如何报答你啊……林老师!”就嚎啕不止。 她原来的丈夫,胖子的生父说:“医生,林老师是世上最好的老师呵,你们要尽一切力量救他!医药费全由我出,用一万就一万,用十万就十万……” 汪校长说:“我刚才同颜老板说了林老师一家以及我们学校的困境,颜老板愿慷慨解囊。医生,尽一切力量抢救林老师吧,我们学校不能没有林老师!” 林老师低声说:“钱用得再多恐怕也无济于事……我已感到身体不对头了,恐怕维持不了多久了,别多用钱了吧……颜老板,你若有钱,我倒有一句话本不该说的……但此时我不能不说了。若我走了……我的两个女儿的学费成了问题……你一定要借点钱给她俩,他们会还你的……” 所有的人心里都一阵酸楚,屋里一片唏嘘之声。林老师的妻女哭得更伤心了。 刘老板看着众人,说:“这个我包了!不要借的……就算我报答您吧。” 林老师说:“不要你施舍的……你答应借,我就了却了一件心事……可以瞑目了……” 这时县市电视台的记者拿着摄影机赶了上来,首先就采访病危的林老师,问这个问题问那个问题,林泉偶尔择其要点简略地答上几个字,当记者问他:“当你冲上前去接抱从楼上坠下来的学生那一刹那间,你想了些什么?或者说是一种什么力量在驱使你作出舍己救人的抉择的呢?”林泉觉得好笑,说:“没想什么……也没什么力量在驱使……我是出自教师本能。”记者还要再问,林泉就故意把眼闭了,一言不发。记者失望地摇摇头,就要离开。汪校长忙上前拦住他们:“你们以为林老师很平常,没有豪言壮语么?林老师很谦虚哩,你们问问所有的老师,还有这一位学生以及他的家长,听听他们的话吧……”胖子妈第一个走上前去,向记者哭诉着林泉对她儿子的深恩厚谊…… 正说着,大家忽见一位不认识的女人来到林老师的床前,她高挑身材,打扮清雅,虽不很年轻,却透出一种难以言说的魅力。大家都不说话了,纷纷看那女人的举动。那女人也不与任何人打招呼,只含泪注视着林老师,默默地站了片刻,又俯下身子,轻声地对林泉说:“林老师,你还认识我吗?”林老师睁开双眼,又用手揉了揉,见是真实的亚梅,眼睛竟特别地亮了一下,说:“亚梅,……是你吗?老同学……你怎么也来了?”亚梅不语,身子却伏着更近了,痴痴地看着林老师,眼泪无声地涌出来,往下落,竟滴落在林老师的脸上、唇上,嘴里……林老师嗫嚅着说:“亚梅……谢谢,谢谢你……给予的……一切…再见了!”说完,脸上浮现出一朵似有似无的微笑,竟两眼一翻,昏死过去了。 满屋里的人都哭了起来。 医生止住了大家的哭声,说:“别哭,林老师的心还在跳动呢,于是又叫大家从屋里出去,投入了紧张的抢救工作。 但林老师再也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再说过一句话。午夜时分,在妻女的泪光中,他一人独自上路远去了。午夜的县城很静。刚下过一场雨,云又散了,清朗的月亮出现在城市的上空。月光水一样倾泻在高高低低的水泥屋顶上,屋顶上湿漉漉的,那光就显得更清亮,带着深深的凉意。 088、回家的路 学生先天就由几位老师带回家了。次日,汪校长在县城租了一辆微型车,老师们七手八脚把林老师的遗体搬到车上,由冯老师押车,径直开往镇上。又租了一辆中巴,给其他老师与林老师妻女坐了,随前一辆车而行。到了镇上,车子停了,只得再租三辆小拖。冯老师与其他几位老师又把林泉搬上小拖,一面喃喃着:“林老师,现在到镇上了,只有让你坐小拖回老家了。”老师们也坐着小拖随后而行。终于到了枫树坳,早有林老师的堂弟们扎着担架在等着,小拖一停,堂弟们就把林泉搬上了担架。冯老师又喃喃起来:“林老师,遵照你的遗嘱,我们就不送你了。你一路好走,慢慢地上螺丝岭吧,回到你童年放牛杀草的地方去。我们想你了,就望那高高的云雾山……”其他老师也围在林老师的四周,就当他活着似的,与他絮絮地说着伤感的分手的话。晓霞什么也没说,只忍泪向林老师的遗体深深地鞠了一躬。 两位汉子把担架扛到肩上,就抬着林泉迈开了脚步。幼凤和她的两个女儿跟在担架的后面。翻过了一个小小的山坡,老师们就再也看不见他们的林泉了。 下了一个坡,就沿桃花溪往上走。 阳光如水,满山满野的淌着。夏天的太阳本来很强烈的,而今天却格外的温柔。奇怪,担架上僵硬的林泉突然有了感觉,感到了阳光的热意了:“我没死么?”他问自己。他觉得荒诞极了:他虽不动弹,什么也不听使唤,眼珠也不能转动,却看得见四周的景物,耳朵也能听见声音,而且竟恢复了意识。他觉得奇迹已经发生。 满垅满垅里都是青色的禾稻,蛙声响成一片。此时正是稻子扬花的季节。稻花很细,很白,被风扬起来,鼓到半空,纷纷扬扬散在空气里,满空里便弥漫着一股清淡的稻香。 我走了,就这样独自远行。 太阳照常升起,风景依然美丽如画。 悄悄地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地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其实谁也不能例外,来为赤子,归如婴儿。哪怕妻妾成群,亲人如蚁,哪怕你财宝如山,田园无数,最终走上归途时,也只能独自而行,无亲无伴,而且只能两手空空……只有在这时,才会明白:以前的那些算计、较量、争斗,甚至那些忧愁与烦恼并不是很必要的,权力、金钱、声誉并不等于一切……职称之争,汪邹之斗,江涛之怒,楚狂之愁,晓霞之寻觅都很有意义吗? 桃花溪在静静地流淌,细细的悦耳的水声像是温馨的呢喃。河底尽是大小不一的青色的石头,水是从石头上流过的,清亮清亮的。夹岸的桃树,桃子在树上熟透了……这河是从云雾峰上流下来的,也就是从他的故里流来的,他在河里喝过水,洗过脸,也濯过足,还曾带着女儿在河里捉过螃蟹…… 远处的山坡上种的高粱、野生的树木与蒿草,在阳光下都闪动着青色的光芒。一只鹰在山峦的上空时而高飞,时而低翔,时而平平稳稳地盘旋……人们在地里劳动,牛在山坡上吃草,蚂蚁在地上自由自在地爬动着…… 一切,都沉浸在生的快乐之中,而自己却要归于永恒的寂寞了呀…… 但是他留下了妻子,她也许会重新找到她应得的幸福。 他留下两个女儿。女儿的血管里奔流着他的血,他的生命在后代们的血管里活着。他最难舍弃的是他两个女儿。两个女儿都漂漂亮亮,文文静静,很像他。大女儿爱好文学与哲学,理想是当一位乡村教师,有些像晓霞,也说喜欢过一种恬静朴素的田园生活。二女儿除了漂亮文静之外,显得很机智,有幽默感。可她却热爱数学与物理,她讨厌当老师,她要从事科学研究呢……看不到她们成才的那一天,实在是一件遗憾的事。但是,他毕竟有两个女儿,漂亮而文静的女儿,不用说,她们是男孩子眼中的风景线呢…… 担架颤悠颤悠的,吱吱呀呀地响…… 089、飘散在故里的风中…… 担架颤悠颤悠的,吱吱呀呀地响,就像儿时在摇篮里听到摇篮来回滚动摇晃发出的声音。这时来到了一个“桃溪桥”的地方,夹溪而立的是两条古老的百米多长的小街,中间被一座石桥连接,这桥就叫桃溪桥。街上有几家店铺。两个屠户在案前卖肉,林老师一眼就认出,一个曾是他的学生,就是他和晓霞方胜家访时批评过的刘威。刘威朝担架上一看,说:“这就是林老师吗?听说是为了救一个学生死的?”抬担架的汉子点点头,那屠户就叹息着,也不说话,手从袋里掏出一支烟来,叭嗒叭嗒地抽着…… 这小街是林老师上山下山去学校的必经之路,这里的人都认识林老师的。他们听说死了的林老师要经过这儿,都纷纷出门来看望,有的赞叹林老师书教得最好,有人感叹林老师当班主任最关心学生,有人安慰着林老师的妻女,有人悲叹天公无情,人生悲凉……林老师在心里一一地呼唤那些熟悉的人的名字,并在心里默默地为他们祝福…… 担架又走过了一段路,被路旁两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看见了。那个男孩说:“林老师也怪可怜的,枉死一条性命,据说是救一个白痴学生而丧命的,这值得吗?”那个女孩说:“怎么值不得?”男孩说:“林老师若不去救那个傻瓜,自己活着,还可以教学生,为国家作贡献,而让那个白痴活着,只能让21世纪的中国多了一个包袱。如果是我的话,我不去救的。”女孩说:“太悲哀了!林老师的行为代表一种精神,一种价值,如果什么都用‘利’去权衡,那世界还有什么意思?” 林老师望见那姑娘站在阳光里,苗条的身材,很美的样子……林老师在心里笑着。 担架渐渐离他们远了。 终于来到螺丝岭下,远处是高耸入云的云雾峰,近处是陡峭的螺丝岭,他是那样熟悉,而今天却又觉得它有几分陌生了。 云雾峰的所有山头,所有山谷,他都留下了足迹,而这条九曲盘旋而上的螺丝岭的山路,他不知走过几千几万回了。上山下山,来来回回。这是最后一次了,他上了山岭,就不会再下山了。记得有一次刮大风,他去学校,被一阵狂风刮下悬崖,幸亏他手快,抓住一根枫树桩,才幸免于难。最有意思的是雪天上山或下山,是很艰难的,要在穿鞋子的足上扎几道管绳,踩在冰雪上,防滑的。雪天站在螺丝岭上,举目四望,脚下山路逶迤,如条条银蛇,群峰起伏似颗颗蜡螺,漫天雪光,照几粒屋宇、二三点人影……美得让人心颤呢! 他听见了峡谷里喧天的水声,看到了自谷底升起袅袅白雾…… 担架沿螺丝岭而上。上了一级石级又一级石级,转过一道弯又一道弯,林老师发现路旁石壁上那个石洞,这是爬岭歇息的地方,是他避过雨的地方,他还记得那次与晓霞、方胜凌云在这里避过雨,晓霞说过避雨富有诗意呢…… 转过一道弯,他就望见山上自己的家了,望见了无数的嶙峋石头、丰茂的草木和缭绕的云雾……那是他放牛砍柴的地方,是他种稻种菜的地方,也将是长眠的地方。他想:长眠在土地里,也许仍能感受到故土上的清风明月呢。 山上白云朵朵,松涛阵阵。 没错,那就是故里,就是家。他的妻在身后说:“林泉,快到家了。” 真的,他就有了那种回家的感觉,就像每次回家一样。 一道螺丝弯上岭(哎), 岭上千朵万朵云(啰)。 山中不知世道变(哎), 云里却知风俗淳(啰)。 他听见自己熟悉的悠扬的山歌,好像是高高的山峰上传来的,又好像从深深的山谷里升起来的;好像来自遥远的地方,又好像就来自身旁;好像是三爹唱的,又好像是自己的妻女唱的;好像非常的嘹亮清晰,又好像绵长如风,近乎虚无……他突然感到自己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思维也渐渐微弱下来,好像自己变成了一声山歌,飘飘悠悠,悠悠飘飘,终于无声无息地融化在故园的一阵风里…… 090、我要孩子 在枫树坳,目送着林老师被人抬着翻过山岭渐渐消失后,老师们才回过头来。有的就往家中走,有的往学校里去。而晓霞双腿却沉重得迈不开,就蹲在那棵千年的古枫下,发着呆。汪校长轻轻悄悄地走到她的身边,说:“苏老师,也别太为林老师悲伤了。生老病死,人之常事,这一步人人早晚都得走……哦,你晓得吗?双双在镇医院生孩子,前天就送医院了。我因林老师出事去了县城,还不知道生了没生呢。你和她好,这时候也该去陪陪她的。双双那人,也不容易啊!”晓霞又是一惊,揉揉眼睛,向校长点点头。校长就立即租来了一辆摩托,让晓霞坐在司机后面,自己又坐在晓霞之后。摩托突突地排出几股烟,一窜,就驮着他们飞也似的驰向镇上。 车上,汪校长说:“苏老师,听人说,你要回城,有这回事么?”晓霞说:“我没说呀。”校长说:“别回吧。这里太需要你这样高素质的老师了。”晓霞冷冷地说:“过奖了吧。”校长又说:“情况正在好转呢。今年县市允许我们收教育附加,情况不就大大地好转了吗?告诉你吧,我们镇里最近来了新的镇委书记、镇长——那个付书记也调走了——新来的领导非常重视教育呢。”晓霞说:“是吗?”汪校长又说:“我们的办学条件也正在改变,这座教学楼年底就可交付使用,那时我们的学生就可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读书——这该是新气象吧?”晓霞淡淡地说:“是的。”汪校长又启发说:“不要老是把两眼盯着阴暗面。时代在前进,社会在发展,前途总是光明的。告诉你吧,今年下半年,将有一大批有朝气的新大学生分到这儿来,那时我们学校将又是一种新的局面了呢,对么?”晓霞说:“对吧。”汪校长说:“那你还回城吗?”晓霞就淡然一笑,不说话了。 到了镇医院,只见双双满脸煞白的躺在急救室里,吊上了液体,肖姗陪伴在侧。汪校长走上前去问肖姗:“怎么还没生下?情况变急了么?”肖姗说:“很早就破了水,可久久生不下。身体没有了一点力气,正在输液。”老汪点点头,对双双说:“不要紧的,我会照顾你的,你放心好了。”双双把头动了一下。晓霞也上前说:“双双,别急呵,我要等你生了才离开的。”双双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却露出一丝笑意。这时护理医生走来,听过胎儿的心音之后脸色骤变,说:“不好,胎心加快!”一个医生说:“孩子在宫内缺氧了,必须马上进行剖腹产,才能救住孩子。” 医生问双双:“怎么办?” 双双说:“那就剖腹产吧,我要孩子。” 肖姗对老汪说:“进行剖腹产合适吗?她没亲人在身边啊,我们敢作主吗?”老汪皱眉想了一会儿,说:“既然双双已拿定主意,那就剖腹吧。大人、小孩都得救。我们得替双双、方胜负责。” 这时一位医生递来一张表,说:“谁是贺双双的亲人,签字。她的丈夫没来?” 双双又忍不住流泪了。 091、在疼痛中分娩 双双又忍不住流泪了。 老汪接过表一看,是要求替病人承担手术的风险的内容,就说:“他丈夫在广东做老板,没来得及赶回,其他亲人也没来得及赶到,我是她单位的负责人,可以代替签字吗?” 医生说:“签吧,要做手术了。” 老汪签字后,护士们推着双双进了手术室。老汪跟在旁边说:“贺老师,要挺住。不要怕,你们母子都会平安的,我们都在这里等你。”到了手术室门口,见了手术医生,老汪摸出一个红包递过去说:“这是点小意思,请各位大夫多加关照啊!”医生接了红包,说:“放心吧,我们一定尽力。” 双双上了手术台。医生护士们不慌不忙地给她量血压,注射这药注射那药,采血配血浆。左一块右一块白单子盖在她身上。麻醉师将她在手术台上拨来拨去,用冰凉的手缓慢地好玩地数她的脊椎。双双克制不住了,说:“医生,快点,好吗?” 麻醉师对她笑笑,说:“够快了,才10分钟呢。”又说:“你以前动过一次大手术吗?”双双说:“是的。”麻醉师说:“那么,你这次得用大剂量麻醉药才管用。”拿手术刀的医生说:“因为胎儿的情况不好,用大剂量就可能影响孩子。如果你不怕疼,忍着点,我们就不用大剂量的,孩子的情况就要好些。” 双双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要使孩子没危险,就得在不全麻醉的情况下剖开腹部。 她咬咬牙,说:“别用大剂量吧,我……我要孩子!” 医师点点头,只注入小量的麻醉剂。 医护人员把双双牢固地束缚着。 刀剪钳子等手术器械叮叮噹噹声响起。无影灯照亮着,手术刀在戴着浅蓝色口罩和帽子的医生手中雪亮得闪闪发光。 双双等待着,等待着一场巨大的疼痛。 首先接触她皮肤的是医生的手指,指头在她的肚皮上划动,轻轻的温柔地划动,但这份温柔让双双心惊肉跳。 突然,一种巨痛刺进双双的心,锋利的手术刀切开了她的腹部。 切开腹部后,又切开了子宫,发现胎儿脐带缠着颈,于是再切,扩大开口,双双哪里还忍得住,惨叫:“方胜!方胜!方胜!你在哪里?你回来呀!回来用一把刀捅死我吧!我受不了!” 她咬破了舌头,鲜红的血从口里流出来。 医生忘了给她嘴里塞敷料,于是忙把敷料塞进去。 双双顶不住了,头脑里一片昏暗沉重,汗水从每个毛孔往外淌,人轻飘飘地恐怖地往一个无底的深渊里掉,往下掉…… 医生马上给她输血、输氧。 把孩子端出来后,又立即给她注射麻醉剂。 双双喃喃地说着:“孩子,孩子,他好吗?” 说着说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醒来时已是子夜,麻药的劲过去了,她被疼醒了。 她看到校长、肖姗和晓霞都守在病床边。老汪说:“双双,恭喜你!你做妈妈了!”肖姗说:“双双,是个漂亮的男孩,正合你的心意呢。”晓霞说:“孩子怪可爱的。”双双呻吟着说:“是么,给……给我看一下吧。”肖姗就将婴儿抱了来,双双就看见一个苗条个儿、浓发红唇、皮肤白皙的男孩,眼睛里就涌出了泪水。 不料那孩子竟咯咯咯地笑了。众人惊奇起来,都说:“双双,恭喜恭喜,你的儿子是有福之人,他笑着来的,你看,笑得多甜!”双双却忧喜参半,她觉得这是反常,反常往往不是好事,比如那位衔着玉出生的贾公子…… 092、在废墟里哭喊 苏晓霞从医院回到学校,已疲惫萎靡之极,洗了澡,已是薄暮冥冥。她连晚饭也懒得吃,就在床上躺了。 忽然,床就震颤起来,床下的大地也抖动不止。房屋扎扎作响,一只水杯在桌上猛地跳起,跳了几跳就滚到桌下发一声震耳的脆响。电灯光闪动着,闪了几闪就不再燃起。一种如沉雷般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不息。她惊恐极了,知道一场大地震已猝不及防地发生了。她全身哆嗦起来,从床上爬起,黑暗中慌作一团。她本能地去伸手开门,但门已震得变了形,怎么拉也拉不开。她流汗了,她哭喊起来,但她想此时此刻人人都自顾不暇,喊也白喊。幸亏此时想起一些关于地震的书上的自救知识,就用床上的被子把自己裹了,爬进了床底下。接着就听见远远近近哗哗啦啦的房屋倒塌声和玻璃尖锐的破碎声响成一片。大地抖动得更厉害了,这时,山崩地裂的一声巨响在身边响起,仿佛有一座山压了下来,有灰尘和瓦片刷刷下落,闻到了浓重的尘土气味。 她意识到云雾中学成为了一片废墟。 渐渐地,大地复归于平静,四周一片死寂。隐隐约约传来哭叫声和求救声。好像有一匹狼在旷野上发出孤独而凄厉的叫。 她意识自己已被埋进残砖断瓦之中,埋在了废墟之下。她浑身哆嗦着,十分的恐惧。但她还庆幸自己头脑还很清醒,还能产生恐惧感呢。她挪动着自己的身躯,发现自己的四肢与躯干依然还听自己的摆布。又摸摸脑袋,湿湿的有一种粘粘糊糊的东西粘在手上,闻闻有种腥味,她知道流血了,于是就感到了疼痛。再用手摸摸,发现了伤口,伤口不大,血也流得并不多。 她的手开始在黑暗中摸索,手指所触之处尽是砖头和水泥,冷冷的,一块压着另一块,压得紧紧的,她无法搬动任何一块。进一步的摸索使她发现自己被围在一个窄小的空间里,只容一人蹲着或卧着。如果四周都严严实实的话,她是真正地被埋了,与空气隔绝了,要不了多久就会窒息而死的。她没有想到下乡来竟是这样一个可悲可怜的结局。 她不再作无谓的举动。她想平平静静地睡一觉,好几天没睡一个安稳觉了呢。 可是却睡不着。 她想起了许多人,许多事。 想着想着竟又睡了过去。 当她醒来时发现自己依然活着,仰躺着朝上望,却望见一方小小的天空…… 093、无法破译的梦 当她醒来时发现自己依然活着,仰躺着朝上望,却望见一方小小的天空,天空是那么高,且深蓝深蓝的。三五颗星星,在富有活力的眨着眼,有风吹进来,那是生命的气息。 她想,她不会死了。 渐渐的,天的颜色浅了,星星也黯淡了,而光线明亮起来。大概外面天亮了。 她听到愈来愈近的脚步声。 她喊:“喂,我在垃圾里,救我啊!”她不知“垃圾”这个词用对了没有。反正没关系,能发出信息就好! 她又喊:“喂,我在废墟里,救我啊!”她发现自己的声音怪怪的,近乎婴儿出生时发出的声音。 她听见了锄头挖垦声和钢钎的撬动声,听见人的喘息声,甚至听见汗水落地的声音。渐渐地她看见了侧面有了一个小洞,最后那个小洞成了一个猫眼洞。一双长长的手臂伸了进来,外面的人在说:“晓霞,到处都是水泥梁柱,我搬不动了,来,你拉着我的手,爬出来吧。” 她就拉着那双汗淋淋的手,艰难地从洞里爬了出来。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她坐在一块砖头上,喘着粗气,她庆幸自己死里逃生。洞外处处阳光明媚,山碧水清。她这才惊奇的发现那位拉她出来的人竟是彭剑。她尖叫一声,就扑倒在他的怀里,低头抽泣起来。 当她重新抬起头时,那个人却变成了楚狂。楚狂平静地说:“晓霞,从一场灾难中活过来就像从一场梦中醒来,对吗?……听我一管箫声,可能你就从一场恐惧中走出来了。” 箫声仿佛从遥远的天边升起。 箫声在足下月光一样流淌。 而眼前依然是一片废墟。江涛从废墟的远处渐渐地向她爬过来,爬过来,爬近了就向晓霞凄然一笑:“苏老师,不知你发现没有,你的一条腿不见了。”晓霞低头一看,真的,她的一只腿没了,正是那只左腿,那条在扑火时跌断的后来被和尚接上了的腿没了。她想,那腿是陷在这片废墟中没有拔出来吗?她就在这废墟中寻觅起来。她想,如果寻不着,自己就只能一瘸一瘸地返回城市了。 她搬着砖头、石头、瓦片,有时就用手挖,把纤纤十指弄得血迹斑斑。她终于累了,气喘如牛,便停下来歇息。这时她才发现,箫声早就止息,而彭剑与楚狂也不见了影子,只有江涛在废墟上唱着一支怪怪的歌…… ——其实,这不过是晓霞的一场惊恐的梦。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梦。她还记得,她来学校住的第一夜也做过一场类似的梦。她不知道这两个梦是否有逻辑联系。 人有时非常的无能,无法破译一个梦。 她也懒得去咀嚼。她早已汗水淋淋,再也睡不着,尽管三四夜没睡好了。 床头的电灯依然亮着,梦外的世界依然完整如旧。她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便爬起床,舀了一盆冷水,洗了脸,漱了口。端坐一会儿,心不再乱跳了。她又从外头提来几桶水,开始洗衣服,一件一件地搓,不停地搓,洗了衣服,洗了裤子,又洗裙子,一直洗到东方发白。她早早地开了门,将衣服和裙子晾在初升的阳光里。 接下来她就擦桌子,擦窗户,擦热水瓶,擦了又擦,直到把房子里一切擦洗得一尘不染。 她并没有停下来,她开始收拾东西。把几本书,一叠学生作文本与两期做的教案扎成一捆,放进行囊中,又把那把军用匕首,那支折成两截的竹箫以及楚狂那本卖不出的诗集用一张洁白的纸包了,又用一根红绳将它系了,小心翼翼地放进袋里。这时窗外衣服已经干了,她用衣叉取下来,放在床上,然后一件一件地叠,每一件她都叠得方方正正,有棱有角。她把它装进袋中之前放在鼻边嗅了嗅,觉得它们带着太阳的气息。 这时已是午后,她终于停了下来,躺在床上,静静地注视着墙壁、天花板、窗户、桌子,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有一种静美。她微微地笑了。 094、就这样离去? 天蓝得很深,几朵云在天空中慢悠悠地飘。景色仿佛与去年来时的那天一样。 校园里静悄悄的。 王氏祠堂还在,前面那栋“二级危房”还在。只是北面的围墙没有了,那儿成了新教学楼的建筑工地,房子砌了2米来高了。今日没人上工,整个工地静静地映着夏日的阳光。 因为是星期天,老师们大多回了家。肖姗和双双还在医院,校长也没回。晓霞默默地环视了一下校园,又静静地肃立了片刻,就缓缓地背起了行囊起程了。她要回到远方的城市去,回到父母的身边去。她心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滋味,她不知道这是暂时的告别还是永远的离去。 在校门口,她碰上了冯老师,他扛着一只锄头,满头是汗。她说:“苏老师,回城了,暑假……哦,下期还来吗?”她就坦率地答:“也许来,也许再不来了。”冯老师的神色一下庄严凝重起来,沉静了片刻,才说:“我送送你吧。”江涛也鬼魂似的出现在她的身后,说:“我也送你,我给你背袋儿吧。”不由分说,就把晓霞的行囊背到了肩上。 晓霞慢慢地往枫树坳走,两个中年男人在身后默默地送她。 走了一段路后,冯老师就说:“来这里一年了,你在这儿吃了不少苦,你挺得住,你好说话,不计较我们的粗粗鲁鲁,工作卖劲,老师和同学都敬你呢,家长也说你是位好老师。”晓霞说:“冯老师,你尽说好话。”冯老师又说:“你若为了奔自己的前程,我们就不好意思留你。若愿与我们一起吃苦,我们还盼你再来呵。”说完就叹息着。晓霞不说话,江涛只是影子似的跟着。 又走了一段路,晓霞说:“别送了。冯老师,你还有事,你去忙吧。”冯老师就停止了脚步,说:“你若不来了,将来来我们县城出公差什么的,就搭车到这里看看呀,将来这里一定很好的。”晓霞鼻子就发酸,勉强笑笑:“会来的呢。我能忘了这儿吗?”又说:“你若有机会来我们那个城市了,打电话到我家,我就会来车站接你去我家作客。”就把电话号码写了递给冯老师。 江涛说什么也要送她。晓霞就依了,他默默地走在她身后,不发一言。 走了很远,晓霞回头望,冯老师还站在山坡上目送着她。 就这样走了吗?一辈子就再不回头了? 像父亲那一代人上山下乡? 也许,下期还要来的。她想起了林老师临终的话,他还叫女儿到这儿来,向我学习呢。她又想起前天汪校长坐在摩托车上对她说的一席话,她觉得和这里的人都有了一种亲人般的关系,在这儿流过汗,流过血,也流过泪,劳动过,生活过,思考过,爱过,恨过……就真的说走就走了?就再不回头了? 可是,这儿就是自己的归属地?就是自己心仪已久的美好田园?就是自己寻觅的家园?在这里就没有一种深深的失望深深的无奈吗? 然而,自己是从城市出发的,是为了告别喧嚣、浮躁、虚伪、无聊和污染而出发的,是为了寻觅而出发的,现在仍然两手空空,一步一步回归到原来的出发地? 她不知怎么办。 来时,她背着一个行囊,回时也一样,一无所有的来,一无所有的去。一年来,自己好像成熟了,又好像俗化了;好像深刻了,又好像沉沦了;好像坚强了许多,又好像怯懦了许多;好像明白了许多,又好像糊涂了许多。好像没有读几本书,又好象读了许多大部头……总之,她不是一年前的她了。 高兴呢,还是悲哀? 陈校长远去了,林泉也远去了,方胜迷失在远方的城市吧,楚狂只留下一把断箫……云雾中学也不是原来的云雾中学了吧?世界变化得那么慢,其实又变化得那么快。一年,竟给人恍若隔世之感…… 不知不觉就到了枫树坳…… 095、远方一片苍茫 陈校长远去了,林泉也远去了,方胜迷失在远方的城市吧,楚狂只留下一把断箫……云雾中学也不是原来的云雾中学了吧?世界变化得那么慢,其实又变化得那么快。一年,竟给人恍若隔世之感…… 不知不觉就到了枫树坳。枫树坳还是一年前的枫树坳,七零八落的几栋红砖矮房,一个小商店,一棵阅尽千年沧桑的古枫,还有树下几块青青的石头。一条机耕路从这里开始,也在这里结束,小拖开向小镇这儿是始点,回来这儿是终点。从这儿蜿蜒地爬向各村各寨各岭各壑的路不是崎岖的泥路就是曲曲弯弯的石板路。来时,为晓霞算过命的先生还健在,这回他没来找晓霞算命,而是闭着眼在打瞌睡,嘴角垂着长长的涎水,阳光透过枫叶照在他光光的脑袋上,淡淡的有些绿意,仿佛是一块布满青苔的古石。但毕竟有了些变化,比如商店里竟有了一部红色的电话机,也就是搞普九时汪校长守了三天三夜的那部电话。 车子没来,也没有车子开出。 很静。 听得见一只苍蝇正在唱着夏天的流行曲。 晓霞就静静地坐在那棵千年的古枫下,等车。 江涛将她的背囊放了下来,坐在离她两米远的石头上,还是一声不吭。晓霞知道很难与他交流,尽管在某一点上他们是相通的。她默默地看了看他。此时此刻,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终于“突突突”地开来了一辆小拖,晓霞就喊:“还开到镇上去吗?”司机说:“不开了。”就把车子停在坪上。小拖上跳下一个人,背着一个白色的编织袋,一看,那人竟是彭剑。彭剑向她走来,她也向他走去。近了,晓霞说:“是从镇上来吗?”彭剑说:“从镇上买农药回。”许久又说:“你还好吧?”晓霞点点头。之后两人就没了话,隔了许久,晓霞就安慰他:“搞不成大庄园,搞点小事,能够养家糊口,也是一种活法呢。”彭剑点点头。之后又没了言辞,两人默默相对,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却说不出来,半天,晓霞才轻声说:“你的彭民一定能考上重点高中……你一定要让他上大学。”彭剑说:“那是的,这我有责任的。”又说:“你下期还来吗?”晓霞说:“我还没拿定主意,也许会来,也许再不来了。”彭剑的脸上就布满了凝重和苍凉,低沉地说:“这里……很需要你这样的老师的……”晓霞忙安慰他:“也许我会来的呢。”彭剑说:“我知道你不会来了,你最终是一个城市人……以后如来我们县城办公事了,就顺便搭车来这儿看看,来我家看看……那时,也许……一切都变了……” 晓霞低下了头,忽然想起了那片橘树林,那片水域,和那只小船……觉得它是那样近,又是那样远…… 晓霞说:“那自然的,我能忘了这方水土吗?”彭剑好像还要说什么,但嘴巴张了两下,终于没有说出。那位侠客,那位雄心勃勃的创业者似乎消失在岁月的深处,眼前的他似乎更近乎一个朴实的农民了。 晓霞说:“你有许多事的,你去忙吧。”彭剑怔怔地站了许久,才说:“那,我就不送你了。”就转身走了。他低着头向前走,走得很慢,很慢,还回了几次头。晓霞看见他上了坡,翻过一个小山岭,就不见了。 她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难道这就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个背影?…… 车子还没来。 她仍坐到了枫树下的石头上,等车。她想她也许下期还会来,也许不再来了。心里一团乱麻似的,怎么理怎么理怎么理怎么理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她想,暑假里,她要到很远的地方去。她还没看见大海呢,还没见过苍茫的沙漠——那是一个凝固的海啊,她也没去过一碧千里的草原。她想去看看,去走走。她想,在看过大海、草原和沙漠之后,她的主意就拿定了。 车子还没来。 ……楚狂正在溯黄河或长江而上来吗?漫漫的长途中,那萧萧的荒原风正在吹动他那乱草似的头发吗?那冰冷的草原雨正在敲打着他的骨头吗?他还在漫漫长途中寻寻觅觅吗?或者他已倒在江边,一只雕正在啄他的血肉吗?…… 她记起了他那首《疼痛》的诗的结尾: 无法抗拒 一切都会过去 一切都会到来 在一棵千年的古枫下 我因怀想而憔悴 我因瞻望而焦灼 在呻吟里,我把颤抖的手 伸向远处的风 她躺倒下去,枕着石头,枕着自己的手臂,她望着头顶的枫树枝叶,枝伸得很远很远,叶很茂密,合成一把巨大的绿伞。来时,见到它时她是多么惊奇呀!……一阵风来,满树枫叶哗哗啦啦地响成一片。竟有一片叶子飘悠悠地飘落下来,不偏不倚,正落在她的胸脯上。秋天还很遥远,就落下了一叶。这是千年古枫特意的馈赠吗?她拿起那一片枫叶看了又看,又闻了闻,然后把它夹进一本书里。 忽然,她感到心头深处隐隐约约的袭来一阵疼痛,一阵缓,又一阵剧烈。她不说话,极力忍受着。她满头大汗。她眼眶里蓄满了泪,终于忍不住,左眼落下一颗,右眼也落下一颗。很大的两颗清泪。她懒得去擦,让它在脸上亮着。 她知道,在她的身后,是云雾中学,是千古沉寂的云雾山,一缕缕云雾正在山头上袅袅升腾。 而远方一片苍茫。 江涛依然默无声息地坐在她的旁侧。他要送她上车。 她在等车,静静地等一辆车,一辆隆隆开往远方的车。而远方好像并不是城市。 车子还没来。 (完结) 【注】基本情节已经结束,不过后面还有一个《尾声》、《后记》和几篇评论,请关注。 尾声 小说的故事讲完了,该结束全文了。 但我还想说一个与正文关系不大的小故事: 很古的时候。 一位瘦瘦的男人站在一块巨大的山石上,神色忧郁地仰望着高远而苍蓝的天空。他想:天,会塌下来吗?如果崩塌下来,那遍地庄稼不就毁了吗?那千家万户的楼房不就塌成一片废墟了吗?天下的芸芸众生包括自己和家人不就被埋葬了吗? 他天天望天,天天这样想着,身子一天天瘦下去。 他的妻子急了,用话语温情地劝慰他,他听不进去;又天天给他做好吃的饭菜,他却吃得很少。晚上他在床上辗转反侧,焦虑难眠。妻更急了,立马请医生给他看病,又用人参熬汤给他喝,可他喝不下。 他的妻把此事告诉他的朋友老鬼。老鬼叫人送一张字条给他,请他到酒店里去喝酒,想用酒来冲淡他心中浓浓的愁情,可他哪里肯去?没法,老鬼只好亲自骑着一只瘦驴提着两瓶酒来到那块巨石上,要与他对饮。他苦笑了一下,喝了几口就醉了,醉了之后就不再理睬老鬼,仍自顾自的站在石上醉眼朦胧地仰望天空。老鬼走近他,劝他说:“天空怎么会塌下来呢?”他反问说:“天空怎么不会塌下来呢?”老鬼幽默地说:“天空蓝晶晶的如一块大玻璃,一定很薄的,塌下来就成了碎片,不但伤不着人,人还可以去拾碎玻璃卖钱呢。”他瞪着眼反驳道:“你怎么知道天空玻璃一样的薄呢?”老鬼说:“假如天空是很厚很厚的玻璃,又是一个整体的话,那么塌下来,由高个子男人顶住了,你个头比别人矮,伤不着你一根汗毛的……就是作最坏的推测,天塌下来把所有的人都砸死了,那么别人都死得,享受荣华富贵的人都死得,你一个穷汉就死不得么?” 他叹了一口气,觉得朋友与自己有距离。 老鬼又说:“如果作乐观的推测,说不定这一层天空塌下来,还有另一层天呢。也许那时阳光更灿烂,空气更新鲜,收成更丰厚,我们的生活更美好哩。” 他说:“那么,那另一层天空还会塌下来吗?” 朋友老鬼拿他没办法,把剩下的酒一气喝完,然后骑着瘦驴,醉醺醺的踏着一条弯弯的石板路下山去了。 于是那个瘦男人依旧故我的日复一日望天,日复一日忧郁着,日复一日瘦下去,终于瘦得只剩下几根骨头。 有一天他正望着天,突然心头一阵疼痛袭来,就觉得天旋地转头重脚轻起来,一头就栽倒在那块巨石上,再也爬不起来。 那一年,他32岁。 他留下了年轻的妻子,还有两个儿子,大的8岁,小的5岁。 他妻子采纳了老鬼的建议,把丈夫就埋在他望天时立着的那块巨石下。在新坟边,老鬼站了许久,他含着泪吟了一首七言诗: 不贪权势不耕田,仰望太空卅二年。 双目电光穿浓雾,一腔热血化轻烟。 秋风满野寒孤影,银汉横天泻泪泉。 莽莽苍穹依旧在,人生明月几时圆? 他本来想把这首诗刻在那块巨石上,但想了想,还是没刻了。只在那石头上刻下了一双闪着忧郁光芒的眼睛。从此之后,那双深深的眼睛就永远地对着那深深的天空了。 过了一百年,天空没有塌下来。 过了一千年,天空依然没有塌下来。 人们就觉得望天的汉子十分的傻,十分的可悲可笑,就把他的故事写进书里。这时人们都忘了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杞国人,就把他的故事概括为一条成语,叫做“杞人忧天”。到现在——公元一千九百九十八年,《现代汉语词典》上还这样记载着: 杞人忧天,传说杞国有个人怕天塌下来,吃饭睡觉都感到 不安(见于《列子·天瑞》)。比喻不必要的忧虑。 《辞海》上则这样写着: 《列子·天瑞》:“杞国有人忧天地崩坠,身无所寄,废寝食者”,后因称不必要的或无根据的 忧虑为“杞人忧天”。李白《梁甫吟》:“白日不照吾精诚,杞国无事忧天倾。” 人们读了这些文字,更觉得可笑了:可怜的杞人!天不过是一团气体,是虚无缥缈的空间,怎么会塌下来呢? 杞人就这样被人笑了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笑了一个千年又一个千年。 还会笑下去,被一代人又一代人笑下去。 有人考证说:杞人死后,留下的两个儿子,被他的妻子含辛茹苦抚养成了人。他的大儿子像他父亲一样喜欢望天,喜欢站在他父亲生前站过的那块巨大的山石上望天,但他没有英年早逝,却通过对日月星辰的观察与研究,写出了一部长篇巨著,成了一位大天文学家。他的小儿子见人们浅薄地对他的父亲说是道非,愤愤不平,就倾注全力研究社会和人的心态,苍天没有负他,让他成了一位社会学家兼心理学家。 考证家还说,杞人的后辈们也都很有出息。写过“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的那个人和写过“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那个人,都与杞人有远源的血缘关系。 然而另一个考证学家却认为,以上的考证纯属胡说八道。他引经据典说,杞人的两个儿子根本没有成名成家,恰恰相反,他的大儿子是一个疯子,小儿子则是一个傻子,他的孙子以及他孙子的孙子,不是疯子就是傻子…… 两种说法截然相反,谁是谁非实难辨别,因为杞人和他生活的那个时代,离我们毕竟非常遥远了。但是我们看到两说却有一个共同处,那就是:杞人没有绝后,他的血依然在后来许多人的血管里潺潺地流淌着…… 【请看后面的《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