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鸿》 ☆、杀手 我叫李九,是一名杀手。 我手上有一个名单,我的任务,就是杀光名单上的人。 西北赤炎堂堂主赵南,江南白眉庄庄主柳轩,以及无垠山北青虹门门主沈清啸。 然而此时此刻,我已不属于江湖中任何一个门派。因为我要杀的人里有沈清啸,一个由杀手组成的门派的门主。刚巧,我就是那门派里培养出来的最出类拔萃精锐无比那一批里的一个。 我躲在一块凸起的岩石后面,稍稍探出头打量,入眼的是一片黄沙莽莽,杳无人烟的荒凉景象。 这里是西北,太阳足够炙热,却一片荒芜到几乎寸草不生的地步,在这里出没的只有三种人,商人,土匪,还有来取这两种人性命的杀手。 任务给出的情报里说赵南已经知道有人要他的命,所以我猜测他很有可能会假扮成商人穿过沙漠到中原参加武林大会。 头顶的阳光晃得我睁不开眼,我已经在这片沙漠中隐藏了三天三夜,饥饿与寒冷在刚刚过去的那个黑夜几乎将我吞噬,于是当又一个清晨来临,我发现自己还没死时,就已经决定,如若今日午前再等不到他,我便回去,另寻机会。 日头越来越烈,我面前的岩石已经无法遮挡住灼烧的太阳光,额上冒出豆大的汗滴。 空气被蒸得发热,视线内的景物变得扭曲,在我眼前无规则地波动着。 我甩了甩脸,看清远处确实有一个小黑点正在越走越近。 驼车自漫天黄沙中驶来,大漠中的孤雁被日头烤得没了踪影,烈日之下,当真是窒息难耐。 我身上原本纯黑的杀手服已经被黄沙弄得灰扑扑的,背脊上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衣料黏黏的贴在身上,难受极了。 我伸手抚摸腰间佩剑,心想解决了他之后一定要先回长安都城好好洗漱休养一番。 是的,我用剑。 青虹门的杀手同江湖上无隶属的小杀手一样,善于使暗器,善于用毒,善于用一些不入流的手段达到杀人的目的——因为杀手这个职业本来就是不入流的职业,就算特地为此成立了一方门派,也掩盖不了杀手本身卑贱低微的事实。 然而我用剑。 我的佩剑是门主沈清啸赠予的,只因我曾在他面前耍了一套流畅细致又不失磅礴气势的剑法,他便将此剑送给了我。如此想来,就算他惹到了我的雇主这么大来头的人,他本人还算是一个不错的人 。 这剑名叫归鸿。剑身修长笔直,吹毛短发,剑柄处镶了一颗红宝石,周围有细密繁复的花纹,漂亮极了。 刚拿到这把剑的时候,我高兴得一夜未眠,整夜坐在案前,就着昏暗的烛火打量剑柄上美丽而复杂的纹理,还有那颗熠熠生辉的红宝石。每当我看到那颗宝石的时候,胸中总有一处闷生生的钝痛,似是在隐忍什么,但我想不起来。 而此时,在铺天盖地的黄沙之下,所有事物全被炎热与沙子掩盖去了本来面目,只有归鸿剑剑身光芒灿烂,柄上一颗红色宝石发着惑人杀戮的光。 我用剑杀雇主叫我杀的人,但是我不排斥暗器和毒。很多时候,用毒会省掉很多事,比如现在。 商队已近,我一跃而出,将腰间布包扯开,和着黄沙一同飘散向行车的商队,不消片刻,商队中驼铃叮当,骑骆驼的人全部倒地,唯余驼车上毫无声响。 我用剑尖挑开车帘,车中人突起,内里横出一柄短刀,一下挡开我的剑。 看到刀身上镶满的宝石,我便肯定,车中人便是我要杀的名单上的第一人,赵南。 我下手开始不留余地,招招刺向他命门。 五招之后,赵南死在了我的剑下,一剑封喉。 鲜红的血液自他喉间淌开,沿着归鸿剑流淌、滴落,掉在他华贵的衣服上,晕染成花。 我抓起他的手,将他未来得及闭上的双眼合上,而后翻身上了一头骆驼,往黄沙尽头走去,剩一具尸体,散落一地昏迷了的随从仆役和好几大车的金银财宝在阔阔苍穹与漫漫黄沙之间。 我没有杀随行的人,因为雇主只给了杀赵南一个人的钱,并没有买他们的命。至于驼队车上的金银钱财……尽管依靠杀人谋生,但我不屑偷盗。 洗过澡用过膳,躺在桃花苑的香字雅间的雕花红木大床上睡了一天一夜,醒来时我舒服地叹了口气。 去了那么多地方,果然还是长安待着最舒服。 我躺了会儿,屋内门外都没有动静,我披一件单衣下床,开窗。 窗外已是明月高悬,灯华流转,路人熙攘,一片喧嚣热闹。 我侧头,借着月色,侧头端详铜镜中那个白净清秀的女子。柳眉轻展,明眸微弯,唇红齿白,冰肌玉骨。 我这样,怕是桃花苑真正的头牌也要甘拜下风吧。 白眉庄庄主柳轩,乃是青年才俊, 风流不羁,最爱来这桃花苑中,有佳人侍酒弄琴,有百花争相邀宠,自当是歌酒纵情,诗意无限。 那么……现下就等他再次出现了。 轻笑一声,镜中人也嫣然一笑,艳若桃李的面庞在清亮的月光下越发撩人。 我看向窗外。 今晚的月色,真好。 听说明日便是白眉庄主柳轩大婚的日子,那即将出嫁的娘子是尉迟将军府的孝容郡主,想必成婚便不得再来此烟花之地风流了。 所以今夜,注定是个不眠的欢歌纵情之夜。 我随着桃花苑的老鸨进了二层雅间,看到屋内已聚了三五七个貌美如花的□□,正围着圆桌旁的青年男子谈笑,且个个有意无意的向他身上靠,腰肢扭动得如水蛇出洞一般。 这柳轩端的是长了副好皮囊,眉清目秀,俊逸倜傥,举手投足间,倒看不出是江湖中人。 老鸨用尖细讨好的声音叫了声“柳庄主”,声音不大,但在场的都停了人都停了下来。 “柳庄主,您看,这是我们桃花苑里最漂亮的姑娘了,”说着,她把我推上前,眼睛眯成了一道缝,“您看看,还满意不。” 柳轩抬头瞥了我一眼,兀自酌酒,摆手示意老鸨出去。 老鸨出去了,屋内的莺莺燕燕又开始朝柳轩敬酒喂食。我看着挤不上去,转了一圈,发现榻上案前放了把琴,便坐到一边,轻轻抚弄。 指尖触到琴弦,有微凉的感觉,手指复又轻拢慢捻,挑起琴弦又轻轻按下,一首曲子就自手指尖流泻开来,和着阁内似有若无的香气,别有一番韵味悠长。 柳轩停了动作,脸颊微红,眼睛已经蒙上些许醉意,眼睛却直勾勾地望向我。 我自然是送给了他一个青楼女子最最千娇百媚的笑,他也冲我笑了笑,转头叫那些还缠在他身上的女子出了去。 这样倒好,杀手杀人的时候是不能被人看见的,否则可能会接不到生意——最著名的杀手就是最失败的杀手。 “你叫什么名字?”他用微醺的语气问我。 我叫李九。 差一点我就这样脱口而出了。 全身血液加速流动,兴奋地叫嚣着。 我叫李九,我要杀你。 “桃花。” 舌头在口腔内转了许久,我终于突出一个实在不怎么样的名字。 他却笑道:“桃花?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好名字。” 呵,亏他还想得出词句来赞美,果然风流。 我上前举杯,端到与眉齐高的位置顿了一顿,然后不等他有所回应便仰头一杯饮尽。 “姑娘好气魄!”他拍手笑道。 我同样回以微笑,右手却摸向藏在裙侧的剑。 就在此时,门口一声朗笑传来,有人推门而进,抚掌大笑。 我悄声收回了手,低头,敛目。 “哈哈,柳兄好雅兴,竟躲在这处陪美人玩乐,方才那一曲幽兰,真令沈某惊叹!” 我心内一惊,这声音是……沈清啸? 看来今晚是没办法动手了。他们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单独与我比试,我都可以轻松地胜出,但是若是这两人联手,我便不能保证全身而退,其中风险,若不胜便是死。 柳轩本来有几分被人打断的不悦,但看到来人是沈清啸之后便换上了笑脸,道:“好巧好巧,沈兄也来此喝酒作乐。” 沈清啸着一身湖蓝色长袍,手里拿着一柄折扇,微笑着上前,执起我的手,问道:“姑娘方才琴音当真如天籁,可否再谈一曲?” 说实话,沈清啸此举真的算不上轻薄,本就是青楼女子,没什么好矜持的,况且我大唐盛世,男男女女纵情欢爱,早就不是什么禁忌之事,柳轩之所以到现在还没开始动手动脚是因为他披了张伪君子的皮。 可我就是不愿意看他这一副得意的模样。 明明就看出我的身份和意图,却不戳穿,而是将计就计,要看好戏似的。 于是我道:“不可。” “哦?为何不可?”他反倒笑了。 “今晚月色不好。”我望着窗外面无表情道。 沈清啸也转头看了一眼,果然,刚才还如银钩般的皎月此时已被不知哪里来的几片云遮得严严实实的。 沈清啸又靠近了些。醉意上涌,我的头有些晕。 不对,我只喝了一杯,桃花苑的酒不可能这样醉人,难道酒里面有古怪? 我偏头瞪住柳轩。 柳轩被抢了美人,本就不爽,见我瞪他,也瞪了回来。 我无暇顾及其他,脑中开始有片段重迭来往,像破碎不堪的零星碎片,看不清原貌,却如归鸿剑上那颗红宝石一样令我 胸口闷生生的疼。 鼻尖飘过一股香气,竟比桃花苑雅阁内原有的香味更浓。 脑袋越来越乱了。 抬头看沈清啸,一张清俊无匹的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本来该是赏心悦目之景,此刻看来却可恨无比。 视线掠过他腰间,挂了块白玉。 香气就是从这上面发出来的。 未及思考,身体便先一步动作,扯了那白玉,而后从窗户逃走。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想开一篇稍微短一点的耽美文的先,但是一不小心就开了这个坑orz…… 但愿能不坑……不过开坑还是很开心哒~~ ☆、迭梦 到长安城中最大的一家客栈要了间上房,刚迈进房间,我便将房门关紧,抄起桌上的水壶就着壶嘴往嘴里灌水。 那酒里不知下了什么药,喝多了水便稍稍减轻了眩晕的感觉。 我倒在床上,手里还握着那玉佩。 月亮又出来了,我借着月色打量玉佩。白璧无瑕,被心思奇巧的匠人雕刻成一条龙的样子,光泽细腻,触手温润,在月色下光华流转。只是玉身上散发的香味实在不寻常。 我将玉搁在身侧,脑中还有轻微的晕眩,渐入梦乡。 这一夜睡得极不踏实,梦里似乎把在桃花苑内脑海里掠过的碎片拼凑了起来,变得像皮影戏一般,隔着层薄薄的羊皮纸朦胧上演。 在梦中,我见到了一层层素色纱帐和模糊不清的光,纱帐内笼了床榻和书案,俱是细致精巧的雕花红木。一阵风吹来,纱帐动,人影现。 那是个六七岁的女童,她伏在案上,右手执笔在白纸上细细写着什么,边上有侍女研磨斟茶,茶盏精致,泛着晶莹剔透的色泽。 纱帐后又走过来一个人,看不清他的脸,只有身上明晃晃的黄袍看得分明。那明明就是九五之尊才能够穿在身上的龙袍! 我不知何时化作了那案前的女童,未来得及抬头看那人的脸,一把短匕首已经横在了喉间。 杀手天生的直觉让我立刻从梦中惊醒。 然而似乎晚了。 我全身僵硬地躺在床上,背后衣衫被冷汗浸透,颈上横着一柄折扇。 窗外夜色还浓,星月不见踪影。 屋内没有点灯,黑漆漆一片,鼻翼间萦绕的香气更浓。 “李九,我还不知道你会弹琴。”是他先开口,却是个完全无关紧要的话题。 拿不准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冷声道:“你制不住我的。” 他却笑了,语气越发欠扁:“以前是这样,但现在我可以。”他将折扇挪开,“有没有感觉全身动不了?” 我试了试,全身像被冻住了一样,一动不能动。提起真气又试,经脉似是阻住了,没用。 我恨声道:“沈清啸,我要杀你!” “我知道,赵南,柳轩,还有我。”他似是一点也不担心。 “你要杀我?”我平静道。 “不杀。” “那就把毒解了,这次我也不 杀你。”我道。 “这不是毒,现下解不了。”他说罢,翻身上床,在床的里侧合衣躺下。 我惊道:“你做什么?” “睡觉。”他显然已经闭上了眼,回答的声音很轻,简短而明显地暗示着不愿再在这件事上纠缠。 “喂,男女授受不亲啊!” 我僵直着身子叫道,身旁传来的陌生的温热气息让我有点躁动不安,况且现在我无法动弹。 他没再答话,只是身体又往内侧挪了挪,与我之间留了大约半尺的距离。 不久之后,我听见他的呼吸声渐缓,而我,短暂一梦之后,一夜再无睡眠。 梦里的场景是怎么回事? 我从小生活穷苦,被人买了卖又卖了买不知多少次才跟了一个上了年纪的老杀手。 那杀手最后也不是善终的,是被仇家追杀身中剧毒无解而亡。我将他葬在了一处春时青草茂盛,花开烂漫的小山坡。 所以我从没见过那样华丽宽阔的宫殿,没见过那样精致美丽的摆设,更不可能见到身穿龙袍的……皇上? 我才发觉,原来那黄袍人便是当今天子,他衣袍上绣着的张牙舞爪的是五爪金龙,是九五至尊之位的象征。 右手里还抓着那块玉,拇指轻轻摩挲几下,这上面刻的真的是龙。 难道不是只有皇帝才能佩戴龙吗?沈清啸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带着它招摇过市? 他是真不知道还是……他有别的身份? 天亮了,长安城开始醒过来了。 满街的小贩沿路吆喝,卖早点的,摆摊卖首饰香粉的,开店张罗的——好一幅人间繁华盛景。 我一夜未眠,闭着眼听着沈清啸下床洗漱的动静。 半晌,屋内又没了动静。 脚步声渐进,行至床前停住。 鼻尖被微凉的指尖点了点,我睁开眼。 “醒了?” 沈清啸已经收拾妥当,一身湖蓝长袍平整利落,衬得面前人越发倜傥俊朗。 “醒了也无用,我不能动。”像俘虏一样在他手上,我不愿说一句多余的话。 没想到他拉住我的一只胳膊让我坐起,右手在我后背几处重重点了几下之后,我便能动了,只是僵直了一夜的身体还有些虚软无力。 “洗漱一下,我带你去吃 饭。” 我知道毒并没有解,只是暂时缓解,因为我的内力现在完全提不起来。 乖乖洗漱一番,我们下楼到早点摊上,沈清啸点了碗馄钝,我要了一小笼肉包。两人都不说话,各自吃着。 吃饭间隙,我抬头望了望长安的街景。 朝霞未散,东边红光映了半个天,宽阔的街道足够小贩们摆摊叫卖,虽是清晨,人群却熙攘如斯,从街的这头往霞光尽头望去,堪堪可以望到皇城。 我曾幻想过无数次,若我不是杀手,不是孤儿,我可能会是寻常百姓家的一个好动爱捣蛋的顽童,每天听着母亲的唠叨父亲的教诲一天天长大,一天天变得不再顽皮,生活或清苦或富贵,这都不重要,至少我能有享受膝下承欢被宠爱的机会。 一个人孤苦伶仃实在太累,何况我还有这样一个奢望。 沈清啸的筷子敲了敲我的,我回转视线。 “在想什么,包子都凉了。” 我看着筷子尖发呆。 这是老杀手死后唯一一顿有人陪的饭。 “没什么。” “快吃,吃完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埋头咬包子。 其实我很好奇他要带我去什么地方,但是我知道光靠问肯定问不出来,索性就不问。 两三口把包子解决掉,我用手背抹抹嘴。 我道:“要去哪,走吧。” 沈清啸眯起眼笑,露出了一嘴白牙道:“你嘴角没擦干净。” 我愣了下,伸出手背要继续擦,他却从怀里掏出一张干净的手帕,递给我,刚好挡在我抬起的右手之前。 “不,不用了,别弄脏了你的帕子。” 我下意识拒绝,不知为何,心头一股不妙之感缠绕而生。 但不知是体内的毒还是怎么,抬起的手轻而易举的被挡住,他手上的一小方手帕渐近,凑近我的嘴角,轻轻擦拭,划过嘴角皮肤的时候轻柔细致,温柔如斯。 “好了。”他依旧笑道。 我皱眉,内心很反感这种不打一声招呼就靠近的行为。 “到底要去哪里?”我不耐烦地又问了一遍。 果然,他没有正面回答:“到了你就知道。” 废话! …… 桃花苑? 站在桃花苑三层小楼门前,我思躇不定,带我来青楼,他到底要做什么? “走吧,我在二楼订了雅间。” 见我站着不动,他过来拉我,我回身一躲,躲开了。 他也不恼,走在前面带路。 果然是雅间,还是昨天我们见面的哪一间。 屋内陈设丝毫未动,琴在那,酒在那,菜在那,就连果盘也在同样的位置上,只是里面换上了新鲜的水果。 “能再弹奏一曲吗?” 沈清啸已经在桌旁的软垫上坐下了,手边有酒菜,我盯着桌上的果盘不动。 半晌我道:“我更喜欢听别人弹奏。” 他拿起一串葡萄,摘下一颗丢进嘴里,似是没听到我说话。 他端着果盘朝我的方向晃了晃,道:“那坐下来吃点。” 我确实很喜欢吃新鲜的水果,尤其是这种西域特产的昂贵水果,不过,他这是在看不起我? 我冷冷道:“我有钱,可以自己买。” 他哈哈大笑,解释道:“我并非嘲笑或者折辱你的意思。” 我不理他,径自走到离他较远的琴案前坐下。 昨天沈清啸说他竟不知我居然会弹琴,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何时有了这样一项能不靠杀人就能糊口的技艺。 着实令人难以捉摸。 但我向来不是爱钻牛角尖的人,会了就是会了,管他为什么会,什么时候会的呢? 手指搭上琴弦,却不想动。 他想听琴,我偏不想如他的意。 食指勾住琴弦用力,锵地一声,琴弦断了一根。 夏末的风自开启的窗吹进来,拂去心头几分燥热,我微微笑道:“真不巧,琴弦断了。” 沈清啸手肘撑在案上,两手托腮,白净的脸蛋倒显出了几分童真:“不愧是杀手,当真绝情。” 我拱手:“沈门主谬赞。” “你可知昨夜你弹奏的曲子名叫什么?” “不知。” “那首曲子乃当今圣上年轻时所作,据说是遇到了一位幽兰一般的女子,求而不得,夜来相思,辗转难寐,方得此曲。” “哦,这样。” 我敛目,无动于衷。 比起这个来,我更好奇他为什么会佩戴刻有龙 形的玉佩。 他绝对不可能是皇室中人。 至于为什么会这么觉得,直觉吧,或者说,杀手的直觉。 皇家的人不会有这样温润内敛的气质。 “你真的不好奇?”他似乎很苦恼,皱着眉问我。 “你希望我好奇?”我反问。 他又笑了:“不用勉强。” 笑容像透窗而入的光,明亮如朝曦。 屋内似乎又闷热了起来,空气在渐低的气压下遇到皮肤,化作颈间薄薄的细汗。 是他先开口。 “一会儿会有人来,解你身上的蛊毒。” “蛊毒?我什么时候被下过蛊?”我觉得好笑。 他突然很认真地盯着我的脸,我被他认真的神情吓到了。 然后他缓缓吐出了几个字: “骗、你、的。“ 我右手寒光一闪,甩出三道毒针。 沈清啸伸出扇子轻而易举的将银针挡了开。 而后他展扇轻拍胸脯,好像真的吓到了似的,无奈道:“你真的好不温柔。” 我危险一笑,手摸向腰侧的归鸿剑,道:“你见过哪个杀手是温柔的?” 他敛扇,低头叹了一声,道:“我没骗你,你确实中了蛊毒,是在你十岁那一年就下了的。” ☆、解蛊 我的手顿住了。 十岁。 我的记忆里没有十岁以前的事情,只记得从十岁开始就到处辗转,被人贩子买了又卖,然后被嫌弃是女孩,又被卖,再被买,已经记不清多少次。 十三岁那一年,在我差点饿死的时候,老杀手救了我。我的剑法不是他所授,而是从我拿起剑的时候,我便发现我会用剑,而且耍得一手漂亮的剑法。老杀手没说过什么,将他毕生的本事教给了我,带我进了青虹门,没过两年,老杀手死了,我叛出了青虹门。 十岁。 十岁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或许十岁之前我是有父母的,我也是有人疼爱有人关心的,我并不是孤苦无依的一个人,我会有能够撒娇哄闹的家人,会有一起顽皮捣蛋的兄弟姊妹,不再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到处飘荡,不再靠杀人谋生,不必沾染满手鲜血,不必在某些午夜辗转难眠。 此刻我已经无法淡然而坐,内心对知晓一切的渴望自血液开始翻腾躁动,像巨浪一般席卷身心。 我慌乱起身,险些碰倒琴案。 “我……” 开口却不知道该怎么问。 沈清啸就这样看着我失态,满眼云淡风轻。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声音颤抖。 “有人托我来找你。” 我眼中闪过光亮:“是……我的家人吗?” 他过来拉我的手,将我拉到桌案前坐下。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我怒目瞪他。 他不管,兀自斟茶。 茶斟好,香气四溢,满室飘香。 门外有人敲了敲门,沈清啸道:“进来。” 来者是一位年逾七十的老妪,穿一身粗布衣裳,随身带了个同样朴素的包裹,脸上的褶皱透着几十年的沧桑,眼角眉梢确是带着笑意。 “慕容嬷嬷。”沈清啸未起身。 “哎,沈公子客气了。”老妪笑着回答。 “嬷嬷请坐。” “好。” 这就是要给我解蛊的人?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沈清啸。 沈清啸给了我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是这位姑娘中了忘忧蛊毒吗?” 老妪开始上下打量我,眼神里不 知含了什么不明白的意味,让我浑身不舒服。 “是。”沈清啸回答。 “来,姑娘,把手伸出来让我看看。” 我看向沈清啸。 “伸手啊。”他说。 本来还有些怀疑,被他理所当然的语气给弄得有点没头脑。算了,反正他想害我我也只是砧板上的鱼肉,就随他吧。 我出伸出双手,掌心向上摊在案上。 老妪满目欣喜,道:“哎呦,姑娘的手怎的这样细腻小巧,”说罢捧起我的手细细打量,“这双手纤细柔软,乃是大富大贵之人才有的呀。” 我一脸无语的望向沈清啸,沈清啸也一脸莫名其妙,显然他也没想到这老妪还会看手相。 而且一点都不准。 沈清啸皱眉干咳了一声,打断了老妪对我双手的观赏:“嬷嬷,开始吧。” 老妪这才想起来什么似的,从包袱里拿出了一把小刀,一小盏油灯,一小张白色麻布和一个白瓷瓶。 她点燃油灯,油灯在白昼下燃烧着,算不上明亮,却透着股诡异,油灯上方的黑烟升起,一股浓郁的香味冲进我的鼻腔。 我浑身又开始无力。 沈清啸伸出一只手握住我肩头。 我努力睁开眼睛,看着那老妪将小刀在油灯上方烤了烤,又用麻布擦拭干净。 她揉了揉我左手,又捏了捏我的右手,最后拿着小刀对准我左手无名指,道:“姑娘,我要开始了,你撑住。” 我迷迷糊糊地点了下头,指尖传来刺痛。 那老妪用小刀在我手指上划了一个十字的口子,嫣红的血珠攒落。 老妪连忙用瓷瓶来接,另一只手按压我的指腹,让血更多的流出来。 直到血挤不出来了,老妪把我的无名指含在嘴里用力吸吮。我看着她的动作,胃里一阵恶心,身体里的气力像是全被她吸了去,五脏六腑都在被汲取着,即将干涸。 她这是要把我吸干么? 我整个半身趴在案上,虚弱得无力抬眼看沈清啸的表情。 我会不会死? 老妪终于放开了我的手,她对我说:“你趴在案上缓一缓,一会儿就没事了。” 声音甚是和蔼。 等我有力气坐起来时,沈清啸不知何时已经端了一盆清水跪坐在案前,为我 清洗双手。 见我抬头,他问:“怎么样?”眼神担忧。 我只回了一个字。 “饿。” “我马上吩咐人备菜,你先去榻上歇一歇。” 我转头,那老妪还未走,正眼巴巴地望着沈清啸,可能是我失血过多眼花了,那老妪脸上的皱纹怎么看怎么像浅了不少,像瞬间焕发了青春一样。 “沈公子?”老妪的语调谄媚。 “嬷嬷还在不走么?”沈清啸背对着她,的声音甚冷,与刚才和我对话时判若两人。 老妪一脸尴尬,讪讪地走了。 “沈清啸?” “怎么了?”他抬头对上我的眼睛。 “忘忧蛊毒是什么?” 他把我的一只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打算打横抱起我,我下意识出声阻止了。 “别这样,我、我自己可以走。” 虽然我真的已经没多少力气了。 沈清啸不说话,扶我慢慢挪到榻上。 我也没多余的力气再问了,闭目休息。 许久之后。 沈清啸终于开口:“忘忧蛊是一种南疆才有的蛊毒,事实上,也只有南疆才有蛊。你身上的蛊是子蛊,那老妪身上的是母蛊,她吸你血的时候便将你身上的子蛊带走了,那油灯的香味会引子蛊出来。但是不知那老妪练了什么邪功,吸了你的血之后便会变得年轻许多。不过还好,你的蛊毒解了。” 他说到这,停了。 我竖着耳朵听了半晌,见他还是没动静,便抬起眼皮看他。 他似乎在斟酌该如何说,舔了舔嘴唇,又将唇抿紧。 我追问:“还有呢?” “还有就是……你所中的蛊毒会让人忘记中蛊之前的所有事情,你的蛊毒……是我亲自找人下的。” 听他说完最后一个字,我又闭上了眼。 “那为什么还要帮我解蛊毒?”我闭着眼问,一句话说得有气无力。 “自然是,有原因的,以后你会知道。”他不再解释。 “哦。” 原来他早就认识我,怪不得那么早的时候便肯赠我归鸿,怪不得就算我叛出青虹门也没有被追杀。 “你我是故人,我便劝你一句,你手上名单上的人,别再动。”他很认真地说 。 我一个没忍住,嘴角溢出嗤笑。 这不就是在为自己求生路? 他见状,似乎无奈无法解释,只好道:“我是为你好。” 为我好!好一个为我好! 我当年在人贩子手里辗转,差点饿死街头的时候你到哪里为我好去了? 我将嘴角绷紧,面上冷冷的,不再动弹一分。 饭菜送来了。 “吃饭了。” 我不动。 他来扶我,我根本没力气挣脱,只能用眼睛瞪他。 他不管,一匙汤送进我嘴里,还未咽下,呕吐感上涌,我弯腰干呕,吐得两眼发黑脑袋发昏。 他连忙轻拍我后背,边道:“怎么会这样?” 我已没有闲暇去管他的叹息,眉头皱得死紧,全身蔓延了无力感,整个身体空荡荡的,偏偏脑海里乱得可以,无数片段闪过,以前见过的没见过的人、场景、事物,齐齐涌入,脑袋像是要承受不住这样的负荷,乱成一团,生疼。 为什么,为什么? 那些片段里的都是谁? 为什么她可以那么幸福? 锦被床榻间的幽幽低语,喧闹学堂里的哄笑嬉戏,晚霞斜阳中的悄声约定…… 烟柳堤岸,是谁牵着她在春风中漫步? 寻常巷口,是谁呼唤她回家? 雕龙金殿,是谁慈爱地轻抚她发顶? 十丈城门,是谁决绝地将她就此丢下? 为什么,为什么要丢下我? 不,不要,别丢下我……别丢下我! 心扉痛彻的滋味当真不好受,我不住呕吐,像是要把心肺都吐出来才痛快。 好久,我止住吐。 “喝口茶漱漱口。”沈清啸端了杯茶递给我。 我漱了口,又喝了杯热茶,才缓过来。 我躺在榻上,静静喘息。 “你躺着休息一会儿。”沈清啸替我掖好被角。 我突然伸出手拽住他衣袖。 “是你么?”我望向他,想来毫无情感的眼神中头一次满怀期待,将我全部的渴望倾注于这短暂无力的目光中,“是你么,当日将我丢在长安城外的人?” 沈清啸喉结动了动,目光满含不忍。 他握住我的手,缓缓道:“不是我。” 我松手,安心地闭上眼。 没由来的,心里似乎有一块大石头落地,甚为心安,安然入梦。 已是夏末,长安还是热得厉害。 我的蛊毒解的当天沈清啸就走了, 自那天之后,我每晚噩梦不断。梦中总有一个人,看着我在这近十年的时间在人世里辗转飘零,困顿穷苦,不出声,也不援手。只静静地看着,或许脸上还挂着笑。 奇怪的是,我竟丝毫不恨他,只想伸出的手能够抓住他的衣襟,让我看清楚他的脸,告诉我他为什么笑。 可他明明在眼前,我就是抓不住,怎么样都够不到。 我不止一次在梦中出声询问。 你是谁?为什么要看着我,又为什么笑? 但我从来没有得到过回答。 按理说,忘忧蛊既然只是让人忘记中蛊之前的事,那么蛊毒解了以后,我应该就可以记起十岁之前的所有事情了。不过没有,我只是一天天一夜夜地做着噩梦,一遍遍地猜测那个人的身份,他和我的关系,他到底什么时候愿意同我说话。 我怀中总揣着一块玉,白璧无瑕,细雕盘龙。 手里摩挲着它,好像就能在梦里将那人看得更真切,莫名真实,莫名虚幻,莫名不忍。 ☆、圣旨 今天是我打算再次动手的日子。 柳轩已经迎娶了孝容郡主,擢升至四品,官居太常寺少卿。 我等在他每日早朝必经之路上的一个小巷中,身上布衣与行人无异,不过袖里藏了迷药,腰侧藏了归鸿。 轿辇行过时,我心中意念一动,飞身越出。袖中迷药扬撒,轿夫侍从倒了一地,软轿跌落,轿帘掀起,露出一张惊恐的脸。 “是你,李九?”柳轩瞪着惊惧的双眼道。 “是。” 我没有戴面巾。凭我的速度,没死的人看不到我的脸,看到我的脸的人活不了。 而我有时,往往太过自信。 正要出手时,一道寒光划过,却不是归鸿。 轿内伸出另一个人的手臂,宽大的袖袍向上卷起,露出的手臂白皙纤细,手中的剑光一凛,将归鸿挡下,又迅速向前,直直刺向我的喉咙。 我急忙后掠,看清眼前手持寒剑的人。 一席月色长裙,刺绣着几许秋兰,身材修长纤细,面庞冷清,容姿清丽。 孝容郡主。 我不能杀她。 她死了,大唐就会乱。 她是尉迟将军膝下唯一一女,听说将军十分宠她,若她死了,尉迟恭可能会反。尉迟恭手中兵马跟随他多年,或许已到了不用虎符便能调兵遣将的地步。 不能杀。 作为一个杀手,心中的仇恨很多,但作为大唐的百姓,最不能忘记的便是国仇家恨。 近十年颠沛流离的生活,我见过被烽火烧尽的村庄,见过被无端欺凌的老弱,见过在战乱之下变成和我一样的孤儿的孩童。 大唐不能再乱。 心念电转间,我收剑,用轻功飞上屋檐,急速离开杀人未遂之地。 我依旧住在桃花苑里,雇主给的定金足够我在这极尽奢侈的人间桃花苑住上一年。 已入深秋,柳轩还没死。 雇主已派人来催过,我不耐烦地打发掉了,内心很是烦闷。 做杀手之后还是头一次被人质疑实力。 掂了掂钱袋,我轻轻摇头,勾唇自嘲。 风渐冷,梧叶飘黄,又是一个萧索的秋。 这个秋天过去,若柳轩和沈清啸还活着,雇主怕是要把定金收回另找别人了。 近有传言,长安城内的大唐君主卧病在床,不能上朝,恐怕也熬不过这个秋天了。 然而西南未归顺的吐蕃,归顺的北方靺鞨族、西北回鹘,近两年没有哪一处是安稳的。 看似太平盛世的景象下,多少风起云涌被掩盖住,溢出流光色彩。 我要了壶酒,左手勾着,就着壶嘴喝,右手搭着栏杆。 凭栏而眺,厅内依旧热闹拥挤,欢声不断。而我耳中听见的,是远在几里外的马蹄声与车轮声渐近,闲闲揣测着会是怎样的人物驾临才会有如此阵仗。 一盏茶时间未过,车马已到了桃花苑的楼前。 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随行大约三十名侍卫,个个骑着高头大马,身披铠甲,腰间佩剑,昂头挺胸,威风得如同凯旋而归的战士。 我不禁心叹,好大的阵仗。 然而见到马车内的人之后,我微微愣住了。 那人一身湖蓝长袍,手持折扇,长身立在马车前,风流少年,意气风发。 厅内的人不自觉地让开了一条路,那人也不客气,摇着手里的折扇走上了二楼。 他走到我面前站定,道:“在下沈清啸,十六卫骁骑军中郎将。” 而后,弯腰,作揖,起身,微笑。 “你不是……青虹门门主吗?”酒壶自唇边滑落,我用没拿酒的那只手指着他,惊讶道。 “此事说来话长。”他敷衍。 我表现出了明显的不耐烦,道:“那你这时候来此作甚?” “自是有事相商,我们可以坐下来慢慢谈吗。” 我冷笑:“那我想杀你,你可以不反抗给我杀吗?” 他嘴角微勾,似是无奈,自二楼向下递出一个眼神,三十名骁骑军会意,转眼间将刚刚还热闹无比的桃花苑从上到下清得一干二净。 身后有人递来一个明黄色的卷轴,他伸手接过,展开。 “草民李九听旨。” 圣旨?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站在原地没动。直到他背后递圣旨的人用尖细的嗓子教训了句“见到圣旨还不下跪”,我才堪堪明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当即双膝跪地。 “奉天承运,朕任草民李九为左右骁卫,即日护骁骑军中郎将沈清啸至无垠山北取回定国宝戟,不得延误,钦此。” 话音落,沈清啸合上明黄的 圣旨,双手递到我面前。 “……草民接旨。” 直觉上,这一定是个圈套,但我还真是没有不跳的余地。 沈清啸传完旨就想离开,我起身拦住他。 “怎么回事?” “哦,忘了告诉你,这是密旨,除了皇上,你我还有刘公公,没有其他人知道内容,不可以说出去哦。” 我颓然垂手。 看来这单生意注定是要黄了。 什么劳什子左右骁卫,能有多少俸禄啊!老子的生意黄了,住店的钱怎么办! 我再度拦住欲离去的沈清啸。 “我住哪?” 他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问,疑惑道:“骁卫大人之前住在哪里?” 明知故问。 我伸手要拔剑。 他敏捷地后退一步:“骁卫大人可是要护送我去取定国宝戟呢。” “你住哪?”我忍住被人摆了一道的怒气问。 “唔,运承巷。” 不等他听见他的回答,我下楼钻进他的马车。 “呃……”他慢悠悠走到马车前,道:“骁卫大人,我还要进宫面圣。” …… 我愤然下车,抢下一名骁骑军的马奔驰离去。 夕阳的剪影下,我回头看见,沈清啸原本修长的影子被拉得更长,手中扇子摇得悠闲,光影从他周身跃出,像从记忆中走出来一样,只是在我的马蹄声里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 我给雇主留在长安城里的手下送信,叫他来城郊。 没办法,杀手可以轻易左右别人的生死,却只除了自己的。抗旨可是死罪,我只好辜负雇主了。 他来得很快,我送完信后骑马到城郊,连手里的一个包子还没吃完他就到了。 “什么事?”他用一口不太流利的汉语问我。 “我有一封信给我的雇主。” 他皱了皱眉,依旧问:“什么事?” 他的皮肤黝黑,颧骨和鼻子都很高,个子也很高,皱眉的时候,面部线条更显得冷硬。 我没回答他,而是继续说:“但是信的内容你不能看。” 他伸手。 我往袖里摸了摸,摸到一封信,放到他手上。 他当场拆开,我 气得快吐血。 信封拆开,他对着信纸端详片刻,眉头皱得更紧。 “什么意思?”他问。 那是一张白纸。 我笑道:“可能是拿错了,我看看哈。”于是又自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他,继续道:“这封信你可以看。” 他看了我一眼,终是没有在我面前将信封拆开,策马回城。 这应该就是不会看了吧,其实也没什么,信里只是写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因为一些原因无法完成雇主的任务,但是我已经完成了目标中的一个,相当于完成了三分之一,所以,定金还是我的,尾款就算了。但因为是我毁约在先,算我欠他一个人情,所以若他日后还要在杀什么人,尽管找我,我可以免费为他杀一个人,我身无长物,便在信封里塞了归鸿的剑穗,以之为凭证。 我只是怕他看了信的内容之后会先杀了我,再去另找杀手完成我没完成的任务,不过我现在可算朝廷命官了,俸禄不多,但是命很值钱。 待我啃完手里吃到一半的包子,策马到运承巷时,已是繁星满天。 巷口,沈清啸一人立着,月色星空下,他丝质的蓝袍上光辉熠熠,手中折扇摇得慢条斯理。 马慢慢踱到他面前,我们一高一低相对而视,我不知道他想看出什么,但我像是想从他的表情或目光中看到些缘由似的,我并不愿屈于朝廷,身在庙堂会身不由己,但杀手从一开始就是身不由己的。 半晌,我下马,单膝跪地。 “中郎将大人,我们何时启程?” “即日启程。” “是。” 走进巷子,还真是都准备好就等我了,一辆马车,五名侍卫,皆收拾妥当,亟待启程。 沈清啸钻进车厢,在里面说了句“启程吧”,我们一行七人便在这样的夜色星光下往北方去。 我说过,这天底下除了长安,在哪里待着我都不舒服。不光是水土不服气候不适,还有另外一种连我自己都弄不明白的情愫在里面。 除了长安,哪里也没有一眼望尽的宽阔街道,尽头便是皇城。 这一趟走得急,行得也急,将近一个月,披星戴月,日夜兼程。 行至开封,我们才在一家客栈落脚,这时候单衣早已不足以御寒,我到成衣店买了套棉衣和披风,回到客栈好好洗个澡换上新衣服。 叩门声响起。我听得出来外面的人是沈清啸。 “请进。” 他推门而入,手中托盘上几个碟子一壶酒两双筷子。 我装模作样地弯腰作揖,他单手扶我手肘。 “别见外了,一起吃点吧。” “是。” 面对我冷淡的回答,他没有多说什么,径自坐到桌边,斟酒。 我随意坐下,抄起筷子开始吃,沈清啸就在旁边看着。吃到一半,正在兴头上,对面突然横过来一双筷子,夹走了我即将到嘴的一块红烧肉。 “你不能再吃了。”他夹走那块肉,却没有放进嘴里。 “我还没吃饱,朝廷的人都不用吃饱饭吗?” 话音刚落,我发现自己又中圈套了。 混蛋!居然又给我下药! “这药只是会令人发梦,你好好睡一觉。” 沈清啸的身影在视线里开始模糊,我闭上眼后,感觉身体一轻,陷入梦里。 第二天一早,是沈清啸亲自来我房间叫我起床,当时我依旧陷在梦境最深处,没办法醒来。 我只记得醒来时全身被汗水浸透,梦里的不安被带到了现实中,梦的内容却全然忘了。 “梦到什么了?”他问我。 我深深呼吸,混乱道:“不记得,记不清楚了,不知道。” 可我依稀觉得,梦里有什么不能被宣之于口的真相。那应该是能和之前的梦串接起来的一段故事,却杂乱得让我毫无头绪,不去想,心头一直萦绕的不安却久久挥散不去,用力想,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难道跟我十岁之前的记忆有关系?十岁之前,我到底是什么人?跟沈清啸又有什么关系? 这些问题在我的脑袋里转来转去,大早晨连饭都没吃好。 准备上路的时候,沈清啸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乘马车,我答应了,正好看看能不能套出点什么。 马车车厢很大,上车后沈清啸给了我一个软垫,道:“你晚上没睡好,养养精神。” 我心想,还不是拜你所赐。 我躺下身,佯装要睡却睡不着的样子,转头问他话。 “沈清啸。” “嗯,怎么。”他正拿着本书看。 “皇上为什么会下密诏给我,我只是一介草民,他怎么知道我的?” “嗯——”沈清啸应声,翻了书页,却没回答我。 他不回答,我继续问。 “而且你去取宝戟,我们行了这么多天,路上并没有遇到劫匪或者刺客,为什么要我来护送?”他还是不答,目光聚于书上。 我一把抢过他手里的书,放在脑后枕着。 沈清啸这才抬头看我。 “你以前就认识我吧。”我道。 “什么意思?” 我翻了翻手里抢过来的书,道:“我失去记忆,被遗弃之前,你是不是认识我?” 书名叫做《秋水》,是庄子所作,古人的大道哲学,完全看不懂。 “你梦到了什么?”他不回答,却反问我。 “我的梦能让我回忆起那些因忘忧蛊毒而忘记的事对吗?” 他抽走我手中的书,道:“是,等你记起来就知道了。” “这么说,你以前真的认识我?” 他不理我。 “定国宝戟跟我有关系?”我喃喃道。 他眼中精光一闪,道:“你想起什么了?” “没、没什么,我猜的。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为什么我非来不可?” 我打了个哈哈,看来是真的,定国宝戟与我有关,不对,确切地说,应该是与以前的我,还不叫李九的那个人有关。 我的名字没什么特殊的含义,我姓李,不知道为什么单单记得这个,除了这个,连名字都忘了,至于九,是有一次人贩子在买卖的时候给我们一群被拐卖来的人编的号,后来我也不知道该起个什么样的名字,哪些字眼是能给一个杀手带来鸿运福兆的,于是李九这个名字就一直跟我到了现在。 说来有些可笑,杀手本该高冷如月,我却连别人有个名字都羡慕。 于是我问:“沈清啸,你的名字我是谁给你起的?” 他似乎没料到我为什么会问这个,但还是回答了:“我父亲。” “哦,这样。” “你呢,李九。” 我告诉了他我名字的来历,换来他的一段沉默。 我挑挑眉,道:“不用可怜我,总比叫什么二狗铁蛋的强吧。” 自怜没什么,但如果沦落到被别人可怜的地步,就太落寞了。 “我什么时候可以把忘记的全 部记起来?” “不可能全部记起,毕竟已经过了将近十年的时间,但是至少应该能记起三成,时间多长,我也不清楚。” 才三成?太少了,会不会连我父母是谁都记不起来? “你昨晚在我的饭菜里下的药是为了让我发梦,从而记起那些事?” “是,不过现在看来好像起了反作用。你服了这药后会陷进太深的梦境里,等到醒来时梦里的一切都会记不得。” 我翻了个身,闭眼,睡觉。 “李九?”他叫我。 “我忙着做梦,干嘛?”我背对着他,口气不善。 “你是不是连自己的生辰也不记得了?” 废话!我连名字都不记得。 我没理他。 又听他道:“回长安之后,我帮你补过一次生辰吧。” 我猛地坐了起来,几乎贴到他脸上:“你知道我的生辰?那你知不知道我父母是谁?” 他按住我,一手抚上我发梢,嘴角明明笑着,眼睛却像是要哭出来似的,充满了悲伤。 他道:“我不能说,只能靠你自己记起来。” …… 我满腹气愤地打掉他的手,起身出了马车。 作者有话要说:呃,以后尽量保证每晚十点之前更新orz…… 不过感觉好像没什么人看,有点桑心,我去哭一会儿先…… ☆、青虹门 天越来越凉,行至无垠山脚下的时候,沈清啸已经给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了。 像个粽子。 不是我骂他,确实像个粽子,虽然我确实挺想骂他的。 我骑在马上,等今天开饭。 无垠山脚已经十分荒凉,人烟罕见,我们这一行人马也只能吃着干粮赶路。 天色渐暗,队伍还没有停下的意思。今天太阳落山之前我们要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 等到我肚子开始叫了的时候队伍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样子,我奇怪地看了看沈清啸的马车,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又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沈清啸掀开马车帘子冲我招了招手。 我没过去,就骑在马上道:“什么事。” 他也没生气,只说:“你来马车上吧,明早之前我们会赶到青虹门,夜里冷。” 连夜赶到青虹门?是出什么事了吗? 我下马上了马车。 对于不知自己为何而来这件事,我还是十分耿耿于怀的,所以现在,沈清啸任何的反常举动都可以引起我的兴趣。 上了马车之后,沈清啸一直躺在车厢内的软榻上闭着眼睛,看不出是否真的睡着了,我看了他一会儿,也靠在马车车厢上闭目休息,不久后,我的腹鸣如鼓,沈清啸这才起身,揉了揉眼睛,道:“饿了?” 我皱了皱眉,没理他。 他继续道:“饿了也没办法了,干粮已经没了,我们只能尽快赶到青虹门,在这之前,你就先忍一忍吧。” “嗯。”我低低地应了声。 饥饿感这种东西,在我有记忆以来,便如影随形,就算在我被老杀手收留之后,我也总是在挨饿,老杀手出去接任务的时候,我就会饿着,饿急了便出去偷,出去抢,而后来我自己接生意了以后,碰上不好做的生意,有时为了观察或者藏匿目标,我会躲在某个地方一两天不吃不喝,也是有的。 此刻腹中的饥饿感,也没能令我多么难以忍受,我重新闭上眼,想着是否能在到达青虹门之前入梦。 我怀里还揣着那块玉佩,我一直没有开口问沈清啸那到底是谁的东西。 直觉上,那是他故意留给我的。 不然东西丢了这么久,他不可能没有发现。 他不提,我也不能问。因为这东西一看就是皇家的,我若交出来,他若 承认了,保不齐便是杀头之罪。 马车慢慢驶着,在深秋萧索的浓重夜色里,行过山脚,绕上北面山腰。 天开始透出蒙蒙的光亮的时候,马车停了。 露寒霜冷,即使在马车里裹着衾被也还是睡得很难受。 无论待过多久,北方的气候依旧让我很不适应,每到秋冬,寒气像是会透过一切阻碍,到达皮肤,再慢慢渗进骨头,一阵发酸的疼。 我抖了抖眼皮,看见沈清啸还没醒,马车外也没动静。 咬咬牙,跳下马车。 青虹门果然到了。 跟以前没什么分别,厚重的朱漆铁门已经打开,远近寒山矗立,松柏挺拔,深秋清晨的雾气笼罩着周身,冷气一点点蔓延。 沈清啸回头朝他的侍卫说了句“带骁卫大人去休息”就离开不知往哪里去了,我困得很,又很冷,便在那侍卫的带领下去休息。 青虹门内里的摆设一点儿没变,一进门第一眼看见的,还是那棵不知道长了多少年的老槐树,树干粗得估计两人合抱都不止,看得出盛夏时定是枝节茂盛,而这时节已是枝叶寥落,枯枝映在灰蒙蒙的苍穹底下,平添萧索。 老槐后头的主屋,那是沈清啸作为门主的书房,门楣上的匾额是空的。 我们绕过书房,后面是一个院子,院子的另三面后面是独立的三个院子,东与北两面分别住着青虹门杀手里最有威望的两个人,一个叫北海,住东面,善暗器,另一个叫姜深,住西面,善用毒。 这两个人一直互相看不起,他们时不时会打上一架,不用暗器和毒,而是用他们同样最不擅长的拳脚。 收养我的老杀手叫钟施,住在北面,他不善暗器,也不善毒,但是会在这两个人打得最难看的时候插上一手,让他们变得更难看,久而久之,这两个人在见到钟施的时候就变得有点同仇敌忾起来。 钟施武功很好,他和我一样,杀人的时候,不会用毒和暗器,他的武器是一把短匕首,小而精悍,不过这是我听说的,我从来没见过他杀人,也没见过他的武器,应该是贴身带着的。 钟施不在的时候,会叫我去跟北海或者姜深学用暗器和毒,当然不是同时,不过他们即使在知道我从对方那里学了东西之后,也从来没有吝啬过教授我的东西。 钟施死了以后我便离开了青虹门,也没再见过他们两个人,我的暗器用的不是很准,毒也 只会下那几种不会使人致死的药——我说过,我很少用毒杀人。 此时东南北三间院子的门都紧紧闭着,这个季节大部分的杀手都会接一些南方的生意,因为无垠山以北的冬天真的太难熬了。 我推开门,径直走向曾经属于我的那间屋子。 我很困,不愿意想太多,那个梦已经足够我想的了。 果然,屋子收拾的很干净,东西也几乎没动过。 我倒在床榻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直觉时间不是很长,因为醒来时窗外太阳还未升到最高处,却是噩梦萦绕让入睡的时间感觉无比漫长,又陷在梦境里出不来,便更觉备受煎熬。 我梦到了遇到钟施之前的日子,辗转漂泊,被人买卖,没有吃喝的日子。 但那时候,确是不会做噩梦的,那时候每天只想吃饱,顶多是被饿醒。 躺在床上瞪着眼睛躺了会儿,远处传来几声沉厚的钟声。 我翻身下地,走进院子里。 这是从不远处与青虹门同在无垠山腰上的青云寺上传出来的,清晨的薄雾已散去,朝阳伴着钟声渐渐升高,再平常不过的一个早晨。 我肚子有点饿,想着去主院,现在应该已经开饭了。 到了主院,我抓了一个侍卫,问他沈清啸在哪,他回答在书房。 我很不客气地进了书房。 沈清啸依旧裹着厚厚的棉衣,正在低头看书。 “在等我?”我问。 沈清啸放下书道:“嗯,饿了吧,一会儿有人会送饭过来,一起吃吧。” “嗯,那个……我……” “嗯?” 看着沈清啸欠扁的表情,我突然很不耐烦:“为什么非得我来不可,定国宝戟与我到底有什么关系?” 这时,门外有人报:“大人,早膳好了。”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似乎有些疲惫,而后道:“先用膳吧,吃完我再与你细说。” 好,我忍,我倒要看看你能拖到什么时候。 我们起身到了偏面的花厅,桌上的摆满了饭菜,虽算不上珍馐美味,却也比我在长安桃花苑吃的好很多。 我不发一语,坐下埋头吃饭。 沈清啸吃得很慢,一副慢条斯理的样子,我吃完了以后就坐在边上看着他吃, 我发现他几乎不吃素菜,只吃肉。 似乎是终于被我看得不好意思了,他歪头看我,道:“若是不愿等,你可以先回房休息一下。” “不用。”我冷冷地回绝了他。 休想再糊弄过去。 他也不在意,低头继续吃饭。 好不容易,沈清啸吃饱了,他命人将饭菜撤走,花厅又只剩我们两人。 “好了,可以说了吗?” 他微笑点点头。 “你听好了,从现在起,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记住,而且你要相信我,我说的都是真的。”他突然一本正经起来,声音都变得低沉了许多。 “嗯。”我敷衍地答道。 “定国宝戟为什么不在长安,你就不好奇么?” 我愣了一下,随即马上调整了表情。 这个问题我确实没想过,我只想知道为什么我又被弄到了这个地方,明明我最愿意待的地方是长安。 但是我很快就被他后面所说的内容吸引了过去。 他看了我一眼,继续道:“定国宝戟是先帝定国征战时所用的武器,陛下登基后,便把宝戟供在了圣寿寺,后来,被人偷走了。” “偷走了?” “是。” “怎么会,就算武艺再高强的人也不可能敢在皇城如此猖狂,那偷宝戟的贼人怎会如此大胆?” “那人当然不会是普通人。”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那个人,她是你的母亲。” 我犹如受了当头一棒,呆住了。 我的母亲,她是个偷取定国宝戟的贼? 为什么她不是普通人?是因为偷了宝戟还是因为是我的母亲? 她为什么要偷宝戟?就算这样,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无数的疑问萦绕在胸中,我却理不出个思绪来,不知道该从何处问起。 沈清啸也没有给我开口问的机会,继续道:“本来想等你自己想起来的,但是这一路上,你没想起什么吧?” 是的,我什么都没想起来,乱七八糟的梦境甚至使我的记忆更加混乱了,梦里的景物都陌生得很,许许多多不认识的面孔绕来绕去,我想是一个偷窥者,鬼鬼祟祟地看着那些人来来往往,而且每次在梦境里,我都会有一种想要逃出去的强烈感觉,像有什么东西会将我压住,压在那个对现在的我 来说完全陌生时间里。 他长叹了口气,缓缓道:“没关系,时间太长了吧,记不起来也是情有可原,我只是怕直接告诉你,你会难以接受。” 我有预感,他要说的事情,肯定不会是我这样一个小小刺客平日里所关心的诸如在哪里生活,这笔生意又黄了等等琐碎小事,但还是故作镇定,道:“没什么难以接受的,快说罢。” 作者有话要说:yes,十点之前! ☆、师父 我立在廊下,头脑中的思绪混乱纷杂,却又多得让我无处可躲。 我不叫李九,我原来是有名字的,我的名字叫——李若鸿。 我的母亲,她是一个贼。 先是偷走了大唐的公主,而后觉心有不甘,便将她遗弃,又盗取了大唐的定国宝戟,逃到千里之外的北方。 而我的父亲,是大唐当朝天子,居于万万人之上的天之骄子。 还有……听说大唐当今天子已经卧病在床许久了…… 不管我身体里的忘忧蛊毒是否真的已经解了,现在的我已经无法记起他的面容,唯一能回忆起来的,是他身上永远明晃晃的龙袍,还有他用那宽厚的手掌轻轻摩挲我头顶的感觉。 然而这感觉也只是来自那些缭乱纷远的梦境,似乎呼吸稍微重一些就可以将那一切推得远远的。 曾经所有的对于亲人的幻想全部被推翻,我的亲人,他们每一个都不平凡,我能想象的粗茶淡饭的生活是他们永远不可能理解的。 我的母亲,自我十岁那年她便带着定国宝戟失踪了,至今下落不明。 低矮的屋檐抖落了冷雨,一阵阵刺骨的心寒。 突然肩上一暖,是沈清啸往我肩头披了一件披风。 他与我一同立在檐下,道:“这里冷,先回屋吧。” 我紧了紧肩上的披风,眼睛依旧望着廊外被冷雨冲刷的萧索景象。 “是啊,这里真冷,为什么要把青虹门建在这里呢?” “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他问我。 “你觉得我会想到什么?”我的声音比檐外的雨更加没有生气。 他伸出手放在我的肩上,道:“没什么。” “沈清啸,青虹门根本不是你建的吧。” 他很干脆的承认了:“是啊,你怎么知道?” “青虹门的杀手根本不听你的,你这门主只是挂个名吧。” “对啊,我的身份首先是朝廷命官,然后才是青虹门门主。”他笑道,说得满不在乎。 我掸掉他放在我肩上的手,转身离开。 我隐隐有些感觉,但这只是我的揣测。 沈清啸不是原本的青虹门门主,原来的主人不知道在哪,但首先,他是朝廷命官,他从几年前来到这里,成了青虹门门主…… 为什么呢? 是早知道我会流落到这里,还是……他是来这里守着什么秘密? 若是早知道宝戟在这里,为什么不是在宝戟丢失的那一年便来追,却要拖到现在? 他应该是不知道我会到这里来的,至于为什么会在长安突然找上我,或许是收到什么消息? 还有,我母亲,她真的是像沈清啸说的那样,为了可笑的名分而不惜亲手丢弃亲生骨肉的人吗,我不相信。 有太多太多理不清的地方了,偏偏每每我问到这些的时候,沈清啸就会转移话题避过去,或者干脆缄口不言。 我告诉他,我想回长安看看父亲,听说他已经病重。 沈清啸却告诉我,我不能回去,除非找到宝戟,这是圣旨。 我又问他,宝戟在哪里,他说,要等。 等什么? 等你记起。 我不是已经记不起来了吗? 那只是时机未到。 时机未到。 什么是时机,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不怕蹉跎,对我来说,这时间就是用来蹉跎的,我只是怕,没机会再见一见我的父亲。 还有,那个在梦里一直对我笑的那个人。 夜里躺在床上,我又摸出了那块白玉。 原来这玉是信物。 拿着它,我到长安,就可以见到父亲了。 我把它放在手心轻轻摩挲,父亲他,会不会也经常这样,把它放在手心里轻轻抚摸,然后想念着我呢? 被想念的感觉是什么样子的? 我动了动耳朵,窗外夜雨未停,雨声淅沥,可听在我耳朵里却分明是——有人在屋顶! 我轻手轻脚地翻身下床,屏息听声。 是个男人,去了姜深的院子! 是贼么? 又过了会儿,我推开窗,从窗户翻出去,然后一跃而起,翻进姜深的院子。 这时,我耳朵里的声音又只剩下雨声了。 我听不到任何翻箱倒柜或者交谈的声音,难道他发现我了? 大约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屋子里终于穿来动静了。 我连忙隐匿气息藏进了屋檐底下。 是个男人,不过……却似乎只是个未成年的小男孩? 那人动作很轻盈地翻过院墙使轻功离开了。 我的判断鲜少的出了错,这让我心里有些不舒服,下决心要跟过去看看。 那人离开青虹门之后,往南行了一炷香的时间,我不紧不慢地跟着。 身上只着了件单衣,已经被雨水打湿,寒气从四面八方涌来,我提了内力才不至于打寒颤。 居然是去了青云寺。 在距离青云寺大约一百来丈的地方,我忽然眼前一黑,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个人影闪到我面前,挡住了我的去路。 这人身材高大魁梧,手持长剑,一身黑衣,蒙面,眼角有寒光闪现。 原来我没听错,不过既然能在我面前随意隐藏气息,看来这人和那少年的武功均在我之上。 男人未开口,一出手就是刺向我命门的招数,我不敢大意,抽出归鸿挡住,却没想到他这一招极快,一晃而过竟是个需招,下一剑直直砍向了我腰间。 千钧一发之际,一枚石子飞来,将他的剑打偏,石子撞在剑身上发出一阵翁鸣声。 是那名少年。 他从青云寺墙上跳下,几个轻跃,到了我面前。 上下打量了我几下后,他冷声道:“师父说带她过去。” 而后我被点了穴,那男人将我扛在肩上,使轻功跃向青云寺。 进了一间禅房后,我被放了下来,男人顺手解开了我的穴道。 屋内陈设并无异样,床榻上盘坐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 老人身穿意见深灰色的衣袍,摇曳的烛火下,可以看到他暴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已经松弛,长出了重叠的斑。 老人徐徐睁开了眼,眸色竟然是碧色的。 我被这老者吸引了目光,不仅仅是因为他的眸色,更是因为他周身的气息,绵软中带着一点岁月的沧桑感。 他看了看我,开口道:“坐下,都坐下。” 他说话的声音缓慢而沙哑,眼睛转向了那名少年。 “程禾,你出去。” “为什么?”本来一直冷冷地站在旁边的少年听到这话口气有些焦急。 老人闭了闭眼,似是无奈,道:“算了,那你便留下吧。” 然后他冲我招了招手,道:“过来。” 我疑惑地转头看那名少年和蒙面男人,换来那少年一声不屑的冷 哼还有蒙面男人的默然。 “过来,我不伤害你。”老人笑了笑道,脸上的皱纹堆在了一起。 我走过去,他伸手按在我肩上,捏了捏,又抓起我的手,捏了捏。 “嗯,不错。”他点点头。 借着烛光,我看到他的眼睛散出了清晰的光亮。 “你根骨不错,愿不愿意做我的徒弟?” ……什么意思? 我又转头看屋内的另外两人,男人依旧回以默然,而那少年干脆一转身开门走了出去。 我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老人道:“唉,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呵,说的没错,不过真刻薄。 “我不认识你,放了我。” 老人笑道:“傻孩子,你真的不愿意拜我为师?” 蒙面男人终于开口了:“师父的剑法很厉害,比江湖上那些所谓的剑客侠士强了不知多少倍,你最好答应。” 还有逼人拜师的? 我冷笑道:“若我就是不答应呢?” 老人安抚道:“不打紧,既然你不愿做我的徒弟,我直接教你剑法就是了。” 这种事还有强买强卖的么? “为什么”我问。 “程禾,你进来。” 不一会儿,那少年推门走进来,脸上带着明显的不高兴。 “你看看,这小子长得漂亮吧。” 欸? 这老家伙看起来挺正常的,怎么说话突然这么不正经? 少年脸色更难看了,不过我仔细瞧了瞧,嗯,唇红齿白的,确实是个美人胚子。 老人呵呵道:“漂亮吧,你要是愿意跟我学剑法,我把他许给你?” “你说什么?”我一激动,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这个声音不属于我。 那少年的表情很是……难以形容。 “臭老头,你别得寸进尺!” “哈哈,我说笑的”老人朝我笑笑,又朝少年吼道:“臭小子,谁教你这么跟师父说话的!” “谁叫你说要把我许给她!” “哼,你以为就你长得好看啊,人家可看不上你!” 老人闭眼静坐了会儿,再睁开眼时,眼底已是一片疲惫 ,好像刚才生气勃勃跟少年争吵的人不是他。 “也罢,你不愿意,就算了吧,你走吧。”老人挥了挥手。 我转身看向少年:“你为什么去青虹门,你是故意引我来这里的是吗?” “是又怎样。”他还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我心中翻涌出气愤,握紧腰间的剑冷声道:“你们的目的,你们到底是谁?” 那老人突然出手握住我的剑,我只来得及看归鸿剑上的宝石闪了一下,剑已经到了他的手中。 “哦,是归鸿啊——” 我本想去夺,却被少年按住了——这少年看着纤细瘦弱,力气真是大得可以。 只好道:“你认得这剑?” “嗯,是把好剑,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它的主人剑法不精,却不愿意拜师学艺啊。”说着,他把归鸿又扔给了我。 我转身想走,被少年一臂拦住了。 我忍无可忍道:“你想怎么样?” “拜我师父为师。”他说话的时候面无表情。 我怒极反笑:“你是想当我师兄还是想做我的娘子?” 话音刚落,就感到背后一阵生疼,他一只手抓住我的胳膊,另一只手拿着未出鞘的剑用力在我背后拍了一下,压得我直不起腰。 “你师父都已经说算了,你还要怎么样!”我气道。 他不为所动,仍旧道:“拜他为师。” “你……你先放手!” 他放开了手,我直起身,转头看那老者,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坐着睡着了,一旁案上的烛火轻轻跳动。 作者有话要说:老头子(拉着李九的手):来来来,我做主,把他许配给你! 李九(一脸莫名其妙):…… 程禾(红着脸,一副娇羞的样子):不……不要! 左燚(一把搂过程禾):闹什么闹!他!是!我!的! 李九:心心眼ing~~ ps:没看出来吧,李九跟我一样,是腐女呦~~ ☆、秘密 走出青云寺的时候我都有点不敢置信,我居然真的答应跟那个老头子学剑法了。 我连他们是什么人都不知道,作为一个杀手,这实在是很失败的一件事。 也不知道沈清啸所说的时机什么时候会来,我很想回长安了。 青云寺没有和尚,我第二天去的时候才发现,这个寺庙已经荒废很久了,院墙内的枯草长得老高,也没有人打理,只有偶尔左燚会割一些枯草用来晚上在院内生火。 左燚,就是那个一直蒙着面的高大男子,他和程禾都是老头子的徒弟。 我每日除了吃饭睡觉的时间都会去青云寺。 老头子问我是不是学过剑法,我很难回答,因为我不记得我学过,但我确实会使剑。 后来他开始从头叫我用剑,其实也不是他教,基本上就是左燚半张椅子和桌子放在院子里,他坐在椅子上喝着茶,然后一会儿吩咐“程禾,给她演示一遍这个”,一会儿又吩咐“程禾,去把她的手纠正一下,姿势不对”,每次我练剑的时候程禾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看,但从来没有顶撞过老头子。 我不知道老头子叫什么,是什么来路,但是几天下来,我已经能感觉出来,他对我没有恶意,包括程禾和左燚也是。 但是这在我心里形成了更大的疑惑,这些事凑在一起显得太过莫名其妙,毫无缘由的非要教我剑法,难道我真的根骨清奇到如斯地步吗? 不太可能。 这导致我总感觉,在这一切不寻常背后有一个什么巨大的阴谋。 我每次吃饭都是和沈清啸一起,每天我会问三次,时机到没到,什么时候到,得到的都是否定句。 没有,不知道。 我怀疑他在耍我。 凭什么一口咬定我就是流落在外的公主,既然我是公主,又为什么安排一个不知道到底有什么用的左右骁卫给我。 沈清啸总是说,再等等,很快了。 我且等着。 今天晚上我吃过晚饭,沈清啸没有出现,我去他的书房找了找,没找到,问侍卫,侍卫说他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我直接去了青云寺,发现他居然也在。 我一直以为他不知道我每天出去都去哪里的。 我到的时候,他正坐在桌子旁边除了老头子那把椅子的另一把椅子上跟老头子下棋。两个人都 已经裹上了厚厚的狐裘,手里就拿着手炉,想不通大冷的天他们为什么非要在这种露天的场景下才有闲情逸致。 院子的空地上生了火堆,哔哔剥剥的响着, 他见我来了,落下一子,头也不抬道:“李九,你来了。” “嗯。” “剑法学得怎么样了?”他继续一边下棋一边和我说话。 “还可以,差不多了。”我看了看老头子,程禾跟左燚都不在,老头子正低头专心琢磨棋局。 没等沈清啸问出下一句,我先反问:“你认识他们?” “算认识吧,是么老头儿。”他又把问题抛给了老头子。 “嗯……嗯?”老头子陷在棋局里还没出来,眉间皱纹皱得可以夹死一只蚊子。 我叹口气,道:“你来干什么?” 老头子这时候开口了:“有什么话下完这盘棋再说!”口气很是不悦。 我只好闭嘴,沈清啸也噤声了。 我不会下棋,琴棋书画四样,我只会弹琴,还是意外发现的。 百无聊赖,我挪到远处火堆旁练了一遍跟老头子新学的一套剑法。 这剑法其实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每一次出手的角度设计得很巧妙,会是力量使得恰到好处,不浪费一分一毫,但却能达到最佳杀伤力。 也有一个坏处,就是很难练。要练成这套剑法,必须要肯下功夫。 学习剑法的过程基本就是程禾给我示范,老头子动口,他给我纠正。 我只看过程禾练过一遍完整的,当时觉得平淡无奇,如今自己练起来,才发觉确实很难。 本来剑法已经学得差不多了,但我知道以我现在的水平,离能够熟练运用还差很远,更别说到程禾那种地步了。 “唉,丫头,过来吧,你这剑法练得算不错了,程禾那小子学的时候最后几招都记不住,不用太刻苦。”老头子冲我招了招手。 他没问过我名字,就一直叫我丫头,我不觉得反感,甚至有些喜欢这个称呼。 这是第一次有人这么亲昵的叫我。 虽然他不是我的亲人,但是却让我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亲切感觉。 我走过去,问:“谁输了?” 问完我就后悔了。 沈清啸在一边喝茶,脸上表情有不加掩饰的得意,一 看就是赢了。 老头子摆了张臭脸,道:“不会自己看么!” 我:“……我不会下棋。” 老头子脸色变了变,道:“真是……唉,算了,不跟你计较!” “你来干什么?”我又问了一遍。 沈清啸放下茶盏,站起身道:“来告诉你一个秘密。” “宝戟有下落了?”我急切地问道。 沈清啸没答,偏头看了看老头子。 他一只胳膊支着桌子,脑袋放在手上,又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这么快就困了? 不知道他是真睡假睡,我冲老头子道:“醒醒,程禾跟左燚呢?” 老头子惊醒了一般睁开了双眼,下意识叫道:“程禾,左燚!” 蹭!蹭! 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两道人影,落在老头子跟前,正是程禾与左燚。 程禾抱胸颇为不善地瞥了沈清啸一眼,又回过头上前扶起老头子,搀着他往禅房走。左燚依旧蒙着面,看不到表情地跟在后面,左手拿着桌子,右手抓着两把椅子,往回走。 其实老头子并没有老到走不动的地步,他只是很困了,懒得动。 他着实懒得很。 我怕他困得听不到,便喊道:“老头子我先走了,明天再来。” 老头子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模棱两可地应了声,进屋了。 “什么秘密,说吧。” 走出青云寺,我问。 沈清啸笑了笑,似乎很高兴。 ? “我听说老头儿要把他那个小徒弟许给你?”他语气里充满戏谑。 我道:“是啊,导致他从一开始到现在一直看我不顺眼。” 沈清啸唇角的笑意更深。 我看得气不打一处来,道:“再笑我就杀了你。” 他脚步停了下来,却笑得更欢畅了。 简直莫名其妙! 我无可奈何,冷着脸等他笑完。 “沈清啸,皇帝真是我爹吗?”我突然问。 沈清啸立马不笑了,神情还有点严肃。 “为什么这么问?”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不悦。 我随口道:“因为我感觉不到一丁点作为公主应该有的待遇。” 沈清啸很明显的怔了一下,随后他说:“李九,你不是公主,至少现在不是。你可能不会懂,作为大唐的公主,远比作为这江湖中的小小杀手难得多。” 我是不太懂,但我很清楚的听出了他语气里的无奈。 “等你真的成为公主那天,你会怀念现在的。” 他伸出了手,凑近我,又缓缓放下。 “会吗?”我被他忽悠得有点迷糊。 “会的。” “你要说的秘密呢?” “时机到了。” “什么?” “宝戟我已经找到了,不过——”他叹了口气,很无奈的样子,看着我道:“它坏了,已经没办法做定国宝戟了。” “怎么会坏?你在哪里找到的?”我急得一下抓住他的肩膀。 “你先别激动,不会出事的。”他安抚道。 “可是秘密呢,这就是秘密吗,这根本就是一个坏到极点的坏消息!”我松开手气道。 “秘密不是这个,秘密是,那个老头儿,他的身份。” 他的身份? “他……”沈清啸说到一半,突然卡住了。 等了半天等不到下文,我追问道:“他什么?” 看着我焦急的样子,他心满意足笑道:“他其实是个做兵器的高手,我已经托他帮忙重新做一个了。” …… “还……可以这样吗?” 我目瞪口呆的看着他,有点佩服他,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这可是皇上下圣旨要找的东西啊,坏了直接重做一个就可以了吗,那为什么最开始不干脆直接重做一个? 我突然反应过来,生气道:“你别骗我了,宝戟到底是怎么坏的?” 面对我的质问,沈清啸还是很淡定,可我现在偏偏讨厌死了这种该死的淡定! “呵,看来糊弄不过去了。”他笑了一下说。 我伸出剑向他刺去,他闪了一下,躲过去了第一剑,中了第二剑。 归鸿的剑尖没入他的肩膀,鲜血从衣服里渗出来,染红了原本雪白的狐裘。 我收回剑,严肃道:“告诉我真相,再耍我我真的会杀了你。” 他脸上此刻的笑容显得有些苍白,但他还是很费劲地笑着,眉头轻蹙道:“好吧,你先把我 送回门里。” 我走近他,伸手在他的伤口上重重地按了一下,他疼得大叫了一声。 “你先说。” 他抽了口冷气,还是笑:“看来你真的是被我骗怕了。” 我冷不防抽出剑横在他脖子上。 “说!” 说实话,面对沈清啸的时候,我总是有一种无力感,尽管我武功比他高,但是他的不入流手段比谁都高明,譬如下迷药,譬如无时无刻的谎话和笑面虎一样的嘴脸。 而且他忽悠人的方法防不胜防,有时候我感觉自己跟他多说两句话就会掉进他设的陷阱里去。 他到底是什么人,我甚至怀疑他不仅仅只是一个武将而已。 沈清啸偏头艰难地避过了我的剑锋,道:“我发誓我一定会告诉你的,但是现在,我需要止血。” 说完,他很干脆地昏倒在地上了。 ☆、明妃 沈清啸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总是犯欠地笑着的嘴巴闭上了,世界很安静。 突然感觉天气冷得厉害,一股不知名的冷意袭上心头。 沈清啸很重,我将他扶起,走了几步,觉得要是这样走回青虹门应该会走到半夜,干脆先回青云寺去找程禾他们帮忙。 老头子睡下了,看到沈清啸的伤,程禾没说什么,让左燚背着沈清啸,回到青虹门只花了不到半盏茶的时间。 进门时没有惊动骁骑军,使轻功将沈清啸带进了我的卧房——因为我不知道沈清啸的卧室在哪。 沈清啸躺在床上,经过这一路的折腾,他一点要醒来的迹象都没有,眼睛紧紧地闭着,暖黄色的灯光下,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得骇人。 程禾直接把沈清啸的上衣脱了,略微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口,回头对我道:“你给他包扎一下。” “我不会……包扎。” “那就随便包一下,死不了。”说完跟左燚就要走。 “等一下……”我叫住他,“他为什么会突然昏倒?” 程禾面对我一直是冷着一张脸,好像我真的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体虚,加上失血,多吃点肉补补就好了。” “……哦。” 程禾与左燚走了以后,我给沈清啸简单地包扎了一下,因为是伤在肩膀上,要把他的身体翻过来才能包住,我弄出了一身汗,好不容易才包好。 弄完以后,我才出去吩咐人给他做了碗参汤。 我不敢让人看见他受伤,他毕竟是我伤的,我怕再惹点什么不必要的麻烦,现在想想,刚才真的是有点冲动了。 参汤熬好了,可是沈清啸还没醒。 叫醒他吗? 我搬了把椅子放在床边坐下,思躇着到底要不要叫醒他。 我端着碗坐在床边等,等得汤都快凉了,他还是没醒。 困意渐渐袭来,我揉了揉脸,决定叫醒他。 可……怎么叫? “沈清啸,沈清啸?” 没反应。 我捏住了他的鼻子,然后在他张开嘴之前捂住了他的嘴。 …… 他使劲皱了皱眉,醒了。 醒来的沈清啸还是满脸疲惫,看到我的时候似乎有一点吃惊。 “你怎么在……”他说到一半停下来,发现这不是在自己的卧房。 “你昏倒了,喝参汤。”我简短的说了,把碗递给他。 他坐起来,不小心扯到了伤口,面部疼得扭曲了一下。 “……对不起,我不该那么冲动。” 他接过碗,道:“没关系,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我:“……” 真是活该!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他喝了口参汤,道:“这次我要说的是真的了,你仔细听。” 我没好气道:“我每一次都听得很仔细!” “嗯。”他笑了笑,把参汤全部喝掉,继续道,“其实定国宝戟被人偷走是真的,偷走它的人,也确实是你母亲,但是你母亲来到北方之后没能把宝戟一并带来,我怀疑……宝戟当年在长安的时候就已经被人夺走了。” 我皱眉道:“那我母亲为什么还要来这里?” “因为夺走宝戟的人,是她无法以一人之力抵挡的。” 他叹了口气:“你母亲其实是突厥人,当年皇上征战突厥的时候,遇见了你母亲。” “我母亲……是突厥人?”我已经现在震惊里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了。 “是啊,你照镜子的时候,难道没有发现自己眉眼的轮廓比其他人要深一些吗?” …… “你母亲应该是很美的人,而且很聪明。” “你知道当年是怎么回事吗?”我问。 “知道一点,皇上在突厥遇到突袭,一场酣战之后,我军大胜,正要扎营稍作休息时,你母亲闯进了皇上的营帐。” “去刺杀?” 沈清啸摇头笑道:“不,是通风报信。” ? 我挑挑眉示意他继续说。 “你母亲不是突厥的百姓,她的身份在突厥应该是很尊贵的,她知道突厥大军打算暗中先烧掉我军粮草,在趁乱进攻。” “我……父皇就这么相信她了?”“父皇”这两个字我说得有点艰难。 “相信了,因为当时她手里拿着突厥二王子的人头。” 我震惊地瞪大了双眼。 沈清啸注意到了我的表情:“吓了一跳吧,皇上当时应该也很吃惊。” “然后呢? ” “然后皇上赢了,彻底把突厥人打败了,突厥归顺。” “我母亲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是整件事最匪夷所思的地方。 “你母亲是突厥皇宫里的人,宫廷里的纠葛争斗,往往很可怕。” “不懂吗?”见我不言,他停下问我。 “不太……” 他勾起嘴角笑:“那就是不懂了,无妨,我告诉你。” 我瞪了他一眼。 “你母亲是突厥可汗某个不受宠妃子所出的公主,她的母妃被打入冷宫,她看不下去母妃遭罪,于是干脆杀了当时最受宠的二王子,并以此获得皇上的信任。” “她那时一定过得很苦。”我道。 沈清啸点点头:“应当是吧。” “那母亲为什么要偷宝戟?” 沈清啸道:“故事再说下去就有点残忍了。” 我突然感觉有点冷,手指在袖子里缩了缩,然后说:“没关系。” 他道:“你母亲……哦,说到这里,应该叫她明妃了,明妃本是倾心于皇上的,回宫一年后,她生下了你。又过了将近十年,突厥可汗驾崩,大王子为可汗,他派了细作潜到宫内,用明妃的母妃逼她刺杀皇上。她没有答应,再后来,那细作告诉她,她母妃已经被砍断四肢,剜了双眼,喂狼了。她一时承受不住打击,觉得是自己害死了母妃,也没有和皇上说这事,最后决定只身回突厥,去刺杀突厥可汗。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被你觉察到了,那时候你太小了,粘人的很,她没办法,把你和宝戟一同带出了宫,我以为她要叛逃回突厥,于是在你身上下了蛊。但是没想到半途宝戟被劫,她怕你跟着她会被突厥人抓去,便把你丢在了……” “丢在了长安城门外。”我冷冷地接过了下半句。 沈清啸顿住,半晌后伸手碰了碰我的脸,收回手时,手指上有亮晶晶的东西。 他喃喃道:“李九,你哭了。” “她就这样把我丢在了城门外面!”我几乎是嚎啕出声,泪流得更凶。 沈清啸叹道:“她没办法,她也很舍不得你。” 知道她也舍不得我,她受了那样大的苦难和委屈,偏偏我无法替她分担,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承受了另一种苦难。 于是就更觉得委屈了,这样就无法去责怪谁了,因为命运让痛苦同时降临,我们是平等的。 那这一切的苦,都要来怨谁呢? 我起身出门,想到外面,等眼泪干了再进来。在沈清啸面前哭,我总觉得他以后会拿来当做笑柄。 在外头冻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眼泪还在死命地往外流,我吸了吸鼻子,听见屋内沈清啸在叫我。 我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推门进去。 “怎么了。” 他倚在床上,脸色还是很苍白:“我想叫你进来哭,你在外面哭我也听得见的,外面那么冷……” “闭嘴!”我狠狠地说。 “还想听吗,我继续说。” 我烦躁道:“不听了,睡吧。” 我站着,他抬眼从下往上看我,道:“你……睡哪?” 没等我回答,他掀开了被子,边下床边道:“我回去……” “你睡里边,别折腾了。”我皱着眉打断他。 他刚伸出去的一条腿马上收了回去,顺便往里挪了挪。 我伸出手指弹灭了烛火,合衣躺在榻上。 床上只有一条被子,我躺得有点冷,沈清啸很识趣的分过来了一半。 他肩膀上的伤口刚包扎完,上身是□□的,温热的气息隔着薄薄的空气传来,我迷迷糊糊糊的,刚要睡着的时候,他叫了我一声。 “李九。” “嗯。”我胡乱应了声。 “忘忧蛊……是我的错。如果作为大唐的失落公主,在突厥说不定会遭到皇室的虐待……” 我深吸一口气,睡意散去了一半:“不重要了,我要睡觉。” 半晌,我听见他说。 “好。” 这一夜睡得很累,噩梦不断,但醒来时已天光大放。 身上很沉,有什么东西压着我动不了。 我动了动,睁开眼,发现沈清啸的□□着的胳膊在被子里压在我的胸口上,侧躺着一条腿还搭在我的腿上,睡得像头猪。 真没想到他的睡相居然这么差,这个姿势躺着肩膀上的伤不会疼吗?在长安那一晚怎么没有这样? 我毫不客气地一把将他掀了下去,坐了起来。不一会儿,沈清啸揉着眼睛悠悠地醒了。 “醒了?你可以再睡会儿。”我脸色很臭。 “不了,今天带你去见一个人。” “谁?” 沈清啸坐起时咧了咧嘴:“能不能先把我伤口上的布条换了。” 我瞥了眼,布条上已经渗出了血。亏我包了那么厚的一大坨,居然还是渗出来了,怎么流了这么多的血。 “我不太会包。” “但这是你包的吧。” …… “是又如何!”我语气不耐。 “不如何,包得挺好的,麻烦你帮我再包一遍吧。” 我皱着眉把布条拆了,又找来新的给他绑上,过程中一直盯着我看,看得我浑身不自在。 “看什么呢,不许看!” 意料之外,他很听话地闭上眼,道:“我只是在想,如果你没有成为杀手,而是像那些平凡的女孩子一样,被一户人家收养,过无忧无虑的日子,会是个什么样子。” 我手上顿了顿,道:“那有什么好,手无缚鸡之力,只会让人欺负了去。” 他闭着眼弯了弯嘴角,道:“不会,你不会的。” 包扎好了,我在他胸前打了个结,问:“为什么?” “因为你很凶。” 我一拳用力捶在他的肚子上,回道:“你说的真是太对了!” ☆、明妃墓 “你要带我去见谁?” 沈清啸有些费劲的穿着外衣,道:“先不告诉你,去了你就知道了。” “那什么时候去” “先吃饭吧,我觉得我有点虚弱。”沈清啸边穿鞋子边道。 我瞥了一眼,他的脸色确实还是很难看,但是已经不昨夜好很多了,不像那么吓人了。 见我不理他,他又补了句:“吃完饭就去。” 早饭后,沈清啸叫了两名骁骑卫与我们同行,往无垠山顶走。 已经快入冬了,山上本来就冷,沿途的植物都早已经枯萎,越往山上走风越大,从半山腰远远望着山脚,只有偶尔几棵松柏苍翠,剩下的其他景物,皆是灰白一片,在灰蒙蒙的苍穹底下显得毫无生气。 我们走了将近两个时辰,一直到了山顶才停下,半途上沈清啸的伤口又渗出了血,两个骁骑卫轮流背着他。 周围几乎没有什么高大的树木,全部是冰冷坚硬的岩石,北风势头渐猛,吹动着地上干枯的杂草。 我不自觉缩了缩脖子问:“什么人会住在这里?” 沈清啸没回答,径自往前走。 走了大约一百多张,不远处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土丘,看得出,那里的土质不像山上的其他地方那样硬邦邦的,而是柔软的,像翻新后的泥土,前面……竖着一个石碑。 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急忙问:“那是谁的墓。” 沈清啸看着我,许久才道:“那是明妃的墓。” 我呼吸一窒。 脑中有短暂的眩晕,许久才缓过来,往墓碑的方向走。 北风小声呼号着,像什么人在哑着嗓子哭,夹在其中的细小石子粗砺地划过面颊,硬生生的疼。 我跪在墓碑前,怔怔看着墓碑上的题字——明妃阿衣鲁特之墓。 “明妃……阿衣鲁特……”我喃喃念着。 我感到沈清啸站到了我身后,风吹动衣摆,猎猎作响。 “什么时候?”我抖着唇问,一滴眼泪落在地上,碎成无数瓣。 “一年前。” “一年前……一年前?”我激动地站起来抓住沈清啸的领子,道:“一年前我就在青虹门,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解释道:“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你就是李若鸿……” “你胡说 !”我粗暴地打断他:“一年前你已经吧归鸿给了我,我是李若鸿,归鸿说的就是我!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沈清啸无言以对,任我抓着他领子的手慢慢缩紧,慢慢滑落。 我双拳垂在身侧攥紧,控制不住地冲他咆哮,眼中泪水不住翻腾:“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让我见她一面!为什么!” 沈清啸眼中现出悲伤的神色,再没有了平时捉弄我狡猾的样子,眉头轻轻皱着,似是有什么无法化开的无奈藏在里面。 “她是我娘啊!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瞒着我!”我的声音愈发失控。 他突然伸手一般将我揽进怀里,一只手箍着我的肩膀,另一只手按着我的头,按在他的肩膀上。 “李九,你冷静一点!”他吼道。 我被吓了一跳,这是我第一次见他情绪这么失控。 我停止了吼叫,身体却还在不住地颤抖,失神地看着荒芜的山角。 沈清啸的手臂紧了紧,像是想让我停止发抖。 “你哭一会儿吧,不用躲我。”他抚了抚我的头发,轻声道。 我感觉很冷,忍不住缩了缩身体,把头埋在他的肩膀里。 过了好一会儿,我终于控制不住呜咽出声。 “沈清啸……我、我没有娘亲了……我没有娘亲了……怎么办……”我的声音混杂着哭腔变得含混不清。 沈清啸沉默着,一手轻拍我的后背。 天风拂过,吹散了呜咽声,天地间只剩下冷风萧萧的声音,如万物与我一同悲伤。 我道:“沈清啸,我想和我娘单独呆一会儿。” 他放开我,眼神担忧地看了我一会儿,道:“好。” 之后他转身走开,一个转弯,身影消失在一块岩石背后。 我跪在墓碑前,手指轻轻拂过墓碑上的文字,冷冰冰的。 我把脸贴在上面,轻声呢喃。 “娘,我是若鸿。” ……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把我丢下的,我没有怪你。” …… 我扯了扯嘴角:“之前我一直在想,我的父母是什么样子的,我一直以为会是普通的农夫农妇,在院子里种许多的菜,养一些家畜,或者是长安城里的小商贩,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 “……没想到,我的娘亲会是这么厉害的人,居然敢只身闯进父皇的营帐。” …… 我说了许久,回应我的只有越来越冷的风。 “……可是我还没有见过你,沈清啸说,你很美。” 我跪得膝盖疼,慢慢躺在地上,闭上了眼。 ……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声音响起。 “你再不起来会冻死在这里的。”声音很不客气。 我睁开眼,看到了程禾,他正站在我旁边,俊逸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居高临下的看着我,一点要扶我起来的意思都没有。 “与你无关。” 他冷笑嘲道:“明妃娘娘要是知道你就这样冻死在她墓前,一定后悔生下你。” “你!” 我想站起来,却发现身体已经冻得发僵,动不了了。 沈清啸许是听到了声音,从岩石后走了出来,过来扶起我,对程禾道:“你怎么在这里?” 程禾看都不看他,冷冷道:“路过。” “是么,那请自便。”说罢,沈清啸一把将我打横抱起,往山下走。 我隐约觉得不对劲。 沈清啸肩膀不是受伤了吗,怎么上来的时候还要人背,现在居然能抱着我走了? 我侧头看了看,沈清啸的脸色果然又是变得苍白得吓人,嘴唇上都没有血色。 “放我下来。” 他装作没听见。 我挣扎了一下:“放我下来!” 他停住,却没有撒手,表情像是在隐忍什么。 “你……怎么了?”我小心地问。 过了会儿,他将我放下,道:“没什么,我受了伤,可能不能抱你下去了。” 我活动一下腿,道:“没关系,我可以自己走。” “嗯。” 说罢,沈清啸走在了前面。 明明还是那个人,玉带飞扬,身姿倜傥,为什么我却感觉,他的身影里嵌上了一丝无法言说的落寞? 回到青虹门,我受了风寒,被沈清啸逼着卧床休息。 期间,沈清啸每日来送药,我不愿意喝,从我的记忆断点开始,我从来没有喝过这么难喝的东西,苦且涩浓黑汤药顺着喉咙下去之后,整个胃都开 始翻腾,不住想吐。 但是架不住沈清啸软磨硬泡,他一张嘴总能把我气个半死,为了能让他快点离开,我只好每次捏着鼻子把药和干净,还时不时地吐个一两回。 可是他走了以后我又变得很无聊。 那天回来后,他告诉我,老头子其实是母亲的青梅竹马。不过我有点怀疑,明明老头子已经那么老了,老得连坐一会儿都会打瞌睡,母亲才没有那么老。 我把这个想法说给沈清啸,他笑道:“其实老头子是为了救明妃,舍了一半内力,最后气血大损,伤了元气,才会衰老的如此之快。” “母亲受了什么伤吗?” “是,被突厥王雇来的杀手所伤,内力所伤,伤及内脏……” “老头子没把她救回来吗?” “嗯。” 本来就沉闷的气氛变得更闷。 “李九,你要学会释怀,生死有命,你还有别的事要做。” “我知道。”我呆呆地回答。 …… 气氛又变得尴尬。 还是我先开口:“老头子为什么会来这里?” 沈清啸笑了笑:“爱慕明妃吧。” 我:“……” 我心想,母亲一定很漂亮,不然老头子那么肤浅的人才不会喜欢。 “那左焱和程禾呢?” “左焱……就是老头子顺便受的徒弟吧。” “程禾呢?” 沈清啸脸色变了变,良久道:“他可能是明妃提前替你物色好的驸马。” 我随手一个茶杯狠狠朝着他的脸丢过去,他偏了下头,躲了过去,一脸“哎呀,好可惜没砸到”的得意表情。 我:“……” 窗外开始下雪了,这是无垠山今年的第一场雪吧。 柳絮一般的雪花静静的落下,世界没有一丁点儿声音。 有人推门进来,是沈清啸。 我躺下装睡。 “李九,起来喝药。” …… 脚步声,他走近了。 “你不想回长安了?”他问道。 我蹭的坐起来,沈清啸弯着腰站在床边,我的鼻尖差点碰到他的,两个人都怔了一下。 “你站这么近坐什么?”我往 后退了退。 他直起身,抬手摸了摸鼻子,把药碗递给了我。 我皱眉,没接:“我已经好了,现在就可以动身回长安。” 他叹了口气道:“好吧,但是要去跟老头子道个别。” “嗯。” 青云寺。 老头子怀里抱着一盒云子,跟沈清啸一黑一白在棋盘山又开始了一轮厮杀。 “老头子,我要走了。”我道。 “嗯嗯。”他敷衍地点了点头。 就这个反应? 我看向沈清啸,他在专心下棋,根本没有看我。 我走过去用力的拍了一下桌子,震得棋盘上的棋子一跳。 老头子的眼睛盯着棋盘看,棋子落下来之后回到原位,他接着开始对着棋盘研究。 我:“……” 我抬起脚踹了一下桌子,桌子晃了两下,倒了,棋子散落一地。 “你!”老头子登时冲着我吹胡子又瞪眼,骂道:“你这小丫头,这是做什么,我马上就要赢了。” 我抱胸看他:“你跟沈清啸下棋赢过么?” 他捋了捋胡子,皱着两道又长又白的眉毛道:“有什么事快说。” 我道:“我要走了,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老头子瞪大了眼睛,道:“这么快?” 我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刚才跟他说的他果然没听见。 “是,回去……找我的亲人。” 老头子不屑的轻哼了一声:“是去找你那个皇帝老爹吧。” “嗯。” 他叹了口气道:“剑法练得怎么样了?” 我:“……还、还可以。” 他睨了我一眼,道:“让程禾跟着你吧,他会保护你。” “什么?不行。” “有什么不行的?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也就能撂倒他,”老头子指着沈清啸说,“你知道长安有多危险吗?” 我:“……” 沈清啸:“……” ☆、突袭 “你怎么知道长安很危险?”我嘀咕道。 沈清啸进来打圆场:“好了,就让程禾跟着吧,他武功高,你不吃亏。” 可是每天看着他那张恨不得别人是他杀父仇人的脸,我就觉得我很吃亏啊! “今天留下来吃饭吧,你再陪我下两盘。”老头子抓着沈清啸不放。 我一脸郁闷的出去溜达,转悠到厨房,看见正在灶旁生火的程禾。 四目相对,有点尴尬。 我转身欲走,他却叫住了我。 “那天,我说的话有点重。” “……没什么。” 我转回身,看见程禾站起了身,袖子挽起,原本青色的袍子上沾了灰,脸上也沾了些,衬着脸变圆了,倒更像个十六七岁少年该有的新鲜模样。 他没再说什么,又蹲下继续生火。 我走到外面,抓起一把昨天积起来的雪,在手里团成了球,双手冻得通红。 捧着雪球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我上了寺院的围墙,拿着雪球蹲在上面,看见远处一个小黑点飞快的移动着,越来越近。 是左燚。 雪球出手,带着点内力,飞向百丈开外的他。 他很敏捷地躲开了,眨眼瞬间到了我面前,手里提着两只野鸡。 “你们在寺院里吃肉?” “是,还在寺院杀过人。” …… 这是我第二次听见左焱说话,要不是最开始他开过口,我都怀疑他是不是个哑巴。 不过……这话说得一点都不可怕。 他跃下墙头,提着野鸡往寺内走。 我继续蹲在墙头上发呆,直到程禾来找我。 “开饭了。”他站在院子里仰头看着我,脸上没有敌意,却还是面无表情。 我蹲在墙头看着他,突然问:“你多大程禾。” 他似乎没有料到我会问他这个,表情有点难以形容……是在……害羞吗? 于是我道:“只是问个年纪,有什么好害羞的,又不是小姑娘?” 我说完,看见他俊秀而别扭的脸上浮上了很明显的不太自然的红晕,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稚气。 我嘴角抽了抽,道:“你不会真的是姑娘吧?” 他终于受不了,扭头走了。 我跳下去,退蹲得有点麻,差点摔在雪堆里。 又弯腰站着缓了会儿,一抬头,看见了一个一只很大的……鸟? 不,不是鸟。 苍青色的天做的背景下,一只酷似鹰的物体滑来滑去,时远时近,我眯起眼辨别,不一会儿,视野里的“鹰”变多了,大概四五只的样子,不停地在天际盘旋。 我一下子撞开了门,叫道:“沈清啸,我们得快点走。” 屋内桌子上已经摆上了做好的饭菜,他们四个人都坐在桌旁,显然在等我。 我急忙解释道:“我看到了,外面,天上,有人!” 沈清啸似乎一点也不吃惊,问道:“是突厥人?” 他这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脸色一变。 追来了。 “突厥人为什么会来,我母亲已经不在了!” 沈清啸没有回答,看向老头子。 老头子伸手抚了抚银白的胡须,慢悠悠道:“或许,是来找我的。” 程禾登时站了起来。 “坐下!”老头子命令道。 程禾紧紧皱着两条漂亮的眉毛,半晌才不情不愿地坐了下去。 “放心吧,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的,怎么说我也是突厥数一数二的高手。”老头子不紧不慢地说道,给自己到了杯酒。 “那是一年前。”程禾绷着脸道。 老头子瞪了他一眼,道:“先吃饭,他们应该还在观察,不敢轻易出手的。”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些大号“纸鸢”上有人,是突厥人,有可能是来找老头子的,也有可能是来找我的,但不管是那种情况,都是不利的情况。老头子可能有危险,他的身体……为了救母亲应该已经变得十分衰老,不能让程禾离开,他要留下保护老头子。 “老头子,让程禾留下来吧,让他保护你。” 程禾脸上有稍纵即逝的惊讶,而后忍住了没有说话,显然跟我们去长安的事,老头子还没有跟他说。 老头子挥了挥手,道:“用不着他保护,不听话的臭小子,留下来得气死我。” 我瞥了眼程禾,见他没有再想说什么,又去看左燚,他脸上黑色的面巾还没摘,眼神默然。 我又看向沈清啸,他以眼神示意我不要再多说。 我只好忍住,伸手去拿 筷子。 我很不习惯跟这么多人一起吃饭,而且这一顿饭吃得闷闷的,没有人再开口说话,似乎在为离别默哀。 我没有吃饱,嘴里咀嚼着饭菜,味同嚼蜡。老头子却喝了很多,红着脸拉着我叽里咕噜说了一大通突厥语,我听了半天也没听懂,只好问程禾。 “他在说,你要好好保护自己,有机会要去突厥看一看,那里有很美的景色,天很蓝,很美,像女神皇冠上的蓝宝石,水里有很漂亮的白色的鸟……只是他……再也回不去了。” “老头子……叫什么名字?” 程禾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 “他是突厥人,名字很长,又怪,我没记住。” 我:“……” 睡到半夜,我猛然惊醒,从床上坐起来,窗外天空的颜色有些不寻常,隐隐透着红色。 我下床出去,望见南边隐约有火光冲天,团团黑烟缭绕升起,大火映红了天空。 南边……是青云寺! 我脑袋里嗡的一下,唯一的念头是,老头子要出事了,突厥人已经下手了。 怔忡间,沈清啸也已经来到了院子里。 “李九,你不能去。”他脸色很凝重,语气带着不容反驳的意味。 “我要去救他!”我不理,用轻功飞上屋顶。 沈清啸一个转身也急急掠上屋顶,抓住我的胳膊。 他解释道:“突厥这次来的人不少,他们的目的可能不仅仅是老头子,很有可能也已经知道了你的消息,你现在去,正中他们的下怀!” “你别管我。”我努力想挣脱他对手臂的钳制。 “还有程禾和左燚在,他们应该可以保护好老头子,你冷静一点。” “你也说了,这次突厥来的人很多,我不能就这样坐视不管当缩头乌龟,他是差点成了我师父的人,我要去看看。”我坚持要去,沈清啸坚持不松手。 “你知道你自己的姓命有多重要么,等你回了长安之后,你就是大唐的公主,万一你被活捉了去,你知道会是什么下场吗!大唐的颜面又将何在!” 我停止了挣脱,不住喘气。 “那怎么办,就眼睁睁看着他们……”我说不下去了,突厥到底来了多少人我不知道,只觉得这一次如果我没有去,老头子要是出了事,我会后悔一辈子。 “你别 管!” 最终沈清啸没有拦住我,我用力甩脱他的手,使轻功掠向青云寺。 我竭力加快速度,跳上更高处观察。 青云寺已经全部被大火覆盖,滚滚浓烟一阵阵升起,我从树梢跃下,落入一处烟雾较小的地方。 这是厨房,往前向右转过弯进门就是老头子住的禅房。 我猫着腰往前走,再拐角处停了停,后面的院子里听见了人声,叽里咕噜的突厥语完全听不懂。 穿过拱门,院子里的火势旺了起来,高温已经是我眼前的景物扭曲变形,我捂住鼻子,冲了进去,用力破开禅房的门。 禅房内的摆设一如平常,却空无一人。 逃出去了? 前面没有路了,全被大火封住了,我的轻功越不过去。后面突厥人的声音越来越近,我听见他们正往这里来。 得赶快找出口。 还是直接杀出去? 我伏在墙角等了会儿,突厥人没进来,这里的火越烧越大,他们估计不会进来了。 等他们走了我得马上离开。 浓烟呛得我睁不开眼睛,再不出去,烧不死我也会被呛死的,可是突厥人还没有走远。 我猛咳了一阵,一咬牙,冲了出去,几个起跃翻出寺院围墙,身后的突厥人察觉到了动静,很快追了过来。 我没想到他们的人也都会轻功,我没敢往青虹门走,朝山顶急掠。 方才在寺院内被火烧到了小腿,逃出时不觉,此时却已疼得厉害。 我忍着痛,翻身上树,以枯枝掩护,然而此时天寒地冻,树木凋零,没有树叶遮挡,效果甚微,三个突厥人很快追了上来,穿着黑色的衣服,没有蒙面,在树上各占一枝,将我包围在了里面。 我迅速与他们交换了几招,其中一人手中弯刀划开了我的肩膀,我自知不可能以一敌三,迅速躲避,却还是又被划了几刀。没办法了,只能继续跑,现在唯一能靠得住的就是自己的轻功了。 作为杀手,轻功最最重要的保命武器,因为杀手仇家多,总是需要逃命。 我不顾身上伤口,使尽全力向山顶飞,奈何小腿上的伤疼得厉害,我飞了不久腿开始发抖。 山风夹杂着冰雪划过皮肤,锋利得像小刀。 后面有一人追过来了。 不能再走了,我的 力气已经快用尽了。 那就,拼了吧! 我后掠着转身,在未反应过来的时候被人一把紧紧搂住腰身,急速向前冲去。 我的身体还陷在惊讶里僵硬着。 “……程禾?” “嗯。”他专心甩开后面的人,敷衍地应了一声。 冷风从耳朵旁边呼啸着向后退去,牵着我们的衣袂簌簌翻飞。 “老头子没事吧?”我问。 他没回答我,直到尾巴完全甩掉,他减慢了速度,对我道:“没事,我们提前出来了,到了山顶的山洞。” 我惊讶道:“你们早就知道他们今晚动手?” 他又不说话了。 “你很讨厌我?”我忍不住问。 “不。”他只回了一个字。 …… “……我没有讨厌你。”过了会儿他解释道。 …… “真的。” “……我相信你,不然你不会来救我。” “嗯。” “只是我感觉你看我的眼神,总觉得你看我不顺眼。”我犹豫道。 “……” “……” 风还是呼呼地吹。 “对不起。” 我嘴角抽了下,道:“没什么好道歉的,是我误会了。” “嗯。”他道。 慢慢的我们接近山顶,眼看马上就要越过去了,程禾突然旋身往下一跳。 我们落入了一个巨大的山洞里,洞里生了火,老头子躺在铺满干草的石床上已经睡着了。 …… 这老头子,真是够没心没肺的。 ☆、三人同房 左燚帮我把腿上和手臂上的伤稍微包扎了一下,让我先休息一下,沈清啸马上来。 “你通知了沈清啸?” “嗯,在程禾去找你的时候。” …… 他的轻功,这么快? 程禾道:“再过一两个时辰,突厥人找不到你就会离开的。他来了我们就下山,直接去长安。” “你真的要去?老头子怎么办?” “左燚可以保护他。” “老头子是不是身体不太好?” “嗯,容易疲惫,嗜睡。” 我道:“我有点不放心……” …… 离开无垠山已经五天了,我,沈清啸和程禾三个人上路,骁骑卫骑马,我们三人坐马车,一行人连夜赶路。 我肩膀上和胳膊上的刀伤已经结痂了,只是腿上的烧伤还是很疼,直到现在也还猩红一片,露着嫩红的新肉。 那天我的话没说完,就被左燚一下敲在后颈上打昏了,醒来时人已经在马车里。对于这件事的解释,程禾一直缄口不言,我也没有很在意,只是还是很担心老头子。 “你放心,他们找不到那个山洞的,而且那里的地势很好防守。”沈清啸安慰我。 一路上沈清啸抱着本书看,程禾闭目养神,我躺在马车的软榻上睡觉,马车里的三人都不说话,气氛很压抑。 沿路没有遇到偷袭,但是我感觉得到,就在不远处有人一直在跟着我们。 危险无时无刻不在,我知道马车里的每个人看似放松,但其实每个人的神经都在紧绷着,等待着他们出手的第一招。 已近黄昏,冬日的晚上总是来得很早。 “今晚找个客栈休息吧,明天再赶路,我有点撑不住了。”沈清啸说着,疲惫地动了动胳膊。 我没答话,程禾过了好久才道:“好。” 快到幽州了,但现在从马车往外看出去,还是一片荒郊野地,一丝人烟也无。 “天黑之前能找到客栈么。”我问。 “可以。” 沈清啸答道,说完朝车外驾车骁骑军说了些什么,队伍行进的速度加快,赶在天黑之前抵达了幽州城。 沈清啸到客栈要了客房,我、程禾、沈清啸一人一间。 连着赶了五天五夜的路,确 实很累,我活动了下筋骨,感觉哪里都不舒服。 找店小二要了桶热水,我打算洗个澡好好睡一觉。 水来了,木桶上面氤氲着层层水汽,我脱了衣服躺进木桶,长长舒了一口气。 不知道今天晚上会不会出事,今晚睡觉要警惕一点,不能睡死。 我靠在木桶边缘,缓缓闭上了眼睛。 …… 有脚步声,我唰地站起,拿了一旁准备好的干净衣服裹上。 外面脚步声停了,有人影出现在门外。 “李九?” 是沈清啸的声音。 我迅速穿好衣服,开门。 “有事?”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怀里抱了一床被子和一个枕头。 他一本正经道:“突厥人晚上可能会动手,我来保护你。” 我一脸嫌弃道:“你的武功还不如我。” 他有点为难,皱眉想了想,忽而抬起头笑了,冲我身后努了努嘴道:“他可以保护你,顺便保护我。” 我转身看,程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到了床上,半张脸隐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我刚洗完澡的木桶里水还未凉,兀自冒着热气,烛光中平添了些暧昧。 他什么时候来的,怎么进来的,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你……”我抖着手指着他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他冷冷瞥了我一眼,没回答。 我又问:“你来做什么?” 他不着痕迹地瞪了沈清啸一眼道:“保护你。” “不用!”我抗议道。 没人回答我,也没人反驳我,沈清啸绕过我到床上铺被子,程禾坐在椅子上不知道在等什么,我站在门口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的抗议在长久的沉默里就这么消沉了。 然后……程禾在沈清啸铺完床之后很自觉地躺了上去。 沈清啸看我:“你……要不要睡?” 说完他也躺了上去。 …… “我睡哪?还有位置么?”我面无表情地问。 程禾很自觉地往里挪了挪,沈清啸也配合着往里挪了挪。 …… 沈清啸又往里挤了挤身子,眨眼示意我过去。 “应该 可以睡下,你过来试试。” 做了五天的马车,我是实在不想再凑合了,而且也觉得一个人一间房可能会很危险,于是我熄了灯躺上去试了试。 真的可以啊,我很顺利的躺在了床上,只是肩膀贴着沈清啸的,也没有半个身子悬在床外面。 …… 差不多半盏茶的时间之后,我终于忍不住了。 这床怎么这么小!我躺在上面完全不能动啊,身体绷直得跟僵尸似的! 我又下床,跑到椅子上打瞌睡。 窗外北风呼号,大雪飘洒,掩盖住了很多东西,声音……还有杀机。 这一夜我睡得还不错,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床上了,程禾不知所踪,剩下沈清啸躺在我边上睡得向一头猪。 我本来想叫醒他的,但是下一刻程禾打开了房门,手里端着早饭。 我决定不叫他起来了,先吃饭再说。 我用清水洗了把脸,在桌旁坐下。 正好,程禾只拿了两双筷子,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 “昨天晚上……是你把我、呃……弄到床上去的?”在程禾拿起筷子之后,我问。 “是抱。”他面无表情地纠正我。 “哦。” 这是怎么了,怎么感觉脸有点发热? “昨天晚上有两个突厥人进了客栈。”我正喝着小米粥的时候,他冷不丁道。 “什么?” 我突然提高了声音,惊醒了还在做梦的沈清啸。 他从床上坐起来,冲我打招呼。 “鸿儿。”他笑着吐出一个我从来没听过的称呼。 程禾的表情变了变,我也怔了好一会儿。 “你做梦还没醒吗?”我边啃馒头边道。 沈清啸坐在床上愣了一下,很快笑出了声。 他道:“你害羞了啊,鸿儿。” 坐在我对面背对着他的程禾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而后一言不发的走出去了,馒头还剩下大半个。 这是怎么了?我用眼神询问沈清啸。 他装作看不见,也往外走。 “你去哪?”我叫住他。 他头也不回道:“茅厕。” 我郁闷地继续啃馒头。 我一个人把早饭 吃完了那两个人还是没回来,我下楼去找。 在楼梯拐角处,我突然听见“咚”的一声响,我歪过头探了探。 咦? 壁……壁咚?(此处是作者恶搞,无意者请忽略……) 楼梯拐角后面的阴影里,沈清啸靠墙站着,程禾站在他面前双手撑着他后面的墙壁,冲着沈清啸小声说着什么,程禾的表情看不见,而沈清啸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地气定神闲。 我悄无声息地退回了楼上。 什么事要瞒着我,而且看样子这两个人很不对付啊,从一开始就是,程禾是看我不顺眼,后来又看沈清啸不顺眼,沈清啸呢,对谁都是笑眯眯的,但是心里在想什么没人知道。 真烦人,又要猜来猜去的了。 沈清啸去街上买糕点了,说留着路上吃,我和程禾在马车里等。 我犹豫了好久才开口:“我在楼梯上看见你和沈清啸了……你们在说什么。” 他一直闭着眼,现在睁开了眼,道:“昨晚有两个突厥人进了客栈,我把它们杀了,埋在后院的雪堆里,沈清啸告诉我以后不要轻易杀人。” 杀了?我竟然一点也没察觉到。 “为什么,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我。”我问道。 “我也是这么说的。” “他怎么说?” 他烦躁地皱了皱眉头,本来靠在车厢上的身体坐直了,他看着我的眼睛很认真地说:“你别去长安了,跟我走,去别的地方。” “为什么,去哪?”我脱口问。 “不知道,总之不去长安,哪里都行,去没有突厥人追杀的地方。”他认真道。 “为什么会突然这样说?他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我正追问,沈清啸回来了,手里提着个很精致的木制食盒。 “要不要尝尝,新出炉的,很甜。”他笑着问。 我被打断了询问的对话,不耐烦地抢过食盒对着各式各样的精致点心端详。 程禾出去了,把驾车的骁骑卫赶了下去,自己驾车。 “你到底跟程禾说了什么?” 他从我手里的食盒捻了一块糕点,塞在嘴里咬了口。 “没什么,只是告诉他不要轻易惊动那些突厥人,如果他们不知道你的身份,杀了他们的人会让他们更加确定我们要保护的人身 份很重要,那样你就会更加危险。” 可是程禾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呢,为什么不让我去长安呢? “我到长安之后,会面对什么吗?”我也拿了一块糕点放在嘴里嚼。 很好吃,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点心,一直以来食物只为果腹,最多花钱去最贵的客栈酒肆包一桌昂贵的饭菜,却从未这么认真的品尝过一块点心。 沈清啸听见我这句话停止了咀嚼。 半晌他将口中食物咽下,才道:“你现在不要想这些,你会平安到达长安,见到皇上。” “会有危险吗?”我问。 他笑笑摸了摸我的头发,眼中有水波在荡漾,似是怜悯,又似是难过,我看不懂。 我掀开马车窗帘,窗外的景物飞驰着后退,三十名骁骑卫策马紧紧跟在马车后面。 岁暮天寒,道路艰险,前途未知。 ☆、丐帮 快马加鞭走了将近一个月,我们在一个天寒地冻的清晨抵达了汴州。 这一个月的时间白天都是程禾在赶车,晚上才回到车厢内,偶尔路上找到客栈歇脚,我们三个人也还是睡在同一间房。 马车在一家名叫金鼎的客栈门前停下,我刚下马车,远处突然横着飞来一个人,到眼前还没看清楚,就被旁边的程禾一脚踹了出去。 那人穿了一身破烂的衣服,头发乱糟糟的,身上邋遢脏乱不堪入目,此刻正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 沈清啸打着哈欠从车上下来,见到那人之后眼睛一亮。 他走上前去,对着地上依旧不肯起来的人道:“请问阁下,可是丐帮五长老?” 那人方才还卖力地拧着眉毛打着滚儿,听到这话后立马停了下来,吊儿郎当地坐在地上问:“你怎么知道,你是谁?” 我这才看清了那人的长相,本来还算看得过去的五官被脸上的污泥和头发遮掩住了,显得痞气不羁,而且听声音,也青涩得很。 沈清啸笑着回答:“在下沈清啸,十六卫骁骑军中郎将。” 那人皱了皱眉,站起来往后退了退道:“什么什么中郎将?我不知道啊,你想干嘛?” 沈清啸正待说些什么,不知从哪里飞来了几个闪着银光的东西,直直射向他,是暗器! 我脚步堪堪挪动,身旁一道影子闪过,三两下把那几枚银针挡了回去。 我又尴尬的把脚挪了回去,小声道:“程少侠好身手。” 程禾听了我这话,突然转过头冲我笑了一下,我霎时如同被雷劈了一般定在原地…… 他居然笑了,还是对着我! 那边沈清啸停止了询问,看着银针飞来的方向。不远处的一个馄钝摊后面走出来一个人,他的眼神冷漠无情,混身散发着浓烈的杀机,那是我最熟悉的气息。 来者不善,这是杀手的气息。 他是北海。 程禾伸手护住我,我挡了开。 “好久不见。”我道。 他没有回答,眼神动了动,转头追向想要逃跑的“五长老”。 沈清啸道:“拦住他们!” 话音未落,程禾一下子窜了出去,上去与北海缠斗在一起。 我拔剑横在“五长老”的脖子上,让他动弹不得。 “程 禾小心他的暗器!”我道。 程禾本来已占上风,听到我的吼声之后,一个侧身避过腰间银亮的针,再反手一刺,笔直的剑身已经指向北海的喉咙。 “杀手?”程禾问他。 “是。”北海回答得很简短,他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 “你认识他?”程禾又偏头问我。 “他教过我用暗器。”我老老实实回答。 我很明显的看见北海刚毅坚硬的脸上闪过一丝蔑视,而后视线转开看向另一边。 沈清啸走过来看了看北海,又看了看我。 我有点不自然的说道:“我学得……不太好。” 沈清啸瞬间一脸高深莫测,问北海:“买他命的人花了多少钱?” 北海眼睛里的情绪终于有了波动。 他嘴唇动了动,道:“五百两。” 沈清啸笑道:“我出六百两。” 北海轻蔑地看着他,冷冷地吐出剩下的两个字:“黄金。” ……沈清啸脸色变了变,而后对程禾说:“不用克制了,杀了他吧。” “等等!”眼看程禾真的要动手,我急忙道。 “什么人花这么大价钱买他的命?”我问。 那“五长老”也出声了:“对啊,我的命什么时候这么值钱了?” 他缄口不言。 这是杀手最基本的职业道德,不管成与不成,都不会轻易透露买主的身份,否则,一是尾款没了,二是很有可能因此遭到追杀。 况且这么大手笔的买主,一定不是什么好惹的主儿。 沈清啸突然感叹了句:“现如今杀手这个职业很吃香啊!” 我心道:这青虹门门主当得真窝囊。 “把他们先押进客栈再说。”沈清啸吩咐道。 程禾很潇洒的收回了剑,冷冷道:“我不是你的手下!” 北海失去了喉间的威胁,转身飞上屋檐,骁骑卫要拦已是拦不住,让他逃了。 沈清啸很淡定地看着北海从屋檐几个飞跃消失,转头眨眨眼对我道:“把五长老押进来。” …… 我突然也很想像程禾那么做是怎么回事? 最后我还是以剑抵着五长老的喉咙把他带进了客栈。 客栈某上房内,我 ,沈清啸,程禾坐在床上,五长老双手被我用绳子缚住坐在椅子上。 沈清啸道:“五长老,不知道方不方便将武林大会之后的事告知沈某。” 尽管我们已经把五长老给绑了,但是沈清啸说话的语气还是很客气。 “武林大会之后?出什么事了?”就算我不知道武林大会之后是否出了什么事,但是五长老夸张的表情一看就是在装傻。 沈清啸收了笑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恢复了笑脸:“呵呵,没什么。” 我用胳膊肘碰了碰程禾,小声道:“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程禾转过头来看我,很茫然地摇了摇头。 沈清啸继续忽悠道:“五长老可否听说过朝廷打算招安江湖侠士的事?” 五长老愣了一下,随后道:“哦、哦哦,是、是啊,听说了。” “那么——”沈清啸眯起的眸子里闪过一道精光,“丐帮可有招安的意愿呢?” “这……这、我……”五长老踌躇了起来。 “长老是否要与丐帮帮众商量?” “呃,是、是的!”五长老用力点头。 “好,那就请五长老回去好好该泵较重商量一下,明日我将带兵去收编。”沈清啸笑眯眯道。 五长老立刻坐不住了,开始不安地扭动屁股。 “沈、沈大人,这……我做不了主啊?” “我不是让你回去商量了吗?” 五长老一咬牙,说了实话:“其、其实,丐帮已经在武林大会之后被瓦解了,兄弟们死的死逃的逃,我已经找不到他们了,我现在也只是顶着丐帮五长老的名头,乞讨的时候会方便些。”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有深深的失落,眼睛里不知何时已经蓄满了泪水。 “武林大会本来是要选出一个武林盟主的,可是没想到那日,各路江湖豪杰已经聚到了洛阳,却被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大批黑衣人给包围住了。我们这些人,虽是江湖草莽,但不比那些小门小派,最看不惯这种下流的手段了,于是帮主一挥打狗棒,众帮众就上去和他们打了起来,可他们手里拿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一下子就能发出三支箭来,我们的兄弟死的死伤的伤……” 我疑惑道:“武林大会上那么多江湖豪杰,怎会不敌?” “后来我们发现,我们的吃食里早被人下了药,内里全都使 不出来,光靠拳脚根本对付不过他们手里的……那玩意儿!”五长老狠狠地咬牙道。 沈清啸蹙眉片刻,道:“你看清楚了?他们手里拿的可是连弩?” “连弩是什么?”程禾突然问。 五长老突然激动起来:“对对对,帮主当时说来着,就叫这个名字,连、连弩。” “应该是突厥人。”沈清啸道。 他解释道:“连弩是□□的一种,突厥人发明的一种远射程武器,扣动板机后,就能把箭连续不断地射向敌人。” 程禾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看来突厥人真的已经按捺不住了。”沈清啸沉声道,“五长老可还知道其他的丐帮帮众藏身所在?” “你要……怎么样?”五长老眼神里有些许恐惧。 “五长老莫怕,沈某为朝廷办事,为的的却是大唐的百姓能不受外族侵扰,现今突厥人表面归顺,实则野心勃勃,背地里潜入我大唐疆域,为他日进攻我大唐江山做了许多准备。我已经着手调查这件事很多年,不知五长老是否愿意助沈某一臂之力,将突厥人赶出大唐?”沈清啸说着,掏出了怀里的一张令牌。 五长老看到令牌微微怔了怔,随后反应过来,当即两只被绑住的手一敲桌子,道:“一定,刘某定当竭力助你,赶走那突厥人!” 沈清啸过去替他解了绑。 “实话说,近几年确实总能看见一些深眼窝高鼻梁绿眼睛的人走在街上,本来也没什么可注意的,但是出了这事之后,不瞒你说,兄弟我看见都只敢绕着走,窝囊啊!”五长老捶胸叹道,本来不大的年纪,这么一说倒显得有些老气横秋。 沈清啸拱手道:“还未知五长老大名。” “嘿嘿,什么大名不大名的,我叫刘真。” 他也学着沈清啸的样子拱了拱手,但是怎么看这姿势怎么别扭。 沈清啸指了指我,道:“这位,是李九,”又指了指程禾,道,“程禾。” “程兄,李兄。”刘真道,两手往前拱了拱。 我躬身回以一礼,程禾很敷衍的抱了下拳。 “好,刘兄不如先洗漱一下,吃过饭,我们再细谈。”沈清啸道。 “好!”刘真一巴掌拍在了沈清啸的肩膀上,爽朗一笑。 “刘兄这边请。” 沈清啸去另一个房间招待他的 “刘兄”了。 我坐在刘真刚刚坐过的椅子,细细回想。 他说近几年中原来了很多突厥人,没记错的话,我上一单被沈清啸搅黄的生意,我的雇主就是个突厥人。 这两者会有关系么? 他叫我杀赵南、柳轩、还有沈清啸。 赵南。 柳轩。 沈清啸。 我隐隐感到了什么,再多一点信息我就能把这些已知的点连在一起了…… 我把头轻轻靠在椅背上。 程禾过来拉我。 “怎么了?”我道。 “别坐那椅子。” “什么?” “有毒。”他轻声道。 我一下子跳了起来。 “怎么……什么时候下的毒?”我惊道。 “那个人,身上带的。”他冷静道。 “是……什么毒?”我抖着嘴唇道。 作者有话要说:ps:那啥,连弩本来是诸葛亮发明的,这里面我把连弩发明安在突厥人身上了,大家不要喷我啊,剧情需要,剧情需要。 搜狗百科:连弩又称诸葛弩,相传为诸葛亮所制,是一种古代的远射武器,可连续发射□□。共分两种,一种是扣动板机后,就能把箭连续不断射向敌人的连发式;另一种是能同时发射多支箭的多发式。但由于连弩用箭没有箭羽,使铁箭在远距离飞行时会失去平衡而翻滚,且木制箭杆的制作要求精度高,人工制作难度大,不易大量制造使用。明朝以后,由于火器迅速发展,弩便不再受重视。 ☆、山有木兮 “是……什么毒?”我抖着嘴唇道。 “不知道。” “那你是怎么知道上面有毒的?” “直觉。” ……事实证明程禾的直觉很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之后,我就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沈清啸压着我躺在床上不让我起来,我说不出话,不停地用手比划他也看不懂,只好放弃,摊在床上。 “李九,你怎么了,你怎么不动了?”他俯视着我焦急道。 我没力气了…… 片刻后程禾进来,道:“刘真也一样,没什么大碍,只是不能说话。”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确实是这样! 身体哪里都好好的,只有舌头不能控制,想要说话的时候它就在嘴里一动不动,导致发出来的声音就只是“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我道。 “你说什么?”程禾问。 “她说你整天板着张脸吓到她了。”沈清啸自顾自替我翻译。 程禾的脸色不自觉变得有点冷,但马上意识到了,缓了缓脸色,不自然道:“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习惯了。” 我瞪了他一眼,我明明不是那个意思! “啊啊啊啊啊啊?”我换了个声调。 程禾皱眉,显然并没有听懂。 “她说你有空应该帮她复习一下剑法了,对了,那套剑法叫什么名字?”沈清啸又道。 “不知道,可以叫它偷懒剑法。” 为什么,我努力做出满脸疑问的样子。 沈清啸也问道:“为什么?” “因为那剑法使用的的时候能用最小的力道达到最大的效果。” 可是很难练…… “啊啊啊啊。”我继续哼哼。 “这是什么毒,有解药吗?”沈清啸问。 这次翻译对了。 “不知道,应该不会持续太久,不用担心。” “啊啊啊啊啊?” “你怎么还懂毒?”沈清啸问。 嗯嗯,对,我是想这么问。 程禾瞥了我一眼,道:“明妃娘娘生前教了我一些,我后来又自己研究了一点。” 母亲还会用毒? 沈清啸没有再继续问下去,终 于从我的肚子上起来了,压死我了。 我也坐了起来,“啊啊啊啊?” 程禾一脸疑问的看我。 我扯着沈清啸的袖子,又指了指程禾,让他给我翻译。 “怎么了?”沈清啸问我。 程禾一本正经道:“她说你可以出去了。” 我:“……” 这两个人怎么回事啊! 隔壁的刘真睡了一觉就好了,话也说得利索了,可是我还是没好,连着三天都在“啊啊啊”中度过…… “为什么你中的毒会比刘真还深?”程禾不解的问。 我摇摇头,天知道为什么。 刘真道:“这毒应该不是北海下的,他追杀我多日,只用暗器,从来没有对我下过毒。” 这我知道,因为他很讨厌姜深。 我们已经在汴州逗留了三日,期间沈清啸已经让刘真纠集了丐帮的剩余教众等在汴州城外,开始了秘密的训练。 我很想问问他们怎么训练的,但是因为我说不好话,这三天里我能不开口尽量不开口。 “刘兄,你在汴州好生休养,我们回长安之后会派军队来接应你。”沈清啸跟刘真告别,我们又要上路了。 “好,沈兄一路保重!” “保重!”两人抱了抱拳,沈清啸上了车。 程禾在沈清啸上车之后发出了一声明显的冷哼,之后就冷着一张脸一直缩在车厢的一角。 我无聊地翻了翻沈清啸的书,看不懂…… 不能说话真烦人啊…… 沈清啸集结了丐帮的人,那么接下来应该是武林其他各派了吧,他难道是想通过江湖势力赶走突厥人?可是江湖中人一向无拘无束洒脱恣意,朝廷应该很难收编。 他到底是什么身份?一个中郎将能有这么大的权利么? 我闭上眼头靠在车厢上,许久没梦到过的场景又出现了,梦里我隐约觉出来,那是长安。 草长莺飞的三月里,漫天的柳絮飘着,洁白轻盈,像被灌注了生命的精灵,飞舞在白色的天空下,到处都是温暖的气息。新长出的绿草已经很高了,旁边开出一簇簇不知名的小花。 我坐在草丛里生气。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生气,只知道那个小女孩是我,她脸上的表情是在生气的,嘟起的嘴又红又嫩。 “喂,你还回不回去了,吃完午饭我可以带你去骑马。”草丛的另一边,一个比我大了不少的少年冲我喊道。 “哼,不回去!”小女孩还在赌气。 “那——那匹小红马就归我喽!”少年笑着跑了。 我马上站了起来追了上去,一边追一边道:“不行,小红马是我的!” “你不是不回去吗?”少年停下来,任小女孩抓住他。 “谁叫你在我的桌子上面乱写,夫子都骂我了!”说着小女孩又撅起了嘴。 少年弯下腰摸了摸小女孩的头,问道:“那你知道我写的是什么意思吗?” 小女孩想了想:“山有木兮木有枝……嗯,是说山上有木头,木头上长出了……蘑菇?” 少年哈哈大笑,道:“你这解释真有意思。” “那夫子为什么要因为这句话罚我?” “嗯,因为夫子没人爱。”少年吊儿郎当的说。 “是吗,夫子好像是一直一个人的。”小女孩道。 “对啊,我们呢,就一直在一起,等到山上的木头都长出……蘑!菇!哈哈哈……”少年又笑了起来。 那个少年是谁? 我听得见它的声音,但看不清他的脸,当时的意气风发,恣意而为,真好…… …… 少年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很熟练的样子,他道:“等你长大了,等我当了大将军打胜仗回来,我就娶你。” 小女孩霎时笑了,眼睛从亮晶晶的变成弯弯的:“好!不过你不能再欺负我了,不可以抢我的蛐蛐儿,不能跟我争桂花糕,也不能笑我爱哭!” “那不行!”少年道。 “为什么呀?”小女孩撅着嘴问。 “因为只有欺负你的时候才好玩啊。” …… 梦境如记忆辽远不知出处,不知道哪里来的纷乱,竟然就激起了心湖的涟漪,久久不息。 多好的年纪,说着稚嫩而蒙昧的话,许着无需兑现的诺,还可以毫无愧疚地忘记。 一觉醒来,已快到晌午了,我下马车。 沈清啸从书里抬起头道:“你去哪里?” “我想去骑一会儿马,这车里太憋闷了……咦,我能说话了?”我激动了一小下,找了个骁骑卫的马翻身骑了上去。 不久程禾与沈清啸都下来了。 我道:“你们……” 程禾道:“出来透气。” “嗯,我也是。”沈清啸笑道,说完翻身上了一匹马。 程禾鄙视的看了沈清啸一眼,骑马往前去了。 “沈清啸,红色的马是比较名贵的品种吗?”我问他。 他笑着回答:“再贵陛下也是买得起的。” “那……山有木兮、木有枝……是什么意思?” “山有木……”他的表情凝住了一刹,“你想起了什么?” “没有,我只是梦到……”梦到有一个少年,说他要娶我,一起等满山的木头长满蘑菇。 “那个‘枝’不是蘑菇的意思吗?”我问。 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从来没见他这么开心过。 “你怎么会记得这个?”他笑得停不下来。 前面的程禾回头看了我们一眼,又马上回过头去。 那不是梦,是真的? 记得?他说记得? 那个少年,是他? 我被这个结论震惊到了,他……为什么会那么说? 春日里温润柔和的阳光下,他眯着眼睛对我讲话,嘴角的笑容是那么的肆意灿烂,他说—— “等你长大了,等我当了大将军打胜仗回来,我就娶你。” 我回答:好。 我们一直在一起,等满山的木头都长满了蘑菇。 …… 太遥远了,经过了那么多年的时光辗转,穿过我转过头看他。 他还记得么? 小心地撇开心头的不安,我问他:“沈清啸,你爹是不是也是武将?” “对啊,不过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就战死沙场了。”沈清啸用回忆的口吻说着,很平静。 “你想当将军吗?”我问他。 “以前想,但现在不想了。” “为什么?” 他的表情失落了起来,嘴角却在笑:“因为我希望可以不通过战争而平定内外敌乱。” “是吗,”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附和,“这个抱负很伟大啊。” “你呢,最想做什么?”他发过来问我。 “不知道,我……又 梦到了长安。”我道。 “别担心,马上就到了。”他说着,手心放在我头顶轻轻揉了揉,动作同样熟稔亲近。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我知道这片文现在可能至多只有一个人在看,但还是想说一句,明天有事出门,不能更,sorry~ 感谢支持!^_^ ☆、雪夜 我们马不停蹄的又走了十几日,歇脚的次数越来越少,沈清啸偶尔会在马车上写一些东西,到了镇上,就把信交到驿站。 虽然我们是在一直往南走,但是我们的脚步总赶不上寒冬凛冽而至的步伐。天气越来越冷,程禾还会每天出去透一透气,我基本上不会出马车,而沈清啸下车的次数更少。 外面太冷了,又下了雪,路旁的有薄薄的积雪,银白银白的,借着月华闪着亮光。 沈清啸又在写着什么,马车颠簸,他的身子也跟着马车轻晃,车内灯火将他披着厚厚的狐裘的身影映得高大。 我伸头看了看,他又在写信,他的字颇为潦草,不知是本来就如此还是车上的摇晃让他握不住笔。 我道:“沈清啸,你这字写的得真丑。” 他笑了笑,道:“少时顽皮,不喜练字,现在已经好很多了,以前我的字更难看。” 竟然真的是他的字本来就这么难看。 “你在……写信给谁?” 不能怪我问得直白,实在是因为他的字我真的看不懂。 他头也没抬,道:“给尉迟将军。” 尉迟将军?尉迟恭? 他写完最后几笔,将信折好,塞进信封里,道:“我已经给江湖中各大门派的掌门人都送了信,中原江湖势力会联合起来,共对突厥。” “你怎么做到的,就凭一封信,他们会相信你吗?”我有点担忧。 沈清啸刚要答我,马车车厢突然猛地一晃,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用力撞了一下,案上的灯被晃倒了,烛火立时熄灭,车厢内霎时一片漆黑。 程禾反应最快,已经冲了出去。 车厢里很黑,几乎目不能视物,只听到沈清啸一声闷哼,我马上问:“沈清啸,你没事吧?” “没事。”他答道。 他这样说,我的鼻尖却问到了一丝血腥气。 “你受伤了?”我惊道。 “伤的是不要紧的地方,不碍事。” 我摸过去,掀开挡在车厢前面的帘子,月光漏进来,就听到程禾大喝一声,道:“快出来,跑!” 我回头去拽沈清啸,他把信塞进袖子,马上下车来,我这才看清敌我局势。 对方大概有十几个人,全都身着黑衣,带着蒙面,且个个身材高大魁梧,身法很独特,不像中原武功 的套路。三十名骁骑卫和程禾与他们缠斗着,看起来并不难对付。 程禾为什么要让我们走? 我还没有思索出结果,沈清啸一拉我的胳膊,往西奔去。 跑了没多久,我还没有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身后突然“轰”的一声,我情急间回头一看,原本一片漆黑的荒郊野地轰然火起,火光一下子冲向天际! 而此时我和沈清啸已经跑出了几十丈的距离。 “停下,停下!”我冲沈清啸咆哮。 他也已经气喘不已,松开了一直抓着我的手。 我丢下沈清啸,转身往回跑,程禾还在那里! 火光里已经没有打斗的身影了,我感受到了周身笼罩住的杀机。 沈清啸没有跟过来,也没有拦我,程禾……程禾呢! 刚才发生爆炸的地方还燃着火焰,火舌如热浪席卷了原本冰冷无比的空气。不远处有十几名骁骑卫依旧在和那些刺客纠缠着。 “程禾!程禾!你在哪?”我大声地喊,我知道这样只会让那些刺客更好地辨认我的位置,这个办法实在是蠢的可以,但是我找不到他,我怕他已经死了,尸首就在不远处的火堆里燃烧着。 不会的,他不会就这么轻易死掉,他那么厉害。 我能感觉到的杀气越来越近…… 最近的……那一个! 东面! 一个身影猛地窜出来,手中长刀闪着寒光向我劈来,我旋身躲开,很快第二刀又来,而且马上,藏在夜色中的其他刺客也纷纷露面。 我苦苦相抗,本来我以为这些人的武功都不如何,纵使寡不敌众,也能支撑一会儿,但是没想到这些人不仅身形高大,力气也不小,身法动作都极快,我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现在我已经快撑不住了,怎么办?对了!我腰里……还有迷药! 正伸手想去掏时,耳畔倏然传来破风声,一个人影从空中冲了过来,当我的腰被有力地搂住的时候,我知道,我又被程禾救了一次。 我呼吸平了平,刚要开口…… “李九你是不是有病!”他吼道,一下把我甩在地上。 周身能感觉到的杀气已经全然退去,应给是都甩掉了。 我摔得肋骨疼,躺在地上半晌才站起来。 “我只是……担心你,我怕你……死了。”我兀自弓着腰捂 着肋骨道。 程禾似乎气得不轻,背对着月光就这么站着看我。 “这种感觉真不好。”我苦笑道。 “什么感觉?”他的语气还是有些僵硬。 “被你这么教训的感觉啊……你比我小吧?”我道。 “你还有空管这个?”他又急了。 “你一定比我小,这么沉不住气。”我直起了腰,道:“走吧,去找沈清啸。” “你沉得住气!知不知道如果我再晚一点,你就会死的!”他这句话是喊出来的,我有点不解,他到底为什么这么生气。 “我不是怕你死了吗!我去找你有错吗!难道我就应该眼睁睁看着你死吗!”喊完这一通,我的胸膛起伏不止。 我又不是故意的,他干嘛这么抓着不放! 他闭嘴了,脸色还是铁青的。 远处又有火光隐现,是火把! “快,找地方躲!” 程禾推了我一把,然后察觉四下虽都是山石,但那些人武功比我高,都可以察觉我的气息,不管躲在哪都很快会被找到的,索性就拖着我的手开始跑。 此时天晴,无风,月明,前面就一条路,且地上有积雪,往哪里走都是一目了然的。 怎么办? “跳河!”程禾道。 我往四周看了眼,果然一把脱了外袍,要来脱我的。 我没有阻止他,因为我觉得这可能也是目前唯一的办法了,但是……有一件事我必须说…… “程禾……我不会泅水啊。”我不安地说道。 月光下他皱了皱好看秀气眉,继而道:“憋气,用力憋气。” 然后他一只手臂搂住我的肩膀,屏息跳下了冰冷的河水。 河水冰冷刺骨,每一寸皮肤都在颤抖,我下意识要往上,被程禾死死地按住了,我吐出一串泡泡,被他拉着往河水下游游去。 不行,我快没气了…… 我捏了捏程禾的胳膊,又指了指水面,示意他我要上去吸气,他摇摇头拉住我,头凑了过来。 我与他对着眼睛,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蓦然,唇上一热。 他竟就这么在水里给我渡了一口气过来! 还没来得及回神,他又展臂划水向前。 游了大概半 盏茶的时间,期间他也上去吸过气,但是都是一探头就马上下来,然后托我上去吸气,再继续往前游。 终于停下了,他浮出水面,伸手把我从水里捞出来,两个人冻得一身僵硬地往岸上爬。 程禾还好,在水里也一直动着,现在虽然冷,但身体关节现在应该还算灵活,但是我在水里一直像个死人一样被他拖着,现在上岸了,身体的各个关节就像被黏住了一样,动一下费劲得要命。 衣服湿嗒嗒的贴在身上,我打了个激灵,转过头看程禾。 “现、现在……去哪?”我一边抖一边问,然后用力甩了甩头,头有点重…… 程禾也是一身水地站着,他叹了口气道:“不知道,先往前走走吧。” “嗯。”我胡乱应了声,跟在他后面慢吞吞地走。 月光浅浅照着我们走过的雪地,冷风拂过,我鼻翼微动,似乎有什么香味袅袅缠绕,很香,我被这香气弄得头昏脑涨,但又好像很舒服,很想就此睡去。 “李九!”程禾突然叫了我一声,“屏息!” 来不及了…… 我倒下去的时候这么想,没来得及说出来。 怎么回事?脑袋好疼,像被风吹裂了一样,四分五裂地疼,又很冷…… 我缩了缩身子,感觉脑袋正枕在什么东西上,软软的,温热的。 “李九?” “……嗯。”我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入眼的是程禾白净的下巴。 天已经亮了。 我坐了起来,发现自己刚才枕着的是程禾的大腿,我的外衣,还有他的外衣都已经烤干了盖在我身上。 转了转脑袋,我问:“这是哪啊?” “不知道。”他伸手扒了扒未熄灭的火堆,道:“烤烤手。” 我把手伸了过去,继续问他:“昨天我们上岸之后,是不是又碰到他们了?” 他点了点头,眉头轻皱着。 “那你带着我……怎么跑的?” “……跑。”他道。 “怎么跑的?” “背着你,用力跑。” …… 沈清啸……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这里是一片山谷,处于洼地,程禾应该是顺着水流跑的。 我道:“我们得想办法找沈清啸。” “嗯。” “可是我们怎么走,这是哪里?”我苦恼的问。 “顺着河水,走回去。” “……好吧,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对于两个都不认识路的人来说,昨晚程禾顺着河水跑真的是很聪明的选择。 “衣服给你,别生病了。”现在的我简直头疼欲裂啊,简直生不如死。 他也不客气,一声不吭的穿上了。 我们一边走,我一边问他:“昨天晚上,我昏过去之前好像闻到了什么东西,很香。” “嗯,是他们的迷香。” “会飘那么远?” “他们用火把燃的。” 我嗤笑一声:“真是,这些人为了杀我还真是大费周章,看来我必须得好好活着啊,就为了气他们也要好好活着!” 或许是太激动了,我说完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狠狠地咳了好一会儿。 程禾担忧的看了我半晌,道:“你怎么了,要不歇一歇吧,我再生一堆火。” “好。”我实在难受,揉了揉脸,找了块石头靠着坐下。 “喂,你到底是什么做的,武功那么高,跑得那么快,而且到现在居然一点都看不出累来。”本来是随口一说,说到最后竟然变成有点嫉妒的意思。 “不知道,我从小没有父母。”他直直地看着那堆零星的火苗。 “……哦,是吗,”我笑了笑,道:“真巧啊,我也是。” “可我们不一样。”他回答。 是啊,我们不一样。 我经历这些险阻,是正在奔向我的亲人,我的父亲,而他,奔向未知的前程,保护着一个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人。 本来是想以相同的童年来安慰他的,没想到却弄巧成拙了。 “对不起。”我说。 “与你无关。”他这句的声音很轻,轻到我几乎没听清就已经化在了风里。 作者有话要说:出门回来啦~ 马上就回长安了哦,剧情可能要开始了~~ ☆、骨力 “必须要先找到沈清啸,我们不识路。”程禾道。 “出了这里我就能认识路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往北走就能进城,但还是要找沈清啸。” 程禾点点头:“嗯,他的身体,在雪地里如果受冻一夜,应该也已经受不住了。” 我愣了一下:“他的身体?他的身体怎么了?” “你不知道吗?他的身体很虚,无垠山上那次晕倒不是装的。”他说着,把刚刚烤好的鱼递给我。 “我知道他那次不是装的,但是……到底怎么回事,他看起来很正常啊?” “没什么,只是体虚,他的武功虽然还在,但是在你手下,十招都过不了就得倒,身体太弱了。” “他难道患了什么重病?” “不是,是……没什么,好好将养,一年半载便可痊愈。” 程禾欲言未言的话让我十分在意,但我又不能过分追问,他只是懂一些毒,并不是大夫,问他应该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只好低头安静地吃鱼。我吃得很快,因为我怕找不到沈清啸他会冻死在这冰天雪地里。 程禾吃得更快,我把鱼骨头一扔,顺着河流逆行而上,在雪地上走了将近两柱香的时间,程禾突然扶住我的肩膀示意我停下。 “怎么了?” “有人在靠近,很多。” 我皱眉惊道:“又是突厥人?” “不像。” 他又等了一会儿,道:“有沈清啸的声音。” 是么? 我也侧耳听了听,就听见一声爽朗大笑,而后是沈清啸的声音。 沈清啸笑道:“公主肯定不会有事的,只是我们还是尽快找到她才好,受伤了就不好了。” …… “他在和谁说话?”我问旁边的程禾。 “不知道。”他的表情一脸嫌恶。 我能理解他的这个表情,因为我现在也是这个表情。沈清啸说话的口气真是狗腿的可以,没错,刚才那声大笑就来自于他,听这动静,看来他是在暖帐里好好的睡了一宿,而且还吃了早饭,中气十足。 “那些人是干什么的,听得出来吗?”我问程禾。 他竖起食指放在嘴上,示意我继续听。 “王子何不先放了我,我找到公主之后,一定会给您证明的。”沈清啸的口吻越发贱 兮兮的了。 一个声音道:“早有耳闻,中原谋事,智计无双,沈兄可不要骗了我们才好。” 沈清啸忙道:“呵呵不敢。” 程禾猛地拉了我一下,迅速朝后跑了起来。 “怎么了?” “他们已经有人发现我们了。” 我迟疑了下,道:“可是沈清啸在……”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了沈清啸急切的叫声。 “程禾,停下,相信我,沈清啸不可能会出卖我们的。”我努力拖住脚步,减慢程禾奔跑的速度。 我回头,沈清啸弯腰扶着膝盖轻喘,在转过头来的时候,我和程禾已经被一群人包围住了。 “沈清啸,你什么意思?”程禾怒视沈清啸道。 我没出声,没搞清楚沈清啸找来这些人是干什么,我不敢轻举妄动,毕竟我是公主这件事已经给我惹来不少麻烦,不管落在谁的手里,很可能会变成砧板上的肉,何况,这些人……看起来一点也不好惹。 这些人只是把我和程禾围住了,并没有把刀剑什么的加载我们的脖子上,但是我就是感觉,这些人……或者说,这些人里的某个人,很不好惹。 我的眼神瞄向沈清啸。 他笑呵呵道:“公主,你终于看见我了。” 我没理他,不是因为别的,而是我真的不习惯他叫我公主,他向来是李九李九地叫我,突然换上这么明显的讨好的语气,我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接。 他干笑了两声,指着边上一个身材高大面容冷峻的男子继续道:“这位是吐蕃王子骨力莫延禄,王子已经答应我,愿意护送我们回京。” 我嫌弃地打量了他两眼,没被绳子捆着啊,说话这么没骨气,真是看错了他。 他毫不尴尬地过来拉我,原本立在他边上没动也没说话的那位王子突然过来,长臂挡住沈清啸伸过来的手,一把将我连拖带拽地拽了过去。 他的眼睛漆黑幽深,眼神却意味不明,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觉得他比沈清啸还要难猜,因为他在不由分说地把我拖过去之后,一只手就扼住了我的喉咙,没有很用力,但是威胁和掌控的意味□□而明显。 我吃力地转过头,看到程禾的手已经搭在了肩上,身体绷紧,面上有明显的怒意就要喷薄而出,而沈清啸正死死地用力压住他的肩膀。 脸被一只手掰得转 了回去,这动作一点也不温柔,弄得我的脸颊有些疼,但他的手是温热的,我便暂且忍了。 “你是大唐公主?”他问我。 什么意思,沈清啸这是把我卖了? 我不说话,他继续问:“封号是什么?” 封号?不知道,沈清啸没说过,我也没问过,我甚至……都不知道还有封号这回事。 “她的封号是庆和,庆和公主。”沈清啸抽空道。 他说完,我脖子上的束缚就松开了,那吐蕃王子后退一步,端起双臂轻轻一揖,毫无诚意地说道:“小王拜见庆和公主,刚才多有得罪。” 我皱了皱眉,用眼神拼命示意沈清啸快把这人弄走,他用这种看不透的眼神这么看着我,我总觉得像有什么地方暗藏着毒箭一样,下一刻就能将我一箭穿心,射死在原地。 沈清啸还抓着程禾的肩膀没松手,生怕他一冲动把人家吐蕃王子给打了,不过我看这吐蕃王子人高马大的,看样子倒是挺有恃无恐的,没准儿连程禾都打不过他。 没给他们好脸色,我咬牙切齿道:“那就劳烦王子送我们回京了。” 他轻轻颔首,围住我们的人齐齐散开,我们坐上了吐蕃王子的马车。 当然,吐蕃王子跟我们不坐同一辆车。 我们都累的不轻,在野外冻了一夜,我沉沉的窝在毯子里不想动。 迷迷糊糊地,有人轻轻晃了晃我。 我睁开眼,沈清啸朝我比了个“嘘”的手势。 我看了看车里,程禾不在。 “李九,交给你一个任务。” 任务?我不是公主吗,为什么还有任务? 我忍了忍,没问出口,道:“你说。” 程禾进来了,看见我和沈清啸裹着毯子靠在一起,脸色微沉,坐下后才道:“你们在说什么?” 沈清啸冲我眨眨眼。 我道:“没说什么。” 他盯着我看。 “是真的没说什么。”是真的没来得及说什么。 他没说什么,只问沈清啸:“那吐蕃王子,是否有所求?” “嗯,有所求。”沈清啸笑了笑,又恢复了往日调笑的样子,丝毫看不出刚才狗腿地差点摇尾巴的那个人是他 “求什么?”我问。 “吐蕃未归 降,但今年冬吐蕃遭了天灾,冰雪自八月就开始落下,白昼之时不到四个时辰,牛羊受冻,死伤多半,他来求助,借粮食。” 原来是遭了灾,怪不得那位吐蕃王子一脸阴郁,原来是受灾之后的愁云惨淡。 我有些坐不住了:“这事你能做主?” 就算沈清啸身份再不可捉摸,也不可能什么事都可以不上报就擅自决定,况且这次吐蕃借粮食的数量一定不会少。 沈清啸笑了起来,他道:“还没回去呢,就对国家大事这么上心?” “少废话,你说不说!”我瞪眼威胁他。 他瞥了瞥程禾,道:“好吧,我只是暂时答应他,但是这件事我是真的做不了主,等到了长安再做打算不迟。” “所以说你是为了让他们送我们回长安故意而骗了他们?” 后半句我无意识的提高了嗓音,沈清啸立马捂住了我的嘴,而程禾则一直狠狠瞪着沈清啸捂着我嘴的那只手。 本来这件事无可厚非,江湖纷扰尚且计谋算尽,更何况朝堂之上像沈清啸这样的老手,怎会不懂、不用一些手段?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有点不痛快。他对我如此也就罢了,我却万万没想到他可以对谁都如此,奸诈狡猾,毫无悔意,这样的他,总让我不忍心将他与记忆里的那个肆意张扬的少年联系在一起。 他很快松开了手,道:“我要给你的任务就是……” 他说了半句,停了下来,神秘兮兮的附到我耳边,而后抬起手遮住了嘴巴,感情还是不想让程禾听到。 我看了看程禾,他瞪着沈清啸瞪得两只眼睛简直都要冒火了,心里摇了摇头,心想,你以为说悄悄话程禾就听不见么,你以为他的内功是都白练的? 耳边传来温热气流带来的微微瘙痒的感觉,沈清啸用气声小声道:“李九,你要让他爱上你,你要让骨力莫延禄爱上你。” 我瞪大了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怎么会突然说这么莫名其妙的事情? 那边听得一字不落的程禾也瞪大了眼。 我也顾不上管程禾听不听得见了,惊讶地同样用气声问道:“为什么,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又为什么不能让程禾听?” 沈清啸依旧捂着嘴咬我的耳朵道:“为什么你很快就会知道,但至于后面那个……我如果明着说出来他肯定会不高兴的。” “为什么?”这跟程禾又没关系。 “你没看出来?那小子喜欢你。” 喜……喜欢我?成天板着一张脸,时不时嘲笑一两声,这是喜欢? 我在心里默默腹诽了一会儿,想了想沈清啸的靠谱程度和这件事本身可信程度,最后决定当个笑话听……沈清啸真是的,要搪塞我也不至于编这么容易戳穿的笑话来听吧,这些日子被追杀的是不是把脑袋吓坏了。 一转头,我愣住了。 程禾正盯着我和沈清啸看,满脸通红,看我转过头来,立马歪过头去,不看我,但是自耳根至脖颈还是透着一抹不自然地粉色。 天呐,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怎么的,脑海里突然回想起昨夜在水里,程禾贴过来,嘴唇上软软的力道……不是,我在想些什么! 我回了回神,用胳膊肘顶了沈清啸两下,用眼神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后者抻了抻眼皮,耸耸肩,一副“看吧我没骗你”的样子。 …… ……故意的!绝对是!他明明知道程禾听得见! ☆、笑笑 没办法,我又用手臂狠狠地撞了沈清啸一下,耳边马上传来一阵哀嚎。 “你说清楚!”我怒瞪他。 他一边揉着刚才被我撞过的肩膀,一边道:“等一下。” “等什么!”我已经很不耐烦了! 他抬了抬下吧,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程禾终于受不了我们两个人的聒噪,下车去了。 “说吧。”我简直不知道他到底在神秘什么。 “你……”他本来想说什么,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弄出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看着居然还挺无奈! “我怎么了?” “他下车害羞去了。”他道。 我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程禾。 “……所以呢?” “所以现在他应该没空听我们说话了。” 我无语:“是,所以你终于能说了吧。” 他又神秘兮兮地凑过来,道:“回长安之后,如果遇到什么麻烦,吐蕃王子也许可以救你。” 救我。 我的心突然沉了下去。 原来程禾说要带我走并不是空穴来风,回长安之后,真的会有危险,比现在更危险。不管是什么麻烦,用到了“救我”这个词,意思是我可能会丢掉性命? 他拍了拍我的头,安慰道:“别太担心,不管怎么样,你都不会有事的。” ……寂静。 “我知道。”我突然又冷静了下来。 我知道的,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死的。 这种笃信并非来自于沈清啸的承诺,而是来自于内心一种无法言说却汹涌喷薄的欲望。我从十岁开始流浪,遭受了无数苦难,拼了命地想活,我还没有将所有苦难还给这个世界,或者说,我还没有得到足以抵消这些苦痛的美好。 我绝对不会死,我不会死。 因为我不想死,没人能轻易让我死。 …… “你还没有说,你的信送出去,怎么会轻易让江湖各派相信你是谁,你的目的,还有……你许给他们的好处。”我冷静道。 沈清啸坐远了一些,看着我,眼神变得高深莫测起来。 好一会儿,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手中折扇摇得半死不活。 我静静等着。 他突然 唤了声,是什么我没听清,但很像是在叫谁的名字。 “你说什么?” 马车顶被敲了两下。 窗帘突然被掀开,上边露出一个人脑袋,笑嘻嘻道:“公子,你怎么知道笑笑到了?” 我被吓了一跳,惊恐的看着倒吊着的人。 沈清啸显然很习惯这种出场方式,面色丝毫不改,道:“你先进来。” 那女孩接着笑道:“是,公子。” 我瞪大眼:“……” 那女孩很快打开马车门进来了,就坐在沈清啸旁边,依旧笑嘻嘻地看着他。 “笑笑,好久不见。”沈清啸道。 那女孩立刻笑得像一朵花,手臂挽上沈清啸的,声音甜腻的道:“是啊,好久没见到公子了,公子有没有想笑笑?” 沈清啸也不忸怩,轻垂眼睫,坦白道:“很想。” “咳咳!”我使劲儿咳嗽了一声,眼睛死死地盯着沈清啸被缠住的那条胳膊。 女孩看了看我,又继续转过头去对着沈清啸笑,沈清啸也微笑看着她。 …… “咳……那个,是笑笑姑娘?”我尴尬地开口打破目前这尴尬而诡异的气氛 “嗯,你认识我吗。公子跟你说过我?”她转过头笑着回答。 ……好像更尴尬了怎么办? “那个,沈清啸你……继续说……刚刚才的。” 沈清啸这才道:“哦,让笑笑来说吧。”说罢,还抬手轻轻揉了揉笑笑的头发。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这个动作在我面前,显得无比的刺眼。 突然想下车去,不想看到他。 “你说。”我压低了嗓音。 笑笑倒是很淡定,本来半个身子都偎在沈清啸身上,立刻坐直了身体,面向沈清啸掰着手指道:“公子,嗯……海棠姐姐在武当,青篱姐姐在少林,笑笑在魔教,还有……夕雉姐姐在丐帮,玉君姐姐在峨眉。海棠姐姐和青篱姐姐已经和笑笑通过气啦,武当少林可以随时调动,但是夕雉姐姐一直没消息,玉君姐姐也是。” “那笑笑呢?”沈清啸笑着问。 笑笑笑道:“笑笑当然是最先完成任务的了。”说罢又朝沈清啸身上贴了上去。 “这……你们怎么做到的?”我惊讶道。 “什么怎么 做到的?”笑笑疑惑地问道。 “你怎么说服武当和少林可以随时供他调遣?” 笑笑大大的眼睛里写着不明白:“说服?我不知道海棠姐姐和青篱姐姐是怎么说的,我只是把他们打了一顿,嗯……是狠狠地打了一顿,然后他们就听我的啦。” ……确定是魔教吗? 打、打了一顿是什么意思? 我用眼神问沈清啸,他低头用手指梳着笑笑柔顺的黑发,假装看不懂。 我一脚踢过去,被什么东西截住了,硬邦邦的。 抬头一看,笑笑正瞪着圆圆的眼睛怒视我。 ……怎么了? “你为什么踢公子?”她细长秀气的眉毛因为生气拧在了一起,一点刚才乖巧的样子都没了。 我连忙摆手:“我不是……” 我的话还没说完,她的脚便“砰”的一下抬到了桌子上,鞋底的边沿闪着银光,一把小而锋利的匕首就绑在上面。 她恶狠狠的道:“你要是再敢踢公子,我就要你好看!” 沈清啸伸出手把她的脚搬了下去,小声斥道:“笑笑,不得无礼!” “可是她要踢公子!”笑笑噘着嘴不依不饶。 沈清啸叹道:“她是公主。” 笑笑低着头不再说话,显然是生气了。 我也不语,眼睛又忍不住去看沈清啸被笑笑揽住的手臂。 越看越不知滋味。 我起身道:“我……” “笑笑,你先出去。”沈清啸道。 “哦。”听声音是不大情愿,但还是乖乖地出去了。 我道:“其实……我出去也没关系的。” 但是她出去了我心里还是好受了点。 ……? 这是为什么? 我还没弄明白自己的心情为什么突然有了这么大的波动,沈清啸开口了,语气变得淡漠而疏离,甚至比不上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调笑的话语来的有温度。 “公主殿下,我已经在准备联合江湖各大门派的势力,五大门派全部听候调遣只是时间的问题,吐蕃今冬遭受天灾回来求助,实是天助我也,公主要把握好机会,让吐蕃王子倾心于公主,便可利用吐蕃军力,镇压突厥。” 我听着很别扭:“你叫我什么?” “公主殿下。”他道。 “你……不要再这样叫我,我听不惯!”我转过头不去看他那一脸认真的表情。 他突然站起,双膝跪地,额头轻点,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 “沈清啸!你什么意思?”我一下子站了起来。 “求公主答应。” “答应什么!你先起来!” “答应让骨力莫延禄王子倾心于你。” “你给我起来!”我气得跺脚。 “公主不答应我就不起来。”他自始至终低着头,不看我,固执而坚决。 “那是我想让他倾心他便会倾心的吗?”简直不可理喻! “公主尽力便可。” “行……你起来!”我气道。 他这才起身坐下,朝我笑了笑,嘴角弯起的弧度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凄然。 为什么,沈清啸,你为什么又要将我推向别人呢? 明明,你说要娶我的。 “我……先出去。”不等他回答,我开门出了马车。 车外空气很冷,冷风拂过额头,我稍稍理了理思绪。 我怎么会这么容易就生气了? 我把头转向四周,笑笑已经不知道到哪里去了,程禾骑着马跟在马车后面,低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程禾像是没有感觉到笑笑的到来,难道笑笑比程禾的武功还高? 沈清啸到底是个什么人物,身边居然有如此高手。 我叹了口气,程禾…… 正烦恼着,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啊、是……骨力王子。”我迟疑道,我有点记不清他后面的名字。 “怎么出来了,外面很冷。”他的话里面带着一种奇异的特色,那是来自异族的特殊语调。 这个搭讪的手段是在不高明,但是既然答应了沈清啸,我只好尽量使自己表现得友好。 “马车里很闷。”我道。 “嗯。” 他只“嗯”了一声,便没再说话,策马与我并肩,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没听懂。 “……你是怎么相信沈清啸我是公主的?”虽然不是很想和他说话,但我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 “他给我看了令牌,还有,你长得确实与皇上很像。” 很像吗? “你见过皇上?”我问着,又在心里迅速否定,他只是吐蕃一个小小的王子,怎么可能有机会得见天颜? “没有,但是周吾见过。” “周吾?” “就是一直跟在我身边,穿红色衣服的那个人。” 我……没想起来啊。 他笑了笑,道:“不记得了?没关系。” “听说你一直流落在外面。” 我斜眼看他,已经无法掩饰自己对这个问题的厌恶。 意识到不妥,他很快道:“我没别的意思。” 但是眼睛还是直直地盯着我,仿佛要盯出一个回答才罢休。 我道:“与你何干?” “唔……与我无关。”他摇摇头,一夹马肚,向前走去,与前面一个身穿红衣的人并肩。 吐蕃王子?没长脑子吗? 我在心里狠狠地鄙视了一下沈清啸,什么眼光嘛! 不是瞎了就是居心叵测! 没过一会儿,吐蕃王子又退了回来,调笑道:“我知道了,原来你是杀手。” 我看了看前面那个红衣的人影,心里冷笑一声,毫无疑问,他在表示他对我的嘲笑。 “是又怎样,我现在是公主。”我的语气因为愤怒变得冷厉而嚣张,完全忘了刚才答应了沈清啸什么事。 面对我的敌意,他似乎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神情突然变得愉悦起来,嘴角轻轻勾起。 这表情让我看了一阵不爽,我知道他定是想说,既是公主,为何回宫居然没有人来迎接,还要千里迢迢辛辛苦苦地躲避追杀者。 或许是我的眼神真的太凌厉了,他没有继续得寸进尺下去,只笑道:“那么公主该回马车里了,小心生病。”深棕色的眼眸里,有异样的光闪过。 ☆、册封 寒风裹挟着冰雪苍茫而至,我们终于赶在腊月初一到了长安。 此时的长安街边摆摊的已经很少,许多店铺的店主回家过年,正在歇业,未关门的店铺生意却很好。 我坐在马车里,以为马车行到这里会停一停,然而马车只是渐慢了速度,仍在慢悠悠的晃着走,直至晃进了皇城,晃进了宫城,晃进了大明宫。 我被带到了宣政殿,殿内底板是黑色的大理石所制,被工匠打磨得光滑平整,光可鉴人,面前高高在上的金色龙椅上端坐一人,身着绣着五爪金龙的皇袍,脚踩紫金祥云靴,他就坐在那里看着我,高贵无比。一时间,我竟看不出他的神情,又或者,我根本不敢看他的脸——身为帝王的凌人之势使我觉得,多看那人一眼,便是亵渎。 然而我听到他道:“鸿儿回来了,来。” 他的语气竟然是温软的,就像普通农家的农夫在轻唤傍晚归家的幼童,丝毫没有预想的冰冷威严。 我慢慢地抬起头,心脏因紧张而加速跳动,面上却不动声色。 我站起身,一步步踏上铺满红毯的台阶。 走到他面前,我又跪了下来,沈清啸早已不知所踪,我一个人甚至不知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去面对他,只能低下头,手足无措。 他皇帝,是这天下之主,可他又是我的父亲,我却早已不记得他。 他没有叫我起来,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道:“再叫朕一声父皇。” 我恍然,我是应该叫他父皇的。可是私心里很想、很想叫一声爹爹,无关皇权江山,也无关敬畏崇拜,只是单单纯纯的关乎血脉,关乎亲情的呼唤。 殿内一片寂静。 半晌,我哑着嗓子叫了声:“父……父皇。” 略微沙哑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殿内,有极易捕捉的颤抖。 ……终究是不能,我终究,无法得到一直期盼的,那份平静安稳。 龙椅上高贵的人低低叹了一声,道:“鸿儿,你受苦了。” 那语气似是欣慰又饱含无奈,我听不懂其中的含义,但怔忡间,仿若梦中,有一个人执着我的手,手腕轻动,在洁白的宣纸上写出几个温润的字。 那是我的名字——李若鸿。 我知道,他是一个慈父,只是可惜,我没能长在他身边。 出了殿,沈清啸立在殿门口等着,见我出来,他迎上 前来,问我:“怎么样,皇上说了什么没有?” 我摇了摇头,反问道:“为什么,当初你不肯早点告诉我身世,明明你早就知道李九就是李若鸿。” 我不自觉伸出手,摸了摸归鸿剑。 归鸿归鸿,早日归来。 父皇他也希望我早日归来的。 沈清啸笑了笑,眼眸中是温润的光,他道:“我一直在犹豫,犹豫该不该把你卷进这场纷争,因为这毕竟与你的亲人有关,我知道,这十来年,你一个人过得很苦,但是我不知道到底哪一种选择更好。后来我接到了圣旨,不过一直到我们回到青虹门之后,我还在犹豫,要不要抗旨……” 他说到后来,眼睛里的光芒越来越暗淡,神情越来越哀伤,明明嘴角笑着,表情却像是要哭出来一样,我不懂,到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用尽全力也无法逃开天命的无可奈何。 “你可能不知道,你的身份,就算是回了长安也不一定……不一定能公开,但是不公开不等于那些刺客不知道你的身份,照样会给你带来杀身之祸。”他说道,脸上带着一丝歉意。 可他最终没有抗旨,带我见过无垠山上的明妃阿衣鲁特之后,便带我回了长安复命。 但是他不知道的是,父皇已经命人去准备册封仪式,三天之后,全天下便都会知道,我是这大唐失而复得的庆和公主。 “父皇……他的病是假的吗?”我刚才见到父皇没有丝毫病态,所以忍不住质疑。 “陛下之前确实病重,不过已经好了。” “好了就好。” …… “谢谢你带我回来。”我道。 他楞了一下,眼睛里一副了然的样子,苦笑道:“不用谢,我现在很后悔。” 就在刚才,我做了一个选择,题目来自我的父皇。 突厥表面虽已归顺,但实则野心勃勃,况且突厥王与我母亲有杀害手足之仇,他们必定想尽办法与借口想要开战,只是大唐刚刚平定不到十年,国内百废待兴,父皇自是不愿交战。 父皇问我:“你是愿做鸿儿,还是愿做公主?” 我几乎是没有迟疑地答道:“愿做鸿儿。” 可是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难道是要将我送出宫去,再也不能见他? 父皇展颜笑了:“那便做鸿儿。” 我急道:“不,父皇,若 ……若做鸿儿,还能否留在宫中,日日得见父皇圣颜?” 父皇的眼睛温柔地看着我,和蔼道:“若做鸿儿,便可以去天地间自在逍遥,怎么还能一直拘在宫中?” 我抿紧嘴唇:“可……鸿儿不愿再离开父皇了。”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语气饱含沧桑,却威严得不容辩驳。 “你已经长大了,没能给你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是父皇的错,但是你要知道,你的选择要由你自己负责。” 我死死咬住嘴唇,拼命让自己声音显得平静,然而还是有明显的颤抖声掺在里面。 “……是,鸿儿知道了。鸿儿……愿做公主。” 他像是早就料到了,虽已过盛年但英气依旧的脸上平静如无风的湖面,只轻声问我:“可想好了?” “嗯,想好了。” 因为不再是孤身一人了,一旦尝过亲情的滋味,便再无法忍受孤独,所以无论如何,我再也离不开长安,再也不愿意做回那个为了生计而心安理得地索取人命的杀手李九。 以前总觉得做杀手是在做生意,我做我的买卖,无可厚非,杀人时我会奇异地觉得,这个世界又还给了我多一点东西,或者说,是我正在将所受过的苦痛还给这个世界,可是现在,我发现那样的想法简直幼稚得可笑。我以苦痛回报苦痛,金银散尽后,到头来依旧一身孑孓,剩下无边冷漠,而内心最渴望的,却半点也得不到。 我知道选择做公主,便要承担起公主的责任。日后突厥若借机挑起事端,我便要以一己之力,平定祸端。 虽不知前路如何,但总归是充满艰难险阻的。 寒风渐冷,宫灯一盏盏亮起,将大明宫内的皑皑雪景照得暖黄一片。 “天晚了,该回去了。”沈清啸说着对我伸出手。 我迟疑的把手放到他的手心,道:“回哪里?” 他手掌温热,微笑道:“皇上已经赐住逸仙居,我带你去。” 一路上,来往宫人见到沈清啸都恭敬地弯腰行礼,沈清啸只轻轻点头,牵着我的手朝前走。 “沈清啸,你会一直帮我吧?”我手指捻着衣袍袖口,低着头问他。 帮什么?一直是多久?他没有问。 “会,我会一直帮你。”他目视前方,嗓音温润细腻,语气一如那日跪在马车内时,平静疏离,但是我知道,这个承诺是我在这 皇城内唯一可依靠的,也是绝对可靠的。 天空深深透着灰蓝,有风无月,暖黄的宫灯摇曳,将红墙白雪照亮,靴子踩在雪地上有咯吱咯吱的声响。 我们停在逸仙居门外,他望了望牌匾道:“明日我来教你煮茶吧。” “嗯?为什么要学煮茶?” 他解释道:“你已是公主,以后少不了会知些朝事,如今王公朝士无不饮茶者,你的茶道虽不用至于太精,但懂些还是好的。” “好。” 他躬身行礼,道:“公主好生歇息,微臣告退。” “等等,”我叫住他,“以后没有其他人在的时候,别叫我公主了,就还叫我李九也行。” 他顿了顿,似在思量,半晌道:“好。” “沈清啸,你到底是个什么职位,为什么一个中郎将可以做主这么多的事情,我父皇给你的权利?” “是。”他笑吟吟道,语气还是温和的,丝毫没有因为我质疑他而生气的样子。 这人的脾气还真是好,我只好叹道:“我知道你有分寸,你一定不要让我失望,不要辜负我。” 在这皇城内,我能依靠的,除了父皇,就只有你了。 “当然。”他依旧笑着。 三日后,册封仪式在含元殿举行。 钟鼓礼乐缓声奏起,我站在殿上,身着金红色鸾凤芙蓉长裙,头上戴着金玉步摇,听着宣读官读着册封的圣旨。 “奉天承运,即日册封李若鸿为庆和公主,赏南海珍珠十二颗,丝绸百匹,玉瑶琴一柄,赐住凤阳殿,钦此!” 随着宣读官的声音拔高拉长,圣旨宣读完毕,吾跪受谢恩。 起身后,我发现了站在朝臣之外侍卫中间的程禾。 他还是穿着那身淡青色衣衫,乌黑的长发披于肩上,少年略显稚嫩的脸庞在满朝文武间显得格格不入。 程禾的目光扫过来,在看到我的时候眼神闪过一丝惊艳,随后马上转过头去。 我略微收回目光,看向百官之间的沈清啸,他对我微笑颔首。 殿外朝阳光华正盛,阳光照进含元殿,直直射进我的眼眸。 自今日起,我便是庆和公主了。 至此,我方才明白,我对长安的那一份无法言说却强烈至斯的依恋,其实是来自于深埋于体内的皇室血脉,它指引着我 回归朝堂,并肩负起属于自己的那一份责任。 ☆、嫉妒 册封未结束。 一人上前来,昂首阔步走到殿中央,双膝跪下,朗声道:“恭贺陛下!恭贺公主平安归来!” 御座上,父皇轻轻颔首。 “你就是吐蕃王子?”天子的声音洪亮如钟,赫赫威严震慑于含元殿内,我深吸一口气。 殿中之人笑道:“吐蕃骨力莫延禄拜见皇上。” “平身。” “朕还要多谢骨力王子此次保护公主平安归来。” “皇上言重,举手之劳罢了。” 看来这骨力王子还不算笨,没有在这个时候提借粮的事情。 “嗯。”父皇敷衍似的应了一声,道:“沈爱卿此次护送公主也有功,擢升三品兵部侍郎。” 沈清啸跪下谢恩:“谢主隆恩。” 典礼结束,我未来得及换下礼服就急急找到程禾,我怕典礼过后他又会立马消失。 “程禾,站住!”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他在躲我。 我带着头上沉重的发髻,拖着长长的裙摆叫住他,带着这身行头真的很不方便,还好他在听到我的声音之后就停了下来。 “你这几天都去哪里了,我问沈清啸,他说他也不知道。”我问他。 他的脸上有一抹不自然红晕,板着脸凝视我沉默着。我等了一会儿,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突然道:“你今天,很好看。” “父皇已经同意,让你同住在凤阳殿,做我的近身侍卫。” 他的表情有一瞬间错愕,旋即平静道:“……好。” “那套剑法我还没有练熟,可能还需要你帮我多示范几次。” “嗯。” 我转身走了几步,发现他并没有跟上来。 “怎么了?” 他呆呆站在原地道:“……李九,你是公主了。” 他的表情异常凝重,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遭受了什么重大的打击。 我极不正经地笑道:“是啊,你以后就是我的小侍卫了,就算你再怎么武功高强也只能用来保护我了,这可是圣旨。” 他哼了一声,道:“难道之前不是用来保护你的吗?” “哈哈,那是用来救我性命的。”我毫无形象地将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嬉笑道。 “我不是你的小侍卫,只是侍卫。”他又道 ,还是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可是你就是比我小啊,小侍卫。”我继续调笑道。 说实话,我不知道程禾的底线在哪,也不知道到什么程度他会真的生气,不过这样——感觉挺好玩的。 可是没想到我这句话一出口,他便一下子甩开我搭在他肩上的胳膊,一身气愤头也不回的走了。 ……呃,好像这就碰到了底线吗? 凤阳殿。 我与沈清啸坐在暖阁内,他身着天蓝色锦缎制成的衣袍坐在我对面煮茶,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地做下来,屋内已是茶香四溢,氤氲的水汽中间,他抬起的眼睛漆黑如点墨。 我舔了舔嘴唇,道:“能不能先喝茶?” “下一步棋想出来再说。”他轻启形状美好的殷红嘴唇,吐出来的语句却让我喜欢不起来。 逼我学下棋,逼我学煮茶,还好没有逼我读书,不然我可能会逃出皇宫去。 明明已经是兵部侍郎了,怎么就这么闲呢,难道他在朝廷的官职也只是挂个名吗? 我把胳膊肘支在案上,托腮发愁。 见我迟迟不动,他抬起眼问:“怎么?” 我立刻极其无奈的表达了我的内心的忧虑:“沈清啸,你的俸禄我父皇是白发给你的么,你怎么不干正事呢?” 他似乎觉得很有趣,笑问:“何为正事?” 我瞪了他一眼:“去练你的兵,做你的事,整天盯着我……我也是有自己的事要做的!” 真是的,太过分了,我虽然是粗俗了点,不会下棋不会煮茶不会读书,但是我会杀人啊,各有短长嘛,干什么非要样样精通样样稀松。 “哈哈,来让我听听,鸿儿要做什么?” 殿外传来爽朗的笑声,沈清啸起身行礼:“皇上。” 我也站起身,刚要弯下腰,手臂被人托住了。 明黄色的龙靴停在我面前,视线往上移,父皇的笑得和蔼:“鸿儿就免礼了,你刚回来,这些礼节就不用拘束了。” 我突然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却只能道:“谢父皇。” “告诉朕,你想做什么?”他缓声问。 我要做什么?我只会杀人啊。 我只好支支吾吾道:“我……鸿儿不才,只会一些武功……” 没想到父皇却道:“好,归鸿呢, 舞一段来给朕看看。” 我取了归鸿,在殿外空地上站定。 朝阳熹微,照得残雪明亮刺眼。 我有点紧张,握着归鸿的手心里伸出了些许细汗,许久未动。 老头子教的那套剑法是最好的,可是我还没有练熟…… 沈清啸突然冷不丁道:“公主的师父不是教过你一套剑法吗?” 该死的沈清啸! “哦?鸿儿有师父?”父皇似乎很高兴。 “……是。” 我深深吸气,一把将剑挥出去,在半空中挽了一个极漂亮的剑花,然后顺势而上,一下跃起,又翩翩落下,剑锋凌厉,剑刃反射着金色的阳光,划出一道道耀眼的轨迹。 一套剑法舞下来,全身都变得暖洋洋的。 我看向沈清啸,他对我微微点了点头,再看向父皇,他没说话,眼神有些飘忽,似在回忆,嘴角有微微上扬。 “父皇?” 他收回飘远的视线,微笑道:“这套剑法还是朕教给你的。” 我有些讶异。 我没有舞老头子教的那套剑法,是因为还没练会,不想在父皇面前出丑,但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原来最初的剑法,是父皇亲自教的。怪不得,我从来没有学过剑的记忆,却从记事起就会使剑。 一直跟在父皇身边的大太监也呵呵笑道:“公主不记得了吧,当年皇上是最疼公主的了,后宫的皇子们都没有让皇上手把手教习剑法的机会呢。” 我没有察觉不自觉溢出嘴角的笑,突然觉得心里一直空荡荡的地方终于被填满了,无比满足。 “那鸿儿再给父皇舞一遍。” 和煦的阳光撒下,我挥舞着归鸿,一遍遍将空气里金色的阳光切得细碎,乐此不疲。 父皇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呵呵,好了,鸿儿休息一会儿,过来。” 我把归鸿递给侍女,跑回屋里。 “朕赐你的玉瑶琴,弹过吗?” “……还没有。” 父皇道:“不急,明日腊月初六,太子的生辰,朕会在麟德殿宴请群臣,你愿不愿意去?” “愿……”话说到一半,我看到了沈清啸拼命挤弄的眼睛。 我才想起,沈清啸说过,回长安会替我补过生辰的。 “愿意,只是 不知道太子哥哥喜欢什么,我好准备些礼物送他。” 沈清啸的扇子轻轻摇了摇,赞同地点点头。 父皇摆摆手:“不必,他什么都不缺,他缺的朕都已经赏他了。” “……好。”我敛目道。 他摸了摸我的头,道:“要好好跟着沈爱卿学煮茶棋艺,这是朕吩咐的。” “是。” “沈爱卿,鸿儿还小,性子顽皮,你要耐心些。” 沈清啸恭敬道:“是,臣定会耐心教导公主。” “嗯,回太极殿吧。” 我双膝跪地:“鸿儿恭送父皇。” “起驾——” 随着大太监尖细的嗓音响起,视野里的明黄色渐渐消失。 我又开始失落起来。 原来父皇来看我,只是为了让我去参加太子的生辰宴吗? “来下棋。”沈清啸叫我。 “我不会。” “那喝茶。”他端了杯刚沏好的茶给我。 “沈清啸,你什么时候给我补过生辰?” 他抬眼看我,眼睛漆黑明亮闪着笑意:“你想什么时候过?” “明天。”我赌气回答得毫不犹豫。 “好。”他说这一句话的语气称得上纵容。 “程禾呢。” “他有事,暂时来不了。”沈清啸施施然道。 “他会有什么事?他是我的侍卫!” 很无力……很别扭,心里……很别扭。 现在连找个人来与我对抗都找不到,心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导致呼吸不畅,胸膛剧烈起伏着。 突然很想……杀人。 “李九,你是在嫉妒。”沈清啸冷静地提醒着我,他的声音似乎不带丝毫感情,客观而无情地评价着我的恼羞成怒。 “是……我嫉妒,我知道!” 沈清啸抚着归鸿的剑身,道:“皇上很疼你,不光是你的剑,你的琴也是皇上亲自教的。凤阳殿历来是只有长公主才可以居住的地方,皇上把它赐给了你。他公开了你的身份,并且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一切,未来的风险,让你自己选择。他把你的人生全部交到你手里,教给你隐忍与承担,他希望你没有遗憾,不管你做出了怎样的选择。” “归鸿是皇上让我交给 你的,他希望你回来,却也不舍得你受伤,所以一开始我对你一再的试探,是怕你后悔。” “……我不会后悔。不管嫉妒也好,受宠也罢,我不会后悔。” 他一把抽出归鸿,剑光闪过,我鬓边的一缕长发被削下,飘然落于他的手心。 “你要记住你今日说过的话。”他定定地看着手中乌黑柔顺的断发,“我告诉过你,做公主比做杀手难的多。” “当然!” ☆、生辰(上) 到了麟德殿我才发现自己来早了。 太子的生日宴果然不同凡响,麟德殿很大,居然都铺满了红毯,宴会用的酒水瓜果满满当当的摆在事先摆好的桌案上,申时刚过,整个麟德殿已经灯火通明,侍女太监来回布置着,这种排场,是我在宫外从来没见过的。 有小太监路过见了我,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道:“公主殿下,您来了,这会场还没布置好,奴才给您找了个清净的地方,您先歇会儿?” 我点了点头,小太监带着我往里走。 走路间,我看着小太监的左脚有点跛。 “你的脚怎么了?” 小太监步子顿了一下,立马转身跪下了,声音十分惶恐道:“是、是奴才不小心摔的,不碍事。” “哦……你起来吧,继续带路。” “是……”小太监哆哆嗦嗦的起来了,接着往前走。 我一抬脚,把腿伸在了他前面,将他猝不及防的绊了个狗啃泥。 趁他还没爬起来,我迅速蹲下身,将他的鞋子脱下,把裤腿往上捋,过程中小太监微微挣扎了一下,被我一声喝住。 “别动!” 没想到这小太监的左腿自脚踝往上,竟然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伤痕,全是新伤,有的伤口甚至都没结痂! 我略微思量,站起身。 小太监忙不迭的站起,穿好鞋袜,道:“奴……奴才带公主去休息。” “嗯。” 我微微皱眉,脸上写满了不耐烦。 “怎么倒个茶手还抖上了?要是撒到我身上怎么办!”我佯装生气道。 那小太监下的立马跪下了,哆哆嗦嗦的,一边发抖一边道:“公、公主殿下,是、是奴才的错,奴才该死……奴才……” “行了行了……”我打断他,“你的主子是谁?” 小太监抬起了头,白白净净的脸上血色尽失,表情里布满了惶恐和绝望。 “奴……奴才是东宫的。” “嗯,知道了,跪着吧,等你主子来。” “是……”小太监的顿时面如死灰。 我坐在宴席外的椅子上清清静静地喝了会儿茶,会场布置的差不多的时候,太子李承乾搂着一个貌美的女子入场了,远远地看着,就有一种扑面而来的颓靡之感。 我心里顿时浮现 出一句话——这太子就是个废物! “哎,”我叫住路过的一名宫女,“去吧太子叫过来。” 那宫女似乎有点犹豫,毕竟太子的身份比我的高,怎么样也轮不到我叫他过来的份上,不过可能是因为我的眼神太过蛮横,她犹豫之后,还是福了福身,道:“是。” 那宫女离开之后,我便站了起来,往太子的方向走。 临走没忘回头冲小太监道一句:“起来,跟我走。” 那名宫女走到太子跟前的时候,我刚好走到离太子不远不近的地方,宫女指着我的方向说了些什么,太子看了过来,我微笑冲他点头,慢悠悠走了过去。 “太子哥哥,生辰快乐!”我笑着说道,脸上的笑容应该称得上灿烂。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身后吓得几乎要昏厥的小太监,冷声嘲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外面来的那个。” 他搂着的那个也用同样轻蔑的眼神,同样嘲讽的口气冷笑了一声。 “是啊,”我继续笑道:“不过我虽然是外面来的,但规矩还是懂些的,你东宫的奴才把滚烫的茶倒在了我身上,太子哥哥不会不管吧?” 他似乎根本懒得与我多说一句,连目光也吝啬分给我,只道了一声:“他赏你了,要如何处置,随便你。”之后便搂着怀中美人走上了宴席上座。 “如此就多谢太子哥哥了。”我轻声道。 我又回到了之前小太监带我去的那个清净地方,坐着等父皇出现。 只有父皇来了,宴会才算正式开始。 但是自始至终,那一抹熟悉的明黄色都没有出现。 看来这个废物太子并不受宠……那为什么父皇还要特意嘱咐我来参加太子的生辰宴呢? 思索间,我瞥见了一边低头站着,仿佛试图努力缩小自己存在感的小太监。 “你叫什么?”我问他。 “回公主殿下,奴、奴才名叫……葛玉。” “哦。” 我又吃了块点心,眼见酉时就要过了,还是没等到父皇来。 “走,回凤阳殿。”我站起身对小太监道。 “……是。” …… 凤阳殿。 葛玉微微佝偻着身子站在凤阳殿里,暖阁内灯火明亮,他的身上只着着一件白色的中衣。 “接着脱,全脱掉。” 我坐在桌边,嗑着瓜子命令道。 “公、公主殿下……不能再脱了……”小太监双手紧紧抓着身上仅剩的衣服,都快哭出来了。 我无奈道:“我又不能把你怎么样。” 小太监战战兢兢地说道:“是……是奴才怕污了公主殿下的眼。” 我终于耗光了耐性,上去扒他的中衣。 可没想到,就在我马上就要把那件碍事的衣服脱下来的时候,一声大喝吓得我立刻停手。 “你在做什么!” 声音里透着浓浓的怒气,声音的主人慢慢朝我走过来,眼神里燃着的火几乎要把我烧死。 “程禾?回来啦,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从太子那儿要过来的小太监,叫葛玉,怎么样,白白嫩嫩的,长得也挺秀气的吧,都能跟你比上一比了。”我不怕死地调笑道。 他的脸色又冷了几分,猛地捉住了我的手腕,本来就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此刻像是蒙了一层冰,冒着寒气似的。 “我问你,你刚才在做、什、么!” 我咬着嘴唇纠结了下措辞,最终还是没能找出一个委婉的说法:“嗯……如你所见,脱他的衣服。” 说着,我便伸出没被抓住的那只手一下将那小太监身上本来就已经摇摇欲坠的上衣给扒了下来。 未等程禾继续发火,我道:“你看看他这身上的伤,是什么武器伤的?” 程禾像是被什么硬生生扯住了一样,松开我的手腕,僵硬地转过头,就看见葛玉背上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红色伤口,伤口的豁口不算大,但每一道都极深。 “是刀。”虽然被我气得不轻,但他还是回答了我的问题。 “那你觉得,这是突厥人的刀所伤的几率有多大?” 听到我的话,他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紧张地问道:“这人是哪个宫里的?” 我嘿嘿笑了笑,道:“原来是东宫的,现在是我凤阳殿的了。” 程禾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我对葛玉道:“把衣服穿上吧,然后差人把沈清啸叫来。” 小太监本来一动不敢动,听到这句话像是得了大赦似的,连忙拣起衣服开始穿,一边点头道:“是。” 小太监跌跌撞撞地走了,程禾还僵着一张脸站在一旁,像是在生气 。 我摇摇头叹了口气,道:“突厥太猖狂了。” 程禾不说话。 “喂,今天我过生辰,你不该送点什么表示表示?” 他脸色缓了缓,却还是没说话。 “行,不送东西也行,告诉我你去哪了。” 他马上变了脸色,像是怕被人发现什么似的,道:“没……没去哪。” 这不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可是沈清啸都告诉我了……”我故意拖长音,把每一个字说得很慢。 他皱着眉纠结,很为难的样子。 “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我也不必再多说些什么了。” “不不不,我不知道,你还是说说的好。”我讨好地笑道。 他看着我,似乎很无奈,道:“没什么好说的。” 我知道没机会了,只好道:“不说算了,不过看来沈清啸都知道,我问他就好了——” 他突然单膝跪下,低着头郑重道:“公主殿下,这是我的私事,与你无关,还请公主不要插手。” 我愣了愣,没想到这事竟真有这么隐秘,我都问到这个份上了,他居然还是不想说。 于是……更好奇了。 我摆摆手道:“好啦,不插手就不插手,快起来。” “谢公主殿下。” “还是叫我李九吧,公主殿下听着太别扭了,好歹算我的半个师父呢。” “……好。”他的脸色还是有些阴郁。 我也很是烦躁,食指敲了敲桌子,道:“沈清啸怎么还不来,说好替我过生辰的。” 空气沉默了半晌,小太监跛着脚回来了,福身道:“回禀公主,沈大人说备好了马车,让公主直接去玄武门。” “嗯,我知道了,下去吧。” “是。”小太监后退着就要出去。 “等等……你身上的伤,找点药敷了。” “……是,”后退的动作顿住了,道:“奴才谢谢公主殿下。” 我不自在地把脸转向一边,摆了摆手。 “走吧,去玄武门。”我站起身。 走了两步,我停下脚步,问程禾:“程禾,你平时进出皇宫,是走正门呢,还是用轻功啊,会不会被侍卫发现?” 他显然又想起 了自己擅自出宫的事,脸色有些不自然,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用轻功,不会被发现。” 我眼睛亮了亮,道:“那带上我呢?” 他疑惑地看向我。 …… 大约半盏茶之后,我和程禾站在了玄武门城楼顶上。 夜风有点大,很冷,吹得我无比精神,夜色与灯火让我有一点莫名的兴奋。 我紧了紧衣领,道:“你带我去朱雀街看看吧,不和沈清啸一起了。” “为什么?” 我缩着脖子转头看了看他,月光夜色中,他脸庞的棱角似乎分明了些,隐隐透出少年成熟的气质,尤其是紧抿的双唇,月光勾勒出的轮廓形状美好。 我十分嫌弃地说道:“沈清啸的武功太烂了,还不如我,他的轻功比我都差远了,更别说跟你比了,他肯定跟不上我们的。” 他似乎觉得有些不太能理解:“你要用轻功逛街?” “嗯对,嘘……”我压低声音揽紧了他的胳膊,指了指城楼底下:“快用轻功飞,不要让沈清啸发现。” 月色下,他皱了皱好看的眉毛,而后一手提起我的后领,我们飞离城墙,在茫茫夜色中穿行。 ☆、生辰(中) 风呼呼地吹着,吹得我眯起了眼。 今晚的月光格外的皎洁,却没有一颗星星,此时的朱雀街上正热闹。 我与程禾停在朱雀街上一家很高的酒楼的屋顶上,看着街道上的灯火人烟。 我疑惑道:“欸?怎么前几天来的时候,这朱雀街很冷清的样子,现在又突然热闹起来了?” 程禾一直闷闷的,不说话,听到我问,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又死皮赖脸地问:“你真的不打算送我礼物吗?” …… “那你请我吃点东西吧,我有点饿了。” “……你想吃什么?”他终于出声了。 我摸了摸肚子,道:“我现在特别想来一碗馄钝!” ……片刻之后,我们坐在了一家馄钝摊前面。 程禾招手道:“老板,来两碗馄饨。” 老板断了馄饨上来,看到我们的装扮吓了一跳,无论如何不肯收钱。 我看了看身上的衣服,有点无奈。出来的时候没来得及换,这衣服虽然华丽好看,但是现在在外面,穿成这样似乎有些麻烦。 “我要换件衣服,你等我一下。”说完我跑到一家买衣服的店里换上了一件,回来的时候,程禾还老老实实地等在原地,低头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想什么呢?” 他突然回神,看向我的神情还余一丝迷惘。 “你这衣服……” 我换的是件男装,我的武功虽然比不上程禾,但还是江湖上小有名气的杀手,偷件衣服换上什么的实在是小菜一碟。 我打断他:“这样方便,走吧,逛逛。” 沿着朱雀街从最靠近长安城门的地方往里慢慢走,慢慢看,慢慢听。这里是我最喜欢待的地方,不管之前还是现在,在这条街上我可以很轻易地把整个人放松下来,不再去想那些早晚要忧虑的事情。 摸着刚刚吃饱的肚子,我满足的打出了一个饱嗝。 旁边的程禾突然笑出了声。 我也笑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程禾笑得这样开怀。 笑过之后我问他:“你之前一直待在无垠山吗?” 他摇摇头:“不,我小时住在江南,后来家道中落,流落外地,被老头子捡到之后才去的无垠山。” “嗯……那江南有 什么好玩的吗?” 他想了想,片刻后道:“没什么好玩的,我在家的时候从来不允许出门。” “那……真惨。”我惋惜道。 他瞥了我一眼,我悻悻的闭上了嘴巴。 我们逛到了一家首饰铺子前面,停下来看了看。 “那你在家的时候都做什么呢?”我一边看一边问。 这些首饰大多颜色鲜艳,或缀了花朵或缀了珍珠,看起来脂粉气十足,却显得小家子气,贵气不足,反倒添了些俗气。 首饰店老板看到我们来挑,立马笑着问道:“姑娘喜欢什么款式的,小的替您挑挑。” 我道:“有没有男子用的发簪,朴素一点的?” “哎,有有。”说着,他将我引到了另一边,“姑娘你看,这些簪子有没有中意的?” 我看了看,有银制的,有木制的,还有玉质的。 “你喜欢什么样的?” “你……是在问我?”程禾有点惊讶。 “呃……”我想了想,似乎送他簪子有点不太合适,只好道:“可惜我没带钱。” 他无奈地摇摇头,把钱袋掏了出来,递到我手里。 “……给我了?” 虽然已经是公主了,但是我心底对钱财还是很有好感的。 “我是你的侍卫,我的钱就是你的钱。”他很淡定地说道。 我仔细想了想,好像……不是这个道理吧…… “好吧,那就算我帮你买了,你头上的那个木头簪子太破了。” 我挑了一个白玉质地的簪子,虽然有些杂色,但好在形状雕琢得很是雅致,付了钱之后,把簪子和钱袋一同交回程禾手里。 他摸了摸头顶,有点不好意思道:“我头上这个还是自己用树枝做的。” 我笑着调戏道:“是啊,可惜了你这白白净净的脸蛋儿。” 他似是很不喜欢别人评论他的容貌,立马板起了脸。 我耸耸肩,继续往前走。 走到一个没有人的小巷子口,我一提气,飞身上了屋顶,又几步之后踏上了较高的一间屋顶,程禾一直跟在我身后。 月光下,几道人影掠过,耳边风声动得厉害。 刚停下来,就听到一道极为欠扁的声音说道:“公主玩够了吗?” 沈清啸竟然就站在我对面的屋顶上,一身锦袍反射着月华的光芒,手中的扇子悠悠摇着。 我问道:“你怎么找到我们的?” 以程禾的武功,应当不会被沈清啸发现的。 倏地,一道风丝吹起我鬓边的发,月色下人影晃动,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沈清啸旁边已经多了四个人,这四个人皆是穿着黑色紧身夜行服,看身材应该皆是女子。 程禾在我耳边轻声道:“我没有发现她们。” “她们是谁?”我脱口问出。 “青篱见过公主。” “夕雉见过公主。” “玉君见过公主。” “海棠见过公主。” 四人齐齐跪下,向我行礼。 原来她们就是沈清啸派去说服各大门派的高手。 “笑笑呢?”我鬼使神差的把心中所想就这么问了出来。 沈清啸笑道:“看来公主很喜欢笑笑。” 不,我可不喜欢她。虽然……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会对她有这样一种敌意。 沈清啸道:“起来吧。” 跪着的四人这才站起来,每一个都堪称貌美,但面上几乎没有表情,和笑笑完全不同。 沈清啸挥手,其余四人散去,剩下一个人。 那女子表情微微松动,小心翼翼地朝我身后道了一声。 “小禾……” 我感到身后的程禾屏住了呼吸。 半晌,耳边响起程禾略显沙哑的声音:“我先走了。” 程禾只说了这一句,便冲了出去,那女子几乎在程禾动作的瞬间追了上去,我不禁转过头去看。 几个眨眼之间……两人已经消失在茫茫夜色里了。 “这又是怎么回事?” 沈清啸这才飞身掠向我,站定后他道:“玉君是程禾的姐姐,程家本来是江南一带有名的世家大族,几年前程家不知为何,被人屠尽满门,只剩了程禾和程玉君两人。” 我瞪大眼睛,惊道:“什么样的恩怨,竟然……屠了满门?” 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今天我是为你过生辰来的,不谈这些。” 我道:“算了吧,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有太子的生辰宴气派。” 他不答,抓住我的手腕跃下屋顶 ,带着我七拐八拐的,往一个漆黑的小巷口走去。 我不禁问道:“你要带我去哪?” “到了你就知道了。” 月亮已经被乌云遮住了,露出的光芒已经不足以视物,但是杀手的本能还是让我绷紧全身感受周遭的一切。 然而……什么都没有,除了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声,周围称得上寂静。 声音渐渐大了起来,有了说话声,笑骂声,在早已经应该安睡的街巷间,显得有些异样。 沈清啸在一间院子前停了下来,门楣上没有挂门匾,只挂着两盏明晃晃的灯笼。 沈清啸推开门,依旧拉着我的手。 ……院子里有四个人,全都穿着粗布衣服,明明还没过年,这些人却在忙着贴对联窗花,红色的窗花衬着暖黄色的灯光,显得温暖无比,厢房屋顶的烟囱冒出袅袅青烟,饭香味扑鼻而来。 鼻头突然有些发酸。 我转身想走,沈清啸拦住我。 这时,一个妇人向我们走了过来。 “子谦回来啦,这位是?” 沈清啸笑道:“这是我之前说过的,鸿儿。” 奇怪,这次我在沈清啸的笑容里竟然没有看到算计的光芒,是我看错了吧。 那妇人的笑容一下子变得十分和蔼亲切,拉着我的手道:“原来你就是鸿儿啊,子谦经常提到你呢。” 说完还笑着朝沈清啸抛了一个暧昧的眼神。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自在地收回手,搁在身侧。 沈清啸道:“王婶,饭菜都准备好了吗?” “哎,早就准备好了,等了你们半天了,在锅里热着呢,我去看看啊!”说着往厨房去了。 “你叫子谦?假名字吧。”那妇人走了之后我问道。 他委屈道:“不是假的,子谦是我的字。” 我有些无语。 说话间,一个大伯迎了上来,满脸皱纹地道:“别傻站着了,快进屋去,外面冷。” 我看到窗台下有两个小男孩正用怯怯的眼神看着我,是刚刚在跟这个大伯一起贴对联孩子。 大伯又朝两个孩子吆喝道:“哎,家宝,家明,也进屋里去吧,别在外头冻着了。” 两个孩子跑进了屋,我也被沈清啸拉进了屋里。 不久,饭菜碗筷都已经摆好了,桌上有七八个菜,皆是素菜多荤腥少,但闻起来特别香。 “好香。”我忍不住道。 王婶闻声笑开了花,笑呵呵给沈清啸使了个眼色道:“香就多吃一点,子谦给鸿儿夹菜。” 沈清啸还真的给我夹了菜,肉炒土豆里面的肉、肉炒蘑菇里的肉、肉炒芹菜里的肉…… 我咬咬牙,道:“多、谢、子谦!” “不客气。”他微笑回答, 大伯看我们这样子,哈哈笑了起来,道:“年轻人就是不一样啊,真好!” 说着,他拿起桌上的就壶,斟了三杯酒,给了我和沈清啸一人一杯。 “今天给鸿儿补过生辰,我高兴,子谦,鸿儿,跟王伯喝几杯!”说完,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也把杯里的酒干了,放下酒杯时发现那两个小男孩就眨着大大的眼睛,安安静静地坐在桌边看着,筷子也不动一下。 我笑着逗他们:“你们不吃饭吗?” 两个小男孩依旧看着我,不说话。 王婶道:“不用管他们,他们啊,估计是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姐姐,看傻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她说的人是我,旁边的沈清啸“噗”地笑出了声。 ☆、生辰(下) 我没好气的瞪了沈清啸一眼,把自己面前装满肉的碗和沈清啸面前还没动过的饭换了换。 嘴上理所当然地说着,“子谦身体不好,要多吃肉。” “鸿儿也知道啦?”王婶突然叹了口气,道,“子谦之前本来身体很好的,我和你王伯还在沈将军府里做事的时候,子谦呐,是他们那一辈里武功最厉害的,可以一口气打趴下十几个人,可是后来那场病啊……” “王婶——”沈清啸唤了一声。 王婶停了下来,眼中难掩惋惜与难过,笑道:“瞧我,今天给鸿儿过生辰,不说这些,吃菜。” 我却很是好奇,因为程禾也说过沈清啸的身体似乎有些问题,但是只需休养便可,我便以为没什么大碍,现在看来,却不是这样。 “他生过什么大病么?”我忍不住问道。 王婶疑惑地看了看我,王伯道:“原来子谦没和你说过啊。” 他叹了口气,用回忆的口吻说道:“子谦那场病,来得突然,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找了不知多少大夫来看,都只说是体虚,需静养,可是这一养……唉,身子却越来越差了。” 沈清啸安慰道:“王伯,我现在已经好很多了。” “那病因是什么呢,现在也不知道吗?”我继续问,语气里带了急切。 王伯摇了摇头,低头饮酒。 沈清啸拉了拉我的胳膊,我这才意识到这样急着问似乎有点不妥,只好低头吃饭。 不知是因为刚才那碗馄饨吃得太饱,还是怎么的,看着一桌子的饭菜,突然没了胃口。 但是手里一直紧紧攥着筷子,不愿意放下。这一顿饭是我吃过的,最温馨,最舒服的了,心中一直想着,以后什么时候,还能再有这样的一群人坐在一起说笑庆祝的光景。 愣了会儿神,王婶端又来了一个大碗。 “这是给鸿儿的长寿面,尝尝王婶的手艺?” 王婶端着碗递给我,满脸期待。 我接过碗,看着碗里腾起的热气,终于控制不住,泪水瞬间涌上眼眶。 从来,都没有人为我庆祝过生辰,更没人替我做过一碗面。 我低头把脸藏住,调整了下呼吸,才抬起脸,笑着说:“王婶做的面,一定最好吃!” 就这样,整整一大碗面,我吃得汤水不剩,撑得我连路都走不稳了。 吃完饭,我和沈清啸在院子里走路消食。 头顶的月亮彻底没了踪影,夜空变成了黑乎乎的一片。 “沈清啸,你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淡然道:“没什么,只是不能再继续练武了。” 他的脸隐在黑暗里,我看不出表情。 “到底是什么病呢,最后也没有查出来吗?” 他答道:“不是病。” 我不解。 他问道:“还记得之前我下在你身上的忘忧蛊吗?” 我点点头。 “其实是我当时太顽皮了,从父亲的藏书阁里找到了一本书,那本书上记载了许多炼蛊的方法,我不知道那有多危险,就试了一下,没想到被蛊毒反噬了,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他道:“不过还好炼出了忘忧蛊,只是那时我的身体太虚弱了,蛊虫在我的身体里活不了,我才把母蛊引到了另外的人身上。”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不会是为了炼忘忧蛊才专门去看那本书的吧。 “就是替我解蛊的那个老妇人吗?” “嗯。” 王婶走了过来,道:“我已经把厢房收拾好了,我和你王伯还有俩小的睡厢房,你们睡正房,正房的炉火暖和些,将就一晚。” 沈清啸道:“王婶,鸿儿是公主,是要回宫过夜的。” 王婶为难起来。 原来他们都知道我的身份,难为他们居然没有任何的不自然,反而把我当成普通人家的孩子一般对待。 心念一动,我当即道:“子谦,我想住下。” 沈清啸略微思量了下,道:“也好,夜已深了。” 王婶高兴了起来,欢欢喜喜地拉着我进屋。 只是……这房间的布置,怎么看怎么像新人的新房啊…… 烛台上金红色的灯火摇曳,映亮了整室的大红色。 红色的床帐,红色的被褥,红色的桌布,红色的窗花……放眼看去,视野里全是红色。 “这是怎么……”我回头,王婶已经出去了。 我坐在酷似喜床的床上,心里有微微的别扭,又有一点点欢喜。 沈清啸曾说要娶我的,若是我们成了亲……会不会就是这样,红烛明亮,满室温馨的样子? 我摇摇头,察觉这样的想法实在太过孟浪,脸颊的温度不自然地升高。 颓然倒在床榻上,闭起眼想着今晚发生的一切,美好的不真切。 因为理智上知道,像这样的夜晚很可能不会再有第二次,所以只能不断回味,努力记住这样美好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到我几乎快要睡着的时候,门被敲了几下。 我坐起来揉了揉眼睛,灯花未谢。 “请进。” 沈清啸走了进来,手上捧了一个木制雕花盒子。 “这么晚了……”我看了看那个盒子,道:“给我的?” 他点点头:“送你的,算是生辰礼物。” 我哈哈笑了声,道:“说起来,真正在今天过生辰的太子哥哥我都没有送礼物,却自己收了礼物。” 他也笑了,道:“打开看看。” 我搓了搓手,心情很激动,手心微微冒汗。 将盒子打开,盒子里面铺了柔软的黑色锦缎,上面平躺着一个身着红衣的小泥人。 我把泥人拿在手里,左右仔细端详了片刻,才发现这泥人穿的衣服虽是我从没穿过的,但不论是眉眼还是身姿,都……很像我。 “是我?” 我抬头惊喜道,又低下头去看泥人。 “你做的吗?”我把泥人放在手心打量,边问道。 “嗯,王伯会做泥人,还是小时候和他学的。”他淡淡道。 这泥人穿着一身火红的衣服,就像是嫁衣一样,手中却舞着一把明亮的宝剑,身姿旋动,眼角眉梢是掩不住的潇洒肆意,像是片刻之后真的会动起来一样。 我忍不住一直笑,到最后几乎合不上嘴。 我抬头道:“谢谢你。这是第一次有人送我礼物,我很喜欢。” 他点点头,烛火下,他的侧脸无限温柔:“说好了要替你过生辰的,这没什么。” 是吗,可是我已经非常满足,十分满足,无比满足。 我又看了看泥人,问道:“为什么她穿的是红色的衣服?我从来没穿过红衣。” 他嘴角挂了温柔,缓缓道:“我在做这个泥人的时候就在想,你若是成亲,应当就是这个样子。” 成亲吗?和谁成亲呢? 我敛了笑,忍不住问道:“沈清啸,在我 忘记一切之前……我们是什么关系。” 他沉默了…… 很久很久。 我最终没有得到回答。 他目光中染上了悲戚:“时光倥偬,当年的事都已经太遥远了,不必再追忆了。” ……很想说,我已经记起你说过要娶我的事,想要蛮不讲理地逼他承认,我们曾经很亲密的事实,可话到嘴边,硬生生转了个弯又咽回了肚里。 如今我是公主,未来有太多不定,突厥虎视眈眈,吐蕃突然来使,不明图谋……这些,都要由我一人来承担了,父皇老了,太子又不争气,我绝对不能眼看这盛世湮没。 到底是……无缘平淡的生活。 注定是……命里无他啊,求而不得啊。 可是看着手中的红衣飞扬的小小泥人……我已经很满足了。 我叹道:“罢了,无论如何,我很感谢你。” 他微笑。 昏黄的灯火下,我才发现,原来沈清啸长得也如此好看,甚至比程禾还好看。或许是不再练武的缘故,他的皮肤很白皙,剑眉轻扬,鼻梁高挺,眼神漆黑,唇角温润,微微带了些许笑意。 “你若是成亲,会是什么样子呢?” 鬼使神差地问了出来之后,才发觉有些不妥,他却笑开了怀,依旧不语。 “陪我说说话吧。”我拍了拍边上的床铺。 他坐下,之后我躺了下来,他也躺了下来。 我开始没话找话说:“你说要让吐蕃王子爱上我,可我到现在也没机会见到他。” 他道:“会有机会的,很快。” “程禾和她姐姐似乎有嫌隙。” “他们在那一次程家的灭顶之灾后就失散了,玉君一直在找他,却一直寻不到。或许是程禾以为自己被抛弃了吧。”沈清啸解释道,声音越来越慢,越来越轻。 以为自己被抛弃,一定很难过。 不过我发现,此时我关注的重点却不在这上面。跟在沈清啸身边的那几个女子长得实在是太貌美了,以至于,我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竟然也会这般在意容貌。而且……那个笑笑对沈清啸的态度举止实在亲密过了头…… 我犹犹豫豫道:“那……那几个身手不凡的女子,你是如何结识的?” 为表示我没有别的意思,又特意加了一句:“她们的武功似乎 每一个都比程禾的还要高。” …… 没有回答。 不方便说吗?难道全部是沈清啸的红颜知己? 我赌气似的说:“算了,不愿说就不说吧,说些别的。” 边上依旧没有回应。 我转头看了看,刚才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发现,沈清啸的呼吸已经变得平静均匀,闭着眼睛睡着了。 自顾自说了半晌的我顿觉羞耻,伸手摸了摸脸颊,热得烫人。 稍稍松了口气……有些心虚,还好他没听到,之后又觉得有点惋惜——可能以后都没机会再问起了。 什么时候开始,我对沈清啸的事情开始这么在意了? ☆、比试 “公主殿下,皇上宣您去太极殿。” 我正试着茶,小太监弯着腰低着头走了过来。 “什么事?”我心不在焉地问。 明明步骤手法都是一样的,怎么沈清啸煮的茶就问起来清香四溢,入口清甜甘美,我煮的茶就这么苦又苦又涩,根本没什么香味? “皇上没说,不过……”他说到一半,停了。 “不过什么?说!别吞吞吐吐的,像什么样子!”我端着茶盏,把鼻子凑到茶盏跟前,细细嗅着茶香。 小太监把话接着说了下去:“……不过好像,有哪国来使觐见。” 这么快就来了? 我皱紧眉毛:“哪国来使?” “不、不知道。”小太监战战兢兢地道。 我放下茶盏,看着已经跪倒在地上的小太监。 “你哆嗦什么,我又不打你!”我语气有点冲,小太监抖得更厉害了。 …… 我转了转眼睛,问道:“……你在东宫的时候,是不是经常受欺负啊?” 小太监不说话。 我扬起手:“再不说话我揍你了啊?” 小太监只是抖得更厉害了,还是一声不吭。 “行了,我不揍你,站起来!”对于他这种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字的人我还真是没办法。 他站了起来,仍旧低着头,看着脚尖。 “我问你,之前你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奴、奴才……” “说!不说把你送回东宫!”我开又始威逼。 或许是他真的太害怕回到太子那里了,我的威胁终于起了效果。 “我……我说,我身上的伤,是、是太子的一个良娣,打的。” “打的?用刀吗?” 小太监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好了,以后在凤阳殿不会有人对你用刑了,我也不会,别再一副小媳妇的受气样了。” “奴才,谢、谢公主殿下。” “嗯,去太极殿。” 太极殿。 “鸿儿,来。” 父皇向我招手,我低头走了过去。 沈清啸也在,正站在父皇的右侧。父皇坐在龙椅上,笑得和蔼。 我瞥了眼金殿下,站着的是骨力莫延禄和他的随从。 “父皇找鸿儿来有何事?” 父皇道:“朕知道你在宫外拜了师父,应该学了不少本事,骨力王子想见识见识。” 这话是什么意思? 要我给他个下马威吗还是怎么样? 我偷偷看了沈清啸一眼,他挑挑眉,示意我去。 我道:“鸿儿不才,学了些皮毛,愿与骨力王子切磋一番。” 父皇道:“嗯,太极殿宽敞,你们就在这里比试比试给父皇看看。” 一直没说话的骨力莫延禄出声了:“公主这件衣服怕是不方便,还请公主换一身便服吧。” 他说着,眼神里带出的笑意似乎意味深长,那种捉摸不透的感觉又涌上了心头……很让人讨厌的感觉。 我还是去换了身衣服,这一身长长拖沓的服饰实在是连行走都很困难。 骨力王子。 不过如此嘛! 我拍拍手,看着趴在地上还没起来的手下败将,朝殿上的父皇一挑眉,送去一个得意的眼神。却看见父皇无奈地摇摇头,一旁的沈清啸却笑得很开心。 话说这骨力王子在我手下过了还没到三十招就倒地不起了,我想着是不是能给父皇挣回面子,可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不宣布结果,却全是笑而不语。 我又看了看半跪在地上的骨力莫延禄……看样子要站起来还有点困难。谁道他竟在半起未起之时突然朝我冲了过来,我下意识后退两三步,却慢了些,被他用腿一扫,腾空翻了个个儿,才落在地上。 又交手时,我低声道:“骨力王子,你这样偷袭——不太好吧?” 他不理会我,眸光一闪,手中力道陡增,我一下子没有防备,被按在了地上。 “哈哈,鸿儿还是学艺不精啊,往后要多跟骨力王子学学。”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父皇他们就是要我输,好给我一个跟着骨力莫延禄学功夫的机会,说白了,就是给我多一些与骨力莫延禄相处的时…… 我在骨力的桎梏下挣扎着下意识看向沈清啸。 他说过,李九,你要让他爱上你。 看来这件事,父皇也同意了。 兵不血刃么? 借吐蕃之力攻打突厥? 呵 ,我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沈清啸,你就这么…… 我使劲挣脱骨力的压制,站起身,面部绷紧,朝父皇鞠躬行礼:“是,鸿儿明白,先退下了。” 父皇摆摆手。 “公主殿下,吐蕃骨力王子求见。” “不见!” “是。” 小太监退了下去,不久又躬着身子回来了。 “公主殿下,沈清啸大人求见。” 我烦躁地转身:“什么时候沈清啸来凤阳殿还需要求见了?!叫他进来!” 搞什么名堂! “公主。” 听到沈清啸清润的嗓音,我未平复的火气一下子涨起,指着他道:“沈清啸!你到底要怎么样啊,为什么我非要去和那个狗屁骨力王子学武功,他明明在我手底下都过不了三十招!你……你是不是、故意、要把我……推出去。” 说到最后,我有点后悔,声音减弱,毕竟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过承诺,他只要保护我平安便可。 可是,不要把我推给别人啊,我已经答应了,我会好好做一个公主,我会扛起身上的责任,就不要把我推出去了啊。 沈清啸笑了下,笑容和煦如春风,仿佛能把这满院冬雪融化:“公主在说什么,我怎么会把公主推出去呢,你会在长安,一直在长安,做最最尊贵的,庆和公主。” 真的吗? “那为什么……” “将计就计而已。” 他道:“若我没猜错,骨力王子会在一月后向皇上求亲迎娶公主,到时公主一定不要答应。” 我的心终于落地,缓缓问出心中的疑问:“为什么要这样?” “吐蕃受灾,吐蕃王子来我大唐借粮本无可厚非,但是吐蕃王子来长安已经一月之久,却迟迟没有向皇上提起借粮之事,我怀疑,他来的目的并不单纯是借粮。” “那他们说的受灾了是假的?” 沈清啸摇摇头:“不一定是假的,但很可能没有描述的那么严重。他们来长安最大的目的其实,就是迎娶公主。” 我疑惑道:“不对啊,除了我,大唐还有哪个公主未出嫁?” 我回宫时已经十九,年纪算很大了,剩下的不管姐姐还是妹妹都已经出嫁。 沈清啸道:“骨力王子麾下有个谋士,号称知 晓天下事,名叫周吾。想必,就是他告诉的骨力王子,大唐有一个流落在外未出阁的公主。” 我想起来了,是那个红衣服的人,我做过哦杀手的事也是他告诉骨力的。 “此人真的如此神奇吗?”我有些怀疑。 “是”,沈清啸道:“,但万望公主不要与此人有过多接触。” “这又是为何?” “传说周吾有读心之术,能读出人心所想。” “那又如何?” 他认真道:“他会通过人心底最脆弱最渴望的那部分来掌控整个人,届时,公主会有危险。” 我皱眉想了想:“是么,你还真是……很神奇。我要见他。” “公主?”沈清啸似乎有些吃惊,看着我的眼神带着规劝的意味。 我在心里默默地微笑起来,面上却不动声色。 “你放心,不会有事的。”我抬手拍拍他的肩,安慰道。 把小太监叫了过来:“去把骨力王子请进来。” 沈清啸立在一旁,脸色不很好看。 “沈清啸,你要是没什么事就先退下吧。” “是。”沈清啸弯腰轻轻一揖,抬起头时,眼睛里多了几许无奈。 我撇开头,不去看他。 沈清啸走了,走之前,他还是特意说了句,别和周吾接触太多。 周吾。 怎么样的人是可以知晓天下事的呢? 我不怕读心,就怕他读不出来。 “骨力王子,今早比试承让了。” 骨力莫延禄不在意地笑了一笑,毫不在意的样子,似乎输了一场之后又被人让了一局并不是一件丢脸的事。 “公主好身手。” 我挑挑眉:“还好,毕竟做过杀手,要是想杀什么人的话……比、较、方、便。” 他的神情变得疑惑,深棕色的眼眸微微眯起,不知我的突如其来的威胁因何而来。 “公主这话……似乎大有深意。” “你想多了,不知王子来我凤阳殿有何事?” “哦,小王听说公主喜欢喝酒,特送来吐蕃特产的冽冰酒给公主品尝。” “听说?听谁说?又是周吾么?” 骨力莫延禄微怔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道:“是。” 我点点头,试探道:“他知道的事很多啊,我对他——也很感兴趣,不知王子愿不愿意把周吾也送给我呢?” 骨力莫延禄这次更加震惊了,眼睛瞪大,眼眸里的深棕色变浅了些:“这、小王……”他顿了顿,神情变了,像在给猎物设计圈套的猎人,不疾不徐道:“小王在长安城朱雀街上最大的一家酒楼订了酒菜,想邀请公主赏面一去,到时周吾先生也会去。” “好啊。”我十分爽快地答应了。 将计就计不是么? ☆、入酒 隆冬腊月,飞雪轻落,坠地如絮,夜半灯歇,皑皑静寂。 我提着灯笼抱着酒坛子走出房门,悄悄叫了声:“程禾——” 程禾虽然是我的侍卫,但是他平时躲在什么地方猫着我也不知道,只能靠喊的。 “程——禾——你在哪?” 我压低声又叫了一下,院子里最高的那棵海棠树晃了一下。 又晃了一下。 我看到是从屋顶飞过来一颗石子打到海棠树枝上的,仰头看向凤阳殿屋顶。 程禾正蹲在屋檐上看我。 “哎,你等我上去,把这个接着。” 说着,我把酒坛丢了上去,然后一脚踹在海棠树上,借力也飞上了屋檐。 程禾站起来,不解地看着我:“你来干什么?” 我一指酒坛,道:“找你喝酒啊,正好今天吐蕃王子刚送来的酒,叫什么来着?哎呀……忘了,尝尝先。” “……怎么喝?” 我把手里灯笼递给他,将酒坛抱过来,拍开封泥,直接仰头饮下。 几口冷酒入喉,先是凉的一震,后又是火辣辣的刀划一般的热烈。 “这酒……真烈!”我评价道,接着又撺掇程禾,“你快,喝一口。” 他皱了皱眉,犹豫半晌,才接过酒坛。 我就站在他边上观察他的反应。 果然,才喝了一口就皱紧了眉头要把酒坛放下。 我叹道:“唉,你这也太差了吧,还不如我,没喝过酒吗?” 他被呛到了,一边咳一边道:“咳咳,没……没喝过这么烈的酒。” 我抢过酒坛子又灌了一口,在屋檐上坐下:“唉,其实我是去过西北的,也喝过那儿的酒,可比这酒烈多了,嘿嘿。” 他见我笑,也露出了笑容,白白净净的脸上,嘴角上扬的曲线在灯笼发出的昏黄光芒下显得无比孩子气。 “你真小。”我道。 他又板起了脸,道:“我不小。” “哎呀,每次说到这个你都要跟我呛,年纪小不好吗?”说着,我又说不下去了,“唉……年纪小也没什么好的,多大的年纪都有烦心事。” 我又喝了口酒,酒浆灌到胃里,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燃烧一样,热辣辣的。 我把酒坛递给他,他摇摇头 :“你有什么烦心事?” “很多……比如说,我总是弄不清楚沈清啸在想什么。” “为什么……要弄懂他在想什么?” 院子里寂静无声,我看着纷纷扬扬下着雪的夜色,头脑里最先蹦出来的念头却是——这是个杀人的好日子,好可惜啊,我已经洗手不干了。 我道:“你知道吗,他竟然跟我说过,要我让那个吐蕃王子爱上我,我可不想嫁到吐蕃去。” “他不会真的让你嫁给吐蕃王子的。” “嗯,他也是这么跟我说的,所以我说想不明白啊,既然这样为什么还非要让我跟那个什么什么王子学武啊,我跟你学就够了啊。” 程禾道:“你的剑法练得怎么样了?” 我在心里小小地愧疚了一下,然后理直气壮道:“你又没督促我,我当然没练,最近都在被沈清啸逼着学煮茶和下棋。” “来练几招。” 他说完,跳下屋檐,留我一个人抱着酒坛坐在上面…… 不知道是酒喝多了,还是雪下得太大了,我有点看不真切他的身影。 我晃了晃脑袋,搁下酒坛,一个飞身也跳了下去。 “没剑。”我道。 程禾倒是有剑,他把剑给了我,自己折了根树枝比作剑。 “剑法还记得吗?”他问我。 “记得。” 我握着程禾的剑从头到尾舞了一遍,胃里的酒翻来覆去的有些难受,一套剑法完毕,我觉得还不如自己第一次练得好。 或许程禾也觉得太过惨不忍睹,板着脸给出了评价:“太差了。” 为掩饰尴尬,我突然道:“我明天要去赴吐蕃王子的约,你跟我去吧。” “嗯。”他点点头,显然今天骨力莫延禄来的时候他是在的。 “你什么时候是不在凤阳殿的啊?”我问道。 他被我跳跃的问题问得有点吓到了,噎了半晌才道:“我……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凤阳殿的。” “那你姐姐的事呢,你们和好了吗?” 他睁大眼看我:“你……沈清啸都跟你说了?” “没有,你再跟我说说?”我跳上屋檐,将酒抱在怀里,“上来。” “不练了?” “改天再练,太晚了,不适合练剑。”说到这,我 邪笑一声,道:“适合杀人。” 他又跃上来,从我怀里把酒抢了过去,咕咚咕咚一连喝下好几口。 我看呆了,没想到程禾居然也能喝酒喝得这么帅,我以为自己喝酒的姿势已经够豪迈了。 “说说吧,你和你姐姐是怎么失散的?”我慢慢引导。 “我姐姐……是她抛弃了我。”我看到他的手指渐渐缩紧,带着隐忍的痛苦。 我释怀似的笑了笑:“你看你,我就说你还是太小了,她是你姐姐,怎么会舍得把你抛弃呢?” “你看,我之前做杀手之前就以为自己是一个孤儿,没有父母,可是我就会想,他们一定是不小心把我弄丢了,或者是我自己走丢了,他们啊,一定在到处找我,想着我,每次有好吃的东西回想起我,会在梦里梦到我,然后祈祷我不会受苦。” “你姐姐一定也是这样的。” 他转过头看了我很久,目光中隐隐有泪光闪烁。 “真的吗?” “哈哈,当然是真的。”我笑着坚定道。 他垂下头道:“可是我……很难受。” 我听出他的声音带了一点哭腔,轻拍着他的背缓缓道:“我懂,但她已经回来了不是么,她一定会加倍的对你好的,相信我。” 雪落无声,我肩头遗落了雪山的远景,在苍茫的天地间,在渺小的人世里,孤清寂寥。 “程禾?” 我推了推他,他晃了下,最终脑袋滑落在我肩膀上,我在他的头接触到冰雪之前拂去了肩头白雪。 这就醉了? 我轻笑了下,兀自饮酒。夜色太深,天寒地冻,又何苦清醒呢? 我又何尝不想醉呢? 不能罢了。 不管是此时身在长安,还是之前四处流浪,我都必须保持清醒,真真切切地看这世间。情仇凄苦太多,我不得不一再地小心翼翼,不管有谁的承诺或是保障,都不足以消除心头那段不安,唯有当我看得清清楚楚的,才有信心继续走下去,阴谋或是残忍,都叫我来睁大眼睛看就好了。 醒来时头有些痛,喉咙发紧,想着可能是昨夜冷风吹多了,晃了晃脑袋,想坐起来,可刚起到一半就倒了下去。 我骂道:“那是什么破酒啊,喝了点就难受成这样。” 正好小太监葛玉端着碗进来,见我要起来,忙 放下碗,道:“公主您可别起来了,您昨夜起了高烧,今早才退,还是……要好好歇息才是。” 我摸了摸额头:“我昨夜发烧了?昨天……我是怎么回来的?” 小太监道:“是程禾大人将公主送回来的,公主把药喝了吧。”说着,把刚端过来的碗呈给了我。 我闻了闻,捏着鼻子比划了下,还是放下了。 “不行,我还有事要出去呢。”我掀被要下床。 小太监吓坏了,又不敢上前来阻止我,一下子就跪在了地上,一边磕头一边道:“公主殿下,您就在床上好好休息吧,千万别让这病又加重了,就当是可怜可怜奴才……” 我把被子掀到一半,下床也不是,不下床也不是。 我威胁道:“你再不起来我揍你了啊?” “可是公主您不是说不会打我吗?” 小太监顶着一张白嫩嫩的脸,眼泪汪汪的抬起了头。 …… 好,你狠! “去把沈清啸给我叫过来。” “公主殿下,沈大人还没进宫。”小太监跪着不起来。 “那就找人把他叫进宫,费什么话!” “是。”小太监慢悠悠端端正正地磕了个头,慢慢退了出去。 …… 他这是怕我还是不怕我啊? “我不管,我要见周吾。” 我身上裹着厚厚的狐裘,怀里抱着暖炉,耷拉着眼皮看着眼前的棋盘,手里捻着一枚棋子,想死的心都有。 “病好了再说。” 我激动道:“时间来不及了!你知不知道,那个太子的徐良娣就是突厥人,葛玉身上的伤就是她用突厥人的刀划伤的!” 他一直盯着棋盘的眼终于看向了我:“你要见周吾是为了这个吗?” “那当然。”当然不是,不过这件事确实也很让人上火。 他又去看棋盘:“你不用担心,中原江湖五大门派都已经答应与朝廷合作,如今已能随时调遣,突厥在中原渗透的实力再强也无法与五大门派抗衡。” “那几名女子真的那么厉害?” “嗯,李九,你的棋下得真烂。”他不知为什么突然开始嘲笑我。 “我不是被你逼的么,要不然我才不下棋!”我气道。 “快 落子。”他催促道。 我落了一子,道:“你为什么要岔开话题,每次问道这个的时候你都回避,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么?” 我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语气里多了一些无理取闹。 他笑了笑,道:“没什么不可告人的,她们之前也是青虹门的杀手而已。”又看向我,漆黑的瞳孔看得我有些发毛:“倒是你,这么急切的想知道她们的事,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原因吗?” “没有。”我急忙否认。 他也不在意,摇摇头道:“你又输了,煮茶。” 我皱眉,喊小太监:“葛玉,收棋!” ☆、兵变 “我、要、见、周、吾!” “你的茶都斟洒了,重来。” 我用力地把茶壶放下,气道:“你到底听没听见我再说什么!” 他叹了口气,终于道:“明日便是除夕,按规矩,宫里的皇子公主们都要去圣寿寺去祭拜先祖的,到时候我会请周吴先生到圣寿寺。” 我嘿嘿笑了两声,表达了我得逞之后的喜悦之情。 沈清啸低头啄了口茶,笑道:“不错,比上次好多了。” “真的吗?”我惊喜道。 沈清啸笑着点点头。 我招招手道:“葛玉你过来,来尝尝我煮的茶怎么样?” 小太监低着头道:“公主殿下,奴才不敢……” “哎呀,少废话,你帮我尝一下!” 小太监这才端起茶杯,轻啄一口,艰难地咽了下去,表情很……难以形容。 我皱眉道:“不好喝吗,可是沈清啸都说比上次好多了。” 小太监为难道:“公主殿下,这茶……太苦了。” 我顿时泄了气,瘫坐在椅子上,顺便瞪了一眼旁边幸灾乐祸的沈清啸。 明日……就是除夕了,现在,就只盼着这个新年能过得安稳些了。 除夕这日,各宫张灯结彩,凤阳殿也不例外。 我让小太监张罗着,把凤阳殿上上下下打扫一遍,又贴上了漂亮精致的窗花,挂上了大红色的灯笼,整个凤阳殿里面都变得喜气洋洋的。 “公主殿下,该启程去圣寿寺了,其它皇子们都已经等在玄武门了。” “父皇呢?” “还在太极殿批折子。” “嗯,”我瞧了瞧刚贴上的对联,嗯,没歪,拍拍手道:“走吧。” 小太监又躬身道:“公主,您穿这身衣服……恐怕不妥。” “啊?为什么?” 我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白色的。 小太监道:“虽说去祭拜应该穿得素雅一些,但是公主您这身也太素了,连朵花都没有,今儿还是除夕呢。” “那我……穿哪件比较好?” “公主那件淡金色刺绣樱花的长裙就很好。” 我挑眉:“好啊,就穿那件吧。” 圣寿寺的祭拜之后,我留了下来。 住持双手合十,走到我面前。 “公主,请随老衲来。” 应当是带我去见周吾吧。 我随他去了。 果然,在圣寿寺的一个最不起眼的院落里,坐着一个红衣人。 他闭目而坐,仿佛已经入梦。 他沐浴在深冬时节明亮的阳光下,整个人显得无比瘦削纤薄,也许是因为这样,他的五官就显得格外立体。然而他的脸色却意外的苍白,像是琉璃做的人儿,给人一种一碰就会碎的错觉。 天晴而气寒,白雪映红衫,衬得院中之人宁静无比。 “周吾先生?”我轻声问道,有点不愿惊动这美好的情景。 那人睁开了眼,便露出了笑容,道:“公主殿下。” 我走近笑道:“原来先生如此年轻英俊,总听他们先生先生的叫,我还以为会是个年过花甲的老头子。。” “公主也很出乎在下的意料。” 我好奇道:“哦?先生对我又有如何的想象?” “公主比我想象的更美。” 他没有起身行礼,只是定定的望着我,眼中仿若流转着七彩的光华,瞬间将整个人的孱弱之势遮掩住,那一刻,我心中竟尤为惊艳。 “听说先生不出门便可知天下事。” “谬赞而已。” “又听闻先生可以看透人心。” 这次他沉默了半晌,才道:“我只能看懂有缘人的心。” “何为有缘?” “见面即是有缘。” “那岂非凡是见过先生的,皆是有缘人?” “嗯。” ……那还不是谁都可以? “公主想看懂谁的心呢?” “我……”一不留神差一点让他给绕了去,“先生怎知?” 他眸光亮亮的,略带笑意。 我叹道:“好吧,先生果然很神奇,不枉我厚着脸皮跟骨力王子要了你,王子已经同意了,只是不知先生是否愿意。” 他又笑了:“当然愿意,公主的美貌便已足以令周某倾倒。” 虽然他长得确实很好看,甚至比沈清啸还好看,但是为什么……这句话听起来让我这么不舒服呢? 我在石凳上坐下,岔开了话题:“看先生的相貌,应该 是中原人,怎会投在吐蕃王子麾下?” 他点点头,道:“不过人活一世,我却不愿意被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情拘束。” 我有些惊讶:“先生想得通透罢了。” “公主现在却被困住了。” “怎么说?” “公主眉间有愁思,却时时展开笑颜,心事繁重又不愿宣之于口。” 他伸出手,抚摸我的眉心,我轻轻闭眼,只觉满腔忧愁缠绵而来,击袭着胸腔,闷声滋长的躁动之意愈发汹涌,而额头上冰凉的一点,是他纤瘦的手指。 …… 不知多久,他的手拿开了。 “公主过得很苦。”他感慨道:“不过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过的是不苦的是日子。” “苦?何处苦?”我追问。 “漂泊畸零之苦,身负重责之苦,前路未知之苦,爱而不得之苦。” 我如被人当头一击,呆在了原地。 “……何为、爱而不得?”我愣愣道。 “公主应当知道的。” “我……不知道。”声音却低了下去。 他问道:“那公主为何要见我?” 我答:“为了看清一个人。” “沈清啸。” 我艰难地发出一个音:“……对。” 原来……我爱他么? “何为爱呢?”我问道。 “这……”他失笑道,“周某也不知,总之是好的东西。” “先生不是尽知天下事吗?” “周某说过了,并非如此。” 在我没见到周吾之前,我一直以为他是个难对付的人,况且他聪慧至此,又遍知天下之事,可我没想到,他的每一句话都如此温和,令我渐渐放松了警惕。 “那为何,又会爱而不得呢?” 他叹道:“别问了,再问,便不再清醒,也便痴了。” 我疑惑地看着他。 他也任我看着,道:“公主须得知道,这世间事,皆有因有果,因成就果,果便不会负了因。” “是吗,可这世上,也有很多没有道理的事。” 他摇摇头:“不,总有道理的,只是有的藏在微末之处,公主看不见罢了。” 我默然。 小太监慌慌张张进院来:“公主殿下,沈大人叫奴才来报,说西北边境有变。” “什么?这么快?”我一下子站起。 “该来的迟早会来,公主不必太过忧虑。”周吾劝慰道。 我有些搞不清他的立场,他明明是应该帮着骨力莫延禄才是,而今日的谈话,他的言语却如参透众生的佛陀一般,丝毫不见对吐蕃的偏袒? “我知道,多谢先生今日开解。” 他缓缓站起,弯曲身体,动作轻缓,似是身体不便。 “草民恭送公主。” 太极殿。 大殿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我上前一步道:“父皇,儿臣愿披甲上阵!” “胡闹!”父皇大声呵斥我。 这是我回宫后,父皇第一次对我发火,也是我记忆里的唯一一次。 “……父皇?” “你退下!” 我无奈退了出来,回到凤阳殿,喊了两声程禾,没人回答,小太监匆匆忙忙跑进来,道:“公主,程禾大人被沈大人叫走了。” 我急道:“为什么他可以随便调走我的侍卫?” “奴……奴才不知……” 我甩了甩袖子,烦躁地走来走去。 突然一女子落在院内,冲进殿内在我面前单膝跪下。 …… 这些人,都视皇宫大内的侍卫为无物吗? 我看出这名女子就是当日追着程禾而去的那个人。 “你是程玉君?” “是我,公子有难,求公主相救。” 我有些迷茫:“公子?” “……沈子谦。” 我急忙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今早边关来报,西北发生了兵变。本来此次公子要我们将五大门派集结在长安城外,商量对敌之策,谁料本早已同意的五大门派齐齐反悔,将我们重伤,还企图刺杀公子。” “沈清啸受伤了?” 她悲痛地摇摇头:“没有,只是现在被围困在长安城外,我不知他们还能抵挡多久。” 我惊道:“五大门派一同出手吗?” 她点点头。 虽此事太过蹊跷,但我已来不及细想,急忙去太极殿将情形禀明父皇,调 了兵去解救沈清啸。 我赶到时,那些人已经死的差不多了,还活着的只有二十几个人,全部还在厮杀,围在沈清啸身边保护着他的全是女子,武力却丝毫不输男子,离得最远的程禾穿着黑色的侍卫服,以一对三,战得吃力。 我道:“这些人怎么跟中了邪一样?” 程玉君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些人似乎都拼了不要命也要杀死沈清啸一样,见士兵来了也不逃跑,只是厮杀得更厉害了。 沈清啸看见了我,远远地笑了,满身是血。 那一刻,我感觉身体里伺机而动的杀气全部释放了出来。 我狠狠下令道:“全杀了,一个不许留!” 程玉君看了我一眼,似乎不很认同,却没有说话,和那些人战在一起。 我闭了闭眼,将眼中杀气隐去,直直掠向沈清啸。 他略微愧疚地看着我:“多谢公主相救。” 我只是凄然道:“沈清啸,我是不是真的要嫁给那个吐蕃王子了?” 他眸色染上了更深的愧疚,低头不答。 我知道,他没法回答。 战斗片刻之后便结束了,五大门派全军覆没。 笑笑眉头深锁,蹲在一名魔教长老跟前,手中小刀轻轻一划,那人的面上皮肤脱下来一层皮。 □□。 那面具下的脸,分明是一张突厥人的脸! 其他几名女子也效仿笑笑所做,结果皆是如此。 突厥人渗入中原的势力已经到了如此地步,想来沈清啸也是没有想到的。 我想到那日他信誓旦旦的对我说,我不会真的嫁到吐蕃…… 沈清啸显然比我更觉难堪,笑容愈发苦涩。 我道:“不要愧疚,你并没有答应我什么。” 他垂下眼界:“是,我也并没有能力承诺你什么,我如今,已是半个废人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解了身上的披风为他披上。 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恨伤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有点虐,作者自己写的时候,写完感觉哭过一遍似的。 不知道各位看的时候会不会有同感。 忧桑…… 初三这日,宫中宴饮未酣,各宫皇子娘娘仍旧整日歌舞笙箫,庆祝新年。 吐蕃王子入宫,依旧没有提及借粮之事,而是带着整整二十辆马车的礼品,请求父皇赐婚。 “你要朕将你赐婚与谁?” 骨力莫延禄跪地道:“小王心中爱慕庆和公主,辗转反侧,夜不成寐。” 我瞪大眼睛,一股凉意从四肢百骸冲上我的头顶,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报——!”一名传信使者跑进宣政殿。 父皇皱着眉头在殿中踱步。 大太监一使眼色,信使道:“禀告皇上,边关告急,许将军说,此次边境两城可能守不住了。” “突厥多少兵马?”父皇问。 信使回道:“具体不清楚,不过看形势,大约五万,全是骑兵。” 看来突厥这次发难是早有准备,竟然一开始就打得这么猛。 父皇眉间的皱褶更深了,他沉默着踱步,半晌后,他闭了闭眼摆手道:“退下,都退下吧。” 入夜,月朗星疏,暖色宫灯初挂,远处歌舞丝竹之声绕耳,一派歌舞升平。 我坐在凤阳殿高高的屋顶上,手中把玩着一枚玉佩。 那还是在宫外时,我从沈清啸那里偷来的那块玉佩,无暇的白玉上雕刻了龙的图案,精致细腻,在月光下反射出莹润的光芒。 江湖五大门派一夕之间覆灭,就只剩下一些不入流的小鱼小虾,根本派不上什么用场。虽然这五大门派最终没有来得及招安,但是此事父皇应当是知晓的。也就是说,现在的中原民间势力网已经十分脆弱。 而此时突厥突然发兵,边境告急,城池将破。 明明说是要来借粮的吐蕃使者绝口不提借粮之事,却选在此时提出和亲……怎么想都太巧了些。 还有之前一直苦苦追杀我的那些人,自从我回宫之后便杳无音信了,难道他们最终的目的不在我的身上?但既然如此,为何当时沈清啸会说回宫之后我会有危险呢? 这些事情……是否有联系,到底哪些是哪些的因,哪些又是哪些的果? 源头在哪? 直觉 真相被掩在重重迷雾里,依稀可见影子,伸出手却触碰不到。 我被困在这道难题里,走不出来,却已经身心俱疲。 我不知父皇到底有如何的考量,从除夕那日收到战报开始到现在,父皇都没有下令调兵遣军去支援边境。然而边境已乱,镇守边关的将领数次来报,边境几座城池危矣,朝中各位大臣也联名上书请求父皇出兵,父皇始终不为所动。 沈清啸自从除夕受伤之后就一直在休养,再没入过宫,我也再没见过他。 我有些怕见他,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虽然……我已经打定主意,绝对不会同意与吐蕃和亲。 一直耿耿于怀让我夜里辗转茶饭不思的事,不是别的,而是他说,他现在已经是半个废人了。 他不应该是这样妄自菲薄的人,他的眼睛里应该永远流转着自信精明的光芒,永远俊朗倜傥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夜寒风尘重,我却坐在最寒的高处没久久不愿动。 最终还是忍不住,潜出宫去,往运承巷飞掠。 放轻脚步,停下。 明明已经到了门口,不知为何又开始踟蹰不前。 犹豫间,我听到了门里面有脚步声轻轻响起。 我认得出,那是沈清啸的脚步声。有些想躲起来,但似乎心弦已经被这脚步声牵引住了,思与行被完全分开,身体定定立在原地,只能任由他从门里面一步步靠近,越来越近,直到……门打开。 他站在屋里,身着一袭白衣,月色下显得有些清冷,即使棉衣厚重,亦难掩消瘦。 他笑道:“你来了。” 他似乎又恢复了,笑容不再苦涩,仍是温润的目光里带了一些狡黠,叫人猝不及防。 我愣了半晌,方才道:“快进屋,外面冷。” 屋里只点了一只灯,显得有点昏暗。 这应该是沈清啸的卧房,离床榻不远处,搁了一个桌案,案上的镇纸下面压了什么,像是刚写的。 然而进来之后,沈清啸却坐在了床榻上,斜倚着枕头,目光看向我。 我又不好意思去碰那镇纸了。 心里却不住好奇,写的会是什么呢? 气氛忽觉有些暧昧,不是,是他的目光暧昧了。 奇怪的是我竟然很享受,虽然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骨力莫延禄向皇上提亲了?”他问道。 “是。” 他又不说话了,还是看着我。 我忍不住道:“我不会答应。” 他将目移到了别处,淡然道:“其实嫁给骨力王子也没什么不好的,那样你以后一定会是吐蕃的王后。” 我恨不得冲上去揪住他的领子质问他,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然而我没有这么做。 因为我眼角余光瞥到了镇纸下面压着的白色宣纸上,结尾处清清楚楚的写了几个字。 ……臣愿请命,赴边塞,击退匈奴,扬我国威。 这是上书请求出战的奏章。 沈清啸的父亲也曾是位战功赫赫的将军,本来沈清啸也应该是做将军的,只是因为身体的原因,才拘在了长安,只做一个骁骑军中郎将。这奏书要是呈上去,父皇怕是会同意。 我不动声色,问道:“西北边塞已经多次遭到突厥袭击,可父皇一直不愿出兵,你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他道:“近年来,我朝大兴工商,兵力渐弱,且朝中无领兵之将才。” “不是有尉迟将军手握重兵?” “尉迟将军已经年逾古稀,不能再领兵出战,他膝下只有一位孝容郡主,亦无法替父出征,而他手中的兵权,皇上若贸然收回,怕是会伤了老臣的心。”沈清啸细细分析着,似乎看得无比透彻,然而我心却愈来愈冷。 “所以你就要请兵去边关?!”我质问道。 面对我冷厉的声音,他却笑了:“是啊。” 我急红了眼,激动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无异于是在找死!” 他敛了敛眸,眼底依旧有浅浅的笑意:“我知道,可是我必须要这么做。因为我……也不想你嫁给那个骨力王子呢。” “我说了,我不会答应!” 他突然反问:“然后任凭战火蔓延,任凭山河破碎,任凭突厥铁蹄踏碎我大唐江山么?” “我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我吼道。 “你没有能力保证。” “那你呢?”我慢慢走近他,“沈清啸,你当初又为什么说要不动干戈,兵不血刃地保天下太平?” “因为我朝正处于发展时期,工商财贸皆不十分繁茂,国力……” “你放屁!”我冷 冷地打断他,双手颤抖着将他按在床上:“你以为到现在我还猜不到吗?你以为我是个傻子吗?你所谓的希望兵不血刃而止战止殇,根本就是因为你这副早已废了一半的身子!你不是说过要当将军的吗,你还说要娶我的……” “根本不是什么蛊毒反噬对吗,你明明可以用武功的,只是你不敢,因为每用一次内力便耗一次心神之力,你会一点点耗尽心神,油尽灯枯而死!” 我一字一句的道了出来,每一字都声嘶力竭,眼泪不知何时已经流了满脸,面前沈清啸的脸已经变得模糊不清。 “我没有骗你,确实是蛊毒反噬。”他似乎有些惊讶,伸出手,指尖抚上我的脸颊,凉凉的。 “……所以……你真的会死?”我呜咽着说道。 “嗯,早晚会死,不动内力也会死的。” 他的目光,透过眼框上的泪水看,柔情一片,难辨悲喜。 手指攥紧他的衣袍,我把头埋在他的胸口泣道:“你别死,我不会让你死。” 他轻抚我的后脑,缓缓道:“李九,你听着。沈清啸此生已毁,所有曾经说过的话许过的诺,或许都已经难以兑现,这是我欠你,下辈子再还,但是这辈子,我要护你平安。” 我闭紧双眼,泣不成声。 “李九,你知道吗,我讨厌你这个名字,是因为我的错,才让你有了这个名字,你本该在皇宫里做一个永远无忧无虑,人人宠爱的公主,而不该是李九。” 我抬起脸,郑重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可我就是李九。只有这样的,不是高高在上的,不是人人宠爱的,不是被圈养在皇宫大内的李九,才会……喜欢你。” 他的脸上终于有了明显而持续的惊愕。 “所以我不会让你死,我也要——护你平安。” 我起身,在他惊异的目光下将镇纸下面的奏折撕成碎片,然后,缓缓抽出腰间的归鸿。 那天晚上,我又刺伤了沈清啸,归鸿剑上沾满了沈清啸的血,鲜红刺目。 他一身鲜血倒在床上,白衣被血色层层浸染,那副样子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他身上的伤,全是我给的。 因为我想,伤成这样,总不能上阵打仗了吧。 我突然发觉原来自己的心竟是这么的狠,竟然真的在他身上刺了这么多剑。虽然伤口都是在不要紧的地方,但是流的血 ,挨的痛却不会少,就算我保了他一条命,他也会恨我吧,毕竟我是……如此的狠心。 算了,恨就恨吧,别死就行。 ☆、别离(上) “李九。” 我停住脚步,夜半寒风正冷,我背对着那人停在院子里,等着他的下文。 “你为什么要刺伤沈清啸。” “为他好。” “伤了他谁去上阵杀敌?” “我去。”呵出的寒气在空气了形成白雾。 …… “那带上我吧,我保护你。” “谢谢你,程禾,我……我已经没有退路了,我绝对不能嫁给骨力。”说到最后,喉咙不听话地跑出了不和谐的呜咽声。 我转过身,尽力挤出微笑,虽然很少这样做,但是我还是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是笑的:“你放心,我们都会平安回来的,一定。” 他点了点头,脸上是惯常的面无表情。 再转身后,我脸上的微笑彻底垮塌。 突厥,绕这么大的圈子,筹谋这么久,原来还是打着我大唐国土的主意么? 我没有回凤阳殿,而是直接去了太极殿,父皇今晚歇息在这里。 在太极殿前面跪了大概两个时辰,才碰到刚巧出来的大太监赵华,他没睡醒的样子揉了揉眼睛,忙走过来,道:“哎呦,真的是庆和公主。我说公主殿下,大早晨的,这么冷,您怎么跪在这儿啊?” “我等父皇出来。” 他上来扶我,被我挣开了。 “公主您这是何苦呢,有什么事儿不能好好说,皇上那么宠着您。” 我扯出一丝苦笑:“华公公若能帮一帮我,鸿儿当感激不尽。” 赵华问道:“公主是为了边境之事?” “嗯。” “那么公主有何打算呢?” 我目视前方,眼神坚定道:“披甲上阵。” 赵华笑呵呵道:“公主殿下,您这才刚回来,还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呢,舍得吗?” 我斜眼看他,不屑冷哼道:“难道大唐子民在遭受苦难的时候,作为大唐公主的我,就应该稳坐皇宫,安然享乐么?” 赵华叹了口气,像看着异想天开的小孩子一样看着我,道:“老奴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公主殿下,只是您可要想好了,这战场可不是谁随随便便就能去的,且去了就不一定能回得来。暂且不说您舍不舍得下这宫中的繁荣富贵,老奴且问您,您舍得皇上吗?陛下盼了您将近十年,虽然嘴上不说,但是陛下却时 时惦记着您呢,不忍心您再出一点差错,陛下啊……怕是不会答应。” “不舍得。我舍不得父皇,可是突厥……”我攥紧了拳头,咬牙道:“太猖狂了……我大唐怎能就这样容匈奴作乱!我还要……为母亲报仇。” 赵华摇了摇头,历经世事的眼中露出了一丝欣慰和三分悲痛,却没有再劝我,只道:“公主殿下,您还是先起来吧,地上凉。老奴这就服侍陛下起床。” 我低头不语,也不动弹。 赵华转身回了太极殿,我握紧了藏在袖中的雕龙白玉。 “你起来。”大约一盏茶之后,父皇出来了。 我磕了一头,低着头道:“鸿儿有一事请求,父皇若不答应,鸿儿便一跪不起。” 父皇冷哼一声:“赵华已经跟朕说了,朕绝对不会答应。” 我低着头,看不见父皇的表情,但是听语气应该很是不悦。是了,任哪个帝王被这样威胁都应该是不高兴的,即使这个人是他的女儿,因为这是对一个帝王威严的挑衅。 “为何不行?”我问道。 父皇冷声道:“你是女子,是公主,你当我大唐的颜面是什么,要公主亲自上战场退敌?” 我激动道:“那鸿儿敢问父皇,突厥已经破了边关,连取边境两城,父皇为何迟迟不肯派兵?是否因为朝中现在根本没有可以领兵上阵的将才?” 见我顶撞,父皇勃然大怒,叱道:“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而后拂袖要走,我急忙拦住道:“父皇!您曾问过我,是愿做鸿儿还是愿做公主,我选了公主,仅仅是因为我想要留在父皇身边。但是我现在既然已是公主了,那么当公主的父皇为国事忧心时,她难道不应该为父皇分忧吗?父皇,鸿儿也舍不得您,只是近十年未能向父皇尽孝的鸿儿,如今也想要为父皇出一份力,保卫这大好江山。” 我这一番话说出来,父皇无可辩驳,瞪着我看了半晌,只好气道:“你……你倒是长大了!” “鸿儿不愿长大。” 父皇盯着我,半晌叹道:“朕本来,是想将你嫁与骨力王子的,虽然吐蕃遥远,但好歹骨力对你也是倾心一番,自会好好待你……唉,你是否不愿嫁给骨力王子?” 我支吾道:“鸿儿……是不愿意离开长安,离开父皇。” 父皇轻笑,我意识到自己的小谎言被识破了。 “呦 ,我说这大清早的是谁呢,原来是庆和妹妹。” 未见人先闻声,我转头,看见远处走来一位紫衣青年,身后跟了一名容貌妖娆艳丽的美姬和几名宫人,正懒洋洋地往这边走。 那紫衣青年走到我跟前,带着身后的人朝父皇躬身行礼,道:“乾儿参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父皇冷声道:“平身。” 父皇说完就转身离开了,李承乾却一直站在这,半点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站起来,揉了揉跪得发麻的膝盖,准备走。 李承乾挑衅的语气令我停了下来:“庆和,你又耍什么花样?” 我轻蔑地瞥了他一眼道:“我耍什么花样也不会威胁到你,好好做你的太子,管好你的女人们,别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才好,太、子、殿、下!” 李承乾脸色没有什么变化,倒是他身后的那个女子,上前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宫外头捡来的野种罢了,居然敢这么跟太子说话!” 我不看她,讥笑望着李承乾,道:“那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敢这么跟公主说话?” 片刻,李承乾面无表情道:“的确。” 而后,反手给了那女子一个大大的耳光,扇得她当场倒地,嘴角流血。 我满意的笑了,道:“不愧是太子殿下,真是……厉害,连女人都打。” 说完这句话,我发现李承乾的脸变成了铁青色。 “李九!你别太放肆!”他怒道。 我有些惊讶,他是这宫里第一个叫出我这个名字的人。 “看来太子哥哥很关心我这个妹妹,居然知道我这个名字。” 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气得有点口无遮拦,转身气愤地走了,被打得摔在地上的那女子,慌忙起身追了过去。 “程禾,跟着他们,监视他们。”我命令道。 没有回应的声音,但我知道,他听到了。 空气里一阵风掠过,寒气更甚。 “异族人?突厥人吗?” “不知道,眼睛是蓝色的。”程禾回答道。 我道:“突厥人。” 他点了点头。 “他说了今晚会来?”我问。 程禾道:“我听不懂那个人的话,但是太子的那个良娣说今晚要他动手快些。” 我道:“那好,我们就守株待兔吧。” 子时,我房里漆黑一片,我躺在床榻上瞪着眼,程禾估计也藏在屋顶同样瞪着眼。 怎么还不来? 我轻轻摩挲了下袖中的玉佩,正不耐烦着,窗棂上传来轻微响动。 只一瞬间,我蓦然屏息,突然感觉到了近在咫尺的杀气,然而这股杀气立马被另一股杀气掩盖住了,不久桌案上烛灯亮起,照亮屋内情形。 原本空旷的屋内多出了个人,程禾单手制住一个黑衣蒙面人,另一只手狠狠扼住了那人的喉咙,而那个人手中拿着一柄锋利无比的匕首,那匕首此刻,就悬在我的脖子上。 我伸出手移开那只匕首,揭掉了那个人的蒙面,在看到那个人的脸的时候,我的心惊得一跳。 还在做杀手时,雇我去杀赵南、柳轩和沈清啸的雇主请了一个联络交接的人,好巧不巧,那个人,跟这个人,长得一模一样。 不知为何,突然觉得被迷雾掩盖的东西,似乎要被揭开一角了,可是心里不但没有半分安慰,却莫名升起一阵愤怒。 我冷哼一声:“好久不见啊?” 他不说话,只不住挣扎,却在程禾的禁锢下动弹不得。 我盯了那张脸许久,最终道:“再动杀了你。” …… 最终,我让程禾杀了那个闯进凤阳殿的异族人,,因为那个人从出现到最后一句话都不说。我怕此事会引起宫中人心惶惶,便告诉程禾叫他不要声张,趁夜色将尸体远出城去。 我杀了赵南,记得当时赵南是要去争夺武林盟主之位的,若他没被我杀死,有机会当上武林盟主吗?大抵是不能的,他的武功太弱,但是既然没有威胁,为什么要杀他呢? 要杀柳轩又有什么原因呢? 沈清啸……他或许知道。 我道:“程禾,你去帮我问问沈清啸,为什么当时要阻拦我杀死亡名单上的人。” 他有些疑惑地看着我。 “我……现在还是不见他好,他的伤还没好。” 程禾点了点头,去了,回来时带了一张纸来。 上书道:赵南若不死,定能当上武林盟主,可一统江湖势力,共同抗衡外族势力。尉迟将军的女儿孝容郡主倾心柳轩,柳轩如今亦可调动一定数量的兵马。 白色的宣纸上,干干净净的写了这些个字 ,每个字依旧有些丑,却不失可爱。 所以说,我的雇主,早就料到了这一天? 真是,好大的一个局,从那时起就开始谋划了么? 我真好奇,我的雇主,到底会是一个什么人。 ☆、别离(中) 正月眼看就过了大半,父皇依旧不肯派兵。 窗外阳光已经很明亮了,雪也全融了,只是空气还有些微冷。 “公主殿下,骨力王子求见。” “嗯,请进来。” 骨力莫延禄进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人,身着红衣,身材消瘦,脸色苍白,眼睛却闪着奕奕神采。 是周吾。 骨力莫延禄冲我行了一礼,道:“公主近来可好?” 本来最近我就一直在烦恼怎么能让父皇同意我出征的事,想到这个骨力莫延禄居然在此时还向父皇求亲,简直是趁人之危,气不打一处来。 我面无表情道:“不好。” 他似乎料到了我的反应,眼神往后瞟。 周吾会意,上前一步道:“公主殿下,我们王子爱慕殿下许久,只是落花有意,不知流水是否也有情?” 我有点猜不透周吾的意思了。 他这是来帮着骨力莫延禄求亲来的么? 我用探究的目光看着他,道:“你不是能看懂我在想什么吗?” 他到没有半点不自在,道:“我看懂的,是公主的心思,却不是公主的决定。” “你的意思是,就算我心里不想,但最终也会嫁给他吗?” 其实这话说出来,骨力莫延禄就十分尴尬了,但是显然,我与周吾都没有在乎他的感受。 “周某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希望公主能给自己一个退路罢了。” 我甩了甩袖子,道:“我不需要退路,你知道我做过杀手吧,杀手有一个特点,就是不怕仇家多,不怕死,退路,是留给怕死的懦夫用的。” 周吾点点头,很认同我的观点,道:“周某明白了,往后我与王子不会再来叨扰。” “等等,那你今日你来……所为的是什么?”我看他转身要走,丝毫没有顾念到边上的骨力,忙叫住他。 他笑道:“是王子思念公主,想来见公主一面。” 我转过头,发现骨力莫延禄果然在盯着我看。 “那……骨力王子可看得尽兴了吗?”我冷哼道。 明明是用来威胁我的幌子,何必这么虚情假意。 骨力莫延禄移开视线,表情微微不自然,但很快恢复了,道:“打扰公主了,告辞。” 我冷漠道:“不 送。” 晌午过后,我让小太监搬了把躺椅,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思索着到了边关之后该如何是好。 我一直觉得,我会去到边境,去到那个苦寒偏远的地方,见到那些为了家国安泰而尽忠驻守、浴血奋战的将士们,然后和他们一起,冲锋陷阵,奋勇杀敌。血液里流动着的不安,是与生俱来的,这不是作为杀手这个职业能给我带来的,这种不安,是伴随着生命而来的执念——执意杀死每一个试图染指我大唐江山的人,摧毁所有觊觎我山河的人的幻梦! 此刻的我歪在躺椅里,闭着眼睛,全身的血却在疯狂涌动着,似乎我已经置身于那个荒草遍野,战火飞扬的战场,我的对面,是我的敌人,耳边,有战马的嘶鸣和呼啸的风声。 所以当小太监叫我的时候,睁开眼的一瞬间,我的眼中闪过了杀气。 “公……公主殿下?”小太监似乎被吓着了,跪在地上看我。 我缓了缓神,道:“什么事?” “皇上请您去凌烟阁。” 我皱眉:“凌烟阁?那不是太子念书的地方吗,我去干什么?” 小太监虽然胆子小,但是人还是挺机灵的,道:“好像是太子殿下劝了皇上,皇上说是要派兵去西北了。” “真的?” 小太监道:“应该……没错。” 我敲了一下他的头,道:“在我面前还这么圆滑,不是说了不打你吗?” 小太监摸着头,似是极委屈似的,道:“奴才知道公主不会打我,只是习惯了。” 也是,宫中险恶太多,我当个公主尚且要日日提防,更何况他一个小小的太监。 “行了,去凌烟阁。” “是。” 刚走到凌烟阁外面,就听见了一声咆哮。 “父皇!儿臣求您!” 是太子的声音。 我停住了脚步,竖起耳朵听。 父皇的声音说道:“你是太子,很多事,你应该自己有分寸。” “可是父皇,徐良娣腹中已经怀了儿臣的孩子,儿臣不能……不能杀她!”太子继续咆哮道。 我整了整衣服,进去。 太子本来是面朝门口跪在地上的,看到我进来,一脸愤恨地把脸扭了过去。 我行礼道:“鸿儿给父皇请 安。” 父皇点了点头,道:“朕要派兵去西北边境,你……”他停了一下,继续道,“你当真愿意远赴边境苦寒之地征战?” 我怔了一下,立刻明白过来父皇这是同意我去了,忙点头道:“是!鸿儿愿意!” 父皇又低头看了看仍旧跪着的李承乾,道:“乾儿也去,两日后朕会在朝上宣布派兵与你,你为将,乾儿做你的副将。” 李承乾猛地转过头来,瞪大眼睛,显然也没料到父皇会这么安排。 “……这……”我迟疑了一下,道:“好。” 李承乾惊慌道:“父皇!儿臣……儿臣身为太子,怎么能随随便便出宫去?” 父皇一甩袖子,冷漠道:“身为太子?你还是好好想想身为太子应该做什么吧!” “起驾——”大太监赵华拉长声音喊了一嗓子,宫人们规规矩矩地摆驾,父皇走了。 李承乾眼看没有回转的余地,颓然跪坐在地上,眼睛盯着地上的一小块儿,神情苦恼。 我上前道:“太子哥哥。” 他这才意识到我还在,想是觉得在我面前露出困窘的样子会更丢脸,于是站起身,立马换上了面无表情的冷漠神情。 其实,他这个样子,还是有一点好看的,虽不算玉树临风,但也算得上一表人才了,只是他的人品实在不敢恭维。 宫里的小太监小宫女们都知道,这个太子整日花天酒地,不务正业,而且最爱美人,经常往宫里弄一些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美貌女子,新奇一阵子之后随手封个凤仪昭训什么的就算完事了,不知道冷落辜负了多少年华正好的姑娘。 “太子哥哥。”见他没理我,我又叫了一声。 “何事?”他耷拉着眼皮,看也不看我。 “父皇为何要让你与我一起去西北,你可知道?” 他满不在乎地嗤笑一声,道:“你不用拐弯抹角地找话嘲笑我,我这个太子虽然当得不怎么样,但好歹也还是个太子,你别太嚣张!” “哈哈哈……”我大声笑了一阵,停下来的时候,见李承乾正黑着一张脸看着我,眼底有即将爆发的怒火。 “不不,”我摆手道,“我并不是要嘲笑你这个太子当得太烂,我的意思是,西北边疆那么危险又那么苦,父皇既然派你去了,可能——”我一字一顿道:“就不指望你回来了。” 李承乾双 手紧紧攥住绣着金线的华服的袖子,气得开始发抖。 我慢悠悠道:“我是想嘲笑你啊,都被父皇嫌弃成这个样子了,居然还不自知。” 他终于忍不住了,一脚踹翻了旁边的桌案,桌上的茶碗茶壶碎了一地。 “滚!”他吼道。 我冷着脸走开。 我当然知道父皇派他去西北并不是要他死,虎毒不食子,父皇只是恨铁不成钢罢了,把他摆在眼皮子底下实在心烦,干脆把他派去边关,眼不见心不烦。 虽然说着轻巧,但是我知道父皇一定是思虑很久才决定的,毕竟他是太子,死了伤了都不好办,况且我看得出来,父皇对他的宠爱丝毫不少于我。我那么说只是为了气他,一想到这么不争气的人居然也能获得父皇同样的宠爱我内心就十分不痛快! 可是走出凌烟阁,我又有点后悔了。 怎么说他也是我的哥哥,父皇让我们一起,也是希望我们能够互相照应吧。不管李承乾如何,我不能辜负了父皇的一片苦心。 已是开春了,今天的天气却很阴沉,果然到了辰时,天空就开始飘落细碎的雪花,绵绵软软的样子。 父皇已经在朝堂上宣布我和李承乾去边境的事,令我意外的是,父皇还派了一个人同我们一起——柳轩。 父皇封我为二品骠骑将军,李承乾为副将,柳轩为校尉。 柳轩在朝堂上领命的时候,已是一副青年人意气风发的样子,丝毫不见当日在桃花苑喝花酒时的放荡不羁。 现在卯时已过,辰时刚到,我与李承乾、柳轩正骑马列阵出宫。 走到承天门的时候,雪已经下得很大了,我的雉羽斗篷上落了厚厚一层白雪,嘴里呵出的热气在空气中形成一团的白雾。 我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道:“柳校尉近来可好?” 柳轩本来在我身后骑马,我的声音不小,他肯定听到了,迟疑了一会儿,我听他说道:“劳公主挂念,一切安好。” 我又问:“孝容郡主可好?” 他似乎笑了一下,道:“很好,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我转头疑惑地看着他,看他没眼睛没来得及散去的柔情。 就这么浪子回头了?我有点难以置信。 天气阴沉得太厉害了,又或许是心情太阴沉,我骑着马很烦躁。 这马也不 知道是怎么了,一路上一直在打秃噜。 慢悠悠行至午后,我们吃了饭,就在长安城外歇了脚,准备这一夜过后再赶路,已是初春,这雪下不大,雪停了好赶路。 客栈的住宿条件不算好,但也不算差,比不得皇宫却比一般人家好多了。 我回到房间,翻出生辰那日,哦不,是补过生辰那日沈清啸送我的泥人。 红色衣服的小人被放在一个小盒子里,安安静静地躺着,灵动之姿却不减分毫,我看着看着就笑了出来,笑完又有些怅然。 沈清啸啊…… 我伤了他,那么多的伤。一闭眼,仿佛又看到他躺倒在床榻上,满身鲜血的样子。 我摇摇头,伸手戳了戳盒子。 不过还好,我可以保住他的性命了。 ☆、别离(下) 我戳了戳盒子底部泥人下面垫着的锦布,伴随着我的叹息的,是一声轻微的响动。 是……这盒子。 我又用手指按了按盒子内部,发现这个盒子底部的木板居然可以翻转过来,下面还有一个夹层。 夹层的大小和盒子本来的大小差不多,里面也躺了一个泥人,同样身着一袭红衣,纸扇轻摇,微微笑着。那神态,那动作,不是沈清啸是谁? 我把“小沈清啸”拿出来,和“小李九”摆在一起,左看右看,终于看出不对劲的地方来了。 ——他们都穿着红色的衣裳,放在一起,就好像是……要拜堂成亲的新郎和新娘。 …… 我又一次对自己的想法感到了无奈,甩甩头,试图把这个略微羞耻的想法驱逐出脑海。眨眨眼,又看了看,不对,这两个小人的神态都没有表现出要成亲的喜悦和幸福,“小李九”挥舞着剑,墨发飞扬,衣袂蹁跹,显得十分英姿飒爽,而“小沈清啸”则是静静地站着,摇着扇子,笑容里透出一股从容自信。 所以说,一定是我想错了,这两个小人一定不是因为要成亲才全穿上红色的衣服。 ……是这样吧。 可是……为什么这样想了以后,心里会有点不舒服呢? 视线移到盒子里,夹层内的另一样东西让我彻底定住了。 水蓝色的锦布内衬里,平放着两缕黑色的发,头部分别用红线扎起来,然后两股黑发互相缠绕纠结,形成了精致好看的结,尾部又用红线束在了一起。 这是……结发? 是沈清啸的头发和……我的? 我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 沈清啸他……?不,如果是这样,那他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也喜欢我呢?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想,怎么也想不通。 既然不想说,为什么又要用这种隐蔽有隐晦的方式来让我察觉呢?还是,他这也还只是在与我闹着玩? 我想不出来答案,抬头看见两只小泥人还立在一起,一动不动的,却栩栩如生。 总觉得,不会太简单。 太狡猾了。 我不禁懊恼地低声啐了一句。 窗外天色愈渐昏暗,风雪又起,原本关的好好的窗子突然北风吹了开,飘摇的雪花晃晃悠悠地飞了进来,寒气一下子席 卷了整间屋子。 我起身关窗,看到了站在窗外的程禾。他的肩头已然落尽白雪,眉眼却依旧稚嫩清新。 “有事?”我问道。 “有人来传信,说沈大人在城外百里亭等着见你。” “什么?他为什么来?他的伤还没好,真是乱来!”我恼道,直接翻出窗子,牵了马往百里亭奔去。 身后的程禾没见动静,我也来不及管,沈清啸居然出来了,天气这么冷,他又带了一身的伤,怎么会……真的是,怕活得太长吗? 一路上,我心中翻来覆去都是数落他的话,想着见了面一定要好好地骂他一顿,我拼了上战场给他保住的这条命可不是用来闹着玩的! 可是当我顶着瑟瑟寒风,裹一身风雪来到百里亭的时候,我发现我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沈清啸外面披了一件黑色的斗篷,看起来很厚,可是他的脸色很不好,脸色苍白得像是随时会倒下一样。原本是被赶路人作为临时歇脚的驿站亭子里放了桌案,案上有一把琴,一套茶具。他凭几而坐,正在煮茶,听见我来了,也没有抬起头,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手中的茶盏,手指骨节分明苍白消瘦。 我下了马,站在亭子外面不敢靠近他。 漫天的风雪都好像一瞬间全部消融,作为代替的,是云开日明的光辉灿烂,是那些日子他叫我学习煮茶棋艺的天气,温暖乏腻得有点无所事事,我慵懒他轻笑,桌案上有不知道是什么的熏香在袅袅缠绕。 “公主殿下。” 这一声唤回了我的思绪,我惊奇地发现刚才叫我的人居然是葛玉。 我点了点头,依旧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沈清啸……也一直不说话。 他一定是生气了。 葛玉躬身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道:“公主进来坐下与沈大人说说话吧。” 我有点奇怪,这葛玉什么时候和沈清啸搭上线了?迟疑了一下,我还是迈上了台阶,在对面坐了下来。“ 公主能否再为我弹奏一曲?”沈清啸好不容易开口了,就给我出了个难题。 “我……好、好……”勉勉强强答应下来了,手指搭在琴弦上,又有些犹豫。 他鼓励道:“公主弹便是了。” 我胡乱点了点头,手指上开始了动作,一段低低的琴音从指间流泻出来,飞散在风雪之间,远处的青天白树都囫囵起 来。 一曲终了,沈清啸眼睛始终盯着西北方向,那是我即将要去的方向。 还是葛玉打破了沉默,小声叹道:“偶听琴声咽,长使泪沾襟。” 我愣了,问道:“……什么意思?” 他解释道:“公主的琴声流畅细腻,声声呜咽,催人泪下。是一别千里,便害了相思吧。” 我突然觉得脸有点烧得慌:“……” 这个时候他怎么不结巴了? 沈清啸收回了视线,却道:“李九,你与我之间,就不必相思了,你去便是。山水迢迢,风沉雪冷,好生保重。” 我虽不懂相思,却渐渐难受了。 不必相思的意思,是连想都不愿意被我想起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不再有戏谑,不再有浅浅的笑意,不再有意气风发的自信从容,却像是历尽沧桑之后的平静——如一潭死水的平静。 胸口闷闷的,一阵发冷。 “我……”开口说了一个字,又不知能说些什么能缓解,只好继续沉默下去。 ……最终我还是没有再说什么,策马离去,耳边悬停的一直是那句“李九,你与我之间,就不必相思了……” □□之马已经跑得很快了,可风声如何呼啸也无法将那句决绝之语吹散,就那么残忍地一直在耳边缠绕。 我从来也想不到,在李九的生命里,居然还有机会出现这样的情绪,心脏一阵抽痛,仿佛就算天边无数的风雪悉数向我袭来,也无法冰冻住这一刻难忍的痛苦。 再过大概三天的时间,我们便可到达边境之地。 越往北,天气越冷,冷得很干脆,李承乾两天前感了风寒,很严重。我只好带着大部分人马先行,留下程禾照顾他。 本来程禾是不愿意的,他一直觉得他的任务只是保护我,别的人和事与他无关。直到我说出“如果不愿意,便就此分别”的话来,他才答应下来。 柳轩是个识趣的人,从来没有问过我关于刺杀他的事,我也没有提过。他每日会寻时间写一封家书,到了能寄书信的地方便把信寄出去,大半个月,日日如此。 我调侃道:“没想到柳校尉也是痴情之人。” 他抬起头,眼中精明去了几分,多了几许柔情,悠悠道:“公主有了心上人之后,便会知道,相思入骨是何等的苦刑。” 我疑惑道:“既是苦刑,为何不见半点难过。”在他眼睛里,我看见的,明明是快溢出来的甜蜜。 他苦笑道:“不难过吗?属下可是难过得食不下咽啊。” “整日吃干粮赶路,我也觉得很难下咽。” 他笑笑摇头。 “到底……何为相思?” 他诧异地看着我,思索片刻,道:“滋味同销魂蚀骨,痛苦之中又有绵绵的甜蜜,就如久旱之人对井水的渴望,欲罢不能。” 是这样吗?一个人怎会有这样矛盾的感受呢? 他把刚写好的信折好收进袖子里,道:“公主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我皱着眉点点头。 前方战报传来,许征将军重伤,又一战大败,兵退三百里至北庭以南,暂作休养。 虽然突厥没有派兵乘胜追击,但是许征给我的密信中提到,军中怕是混进了突厥的细作。 “我们得加快行程。”我道。 柳轩道:“是。” 我抬头看了看天色,夕阳向晚,红霞满天,偶尔有北归的鸿雁划过,不留痕迹。 “最晚明夜到达。” “是,属下这就去安排。” 我握紧腰间的归鸿,思绪久久不能平静。如今的我,便真如鸿雁一般,流落在这西北广袤的大地上。 愿如鸿雁,乘长风而归,送得安生之意,自此解了相思。 ☆、战歌 远方号角响起,声音低沉喑哑,如动雷霆万钧,气势张扬。 天色微暗,天边的火光很明显,鼻尖可以嗅到硝烟之气。 “命令全军加快步伐!”我大声朝柳轩命令道。 “是。” 柳轩应了,回头去安排士兵,我领了一队士兵率先向前,前方大约五十里的地方,火光映着的地方,敌我双方正在交战。 我转身道:“全部放轻步子,跟着我!” 身后的士兵没有回话,但是步伐明显轻了。 我没有在意这个细节,继续命令他们:“把我之前给你们的药粉拿出来,去烧粮草库!” 依旧没有回应,士兵们跟着我悄无声息地隐匿身形,从后方潜进突厥内部。 此时前方战事正酣,后方把守稀松,最好下手。 “把药粉撒在上面,就像这样,泼上水。”我边说边做,突厥的营帐“轰”的一下火光冲天,瞬间烧了大半。 我道:“全部分散,用最短的时间,能烧的全烧了!” 众士兵齐声道:“是!”便分开行动。 我独自往战得最烈的那一处奔去,沿途见到的突厥士兵全部用最干脆的手法杀掉,而后直取突厥将领首级,一剑砍下他的头颅后,归鸿剑向后一挥,又一下斩断突厥大旗。 与此同时,突厥后方火光突起,突厥将领战死,军心霎时动摇,颓势已现。我军趁势攻打,堪堪挽回局面,双方休战,我军退至北庭休整。 许征拖着战伤的身躯向我行礼,我扶他起来,双手抱拳道:“许将军辛苦了。” “许征无用!”他痛声道。 我看着他已经斑白的头发,道:“怎么能这么说,许将军守我李唐边疆,十年如一日,实乃功不可没。” 他望着刚刚退出的战场残烟,满眼悲痛,摇头道:“老臣无用,连丢了两座城池,如今北庭……也已摇摇欲坠。” 我道:“不会的,我带了援军来,将军莫要忧心,进帐再说。” 军帐内摆设极为简单,只有东侧一床榻被褥和正中央一个桌案,案上放了灯盏和边境的地图。 两名士兵搀扶着伤重的许征进帐,柳轩也跟了进来,到桌案边转了一圈,看着我没说话。 我瞥了一眼地图,对那两名士兵道:“扶许将军到榻上休息,”又对许征道:“许将军好生休 养,接下来的事我会安排。” 许征还在哀叹,却只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进了另一间营帐,昏暗的灯盏下,我倒了一盅酒给自己,伸手示意柳轩坐下,又给柳轩斟了盏酒,他笑着接过。 “有什么不对吗?”我问。 柳轩把酒盏端到唇边,沉吟了会儿,道:“细作就在刚才那两个士兵当中。” 我惊道:“如何得知?” “桌上的地图有问题。” “我看到了,地图很旧了。”我皱眉道:“如何知道是那两名士兵?” 柳轩道“其中一名士兵在听到许将军说北亭摇摇欲坠时,现出了明显的悲痛神色,而另一名士兵,神情麻木,面无表情。” “那细作可是面无表情的那一个?” “极有可能。”他顿了顿,道:“那地图很旧,怕不是巧合,而是有人做了手脚。” “西北蛮夷之地多林野,大都林木高大茂密且占地极广,是我军将士极不擅长作战的地形,许将军守西北边关近十载,绝对不可能不知晓此事,可是属下派兵侦查后发现,前两座城池失手之地皆是密林围绕之处——问题,就出在那地图上。” “嗯,”我点点头,“地图由羊皮所制,上面有几处密林的标记都被人拿东西磨轻了,想是许将军年迈,原本不甚清晰的地方就更看不清了。” “是,既然如此,那细作还是尽快除掉好。”他点头道。 “嗯,交给你了。” 他惊讶地看着我,半晌才道:“……是。” 我将杯中酒饮尽,继续问道:“太子那边是否有消息?” “哦,程侍卫昨日曾经来信,说太子殿下的风寒还未痊愈,不过就在我们离开后的半天,太子殿下就带着几名士兵……逃了。” “逃了?”有程禾在,他能逃到哪去? “是,不过不到两个时辰就被程侍卫寻到了。” 因为父皇没有赐予程禾官职,所以程禾依旧是以我的侍卫的身份随我出征。 我摇头轻笑一声,这李承乾还真是能折腾。 “那便好,程禾有没有说什么时候能到。” “昨日的信说两天后,大概明日能到。” “嗯。” 他只喝了一杯就不再喝了,我提壶询问,他便摆手。 我便笑道:“记得当日在桃花苑,柳校尉虽不胜酒力,但美人在怀,却也饮得畅快。” 柳轩尴尬道:“往事莫要再提,公主殿下可是莫要再取笑属下了。” 我问他:“当日你可知我是要去杀你的?” 他急忙道:“不不,属下向来贪生怕死,若早知有人要杀我,就算桃花苑美人再多再好,我可是也不敢再去的。” 我被他那急着辩解的样子逗笑了,心里却知道,贪生怕死也许是真的,不过他这副圆滑老实的样子却多半是装的,止住笑不再提这事。 “如今两军休战,柳校尉认为,何时再开战为宜?”我肃容问道。 “这……公主是说要主动出战吗?” 我冷哼道:“哼,突厥来袭是有备而来,我又何尝不是,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柳校尉觉得呢?” “属下认为不妥。” 我皱眉道:“何处不妥?” 柳轩沉吟道:“属下也说不出来,只是直觉……会有危险。许将军守边多年,边境一直鲜有祸端,而许将军曾随圣上征战,也算是战功赫赫的老将,却也被连下了两城,属下总觉得,此事有蹊跷。” “如此说来,突觉背后有高人指点,早已窥到了这机会?” 柳轩沉默,不置可否,而他的沉默在我眼里却也是另一种认同,不愿意宣之于口的原因,怕只是因为,如果这个人真的存在,那就太可怕了。 我只好故作轻松道:“高人也是人,有何惧怕?” 他拱手道:“公主说的是。” 我笑了:“现在,你应该叫我将军了,柳校尉。” “是,将军。”他改口改得从善如流。 “那么……命众将士,除岗哨人员,其余士兵今晚好好休息,明日出战,如何?” 他似乎很无奈,道:“但凭将军做主。” 我命人绕过东边最近的密林侦探突厥的情况,士兵回来时已经接近凌晨,见到我便跪下,惊慌道:“将军,突厥兵……突厥兵退了。” “兵退了就退了,为何如此惊慌?” “禀告将军,突厥兵退了大约五十里,可是属下看到了他们正推着几十架带着轮子的烟囱往前线,不知是什么名堂,听那突厥士兵的语气,像是很厉害的样子。” “哦?柳校尉可知那是何物?” 柳轩道:“若属下没猜错,应该是火炮,听说一炮便可将成百上千人于瞬间炸得粉碎……”他有上前问那前去探查的士兵道:“你可看清楚了,真是突厥的火炮吗?”那士兵的脸色吓得有些发白,道:“应……应该是。” 柳轩安慰我道:“将军不必担心,这火炮虽然威力巨大,但是一定也有弊端,我们可以问问许将军,他这段时间与突厥对战,应该有所了解。” “嗯。”我看了看天色,深蓝色的天空东边已经变成浅蓝色,朝阳不久就要升起。 我道:“要赶快想出对策,不能等天亮。” 我与柳轩一同进入许征的营帐。 帐内点了一盏小小的烛灯,烛光映着他苍老的脸,将他脸上的斑驳的皱纹映得清晰而深邃。许征正斜倚在床榻上闭着眼不知在想什么,但紧皱的眉头证明他并没有睡着。 “许将军。”我叫道。 许征睁开了双眼,就下床行礼,我急忙拦住他,道:“许将军有伤在身,不必行礼了。” “老臣多谢公主恩典。” 我问道:“许将军可知突厥的火炮?” 许征略显浑浊的眼睛登时瞪大,惊道:“什么,难道是突厥要用火炮了吗?” 我不置可否,继续问:“许将军可知这火炮有何特点,又有何不足?” 许征叹了口气,道:“老臣倒是听说过火炮,却没见过。老臣与突厥那几战,俱是战得惨烈,却也没见过突厥的火炮,没想到突厥真的有如此的沙场利器。” 我又回头问柳轩:“这火炮真有这么吓人么?” 柳轩回道:“尽是传言而已,不可全信。” 我点点头,这个回答很对我的胃口。 我才不管什么火炮,突厥既已被我烧了粮草,想必也坚持不了多久了,先打再说,速战速决,拿回北庭的主导权。 我冲柳轩道:“我们兵马足,可兵分两路,你带一队前往密林,趁现在天还没亮,找机会到火炮后方,或者干脆放火烧了火炮。我带剩下的一队继续向前,看有没有应对火炮的对策。这样,可行?” “可行还是可行,只是属下怕有风险,万一中了埋伏……” 我冷哼道:“突厥兵不是信誓旦旦么,现在可能已经忙着庆功了,怎么还有心思给我们下埋伏?放心,就算一队中了埋伏,还有另一队人马,总有退路。” “那边分三队如何,许将军带领剩下一队撤退,守住后方。” 我稍稍冷静了下,思索片刻,道:“也好。” “将军除了当心火炮,还要当心突厥的□□,听闻突厥人人习得骑射之术,将军……” “知道了,”我打断他,使了个眼神给他,道:“时间紧迫,柳校尉快去安排,我再与许将军说说。” “是。”柳轩拱手退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火炮,火炮其实是元朝才出现的,这里面剧情需要,加了进去,不要喷我。 谢谢观看。 ☆、如面 许征从我和柳轩开始讨论主动出击的时候就一直沉默不语,紧皱的眉头似乎藏着什么讳莫如深的意味。 “许将军?”我试探着的开口打断了他的沉思。 “公主殿下……”他只叫了我,却没有说出内容,表□□言又止。 他指了指帐外,用一只手拢住耳朵。 隔墙有耳。 我道:“许将军但说无妨。” 他似乎很是信任我这个新上任的将军,叹了口气便道:“突厥火炮,或许不是公主想的那么好对付。” “嗯,”我点点头,道:“可是已经没有退路了,现在突厥粮草被我烧了,再拼一把还有机会,时间拖得越长就越易生祸端,唯有背水一战。” 他摇摇头,没有反驳:“如今,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老臣建议先试探试探那火炮的射程和发射间隔,知己知彼,才好安排战术。” “好,许将军先休息。” 我应了声,便掀帐走了出去,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间很紧。 我心下也有些忐忑,却不敢表现出来,只有尽力把这种心情压下去。 攥紧了拳头,将全身的劲儿都使到上面,直到拳头开始微微发抖才放松下来。 边境本有五万人马,我又带了将近七万,共有兵马十二万。柳轩分了三万骑兵随他去,另剩九万,我带五万去迎战突厥火炮,许将军带四万兵马镇守后方。 “柳校尉。”我抱拳向柳轩。 “将军。”他抱拳回礼。 “柳校尉珍重!”我转身欲率兵去。 “公主殿下!”他叫住我,语调有些急切,“要不,还是属下去正面迎战火炮吧。” 我转头朝他笑了笑:“柳校尉莫要如此婆妈,本将军可是早就准备好了。” 说罢,翻身上马。 身后隐约传来一句话,却被略显凉薄的晨雾掩藏住了大半,他说:“公主殿下,珍重!” 我没再回头,怕抵抗不住对未知的恐惧,大吼一声:“全军加速!” 数万铁蹄踏着战场的风烟滚滚而去,望着远处未散的晨雾里若隐若现的黑漆漆的火炮口,,我大声吼道:“骑射手先上,先解决火炮手,要快!” 马蹄从我身旁掠过,踏着烟尘绝骑而去,意料之中的炮声响起时,第一拨出击的以骑射手做成的肉盾阵被浓烟湮没, 年轻的战士们就这样在我的一声令下里奔赴了死亡。 趁着炮弹装填的空隙,我一挥手道:“骑射手,再上!” 又一批士兵拉弓引箭毫不犹豫地冲向了黑烟。 心中不是不震惊,曾经杀手的身份也让我内心充满过不安与罪孽,而与此刻的内心激荡比起来却似乎不值一提。那些热血忠勇的生命,也许并没有带着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决心,也许也只是为了生存而将生命托付于战场上的将军,但向前冲锋的背影却没有丝毫怯懦。炮声许久都没有再响起,一股热流伴着爬上手臂的鸡皮疙瘩冲上头顶,我终于挥舞起归鸿,率领冲向硝烟滚滚的地方。 我军骑射手虽不至于无突厥骑兵天差地别,但确实还是差距甚远,突厥铁蹄扫过,士兵与战马的尸体一具具倒下,扬起黄沙漫天。鲜血染红了幕帘,厮杀声,兵器交接的铿锵声,不绝于耳。我挥舞着归鸿,直到手臂酸麻,丝毫不敢停歇。我知道,在这肃杀之气里,若胆敢有半分迟疑,我必将瞬间身首异处。 看着边上的士兵不停地倒下、补上、再倒下……而对面的突厥大军却像是筑起了一座由铁甲造就的城墙,他们就这样挥舞着刀兵,全部换上无畏的样子,不管是否有机会在这场战争中活下来,胸口发着烫,不断不断地向前。 一声破风声传来,本来混乱无比的周围突然压力骤减,一柄利剑从我后面伸出,格挡住原本要刺向我面门的一把长刀,将之甩了出去,而后一剑削下敌人的头颅。 慌乱中我惊呼:“程禾!” 他没有回答,手中利剑舞得密不透风,剑雨落下,突破了对方的防御线,突厥而防线缺了一个口子,刹那间溃散,兵马踏过土地,留下遍地残骸,血肉模糊,满目疮痍。 “骑兵!给我冲!”我大喊着率先冲了进去。 程禾一直沉默着,在我身边抵挡着,像不说话的木偶人,却尽职尽责的保护着自己的主人。 冲到最后,突厥后方突然空了,冲出来的我军士兵像是没头苍蝇一样愣了一会儿,又转身投入战场。这下却不再是不管死活的只管往里杀了,而是心里有了光,似乎看到了胜利的大旗在挥舞。 我捏紧剑柄,想着应该是柳轩把敌军剩下的注意力引过去了。 这边最后一个突厥兵被斩断脖颈后,程禾利落地下马,单膝下跪,双手持剑,道:“公主。” 我忙下马扶他,这时的他已经不再显得稚嫩,年轻 的脸庞经过了月余的奔波赶路,变得有些坚毅,一双眸子异常清亮。 我道:“幸亏你来得及时,太子呢?” 他起身答道:“在许将军营帐里。” 我叫了一名护军,让他清点人数,稍作调整。 “李九。”程禾小声叫我。 “嗯。” 他道:“我们在路上的时候,收到了一封信。” “谁的信?” “沈清啸。” …… 我终于又听到了这个名字,时隔不久,却恍如隔世,我闭了闭眼,手指按住眼眶,将眼中的酸涩压住。 “信里说了什么。”我还是没忍住吸了吸鼻子,问道。 他看着我从怀里掏出信,呆呆道:“没拆。” 我接过信,只见信封上工工整整地写道:“李九亲启。” 当着程禾的面拆开信,心脏却无法控制的狂跳着。 离别那日,他明明说“不必相思”,现在为什么又要送信过来?急切的想得知答案,又或许只是想得知自己想要的答案,尽管很有可能,那又是残忍的划在心口的一刀。 抖开信纸,我忍不住笑出声,却笑得涕泗横流。 那信纸上的字又潦草又丑,歪歪扭扭的还不如刚入学的孩子写的字。 上书: 李九。 我知你行军赶路日夜兼程,见信时想是已抵达北亭之境。西北春寒,军旅之中料想艰苦异常,盼望你少受些苦难,却一直不能做到,实在于心有愧。 那日在百里亭对面时,心中恼你擅自主张请兵出战,错过了惜别的最后机会,如今想来,心中后悔不已。 初三那日送你的泥人所在的盒子下方有夹层,是我无聊时随手捏的…… 这话茬他写到一半,跳了过去,我着急地翻了翻,两页信纸,都没有再提这件事。 接着写: 或许天意如此,你与突厥注定要有一战,这或许无关家国,只关乎你一人。 你母妃被突厥王派人追杀致死,又害你流落民间近十年,受尽人间疾苦,你急着上战场,或许与这件事不无关系。 虽知如此,仍不忍心任你一人前往沙场,战场非江湖,动辄千万人的死伤,届时战场上的狼烟弥漫,残骸遍地,山河破碎,实不忍你看了伤心。朝 堂之上亦并非真的没有其他办法,只是既然陛下已经下旨,今日一切多说无益,只盼你早日战胜,平安归来。 或许陛下才是真正掌握全局的人,他派你去西北,便是知道你不会有事,不管突厥如何做到将势力一路渗透到江湖朝堂,一切终会平定,江山依旧壮阔多娇,无需忧心,程禾在你身边,我亦可放心。 那夜你刺伤我的,如今皆已痊愈,只是蛊毒难清,我已向陛下辞官归隐,日后怕是无缘再见,但求满月之时,头顶明月与山间清风常常相伴。 见字如面,不必挂念。 沈清啸。 “狗屁的见字如面!混蛋!” 明明是生气了,不愿意再见我才辞了官归隐的! 那些剑伤一个月怎么好得了?全是在骗我,又在骗我! 我捏着信,流着眼泪咒骂,眼泪落在信纸上,很快洇出大片水渍。 程禾看着我,胳膊动了动,最终将我圈进怀里,用手轻拍我的后背,依旧不发一语。 “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怎么办……” “聚散有时。”他道。 可是我不甘心。 我还没有告诉他,我喜欢他。 我还没问清楚那两个泥人身上穿的到底是不是喜服。 我还没有同他一起,将长发落锁,一同细数繁花。 …… 我怎么能就这样再也见不到他了呢? “若有一日,我离开了,你会哭吗?”程禾问。 我从他的怀里退出来:“你要去哪?” “没地方去。”他面无表情。 我忍住哽咽,转过头不看他:“那就别走。” 正悲戚不已之时,那名被我指定的护军小跑了过来。 护军跪下道:“禀告将军,我军士兵骑射手还剩三千余,步兵四千余,骑兵五千余。” “有伤吗?”我问。 “回将军,大约四千伤兵。” 视野里,风烟未歇,真如信中所说,遍地残骸,山河零落,红日挂在西边静静垂着,我这才发觉,这一仗竟从凌晨打到了黄昏。 一天之间,从五万到现在只剩一万二。 战场当真是残酷无比,江湖着实是比不得。 缓了缓心神,我道:“整队,清理战 场,之后回营。” 护军错愣道:“将军……咱们不前进了吗?” “全军回去休息,有伤的疗伤,我和程侍卫去前面看看。” “将军……这、使不得啊。”从来也没有将军为士兵开道的道理。 我道:“突厥火炮都在这儿了,柳校尉那边应该无甚困难,我与程侍卫在一起,不会有事,放心回去。” 那护军这才应下,带兵回营。 ☆、血夜 我与程禾一人一骑策马赶赴同柳轩预先定好的密林。 烟云顺着风向自天边往四处流融,被北风吹得猎猎作响的衣襟一路向后飞扬着,经过的树丛间惊起鸟兽四散,耳边哒哒的马蹄声像是擂起的战鼓,鼓点踩着心跳,让人越发紧张和热血沸腾。 可是…… 已经走了很久了,还是没有听到预想的征战杀打的声音,周围丛林寂静,荒凉一片,连鸿雁兽群都不见了踪影,一切都显得寂寥空洞,杳无声息。 我勒了勒缰绳,马蹄放慢了速度,四处观望。 荒野之上,茅草遍地,砂砾被北风卷起擦着脸颊飞过,土地上的风沙厚重,看不出是否曾有过厮杀的痕迹。 “怎么还不见人影?”我下意识开口问。 程禾道:“应该还在西边。” 我点点头,一夹马肚,又往西奔了数里,骑进一片密林。 忽而鼻尖掠过一丝血腥气,而后的一刹那,感官被铺天盖地的血腥气掩埋,眼前看到的,耳边听到的,鼻尖嗅到的,全是浓烈得逃不开的血红色的腥味。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肃杀之气吓到怔愣,□□战马嘶鸣,变得暴躁不安。 程禾道:“已经没有人了。” “可是有死人。”我道。 他没有回答。 是的,没有人了,没有活人,现在还留下的,就只是尸体。 “驾!”我扬起马鞭,继续向密林深处跑。 越往密林深处,血腥味越浓,层叠的枯叶上,淌满了殷红的血,却不见尸体。 程禾跟过来,率先沿着游移在空中的血气寻了过去,我揣着一颗不安跳动的心静静凝视这场人间悲剧带来的伤痛。 “李九!” 程禾突然喊了我一声,停顿了许久我才反应过来。 就在我正要往前的时候,他突然吼道:“别过来!”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程禾如此凄绝的声音,夹杂了惊惧、震惊、绝望的声音。 马蹄动了一下,程禾又继续吼道:“我叫你别过来!”声音含了急切与不安。 “怎么了?”我小声念叨了一句,没发现声线里的颤抖,策马往前。 …… “咯咯……”喉咙在惊恐时分不受控制地发出了声音,我瞪大了双眼,看着眼前这仿若人间炼狱 的场景。 数千名死去的大唐士兵被堆叠成一座小山,周围还有更多更多没有被堆叠上去的尸体,全部都穿着暗红色的战服,披着银亮的铠甲,原本红色的战服上却被鲜血染上了更深重的红色,□□倒地,箭矢散落,再也无法起身战斗。 “怎么会这样?柳轩、柳轩呢?”我抖着声音问道,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 树叶沙沙,没有人回答我。 …… “程禾……程禾?”我木然转头,看见程禾一身黑衣,倒在了血泊中,脸色雪白,没有了声息。 “程禾——!” 我崩溃地大喊,浑身发抖,已顾不得埋藏在身边的危险,惊恐地跪倒在他身边。 “是谁!……到底是谁——!” 我把满身伤痕的程禾抱在怀里,手指抚上他的脸,微微颤抖着。 “程禾,程禾,你睁开眼啊,你怎么了?” 他躺在我怀里,脸颊上沾了鲜血,眼睛紧紧闭着,一动不动,像个坏掉的木偶人,再也不理我。 我看着他的脸,他还带着我送他的玉簪,只是玉簪在多日的奔波中蒙了层灰尘,不复流光。 “这到底是怎么了呢?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你到底是谁!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 我抱着程禾坐在地上一遍一遍哭喊着,直到嗓音嘶哑,依旧没有人回答我。 “为什么……” 月圆如盘,撒下无数清辉,穿过林间树叶,落在遍地的尸体上,落在程禾的额头上,落在我的衣领间。 我的衣领,红色的衬布上用金线绣着一只鸿雁,它振翅飞着,不知疲惫的样子。 可是我…… 已经没有力气了。 抱着程禾,我陷入了长久迷惘里,我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那里没有人在等我,也没有这样多的死伤,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喊,没有痛苦。 那是……终点。 鸿雁最后的终点。 …… 一只手出现在我的面前,洁白纤长的手指反射着月的光芒。 里面躺着一块打磨得莹润的白玉石,上面刻着龙纹,精致无暇。 伸手去够,那只手却握了起来。 我慢慢抬头,入目是一袭红衣,与满地尸 体血流成河的样子不知道有多相衬。 那人满脸笑容的出现在我面前,眼睛里闪烁着精光,形容却一如初见时憔悴瘦削,。 “你是怎么做到的?”我问他。 “当然是……请了用暗器的高手。”他不紧不慢地回答。 几乎是一瞬间,我想到了北海,青虹门里面,暗器用的最好的人。 “你想做什么?” “我啊……”他挑起唇角的弧线,眼中却透出迷惘,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有些骇人,他道:“我只想要你们大唐君主不得好死啊,我想要你们皇家的人全部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让你们一个个都好好尝尝失去至亲至爱的痛苦!” ……他是个疯子。 但我还是开口道:“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嗯?”他略有兴味的吐出一个音节。 “程禾的伤……” 他冷冷地打断我,换上了冷酷的表情:“恕我直言,他已经死了。” “你胡说!”我怒瞪他,吼道。 程禾他一直闭着眼,一下都没有动,脸上没有表情,虽然他很少有表情,可是现在……我情愿他用那种最看不顺眼的眼神看我,再看看我,至少再看看我啊! 我又开始自言自语:“不会的,他那么厉害,他……” 我说不下去了,抱着程禾的脑袋哭得泣不成声。泪水把手上已经干涸掉的血渍融开,苦水像开了闸的洪水自喉咙上涌,一阵发紧之后,是带着铁锈味的撕裂的痛穿透喉咙,血液的腥甜味涌进口腔。 手指渐渐抓着程禾的衣服,拼命想温暖他。我想着那个雪夜里,他也是这样安静的靠在我的肩膀上,很乖很乖的,却给人一种很可靠很踏实的感觉,明明只是十六七岁的少年,却总有常人身上难有的稳重。我想着出征之前,我曾那么笃定、那么信誓旦旦的跟他说,我们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我怎么那么没用! 归鸿剑上的红宝石在夜色下越发诱惑人心,手指收紧,我闪电般出剑,剑尖直指周吾的喉咙,却被不知从哪个方向飞来的暗器打偏。暗器飞落穿进一旁土地的枯叶上。瞥到那暗器的时候,我的心继续往下沉了沉, 果然是北海。 我道:“把玉还给我。” 那玉还是当初从沈清啸身上偷得的那块,我放在了凤阳殿,不知道为什么会被他拿到 。 刚才那一下,周吾连躲都没躲,现下已经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 他冷哼道:“我来只是告诉你一件事。那个姓沈的,已经自废了双眼,再加上那余毒,对了,还有你赐给他的那一身剑伤,现在啊……还不如我呢,就是废物一个!”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嘴角挂着嘲讽的笑,原本俊美的脸变得狰狞可怖。可这话却刺进了我的骨头里。 我像是被人用木头钉在了原地,头皮发麻,心凉一片。 他似乎很满意我的反应,勾着唇静静欣赏着我的失魂落魄。 过了好半晌,我再次开口。 “他为什……”我停了一下,口中鲜血一下子喷了出来,咳了半天,继续道:“他为什么……自废双眼?” “因为我告诉他,如果他能如我所愿,过得生不如死,我就不杀你。” 周吾笑眯眯地回答,已经完全是一个魔鬼了。 我露出了苦笑,道:“是么。那你当初又何必骗我,还劝我……” 他摇了摇头,道:“我没有骗你,世间事皆有因果。我只是想提醒你,有朝一日,我要做的事,因由全在,只不过那时……你听不懂罢了。” 是,我是不懂,我现在也是不懂的。 我不明白,究竟有多大的恨,能将那样温和如水的人变成如今这幅魔鬼的样子。 我干脆躺在地上,躺在一片泥土与枯叶铺成的微冷的地毯上,抱着程禾的尸体,闭上了眼。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轻笑一声,道:“不,我答应了不杀你,我要让你、让你们、全都生、不、如、死。” 说完这句,他将那白玉丢在地上,拂袖离去。 林间树叶沙沙,月白无声。我抱着程禾,很紧很紧,想要留住最后那一点温度,想留住他…… 他问我,如果我离开,你会不会哭? 我会哭啊,你看看,我都吐血了。 可是他不动,也不说话,甚至没表情,任我将泪水血水流在他的衣服上,任我独自在暗夜里伤心到无法自拔。 身体的疲累感一点点从脚底往上爬,像潮水一样,很快席卷全身。冷意同样侵袭着身体,我蜷缩着身子,仅凭意志抱着程禾,手臂越缩越紧,像被丢弃的孩子一样,紧紧抱着还在怀里的木偶人。 不知过了多久 ,耳边传来一声轻唤。 “公主……公主?” 我不耐烦地一掌拍开正在一下下拍着我肩膀的手,睁开了眼。 “你来干什么?”我瞥了一眼来人,又闭上了眼。 “小王是来帮助公主的。” 我不理他。 “公主殿下,程侍卫还是入土为安的好。” 我怒了,冷冷道:“安不了。” 他叹了口气,换了个称呼:“将军,大军在还等着您回营。” 大军? 也就还剩四万多了吧。 此处尸体不到一万,其他两万多士兵应该是被俘了。 我自嘲道:“我带了十几万人,都打不过缺粮断草的突厥,剩四万人还能有什么胜算?” “小王另带了五万吐蕃人马。” 我一下子揪住他的领子,恶狠狠道:“你到底有什么意图?” 他深棕色的眼中又出现了那种我看不懂的神色,道:“小王只是心中爱慕公主,没有别的意图。” 对于这套说辞,我丝毫不信:“我不会嫁给你,就算我一文不值。” 他笑了笑:“小王明白,公主已经心有所属了。” “你废话太多了。” “可是小王还是想帮公主渡过这一关,就当是……了却一个心愿吧。”他轻叹道。 我咬咬牙,道:“……那就不客气了” 没有办法,我实在是很需要他的帮忙。 作者有话要说:程禾(面无表情地控诉):不能因为人家表情少就这么对人家,这么早就挂了,作者你不是人…… 作者(边剔牙边说):哎呀你没看到吗,人家李九和沈公子才是官方cp,你是男二,男二懂不懂,女主还抱着你抱了一宿呢,不想让你走…… 李九(拔剑):死作者你给我滚出来!砍死你,把老子弄这么惨!! 作者(钻到桌子底下求饶):哎呦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保证he还不行吗! 左燚(泪流满面):呜呜呜……我家小禾禾就这么死了…… 程禾:我面无表情。 道个歉,我不是故意把程禾写死的,但是他确实比我预计的死的早了点。 就像上面说的,程禾就算活着也不可能跟李九在一起,因为李九是一 个较真的人,她不可能忍受跟任何她不喜欢的人在一起,谁都一样。 所以我想,不如就让程禾牺牲吧,就算牺牲在这一场明知无果却依旧固执地全力以赴的爱情里。 最后……我想说…… 骂我吧! 别骂太狠,作者还是挺脆弱的…… ☆、息战 烽烟北望,苍凉辽阔的,是天与地,埋葬了无数热血和自由的天地。 天边明月还没有落下,东边曙光崭露,一切都新鲜得好像从来没有过仇恨。 我手捧装着程禾骨灰的木匣子,就营帐外的坐在地上,原本是想要和程禾说一说话的,可是坐下来又发现没什么可说的。 他在与不在,其实都很沉默。 于是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看着天,一点点有深蓝变成浅蓝,看着月亮西移,看着旭日东升,朝霞满天。 老头子要是知道程禾的事,一定会很难过。该怎么跟他说呢? 骨力莫延禄带来的人马都很壮,吃得也多,我特意让军营里的厨子多做些牛羊肉给这些外来支援的士兵。 说实话,我没什么可报答他的,但谁知道他没有更进一步地图谋呢? 且行且看吧。 如今的我,已不再天真,边境之乱,不是派兵就能摆平的事。可我要撑下去,撑到这一仗打完,撑到彻底突厥退兵,撑到最后面那个人彻底垮掉。 骨力莫延禄从营帐里走出来,道:“公主这么坐着,不冷吗?” “不冷,太阳已经出来了。”我望了望天边。 他道:“柳校尉应该是被俘虏了,不过柳校尉的官职还算高,突厥人不会拿他怎么样的。” “你对我大唐的官职很了解吗?” 他没有料到我会这么问,脸上的表情很轻易地就出卖了他。 那是心虚的表情。 我嗤笑一声:“骨力王子还真是涉猎广泛。” 他没有解释,只是保证:“不管怎么样,我一定会帮助你抵住突厥。” “周吾不是你的人吗?”我问道。 说到这里,他露出了苦笑,摇摇头道:“不,他从来都不是我的人,他只是答应帮我做到一件事。” 我没有问是什么事,拿起酒壶往嘴里灌了两大口。军中酒烈,淌进喉咙时带着火辣辣的触感,却无比酣畅。 我又想到了程禾,一杯倒的样子确实很可爱,可是他已经不在了…… 想到这里,我又狠狠地灌了一大口。一抹嘴,没想到骨力莫延禄一把抢过我手中的酒壶,对着自己也灌了一通。 我斜眼看着他,不明意味地摇摇头。 “我是真的很喜欢你,但是我要为我的国家、 我的子民活着,我不能……只为自己活。”他放下酒壶说道。 我侧头看他,从侧面看他的脸显得轮廓更明显,深棕色的眼睛望着远处,投射着太阳的光,那里有他无比深沉的内心。 我抱起程禾的骨灰,起身回营帐,道:“随你便。” 那些,都与我无关。 “公主殿下,请允许老臣出战!” 许征跪在我面前,请求出战。 “可是你的伤……” 他急切地打断我道:“老臣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耽误出战。” 我思索片刻,道:“好,这里除了您确实也没有更好的将军了,我也只是个半吊子。” 是啊,我也只是个半吊子,父皇当初怎么就会同意我带着李承乾直接来西北了呢? 想到这里,我把视线移到了一旁坐着的李承乾身上。 他虽然一直没有参与过战争,没有上过战场,但是一个多月以来,他在军营里过得不如皇宫细致奢华,这会儿已经算得上形容憔悴了,两边颊骨微微凹了下去,脸也被风沙磨砺得粗糙了不少,倒更像个男人了。 “你呢?你做什么?”我站着,居高临下地睨着他问。 “我……我坐镇后方啊?”他慌乱道,没想到我会突然点到他。 “就你?坐镇后方,恐怕后方都会被你吃光吧?”我毫不掩饰地嘲笑道。 他急了,跳起来道:“你别看不起人,我也可以啊,我出去啊,你给我一队人!” 我心想这段时间的苦日子倒是把他的耐性磨得挺少,以前在宫里的时候,他可不是这么一两句话就能被惹得发怒的。 “你不是又想跑吧,你要是这个时候跑,保不准会被突厥人抓走,倒是可以跟柳校尉通通气儿,也挺好的。” 他的脸色很难看,好像被我说中了。 军中的细作在我铩羽而归揪出来杀了,正好祭了在那一役中牺牲的万千士兵的军魂。 下手那一瞬,我察觉到我的心已经越来越狠,它慢慢变得坚硬,冷酷,毫不留情。 这次我们订好了对策,先由我带一小队人马去,在突厥开始准备进攻的时候佯装逃脱,而后骨力带着大军援上,许将军看准时机从侧面包抄,实在不行一起上也行,这些都不是目的,目的是趁着混乱我们一小队人混进去,将柳轩和其余被俘两万士兵解救出来。 已经两天两夜了,突厥应该不会给他们粮食,这些士兵现在应该也饿得差不多了,战斗力肯定会下降不少,可是目前没有更好的方案,再拖下去情况会更糟。 “马上行动,我带一千人先去。”我对许征道。 许征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又转过头对李承乾道:“你镇守后方!” 看到李承乾愣愣的点了点头,我转身大步走出去。 春季的西北空气干净干燥,吸入胸腔,有一种整个人张开了的感觉,我忍不住多吸了几口。 一千骑兵跟着我出去了,我们直直冲着突厥营地过去,一路喊打喊杀,尽量把动静弄大,造出人多的声势,听到突厥吹响号角之后便迅速撤离,回去时遇上骨力莫延禄的军队,又在骨力的掩护下顺利穿到后方,遇到了刚好逃出来的柳轩。 “柳校尉,你们没事吧?”我看着柳轩,他的眼窝凹陷,胡茬青黑,眼神却明亮。 他松了一口气似的,拍了拍我的肩膀,急忙道:“没事,突厥的军队爆发了瘟疫,我们要赶快撤回去。” “怎么会爆发瘟疫?哪来的瘟疫?”我问道。 他摇摇头:“具体不知道,有可能是从军队里面开始爆发的,也有可能是押送粮草的人带来的,昨天突厥刚到了一批粮草供给。” 我道:“好,先回去再说。” 杀回去的时候,我们明显感觉到突厥士兵士气低靡,加上骨力莫延禄的军队在前方打得狠,我们突围得很顺利。一场战斗不到两个时辰就结束了,我方损失不多,但看得出来,突厥气数已尽,很快就撤兵了。 下午的时候,前方探子来报,突厥已经退兵三百里至沙陀。 “突厥的瘟疫来得蹊跷。”我思索着,不小心把心里想的说了出来。 “是,”柳轩接道:“而且瘟疫是昨天被发现的,今早感染的士兵已超过六千。” “他们感染的士兵呢,怎么处理的?”我问。 “隔离吧,不过应该没有用,这场瘟疫来得太凶了。” 还好他们没有派感染的士兵上战场。 “我们背俘的两万士兵没事吧?” 柳轩很肯定的说道:“没有,我们一直被关在距离他们主营地将近十里的地方,除了守着的人,几乎没有人接近我们。” …… 可 是穿过来的时候呢?这些消息,突厥粮草什么时候到的,什么时候发现瘟疫的,突厥人员感染数量,都是从哪里得来的? 我没有问,低头掩饰道:“嗯,你先好好休息吧,明日再细谈。” 出了柳轩的营帐,我吩咐柳轩的一名护军:“你守着柳校尉,一步也不要离开。” “是!” 这名护军也是跟着柳轩一起被俘的。 我回了主营帐,写了封战报叫人送回朝中,又出去命人熬些草药,给全军将士,预防瘟疫,虽然可能效果甚微,但聊胜于无。 令我感到惊喜的是,十天之内,全军士兵包括柳轩的那两万人在内,没有一个人被查出染上瘟疫, 父皇来了旨意,说已经又派了二十万人过来,让许征和这二十万人继续守着边关。突厥已退兵,可以试着交涉,签订条约,从沙陀外界划线,沙陀以北归突厥,以南归大唐,两国息战五年。 我按着父皇的意思写了封议和信,派使者去了突厥,突厥意料之外的爽快地接受了条件,我也乐得轻松,签了协定之后就班师回朝。 骨力莫延禄还是跟着我一起回长安,估计回到长安之后,他最终的目的就会慢慢显露出来了。 我还是想不通为什么那么强悍的突厥竟然就这样败在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里,这场瘟疫或许有点名堂。 我仔细问过柳轩第一仗他们在密林里遭遇了什么,为什么两万人就那样全部被俘,而且突厥居然还没有杀掉他们。 柳轩的回答让我很困惑。 他说他们中了埋伏,密林中的晨雾几乎将他们全部迷晕了,一部分率先反应过来的被事先埋伏在树上的射手射杀了,他们醒来后发现已经被包围了,武器也全部没有了。 他说的不像是假话,但是我实在想不通,我明明叫人看着那个细作了,他也很老实,没有做出什么奇怪的事,为什么突厥会提前知道我们的计划呢?难道说,还有奸细? 还有一个疑点,就是他们为什么没有直接将这两万人屠杀,而是费那么大功夫把他们赶回战俘营呢? 我正想得入神,马车里传来一声尖叫,接着就没有动静了。 那马车里坐着的是李承乾。 我来不及思考,腾空而起,飞入马车,随后马车门被砰地关上。 ☆、拯救 马车里我看到了一股一闪而逝的白烟,瞬间过后,一切归于无形,剩下倒在软榻上紧闭双眼的李承乾,还有……一个白衣人。 “……是你?”我没想到。 白衣人倚在车厢上,斜眼看我,片刻满意道:“嗯,不错,身手还是那么好。” 我皱了皱眉,问:“这车里你下了毒?” “普通的迷药而已,”他貌似无奈的叹了口气:“你还真是把我教你的都吃了。” 我撇撇嘴翻了个白眼:“我可不敢吃,怕毒死。” 没错,他是姜深,青虹门用毒最厉害的杀手。 他呵呵笑道:“你还是那么喜欢跟人对着干。” “你不会是来找我叙旧的吧,我跟你没什么可叙的,你可去找北海,他应该也在。”我说的时候有点不安,其实很怕他们真的联手。 应该是没有恶意的,否则他不会这么明着出现在我面前,但也不能肯定,毕竟他是杀手,总是有任务的吧。 杀谁呢? 他面色如常,淡淡道:“刚叙完。” 我心往下沉了沉,面上不动声色。 “……说说你想跟我说什么吧。” “不想知道我跟他说了什么?”他把昏迷的李承乾丢到车厢地上,自己躺到了软榻上。 我用力踢了李承乾两下,没回答,反问道:“你要杀谁?” “唔……本来是不能说的,不过已经杀完了,就告诉你也无所谓,”他曲起一只腿,脑后枕着两只胳膊:“那个人你认识。” 我渐渐不耐烦:“你可以干脆一点说出来。” “周吾。”他道。 我全身的鸡皮疙瘩像是都炸了开来,汗毛根根竖起。我用力闭了闭眼,试图压下狂涌的震惊,但没有成功。 “……当真?” 过了好久,我问。 “嗯。”他叹息似的回答。 听到他的回答,我猛地松了一口气。周吾那日疯狂的模样,如今历历在目,一闭上眼,便仿佛看见遍地鲜血残骸,还有呆呆闭着眼毫无生气的程禾…… 我思量片刻,还是问道:“那……北海呢?” “也死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一瞬间,我好像在他脸上看到了悲伤。 我疑惑道:“谁叫你去杀他的?” “谁?周吾吗,还是北海?我要杀的人是周吾,北海是顺带的,不过我的雇主嘛……这我可不能说。”他笑了笑,表情恢复正常。 “那换个问题,你怎么做到的?” “用毒啊,我研制了一种新的□□,威力很大哦。你知道突厥军队里面的瘟疫吗?”他的表情变得洋洋得意起来,像个征求表扬的小孩子。 我恍然大悟道:“那瘟疫不会是你搞出来的吧?” 他伸出一根食指,左右晃了晃,道:“是我没错,不过不是瘟疫,是毒。” “怪不得扩散得那么快,但我军被俘士兵却一点事也没有,你把毒放在饭菜里了?” 他闭上眼,一副很惬意的样子道:“一部分人的饭菜里。” “包括周吾和北海?” “不,他们是我后来……”说到一半,他的声音停了,我看过去,他的呼吸已经趋于平缓——睡着了。 我知道他这是装的,不想说罢了。 算了,知道了也无甚作用,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到底是谁派他来杀周吾的,周吾又为什么会那么痛恨皇室中人,身为中原人,竟然宁肯与其他边陲小国联手使计搞垮我大唐。 回想起那日在密林,他那副狰狞的样子,心中不禁有些唏嘘。当日在圣寿寺那个轻声细语娓娓劝说的红衣少年已经不再,化作了一个被执念驱使的魔鬼,那么残忍的,要我就此失去所有视为珍贵的人,要我此生都痛苦不已,生不如死。 而我如今,也确实没什么依恋了,这世上的人和事,有许多我看不懂的,我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而活,为什么受苦,为什么忍受,这成了我回长安路上最大的困惑。回到长安之后,我该怎么办呢,我是否还有什么事情要做?我已经不再是杀手,不再漂泊,也不再寻找,只是皇城里一位过了双十年华还未出嫁的老公主。 回长安之后,父皇下旨赏赐长安城内一处繁华街巷的宅院作为公主府给我,我安然受了,却还是住在凤阳殿。 我知道这次征战我本没有功,反倒有过,但是边境一战大胜皆是由一名杀手对突厥士兵施毒造成这一说辞似乎真的不太能令人信服,而且也有损国威。泱泱大国,边境作战竟要依靠江湖中不入流的杀手?说起来是够丢人的。 凤阳殿那个总是哆哆嗦嗦的小太监葛玉不见了,问其他的宫人,一律说不知道,我也没放在心上。 姜深很不要 脸地赖在了凤阳殿,反正没有了程禾,他一个杀手,飞檐走壁出入宫门一点难度也没有,我更是拦不住他,索性随他去了。 于是我就这样窝在凤阳殿里,一日一日荒度着不知为何的日子。 君不见 春花秋月落江出 人离散 回首忘却来时路 何人堪晓 今夕何夕。 已是六月,夏日懒起,我赖在床上不想动,脑中盘桓着昨夜里缠绵不去的噩梦,躺得烦了,却无法入睡,窗外的鸟叫声便觉更烦心。 李承乾因为那个突厥良娣被废了太子之位,那女子却为他诞下了一个女儿。听说他已经不再日夜笙歌,处处留情,可到底是落寞了,碌碌无为了。 姜深依旧日日来,起初不觉得什么,后来慢慢觉得,他可能是想要对我说些什么,要告诉我些什么,因为他总是以一种饱含深意的眼神看我,一看就是一整天。可我问他时,他又不说,转过头不看我,说些他做过的那些奇毒异药,像个喋喋不休的教书先生。 “哎你知道吗,我曾做过一种毒,味道跟这个很像很想,不过这个吃了不会死,更不会七窍流血。”他嘿嘿笑着说,又拿起一颗荔枝剥开,剔透晶莹的果肉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 成天来去自如也就算了,居然在我没起床的时候摸进我的卧室大吃特吃,而且一边吃还堵不住他的嘴! “哎呀,皇宫里就是好,你说这刚几月啊,就能从南方运来的荔枝了,想当初在无垠山上的时候,可是打死也想不到能吃到这个的。诶?这个叫什么来着?”他锲而不舍地说着。 我躺在床上忍受着他的聒噪,最后终于忍不下去了,从床头不知道抓了个什么就扔了过去,被他一下接住。 出手我才发现,那是沈清啸送我的红衣小泥人,我扔出去的那个,捏的是我自己。 姜深好奇的把泥人拿到眼前,我吓得要死,还好他接住了,也不顾自己没穿好衣服,身着白色中衣跳下床,两下越过去,在他还没看清是把泥人一把抢了过去。 心道:还好还好,吓死我了。 “喂,你怎么了,脸都白了。”姜深也被我吓到了,又开始用那种满含深意的眼神看我。 这一次,那眼神里多了些探寻。 我由他看着,已不再发问,将泥人擦了擦,收回盒子里,放好。 他看着我做完这一连串的事,终于开口:“李九,你还是李九。” 我转头看着他:“这很显而易见。” 他又剥了一颗荔枝:“我的意思是,你不适合做公主,你没有这个命。” 我讥笑道:“这我知道,可我现在住在皇宫里,光明正大,这也是命。” “可是你并不快乐。”他吐出荔枝核。 我面无表情回答他:“是,不过没关系,我从来没快乐过。” “你有想要的人,对吗?”他一颗颗吃着荔枝,貌似不经意地问。 我看着他,目光如炬。 他摆摆手,道:“可别这么看我,我都不敢吃了。” 我继续定定的看着他问:“你知道什么?” 他慢吞吞地吐出最后一颗荔枝核,转头挑眉叹道:“你想知道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道:“沈清啸在哪?” 姜深看着我,眼中又出现了那种包含无数意味的神色,久久不回答。 炎炎烈日从开启的窗户照进来,照得眼睛有些酸,我皱眉转身。 有些人,终究是无法再见了吧,那就算了。 这都是命吧。不论李九还是李若鸿,她命该如此。 “他在青云寺。”姜深道。 我定住了,缓慢地转过身,用一种惊异的眼光看他。 此刻我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去找他! 去找他。 我穿好衣服冲出凤阳殿,也不管姜深还在,在太极殿找到了正在批奏折的父皇。 我跪下,道:“鸿儿给父皇请安。” 父皇头也没抬,道了声“起来吧”,就继续看奏折,我心急如焚,却不敢打断他。 一直到晌午,父皇才停下来,看我还站在原地,问道:“鸿儿有何事?” 我道:“我想出宫。” 父皇走了下来,慈爱地摸了摸我的头,道:“可是宫里待得闷了?” “我想去……找一个人。”我低下头不敢看父皇。 明明当初是我说的愿意留下来,一辈子守着父皇,可是现在却要出宫去找另一个人…… 没想到,父皇沉默之后只道:“去吧,你不应该被圈在皇宫里。” “父皇……” 他 道:“陪朕走走吧,花都开了吧。” “回父皇,已是六月底了,好多花都谢了。”我低着头道。 “那就陪朕去看看树吧。” “……是。” 晌午的太阳很大,射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我和父皇走到一处凉亭坐下,父皇一手撑头,抬起另一只手揉了揉太阳穴。 赵华一边摇扇子一边道:“皇上可是暑热,奴才叫人给您昨晚冰粥?” 父皇摆摆手,道:“你先下去,朕跟鸿儿说说话。” 赵华下去了,父皇却迟迟不说话。 “父……皇?” 父皇这才抬起头,道:“鸿儿,朕对不起你。” 我颇为惊恐道:“父皇这话什么意思?” 他摇摇头,问道:“你可认识一个名叫周吾的谋士?” “……认识。” “他其实,不叫周吾。”父皇说话的语调很慢,就如同很多普通的老人一样,眯着眼看庭外刺眼的光,缓慢而疲惫地叙说着。 “他是朕大哥的儿子,叫李炳。朕夺皇位的时候,将朕的三个兄弟都杀了,这不是朕的错,就算再来一次,朕还是会这么做。江山,总要有一个明主。” “那孩子,应该是来找我报仇的,杀父之仇啊。若我不是这江山的皇帝,倒无妨被他一刀了断这罪孽,可是承乾不争气,朕的江山未盛,朕还不能死,你懂吗?” 他看向了我,目光里是历尽沧桑的不悔与骄傲。 在那片目光里,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姜深就是父皇派去的,他早就知道有一个周吾的存在威胁着他,这些无数的辗转,无数的无奈分离,无数的兵马纷争,都是父皇为了引出周吾一步步谋划好的。可是作为这场棋局的谋划者,他却把自己描绘成了最无奈的那个。满心无奈地,双手沾满手足的鲜血;满心无奈地,蒙骗了失散多年最最信任他的女儿;满心无奈地,牺牲了数万名将生命交付与他的士兵;满心无奈地,牺牲所有为这盛世繁华付出一切的所有人。 我老老实实道:“鸿儿不懂。” 他似乎知道我会这样回答,看向那骄阳,宽容地笑了笑:“无妨,总有一日,你会懂的。” 没想到当时拼了命要去边塞,却是被父皇当做了一颗棋子罢了。 姜深说对了,我不适合做公主,皇室的情缘冷淡原来是这样 的,原来我在这里也……并不重要。国家江山什么的,破了就破了,从来都与我无关。 我在一个风雨交加雷电轰鸣的夜晚决定启程,因为我不知道沈清啸,他那已经残破的身子还能经受多少次这样的风雨,我想…… ……见他。 很想很想。 第二日雨过天晴,我整理好行囊骑马去无垠山。一路上一个人,就像我做杀手的那段日子,一个人赶路,饿了就吃,困了就睡,其他的时间都花在赶路上,算得上星夜兼程了。 可是很奇怪,越到接近的时候,我赶路的时间越短——我又有点害怕见到沈清啸了。 周吾说他已经自废双眼……是怎样的呢? 还有没有机会恢复? 会不会……已经好了。 我拼命往好的地方想,想要见他的心情已经很难忍受,我怕我撑不到见到他的那一天。 路再远,终究会走完。 抵达青云寺的时候已是黄昏,虽是盛夏,半山腰上却很凉爽,我走进青云寺,当初被烧毁的地方也没有修葺,仍是一片焦黑。 这样破败的地方……沈清啸一直住在这里养伤吗? 我四处找了找,都没有发现有人生活过的痕迹。 难道姜深是骗我的? 骑着马往山下走,半途听见了一阵欢快的小声,我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那似乎是沈清啸的声音。 笑声停了,我听见他道:“你这么说,不怕皇宫里那位娘娘知道了,派人来杀你?” 另一个声音笑道:“我才不怕,我到这里来,就不回去了,跟着公子,谁敢来杀我?” 我在心里低咒了一声,这声音是葛玉,怪不得消失得那么彻底。 沈清啸的声音淡淡道:“我又不会武功,谁愿意来杀谁就来喽。” 小太监解释道:“公子啊,我不是故意的,我是说,这地方挺破的,估计也没人会来……” 他说着说着,停了下来,因为我走了出去。 那是寺庙的钟台,建在寺外,他们在这里摆了棋盘和茶,袅袅淡香就这样在水汽中弥散开来。 我看见沈清啸背对着我站着,脸上系了个白色的布条,在脑后扎了个节,正不明所以地转过身来。 “怎么了?”他问。 我紧张地冲葛玉摇摇头,葛玉道:“啊……没、没什么。我是说,这里反正也没人来,我们……回去吧,冷了。” 沈清啸道:“好。” 伸手去扶葛玉。 两个人绕过我往寺里走。 我不敢跟太近,怕沈清啸发现,守在青云寺外。 夜里,快到子时葛玉才出来,我抓住他的胳膊,忙问道:“沈清啸的眼睛怎么样?” 他皱着脸回答:“公子的眼睛怕是好不了了,他是一刀同时将双眼划瞎的,流了好多血,他都没说疼我想找人来医的,公子不让。” “为什么?”我一下提高了嗓音。 “不知道,公子很固执。” 很固执吗?为什么我从来没感觉到过? ——因为他一直迁就你。心底有一个声音这样说。 我皱着眉头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时葛玉问我:“公主怎么会来?” 我道:“来找他啊,帮他找大夫治眼睛。” 说完,我的脸有些发热。 不止这些的。 我还想,告诉他,我爱他,很想很想他。 他为我受的苦,是我还一辈子也还不上的,所以我愿意用一辈子甚至下辈子来报答他,就像所有的传说中的报恩故事一样,以身相许。 “可是我……不敢见他。”我道。 “公主,虽然公子没说,但是他好像已经知道你来了。” “什么?”我在黑暗里瞪大了眼,“你怎么知道?” 葛玉道:“他刚才回去的时候告诉我,让我去收拾一间厢房。” “那……怎么办?”我有点不知所措。 葛玉道:“我已经把厢房收拾好了,公主您先去睡吧,不早了。” 虽说是睡觉,可是我一点睡意也没有,最终还是没忍住,摸进了沈清啸的房间。 我第一次庆幸自己做过杀手这种需要隐藏的职业,绷紧了全身每一寸皮肤,生怕弄出响动来。 谢天谢地,沈清啸没醒,我进屋的时候,他好好的躺在床上,呼吸平缓,睡梦中眼上还是蒙着一块白色布条。 我就这样在昏暗的烛火里看着他看了一夜,在太阳升起之前离开屋子,回到厢房后却一不小心睡着了。 醒来已是天光大放,我在钟 台找到了他们,沈清啸正在喝茶,葛玉坐在他对面煮茶。 我慢慢走过去,对葛玉摆摆手。 葛玉站起身,我坐了下来,回忆着沈清啸当初教我的步骤,虔诚无比地煮了一壶茶,放到沈清啸手上。 他端起问了问,继而一口灌下。 我看的有些心惊,生怕他烫到,没想到他却说:“李九啊,你煮茶的技巧还是这么烂。” 我…… 这就能喝出是我煮的茶吗? 不管怎么样,先回了再说! “那你不还是全喝了?”我梗着脖子道,却因为被他识破了,脸红一直红到脖子。 “你的茶啊,要是小口喝才是折磨啊。”他笑道。 ……我没辙了。 没想到他说话还是这么欠扁。 “你知道我来了?”我问。 他没说话,也没点头。 “你的眼睛能治好吗?”我继续问。 他还是不回答,静止了一样。 我咬咬下唇,从怀里掏出一个盒子,把里面穿着红衣的小人拿了出来,递到他面前:“那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 他伸出手,摸了摸,又缩回去,依旧不语。 忍了一路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我收回泥人,道:“你喜欢我……” 他道:“我不喜欢你。”脸上带着平静的微笑。 “那我喜欢你!”吼出这句话,我像是瞬间失去了所有勇气。面对他的勇气,面对这些亏欠的勇气,统统消失了,无助而怯懦地哭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来呀,来拯救我吧,我已经陷进自责的沼泽无法自拔了。 我求你,来拯救我。 半晌,他伸出手往前够了够,摸到我的脑袋,轻轻揉了揉。 “好,我喜欢你。” 我几乎是一瞬间止住泪水,忘记了哭泣,可怜兮兮地抬起头看他。 “真的、真的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是。” “那……我找郎中给你治眼睛好吗?” “好。”他唇角笑容渐深。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了哦~~ 好多话想说啊。 好吧,可能因为这个题材比较冷,所以看的人不多,后来 又因为我总是不定时更新,有的大人受不了我就走了,不过还好我坚持写完了,虽然没有达到预定了15万,不过11万也还好了这是我写过的最长的长篇了,毕竟也没写过几部,这是完结的第二部。 谢谢一直坚持关注下来的大人们,我后来写到一边的时候决定了一件事——再也不写言情了,因为我发现我的言情全都是这种半死不活的悲情故事,一点欢乐都没有,对纯爱文有兴趣的大人们可以去看看我的另一篇文哦,已完结的。 不定时更是因为我懒,我的错,可是有时候也是因为不愿意随随便便把情节就那么放上去,总觉得这是写给自己的,不愿意糊弄,还是尽量认真,把最初想象的那个世界,那个故事完满地呈现出来。 当时希望李九没有很多儿女情长,只心系家国,是个很酷的女杀手,可是后来沈清啸来了,他很儿女情长,他也很酷,然后李九气急败坏地爱上了他。哈哈……是不是很恶趣味? 李九是一只鸿雁,为大唐飞过,掠过了很多风景,还好沈清啸足够亮眼,没有错过他。 祝福故事里的他们幸福。 对了,这片我可能要改一下文案,有兴趣的大人可以去瞟一眼。 新文应该是纯爱的。 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