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妾嫁衣》 酒店服务员 爬满锈迹的棺椁徐徐打开。 一道奇异的紫光从眼前掠过。 墓室四壁朱雀蟾蜍图案鲜艳,白虎愈显狰狞,美女起舞蹁跹欲飞。 围在青铜棺椁周围的人双眼放光,一件状似铠甲的珠襦玉匣呈现,金丝缀玉片,片片晶莹剔透。 耳边响起啧啧惊叹声…… 正看得出神,包里传来滴答音乐声。我翻开拉链抽出手机,前面座位上的女孩不满地回头看了我一眼。 又是那个熟悉的电话号码。我不加思索地按掉了。对方似乎不甘心,铃声再度响起,我索性关了机。 银幕上的棺椁已被彻底打开,盗墓者的手缓缓伸进去…… 正在这时,一阵隆隆的轰鸣声,似是千军万马从头上踏过。石门关闭,陵墓积水倒灌而入。成群结队的老鼠、毒蛇从不知名的地方窜出。大块大块的石头砸了下来。伴随着惨叫声,壁画上的白虎张开血盆大口,从画中咆哮而出…… 光线暗淡,前面女孩早躲到旁边男友怀里去了。 盗墓竟然不成功,我不无遗憾地叹口气。 从影院出来,我重新打开手机,时间显示下午三点。 又该上班了。 那个电话追过来了。冯大泉不满的声音,“韩小姐,为什么不接电话?” “我在看电影。” “什么电影?” 我略加迟疑,还是回答他:“金缕玉衣。” 冯大泉似乎有点惊讶,接着笑起来,“不错,是部好片子。看来韩小姐对它有兴趣了。怎么样,明天带你去一个好地方,讲个故事给你听。” “我要上班,没空。”我懒懒地回答。 “这个不用担心,我跟你老板是朋友。明天下午一点钟我来接你,你在酒店门口等我。” 不待我拒绝,冯大泉挂断了电话。 中兴大酒店位于闹市区,平时生意兴隆,吃客满盈。我只是名服务员,因为是本地人,反应伶俐,又写得一手好字,被分配到点菜间。 到了换衣室,其余几名服务员正在描眉打扮,看见我进来,都用怪异的眼光看了看我。我自然不去理会,打开自己的衣柜,把脱掉的上衣放进去,换上油烟味浓的工作服。 那种绣花的对襟马褂是紧身的,把我傲人的身材都凸显出来。 我站在玻璃镜子前开始梳头,里面的人不声不响走光了。 刚来酒店的时候,她们还主动表示过热情,甚至对我穿上工作服大加赞赏,说活脱脱像个古代小姐。后来不知是谁知道我的家境,一传十十传百,个个躲得我远远的,唯恐传染上了她们。 这跟高中的时候没啥两样,我已经习惯。 除了点菜的时候跟顾客说上几句,我几乎天天保持沉默。中兴大酒店的韩宜笑是出名的冷漠胚子,虽然不到二十岁,却修行得像千年道姑似的。 冯大泉为什么独独看中我呢?他要我去那个年代究竟干什么? 精神病患者的女儿 我的脑中又闪现电影上的一幕:状似铠甲的珠襦玉匣安静地躺在棺椁里,金丝缀玉片,片片晶莹剔透…… 带着这个问号,我独自走向电梯。经过厨房,跑菜的小弟从里面探出头,冲着我笑眯眯的,“宜笑姐,听说你穿衣从不用胸罩背心,是不是真的?” 我白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厨房里一阵嬉笑声。 主管顾大姐也在等电梯。她大概听到了,朝我和善地笑了笑,安慰道:“别理会这帮小子。他们是想看你生气的样子,故意惹你。” 我不吱声。 顾大姐又关心地说道:“宜笑,像你这般女孩子,应该上大学继续深造。有什么为难的事,你只管来找我……” 一楼到了,我对顾大姐的话仿若不闻,兀自出了电梯。 夜里九点才下班,好歹还能赶上2路车。 车上人不多。刚过三站,又上来几位青年男女,想是刚看完电影,一上车就议论开了。 “古人真傻,还以为玉能寒尸,不朽金身呢。过了两千年,照样烂泥一堆,什么都不是。” “这叫身份的象征好不好?天下之大,就这东西,最值钱!” “听说最值钱的金缕玉衣在河北?” “不是,在安徽。” “在江苏!” “河北!” …… 我有点呆傻地听着,直到车内喇叭提醒我到站了,才神情恍惚地下来。 拐过僻静的小巷,路灯拖着我瘦长的影子。这里是一带低洼地区,遇到台风天,家家几乎进水。去年风传政府要拆除这片老房子,到了今年又没音讯了,墙面上却贴满了各种搬家广告。 拆了又如何?我是拿不出半子装修费的。 我还没出生父母就闹离婚,父亲将房子给了母亲,自己净身出户。母亲在我三岁的时候神志开始不清,被邻居送去医院,最后查出是心因性精神障碍。母亲没有亲人,每个月靠政府低保救济金补贴家用。 她对我时好时坏,最近几年病情频繁发作。高中一毕业,我便应聘去了酒店工作。 那套土砖房子在二十年前算是不错了,如今愈发赶不上时代,几经风雨总有摇摇欲塌之感。我开门进去,铁皮门扉吱嘎乱响,家里漆黑一片。 母亲并不在家。 邻居田妈听到动静,急忙进来,拉住我小声说话:“宜笑,你妈又被他们骗去搓麻将了。” “我马上把妈叫回来。”我放下包就走。 田妈在后面絮絮嘀咕:“你还是把你妈送去医院治病吧。都快二十年了,再拖下去这病就没法治了。” “知道了田妈。大不了我把房子卖了。”我苦笑。 “卖房子会要了你妈的老命。”田妈阻止我,“你那个父亲当官多年,你去找他要。再说,你妈这病还不是因为他才犯的?” 提起父亲,我保持缄默,低头快步走出家门。 冯大泉的钱 顺着小巷到了三岔口,进了一家杂货店。店主水老板看见我,站起来高声打招呼:“宜笑,下班了?” 内屋哗哗的洗牌声突然停了,我推门进去,屋子里的四个人全都抬起头。 母亲正好坐在对面,匆忙看了我一眼,继续埋头整理面前的麻将牌。我径直过去拽住她的胳膊,想拉她离开这里。 “不要让我走!不要让我走!”母亲一手死死扳住桌角,哀叫起来。 我痛心地叫道:“妈,你身体不好,不要玩这东西了好不好?你就这么点钱,输光了怎么办?” “我有钱我有钱。”母亲哆嗦着从裤袋里掏出一叠百元大钞,递给我,“冯老板白天又来了,送给我好多钱……” 我皱起眉头,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水家老板娘讪笑道:“你妈以前不是没赢过咱们。今日三缺一,才找你妈做搭子的。还差三圈牌,宜笑,就让你妈玩玩吧。” “她是病人!”我顶过去,“以后不许找我妈,不然我天天上你们家闹去!” 水家老板娘生气了,挖苦道:“呦,还以为我们骗你妈似的。都是街坊邻居,不嫌你妈有毛病算看得起她了。你天天让她憋在家里,这也不准,那也不许,没病也会憋出病来!” 另外两位见我拆了他们的牌局,心里不痛快,这会儿也奚落起我来,“宜笑,你真有本事,送你妈去康宁医院疗养啊。她这样拖着你,你往后嫁人都成问题。” “她家不是有大老板进门吗?嫁人没问题,嫁给什么人倒是要好好想想了。” 我不想跟他们继续纠缠,连拽带拉将母亲带到小巷深处,才放开了她。 母亲的拳头劈头盖脸落下,“死丫头,眼看我要赢了,你却来捣乱!你要我死是不是?白养你了,死丫头!” 我双手护住头,边叫:”妈,你为什么要收冯大泉的钱?我们跟他非亲非故,他送钱是有目的的!” 母亲停止了打闹。 路灯下,母亲脸色苍白,眼神茫然。 我无奈地摇头,再摇头。 质问有病的母亲有何意义?她是不会懂得冯大泉送钱的目的。贫困和疾病,早已折磨得她既麻木又贪婪。 “目的……”母亲的眼光定在不知名处,喃喃低语,“是啊是啊,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今天哄你,明天就变了脸,心都不知道去哪儿了?” 她的这些话我都听出老茧来,只好照样哄她,“不是所有的男人是坏的,健彬就不是。妈,健彬过几天回来了,我会让他来看你。” 听到健彬的名字,母亲果然眉开眼笑起来,声音也变得正常了,“健彬这孩子,妈看着就喜欢。他快大学毕业了吧?宜笑,你要抓牢他,别让他跑了……当然,他是不会像你父亲那样无情无义,对不对?” 我嗯了一声。 突然发现,健彬已经很久没有主动与我联系了。这次也是我打电话给他,他才告诉我回来的日子。 听他的口吻,好像有点勉强。 健彬,是不是有什么事? 相片中的女人 第二天中午正值生意高峰,冯大泉果然出现在酒店。 他是老主顾。我上班第一天,他就注意上了我,每次过来总是叫上我的名字。 老板亲自过去迎接,握手寒暄,笑问:“今日几位?” “安排十个人座位吧,都是房产界的朋友。”冯大泉边说边看我。 老板搭着冯大泉的肩膀迎向包厢,暗地朝我使个眼色。 按照冯大泉的口味爱好,我很快地排了三千元一桌的菜,其实总共算下来不到二千。领班看了甚是满意,另外换了条死鱼进去,葱油改成红烧。 一点钟去酒店门口,不见冯大泉踪影。我张望了几下就想离开,冯大泉呼哧呼哧地跑出来。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买单耽误几分钟。” 他领着我去停车场,西裤被风吹得鼓鼓的,半新的皮鞋沾了些泥灰。在我眼里,身为房产商的冯大泉,总有一股子落魄相。也正是因为这样,加上憨憨的笑,让我始终讨厌不起来。 冯大泉倒车,一打方向盘,车子缓缓驶到我的面前。我本想坐到后面,瞥见有同事朝这边探头探脑,干脆打开副驾驶室车门,一屁股坐了进去。 “爽快!”冯大泉吹了个口哨,接着边开车边骂,“真他妈的不够意思,一顿饭敲了我四千元。” 我冷笑,“知道老板抠门,你不会换个地方吃?” 冯大泉嘿嘿笑道:“还不是因为你,韩小姐。” 我想起昨晚的事,警告他:“你去我家干什么?再让我知道,我砸了你的车!” “没想到韩小姐家比我想象的还穷。”冯大泉狡黠一笑,操起港台腔,“这点小意思毛毛雨啦。韩小姐要是肯帮忙,随便啥要求都成。” “你为什么独独挑中我?金缕玉衣究竟什么意思?” 冯大泉敛起笑,要我取来后座上的皮包,示意我打开。 “里面有本书,你看了就明白了。” 那本书厚而发黄,像是年岁已久,书面上布满斑点,字迹有点模糊不清。我细读,念出上面三个字:“司鸿志?” “我母亲姓司鸿,三十年前就病死了,这是她留给我的遗物。那时我才几岁,不懂,只知道遵照她的遗言好好保存。司鸿家族到了我母亲一代早断了香火,这书是我母亲写的,有关司鸿家族的故事全在里面了。” 冯大泉继续驾驶着车,脸上却透了凝重。 我疑惑道:“你还没告诉我,这书跟我、跟金缕玉衣有什么关联?” “书里夹了张照片。” 我慢慢翻,果然里面有张同样发黄的照片。我仔细地取出,一眼瞧见照片上的人,惊讶得差点叫出声。 照片上的年轻女子端坐在藤椅上。盘云髻,额前留细碎刘海,身着高立领碎花八分袖旗袍。笑不露齿,神情羞涩含情。身后立柱爬满藤蔓,墙上的幔帐透出洞窗…… 背面繁体填字:“时属民国癸丑仲夏摄于王开照相馆,楼婉茹。” “这……怎么会这样?”我结巴了。 “这个楼婉茹像不像你?开始见到你,我吓了一跳,差点以为照片里的人出来了。”我的反应在冯大泉意料之中,他嘿嘿直笑。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冯大泉盯住我不放。 冯大泉继续叙述道:“楼家晚清时可是名门望族。婉茹小姐长得花容月貌,又是大家闺秀,求婚者几乎踏破楼家门槛。可惜婉茹小姐红颜命薄,新婚不久便香消玉殒了。” “她怎么死的?” 我的眼皮跳了跳,惋惜之情油然而生。 “新婚之夜新郎跟旧情人私奔,新娘羞恨难当跳井自杀,很老套的故事。”冯大泉轻描淡写地回答。 我却被激怒了,盯着照片上楚楚可怜的人儿,咬牙问:“新郎是谁?” 地宫之门 “司鸿宸。民国初年南征军少将。”冯大泉说这话时,口气颇为自豪。 “那个司鸿宸就是你母亲家族的……” “最后一脉香火。” “什么意思?” “楼婉茹死后不久,司鸿宸出车祸而亡。据说这件事曾经轰动整个安洲城。唉,司鸿家从此无人传承香火,可惜一位有为青年……”冯大泉不住地摇头叹息。 我顿时泄了气。 新郎也死了,连个报仇的机会都没有。 想那楼婉茹定是活得矜持,连个哭诉的人也没有,只能找个地方了断此生。亘古至今,都是男人辜负女人的,悱恻可怜的角色为什么总是女人演绎? 冯大泉的车已经驶离安洲城市区,经过跨江大桥,沿着国道继续往西北方向行驶。透过车窗,巨大的写着“开放的溪江区欢迎您”的广告牌从眼前掠过,隐约看见远处山脉连绵的轮廓。 一小时后,前面到了村庄。冯大泉将车子停在村口,带着我走过一片庄稼地,站在石桥上。 眼前是广袤的丘陵地带。 江南在寒冬丝毫不见萧条,远山近水似被涂上一层墨绿。长风漫卷田野,草木作物起伏不定,波涛声一浪滚过一浪。 冯大泉迎风振臂,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十足,“钟灵毓秀,人杰地灵……真是块风水宝地啊!韩小姐,你刚从学校出来,并不了解安洲城的历史。这里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谁得安洲就等于得天下。商家也如此。韩小姐,实话告诉你,市政府将开发溪江区。再过几年,一个高档的集居住、购物、游乐的板块就会在这里横空出世,它将引领安洲城甚至全国新一轮城市建设发展!” 我不明白,问道:“这跟金缕玉衣有什么关系?” “世界上最有价值的金缕玉衣,就在这里!” 我吓了一跳,脱口道:“你怎么知道?” 冯大泉面露得意之色。 “这是司鸿家族代代传下来的秘密。此事要从两千多年前谈起,梁汉王朝的裕王想要一件金缕玉衣,动用全国各大能工巧匠,司鸿先祖正是当时的玉匠之一。没想到玉衣制成,那些玉匠也成了陪葬品。也是苍天有眼,司鸿先祖不知怎的成了漏网之鱼。裕王的陵墓就在青山底下,却无人知道地宫的入口究竟在什么地方。先祖对此耿耿于怀,世世相传到了司鸿宸这一代。” “难道司鸿宸发现了地宫入口?” “民国初年,这一带驻军由他率领,曾经连夜运送两车炸药到此。这么多炸药干什么,还不是想炸开地宫之门?可惜行动未遂,一代英魂随风而去……但是能肯定的说,司鸿宸已经查到了地宫入口所在地。” “原来是这样……” 我低喃,眼望着广阔无边的秀丽山河,心思飘向遥远的过去。 那样纷扰杂乱的年代,楼家小姐心无所依情难寄,一缕香魂无断绝。那个司鸿宸确实薄情寡义,死了活该。 冯大泉似乎在猜测我的心思,解释说:“韩小姐,你不过是暂时成为楼婉茹,从司鸿宸嘴里得到答案,依然可以毫发无损地回来。” 我摇头,“对不起冯老板,恐怕你要失望了,我对成为古人毫无兴趣。” “为什么?” 冯大泉很意外,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正因为只有你才能做,我才全盘告诉你司鸿家族的秘密。韩小姐,我冯某的身家性命全都押在这里了!” 我转身就走。 冯大泉追过来,声音有点发急,“我没逼你现在就答应,我会给你一点时间考虑。韩小姐,你是聪明人,知道金缕玉衣对我们意味着什么。你可不要眼睁睁看着机会流失,到时我冯大泉抛下妻儿,死在溪江区的工地上,你忍心吗?” 我依然没回答。 菲亚特palio 我没有答应冯大泉,主要原因是健彬。 健彬是我的男友。 这件事我必须与他商量。如果他反对,我会毫不犹豫地拒绝冯大泉。 再过几天,健彬就要放假了。这是他大学最后一年的寒假。 这日十点酒店开门营业,领班训话还没结束,大堂传来欢笑声。声音朝这边而来,我转过脸看见来人,愣了愣。 韩嫣嫣出现在面前。时新的韩版大衣,宽沿上翘的西部牛仔帽,帽冠故意捏出两个凹陷,看起来既摩登又可爱。 几名高中死党簇拥着她,眼光全落在我的身上。 “韩宜笑?她怎么会在这儿?” “打工妹呗。” 几个人吃吃地笑。 韩嫣嫣招呼她们,“你们先去包厢坐着,我点完菜就上来。想喝什么只管跟服务员说。” 她抬起骄矜的头,指了指我。我沉默地操起点菜牌。 韩嫣嫣一口气点了八只小龙虾、一只象鼻蚌,又要海鲜师傅挑最肥硕的大闸蟹,末了不去理会别人好奇的目光,慢腾腾朝我说道:“忘了告诉你,我考上的是南大。” 健彬也在南大。 他是优秀生,像韩嫣嫣这样爱虚荣的同乡,他看都不会看一眼。 我心里冷笑,并不答话。 韩嫣嫣熟悉我的脾性,自顾继续说:“夏天的时候,爸爸只备了十桌酒席,请的全是亲戚朋友,同学们一点也不尽兴。这次放寒假,我立马补上。” “那恭喜你了。”我淡淡地说一句。 “大学生活太自由了!想睡懒觉就睡,想跳课就跳,谈恋爱更没人管你。” 韩嫣嫣故意刺激我,走到落地窗前,指着停车场,“看见那辆大红轿车了吗?菲亚特palio,便宜,不到十万。爸爸说先开着玩玩,等我结婚了再买辆跑车。” 韩嫣嫣的车子后座吊着狗熊娃娃,脑袋一晃一晃的。就像车子的主人,得意时容易忘形。 我开始赶她走,“我现在很忙,如果没别的要求,我接下一桌。祝你用餐愉快。” 韩嫣嫣有点变脸,随即若无其事地笑笑,“差点忘了正事,爸爸要见你。也许他看你可怜,说不定会送辆自行车呢。韩宜笑,话我可是传到了,你爱去不爱去我可不管!” 她报出一串手机号码,不再理会我,高跟靴底嗒嗒踩过防滑地砖。 此事我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为了母亲,我曾经发过誓,今生不见这个男人。 夜里休息时间,我开始拿起那本书细读。与其说是书,不如说是本无绪的笔记。那是用钢笔撰写的,前面古言文间杂注释,大意写的是司鸿家族如何由兴旺到衰败的过程,无外乎兵乱、战争、做生意破产等等。到了有关司鸿宸,也许距离现代最近,冯大泉母亲写得较为详细。 让我最感惊异的,冯大泉母亲在笔记里记载,司鸿家族竟然还留下三枚有神奇特效的玉珠。玉珠能助你穿越古今,来回自如。 唯一的条件,必须找到异世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就像我与楼婉茹。 这事几乎不能。 楼婉茹时代开始有了摄影技术,冯大泉在人海堆里发现了我,两两一对照,让他欣喜若狂。只是这个像楼婉茹的女子,对穿越古今并没有多大的兴趣 ,她的心思在健彬那里。 我要是离开,健彬会舍不得的。 健彬应该已经回来了,我去问问他。 我被甩了 健彬的手机始终处在关机状态。 我很是担心。午休的时候破例打了辆的士,直奔健彬家。 那个叫“紫都花园”的住宅区豪华而有气魄,健彬父母两年前买下一套,随着房价日益上涨,到今年少说多赚了二十万。 暑期的时候,健彬专门带我来过这里。那时房子刚好装修一新,空气里还有乳胶漆的味道。健彬拉着我从这门走到那门,脸上洋溢着喜悦。 “我妈说,原来的那套暂时租出去,他们搬到这里可以照顾我。等我结婚了,他们再搬回去。宜笑,到了那时候,你就是房子的女主人了!” 我幸福地笑。 从低洼地区的老平房,再到宽敞明亮的新房,健彬家不知搬了多少次了?他们家越搬越大,健彬妈妈医生的职位也越来越高。 无论怎样,健彬一如既往地守在我身边。 他已经成为我坚强生活下去的唯一的支柱了。 找到了建斌家所在的小高层,我抬眼数到八楼,突然想起今天是星期日。健彬父母一定在家吧?我迟疑地停下脚步,一时不知道该不该上去。 健彬父母向来对我客气,也从来没有热情过,我反而有点怕他们。 停车坪上停放了一辆小轿车,醒目的大红在阳光下分外耀眼。我的心莫名地一跳,慢慢地走过去。 后车窗的狗熊娃娃晃动着脑袋,得意地朝我笑。 那时天色似乎突然阴暗,我的脑子空白一片。再度往楼上望了一眼,好像有人在后面使劲推我,我冲进了电梯。 门开了,很难形容健彬的母亲嘴巴张得有多大。她愣在那里,尖声叫了声“健彬”,不等她阻拦,我直接闯了进去。 健彬就坐在沙发上,身边的女子像个慵懒的猫,蜷缩在他的怀里。听到叫喊声,他们几乎同时转头来看,健彬的一只手还搭在女子的腰上。 女子一见我,现出韩嫣嫣招牌式的微笑。脚下套的,是我的那双灰猪毛毛棉鞋。 为了庆贺新房装修成功,健彬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了一对猪毛毛棉鞋。我是灰色的,健彬是棕色的。 健彬说,因为我属猪。 健彬还说,无论他走到哪个角落,他都能带上我。如今他身边的那个人也属猪,但已经不是我了。 他条件反射地站起身,瞪着惊愕的眼睛。我自顾走到他们面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扇了韩嫣嫣一记耳光! 韩嫣嫣捂住脸,哇地哭出声。健彬母亲慢了一步,见此情景拥住她,厉声责骂:“宜笑,他们这是正当恋爱,名正言顺!你闯进我家干什么?赶快出去!” 我突然发现,我打错对象了。我要打的,是眼前这个一言不发的男子。 可为什么,我迟迟不愿对他下手? “健彬,把她赶走!把她赶走!”健彬母亲还在指挥儿子。 我一言不发走出他们家,健彬从后面追过来。电梯在一楼,我使劲按了几下,索性顺着楼梯直接下去。健彬的步伐比我大,刚走了两层,他在前面拦住了我。 浑浑噩噩过日子 “宜笑,你听我说!”他抓住我的胳膊。 我盯着这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阴阴地问:“你们早已经好上了,对不对?” 他俊朗的脸涨得通红,“很巧我和嫣嫣在一个大学,后来她来找我……宜笑,对不起,我们……不适合。” 我痛苦地闭上眼,心开始滴血。 面对相恋两年的女友,突然告诉她,她不是他的菜。两年前他为什么不说? 难道韩嫣嫣适合他? 正如健彬母亲说的,他们才是正当恋爱,名正言顺的吗? 我哽咽了,“是因为我家境不好,门不当户不对?” “不是不是!”健彬连忙摆手,下了决心似的,尽量用婉转的语气说道,“宜笑,你是个好女孩。可是,你太强硬太男孩子气,缺乏最起码的温柔。跟你在一起,我往往找不到快乐,心里总是很压抑……” 我极力提醒自己不要哭,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他不快乐,他竟然不快乐! 男人想抛弃女人,总会编出一大堆理由,让女人以为责任出自她。天真的女人回头只会埋怨自己。就像当初父亲离开了母亲,母亲在自怨自艾中不能自拔,反倒成了疯子。健彬,我一心一意对待的健彬,怎么也会是这样? 他以为我会哭闹,把我拉到楼梯口一角,说道:“这么长时间我不跟你联系,以为你已经明白。宜笑,感情是不能勉强的,我跟嫣嫣有缘,请你撤退吧。” 他的口吻如此淡漠,淡到一丝往日柔情的痕迹都没有。 我真的后撤了几步。 他错了,我不是那种胡搅蛮缠的人。我不会哀求、不会哭诉、不会埋怨。正如他所说的,我太强硬。 更可笑的是,我什么都没做,连一句骂他的话都没有,就这样仓皇而去。 我开始浑浑噩噩地过日子。 冯大泉不再出现,也许他在耐心等待我回心转意的那一天。酒店里布满了流言蜚语,更多人说我明明上了冯大泉的车,看样子半路被甩了。老板以为是我吓走了冯大泉,自然没好声色给我。 无人在意我的内心变化,我本来就是沉默寡言的人。太阳照样东升西落,中兴大酒店的生意照样红火,可我接连犯错。 这日顾客投诉,点菜的时候特意关照不要放葱,结果盘盘都是葱香味。顾客在包厢里大发脾气,领班唤我进去跟顾客解释,并且认个错。 我一进去,那人劈头责难道:“我再三告诉你,我对葱过敏,小姐,你是不是耳聋了?” 有人借机故意起哄,要求酒店对折处理。 我板着脸,冷冰冰地回答:“又不会吃死人,你把葱拨掉不就完了?” 我这番态度自然激起对方强烈的不满,事情闹得连顾大姐也出动了。好容易处理圆满,顾大姐将我叫到办公室。 “宜笑,前几次犯错我可以不计较,这次无论如何不能宽恕你。你知道你这种恶劣的态度,除了给酒店造成利益损失,外界的影响会有多大吗?” 我不吭一声,倔强地站着。 “我知道你家境困难,但是酒店不是慈善机构,制度就是制度!顾客是我们的上帝,得罪了上帝,酒店就难以生存。宜笑,你虽然只是名高中毕业生,在我眼里你跟别人不一样,这次你太让我失望了!” “该怎么处理,我认了。”我紧闭的嘴唇蹦出几个字。 顾大姐叹口气,挥手示意我离开,“回去写个检查,通告各个部门。这个月奖金全扣,酒店损失的一半由你负责!” 酒店并没有开除我。 但是我丝毫没有半点庆幸,我变得麻木不仁。 甚至,颓废。 夜里的小巷总是静谧的,寒风嗖嗖而过。我拖着疲惫的脚步往家里走,路灯摇曳,晃晃地落在我的身上。 我抬头,眼里带着迷蒙的光。 依稀中骑自行车的少年从巷子深处飞驰而来。书包驮在背上,白色校服像吃满风的帆。 “宜笑,上课快迟到了,我带你去车站!” 我机敏地挫上后座,拉住他的校服……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便依恋上了他。也不知什么时候,我的精神支柱倒了。 突如其来地倒了。 我蹲下身,无助地哭了起来。 父女战争 我接到了这个男人的电话。 父亲,这个称呼在我眼里太遥远了。他就坐在我的对面,我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感觉这个人很陌生。 不得不承认,他长得相当英挺,皮肤白皙,比电视上显得年轻。这种人会乱女人心的,我母亲抓牢不住。 他在我冰冷目光的扫视下,坦然地抽起烟。咖啡店里有浓郁的迷迭香,桌上的荞麦茶快凉了,我连茶杯都没碰一下。 他缓缓吐起烟圈,眯起眼审视着我。我转过脸,眼光落在窗外,看见一只麻雀栖在空调机上。 韩嫣嫣遭打,肯定去他那里告状了。如果他想教训我,我拔腿就走。 “宜笑,不要当服务员了,回家好好用功,参加明年高考。大学资金我会安排。” 我愣了一下,接着冷冷地牵了牵嘴角。 他悠然说着,口气好像上级对下级,“听班主任老师说,你的成绩向来在班里数一数二,特别是文史类方面尤其突出。国家历来重视教育,大学是培养建设国家栋梁之材的场所,你放弃考试实在太可惜。你看嫣嫣都考上南大了,你考上更好的学府不是问题。” “我家虽然穷,倒不用我去乞讨。放弃高考是我自愿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却不领情,一口回绝了他。 “宜笑,你现在在跟谁说话!”他皱起眉,掐掉了烟蒂。 “我知道我在跟谁说话。你这样做,无非是为了你韩处长的面子吧。堂堂处长的亲生女儿,竟然落魄到放弃高考去打工,你的处境肯定也尴尬吧。” “放肆!” 他脸色阴沉,想发作又不想发作,“我是关心你!” “你现在想到关心我了?真好笑,以前你在哪儿?想关心我,先关心一下我妈吧!” 我突然变得伶牙俐齿起来,健彬的事情彻底刺激了我,插足我们感情的偏偏又是韩嫣嫣,他又是她的父亲,我本来就恨他,现在愈加恨了。 “宜笑,希望你别被你妈洗了脑子,除了仇恨,什么都听不进去。我跟你妈早已经过去了,可你到底是我的女儿,我有责任关心你!” “女儿?关心我?”我差点笑出声,“多谢韩处长,民女受享不起。还是请韩处长收回吧。” 望着这张英挺的脸泛起暗灰,我心里充满了报复性的快感。他越是妥协,我越会抗拒,他就像一只斗败的公鸡,只能恨恨地站在那里。 我抬着高傲的头,抢先一步走出咖啡店的大门。 胜利的喜悦只是短暂,我重新回到失恋的痛苦中。 我很想快速忘掉健彬,忘掉曾经经历过的美好,于是我拼命工作,每餐接待的第一批客人,都是我主动出列;擦玻璃、拖地板,我几乎样样都干。 我的所作所为得不到任何人的好感,人们已经将我视为怪人,连跑菜的小弟都不敢跟我开玩笑了。 顾大姐默默地看我。 这眼光仿佛是熟悉的,我的心中总会升腾起一种怪异的感觉。我只会逃避,面上依旧淡漠。 “宜笑,中午有空一起坐坐。” 因为睡眠不好,中午我往往感到很疲倦,但是我还是振作精神进了她的办公室。 她善意地朝我笑了。不知为什么,我也淡淡地笑了笑。 她有点惊讶,并不知道,再次看到我这样的笑,需要经过很长很长的时间了。 这时候,我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电话那头是邻居田妈急促的声音,“宜笑,你快点回来!你妈要跳楼!” 我疯了般冲出了办公室。 我答应了 东街靠近低洼地区,因城市道路建设需要,一幢七层楼高的旧货商场已经搬空等待被拆。平时这里并不惹人注意,等我跳下出租车跑过去,消防队员正在往气垫里充气,周围黑压压站满了人,人们朝着楼上指指点点。 母亲就坐在七楼的窗户上,两条腿在窗外晃荡。 我拨开人群冲进去,警察正在维持秩序,一名年轻的警员拦住我,“请后退,不得过警戒线!” “我是她女儿!快让我上去!”我大声叫道。 年轻的警员愣了愣。 这时田妈发现了我,急急忙忙赶了过来。 “哎呀,宜笑,你总算来了!今天一早你爸爸突然上你家,不知跟你妈说了什么,你妈脑子就开始走神。我起初还劝说来着,回家洗了件衣服,你妈眨眼就不见了。这不,等我寻到这儿,你妈已经在上面了!后来不知是谁报了警,警察配合我们好说歹说,你妈死活不肯离开,还说谁再靠近她一步,她就从窗户跳下去!” 田妈的话还没完,又有警员过来,对我说道:“你就是她的女儿?快跟我们上楼!记住,和她说话不要带刺激性的言语,尽量让她保持安静。” 我随着几名警员上了七楼。也许杂沓的脚步声惊动了母亲,我听见母亲惶恐的尖叫声。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阳光几乎刺痛了我的眼。母亲全身沐浴在阳光下,头发散乱,眼神涣散。 “妈——” 母亲听出我的声音,苍白的脸上抽搐着。 “他还是那么的俊……他来看我了……可是他又走了……” 喉咙哽了哽,我极力用轻缓的语气说:“妈,我带你回家。你还有我,我是你的女儿啊……” 她似乎惊醒,眼光迷离,声音带着哭腔,“他说我害了你,不够做母亲的资格,还骂我自私、贪钱!我是这样的人吗?宜笑,你告诉我,我是不是这样的人?” “不是……”我摇头,看母亲这般无助的样子,眼泪潸然而下,“不要去听他的,妈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是我自己不争气,没有好好照顾你……” 千般辛酸充溢心头,我无语凝噎。从小到大,我很少这样哭过,而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哭,可我控制不住,为自己,也为母亲。 泪眼婆娑之下,母亲似乎木在那里。几道身影掠过我身边,闪电般冲向窗户。 我顿感一阵松懈,无力地坐在地面上。 闪光灯一烁一烁,耳边还有咔嚓咔嚓相机的声响。我吃力地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外面。外面是嘈杂的声音,阳光依然耀目,我疲惫地闭上眼。 蒙眬中,有人在旁边不断地问:“小姐,请问你母亲平时就是这种状况吗?为什么不送去医院?你母亲口里的他究竟是谁?回去以后你将怎么办?” 怎么办? 我冷冷地笑了。这世道没人会真正替我想过,我是如此孤独,连个倾诉的人都没有。或许有一天我在这个世界消失了,也不会有人在意的。 我拿出手机,第一次摁下这个熟悉的电话号码。 “冯老板,我答应你。我唯一的要求是,把我母亲送去康宁疗养院,一定要治好她!” 跳井 这是一个下着雪的白天。 雪下得不大,蕊絮般的,飘到地面即化。这样的天气下,路上的行人便少了。 我并没带伞,独自一人来到安洲城著名的涵淡公园。说是公园,因为里面保存一些晚清建筑遗址,而且多有古树秀石,政府并没有全面对外开放,想参观的人必须购票才能进去。 也许下雪天游客稀少,购票员正在保安室取暖聊天。我跨进门,购票员连门票都免了,在玻璃门里挥挥手示意我进去,便再也不加理会。 走过石板小桥,园中临水的亭榭复廊隐现于前。我慢慢地走,雪花撒在身上,冯大泉母亲图文并茂的描述一页页在脑海翻动。 “……经历了几十年的战火、洗劫和拆毁,无论怎样修复整理,涵淡公园里的园林建筑几乎荡然无存,但它仍不失为一处秀雅宜人的园林佳境。 沿着复廊,折东曲径而入,迎面柳荫里有座青粉花墙,开着月洞门。信步走进月洞门,中间是石子砌成的径道,掩映在竹林中的原是一幢平顶西式楼房……” 我站住,展现在眼前的,只是仅存的几处残垣断墙。从白玉栏杆精雕细琢的工艺来看,那一定是个独特的小洋楼了。 这就是楼婉茹的新房吧? 我下意识摸了摸脖子,那里多了一条用三枚玉珠串成的项链,摸上去凉凉滑滑的感觉,很踏实。 冯大泉郑重的提醒声在耳边回响。 “韩小姐,你只有三次回来的机会。这些不成问题,关键是你必须在司鸿宸出车祸之前,从他口中得到地宫入口的秘密。”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 微风乍起,竹枝上压着的白雪如细雨沙沙轻落。周围如烟似雾,一片长笛鸣奏的无籁声,与我此时的心境浑然一体。 冯大泉母亲的叙述,像一双无形的手,牵引着我继续往前走。 “……楼婉茹擦干了眼泪,只穿迤地的白色睡袍,往花木深处走进。前面就是司鸿宸的书房,房内没有一丝灯光。楼婉茹在书房外面站立良久,打开后门,那是一个封闭式的小天井。天井内除了两枝桂花树,翠竹一丛,便是那口井了。” 我晕晕昏昏地站在那口井旁,这时的我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了。 俯瞰井下,雾气氤氲,深邃不可测。 “……楼婉茹万念俱灰,只想就此了却残生。她本是极爱曹雪芹的《红楼梦》的,林黛玉曾以落花自喻,而自己这般凄凉与落花有何不同?与其让这身锦囊一起飘零腐烂,不如‘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免得世人说她死得不够烈性……” 我照着冯大泉母亲的话,褪下身上所有的衣服,赤身对着水井。 雪光掠过竹影,耳边是水流淙淙的敲击声,和楼婉茹最后的哀哭声。我感觉不到丝毫冷意,心中只有无底的悲悯。 对着井口,我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眼前是黑的,难以言喻的黑。 井水瞬息覆没了我。 在窒息的那一霎那,我的眼前划过健彬含笑的脸。 我要是真死了,他会难过吗? 狼狈的一幕 寒气侵人,我一哆嗦,迅速地醒来了。 头上的天空是灰蒙蒙的,稀疏地闪烁着几颗星星。厚重的山墙倒插天际,似乎要朝我压将过来。 怎么会在夜里? 我扭动了一下身子,转过头。 似乎是亮光从眼前闪耀,一张年轻男子的面庞在夜色中清晰地呈现。二十来岁的年纪,朗星般的双目正凝在我的身上,带着些微的惊讶与迷惘。 脑海里仿佛有什么轰然炸开,我本能地想要坐起。那人不由一愣,突然开口说话。 “楼小姐,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蹲在我的面前,带着寒凉的气息喷薄在我的脸上。我一抖,随即冷静了下来,不吱声。 我真的穿越百年了。 这个年轻的男子,正是司鸿宸。 楼婉茹悲壮的那一跳,顷刻间香消玉殒。她的魂魄附在我的身上,时光倒转,定格在跳井之前。 而在跳井之前,我的心境正如林黛玉,质本洁来还洁去,随花飞到天尽头……想到这里,我下意识地顺着他的目光,低头打量自己。 这一低头不打紧,着实自己吓着了自己。 我竟然是一丝不挂的,湿淋淋的头发散在胸前,细腻如白瓷的肌肤彻底裸露在夜光下。我慌乱地环臂抱住自己,全然狼狈至极的模样。 “怎么会是这样……”我低呼出声。 司鸿宸脸上的不可置信瞬息消失了,仿佛欣赏到一场极为好笑的滑稽剧似的,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不可抑制。 “没想到楼家小姐这么会演戏!你这是故意把自己弄得这般样子,来博取我司鸿宸的同情心吧?奉劝楼小姐,这种把戏我见得多了,不管用!你最好来点新鲜的。今夜要不是我忘记取走我的怀表,你就是冻在这儿了,也不会有人发现的!” 他的口吻明显带了浓烈的讥诮味道。好容易笑够了,脸上渐渐凝重,神情自然而然透出一丝骄矜。 笑声穿过小天井,惊动了楼内其他人。我看见女佣模样的手中执了一盏煤油灯,悄无声息地站在门旁。 这才想起,今夜是楼婉茹的新婚之夜。 冯大泉母亲的书中描述,司鸿宸抛下新婚妻子,会他的旧情人去了。 而事实上,司鸿宸半路又折了回来,他来取他的怀表。 怀表在书房。通往小天井的后门平时是紧闭的,司鸿宸感到异样,顺便过去察看动静。 于是让他看到我这般狼狈的一幕。 我本来对这样的男子心存厌恶,哪怕他长得多少有点明星相。他刚才的言语更激起我强烈的不满,我反而盼望他早点消失。 “请你走开!” 我声音低沉,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大喷嚏。 他无所谓地耸耸肩,顺手拾起我扔弃的睡袍,将我整个人裹在里面。我一惊,反手想要推开,却被他牢牢地束缚住了。 他抱起我,大踏步出了天井。 嫁妆真是丰盛 小洋楼里黑咕隆咚的,我辨别不出方向,只好任凭他抱着,听着他的皮靴踩在楼梯,有一种哐哐的回响。 佣人小跑着上前引路,轻轻推开了卧房的门。 里面红烛还在高烧,厚厚的金丝绒窗帷,把几处窗口都遮得严严实实。室内有浓郁的百合香,在微微抖动的烛光下,那些红漆的传统家具光华陆离。无论是香橱被柜,还是青花瓷瓶、锡制灯台,都在光影的笼罩下彰显卓著,盘金银绣,贵气沉郁而暗香浮动。 我由衷地赞叹,楼婉茹的嫁妆真是丰盛! 还在恍惚不定之下,司鸿宸只是轻轻一送,将我整个人扔在那张铺满锦被的梨木花床上。然后,随手从镀金挂架上,扯下一条干爽的浴巾,交给女佣,命令道:“给她擦干净了,一早叫楼家来接人!” 我吃了一惊,不禁叫了声:“司鸿宸!你——” 他站在落地玻璃镜前,稍微整理了崭新的燕尾式西装,英挺的身姿像一笔修竹。他对我的叫声并不加以理睬,自顾对佣人说着:“告诉楼老爷,你们这些前清的遗老遗少,成天缩在暖香窝里,风不吹雨不打,想靠我们南征军的枪杆子顶着,继续安安逸逸地享受荣华。嫁个女儿,还寻死觅活的。哼,好吧,我司鸿宸不缺压寨夫人,马上还你们女儿!” 他冷笑着,以一个潇洒的告辞动作,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张口结舌地坐在床上。片刻工夫,外面隐约有汽车发动的声音,一道强烈的光束掠过窗帷,汽车行驶的声音渐渐远去。 接着,整幢小洋楼无声无息。 我醒悟过来,看见女佣依然站在房内,一脸惶恐地看着我。 “你出去吧,我睡一会儿。”我盖住锦被,挥手示意女佣离开。 女佣大概被我的淡定吓坏了,连说话都结巴,“小姐,一早……要不要告诉老爷?” “他命令你去叫,那你就去叫。” “小姐,你要想开点啊。虽说司鸿姑爷洞房花烛夜就不见人影,可他是个军人,说风就是风,说雨就是雨的,连老爷都怕他,咱们更要让着他点。您刚才吓死老奴了,要是当真有什么好歹,老奴在老爷那里也没法交代啊!” 女佣开始苦口婆心劝慰起我来。 从女佣的口中,我大致了解到,楼婉茹的父亲为了讨好这个南征军少将,隆重嫁了自己的女儿。 而司鸿宸,对送上门的艳福照单全收。而他在外面的风流债,永远都还不清。 那个时候流行三妻四妾,小洋楼只有一位孤独新娘,对于楼宛如来说,没有人跟她争风吃醋,应该算是幸运的了。 真的这样就自尽了,太可惜了! 可见,楼婉茹对司鸿宸是一往情深,忠贞不渝的。就像我对健彬,知道他背弃了我,当时我的确有想死的念头。 怎么又想起健彬了呢? 我叹息,用虚弱的口气说道:“歇息吧,我很累。” 我真的很倦怠,很快地睡过去了。 依稀有叮铃铃的声响,一阵接着一阵。我被吵醒了,睁眼环视房内的一切,努力提醒自己是在异世。 那声音来自楼下,接着是佣人唯唯诺诺的说话。我仔细一分析,楼下肯定是客厅,佣人在接电话。 我翻箱倒柜,挑了一件半高立领蓝底金团花的,衣襟斜扣,下面是同色的打褶马面长裙。类似这样的打扮,我在酒店的前台女孩那里看到过,俏丽不失端庄,曾经让我好生羡慕。 好容易穿着齐整,我等待女佣上来给我盘髻。 女佣还没上来,楼下却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不知发生什么事,拨开低垂的窗帷,望了望窗外的天色。正起大雾,外面的景致模糊不清。 脚步声从楼下沿着楼梯上来,在房外停止了。接着,又是大力的敲门声。 退一步避其锋芒 我莫名地紧张起来,但还是壮了胆子过去开门。房门开了,外面站着一老一小。 老者头戴貂皮帽,长袍,大团寿纹样的暗花缎,完全一副晚清贵族的打扮。眼光阴鸷,透着威慑力。后面的青年虽也是同样的长袍,却长相清爽,多了斯文。我正猜测来人的身份,老者冷不防抽起手中的虬龙拐杖,劈头朝我打来。 “孽障东西!让你嫁人不是要你丢人现眼的,你把楼家的颜面都丢尽了!” 我一惊,赶紧躲闪过去。老者还想抽我,被后面的青年一把拦住了。 青年喊道:“爹,您就是打死三妹也没用!三妹本来就是柔弱女子,从小到大逆来顺受惯了,她昨天出嫁前还欢天喜地的,怎会平白无故想寻短见?定是司鸿宸没有好好待见她!” “嫁了人,泼出去的水!我家女婿虽是习武之人,毕竟也是读书人家出身,他会亏待自己的媳妇?分明是这孽障东西惹恼了他,把他气跑了!” 我逐渐明白过来他们是谁了,学着青年叫了一声,“爹,您这是偏袒他。他昨夜弃女儿于不顾,独自出去幽会,分明不把楼家放在眼里,这叫女儿有何脸面活在世上?” 说完,我垂下眼,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到这个节骨眼上,我不得不收敛起自己的性子,将自己当成楼婉茹。楼婉茹心中装满了哀伤,这个时候应该哭得梨花带雨的,可我不会,真的不会。 后来我才知道,楼婉茹是不会当众抹眼泪的。除了矜持,她自有楼家的闺训——女人一旦有委屈,眼泪只能往肚里吞。 “是啊是啊,小姐说得极是。”跟上来的女佣愤愤不平,帮腔道,“姑爷心里要是有小姐,早应该安排人伺候着。老爷、二少爷您们看,偌大的房子,连个照应的人也没有。别说是小姐,老奴心里也害怕。如今姑爷连个人影也没有,这……这哪像娶媳妇,他简直把这事当儿戏!” 楼老爷沉着脸,一言不发。 叫“二少爷”的青年看了我一眼,朝女佣呵斥道:“余嫂,你少说这种话!姑爷出去你怎么没听到?你任凭小姐一个人难过了半天,昨夜的事你也有责任!” 女佣委屈道:“原以为姑爷跟小姐洞房花烛夜……再说这里是洋房,跟娘家不同。老奴又累得很,就睡死了……” “好了好了,别解释了,去给小姐梳头。” 接着,二少爷面对楼老爷,问:“爹,您看这事咋办?” 楼老爷刚才的狠劲早已丧失,长叹一声,“他放话过来,要我们把人接走,先顺着他的意思。惹毛了他,以后更不好办了。” “爹,楼家也太亏了吧?” “退一步避其锋芒,回家再作道理。家盛,你先把你妹妹接到家里,好好开导她。此事千万别走漏了一丝风声,不然楼家这脸面真的保不住。” 在那个大雾天的早上,我被扶进蓝呢轿子,趁着雾色,几乎是悄悄地离开了小洋楼。 狗仔队 五天后。 我站在窗口,咀嚼着冯大泉母亲的话,有点无聊地摩挲脖颈下的玉珠项链。 “楼婉茹的父亲叫楼祥镕,曾任前清通政司副使。清帝逊位后,举家转徙到安洲城。世道不再属于清王朝的了,楼祥镕凭着家业厚实,明哲保身,倒也过得安稳。 人算不如天算,这个时候的天下本来处于剧烈的动荡之中,随着阵阵枪炮声,南征军来了。 雨果在《九三年》有这么一段话:‘在这个民族中丝毫没有衰亡的迹象,有的是推翻王朝的阴沉的愉快,到处涌现愿意献出自己胸膛的志愿兵……’用在当时的情景再恰当不过的了。” 印象中那段历史充塞了痛苦、麻木和罪恶,可我是楼婉茹,我对政治不感兴趣。 我满脑子想的是,如何再次接近司鸿宸? 按照冯大泉母亲书中说法,司鸿宸的车祸发生在四月六日,离现在还有五个多月。时间充裕,只要有足够的耐心,接近他不是没有机会。 让人头疼的是,一旦接近他了,如何能够得到他的信任?总不至于见了面就说:“司鸿宸先生,四月六日你就要魂归西天了,为了不让千古之谜留下遗憾,快把答案告诉我吧。” 又或者直接告诉他,我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韩宜笑,不是楼婉茹? 那样他除了给你一个冷眼,八成以为楼家小姐脑子有问题了。 而我现在几乎是被囚在楼家大院,即使搜肠刮肚也想不出好的办法。这个时候的楼婉茹是被动的,没有自由的。 难上加难。 从花窗望去,龙背兽脊般的山墙一眼望不到边,那高翅的檐角,无不透露楼家的满足与自豪。阳光被逗弄得斑驳影绰,墙外的树荫在风里摇曳生姿。 除了这些,看不到外面的风景。 百年前的安洲城究竟是什么样的?冯大泉带我去过的溪江区是不是荒无人烟? 脑子里带着一百多个问题,我走过去,坐在梳妆台上,随手拿起台上的玛瑙相框。 那张照片就夹在相框里。照片上的女子眉目传情,浅笑嫣然。 我注视着她,仿佛在注视自己。 “楼婉茹啊,你要是死了,这张照片就会被拿去放大,供外人凭吊祭奠了……”我自言自语地哀叹。 后面传来低低的啜泣声。 我一惊,回转身。 余嫂端着水盆,不住地擦拭眼泪。 我对这个憨厚敦实的妇人很有好感,不由笑了笑,问:“余嫂,你哭什么?” “小姐,你别说那种死不死的话来,老奴听了难受。回家都这么多天了,姑爷连个音讯也没,惹出的事端还要楼家替他挡着,也太不厚道了!” 我听出端倪来,忙问:“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余嫂发觉自己说漏了嘴,见我一脸平静,方凑近我,压低声音回答:“小姐听了可不要往心里去。这两天家里乱糟糟的,那些小报记者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传闻,几乎挤破楼家门槛了。老爷、二少爷正穷于应付,小姐千万不要现身啊!” 我有点始料不及,不由呆傻住了。正在这时,房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二少爷楼家盛匆匆进来。 “欺人太甚!” 他一脸怒意,将手中的报纸摔在桌面上。 报纸是八开四版的,报文繁体竖排,无论纸张、版面、文字内容都与现代的报纸相差很大。我打开报纸,正版赫然写着两排醒目的大字“新郎旧情难忘连夜出走,新娘独守洞房黯然回家。司鸿、楼姓两家联姻一夜之间走到尽头”。 我冷哼,脱口道:“狗仔队!” 楼家盛正气得烈焰灌顶,对我的新词并没注意,大概以为我也是被气糊涂了,接口道:“管他是狗也好,猫也好,是哪个家伙把消息捅出去的?” 叫虞琪的妓女 他的眼光扫向余嫂,余嫂慌乱地摇手,“老奴伺候小姐多年,从来不敢让小姐有丝毫委屈,疼小姐还来不及呢,怎会害了小姐?二少爷您可不要怀疑老奴啊!” 我的脑子里突然浮现那个高大的身影,想起那种充满讥诮的笑意,对楼家盛说:“定是司鸿宸干的。他把此事当做笑话告诉别人,唯恐天下不乱。” “不,三妹你是恨他才这样猜忌。司鸿宸这人我多少有点了解,外表长得风流倜傥,为人又骄横跋扈,脾性是被女人宠坏了,但是做事还是很有原则性的,不然不会这么年轻就被提升至少将之位。我看到报纸当即给他去过电话,他似乎也有点吃惊,我俩话不投机三句半,他就挂掉电话了。我虽然气恼这个人,但还是不相信是他干的。” “那会是谁呢?” 我重新拾起报纸细读,也不由得连连点头。报纸并没有宣传那夜的细枝末节,可见也是靠些闲言碎语草草撰写。一定是有人那夜看见司鸿宸了,又或者故意从他口中打探出什么。我对着报纸上的小字低喃:“据知情者透露……” 脑子灵光一闪,我明白过来,说:“就是那个女人!” 冯大泉母亲的书中只是说,司鸿宸那夜会旧情人去了,至于那个旧情人是谁,没有留下只字片语。或者司鸿宸的情人太多了,时间一长,连司鸿宸本人都搞不清那夜跟他在一起的是谁。又或者那人只是个小角色,跟司鸿家族的兴衰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那女人对于我太重要了,我必须从她身上找到突破口。 “三妹,你指的是……” 楼家盛也明白过来,沉吟片刻,咬牙道:“最毒不过女人心,这女人分明想毁我楼家名声。我要查清楚,那夜跟司鸿宸在一起的是谁?” 见我闷声不响,安慰我说:“三妹不要气坏了身子,此事我告诉爹去。等证据确凿,我们就跟司鸿宸算账,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说完,照例关照我几句,便匆匆行事去了。 楼家盛此举正合我意,我就天天等着好消息。 不出三日,楼家盛满脸喜色地进了房门。 “查到了,那夜跟司鸿宸在一起的,是虞琪。百乐大酒店服务生亲眼看见她挽着司鸿宸的胳膊,一脸媚态。我料猜是这个女的,果然是她。” “虞琪?”我不解。 “安洲城名头最响的妓女。她艳帜所指,当者披靡,跟达官贵人多有来往,对司鸿宸情有独钟,全城的人都知道。” 我一时犯了难,我怎么跟妓女搅在一起了? 转念一想,这世道三教九流的人太多,我必须学会应对。为了及早完成任务,我豁出去了。 于是我沉吟了片刻,说道:“我想会会这个虞琪。” 楼家盛起初一愣,随即拍案而起,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没想到三妹也有巾帼豪情,好,不愧是我楼家人!这事我来安排,到时候你照计行事就好!” 又一个韩嫣嫣 那天是个晴日。 我坐在梳妆台前,上身穿宝蓝裘皮袍褂,下身着竹布棉裤,据说这是时下公子少爷最阔绰的打扮,时髦得很。余嫂用桂花油将我的头发抹得光溜,套上一顶青贡缎瓜皮小帽。 站在镜子前的,纯一个眉清目秀的公子爷。 我不免有点得意,借着镜子,发现余嫂正时不时偷看我的衣襟。我一摸颈脖,不露痕迹地将露在外面的一截玉珠项链藏进了衣领。 楼家盛进来,也是一身光鲜的羊裘皮袍。 他打量我一番,满意地点头,“三妹,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今日二哥带你出去,咱们好好出口恶气。” 跟着楼家盛,我出了楼家大院。楼家盛唤上黄包车,那种黄漆铁轮遮油布的,穿街过巷,飞快地往目的地奔去。 我坐在车内,从遮油布一角望出去,只见满街旧店铺林立,威武的辕门,高峻的围墙。过往行人或长袍或西装,有坐轿的、赶老爷车的,军警兵弁、平民百姓混杂其中,形成一种怪异又杂乱的景象。 新貌变旧颜,生活在百年后的我,无论如何搞不清自己究竟在哪条街哪条道了。 黄包车停在一家咖啡店门口。我下车,目光迷茫地环视周围的景致,企图从中找寻到一丝我熟悉的影子。 旋转门一开,戴红色领巾的侍者恭谨地迎我们进去。 咖啡店里坐客不少,有的沉闷少言,有的细抿慢咽假装斯文,也有的咬着雪茄腾云驾雾高谈阔论。我和楼家盛进去,侍者将我们迎到靠近角落的座位上。 楼家盛开始点咖啡,我好奇地环顾店内。 好像是有意安排,一道屏风将我们的位置与外界隔开。我张望了一眼,邻座对坐着两位男士。正对着屏风的中年男士西装革履,戴金丝眼镜。背对着我们的那位斜靠在沙发上,拿了一份报纸在看,穿的是藏青色毛呢西装,头上的大礼帽压得很低,看不到面貌。 楼家盛翘起二郎腿,侧身朝我小声说话:“三妹,到时候虞琪来了,你对她不要客气。这种女人,你退一步,她就进一尺!” 我点了点头。 等了半个时辰,虞琪还没出现。楼家盛不断地看表,显得不耐烦了。 “一个高级妓女,摆的什么臭架子!”他骂。 这时进来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朝楼家盛耳边咬了一句,楼家盛立马抖擞起精神。我看见那汉子两只袖管卷着,粗壮的腕背上刺绣着一条蓝色的五爪猛龙。 莫名地,我突然有点不安起来。 不知从哪里漏进一缕香风,一直吹得灯影摇曳,烟雾缭乱。 一位浓妆艳抹的女子出现在面前。 那人撩下淡青色贡缎斗篷,施施然朝楼家盛行了个礼。涂得红艳的嘴唇微启,那莹莹眼神显得妖媚无比。 “楼二少爷,虞琪来晚了一步,请多海涵。”说完,抛出一记我始终铭刻在心的笑意。 我瞪大了眼,惊得差点喊出声。 韩嫣嫣! 剑拔弩张 楼家盛干咳了一声,并不起身,伸手做了请的动作,“虞小姐,请坐。” 将斗篷递给侍者,虞琪露出一身桃红绣花紧身羊皮小袄,薄施香粉的面庞愈加显得娇艳。她优雅地入座,从随身珍珠小包里掂起一包进口烟,很娴熟地抽出一根,身边的侍者“叭”地点着了烟。 虞琪悠然吐出一口烟圈,似乎这才发现坐在对面的我,眉梢上翘,问楼家盛:“这位公子……是楼二少爷的什么人?” “我的表弟,刚从苏州回来,我让他长点见识。”楼家盛语气也颇为傲慢。 虞琪“哦”的一声,淡淡地扫了我一眼,继续抽她的烟。 我看着她,心里翻江倒海,再也不能平静。 太像了!无论动作、说话的语气,都是如出一辙。百年前,上天造就了一个虞琪;百年后又同样造就了一个韩嫣嫣。 虞琪抢走了楼婉茹的新郎,韩嫣嫣抢走了我的健彬。 天底下还有如此凑巧的事? 我心里暗自冷笑。冯大泉要是知道,异世有个长得跟韩嫣嫣一模一样的女人,他大可不必费如此多周折。让韩嫣嫣转世成虞琪,从情人司鸿宸嘴里得到答案,那是轻而易举的事。 可偏偏冯大泉只认识我。 我厌恨透了韩嫣嫣,眼前的虞琪,我同样的厌恶。 怪不得冯大泉母亲只字不提虞琪,原来她也是心存芥蒂的。一个少将跟妓女有染,多少亵渎了司鸿家族的名望吧。 我的思想还在游离,那边楼家盛说话了:“虞琪小姐,你知道我今日为什么要请你来吗?” 虞琪抿唇一笑,嗲嗲地回答:“楼二少爷也算是安洲城响当当的人物吧?您是我虞琪的贵客,出的价又高,我怎么能不来呢?不过,二少爷安排的是这么个地方,倒是出乎意外,不知您还有什么公干呢?” “说话不用拐弯子了,虞琪小姐,你好不上道。”楼家盛敛了笑容,“我们楼家跟司鸿家的事,是你捅出去的吧?” 虞琪不在意地用手指弹了弹烟头,很干脆地说:“是我捅给报社的。” 原以为她会找很多理由敷衍,没想到如此轻易地承认了。她的这番傲慢态度,在我眼里跟韩嫣嫣的形象交错叠加,我不禁攥紧了拳头。 楼家盛也被激怒了,“你知道后果吗?你敢跟楼家唱对头戏,虞小姐莫非吃了豹子胆了?” “男欢女爱,天经地义。宸哥与我情投意合,从来没有喜欢过你家小姐,楼老爷却一个劲地将女儿往宸哥怀里送,教他如何消受得住?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我虞琪这是不收人钱财,倒替人消灾了。你们还是回家劝劝楼小姐,叫她死了这条心,早日找个好人家嫁了!” 我霍然起身。 健彬说,宜笑,感情是不能勉强的,我跟嫣嫣有缘,你还是撤退吧。 我攥着咖啡杯,不加任何思索的,杯中的咖啡泼了过去。 黑而浓的颜色溅在那件桃红绣花袄上。 虞琪尖叫起来。几道人影闪电般冲了过来,眨眼之间,她的后面站立着几位魁梧大汉。几乎同时,腕背上刺青龙的汉子也出现在楼家盛身边。 双方执枪持刀,剑拔弩张。 我死死盯着手中的杯子,刚才冲动的行止,连我自己也震惊。 “三妹,没想到她带了这么多人,咱们势单力薄,想办法赶快撤!”楼家盛在身边咝咝提醒我,声音带了紧张。 不容我们考虑,虞琪边用手巾擦拭污渍,边指着楼家盛大骂:“是你们先挑起事端的!你楼家早过气了,也不知道掂量掂量自己!我虞琪有的是靠山,惹恼了我,自然会给你们厉害瞧瞧!来呀,一起上!” 我想,今日我完了。 刚穿越到异世,就成刀下之鬼了。 与其这样血肉模糊地回去,不如死得惨烈一些,让虞琪这个女人知道,我“楼婉茹”也不是逆来顺受好欺负的。 我怀着必死的心,将手中的杯子砸过去。正在这时,我的身边闪现一个高大的人影,一只粗大的手牢牢地禁锢住了我的手。 瞬息之间,即将冲到面前的那些杀手,一见来人,生生地退了回去。 我的耳边响起男性柔软带着磁性的声音。 “好婉茹,别闹了,我们回家吧。” 疑团重重 我抬眼,司鸿宸唇角挂着笑意,那顶礼帽依然压得很低,一双眼睛在灯光下熠熠闪动。他一只手揽住我的腰,一手轻轻地想把我手里的杯子扯下来。我咬了咬唇想说什么,然而终究什么都没说,手缓缓地松开了。 司鸿宸放下咖啡杯,轻微地一笑,“虞琪小姐,我的妻子要是伤着了,我会心疼的哦。” 说着,顺势揽我更紧。他的力气如此之大,我深知惹出大麻烦,不得不整个人倚靠在他的怀里。 虞琪脸色通红,眼光死死定住我,似乎恨不得一口将我吃了。 我虽是不吭声,也是不甘示弱地面对着她。 两个女人就像发怒的母狮子,随时都要咆哮,要扑向对方。 那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人递过香烟,并打着了火,司鸿宸从容地接过,抽了一口,才慢悠悠地问:“姜社长,你说这事该怎么报导啊?” “误会误会,全是报社里的小记胡编乱造!我回去就撤他的职!司鸿将军,此事给您和夫人的名誉造成损害,我社一定登报致歉。请将军和夫人务必见谅,务必见谅!”中年人不断地点头哈腰。 司鸿宸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朝虞琪说道:“虞小姐,看到了吧?我妻子也不是个小绵羊,你未必是她的对手。” 虞琪哀怨地望着他,低唤:“宸哥。。。。。。” 司鸿宸不再理会她,拥着我直接出屏风去了。 这才发现,刚才还人满为患的咖啡馆空无一人,一名侍者从角落的帷幔探出头,又慌乱地缩了回去。 外面是司鸿宸的德国霍希车,黑亮又气派,在大街上尤为显眼。司鸿宸拉开副驾驶室门,将我送进座位,然后绕着车头行至驾驶室,坐定后开启发动机。 虞琪跟了出来,在车窗外焦急地呼唤:“宸哥,宸哥,是我错了好不好?你别走啊……” 司鸿宸眼望前方,低沉地骂一句:“你破坏了我们的约定!” 接着,不管虞琪怎么拍打车窗,一踩油门,车子呼啸而去。 透过挡风镜,虞琪惆怅的身影愈来愈小。我咀嚼着司鸿宸刚才的话,默默不语。 我无所谓司鸿宸带我去哪儿,接近他本来就是我的目的。只是—— 司鸿宸为什么突然改变了对我的态度? 他和虞琪之间究竟有什么约定? 我的脑子百折千回,司鸿宸也是紧抿双唇一言不发,车子飞速地行驶在大街小巷中。 临近春节,沿路人家的屋檐下挂起了灯笼。有几个孩童在相互嬉戏,着花裤梳髻,手里拿着棒棒糖,白色狮子狗欢跳着与他们相伴。一名妇女抱着襁褓里的婴孩,恬淡地哄着。 我突然想起异世的母亲,住进疗养院的她,有没有念起过我? 健彬…… 我竭力克制自己不去想这些,缓缓地回过神,发现司鸿宸瞥了我一眼。 “楼小姐。” 他缓缓开口,眉宇间锁着一道浅沟,“每次见到你,你总会做出惊天撼地的事情,你叫什么名字?” 我感到好笑,他刚才不是当众做戏似地叫过我吗? “楼婉茹。”我还是很认真地回答他。 他做恍然状,又沉默了。 车子缓慢驶入通往楼家的小道,不大工夫在楼家大院门口停住。我坐着不动,寻思着他下一步会怎么做。 他似乎也在考虑,终于下了决心似的,说:“后天我来接你。” “好。”我淡淡地回答他,丝毫没有任何表情地打开车门,自顾下了车。 他也不再有任何表示,甚至看都不看我一眼,重新发动油门,离着我扬长而去。 不可莫测的阴谋 果然,第二天的早报登出了我们的消息。照片上的司鸿宸拥着我,脸上尽显温柔,他似乎在低头朝我说着什么。我垂头靠紧他,瓜皮帽歪着,显得我愈发的小巧玲珑,娇弱可爱。 楼家盛兴冲冲地进来,一坐下就笑开了,“这家伙,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幸亏他来解围,不然事情没法收拾。” 我不惊不喜,将报纸交给余嫂,说道:“我不是死了更好,他干吗来救我?” “三妹此话差矣,他这是给自己有个转圜余地。”楼家盛得意地解释,“你想,楼家算是前清贵族,虽说是过气了,但是这世道动乱,谁知道将来究竟是谁的天下?他司鸿家族总归想找个门当户对的吧,听说他老家急着盼他带媳妇回去,他是最后一脉香火了,他母亲等着抱孙子呢。” “他可以多娶几个太太啊,不是有很多女人等着排队吗?”我心里很是不屑。 “他要是想娶,早妻妾成群了。你没见他的花园洋房很清静吗?连个打扫的佣人都没有。” 楼家盛说到这儿瞄了余嫂一眼,然后打发她出去,才压低声音继续说:“三妹,二哥怀疑他是假风流,暗地搞鬼是真。” 我唬了一跳,“整个安洲城本来就在他掌控范围内,他还搞什么鬼?” “我怀疑他跟裕王地宫有关。” 我心里怦怦跳得欢,表面装糊涂,“什么地宫?” 楼家盛神秘地笑了笑,不再多言。 他的这番话倒触动我的心事,一个白天我过得恍惚。到了黄昏时分,前院的佣人上来传话,说老爷唤小姐过去一趟。 天空飘起零星的雪花,有一场冬雪要降临安洲城。 楼祥镕的暖阁内生起了大火炉。 已近花甲的楼祥镕穿着一身狐裘皮袍,脚上套玄青锦缎棉靴,脑后还拖着一条细小的辫儿,半躺在大圈椅上,一撮一撮地嗅着鼻烟。旁边正在伺候装烟叶的老妇,也是厚实的对襟马褂,抬头见了我,语气淡淡的,“婉茹,明天你要回去,可别朝姑爷使性子了。听到没有?” 我假装乖顺地应了一声。 这个老妇竟然是楼婉茹和楼家盛的母亲。从她身上,我丝毫感觉不到一点母性的光辉。那时候除了相夫教子,难道真的将嫁女视为泼出去的水吗? 老妇掸掸袖子,兀自带上门走了。 “你过来。”楼祥镕朝我扬手示意。 我走近他面前。这时候的楼祥镕精神矍铄,唇上留着稀疏的八字胡须,泛着油光的脸上被火烤得通红。 “你二哥大概已经跟你谈起过司鸿宸的事。婉茹,你是楼家人,有什么天大的委屈只管来跟爹说。” 没过几天,楼祥镕对我的态度判若两人。 我垂眉,听着他继续说:“二千多年前,这里曾经是梁汉王朝的福地,国富民丰,繁华至极。听说过金缕玉衣吗?” 我抬眼面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玉是山岳精英,能使人尸骨不腐,可求来世再生。爹一直盼着等到老的时候,能够穿上金缕玉衣,再现我大清皇天后土!” “爹,那你说的金缕玉衣在哪儿?”我以为楼祥镕知道,不免急着问。 楼祥镕却沉重地叹了口气,道:“想我在通政司的时候,皇家史料有过记载,梁汉王朝的裕王薨天后,全国有名的玉匠全都失踪了。这件事一直盘绕在我脑海,我能断定裕王地宫里有金缕玉衣!可惜裕王地宫的出处在什么地方,二千多年了,谁都不知道。” 我明白了楼祥镕的用意,却什么话都不说,沉默着。 “爹把你嫁给司鸿宸,本意是攀得这门至亲,保我楼家安宁,也为婉茹你的幸福着想。没想到司鸿宸是个花花公子,实是委屈你了。可眼前世风浇薄,人心紊乱,南征军又强盛,楼家哪敢去触犯司鸿宸?婉茹,你纵然有一万个不愿意,也要替爹忍着,算是爹这辈子对不起你了!” 说着说着,楼祥镕竟老泪纵横,呜咽起来。 我望着窗外,两株老梅树上结满了花苞,雪花正一片一片飘在枝干上。涵淡公园里的梅花一定也开了,花气暗度,沁人心脾。游园的人们经过那片竹林,可曾知道那口深不见底的井里,有个叫韩宜笑的女孩毫不犹豫地跳下去了呢? 此刻的韩宜笑,面对的是更加不可莫测的阴谋。 “爹的意思是什么?”我缓缓问道。 “司鸿宸也在调查地宫的下落,他大概知道了些什么。婉茹,你要密切注意他的一举一动,想办法从他口中掏出点秘密,随时向爹汇报。乱世朝纲,此真千载一时之良机!” 我依然望着窗外,内心如波澜起伏,表面却平静地回答:“知道了。” 雪,愈下愈大。 (暮雪留言:这书名、简介貌似不吸引人,可能要换一个。大家收藏吧,免得到时找不到文了。谢谢!) 突袭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等待司鸿宸来接我。 已经梳洗打扮一个多时辰,院子里还没动静。我端着汤婆子,站在窗口向外望,雪已经停了,眼前一片白色朦胧。 “小姐,还是让老奴跟着去吧。”余嫂在后面再三哀求。 “我先过去,看情形再叫你。” 司鸿宸的小洋楼清静,我隐隐感觉,他并不喜欢有佣人时时在里面出没。 余嫂无奈答应。 天光泄得通亮,原来是太阳出来了。后院大门似乎有了声响,我连忙打开花窗伸着脖子望去,正巧看见司鸿宸独自一人踏进了黑漆木门。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穿军装。 笔挺的呢服上佩金质将领星徽,前胸缀绶带,硬壳大檐帽下挺直的鼻梁更显突出。他步伐矫健地走着,长筒黑皮靴在雪地上留下一个又一个脚印。 如果没有楼婉茹跳井事件,我多少会心存赞赏,而这时的我,宁愿看到的是民国热播剧的一个片段。 还在游离失神,司鸿宸已经上了楼梯,英姿飒爽地站在房门口。 “准备好了?走吧。” 他并未踏进房门,一见我,开门见山道。 我也爽快,提起随身小包就走,而且走在他的前面。 他很快地跟上我,两个人几乎肩并肩下楼梯。一到楼下,不知怎的,他停下脚步,眼睛定在我的脚上,眸中充满了困惑。 “你……不是缠足女人?” “我爹说,旗人才缠足呢。”我白了他一眼。 这点我挺佩服楼祥镕的高瞻远瞩,冯大泉母亲书中也说明楼婉茹不是小脚女子。又或许楼家前些年落拓转徙,来不及给自家闺女缠足了。我没想到司鸿宸这么在意,心里倒纳闷。 他反而有点不自在了,声音放得很低,似乎在帮自己解释,“我一直以为,你们这样的女人,都缠足。” 想起他在那夜临走前说的那番话,原来这是他顽固的想法。 “偏见!”我暗自骂了一句。 我们走在通往前院的廊道,沿路寂寂无人,雪淞压弯树枝。 他又恢复那副傲慢不羁的神情,说道:“看楼小姐爽直,那我也直接说了吧,我是厌烦那些女人纠缠不清,差点搞得我军务分神,才想接你去撑门面的。你现在还有时间考虑,不想回去还来得及。” 我明明知道,他接我回去的理由不会好到哪里去,真自他嘴里漫不经心的吐出,我还是心存极大的反感。要不是为了此行的目的,我真想狠狠地顶过去。 “也好,既然将军救过我,我楼婉茹就替将军担待,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会确保小洋楼安宁。” 他对我从容的回答大是意外,一时没有说话。 此时,我们已经出了廊道。前院青石道两旁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士兵,地上的积雪扫干净了,地面有点滑,我小心地走,努力保持自己不被滑倒。 楼祥镕和楼家盛等候在大厅外,一见我们出现,笑着迎将过来。楼家盛的一只手伸过来,热情洋溢地想跟司鸿宸握手,岂料司鸿宸突然一弯腰,将我横身抱起来。 “放心,这回我不会叫你们把她接走的。” 他撩下一句话,踩着大步往门外走。我无奈抬眼看去,楼祥镕朝我挥手示意,楼家盛尴尬地站着,脸色铁青。 因为路上有积雪,司鸿宸的德国霍希车速度极慢,两排士兵一路奔跑护卫。 或许心情愉快,司鸿宸吹起了口哨。他的眼睛显得特别明亮,熠熠发光,转动方向盘的动作相当的潇洒。 到了大街,行人逐渐增多,街面上热闹起来,路中央偶尔还有清除积雪者。 “闪开!闪开!”士兵们吆喝着。 行人车辆纷纷退让,恰恰这时,我看到一个男人站在街心,手里拿着大扫把,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身边的司鸿宸已经意识到什么,突然一个紧急刹车。几乎同时,轰隆的巨响,车子前面火光冲天。 “有袭击!”司鸿宸大喊,随即抽出腰间的手枪。 紧接着,又是一记震耳欲聋的巨响,透过微弱的烟尘,几名士兵相继倒下。事情来得突然,我几乎被震住了,只会骇愕地坐着没动。 “他们冲着我来,你快下车,我让卫兵保护你!”司鸿宸打开车门,朝着外面开了一枪。 我终于清醒过来,抱头蜷缩在车内。司鸿宸急了,用命令似的语气吼道:“车要被炸了!赶快下车,不要随我作无谓的牺牲!” “不,你不会死!车也不会被炸!”我大喊。 话音刚落,一颗子弹穿透车窗从头顶呼啸而过,大片玻璃碎片哗啦啦掉在我的身上。 白日惊魂 “你是神仙啊?这个时候还说笑话!”他骂道,顺手拉我一把。我已经被吓得魂飞魄散,顾不得多想,跟在他后面从车内爬下来。 司鸿宸护住我闪在大柱后面,几颗枪弹飞射过来,嘡的在石柱上溅起火星。我尖叫一声,看见几名便衣人持着枪,呐喊着冲杀过来,黑魆魆的就像一群魔影。 “躲在这里别动!” 司鸿宸怒气填膺,瞄准领头的就是一枪,当即结果了那人的性命。紧接着,他如一只敏捷的猿猴,攀登到石柱上头,连续开枪,那些人相继倒下。 分散战斗的士兵们完成厮杀,渐渐朝这边聚拢,枪声、炸弹声停止了,司鸿宸这才跳了下来。 这时,空洞洞的街道上,只剩下那个扫雪的男人。长发蓬松,眼珠子通红。 司鸿宸凌厉一笑,拉我至胸前,让我正对着那人。然后,将沉甸甸的手枪挟进我的双手间,慢慢地举起来。 “别这样……”我颤抖地呻吟。 他已经扳动了枪扣。 随着一种沉闷的声响,那人旋转了一下,沉重地栽倒在地。 我双膝一软,几乎是瘫倒在司鸿宸怀里。 整个安洲城,经过一场短暂的骚动,又恢复了平静。 我脸色惨白地坐在小洋楼里。 西式餐桌上摆满了好酒好菜,司鸿宸的勤务兵正将一碗肉骨汤端上来。我定定地看着,旁边的司鸿宸提起调羹,盛了一勺,送到我的嘴里。 “喝一口。”他半哄半命令地说道。 我低头喘息了几下,突然感到一阵恶心,禁不住大声呕吐起来,把刚才他强制喂下的半碗饭,全都呕了出来。 “真没用!”司鸿宸蹙起眉头,“不就死了几个人吗?这种事情天天有,瞧把你吓成什么样子?” “司鸿宸,打仗是你的事,干吗让我去杀人?”我呕得眼泪鼻涕,痛苦地说道。 “我想练练你的胆量。想当司鸿宸的妻子,没几分魄力怎么镇得住别人!这点小事就经受不住,往后遇到大战役,岂不是会吓得屁滚尿流?” 我气得无言以对。 他不再管我,兀自吃起饭来,吃得津津有味。 午饭后,他把我独自扔在家里,自己开车走了。早上的事件仿佛不屑一提,他已司空见惯。 呕吐之后,我感到头脑似乎清爽了一些,整个身躯却仍然感到十分疲乏,就上楼回房休息了一会儿。睡梦中火光熊熊,地上布满了尸体,那个被我“亲手”打死的人冲我怒目圆睁…… 昏昏沉沉的,隐约铃声大作。我蓦地睁开眼睛,从床上一跃而起。 摸摸额头,竟是密密的一层汗。 铃声在客厅。 我拖着棉鞋走下楼梯,坐在羊皮高脚沙发上,定了定神,才操起茶几上的电话机。 “喂,哪位?”我慵懒地问道。 电话那边只是短暂的缄默,接着一个女人尖锐的声音,如一把利器深深刺入我的耳膜。 “楼婉茹,你怎么不去自杀?” 扰人的电话 我已经听出是谁,冷哼一声,“虞琪小姐有点狗急跳墙,我要是死了,司鸿宸也不会娶你。” 虞琪这回并未大发雷霆,低沉地问:“你们做。爱了?” 我料不到她直接这么问,顿时满面通红,感觉从颈脖到耳根发烧似的烫,嘴里嗫嚅一句,连自己也听不清楚。 虞琪在电话那头仿佛看到我的窘相,咯咯笑起来,“说不出来了吧?那夜我提醒过你,宸哥抛弃你离家出走,和我在百乐大酒店快活着呢。他这个人,对女人扔了就扔了,不会半路回头捡起来。这次把你从楼家接来,不是因为对你有好感,而是跟我在赌气。” 臭女人!我暗骂一句。 “跟宸哥在一起,真令人留恋难忘!”虞琪感慨万千,用陶醉的语气描绘着,“他的宽阔的肩膀,他的结实的肌肤,他的冲锋陷阵……又浪漫又充满了激情。对了,还有他性感的唇,啊噢,mydaling!” 我啪地搁断了电话。 怪不得楼婉茹那夜会寻短见,虞琪期间原是打过电话的。如此不堪入耳的话语,楼宛如肯定受了刺激。 这种女人,无论如何我要替楼婉茹出口恶气。不然有朝一日我回到二十一世纪,我会抱憾终身的。 电话铃声又响了。我一把抓起电话,冲口道:“你这女人,还有完没完!” “婉茹,哪个女人?”电话里苍老的声音。 是楼祥镕。 我按住跳动不已的太阳穴,衰弱地应答:“爹,我以为是虞琪。” “这种风尘女子,让她得意去,你大可不必放在眼里。”楼祥镕安慰我,“刚出门就遭伏击了?司鸿宸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我淡淡地回答他。 按常理来说,楼婉茹遭袭,父母亲应该是第一个表示关切的人。事情都过去大半天了,而楼祥镕电话里首先关注的是司鸿宸的反应,这让我不得不替楼婉茹寒心。 “盯紧点了,别让他看出破绽。”楼祥镕特别关照一句,便挂了线。 我在小洋楼里转了一圈,将花园卵石道上的积雪打扫干净,又收拾了几间房,夜幕开始降临。 铁栅门大开,司鸿宸开着一辆旧式轿车,隆隆驶进了附楼,那里是汽车间。 我在白玉台阶上迎接,问:“那辆德国车呢?” “运去上海修理了。” 他边说边进了大厅,随手将脱下的军帽、军大衣递给了我。我接过,挂在铁力木衣架上,听见他问:“有没有人吵你?” 我没有半点迟疑地回答:“没人。” 他似乎很满意,直接上了楼梯,过了一会儿换了套粗线毛衣下来。 “我去书房,晚饭勤务兵会送来,到时叫我。”简单的吩咐一句,他就想离开。 “其实……饭我会做。”我迟疑地说道。 记得有句至理名言,要想抓住男人的心,先抓住他的胃。能够让司鸿宸信任我,这未尝不是个办法。在酒店里耳濡目染了几个月,做几道像样的菜还是有把握的。 他有刹那的停顿,接着牵了牵嘴角,显得很不在意,“还是算了,我吃饭时间没定准的。” 我有点束手无策,一个人在客厅里徘徊。 这时候,电话铃又响了。 新婚妻子发挥作用 我的手迟疑地落下,最终还是抓起了话筒,问:“喂,哪位?” 一个安闲悠扬的女声,“麻烦叫一下宸哥。” 看来又是一个纠缠不清的女人。 我朝书房方向张望了一下,回答:“他现在正忙,你稍等一下。或者晚间再打来?” “你是什么人?”那人有点紧张了。 “我是他新婚妻子。”我虽不喜欢这称谓,但还是从容地告诉她。 对方终于招架不住,连声音都带了涟涟哀怨,“报纸上不是说你们已经结束了吗?为什么这样?难道是假的不成?” “对不起小姐,你家买的报纸早过时了,麻烦你找找最近的。” 我听出电话里有异样的声音,仿佛是一记轻微的嗤笑,只是刹那犹豫,便挂了电话。正巧勤务兵端着盘子进来,我连外套都不披就出了客厅。 绕过花园,前面就是司鸿宸的书房。站在门口,里面是他惬意的说话声,我只是轻轻敲击两下,便推开了房门。 司鸿宸斜靠在圈椅上,双脚悠然搁着平画桌,正开心地打着电话呢。他见我进来,只是稍微抬了抬眼皮,继续说笑着:“马小姐不要这么客气,你帮了我司鸿宸的大忙,我一定有时间登门致谢……刚才?呵呵,确实是我新婚妻子,马小姐有何话说?……那就说定了,明天我过去。” 他朝话筒做了个飞吻的动作,伸臂舒展,似是自言自语:“看来有线索……”我白了他一眼,果然他书房里的电话和客厅是连通的,那记嗤笑分明是他偷听的结果。 “吃饭了。”我淡淡地说道。 他站了起来,放在腰腹上的书滑落在地。他弯身拾起,放进书桌抽屉里。 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书上的三个字。 司鸿志。 夜深了,壁上的挂钟,已经指向了午夜一点。 我躺在梨木花床上,听着外面隐约的汽笛声,碾转反侧不能成眠。 脑子里老是闪现那本《司鸿志》。司鸿宸手里的,和冯大泉母亲手里的,是不是同样的一本? 司鸿宸究竟有没有找到地宫入口? 还有,让我始终心惊胆战的是,作为司鸿宸的妻子,以后他会怎样待我? “韩小姐,恕我直言,你是处女吗?”冯大泉似笑非笑的脸在黑暗里晃动,“现代科技发达,补个处女膜费不了多少钱,只要司鸿宸不怀疑就是。” 当时我的脸唰地红了起来,嘴里生气地说道:“你不是说我会毫发无损地回来吗?” 冯大泉瞪大了眼,显得十分无辜,“跟司鸿宸在一起的是楼婉茹,不是你,你韩宜笑当然会毫发无损地回来。” 我难以接受冯大泉的强盗逻辑。但是我已经义无反顾,我必须离开这个伤心地。 当时我自信地以为,凭我现代人的聪明才智,我不会败给司鸿宸。 健彬一向笑我思想传统,虽然早恋,却不肯轻易献身。我知道,母亲婚恋的悲剧确实影响了我。 记得有一次,我和健彬夜游江边。水波荡漾,都市灯火和满天月色相融合,这样的境界容易让人陶醉。健彬情难自禁,他吻着我,将我抱入灌木丛中。他睁着年轻人明亮的眼睛,第一次勇敢地解开牛仔裤的拉链。 我什么都明白了,心怦怦地跳着,想拒绝又不想拒绝。恰恰这时,一个五六岁的小孩进来拾皮球,看见拥抱在一起的我们,吓得连皮球都不要就跑开了。我匆忙推开了健彬,站起来顽皮地冲着健彬直笑…… 翻了个身,我停止了冥想。 不许想他!不许想他! 我警告着自己,拉了拉被面,更深地蒙住了脸。 阴魂不散 窗外鸟儿唱得欢,我醒来了。一缕阳光正透过金丝绒窗帷的缝隙,洒在锦绣被褥上。 套上棉袍,我来到窗旁拉开窗帷,外面的世界空明澄澈,雪在融化,积水顺着屋檐滴答滴答地坠落。司鸿宸站在花园里来回跑步,只穿单薄的汗衫,健壮的胳膊一节一节的。 我看得有点出神,这时,不经意似地,他抬头朝这边望了一眼。我心虚地闪过身,唰地拉拢了窗帷。 早餐就是日常的大饼油条,那是勤务兵从街上买来的。司鸿宸嚼得有味,还连喝了两杯牛奶。我慢慢地吃着,也许以前很少有食品添加剂,感觉比现代好吃多了。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他很少说话,我也沉默。 然后,他开着他的破车出门去了。 整幢小洋楼安静,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绕过花园,来到司鸿宸的书房前,推拉几下,房门纹丝不动。 我有点沮丧,思忖着下一步该怎么办,书房里的电话铃响了。 是不是他查岗来了? 接个电话就够我手忙脚乱,我飞跑着进了客厅,整个人几乎扑到话筒前,尽量放平声音,“喂。” 有个女人在电话那头阴阴地笑着,“楼婉茹,昨夜睡得可好?” 又是虞琪。 眼前一阵发晕。我勉力克制自己,说道:“虞小姐,你阴魂不散,不觉得很累吗?” “不累,我闲着呢,想找你聊聊。”虞琪心情似乎很是愉悦,“宸哥不在,你一定很寂寞吧?你知道宸哥一早去哪儿了?” 我冷笑一声,“蒙虞小姐操心,他去哪儿我管得着吗?” “新婚妻子连丈夫的行踪都不知道,这也太可怜了。”虞琪啧啧说话,“宸哥出了东门,就被马小姐的车子给接走了。马小姐的来头大了,父亲可是省会议员,谁都惹不起。在这方面,我和你可是一条阵线上的。” 我回顾昨天司鸿宸打电话过程,一时没去应答。 虞琪以为我的醋缸子已经打翻,笑着说:“真替你担心,宸哥这么大的一匹野马,你无论如何驾不住。你要不要知道他最近在忙些什么?在跟多少女人打交道?有兴趣的话,你就来我这儿,我会告诉你。” 我沉默着,脑子里千转百折,寻思她想搞什么阴谋。但是她的话语确实勾起我的好奇心,我不正想多了解司鸿宸吗? “怎么样?是不是不敢来,怕我吃了你?”虞琪大概猜出我的心思,“宸哥上次叱骂我一回,我哪敢再动你?也是,你我水火不相容,随便你。” “行,我这就过来。”我咬了咬牙,断然接受了虞琪的邀请。 (今天继续) 单刀赴会 匆匆梳洗了一番,我换上锦花长袄,胸襟别珠花,就这样出了门。 从小洋楼到大街还需走十来分钟。隔着栅栏和大片草坪,沿路全是清一色花园洋房,花团锦簇,西洋味极浓。这里常年生长着法国梧桐、杏树、铃铛果,葡萄架盘桓房檐,铸铁圆桌、惬意的藤椅,以及四处晃荡的巡警。 到了大街,我便叫了辆黄包车,直向虞琪所说的东门安寨奔去。 这次我是摸着哪里是东门安寨了。原来在那个时代,我家低洼地区妓院栉比,歌馆林立,是个极繁华的所在。家家门前站着接客的老鸨,涂得艳丽的女子满面春风,含笑相迎。 越往里走,我心越忐忑。 车夫黄包车拉得飞快,不消片刻到了一幢三层楼前。楼房是仿照西洋款式设计,雕刻新奇,无比瑰丽。听车夫介绍,这里重门深奥,收费特别昂贵,是最高级的玩乐场所。来这里光顾的,大都是富翁阔佬,往往不惜一掷千金,以求一日之欢。 我站在大门外,眼光定在石膏雕柱上,看起来像个寻夫的小怨妇。 正犹豫着,自动门一开,掌柜模样的出来,朝我笑脸拱手道:“虞琪小姐说有位姓楼的夫人光临此地,莫非就是您了?” 我硬着头皮应了一声。 那人便恭谨地迎着我进去。里面彩色灯泡一闪一闪的,莲蓬头喷洒香雾,墙壁挂满了各种油画和春宫图,我犹如走进魔楼一般,只能机械地跟着那人走。 这样七弯八拐,我们在一间房门停住。里面依稀有洗牌声和人的说笑声。 门一开,笑声更加恣肆、更加放纵。虞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正陪着三个男子搓麻将。她抬眼,一见是我,笑道:“我有朋友,暂时不奉陪了。小江,你来代替一下。” 坐在沙发上看书的青年站了起来,长袍马褂,脑后还拖着小辫子,外表却斯文儒雅。其余三位也起身,只是礼节性跟我打了声招呼,继续归位。 虞琪将我领到卧室。里面红灯照明,满目琳琅,挂的是水红色鲛绡纱幔帐,宝笼里飘出缕缕熏香。虞琪后仰着坐在弹簧床上,得意地问:“我的房间怎样?” 看我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她也不生气,慢悠悠说道:“现在说得时髦一点,我是安洲城第一交际花,只卖笑不卖身。这张床只有一个人躺过,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我根本不计较这些,直接问她:“你不是想告诉我,司鸿宸最近在忙什么?” “别急嚒,我会慢慢告诉你。先喝杯红酒,那还是法国客人送我的。”她端起高脚杯,自己倒了一杯,给我也倒了,递给我。 我摆摆手拒绝,口气依然淡漠,“直截了当说吧,我不会待多长时间。” 虞琪轻抿一口红酒,沉吟,才悠悠开口,“宸哥……想做古人。” 我吓了一跳,接着哑然失笑起来。四月六日他就要车祸而亡,不是古人,是故人吧。 “是他亲口告诉你的?”我不动声色地问。 “不是,是他有次喝醉酒无意说出来的。”她看我脸上无讶意,以为我不相信,说道,“他还曾经要我接触博物馆馆长,打听裕王地宫的事。他的先祖在梁汉王朝,是个玉匠,后来差点被裕王杀了。” “地宫打听到了?” “没有。” 我有些失望。虞琪并不知道,司鸿宸所谓的想做古人,是想得到那件金缕玉衣。他和虞琪之间的约定,大概也跟裕王地宫有关吧? 交际广泛的虞琪得不到地宫线索,司鸿宸便停止了对她的利用,他的目光落在别的女人身上。唯一对他毫无利用价值的,是楼婉茹,所以他不惜新婚夜就抛弃了她。 想想都令人不寒而栗,怎样的一个冷清寡义的男子! 好一个冷情寡义 “你看,如今他有了马小姐,更不会将你放在眼里。我好心提醒你,给自己找条活路,不然有朝一日他真的离开你,你岂不是守活寡了?”虞琪见我默不作声,继续刺激我。 我暗自发笑,她请我来无非是填补内心的空落罢了。就像韩嫣嫣,无论好事还是坏事,总喜欢找上门发泄一番。这种伎俩,我已经看透。 “如果没有事,那我走了。多谢虞小姐提醒。”我不冷不热回一句。 虞琪倒也不加挽留,领我出了卧室,朝在打牌的人唤道:“小江,外面不好走,你陪楼小姐出门吧。” 那个青年闻声,站起身冲我笑笑。 我想,这里就如淫窟,我出去万一摸错出处,就有大麻烦,有个人作陪正好。加上那小江文质彬彬的,我也拒绝不了。 小江陪着我出去。走到大门口,他望着天,长长吁了口气,“出来真好!楼小姐,谢谢你。” 我感到莫名其妙,问:“应该我谢你才对啊?” 他敛了眉头,一本正经道:“楼小姐,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太危险,太肮脏!” “那你怎么来了?”我反问。 “他们逼着我来,可我坐不住,盼着早点离开。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来了!” 我愣了愣,阳光映照一张略显稚气的脸,带着朝气,又有莫名的冲动。像谁呢?我恍恍惚惚地站着,脑子渐渐发起晕来。 “楼小姐,时间尚早,不如我们划船去。”小江发出盛情邀请。 按常理,我本应拒绝陌生人的。可是这天,我竟然爽快地答应了。 这游船,比现代的柴油机帆船雅致舒适得多。敞亮的船舱、雕镂细致的虫鱼花鸟、光洁的红木桌椅,无不透出精美细腻之感。我扶着栏杆,眺望两岸的风景。 江水依然荡漾不定,听到的是噪杂的市声,看到的是两岸街上各种商号。临近过年,家家户户插着彩球,挂起红灯笼,还有用松柏枝扎成的彩门…… 活了将近二十年,除了健彬,我这是第一次跟一个陌生男孩游江赏景,而且还在异世,可我一点都没有不自在的感觉。只是得不到地宫的下落,心里不知是失望了,还是难受了,我只是默默地望着水波出神。 小江不算是新派青年,看我沉默不语,也不知怎样说话,时不时羞怯地偷眼看我。 几艘载着盛装歌伎的茶船经过,里面发出阵阵哗笑声。留神细看,船上坐着一些戴大盖帽,系歪皮带的军人,在那里拥妓喝唱,快活着呢。 我突然心生反感,要求小江将船停在柳荫下,自己摇摇晃晃地上了岸。小江在后面追过来,扶住我,又窘得手足无措。 我望着明媚的太阳,心想,这样就回去吗?去做司鸿宸的居家夫人? “楼小姐,你脸色不大好。”小江关切地说。 “还有什么地方可去?”我茫茫然然地问。 小江眼睛发亮,“我们去看电影!” 电影是黑白的,甚至没有任何声音。靠在木椅子上,看银幕上角色的嘴唇开开阖阖,困意潮水般覆盖,我终于睡过去了。 迷糊中,好像小江在唤我,我睁开惺忪的眼睛,电影好像散场了。我呢哝了一句,脑子依然晕晕乎乎的,任凭小江半拥半扶出了电影院。 满大街鸦雀无声,天地开阔,风停,鸟噤。 荷枪实弹的士兵黑压压包围了整个影院,司鸿宸负手站着,面色凝重,眼底难掩怒意。 我顿时一个激灵,清醒了。 司鸿宸无声地盯住小江,挥了挥手。几名士兵上前,将小江牢牢揪住。 小江面色惨白,连声哀求。一名士兵捉住他的长辫子,另外一名士兵抽出尖刀,很娴熟地横刀一抹。 我的眼皮猛地抽缩,闭上了。 “我的辫子!我的辫子!……”满耳全是小江凄惨的叫声。 声音渐渐远去,风声零落梧桐,依稀有虞琪得意的笑声,随着枝叶沙沙清晰入耳。 这才发现,自己竟是愚蠢之极,我上了虞琪的当了。 “楼婉茹,跟我回家!” 司鸿宸只是阴冷地扫了我一眼,随即大踏步而去。只留下极轻的一哼,震响在我心底。 家庭暴力 “暴君!独裁者!” 小洋楼里,我愤怒地吼着,差点把希特勒甩过去。 司鸿宸好整以暇地坐在沙发上,眼神阴霾,薄薄的嘴唇蹦出冰冷的字,“谁敢接近我的老婆,这就是他的下场!” “司鸿宸,小江是无辜的!你利用专权,这样对待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会激起民愤的!” 历史虽然记载,不用多久全国会掀起一场辫子革命,小江心爱的辫子还是保不住。但是一想起他惊骇的眼神,凄惨的叫声,我心中还是有了一抹悱恻。 “楼婉茹!” 不知是哪句话刺着了司鸿宸,他霍然起身,眼睛死死定住我,“你不好好给我看家,出去干什么?你要是楼祥镕的女儿,至少知道些三从四德,却光天化日之下与别的男人勾搭,你的用意是什么?” 我差点噎着,但还是理直气壮地回敬过去,“你光找别人的碴,那我请问,你天天与那些女人厮混,你的为夫之道在哪里?” 话音刚落,司鸿宸扬手,带起一股凛冽之风,随着啪的一记声响,我的面颊被掴得侧了过去。那种火辣辣的味道,浸淫在脸上,一抽一抽地痛着。 我大半个魂灵脱了窍,捂住脸,只迷迷蒙蒙地睁着眼,含糊地问了一句,“你打我?” 他的眼神明亮如炬,冷冷笑道:“醒了吗?” 我仰头盯着他,竭力含住眼里滚动的泪,却不敢也不能出声。此时我真的醒悟了,这是百年前,刚刚经受的不是耻辱,而是夫权。 司鸿宸此时愈加的骄横,犹不罢休地用食指抬起我的下巴,阴冷地说道:“你以为一记耳光能够抵消你所犯的错误,那你就错了。任何人在我面前,必须知道‘服从’两字,你明白吗?从你的眼神里,我丝毫看不出这两个字。那么,我只好把你关在楼里,好好长点记性!” 他转头对勤务兵道:“把所有通往外面的门锁上!” 说完,披上大衣,戴上军帽,不留一丝怜悯地出去了。 随着最后一记大门的哐当声,整幢小楼安静下来,死一般的静。 我孤独地呆在沙发上,感觉沮丧极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阴暗渐渐袭入,因为壁炉里没有生火,冷意开始弥漫了整个客厅。更难忍的是,饥饿开始席卷而来,我开始走去厨房找吃的。 厨房里空荡荡的,连个米粒的影子都没有。 看来今晚要挨饿了。我呵着手,打算上楼去。这时,电话铃响了。 电话是楼祥镕打来的。我刚说了声“喂”,他就在那边叱责道:“愚蠢!愚蠢!你这样贸然行动,就算司鸿宸不怀疑你,也会落个伤风败俗的坏名声!前面的事情才过去,你又惹出事端,司鸿宸岂肯罢休?你呀你呀,好好反思去吧!” 我叹口气,“虞琪的卧室里熏的是迷香,红酒能解毒,她料猜我不会喝。” “这种烟花女子诡计多端,用惯了骗人的招数,你怎么敌得过她?以后须多加防备,别轻易相信这人。” “那我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顺从司鸿宸,向他讨饶求情,他就是打你骂你拿鞭子抽你,你也要忍着!唉,不知道他会不会像上次那样赶走你,如果真这样,听天由命了。” 楼祥镕哀叹着,连一句嘘寒问暖的话都没有,就搁掉了电话。 我无奈上楼进了新房,眼望着满室奢华出了会儿神。镜子里的自己,脸颊上鲜红的掌痕还未消退,而双目赤红赤红的,怒意难除。 “韩宜笑啊韩宜笑,你这是何苦呢?”我自嘲地笑了笑。 天色渐晚,夜幕中明月东沉。我睡得很不踏实,梦魇连连,鬼魂游荡,惨叫声声。若有若无的梦境就像千万条吃人的藤蔓,紧紧缠住我的思想。 醒来,又是一个白日。镜子里的人面色苍白,毫无生气。 听不到大门开锁的声音,司鸿宸似乎已经忘记我了。 就这样,接连三天,我彻底陷入饥寒交迫中,经受一场司鸿宸赐给我的灵魂的洗礼。 想回去 到第四天我连下楼的力气都没有了,蜷缩在床上,意识变得有点模糊。依稀闻到中兴大酒店的酒菜香,隔壁豆浆店老板吆喝着将热气腾腾的咸豆浆递过来…… 我咽了咽喉咙,两腮酸水泛滥,实在撑不住了。 摸索着脖颈上的玉珠项链,脑子里一个念头:回去吧,不要在这里遭罪了。 至少在二十一世纪,有自由,有民权,男女之间是平等的。我会告诉冯大泉,我遇到了一个暴君,正遭受非人的摧残。 客厅铃声大起,我木讷地坐着,那电话催了又催,过了良久才停止了声音。我攒足最后的力气,开始为自己翻找衣服。 即使回去,也要穿戴得漂亮点,我做不来林黛玉的质本洁来还洁去。 好容易穿戴完毕,我扶着墙壁慢慢下楼。 电话铃又响了。 或许这是我在异世最后的铃声了。我坐在沙发上,拿起话筒,问:“谁啊?” “三妹,是我。”电话里传来楼家盛焦虑的声音,“我刚从苏州办事回来。听爹说你又出事了,近况如何?” 想想在这个异世,还是有这个“二哥”关心我的。我的鼻子酸酸的,有气无力道:“我要是死了,都是这个司鸿宸害的。二哥,对不住,我做不了你的三妹……” “司鸿宸究竟对你做了什么?这王八蛋!三妹,你等着,二哥马上过来!” 楼家盛匆匆说完,电话被挂掉了。 我摘下项链,正要将其中一粒玉珠取出,突然外面的大门哐当开了。接着,一阵隆隆的汽车马达声,直到客厅门口才戛然而止。 客厅门扉洞开,阳光扫射进来,我眯起了眼睛。 司鸿宸站在面前。高大的身影割裂了缕缕光线,笔挺的西服,头发梳得油光可鉴,嘴角还是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我毫无表情地看着他,感觉自己进了上海滩剧情,面前是黑社会老大,我是受虐的小媳妇。 他微微有了诧异,随即不经意似地笑笑,“气色不错,看来还可以饿几天。” 我心里恨透了他,只是冷冷扫了他一眼,紧咬住唇不发一言。 他蹲在我的面前,变戏法般,从后面抽出一包纸袋,拿起一只大鸡腿,在我面前晃晃,“要不要?想吃先讨个饶。” 鸡腿香诱人,在我胃腹之间引起一阵抽紧的疼痛。我想都不想,陡地扬手就挥了下去。他迅疾地一把抓住我的手腕,阴厉的眸子亮得耀目,“还敢这么倔!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先给我吃了!” 说完,撕下一片肉硬塞进我的嘴里,我抗拒着,终归抵不住他的力气,直至整个腮帮被塞得鼓鼓的。他接着端来一碗清水,撬开我的嘴巴往里灌。 水流淌而下,湿了我的衣襟。我俯身,大口大口地呕吐着。 “你给我吃,听见没有!”他咆哮起来,发狠地,再次将撕下的肉往我嘴里塞。 项链不见了 这时候,楼家盛从外面冲了进来。一看这般情形,扑上来揪住司鸿宸的衣领,带着满腔怒火将司鸿宸推倒在地。 “你这是想干什么?”楼家盛吼道。 司鸿宸迅速起来,拔出腰间手枪,对准楼家盛的太阳穴,凶狠地说道:“我的家事,不用你管!” “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她也是我的三妹!”楼家盛已经气红了眼。 司鸿宸冷笑,“到了这里就是我的女人,我爱怎么弄就怎么弄!” “狂妄之徒!你欺人太甚!” 司鸿宸被激怒了,手指一动,子弹上了膛。 我头上虚汗直流,明白司鸿宸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死撑着叫道:“我来吃……二哥,你回去吧……司鸿宸,请你放手!” 声音似极为虚弱,丝丝细细的。我缓缓地站起身,眼前顷刻间乌黑一片,头顶上的石膏梁栋模糊着弯曲了起来…… 等我苏醒过来,自己已经躺在房间里。灯光黯淡,人影绰动。 “夫人醒了。”有人用英语说了一句。 我抬眼,床头站着一名金发碧眼的老神父,正端详着床顶上挂着的盐水瓶,笑道:“休息几日,就没事了。” 他朝我和善地眨眼睛,眼角刻出几缕皱纹。 “多谢马丁神父。”黑夜里,司鸿宸也用英语说话。 马丁神父提起药箱,司鸿宸送他到外面。我听见马丁神父继续说:“将军,您的夫人很可爱,将军一定会温柔地待她,是吗?……” 余下的话语俱不清楚,我听着自己略显粗沉的呼吸声,又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司鸿宸坐在藤椅上,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我不想理会他,别过脸去。 这回他不再计较我的态度,站起来,在房里来回踱了几步,才说:“你先起来,粥快凉了。” “我二哥呢。”我淡淡地问。 “回去了。我已经打电话过,你就老老实实待着。”他的口吻带了命令的味道。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搞来这些粥的,自己似乎有了力气,便起来默默地吃。他一直等到我吃完,才拿起保暖瓶走了。 壁钟敲了一下,已是下半夜。 小洋楼里悄然无声,我缓过劲,费了很长时间才睡着。这一觉,竟是无梦。 清晨鸟声聒噪,阳光顺着窗帷缝隙偷撒进来,又是一个明媚的艳阳天。我起了床,感觉精力又充沛全身,我韩宜笑又回来了。 掀开窗帷往花园方向看,司鸿宸已经完成了慢跑,勤务兵正将早餐送进来。我不想跟他一起用餐,呆了良久才慢吞吞盥洗完,披上厚实的棉袍,坐在梳妆台前梳头发。手习惯性地伸进颈脖抹了抹,这一抹竟让我惊骇住了。 我的玉珠项链不见了。 不可理喻 “会去哪里了呢?” 我沿着床帏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搜索了几遍,丝毫不见玉珠的踪影。顿时瘫坐在藤椅上,全身冷汗热汗交加。 昨日玉珠分明还在身上,我曾经摘下它,想回到现代去……想到这里,我疯了一般冲下楼,在客厅沙发上翻找着。 到最后,我还是失败了,一股冷意从脚底幽幽弥漫至全身。我望了望窗外,不由自主地往外走,绕过花园,一直到了司鸿宸的书房。 他正坐在书桌旁,手里捧着本书悠闲地看着。看到我进来,眼皮抬了抬,问:“身子好了?急匆匆的有什么事?” “我的项链呢?”我面对着他,冷声问道。 他的唇角抽了抽,露出一缕淡笑,打开面前的抽屉,从里面掂起一根项链,“是不是这个?”我一见正是我的,扑过去想从他手里夺走,他手一松,顺势合上了抽屉。 “司鸿宸,把它还给我!”我大喊。 “先告诉我,这项链是从哪儿来的?”他不急,慢慢地问。 “当然是从楼家带来的,随身之物。” “要不要叫个楼家人过来问问?”他审视着我的脸色,扬手示意我离开,“项链我没收了。等找到确凿的理由,证明是楼家的东西,我再还给你。” 我又气又急,怒骂:“司鸿宸,你真是蛮不讲理!我的东西你凭什么要没收?一个堂堂南征军将领,连这种琐碎的女人家事情也要管,你太不可理喻了!” 他不气也不恼,任凭我骂个够,只顾看着书不理我。我骂得唇焦口燥,只好悻悻地出来。我不明白他暂扣我项链的目的是什么,把此事归于他在胡闹。而自己确实没有理由证明这是楼家的东西,想想还是暂时放在他那里,等机会再说。 我们的关系,并没有马丁神父的出现,和他半夜送来的那碗粥,而有任何的改善。 暴君,这是我对他下的定义。 倔强,是我的本色。我不会因为项链在他手里,而去逢迎他,屈就他。 他在小洋楼设了卫兵站岗,我被囚禁在楼里,一举一动尽在他的掌控之下。好几次我趁着他离开,悄悄摸向他的书房,而卫兵会嗅到我的踪迹,适时地出现在面前,往往让我无计可施。 安洲城的上空烟花漫天,新年到了。 在除夕的夜晚,我开始思念还在康宁医院的母亲。以前她对我时好时坏的,也许是麻木,我感受不到一丝亲情的温馨。回头想想,这二十年的除夕都是跟她一起过的,如今在这个世界,那种思念竟变得无比的强烈。 如果项链在,我会毫不犹豫吞下一粒玉珠,穿梭时空,回到破旧的老房子过年。冯大泉不是告诉过我,我有三次回去的机会吗? 到时,我宁可给我的大脑充上现代人的智慧后,再回到这个暴戾者的身边。 整个南征军放假一天,那辆德国霍希车也完整无暇地回来了。司鸿宸踌躇满志,一早开着他心爱的车犒劳三军去了。剩下我孤零零守岁。一直到天色开始蒙蒙亮,他才满脸酡红地回来。 他大概发现有点不妥,良心突然如昙花一现,笑着说:“新年打算去哪里玩玩?” “我想回趟娘家。”我表面异常的平静。 他略加思忖,竟然答应了。 于是在大年初一的早晨,我给楼祥镕去了电话,独自去了楼家。 偷听 楼祥镕一见我,劈头就问:“最近有什么新情况?” 我摇了摇头,并没有提及被软禁的事情。楼祥镕脸上掩饰不住的失望,“听说他跟省里马议员走得相当近,你是女人家,自然不懂这些。马议员是出了名的奸诈小人,没有任何好处,他连六亲都不认。司鸿宸跟马家小姐搅在一起,迟早会吃大亏,除非他娶了她,把你休了。” “休了也好。”我狠狠地说了一句。 楼祥镕大为生气,叱道:“少说这种不争气的话!休了是其次,就怕你有朝一日成寡妇!为了裕王地宫,他拉拢一个,得罪一个,到时候死在谁手里也不知道!” 遭了一顿训斥,我才如获大赦出来,按规矩进了楼婉茹母亲的房间。 楼婉茹母亲的态度也是淡淡的,她身边伺候的余嫂倒惊喜地看我。 “姑爷怎么没来?”楼婉茹母亲问。 “军务繁忙。是我自己想回来的。”我照实说了。 “本来找个好女婿,想享点清福,如今愈加落得不太平。”楼婉茹母亲竟然也是满肚子的不满,“你父亲又想娶第五房太太,都花甲之年了,也不知道撑着点。你在这里少待几天,早些回去,姑爷的风流轶事连我都听说了。” 说完,唤过余嫂,“小姐这两天在楼家,你且去伺候着,催她早些回去。” 余嫂欢天喜地带我上了楼婉茹的房间。我刚落座,不知道是乐极生悲,还是久别重逢,余嫂眼泪都出来了,“小姐,你这一去瘦了!姑爷是不是怠慢你?老奴在家一天到晚替小姐担心着呢。” 我心里甚是感动。想余嫂一个老女佣,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却知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比起那些道貌岸然的人,高尚到何止百倍千倍!当下我抓住她的手,将我苦思冥想的话说了出来,“余嫂,我要你帮忙。如果有一天司鸿宸找你作证,你就说,我脖颈上挂的玉珠项链是你送的。” 余嫂虽有惊惧之色,只是一刹那放松下来,轻声道:“小姐……老奴买不起这东西。” “你就说是你祖传的。你因为把我当亲闺女看待,当嫁妆送我了。” “小姐怎么说,老奴照办就是。只要小姐平安无事,老奴就是送了性命也无所谓。”余嫂颤抖着抽出帕巾,不断地抹着眼泪。 我心下更是感激,轻轻地抱住了余嫂。 继接的两日,楼家还算太平,我整日待在房里倒也逍遥自在。 这一天,楼家盛过来了。 他显得有点心事重重,只是匆匆与我说了几句话,就去了他父亲的院子。 不知为什么,我心里突然躁动不安起来。余嫂去别处忙乎去了,从窗口向外望,院门内外寂寂无人。我略加思索,轻轻掩上房门,踮着脚悄悄然下楼。 我识得通往楼祥镕房间的小路,避过两名男佣,从竹林一带走,这样直接进了楼祥镕院子的楼梯口。刚想上楼,一只花猫从柱顶窜下,朝我“瞄”地叫了一声。 我吓了一跳,不敢上前,挥手催促它离开。那猫与我对视了一会儿,才兴趣索然地寻找下一个目标去了。 这回总算摸上了楼梯,从木结构的墙壁侧耳往里面细听,能清晰地听到楼家父子的说话声。 美男配丽人 楼家盛正慷慨激昂地说着:“国家多事,末世之争。偌大的安洲城,岂容南征军胡作非为?司鸿宸在一天,就没有我们的好日子过!” “那你说该怎么办?”楼祥镕颤颤巍巍的声音,可以想象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须在抖动。 “我们应该当机立断,暗地里杀了他!政府若来追问,也可以说是乱民所为。司鸿宸仇人太多,政府追查不出什么,何况里面还有人巴不得他死呢。这样,安洲城还是我们的天下!” “不行,我现在不想他死!” “爹,您说来说去就是为了那件金缕玉衣。您也只是听说而已,如果裕王地宫里面没有金缕玉衣呢?” 屋子里没有了说话声,一阵窒息般的静默。 我呆了似地站着,心中的惊惧止不住地溢出来,凉彻了脊背。 好半晌,楼祥镕才说话:“你们谋反叛逆,是你们的事情,我无力干预。但我要的是金缕玉衣,其它事一概不管,你们不要害我!” “爹……” 楼家盛还在试图说服父亲。那只花猫越过屋顶,从马头墙一面朝这儿过来。我无奈小心地下了楼,顺着廊道穿过天井,最后站在翠竹丛边直喘气。 这个时候,我是不愿意司鸿宸提前死亡的。司鸿宸还没得到地宫出口的秘密,我还没有完成该完成的任务。 想起司鸿宸飞扬跋扈的神态,我的眼前一阵发晕。 头上不见一丝乌云,太阳慢慢斜向西边,金色的光芒笼罩整个楼家大院,弥漫着一种令人迷惑的尘埃。我恍恍惚惚地走着,竟然走到前院大门,直到管家唤了我一声,我才清醒过来。 “小姐,您这是想出门?” 我反应有点迟缓,勉强答道:“天晚了,四处走走。哪里有电话?” 管家忙领我到会客厅,指了指茶桌上的电话,躬身站在门口没有离开的意思。我的手心里密密的全是冷汗,却不再犹豫,摇动了电话机。 电话竟然通了,耳边是司鸿宸深沉的声音,“喂。” “是我。”我迟疑了一下,偷眼望了望管家,又道,“家里还好?” 一蓦沉静。司鸿宸接着笑起来,像是遇到很有趣的事情,又像是在嘲讽,“怎么,刚出门两天就想夫君了?你们女人的心还真搞不懂,要你讨饶,偏死要面子活受罪;我已经腻烦了,你倒送上门来。” 可以想象他坐在书房里,双脚搁着矮脚案,一手拿着《司鸿志》,一手拨弄着我的玉珠项链,悠闲着呢。 我气得差点背过去,重重地放下了话筒。 受了司鸿宸的刺激,我接连又待了两天,直到楼婉茹母亲亲自过来催促了。 “你们是不是哪里闹别扭了?姑爷纵然有不是,你好歹也是洋房里的女主人,别被外人轻视了,赶快给我回去!” 我磨蹭了半天,最后决定让余嫂陪我上街买点东西,然后我自个赶回小洋楼。 正是春节,大街上到处洋溢着节日快乐的气氛。望店铺上都张灯结彩,车来人往,川流不息。人们穿着簇新的衣装,或作揖问安或高声喧嚷,一派祥和。 我提着满满一袋子物品,从一家洋行出来。 那辆熟悉的德国霍希车正从眼前经过,喇叭声一响接着一响,两边的行人车辆纷纷避让。一时,我木在那里,目送霍希车沿路张扬,距离我百米远停住了。 司鸿宸从里面出来,并开着了另一扇车门。米黄的西装,同色的领带,看起来俊逸百般。他难得看上去满面春风,弯身,从车内牵出一双纤纤玉手。 丽人打扮得十分艳丽,一身衣裙皆是时髦的下摆宽松的蕾丝花,腰身勒得如扶风细柳,袅袅娜娜地勾住了司鸿宸的手臂。两人说笑着进了一家法国餐馆,丽人头上的月季花一点一点地抖着,恍如潋滟。 “小姐……” 我回眸,余嫂定定地看着我,眼里是说不出的关心。 “走吧,我应该回去了。”我平静地回答。 正要和余嫂分手,恰恰这时,不知从哪里射来一发炮弹,落在法国餐馆前。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震得所有的玻璃橱窗都晃动起来。 街面上的人群像捅翻的蚁穴,乱了。人们四处逃窜,哭喊声连连。我被余嫂拉着,拼命往另一方向跑,回头看时,只见餐馆大门着火了,一股烈焰冲天而起。 喋血事件 我跑得满头大汗,见身边的余嫂已经跑不动了,便叫了辆黄包车,吩咐车夫将余嫂拉回楼家。 “小姐,你怎么办?”余嫂不无担心地问。 “不要紧,我马上回小洋楼!” 送走了余嫂,听着不远处枪声和炸弹爆炸声,我的心情也一直在翻腾着。司鸿宸会不会出事?他能不能逃过这一劫? 回到小洋楼,站在新房的窗口远眺,枪弹声渐渐沉寂了,城中那片火光也渐渐熄灭。我一个人坐卧不安,站岗的卫兵早就撤了,周围的空气窒息得让人不得呼吸。 过了很久,外面传来车子由远而近的声音,紧接着,半闭的铁栅门发出一声轰然的巨响。从窗口望去,司鸿宸的霍希车正快速驶入花园,拐了个弯,直向车库而去。 我不禁长嘘了一口气。 良久,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到司鸿宸大步流星的身影。 我心知有异,急忙下了楼,开了客厅的门,出去察看。那辆车就安静地停在树荫之下,车门半敞。 司鸿宸靠在方向盘上,一手扪胸,闭着眼睛,脸色苍白。 “司鸿宸!”我摇晃了他一下,他壮实的躯体直直扑倒过来。我双手用力托住,这才发现鲜血染红了他的西服,又从他的指缝中滴流出来。 “扶我上去……”他眉头紧蹙,一字一顿地呻吟着。 我大惊,左右望了望,便急忙用尽全身力气,半拖半抱地将司鸿宸扶进了客厅。又觉得不妥,费尽好大的劲儿才将他搀扶上楼梯。 这时候的司鸿宸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他的房门又是锁着的,我顾不得其它,将他背进新房,放在自己的床榻上。 现在,我坐在床前,凝视着昏迷不醒的司鸿宸,回想其刚才还春风满面的模样,不禁苦笑地摇了摇头。 我到厨房烧了一锅开水,又在储藏室找来一包外伤器械、绷带、药品等,点燃酒精锅,仔细消了毒。然后开始给他脱衣服,洗濯伤口、敷药、包扎,最后绞了热毛巾,从头到脚给他擦洗得干干净净。 收起染血的衣服,我望着司鸿宸仰躺在床上,而且赤条条,一丝不挂的,心中无比的畅快淋漓,感觉每一个毛孔都清爽畅通。 司鸿宸的伤势并不太重,很快就苏醒过来。他睁眼一看,似乎大吃一惊,顺手想拉动一床线毯,将自己遮掩起来。也许是碰着伤处,不禁低吟一声。 “劝你别动,子弹还在里头呢。”我阴沉地哼了哼。 “伤在哪儿了?”他痛苦道。 我故意小题大作,“左胸,说不定伤着心脏了呢。”话虽这么说,心里还是有了担忧,司鸿宸虽然年轻力壮,如果不将子弹取出,恐怕他难逃这一关。 “帮我叫一下马丁神父,我受伤的事不许说出去!”他报出电话号码,声音微弱,威慑力依旧。 马丁神父接到电话,没过多久赶到了。 此时夜幕降临,房间里灯火通明。我手提美孚油灯,站在床前,凝望司鸿宸麻醉后熟睡的脸。马丁神父正用手术镊子夹出一颗沾血的子弹,轻放在盘子上。 “夫人,很荣幸再次见到您。夫人的英语非常流利,我非常惊奇。” 马丁神父包扎完伤口,边整理药箱,边笑着说。 “我曾经还是班里的学习尖子呢,这点英语算得了什么。好歹学了几年,没想到在这儿派上大用场了。”我暗自感觉好笑,心头的愁云,也暂时被拨开了。 送走了马丁神父,我上楼收拾房间。麻醉还没过去,司鸿宸依然熟睡着。 我收起所有换下的衣裤和染血的绷带,想拿到卫生间洗去。刚出了房间,啪啦一声,一串钥匙从衣物堆里掉了下来。 一个念头很自然地涌上心头,里面是不是有书房的钥匙? 回头望了望房间内的动静,我抓紧时间,提着美孚油灯下了楼。出客厅,穿过花园,来到了司鸿宸的书房门前。 挨个取出钥匙试试,才试了两把,书房门开了。 我就像一个夜潜的盗贼,鬼鬼祟祟滑行在黑夜之中。美孚油灯忽明忽暗的,我径直走到书桌前,打开第一道抽屉,我的玉珠项链赫然在目。 心内狂喜万分,犹如见到思念已久的老友,我小心地提起项链,重新挂在颈脖上。然后执起油灯想离开,刚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什么,又折了回去。 书桌的第二个抽屉里,放着那本《司鸿志》。 纸页破旧,俨然是司鸿宸的父亲传给他的。他父亲死于战争。让我失望的是,里面记载到司鸿宸父亲去世为止,有关司鸿宸一字未提。 司鸿宸的一生,要靠冯大泉的母亲撰写。戎马生涯,多少次逢凶化吉,这样自信满满的一个人,做梦都不会想到,他最多还有三个月的生命。 我将《司鸿志》重新放回原处,小心翼翼地锁上书房门。 司鸿宸已经醒过来了,睁着一双深邃不可测的眼睛,却一点也不能动弹。 我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因为项链到手,他现在又是处于随人摆布境况,我的口吻里盛满了强硬。 “司鸿宸,我知道你此刻的心情,想教训任何叛党忤逆。勇敢面对这次惨痛的血的代价吧,我相信你一定会很快复原!在以前,你是一切,我只能听从你的命令。现在,你是伤员,我是看护,就应该你听我的命令。你听着,吃药、吃我做的饭,养好身体,准备新的战斗!这就是我的命令!” 说罢,不去理会他惊诧万分的表情,将厚实的暖被覆盖在他身上。自己睡在已经铺好的地板上,呼地吹灭了油灯。 三人对峙 知道我最不愿意接到谁的电话?不是楼祥镕,也不是楼家盛,而是虞琪。 年一过,气候趋向暖和。花园里各种不知名的花儿开了,两边翠竹丛生,藤萝蔓挂。中间桂花树枝叶茂密横逸,阳光从上面洒下千万条金缕。 司鸿宸养伤期间,就喜欢在那里流连。 这一天,几名南征军将领商议完公事,悄然离开小洋楼。我给司鸿宸搬了把竹靠椅,放在桂花树下。他就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望天空,偶尔闭目遐思。 客厅里的电话铃在响。 他警惕地转头,与我对视了一眼。我会意,进了客厅提起话筒,“喂。” “楼婉茹,近来过得怎样?”虞琪悠扬的声音。 我心猛然一阵痉挛,好容易吐出一口气,慢慢地问:“有什么事?没事我挂掉了。” “有事。”她极为清脆地回答,“我找宸哥。” “他不在。” “去哪儿了?” “去广州开会了。” 依照司鸿宸嘱咐,任何人打电话问起,我就是这样回答。楼祥镕父子也来过电话,表面上是无意提及,我明白他们的动机,也是这样应付过去的。 起初,餐馆爆炸事件在各大报纸闹得纷纷扬扬,备受关注的男主角从容开车离开现场,这会儿人又不在安洲城,人们自然没了谈论的兴趣,此事没过多久便偃旗息鼓。连楼祥镕父子也错误地以为,司鸿宸毫发无损,偷袭行动失败了。 我以为虞琪也会相信,岂料她冷笑一声,道:“你在骗谁啊?我知道宸哥在家里。” “虞琪小姐,你也太自作聪明了,我才不会像你奸诈狡猾。”我挖苦道,心里却怦怦直跳。 “要不要赌一把?你瞒得了别人瞒不过我。想当初我跟宸哥朝夕相处,他想什么,想做什么,一个眼神我就可以心领神会。何况,他无论去了哪里,十日之内肯定回来。这次都大半个月了,他连个影子都没现身,不得不让人起疑啊。楼婉茹,我说得对不对?” “你相信不相信请随便,我不想跟你说话,也请你以后少打电话过来。”我差点语塞,坚决地搁下话筒。 重新回到花园,司鸿宸一瞬不瞬地定住我,眼里深不可测。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虞琪毕竟是他的老情人,红颜知己不易求,情深意切更难觅。 “她要来见你。”我淡然告诉他。 “虞琪?”果然,他一开口便说出虞琪的名字,眼神清亮亮的。 我默不作声。司鸿宸微微笑了下,说道:“如果相信了你的话,她就不是虞琪了。要是她真的来了,你开门让她进来。” 接下来的一幕就是恋人之间重逢,郎情妾意,相看不厌了吧?我的情绪没来由的空洞,像是好容易流出的清泉遇到沙漠转眼干涸。 大半月衣不解带的精心伺候,还真抵不过虞琪的一句柔声细语呢。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虞琪一来,司鸿宸的伤势好得更快,我的任务完成得也会顺利,不是很好吗? 虞琪果然来了。 司鸿宸换上了家常藏青羊绒毛衫,依然斜倚在竹椅上,膝下放着一本历史书。客厅里的留声机放着音乐,那女声的靡靡之音飘袅而出。 虞琪高跟鞋嗒嗒踩过青石砖道,一见司鸿宸,眼里泪光盈盈,柔声道:“宸哥,我想你啊,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害我天天为你担惊受怕。” 说完,视我为无物,款步走到他的面前,双臂环住他的腰,身子斜倚着想靠过去。我怕弄伤了司鸿宸的伤口,正要上前阻拦,司鸿宸早先一步拿书挡住,眉头大皱。 “虞小姐,你这风骚味愈发浓了。我妻子在看着呢,你这样一搞,她又要误会了,看来晚上轮到我被罚擦地板了。” 他重重地哀叹。虞琪倒惊了惊,这才不甘心似地松开了她的拥抱。 我一时愣住,不解其意。依稀看见虞琪寒冷的眼中似有一道光芒闪过,清晰可见。 虞琪转眼轻轻一笑,笑意温柔,“你没事我就放心了,你夫人说你出远门,我还不信呢。实话实说不就完了,害我大老远的跑一趟。” “是我要她这么说的。” 司鸿宸悠然回答,朝我轻轻招手。我依然心存疑惑,但还是乖乖地过去,踌躇着将手伸过去。 他的手指一动,就这样握住了我的手。 夫妻 “总之,我希望这段日子,能够好好过我们的二人世界,外界的人不要来打扰。这是我的家事,难道也要满大街去吆喝吗?虞琪小姐,你来我家,就算是第一个给予祝福的友人吧。” 司鸿宸微笑着,笑意分外温柔。他的手指带了温度,仿佛浸在热水里慢慢沸腾,让我都有些瑟缩。我动了动,他的手骤然收紧。 他眉头的深沟在加深,脸上的笑容并未敛去半分。 我说话了:“虞琪小姐,知道我电话里的意思了吧?我们现在是属于彼此的,不希望外人出现,请你离开吧。” 虞琪脸色时红时白,以致不复忍耐,一跺脚就往外面走。 我以胜利者的姿态,佯装送她出去。虞琪在门口停住了,回身望向花园,转眼又变成满不在意的模样,道:“他对你好只是心血来潮,我知道他的脾性。楼婉茹,你别得意,我不会放手的!” “你不是说他想做古人吗?如果有一天他不在这个世上了,你还抓住他不成?”我挖苦着,实则提醒她,司鸿宸来日不长了,放弃这个顽固的念头吧。 “他去哪儿,我就跟去哪儿,前世今生我都缠住他!” 虞琪近乎凶狠地说着,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她再次瞪了我一眼,踩着高跟鞋扬长而去。 “这女人……疯了!” 我心下一阵恍惚,终是鄙夷地朝着虞琪的背影啐了一口。 夜间下起春雨,淅沥的雨水刮过门窗沙沙作响。 司鸿宸躺在我的床上大半月了,衣来顺手饭来张口,他似乎很享受这一切。当然,我睡地板也这么长时间,免不了腰酸背疼,所以好多次赶他回自己房间。 他懒着不想走,说话甚至振振有理,“我的是弹簧床,马丁神父说硬度不够,不利于伤口复原。你的床软硬适中,有助于良好睡眠。要么你睡我房间去,不过半夜我有事叫你,你要竖起耳朵睡。” 望着他狡黠的笑意,我往往无语以对。我们的话题总是以床垫开始,最终我妥协而告终。不过彼此的话语多了起来,气氛也逐渐融洽了。 而这晚,司鸿宸开头的一句竟是表扬,“今日表现不错,虞琪终是信了。” 我的话里隐隐带了一丝嘲讽,“她真心待你,你却赶她走,不心疼?” “不,我知道她的目的是一探虚实。我怀疑她跟那些人有勾结。” 我一惊,抬首望去,司鸿宸笑意早已敛去,寒气从眼中疾速闪过。怎么回事?事态怎么搞得复杂了? 我不禁问道:“她不是跟你有约在先吗?” “我们曾经约定,结婚之夜我去百乐大酒店赴会,她将地宫之谜告诉我。这是我和她最后一次,从今往后她不得干涉我的家事,大家各不相干。结果证明,她带来的消息是假的,倒纠缠上你了。为这事,我特别后悔。” 闻言,我的瞳仁瞬间紧缩,一个炸雷似在头顶炸开,我后退了一步。 楼婉茹,你真的不该死! 眼前的这个男人,是你倾慕已久的,就算他有一万个错误,你也应该等待他一万零一个,那就是认错!楼婉茹啊,曙光在向你招手,你却已经魂归九泉,犯下的错误何止是他啊! 他第一次提起了裕王地宫,提起了洞房之夜的出走,他以为我就是楼婉茹,可我不是。 楼婉茹已经死了。 而我泪如泉涌。 “怎么啦?怎么哭了?”他显得不知所措起来,用右手在我肩上轻轻拍了拍,“那件事不要再提了,你要是感到委屈,我回我房里睡好了。” “这床是硬的,你的是软床,听见没有?”我大声朝他发脾气,抹掉脸上的泪水。 他垂眼,唇际又有笑意,“你说话比这床还硬,真不知道楼家是怎么教养你的。楼婉茹,你什么时候像你名字一样,温婉柔软,哪怕装一下也好啊?” 我微微蹙眉,一时沉默不语。 黑夜里,依稀有人在不断地提醒我,“你现在是楼婉茹,不是韩宜笑,想得到地宫的秘密,你必须赢得司鸿宸的信任……” 他现在开始信任我了吗?是因为他把我当成楼婉茹,还是我就是楼婉茹? 我纠结着,头痛欲裂。 司鸿宸躺下了,瞧着我失神的样子,眼神认真起来。 “楼婉茹,你过来。”他拍拍旁边的锦被,向我示意,“今夜你睡在里面,我们本是夫妻,可以试试……” 他说得艰涩无比,却又吐字清晰。我浑身不禁生了汗意,犹豫着,犹豫着。 最终,我躺了上去。 那一个夜晚,和风漫卷细雨。房间里司鸿宸睡得沉,呼吸声轻微而有力地起伏着。我闭目躺着,只要一伸手,一动腿,就会触及到他的身体。 时间像恒古那样的漫长,我听着挂钟从一下到五下,天终于亮了。 异世浪漫 两个月后。 安洲城郊外,一树树樱花正怒放。远远望去,繁花似锦,云蒸霞蔚般耀眼夺目。 司鸿宸脚踏单车,穿梭在花海中。周围每几十米一岗,士兵们如临大敌,警惕地察看方圆动静。 我坐在长椅上,看着司鸿宸的影子时隐时现。他的枪伤已近痊愈,满耳都能听到他惬意的笑声,而我的心情总像天空上的积云,翻滚涌动不能平静。 下个月车祸就要发生,司鸿宸似乎已满足于眼前安宁的日子。自从那夜之后,有关裕王地宫之事不再提及,我甚至怀疑我是否要空手而归了。 有件事让我心存疑惑,甚至始终不能释怀。 司鸿宸发现项链被我拿走了,但是他不问也不追究,仿佛上次果真是他在胡闹。照理我应该庆幸,一个念头无意撞进了我的脑海。 三枚玉珠是司鸿家族历代传下来的,为什么书房里的《司鸿志》里面没有任何记载?又或者他们是口口相传,冯大泉母亲濒临弥留,万不得已写下来的? 无论如何,司鸿宸理应知道玉珠的来历,他会不会将我的玉珠与司鸿家族串联起来? 民国初年的玉珠究竟在哪儿呢? “楼婉茹。” 不知什么时候,司鸿宸的单车出现在面前,他一脚踩地,微笑地看我。他浓密的头发沾有细碎的花瓣,漆黑的眼睛明亮得让人无法直视。 我的头又开始发晕了。 我总是一半处在现代,一半处在百年前,思想迷离杂乱,纠结缠绕不能自拔。 真应该回去了,不然我会发疯的。 “楼婉茹,你在想什么?”司鸿宸笑得露出白玉似的牙,指了指后面,“上来。” 我迟疑着,最后还是坐了上去,拉住他的外衣。 他带着我骑得飞快,后面跟着一队追赶的士兵。一路能听到樱花在风中飘落的声音,那份幽香飘向更深更悠远的地方。 这时候的我又轻飘飘地遐想起来:健彬带着我穿街过巷,道路两旁的樱开出粉白浓密的花朵,风吹过,好像绯云轻盈而下。我陶醉在里面,闭目环住了他的腰…… “到了。” 司鸿宸的声音唤醒了我,我睁眼看时,发现自己的双臂正环在他的腰上。 我吃了一惊,连忙松手,跳下了车。 司鸿宸仿若不觉,将单车丢给赶上来的士兵,甩开大步往前走。我赶不上他,索性踩着高跟鞋奔跑起来。 我们沿着山路往上走,穿过一带丛林,两边古松参天,一座千年古刹赫然出现。走进山门,大雄宝殿前面的空地上,竖起巨大的绿漆金纹石碑,上面雕刻四个金光闪闪大字“佛陀圣境”。 这不是位于溪江区著名的佛陀寺吗? 佛陀寺我虽然没来过,那个金纹石碑总是出现在广告杂志上,成为安洲城对外宣传的一大名片,我是认得的。 这才明白,我现在就在溪江区。 司鸿宸佯装骑车,避开这么多耳目,难道真有什么目的? 我顿时热血沸腾,兴奋得差点要唱起歌来。 佛陀寺主持在石碑前迎接,躬身送我们上了台阶。此时钟声悠悠,烧香诵佛的人们络绎不绝,我们的简易装束并未引起别人的注意。主持为了谨防万一,还是从一侧门走,直接到了藏经阁。 这里游人止步,是说话的好地方。从藏经阁高处往外看,视野开阔,能清晰望见上百里的秀丽河山。 “将军请看,正面那座大山就是麒山。从这边看,正像麒麟张口咆哮,麒尾能延伸几十里地。裕王地宫就在麒麟大口深处,此处人迹稀少,时有毒蛇出没,一般人不敢越雷池一步。” “好!”司鸿宸眼光炯炯发亮,“历尽艰辛,总算找到地宫下落!” “将军打算用何方法打开地宫之门,外人又不会起戒心?” “我会以士兵操练为名,准备炸药两车,炸开地宫之门!” 佛陀寺的钟声轰鸣,响彻整个山峦。落日正在缓缓走向西天,将明媚山川染成胭脂血色。 从寺院出来,参佛的人渐渐离去,寺内寺外一片安静。司鸿宸的脚步走得缓了,我们几乎并肩走着。 哗哗的松涛声涌进了我的耳内,让我刹那间又有了隔世的感觉。此时一阵风起,伴着寒冷的气息,我忍不住一颤。 司鸿宸在旁边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腕。他定定地望住我,眸子光彩幻变。 “冷吗?”他问。 我避开他的眼,答得极为干脆,“不冷。” 他瞪大眼睛,忽然一用力,狠狠地拥住我,在我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情况下,带着温暖的吻落在了我的唇间。 (唉~如果有鲜花、有留言、有推荐、有收藏、有红包更好,我会考虑今天再更新滴:-() 假亦真来真亦假 就在一刹那,我只觉得脑子里有流水徜徉而过,紧接着,就是一片空白。 冯大泉答应过,我会毫发无损地回去。 与司鸿宸同床共眠,与司鸿宸唇齿相交……当然,我还是毫发无损。 接下去又会怎样? 或许永远不会怎样,又或许就在下一刻,可我不是楼婉茹。 所以,我也无法满足他任何事。 我竭力保持清醒,用了点力气,想推开他。他拥我更紧,颀长的影子几乎遮蔽了所有的光线,令我无法动弹丝毫。 隐约的香风缭乱间,他的呼吸绵绵压在我的脸上,浓郁得毒药一般的迷惑,足以服杀任何人。 我开始站立不住,细微的止不住的颤抖。 这个时候,他却放开了我。神情不带一丝隐藏的倨傲,用极爽朗的声音说:“楼婉茹,不出半月,我会让你大开眼界。这事关系到司鸿家族的荣耀,关系到司鸿先祖究竟给后人留下了什么?” “是旷世遗宝吗?”我明知故问。 他不再作答,只给远远站立的士兵打了个手势。 “先送你回家。今晚我去军营,商议一些事情。这段日子会很忙,伤势好了等于自由了,多亏马丁神父。” 他见我垂眸不语,会意错了,粲然一笑说道:“当然,你的功劳最大。我的夫人,等着我赏你吧。” 说完,低头又在我唇上亲了一口。 回到小洋楼,司鸿宸很快开车走了。偌大的客厅又是我一个人,神志恍惚,心情久久不得平静。 电话铃声大作,我一个寒战。提了提神,我才拿起话筒。 楼祥镕近似冷鹜的声音响了起来,“婉茹,你明日抽空回来一趟。” 我不由按住太阳穴,勉强应付道:“明天司鸿宸在家……” “我知道他天天在家,和你朝夕相处、耳鬓厮磨了两个多月!这会儿司鸿宸的德国车满大街又可以耀武扬威了,你的功劳不小啊。明天给我过来!” 我明明不怕楼祥镕的,他也只是要裕王的金缕玉衣罢了。可是就怕这些人来阴招,到时候连个逃生的机会也没有。我一夜忐忑,床的另一侧空荡荡的,心情更是不踏实。 第二天一早,我还是去了。 刚进楼家大院,恰好碰上余嫂。余嫂看见我大吃一惊,悄悄将我带到角落说话。 “小姐,不是老奴赶你,楼家已经不是你的家了。几天前老爷气冲冲进了夫人的房门,开口就把你痛骂了一顿,说你没良心、胳膊肘往外拐……反正全是不好听的话。夫人被气哭了,又不敢跟老爷撒气,胸闷得今天还难受呢。” 我冷冷一笑,“他们怎么骂,我无所谓。这次过来后,真的不会来了。” “小姐,你不会不记得老奴吧?”余嫂流了泪。 我的心头感动得酸酸的,就是搂了搂余嫂的肩膀,安慰道:“我会想你的,余嫂。再见。” 楼祥镕的房间里。 没有了上次炭火的暖意,楼祥镕的神色犹如万年冰封的水窖,满目寒气。 “司鸿宸受了重伤,你为什么瞒而不报?” 我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淡然反问:“法国餐馆事件,是二哥他们干的吧?” 楼祥镕脸上的肌肉一紧,随即满不在意地哼了哼,“他的事我管不了,我关心的是金缕玉衣!我问你,你跟司鸿宸相处这么长日子,难道没有一丝金缕玉衣的消息?” “没有。”我断然回答。 “昨天你们去哪儿了?你们在城北郊外玩得尽兴,眨眼间不见了人影。你们回来的时候,天色已大暗,你说,这么长时间你们干什么去了?” “我们在赏樱花呢。这么久没出来,司鸿宸想多走走,他跟我玩捉迷藏,连我都找不到他。” 也许我的面上并未露出半分异常,楼祥镕的神色变得愈发狰狞,牙齿磨得咯咯响,似乎想活生生将我咬为碎片。 “混帐!你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想欺骗是不是?连傻瓜都看得出来,司鸿宸已经对你另眼相看。他刚伤愈出门,诸般大事等着他去做,他还有闲心在郊外和你捉迷藏?他是学精了,变得聪明了,不再大张旗鼓寻找裕王地宫了!没想到你也学精了,敢这样欺瞒父亲!说,裕王地宫究竟在哪儿?” 我不是大家闺秀 “我真的不知道。” 刚说完,脸上便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我捂住脸,耳朵轰鸣作响。 才短短几个月,竟挨了两个男人的耳光。我苦笑,该世我造了什么孽了?楼祥镕开始破口大骂,我盯着这张晃动不已的老脸,感觉越变越陌生,越变越恐怖,竟似电影里千年不朽的木乃伊似的。 楼婉茹怎么有这样的父亲? 我的倔强又上来了,开始替楼婉茹控诉道:“为了达到个人目的,你泯灭人性,竟将亲生女儿的终身幸福当赌注,不惜毁掉女儿的生命,你不配做我的父亲!” 楼祥镕气得烈焰灌顶,一张脸涨成猪肝色。他连叫几声“打死你”,提起他的虬龙拐杖,再一次朝我劈头而来。 正在这时,楼家盛出现了。 他冲过来夺下楼祥镕的拐杖,提醒道:“爹,你要是打伤了三妹,司鸿宸那里更是无法交代了!三妹虽然顶撞了您,但是胳膊肘并没有往外拐啊。您想,她要是六亲不认,早就把您的想法告诉给司鸿宸了。司鸿宸一旦知道,带着兵马过来,楼家怎会如此太平?” 楼祥镕指着我,直喘粗气,“这个孽障,气死我了!” “爹,您就别气了。我就送三妹出门,我会好好劝导她。” 楼家盛暗地朝我使了个眼色,我一声不响地出了房门。 楼家大院门口,我兀自站立着。回头望了望那恢弘森严的黑漆大门,深深呼吸外面清新的空气,感觉就如潜埋在淤泥已久,终于浮出水面一般。 “三妹,爹其实很简单,他不就是想一件金缕玉衣吗?他火气大,你就顺着他。即使真的将秘密告诉他,他也不一定能得到。”楼家盛安慰我。 “而二哥却不同了。你要的,是司鸿宸的性命,对不对?”我平静地说。 楼家盛脸色一凝,略显尴尬地讪笑,“杀他也不容易。再说,他毕竟是我的妹夫,这也关系到三妹的终身幸福,我想过了,不再做这种愚蠢的事了。其实——” 他顿了顿,继续说:“实话告诉三妹,我们也对金缕玉衣非常感兴趣。如果裕王地宫里真的有金缕玉衣,只要将它取到手,任凭司鸿宸子孙满堂、万寿无疆。” 我心里冷冷地笑了。无史料记载,楼家盛等人能得到金缕玉衣,它必定是属于司鸿宸的。 “二哥,多谢你几次三番救我于父亲的棍棒之下,让我免遭皮肉之苦。我知道,在楼家只有你跟我最亲,我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所以,如果有一天司鸿宸打开地宫之门,我会第一个告诉你。至于以后……就不关我的事了。”我像交代后事似的,跟眼前的人或物作别,弯身进了黄包车。 转身之际,我清晰地看到,一抹狂喜在楼家盛眼中掠过。 夜里挂钟刚敲十下,我正要躺下歇息,花园里传来熟悉的汽车喇叭声。 披衣下楼迎接,司鸿宸从一带树荫过来,步态赳赳,五官轮廓在月夜下分外清晰。我站在台阶上,默默地望着他。 司鸿宸脚步缓了下来,盯着我良久,突然笑道:“楼婉茹,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要是收起你的刻薄相,你还是有大家闺秀的味道的。” “我刻薄吗?”我瞪大了眼睛。 “至少说话冷冰冰的,没几分热度。是不是谁欠你什么,搞得满腹心事似的,要不要我帮你出口恶气?” 他近乎顽劣地笑着。我像被人突然揭开旧伤疤,慌忙回身就走。他飞身上了台阶,在后面拽住我的胳膊。我一迟疑,他弯身便抱起了我。 “司鸿宸,快放下我!”我大叫。 他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试试手劲,看来退步不少。楼婉茹,你是不是比以前胖了?我休养一阵子,把你也养壮了。” 我狼狈地蜷缩在他怀里,抓住他的衣襟不放,生怕他将我当弃物似的,随意地扔下不管了。司鸿宸一直将我抱进房间,刚将我放到床上,我就慌不择路地往床的里侧躲。 然而刚一动弹,他就以大鹏展翅的姿势扑将过来,很快地将我压在了身下。 过关 我无法承载他的体重,只感觉呼吸困难,下意识用手撑开与他之间的距离,同时侧头。 他的唇迅速捉住我的,舌尖带着温热,带着某种饥渴,灵巧地探入。我睁大眼睛,那么惊惧地看着他,一丝一丝的甜裹挟着他的深重欲望,正慢慢渗透进我的心内,腐蚀着我的骨血。 这个人,接吻的技巧如此的娴熟…… 偏偏这个时候,健彬充满阳光的面容再次在眼前晃动。曾经,我憧憬某一天我俩徜徉在万顷花海中,在所有人的祝福声中,他低头温柔地看我,我一定会回给他含着笑意的眼神。于是,他的唇会压下来……这是所有电视剧里面最浪漫最温馨的情景。为此,我无数次心存向往。 这样让人心襟荡漾的夜晚,异世那端的健彬,是否也是这样搂着韩嫣嫣,交缠缱绻? 眼前的司鸿宸,突然停止了动作。 我惊醒。房间内壁灯早关了,只留下床头灯浅黄色的光晕,然而已足够看到司鸿宸的脸上鹰隼沉沉。 “你在想什么?”他问得阴厉。 他这样的表情,往往预告着灾难的开端。我不知道刚才的恍惚,会给自己带来几分霉运,只有硬着头皮回答:“什么都没想。” 他顺手扳过我的脸,指着上面浅淡的掌印,再问:“这又是什么?谁打过你?” “没事。”我偏过脸去,“母亲病了,今日才过去看她。父亲骂我不孝,他一生气就打了我一巴掌。” 这样的解释合情合理,我想司鸿宸不会深究。岂料他转了话头,问:“你是因为这个,才不想跟我亲热的,是不是?” 我的头涨得痛起来,仍勉力支撑着,继续回答他的审问:“司鸿宸,请给我时间。给我一个月,行吗?” 一个月后,我会消失,他也会消失。 司鸿宸定定地看着我,然后悠然而笑,仿佛刚才的动怒只是小事一桩,是他闹点小情绪罢了。 我紧张地看着他,心头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你说得对,我应该给你时间。无论怎样,我新婚之夜曾经有负于你,你这样的要求也算是理所应当的。对于女人,我从来不勉强。但是,一旦从了我,必须全身心的投入,我不希望有一丝的恍惚。” 凡是接触过他的女人,是不是都这样顺从他,纵容他的?我又差点走神。 他提起自己的外衣,说:“我去自己房里。” “厨房里还有燕窝粥,我去热一热。” 我讨好他,快速地起身披衣。他抬手制止了我,“不饿,明天吃吧。” 而后,不落半分留恋地离去。 我目送着他,心跳得依然一阵快似一阵。直到房门轻轻关上了,这才长嘘一口气,重重地仰躺在床上。 “韩宜笑,这关总算过去了。”黑夜里,我对自己说。 (这章太少。。。) 最后的描述 “司鸿宸是安洲城最炙手可热的新贵,手中握着无上的权杖。全国最大、装备最好、最训练有素的兵力——南征军,被他稳当当掌控在手里,就像长满锋利爪牙的狮虎,是安洲城人人敬畏的庞然大物。 他生命的最后一个月内,安洲城最高档的娱乐场所几乎见不到他的身影。人们唯一一次见到他显耀他的兵力,是三月二十七日,两辆装满炸药的军车隆隆穿过城中,向着西北角的溪江区一带进发,那里有一场戒备森严的军事演练。 然而,这位苦心孤诣、怀有凌云壮志的年轻人,在四月六日那天,在一场神秘的车祸中突然死去了。山河呜咽,全城下半旗哀悼……历史的长河依然滚滚向前,卷起无数的漩涡,一直流向更远,更远。” 这就是冯大泉母亲在整本《司鸿志》中,最后的几段叙述。 作为同根同族,司鸿宸在她笔下多少带点英雄色彩。冯大泉母亲的描述也是浅表,她哪里知道,两辆炸药不是用于军事演练的,是用来炸裕王地宫的。 还是冯大泉的鼻子灵敏,从母亲的字里行间嗅出了一点迹象。 可仅仅是一点而已。 今天是三月二十六日。司鸿宸突然闲了下来,也懒得出门,整天坐在书房里读报看书,三餐茶饭都是我过去叫过来吃的。 他吃饭的时候,也没正眼看我。整个饭厅安静,只有盘碟碗筷轻触的声音。 那夜之后,司鸿宸又恢复了他的冷漠。也许念及我曾经照顾过他,他说话客气,但总是硬邦邦的,没点生气。 他一定受到了某种挫败。这样俊伟的男子,也是被女人惯坏了的。若是放在现代,前有保镖后有经纪人,周围粉丝无数。 太阳落山后,刮来了一阵阵清凉的风。我们礼貌地分了手,各自回到各自的房间中去了。 我心头纳闷,独自倚在窗口,望着天空在渐渐晦暗。夜色隐没了附近的景致,远处有汽笛长鸣声,安洲城的灯光如星星闪烁。 我又望了望房间对面的动静,过道上光线暗淡,司鸿宸在卫生间里洗浴,水声哗哗。我想明天是特殊的日子,今晚应该好好和他说几句话,这次行动毕竟涉及到我能不能完成任务。 水声停了,我坐在房中等待他出来。可是,左等右等,卫生间里没有动静;我走过去想探个究竟,水声又响了;我又回了房间等待,水声又停了,卫生间还是没有动静。 这使我暗暗地感到诧异了,他今天并没有出门,难道是生病了?可是今晚我连盛了三大碗给他,他的饭量却是不错的啊…… 终于,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卫生间的门开了,阴暗的过道上拖起他修长的影子。他接着往自己房里走,我眨了眨眼睛,他已经不见了。对面仍然是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儿声响。 四面静悄悄的,只有挂钟有节奏摆动的声音。 我再也忍耐不住了,急忙轻轻地走出房间。司鸿宸的房门是虚掩着的,我敲了敲门,没有听到回声。我沉吟了一会儿,便扬起头,大胆地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里面的窗户是敞开着的,风动帘布缭乱。星光照射进来,隐约看见床榻上躺着一个人。我心一紧,伸手按亮了床头灯。 司鸿宸赤裸着上身,身下只盖了条薄毯。突然亮起的灯光让他不适,他眯起眼睛,紧锁的眉宇间一道深深的沟壑。 我抱歉地说道:“真对不起,把你弄醒了。我怕有什么事,过来看看。” 他梦呓般呢哝了一句,模糊得听不清楚。 我过去关上窗户,拉拢窗帘。又拾起被他扔在地上的锦被,正要盖在他的身上,却吃惊地叫了一声,“你怎么啦?” 因为枪伤,他左胸部位有个手术缝合过的疤痕。时隔三个月,上面虽然结痂了,因为连日劳顿,伤疤开始发炎,红红的,看起来触目惊心。 “我去拿消炎药!”我说着,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 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一使劲,我整个人倒在了他的身边。他侧过身来,就势抱住了我。 地动山摇 “我已经服过药了。”他低语,温热的气息簇簇撩拨着我的头发,“你真的怕我有事吗?我也怕,我也紧张……婉茹,你陪我。” 他第一次叫起了“婉茹”,孩子气似的,充满了依恋。 我僵住了身体,撑身想离开他的怀抱。他仿佛懂得我的心思,拥得更紧,缓缓道:“放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我只想你今晚陪我,就一晚。” 他的身体有点凉,唇中呼出的热气有点紧促。我知道,他在等待着我的决定。 男人有了一次拒绝,不能承受第二次拒绝了。何况,明天的日子对我们来说都很关键,我理当对他有所示好的。我们的关系正处于僵冷期,今晚正好能给彼此有个转圜的余地。 他养伤的日子里,多少次同床相伴。这次距离虽然那么近,就一晚,我怕什么? 我不住地劝慰自己,僵硬的身子在不知不觉中软化,我不禁微微叹息一声。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满足地甸起嘴角,笑了一笑。 夜幕下月更东沉,四周静谧,窗外浅清的光亮透过窗帘,在黑暗的房间内徘徊。身边的司鸿宸沉沉地睡去,我小心地抽出酸疼得几乎没有了知觉的手臂。 脑子里乱嗡嗡的,想着许多事,又似乎什么都没想。我就在矛盾纠葛中,直到天色微亮,才睡过去了。 等睁开眼睛醒来,身边早没了司鸿宸。 我望着陌生的天花板,开始是惊愕,茫然了将近二十秒,接着就跳了起来。跑到自己的房间,匆匆穿上一套中式绣花衫裤,又胡乱地寻找外披。我在房间里撞倒了藤椅,又碰翻了梳妆盒,我顾不得这些,失魂地向楼下跑去。 电话铃惊天动地地响了起来。 我慌忙接起了电话,楼家盛在电话那头气急败坏地吼道:“都九点多了,你还窝在楼里!司鸿宸的两辆炸药车正开过市中心,朝着北面去,听说是军事演练,一定有诈!城北戒备森严,我过不去!你还在楼里做着将军夫人的梦,笨蛋!快点让我知道,他是不是找到裕王地宫了?” 我惊出一声冷汗,语无伦次地说着:“我去,我去看看!我去溪江区!”接着连话筒都扔了,冲出了客厅。 阴天,僻街小巷中显得特别清净,也没有巡逻搜查的捕快和军警。 一个逃荒来的灾民,头上戴着破斗笠,用箩筐挑着三个孩子,插着草标,不知怎么跑到这富人区来了,拍着一家家洋房豪宅的大门。 毛茸茸的金色宠物犬在花园里窜来窜去,看见我停了下来,偏着头,无声地审视着我。它的主人是同样金发的外国女人,高声叫着它的名字。宠物犬四条腿既有弹性地跳跃,从我面前飞快地越过。 我恨不得双腿也能这样,一路飞奔,快点赶到麒山。 果然,城北道口加了岗哨,有士兵盘查。我不想去惹麻烦,便下了黄包车,悄悄赶到江边。江边有渔民坐在船舷上,正在准备午饭。我过去好说歹说,将身上所有的钱都掏给了他。 渔民载着我,佯装打渔,小心避开岸上的哨兵,终于来到了溪江区。 我上了岸,满天的阴云笼罩着江面,也遮没了原野和麒山,一切都是雾蒙蒙的。我彷徨着不知怎么走,听到远处山林悠悠的钟声。我心里大喜,按照方向走小道穿荆棘地,鞋跟掉了,衣服被钩破了,连头上盘髻的银钗也不知何时没了。 终于,我爬上了一座小山坡。放眼望去,绵延无际的山峦渐渐呈现它的轮廓,麒山就在前方,正张开它的血盆大口,吞噬着眼前的一切。 我精疲力尽地喘着气,心里却是莫名的兴奋。 现在的司鸿宸是否就在哪里? 我观望着,期待着。 突然,一记巨大的爆炸声,浓浓的烟雾从麒山嘴里喷发出,越积越厚,越积越高。我睁大眼睛看着,紧接着又是连环的巨响,地动山摇,连周围的树丛都在沙沙摇晃。我努力扶住身子,正看见团团烟雾夹杂着火光,冲天而起,接天连地势不可挡。 大祸临头 我眼睁睁地望着烟雾凝结成一团团、一簇簇,随着较大的风儿刮过,又慢慢地飘散、消失,心里盘算着司鸿宸大概已经打开地宫之门,便不顾一切地往山坡下跑去。 谁知还没跑了二三百米,从庄稼地里窜出几名士兵,乌黑的枪头对准了我。 “不许动!干什么的?” 我一惊,连忙回答:“我是司鸿将军的家属,有事想见他。” “家属?什么家属?”那几个上下打量我,我的狼狈的样子惹得他们一阵通笑,“你干脆说是将军的老婆算了,让大伙儿瞧瞧,咱们将军还有从农地里蹦出来的老婆,哈哈!” 我气得无言以对,又对这帮人的匪气有所畏惧。这时过来一名军官模样的,喝问:“你们嘻嘻哈哈的在干什么?将军口令,严加防守,就是一只苍蝇也休想进麒山!” “报告,又抓了个形迹可疑者,冒充是将军家属!” 军官阴沉地扫视我一眼,不待我解释,冷哼道:“看来今日够热闹的,冒充啥的都有,那么麻烦小姐走一趟吧。”接着命令手下,“把她抓起来!” 几个人过来将我五花大绑,用黑布蒙住眼睛,押着我往前面走。我也不反抗,心想,你们这群混蛋,到了司鸿宸那里够你们受的! 这样东拐西转,我已经走得迷迷糊糊了。好容易听到江水的声音,我的心一沉,紧接着有人在后面推我,我趔趄着,用脚踢到了一张椅子,于是坐了下去。 “老实呆着!”有人朝我吼了一声。 有木门吱嘎关上的声音,接着一片静息。 我不知道置身何处,坐着丝毫不敢动。时不时侧耳细听周围的动静,除了外面江水拍岸的声音,什么都没有。 恐惧,从脚底弥漫至全身。 时间似乎停滞不前了,在漫长得等待中,木门又吱嘎响了。我抬起头,木门又关上了。 “三妹?” 听到楼家盛熟悉的呼唤,我惊喜地寻找声音的来历。楼家盛冲到我面前,撤去了蒙眼的黑布,又费了好大劲儿才解掉绑我的绳索。 楼家盛显然怒气冲冲,“这帮龟孙子,连你我都敢抓!” 我疑惑道:“你怎么也来了?” “我亲眼看见你上了船,却始终等不到你,又不知道司鸿宸葫芦里买的什么药。”楼家盛警惕地扫视这间空荡荡的木屋,压低声音,“怎么样,看见金缕玉衣了吗?” 我摇摇头,沮丧道:“没有。我去的时候,只看见通天的烟雾,然后就被抓了。” “没关系,等你见到司鸿宸,暗地探听他的口风。”楼家盛并不显得着急,甚至安慰我。 “二哥,金缕玉衣你是得不到的。司鸿宸手里有兵权,你奈何不了他。还是多替自己的未来着想吧,你替那些人卖命,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楼家盛毕竟做了我兄长几个月,我首次表现了我的真诚。 “三妹,这个节骨眼上你千万不要犹豫,这也是为你的将来考虑。你答应过父亲,也答应过我,所以一定要戮力同心,共图大事!” 我见他执迷不悟,反劝他:“历史的车轮不是你想象的那么转的!我的未来自己清楚,父亲的未来帝国绝对不会死灰复燃,二哥你的未来却要慎重啊!” 楼家盛脸色由白转青,指着我骂道:“你越来越不像我的三妹了!才跟司鸿宸几天啊,就被感化得像个小母狗一样,你还是不是楼家人啊?我真后悔,司鸿宸养伤的时候就应该趁机杀了他!还有,让你嫁给他本来就是一盘险棋!我告诉你,金缕玉衣我是要定了!” 话音刚落,只听哐的巨响,整扇木门被人踢倒在地。 我和楼家盛几乎同时抬头,惊骇地盯着来人。来人在一群士兵的簇拥下,一步步走向我们,脸色可怕的阴沉。 司鸿宸。 司鸿宸并不看我,阴霾的眼神像一道骇人的光,直直射向楼家盛,“你们楼家人的阴谋我是知道了。不过没想到那次伤我的有你的参与。你们兄妹一明一暗,配合得挺有趣。” 我暗叫不妙,不由慌乱起来,叫他:“司鸿宸,你听我解释!” 他摆摆手,眼睛依然盯着楼家盛,脸上已经显现出杀气。 “你们不是想得到金缕玉衣吗?好,我遂你们的愿,亲自陪你们走走地宫,这样你们死得没有遗憾!” 说完,猛一挥手,“带上他们,回麒山!” (各位童鞋,书名换回到原来的《金缕玉衣》,请注意收藏。给大家带来麻烦,敬请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