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寒门变财窟 卷三》 第1章 【正文开始】 这日一大早,魏家便是好一番热闹。家里人人都忙得脚不沾地。 村里人宴请,从来没有请厨子的习惯,都是自家一手操办的。若是自家厨艺不行,那便会从村里请些会做饭的妇人来掌勺,到时给人家些好处便是。 魏家几个女人倒都是做饭的好手,即便不都像阿芸的菜做得那样好,可也都是能被赞一声「好吃」的。 魏家地方不够大,所以他们跟里正商量了一下,干脆在村里挑了处干净的空地。魏延和魏宗将从族里关系亲近点的人家那里借来的桌椅板凳一张张地抬过来,费了好一番功夫。 魏老爹叫了几个干活麻利的老头,在那儿临时搭了三个简易的灶台出来。昨日魏家人去镇上买全了今日做菜要用的食材。今日天不亮,周氏、赵氏、李氏、阿芸,再加上被请来帮忙的栓子娘,五个人一起张罗着做菜都还显得人手不够,手忙脚乱。 这样大的喜事,里正和魏老族长都亲自到了。 魏老爹特地将二人引到了同一桌上,此刻他与三个儿子一起陪着说话。 不像魏老爹和里正他们这般没有学问的人,也只是问问魏琛近日学业如何、可还顺利,魏老族长是见过世面的。 他当年虽只是在县衙做个县丞,但多少也懂得些官场上的事,对于科举一途更是清楚。 于是,关怀了魏琛几句之后,魏老族长便捋了一把髭须,问:「你如今已考过了小考,且中了小三元,已有了生员资格,本该入县学继续学业。但据我所知,咱们仪封已多年未出过你这样有出息的读书人了。那县学里多得是考了十几年都未曾中举的老秀才,你若是去了,我恐你被白白耽误了啊。四郎,我知你一向是个有数的,做什么事从来都是自己提前想定了主意,不由别人做主。但即便如此,我还是要多问一句,这些……你心里可都清楚?」 即便魏琛天资过人,但秋闱可不同于院试这样的小考,必得严阵以待。凡是稍微条件好些的士子,必定都是四处延请名师,若是魏琛没有,那便从一开始就是要落了下风的。 魏琛自然清楚他老人家心里担心些什么,也明白他的好意。但他只是微微一笑,道:「您放心,我前日去拜谢过恩师后便已同恩师讲明要进县学了。」 听见这话,魏学林非但没有放下心来,反而眉头蹙得愈深:「当真?你可要想好。这事可不是儿戏,也不是你要面子的时候。我听说你那娘子是个能干的,在镇上开铺子,已攒下不少银钱。虽说大丈夫理当立业持家,不该由妇人来供养,但今时不同往日,你理应明白才是啊!若是你顾惜面子,不愿意向你娘子开口,那便由我老头子去说!若是你娘子手头也不宽裕,那咱们村里人便是一起给你凑,也能将这些钱凑出来的! 里正本正在亲热地跟魏老爹闲聊,但也跟着将这边的话听了一耳朵,当下便接着话口附和道:「正是,四郎,若是有什么困难,尽管同我说,咱们整个村里的人都能帮你想办法!」 里正五十岁上下,同魏老爹年纪差不多大小,为人素来和善。他说出这样的话,魏琛一点也不奇怪。 但他深知,里正正直慷慨,可并不代表旁人也是如此。 更何况,阿芸的铺子开在镇上,如今全家人也都搬到了镇上。虽然看着风光,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但他心里清楚,齐家一直是个隐患,阿芸的生意做得越红火,齐家隐忍的越久,将来的报复可能就越凶狠。 他也愿意是他多想了,但却不能不有所防范。 「曾叔祖、里正,您二位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眼下父母家人都留在此地,我实在不放心去别处求学。更何况。县学于我而言已足够了」 他这话说得有些含蓄,里正一时没明白过来,还以为他是不好意思开口。 他刚要开口再劝,魏学林却抢先一步道:「你既这么说,那想来已经是打定了主意,我们便也不再多干涉了。」 里正不懂,但他却听得明白。四郎这话的意思,实则是说,即便县学里的先生学识不足以教导子弟考中举子,但凭他自己的本事,也尽够了。 第2章 「这……」里正有些迟疑,还要再追问,却被前来上菜的阿芸正好打了个岔,岔开了。 「曾叔祖,里正大人,久等了吧?这是最后一道菜,马上就可以开席了。」 「不妨事不妨事,你们在后头忙活,也是辛苦了。」里正连忙摆手道。 阿芸端上来的菜式一道道都是村里人未曾见过的珍品,就连见过世面的魏学林都不由心里犯嘀咕。 今日这一场席面,魏家想来真是要花不少钱。看来四郎这位娘子,娶得可真真是好,实在是个有本事的。 当初阿芸准备食材之前,魏琛便提前说过,不需做那些太精致昂贵的菜式,寻常的家常菜便好。 可阿芸又怎么肯听。她知道魏琛是心疼她的荷包,更心疼她赚钱辛苦。理智也明白,像他说的那般低调些是有益无害的。 可这样重要的日子,她就是想给他撑撑场面,不想叫人说他中了秀才又怎样,不也还是穷酸。 一刻钟后,十几桌的菜终于都上齐,也已近晌午,可把阿芸和周氏几人累得够呛。 谁知里正口中刚吐出「开席」两个字,便有一道尖酸的嗓音紧跟着传进众人的耳朵里。 「呦,我孙女如今这是发达了,就将自个儿娘家人忘了呀?怎的这样大的席面,却连请都不曾请我们一下?」 姜老太太那从来都是尖利中又透着刻薄的声音阿芸可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即便是只闻其声,也能猜得到来人是谁。 她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秀眉深蹙。 她倒不是有多害怕姜老太太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胡言乱语,坏了她的名声,传些风言风语出去。 只是今日本是为魏琛庆贺的大喜日子,她费了那么些心思准备,就是不想出什么差错,没成想这老虔婆却非要在这个时候出来闹腾,她分明特意叮嘱过大哥和三哥!叫他们不必去请姜家其他人,也不知究竟是谁特意跑去将这消息告诉了这老太婆。 魏延也一下子就反应过来,立刻道:「弟妹!我跟你三哥可都听了你的,没去告诉姜家呀。」 他神色有些着急,但确实是诚恳的。 阿芸脸色缓和了些,说:「我知道。这不干你们的事,两个村子挨得近,这样的消息必然是能传过去的。」 见阿芸竟有些不想理会自己的意思,姜老太太直接冲上前来,抬手便想去拉拽阿芸。 魏家的女眷是和几个素日要好的人家的女眷坐在一桌的。 她们又哪里能允许她就这么冲上来扯人? 见她那粗粝有劲的大手下一瞬便要抓上阿芸纤细的小臂,坐得离她最近的赵氏转过身伸手便是一推。 她人长得高大,又常干力气活,这一下虽没用上十分的劲儿,却也是把姜老太太推得一趔趄。 刘氏赶忙上来扶她。 好不容易站稳,姜老太太更是一下子火冒三丈。 扯开嗓子便破口大骂起来:「哎呦!你这个没心肝的小贱蹄子!有了夫家便忘了娘家了!你如今长这么大,不都是吃了我姜家的米?要不是我跟你爷,就凭你那个病秧子的爹,又哪里养得活你这个白眼狼?如今倒好,你是风光了,又做了秀才娘子,这便一个劲儿地讨好你夫君、讨好夫家,不顾我们姜家了,你摸着良心问问,你这像话吗?!」 她这番话说得实在大声,原本隔得远一些的人也听得清清楚楚,一时间都停下了攀谈。 场面突然便寂静下来,倒是平白显得有几分诡异。 有不清楚当初阿芸是怎么嫁进魏家的,更是有几分信以为真了,伸长了耳朵等着听阿芸是怎样的说法。 魏老族长皱起眉,有些不悦,身子略微朝魏琛那边靠了靠,低声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今日这席面,怎的却也不见你娘子请她娘家人过来坐坐?莫不是真的像她说的这般,你娘子是个忘恩负义之辈?四郎,娶妻娶贤。你娘子确实是模样生得好,且又有本事,但不管怎么说,若是品性不佳,那可不是良配啊。」 第3章 「曾叔祖,您莫要听信旁人一面之词。我娘子是最重情重义的人。岳丈不在是因他如今还在病中,身体需要调养,不宜两处奔波,也受不得这等喧闹。」 「至于这些人……」 魏琛朝还在大声叫嚷的姜老太太看去,眸色幽暗,透着一股子冷厉,眼底还带了几分不屑与鄙夷。 「曾叔祖随便抓个知道他们家的人问问,怕是就知道姜家尽是一群唯利是图、欲壑难填之人了。」 说罢,魏琛不等他再问什么,起身便朝阿芸她们那一桌走去。 魏老族长还要再追问,却被魏老爹十分有眼色地接过了话头,他陪着笑道:「叔祖,您如果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我就是了。」 魏琛径直朝她们走过来,却并未开口说什么,只是挡在了阿芸身前,和赵氏一左一右地将阿芸一齐挡了个严实。这下姜老太太连阿芸的人都瞧不见了。 魏琛的目光不如赵氏那般凶狠,也没将厌恶明晃晃地摆在脸上。 可不知为何,乍一对上他的眼神,刘氏就心头一颤。 想起上次在姜家院子里,魏琛同她说的那番话,姜老太太亦是瑟缩了一下。 今日他们之所以是挑着这个时候来闹,便是想借众人之口给那死丫头施压。来之前姜老太太已经盘算好了,就算那臭丫头她不情愿,但为了不叫人说闲话,自然也得拿出些银子来堵她的嘴。 且今日这么一闹,自然会叫魏家没脸,到时她那夫君,婆母还能饶了她不成,指不定回头就要怎么收拾这丫头呢? 她盘算的好好的,但她怎么也没想到的是,那魏家人竟维护这臭丫头到这种地步。 竟都一个两个上赶着地来替她出头。 但事已至此,既然这出戏已经开场了,她就得继续把它唱下去才行。 眼珠儿一转,姜老太太忽然扑向了周氏,一脸歉疚地哭哭啼啼道:「亲家婆母啊,我老婆子实在是对不住你啊,教出这么个不孝顺的东西。在家里便隔三差五地顶撞长辈,如今嫁到你们家来,想来也没少做那些不知轻重的事吧?都是我的不是啊……」 周氏闻言当即便翻了个白眼。 这是把他们魏家人都当傻子?竟然用这么拙劣地话来挑唆。 她一边推拒着姜老太太想要挽上来的手,一边笑道:「您老人家多虑了,老四媳妇儿是再听话孝顺不过的了,哪里像您说的那般?想来您也是年纪大了,记糊涂了,才把旁人做的事儿错认到了她身上。村里谁人不知道,我这媳妇儿又聪明能干又有孝心,才开了没多久的铺子,拢共也没挣着多少钱,竟就都那么拿去买了宅子给一家人住了。若不是心心念念,想叫我们老两口早点住过去享福,她哪里又用得着这么着急了?」 听她这么说,离她们最近处的那一桌上开始有人跟着点头:「是啊,确实是这个理儿。」 「不错,我觉得这话说的有道理。」 「可是……若是这样,那这老太太说的又是怎么回事儿?」 听到这些议论,自然就有知道内情又嘴快的憋不住了,小声跟周围人解释起来:「你们不知道,魏老六的这小儿媳妇儿姜家可不是什么好人,那可是一家子狠心的,尤其是这老太太。我听说,当初可就是这老太,为了十两银子把自己这孙女儿卖到魏老六家来冲喜的呢!」 「啊?冲喜?」 「这是啥时候的事儿啊?我们咋没听说啊?」 「我也不知道啊。」 「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哪能人人都知道啊?你们可还记得,先前他家老三从崖上掉下来,险些就没命了,后来好不容易保住了条命却又一直不醒的事儿?」 「自然记得!」 「记得记得,这哪能不记得……」 第4章 「我当时还上门去瞧过,给送了几个鸡蛋呢!」 「就是为了这事,当时有人跟老三他娘说家里得办件喜事儿冲冲喜,这不才把这媳妇儿买回来的嘛。」 「我也知道,听说是这老太太的儿子要上学塾,交不起钱了,才把这孙女儿卖了。」 旁边一桌有个年轻的妇人听她们聊得火热,也跟着凑过来。听了一会儿,忍不住将自己知道的那些也都抖搂了出来。 「啥?这天底下怎么还有这样的事儿?为了儿子上学塾就把亲孙女卖了?」 「你可不知道,这哪是什么亲孙女?这位秀才娘子命可苦得很呢!我听说这老太太是她爹的后娘,看他们爷俩从来就跟看见仇人似的,后来干脆打着‘分家’的名号给赶出去了。她爹身子不好,下不了地,家里可全靠她撑着,要不说她如今这么有本事呢!」 「九儿她娘,你咋知道得这么清楚啊?」 「那可不,我三姐可是嫁到他们村儿里去了呢,我能不知道么?」 「怪不得呢。」 「哎,你还知道啥?再跟我们讲讲呗?」 「就是,再跟我们讲讲……」 阿芸离得近,讲这些话听了个七七八八,不由暗暗觉得好笑,就连姜老太太带着儿子儿媳上门闹事这事儿带来的郁气也跟着消散了。 果然不管到哪儿都少不了吃瓜群众。 眼看那群妇人就快要将自家的家底都抖搂干净了,姜老太太顿时快步走过去,大喝一声:「你们都胡说些什么?这是我们姜家自家的事儿,轮得到你们这些长舌头的在这里嚼舌根子!」 「哎,你这人怎么说话呢?我说怎么了?我说的都是事实!你要是没做,那还怕人说吗?」 「就是,你这么怕咱们说,那不就说明都叫咱们说中了。」 一般爱嚼舌根子也都不是省油的灯。偏生姜老太太一辈子强硬惯了,对谁都是吆五喝六的,从来就没软过口气。 她上去便对人出言不逊,自然会让这些硬茬呛回来。 刘氏是个有心眼儿的,她见势不妙,忙期期艾艾地委屈着道:「各位嫂嫂、婶婶,话也不能这么说。虽说当年我婆母因家里头实在生计艰难,迫不得已叫这丫头父女俩出去另立了门户,但也不是什么都没给他们,存心要叫他父女俩冻死、饿死啊。只是家里本就人口多,都是吃大锅饭的,大伙儿也都明白,这么过日子那自然是家里兄弟都要出力掏钱才行。不然爹娘年纪大了,哪里能单靠他们就养活这么一大家子人?可……」 刘氏说到此处,顿了顿,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 似乎是纠结了许久,她才又怯怯地抬头,颇难为情地继续说:「可他们父女俩在家里,实在是有些不像话。若只是交不出钱来也没什么,常帮衬着家里些也就罢了,咱们也是能体谅的,可偏他们……婆母这才只好忍着心痛,狠下心叫他们出去自己过了。婆母这也是为他们好呀,想着叫他们能练出本事自个儿谋生。这才是正经事啊。否则,婆母一味惯着,他们父女俩这辈子,岂不是都要靠旁人过活?」 「这……竟是这样么?」有人转头去看九儿她娘,向她求证。 「我,这我也不清楚啊。」九儿娘挠挠头。 她三姐只同她说了前头那些,可没说有什么隐情啊? 看着刘氏脸上的神情,她也跟着困惑起来。 阿芸听见刘氏这话,倒没有觉得特别愤怒,反而是惊讶大过气恼的。 她从前只以为刘氏品性不佳,又懒又贪,却没想到她竟这么聪明。 眼看着姜老太太方才那番话将人得罪了大半,险些就都要断定她是污蔑,倒向自己这边了。却叫那刘氏就这么几句话,便扭转了风向。 方才那番话,若非心思活络又厚颜无耻之人,怕是怎么都说不出来的。 第5章 阿芸沉得住起气,赵氏却不是这样的人。 她当即便冷嗤一声:「我呸。这天底下还有你般脸皮厚得不知糊了几层腻子的人,我活到如今算是长见识了!」 「乡亲们,你们都听听、听听,这不要脸的贱妇说得是哪门子的狗屁道理?若是真为着我四弟媳妇跟她爹好,那也不能人家正病着就将人赶出来。若是这老婆子自己的亲儿子,你们问问她能舍得?当初我四弟媳妇嫁到我们家来时,面黄肌瘦、干干巴巴的,那小胳膊小腿儿的怕是还赶不上我闺女一个不到十岁的娃娃的粗。可曾见他们家给送过一口粥、一粒米去?这是什么?这是要活生生将他们爷俩饿死啊!」 赵氏边拍着大腿边说,可谓是声情并茂:「我就问问,谁家的爹娘能忍心看着儿子孙女苦成那样还不闻不问的?说什么为他们爷俩好,我呸!若不是我四弟媳妇见这么着实在活不下去了,又正好碰上我家出了事,谁肯点头去将自个儿卖了给人家冲喜的?还不是为了好歹能留下一条命,能叫她爹能有碗药喝,不眼睁睁地看着他病死么?」 「也是,好人家的闺女谁会情愿去给人家冲喜的?我瞧着这秀才娘子人生得又标致,又有本事,怎的嫁不出去?怕不是叫这一家子的虎狼啊,给逼的!」 「哎,别说,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像是这么回事!」 「是吧?」 听见周围人如此议论,来时被特意嘱咐过轻易不要说话的姜涛彻底憋不住了:「胡说!我娘什么时候逼过她了?那时她爹身子不好,病得快不行了,还是我娘请来郎中替他瞧得病呢!」 姜涛说完这话,还隐约有些自得,自以为扳回一局。却没瞧见自家媳妇儿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下来,疯狂对着自己使眼色。 阿芸躲在魏琛身后于旁人瞧不见的角度轻笑了笑,而后又忽而变了神情,一副伤心委屈的模样。 她站起身,向前几步走到魏琛和赵氏身前,迎着众人打量的目光,也依旧面不改色:「是呀……若不是阿爹当时病得那样重,我那时也不必如此走投无路……」 说着,她还用衣袖揩了揩眼角,那原本清凌凌的眸子竟就那么蒙上了一层水雾,不过眨眼的功夫,便有豆大的泪珠子滚落下来,仿佛跟眼里装着闸门一般。 这一番行云流水的操作,刘氏看得最为清楚,一时间竟被惊得有些瞠目。 那边阿芸却又接着抽抽搭搭地道:「四婶婶,我知道你一向最是孝顺婆母,对我奶说得话便没有不听、没有不信的,可是凡事也得讲究个是非黑白的呀……」 她将两边的衣袖向上一撸,露出洁白的皓腕和纤细的小臂。 魏琛连忙侧身挡住男客坐的那一侧的视线。 那上头竟有不少陈年的划痕和掐痕。原先她身子瘦弱又没那么白嫩时看上去还没那么叫人心惊,可如今那她皮肉愈发白皙细嫩,反倒显得扎眼起来,叫人瞧着都心疼。 在场不少妇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有那胆子小的,当下便倒抽一口冷气。 一时间,她们看向姜家三人的目光都变得不善起来,或是鄙夷、或是厌恶,看向阿芸的眼神却都满是怜悯。 见此,阿芸往这火上又添了一把柴。 她扯下衣袖,抬手拔下了自己头上那根木簪。 散开乌发,她用手从中分出一条发缝,一直摸到靠近后颈的地方,才将发丝都拢到前面,露出那条狰狞的伤痕。 「这是当初一开始我不同意嫁过来,你硬要逼着我答应时,推搡之间将我撞到了木架上留下的。当时我流了一地的血,吓得我都晕死过去了,可我醒来时,你竟就那么站在一边冷眼瞧着我,连扶我一把都不情愿。」 「奶,我在家时,你一有什么不合意的地方,便要拿我撒气,这些年我都不敢叫我爹知道,怕他知道了这些会伤心。他从前那么敬重您,素来拿您当亲娘待着,即便是您和我爷、我叔叔婶子、弟弟妹妹们吃菜吃饼子,我和我阿爹却只能在一旁喝稀粥,他也从来没怨过您什么,更从未在旁人面前说过您一句不是。可您怎么就能那么狠心,见死不救呢?」 第6章 一边说着,她一边上前了几步,眼神幽怨地逼视着姜老太太,似在等她一个答案。 可姜老太太才张了张口,便又被阿芸接着堵了回去,丝毫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无视她似要杀人一般凶狠的目光,阿芸忽而又垂下眸,柔声细语地说:「不过……即便如此,我也是感激您的。毕竟,若不是当初您想尽了法子‘劝’我嫁过来,我又如何能有今日,如何能有这样疼爱我的婆母、帮衬我的兄嫂和体贴我的夫君。所以……」 她从袖中掏出一个绣工精巧的荷包来,递向姜老太太:「奶,这些钱你拿着吧。」 那荷包静静地躺在她白嫩的手心里,勾得姜老太太和姜涛十分眼馋。 她那张老脸上露出一点微末的笑意,伸手便要去抓那荷包,谁知却被刘氏一把拦下了。 见她不悦地皱眉,刘氏附在她耳边紧张地叮嘱道:「娘,这钱可不能要啊。」 「奶,今日是我夫君大喜的日子,他才中了秀才,您将这荷包拿回去也沾沾喜气,说不定四叔明年就能考中了呢。」 她素来知道姜老太太最听不得什么话,也知道她的命脉在哪儿。 果不其然,本来听了刘氏的话开始迟疑的姜老太太顿时大喜,迅速地将那荷包一把抓了过去,拿在手上。 刘氏见此几乎两眼一黑,心里大骂她是个蠢货,连这么明显的圈套都看不出来。 这分明就是那死丫头在钓她。 她方才说的那一番话,虽说明里说是「感激」,可谁听不出来是在阴阳怪气、暗地里指责老太太当初逼她嫁来魏家冲喜? 再联想姜涛先前说的那句话,不就是摆明了在告诉旁人,当初姜家替她爹治病便是交易,甚至就是老太太威胁她的手段。 若此刻老太太再收下了这些钱,那便坐实了她是个爱财如命的。如此一来,人人都会觉得她当初为了魏家给的钱财做出那种事来便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了。 果然,刘氏再次抬眼去环顾四周时,便发现周围几张桌子上坐着的那些妇人此刻俱是冷眼瞪视着他们三个。 有那等不怕惹事的,当下便开始仗义执言起来。 「姜家的,你们欺人太甚!」 「就是!你们这是当我们村里的人都是脑袋挂在脖子上当摆设的,连你是个什么都看不清不成?」 「不过就是来打秋风的罢了,竟还有打得这样理直气壮的,反倒把屎盆子往人家头上扣!殊不知自己脖子上顶着一坨屎,还以为自个儿怪精明的呢。」 「就是,我呸!不过就是瞧着人家如今是秀才娘子了,日子过得比你要好上不知多少,眼馋了呗。若是真想要银子,便大大方方的上门要就是了,何必还要费心唱这么一出戏。我跟你说,人家秀才娘子可心善着呢,你们随便求她施舍些,她还能不给?」 有替阿芸鸣不平的,也有觉得他性子太软糯、轻易便叫人揉搓的来劝告她。 「小娘子,你这般心善可不行啊。瞧瞧,这黑心肝的老婆子都将你打成什么样子了,你竟还说要感激她?她也配!我同你说,你还年纪轻、不知道。她那样的人就是纸老虎,专挑软柿子捏,最是欺软怕硬的。你非得强硬,她才能不那么欺负你。」 「是呢,正是这么个理!要叫我说,这银子你也干脆别给了,要回来得了。虽说你如今有本事挣钱,可那也都是你的辛苦钱,凭啥给他们那起子糟心烂肺的拿了去?想想我都替你觉得膈应得慌!」 「都知道你好心,可再怎么好心也不能到这个份上啊?她当初都那样待你了,你还给她钱,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我知道了。秀才娘子,你是不是抹不开面子?放心,你若是不愿意开这个口,那我去替你开!」 怪不得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如今她们三四十个女人便更是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更是有人说着说着,当真去替阿芸问姜老太太要回那荷包去了。 第7章 如此一来,姜老太太彻底急了。 动她的钱,那便是动她的命根子。 更何况,这荷包上还沾了秀才老爷的福气,说不定能保佑她小儿子来日也考中个秀才呢! 于是,旁人去抢,她便拼命护着。 不知何时,又是何人先起了头,竟还动起手来。 场面一时间混乱不堪。 阿芸看在眼里,忍不住地想发笑,险些憋出内伤来。 她低着头,瞧不出脸上的神情,可肩膀却一耸一耸的,落在旁人眼里,还以为她是过于伤心,哭得不能自已。 于是吃瓜群众们见此更是义愤填膺、满腔怒火,誓要替她们柔弱可怜的秀才娘子讨个公道! 笑归笑,阿芸心里却明白得很。 这些人此刻之所以是眼下这般反应,除了因为她靠卖惨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弱者的形象之外,更因为他们如今都上赶着巴结讨好魏家,或者说是魏琛。所以,自然会替她这个秀才娘子冲锋陷阵。 可即便是心里清楚,但当人群真的渐渐安静下来、四散开,让她瞧见了姜老太太三人的惨状时,她还是忍不住地在心底大喊一声「干得漂亮」。 姜涛和刘氏使出吃奶的劲儿才将姜老太太从人堆里抢出来。 此刻三人情状都很是凄惨。 刘氏头发被抓散了半边,披散在耳侧,手腕上被掐攥得一片通红。姜涛倒是好些,只是下巴上添了两道抓痕,他伸手摸了一把,疼得倒抽了一小口冷气。 最惨的还是姜老太太,本就不太茂密了的头发被薅得越发稀稀落落的,东缺一块西少一块,且扯下来的那些头发还都是被连根薅掉的,露出花白一片的头皮,远远瞧着好似叫狗啃过的草皮。那张皱得柳树皮似的老脸上也满是被抓挠的红痕,其中一道直接划在了眼角,险些就碰着眼珠子,瞧着就觉得凶险。 但总算是荷包保住了,没被拿回去。 姜老太太小心地检查了一番,确认荷包完好无损,又仔细理了理荷包上的褶皱,然后将它揣进怀里,这才觉得心里踏实了些。 可都这样了,她竟还不愿意善罢甘休。 她本是由刘氏和姜涛搀着的,但做完那些后,她竟突然甩开两人的手,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嚎哭起来:「哎呦!没天理哟!光天化日的就敢打人了哇,可疼死我老婆子了哦……哎呦,我这腰哎,动不了了哇……」 「娘,你咋了?你哪里不舒服?」刘氏精明,见她如此,当下便上前蹲下身一脸急色地问起来,十分懂得如何配合。 「我这腰,腰要瘫了哇……」,姜老太太扶着腰,哭得那叫一个声泪俱下,「我不活了哇!我老婆子半截身子都埋土里的人了竟还叫这么些人合起伙来欺负,这就是秀才门户……想打人便打人,想做啥便做啥,一点王法也没有啊……没天理啊,这是要逼死咱们这些没钱、没势的老实人呀……」 刘氏见此也跟着用帕子摁了摁眼角,意有所指地道:「娘,您别哭了,咱们胳膊拧不过大腿,咱认还不行嘛……娘,您别倔了,咱还是回去吧,昂?」 听到她这话,有那脾气冲的反口便道:「什么叫‘胳膊拧不过大腿’?你认?你有什么好认的,该是我们秀才娘子摊上你们这糟心懒肺的一家子该认了才是!你自个儿是个什么东西你自个儿不明白吗?明明是大尾巴狼,如今反倒到我们跟前来装兔子,真当旁人都是瞎的不成?我呸!」 「就是,说我们打人?谁看见了?有人看见了吗?」那人往身侧各自看了一眼,旁边站着的人都配合地摇头。 「瞧见了?咱们这儿没人打你,谁知道你们娘仨是怎么搞的?我还说是你们自个儿伤的,却找上门来攀诬咱们呢,是不是啊大伙儿?」 「是!」众人齐声应道,接着便哄笑起来。 第8章 今日来的只有他们三个,对方却是几乎一整个村子的人。只要他们统一口径,咬定他们没人动手,那即便他们娘仨怎么说也是没有证人、不会叫人信的。更何况方才场面那么乱,就连他们自个儿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动的手将他们伤成了这样。如此一来,又如何跟人指认? 如此一来,便是刘氏这般一贯沉得住气的,也再绷不住面皮。 「你们,你们……」,她抬手一指,却半晌只憋出了两个字,「无耻!」 旁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反倒气得连指尖都微微颤抖。 「哎呦,这就叫无耻啦?比起方才你那般做派,我们可差得远呢!」 眼见这群妇人丝毫不将他们放在眼里,竟还一个个地大笑起来,刘氏愤愤地剜了她们一眼,使出了力气用力一把将坐在地上的姜老太太拉了起来:「娘,走!咱们回去在再想法子,早晚要叫这帮黑心肝的好看!」 「儿媳妇……」,姜老太太似乎还想赖着不走。 刘氏心底的火气「噌」地一下子窜了上来:「我说叫你走哇,你听不见是不是?」 从没见过这小儿媳妇发这么大的脾气,姜老太太一下子也愣住了,低头诺诺道:「好,走,走。」 姜家三人气势汹汹得来,最后却又灰溜溜地夹着尾巴回去,好不狼狈。 待人一走,阿芸当即便走上前道:「各位嫂嫂、婶娘,今日你们替我主持公道,这份恩情我没齿难忘,往后若是你们有什么需要的,也尽管同我说便是。」 周氏也过来,拉起为首的一个与她相熟的妇人的手,说:「正是这么回事儿,若是今日没有你们,怕是那姜家的还不肯善罢干休呢。」 「哎,哪里哪里,婶子你客气了……」 「是啊是啊,我们就是看不过去他们那个德行罢了!」 「就是,就算是后娘,也没见过像她这么缺德的!」 听见这话,周氏笑笑:「是这么回事儿。不过说句私心的话,我倒确实是感激那姜家老太太的呢。不然,我家四郎上哪里能找着这么好的媳妇儿?」 她这么一说,众人都笑着附和,气氛也变得轻松起来。方才因为姜老太太一干人而带来的不快,似乎也都一扫而空了。 说了几句话,栓子娘收到周氏的眼色,连忙故意道:「婶子,咱们还是赶紧坐下吃菜吧?不然这么好的菜要是凉了、不好吃了,那我可是要心疼死的!」 「你呀,就是个馋猫儿!」周氏隔空一点,就跟对自家小辈似的宠溺道。 这一场酒席虽然因姜家的人来闹,中间多少叫人有点子不愉快,但总的说还是办得不错的。至少姜老太太他们走后众人反倒因这事儿而愈发其乐融融起来,这怕是姜老太太自个儿也没有预想到的。 若是叫她亲眼见着,指不定要当场吐出一口老血来。 ☆☆☆ 姜老太太、姜涛和刘氏三个一回家便迎面撞上了坐在院子里的姜有。 看清楚自家老太婆和儿子儿媳的那副模样,他当即便皱眉:「这是咋回事?你们上哪去了?」 「没……」 姜老太太才说了一个,谁知姜涛却嘴快地道:「爹,你不知道,都是二哥家的那个死丫头。她夫君不是中了秀才嘛,我们就想着一块去热闹热闹,可谁知他们竟然将我们打了一顿。」 沉默地看了他半晌,直至看的姜涛都有些心虚起来,姜有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当初说了你们也不听,如今吃了苦头了才知道厉害。」 他说的正是当初姜老太太非要姜冲父母俩分户出去的事儿。 姜老太太张了张口,想要跟往日一样拿话堵他,却半晌没想出来能说些什么,只得又闭了嘴。 这还是第一次,她对上姜有说不出话来,反倒觉得理亏。 第9章 姜有也没再多说什么,背过手去接着便回了屋。 唯独姜涛这个脑子拎不清的,还在后头叫嚷:「爹,我娘、我媳妇还有我,都叫打成这样了你也不管管么?」 姜老太太闻言狠狠的冲着他的背影「呸」了一口,道:「儿子,你可别指望他。你爹就是个窝囊废、软骨头,你啥时候见他管过什么事儿了?」 姜涛沉默片刻,突然抬头,攥着拳道:「娘,你放心吧。这事儿儿子去替你讨个公道,定不会叫您白白受了那些人的欺负!」 「儿子,公道不公道什么的还在其次啊。娘真正在意的,是你那个侄女如今可有本事的很,咱若是能攀上他魏家那棵大树,想必下半辈子都不用愁了。即便将来你实在是考不中,等她那夫君来日做了官,便是随便提携你一下子,那你也能有个好去处,也不用一辈子窝在咱这穷村子里种地了啊。」 她虽然一直盼着姜涛能够读出个名堂,出人头地。可如今他都快三十了,孩子一个一个的生,再有十年都要抱孙子了却还是个童生,连个院试都迟迟没考过。从前她不觉得有什么,毕竟谁都知道考功名这事儿哪有那么简单的,有些人都考到七老八十了才中了举人,她儿子好歹还过了县试,总觉得他应当也是有前途的。 可如今人魏家小郎君,年不足二十便已是秀才了,她哪里还能不着急?自然生出几分急功近利的心思来。 姜涛不知道她心里的想法已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反倒眼神一亮。 是啊! 他自己向来不爱读书,也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的。可有他这位侄女婿,将来还能愁没有门路? 虽说他那个侄女是个油盐不进的,可侄女婿还能就那么和她一条心? 男人嘛,他最了解了。没有不爱吃喝嫖赌的。 就算是在外头装的再怎么正人君子,到了那勾栏赌坊里头,不还是得原形毕露? 姜涛迅速地盘算起来,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脑子转得这么快,不由生出几分得意,仿佛已是胜券在握。 不过…… 肯定不能第一次叫人家一道出去玩就叫人家掏钱。 犹豫片刻,姜冲有些瑟缩地伸出一根手指,说:「娘,你能不能再给我一两银子?」 「啥?你咋又要一两银子?」姜老太太立刻提高嗓音,审视地看着他。 「哎呀,我得买些新书了。从前那些都看得七七八八了。」 这样的谎话姜涛都不知说了多少次了,向来都是张口就来。其实买书再贵,一下子也要不了这么多钱,但书肆在镇上,又是只有读书人才进去的地方,这么久了,姜老太太竟从来也没有去求证过。 但她还是有些半信半疑:「真的?」 「真的!我还能骗你不成?」 姜老太太从怀中掏出阿芸给她的那个荷包,拿出一锭银子,多少还有些恋恋不舍地递到他手中。 得亏有那死丫头方才给的这荷包,不然眼下她可真拿不出一两银子来给儿子。 她拿进手的时候便偷偷颠过了,里头至少得五六两银子。有了这荷包她才觉得方才没白挨。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不忘叮嘱了一句:「你可省着点儿花啊,咱家可不富裕。如今你又添了个儿子,再过个一两年便往后又多了一张嘴要吃饭,这钱可都得攒着。」 「哎,得嘞,我都知道!娘,您就放心吧。儿子呀,跟您保证,这钱绝对花得值!」姜有抬起一只手,笑嘻嘻地担保道。 「得了吧,瞧你这样儿!」姜老太太嗔她一眼,抬手要去拍他的手臂,却突然「哎呦」一声,扶着腰痛苦地哀叫起来。 「怎么了,娘?」 「自然是方才打架的时候扭着的,我不是说过了吗?」姜老太太直疼得呲牙咧嘴。 第10章 方才她被儿子媳妇搀回来,还没觉得有多疼,眼下突然发作起来,简直叫人受不了。 「儿子还以为您是诓她们的呢,没想到是真的?」 「别扯这些没用的,快快快,赶快扶我进去躺着。」 一边和刘氏一起搀扶着老娘往屋里走去,姜涛心底暗暗道:「死丫头,你等着吧。早晚要叫那些窑姐儿将你那秀才郎君迷得神魂颠倒,到时候看你在夫家怎么办!若是想找娘家做靠山,最后不还是得任我娘拿捏?哼!」 虽已决心入仪封县学,但这学却并不是一时半会儿、说入便入了的。 县学与普通学塾不同,乃是官学,入学的名额都有定例,由朝廷钦定,各州县不可擅自增收。所以若想入学,还得等魏琛考中案首的消息递到县里来,核实过他有资格入学才行。 且原本没考中秀才前,魏琛一直都只是个童生,尚还没资格参加秋闱。但如今他已经接连考过了县试、府试和院试,身份便成了生员,能去应考乡试了。 而凡是生员新入学的,到时都需统一行「入泮」礼才行。 如此算来,距离魏琛入学还要再等上好一阵子。于是,他便还是像先前一般每日都去学塾。 虽说学塾里那些同窗多的是玩世不恭、不求上进的,知道他考过了院试也不乏眼红嫉妒、阴阳怪气、搬弄是非地,但学塾里的那位廖老先生却对魏琛一向很是关照。 魏琛心存感激,便想要在学塾里再多待一段日子。毕竟日后若是再想日日见到先生,可就难了。 自从家里人都搬到镇上后,魏琛如今便可以日日下了学都直接回家去、不必再住在学塾了。 然而今日一下学,魏琛才走出学塾大门,便碰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哎,侄女婿,你可是下学了,我已等你许久了!」姜涛一眼瞧见魏琛,便直奔他而来,十分自来熟地同他亲热道。 魏琛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头。 他对姜家的人并不怎么待见,但眼下人多眼杂,他不好不给姜涛这个脸面。 于是他淡淡地点了点头,语气有些漠然地问:「您怎么来了?」 偏生姜涛是个不懂得看人脸色的。听见魏琛愿意同自己搭话,他便越发起劲了,抬手便想揽上魏琛的肩头。幸而魏琛个子比他高出许多,他微微向后仰了一下,就躲开了。 姜涛讪讪地抽回手,却也没有恼怒。他环顾了四周一遍,压低声音,一脸嘿笑着说:「侄女婿,你学了一整日,想必也是疲乏得狠了吧?走,今儿四叔带你去个好地方,咱们去松快松快。」 魏琛一向洁身自好,一心只读圣贤书,从未接触过那些下九流的地方,就连听说也不曾。学塾里若真是有学生提及这种地方,他也从来都是当听不见的。 因此眼下听姜涛这么说,魏琛还以为他口中的「好地方」指的是酒楼,他前来学塾门口堵自己是想请自己喝酒。 不过,他与姜家这些人没有什么可往来的。再者说,无利不起早,姜涛突然来找自己喝酒,那必然是有事相求。如此,他便更不会答应了。 于是,魏琛客气地对他摇头:「不必了,您自己去便好,我该回去了。我若迟迟不回家,父母和娘子都该着急了。」 说着,他一拱手,只丢下一句「您玩得尽兴」,接着便匆匆抬步,想要绕过姜涛往他身后那条街的方向走去。 「哎!」 姜涛见此,连忙快步追了上去,挡住了魏琛的去路:「侄女婿,你别忙着拒绝呀!」 他又看了看周围,发现确实没有人在特意关注他跟魏琛两人,便露出了一个堪称猥琐的笑来:「侄女婿,想来是我那侄女管得严,你从未去那好地方,不知其中滋味儿。不过,这也没事儿,你也不必担心,一月偶尔去个一次两次的,我那侄女她是发现不了的……」 第11章 见魏琛依旧一脸不为所动的模样,他咬咬牙,凑近上来抬手半掩住脸,一脸谄媚地低声道:「我跟你说,我要带你去的那处,可是这么久了我去过的最好的一处地方,若不是对着侄女婿你,旁人我还不肯告诉他呢。那儿的姑娘啊,那叫一个柔情似水、善解人意,还都能吟几句诗、唱几首小曲儿,唯有她们才能与你这个秀才郎君相谈甚欢啊。不像我侄女那样的乡野丫头,哪里能懂这些,与你自然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四叔说得可对?」 原本被姜涛拦在这里说话,魏琛只是有些觉得厌烦。可没想到他竟然还攀扯上了阿芸。 魏琛当下便冷了脸色,目光凛然地看向他,抬手一把扼住了他的后颈,用上了几分力气。 「你若真当自己还是阿芸的长辈,便不该说这样诋毁她的话,更不该做这种会让我们夫妻不睦的事。可你既然说了做了,那自然也不必旁人拿你当长辈。既然如此,我警告你,阿芸如今嫁进魏家,便与你们再无瓜葛,你们若是再把歪心思动到她身上,我定不会善罢甘休!」 被他冷厉的目光注视着,不知为何,姜涛竟心底一阵发凉。就好似人走在密林里,眼前突然现出一只不知何时起便在暗处潜行跟随的野兽,那般势在必得、随时都能扑将上来咬断他喉咙的凶狠,叫人脊背生寒。 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这个看上去温文尔雅、从容宽和的侄女婿发起怒来竟会有这般令人生畏的眼神。 眼见他被自己吓得额角都渗出了冷汗、脸色苍白、几近发抖,魏琛心下冷嗤,眼底的不屑几乎都懒得再遮掩。 不过是一个被养废了的。 即便是文人,手缚鸡之力也就罢了,可如此经不起事,便是学业再好恐怕他将来也混不出什么名堂。 更何况听阿芸说,他读了十几年却仍连府试都未曾考过,再观他今日所为,想来平日里吃喝嫖赌之事怕是一件也未曾落下。 简而言之,这就是一摊扶不上墙的烂泥。 想到这儿,魏琛倏然松开了手。 没了钳制,姜涛抬起手,想要指着魏琛的鼻子狠狠地骂上一番,可是对上他那漠然的眼神,他却又突然怂了。 讪讪地收回手,姜涛丝毫没什么气势地瞪了魏琛一眼,底气不足却还要强装硬气地道:「你、你,你给我等着!」 说罢,他不敢再等魏琛张口说这什么,生怕他再将自己扣住了,急忙转过身,灰溜溜地便逃也似的走了。 即便此刻,他依然觉得自己的后脖颈还被一只手死死地扣住。也不知这小子是吃什么长大的,明明是个读书人却有这么大的力气,他方才怎么挣也挣不脱,在他手底下就跟个小鸡仔似的丝毫无力挣扎。 目送姜涛的背影片刻,魏琛才从怀中掏出了一方干净的帕子,将左手的手指一根一根,仔仔细细地擦了个干净。 回家后,魏琛想了想,还是决定将这事儿同阿芸提一提。 于是,阿芸便有些奇怪地发现今儿魏琛一下学回来便很是古怪——比往日要粘人得许多。 她去哪,他便要亦步亦趋地跟着,似乎是有什么事要同她说。可等她问起,他却又说「无事」。 如此一来二去的三五次,阿芸便有几分烦躁。 可没想到她去前院厨房准备晚饭,他竟也跟了过来。 阿芸将手里正择着的那把菜一撂,有些没好气地问:「你到底想干什么?直说不行吗?」 见她实在不悦,魏琛这才走到她身后环住了她的腰身,下颌抵上她的发,有些委屈巴巴地道:「阿芸,你夫君我今日差点就清白不保了,你都不好好安慰我一番么……」 阿芸一听,回转过身来,微眯起眸子审视地看他:「怎么回事儿?」 「你不知道,今日你那四叔来学塾门口堵我,非要带我去喝……花酒。还说……还说那里头的姑娘个个柔情似水,会吟诗唱曲儿……」 第12章 话未说完,魏琛却突觉右耳上传来一股痛意。 阿芸一把揪住他的耳朵:「你说什么?重说,我没听清。」 「我方才说那里头的姑娘一个个都是河东狮,刁蛮骄横,不可相与言。」 她眼中的威胁之意显露得一清二楚,魏琛当即从善如流地改口。面上瞧着是怂了,可那半垂着的鸦青睫羽却掩住了眸底得逞般的笑意。 本以为这么说阿芸会满意,却没想到她竟冷笑一声:「河东狮?说谁河东狮呢?你在这里含沙射影,讽刺我是不是?」 「不不不,岂敢岂敢。阿芸你是天底下最温柔和善的娘子。」 「哼,这还差不多。」阿芸这才松开手,甚至还替他揉了揉被自己拧得通红的耳骨。 「乖,今晚加鸡腿。」 「……阿芸,你不生气么?」魏琛觑了她一眼。 「不气啊,这有什么好气的。只要你自己乖乖的,那不管他撺掇你多少次,你都不会去的,对不对?」阿芸转眸,笑眯眯地问。 可魏琛却隐约从中嗅出了一丝危险的意味。 他乖觉地点头:「自然。」 见此,阿芸轻笑了声。 谁知下一刻,她却突然收了笑,推着他便往外走:「行了,你先走吧,别在这里打扰我做菜。」 说罢,她毫不留情地关上房门。 站在房门口,面对两扇紧扣的房门,魏琛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方才的应对应是没什么叫阿芸气恼的地方吧?可为何阿芸却突然变脸? 且他本以为阿芸会雷霆大怒,提刀杀到姜家去呢,没成想却是自己受了一番警告。这般结果,与他预想的多少有些出入,难不成阿芸竟如此相信他么? 犹豫半晌,他最终还是咽下了满腹疑问,朝后院走去。 可谁知,还没转过月洞门,便突然听见「咚咚」的切肉声从身后的厨房传来,听那铿锵的力道,似乎要将案板都一道剁碎了去。 厨房里,阿芸臭着一张脸,撸起袖子把菜刀甩得震天响。 「臭不要脸的,敢把主意打到老娘的人身上,怕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哼,姓姜的,你给我等着,早晚我要让你好看!」 那日去寻魏琛结果在他那里吃了瘪后,姜涛仍不死心,又去学塾堵了魏琛几次。可有了第一次的前车之鉴,魏琛哪里还会让他再得逞。他每每再去,都扑了个空,有时在学塾门口蹲到天黑,都见不到魏琛的人影,也不知他究竟是怎么走的,明明他从来都是魏琛他们学塾还未下学便已等在了大门口,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 接连几次后,姜涛也渐渐歇了心思。这个主意若是不成,大不了他再想其他法子就是了。只是没想到那死丫头这么有手腕,将夫君制得服服帖帖的,连去喝个花酒都不敢。 但一想起自己袖中揣着的那一两银子,姜涛却又十分心痒难耐。为了筹划的这事儿,他好不容易才忍住了这几日没去动这银子。 但如今…… 这条路既行不通,他也不打算再拿这钱去做这事儿,那不如他便自己花了。 谁让那臭小子油盐不进、不识好歹,有人请去消遣这样的好事儿都不去,倒不如他自己去快活快活。 正巧这几日他日日蹲在那学塾门口,蹲到腰酸腿麻,也好松快些。 打定了主意,姜涛步伐轻快地七拐八拐进了一条幽暗的小巷。 走至其中一户漆着暗红的矮门前轻叩了叩门,低声叫道:「莘娘,是我,开门。」 片刻后,一风韵犹存的中年女子打开一条门缝,透过那缝隙瞧了一眼,立时笑开:「郎君你可多日没来了,我们莘娘日日都盼着你呢!来来来,快进来!」 姜涛听见这话,脸上笑意更浓。他左右打量了一眼,见四下无人,利落地从那仅一人宽的门缝里挤了进去。 第13章 那扇门轻轻阖上后,巷口处有一道身影匆匆离去。 ☆☆☆ 这两日姜老太太一直有些心神不宁,只因前日姜涛旬假,本该回家的,可不知怎的,却一直未归。 她心里放心不下,吃过早饭,她便将姜海叫到了一边:「老三,今日你先把手里的活都放一放,去镇上找找你弟。按理说他前日就应该回来一趟的,可如今都没见人影,我多少有些不放心。」 她说完,见姜海低了头没说话,愈发烦躁,语气也不善起来:「怎的,你不愿意?就跑一趟还能累着你了不成,还是说你是心疼这一日的工钱?你弟弟的安危难道不比你挣那几个钱要紧?」 听她这么说,姜海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但还是解释道:「娘,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想着兴许是他学塾里有旁的事儿,所以没回家呢?旬假不过一日,若是赶不及,不回来也是寻常的。」 姜老太太的嗓音一下子变得尖利起来:「什么叫‘不回来也是寻常的’?他若是不回来,才如了你的意是不是?」 姜海倏然抬起头,嘴唇蠕动了一下,却又没说什么,默默低下了头。 他丢下一句「我现在就去」,接着便转身离开,径直走出了姜家大门。 姜老太太半眯着眼从后头瞧着,嘴角这才扬了扬。只是不知为何,看着姜海消失在门口处的背影,她心底隐约生出一丝异样的情绪,弯起的嘴角又落下一点弧度。 姜海才走了半个时辰,外头突然传来叩门声。 姜老太太心里纳罕,边走去开门边暗自嘀咕:「怎么回来的这么快?不会是根本没去镇上找,在外头溜达了一圈回来应付我的吧?」 叩门声越来越急促,姜老太太没好气地扬声道:「催什么催,催命呢?叫你去寻人,你究竟寻着了没有?怎么才半个时辰就回来了?我告诉你,你若是没给我把人带回来,有你好看的!」 说着,她打开了大门。 一道白色光影一闪而过,日光反照出的刺目刀光晃住了她的眼,叫她好一会儿都睁不开眼来。 可是脖颈上寒凉而锋锐的触感却叫姜老太太顷刻间汗毛倒竖,浑身止不住地颤栗起来。 她的脖颈上,被人架了一把刀。 「好汉饶命啊,好汉!」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姜老太太便觉得自己的膝盖骨像是突然被人抽去了一般,一点儿力气都使不出。 「扑通」一声,她便双膝一齐砸在了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待她终于睁开眼,小心翼翼地向上看去时,就见几个凶神恶煞的壮汉将自家门口堵了个严严实实。 为首的那人身材倒不算魁梧,只是长相很是精明,一看就像是个生意人,年纪倒也不大,左不过三十岁上下。 他冷嗤一声,似是对姜老太太这般反应早已见怪不怪了一般。 他手背轻侧,微微偏了下刀刃,刀锋便将姜老太太的脖颈划出一道血痕,吓得她更是一动也不敢动,活像根木头。 「老太太,咱们都是正儿八经的生意人,自然不会轻易杀你。不过……」 「不过什么?好汉,好汉您直说便是,不论什么事儿我都答应、我都答应!」姜老太太一边说着,已是涕泗横流,好不狼狈。 然而此刻她也顾不上这许多了。 谁知他却俯下身,突兀地笑了起来:「您想错了。咱们没有那个意思,只不过……您儿子姜涛欠了我们赌场八十两纹银,如今他逃了,我们便只好来向您讨要了。我们这也是逼不得已啊,您说是不是?」 他说这话时语气温和又客气,便如旧友叙旧一般,然而却顷刻间便让姜老太太心底一片冰凉。 她直愣愣地瞧着他,木然地吐出两个字来:「什么?」 「您老应当还不知道吧?姜涛当时说要拿你们家下注,原本我是不同意的,毕竟你家里的那些破烂物件儿又能值几个子儿?但是」,他话音一转,忽而轻笑出声,「他后来说他家里还有三个年纪正好的姑娘,卖去楼子里还能值不少钱呢。若是不够,其他人卖去那些大户人家的府里做粗活,怎么着也能凑够了。我见他实在诚心,便只好应允了。」 第14章 「如今我只是带人上门来问问,老太太,您家里可能拿出来八十两?若是能,那人咱们也就不用动了,省得又是一场折腾,哭哭啼啼的,吵得我耳朵疼。」说着,他伸出手装模作样地掏了掏自己的右耳。 似是太过于震惊,姜老太太久久不能回神。 良久,待她终于将这话的意思一点一点地拼凑出来后,姜老太太忽而颓然地一屁股坐在了自己小腿上,那原本虽然有些苍老但却红润的脸色竟一瞬间显得有几分灰败。 「噗」地一声,自她口中喷出一大口血来。 淅淅沥沥的血迹四溅淋漓,一半迸射到刀身上,犹如一场血雨,诡艳、骇人。姜家门前那块黄褐色的泥地上,显出斑驳的、深浅不一的痕迹。 这口血呕出,姜老太太似一瞬间被吸干了精气,脸上隐约透出死气。 「啧」,那人将架在她脖颈上的刀拿卡,烦躁地皱起了眉,口气变得不耐,「我最烦要债。」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了姜老太太一眼,眼中竟似有几分怜悯:「罢了,我也觉得姜涛那狗东西忒不是个玩意儿。不若就给你们一家人多留一日叙叙旧、道道别吧,往后再想见可便难了。 他从衣袖中掏出一方洁白的帕子,将刀背上崩溅的血迹一点一点细致地擦净,而后朝身后一甩,竟就那么扛在了肩上。 他身量并不高大,那把刀看起来便很有分量,可却就那么稳稳地被放在他肩膀处,没有丝毫晃动。 「走,明日咱们再来。」 才转了身,他走了几步,却又突然回转过来,抬脚在姜家的门槛上蹭下了靴底的污泥。 「这村里的路可真不好走,」他随口道。 见姜老太太没有一丝反应,只是愣愣地盯着眼前那片地,像是失了魂,他皱了皱眉,却说:「老太太,我好心提醒你一句,千万别动逃跑的念头。不然……」 他拖长了腔调,用一种近乎俏皮地语调道:「我可是真的会杀人的哦。」 说罢,他招了招手,带着身后那几个壮汉利落地转身离去。 许久,姜老太太终于动了。 她踉跄着站起身,扶着门跌跌撞撞地朝院中跑去,用一种凄厉的语调哭喊:「我的老天爷啊……姜涛,你这个杀千刀的!你一个人闯了祸,竟还要害死我们全家呀!造孽,造孽呀,我当年就该掐死你这个祸害……」 直至晌午,姜海才顶着大太阳满头是汗地赶回家。 他一走进正堂,便见一家人竟出奇地整整齐齐坐在了一起,一个不少。 然而怪异的是却无一人开口说话,即便是家里的几个孩子,也都垂首坐着。屋内是死一般的寂静,压抑而沉闷,莫名让人喘不过气来。 迟疑片刻,他还是开口:「娘,我没找着老四……」 「住口!别提那个孽障!」 姜海话未说完,便被姜老太太一声粗暴的厉喝打断。他诧异地抬头,还要说什么,却被王氏偷偷扯了下衣角,遂又闭了口。 在王氏身边坐下,他才发现弟媳刘氏和家里的三个姑娘脸上竟都挂着泪,就连自己媳妇儿的眼眶也是红的,显然亦哭过一场。 他等了许久,姜有才终于开口,声音粗哑得像喉头裹着砂砾,尾音微微发颤:「那混账羔子,去赌坊,欠了一屁股赌债,如今自己跑了,却……要拿咱全家去抵,说家里三个姑娘……能值不少钱……」 姜有的话音一落,原本垂着头默默流泪的姜喜忽地扑进王氏怀里,嚎啕大哭起来:「娘,四叔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这样害我们啊……」 听她这么一哭喊,坐在她身侧的姜柳抽噎声也愈发明显起来。 她已是议了亲的,自然比妹妹要沉得住气些,可也是惊惧交加、六神无主,只能坐在这里哭。 第15章 唯独年纪最小的姜蓉还不明白出了什么事,也不懂大人口中的「卖到楼子里」是什么意思,茫然地看着姐姐扑在娘的怀里痛哭,甚至还伸出小手拍了拍二姐姐的肩膀,似是在哄她。 看着眼前妻女抱头痛哭的场面,姜海竟不合时宜地生出了几分恍惚感。 他恍然想起数月前他带着三侄女去镇上卖菜时她曾对自己说,若是他们一家不早为自己盘算,怕是这辈子都没什么好日子过。 她竟一语成谶。 如今,他们一家全受了老四的牵连,甚至连他这三个闺女都要保不住! 抿了抿唇,他那双一向平静无波的眸子里竟缭绕上一层沉沉的黑雾:「爹,娘,这是老四自己闯下的祸事,可他却丝毫不顾及咱们一家子人,更不顾及骨肉情分!既如此,那这件事,我不会管,他即便是被那些要债的砍死在外头,我也绝不会让我的闺女因为他而叫人糟践了去!」 说着,他一手扯起姜蓉,对王氏、姜柳和姜喜道:「走,收拾东西,咱们去你姥姥家住几日。」 听到这话,姜老太太顿时慌了神:「老三!你这个时候走,是要看着你爹你娘去死吗!」 姜有亦倏然抬头。 看着他的背影,他张了张口,最终却还是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姜海步子一顿。 他沉默片刻,却并未回头,只是道:「娘,这些年你眼里只能看得到老四他们一家,何曾将我们放在眼里?我跟我媳妇在这个家里,就像是你养的两头牲口,随便给口吃的,便能不停替你挣钱。既然如此,那如今出了事,你也该找老四才是。更何况,惹出这祸事的本就是他,没得让我们替他收拾烂摊子。」 他本以为自己会满腔怨怒地说出这番话,可没想到,当他真的开口时,那语气竟是十分平静的。 「不过你放心,等那些人找着了老四,不再打我家姑娘的主意的时候,我们自然还会回来的。」 说罢,他不顾姜老太太在他身后声嘶力竭的挽留,甚至那挽留最后逐渐演变成了气急败坏的叫骂,带着妻女踏出了姜家的大门。 那背影里,竟透着一股子决绝的意味。 眼睁睁地看着那扇大门打开,又被阖上,姜老太太哭天抢地地喊叫起来:「作孽、作孽啊……」 还未等她口中吐出更多话来,她便突觉一阵天旋地转,四肢百骸处传来一股针扎般的刺痛,可她的脸却越来越僵硬、越来越麻木,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钳住了她脸上的肌肉,让她连张开嘴这样微小的动作都无法做出来,她似乎已经丧失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权,只能惊恐地瞪大双眼。 落在刘氏和姜有眼中的却是姜老太太的哭喊声戛然而止,而她的脸却突然难以自控地抽搐起来,「嗬嗬」地喘着粗气,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下一刻,她身子一歪,整个人以一种笔直而僵硬的姿势倒了下去。 「婆母!你怎么了,婆母?」 「老婆子!」 ☆☆☆ 都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姜家出的这桩祸事不过短短两三个时辰便传遍了整个村子。 人人都说是姜老太太这些年苛待姜冲父女、冷落姜海一家,却独独偏宠小儿子,这才遭了报应。不然也不会如今才五十左右的年纪便突然中风,还背了一笔天大的债。 那日姜老太太晕倒过去后,姜有接着便去请了郎中,郎中来得晚了些,匆匆忙忙开了方子给她灌了碗汤药下去才保住性命,然而人醒来时已是浑身动弹不得、嘴歪眼斜、口不能言,下半辈子都只能瘫在床上,是个废人了。 眼看着小儿子如今下落不明,老太太又瘫了,家里还欠着赌坊八十两银子,老二老三又都被家里得罪了个干净,姜有险些一夜之间愁白了头。 第16章 如此境况,便是说一句「家破人亡」,也不为过了。 姜有在院子里那棵杏树底下枯坐了一夜没有合眼。 第二日天不亮,一抹靛蓝堪堪大片大片银灰色的天空中露出些踪迹来的时候,姜有走出了姜家的大门,径直往上荷村走去。 外头传来叩门声时,姜冲正悠哉悠哉地坐在院子里边喝着茶便同魏老爹唠嗑。 他走出门,一眼见到比从前似乎苍老了十余岁的姜有时,怔愣了一瞬。 他向外看了看,发现姜有身后并没有旁人跟着。他竟是独自一人来的。 姜冲愈发错愕,他实在怎么都没想过会有今日这番场景。 然而沉默片刻,他还是问:「爹,你今日来是有什么事么?」 姜有那双黝黑的手在衣摆上摩挲了一会儿,良久,正在姜冲以为他不会说什么、开始皱眉时,他突然嗓音沙哑地开口,却始终没有抬头。 「我……想来找你借点儿钱。」 姜冲闻言,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不动声色地问:「借多少?」 「八,八十两……」 说这话时,姜有的眼珠子似粘在了朱红大门左侧那只威风凛凛的石狮上了一般,未敢抬头看姜冲一眼。 若是他此刻抬眸,便能看见,这个一向从未得过他分毫关心、怜爱的儿子眼神中并不像他预料中的那样满是鄙夷,而是充满了怜悯。 那是一种纯粹来自旁观者的怜悯。仿佛他们之间从不存在什么血缘和交集,他仅仅,只是觉得他可怜。 就像他会可怜那些流落街头的乞丐、会可怜那些衣食无着的孤儿。 他迟迟不开口,姜有却将这沉默当成了一种无声的拒绝。 他本就弯曲的脊背又微不可察地佝偻下去半分:「老二,我知道,这么些年,我没干过一件对得起你的事儿。我实在是没脸再登你的门。可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那几个侄女儿被人家卖到楼子里去呀!她们、她们还是孩子,是无辜的啊!」 「卖到楼子里去?」姜冲下意识地皱眉,「这是怎么一回事?」 「咱家老四他……他不知受了何人的诓骗,竟跑去赌。可他一个读书人,哪里能懂这些门道,自然是输得连裤子都不剩了,最后……最后他个孽障竟拿家里人作抵押,借了人家东家八十两去下注,说若是还不上,就让人家把老三家的那三个姑娘卖去花楼里……抵债。若是还不够,便将家里其他人都卖去大户人家府上做杂役……」 「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孽障啊!」姜有一手掩面,声音已有些哽咽,「如今你三弟生气带着媳妇和姑娘去了你嫂嫂娘家,你……你三弟他娘中风,已是瘫在家里,连床都下不得、话都说不得的了……这八十两银子,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我总不能真的任人把你那三个侄女儿带走卖到楼子里去吧?」 姜冲有一瞬间是想冷笑的。 他想反讥一句「那为何你当初便能放任那老太太将我闺女卖到魏家给人冲喜?」 可最终,他咽回了这句话,只是淡声道:「家里的钱我做不得主,那些都是我家阿芸挣来的,你若是真要借,你该朝她去借才是。」 见他将跨出的那只脚收回了门内,姜有慌忙上前一步,抵住了门板:「芸丫头……她此刻在家么?能否让我进去同她说几句?」 姜冲皱眉,犹豫片刻,扣着门栓的手松开,说:「她不在家,你若是真要见她,那便进来等吧。」 他知道阿芸其实最是心软,否则也不会处处为他考虑。 若是将来知道自己那三个侄女当真被卖去了花楼,恐怕她心里也会有些不是滋味儿。 更何况,他有一句话说的是不错的。姜涛该死,可姜海和他那三个闺女是无辜的,不该受此牵连。他知道自己那个三弟是个秉性纯良,忠厚老实的人,他实在不该有此无妄之灾。 第17章 他此刻愿意伸手,并非是要将这手递向姜家,而是姜海。 将姜有立的那张字据妥帖地收好,又送走比来时更显疲惫苍老的姜有,阿芸一转身却发现姜冲正蹙眉看着自己。 她眸光微闪,以为姜冲是不赞同自己方才的做法,还在为自己手中这张字据上的内容伤心。但她却没说什么,只是垂眸道:「阿爹,时候不早了,你早些回去歇息吧。」 说罢,她便要转身离开。 却被姜冲开口叫住:「丫头,你先别走。阿爹问你,姜家的事,与你有没有关系?」 他说这话时,眼里有几分审视。 这还是他头一次用这种眼神去看阿芸。 阿芸抿了抿唇,一时无言。 ☆☆☆ 今日傍晚,阿芸关了铺子和赵氏两口子一道回来,但没想到一进院子她就瞧见了姜有,眼底当下划过一抹异色。 按她预想中,原本应当是姜老太太上门来的。 没错,按她预想中。 阿爹料想的不错,姜家的事,确实有她的手笔。 那日魏琛回来同她说了姜涛的意图,当时那几分气恼散去后,一个想法便渐渐在她脑海中成型。 她第二日就去找了郑五,请他暗中跟了姜涛几日,果不其然,郑五发现姜涛当真如她预想的那样不仅爱嫖,还爱赌。 只是从前他手头拮据,都是小赌,心底也还保持着警惕。 然而当郑五找上那位莘娘后,事情就变得容易的多了。 郑五给了她一笔钱,要她哄骗姜涛替她赎身。 其实在刘氏嫁进姜家之前,姜涛就已然结识了这位莘娘了。 她同刘氏不同,既不刻薄,又不娇纵。小意温柔,知情知趣,姜涛对她也很有几分情意。原本莘娘也是如此,甚至更因为知道姜涛是个读书人,将来未免没有一步登天的机会,还曾动过要从良跟了他的念头。 然而自刘氏嫁进姜家,又生了个男孩,姜涛来她这儿的日子便一次比一次隔得久。时间一长,莘娘也就淡了心思。 她是风尘女子,自小孤苦,是在污泥里讨生活的人,所以她比谁都知道,情义才是这世间最靠不住的东西。更何况,姜涛那点微薄的真心,怕是也就只能拿来骗骗他自己。 所以,郑五找上门时,她仅仅是犹豫了一瞬,昏黄的灯影里便映出了她接过那张银票的手。 而之后便是姜涛找上她,她按提前想好的说辞告诉姜涛自己已有了身孕,且算算日子,孩子正是他的。 起初姜涛不信,可后来见莘娘说得万分笃定,又哭得梨花带雨,一时间竟也信了七八分。 然而这里的女子有身孕可并非是什么好事,若是被妈妈发现,这个孩子必然是留不住的。 架不住莘娘那般情真意切的表白,又舍不得自己的骨肉,姜涛竟听了她的话,决定去赌坊试试手气。 万一呢,万一他就能赢回来一百两银子替莘娘赎身呢? 可赌坊是什么地方?那是天底下最懂得放饵的地方。既能滚利,又能滚债,无论是什么人进了里面,都得被扒一层皮去不可。更何况,就连那赌坊,也是被郑五提前打点过的。 于是,姜涛带着半两银子走进去,最后却欠了八十两出来。 其实阿芸原本并未想过要让姜家沦落到如此地步,她只是想借此让姜家人来同自己借钱。 如此一来,她便可以让姜老太太立下字据:她将那钱无偿给姜家,只是拿了钱,自此他们父女俩便与姜家人再无瓜葛,往后无论如何时移世异,姜家人都不能再来扰他们一丝一毫的清净。 就如今日让姜有签下的这张字据一般。 然而让阿芸没想到的是姜涛会自私到这等地步。 第18章 大约是因为得知了姜涛做下的这些事、又被赌坊的东家拿到架着脖子威吓了一通,姜老太太那未来等姜涛做了官老爷她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的美梦一下子碎得干干净净,且一并看清了自己这个小儿子竟也是个「大难临头各自飞」的。而大儿子又因她积年累月的偏心与冷落,怕是与她再也亲近不起来了。 急怒交加之下,她竟中了风、成了个瘫子。 如今的姜家,就如被摔裂了的瓦片,支离破碎,怕是再也聚不起来了。 可即便如此,阿芸依旧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若非姜涛贪婪,若他懂得适可而止,那么在一赢再赢之时他便该懂得及时抽身,也可保全身而退。若是姜老太太平日里不厚此薄彼、偏心太过,那么此事发生后姜海也不会突然爆发、甩手离去,也可替她分担一二。若是姜有不那么软弱无能、对姜老太太的所作所为不加规束,那么恐怕阿芸也不会设下这个局,如今一家人自是和睦美满。 说到底,她只是那个往湖面上甩下钓钩的人,真正将姜家拖入如今境地的,还是姜有和姜老太太自己。毕竟,就连姜涛如今这般自私自利的丑陋模样,同姜老太太简直如出一辙。 于是,阿芸沉默许久,就在姜冲打算挥挥手、让她回去歇下时,突然开口:「阿爹猜的不错,是我做的。但我只是找人言语引诱他去了赌坊,别的什么也没做。」 「什么也没做?」姜冲一字一字地将这句话又念了出来,脸上露出几分疲态,「阿芸,你还想做什么?你所谓的‘什么也没做’,已险些要了姜涛和老太太的性命,险些让姜家家破人亡,你知道吗?」 院子里那株玉兰宽大的叶子随风婆娑摇摆了一下,阿芸眼皮跳了跳,抬手抱住了小臂。 银色的月光如水,透着凉意。她已按徐先生开的方子吃了十几日的药,但眼下夏夜的风竟还是吹得她身上有些发寒。 微抿了下有些干涩的唇瓣,阿芸说:「阿爹,我没做错什么。除了那老太太的病不在我意料之中,其他我都是算好了的,到时候将钱给了姜家,姜喜她们便断然不会有事的。更何况,这些都是老太太他们咎由自取,我想要的只是他们不再来扰咱们清净、让咱们能安安心心地过自己的日子,我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再说,他们欺辱你十几年,这些都是他们应得的!」 月色下,少女用那样清亮的眸子望向他,里面满是倔强。那般神情,就像一只固执的小兽。 姜冲看了她多久,阿芸就这么不甘示弱地同他对视了多久。 直至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道:「丫头,阿爹不是要逼着你认错。只是你这法子实在不算光明磊落,你可知道?若是可以,阿爹只盼着你这辈子都不用如此费劲心思地去算计旁人。谋人者,终为人所谋。」 听到这话,阿芸忽而肩膀一塌,卸下劲来。 她眼尾的弧度微垂,透着一股肉眼可见的难过。 「是呀,若是再也没有这些糟心事就好了……」 她在这里短短数月,所经历的却远比曾经二十年加起来都复杂得多。 姜冲眸底漫上心疼,语气彻底缓和下来:「是阿爹不好,是阿爹拖累了你……只是丫头,日后除非性命攸关,否则你轻易不要再做这种事了,这等谋算,若是一招不慎便会反噬自身啊……」 今日她碰上的是姜涛和姜老太太这样的蠢人,他们看不出来这其中的关联,可若来日遇上那等心机深沉的,又会如何? 「我知道了。」阿芸终于乖顺地点头,只是心底却有几分不以为然。 她来这里的这些时日,早已看明白了。 这世间总是纯善者更受苦难,即便不谋不算,又焉知自己下一刻不会走进别人的圈套里? 她不害人,可却并非不反击。 ☆☆☆ 第19章 这年冬日仪封接连下了几场好大的雪,屋甍上一连数日都裹着一层厚厚的白裘。 厚厚的门帘被人掀开,粗厉的北风卷着雪沫子冲进温暖的室内,却低估了里头的热度,一进来就化成了点点水渍,零落地躺在地上,连木头缝都未曾透进去分毫。 赵氏一边捧着手呵气,一边迅速地往屋里钻,呵出口的白气萦绕在她鼻端,宛如实质。 她一只脚刚跨进门里,便扬声朝柜台前坐着的那女子道:「阿芸,还是你有盘算,提早一个月便让人缝了厚厚的毛毡挂在门檐上,这风啊,都透不进来!我去隔壁宋娘子家串门,她那铺子里远不如咱们这儿暖和!」 铺子里此刻坐满了食客,张张方桌上都摆着热气腾腾的海碗。若不是赵氏嗓门够大,怕是会叫食客嘈杂的交谈声压下去,一点儿也听不见。 那女子闻言转过脸来,浅浅一笑,顾盼生辉。 「大嫂嫂想是在外面冻透了,快进来喝杯热茶。」说着,阿芸紧了紧身上的大氅。 方才赵氏进来时带来的那股寒风,叫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正好她自己也和赵氏一起饮上一杯。 自半年前开始用徐先生给她开的方子,她身上的寒症已是好转了许多,但冬日里还是有些难受,会比常人更畏寒些。 赵氏走到她面前,道:「我已同她说了,叫她晚上将账本带回家去合账。她同我说这个月的生意竟比之前还好些,也不知是为什么,明明一进腊月便连着下了好几场雪。」 阿芸笑着同她解释:「如今天寒,咱们铺子里卖的麻辣烫正好合适这个时候吃。至于三嫂嫂那边,是因为近年关了,出来会友的人日渐多了,大家也都停了工、松闲些,自然生意好。」 这半年里,铺子里的生意稳定下来,她手头有了不少积蓄,便找了几个年纪小、性子憨直的伙计。有两个还是魏琛曾经的同窗,因家境贫寒,又迟迟读不出名堂,干脆不读了的。魏琛在学塾了解过他们的名声,比随便从哪里雇来的人要可靠些。 于是阿芸便将除了底料之外的做法都教给了他们,自己每日只负责收钱管账,倒是比一开始清闲了许多。 至于她口中所说的「三嫂嫂那边」,实则是阿芸新开的一间酒楼,如今由李氏在那边管着。魏延魏宗两兄弟如今都去了那边,倒是赵氏常常两边往来,在这边反倒待得多些。 两个月前,那酒楼才刚刚开张。 而阿芸之所以松口让李氏去了那边,是因为发现李氏竟会看账。这样的本事可不是什么人都有的,更何况,李氏的「会看账」虽说是因着年幼时的一点机缘,但更多的到像是一种天赋。如此本事,阿芸自然不舍得眼看着白白浪费了。 再加上自出了先前那事之后,李氏一直都安分的很,在家里就像个透明人一般,平日里只做做女红、带带孩子。阿芸便愿意给她一个机会。 不过即便如此,她也不是全然将偌大一个酒楼甩手交给她的,而是请姜冲隔个一两日便去照看着些,她自己也每月都将账目核查得明明白白,不留任何一笔糊涂账,给人空子钻。 至于她自己为何不去,一方面是为着考察李氏,另一方面则单纯是因为想要图个清闲罢了。 不过这段日子阿芸虽然没有多少事去做,但近几日却在思虑一桩要紧事。 ——转过年魏琛便要科考,秋后又是秋闱。她在想,科考之后要不要举家和魏琛一起搬去东都? 腊月十二日,是阿芸生辰。 魏琛一早便从姜冲那里问来了日子。恰逢十四那日便是冬至,有三日休假,因此,他便特意告了假提前从县学回来了。 然而天还未亮时,阿芸中途醒来,却发现身边已没了人。 她伸手探了探床褥,上头只剩一点微薄的余温,显然人已起了有一会子了。 第20章 可昨日她分明问过,他说今日不急着回学堂,要在家中多待一日的。 如今怎的却突然走了,还走得这样早、这样匆忙?难道是出了什么急事? 思及此,阿芸披了衣,连忙向外院走去。 然而才走到月洞门下,阿芸忽觉肩头一沉,似落了什么东西在上头。 还未等她转过身,厚实的玄色大氅便将她整个人严严实实地包裹在了里头,从头到脚,掩了个严实。 与此同时自鼻端传来一股清雅幽淡的菖蒲香气,笑意悄无声息地漫过阿芸眸底,她原本微僵的脊背一瞬间松懈下来。 「雪未化净,天这么冷,你受不得寒,怎么不在屋里待着?还穿的如此单薄?」那人皱起眉头,低沉的嗓音自身后传来,口中说,替她掖袍角的动作却细致而温柔。 早就摸透了他的脾性,阿芸自然知道他并未真的生气,当下便会转过身,抬手拢住他的手臂,娇笑着:「哎呀,我这不是急着出来寻你嘛,一时忘了。我错了,你别生气,我这就回去,好不好?」 少女抬眸看他,眉眼如画,眸中似有星星点点的萤火,无端透着暖意,在这冬日里让人瞧见一眼便生出一股子莫名的亲近之意。 魏琛无奈地轻笑摇头。 他对她一向是没什么法子的,叱骂、训责、冷言冷语这些词加起来都抵不过一个「舍不得」。 于是,时至今日,他竟连一句重话都未曾对阿芸说过。 见他只是笑,却一言不发,一只作怪的小手慢慢、慢慢地钻入他的大掌之中,伸出一根手指,轻挠他的掌心。 少女踮起脚,凑上他的耳廓,微微翕张的唇瓣几乎吻上他的耳骨,呵气如兰:「好不好嘛……」 他喉结滚动了下,轻轻转眸,却见少女作弄般的眼神,狡黠如深山精怪、雪中白狐。 他静默片刻,忽然恶意低头啄上少女的眉眼,果不其然,收到一声猝然的惊呼。 下一瞬,一阵愉悦而沉闷的低笑自他喉间传来,换来一眼半羞半恼的娇嗔。 可才将人瞪完,阿芸便又忽而蹙起眉:「你将这大氅披给我了,可你自己难道不冷吗?」 「还笑」,阿芸轻捶了一把他的臂弯,「还不快回房去!都怪你,这个时候不好好地在屋里睡着,非要跑出来!」 「是,怪我怪我,阿芸莫恼……」他从善如流地道。 想来这样的对话已发生过不知多少次,如今他说起这样的话来已是得心应手。 ☆☆☆ 冬日里所有人家都起得晚些,如今外头天色还是一片青灰,往日这个时候阿芸都还在睡梦之中。 于是,魏琛便拥着她打算再睡个回笼觉。 然而才将锦被掖好,阿芸忽然一把摁住了他正要抽回的手。 魏琛微怔,接着便见她侧过身,一手支在颊边,手肘撑着床榻,好整以暇地问:「你方才去哪了?」 他敛眸,轻笑着说:「梦中忽闻落雪声,便披衣出去站在廊下看了一会儿,未曾想将你惊动了。」 阿芸静默地看他片刻,却见他嘴角的笑意自始至终都维持着那个浅淡的弧度,未有丝毫波澜。 于是她躺回魏琛身边,轻声道:「我还困着,再睡会儿吧。」 说着,她长睫轻轻扇动了一下,继而闭了眼。 他没说实话。 方才他为她披衣时,身上的寒气深重,那一瞬间的冷冽几乎让她情不自禁地颤栗了一下。幸而那股霜雪气息里夹杂的菖蒲香气适时地传来,她这才忍住了,没让他瞧出端倪。 可魏琛身上那样重的寒气却绝不仅仅是立在廊下瞧了一会儿落雪便能染上的,而应当是在雪中行了许久。 只是不知他这个时候出门,究竟是为了什么。 …… 注:免费连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