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伤》 神秘新娘(1) 那张婚礼请柬对沈力造成的惊骇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在那一瞬间,电光火石,时空飞旋,往事那不可破越的帷幕忽然张开了一个大洞。大洞里吹出强劲的龙卷风,将沈力活生生吞噬。 这张从青城寄来的烫金红色请柬来自沈力最好的朋友姚天平。在装着请柬的信封还未打开前,沈力只觉得意外与惊喜。虽然他们一直打赌,认定对方会比自己先结婚,但姚天平的婚礼还是来得太突然了一些。尽管一个月之前,姚天平在电话里隐约透露遇到了心仪之人,可没想到竟然会闪电结婚。姚天平,人如其名,性格沉稳,不急不躁,根本不会做出惊人之举。所以,看来人人皆凡人,凡人都有冲动的时候。 这么想着,沈力拆开信封,掏出请柬。请柬制作得很精致,封面是一双鸳鸯鞋,男式女式各一只。洁白的鞋面上,穿着红色的鞋带,鞋带穿插的图案构成一个“喜”字,而两只鞋子放在一起,便是一个双喜,可谓匠心独具。旁边印着两行字:“走在一起是缘分,一起在走是幸福。” 嘿,没想到这小子还玩儿这种浪漫,沈力边笑边掀开请柬。请柬内图文并茂,除了新娘新郎的邀请函及签名之外,还贴着一张新人的结婚照。沈力的目光在新郎的脸上没有过多地停留,而是迫不及待地跳到新娘的脸。 新娘的美可以用惊人来形容。那美不仅仅出自她完美的脸庞,精巧的五官,还有这张脸上流露出来的一种绝美风情。虽然仅仅是一张照片,但那足以击穿任何一个普通男人的心房。 沈力便被这种力量击中了。那一刻他感觉自头顶迸出一道力量,那力量像雷电一样瞬间通过全身,血液凝固,毛孔乍起。他惊愕地盯住新娘那一张脸,面色苍白,呼吸不畅。 沈力的反应当然已经超出了一个普通男人对一张女子照片的反应了。所以,让他如此惊骇的,便不仅仅是因为照片中女人的美丽了。 是的,沈力在看到这张照片不足三分之一秒时便已确定:姚天平的新娘,正是那个给自己带来致命冲击的女孩——秦若烟。 五分钟之后,沈力渐渐平息下来。他点燃一根烟,将软椅移到靠窗的位置。沈力住的公寓在第十一层,白天,客厅里的落地窗帘总是敞开着的。此刻是傍晚,红日半遮半掩于霞光之中,半个天空都呈紫红色,美云眩目。在云朵之下,都市的高楼有点儿模糊不清,正如同此刻~~浮上沈力心头的往事。 时间一下子向前飞越了十年。那个时候,沈力还是一个十八岁的学生。他从小喜欢运动,个子又高,体力也好,在篮球场上打前峰。高中毕业时,他被特招进省师范学院体育系,师范学院就在青城。 每天早上天刚蒙蒙亮,沈力便跟同学们一起出早操。那个本来不算小的学院,渐渐容不下好动的沈力了。征得了辅导员的同意,他每天早上都要跑出校园,在青城的街道上完成晨跑训练。 师范学院坐落在青城一条并不繁华的小街上,旁边有一家医学院以及附属卫校,因此这一带区域便形成了特有的文化氛围。在学校一公里之外,有一个电子信息研究所及居民区,居民区里住着研究所里的职工及家属。 居民区临着街道,街道前是一排花坛,花坛前是一排合欢树。每到夏天,合欢树便会开满粉红色的小花,细细密密的,而且飘散着一种浓郁的芳香。沈力喜欢在这个季节,在清晨,穿梭于细叶繁花之间,呼吸蕴含着合欢花香的空气,这让他的身体一整天都充满活力。 然而,正是那个飞奔在合欢树下的清晨改变了沈力,甚至是改变了他的半生,让他在许多年后都不能复原,美梦与噩梦永不消散。 那一天,晨曦微透,沈力似住常一般穿着白色运动背心、红色运动短裤和白色运动鞋向这条街跑来。还未进入那片合欢花丛,一道风景就远远地映入他的眼帘,那是一个女孩,背对着她,穿浅粉色吊带背心,白色短裙,白色运动鞋,她的一头乌发被一条浅粉色的发带系住,瀑布一般飘落下来。 沈力感觉自己的呼吸忽然乱了节奏。他放慢了脚步,一颗原本轻松愉悦的心忽然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似乎担心惊扰这一幅美丽的风景画。 近了,更近了。就在沈力觉得呼吸吃力的时候,女孩忽然转过身来。 那一刻,满树的细叶繁花在晨风中轻轻耸动,那些细小的花瓣一根根坠落下来,落在女孩的发际和肩头。女孩皮肤晶莹剔透,眉目清秀,小巧的鼻翼,微厚的粉唇,深不见底的眸子里荡漾着浅浅的涟漪,那涟漪一直漾进沈力一双张得大大的眼睛里。 那一刻,女孩浅笑了。也许她并没有笑,也许即使笑也不是冲着沈力,但在沈力永久的记忆里,女孩是笑了,并且笑得清风明月,笑得暗香浮动。一阵风恰在那个时候拂起女孩额前的刘海,那一刻的美,一秒钟已足够,永远定格在沈力的心中。 而就在那一刻之后,沈力第一次尝到了年少的相思滋味。之后的每天清晨,他比以往更加早、更加用功地到那片合欢树下“晨练”。往往是夜半时分,沈力从梦中醒来,就开始等待清晨,估摸着学校大门差不多打开了,他便从床上一跃而起,匆忙地穿衣洗漱之后,还不忘临出门之前,在门后的镜子前照一下自己的形象。 对于自己的形象,沈力一直以来还是比较满意的。男孩不用长得特别漂亮和细致,否则就少了男人特有的味道,就像沈力,身体及五官的线条恰到好处,是标准的美男子,同时也不会让人讥为奶油小生。 而从那天早上之后,每周他都能“巧遇”女孩一两次。遇见女孩的那一天,一定是他满面春风、举止张扬的一天;而见不到女孩的那天,他便会心情低落,抑郁寡欢。 在几次接触之后,他知道了女孩的名字与人一样美,叫秦若烟。秦若烟的父母都是电子信息研究所的职工,而她本人则就在旁边那家医学院读大一。 沈力开始有点难以想像,这么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龙女般的女孩会学医,跟那些可怕的尸体打交道。慢慢地他就习惯了,觉得像她这样一个外表秀美的女孩,最适合的职业便是白衣天使。虽然沈力平时很少生病,也很少跟医生护士打交道,但他对医护人员有一种天生的敬仰。 女孩也喜欢晨练。可惜她说自己的生活没有规律,如果头一天睡得晚,那么第二天她就会贪睡不起。于是沈力每次跟女孩说再见的时候,都会“别有用心”地叮嘱女孩晚上早些睡觉。 这样相处了一个月之后,沈力已经死心塌地爱上了秦若烟。他已经不满足于每天清晨短暂的相见了,而是想进一步走进这个女孩的世界。于是,他用了一个晚上,很老套地给秦若烟写了一封情书。 那封情书并不长,而且很含蓄。沈力虽然是搞体育的,但同时也喜欢文学,有心情的时候会写一些诗歌或散文什么的。这封情书,实际上也算作一首情诗,题目是《挂念》: 什么是时间 一场雨可以在我心中飘落一生一世 什么是距离 阳光照耀着一切我可以感知的地方 只因牵挂着 我的钟可以静止着 只因思念着 我的帆可以随时抵达 世界如此纷乱 挂念是我惟一的单纯 生命太多悲欢 挂念是我惟一的执著 今夜多美丽 如果你被我挂念着 如果 你愿被我这么挂念着 诗并没有直接地表露爱意,但寓意已经非常明显了。他相信秦若烟能够体会到他内心深处对她的挂念,那挂念,他愿意是天长地久、一生一世的。 那封情书,在他第二天如愿见到秦若烟之后,在临分手之际悄悄塞给了她。那一刻,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发抖,双颊发烫。他不敢去看秦若烟的反应,一转身便跑了,没有回头地跑了。 神秘新娘(2) 那一跑,令沈力后悔一辈子。许多年之后,他还在后悔,当初自己为什么那么怯懦,连追女孩子都不会。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他一定不会给她写什么狗屁诗,他会勇敢地拥抱她,勇敢地去亲吻那张萦绕于梦中的脸。因为,在此之前,他连手都没有牵过她的,在那之后,也不再有机会了。 事实上,第二天清晨的一幕,是沈力一生中永远的噩梦。当他一整天都在焦急不安、兴奋期待中度过,一夜辗转未眠之后,当他终于在晨风中奔向那片美丽的合欢树丛时,他看到了他根本无法想像的一幕。 在刚拐过那道弯的时候,沈力已经察觉出情况异常。他看到往日在这个时候还非常冷清的街道上,就在那片合欢树下,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人影在晃动,不安瞬间袭上沈力心头。 他想安慰自己那与秦若烟无关,但却直觉地预感到了什么。他用一个运动员特有的速度奔向人群,但他觉得自己跑得好慢,比任何一次奔跑都慢。在跑道上,他常感觉到自己的慢,那终点线对于他永远是想一下子就跃到的。如今,那片人影,却是让他深深惊恐的。他害怕跑过去,又不由自主地跑了过去。 拨开人群,他看见地上躺着一个小小的身体,身上已经盖上了白布床单,而床单已经被鲜血染得通红,那血映进沈力的眼中,让他浑身颤抖不已。 这个时候,警车赶到。两名警察走上来,其中一名警察掀开了鲜红的床单,床单下面是一个浑身是血的女孩。女孩衣冠不整,身上布满了伤痕。一道道新鲜的伤口还在不停地往外冒血,草地已经被血浸透。 只有女孩那张脸是完整的。很奇怪,在她浑身都布满刀口的情况下,她的脸竟出奇地完整,或许是凶手看到这张脸,也不忍心下手,不忍心破坏这份完美吗? 沈力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只觉得两眼发黑,浑身瘫软。不!他不相信他日思夜想、梦想她就要成为他的女友之时,她会以这一幕结束他的幻想。他不相信这是真的,他狂叫,他使劲地掐自己,却感觉不到疼。他不停地问旁边的人,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直到两名警察用怀疑的眼光询问沈力是否跟死者认识的时候,沈力才痛苦地意识到,这残酷的一幕竟然会是真的。 直到秦若烟的父母闻讯赶来,对着她的尸体悲痛欲绝时,他才感到撕心裂肺的疼。那疼让他不能喘息,让他觉得自己高大健壮的身体一下子就软弱下来。泪水布满了沈力年轻的脸庞,这是他自记事以来,第一次哭。为一个女孩,为一个刚刚爱上就爱得欲罢不能的女孩,为一个爱得欲罢不能却匆匆离开这个世界,永远离开他生命的女孩。 可是他的同学之中,没有人知道,那场轰动了青城的恶性凶杀事件的死者,会是沈力心爱的女孩。沈力的同学只知道,就是从那一天起,这个往日青春飞扬、个性鲜明的大男孩,突然变成了一个性格抑郁的人。只有好友姚天平知道,沈力的突变,一定是因为情,而且这个情字,会让他断了所有的欲念。只有他最能理解,为什么沈力在大学整整四年里,都没有去谈恋爱。但姚天平没有去问他,他知道,心灵的伤,需要伤者自疗,别人的关心也许只会在伤口上撒盐。 可是姚天平并没有料到,沈力在多年之后,仍孑然一身。他不懂他为什么放不下年少时那一份模糊的感情。 姚天平并不知道,沈力在这之后,放弃了他的选修课程拳击的真正原因。在此之前,沈力喜欢穿着拳击服,戴着厚厚的拳击手套,在小小的拳击场地与战友对垒,并且永远不服输。哪怕面对的是沙袋,他也会狂热地捶打一通。 而就在那之后,他永远丢弃了心爱的拳击手套。因为只有沈力自己知道,在目睹秦若烟死后,他奇怪地患上了手指疼痛的怪症——当他每次想到她时,都会感到十指阵痛。而他无论做什么事,都会想着她,所以他的十根指头便会随时随地疼。他没有去看医生,他自己清楚,这是因为心病。 因为十指连心,连手指都痛,何况心呢?会有多痛?这只有沈力自己知道。 又是一阵疼痛袭来,令沈力全身一抖。他下意识举起双手,看自己的指头。手指并没有任何异样,但只是痛。有多久没有痛过了?时间真的可以淡化伤痛吗?而为何今日又痛? 夹在指间的烟已经燃尽,窗外的夕阳美景已经散场。沈力回过身,打开灯,重新去看那张照片,似乎还不相信刚才的感觉。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另一个跟秦若烟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呢?而这个女孩,不是别人,偏偏是姚天平的未婚妻。 灯光之下,那眉,那眼,那唇,如此真切,虽然经过了化妆师的修饰,但妆非常自然,看不出多少人为的痕迹。沈力看着照片,眼前忽然浮现出秦若烟的一颦一笑,不禁悲上心头,手指又疼了。 在悲伤的同时,他心里的困惑也愈来愈浓。他又一次去看请柬上新娘的签名。“黎虹”二字夺人眼目,这名字,有一点美艳的成分,跟秦若烟有些缥缈的名字相比,感觉相差甚远,而她们的人,怎么会连神情都相似呢? 那一晚,他将电话打到姚天平那里,名为祝贺,实际上则是探听有关黎虹的消息。而那边姚天平则总是笑。他问:“怎么样?新娘配我是不是绰绰有余呢?”沈力勉强笑笑,问:“这么漂亮的女孩,你是怎么追到手的?” 那边姚天平竟然迟疑了片刻。这迟疑更急遽地加重了沈力心头的困惑,令他无法忍受。 姚天平迟疑了片刻之后说:“都说天上不会掉馅饼,可这回,不但掉了,而且竟然砸到自己的脑袋上了。”然后姚天平自嘲地笑笑说,“傻人有傻福呀。” 沈力试探着想问更多,比如黎虹的职业和籍贯,还有他们是在哪里认识的。但姚天平笑笑说:“说来话长,我先卖个关子,等你来青城时咱兄弟俩一定好好喝几杯,我会一点一点慢慢告诉你的。” 这便是姚天平的典型做派——性格慢,跟沈力的急脾气正好相反。沈力心里骂了一句,心想:你跟黎虹求婚的时候,怎么不说慢慢来,先谈个马拉松式恋爱再结婚呀?你小子在这件事上怎么这么心急啊! 沈力郁闷地挂了电话。那边姚天平临挂前还一再叮嘱这次婚礼的伴郎一定要沈力做。沈力当然没法拒绝。谁先结婚,另一个人就做伴郎,这是他们多年来的约定。能有一天做姚天平的伴郎,也是一件天大的高兴事儿。只是,如果不是请柬上的这张照片,这一切就会让人感觉完美了。 三天之后,沈力踏上了去青城的汽车。从云城到青城,只有短短的四个小时。而这四个小时,却是一趟时空列车,带着沈力彻底回到了十年之前。 青城他有五年没有去过了。青城除了姚天平一个朋友,别无牵挂,这也不是最重要的,实际上,青城在沈力心中,已经幻化成一个永不消失的泡沫。他情愿让这个泡沫永远飘飞在他的记忆里,而不愿轻易去碰触。他怕一碰即碎。 青城长途汽车站,两位久违了的好友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说不清楚是高兴还是伤感。 婚礼在第二天就要举行了,姚天平说一切都准备就绪,就差接新娘入洞房了。沈力敏感地察觉到,姚天平在提起新娘黎虹的时候,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采,这更反衬出沈力的落寞。 姚天平似乎看出了沈力的心事,但他装做不在意。一个人处在幸福的颠峰,安慰一个失意的人,似乎是一种刻意的虚伪,反不如用自己的快乐去感染他,让他融入自己的快乐。 姚天平直接把沈力接到了新房。压床是青城的一种风俗,即在洞房花烛夜的前一晚,邀朋友来与自己同睡婚床。 姚天平说,因为婚礼仓促,所以新房只能设在父母留下来的两室一厅的旧房,只稍做了布置。然后姚天平用无比向往的神情说,新房的首期房款已经交付,半年之后,他与黎虹就可以在市中心那套宽敞明亮的新房入住了。 神秘新娘(3) 这更加深了沈力的困惑。他知道姚天平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能够娶到这般完美的妻子,为什么不把婚礼办得完美一点,等半年后新房装饰一新的时候再结婚呢? 他只把这种困惑深深埋入心底,一切全等明天见到新娘本人再说吧。一想到就要见到照片上的女子,姚天平就觉得有种难以名状的情绪。他知道,今晚失眠是百分之百的了。 要在平时,两位旧友这么久未曾谋面,一定能叙上大半夜的旧。但沈力知道,明天姚天平要唱主角,可不能面色黯淡,顶着两个黑眼圈娶媳妇啊。于是他装做很困倦的样子,少与姚天平搭话。之后不久,他便听到了姚天平均匀的呼吸声。 而他却睁开眼,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心烦意乱。那种感觉,竟与十年之前,沈力期待黎明与秦若烟会面时相仿。 到了下半夜,他终于感觉到头脑发沉,渐渐失去意识,进入梦乡。而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了一阵细碎的声音,这种声音初始模糊,之后渐渐清晰。 他想睁开眼睛,却发现不但眼皮睁不开,连身体也无法动弹。之后,他感觉有一阵轻柔的风掠过身畔,恍惚中有人来到他的床前。 他虽然睁不开眼,但他发现自己竟然可以看清楚周遭的景象。街灯透过窗帘照进卧室,可以看清楚在微弱的光芒里,有一个人站在他面前。那是一个女孩,穿着浅粉色的吊带背心,白色短裙,头发被一根浅粉色发带束起。 女孩的脸秀美清丽,微含笑意,而她身上的衣服则零乱不堪,全身布满了鲜红色的伤口。那伤口似还在流血,血一滴一滴,滴在沈力的身上,竟还是温热的。 沈力惊骇异常,可全身仍然无法动弹。女孩布满伤口的手臂已经向他伸来,终于,在这紧要关头,沈力大叫一声,一跃而起。 沈力的叫声惊醒了酣睡中的姚天平。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赶紧坐起来打开床头壁灯。灯光里,他看见沈力坐在床上,面色苍白,汗水涔涔。沈力用惊恐的眼神看了看姚天平,然后用手掌从自己的下巴开始,抚过整张脸,直到头顶。 然后他听到沈力歉意地说:“对不起,做噩梦了。” 姚天平的眉微微蹙起,这个时候他已经足够肯定,沈力内心里充斥着巨大的痛苦。那声惊叫里,透露出来的不仅仅是惊骇,还有绝望与无助。但他什么也没有问。他用手轻轻拍拍沈力健壮的肩膀:“好了,没事了,平静一下,继续睡吧。如果睡不着,可以跟我聊天。” 沈力感激地点点头,既而又摇摇头,困惑地说:“刚才做梦的时候,能够听到甚至看到一些景象,可是身体却似不是自己的,不能动弹,也发不出任何声音。若不是最后一刻用尽全身力气爆发,不知后果将会如何。” 姚天平轻轻吁了口气说:“你这种情况,其实正常得很,俗称‘鬼压床’,学名则叫‘睡眠瘫痪症’。在这种情况下,你感觉自己是清醒的,但实际不是,有时候还可能产生一些幻觉。这种情况通常发生在刚入睡或是将醒未醒时,正是我们进入熟睡、开始做梦的睡眠周期。我们的骨骼肌除了呼吸肌及眼肌外,都处于极低张力的状态,这时候若意识清醒过来,而肢体的肌肉仍停留在低张力状态,便造成不听意识指挥的情形。” “哦。”沈力点点头,情绪一下子放松了很多。他想,可能是由于对秦若烟的回忆而引发了刚才那一幕噩梦,或者是幻觉。 姚天平关切地说:“你最近是不是睡眠不充足啊?不要让自己太累,不要熬夜,维持正常的作息通常就会减少这种情况发生的机会。” 沈力笑笑说:“你小子总是冒充比我懂得多。怪不得这么漂亮女孩子会让你娶了做老婆。” 姚天平讪笑了一下,却没有接话。两个人都发现,晨曦已经爬上窗子,新的一天即将开始了。 接下来,一切就跟打仗一样紧张。沈力作为伴郎,全程陪护新郎。他先陪姚天明到发廊做了面部护理及发型,然后去婚庆公司取婚车及鲜花。同时跟过来的还有摄像师及司仪。 回到新房时,姚天平的一些亲朋好友已经陆续到场,屋内屋外拥挤不堪。大家事先已经做了分工,但事到临头,还是显得匆忙而混乱。终于,姚天平西装笔挺,风度翩翩地捧着九十九朵玫瑰,坐上彩车向黎虹暂住的酒店出发了。同行的彩车队,有十辆之多。 沈力与姚天平并排坐在头车,这个时候,他知道姚天平已将清晨自己做噩梦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姚天平此刻兴奋而又紧张,面色微红,双眼放光,一副幸福在握的样子。而沈力自己,由于刚才的忙碌,那不安焦虑的心情稍有缓解。 接下来的场景,沈力则如入梦中。尽管他事先有了思想准备,但当他终于见到新娘黎虹本人时,还是震惊万分。这种震惊,比他见到黎虹照片时更加强烈。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不是置身于华丽的酒店包房,而是穿梭在弥漫着合欢花香的小道上。那个曾经穿着粉红色吊带背心,白色短裙的小女孩,她在一瞬间长大了。而时间并没有延伸十年。就是那个小女孩,她还未来得及做自己的恋人,便已经成熟起来。就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百合,在一瞬间,打开花蕊,将自己无所保留地绽放。 沈力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眼前这个披着洁白的婚纱、发际插满百合花瓣的绝色女子,已经是别人的新娘。他饱含深情地望着她,在十年这段漫长的光阴之后,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出来,在他的眼里,所有的人都不见了,除了这个洁白的天使。 而他这一笑,竟会是如此短暂,与漫长的十年疼痛相比,这笑显得太渺小太微不足道了。当新郎在新娘的款款笑容中单膝跪地,献上那一大束红玫瑰,然后在新娘羞涩而幸福的表情里,为她戴上婚戒时,沈力才从幻境中惊醒。 他才听到周围是如此的喧闹,这种喧闹冲散了合欢树下那份宁静的回忆。他才听到那个身穿笔挺礼服的司仪一直在滔滔不绝地讲话。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说了成千上万遍,烂熟于胸的,但还是感染了大家,气氛被推向高峰。 而高峰还不止这一个场面。接下来,迎娶继续。酒店礼堂隆重的典礼,丰盛的宴席,欢畅的敬酒。沈力一刻不停地跟在新人身后,为他们端酒,为他们服务。而他,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机器人,言行举止都已经不受大脑的直接支配,而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他的脑海里,如同一场大海啸爆发,掀起万丈巨浪,昏天黑地。 他的眼睛一刻不停地跟随着黎虹。当最初的震惊稍缓后,他开始用理智来思考。眼前的黎虹,她跟秦若烟简直太像了。不但容貌无二,连举止神态都如此传神。虽然黎虹比起秦若烟,多了一种成熟的风韵,但沈力丝毫不怀疑,如果当年秦若烟没死,那么如今,她也该拥有这种风韵。 直到下午在风景区拍了外景,又热热闹闹地吃了晚饭,新娘新郎才正式入了洞房。沈力跟着姚天平奔波了一整天,早已累得够呛,若不是他是搞体育的,身体比一般人耐力好,早就累趴下了。姚天平已经私下跟他交待了,今晚,他就住在黎虹昨晚住的酒店包间,想住几天都可以。 闹洞房并不像沈力想像得那样热闹。大部分人已经在白天里闹了个够,此刻作鸟兽散,剩下的只有姚天平几个最贴心的朋友,当然也包括沈力。 既然是最贴心,大家就都没有为难两位新人。看得出,新郎新娘虽然兴致依然,但实际上已经很疲惫了,因此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准备稍微热闹一下就知趣地离开。 直到这个时候,沈力才意识到,一整天里,黎虹都没有注意过他一眼。当姚天平向她介绍沈力时,黎虹的眼睛也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礼貌性地微笑了一下。之后,她的眼睛再也没有看过沈力,这让沈力的心情有些低落,虽然他知道,黎虹虽然跟秦若烟长得几乎一样,但她并不是秦若烟。秦若烟已经死了,早在十年前的那个血影刀光的清晨。 神秘新娘(4) 而就当即将散场时,黎虹因为游戏输了,被众人罚唱一首歌时,沈力才感觉一切峰回路转,再次跌入云里雾中。 黎虹当时笑了笑,大方地说:“我认罚,我给大家唱首歌吧,歌名叫《挂念》。” 《挂念》!原本处在失落中的沈力,听到这两个字时,几乎要跳起来了。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情愿相信这只是他听错了,是幻觉。 而黎虹已经轻轻地唱了起来,婉转悠扬: 许多年以前,我们初次的相见 飘飘的细雨是个美丽的下雨天 不知又不觉我们悄悄地相恋 现在想一想 回忆还很甜 …… 梦中的身影转眼越走越遥远 为何许多年,我还在将你挂念 岁月的痕迹依稀浮现在眼前 为何又偏偏 苦苦把你恋…… 沈力沉浸在黎虹这首清新优美的歌里,他此刻相信这首歌的确叫做《挂念》了。为什么,竟然会是《挂念》?与十年前沈力写给秦若烟的那首诗名字一样。难道,这仅仅是巧合? 如果这仅仅是巧合,那么,在唱到最后几句的时候,黎虹的目光忽然飘向沈力。这个时候,大家都已经被黎虹的歌声打动,听得津津有味,包括姚天平,谁都没有注意到黎虹目光的溜号。 当黎虹的目光如一朵在天空里飘忽的云彩,突然在沈力眼里降落的时候,沈力觉得全身的血液在瞬间沸腾了。他下意识去躲黎虹的目光,眼睛却无法移开。于是他痴痴地看着黎虹,发现黎虹的目光在那瞬间竟然也是痴痴的。两种痴情撞击在一起,简直就似一颗小型炸弹被引爆,将沈力炸得万劫不复。 当沈力终于回到酒店包间的时候,他依然没有恢复元气。他还在回想着黎虹的目光,那近乎痴迷的目光里,竟然还有一丝雨雾迷蒙了她的双眸。这种目光,是当年秦若烟没有给过他的,却在今天,让他激动不已。 在这种激动里,他又开始迷失。从接到那张请柬开始,他就迷失了。 他机械地洗了澡,爬上床,闭上眼睛。在软柔的床被之间,他忽然有了另外一种激动:自己此刻睡的这张床,正是昨夜黎虹睡过的! 他忽然感觉到床被之间,似还留着黎虹的体温和体香。这种体温与体香似电流,在瞬间通过了沈力的全身。他的身体开始兴奋起来,似有一团火焰在燃烧,在寻找爆发的突破口。 然而只是片刻,沈力便清醒过来,随即,一种罪恶感涌上心头。黎虹已经是姚天平的妻子了,而姚天平是他十年来最好的朋友,他怎么能对黎虹有这种想法! 于是,他身体里的欲火渐渐平息下去,却忽然生出另外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觉得床上有锋芒,刺得自己无法再睡下去。于是,他起身换上一身带过来的休闲装,离开了酒店。 他是朝姚天平与黎虹的新房方向走去的。已经是下半夜,街道上人迹寥寥,出租车已难拦到,而沈力却奔得那么匆忙。因为他有一种预感,有意外发生了,关于黎虹! 他并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预感,或者说是一种心理感应。 果不出所料,这个时候,沈力的手机响了。他急忙去看来电显示,正是姚天平的电话! 当沈力气喘吁吁地敲开姚天平新房的门时,发现此时的姚天平与刚才已经判若两人。他身上穿着白底蓝色印花的睡衣,洗过的头发还未全干,散发着一种好闻的茉莉清香,而他的脸色却苍白得像一张白纸,没有一丝血色,那张脸上曾经洋溢着的幸福光彩,早已荡然无存。 刚才,沈力一接通电话就大声问姚天平发生了什么事。姚天平用一种变了腔调的,完全不是自己的声音说:“你快来,沈力,来了我再告诉你!现在就来!” 沈力知道那边一定发生了意外,让性格沉稳、天塌下来都不眨一眼的姚天平如此慌乱。他虽然一时猜不出那边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一定是黎虹出了事。他以一个体育老师特有的速度,奔跑在深夜青城的街道上。路灯从各个角度变幻着他的身影,拉长,缩短,打散,消失,再出现……如同沈力此刻的记忆。 他奔跑着,感觉自己似乎又穿越了一次时空隧道,再次踏上了那条弥漫着合欢花气息的街道。这样的情景,在他的梦里上演过无数次,而每次梦的尽头,他都会被最后一刻那一幕血腥的场面所惊醒,一个人在深夜里感受十指隐隐之痛。 姚天平在见到沈力之后,只是喃喃地说了一句:“天!你来得这么快!” 而沈力顾不得与姚天平说话,眼光便在屋子里四处逡巡。他在来的路上,已经做了最坏的预料。那种预料撞击着沈力已经愈合了的神经,那根神经随时会再度断裂! 而每个房间都找遍了,却没有黎虹鲜血四溅的尸体。事实上,根本就没有黎虹的影子。 沈力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望着似乎受了很大惊吓的姚天平说:“天平,出什么事了?黎虹呢?” 姚天平站在原地呆了几秒钟,一下子冲到沈力面前,抱住了沈力的双膝。沈力感觉到,这个大男人的双手在不停地颤抖,这让他刚刚松弛一些的神经又绷得紧紧的。 他伸出双手拍拍姚天平的肩,将他扶到沙发上:“天平,你冷静一下,告诉我,怎么回事?” 姚天平呆呆地望着墙上的一幅画,开始讲述。 洞房花烛夜,人一生之中最美好最幸福的时刻。为了这一天,姚天平期待了很久。 人散尽,只剩下夫妻二人。姚天平先洗了澡,躺在床上等黎虹。 房间里流淌着古筝曲《高山流水》,恰就在这典雅隽永的音律中,夹杂着浴室里传来的流水声。 这首古筝曲是黎虹特意在此时放的。她曾说,她遇到姚天平,便是流水遇高山,水绕山依,愿从此携君手,永不分离。 想起她的这句话,姚天平感到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男人。《流水》与流水的声音相交融,竟是人间天籁。这水声亦撩拨着他的心扉,掀起幸福的狂澜,既而传遍周身血脉,一种晕乎乎的感觉笼罩着他。 想到片刻之后,他便能一睹美人出浴之风情,可以完完全全地得到黎虹,可以用全身心去爱她,拥有她,他便觉出一阵更强烈的眩晕与兴奋。 而在这种眩晕与兴奋中,姚天平感到自己的头越来越重,不受自己的控制。而那边,黎虹似还在不紧不慢地洗着,那水声,却渐渐离自己越来越远,到后来,已若有似无。 头越来越沉重,身体也渐渐不受控制了,而他的意识还是清醒的。姚天平一阵心急:自己是怎么了?难道是一天下来过于劳累所致?不行,今晚的良辰美景还未拉开序幕,待会儿黎虹进来,看到自己睡过去,一定会生气的! 他心里这样想,却力不从心,脑子里似黏了一团胶水,身体里似灌了重铅。而就在此时,他隐约听见浴室的门开了。一阵轻柔的脚步声渐近。 紧接着,卧室的门被推开,一阵淡雅的香气扑面而来。姚天平觉得自己的精神一振,刚才似被强力胶黏住的眼皮,竟一下子就睁开了! 卧室里的灯光,已经被姚天平精心地调到了最佳的亮度。那光线是朦胧柔和的,可以看清楚一切,一切又似笼罩在雾中。而就在这一团醉人的雾气中,他看到一个绝色女子,款款走近他。黎虹!姚天平一下子就激动起来。 而当他再想仔细欣赏新娘的风采时,却是大惊失色!巨大的惊骇让他懵了,他惊恐地望着她,嘴巴张得大大的,却出不了声。 眼前的女子,正是黎虹的模样。可这个黎虹却与他往日熟悉的黎虹迵异。往日的黎虹是成熟的,风情万种的。而此刻的黎虹,却是一个清纯少女的装扮:浅粉色的吊带,白色的短裙,一头浓密的黑发被一根浅粉色的发带束起。 神秘新娘(5) 这些姚天平还都能接受,或者他可以想,这是黎虹给他的惊喜。可是,要命的是,这个少女版的黎虹,她的全身体无完肤,一道道伤口触目惊心,浑身鲜血淋淋,只有一张脸是完整的。 姚天平还未从惊骇中反应过来,这个浑身伤痕的黎虹却轻轻笑起来。这一笑比任何表情都可怕。一个人,受了这样严重的伤,还能活着站在这里,甚至,还能没有一丝痛苦地笑出来。已经没有比这更恐怖的事了! 而姚天平眼前不但出现了这恐怖的一幕,甚至恐怖还在继续,还在加深。黎虹轻轻一笑之后,伸出一只血淋淋的手,在姚天平身上一挥。在一瞬间,姚天平感觉黎虹身上的血溅了自己一身。那血是有温度的,甚至是发烫的。这血溅在皮肤上,就似浓硫酸一般沸腾着,令姚天平的身体过电般一阵痉挛。 姚天平在巨大的恐惧中,几乎晕了过去。而等到他稍微清醒一点,发现那个全身布满伤痕的黎虹已经不见了。他神经质地去看自己的皮肤,并无半点血迹,只有大汗淋漓。 他以为自己是做了一场噩梦。自己怎么会在新婚之夜伊始就遭遇噩梦呢?真是一个极坏的征兆。他忽然想到了黎虹,他听到那曲高山流水依然在流淌着,混合着浴室的水声。 他不安了,从床上跳下来,走到了浴室门前。 水声依然。他叫了一声“虹虹”,里面没有反应。他用手去敲门,边敲边喊,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他急了,不顾一切地去开浴室的门,却发现浴室并没有反锁,他轻轻一拉,门就开了。 里面竟空无一人!只有淋浴喷头喷洒着温热的水幕。 黎虹不见了! 姚天平的脑袋“嗡”了一声,手脚发软地奔出浴室,呼喊着黎虹的名字。可是,哪还有黎虹的影子? 姚天平急得都要疯了!难道刚才那一幕不是梦?黎虹怎么了?莫不是真出了意外? 姚天平讲完刚才的经历,眼睛从对面那幅画上移开,转向沈力,却觉得沈力的脸色难看得要命。他吃了一惊,还是问:“沈力,你觉得我说的,是梦还是真的?” “是真的!”沈力几乎毫不犹豫地回答。姚天平感觉自己受了重重一击,却还是不死心地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这样肯定?” 沈力愣了一下,语无伦次地说:“我胡说的,我也不知道!这个先不提,你能告诉我黎虹的一切,还有你们认识的经过吗?” 姚天平失魂落魄地点点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始说起来。 他与黎虹是通过网络相识的。姚天平上网的时候习惯挂着自己的qq号,但上面总是冷冷清清的。可是就在那一晚,夜深人静百花睡去之时,一个名叫“流水依依”的女孩加了他做好友。而他的网名,正是“巍巍高山”。 如此,一曲“高山流水”便拉开了序幕。而他们的感情,在短短的十几天,便由一颗破土而出的种子,长成一棵石榴树,并且开花结果。石榴迅速膨胀,终于势不可挡地炸裂开来! 网下的相见,竟然也如此和谐。一见钟情,相见恨晚,心有灵犀……似乎所有的词汇都不足以形容他们之间疯狂升温的感情。 而她,黎虹,这个网名叫“流水依依”的女子,她爱得虽然狂热,却始终对他保留了最后一方净土。她说,除非披上圣洁的嫁衣,在洞房之夜共剪西窗烛,她才会将生命之花彻底向他盛开。 于是,才有了这一场闪电婚礼。这个故事与人间许多美丽的爱情故事一样,并没有特别之处。平日里成熟稳重的姚天平,在爱情突然降临之时,也会成为一颗痴情种。 而就在黎虹承诺会以身相许的大喜之日,她却突然失踪,并且在姚天平眼前出现了那样一场不可思议的恐怖情景。 沈力听了姚天平的讲述,沉默了一下说:“天平,刚才的一切,也许只是个梦。你早上不是还告诉我,人在非常劳累的时候,会出现睡眠瘫痪症吗?也许,你也是这种情况呢?” 事实上,沈力心里非常清楚,这种说法实在是太过牵强。因为刚才在姚天平身上发生的这一幕,恰好也是自己早晨刚刚经历过的! 莫非,黎虹是秦若烟的鬼魂?秦若烟的鬼魂这么久又来纠缠他们,是因为怨恨出事那天,沈力去得不够早,因而未能救自己一命? 这个念头一出,沈力被自己吓了一跳。他自小不相信什么鬼怪,为什么会在这时,出现这样可怕的念头? 而一旁的姚天平则缓缓摇了摇头。终于,他打开了一直握着的拳头。他说:“沈力,这是我在卧室门外找到的。” 在姚天平的手掌中,赫然出现了一根浅粉色的发带! 看到发带,沈力差点跳起来。他从姚天平手中轻轻捏起发带,用双手摩挲着。发带的质地轻柔且光滑,沈力似乎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这清香,就好似合欢花的味道。 姚天平忽然问:“沈力,你早上不是也做了个噩梦吗?你梦到了什么?” 沈力愣了一下,继而淡淡地说:“哦,我梦见有一个手握斧头的人在追杀我,我想跑却跑不动,眼看那把斧头就要砍到我脑袋上了,我一声惊叫,就醒了。” 姚天平用一种很奇怪的表情看着沈力,沈力觉得脸上微微发烫。他知道,自己的任何谎言都瞒不过姚天平,即使他表演得很自然。可是,难道他要告诉姚天平真相吗?告诉他,他的这个美丽的新娘,跟他红颜薄命的初恋情人长得一模一样?告诉他,自己早上也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黎虹站在床头? 姚天平没有对沈力的解释发表任何意见。他只用痛苦而且迷茫的声音说:“黎虹,她到哪里去了呢?她在这个城市里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她在一家私人诊所当护士,在婚前已经辞职,准备做我的全职太太。我以为,我们从此会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可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护士!沈力心中一震。黎虹竟然是个护士!他又想到了秦若烟。如果秦若烟当年没死,会怎么样呢?她现在,一定是一位穿白大褂的医生了。医生,护士,她们的身份,竟然也会有如此巧合? 沈力掩饰着心跳问姚天平:“黎虹原来是位白衣天使。她上过医学院或者卫校吗?” 姚天平点头:“她毕业于阳城一家医学院,毕业之后分到了阳城一家规模不大的医院。后来那家医院出了重大的医疗事故,从此一蹶不振,她便辞了职,来到青城。来到青城不久,便认识了我。 沈力又问:“能告诉我她的芳龄吗?” 姚天平说:“她跟你我同岁,比我小两个月。” 沈心的心又是一抖。黎虹竟然连年龄都与秦若烟差不多!他当年并没有问过秦若烟的生日,只知道她与自己同岁,也属蛇。 “天平,你是说,你跟黎虹的感情一直很好吗?你不觉得你们认识的时间太短了吗?你了解她吗?”沈力试探着问。 沈力明显感觉到姚天平的身体一抖。他的嘴角轻颤着,像是忍受着巨大的痛苦说:“我们是真心相爱的。我不怀疑她对我的感情。可是……可是她就这样莫妙其妙地走了,在我们的新婚之夜!沈力,她一定是出事了,一定是出事了!我当时看到了她浑身是伤,可是我当时太惊骇了,以至于没有反应的能力。她一定是伤心至极,离我而去!” 神秘新娘(6) “天平,你冷静一下。你用理智想一想,黎虹如果受了这么严重的伤,怎么能离开呢?而且,这房间里并没有留下半点血迹啊,你不觉得奇怪吗?” 姚天平一楞,似乎也清醒了一些。然而清醒比糊涂更难忍受。他目光呆滞地愣了一会儿,突然双手抱头痛哭。 沈力抱住他的肩膀,手指用了七分的力量。 过了好一会儿,姚天平才抬起头来。他呜咽了半天,眼里却并无半点泪痕。沈力忽然觉得心中一痛:他明白姚天平是欲哭无泪。人在极其痛苦的时候,反而会哭不出来,这哭不出来比痛哭一场更加难受。 他想到当年秦若烟死的时候,自己曾经哭得昏天暗地,他这才明白,此刻姚天平的痛苦并不逊于自己当年。 “我们报警吧。”沈力忽然说。 姚天平一愣,随即用力摇头:“不!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新婚的妻子会失踪!我不能忍受别人的嘲笑!特别是不能容忍手下员工的嘲笑,这让我一个高级主管如何担当?” 接着他站了起来,烦躁不安地在屋子里乱走。“虹虹,我的虹虹,我相信,她会回来的。她只是跟我开了个玩笑,不是吗?” 沈力看着姚天平的样子,觉得对自己有些无能为力。而他自己其实也身陷于泥沼之中无力自拔。 天亮了,姚天平渐渐安静下来,终于困倦地歪在沙发上睡着了。而沈力却毫无睡意,他还在思索着这一切,企图寻找出谜底,却是徒劳。 他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姚天平。太阳还没有露头,但已经照亮了大地。姚天平家处于闹市区,小区并不完全封闭,所以任何人的进出都不是特别困难。沈力走出小区,走上青城的街道,眼里似乎朦胧地晃动着秦若烟的影子,那影子与黎虹的影子重叠着,已难分辨。 沈力打了辆车,直奔信息研究所,决定故地重游。其实,若不是因为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沈力是不会再回到那个地方的。那个地方已经成为他心底永远的阴影。毕业之后,他再没有回到过那个地方,事实上,从出事那天之后,他便不再出校晨练了。 半个小时之后出租车停靠在信息研究所的大门外。沈力跳下车,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里的变化太大了,街道已经拓宽,花团锦簇,高楼林立,那一排合欢树,早已无影无踪。 沈力在感觉失落的同时,也松了口气。其实,他是多么害怕再看到合欢树,那优美的树影在他心中早已狰狞可怖。是它,带给沈力幸福,又吞噬了他全部的幸福。 而信息研究所与居民区基本还是老样子,信息研究所已经扩大,盖起了一座漂亮的新楼。 他来到居民区的大门前,向保安询问着那户姓秦的人家。保安虽然年轻,但当他听到那个被害女孩的名字时,还是微微吃惊。他用一种奇怪的表情打量沈力,问他跟这家人是什么关系。 沈力说他是秦若烟的同学,来青城出差,顺便想拜访一下秦若烟的父母。 保安让他填完入访登记表之后,放行,并指明了秦家具体的位置。因为沈力说,他记不清秦家住在哪座楼了。 沈力站在秦家门前时,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没有带任何礼品。怪不得那个保安看他的眼神里有一种轻视,可是现在已经晚了。他安慰自己,下次吧,下次来一定补上。 门铃响了几声之后,门开了。 里面站着一位七八岁的小姑娘,她穿着一身浅蓝色的牛仔裙,扎着一根马尾辫,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沈力:“叔叔,你找谁?” 沈力惊呆了:眼前这个小女孩太漂亮了,皮肤白皙,眉目清秀,更重要的是,她简直就是一个还没有长大的秦若烟! 沈力回过神来说:“小朋友,你家大人在吗?我找你家大人。” “妈妈!有人找你!”小女孩一边回头呼唤,一边将沈力让进门来。 沈力进门之后,看到从房间里走出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妇人。他认出来,这个妇人就是秦若烟的母亲,秦若烟出事那天,他见到过她。 “你是……”秦若烟的母亲用疑惑的神情打量沈力。她的身上,带着一种知识分子特有的气质,让人容易接近却不易亲近。 “你好,伯母,我叫沈力,是……若烟的朋友。”沈力有点口吃。 秦若烟母亲的目光跳跃了一下,随即恢复正常:“哦,你是烟烟的朋友呀,请坐。”然后她转身喊道,“老秦,来客人了,是烟烟的朋友。” 屋内又走出了位中年男人,他客气地与沈力握手让座。三人在沙发上坐定,小女孩则懂事地端茶倒水,像只蝴蝶一样轻盈。 沈力斟酌着用词:“伯父伯母,我原来在附近的师范学院读书,学体育的。那一年,我在晨练时认识了若烟。我毕业后回到云城,这两天来青城出差,所以顺便拜访一下伯父伯母。” “哦,原来烟烟还有你这样一个朋友。”秦若烟的母亲边说边适度地打量沈力,那目光,竟似一个岳母打量未来的女婿,让沈力一时感觉非常窘迫。 “我,我跟若烟,只是普通朋友而已。”沈力低下头说。 秦若烟的母亲理解地笑笑,然后目光闪过一丝阴郁:“烟烟出事之后,我跟烟烟他爸伤心了整整两年,一直不能接受她就这样离去了。两年之后,我突然决定,再生一个孩子,我希望还是一个女孩,一个跟烟烟一样美丽可爱的女孩。于是,我们便有了涵涵。”她说完,用疼爱的目光看着这个刚满七岁的女儿。 沈力这才明白过来,这个酷似秦若烟的小女孩,原来是夫妇俩后来又生的孩子。 秦若烟的母亲接着说道:“看到涵涵一天天长大,我感觉到,烟烟,她用另外一种方式,回到了我们的身边。” 沈力突然觉得一阵感动:这就是母爱,母爱就是这样伟大。 “可是,我依然忘不掉烟烟。因为凶手一直没有找到,这个案子成了悬案。这个案子一天不破,我一天都不能释怀。”秦若烟的母亲一边说,一边用手拭着眼角。 沈力今天来,其实主要目的就是来了解一下,杀害秦若烟的凶手找到没有。听秦若烟的母亲这么一说,他觉得胸口堵上了一块石头。可怜的若烟,她在天堂里能瞑目吗? 他听到秦若烟的母亲又说:“我可怜的女儿,她除了面部,被坏人弄得体无完肤。更可怜的是,在她被送到法医中心尸检的时候,她……” “阿林!”一直在旁边没说话的秦父突然开口打断了她,“厨房的饭烧好了吧,我都闻见糊味儿了。” 秦若烟的母亲一愣,随即点头:“好好,我去看看。”一转身就进了厨房。 秦若烟的父亲说:“孩子,你吃早饭了没有?如果没有就在这里吃吧,然后我们一家,上班的要上班,上学的还要上学。” 沈力尴尬地站起来:“谢谢伯父,我吃过早饭了。我不耽误你们了,我这次来得匆忙,没有带礼物来,改天一定补上。”说完,秦若烟的母亲已经从厨房端出了早餐。沈力跟全家告了别,不顾秦若烟母亲的挽留,便匆匆地走了。 沈力走在那条被拓宽的街道上,边走边回想秦若烟母亲那句没说完的话。秦若烟死后,究竟怎样了呢?为什么秦若烟的父亲不让妻子说完? 恐怖婴儿(1) 沈婕挺着大肚子从人事部办公室出来,虽然身体非常笨重,心情却轻松愉快。请假手续办理得很顺利,人事部经理平日的一副冷面孔,今天破例开颜了一回。她说:“沈婕,祝贺你,就要做妈妈了。” 这句话使沈婕陷入了无限幸福之中。从见到早孕试条神奇出现的那根红线开始,她就开始想像孩子的模样。是男,是女?是乖,还是顽皮?那一刻,她觉得这个世界因为一个生命的孕育而变得异常美丽起来。天更蓝,树更绿,花更红。她想告诉肚子里的小生命,这个世界是多么的美丽,她迫不及待地要将他(她)带到这个世界上,与自己一同分享生命的美好。 而孕育一个生命的过程,并不如想像得那样美好。早期剧烈的妊娠反应折磨得她苦不堪言。每天早上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到卫生间吐胃里的酸液。那胃液会掺杂着棕黄色的胆汁,呕入口腔,比黄莲还要苦三分。等吐完之后,她会抬起头,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美丽而苍白的脸上,汗水与泪水交融的模样。这个时候,她会微笑,她知道,这一些苦,比起那个美好的小生命,那个在以后的某一天,会冲她微笑,会奶声奶气地叫她“妈妈”的小生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尽管食欲异常不振,她也会想方设法补充全面的营养。让她欣慰的是,丈夫方程对她越来越体贴了,简直提前将她当做一个婴儿一样无微不至地照料了。方程的爱,以及她对肚子里孩子的爱,让她感觉到一个即将做母亲的女人的幸福。 而此刻,熬过了漫长的九个月,离预产期只有短短一周了。她按照事先的安排请了产假。半年的产假,她可以全身心投入到做母亲的新鲜感觉里,不用再被关进牢笼般的写字楼里,每天看上司的脸色行事了。 想到这里,肚子里的孩子又顽皮地踢她的肚皮了。咚,咚,咚,竟然是连环腿,这小家伙的武功看来已经修炼得炉火纯青了。她一边感受着胎动的美妙滋味,一边笑着拍拍大西瓜般的肚子,轻声说:“宝宝,你也感觉到了即将被释放的自由了吗?” 回到办公室时,她听到同事郑逸扬对赵莹说:“楼下保安打电话来,说有你的包裹。” 沈婕笑吟吟地对赵莹说:“我陪你去吧。” 赵莹看了一眼沈婕壮观的肚子,笑道:“这事怎么能让准妈妈做呢?” 沈婕眨了眨眼睛:“医生说,我现在这个时候需要多运动,生产的时候会容易些。” 沈婕挺着大肚子,跟赵莹一起乘电梯下楼取包裹。同事们碰到她都主动给她让位置,似乎她是个神仙碰不得半点似的。大家都众口一词:“还不休息呀?快生了吧?”沈婕笑着说:“明天就休产假了。” 来到一楼保安室,保安见到她们,递过来一个包裹,还不小。赵莹接过来,好奇地看了半天,包裹上竟然没有半个字,只是一个被密封的木头盒子而已。 保安看出了赵莹的疑惑,挠着头说:“不是邮政局送来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只说要赵莹小姐接收,就走了。” 然后他又说:“要我替你打开吗?如果是一枚炸弹的话,那可不是小事。” 赵莹摇摇头说:“不用了。我又没得罪过谁,谁会有心思送我那玩意儿呢?”说完,便托着盒子,与沈婕一起回到办公室。 几位同事好奇地看着赵莹手里的盒子,又不好意思近看,便远远地观望着。赵莹从抽屉里取出来一把螺丝刀,拧下盒盖上面的几颗螺钉,然后揭开盒子。 当她看清楚盒子里装的是什么时,“哇”地一声哭喊起来,与此同时,那只盒子也从她手里飞出去。 那是面对突如其来的恐怖的一种本能反应。赵莹本能地将盒子扔出去,人仍然呆立在原地,显然是吓傻了。 盒子撞击在地面上,翻了一个跟头,里面的一团东西滚出来,正滚到沈婕脚下。 等沈婕反应过来,看清楚那团东西时,“啊呀”一声惊叫,笨重的身子瞬间变得轻盈无比,一跃便跃到一米以外的地方。还好,旁边的郑逸扬及时扶住了她,没有摔倒。 另外几位同事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纷纷奔过来,每个人对那团东西的反应都是毛骨悚然,一时惊叫声四起。 地上是一个肉团,有头和四肢——那是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是女婴,还连着一截脐带。更确切地说,那是一个死婴。 这些还都不算可怕。可怕的是,这个婴儿全身严重水肿,原本粉红色的皮肤呈现一种青灰色。女婴的头部严重畸形,光光的头部没有头发,硕大的脸上,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鼻子几乎找不到,只有两个模糊的鼻孔,而嘴巴极大,几乎占了半张脸,厚厚的嘴唇向外翻着,没有一丝血色。 女婴那一大一小的两只眼睛,半睁不睁地打量着什么,似乎还留恋着这个也许只看了一眼的世界。眼睛里是淡青的眼白,还有一丁点儿灰黑的眼珠。 现在,这个可怖的女婴就躺在离沈婕一米远的地板上,四肢还在蜷缩着,似乎以为自己仍然待在妈妈的子宫里。 “天啊!”等沈婕清醒过来,一边干呕一边跌跌撞撞地逃出办公室。周围办公室的同事听见动静,纷纷过来看个究竟。沈婕身后传来一串串毛骨悚然的惊叫声。 后来,有人打了保安室的电话,再后来惊动了110。女婴被清理走了,心有余悸的沈婕回到办公室,面色苍白地坐在自己的工作台前。她看了看表,还有半个小时就下班了。 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腹中的孩子很久没有动静了,自从她看到那个死婴之后。 其他几位同事都愣愣地坐在那里,看着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毕竟,她与他们不同,她是个孕妇,再有几天就生产了,任何一个这样的孕妇,都没有能力承受这种场面。 赵莹被110带走协助调查了。沈婕呆呆地看着那个空空的座位,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她用柔软的手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肚皮,几下之后,那个小家伙才懒懒地动了一下。沈婕轻轻地吁了口气。 而她隐隐感到,这个死婴并不是冲着赵莹来的,而是冲着自己。赵莹还是个小姑娘,有谁会以这种方式伤害她呢? 而她又想不出谁会用这个死婴对付自己,又会有什么样的理由。 晚上,躺在床上的沈婕,本该因为要休假生产而兴高采烈,却因为那个突如其来的死婴陷入了恐慌之中。 每一个准妈妈,当她得知一个生命即将到来的时候,最关心的并不是他(她)的性别,长相,而是是否健康聪明。她们会为自己一个无意的过失,比如还不知道自己怀孕的时候,喝过一杯酒,吸过一支烟,或者通宵上网而懊悔不已。她们害怕由于自己一个小小的过失,而导致孩子某些方面的不健全。因此,她们不辞辛苦地往医院奔波,将自己的希望寄托给做产前检查的医生。 沈婕也同样如此。每次检查,医生都会说,胎儿发育很好,一切正常。这句话每每令沈婕欣慰不已。但是,在没有见到孩子之前,她的担心依然存在。幸而,沈婕是一个乐观的人,那些不该有的念头总是一闪而过。 夜深了,沈婕渐渐沉入梦乡。而白天那可怕的一幕,似鬼魅一般悄然入侵她的梦境。沈婕梦见自己上了产床,娩下了一个婴儿。 这种梦她在此之前做过无数次。每一个即将做母亲的女人都会重复这个梦境的。梦里,她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孩子的长相。她们会看到梦想中的天使,美丽而灿烂地对她们微笑,从而深深陶醉其中。 而今晚,沈婕梦见自己产下了一个女婴。当她看到这个女婴时,发现她全身严重水肿,原本粉红色的皮肤呈现一种青灰色。女婴的头部严重畸形,光光的头部没有头发,硕大的脸上,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鼻子几乎找不到,只有两个模糊的鼻孔,而嘴巴极大,几乎占了半张脸,厚厚的嘴唇向外翻着,没有一丝血色。 恐怖婴儿(2) 原来这个死婴,竟然是自己产下的!沈婕在梦中几乎崩溃,她绝望地哭叫着:“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 然后她感觉到有人抱住了她:“小婕,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沈婕从噩梦中睁开眼,看见母亲周青娅一张关切的脸。她一头扎进母亲怀里,放声大哭。周青娅急忙安慰道:“小婕,不怕,每个女人都要经历这一关的。我当初生你和你哥的时候,都是很顺利的,一点儿也不痛呢。” 沈婕哭了一会儿,渐渐稳定下情绪。她想了想说:“妈,你明天再陪我去医院做一次b超吧。我想看看孩子的脸。” 周青娅一愣,既而笑了:“你怎么突然有了这样的担心?好吧,我陪你去。你看,在这个节骨眼上,方程跟你哥都不在家。你明天赶紧给他们打电话,催他们回来。” 沈婕说:“方程出差就快回来了。我哥去青城参加同学的婚礼了,可也该回来了,都去了好几天了呢。” 沈婕又说:“妈,你记得我前两次做b超时,医生有没有提到过孩子的长相?好像从来没有呢。明天我一定要让医生仔细检查一下。” 沈婕躺在b超室的床上,鼓起的肚皮像一座圆滑的小山。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医生在沈婕的腹部均匀地涂上一层液体,然后打开b超仪,将探头熟练地放到沈婕的肚皮上,缓缓移动,一双敏锐的眼睛仔细观察着屏幕上的影像。 沈婕昨夜没有睡好,眼圈有些发黑,但她的眼睛依然美丽明亮。她用这双美丽明亮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女医生的脸,仿佛有一只鼓锤,将她的心脏当做鼓,执著地不断地敲打着。她的心脏便在这种敲打之下,猛烈地收缩,膨胀。 女医生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是一种职业习惯,一种因为工作久了而产生的下意识的麻木。尽管这样,沈婕依然在女医生脸上仔细地寻觅着任何一丝波澜。沈婕心里清楚,再平静的湖面上,也能找到风留下的阵阵涟漪。她想从那点点涟漪中探寻到关于孩子健康情况的蛛丝马迹。 而她竟然没有找到。她悬着的心渐渐落下了一些。她是害怕找到的,害怕女医生的眉会微微蹙起,害怕那双布满鱼尾纹的眼睛会忽然眯起来。 旁边有位年轻的小医生,看样子大概在实习。这个小姑娘一直用一种好奇的目光盯着屏幕,嘴里不停地说:我看到小胳膊了,还有小腿!天哪,还在动呢,真好玩儿…… 她的话缓解了b超室里紧张的气氛。女医生终于露出了微微笑意:“胎儿发育得很好,胎位正常,羊水与胎盘正常,也没有脐绕颈现象。” 沈婕听了这句话心并没有放下来。她试探着问医生:“大夫,请问,孩子的脸,你看清楚了吗?” 女医生飞快地用眼睛扫了一眼面色发白的沈婕,目光又落在屏幕上,平静地说:“胎儿面朝里,无法看到脸部。” 沈婕面朝天花板躺着,听到医生这句话,忽然觉得天花板上有个黑影,朝着她的脸猛然掉下来。她惊叫一声,闭上眼睛,捂住脸,浑身发抖。 几秒钟后,沈婕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掉下来,才将手拿开。她看着母亲周青娅困惑不安的脸,摇摇头,勉强笑笑说:“妈,没什么,刚才好像有幻觉,我看见一个婴儿,从天花板上掉了下来。” 女医生一边收起仪器,一边说:“你是太紧张了。是不是最近看到或者听说到了什么?别胡思乱想了,就等着生下健康的宝宝吧。” 女医生最后一句安慰的话虽然只是象征性的,但让沈婕感觉好了很多。她与母亲一起离开医院,手里还捏着那张b超报告单。“妈,我怎么就看不出来哪是孩子的胳膊,哪是腿呢?哎唷,他(她)又踢我了!” 沈婕感觉肚子里的孩子在这一刻不但狠狠地踢了她一脚,还在肚子里来了个180度大翻转。她顿时觉得哭笑不得:宝宝啊,你这会儿转过来了,刚才怎么躲着不让医生看呢?是丑孩子怕见人吗? 一辆出租车停靠在路边,沈婕收起报告单走了过去。沈婕虽然身体笨重点,但母亲有关节炎,走得反不如她快。沈婕先走到车门前,一伸手拉开了车门。 她下意识瞥了一眼司机,矮下身,左脚已经离开地面,准备上车了,却突然定在那里,手捂住嘴巴尖叫一声,身子一软,便跌在地上。 周青娅跟在沈婕后面,正准备拉开车后门,突然听到沈婕的尖叫,吓得心瞬间狂跳起来。等她回过神来,出租车已经离开,那扇车门还半开着。而沈婕,已经坐在了地上。 周青娅急忙去搀沈婕,却使了两次劲儿都没有搀起来。她蹲下去,见沈婕呆呆地坐在地上,脸色已经由苍白转向青紫,一双美丽的眸子里全是惊惧。她的身体还在颤抖着,嘴巴张着,却发不出一个字。 周青娅都快急哭了。她唤着女儿的名字:“小婕,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你说话啊。”她觉得,就是从昨夜,女儿变了。昔日里那个天真快乐的女儿,完全沉浸在做母亲的幸福之中的女儿,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神经敏感、举止怪异的人。她的心里一阵疼痛,心想,女儿一定是畏惧生产,并不是畏惧生产的疼痛,而是担心孩子的健康。沈婕是她的女儿,女儿心里想些什么是瞒不过母亲的。 而沈婕此刻已经陷入了恐惧之后的恍惚中。她记得,刚才当她将车门打开之后,她习惯性地看了一眼出租车司机。而出租车司机的脸,也正好对着她。 那是一个女司机,一身黑色衣裤,头发卷曲着披散在肩上。她的一张脸——如果那能还够称之为脸的话,竟然看不到五官。不是因为她没有五官,事实上,她的眼睛、鼻子和嘴巴,一样也不少,也许还很漂亮。只是,这些器官,都淹没在一片红色的汪洋中。 这个女司机的皮肤,说得具体些,是她面部的皮肤,布满了鲜红色的斑纹。这些斑纹是突起的,因此使这张脸显得凸凹不平。这些斑纹又是无规则的,有大有小,却是密布在脸上的每一个角落。因此,看起来,就像整张脸皮被人揭下来一样! 而这张脸那一刻对着沈婕一双惊恐的眼睛,狰狞地笑了起来。她笑的时候,这张脸上的斑纹便扭曲变幻起来,而就在这波动着的红色之中,露出了一口白森森的牙齿…… 当沈婕看到那一口牙齿的时候,觉得眼前的景物变得模糊起来,与此同时,身体也软了下去。再然后,一切都消失了,那辆出租车,还有出租车上那个可怕的红脸女司机。她看到的是母亲周青娅,以及围观的陌生人。 有人开始惊叫:“快送她去医院吧,她怕是要生了!” 听到这句话,周青娅才注意到,沈婕那件粉红色的孕妇裙下面,一条血线似蠕动的虫子,正从裙摆下爬出,沿着沈婕雪白的大腿。 周青娅惊呼一声,那一瞬间她意识到,她的小外孙,因为这个小意外,要比预产期提前降生了! 沈力是天快黑时赶到医院的。他从青城回来,没来得及回家,便先去了医院看妹妹。母亲在电话里说,妹妹快生了,已经住院。让沈力深感忐忑的是,母亲的语气听起来极度不安,根本没有快要当上外婆的喜悦。他隐隐觉得,一定是出什么意外了。这个想法,让他觉得心似被放在煎锅上,一刻似千年之久。 当他风尘仆仆地赶到医院,终于看到待产室里沈婕那张安静的脸时,他才放下心来。沈婕躺在那里,肚子隆起好高。那一瞬间沈力有些激动:这个孕育了九个月的小生命,就快要出生了吗?他就要做舅舅了! 恐怖婴儿(3) 沈婕见到哥哥,眼里掠过惊喜的光。她的嘴角动了动,做出了一个微笑。可她笑得太勉强了,让沈力觉得不安。他问:“小婕,你怎么样了?妈呢?方程呢?” “妈回家取东西了,方程要明天早上才回来。还好你来了。” 这个时候,一位护士走进来。“19床,沈婕,听胎心。” 护士将胎心仪放在沈婕的肚子上,很快找到了胎儿的心脏位置。 “砰!砰!砰!”胎心仪里传出小家伙强烈的心跳声,那心跳声比沈力想像得要快得多、响得多。就如同一匹骏马奔驰在草原上,发出让人心潮澎湃的马蹄声。 “心率每分钟130次,很好。”护士听了一会儿,收起仪器,开始检查沈婕的产道。 沈力这个时候已经走出门外。那个护士一定把他当成沈婕的丈夫了。想到这里,沈力苦笑了一下:自己什么时候才有做父亲的那一天呢? 不一会儿,护士出来了,对沈力说:“你爱人今晚还生不了,最早要明天上午了。多给她补充些营养,做些安抚工作,因为她的情绪看起来很不好,大概是太紧张了。” 沈力忙说:“谢谢你,大夫,我是她哥哥。” 护士尴尬地笑了一下,一双眼睛在白口罩里眯了起来。 护士走了,沈力却还是愣愣地站在那里。护士身穿白色护士服、头戴护士帽的样子,让他在瞬间想到了两个人。 一个是秦若烟,另一个是黎虹。 夜深了。 初夏的夜,本该是静谧的,而在云城妇幼保健院的待产区,注定像白天一样无眠。婴儿在子宫里是看不到外界的,并不知道哪一刻是白天,哪一刻是黑夜。当瓜熟蒂落时,他们便迫不及待地离开母体,寻找那个以前只能够听得到却看不到的世界。而那一刻,他们是不会跟母亲商量的。他们会用自己惊天动地的方式,让母亲的这一天,成为受难日。 周青娅送来了备用物品,看沈婕一时不会生产,便回家休息了。沈力留在医院里陪护,他的心情似乎比沈婕还紧张。他没有经验,在此之前从未感受过一个生命的诞生过程。 沈婕躺在床上。这个时候,她还没有感受到子宫收缩带来的阵痛,哪怕是短暂的、轻微的。 房间的灯已经熄了,沈力叮嘱妹妹早点休息、保存体力,便在旁边的床上躺下了。沈婕睡不着,她目光空洞地望着阴暗的天花板,手指紧紧抓着被单。 肚子里的小生命很安静,大概正踡缩在她温暖舒适的子宫里甜甜地睡着。他(她)也在保存体力吗,为自己即将开始的“大闹子宫”做准备? 沈婕又下意识地去摸肚子。她的手轻柔地放在肚子上,似乎怕惊动了她的宝宝。她的心里,又荡过一阵恐惧——她曾经那么热切地盼望着与孩子见面,盼望了整整九个月。而现在,她又是多么害怕这一刻的到来。 孩子的脸……想到孩子的脸,沈婕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 她深深吸入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来,想极力摆脱这种可怕的想法。她试着说服自己:这种想法是多么的荒诞无稽!怀孕期间,她从来没有做过有违于优生优育的事情,孩子怎么会不健康呢?可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千千万万的婴儿出生,谁能保证每一个孩子都平安健康呢? 她越想安慰自己,就越胡思乱想,特别是那个面部畸形的女婴与那个红脸的女出租车司机,她们的形象交替在她脑海里浮现,撕扯着她脆弱的神经!她觉得自己就要撑不住了,就要崩溃了! 这个时候,她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产妇的呻吟声。开始的时候,还极力压抑着,不久之后,那声音就开始无法自控了。 “疼啊!我不生了!不生了!你们给我剖腹产吧!”女人的声音撕心裂肺,沈婕听了,觉得头皮上的每一个毛孔都要乍开了! 然后,女人的哭喊声渐渐远了,是朝着产房方向的。她听到除了女人的哭喊声,还有医生的告诫声以及亲人的安慰声。那一刻,沈婕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奇怪的想法:那个女人,她就要走进地狱了! 这个想法让她整个人在瞬间有种虚空的感觉。而虚空过后,是更强烈的恐惧——下一个走进地狱的人,可能就是自己了! 她再也无法安睡了。她用胳膊支撑起笨重的身体,下了床。 一旁的沈力被惊动了。他忙坐起来问:“小婕,你去哪儿?” “哦,我去洗手间。哥,你睡吧,我自己去就可以了。”沈婕说完,便一摇一晃地走出房间。 轻轻掩上房门,沈婕开始在走廊里穿行。这一刻,没有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推着小车经过,也没有产妇夜行。沈婕的心放松了一些,觉得这个时候出来走走,对缓解紧张的情绪有很好的作用。 走廊的灯光拉扯着沈婕的影子。她穿着一双软底的拖鞋,脚踩在地面上只发出轻微的脚步声。她继续朝前走,能听到其他待产室里,传来隐约的说话声。 她曾经在一篇文章里看到有人说,在医院,妇产科是惟一快乐的地方。可是,她现在无法体会到这种快乐的存在。她觉得,自己正游走在地狱的最底层。地狱的最底层叫做什么?对,叫做无间。 无间!她的心一紧。永世不得翻身的地方! 然后她甩甩头,有这么严重吗?自己是怎么了?中了魔吗? 与此同时,她已经走到走廊的拐弯处。走廊是环型的,四周是病房,中间则是护士白天值班咨询的地方,此时空无一人。 她拐过一道弯,猛然看到那道走廊上,站着一个穿黑色衣服的女人,正背对着她,一头长发波浪一般甩下来。 她忽然想到那个红脸的女出租车司机,也是一身黑色的衣服,这样一头波浪般的长发。她猛然定下脚步,一颗心差点跳出喉咙。她想快些离开这个地方,在这个黑衣女人没有转过身之前。 然而已经太晚了。那个黑衣女人听见沈婕的脚步声,便忽然转过身来。 那是一个面容沉静的女人。她的怀里,抱着一个襁褓。她将襁褓抱得紧紧的,将目光投向沈婕。 沈婕已经松了口气,在看清楚这个女人的脸之后。 女人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那目光,也如同白开水一样,没有一点味道,就那么怔怔地看着沈婕,有些失神。 沈婕明白了,这是个产妇,刚刚生下了孩子,大概是夜里睡不着,抱着孩子出来转转,从产科的病房转到了待产区。她看了看这个产妇,准备离开了。 而产妇却朝沈婕的方向走过来,经过她的时候,目光才缓缓从她的脸上移开。她的手,依然紧紧抱着襁褓。 沈婕的目光好奇地瞥向襁褓中的婴儿。这一刻,她站在产妇身后斜45度的方向,因此,她刚好可以看到产妇怀里的婴儿。而当她看到那个小婴儿从襁褓中露出的脸时,身体就像触电一般发起抖来。 产妇怀里那个娇小的婴儿,那一张小小的脸上,竟布满了红色的斑纹!那些斑纹奇形怪状地长在婴儿的脸上,凸凹不平。婴儿似乎才刚出生,五官还没有展开,因此,那张脸看起来就似一个被砸得稀烂的苹果! 沈婕只看到一眼,那位产妇已经走过去了。沈婕呆了两秒钟,突然发出了难以控制的尖叫。她一边尖叫一边无目的地走,而那条环形的走廊,就似一条迷宫,让她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 沈婕的尖叫声惊动了人们。一些人纷纷从房间里走出来,医生护士也来了。他们看到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一边惊叫一边无措地走着。 沈婕忽然发觉周围出现了那么多人。这些人让她的眼花了。这些人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使沈婕安静下来。几分钟之后,沈婕被人搀进了医生办公室。坐下来之后,沈婕才发现,搀着她的人,正是哥哥沈力。 恐怖婴儿(4) 沈力的脸上满是焦灼:“你怎么了,小婕?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沈婕目光呆滞地看着沈力,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名值班的女医生用疑惑的目光盯着沈婕。女医生正值中年,保养得很好,看起来也很和善。“你有什么事说吧,你就快要生了,情绪这么不稳定可不行,会影响到孩子的。” 女医生似乎很有经验,她已经习惯了用孩子来镇住孕妇。她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只要是说为了孩子,准妈妈们没有一个不乖乖听话的。 这句话大概在沈婕身上也起了一定效用,她终于开口了。她用颤抖的语调,讲述了从昨天到今天发生的事情。 值班室的医生和护士听了一个个都目瞪口呆。沈力更是惊骇不已。他刚刚从青城赶回来,青城那边发生的事情已经够让他心力交瘁了,可没想到家里边更乱。他知道妹妹从来都是个活泼开朗的人,这样可怕的事情怎么会让她碰上了? 还是这位中年女医生,她听了想想说:“其实,所谓的红脸女医生,红脸婴儿,都是不存在的,这都是你幻想出来的!” 沈婕呆了呆,下意识将手按在一侧太阳穴上。幻觉?这么真实的场景,怎么可能是幻觉? 女医生说:“两天前,就在我们的医院,有个来自农村的产妇,生下了一名全身水肿,面部畸形的女婴。因为她在孕期感染了病毒,又没有进行产前检查,才导致这种结果发生。女婴一生下来就死掉了。那家人拿走女婴,就匆匆走了。我想,你们同事收到的那个死婴,应该就是这个婴儿吧。” 没等沈婕回话,女医生又说:“这件事对你的心理造成了极坏的影响。普通人也许能够承受,但你无法承受。你在巨大的心理压力之下,便产生了幻觉。你想一下,除了你之外,没有别人看见所谓的红脸司机与红脸婴儿,是吗?” 沈婕愣愣地看着女医生,点点头,既而又摇摇头。女医生无奈地说:“好了,不要胡思乱想了,你现在就想着怎样顺利地将孩子生下来吧。徐护士长,你给她再做一次检查,看看她的情况怎么样。” 十分钟后,沈力扶着沈婕回到待产室。这时,无论沈力说什么,沈婕都紧抿嘴唇,一言不发。只是,她苍白的脸上多了一丝坚定。沈力看到了这丝坚定,悬着的心放下了一些,握着她的手,使劲儿冲她点点头。 沈婕又说她要去洗手间。这一次沈力不敢怠慢,陪她走到了洗手间门口,在外面等着。他的目光在走廊里四处逡巡寻。他有一种直觉:沈婕看到的一切是真的,并不是幻觉!而沈婕已经走进了洗手间。洗手间里空无一人,只有一盏昏黄的灯发出幽暗的光线。洗手间的窗子是开着的,窗外一片树影在夜风中沙沙作响。 沈婕小解之后到洗手台前洗手。洗手台悬挂在洗手间门口靠里的位置。而那盏昏黄的灯,就挂在洗手台头顶的天花板上。 沈婕打开水龙头,水流出来的时候,她忽然听到流水的声音里,隐约夹杂着细微的哭声。 她全身一震,停下来,关掉水头龙,心惊胆战地聆听这种声音。 这一次,她清晰地听到了哭声,以一个准母亲的敏感,她知道那一定是一个婴儿的哭声。 而那哭声,就来自洗手台下方! 沈婕察觉到哭声的源头,脑袋里嗡地一声,瞬间膨胀了好几倍。一颗心在那一刻飞出腔外,牵动着她的人。这种牵动是在遇到危急时刻时,一种本能的自救方式:逃离! 她急速转身,眼睛根本不敢看洗手台的下方,然后向门外冲去,头重脚轻,脑海里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逃出那个小小的洗手间的。 直到有人扶住她。她在恍惚之中认出那个人是哥哥沈力。她勉强地看了他一眼,感觉浑身一丝力气都没有,那身体似乎不再属于自己,生命似乎也不再属于自己。 然而就在这摇摇欲坠的一刻,腹中的小生命在她子宫里挣扎了一下。正是这一挣扎,让沈婕即将失去知觉的身体在一刹那体会到强烈的震颤,体会到一份责任的存在。 哦,我不能倒下!我还要行使一个准妈妈最后的职责,将那个小生命带到这个世上!我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倒下呢?无论遭遇到何种可怕的事情,我都不能够抛弃我的孩子! 这一份信念支撑了她濒临崩溃的身体。她挣扎着站稳了,回头望了一眼卫生间的门,心有余悸。 而她似乎听不到那个婴儿微弱的哭泣声了。只有洗手池里的水还在哗哗作响——她忘记了关水龙头。 她更加用心地听着,还是没有听到婴儿的哭声。可是,凭一个即将做母亲的人的直觉,她清楚刚才听到的并非幻觉。 她用虚弱但还算镇定的声音说:“哥,洗手间里,有一个婴儿在哭。” 沈力用惊疑的目光看看她,然后松开扶着沈婕的手,转身走进了女洗手间。 他一伸手,先关掉了沈婕没有关掉的水龙头。 洗手间里一下安静了很多,似乎只有窗外的风声了。 然而只是安静了那么片刻,一个细小却清晰的声音便传入沈力的耳朵。他一激灵,再听,却没有了。 而他听出来了,是一个婴儿弱小的哭声! 他循着哭声的源头,终于发现,在洗手台下面不远的角落里,有一个层层包裹着的襁褓。 他走过去,弯下腰,拾起那个小小的襁褓。 这不是个普通的襁褓。因为那薄薄的棉被包得严严实实的,根本就没有容婴儿呼吸的地方! 沈力心头一紧,急忙去拆那个襁褓。因为不得要领,他手忙脚乱。随着他用力一扯,那襁褓打开了,一双婴儿的小脚露了出来! 他顾不得多想,冲出洗手间,甚至没有跟沈婕打声招呼,便冲向医生值班室。他不知道这个小婴儿是否还有救,但他刚刚听到他(她)还能发出哭声,那么,就还有希望! 值班医生与护士诧异地望着这个手持襁褓的男人忽然闯进来。还是刚才那个女医生,她最先反应过来,一把接过沈力怀中的襁褓,放在铺着雪白布单的床上,几下便拆开来。 众人一阵惊呼,里面蜷缩着一个浑身青紫的婴儿!婴儿双目紧闭,嘴角淌着涎水。 女医生嘴里骂了一句什么,朝旁边的人说:“立即送急救室抢救,徐护士长,你去找一下孩子的家属!”然后,这些人风风火火地走了,留下傻在那里的沈力。 女医生甚至没有问沈力,那个婴儿是在何处发现的。也许,这样的事在这样一个地方太过正常? 那个婴儿才出生,大概还不足二十四小时。那是一个女婴,皮肤还没有完全展开,本来应该呈粉红色的皮肤因为窒息而变得青紫。是谁抛弃了她?哪个刚刚做了母亲的人,忍心抛弃自己怀胎十月的孩子? 沈力的心痛了一下。他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受惊的妹妹,急忙走出值班室,迎面碰上一位护士。那护士看着他说:“那个婴儿死了。你迟了一步!” 沈力的心仿佛被猛击了一锤,疼痛让他张大了嘴巴,却说不出话来。然后,被敲痛的心渐渐下落,落到一个深深的峡谷里。已经说不上自责,他已经尽了力了!他只是愤闷! 那护士又说:“其实,唇裂不是个严重的缺陷。可以做手术矫正的,花点钱就是了,也花不了多少钱的。” 沈力愣了一下。唇裂?他忽然明白了。他想起来,那个女婴的上嘴唇,似乎怪怪的,有一条细小的缝。哦,原来,那个婴儿是个兔唇,怪不得……他觉得心里面的愤闷似乎轻了一些,但一些更沉重的感觉涌了上来。 护士还在那里说着,像是冲着沈力,更像自言自语:“把孩子遗弃也就罢了,又何苦置她于死地!做母亲的心,也太狠了一些!” 恐怖婴儿(5) 沈力不禁问:“那婴儿的父母呢?找到了吗?” 护士看了他一眼,叹口气:“孩子都没了,父母还能找到吗?早溜了!” 沈力心情沉重地回到待产室,沈婕本来躺在那里,见到他便坐了起来,想问什么,却迟迟不语。 沈力尽量平缓自己的情绪,轻描淡写地说:“哦,是一对父母遗弃了自己的孩子。那孩子已经没救了。” 沈婕的面色在灯光下异常苍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她的一缕长发零乱地贴在面颊上,一双明亮而美丽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她的嘴唇动了动,终于问道:“他们为什么不要自己的孩子了?” 沈力拍拍她的肩膀:“小婕,这件事跟你无关,你不要放在心上。那对夫妇是农村人,一心想要男孩,生了女孩自然不想要了。” 沈婕看着沈力躲闪的目光,依然固执地问下去:“是个女孩?她长得漂亮吗?” 这句话像一条毒蛇一口咬上沈力的心头。他的心抽搐了一下,脸上却笑着:“很漂亮的一个女孩,可惜这个世界不再属于她。” 然后他觉得莫名的心慌。他自己也说不出心慌的缘由。他忽然看到了沈婕隆起的肚子,猛然一惊。这个时候,他能够深切地体会到沈婕的心情了,一个即将成为母亲的女人的心情! 他摇摇头,作为哥哥,他此刻不能有这种想法!他忽然想到:如果一件不好的事,会有一个概率的话,那么这个兔唇孩子是才在这家医院生下来的话,再生一个不健康宝宝的概率,是不是小了很多呢? 他忽然想起了一个笑话:有一个常坐飞机的人,害怕别人携带炸药,于是每次登机必自带炸药。他的理论是:飞机上带炸药的概率本来就极小,同时有两个携带炸药的人的概率便几乎是零! 他想笑却没有笑出来。不过有时候自欺欺人的方式,也未必不是好办法! 沈力正这么胡思乱想之际,忽然见沈婕捂住肚子,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哥,你去叫医生来,我的肚子开始痛了!” 沈力听到这句话,犹如离弦之箭,一下射了出去。尽管他知道事情远远没有这么着急,但还是用了最快的速度。匆忙中他看了一下手机,时间竟然已经是凌晨五点了! 当窗外的树影终于被晨曦照亮时,沈婕肚子里的小生命也苏醒了。那个小生命在苏醒之后,便开始启用积蓄了十个月的力量,为了诞生在这个世界上而开始折腾自己的母亲! 生孩子的疼痛,之前沈婕只在影视作品中了解一些。而她总认为那些所谓的艺术极大地夸张了现实。那些在大汗淋漓中挣扎着的产妇,她们极度扭曲的面容和歇斯底里的哭叫,总会让沈婕觉得恐怖却又虚假。她始终认为,那一刻不应该那么目不忍睹。那一刻,应该是一个极其神圣的场面。即使有血光,也如同霞光一样绚美。 而为了这一刻的神圣,即便有难以忍受的痛苦,也会是可以承受的。这一神圣的时刻,沈婕向往了很久,她向往那极度痛苦之后的极度幸福。这痛苦,便是黎明前的黑暗。 而当这一刻真的到来时,沈婕才体会到现实永远不会有想像的那般美好。 医护人员很快推着小车进入沈婕的待产室。护士刷地拉开了窗帘,朝阳的清辉瞬间洒满房间。 之后,沈婕看到了匆匆赶来的母亲周青娅。周青娅眼圈微黑,看起来昨晚一定没有休息好。她带着一只大大的饭盒,里面是她天不亮就起床精心熬制的鸡汤。 沈婕见到母亲,很自然地给了她一张笑脸。这笑脸令周青娅紧绷的神经微微松弛了些。这笑容具有神奇的传染性,周青娅不自觉也笑起来,边笑边自责道:“我生你哥那会儿,都没有现在紧张呢。昨晚担心了你一整夜,还不如在这里守着你安心呢。” “妈……”沈婕的笑容里瞬间便闪出泪光来,想说什么却又哽在喉间。周青娅能体会到女儿此刻的心情,她用一只饱经沧桑的手轻轻抚过沈婕秀美的脸庞,母女间欲说的千言万语便在这肌肤相触的瞬间肆意倾诉。 测胎心,查产道,抽血化验,量血压,备皮……然后挂上催产素,插上氧气管。 医生说沈婕此刻身体状况良好,子宫收缩刚刚开始,这时不必太紧张,要放松心情,需吃些早餐,以补充能量。 沈婕感觉自己已经成为踏上战场的士兵。不同的是,她要孤军作战,而且没有敌人。敌人是她自己,这个时候,要战胜的人是自己!从心理上生理上都要向自己挑战。而且,这场作战只许成功不许失败!那成功一刻高扬的旗帜,便是孩子响亮的啼哭。 宫缩每二十分钟一次。宫缩令沈婕感觉腰酸腹胀,那个孩子正在她肚子里做什么动作呢?凭沈婕超强的想像力也想像不出。她只觉得她的子宫从现在开始成为一个巨大的茧,她的孩子便是那个倾尽全力破茧而出的天使。 此时的腹痛还比较轻,沈婕完全可以忍受。但她心里面清楚,从现在开始,阵痛会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剧烈。 沈婕怀孕的时候曾经泡过网上的准妈妈论坛。在那个地方,她能够知道所有关于生孩子的事,也能够跟许多准妈妈交流一切想交流的内容。也是在那里,出于好奇,她看到了关于生产过程的一些图片与录影。 那些图片与录影将全论坛的准妈妈都吓坏了。那一天,整个论坛笼罩在一片刀光血影的恐怖氛围之中。虽然那些资料已经做了必要的技术处理,由彩色处理成黑白,但那些资料对准妈妈来说,还是比任何恐怖片都更为恐怖。 好在沈婕的心理承受能力还不算差。两天之后,她便将这些刀光血影的内容忘记得差不多了,重新回到了对未来的憧憬之中。但在她心里,始终有一道无形的坎。那道坎就横在她未来已知的地方,在等待她以超凡的勇气迈过去。她总想,生孩子几乎是每个女人的必经之路,别人可以挺过去,自己为什么不能呢? 而此刻,沈婕终于来到了这道坎前面。她看到窗外的太阳正冉冉升起,那个让人恐怖的黑夜已经过去了。她现在必须排除一切杂念,来应对即将到来的一切。 一个小时之后,阵痛已经缩短到几分钟一次了。医生在沈婕宫缩的时候摸了摸她的子宫,说宫缩还不强,然后加快了催产素的滴速。 很快,阵痛已经缩短到每两分钟一次了。沈婕此时还算镇定,她的目光一直盯着房间里的钟表,每当那个细长的秒针旋转两周之时,她便知道,阵痛又要来了。 周青娅与沈力都紧张地陪在沈婕周围,但他们并不敢在沈婕面前表现出紧张,他们尽量微笑着,分别抓住沈婕的一只手,在沈婕陷入疼痛之时给她力量。疼痛是沈婕一个人承受的,但任务是他们一起担当的。 “妈,哥,方程怎么还没回来呀。”沈婕在又熬过一阵疼痛之后,终于委屈地说道。从进了这间待产室之后,沈婕就一直期待他的出现。她甚至暗暗告诉孩子,等一会儿再折腾,等一等他(她)的爸爸。 也许是心有灵犀吧。这个时候,沈婕的手机响了。沈力赶紧从桌子上拿过来递给沈婕。沈婕看到那个熟悉的号码,泪水瞬间滑落眼眶。她用颤抖的姆指按下接听键,听到方程体贴而又急切的声音:“小婕,你怎么样了?孩子出生了吗?” 沈婕喘息着,却是以一种幸福的声音回答她的爱人:“方程,我很好。孩子快出生了,他(她)在等你。你快来啊,快来到我的身边!我需要你,孩子需要你!” 那边方程也似在抽泣:“对不起,宝贝。你挺住,我已经到了车站,马上就到你的身边,马上就可以和你一起看到我们的孩子了!” 恐怖婴儿(6) 沈婕还想再说什么,但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让她无法再说一个字。她关掉手机,两只手紧紧抓着亲人的手,汗水从白晳而又光洁的额上沁出来。 这一阵疼痛真正让沈婕体会到了什么是产前的阵痛。她此刻才明白,人对于疼痛的忍受力是有一定限度的,只要不超出这个限度,便不会太可怕。而这一阵疼痛,仿佛是那滚滚而来的洪水,终于有一浪以怪异的气势,向坚固的堤坝涌来,大坝即将决堤。 医生感觉到了沈婕强烈的反应,检查了产道,说宫颈口已经开到四指了。 沈婕听了,差点哭出来。刚才那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她还以为快到尽头了呢,闹了半天才开了四指。她知道,宫颈口要全部打开才能生产,而完全打开要开到十指。那么此刻,产程其实还不到一半。沈婕还没来得及泄气,忽然觉得一阵更猛烈的疼痛来临,这一阵疼痛,终于超越了她对疼痛的承受限度。沈婕想大声呻吟出来,但她忽然想到医生的告诫: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喊,喊叫帮不上什么忙,反而会丧失体力。于是沈婕终于咬紧牙关挺了过来。而疼痛稍缓,还不容她喘息,下一次阵痛便又来临了。这个时候,阵痛已经根本没有了间歇期! 剧烈的疼痛让沈婕全身开始痉挛起来,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将刚刚吃下去的早餐全部吐掉。然后,她大汗淋漓地向墙上撞去,却被沈力一把拽住。医生在一旁不断地交待她如何控制,如何深呼吸,但这时沈婕连气都喘不过来了,根本不能听取医生的指导。她哭喊着对医生说:“我什么时候才生啊,还要疼多久?我坚持不住了!” 医生安慰说快了,宫颈已经开了七八指了。医生又说:“再坚持一下,你记住:这一阵能挺过去,下一阵就也能挺过去的,要有信心!” 医生的这句话给了沈婕莫大的安慰。但她知道,下一阵疼痛是会超越这一阵的,她随时要被这疼痛击得粉身碎骨。但如果真的粉身碎骨就好了,就不会再受这样的罪了。沈婕现在对不远的未来没有一丝把握。她不知道这排山倒海的疼痛还会折磨她多久,不知道这似大海啸的疼痛还会掀起多少。她只是拼着一丝残存的信念,拼着身体里最后一分顽强的力气,坚持着,坚持着。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喊出来,因为她感觉到母亲周青娅在不断鼓励她的同时,已经开始哭起来。她想去给母亲擦眼泪,但手已经不听使唤了。 就在疼痛令沈婕的意志开始模糊起来时,她觉得身体被一个强有力的人抱住。这个人是这般的亲切,这般的熟悉,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似乎是一种镇痛剂,虽然疗效有限,但却将沈婕从绝望之中拉了回来。 她睁大眼睛,看到了丈夫方程的脸。方程的嘴角抽动着,目光里的心疼揉进沈婕的心窝里,是那样的浓烈,那样的震颤! 爱情那神奇的力量让沈婕挺过了这一关,沈婕感觉自己的全身非常神奇地有了能量。医生高兴地告诉沈婕,她可以进产房了。她被放到担架上,向产房抬去。产房门前,方程松开了她的手。因为里面拒绝家属进入。方程用鼓励的眼神望着沈婕说:“亲爱的,我在这里等你!等我们的孩子!” 进产房的时候,沈婕回过头又看了一眼她的亲人,对他们笑了笑。 这一笑,让沈婕感觉自己是如此壮烈。而就在这壮烈尚未结束的时候,在沈婕于巨痛之中依然保持的清醒状态里,她一双依然明亮的眼睛,在看了一遍自己的亲人之后,忽然在即将收回之时,看到走廊的尽头站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穿黑色衣服的女人,披散着一头乌黑的卷发。黑衣女人冲着沈婕的方向站着,所以除了躺在担架上转回头的沈婕之外,其他的人都看不到这个人。 女人的卷发遮盖着大半张脸,她就在沈婕看到她的一瞬,甩了一下长发,那张脸便浮现出来! 那是一张布满凸凹不平的红色斑纹的脸! 沈婕躺好之后,过了片刻,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我不生了啊,我不生了!让我离开!我不生了!”与此如同,她的身体开始剧烈地痉挛,浑身变得瘫软。 事情的变故惊呆了所有的人。他们都没有想到,前一秒还非常镇定的坚强女人,突然会变得如此癫狂! 医护人员进入紧急战斗状态,他们都以为沈婕是被即将生产的强烈恐惧吓倒的。在此之前,他们见到类似的产妇也不少,所以也没有觉得特别意外,只是沈婕的变化来得过于突然了一些。 两名护士将沈婕从担架抬到产床上。这个时候,沈婕的意识开始复苏,同时复苏的还有那能将身体四分五裂的巨痛。 而她此刻的意志已经崩溃掉,无法再从容地应对巨痛。她的身体因为痉挛蜷缩成一团,根本无法按照医生的指令行事。她的脑海里,那张恐怖的红脸被割裂,被扭曲,如同那排山倒海的疼痛一样,折磨着她几度崩溃的神经。 她感觉世界一片混乱,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这急坏了医生,她们很少见到这么“不听话”的产妇。 一位医生在沈婕耳边大声呼唤她,几乎是喊道:“你现在就要做妈妈了,孩子的命运全在你手里了。你现在要用力啊,用力把孩子生出来!” 沈婕听到了这句话,忽然想到了自己的任务。就在刚才,突如其来的恐惧让她几乎忘记了肚子里的孩子。她睁开了刚才一直闭着的眼睛,紧咬牙关,求助地看着眼前的医护人员。 医生稍微松了口气,用力摆正沈婕的姿势,教她怎么用力。可是这个时候,沈婕却感到力不从心了。早饭全让她吐了,已经没有一丝气力了。 一位医生看了一眼胎心监护仪,忙说:“不好,胎儿心跳已经每分钟180次了,孩子有缺氧的危险了。” 几位医护人员全上了,动用各种助产手段,却仍然没有效果。 几分钟之后,医生又叫道:“胎儿心跳忽然降到每分钟60次了。再生不下来,就有危险了。”然后她着急地对沈婕喊道:“你现在必须全力以赴将孩子生下来!” 沈婕这一刻彻底绝望了。她现在已经自身难保了,又怎能顾得了肚子里的孩子?她想自己大概就要死去了。死去了,就不会有任何痛苦了…… 另一位医生果断地说:“吸吧!小陈,你快让家属签字去。” 沈婕的意识此刻其实还是清醒的:“大夫,什么吸啊?” 医生回答:“你生不下来,我们帮你生啊。”然后,两位医生已经开始准备手术器械了。接下来,沈婕觉得自己所有的感觉都麻木了,连疼痛都不那么明显了。 后来,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医护人员的控制下,在瞬间产生了奇妙的变化。她感觉自己成为了大海,一望无际的大海,而一只美妙的鱼,忽然便从这一望无际的海里游曳出去。 就是这一只鱼,在自己体内生根,并且喂养了十个月,这时呼啦一下便从自己体内娩了出去。这是一种太奇妙的感觉,那感觉只在一瞬间,却能让人永生不忘。尽管这条鱼,是医生用胎头吸引器吸出来的。 沈婕并不知道,就在此前,在产房外面,她的亲人经历了怎样一番折磨。他的老公方程,一直追问医生手术有没有危险,沈婕与孩子现在怎么样了。他握笔的手,不停在颤抖,迟迟无法落笔。而她的母亲周青娅,几乎晕倒在沈力的怀里了。沈婕是她生下来的,现在沈婕的痛苦,她感同身受。她肚子里的孩子,更是牵着她的心。她现在担心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两个人都与她血脉相连,那同样是她的命。 而当他们终于听见婴儿那一声嘹亮的啼哭时,每个人悬着的心都终于落地,取而代之的是激动。他们迫不及待想要看到孩子。那个小小的婴儿也是他们的亲人,刚刚来到世上,最最幼小的亲人。 恐怖婴儿(7) 而当沈婕听到她经历千辛万苦,终于娩下的孩子那一声响亮的啼哭时,她却没有事先想像的那样激动与幸福。她只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一瞬间轻松了下来,刚才如同海啸一样猛烈的疼痛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切风平浪静,她终于可以舒展开身体,无拘无束地躺在那里释放一下了。 那是经历了万千折磨,终于从地狱逃回人间的感觉! 所以这个时候,幸福与激动还都离她有一段距离,她必须先要体会一下什么是轻松! “是个女孩!”护士微笑着,用双手托着一个浑身粉红的小婴儿,朝沈婕举过来。 沈婕急忙朝孩子看去,但还什么都没有看清,孩子便被护士抱走了。 这个时候,她忽然想起了孩子的健康问题。这个一直困扰着她的问题,也一时被遗忘的问题,忽然蹿进了她的脑海! “孩子好吗?”她急切地问医生。 “孩子很健康,3500克,阿氏评分满分!”医生高兴地告诉她。 此刻,幸福的感觉才如同海潮一样,一浪一浪向她涌来。刚开始还很温柔,接下来就有排山倒海之势了。 医生让沈婕躺在产床上静养一会儿,同时监控她的身体状况。这时,孩子已经被洗了澡,裹在襁褓里了。一位护士善解人意地将这个刚出生的小家伙抱过来,就放在沈婕的床边。 哦,沈婕终于能看清楚这个小家伙了。此刻,这个小不点儿就近在眼前了! 她的这个小不点儿好小啊。她就躺在那个温暖的襁褓里,全身粉粉的嫩嫩的,头被产道挤得有点长了,额头上的皮肤还没有舒展开来,有些皱皱的。那眼睛是细细的,鼻子与嘴巴都是小小的——真是个丑丑的小可爱! 而这个时候,那个小可爱的眼睛四处闪闪,居然向沈婕看过来。别人都说才生的孩子没有光感,但沈婕确确实实感觉她真的在瞪着自己看,那目光是天真的,是好奇的。她好像知道身边的这个女人就是她的妈妈,因为她瞪着她看了半天,然后,将她的小嘴巴抿了一抿——天哪,她竟然对她笑了! 都说才出生的婴儿是不会笑的,但沈婕认为,那个表情便是人间最美丽的笑容。这笑容,比天使还美好。 她想到曾经有一位做过妈妈的同事说过的一句话:想知道天使的模样吗?那你看一看自己的孩子吧。 哦,现在她看到了。不但看到了,而且还看到了天使的笑容! 再后来,这个小天使与沈婕一同被推进病房。沈婕坐在轮椅上,小天使则躺在小车里。 她们被亲人们簇拥着。刚做了爸爸的方程乐晕了,他一会儿亲亲沈婕,一会儿亲亲女儿。看着被汗水浸透的沈婕,方程心疼地拿着毛巾给她擦汗,给他的爱人,他的亲人,他女儿的妈妈。此刻,他将千言万语都凝结成了两个字:“谢谢……” 他们都含着泪笑了。 周青娅细心地喂沈婕喝加了红糖的粥,这也是她早就准备好的。看到她们母女平安,她的心中无比欣慰畅快。 那个小婴儿忽然哭了起来。护士将她抱起来放在沈婕床上,笑着对沈婕说:“她饿了,想吃奶呢。” 沈婕的脸忽地红了起来,不知所措地看着那个护士。护士理解地笑笑,帮沈婕解开衣服,用手指在乳晕上轻轻一捏,那透明的乳汁便从乳溢了出来。 然后她让沈婕侧着身子,将那个小饿狼放在沈婕旁边。那个正在哭的小饿狼闻到了奶香,一下就不哭了,将小小的嘴巴凑上来,狠狠地将妈妈的乳。吞进去。 看着小天使偎在自己怀里狼吞虎咽吃奶的可爱样子,沈婕自心底涌上来一种泉水般的柔情。母爱,油然而生。 做母亲的新奇感觉已经完完全全笼罩了她,她沉浸在初为人母的喜悦之中。 这个时候,沈婕的哥哥沈力也是极度兴奋的。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做舅舅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一看来电,是姚天平的。 另一种感觉便悄然入侵沈力心房,他一下子跌入了另一种情绪里。 沈力从青城回云城的时候,姚天平新婚的妻子黎虹依然音讯皆无。姚天平在痛苦、焦虑、孤独中煎熬着,他不断告诉沈力他不想活了。失去最爱的人,便是失去整颗心,失去了整个生命。 现在看到姚天平打电话过来,沈力的心一下子又提起来。其实他还一直牵挂着他,他牵挂着姚天平并不是百分之百为了友情,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因为自己,因为十年前曾经失去却一直无法遗忘的爱情。 他急切地走出病房,接通电话。电话里传来姚天平的声音。 只听姚天平的音色与语调,他就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了。 姚天平以一种形容不出的,有着震惊同时也无比惊慌的声音说:“沈力,我看见黎虹了!” 口罩女孩(1) 青城有一条河叫青河。这条河似一条长龙,蜿蜒游过青城,河两岸风景旖旎,碧水轻舟,一派诗情画意。 有水的地方自然就有桥。而有桥的地方则不一定有水,比如都市中的天桥。而青城,利用天然地势,将水桥与天桥完美融合。一道环型的桥傲然矗立于城市上空,那青河便从桥下穿越。如果从天空中鸟瞰,正宛如一只巨大的腕表。 这道天桥主要是供市民游玩歇息的。站在桥上,望这边是绿波荡漾,而一转身,则是车水马龙了。而背景是青天浮云,高楼林立。你可以在都市里回归自然,也可以在自然中体会现代。 当姚天平踏着台阶一步一步登上天桥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了。天桥的夜景更加美丽,七彩的灯光将整座天桥装饰得如同月中仙阁。天桥上三三两两的人们或是漫步,或是伫立。多是亲密的伴侣相偎相依,将爱情旁若无人地招摇。 那阵阵若隐若现的私语忽然刺痛了他的心灵。到这里来,沿着台阶一步一步登上来,他需要超凡的勇气。因为他似乎又回到了许多天前的那个上午。那是春光明丽的天桥,他与黎虹初次相见。 网恋在同一座城市,需要多少缘分?而网恋本身便是奇缘。奇上加奇,天性平和的他曾经怀疑过这种真实性。可是一旦陷入了爱里,思维惯势便会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而这种改变,是她给他的。她有主宰他一切的能力。因为她,他成为爱情的俘虏。 他们约定在天桥相见的那个上午,是他一生中最难忘的时刻。他们本来约定在天桥下的青河广场见面。当他晕头转向地赶到青河广场时,他收到了她发来的手机短信。她说:“我在天桥上等你。” 他迎着阳光望向天桥,那上面有无数人影在晃动。他一下就万分激动起来——他们已经近在咫尺了吗? 他忽然就跑起来,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上天桥。他在天桥上急走着,阳光被人影搅成细碎的光晕,在他眼前变幻着。那环形的天桥此时就似一个迷宫,他急于找到出口,而出口,就在他身边的任何一个地方。 在此之前他们没有交换过照片。他们对于对方外表的概念只存在于想像之中。而这想像,似乎更让人如痴如醉,心驰神往。 姚天平疾步向前,目光如电,闪烁着,跳跃着,一切尽收眼底,一切又急速过滤掉。而当他走了大半个天桥,在一转弯的时候,就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一幅画面令他在那一刻,忽然就飞了起来。 那是一个女子的侧影。乌发过肩,衣着时尚。此刻,她正凭栏远望,目光正视着青城广场上那座标志性建筑物——双塔。 太阳恰从塔后跃出,一瞬间,金色的阳光漫过女子全身,给她的侧影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而那女子,似乎心有灵犀,在姚天平飞向他那刻,脸一转,便将他收入视线。 四目相对那刻,晴天里闪了电。两个人都不知道他们是怎样飞向对方,张开双臂,将对方收于自己怀中的。事后,姚天平思考了很久,而那个拥抱的过程似乎被什么东西从脑海中过滤掉了,成为一个盲点,一个让他永远心跳又永远迷惘的盲点…… 而此刻,在这个初夏的夜里,当姚天平被这个盲点撕扯着神经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那个盲点发生的位置。只是现在,已是“人面不知何处去,天桥依旧吹夜风”了。 他眼前忽然荡过她的影子。那影子跳进他的胸腔,生生地吞噬他的心脏。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被她的影子卷碎,鲜血淋淋。他表面上似乎不为所动,内心里其实已经波澜万丈了。他终于无法自制地淌出了热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幸好周围的人都无暇注意他的泪水。当姚天平意识到自己哭了的时候,急忙抹去眼泪。脸颊上一片冰凉,他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一圈又一圈,从盲点又走回盲点……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圈。他只觉得夜越来越凉,人越来越少。那盲点又蓦然出现时,天桥上除了他已经空无一人。 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了她的模样。她站在不远的地方,向着他笑,笑得那样俏丽,不由人不怦然心动。笑得那样妩媚,不由人不热血沸腾。她用手拂过额前的碎发,手划过夜风,舞出一道弧线。 就是这道弧线,猛然惊醒了姚天平。他发现眼前的她是真实存在的,并非脑海中的影像! 可是他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愣在那里,看着她对自己笑着,却不敢贸然向前。虽然这几天来,在无数次的日思夜想中,他都强烈地渴望将她紧紧拥抱,再也不让她走掉。可是此时看到她,他却呆在那里。 直到她停止了微笑,转过身,朝他相反的方向走时,他才意识到她存在的真实性。他大声呼唤她的名字,向她奔去。那是她的黎虹,的的确确是她的黎虹! 然而,就在他刚刚抬起脚时,黎虹却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以一个漂亮的空中翻腾,一跃跳出天桥! 这个姿势,与其说是身手敏捷,不如说是美妙绝伦。黎虹穿着一条亮紫色的长裙,裙摆呈鱼尾状。当她翻越天桥的栏杆时,双腿在空中交替展开,那裙摆被撑起来,在栏杆上悬挂的七彩灯光里,发出眩目的光芒。而这光芒,在瞬间之后便熄灭,就像夜空中绽放的烟火。 当姚天平从极度的惊愕里回过神时,黎虹已经落入河里。就仿佛一条美人鱼,水花飞溅之后,鱼入水底。 姚天平趴在栏杆上向下看,却只见水波渐渐散去,一切归于平静。那一瞬间,他有一种向下跳的欲望。他在这座城市里找了黎虹整整几天几夜,刚刚在天桥上看到她,她却当着他的面跳下水。不管她是因为什么而跳,他都要随她一起跳下去,生死与共。 可是,就当他将跳未跳之时,一阵夜风吹过,他打了个寒噤。那一刻,他的头脑骤然清醒,甚至是这两天从未有过的清醒。 于是他没有跳。他也不知道他那一刻怎么会那么冷静。他一个人默默地走下天桥,来到河边,就在黎虹落水的附近,点上一根烟,让烟雾缭绕。 河水很平静,感觉不出流动的痕迹。不远处的水面上铺着一层七彩幻灯,那灯光被水映射,随着水波成为流动的光彩,如梦似幻。 姚天平就那样坐着,一直坐到东方破晓。然后,他起身离开,他走在路上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是空的。那心也是空的。他不知道刚才看到的那一幕是真实还是虚幻。他只知道,一切都不再属于他了,虽然他曾经那么接近幸福。 沈力在车站接到姚天平时,时间已经是傍晚了。才两天不见,沈力感觉姚天平又消瘦了一圈。沈力说:“正巧,谢远桥刚才打来电话说要跟我喝几杯,你来了,咱们一起去吧。” 谢远桥是他们的大学同学。 喝酒?姚天平一愣。此刻的他,其实刚刚从酒醉中清醒。这一点沈力也是知道的。他离开的那一天,在酒店退了房去跟姚天平告别,他用他给的钥匙将房门打开,看到姚天平醉倒在沙发上,茶几上、地上,到处都是啤酒瓶子。沈力将姚天平扶上床便走了。在这之前他接到了母亲的电话,说妹妹已经入院待产了。 因此,沈力在这之前并不知道那一夜发生的事情。 当姚天平从恍惚中醒来,已经是两天两夜之后了。他忽然便想起了那夜的事情,他飞身而起,奔到青河边,见此处别后无恙。他在河边走了几圈,问了不少市民,都未曾知晓两天前有女子跳水之事。姚天平稍稍放下心来,如果他知道那一夜,黎虹真的落水而亡而自己却见死不救的话,他此生都无法原谅自己。但他始终搞不懂那一刻自己为什么会因为吹了一阵冷风变得那样智理,那理智简直是泯灭天良! 也许,是因为他发自内心的恐惧?是因为他不敢面对所有不希望看到的事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而不管是哪种原因,从本质上来讲,都是一种潜意识的逃避。 口罩女孩(2) 他们说着这些时,已经坐上了出租车。沈力说:“今晚我们去吃美国啤酒烤肉,我们喝酒,你只吃烤肉得了。然后你在我这里住几天,我们好好研究一下事情的解决方案。” 三个人坐上二楼包间。他们已经太久没聚在一起了,此刻促膝而坐,颇有一番感慨。 这间小小的餐厅极具异国风情,北美风情的油画以及闲雅慵懒的爵士乐都让人有一种释放心绪后的舒缓之感。 谢远桥看了他们两个人几眼,笑了。他说:“你们的样子怎么正好反了?我看沈力像新婚大喜的新郎官,而天平则像个失意之人了。” 姚天平不自然地笑了一下:“沈力那是刚刚得了个宝贝嘛,他做舅舅了。吃完饭,我们一起去看他的小外甥女去。” 谢远桥的目光却没有离开姚天平,他刚刚疑惑着想说什么,却被沈力在桌底下轻轻踢了一脚。他的目光转向沈力,看到了沈力的暗示,于是压抑住心头的疑惑。 而沈力此刻的心情却是复杂的。刚刚谢远桥开玩笑说自己像个新郎倌,其实也是事出有因。他知道,那是因为刚刚去车站接姚天平的途中,看到了一个女孩。此刻想到那个女孩,他心里还是有一种久违的冲动。这种冲动,仅仅在十年之前,他看到秦若烟第一眼时才有。 侍者已经开始切肉了。他一手握着烤肉的铁棍,一手举起刀。手起刀落,被烤得香酥嫩爽的肉便一片片落入他们的餐盘中。侍者一批批地更新,烤肉的花样也一批批翻新。让人想了便吃,吃了又想。 三人对碰了手中的黑啤,话题就此展开。沈力与姚天平都不是善谈之人,且各怀心事,谢远桥自然担当了寻找话题的重任。 谢远桥是一个比较八卦的人。天南地北、大道小道的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听他聊天,倒别有一番情趣,当然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 谢远桥见姚天平心事重重,决定提起他最擅长的话题:恐怖故事。 他叉起一片烤牛排,故作诡异地说:“你们还喜欢听恐怖故事吗?我这一次讲的可是真事。是一个恐怖传说,一个戴口罩的护士的传说。” 沈力抬眼看了一下谢远桥,心不由一动。有一种莫名的感觉笼上心头。戴口罩的护士?这算什么?护士上班的时候都是戴口罩的。为什么谢远桥这样画蛇添足呢? 而沈力此刻听到口罩二字,实是震惊不已。他又一次想到刚才去车站的路上,在公交车上看到的那个女孩。 那个女孩最初之所以吸引沈力的视线,便是因为她与众不同地戴着一副白口罩。 人的一生,总是会被一些偶然事件改变前行的轨迹。而这些偶然事件,看似不经意,实则是命运之手早早就安排好了的,而且安排得天衣无缝。 就似那一刻,那辆奔驰在云城繁华街道上的33路公交车,一站又一站,按部就班地停靠了走,走了又停靠。在每一站都会有一些乘客上去,另一些乘客下来。每个人都在遵循着自己的路线。或是匆忙,或是从容。 沈力从市妇幼保健院到长途汽车站,乘33路公交车要经过9站路。他上车的时候正逢下班的高峰期,车内很拥挤,人们像罐头里的沙丁鱼般小心翼翼地待在车里,生怕撞坏了自己。 沈力手抓拉环,挤在人群之间,此刻他的心是纷乱的。一边是刚刚当上舅舅的惊喜,另一边是对姚天平的挂念。他刚刚在医院的病房里休息了一会儿,便匆匆赶去接姚天平。他在电话里听出姚天平的情绪异常低落,他知道他现在最需要的是自己——他们是最好的朋友。 他暗自想着心事,因此目不斜视。车在走过五六站路时,上来一位白发苍苍、脚步蹒跚的老太太。老太太腿脚不好,手里还拄着一根拐杖。她上车的时候,车上的人们都为她捏了把汗。 这个时候,从人群中站起一位女孩。那个女孩穿过人群疾步走到老太太跟前,伸出双手去搀扶她,一直将老太太送到她原来的座位上。人们见此情景都松了口气,暗暗赞许女孩的行为。沈力也注意到了,因此他也不由自主地开始打量这个善良的女孩。 女孩站在离他很近的地方,而且恰好是面对面。沈力向她望去的时候,两个人的目光不偏不斜,恰好对上。 那一刻并没有天崩地裂的震撼,也没有惊鸿一瞥的悸动。那一刻,沈力只是觉得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包括他自己。他已经失去了对自己的感觉。他所能感觉到的,只有那一双眼睛。 尘世间怎会有这样一双眼睛啊:就算是雨后的晴空也不及她这般清新,就算是阳光下的清泉也不及她这般纯净,就算是空谷中的幽兰也不及她这般质朴,就算是天山上的雪莲也不及她这般圣洁。 尘世间怎会有这样一双眼睛啊:清澈见底,波澜不惊。这双眼睛遇到沈力的目光之后并没有躲闪,而是以一种从容的气势直视过来,直令沈力的目光溃不成军。 他不敢再发起新一轮的攻势。当他感觉到自身存在的时候,当他感觉到周围人群涌动的时候,他有那么片刻间的恍惚。似乎从一个梦里醒来,猛然间无法适应。 而那一眼已经足够。那双眼睛的主人,那个心地善良的女孩,仍然站在那里。她穿着一件款式简约的白色连衣短裙,头发用几枚发夹很别致地制造出动感的发型。那发稍一根根错落有致地飞扬起来,倒衬出她本身的宁静与简单。 沈力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望着这个女孩。当他感觉自己恢复心跳的时候,那心脏已经不堪重荷了。他的手紧紧抓着拉环,结实健壮的身体微微颤抖。这种感觉来得太快了,或者说,来得太意外了。他毫无准备。 直到汽车再次靠站,女孩走下车的时候,沈力才回过神来。他凝视着那个女孩缓缓走下车,消失在人海中。 那个女孩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他们的目光又对视了一下。那一眼,直令沈力的心颤抖不已。因为这个时候,这个女孩的目光中,纯净里又添了些许的迷离。那迷离的目光从沈力脸上掠过,又淡定地收回。 沈力不知道汽车是怎么到达目的的,他又是怎么下车的。他满眼都是女孩的那双眼睛。而有一个疑惑在他心里越来越浓了,这也是为什么沈力的视线里只有女孩一双眼睛的重要原因。那便是,这位女孩,在初夏这样的季节里,居然戴着一副白口罩! 那副口罩严密地遮住了女孩的大半张脸,而正是因为这副口罩,让人对女孩的容貌更添了几分遐想。有着这样一双绝美眼睛的女孩,该有着一张怎样的面孔呢?那双眼睛正如冰山浮出的一角,让人有更深的探究欲望。 其实,令沈力感到不安的并不止这些。而是:这个女孩为什么要戴一副口罩呢?这让他想到了两年前的这个时候。那时因为非典的袭击,满大街都晃动着白口罩,成为都市里一道无奈的风景。但那是特殊时期,在今天这样的时间场合里,出现这样一位戴口罩的女孩,真是让人匪夷所思! 而更让他觉得意外的是,在这场饭局伊始,谢远桥便要讲一个关于“口罩护士”的故事。这难道仅仅是巧合吗? 谢远桥并没有注意到沈力的不安。他津津有味地嚼完牛排,又喝了一大口黑啤,便开始讲起来。 故事发生在一家医院。没有具体的时间与地点。医院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地方。人的生老病死都离不开这里。医院是拯救生命的天使之城,也是吞噬生命的地狱之门。 在医院里,病人及家属们的希望都寄托在白衣天使身上。或许再没有一种其他的颜色比白色更适合他们。白色象征着圣洁、宁静、永久,同时也象征着恐怖、绝望、死亡。 在那家医院里,有一位与众不同的护士。护士很年轻,至少给人的感觉非常年轻。因为她有青春挺拔的身材和开朗纯真的笑声。每个被她照顾的病人都会被她所感染,在病痛里享受她带给他们的美好。 口罩女孩(3) 但是,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护士的容貌。因为从来都没有一个人看到过她的容貌。人们看到的,永远只是那张被白口罩遮住的脸,露出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 那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再焦躁不安的病人,只要看到这双眼睛,心绪便会宁静下来。再绝望无助的病人,只要看到这双眼睛,都会激起了对生命的渴望。这双眼睛,在精神上挽救了无数的病人。 于是,关于这个神秘女护士的传闻越来越多,几乎都是涉及她的容貌的。有人说,她长了一脸的雀斑,遮盖霜也掩盖不住;有人说,她长了一个特别难看的鼻子,不敢见人;还有人说,她是天生的兔唇,虽然做了修补手术,还是美玉微瑕。 更有一个奇妙的版本,是说她天生丽质,绝色容颜,倾国倾城。因此,她戴口罩是为了遮掩她的美貌,以免招蜂引蝶。这个版本传到最后,消灭了其他形形色色的版本,成为让所有人信服的说法。 那个神秘的女护士,她除了没有展示给外人的半张脸之外,给人的感觉太完美了。她的姿态,她的风韵,她的声音,她的性格,无不让人迷醉。于是,她成为这家医院里一道神秘的风景,幻化成一个传说里的仙女。 而就在那么一天,一次偶然,这个传说永远地破灭了。 时间不算晚,晚上八九点钟的样子。女护士按照惯例到各间病房巡查。她走到最后一个病房的时候,依然毫无疲惫,温声细语地跟病人打招呼。那间病房当时住着两个人,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还有一位三十多岁的男人。男人不在,大概是去洗手间了。少年躺在病床上,手上吊着液体,像是睡着了。 女护士用手试了试少年的额头,秀眉微蹙。她的动作虽然轻柔,还是惊动了少年。也许他根本就没有睡着,只是闭目养神吧。女护士见少年醒了,一边关切地问他感觉如何,一边取出一个体温计递给少年。那个时候,她离少年很近。少年甚至可以看到她眼睛里有他的影子。还有她的睫毛在微微颤动,像黑色的珠帘令人想要拨开。 也许那缘自少年一瞬间的冲动,年轻人做事的冲动只在瞬间产生,也许那渴望已经在少年心底积蓄很久了,此刻他是情不自禁。总之,他大概也是身陷那个传说无法自拔,总之,在那一刻,他做了一个一生中最坏的决定,事情的严重程度令他处于病痛中的身体受到了致命的打击! 当他突然坐起,用那只没有吊液体的手,异常敏捷地扯下女护士脸上的白口罩之后,他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呼叫。这声呼叫似闪电一般滑过寂静的病区。值班的医生护士听到这阵叫声,知道一定是出事了。于是,他们都朝那个叫声发出的地方赶去。 其实有一个人,比大家更早目睹了现场。实际上,在那个少年发出惊呼声之前,那个人就已经看到那一幕了。他便是从洗手间回病房的另外一个病人——那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当他走到半开着的门前正准备用手推门时,忽然看到了房间里的一幕。少年的病房在靠里的位置,当时女护士正站在他的病床前,是背对着门的。所以那个男人只能看到少年而看不到女护士的正面。 他看到少年突然坐起来,伸出手臂扯下了女护士的口罩。男人惊呆了,张大了嘴巴却没有发出声来。而他那声没发出的惊呼,则在同一时间从少年的嘴里发出。 女护士先是本能地用手去捂脸,接着从少年的手里夺过口罩,以最快的速度戴上。然后,她看到了倒在床上的少年,亦发出了一声惊叫。她后退两步,一转身,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男人。 男人看到了女护士一双惊惧的眼睛。女护士想夺门而逃,却被闻声赶来的值班医生堵在门口。 “怎么回事?”值班医生一边问一边向少年的床奔去。当他看到少年的样子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少年嘴巴半张,两只眼睛圆睁,几乎裂出眼眶,满脸是极度的惊骇! 少年竟然被活活吓死了! “怎么回事?”值班医生一边命令助手们做着于事无补的急救,一边又问那位女护士。 女护士露在外面的脸已经涨得通红,一言不发地便要避开人群向外跑! 值班医生没有反应过来,正是先前看到那一幕的男病人,一个箭步上前,一只手抓住女护士,另一只手一把扯下她的白口罩! 谢远桥讲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他故意不去看对面沈姚二人的表情,开始专心致志对付起盘子里的烤鸡翅来。 沈力与姚天平对视一眼,四目里的内容惊人地一致,那就是恐惧、好奇、期待,还有迷茫。谢远桥讲故事的时候,沈力的脑海里一直浮现着公交车上那个女孩的形象。在潜意识中,沈力已经将那个女孩与故事里的护士合二为一了。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而正是因为有这种感觉,才更令沈力沉浸在这个故事里。当他听到那个重病中的少年在揭去护士的白口罩而被活活吓死时,他的面色由绯红转为苍白! 沈姚两人对视一眼之后,又转向谢远桥。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是极度无奈地看着谢远桥将烤得色香味俱全的鸡翅细嚼慢咽之后,又美滋滋地咽下大半杯黑啤。他们都知道谢远桥这个人最喜欢卖关子,而且你越催,他越玩儿深沉。于是两人索性按捺住内心里膨胀的欲望,等待谢远桥金口再开。 谢远桥用纸巾揩了揩嘴,才用得意的目光去看对面的两个人。他知道他们虽然嘴上不说,但一定心急如焚了。 果然,他从两个人的目光中窥探到一切。他微微扬了扬眉,继续将故事讲下去。 在场的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个可怜的少年身上了,当他们听到身后又一声惊叫,转回身时,现场已经混乱不堪了。 那个男病人在那刻果断地做出了与少年一致的举动。他先是一把抓住欲逃出门外的女护士的胳膊,另一只手去扯她脸上的口罩。 女护士惊叫一声,本能地去躲,可是已经迟了。毕竟那个男病人的动作是出其不意的,她根本就无防备。而且他的力道很大,所以,那么一扯一挣之后,男病人还是得手了。 而当他终于看清楚女护士没有口罩遮掩的脸时,尽管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还是倒抽了一口冷气,抓着女护士的那只手也不由自主地松开了。与此同时,他听到身边一声惨叫! 那声惨叫是另外一位赶过来的小护士发出来的。她刚走到病房门口,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便看到了这突出其来的一幕。她发出了一声本能的惨叫,然后头重脚轻,几乎要昏过去了! 而被扯掉口罩的女护士此刻倒是反应很快,也许那反应只是一种潜在的本能。她一只手掩住脸,眼睛一瞄,看到了挂在床头的一条毛巾,便抓过来,捂在脸上,夺门而逃。 那个男病人显然是吓懵了。等他回过神来,女护士已经无影无踪了。他看到门框上倚着一位小护士,她双手捂住胸口,面色发青,直喘粗气,那样子像是心脏病突然发作。 男病人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奔出门外。走廊上已经空无一人,他奔到电梯间,看到其中一部电梯显示的层数是一层。 男病人所处的楼层不高,只有四层。他来不及等电梯了,推开步梯间的门,用几乎是自由落体的速度奔下楼去。这个时候,他已经忘记自己是位大病初愈的人了! 他一直奔出内科病房大楼,四处寻觅。天色还不算晚,有一些病人和医生不急不缓地四处走动。然后,他看到在通往医院后门的一条小道上,一个白影正在晃动。 他心一横,疾步朝那里奔去。此时他有一些困惑,那就是他为什么要对她穷追不舍?! 四周的路灯映射出朦胧的光线,夜空很晴朗。他奔走在鸟语花香的小道上,夜风在耳边呼呼作响。如果这不是医院,如果此刻他不是在追一个刚刚吓出人命的女护士,其实那刻的风景,也足够令他诗情画意一番了。只可惜,此刻的他心无旁骛,他脑海里反复翻腾的,便是刚刚在病房里看到的女护士的脸。也正是这张脸,驱使着他去追这张脸的主人。 口罩女孩(4) 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啊!男病人在回想的过程中,自心底冒出阵阵寒意。寒意迅速蹿遍周身,使他每一个毛孔都冒出冷汗来。夜风一吹,毛孔又猛烈收缩,令他颤栗不止! 即便如此,他还是无法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幕会是真的!那么一个令人感到完美的白衣天使,在口罩的遮掩下,竟会有一张魔鬼般的脸! 严格地说,是半张魔鬼的脸。这正是匪夷所思之处——那下半张脸,似魔鬼一般的脸,恰好可以用医用口罩盖住,而脸的上半部分,则如同天使:光洁饱满的额头,远山含黛的娥眉,纯若清潭的眼眸……他不忍再往下想了。 可他又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女护士的下半张脸,如果还能称做是脸的话,上面根本没有鼻子,只有一团模糊不清的肉以及一大一小两只鼻孔。她的嘴巴,没有上嘴唇,只有下嘴唇,而下嘴唇极厚,所以看起来,也像是一团没有规则的肉! 这样的下半张脸,已经够可怕的了,更可怕的是,她下半张脸的皮肤,与上半张脸晶莹剔透的肌肤迵异,是黝黑粗糙的,就像一片被火烧焦的树皮! 男病人打了个冷战,痛苦地呻吟出来。而此刻他已经追上了前面的女护士。那个同时有着天使与魔鬼的脸的护士! 女护士知道后面有人追她,在又惊又怕之际脚步跌跌撞撞。忽然,在男病人快要追上她时,反身“扑通”一声跪倒在男病人面前。她依然用毛巾掩面,脸低垂,几乎要向男病人叩首了! 男病人急忙刹住脚步,见女护士给他下跪,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他欲用手搀,手伸出来停在半空又止住。这时,女护士已经泣不成声:“大哥,求求您,放过我吧。您是好心人,求您不要为难我这个苦命女子,好吗?” 男病人听了,心中一颤,还没说什么,女护士又说:“在此之前,没有人看过我这张脸,现在被拆穿了,我只有远走他乡了。大哥,求您放过我吧。我无意害人,我会选择消失在人间!” 男病人想说什么却觉得喉咙里发堵,嘴巴张了半天只说了两个字:“好的。” 他手里还拿着她那副口罩。女护士说了声谢谢,然后站起来伸出手:“你能把它还给我吗?” 他机械地将口罩递给她。这个时候,他才看到,这个口罩居然是特制的。口罩的里层,煞费苦心地用细金属网做成了人的下半部脸的轮廓。这便是为什么她戴上这副口罩,给人的感觉是个正常人,甚至是美人的原因了! 女护士接过口罩,转身戴好,回眸看了一眼男病人,眼神里充满感激。她说了句“谢谢大哥”,正要离去的时候,男病人却说:“等等。” 女护士身体抖了一下,用惊疑的目光看着他。他吞吞吐吐地问:“你能告诉我,你的脸为什么成这样了吗?” 女护士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便忽然转过身,向医院后门跑去。男病人站在原处,等女护士的背影消失之后,才步履沉重地往回走。医院后门比较偏僻,少有人出入,所以没有人看到刚才的一幕。 男病人回到病房,那个少年已经不见了。他心里一沉,看来少年是没救了。一名医生与一名护士在那里等他。而那名护士,正是刚才目睹现场的人。她此刻仍面若死灰,神情呆滞。那名医生见到男病人,立即向他询问此事。男病人与小护士是惟一看到那张脸的人,而小护士大概是因为害怕,还没有把这件事说出来。 男病人犹豫了半晌,还是一字一句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讲了出来。那名小护士在他说到那张脸时,不禁尖叫了一声,然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女医生大惊失色。她想了想,将男病人与小护士带到了院长值班室。院长与他们谈了很久,最后妥善地处理了这件事。事情的结果就是,知情的几个人严守机密。至于院长是如何跟那个死去的少年家属谈的,他们就不得而知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件事还是被传了出去,而且传得越来越离奇。而讲完故事的谢远桥则向他们保证,他讲的这个版本是没有经过道听途说的原版,只是不清楚时间地点而已。 沈姚两人听完故事,半天没有透过气来。沈力很久没有说话,他愣了一会儿,将面前的黑啤一饮而尽。侍者又斟满了一杯,他端起来一口气又吞下大半杯。谢远桥愣愣地看着他,问:“沈力,你怎么了?” 沈力放下杯子,感觉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在横冲直撞,令平常海量的他此时竟有些不胜酒力了。 他们吃完饭,时间还早,谢远桥与姚天平都说要去医院看望沈力刚出生的小外甥女。沈力想到那个可爱的小不点,不由一阵欣慰。于是三个人打车来到妇幼保健院。 他们走进病房,看到单人病房里幸福的一家三口。沈婕躺在床上,方程坐在床边,而两人的中间,则是他们的小宝宝。小宝宝正用圆溜溜的黑眼睛望着父母。方程指着自己与沈婕,一遍遍地对女儿说:“宝宝,她是你的妈妈,我是你的爸爸!” 三人见此情景都不由微笑起来。方程见他们来了,急忙将襁褓放回婴儿车里,招呼他们。 几个人都围拢在婴儿车边,看着那个小不点儿啧啧称奇。沈力走到沈婕床边,低下头轻声问道:“小婕,你觉得怎么样?” 沈婕微微一笑:“我还好。只是……”沈力看到沈婕幸福的脸上有一层阴影掠过!他的心猛然一沉! “怎么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沈婕轻声说:“哥,刚才我的几位同事来看宝宝,我才知道,我们办公室那个收到死婴的同事赵莹,她疯了,已经被送到了精神病院!” 夜幕幽深,深不可测。星光被薄薄的云层修饰得有些模糊了,更添了几分遥远感。坐在十一层公寓客厅的落地窗前,看远处阑珊的灯火,心底不觉浮出几分怅然。 沈力与姚天平沉默许久。杯里的咖啡有些凉了,在水晶灯光下闪烁着幽幽的冷光。两人各揣了满腹的心事,却又是不同。茫茫云海,谁能解心头之忧? 许久之后,沈力望向姚天平,但见他眼满绝望与怆然,不禁心头一缩,轻声说:“天平,你这样下去太被动了。难道你没有想过去黎虹的家乡阳城寻找她的下落吗?” 姚天平身体一震,神经质地说:“不,不!黎虹已经死了,已经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我亲眼见她跳入了青河。” 沈力眉锋一皱,摇摇头说:“你说她死了,那你可见到她的尸体?” 姚天平的眼神怔怔的,半晌,忽然惊醒似的,猛然站起来:“如果她没有死,为什么要离开我?我们只做了一天的夫妻啊!她说过永远不离开我的!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沈力沉吟了一下问:“你了解黎虹吗?” 姚天平肯定地点点头:“我们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感觉上已经相知百年。” 沈力微笑了一下,有些不忍却还是说了:“真正了解一个人的全部,需要的时间也许比我们想像的要久得多。特别是在爱情的光芒里,人最容易辨不清真伪!一见钟情的人,最初会视对方为透明人,以为瞬间就了解了他的全部,前世就相知似的。可实际上,相处的越久便会发觉对方越陌生。那是因为我们感觉一个人,特别是感觉一个自己深爱的人,更多因于自己的主观意识,因于自己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