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途》 第1章 (01)苦夏 《流途》 文/明开夜合 2016年6月28日 明日入梅。 邹城闷在潮热的空气里,到深夜也没凉快下来。老旧的空调不顶用,犯了痨病的老牛一样哼哧哼哧,半天吐不出两口冷气。 厚厚一本行测摊在桌上,只做了两页纸。 孟遥心里烦躁,坐在椅上,弓着腰去够帘子后面床边上的空调遥控,又使劲摁了几下。 她找了支木簪子,把头发绾起来,坐着发了一会儿呆,重新拿起笔。 桌上电话一振。 孟遥怕吵醒妹妹,赶紧接起来,掩上门去客厅。 苏曼真打来的,喊她出去喝酒。 一看时间,十一点半了。 苏曼真声音醉醺醺,孟瑶有些不放心,挂了电话,回房间换衣服。 孟瑜拉开布帘,声音迷迷糊糊,“姐?” “没事,”孟遥把头发从t恤的领子里拉出来,拿上钱包钥匙,摁了台灯,“我出去接一下曼真。” 喝醉了,人沉,挂在肩上直往下滑。 孟遥累出一身汗,走过两条街,到了苏曼真家门口。 苏曼真嘴里冒胡话,抱着她不断喊“遥遥”。 孟遥苦笑,一手搂着她腰,一手敲门。 半晌,没人应。 孟遥从苏曼真包里摸出钥匙开门,搀她进卧室躺下,替她脱了外衣外裤,打开空调。待温度降下来,抖开空调被,盖上。 孟遥怕她口渴,倒了杯清水,放在床边柜子上。 坐了一会儿,正要走,苏曼真手机响了一声。 孟遥拿过来看了一眼,瞥见“丁卓”两个字,就又把手机放回去。 孟遥摇了摇她手臂,“我先回去了,你要是口渴,水在这儿,醒了给丁卓回个短信。” 苏曼真嘟哝着应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听见了。 孟遥把台灯拧暗一点儿,给她带上门走了。 闷热,没有一丝风。 孟遥额上背上汗珠扑簌簌往下落,心里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苏曼真家住在柳条河边,朝北的窗户一推开就能望见河水。 经过三道桥的时候,孟遥往柳条河里看了一眼。 一轮惨白的月 亮映在黑沉沉的水里,边缘晕开了。 孟遥加快了脚步,路灯光越过树枝,将她身影拖出不规则的影子。 到家,孟遥又冲了个凉。 还想再刷会儿题,却是如何也看不进去了。 她平常不这样,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心绪不宁。 孟遥关了台灯,去床上躺下。 孟瑜翻了个身,嘟囔,“曼真姐回去了?” “嗯。” 孟瑜打了个呵欠,往里让了让。 孟遥侧躺下,脸枕着手掌。 书桌上电脑电源线接头上有指示灯,电充满了,散发着一点儿幽绿的光。 孟遥看了一会儿,伸手拉上布帘。 睡到半夜,被热醒了。 孟遥一头的汗,伸手去摸枕头旁边的空调遥控。 按了两下,没反应。 她掀开布帘看了一眼,电源接头的绿光熄灭了。 孟瑜也醒了,“怎么这么热。” 孟遥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翻身下床,把窗户打开,外面起了一点儿风,缓缓地吹进来,时有时无。 孟遥从抽屉里找出把扇子,递给孟瑜,“估计是保险丝烧坏了。” 她拿手机照明,又去外婆的房间看了一眼。外婆睡得踏实,并没有醒。 她打开窗户,点了盘蚊香,放在床边上。 去电闸那儿看了一眼,没跳闸。隔壁和对面同样一片黑暗,看来是真停电了。 孟遥回到床上,孟瑜扇子盖在胸前,又已经睡着了。 孟遥躺下,睡不着。 胸口憋闷,一股说不出的奇怪感觉。 她拿起扇子,慢慢地摇。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空调“滴”的一声,笔记本电源指示灯也跟着亮起来。 孟遥重新打开两间房的空调,倒了杯水喝,重回到床上躺下。 闭眼干躺了很久,总算迷迷糊糊有了睡意。 思绪飘散前,她听见外面遥遥的,传来几声狗吠。 清早,被雨水噼里啪啦浇在玻璃窗的声音吵醒。 孟遥起床,往外看了一眼,暴雨如注,整个世界都被笼在白花花的雨幕之中。 洗漱完毕,去厨房做早饭。 正在等油 煎热,忽听见“砰砰砰”砸门的声音。 孟遥赶紧关了液化气灶过去开门 母亲王丽梅浑身湿透,将门板一推,目光落在孟遥脸上,停了一下,大喘着粗气:“……曼真出事了……” 到下午,雨还没停。 柳条河河水暴涨,地势低洼的路段已经被水淹没。 孟遥身上湿透的衣服被体温熨得半干,贴着肌肤,又沉又冷。 王丽梅送走了警察,把孟遥从椅子上搀起来,“……快去换件衣服。” 孟遥抬头,目光幽沉茫然。 早上一接到消息,她伞也没打,一头冲进雨中。 道路湿滑,在路上跌了一跤,顾不上,爬起来继续跑。 到时,苏家门口已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孟遥远远听见里面凄厉的哭声,身体一震。 直到那时候,一直被她刻意封闭的知觉才苏醒过来。 耳中,听见有人议论: 清早,住河岸边的邻居家听见打雷声,起床收衣服,一推开窗,望见被越发密集的雨点敲出层层涟漪的河水里,浮着一抹刺目的红色。 邻居定睛看了片刻,认出那是条红裙。 再看,那浮在河面上的,不是水草,是一头黑色长发…… ·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雨声潇潇,一半拍在玻璃窗上,一半从半开的窗户飘进来。 孟家住在一栋破旧居民楼的一楼,两室一厅。两间卧室一北一南,南面那间面积大采光好,外婆和母亲王丽梅在住。北面这间逼仄背阳,孟遥和妹妹住,一到阴雨天气,地面回潮,阴暗潮湿,白天都得开灯。 “姐……”孟瑜立在门口,往里看了一眼。 孟遥站在窗前,一道清瘦的影子,和昏暗融为一体。 孟遥回神。 孟瑜打开灯,瞧见窗前的书桌被雨打湿了一大片,“怎么不关窗。”她走过去关上窗,拿起一旁堆叠的纸箱子上的抹布,把桌面擦干净,“妈刚才打电话,让我们现在过去帮忙。” 天快黑了,沿河人家灯火渐次亮起来。 雨水浇在雨衣上,沙沙作响,姐妹两人又加快了脚步。 苏家是一栋三层小楼,带个院子。 还没到,就看见门前支起了雨棚,檐下挂起了白灯笼。 孟遥瞧着夜色中那一排被雨雾晕开的白灯笼,心里一刺。 两人走到檐下,脱下雨披,跺了跺雨靴的水,把伞收起来立在墙边。 夜风发凉,吹着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灯光照得雨丝发亮,前方雨棚底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人。 孟遥眯了眯眼。 孟瑜轻轻一推她胳膊,“是不是丁卓哥?” 孟遥没答,过了一会儿,那人朝着两人走过来了。 孟瑜赶忙一挥手,“丁卓哥!” 那人也朝她挥了挥手。 他身上衬衫让雨水浸成深沉的黑色,身上一阵潮湿的水汽。 发上眉上也沾着水,一张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孟遥声音有点发干,打了声招呼,又说:“回来了。” 丁卓点一点头。 三人都沉默下来。 半晌,丁卓摸了摸口袋,摸出包烟。他看了看,似乎是在确定打没打湿,而后又摸出打火机,按了两下,把含进嘴里的烟点燃了,沉沉地吸了一口,“……怎么发生的?” 孟遥心口发堵,张了张嘴,半晌才说出话来,“……曼真昨晚上喝醉了,半夜停电,她估计觉得热,去河里游泳……” 孟遥喉咙哽住。 丁卓手指夹着烟,立在那儿久久没动,孤孑的一道影子拖在台阶上,雨丝一阵阵飘在他背后。 孟遥心里越发觉得沉甸甸,像是棉絮沾了水,堵在那儿。她别过头,轻轻地抽了一下鼻子。 一阵风刮过来,腾起一阵青烟,烟灰落在丁卓脚边上。 许久,他哑声说:“进去吧。” 院子里也搭起雨棚,牵上了电线,几盏昏黄的白炽灯泡,底下立着几张桌子,几条凳子。雨水从雨棚顶上一股一股流下来,在水泥地上浇出雨花。 一楼客厅里坐得满满当当,孟遥认不全,只看出有几个是苏家的亲戚。 三人在玄关处张望片刻,没在人群里瞧见苏曼真的父母。 孟遥正准备给母亲王丽梅打个电话,旁边卧室门一开,苏曼真妈妈陈素月从里面走出来。 陈素月穿着件黑色的针织开衫,神情枯槁,两眼红肿,只剩两条细缝。 她往玄关望了一眼,脚步一顿,声音顿时哽咽,“小丁……” 丁卓赶紧走上前去。 陈素月一把抱住丁卓,嚎啕大哭,“小丁啊……曼真……曼真……” 丁卓紧抿着唇,一语不发,手掌按在陈素月背上,双目低垂,眼中茫茫,似是大雾弥漫。 第2章 (02)葬礼 苏曼真父亲苏钦德是邹城康复医院的副院长,因此苏家在邹城算得上是有头有脸。邹城地方小,平常哪家丢了狗,都能在地方晚报上占个豆腐块,如今出了淹死人的大新闻,当然迅速成了大家饭桌上嚼了又嚼的谈资。 小报记者来门口堵了几回,都被平日态度温和谦恭的苏钦德轰出去了。这些记者吃了闭门羹,转头就去报纸上添油加醋一通乱写,不过一桩普通的意外溺水事故,却被人杜撰成了罗生门。 “你陈阿姨身体平常本来就不好,现在又要听这些编排。苏家就曼真这么一个孩子,走了,现在连个主心骨都没有……”王丽梅说一句,抹一把眼泪,“你说,这些人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 孟遥没说话,手里一把韭菜,快要被她掐得七零八落。 吃过晚饭,苏家亲戚商量好了治丧事宜,到深夜,灵堂就布置起来了。 家里只有外婆一人,孟瑜吃过晚饭就回去了。孟遥和王丽梅回到家,已是凌晨两点。 只睡了三小时,孟遥就起床了,和王丽梅简单洗漱,赶去苏家。 连日的雨,温度降了许多,吹来的风带着清寒。 五点天还是暗的,只有路灯亮着,未褪尽的黑暗伴着微雨,沿途石榴花落了,一地的残红。 这路,孟遥和曼真以前常走。 苏家灯火通明,灵堂里已有人守着。 孟遥一踏进去,就看见立在灯下的丁卓。 他似乎还穿着昨天那件衣服,一手插在裤袋,背挺得笔直。 孟遥将目光投向前方。 灵堂正中立了幅苏曼真的大幅照片,照片中的她仍是巧笑倩兮。 那是幅艺术照,挂在曼真的卧室里,也是她生前最喜欢的照片。以曼真的性格,大约也不希望死后供人瞻仰的最后一面,是死板呆滞的登记照。 孟遥凝望着照片,心中隐痛立时潮水一样漫上来。 天亮,苏曼真初中、高中和大学的同学和老师,陆陆续续的前来吊唁。 雨时下时停,天一直没见放晴。 到中午,孟遥正在帮忙汇总吊唁的名单,丁卓走过来。 孟遥抬头看他。 “我出去一趟,”丁卓沉声说,“如果曼真同学来了,麻烦你接待一下。” 孟遥点头。 丁卓走到门口,拿了两柄伞, 迎着小雨出去了。 约莫半个小时,丁卓连同另外一人回来了。 来者是苏曼真的恩师,姓冯,在旦城美术学院油画系任教,他腿脚不便,听闻爱徒讣告,还是立即赶了过来。 丁卓收起伞,搀着冯老师,迈上台阶。 冯老师费力拄着拐杖,跨出一步,缓缓拖着另一条使不上力的腿。 一旁曼真的妈妈陈素月看见了,赶紧迎上去。 她手里攥着条手帕,眼睛红肿,这会儿上去握住了冯老师的手,只说出两字就又开始哽咽。 冯老师拍了拍她的手背,长叹一声,“苏夫人,节哀……” 苏钦德也上来同冯老师握了握手,“天气不好,您过来费心了。” 冯老师叹气,“怎能不来见曼真最后一面。前阵子她还说,同小丁订婚了,回头要请我吃饭,转眼……” 陈素月一声呜咽,将头抵靠在丈夫肩上。 丁卓扶着冯老师,往曼真的棺前放了一束白菊。 冯老师两手使劲撑在拐杖上,凝望着曼真的照片,良久无言。 陈素月手里一张手帕已经湿透,这会儿见此情景,又忍不住拭泪,时而掩嘴咳嗽。 “阿姨,”孟遥走上前去,伸手虚虚地去扶陈素月的手臂,“您要是累了就先进去休息一会儿吧。” 陈素月没说话,帕子遮着嘴唇,手臂轻轻一扭,躲开了。 孟遥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 半晌,她收回手。 苏钦德倒是冲她很淡地笑了一下,“这几天也是辛苦你了。” 孟遥垂着目光,“应该的。” “小孟呢?没看见她。” “和我妈在一起。” 便又沉默下去。 过了一会儿,孟瑜过来喊孟遥帮忙,孟遥向苏钦德点一点头,跟孟瑜去后面。 这晚,直到忙到凌晨一点,孟遥才跟王丽梅回到自己家里。 累,却没有一点睡意。 孟遥冲了个澡,坐在椅上,呆坐着,也不知道自己在看着哪儿,心里又在想些什么。 头发还滴着水,身前背后衣服洇湿一大片。 许久,孟遥轻轻拉开抽屉,从里面翻出三个硬壳的笔记本。高中时候,曼真提议两人写交换日记,这一写就写了三大本。 翻开一本,只读了两行,眼前一片模糊。 门外响起脚步声。 孟遥赶紧放了笔记本,手指在纸上晕开的水渍上使劲擦了两下,合上本子起身打开门。 是外婆起夜。 外婆睡眼惺忪,看她一眼,“遥遥,还没睡啊?” 孟遥摇了摇头,“您睡吧,我头发干了就睡。” 外婆叹了声气。 等外婆上完厕所,孟遥在客厅沙发上闷头坐下。 身后的窗上,雨水滴答滴答,敲出单调的节奏。 脑海里反复回想着方才一瞥之下,曼真在日记里写的话:遥遥,我总相信,到七老八十的时候,我们还能化好妆一块儿出去喝下午茶。 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盲目地笃定着,可能是相信你也相信我自己吧。 ——当个约定,你要践诺,我也必不违约。 · 两天后出殡,天终于放晴。 孟遥坐在车上,被地上积水反射的晴光晃得眼睛发疼。心脏像是被人剜掉了,只剩下一个敲着便有回音的,空荡荡的胸腔。 车队将遗体送去殡仪馆,告别之后,便要送入火化。 这是曼真出事以后,孟遥第一次看见她的遗体。 陈素月扶着棺材哭得气吞声断,耳旁哀恸之声此起彼伏。 孟遥眼里噙泪,呆望着棺材中已然阴阳两隔的挚友,想哭而不敢,怕一落泪,这事就真成了定局。 时间到,盖棺。 已快要哭得休克的陈素月被丈夫抱在怀里,细瘦手指攥着衣襟,一声一声凄喊:“曼真……” 棺盖合上。 心里像是被人放了一记冷枪,孟遥泪流满面—— 曼真,你说的,我践诺,你也必不违约。 骨灰安葬后的第二天,烈日当头,前几天的雨恍如一场梦。 苏家灵堂撤了,打扫干净。 有人搭了梯子去摘檐下的灯笼,孟遥立在台阶下,抬头去看。 那人摘下灯笼,便直接往地上一扔。 纸糊的灯笼,一下便摔破了,露出里面竹篾的骨架。 孟遥站了片刻,上前将灯笼捡起来。 “没用了,扔了吧。” 孟遥低头,往手里的灯笼 看了一眼,“还是留着吧。” 孟遥提着摔破的灯笼回家,经过三道桥的时候,在桥上停下脚步。 桥下河水缓流,映着日光,波光潋滟。 曼真水性很好,孟遥的游泳还是曼真教的。 以前夏天热,在河边纳凉,曼真一猛子扎进水里,一口气游到视野尽头,又游回来,见她还坐在岸边犹犹豫豫,忍不住嘲笑:遥遥,水里没鳄鱼! 然而,善骑者坠于马,善泳者溺于水。 “孟遥。”前方忽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 孟遥抬头,桥那头站着丁卓。他穿着白衣黑裤,手里提着一只行李袋。 孟遥也没往前,就站在原地,“要走了?” 丁卓点头。 “冯教授走了吗?” “上午送走了。” 丁卓目光在她手里提着的灯笼上扫了一眼。 “听我妈说,你要回来考公务员?” “孟瑜明年要高考了,外婆身体差,离不开人。” 丁卓顿了一下,把行李袋搁在地上,“陈阿姨那儿,能不能拜托你多照看。科室忙,我实在再请不出更多假了。” 孟遥点头。 “冯老师说准备给曼真办一个画展,筹备好了,如果你有时间,可以过去看看。” “好。” 虽有曼真这一层关系,但两人也没有太多的交情,站了一会儿,实在无话可说,丁卓提起行李袋,“赶火车,我先走了。” 孟遥点一点头。 丁卓沿着河岸走了,孟遥收回目光,仍旧看着桥下。 站了一会儿,日头晒得人眼花,孟遥过桥往家走。 走出去约莫五百米,忽见丁卓正站在河岸的护栏边上。 他略微弓着腰,手肘撑着栏杆,嘴里衔着烟,目光落在岸下的河面上。 行人来来往往,有人骑着自行车从他身后略过,留下一串清脆的”叮铃“声。 风吹起,白色衬衫背后鼓起来,又一下贴上去。 他就维持着动作,一动不动,仿佛有一堵墙,把他与世界隔开。 孟遥也站着没动,手里灯笼被微风吹着晃了一下,七零八落的白色油纸哗哗作响。 她转过头,将目光投向静静流淌的河水,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无所适 从的茫然。 她觉得,同样也有一堵墙,砌在她的四周。 她出不去,也不会有人进得来。 第3章 (03)探病 日子一天天的过,一晃到了七月中旬。 一天王丽梅下班回来,告诉孟遥陈素月生病了。 孟遥惊讶,“上周还好好的,怎么病了?” 王丽梅叹了口气,“曼真走了她就没高兴过……我听保姆说,她每天就只吃两口饭,这样能不病吗?” 吃过晚饭,孟遥买了一个西瓜,去医院里探望陈素月。 陈素月住在高级病房,清净人少。孟遥敲门进去,她正歪靠在床上,电视开着,放的却是个吵吵嚷嚷的购物节目。 “阿姨。” 陈素月很淡地“嗯”了一声。 孟遥把西瓜放在一旁柜子上,“您好些了吗?” 陈素月目光定在电视屏幕上,语气仍是不咸不淡,“还好。” “给您带了个西瓜,已经切好了,您要是嘴里没味,拿两块尝尝。”孟遥看了看空调,开得有点低,拿遥控调高了两度。 陈素月忽说,“这样挺好的,别调了。” 孟遥一怔,急忙道歉,“温度太低,我是怕您又感冒了。” 陈素月看她一眼,没说什么,转过了头。 孟遥心里发堵,在一旁椅子上坐下,无所适从地陪着看了二十分钟电视。 期间,她屡次想开口同陈素月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被自己咽回去。 终于坐不下去,孟遥起身告辞:“阿姨,那我先回去了,您要是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陈素月表情平淡,好像并没有听见。 孟遥走出病房,轻轻阖上门。 走廊干净安静,几无人声,孟遥听见自己低低地叹了口气。 走到楼梯口,恰与上来的苏钦德撞上。 孟遥立住脚步,“叔叔。” “大孟,”苏钦德笑了笑,“去过病房了?” 经过这件事,苏钦德也一夜之间就显出老态,这会儿两鬓白发让日光灯一照,终于也是藏不住了。 “嗯,这两天家里有点事,早该过去看看的。” “没事,你阿姨她……”苏钦德叹了一声。 孟遥嘴唇动了一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不管怎么说,分量都太轻。 “你回去吧,我去病房看看……”苏钦德笑了一下,“左不过每天给点儿葡萄糖,还是输得起的。” 他估计是想开个玩笑,然而两人都没能笑出来。 孟遥离开医院,走着走着,又去了河边。 柳条河自西向东,贯穿了整个邹城,怎么绕着走,都是绕不开。 夜里的柳条河全然不似白天那样碧波浅浅,月光灯光碎在河水里,却衬得没光的地方越发显得暗,像是巨兽大张的嘴,或是深渊的入口。 孟遥被自己这联想弄得浑身不适,却又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远离河岸。 河流缓慢,灯火轻轻晃动。 孟遥视线被牵引着,定定地看了许久。 第二天,孟遥亲自熬了汤,给陈素月送去。 她在帝都工作过四年,为了省钱,多数时候都是自己下厨房,没有刻意,厨艺也就这么慢慢地磨出来了。 但她自己早就尝不出来自己做的东西好不好吃,吃了四年,怎样都是一个味道。孟瑜倒是喜欢,总说她做饭比王丽梅好。 进了病房,孟遥叫了一声“阿姨”,把保温盒放在柜子上,揭开盖子,拿带来的洗干净的碗盛了小半碗。 汤是鸡汤,她特意起了大早去菜场买来的土鸡。加椰汁熬了两小时,起锅的时候,上面的浮沫也仔仔细细地滤去了。 孟遥把碗放着,等了一会儿,等不烫口了,端起来递到陈素月跟前,“阿姨,喝点汤吧,这个汤不腻味。” 陈素月往她手里看了看,还是伸手接过来,持着调羹,舀了半勺尝了尝。 孟遥盯着她的手,她只舀了三次,就把碗递回来了,淡淡地说:“熬得挺好的,费心了。” “再喝点吧?” 陈素月抽了张纸,很缓慢地擦了擦嘴,“饱了。” “那……”孟遥顿了顿,“那我把保温盒就放在这儿,您要是想喝的话……” “带回去吧,”陈素月打断她。 孟遥怔了怔,撇下目光,微抿住唇,也没再说什么,把带来的东西又一点点收回去。 坐了会儿,孟遥要回去给外婆做饭,就走了。 提着保温盒刚走到大厅,电话响起来,苏钦德打来的。 “大孟,你还在医院吗?” 孟遥告诉他自己在大厅。 “你等会儿,我跟你说两句话。” 不一会儿,苏钦德从楼上下来了。 住院楼后面有个亭子,因为是中午,那儿没有人。 苏钦德擦了擦额上的汗,略带歉意地笑了一下,“大孟,这段时间,你们都跟着操心了。” 孟遥静静听着,心里很清楚他并不是要说这个。 正午日光灼热,太阳烤得水泥地面白花花的,腾起一层层的热浪。 “……这话,我也是真说不出口,你跟曼真,我是看着长大的,如今……”苏钦德叹了口气,“你阿姨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她宠你和宠曼真是一样的,你也是知恩图报的好姑娘。我们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跟曼真一块长大,曼真出事了,你肯定也不好受,但是……” “叔叔,”孟遥抬头看着苏钦德,“没事儿,您直说吧。” 苏钦德越发显得难堪,他是饱读诗书的人,从来秉承以理服人这一套,从没想过有一天得对一个小姑娘提出这样伤人的要求。 嗫嚅半晌,他长叹一声,“……大孟,叔叔拜托你,这段时间,你暂时别来看我们了。” · 到七月底,气温节节攀升,空调又坏了两次,妹妹孟瑜睡眠浅,夜里总睡不踏实。 孟遥提议换台空调,王丽梅不让浪费这个钱,让孟瑜去外婆房里睡,她跟着孟遥睡北边这个小卧室。 外婆晚上睡觉打呼噜,孟瑜睡了两天,更受不了,还是换回来睡。 孟遥便趁着妹妹周六放半月假的时候,去商场买了台新空调,让人换上了。 傍晚,孟遥正在厨房择菜,王丽梅下班回来。 “空调换了?” “嗯。” 王丽梅便念叨起来。 孟遥无奈,“妈,不至于缺这两个钱,孟瑜课这么多,不睡好白天扛不住。”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你现在工作辞了,又没收入,外婆每天要吃药……” 孟遥皱眉,闷着头没说话。 王丽梅把挂在门后的围裙取下来穿上,“我来吧,你去看书。” 孟遥丢下手里一把剥好的豌豆,拧开水龙头洗手。 水流声中,她开口:“妈,我准备出去工作了。” 王丽梅一顿,“你说什么?”她放下手里东西看向孟遥,“不是说好了回来考公务员吗?” 孟遥关上水,“不考了。” “那你准备去哪儿?” 孟遥垂着目光,“还没定。” 王丽梅拧着眉,“你走了,外婆怎么办?” 孟遥胸口发闷,只说,“……待在家里难受。” “多难受?日子都不过了?” 孟遥低声说:“我已经跟苏叔叔谈过了,他说以后不给你排夜班。我出去工作,工资比在这儿高,是一样的。” “大城市物价高,你自己还要租房,工资高有什么用……遥遥,既然回来了就别折腾了,你年纪也不小了,是不是该多替家里考虑考虑?”王丽梅盯着她,灯光下目光带着审视,“遥遥,你怎么这么自私。” 孟遥被这句话刺了一下,梗了片刻,淡淡地说:“妈,我已经考虑好了。” 王丽梅目光在她脸上定了许久,伸手去打燃气灶,声音冷硬:“随你。” 她忙碌起来,只当孟遥是空气,再不看一眼。 孟遥在旁边立了一会儿,无声叹了口气,出去了。 夜里起了风,吹得窗户呜呜作响。 孟瑜下晚自习回来,一打开门,见孟遥正在收拾东西,吓了一跳,“姐,这是要去哪儿?” “明天下午去旦城面试。” 孟瑜放下书包,在床上坐下,“要出去工作?” “嗯。”孟遥把衣服放在椅上,转过身来看着她,“怪不怪我?” 孟瑜笑了,“怪你干嘛,我本来就不赞成你回来考公务员。稳定是稳定,一个月就两三千块钱工资,能干什么?” 从小到大,孟瑜总是站在自己这一边,包括填志愿,包括找工作。 孟遥看着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妹妹,“那家里的事……” “知道,有我看着。” “成绩别落下。” 孟瑜笑说,“你啰嗦不啰嗦啊。” 孟遥也淡淡地笑了。 风刮了一夜,听着呜呜咽咽,清早起来,却并没有下雨。东边天空太阳喷薄而出,依然是个大晴天。 孟遥和妹妹一道出门,迎着晨光去菜场买菜。 外婆有高血压,在吃的东西上要格外讲究,早起蔬果蛋奶都新鲜。 赶到菜场,已经热闹起来。 孟遥正在挑空心菜,旁边忽有人出声:“孟遥?” 孟遥转头,是丁卓的妈妈。 丁妈妈面容白净,比年纪看着年轻,穿了件浅色上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孟遥忙打招呼,“阿姨。” 丁妈妈笑说:“好一阵没见了。” 孟丁两家虽然没什么往来,但邹城地方小,又是熟人,平日里见面,总是要礼貌应对。 孟遥笑一笑,与她寒暄起来。 聊了一阵,丁妈妈几分犹疑地开口:“……你最近见过你陈阿姨吗?” 丁卓和苏曼真订过婚,但因为苏曼真的去世,两家的关系变得微妙。 孟遥把陈素月住院的事同丁妈妈讲了。 丁妈妈叹了声气,“那我回头去探望一下。” 孟遥一时觉得恍惚,仿佛最近无论是见谁,总与曼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又聊了几句,丁妈妈问她公务员备考的事。 “可能不考了,我下午就要去外地面试。” “去哪儿?” “旦城。” 丁妈妈忙说,“那正好,能不能帮我个忙?” “您说。” “丁卓上回回来,把移动硬盘落家里了,我正要准备给他寄过去呢。你要是方便的话,能不能顺道帮忙捎带一下?” 孟遥思索片刻,答应下来。 丁妈妈便与她约定中午时候在河边碰头,把东西交给她。 说完,孟遥又想起一事,“阿姨,您有丁卓的联系方式吗?” 丁妈妈惊讶,“你没有他电话啊?微信呢?” “都没有。平常跟丁卓没什么来往。” 丁妈妈看她一眼,笑了笑,“那你带手机了吗?我把他号码给你。” 第4章 (04)见面 丁卓晚上九点收到一条短信。 说来很巧: 他八点才下班,回住处冲了个澡,倒头就睡,睡得迷迷糊糊,口渴醒了。 转头一看,窗帘没拉,从玻璃窗里露出一点发亮的天色,近处远处的楼房灯火影影绰绰。 他一时分不清是深夜还是凌晨,伸手把柜子上手机摸过来。 刚解锁,一条消息就蹦了出来。 丁卓看完,才想起来中午丁妈妈同他打过招呼,说是孟遥要替他把移动硬盘捎过来。他下午跟着导师做了一台手术,忙完就回家睡觉,完全忘了这茬。 丁卓直接回了个电话,那边很快接起。 丁卓从床上坐起来,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同孟遥打了声招呼。 孟遥问他:“你现在方便吗?我住在中心公园附近这儿,如果方便的话……” 丁卓当即说方便。 人家千里迢迢来旦城,没道理还让人再转一趟地铁专程给他送东西。 丁卓起床洗了把脸,换了身干净衣服,出门乘地铁。 到中心公园站,二号口出去,一眼便看见孟遥站在前方路灯底下。 她穿一间宽松的白色衬衫,下摆扎在牛仔裤裤腰里,脚上是一双白色帆布鞋。 丁卓喊了她名字。 孟遥转过头来,看了一秒,向他招了招手。 丁卓走到近前,孟遥弯腰去提搁在地上的两个环保袋,“硬盘在袋子里,阿姨还给你准备了一点腊肠和干货。” 丁卓忙伸出手去,“我来提。” 两只袋子拎起来掂了掂,还挺沉。 丁卓看了她一眼,这才发现她满头的汗,“才到?” “嗯。” “那你吃晚饭了吗?” “给你发短信那会儿刚在酒店办了入住,还没吃。” 丁卓直截道:“走,请你吃宵夜。” 孟遥犹豫。 丁卓便说:“我妈做事有时候不过脑子,这么重的东西还让你带过来,一路上麻烦你了。” 孟遥笑了笑,“没事,我放在箱子里的,也没多重。” “那走吧,前面有家面馆味道还行,11点打烊。” 丁卓将两只袋子提在一只手里,走去前面,孟遥跟在他身后。 旦城夏天热,尤甚于邹城。到晚上,水泥地上的热气也还没散尽,一阵阵往人脸上扑。 丁卓穿的灰色t恤,后背让汗给浸湿了。 孟遥从包里摸出一张纸,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汗。 走出去三四百米,到了面馆。 丁卓推开门撑着,让孟遥先进去。 店面不大,收拾得很干净,这个点,只有他们两个人。 店员递上菜单,孟遥扫了扫,问丁卓:“什么比较好吃?” “豌杂面还行。” “那来一碗豌杂面,”孟遥正要把菜单递给一旁的服务员,又顿了一下,问丁卓,“你吃过了吗?” 丁卓摇头,“两碗豌杂面——喝什么?” 孟遥低头看菜单,“酸梅汤,行吗?” “行。” 下完单,服务员很快把一扎冰镇酸梅汤端上来。 孟遥倒了两杯,把其中一杯推到丁卓跟前,自己端起另一杯咕噜咕噜喝了大半。 静了一会儿,丁卓开口:“听我妈说,你来旦城面试。” “嗯。” “不考公务员了?” 孟遥很淡地笑了一下,“可能还是大城市工资高一点。” “什么工作。” “一个策划公司,做文案。” “我记得你以前是当记者的。” 孟遥顿了一下,“……嗯,换个工作试试吧。” 一时又安静下来。 孟遥低头喝了口酸梅汁,过了片刻,问:“上回你说的画展……” 话题不可避免的,总要回到曼真身上。 丁卓微垂着头,不大能看清眼里的情绪,声音听着倒是很平淡:“冯老师说下个月筹备好。” 孟遥点点头,心里有点涩,没说出话来。 一会儿,两碗豌杂面端上来。 红汤里卧着碱面,豌豆和牛肉做配料,撒了点儿香菜末子,红红绿绿的,看着很有食欲。 孟遥取了双筷子,挑了点儿面尝了一口,有点辣,但味道很不错。 她晚饭在车上没吃,本来是饿过劲儿了,但现在又被挑起食欲。 丁卓同样。 两个人都没说话,埋头吃面。 没一会儿,孟遥吃完 了,丁卓也放了筷子,问她:“吃饱了吗?要不要再吃点别的?” 孟遥点点头。 丁卓抬腕看了看手表。 孟遥也往他腕上那儿看了一眼,“那走吧?” 丁卓点头,起身去结账。 推开门,外面濡染的空气扑面而来。 丁卓放眼,向着不远处的车流看了看,“你住哪儿?” 孟遥伸手指了指,“前面的快捷酒店。” 丁卓便要送她过去。 孟遥忙说,“不用送了,很近,你直接去坐地铁吧,免得错过末班车。” 丁卓却很坚持,“来得及——走吧。” 旦城是大城市,这个时间,热闹不退反增。 两个人走在人行道里面,不断有车从身旁机动车道里飞速略过,留下急促的一声。 在一个路口等红灯时,孟遥侧头看了丁卓一眼。 他微拧着眉,夜色混合灯光映在他眼中,显得他心事重重。 孟遥微叹了一声气。 很快红灯变成了绿灯,两人过了斑马线,孟遥住的酒店转眼就到了。 孟遥停下脚步,“谢谢,就送到这儿吧。” 丁卓点了点头,“面试是明天?” “明天上午九点。” “那祝你面试成功。” 孟遥笑了一下,道了声谢。 丁卓没有立刻就走,看着她,有些犹豫。 片刻,两人同时开口。 孟遥忙说:“你先说吧。” “你说。” 孟遥看向他手里提的袋子上,“阿姨说腊肠是用真空包装封好了的,不过现在天气热容易坏,让你放在冰箱里。” 丁卓点头,“好——那你早点上去休息。” 孟遥目光在他脸上停了片刻,等了一下,点了点头。 丁卓上了地铁,坐下以后,拿出手机,才发现有个未接来电,是朋友方竞航打的。 他回了个电话。 方竞航嘻嘻哈道,“哪儿鬼混去了?” 丁卓没什么心思跟他开玩笑,直接问道:“什么事?” “哦,就跟你说一声,我今儿搬进去了。” 丁卓在旦城医科大学附属医院上班,现在博士在读 。学校跟医院离得近,他一般就住在博士楼里,下班过去走路不过五分钟。 前几个月,他整租了一套房子,六七十平米,预备和苏曼真一起搬进去,休息的时候可以过去住。 现在,这套房子对他而言派不上用途了,恰好方竞航与大学刚毕业的妹妹准备合租,丁卓就把房子转租给了他们。 丁卓“嗯”了一声。 “你的车,我给你开回学校?” “行。” 方竞航听出他情绪不大好,“怎么了?今儿做手术被你导骂了?” “没什么事,我挂了……” 方竞航忙说:“等等——你在学校?要不我过来陪你喝会儿酒。” “喝个屁,你明天早上不是有台手术?” 方竞航笑了,“你怎么对我的行程比我自己还清楚。” 丁卓懒得和他扯,直接挂了电话。 出了地铁站,丁卓停了一会儿,摸了摸口袋,才发现自己没带着烟。 他去旁边小超市里买了包新的,又把缺的沐浴露、牙膏这些东西一并补齐了——这一阵,日子过得混混沌沌,只是多年下来养成的习惯,推着他继续往前走。 学校医院两点一线的生活是条固定好的铁轨,他凭着惯性,还不至于脱离轨道。 回到宿舍,丁卓坐在桌子前,静静抽着烟。 隔壁宿舍传来喁喁人声,除此之外,只有空调嗡嗡运行的声响。 一支烟抽完,他又去冲了个凉,出来准备睡觉,看见放在桌子上的袋子了,走过去把腊肠拿出来,塞进平常被他拿来冰啤酒的老旧冰箱里。 东西都收拾好了,丁卓去床上躺下。 他这一阵累得够呛,睡觉都得争分夺秒。 今天好不容易不用值夜班,这会儿却睡不着了。 干躺了一会儿,他翻身起床,去冰箱里拿了罐啤酒,又点了一支烟,把移动硬盘插上去。 前几天笔记本硬盘崩了,修好以后,还得重新回传备份资料。 他在椅上坐着,慢慢喝着酒,盯着文件拷贝的进度条。 那进度条半天蹿一小点,酒浸得喉咙发苦,夜沉沉,还很长。 第二天到医院,正从值班室出来,走廊里窜出来一个人,将他肩膀一搂,“今天什么时候下班,去我那儿吃个饭?我妹妹久仰你 的大名,一直想见你一面。这丫头片子没别的什么优点,就做饭还行。” 丁卓把白大褂扣子扣好,翻了翻领子,“说不准。” 方竞航就这么挂在自己身上,丁卓走出去两步,伸肘将他一撞,“你他妈骨头发软?自己站不稳?” 方竞航笑嘻嘻,“我软不软,你还不知道?” 一旁刚来医院的实习小护士发出吸气声,惊恐地望着他俩。 方竞航笑着瞅了小护士一眼,站好,整了整衣服,“我回去了。” 丁卓顿了一下,“我下班了给你打电话。” 方竞航笑了笑,摆手往回走,走出去几步,转身,“等等。” 丁卓停下脚步。 方竞航从口袋里摸出车钥匙扔给他,“差点忘了。” 丁卓稳稳接住,揣进上衣口袋里,转身往病房去了。 第5章 (05)画展 孟遥之前在帝都供职的那家报社,虽然没给她带来太多经济上的富余,但起码其响当当的名号,让她的履历十分硬挺好看。 她面试过程很顺利,除了总监详细追问她离职的原因,让她稍微卡了一下壳。 应聘的这家公司大约也是急缺人才,一次性走完了三轮面试,也没让她回去等结果,当场就定了下来。 孟遥同样不想折腾,她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赶紧离开邹城找个工作,至于地方在哪儿都不重要,大不了干一段时间跳槽,因此也就没什么犹豫,立即跟人说定了。 她趁热打铁,花两天时间看好了房子,押一付三,然后才买票回邹城。 王丽梅没想到速度会这么快,没忍住又刺了两句,“就这么着急走?” 孟遥不想与王丽梅争吵,便没有接这茬。 倒是妹妹在旁说了两句,“妈,姐也是想多赚点钱。” “她在外面工作四年赚了几个钱?没让孟家给人戳脊梁骨就不错了。” 孟遥脸色变了一下。 孟瑜看了姐姐一眼,忙伸手将她一拉,“姐,有道题我不会,你给我看看。” 王丽梅继续埋头收拾桌子,也没再吭声了。 孟瑜把孟遥拉进房间,掩上门,笑问她,“这次工资多少?” “税后七千。” 孟瑜哇了一声。 孟遥笑了笑,“等你高考完了给你买苹果电脑。” 孟瑜撇了撇嘴,“那还是算了,钱攒着吧,外婆吃的药贵。” 又问她什么时候入职。 “过两天。” “不多玩几天么?” “你想我买张车票就过去了,旦城比帝都近。” 孟瑜笑一笑,“好啊——对了,丁卓哥不是在旦城么,还能有个照应。” 孟遥脸上神情淡了,“都没什么交情,照应什么。” “都是老乡嘛,多个人多条路。” 孟瑜也只是随口一提,跟孟遥闲聊两句,到桌前写作业去了。 孟遥坐在床沿上,发了好一会儿的呆。她一抬眼,就看见被自己挂在墙角那儿的白灯笼,心里又似给刺了一下。 在家呆了两天,孟遥收拾好行李去旦城。 临走前,想去见苏钦德和陈素月一面,想到苏钦德同她说 过的话,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只让王丽梅多家留心。 苏家帮了她们很多。 妹妹刚出生没多久,孟遥父亲就过世了,王丽梅不得一人扛起整个家。 她为人勤劳,做事认真,在苏钦德家里谋了个当保姆的差事,一干就到了孟遥上高中。因为这的缘故,孟遥和苏曼真认识并且成了好朋友。 苏钦德和陈素月是十分良善的人,在各方面都施以援手。后来,王丽梅又在苏钦德的安排下去了医院工作,干的事儿比以前多,但也比当保姆时挣得多。 八月过去,天气渐渐凉爽,孟遥在旦城的工作和生活都已步入轨道。 她不是可以轻易和人热络起来的性格,因此虽然和同事的关系处得不错,却还没交到一个真正能说得上话的朋友。平常稍微走得近一些的,是带她的一个组长,叫林正清。 但这“近”,也只是相对的。 林正清二十八岁,单身,旦城大学毕业,样貌算不上帅,倒也周正,工作能力强,有种踏实靠谱的气质。 他对孟遥的好感并未掩饰,但也不曾有过任何看似十分明显的追求。 孟遥对别人对自己的态度十分敏感,只是从来看破不说破。她不喜无谓的纠缠,但既然林正清能守着界限,她也就干脆当这种好感只是同事之间的欣赏,平常行端坐正,不给人任何错误的暗示。 下班前,林正清去接水,经过孟遥工位,停下来问她,“晚上什么安排?” “有个大学同学过来玩,晚上跟她吃顿饭。” 林正清笑了笑,也没再说什么,往茶水间去了。 等下了班,孟遥一个人去吃附近一条街道吃云吞面。 正在那儿看菜单,忽瞥见林正清跟两个同事往这儿走来了。 她吓了一跳,赶紧往后面一躲,屏息等看着几人走远,才走出来。 这时候,她才察觉自己包里手机在震。 掏出来一看,丁卓。 孟遥一愣,没想到丁卓会给她打电话,赶紧接起来,往旁边一条人少的巷子里走去。 “不好意思,我在外面,有点吵。” 丁卓“嗯”了一声,打招呼似的语气问她吃饭了没。 孟遥说吃了。 那边静了片刻,转入正题,“冯老师给我打电话,说画展筹备好了,这周六早上九点开始。 ” “在哪里?” “东区艺术中心。” 孟遥后退一步,背靠着旁边的砖墙,“好。” 顿了一下,丁卓问:“你上回面试怎么样?” “过了,现在在旦城上班。” “哪个公司?” 孟遥报了公司名字。 “给政府做策划的?” “是。” “那应该比较清闲。” “就是要经常出去考察。” 没什么重点的闲聊了几句,丁卓说:“我要去趟病房,回头聊。” “好,谢谢你告诉我。” 顿了一下,那边说,“没什么。” 挂了电话,孟遥站着没动。 头顶上树枝把斑驳的夜色筛下来,落在她脸上。她静静的站着,清瘦的身影仿佛要和阴影融为一体。 周六早上七点,孟遥就醒了。 她躺在床上,隐约听见外面仿佛有雨声,拉开窗帘一看,烟雾茫茫,在飘着小雨。 这是入秋以来的第一场雨。 她披了件外套,站到窗前,把窗户打开。 轻柔的雨丝飘进来,一会儿就濡湿了头发,孟遥抱臂站着,不知什么时候,睫毛上也沾了一点雨水,有点痒,她缓缓地眨了一下眼。 东忙西忙一阵,就到了出门的时间。 住的地方离东区艺术中心很近,就四站地铁的距离。到那儿,一眼便看见硕大的展板,印着曼真的半身照片。 孟遥撑着伞,仰头看了很久。 进去大厅,正中立着一副巨大的油画,灰云,白雪,青湖,红鸟,是曼真最得意的画作。 冯老师拄着拐杖立在画前,与前来捧场的同行握手,丁卓站在他身旁。 丁卓穿了一身极为正式的衬衫西裤,宽阔的肩膀把衬衫撑起来,显得十分挺拔。 孟遥犹豫了一会儿,才走过去打招呼。 冯老师自费做了很多宣传,加之本身在业内颇有地位,前来捧场的人也都来头不小。 然而依曼真的性格,未见得想要沾恩师的荣光,这画展办起来,多半还是为了给生者一个安慰——曼真有天赋又还年轻,原本只要她活着,这些荣誉迟早理所应当。 跟冯老师寒暄过后,孟遥便准 备认真转一转看一看。 她往右手边走,立在一副人物画像前,细细端详。 身后有脚步声。 孟遥转头,是丁卓。 丁卓没说话。 孟遥便又转回去,接着看画。 看过这幅,慢慢走去下一幅,而丁卓同样不紧不慢地跟上前。 都没有说话,甚至也没有视线的交流。 只有一前一后,隐约轻缓的脚步声。 拐过一个弯,孟遥在一副风景画前停下脚步。 画名叫《童年》,她仔细看了看,石拱桥,垂杨柳,晚霞余光铺在河水之中——这是柳条河与三道桥。 孟遥心里忽燃起一种灼烧般的悲痛,曼真视为童年记忆的地方,最后却成了她的归所,她在失去意识的那一刻,心里是怎样想的? 脚步声朝着这边走来,最后立在了孟遥身旁。 两个人隔着半米的距离,凝视着这幅画。 斜后方有一道窗,窗外雨声细微。 同样的难以向外人言说的,对于死者的歉疚和悲伤,让此刻的静默显得分外肃穆。 许久,孟遥迈开脚步,继续往前走。 她张了张口,声音有点哑,“跟苏叔叔和陈阿姨说过吗?” 丁卓跟上来,沉声开口,“打过电话,他们不来。叔叔做主让冯老师把大厅那副画拍卖,其他捐赠给旦城美院,拍卖的钱拿去资助家境贫困的青年画家。” 孟遥点一点头。 这是曼真一直以来的心愿。 下午五点,画展结束,那副画作也拍卖出了一个十分可观的数字。 丁卓在附近酒店订了桌,请冯老师和其他前来参展的曼真的师长和关系亲近的同学吃饭。 一行人步行往酒店去,丁卓在人群里看了一眼,没看见孟遥,回头,却见孟遥正立在门前,看着x展架上的宣传文字。 她今天穿了件白色上衣,配一条黑色长裙,静静立在那儿的时候,有一种被世界隔绝的感觉。 丁卓喊她名字 孟遥转过头来。 “走吧,一起去吃饭。” 孟遥顿了一下,迈开脚步,向他走去。 第6章 (06)开车 饭局很平静,没人提议喝酒。 结束时外面雨已经停了,夜色显得比平常更净一些。 丁卓要送冯老师回去,冯老师笑道:“不麻烦了,我侄子过来接我,车已经到前面路口了。” 丁卓说:“那我陪您过去。” 孟遥有些不尴不尬的,便同丁卓打了声招呼,打算先走。 丁卓看她一眼,“你住哪儿?” “金阳小区。” “那近,我开车送你。” 孟遥手里捏着长柄伞,无意识地把伞柄转了一下,低声说:“不用麻烦了,我坐地铁挺方便的。” 丁卓却一摆手,“等一会儿。”便搀着冯老师往外走去。 孟遥一下有些无所适从,几步下了台阶,踌躇片刻,又站回去。 差不多是食客陆续散场的时候,三五个人大着舌头说醉话,一股浓重的酒气扑面袭来。孟遥蹙了蹙眉,让到一旁。 顿了顿,她往下走,到了酒店前的人行道上,又停下脚步。 犹豫许久,她还是没再迈开脚步,就站在路边,拿手里长柄伞的伞尖磕着地砖,一下又一下。 冯教授腿脚不便,丁卓扶着他走得很慢。 马路上湿漉漉的,映着堵得满满当当的车灯,一条街上流光溢彩。 冯教授问他:“这段时间怎么样?” 丁卓沉声说:“还好。” 曼真在旦城的遗物,是他一手整理的,不敢细看,所有东西都打包寄回给了苏钦德。 “小丁啊,我这人有时候挺信命,生死富贵,全由天定……人还是得向前看。” 丁卓目光沉沉,没答话。 冯教授叹了声气,“把自己日子过好吧。” 到路口,丁卓把冯教授送上车,目送着车子汇入车流,转身往回走。 快走到酒店,便看见旁边自行车和行人来来往往,孟遥站在一棵樟树底下。 丁卓喊了一声。 孟遥回神,忽觉脖子里一凉,抬头看了看,以为又下雨了,结果叶上的雨水,被风一吹,簌簌往下落。 她手里的动作也跟着停住,立起伞柄。 “我去停车场把车开过来,你等一等。” 孟遥点一点头。 丁卓向停车场走去,路面映出 斑驳的灯光和树影。 孟遥心里生出一种烧灼般的焦虑,然而她仍然没有动,站在原地,等他过来。 没一会儿,一辆黑色别克驶过来,在路旁停下,丁卓摇下车窗。 孟遥拉开后座车门坐上去。 路有点堵,走一段停一会儿。没人说话,车里很安静,只有引擎运作的声音。 孟遥微眯着眼,看着路灯一盏一盏往后飞逝。 丁卓开了车窗,沉声说:“我抽支烟。”他降了车速,从储物格里拿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支点燃。 风刮进来,腾起的烟雾迅速吹散,有几缕飘到跟前。 孟遥揉了一下鼻子。 丁卓抽烟的时候,越发显得沉默疏离。 孟遥把目光转向车外。 没一会儿,到了小区附近,丁卓问:“怎么走?” “直走,红路灯路口右转。” 到小区门口,孟遥说:“就停在这儿吧,外来车辆不能进去。” 丁卓踩了刹车。 孟遥说道:“谢谢,你回去注意安全。” 丁卓点一点头,“你在旦城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给我打电话。” 这话,客客气气的。 孟遥笑一笑,同样客气道,“好的,谢谢。” 她拿上伞和包,拉开右边车门,下了车。 她站在路边,摆了摆手,看着车轮动了,转身回去。 到门口,脚步顿了一下,没回头,接着往里走。 随后一段时间,公司接了蓝天集团的一个策划案,孟遥跟着林正清,第一次着手正式的项目。 早期要先出一个开题报告,林正清让她先试着写写练手。 孟遥从前没做过这个,但她有自己的办法,无论做什么类型的文字工作,先从收集资料着手。 花了三天时间,孟遥把成稿弄出来,交给林正清看,林正清翻了一遍,笑了笑,也不发表评论,“下午有没有空,我们去银辰大厦考察考察。” 银辰大厦是旦城东城区的一个地标性建筑,共有一百层,九十九层是观光层。 但由于地理位置不好,银辰大厦自开盘以来就在亏损。当年为了建这楼,政府把周边好多地方都拆了,其中不乏居民极有感情的一个百货大厦。牺牲颇多,却收效甚微,蓝天 集团亏了三年,也扛不住了,打算撤资,把这楼转出去。如今找策划公司,只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最后一步。 下午,林正清开着车过来,载上孟遥和另一个同事一去道银辰大厦。 进去,先看见促销广告,中秋钜惠,如何如何。 林正清笑说:“都快忘了马上就中秋了。” 他也不看孟遥,只问另一个同事,“中秋什么安排,要不大家一块去澳门玩?上回做的那个项目,现在搞起来了,负责人一直想请我们吃饭。” 同事便说中秋要去丈母娘家吃饭。 林正清这才看向孟遥,“孟遥,你呢?” 孟遥笑说,“可能得回家吧。” 林正清还要再说什么,蓝天集团负责接待的人打来电话,他接完,说道:“走吧,直接上九十九层。” 工作日,又是上班时间,九十九层没有一个游客。 四面都是落地玻璃窗,孟遥小心翼翼走到观景台,升长脖子往下看了看,巨大的层高让她有点眩晕,只得将目光投向远方。 天有点阴,灰沉沉的,看出去的景色并不好。 林正清走到她身后,笑问:“怕不怕?” “还好。” 孟遥转身,要下观景台。 林正清伸出手,正打算扶她,孟遥已避过去,跳下台子。 林正清收回手,摸了摸鼻子。 参观完了九十九层,接着去逛下面的商场。 孟遥看月饼都在做活动,忍不住买了几盒。林正清要帮忙付账,孟遥拦下来。 林正清也没勉强,笑问,“怎么买这么多?” 孟遥淡淡解释,“给家里的几个亲戚。” 回去路上,林正清问孟遥对下午的考察有什么想法。 孟遥想了想,“里面看外面不好看,外面看里面也不好看。” 林正清笑说:“有点儿到点子上了,你再回去想想,明天头脑风暴的时候展开说一下。” 到了地铁站,同事下了车,孟遥也准备下去。 林正清说:“坐着吧,我送你回去。” “坐地铁挺方便的,不用了。” “你手里不提着东西么。” 同事看两人争来争去,眼神就有些暧昧了,笑道:“我赶时间,先走了。”他“砰 ”一下把门关上。 这一下,孟遥要是再去拉门,就显得有些矫情。 路上免不了要交谈,几次林正清要把话题往孟遥自己身上扯,都被孟遥绕开了。 快到小区了,孟遥让林正清停车,“我就在这儿下吧,进去是单行道,不好掉头。” 林正清把车停下,孟遥道谢之后下了车。 她走出去几步,发现林正清车没动,心里生出点儿警觉,停下脚步。 过了片刻,林正清发动了车子,她这才迈开脚步,边走边留了个心眼,确定林正清确实没跟着她,才往小区方向走。 男人太过游刃有余,多半并没有多少真心。这道理,孟遥很清楚。 第二天早上,孟遥把几盒月饼寄了回去,又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叮嘱王丽梅给苏家送两盒。 她晚上整理资料到太晚,在地铁上有点犯困。怕睡过头,定了个十分钟的闹钟。头靠着旁边的玻璃挡板,闭眼打瞌睡,思绪飘散,飞得很远,忽觉包里手机一震。 她倏地醒过来,以为闹钟响了,掏出手机一看,才发现是条短信。 丁卓发来的。 “中秋你回家吗?” 孟遥愣了一下。 她以为,上回那两句客客气气的场面话以后,两人不会再有什么联系。 过了一会儿,孟遥才回复,“不回。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我帮忙?” 等了片刻,没再回复。 孟遥锁了屏,把手机捏在手里。 又过了一站路,手机忽持续振起来,是丁卓打来电话。 孟遥忙接起来。 “不好意思,刚有点事。”隔着电话,他声音听着有点不一样,好像更沉一点。 孟遥说没关系,又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 “如果你回去的话,本来想让你帮忙带点月饼,”丁卓顿了一下,“给陈阿姨他们。” 孟遥垂下目光,“公司有事,我估计没时间回去。” 丁卓静了片刻,“朋友送的冰皮月饼,估计不能寄,你要是不介意,拿两盒去吃?还有,上回你帮忙捎的腊肠,我不做饭,一直在冰箱里放着……” 孟遥心里忽然觉得难受,忍不住打断他,“谢谢……其实我也没怎么下厨。” 那边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丁卓说:“好。那 打扰你了。” 他说了句再见,挂了电话。 孟遥把头靠在隔板上,闭着眼,忍不住叹了声气,一阵没来由的恍惚,好像所有的线头全散了,抓不住。 他坦坦荡荡,无所顾虑。可她却未必。 第7章 (07)中秋 这一通电话,丁卓没有太放在心上。一天24小时,不是在手术室就是在病房,剩下的时间才有可能是躺在宿舍那张床上。 太忙,以至于没有多的精力去操心其他。 早上一轮病房查完了,他终于能去值班室歇口气,过会儿还有台手术,主刀的是他的导师。 旦城医科大附属医院在旦城能排进前三,大医院晋升慢,他去年刚考过了主治医师,但还是得被当作住院医师用。不过因为导师是主任医师,他时常能跟着上手术台,大手术能混个三助,小手术导师就丢开让他去练手。普外科虽然年轻医生多,但病人也多,平均下来这样练手的机会并不少。 相比而言,方竞航待的心外科就艰难得多。一则病例少,二则手术大,平常缝针的机会都一群人跟着抢。 丁卓刚在值班室待了没多久,方竞航就过来了。 他每天都要来报道一次,普外的护士们早已见怪不怪,甚至喜闻乐见。 方竞航跟丁卓是大学同学,本科的时候睡上下铺。这么些年,他这人脑子不见长,脸却是越来越好看了。从大一开始,方竞航身边莺莺燕燕就没断过,但他深谙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原则,所以从不对心外的护士下手,而是跑来普外拈三搞四。 “这是普外,你他妈能不能好好在你心外待着。” “我他妈是过来有事,你这人能不能不要把凡事都想得这么龌龊。再说了,这一大桌子菜,也没见你动啊?你不吃,也不许别人动筷子?” 丁卓懒得理他。 方竞航先去找护士长办完事,临走前又来值班室,“我妹三令五申让我叮嘱你,冰皮月饼容易坏,你赶紧吃了。” 丁卓没什么情绪地“嗯”了一声。 方竞航立了一会儿,“那我回去了,一会儿有个会诊。” 丁卓问了一句:“给谁会诊?” 方竞航一顿,“还能有谁。她手术不能再拖了……” 丁卓有话想说,但到嘴边却只剩下一句,“老方,你注意点分寸。” 方竞航没应,转身走了。 下了手术,丁卓去食堂吃饭,看见方竞航跟在几位专家身后进来。 方竞航也看见他了,打了饭以后到他对面坐下。 丁卓上午体力消耗大,没心思说话,先扒了几口饭才缓过来,抬头一看,方竞航面前那碗红烧肉几乎一 筷子都没动。 “会诊结果怎么样?” 方竞航叹了口气。 丁卓也不知该说什么。他这人,既不善于讲道理,又不善于安慰人。 方竞航潦草吃了几口,端起餐盘,“我先走了。” 丁卓点了点头。 吃过饭,回科室之前,丁卓先去外面抽了支烟。 前一阵连续下了几天的雨,温度降下来,到正午,阳光也不觉得热。 前面空地上,有个年轻姑娘正搀着一位穿病号服的老人慢慢遛弯。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盯着看了很久,直到两个人消失在空地的那一头。 生活像一潭水,有人随手撒了一把石子,泛起的涟漪,如今也渐渐消失不见了。 中秋那天,快下班时,丁卓正在值班室翻病例,门口光线一暗。 抬头一看,是方竞航的妹妹方瀞雅。 方瀞雅甜甜一笑,“丁卓哥,晚上加班吗?” 她穿着条浅咖色的长裙,也不进来,就立在门口。 “今天不加。” “那跟我们去吃牛排吧,有个partner送了餐厅的免费体验卷,马上就要到期了。” 丁卓看她一眼,“行。” 方瀞雅笑说:“那我能在这儿待着吗?你们是不是六点下班。” 丁卓说,“你进来坐吧。” 方瀞雅这才尤进来,找了个空位置坐下。 丁卓还有事要处理,也没时间陪她聊天。 方瀞雅仿佛一点也不介意,打量了一会儿值班室,又把手机掏出来玩。 丁卓处理完所有病例资料,已经是六点多了。 方瀞雅立即站起身,笑问:“是不是可以走了?” “你哥呢?” “他在病房,陪一个病人聊天,让我们准备好了就给她打电话。” “我去趟洗手间,你去电梯口等我。” 方瀞雅笑着说了声好。 丁卓脱了白大褂,去洗手间洗了个手,然后跟方瀞雅直接坐电梯下一楼。 在大堂等了一会儿,方竞航也下来了。 医院车位紧张,丁卓一般把车停在学校里。 往学校走的路上,方瀞雅笑说:“你们学校环境还蛮好的 。” 方竞航忍不住拿话挤兑他:“你上回来的时候,不还说我们这儿是穷山恶水?” 方瀞雅赶紧看了丁卓一眼,看他没什么表情,心里反倒七上八下的,她有点恼,怪哥哥拆穿她不给她面子。 丁卓淡淡说:“还行,设施齐全,风景的话,比不上综合大学。” 方瀞雅笑了一下,“我们学校风景还不错,丁卓哥你下回去暮城玩的话,可以去逛逛。” “好。” 丁卓在停车场找到自己的车,拿出车钥匙解了锁。 方瀞雅见方竞航伸手去拉副驾驶的门,忙说,“我坐前面,我晕车。” 开车去餐厅的路上,方竞航跟丁卓聊起了最近的一些医改新政策。方瀞雅便插不上话,不过倒也不觉得有什么,装作认真听两人的聊天,抽空看一看丁卓。 她觉得他穿白大褂好看虽然是好看,但总显得有些不好接近,还是常服更好一些。 路上堵车,到餐厅的时候已经过了七点。方瀞雅提前定了座,三人没有排号。 两个大男人,都饿了一天,吃相实在是算不上多好。 丁卓不怎么喜欢吃西餐,总感觉多少东西吃下去都填不饱肚子。 吃完饭出了餐厅,方瀞雅笑说:“前面有灯会,要不要去看看。” 方竞航这才意识到自家妹妹今天分明全都是设计好了的,“上回那踩踏事故的新闻不记得了?别折腾了,赶紧回去睡觉。” 方瀞雅咬了咬唇,“哥,今天是中秋……” “中秋什么意思,家人团聚,你不是天天跟我待着吗?” 方瀞雅也没忍住抬高声儿,“我来旦城这么久了,你有好好陪过我吗?” 场面僵持着,有点难看。 丁卓说:“行了老方,去看看吧。” 方竞航没脾气了,“走吧走吧,几个破纸糊的灯笼,有什么好看的。” 一路过去,游人如织,远远就看见江面上流光溢彩。 车全都堵在了路上,确实即便想走,也走不了。 方瀞雅在路上买了盏孔明灯,准备去下面的堤岸上放。她自己一个人乐呵呵,像出笼的雏鸟一样,沿路的摊子挨个看一遍。 方竞航和丁卓都没说话,心情是一样的。 早几年的时候,也跟她一样,瞅着什么都稀 奇。那时候,宿舍六人喝醉了,就在下面的坝上吹风聊天,有个哥们儿喝高了,非要脱了衣服去江里裸泳,被他们死死摁住。 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想起来都已经有了一层隔膜。 三人缓慢挪动,总算沿着台阶到了下面。 方瀞雅找了个相对空旷的位置,问丁卓借了打火机,让方竞航帮忙,开始点孔明灯。 丁卓隔了一段距离站着。 江上吹来的风,带一点潮湿的咸味。 丁卓把目光投向远处,对岸楼群林立,一盏一盏的灯火,把这个节日渲染出一种热闹却又疏离的味道。 他静静看着,忽然,视野之内飘起了一盏孔明灯。 他以为是方瀞雅放的,逆着孔明灯飞起来的方向看过去。 那里站在一个女人,浅色针织上衣,牛仔裤和带一点跟的高跟鞋。 周围吵吵嚷嚷,她微仰着头看向夜空,身影显得茕茕。 丁卓愣了一下,又盯着看了一会儿,确认自己没认错人。 “孟遥。” 孟遥转过头来,看见他时,脸上现出惊讶的神情。 丁卓向她走过去。 孟遥捋了捋头发,笑着打了声招呼,“你一个人?” 丁卓指了指捣鼓半天还没把孔明灯放飞的兄妹,“跟朋友来的。” “吃过饭了吗?” “吃了。” 孟遥笑说:“我本来准备回去,出租车堵在路上了,干脆下来看看。” 丁卓点一点头。 前方,方瀞雅一声欢呼。 丁卓和孟遥一同转过头去,却见她放了手,灯摇摇晃晃地飘了起来。 丁卓抬头,去看方才孟遥放的那盏,飞得很高了,只剩下一个橙色的点。 孟遥也抬起头,夜空让灯缀满,远远近近,大大小小,有点儿像星星。 她心里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愁绪,浪潮一样,浅啄沙滩,又退回去。 鼻尖忽然飘来一阵淡淡的烟味,孟遥转过头,看向丁卓。 他点了一支烟,红色的火星,在指间忽明忽灭。 第8章 (08)烧烤 方竞航跟方瀞雅完了孔明灯,一转头发现丁卓身旁多了一个人,走过去打招呼,“老丁,这位是……” “老乡,孟遥。” 方竞航笑说:“你好,我叫方竞航,跟丁卓是同学。” 孟遥:“你好。” 方瀞雅微微眯着眼看了孟遥片刻,笑说:“那不如一起逛一逛吧。” 四人沿着河堤慢慢走,方瀞雅似乎对孟瑶充满了好奇,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提问。 孟瑶既不疏离也不热络,对她的问题都简要回答了。 “那邹城好玩吗,我还没有去过。” 孟遥淡淡说:“还好。” 孟遥当然不傻,方瀞雅之所以对她如此好奇,多半是因为丁卓。 丁卓这个人有一种气场,总是能吸引人忍不住多看他几眼,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方瀞雅又问孟遥是做什么工作的? “文案策划。” “现在文案是不是饱和了呀?好像工资也不太高。” 孟遥皱了皱眉,没答。 方竞航听不下去了,“你查户口啊?” 方瀞雅撇了撇嘴,没再说什么?加快两步,走到了前面。 从堤岸再往下走,是一片沙滩。 孟遥穿的这双鞋鞋面很薄,走几步,沙子就跑进了鞋里,她不得不停了脚步。 丁卓注意到了,也跟着停下,问,“怎么了?” “没事,你们先走。” 丁卓站着没动,显然是打算等她。 孟遥赶紧把鞋里的沙磕出来,“走吧。” 丁卓往她脚上看了一眼,又抬腕看了看手表,说,“要不就上去吧,时间也差不多了。” 一旁的方瀞雅当然不乐意:“还早呀,再逛逛吧!” 方竞航不耐烦了,“赶紧走吧,我回去还要看书。” 四人沿着阶梯,往上走。 路上比方才通畅了,汽车勉强能走。 丁卓的意思是挨个送他们回去,方竞航一摆手,“等你开到都什么时候了,这么堵,跑得还没有自行车快,我们坐地铁回去。”说着将妹妹手臂一拉。 方瀞雅有些不高兴,但还是跟着兄长乖乖地走了,剩下丁卓和孟遥。站了一会儿,丁卓说:“那我送你回去。” 从这儿出发去孟遥住的小区,要先经过旦城医科大学,丁卓如果把她送回去,还得再折回来。 孟遥当然不好意思麻烦他,“不用了,我也坐地铁吧。” 丁卓不容她客气,转身说,“走。” 孟遥有些无奈,只得跟在他身后。 路上仍然有些堵,车时开时停,直到驶离了这一段,才渐渐通畅起来。 车里很安静,隐隐约约能听见外面烟花绽放的声音。 孟遥将窗户打开,手肘撑在上面,风吹进来,空气里带一点湿气。 她问:“你们节假日也要上班吗?” “说不准。你公司加班?怎么不回家过节。” 孟遥很淡地笑了一下,“不大想回去。” 空气安静了一瞬,孟遥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微妙的情绪。 或许是身在异乡的孤独,或许是别的什么,没忍住,轻声说:“陈阿姨不大想看见我。” 丁卓仿佛顿了一下,转过头来看她一眼。 孟遥转头看向窗外,语气仍然很平淡:“我跟曼真一起长大,现在曼真出事了,我还生龙活虎,陈阿姨当然有点过不去心里那道坎,而且……”她停住,有些犹豫。 “而且什么?” 孟遥淡笑摇了摇头。 一时沉默下来。 孟遥说完以后,突然有点后悔。 过了好一会儿,丁卓开口:“跟你一样的。” 孟遥发着呆,有一些没反应过来,“什么?” 丁卓淡淡地说:“当医生的,生离死别看了很多,落到自己头上,还是完全不一样。” 从前,他就一直不忍心看到生者痛苦的表情,现在更加不忍心。所以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是不是入错了行业。 孟遥叹了口气。 谁都没说话。 有时候,孟遥觉得自己的悲伤在别人眼里都显得没什么资格。她一贯不喜欢将自己的真实想法剖开给任何人看,因为外人听完,要么觉得多大点儿事儿,至于伤春悲秋吗?要么早对她心怀不满,对她所经历的悲伤,自然也是表面上感同身受,背地里幸灾乐祸。即便再有共情力的人,除了一句节哀,也说不出什么更有力量的话。所以与其倾诉,倒不如相信时间才能把她带离这座孤岛。 这一点,丁卓跟她 一样。 参加完曼真葬礼回来,导师曾经开解过他,一套一套的道理,他听了,却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一个是逝者恋人,一个是逝者挚友,此时此刻,横亘于两人之间的这份沉默,倒像是一种长久以来,难得的熨帖的抚慰。 半小时后,车经过了旦城医科大学。 “要不别送了吧,我直接去坐地铁。” “没事。”丁卓忽然踩了一下刹车,打方向盘把车往校园里面开。 孟遥困惑:“怎么了?” “上去拿点东西。” 开到了博士楼下,丁卓打开双跳,下车对孟遥说,“你稍等我一会儿。” 孟遥看着丁卓的身影进了博士楼,转头往四处看了看。这一片宿舍楼都很旧了,看着起码有二十年的历史。 附近遍植着高大的梧桐,夜色中,树影深深。 等了约莫十分钟,丁卓从楼里走出来,手里提着两只袋子。 他走过来,把后座车门打开,把袋子放进去,“月饼和腊肠,你拿去吃吧。” 孟遥没忍住笑了一下,“谢谢。” 车开出校园,经过一条烟雾缭绕的街。 丁卓往镜子里看了一眼,见孟遥正盯着窗外,“饿了吗,要不吃个宵夜?” 孟遥问,“你要吃吗?” “说实话,晚餐没怎么吃饱。” 丁卓找了一个地方停车,跟孟遥下了车,往美食街上走。整一条街上,小吃店铺和摊子鳞次栉比。 丁卓把孟遥带进一家烧烤店,“这儿味道还行。” 店里坐了一桌六人,正在一边大声聊天一边喝酒,两人找了一个离这桌远的位置坐下来。 丁卓扯了几段纸,擦了擦桌面,问老板要来菜单,让孟遥点。 “那我不客气了?” “点吧。” “土豆片你要吗?” “这里土豆烤得不错,可以多点几串。” 孟遥想了想,在后面格子里写了一个“8”。 接着,两人商量着又点了韭菜、青椒、茄子和千张。 孟遥点完自己想吃的,把菜单递给丁卓。 丁卓好奇:“你不吃肉吗?” “不知道这儿的肉干净不干净。” “ 出来吃东西就别想那么多了,要说干净,哪都不干净。” 丁卓干脆地点了六串羊肉,六串脆骨。 最后他问:“喝啤酒吗?” “我酒量不大好,就喝一罐吧。” “好。” 丁卓把点好的菜单递给老板。 孟遥四下打量了一下这间店,店面很小,收拾的还算过得去。外面炭火上升起袅袅的白烟,夜风把孜然的香味一阵一阵送起来。 “你常在这吃?” “以前来得多。” 孟遥笑说:“好像全国高校附近都有这样的地方。” 丁卓问:“你大学在帝都哪儿读的?” “一个普通的二本,高考发挥失常,本来想去旦城大学的。” “孟瑜呢,准备去哪?” “人大,考不考得上就不一定了。” “应该问题不大。” 孟遥笑了一下,“他成绩比我好,心态也比我好,以后应该比我有出息。” “你现在也好,总比学医的强。” “外科医生不是很有前途吗?” “那得熬。” “熬多久?” 丁卓笑说:“再切1000条阑尾,1000个胆囊吧。” 孟遥也笑了。 丁卓问她,“你现在工作怎么样。” “还行,最近在做银辰大厦的策划。” “这地方,旦城人都不爱去,多半还嫌它碍眼。” 孟遥笑说:“所以才要把人弄过去。” “能成吗?” “死马当作活马医,试试吧。再说,我们把方案交给甲方,他们付了尾款,最后到底能不能成,我们也不用负责了。” “这工作好。” 孟遥笑了,“是啊,就看谁更能忽悠。” 说话间,烧烤端上来了。 孟遥先尝了一片土豆,没曾想考得很辣,呛得咳嗽一声。 丁卓赶紧帮她倒了杯水,“忘了问你能不能吃辣。” “能吃,就是这个辣得有点过头了。” “受不了就吃点别的。” 孟遥点点头,然而觉得意犹未尽,又忍不住咬了一口,“还是挺有味的。” 丁卓把啤酒打开递给她,孟遥捏着冰凉的罐子喝了一口。 丁卓拿起一串羊肉,孟遥忍不住抬头看他一眼。 孟遥第一次认识丁卓,是在高一,那时丁卓读高三。 学校办元旦晚会,他演一个骑士,穿着中世纪的衣服,腰间佩着一把剑。他台词不多,总共就三句话,说完了就在一旁直愣愣站着,几乎全程木着一张脸。 即便这样,话剧结束之后,还是有不少人在打听他。 后来,他身上矫揉造作的戏服,变成了白大褂,不变的依然是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 但是今天,孟遥才觉得自己开始真正认识他:他坐在这不怎么干净的烧烤店里,喝着啤酒,吃着烤串,充满了烟火气息。 第9章 (09)自驾 吃完宵夜时间已经不早了,丁卓第二天还要上班,没耽误时间,开车把孟遥往家里送。 他走过一回,路还记得,半小时后,车子到达金阳小区门口。 时间已经11点了,孟遥很觉得过意不去。 丁卓却说,“没事,大晚上的,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回来。” 孟遥笑了笑,“大城市的治安应该还是不错的。” 丁卓未置可否。 孟遥下了车,催他赶紧回去。 丁卓点头,“有空再聚”,他顿了一下,“中秋快乐。” “中秋快乐。”孟遥摆了摆手,跟他说再见。 车子发动,驶进一片浅黄的灯光之中。孟遥看着车子拐弯,消失在道路的树林深处,收回目光转身往里走。 夜风轻柔,像是从轻纱的缝隙里筛出,缓缓地拂过发丝,她心里有一点浮在半空不敢生根的喜悦。 回到房间,孟遥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响了两声,接电话的是妹妹。 孟瑜中秋放假,还没睡。她告诉孟遥她把寄回去的月饼,给陈素月他们送去了两盒,是苏钦德收下的,让她感谢孟遥如此费心思。 孟遥问:“陈阿姨身体最近好些了吗?” “苏叔叔让陈阿姨姐姐住到家里来了,有人陪着,她精神状况还是有一点好转的。” 孟遥嗯了一声,“最近家里怎么样。” “还好,没什么需要你这个大忙人操心的。” 孟遥笑了一下,“外婆呢?” “已经睡了,妈在洗澡,要不你等会儿。” “没事儿,你们没什么问题就行。” “能有什么问题?” 孟遥笑了笑,“也是。” “姐,”孟瑜拉长声音,“你今天心情是不是有点好。” 孟遥盯着放在茶几上的装腊肠和冰皮粽的两只袋子,“有吗?” “发生什么好事了?” “能有什么好事。” 孟瑜嘿嘿一笑,“你到旦城这么久了,在公司里有没有碰到什么合适的人?” “工作都忙得要死,谁有心思操心这个——你管好你自己吧,都高三了,还是抓紧一点。” “好烦啊,怎么说话跟咱妈一样,一套是一套的。” 孟遥笑 了,“我去洗澡了,你也早点睡吧,别熬夜。” 打完电话,孟瑶把袋子里的月饼拿出来,有两盒,一盒四个,包装很精致,价格应该不便宜。孟遥拆了一袋,拿出一个。在常温下放久了,有点化了,黏黏糊糊的。 孟遥咬了一口,豆沙馅儿的,带点玫瑰的香味。 两天假很快结束,银辰大厦策划案的开题报告节后必须定稿,林正清组织小组开会,最后确定一些细节。 孟遥公司的总经理黄皓是旦城大学的教授,他这人在学术上成绩一般,做社会活动却颇有头脑,仅靠他一人,就给学院创造了不少经济效益。林正清旦城毕业,又是黄皓的研究生,从研一开始就在黄皓手下干活,把他的做事风格学得十成十。今年黄皓大半时间都在全国各地开讲座做交流,很多策划案接手之后就交给林正清这个得意门生来打理。 银辰大厦九十九层作为观光层,每一年都要亏损七百万。如果要是转成空中餐厅,年盈利五千万不在话下。 做空中餐厅这个想法,就是孟遥提出来的。 然而在头脑风暴的时候,林正清却将其一票否决:“太平庸了,你能想得到,我们的对手也能想得到。”他又问其他人有什么创意。 等所有人都说了一圈,林正清说,“我有个想法,大家听听看可行不可行。” 他拿出一张纸,开始算帐:“不做餐厅,想办法把九十九层现在的观景智能提升,然后——政府豁免房产税,300万;爱国教育参观,100万;超大led屏幕广告,300万;门票,100万。加起来多少?”他把目光投向孟遥。 孟遥只得回答:800万。 林正清丢下笔,笑说:“这不,七百万的窟窿就堵上了。轻装上阵,以后再做什么都是赚。开餐厅固然可以盈利,但拆了那么多剧场影院,从政府角度而言,不见得会答应,说白了,九十九层存在就是个政治任务。” 这一番话说出来,大家不得不服,之后的开题报告,也都围绕林正清提出的思路展开。 今次开会,林正清把孟遥撰写的草稿,需要修改的部分拎出来,大家又商榷一遍。最后,林正清合上文稿,“好了,没什么大问题,该做的我们都做了,就看国庆节后比稿的结果,咱们可以暂时放松一下。” 孟遥下午把开题报告改完,发给了林正清。 十五分钟后,林正清回复告知不用再修改了。 孟遥从前一直是做文字工作的,当了四年记者,文笔比较洗练,没什么废话。然而开题报告需要带一点鼓吹性质,因此前几稿林正清都不满意。林正清找了几篇以前做得好的发给她,让她学习。孟遥揣摩很久,又改了两次,终于过关。此刻,她也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正在整理电脑桌面上临时存放的资料,林正清走了过来,向她桌面上看了一眼,“国庆放假有什么安排?” 被人盯着,孟遥觉得不自在,暂时丢下鼠标,回家这理由上回已经用过了,她想了想,“和几个朋友出去玩。” 林正清笑了笑,也没说什么,回自己工位上去了。 孟遥在考虑要不要回家一趟,但一想到要是回去,免不了王丽梅又得说叨,便觉得气馁。想了想,打算给孟瑜买张票,让她过来玩。 给孟瑜打了个电话,结果学校要补课,只放三天假。孟瑜平常六点起床,十点半才能回家,做完作业十二点上床,本来就睡眠不足,她也不想匆匆忙忙舟车劳顿。 孟遥体谅妹妹,说:“那我给你微信上转点钱,你自己买点衣服和吃的。” 孟瑜笑嘻嘻:“还是这个实惠。” 既然妹妹不过来,孟遥自己也没什么安排,就打算国庆在家好好休息得了。 结果临放假前两天,收到丁卓的短信:方竞航准备国庆去落云湖骑行,你去不去? 落云湖在旦城近郊,环湖一圈三十公里。 一号早上,丁卓开车过来接她。孟遥接到丁卓电话以后,拿上收拾好的东西下楼。 等了两分钟,远远看见一辆车子拐出来,车头一看就知道是别克。 丁卓把车开到她跟前,打了声招呼。 孟遥笑说:“早上好。” 丁卓问:“东西多不多?” “就一个14寸的箱子。” 丁卓便解开安全带从驾驶座上下来,绕到后面,打开后备箱。 待放好箱子,孟遥拉开后座车门。 丁卓说:“你坐前面。” 孟遥犹豫了一下。 “不然一会儿小丫头又嚷着要坐前面。” 孟遥反应了一下,理解过来他说的是方瀞雅,笑了笑说,“就让她坐啊。” 丁卓:“吵。” 孟遥笑了,关上后座车门,去副驾驶 上坐好。 今天天气很好,有一种秋来的凉爽,早上吹进来的风带一点清凉的湿气。 孟遥眼角余光打量了一下丁卓,下午要骑车,他今天穿得比较休闲,款式简约的素色t恤,深灰色长裤,除了手腕上西铁城的手表,没有别的配饰。很简单的搭配,被他穿出一种利落干净的味道。 车往西开,去一个小区里面接上了方竞航和方瀞雅。 方竞航去后面放行李,方瀞雅向副驾上看了一眼,拉开后座车门上车,笑着同丁卓和孟遥打了声招呼。 等人都坐好以后,丁卓问大家吃过早饭没有。 孟遥:”吃了。“ 方竞航和方瀞雅:”没吃。“ “那先找个地方吃早餐。” 方瀞雅趴着前座的靠背,“丁卓哥,你吃了吗?” “吃了。” 小姑娘,连为了丁卓和孟遥这一点点的相同,也会觉得有点不高兴,她“哦”了一声,身体往后靠。 方竞航打了个呵欠,“再晚一个小时也来得及,非要起这么早干什么。” “再晚就撞上出城的高峰,一堵堵到什么时候。你昨天没加班啊,晚上干什么去了。” 方瀞雅替方竞航回答了,“我哥看书呢。” 车开出去,丁卓在小区外面找了家早餐店,把车停在路边,”你们下去吃早餐,我先去加个油。” 方竞航和方瀞雅拉开车门下去,丁卓转头看向孟遥,“你要不要再吃点?” “不用了,早饭吃得挺饱的。” “那你起得很早。” 孟遥点了点头,“嗯,我要起来晨跑。以前当记者经常要在外面跑,有时候也得拼体力,老师让我有空多锻炼。” 话一说出口,她自己愣了一下。 丁卓问:“报社带你工作的老师?” 孟遥很平淡地“嗯”了一声,把话题带过去,“你也起得很早。” “我也晨跑,大手术一站四五个小时,不锻炼扛不住。” 孟遥笑了笑,“那有空可以交流下。” “可能不如你专业,我没什么讲究,就瞎跑。” 第10章 (10)骑行 加完油回来,方瀞雅和方竞航也已经吃完了早餐。 从市区开去落云湖需要两小时,方竞航一上车就睡着了,方瀞雅拉着丁卓聊天,丁卓要开车,没怎么回应,方瀞雅觉得无聊,拿出手机玩了一会儿,也开始睡觉。 到达落云湖,四人先去订好的别墅酒店入住。 孟遥把东西放回房间,打开窗户向外看了一眼,青空白云,远远能看见闪光的湖面。 待了一会儿,下去楼下集合。四人在度假区内找了一家餐馆,吃过中饭以后,又各自回房间休息一小时,然后出发去骑行。 附近全是租车的摊子,他们挑了一家车况好的。孟遥选了一辆,骑上去踩了几下,感觉没什么大问题。 选好了车,丁卓看了看时间,对方竞航说:“这儿熟,你带路吧。” 方竞航跨上车,掌着把手先走了,方瀞雅紧随其后,接着是丁卓和孟遥。 骑了一段,拐进环湖路,凉风袭来,空气清新,仿佛肺里的浊气都被洗了一遍。 孟遥一边骑一边看风景,骑得不快,不一会儿,就跟前面三人拉开了距离。等她意识到时,前面丁卓的身影只剩下了一个点儿。孟遥赶紧踩快一些跟上去,等离丁卓还有三四米的时候,她摁了一下铃。 丁卓车往路边拐,回头看了一眼。 孟遥踩得更用力,“超你了!” 刚超过去没一会儿,在前面一个上坡路段,丁卓又反超回来。 就这样,两人不服气的你超我赶地骑了好一阵,经过了一座桥,丁卓停下了,问她:“要不要歇一歇?” 两个人把车停在路边,站在湖岸上吹风。凉风扑过来,背上出的汗很快就蒸发了。 “方竞航他们骑得好快,一直没看见人影。” 丁卓说:“老方妹妹是体育特长生,打乒乓球的,老方本科也是校足球队的。” 孟遥惊讶,“这个真没看出来。” “以前还进过省队,就是年纪到了,成绩出不来,干脆去读书了。她小时候老生病,有一次高烧不退,差点死了,所以老方爸妈才把她送去学体育,老方也是为这才学医。” 孟遥其实对方瀞雅没什么恶感,虽然头回见面她表露出了一点敌意,现在听丁卓这么说,又有点可怜起来。 歇了一会儿,两个人重新出发。 孟遥跨上车,一 脚踩在地上,笑说:“还比吗?前面水塔那儿,看谁先到?” 丁卓:“不占便宜,你先骑一分钟。” 孟遥微微扬了扬下巴,“别后悔。” 丁卓抬腕看着手表,开始计时。 孟遥踩得飞快,天上一大片云把太阳盖住,凉爽的湖风从脸颊旁飞速擦过。 水塔遥遥在望,身后忽响起叮铃声,孟遥回头一看,丁卓已经快要赶上来了,不甘示弱,使出浑身力气,越发踩得用力。 越过一个平缓的坡,孟遥转头又看了一下,丁卓就保持一定距离,紧咬不放。 很快,离水塔剩下不到五百米,后面突然加速,孟遥速度已到极限,然而距离还是越追越近。 最后,还是孟遥早了三秒钟到目的地。 丁卓捏着把手,自行车平滑地越过,停了下来。 孟遥笑说:“你是不是让了?” “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丁卓从自行车上跨下来,站着吹风。 他呼吸平缓,孟遥却出了一身的汗。 “还有一半,后面慢点骑吧。” 孟遥点点头,从前面筐子里拿出矿泉水,拧开喝了一大口。 后面半程,两个人不紧不慢,等到了终点,太阳已经西斜。 方竞航和方瀞雅围在一个摊子前面,方瀞雅手里端着一碗煎豆腐,招呼两人:“你们吃东西吗?” 小贩趁机吆喝起来,“煎豆腐茶叶蛋啊,煎豆腐茶叶蛋啊!” 孟遥一边停车一边说:“不了,你们吃吧。” 丁卓把车停下,清点战果:“两点半走的,现在四点半。” 方竞航拿牙签从妹妹碗里戳了块豆腐,“你俩不行,我们等你们老半天了。” 方瀞雅也笑说:“丁卓哥,这还不是我巅峰时的水平。” “嗯,”丁卓爽快认输,“你们是专业的。” 离开环湖路,四人踩着车,慢慢往回骑。 夕阳很大很红的一个,缀在西面天空上,空气被染成浓稠的蜜色。 孟遥抬头看了看天,很久没觉得这么畅快,像是暗云累积,总算落了雨,天空也渐渐显出亮色。 前面方瀞雅和方竞航的身影拐了道弯,慢慢远了,孟遥加速踩了两步跟上去。 刚右拐,对面突然逆向来了一辆左 拐的电动车。 孟遥吓得呼吸一滞,赶紧转过车头,然而还是迟了一步,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被那电动车扫得连人带车摔倒了。 那电动车只略停了一下,便逃之夭夭了。 孟遥只觉得手臂钻心一疼,脑袋了一懵,半晌都没缓过来。 “孟遥!” 殿后的丁卓跟上来,停车一脚跨下,赶紧过去把压在孟遥身上的自行车扶起。 “怎么样?” 孟遥没说话,咬着唇抬了抬手臂,却见手肘下方粗长一道口子,皮肉都仿佛给挫烂了,正在往外渗血。 她往地下看了一眼,手臂好巧不巧,就撞在路牙的拐角上了。 丁卓伸手将她扶起来,托住她手臂,缓缓地扭动着用了一下力,“里面骨头疼吗?” 孟遥摇头。 丁卓掏出手机,给方竞航打了个电话,对孟遥说:“坐着等会儿,我让他开车过来了。” 他看了看孟遥,“还有哪儿伤了?” 孟遥疼得一头冷汗,说话只剩气声,“膝盖撞了一下。” 她穿着宽松的运动长裤,丁卓蹲下去,把裤子挽到膝盖以上看了一下,肿了,但没破皮。 “膝盖骨头疼不疼?” “不疼。” 丁卓站起身,“还好,问题不大。” 没一会儿,方竞航开着丁卓的车到了。 丁卓让他把两辆自行车弄回去,自己开着车去附近找诊所。 伤口太深,诊所只给简单消了毒,也不能做进一步处理。 孟遥本来已经缓过来了,消毒的时候,又疼得一脸煞白。出诊所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附近建筑少,远处一片漆黑。 丁卓给车解锁,也不多说什么,“上车。” “我找个车回去,你跟方竞航他们接着玩吧。” 丁卓拉开车门,“你这伤口得清创,还要缝针,走吧,要玩以后有机会。” 孟遥只得上车。 回去路上,路宽车少,丁卓开得很快。 孟遥不爱给人添麻烦,这会儿又疼又觉得沮丧,跟丁卓道了声歉。 “道歉什么,都是老乡,你又是曼真的朋友,帮点忙应该的。” 孟遥楞了一下,微抿着唇,向前面镜子了看了一眼。镜子映 出丁卓的眼睛,他正目视前方。 孟遥转头,看向窗外。 一片片稻田迅速往后退,黑暗里浮着几星灯火,仿佛在夜风中,摇摇欲坠。 第11章 (11)急诊 到达医院,丁卓找了个停车位把车停下,带着孟遥去急诊部。 晚上急诊人多,丁卓找了个位子,“你坐着,我去挂号。” 孟遥没说话,点点头在位上坐下。 手臂上的伤口已经没什么感觉了,膝盖上起了一片淤青。孟遥呆愣盯着,伸手按了一下膝盖,有点疼。 一会儿,丁卓挂完号过来找她,“走吧。” 孟遥站起身,跟在丁卓身后走去急诊外科。 医生拆了孟遥手肘上包裹着的纱布,重新给她消毒。 棉团沾上去,孟遥疼得“嘶”了一声。 消完毒,然后打麻药,做完清创处理,缝了十多针。创面大,怕会感染,医生又开了单子,让孟遥去输液室挂消炎药水。 输液室里坐了快有一半的人,孟遥找了位置坐下,片刻,护士拿来药水给她输上。 丁卓在旁边坐下,问孟遥,”饿不饿?” 两人从落云湖回来以后,直接到了医院,中间都没有时间吃晚饭。 “我还好。” 丁卓歇了一会儿,站起身,“想吃点什么,我出去买。” 孟遥今天出了一身汗,现在只想洗个澡,运动过后有点脱力,却没什么胃口。 “你自己去吃吧,我不太饿。” 丁卓顿了一下,“那我随便买点,将就吃一下吧,输完了再去吃点宵夜。” 孟遥垂着眼,心里只觉得茫然,“丁卓。” 丁卓刚迈出去一步路,又停下,转过身。 孟遥声音很低,“送到这儿就行了,今天谢谢你,你回去休息吧,我打完针自己回去,不麻烦你了。” 输液室里顶上白色灯光洒下来,照得她表情越发显得平淡,有点疏离的意思。 丁卓看着她,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孟遥微微抬头,目光定在输液的软管上,药水一滴一滴往下落。 从很久以前,话就积了太多,像是酿酒,陈的太久,一揭开那浓烈的气息先让自己醉生梦死。 想说的很多,能说的却不过只是谢意与歉意。 她觉得这几次会面像是有个顽童随手在地上扔了一把玻璃弹珠,晶晶亮亮,叮叮咚咚。然后有人把珠子都捡起来,地板和房间就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感觉自己眼前光线给人挡去些许。抬头,顶上灯光照着丁卓,淡淡的一抹影子投向自己。 丁卓把手里提的一只袋子放在旁边椅子上,“给你买了一份扁豆焖面。” 他坐下,把包装解开,盒盖揭开,递给孟遥。 孟遥愣着,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去接。 她把餐盒搁在腿上,捏住筷子夹了一粒扁豆,沉闷地说了声“谢谢。” 她发现了,丁卓对于自己认为对、必须要做的事,基本上不大会去听其他人的意见。 丁卓抬头看了看药水瓶,才下去一半。 他说:“你先慢慢吃,我出去打个电话。” 孟遥点一点头。 吃了几口,饿的感觉才从胃里泛起来。她一箸一箸,不紧不慢地吃,吃了快一半的时候,丁卓打完电话回来了。 “给方竞航说了,他们明天回,他会把你行李带回来。” 孟遥说谢谢。 丁卓在一旁坐下休息,没再说话。 孟遥闻到他身上有烟味。 时间连着滴管里的药水,一点一点流逝,等输完,已经是晚上十一点。 护士拔了针,孟遥拿棉签摁着针孔,跟着丁卓去窗口取药。 这回,孟遥没试着再去跟丁卓客气,乖乖地上了车——不管她说什么,丁卓总归还是会去履行他所以为的义务。 她记起以前自己在日记里写:这个人有江湖气,像是一意孤行的剑客,重诺重义。 回去路上,孟遥头靠着车窗。 大城市夜生活如火如荼,这样晚了,路上还有很多车,从对向车道驶过来,两车错过时,呼啸的一声。 都没说话,各自沉默。 很快车到了小区底下,孟遥提着药下车。 丁卓嘱咐两句:“伤口别沾水,药按时吃。” 这话,十足十一个专业医生的语气。 临走,丁卓又说明天方竞航回来,他会抽时间把行李给她送过来。 孟遥道谢。 明天……她思绪恍惚了一下,回过神来向丁卓道了声再见。 走到小区大门,没忍住,还是回头。 那车已经开进了前方朦胧一片,边界不清的暗黄色路灯光里。 回到住的地方 ,孟遥举着手,艰难地冲了一个澡,换上睡衣,去卧室躺下。 充电器落在落云湖的宾馆没带回来,手机快没电了,她干脆关了机,把手机扔到一旁。关了灯,一会儿,房里家具显出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窗帘里漏进来点儿光,孟遥侧躺着,身影也融入这片光影之中。 她想找个人说说话。 然而即便是以前,很多话她也不曾对曼真说过。秘密就是秘密,烂在心里才是它应有的归宿。 此时此刻,如果有一个人在面前,孟遥极想问他:为什么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红玫瑰还未变作蚊子血,依然是心上的朱砂痣。 孟遥一觉睡得很长,醒来的时候,微眯着眼看了看窗帘的缝儿,从那里蹑进来一片敞亮的天光。 她把手机拿过来,开机一看,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 紧接着,所有通讯工具齐齐跳出来未读信息,孟遥率先点开了短信,里面几条垃圾信息,再就是丁卓的:行李在我这儿,你什么时候有空? 孟遥回复:你在学校吗,我自己过来取吧。 没一会儿,丁卓直接回了电话过来。 先是问了问她伤口的情况,紧接着说:“下午我有事,刚来了你小区一趟,打电话你关机,我把你东西放在门口保安那儿了,你有空下去拿。” 孟遥懵了一下,赶紧说了句好,又说谢谢。 电话挂断,她起身把窗帘拉开,太阳光一下照进来,她眯住眼睛。 她想,说“再见”这样的机会,也是用一次就少一次,说不准什么时候的“再见”,就成了真正的再见。 国庆剩下几天,孟遥就在家里养伤,活动半径限于周围两公里。 她把攒了许久的书看了一部分,这段时间的票据做了规整;小区里有只野猫,吃完晚饭回来,她从家里拿一点猫粮下去,坐在花坛边沿上喂猫,在樟树深浅不一的树影底下,一坐就是两小时。 六天时间,被她自己分割得漫长琐碎,又毫无意义。 等到上班,林正清看到她抬手,袖子滑下去,从里面露出一截纱布,忙问她是怎么了。“骑车摔了一下。” “没事吧?” “没事,快好了。” 林正清便说:“这段时间也不怎么需要你写东西,先好好养着吧。黄老师国庆去熹县,谈了个案子,下周咱们几个人要一块儿去考察。” 孟遥问:“具体做什么?” “县文化部,要做文化产业规划。我要参加他们的座谈会,你们就当过去玩玩。” 孟遥没什么想法,服从工作安排。 “周四银辰的案子比稿,你跟我去听听看。” “要做什么准备吗?” 林正清说:“不用,我上去讲。东西给他们了,到底谁的好,一眼就能知道。” 周四,孟遥没来公司,直接去蓝天集团。 在大厅,她与林正清接上头,一块儿上去。到报告厅,已经来了很多人。 林正清指了指第四排预留给公司的位置,孟遥点点头,跟他走过去。 正要坐下,孟遥忽瞥见左前方有道背影,十分熟悉。 等了一会儿,孟遥看见她偏了一下头,又仔细一看,果然是方瀞雅。 方瀞雅身旁坐了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估计是她上司。 等了半小时,会议正式开始。 按照蓝天集团给出的讲稿顺序,孟遥他们排在第三个。 每个二十到三十分钟,一共五个方案,全部讲完估计得两个多小时。 到孟遥这组,林正清上去侃侃而谈。他对材料非常熟悉,完全脱稿,条理清楚,加上一些演讲的技巧,极具煽动性。 等林正清讲完,孟遥偷偷离场,去了趟洗手间。 从洗手间回来,恰与从里面出来的方瀞雅装上。 方瀞雅一愣,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孟遥,更没想到自己做的是策划工作,但其实跟孟遥是一个行业的。 方瀞雅往孟遥手臂上瞅了一眼,“你手臂好了吗?” “好了,下周就能拆线。” 方瀞雅看着她,有些试探的,“要去我哥的医院拆吗?” “不用,小诊所就行。” 她好像放心下来,又问:“那……这段时间是丁卓哥照顾你的?” 孟遥心里烦躁,多少有点不耐烦,但没把这情绪表露出来,没答,说了句“我先进去了”,绕过方瀞雅回到了报告厅。 第12章 (12)萤火 比稿结果出来,孟遥他们没什么意外的拿下了这单。接下来,就得跟银辰大厦进一步接触,做出最终的策划方案。 从银辰大厦出去,林正清格外意气风华,他负手站着,回望了一眼身后高耸入云的大楼,“我还记得跟黄老师第一次参加比稿,黄老师一讲完,满堂喝彩。” 孟遥笑一笑。 文案是她一手完成的,比稿能通过,她当然也是与有荣焉。 很长时间了,她的生活就是闷在大缸里的一缸子死水,只有工作上的一点微小成就,才能让它稍微泛起点波澜。 晚上,项目组的人聚餐庆祝。 林正清撒得开,场面让他搞得很有气氛。 一轮酒敬完,林正清坐回位上,他座位跟孟遥挨着,他挑了一箸菜,胃里垫了点食物,微微偏头看了看孟遥。 她正听着一桌子人聊天,脸上看不出多少的表情,似乎是饶有兴味。但她也只是听着,即便话题插得上嘴,也从不开口。 他观察孟遥很久了,她是个情商高的人,能跟公司所有人都维持表面和谐的工作关系,但她进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却从没有跟谁刻意走得很近。 “孟遥。” 孟遥转过头来。 林正清目光在她清亮的眼睛上定了一会儿,突然有点语塞,笑一笑说:“是不是不习惯这样的场合?” 孟遥笑说:“还好。” 林正清喝了酒,脸有些发热泛红,“你觉得现在这工作怎么样,喜欢吗?” “我觉得很适合我,跟着大家能学到很多东西。” 场面话,官样文章。问她喜欢不喜欢,她答适合不适合。 林正清笑一笑,没跟她计较,转过头接着吃菜。恰有一个问题提到他,他便接过话茬,仍旧跟大家喝酒聊天。 吃完饭已是九点,大家各自打车回去。 林正清跟在孟遥身旁,脚步有一点儿踩不到实处。 孟遥说:“你住哪儿,我用打车软件给你叫个车。” 林正清看她一眼,灯光下,她看着安安静静的,明明日常接触下来是个有些寡淡的人,但好像就是因为她那一点不合群,一点抗拒,让她特别的勾人。 “孟遥。” 孟遥看他一眼。 “陪我走两步,我去路口打车。” 夜里起了一点儿风,旦城四季分明,十月一到,天就渐渐的转凉了。 灯光下,她一缕发丝让风吹起来,飘在脸颊旁。 林正清发现,她侧脸也很是好看。 两个人并排走着,鞋底踩着地面,发出轻微的“哒哒”的声响。 林正清不说话,孟遥当然更不会主动说话。 路口眼看就到,林正清停下脚步,“……想跟你说件事。” 这话,语气比平日里多了几分拘谨。 孟遥看了林正清一眼,他深深呼吸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一丝的局促。 她心里隐约有感觉,极怕他捅破了以后尴尬,笑了笑,半开玩笑地说:“林组长,你现在喝了酒,你说什么,我都要对信度打个折扣。” 林正清顿了一下,笑一笑,“……也是。” 孟遥迈开脚步,接着往前走,林正清跟上去。 “我跟你说过我家里的事吗?” 林正清摇头。平常要从孟遥嘴里撬出点私事,比登天还要烂。 “我是单亲家庭,父亲在我八岁就去世了,现在家里妹妹还在念书,还有一个有心血管疾病的外婆,每周得吃上千块钱的进口药。”她微微抬头,看了看前方的路灯,“……所以,有这样的家庭,我走不了多快。很多问题,我没有精力去考虑……” 语气平平淡淡的,却有一丝极苦的味道。 她态度摆得很清楚,不管门槛立在这儿,是为了拒绝人,还是筛选人,总归是立了一道门槛。 林正清说不出话来,心里有点为自己这段时间的一些言行感到后悔。 “到了。”孟遥笑了笑。 林正清还没来得及反应,已有一辆亮了绿灯的出租车朝这边驶过来,孟遥招了招手,替他拦下。 林正清看着她,“那一起走吧,先让车送你。” 孟遥摆摆手,“不顺路,我去对面拦车。” 林正清上了车,不放心,又嘱咐一句:“那你自己注意安全。” 孟遥回到家,先洗个了澡,把脏衣服扔进洗衣机里。 她晚上没吃饱,想起来冰箱里还有点速冻水饺,去厨房煮了,端回自己房间。 她是与房东合租的,房东是一对夫妻,男的时常出差,女的一周有一半时间在女儿家里住。房租两千,她住的南卧只有十来平方米,和 房东共用厨房和客厅。 孟遥坐在桌前,随便抽了本书,边看边吃。 看了两行,没什么兴致,叹了声气,把书合上扔到一旁。 吃完饺子,去厨房洗完,刚开了水龙头,听见房间里传来手机的响铃。 孟遥赶紧关上水回屋接电话,一看来电人,愣了一下。 她接起来,“喂”了一声。 那边打了声招呼,也静了一会儿才开口。 丁卓声音听起来和平常一样:“今天方瀞雅过来,跟我说碰见你了。” “嗯,跟她竞争同一个项目的。” “结果不错?恭喜。” 孟遥道谢。 她听见那边安静了下,接着是非常细微的“咔”的一声,然后是呼气声,她猜丁卓是点了一支烟。 “这段时间在跟着导师忙,一直没空问,你手恢复怎么样了?” “还可以。” “过个三四天,记得去拆线。” 孟遥说好。 丁卓没再说话,但也没挂电话。 她听见那边的呼吸声,好像就在耳畔。 沉沉,一声又一声。 窗户没关,风把窗帘吹起来,又“啪”一下打向窗棂。 孟遥伸手,手指无意识地在放在桌上的台历本上打圈,她目光定在今天的日期上,突然意识到什么,心里算了一下。 哦,今天是曼真百日忌辰。 孟遥顿觉心里发苦,一半为曼真,一半为自己。 电话那端安安静静的,房间里也是。 此刻,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丁卓在想什么。 她只知道,她也太冷了,暖不了他。 许久,孟遥受不了这种被自己摁下去又生出来的委屈和苦涩,终于主动开口,声音有点哑,“还有什么事吗?” 那边轻咳了一声,“没什么事了。” 台历本上,下周有一天被圈起来,孟遥看了看,很平淡地说:“我下周要去外地考察,如果你要联系我的话,等过了这一阵吧。” 丁卓说了声“好”。 孟遥有些木然地让自己别去多想。不管丁卓是为了履行一点同乡之谊的义务,或者仅是为了想起曼真的时候,身边能有个懂他的人。 他所做的,都不是她所想的。 有些事当断不断,没什么好处。 人不容易死心,一点萤火之光,也能生出幻想,以为靠着这就能度过寒冬。 第13章 (13)阮恬 气温一天比一天低,十月末的一场雨下,旦城渐渐显出几分冬天的肃杀之气。 那通电话之后,丁卓一直没再联系孟遥。他也不蠢,当然能听出来孟遥话里的意思。 丁卓早起去医院上班,先巡视了一圈病房,回到值班室。果不其然,没过多久,方竞航就跑过来了。 但和以前不同,方竞航垂头丧气,在丁卓面前坐了半晌,却一句话也没说。 丁卓瞥他一眼,“怎么了?” 方竞航叹了声气,“昨天又会诊了一次。” “听说了,结果怎么样?” 医院多次会诊,是为了一个叫阮恬的小姑娘。阮恬今年19岁,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但由于小时候没及时治疗,先心继发肺动脉高压,并最终发展成为爱森曼格综合征。专家多次讨论,还是认为手术治疗很有风险,即便能度过围手术期,术后残存的肺动脉高压,仍有可能会威胁她的生命。目前最有效的治疗方案是心肺联合移植,但供体较少,围手术期死亡率高,术后生存率也低。 专家意见分成两派,一派认为,毕竟小姑娘才19岁,要是有合适的心肺供体,还是应当试一试手术治疗;另一派认为,阮恬家境不错,不如利用靶向药物控制病情,做保守治疗。 阮恬刚来医院那会儿,就给心外科的医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则因为这个小姑娘着实长得漂亮,用方竞航的话来说,就像16岁时候的刘亦菲;二则是虽然患有这么重的心肺疾病,她却比任何人都开朗,随便一句话就能逗得她咯咯乱笑。 那一阵,方竞航常跟他感叹,这么漂亮一个小姑娘,又“阮”又“恬”的,眼看着却活不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上天到底是公平还是不公平。 然而久而久之,方竞航跟阮恬接触渐深,却再也不说这样的话了。 丁卓手里的笔点在纸上,半天没有落下一个字,过了一会儿,他问方竞航:“那你是希望手术还是保守治疗?” 方竞航头搁在椅背上,重重地叹了声气:“……不知道。” “老方,我还是那句话,你自己要注意分寸,阮恬只是你的病人……” “她很依赖我,很多次了,问我他这个病到底治不治得好?我真是不想骗她,但又不忍心告诉她实话……” 丁卓突然十分想抽烟,忍了一会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老方,我是过来人。真的,你没必要越过这 条界限,到时候自己给自己添堵……” 方竞航抬头看他,“你现在还想着苏曼真吗?” 丁卓眉头微微蹙拢,没答。 “界限不界限,有个几把用。难道她作为我病人,一命呜呼了,我心里就能好受点儿?” 丁卓也有点烦躁,“那你他妈能不能有点儿职业操守,别给你病人增加心理负担。” 方竞航无言以对,拿手掌抹了一把脸,起身走了。 丁卓重新提起笔,只写了两个字,心里一股烦闷横冲直撞。他把笔扔了,拿起搁在桌面上的香烟和打火机,起身往外走。 外面刮着四级北风,天阴沉沉的,应该是要下雨。 丁卓点燃烟,猛吸了一口,把清冷潮湿的空气,一并吸进肺里。 抽了好一会儿,慢慢冷静下来。 他蹲在台阶上,看着夹在指间的香烟冒出一缕缕淡淡的青烟,猩红的火星渐渐被烟灰淹没。 不知怎的,就想到中秋那天晚上,被孟遥放飞的孔明灯。 他发现跟孟遥在一块相处的时候,心里十分平静。 可能是因为她永远看起来沉静自持,像是筑起了一道墙,把外面的波涛汹涌都拦在孤岛之外。两个拥有共同回忆的人,能在这孤岛上,各自把废墟收拾干净,然后试着往焦土里丢两粒种子,兴许来年春天,还能冒出点嫩芽。 想到这儿,他手伸进口袋,摸了一下,没摸着手机,才想起来被自己放在办公室了。 他叹了口气,把烟含进嘴里,深深地吸了一口。 · 孟遥手臂拆线以后,就跟小组的人去熹县做调查。 银辰大厦和熹县两个项目同时进行,孟遥早出晚归,忙得没有心思去顾及其它。 到十一月,熹县文化产业规划的开题报告也做出来了,才总算能喘一口气。 然而没有消停多久,房东的女儿孩子生了,房东为了给外孙女儿多赚点奶粉钱,要把房租加五百块钱。 孟遥的工资三分之一寄回家里,交了房租以后本来就不剩下什么,如今再加五百,更是捉襟见肘。她接受不了,只得自己再去找房。 最近旦城的房子普遍涨了价,孟遥一下班就跟着中介看房,每天两三套,看了快一周,也没碰见特别合心意的。附近的小区邻近地铁线,价格只高不低,要想省钱,只得往更远的 地方租。 日子过得拧巴又拮据,像这日渐寒冷的天气一样。 最后,孟遥总算找好了房子。地点离公司更远,还要坐五站公交,才能到达地铁站。但价格便宜,只要1500,条件也还不错。正好那房子和自己现在住的房子一样,都是月底才到期,她在这边一结束,就能直接搬过去。 这件事刚定下,孟遥接到王丽梅的电话。 先是例行汇报了近况,王丽梅听她说了租房的事,免不了唠叨两句:“还是住在家里好,一来省钱,二来也不用受这些苦。”虽然是抱怨女儿非要一意孤行出去工作,但话里到底还是心疼的。 孟遥宽慰她两句,问及家里的情况。 “正要跟你说呢,你苏叔叔和陈阿姨准备去旦城散散心,你抽空接待一下吧。” 孟遥答应下来,又问他们什么时候来。 “下周,具体什么时候,你打个电话问问。” 和王丽梅聊完,孟遥给苏钦德打了一个电话。 上回苏钦德说了那番话之后,孟遥跟苏家的相处总是小心翼翼,苏钦德不联系她,她也不敢主动。 苏钦德问明孟遥电话的来意,叹了口气,“大孟,还是你有心啊。” “陈阿姨最近好些了吗。” “好多了,家里有个亲戚一直陪着。” 孟遥轻叹一声,“那就好,叔叔你们自己要多保重。” 末了,孟遥跟苏钦德确定了他们来旦城的时间,怕自己忘记,设了一个手机备忘录。 到那天,旦城下了雨。 孟遥下班以后,就立即去火车站接人。 在出站口等了一会儿,便看见苏钦德挽着陈素月出来了。陈素月穿了一件毛衣,在肩上裹了一块羊绒的披肩。她看着不像夏天那段时间那么消瘦,脸上也红润了一些。 孟遥迎上去,“坐这么久的车,挺累的吧?” 苏钦德笑说,“还好,睡一觉就到了。” 孟遥问他们是打算先去吃饭还是先入住酒店。 “先吃,你才下班也没吃吧,吃完再说。” 孟遥带了两把伞,一把给苏钦德,另外一把自己撑着,给陈素月挡雨。 出了出站口,孟遥带着两人去南广场坐出租车,直接去自己已经订好的餐厅,落座以后,服务员拿过菜单他们点餐。 孟遥把菜单递给苏钦德和陈素月,“叔叔阿姨,你们看看有什么想吃的。” 除了在火车站稍稍寒暄了两句,陈素月全程没有说话,这会儿,她翻了翻菜单,突然说:“小丁的医院离这儿近吗?” 孟遥愣了一下,“还好。” “那不如把他喊出来,一起吃个饭。” 孟遥看了苏钦德一眼,后者并没有对这个提议表示出什么异议。 孟遥只得掏出手机给丁卓打电话。 没响两声,那边就接起来了。 孟遥有些不自在,总觉得前几天那话撂下来,如今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再主动给丁卓打电话,都显得十分没骨气孟遥低声问:“你下班了吗?” 丁卓静了那么半秒钟,“下了,今天不加班。” “我现在在长江路的和悦酒店,苏叔叔和陈阿姨来了,你要是有空的话,过来一起吃个晚饭吧。” 丁卓没有犹豫,当即答应下来。 孟遥让苏钦德和陈素月先点菜,等菜上的时候,丁卓差不多也就到了。 点完菜,苏钦德同孟遥讲了讲最近邹城发生的事,又问孟遥工作状况如何,在旦城习惯不习惯云云。 孟遥一一都回答了,陈素月便插了一句话,“女孩子还是在家的好,在外奔波总是辛苦。” 孟遥笑说,“还好,年轻的时候吃点苦也不算什么。” 苏钦德赞许道,“大孟的这个态度是好的。” 又闲聊一阵,服务员领着一个人从大门进来了。 陈素月眼尖,先看见人,忙打了声招呼,“小丁!” 丁卓招了招手,向他们走过来。 第14章 (14)对话 丁卓落座,几人先彼此问问近况。 丁卓介绍自己的生活节奏,基本上是医院、实验室和宿舍三点一线。 陈素月问:“是不是很忙啊?” “是,还挺忙的。” 苏钦德一贯觉得年轻人还是应该在外面长点世面,便说:“还年轻,在大医院历练历练也是好的。” 闲聊的时候,菜端上来了。 大家边吃边聊,气氛算不上特别活跃,但也没有冷场的时候。 眼看快吃完了,丁卓起身说,我去趟洗手间。 过了一会儿,他从洗手间回来,看大家已经放了筷子,“都吃好了吗?” 三人说吃好了,孟遥站起身来,喊服务员来买单。 丁卓说:“已经买了,直接走吧。” 孟遥愣了一下,跟上前去。 外面雨还没有停,但比傍晚的时候小了一些。 丁卓说:“你们等一下,我去把车开过来。” 他正要走进雨里,孟遥喊住他,“打把伞吧。” 丁卓脚步顿了一下,从孟遥手里把伞接过去。 交接的一瞬间,孟遥微微垂了垂眼,有些不自在。 丁卓目光在她脸上停了片刻,感觉她松了手,自己握住伞,撑开,“谢谢。” 他打着伞,走进晶亮的雨丝中。 没一会儿,丁卓的车开过来了。 孟遥拉开后座车门,苏钦德和陈素月坐上去。她顿了一下,还是坐去副驾驶上。 孟遥告诉丁卓两人下榻的酒店的地址,车往那边开的时候,孟遥问两人有什么打算,正好明后两天是周末,她可以带着逛逛。 陈素月问:“小丁,你明天加班吗?” “周末医院忙,我们一般都得加班。” 苏钦德说:“那我们明天先去曼真的学校看一看。” 酒店离吃饭的地方不远,不一会儿就到了。 丁卓把车子开进酒店的停车场,去后备箱把两人的行李拿下。 孟遥从他手里接过箱子,提了一下,并不重,便说,“我去帮他们办入住。” “好,那你办完了直接下来,我在车里等你。” 孟瑶拖着行李箱,带着苏钦德和陈素月,向电梯走去。 丁卓下了车, 点了一支烟,慢慢的抽着。 没等多久,烟快抽完的时候,孟遥从电梯里出来了。丁卓拉开车门,坐回驾驶座,把烟摁进灭烟器里。 没一会儿,孟遥走过来拉开了后座车门坐上去。 丁卓没说什么,往镜子里看了一眼,发动车子。 车开进主干道,雨刮器慢慢把前窗玻璃上,汇集的雨滴刷开。 孟遥把窗户打开了一点,寒冷的空气吹进来,她偏头看向窗外。 安静了许久,在路口等红灯的时候,孟遥听见丁卓问:“考察结果怎么样?” “还好,开题报告已经完成了。” 丁卓“嗯”了一声。 之后,两人也没再交谈,快到金阳小区附近的时候,丁卓才又开口问道,“你会开车吗?” “会,但是开的不多。” 丁卓便说:“那我的车你拿去开吧,带他们出去玩方便一点。” 孟遥想了想,两人年纪大了,陈素月之前一直在生病,确实不大好去挤地铁。 “那不要开去小区了,前面左转有停车位。” 车开到停车位,丁卓跟孟遥一起下了车。 他把车钥匙从自己的钥匙串上拆下来,递给孟遥,“油箱是满的,只在市区跑的话,应该够用了。” 孟遥点点头。 “好,那你回去吧。” 孟遥把自己手里的两把伞,递了一把给丁卓,“那你坐地铁回去?” “嗯。” 两人撑起伞,慢慢往前走。 两把伞都不算小,撑开的时候,两人之间就隔开了一段距离。 孟遥站在斜后方,隔着发亮的雨丝,有些怔忡地看着他的背影。 稀疏的脚步声,和沙沙的雨声混在一起,世界好像突然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没一会儿,走到路口,孟遥叮嘱丁卓注意安全。 丁卓点一点头,“那你早点休息。” 一人直行一人右转,两人在路口分别。 第二天早上,天还是阴的,但是雨已经停了。 孟遥起床以后给苏钦德打了个电话,确认两人也都已经醒了,简单洗漱之后出门。 驾照她是工作以后,挤出零碎时间学的,前几年跑深度调查的时候,开的多一些。 上车后,她先适应了一下。 丁卓的车里非常干净,没有任何乱七八糟的装饰,和他这个人的性格一样。 孟遥先去酒店接了苏陈两人,在附近找了一家餐馆吃早饭。 吃完以后,孟遥带着两人走去停车场。 孟遥摁一下车钥匙,前方一辆车解开锁,响了一声。 陈素月问:“小丁的车啊?” “嗯,我借来的,开着带你们出去玩方便。” 赶上早高峰,又是周末,路上有点堵,开了快四十分钟才到旦城美术学院。 以前,苏钦德和陈素月并不是特别赞成苏曼真学美术:这条路虽然自由,但真正能走出头的,少之又少。 曼真态度坚决,跟家里吵了几次,又让当时学画画的老师,连番跟父母做思想工作。 苏家家境优厚,即便曼真以后赋闲在家,也是养得起的。 苏钦德宠爱女儿,最后也就由着她了。 曼真读书的时候,两人一直说想来她的学校逛逛,但是很不凑巧,每次计划好了,总会临时生事。双方都想,以后总有时间,不着急,结果就生生拖到了现在…… 下车的时候,天上又飘了一点小雨。孟遥只有一把伞,递给苏钦德,让他跟陈素月一块儿打着。 苏钦德摆了摆手,把伞让给陈素月,“雨小,我就不打了。” 天色阴沉,草木清寒,深秋初冬的校园,显得衰败而颓然。 苏钦德搀着陈素月,慢慢走着,孟遥在前面领路,向向两人作简要介绍。 走到湖边,苏钦德停下脚步。 稀疏的雨丝,飘在青黛色的湖面上,漾开细微的涟漪。 苏钦德轻声叹了口气,“该早点来的。” 旦城美术学院面积不大,不一会儿就逛完了。 孟遥给冯老师打了个电话,听闻他在院楼的办公室,就带着两人过去了。 见面免不了又是一阵长吁短叹。 冯老师说,曼真的画,一半挂在院楼,一半挂在学校的美术馆里。 他带着两人上楼,到了展览厅。 孟遥心里有些难受,便没跟着进去,就在旁边的教室里等着三人出来。 半小时后,苏钦德和陈素月看完画。 陈素月眼眶发红,对冯老师说,“ 以前不喜欢曼城画画,总觉得这是不务正业。要是知道她画的这么好,我……” 苏钦德也跟着一声长叹。 从院楼出来,孟遥又带着两人去学校的美术馆看了一下,中午吃过饭,去旦城有名的电视塔逛了一圈。 旦城可玩的地方也就那么几个,苏钦德和陈素月又不喜欢逛街,玩了两天,差不多也都玩到了。 周天晚上,丁卓下了班,一道过来吃饭。 吃饭的地方离酒店只有1.5公里的路,吃完以后,苏钦德说不想坐车,让两人陪着走一走。 苏钦德和孟遥走在前,陈素月和丁卓走在后。 走了一会儿,苏钦德问:“大孟,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暂时就在旦城待着吧。” 空气清冷,街上湿漉漉的,一地落叶。 苏钦德叹了声气,“之前跟你说的那番话,真是对不住。你阿姨人是好的,你也知道,那时候,她正在伤心头上,没缓过劲来。我也是担心她,就口不择言……” 孟遥忙说:“叔叔,没事的,我理解。” “她现在有点下不了台,又抹不开面子。所以来之前让我一定代她跟你道个歉。” 孟遥说:“您放心,我真的没往心里去,从小到大,您一直帮了我们很多,但这件事,我却不能……” “人各有命,你别太自责,我跟你陈阿姨说好了,等过几年,我退休了,咱们就天南地北旅游去,从前只想着等曼真结婚以后,咱们等着含饴弄孙,没想过这种活法……” “您能看开就好了。” “看不看得开也都是这样了,”苏钦德长叹一声,“大孟,你也得别太纠结这个事儿,把自己日子过好。” 孟瑶沉沉的说了一声,“好。” 后面,陈素月和丁卓之间的气氛,就显得更沉重一些。 陈素月眼眶泛红,“小丁,曼真出事以后,我一直状态不大好。让你们也都费心了……你是个好孩子,阿姨是真心喜欢你,但可惜咱们没这个缘分……你跟曼真之间的感情,阿姨都看在眼里,你也别太难过,以后,要是再遇到好的…… 陈素月哽咽。 丁卓没说话,用力地揽了揽陈素月的肩膀。 第15章 (15)雨夜 将苏钦德和陈素月送回酒店,丁卓和孟遥准备往回走。 外面雨又下大了,他们过来的时候没拿着伞,放在了车里。 “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找前台借把伞,过去把车开过来。” 孟遥下意识道:“等一等吧。” 丁卓一顿。 孟遥顿觉窘迫,又解释道:“走过去也要二十分钟,现在雨太大了。” “好。”丁卓退后一步,和孟遥并排站着。 路上汽车慢速而过,前车灯照亮的范围内,一片白花花的雨丝。 沙沙的雨声,迎面而来的风带着寒意,这一场冬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 “我听苏叔叔一直叫你大孟。“ “嗯……因为小时候,苏叔叔喊我小孟,我说,我不小,我很大了,妹妹才小。从此之后,苏叔叔就改口叫我大孟了。” 丁卓笑了一声。 孟遥也跟着笑了。 “那时候你多大?” “九岁吧,我爸去世一年,孟瑜刚学会走路。” 丁卓一顿,忙说,“对不起。” 孟遥摇摇头,“那时候年纪小,对死这件事,概念还很模糊。” 那天傍晚,她跟几个小伙伴在门前的场地上踢毽子,王丽梅急匆匆过来喊她回去。 跟在母亲身后奔跑而回的途中,她抬头看了看天空,满天的火烧云,仿佛在剧烈燃烧。 她赶上了最后一面,一直记得父亲眼睛紧紧盯着她,一口气悬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颤巍巍抓着她手臂的左手,只剩下一把骨头。 然后,手上的力道就消失了,仿佛一间门窗大开的屋子突然合上了门窗,里面的光明消失了一样。 那样轻,那样猝不及防。 可那时她还懵懂,只知道死亡是一件即便不能深明其意,却让人觉得十分悲伤的事。 孟遥笑了一下,“过了十几年,这种悲伤其实对我来说,也很漠然了……” 她微微垂着肩膀,灯光下,一张脸显得削瘦而略带疲惫。 丁卓沉默。 从业后不久,有一回同门聚餐,席上,导师专门同他们探讨过死亡这回事。 时至今日,丁卓还能一字不差地把导师说的那一席话背下来。 “你们不要把自己 当成救世主,再厉害的手术刀,也有管不到的地方。当医生,就得眼冷心热。眼冷,是看穿生死,心热,是恪守节操。我对你们要求不高,只要每天洗脸照镜子的时候,能够扪心自问,对不对得起自己身上这身白大褂。” 死亡,是一桩事实,好比寒来暑往,好比东升西落。 有人伤春悲秋,有人为每一天的太阳西沉而落泪。然而不管是喜是悲,这桩事实也不会再有任何的改变。 你只能正视它,接受它,直至习惯它,直至它不成了你生活的一部分,却不会影响到你每一个平凡的日子。 雨渐渐小了,两人从沉重的沉默中回过神来。 “我去把车开过来。” 孟遥说:“一起走吧。” 丁卓看她一眼,点头。 细微的雨,缓慢飘在夜空中,灯光之下,像是浮着一层淡淡的白雾。丁卓走在前,一路提醒孟遥避开地上的积水。 到了停车场,孟遥从包里掏出车钥匙递给丁卓。 丁卓替她拉开了副驾的门,接过钥匙绕去驾驶座上。 孟遥怔了一下,过了片刻,上车。 在路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然而一个瞬间,就突然沉默下来,车内一片寂静,只听见外面风摇动树叶沙沙的声音。 在这样的沉默中,车子很快就到了金阳小区门口。 车停下,丁卓忽然问她:“你每天坐地铁多长时间?” “半个小时吧。” 丁卓手掌在方向盘上轻轻拍了一下,“要不这车借你开。” 孟遥一愣。 “我多数时间待在医院,下班了就回宿舍,一年开不了几回,停在那儿也是积灰。” 孟遥笑了笑,“我技术不好,怕给你碰坏了。” “二手车,也便宜。” 孟遥仍是犹豫。过段时间她要是搬了家,离公司更远,公交加上转地铁,要一个小时。但她跟丁卓也就这点交情,丁卓提出车借给她只是客套,她要是真的借了,丁卓会怎么想? 丁卓看她迟迟没说话,也不勉强,“那你要用车的话,给我打电话。方竞航他们也经常找我借。” 孟遥听他这么说,稍稍放心了点,“我过几天要搬家,如果那时候有需要的话,我联系你吧。” 丁卓看她,“不住这儿了?” 孟遥笑说:“房租涨了。” “搬去哪儿?” “临淮三村那儿。” 丁卓想了想,“那离你公司很远了。” “也没事,比平常早起来半小时就行了。” “几号搬?” “我看看……”孟遥掏出手机,打开日历,“月末,二十八号吧,正好是周六。” 手机屏幕淡白的光,照着她脸颊,素净清秀。 丁卓看了一眼,转过目光,“行。” 孟遥同丁卓道别,拿起搁在一旁的伞,下了车。 丁卓站头看向窗外,孟遥撑起了伞。伞面是黑色,灯光在上面照出一片浅黄的色调,让黑色有点接近于深褐。她身上穿着一件浅咖色的风衣,让灯光照着,颜色略有一点失真。 丁卓想起以前看过一部叫《晚秋》的电影,里面汤唯穿着的大衣,就是这个颜色。 副驾车窗贴了窗膜,孟遥没觉察他的目光,伸头无意识地张望了一下,然后转身往里走了。 丁卓仍旧看着外面,伸手去摸烟盒,抽出一支。“啪”地从打火机喷出一朵火苗,他头凑近,把烟点燃了,缓缓地吸了一口。 孟遥一直走到小区门口,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过来。 似乎是没料到车居然还没走,她一下顿在那儿。 隔了段距离,她脸上的表情看不清楚。 丁卓打了左转灯,挂上挡,但没有起步。 他没动,立在门口的孟遥也没有动。 夜风中,孟遥的风衣下摆拂起来,撑在手中的伞,也跟着轻轻摇晃。 丁卓有一点恍惚,明知道现在该走,立刻就走,但是左脚仿佛钉在了离合器上,迟迟没能松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看见孟遥身影动了一下,似乎是要朝这边走过来——她可能以为他是出了什么状况。 丁卓这才回过神,松离合给油门,车向着夜色驶去。 · 北风说来就来,旦城的冬天真的到了。 丁卓去巡查病房的时候,听见几个来时路上快被冻晕了护士聊天,说早上中心广场路上,公交车开到半路,道旁有棵老树齐腰断了,恰好倒在公交车前,一车人吓个半死,路堵了二十分钟才疏通,末了抱怨道:“医院工作真是事多钱少死得早。” 也 不是多大的新闻,丁卓莫名就听进去了,一整天都有点儿定不下来,但仔细一想,又想不出是什么原因。 下了班,丁卓往心外科去找方竞航。 到心外的值班室一看,方竞航不在,问护士,果不其然是在阮恬的病房。 丁卓往病房走去,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阮恬清脆的笑声。 敲了门进去,方竞航瞅他一眼,揶揄道:“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阮恬甜甜一笑,向他打招呼,“丁医生好。”她穿着病号服坐在床边,双腿悬空,微微晃荡。 丁卓问她:“这几天怎么样?” 阮恬笑说:“还挺好的,方医生说,只要不再出什么状况,我就可以回家过年啦。” 丁卓往方竞航脸上扫了一眼,看见他眉头微蹙了一下。 丁卓笑说:“那很好,最近天冷了,注意保暖。” 方竞航一掌拍在他肩膀上,“这话轮得到你来说吗,你是她医生还是我是她医生?” 阮恬笑眯眯看着方竞航,“没事呀,丁医生一样是为我好。” 闲聊几句,方竞航问他,“你八百年不往我们科室来一次,找我干啥?” 丁卓张了张口,最后还是摇头,本来想跟方竞航聊两句,到这儿,这想法莫名就没了,“没事,就过来看看。” “你周六值不值班?瀞雅让你去我家吃火锅。” 阮恬小声插嘴,“我也想吃火锅诶。” 方竞航:“不行。” 阮恬委屈地瘪了瘪嘴,“哦。” 丁卓没忍住,笑了一声,问:“周六几号?” “28号。” “那不行,我有事了。” “你能有什么事,又泡实验室去?” 丁卓顿了一下,“帮人搬家。” 第16章 (16)搬家 二十八号清晨,孟遥起床以后,把剩下的最后一点东西打包。 她东西不多,因为房子是租的,连买一本书都要犹豫,怕带不走就成了累赘。 放在床上的手机忽然响起来,她放下手中东西,踮着脚身体越过一堆瓦楞盒,伸长手臂把手机摸过来。 一看,丁卓打的。 她喂了一声,丁卓问她是不是今天搬家,她答是。 “快到你们小区门口了,外来车让不让进?” 孟遥愣了愣,没想到丁卓会记得这日子,更没想到他会主动过来。 没来得及去细想这行为有什么深意,是否过于关切得超过了一个“熟人”,一个“老乡”应该尽职尽责的范畴,她先低头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其他衣服都洗了,为了省事,随便抓了件卫衣穿上。衣服是之前供职的报社发的文化衫,版型宽大,配色也不好看,就是经穿和耐脏。 孟遥忙问:“你吃过早饭了吗?” “还没。” “那你在门口等一下,我请你吃早饭吧。” 丁卓答应下来。 孟遥急忙把卫衣脱下来,换了件乳白色的针织衫,套上大衣,又急匆匆去洗了把脸,扎起头发。 外面空气寒冷,孟遥脖子露在外面,风一吹过来,冷得她一个激灵。 飞快走到小区门口,便看见丁卓的车已经等在那儿了。 孟遥拉开车门,向他道了句歉。 一股寒气扑进来,丁卓说没事,伸手把控制车内空调的按钮,又往右拧了一点儿。 孟遥看向丁卓。 车里,他没穿着大衣,身上一间烟灰色的针织衫,挽起来一截,露出里面白色的衬衫,腕上是西铁城的手表,样式十分硬朗。 车上,孟遥问丁卓想吃什么。 “都行。” 孟遥想了一下,给他指路。车往左拐了两道弯,在一家粉丝馆门口停下。孟遥领丁卓进去,她熟门熟路的,应该是常来。 丁卓没来过,也没什么特别想吃的,就听孟遥的意见,跟着她点了一碗酸辣粉。 几分钟后,汤碗端上来,红油的汤里缀着点青葱末,腾起淡白的热气,香气四溢。 丁卓拿起筷子挑了一箸,尝一口,果真又酸又辣。 等几筷子下去,鼻上就出了一层汗,大冬天的, 拿这发热倒有奇效。 孟遥抬头问他:“好吃吗?” “还行。” “吃不惯旦城的菜,哪有番茄炒蛋还往里搁糖的。” 丁卓笑一笑,“我还好,吃了十一年,习惯了。” 孟遥便说,“说起来,正想问你,你怎么十七岁就读本科了?” 丁卓顿了一下,隔着袅袅的白色雾气,看向她,“你怎么知道我十七岁读本科?” 孟遥筷子一顿,刚挑起来的一箸粉条顿时溜回碗里,“哦……我,我听曼真说过。” 她低了头,急急忙忙又拿筷子去捞。 丁卓似乎是接受了这个说法,“小学在我妈老家读的,五年制。” 孟遥点一点头,不敢再乱说话,赶紧结束了这个话题。 当然是知道的。 那时候她升高二,开学那天,校门口支着硕大两个展板,红底黑字,她挨个挨个往下看,像是在米袋子里翻落进去的一粒红豆一样,那样仔细,生怕漏过了。 终于,她看见“丁卓”两字,后面跟着“旦城医科大学”。 等轮到她高考,估分以后第一志愿直接填了“旦城大学”,分数下来,差7分,划到二档线。 家里禁不起她再折腾一年,她再是不甘,最后也只能拾掇行李去帝都。 这是她最大的一桩遗憾。 吃完早餐出店门,两人身上都热乎乎的。 车开回小区,孟遥同门卫打了声招呼,车子开进去,停在她楼下。 小区很老了,没装电梯,丁卓便直接跟她上去四楼帮东西,两人来回两趟,就全部搬完了。最后,孟遥上去又检查一遍,确定没落什么,把钥匙交还给房东。 等到了楼下,所有东西丁卓都已经帮她码好了。 孟遥坐上副驾驶,车往临淮三村开去。 “你东西真少。” “只有一些必要的,平常不怎么买东西,就是怕搬家。” 丁卓点头表示赞同,“硕士毕业那年,光书我就搬了好几趟。” “我本科毕业就全卖了,论斤称的,最后卖了四十块钱,就凑了点邮费,而且还不够。” 丁卓笑了笑,“以后要是有了自己的房子,别的都无所谓,一定要有一个很大的书架。” 孟遥猛点头,“齐天花 板高的,最上几排搭梯子才能上去,还要造几个暗格,专放禁,书……” 她顿了一下,不再往下说。这话题,她从没跟人讨论过,即便以前,有人要给她买房,问她要怎样装修时,她也一字未说,怎么到了现在,却告诉了丁卓? 好在丁卓语气十分的正常:“好好奋斗,以后会有的。” 车到临淮三村,停在孟遥所住那栋楼下。 丁卓下了车,卸了箱子,帮她搬上去。 孟遥新租的这房子是与一个女人合租,房间比金阳小区那边宽敞,还带一个飘窗。就是这个飘窗,让孟遥决心把它租下来,哪怕远点儿。 所有箱子都挨着墙壁放好,丁卓掸了掸身上灰尘,去浴室洗手。 浴室背阳,只有一扇很小的气窗,光线昏暗,白天也得开灯。丁卓摸了摸一旁墙壁,把灯打开。 日光灯亮起来,然而不知道是坏了还是不稳定,一直发闪,晃得人眼晕。 丁卓洗完手,抬头看了一下。 他走回到房间,立在门口,里面,孟遥拉开了箱子,正把几件大衣挂进衣柜。 孟遥转头看他,“谢谢你今天过来帮忙,你上午有事吗?” “没什么事。” 孟遥从包里摸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十点多了,“那我请你吃个中饭吧。” “你东西不收拾?” “不着急,全部收拾好估计得花一整天。” 丁卓点一点头。 “那你稍等我一会儿,有几件衣服还没干,我先晾起来。” 孟遥拆开箱子,找出热水壶,去厨房装上水,插上电源。等水壶烧开的时候,她就把毛巾、浴巾等挂进浴室。 一会儿,水开了。 孟遥只带来了自己常用的一只马克杯,犹豫了一下,拿洗洁精洗干净,倒了大半杯热水,放到丁卓面前的茶几上。 丁卓正在按遥控器,然而电视保持着蓝屏不动,“你们电视是坏的?” 孟遥看了一眼,“我不知道——你要看电视吗?” “不看。” “可能是坏的吧——你先喝点水,我马上就晾好了。” 丁卓点点头,“没事,不着急。” 孟遥回房间,把湿衣服从塑料袋里拿出去。冬天天气湿冷,脱过水的衣服,也要晾上一两天才能 干。孟遥把所有衣服都晾好,从阳台走去客厅。 丁卓蹲在电视机旁,手伸到后面,把所有的线都扯了出来。 孟遥定下脚步,见他挽起了衣袖,露出手臂利落的线条。 丁卓对着几根线研究片刻,把其中两根拔下来,互相交换了插口的位置。他又把旁边一个类似接收器的东西重启了一下,然后拿过搁在电视柜上的遥控器,摁了两下,电视里立刻蹦出画面。 孟遥惊讶,“修好了?” “装的不是闭路电视,是网络电视。线接错了,我重新接了一下。” 孟遥笑了笑,说谢谢。 “小时候,坐在桌上都舍不下电视里的动画片,现在,随时都能看,电视却成了摆设。”丁卓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以后你吃饭的时候可以开着,有点人声。” 他背着光,身前一片淡淡的阴影,说这席话的样子,看着有一点儿难以形容的孤独。 孟遥几分怔忡,喃喃:“电视里都是假的,听着人声,不是更寂寞么?” 丁卓没听清楚,“嗯?” 孟遥摇摇头,笑了一下,“走吧,我请你吃饭。” 第17章 (17)请客 他们一起相处的时候,总在餐馆或者车上打转。饭吃了那么多回,似乎每一回也不尽相同。 对丁卓而言,吃饭只是一道生存的必要程序,他忙起来的时候,在值班室吃过,也曾蹲在走廊吃过。他不把它赋予太多的意义。 孟遥则不然。虽然到了旦城就少有吃得顺口的时候,但每一回去哪儿意外发现好吃的,都能让她觉得生活好歹还有那么一点儿滋味。 她十分长情,找到三家好吃的餐厅,换着吃,能管一年。 丁卓开车,孟遥指路,开了十来分钟,到一家餐厅门口停下。 门口就有停车位,下了车,孟遥领着他进去。 店里装修是地中海风格,实木的地板,踩上去发出“咚咚”的闷响。一直上了三楼,孟遥找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 旁边架子上摆着一支白色细颈的瓶子,里面插着几根枯枝,就这样放着,也很有味。 孟遥翻开菜单,问他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都行,既然你请客,就你决定吧。” 孟遥把菜单筛了一边,点了几道自己常吃又觉得不错的。服务员拿走菜单,她端起兑了柠檬片的温水喝了一口。 丁卓看着她:“常来?” “嗯,这儿看书气氛好,我以前下了班直接过来吃饭,吃完在这儿看点书写点东西。老板人很好,不赶人,水还管无限续杯。” 丁卓笑了,“只给你续水,破不了产。” 孟遥也笑了笑。 丁卓问:“你现在还写东西?” “当记者留下来的习惯,每天多少写几百字才能安心。” “以前做什么新闻的?” “最早是跑文艺那块儿,什么书展画展艺术展,轻松,还能来钱。干了一阵,觉得没意思,转岗去做社会新闻,后来只做深度报道。” 丁卓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放下杯子,看她,“危险吗?” “收到过恐吓电话,有几次也差点被人雇来的地痞流氓堵在家门口……干这行总要有点觉悟。其实,这些遭遇倒没什么,让人失去信心的,是很多东西你做出来,却不见得能报。有政治红线,有资本利益……现在形势更严峻,多少同行被渗透收买,新闻造假,恶意引导舆论,操纵议程设置,干起来得心应手……” 丁卓有些意外。 孟遥平常看起来文 弱秀气,说起这些,却自有一种慨然。 孟遥似也意识到自己有点儿过于义愤填膺,笑了笑,“算了,不说这些了——你们当医生的也不见得更安全,现在医闹这么严重。” 丁卓笑说:“这怕是还有你们同行的功劳。” 孟遥神情一敛,现出几分歉然,“……是,我们很知道民众想看什么,所以我们就把他们想看的做到好看。医患对立,这种话题能炒起热度,每天全国各地多少的医疗事故,只要揪住一起,炒作一番,一段时间曝光和流量就不用愁了。” 丁卓盯着她,“你辞职,是因为这?” 孟遥顿了一下,目光低垂,轻声说:“一半吧。” 还有一半呢? 丁卓看着她,她像是一瞬间陷入到了回忆里,眉目间拢上一层茫然。 还有一半,她应该不愿意说。 没一会儿,菜端上来了。 孟遥回过神,把一碗豆花推到丁卓跟前,“这个好吃。” “直接吃?” 孟遥又递过去米饭和一碟辣酱,自己同样拿了一式三份,给丁卓做示范:她先往米饭上面舀了一勺豆花,然后舀小半勺的辣酱,小拌一下。 丁卓照做,尝了一口,“还行。” “直接吃也好吃,小时候自己家里磨豆腐,我妈做的豆花,似乎就是这个味道。”她拿着勺子,小口小口地吃着,动作很是斯文。 丁卓便说:“说句公道话,还是邹城的东西好吃。” 孟遥抬头看他,“那你以后会回去吗?大医院晋升似乎挺难的。” “不回去了,再宽的鱼缸,那也是鱼缸,总有游到头的时候。” 孟遥笑一笑,“太平洋倒是很大,可一辈子也到不了岸。” 丁卓笑说:“那就等筋疲力尽,到哪儿是哪儿吧。” 他发现,跟孟遥聊天,有一种让他觉得放松的节奏,不管他说什么,她能接上,还能再给他抛回来,打羽毛球一样,有来有往。 他心里起了一个做比较的念头,即刻又被一种深深的自责狠狠打压下去,让他并不敢再去细想。 孟遥看他,他微蹙着眉头,目光不落在这儿。 不在这儿,那自然是在不属于这儿的某个地方。 孟遥垂下眼,没再说什么,又舀了一勺豆花,喂进嘴里。 一席饭,吃到后来,话题就零零散散,想到什么便是什么。 丁卓问她:“为什么你名字跟你妹妹格式不一样?” 孟遥笑着解释,“其实应该是一样,上户口的时候,派出所的人把‘琼瑶’的‘瑶’,登记成了‘遥远’的‘遥’,所以后来有人听说我有个妹妹,就问她是不是叫‘孟远’。” 丁卓笑了笑。 孟遥看他一眼,“那你的名字……” “我爸起的,‘君子卓尔不群’。‘不群’属姓岳的那位最有名,我爸就只能给我用‘卓’这个字了。” 孟遥筷子顿了一下,“说起来……我印象里,没在老家碰见过你父亲。” “哦,”丁卓神情平淡,“我爸妈在我读初中的时候离婚了,我爸再婚以后,一直住在羊城。” 孟遥看着他,“令尊没争取抚养权吗?” “争是争了,我没选他。”丁卓搁下筷子,脸上表情仍是平淡,“我小时候他们老吵架,关上门吵,打开门也吵。我爸这人还是有原则,吵归吵,不动手打人。不打人,那就砸东西。有一回老师上门家访,我找了半天才找着一个没摔碎的杯子……后来,我就撺掇他们离婚了。我妈不容易,我爸保护不了她,这责任当然就落在我身上了。” 孟遥听着,心里沉沉喘不过气,“……对不起。” 丁卓摇一摇头,“没事,他现在在羊城过得挺好,我妈也过得挺好,皆大欢喜。” “你们老师还家访?” 丁卓笑一笑,“小时候跟人打架。” 孟遥惊讶,“你跟人打架?” “嗯,成绩差,脾气也躁,谁要是惹我,我也不跟人讲道理,直接上手招呼。” 孟遥轻笑,“……那可真看不出来。” “那时候幼稚。” “可你高中成绩很好啊,好几回不是年纪前十么……” 丁卓一顿,“这也是曼真跟你说的?” 孟遥怔住,忙说,“啊……是,有一回闲聊听她提过。” 丁卓没答,只是拿眼瞧着她,目光几分锐利,仿佛带了点儿审视的意思。 孟遥不自在,低下头去夹菜。 片刻,丁卓才移开目光,开口道:“他们离婚了我就消停了,想着以后不说大富大贵,起码让我妈不受苦,所以那时候才收心读书。兴许脑 袋还有点好使,没多久就赶上来了。” 孟遥笑说,“这就别谦虚了。” “不是谦虚,我这人其实算不上多聪明,可能认真做事的时候,比别人更认真一点。” “那就够了,有句话怎么说的,我们多数人努力的程度,还没到拼天赋的时候。” 丁卓点头,“这话很有道理。” 一顿饭,他们边吃边聊,吃了快一个小时。 吃完丁卓要买单,被孟遥拦下。前几次吃饭都是丁卓付账,几回下来,总觉得欠着他,不还不行。 推开门,寒风扑面,湿冷的空气只往脖子里钻。孟遥有点冷,缩了缩肩膀。 丁卓看她一眼,等上了车,把暖气开到最大。 没一会儿,车里的温度就升起来了。 丁卓说:“旦城冬天冷,不比邹城,你以后出门记得带条围巾。” 孟遥愣了一下,点一点头。 车开到小区,将孟遥送到楼下。 下车前,孟遥特意又向他郑重道谢。 丁卓“嗯”一声,伸手摸过香烟和打火机。 这反应,完全不是孟遥预想中的反应,他应该是客客气气地,同她说“不客气”。 孟遥坐着,几分局促地看着他拇指转了两下打火机上的小砂轮,打火机喷出一小丛红色火苗。 “那……那我上去收拾东西了,”孟遥解开安全带,再次道谢,“以后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 她觉得这话好像有点耳熟,想起来似乎是丁卓说过一句类似的。 丁卓点了点头,“好。” 孟遥拉开车门,下了车。 她一手提着包,脚步有些仓促地往里走去,没敢回头去看。 一口气上了三楼,打开门进了自己房间,她把包扔回床上,解开大衣扣子,在床上坐下。 过了很久,她站起身,走到窗边,往外看去。 楼下,车还停在那儿,黑色车顶,沾了一片落叶。 丁卓还没走。 可是为什么,他还没走? 第18章 (18)拖延 孟遥把脑袋靠在窗上,叹了一口气,玻璃窗上霎时被她呵出一小片的白雾。 人啊,非要到了这个时候,才能逼迫自己拷问内心。 她真想让丁卓走吗? 多少到了小区门口又转头,就是想再看一眼,哪怕是只能让她看见夜色之中的一个车尾。现在的她越发珍惜与人的每一次见面,因为说不准下一次就是下一世。 她从来不是容易冲动的人,凡事三思凡事忍耐,但这件事,即便她把利害关系分析得一清二楚,也勉强只能让自己不要去主动找丁卓,而这多半还因为确实是找不出什么适当又自然的理由。 可要是丁卓自己主动找来了呢? 他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他只拿她当同在异地的一个老乡,当已故未婚妻的好朋友……而此时此刻他车停在那儿,说不定只是为了打个电话,为了抽支烟,或者仅仅就是想吹吹风…… 可即便他是漫不经心,他是应情应分,只要他找,她就永远有空,永远想要赴约。 孟遥默默在心里数数,她想:我数到十,你要是还没走,我请你喝茶。 一、二、三、四…… 孟遥顿了一下,那车还停在那儿,稳稳当当。 她感觉自己心跳加速,心律不齐,所有疑虑和担忧,自责和歉疚,此刻都被一种全然的鼓噪所掩盖…… 丁卓已经抽完了两支烟。 他烟瘾并不算大,忙起工作的时候,一整天不抽也不觉得有什么。抽得凶,是因为把现在这些事儿从前到后又从后到前地捋一遍,也找不出一点头绪。 他觉得自己其实真没有太多的想法,只是和孟遥待在一块儿的时候,心里平静。而见面次数越多,这感觉也越明显:时间过得快,没多久就到了正常社交范畴内该各自离开的时间。 而他想多跟她待一会儿,哪怕一句话也不说也成。 一个人的时候,很多情绪纷至沓来,信念或者自我宽慰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一文不值。所以这一阵,他哪怕不加班,也会去实验室或者图书馆泡一会儿,累得受不了,回宿舍洗个澡倒头就睡。 并不是因为悲伤,曼真去世将近半年,悲伤这种情绪,已经越来越淡了。 ——事实上,他所不能面对的,正是这种变淡的过程。 丁卓又点了一支烟,这回抽了两口,嗓子里发痒,没忍住咳嗽了一声。 他把窗户打开,左手手肘撑在车窗上,右手拇指把打火机的盖子揭开,又阖上,揭开,又阖上…… “丁卓!” 丁卓一震,夹在指间的香烟烟灰抖落了些许,他转头看去,孟遥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前面。 她还是穿着上午的那件深灰色的大衣,只是多戴了一条围巾,深红色的,冬天里看起来火苗一样的温暖。 孟遥走到驾驶座窗户这边,笑问:“你怎么还在这儿?” “哦,”丁卓清了下嗓,“接了个电话。” “那你下午有事?” “下午……”丁卓看她一眼,那红色围巾,衬得她清秀的脸颊神采奕奕,他便改了口,“没什么事,正准备回去睡觉。” 孟遥笑一笑,“那劳烦你再迟点睡好不好,我想去趟家乐福,能不能麻烦你再多跑一趟。” 丁卓看她一眼,那郁积的憋闷一扫而空,哪怕只是暂时,“上车吧。” 孟遥从车头绕过去,拉开副驾驶门,笑说,“买完东西,请你喝茶。” 丁卓把没抽完的烟掐灭了,关上窗户打开暖气,“你们公司月末发工资?” 孟遥笑一笑,“一盏茶不至于让我穷得揭不开锅的。” “识时务的人,这时候就该说恭敬不如从命了。” 孟遥笑了。 她把围巾解下来,叠一叠放在膝盖上。 丁卓扫了一眼,说:“你这条围巾挺好看的。” “去年过生日自己给自己买的,花了大几百,当时还挺肉疼。回头一看,还是好看的,没算买亏。” 丁卓手指无意识在方向盘上敲了一下,“你生日什么时候?” “下个月23号。” “那没多少天了。” 孟遥很淡地笑了一下,“真不想过,添一岁得多听多少唠叨。” “催你结婚?” 孟遥点头,“我妈还是小地方的思想。” “那话怎么说的?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孟遥笑了,“也对。” 到了家乐福,丁卓把车开去底下停车场,孟遥解了安全带,问他:“你在车上等我一会儿?” 丁卓把车熄火,“我也上去逛逛,宿舍缺个排插,一直没买。” 上去, 孟遥拿了辆推车,正要往里走,丁卓伸手握住把手,“我来吧。” 孟遥便放了手,让他推着,两人并排往里走。 孟遥其实什么也不缺,之前在窗户后面纠结了半晌,也只想得出这么一个听似名正言顺的理由。现在随意逛着,只能是看见什么用得上,就往推车里面丢。 逛完日化,又逛食品区,孟遥瞧着有速溶咖啡在打折,伸手去拿,却被丁卓拦下了,“喝这对心脏不好。” “我喝得不多,偶尔用来提神。” “下去跑两圈洗个澡,保管比什么咖啡都管用。”丁卓把这一大袋速溶咖啡放回去。 孟遥看他一眼,笑说:“丁医生,你是不是还兼职做养生讲座的?” “别瞧不起这一行,我们院里一些医生出去养生节目,给养生产品吹牛站台,比在医院赚得起码多两倍。” 孟遥从旁边架子上拿了袋冲泡的麦片,“我还是以为,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丁卓看她一眼,笑了一下。 买完东西,去收银台结账。 丁卓掏出银、行卡,孟遥赶紧将他拦住,“我自己来就行。” “没事,你不还要请我喝茶么。” “不不,”孟遥严肃看着他,“丁卓,这性质不一样,让我自己付。” 外柔内韧。 丁卓心里下了个结论,收回卡,也不勉强她,“行。” 结完账,丁卓帮她提着两袋子东西下楼。 等把袋子放到后座时,孟遥忽地想起:“你的排插没买。” 丁卓一顿,“没事,我去学校附近便利店买,一样的。” 车开去孟遥常去买奶茶的那家店,周末,外面又冷,不大的铺面里坐得满满当当。 孟遥看了一圈,没找着空位,有些为难,“……要不换一家?不过这儿的奶茶真的很好喝。” “那外带吧。” 孟遥想了想,点头。 提着奶茶,两人又回到车上。 孟遥把丁卓点的那杯递给他,他插上吸管喝了一口,“还行,不怎么甜,茶味很浓。” 孟遥淡笑,捧着自己的这杯奶茶,满足地喝了一口。 丁卓发动车子,笑说:“我在旦城十多年了,论吃的还不如你研究深。” “以前跑新闻的时 候养成的习惯,到一个地方就顺便踩点,在帝都待了八年,整理了很厚一沓笔记,全是各个餐厅的测评。朋友总说,我连转业以后的退路都找好了。” 丁卓笑了笑,又问她:“那你自己做饭吗?” “做啊,不过现在忙,人也比以前懒,不大愿意自己下厨了。” “水平怎么样?” “怎么样不好说,反正孟瑜挺喜欢的。” 丁卓看她一眼,不知道是车内暖气足,还是奶茶喝得身体发热,她白皙的脸颊上泛着一点淡淡的红润。 他便回想这几个月来与她的碰面,以往她总是微微锁着眉,像三月雨天,愁绪总是萦绕不去。现在看,她性格也未见得真有那样的内向,他又想,可能也是分事分人。 很快,车就又回到了楼下。 直到车停下来的时候,两人才都有点如梦方醒。此刻已到下午四点,再要拖一阵,晚饭也能接着吃了。 然而…… 沉默中。 他们同时想到了这个然而。 一次一次,孟遥发现与丁卓更近距离的接触,不但没有抹消掉这么多年距离造成的不可得的执念,反倒加深了这种执念。 然而,丁卓越优秀,相处越愉快,越让她心生惶恐。 她有自己的立场和原则,不愿意为了没有结果的一种连关系都算不上的关系,赌上太多。 对于丁卓而言,相处的轻松是暂时的,当他独自一人的时候,那被自己刻意压制的自责,就又卷土重来,一次更甚一次。 “我……” “丁卓……” 两人同时开口。 孟遥忙说:“你说。” 丁卓看着她,忽然很想抽一支烟,忍住了。 各式各样的念头,煮粥一样沸成一锅。 最后,他想,难不成,人非得跟自己追求温暖追求舒适的本能做斗争么?既然没有答案,就暂且这样,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等你生日,我请你吃饭。” 第19章 (19)变故 天气一天冷过一天,北方已经开始下雪了。 孟遥手背上以前生过冻疮,今年又复发了。前些年跟一个同事去西北贫困农村采访,待了半个月,手背上红肿皴裂。此后,一到冬天,保护得再好,也还是会再犯。她现在出门就戴手套,但捂得热了也会发痒,冷也难受,热也难受。 快到年终,银辰大厦那个策划案进入最后验收阶段,孟遥被一遍一遍压着改文书,改得心烦意乱,抬头看见台历上那被自己划个红圈的日子,把心里那股焦躁按捺下去。 丁卓这边也是焦头烂额:前几天,一位做完肝部分切除术的病人因术后急性肝功能衰竭而死亡,家属认为病人之前都好好的,“离奇”死亡一定是医院失职,因此每天定点来普外科“讨公道”。家属是一对母子,一个赛一个嗓门大,一来就逮着医生骂,逮不到医生逮护士。院方为了平息纠纷,主动出面做医疗事故技术鉴定,结果出来,裁定院方并无过错。然而家属还是不接受,说医院和卫生局串通一气,就是为了欺骗他们这些平头老百姓,又闹了几天,最后扬言要去找记者揭露黑幕。 不管是不是真要去找记者,总之话撂下之后,他们没再来了,这事总算是暂时消停下来。 丁卓听护士议论,说死的这病人去年才嫁进闹事的母子家里,结婚时要了快二十万的彩礼。家属母子家里穷,儿子没本事,成天游手好闲,彩礼钱还是东拼西凑的,到手的媳妇儿还没给家里传宗接代就死了,当然要把这口怨气撒医院头上。 上午,丁卓刚从病房回到值班室,方竞航就晃荡过来了。 “咦,今天怎么这么安静,那两个病人家属没来了?乍一下还怪不习惯的。” 丁卓整理报告,眼也没抬,“你喜欢?那弄你们心外去。” “我们心外什么阵仗没见过。老丁,和病人以及病人家属交流是一门学问,你这态度,我认识你这么多年,有时候都恨不得直接上手招呼……” 丁卓一抬眼,“我态度怎么了?” “……你态度好,如沐春风!” 闲扯两句,方竞航把椅子拖得离丁卓更近,挤眉弄眼道:“老方,据可靠情报,说你现在有事儿没事儿就在那儿聊微信,时不时还笑得贼淫荡,怎么,有情况?” 丁卓看他一眼,“这话你是替谁问的?” 方竞航给噎了一下,“……我操,我就不能关心你?你放心,我那傻瓜蛋妹妹早对 你没想法了,不知道最近是不是谈恋爱了,成天抱着手机傻乐,一到周末就没影。”他自己越说越犯嘀咕,“不行,回头我得抓住她好好拷问拷问……”他一顿,心里又生出个匪夷所思的念头,“老丁,该不是方瀞雅手机聊天那人就是你吧?你俩背着我好了?” 丁卓:“……” “老丁我告诉你,我就这一个妹妹,爸妈宝贝得紧,你要敢不经过我批准……”方竞航朝他伸出手,“把你手机给我瞅瞅。” 丁卓:“滚蛋。” 方竞航滚蛋之后,丁卓往桌上手机看了一眼。 上回,为了把孟遥拉进一个邹城的老乡群里,他加了孟遥的微信。加上之后,很多天没说话,有次他普外的群里看到有人分享旦城好吃的餐馆,随手把链接转给了孟遥。自这之后,两人开始在微信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 医院事务繁多,时不时还有突发情况,他常常话聊半截就得去处理,等处理完看微信,孟遥回了两三条,间隔约莫五分钟,见他没回,她也就不说话了。他向她解释,她都说没事,猜到了。 两人话题也没深入,反正多半就是围绕工作上这点事打转。他是个不怎么把时间花在社交软件上的人,遇事儿还是更习惯直接打电话,连朋友圈,也是当初在曼真的催促下开通的,如今统共只发了三条状态,也都是跟工作有关。 有天晚上,他点进孟遥朋友圈瞅了一眼,发现她也发得不多,数下来不过十来条,大部分是转发一个报纸微信号的文章,估计就是她当初工作的单位。 一个护士过来喊人,丁卓合上报告,揣上手机去病房。 处理过病人情况,丁卓去卫生间洗手。正这时候,口袋里手机一震。他掏出手机一看,孟遥发来的微信——拍了张照片,一只小猫,蜷缩在一个坐垫里。 她说:小区的野猫,没法养,昨晚给它丢了一个坐垫。 丁卓打字回复,忽然,他想到方竞航方才说的话,抬头往镜子里看了一眼。 镜中自己脸上,确确实实是挂着点儿笑。 孟遥刚打开电脑,放桌上的手机一响,拿起一看,丁卓回复:以前读研究生的时候,方竞航在宿舍养过猫。 孟遥正要回复,林正清过来了。她将手机锁屏,打声招呼。 林正清打了个呵欠,“今天要定稿,你辛苦一点,争取把最后一版改出来。” 孟遥说好 。 林正清看她一眼,“这一阵忙过了,公司组织团建,可以出去放松一下。” 孟遥问:“要素拓吗?” “就半天,冬天也开展不开,走个过场就行,方便行政那边汇报,他们定了去泡温泉。” 孟遥点一点头。 林正清走了以后,孟遥回复了丁卓,一时没再收到回复,她也没在意,打开文档开始修改。 下午下班前,孟遥把文书改出来,林正清那边最后再斟酌了一下,通过了。 孟遥总算松了一口气,也终于有了过生日的心情。 接下来几天,她在一种莫名其妙的期待中坐立难安,而这种心情,随着日子一天天临近,越发膨胀。 生日前一天,丁卓发来一个链接,问她在这儿吃行不行。 她几乎没看,直接回复都行。 丁卓便说:好,如果明天没什么突发情况,我能按时下班。 孟遥跟他把碰头的时间和地点定好,便觉得从此刻到明天下班这一段,比她之前等过的二十几天都要显得难熬。 生日当天,孟遥在一种轻飘飘的恍惚中度过了上班时间,终于到点,她象征性地拖延了五分钟,关上电脑,收拾东西,正要走,头顶上“啪”的一声,彩带溅开,落了她一头。 孟遥吓懵了,直到一个女同事揽住她肩膀说了声“生日快乐”,她才反应过来。 小组的人都围过来,把礼物往她手里递,林正清手里提了个蛋糕盒,“走,一块儿吃饭,地方已经订好了,咱们给孟遥过生日。” 孟遥为难,“我已经跟朋友约好了……” 一人过来推她,“这是咱们的传统,你把你朋友也喊来呗,人多热闹。” 一时七嘴八舌的,压根不给孟遥开口拒绝的机会。孟遥被推着出了门,又稀里糊涂上了车。 孟遥暗暗叹了声气,她这人虽然不爱这些乱七八糟的社交关系,但为了维持表面上和谐的工作关系,很多事也确实身不由己。 她掏出手机,给丁卓拨了一个电话,没人接,她就微信和短信同时发了消息。 等到了吃饭地点,孟遥收到丁卓回复:好,你好好吃,恰好我这儿也有事,回头有空再聚。 孟遥锁了手机,坐在那儿,沮丧地叹了声气。 林正清眼尖,看见了,凑过来笑问,“怎么 了?过生日还叹气?” 孟遥摇摇头,勉强笑了一下,“没事。” 林正清把菜单推给她,“那就点菜吧,今儿你过生日,全程你做主。” 孟遥心想,她要是真能做主,现在就不会坐在这儿了。 有林正清在,气氛十分热烈,孟遥架不住,被人灌了四五杯酒。 人多,你一言我一语,饭吃了一个半小时还没能吃完。 孟遥找了个空挡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她有点儿上头,往镜子里一看,脸和脖子都有点红。 她拿凉水拍了拍,靠着流理台,叹了口气。 掏出手机一看,一条消息也没有,只有三四个设了免打扰的群,挂着提示有未读消息的红点。孟遥意兴阑珊,锁上手机,揣回口袋。 孟遥重回到席上,他们不知道在讨论什么话题,热火朝天。 孟遥坐下,喝了口水,问旁边一个同事,“在聊什么呢?” 坐她另一旁的林正清替那同事回答,“刚群里有人发消息,旦城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有人医闹,好像是专门的医闹团队,拉了横幅,把走廊堵了。” 孟遥心里一个咯噔,忙问,“哪个科室的?” “好像是外科吧。”林正清拿出手机,把群里照片点开。 孟遥把他手机抢过来,还没细看,便听席上一人激动道:“我操,据说砍人了!有个医生被砍伤了!” 孟遥脑袋里嗡地一响,把手机还给林正清,拿起自己的包。 林正清将她手臂一拉,“怎么了?” 孟遥咬着牙,低声说,“我朋友在医院里。” 林正清一愣,也跟着起身,“那我送你去。” “不用了,”孟遥将他一拦,“你帮我解释一下。” 她顾不上大家的疑问,拉开椅子,急匆匆走了。 到楼下路口等出租车,十二月的寒风,刀子一样割得人脸颊生疼。 孟遥却浑身发烫,一颗心脏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 接编辑通知,周二入v,所以周一不更,要攒一下稿~ 入v当日三更,一共1万字。 这个文大概一共20~25万字,全文订阅估计也就六七块钱,大家如果喜欢我的文,希望支持正版,就当是请我吃根雪糕吧~ 周二上午十点,万字更新,v章留言即送红包。 不见不散。 第20章 (20)生日 孟遥到达医院,住院部大楼底下停了几辆警车,红蓝灯光乱闪,乌拉乌拉叫得她心惊肉跳。到了普外科那一层,楼道处拉上了警戒线,她被人拦下来不让进去。 她逮住一个护士,忙问:“听说里面有人受伤了?” 护士戒备地盯着她,“你是干什么的?” 不让孟遥解释,她手一挣,急匆匆往外走了。 孟遥心急如焚,踮脚往里看了看,只看见一团人围作一团,哭声喊声咒骂声,一阵阵传来,她退到楼梯口,给丁卓拨了一个电话,响了许久,还是没有人接。 护士医生来来往往,她拦了几次也没人理她,发生这么大事,所有人都人心惶惶。 孟遥捏着手机,靠着墙壁,又给丁卓打了几次电话。像有一记重锤子狠狠地有一下没一下地砸着心脏,呼吸仿佛是从一根被压扁了的细管子里挤出来,胸口发闷,喘不上来气。 电话还是没人接,她站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方竞航也在医院,定了定神,去心外科找人。 心外科不在战场前线,却也是人人自危,护士站全在讨论这事儿。孟遥抓住一个看着和善的小护士,问方竞航在不在医院。 小护士也很谨慎,孟遥说明来意,央求她半晌,她总算松口,指了指值班室的方向。 孟遥小跑过去,到门口一看,里面方竞航与另一个医生靠桌子站着,也正在讨论这事儿。 孟遥喘了口气,“……方医生。” 方竞航转过头来,瞧见是她,几分惊讶。 孟遥立在门口,几分踌躇。 方竞航从里面走出来,领着她到了旁边走廊。 孟遥紧攥着手指,没发觉自己声音有点发颤,“我听说普外科发生医闹,有医生受伤了……丁卓电话打不通……” 方竞航忙说:“不是老丁……是肝胆科一个主任的研究生……” 他后面还说了什么,孟遥全没有听进去,像是溺水窒息之人被人从打捞出来,悬在嗓子眼的心脏总算落地,她平复了一会儿心情,再开口时声音发哑,“情况严重吗?” “砍了三刀,没伤到要害……警察已经来了,这帮闹事分子一个别想跑。”方竞航不免义愤填膺。 孟遥顿觉无地自容,医患关系紧张,与她过去那些同行不遗余力抹黑医生这一职业造成的舆论气氛脱不了干系。前一阵她与丁卓开玩笑,总提什 么医闹医闹,谁能想到居然真能让丁卓碰上。 孟遥又想,虽然这想法不厚道,然而还好,还好,受伤的不是丁卓…… 方竞航看她一眼,她脸色煞白,惊魂甫定,便说:“老丁这会儿应该在手术室帮忙,你要是不放心,就在这儿等一会儿吧。” 孟遥想一想,点点头。 方竞航就领着她到了值班室,另外一位医生盯着孟遥看了一眼。 方竞航解释:“这丁卓朋友。” 孟遥找了张椅子坐下,方竞航给她倒了杯热水。 另外那医生跟方竞航打了声招呼,收拾东西走了。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方竞航开始伏案整理病理报告。 孟遥捧着杯子,开水的温度一点儿一点儿传到她手上,她还是觉得冷,心有余悸,有点脱力般的难受。 她打小不喜欢医院,父亲生前最后一段时间,就是在医院度过。 母亲做好了饭,让她送去,她一路穿过长而幽深的走廊,间或碰见有病人从病房里面出来,蹒跚而行,形容枯槁,病痛和对死亡的恐惧在他们眼中留下深重的阴影,她低头匆匆走过,不敢与他们对视。 孟遥垂眼坐着,很久,手里杯子里热水变凉了。 忽然,响起笔搁在桌面上的声音。 孟遥抬头,见方竞航合上了报告,站起身,“你先坐一会儿,我去下病房。” 孟遥点一点头。 方竞航走了之后,孟遥起身走到窗边,打开了窗户。 楼下警车已经开走了,好像到此刻夜才真正开始。她抬头往天上看了一眼,没看见月亮,天色暗淡,黑也仿佛黑得并不彻底。 兜里手机突然振动起来。 孟遥一惊,手忙脚乱摸出手机,一看,丁卓打来的。 她赶紧接起来,“喂”了一个字,说不出话来。 丁卓声音发哑,听着有点疲惫,“抱歉,医院出了点事,刚刚忙完,你吃完饭了吗……” 孟遥“嗯”了一声,低声说:“我……我在医院。” 那边顿了一下,“在哪儿?” 孟遥给方竞航留了张字条,拿上包下楼。 此刻住院部已经彻底安静下来了,电梯里没人,孟遥往厢轿里竖着的镜子里看了一眼,自己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大衣,头顶白色灯光照得脸上没 有一点血色。 出了电梯门,孟遥穿过大厅,走出去两步,便看见丁卓坐在台阶上。 他左脚踩着下一级台阶,右腿伸直,手肘撑在左边大腿上,右手夹了一支烟,很随意地抽着。 他没穿大衣,搭在了左腿上,宽阔的肩膀把白色衬衫撑起来,夜风吹得衣服领子贴着他的颈项。 孟遥缓缓走过去。 丁卓听见脚步声,转头看她一眼,笑了一下,脸上满是疲惫,“累,我再歇一会儿。” 孟遥到他身边坐下,“吃饭了么?” “没来得及吃。” “我听到消息就赶过来了。” “没事,警察来得很快。” 孟遥一时没再说话,她双腿蜷着,抱着膝盖,把包搁在膝盖上,脑袋抵靠上去,鼻子有点酸,眼眶发热,然而好像为了这么一点事哭,又不至于。 “……听说砍人了,有点担心。”她声音沉闷。 丁卓抽了一口烟,沉沉地吸入肺腔,“……没事。” 他有点累,更有点心灰意冷。今天刚要下班的时候,一堆人冲进他们这一层,不由分说地占领了值班室和护士站,接着为首那人就开始谈条件,张口要一百万。他一个师弟脾气不怎么好,冲撞了两句,死者丈夫提着把刀,就从队伍里冲出来…… 丁桌咬着滤嘴,问:“你冷不冷?” 过了很久,夜风里,他听见孟遥说:“……不冷。” 声音轻颤,似乎带上了一点哭腔。 丁卓一顿,转过头去看她,她脸被挡着,看不清楚表情。手指攥着包的带子,肩膀很轻地抽动了一下,显得清瘦又脆弱。 他目光定着看了很久,心里有点儿冲动,可似乎只是一团没有形状和边际的雾,这冲动是什么,他自己也有点儿说不出道不明。 半晌,他把烟头摁在台阶上,站起身,拍了拍灰尘,朝孟遥伸出手,“走,陪我去吃点儿东西。” 孟遥抬起头,目光定在他手上。 这只手骨节分明,握过手术刀,也缝过手术线。 她缓缓地伸出自己的手,下一瞬便被丁卓一拽,整个人身不由己地从台阶上站了起来。 丁卓松开手,把外套穿上,抖了抖领子,“走吧。” 孟遥跟在他身后,蜷了蜷手指。 医院出去, 不远处有家711。 丁卓买了碗泡面,在店里泡开了,揭开盖子,狼吞虎咽。 饿得狠了,什么也顾不上。 孟遥微抿着唇,把矿泉水拧开,递到他手边,丁卓含糊说了声“谢谢”。 一碗泡面,很快让丁卓扫荡完毕,他恢复了点体力,才终于有心思说话了。 孟遥问他:“吃饱了吗?要不去小吃街上买点烧烤?” “差不多了,”丁卓拿起水瓶,仰头喝了大半,“想先回去歇会儿。” 孟遥点点头,“好。” 丁卓站起身,“走吧,我送你。” 孟遥赶紧说:“不用送了,我自己回去就行。” 丁卓摇头,“经过今天,我才知道旦城的治安也就这么回事儿。时间不早了,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孟遥说:“真的不要紧,我坐出租车回去,到了就给你打电话。” 丁卓仍是不同意。 孟遥无可奈何,只得听他的。 出便利店,拐了条街,高大树木枝桠交错,远处路灯光里,建筑像是被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雾气之中。 到停车场,丁桌把车解锁,孟遥忽说:“我来开吧。” 丁桌顿了一下,替她拉开车门,把车钥匙递给她。 孟遥上车,调整好座椅距离,系上安全带。 丁卓这车孟遥有点开不习惯,大约是怠速太低了,一不小心就容易熄火。这时候,她脚点着离合,慢慢地把车发动起来,驶出了停车场。 转头看了一眼,丁卓全身重量都靠在座椅椅背上,拿手指捏了捏眉心。 孟遥把自己这边的车窗开了一点,冷风灌进来。 开了几分钟,孟遥对路线有点把握不准,偏过头去,去看丁卓,发现他双臂抱在胸前,微偏着脑袋,已经睡着了。 孟遥关上车窗,将空调温度又调高了一点。 灯光和阴影交错变换,一道一道略过车窗。心里很静,好像那些似是而非的,不明所以的东西都不重要了。 半小时后,车开到了小区附近。 丁卓还没醒,孟遥把车停下,犹豫了片刻,还是没叫醒他,拉上手刹挂了空挡,轻手轻脚地下了车。 她去附近小超市补了点儿日常用品,又买了把挂面——邹城的习俗,过生日得吃面。 付了帐,拿袋子一装,拎在手里往回走。快到车那儿,口袋里手机响了,孟遥伸手摸出来一看,林正清打来的。 “你朋友怎么样,没事吧?” 孟遥立在原地,向着车那儿看了一眼,“没事。” “我们已经散场了,你今天过生日,也不知道你玩没玩尽兴。” “很尽兴了,谢谢你。” 林正清很短促地笑了一声,接着就沉默了。 孟遥觉得他这沉默有点儿意味深长,然而有些事,不去过多探究反倒是件好事。“谢谢你,也谢谢大家,不早了,早点休息吧,明天公司见。” 那边顿了下,跟她说了句再见。 孟遥把手机揣回口袋,回到车边,拉开车门一看,里面一点猩红的火星忽明忽灭,鼻腔里窜进来一点儿烟味,丁卓已经醒了。 孟遥不知道上车还是不上车,站在门边上踌躇了片刻,最后还是坐上去,问道:“睡醒了吗?” 丁卓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稍稍坐正了身体,往腕上手表看了一眼。 “明天周六,你加班吗?” “不加班,”丁卓含着烟,“医院出了事,今天转院走了一批人。” “这事要怎么解决?给家属赔钱吗?” 丁卓淡淡说:“我师弟还在床上躺着。” 孟遥垂头沉默,过了片刻,问他:“饿吗?我买了点面条,要不要上去吃一点?” 这提议,比起现在再开三十分钟车回宿舍诱人多了。事实上,他不怎么想一个人待着,旁边没有一点人声的时候,总喜欢往钻牛角尖的地方去想。先那会儿,师弟满身是血倒在地上那样子反反复复在脑海里回闪,挥之不去。 两人下了车,孟遥把车锁上,钥匙递给丁卓。丁卓接过钥匙揣进兜里,跟在她身后往里走。 时间很晚了,小区里几乎没有人影,两人脚步声一前一后,夜仿佛更静。 孟遥抬头去看,才发现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来了,仿佛拿水浸过,晕开点毛边。 她脚步有点虚浮,像是有些踩不到实处,脑袋里很乱,不知道该往哪儿想,或者往哪儿都不该想。 很快,说服自己心安理得:今天是她生日,总要有一回由着性子,到明天,生活还该是它原本的模样,蚍蜉之力撼动不了它疾驰而去的惯性。 到了门口,孟遥从包里掏出钥匙把门打开。 她合租的室友跟男朋友是异地恋,每到周五的时候就会坐火车离开旦城。 孟遥从鞋架上找到室友男朋友有时候来穿的那双凉拖,递给丁卓。 丁卓换鞋,去沙发上坐下。 孟遥将袋子搁在桌上,把空调打开,去厨房洗了个手,烧上热水,然后走出来,翻开袋子,拿出挂面,“你先坐一会儿。” 丁卓点点头。 孟遥回到厨房,从冰箱里翻出点儿蔬菜,拧开水龙头开始冲洗。她忘了自己手上还有冻疮,手在冷水下一浸,疼得她一个龇牙。 切菜的时候,水壶里水烧开了,她翻出一只马克杯涮了一下,倒了杯热水,走出去搁在丁卓跟前的茶几上。 丁卓背靠在沙发上,微仰着头,仿佛有点累。 手机放在茶几上,屏幕亮着,一条一条弹出通知信息。 孟遥心有点儿揪着,看他一眼,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很快就好,你再等会儿。” 丁卓嗯了一声,偏过头来。 孟遥正看着他,这一下,目光恰好对上。 她惊了一下,呼吸一顿,一时间竟然没有移开。 白色灯光,照得得他轮廓很深,眉目也显得很硬。 他很容易吸引人去看他,却很少有人敢去接近。 然而,他其实分明是一个内心很柔软的人。 孟遥动了下嘴角,许多话往上涌,最后又被一种比害怕更深的悲哀压下去。 她别过目光,转身回去厨房。 没一会儿,锅里开始咕噜噜作响,沸腾的水蒸气凝在玻璃锅盖上,热水开始翻滚。 孟遥等了片刻,把面条先下进去。待面条煮得快变了颜色,丢进青菜和番茄。 她盖上锅盖,立在那儿,又开始发呆。 忽然,身后一阵脚步声。 孟遥吓了一下,转过头,看见丁卓从外面走进来。 “快了。” 丁卓“嗯”了一声,却没出去,而是走到她身旁。 厨房空间不大,孟遥往旁边让了让,揭开锅盖,拿筷子把里面的面条翻了一下。 丁卓目光盯着她的手,“手怎么了?” “哦,冻疮犯了。” “擦过药了 吗?” “没什么效果。” “帝都冬天有这么冷?” “不是在帝都冻的,”孟遥把筷子搁在碗沿上,“前几年去西北农村采访,天气恶劣,遇上大雪,主编又赶着要稿,只能每天在外面跑,找素材。” 她微微垂着头,头发顺在右侧,露出左边的耳朵和颈项。 丁卓看了一眼,才发现她脖子上戴着一条很细很细的银链,他记得上回并没有看见。 片刻,孟遥伸手去揭锅盖,“好了。” 一股白色热气扑面而来,夹杂着青菜和番茄的香味。 孟遥往锅里撒了些调料,“上面那排有洗干净的大碗,帮忙拿两个。” 丁卓点一点头,走过去把碗取下来。 起锅之前,孟遥往锅里丢了些切好的韭菜末,然后拿起一只碗,把面条挑进去。最后刚刚好装了两大碗。 丁卓一手端起一只碗,“你拿筷子。” 孟遥抽了两双筷子,在凉水下冲了一下,拿上一罐腐乳去餐厅。 丁卓往她手里看了一眼,“你喜欢吃这个?” 孟遥笑一笑,有些不好意思,“一点小癖好。” 两人面对面坐下,开始吃面。 孟遥尝了一口,问他:“淡不淡?需不需要醋?” 丁卓先没吃饱,这会儿胃口又被勾起来,吃什么都觉得香,嘴里含糊说道:“不用。” 热气袅袅,孟遥抬眼看着他,心里有一种像是浸在温水之中的,柔软的悲伤。 这场景似曾相识。 高一,在元旦晚会上知道了丁卓这个人之后,有一回孟遥在学校外面一家拉面馆吃面,又碰见丁卓。 他一个人,面端上来以后,掰了双一次性筷子,埋头开始吃,全程几乎没有抬眼。 其实很普通的情景,她却一直盯着他,直到他吃完面,付了钱,背上书包走了。 这之后,她时常在校园里各个地方碰到他。 有一回,最后一堂课是体育课。上完课,孟遥跟体育委员一块儿去器材室还排球。 从器材室回来,穿过操场回教学楼,经过足球场时,孟遥忽看见丁卓就坐在前面的双杠上。 那时候离高考还有两个月,高三学生全力备考,几乎不怎么出来活动。 他可能是刚打 过球,额上还带着汗,手指揪着t恤,慢慢扇风。 微风,夕阳,少年,白衣。 彼时的孟遥还执著相信着那些文字诗句中描写的一见钟情,相信她与他一次一次的碰面总有一些冥冥注定的因素。 忽然,球场上有人喊了一声:“丁卓!” 丁卓应了一声,从双杠上跳下,稳稳落地。 那一刻,孟遥感觉自己心脏猛地跳了一下,然后开始缓慢地舒展,被投入到甜蜜的苦海之中。 按理说,只有不到半年的时间,她单方面的关注甚至不足以编排成任何故事,就被逼着匆匆结束。 可后来——这后来远得她难以置信,她还在用丁卓的影子,去套身边的过客。 “想什么?” 孟遥回过神来,忙说,“没……” “你面都要坨了。” 孟遥赶紧低头吃了两口,含含糊糊说:“没事,能吃。” 丁卓看着她。 孟遥被他盯得不自在,脸恨不得埋进碗里去。 吃完,孟遥把碗筷收进厨房,往水槽里倒了点儿热水。 丁卓走进来,“要不要帮忙?” “不用。” “你手不是生冻疮了么。” 孟遥从架子上取下一幅胶手套,晃了晃,“你去外面坐一会儿吧,我很快就好了。” 丁卓还要再说什么,放客厅里的手机响起来,他走出去接电话。 孟遥洗完碗筷,把厨房收拾了一下,取下手套冲洗了一下,重新挂起来。 走回客厅,却见丁卓倚着窗户,点了一支烟。窗户开着,外面刮进来的风,隐约带着寒意。 孟遥踌躇片刻,走过去。 丁卓听见她的脚步声了,但没回头,“……方竞航的电话,他刚去普外科看了一眼,我师弟已经没什么事了。” 孟遥默默点一点头。 丁卓微微偏过头,去看孟遥。 她站得有一点近,身上还带着一点儿洗洁精的味道。 丁卓一时沉默,风吹进来,烟灰簌簌往下落,腾起的烟雾扑面而来,他微微眯起了眼睛,忽然问她:“你怀疑过你从事的工作的吗?” 孟遥顿了一下,转头看他。 他眉头微微蹙拢,眼里笼罩在深重的倦怠。 “当然。上回跟你说过,同行颠倒是非,只有少数几个人还记得曾几何时,我们还有个‘无冕之王’的称号……我当时报考新闻专业的时候,或多或少有一点新闻理想,这个世界或许多我不多,少我不少,但即便一只萤火虫,也能照亮一片叶子的世界……”她顿了下,声音有点苦涩,“后来,我才发现自己太天真了。四年时间,只是证明了我所坚持的理想是空想……” 丁卓深深吸了口烟。 “丁卓,你们不一样。”孟遥看着他,严肃甚而有点隆重,“确实有人颠倒黑白,有人是非不分,但你们每看一个病人,每做一场手术,都有可能使人摆脱病痛甚至死亡……” 丁卓略微自嘲地笑了一声,“没这么大本事。” “我爸是得癌症去世的,”停了一下,孟遥接着说,声音更平静缓慢,“发现得晚,已经没法治了。那个时候,我很讨厌去医院,也觉得医生既然治不好病,算什么白衣天使——长大以后才发现,这想法多傲慢啊,你们跟我们一样只是凡人,任何一个凡人,面对生老病死,都一样无力。只是我们无力而无为,你们虽无力,却能有所为。哪怕这所为不一定有用,于病人于亲人,或多或少是个安慰。” 这段话,比起前面那几句,让丁卓好受得多。 今天,出手术室,给孟遥回电话,听到她说在医院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仿佛被她低沉轻柔的声音,从鬼蜮中拉回了人间。 她充满了烟火气息,像是他每回下班走在路上,看着那些亮灯的窗口,想象的背后的那些人,那些事。 每每在他觉得极冷的时候,让他看到一星的火光。 过了片刻,他转过头,把目光定在她脸上,“……怕吗?” “嗯?”孟遥没反应过来。 “今天听见新闻的时候。” 孟遥点一点头,声音沉下去,“小时候赌天发誓,动辄做不到便不得好死,不把生死当一回事。而现在,把生死看得很重,却总有人不断告诉你,有时候生死倒悬,其实发生得比你信口胡说的一句赌誓还要容易……” 冷,或者是先前积累的情绪再次席卷而来,她神情里带着一丝惊惶和倦怠,肩膀微微耷拉着,灯光在背后,身前投下一片阴影,笼着她的五官。 外面一片昏暗,很远处有一点灯光,夜色中朦朦胧胧。 丁卓心里浮起一种奇怪的感觉,说不清辨不明,“孟遥 第21章 (21)倾城 辗转反侧一晚,没睡踏实,第二天早上醒来,她不知道昨晚是着凉还是落枕了,脖子酸疼。从床上爬起来打开门,客厅里丁卓还在睡。 她轻手轻脚,经过客厅时,往沙发上看了一眼。 沙发有点短了,丁卓只能蜷在那上面。他背对而睡,从被子里露出小半个后脑勺。 她看了一会儿,才想起去做正事。 洗漱过后,孟遥去厨房准备早餐。 她通常是拿小锅煮点儿燕麦片,煎个荷包蛋,这样禁饿,营养也够。 燃气灶打开,“嗡嗡”地喷出火苗,厨房里开始弥散开一股淡淡的液化气的气味。 孟遥烧上水,站在灶前面发呆。 身后传来声音。 孟遥转过头,丁卓打了个呵欠,走到门口,“早。” “早。吵醒你了?” “没有,自己醒的。” 水已经有一点开了,孟遥说,“你先去洗漱一下,早餐马上好了。” 丁卓嗯了一声。 片刻,孟遥觉察到身后并没有动静,转身一看,丁卓还站在门口。 他目光向着这边,似乎是在打量着她。 孟遥有些不自在,微微垂下目光,“怎么了?” 丁卓摇了一下头,没说话,仍然是拿目光看着她。 冬天亮得迟,这时候天色还未彻底明朗,晨光从窗外透进来,映在孟遥脸上,将明未明的调子,让她低垂的眉目显出一种无法描述的温柔。 丁卓觉得嗓子有一点点发痒。 站了会儿,没说什么,他转身向着浴室去了。 丁卓洗漱完毕,早餐已经端上桌。 热腾腾的燕麦粥,连小锅一起搁在桌子上,隔着老远就能闻到一股清甜的香味儿。 孟遥低着头,正在往餐桌上摆放碗筷。 丁卓走过去帮忙,在接过碗的时候,他手指碰到了她的手。 有点儿凉。 丁卓顿了下,把她手捉住。 孟遥一怔。 她手指细细长长,五个指甲圆润小巧,修剪得干干净净。 他把她手翻了一下,看了看手背上的冻疮。 孟遥不自在,往回缩了一下,却被丁卓手指捉得更紧。 孟瑶四根手指被 他抓着,他用了点力气,她动不了,感觉他手上的温度一点一点传过来。 片刻,孟遥轻声说:“早餐快冷了。” 丁卓“嗯”了一声,这才松开她,端着空碗,拿起木勺,盛锅里的燕麦粥。 孟遥等着他盛完,拿起自己的碗,谁知道丁卓将自己盛好的这碗放在她跟前,又把她手里的碗拿过去。 孟遥怔了一下,在椅子上坐下来。 两个人默默吃了片刻,孟遥跟丁卓说上午要去公司一趟,有点文书工作要处理。 “只用加半天班?” 孟遥点点头。 “那一起吃中饭,昨天那顿饭,我给你补上。” 孟遥笑了一下,“好啊。” 吃过早餐,两人出门下楼。 丁卓掏出车钥匙解锁,“我送你上班。” 通常他用这种口吻说出来的话,反驳都毫无意义,孟遥点一点头,没跟他客气。 周六早上,路上车比平常工作日要少,只开了二十分钟就到了。 下车前,丁卓问她:“几点下班?” “说不准,要是顺利,十一点就能好了。” 丁卓点点头,“那电话联系。” “好。” 孟遥解开安全带,下了车。 关上门,她向着丁卓挥一挥手,车子发动,一会儿就驶远了。 孟遥推开一楼旋转门进去,恰好林正清端着咖啡从星巴克那儿走过来。 孟遥打了声招呼。 林正清走到她身旁,“有人送你来的?” “嗯。” 他坐在窗边,看见孟遥从一部黑色别克车里下来,驾驶座上似乎是个男人。 林正清笑一笑,也没多问。 一上午,孟遥效率很高,等把所有工作都处理完,提交给林正清通过之后,一看时间,才十点半。 孟遥拿过手机,给丁卓打了个电话。 丁卓说已经在过来的路上了,让她就在公司等着。 孟遥闲得无事,索性开始着手做下周要做的工作。 到十一点,丁卓打来电话说马上到了,让她收拾一下下楼。 孟遥关上电脑,把东西收进包里,正要走,林正清走过来。 “准备下班了?” 孟遥点头。 “我也准备走,送你回去吧。” 孟遥有点尴尬,“我朋友来接我。” 林正清看她一眼,片刻,笑说,“行,那走吧,一块儿下去。” 电梯里,林正清找了个话题,为了缓解气氛,孟遥跟他客客气气地聊着。 走出写字楼,丁卓的车子已经停靠在路边了。 孟遥和林正清向那边走过去,驾驶座车门打开,丁卓从里面下来。 他换了身衣服,深灰色中长款大衣,衬得他很有精神。 林正清脚步顿了下,片刻,脸上挂上笑,向着丁卓走过去。 孟遥只得向丁卓介绍,“这是我同事……” 她目光移到丁卓脸上,有点犹豫,片刻才对林正清说,“……这是我朋友。” 林正清向丁卓伸出手,“你好。” 丁卓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更是淡而客气,“你好。” 两人握了下手,林正清不动声色地打量起丁卓,又笑问:“丁先生做什么工作的?” “外科医生。” 林正清顿了一下,“旦城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 丁卓看他一眼。 林正清笑说:“昨晚孟遥过生日,听到贵院出事,饭吃到一半就跑了。” 林正清话音刚落,孟遥就觉察到丁卓目光落在了她脸上。 她转过头,有一点不自在。 丁卓说:“打扰你们聚会的兴致了。” 林正清笑了笑,也不再说什么,向两人打过招呼,往停车场走去了。 孟遥上了车,在系安全带时,听见丁卓问:“你上司?” “不是,项目组组长,算是平级。” 丁卓“嗯”了声,也没发表什么意见。 他伸手,把放在仪表台上的一只浅蓝色小袋子拿下来,递给孟遥,“生日礼物,昨天落宿舍了。” 孟遥看见袋子上的logo,有点惊讶,接过往里看了一眼,是个小盒子,装首饰的。 “我能看吗?” “看吧。是条项链……”丁卓往她脖子上看了一眼,“买的时候,你没戴……不知道是不是买多余了,你要不嫌弃,就换着戴。” 孟遥笑了一下,伸手把藏在领子里的项链拽出来,“ 这个我自己很早之前买的,前几天收拾东西发现了,顺手戴上没取。” 她把盒子拿出来,打开一看,纯银的链子,坠着一枚橄榄叶形状的吊坠。她对这些品牌没什么研究,但知道这个牌子的东西价格不便宜。 她阖上盖子,有点惴惴不安,总觉得过于贵重,不太敢收。 又想,丁卓生日也没几个月了,到时候送他个价格差不多的也是一样。 前面路口,丁卓车子拐了个弯,“就去上回确定的那家餐厅?” 孟遥回神,“好。” 餐厅位置有点偏,加上人均价格不算太便宜,人不算多。里面装修得很雅致,桌子与桌子之间都隔开了,环境非常清幽。 等上菜的时候,丁卓问她:“昨天中途就走了,吃上蛋糕了吗?” 孟遥笑一笑,“要是没吃,你是不是准备赔一个。” 丁卓也笑了。 “不用,昨天吃过面条就够了。” 昨天经历那么多事,恐怕这个生日要让她毕生难忘。 丁卓看着她,“那先欠着,明年还上。” 孟遥愣了下,觉得他语气有一点郑重,但自己要是当真了,就有点傻。 她没说话,垂下眼“嗯”了一声。 最后,还是决定把它当个承诺,不管实现不实现。 吃过饭,孟遥跟着丁卓去了医院一趟。 丁卓的研究生师弟性格开朗,昨天在鬼门关上晃了一圈,今天又跟没事人一样。他身上缠着纱布,不能乱动,正闲得无聊,看见丁卓和孟遥一道进来,眼睛都亮了,喊了声:“丁师兄!” 丁卓应了声,问他今天感觉怎么样。 “一点问题也没有,现在让我起床,我还能站四小时手术台,一点不吹牛。” “行了,那刀再偏一寸,整个腰子都要摘了,好好休息,逞什么能,回头等你好了,老板不要你干事,我也不会放过你。” 师弟嘿嘿笑了一声,转过头,目光落在孟遥身上。 她穿了件米色大衣,头发披着,看着安静又温柔,站在丁卓身侧,一种说不出的和谐。 师弟没想太多,张口就问:“这是嫂子吧?” 丁卓还没应,就听外面传来方竞航的声音,“嫂子?什么嫂子?” 紧接着,穿着白大褂的方竞航从门外窜进 来,瞧见里面的人,愣了下。 孟遥同他打了声招呼。 方竞航应了,看着孟遥,有点懵。 他看了看孟遥,又看了看丁卓,一时半会儿有点捉摸不透这个状况。 对于丁卓的事儿,他多半都是知道的,所以这半年时间,他几乎不跟他开这方面的玩笑。 知道方瀞雅对丁卓有好感,他也私底下劝过自家妹妹很多次,这是深水,别不自量力往里趟。好在方瀞雅不是个痴情的苦主,一回两回三回,看丁卓无动于衷,也就临阵退缩了。现在她去拱哪家的白菜他都不担心,以她那没心没肺的性格,吃不了亏。 结果,这边就“地震”了,一场《倾城之恋》上演得没声没息。 片刻,他拿问询的眼光看着丁卓。 丁卓幅度很小地点了一下头。 方竞航心想,操,这也行。 第22章 (22)宿舍 从病房出去,丁卓问孟遥要不要去哪儿逛逛。 他忙起来时不分白天黑夜,加班是常态,下一个放假的日子,还不知道要到哪一天。 孟遥想了想,“都好。” 天寒地冻,去哪儿都活动不开,她又怕冷,手要是冻着了,回头又要难受。 丁卓把她带去值班室。 值班室窗户开着,他走过去稍稍带上,没关严实,留了条缝透气,然后倒了杯热水给孟遥,“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孟遥点头,也没问他要去做什么。 丁卓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转头说:“你要是用电脑,密码是我生日。” “好。” 丁卓看她一眼,“你知道我生日是哪天吗?” 孟遥想也没想,“知道啊。” 片刻,她意识到不对,抬头向丁卓看去。 他目光仿佛有点复杂,似笑非笑的。 孟遥有点慌,在想这回要怎么找个合理的解释。 丁卓手插进裤袋,“那我先去了,你先坐会儿。” 孟遥看着他身影出去,反手把门带上了,心里还是忐忑,他看出什么了吗? 值班室挺宽敞,三张桌子靠着东面墙壁依次放着,西面摆着一个柜子,柜子里放着书和资料。进屋右手旁的墙上挂着值班表,还贴着一些似乎打印着什么细则规定的a4纸;南面窗户前面摆着一盆半人高的绿植,叶子青翠。东南角落那儿拉着布帘,跟这边隔开了,孟遥猜后面应该是供人值夜班时休息的床铺。 孟遥打量一圈,起身走到柜子前。里面都是些医学方面的专业书籍,孟遥看到一本讲流行病病理的,打开柜门,拿出来。 她坐回桌前,随意翻了翻。跟她专业相差太多,很多专有名词看不懂,读着费力。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被一股什么精神驱动着,虽然一知半解,还是死磕着没把它放回去。 不知道过了过久,响起开门的声音。 孟遥抬头,丁卓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小塑料袋。 他走到近前,把塑料袋放在孟遥桌上。 孟遥合上书,打开袋子,“这是什么?” “找皮肤科的同事给你拿的药。” 孟遥愣了下,翻了翻里面的东西,治疗冻疮的,内服外用都有。 “要有时间, 可以过来做几次红外照射。” 孟遥抬头看他,笑问:“找你走后门吗?” 丁卓也笑了一下,“行。” 孟遥把药归拢装好。 丁卓看见桌上的书,问:“对这个感兴趣?” “我以为是讲怎么预防流行病的。” “犯不着去看,他们学这个专业都觉得枯燥,想知道怎么预防,问我反倒快一点。” 孟遥忍不住勾了下嘴角。 丁卓说:“还坐会儿吗?要不带你去学校逛逛。” 走出医院,外面一点儿稀薄的太阳,没刮风,但是温度很低。 丁卓低头看了看,孟遥拎着袋子,手暴露在空气里。 他伸手把她手里的袋子提过来,“把手揣口袋里。” “没事,反正年年这样,我已经习惯了。” “能治,就是慢一点,你要有点耐心。” 孟遥没忍住笑了,“外科医生跨领域收治皮肤科病人,真的没问题吗?” 旦城医科大学,不比综合学校,景观上总是要逊色一些。冬天草木凋敝,两旁梧桐树也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杈。没了绿荫的遮掩,学校建筑越发显得陈旧。 丁卓带着孟遥逛了下,自己也觉得乏善可陈。 孟遥微微缩着脖子,正看着他刚刚介绍过的图书馆,白净的一张脸让冷空气冻得微微泛红,说话时呼出小团小团的白气。 丁卓心想,这图书馆他们自己都不稀得过来,大冷天的让她在这么一个破地方遛弯,不是操蛋么。 他便伸手将她手一抓,“走,不看了。” 孟遥愣了下,“去哪儿?” “吹会儿暖气。” 孟遥跟在丁卓身后,往博士楼走去。 她记得上回到这儿,还是中秋,丁卓把车停在楼下,上去给她拿冰皮月饼和腊肠。 后来,那冰皮月饼她分给了房东一些,剩下的自己吃了。腊肠用来每天晚上下班回去下面条,吃了小半个月,让她好一阵闻到腊肠味就开始反胃。但说实话,腊肠是真的不错,货真价实的瘦肉。 楼房很旧,是旦城医大八十年代扩建时修得最老的那一批,前几年装空调时,线路改造都花了整整一个月。 丁卓跺了下脚,一楼声控灯亮了。 “楼梯窄,上楼小心 点。” 孟遥点点头。 灯光昏暗,每层楼道没装气窗,空气里带点儿潮湿的霉味。楼梯每阶高度有点不平均,孟遥看着脚下走了两步,伸手去扶栏杆。 “别扶,脏,没人擦。” 孟遥“哦”了一声。 “放心走,我在后面。” 孟遥转头看他一眼,“要是把你也给撞下去了怎么办?” “正好,休个病假。” “别乱说。”孟遥笑了笑,转头认真看路。 到门口,丁卓摸出钥匙把门打开,摸着门边墙壁,按开了灯,浅白色灯光洒下来。 孟遥站在们门口打量了一下,跟她以前读书时的宿舍差不多的布局,只是这是个单人间。 床跟桌子靠一边墙壁放着,深蓝色的床品,另一侧墙边立着一个很小的衣柜。北边窗户前还放了一张桌子,放着电煮锅和碗筷。 地方很小,但让丁卓收拾得很干净,很典型的学生宿舍的模样。 丁卓把书桌前椅子拉开,“坐,我烧点水。” 孟遥坐下,丁卓俯身把桌上的台灯摁亮,然后转身去窗户那边拿水壶。 孟遥看了看桌上的陈设。 靠墙壁立着一排书,多是专业的医学书籍,还有几本科幻和推理小说。一台惠普的笔记本电脑,插着电源。挨着电脑放着一小盆多肉,认不出是什么品种。 丁卓把水壶通上电,拿过遥控器,打开了空调。 孟遥指了指桌上的多肉,“你养这个吗?” 丁卓转过头来,往她手指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懒得养,死了就换盆新的。” “那为什么不养仙人掌,不用浇水,也不用费心。” “会显得我相信仙人掌能防辐射。” 孟遥被他逗乐了。 丁卓走过来,立在桌边,“冷不冷?空调还要除霜,一会儿才能热。” “不冷。” 丁卓低头看她,“以后出门多穿点。” “也不少了,就是我比较畏寒。” 丁卓点点头,一时沉默下来。 孟遥坐着,总感觉丁卓站着让她有点不自在,有一点压迫感,便假装整理大衣的后摆,站起身来。 丁卓转头看她一眼。 孟遥低头盯着桌 上,“宿舍离医院还是蛮近的。” “嗯,所以我一直没在外面找房子,除了小一点,住着很方便,还便宜……” 说到这儿,他目光低垂,沉默了一下。 孟遥有点觉察到了,抬头看去。 他微抿着唇,幽洸的台灯光照着,目光有点深,看不分明。 孟遥什么也没说,低下头去。 心里好像没什么太大的感觉,只是有一点空,一点茫然。 他会想到什么,跟谁有关,跟什么有关,她大致是能猜到的。 “哒”的一声。 孟遥赶紧说:“水好像开了。” 丁卓“嗯”了一声,起身走到窗边的桌前。 过了一会儿,他端了杯水过来,放在桌上,“有点烫,凉一会儿再喝。” 室内温度渐渐升起来了,孟遥觉得身上的寒气散了点儿,慢慢暖和起来。 她伸手,把他桌上摆着的书抽出来一本,翻开丁卓目光定在她手上,“元旦放假吗?” “哦,”孟遥动作停了一下,“公司要组织团建。” “去哪儿?” “邻市。” “玩什么项目?” “素拓,然后主要是泡温泉。” “你们公司都去?” “不是,就我们项目组。记得吗,我上回跟你说过要做银辰大厦的策划,已经验收了,小组说要出去庆祝。” 丁卓顿了一下,声音平淡,不带什么情绪,“你们组长也去?” “去的,他是组织者。” 丁卓“嗯”了一下,没说什么。 孟遥感觉气氛有点微妙,转头看向丁卓,“怎么了?” 丁卓摇一摇头,“医院忙,我元旦估计休不了,你好好玩。” 孟遥讷讷地说了声好。 他似乎有情绪,但是因为什么,孟遥不知道怎么开口问。 半晌,孟遥低声喊:“丁卓。” 丁卓看她。 孟遥轻咬了唇,没说什么,伸出手,抓着他手臂,把身体靠过去,头轻轻靠着他肩膀。 顿了一下,丁卓伸手,揽住她的肩,把她抱进怀里。 宿舍里很安静,只听见空调呼哧呼哧的声音。 孟遥头靠在 他胸前,似乎能听见他的心跳声。他温热的呼吸拂在她头顶上,她有一点不真实的感觉,好像昨天的梦还没醒,不敢去细想,也不知道怎么把这些细微的情绪整理成语言,又该对谁倾诉? 片刻,孟遥让自己不再去想什么,手指抓着他的衬衫,把他抱得更紧。 第23章 (23)拥抱 年前清点,各种兵荒马乱。公司之前整理用的表格不合理,老板最近让人给新设计了一个,逼着他们赶紧把之前的资料全部腾挪过来。一公司人,不管什么岗位,都被发动起来填表。好几年陈芝麻烂谷子的东西,孟遥毫不怀疑这些要是实体的,肯定是在阁楼里堆得长了蛀虫的那种。几天下来,头昏脑涨,孟遥现在连看见跟excel一个颜色的绿就隐隐胸闷气短。 她忙,丁卓也不遑多让。 好几次电话里没说两句,丁卓那边就有人找。 孟遥从来不是腻腻歪歪的性格,并不在意这一点。她把公私分得很开,大约源于一种根深蒂固的不安全感,不管生活里发生了多么不如意的事,工作也一点不敢耽误。 父亲过世开始,日子就一直过得捉襟见肘,当她开始工作赚钱,就紧紧攥着这点安身立命之本。 羡慕过身旁过得恣意的人,但到最后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就是个把金钱看得极重的俗人。 没有人站在她身后,让她可以恣意,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孟遥这一周忙完,就得跟着小组出去邻市了。 她想着,走前应该去见丁卓一面。 出公司大门,她给丁卓去了个电话。 响了几声,那端传来丁卓的声音:“下班了?” “嗯。”孟遥避开车子,往地铁站走去,“你晚上加班吗?” “说不准,看情况多半要加。最近会多,我刚开完了一个,中途我偷偷睡了一觉,醒来才轮到第三个人上台说‘我简单说两句’。” 孟遥忍俊不禁,“开会睡觉,小心被抓到写报告。” “没事,我导师会护着。他肯定说,他们这些年轻医多苦啊,既要空谈又要是实干,一人干三人的活,睡个觉怎么了?” 孟遥笑说:“逻辑严丝合缝,根本没法反驳。” 丁卓也跟着笑了一声,问她:“吃饭了吗?” “没,准备回去收拾收拾东西,再出去吃。” 丁卓顿了下,“什么时候走?” “明天上午八点。” 丁卓“嗯”了一声,“那你过去注意安全。” 孟遥应下,又闲扯两句,等丁卓那边有人找,挂了电话。 他这么忙,她没好意思提出过去打扰。 过去两天一夜,孟遥没收拾太多 东西,衣服和日化用品,统共收拾出了一个二十寸的箱子。 她有点累,既不想出去又不想自己下厨,点了个外卖将就一顿。吃完之后,把这两天的脏衣服丢进洗衣机里,坐在沙发上发呆的时候,桌上电话响了。 孟遥心里一动,忙跑过去把电话拿起来,一看,是王丽梅打的,免不了有点儿失落。 王丽梅问她元旦回不回家。 “不回,过年也没几天了。” “今年过年什么时候放假?” “腊月二十八、二十九吧。” “这么晚啊?” “跟往年不是差不多么。” 王丽梅“哦”了一下,说那边有个亲戚的儿子腊月二十六要结婚。 “我真的回不来,就不去了。我给您打点儿钱,您份子钱多给点儿吧。” 王丽梅语气就有点不好了,“是希望你早点回来,不是找你要钱。”她顿了下,“外婆想你了。” 孟遥沉默了一会儿,“我知道了。尽量早点回。” 又问苏家那边的近况。 “好多了,你陈阿姨现在正在研究路线,准备年后去什么新马泰玩。” 王丽梅又絮叨了些别的,孟遥似听非听,找了个当口,把电话挂了。 没来由的,心里有点沉。 冬天夜长天冷,她好一阵子早上都没跑步了,筋骨有点儿钝,与其一个人在这儿干坐着瞎想,不如去跑会儿步。 孟遥换上运动服,mp3和钥匙揣进口袋里,把耳机一塞,下楼做了下预热,沿着人行道,往附近的人工湖跑去。 湖边夜跑的人多,夜风虽冷,跑了一会儿,身体出汗发热,反倒有一种舒服的感觉。 湖水沉沉,映着岸上的几点灯光,孟遥跑了一阵,心里渐渐平静下来。 两圈刷完,她停下来,慢慢地往小区走,经过旁边小超市,她进去买了瓶酸奶。 在超市门口,她揭开盖子,喝了一大口。 刚跑完步,没觉得冷,只有种说不出的畅快。 孟遥拿着酸奶瓶子,往小区走去。 快走到楼下,她摸钥匙准备开门,忽觉得哪里有点不对,转头一看,旁边树影底下,多了辆车。 孟遥愣了愣,睁大眼睛去分辨车牌号。 车打起双跳。 孟遥赶紧把耳机扯下来,放进口袋,走过去。 车门拉开,丁卓从驾驶座上下来,笑说:“按两下喇叭了,你是准备视若无睹呢?” 孟遥惊喜过望,“你怎么来了?不是加班吗?” “今天要替人值夜班,十一点到就行。” 孟遥赶紧看了看手环上的时间,已经九点半了。 “那你吃饭了吗?” “还没。” “那先去吃点东西……”她又想到自己身上还穿着运动服,一身的汗。 “不急,”丁卓看着她,“先等等……” 她刚跑过步,身上热气腾腾的。 丁卓往前一步,伸手,很轻地在她脸上碰了一下。 孟遥发愣,感觉被他碰的这下像是带电,让她有一点想躲。 丁卓手垂下来,就势轻轻按着她肩膀,往自己怀里一带。 孟遥忙说,“我一身汗……” “没事。” 孟遥便没再说话,头轻轻抵着他左侧胸膛,闻到他身上有一点消毒水的味道。 丁卓手掌又用了一点力气,感觉她热烘烘的温度,让他一路过来的疲惫和烦躁,一下都没了。 他以前总爱跟自己较劲,凡事罗列个一二三四五条,把它们理出逻辑来,才觉得自己做的决定是有根有据的,是不会后悔的,即便真的后悔了,那也是站不住脚的。 可其实有些事就是没有逻辑,全凭本能。 好比那天他没克制住拥抱她,好比今天明明累得想瘫倒不起,却还是硬撑着开了半小时车过来找她。 他觉得,她这点不动声色的温暖,好像渐渐把他变成了一个没有原则的人。 孟遥身上的汗被蒸发,开始有点冷。她鼻子痒,没忍住,别过头捂住嘴打了个喷嚏。 丁卓忙问:“冷?” “有点。” “那你赶紧上去吧,别冻感冒了,我还得回医院值班。” 这么远过来,待了不到十分钟。 孟遥笑了笑,“是不是觉得亏了?” “什么亏了?” 孟遥摇摇头,笑说:“丁医生,如果您不介意上演一把生死时速,现在上去吃碗饺子,还来得及。” 上楼之后,孟遥把身上运动服脱下来,换了 件干净的卫衣,没来得及洗澡,直接往厨房去给丁卓煮水饺。 速冻饺子,煮起来很快,没到十分钟就出锅了。 孟遥把饺子端出来,喊了一声,没听见回答,转头一看,丁卓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她走过去,在沙发沿上坐下,低头看他。 灯光让他轮廓显得很深,眉目硬朗。 但他呼吸平缓,眉头舒展开,显得比平常的时候要平和一些。 孟遥掐着时间,又让他睡了五分钟,最后伸出手,轻轻摇了摇他手臂,“丁卓。” 丁卓喉咙里应了一声,缓缓睁开眼,过了片刻,目光聚焦,定在她脸上。 他似乎有点懵,没明白过来自己在哪儿。 “本想让你再睡一会儿,可是饺子再放就成饺子汤了。” 丁卓坐起身,打了个呵欠,抬腕看了看时间,要是十五分钟内吃完,还来得及。 丁卓到桌边坐下,拿起筷子。 小睡了一刻钟,这会儿精神好多了,饿的感觉席卷而来。 他狼吞虎咽,一边抽出时间来跟跟她聊天,“你室友又不在家?” “嗯,她去找他男朋友一起跨年。” 丁卓顿了一下,“抱歉。” 孟遥笑了笑,“没什么,谁都有忙的时候。” 丁卓低头吃饺子,没再说话。 他们这行是真忙,尤其是处在他这个上不上下不下的阶段,很多事他要是不争取不主动,后面一群人虎视眈眈。 多少人没熬过这一阵,另谋出路。 而他觉得既然这路还没走到尽头,还有点希望,总要咬牙再撑一阵。 没一会儿,一碗饺子很快被扫荡干净。 时间差不多了,孟遥将丁卓送到门口,“我穿着睡衣,不陪你下去了,晚上开车注意安全。” “好。” 丁卓看着她,还想再说点什么,最后什么也没说,伸手,将她揽进怀里。 她穿着珊瑚绒的睡衣,让他感觉自己像是抱着只毛茸茸的兔子。 孟遥伸手,轻轻搭在他腰上,有点迷恋这种踏实又什么都不用去想的感觉,然而还是不得不提醒他,“……快来不及了。” “没事,就一会儿。” 他下巴轻轻蹭了蹭她的头顶,没忍住,还是嘱咐 两句:“玩的时候别冻着手,药带上,按时擦。” 孟遥心口发涨,轻轻地“嗯”了一声。 又过了几分钟,实在是不能不走了,丁卓松开她,“那我走了,你锁好门。” 孟遥点一点头,目送他下去,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这才把门关上。 她走到窗前往下看,没一会儿,楼下那辆车打起左转灯,起步开入夜色之中。 第24章 (24)跨年 天气预报说近日有雪,乌云阴沉沉挂着,风呼号了整天,雪也没下下来。 下班前,经过护士站时,听见好几个护士商量着元旦怎么出去玩,也算是有点节日的气氛。 晚上,丁卓在查房时,有病人问他,丁医生,不放假啊。 不放。 那跨年也守着我们啊? 嗯,守着你们。 病人哈哈笑起来,又说,等会儿我儿媳妇来给我送银耳汤,请丁医生也喝一碗吧。 丁卓说好,并不当真,转去下一间病房。 一圈转弯,丁卓往护士站去给值班护士打了个招呼,自己去趟心外,让她有事打电话。 方竞航今天并不用值班,为了陪着阮恬,跟别人换了班。元旦值班的医生正愁抽不出时间陪女朋友,自然换得乐意至极。 丁卓先去值班室看了一下,方竞航不在那儿,便直接去了阮恬的病房。 阮恬家里有钱,不愿意亏待宝贝女儿,费了老大功夫在床位紧张的医院给她弄了个单人病房。 推门进去,方竞航和阮恬正拿着ipad,不知道看什么东西,阮恬被逗得咯咯直笑。 阮恬看见丁卓,先打了声招呼,“丁医生,你今天也值班啊?” “嗯。” “吃过晚饭了吗?我这儿有水果。” “吃过了。” 方竞航瞥了阮恬一眼,“水果买了是让你吃的,你倒好,全分出去了。” “我不喜欢吃橘子啊。” “橘子维生素丰富。” …… 他俩在一起就这个相处模式,丁卓在旁看着,心里有点儿唏嘘。 阮恬的心思,方竞航不是不懂,然而他除了装傻就是打太极。阮恬说,方医生,我好喜欢啊。方竞航也说,小姑娘,我也喜欢你啊。语气跟逗小猫儿小狗儿没多大区别。 丁卓在旁边坐下,问方竞航,“方瀞雅呢?” “昨儿就跟我打招呼说元旦跟同事刷夜,不回家了。”方竞航瞥他一眼,“孟遥呢?你过节不陪着她?” 丁卓神色平淡,“她公司团建,出去玩了。” 阮恬在旁问:“丁医生女朋友吗?” 方竞航有意揶揄丁卓,就替他回答了:“是啊,悄没生息的,是不是一点也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 阮恬点头:“丁医生得请客。” “请客也没你的份。” 阮恬瞪他一眼。 丁卓有点儿想笑,“你想吃什么,回头我给你买。” 阮恬眼睛都亮了,“真的?” “嗯。” “那肯定得是冰淇淋啊,我感觉已经有一辈子没吃过冰淇淋了。” 方竞航听着,目光一黯,心里滋味一时有点难受。 “冰淇淋恐怕不行,你换个别的吧。” “哦,”阮恬大约也知道会是这个结果,是以并不感到失望,“那就……那就等我想好了再说吧,行吗?” “行,想好了让老方给我带话。” “好。”她像是这承诺已然兑现了一样,弯眉满足地笑了。 阮恬把一旁吵吵闹闹的ipad关上,问:“你们打牌吗?” 丁卓在她关上前往屏幕上看了一眼,好像只在放一个动画片。 方竞航说:“医院聚众赌博,你知道什么影响吗?” 阮恬嘿嘿一笑,从枕头底下抽出一副扑克牌,“你们不说谁会知道。” 最后,三人玩起来了扑克。 没过多久,竞航已经被贴了一头的纸条。 阮恬乐得不行,非要拿手机拍下来。 “那不行,你拍了要是发我们院bbs怎么办?我还混不混了。” “我保证不发,真的,我就自己看……” 丁卓手机忽然震了下,他拿出一看,护士打来的。楼下有个病人出了点小状况,让他下去处理一下。 丁卓抬腕看了看时间,已经十点半了,“我下去一趟,老方,你赶紧回值班室,让阮恬早点睡。” 丁卓阖上门走了,方竞航把头上的纸条揭下来,问阮恬,“你困不困,要不早先休息?” 阮恬一张张理着扑克牌,“不困,再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方竞航看她片刻,“嗯”了一声,“那你先坐着,我下去买点东西。” “什么什么?宵夜吗?” 方竞航屈指在她脑袋上轻轻弹了一下,“就知道吃。” 十来分钟后,方竞航提着只袋子回来了。 阮恬又把ipad打开了,这回放的不是动画片,听声音是个电影,里面音乐 隐约有点耳熟。 阮恬见他进来,锁上ipad,“买什么好东西了?” 方竞航在旁边坐下,打开塑料袋。 阮恬往里瞧了一眼,惊讶。 方竞航拿出冰激凌和小勺,“只准吃一勺,多了不行。” 他拿小勺,挖了一点儿,递给阮恬。 阮恬垂眼看着,脸上仍然带着笑容,目光里的情绪却完全变了。 她盯着方竞航的手,轻声笑说:“还是不吃了,只让吃一点话,比不让吃更难受吧。” 方竞航顿了一下,没说话,把勺子放回到冰淇淋杯子里。 阮恬笑一笑,“没事的方医生,我也不想让我爸妈担心。” 方竞航喉咙一梗,伸手很轻地摸了一下她的脑袋,把她压在手臂底下的ipad抽出来,“别看了,你早点睡吧,我在这儿陪你。” 阮恬眨了一下眼,“可是我想等着跨年,明年不知道能不能……”她声音低下去,片刻后又笑起来,看向方竞航,“行吗?” 方竞航怎么可能说得出不行。 他把后面窗帘给她拉上,“那你现在别闹了,也别玩了,躺下来我陪你说说话。” 阮恬乖巧地点了点头,躺下去,自己把被子盖上。 方竞航给她掖了掖被角,“想说点什么?” 阮恬笑了笑,“给我讲一讲你小时候的事吧。” “那有什么可听的。” “讲讲看吧,我想知道。”她笑意盈盈,目光殷切。 方竞航顿了下,“……我小时候比较皮,老跟人打架……” 病房里很静,让这个夜晚也仿佛很静,带着一种流水似的,悲伤的温柔。 丁卓处理完病房的事,已经十一点了。 他下去711买了点儿夜宵,带回值班室。拿起手机看了看,九点多发给孟遥的信息,她现在还没回。 想给她打个电话,还是按捺下来。 今天跨年,她又跟同事一起,顾不上手机也是正常的。 吃过宵夜,丁卓定了个闹钟,在值班室的床上躺下来。 睡得迷迷糊糊,手机一震。丁卓惊醒,以为是闹钟,摸过手机一看,孟遥打来的电话。 他立时清醒过来,拿起手机到了窗边,拉开窗帘一看,外面好像在飘着雪。 丁卓打开窗户,听见电话那端孟遥说:“不好意思,刚跟他们在打牌,手机放房间忘记拿了。” “没事,”丁卓打开窗户,寒风立时夹杂着细雪飞进来,他往外看了一眼,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的,雪花正絮絮扬扬往下落,“旦城下雪了。” 孟遥顿了下,“真的?太可惜了。” “下得大,一会儿就堆起来了,你后天回来还看得见。” “在帝都的时候,雪见得多了,重要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那边沉默着。 丁卓笑了一声,“你要是不好意思回答,那我替你说了?” 孟遥低低地说了句,“哪有不好意思。” 丁卓不逗她了,“没事,你好好玩。我今天在医院值班,你要是在旦城,我也不能陪你。” 孟遥“嗯”了一声,“今天医院不忙吧?” “还好,今天挺消停的,刚去方竞航那儿待了一会儿。” “我后天中午应该就回来了。” 丁卓说“好”,又问,“给家里打过电话了吗?” “打了……还不如不打呢,又被我妈念叨一通,”孟遥停了一下,“……我妈跟我说,孟瑜最近几次周考成绩都有点儿下滑,不知道什么原因……我有点儿怕她是早恋。” “应该不至于,现在小孩儿对这些事还是拎得清的。过年回去的时候,跟她谈一谈吧,虽然接触不多,但感觉孟瑜是个懂事的姑娘,听得进去道理。” 孟遥“嗯”了一声,“孟瑜性格有点直,我就是怕这一点,她脾气上来的时候,经常会做些冲动的事。你可能不信,她读小学的时候,把一个说她是有妈生没爹养的男生门牙给打豁了。” 丁卓没忍住笑了,“男生?” 孟遥也笑了,“是的。还好那男生还在换牙期,掉了又重新长出来了。我妈当时拉着孟瑜去跟人道歉,孟瑜梗着脖子就是不肯低头。”她顿了一下,“……她比我活得有气性。” 她声音听着,有一点惆怅。 丁卓便说:“你也有气性,只是没这么外露。” 孟遥问:“……真的?” “孟瑜喜欢给别人较劲,你喜欢跟自己较劲。” 沉默了一会儿,孟遥笑说:“你看人还蛮准的。” 丁卓倚 靠着窗户,吹着寒冷的夜风,耳边是孟遥的声音,莫名就觉得心里很静,“在医院待久了,各式各样的人都见过。” 他还要再说什么,忽听见远处高楼那儿传来打钟的声音,一看时间,已经越过了0点,“……新年快乐。” 孟遥“啊”了一下,忙说:“新年快乐!” 过去一年,起起落落,像是一艘平稳行驶的船,骤然撞上冰川,猝不及防。 他是劫后余生的难民,她也是。 两人划着救生小艇,在茫茫海上重逢。 很远处一点灯塔的微光,夜还长,兴许找不到路,兴许最后划不到灯塔照亮的地方。 但无论如何,此时此刻,他还有点余力,想带着她一道穿过迷雾。 丁卓看着夜色中远处灯火通明的高楼,“……明年一起跨年吧。” 第25章 (25)返程 孟遥刚挂了电话,就听见响起敲门声。 她放下手机过去打开门,林正清立在门口,身上带点儿酒气,笑说:“等你两局了,还不快点儿?” “大家还不睡吗?” “不是还早吗?让人送了点温泉蛋,一块儿来尝一尝。” 孟遥想了想,“我发条短信,一会儿就下来。” 林正清点点头,笑看着她,“快点儿,不然一会儿蛋让人抢完了。” 孟遥回房间拿起手机又给丁卓发了条信息,“我可能还要跟他们打一会儿牌,你无聊的话,可以找我聊天,微信短信都行。” 片刻,丁卓回复回复:妥。 林正清住了一个套房,面积很大,一厅两卧,还带个晒台,沿着晒台下去,就是汤池的入口。小组的人全待在他的套房里,有的打麻将,有的看电影。孟遥跟林正清等三个同事,组在一块儿打掼蛋。 孟遥到方才自己坐的位置上坐下,坐在旁边的同事赵月把海碗往她面前推了点,“温泉蛋,趁热吃。” 孟遥说了声谢谢,敲开蛋壳儿,往上面淋了点儿酱油,拿小勺舀着,小口小口往里送。 林正清看着她,“味道还行吗?” 孟遥点点头,“挺好吃的。” 赵月问她:“去这么久,打电话去了?” “嗯。” “男朋友?” 孟遥顿了一下,点了一下头。 立即,她便感觉林正清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他原本脸上是带着笑的,此刻表情有点僵。 赵月做了个夸张的表情,“刚进公司那会儿问你,说没男朋友啊,最近刚找的?” 孟遥神情平淡,“嗯。 林正清神情自然了些,看着孟遥,似笑非笑,“上回的丁医生?” 孟遥点点头。 赵月接话,“还是医生啊?那真好,回头问问你男朋友,还有没有条件好单身的医生,给我们也介绍介绍?” 孟遥笑一笑,“好。” 大家吃完温泉蛋,赵月问,“还打吗?” “打啊,怎么不打。我手气正好,不接着打不亏了?”林正清看着孟遥,笑问,“你还跟我一队么?要不换换?” 赵月便说:“打个牌你男朋友不至于生气吧?” 孟遥有点尴尬,笑 了笑,“就按之前的来吧。” 打了几盘,赵月他们那对赢得更多。到一点钟,大家都有点累了,陆陆续续有人回房间。 一局结束,赵月打了个呵欠,“今天就到这儿吧,明天还要爬山,大家洗洗早点睡。” 都没什么异议,丢了牌互道晚安,大家便散了。 孟遥有点乏,打了个呵欠站起身。 “孟遥。” 孟遥顿住脚步。 林正清立在她跟前,“去外面庭院那儿坐会儿吧,跟你说两句话。” 孟遥有点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虽然没跟旦城一样下雪,但外面温度很低。 孟遥没戴围巾手套,寒风只往脖子里扑。她把手揣进口袋里,缩着肩膀,立在庭院的廊下,等林正清开口。 林正清看着她。 她穿了件黑色的羽绒服,领子上的绒毛在风里瑟瑟颤动。廊下亮着淡白色的灯,衬得她皮肤净透,目光清澈。 林正清心里有一点发苦,很轻地笑了笑,“上次见面,你怎么不说。” 孟遥低声道了句“对不起”。 上次不清不楚的,她自己都还有点懵。 “要知道这样,早该跟你把话说清楚的。” 孟遥低着头,没吭声。 林正清看她这样,不明所以地笑了一下。他确实没投入百分百的真心,平常不过是想到了,才记得要撩一阵,所以这时候说什么话都没这个立场。 然而,他打心底里明白,孟遥是个好姑娘,他没早一点做一个决定,是他自己的损失。 “林正清,”安静很久,孟遥抬起头来,看着他,目光里没有太多的情绪,“我不是个多相信爱情的人。所以,对这件事,我态度很谨慎。” “不信爱情,那你信什么?” “……我信命。” 林正清笑了下,“你有点儿消极。” “我做好了随手洗手作羹汤的准备,然而事实上……”孟遥顿了一下,“我骨子里还是更信任自己。” “那你现在的男朋友呢,那个医生?” “他……”孟遥目光里带点儿迷茫。 他们是夜色茫茫中的两只小舟,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刮到了一起,然而谁知道这风往哪儿去,又什么时候会调转方向。 ……不过是,有一时是一时而已。 “还是得抱有希望,虽然我没荣幸成为这个人,”林正清自嘲地笑了一下,“你不相信的事,永远都不会发生。” 她为人行事永远这么稳妥,没直白地给她发张好人卡。 孟遥没说话。 林正清一笑,“那不说别的了,祝福你吧,最好不用再给任何人任何机会。” 他看看她,“别觉得尴尬,这真没什么。我不会骚扰你,也不会把这事儿到处说。” 孟遥笑了笑,说谢谢。 他看她实在仿佛冻得不行,便说:“赶紧进去吧,洗个澡睡觉,明天还要折腾。” 回到房间,孟遥掏出手机看了看,丁卓没给她发过信息。 她发了条短信过去:我们已经散了,准备休息,在忙吗? 片刻,那边回复过来:抱歉,刚睡着了。散了那就早点休息吧。 孟遥回了个“好”,又说晚安。 丁卓回复“晚安”。 孟遥丢下手机,正准备去洗澡,手机又震了下,屏幕里跳出一句新的回复:等你回来。 孟遥攥着手机,不自觉地勾起嘴角。 第二天小组去爬山,在山上的民宿吃过饭,又折返回来。下午大家都懒得动,要么窝在酒店打牌,要么再去泡温暖。 耽搁一天,三号早上,一行人出发回旦城。 他们是自驾来的,四个同事各自开了车,一车三四人,孟遥跟赵月,还有另一个同事坐林正清的车。 车向东行,一路风景愈显荒枯,进旦城郊区,不远处屋顶上卧着白色,赵月惊呼,下雪了?又赶紧掏出手机拍照。 玻璃窗映着影子,孟遥看见自己笑了一下。 她拿出手机,给丁卓发了条信息:到郊区了,还有一小时能到。 丁卓回复:好。 假后返程高峰,加上雪天路滑,车子堵在高架桥上,等到市中心的时候,远远超过了一小时。 按谁近先送谁的原则,林正清先将赵月和另外一个同时送到家,最后再往东城区开去。 车里就剩下自己跟林正清,孟遥或多或少有点儿尴尬。 林正清往镜子里看了一眼,问孟遥:“你是先回去,还是咱们找地儿吃个中饭。” “先回去吧,还 得收拾东西。” 林正清便没再说什么,抬手把车载广播打开了。 半小时后,车到了小区附近。 孟遥说:“我就在这儿下吧。” “你买了那么多东西,从这儿提回去?给你送到楼下吧。” 孟遥有点犹豫。 林正清半开玩笑道:“怕我知道你住哪儿以后,半夜过来摆蜡烛喊楼?都是成年人了,干不出这种事儿。” 孟遥笑了笑,指路。 昨天已经跟林正清把话都说清楚了,她要还这么别着,反倒显得矫情。 车拐进小区,往孟遥住的那栋单元楼驶去。 孟遥抬头往前看了一眼,顿时一愣。 林正清也看见了,黑色别克。 他笑问,“你男朋友来了?” 孟遥没说话。 林正清把车开过去,离别克两三米,停下。 孟遥拉开车门下了车,下一瞬,便看见丁卓也拉开了驾驶座的车门。 丁卓目光定在她脸上,“回来了。” 孟遥“嗯”了一声。 林正清也下了车,笑着向丁卓打了声招呼,“丁先生,你好。” 丁卓语气很淡,“你好。” 孟遥有点不自在,对林正清说:“帮忙把后备箱开一下。” 林正清躬身进车内按了下解锁,正打算去后面帮忙卸东西,却见丁卓大步走了过去。 孟遥跟着走过去。 “哪些是你的?” 孟遥指了一下,丁卓把两个纸箱子和一个行李箱卸下来,放在地上,盖上后车盖。 孟遥看向林正清,“谢谢,回头去公司请吃饭。” 林正清瞅着她,似笑非笑,也没多说什么,“那行,明天公司见。”他向着丁卓挥了下手,“回见。” 丁卓面无表情。 林正清上了车,片刻,发动车子,一拐弯,向着小区门口开去。 丁卓弯腰把孟遥地上的两只纸箱搬起来,“箱子你自己提?” 孟遥忙说:“好。” 她跟在丁卓身后,上了楼。 在门口,孟遥伸手去摸包里钥匙,丁卓就把纸箱子放在行李箱上,拿眼瞅她。 孟遥:“……怎,怎么了?” 丁卓看着她,不说话。 孟遥捏着钥匙,去开门。丁卓手臂绕过来,一把捏住她的手。 孟遥转头看他。 他目光有点儿沉,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孟遥这才有点后知后觉,忙说,“我买了点特产,东西不好自己拿回来,所以让林正清送了一段。” 丁卓一直看着她,过了片刻,才不带什么情绪地“嗯”了一声。 孟遥还在揣摩这个“嗯”字是什么意思,丁卓捉着她的手,把她往自己这边带。 这一下碰着行李箱,纸箱子摇摇欲坠。 孟遥赶紧去抢救,“箱子里是蛋!” 丁卓也一下紧张起来,眼疾手快,一把抱住。 虚惊一场,孟遥输了口气,看着他笑起来。 丁卓也有点绷不住,勉强维持最后一点儿威严,“赶紧开门。” 第26章 (26)寒夜 孟遥开了门,两人把东西放下。 丁卓便说:“蛋哪里没有,那么远带回来做什么。” “不一样的,那儿的鸭蛋真的比较好吃。”她将纸箱子打开,如数家珍,“除了鸭蛋,还有几瓶蜂蜜。”她拿了个瓶子给丁卓看,瓶子里蜂蜜颜色剔透晶莹,“槐花蜜。快过年了,正好给家里带一点。” 她拍了拍箱子,转头看他,笑说:“给你也备了一份,你给你妈妈带回去。” 丁卓看着她,脸上也带点儿笑:“你不自己送去。” 孟遥笑说:“我哪儿能去。” “为什么不能去?” 他见孟遥神情一滞,这才意识到自己脑子短路了。 孟遥笑一笑,没说话,把纸箱子掩上,拉着行李箱回自己房间。 没在房间里久待,孟遥出来,却见丁卓点了支烟,却也没怎么抽,就夹在指间,淡淡青烟缓慢地飘散开去。 孟遥盯着他看了一瞬。 委屈的话,她一句也不会往外倒,说了就露怯。 “你吃饭了吗?” “没吃,等你一个小时了。” 孟遥怔了下,“我刚到郊外那会儿你就来了?” “嗯。某人谎报军情。” 孟遥笑了一下,“要军法处置么?” 丁卓抬眼看她,笑说:“军法严苛,怕你受不住。” “你说我听听?” 丁卓向她伸出手,“别的不说了,你先过来。” 孟遥走过去,到他身旁坐下。 丁卓把烟掐灭,伸手将她往怀里一揽,手掌用了点力,让两人身体紧紧靠着。 有点寒气的气息,不知是谁身上的。 孟遥无声地深深地吸了口气,心里有一点空,然而怀里却是充实的。 丁卓脸颊轻轻蹭了蹭她的头发,嗅到浅浅的花香味。 温热的气流拂在颊畔,孟遥有点儿痒,忍不住缩了下脖子。 丁卓却伸手将她脑袋一掌,没让她躲开。他退后一点,看着她。 孟遥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丁卓目光有点深,比平常更深,带了一点温度,一点让她不敢细究的的意味。他伸出手指,缓缓地碰了碰她的脸。 温热的,过了电一样。 孟 遥心脏发颤,不敢动。 片刻,她觉察到丁卓呼出的气息越来越近,心越发揪成一团。 突然之间,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闯入脑袋,她身体一僵,几乎想也未想,一下站了起来。 空气尴尬地凝滞了。 “我……”孟遥咬了下唇,“箱子里有蛋糕,我忘了得放在冰箱里。” 她不敢看丁卓的表情,落荒而逃。 她把门掩上,立在门后,眼里泛潮,简直想给自己两个大耳刮子。 早不想晚不想,偏偏在这时候想些无用的东西,糟践自己又膈应丁卓。 过了很久,孟遥抽了抽鼻子,擦了擦眼睛,从房间走出去。 丁卓往她手里看了一眼,她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拿着。 他也没说什么,从沙发上站起身,整了整领子,“出去吃饭吧。” 孟遥点点头,把包拎上。 “外面冷,围巾手套都戴上。” 孟遥顿了一下,又转身回房间。 直到上车以后,两人才又开始交谈。 “吃什么?” 孟遥指路,“太平路上有家云南菜,去那儿吃吧。”她又问他,“你今天不上班吗?” “昨天值了夜班,白天休息。” 孟遥愣了一下,“那你下夜班了还没休息?” “回宿舍躺了两小时。” 难怪黑眼圈那么重。 孟遥心疼,又觉得懊恼,“可以睡好了再来找我,或者我过去找你。” 丁卓看她一眼,“没事,下午回去睡一样的。还能睡个囫囵觉。” 她越发觉得歉疚,很多话梗在那儿,最后却只说得出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谎报军情,让你白等了一小时。” 丁卓闷笑一声,“还好,等你的时候睡了一觉,也不算浪费。” 在太平路上吃过饭,丁卓又把孟遥送回去。 下车前,孟遥问他,“要不就去我那儿睡?” “你室友不介意?” “她男朋友也来过,互相体谅,不打扰就行。” 丁卓笑了笑,“你们那沙发太短了,伸展不开。” “不会让你睡沙发的。” 丁卓 有点犹豫。 孟遥将手刹一拉,身体探过来,拔了车钥匙,“就这么决定了。” 丁卓笑了,“你是不是有点独断。” 孟遥笑看着他,“再蹩脚的将军,也得准许手下兵谏吧。” 晃一圈,丁卓又跟她上了楼。 孟遥开了房间里的空调,“你先坐一会儿,我去烧点水。” 丁卓头一回进她卧室,在床上坐下,不由地打量起来。 不算多大,十六七平米,一张一米五的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和一个小书架,统共就这些东西,然而让她归整得不像个出租房,有点儿家的感觉。 丁卓站起身,走到书桌前。 她的书就文艺多了,一眼扫过去,一套多丽丝·莱辛,几本三岛由纪夫。桌面上还放着一本,丁卓看了一眼,汉娜·阿伦特的《平凡的邪恶》片刻,孟遥端着一杯热水走进房间,却见丁卓正坐在桌子前面翻书。 丁卓听见脚步声,也没回头,问她:“这个汉娜·阿伦特是不是研究极权的。” “是的,”孟遥把水杯放在桌子上,“你看过她的书?” “没。隐约记得看过电影,以前上选修课上听老师提过,说她插足老师的婚姻。” 孟遥顿了下,表情有点儿淡,“是。哪怕她学术上取得这么大的成就,别人说起她的时候,还是会给她贴个师生恋的标签。” 丁卓看她一眼,笑说:“这是在针对我呢?” “没有,”孟遥把书从他手下抽出来,“不针对任何人,人性就是这样。” 她表情怏怏,似是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 丁卓便也没说什么,“我睡觉,你做什么?” “我看会书,等你醒了,我们一起去吃晚饭。” 房间里温度起来了,睡意一阵阵袭来,丁卓进来开始,就打了无数个哈欠。 他便也不跟她客气,脱掉身上外套。 孟遥把他的外套抖了抖,挂起来,把水杯放在他手边的床头柜上,方便他渴的时候喝。 丁卓在床上躺下,调整了下枕头,侧身看她。 她床很软,一股清淡的香味,睡在上面,既觉得舒服,又有点儿说不出的不自在。 累,倒没什么别的想法。 孟遥一转头,看他还睁着眼,笑说:“还睡不睡了?” 她起身,将卧室的大灯关上,只留了一盏台灯,“这样行吗?” 丁卓点一点头,还想再看会儿,架不住眼皮越来越重,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孟遥坐在椅子上,转身看着丁卓。他呼吸平缓悠长,睡得很熟。 她就这么看着他,有一点入迷,有一点满足,也有一点不知何谓的患得患失。 不知道过了多久,丁卓醒了过来。 他翻了个身,却见孟遥趴在桌上睡着了。一头长发,那样垂下来,浅黄的灯光底下,看着格外柔顺。他心里有点痒。 他从床上起来,走过去,伸手摸了摸她头发。 孟遥轻轻地“嗯”了一声。 丁卓托着她手臂,半蹲下来,把她抱进怀里,“去床上睡?” 孟遥迷迷糊糊,睁不开眼,“几点了?” 丁卓抬腕看了看表,“八点。” 她反应了一下,才说:“这么晚了?” “饿不饿?” 她摇了下头,“你饿吗。” “还好。” 孟遥伸手,捂住嘴打了个呵欠,“那起来吧,我们去吃晚饭。” 丁卓说好,便拥着她从椅子上站起来。 孟遥又打了一个呵欠。 丁卓看她,“要不再睡会儿?” “不用,吃完饭了我早点睡。” 孟遥已经完全醒过来,伸手推了推。 丁卓“嗯”了一声,没松手,多用了一点力,仍是抱着她。 温柔乡英雄冢,多奇怪,自己怎么就成了这么一个黏黏糊糊的人。 吃饭的地方近,丁卓没开车。 吃完饭,已经九点多了,两人踩着湿漉漉的街道,慢慢往回走。旦城是南方,雪下了一阵就停,很难堆起来,到晚上,差不多都化完了,空气带着透骨的寒意。 “医院什么时候放假?” “今年是腊月二十九,你呢?” “差不多的。” “那一块儿回去吧,”丁卓笑说,“你那两箱鸭蛋,带着也不方便,我们自驾。” 孟遥没忍住笑了,想了想,低头小声说,“是不是不太好?” “什么不太好?” 孟遥没说什么,摇摇头。 丁卓忽然停下脚步。 孟遥也跟着停下,“怎么了?” 丁卓看着她,寒夜灯光,目光显得很深,“孟遥,有些事儿,逃避没用。” 丁卓目光直视她的眼睛,像是不让她躲,“你要是不怕,就跟着我往前冲。再蹩脚的将军,大敌当前,也不至于丢下士兵一人跑了。” 冷风拂过头顶的枯枝,孟遥眨了下眼。 她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感觉,凭空多了点儿勇气,好像又凭空多了更多的恐慌。 她看着丁卓,听见风声里自己声音有点儿颤,“……我要是怕呢?” 丁卓上前一步,手掌按在她背后,停了一会儿,用力,把她按进怀里。 夜风从他们衣角略过,在这个拥抱之下,仿佛都显得温柔了一些。 “……我也怕。但不管遇见什么,我在前面,替你挡着。” 第27章 (27)夜归 元旦假期之后,一阵兵荒马乱,丁卓和孟遥总算就都放假了。 临走之前,丁卓往心外去找方竞航打招呼。要放假了,一层楼尽是人来来去去,丁卓在一个病房里找到了方竞航人影。 两人往值班室去,丁卓问:“阮恬呢?出院了?” “前几天就被她父母接走了。” 会诊几次,最后医院还是决定给她保守治疗。是以她这次回去之后,就不再住院了,方竞航也希望这辈子都别再在医院里见到她。 到值班室,方竞航坐下,从抽屉里翻出封红包,递给丁卓,“给阿姨的,替我提前给她拜个早年。” 丁卓把红包接过去,“我妈可不会给你改口费。” 方竞航笑骂:“我操。” 丁卓问他:“你们什么时候回去?” “跟我妹商量过,今年不回去了。给爸妈买了年初二的飞机票,让他们来旦城玩。” 丁卓点一点头,“我下午走。” “车票买好了?” “自驾,跟孟遥一块儿。” 方竞航瞅着他笑得暧昧。 丁卓:“滚蛋。” 方竞航敛了敛神色,“开年来了,得请我吃饭。” “知道,欠不了这顿。” 走前,方竞航又叮嘱开车路上小心云云。 丁卓回去宿舍,把最后一点东西收拾好,给孟遥打电话。 他东西不多,几件换洗衣服,笔记本,再就是些零零碎碎的必需品。 孟遥那边也准备好了,他便把门窗锁好,电闸拉下,去楼下取车,开车过去找孟遥。 今天天气倒是不错,风不大,还出了点太阳。 丁卓把车停在楼下,上去帮孟遥拿东西。她在邻市买的那些特产,已被她细心得分作了四份,拿精美的礼品袋子装着。 丁卓临着她的箱子,看她把四个袋子提起来,问道:“就这些?” 孟遥点点头,去厨房浴室检查一遍,确定水都关好了,“走吧。” 邹城离旦城不算近,自驾要六七个小时。 两人把东西放进后备箱,一道去超市补充了点儿“长期作战”的给养,才正式出发。 春运高峰,路上有点儿堵,开出城花了两小时,上高速以后,总算通畅了些。 丁卓一边开车,一边跟孟遥聊天,一点也没觉得枯燥。 到服务区,两人吃了个晚饭,换孟遥开。 天已经黑了,孟遥放手刹,启动车子,“很久没在晚上上过高速,有点怕。” “没事,我给你看着前面后面的车。”丁卓打开车窗,把副驾的后视镜视野调大。 他并不担心,孟遥开车其实很谨慎,又很稳,换挡换得平稳顺滑,他上回就感觉到了。 开了两小时,车子下高速,再开一小时的省道,就能到邹城。 “累不累,下车歇会儿吧。” 孟遥“嗯”了一声,踩刹车降速,把车子靠边停下。 丁卓解开安全带,拿上烟盒和打火机,下了车。 孟遥拿了两瓶水,跟着下去。 道路下面是农田,映着月光,水田闪闪发亮。 丁卓点了支烟,立在风中,抽了一口,沉沉地吐出来。 孟遥把水递给他,正要说点什么,车上电话响了,她转身去车里拿手机。 王丽梅打来的,问她什么时候到。 孟遥倚着车身,向着丁卓那儿看了一眼,黑暗中,一点火星忽明忽灭。 “快到了,还有一个小时。” “那要到的时候给我打个电话,给你煮汤圆。” 孟遥嗯了一声。 王丽梅又问,“要不要我去火车站接你?” 孟遥忙说,“不用,也不晚。” “行,那你注意安全,到火车站了打个车回来吧,别挤公交了。” 孟遥说“好”,把电话挂断。 丁卓转身看她,“家里打来的?” 孟遥点头,缓缓走到丁卓身旁。 头顶夜空漆黑如同深海,三两粒寒星,远处灯火人家,像是海上航标。 孟遥微微眯起眼,安静看着,有点儿入迷。 丁卓转头看她一眼,伸手,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冷不冷?” 孟遥轻轻摇了下头,“还好。” 她侧头看他,他宽阔的肩膀把风衣撑起来,有点硬的衣角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她向前一步。 “嗯?”丁卓低头看她。 孟遥垂着头,没说话。 丁卓丢了烟,红色火星在夜色 中划了一道抛物线,跌进底黑暗的水田之中。 他伸手,手掌贴着后背,把孟遥往怀里一揽。 风从耳边擦过,孟遥脸靠在他胸膛上,嗅着他衣服上一点儿浅淡的洗衣液的香味。 她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 很久,丁卓轻声问她:“走吗?” 孟遥点点头。 重回到车上,剩下这段路,换成丁卓开。 没开车载广播,也没交谈,车内很安静,只有引擎的闷响。 越接近邹城,两人心里都越来越沉重。 不知什么时候,车窗外略过邹城市政府大楼的一角,孟遥猛地回过神来,才发现马上就要到了。 她没觉察到自己沉沉地叹了口气。 丁卓转头看她,“怎么了?” 孟遥摇了下头。 丁卓没再说什么,车子沿着主干道向前,过了几个十字路口,拐弯驶入辅路。 而后,猝不及防,柳条河河水潺潺的声音,就一下扑进耳朵。 孟遥愣住。 柳条河沿岸路灯都亮着,在远处,灯火连成一片,在水波中轻轻摇晃。 一时间,仿佛凝滞一样的沉默,充斥了整个车厢。 没一会儿,车子就要经过三道桥。 “丁卓。” 丁卓转头。 “就在这里停吧。” 丁卓没说话,看着她。 孟遥避开他的目光,转过头去。 丁卓紧抿住唇。 车开出去一段,丁卓慢慢停了车。 孟遥提上自己的包,拉开车门下去。丁卓下了车,打开后备箱,帮她把行李卸下来。 孟遥提了三个礼品袋,留了一个在后备箱里,“这一袋给阿姨的。” 丁卓沉着眼,“嗯”了一声。 孟遥一手拎礼品袋,一手拉箱子,“……那我回去了,过两天见。” 她立了一会儿,讷讷地说了声“再见”。 丁卓点了点头。 孟遥提着东西,转身往前走。 缓缓的水声,一阵一阵在耳边回荡。 她没回头,慢慢地走上三道桥。 停下脚步,手扶着栏杆,站定。 盛夏时 的记忆,立时扑面而来。 眼前沿河的冬景越发模糊,一种深重的愧疚感让她骤然手足无措。 她凝视着河中摇碎的星火。 “……曼真……” 丁卓站在原地,一直没有上车。 他看着孟遥上了桥,立在那儿。夜色之中,一道削瘦的黑色剪影。 他下意识地摸出烟盒,抽出一支含在嘴里,划了好几下小砂轮,打火机里刚冒出点儿火苗就灭了。丁卓伸出手掌拢住,把风挡着,又打了一下,一股薄薄的火焰喷出来。 他凑近点燃,猛地吸了一口,浓烈的烟雾进入肺腔,心里那股挥之不去的烦躁、憋闷和愧疚,才仿佛稍稍缓解了一些。 夜风很冷,带着河流潮湿的水汽。 不远处桥上那道身影,像一道稀薄的剪影,随时要被风吹散。 从前,让他们靠近的那种同样的悲伤,如今也这样阻隔开他们。 风一阵一阵,吹得手背僵冷,丁卓机械地抬手,把烟送进嘴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桥上的身影终于动了,迈下台阶,踽踽向着桥的那边走去。 丁卓丢了烟,看着孟遥身影消失在重重叠叠的黑暗之中,转身上车。 到门口,孟遥敲了一下门。 里面传来孟瑜轻快的声音:“来了!” 紧接着,大门打开,孟瑜扑上来一把抱住她,“姐。” 屋内的灯火和带着甜味的气息一下涌出来,孟遥冻僵的脸上浮出一抹笑,也伸手用力地抱了一下妹妹,“先让我进去,外面冷。” 孟瑜帮忙把行李提进去,向着厨房那儿喊了一声,“妈,姐回来了。” 王丽梅应了一声,“汤圆马上就好,坐会儿。” 坐在沙发上的外婆缓缓站起来,“遥遥。” 孟遥赶紧过去拉住外婆的手。 “傻丫头,手怎么这么冷,冰碴子一样,”外婆摩挲着孟遥手背,拉着她坐下,把取暖器挪到她跟前,“赶紧烤一烤,别感冒了。” 说着,又拿了个橘子,要剥给孟遥吃。 孟遥拦下来,“外婆,先不吃了,马上要吃汤圆。” 外婆放下橘子,在她旁边坐下,笑眯眯瞅着她,问她路上冷不冷,累不累,吃没吃过晚饭,一个人回来怕不怕…… 还是拿她当个小 姑娘。 孟遥笑了笑,“没事的外婆,我跟人结伴一块儿回来的……” 王丽梅恰好端着汤圆出来,“跟谁一块儿回来的?” 孟遥支吾一下,垂眼道:“就一个老乡。” “咱们这儿还有人也在旦城?” “不是,旁边县的。” 王丽梅“哦”了一声,也没多问,拿小碗给孟遥盛了点酒酿汤圆,“去洗个手,过来吃汤圆。” 孟遥把外套脱下来,走去卧室。 她摸着墙壁,摁亮了灯,把大衣挂在门边的架子上。 正要出去,一抬眼,瞥见墙角那儿的一抹白色。 孟遥心口一闷。 一个破了的纸灯笼,挑在那儿。 第28章 (28)亲吻 孟遥洗过手,坐在桌上跟大家一起吃酒酿元宵。席上,免不了要被追问这半年来的情况。孟遥意兴阑珊,强撑着应付。 吃完汤圆,她洗了澡回到卧室,孟瑜正趴在床上看书。 “坐起来看,别近视了。” 孟瑜应了一声,但还是趴着没动。 孟遥坐下,床铺陷下去一点儿。 孟瑜“啊”了一声,才想起来,“刚刚丁卓哥给你打了个电话,我替你接了。” 孟遥心里咯噔一下,“他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问你睡觉了没,”孟瑜抬头,“你跟丁卓哥一直有联系?” 孟遥语气平淡,“他也在旦城,平常稍微有点儿来往。” 孟瑜“哦”了一声,合上书往里躺了点。 孟遥关上大灯,到床上躺下,想跟孟瑜聊聊她周考成绩下降的事儿,又有点提不起兴致,最后还是决定等过了年再说。 孟遥翻了几个身,还是没什么睡意。 搁枕头下的手机突然响了一声,孟遥摸出来一看,丁卓发来的短信。 孟遥回复:刚躺下,准备睡了。 片刻,丁卓回了一个“好”,跟她说晚安。 孟遥脑袋有点儿钝,似乎从回到邹城这一刻开始,她就什么都不想去思考。 清晨醒来,孟遥收拾之后,去苏家探望苏钦德和陈素月。 陈素月将她迎进屋,笑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晚上。” “放假这么晚啊?放几天?” 孟遥把自己带来的东西递给陈素月,“初七上班。” 陈素月接了东西,替她倒水端茶,又把水果瓜子都端上来,坐下陪她聊天。她精神比上回在旦城时更好,大约也已渐渐走出丧女之痛。 孟遥多少觉得宽慰一些。 坐了一会儿,苏钦德从楼上下来了。 孟遥陪着两人聊了会儿天,陈素月留她吃中饭。 “今天团年,我还得赶回去帮忙。阿姨你们也得忙,今天就先不吃了。” 陈素月笑一笑,起身送她,“曼真都不在了,这年过不过,区别不大——你先回去忙吧,看初二还是初三,你们一道过来吃饭。” 一整天,孟遥跟孟瑜在家里忙进忙出。 王丽梅 看中这个,觉得要是年没过好,这一年的头就没开好,因此虽然家里只四个人,还是要张罗一大桌子菜。 晚上,一家人看着春晚,吃了团圆饭。 以前外婆还健旺,总要熬到零点才睡,现在精神头大不如前,到十一点就一定得上床睡觉。 王丽梅常年操劳,今天又忙了一天,很快也就去睡了。 春晚冗长又无聊,孟遥跟孟瑜大眼瞪小眼。 最后,孟瑜说:“姐,我饿了。” 孟遥坐直身体,“吃什么,我去热点儿菜。” 孟瑜抱住她,撒娇,“那当然是要吃大遥遥烤的小红薯。” 孟遥哭笑不得,“现在都不烧炭了,我到哪儿去给你弄。” “有啊,”孟瑜狡黠一笑,“上回要跟同学烧烤,买了点儿白炭,还没烧完呢。” 孟遥笑了,“敢情是在算计我呢。” 电视没关,两个人去厨房里把炭盆烧起来,架上铁架子。 两人坐在小板凳上,围着炭盆,一点儿火光映在脸上,红彤彤的。小时候冬天取暖,也是这样的场景。 孟遥翻着红薯,烤了一会儿,渐有甜香溢出来。 孟瑜拿着根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烧火棍,扒拉着炭盆里的炭。 孟遥看她一眼,状似漫不经心,“你这回期末考试怎么样?” 孟瑜回过神,语气淡淡的,“还行吧。” “就半年了,抓点儿紧,别的什么都能放一放。” 孟瑜顿了下,抬眼看向孟遥,“妈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孟遥没否认,“她担心你,说你几次周考月考成绩都下滑了。我相信你有分寸,所以我一直没多问。” 孟瑜闷声说:“知道你们想什么,没那回事。” 孟遥盯着她。 孟瑜垂着眼,神情恹恹。这表情,断然不像是没什么事的样子。 读大学的时候,孟瑜才十岁。她在家里待得少,孟瑜的很多事,她也不算特别清楚。王丽梅是容易大惊小怪的性格,是以孟瑜遇到什么事,更愿意跟姐姐倾诉。 “你有什么事,都能跟我说,解决不了的,我还能开导你两句。” 孟瑜没说话,烧火棍子一下一下戳着炭盆。 她不愿意说,孟遥也就不多问了。 没一 会儿,红薯都烤好了。 孟遥拿筷子把红薯夹进盘子里,把炭盆端去门外,去浴室洗了把脸。 孟瑜已经剥开红薯咬了一口,舌头被烫了一下,张着嘴大口大口哈气。 孟遥笑了,“你慢点儿吃,没人跟你抢。” 她自己也想尝一尝,刚拿纸巾包了一个,放在茶几上的电话响起来。 放下红薯,弯腰把手机捞起来,一看,丁卓。 顿了下,她向孟瑜看了一眼,孟瑜正津津有味地吃着烤红薯。 她接起电话,向着窗户走去。 “喂。” “买了点儿烟花,你现在方不方便出来?” “还有谁?” “就我,还能有谁。” 孟遥有点犹豫。 丁卓声音低沉:“出来吧,咱们说会儿话,有什么问题现在就解决,别带到新年去。” 孟遥沉默一瞬,“好。” 她回房间换了件羽绒服,把手机和要是揣进口袋,走回客厅,“我出去一会儿。” 孟瑜抬头看她,“这么晚了,出去干什么?” “有个高中同学,给我买了点儿东西。” 孟瑜只顾着消灭红薯,“好,那你早点儿回来。” “嗯,你把门关好,困了自己先睡。” 孟遥向门口走了几步,又停下来,退回去拿上茶几上纸巾包好的红薯。 外面风冷,不远处已经有人放起了烟花。 孟遥沿着河堤,向四道桥方向走去。柳条河一共八座桥,从一到八。 走了五分钟,她远远便看见桥上立着一道身影。 孟遥加快脚步,快到时,桥上的人听见脚步声,转过头来。 他穿了件黑色的大衣,一手插在口袋里。 孟遥拾级而上,走到他跟前,“久等了。” “没多久。家里闹,正好出来透透气。” “今年人多么?” “嗯,外公外婆,还有姨妈,今年都在我家过年。” “那你还跑出来,不怕被骂么。” 丁卓笑一笑,“骂就骂吧,总比心里堵着舒坦。” 孟遥沉默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忽想起来自己手里还拿着红薯,便把红薯递给他。 手掌里热乎乎的,丁卓瞅了一眼,“什么东西?” “红薯。” “年三十还有人卖烤红薯?” “跟孟瑜自己在家里烤的。” 丁卓笑了笑,“你还会这个”,他揭开纸巾,吹了吹,把皮剥开,尝了一口,甜。 “你也尝点儿?”丁卓把红薯递过去。 孟遥顿了顿,头凑上前,张嘴咬了一小口,小声说:“还行。” “怎么想起烤这个了?” “小时候总烤给孟瑜吃,她喜欢。” 丁卓又咬了一口,“我也喜欢。” 孟遥脸一热。 丁卓又递给她。 “我不吃了,你吃吧,家里还有。” 丁卓把红薯吃完,拿纸巾擦了擦手,丢到桥边的垃圾箱里。 走回去,却见孟遥一手掌着栏杆,看向河水,几分怔忡。 丁卓顿了一下,伸手,轻轻按着她腰,“想什么?” 孟遥后背靠上他的胸膛,他温热的呼吸拂在头顶,有点儿痒。 孟遥摇摇头。 丁卓手臂用力,将她往自己跟前带了一下。 “孟遥。” 孟遥低低地“嗯”了一声。 “我就说一个事……上回,你说我高中好几回考过年级前十,还记得吗?” 孟遥没来由的心里一紧,“……记得。” 丁卓捉着她手臂,将她转过来,目光定在她脸上,“……这事,我没跟曼真提过。” 孟遥呼吸一滞,看着他,过了好半晌,才缓缓眨了一下。 她眼睛里像是盈着河里的水光,湿漉漉的。 丁卓看着这双眼睛,还想说的什么话,一下就堵在了喉咙里。 许久,他觉察到她身体在轻微地发颤,手指抵着他的手臂,推了一下。 她或许将他这下漫长的沉默,视为一种得知真相之后,不作回应的羞辱? 丁卓急忙她使劲地按进自己怀里,声音低沉,却是清晰:“……我没拿你当消遣。” 他手掌轻抚着她的后背,顿了一会儿,拿手指碰了碰她的脸颊,有一点凉。 他微一用力,把她的脸抬起来。 她眼里泛着雾气,呼吸轻轻拂过他的手指。 他顿了顿,缓缓低下头,凝视着她越来越近的眼睛。 气息近在咫尺。 孟遥骤然伸手,抵着他胸膛,但没再动作。 她有点茫然,不知道自己是想把他推开,或者仅仅只是出于一种本能的恐惧? 呼吸就在鼻尖,丁卓沉声问:“你怕什么?” 孟遥:“……我……” 他声音低哑,有点儿听不清楚,“不管你在想什么,除了你,我现在什么也没想……” 最后一个字,无声地被他抵在她的嘴唇上。 风安静下来。 孟遥眨了一下眼,轻轻捉住他的衣袖。 夜色中,遥遥地传来远处烟火爆鸣的声音。 第29章 (29)新年 怀中的人轻轻颤栗,他能觉察到那抓着他衣袖的手指在使劲儿用力。 过了很久,丁卓头稍微退后一点,隔着很近的距离,微微喘着气,看着孟遥。 她闭着的眼睛微微睁开,在看到他的目光的一瞬间,又即刻低下头去。 “几点了?” 丁卓抬腕看了看,“已经过零点了。” 孟遥心口还砰砰乱跳,低头看他脚边黑色的塑料袋,“烟花还放么?” “放吧。”丁卓低头凝视着她,这样停顿片刻,顺了顺呼吸,又一伸手将她的腰一扣,低下头去。 孟遥气息不畅,那过了好半晌才放下去的心脏又高高悬起来。 都快在这漫长温柔的一个吻中迷失,孟遥伸手抵着丁卓胸膛,很轻地推了一下。 丁卓总算微微抬头,离开她的唇,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满足。 或许在爱情面前,人都这样遵从本能,言语不够,山盟海誓也不够。 丁卓松开孟遥,从衣服口袋里摸出打火机,“来,放烟花。” 孟遥跟着蹲下、身,把塑料袋解开。 “你站远点儿。” 孟遥便往前走了几步,看着丁卓把打火机凑近点燃了烟花,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走过来。 引信烧到底,“砰”一下从里面窜出一道火光,直冲上天,在黑暗中,“啪”一下绽开。 一道接着一道,一时间,把夜空照得流光溢彩。 孟遥睁大眼镜看着,脸上总算浮现出点儿笑意。 她看烟花,丁卓却看着她。 怎么有她这样人,凡事思虑过深,却总能被这样一点小事取悦。 他忽然伸手,将她拦腰抱起。 孟遥未防,低呼一声,赶紧伸手抓着他手臂。 丁卓手臂用力一举,将她抱上石桥的栏杆。她有点儿怕,回头张望。 “没事,我抱着你。” 又蹿了几道,烟花放完了,夜空一时安静下来,但耳中还有声音回响。 孟遥看着他,笑了一下。 “笑什么呢?” “你那时候,好像比现在胖一点。” “哪时候?” “高三的时候。” 丁卓微微挑了一下眉,心想,她自己愿意说就成, 哪怕是拐了这么大一个弯。 “是吗?那时候一天吃四顿,每晚下了晚自习回去,还有一顿宵夜,我妈变着花样做,想不胖都不行。” “也不是胖,”她伸手,隔着他的大衣,在他手臂上捏了一下,“是你现在太瘦了。” 她捏的这下,跟猫爪子踩了一下一样的。 “你也瘦,刚抱你的时候掂了一下,到没到一百斤啊?” 孟遥笑了,“到一百斤那得胖成球了。” 丁卓“啧”一声表示不赞成,“一百斤能叫胖?你们这些小姑娘,就喜欢瞎减肥。” “二十六了,还小姑娘呢?” “比我小就是了,”丁卓看她眼里带笑,忍不住想逗她,“说起来,我还是你学长吧,来,叫声‘学长’听听。” 孟遥笑说:“你别闹。” “你那时候哪个班?” “七班。” “是文科实验班?” “嗯。” 丁卓垂眸回想,要是能找出点儿稍微跟她有关的记忆,兴许对她而言,多少也能是个安慰。 然而毕竟年岁久远,最终还是无果,“我好像没什么印象。” “你毕业都十多年了,有印象反倒奇怪。” “应该这么说,我对那时候学校里的小姑娘都没什么印象。” 孟遥看向他,笑得有点儿坏,“对小姑娘没印象?” “也可以说没兴趣。” “你怎么自己越说越黑了。” 丁卓笑着解释,“就是看谁都觉得幼稚,跟邻居玩泥巴扮家家的小女孩儿没什么两样,没有那种出于异性的好奇。” 孟遥有点儿不相信,“那你没喜欢过谁?” “有啊。” “谁?” 丁卓笑问:“真要说?” “说呀,总不至于是个男生吧?” “瞎想什么呢……”丁卓顿了一下,“我们那届文科实验班的英语老师。” 孟遥愣了一下,“哦……我有印象,刚师范毕业的,元旦晚会的时候跳孔雀舞的那个?” 印象中,那个英语老师漂亮温婉,跟人说话永远细声细气的。班上有些女生总说她装腔作势,阴阳怪气地喊她“大家闺秀”。 丁卓“嗯”了一声。 孟遥没忍住笑了,“喜欢她的男生挺多的,我们班也有。” 丁卓有点儿不好意思,“行了,不说这个了。” 孟遥看着他,“还好当时没跟你搭讪,不然也要被你当成和泥巴玩的小姑娘了。” “我那时候性格不好,有点儿愤世嫉俗,看谁都不顺眼。你要是跟我接触,兴许就不……”后面两个字,被丁卓咽下去。 孟遥倒是大大方方,“就不喜欢你了?” 丁卓看着她。 孟遥笑容很淡,“你看过《一代宗师》吗?” 丁卓点头。 “宫二说,喜欢一个人,不犯法……” 孟遥垂下眼,方才活泼轻松的气氛,好像随着她的低头,一下就散去了,“……最近,我一直拿这句话安慰自己,但是……” 许久,她没再说话,眼里渐渐漫起水汽,“我宁愿从前没有喜欢过你,不然多显得这像是蓄谋已久……” 丁卓看着她,上前半步,把她按进怀里,沉声说:“没这回事。” 他很清楚,孟遥是一个道德高尚的人,不然他跟曼真在一起这些年,不至于他们统共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连个联系方式都没添加。他记得就跟她吃过三次饭,一次是他跟曼真刚在一起没多久的时候;一次是她到旦城出差;一次是曼真过二十四岁生日。三次曼真都在场,而她存在感低得像是个活动的背景板。 这要算是“蓄谋已久”,那就是他见过最傻蛋的“蓄谋已久”。 孟遥的脸埋在他的肩窝处,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颈项,他把她抱得更紧,“……我们在一起合情合法,没有对不起任何一个人。” 远处夜空渐渐暗下去,只偶尔响起一声炮仗的声音。 很多事儿,他仍然说不清楚,比如怎么一脚还陷在泥淖,就恰好有人经过,让他逃出生天。但有一点是笃定的,他就想这么抱着她,不放她走,哪怕被人质疑是一个薄情寡性的人。 人之一生,何其漫长,总有遗憾,总有无能为力的歉疚。但人这样一种天性趋向温暖和舒适的动物,不就是要通过一次一次的痛苦,来确信并珍惜自己所拥有的吗? 丁卓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你冷不冷?” 孟遥摇摇头。 丁卓手指碰到她的耳垂,有点凉,“我送你回去吧。” 他抱着她的腰,把 她从栏杆上抱下来,顺势将她手一挽,迈下台阶,过了桥,沿着河堤往她家的方向走去。 家家灯火通明,安静的夜晚,因为新年的原因,显得有点非同一般,仿佛暖洋洋的,让人凭空生出一种革旧迎新的勇气。 他们踏过一地炮仗和烟花点过的碎屑,身侧河水缓缓流淌。柳条河日复一日,从邹城的这边流向那边,个人的生死荣辱,只是数千年中的蜉蝣一瞬。 到了单元楼门口,孟遥停下脚步。 走了一会儿,身体好像不那么冷了,心里也仿佛更坚定一些。 “进去吧,”丁卓碰了碰她的脸颊,“我也得回去了。” 孟遥点点头,“明天我要去走亲戚。” “怕见不到我?” 孟遥笑了一下。 “等回旦城,日子还长。” 孟遥轻轻地“嗯”了一声。 丁卓看她一眼,低头,在她唇上轻轻地碰了一下,“……进去吧,早点睡,晚安。” 孟遥往里走了几步,回头,丁卓还站在那儿。 他抬起手,又朝着她挥了一下。 孟遥忍不住勾起嘴角,也向着他挥了一下。 打开房门,客厅里电视和取暖器都已经关上了,茶几上瓜子壳和果皮还没收,盘子里还剩下一个红薯。 孟遥简单洗漱,回到房间。 孟瑜正躺在床上玩手机,抬眼看她一下。 “还没睡。”孟遥把大衣挂起来,在床沿上坐下。 孟瑜腾地一下从床上爬起来,跪坐着探过身来,盯着孟遥,“姐,我看见了。” 孟遥心里一个咯噔,“什么?” “门口,你跟丁卓哥亲……” 孟遥一把捂住她的嘴,“嘘!” 孟瑜笑起来,呼吸喷在手掌里,痒得孟遥不得不松开手。 孟瑜瞅着她:“我看你半天没回来,准备出去看看,一打开门……” 孟遥:“你不晓得打个电话啊?” 孟瑜:“……哦。” 孟遥:“故意的是不是?” 孟瑜嘿嘿一笑,“哪有,别冤枉我。”她凑近,好奇问:“你们什么时候搞到一起去的?” 孟遥敲她脑袋,“说话怎么这么难听……这件事,你先别告诉其他人。” 孟瑜瞅着她,“搞地下情?” 孟遥撇下眼,“反正现在还不能说,妈非得杀了我不可,还有陈阿姨那儿……” “哦?”孟瑜撇了撇嘴,“丁卓哥还得为曼真姐打一辈子光棍不成?” 她身体往后靠,躺下去,“我想了一下,我要是死了,自己闺蜜跟自己男朋友在一起了,我觉得挺好的,反正我男朋友还是要找,与其跟别人,不如跟我闺蜜……我对他们两个知根知底,别人掺和进来,我还不放心呢……” 孟遥沉默一瞬,“你又不是曼真……” “曼真姐又不是小气的人……” “行了行了,”孟遥阻止妹妹继续往下说,“不讨论这个了。” 孟瑜把自己手机拿起来,接着玩,过了数秒,忽说:“那个纸灯笼我给你丢了。” 孟遥一顿,抬头一看,噗嗤笑出声。 角落里,孟瑜往那儿插了个五星红旗。 第30章 (30)拜年 孟家亲戚不多,初四差不多都走完了。很多联系不那么近的亲戚,在孟遥父亲去世之后,就陆陆续续不来往了。早些年,孤儿寡母总是遭人欺负,王丽梅性格强硬,不怕得罪人,说闲话风凉话的来一个骂回去一个。 初四晚上,孟遥一家去苏家拜年。 苏家当年帮助颇多,除了给王丽梅解决了工作之外,平常孟家遇到点儿紧急情况,也总是施以援手。 陈素月身体弱,苏钦德又有公职在身,当年只生了曼真一个。他们一直怕曼真一个人孤独,后来看孟遥乖巧懂事,跟曼真又合得来,便十分乐见两个小姑娘在一起玩耍。有时候孟遥在苏家玩得太晚了,陈素月给王丽梅拨个电话过去,让孟遥直接就跟曼真一起睡。这样的情况数不胜数,大家也都习惯了,陈素月也常开玩笑说,“遥遥就是我的另一个女儿。” 收拾之后,到了苏家,敲门等了片刻,陈素月过来应门,“快请进,等你们好一会儿了。” 换了拖鞋,孟遥搀着外婆往里走,抬眼往沙发上一看,顿时愣住。 丁卓跟他妈妈刘颖华正坐在那儿,跟苏钦德聊天。 丁卓瞥见孟遥,也愣了一下。 陈素月笑说:“订了明天下午飞韩国的机票,明天上午就得出发去省城。大家反正熟悉,正好就一块儿聚一聚。” 孟遥有点局促,但也没忘记基本礼数,跟刘颖华打了声招呼。 刘颖华向着孟遥招了招手,“跟外婆到这边坐,这儿看电视方便。” 孟遥只得搀扶着外婆到刘颖华身旁坐下。 刘颖华面色白净,生得一团和气,拉着外婆的手寒暄起来。 孟遥坐着,拿眼瞟了瞟丁卓。 他正在给苏钦德剥桔子,觉察到她的目光,微微抬了抬眼。 孟遥在与他视线接触之前,赶紧移开了目光。 另一边,孟瑜正似笑非笑看着她俩,孟遥赶紧剜她一眼,以示警告。 刘颖华跟外婆聊过一阵,转向孟遥,笑说:“孟遥,上回把东西捎给丁卓,还没好好谢谢你呢,你这又破费了,槐花蜜和鸭蛋我都尝了,味道真是不错。” 孟遥心脏一紧,也不管自己是不是笑得僵硬,赶紧解释,“我刚到旦城的时候,丁卓帮了我很多忙,这些都是应该的,阿姨您别客气。” 刘颖华笑说:“你以后在旦城要是有什么需要,尽管找 丁卓,他大学开始就一直在旦城,各个地方都熟悉。” 孟遥勉强笑一笑,也不敢去看丁卓的表情,“好。” 没一会儿就开饭了,大家从客厅转移到餐厅。 苏钦德从柜子里拿出一瓶红酒,“今天女士多,咱们喝红酒吧,行吗,小丁?” 丁卓点一点头,“都行。” 客气一阵,大家落座。 孟遥挨外婆坐着,恰好就在丁卓对面,她只得暗自镇定,装作若无其事。 苏钦德给大家倒了酒,先敬一杯:“这半年多,大家也都跟着我们操心了……话不多说,咱们先一块儿喝一杯,辞旧迎新。” 一桌人站起身,碰了碰杯。 陈素月最后坐下,笑说:“这一桌菜,有几道是我炒的。好久没下厨了,也不知道味道还对不对……遥遥,你找一找,猜猜看哪道是我做的。” 孟遥目光一扫,指了指一盘酸菜红豆土豆片汤。 陈素月笑了,“不亏是跟曼真从小吃到大的。说起这道菜,遥遥以前还说呢,红豆哪能做成咸的?真尝到的时候,她连吃了两碗饭,连汤都没给剩下。” 大家哈哈笑起来,孟遥垂下眼,心口一闷。 陈素月又看向丁卓,“我记得小丁第一回来我家里的时候,我也做了这道菜吧?” 丁卓沉沉应了一声。 苏钦德笑说:“你也就这一道菜拿得出手,不信你让大孟尝尝那茄子,那红烧肉,能吃吗?” 一顿饭,除去如坐针毡的孟遥和丁卓,算得上是其乐融融。 饭后,保姆收拾餐桌,大家又坐去客厅聊天。 孟遥起身去了趟洗手间,在过道时,从书房里走出来的陈素月将孟遥喊住,“遥遥,你过来一下。” 孟遥走进去,把门轻轻掩上,“阿姨。” 陈素月拉开书柜,从里面翻出一个纸袋,递给孟遥,“这是曼真的日记。我跟你叔叔商量了一下,还是决定不看。曼真以前就不喜欢我们翻她的东西,有时候看她画画她都要发火。你跟曼真关系好,她什么都愿意跟你讲,日记就交给你了,你回去翻翻看……” 陈素月顿了一下,喉咙发梗,“……要是曼真还有什么没完成的心愿,你一定告诉我,成吗?” 孟遥鼻子一酸,“……好。” “还有,”陈素月拉住她的手, “去年在医院的时候,阿姨态度不好,你别怪阿姨。那时候我有点儿钻牛角尖,遥遥,你是个好孩子,这事儿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孟遥点了点头,没说出话来。 沉默一会儿,陈素月拍了拍她的手,“走吧,出去跟大家聊天。” 陈素月牵着她回到客厅,大家不知道在聊什么,刘颖华和王丽梅笑得前合后仰。 孟遥在孟瑜身旁坐下,垂着头,一直没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人喊她,她方才回过神来,急忙抬头,却见大家正笑看着她。 王丽梅说:“叔叔阿姨都关心你呢,问你在公司遇没遇到合适的,处没处朋友?” 孟遥仿佛如鲠在喉,掐着自己的手,半晌,听见自己机械地回答:“……还没有。” 说完,也不敢去看丁卓现在什么表情,赶紧又低下头去,往手里拿了个橘子。 刘颖华笑说:“那得抓紧啊,结不结婚另说,先找个男朋友处着,慢慢了解。” 苏钦德看向丁卓,笑说:“小丁,你们医院应该不少青年才俊吧?瞅着有合适的,给大孟介绍介绍?” 丁卓面沉如水,不带什么情绪地“嗯”了一声。 孟瑜看看丁卓,又看看姐姐,见两人跟饼干里的夹心一样憋闷,心里也跟着有点儿憋闷,“我姐条件好,眼光高,一般人配不上她。” 苏钦德笑说:“那小孟你给定个标准,让丁卓照着这找。” 孟瑜扫了丁卓一眼,“身高起码一米八,学历得比我姐高,不说别的,起码得是硕士吧。还有最重要一点,要是长得不好看,别说我姐,我都看不上眼。” 大家只当他是童言无忌,哈哈大笑起来。 孟遥和丁卓越发沉默。 生生捱了半小时,大家总算是散了。 在门口,陈素月拉住孟遥,“要是有空,以后也常过来玩,曼真在不在,都是一样的。” 孟遥沉沉说:“好。” 走出去一段,孟遥一家人跟丁卓和刘颖华分别。 王丽梅停下脚步,笑说:“刘姐,以后常来往。” 刘颖华笑说:“一定一定。” 孟遥抬头,瞥了丁卓一眼。 他正看着她,微微拧着眉,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对视一眼,孟遥神情平淡地转过 头。 回到家中,孟瑜仍有点愤愤,“姐,当时你们怎么不干脆说了?” “那场合能说吗?” “难道就打算瞒一辈子?” 孟遥叹一口气,“说了让大家年都过不好?孟瑜,人不是只为自己活着的……” “那你就一辈子为别人活吧!” 孟遥有点儿莫名其妙,“你冲我发什么火?” 孟瑜抿着唇,没吭声。片刻,转身出去,“我去洗澡。” 房间一下安静下来,孟遥摸过手机,想给丁卓打个电话,或者发条短信说点儿什么,最后,捏着手机发了半天的呆,只沉沉叹了口气。 等孟瑜回卧室,孟遥也去洗个了澡。 她坐在床边上擦头发,看见放在桌上,从苏家拿回来的曼真的日记,没来由的,心理越发沉重。 其实,自上大学之后,孟遥很多事都不会跟曼真说了。 她感觉自己与曼真是不同的两面,曼真向阳而生,而她只能面向着孤独、无力和困窘,这些最为消极的东西。 事实上,没有哪一段友谊,不是伴生着嫉妒。 女生就是这样微妙的动物,最亲密的朋友,也会暗自比较,容貌,身材,家世,成就…… 区别在于,有些能够将这种比较变成互相促进的动力,有些则是嫉妒占据上风,最终侵蚀这段关系的本身。 特别困顿的那些时候,心里疯狂滋生着这些情绪:为什么她不能拥有曼真这样的家庭,为什么不能像曼真一样任性恣意,为什么曼真能够拥有她所向往的爱情…… 这些心底深处最阴暗的情绪,她怎么跟曼真讲? 枕边手机振动起来,孟遥往屏幕上看了看,丁卓的短信。 她起身,将门开了一条缝,往外看了看。 客厅灯已经关了,静悄悄的,王丽梅跟外婆都睡了。 她回了条短信,穿上外套和靴子,“我出去一会儿。“” 孟瑜闷声说:“人多眼杂,你跟丁卓哥小心一点。” 打开门,一股寒冷的风扑面而来。 走了四五分钟,到四道桥那儿,丁卓正站在河边。 风吹起衣角,一点儿火星忽明忽灭。 孟遥拉紧衣服,走过去。 丁卓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 他目光沉沉,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把烟一扔,抓着她手臂,一把带进自己怀里,低头吻下去。 跟以往不同,强势,一点无法言说的苦涩。 第31章 (31)质疑 孟遥攥着他的衣领,仿佛也觉得冷,把自己紧紧地嵌进他的怀抱。丁卓掐着她细瘦的腰,重重碾着她的嘴唇,舌尖探进她嘴里用力攫取。 过于理智的人,总要比那些肆意妄为的人,遭受更多的委屈。 他们不怨彼此,只是恼恨自己受困于现实。 “丁卓……”她低声喊他。 丁卓低头看她,她眼里雾气弥散。他手臂用力地抱住她,沉声安慰:“没事的,我懂。” 孟遥眼中湿润。 他很清楚她是个内心柔软的人,别人对她越好,她越会觉得不安。 他不忍看到她不开心,逗她:“别的都好说,让我给你介绍科室的‘青年才俊’,这条想都别想。” 孟遥笑出声,“别人我也看不上。” 丁卓捉住她搭在自己腰上的手,冰凉凉的,用力替她捂了捂,“过两天就回旦城了,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孟遥“嗯”了一声。 “冷不冷?冷的话,我送你回去。” “想跟你多待会儿。等你上班了,时间也少。” 丁卓笑了笑,“是不是觉得可委屈,上班见不上,放假不能见。” “还好。”孟遥抬眼看他,笑说,“能见到就不觉得委屈了。” 丁卓叹一声气,抓着她的手,又把她抱紧怀里,这人,怎么就是不能给他添点儿堵呢,“你长这么大,没被人欺负,真是件奇怪的事。” “猫不亮爪子的时候,大家也以为它好欺负呢。” 丁卓捉住她的手,拿起来,“亮一个我看看?” 孟遥笑了,“别闹。” 过了一会儿,丁卓问她:“孟瑜是不是知道了?” “嗯,除夕那天晚上,你送我到家门口,被她撞见了。” “她跟你一条战线吗?” “早被我和平演变了。” “地方小,人多口杂,我现在就有点怕。” 孟遥笑看着他:“怕柳条河里潜了一个人,嘴里衔着芦管偷听我们讲话?” “说不准,对面楼里还有人拿着红外望远镜窥视。” “刺激吗?” 丁卓笑了,“那得来点更刺激的,”一低头又吻下去。 又磨蹭十来分钟,丁卓要送孟遥回去。 “不送了吧,移动目标太大,一路上多少双眼睛盯着,地下党创建至今,维系不易,我们要谨慎行事。” 丁卓笑得不行,“还玩上瘾了。” 孟遥双手插、进兜里,“真不用送了,过去就五分钟。” “好。那你到了跟我发条短信。” 孟遥点头。 丁卓低头在她唇上轻轻碰了一下,“走吧,注意安全。” 初六上午,孟遥跟丁卓出发回旦城。 刘颖华知道儿子要自驾回去,主动向王丽梅建议,让孟遥跟着他一块儿,这倒是省了丁卓和孟遥两人不少的麻烦。 临走前,王丽梅收了一堆的特产干货,让孟遥带去旦城吃。孟遥以行李重提不动为由,全都拒绝了。 孟遥把箱子提到客厅,坐着等丁卓开车过来。 孟瑜坐在对面嗑瓜子,孟遥瞧着她,喊了一声。 孟瑜抬头看她一眼,坐到她身旁,挠了挠她的腰。 孟遥怕痒,抓住妹妹的手,“别闹……抽屉里我给你放了钱,自己保管好,平常要用,打电话告诉我,我微信给你发红包。” “知道啦,不缺钱。你留着自己花行不行,旦城房子那么贵,你干几年才凑得起首付啊。” “谁说我要在旦城买房了?” “不然还回来邹城吗?一点出息也没有。” 孟遥哭笑不得。片刻,又嘱咐,“这件事……” “不会说的。” 孟遥说了声谢谢。 “你不要跟我客气,我要封口费的。不要多的,一天五块钱吧,需要我保守多少天,就打多少钱。” 孟遥敲她脑袋,“平常给你用的钱,哪一次比这个少了。” 孟瑜笑嘻嘻,“总要是象征性地收一下嘛。” 闲扯两句,孟遥收到丁卓短信,说是已经出门,马上就到。 孟遥转回正题,“还有,你不想听,我也还是要说。就半年了,凡事都能放一放,别分心。你不是想上人大吗?别学我最后掉链子。” 孟瑜别过目光,不再看她,“嗯”了一声。 孟遥盯着妹妹看了一会儿,小女生到这个年纪,心里开始有秘密,也是很正常的,便也不再追问,没一会儿,丁卓开车到了家门口。 孟遥提上行李,开门出去。 王丽梅把孟遥推掉的那些特产,又拿去向丁卓‘推销’。 丁卓盛情难却,只好象征性地拿了一罐王丽梅自己做的腐乳。 道别之后,车子沿着河畔的路驶出去,在前面拐了一个弯,汇入主路,向着旦城的方向开去。 天放晴了,这几天气温也开始回暖。天高云淡,回头看去,远方的柳条河在阳光下波光潋滟。 回到旦城之后,丁卓和孟遥各自重新进入工作的紧张节奏。 上班第一天,丁卓忙得晕头转向,连个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下午好不容易清闲一点儿,他提上一点从家里带来的东西,上去心外找方竞航。 方竞航也忙得不遑多让,心外刚刚收治了一个病人,还得给他建档,做一系列的检查。 丁卓把东西给他放在值班室,打了声招呼,就回自己科室了。到晚饭的时候,方竞航拿了两盒盒饭下来找他。 丁卓把值班室门关上,打开窗户透气。在自己位上坐下,掰开方便筷,“你爸妈回去了?” “还没,我让他们过了元宵再走。” “那正好,过两天有空,我跟孟遥请你们一块儿吃饭。” 方竞航瞅他,“你回去跟孟遥见家长了?” 丁卓神色淡淡,“见了我俩就回不来了。” 方竞航笑问:“为什么?她家嫌弃你赚钱少。” “钱赚多赚少,也就这样了。” “那为啥?” 丁卓顿了一会儿,“没什么。说说你吧,过年联系过阮恬吗?” 丁卓不提还好,一提方竞航脸上表情就淡了,“就除夕打了个电话。” “不挺好的么,你俩都消停点儿。” 方竞航加了块千页豆腐,半天没往嘴里送,“老丁……我要说,我真挺喜欢她的,你会不会觉得我他妈就是个禽兽。” “人十九岁,已经成年了。” “大她十岁。” 丁卓瞅着他,“大几岁都没区别,这事儿没谱,你别琢磨了。” “谈个恋爱,就非得要天长地久?” “老方,事儿没摊到自己头上的时候,都觉得就那么回事……” “不就那么回事吗?”方竞航看他,“你不才过了半年,就跟别人搞上了?” 丁卓目光一沉,“啪”一下掼了筷子, 冷着脸看了方竞航一眼,什么也没说,大步走出值班室。 方竞航张了张口,还是没喊他名字。 自知说错了话,但这会儿心灰意懒,懒得追出去道歉。 丁卓走出大楼,在灌木丛那儿点了支烟。 前面墙上攀了几丛迎春花,他眯着眼,盯着那明亮的颜色,看了很久。 直到一支烟抽完,心里平静了些,才重新回去科室。 第32章 (32)抢救 孟遥这边,开张就有新生意。 本省辖下的弼县建旅游休闲区,甲方除了政府方面,还涉及到正雅集团——他们是这次项目真正掏钱的人。 开会之前,孟遥就听赵月说,这回正雅集团的负责人“特别难搞”,除了林正清的导师黄皓老师,谁的面子也不卖。 孟遥问:“你跟她打过交道?” 赵月哀嚎:“还没见着本人,但是名声在外。人是top2本科毕业,伯克利的博士,这还不算,她自己家里也有权有势,一点儿小恩小惠,根本不放在眼里。” 他们这行,除了实力之外,私底下的暗箱操作也少不了。但这部分是林正清负责的,孟遥从不参与,也不过问。 下午,林正清组织开会,详细说明情况。 “……简而言之,政府有黄老师出面,一切都好说,重要的是得让正雅集团点头。” 有人问:“这负责人是女的吧,美人计行得通吗?” 大家哄笑,林正清笑说:“你要能请得出吴彦祖出山,兴许还有点儿希望。女领导,还是已婚的,最忌讳桃色新闻。别往歪门邪道上想,咱们把自己该做的做好,实在拿不下来那就算了。” 末了,林正清分配任务,让大家打起精神,各司其职。 走出会议室,林正清上前几步,跟孟遥并行。 “你这回任务重点,要把正雅以前跟人合作过的项目,资料全都找出来。能找多少是多少,实在找不到就算了。” 孟遥问:“那这位负责人的资料呢?” “我们开会时候给大家看的就是全部的了,还有一些涉及到她隐私的,黄老师知道,但他也没告诉我,”林正清苦笑,“所以她家庭、婚姻这些,咱们就别深挖了,以她的性格,挖了也没意义。” 孟遥点头应下。 孟遥跟丁卓两头都忙起来,直到初十请方竞航一家吃饭才见上面。 孟遥加了一小时班,等匆匆赶过去的时候,大家已经等了很久。 丁卓给她拉开身边椅子,孟遥坐下,连声道歉。人到齐了,丁卓便吩咐服务员开始上菜。 方竞航父母十分和气,随意拈了几个话题,聊起来气氛融洽。 方瀞雅把椅子稍微往旁边挪动一下,凑近孟遥,“你们这回要做正雅集团那个案子吗?” 孟遥上回见到方瀞雅,还是在银 辰大厦那个案子比稿的时候。 孟遥点点头,“你们也要?” “是啊,正雅集团可是块肥肉。不过我们也没抱多大希望,就当是练练手咯。” “正雅集团做过的都是大项目,跟他们磨一磨,确实能增长见识。” 方瀞雅点头,“我们老板也是这个想法。” 方竞航看着两人交头接耳,纳闷她俩什么时候结成了攻守同盟,突然出声:“你跟孟遥嘀咕什么呢?” 方瀞雅抬眼看他,“说悄悄话你也要管?” 方竞航笑说,“管得住你吗,成天跟坐了窜天猴一样。” 方瀞雅白他一眼,懒得理他。 吃饭的时候,方瀞雅不免好奇,问孟遥:“孟遥姐,你是怎么拿下丁卓哥的?” 孟遥纳罕自己怎么突然就在小姑娘口中荣升成了“姐”,笑了笑说:“机缘巧合吧。” 方瀞雅便缠住孟遥,非要让她讲一讲细节。 方竞航瞥了瞥丁卓。 丁卓不是小气的人,上回他说了那句话之后,也没跟他计较。他心里过意不去,一直想道歉,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正打算凑过去,趁这时候敬杯酒,口袋里手机响起来。 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是医院的号码,便放了杯子,“我去接个电话。” 方竞航捏着手机走出包间,接起电话,“喂。” “方医生,赶紧来医院……阮恬刚又给送进来了……” 方竞航一个激灵,“什么情况?” “刚进手术室,刘主任也已经赶到了……” 方竞航双腿一阵发软,后面护士还说了什么,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挂了电话回到席上,拿上衣服一言不发就要往外冲。 丁卓将他手臂一拉,“怎么了?” “阮恬又……” 方竞航父母也都站起身来,“儿子,怎么了?” 丁卓听他说了名字也就知道了个大概,替他解释道:“方竞航有个病人,可能是出了点状况……” 方父忙说:“那赶紧去,病人可耽误不得。” 方竞航定了定神,“老丁,你陪我爸妈把饭吃完,回头我……” “行了,我知道,你赶紧去吧。” 大家都被方竞航这下搞得人心惶惶,方母问道 :“要不要紧啊,从来没看竞航这么着急过……” 丁卓安抚道:“没事,医院一直有人。” 大家这会儿也都没什么心思吃饭了,坐了一会儿,丁卓喊人来买单。 出酒店,丁卓给方竞航父母叫了个车,嘱咐方瀞雅照顾好二老,到了之后给他打个电话。 孟遥和丁卓立在门口,看着出租车渐渐驶远。 丁卓握住她的手,“走吧,我送你回去。” 孟遥摇头,“你去医院看看吧。” “我现在已经下班了,再者也不是心外的人,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丁卓看她一眼,走近一步,轻轻将她揽进怀里,“要不这样,你去我那儿,宿舍离医院近,等过一两个小时,我去医院看看。” 孟遥也想跟他多待一会儿,想了想,点头。 车开到学校博士楼下,丁卓领着孟遥上楼。 现在天气转暖了,晚上不开空调也行,但丁卓怕孟遥感冒,还是把暖气打开了。 孟遥在书桌前坐下,问丁卓:“能用下你的电脑吗?” 丁卓在窗边那张桌子那儿烧水,“自己开吧,密码是我生日。” 孟遥顿了一下,想到上回丁卓拿这事儿逗他。 丁卓显然也想到了,低低地笑了一声。 孟遥脸上有点儿热。 丁卓把水烧上,走过来,一手撑着桌沿,笑说:“输密码我看看。” 孟遥:“……” 丁卓忍不住逗她:“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高三我就知道了。” 丁卓微微挑了下眉,“谁泄密的?” “忘了,反正也是打听了好久。” “那怎么不给我准备生日礼物?” “准备了啊。” “礼物呢?” 孟遥盯着屏幕,小声说:“……没敢送啊。” 丁卓乐得不行,没忍住,揉了一下她的脑袋。 孟遥在键盘上敲下“0325”,把电脑解锁。 丁卓也不逗她了,“你下班了也要工作?” “最近要做一个大案子,资料很多,我怕做不完。” 丁卓点头,“我正好也看会儿书。” 他从桌上拿了本跟专业相关的书籍 ,到床上坐下。 孟遥把台灯往床那边偏了一点,丁卓说:“没事,能看见。” 在空调“嗡嗡”运作的声音中,他们各自工作,偶尔抬头,对视一刻。 丁卓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他发现跟孟遥在一块儿,哪怕什么都不做,也觉得有意思。 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四五十分钟,孟遥伸了个懒腰,看向坐在床上的丁卓。 丁卓抬眼看她,“饿了?” “不饿。” “看晚上方瀞雅拉着你说话,你没吃多少东西。” 孟遥笑说,“你一直在关注我啊?” “不关注你关注谁?” 孟遥笑了,心想,她以前怎么会觉得他是一个冷淡又不善言辞的人呢? 又过了很久,丁卓抬腕看了看时间,“估计差不多了,我去趟医院。” 孟遥点头,站起身,“好,那我也回去了。” 丁卓顿了一下,“这么晚了,要不就在我这儿睡吧。” 孟遥莫名觉得脸有点儿发热,“那你呢……” “隔壁好几个宿舍没人,我借住一下就行。” 孟遥踌躇。 丁卓确实没别的想法,但在她这犹豫中,气氛反倒似乎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就这么决定,你一个人回去我也不放心。”他拿上大衣,“我先去趟医院,你等我一会儿。” 丁卓打开房门出去了,孟遥在椅上坐下,碰了碰自己脸颊,有点儿烫。 到医院时,阮恬已从手术室出来,被送入icu。 方竞航戴着口罩,坐在外面走廊的椅子上。 丁卓看他片刻,到他身旁坐下,一时没说话。 方竞航仰头,看向顶上的天花板。 过了很久,他开口,声音沙哑,“老丁,前几天说那些混账话,你别往心里去……” 丁卓“嗯”了一声。 “你说得对,那是因为事儿没摊到自己头上……”他抬手臂盖住眼睛,“你不知道,我刚看见她时……那样爱笑爱闹的小姑娘,躺在那儿,跟死了一样……” 丁卓叹了声气,“情况怎么样?” “……这次能救回来,下次就说不准了……” 他记得那天送阮恬出院,她换掉了病号服,穿了件带帽子 的羽绒服。那帽子上缀了个兔子耳朵,她把帽子戴上,冲他笑说:“兔子今天出笼子啦。” 他掏了掏口袋,摸出几粒奶糖,把她帽子揭下来,丢进去,“笼子门没关,但你别再跑回来了,外面的胡萝卜更新鲜。” 她咯咯笑起来,一言不发地看了他半晌,眼眶有点儿红,“谢谢你啊方医生。” 谢什么,他屁用没有,宁愿自己不当这个医生。 第33章 (33)夜宿 丁卓陪着方竞航待了一会儿,眼看时间已晚,离开医院,去超市买了新毛巾和牙刷,回到宿舍。 孟遥已经合上电脑,拿了本书,随意翻着。 丁卓将牙刷和毛巾放在桌上,“不早了,去洗澡睡觉吧。” 孟遥合上书,“方竞航那边怎么样了?” “救回来了,”丁卓摸了下口袋,掏出支烟点燃,“人现在躺在icu里,怎么样……说不准。” 孟遥沉默,看着自他指间腾起的袅袅青烟。 “孟遥。”丁卓喊她一声,低头看着她。 孟遥“嗯”了一声。 丁卓看她许久,烟也忘了抽,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想聊这个,或许是受了方才方竞航的刺激。 生死,真的就是一念之间的事。 他吸了一口烟,哑声问:“……曼真走的时候,你是什么感受?” 孟遥一怔。 他俩在相处过程中,有意无意地避开了曼真这个话题。 孟遥是不敢。 先爱上的那人总要吃点亏,这是她执念许久的人,为了他,她愿意吃这个亏,也知道跟过去较劲没有任何意义。谁还没点过去呢?况且丁卓的过去是她认识的,自小陪着长大。真要细究起来,那克制不住的想要与这过去比较的欲望,就足以让她寸步难行。她从小就知道,这个世界上太少十全十美的事。 所以,她不提,假装那些抑制不住的委屈并不存在。 丁卓也不敢提。但他的不敢,是怕孟遥觉得他还在牵挂旧人。她不是愿意对人倾诉委屈的人,很多情绪只会自己一个人去消化。 但从他意识到自己喜欢上孟遥那一刻开始,这问题就已然横亘在那儿。 好比屋子里有只大象,而他们都假装没有看见。 “八九岁的时候,我跟曼真就认识了。那时候她比我高,性格也比较强势,一直以姐姐自居,说要罩着我。除了曼真,我还有别的朋友,但那些多数都是泛泛之交,很难交心……我陪她翘过课,熬过夜,骂过人,罚过站,所有喜怒哀乐,都一块儿分享……我认识她的每一任男朋友,甚至她初潮时,第一次用的卫生棉都是我去帮她买的……她以前跟我约定,说到七老八十的时候,还要化好妆一块儿去喝下午茶……” 她停下,过了一会儿,轻声问:“这样说,你理解吗?” 丁卓没说话,低头,只能看见她脑袋低垂。 孟遥攥紧了手,“曼真领地意识很强,她喜欢的东西,别人要是染指,她会很不高兴。有一回,班上有个同学把她一罐没开封的进口颜料打开了,她没说这个同学什么,但转头就把颜料丢了……所以……” 所以,她总觉得自己名不正言不顺,自己背叛了最好的朋友。 丁卓一伸手,将她从椅子上拉起来,合进自己怀里,“话不是这么说的,我不是什么物件,我有自己的想法。” 孟遥头靠在他怀里,没有吭声,心里的委屈按下又起。 “你既然了解曼真,就应该知道,我未必是适合她的人……” 孟遥怔了一下。 丁卓手按在她背上,“你相信不变心,人的感情也会逐渐变浅吗?” “嗯。” “……最近这两年,我跟她之间冷战的时候更多。当然这或许得怪我,医院工作忙,陪她的时间也少,她要是不高兴了,我也分不出太多的精力去安抚她。上班时间,我不能过多地去考虑任何私事,不然一针下去就得缝错……她时间更充裕,时常需要去外地采风,我鲜少能跟她一块儿去……久而久之,她肯定会有怨言。她时常劝我,不要耗在现在这个医院,去稍微小一点的医院,晋升快,时间也更充裕……我可能有点轴,在事业上,还是想坚持自己的选择。” 孟遥静静听着。 “我觉得,人得负起责任,不能跟她谈了四五年,最后因为没了当初在一起时的激情,就一拍两散。所以我提出先订婚,等我博士毕业之后,就没现在这么忙了。当时,我已经找好了房子,准备跟她搬到一起去住。但订婚之后,她反而好像更不开心……多次提出分手,不出半天,又来找我复合……”丁卓叹了声气。 他感觉自己仿佛是一段弹簧,被人摁着,又弹起来……一直重复,直到最后失去弹性,再也没法及时地回应。 夜静悄悄的,孟遥一时说不出自己是怎样的情绪。 “孟遥,我不希望让你觉得我是个薄情寡性的人,但我也确实没法说清楚,为什么仅仅只过了半年,我就能走出来。你或许可以认为,我是见惯了生死,所以对这些事都已经麻木了……” 孟遥忙说:“不是的……” 她抓着他的衣服,埋头低声说:“没有哪一条法律规定,你得难受一辈子。” “那你是 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想看你难过……” 丁卓抱紧她,“我也不想看你难过。如果你觉得是背叛,那就让我来担这个罪名……当时是我主动的……” “可我接近你是有私心的……” “我也有私心。” 丁卓伸手,将她的脸抬起来,看她一眼,低头,覆在她唇上。 孟遥顿了一下,伸手环住他,踮起脚尖。 丁卓紧紧抱着她,让两人身体贴合得更紧。 两个人,明明谁都没有做错,却要承受同样的煎熬和拷问。 吻越发用力,在纠缠中委屈地释放。 丁卓手掌贴着她身上薄薄的针织衫,在腰上辗转片刻,掀开下摆,手探进去。 他觉察到孟遥身体僵了一下,理智霎时回来,急忙抽、出手。 他退开,喘了口气,低头看着她。 她眼睛里漾着水泽,脸颊泛红,一副被人欺负过的模样。 “……别这么看着我,保不准我就坚持不住了。” 孟遥耳根发烫。 丁卓碰了碰她的脸,“乖,去洗澡吧,明天还要上班。” 孟遥点点头。 丁卓给她找出套自己穿的家居服,往她怀里一塞,“去吧,我去隔壁宿舍看一看。” 孟遥洗完澡,丁卓也从外面回来了。 “找到借宿的地方了吗?” 丁卓抬头,他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大了好大一圈,她裤腿和袖子挽了好几截才露出手脚。 丁卓憋着笑,不带什么情绪地“嗯”了一声。 以前宿舍十室九空,今天好像是想要成全他似的,全都有人,还有好几个是带着姑娘回来的,他这过去一通敲门,差点被骂得狗血淋头。 孟遥看着他,“没找到?” 丁卓站起身,“没事,我去外面宾馆开间房。” “哎……”孟遥拉住他,低头看了看床,也不是不能凑合,“……要不,你就睡这儿吧。” 丁卓顿了一下,“……不嫌挤?” “……我还挺瘦的,是吧?” 丁卓笑了一声。 浴室响起哗哗水声,孟遥渐而有点儿坐不住了。 她知道多半不会发生什么,但还是止 不住思绪飘出去。 片刻,她意识到要是一会儿丁卓出来了,上床的那一瞬铁定尴尬,就自己先躺去床上,尽量靠着墙壁,给丁卓留出点儿空间。 她往身后摸了一下,估计够,就是睡着有点儿挤。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浴室门打开了,孟遥立时紧张起来。 没一会儿,丁卓走过来,在床沿上坐下,“睡了?” 孟遥小声说:“没。” “那睡吧。”丁卓起身,关上了大灯,把台灯拧暗。 一阵窸窣的声音,丁卓掀开被子,躺了上来。 混着沐浴露香味的热气扑鼻而来,孟遥忍不住屏住呼吸。 片刻,丁卓抬手将桌上台灯也关上了。 寂静的黑暗中,两人的呼吸清晰可闻。 许久,丁卓哑声问:“睡着了?” 孟遥快要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心脏噗通乱跳,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没。” 片刻,她感觉丁卓凑近,嗅了一下她的发丝。 温热的气息喷在耳朵上,让她痒得起了鸡皮疙瘩。 呼吸一声一声交替,孟遥感觉自己已经心率过速。 又过了许久,丁卓又问:“睡着了?” 孟遥一个“没”字还没说完,下巴被人一按,紧接着灼热的吻就覆盖而下。 一点儿潮湿的香味,连绵不绝。 孟遥思绪一下就乱了,像手里攥着一把红豆,被人一撞,散落得遍地都是。 她不再多想,任由自己跟随他的节奏, 急促的呼吸中,她感觉到他膝盖分开了她的腿,把她抱得更紧。 他手从她身上家居服底下探入,轻扶她腰上细腻的肌肤,手指忍不住往上探了点儿,又踌躇着放下来。 还太早了,还不是时候。 理智与冲动纠葛,冲动总是一马当先。 丁卓手指在即将触到一道起伏的曲线时,总算清醒过来,很快退开,重重地喘了口气,收回手,把她抱进自己怀里。 “快睡吧。” 孟遥“嗯”了一声。 他下巴在她肩上轻轻蹭了一下,不带其他意味的亲昵。 许久,两人呼吸渐渐平静。 孟遥困意袭来,轻声对他说了句晚安。 丁卓嘴唇碰了碰她的头发,“晚安。” 孟遥阖上眼,在沉入梦乡之前,她想,离筋疲力尽,似乎还远。 而即便到不了岸,他们兴许可以造一条船。 海不渡人,人要自渡。 第34章 (34)针对 元宵节一过,年味彻底淡了,世界恢复到日复一日运行的轨道。 弼县休闲度假区的案子,正式提上日程,孟遥跟随小组的人一道去弼县考察。 弼县在全省gdp排名倒数第三,以往政府折腾过一段时间,遍地开花但是殊无成效。那儿山清水秀,自然资源不是问题,但交通条件落后,在地级市内下了动车,还要再坐一小时半的汽车。 赵月晕大巴车,一路上抱着塑料袋呕吐不断,恰好孟遥又坐在她旁边,被她影响得胃里也是一阵一阵翻腾。 车终于到了,孟遥赶紧下去呼吸新鲜空气。 远处天高云淡,青山巍巍,山下有个湖泊,远远望去,湖水波平如镜。 在酒店入住之后,一行人前去县内唯一的四星级酒店吃饭,设宴的是正雅集团。 到达包间,一个西装革履男人请大家就坐,“郑副总出去接电话了,请大家稍等。” 服务员端上餐前小点,没一会儿,房间门打开,一个女人走了进来——她就是正雅集团的负责人郑岚。 孟遥忍不住打量一眼。 郑岚身材高瘦,穿了件真丝的上衣,齐颈短发,化淡妆,并不十分出色的五官,组合在一起,显得很大气。 郑岚脸上带了一点笑意,走过来同林正清握手,“劳烦您跑这一趟了。” 坐下之后,郑岚同林正清寒暄起来。 郑岚同林正清的硕士生导师黄皓有交情,话题自然也就围绕黄皓展开。 郑岚说:“年前在帝都同黄教授吃了顿饭,颇不容易。我从机场赶去饭店,堵上两小时车,饭吃了半小时,菜还没上齐,黄教授就得赶去机场,说香港那边还有个讲座。我就想,何必这么折腾,不如就约在机场的星巴克,咱俩还能多聊一会儿。” 林正清笑说:“黄老师确实比较忙,除了各地讲座,在旦城大学还要上课。” 郑岚笑说:“我刚才看了一眼,你这小组全都是青年才俊,如今的年轻人不简单。” “都是黄老师指导得好。黄老师特意叮嘱我,说这回过来,考察固然是第一要务,但更重要的是要跟您多学习学习。” 全是些互相吹捧的话,孟遥没听进耳中,只觉得到目前为止,郑岚倒没显得有多“难搞”。 宴会进行到一半,小组的人各自拿上酒杯,过去向郑岚敬酒。 做这 一行,工作环境就是如此,孟遥不是心高气傲的人,也知道自己的能力没有突出到无可踢打,只能审时度势,做好本分。 也就同样捏着酒杯,走到郑岚跟前,举杯客客气气笑说:“郑副总,谢谢您今天设宴款待。” 郑岚目光落在她身上,似有若无地打量她一眼,放低了酒杯,孟遥赶紧将自己杯子放得更低,与她碰了碰杯。 郑岚笑说:“我听黄教授说,公司里员工多半都是旦城大学的高材生,尤其是林主任手下领导的这些人。旦城大学的老师我都熟悉,不知道你的导师是哪一位?” 孟遥不亢不卑,“我不是旦城大学的学生。” “哦?” 孟遥笑一笑,“还得感谢林主任,招聘时不问出处,只看工作能力。” 林正清便笑说:“孟遥是咱们小组的笔杆子,以前在帝都xx报工作过四年。” 郑岚看着孟遥,目光似是突然多了些复杂的意味,脸上仍然挂着笑容,“你们报社的人,我碰巧也认识几个。” 孟遥怔了一下,过了片刻,才勉强笑了笑。 给郑岚敬完酒,孟遥回到自己座位上。一桌子美味佳肴,忽然便觉得没了胃口。 她不由地向着郑岚那儿看了看,谁知郑岚竟然也在看她。 郑岚一只手背托着下巴,另一只捏着酒杯,轻轻晃了晃,做了个敬酒的动作。 孟遥下意识端起自己的杯子。 郑岚笑了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此后便别过目光,再不看她。 这顿饭的后半程,孟遥吃得如坐针毡。 散席之后,一行人到楼下。 郑岚的车已停在门口,她与小组的人一一握手,笑说:“期待黄老师的高材生拿出个惊艳的方案。” 握到孟遥,她停了一下,目光定在孟遥脸上,“当然,也期待‘笔杆子’做的文书。” 孟遥手心发凉,手掌有汗,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郑岚的手上的。 道别之后,郑岚拉车车门上了车,奔驰在夜色中拐了个弯,迅速地消失在大家视野中。 赵月说:“这位郑副总好像没大家说得那么吓人啊。” “对人随和对事严苛,你们以后就知道了。”林正清笑了笑,一挥手招呼道,“走吧,大家回去休息,明早还要在外奔波一整天。” 回到酒店,孟遥洗完澡,等赵月进浴室的时候,给丁卓拨了个电话。 她刚洗过头发,还没干,肩上搭着一块毛巾,头发就散在毛巾上。 “在值班?” 丁卓声音有点儿疲惫,“嗯,刚去了趟病房。你还没睡?” 孟遥头靠着房间的玻璃窗,“没呢,刚吃了晚饭回来。” “见过正雅的负责人了?” “见了……”孟遥欲言又止。 丁卓问:“怎么了?” 孟遥笑了笑,说没事,与丁卓闲聊几句,挂了电话。 她看着镜中映出的自己的脸,叹了声气。 一路过来,秘密掩盖秘密,很多事,她习惯了对别人一字不提,对自己也是缄口沉默。 孟遥把自己这张床边的台灯拧亮,从包里翻出曼真的日记本。 读高中的时候,在曼真的影响下,孟遥跟着写过三年的日记,但到了大学,她没坚持一个月,就把这个习惯给抛弃了——人苦闷无助的时候,总会逃避剖析内心。 陈素月给她的那袋子里,一共有五本,从大一开始,几乎天天不落。 从陈素月手里拿到之后,孟遥就从头开始,每晚睡觉前看一点,但一天只能看个三四篇。每每看到曼真记录的生前欢畅那些记忆,就让她心情沉重,难以继续。 孟遥逐行往下,翻过一页,顶头另起的日期下,曼真写着:我感觉遥遥跟我疏远了。 一页纸,只写了这一句话。 孟遥一顿,手指停在那儿,迟迟没动。 她竭力回想,也想不起曼真所写的这日期之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此时此刻,心里有一种悔意逐渐扩大,为当年自己的敏感自卑,矫情阴暗。以为一辈子还长,很多秘密留着以后说,也来得及。但事实上,这一段路,早已被人设下了倒计时。 浴室门开了,孟遥赶紧关上台灯,把日记本塞回枕头下,装作已经睡着。 第二天,一行人起了个大早,去郊外考察。 那儿是政府之前规划的工业园区,由于缺乏资源和资金,引进来的厂商没过多久就迁走了,一大片还是崭新的厂房,全都已经废弃。 大家在园区门口下了车,林正清、郑岚和一个政府的负责人在最前,大家往里走。 政府负责人向郑 岚和林正清介绍这片厂区基本情况,郑岚似听非听的,忽然插话,“这些厂房能全推了吗?” 负责人怔了一下,笑说:“这个工业园区,当时也是花了……” “其实这跟花多少钱没关系,有人的地方,自然能钱生钱,可现在除了一个看门的,半个人影都没有。” 郑岚眯了眯眼,往直插向天的烟囱看了一眼,“这烟囱挺有意思,怪高的,我先在车上就看见了。” 孟遥在旁,渐渐能觉察出郑岚这人的厉害,这一路过来,她关注的地方压根让人摸不到套路。 走了大半个小时,园区刚逛了三分之一,郑岚仿佛一点儿也不觉得累,脸上汗都没怎么出。倒是那位政府的负责人,体型胖,这会儿脚步渐渐慢下来。 郑岚停下脚步,看他一眼,笑说:“金主任,我走得有点累了,要不咱们找个地方歇会儿吧。” 负责人忙不迭点头说好。 一行人在厂区中央的小广场停下,孟遥走远一些,在草地旁蹲下休息。 身旁光线忽让人遮住些许,孟遥扭头,林正清往她面前递了瓶水,“累了?” 孟遥摇头,起身接过水瓶,道了声谢。 林正清问:“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想法?” 孟遥笑了笑,“我们的想法不重要,揣摩郑总的想法才重要。” 正聊着天,身后响起脚步声。 郑岚手里捏着水瓶,走到他们跟前,她目光在孟遥身上似有若无地停留片刻,笑说:“林主任挺体恤下属的。” 她穿白色薄毛衣,搭配靛青色的风衣和细铅笔裤,脚下是方便走路的平底鞋,穿着简单,没用什么挑眼的颜色。喷了点儿淡香水,味道很清淡。仍是化了点儿淡妆,没有刻意遮瑕,眼角细纹看得一清二楚。 林正清笑说:“咱们小组没有阶层,没什么上司下属,都一样的。” 郑岚笑了笑,看着孟遥,又问:“孟小姐什么时候到林主任团队工作的?” “去年八月。” “xx报不是挺好的吗,为什么要离职呢?” 孟遥淡淡回答:“只是个人选择而已。” 这郑岚说不清楚是什么来路,但孟遥对别人的情绪一贯反应比较敏感,她觉察,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郑岚有点针对她。 第35章 (35)新闻 此后又有几次,郑岚反反复复,绵里藏针。 孟遥问赵月,觉没觉得郑岚在针对她。 赵月说,没有啊,郑岚这样日理万机的人,哪有时间哪有有必要去专门针对一个小小的员工。 孟遥便将怀疑暂时放下,以为自己只是多心敏感。 在弼县逗留三天,小组回到旦城。 孟遥到家简要收拾,然后乘车赶去医院。 已到下班时间,孟遥干脆就不上去了,即便如今的恋人是医生,对医院那白墙白灯,一股子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她仍然喜欢不起来。 丁卓接完电话,回去低头一看,放桌上的笔已经不见了。 他看旁边一个小护士在填表,借过来把自己剩下的这半份报告赶紧填完,脱了白大褂,下楼。 天上红霞满天,把温和的光线投向大楼门口站立的人。 她穿着一件藕粉色的风衣,让霞光映衬得分外温柔。 初春朗晴的天气,一切都有点儿草长莺飞的蓬勃。 丁卓脚步顿了一会儿,才向她走过去。 孟遥听见脚步声,转过头来,还没开口,已让人抓住手臂,往怀里一合。 丁卓鼻尖轻轻蹭了蹭她的发丝,“回来了。” 孟遥“嗯”了一声。 过了片刻,丁卓松开她,将她手一挽,去附近找餐馆吃饭。 孟遥正在研究菜单,觉察到丁卓正在看他,抬眼一笑,“看什么?” “很多天没见了,现在多看几眼,补上。” “我在旦城的时候,不也经常好几天见不上面么。” “那是不一样的,你在旦城,要见你,随时都能去找你。” 孟遥笑起来。 菜端上来,两人边吃边聊,孟遥同丁卓讲了在弼县时郑岚的事。 丁卓安慰她,郑岚是项目负责人,即便出于什么原因,对她有所微词,但不至于因为这就影响到正常的合作。 吃过晚饭,孟遥去丁卓宿舍小坐。 踏进博士楼里,孟遥刚要跺脚点亮声控灯,便被人一把抱住,紧接着后背便被抵在了墙上。 昏暗的光线里,空气一股潮味。 孟遥呼吸一顿,下一瞬,丁卓捏着她的下巴,重重吻下。 过了片刻。 她踮了踮脚,手臂环住丁卓的脖子,把自己身体靠上去,热烈回应。 许久,孟遥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忙将丁卓一堆。 丁卓轻笑一声,拍手把声控的点亮,攥住她的手,上楼。 丁卓掏出钥匙打开门。 窗外霞光还未散尽,橙黄深红里露出一点深蓝,暮云叆叇,夕日曈昽。昏暗的房间,显出一种微醺暧昧的调子。 都没去开灯,静了一会儿,丁卓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 孟遥眨了下眼,抬眼去看他。 不明的光调将他脸上分明的轮廓隐去,显得比平日温柔。 孟遥不由自主地,喊了他一声,伸手抓住他的手臂,踮脚吻上去。 这一个吻,绵长温柔。 像是凡人俗世,涓滴的细微温暖。 最后一缕光线消失的时候,他们总算分开。 丁卓抬手开了灯,低头看了看孟遥,她眼里一点水雾。 丁卓没忍住,又低头在她唇上碰了一下。 脱了外套,丁卓走去窗边,把水壶添满烧上。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想起一件事,“看新闻了吗?” 孟遥愣了一下,“什么新闻?” 她这几天在弼县行程紧凑,早起七点出门,披星戴月而归,累得倒头就睡,也没什么心思刷微博看朋友。 丁卓一顿,“你还不知道?” 孟遥一头雾水。 丁卓神情几分凝重,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翻出一篇微信公众号的报道,走过来递给孟遥。 孟遥匆匆扫了一眼,冷汗涔涔,把手机递还给丁卓,拿出自己手机给家里打了个电话。 一接通,还没来得及开口,那边王丽梅便不由分说一通臭骂:“你还晓得打电话回来?我早让你关心关心孟瑜,现在出了这么大事……” 孟遥心里一个咯噔,“孟瑜也是受害者?” 王丽梅喘了口气,“她不是,是她把这事儿捅破的……” 孟遥听懂一个大概,安抚王丽梅几句,挂断电话。 丁卓抓住她手,“别慌,孟瑜没事就行。” 孟遥咬着唇,定了定神,“……我得回家一趟。” 做了决定,孟遥立即给林正清拨了个电话请假。 丁卓 开车送孟遥回家去拿了两件衣服,又将她送到火车站。 在检票口,丁卓用力抱了抱她,“要有什么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孟遥点点头。 丁卓嘴唇在她脸颊上碰了一下,“注意安全。” 动车疾驰,往邹城方向开去。 孟遥回想方才丁卓所看的新闻,似乎发布者是她以前所供职的xx报。 她便从订阅列表里把xx报的微信公众号翻出来,打开一看,头条赫然便是。 配图是邹城一中的校园,标题是“备考噩梦——21名高三女生遭老师猥亵”。 孟遥将新闻点开,从头到尾又认真看了一遍,生怕漏下一个字。 报道内容严谨详实,文风杀伐决断,不作危言耸听之语,结尾处直接拷问为何校园性侵屡发不止。 孟遥将页面拉到最后,瞥见“xx新闻记者管文柏”一行字,顿时一震。 手机被她捏在手里,屏幕沾上掌心里冒出的冷汗。 从旦城到邹城,动车五小时,孟遥不知道这五小时自己是怎么熬过去的。 到达邹城火车站,已是凌晨。 孟遥乘车租车回到家中,一打开门,王丽梅就从沙发上弹坐起来。 孟遥没让她兴师问罪,问:“孟瑜呢?” 王丽梅气鼓鼓道:“房里。” 孟遥丢下行李,径直走去卧室。 打开门,呜咽的哭声从床那边传过来。 孟遥顿了一下,走过去。 孟瑜趴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 孟遥伸手,轻抚她的发丝,把她脑袋轻轻的转过来,“孟瑜。” 孟瑜一双眼睛肿得跟鱼泡一样,看着她,嗓子沙哑:“姐……” “跟我说说,怎么回事。” 孟瑜只是流泪。 “报道我都看了,你先告诉我,你有没有被那个什么张老师……” “我……我……” “有没有?” 孟瑜大颗眼泪滚落而下,“……差一点……” 孟遥脊背发凉,“差一点是什么意思?” 孟瑜又将脸埋进枕头里,呜呜大哭,“……你别问了行不行……” 孟遥又急又气,又恨自己没早一点逼问妹妹说出实情,“ 能告诉管文柏,就不能告诉我?” 孟瑜一顿,“……管文柏是来找你的。” 孟遥沉默了一下,“他什么时候来的?” “半个月前。”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 孟瑜声音哽咽,“告诉你不给你添堵么……那天我放学回去,一出校门口,就看见他站在那儿……就他一个人,也没开车。他上来问我你的电话号码,我把他骂了一顿。他也不放弃,连续好几天在那儿蹲点。” 孟遥沉着脸,“你就应该直接报警。” 孟瑜接着往下说:“……有一天下晚自习回家路上,我跟我同学在五道桥桥墩那儿说起张老师的事……管文柏听到了……” “他一直跟着你?” “我不知道他在跟着我……他估计是想找到我们家里来。” 孟遥忍不住骂了一句。 “……他听到了,就说他有办法能把张老师——张程猥亵女生的事儿揭露出来。” 孟遥没忍住抬高声儿,“那你就答应了?” “我……我没答应……直到……”孟瑜哽咽。 “直到什么?” 孟瑜声音全梗在嗓子里,几乎听不清楚:“……上周,上晚自习的时候,张程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然后……他……” 孟遥心一紧,伸手按住妹妹的肩膀。 “……其实我心里一直还抱有一丝侥幸,虽然好几个同学跟我说,张程是个人渣……我觉得他这么年轻,看起来又风度翩翩,不可能做得出来这种事……我……” 孟遥叹了声气,轻抚着孟瑜的头。 “我扇了张程一巴掌,从办公室里跑出来,也没回教室,直接跑出学校……管文柏在门口拦住我,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刚说了两句,他就说知道了,他会帮我报仇,让张程在学校没有立足之地……我当时特别生气,又生气又恶心……根本没想那么多……” 孟遥实在不忍心责备妹妹,“……你为什么不先告诉我?你难道不知道这事直接捅给记者,你的生活也会受影响吗?” 孟瑜放声痛哭。 报道一出来,校长就在全校追查是谁漏的这个消息。 同学之间,消息传递得更快。 张程是孟瑜他们班上的任课老师,班上的女生首先遭到攻击,孟瑜自然也不能幸免。封 闭环境之下,校园里的“暴力羞耻”,反倒比其他地方更要严重。 出了这样的事,大家第一反应不是指责老师,而是觉得班上女生“不检点”,都要高考了还“勾三搭四”,“不要脸”。 加上张程是旦城师范大学毕业的,人很年轻,长得也算不错,平时也不端架子,跟学生打成一片。他之所以屡屡得逞,一直没被人揭发,就是因为一些女生对他有好感,出事之后,甚至没在第一时间意识到这是性侵犯。 孟遥安抚完了妹妹,从她手机未接来电里,找到了管文柏的电话号码。 凌晨三点,电话只响了两声就接通了。 孟遥“喂”一声,那边顿了一会儿,沉声喊她:“遥遥。” 孟遥压抑住自己的情绪,“十五分钟后到和平路和建设路路口,我有话跟你说。” 外面,王丽梅也还没睡。 她见孟遥从房里出来,把憋了一整晚的火气全部撒了出来:“你们一个两个,只会给孟家丢脸!” 孟遥径直向大门走去,忍住了没还嘴,她这会儿就像一只装满了火药的炮仗,一点就能着。 “大半夜的,你还要死哪儿去?!” 孟遥紧抿着嘴,摔上门。 初春夜风还凉,孟遥走在路上,一点也不觉得冷,愤怒在心里乱窜。 到了路口,便看见已经关门的超市门口,站这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孟遥加快脚步,到了他面前,甩手就是一巴掌,“管老师,人血馒头吃得开心吗?!” 她把“老师”两个字,喊得格外嘲讽。 顿了一会儿,管文柏转过头来。 深深的一双眼睛,看着孟遥,“遥遥,我离婚了。” 第36章 (36)安慰 “怎么?是还想我送您两个花圈庆祝一下?” 她很少这样牙尖嘴利。 管文柏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拿出打火机,低头点燃,深深吸了一口气,“遥遥,咱们别站在风口,找个暖和的地方好好聊聊。” “我跟你没什么可聊的。过来只想告诉你,我妹妹的事,轮不到你来插手。” 管文柏一手插进裤袋,拿眼瞅着孟遥,笑了一声,“那你这个姐姐,当得可不怎么负责。” 孟遥似给刺了一下。 管文柏向前一步,伸手便要去碰孟遥的脸颊。 孟遥挥手一挡,退后一步。 管文柏手悬在半空,顿了一下,“遥遥,别闹脾气了。” 孟遥冷着眼,“全世界不缺新闻去成全您‘良心记者’的名声,你要是想把我妹妹推到风口浪尖上,我决不会放过你!” 管文柏笑看着她,“你倒是说说看,怎么个不放过我法?遥遥,你跟我学了这么多年,我可没教过你虚张声势这一课。” 孟遥气得咬紧牙关,然而单论耍嘴皮的功夫,在管文柏手下,她从来过不了三招,“您尽可以试试,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孟遥不想再与他周旋,转身便往回走。 “遥遥。” 管文柏一个箭步,上前捉住孟遥的手臂。 “别碰我!”孟遥猛一下甩开,将手抄进风衣的口袋,大步往前走。 管文柏跟在她身后,边走边说:“你要是气我骗你,这事儿确实该气。但你怀疑什么都行,别怀疑我是不是真心实意,不然这不是在糟践你我的感情么?” 孟遥心里只泛恶心,脚步一顿,“你那些蒙骗小姑娘的招数,也好意思贴个‘感情’的标签?” “如果不是两厢情愿,我骗不到你。” 孟遥心口发冷,出离愤怒,“你把这话再说一遍?” 管文柏沉默。 “再说一遍!” “遥遥,”管文柏无奈叹了口气,“这事儿确实是我错了……打了很久的离婚官司,现在才把这事儿彻底撇清楚。这一年,我憋住了没来找你,就是想给你一个交代。” “您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吗?管老师……”孟遥一字一句咬得极重,“您要是真想给我交代,就照我离开帝都时说的话做——从今往后,咱们老死不相往来。” 孟遥停了一下,觉得此刻与他多费口舌的自己也很可笑,这话撂下,喘了口气,顿了片刻,转身往前走。 管文柏望着她的背影,狠狠地抽了口烟,立在原地,没往前追。 孟遥到家,王丽梅还坐在沙发上。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翻出了孟遥父亲生前的照片,拿了块软布,一边擦拭着相框上的玻璃,一边垂泪。 前年,她听说了孟遥跟管文柏的事情之后,也来过这么一出。 孟遥心里说不住的烦躁,没忍住说道:“您要嫌我跟孟瑜丢脸,今天就把我们姐妹扫地出门。” “你还有脸冲我吼!你知不知道我们孟家在邹城早就成笑柄了!” “成笑柄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您守寡那天,咱家就已经……” 话没说完,桌上一个瓜子盘被王丽梅一把抄起扔了过来。 没扔准,塑料盘子从她手臂旁边掠过,“哐唧”一下砸地上,瓜子溅了一地。 孟遥呆立着。 王丽梅掩住脸,呜咽痛哭。 王丽梅早年丧父,中年丧夫。小地方风言风语,有人说她是天煞孤星。 她憋着一口气,把两个女儿养大,一早摒绝了再嫁的心思,就想活出个人样,好让嘲笑过她的那些人闭嘴。 孟遥感激母亲的付出,却在自小在她这种观念的灌输洗脑之下,心生厌倦。 她深感母亲活得憋屈,然而相比起来,自己却更加憋屈。 孟遥不再说什么,叹了声气,转身回到卧室。 屋内灯没关,孟瑜已经睡了,脸上还挂着泪痕。 孟遥坐在床边,久久未动。 窗外夜色沉沉,浓墨浸染似的黑暗,风雨不透。 不知道过了多久,兜里手机振动。 孟遥回过神,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揣上家里的钥匙,起身走出卧室。 客厅里已经没人了,借着卧室透出的灯光,孟遥看见洒落一地的瓜子没清扫,还在那儿。 走出家门,孟遥把电话接通。 “喂……”刚说出一个字,千言万语就偃旗息鼓了。 丁卓声音有点哑,“睡了吗?你一直没回短信……” “没……”孟遥走到河边,“……你还没睡?” “睡一觉醒了。担心你,睡不好 。” 孟遥鼻子发酸,“丁卓……” “怎么了?是不是孟瑜……” 孟遥摇了一下头,意识到他看不见,低声说:“没……孟瑜没事……” “没事就好。不然我打算请个假回来看看。” “不用,我明天就回来了……” 先前的愤怒和憋闷,在听见丁卓声音的一刻,全都变成了委屈。 她蹲下身,脚步露出芽的青草在夜风里瑟瑟轻颤。 黑暗中,柳条河映照着一点微薄的天光。 “丁卓……” “嗯?” “你说……生活永远这么苦吗?” 那边沉默着。 过了许久。 河水缓流,挟带着微弱的风声。 “我会尽己所能,不再让你受苦,” · 孟瑜早早就醒了,她收拾好了书包,坐在窗前发呆。 孟遥也醒了,睡得晚,头疼欲裂。 她起身,端起书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低头看着孟瑜,“不去学校?” 孟瑜双眼红肿,撇下目光,“不想去。” “你要不去,不就坐实了那群傻逼的中伤吗?” 孟瑜笑了一下,“姐,你说脏话了。” “……暂时没想到更文明的词形容他们。” 孟瑜闷闷地说:“他们说,一个巴掌拍不响。” “那你就说,你把脸伸过来,让我试试拍不拍得响。” 孟瑜噗嗤笑出声。 孟遥手搭着孟瑜的肩膀,“这事你一点错没有。做了龌龊肮脏的事,却去堵那些勇于揭露的人的嘴,世界上没有这样的道理。“孟瑜耷拉着脑袋。 “孟瑜,世界上有些事,它普遍存在,但并不代表它是对的,好比出事了先谴责受害者,还有深挖加害者的悲惨身世,以期获得公众的同情——凶手再值得同情,也是凶手。世界上值得同情的人成千上万,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去犯罪。” 孟瑜讷讷地“嗯”了一声。 孟遥看着她,“你最喜欢的,就是你的勇敢正直……” 孟瑜嘟囔:“我妈说我鲁莽愚蠢。” “别听她的,有我呢。哪怕大家都觉得你是大战风车的堂吉诃德,我也会为你摇 旗呐喊。” “姐……” “怎么了?” “……我第一次觉得,文科生也蛮厉害的。” 孟遥:“……” 孟瑜又去洗了把脸,孟遥从冰箱里弄出些冰块,包在薄毛巾里给孟瑜冷敷红肿的眼睛。 王丽梅从房里出来,瞟了坐沙发上的两姐妹一眼,一声不吭地去厨房里准备早餐。 一家四人,沉默地吃过了早餐。 孟瑜出去上学,外婆每次吃完饭,习惯到河边去散散步。 孟遥将外婆送出门,回到屋里。 王丽梅弯着腰,在打扫地上的瓜子。 孟遥走过去,“妈,我来吧。” 王丽梅犟着,继续打扫,当没听见。 孟遥抓住她手臂,“我来吧。” 王丽梅顿了一下,还是由着孟遥把扫帚拿过去。 孟遥低着头,闷声说:“我昨晚说错话了。” “你错什么,你永远有道理。” 孟遥不想继续扩大战局,没吭声。 王丽梅是吃软不吃硬的性格,看孟遥主动低了头,也就算了,在她旁边站立片刻,转身回房收拾东西去上班。 家里一时安静下来。 孟遥坐在沙发上,环视一眼老旧寒酸的屋子,心里一时只有无穷无尽的无奈。 再有豪情万丈,面对现实的压力,也不得不俯首蛰伏。 好像从很早开始,她就没有可堪称为“梦想”的追求,所有的努力,多半都是跟经济压力挂钩。 一上午,孟遥把家里打扫一遍,又去了趟超市,补充了一些日化用品。 正在厨房里准备午饭,听见开门的声音。 孟遥探头往外看了一眼,却见孟瑜垂着头立在门口,肩膀微微耸动。 孟遥一惊,急忙丢了菜刀,洗了个手出去。 她按着妹妹的肩膀,“怎么了?” 孟瑜没答,偏过头去。 孟遥按着她的脸,把她头转过来,顿时一惊。 她脸颊上一道鲜红的掌印,半边脸都肿了起来。 “谁打的?!” “……班上一个受害女生的家长……有人看见过我跟管文柏接触,他们都知道这事是因我而起的了……她骂我想出风头 就一个人出,为什么要拉着她的女儿……出了这种事不藏着掖着,还好意思大声嚷嚷……以后……以后还怎么嫁得出去……” 孟遥一时无话可说,伸手,将妹妹搂进怀里。 “校长让我先回来,他等会儿会来我们家里……” 孟瑜头搁在她肩窝处,放声大哭。 愤怒让孟遥脑中一片鼓噪,然而愤怒之下,却只有深深的无力。 她说不出话,将妹妹抱得更紧,心里一阵发冷。 第37章 (37)解决 孟遥帮妹妹冷敷了红肿的伤口,又从抽屉里翻出药膏,拿手指尖蘸了一点儿,轻轻给她抹上。孟瑜皱眉,“味儿冲。” “忍着。”孟遥按着她的脑袋。 吃过中饭,孟遥收拾完厨房,等外婆去睡午觉了,到房里去看了一眼,孟瑜正坐在窗前发呆。孟遥无声叹气。 以往,有一个记者的头衔,她还敢去撼动权贵以卵击石,而即便是以往,有些事,也是她的笔锋和话语触及不到的地方,比如人心,比如舆论。 她到床沿上坐下,孟瑜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没吭声,姐妹两人相顾无言。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听见外面响起敲门的声音。 孟瑜一怔。 孟遥站起身,“没事,我去开门,你就在房里待着。” 孟遥定了定心神,将门打开,愣了一下。 门外不是一中的校长,是苏钦德。 孟遥忙将他请进屋,“苏叔叔,您怎么过来了?” 苏钦德笑说:“报纸我都看了,刚从医院回来,经过你们这儿,我就想过来看看。” 苏钦德在沙发上落座之后,孟遥端来一杯泡好的热茶,把事情简要跟他说了一下。 苏钦德也颇觉气愤,“正好,我就先在这儿等着,看看这个校长有什么说头。” “苏叔叔,这件事就是一摊浑水,不好让您牵涉进来……” 苏钦德摆手,“小孟我看着长大的,她受人欺负了,我还能袖手旁观不成?” 卧室门“吱呀”一声。 苏钦德抬头一看,见孟瑜正站在那儿,向她招了招手。 孟瑜走过来,委委屈屈地喊了一声“苏叔叔”。 苏钦德看见她脸上的红印,顿时怒火中烧,“还有没有王法了,甭说别的了,这事我管定了。” 孟瑜垂着头,眼眶又红了。 过了半小时,又响起敲门声。 孟遥看了看孟瑜,“你要不回房里……” 孟瑜摆头,“不,我就要在这儿待着。” 孟遥没说什么,上前去把门打开。 外面立着三个人,除了一中校长钟德明之外,还有一男一女,看穿着气质,估计也是学校老师。 钟德明一进门,看见苏钦德坐在那儿,愣了一愣,笑道:“这不是苏院长吗?” 苏钦德也笑道:“钟校长。” 孟遥去给几人泡茶,便听苏钦德说道:“我侄女说今儿校长过来家访,我想,既然要劳驾钟校长您亲自出面,家里恐怕还是得有个说得上话的家长才行。” 钟德明讪讪一笑,“是,是。” 苏钦德:“不知道我侄女儿孟瑜,在学校犯了什么错?” 钟德明瞧了孟瑜一眼:“实不相瞒,最近报纸上登的那些事,纯属子虚乌有。我不清楚孟瑜同学是从哪儿捕风捉影,听到这些消息,蓄意对母校造谣抹黑……” “我没有造谣!我也差点被……” 孟遥拉了拉孟瑜手臂,轻轻摆了摆头。 孟瑜紧咬着唇。 苏钦德没做声。 钟德明继续说道:“我认为孟瑜同学这种行为非常恶劣,尤其现在正处于备考的敏感时期,她这么一闹,搞得大半个年级人心惶惶,还怎么能沉下心备战高考?” 苏钦德:“您说得有道理。那既然我侄女成了‘害群之马’,那只能让她转学,免得影响了贵校的声誉。” 钟德明笑道:“转学不至于,孟瑜同学也要备考,这要是影响了她高考,我们校方也过意不去。” “钟校长太客气了,一看就是热诚关怀每一个学生。我领会钟校长的良苦用心,就不让学校为难了。也请校长您行个方便,早点儿帮忙把转学手续办出来。” 钟德明:“孟同学打算转去哪个学校?” 苏钦德:“我看邻县的第一实验中学就不错,那儿一本率高,老师也负责。前几年也出了个教师失格的事,他们处理得就很迅速,该开除开除,该报警报警——哦,看我这记性,贵校不一样,贵校这事儿是‘子虚乌有’、‘蓄意造谣’。” 钟德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苏钦德站起身,“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钟校长贵为一校之长,日理万机,现在还得回去消除这‘恶意造谣’的影响,就不耽误您的时间了。” 钟德明也不得不站起身,本是有备而来,这下炮弹全成了哑炮,一个也没响。 苏钦德忽又说道:“哦,还有一事儿。我侄女儿一直抱怨,学校没空调,冬冷夏热,同学都不能好好学习。我原本想着等她高考结束了,自费给贵校每间教室捐赠一台空调,既然她马上转学了,那我也就不费这个事儿了。” 一番连消带打, 明嘲暗讽,把钟德明堵得哑口无言。 最后看了孟瑜一眼,拂袖愤然离开。 孟遥讷讷地说了声“谢谢”。 苏钦德叹一口气。 孟瑜问:“真的要转学吗?” 苏钦德答:“转吧,待在现在这个环境,也影响你备考。你们现在是复习阶段吧?到这时候,老师该教的都教了,多半还得靠自己。这事儿我帮你办,你不用操心,现在当务之急,好好复习,别被影响了心情。” 孟瑜点了点头。 孟遥又再次道谢,跟苏钦德又聊了几句,将他送出家门。 回来,孟瑜耷拉着肩膀坐在沙发上。 孟遥看着她,“怎么了?” 孟瑜抬眼,“姐……这不就成了逃兵吗?” 孟遥沉默。 孟瑜深深低着头,也不再说话。 在她十八年的成长过程中,一贯以为黑白泾渭分明,而白终将能战胜黑。 但原来其实并非如此,很多时候,很多人安居于灰色的地带,不论黑白,甚而颠倒黑白。 孟遥感激苏钦德施以援手,却又觉出一种更深重的无力。 在权势地位面前,个人的努力何其渺小 孟遥看着孟瑜,“别想那么多了……既然讨厌这儿,那就好好学习,离开这儿,到更包容的地方去。” 孟瑜闷闷地“嗯”了一声。 晚上王丽梅回来,孟遥把这事跟她说了。 王丽梅叹气,“……这一下,又欠了苏家的人情。” 十几年下来,她受了什么帮助,会拿一个本子记下来,期望着哪一天能还。但日积月累,本子越来越厚,彻底还清那一日,眼看着越发遥遥无期。 孟瑜暂时不去学校,等苏钦德帮忙把转校手续办好了,直接去邻县第一实验中学报到。 孟遥只请了两天假,不能再多耽搁,第二天中午吃过中饭,就出发回旦城。 候车大厅里熙熙攘攘,孟遥找了个空位坐下等待检票。 她掏出手机给丁卓发信息,忽觉跟前一暗,抬头一看,管文柏手里提着一个行李箱,站在她跟前。 孟遥将手机往包里一塞,拎上行李袋就往前走。 管文柏抓住她手臂,“遥遥。” “你撒开!” 管文柏没松手,旁边人都纷纷转过了头来,孟遥不想在公众场合闹得太难看,只得暂时隐而不发。 管文柏松开她手臂,从包里掏出一样东西,举在手里,“看清楚了,遥遥,这回真没骗你。” 一本证件,明晃晃的“离婚证”三个字。 孟遥冷着眼,“您是结是离,是生是死,关我什么事。” 管文柏摸了摸烟盒,又停了动作,一手插在裤袋里,俯视孟遥,“前四十年日子过得混混沌沌,什么也没想清楚。现在总算明白过来,我不求别的,就希望每天回到家里,能有碗热汤,有个人在等着我……我俩一起聊聊足球,聊聊文学……” 从前的时候,管文柏掌控、操纵、主导,什么时候跟现在一样低三下四?然而孟遥一字一句也不想再听,打断他:“我赶时间,没空听您抒发感情,您就直说吧,这回来找我,到底为了什么事?” 管文柏顿了一下,深深看着孟遥:“……遥遥,咱们重新开始吧。” 孟遥一时沉默。 她以为自己听见这话,多少会有点儿触动,然而并没有。 最初离开帝都的时候,还会愤懑懊恼,可现在连这种情绪也都没有了,心里只有一片漠然的平静,仿佛这事儿跟自己无关。 管文柏把她的沉默当做了正在考虑,忙向前一步,“遥遥……只要你愿意,咱们现在就去领证,我所有的财产全都给你……” 孟遥顿觉心里像是拂上蜘蛛网一样的恶心,“您在外面拈三搭四,您妻子没让你净身出户?” “遥遥,牙尖嘴利不是你的作风。你要有什么不满,咱们好好交流。” “您是不是觉得普天之下就您一个男人呢?” 管文柏顿了一下,“你谈恋爱了?” 广播里响起提醒开始检票的声音,孟遥不想再多说什么,转身向检票口走去。 “遥遥!你告诉我,你跟别人了?” 孟遥脚步一顿,“是。所以请您以后别来打扰我了。孟瑜被您害得要转学,孟家因为我而蒙羞……就当我是上辈子欠您,可三年时间搭进去,也应该还完了。林黛玉都能有泪断恩尽的时候,您还想让我一辈子得不到幸福吗?” 管文柏沉默着。 孟遥再不看他一眼,随着队伍,走向检票口。 她现在什么也不想,只想赶紧回到丁卓身边。 第38章 (38)倾诉 夜色沉沉,博士楼外的梧桐树刚刚冒出新芽,灯光穿过枝桠,地上光影交错,深浅不一。 孟遥站在树影下,耐心等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孟遥回头,丁卓正急匆匆跑来。 到跟前,他停下脚步,喘了口气,“不好意思,临走前又有点事要处理……等很久了?” 孟遥笑一笑,“没有。” 丁卓低头看她,伸手碰了碰她脸,“没休息好?” “嗯……” 丁卓捉住她的手,攥在自己手里,把她往自己怀里一带。 孟遥嗅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一路而来的征尘和疲惫,一扫而空。 许久,丁卓问她:“饿不饿?去吃点儿东西。” “如果我说……” “嗯?”丁卓低头看她。 孟遥笑意盈盈,“如果我说点外卖的话,是不是挺没出息。” 丁卓笑说:“还好,你自己还知道没出息。” 两人上楼,孟遥从行李袋里翻出睡衣,先去浴室洗澡。 水声哗哗,热气袅绕,正在往头发上抹洗发水,突然听见敲门声。 孟遥关了花洒,丁卓声音从外面传来,“你想吃什么?” 孟遥笑了一下,“都可以!” 洗完澡出来,丁卓正坐在电脑前,一手手肘撑在桌面上,一手抓着鼠标,滑动着滚轮。 “还要加班?” “不用,看看新闻。”丁卓放下鼠标,把笔记本盖上,转头看向孟遥。 她穿着两件套的睡衣,手里拿着毛巾,正在擦拭头发。让热气熏得,脸颊泛红。 他一直觉得她皮肤特别好,让他想到读本科时没日没夜看的那些武侠小说,动辄就爱用的“肤如凝脂”这个比喻。 丁卓嗓子有点发痒,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起身去帮她找吹风机。 没一会儿,外卖送到了。 两人潦草吃过,孟遥借用丁卓的笔记本处理这几天堆积下来的邮件,丁卓去浴室洗澡。 孟遥处理完毕,就将电脑合上了,从桌上架子里随便抽出一本书,随意翻着。 没一会儿,丁卓洗完澡出来。 “还早,要不一块儿看个电影?” 孟遥想 了想,点头。 宿舍里就一张椅子,两人只得抱着笔记本在床沿上坐着。这样看了片刻,便觉得脖子发酸。 丁卓将电影按了暂停,“你头发干了吗?” 孟遥点头。 “那去床上躺着。” 两人背靠着枕头,把电脑搁在腿上。 孟遥转头,看了看丁卓。白色灯光下,他轮廓硬朗,这样看着,仿佛有些距离。然而事实上,孟遥从前也不相信,能有这样一段关系,能让她如此舒适和放松。自那晚推心置腹以后,连之前一直耿耿于怀的那点委屈感,也都渐渐地淡了。 丁卓伸手轻怕了一下她脑袋,“看电影,别看我。” 孟遥笑了笑,将目光转向屏幕。 电影节奏拖沓,不大有意思,最后两人把它当做背景音,开始聊天。 丁卓低声问:“家里的事……” 孟遥沉默一瞬,把前因后果都讲了,只隐去了管文柏这一节。 丁卓看她一眼,她微垂着目光,看起来不大有精神。 “别担心,离高考还有三个月,孟瑜应该能调整过来。” “我不是担心孟瑜,我是……” 丁卓看着她。 “我是觉得又欠了苏家的人情。”孟遥不自觉地咬了咬唇,“……从小到大,受了他们不少帮助。我跟我妈一样,总觉得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丁卓揽着她肩膀,“我理解。” 所以有时候,孟遥和曼真相处过程中,出现了什么摩擦,孟遥通常是道歉低头的那一个。 她对曼真的感情是真的,时而的憋屈也是真的。 “我小时候,跟我妈大吵过一架。那时候她还在苏家做保姆,有一次收拾书房,不小心打碎了里面的一只花瓶。陈阿姨没说一句责备的话,但从此之后,就再也不让我妈打扫书房了……”孟遥顿了一下,“大约是我自己太过敏感,我总觉得他们的帮助里掺杂了太多的怜悯。所以那时候,我就问我妈,你做点儿别的工作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给人当保姆,低三下四看人脸色……” 丁卓没说话,将她揽得更紧。 “那是我妈唯一一次打我……那这么粗的扫帚……”孟遥比划了一下,笑了一声,“她一边打一边哭,说我懂什么……那时候我才十二岁,确实有很多事不懂。家里三口人都要靠我妈养活,除了苏家, 她还能去哪儿找得到那么宽厚的雇主?一时的委屈重要,还是生存重要?一个连生存都没有底气的人,是没有资格去跟人讲条件的……” 丁卓说不出话来。 他虽然也是单亲家庭,没有殷实到可以随意挥霍,但从小到大并无经济压力。 他不能完全体会得出,在外人看来,孟遥和曼真亲如姐妹的朋友关系中,有多少是她不得不承受的委曲求全? 曼真的性格,他是了解的,她肆意张扬,像一团火一样,优渥的家境和杰出的才华,让她从不需要仰人鼻息,她能够全然遵照她的内心,不受任任何事一点委屈。所以曼真也看不惯他,为了这个税后工资还不到万把块的工作,透支身体,给上位者做牛做马,还得不到一点荣誉。 “这些话,我从没对任何人说过,在别人看来,这不是白眼狼么……”孟遥笑意很淡,“苏家帮了我们,我们还不感激涕零,还敢有所微词……” 丁卓把她的手攥进自己手里。 “所以上大学之后,我一直在做兼职,没问家里要过一分钱,甚至还能攒下一些钱,寄给孟瑜当零花。” 她只是想活得更有尊严些,起码有一天,能够真真正正地,从心底里站在一个平等的位置跟曼真交往,而不会觉得嫉妒,更不会想要疏远。 丁卓沉默着。 所以,前天晚上,她问他是不是生活永远这么苦的时候,她心里到底承受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苦楚? 可她却鲜少抱怨,笑脸迎人的时候更多,虽然从他见到她那一刻开始,就觉得她身上始终有一种茕茕孑立的气质,挥之不去。 丁卓下巴在她头顶蹭了一下,沉沉说道:“……以后有我。” 不是甜言蜜语,当个一定要履行的承诺。 孟遥睫毛轻颤,轻轻地“嗯”了一声 电影不知不觉间已经放到了后半段,拖沓的剧情这会儿也接不上了。 丁卓直接合上了笔记本,放到桌上,“睡觉吧。” 孟遥点点头。 丁卓将灯关上,在孟遥身侧躺下,伸手,将她嵌进自己的怀里。 也许他这一辈子都只是个平庸的人,没有办法大富大贵,但至少他希望,在他身边的时候,她再也不会觉得苦。 · 第二天,孟遥回公司销假。告假两天,已然积压了一堆的文件要处理。 开题报告比稿日期在即,每天都是无止尽的会议、头脑风暴。 孟遥彻彻底底地忙了一整周,周天好不容易能休息了,林正清又要带着几个小组的人去跟郑岚的助理吃饭——郑岚日理万机,具体的一些事务她没空接洽,全权委托秘书孙乾代为处理。 这顿饭的主要目的,是为了从孙乾那儿探点儿风声,一来确定己方开题报告是否押对了思路,二来看看他们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特殊的诉求。 吃饭的地方是在一家高档的私家菜馆,日式庭院的装修,惊鹿蹲踞、石灯石井,一应俱全。 有林正清作陪,其他人只需当个摆设,该敬酒敬酒,该吹捧吹捧即可。 酒酣饭足,孟遥寻空去了趟洗手间。 回来时经过庭院,听见惊鹿器的竹筒注满水,“啪”一下敲在石头上清脆的声音。 孟遥不由地停下脚步。 她立在铺在青苔之上的石阶上站了一会儿,忽见和室的门打开,孙乾扶着门,踉踉跄跄地走了下来。 孟遥忙打了声招呼,“孙助。” 孙乾眯眼瞅了瞅她,笑说:“孟小姐。离席这么久,回去可得罚你几杯。” 孟遥觉得他语气亲昵太过,顿觉不自在,勉强笑了笑。 “洗手间在哪边?” 孟遥向着后方指了指。 孙乾脚步虚浮地往那边去了,孟遥回到和室。 坐下之后,林正清笑了笑,低声说:“你倒是会挑时候走。” “怎么了?” “这孙乾,就他妈是个三流货色,刚才非要大家陪着他讲荤段子……” 公司女员工多,以往林正清领着出去吃饭,多半都是该护就护。 孟遥抬头看了看,果见席上女同事一脸愠色。 林正清揉了揉眉心,“恐怕酒席散了,还得再往洗浴中心去一场……” 没一会儿,孙乾回来了。 他一屁股坐下,拿眼瞅着孟遥,笑说:“孟小姐是不是先得自罚三杯?” 孟遥没吭声。 孙乾捏着酒器,走到孟遥身侧,“这是梅子清酒,度数低,美容养颜的,孟小姐赏脸,陪我喝两杯。” 说着,拿起孟遥面前的酒杯,替她斟满。 孟遥骑虎难下,只得伸手接过。 谁知在接的时候,孙乾手指从她手背上轻轻一蹭。 孟遥背上发毛,差点摔了酒杯。 抬头一看,孙乾脸上挂着笑,一副“你奈何我”的表情。 孟遥心里吞了苍蝇一样难受,端着酒杯,无论如何也喝不下去。 孙乾挑眉看着她。 孟遥一咬牙,从孙乾手里把酒瓶抢过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当即又斟满,再次饮尽…… 三杯酒下肚,她将酒瓶和酒杯往桌上一放,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我已自罚三杯,请孙助自便。” 第39章 (39)托付 孙乾笑一笑,将孟遥手边那瓶子夺过来,轻轻一晃,里面还残余点儿酒液,“孟小姐酒量不错。” 孟遥冷着脸。 孙乾拿着酒瓶回到自己座位上,这才作罢。 后半程,这宴席全然乌烟瘴气。孙乾仗着喝了酒,言辞极其猥琐。到后来林正清也听不下去了,拉住孙乾笑说:“孙助,天晚了,我这些女同事住得远,就让他们先回去,咱们换一个地方接着玩。” 林正清结了账,半搀着孙乾出去。在道旁拦车时,林正清来了一个电话,他松了手,笑问:“孙助,还站得稳吧,我接个电话。” 孙乾一摆手,“笑话,再来三两我都站得稳!” 林正清接起电话,往旁边走了两步。 孙乾立在原地,眯眼看了看,孟遥正站在路灯下,那暖黄色的路灯光衬着她五官轮廓格外柔和。 孙乾脚步虚浮,走到她跟前。 一股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孟遥不由地后退了半步。 孙乾低头瞧着她,笑说:“孟小姐,在林组长手下,你一个月能拿多少钱?” 孟遥淡淡回答:“够用就行。” “孟小姐来我们公司吧,郑总还缺个特助,少说年薪三十万。” “谢谢孙助赏识,我自认为能力还不够,担不起特助的责任。” “能力不够可以慢慢培养嘛……”孙乾笑一笑,往孟遥跟前又走了一步,然而没瞧见路面高低不平,脚下一个趔趄,往前一扑,一下便抱住了孟遥。 孟遥头皮一炸,抬手猛将他一推,低喝:“孙助!请你自重!” 孙乾无所谓地笑一笑,“喝醉了站不稳,孟小姐别恼,我向你赔礼道歉。” “孟遥,过来,跟你说个事儿。”那端林正清喊了一声。 孟遥自认倒霉,加快脚步,向林正清走去。 方才这一幕,林正清自然是看见了,叹了声气,向孟遥道歉。 孟遥沉着脸,一言不发。 林正清自知无法替孟遥声讨正义,安慰的话也只能使自己求个心安,想了想,只好缄口不言。 林正清叫上车,跟孙乾一道走了。 孟遥打了个车回家,在路上时,给丁卓拨了一个电话。 丁卓正在值班室里整理病例报告,听见孟遥声音无精打采的,丢下笔,走到窗边,“ 怎么了?” “应酬,刚喝了酒,有点难受。” 丁卓沉默一瞬,“到家了吗?” “没呢,还在车上。” “要不到我这儿来睡吧。” “你不是要值班么。” 丁卓无声叹了口气。 “那我就不过来了,正好回去洗个澡早点睡。” “对不起。” 孟遥静了片刻,笑说,“为什么道歉,又不是你的错。以前我喝完酒难受的时候,连个打电话的人都找不到呢。” 丁卓笑了笑,“你对我的要求也太低了。” “知足常乐,是吧?”孟遥声音有点哑,带了点儿笑意,“从前,我从来没敢想过,有一天能这样跟你打电话……还是像做梦一样。” 丁卓笑了一下,喝酒之后,倒是坦诚得可爱。 “丁卓……”孟遥犹犹豫豫地喊了他一声。 “嗯?” 然而电话却沉默下来,只听见似有若无的呼吸声。 “孟遥?” “没事……我快到家了,以后再跟你说吧。” “注意安全,到家了跟我说一声。” 丁卓挂了电话,陷入沉默。他也能觉察到,孟遥还有太多的秘密没告诉她。然而她一路走过来,都是这样孤独隐忍,如果她自己不愿意主动提起,他也不想勉强。 报告整理完毕之后,丁卓预备下去买点儿夜宵。 正要起身,门口人影一闪,方竞航蹿了进来。 阮恬已经从icu转出来了,但情况十分不容乐观。方竞航主动跟人调了班,晚上都在医院里待着。 方竞航手里拿了两罐冰咖啡,丢给丁卓一罐。 “阮恬睡了?” “睡了。” 小姑娘越活越回去,缠着让他给她读睡前故事。还不能是童话,得是恐怖故事。方竞航胆子小,自己读的时候一惊一乍的,阮恬倒是咯咯直笑。最后,方竞航只得以恐怖故事对她心脏不好为理由,制止了她对自己的折磨。阮恬没办法,勉强答应了可以听童话,但她只喜欢听王尔德的。 方竞航说得一脸憋屈,丁卓哈哈大笑,“她就是前十年被你辜负的姑娘派来克你的。” 方竞航拉开咖啡罐,喝了一口,咕哝说道:“我巴不得她能克我一辈子。” 如今,一辈子的话,他再也不敢说了。 和阮恬相处的时候,他甚至不敢提起以后。 过了一会儿,方竞航又说:“方瀞雅也不给我省心……” “她怎么了?” 方竞航把咖啡罐搁在桌上,顿时怒从中来,“这事说出来我都嫌丢人……前一阵她常常夜不归宿,我这边也没顾得上。我想她都23岁了,做事应该有分寸,结果……” “结果怎么了?” “我以为她是跟谁在谈恋爱,压根不是,跟她上司搞婚外恋呢……” 丁卓惊讶,“调查清楚了?” “已经让她辞职了,那男的真他妈不厚道,骗方瀞雅说他老婆已经死了……其实他老婆在他们老家,孩子都生了三个。人都是隐瞒婚史,这哥们也是绝,居然敢说自己老婆死了……” 丁卓有点想笑,生生憋住了,“你也得担责任,妹妹在跟前也不多看着一点。” “脚长在她脚上,我能把她拴在家里不成?现在这些老男人,真他妈的防不胜防。” “说这话,你自己不觉得诛心?” 方竞航笑骂他一句,“我跟阮恬清清白白,少他妈给我扣帽子。” 丁卓安慰他:“还年轻,现在吃教训总比以后栽一跟头好。” 方竞航叹声气,“这也不能怪她,从小被家里宠着,不知道人心险恶,要知道这样,还不如让她接着在你这棵歪脖树上吊着呢……” 丁卓:“滚。” 闲扯几句,方竞航回去心外值班。 第二天早上七点半,丁卓值夜班结束,刚把白大褂脱下准备走,手机一振。 一看,是个陌生号码。 丁卓接起来,一边往外走,电话里一道清清软软的女声,“丁医生吗,我是阮恬。” 丁卓脚步一顿。 “能不能麻烦您上来一趟,我想拜托您一件事。” 到病房,阮恬正歪靠在枕头上,冲他笑一笑,“丁医生,麻烦您了。” “老方回去了?” “刚回去呢——丁医生,您坐下吧。” 丁卓将床边椅子拉开,坐了下来,他瞧见阮恬枕边,一个黑色胶皮本子上,放着一本王尔德的童话集。 阮恬脸色苍白,比出院之前,要憔悴很多。 她笑看着丁卓,完全不像平时那般俏皮开朗,眉目间多了些凝重,“丁医生,我说的这些话,你先不要告诉方医生。” “好。你说。” “我对自己的情况,还是很了解的。撑到现在,可能有点撑不下去了……”阮恬笑了一下,爸爸妈妈一直为我操心,从小到大,我没少吓到他们。我劝过他们再生一个孩子,但是爸爸不答应,说他担心自己做不到对两个孩子一样公平。爸爸年轻的时候,创业很苦很忙,所以耽误了我做先心手术,他一直在为这件事情后悔……” 丁卓沉默听着。 “我爸妈把我保护得很好,我虽然在生着病,但其实没有说过太多的苦,只是,在爸爸的车上看到女同学跟闺蜜一起手拉手逛街,或者跟男朋友偷偷谈恋爱的时候,还是会觉得羡慕……” 她垂下眼,眉目笼进淡淡的阴影之中,“……很多男生给我写过情书,都被我爸撕毁了。他不希望我谈恋爱,说我的心脏承受不了大的情绪起伏。所以,我很感谢方医生,虽然他只当我是一个不懂事的妹妹,可我是真心喜欢他……” 阮恬抬眼看向丁卓,眼中泛起雾气,“我知道方医生很自责,觉得他救不了我。我也觉得遗憾,这么喜欢他,却不能让他高兴一点……丁医生,我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如果……”她顿了一下,声音一梗,“请你帮我安慰安慰他,告诉他说,我说喜欢他都是闹着玩儿的,他的人生还这样长,我不希望他因此背上负担。” 丁卓沉默良久,点头。 阮恬背过脸,伸出手指擦了一下眼睛,笑了笑,“我现在唯一放不下的,就是爸妈和方医生……我怕他们会难过……”阮恬声音一下就哽住了,“……我希望爸爸妈妈在我离开以后,可以去过他们想过的生活,不再提心吊胆;也希望,方医生找到一个喜欢的,善良的姑娘……” 阮恬泛着水光的眼睛看着他,“……丁医生,也祝福你。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对于多数人都唾手可得的爱情,对于另外一些人,却是那么那么的难……” 丁卓哑声说了句“好。” 又待了片刻,护士过来开始给阮恬做日常检查,丁卓嘱咐她好好休息,离开病房。 拐过走廊,在拐角处,丁卓瞥见窗边站了一个人,定下脚步。 “老方。” 方竞航转过头来,忙揩了一下眼角。 “听见了?” 方竞航没吭声。他本来已经走了,想起笔记本落在阮恬病房,又折返回去。 丁卓看他许久,没说出话来。 方竞航转过身去,手肘撑在窗框上,手掌盖住眼睛。 窗外光线照进来,在他身后的走廊上,投下一道灰扑扑的影子。 第40章 (40)坦诚 过了许久,丁卓出声:“走吧。” “你先走,我回趟病房。” 丁卓看他一眼,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掌,向着电梯走去。 方竞航回到病房,一推开门,护士正在给阮恬量血压。 阮恬双眼都亮了起来,看着他惊讶笑问:“你怎么回来了呀?” 方竞航走过去抄起压在童话书下的笔记本,拿在手里扬了扬,“你说我怎么回来了?这里面全是机密,不能让你看见。” 阮恬嘿嘿一笑,“我不会乱看的。” “真没看?” “没有!” 阮恬要举起手发誓,方竞航马上给她摁住了,“爪子规矩点,做检查呢。” 一旁护士笑了一声。 阮恬也笑了,“护士姐姐,不好意思啊。” 方竞航在床沿上坐下,“你妈妈什么时候到。” “快到了,已经在路上了。” “那我再坐一会儿,等她来了再走。” “你上了一夜班啊,不困么?” 方竞航伸手在她脑袋上摸了一把,“困也得待着,一会儿你要是想上天,护士可拦不住你。” 阮恬笑起来,眉眼弯弯,两道新掐出来的月牙一样可爱。 方竞航顿觉心中隐痛,好似让一片锋利的刀刃疾速地划了一道。 如果大化已定,不肯再给这个女孩更多的十年八年,哪怕三年五年,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抓紧现在的每分每秒。 丁卓走出住院部大楼,清晨的阳光洒落而下,空气一股青草晨露的清苦味儿,阳春三月的清景,处处透着一股盎然生机。 丁卓伸了个懒腰,掏出手机,预备给孟遥打个电话。 正这时候,前方一辆黑色轿车门忽然打开,从驾驶座上走下来一个男人。 男人看着约莫四十来岁,商务休闲着装,一手掌着车门,姿态随意闲散,隔着段距离,凝视着丁卓。 他目光里带着十足审视的意思,丁卓蹙了蹙眉,先没把电话拨出去,捏着手机插进衣袋,与那人对峙。 过了片刻,那人将车门一关,绕过车头向丁卓走来。 那人到近前停下脚步,嘴角噙了一抹不明所以的微笑,“丁卓丁医生?” · 旦城气温日渐升高, 一场春雨下过,满城的桃李都开花了。 比稿日期将至,孟遥忙得几无时间关心外界,只在每天早上赶地铁的途中,望见远处树上,粉团蓬勃,似云霞蔚然。和丁卓约了几次去看樱花,也都因为两人休息时间没能协调一致而作罢。 周五,林正清又召集组织了一场跟正雅集团的碰头会,这次郑岚好歹从百忙之中抽出了时间。 会议在公司举行,孟遥起了个大早,提前到公司去整理资料文书。 正在做最后检查,会议室门打开,林正清领着郑岚走了进来。 孟遥顿了一下,停住手上动作,向郑岚打了个招呼。 郑岚似笑非笑,“孟小姐,好久不见啊。” 孟遥也勉强笑了一下。 郑岚到自己位上坐下,翻看着桌上摆放的资料,随意翻到其中一页,定住目光。 孟遥没去看她,只专注于自己的事情。 不一会儿,会议室们被推开,郑岚的助理孙乾也走了进来。 孟遥不动声色地皱了一下眉。 自上回之后,但凡是有孙乾的应酬,林正清都不让孟遥去了。孙乾这人在外人面前极其一本正经,不苟言笑,便如此刻,就仿佛没有看到孟遥一样。 十来分钟,与会人员陆陆续续到齐,林正清组织,会议正式开始。 正雅集团追加了一项需求,今天会议主题,就是对这项需求展开说明。 孙乾捏着遥控器,一页一页翻着ppt,逐项解释。 这人私底下猥琐龌龊,在工作上确有几分真才实学,否则不至于能进入人才济济的正雅集团,当上副总的助理。 孟遥公私分明,一贯不把情绪带到工作上,这会儿一边认真听着孙乾的报告,一边做笔记。她做文书工作的,领会甲方遣词造句的习惯,对成稿顺利通过验收,有很大帮助。 孙乾正要做最后的总结陈词,会议室门外突然一阵喧闹。 大家停下手里动作,林正清皱眉,“不好意思,我出去看一下,孙助,请继续。” 林正清走到会议室门口,刚将门一打开,便见一个红衣女人直冲而来,拎起提包向着头砸了过来。 林正清下意识护住脑袋,那女人便趁着这当口溜进了会议室,“那婊、子呢!给我出来!” 前台的同事立在会议室门口,向林正清哭诉道:“我 ……我拦不住!” “赶紧喊保安过来!” 骤然生变,在场所有人都不明所以。 却见坐在主席位上的郑岚端起茶杯,浅浅喝了一口,似笑非笑,“这不是孙夫人吗?” 大家目光齐刷刷移到孙乾身上。 孙乾丢了遥控,大步走过去拉住红衣女人的手臂,“这是工作场合,你闹什么闹!” 红衣女人扬手便是一巴掌,“孙乾,你要不要脸!跟你勾勾搭搭的婊、子就在那儿坐着呢,你好意思说这是工作场合?!”她抬起手臂,涂了鲜红色指甲油的手指,直直地指向孟遥。 孟遥一怔。 所有人都愣住了。 红衣女人一声冷笑,“是不是还想狡辩?孙乾,你这人可真能!能爬上今天这位置,我替你出了多少力,我爸替你出了多少力!”她手伸进自己拎着的提包,从里面掏出一叠照片,扬手往会议桌上一撒! 恰有一张落到孟遥面前,她往上看了一眼,那晚应酬,路灯下孙乾抱住她的那一刹那,数个角度,拍得一清二楚。 孟遥心里一凛,全身发冷,骤然明白过来。 被算计了。 抬头一看孙乾,谁知他也正看着自己,脸上神色复杂。 红衣女人一把揪住孙乾的领子,“说话啊!你还怎么解释?” 孙乾收回目光,攥住红衣女人手臂,“行了行了,有话回去说。” 红衣女人使劲一挣,几步冲到孟遥面前,抬手便是一巴掌,“臭婊、子!勾引有妇之夫,要不要脸!” 保安终于赶到,冲进会议室,上前钳住了红衣女人,将她往外拖。 红衣女人咒骂不绝,随着会议室门关上,声音才渐渐远了。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孟遥半边脑袋都是懵的。 直到此刻,她才隐约意识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孙乾跟她无冤无仇,那么…… 她缓缓抬头,看向郑岚。 郑岚也看着她,脸上挂着不加掩饰的笑容。 她手背撑着下巴,慢条斯理地说:“是觉得孟小姐眼熟,现在总算想起来。在xx报和副主编搞婚外恋的那个女记者,就是你吧?” 举座哗然。 林正清也是懵的,过了好一会儿,总算反应过来,走 到孟遥跟前,抓住她手臂,将她从座位上拉起来。 她嘴角渗血,半边脸已经肿了。 林正清二话不说,将她半搂着,走向会议室大门。 身后郑岚声音带笑,不紧不慢说道:“我倒是个公私分明的人,要是孟小姐能力突出,也就罢了。可我刚刚看了看这些资料和文书,贵司所谓的笔杆子,是否有点言过其实?老实说,我不认为这种水平的东西,在比稿中能够正雅集团的认可。” 林正清脚步一顿,未作回应,抬手打开了门。 他将孟遥带到了行政那边的小会议室,从桌上抽了张纸巾,递给孟遥。 孟遥怔愣半晌,才想起去接。 捏着纸巾,擦了一下嘴角,疼得她不由地“嘶”了一声,五感六觉才渐渐复苏。 林正清低头看着她。 孙乾这事,他自己亲眼见证,她是被冤枉的,因此对郑岚说的另一件事,他也尚且存疑。 白色灯光下,孟遥越发面无血色。 林正清没忍住碰了碰她的手,手指发凉,没有一点温度。 “孟遥……” 孟遥缓缓抬眼,“我能请一天假吗?” 林正清抿了抿唇,点头。 孟遥站起身。 林正清轻轻拉住她手臂,“你要是想说,可以告诉我。我相信你。” 孟遥身影茕茕,脸上神情一片漠然。 林正清叹了声气,“直接从这边门下去吧,你的东西我帮你收拾。” 孟遥下了电梯,走出公司大楼。 下午太阳明晃晃的,照得水泥地一片发白。 身后旋转门带起一阵风,紧接着响起一道女声,“孟小姐。” 孟遥听出是谁,没回头。 郑岚缓缓走到孟遥跟前,睨她一眼,笑了笑,“在美国的时候,就听说了有你这么一号人物。管文柏闲不住的主,在你身上耗费这么多时间,倒是让人惊讶。” 孟遥神情木然,“自家养的狗,跑出去咬伤了路人,不怪自己拴得不牢,不怪畜生狗性难改,倒去怪路人手里拿了包子。郑女士的思维,我不大能理解。” 郑岚笑了一声,“你可别说没从管文柏身上捞到好处,咬归咬了一口,那赔付的医药费,全是从我腰包里掏的。” “既然都被咬伤了,那不就是 我应得的么?” 郑岚眯了眯眼,脸上不无鄙夷之色,“我自认不是什么好想与的主,谁要让我难过,我就得让谁难过。今天这出戏,前年在帝都就该演给你看了。本以为你识相,离开帝都就学会了夹着尾巴做人。没想到年纪不大,本事不小,居然能撺掇得动管文柏连狗骨头都不吃了。” “既然是狗,你何必自降身价跟畜生计较。” “那也是我养的狗,死在家里也不能去吃外面的一根骨头。” 孟遥心里生出无穷无尽的灰败。 每当她觉得日子好过一些的时候,总有不断不断的阻力,将她拖向身后漫无止境的阴影。 好像有人蛮狠拦住她的路,指着她的鼻子,痛斥她不配得到幸福。 孟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 室友走了,出租房里半点儿声音也没有。 她换了拖鞋,去厨房烧热水,站在水槽前时,眼泪终于没忍住流了下来。 外面手机忽然响起来,孟遥急忙把水壶放上去,按下通电按钮。 是丁卓打来的。 孟遥犹豫了一瞬,才把电话接起来,“……喂……” 那边顿了一下,“怎么了?” 孟遥眼泪扑簌簌往下落,只得紧紧捂住嘴,不发出一点儿声音。 “孟遥,说话。” “孟遥……”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在哪儿,我马上过来。” “没……”孟遥忙说,“没事……你今天加班吗?” “不加班,正打算问你,要不要一块儿出去吃晚饭。” “我在家。” 丁卓顿了一下,“好。那你先别哭了。” “我没……” “不管什么事,等我下班过来。别哭了,你一个人哭,我不放心。” 听见这句话,孟遥眼泪越发止不住,她拿手背一抹脸,哽着声儿,“好。” “等我。” “好。” 一窗夕阳,西面天空红云漫天。孟遥坐在餐厅的窗边,看着天色一分一分地暗下去。 七点刚过,响起敲门声。 孟遥回过神,赶紧过去开门。 丁卓一脚踏进屋,一言未发,先把抱进怀里。 “担心你 ,最后两小时都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 孟遥闷声说:“……对不起。” 丁卓松开她,低头看了一眼,门外照进来的声控灯的灯光恰好照在孟遥脸上。 他一怔,“脸怎么回事?” 孟遥没吭声。 “谁打的?” 客厅里没开灯,在沉默之中,外面暗下来,最后一缕光线也消失了。孟遥低着头,身影似要和阴影融为一体。 “……丁卓,有些事,我没告诉你……” 丁卓一顿。 孟遥后退一步,背靠上墙壁。 她身体虚软,好像得靠这样借点力气。 “……本科刚毕业的时候,我进了向往已久的xx报社工作。我运气很好,刚进去就跟着带我的老记者做了两个大型的报道,得到了副主编的赏识。副主编是全国有名的记者,我想,你应该也听过他的名字,叫管文柏,当年帝都最著名的那起医疗丑闻,就是他报道的。” 丁卓看着她,没说话。 “那时候,报社正在做一系列关于二战专题报道,是管文柏负责的。报道组需要一个新人记者进去做资料收集的工作,我就因此进去了。之后,就和管文柏渐渐熟识起来……管文柏是一个学识渊博的人,行事作风都有他自己风格。在专业领域,他拥有别人难以质疑的权威,在他手下工作,我进步非常快,渐渐开始独当一面。这件事这后,我跟管文柏越走越近……他告诉我,他之前有过一桩失败的婚姻,投入了诸多精力精心维护,结果还是以一拍两散告终。”孟遥顿了一下,声音艰涩,“我找报社几个跟管文柏来往较为密切的人打听过,他们都说管文柏确实离过婚。因此,我就相信了他说的话……” 孟遥停下来,久久没再说话。 丁卓摸了摸口袋,哑声说:“我抽支烟……” “嚓”的一声,打火机喷出一丛火苗,丁卓凑近点燃。 黑暗里,猩红火星时明时灭。 烟雾飘到鼻尖,孟遥被呛得鼻子发酸,喉咙里似是梗了一个硬块。 过了半晌,她才接着往后说:“……后来,我才知道,管文柏确实离过婚,但又结了第二次。第二次婚礼是在美国那边办的,报社里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明明清楚我是一个在道德上对自己要求严苛的人,却用最恶劣的方式,陷我于不义……”她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把之前孟瑜那件 事、还有刚在发生在公司的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丁卓烟夹在指间,久久没有抽一口。 烟雾缭绕而起,拢住他的眼睛,“……管文柏来找过我。” 孟遥一惊,“……什么?” “前两天,他到医院楼下……跟我说了两句话。” 孟遥心脏一路往下沉,“……他说了什么?” “他说,跟你是真心相爱,曾经一度准备结婚……” 孟遥紧紧咬住唇,“我确实真心钦慕过他……” 丁卓没出声,狠狠吸了一口烟。 她不愿意说谎,一路走过来,她所经历的即便泥泞不堪,都已是她人生的一部分,她不能将过去挣扎求生,也真实信过憧憬过的自己全然否定。 过了很久,丁卓声音黯哑地喊了她一声,“孟遥。” 孟遥心脏颤了一下,紧攥住手指,缓缓抬眼。 丁卓咬着牙,把烟蒂在墙上一摁,伸手用力将她按进怀里,“我他妈不在意这些,我在意的是……” 他在意的是,一样的经历,别人的女生有人依靠,有人为之打抱不平,而那时候的孟遥,兴许身边连一个可以倾诉这件事的人都没有。 她也是受害者,可却不得不承受本不该由她承受的嘲弄和羞辱。 丁卓的手掌紧捏着她的腰,两人身体紧紧相贴,像要把彼此嵌入自己的骨骼之中。 过了许久,他感觉到孟遥身体微微颤抖,伸手碰了碰她的脸,却不小心碰到了脸颊上的红肿。 孟遥轻轻“嘶”了一声,丁卓忙松了手,问她:“家里有药吗?” 孟遥摆头,“没事……”她伸手捉住他的衣袖,把头埋在他胸前。 丁卓伸手,揽住她瘦弱的肩膀。 过了一会儿,伸手捏着她下颔,顿了顿,低头吻下。 片刻,孟遥踮脚伸手勾住他的脖子,热烈地回应。 他舌尖尝到了一点点咸味,心脏骤然揪成一团,想把她叠吧叠吧揣进口袋,随身带着,不想让别人再让她受一丁点儿的委屈。 第41章 (41)温柔 窗外有风声。 春夜轻缓的风,踏着新生的月色,掀起窗帘的一角,驻足探望之后,又静悄悄地打个旋儿,飞掠而过。 呼吸、心跳渐渐沉缓,和着寂静归于一处。 孟遥睁大眼睛,把目光投向窗外,一点微弱的光线,从窗户透进来。 丁卓捉了一缕发丝绕在指上,又凑到她的颈间,嗅着她发上的幽香。 他没法忘记她方才她在他怀里轻轻颤抖,声音像是垂在枝桠上的一片树叶,在风雨之中随时都要飞散而去。他使坏,非要让她这时候喊她的名字,她连睫毛都在发颤,微微闭上眼睛的时候,在眼下投下极浅的阴翳。 他越发想欺负她,却又越发的想珍惜她。 丁卓伸手轻抚她的额头,嘴唇在她斌间碰了碰,“饿不饿?” “本来好像是挺饿的,现在又不饿了。” 她声音轻软,像是还没恢复力气。 丁卓笑了一声,伸手,搂住她的腰,让薄汗未干的两人,身体又紧紧靠在一起。 “我感觉自己想法挺矛盾。” 孟遥不解,“嗯?” “一方面不希望你从高中开始,一直在我身上……但知道是这么一个王八蛋浪费了你三年时间,也觉得不甘心。” 孟遥笑了笑,“那时候你和曼真在一起,对我而言,再深的执念,也只能是不能完成的遗憾……总要面对现实是不是?” “我明白。”丁卓下巴蹭了蹭她的肩膀,“以前年轻,以为喜欢就得拥有,现在不一样了,喜欢就得让喜欢的人幸福。是跟我也行,不跟我也行。” 孟遥抬眼看他,“那你希望我跟别人吗?” “我就两个字,没门。” 孟遥笑起来。 “我的意思,万一这幸福我给不了,那宁愿就不要跟着我了……” “我知道,我懂。”孟遥凑近,低声说,“跟你在一起之后,好像才真正感觉到了快乐……似乎多大的委屈都能承受,多糟糕的困难也敢去面对……” 丁卓沉沉地“嗯”了一声。 片刻,丁卓问她:“这件事你准备怎么办?” “有你在,流言困扰不了我,管文柏的事,我都已经告诉你了……” “我相信你。” 孟遥便不再多说什么了。 他们之间,有一种无端的信任和默契,大约在很多时候,观念和信仰一致,是以很多话,她不说他便懂;很多话,他说了,她也能毫无保留地相信。 两人起床洗澡,出门去吃东西。 没开车,从小区门口出去,两人沿着人行横道慢慢往前走。道旁的围墙里伸出花树的枝桠,空气里一股春日花木浓郁的气息。 丁卓攥着她的手,一直没放开。 孟遥低头看着地上道路的砖面,始终没抬头。 之前不觉得,现在越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丁卓也有些不好意思,只面上表现得淡定如常。 吃过晚饭,两人又回到小区。 经过小区外的超市,孟遥想起来家里沐浴露和洗衣液快没了,她便让丁卓在门口等着,自己进去买。 丁卓立在超市门外的台阶上立着,点了一支烟。 片刻,想起什么,走进超市。他看了看摆在收银台那儿的货架,随意挑了一盒付了帐。 在门外等了几分钟,孟遥提着袋子出来了。 丁卓走近两步,自然地将她手里的袋子拎过来。 到家,丁卓又去冲了个凉,两人坐在客厅里看了一会儿电视,眼看时间不早了,孟遥简单洗漱之后,回房间换上睡衣。 她踌躇片刻,拿上水杯,趁去厨房倒水的时候,若无其事地问丁卓要不要休息了。 丁卓“嗯”了一声,拿遥控关了电视。 房间里,孟遥已经躺下了。 半躺着,背靠着枕头,手里拿着一本书。 丁卓盯着她看了片刻,不确定她是不是真的在投入看书。看神情一片严肃,但一细看,目光就定在一处,许久未动。 他心下了然,抬手关了门边的灯。 孟遥抬起头来,看他一眼。 丁卓到床边坐下,顺手将她手里的书抽出来,“别看了,早点休息。” 没给她抗议的时间,他大掌掌着她的额头,俯身吻下去。 孟遥怔了一下,紧接着就闭上了眼。 丁卓顺势躺下,一抬手把台灯也关上了。 不像傍晚那样急躁,他缓慢温柔,一点一点调动她的兴致。 这过程没花多少时间,很快,孟遥便主动伸手抱住他,气若游丝地喊了他一声,也不知道是制止还是哀 求。 快到正经环节时,丁卓停了下来。 孟遥睁眼,却见丁卓打开台灯,把丢在一旁的外套捡起来,摸了摸口袋,从里面掏出一个盒子。 孟遥看见那盒子的字,面上一热,讷讷说道:“我也买了……” 丁卓愣了一下,笑出声,凑过去低声问:“所以打发我在超市门口等着,嗯?” 孟遥红着脸,说不出话。 她生理期刚过去两天,傍晚最后的时候,丁卓及时退了出来。理论上这概率不算大,但凡事都有说不准的时候,谨慎一些总是没错。 丁卓看她害羞,便觉得按捺不住,沉声笑说:“以后,我来买就行。” 他俯下身,将孟遥的回应用一个吻堵在嘴里。 结束时,已是深夜。 孟遥累得一根手指也不想动,这一回,她算是彻彻底底见识到了丁卓在手术台上一站就是四五个小时的体力。 感觉头丁卓支起身体,嘴唇在她额头上碰了一下,紧接着抬手关了台灯。 黑暗中,两人激烈的心跳缓缓平复。 丁卓环抱着她的腰,将她嵌在怀里,像是两块相连的拼图,缺失的地方,严丝合缝地扣在了一起。 丁卓呼吸拂在她耳边,沉沉地说:“晚安。” 很多事,未知的已知的,一瞬间仿佛都不再重要了。 即便未来仍是一条泥泞之路,两人还有太多困难需要共同面对。 世界从来都是满目疮痍,活得幸福顺遂之人只是少数。 陷入沉睡之前,孟遥想: 正因为如此,才想借此时此刻的温柔和温暖做一柄伞,多大的雨,倍道兼程,不弃不离。 · 周一孟遥回公司,一路都觉得气氛不对。周五在会议室那一出,算是让她在公司彻彻底底出了名。 她放了东西,先去办公室找林正清。 周五孟遥走时失魂落魄,林正清颇为担心。 他说不准自己这担心到底混杂了什么情绪,要说对她念念不忘,好像也不至于,孟遥都已经有男朋友了,他没必要还去插一脚。 细想起来,大约是那天晚上,他想跟孟遥表白,而她语气平淡地讲述家里情况的场景,让他一遇到跟她相关的事,总要多几分恻隐之心。 林正清背靠着办公桌, 打量着孟遥。 她神情平淡,不像是太过受到打击的样子。 林正清稍稍放心了一些,问她:“还好吧?” “没事。” “让人查了,孙乾马上就要调职去日本,那女的也不是他老婆,是他花钱随便雇来的。反正要升职了,临走前帮郑岚一把,既做了人情,自己也不至于受到什么实际损失。” 孟遥神情漠然。 林正清转过目光,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我希望你别受这个事情影响,你工作能力我们都有目共睹。不管你从前做过什么,那都是从前的事……” “组长,”孟遥打断他,“这个项目,我暂时退出吧。” 林正清看向她。 “我知道你信任我,但郑岚要是非要跟我针锋相对,难保这个项目不受影响。项目是大家的心血,没必要因我一人……” 林正清叹了口气。 孟遥自小深谙这个道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要是跟郑岚硬碰硬,不但捞不到一点好处,还会把水越搅越浑。 这工作她还想往下干,成全大局是最理智的做法。 林正清沉思许久,说道:“你在这儿干了也有半年了,我跟黄老师商量一下,以后你跟着我们做策划吧,文案我再招一个人。” 孟遥愣了一下。 “东方不亮西方亮,对吧?我反正是见不惯用私人生活攻击工作能力这种做法,凭她郑岚什么来头,当众搞这种事,就是下作。” 孟遥笑了笑,“难得看你有脾气。” “我怎么觉得你这话是在损我,”林正清笑说,“我是觉得没必要,都是工作,维持表面上的和谐也就足够了。要不是这项目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真不乐意跟郑岚这样的人合作。” 孟遥心生感激。 她从前对林正清有所偏见,看不惯他凡事都要维持一派和谐,非要跟所有人打成一片的性格。但相处下来,她发现其实林正清只是深谙人际交往这套规则,能够随心利用,但并未同流合污。 “上回孙乾那件事,我没能帮你,这回郑岚……” “没事,”孟遥笑了笑,“谁都有不得已的时候。” 沉默片刻,林正清点了点头,“那行。文案资料,我之后派人过来跟你交接。” 离开办公室前,林正清又说:“我听说郑岚 老公跟她离婚,是净身出户。郑岚财产没受到什么损失,估计也就只是想出口气,这件事过了也就过了。不过还是当心点,小心她有什么后招。” 孟遥道谢,点头应下。 第42章 (42)疑窦 孟遥退出项目组之后,平日一方面做些常规的文案工作,一边开始跟着林正清开始做策划,每天要研习大量的资料,比之前更忙。 流言飞散一阵,渐渐淡了,和所有那些茶余饭后的谈资一样。 她现在不想别的,只想在工作上做出一些成绩,这样面对未来可知不可知的困难时,能多一些底气。 周五晚上,公司里不剩几个人了,只有少数几个工位,电脑屏幕还亮着。 孟遥正在整理资料,林正清收拾好东西走过来,“还不回去?” “还有一点儿,我做完了再走。” “那要不我等你一会儿?” 孟遥笑一笑,“不用了,你先走吧,我挺慢的,看完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去。” 自上次在办公室谈话之后,两人关系较之以往近了几分。但林正清心里清楚,孟遥始终给他划了道线,他无论如何也越不过去。 “那我先走了,你自己回去注意安全。” 林正清离开之后,孟遥又在公司待了半小时才离开。已经九点半了,写字楼里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层还亮着灯。 到楼下,她沿着人行横道,往地铁走去。 春日夜风微醺,行道树枝繁叶茂,在地上投下大片的阴影。 快到地铁口,孟遥忽然看见前方树影下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孟遥一顿。 那身影动了一下,慢慢向她走来。 管文柏到她跟前,低头看她一眼,“遥遥。” 孟遥神情漠然。 “郑岚的事,我听说了,对不起……” 孟遥当没听见,继续往前走,管文柏便跟在她身后,走进了地铁口。 “我真没想到她会用这种手段……说到底,这事还得怪我。” 孟遥脚步一停,转头看向他,“管老师,马后炮放得再响,也是于事无补。我以为上回话已经说得够清楚了。” 管文柏盯着她,“你还在生气?” 这人,简直无法沟通。 孟遥没忍住冷笑一声,“管老师,你们两口子就不能让我过两天正常的日子吗?” “你现在过的就是正常日子?” 孟遥一顿。 管文柏一手插在口袋,白色灯光下,他极深的目光里带着几分寒意,“遥 遥,和死去的闺蜜的男朋友在一起,这是正常的日子?” “哪条法律说了这不是正常的日子?” 管文柏似是冷笑一声,和往常一样,他若是神情严肃的时候,总会给人一种难以言明的压迫感。 “找谁不行,非得跟自己添堵。你要是跟你现在公司那位同事,我倒不说什么了……” 孟遥忍无可忍了,“管老师,你学了一身调查记者的本事,就是用来刺探别人隐私的?我跟谁在一起都是我的自由,你是我什么人,轮得到你来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 管文柏看着她,似笑非笑,“遥遥,你是真没想过还是假没想过……” 他看着孟遥,像是要把这句话扎进她心里,“……你那位朋友,苏曼真,有可能是自杀的?” · 孟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她把东西一放,走到桌边,猛一下拉开抽屉。用力太过,抽屉整个被拉了出来,“砰”一下落在地上,里面东西散落开去。 孟遥顿了一下,蹲下身,把落在地上的日记本捡了起来。 曼真的日记,她才看到第三本,从这一本开始,每一张每一页,每一字每一句,都记录她与丁卓在一起时的甜蜜时光。 孟遥看得分外难受,嫉妒、难受、惶惑,搅得心里五味杂陈,一度让她难以继续。 她拿起最后一本,坐回到床上,将日记直接翻到最后一页。 日子停在了她去世之前的一个月,只有一行字:“今日归家,见到了遥遥。” 那是在去年五月,孟遥刚辞职回家没多久。曼真听说她回去考公务员了,便也从旦城回邹城休息一段时间,说是两人好久没见,正好见个面,也可以抽空出去一起玩一趟。 孟遥从后往前翻,很多天,都是些平淡如水的记录,画展、练习、同学聚餐……连丁卓出现的次数都少之又少。 直到翻完了小半本,看见去年春节初四那天的记录时,孟遥一顿。 也只有一行字: 我知道遥遥为什么跟我疏远了…… 拿没有削尖的铅笔写的,句末的省略号,每一点都落得极重。 孟遥忽觉心里沉沉,喘不过气来。 顿了一下,她从这一页开始,迅速往前翻找,试图找出关于这一句话的解释。 然而,翻完了第五 本,第四本……都没有关于这“为什么”的只言片语。 她颓然地垂下头,心里一时间只有无穷无尽的惶惑。 像是曼真去世那晚,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又席卷重来,一阵一阵翻滚。 她放下日记,走去浴室。 热水从头顶浇下来,她突然不知怎的,产生了关于“溺水”的联想,一个激灵,赶紧关上水,草草擦拭之后,套上衣服,又回到房间。 她将日记本又拿起来,这次逐字逐句,试图曼真着墨不多的关于自己的记录中,拼凑出她生前的所思所想。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响起敲门声。 孟遥一震,忙将四五本日记收拢,丢进一个纸袋里,又赶紧把抽屉装回去。 敲门声停了一阵,又响起来,孟遥最后往房间看了一眼,没什么异常。 打开门,丁卓笑说:“还以为你不在家呢。” 孟遥避开他的目光,“没……刚在洗澡,耽误了一点时间。”她往旁边让了让,让丁卓进屋,先去浴室洗澡。 这段时间,但凡周六丁卓不上班,周五都会到孟遥这儿来住。 孟遥坐在沙发上,听着浴室里隐约传来的水声,脑海里像是被另一种轻缓、单调的声音填满了。 片刻,她意识到,那仿佛流经三道桥下的柳条河的水声。 丁卓洗完澡出来,喊了孟遥一声。 灯光下,那坐在沙发上的人影一动不动,似是浑然未觉。 丁卓走过去,低头看着她。 她脸上一种怔忡的神情,像是去年中秋那晚,他在江滩遇到她,她怔怔看着孔明灯时的那样。 “孟遥。” 孟遥这才听见,抬起头来,转过来看向他。 “怎么了?” 孟遥笑了一下,“没,十点才下班,有点累。” 丁卓向她伸出手:“那别在这儿坐着了,去休息吧。” 孟遥往他手上看了一眼,把自己的手递过去。 丁卓捉住,将她从沙发上拉起来。 黑夜里,没有一点声响,只有身侧丁卓平缓的呼吸声。 孟遥睡不着。夜已经很深了,她好像是被睡眠抛弃了一样,每一次,当她把脑海中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清空时,又会有别的想法,出其不意地冒出来。然而,仿佛又有一层 屏障,阻止她往深处去想。 孟遥缓缓地翻了一个身,动作虽轻,却还是听见背后丁卓呼吸节奏变了,紧接着,他手臂伸过来,环住她的腰,迷迷糊糊问:“怎么还没睡?” “没事……有点失眠,你先睡吧。” 片刻,丁卓声音清醒了些,“怎么了,跟我说说。” “没……” 丁卓彻底意识到她不对劲了。 顿了一下,他支起身体,抬手把台灯摁亮了。 孟遥一下未能适应,伸手挡住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当她拿开手臂睁开眼,一下对上丁卓审视的目光。 他手肘撑在床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这样的目光之下,孟遥越发说不出话来。 片刻,她伸手,抱住他的背。 丁卓顿了一下,重新躺下来,把她抱紧怀里。 孟遥呼吸缓缓地浮在他的颈项,很痒。她手掌放在他后脑勺,紧接转过头,凑向前,吻住他的唇。 丁卓顿了一下,回应她。 这一次,孟遥比平常热情主动,像是故意在撩拨他的情绪。 在他进入的瞬间,她睁开眼看着他,灯光下,目光灼热又清澈。 这目光让他难以抗拒,一时间思绪完全乱了,没办法去细想她为什么这样反常。 孟遥手指掐着他背上的皮肉,压抑着微微颤抖的声音,喊他名字,把他深深地压向自己…… 结束之后,丁卓平躺下来,把呼吸喘匀。 他伸手摸了摸孟遥的背,一层薄汗。 “再去冲个澡?” 孟遥摇头,“累。想睡了。” 丁卓顿了一下,“好。” 他帮她盖好被子,手臂搭在她腰上,将她抱紧自己怀里。 片刻,怀里的呼吸渐渐平缓悠长。 · 早上,丁卓睁开眼,孟遥已经不在床上了。 他穿上衣服,走出卧室,喊了一声,厨房里传来孟遥的声音。 丁卓走进厨房,孟遥正在火上煨燕麦粥。 带着香味的热气袅绕而起,孟遥低着头,窗外日光照进来,让她显得格外的温柔。 丁卓心脏像是被轻轻抓挠了一下,有点痒。 他凑过去,在 她微垂的颈项亲了一下。 孟遥怕痒,一缩脖子,笑了笑说:“别闹。” 丁卓侧头看她。 她脸上表情平静,昨晚上那落落寡欢的情绪也都消失了。 丁卓还是有点不放心,“昨天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孟遥顿了一下,神色平淡地说:“管文柏昨天来找我了。” “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特别的,想让我跟他复合……” “下一次他再找你,你跟我说。这人就是欠点教训。” “应该不会再有下次了。” 丁卓看她,“你昨晚就是为了他不高兴?” 孟遥笑看着他,你吃醋了? 丁卓轻哼一声。 “不是为了他,不高兴是为了自己。” “别多想了,人年轻的时候,谁没犯过一两回傻。” 孟遥“嗯”了一声。 丁卓洗漱完毕,早餐也已经准备好了,两人相对坐下,孟遥问了问他最近医院那边的情况丁卓筷子一顿,“阮恬又送进icu了。” 阮恬已经开始出现心衰缺氧的症状,呼吸困难,只能靠icu维持呼吸。方竞航现在基本已经住在医院了,寸步也不敢离开。 孟遥沉默,“那是不是意味着……” “迟早的事。” 一时之间,两人都没说话。 经历过生离死别之痛的人,反倒再也无法看轻生死。 吃过早餐,孟遥去厨房洗碗。 没一会儿,丁卓走了进来,“你今天有没有事?” “没什么事。” 丁卓有些犹豫,看着她,欲言又止。 孟遥觉察到了,转头看她一眼,“怎么了?” 丁卓捉着她的手,把她手上洗洁精的泡沫冲洗干净,关上了水龙头。 “跟你商量一件事。” 他语气有点严肃,孟遥跟着莫名紧张起来,“怎么了?” “你觉得,在医院和你公司之间租一套房怎么样?” 孟遥愣了一下。 “没别的意思,这儿离你公司也远,离我医院也远,两个人跑来跑去都不方便。” 孟遥低下头,没有说话。 丁卓见她沉默 ,有一点局促,也在想自己这个要求是不是提的有点唐突了? 他只是觉得孟遥每次加班到很晚,这个小区有点偏,附近也因为治安不大好出过一些问题,让她一个人每天这么晚回来,总觉得不放心。医院忙,要是住一起的话,在一起的时间多少还能多点。 “我就随口一提……” “等过一段时间吧,”孟遥笑了笑,“等我在公司转岗之后。再说这个房子还有两个月到期,我也得给室友留出一点时间另找合租者。” 丁卓点了点头。 孟遥怕他觉得自己是随口敷衍,踮脚主动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丁卓微微挑了一下眉,“这就行了?” 孟遥笑了,伸手推他,“你快出去吧,我洗碗呢。” 下午,孟遥期待已久的赏花之旅终于成行。 旦城的迦叶寺以粉樱绿槐出名,每到樱花开的季节,游人如织。 他们去得晚,已经是三月末,樱花快要凋谢完了。这一周,恐怕就是最后一周赏樱高潮,等清明一到,几场雨落,就什么也不剩下了。 春日午后,空气里一股浓郁的草木气息,两人在槐树树荫底下,拾阶而上,各自手里捏着三炷香,到大雄宝殿前去进香。都不信佛,进香只是心存敬畏。 殿前设了一个巨大的香炉,风吹起阵阵香灰,空气里一阵阵浓烈的檀香味。 孟遥伸手将自己的三支香插入香炉之中,缭绕的热气熏得他睁不开眼,抽手的时候,一支香没有立稳,倒了下来,滚烫的香灰落在她手背上。 孟遥一颤,赶紧收回手。 丁卓赶紧捉住她的手,“要不要紧?” “没事。” 丁卓将手里的矿泉水瓶拧开,捉着孟遥的手,把水浇在她手背上。 孟遥疼痛稍止,转头看向香炉,那只没插稳的香,已经伏倒在香灰之中,灭了。 进过香,两人向药师塔走去。 孟遥问,“清明你放假吗?” “还说不准。” “我打算回去,”孟遥顿了一下,“看看曼真。” 丁卓,沉默数秒,“嗯”了一声。 清明转眼便到,医院有事,丁卓到底没有腾出时间来。 出发前一天,天开始下雨,淅淅沥沥的。 孟遥听了一夜的 雨声,到三点才入睡。第二天给丁卓打了个电话,便出发回邹城。 清明时节雨纷纷,从旦城到邹城,一路都在下雨。动车在田野间穿行而过,傍晚时分,天色黑沉,孟遥看着车窗外,几星灯火,浮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到邹城已是晚上。 孟遥敲了敲门,片刻,里面有人应了一声,紧接着脚步飞奔而来,孟瑜将门打开。 孟遥问:“放假了?” 孟瑜帮她把东西提进去,“下午放的,我也刚到家没多久。” 屋里飘来饭菜的香味,王丽梅正在往桌上端晚饭。 “快去洗手吃饭,外婆已经等得饿了。” 外婆笑眯眯从沙发上站起身,过来拉住孟遥的手,仔细打量一番,“没事儿,不饿。遥遥,你看着脸色不大好啊,是不是还老熬夜呢。工作上放一放,别太逼自己。” 孟遥笑了笑,“好。” 外婆便推她去浴室洗手。 孟瑜也走进来,两个人挤在水槽前。 “你现在在新学校还适应吧!” “没什么问题,老师比一中这边的水平高多了。” “谢过苏叔叔了吗?” “妈专门请他们吃了一顿饭。” 说起这个话题,两姐妹都有些沉默。 外面响起王丽梅的声音,“洗个手也要这么久,快出来吃饭!” 饭桌上,王丽梅问起孟遥最近工作的情况,孟遥提了提自己要转岗的事。 王丽梅对“文案”和“策划”没什么概念,只问她,“工资会涨吗?” “涨三千,做项目还有提成。” 王丽梅脸上现出些喜色,“那挺好的。” 孟瑜本在埋头扒饭,此刻抬了抬头,看向王丽梅,“等我高考完了,我也去兼职。” “家里不缺这两个钱,用不着你兼职。” “姐,你能做为什么我不能做?” “你把书念好就行。” “那也不能家里花销的大头都让你一个人担着啊,你自己不结婚啦?” “不是还早吗?”孟遥看向孟瑜,使了一个警告的眼色。 “孟瑜说得有道理,你年纪也不小了,是该考虑考虑个人的事情。” “妈,能不能别每次回来都说这个事儿。” 外婆笑呵呵,“算了算了,让遥遥自己做主吧,我也还想她在跟前多呆两年呢。” “您是不知道,她这人慢性子,你要是不催她就不着急。问她她也不说,跟个闷嘴葫芦一样。” 孟瑜笑出声。 王丽梅瞪他一眼,孟瑜赶紧埋下头扒饭。 吃过晚饭,一家人在沙发上坐着聊了一会儿天,孟遥洗澡之后,回房间休息。 孟瑜正开着台灯背单词,孟遥坐在床沿上,“孟瑜,我问你一件事。” 孟瑜放下笔,转过身来看他。 “去年大年初四,我代替妈去一个远方亲戚家挂人情,曼真来找过我,你还记得吗? 孟瑜仔细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曼真姐那天是来找你拿东西的吧?” “对,她来找我拿高中毕业照。你仔细给我讲一讲,那天是什么情况?” “那天家里不是来了客人吗,忙不过来,我一直在厨房帮忙,你东西都在左边抽屉里,我就让曼真姐自己找。我留她吃饭,但是她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找到东西就走了。” 孟遥心里咯噔了一下。 孟瑜盯着她,“怎么了?” 孟遥摇了摇头,没说话。 “姐,你怎么还惦记着曼真姐的事啊?你跟丁卓哥在一起,老提她不觉得膈应吗?” “不提就能假装不存在吗?” 孟瑜撇了撇嘴,“其实我知道,丁卓哥这人挺好的。但我觉得以你的性格,跟他在一起,肯定要受委屈。” 孟遥神色淡淡,“没什么委屈不委屈。” “要是不委屈,你还瞒着家里人呢?我看你说都不敢说吧。” “这是两码事。” 孟瑜便不再说什么了,转过身去继续背单词。 孟遥抬头,看着角落里那一角红旗,骤然觉得那红色,显得比白色更加刺眼。 雨声潇潇,一晚上都没有停。 天空刚刚泛出一点鱼肚白的时候,孟遥就醒了。本想再睡一会儿,没有睡意。起床洗漱,给一家人做早餐。 到上午九点,雨小了一些,孟遥回房间披上外套,拿上伞准备出门。 王丽梅正坐在沙发上,摘着扁豆,抬头看她一眼,“去哪儿?” “出去找个朋友。” “中午回来吃饭吗?” “应该回来。” 王丽梅便没再多问,嘱咐她下雨别着凉了。 孟遥走出门,把伞撑开,迎着稀疏的雨丝,跨过桥,向河对岸走去。 柳条河水流潺潺,河水黑沉,雨丝落下,散开一圈一圈的涟漪。 孟遥站着看了一会儿,方才迈开脚步。 没等公交,直接拦了一辆出租车,让司机开去酒吧街。 那天晚上,管文柏问她“遥遥,你是真没想过还是假没想过……你那位朋友,苏曼真,有可能是自杀的?” 孟遥一震,心里像是被狠狠刺了一下,“你说什么?” “你朋友生前一直不是一直在酒吧喝酒吗,你不如自己去打听看看,听酒吧老板怎么说的。” 白天的酒吧街人迹寥寥,不过大半年没有来,很多店面已经改头换面,认不出来了。 孟遥走了一阵,在一家名叫“sin”的酒吧前停下脚步。 霓虹招牌有些旧了,店前有一团秽物,可能是昨晚喝醉的人留下的,让雨水冲刷过后,格外恶心。 孟遥皱了皱眉,越过去迈上台阶,推开酒吧的门。 门上挂了一个铃铛,推开的时候,叮铃响了一声。 孟遥收起伞,甩了甩雨水,立在门边,探头往里看了看。 店内光线昏暗,没有客人。 吧台后面,酒吧老板正拿着一块软布,懒洋洋地擦拭着酒杯。 他听见响铃声,抬头看了一眼。 即刻,他手里动作停下了,目光就这样定在孟遥脸上。 第43章 (43)揭露 酒吧老板是曼真的朋友,叫霍刚。以前,孟遥曾经跟着曼真来这里喝过两次酒,跟霍刚也算是熟面。 孟遥被他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顿了顿,走进酒吧,“霍老板,打扰了。” 霍刚收回目光,把手里已经擦好的酒杯放回到架子上。 “喝什么?” “不,我不喝了,我……” 霍刚却仿佛没有听到似的,转身从酒架拿下来几瓶酒和软饮。 安静的店里,冰块碰着酒杯,发出清脆的声音。 孟遥坐在高脚椅上,局促难安。 片刻,霍刚将调好的酒,放到他面前,“为了曼真来的?” 孟遥一怔。 “前两天也有个人来打听过,他跟你是一伙的?” “不,不是……” 霍刚神色冷淡,“人都死了,你们就不能让她消停一点?” 孟遥胸口发闷,似有点喘不过来气,过了好半晌,低声说,“曼真生前一直在你这儿喝酒……我想知道,她是不是,是不是跟你说过什么……” “现在想起来问了。” 孟遥愣住。 “警察怎么说的,晚上停电了,热,去河里游泳,所以出事儿了。这话你自己听着不觉得荒谬?停电又不是停水,她要是觉得热,自己在浴室里冲个凉不就得了?” 孟遥呼吸一滞,“……那曼真,是自杀吗?” “为了你们自杀,你们也配?” “我们?” 霍刚冷笑一声,“你不是一直惦记着曼真的男朋友吗?” 孟遥便觉脑中轰的一响。 “那天她来喝酒,问我应该怎么办。她说她半年来备受煎熬,她不知道原来你也一直喜欢丁卓,她要是知道的话,当初就不跟他在一起了……” 孟遥张了张口,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就让她给你打个电话,让你也过来把话说清楚。她借着酒劲,把你叫过来了,但一看到你,就什么也没问出口……那天,她跟丁卓提了分手,她说,这回是真分了,再也不复合了。闷着头,在那喝了三小时的酒,我怎么劝也劝不听……” 霍刚红了眼,“我真不知道,她半夜跑去游泳的时候,心里得多郁闷……她水性那么好的人,我跟她游泳的时候从来没赢过,要不是喝了酒,心情又不好,怎 么可能会出事故?” 霍刚看着她,“曼真是怎么知道你喜欢丁卓这件事儿的?你俩早就暗通款曲了吧?即便是你先喜欢丁卓,曼真已经跟她在一起了,你就不能把这事烂在心里吗,为什么非要让她知道?” 孟遥低着头,紧紧抓着手,指甲掐进皮肉里,紧抿着唇,一句话也没有解释。 “你们这样的所谓的闺蜜,我真是见多了……表面上亲亲热热和和气气,背地时刻准备着撬人墙脚……真他妈没见过这样犯贱的!春节时我可都看见了,你跟丁卓在桥上搂搂抱抱的时候,就没想过曼真的冤魂就在河底下盯着你们?心可真大啊……” 霍刚盯着他,像是要把这一年来积压的所有憋闷都一股脑的发泄出来。 “那天晚上,不是你把她接回去了吗?你知道他喝这么多酒,人事不省,你还放她一个人呆着?你还好意思腆着脸来问我,曼真是不是自杀?我他妈还怀疑是你把她推进河里呢!” 他一激动,手肘撞翻了,一瓶黑方“啪”地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两个人都震了一下。 一片寂静之中,那破裂之声仿佛还在两人心里回荡。 过了很久,霍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算了算了,我他妈在这义愤填膺有什么用,人都走了。你不是不知道曼真的性格,她喜欢的东西,别人别想碰一根手指。从小到大,她这原则只为你破过例。她追丁卓合情合法,两人在一起也都是两厢情愿,我看不出她有什么理由,非得让着你……那天她还跟我说,有一幅画要去东京参展……而且有艺术投资公司跟她接洽了……多好的事儿。” 霍刚已有哽咽之声,“我他妈看她喝这么多,怎么就不强硬一点,阻止她呢……” 沉默许久,霍刚才又开口,“今天是清明,你要是还真惦记着她的好,去看看她吧……” 霍刚向着门外看了一眼,绵绵的雨丝将天和地都连在了一起,昏暗之中,一片混沌,“下了这么久的雨,也不知道她冷不冷……” 孟遥推开酒吧的门,清冷的风席卷着雨丝,扑面而来。 她沿着台阶,一步步走下去。路上人迹寥寥,整条街上,安静无声。 过了片刻,她感觉到自己身上发凉,才想起来伞忘了拿。 她没回去,接着往前走。 雨点落在她的发上,衣上,很快便洇湿了。 到路口 ,亮起红灯,灯光映照着雨丝,闪闪发亮。 孟遥站在那儿,突然不知道该往何处走。 她一直逃避的,不想真正去面对的,突然之间,一齐涌来…… 如果说,曼真的时间永远停止了。 那么他们的人生,何尝不是一样,也还徘徊在那个节点。 他们以为已经挥别了这种伤痛,但事实上,曼真的死,早已成了所有人讳莫如深的秘密。 如果那天苏叔叔和陈阿姨在家,这件事也许不会发生。 如果那天霍刚没让曼真喝那么多酒,这件事也许不会发生。 如果那天她陪在醉酒的曼真身边,这件事也许不会发生。 如果她早早的把自己的日记本处理掉了,她喜欢丁卓这个秘密永远不见天日,这件事也许不会发生…… 他们其实各有各的悔痛,事情发生的猝不及防,很多的话来不及说,很多的事来不及做,很多的秘密,来不及倾诉,很多的心结来不及解开…… 所有人,只得捂死了这份悲痛,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假装自己早就走出来了…… 一公里的路,当孟遥走到河边时,衣服已经湿透了。 她缓缓走去桥上,站定,望着桥下的河水。 曼真醒过来,走出家门,望着这河水的时候他在想什么? 当河水没顶,她挣扎着,却来不及呼救的时候,又在想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大孟。” 孟遥转过头去。 却是苏钦德,手里撑着一柄黑伞,隔着一段距离。 他略微佝偻着肩,伞投下阴影,笼罩在他眉眼间,看着格外的憔悴。 他看着孟遥,目光极深。 从小到大,孟遥从没有见,他用这样的目光看过自己。 “苏叔叔。” “刚去过你家,你不在。” “苏叔叔找我有什么事?” 苏钦德看着他,眼里里像是带了一点笑意,但细看却又什么都不存在,“没什么事了……你没打伞?衣服都淋湿了,快回去吧,我……我去看看曼真。” 孟遥怔了怔,点了点头,看着苏钦德迈过三道桥,身影踽踽,渐渐消失在雨幕之中。 孟遥到了家门口,摸了摸包。 才想起来没带钥匙,敲了一下门,片刻,孟瑜过来将门打开。 孟瑜看她一眼,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叹了口气,低声说,“姐,妈知道了……” 孟遥心里一凛。 孟遥跟在孟瑜身后,进了屋。 王丽梅正神脸色沉沉地坐在沙发上,听见门合上的声音,抬起头来。 孟遥站着,一言不发。 王丽梅盯着他,目光沉冷,仿佛有无尽的愤怒,无尽的失望。 “这事儿是真的?” 孟瑜在旁边悄声对孟遥说,“刚刚苏叔叔来过了,他听说你回来了,特意来找你。见你不在,就问我妈,他听人说你跟丁卓哥在一起了,这件事是不是真的……” 王丽梅喝止孟瑜:“你别说话,让她自己说!” 孟遥垂着眼,“真的。” 下一瞬,王丽梅便从沙发上弹了起来,扬起手臂。 她胸膛剧烈起伏,烧红的双眼盯着孟遥,过了半晌,巴掌却没有落下。 她手臂缓缓地垂落下去,又别过脸,抬手捂住了嘴。 孟瑜小声地喊了一句,“妈……姐跟丁卓哥是真心相爱的。” “谁管你们是不是真心相爱,一人一口唾沫星子就能把人淹死……” 孟瑜不服气,“人就得为了别人而活不成?” “你倒是为了自己活?当时学校出那事儿的时候,你有本事不转校啊,你就看看你自己有没有那么硬气!” 孟瑜一梗。 “我们承了苏家多少的情,本来这辈子就还不清了……” “这根本就是两码事儿。” “两码事儿?人跟苏曼真订过婚的!” “难不成丁卓哥就得打一辈子光棍吗?” “天底下那么多姑娘,他找谁都行,孟遥不行!” “哪有这样的道理!” “你懂个屁!他俩要是在一起,多少人得戳着他们的鼻子,骂他们害死了苏曼真。” “警察都说了曼真姐是溺水身亡,事情不是这样的!” “那得你苏叔叔和陈阿姨这么想!你陈阿姨不说,难道你看不出来吗,她一直怨你姐,那天晚上怎么就没留在她家里陪着苏曼真?要她陪着,这事儿能发生吗?” 孟瑜气得胸口发抖,“你们还讲不讲道 理了,曼真姐的死还要我姐来负责?!” 孟遥动了一下,缓缓地抬起头,“孟瑜,别说了。” 王丽梅看向孟遥,“天底下那么多男人,你找谁不行,非得犯贱找苏曼真用过的?!你从小到大,跟在苏曼曼背后,跪舔得还不够? 第44章 (44)战争 孟瑜护着姐姐:“妈!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你怎么不想一想,是因为谁的原因,姐才要向曼真姐低头……” “我辛辛苦苦把你俩拉扯大,你这话的意思是还要怪我?!” “您这是道德绑架!” …… 一家子人,看似和和气气的表面之下,全是难以弥合的裂痕。 “别吵了。” 孟瑜张牙舞爪,王丽梅声高气足,两人像是要把这辈子听过的最难听的话都砸到对方身上。 孟遥抬高声音:“别吵了!” 孟瑜和王丽梅同时住了声,呆愣地看了看孟遥。 孟遥一言未发,低着头,向卧室走去。 顿了一下,孟瑜追进去。王丽梅别过脸,狠狠抹了抹眼泪。 卧室里没开灯,孟遥坐在书桌前,整个人隐入晦暗之中。 孟瑜立在门口,脚步迟疑。她抬手打开了灯,缓缓走到孟遥身后,“姐,你先去洗澡换个衣服吧。” “一会儿就去。” 孟瑜蹲下身,握住孟遥放在膝盖上的手,“姐,不管怎么样,我都是站在你这边的。你上回跟我说,有些事普遍存在,但并不代表它一定是对的……” “孟瑜,让我静一会儿吧。” 孟瑜怔了怔,站起身,“好……你赶紧换衣服,不要感冒了。” 她走出卧室,把门带上。 孟遥缓缓抬眼。 窗外雨声潇潇,世界都笼罩在一片密不透风的灰暗之中。 走了一路,还在原地。 像个乱缠的死结,开始就没找到头绪,后面越理就越乱。 孟遥拉开抽屉,把自己的日记从里面翻出来。 硬壳的本子,纸张已经开始泛黄了。 孟遥抓住一沓纸的边缘,用力一扯。没一会儿,整本日记的纸张都被撕落下来。 孟遥转身,又从抽屉里摸出一个打火机。 她拿了一张纸,点燃,往纸堆里一丢,火苗舔舐着脆薄的纸页,猎猎燃烧。 火焰跳动,映在孟遥眼中。 · 夜里,雨稍停。 路灯歇在滴水的叶尖,空气里雾气浮动。 晚饭气氛沉沉,大家各自沉默,除了陪外婆闲聊一会儿,几乎 都没开口。 孟遥吃过饭,就直接出门去了。 她不想待在家里,可也不知道该往哪儿去。 一时之间,仿佛所有的地方都已不是归处。 最后,她走上三道桥,手肘撑着湿润的栏杆,看向下方。 小时候,跟着曼真学游泳,坐在岸边,犹豫着不敢下水。 曼真在她身前游来游去,说,遥遥,你放心下来,我一定不会让你出事的,水都不会让你呛一口! 她磨蹭半晌,总算伸出去了一只脚。曼真将她手臂一拉,她顿时吓得半死,伸手紧紧抱住曼真。片刻,她才发现自己正稳稳站着,近岸处水不过齐腰。 曼真哈哈大笑,遥遥,你胆子怎么这么小! 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怎么现在想起来,还像是昨天刚发生过的。 孟遥弓着腰,将头埋进臂间。 初中的时候,她第一次跟曼真发生争执,是因为曼真跟一个男生约会,放了她鸽子,让她大热天在广场上等了一个小时。她们冷战了三天,之后,苏钦德过来找她调解,让她别跟曼真置气,说曼真也在后悔,只是拉不下面子。她只得主动去找曼真复合,曼真承诺,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曼真说:遥遥,男朋友好了还能分,结了还能离,但我跟你,是一辈子的事。 在苏曼真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孟遥很抗拒去回想这些往事。她觉得,只要把它们压在心底,永不翻弄,总有一天,它们会跟悲伤一样,随着时间一起淡去。 但事实上,那些事儿还清晰刻在她脑中,无时或忘。 孟遥哽咽出声。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落了。 孟遥口袋里手机一振。 丁卓打来的。 犹豫了一会儿,孟遥才将电话接起。 “在哪儿?” 孟遥愣了一下。 “我快到你家了,你在家?” “你回来了?” “孟瑜给我打了电话。” 孟遥沉默片刻,“我在三道桥。” “等着,我马上过来。” 没一会儿,孟遥便看见桥那边,路灯光下,橙黄色薄雾之中出现一道模模糊糊的人影,由远及近,渐渐清晰。 到跟前,他松开手,手里行李袋 落在脚边,他伸手,将孟遥紧紧抱进怀里。 他发梢上雨水落在脸上,孟遥身体颤了一下。 呼吸之间,只有清苦的雨水的气息。 丁卓手掌紧紧按在她背上,“为什么不打电话告诉我?” 孟遥咬着唇,没吭声。 “两个人的事,你打算一个人扛下来?” 手掌之下,她肩胛骨上似乎只有两片薄薄的皮肉,这样瘦,仿佛一抱就要没了。 “既然都知道了,索性摊开说。咱们从头到尾光明正大,没有对不起任何一个人。” 孟遥眼泪落了下来。 “别怕,好不好?这事儿我来处理,我去跟苏家说。” 孟遥抓着他的衣襟,只是哽咽,一个字也没法说出口。 过了片刻,丁卓松开她,“你没带着伞?别在这儿淋雨了,我先送你回去,然后去趟苏家。” 丁卓抓着她的手。 她站着原地,没动。 丁卓低头看她,“孟遥?” 孟遥顿了顿,这才迈开脚步。 到家门口,丁卓停下,“你进去洗个热水澡换身衣服,别感冒了。” 孟遥点了点头。 “别多想,凡事有我。” 他捏着她的手,用了几分力道。 孟遥又点了点头。 丁卓松开手,“进去吧。” 他看着孟遥掏出钥匙开了门,转身看他一眼,紧接着走进屋内,门缓缓合上,方才转身,向着苏家走去。 雨声淅淅沥沥,屋顶上蓄积的雨水,顺着屋檐,缓缓低落。 滴答,滴答。 “吱呀”一声,苏宅大门打开了。 苏钦德看清来人,愣了一下,“小丁?” “苏叔叔。” “怎么伞都不打——赶紧进来。” 穿过院子,走到门口,灯光和一股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 苏钦德给他找了双拖鞋,丁卓放下行李袋,换鞋走进屋内。 陈素月坐在沙发上,手里捏着一块布,面前茶几上,摆了七八个相框。 听见声响,她抬头看了看,也愣了一下。 “陈阿姨。” 陈素月赶紧起身,“过来坐,我给你泡茶—— 都湿透了吧,要不换身衣服……” “阿姨,您别忙了,我说两句话就走。” 陈素月一顿,又缓缓地坐下。 丁卓在她面前坐下,苏钦德坐在陈素月身侧。 丁卓往桌子上扫了一眼,果然,都是曼真的照片。 事到如今,无可隐瞒,丁卓开门见山,“叔叔,阿姨,我跟孟遥在一起了。” 陈素月呆愣了一下,旋即紧紧抿住唇。 “去年,十二月下旬的时候。” 苏钦德看着他,神情凝重。 “和曼真在一起的时候,我跟孟遥几乎没有任何接触……” 陈素月打断他,“所以说,你俩是因为曼真的死,才开始接触的?” 丁卓一怔。 陈素月立时红了眼眶,“所以说,我们上回去旦城,喊你俩吃饭,还是在给你们创造机会?” “阿姨……” “我不想知道你俩怎么认识的,反正我……”陈素月捂住嘴。 一时沉默。 陈素月靠着苏钦德肩膀,轻声哽咽,“你跟曼真这么多年,我都是看在眼里的。我一直觉得在世界上,再也找不出比你们更登对的人了。你俩订婚的时候,我不知道有多高兴。曼真从小到大的风风火火定不下来的性格,能遇到你……真是她的福气……” 丁卓无声叹了口气。 “那天,我们不在家,不然……不然也不至于……” “阿姨,您别自责……” “那你说,我该怪谁?谁也怪不了,我……我就心里憋着一口气,”陈素月以拳抵心,“…曼真才二十五岁啊,还这么年轻……你说,我们该怎么想?” 窗外雨声沙沙,空气沉闷,混合着陈素月压抑的哭声。 “小丁,曼真去世,我知道你心里也不好受。我们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自己的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你要是再找到合适的人,我们还有不祝福的道理?可谁都行,天地下好姑娘不计其数,为什么这人就得是孟遥?你们这……你们这是要把我心剜出来啊……”陈素月抬头看向丁卓,含泪的眼里只有深深的悲痛,“曼真这才去了半年,尸骨未寒……你就这么跟她最好的朋友……曼真泉下有知,怎么得到安宁?” 走出苏家,丁卓立在廊下。 他以为是一场硬仗,做好了硬 碰硬的打算,但真正的交锋,原来却是杀人不见血的。 谁也没错,谁都有自己的道理。 可所有的“正确”和“道理”加在一起,却显得这事像一个巨大的错误。 他摸了摸口袋,掏出烟盒,抽出一支,咬在嘴里点燃。他把打火机紧紧捏在手里,那棱角硌着掌心皮肉,却一点也感觉不到疼。 他猛抽了一口烟,沉沉地吐出来。 远处,雨雾中的小城黑压压如兽蛰伏,柳条河河水缓缓流淌,一点儿灯火坠入,即刻便被吞噬。 第45章 (45)扫墓 丁卓走到家门口,还没敲门,刘颖华已经把门打开,笑说:“老早就听见你脚步声了。” 丁卓也跟着勉强笑了一下,“您能听出我脚步声?” “养你几十年,能听不出来么?”刘颖华瞅他一眼,“心里有事?” 没等他回答,刘颖华将他往里一推,“赶紧去洗个澡换衣服,你看你身上都湿成什么样了,不带伞也不晓得打个车?” 丁卓进屋,嗅到混合着食物香味的气息,立了片刻,才渐渐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丁卓洗完澡出来,刘颖华正在往桌上端云吞面。 他到桌边坐下,刘颖华坐去他对面。 丁卓很饿,却没什么胃口,吃了几口,速度就慢下来。 刘颖华在对面一直看着他,笑问:“遇到什么事了?” 丁卓一顿。 “说不放假的,怎么突然又回来了?” 丁卓放下筷子,“妈,跟你说一件事。” 这下,刘颖华反倒紧张起来,连呼吸声都小了。她一直是这样,每回他要告诉她什么事,她都吓得像是做了十万分最坏的打算,等他说出好消息来,她就拍胸脯笑说:“原来是这样啊,可吓死我了。” 可是,他这个二十多年来多数时候只带回好消息的儿子,这回要说的这事儿,对她而言,是好是坏? 刘颖华见丁卓犹豫,越发紧张起来,屏着呼吸,大气不敢出。 丁卓沉默片刻,还是开口,“妈……我跟孟遥在一起了。” 刘颖华愣了一下,继而拍拍胸脯笑出来,“那不挺好的吗?” 丁卓看向她,“您不反对?” “反对什么?虽说我们两家没什么来往,但她家的事,我都是听说过的,这姑娘不容易。我好几回碰到她,都在想她性格斯斯文文的,怎么这么讨喜。” “她是曼真的好朋友……” “那怎么了……”刘颖华倒是不以为意,片刻,反应过来了,”……她家里反对是吧?““还有苏家……” “苏家也要管?曼真都走了……” “孟遥家里,跟苏家牵涉很深。”丁卓把两家关系跟刘颖华说了一边。 刘颖华撇了撇嘴,“所以为什么我告诉你,不要轻易对人施恩。能力范围内,帮人一把,理所应当,帮了就帮了,那是你在做好事儿,兹当是给自己 积福。帮了忙还想让人回报,那不是帮忙,是放贷。” 刘颖华表面上看着好声好气一团和气,其实活得很明白。 丁卓闷着头,“嗯”了一声。 “孟家的处境我也理解,孤儿寡母,无依无靠的。人都是这样,受了人好处,时时事事都要客气几分,矮人一头……苏家就压根没把人同等看待,还搞封建社会主子仆人这一套呢,觉得孟家时受了恩惠,就得凡事保证他们自己活得舒坦……” “妈,我觉得没这么绝对……” 刘颖华笑了笑,“这是真话,就是难听点儿。” 她看了看丁卓,“我还是得把话问清楚,你跟孟遥,没做什么对不起苏家的事吧?” “没,以前熟都不熟,就跟曼真一块儿跟她吃过两三次饭。您跟她接触过几次,你也知道,对不熟悉的人,她都非常客气。” “那就行了,谁有理由反对,谁的理由站得住脚?” 她见丁卓要开口反驳,先将他的话堵住了,“丁卓,我当时跟你爸离婚,你是怎么说的?难道还要为了外人的闲话,忍一辈子不成?人不能挣了面子,输了里子……” “我倒是无所谓,我是怕您……” 刘颖华笑说,“我都活了大半辈子了,还怕人说几句闲话?当年听得可没少,翻来覆去就那老几句,耳朵都能听出茧子。你以后又不会回邹城,跟孟遥在旦城待着,流言再盛,还能长着腿跑过去追你们不成?” 丁卓笑了一声。 刘颖华又说,“我说句实话,你别介意。我觉得孟遥比曼真适合你。曼真是搞艺术的,跟你这种榆木疙瘩的性格,处不长久……还有啊,苏家比我们家好,或多或少,也算是高攀。我反正是不大爱往苏家去,规矩多,不自在。人都走了,你结不结婚,跟谁结婚,苏家都管不着。” 刘颖华瞧见碗里的云吞已经快泡烂了,“还吃吗,不吃我给你收了。” “不吃了。” 刘颖华把碗端起来,“反正不管怎样,随你喜欢,只别给我带回个男人就行。” 丁卓:“……” 刘颖华收拾完碗,出来见儿子坐在沙发上拨弄手机,笑嘻嘻问道:“跟孟遥发短信呢?” 丁卓:“嗯。” “正好,明天你们还不回旦城吧?请她到家里来吃饭。” “妈,孟家跟我们家不一样 ,您不介意,不代表她们不受影响……”他捏着手机,沉着声,“……她压力很大。” “那更要请她过来,我开解开解。” 丁卓未置可否。 刘颖华笑了笑说,“行,我也不跟着瞎搀和了。你自己心里要有分寸,要懂得担事儿。” 刘颖华往房间去了,丁卓盯着手机屏幕,心里仍是沉沉。 道理何尝不明白,但这个世界要是都能依照道理运行,哪还有那些羁连难结的问题。 手机振动一下,孟遥回了短信:准备睡了。 丁卓想了想,只回复:那你先好好休息,什么话,我们明天见面再说。 过了有一会儿,那边才回复了一句:好。晚安。 雨仿佛无休无止。 窗外夜色沉沉,身侧,孟瑜已经陷入沉睡,呼吸平缓悠长。 孟遥看着手机屏幕按下去,把它塞到枕头底下,翻了个身。 夜雨一声一声,敲打窗户,把这个夜拉得很长,很长。 清晨六点,孟遥起床。 小城在连日的降雨中,像是一块吸饱了水的海绵,吸入鼻腔的空气,都带着潮湿的气息。 孟遥去花店买了一束绿色桔梗,打了一辆车,去郊区的墓地。 山间树林浮着薄雾,叶子让雨水冲刷之后,仿佛要滴下绿来。 孟遥撑着伞,踩着有些湿滑的台阶,一步一步向上走。 很快,她到了苏曼真的墓前。 地上已放着七八束花,沾满了雨水,有些花瓣已经落了。 孟遥蹲下身,把桔梗放在墓碑前。 她没起身,看着墓碑上苏曼真的照片。 照片里,她凝眸浅笑,仿佛还如生前一样,明艳动人。 她最喜欢桔梗,但她短暂的一生,却如同一支玫瑰。 孟遥伸手,缓缓摩挲着大理石的墓碑。 细雨绵绵,树叶摇动,远远传来一声鸟叫,显得周围越发寂静。 曼真这样喜欢鲜花繁盛烈火烹油的人,现在却不得不待在这样寂寂的山林之中。 “曼真……”孟遥刚说出一个字便哽咽了。 许多的话,早该坦诚以待。 然而这个早,要追溯到多久,才算是早? 小学第一次受委屈的时 候?初中第一次被放鸽子的时候?此后两人相处,发生矛盾,却每每由她主动示好的时候?或者……喜欢上丁卓的时候? 多早,都有更早。 时间是一条不归的河流。 雨水落下,渐渐洇湿了她的发丝。 似乎有雨凝在眉睫,她眨了一下眼,照片中曼真越发的模糊。 过了很久,孟遥才拿起一旁的伞,站起身往回走。 沾水的青草打湿裤脚,山间有风,吹过叶梢,聚在叶上的雨水噼里啪啦落下。 孟遥迈出一步,忽然站定。 下方台阶上,一柄黑色的伞,一道熟悉的身影。 似有感应,那伞缓缓向上挪动了几分。 两人视线相对。 丁卓愣住。 他穿白衣黑裤,手里抱着一束绿色的桔梗。 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突然攫住了孟遥。 两人的相处,第一次……这样不堪。 过了很久,丁卓的伞方才动了一下。 他缓缓走上来,刚要开口,孟遥将他的话截住,“回城吗?下面有个亭子,我在那儿等你。” 不待丁卓回答,她便侧身往旁边让了让,绕过他,迈下台阶。 身后似有一道目光紧紧相随,孟遥没有回头,越走越快,身影穿过一丛一丛的林木。 亭子出现在视野之中,脚步急促,一个未防,踩住一块石子,下一滑。 下意识伸手,在身后一撑,手掌在潮湿的地上挫了一下,方才停住。 她“嘶”出一声,抬起手掌看了看,掌心擦破了,已有鲜血缓缓地渗出来。 过了片刻,她方才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捡起地上的伞。 到了亭中,她从包里找出纸巾,轻轻擦了擦掌上的血污,又抽出张干净的,压在伤口之上。 她在亭子里坐下,握着手掌。 掌心火辣辣地疼,但过了一会儿,渐渐也就没什么感觉了。 雨水下落的声音、树枝摇动的声音。 风把湿润的空气送入鼻腔,混杂着一股泥土的腥味。 不知道过了多久,孟遥听见了另一种声音。 她缓缓抬眼,看见前方林叶间,一道身影影影绰绰。 片刻,丁卓走到了亭外。 孟遥站起身。 隔着短短的距离,两个人对视。 孟遥心里清楚,这一段,就这样一段,两个人是迈不过去了。 风把她头发吹起来,有一缕拂在眼前。 掌心的伤口仿佛又开始烧起来。 孟遥看着他。 “丁卓,我们谈一谈。” 第46章 (46)登陆 丁卓没有说话,迈开脚步,走向孟遥。乐文小说章节孟遥向后躲了一步,丁卓一把抓住她的手掌。 他手指有点儿凉。 丁卓把包着她掌心的纸巾拆开,垂着眼,看着她掌心里的伤口。 孟遥微微用力,想把手掌抽回来,丁卓却将它攥得更紧。 “以后,别拿纸包着,上面有纸屑,进伤口了不好……” 孟遥眼泪亟亟欲落,“丁卓……” 丁卓捉着她的手,沉默地握了一会儿,松开,摸了摸口袋,掏出一包烟。他动作不连贯,翻开烟盒的盖子,手指摸了两下,才从里面把烟掏出来。 他垂首,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 亭子里飘散起烟味,被风一吹,很快消散。 很长时间的沉默,雨声沙沙,这一场雨,像是要下到天荒地老。 孟遥后退一步,背抵靠着亭里的柱子。 每到这种时候,她就非要靠着点儿什么——背后再无退路,绝难回头。 “……昨天,我往曼真生前喝酒的酒吧去了一趟……” 丁卓抬了抬眼。 “我去接她的时候,她已经喝了三四个小时的酒……老板告诉我说,那天,她跟你提了分手。” 丁卓不带什么情绪地“嗯”了一声。 孟遥抬头看他,她觉得自己声音有点发颤,字句都像是飘在风里的几缕游丝,她得费力地抓住,“……我生日那天,你问我,这算是背叛吗……”孟遥攥住了手,那伤口疼得她思绪格外得清晰,“……不算。然而……我们都一样,都还在受着自我的责备……” 烟被丁卓夹在指间,久久没抽一口。 “……那天我没留在曼真身边,是因为前两天外婆犯了病,孟瑜要早起,我妈在上夜班,家里不能没有担事的人……我这么告诉过自己一万次,然而没有用,一定还有个声音会出来提醒我,如果那天我陪着曼真,她就不会出事……” 孟遥微微抬头,把目光投向远处,“……你没有说,但我现在清楚了,你那样问我,是因为你觉得,如果那天他跟你提分手的时候,你像往常一样哄着她,她不至于一个人跑去喝酒……” 丁卓一怔。 孟遥眼里像是起了一层雾气。 时至今日,她依然清楚记得,大四上学期的一天晚上,曼真给她打来电话,比用考 上了旦城美术学院还要高兴的语气,大声笑道:遥遥!我跟丁卓表白成功了! 她之所以记得这样清楚,是因为在这之前,她刚刚把卡里的最后一点钱汇回家里给外婆买药,只给自己留了三百块。 那几乎已然是她一生之中最为狼狈绝望的时刻。 现在回想起来,曼真激动兴奋的声音,似乎还在一阵一阵地冲击耳膜。 孟遥把目光转向丁卓,“你别自责了,这件事,不是你的责任。曼真会去喝酒,是因为她知道了我很早之前就喜欢你的事……她以为这就是我跟她疏远的原因……” 丁卓沉默很久,把剩了半截的烟在亭柱上一碾,“所以你打算把这责任一人担下来?” 孟遥紧紧抿着唇,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丁卓看着她,目光沉沉,“如果非要把曼真出事的责任往身上揽,那咱俩都得负责,一个也跑不掉。” 每一次,他全身武装而来,却都溃败而返。 他不怕任何外界的阻力,流言满世界乱窜,也够不上他的一个衣角。 可孟遥说得很对,他与她一样,独独承受不了的,是从心里放出的暗箭。 丁卓向前一步,一把捉着她的手臂,将她抱入怀中,紧紧按住。 孟遥身体一僵,过了片刻,伸手闭眼,也环抱住他。 两个人,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把对方深深嵌入自己的骨骼,这样也算是得到了一个永不分开的理由。 短短三四个月,像是浮在云端一样的不真实。 两艘落难的船,夜雾之中,茫茫大海相遇。他们到了一座孤岛,以茅草为庐,甘露果腹……欺骗自己这儿就是未来的安居之所。 夜里听到涛声,却都清醒着,着不了陆,这儿永远成不了真正的家。 互相麻痹,互相安慰,互相把对方当做自己的避难之所。 就是不肯有一刻真正正视那些鲜血淋漓的伤口,正视自己心里从未有一刻消散过的自责。 ——屋子里有头大象,可他们都视而不见。 孟遥手指紧攥着他的衣服,嚎啕大哭。 丁卓不说话,用像是要把她折断的力道,狠狠地掐着她的腰。 他抬手,大拇指贴在她的鬓边,把她头抬起来,像要把她满是泪水的双眼,深深印进自己的心里。 他低头吻下 。 两个人,奋力地追逐索取。 可只有清清楚楚的冷与苦涩。 浪涛遮天,冲上孤岛的岸——这里,已经不是家了。 风摇不停,世界在连绵不绝的雨声之中,一点一点塌陷。 他们相拥着,久久没有放开,像是要把余生的最漫长的时光,都浪掷在此刻。 过了很久,丁卓稍稍松开,轻轻握着她的手,“……回去别沾水,按时上药。以后走路注意点,别总是受伤。” 他想到那天从落云湖载她去医院挂急诊……渐而所有记忆纷至沓来。 他们一起看曼真的画展,隔着半米的距离,斜后方有一道窗,窗外雨声细微。 她在江滩旁,放飞了一盏孔明灯,仰头看去的身影,像是与世隔绝。 她把伞递给他,交接的时候,一个意味深长的停顿;他们在雨声中走了一段,世界仿佛只剩下彼此。 他站在车里看她的背影,风衣下摆被风拂起一角,她撑在手里的黑伞,被灯光渲染成一种浅黄的色调。 在微妙的焦灼之中,彼此不动声色的试探;医院大门口,她微微颤动的瘦弱的肩膀,他难以言明的冲动。 难以克制的拥抱,亲吻,承诺…… 最后,他想到不久之前,她在他身下,那样用力地把他压向自己…… 孟遥沉沉地“嗯”了一声。 丁卓还有很多很多的话想嘱咐,却一个字也没办法说出口。 他轻握住孟遥的手,“走吧。” 山林间的道路,让雨冲刷之后,格外的干净,只有几片青绿的叶子,趴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他们没有撑伞,雨滴从遮天蔽日的叶间落下,滴在发上、衣上、颈间。 这一段路,谁也没有说话。 脚步声一起一落,到最后,再也分不清谁是谁的。 天地都是安静的,这一刻,没有舆论,没有世俗,没有旧爱,没有新欢,没有过往,没有前路…… 只有他们彼此。 山脚下的公路遥遥在望。 这一段路,很快到了终点。 路旁,丁卓拦了一辆车。 出租车载着两人,向市中心疾驰而去。 司机开了广播,里面在放一首很老的歌,依稀是某一部经典电影的主题 曲。 oh,mylove,mydarlingivehungered,hungeredforyourtouchalone,loime andtimegoesbysoslowlyyettimedosomuchareyoustillmine …… 车窗外风景疾速向后飞驰,树林农田渐而不见,视野之内,只有一幢一幢破旧的高楼…… 出租车在河边停下,丁卓付钱,拉开车门。 他仍是握住孟遥的手,向着三道桥走去。 桥上,两人停下脚步。 没人说话,丁卓向前一步,轻轻抱住她。 带着雨水气息的发香闯入鼻腔,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孟遥闭着眼,感受到他的呼吸、心跳、微热的体温。 许久,丁卓松开她。 “回家吧。” 孟遥凝视着他,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两人各自转身,走向桥的两端。 走出一段,孟遥停下了脚步,忍不住转头向着河的那岸看去。 丁卓也正在看她。 河水缓缓流淌,从不停息,也不回头。 即便不能走到最后,依然感谢这一路有你。 时间还长,而在这之前…… 亲爱的爱人,前面就是陆地,上岸吧。 第47章 (47)道别 王丽梅似在等她,见她一出现,立即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话到嘴边,看见孟遥一身狼狈,先咽了回去,“你又是去哪儿淋得这一身?不是带着伞吗,怎么不打?” 孟遥没说话,把湿伞撑开。 王丽梅问她:“你几时回旦城?” “下午。” 王丽梅愣了下,“这么着急……下午你妹妹也要回学校。” 孟遥不带什么情绪地“嗯”了一声,向卧室走去。 “遥遥,”王丽梅喊住她,“……找个时间,咱们去苏家一趟好不好?” 孟遥顿了一下,站定脚步,“用不着了。” “什……什么意思?” 卧室门也一下打开,孟瑜立在门口,“姐,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她呆了一下,“你跟丁卓哥分开了?” 孟遥垂首往里走。 孟瑜一把抓住她手臂,“为什么啊?你俩又没犯法,招谁惹谁了,凭什么分开!” 王丽梅嗫嚅着,“分,分开了?” 孟瑜瞪着她,“您现在高兴了吧!您就只顾您面子好看不好看!您什么时候真正为我们考虑过!” “我没替你们考虑?!你就让你姐一直跟丁卓在一块儿试试……流言是会吃人的!” 孟遥脑袋似要炸开,“别吵了行不行!分都分开了,您还想怎样,我也死了才能消停是不是……” 王丽梅愣住,鼻翼翕张,盯着孟遥看了片刻,一言未发,转身走了。 “姐……” 孟遥没说话,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肩膀,走进卧室,拿上浴巾,向浴室走去。 她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从家里翻出一瓶碘伏,拧开盖子。 孟瑜这才发现她手掌上还有伤口,走近,“姐,我帮你上吧。” “不用。” 孟遥拿棉签沾着碘伏,缓缓贴近掌上的擦伤。 “怎么弄的……” “没事,就摔了一跤。” 孟瑜耷拉着脑袋,“……你们真的分手了?” “嗯。” 她心里很空,像是喜怒哀乐都一并给掏了出来,一时间感受不到任何情绪。 孟瑜张了张口,却也说不出安慰的话来,“以后……” 以后 ? 哪里还敢奢谈以后。 吃过中饭,孟瑜坐车回学校了。 孟遥也收拾好了东西,准备出发回旦城。 王丽梅在厨房,不知道忙什么。 孟遥提着行李袋,立在门口,向着厨房里看了一眼。 她背门而立,身影已有几分佝偻。 孟遥沉默,最终只说了一句,“妈,我走了。” 王丽梅身影顿了片刻,却没回过头来。 孟遥拉开门。 淡白雨雾之中,邹城像是褪了色。 孟遥撑着伞,向苏家走去。经过三道桥时,她强迫自己什么也不去想。 苏家,檐角落雨,滴滴答答。 孟遥立住脚步,抬头看了一眼。依稀还记得那晚,檐下一排的白灯笼,让雨雾晕开,一团一团浅白色的光。 孟遥上前一步,按了门铃。 没一会儿,“吱呀”一声,门打开了。 陈素月立在门口,肩上搭着一块深蓝色的披肩,脸色素缟,眼窝深陷。 “陈阿姨。” 陈素月立着,一言未发。 孟遥弯下腰,从行李袋里,掏出一只袋子,递给陈素月。 陈素月往里瞟了一眼,接过。 “我都看过了,曼真……没有什么特别的心愿。日记还给您,你们想念她的时候,可以看一看。” 陈素月微抿着唇。 “从小到大,受您和叔叔诸多照顾,这份恩情,一时半会儿,大约也还不清。但欠的差的,我一定一点一点补上。” 她顿了顿,“你跟苏叔叔多保重身体。” 陈素月缓缓抬眼,看着孟遥,“这话……是什么意思?” 孟遥没答,“外面下雨,湿气大,您进屋吧。” 她微微向陈素月鞠了一躬,弯腰提起地上的行李袋,拿起伞,转身走了。 陈素月张口,还是没发出声来。 她站在门口,看着孟遥渐渐消失在雨幕中,清瘦的一道身影,像是拿毛笔沾水轻点的一笔。 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袋子,伸手将五本日记捞出来,一顿——袋子里还有个信封。 拿出信封,拆开一看,里面一张银行卡,上面贴了个条儿,写着密码。 陈 素月捏着卡,一时五味杂陈,向着雨里又看了一眼,只有白茫茫的雾气。 · 中午吃饭的时候,丁卓情绪才稍微缓和了一点。 刘颖华觑着儿子的神色说:“怎么了?情况不好?” 丁卓目光沉沉,“……分了。” 刘颖华一愣,“为什么啊?就为了孟家反对?还是苏家反对?这我可就不服气了,他苏家算个什么东西,还干涉到我家头上了……” “妈,”丁卓打断她,“不为这……” “那为了什么?” 丁卓沉默着,摇了摇头。 刘颖华叹一声气,“我了解,你这人,要不是碰上真喜欢,你不会向人家出手……现在……就这样了?” 丁卓没吭声。 他只是想给这一段死路争取一个峰回路转。然而世殊时异,哪有什么事情是说得准的呢? 下午,丁卓出发去火车站之前,先去了一趟苏家。 遥遥的便看见苏家大门开着,一道身影立在门口。丁卓走近几步,发现那是陈素月。 陈素月正要进屋,看见丁卓了,顿了一下,“小丁。” “陈阿姨。” 陈素月见他手里提着行李,“要回旦城了?” “嗯。过来跟您说两句话。” 陈素月忙说,“那进屋说吧……” “不麻烦您了,就在这儿说吧。” 陈素月顿了顿,把手里提的袋子放在脚边,裹了裹披肩。 “阿姨,我跟孟遥分开了。” 陈素月愣了一下。 丁卓神色平淡,“倒不是因为你们反对,而是为孟遥。她从小到大受你们照顾,又跟曼真亲如姐妹,出事了,她的难受一点儿也不比你们少。” 他知道所有担子都压下来是什么滋味,结果到头来自己也成了孟遥的又一重负担…… “……阿姨,是我主动跟孟遥在一起的,如果非要有人担这个指责,那就我来吧。” 陈素月紧抿着唇,没有说话,低头往袋子里的信封看了一眼。 檐角雨落下来,敲打着青石板的地面,一声一声。 “阿姨,外面下雨,您赶紧进去吧,我赶去车站,先走了。” 陈素月一阵恍惚,两人,连这句话都几乎一模一样。 陈素月张了张口,“刚孟遥来过了。” 丁卓身影一滞。 “就在你前脚来的……”陈素月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你们两个是个什么意思,我没想当这个恶人,你俩要是一定要在一起,我也没那个本事非把你俩分开。” “阿姨,”丁卓打断她,“我说了,不为您,为了孟遥。” 他住了声,忽觉得自己这番话说得毫无意义。 来,也不过是希望尽己所能,给孟遥减轻点负担。 可要是言辞就能达到目的,世间便不会再有那些病入膏肓,那些无谓蹉跎。 丁卓不再说什么,提上行李,道别之后,转身走了。 苏宅在身后越来越远,他没有回头。 动车向着旦城方向疾驰而去,田野、村落、城市,飞快地奔向身后。 别无所求,只愿时间流逝,亦能如此迅速。 到旦城已是深夜,丁卓提着行李,走到博士楼下。 楼下草丛里,散落着些海棠花瓣。 他从前从没注意到这些,这会儿不知道为什么,站在那儿看了很久。 一种难言的苦涩,一点一点,蔓延开去。 他掏出包烟,抽出一支点燃。 风吹散烟雾,向着面颊拂来,他闭了闭眼,后颈上有些凉,树枝上的雨水落了下来。 · 第二天早上,刚到医院,几个护士议论在议论昨晚上妇产科有个重症子痫的孕妇,分娩中途死了的事。 她们瞧见丁卓过来,打了声招呼,“丁医生,刚刚方医生来找过你……” 丁卓道了声谢,换上白大褂,上楼去心外科。 到值班室,方竞航正趴在桌上。 “老方。” 方竞航动了一下,抬起头。 他眼窝深陷,挂着两个黑眼圈,“早。” “怎么看着跟吸了毒一样,昨晚上没睡?” 方竞航打了个呵欠,“睡了几个小时。” “找我什么事?” 方竞航顿了一下,“瞅你回来没有,想跟你说两句话。” 丁卓沉默一瞬,“阮恬的事?” 方竞航神情颓然。 阮恬现在的情况,已经不容乐观了,一直在icu 里,靠着呼吸机维持,一整天都是昏睡,醒也就那么一会儿。 醒着的时候,反而跟更加痛苦。 每次,进icu看阮恬,对方竞航而言都是一种极大的折磨。 原本那样可爱的姑娘全身浮肿,望着他,想说话已然说不出来。只有那样眼睛,还没让病痛蒙上阴翳。 唯独在看着她的眼睛的时候,方竞航才能觉得自己还能坚持下去。 丁卓沉默,不知道怎么安慰。 方竞航仰头,靠着椅背,“医院有个去美国交流的项目,听说了吗?” “没,什么项目?” “主要是外科,给副高以下的,一共四个名额,具体你问问你导……” 话音还没落,门外忽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一个护士高声喊道:“方医生!icu病人阮恬心电监护出现室颤!” 第48章 (48)死别 方竞航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拔腿就跑。 一时之间,整个心外科都仿佛震动气起来,急匆匆的脚步声都向着都icu而去。 丁卓心里也惶惶不定,没急着回普外科,到走廊那端去等结果。 远远的,他看见阮恬的父母,紧紧趴在透明玻璃外向内看去。 不知过了多久,那边忽然爆发出一声撕裂的痛哭—— 丁卓一怔,赶紧加快脚步走过去。他往里看了一眼,却见方竞航整个瘫坐在了床边地上,心电监视器上,一条没有任何起伏的直线。 门打开了,阮恬父母踉踉跄跄地跑了进去,互相搀扶着,到了跟前,阮恬妈妈脚下一软,扑在床上,喉咙里发出凄厉嘶哑的哭声…… 丁卓顿了顿,走进,伸手抓住方竞航的手臂。 方竞航坐在地上,身体像是袋沉重的水泥。 丁卓一咬牙,手伸到他胁下,用力将他搀扶起来。 方竞航呆愣着,看着床上仿佛仅仅只是睡着了的阮恬。 丁卓半拖半搀,将他带出了重症监护室。 方竞航挣扎了一下,蜇摸着还想回去,“老丁,你放开我……” 方竞航不理。 “老丁,你他妈放开我!” 沿路,病人护士纷纷侧目。 丁卓咬着牙,半拖半拽,将他带回了值班室,猛一下摔上门。 方竞航怒吼:“你什么意思!” “你他妈是不是忘了自己还是个医生!” 方竞航愣了一下,退后一步,身形一颓。 他背过身去,抬起手,像是盖住了自己的脸,而后缓缓蹲下…… 他肩膀剧烈抽动着,从臂间,传来一阵压抑的痛哭…… 就在昨天晚上,阮恬难得精神好了一些,对他说道,“方医生,你再给我讲一遍《快乐王子》故事吧。” 方竞航没带着王尔德的书,然而这个故事,他跟阮恬读过三遍,都快要倒背如流了。 快乐王子让燕子送走了自己雕塑上所有值钱东西,去帮助那些困苦的人,最后自己只剩下一颗铅心。没了宝石和黄金装饰的快乐王子,因为太过丑陋被人推倒,而燕子也由于错过了过冬的时间冻死了。 方竞航不明白,阮恬为什么这么喜欢这个惨兮兮的故事。 “因 为我和快乐王子一样被困在这儿,可是快乐王子帮了那么多人的人……我的存在却没有一点价值。”阮恬戴着呼吸机,费力地解释。 “瞎说。” “再说,多好啊,燕子和快乐王子可以在天堂里永生。” “那都是用来骗你们这些小屁孩儿的。” 阮恬笑了一声,病痛让她笑起来都有些困难,“姑且这样相信吧,是真是假,也说不定呢?” 方竞航看着她,“你难受吗?难受就少说一点话吧。” 反正他的心里,一阵说不出的难受。 “还好,感觉最近一直在睡,好一阵没跟方医生这样说话了。” “还想说什么,我陪着你。” “嗯……还想跟你打牌,不过现在估计没办法了……” “等你好些了,我就再陪你打。” 这话,说得违心,连他自己都骗不过。 阮恬笑了笑,轻声说,“我在想啊,如果真的要离开的话,清明节倒是一个不错的日子。这样,大家只用每年纪念我一次……” 方竞航赶紧打断她,“胡说八道什么。” 阮恬嘿嘿笑了一声。 “方医生,我一直有一个心愿……“ “什么心愿?” “说出来,你别笑话我哦。” “说吧,我还不了解你吗,多稀奇古怪的心愿,我也不觉得意外。” 阮恬微微侧了一下头,白色灯光下,她清亮的眼睛,像是含着一泓泉水。 方竞航不知道为什么,心脏狠狠地颤了一下。 阮恬没说话,只是用这样的目光看着他,像是要把他的轮廓,他的眼,他的发……都深深地印在她那颗已经不太管用的心里。 方竞航也没说话,一动不动。 他要极其费力,才能不让自己流露出一点儿悲伤。 许久,阮恬轻声一笑,“还是算啦,不说了,也不是凡事都一定要圆满的。” 方竞航低声说:“说吧,只要我能做得到的,我一定帮你完成。” 然而阮恬却摇摇头,仿佛已然打定了主意。 又说了一会儿闲话,阮恬体力不支,就又睡了过去。 方竞航将她被子里的手拿了出来,轻轻地攥在手中。 她手指原本细细 长长,握住的时候,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将它捏碎。 她现在全身浮肿,手背静脉上,一排细细的针孔。 一种难言的绞痛,攫住了方竞航的心脏。 他不敢用爱坦诚,更不敢以吻起誓。 他只希望,这个小姑娘,没有负担地离开。 他早就听见了这段相逢倒计时的声音,只是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不会发生。 方竞航轻轻抬起她的手,凑近,认真虔诚,将一个吻印在她的手背上…… 来生。 如果有来生。 不让她做看尽了悲苦的快乐王子,他也不做蠢兮兮的燕子。 两个人,当两棵树吧,长在深山也好,栽在路边也好,开几季花,结几季果…… 最后,叶子落在脚边,他们在冰雪覆盖的冬天,互相伸展的枝桠取暖,等下一年春来…… · 方竞航把之前攒的假一并请了,等阮恬那边的后事处理完了之后,才回医院上班。 丁卓去心外科找他时,他正在值班室里整理东西。 丁卓也经历过死别,但并不敢用浅薄的语言轻易安慰。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有些事儿只能一个人去经历。哀乐悲喜,能与人分享的少,独自咀嚼的多。 他当朋友的,顶多就能陪他大醉一场。 方竞航把手边一个纸箱子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 王尔德的童话,几本乐谱,几张涂得乱七八糟的稿纸,一盒扑克……全都是阮恬住院时,给他的东西…… 前几天,他去参加阮恬的葬礼 阮恬父母感谢他最后一阵对阮恬的照顾,他把那天在病房外听见的丁卓跟阮恬说的那番话,告诉给了阮恬父母,让他们节哀。 丁卓问:“那个赴美交流,你打不打算去?” 方竞航看着稿纸上的那些涂鸦,有些心不在焉,“不知道,都行。” “要不出去看看。” “你准备去?” 丁卓沉默片刻,“有这个打算。” “你去了,孟遥怎么办?异国?” 丁卓撇下眼,“跟她分手了。” 方竞航看他一眼,“你俩干啥,闹着玩呢?” 丁卓没吭声,过了半晌,只说,“你考虑一下吧,要是 想去,回头我们一起计划。” 过了两天,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方竞航过来找他,说已经向科室提交了申请材料。 两人面对而坐,沉默地吃着东西。 生离,死别。各自都有心事。 丁卓在旦城呆了十几年,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离开。 他早已习惯了这儿的生活,这儿的节奏,这儿的天气,这儿没什么特色的食物……他以为要是不出多大的变数,自己一辈子,也就呆在这儿了。 现在的境况,就是一个死结,绕来绕去,都是在原地打转。 不如跳出去,换个角度再看一看。 对面方竞航长长地叹了一声气,“搞了半天,怎么最后还是我俩孤家寡人绑在一起?” 他笑了一下,“要不我委屈一下,咱俩一起过得了?” 丁卓:“滚。” 吃完饭,两人各自回科室。 方竞航走出电梯,却见走廊那端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怔了一下,走过去伸出手道,“阮先生。” 阮恬父亲与他握了握手,“方医生。” 方竞航请他去值班室里小坐。 阮恬父亲婉拒,笑说,“就跟你说两句话,说完我就走。” 他将手里提着的一只小纸袋递给方竞航,“这是整理恬恬的遗物时发现的。” 方竞航往里看了一眼,是一盘cd。 “恬恬自己做的曲子。她这几年身体不好,钢琴也没怎么碰过了。她妈妈担心她身体吃不消,也不让她练琴练太久,过年那几天,她每天在琴房里呆一小时,估计就是在捣鼓这东西。” 阮恬的父亲笑了笑,笑容里一阵说不出的萧索之感,“要是她身体健康,现在多半也已经是个钢琴家了……” 方竞航说不出话来。 阮恬父亲看着他,“方医生,谢谢你。我看得出来,恬恬最后这一段日子,比她过去十几年都过得开心。” “您客气了,我真没帮她多少。” “她这病拖到现在,归根到底也是我们的错。方医生,你别自责,生死富贵这些事儿,有时候人力确实没有一点办法。” 他叹了口气,将目光看向窗外。 外面树影深深,浓荫蔽日,已有些深春初夏的光景。 “恬恬最 喜欢夏天,因为能吃冰淇淋……可惜今年的夏天……” 阮恬父亲话说半截,就住了声。 可惜今年的夏天,她再也见不到了…… 将阮恬父亲送进电梯,方竞航回到值班室,打开了cd。却见cd盒子里面,放着一封信。 他顿了顿,展开信纸,看了一眼,手指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 上面只有两行字: 方医生,祝你幸福。 从小到大,最怕人哭。别纪念我。 第49章 (49)满饮 清明雨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晴天。 孟遥每天迎着橙红的朝霞出门,回到家时,已是灯火阑珊。 跟正雅合作的那个项目,开题比稿顺利通过了,小组要庆功,林正清喊孟遥一起去。孟遥中途退出了,跟这个项目没什么关系,然而架不住林正清强烈要求,只得跟着去蹭吃蹭喝。 席上气氛热烈,大家想到案子做完奖金丰厚,情绪格外高涨。 孟遥被带着喝了点酒,直到散席时都有点儿醺然,走路飘飘忽忽。 林正清帮她叫了辆车,要送她,她掌着出租车的门边,冲他笑一笑,婉拒的说辞万年不变。 车开到小区外,孟遥下了车,去旁边超市里买了瓶冰水,就坐在路边的花坛上,吹风醒酒。 心里很平静,一种空荡荡没有任何情绪的平静。 她把水瓶捏在手里,看着面前路上,间或驶过的车辆,远处夜色被路灯光照得昏黄一片。 包里手机响了一声。一个没存名字的号码。 孟遥接起来,还没出声,便听见电话那端喊道:“遥遥。” 孟遥当机立断挂了电话。 紧接着,便看见对面树影下一辆黑色的轿车打起了双闪。 孟遥眯了眯眼,看过去。 片刻,车门打开,管文柏从车上走下来。 孟遥坐着没动。 管文柏走到跟前,立住脚步,低头看着孟遥,“看你坐这儿好久了。” 孟遥从花坛上站了起来,脚步还有点晃儿,管文柏伸手想扶,她抱臂躲开了,抬眼看他,“拿我朋友的死开玩笑,有意思吗?” 管文柏不做声。 “我问你,有意思吗?” “遥遥,这事儿我不觉得自己做得不对。” 孟遥不带什么情绪地笑一笑,“你觉得对就对吧,随你的便。你要是铁了心让我日子不好过,那我也没什么办法。” “我只是不想看你在错误的人身上浪费时间。” 孟遥伸手,点了点他,“论错误的人,你数头一个。” “我已经把这错误改了,你再给我个机会。” 管文柏上前一步,“遥遥,回我身边吧。” “你不如直接杀了我。” 管文柏摇了摇头,似是还觉得她在闹脾气,“说 这种气话就没必要了……” “管文柏,你是不是非要把我逼死了才觉得开心?”她向前一步,“你要觉得是,我现在就往你车前面一站,你照直碾过来,我绝对不跑!” “你何必曲解我的意思……” “你从前就这样,只有你的想法是对的,别人说什么你都当是放屁!” 酒精搅得她脑袋里一片沸腾,“我现在有家却不能回,有爱人却不能相守,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你别逼我,你别以为我真不敢去死……” “遥遥!” 孟遥双眼通红,瞪视着他,“我可以今天就跟你做个了断!” 管文柏愣了愣,身影一颓,长长地叹了口气。 孟遥背挺得笔直,“你现在决定,是不是还打算缠着我?除非你24小时把我关起来,不然我说到做到!” 她语气前所未有的狠决。 时间仿佛凝滞了。 孟遥仍是看着他,胸膛微微起伏。 管文柏便想到,从前工作上遇到事儿,她也是这样倔强。涉及到她原则的事,她几乎未曾妥协过。 还是晚了一步,现在做什么,都适得其反。 过了很久,管文柏退后两步,深深看了孟遥一眼,向着马路对面走去。 他拉开车门,上了车。 黑色轿车蛰伏在树影之中,过了许久,缓缓启动,向着远处那片朦胧的黄色灯光中驶去了。 孟遥身体一阵脱力,迈开脚步,往小区里走去。 家里没人,安安静静的。 天色已晚,一眼望去,小区里只有数户人家还亮着灯火。 孟遥走进浴室,扭开水龙头。 她浇了一捧水到脸上,向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一眼,浑身一股说不出的无力感。 她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双手撑住流理台,俯下头。 片刻,肩膀微微颤动起来。 第二天醒来,脑袋里隐隐作痛,没被闹钟吵醒,一看时间,已经迟了半个小时,孟遥赶紧起床,等赶到公司的时候,还是迟到了十来分钟。 刚把电脑打开,林正清走过来,“那我办公室,跟你说几句话。” 孟遥倒了杯水,跟去林正清办公室。 林正清看她一眼,“脸色不好啊,是不是昨晚酒喝多了?” “还好,没事。” 林正清便说回正题,“上回我跟你说,跟黄老师提一提,让你开始做策划……” 孟遥心里一咯噔。 林正清忙说,“你别慌,先听我把话说完。我把你的情况跟黄老师汇报了一遍,他说他看过你做的前两个案子的文书,觉得特别好。黄老师在香港和澳门那边都有工作,他现在缺个助理,问你愿不愿意过去。” 孟遥沉吟,“工作地点在哪?” “要么香港,要么澳门,要看黄老师怎么决定。至于工资,这个你放心,比你当策划挣得还要多一些,而且黄老师发年终奖特别慷慨。” 孟遥还有点儿懵,“我能想想吗?” “行,你这周内告诉我结果就可以了,要是想去,我就安排你跟黄老师见一面。我知道你很犹豫,毕竟你男朋友在这儿……” 孟遥很淡的笑了一下,低声说,“我跟他分开了。” 林正清一愣,“为什么?” 孟遥摇了摇头,“情况复杂,以后有机会我再跟你说吧。” 林正清笑了笑,开玩笑道:“那要是这样,我可不愿意让你去了。” 孟遥也笑了笑。 “说句实在的,我觉得这机会挺难得,虽说肯定不轻松,以后全世界各地出差都是难免的,但能者多劳,我觉得你也需要这个工作。” 孟遥低低地说了声谢谢,“我再想一想,过两天给你答复。” 林正清点点头,看她一眼,有些话想说,但最终还是没能开口。 有些事,错过就是错过了,再往回找补,只是给自己徒增烦恼。 孟遥走出办公室以后,他将办公椅转了个圈,看向窗外,心里有种,淡而不明的失落感。 好像,那个为了感情不顾一切愣头愣脑的自己,已经很远很远了。 孟遥考虑了两天,最终答应下来。 坦白讲,现在经济利益对她而言有巨大的诱惑力。这个机会难得,错过了,可能还得从基层小策划一层层往上爬。 她心里有一种隐隐的焦灼,仿佛时间在背后追赶自己,这让她么没办法犹豫太久。 决定之后,林正清就安排她跟黄皓见了一面。 见面深谈过后,黄皓当即决定录用,让她交接完这边的事情,下个月10号去帝都,然后再跟他一块 儿去香港。 事情发展得如此迅速,孟遥完全还没省过神来。 林正清替他高兴,撺掇着让她请客。 孟遥感念他一直以来的照顾,自然不会吝啬这一顿。 下班之后,两人去了一家私家餐馆,流水竹窗,很是清幽。 四个菜,一壶梅子酒。 说起来,两人这段关系十分奇妙。始于暧昧,落于友情,彼此之间,有一种十分珍视的敬重。 菜很快端上来,两人边吃边聊。 梅子酒是店家自己酿的,度数很低,喝多少都没什么醉意,仅仅只是助兴。 餐馆临湖不远,从窗户向外跳去,就能看见远处灯火映照下的湖水。 林正清跟孟遥碰了一下杯,“要是不介意,跟我说说看,为什么跟丁卓分开了?” 孟遥顿了一下,将杯中酒饮尽,轻轻放下酒杯。 “说起来有点儿长,你要是想听,我就跟你说说看……” “说吧,下一回能跟你这样喝酒,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 孟遥笑了笑。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酒,孟遥将事情的前后经过,跟林正清讲了个大概。 林正清听完,有些唏嘘。 孟遥目光看向窗外,几分怔忡,“这是个结,要是不管不顾,只会越缠越深。丁卓体谅我,我也体谅他。这事没有错,错就错在,可能相爱太早……” 林正清有些沉默,“你想过没有,分开了,一切都不好说了。你们还能在一起吗?” “我不图这个……”孟遥停顿着,斟酌用词,“还能不能在一起,都看造化。我知道,这也是他的心结,我只希望他能走出来,我们都能走出来。” “说句实话,你别介意,听起来,你俩这段关系,就跟互相取暖似的……” 孟遥笑一笑。 活都活不下去了,可不得互相取暖么。 然而,她很清楚,即便如此,彼此之间的爱和宽慰也都是真的。 她还记得丁卓那晚说的,他希望她幸福,跟他也行,不跟他也行。 这段关系,两个人以彼此为借口,互相逃避,伤口就永远好不了。不如暂且分开,各自治疗,各自修行。 总有一天,他们伤心自责的这些事情,都能一笑看待。 那时候,也许能在一起,也许不能在一起。然而,只要他幸福,跟她也好,不跟她也好…… 林正清沉默着,拿起酒瓶,把她面前空掉的杯子斟满。 酒液微微摇晃,映照着壁灯上浅黄色的光芒。 仿佛一轮月光,映在水中。 孟遥怔怔看了片刻,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天寒路远,不知归处,这一杯酒满饮,权当是给自己践行。 第50章 (50)明暗 此后一段时间,孟遥一边忙着交接手头的任务,一边办理相关的证件。 她把要去香港的事跟家里说了,王丽梅自然是坚决反对。王丽梅本就觉得旦城已经很远了,如今孟遥又要去香港,山高水长,家里出了事都没个照应。 孟遥态度坚决,去意已定,告诉家里也不过是例行通知。 当下,她犹豫的是,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丁卓。 时间一晃而过,眼看着出发的日子将近,孟遥却突然生出一些惫懒的情绪。二十多年,汲汲营营,现在还跋涉在不知归处的路上。 室友找好了下一个合租者,孟遥也得开始收拾房间,准备退租。 在旦城呆了不过大半年,东西却已然杂乱的一时半会儿理不出一个头绪。她把不要的该扔的扔了,不穿的衣服打包,预备找个时间寄回家里。 在整理书桌上那一排书的时候,突然就想起之前自己曾跟丁卓聊到,要是有自己的家,一定要有一个书房,一个齐天花板高的书架。 她坐在床边怔怔地发着呆,手机的震动都一时没有发现。 等反应过来时,已经停了,她把手机拿过来一看,屏幕上显示着一个未接来电,丁卓打来的。 孟遥犹豫片刻,正要回拨过去,手机又震动起来。 四月末的天,起了风。 孟遥只在背心外穿了一件很薄的外套,拿着一个小包,包里装着手机和钥匙。 夕阳还没散尽,留有一点橙红的余光,空气里有一股被晒过的草木的气息。 孟遥走进公园,远远就看见湖边长椅上坐着熟悉的身影。 丁卓穿一身白衣黑裤,衬衫的袖子挽了起来,两只手手肘撑在大腿上,微微弓着背,从背后看去,似乎是在抽烟。 孟遥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才缓缓走过去。 丁卓听见脚步声,转过头来。 两人视线对视片刻,各自移开,孟遥在她身旁坐下,把随身带着的包放在腿侧。 “最近怎么样。” “还好。”孟遥微微转过目光,看了丁卓一眼,“你呢?” “还好……方竞航的病人——上回跟你说过的——阮恬去世了。” 孟遥愣了一下。 丁卓把目光投向前方,缓缓地吸了一口烟。 即将暮色四合,靛蓝色 的湖面上,有一行水鸟轻盈地掠过,向着远处的树林飞去了。 两人沉默不语,直到最后一缕红光消失,天地陷入一种半明半暗的蒙昧。 丁卓一支烟抽完了,微微坐直了身体,“医院里最近有个赴美进修的项目。” 孟遥愣了一下,敛起目光,“你要去么?” “还没决定,”丁卓转过头,看着她已被暮色模糊的轮廓,“想问一问你的意见。” 孟遥抬头,看向远方,湖面上的一切都已看不清楚了。 “去吧。” 丁卓一顿。 孟遥微微攥住了手指,语气平静,“今天出来,也是想告诉你,我工作有变动,马上就要去香港了。” 丁卓脱口而出,“去多久?” 片刻,他抿起唇。 “说不定,一年两年都是有可能的。” 丁卓沉默下去。 远处湖岸上,渐次亮起了灯火。 许久,丁卓方才开口,“也好。” 孟遥心里顿时泛起一阵苦涩,好与不好,她已分不清楚了,只是眼下似乎只有这一条路才是通畅的,她不知道会通往哪儿,只能什么都不去想,姑且这样走下去。 又坐了很久,丁卓站起身,“走吧,我送你回去。” 孟遥跟在丁卓身后,取了车,向着小区的方向开去。 到小区门口,车停了下来。 孟遥转头看他,“谢谢。” 丁卓“嗯”了一声,伸手拿起放在仪表盘上的烟盒,抽出一支,衔在嘴里。 孟遥缓缓收回目光,强迫自己别再去看他,“那我进去了,你开车回去注意安全。” 她伸出右手去拉车门,忽然,左手臂被抓住。 她愣了一下,回头,丁卓正定定地看着他。 “丁……” 一个字还没说完,丁卓撅了手中的烟,紧紧抓着她手臂,倾身过来,大掌按着她的后脑勺,低头狠狠吻下去。 孟遥先是一怔,继而闭上双眼,伸手,抓住他的衣襟。 两个人,放肆用力,委屈地互相纠缠。 孟遥渐渐喘不过气,却又不想松开,手掌的力度几乎要将她肩骨捏碎,她没有挣扎,没有躲避,在这样的疼痛中,确认他暂时的存在。 过了很久, 丁卓方才退开,哑着声音说了一句,“抱歉。” 孟遥微微喘息,借着窗外的路灯光,静静的看着丁卓,像是要把他的轮廓印在心里,无时或忘。 丁卓伸手,碰了碰她的脸颊,低低的笑了一声,“你别这样看着我,我没想把这次会面变成……” 他住了声,看见孟遥的目光隐隐灼热,下一瞬,她把身体主动依了过来…… 这一次,两人再也没法克制。 不记得是怎么下了车,又怎么一路上了楼。 孟遥身体微微颤抖着,伸手摸出包里的钥匙打开了门。丁卓反手把门合上,一转身,把她摁在门板上,就这样扯下她身上的外套。 在激烈的亲吻和抚摸之中,两人踉踉跄跄到了房间。孟遥忘了地板上还堆着要处理的书,一脚撞上,两个人身体齐齐往后倒去…… 黑暗中,沉寂了一会儿,只听见两人急促沉重的呼吸。 丁卓轻声喊她的名字,紧接着,身体覆压而下…… · 结束之后,两人都没开灯。 孟遥腰上的骨头在书堆上狠狠的膈了一下,现在隐隐作痛。 丁卓摩挲着着,抱着她的腰,将她紧紧地扣入自己怀中,头埋在她颈间,深深嗅着她发间的香味。 心里像是涨了潮水,起起落落。 孟遥喉间梗了一个硬块,强忍着,没有让自己泪水落下来。 温热的呼吸,浮动在自己耳畔,就像过去两人缠绵一样…… 孟遥哑着声音开口,“丁卓,我知足了……” 丁卓不说话,手掌愈发用力,让两人身体相贴,没有一丝的缝隙。 黑暗和寂静,将他们褓抱。 时间一点一点流淌,孟遥脸埋在枕间,声音沉闷,“你该去医院值班了。” 丁卓摸过手机,看了看时间,随即将孟遥的脸扳过来,低头,再次深而用力的吻下去。 喘息间,他说:“我不等你,你也别等我。” 孟遥哽咽,眼泪欲落,“……好。” 长久的沉默,时间像是在这一刻凝滞了。 丁卓起身,打开了灯,捡起散落一地的衣服。 孟遥背着身,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 许久,动静停下来。 “我走了。” “好……你开车注意安全,我不送你了……” 没有听见回答。 孟遥强忍着,没有转身。 过了片刻,她感觉身侧床铺微微下陷,像是丁卓又坐在了床沿上。 丁卓捉住了她的手臂。随即,有什么东西,被他轻轻的套在了自己腕上。 “前几天陪方竞航去菩提寺给阮恬烧香,顺便替你求的,富贵平安,不知道灵不灵,你要是喜欢,就带着吧,不喜欢丢了也行……” 孟遥说不出话来,声音全堵在了嗓子里。 她伸手摸了摸套在腕上的东西,冰冰凉凉的一串。 随即,他感觉到丁卓从床上站了起来。 “那我走了。” “……好。” 安静一瞬,孟遥听见丁卓走出了房间,房间门被轻轻合上。一瞬间,房间就沉寂了下来。又过了片刻,响起大门被关上的声音。 孟遥立即从床上起来,伸手扭开了台灯,随便抓了件衣服套在身上,绕过地上的纸箱和书堆,开门跑去客厅。 她将窗户猛一下打开,探头向外看去。 夜色中树影斑驳,丁卓的身影,被拖得很长很长。 快走到拐弯处,他身影一顿,转过身来,目光向着这方看过来。 他在明,她在暗,两个人的视线,被重重夜色阻断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丁卓转身。 孟遥紧紧攥住套在手上的珠串,看着丁卓的背影消失在那端,眼泪终于落下。 第51章 (51)流放 孟遥29岁生日那天,南方下了雪。 小雪,在汽车顶上堆了薄薄的一层,不过一会儿就化了。 孟遥正在羊城出差,给孟瑜买了一份圣诞礼物寄过去,又打了一个电话。 天冷,从酒店窗户望出去,路上行人匆匆。 孟瑜在那边祝她生日快乐,问她:“吃面了吗?” “方便面算吗?” 孟瑜笑了一声,“姐,别老吃方便面,过生日都不吃点好的啊?” 还有大堆的事要处理,她已经在酒店里连续加了一周的班了,她也不准备怎么过生日,只求能早点做完,早点睡觉,孟遥随口应下来,问了问妹妹新年要不要来香港。 “可能来不了,跟几个同学约了元旦一块儿去杭州。” “男同学女同学?” 孟瑜嘻嘻一笑。 “是你朋友圈老出现的那个男的?” “也有他啦。” 孟遥上了心,“就你俩,还是有别人?” “有别人!姐,你怎么这么八卦。” 孟遥笑了,“你平常不也这么催我的么。” “我是真的担心你——姐,你还不准备回来么?” 孟遥沉默一瞬。 这事儿,她跟黄皓聊过。干了两年半,期间孟遥两次变更职位,现在是黄皓在香港公司的一个中层管理。公司是刚创建的,主要业务是咨询顾问。新团体还要磨合,很多事孟遥都得亲力亲为。黄皓的意思是,无论如何,希望她能再做个半年到一年,等公司业务上正轨以后,再为她安排更好的去处。 两年半之前的五月,她从旦城出发,从帝都转机到香港。前一个月完全兵荒马乱,入职、找房子、适应新环境……每天只睡六小时,为了节省时间,她剪了长发,头发齐肩,后来在一个同事的怂恿之下,染了栗色,于是保持这发型至今。 六月,孟瑜高考结束,二十四号晚上打电话来跟她报喜,670分,上人大妥妥没问题。填完志愿,孟瑜火速办了港澳证,跑来香港玩了一阵。孟瑜告诉她,来之前,在家里碰到了丁卓。丁卓也要飞美国了,回家一趟跟刘颖华饯行。孟瑜觑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问,姐,你们还会在一起吗?她无言应答,心里只是难受。有那么一刻,宁愿自己懦弱一点,糊涂一点,再自私一点。 九月,她适应了高强度的工作,白 天上班,晚上回家练习英语口语。孟瑜顺利入学,每天定点向她报告在学校发生的事。她很高兴,自己未曾充分享受的大学时光,妹妹有机会享受。她每周往家里去一个电话,问问王丽梅和外婆的状况。孟遥如今手头比以往宽裕,便让王丽梅要是工作家里两头顾不过来,可以选择退休。 十二月,她二十七岁生日,在飞新加坡的飞机上度过。到达之后就有一个饭局,她喝了酒,晕晃晃回到酒店,想起二十六岁生日与丁卓的第一个拥抱,再一次被脆弱击垮。她还有丁卓的微信,还能偶尔看见他更新一次朋友圈,然而内容无关他的生活状况,只有纽约华盛顿高地的天气和云彩。她几次拿起手机,想给他发一条信息,甚而计算着时差,他那边是何时何刻。犹豫的时候,屏幕里却陡然蹦出来一条信息,简短四个字:生日快乐。她眼睛瞬间就模糊了,看着眼泪一滴滴落在屏幕上,伸出手指擦掉,又落下……最后,她捏着手机,只回复了“谢谢”两个字。她必须比以往坚强,才能不辜负他放手的苦心。 元旦,大家庆祝新年的时候,她在公寓整理文件。隔壁似乎有人在弹钢琴,她认真停了停,仿佛是《月光奏鸣曲》。她丢下电脑,打开窗户,远眺着香港城的流光溢彩,在这一支曲子里,安静又放肆地想了一会儿丁卓……还有个誓言,未曾践行,当做给未来的承诺…… 然后,又是一年,再一年…… 很辛苦,但是一次一次咬牙坚持。 他们习惯了只在对方生日这一天互相祝福的这种默契,像个深藏于心的秘密。 和孟瑜打完电话,孟遥穿上外套,拿上钱包,下楼去给自己买了点夜宵。 等回到酒店,发现搁在酒店床上的手机上多了一条未接来电,林正清打来的。 孟遥把带回来的夜宵打开,坐在桌边一边吃,一边给林正清回电话。 林正清先是笑道:“生日快乐。” 孟遥喝了一勺红豆枸杞粥,问他:“你老婆没让你开着免提吧?” 去年,林正清结婚了,跟一个比他小了七岁的小姑娘。婚礼的时候,孟遥去参加了。一见面新娘就直接大大方方问她,你就是正清念念不忘的人?林正清在一旁笑得无奈。孟遥还没回答,小姑娘就又说,以后,我就是他念念不忘的人了。 “没,她逗猫玩去了,我跟你聊两句就得挂,一会儿还得去给猫换猫砂——我老说她,又想玩猫,又不给猫铲屎,哪有这样的好事。” 孟遥哈哈大笑。 林正清也笑了笑,“怎么样,新公司运作如何。” “就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一摊子的事。” “我听黄老师说过了,暂时不能让你解甲归田。” “牛还能喘气,哪能轻易卸犁。” 林正清笑起来,“新年回旦城吗?要回来的话,我请你吃饭。” “估计回不了。” 林正清顿了顿,似是有些犹豫。 孟遥感觉到了,问:“怎么了?” “前两天……我跟我老婆在帝都的机场,碰到一个人……” 孟遥一顿。 “……他好像刚从美国回来了。” 孟遥没觉察到自己手里动作都停了下来,连呼吸都放缓了,“……他看着怎么样?” “挺好的,就是……” “就是。” 林正清笑一笑,“算了,还是不说吧。” “你不是这种吞吞吐吐的性格,有什么就直接说。” 林正清叹了口气,“……他身旁跟着一个很年轻的女人,那女人……挽着他的手臂,两人一块儿说着英文……我当时回避了,没跟他打招呼。” 孟遥沉默片刻,笑了笑,说不上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也正常。” 世殊时异,两年半的时间,能多大程度改变一个人,她说不清楚。 连她之前那样粘粘黏黏的性格,现在在会议桌上跟人谈判的时候,也能开始面不改色地信口胡诌。从社会的规训而言,她觉得自己算是成长了。人就是一块没有规则的面团,丢到什么环境,就被塑造成什么形状。 孟遥不觉得不好,相反,这一段时间的自我流放,让她看清楚了很多东西。 “等公司的事儿稳定下来就回旦城吧,别跟自己较劲了。” 孟遥笑了笑,“我现在唯一不会做的事就是跟自己较劲。” 林正清沉默一瞬,“你之前这行为,不就是吗?” “是啊。可要是没有这两年半,我也不会明白这道理。” 林正清便也不再说什么了,“……那你自己保重,有什么要我帮忙,直接给我打电话。” 挂了电话,孟遥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 忽然,手机震了一下。 一条微信,祝她生日快乐。 孟遥捏着手机,盯着那个名字,许久,也没打出一句“谢谢”。 碗里的粥没喝完,渐渐地凉了。 第52章 (52)冬景 孟遥抵达邹城的时候,风雪弥漫。 她从香港直飞旦城,再从旦城转乘动车,十来个小时在路上,落地的时候都不会走路。邹城几年格外冷,她穿得少了,出站之后一径儿哆嗦。雪天出租车难等,排了半天队,才拦住一辆。 到家,敲门。 等了片刻,外婆过来将门打开。 “孟瑜呢?” 外婆赶紧捉着她手将她拉进屋里,“跟人煲电话粥呢……遥遥,老幺是不是跟人搞对象啦?”外婆叫孟瑜老幺。 孟遥笑一笑,进屋带上门。屋里一股食物的香味,孟遥往桌上看了看,一桌子的菜,便问,“外婆,你们还没吃?” “等你回来一块儿吃呢。” “不是说了让你们先吃么,我到家晚。” 外婆笑着仰头打量她,“傍晚垫了碗汤圆,不饿。你这么远回来,等等你又怎么了。” 片刻,厨房门打开。 王丽梅往桌上放了盘菜,看了看孟遥,“回来了。” 孟遥平平淡淡地“嗯”了一声。 王丽梅局促地站立一瞬,“我……你先坐,马上就开饭。” 外婆拉着孟遥在沙发上坐下,仔仔细细问她这一年的情况,听她说要来回出差,心疼得不行,“老这么飘着,不是个事啊。” 孟遥笑说:“我再干个半年吧,香港那边事情结了就回来找工作。” “你工作在哪儿,外婆都不操心,就是……怎么还孤家寡人呢?没个人扶持,多艰难啊。” 这时,门一开,孟瑜攥着手机从卧室里闪了出来,“外婆,你别担心,追我姐的人可多了,只要她想嫁,那都是分分钟的事。” 孟遥瞪她:“瞎说什么。” 孟瑜笑嘻嘻在沙发上坐下,给姐姐剥橙子。 吃过晚饭,孟遥打开箱子,把给家人带的礼物都拿出来。 王丽梅拆开自己的,是个包。 孟瑜哇一声,“lv!” 王丽梅捧着包,“很……很贵?” “这一款啊?这一款得上万了吧,姐?” 王丽梅似被吓到了,“……这,我哪儿需要背这么贵的包……”她推回给孟遥,“你拿去退了吧。” 孟遥淡淡说,“发票丢了,退不了。您用着吧,一年也就买这么一回。” 孟瑜笑说:“妈,你退休以后拿着这去打麻将,老有面子了。” 王丽梅嗫嚅片刻,还是没说什么,拿着包在沙发上坐下,里里外外地翻看起来。 这两年,孟遥没少给她买东西,从头到脚,全部包办了。有时候一身穿出去,碰上些牌友酸她,她就说,“女儿在香港工作,大公司都这样。这也不是她专门给我买的,我都穿她剩下的……我老骂她败家,她说这一件大衣也就抵她五分之一的工资,不贵……”说完,那些牌友的表情一个塞一个的好看,这种时候,心里要说不觉得爽,那都是装的。 吃完饭,孟遥洗了个澡,回房休息。 床单被套是王丽梅趁着前一阵天晴的时候洗过晒过的,干净松软。孟遥在上面躺了一会儿,眼皮就开始打架。孟瑜抱着笔记本,靠在一旁跟人聊天,键盘敲得噼里啪啦。 孟遥伸手推了推她,“明天再聊吧,我困了,让我睡会儿。” 孟遥合上电脑,换成手机。 低头看她困得迷迷瞪瞪,伸手推了推,“姐,问你个事儿。” “唔。” “你……还在等丁卓哥吗?” 孟遥一个激灵。 孟瑜在她身旁躺下,“……他好像回国了。” “你怎么知道?” “哦……我前两天在路上碰到他了,他也回来过年。” 孟遥翻了个身,背对孟瑜,没说话。 “姐……” “睡吧。” 孟瑜“哦”了一声,不再说什么,背过身接着玩手机。 孟遥睁着眼,看着一窗的夜色。 想到林正清说的那番话,心里很空,一种难以平复的耿耿于怀。 后天便是除夕,家里年货该准备的也都准备好了,除了酒水饮料。 孟遥第二天早上吃过早餐,跟孟瑜一块儿去超市里买东西。 她不知道是不是感冒了,出门就开始打喷嚏。 天冷,她穿回来的大衣完全不御寒,冷风一阵一阵往脖子里灌。 孟瑜拉着她加快了脚步,“让你穿我的羽绒服,你非不穿……” “你那都是花花粉粉的……” 孟遥忽然顿住脚步,声音像被人一把掐断一样。 孟瑜看了看孟遥,又顺着她视线向前看去 。 前方超市门口,一道熟悉的身影。 孟瑜愣了一下,“苏叔叔……” 孟遥挽住她的手,“过去打声招呼。” 苏钦德也看到了她们,背过身来,负手站立。 姐妹两人走到近前,孟遥淡笑,“苏叔叔。” “回来过年了?” “嗯……”道旁停着苏钦德的车,孟遥往副驾驶上看了一眼,上面依稀坐的是陈素月,“您来买东西?” “已经买完了,家里还缺点儿糖果零食。” 苏钦德目光落在孟遥身上。他也是有两年多没见过孟遥,一眼看去,孟遥变化颇大,主要是神情,有了些喜怒不形于色的意味。早些年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如今确乎已然是个大人了。 苏钦德问孟遥:“年后还要出去工作?——我听人说了,你现在在香港上班。” “是的。” 苏钦德笑一笑,带了些调侃的语气,“没带男朋友回来?” 孟遥也跟着笑了一下,笑里似乎不带什么意味,“工作忙,暂时没打算考虑这件事。” 苏钦德脸上笑容便淡了,嗫嚅片刻,没说出话来。 “苏叔叔,那你们忙吧,不耽误您了,我跟孟瑜去买点东西。” “好……”苏钦德回过神来,“……有空来家里玩。” 孟遥笑了笑,“好。” 苏钦德上了车,片刻,车子启动,驶远了。 走进超市,孟瑜说:“我妈说,已经准备提前退休了。还在医院干着,好像总觉得受了人家什么好处……这两年不来往了,连拜年都没去过。” 孟遥神色淡淡。 “说到底,我妈还是护着我们的……小地方就是规矩多,我们在外面时间长,她还得一直住在这儿,风言风语,也不是说不听就能不听的。不过,你这两年出去,妈还是看淡了一些……有时候拉不下面子跟你打电话,就拐弯抹角找我打听……” “我知道。我没拿她当仇人,不然我何必还回来……” 孟瑜笑说,“是,你们都是刀子嘴豆腐心。她私底下可高兴了,我每次回家她都要拉着我试穿半天,夸你眼光好。” 孟遥笑了笑。 除夕将近,路上店铺渐渐都歇业了。 找不到玩的去处,姐妹两人多半都是待在 家里。去超市那天吹了寒风,孟遥彻底感冒了,也不嫌弃孟瑜的衣服幼稚,逮了件最厚的裹在身上。 她感冒有些严重,一盒纸巾抱在怀里离不了手,于是整个年都过得提不起劲。 到初三,身体总算松快了些。初五就要返港,时间所剩不多,她还是决定去给曼真扫个墓。 雪已经停了,空气清寒。 往山上的路湿滑难行,山林寂寂,地上散落着一些鞭炮炸过的红色纸屑。 曼真的墓碑有些旧了,照片里倒仍是明艳动人。 她蹲下,拿手指碰了碰那照片,“好久不见——初三花店没看门,没给你带绿桔梗……” 她沉默着,感受心里涌动的,淡淡的苦涩,“上半年,我在香港一家画廊,看到了一副你的画。我跟画廊主人聊了一会儿天,他说很喜欢你的画,几年前在一个沙龙上跟你说过两句话,但没想到那就是最后一面……他说,这画一定会升值,不过以后升到多少,他都不会卖。” 孟遥目光温柔。 “曼真,我疏远你,只是因为我内心怯懦,无法坦然祝福你的成功。我现在在才知道,没有哪一桩成功,是轻易能够达成的……非人的成就,必然要承受非人的艰苦……” 这两年多时间,她接触到了太多的光鲜亮丽,但更多的,是看到了那些光鲜亮丽背后,一样的痛苦挣扎。 早些年,为了自己的境遇长吁短叹的那点敏感和矫情,渐渐也就消解了。当然,这与她凭一己之力,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有极大的关系。财务自由,其他才能自由,人才能有底气,回首那些让人如鲠在喉的东西——那并不是不可逾越的困境,真正困住人的,是人所处的高度。 下山,孟遥拦了一辆车,回到城里。 一路消败之景飞掠而过,孟遥想到了一些熟悉的场景,但强迫自己收回了思绪。 承重,路上让轮胎和行人的脚步碾得泥泞不堪,两旁一栋栋高楼拔地而起,但还是难以摆脱一种萧条衰败之感。两年间,邹城日新月异,但却越发显得朽朽暮年。年轻人都不在小城待着,不约而同奔赴大城市,留下来的,都是上一辈和上上一辈的人。 孟遥走上三道桥,戴着手套的手扶着栏杆,向下望去。 这一条河,也显得苍老了。 在桥上立了一会儿,正要转身回家,脚下忽然一顿—— 桥的那端,枯柳萧条 的河岸上,一道熟悉的身影。 岸边残雪,几点稀疏的白色,他穿着黑色大衣,仿佛和萧瑟冬景融为了一体。 第53章 (53)重逢 回忆猝不及防,一涌而入。 好像还是昨天,他手指摩挲着她沾染着薄汗的额头,把一个无限苦涩的吻堵在她的嘴里,说:我不等你,你别等我。 她以为两年的时间很长,但原来短得如同一个转身,短得离别就如昨日。 冬日年光稀薄,空气里一股清寒之气。 两人隔着这样一段距离,遥遥对视,像是在判断这一次相逢真的是久别重逢,还是仅仅又是梦里一次不怀好意的吉光片羽。 过了许久,孟遥看到丁卓迈开脚步,向着自己走了过来。 模糊的一切渐渐清晰,又渐渐模糊,她微微侧过头,飞快地擦了一下眼角,然后看着视线里他身影越来越近,最后,立在了自己跟前。 空气都停止了流动,孟遥像是没听见他的声音,只看见他嘴唇开合,说:“……好久不见。” 视野之中,完完全全只剩下了他一人。 两年半,他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一样硬朗的轮廓,一样深邃的眉眼,让时间沉淀出一种更成熟的味道。 孟遥喉咙发梗,说不出话来。 丁卓也在看她,揣在大衣口袋里的手微微颤抖着,难以平静。 她剪短了头发,现在这个发型比长发更衬她。还是和以前一样白皙的皮肤,这是脸上有些倦色和病容。 她眼里一点清澈的水光,看着他的时候,依然那样的专注,没有被时光改变分毫。 很多话想问,却不知道从哪一句开始。他们的位置,还那样严丝合缝地停留在原来的地方吗?最后,他克制住了自己想要伸手去拥抱她的冲动,先从最简单的寒暄开始:“……什么时候回来的?” 孟遥脸上渐渐恢复了血色,“……腊月二十七。你呢?” “比你早两天。” “美国那边的交流结束了?” “结束了。” “回来还是在旦城医大附属医院上班么?” “嗯。” 丁卓微垂着眼,看着她,“你呢?还在香港?” “嗯……” 寒风拂面,孟遥感冒还没好透,一受凉,又咳嗽两声。 丁卓不由地向着她抬起捂嘴的左手看去,外套的衣袖滑下来,露出一截手臂,上面空空荡荡的。 “生病了?” “ 没事,小感冒。” “前面有家咖啡馆,要不去坐一会儿?” 孟遥顿了一下,摇了一下头,“下次吧,赶着回去吃中饭了。” 她笑意很淡,几分疏离,像是最初的最初,面对他提出的帮忙时的态度。 丁卓沉默下来。 时间的距离让他变得畏首畏尾,如果依他所愿,孟遥现在过得很好,他有什么理由再去打搅? 孟遥也沉默着。 林正清说的话,还像是一根刺一样地扎在她心里。那样的难受、不甘、耿耿于怀,可唯独一点,两年前和两年后,依然没变:她希望他过得很好,能跟她一样,已经渐渐卸下来了那些不该由自己承受的负担。 从来爱深缘浅,这样一段,红线一样缠缠绕绕拴在手上,在时光里辗转至今,恐怕也要到散落的时候了。 一阵风拂过,孟遥又咳嗽两声。 他不忍心看她在寒风里受冻,只得说,“你现在回去吗?” 孟遥点点头。 “走吧,我送你。” “不用了。” “走吧,正好顺路,我要过桥去办事。”这理由,拙劣得连他自己也听不下去。然而他也编不出更好的借口。暌违两年半,匆匆一面却是如此吝啬。 孟遥顿了一下,默默地点了点头。 两个人过了桥,向着孟遥家慢慢走去。 沿路积雪让人踩出泥洼,丁卓一路提醒她小心。两人并肩同行,手肘碰到一起,又离开,碰到一起,又离开……有意或者无意,谁也不想去计较。 都没说话,空气里,呼出的小团小团的白汽,很快被风吹散。 短短一段路,很快走到尽头。 孟遥停下脚步,冲他笑了一下,“我到啦。” 丁卓“嗯”了一声,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做。 旧情旧缘,还有复燃的可能吗? 他双手在大衣口袋里紧紧攥住,不管不顾的冲动和恪守承诺的理智两相争斗,机会也许只是转瞬,然而他却踌躇不知怎样选择。 孟遥笑意渐渐地淡下来,伸出右手,冲他挥了一下,“那我进去了,不耽误你时间了。” 她右手手腕上,一样的空空荡荡。 丁卓瞬间冷静下来,心里也像是一下就空了。 片 刻,他笑了一下,“赶紧进去,外面风大。” 孟遥点一点头。 他斟酌着用词,“……那你注意保暖。” “嗯。” 他骤然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站在这儿还有什么意义,然而还是忍不住,想多问上两句,“什么时候回香港?” “初五吧。” “从旦城直飞?” 孟遥摇摇头,“不去旦城了,去羊城,去那里处理点事情,再飞香港。” 丁卓静了数秒,方说:“好。一路顺风……不,不能说一路顺风,一路平安。” 孟遥笑一笑,“……好,谢谢。” 丁卓直直站着,心里一种钝重的苦涩渐渐蔓延,“进去吧。” 最后一次,孟遥点点头,双手插进衣袋,顿了一下,转过身。 到门口,她把背在侧面的包拉到面前,摸出钥匙。插了几次,没插进钥匙孔。 身后,一直没响起脚步声,丁卓还在那儿站着吗? 她手指微微颤抖着,一眨眼,一滴眼泪落在了手背上。 她慌忙抬手去擦,然而委屈越积越深…… 她不敢回头去看,他站着或他已经离开,她都受不了。 她以为自己不能接受的是两年半以后,两人相忘于江湖,但其实她不能接受的事,两人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若无其事的寒暄,好像之前那些痛苦又深爱的日子,都成了笑话。 “嚓”的一声,钥匙终于插进去了。 不再给自己回头或是不回头的选项,她将钥匙使劲一拧,打开了门。 “哐当”一声,门合上了。 丁卓感觉自己也仿佛跟着震了一下。 过了许久,这道门像是这两年半的时光,清楚地隔开了两人。 他方才转身,迈开脚步。 · 初五大早,孟遥就起床出发了。 归来时带的礼物卸尽,现在箱子里只有她的几件衣服,很是轻简。 五小时动车到羊城,下车以后,她把东西先放去宾馆,然后去珠宝店里,把东西取了回来。 回到宾馆,接到林正清电话,问她怎么不经过旦城,跟他们夫妻小聚一次。 孟遥把手机开了免提,打开从店里取回来的盒子,笑说,“香港那边催得很紧, 下次吧。” 林正清笑了笑,“下一次,就是三个人了。” 孟遥一怔,“你老婆怀孕了?” “嗯——这几天在跟我吵呢,我让她暂时把猫送走,孩子生完了再接回来,她不肯。” 孟遥笑说:“那真是恭喜了,下回见面给你孩子封红包。” “你抓点紧吧,工作重要,个人的事也不能一点也不考虑……”林正清默了片刻,“既然……已经这样了。” 孟遥垂下目光,手指摩挲着装在盒子里的珠串,“知道,再说吧。” 挂了电话。她把珠串拿起来,套上手腕。 前几天,她走在路上的时候,腕上戴着的珠串突然跌下来,蹦蹦跳跳的,散落一地。她扔了怀里抱着的文件,赶紧去捡,最后,有一半从排水口落进了下水道里。 她攥着仅剩一半的珠子,去找珠宝店。数目不够,珠宝店就让她选一些金银转运珠,穿在一起,重做一条。 现在的手链,是几粒青金石,几粒红珊瑚,搭配些许银制的串珠。 套在腕上,冰冰凉凉,就像是那晚黄昏,他给她戴上时一样。 孟遥攥着手链,立在窗边,看着外面靛青的天色。 那早已被自己抛在脑后的离别的痛苦,像飘在天际的暗云,席卷而来。 第二天,抵达香港。 年前赶着回家,公寓里抄抄拣拣,来不及收拾。 孟遥坐在铺满了衣服的床上,发了很长时间的呆。 ……重逢之后,她这么长时间独自一人在外冲锋陷阵的坚强和决然,瞬间荡然无存。她第一次感受到,原来自己的公寓这样的寂静。 中午,她煮了碗泡面随便将就一顿。 下午,窝在公寓里处理文件。 一小时后,她摘下耳机,放了电脑,起身去倒水。这才发现手机被自己丢在了客厅,戴着耳机没听见,上面五六个未接来电,都是同一个号码。 不知道谁打来的,怕是工作电话,孟遥赶紧回过去。 “喂”了一声,那边只是沉默。 然而,孟遥心里意识到什么。 静了片刻,她方才出声:“丁卓?” “开门。” 孟遥心里一咯噔,脑袋空白一瞬,这才反应过来,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她飞快从沙发上站起来,腿绊上茶几,疼得一激灵,也顾不上,几步跑过去,打开了门。 门外,立着她日思夜想的人。 孟遥呼吸一滞。 丁卓把电话揣进口袋,挤进门里,不由分说,将她一把抱进怀里,一转身摁在门边的墙上。 他手指冰凉,颤抖着捏着她下颔,低头便吻下去。 他动作强势粗暴,像是压抑已久猎食的猛兽,“……抱歉,我得食言了……” 他狠狠咬着她的唇,最后一句话湮没在两人急促的呼吸之间。 “……我一直在等你。” 第54章 (54)终点 从大敞的窗户里,看见香港城火树银花,年味还未散去,一切都是新年喜悦团圆的光景。 不知道夜已深,还是夜将开始。 丁卓手上沾着薄汗,轻轻搭在孟遥的肩上。 久别重逢,没有什么语言能够比直接的占有更加简洁有力。 干涩、疼痛,毫无技巧全凭本能的撞击…… 两个人再次契合的那一瞬间,所有过去的记忆涉水而来…… 他们像是溺水已久,从泥淖里潜出之时,贪婪地索求着空气和温暖…… 一遍又一遍…… 很多的话要说,不知道从哪一句起头。 等呼吸平顺下来之后,孟遥先开口:“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 “孟瑜说的。” 孟遥愣了下。 丁卓笑了一声,“我跟她一直有联系。” 孟遥缓缓转过头去,窗边台灯的光照着丁卓的眼。还是那样深邃,像是过去无数次,她曾经凝视,也曾经被凝视的那样。 丁卓伸手,握住孟遥的细长的手指。 “你这几年发给孟瑜的照片,孟瑜都转给我看了。” “……孟瑜没跟我说。” “我没让她说。”丁卓看着她,“也没别的意思,就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孟遥微怔着,点了点头。 丁卓凑近,嘴唇轻轻地蹭了蹭她的发丝,“前年元旦,我从香港转机,本来留了足够的时间,准备跟你见一面。后来出发时晚点,到机场的时间也推迟了五个小时……” “你……你没联系我。” “一则时间来不及,二则……我也不知道真见到你,我还能不能再次让你走……”丁卓笑了笑。 在一起时的时候,他们曾经约定,以后的新年都要一起过。 恰恰不是离别本身,而是这些约定,在分开时总会一遍一遍刺痛人心。很长一段时间,孟遥只要一想到丁卓,自认为无坚不摧的铠甲就会瞬间崩裂。 “我以为……你在美国过得很好。” “好,也不好。” 算起来,不好的时候更多。他不知道这一次松手,会不会就像在森林里迷路的两个人,就此走失,再也找不回。 时间不停地在身后催促,让他只能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工作,只期望 能早一点回国。而那时候,孟遥还没走远…… 如果已经走远了…… 丁卓手掌轻抚着她清瘦的肩,用力地将她往自己怀里一揽,“……那就再把你找回来。” 这一回,他轻装上阵,再远的路,再深的夜……无所畏惧,只要能找回她。 两个人呼吸交叠,听见彼此的心跳。 夜还很长,却一刻也不舍得闭眼。 最后,不知道谁先睡过去。 手指交握着,像幼儿园里,两个玩累了却仍然舍不得分开的孩子。 · 丁卓睁开眼,过了半刻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哪儿。 他哑着声,孟遥的名字没喊出口,伸手摸了一下,床那边是空的。 丁卓赶紧坐起来看了看,自己散落一地的衣服整整齐齐地叠着,放在椅上。他穿上裤子,套上衬衫,走出卧室,外面一股甜香扑鼻而来。 丁卓循着香味走过去,看见小小的一间厨房里,孟遥身影忙前忙后。 还在呢。 丁卓走过去,立在厨房门口,“在做什么。” “燕麦粥。楼下面包店还没开门,蛋饼配粥,勉强吃一点吧。” “还有蛋饼?” 孟遥笑了笑,“光喝粥不顶饿。我现在能在十分钟之内摊出三个蛋饼,上班的时候,经常这么吃。” 丁卓没说话,看着她。 他发现只是看着她,心里就一种莫名的踏实。 吃早餐的时候,孟遥问丁卓什么时候回去。 “我多要了几天假,初十入职。” 孟遥笑看着他,“是不是进修之后,工资职位也能水涨船高了?” “说不准,医生这行业,资历要慢慢熬,”丁卓笑一笑,“你现在工资应该已经比我高了。” “我这是替人跑腿,朝不保夕。等你割完了一千条阑尾,肯定就拿得多了。” 两个人想到了当时一块儿吃烧烤的事,都笑起来。 笑一阵,丁卓顿了顿,“你还回去吗?” “你想我回去吗?” 丁卓放下筷子,看着她,“你想听假话还是实话?” “假话是?” “我尊重你的决定。” “实话呢?” “去他妈的尊重。” 孟遥哈哈大笑,“丁医生,这不像你。” “那你说说,你有什么打算。” 孟遥也不开玩笑,认真说道:“我再过半年就回去。这边团队还没组建完成,我现在的老板帮了很多,我不能这时候就撂挑子。” 丁卓点头,“好。” 吃完早饭,孟遥得把昨晚上耽误下来的工作赶紧做完,便问丁卓要不要自己出去逛逛。 丁卓掏出笔记本,坐在孟遥对面,“没你陪着,逛有什么意思。你不用管我,忙你的吧,我正好也处理点邮件。” 孟遥这才把手机上的各种社交软件打开,一一回复。 其中一条消息,是林正清发来的,问她元宵回不回家。 孟遥忽然想到林正清此前跟她提到的,在机场看到的那一幕,不由捏紧了手机。 问,还是不问? 她相信丁卓既然来找她,就不会陷他于不义……可不问,仍觉得耿耿于怀。 不知过了多久,孟遥一抬头,才发现丁卓正看着她。 她吓了一跳,“……怎,怎么了?” “遇到什么事了,表情这么为难?工作的事?” “不……” 丁卓看着她。 孟遥轻轻咬住唇。 “怎么这幅表情,跟我有关?” 孟遥抬眼看着他,“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不要觉得我不信任你。” “尽管问,对你,我没什么需要隐瞒的。” 孟遥沉默片刻,“……我有位朋友,前段时间,在帝都的机场,撞见一个年轻女人,挽着你的手臂……” 丁卓怔了一下,过了片刻,“你是说孟瑜?” 孟遥愣住。 “孟瑜一直跟我保持联系,随时通报你的状况。那天听说我要从帝都转机,自告奋勇过去接我……见面之后,一直缠着我练习英语口语。” 孟遥也哑然失笑,“……她倒是瞒得严严实实,还千方百计探我的口风。” 丁卓笑看着她,“关键岗位上得有人,不然现在我也不敢追过来。” “也有你不敢的事情吗?” “跟你有关的事,我都不敢肆无忌惮。” 孟遥怔了怔,笑起来。 丁卓手掌一 抚她的脑袋,“赶紧工作。” · 丁卓在香港逗留几日,两人说定了之后的安排,丁卓返回旦城。 时间一晃,半年后的盛夏。 孟遥先去帝都,跟妹妹见了一面。 孟瑜准备出国,报了个口语加强班,每天哼哧哼哧地去上课,也没多少时间陪着孟遥。 下午下课之后,孟瑜去酒店里面找孟遥,两姐妹准备一起出去吃饭。 孟遥洗了个澡出来,孟瑜趴在床上,说:“哦,刚刚姐夫给你打了个电话,问你什么时候回旦城。” “纠正多少遍了,别这么叫他。” 孟瑜嘻嘻一笑,“我又没叫错。” 孟遥笑一笑,也懒得跟孟瑜计较。 “姐,你俩什么时候结婚啊?” “房子都没有,拿什么结婚?” “啧,你俩还能这么俗?”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懂吗?” 孟瑜扭头看她,“姐,我发现你这几年下来,变得特别世俗……” “孟瑜,”孟遥一边穿衣服,一边回应妹妹,“我不觉得世俗有什么不好,也许你鄙夷这些,但恰好就是这些,让我变得有底气,让我现在和丁卓可以无所顾忌。” 孟瑜愣了一下,没想到姐姐这么严肃。 “姐,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借着这严肃的当口,孟瑜问,“你……你们,曼真姐的事,你们都看开了吗?” 孟遥顿了顿,笑说:“你说呢?” 孟瑜从床上爬起来,坐在床沿上,看着正在擦头发的姐姐,“你跟丁卓哥一样,都是有些拧巴的人,说白了不够自私,总是太过在于别人的看法。换做是我,无论如何,自己开心了再说。要是曼真姐怪我,那也得死了以后,下辈子,我给她当牛做马赎罪……” 孟遥没说话。 孟瑜笑起来,“我给你支个馊主意吧,姐。这样,你下次去给曼真姐扫墓的时候,带上一支蜡烛,就问曼真姐,同意不同意,要是不同意,就让蜡烛灭了……” 孟遥忍俊不禁,“行了,别瞎说了……” “谁也谈不上原谅,除了曼真姐,除了你们自己……” “好了,”孟遥打断她,“我心里清楚。” 孟瑜摸摸鼻子,“你清楚就好,最不喜欢看你钻牛 角尖了。丁卓哥在美国的时候,也一直记挂着你,有一回……他生病了,好像是发烧了还是什么,错把给你的消息发到我的号上了……” 孟遥愣了一下,“你现在才告诉我?” “我刚看完丁卓哥就撤回了啊……还威逼利诱让我不要告诉你……这半年你俩不是挺好的么,我就把这事给忘了,再说,都是两年前的事了……” “他说什么了?” “嗯,我想想……”孟瑜促狭一笑,“哎呀,我不吃龙虾就胃里空虚,一空虚脑袋就不好使……” 孟遥哭笑不得,“服了你了,行行行,我们晚上吃小龙虾。” 孟瑜这才满意,“嗯……我记得,他是这么说的——” 孟遥,回来,留在我身边。 · 在帝都逗留两天,孟遥回到了旦城。 几次转机都是匆匆一瞥,如今再见,旦城已然天翻地覆,过去那大半年的记忆,已然无法严丝合缝地在脑中重演。 今天丁卓有一台重要的手术,孟遥便没让他来接。 这半年里,只要有机会,两个人都会想办法见面,平均下来,也能两三周见上一次,况且有漫长的分别在前,早就不拘泥一朝一夕的厮守。 出租车在路上堵了半天,等孟遥到达丁卓的公寓时,已是红霞漫天。 如今丁卓不住博士楼了,在离医院三站地铁的地方租了一个一户室,小区比较老,但胜在环境清幽。 孟遥把东西拎上楼,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给丁卓发了条信息,然后打开电脑处理一些公务。 约莫过了半小时,丁卓回复过来,说手术做完了,已经在回家路上。 十五分钟后,孟遥听见楼道外传来脚步声。 她立即丢了笔记本从沙发上起来,走上前去将门打开。 门口,丁卓愣了一下,紧接着几步走上前,将她一把抱住。 她刚洗过澡,身上一股清香,丁卓抱了一会儿,就觉得有些躁动,蹭了蹭她的额头,“饿不饿?” “还好……” “还好?”丁卓反手将门关上,“还好那就等一会儿再吃饭吧……”低头吻下。 这吻急促强硬,孟遥几乎无法呼吸,“……不是刚做了手术吗?你哪儿还有体力……” 丁卓笑了一声,二话不说,将她打横抱起 ,径直走去卧室。 她身上穿着件宽大的白色t恤,丁卓直接将t恤剥了下来,钳住她的两条手臂,覆压而下…… 窗外,深蓝色天空里云霞欲燃。 结束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两个人洗完澡换上衣服,一道出门去找地方吃饭。 空气里还带着一丝暑热,晚风裹起一阵草木的浓烈气息。 丁卓牵着她的手,两个人慢慢往外走。 “……还是更喜欢旦城,初到香港的时候,感觉很新鲜,浅水湾、喜帖街、皇后大道……听说过的地方,都去看了一圈。但待得久了,那种自己终究是个外人的感觉就挥之不去……尤其生病的时候,时常在想,为什么自己不是个自私的人,活得不能再肆意一些……” 丁卓没说话,手指紧了紧。 “但是……再给我一次机会的话,我仍然会选择出来。我发现了,人是不能逃避一些命中注定的痛苦,你所逃避的事情,最后必须需要加倍偿还……” 孟遥脚步一顿,抬头看着她,眼神和夏日的湖水一样清亮,“丁卓,我已经可以坦然面对曼真的死亡了,你呢?” 丁卓一时没说话。 喧闹的夜风,一阵阵略过薄雾中的花木,路边的自行车位,正在收摊补鞋匠,打闹着跑过的小孩…… 一切充满着一种让人着迷的烟火气息。 片刻,丁卓缓缓说道:“前几天,我去旦城美院,拜访了一下冯老师。他说,如今曼真的画水涨船高……虽说这些都是死后的哀荣,但得到肯定,一直是曼真的心愿。和他略微提及了我们的事,冯老师说,曼真是他教起来的,曼真的心理,他有发言权。曼真是个活得肆意的人,她还有诸多心愿未了,决不是能够痛下决心,选择自杀的人。他可以肯定,那就是一场意外……至于,至于我们……冯老师说,痛苦是理所应当的,但要以曼真为借口,那就是小看了曼真的气量。” 孟遥愣住,许久未能说出话来。 丁卓也是沉默。 过了很久,丁卓才又问:“你知道如果伤口进异物了,愈合的机制是什么吗?” 孟遥摇头。 “浅表伤口的异物,会被渗出液和组织液包裹,干燥结成痂皮并且脱落;更深一点,新生组织会把异物推挤出来;但如果伤口很深,异物深入肌肉,无法排挤出来……” 孟遥没 说话,看着他。 “巨噬细胞会包裹异物,成为异物肉芽肿,永远留在体内。肉芽肿表面不会产生抗原反应,内部又相对稳定,所以,只要肉芽肿不被破坏,就不会引起排异反应……这是对身体的一种保护机制。” ……无法排除的,就让其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一个人的一生,有太多无可奈何,无能为力的事情,撞得头破血流,只是一时的爽快,但此后……却是艰辛的疗愈期。 但所幸人又是这样一种生物,对于痛苦,有着无法估量的适应力。 苏曼真的死亡,就像是一根刺,狠狠地扎进他们的心里,诸多挣扎,无法排除…… 但漫长的时间是巨噬细胞,将这根刺包裹住,从此,让他们深深痛苦过事情,也将成为身体的一部分…… 他们愿意感谢这种痛苦,不然不会显得此刻的重逢和喜悦如此珍贵,让人受宠若惊。 孟遥走近一步,将头轻轻抵在丁卓的肩上。 丁卓伸手,环住她。 在山穷水尽流亡之途的终点,过去的尽归过去,未来的还在未来。 凉薄人间,亲爱的爱人,待在我身边。 晚风,街道,渐次燃起的灯火。 在他们身后,月亮升起来了。 完 第55章 番外·结 雪深风冷,孟遥和丁卓抵达邹城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她穿着羽绒服,戴着围巾,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手上也戴了一双羊绒手套,提着拉杆箱。至于丁卓,怀里抱着滢滢。滢滢下午在高铁上玩了半天,刚下车就犯困,孟遥哄了几次,她眼皮却越来越沉,不得已只能让她先睡。 刚走出车站,远远就看见王丽梅迎风走来。 孟遥上前几步,“妈,不是不让你来接吗。” “怎么啦,我还接不得啦?怕你们东西重提不下。” “没多少东西。” 王丽梅看向丁卓,丁卓颔首打了声招呼。 “滢滢睡了?”王丽梅伸手将网孙女接过来,“现在睡了,一会儿半夜闹觉。” “你不让她睡,她现在就能吵得你不得安宁。” 王丽梅将毯子掀开些,拿手指碰了碰她圆嘟嘟的脸颊,笑说:“两岁不到,怎么就这么机灵。” 丁卓开口道:“别在风口站着了,先回去吧。” 王丽梅出门前给刘颖华打了个电话,几人到家的时候,刘颖华也已经到了,正在陪孟遥外婆聊天。 几人携一身寒气进屋,刘颖华赶紧上前几步从孟遥手里接过行李,“遥遥,累不累啊?” 孟遥笑说:“不累,丁卓比较累,一直哄着滢滢。” “他一个大男人,累点就累点了。” 这边丁卓听到了,笑说:“妈,我还是不是你亲生的?” “哎呦,你还跟你媳妇儿吃醋?” 笑闹几句,王丽梅去厨房给大家煮米酒汤圆。 刘颖华问:“小孟今年不回来?” “她跟同学跑去毛里求斯玩了。” “哈哈,年轻人真是会玩。” “她说没抢到火车票,干脆去玩几天,等元宵的时候再回家。” “小孟研究生明年毕业吧,准备读博吗?” “随她吧,她这性子,其实也不适合读书,研究生是阴差阳错保上的,隔三差五还跟我抱怨说想辍学。” 刘颖华哈哈大笑。 孟遥虽说在批评,心里却是高兴的,她十分乐意见到妹妹的大学生活过得多姿多彩不一会儿,汤圆端上来了,一家人围坐一桌,边吃边询问孟遥和丁卓的近况。 在孟遥回旦城的第二年,跟 丁卓贷款买了房,并且举办了婚礼,又过一年,滢滢降生。从前不敢妄想的,在三十二岁的时候,却一一实现了。 如今滢滢一岁半,孟遥预备等她再大一点儿的时候,完全恢复工作。 丁卓正在准备明年考副高,虽说仍然是忙,日子也不乏磕磕碰碰,但一切都朝着更好的状况发展。 吃过夜宵,一家人围坐一起看电视聊天。 去年,孟遥出首付,给家里也换了一套新居。邹城房价便宜,好的地段也不过三四千块钱一平米。 如今的房子敞亮干净,小区绿化环境也不错,退休后的王丽梅陪着外婆,专心专意地享受清闲的退休生活。 自孟遥前些年背井离乡前去香港打拼之后,王丽梅也渐渐不再苛责于她了。说到底是母女不是仇人,她也没曾想过,自己所说的话会将孟遥逼上这步田地。 她以为自己的女儿是个逆来顺受的人,但其实骨子里极有主意。 没一会儿,孟遥听见卧室里传来哭声,赶紧丢下手里的瓜子跑进去。 滢滢已经醒了,自己坐了起来,兴许是想从床上爬下来,又有些怕,环境又很陌生……这会儿揉着眼睛,瘪着一张小嘴,眼泪汪汪。 孟遥忍俊不禁,把她抱起来,穿上外套。她刚醒了不太高兴,也不愿意自己下地走,就这样挂在妈妈身上。 出去之后,孟遥指着沙发上的人,叫滢滢喊人。这一点滢滢倒是听话,“太姥姥”、“姥姥”、“奶奶”……让她喊什么就喊什么。 外婆笑得合不拢嘴,伸出手,“滢滢,太姥姥抱。” 孟遥拿纸巾给滢滢擦了擦脸上的泪痕,低头哄道:“太姥姥抱抱好不好?” 滢滢不说话,张开两条胖乎乎的小手臂。 外婆赶紧接过去,“嘿,还挺沉的。” 丁卓笑看滢滢一眼,“小胖子。” 滢滢瘪嘴。 刘颖华哈哈大笑,“叫她小胖子她还不乐意。” 孟遥说道:“真挺胖的,我抱一会儿手臂就酸,平常都是丁卓抱。她跟丁卓亲,因为我管着她,不让她吃糖。” 刘颖华笑看向丁卓:“那你也不能给她吃。” “我没给。” 孟遥瞥向丁卓,“你还没给?一哭你就放弃原则了。” 丁卓笑一笑,也不狡辩了。 第二天,丁卓、孟遥和刘颖华一道去逛超市。再过两天超市就要歇业了,还得赶紧补上还缺的年货。 外面地上积着雪,天很冷,滢滢却很高兴,说什么也要自己走。 索性她穿得多,脚上的小靴子厚实暖和又防水,丁卓蹲下身,帮她戴好了帽子围巾和手套,“自己走可以,不准往水里踩。” 滢滢奶声奶气:“好,爸爸。”她说得快,前后连在一起,像是在说“好爸爸”。丁卓忍不住笑了。 滢滢拍拍戴着手套的手,自己走在前面,丁卓一边照看着她,一边跟孟遥和刘颖华聊天。 滢滢走在雪上,看着自己鞋陷下去,不亦乐乎。丁卓怕她摔倒,时不时把她拎回来。 走过两条街,快要到超市的时候,滢滢脚下一滑。 丁卓眼疾手快,赶紧提着她的领子一拎,滢滢受到惊吓,非但没哭,还咯咯咯笑起来。 孟遥笑说:“她身上穿得这一身,摔不疼,跟大号的元宵一样,在地上摔了,还能打个滚……” 丁卓笑看她一眼,“你是不是亲妈?” 话音刚落,他忽瞧见前方走来两道熟悉的身影,神情一滞。 孟遥觉察到了,顺着看过去。 来人是苏钦德和陈素月。 苏钦德和陈素月脚步一顿,过了片刻,却是向着这边走来了。 孟遥礼貌的打了声招呼,“苏叔叔,陈阿姨。” 苏钦德笑了笑,“大孟,小丁,出来买东西啊?” 孟遥点点头。 跑出去的滢滢差点撞上苏钦德,赶紧停下脚步,又跑回来,抱住丁卓的腿,抬眼,睁着大眼睛看着苏钦德和陈素月。 苏钦德视线落在了滢滢身上,久久凝视。 孟遥轻声说:“这是我跟丁卓的女儿,滢滢。” 苏钦德目光含笑,“多大了?” “一岁半了。” “第一次带回家吧?” 滢滢是在旦城生的,出生半年王丽梅和刘颖华轮流过去旦城帮忙照看,因此这还是孟遥第一次带滢滢回老家。 “嗯……” 苏钦德嗫嚅片刻,“大孟,我能不能……跟你说两句话。” 孟遥愣了一下,跟丁卓交换一个眼神。 丁卓抱起滢滢,和刘颖华走向旁边的一间 花店。 风很冷,孟遥不由地将围巾裹得更紧。 苏钦德看着她,先么开口,叹了声气,陈素月也跟叹了声气。 许久,苏钦德说:“大孟,对不起。曼真这事,无论如何怪不到你头上……我俩是迈不过这道坎……” 孟遥没说话。 其实心底里,她从来没怪罪过二老,毕竟他们失去的是唯一的女儿。 ……世事正如一团乱麻,所有平滑的线,最后却缠成了一个结。 有谁错了吗?谁也没错。 既然都没有错,怨恨,怪责都毫无意义。 失友之痛兴许比不上失女之痛,但共通的是,曼真都同样地消失在了他们的生命之中…… 绕了一圈之后,过去愤愤不平的,耿耿于怀的,念念不忘的,都已可以坦然处之。 “苏叔叔,”孟遥笑了一下,“没事的……”她停顿一下,又重复一遍,“没事的。” 苏钦德愣了一下,张了张口。 “初四你们有空吗?” 苏钦德忙说,“有,有……” “到时候我带着滢滢过去给你们拜个年……” 苏钦德眼眶一热,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过了半晌,还是陈素月开口,“滢滢……滢滢喜欢吃什么?” 孟遥淡笑,“都行,现在管得严,没怎么让她吃零食。她喜欢吃小金橘,要是不拦着,一人能吃上一斤。” “小金橘……好,前两天刚好买了点儿,味儿特别甜,小姑娘肯定喜欢吃……” 孟遥笑一笑,“行,到时候我带她过去。” 闲聊几句,丁卓他们从花店出来了。 孟遥转头看了一眼,却见滢滢手里攥着一支绿色的桔梗,不由愣了一下。 刘颖华笑说:“她一进店就看到了,说花儿都是红色的啊,怎么这个花居然是绿色的……一直吵着要,没办法,只能给她买一支。” 滢滢像攥着宝贝似的攥着那支花,奶声奶气说:“花花……” 一时之间,大家都没说话。 孟遥陡然眼眶一热。 多年前,她和曼真放学了一起经过街上新开的一家花店,曼真一眼就看到了摆在架子上的绿桔梗,嚷道:遥遥,你看,居然还有绿色的花! 孟遥蹲下身, “滢滢,这花你喜欢吗?” “喜欢。” “妈妈以后经常给你买好不好?” 滢滢点头像是小鸡啄米。 孟遥过了片刻,情绪才渐渐平复,牵着滢滢,转向苏钦德和陈素月,“滢滢,叫外公,外婆。” 滢滢有点困惑,“外婆……” “滢滢啊,有两个外婆。” 滢滢“哇”了一声,像是觉得两个外婆比一个外婆更好一样,弯眉甜甜地笑了,“外公,外婆!” 孟遥鼻子发酸,起身别过头去。 丁卓向前一步,用力地挽住了她的手。 世间有没有一种爱情的诞生,是向死而生的? 绿桔梗的花语,是永世不忘的爱。 第56章 番外 夜未央 门外,立着她日思夜想的人。 孟遥呼吸一滞。 丁卓把电话揣进口袋,挤进门里,不由分说,将她一把抱进怀里,一转身摁在门边的墙上。 他手指冰凉,颤抖着捏着她下颔,低头便吻下去。 他动作强势粗暴,像是压抑已久猎食的猛兽,“……抱歉,我得食言了……” 他狠狠咬着她的唇,最后一句话湮没在两人急促的呼吸之间。 “……我一直在等你。” 孟遥感觉自己心脏都在发颤,肩膀被丁卓紧紧捏着,那疼痛也丝毫不具有实感。 明明前几天,两人隔着一道桥遥遥相望,同行一路,到最后一刻,仍然不得不背身而去……而此时此刻…… 丁卓猛一下将她身上t恤推上去,覆上她胸前的那只手冷的吓人,她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欲望水涨船高,孟遥不再去思考此刻是梦是醒…… 丁卓用力地吻她,从嘴唇,到颈项,到她光裸的肩膀……这架势,像是要把她拆吃入肚,像是要把这些年亏欠的都一一要回来…… 孟遥被丁卓半抱着,往里走去……脚不知道勾到了什么,两人就这样倒在了沙发。 丁卓跨坐在她身上,一手去脱自己身上的衣服。针织衫里面穿了件衬衫,他手是抖的,这会儿扣子怎么也解不开…… 丁卓不耐烦了,将孟遥从沙发上抱起来,干燥的嘴唇蹭着她的脸颊,“……帮我。” 孟遥睁开眼,眼里完完整整地映着这人的身影,俊朗分明的轮廓,深邃如海的眼睛……怎么过了两年多,她见他还如初见一样心律不齐? 她细白的手指颤颤巍巍的,将他衬衫的纽扣一粒粒解开……最后,她身上的t恤被他脱了下来……两具灼热的身躯,紧紧相贴。 孟遥忍耐不住,喉咙里颤悠悠地“嗯”了一声,也不知道自己是觉得满足还是感慨…… 这一声却将丁卓积累已久的欲望彻底激发,他身体覆压而下,将她完完全全的禁锢在自己的双臂之前。 那双本来冰冷的双手此刻温热干燥,在她身上逡巡,像是随处点起一簇一簇的火焰…… “……遥遥。”丁卓声音嘶哑地喊了一声,紧接着吻离开她的颈项,一路往下,到了胸前…… 孟遥有点慌,有点无所适从,下意识地伸手环住了丁卓,这动作像 是将他按向了自己…… 下一刻,丁卓不怀好意地咬了一下……她便感觉仅剩不多的理智,顷刻全面失陷…… 两个人都等不及,一刻也等不及…… 丁卓忍得发疼,没过多久,他将孟遥细瘦的腰紧紧掐住……强健结实身体与她相贴,停留一瞬,猛将自己压向她…… 有一点涩。 “唔……” 丁卓忙低头看去,孟遥脸微微皱着,“疼吗……”他这会儿清醒了些,有点懊悔自己的鲁莽。 然而刚想回撤,孟遥却一把抓住他手臂…… 他脑袋嗡一下就乱了……也顾不上更多,俯身吻住她的唇,然后一下一下地动起来…… 孟遥眼神迷离,在他重重撞入的瞬间,头往后仰去,露出脖颈处光洁流畅的线条……灯光下,起伏的曲线微微颤抖着,像是一滴落在荷叶上的露珠…… 丁卓脑中滚烫,一片空白,他一条腿立在地上,换了个姿势,更紧更深入地埋进她的体内……他声音沙哑,一遍一遍无意识地喊她:“遥遥……” 孟遥也没办法思考,只是愈发本能地臣服于最基本的欲求……她迎向他,让自己与他严丝合缝地贴合着……时间、距离、纷繁的往事、未知的挑战,全都不能将他们分开…… 第一次,没过多久就结束了。 很快,丁卓将她打横抱起,一脚踹开了卧室的门。 两人倒在床上,拥抱着,平顺着呼吸…… 孟遥脸上沾着汗,丁卓抬掌,擦了擦她的额头…… “我在做梦吗……” 丁卓没说话,再次捞起她软踏踏垂下的手臂,搭在自己身上,凑近温柔而细致地问她…… 第二次,远比第一次耐心。 他仿佛是在故意的挑拨她,她全身发颤,像是一张拉满的弓,可他迟迟不让这力道发射出去…… 她声音含混嘶哑,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哀求,或者只是无意识的呢喃,“丁卓……别逗我了……” 他像是总算肯收手了,抓住她两条细细软软的胳膊,绕在自己肩上,身体往下压,一挺而入…… 到最后,眼前仿佛热气腾腾,身体像是浸泡在温泉里,没有办法形容的舒展……她睁眼闭眼都是丁卓,舒服到极点的时候,却有一种流泪的冲动…… 她身体像是一摊水,气若游丝地喊 着他的名字……他所有理智全都烟消云散,没有别的念头,就想折腾她,变着花样……直到足够为止…… 情欲越积越高,丁卓停了一下,将从背后的姿势又换回正常的。灯光下,她眼里泛着水汽,脸颊绯红……他差点就交代了,忍了一下,又慢慢地进入,渐渐加快动作。 最后,不顾什么章法,只剩下原始的冲撞…… 他俯下身咬住她的唇,猛地最后一击…… 两个人,都顿了一下。 丁卓大口大口喘气,额头上的汗珠滴在她脸颊上…… 停了一会儿,他退出来,在她身侧躺下,轻轻地吻了吻她汗津津的脸颊。 “遥遥……” 仿佛只有一遍一遍喊她的名字,才能确认她的存在。 …… 那之后,又来了一次。 窗外火树银花,不知道夜将开始,还是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