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谣》 第一章 祖国的西南边陲多山,尤其贵州,素以山区高原著称,海拔数千米,地势高峻,峰峦巍峨,有人揣想,这是洪荒大水消退之后,凸现出的地貌形态。迄今,还有许多尚未形成植被覆盖的山峦,光秃秃的不生草木,山石黯然而布满斑孔,全似礁丛模样。石表层及石罅间仍不难发现鱼化石、海贝壳等海生物的残迹,抠下来使舌头尝一下,那滋味是咸涩的……一个充满了诱惑的亘古之谜,且留给地质学家去考证。而眼前连绵逶迤,奔腾起伏的群峰众岭,却真像是汹涌的海潮掀起的狂涛巨澜,澎湃翻卷着,重叠激荡着,气势磅礴,冲泄腾跃千里,直向贵州腹地,及至黔西南盘江八属涌去…… 在那白云深处的崇山峻岭间,在位于珠江流域的南盘江与北盘江的分水岭上,有一座古老的城镇,今称兴仁。其春秋时属牂柯国;战国与秦汉时期皆属夜郎国之领地;唐贞观年间归属盘州统辖;元朝时直隶于普安路总管府。 是在明朝洪武十六年,该城镇开始的重新规划建筑。自那一年算起,这座古老的县城,至今民国时期,也有近六百年的历史了。 此地位于黔西南中心,东邻贞丰县,南与安龙县、兴义县境接壤,西与普安县毗邻,北抵晴隆县界,东北隔北盘江与关岭县相望。县境总面积一千七百八十五平方公里,矿产资源丰富,气候宜人,冬无严寒,夏无酷暑,四季常青,风光景色异常秀丽。 古往今来,这里是贵州省的一块风水宝地,生息繁衍着回汉彝苗、布依等各族淳朴、善良、勤劳勇敢的人民。群山环绕,绿水常依的兴仁县城,交通便利,道路通衢,乃是四方贸易物资的重要集散地,滇缅往内陆的交通枢纽,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 县城内的街道古朴而别致,商号会馆众多,酒楼、茶肆、旅舍、店铺、妓院、烟馆……三教九流的置所,五行八作的场合,遍布闹市幽巷。悠久的历史文化沉积,又使城内有许多好看,好玩,好享乐消遣的去处,平常日子,胖街瘦巷间亦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一派人世浮生的热闹情景;而到了赶集的这天,四面八方背着背兜,挑着担子,拎着筐,提着篮,穿着各式各样民族服装的乡民,涓涓溪流般从县城附近的条条山道而来,涌入古城的九座城门,汇聚于城区大大小小的各条街道上,一时间,市声喧嚷,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交通拥塞。 在这水泼不进的稠密中,有丢朋失友,或走掉了小孩的呼喊;有街道两旁兜售货物的小贩扯破嗓的叫卖;有讨价还价的争吵;有马帮穿梭与赶车人的吆喝……偶尔,还有女人丢失了钱物,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各种各样的音响嘈杂与聒噪,融合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喧豗,乱哄哄,闹嚷嚷,如鼎沸,似潮涨,把一座县城都掀翻了天…… 这地方上出人材,自然是因为风水好的缘故。据城里一位阴阳先生出身的民俗专家说,人的性格脾气与地表天象分不开,晴阳阴雨,闪电雷霆感应的就是人心民情;人的生相又与地理风水相关密切,山清水秀之处多出美女俊男。山之魄,水之魂,男人阳刚英武,即自这日精月孕的山之气魄濡养而来;女人的温柔美貌,自然就源生渊出这流绕大山的脉脉秀水了。 此学说之真伪正谬毋庸论辩计较,但若说起此地山水之胜,濡养出些感动天地人寰的好儿女,就不能不谈到县城西南一带的鲁础营,以及海子的山水人物。 鲁础营距县城约模五六十里,是一个回族大乡,仅鲁础营镇上的居民就好几千口子人。周围的群山青翠,雄丽多姿,奇拔峻秀,美不胜收。镇子西边的山脉绵延起伏,纵深伸展去与海子地方上的山峦峰岭相接。而海子地方的山与水愈显奇秀,尤其令人玩味无穷,说到山的陡峭,这里不乏削壁千丈,陡立万仞的高山绝岭;说到山的雄奇,拔地而起,峰巅插云,一柱擎天,峭立长空的殊异山岳随处可见;说到山的威武,环立如屏的肃穆群山,巍然耸峙而独秀的峥嵘巨岭历历在目;说到山的形状与气态,峻嶒的高,嶙峋的怪,巉岩的险,崔嵬的奇……神工鬼斧,百态千姿;天然造化,鲜闻罕见。而说到其意象境界,更有绵亘的辽远;苍莽的雄浑。随处可见泼墨泻玉般的葱笼蓊郁,幽涧鸣鸟,深谷流泉,茂树修竹箐深林密,一派翠生生、蓝幽幽、绿茸茸的深邃。 这里的水却更美,大二海子河川纵横,水势浩荡,大河奔淌波涌浪翻,溪泉清澈飞花溅玉,皆欣欣然合奏齐鸣于著名的马保树瀑布丛的千古吟唱,沿途灌溉着丰饶肥沃的土地,滋养哺育着广袤的山林,以及数以千万计的民生,而日夜不息地流向远方。 早在清朝乾隆年间,这一片青山巍巍,千岩竞秀,万壑争流,景色秀丽,风光旖旎而胜似仙境的乡土,就已经有了彝、汉、回等各族人民聚居的村落。鲁础营这个地方发展得较快,渐渐形成了有上千户人家的大集镇。镇上的主要街道有两条,分为上街与下街,下街居住的多是贫苦的佃户;上街盘踞着本地的一些富豪人家。两下里单就住宅房屋的外观,即可形象而立体地看到阶级差别的鲜明对比。 在这些富贵人家中,突出的是陇、何、段三姓,尤以陇家为豪门势力之最。其高祖陇材林曾受钦命封赏为世袭土司,管辖保箕营、布雄营、鲁础营一带。其田产分布,区域比其辖区更为广远,西南至云南、广西边境;东北至北盘江险隘铁索桥一带。陇土司在鲁础营修造的是宫廷式建筑群,楼阁亭台,华堂美屋。偎金拥玉,锦衣玉食,妻妾成群,家奴众多,并豢养着大批的家丁打手,过着骄奢淫佚的的富豪生活。 陇土司出行时前呼后拥,鸣锣开道,路人躲避不及的,轻则打得鼻青脸肿;重则捆了投入水牢。无钱赎身的或强迫为奴,或被活活地折磨致死,扔到断崖下面的深涧里去喂野兽。老百姓视其比豺狼虎豹还要凶残,背地里都称其“陇霸天”,把他恨入骨髓,而当面却既不敢怒,更不敢言。 陇材林为了巩固其土司的统治地位,效仿封建君主而大肆宣扬神学论,对乡民进行愚弄,说他的权力“授命于天”;他的女儿“曾为东海龙王三太子所幸,生下了大公子龙腾,二公子龙跃。”为了附会此说,他把祖姓的陇字,改姓作“龙”。从此,凡属他的子孙,皆自命为“龙种”。 他不但以其家人装神,且用牲畜来弄鬼,说他家有一匹飞龙马,上午锅里煮上米,骑着飞龙马去云南买菜回来,也不耽误吃中午饭。没人看见有这么一回事,但如今马坟却是有的,就在龙材林家后山坡地里。那马坟筑得极气派,远非一般穷人的归宿可比。 长大后的龙腾、龙跃,果然都中了进士。龙腾被钦封为“镇蛮都督”。从这封号上,亦不难看出封建统治者“以夷制夷”的反动统治伎俩;龙大公子却籍此而耀武扬威,愈加肆无忌惮,疯狂地进行搜刮民财,敲诈勒索,在地方上横征暴敛,并大兴土木,强迫贫苦的工匠和民伕们为他建造都督府,以及府衙附近的龙氏祠堂和八大庙宇。 历时数年建成的都督府占地百余亩,房舍数十间,共分三重庭院,融合了其祖宅于其中。倾注工匠与民伕们的血汗与智慧,凝聚着民脂民膏的建筑群落,飞檐斗拱、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富丽堂皇的府门上悬匾额题着五个琉金大字:“钦赐都督府”;二门金字额匾上题写着:“进士及第”;三门上题字为“创业垂统”。 庭院之内珍稀树木,奇石假山,水榭亭台,荷池曲廊……一应俱有;诸多雅室精舍与厅堂陈设华丽,名人字画,玉器古玩琳琅满目,说不尽的富贵奢华。时称“黔州小皇宫”的,即是这座都督府。而附近的龙家祠堂,以及八大庙宇亦耗资颇巨,用的全是以扒皮抽筋,敲骨吸髓的方式,从民众那里掠夺、榨取的财物。民不聊生,水深火热,叫天天不答,叫地地不应,本已是“穷人家真是难,无地又无田,讨人田地吃碗饭;借一斗,还三斗,年年都不够。”如今更是——“包谷野菜煮稀饭,锅巴都不见;一家老小皮包骨,娃娃哭连天。” ……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鲁础营人民的心中,早已埋下了仇恨的种子,燃起了反抗的怒火。追溯历史,残酷的封建剥削所激起的何止是一次“民变”,早在一八五八年,回民英雄金万兆、张凌翔、马河图领导的回民反抗运动,即曾给封建统治以沉重的打击。揭竿而起的农民义军势不可挡,一举攻克了兴仁县城,不但在城内的金家坝设立了义军自己的元帅府,尚且势如破竹,连连攻取了盘江八属在内的十多个县城,进军的箭头直指省府贵阳。清廷震撼,调集数省之兵合力围剿,斗争持续了十四年之久,终因寡不敌众,义军首领为保全残部数千名将士的性命而自缚受死,被解往省府,执行的刑罚是炮烙…… 古往今来,在中国大地上,如此可歌可泣,感天地、泣鬼神的农民起义究竟有多少次?但却没有一次能够获得最终的成功,缺少的是什么哪?! 历史沿革,当鲁础营土司的“宝座”传到龙家的后裔龙寿眉时,这个“龙种”暴敛横征,强抢豪夺,盘剥压榨与欺侮百姓的凶狠、残暴,比之前辈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仅他制颁的一条法规:“凡属境内农户,必须交出田地文契,另立租约。否则,起佃逐出。”这就使许多农民倾家荡产,流离失所,卖儿鬻女,妻离子散…… 尤令人发指的是,为了满足其兽欲,他颁布了一条更加荒淫无耻的法规:“境内男婚女嫁,完婚之日,由男方置办酒席宴请东家,新郎新妇捧盏跪敬。”——而敬酒之时,凡新娘体态容貌被他看中的,无一可逃脱其魔掌…… 压迫愈重,反抗就愈烈!公元一九三零年春,当地农民女英雄刘金,率领数百名胸中燃烧着仇恨怒火的农民手持鸟枪、柴刀和斧头,深夜涌入了都督府,一个庭院,一个庭院地撕拼、搏杀……血泊里倒下许多农民的尸身,血泊里亦横卧着绝气归阴的龙寿眉的父亲龙荫庭、哥哥龙尧衡的尸体。其弟龙云阶被击伤昏厥如死,侥幸留下了一条命。而狡猾的“坐地阎王”龙寿眉却趁着混乱,借着黑夜的掩护溜掉了。 几天后,他从县城搬来了国民党的保安部队,杀气腾腾地卷土重来。参加暴动的人们,有的隐入了深山老林,有的已逃至境外,远走它乡。而他们掩埋的,在撕杀搏斗中死去的人的尸体却被挖掘出来,日头地里曝晒着,——这是龙寿眉回到府邸,见他父兄的尸体原样横陈在地上,受到刺激而采取的疯狂的报复行为。 同时,鲁础营来不及逃避的部分农民,以及暴动者的家属更是遭到了凶残的杀戮,和残忍无比的戕害与折磨,二十多人被枭首示众;十余人被绑在树上活活饿死;无辜的老人和儿童被吊打得死去活来……披着黑色军服的人群轮流奸污年轻妇女,而任凭被凌辱者哭叫嚎喊,苦苦哀告,说她们没有参加暴动…… 这等惨绝人寰的血腥屠戮,与人性沦丧的淫威暴虐,更加上龙霸天变本加厉的经济剥削与残酷压迫,使鲁础营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答,悲惨凄凉,苦不堪言。 这年的四月,中国工农红军佯攻贵阳,惊惶失措的蒋介石惊魂未定之际,红军已挥师西进,渡过北盘江,分左、中、右三路经过兴仁县境。中路红军为红五军团与中央军委纵队,四月十九日清晨,由巴铃卡子入境,当天中午占领兴仁,设指挥部在城内大街上房屋宅院较宽敞的士绅刘继雅家里;电台及供应电源的手摇发电机安在刘家隔壁姓屠的人家,门口均有红军战士站岗。附近王明瞻家也住入部分女红军。二十一日,红军离开兴仁县城时,朱德总司令的夫人康克清,还给房东留下了亲笔签字。 离开县城的红军队伍到雨樟下寨分路,其中一部经斑鸠河、犀牛坪、三家寨到鲁础营。在这里,红军召开了群众大会,宣传共产党的主张。刷写了许多标语,其中有一条上面写的是——“只有苏维埃才能救中国!”是一位很受周围的红军干部和战士们尊敬的人亲笔书写的。此人操一口浓重的江苏口音,留下部大胡子,言谈话语亲切,气态蔼然,举止稳重而优雅。写标语时,一只手也习惯性地端持在腰间…… 不可一世的龙霸天,数日前就已携带家眷逃之夭夭了。红军战士毫不犹豫地打开了他家的仓库,把粮食和盐巴分给穷苦农民。继刘金当年率领农民冲入龙家大院之后,今天,扬眉吐气的“泥腿子”们,又欢天喜地的涌了进来,他们兴高采烈地看着,念着红军战士在龙家的三块金字横匾上贴的标语,大门上的标语是——“打倒龙霸天,农民得解放”;二门上的标语:“要知农民苦,请看龙家仓”;三门上的标语写的是:“农民要翻身,快来投红军”。 …… 这支红色的军旅在鲁础营镇休息了三个多小时之后,又打着红旗,排着整齐的队伍去了远方。但在这里,在鲁础营的穷苦农民心中已播下了革命的火种。有一位名叫李景荣的下街青年,亲眼目睹了红军一系列激动人心的活动,也看到有几个青年农民参加了红军,尽管他的心里直发痒,也很想跟了红军去,但他到了出镇的路口处,就猛然停住了脚步。他有未报的血海深仇,而他的仇家龙霸天并未走远,且一定还会回来!……但此时,他的心里已起了一个崭新的意念:穷人要想扬眉吐气,就得像红军这样拉起队伍来同龙霸天,以及和龙霸天一个鼻孔出气的官家对着干! 许多穷苦的“干人”参加了红军,跟着红军队伍远去了。可很少有人知道,有的红军却留了下来,——这是一些伤病员,离鲁础营镇不远的三家寨,红军路过时,就留下了一名从江西苏区来的红军战士,姓张,叫张兴。 数日后,龙霸天又带着还乡团杀回来了。回到龙家大院的头一件事,就是命令手下人撕掉红军留下的,令他胆颤心惊的标语。随后,他就命令军警与兵丁们挨家挨户地清查得到他龙府的粮食和财物的人家,并且把参加了红军的农民的家人和亲戚等无辜百姓抓起来,押送到县城以“通匪”论处。鲁础营的天空一时又乌云翻滚,高寒流急,穷苦百姓又陷入了腥风血雨之中…… 第二章 青山巍巍,绿水长依。那支头戴红布五星军帽,身着灰蓝色军衣的队伍远去了。但在他们的身后,在贫苦的老百姓心里却流唱着动人的,关于红旗的歌谣。这是一些个没齿不忘的故事,一些美丽的传奇,留给沿途的穷人亲切而恒久的记忆。 这支红旗、红星、红领章的军旅所到之处,地主老财、土豪劣绅闻风丧胆,四下鼠窜,一扫往日骑在穷人头上作威作福,横行霸道的嚣张气焰;就连那些如狼似虎,气势汹汹的国民党兵和军队,亦望风披靡,狼狈溃逃,威风扫地。这怎能不大大地长了穷人的志气,怎能不让穷苦百姓从心里热爱与向往红军,向往革命。于是,在红军经过的贞丰、安龙、兴义、盘县、罗平……在红色军旗飘扬过的所有地方,一团熊熊的烈火在人民的胸中燃烧了起来。这是一团神奇的,扑不灭的火焰,它源于红军长征播洒的火种,势必在人民中间广泛流传,最终形成燎原大火,焚毁这黑暗、腐朽的旧世界。 鲁础营的穷苦乡亲在送别了红军之后,分到手的粮食物品,又被龙霸天反攻倒算了去,重又陷入苦难的深渊。这时的龙霸天愈加显露出其剥削阶级的反动本性,变本加厉地对佃户们进行盘剥压榨,同时,也在为多年来欠下乡民的一笔笔血债而心虚胆颤。他感到周围有无数双喷着怒火的目光在逼视着他,这些令他心惊肉跳的怒目,随时随地都会变成仇恨的利箭朝他射来。在一天深夜,他就是被这呼啸而来的,飞蝗般的箭矢吓醒的。他梦见自己的身体已被这些尖锐锋利的箭簇所穿透,像个浸泡在血水里的马蜂窝……但是,他绝不会放下手中的屠刀,第二天,他就让他的爪丁们出动,四下里强征民伕,拆除附近的文阁庙、龙王庙、东岳庙和城隍庙,把拆下的石材木料用来修筑卫护其府邸的外围碉堡与炮楼。同时,又派出他的亲信们去云南、广西等地购买大量的武器弹药。不分白昼黑夜,护府的家丁、亲兵轮流值班巡逻的人数也增加了许多,日夜森严防卫,如临大敌一般。从此,龙霸天深居简出,轻易不再露面,诸般事体全由他发布命令,交给手下人去办。 在距离鲁础营十来里路的地方,有一座依山傍水、景色秀丽的村寨,名称三家寨。寨中有百十来户人家,几百口居民,全系回民,亦只有三姓,三家寨由此而得名。寨中首富姓马,名成亮。早年出外经商发了财,返回故里置办了田地产业,在县城里也有商号店铺,日子过得富裕殷实。马成亮膝下仅得一子,叫马俊波,字瑞,生于清朝末年。少读私塾,塾师乃一位有真才实学的贡生。十五岁那年,马俊波考入了省城洋学堂。读书期间,适逢著名的“五四”运动爆发,波澜壮阔的爱国主义运动,给了年轻的马俊波深刻的思想影响。毕业后,通过时任贵州大学校长的张庭修介绍,他投入了驻扎在省城的一支军阀部队,在袁祖铭旅部任军需官。但军阀部队的黑暗,很快就使这位投笔从戎,原是想为国家、民众报效一生的热血青年深感失望,不到一年时间,他即因反对上级长官克扣士兵粮饷中饱私囊,而与之产生了激烈的矛盾,随即愤然离去。 在四川重庆、成都等地闯荡了一些年之后,他回到了故乡,说服父亲出资办学以造福乡梓,并亲自担任校长,募聘了一群年轻而志向不俗的知识分子作教员,就在当地办起了一座名称“益民”的小学校。许多交不起学费的穷苦人家子女,也能进入这座学校念书。 马校长身材瘦高,面目清癯,气度儒雅,一副书卷气很浓厚的样子。他对待乡亲们态度和蔼,平易近人,深受学生们爱戴和乡民的敬重。在他的影响下,其父马成亮对待佃户们也较为和善,不象其他地主那样对穷人凶狠地讨欠逼租,而且,实在交不上的也就减免了。如此,马成亮在乡间口碑不坏,算得上一位开明士绅。 红军路过三家寨时,马成亮安排佃户烧茶迎接,还主动拿出几十石粮食来支援红军。纪律严明,按照政策办事的红军同样给他打了收据,言明等到革命胜利了,由人民政府予以偿还。红军刚到三家寨,立即宣传革命主张,发动群众斗争地主恶霸,由于对马成亮还不了解,起初把他也抓了起来。但一大群穷苦农民闻讯立即赶来,情真意切地向红军讲述他们父子往日对乡里人所做的种种好事善举,红军立刻就释放了马成亮,还很信任地把一名伤员,—— 一位名叫张兴的江西籍红军,留在了马家,托马家父子悉心照料。 马校长十分敬重这位在他家养伤的红军,生活上精心照料不必说,尤其在感情上,他视张兴为顶天立地的英雄,俩人经常在一起倾心交谈。 具有旧民主主义革命思想的马俊波,是从张兴这里真正认识到作为一名正直的知识分子所应该选择的,正确的人生道路和方向目标。惜哉!当马俊波已把张兴当成了一位亲爱的兄长,而在感情上割舍不下的时候,张兴的枪伤已痊愈,恢复了健康,立即就要去追赶部队了。临行前,他把一本从苏区一路上带着的,油印的《共产党宣言》赠给了马俊波。自然,他带着这本书上路,闯关过卡的也存在着很大的危险,但他送给马俊波,亦可看出他对马俊波十分深厚的情感。 从道义上讲,没有任何挽留的理由,马俊波洒泪送行,走到村外山口处,他送给了张兴十块银元,让张兴用作路上的盘缠。张兴笑着把这些银元放回到他的手里,只向他讨了几块小洋,揣入马俊波给他换上的那套农民服装的衣袋里。而后,眼望着马俊波,张兴表情郑重地说道:“等到革命成功了,我一定回来看望你!”说完,他转身大踏步地向前走去。 在黎明的曙曦已经到来的此刻,马俊波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地望着张兴远去的背影,直到这背影消失在他视力无及的远处,他才往回走去。 张兴隐蔽地留下养伤,又悄然地匆匆离去,未曾让外人注意到他,而马家父子亦把这一切当作秘密保守在心里。 三家寨益民小学校共有男女教员十三名,其中一位男教员洪贻谋是鲁础营下街人,自从马俊波开办学校,洪贻谋是头一批召募而来的年轻教员之一。这些年间,教员也换了好几位,洪贻谋也有过趁着年轻,到外面广阔的世界去闯荡、砺练一番的心思,但一来是他与龙家有世代的冤仇未报;二来的确也舍不得离开这位文质彬彬,气度非凡,充满人格魅力的校长,舍不得这个不断有新思想输入,可以读到“五四”运动以来许多进步书籍的教学环境。 在这座前面是秀明田野,门前一棵弯脖子古柳树上悬挂着一口生铁铸造的大钟,早晨有春风笑语,傍晚有落日余晖的校园里,也有着年轻男女教员之间纯洁的友谊和美丽的爱情。有青年教员们自发创建的,尽管是很小的文学组织;有郭沫若《女神》的呐喊,也有对易孛生笔下的娜拉为什么出走?以及还会不会回来等问题的激烈争论…… 而校园的春秋岁月里,每一个平平常常的白昼,都萦响着可爱的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间或伴有大自然的风声雨声,真像是一座世外桃源,一片灵魂的安乐的净土。 可是,这温暖、明朗的,充满诗意画意的校园之外,却又是多么丑陋、肮脏、黑暗的生活现实啊!而那又是更多的人们的现实,是苦难,是煎熬,是残酷的剥削和压迫,是在水深火热中悲惨呻吟与痛苦挣扎的现实。 这苦难的现实生活中,有他洪贻谋的亲人和朋友,除非他不走出这座校园,除非他能够忘记这校园外的一切,否则,也包括着他自己,在这悲惨的苦难的折磨之中。他怎么能够无视这黑暗的现实,充耳不闻亲人从那地狱般的深渊发出的痛苦的呻吟,而自顾自地,潜心凝神于这幽雅、清静的校园里读书和教学呢! 他困惑于生境,痛苦彷徨、徘徊于内心交织的,巨大而激烈的矛盾之中。他想把这一切,倾诉给他原视为良师,而今在心底认作益友的校长听,想从他那里得到智慧的启迪和精神的抚慰,以及思想与行动方面的指引。但他不敢,他一直还摸不透这位尽管可亲可敬,但除了教学工作方面的事情,而从不谈论其他,作风严谨,行为慎重,而思维极其缜密的人的内心世界,同时,这个人的阶级出身,却又与他的具有明显的对抗性…… 洪贻谋十分清楚,自己的思想倾向带有明显的政治个性,说出来即会被人视为异类;被人认为不安分还是小事,甚至,还可能被人怀疑想犯上作乱!他不敢冒这个险。 因此,他也只有在礼拜六或礼拜天回到了鲁础营,一经置身于李景荣、周大昌、谭炳耀、叶万钧、叶万镒、田大伦这些个要好的朋友和乡党们中间,才忍不住袒裼情怀,将心里的郁闷与叛逆的思想,一古脑儿地倾泄出来。这些人的家和他的家一样贫寒,他们和他一样与龙家有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他和他们属于同一个阶级,是一群可以生死与共,披肝沥胆的弟兄! 眼下他还不知道,苦大仇深的李景荣等兄弟们早已在暗地里商议,要推举他这位有胆识谋略的人为头领,结成兄弟的同盟,组织起武装的队伍,真刀真枪,轰轰烈烈地与龙霸天决一死战。 时序交替,光阴荏苒,春去春又来。满岭满坡的映山红,又一度绽开鲜艳夺目的花瓣。如锈似锦,又仿佛落霞飘飞于山谷间。以洪贻谋为盟主的兄弟同盟会,在这年的春天,五月里的一个深夜成立了。一群肝胆相照的兄弟,聚会在鲁础营的大佛寺里,喝生鸡血酒,庄严地盟誓…… 这时期,省境之外的大中国国土上,正到处燃烧着抗日的烽火。在如火如荼的抗战斗争中,在硝烟弥漫、铁血烈火交织的前线,龙霸天的胞弟,早年在刘金率领的农民暴动中,于那个泼血的深夜被击伤昏厥过去,侥幸留得一腔热血在,而时任国民政府陆军第六十军步兵五百四十旅1080团团长的龙云阶,于民国二十七年四月鲁南徐州会战中,与日军精锐部队拼杀至最后一人一枪,壮烈牺牲在阵地上。 而贵州,日军只轻叩了一下它的门扉——省境边缘地带的独山县,声音过于轻微,而未惊动省境之内的巍然群山,南北盘江的呼息和往常一样平静、从容而均匀。因此,境内有众多象龙云阶一样奔赴抗日前线的热血青年;后来在蒋介石开始实施不抵抗政策,大喊大叫“先安内,后攘外”的卖国主张,而残害抗日的革命志士仁人之时,境内也掀起过反对蒋介石的抗日民主运动,但是,境内的阶级矛盾却依如往昔,一直处于斗争的领先地位。阶级压迫未有丝毫减轻,旧恨未消,又添新仇,灾深难重的穷苦人心里的怒火,就象运行于地下的炽烈岩浆,奔突着,不被觉察地运行着,悄悄地蕴聚着能量,默默地等待着时机,而后就会有一场天崩地裂的火山爆发,证实那不可抗拒的历史规律—— 这已经是一九四四年早春二月的一天深夜,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谋划已久,成立些年而隐忍不发的兄弟同盟的反霸行动开始了。耗时年久,吃尽万苦千辛讨腾来的二十余支长短枪已握在了骨干队员手中,子弹已上膛、枪机已打开,龙家外围碉堡内的兵丁已睡熟,出口已被封锁,一听到号令,人们就会冲进去解决他们。而院子门外的巡逻兵丁已被手刃,卧底的蒙面人,从院里抬开了大门的闩扛,随着一声呼哨划破深夜的静谧,各路队员展开了行动,边齐声发出惊心动魄的呐喊:“红军打回来了!”“活捉龙霸天!”……愤怒的人们涌入“都督府”,边吼叫呐喊着,边鸣枪示威,踢开一扇扇门扉,枪口和利刃对着一切可能反抗的敌人…… 天未明时,已彻底解决了龙霸天的护院武装。但里里外外搜遍,也没找见龙霸天的影子,最后,还是龙府的一个佣人告诉了李景荣,说睡梦中的龙霸天被“红军打回来了”的喊声惊醒,吓得魂不附体,带上他那一排精锐的亲兵,从下水道逃走了。 洪贻谋、李景荣等人率领部下清理了战场,也学着红军的政策,对那些从碉堡里一个个举着枪械走出来的俘虏予以宽大处理,是本乡本土的立即释放回家;是外地人的,也都押解到镇边上,鸣枪驱散,任其四下落荒而去。而对那些龙霸天的打手,乡民们恨得咬牙切齿的人,暴动者毫不手软,当众处以极刑。老百姓无不拍手称快! 洪贻谋等同盟会的青年首领们也学红军的样子,开仓济贫,并在龙家大院门前召开群众大会。会上,除了几位青年首领讲话,还仿照红军的宣传方式,由洪贻谋现编了一段顺口词,教在场的群众齐声呼喊: 说英雄,数红军。 龙霸天,吓掉魂。 都督门,不敢走, 阴沟里,逃性命。 龙寿眉,狗耳听: 霸占田,要归还, 农民债,要还清! 如若再是不听教, 管保叫你命归阴! 这段后在民间作为歌谣来流唱的顺口词传播广泛,影响极其深远。不久,盘县祭山树农民反霸武装的头领罗波;兴义“狮子山”的红帮;“十八连山”游击队和云南黄泥河游击队的钟大安、冷国盛等领导人,以及贞丰、安龙等地的革命组织,也都是先听到这首歌谣,才了解到兴仁鲁础营掀起的这场群众自发性反霸斗争的。 第三章 龙霸天趁着黑夜的掩护,深一脚,浅一脚地逃入县城,惊悸不定,再加上劳累过度,竟自昏迷不省人事。三天后才清醒过来,已有用重金收买,混迹下街穷苦农民中的奸细送来密报,说是号称红军的,不过是住在下街的佃户们,带头的,是以教员洪贻谋为首的李景荣、周大昌、田大伦、叶氏兄弟、谭炳耀等一伙穷光蛋。并详细陈报了龙家大院里召开群众大会,以及龙家遭受的种种损失等情况。龙霸天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当即备了十根金条,前往位于县城北门附近的县衙,找到了县长葛天乙,痛陈“匪患”猖獗,使他家被抢掠一空的惨状,恳请县长派兵前往镇压。葛天乙是外来任上的地方官,却知龙寿眉乃本县有名的豪绅,并且又是他治下雨樟区的区长,即使没有其它方面的因素,对他的请求当也不会推诿搪塞,即刻下令保警队派出一个连的人马,由他亲自率领开往鲁础营。 他认为不过是乡下的几个穷鬼饿急了,而聚众抢些粮食罢了。于是,操着浓厚的河南口音,侉里侉气地对龙寿眉说:“咱这百十余条枪冲了去,不把他几个小毛贼吓拉了稀才怪哩!” 龙霸天起先尚嫌葛天乙点调的兵马不够多,但看是身为县长的他亲自出马,又这么胸有成竹;再一看这一连武器配备精良,服装整齐划一,训练有素的队伍,更加上自己的一排人枪,顿时也就有了信心,精神抖擞地骑在马上,跟着葛天乙,带领着队伍杀奔鲁础营而来。 洪贻谋早已料定龙霸天会卷土重来,实施报复,就和李景荣等同盟兄弟及骨干一行三十余人,携带武器撤离了鲁础营,往数十里外的海子乡两家寨去暂避一时。 龙霸天回到鲁础营扑了个空,却把洪贻谋的母亲抓入龙府,打入了水牢。着人敲锣沿街叫喊,声称三日之内洪贻谋不缚荆往龙府请罪,即零割碎剐了他的老母。 消息传到了两家寨。这里山高林密,人烟稀少,起初只有两户人家,而今也不过十来家住户,而且房屋住宅不集中,这里几户、那里几户,稀稀落落地占了一两里路。 此时,洪贻谋带着两个随从住在离山寨一里多路,一个山坳里单门独户的农家院里,报信人抄近路赶来,恰在这里碰上了洪贻谋,水都来不及喝上一口,急把此凶信告诉了他。洪贻谋闻讯大受震惊,连喊失策,顾不上思索是谁告密他为盟主,带头袭击的龙家大院……;心里焦灼不安,也顾不得去附近找李景荣等人商议,只跟两个随从说声:“回头告诉他们,我走了。”说完也顾不上报信人,一路小跑朝鲁础营去了。 龙霸天张网以待,日里陪着葛天乙酒席欢宴,正歌喧舞酣之际,众兵丁簇拥着双手握空拳的洪贻谋出现在他的眼前,龙寿眉摔了酒杯,嚇止了歌舞,面目狰狞地“嘿嘿”怪笑,开口道:“早听说你是个孝子,一定会乖乖地自动送上门来,却不料你来得这么快。” 说到这里,龙寿眉换了副面孔,貌似痛惜地说:“你才学满腹,青春儒雅,倘若守节勤勉,循规蹈矩,日后何愁富贵荣华,前程锦绣。为何明珠暗投,甘陷污淖而自毁其身,做出这等辱没斯文,罪及高堂,十恶不赦之乱党行径?!” 洪贻谋怒视着面前这个吃人不吐渣的活阎王,一个字也不往耳里去,断喝道:“少罗嗦!快快把我母亲放了!” 龙寿眉厉声令道:“把他绑了,打入水牢与他老娘关作一处。待明天送到县里去再慢慢收拾!” 左右亲兵上前来捆绑洪贻谋,洪贻谋边挣扎,边大骂老阎王不讲信用…… 哪里就等到了明天,龙寿眉酒酣耳热,吩咐安排了葛天乙夜间之淫逸享乐诸般事体。而后,即令人从水牢里提出洪贻谋来在刑室里拷讯:李景荣等人现在何处?共有多少枪弹?都是从何处得来?兄弟同盟会的成员还有哪些?……十八般刑具样样使绝,洪贻谋死去活来,惨叫嚎喊之声令打手们胆裂,但龙寿眉未得到他一句口供,哪怕是有价值的一个字,除了惨叫,就是痛骂……血肉之躯,意志之刚强,尽是缘于仇恨,这是几代人的血海深仇啊! 霞雾遮掩的迷离山峰,在云海波涛消隐之前,先只是露出极顶的崖巅,似刚浮出水面的潜艇的轮廊。渐渐的,山体把自己雄丽婉娈而又静穆庄严的神态,呈现给了早晨。——这是隐约可以眺望的,远处大二海子的轿子山景。 而鲁土营周遭的群山亦不甘示弱般平地怒拔,崖岩峻嶒,怪石嶙峋,山林叠翠,蓊郁苍莽。自山涧峡谷刮来的晨风清爽、甘冽、沁人肺腑。 上午八九点钟,葛天乙整顿队伍,把遍体鳞伤的洪贻谋绑在一匹黑马的背上。龙寿眉也携带家眷,收拾起密室里的珠宝,仅留下两个班的亲兵看家守院,他要到城里去好生修养将息一段时日。他感到自己老了,已心力交瘁,不堪再于此与对头们进行精神的抗衡,也再经不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惊吓。这故里的民情,是凝聚在他头顶阴沉的乌云;这乡间骠悍的民风,随时可能催动闪电,变成叱咤的雷霆,化作狂怒的暴风骤雨朝他扑来。非但他的天堂宝座摇摇欲坠,在这风雨飘摇的日月里,他随时都可能遭到灭顶之灾。此一时,他在心里已把重振家声,恢复他家宏基伟业的希望,寄托在了他的后人身上。一阵忙乱之后,队伍上路了。葛天乙昨夕快活销魂,此时兴致犹显高昂,他仰身躺卧在两名轿夫肩扛的滑杆轿椅上,同一旁的龙霸天神侃起养生之道来。 尽管他吃得脑满肠肥,犹一个劲地告诫龙霸天,“古人讲究惜福养生,每餐食至六七分饱,少餐多顿。饭后百步走,不活一百岁,也会活到九十九。最好是饭后半小时再饮茶;一天之中,多吃些带壳食物,这却也是长寿之秘方,诸如瓜籽、核桃、花生、栗子……” 龙霸天笑容可掬地随声附和着,手中文明拐棍的尖儿却已戳到了前面轿伕的脊背上,抬轿的农夫就加快了脚步。此时,龙霸天已突然在心里生出一层不祥的预感,自从昨日洪贻谋走来受缚之后,李景荣等同盟兄弟直到现在亦毫无反应,这种异常的冷静,使他深感疑惑与不安,他只想迅速地平安抵闲达县城,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听葛天乙胡吹六哨。孰料,正在他心神未稳之时,突然听到前面云家丫口上一声枪响,随即锣声四起,杀声震天,仿佛神兵天降,前左前右,身左身右的山地间都涌现出大片大片手执各种器械的农民。就象突然从地里长出的青纱帐,声势浩大,铺天盖地。龙葛二人慌了手脚,手下兵丁亦乱作一团。方才想到退回府邸去凭坚抗守,回头却见来路早已被另一股潮水般的农民截断…… 原来是李景荣、周大昌、叶万钧、叶万镒、谭炳耀、田大伦、桂朝相等兄弟得知洪贻谋独闯虎穴龙潭舍身救母,紧急商议营救之策,分头行动,连夜动员各村寨的民众,拿起大刀长矛,扛起锄头扁担,手拎镰刀斧头,砍断了鲁础营通往兴仁县城的电话线,埋伏在各个方向,就等龙霸天和葛天乙走入包围圈了。 此时,葛天乙面对四周难以数计的农民,深深地感到震惊与恐惧,急令他的手下不要乱动。前面五十米开外的交通要冲云家丫口上,大踏步地向他走来李景荣,左边是叶万钧、周大昌,右边是谭炳耀、田大伦。来到近前,李景荣义正辞严地痛斥龙霸天挟无辜的洪母,以逼迫洪贻谋就范的行为丧尽人伦,令他们立即放了洪贻谋。并且,指斥龙寿眉不配作雨樟地方上的父母官,命令葛天乙立即革除他雨樟区区长的职务。并勒令龙寿眉从此不得再踏上鲁础营乡的地面。 葛天乙虑及自己的身家性命,哪里还有胆量拒绝!当即放了洪贻谋。李景荣着两个兄弟上前松了洪贻谋的绑缚,背了他先往下街去。 葛天乙又当众宣布,撤销龙寿眉的区长职务,并且要龙寿眉发誓再也不回到鲁础营来。面如死灰的龙霸天顿首如仪,指天发誓:“宁作孤魂野鬼,再也不回乡梓故里!” 李景荣等人见目的已经达到,便传令闪开一条道。在扬眉吐气的农民群众笑骂声中,龙霸天灰溜溜地跟在葛天乙屁股后面,带着手下人夹着尾巴向县城方向去了。 一年以后,这个在鲁础营一带不可一世,坏事做尽了的土豪恶霸,一命鸣呼在城里他的豪宅内。临咽气,他用两眼直瞪着他的长子龙宇黔,用最后一口拉长了喉音的气息道:“报……仇啊!” 县长葛天乙在他治下的鲁础营乡,经历了堪称平生所见,最惊心动魄的一幕农民斗争的场面,回到县衙许多天里尚且余悸未消。如果不是他亲眼所见,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寻常于街头市井看到的那些个背着破背篓,挑着担子,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听到稍稍大一点的响动声,就会赶紧闪到路边去躲避;跟穿衣打扮像有钱的人说话,也总是低声下气的,一副卑躬屈膝的低贱相;抽俩嘴巴子,流了血也不敢往地上吐,打掉牙也强往肚里咽的农民,这些下等人,面团一样可以随心所欲地搓弄揉捏的奴伕苦力们,一旦愤怒起来,个个都会变成操干戚以舞的刑天;聚拢在一起就会象洪水猛兽一样可怕;像爆发的火山一样令人生畏与恐惧,那炽烈奔腾的熔岩无坚不摧,无可阻挡! 葛天乙逐渐了解到发生在本地历史上的金万兆、马河图、张凌翔领导的,曾使清廷震撼的回民起义,以及刘金、姚树清、龚子和领导的那场针对龙家的,令人言及变色的暴动,乃至后来连续不断的农民斗争,他得出了两条结论:一是鲁础营地方百姓头上大都长有反骨,习惯于犯上作乱。他的意识形态上,已把鲁础营视作了“匪区”;二是龙家世代横行霸道,肆无忌惮地残酷盘剥、欺压百姓,亦是不断激起民变的重要原因。 但他尽管那天当众撤销了龙寿眉的区长职务,却也不过是权宜之计,为欺骗百姓,以求全身而退罢了。如今,龙寿眉却再也不愿回去那伤心地,该地实际上已处于失控状态,久之必会生出更大祸乱,最终导致无法收拾的局面。上面若就此追究起来,他吃不了兜着走不说,还可能落得个投牢入狱的下场…… 经过反复权衡思考,他叫来了他的心腹之人张宜安,当面授以机宜,即行文委任,把张宜安派去鲁础营担任乡长,至于雨樟区区长的职任,他要再择人选,另作安排。 张宜安走马上任后,到处装出一副和善面孔,逢人点头哈腰,言谈面带笑意,在一些公共场所还故意痛骂龙霸天几句。如此,起初还真就蒙骗了一些个老百姓,背后议论,说他“宅心宽厚”,是一个“豁达开明”的好官。然而,日子长了,他收缴起各种苛捐杂税来,却就是“说笑归说笑,一点儿不能少”了。代表的仍然是剥削阶级的利益。便有人编了调子讥讽他,“笑面虎,恶犲狼,不换药,只换汤”。 张宜安听了也不恼,也不追查何人所编,自我解嘲道:“吃人家的饭,服人家的管,这架车子属官家,谁都得这么拉。”…… 他对李景荣、周大昌、谭炳耀、田大伦、叶氏兄弟等埋有武器的人们更是恭敬有加,见面称兄道弟,打拱作揖,常用一些诸如“服务乡梓”、“关心民疾”等冠冕堂皇的话语,恳请李景荣与叶万钧来担任乡自卫队的正副队长。对身体受到龙霸天凶狠摧残,大半年间卧床疗伤的洪贻谋,张宜安更是多次“降尊迂贵”前往探视,虚心请教,请洪贻谋就地方管理,繁荣民生等诸方面予以指教,甚至“不耻下问”,学习回族语言,“朵斯体”是什么意思?“勒夫体”又是什么意思?“凯西”当什么讲?“鲁安”怎么解释…… 总之,他是要给人以体恤民疾,殚精竭虑,身体力行,服务乡梓,造福一方的印象。真就是难为了他,克制着本性以装模作样。 但洪贻谋听到李景荣等人说张宜安诱劝他们加入乡自卫队一事,立即一针见血地指出:“他是想把我们的武装抓到他的手里,这乃是‘借刀杀人’之计。” 于是,兄弟同盟对张宜安展开了针锋相对的斗争。擅长文墨的周大昌连续用墙报与漫画等形式向人们揭露张宜安笑里藏刀,居心险恶的伪善嘴脸。这一下,张宜安的狐狸尾巴就藏不住了。恼羞成怒的他,忘记了“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铭训,一变笑面为狰狞,派人把周大昌抓了起来,关押进县城的监狱里。 兄弟同盟得知消息已抢救不及,由此更看出张宜安之手段阴险,凶恶与狡猾。张宜安也不敢把这件事向葛天乙作汇报,他自己也明白,一时的冲动,已致使全盘的谋略失败了;如今的局面,对他而言,已不再像过去那样的烟水葱笼,从此以后,他这个乡长在鲁础营就只有硬撑下去了…… 斗争因周大昌的被捕而趋于白热化,洪贻谋、李景荣等人决议,要狠狠地教训一下这个阴险歹毒的乡长。但张宜安明知会遭到报复,行动已是十分谨慎,出行很少,并且,每次出来,都有数十名枪兵的乡自卫队保护。平时他就躲在高墙坚堡、壁垒森严的龙家大院里,兄弟同盟的武装力量不足以制服他;而且,要打他就必须一击而中,还必须速战速决,打不得消耗战,那样会打蛇不成,反被蛇咬…… 大家正在发愁之际,叶万钧向大家说出个人来,此人姓罗名波,是叶万钧的拜把子兄弟,早就对叶万钧说过:“兄弟日后若有事,捎个信来我必到!”而如今,罗波在盘县祭山树拉起了一支反霸武装,势力很大,名声远播,地主老财们听到他的名字无不胆战心惊,盘县的保警也奈何他不得。何不请他派兵前来助战呢! 众人听到叶万钧如此一说,皆喜出望外,即请叶万钧亲自出马,往祭山树请求罗波出兵援助。 这是枫叶红于二月花的秋天的一个早上,祭山树的罗波亲自率领一支精兵赶到了鲁础营,与兄弟同盟的武装力量汇合,一同包围了龙家大院。 张宜安何曾见过如此阵势,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把个电话机柄摇得呼呼山响,却就是毫无反应,已知电话线早被对方切断,他心里盘算着:抵抗远非对手——坚墙固垒架不住对方的火攻炮击,而且,一旦打响了枪,自己就绝无退步抽身的余地了;当然就更不能指望县城的救兵,三两天后,即使县里能闻得讯报,发兵来救,恐怕自己也早已丧身殒命在黄泉路上了。一想到阴曹地府的阴森恐怖,张宜安也就想到了投降,——或许能留得一条性命在,也算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龙家大院的门扉敞开了,张宜安手捧乡公所印信,口称有罪,来到李景荣等人面前跪下,哀求对他从轻发落,他的身后是一长排双手高举着枪械的乡兵。 李景荣等人考虑到周大昌尚关押在县监狱,如果处决张宜安,对周大昌的营救就没了着落。于是便让张宜安站起来,对他说,你可将功抵罪。但是,如果周大昌今天回不到鲁础营,你这条狗命也就别想要了。张宜安连声说道:“办得到!办得到!” 当即押着他回到龙家大院,寻了笔墨,他写了一纸文书,盖了乡公所的印章,签了他张宜安的名。随后,他又和李景荣等人走出大院,叫出排在降兵队列中的一名亲信,如此这般的下细交待了一番,请李景荣找匹快马让这人骑了,迅疾赶往县城去了。 在院内又暂时把张宜安看押了起来,门外忙着清点缴械,遣散降兵…… 傍晚时分,就见蓬头垢面的周大昌骑着那匹快马颠颠儿地跑了回来。兄弟同盟恪守江湖信义,立即放了张宜安出来,发给他几块大洋做盘缠,张宜安千恩万谢地去了。走的不是兴仁县城方向,想来他也不敢再去见葛天乙了…… 兄弟同盟当晚大摆庆功宴,既犒劳罗波及其部队,又给周大昌接风,其场面之红火热烈,之激动人心,毋庸赘述。 翌日上午,召开群众大会于龙家大院门前,打开乡公所粮仓盐库,把本属于穷苦人的劳动果实分给了乡亲们。吃过午饭,罗波就要率部赶回祭山树。同盟会的弟兄们再三挽留他在此多住几日,但如何能挽留得住,说着话,罗波就命令部下去集合队伍。同盟会的弟兄们来不及组织送行仪仗,就拿出了十枝步枪和部分子弹,以及一些食粮让罗波带上。罗波只收下了食粮,让战士们带着上路,武器弹药却一概谢绝了。 站在队列的前面,这个五大三粗的壮汉,转身微笑着朝李景荣、叶万钧等兄弟们拱手道:“来日方长,后会有期。”随后,即下令队伍出发了。 鲁础营的民众听说罗波的队伍要走,纷纷赶来,和李景荣等人一起相送这支队伍出了镇口很远,直到最终分手时,尚且情依恋,意缠绵,难舍难分。 第四章 燕子声声里,河水泛起了欢乐的绿波,河边的柳树垂下的绿丝绦,在春风里轻柔地飘拂。这翠绿的柳丝,是燕子的双翅修剪的吧?燕子穿梭往来,掠过柳行的垂绦间;黄鹂鸟也赶来助兴,在树荫中啁啾欢鸣,似在唱着颂歌。 洪贻谋的身体已恢复了健康。在他最初卧床疗伤期间,马俊波校长就亲临他的榻前,为他带来医治创伤的中草药,亲手为他煎好,吹了又吹,尝一下温热,再一勺勺地喂入他的嘴里,一边宽慰着他,让他安心养伤,恢复了健康再回到学校里去。说同事们都很想念他,他的学生们也都盼望他回去再给他们讲课。 每次来看望,马校长都把月薪给他带来。最后一次是在春节之前,学校放假的前夕。这一次,马校长给他带来的是两个月的工资。临走时,又从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交给了他,说:“这是咱们学校的音乐教员张丽萍让我捎来给你的。” 这个性情温和的中年人,紧接着又说了句,“她是个好女子。”说话时,他眼睛里闪耀着慈祥、温情的光辉。随后又叮嘱了洪贻谋几句话,便起身告辞了。慌得一旁的洪母连声留他,让他在家里吃顿便饭再走。马校长礼貌地笑着说:“找个时间,我再来看望您!”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洪母犹拭着眼泪,嘴里喃喃地念叨着:“每回来都是这样,每回来都是这样,好人哪!好人!” 张丽萍原是县城国立“中山”中学的毕业生,成绩优异,尤具音乐方面的天赋。却因家中贫穷,父母省吃俭用,四处告贷才供她读完中学,而今再也无力供她继续深造。她的家和马成亮在城里的住宅只隔着一条巷道,马俊波到县城里来办事时,无意间了解到她的情况,就亲自登门,热情地邀请她到三家寨益民小学校去执教。起初,张丽萍不愿意,陌生的三家寨于她想象中是个穷山恶水的荒僻山沟,作为一个在县城里长大的少女,心理障碍着实不小。 但是,家里太需要她去教书每月能得到的那几块钱薪酬了!年迈双亲那佝偻的身躯,那布满皱纹的,面黄饥瘦的面容,何止一次让她感到辛酸、苦楚与哀伤,而潸然泪下。她意识到自己的责任,不允许她挑三拣四;同时,还有一层相对重要的原因,即街上一户颇有权势富贵人家的“公子”,对她的美貌早就垂诞三尺,其丑陋的相貌,及其疯狂的追逐,让她感到万分的厌恶与恐惧。她是一位有知识与觉悟的新女性,但她竟无力摆脱这无耻之徒顽劣的纠缠,整天提心吊胆的,不得不已而上一次街,却也是躲躲闪闪,生怕被那个无赖碰上…… 即使前往的地方是穷乡僻壤,也比落入火坑,被玩弄,被糟踏,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好!她就这样打定了主意,毅然决然地接受了马校长的邀请。却犹恐被那无赖发现了行踪,就要求马校长悄悄地带上她走,并让爹妈也不要对别人说出她真实的去向。 年轻的姑娘,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跟着马校长踏上了旅途。她的心情悲怆,无奈而又哀伤!这无奈的前程,对当时的她而言,既不但陌生,又深切地感到渺茫…… 但到了三家寨,这个充满大自然的迷人色彩,有着浓郁的田园牧歌般情调的小山村,立刻就吸引了她的目光,尤其那座群山环抱的,坐落于秀丽的田野风光之中,为周围蓊郁的绿树翠竹所掩映的小学校,更使她一见倾心…… 这里的日月天地清新而迷人,岁月时光也变得格外恬静与温馨。她心里充满了喜悦的感情。陶醉、沉耽于这樱宁的世界,心灵无比欢欣而乐不思蜀的她,就仿佛置身于陶渊明所描写的桃花源中,假期里,她也不愿回到县城去。 在平常的教学时光中,马校长的人格魅力,他那儒雅的风度,那蔼然亲切的微笑,那待人真诚,对教员们,尤其是家境贫寒的教员关怀备至的一件件小事,无不使这个新来的年轻姑娘深深地感动。 而校园里自由舒畅的政治空气,以及那不断涌入的新思潮,更使她感到无比的惊奇与欣喜,她愿她的心灵在其中永久地沉浸。 如今,更有了爱情,——这由她灵魂的雷达,通过目光的扫描半径而捕捉到的,并清晰地出现在她心灵的莹光屏上的真实显示,是她情感归宿的丰美绿洲,是青春飘溢着芬芳,充满了幸福的色彩与气息的伊甸园…… 她说不清楚,是什么时候,飞翔的丘比特,用手中那张小小的弓弦上的金箭射穿了她的心,而使她爱上了这位同她一起教书的回族青年。但她知道,自己曾无数次偷觑过他的背影;无数次,她走出校园,徘徊在村外田野的小河边,在夕阳余晖柔和的光照里,默默地凝视着青年来回往返的那条蜿蜒的山间小路…… 若偶尔遇到他留宿学校的夜晚,她总是莫名其妙的异常兴奋,虽然她不敢前往他和另一位男教员住的那间寝室,甚至连门口都不敢经过,但她会跑去乐器室,在那架旧风琴前坐下来,一遍又一遍地弹奏出音乐的旋律,心里唱着最能抒发她的爱情的歌曲,让音乐载着她的灵魂,尽情地飞翔在她美丽的憧憬之云空…… 她由渴望见到他,而积极地参加青年男女教员们的文学小组活动。他不常参加,但她也只能在这里,可以挨着他近近地坐着,接触到他身上散发出的,迷人的男性气息。而她却不敢看他的眼睛,而只能依靠眼睛之外的感觉器官去感受他。心里渴望着与他交流,甚至听到他的脚步声,这颗心都会激动得狂跳不已。但每逢迎面,她却又总是赶快低下头,急急地从他身边走过,尚且唯恐他与她打招呼,甚至担心他看她……啊,他的那双眼睛啊! 而这是一双沉静的,充满忧郁的眼睛。它的里面,深邃着一座陌生的,而又是她深切地关心着,热切地想进入的世界。但这座世界深邃得近乎神秘…… 也许,正是这神秘,以及这莫测的深邃使她害怕,使她时常冲动地想踏入进去,结果却又不敢;或者说是没有足够的勇气,进入这座更似麦加之于虔诚的信徒的神圣领域。 终于,惊天动地的事情爆发在那座深邃的、沉默的火山中了……她觉得自己彻底地了解了他,甚至于觉得他是她非常熟悉的,一个自小在一起长大的伙伴,不,应该是兄长,不不,应该是闪电,一道撕开了沉沉夜空的闪电,霎时间将她的爱情照得雪亮…… 洪贻谋在养伤期间,这位羞涩的少女已把自己对他,——这位在她心里不啻一位传奇式的英雄的热爱与崇拜,用激动的,颤抖的手笔,勇敢地表达了出来。这就等于公开了自己秘不宣人的爱情,把这样的书信托人捎递,尽管她所托的人是马校长,——以此可见马校长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但是,对于一个在封建社会环境中长大的少女来说,这同样需要巨大的勇气来克服她心里巨大的羞怕! 是的,马校长的人品足可信赖,他绝不会偷看那信上的一个字,更不会拿给别人看,或者说给别人听。但是,难道他会不明白,这是一封怎样的书信吗?即使是对自己的父兄,少女又全都有勇气,暴露自己这隐秘的心事吗!因此,她虽早已写好了这封信,思想上却又徘徊、踟蹰着,很长时间也没下定决心,把它托马校长捎去给洪贻谋,——她心爱的人,她心目中的勇敢的骑士。 然而,这爱情的火焰随着时光流转,而愈加炽烈,日益熊熊地燃烧在她的心里,她无法控制这感情的猛烈,——这熊熊大火的冲腾,她把这封信放在了父兄般的马校长手中。尽管不好意思,却总比直面自己所爱的他,坦白对他一直的暗恋与火热的爱情更容易得多…… ——若是你了解到,这颗少女之心在未交出这封信之前的紧张、忐忑、犹豫与矛盾,以及终于将这封早已写好,放在手中半年多的书信交出之际的窘迫、尴尬与羞臊,以致觉得无地自容;及至睿智的受托人以一副毫不介意,不过是件易如反掌,顺便而为之的寻常小事的表面态度,接过书信来看也不看即装入衣袋且拍拍实在,而转身走去的那一刻,这颗少女的心象是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那样的轻松,那样的释放,那样的舒畅。如果你了解这一切,也就不难懂得这颗美丽的心了。 洪贻谋重返校园之当天,受到全校师生们的隆重欢迎。当天傍晚,马俊波校长为洪贻谋接风洗尘,请全校的教员作陪。欢乐的会宴一直进行到夜间九点多钟才结束,客人们相继向主人告辞而散去。 洪贻谋和张丽萍不约而同地滞留在后面。两人走出校长家的大门,肩披如水的月华,挨得近近地向前漫步行走着,彼此心里都有很多很多话语要向对方说,而此时,最能使这两颗心贴近的话题却是彼此的身世与经历,也正是在这个话题的交流与倾诉中,两颗年轻的心熔铸成了一颗……泪光闪闪的张丽萍对龙家的仇恨,是缘于洪贻谋对龙家的血海深仇;洪贻谋对张丽萍的同情和喜爱,来自俩人共同的,对这黑暗的世道的反感与愤恨!…… 月光温柔地抚摸着这一对年轻的恋人,抚摸着周围悄然无声的一切,为寂静的山峦和田野塗上一层朦胧的光明、淡雅、柔和的色彩。两人时而边走边说着话,时而都停住了脚步,注视着对方交谈。这样的时候,时光过得飞快,路程也变得格外短少,仿佛经不起幸福的丈量。或者说,这两颗心对幸福的追求,选择的是它的直径距离。抬望眼,前面不远处就是校门了。洪贻谋在路旁一棵树荫下停住了脚步,眼睛凝视着张丽萍那张美丽的脸庞,和她那双迷人的眸子,柔声地说道:“如果你同意,我们暂时先不忙公开我们的相爱,还象往常一样。” 张丽萍冰雪聪明,她心领神会,满怀幸福地点了点头。片刻的静默之后,她征求意见似的说:“我先进去吧?” 这回是洪贻谋点了点头,张丽萍轻盈地转身走去。突然,洪贻谋又叫住了她,她重新回到他身边,未及开口,洪贻谋已展开了双臂,紧紧地把她拥抱在怀里。亦不过片刻时间,洪贻谋即克制住了自己,让激情的浪潮又退回了深海。他松开她,轻声道:“夜深了,回去吧!” 月光穿过树荫,漏下来一地闪闪烁烁的碎玉…… 第五章 南北盘江的碧波汹涌,不断掀起欢乐的浪涛,沿途敞开宽阔的胸襟,容纳千百条溪河的汇入。气势愈加宏大浩荡,朝着东方滚滚奔流。 而黔境中无数山脉的叠嶂峰峦——凝固的涛尖浪头,也一个波次更比一个波次高昂地向上、向西腾跃飞升,刺破青天锷未残。白云似乎也被这澎湃的波涛,以及浪花飞溅的水珠,与氤氲弥漫的蒸腾水气所浸润,而至湿透,乃至难负重荷,于是,即变作天雨倾盆;渐次化作淅淅沥沥的小雨;如絮如绒的毛毛雨,或零零星星、稀稀点点的雨滴……贵州真是阴重雨繁而少阳晴啊,它的省会叫作——贵阳。 当年那支红色的军旅,就是从它的城下调头向南,又挥师西进,踏着渐逐浪高般的崇山峻岭,逶迤蜿蜒于千谷万壑,到贞丰,到安龙,到兴仁县城,到三家寨,到鲁础营……到盘县、到兴义、到云南、到四川、到西藏……越过白雪覆盖的夹金山,走过茫茫千里的水草地,到达陕甘宁边区,领导了历经八年的抗日战争。如今,抗日战争胜利了! 早先让他的军队在贵州境内,对那支红色的军旅围追堵截;在大半个中国对其进行追杀,后来在峨媚山上观战,看那支红色的军旅在跟日本人撕杀中是如何消耗“体力”的,那个姓蒋的中国男人,如今,如今啊,他又忙不迭地调动他的军队,下山来争夺抗战胜利的果实了。 他怕,怕中国人民全都会骂他,他就一边更加紧地调动、部署他的近千万兵力的庞大军队,一边要领导那支红色军旅的那位湖南人,那位曾在鲁础营龙家大院——“钦赐都督府”附近的大佛寺里休息了三个来小时,然后又走了,后来把那支红色军旅领到陕甘宁边区的,那个湖南韶山冲一家姓毛的农民的儿子,去重庆——国民党政府的陪都,与他姓蒋的进行和平谈判…… 其实,他根本不愿跟他和谈,他只是做给全国人民看;他断定他不敢到陪都来,他不来,他就有了打他和他领导的那支红色军旅的理由了。 可是他没想到他不怕,他去了,可是他去了他还是要打他领导的那支红旗军。可他哪比得上他的雄才大略,伟岸胸襟呀!打就打吧!试看今日之天下,竟是谁人之天下!他为红旗,也是为红军,为全国民众作了一首“红旗谣”:“……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罕,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打就打,又不是没打过!倒看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蒋介石,而是蒋介石怕人民!而且,不彻底砸烂一个旧世界,又怎么建设一个新世界呢! 历时四年的解放战争开始了。国民党千百万有美帝国主义支持,武装到牙齿的军队杀气腾腾地扑向解放区;南京政府狂妄叫嚣:“要在两个月内消灭共产党的军队,在中国彻底清除共产主义。”…… 一九四六年深秋,兴仁县换了县长,撤销了原先的县司法处,设立了国民党政府地方法院,严厉惩处和镇压反对国民党政权统治的民众。而国民党贵州省第三行政督察专署,在迁往安顺地区一段时期之后,又已重新设立在这座历史悠久,岁月古老的县城内。 这时期,反动派加强的武装力量,除县政府衙门所辖千余人枪的保安警察部队,尚有国民党正规军第十九兵团刘伯龙所部,负责防卫兴仁、兴义、盘县、普安、晴隆的一个整编师,番号为“三二八师”,——由于兴仁是专员公署所在地,该师抽出的一个团的精锐部队驻扎在城区。配合地方反动政府,亦是国民党反动派的一统政府,为支持蒋介石打赢内战,为最终彻底消灭共产党,这一反动目的所进行的“征粮、征款、征兵”而秣马厉兵,磨刀霍霍。今后对人民的压迫和掠夺,将会更加疯狂与残酷。 新上任的国民党兴仁县县长沈向鳌,苏北人,国民党黄埔军校,保定分校三期生。行武出身,又极其擅长投机钻营,见风使舵等各种反动党阀与政客伎俩。曾参与湖南军阀许克祥发动的“马日”事变,疯狂屠杀共产党人,双手沾满淋漓鲜血。后因克扣士兵军饷而引起“哗变”…… 离开许克祥之后,他辗转投到贵州军阀、政客谷正伦门下。经过一些年的幕僚生涯,谷见其不失为一个人材,如今正值党国用人之际,遂行文颁发了一纸委任状,派他到兴仁县来任职,隶属省第三行政专署管辖。谷正伦这时期为贵州省主席,绥靖公署主任。 临行前,谷正伦特意召见了他,嘱他不要辜负党国的重托。他亦感激涕零地再三恳谢恩师的栽培,宣誓此行定当奋发作为,励精图治,不惜肝脑塗地以报效党国,欣慰恩师! 为了表示他的决心与意志,他置留家眷于省城,在谷召见他之当日即启程赶赴任上。到达之日稍事休息,旋即往专署各首要人物处诣府造访。胸存宏图,而欲大显身手的他,身后虽有谷正伦这等巍巍的靠山,这样炙手可热的权势,却没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的忘形与松懈。但他在骨子里,哪里会把这些官僚们放在眼里,可他不但挨家拜访,神情语气亦极其谦恭。 方方面面的关系理顺完毕,工作事务亦按部就班依序展开。围绕着党国目前的形势及任务核心的“三征”,沈向鳌研究本地历史,了解县域的地理、人物、乡风民俗,审视各级行政机构组成,以及人员编制;视察城防工事,兵力部署,武器配备,以及军风纪律等等等等。真格是大小巨细,事必躬亲,殚精竭虑,身体力行。 这样的一段时日之后,他才和县政一干子人员正式见面,召开了军政各部首要和各区、乡长联席,并请专署头脑参加的,数百人的县政府及县党务工作会议。会议上,他把他的施政纲领当众宣读,并令行文制定为政策方针,严格要求具体落实到每一部门及单位。并且推出一系列为保障上述政治制度的贯彻执行,而制定的惩处与嘉奖条例。声色俱厉地强调,目前及以后一段较长时期内,重中之重的任务就是加强税收措施,保障政府对军需物资的充足供给;加强对征兵工作的监督促进,保证对前线作战部队的兵力补充;征款,不仅对老百姓增加瑶役与赋税,提高税率,加增伕丁,富豪士绅亦应为党国分忧排难,捐献粮款。 最后,他说要严厉整饬地方风纪,肃清一切反对“三征”的思想倾向及行为,对言论者,以“欲犯上作乱”论处;对行为者绝不姑息,杀无赦! 所有与会者闻言莫不肃然。而在以后的日子里,这个来头大,手段毒辣凶残,对反动统治忠心耿耿的党棍武夫,确让其中的一些人领教了不服从他的意志,而势必会遭到的莫测凶险。这些欺压百姓,无恶不做的官僚政容、土豪劣绅对他既害怕,而格外小心留神;又因阶级利益、政治利益与他的一致性,即都敬佩他,并服从于他,甘心听他的指挥调动。 随后,沈向鳌又召开了几次党政军事组织机构部署,以及人事调动调整等方面的重要会议。不久,兴仁县城即一改以往松散、混乱的局面,军警防卫戒备森严,特务“鹰犬”到处活动,渗透到农村、商行、教堂、帮会、中小学校……抄家抓人的事时有发生…… 而对历来统治者感到棘手和头疼的雨樟区,尤其鲁础营,就象谷正伦赏识他一样,他格外看重龙寿眉的大公子龙宇黔。了解了龙家历史的沈向鳌,又单独召见了龙宇黔几次之后,他对这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相当满意。仅从交谈中龙宇黔无法掩饰而流露出的,对鲁础营农民刻骨的仇恨,和迫切想夺回他家失去的,天堂般的豪华荣耀与骄奢淫佚的富贵生活,就让沈向鳌大加赞赏。而他特别欣赏这个人的是,其不但继承了他祖辈骨子里的狠,更有其列祖列宗所没有,或达不到的智。 而明白“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之道理的沈向鳌,当然就更清楚,若想把一个地方管理好,这“智”远远要比“狠”有用的多。他一向瞧不起的就是有勇无谋,在他看来那只不过是匹夫之勇,只配当工具,作炮灰,当不了大任,不足以信赖的。他进一步了解到龙宇黔往日的一些思想与作为之后,即以他雷厉风行的一贯作风,迅速决议成文,撤换原雨樟区区长,而委派龙宇黔,并令其旋即赴任,不得延误! 同时,调动县保安警察部队三个连的枪兵,统一归属龙宇黔指挥。并且,沈向鳌亲自对三个连的兵力分布作了部署:一连长赵全河率部进驻雨樟镇;二连长韩山率部进驻雨樟区格沙屯乡;三连楚天阔部随龙宇黔机动,进驻雨樟与格沙屯之间,呈几乎是等腰三角地带之中尖的鲁础营。雨格两地相距三十余里,而两地距鲁础营均十六七里约,势若犄角,互相策应;而对鲁础营则实际形成拱卫状态。同时,又命赵韩所部当天随龙宇黔及楚天阔所部一同开往鲁础营,七日后再分兵开往雨格两地驻扎。 沈向鳌这一番精心安排,真可谓关心备至,呵护有加,这让龙宇黔无限感铭之同时,且深深领受了沈向鳌对他的重托与厚望。但他仍向沈向鳌要求一把“尚方宝剑”,即,以国民党兴仁县政府的名义,加盖朱砂印戳的一式若干张关于“收缴民间武器”的公告。 沈向鳌暗自称赞,随即吩咐文书房办理。并临时起意,授于他一个少校营长的军衔,旨在让那三个连长绝对服从他的命令。如此,龙宇黔更是憋着一股心劲,豪情万丈、气焰冲天地率领一营人马疾奔故乡而去。 冷清了许久的龙家大院,顿时又热闹了起来。此一番气象格外不同,一营人马三百多官兵荷枪实弹,手里的家伙一式崭新的美造卡宾枪、机枪、步枪。士兵们的子弹袋披肩斜挂,鼓鼓实实,腰间手雷、榴弹配备齐整。镇口及四面山头均布置了哨卡,巡逻队流动查岗。龙家大院附近,以及各座碉楼堡垒也都驻了兵,如临大敌一般,随时保持临战状态。大门前警卫森严,流动哨三个班前后左右、上上下下轮流巡梭,口令声不断。 龙家大院早已清扫整理得焕然一新,内外张灯结彩,一派节日般喜庆气象。龙大少开堂祭祖,率一揽子家眷亲属,在设置着祖宗香火牌位的神龛之下三叩六拜。 龙宇黔跪下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久久不起,泪流满面,嘴里面“叽哩咕噜”、“咿咿呀呀”、“唔唔哝哝”,嘟嘟囔囔地祷告个不停,时而忧伤,时而悲愤,时而狂喜,时而黯然,时而欣然,时而低诉,时而高喊,形同巫婆神汉之扶乩,鬼魂神灵附体一般,家眷们亦如丧考妣,扯嗓放喉地哭成一团…… 入夜时分,龙府门前与院内灯火亮如白昼,前来庆贺道喜的宾客除了上街的富豪大户,还有附近乡寨村屯的地主和士绅骑马坐轿地赶来,门里门外的寒喧声、说笑声、谈论声响成一片,喧哗鼎沸,似水涨河翻。再加上不时爆响的鞭炮声震耳欲聋,声势气氛更是沸反盈天,巨大的声浪传了出去,十里路外皆隐约可闻。 大院内都督府的三重厅堂,每一座厅堂与庭院里、天井内都摆了宴席,坐满各种服饰装束的男女老少,青壮爷们。穿军服的,穿绸袍的,穿长衫的,着马褂的,罩旗袍的,西装革履的,各色花衣的,齐齐地围着一桌桌荤的素的黄的绿的青的白的红的紫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天上飞的,大敞了胃口。黄花鱼炸得又香又脆;鲤鱼昂首翘尾似在汤斗里游;鸡鸭烤得焦黄流油,蜷在白花蓝底的精美瓷盘中,闪着琥珀般的光芒……美酒的醇香已飘溢在了空气里;为女宾们斟注向玻璃高脚杯中“咕嘟嘟”泛着泡的葡萄酒鲜红,鲜红得就象是人的血液…… 一些身份最高,辈份最大,最有势力与地位的头面人物,与龙大少坐在二重厅堂内正中一张大八仙桌旁。酒过三巡,菜品了五味,年老的、年轻的、壮年的全都满面红光,喜气洋洋,争先恐后地大肆吹捧起主人来,这位说,“大少爷此番出主区政,甚得县座器重,不日定将攘除乌獍,重振家声。” 这位话音未落,那位赶快接口说:“宇黔兄脱颖而出,荣升区座,实乃乡梓之幸,百姓之福。” 这位刚说完,立刻就又有人道:“龙兄台素怀大志,文韬武略兼备,实属国家栋梁之材。今乘风青云,乃是众之所望,所愿所想与所冀,来日定将宏图大展,繁荣地方,泽披四面,足以欣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 龙宇黔成竹在胸,一副舍我其谁的傲然架势,大有挽狂澜之即倒,扶大厦之将倾的英雄气慨,弹嗽一声,沉沉开口道:“承蒙各位乡党父兄抬爱,宇黔自当不负众望。只是独木难成林,孤掌难为声,尚望诸位日后多多指教并予援手,成全宇黔了却生平夙愿,以报答恩公沈大人的知遇之恩,也算为党国一统大业聊尽绵薄!” 说到这,他令侍女给一桌人斟满酒杯,他先自举杯道:“宇黔正有一事请教诸位,且以这杯水酒为敬,期冀诸位献策献力,协同一心共造辉煌!”说完,先自仰脖满饮了杯中酒。随后手执空杯环视着座中众人,这群狐朋狗党尚未听他说出何事,也就纷纷表示唯其马首是瞻,牵马坠镫亦在所不辞!于是齐齐地饮酒入怀,大眼小眼都望等他说。如此,龙宇黔就谈出了他的一个策划,即,成立帮会组织,建立土豪地主富户们自己的“民团”…… 龙家大院里当晚的筵宴,直到深夜时分方才散尽。 第二天,龙宇黔一面安排筹备召开鲁础营乡的帮会组织——“大同社”成立大会方面的事宜,一面拿出“收缴民间枪械的通告”一大叠子,派出手下若干人,往四面八方的村村寨寨去张贴。文告下面落款处盖有国民党兴仁县政府的朱砂大印,文告的内容核心如下: “凡乡中猎户,除鸟枪,别式枪械一律收缴;非猎户,凡匿有枪械一律视为非法。所有非法持有枪械者,自本文告发布之日两月内主动出缴者不予追究。三月内拒不出缴者,一经查获,严惩不贷。” 此公文告示一出,凡有枪弹的农民心里都炸了锅,暗地里议论纷纷。但龙家如今势力强大,没人敢公开站出来反对,却也没有人出来交枪…… 且说龙宇黔筹办的“大同社”,由于维护的是地主阶级的利益,且成员的加入,都要经过以龙宇黔为主的几个会首的审选,于是,有钱人欣喜又兴奋,纷纷响应,积极参加,踊跃出钱、出枪、出人。经过一番紧锣密鼓的筹措准备,而后“牛鬼蛇神”们粉墨登场,成立大会在大佛寺前空地上召开,成员从四村八寨赶来,祭天拜地,喝生鸡血酒,歃盟结社。 总共也就是百十来人吧,但有一营的武装士兵压阵,场面亦煞是热闹。会后大吃大喝了一顿,傍晚时分各揣了一份“纲领”在口袋里。又分散往各自的村寨去了。 龙宇黔走完了他的这一步棋,才算是松了一口气。打发走了赵全河,韩山及其各率的一连枪兵,他开始制定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收缴民间武器”的通告,虽然已张贴了出去,可迄今没有一点反应,他深知这风平浪静的底下正激荡着汹涌的潜流,命令部队每天出操演武,常备不懈。同时,又从各村寨“大同社”的成员中抽调了五十名人枪,建立起他自己的亲兵队伍,用以为他看家护院。 而下一步,他要一方面发展壮大“大同社”;一方面要整顿各村寨的保甲长队伍,建立起新的,更加严格的保甲制度,为以后的“三征”工作做好准备。 第六章 星移斗转,光阴飞逝,转眼间,又一个夏季来临了。洪贻谋潜心于教学工作,每天都能见到自己心爱的人,这是怎样的一种幸福啊!他和她因有共同的爱与憎,而在感情上同声共气、同仇敌忾!两具身躯,一副情怀;两双眼睛,同一个世界,互相把自己整个心灵交给了对方拥有,这就是比玫瑰更芬芳,比甘霖更甜美,比日月更明亮,比晨风更清新的爱情啊! 尽管如此,但工作在同一座校园里,外观上给人的印象,却仿佛两人并不相干,一点儿也不比跟其他同事更亲近。而这两个人不被人觉察的,眼神微妙的接触里,已把爱情的内涵与丰韵表达到了极致…… 但为什么非要这样呢?洪贻谋自己也说不清楚,也许只是出于一种直觉吧,直觉告诉他,——这样,尤其对他心爱的人会更好一些! 这是一个星期四的上午,李景荣特意来找洪贻谋而到了三家寨。他的裤腿挽在半截脚杆上,对襟布纽扣的上衣敞开着,露出里面的红背心,心口窝往上的地方已汗湿了一片。传达室的老头说:“你在门口等着,我去把洪教员请出来。” 李景荣说:“请了。” 不大一会儿工夫,老头和洪贻谋打操场西边的一排校舍那边走了过来。洪贻谋见是李景荣,高兴得老远就打招呼。走到近前,洪贻谋向老传达介绍说:“这是我堂兄,想必是有急事来找我。” 老头忙不叠地说:“那就快请他进里边去吧!我这烧了开水,一会儿给您送去。” 洪贻谋也连忙说道:“不用麻烦您老,我那儿有开水。” 洪贻谋把李景荣领到寝室里,从床头书桌下面提起了暖壶,给李景荣倒了杯热气腾腾的开水放在他面前,自己也拉把椅子坐在他对面。正要问他,李景荣早已憋不住话,先就开了口,说起近些日子里,突然返回鲁础营的龙大少之所作所为……而后,他说道:“我和万钧他们都商量不出个头绪来,弄不清他狗日的搞的是什么鬼!” 说完,抓起桌上的水杯就往嘴边送。洪贻谋见那杯水热气还在冒,怕烫着他,忙阻止他,起身到门前靠窗的一张书桌上拿了个瓷杯过来,把李景荣也感到温度太高而重又放在桌上的那杯水拿起来,使两个家什来回地折,脑子里已把性子爽直的李景荣方才大刀阔斧几句话就说完的事情,进行了综合与思索。他把水杯递给李景荣,坐下来说道:“这个家伙比他的老子更阴狠歹毒,他组织帮会,就是要增强他们的势力,削弱咱们的力量。这还不算,更想要收缴咱们的武器,咱们若交出去,那就等于投降,他今后想怎样拿捏咱们,就怎样拿捏,毫不顾忌了;若是到期也不交,他也就有了亮出他的屠刀来宰割咱们的理由。” “是啊!”李景荣一拍大腿,激愤地说:“他就是想把皇历翻回去,回到他家过去横行霸道,任意欺负老百姓,让咱们给他家作牲畜,任他打,任他使唤,任他宰杀的日子里去。可现在咱们咋办?得快想个法子对付狗日的!” 洪贻谋站起身来说:“你先别急,容我好好想想。” 就在眼前这块不大的屋地上,洪贻谋眉头紧锁,来回地踱步。这时,外面传来了下课的钟声。洪贻谋一时也想不出个好对策来,看看已是近午,上午最后一节课也结束了。他对李景荣道:“这样吧,我今天下午没有课,也有两星期没回家看看了。不如随你回去,和万钧他们一起好好研究一下。” 李景荣说:“这样最好!” 正说到这,同寝室的教员高占文推门走了进来。洪贻谋打了招呼,对他介绍李景荣道:“这是我堂兄,家里有事来找我商量。”然后,又对李景荣介绍说:“这位是高先生,和我同住在这里。” 其二人互相点了点头。高占文十分热情地说:“贻谋,你和堂兄先聊着,我去食堂把午餐端了来,就请堂兄和我们一起用。” 洪贻谋赶紧说:“不必了,不必了,正好我下午没课,现在就得跟我堂兄回去,你自便吧。” 高教员闻言作罢,说声“回见”,又朝李景荣点了点头,随就拿起餐具走了。 洪贻谋整理了一下桌上的书籍,带着李景荣出了寝室,让他去校门口稍等一会儿,自己快步走去食堂买了些干粮,使一张报纸包了。正朝食堂门外走,迎面遇上张丽萍和她同寝室的石丽珠二人拿着餐具,说笑着走了过来。张丽萍用微笑的目光看着洪贻谋,石丽珠先自亲热地向洪贻谋打招呼道:“洪先生这是忙着去哪儿呀?别忘了下午放学后,来参加文学社的活动啊。” 洪贻谋闻言心动,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也没跟她俩说话。出了食堂,他走来校门前面,把干粮递给李景荣,和李景荣向鲁础营方向走去,脑海里还在盘旋着——“文学社……大同社……”——这两个概念。走着走着,他也从李景荣手里的纸包中取了一块干粮来啃,这时,他似乎已经解决了一道难题。但对于“缴枪公告”所带来的问题,仍搅得他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夏天的夜晚,周围连绵的山峦朦朦胧胧的,象脱了毛的骆驼,安详地静卧在月色里,与漫天的星光下。徐风吹动着院里的树叶儿发出“沙沙”的响声。 低矮潮湿的茅草屋里,昏黄的油灯光照亮着这些生死相依的兄弟们的脸膛,粗质烟草的烟雾和辛辣的气味在这不大的空间弥漫着,会议已进行好一会儿了,大家伙你说几句,他补充一段地把情况摆谈得十分全面了,此时,大家的目光都望向了洪贻谋,等他拿出主意来。 洪贻谋首先向大家分析了目前的局面,然后以征求大伙意见的语气说:“在这样的情况下,咱们可不可以采取过去的作法,联系外地的武装,再攻龙家大院,赶跑龙宇黔呢?” 性情刚烈,天地不怕,神鬼不惧的谭炳耀闻言高兴地叫道:“我就是这个意见!任他龟儿子装什么神、弄什么鬼,真刀真枪地杀上前去,干不掉他,也把他吓掉了魂。” “干得赢人家不!”田大伦低头巴咂着叶子烟,闷声闷气地说。 叶万镒接着也表示不同意,说:“要干,也总得有个理由吧?名不正,言不顺的,干个毬!” 谭炳耀眨巴眨巴眼睛,想反驳,却又想不出来如何反驳。他顺手扯起面前的茶碗,只顾喝起茶来。 洪贻谋见大家在这个问题上,认识基本一致,即肯定地说道:“对!不能硬干。他张贴的‘缴枪公告’盖的是县衙门的印章,这起码说明他的后台支持他,我们因这事跟他干,就等于公开宣布我们不是打冤家,是反抗政府。这样一来,就给了他们镇压我们的理由。 “县境之内,他们光保警兵就千余人,还有正规军一个整编团,而我们呢?即使再去把祭山树的弟兄们请来支援,即使他们的人马全都来到,我们又能不能和县政府对打硬拼呢?!而且,三二八师在盘普、晴隆、兴义等地的兵力随时都可能被抽调过来增援,我们跟人家硬干,不是拿鸡蛋去碰石头吗!最后,还会让父老乡亲们遭殃……” 说到这里,洪贻谋思绪万千,心潮起伏,感情难以自抑,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仇家伙同官兵蹂躏乡里,烧杀抢掠,刀光血影,哭声震天的一幕幕悲惨的场面,他的眼眶不由地也潮湿了起来…… 但仇恨的火焰,一刻也不曾在他的胸中熄灭,他在沉默了片刻之后,声音语调复变得慷慨激昂,“枪,是不能交的!这是我们的命根子,是弟兄们,老乡们用了多年的辛苦和血汗,甚至是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龙宇黔之所以玩神弄鬼,绕山绕水,而不敢象他的先人们那样想绑人就绑人,想杀人就杀人,并非他没有他先人们那样的狼狠蛇毒,却就是因为咱们手里也有这杀人的家伙!咱们不但不能交,还得把枪藏得更严,埋得更深;以后有机会,还要搞到更好、更多的枪支弹药。” 李景荣、叶万钧等人听洪贻谋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高兴得直点头,信心和勇气陡然倍增。桂朝相说,“贻谋,你再说说现在啷格办?到了期限,他龟儿子会不会采取行动!” 谭炳耀完全领会了洪贻谋的策略,大声武气地说,“他采取行动又怎样!找不到枪,他治谁的罪去!干瞪眼,气死个牛。会把哪个的鸡巴咬一口!” 在座的弟兄们听到他的粗话,全都笑了。在这释然轻松的气氛里,不由都朝洪贻谋投去了钦佩、敬重的目光,这不就叫作“以静制动”,以不变而应万变吗。心里不禁欣悦地想说:当初推举他领头,真是没看错人! “但是”,洪贻谋又开口道:“我们还不能这样一直处于被动的局面,还得要通过斗争,争取主动,把这局面扭转过来。” 洪贻谋说到这,借喝了几口茶水的工夫,又把自己的思路梳理了一遍,认为没什么问题了,这才说到:“对他组织‘大同社’这件事,咱们也不可掉以轻心,不能听之任之地不当一回事。 “他不是要壮大他的声势和实力,消弱我们的力量吗?那我们就给他来个针尖对麦芒,也广泛地联系群众,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组织起比他的‘大同社’更大更强的帮会来跟他斗。这天底下,还是咱们穷人多!不怕斗不过他!” 大伙齐声叫好,都觉得又有奔头了,个个兴奋得满脸放红光。谭炳耀更是捋胳膊,挽袖子的恨不得立刻就干起来。 会议下一步的议程即是研究筹备帮会的组织工作,和提名鲁础营乡的穷人中较有觉悟和号召力的人。逐渐的,范围扩大到了区,甚至县城;由人民内部触及深入到对立的阵营中,只要是能坐在一条板凳上的,不论是通过自己的关系,还是自己的亲戚、朋友、熟人的关系,及至这些关系的关系,这样的一串连,三家寨益民小学校长马俊波,首先走进了大家的心目中;接着,海子乡大海子村,与国民党政府有过冲突,仇恨国民党,而手下又有二三十支快枪,虽然是保长,但根本不买反动政府的账,人称“海子王”的周振声,引起了与会者的激动;李景荣想到了曾容留他们在两家寨避难的副保长陈昌福;周大昌提名在县城保安警察部队当兵的王正益、李玉贵等人,他们都是本性纯正朴实的贫苦人出身,通过做工作完全可为我所用;性情稳健的田大伦,这时放下了烟杆,提到了县城里声名响,势力大的帮会组织“兴胜总社”,田大伦讲了下他与该帮龙头大爷的副堂主王达章的一层关系,说,“何不借他们的势力影响,来壮大咱们的声威呢!”洪贻谋大喜过望,立刻就此话题引向深入的研究讨论。 会议直开到深夜才散,每个人都承担了一份任务。大家分头走出洪贻谋家的院门,回去各自的住处休息。在外面放哨的洪贻谋的老母亲,直到最后一个来开会的人离去,她才回到屋里安歇。 翌日一大清早,洪贻谋赶回学校去上课,远远地看见上街龙家大院门前敞阔的坝子里,龙宇黔的“自卫队”和楚天阔的士兵已在出操了。他轻蔑地自言自语说:“不信你龙宇黔的这些个兵,都是家有钱财的富豪子弟!坐在火山口边上还不知死,真是愚蠢透顶!” 心情格外地舒畅,他俯身摘了山路边一朵沾着晶莹晨露的小野花,放在鼻孔下深深地吸了一口那浸润着山野原始的气息,充满了甘冽、清新的芬芳,脚下加快了步伐,沐浴着朝阳与瑰丽的霞光向前走去。 龙宇黔虽然建起了“大同社”,因基层势力增强而甚感欣慰。但听取了几次下面的报告,多少又有点儿泄气。尽管他利用历史久远,影响颇大的江湖侠帮,袍哥义气这套富于诱惑性的手段组建起这个帮会来,但泾渭分明的是,很少有贫苦农民主动参加进来。 而且,他的这些狐朋狗党也大都是随帮唱影,敷衍应付,摇旗呐喊,跟着瞎忙活一阵之后,一看并没得到什么实际利益,倒是贴着钱,赔了枪,还得养活着为龙家看家护院这一帮子人,于是,心生怨气的有之,只顾自己享乐去了的更不在少数。 当然也有一些铁杆人物,目光较为长远,真心实意捧他的场,鼓唇弄舌地四处替他游说张罗,但仍自收效甚微,“大同社”名不附实,发展前景黯淡。 龙宇黔暗自揣度,这是因为没有一个在地方上口碑甚佳,深孚众望之人来作执牛耳者的缘故。而自从张宜安丢下鲁础营乡长职守,逃向不知何处,这个乡长的职务就一直空缺着,本乡政务没人管理,成了一个混乱不堪的烂摊子,使他这个新任区长不得不越殂代庖。事事有待他来拾遗,处处等着他去补缺,长此以往,且不说精力即猛虎精龙亦不能够;又怎免得了顾此失彼,挂一漏万,有损于党国利益,亦辜负了沈公之栽培与所期。 如此一想,他顿感有失一只臂膀,缺少一个与他一样精明干练,甚至比他更强有力的人物来辅佐与支撑他!这不,走马上任已十余天,他尚且未到区公所任上,政府官员中已有微辞,沈公岂能未有所耳闻,只是沈公深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迄今保持沉默,而未电话催促,训斥他。 而无论如何,明日是必须到雨樟区任上去走一遭了。此时,他在府邸内他的那间布置豪华,留有他先人身影的,理事与会客两用的“浣秀厅”里,半仰在案前那张宽大的,铺着一只斑斓猛虎皮的座椅上,半闭着眼睛这样想着…… 第七章 夕阳,以它落山之前一段时间的热烈光芒照耀着人间,照耀着山清水秀,风光迷人的三家寨这座小山村。参差错落而又风格别致的民宅院落,高低衔接,重叠着上升去背倚苍翠秀丽的山峰。村道曲曲弯弯,路面上的青石块已被岁月的风雨和村民的脚步磨拭得明亮如镜,光可鉴人。这时间鸡不鸣,狗不叫,村道间走着几个身背婴孩的农妇,提着竹篮的老人。整个山村呈现出一派安详、宁静的气氛。山林间时而传来一两声鸟儿的啁啾,愈使这幽美的环境显得分外静谧。 山峰下东侧一角的小半片村落的房舍,此时已掩映在暗绿的峰影之中,而前面的田原还晴晃晃地晾晒在阳光里。纤陌间绿油油、翠青青的稻禾连成一片,似轴巨大的画幅被风的无形巨掌铺展开来,延伸开去,经过峰回路转处小学校门前不远的洼地,纵深延展向一望之地的峰谷间。 而当真正的黄昏来临,山林间的雾气流岚,与寨里人家屋顶上飘着的炊烟融合在一起的时候,就能看见悠闲地横坐在牛背上,拿一支柳哨在嘴里有腔无调地吹响的晚归的牧童,以及纤陌间走着的,头顶草帽,肩荷锄头的农夫。若是雨天,农夫头顶的草帽就会换成了斗笠,身上披着蓑衣,这样地走在雨中织就一幅水墨丹青,那牧歌田园的情景与诗意就会愈加的浓郁了…… 晴朗天气的傍晚,张丽萍和石丽珠最爱走出校园来欣赏这大自然的乡村美丽景象。这时候,两个青春妙龄女子,静静地坐在校园外面一棵巨大而古老的银杏树下,陶醉在眼前如诗如画的景色里,雕塑般一动也不动。却不期然地成为了另一道优美的风景,惹得荷锄暮归的人们不时地回过头来,把她们张望。 校园里的青年女教员,除了她俩之外还有两位,一位叫作马应翠,一位叫桂玉萍,都是地主富户人家的娇小姐。桂玉萍家住几里路外的白水湾,住不惯学校里的教员宿舍,更难以下咽食堂里的饭菜,也就食宿在马应翠家里。两人生活优裕、供给富足,穿衣打扮,擦胭抹脂,作派与众不同。她们使用的化妆品,即非一般教员的月薪所能够购置。平日里,其神情就非常傲慢,从来瞧不起张丽萍和石丽珠。对洪贻谋这等穷教书匠,更是不屑一顾。 然而,校园里的文学组织及活动,却神奇地磁石般吸引了这两位阔小姐。经过一段时期艰难的,与这强烈的吸引所进行的思想斗争之后,她们终于“迂尊降贵”,犹自神态骄矜地走来参加这些她们自骨子里看不起的人们的文学活动了。 “这对于她俩来说,就是一个了不起的进步!”马校长对向他汇报的高占文热情地说。并且表扬了高占文,说他的工作做得很出色。 益民学校办得有声有色,送出去一届又一届优秀的学生,学校也多次获得国民党兴仁县政府教育部门的嘉奖。葛天乙任县长时,县教育部的头头就想给益民小学派一个教育督察员,来担任学校的教导主任,但马俊波校长当即微笑着,温和婉转而又不容商量地谢绝了。 洪贻谋把他对心上人的深海一样的爱情,倾注在对她思想进步的关怀上;张丽萍以女性特有的柔情与细腻的心理感受,体味着恋人的关心所给她带来的甜美和幸福,点点滴滴渗入她渴求光明与真理,以及渴望爱与被爱的心灵深处。 她释放的情怀间满溢着的勃勃生机和芬芳的气息,无不汹涌激荡着快乐的情绪,尽管洪贻谋不让,但她仍然抑制不住对他生活起居诸方面的殷切关心和照顾。这是女人的一种天然之性,一种纯自然的本能反应,上升到理性的爱的高度时,关心与照顾对方,也就成了感情上的一种渴望,心理上的一种必需。这种渴望与必需,于日常平平淡淡、普普通通的生活里,它的着眼点和用力处,总会不由自主地放在各种各样的琐事上面。张丽萍正是这样,把自己对爱的渴望从她那双美丽的野鹿般的眼睛,从这双由火热的,炽烈的深情催化的眸子里奕奕闪烁的光芒中,从她的种种实际的行为上无法掩饰地流露出来。两颗灵魂在对共同理想的追求中,在爱情神圣的火焰的炙冶下,已经完完全全地熔铸在了一起。 在这样的一个迷人的傍晚,在斜阳衔山,晚霞缤纷,田野一派明丽色彩的时刻,两人相约上,一前一后地走出了校园,远远地避开人们的视线,来到田野上僻静的一段河床边。沿着柳丝飘飘洒洒的河堤,欣赏着霞光披以五彩绚丽的河水,沐浴着柔和的夕晖,漫步地徜徉着,交谈着。张丽萍在一个话题的间隙,神情不无羞涩地拿出两首她新近创作的抒情小诗,边走边念给身边的爱人听。而后红着脸,仰起头,眸子里秋波盈盈地望着他,请他指教。 洪贻谋体会着诗句,亦诚挚地说出自己对这两首诗的印象与感觉,谈着文学艺术,洪贻谋就把目前鲁础营龙大少的一些所作所为讲给她听,并且告诉她,就是眼前这景色秀丽,风光迷人,安详、宁静的小山村,恐怕不久也会遭到反动派征粮,派款,抓丁的侵扰。他希望她平时多向文学社的成员们建议,把创作的目光多多投向校园之外的社会生活,关心时势,关心民生疾苦。这样,才能写出现实主义的,优秀的文学作品。 张丽萍深受启发,同时,亦感到脸庞微微地发烫。她红着脸,难为情地把一直还拿在手里的诗稿,悄悄地装进了衣服口袋里。她更进一步地感受到,自己对面前这个人的钦佩之情益发深切了…… 不知不觉的,暮色已笼罩了大地。天空渐渐地黑沉下来,几粒疏星已闪现在天幕上,而月亮尚未及走出天上街市的某座深宫。张丽萍和她心爱的人开始往回走,她要去参加文学社的活动,而洪贻谋身负重任,要利用这宝贵的时间,去做自己尊敬的校长马俊波的工作。于是,俩人在校门前面的一处岔路口分了手。 “应该是没有问题!”——洪贻谋又把工作对象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地在心里审视,思量了一番之后,这样充满信心地自语道。 但是,当他走进马校长家,两人对面坐下来,他只字不提兄弟同盟议会,一口气讲完鲁础营发生的事情之后,却就被对方一句“这些事情四方传遍,我早就知道了。”——如此似乎不太客气的话语给堵截住了。 洪贻谋不得不再次仔细地审视起对方在自己心里的面目来,他还是摸不透面前的这个人。同时,他也不知道如何再把话题进行下去。 沉默了一会儿,倒是对方的态度蔼然,又使他感到亲切地打破僵局道:“你能明确地告诉我,你想让我具体地做一些什么事吗?” 在这样的势态下,洪贻谋心里原先的策划完全被打乱了,只觉得情绪与思维交织混乱成了一团,一时理不出个头绪,精神力量亦不如来时,而此时情势又不容他再细作斟酌,即虚与委蛇地说道:“卑职岂敢有劳校长,只是身为人子,不平于豪强逼苛,使乡中父兄处临困境,愚敢挺身而无措,特来向素怀敬仰,亦深孚众望的校长请教。请您不吝赐教一二。” 如此一来,却把马校长置于了一个两难境地,既可以对他进行试探和彻底了解,又让他不能不作正面回答。洪贻谋看到了此番话的这两层作用,对方沉思的当儿,他在心里未免掠过了一丝快意。 而他犹始料未及,对方接下来一番深不可测的话语,终使他深感自己的能力不足以估计面前这位始终令他困惑不解的人物。 马俊波却只是略微地沉吟了一下,即神情诚挚,语气温和地说道:“贻谋君忧疾民苦,为救于水火,解于倒悬而奔走呼号,甚无顾自身安危,而不惜倾血抛颅之义胆侠情,某素知且钦佩有加!亦深感弗如。 “亦何尝不想为民排忧解难,然某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且生性疏懒,情致澹泊,则断不敢妄以天下为己任。对君之厚望,某深自惭愧,且感铭肺腑,欲奋发而为之,实则量力而不能。谨望贻谋君好自为之,诸般事体慎思慎行!予之心迹,苍天可鉴。犹望贻谋君江宥海涵!” 话已至此,再说无益,尚有强人之嫌。洪贻谋只好拜谢告辞。走在回学校的路上,心里的滋味犹复杂难言。 龙宇黔到了区公所任上,忙忙碌碌的一些日子,也就把方方面面的事务安排就序,又用了一个多星期的时间在格沙屯,而后又回了鲁础营的老巢。 迄今乡间也没有一支枪械上缴,此乃他预料中事。只是听说了就在数日之前,与他家有世代夙仇的李景荣等一些“泥脚杆”与县城里的帮会组织“兴胜总社”挂上了钩,成立了一个公开的帮会,名称“兴胜分社”。这却使他大光其火,恼怒万分。不等狗腿子们报告完“兴胜分社”成立大会的空前盛况,以及各乡村屯寨落穷苦农民踊跃参加的情形,他就拍了桌子,吓得报告者不敢再出声。他命令这些个人,今后要严密监视“兴胜分社”的活动,尤其要监视李景荣等“分社”头领,发现什么情况要立即报告。 他尤其感到心惊胆寒的是,这几个“泥巴脚杆”哪有这等的雄才大略,能谋划出这样的一种组织方式来同他对着干!其背后一定是有一个高人在运筹帷幄,操纵指挥。他感到这个人太可怕了!远远甚于眼中钉,肉中刺的李景荣、叶万钧这些个冤家对头。 当下他已暗生杀机,必予将其除掉而后快。于是,他以另一种更阴险隐秘的方式与渠道,布置了一个悬赏寻查“兴胜分社”主谋的行动,待暗找秘查出此人之后,再相机采取处置的手段。他心想,关键在于必须一击而中,否则,就会引起无穷之后患。 安排好这件大事之后,他才稍稍觉得轻松了一些。但空虚的心境亦随之而生,愈发感到自己势单力孤,缺少一个有力的助手。所谓“国有难事我问谁”;再者“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龙宇黔此时悲怆无奈的心境,亦如此说了。 而通过这些日子对此事的反复考虑与掂量,他的心里对这个能够辅佐于他,甚至能为他支撑起“半壁江山”的人选,已有了大概的轮廓与基本面目。当此已觉心力交瘁之时,他则更进一步在心里面形成了决定。 回到鲁础营的第三天上午,龙宇黔备了一份厚礼,骑着马带了一个排的军士来到三家寨。设下岗哨在村口及马成亮家附近,布置好警戒之后,他只带了两个精悍的贴身保镖走进了马宅。马成亮上前迎了这位贵宾往客厅里入座,随即,下人奉上了茶点。马成亮又着人去学校告知马俊波。而后,又吩咐厨房准备酒席。马成亮坐在客厅里陪龙宇黔说话,厨下已宰鸡烹鹅地忙活了起来。 马校长犹至中午放了学之后才回来家里,一阵称兄道弟的寒暄之后,主宾已至宴席前落坐。龙宇黔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当然是先把前来看望世伯(马成亮比龙宇黔之父龙寿眉的岁数稍长一些),薄礼一份聊表亲情敬意的幌子放在头里。而马俊波自然少不得要说些表示谢忱,并对龙大公子耀任区长予以贺喜之一类的话语。 随后的一番觥筹交错之间,龙宇黔即无比虔诚地把请马俊波出山,担当本乡乡长职任的意愿,竭尽铺陈渲染之能,说了个感天地,泣鬼神的一番。他这厢说完,旁边的马成亮心里尚在喜一阵,忧一阵地翻腾,马俊波已在这么、那么地谦逊着推辞起来。 龙宇黔着了急,打断马俊波的话语,又是一番恳求,言辞情真意切,几欲洒泪。马俊波沉默不语了好一会儿之后,就仿佛架不住对方如此的礼贤下士,如此敞襟袒裼的竭诚,再若推拒,实在于情于理难容,且有恃才傲物而不识抬举之嫌似的,他这才勉强应承了。 龙宇黔大喜,连说己乃三生有幸,即连喝了三杯酒以致敬谢。马俊波亦慨当而慷,推杯换盏,与龙宇黔称兄道弟的开怀畅饮起来。 马成亮看到平时滴酒不沾的儿子今日里这般豪饮,心里未免担心,离席之后,还不时地打发人过来看顾。 马俊波好酒量,杯不留底地与龙宇黔对饮至傍晚时分。龙宇黔虽余兴未尽,却就不胜酒力,被挽扶到客房的床上时,早已是人事不省了。 马俊波亲自安排龙宇黔手下的人饮食住宿等诸般繁琐事项,无微而不至,使得这帮子人心怀感激,无不对马俊波产生深深的敬重之情。 翌日早起,马俊波又备餐奉飨这一支人马。龙宇黔无意久留,告辞了马家父子,带上队伍回鲁础营,马校长仍和往常一样去学校上课。 第八章 数日后,龙宇黔再至三家寨时,已把一纸盖有国民党县区两级公印的委任状带了来。当众宣读了,交到马俊波手上。马家再置酒席款待龙区长及上门致贺的乡绅。 龙宇黔于宴席临散之前,声称待马俊波安排好学校里的诸般事体,走马上任之日,他将亲自率队在鲁础营打牛山下的东王庙门口迎接。而后,即先行告辞,率领手下人回去了。 益民学校的教员们都已知马校长荣任本乡乡长一事,对此议论纷纷,思想感情有喜有忧,有的认为这才公道,政府知人善任,而以马校长的人品才干,别说作乡长,便是区长、县长亦当之无愧!而尚且是牛刀小试。及至想到马校长往日的好处,才顿生难以分离之情,总还是要解囊倾情,置办酒席庆贺校长荣升,并为校长饯行以壮行色的。 而更多的教员是舍不得马校长卸任,怕换个人来,这校园里思想民主,言论自由,心情欢畅的氛围难以再续。尽管这一层担忧,实际如何尚在两说,可像马校长这样仁慈厚道,待手下人亲切和蔼,感情诚挚胜似父兄的上司,毕竟十分的鲜见罕遇。担心与眷恋的情愫,充满在这部分人的心怀。 而对此事深感震惊与心悸,且心情无比复杂的只有一个人,这就是洪贻谋。他就是把马俊波想象得再坏,也绝不能够想象他竟然到了助纣为虐的地步,——接受国民党反动政府的乡长职务,在他看来,这就意味着已经和欺凌、压迫穷人的反动势力站在了一条线上,变成了与他不共戴天的仇家的帮凶! 他联想到不久前做马俊波工作的经历,尽管自己临时改变了策略,未曾更深层次地托出底细,也未暴露兄弟同盟那次会议的只言片语,但他此时还是出了一身冷汗,同时,他觉得这个人,其实已把他从里到外,上下左右地看了个通透,摸了个遍熟…… 不安的阴影笼罩、压迫着他的心脏,渗出的冷汗已把贴身的汗衫浸透。禁不住地,他在心里念叨着这个人的名字,连声喃喃自语:“太可怕!太可怕了!……” 然而,对他这样一位阶级立场坚定、富有斗争和牺牲精神,智勇双全;但在复杂的局面与斗争形势下,终究是对敌经验有所欠缺、政治眼界尚且谈不上开阔的热血青年来说,可怕的并非是从一位具有旧民主主义革命意识,和思想行为的斗士,经过老红军张兴的引导,以及这些年来秘密地潜心研读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学说,而转变成为一名自觉的革命者的马俊波;却是他自己只知道向仇家报回深仇大恨,与直接压迫穷苦百姓的地主恶霸,及其穿一条裤子的国民党基层政权作斗争;却不懂得劳苦大众要得到彻底解放,必须推翻国民党的反动统治,建立起人民民主的政权。他不具有这样的政治眼光,没有这样的政治方向,只凭着本能和感觉,以及一腔热血的冲动,这无论是对于他自己,还是对于兄弟同盟的其他成员,都是最可怕,最危险的! 而充满血腥气的,凶狠残暴的目光,正在把要吞噬的目标寻找……豺狼嗅着熟悉的气味,在进行分辩,在悄悄地跟进,渐渐地,越来越近地逼临了目标…… 益民小学的校长仍由马俊波兼任,日常工作由教导主任高占文具体负责。年轻教员们组成的文学社继续开展活动,不仅吸引了马应翠、桂玉萍这样的富家小姐加入进来,还吸收了六年级毕业班喜爱文学,爱读,爱写,且作文较为出色的一些男女同学。队伍壮大了,大家的情绪与兴致愈加高涨。 洪贻谋教的是算术,尽管过去很喜爱文学作品,看过不少,甚至是从外国流传介绍到中国的文学译作。但他后来失却了这方面的兴趣,平时也不大参加文学社的活动,偶尔去凑一下热闹而已。近些日子由于心绪不宁,经常回去鲁础营,秘密接触李景荣等同盟会的弟兄,关注马俊波上任后的举措与动作,以及“兴胜分社”的发展状况,不常住校,因此,和张丽萍的接触也更少了。 但当他了解到全乡十一个保长,大部分都已被李景荣等人争取了过来,明面上奉迎乡公所、区公所,暗地里却和兄弟同盟联结得铁紧磁实。这让洪贻谋甚感欣慰。同时,他亦了解到,马俊波深受龙宇黔的信任与器重,有马俊波住在设于龙家“都督府”内的乡公所,龙宇黔也就常驻雨樟,不常回鲁础营了。不仅带走了随他机动的楚天阔的全部人马,只留下五十名亲信家丁,以及乡公所召募的,由十三个人组成的马俊波的武装小队;尚且把他的小老婆也带去了雨樟。由此可见,其对马俊波的信任,已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洪贻谋的思想上,对马俊波就更加关注起来。 马俊波以乡公所名义组织起来的武装小队十三个人,全是回民,除了队长马必鹏,也都是三家寨人。亦堪称三家寨的子弟兵了。 马必鹏是留住马家多年的一个外地客,来历神秘,并且,从不与马家父子之外的人员接触。其身材魁伍而骠悍,怀一身高强的武艺,动作起来十分敏捷。一张脸如一块生铁般毫无表情,很少有人听到过他说话,就像是个哑人。 副队长张顺权,对马俊波忠心耿耿,人很机智,处事灵活。其他的十余人,也无一不是经过严格筛选的青壮,忠心不二的义勇。这支小队尽管属于乡公所编制,枪弹、服装、给养薪酬全由县里统一调配拨发到位,但这支小队却只服从与听命于马俊波的指挥调遣。 龙宇黔亦非常自觉,不但对这支小队也信任有加,且从不逾过马俊波,擅自动用这支小队的一兵一卒、一枪一弹。却反而觉得对不住这位乡长,不止一次提出来,要马俊波上报三十五名乡警的编制。说:“一时找不满合适的人员也无所谓,枪支粮款可留作你的储备。” 马俊波却笑着说:“你是怕我看不住你的府邸吧!” 龙宇黔对马俊波的这句戏言无置可否,只是微笑不语。马俊波立刻集合回民小队于校场,指着斜前方上空一根飘细的电话线,对马必鹏说,“练练你的枪法,让咱们龙区长开开眼。” 从不说话,龙宇黔也从未见这个人笑过的马必鹏,绷着脸上前一步,手法娴熟地从左右斜肩交叉挎着的枪盒里,摘出他那两支德国造大镜面二十响匣子枪来,张开机头,两只手臂迅疾平端上扬,子弹已射出了膛,随着两声枪响,众人看得清清楚楚的,一截约一米长的电话线脱离了悠长的话线两端,飘飘地坠落下来。 龙宇黔惊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回过气来,连声叫喊:“神人!真乃神人也!” 马必鹏回枪入盒,动作干净利索。后退一步,板着脸一语不发。 马俊波笑着对龙宇黔说:“区座若有雅兴,不妨顶枚戒指在头上,二十米开外,他是绝不会伤着你头皮的。要不要试试看?” 龙宇黔使右手不由自主地掩住了左手无名指上戴着的那枚镶嵌着一颗绿宝石的名贵大钻戒,一叠声地说:“不用试!不用试!我信!我信!” 此事过后不久,龙宇黔却又提出了小队扩编的事,并且说,他已留心帮助物色了一些精干的人员。马俊波陡然变色,说:“你若是不相信我,那就另请高明吧!”说罢,马俊波就要挂印离去。 龙宇黔顾不上斯文,一把拉住马俊波的手臂,一连声叫道:“老兄冤枉死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替你着想哩!大凡是个乡长的,哪个手下没有三五十个保丁,你是我请来的台柱子,底下才这点儿人手,编制内的名额尚且差一大半,空额的枪粮钱款你也不要,谁似你这般的廉洁奉公!宇黔自愧弗如且就不谈,确实是在替你感到委屈。这是真的!上一次是我不好,半真半假的,而这一回,上有天,下有地,若宇黔怀有异心,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仿佛是看到龙宇黔赌咒发誓,再若拒绝确乎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马俊波这才神情缓和,强勉答应下来,同意不日即按五十个人的名额具册虚报,接受扩增的枪弹粮款。随即对龙宇黔强调道:“上面若有追查,出了问题可得由你顶缸哦!” 龙宇黔急得拍胸:“嗨!老兄啊,你就放心吧!” 龙宇黔较前倒是更加放心,没有非同小可之事,再不回鲁础营来。马俊波亦恪尽职守,每天加紧训练手下的小队。而对龙家那几十名家丁,他先是紧了几天,随后就借有人吃不了辛苦,背地里发牢骚的引子,集合起他们来,向他们道歉,说:“请大家原谅,你们是龙区长的人,理应高看一眼。这两天让你们跟着我的人一起摸爬滚打地辛苦劳累,别说你们有意见,龙区长知道了,也会对我有想法。往后,你们的日常活动由你们的队长安排,我就不再过问了。” 从此,马俊波整天和这帮子人嘻嘻哈哈,打趣逗艮,和他们聊天,拉家长,处得上上下下全都喜欢他。只是偶尔龙宇黔回来,他们才煞有介事地出操演武。龙宇黔十分满意,对马俊波是又感激,又钦佩! 洪贻谋听到这些近乎传奇的故事,开初真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自从马俊波上任,竟未发生过一起扰民的事情,这又令他惊奇不已!心情复又变得轻松平静,住校的日子又多了起来。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又临近学校放暑假的时间了。这天夜晚,许多日子未能和洪贻谋独在一处的张丽萍,从文学社正在活动的场所跑出来,破天荒第一次走进了洪贻谋的寝室,扑过去紧紧抱住迎着她起身而立的洪贻谋,血液的沸腾加快了心颗的激跳,颤抖的嘴唇里吐字不清,语焉不详,修辞逻辑混乱不堪,只听得说,“想死了我你…心都疼……我想了……我你了……”她急促的呼息里有青春女性奇异的芬芳,洪贻谋亦感情冲荡而不能自持,寻那芬芳的浓烈处初吻在一起,就觉得世界不存在了,一切都在几近晕眩的幸福中融化了,消失了…… 而直到张丽萍猛醒,赶快松手,脸赤如火,气喘吁吁地说道:“快走,他们还等着哪!”不等洪贻谋反应,她已拽着他的手出了门,边走边说:“那天你评我的诗,说了很好的意见,我把你的话告诉了大家,把所有的人都给震了! “刚才又提起这回事,都说务必请你到场,那两位小姐也在里面。我赶到别人头里来叫你,是想让你有个精神准备的!” “你是为这来的呀?”洪贻谋问道。 “是呀。”张丽萍觉得他问的奇怪,边走边看着他回答说。 “那么,刚才一进门,又是谁说的‘我想你想’的呀?!”欣心如波荡漾的洪贻谋不失时宜地打趣道。 张丽萍被他揭去了感情的饰纱,脸庞顿时红到白皙的颈根,尽管天黑洪贻谋看不见她的面容颜色,她还是觉得羞躁不已,须知,刚才那是她生命的初吻呀!…… 同时,她看到了洪贻谋的性情的另一面,——异常的,感觉更强烈的,——“你挺坏的!”她这样说了一句,撇下他,先自跑进了亮着灯光的那间教室里。洪贻谋随后也到了门前。 室内十多名师生,四盏带玻璃罩的煤油灯,分放在拼成田字和四个口字,还有四个山字的四张课桌上,照耀着人们流露着各种表情的面孔,而热情是那各种表情的火种与底蕴。见洪贻谋进来,高占文带头鼓起掌来,洪贻谋大觉窘迫,此时的神情居然象一个腼腆、拘谨的大孩子。 自己无意间提出了什么样的,了不起的“好意见”呢?而值得大家这样的欢迎?!而当他坐下之后,一个又一个关于诗歌,以及诗歌创作;有关文学与文学创作的问题,接二连三地向他投来时,他简直发懵了,才发现自己不该到这里来! 当听众可以,而答文学问,这简直是拉鸭子上架!他就望向了斜对面和石丽珠坐在一起的,此时正兴奋地看着他的张丽萍,一本正经地批评道:“都是你,把我叫到这来受罪!” 周围的人们不禁轰堂大笑起来。洪贻谋忍受着,待笑声平息,他认认真真地对大伙说:“我是外行,根本不懂什么湿(诗)呀干的。” 众人又轰笑起来,只把他的认真当成是幽默,也还从未见过他这么幽默。高占文是活动的组织者,也笑得个前俯后仰,一个寝室住了这么些年,瞬时变了个样儿,还有这么多“板眼”,真令他感到新鲜和惊奇。说不定洪贻谋还会说出怎样惹人笑破肚皮的话来,因考虑到时间问题,高占文犹自笑音不息地说:“好了好了,贻谋,给大家说说正题吧!” 洪贻谋始明白了,他和在座的都进入了一个语情的怪圈,或者称为交流的误区,——他只要说真话,大家就当反话听;他说假话,大家就会当真话来认真地听。而不管真话假话,不离开这个误区,不跳出这个怪圈,只要他开口说话,还会引起人们的发笑。于是,他想了想,快言快语地说:“我为大家朗诵一首诗吧,一首很好的诗。它的作者是俄国诗人莱蒙托夫,诗的题目叫:《帆》。” 说到这,他见大家都注意力集中地看着他,知道大家不反对,他就以平素沉静的性情和声音语气,缓缓地朗诵起来: 蔚蓝的海面雾霭茫茫 孤独的帆儿闪耀着白光 哎,它要去远方寻求什么 它把什么抛弃在故乡 呼啸的海风翻卷着波浪 桅杆弓着身子嘎吱在响 哎,它不是去远方寻求幸福 也不是远避幸福的乐疆 下面涌着清澈的海水 上面洒满金色的阳光 不安分的帆儿却祈求风暴 仿佛风暴里才有安宁之邦 ……沉默,沉默,金子般的沉默,全场一片死水般的寂静,庄严而肃穆。仿佛,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时间,一个女性的声音,激动地打破了沉默,她朗诵道:“不安分的帆儿却祈求风暴,仿佛风暴里才有安宁之邦。” 随后是一片整齐的声波音浪:“不安分的帆儿却祈求风暴,仿佛风暴里才有安宁之邦。”…… 青年们的眼前,仿佛已出现了这只不安分的帆儿,它正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在狂风暴雨之中破浪前进。青春汹涌的感情的波涛起伏着,追逐着它;一只勇敢的海燕追随着它,在它的上空鸣叫飞翔,振动着双翼紧紧地追随着它。只在飞累了的时候,才会降落在它的甲板上…… 大家的眼睛湿润了,掌声在流泪的人们手中拍响,那么整齐,那么有力,那样地富有节奏……这一切,都是过去没有过的事情,就连马应翠、桂玉萍这两位富家小姐,往日打心底瞧不起洪贻谋,此时亦神情激动,心里充满了惊欣敬佩的情感。 张丽萍流着泪,鼓着掌,深情地凝视着她的爱人,——他就是那只鼓满了海风的帆儿,而她,早已经决定了,要作那只追随着帆的海燕…… 时光过得飞快于人之不经意间,而只是心境轻松,愉快的时候才会让人不经意;可很少有人知道,这时候的轻松、愉悦、自由与欢畅,就是人生岁月里的幸福。 换了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心境,比方在痛苦中,忧伤与寂寞中,在失意和悲哀的时候,在困苦艰难的时候,人怎么可能不介意呢?那只是装出来的不真实。 人在未曾经历过的幸福的时刻,在惊欣、新奇、激动、兴奋的时候,也可能对自己毫不在意,但对于爱的对方,尤其对之于初恋,对这个初恋对象的一切,哪怕只是一个最细微的感受反应,也会引起感情上的地震。对方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都会在另一个心灵仪上,作出最为敏感的强烈的反应。这边打个喷嚏,那边也会重感冒的。 然而,却非生活中的每一个人,都能拥有这样的爱情。 第九章 在这个暑假里,张丽萍回到了久别的县城。这天上午到街上买菜时,她见到了中学时代的同窗好友姚琳。久别重逢,两人都非常高兴,站在街道边上,就亲亲热热地谈了好一会儿。兴犹未尽,漂亮,大方而瀟洒的姚琳,干脆就把张丽萍邀去到她的家,位居县城“剑平池”南边不远的一处幽静、古朴的住宅。 上午八九点钟的阳光,透入这座住宅里的一间经过精心布置,显得十分整洁而雅致的客厅。窗边倚墙立着的两大柜书籍,又使这环境有着浓郁的文化气息。 两个女孩子各自叙述了自己些年来的生活经历,共同语言也越来越多。姚琳说要介绍个人给张丽萍认识。随即,她就介绍起这个人的一些情况来,说他在中学时期,就非常喜欢读鲁迅的书籍,是位思想进步的青年,民国二十八年发生在本县“中山”中学的那场著名的学潮运动,就是他组织领导的。 这个有着天然丰韵,眉清目朗的姑娘,神情不无激动地说:“我就是受了他的很大影响,才自觉投入进步活动的。尤其在抗战期间,我参加了他领导下的活动小组,我们深夜里到大街小巷张贴激励人民起来抗日,抨击国民党反动当局的文章,诗词和漫画。赶场天,就在大街上向群众散发油印的小报和传单。后来,我们好几个小组成员都遭到了反动当局的通缉和搜家,有的还被关进了监狱……” 听着过去的同窗好友不平凡的往日经历,张丽萍热血沸腾,心就好像在燃烧,她很想见见好友介绍的这个人。可当她看见对方兴奋的神情,脸庞像塗上了胭脂似的彤红一片,她又禁不住发出了银铃似的笑声。 姚琳大概猜出了她笑什么,也就住了嘴不说了,脸色却更红了。张丽萍理解女友的心情,但还是忍不住地说:“讲了这半天,我却还不知说的是谁,告诉一下他的名字,总还是可以的吧?” 姚琳重新振作起来,强调道:“在感情上,我这还只能是一厢情愿,也从未向任何人流露过。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应当替我保密才是。” 张丽萍郑重地点了下头。姚琳也就大大方方地说:“他叫王敬之。” 张丽萍歪着头想了想,说:“我也听说过他,但从没见过面。”刚说到这,客厅墙壁的挂钟“当”的一下响了起来,她抬头看去,随即也跳起身来叫道:“糟了糟了,家里来了两位亲戚,还等我买菜回去哪!和你一聊起来就把时间给忘了。” 姚琳也看了一下犹在鸣响的挂钟,想到家里人也快要回来了,就和张丽萍约定下午一同去王敬之家。 午饭后,姚琳来到了张丽萍家,等她把手头的家务活做完,两人一同出了门,边走边谈,朝王敬之家住的街道去。 路上,当姚琳又介绍说王敬之的族叔是县参议员,国民党区分部书记,“兴胜总社”副社长,在地方上颇有威望的王达章时,张丽萍立即就想起了洪贻谋在与她的一次闲谈中,偶尔提到的在鲁础营成立的“兴胜分社”的一些情况,于是,她就愈加急切地想见到这个叫王敬之的人。 然而,当这两位姑娘来到王敬之的家里时,却未能见到王敬之本人,其家里人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如今在省城师范学院教书的王敬之,虽然在这个暑假里也回到了兴仁县城,却是不常住在家里,孤云野鹤般踪迹难觅。姚琳几日前见到过他,尚会同抗战时期活动小组的几位成员在一起聚会了一次。会上,王敬之嘱大家团结一切进步青年,多读一些“五四”以来的好作品,关心时势,关注社会现实,勇于进步,敢于斗争,作追求真理的无畏斗士。他的话语,使与会的青年们受到了很大的鼓舞…… 此时,两人从王敬之家里走出来,张丽萍见女友感到很失落,一副神情怏怏的样子,即宽慰她道:“王先生是本县人,城里城外的同学和朋友一定很多。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四处去拜访一番也是人之常情。咱们以后再来就是了。” 姚琳这才又高兴起来,眉清目朗,丰润白皙的脸庞重又闪现出灿烂的光辉神采。张丽萍又提议说:“要不这样,咱们去看望一下黄德瑛,好久没见面了,挺想她的。” 黄德瑛也是她俩中学时代的同窗好友,家住县城附近泗源乡的马家屯,距城里也不过四五里地。适逢天气朗晴,那城郊柳暗花明的景色亦足以令人神往。再者,姚琳自从中学时代结束,就再没见到过这位同学。此时听到张丽萍的提议,欣欣然的表示同意。于是,二人即从县城的西门出了城,往马家屯走去。 到了马家屯村口一打听,就有乡童蹦蹦跳跳地在前面引路,带了她们来到黄德瑛家。老同学久别重逢是怎样一番亲热的情形,毋庸赘语。 却说对这些进步青年颇有影响的王敬之,此时此刻,也正在与家住泗源乡鹞鹰寨的中学同窗密友屠远治,商议着一些极其秘密的事情。在这座寨子里,驻扎着国民党三二八师的一个炮兵连。而这个鹞鹰寨,距离张丽萍,姚琳来拜访的老同学黄德瑛家所在的马家屯,却只是一望之地,鸡犬相闻…… 秋收的季节很快就要到来了,同盟会通过担任联络工作的桂朝相,与县城“兴胜总社”的交通联系,早就得知国民党政府今年增加粮款税赋与兵役的消息,无比愤恨的同时,亦在进行秘密的商议,制定斗争的对策。 群策群力,办法有的是;认识也是精辟的,——他县政府的县太爷,专区公署的专员是不可能亲自带着手下那些吃得脑满肠肥、大腹便便的官儿们,和那些士兵们跑到田里来收割劳作的;即使真能这么做,可他们才有多少人?这县域之内有多少庄稼地,他们收得过来吗!只会把征收工作与指标压给各区,而一个区公所的“公干”们满打满算才有多少人?得靠各乡;乡得靠各个保,而拢共又才有多少个保长?最终,还是种粮的辛苦人,来辛辛苦苦地收割庄稼。天下的绝大多数人是穷人,穷人只要心连心地团结在一起,这就是个主宰世界的巨人,无坚而不摧,无往而不胜。这就是不可抗拒的历史规律,这就是不可逆转的正义和真理! 鲁础营乡共十一个保,有九个保长已是“兴胜分社”的人。现在的问题仅在于,如何利用好这些关系,以及利用反动派内部之间的种种矛盾,巧妙地,不失时机地,即打破他们的如意算盘,又让反动统治者无可奈何。 ……酝酿,研究,讨论,你一言,我一语地献计献策;秘密会议举行时,保密工作十分慎重而细致,洪贻谋的组织能力,以及他那数学公式般缜密的思维,在斗争的各个环节上都起着坚韧的纽带联系与推动作用。而每次会议也都开到深夜时分才散…… 与姚琳的邂逅和亲密的接触交谈,使张丽萍对王敬之这位神秘的,却又是她缘悭一面的人物产生了深深的敬意。其领导的抗战活动小组,以及同学姚琳参与其中的斗争经历,更是令她激动不已。亦愈加激发起了她对鲁础营世代农民前仆后继,与坐地阎罗龙霸天等地主老财,土豪劣坤所进行的风起云涌、波澜壮阔的斗争生活的倾心向往。 而今,那里的斗争在继续着,尽管她不知道自己心爱的人就是斗争的领导者,是浴血奋战,冲锋在前的决斗士,但她知道,他参与了这壮烈的斗争,亦正置身于这你死我活的战斗中。与他离别的这些个日日夜夜里,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即使在睡梦中,他的身影和面容都在她的眼前……而且,她一旦想到他正置于火热的斗争生活,正在激烈的战斗中,在他意识的烽火燃烧、硝烟弥漫的战场上与敌人正进行着殊死的搏斗,她就不能不热血沸腾,恨不能一步就冲到他的身边去,与他并肩作战,在他的身前身后,消灭一切对他的生命构成威胁的敌人! 是的,此时身在县城的她,心儿早已飞到了她从未去过的,她心爱的人儿生活、战斗的家乡,恨不能立刻插上翅膀,转瞬间就见到她朝思暮想的爱人。 然而,五六十里地崇山峻岭间的山路,在没有任何代步工具,也没有一个同伴的情况下让她独自去跋涉,这是她人生的第一次,从体力上, 而尤其是在心理上存在的障碍与阻隔,须具有何等的精神力量方能够去克服,去战胜呵! 但还有什么能够阻挡住她的脚步!当晚,她就做好了一切临行前的准备,第二天一大清早,她拿起简单的行装,独自一个人上路了。 她经过马家屯,穿越过险关要隘大丫口,赶往雨樟。饿了就拿出随身携带的干粮边吃边走。渴了,逢人家就讨口水喝,或捧饮山涧中的清泉。中午的日头毒辣得禁不住,就在路边上找块荫凉的地方躲了,摸出小说书来读一会儿,待脸上身上的汗水干了,身子觉得清爽、舒坦些再起身往前面走去。 从县城到雨樟这段路尚属平敞易行。而到了雨樟前边的落刀坎村,再向鲁础营去的山路可就愈加艰辛难难了。她翻山越岭,过桥涉河,倍受崎岖、曲折的山路上的坎坷所折磨。两只脚板磨起了血泡,破了皮,渗出了血,再为带有盐份的汗渍侵浸,疼得直钻心,反倒是咬紧牙关地大步行走,能够镇压这疼痛,减轻与缓和心理上的压力。而她的两条腿已不受她意志的指挥,颤簌簌的直发抖,似有千斤重般拔迈不开,她又不得不一次次地坐下来…… 日头快要落山了,西边的天际上瑰美、绚丽的晚霞,把鲁础营周围的打牛山、龙角山、龙王庙山、龙家后山等群峰众峦,以及葱笼苍翠,蓊蓊郁郁的森箐林海镀上了一层五色的釉彩,景色壮丽,气象万千。 在夕阳的残照里,披着一身柔和的光辉,张丽萍终于走到了进入鲁础营要冲的云家丫口上。望着眼下这一片高高矮矮,参差错落,形形色色的房屋群落,以及那行人往来的街道,她微笑着想,自己日夜思念的他,现正在做什么哪?…… 想着自己的出现将会给他带来的莫大惊喜,她也就顾不上腿和脚的疼痛与疲惫,像张开翅膀的燕子一样飞下了路坡。 出现在夕阳下的小镇街道上,过往行人盯着看个不够的是怎样一位炫耀着青春的神采,像太阳一样耀眼的姑娘啊!朴素的月白色布衫罩着她曲线优美的身体,一条青色士林布的裙子垂下去遮住双膝,裙子下沿适宜地停摆在小腿的中央,白色的长筒袜也被裙裾掩住了半截。脚穿的布鞋,却已沾满了灰土和汗渍的斑斑痕迹。而她那令人销魂失魄的脸庞,仿佛红霞光耀中的白玫瑰;此时,那明朗而白皙的额头与清秀的鬓发间,以及鼻翼上沁出的汗粒,正好比作那玫瑰花瓣上沾着的,晶莹的晨露。而那双亮闪闪的眼睛,就象黑宝石,熠熠闪烁着永不染俗尘的纯洁的光芒。她就象一首清新优美的抒情诗,散发着迷人的青春芬芳,流动着意境空灵的神韵…… 经路人的指引寻到了这里,,她出现在这座围墙残缺颓圮,破破烂烂的农家院子的门口,而尚在疑惑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时,洪贻谋的母亲正端着洗菜的残水,从低矮的茅草屋的门里走出来,怔怔地望着院门前这位丰神俊逸的姑娘,回过神来,她目光慈祥,亲亲热热地问道:“姑娘,你是从城里来的吧?你找谁呀?” 张丽萍心里感到暖洋洋的,她随即笑着说:“大娘,我找洪贻谋。这是他的家吗?” 洪母连连点头称是,正待叫儿子,洪贻谋已闻声从屋里走了出来。一对恋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顿时都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洪母在一侧提醒儿子,“谋儿,还不快请客人到屋里坐吗?” 洪贻谋赶紧把张丽萍往屋里让,他在屋门口拿一只手遮着门楣,又让张丽萍注意脚下。门低,屋地矮,进出人都得弯弯腰。 在这座破烂不堪的院落里,在这两间低矮潮湿的茅屋内,也只有洪贻谋住的那间墙皮斑剥室内比较整洁,也较为明亮,张丽平走进去,丝毫也不觉得这环境寒酸。 岂止是洪贻谋一家如此贫寒吗?张丽萍近切地看到的不止是峻岭连绵与山石嶙峋,长满灌木杂草的周边环境,也不止她从狭窄凌乱的下街走过来所看到的,街道两旁的民房低矮破旧,阴暗潮湿的情景,以及那些房屋砖逢和瓦檐中长着的稀稀疏疏的草棵,斑驳的墙壁流露的,苦难岁月的淡淡残痕,而这一切,却还是贫穷生活的浅表,深入进去,她还将会体味到愈加令人痛苦的辛酸……这一切,对她而言,却是一点儿也不陌生。 正如对同下街形成强烈而鲜明对比的上街,尤其对那偌大的一座格外醒目的龙家府邸,她视而不见一样,她无视心爱的人家境的清贫与寒酸。她的心之所爱所敬所重,现已在她的眼前了;她焦渴思念着的,现已被她所真实地拥有了,对她而言,这就是天大的满足!一天的艰辛跋涉和痛苦的磨难,已在她此时心灵所感到的,奢侈的幸福里面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是,清苦贫寒的农家院,能拿出什么来款待这样的贵客呢;这美丽的姑娘,她这一路的艰辛与磨难是怎样忍受过来的,洪贻谋又岂能不知……“可我拿什么奉献给你,我心爱的人儿!”…… 夜晚,煤油灯下,洪贻谋把坐在他床沿边的张丽萍的鞋脱下来,他看到这双脚穿着的袜子底下和脚指处已是血迹斑斑,一股热浪直冲心窦,他的眼睛潮湿了,泪水随即涌出了眼眶……他不敢抬头,喑咽着,哽噎着,两只手小心翼翼的,轻轻地把她脚上的袜子揭下来,放在温热的水盆里,一只脚,一只脚地使手掌轻轻地拭着、洗着,温柔得就象对待一个婴孩……张丽萍先前坚决不让,坚持要自己洗,终竟拗不过他,此时,她的眼睛也潮湿了,泪珠先是在眼圈里打转,终忍不住“啪它啪它”地滴落下来,滴落在洪贻谋的头发上、手臂间…… 这以后,张丽萍在此度过了平生的,今后也绝不会再有的十余日无比珍贵的时光。这是爱情无比璀灿、绚丽的十余日,正逢她生命中的青春第一季花开时节…… 生活中,很少有人能够幸运地在一生中的某个阶段里,拥有如此美丽芬芳的爱情。因为其构成是如此这般的奇异,——美丽的,似从画中或仙境中走来的妙龄女子;勇敢善良的英俊青年;慈祥年迈的老婆婆;破旧的小院,低矮的草屋;底色赤红的理想;淳朴的乡情民风;如画的乡野自然景象、旖旎的山水风光,还有诗歌…… 洪贻谋把她介绍给来开会的同盟兄弟们,她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来与他们相握,弄得这些人满脸赤彤,不习惯哪!十多天里,有过两次秘密会议,众人开会,她给烧茶递水。忙完了,就坐在一旁静静地听。其中有一次,会议的地点是在叶万钧家,洪贻谋也带了她去。 平日里,她承担了洪母的家务活。洪母拗不过她,转而作起她的帮手来。她拿出钱来叫洪母去买蔬菜和鲜肉,自己吃的很少,主要是为年迈的母亲和贻谋给补充营养。为了减少人们的注意力,洪贻谋让她尽量少出门,她当然理解。而洪母起初不要她破费,她就说,这是贻谋的安排。并且,还给洪母做了一套新衣服。 洪贻谋得知此事,深感不安,说:“你不要这样破费,你也并不宽裕……” 张丽萍未等他把话说完,眼睛含笑,右手食指放在嘴唇上,摇着头,阻止他再说下去。这可是她的心意呀!别说自己的经济状况怎么也比贻谋的要好些;就是有那么一天,只有一碗饭了,自己饿着,也要奉飨老人和贻谋!…… 幸福的时光度年如日。明天,学校就要开学了,张丽萍就要离开这生活了十多天的温暖的家。这天晚上,俩人在一起交谈到了十来点钟,洪贻谋考虑到明天一大清早就得起身,便请张丽萍早些休息。他和往常一样,去附近叶万钧家里借宿。 可是,今夕是何夕!当他走到房间门口时,张丽萍叫住了他。蓦然回首,他看见张丽萍的脸庞,在床边木桌上油灯的光照里满面赤潮,而望着他的眼睛却流露着悒郁、幽怨的神情……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要把自己整个的献给,并且要得到的她,来到此处,一再忍受着由环境压抑而导致的感情压抑,而一再压抑体内一股激情的潮流的冲荡。现在,她终于等来这么一个夜阑人静,没有谁会来打扰的金玉良宵;况且,明天就要回到学校,回到那为人师表的环境,各方面条件更不允许了。但却想不到洪贻谋毫不主动,又要丢下她而离开去,因此,她很伤心,同时又因十分渴望而很难过…… 洪贻谋返身回到了她的身边,以为她突然身上有哪块儿不适,关切地问道,“怎么了?你病了吗?”说着,伸手去她额头上试了试,却感到并无异常。 “贻谋,再陪我坐一会儿。”张丽萍拉下他的手,拥了他在身边坐下。沉吟了一会儿,她语气轻缓地说:“记得在中学时代的一个假期里,我跟别人借了本宋人吕本中的《紫薇词》来读,其中印象很深的一阕《采桑子》迄今却还记得,不如现在我背给你听,好吗?” 洪贻谋也毫无倦意,并且想到,每夜都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间屋子里,实在是有些对不住她!自己何尝不心疼她哪,但却也是无可如何啊!…… 现在看她这样有兴致,当然应该多陪她一会儿。想到这儿,也就腾出了张丽萍挽着他的那只手臂,搂住了她的肩膀,听她背诵。 张丽萍就尽可能放慢节拍,吐字清晰地口诵道:“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到团圆是几时。” 洪贻谋虽然在此之前从未读过这阕古诗词,但一听之下,已然明了词中所表达的伤离别恨,自然也就懂了张丽萍的心思,扭头看她时,张丽萍已用双手蒙了脸…… 洪贻谋百般为难,而最怕的还是怕伤害了她的感情!于是,他满怀深情地把她抱了起来,放在自己的怀里紧紧搂着,轻言细语,温婉款曲地说着些安慰的话语……张丽萍听着听着,就禁不住在他的怀里哽咽抽泣起来。 然而,洪贻谋以和他的爱情同样强大的意志力,抑制住了身为一个阳刚强盛的成年男子内在的冲动,与其说是劝解心爱的姑娘,毋宁说是对自己进行着告诫,他低沉地说道:“还不能沉浸在个人感情的小圈子里,秋收在即,龙宇黔,以及那些地主老财们,不会叫我们过好日子的!县衙门也要向我们穷人征粮、派款,捉丁,会有一场恶斗,甚至会流血,会丧命。在这种时候,怎么能只顾自己的感情幸福,而忘了穷哥们儿,忘了自己肩上的重任!”…… 洪贻谋真诚的话语发自肺腑,他看着怀中爱人的清澈目光,也充满了对她的感激,他的智灵当然更不难领略张丽萍这位女性的,令人可钦可佩的勇气。在反封建主义思想意识形态的某些方面,洪贻谋甚至觉得这个在县城长大的姑娘,比他的精神还要强健得多哩! 张丽萍听了爱人的话语,得到了他的感情抚慰,似乎也就满足了;现在,在他宽厚温暖的怀抱里,她感到他就像是抱着一个婴儿般地抱着她,也就只剩下了最后的一个要求,她说道:“你吻我!” 于是,洪贻谋即将一阵密如暴雨般的热吻,倾于她的额头、眼睛、脸颊、嘴唇和颈根……经过这一番感情的深入,渐入倦境的张丽萍,被抱离了他的双腿,他把她芬芳的体躯放 在床上,给她盖好了被子,吹熄了灯,走出去关了门,摸着黑向叶万钧家走去。 叶万钧给他留着门呢,也没睡下,正在堂屋左侧他住的那间屋子里的灯下,擦拭着他那支心爱的自来得十响连发手枪。枪管枪身乌明锃亮,闪着洼蓝洼蓝的幽光。听见洪贻谋进来,抬脸裂嘴一笑,算是招呼,又低下头去摆弄他那宝贝。 其他几位同盟会首领,也都藏着掖着这玩艺,款式不同罢了。大家早就提出来,要给洪贻谋配备一把最漂亮,杀伤力最大的短枪以作护身之用,但洪贻谋拒绝了,他从心底反感这东西,在灵魂的深处,他是反对流血的…… 他叮咛叶万钧叫大家千万谨慎小心,不要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谈了一会儿,俩人吹了灯,挤在一张床铺里睡下了。 第十章 田里的稻谷经过拔节成长与抽穗灌浆,如今已近成熟。籽粒饱满的穗条下端尚略微还有些青绿色,但远看的一坝坝黄灿灿,金晃晃,沉甸甸,密密匝匝地稠得结实的铺陈,已仿佛风吹不动,雨淋不散的茁壮与丰满。同绿油油的稻田,清碧而匀称的一行行稻秧,翠色欲滴的禾叶在雨中,在周围青峰翠岭、绿水环绕的春末谷雨时节的景致相比较,却又是一番截然不同的大气象。 这是灿烂的阳光照耀下的金色的成熟,这是秋的肥实,圆满,与丰硕的浩荡。其中任何一颗把秸杆压弯,颗粒肥美的谷穗,都在向辛勤的耕耘者点头致意。而这些辛苦勤劳的善良农民终年劳作,却仍食不裹腹,衣不敝体,如今,眼瞅着又一年秋收在即,这一粒一颗汗珠子与血滴子凝成的劳动成果,又会被剥削阶级收刮,掠夺,霸占了去,心情如何能够平静呀!…… 这是一九四七年的金秋时节,在距此遥远的北方,代表着中国两种政治势力的军队,正以成师、成军、成军团、军团编纵的规模调动,整合而投入举世闻名的大决战;成千上万,几万,十几万,几十万,上百万,几百万,上千万血肉之躯投入殊死的搏杀,投入火药和钢铁的物理与化合作用,以及各种技术手段制造的火海、血海之中……有一位诗人写道:“国民党兵八百万,死的都是老百姓!”哦,这是多么精辟,多么准确的概括啊! 是的,哪有多少富家豪门肯把他们的子弟送上去作“炮灰”呢?尽管是为了维护与捍卫他们自己的利益! 战争中军队的减员需要补充;庞大的军政开支得从老百姓身上榨取;即使是“炮灰”,在他们有力气拿起枪来射击,端着刺刀拼杀搏斗,荷枪实弹地冲锋与奔跑的每一天里,都离不开食粮对体力的支持。这一切的总合,就是双方武装力量强弱的原因;就是决定各自政治命运兴衰存亡的,大决战胜负成败的关键。 国民党反动政府在这样的,生死存亡的关头而进行的“征粮、征款、征兵”,堪称意义重大,而不会吝惜使用任何的手段。贵州是其大后方,兵员与物资的重要供给地,在这里,蒋介石的铁杆嫡系,黔省主席谷正伦为保证其主子与党国的政治权益,不仅对民众,对革命的志士仁人采取最严酷的统治与镇压手段,对内部的异己分子亦不惜使用极端制裁。就连在黄埔军校搞特务活动起家,时为贵州省国民党正规军八十九军军长的刘伯龙,亦在驻扎着其部队的,离兴仁近百公里的晴隆县,被谷正伦设计除掉了。老百姓中流传着这么一种说法:对于刘伯龙,谷正伦之所以决定在晴隆县干掉他,是因为这“晴隆”二字,乃“擒龙”的谐音。古代的军事家们,就很讲究这一种玄机的。 鲁础营乡的广大民众,在兄弟同盟的外围组织“兴胜分社”的暗地组织与带领下,采取洪贻谋的巧妙方略,取得了空前的反“三征”斗争的胜利。 他们对那些家有几亩薄田的人家且不予问津,任由他们自收自储自缴税赋了去。只以地主豪强富绅的众多佃户农民为基干,以其租种的田地庄稼为目标,时间集中在暂短的几日,劳力花插机动,收成轮番交替,——甲乙丙村佃户农民出动,夜间突袭丁村佃户租种的田间稻谷,悉数收割,连夜运往某村某隐秘处坚壁起来;这个夜晚,丁村的佃户们就拴狗在屋,关门睡觉,养精蓄锐。或往地主的保丁家里去,借种种由头与因故闲聊瞎扯,或陪保丁们耍牌,喝酒。翌日一大清早即聚众惊乍叫喊着砸开地主家的大门,报告田里丢了稻谷之事。地主们裤带都忙不及系好,带领狗腿子一窝蜂赶往田畴地界,却也只有目瞪口呆,回过神来才叫苦不迭的份。却不知此时其他几个村的地主,也正象他们一样,在田畈地头叫苦喊恨哩!…… 而这时,甲乙丙村的佃户辛苦劳累了一夜,也就上床蒙头大睡。有的即使被地主催逼之下,提了镰刀,懒懒散散到了田里,装模作样,也实在没了力气再事收成,种种借故,躲懒偷尖耍滑之情形状态,难以描完叙尽。只在当夜,丑寅卯酉等诸村农民群众禁声悄足暗涌而来,这边将甲村佃农的稻谷净尽收去,那边乙村的田地里亦正发生着同样的事情…… 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着,时间的掌握;地点的便利;顺序的适宜;劳动力的合理搭配;储藏地点的保密安全;管理人员的特别择定……一切的一切,都经过缜密的思考,精确的计算,反复的论证,大量的联络,长久的商议,严密的组织,强有力的指挥,方才综合成上述的实践。就象一架错综复杂的机器,完成了艰难的组装,而后按照创造者的心思意愿,有条不紊地开始了运行,——具体而实际地展示出洪贻谋出色的组织能力,以及有效地印证着他那过人的才智与韬略。 当各个村寨的地主陆续地把丢失了稻谷之事报至乡公所,乡长马俊波心中大喜过望,暗暗称赞这一群龙虎精英,而面部表情却一反常态,顿足擂胸,大吼大叫地在这帮土豪劣绅面前尽兴表演,而后,就请他们暂且打道回府,待他立即禀报龙区长,如何斟酌审度夺定处理,不日定当另行通告。这帮子人亦无可无不可,悻悻与怏怏而去。 马俊波却按下消息,向马必鹏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番,而后,叫上张顺权和另一名队员桂希明三骑快马一溜烟出了鲁础营,往别处去了。而龙家那些亲兵伕丁人众,亦只当他去了雨樟。 鲁础营乡这些天里,地主老财们惊悸,凄惶,熬煎;农民心里却乐开了花。三家寨益民学校里,洪贻谋只管教他的书,积极参加高占文组织的文学社活动。前面已说过,女教员马应翠、桂玉萍二位因阶级出身与众不同,家中富贵,吃饭穿衣讲究,行为作派娇揉做作,傲慢骄横,亦自成一格,不愿接近张丽萍与石丽珠,更看不起洪贻谋,因为他的衣着穿扮最是寒酸,生活最为清贫。但经过那次文学活动,这两位对文学社则更关心,活动更积极,也开始主动亲和张、石二位同性人,对洪贻谋更是尊敬有加,及至景仰。 有一次,桂玉萍还主动走来洪贻谋和高占文的寝室,说是找教导主任谈工作,却很快就拿出一叠诗稿,请洪贻谋指教…… 割麦运动之初,教员们已经风闻得知,毕竟是年轻人,就连马应翠、桂玉萍也为这富有刺激性的事件而兴奋不已。小山村再是如何牧歌田园,诗情画意,但微波不兴,风平浪静的久了,终不免在富于憧憬,充满青春活力,精气神丰沛的心灵,淤积形成生厌的一池死水。 出现风波是令人激动的,最好是掀起狂澜,“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何况,这空穴来风般突然掀起的狂飑,还越演越烈,越刮越猛哩!马应翠主张文学社全体成员,于风高兼以夜黑出动,去邻村把梅姓地主的稻谷割了分给农民。 年轻单纯的桂玉萍不甘示弱,更提出瞒着她父亲,偷割她家田里稻谷的主张。——这就是要革她家老子的命了!从一个侧面,也反映了即使是出身于剥削阶级家庭的青年知识分子,也有追求进步、渴望新生的主观思想要求。 对此,高占文征求洪贻谋的意见,洪贻谋想都没想即冲口而出:“她们那是三分钟的热情!”说完,似觉不妥,转而说道:“你怎么问我?与我有什么关系!你是文学社头,又是学校教导主任,应该你说了算。” 高占文默然无语,被马应翠,尤其是被桂玉萍感染的情绪,鼓动起来的兴奋,被洪贻谋泼了冷水,又有了关乎身家利害的种种思量,也再就不提此事了。他也明白,让马应翠、桂玉萍这等平时最怕挨近农民身边,在教室里也常掏手绢来捂鼻子;五谷不分,四体不勤,走一里地要坐下来歇三气的富家娇小姐,在黑夜里提着镰刀去割谷子……这不是笑话吗!稍稍这样地往深处一想,高占文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被龙家的家兵们认为是去了雨樟的马俊波,在第四天近午时分,才带着两名随从,人面汗淌,马背水湿地冲入雨樟区公所的大院,一收手中缰绳,马直立起来仰脖嘶鸣,早已惊动了区公所一揽子“公干”们,俊波下了马,甩马缰绳,吩咐饮马喂料,随即一连声大叫大喊着闯入所内人堆里去。 龙宇黔昨日已去了格沙屯,马俊波在接待他的区公所公职人员们的面前,把鲁础营乡地主富户们报告的丢失稻谷一事大大渲染了一番,说是他自家也受到了巨大的损失,电话也打不通,想必是被人割断了,不敢延误,迅即赶来向龙区长汇报。 说话间已到了中午,区公所管事的早知他是龙宇黔的大红人,哪里敢怠慢,急忙吩咐手下的安排午饭,马俊波连喊,“不必不必,我这就赶往格沙屯,亲自向龙区长汇报!” 这些个人哪里肯放,连拉带劝,说什么也不能让俊波饿着肚子走,说吃了这顿午饭再去也并不迟。马俊波想了一回,也就同意了,由着这些人张罗,陪同他和随从二人餐饮。饭后,稍事休息,告辞了这些人,带着两位随从,三骑快马一溜烟地去了。 出了雨樟镇,俊波又使坐骑放慢了速度,悠闲地边行边观赏起路边的山野秋景来。张顺权和桂希明亦信马由缰地跟在他身后,游哉悠哉地往前行,心里都禁不住暗笑。而这却是发自由衷的钦佩与欣悦的暗笑。脸上却不敢表露,只是一副让快就快,叫慢就慢,唯他马首是瞻的样子。别说是这般的闲逸潇洒,就是叫他们冲上刀山、下入火海,眉头也不会皱一下的。 何谓忠勇?只须接触一下这支尽管仅仅是由十三人组成,却可在千军万马中杀几趟来回,最后一颗掉地的头颅,尚且是面带微笑的小队中的任何一人,也就彻底明白了忠诚与勇敢的概念,及其内涵与周延的全部意义。 快到格沙屯镇前三四里地的团田村时,俊波叱咤坐骑,两腿猛夹马腹,抖开缰绳,耳畔呼呼生风朝前冲去。后面二人紧紧跟上,快马加鞭,一团旋风般刮往前去…… 当马俊波一身风尘,汗水淋漓地出现在龙宇黔面前时,这位午间在有几个镇上的头面作陪,且有风流寡妇,人称“慧仙孃”的薛萍带来其开的“艳春楼”里的两个颇有姿容春色的女子唱曲助兴的酒席欢宴间酣然入醉,而方才醒来的区长,神智尚且未完全清醒,以至马俊波不得不等他用下人送来的热水帕拭了几把脸,又饮了一杯上好的香茶,他这才问坐在一旁的马俊波,“你再说一遍,是什么事?” 马俊波满脸愠色地盯着他,忿然道:“雨樟方面没打来电话吗?这太不像样了!还有你,乡下发生这么大的事,下面的人一跑来报告给我,我就立即给你打电话,可电话总也打不通,我怕耽搁误了事,就亲自带了两个人赶往区里向你报告。谁知扑了个空,听说你在这里,我又马不停蹄地赶了来。你却是安闲自在,享乐贫杯,醉成这个样子!” 龙宇黔颇难为情,一面自责,一面向马俊波称道辛苦!马俊波这才更加不厌其详地,把情况作了“紧急”报告。 龙宇黔一听,顿时就觉脑袋里轰鸣作响,一片空白……随即气急败坏地叫喊道:“下面这群饭桶,难道事先一点儿觉察也没有吗?!” 马俊波正色道:“他们有没有觉察,我不知道!而他们一报上来,三家寨我的家那么近,我都顾不上回去瞧一眼,打不通电话,我就启程找你报告跑了这一天。你出去看看,我的马已经累成了什么样子!” 说完,气呼呼地端起方才下人奉上的茶水,一饮而尽。 龙宇黔立即连声致歉,解释道:“兄长千万不要动怒,只怪兄弟我一时情急,言语有欠斟酌,但宇黔绝对没有埋怨兄长的意思!” 继而,他又由衷地感慨道:“便是责怪下面的人,却也是没有道理。想当年,民匪呼啸而至,扑入我龙家抢粮夺物,杀人掠财,家父及宗亲何曾事先有过觉察!若有觉察,岂能不予以防范戒备,而让民匪逞快一时!” 龙宇黔说着这番话时,心里越发仇恨起与他家有世代冤仇的人们来!除了他们,还会有谁做出这等胆大妄为,无法无天之事!旧仇新恨填满了他的胸膛,原来就有的一个恶毒的念头,如今愈加强烈起来…… 马俊波见他陷入沉思状态,即随声附和道:“是啊,也不能怪下面人,鸡不叫,狗不鸣的,谁能觉察!而且,总不能一夜一夜地坐在田边守着呀,那么大地面,也守不过来呀!算了算了,说说你的打算吧。” 龙宇黔见天色已不早,想到马俊波鞍马劳累,奔波了一天,心下已不忍,吩咐下去,叫准备晚宴,盛情款待马俊波及其随行人员,以示犒劳。而后转身对着马俊波,满脸笑意地说道:“今天咱俩都不走了。兄长辛苦了一天,我让人找当地名厨下灶,弄几样鲜见的手艺菜肴,就当为兄长洗尘了。另外,叫‘艳春楼’送几个貌美女子过来,以为兄长助兴。” 马俊波表示愿领区座之盛情,只是狎妓一事也就敢请免过。龙宇黔哈哈大笑,戏言道:“想不到兄长中年之人,尚守身如玉,不染俗尘,果然人品清绝,冰雪纯净。兄弟实在钦佩之至!但知者,敬意如弟;而不知者,岂不生疑兄有惧内之疾乎?!” 说到这里,刚哈哈大笑了两声,却已见马俊波脸生温色,忙转口道:“兄长以鲁础营乡长身份来到此处,本乡土地爷王胖子岂有不尽地主之谊的道理。我这也是借花献佛,一切悉听他安排便是。” 随即,他叫来手下跑腿的,这个那个的交待了下去。 翌日清晨,格沙屯乡公所一干人在王胖子的带领下,又来到龙宇黔下榻处,为区长和鲁础营乡长送行。龙宇黔集合起随他机动的楚天阔所部一连人马,原准备再调动驻格沙屯的赵全河所部,和马俊波一同奔赴鲁础营。这时,他却突然改变了主意,决定明里按兵不动,以麻痹“民匪”,暗地里实施另一套方案。而这套方案,他却是连马俊波也不让知道,其凶狠果断,阴险毒辣,在他龙家历史上,未曾有任何一个先人采用过…… 这时,是在格沙屯镇里,乡公所附近一座豪门大宅院前,龙宇黔向马俊波撒了个谎,说雨樟区里尚有些要事亟待处理,让马俊波先回鲁础营,不要打草惊蛇。他处理完雨樟方面的事务之后,即回去同马俊波共同商议处理“民匪”抢掠稻谷一事。 马俊波走后,他又对王胖子和赵全河等人说了鲁础营发生的事情,对他们叮嘱了一番, 而后带上楚天阔所部往雨樟去了。 而他回到雨樟的第二天,却又接到了县政府的通知,让他赶赴县城,参加一个由专署和 县府共同组织召开的重要会议。他只好放下就要亲自部署实施的那套凶险恶毒的计划,带上一个班的兵士作护卫,赶往县城去了。 第十一章 早上八点来钟,县城的条条街道都渐渐的变得热闹起来了。商号的伙计们卸下一道道门板,准备开始营业。效区的农民也担着新鲜的蔬菜,经过各个城门向菜市口集中,而卖各式早点的小摊前已围着许多顾客。古老的街巷间,又开始往来穿梭着不断的人流,交织着由各种动静与音响汇成的喧闹的市声。 在地势较高的县城北门一带座落的专署,县府等衙门的建筑群落间,有一座可容纳千百八人的礼堂。此时,礼堂内主席台上,正中墙壁上悬挂着蒋介石的戎装像,两边张挂着国民党青天白日旗。礼堂周围,以及左右各有一棵高大繁茂的冬青树的大门外军警林立,戒备森严,一派如临大敌之势。这使得各区来开会的区长们心里未免紧张,同时,意识到这次会议非同一般,一个个毕恭毕敬地进入会场。 主席台上一长排会议桌的后面,公署专员卢杰及手下几个头目,再加上沈向鳌及县府一些重要官员们都已入座。台下黑压压一片人头,有公署及县府的各级官员,全是地方上有职有权的显要人物;有城里的富绅,以及社会各界团体的头面首脑,还有三二八师驻兴仁整编团连职以上军官,以及县城保安警察部队的一群长官。人员众多,会场却是一派肃穆的气氛。 公署专员卢杰首先发言,开宗明义宣布此次会议专为“三征”工作而召开。接着就大讲而特讲了一番“三征”的重要意义,随即颠倒目前时局的客观事实,说国军已取得了在全国境内彻底消灭共产党军队的初步战绩,共产党的军队节节败退,已被国军分割瓦解,围困压缩在几个极小的区域内,国军大兵压境,指日可下云云,直说得嘴角泛起了白沫。又激励众人道:“值此国共决战之际,正是在座诸位建功立业之日,望大家精诚努力,奋勇争先,完成党国交付的‘三征’大任。政绩突出者,有卓越贡献者,必将获得上峰嘉奖与重赏。” 随后,主持会议的沈向鳌作了简短发言,语虽简短,却杀气腾腾,使台下与会者不寒而慄。他说道:“方才专员已说了,绩有佳者,必重赏嘉奖!说话算话,我已让财政部在银行里备有此项专款。但是,对于玩忽职守,贻误党国事业者;首鼠两端,致使党国利益受损者;暗自通匪,反抗‘三征’,破坏党国事业者,我这里也准备了两样东西;刑狱和刺刀!” 他大声武气地说到这里,目光如电般扫视全场,足足有一分钟时间,他不讲话。会场内鸦雀无声,空气仿佛已凝固,憋得人胸膛内快要爆炸,心口象悬着块沉重的石头,有的人脑门已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粒。 沈向鳌这才又开了口,语气声调变得响亮、昂扬而振奋人心,“我在这里向大家保证,定当不惜一切努力与代价辅佐诸位,尤其是第一线上的各位进行及至完成‘三征’。需要枪,我给枪;需要人,我派人;人用完了,没人可派了,我亲自到你那去!总之,以党国事业为最重,我与诸位,与共同肩负的‘三征’任务之成败共存亡!” 此一番慷慨激昂的讲话,顿时激起台上台下一片轰然掌声与叫喊,士气之高涨空前绝后。 接下来即是县政府主掌财政部门的首脑讲话,也就是将“三征”任务经过审定的各方面数据向大会作了汇报,并把预算内的各区应征缴的粮草数额,计划的征兵征款指标,由其作了宣布,大小不一地摊在各个区任的头上。 散会后,领了任务的各区区长都匆匆赶回各自的任所。龙宇黔单独求见了沈向鳌,他毫不掩饰,把近期发生在鲁础营乡的丢失稻谷事件,向他的恩公作了汇报,并把与他家有夙怨世仇的李景荣等一干子人组织的“兴胜分社”与这一事件联系在一起,继而征求恩公的指示。他就是想从沈向鳌这里,获得对付仇人们的智慧,勇气与胆魄。 沈向鳌面色沉静如水,而听到丢失稻谷一事之时,内心对龙宇黔早已大光其火,十分恼怒。但他克制着自己,慢慢听下去,又设身处地想了一下,沉吟了片刻后,他阴沉地说道:“古人云:‘治乱国,用重刑’。你切不可心慈手软,而贻误了‘三征’。到那时。我也不好替你说话!” 龙宇黔顿首如仪,愿立下军令状,说:“如果是那样,不待恩公开口,宇黔自当奉上项上头颅,以谢有负党国之罪!” 沈向鳌鼻孔里“嗯”了一声,以示赞许。接着说:“明里暗里都要有所动作。明里也要刚柔兼济;暗里却须静若处子,动若脱兔,毫不留情,一击而中。” 说到这里,沈向鳌端起桌上的茶杯来呷了一口,沉吟了一会儿,似对龙宇黔,又似乎是自言自语道:“手段可以不计,侦缉队里不乏能人,除掉个把祸患,捻死个臭虫一样容易。” 他看了看在洗耳恭听的龙宇黔,见他一副似懂非懂的神情,也就把方才脑子里起的一个念头搁在了一边,提高了声音道:“对领头者,不管他是谁,该杀的就杀,该抓的则抓,如此,方能以儆效尤;也就不难找到粮食藏匿之处;并且为你的今后清除了障碍。” 龙宇黔闻言正中下怀,且原先一些思路不清,含混之处,此时,亦感到顿被理顺,而变得清晰无比,胸中的勇气与胆色俱增。当即谢过恩公,告辞而去。 他走后几分钟,沈向鳌就伸手拿着桌上的电话机柄摇了起来,而后,对着话筒吩咐给他接通县侦缉队…… 马俊波在格沙屯,未曾探得龙宇黔的下步举措,而从直觉上感到,其一时也不会采取何等出人意料的行动;并且,以他对自己的信赖程度,有什么大的动作当不会不对自己说。便放下心来,回到鲁础营,悠闲地等待龙宇黔。 往年都是农令“寒露”过后,才到收割玉米的季节。而今年庄稼成熟较早,李景荣等人在抓住龙宇黔未及反应的这些天宝贵的时间,已迅速地完成了粮食的储藏,该分给各家各户的,全分散下去由农户自家隐藏;又利用各种自然条件,把剩余的粮食也都藏匿于秘密地点。在这之后,他们的目光又转向了朝阳山坡间,那硕果累累的大片、大片的玉米庄稼,而正欲轰轰烈烈地再大干一场,但已经没有机会了…… 从县城返回的龙宇黔,在雨樟召开了除鲁础营乡之外的,各个乡的乡长会议,传达了县府的会议精神,下达了“三征”的工作任务,下派了各乡必须完成的征收指标。而后,即令与会者回去执行。他亦因人困马乏,决定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再赶回鲁础营去。 在这个秋天的夜里,天空欲雨未雨,黑沉沉的无月无星。龙宇黔在区公所大院后面的一座环境清幽的庭院里,关好了他卧室的门窗,在床上与他情焰炽烈的小老婆颠鸾倒凤地尽兴嬉戏,一番亲热之后,倦意袭来,不由地双眼闭阖,沉沉入睡。 不知自何时,在距这座小庭院高大的围墙外面几十米远的一块还没有进行收割的稻田地里,潜伏着一个黑衣的蒙面人。这人似在此已等待良久,此时拨拉开面前的稻棵,探头四下里又张望了一回,立起身来沿着近旁的田埂飞快地接近了院墙,自腰间解下一把绳爪,“嗖嗖嗖”地抡了几圈,一扬手抛向高高的墙头,挽着绳圈的左手用力试了试紧头,随之三下五下,身手敏捷地上了院墙,一个燕子点水自空中斜刺里扑掠而下,落地的动静亦极轻微,“蹭蹭蹭”几下腾挪即到了侧前方的另一面院墙与一幢房屋的拐角处将身子隐了。 龙宇黔的警卫人员都住在前院里,这座清幽雅致的小庭院间,平时只有他的小老婆和一个贴身丫头小环,以及一个叫刘妈的老佣人。手下人若没有要事禀报、或未经龙宇黔传令,没人敢往这边来。此时,老佣人和丫头小环早已在各自住的房间里进入了梦乡。院子里黑蒙蒙的,房屋台阶下花池旁边的一株桂花树,被风吹的满树枝叶“哗啦啦”乱响,却反倒衬使这座院落充满死亡般的沉寂与阒静……隐身人又一蹲身,猫腰迅至砖砌的花坛矮墙后,探头观察起对面台阶上,屋檐下那一排门窗紧闭的住房来。 估摸着不会看错,这人便向花坛里摸了土坷垃,朝对面的一扇房门掷去,然后又连投了两枚。这便叫作“投石拍门问路”,却已引起了龙宇黔枕边女人的警觉,便伸手去推男人。龙宇黔被她推醒,正待问话,女人“嘘”了一声说:“你听,好像有人!” 她话音未落,随即又听见一下叩击门扉的响动。龙宇黔翻身下床,摸了衣裤穿上,又向枕下摸出他那支橹牌手枪,示意女人别出声,蹑手蹑脚到了外间屋门后,屏息以待。可什么异常动静也没有了,只听着院子里的树枝被风吹得乱摇的声响。这位色厉内荏的大少爷,鼓起胆量开了门,举着枪冲了出去,站在门前台阶的柱子后面左右环顾扫视,又下了台阶到院子里搜寻了一圈,任啥也没有。松了一口气,自嘲是一场虚惊,正待走回屋里去,背后却传来一声低叫:“大少爷”。 这一惊非同小可,七魂已落了三魄,正待动作,恰值此时,天空倏忽扯出一道闪电,身后那人动作似比闪电还快,低呼一声“是朋友”的当儿,已把龙宇黔握枪的一只手紧紧扣住。龙宇黔惊魂甫定,犹神情紧张地说不出话来,来人松了他手,说道:“别怕!我是来向大少爷报信的。” “你是谁?为何这样的鬼鬼祟祟!” “不得已而为之,请恕在下惊扰之罪。” “有话到屋里去说。”龙宇黔已知其并无恶意,犹气恼此人方才见了他的惊惶狼狈之相,重又摆出架子来,转身抬脚要往屋里去。 “还是在这说的好!”蒙面人声音不高,语气却是命令式的。且抢身上前拦住了龙宇黔。龙宇黔无奈,便握枪站下在原地,听他说来。“大少爷可还记得悬赏查寻匪民‘头脑’一事?” 龙宇黔颔首,说有此事。 “如今还作不作数?” 龙宇黔答:“当然作数!” 那人紧问道:“赏多少?” 龙宇黔亮起了空着那只手的巴掌。 “伍拾圆?”来人语气中流露出失望的感情色彩。 龙宇黔慷慨道:“伍佰,伍佰块银洋!” “何时兑现?” “只等说出家住何地,姓甚名谁。”龙宇黔回答道。他的眼睛始终盯着来人的脸,想知道此人究竟是谁?但他不敢造次,此人能躲开大小门岗及喑哨而潜入内院,绝非等闲之辈,又警示自己似的在心里暗说:“今后切不可再掉以轻心,卧室周围亦须置以警戒才是!” 来人却不管他心里在想什么,追问道,“你说的话全都当真!”“苍天在上,龙某绝不食言!”龙宇黔信誓旦旦,言之凿凿,又冷静地说道:“你又凭什么叫我相信?!” 那人冷笑一声,抬头看看欲雨的天空,疾言厉色道:“就凭头顶上这块苍天!你听”,随着这人未落的话音,一道闪电横贯长空,紧随着未及完全逍逝的蓝光闪耀,炸响了一声令人魂飞魄散的惊雷。龙宇黔骇然失色,声音颤抖地说:“好!英雄,你待我先自去取了赏金来。” 那人并不言语,双臂抱在胸前,由他去。 龙宇黔回到内室,也不点灯,摸着黑挪开墙角处的一架梳妆台,抠起两块地砖,拿出下面置放的一个四寸见方的铁匣子,打开来取了几枚金条,又将小匣子放回原处,一切恢复成原样,返身又走出门,来至那人面前把手摊开,“这几条金,足以折合伍佰大洋,只多不少。说吧!” 那人毫不客气,手法之快不等龙宇黔反应过来,金条已在了那人手里,掂了掂份量,逐一放在齿间咬试了一遍,开口说出五个字:“教员洪贻谋。”话音落地,那人已去了十多米远,旋即转至屋后的院墙边,用绳爪越上墙头,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雨先是洒阵稀疏的雨颗,俄顷滂沱。龙宇黔似无知觉地呆立在雨中…… 翌日上午,龙宇黔召开了由楚无河、韩山与他三人组成的军事会议。布署了此次行动的战斗计划,他令楚天阔率部于午后先随他赶赴鲁础营;韩山所部一连人及格沙屯赵全河所部,于明天下午两点钟,准时出发往鲁础营运动集结。会议中间,他即亲自打了电话往格沙屯,直接向赵全河下达了命令。这也就杜绝了“匪民”一贯善用的切断电话通讯的后患。 他希望遭遇到“兴胜分社”的武装抵抗,那他就要大开杀戒,血洗鲁础营,一举歼灭这股敌对势力,即使对方没有武装行动,他也要来个“瓮中捉鳖”,统统地抓起来,严刑拷讯,所谓“棰楚之下,何求不得。”不愁找出粮食的下落。而后,这一帮子人也还是得死!如此方能解他心头之恨! 但这一切,他绝不会亲自动手,更不会在鲁础营进行,把他们押解往县城,关入大牢,自然会达到同样的目的。想到这,他不禁发出一阵令楚天河、韩山二人都感到毛骨耸然的怪笑…… 傍晚之前,龙宇黔率领楚天河所部开进了鲁础营,大摇大摆地回到了府邸,像往常一样布置了岗哨,连队即宿营休息。没有一点儿紧张的气氛。 马俊波早已迎了出来,寒暄了一番,走入府内“浣秀厅”落坐。又说了一阵子闲话,也就转向了正题。龙宇黔把专区公署和县政府召开“三征”会议的经过及内容,先向马俊波说了一遍。而后又谈到了恩公沈向鳌对他的教诲及指示,最后,才把他的军事机密,——此次回鲁础营来,他将展开的镇压行动与军事计划告诉了马俊波。他颇为得意地说:“这样一来,‘缴枪公告’一项动作,也就有了后继;原先我还担心收不了场,又给穷鬼们落下了笑柄。这回,我可就要给他们点厉害尝尝,教他们知道,马王爷是三只眼!” 说罢,即发出一阵渲泄般的狂笑,“浣秀厅”亦仿佛被这阵狂笑震得动摇起来。而他似乎犹自留了一手,未将赵全河、韩山所部两连人枪,明日下午往此地集结的军事行动告诉马俊波,——也许是觉得没有必要的缘故吧。 马俊波闻言已大为震惊,在心里暗骂道:“歹毒!”随即,又暗暗地叫苦不迭,悔恨自己低估了龙宇黔的反动性,未曾想到他如此疯狂,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开镇压故里乡亲,而且,尚假以国民党政府的屠刀,真是丧心病狂,穷凶极恶,而又阴险狡猾。 要命的是,龙宇黔计划的头一项,就是公开捉拿李景荣、叶万钧、周大昌等一干子人,用方才龙宇黔的原话是说,“先抓起来,酷刑之下不怕他们不招认,并供出粮食的去向,以及所有骨干分子的名单,将其一网打尽,从此消除本乡祸患。”而他先带一连人装作没事人的模样回到鲁础营,即是为了麻痹对手,同时,亦因无论白昼或是夜晚行动,均有诸多不利因素,“明天天一亮,就把他们一个二个堵在被窝里,让他们摸头不着脑,还以为爷爷我在跟他们开玩笑!” 而且,此时马俊波已然推断出,如果“兴胜分社”的人有时间组织武装抵抗的话,龙宇黔早就布署的援兵也会源源不断地开来,农民们会流更多的血,死更多的人,遭到空前的、灭绝人性的屠戮,造成一场震惊全县,乃至全省的巨大惨案…… 此时,马俊波虽心急如焚,却聚起全部的心力,表现出大喜过望的样子,一迭声地连连叫好,一股劲地吹捧龙宇黔的恩公沈向鳌,说,“真可谓棋高一着,佛手佛脚!眼见的水尽山穷,经这等高人一点化,霎时又变为花明柳暗、烟水葱笼。实乃党国精英,大厦栋梁!县境得此公掌持乾坤,亦属吾等下僚之幸,民众之福啊!” 转过来又极尽渲染地奉承龙宇黔,不愧名师门下之高足,心有灵犀一点通,且韬略胆识过人,雷厉果断,沉雄无匹,明朝定能一扫乌獍,四乡清一……等等云云,直捧得龙宇黔心花怒放,神昏智晕,迷迷糊糊一时间找不到了北。“来呀!”马俊波喧宾夺主,叫来手下人,意气豪迈地吩咐下去,令厨间烹饪治宴,所需用度开支记在乡公所账上。并令请来马必鹏、张顺权二位正副队长,以及龙家家兵头目三四人,要热热闹闹地为龙区长和楚连长接风洗尘。 龙宇黔高兴,一则为预祝明天旗开得胜;二则可消磨今宵难耐之时光,而岂有不领情之理。只是让加强了大院附近的警戒,心里便无忧亦无虑了。而一想到明日的行动,可以让列宗列祖及高堂老父的在天之灵,一吐积怨淤恨而扬眉绽颜,他的心就已经陶醉了。 马俊波观其神态,察其颜色,心中不禁暗喜,已觉有机会破他这阴损毒辣的一招了。只要破了他这头一招,以后的事态发展也就不足为虑了。但马俊波哪里会想到,龙宇黔还有一件对他尤其秘而不宣的阴谋,也就要进入实施阶段了…… 马俊波万分谨慎小心,他不能离开龙宇黔半步。而之所以叫来马必鹏与张顺权作陪,也就是要由此二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情报传递出去。同时,又要在事后,排除龙宇黔心头对此二人的疑云。 第十二章 传说是杜康发明并酿造的酒,真是做了件大好事。现在,它已经使聚会而欢宴的内容中心发生了转移,为马俊波创造里机会与条件。这场本是为龙区长和楚连长接风洗尘的宴筵,起初,众人皆正襟危坐,思想注意力全围绕着主题而轮番向中心人物敬酒祝辞,轮流且辐辏而往之;待此酒性多已至半酣之际,却就出现了许多个中心,各自为阵地只与左右邻座的人对饮、交谈各自感兴趣的话题。个个的嗓门都变粗了,人人的兴致都高昂起来,一个比一个声音大,生怕别人听不清、听不懂自己的话……桌面上已是杯盘狼籍,主与宾均各行其乐,就已乱作了一锅粥…… 在这样的情形下,坐在龙宇黔一侧的马俊波,瞅准龙宇黔与他另一侧的楚天阔正谈到兴致高潮,而无暇旁顾的当儿,他声音平静地对自己另一侧座位的张顺权耳语了几句。吩咐完毕,一颗心始轻松了一半。转身仿佛受了冷落般,不高兴地拉了龙宇黔一把,说:“你和楚连长天天在一起,此时此刻,还把我冷落在一边而同楚连长谈笑个没完没了,什么意思吗!” 龙宇黔忙陪笑脸,楚天阔亦赶忙向马俊波敬酒。这个空档里,三个人的废话加在一起,没有半点钟是不可能结束的。这时,马必鹏端坐不动,张顺权却站起身来,故意叫马必鹏,“队长,上厕所吗?一起去?” 马必鹏就象没听见,依自端坐,巍然如山。张顺权嘴里面嘟嘟囔囔地起身走了。 张顺权出了龙府大门,来到附近自设的双岗前,对其中一名队员低语了几句,又大声说道:“快去,里边没有香烟了,你去买几盒回来。” 那队员答应着交了手里的长枪,扭身朝街里走去。楚天阔布置的警戒哨卡也不拦阻过问。张顺权即刻回到席前,也向龙宇黔讨个情面,敬了杯酒与他。两袋烟工夫,马必鹏对正与龙宇黔神侃的马俊波说声,“我去查哨。”并不等马俊波回话,顾自起身离去。 那个去“买烟”的队员几拐几不拐到了下街,来到李景荣家。见面都认识,来人低声道:“龙大少明天天亮就来捉你和叶氏兄弟,还有周大昌、桂朝相、谭炳耀和田大伦。你们几个快逃吧!” 说完,这名队员转身出门,消失在门外夜色里。他一溜疾行来到上街一家铺子前,买了几包烟,随即回去了岗上。 这时马必鹏出来查哨,这队员把香烟给了他,又朝他点了点头。马必鹏转身又回到席间,用没有表情的面孔目光望了偷眼瞧他的马俊波一眼,随即坐下,不言不语。马俊波心上一块石头着了地,更轻松地又敬起龙、楚二人酒来……李景荣得到消息,着实吃惊不小,哪里还敢耽搁,赶快去通知其他兄弟,不大一会儿工夫,七个人全都聚齐在了叶万钧家。而洪贻谋近一段时期住在学校里的日子多,回来的日子少,此时,大伙既没有他筹谋划策,又为他的安危担忧。但李景荣刚才听得很清楚,报信人说龙宇黔要抓的就是在座的这七个人,没有提到洪贻谋。同时大伙又想到自从洪贻谋被救之后,就一直在家养伤,养好伤之后就是去教书;大伙为了保护他,也没再让他出过风头,有他参加的会议,也都是在极其秘密的情况下进行,龙宇黔抓他没道理。况且,报信人是马俊波回民小队的队员,如果洪贻谋亦在被抓之列,马俊波是不会不发出警报的。于是,大家就只管研究起来他们几个人,如何应对目前的危机。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看来也只有先躲一躲了。但龙宇黔显然是为了找到粮食,抓不到他们七个,会不会抓“兴胜分社”其他积极分子呢?答案是肯定的!大伙迅速研究决定,即刻分头往各村寨,通知主要人员撤离,然后往海子乡大海子村周振声家集结。以后视情况变化再相机行事。说完立即散会,各自回家去做撤离前的必要收拾,随即也都各揣上武器,分不同方向出了鲁础营,四下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天刚蒙蒙亮,荷枪实弹的兵丁在龙宇黔亲自指挥下开始了行动。封锁了集镇所有的路口,包围了李景荣等七人的住宅。一声枪响,同时闯入,却都扑了空。于是,气急败坏地展开了全镇搜查,尤其是下街,几乎被翻了个底朝天,却就是不见七个人的影踪。 龙宇黔一下子慌了手脚,全盘计划都被打乱,恼怒得直跺脚。命令继续搜查,不抓到人,绝不收兵!他回到府邸“浣秀厅”里坐下,就觉得是有人走漏了风声,可那又会是谁哪?他在心里面把身边的人全排列作一行,一个一个地进行审查,却左想不是,右想不是,;即后悔起昨晚不连夜行动,可又是早就考虑到夜里不便搜捕,而更易让他们漏网,方才没那样做的;又想到了早年风闻下街地下有暗洞的往事…… 心里七上八下地折腾了好一阵子,而后,他着人叫来了几个家在其他村寨的亲信家丁,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番,发了饷,让他们分头悄悄地去了。 这几个人走后,龙宇黔又派人去把还在镇子里执行搜查任务的马俊波和楚天阔二人找了回来,道过辛苦之后,他朗声笑道:“看来是让他们溜掉了,可抓到他们是早早晚晚的事。咱们还是要以‘三征’这个大局为重。我吃罢午饭就赶回区里去,这里的事就全权委托俊波兄费心了!” 随即,他又叫楚天阔听令:“你带两个排留在这里,主要是协助马乡长完成‘三征’任务,遇有反抗捣乱分子,就地正法,绝不姑息;镇上继续戒严,封锁各要道路口,把守不懈,过往行人严密盘查,可疑分子立即关押,待我回来再甄别审讯。” 说到这,他板起面孔对楚天阔说道:“楚连长,好自为之!出了纰漏,军法难容哟!” 马俊波当然听得出这弦外之音来,但在楚天阔双脚一并,立正称“是”之后,他也郑重其事地说:“区座肩担全区重任,这里你就放心吧!马某定当以‘三征’工作为最重,全力以赴,虽肝脑塗地亦在所不惜!” 龙宇黔当下就给赵全河、韩山各打了一只电话,说计划改变,命令他们按兵不动。 午饭后,他带上一排人马,朝雨樟方向开拔而去。 洪贻谋是在李景荣等人撤离鲁础营的第三天上午,才得知龙宇黔带兵捉拿李景荣等人这一消息的。但给他报信的这个人却说他们并没走远,就藏在鲁础营南面不远的胡家寨附近的一个洪贻谋熟悉的山洞里。说是他们叫他送信来请洪贻谋去商量对策,想办法,拿主意。 据张丽萍回忆,她下了上午第二节课往办公室去的路上,看到在校门外,洪贻谋正跟一个农民打扮的人往前面走。张丽萍看到的只是两人的背影,较远的距离,根本不可能看清那农民是谁,以及长什么样。后来,洪贻谋独自一个人回来了,中午在食堂吃饭,张丽萍见到他,也只当上午是李景荣他们的人来找他商量事,商量完了,他送送那人。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所以,张丽萍也没问他。只是觉得他神情十分忧郁,但碍着人多的面,她也没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 午饭后,张丽萍想着心爱的人那忧郁的神情,心里十分不安,几次想过去他的寝室,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替他分承一份精神负担,至少可以安慰安慰他,但有高占文在室内,她也不便去。转念又一想,反正时间有的是,且稍安毋躁,待下晚放了学再去找他也不迟。 却没成想,下午放了学,倒是洪贻谋先来找的她,对她说了鲁础营发生的事情,最后,也只说李景荣等人在等他回去商议对策,他现在就要赶回去。 张丽萍要与他同行,却被他拒绝了,说是非常危险,同时也没有必要。张丽萍只好作罢,千叮咛、万嘱咐地要他小心,她盼着他明天平安归来。说着,眼圈就已经红了,泪水在里面直打转。洪贻谋反过来安慰她,说不会有事的,叫她别担心!说完就转身走了。 洪贻谋回到鲁础营,进入镇口时受到了盘查。旁边的乡丁认识他,说他是三家寨益民学校的教员,保警兵也就放行了。 吃过晚饭,天已黑尽,洪贻谋带着些干粮,出了家门朝胡家寨去。走到南边马王庙附近,已发现那边镇口也设有岗哨。但他是本地人,自小给东家放牛,附近及至周围山野的地形地势烂熟于胸,即绕开岗哨,择一幽僻路径朝报信人所说的,李景荣等人藏身的那山洞方向走去。 但这样一来,路程却也增加了不少,再加上夜路难行,当他攀山穿林地到了那个山洞口时,节气过了“寒露”的一轮冷月已升至中天,照着黑黝黝的洞子,似怪兽张开的巨口,愈显得阴森可怖。他拍了两下巴掌,黑糊糊的洞子里却一片死水般寂静。 他知道这个山洞并不深,进去一二十米的直径处转个弯,就只是七八平方米的一个狭窄空间了。小时候,洪贻谋和李景荣、叶万均、谭炳耀等一群小伙伴来这附近放牛、砍柴,经常跑到这里来避雨,拣一些枯树枝升起火来烘烤湿衣服。有时,还偷地里的玉米棒子来烧吃,弄得一张张小嘴象涂了墨汁……啊,这是小时候伙伴们的伊甸园啊! 可是,他又拍了几下巴掌,洞里还是没有响动声。突然想到,此处离鲁础营并不远,而胡家寨就近在眼前,这又是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山洞,李景荣等六七个壮年人怎么会躲在这里呢!想到这时,浑身即禁不住打了个冷颤。情知中了奸人圈套,转身想走,已经来不及了,突然出现在他身后的两个黑衣人,其中一个手持的尖刀刀叶子已刺入了他的腰部,剧烈的疼痛使他一阵晕眩,眼前的所有东西都像在旋转,但仇恨使洪贻谋咬紧牙关,张开双手向凶手抓去,这人抽刀退身,另一人此时冲上来朝洪贻谋的腹部又刺出一刀……惨淡的月光照在这张狰狞的面孔上,魑魅般丑恶而又恐怖。洪贻谋在失去知觉那一霎时,意识尚且清晰地认出这一张熟悉的面孔…… 此人拔出尖刀,犹恐洪贻谋不死,又连连地刺了两刀,看着洪贻谋倒下去,此人也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想洪贻谋这样一个胆识过人,才能智慧超凡拔群者,会被如此轻易地诱杀,这却不是杀手本事了得,而是被害者的人品,对患难弟兄侠肝义胆,而不计个人安危所致。而这个瘫坐在地的杀手又何尝不知,他杀害的乃是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 呆坐片刻,旁立的杀手提醒他,他才站起来,和那人一起抬了洪贻谋的尸体,往预先计划的,附近一个深不可测的“销洞”——边缘长满灌木杂草的地坑,将尸体扔了下去。而后,这两人连夜去往主子那里领赏去了…… 洪贻谋失踪了,似被某种神秘的力量给蒸发了。张丽萍第二天没见洪贻谋回校,心里就焦急万分……第三天清早,她实在熬不过了,只身一人赶去鲁础营,到了洪贻谋家里,洪母却只当儿子在学校里,见张丽萍来寻,顿时就慌了神,和张丽萍一道开始四处寻找,但那结果如何,也就不必赘述了。 …… 于是,乡间起了种种揣测,更多的人们认为他是寻找李荣景等人去了;乃至以后来的日月里,李景荣等人也在四下打探洪贻谋的下落,于是,就又有人认为,他去投奔活跃在滇桂黔边境的一支红色武装去了。 还有一种说法,不但在几年后的解放初期流传,及至半个世纪之后,有位作家对这件历史往事产生了浓厚兴的趣,以及强烈的写作冲动,访问洪贻谋的一位同乡时,这位被访者,年已至耄耋的老者也持那种流传的说法,——“砍柴,掉下了山崖,摔死了。” 事情变得越来越扑朔迷离,遍访不着心爱的青年的张丽萍失魂落魄,茶饭不思,人都瘦下去了一圈。石丽珠像个大姐姐一样地照顾着她,同事们也都来安慰她,都说:“他会回来的,无论他去了哪里,他一定会回来的!” 桂玉萍还念莱蒙托夫的那首《帆》来鼓舞她,宽慰她,也说:“他会回来的!”…… 然而,张丽萍根本不相信那种种不一的揣测与传说,她早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预感就越来越强烈;因为,这预感源于她心中一个坚如磐石的信念,即,洪贻谋绝不会抛下她而去任何的地方,——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她去问了学校的老传达,问了何止八遍,十遍,但老传达怎么也回忆不起了,那天上午来找洪贻谋的农民,是怎么把洪教员叫出校门的。并且,老传达说他也只是见着那农民的背影,无法说清那人长什么样…… 张丽萍整个变了样,原先一张美丽而丰润的脸庞,如今变得憔悴、苍白,那一双活泼的,神采奕奕的眸子,由于一场刻骨铭心,强烈无比的爱情火焰的渐渐冷却,而失去了往日里时常迸发闪射的光芒,而变得忧郁、悲伤。 那是一种深邃的忧郁与悲伤,在她深不见底的爱情之上,在她往日的欢乐之上,却就是这深沉的底蕴,要求她相信:洪贻谋,她心爱的人,她无比钦佩与崇敬的斗士,他,会回来的!于是,她就坚定不移地在这里等待着他的归来,日复一日,月复一月,默默地等待着…… 龙宇黔回到雨樟,听取了区公所各方面人员的汇报,说各乡都行动了起来,收割、打晒、入仓等农事正有条不紊地进行。个别乡进度较快,据报已完成粮食征收任务指标了。龙宇黔心情稍觉轻松,对故里鲁础营的事情又开始重新梳理思绪。这天,他得到探报,说在鲁础营乡西边的白家湾,孔白乡的大地村,以及海子乡的海丰村等地,均有人见到过李景荣、叶万钧、谭炳耀等人的踪影。龙宇黔立即就在办公室查阅地图,叫来几个老“公干”人职,询问上述一带地方,尤其是海子乡地方上的方方面面情况,经过一番调查了解与思索,他的注意力着重放在了“海子王”周振声身上…… 随后,他召集了区公所军政会议,分派了人员枪支往海子去,加强该乡的政工监督和武装保卫,并布署了对周振声这个保长的控制,以及对李景荣等一干人的搜捕行动。 而正当他要对洪贻谋下手的时候,对方失踪的消息也传到了他的耳边,顿时,他一迭声的,失悔地叫道:“完了,完了,完了!下手晚了,让他跑掉了!”一想到他那扔进了水里,连泡都没起一个的几根金条,他更是悔恨得要抽自己的嘴巴子! 数日前,李景荣等人在他眼皮底下逃脱了,他就改变了计划,要把洪贻谋抓起来,从他 那里得到粮食的下落,捎带着亦可得到李景荣等人的下落,以及其他骨干成员的名单,如此,也就不愁抓不到人!如此,既可将洪贻谋等主要“匪首”解往县城邀功请赏,还可将其下面的“喽罗”充作征兵之数,同时,又消根除了他的心腹之患,解了他的心头之恨!祸患既除, 泥腿子们再是如何桀骜不驯,而群龙无首,也只能老老实实种地,乖乖地交粮纳税。鲁础营从此安稳太平,他龙家就又回到了列祖列宗先人们所过的那种威风凛凛,豪霸一方,太上皇一样的日子里去。 可这下全完了,已掌握在自己手心里的洪贻谋,却又如此神秘地失踪了!真所谓是“一步走错,满盘皆输”;且又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此时此刻,他在悔恨自己优柔寡断的同时,就感到心头生寒,脊背发冷,直觉在这一切的背后,定还有一个神龙见尾不见首,更高明,更难对付的人,在操纵着,指挥着,盯着他心思的一举一动,泰然自若,游刃有余而又不失机宜地在那里摆布着棋子,而一步棋都走在他的前面…… 同时,他也深知在他祖先历代生活的这块地盘上,概是由于水土肥美,景色秀丽,交通便利的缘故,云南、四川、湖南、湖北、广西等各省人士来来往往,袍哥、游方道士、化缘和尚、商人、漂泊者、武林侠客、江湖骗子、无赖、土匪……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各色人等,鱼龙混杂,中又不乏精龙猛虎来此藏卧……此一时间,他神游八极,思接九仞地遐想沉思,已完全找不到了自己的位置,待稍稍回过神来,顿时,又一次地感到自己势单力薄。再想到对手之强大,致使他连连受挫,心情之郁闷,之沉重,直犹如骨梗在喉。 当然,也有值得他高兴的事情,如今,由于洪贻谋、李景荣、叶万钧这些“匪首”的逃遁,“兴胜分社”组织名存实亡,区域内没人再敢聚众滋事,捣乱与破坏“三征”,这不就是最大的胜利吗!而“三征”,这才是重中之重,这才是恩公最关心的,当也是他龙宇黔最该效力的。他既已稳定了地方上的局势,不也就保证了“三征”工作的顺利发展了吗!下一步也就是如何最终圆满完成“三征”工作任务的问题了,而他的信心十足,自会不遗余力而为之,并且,目前的确也没有什么力量再可以阻挡他。 征粮、抓丁、派款,唐代诗人白居易的“卖炭翁”,以及杜甫“三吏”与“三别”中所描写的那种种社会黑暗,残酷与悲惨的情形,都在这座国民党反动派统治的县境内成为现实,充满着血腥气,一幕幕上演着…… 但人民并没有停止反抗,同年十二月下旬,强抓硬绑来集结在县城里的新兵,有五六十人哗变,他们缴了卫兵班长的枪,痛打反动派的营长,在向外冲的时候遭到严厉镇压,被抢杀了十多名,抓获了二三十名,但也有一部分人成功地逃了出去,逃入了他们勤劳善良的祖祖辈辈生活劳作的地方,那是他们熟悉的山林。 而安化乡“三马救羊”的传奇故事,最为生动地表现出人民不屈不挠的斗争精神,及其过人的勇敢与机智:农民马容海、马增、马春友三人,当听到好友李乃扬被一个班的保警兵抓了壮丁押解往县城的消息,他们立即起出仅有的一支步枪,一粒子弹,迅即抄小道赶到了前面敌兵必经的山路口,三人在小腿下方均系上两条绳索,绳索的另一端拴在山路边的灌木丛里,待敌兵押解着李乃扬走近,三人即跃了出来,脚步牵动着灌木丛的枝摇叶动,为首的马容海持枪吼喊:“听我指挥,都先别动。” 而后,他对那一个班的敌兵下令道:“快放了李乃扬,你们向后转,齐步走!” 这一班敌兵见到对方的气势,不知对方埋伏着多少人枪在灌木丛里,乖乖地服从他的命令,放下李乃扬,转身走出去很远,再回头看时,才知上了当,却也不敢再追了。 第十三章 一九四八年元月,农历时节已过了“大寒”,国民党贵州省政府所在地贵阳山城的上空,偶尔也有雪花纷纷扬扬漫天飞舞的优美景致,但更多的却是那种雨加雪的天气。尽管已经到了年关下,但山城的街道萧索,店铺冷清,光景惨淡,气氛黯然。人们的心境,也就和这阴郁的气象一样,找不到一点儿喜庆的影子。不知道内战还要打多久,生活的贫困与艰难压迫得人们喘不过气来。煎熬着,挣扎着度过一个又一个苦难的日子。 而越是这样,普遍的不满情绪,冲荡在人们的胸中就越是高涨。于是,与其他国统区的城市一样,贵阳山城广泛开展的“反饥饿”、“反迫害”、“反内战”、“反独裁”的民主革命运动风起云涌,如同大海的怒潮,一浪高过一浪。国民党反动派则以更加残酷的手段,进行疯狂的镇压,大肆抓捕和杀害爱国人士和进步知识分子,时有教师与青年学生被捕和失踪的事件发生,警车时常在街道上鸣着警笛呼啸而过,枪声时常惊醒人们的睡梦,白色恐怖沉重地笼罩着山城。 在一个晴朗,清冷的早上,贵阳“冀鲁豫联小”的青年教员喻平,正坐在寝室里的窗边桌前,聚精会神地读着一部中译本的小说《牛氓》。这是一位长相端庄秀气的湖南籍姑娘,她已完全沉浸在小说的故事情节里,身后屋地中央的铁炉子上面放着的水壶,壶盖被沸腾的滚水冲得上下跳动,不断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她却毫无知觉。直到同校的青年教师聂益民与张纯推开房门,带着一股清新的寒气走了进来,她才抬起了头。 戴着一副近视眼镜的聂益民亦嗜书成癖,看似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却是性情火热,易于冲动,还爱开玩笑,此时,他也不管喻平愿不愿意,高兴不高兴,一把就夺书在手,高举着歪仰着脸看,急得喻平跳起来连喊带叫地抢夺。张纯的年纪比他们都要稍大一些,是位性格沉稳,举止庄重的女子。这时就埋怨道:“什么书这么好看,水在火上熬干了也不管。”边说着,边走过去把水壶从炉子上拿下来,顺手又拾起扔在炉边的火钩,把炉盖子盖上。旁边,聂益民嘴里哼着拍节,身体跳舞似的踮着脚打着转,喻平往左边来抢书,他就转向右侧,喻平往右,他又转向左边…… 张纯出其不意地从后面把书夺了过来,说:“别闹了,说正经事吧!” 聂益民老实了下来,走到喻平寝室墙角立着的一座橱柜边,从里面拿了只水杯出来,自顾自地倒了杯热水,又把那本英国爱尔兰女作家伏契尼写的小说,从张纯手上拿过来,坐在炉边一个小凳子上看了起来。 张纯对喻平说,“别管他。我们是来邀你到师院找一位朋友周治的。她说要介绍一个人给我们认识。” 喻平高兴地说:“这太好了!正好回母校看看,离开很长的日子,真是非常又非常地想念哪!‘那榆荫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间,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 这个感情丰富的姑娘,一副如梦如幻的神情,此时,仿佛又沉醉在昔日那春风桃李,柳暗花明的学生时代的光阴中去了。 张纯禁不住地笑,正待开口说话,聂益民却受到了喻平的情绪感染,忍不住在一旁接着抒起情来,“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在我心头荡漾……”张纯笑着阻止道:“够了,够了。我的大诗人们,师院不是剑桥,里面也没有康河,还是别这样太罗曼蒂克了吧。要去,咱们得抓紧时间,别让周治等得不耐烦,那丫头性子急!” …… 三个人从“联小”的校门走出来,在三桥坐上了公交车。因时常会有国民党特务混迹在人群中,嗅到点政治气味,就会对人进行跟踪。因此,三个人坐在车上,谁都不说话。此时,公交车经过了市中心的街心公园,又往前开了几站地,三个人下了车,徒步走了十来分钟,就已看见了青峰翠岭之下的师院建筑群落。 从挂着校牌的大门走进去,母校重游,三个人都十分兴奋,边走边抢着说起一件件难忘的往事。等得心焦上火的周治,大老远就看到了他们说说笑笑地走来,即从校门南边挨近运动场的一幢学生宿舍楼上跑下来,离了好几米远,即冲着张纯直嚷嚷:“哎呀!我的大姐呀!都什么时候了,怎么才来呢!我都要急死了!” 张纯走到她近前,笑着说了些客观理由。喻平看周治,中等身材,长得体态丰盈,眉眼俊俏,明眸皓齿,楚楚可人,似朵刚刚绽放的鲜花儿。瞧她那白皙、娇嫩的皮肤,以及华贵的衣着穿扮,像是一位大家闺秀。但其性情活泼、率真,浑身上下透出一股无拘无束的热情的青春活力,一点儿也没有大凡阔家小姐身上的那种娇贵气态,以及那种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神情与作派。这使第一次见到她的喻平,即从心眼里喜欢上了她。 张纯随即把喻平和她互相作了介绍。周治不由地打量了一下喻平,只见她一身朴素的装束,身躯挺拔,结实而柔韧,美貌清秀,亭亭玉立,显得十分优雅而高洁,正面含微笑地望着她,周治立刻就上前拉起了她的手,问长问短的十分亲热。 张纯转过脸故意对聂益民说,“怪了!乍一见面,怎就像伍佰年前就认识了似的呢?看这样子,又要分不开了!” 聂益民与周治很熟,用两个手指往鼻梁上面推了推眼镜,一本正经地说道:“物理学意义上的‘异性相吸,同性相斥’,在周治这里从来就是相反的。她从不拉我的手,而我要像这样地抓住她的手不放,你说那会怎么样?!” 周治闻言,脸庞腾的一下变得彤红,急忙松开喻平的手,嗔责聂益民,说:“一点儿也没有兄长风度,什么话都乱说!” 聂益民朝张纯一耸肩,摊开双手道,“瞧,我还没拉她的手哩,她却就不愿意了!” 周治又气又急,实在说不过他,索性把只白嫩的巴掌伸到了他面前,气急败坏地说:“给你,给你,让你拉个够。有胆量就拉着它去逛大街。” 聂益民还想继续逗她,看她生气的样子,他最开心了。于是,他又想要说一句话,但话已到了嘴边,却突然意识到,这会让她下不来台,尤其是当着刚认识的喻平的面。他不想把开玩笑变成恶作剧,赶紧握了一下那只柔软白皙的手掌,随及左手放在背后,右手臂一扬,俯身作了个有请的姿势,说:“小可三生有幸,小姐请前面带路。” 这就提醒了周治,对一旁抿着嘴笑的张纯和喻平说,“咱们走吧,就在前面教工宿舍区。” 周治说完话,还是挽起了喻平的手臂,边向前走,嘴里边对喻平话语不断。张纯心里暗笑,“这丫头若是喜欢上谁,就再不肯松手的!” 在靠校园的东南角,翠绿的山影与茂密的树木掩映下的一座清幽的小院,尽管是冬天,院前的各种耐冬的草木依然绿色盎然地衬饰着小院的外部环境。开门迎客的主人,约摸三十三四岁年纪,举止稳健,眉目间英气逼人,而态度安详,又不掩热情与真挚,十分富有亲和力。在这座院门前,周治进行相互之间的介绍时,“联小”的三位年轻人,都已对这位王敬之先生肃然起敬,并且有一见如故的亲切感觉,以及宾至如归般的轻松与欣悦。主人把客人们引入了小院,客气地立身于房门一侧,让客人们先进屋。 不算太宽敞的客厅里,已有了两位先来的客人,所谓后来者居上,主人对已站起身来的两位客人,先把后来者逐一作介绍,而后,再向俞平等人介绍那两位客人,他介绍个头稍稍矮一些的那位,说:“这位是何也平”,又介绍另一位,“这位叫扬化南,都是师大的同学。” 介绍之后,主人请大家都入座。这时,已有位十五六岁的少女,端着一个盛放了四个茶水杯的托盘从厨室走出来,在每位新来的客人面前放上一杯茶,转身又走出了客厅。主人笑着请各位用茶,又对新来的四位客人说,“何、杨二位也刚来不一会儿,正听我介绍我的家乡兴仁县。如果你们不反对,也听我说说,谁都说自己的家乡好嘛!” 几位客人闻言都笑了。主人轻松幽默的话语,使客人们加深了对他的好感,都愿听他说下去。于是,王敬之就从他家乡悠久的历史,宜人的气候,美丽的自然风光,奇异的民俗风情,以及民族的类别,谈到丰富的自然资源,谈到人民的勤劳、淳朴和善良……渐渐的,他的话题于大家不经意间转入到人民的现实生活,转入国民党的黑暗统治,以及仍不断持续的“三征”,给当地民众带来的苦难…… 他的声音语气,也从最初的轻松愉快,兴奋昂扬,转而变得忧郁、沉缓,哀伤与悲怆,说到这时,他的喉头已哽咽,难以为继,掩饰般地去端他面前的茶杯,停止了叙说。 此时,大家分明已强烈地感受到他心情的沉重与悲愤,无不为他的情绪所感染。喻平想到如今自己的家境,想着有家难回,年关底下尚在外飘泊的现状,禁不住地红了眼圈…… 其实,除了周治是对现实中苦难的民众,怀着深切的同情,而在坐的谁不曾对这水深火热的苦难有过亲身的经历;他们的亲人,犹正于这痛苦的深渊里煎熬、呻吟,对王敬之的讲述,那一个不是感同身受…… 在这一片沉重的静默之中,聂益民用抑止不住的悲怆情调,阴郁而沉缓地朗诵道:“‘我用残损的手掌摸索这广大的土地:这一角已变成灰烬,那一角只是血和泥;这一片湖该是我的家乡,(春天,堤上繁花如锦障,嫩柳枝折断有奇异的芬芳,)我触到荇藻和水的微凉;’” ……此时,喻平的声音加入了进来:“‘这长白山的雪峰冷到彻骨,这黄河的水夹泥沙在指尖滑出;江南的水田,你当年新生的禾草是那么细,那么软……现在只有蓬蒿;”张纯那稳重、庄严的女低音响了起来:“‘岭南的荔枝花寂寞地憔悴,尽那边,我蘸着南海没有鱼船的苦水……无形的手掌掠过无限的江山,手指沾了血和灰,手掌沾了阴暗”,这时,何也平昂扬的男高音出现了,他情绪饱满,声调响亮、明快,而又充满着激情,他接着朗诵道:“‘只有那辽远的一角依然完整,温暖,明朗,坚固而蓬勃生春。在那上面,我用残损的手掌轻抚,象恋人的柔发,婴孩手中乳。我把全部的力量运在手掌贴在上面,寄以爱和一切希望,” 主人浑厚的男中音响了起来:“‘因为只有那里是太阳、是春,将驱逐阴暗,带来苏生,因为只有那里我们不像牲口一样活,蝼蚁一样死……那里,永恒的中国!”……啊,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啊!参加朗诵者和没参加朗诵者,眼睛里都闪耀着熠熠的光辉,心潮起伏,难以自抑。大家的心顿时拧结在了一起,从此而成为肝胆相照的朋友。 王敬之似余绪未消,又重复诵道:“只有那辽远的一角依然完整,温暖,明朗,坚固而蓬勃生春,” 随即,他兴奋地对大家说,“我听说过一个地方,那里离我的家乡已不是很远。那里,就象戴望舒这首诗中写的一样,人民不像牲口一样活,蝼蚁一样的死。那里有苏维埃政权,人民不挨饿,不受冻,不受剥削,更不受压迫,打土豪,分田地,人人有饭吃,人民当家作主人……”,王敬之激情不已的声音,在这间不大的客厅内回荡着,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早已过了吃午饭的时间,可是没有一个人感到饥饿,大家兴奋地听他讲述着关于“那里”的种种令人感到新奇与激动的传闻,心中充满了美好的憧憬与向往…… 李景荣、叶万钧等一行二十余人离开了各自居住的村镇与屯寨之后,在大海子乡周振声,以及两家寨陈昌福等人家躲避了一阵子,龙宇黔放出的“鹰犬”们已嗅迹觅踪朝这边扑来。风声越来越紧,为了保存周振声与陈昌福这两支力量,李景荣等人决定离开海子乡,离开兴仁县境,到盘县祭山树的罗波那里去滞留一段时日。 一行人翻山逾岭,风餐露宿,夜行昼伏,绕过道道哨卡,突破层层封锁,辗转数日,来到了祭山树罗波的营盘前。早有哨马传报上去,罗波听是叶万钧等鲁础营一帮好汉到了,大喜过望,亲率肖炳乾、郭志华、汪汉成、丰成德等一班骁勇部将走出寨门来迎接。 自从上次攻打龙家大院,罗波亲率精锐援手相助,迫使张贻安举手投降,第二天午后在鲁础营两下分手,屈指数来,已有整四个年头了。此时久别重逢,欢畅的心情,红火的场面,一时难以叙尽。当日,罗波为远来的朋友们接风洗尘。酒席宴间,罗波将他拉杆子打旗之初,手下的十八罗汉及八大金刚全从各个营哨召集来作陪,一一介绍给鲁础营的一班弟兄。其中有的人数年前随罗波去过鲁础营,互相之间早已认识;而大多数是这时才认识,相貌不同,性情各异,却均不失绿林好汉的本色,敬酒使大碗筛上,递菜用匕首叉肉,情感真挚,言语滚烫,互生敬重爱慕之心,真所谓“惺惺惜惺惺,英雄识英雄”,宴会的场面气氛,即愈加红火热烈。 谭炳耀算得上兄弟同盟麾下一员生猛虎将,民国二十二年,正龙寿眉气焰熏天之时,他即同李景荣、叶万钧、周大昌等共六人夜里潜入龙府,欲在手刃龙霸天,替死难的亲人们报仇雪恨!然而,未曾料到龙霸天卧室周围之防范却愈加严密而无隙可乘,他们无法下手,只得沿来时路径潜回,却听连着楼道的一座碉内,士兵鼾声如雷,即蹑足进去,扛了七九步枪子弹两箱,手枪子弹数百发,并拎了几支长短枪出来。实属人手太少,否则,就把碉内武器弹药全部都顺走了。 谭炳耀虎心豹胆,以后的夜里,甚至大白天,他都隐蔽在山上林间朝龙家衙门打狂枪,引起了阵阵风波,也把龙家人搞得心惊胆寒,坐卧不宁…… 谭炳耀人虽莽撞,桀骜不驯,争强好胜,逞能使性,但他对武器却特别喜爱,亲热胜妻。久而久之,遂把手中枪弄得娴熟,变成了对他的心思,应合他想法的一件有情有义的灵性物。此时此刻,见有这许多的英雄好汉,早已把许多天来东躲西藏的憋屈与郁闷一扫而光,跟这个碰杯,向那个敬酒的,十分活跃,特别喜欢豪爽直率,而又性格外露的同席共饮者。 这时,罗波为了给大家助番酒兴,亦为向远道而来的朋友们炫耀一下他的爱将,即让手下八大金刚之首的郭志华表演枪法。当下遂与众人出了宴会厅,来至作为校场的一片平坝里。郭志华抽枪在手,正巧右前方空中飞过几只麻雀,郭志华挥枪射击,两只鸟栽楞着掉落在众人前面三十米开外的地上。众人齐声喝彩,郭志华手下一人已去拾了死雀回来,却见铅粒均穿过小小的雀头,众人愈是赞叹不已。 谭炳耀一旁趁着几分酒兴,说:“这不算什么。”也掏出了手枪,俯身拾起一颗石子,用力向前方上空掷去,石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向远处飞去,至高处向下降落之时,谭炳耀手中的枪响了,那石子即爆裂开花,碎屑四下飞散。 众人大声称绝叫好,谭炳耀好不得意,使眼觑那郭志华。酒已微醺的郭志华连声赞叹,嘴里说着“佩服佩服!” 孰知却已上来了兴致,着手下去四五十米远的前面一棵百年老橖梨树下,悬挂起一枚树叶,那叶子的茎头上被线绳牵着,在风中飘摇摆晃。 郭志华于众目睽望之下,上前一步,把已插回枪盒的驳克枪重新摘出,往大腿上一蹭张开了机头,稍一屏气,扬手枪响了四下,那枚叶子居然被他击落在地上。手下人走去拾了,拎着叶茎上的残绳回来,谭炳耀不看则罢,看时顿就傻了眼。众人围观,却见那叶子上面,三个弹孔排列为整齐的几何图形,是一个等腰三角形。这还不算什么,众人恍悟那细细的线绳乃是被他的子弹击断,个个都已把郭志华视作了神人。 谭炳耀情知山外青山楼外楼,天外还有更高峰。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他走上前去,对郭志华双手抱握,行了个半跪大礼,恳请对方收他为徒。郭志华亦雄爽豪迈的性格,当即应承下来。从此,人们常见此二人在一起切磋技艺的形影…… 李景荣一行人暂借祭山树罗波营盘住下,度过了一九四八年的春节。而后,时序交替,日子里就常有“柳营春试马”,自然不乏“虎帐夜谈兵”;还参加过罗波针对当地的“阎王”“霸天”的两次征战…… 光阴荏苒,仿佛于转眼之间,季节却又轮回到了秋天。早在海子乡“避风”时,李景荣等就已请周振声着人去与洪贻谋联系,那人去了数日,回来却说未能与之联系上,四处遍寻他不着,乡里人都传说他失踪。 自从来到了祭山树这一段时期,李景荣又连续两次派人回鲁础营去打探,每次都叮嘱派去的人一定要查明洪贻谋的下落。但过了些日子,去的人回来了,却仍然都说找不到洪贻谋,并且,每次都是把乡中关于他的传言,又重复地向李景荣等人说一遍,大家心情都十分沉重,就觉得失去了主心骨一般…… 如今,却又越来越强烈地思想他们在家乡的诸般放不下的事体,想到来至罗波这里,转眼间又已过了大半年的时光,虽无寄人蓠下之感,罗波及手下弟兄待他们比亲兄弟还亲,但正所谓“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岂能在此度过一生一世么?!渐渐的,心里都未免焦躁不安起来。 这天,李景荣等人就请罗波过来商议,会谈间,李景荣等人着重与罗波谈了他们迫切希望找到共产党的心情。通过许多年间历次的斗争实践,使他们深切地认识到,只有民国二十四年春天经过他们的家乡,给他们留下深刻的,不可磨灭的印象的那支红色的队伍,才真正是天下穷人的靠山。也只有找到他们,得到他们的领导与帮助,鲁础营的乡亲们才有指望,才能够彻底打败龙家及其帮凶的国民党政府,推翻其黑暗的统治与残酷的剥削制度。 李景荣等人的上述观念与想法,客观上说,这时已具有十分的普遍性了,但却是他们长久以来的向往和追求,因此,能够具有这样的思想认识,对于他们而言,尤其难能可贵。也正因为他们的这一认识与不断的斗争实践,也才会有中共兴仁县革命史,乃至党史上轰轰烈烈,光辉灿烂的篇章:鲁础营暴动;暨红色武装海子游击队的建立,以及兴仁县人民在党的领导下,所展开的史诗般的对国民党反动派黑暗统治惊天地,泣鬼神的革命武装斗争。 罗波听了李景荣等人出于衷肠,发自肺腑的一番话语,深表赞同,亦深有感触,他也早就有此想法,只是困难重重,一是找不到合适的,与那边有联系的牵线人;二是须穿越省界,突破国民党军队的道道关卡,层层封锁线,再加之早先他所处的环境,以及十分严峻的形势,亦不允许他旁顾,这想法虽有,却一直也就搁下了。此时,他就请李景荣等人放心,说这件事情他一定当作大事来办,并且说很快就着手安排,派两个精明干练之人赶赴云南,去寻找那支多年来活动在滇桂黔边境的红色武装。 当下,罗波又言语宽慰了好朋友们一番,让他们且安心在此,等待派出去的人回来,到时再作打算不迟。李景荣等人稍稍安下心来,罗波即起身告辞。 第二天大清早,罗波手下的两个人,即肩负着重大的使命动身往云南去了。 第十四章 距兴仁县城西南一百四十余里地,与云南边境接壤,坐落着一座名称兴义的县城。乃国民党军政两界声名显赫的人物何应钦的故里。此地气候较兴仁愈温暖、湿润。城郊四外的地形地貌,更是奇特而迷人,属于典型的喀斯特岩溶地域风貌。 读者诸君也许听说过“石林”,这一大自然的奇观,但未必听说过“峰林”,这愈加引人入胜,壮美、神奇而曼妙的景象。在宽阔平坦的谷地间拔地而起,数不清形状各异的塔形,或圆锥形,互不牵连,突兀陡峭,竞相高标独立的叠翠山柱,峥嵘孤峰,它们戟指苍天,有的甚至刺破青天锷未残。放眼望去,那就是山的茂树,峰的丛林。在这些峻峭山峰的翠影间,是阡陌纵横的万顷良田。田野河流似带,水色如碧,阴雨湿天,呈一轴辅展开来的水墨丹青;晴天丽日,一望的风光旖旎,万千气象,令人心醉神迷。 县域地处三省边境,城区大道通衢,商行店铺林业,街巷间行人如鲫,熙熙攘攘,市声嘈杂。为三省交界处一个重要的物资集散地,并且是缅甸金三角地区毒品走私的重要通道,三教九流交汇如云,买卖贸易商贾麇集,自比其它县城愈加显得喧闹与繁盛。 兴义县城郊区的下午屯,有一座“狮子山”。近年来,山上聚集了一群义士,成立了一个以反抗下午屯大地主刘云义为旗帜的帮会组织,江湖上称作“红帮”。领头人叫王星让,他有一个朋友,姓钟,名大安,数年前去云南参加了“十八连山”游击队。近日里,钟大安护送一位名叫廖必经的中共地下党员来兴义。经钟大安引介,王星让与廖必经相见会面,廖向他宣讲了许多革命道理。经廖的指点,王星让带着两位“红帮”弟兄去了云南的黄泥河,找到了党组织,认识了冷国盛、赖扬、张忠凯等领导同志。得到了这些领导的帮助,王星让的心里有了革命斗争的方向与策略,回到兴义后,即带着几个人使用化名打入了兴义县第四保安团。目的是搞到一批武器,而后建立起一支游击队来对敌人展开武装斗争。 王星让、刘光祥、詹忠汉等人,以及兴义县城北关交通联络站的胡秀权,大家计划周密,互为策应,事情进展顺利,很快就取得了任团长的县参议黄云武的信任。几月后的一天,正当王星让等人见时机已经成熟,正准备下手之际,下午屯的大地主刘云义来黄云武这里议事,刚走进团部,却恰与时任值星排长的詹忠汉撞了个正着,詹忠汉镇定自若,装作不认识刘云义,与其擦身而过。旋即找到王星让等人,事不宜迟,这几个人立即撤离了县城。 黄云武把刘云义让入客厅,分宾主坐了,未等到下人奉上茶来,刘云义即告知黄云武,说詹忠汉是狮子山“红帮”王星让的手下头目,问黄云武如何会让他担任警卫长官? 黄云武笑道:“此人不叫詹忠汉,兄台认错人了吧?” 刘云义十分肯定地说,“那就是他改了名字。我不会认错人的,扒了他皮,我也认得他的骨头!” 黄云武大吃一惊,立即下令集合队伍,点名清查时,非但不见了詹忠汉,一起来的王星让、廖顺洪、刘光祥等数人皆不辞而别,均没了人影。黄云武这才如梦方醒,立即向上峰呈报,全城戒严,缉拿上列人等。 而当城里戒严时,王星让一行人去城已有十来里地了。狮子山是不能再去了,已然让交通站的胡秀权迅即去通知山上的弟兄撤离山寨,四下分散隐蔽,等待东山再起。 王星让一行人辗转又至云南黄泥河,向冷国盛、赖扬汇报了行动计划失败的经过。赖扬同志安慰他们,说:“革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遇上挫折不要紧,重要的是总结经验,吸取教训,这样,今后才能很好地完成党交给的任务。” 冷国盛也对他们说了些慰劳与鼓励的话语,随后,这两位领导安排王星让等人先在此地住了下来。几日后,又送他们到云南的罗平根据地去了。 却说祭山树罗波派往云南找党组织的两个人,一路上时聚时散,混过一道道关卡,有时不得不绕路而行,爬高山,过大河,餐风饮露,吃尽了辛苦,寻寻觅觅之中,也跑了不少冤枉路,两人有时开玩笑说,“真就不比唐僧取经容易多少啊!” 终于,一个多月后,他们在云南猫街找到了中共罗盘地委属下的一支游击队,与游击队的指挥员皇甫侠和张天禄见了面,汇报了祭山树罗波领导的武装斗争情况,也介绍了鲁础营李景荣等人领导群众反国民党“三征”的往事,着重反映了他们希望找到党组织的迫切心情,以及渴望得到共产党领导,这一郑重的请求。 这两位游击队的领导,迅速地把听到的汇报及请求转达罗盘地委党组织,地委党组对此十分重视,专程派人来进行会谈,最后,指示叫来人立即回去通知罗波、李景荣等头领亲自来一趟。此二人返回祭山树,时间已经是一九四八年农历的“秋分”时节了。 李景荣等人听了回来的人讲述的这一切,激动的泪水在这些钢铁汉子们的眼里再也憋不住了,众人相互拥抱在一起,哭得像一群孩子…… 李景荣一分钟都不想再等,即刻就想动身,但也只有回来的这两个人熟悉路径,也总得让让人家休息、安顿几日。罗波实在脱不开身,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他郑重地亲笔给党组织写了一封信,嘱李景荣亲手交给党组织的领导,并口头详细地说一下他的情况。 数日后,李景荣只带上叶万钧、周大昌、李光义、韦学兵,以及那两位联络员,一行七人夤夜出发了。 到达云南省的罗平板桥,中共罗盘区地委书记刘清亲自接待了他们。李景荣看着面前瘦高身材,面容含笑,穿一身灰布军装,头带红布五星帽的刘清,仿佛又置身于十三年前鲁础营那个晴朗的日子里;仿佛又看到了那些个和蔼可亲,和面前的这个人一样装束的红军们,他激动得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 刘清很能理解他的心情,拉他在身边坐下,又亲热地同周大昌、叶万均、韦学兵等人说了一会儿家常话,这才认真详细地听取他们的汇报。当汇报到争取了鲁础营乡的大多数保长直接或间接参加了反“三征”的斗争时,刘清禁不住地赞扬道:“你们做得非常好!” 看到刘清首长就像兄长一样的亲切,李景荣把自己心里的话一古脑儿地全倒了出来。倾诉中,他还提到了马俊波,谈到马俊波的出身和历史表现,告诉刘书记,是他派人来报的信,才使自己和同志们免遭龙宇黔的毒手。 斗争经验丰富,政治目光敏锐的刘清听到这里,他沉吟了一下,说:“从这个人的所作所为来看,很可能是我们自己的同志,你们回去后,不妨深入地做一下他的工作,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推翻国民党的统治!” 当李景荣又说,想在鲁础营开展武装斗争,真枪实弹地与反动派公开对抗时,刘清大加赞许,并介绍了一些罗盘区武装斗争的经验,指示说:“武装斗争的规律,一般要经过准备、坚持、巩固三个发展阶段。在各个阶段里,都要充分利用一切有利条件和创造各种有利条件,条件不成熟时,切不可轻举妄动。要克服单纯的军事观点,着重于提高队伍的政治和军事素质。 “就目前形势来看,仍要以反国民党的‘三征’为主要任务,这才能够深入、广泛地发动群众,壮大我们的武装力量。” 对于李景荣等人要求得到党组织的领导,刘清同志答复道:“我们会积极考虑这件事,会选派得力的党员干部到你们那里去。” 对于罗波的信,以及李景荣的口头陈述,刘书记只说了一句,“我们会积极进行安排的。” 说完,刘清即派人去通知罗盘指挥部,要他们拿出部分武器弹药来支援李景荣等人领导的地方斗争。随后,刘书记陪同他们吃过午饭,不大一会儿,就有一位向导前来报到,领李景荣他们去罗平中山乡领取武器。 这位向导一出现,周大昌就高兴地跳了起来,大声喊道:“王星让!” 那人喊,“周大昌!”随即,两人相互上前,周击了王左胸一拳,王还击周大昌右胸一拳,王星让是左撇子。打过之后,两人紧紧抱在了一起。此二人是什么关系?众人告别了刘清书记,一路之上,有的是时间进行介绍…… 在中山乡,他们领到了十支“汉阳造”,一挺“捷克”式轻机枪,以及一批弹药。甭提心里有多高兴了,准备了一些干粮,大家扛起枪就走。王星让一直把他们送到罗盘一带地方的清水河江底桥,告别了这一支人,独自回罗平去了。 李景荣一行六人,带着这些枪械弹药,穿山越岭赶奔祭山树而去。昼伏夜行,不一日已进入盘县境内。天快放亮之前一段时间的夜色里,他们来到了通往祭山树的交通要冲玉龙桥,摸掉了桥头岗碉内两个避风打盹的敌兵,迅速地过了桥。却不料在前面往山道上去的岔路口,迎面碰上一个提着纸灯笼的老者。那老者见他们都扛着枪,一声不响从他身边掠过,起初还真疑心是遇到鬼了。随即就跑去守桥敌人的连部报告。 很快的,两个排的敌兵就在李景荣等人身后尾追了上来,子弹“嗖嗖”地飞蝗般在头顶,身侧呼啸掠过。天黑打枪没个准头,构不成太大的威胁,但就是像群疯狗一样地追撵、纠缠不放。而李景荣等几个人身上,每人至少两棵枪,还有弹药,再加上几天的行军,路上饭吃不好,觉睡不安,体力有所下降,此时速度提不上去,想快也不能,情形十分危急。而掩护他们的夜色亦渐渐的消失,李景荣等人已不得不朝追兵射击,边打边走。 天空完全放亮了,他们的前面,出现了一个两坡相峙的险要山丫,像张开的虎口,并且虎视眈眈地面对着前面这片半里多路的,已割尽了稻谷,只剩下稻茬的田野开阔地。李景荣等人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地顺着两侧是田地的泥土路跑来,却突见那丫口右侧山包上站起来一队人枪。李景荣大惊失色,心想,看来今天是躲不过这一劫了!一边指挥用排枪火力压制住后面山路拐弯处冒出头来的追兵,一边夺过李光义肩扛的机枪,咬牙切齿地压上一个满满的弹匣,拉开枪机大吼一声,道:“拼了!”端起机枪就朝丫口处冲去,后面几人也边回头射击,边向丫口退来。 已是六七十米的距离,对面山包上的枪声响了,火力相当密集,李景荣正待还击,却发现对面的火力并非阻击他们几个人,而是在压制追击之敌,掩护他们撤离开战场,心中不由一阵狂喜,返身将那一匣机枪子弹猛烈地倾泄扫射向追兵,跟在几个弟兄的后面出了丫口,朝祭山树罗波的营寨方向择路而去了。 丫口一侧的山包上,一棵松树边站着的郭志华,此时命令手下人停止射击。百二十米开外的追敌,顿时从路边的田沟地坎站起身来,鸣嗷喊叫着边打枪,边冲了过来,待距山丫口四五十米时,郭志华才从枪盒里摘出自己的驳壳枪,抬手两枪,就将冲在最前面的两个士兵头上嵌着青天白日徽章的军帽掀掉了。他随及喊道:“请回吧,不必远送了。” 此一时间,战场上鸦雀无声,已匍伏在地的敌兵们面面相觑,愣怔了片刻,中有一人突然高举着握着手枪的手臂高喊:“弟兄们,他们没有几个人,别怕,给我冲。” 郭志华冷笑一声,对方嘴里的“冲”字才出口,他抬手一枪,子弹击穿了那只握枪的手腕。随着传来的惨叫声,郭志华又语气诚恳地喊道:“回去吧!没有命吃今天的早饭,不值得!” 对方数十人前阵变后阵,帮那官儿拾了枪也拣起了两顶军帽,呼呼啦啦地小跑着去了。从此往后于战阵上,只要听到郭志华的声音,立即就会找个掩体把身子隐了,将脑袋藏了,怎么命令也不肯出来…… 原来是罗波估摸着李景荣、叶万钧等人近几日就会回来,一早一晚都要派出三个班的游动哨,向几个方向的道路延伸接应。今早恰值郭志华带着一个班向李景荣等人所来的方向游动,听到这个方向的枪声,即跑步赶来,占据了有利的地形,也就有了方才发生的那一幕。 李景荣等人毫发未损,又赶了十来里山路,安全回到了祭山树罗波的营寨。见到了罗波,话题一个接一个的正说着,郭志华亦收队交接,而后回到了指挥部。李景荣等人已知原由,忙起身向郭队长致谢。对方道:“自己人,别客气!要谢就谢咱们罗首领,幸亏他想得周到。” 李景荣接着刚才的话题,把刘清首长对他们的指示,以及对罗波的相关答复,全都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罗波心中之喜悦自不必说,午间设宴为凯旋归来的英雄们接风洗尘,营地一片喜庆的气氛。 以后的数日里,李景荣与罗波共同在祭山树与鲁础营之间,筹措设立了数个秘密联络站,开通并加强了两地紧密联系的通讯线路。而后,李景荣带领原先来时的一行二十余人,告别了祭山树的众弟兄,启程赶往久别的鲁础营家乡去了。 第十五章 省城“冀鲁豫联小”的青年教员喻平、张纯和聂益民,自从去年冬天由周治引见,认识了王敬之、何也平、杨化南,互相之间即不断地往来。他们时常去师院与王敬之接触;偶尔,因某种必要,王敬之也到“联小”来与他们会面。而周治与俞平等人更是来往频繁。这些热情活泼而又深怀革命理想的年轻人,生活得既充实,又富于乐观主义的浪漫色彩。 春风中发出的嫩柳枝,如今又像去年一样,生长为万千垂地的绿丝绦,在风中柔曼的飘荡。转眼间,炎热的夏季又来到了山城。 随着时间推移,大家对王敬之所说的地方,——那“温暖,明朗,坚固而蓬勃生春”的,“辽远的一角”愈来愈心仪神往。共同的愿望,就是王敬之带了他们去。而每逢向王敬之提出来,王敬之却都说:“着不得急。” 有一天,在“联小”喻平的宿舍里,杨化南悄悄地向大家透露说:“我们师院,已有三位同学到那边去了。其中一位叫胡国铭,与我还很熟悉哩。” 大家的心情益发急切,恨不能王敬之立即就安排他们启程。 可是,等到下次好不容易又见到王敬之,提起这件事,王敬之却又把上次说的“着不得急”,变成了“着急不得”。修辞方式不一样,却是同样的意思。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终于,深秋里的一天,王敬之离开了师院,赶往黔西南去了。临行之前,他让何也平转告大家,他先去联系,回来之后就带他们走。让大家做好思想准备。同时,他又让何也平叮嘱大家,千万小心,一定要保守秘密! 听到了这个消息,这些个年轻人兴奋极了。而后,日思夜想地盼望着王敬之回来,一天一天地计算着日子,就象小孩盼望着过年节一样的迫切与焦急。 就在这段日子里暴露出来的一件事情,很快引起了他们的警觉:喻平一直与她从前在湖南省立第八中学念书时,认识的领导学潮的一位进步教师杨肇中保持着联系。杨肇中常给喻平寄来一些书籍杂志,对她的思想进步起着很大的影响作用。可是近几个月来,似乎杨肇中发生了什么意外之事,中断了与喻平的通讯联系。喻平给他邮去的数封信件,都不见他的回复。喻平心里十分焦虑不安。 几天前的下午,她又去学校收发室问讯,管收发的老校工见四下无人注意,就悄悄地告诉她,每次邮差送来的信件,都必须先送到校长那儿去,校长检查完了之后,才又让他分发给各收寄人。这事已有两个多月了,校长还不许他往外说。“校长盯上你们几个了,有你的三四封信和几本书,都被他扣下了。你们都千万要当心哪!”老校工说到这,再三叮嘱喻平不要张扬出去,随即让她离开,他出去忙他的差事去了。 喻平万分气愤,去找张纯说了此事,并要去找这个校长,质问他有什么权利拆阅和扣押别人的书信。张纯劝阻了她,说:“你要是这样做,非但善良的老校工,咱们也都不能在这里再呆下去了。小不忍则乱大谋,就装作不知道吧!” 无独有偶的是,聂益民也发现,每逢何也平、周治,杨化南等人来这里,国民党员校长李招玉的忠实追随者,应声虫一样的教员韩士第,就会出现在他们这一幢宿舍四周,到处转悠,像是打探的样子,鬼鬼祟祟的。 引起了高度警惕的几个人,把这些情况也告诉了师院的几个朋友。从此以后,他们就尽量少来,或不来“联小”了。 而师院的学生投奔边区的事也引起了国民党特务的注意,师院的环境亦不安全,学生们在寝室里聚会庆贺生日,也会遭到闯进来的特务们盘问和搜查。在这样的情况下,周治主动提出,把她家,——贵阳市花香路的一处住宅,作为大家聚会的场所。尽管这一带住的都是些达官显贵,省市政府的一些首要人物,环顾都是洋楼华厦与花园别墅,国民党军警特务皆视这一带为特殊区域,轻易不敢来此搅扰;但召开一些重要的会议,这些个年轻人的行动亦分外小心谨慎。 周治此时已和喻平要好得就像一对亲姐妹,平时就恨不得住在一起,每逢节假日,她更是忘不了邀喻平到她的家里去度过。即将到来的春节,她更是早早地就向俞平发出邀请。对何也平,周治日常也比对其他人多一份关心。 张纯、聂益民和扬化南也是本市人,也时常向喻平、何也平等人发出热情的邀请。何也平是四川人,和喻平一样,经常得到张纯、周治、聂益民、杨化南等一些当地同学和朋友热情诚挚的关怀,他的心里充满了感动。他深知,是共同的理想与追求,使他们成为了战友,成为肝胆相照,生死与共的同志。 他是进步学生中思想比较成熟的一位,去年春天,第一批去罗盘区参加革命的同学中,就曾有人辗转给他捎过信,那信迄今他还珍存着,尽管那上面只有这样的八个字——“生意好作,多带货来。” 如今,只等王敬之先生摸准了路径回来,他就要和同志们一起赶赴那向往已久的“辽远的一角”了。每当想到这里,何也平就心潮澎湃,感觉天空是那么晴朗,阳光是那么明媚。他暗暗地激励自己,在即将到来的崭新的革命斗争生活中,勇敢地接受血与火的洗礼,以及艰难困苦的磨砺,把自己培养、锻炼成为一名坚强的革命者。 在初冬的一天深夜,借着夜幕的掩护,李景荣等一行人潜入了三家寨,悄然无声地朝马俊波家走去。 其时,马成亮住腻了乡下,已携带家眷去了城里,准备在县城长期居住下去。他老了,感到事事都力不从心,只想清清静静,安安逸逸地度过晚年。乡下的大宅院只留下马俊波的妻子,以及几个粗使女佣,和几个看家护院的亲丁。李景荣等人叩开了院门,走入进去,向已披衣起身,走出房门的马俊波妻子说明了来意,当夜就在此住下了。 第二天上午,这位娴淑的女主人就亲自去了鲁础营,把李景荣一行人到了三家寨的消息,悄悄地告诉给丈夫马俊波。马俊波当即以学校临近考试为由,给率部驻扎在雨樟镇上的龙宇黔打了电话,说他要去检查一下学生考试的校务。龙宇黔岂有不答应的道理,反而怪马俊波太过于严谨,这乃是他政务份内的事情,没必要请示的。 那边龙宇黔挂了电话,犹在感念这一年里,马俊波在他鞍前马后地辛苦劳累,恪尽职守而很少回家看顾自己的亲人与家中事务,禁不住感动慨叹:“真乃天下第一号忠义之士也!” 这边,马俊波留下张顺权掌领小队,只带了马必鹏一人回到了三家寨家中。李景荣等人守在大院门侧,迎了他进屋,对他的相救之恩表示了诚挚的感谢。随即,开诚布公地把此番回来,将要展开的重大行动告诉了他,请他务必予以协助。 马俊波闻言,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他激动地说道:“我坚信你们会回来的!正盼望着你们,盼望着这一天呢!要干就尽快!别等到龙宇黔把今年的“三征”搞完了,把粮食押送走了,那可是乡亲们一年的血汗啊!” 李景荣等人一下子就觉得心与面前这个人的紧贴在了一起,不由感动地互相看了一眼。马俊波接着说道:“尽快起事,使敌人今年在这里的“三征”成为泡影。到时,马必鹏小队就归你们调遣,另外,我那还筹备了三十多个空余名额的枪弹粮款,正可用来扩充队伍,装备人员。还有,我家里所有的物资,也都拿出来支援革命。” 李景荣等人听到这里,对马俊波不但是钦敬,更是充满了感激的心情。斗争的勇气,必胜的信念,随之而越发高涨地冲荡、升腾于这些英雄好汉们激烈之壮怀。 大家围着马俊波,就行动的计划步骤,组织筹备,发动的时间,等等一些重要问题,以及各细部环节,认真地研究讨论了起来…… 翌日早上,马俊波果真去了学校。年轻的教员们围着他们尊敬的校长,每个人心里都有着说不完的话语。马俊波过问了一下教学工作进度,和考试的日程安排,鼓励了大家一番,就让大家去上课,唯独留下了张丽萍。 独自面对这位尊敬的长者,张丽萍再也忍不住长时间沉郁于心底的痛苦,爆发般地痛哭起来。她就用这毫不加以掩饰的感情渲泄,向面前这位亲慈如父兄的长者,倾诉她满腹的哀伤和委曲…… 马俊波不阻止她,知道这样她才会轻松一些,待她这一阵汹涌的感情的波涛渐渐地退潮,最终平息了下来,马俊波才对她缓缓地开了口,柔声地说道:“我理解你的心情。我还知道,你经常去探望贻谋的母亲,用你微薄的教学薪酬,给老人以生活上的帮助和照顾,你是一个善良、正直的好姑娘! “但你今后有时间去看看就行了。自己也要注意营养,要知道保重自己!无论贻谋怎样,你都不能沉沦下去,要敢于正视现实,你的路还很长……很长!”…… 马俊波喉头哽咽了,一年来,他不断地暗里察访洪贻谋的下落,搜寻着洪贻谋失踪前后的种种可疑迹象与线索,甚至巧妙地探试过对于这件事,龙宇黔的心思与反应。种种的努力,都是为了找出这波诡云谲、扑朔迷离的事情真相。但是,他失望了! 他最终相信了自己的感觉,而这感觉又是那样的可怕! 此时,他心中冲涌的悲愤,也正来自于这可怕的,源源不断的感觉。他是多么的喜爱这个正直的,足智多谋的年轻人啊!而这个年轻人又是多么的让人喜爱呀! 他在过去的一年中,实际担负起了赡养洪贻谋母亲的责任。而每次派人偷偷给老人送去钱粮,都要叮嘱她不能对任何人讲,否则,也许就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危险和灾难。 同时,他还了解到,张丽萍已把洪母这儿当作了她的家,过去一年里的两个假期都没回过县城,而每月给家里捎去的那份钱犹一分不少。可怜的姑娘,精神上承受着巨大的折磨,生活上又倍加节俭,原先一张丰润白嫩的脸庞,如今变得这样的憔悴,一双失神的眼睛,看着让人心碎…… 当马俊波了解到张丽萍对洪母生活上给予的慷慨帮助时,即开始每月都让人给张丽萍的父母送去相当于她一个月的教学薪水,目的就在于补偿她为洪母在生活上的开支。 当然,这一切,张丽平并不知晓。而马俊波也没有想到,她的营养还是这样差。再这样下去,会把她的身体搞垮的! 马俊波抑制住自己此时的心情,又接着方才的话头,继续说道:“勇敢一些,视野再开阔一些,从个人感情的小圈子里走出来,更多地关注一下校园外更多民众的疾苦,看看自己如何能够更好地帮助他们。我可以肯定,贻谋也会希望你是这样的!”…… 此时,外面下课的铃声响了。马俊波虑及她的人身安全,最后说道:“以后你再去鲁础营,最好找上两位同事一起去。” 离开了办公室,马俊波又找了高占文单独谈了一会儿。他的语气仍然是那样的温和,但他的话却让高占文身上出了汗,心里感到了羞愧。他说道:“贻谋的事,给了张丽萍很大的打击,作为同事,作为教导主任,你有关心她的义务。你说呢? “另外,贻谋在咱们学校服务多年,对咱们学校的建设与发展起了不少作用。你和他在一间寝室住了这些年,也算是好朋友吧,应当抽出点儿时间去看望一下他的老母亲。你说哪!” 高占文满脸通红,灵魂的自我谴责,使他此时心里十分难受,正想要开口检讨自己,马俊波笑了,帮他拍了拍落在肩头上的粉笔灰,轻声地说:“好了,你去吧。” 马俊波没看见这个年轻人转身离去时眼眶内涌出的泪水。目送他走远后,他又踱去了学校食堂,找到主办伙食的陈师傅,把张丽萍老师的情况简短地讲了一下,而后,他接着说道:“她是我的族亲,也是我把她从城里接来的。今后你不要收她的伙食费,特殊照顾一下,全记在我的账上,由我来跟你清结。” 陈师傅频频点头,说:“您放心吧!” 马俊波又叮嘱道:“注意方式方法,要做得恰当,不能让她有心理方面的负担。” 陈师傅又说:“您就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 马俊波回到家里,吃过午饭后,又和李景荣等人就一些问题作了商议。其中有如何对待与处理给龙家护院,原本属于“大同社”的那五十人枪的问题,以及如何尽快地组织和发动群众等问题…… 待他一时觉得没有什么必要再提的问题了,即与大家告辞,又去向家里人作了番吩咐,这才带上马必鹏回鲁础营去了。 李景荣把手里已掌握的武装力量,与叶万钧等人一起做了个统计:早先兄弟同盟麾下即有二十余人枪,后来袭击龙府的一次行动中又缴获了四十余支步枪和六把手枪;打张宜安那次,又缴获了四五十支步枪、五支匣子枪;加上这次从中山乡带回来的十多支步枪,一挺机关枪;再加上马俊波手里的五十多支枪;更有周振声的二三十个枪丁,以及陈昌福手下的十余人枪,嗬!不算不知道,这一算下来,人数虽然还不够,但枪支已能够装备两个连的兵力了。——这还没把给龙家护院的那五十支枪算在其中哩! 当务之急,就是组织和发动群众了。于是,大家作了分工,以马俊波家为临时秘密指挥部,留下李景荣等几个目标大、被通缉捉拿的头领坐镇指挥,其余的人,四面八方去收集旧部,联系友邻,发动群众。去来工作与汇报,全于深夜出入三家寨指挥部。 第十六章 马俊波与李景荣等人经过了这段时间的艰辛努力,已经完成了暴动前的准备工作,只待一声令下,分散在各处的武装力量,就会迅速地集结到指定战位。 在此“刀已出鞘,箭在弦上”之际,一个意外的情况,使预定的暴动日期又不得不往后延缓了数日,从本年的元月末,推延到了二月份。也可以说,是这个意外的情况,修正了两支革命武装各自原先的计划,显示出了革命团结的伟力,从而既不但使事情朝着更有利于暴动的方面发展,又避免了不利方面的隐患,减少了流血和牺牲。 去年十月间,李景荣等人到了罗盘区见到了地委书记刘清同志,当时即谈到罗波的情况,刘书记也看了罗波的亲笔信。 李景荣等人走后,刘清与党组织的同志们正在研究、讨论这件事,而尚未形成决议之时,盘县一支于一九四八年初,经云南省我党武装斗争负责人朱家壁组织,并发动起义的反蒋武装的首领龙腾霄、龙德鳞率领着队伍,也来到罗平与刘清等人取得了联系,要求加入中共罗盘地委领导的部队。这样一来,就使罗波的问题变得易于解决了。过程也不复杂,——数日后,在党代表唐琨的组织下,即将罗波所部整编为龙腾霄、龙德鳞部队所属第五大队,罗波任大队长,肖炳乾、郭志华、江汉臣等数人任中队长。 就在鲁础营李景荣等人准备暴动的前几日,罗波也接到了龙腾霄、龙德鳞的命令:扩大武装斗争范围,开展到盘县、普安、兴仁、兴义四县交界地区,伺机攻打国民党兴仁专署。 于是,罗波在率部行动之前,先派出了中队长肖炳乾到兴仁一带来侦察,并与鲁础营的弟兄们进行联系。 肖炳乾由祭山树与鲁础营之间交通联络站的同志一路接应,经普安县青山镇护送到兴仁地界。在此之后,他独自一人先往龙场、长耳营,以及兴仁县城等地去了数日,辗转来到鲁础营,很快就与李景荣等人在三家寨见了面。 会谈之间,在听了李景荣等人的暴动计划之后,已了解到兴仁县城除有千八百人的保安警察部队,还有三二八师一个主力团这一情况的,旧军人出身,颇懂军事的肖炳乾,眉头即紧皱起来了。他心想,以敌我双方目前的力量对比,本大队奉令伺机攻打兴仁专署的任务,也得暂且放一放,今后再找机会。局面也真像俗话所说的,“心急吃不得烫稀粥”。否则,“猫抓糍粑脱不了爪爪!”在这样的态势下,鲁础营举行暴动,岂非以卵击石乎! 这时,肖炳乾已经完成了侦察任务,只须回去复命便是。但他出于对友邻武装的关心,怕他们吃亏。就问李景荣等人,说:“你们有多少人?多少条枪?暴动之后,敌人出动重兵围剿怎么办?” 叶万镒刚底气十足亦不无夸张地抢先回答道:“我们有一个营的武装。” 肖炳乾就哑然失笑道:“一个营的农民,对手是千八百人的军警,和一个团的正规军,这仗怎么打?!” 顿时,不但叶万镒,李景荣等在座的人们,全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肖炳乾无意奚落于李景荣等人,实是为这些朋友担心,才这样不客气地说话。但突然之间,灵光乍现般,他的脑子里却飞快地闪过了一个念头…… 他捕捉住这个念头,联系到大队的任务,也联系到鲁础营的暴动计划,沉吟间,一套完整的方案,已形成于他的脑海之中。一时,他不由地也为自己的智谋与韬略,而颇为洋洋得意起来。 其实,李景荣等人有马俊波这位深思熟虑,卓有见识的智者相佐,岂能对这样重大的问题事先没有谋划!他们的初衷,就是要组织起一支游击队;而暴动,用马俊波的话来说,就是“游击队成立的典礼!” 暴动之后,游击队即撤往鲁础营西南,兴义、兴仁、普安三县交境的海子地区,以那里为根据地,凭借山高林密,和三县交境,活动余地大等有利条件与敌周旋。 也不怪肖炳乾,他怎么知道这些个内情呢?当然,他更不知道,这支游击队名称“海子游击队临时支队”,以马俊波为支队长。——这一切,也都是经过全体成员会议研究,讨论决定的。而迄今为止,肖炳乾尚且未见到过马俊波的面呢。 但在座的都理解肖炳乾的良好用心,对他的积极参与更是从内心欢迎,也很感激!此时见他似有更好的计谋,亦都作洗耳恭听状。 肖炳乾爽快地说道:“我回去报告这里的情况,请罗大队长报请上级,让主力部队佯攻普安和晴隆两县,尤其晴隆,防务最为薄弱。这样,既不但调动了盘县之敌,拖住了敌人,减轻了盘县根据地和罗盘解放区的压力,又调出了兴仁三二八师的这一个正规团。 “据我所知,晴隆县县长张俊蛟与兴仁专署专员卢杰是嫡亲关系,于公于私,没有不出兵救援的道理。在调虎离山的同时,我们第五大队向你们这边运动,协助你们暴动,然后,合兵一处去攻打专署。诸位看这套方案使得否?!” 众人听了这番话,无不笑逐颜开,心里充满了喜悦,李景荣即着人去请马俊波回来议事,这边就开始准备宴席款待肖炳乾。 马俊波仍只带了马必鹏回来,周大昌迎候在门口,站着把肖炳乾的来历,以及他的出谋划策详细说了一遍。马俊波闻言大喜,说:“明摆着,这对咱们是‘锦上添花’和‘更上一层楼’的大好事,亦足见此人宏韬大略,眼界高阔,俯瞰全局,洞若观火。其军事才干,堪称吾等之师!也记取了一个教训,为什么事先我们不与他们联系,相互配合行动呢?!” 马俊波深有感慨地对周大昌说着,一边同往院里走去。进了会客厅,马俊波也等不及介绍,径直走去那陌生人跟前,双手紧握着对方一只手使劲地上下掂动,眼睛瞧着对方,连声说着感谢的话语。 众人坐下来说话,肖炳乾对马俊波深有好感,言语投机,常引起共鸣。形成决定之后,肖炳乾即笑着转向叶万钧,说:“老弟明日免不了要随我同去祭山树,而后再把具体行动计划和安排带回来了。” 叶万钧表示义不容辞,并说如此最好。马俊波尚且惟恐路上有个散失,又叫李景荣派两名弟兄随从。 肖炳乾、叶万钧等人去到祭山树,交谈之后,罗波迅即将肖炳乾谋划的方案呈报龙腾霄。两日后,龙腾霄即将此方案批准回转,决定十二月八日,分兵两路同时打响佯攻普晴两县的战斗,罗波所部第五大队按原计划方案行动。 罗波得到了命令,即进行了战斗部署:八日自祭山树出发,亦兵分两路,一路由罗波亲自率领,攻占兴仁边境的普安县青山镇,扫清这条通道之后,即经兴仁的龙场、长耳营一线,兵临兴仁城下;另一路由肖炳乾、郭志华、江汉臣率领,经由普安县的泥堡,过磨刀石,直奔鲁础营,于九日上午十一时到达,参加暴动,而后旋即与暴动武装一同挥戈北上,与罗波会师于兴仁县城外围,合力攻打伪专署。布置完毕,即请叶万钧等三人赶回鲁础营,把上述安排传达给暴动指挥部。叶万钧不敢耽搁,即带着两名随从告辞而去。此时,已是一九四八年十二月三日了。 叶万钧等三人夜行昼伏,于六日晚间,风尘仆仆地赶回到三家寨,向马俊波和李景荣传达的罗波的部署。其二人激动兴奋不已,立即召开海子游击队临时支队会议,重新作出相应的行动计划与安排:九日上午十一时之前,由马俊波带领马必鹏小队解决龙家大院那五十名护丁,收缴武器,遣散或收编。并由马俊波负责随后的开仓赈济贫穷百姓的工作;周大昌、邹昆铭、苏启智等人负责宣传与发动群众工作;田大伦、、李景文、杜开美、陶兴开等人负责后勤工作;各处武装分别由叶万钧、周振声、陈昌福、谭炳耀、韦学兵、李光义率领,于九日上午十一点准时集结到位,服从马俊波、李景荣统一指挥。 一切安排就绪,分头去准备行动。暴动前的寂静,似火山爆发前的沉默,因为,它即将发出惊天动地,令风云变色的轰鸣。 十二月九号这天,恰巧是鲁础营赶集的日子。 往常,看护龙家大院的亲兵们,晚上推牌九,甩扑克,划拳喝酒,甚至有的偷偷跑出去搞女人,都要折腾到下半夜;早上听到哨子吹响,叫吃饭,一个个这才懒洋洋地从铺上爬起来,纷纷往厕所大小解一趟回来,再洗脸和漱口,待端起碗来吃早饭,差不多就是八九点钟了。而后,到院门前的大坝子上持枪操练一回,混到近午,早早地就又收队午餐。一个个都成了少爷兵。若逢集日,是他们的礼拜天,那就愈加懒散,有的人睡到午间,如果不因为肚子饿,还不愿起来哩。 可今天,一切都不同了,七点钟天刚见亮不大一会儿,院子里就吹响了起床哨。早餐仍旧进行。而刚吃完早餐,立即又响起了紧急集合的哨音。 这一个个摸头不着脑,松松垮垮,稀稀啦啦,吊儿浪当的家丁,被命令徒手到大院门前的坝子上站了队, “一、二、三、四……”地报数完毕,五十个人,一个也不少。这时,马俊波从一旁走到了队列前面,命令全体就地坐下。随即,他认真严肃地给这些人上起政治课来。 这一大帮子人素来尊敬马俊波,马俊波不但语言表达富有感染力和鼓动性,而且,今天他所讲的内容,却又都是这一群人闻所未闻的,他说的事情新鲜、生动,是这群人见所未见,从不知觉的,很快也都听入了迷…… 大院里边,张顺权、桂希明正带着几名队员在门外“听众”住宿的营房内收拾东西。私人物品一概不动,只清点枪支弹药,扛到回民小队的队部去。布置好警戒之后,张顺权与剩余的队员也来到了门前坝子上,同一直在此警卫的马必鹏,一起持枪监视着俘虏们。 这时,马俊波也收束了话头,对这群不知不觉就作了俘虏的家伙们,最后说道:“现在,愿意留下来跟我们一起干的,坐着别动。不愿意留下的,我们欢送,绝不为难大家。但有一条,从今以后,不能再与人民为敌,那样的话,我们再见到面就绝不客气。” 这帮子人,原大都是地主家的雇工和佃户,此时有几乎一半以上的人愿意留下来,跟着马俊波干。其余人中,怙恶不悛,甘作地主老财的爪牙者毕竟是少数,马俊波的心里也有数。 还有一部分人,不愿留下来的原因复杂,亦无须条分缕柝地进行研究与分解。当下,马俊波让这些人暂且委屈一下,令马必鹏带人把他们全都押进龙家大院,关入原先关押穷苦人的监牢里去。待暴动之后,再放他们各自回去。 随后的时间里,给新队员们分发武器弹药,把今天要举行暴动的事告诉他们,再由张顺权给他们做战前鼓动工作。 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就等着那激动人心的时刻到来。 肖炳乾与郭志华、江汉臣率领三个连队经泥堡以急行军速度赶奔鲁础营而来。路过磨刀石村,他们留下了丁华宽、肖培举两个排的兵力,以作外围警戒与机动策应之用。随后,三人率领主力继续前进,于上午十一时,准时到达距磨刀石十几里路的鲁础营。 此时,集市上小商小贩们早已摆好了摊,设好了点,开始做买卖了。秋忙之后赶集的农民比往常更多,人流往来,市声嘈杂,十分的热闹。当肖炳乾等人率领的数百名全副武装的战士,以及李景荣、周振声、陈昌福等带领的各路人马,突然出现在人群熙来攘往的集市间,赶场的人们大惊失色,惧怕恐慌,四处奔逃,如同潮水决堤般乱了套,顿时局面失去了控制。 肖炳乾纵身跃上路边一张摆摊用的八仙桌,放开大嗓门,高声地喊道:“乡亲们,不要怕!我们是共产党的武装,龙腾霄的队伍,只与地主恶霸和国民党官府作对,是人民子弟兵,大家不要怕!”…… 赶场的群众,似把这些话语都听进了耳朵里,渐渐地平静了下来。各路的武装队员,此时亦在这张桌子前面几米开外,排成了整齐有序的队列,扎稳了阵脚。肖炳乾从桌上跳下来,马俊波站了上去对大家讲话,他的话语更富于感情力量,句句叩人心扉,人们都静静悄悄地听他说,所有的人都听得热血沸腾,随着他的最后宣布:“现在,我们暴动!”站在武装队伍前面的李景荣,立即领头振臂高呼起口号来:“打倒土豪劣绅!”…… “打倒蒋介石!”…… “推翻国民党反动统治!”…… “拥护中国共产党!”……全副武装的战士与手持各种枪械的海临支队的队员,和手握梭标、马刀,甚至锄头和扁担来参加暴动的各村青年,以及徒手的在场群众,庞大而密集的人群整体共鸣,齐声呼喊,口号声山呼海啸般轰鸣激荡,巨大的声浪音波汹涌起伏,又似滚滚春雷震撼着九霄云天,久久地鸣响、萦回于古老的鲁础营的上空,…… 喊完口号,马俊波宣布开仓放赈,大喊道:“乡亲们,快去取回你们的劳动成果。跟我来呀!”说完,他跳下八仙桌,率领着浩浩荡荡的人潮洪流,自集市往上街龙家大院冲去。 打开了大院内龙家的,以及乡公所的粮仓盐库,除留作暴动武装备用的部分,其余绝大部分统统分给民众…… 起初,很多来赶场的农民群众尚自疑疑惑惑地犹豫着,在一旁徘徊着,而不敢去拿本就是他们辛辛苦苦,用血汗换来的劳动成果。却见同样的贫苦人兴高采烈,大袋小袋地扛着走,遂蜂涌而上,尽自己手里的家什尽量往满里装,顿时人多拥挤乱作一团,影响了分粮进度。 马俊波见状,即令马必鹏、谭炳耀、叶万钧各组织手下人把几座粮仓盐库的墙脚凿开若干个大窟窿,任稻谷盐粒的金河银河奔泄而出,由贫苦百姓可劲地取,尽兴地装、愉快地拿…… 周大昌等人边帮助群众运送粮食,边展开了宣传鼓动工作,不多时就募集了一百多名青壮返回到龙家大院门前来。李景荣等人即将所有闲置的枪弹全集中作一处,记名分发给从中挑选出来的部分精干。 而一听说还要去攻打县城,不论是来赶场的,还是鲁础营本镇的农民群众,赶忙抓紧时间安顿好自家的事情,纷纷找寻顺手好使的家伙,积极地做着出发之前的准备。 忙忙碌碌的两三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人们吃过午饭后,马俊波又对留守的张顺权,和总负责后勤工作的田大伦作了一番吩咐。随即,队伍集合了起来,肖炳乾等率领其武装部队走在前面,海临游击支队紧随在后,徒手的群众走在最后,按原计划浩浩荡荡地向镇外涌去。 人们边走,边沿路呼喊着口号。不断又有许多农民群众的人流加入了进来,手中的家伙有砍柴刀、有锄头、有扁担、镰刀、斧头……五花八门,队伍的声势愈加浩大,群情越发振奋,斗志益显昂扬,就像一江春水滔滔滚滚地向前奔流。 铁流般势不可挡的农民起义队伍开进了雨樟镇,龙宇黔早已闻讯逃往了县城。这一庞大的革命队伍不停歇地继续前进。当快要逼近县城外围的天然屏障,素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称,山势险峻的大丫口下时,却忽然接到罗波的哨马快报传递,说他所率部队在青山镇前意外遭到普安之敌张仁宽所部保安团的伏击,损失较重,他现已撤离战场,令暂缓执行会师兴仁城下攻打专署的原定计划;让肖炳乾等率部暂与鲁础营暴动武装相机动作。今后行动,另行传令。 马俊波等人共同商议之后,率领队伍沿原路返回到雨樟驻扎。翌日,海临支队与郭志华、江汉臣所部留下“闹红”;肖炳乾率部去临近兴义县边界的格沙屯镇,执行相同的政治任务:发动群众,宣传暴动,扩大胜利成果、打土豪,开仓济贫。 肖炳乾率领着连队,亦不费一粒子弹即进占格沙屯镇,其时,乡公所内早已人去院空。他们召开群众大会,宣传革命,开仓放粮,红火闹腾地把个镇子像煮开了锅。而后,即有了一小段战斗间隙的休闲时光。 肖炳乾行伍出身,曾任蒋介石军队第五战区后勤处少校股长、兴义县保安一团军需主任。其大伯肖兴华,是蒋军第五战区长官司令部中将参谋长;肖炳乾的堂兄肖玉成是黄埔军校八期生,任兴义保安一团团长,半年前死去。其家宅却就在距格沙屯三四十里地,位于兴义县境内的肖家寨。肖炳乾与其堂兄感情甚笃,此时就想前往凭吊。他令其他两个排长带队留守格沙屯,自己带着一排长丰成德,及其一排人往肖家寨去了。 …… 第二天拂晓,当地的保警兵围了肖家宅院,直到上午八九点钟,也搞不清里面的情况,而只敢于院落之外虚张声势,喊话叫里面的人出来投降。肖炳乾紧闭大门加强警戒,不予理睬,悠闲地在客厅里拉响其堂兄遗留下的那把赤练蛇皮蒙的胡琴。 恼怒之极的保安警察们,在院外纵火焚烧周围农民的草屋,又叫喊:“快出来投降!否则,拖八二炮来炸成平地。” 这时,不多的几个亲戚女眷都躲在内室“簌簌”发抖,大气儿不敢出一口。肖炳乾正把一曲“空城计”拉在兴致高、意趣浓处。院里的战士洪海清自告奋勇,要逾墙冲出去报信搬兵,丰成德一声没能喝住他,洪海清猿身轻灵,借墙边一株大棵,三下五下已上了高高的墙头,眼见底下一片荒地无人,大鹏展翅般飞身跃下,未及走出五步,即被右侧竹林中伏兵击伤倒地,恶兵们打窝蜂扑来,一阵乱刀砍剁,把个年轻的战士洪海清砍剁成肉酱。 …… 待到夜间,肖炳乾集中起吃饱了饭,蓄足了精神锐气的一排人,亲率一群大小卡宾枪手在前面,紧握手榴弹的一班士兵随其后,突然开门冲了出去。围兵松懈,只一人惊喊:“什么人?“ 丰成德答:“是你爹!”随之猛烈的火力即展示凶狠,手榴弹在前左前右接连爆炸,踏着一条血路,三十多只“猛虎”咆哮如雷,呼啸似风刮出了敌围…… 天亮时,疲惫不堪的一大群追兵返回,欲对肖宅实施烧杀抢掠,以平愤火怒气。冲进去就见中堂门匾四个大字:“乾坤永寿”。 “寿个屁!我烧了这宅子,看你怎么永寿!” 且慢!下面还有五个楷体小字呢,——“蒋中正题赠”…… 未敢动此宅院之中小草一根,还不敢骂,抬着死伤弟兄,收拾起一大堆残胳膊断腿碎脚破头,悻悻地去了。 肖炳乾折了洪海清,暗自饮泪,谴责忏悔,垂头低首回到格沙屯,蒙头大睡至晌午时分。起身不吃饭,吩咐贴身卫士随他悄悄去了镇边上,拣一单家独户的破院进去,向朴实忠厚的户主,一个四十开外的中年人说明了来意,即拿出打土豪得到的一百块大洋,沉甸甸一兜子放在破方桌上,说明收尸殓葬之后剩下的部分即全归他了。 中年农民坚拒不受,说是为了穷人,战士连命都不要,掩埋烈士遗体,岂能要钱。他去找几个穷哥们儿,明日就前去肖家寨,一定把这件事情办好! 一番话把肖炳乾感动得热泪盈眶,他在旧军队里混迹多年,何曾见过这样的老百姓!即问了对方的名称,答姓周,叫周万民。 “啊,周,周万民,周济万民。好!好名字!”肖炳乾自言自语,随后问他,“我送你一杆枪,你要不要?” 周万明眼睛里掠过一阵惊喜的光彩,使劲点了一下头,说:“这我要!” 肖炳乾吩咐了卫士几句,年轻的卫兵立即去了。肖炳乾与对方交谈了起来,正谈得兴浓时,卫士背着一支七九步枪和一个子弹袋回来了,肖炳乾立身双手接过,郑重地递给了这位农民。随即,又指着那袋钱对他说,“也收下它,用在革命上。烈士的墓不能太扎眼,要比普通的还普通。并且,你还有保护的义务!”…… 肖炳乾带队回到鲁础营,海临支队已在等待他们回来。当日下午,即在龙家大院召开祝捷大会,庆贺鲁础营暴动成功!会后设置宴席,犒劳全体将士。 入夜时分,马俊波不敢掉以轻心,在兴仁方向入镇的要冲云家丫口布置了警戒。连日辛劳,战士们都很快进入了梦乡。 第十七章 山岚遮住了群峰之巅,清冷的晓风带着沁腑的寒意。茂树修竹蓊蓊郁郁的镇边山林俯瞰之下的上街与下街,雄鸡尚未至司晨之时而不鸣;家犬未受生人惊扰亦不吠。街道上冷冷清清,阒静无人。没谁知道,逃到县城的龙宇黔,此时此刻,却正与二百余名保警兵潜伏在龙王庙山的山背下面一片密林里,听到信号,他们就会冲上山头,控制云家丫口,并向镇子里发起攻击;而此时此刻,沈向鳌及手下二百多保警兵,已经占领了龙家后山的制高点,正在等待另一支二百多人的部队,出现在打牛山头朝他发出到位的信号。沈向鳌看着表,神情显得有些焦躁…… 本来,沈向鳌是想等三二八师那个主力团返回兴仁,与保警部队合力实施这一场突袭清剿行动。但他实在是打心眼里瞧不起这群“泥脚子”,认为不过是乌合之众。甚至连保警部队都未使倾城出动,只调了三个连,再加上龙宇黔的三个连,共六百余人星夜奔袭鲁础营而来。兵家之大忌,莫过于轻敌也;其却毫不知晓,这里还有龙腾霄部队的三个正规连队。 而狡猾的沈向鳌,在了解了鲁础营镇周围的地理山势,与进出交通等情况后,料定作为要冲的云家丫口,早已被暴动武装所控制,于是,他将六个连的兵力分作三股,不惜多路绕道占领鲁础营战略地位高要的上述山头,完全封锁了交通道路,而后再对全镇进行包围收缩,出其不意,瓮中捉鳖;若偷袭不成,即以泰山压顶之势呼啸而下,同样使对方措手不及,猛冲狠打,不惜血洗此镇,也要彻底予以歼灭之!…… 却说肖炳乾因与罗波失去了联系,心里未免焦虑,昨夕已同马俊波等人商量:留下郭志华所部一个连,再协助海临支队一段时间的工作,自己与江汉成率部沿来时路线返回与主力部队会合。马俊波、李景荣、叶万钧等人亦为罗波担着心,立即同意了肖炳乾的想法。 于是,肖炳乾今日起身很早,怕影响战友们熟睡,他和江汉臣悄悄离开了龙家大院,率领部队经过街道,朝镇口外走去。肖炳乾与部队前锋刚走出镇子西面一个青石路面的巷口,恰与自打牛山上下来,隐蔽潜近镇边的一连敌兵撞了个迎面,肖炳乾的年轻卫士肖玉虎,以及王小山等几名战士当即中弹倒地,眼疾手快的丰成德一步抢在肖炳乾身前,开火击倒了几个敌人,于此同时,后面的战士亦疾速掷出十几颗手榴弹,趁着爆炸的掩护,战士们迅即占据了周围有利地形,稳住了阵脚,掌握了主动。整个过程仅止是十几秒钟,反使敌人处于了劣势。 此时,战斗进入了相峙阶段,激烈的枪声早已惊碎了宁静的晨曦。 西边镇口的枪声响时,龙家后山上沈向鳌的前锋连百多人枪,已经接近了龙家大院附近的段姓、何姓两个大地主的宅院围墙根,距大门前只有两名岗哨的龙家大院,亦不过五六十米远近了…… 而当海临支队的这两名在门前放哨,却都闭目打盹的队员,突然被从镇子西边传来的枪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惊得精神一振时,已见侧面不远处一大股敌兵朝他们扑了过来,立即开枪射击,但两支步枪的火力根本压制不住敌人,这两名战士返身跑进大门,也刚来得及把沉重的大门关闭,并抬木杠闩上门,敌人已冲到了距离大门几米的地方。又朝着大门射了几枪,也许是畏惧头上那些坚碉利堡的射击孔内,立即会射出要命的子弹来,赶紧又退回到了段、何两家的围墙边,伺机再攻。 但最能出奇制胜的偷袭,却功败垂成于这突然响起的,报警般的枪声,除了怨恨,他们暂也无可如何,只好原地待命,等看战局如何发展 这只是短暂的一两分钟内发生的事情,当马俊波等人被枪声、手榴弹爆炸声惊醒,起身持枪跑出房门,以最快速度集合队伍,准备战斗时,除了听到镇西传来的激烈枪声,又听见距离较近的云家丫口和龙王庙山一带也响起了枪声。这时,刚才及时关闭了大门,将敌人堵在门外的那两名哨兵,来向马俊波和李景荣等指挥员汇报了情况,马俊波等一群人登上了制高点,就看见驻扎在云家丫口的谭炳耀小队,也朝这边撤了回来,而龙王庙山头上的一大股敌兵,也边打着散枪,边往山下运动…… 镇西头,肖炳乾、江汉臣所率两个连的战士们愈战愈勇,猛烈的火力展开来,使这股处于不利地形的敌兵不敢恋战,边打边撤,又退回到打牛山半坡上的树林里,凭籍山势朝下面用机枪扫射。 肖炳乾即令部队停止进攻,原地待命。听到龙家大院方向传来的枪声,他与江汉成商议了一下,即亲自带着一排战士沿原路又返了回来。刚走到原都督府的下衙门附近,就发现了几十米开外何地主家宅院后墙一带集结的敌兵。一排人迅速散开,呈散兵线队形利用各种自然的,或建筑物为掩体,朝敌人猛烈射击。 战斗打响,这里一时又成了激战的中心。已退至龙家大院围墙附近的谭炳耀小队,此时与段姓地主家院墙一侧的敌兵亦接上了火。 此时,龙家大院内郭志华与马俊波、李景荣已作了分工:由马俊波带领周振声、陈昌福等两队人枪到龙家左侧的坡地设伏,阻击自龙王庙山上下来的进犯之敌;郭志华所部协助肖炳乾,攻击段、何两家宅院附近的敌人,而且,尽可能速战速决,回头再支援马俊波。因为,自龙王庙山上下来的敌兵,看样子至少也有两个连,而马俊波所带的两个小队,加在一起,也不过两排人;李景荣率叶万钧、叶万镒小队坚守龙家大院,并利用碉堡和高楼给马俊波,以及郭志华以必要的火力支援。分工完毕,大家立即展开了行动。 由于肖炳乾的一个排和谭炳耀一个小队人枪的牵制,敌人已无暇顾及龙家大院的动静。“都督府”的大门重新开启,马俊波率队出门径奔东面而去,在距龙家大院百米外的一片高地散开,子弹上膛,手榴弹都掏出来摆好,就等着龙王庙山上下来的这股敌人进入射程…… 郭志华率队出门,大小卡宾枪手在前,即向段姓、何姓人家宅院附近正与肖炳乾和谭炳耀及各自手下战士、队员激战的敌人发起了攻击。人多势众,加之郭志华一支神枪,凡露头出现在他目光射线之内的敌兵,一个又一个地倒下去,或趴着不敢探头射击。敌兵渐渐乱了阵脚,向来时的道路边后撤,边抵抗。而他们离开了宅墙、树丛的掩护,却就暴露在了龙家碉楼制高点上的李景荣、叶万钧、叶万镒及手下队员们的射击视线里…… 不到一袋烟的工夫,这个前锋连的敌军,扔向十多具尸体和一些伤员,仓惶地朝龙家后山上逃去。郭志华也不追击,把情况对肖炳乾和谭炳耀讲了一下,即带领他的一连人赶去支援马俊波。肖、谭二人带队暂且回到龙家大院。 整个战区枪声都已停息了。龙宇黔此时已率队下到了山脚,来到镇子外围。望着前面一片静寂的镇廓,却也不敢贸然行动;看到自己所处的不利地势,又令队伍从脚下的田边开阔地带,退回到了山脚。 马俊波和郭志华留下部队在此监视敌人。他们返回龙家大院,会同肖炳乾、李景荣等人分析敌情,研究敌我双方所处的态势,商议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谁都没有想到,敌人来得这样快。形势非常严峻,经过情况综合,作出的初步估计已是:敌人的兵力多于我方,并且占据了有利地形,封锁了各交通要道,不但形成了对我方的包围圈,还随时可能发起强攻。而事情的另一方面,在座的每一个人都非常清楚,那就是,目前这种对峙的局面,也只会使我方陷入越来越不利的困境。我方孤立无援;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敌人的优势会与日俱增,最后,很有可能使我方全军覆没,鲁础营的乡亲们亦难免受荼毒…… 这时,几个指挥员的心情已是万分沉重,迅速突围出去的念头,也出现在了肖炳乾的心里。他是个直率性格的军人,立即说道:“打不得消耗仗,时间也拖延不得,那就等于坐以待毙。趁着现在他还没粘上咱们,集中全部兵力,择其一路,一个冲击波也就突出去了。” 他的话音刚落,李景荣立刻就提出了一个问题,他说道:“敌人跟在咱们屁股后面,死缠不放怎么办!” 郭志华亦觉肖炳乾的意见有诸多不妥之处,他考虑最多的却是部队的去向问题,以及海临支队的安全问题,如果仅止是他们三个正规连队突围出去,也不难摆脱这一股保安部队,毕竟打了这么多年仗,受过严格的军训,以战士们的军事素质,他根本不把这些保警兵放在眼里。可是,海临支队这些人却就要两说了,这二百多人有几个是打过仗的,实际上,也就是一帮刚放下锄头的农民。带着他们突围出去,却也没有问题,而想要摆脱被追击的困境,这却就是难上加难的事体了!但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只顾自身安危,丢下这群弟兄,不管的死活。 而问题还不止这一个,还存在着去向何处的问题……罗波受挫,率部去向不明;青山一线之敌,想必严阵以待;鲁础营暴动惊天动地,国民党怎能不调兵遣将,设立重重封锁,四面围追堵截。一想到这里,连他的眉头都皱了起来。 肖炳乾一直注视着他,此时见他皱起了眉头,心里已在暗暗吃惊,因为,过去再是怎样险恶的处境,他也没见这个人皱过眉。于是,他就不能不把自己方才从单纯的军事观点出发所提的建议,重新进行一番思考。这时,他的思维也进入了郭志华刚才的思路,在其思想轨迹上,又无声的,重复地走了一遍。于是,他也皱起眉头。 最后,包括李景荣在内的三个人,都把目光转向了还不曾发表意见的马俊波…… 叙述的过程总不如思想的速度来得快,在这短促的,总共不过十多分钟内,马俊波已经在头脑里形成了他坚定不移的思谋之对策,而且,当他想到了鲁础营这块从古到今血染的土地上素有反抗精神的人民群众,必胜的信念就愈加强盛。他当即说出了他的想法,很简单,这就是发动鲁础营的老苦大众,为保卫胜利果实而战,为保卫自己的家园而战! 闻者三人,均沉思了片刻,却都觉心中勇气陡然倍增,又不仅反省,原只把老百姓当作了负担,怎么就没想到他们之中蕴藏着的巨大力量哪!暂缺的军事会议在众人一致的“坚决打败来犯之敌,保卫暴动胜利成果!”主张与口号似的表决中结束。立即分头行动起来,郭志华回到东面的阵地去指挥战斗。肖炳乾带领手下一个排的战士和马俊波、李景荣带领的大院里近百名预备队员一起上了街,迅速进行广泛发动与组织群众的工作。 在部队的战士们,和海临支队队员的宣传与号召下,尤其是下街广大的贫苦百姓,为保卫到手的胜利果实,也为了自己的家园不被反动派践踏,同仇敌忾,纷纷走出家门,手里拎着,肩上抬着与扛着五花八门的家伙,有的还是打野兽的火枪,松树干制成的土炮。 人们如流水般从各条街道,各个巷口涌出,云集在场坝上等候调遣,气势宏大而壮观。青壮们去打仗,妇女儿童,甚至老媪衰翁,谁个不积极踊跃,箪食壶浆……这就使得场面为之而更加热烈,士气为之而越发高涨,小伙子们已憋得劲头嗷嗷叫,甚至有些妇女也向马俊波、肖炳乾要枪,要求参战。 当下决定,马俊波、肖炳乾、李景荣各领一支武装在前,一大拨群众在后,以号为令,同时向打牛山、龙家后山、龙王庙山发起攻击。调拨完毕,各带领战士、队员和群众往自己的战位去了。 在龙家后山上督战的沈向鳌,未曾想到偷袭会遭到这般惨痛的失败;更没有想到,对方会有如此强悍凶猛的战斗力。此时,打牛山上的保警指挥白熊和龙王庙山脚的龙宇黔,都已各自带着几个士兵来到他这里听他的指示。沈向鳌即向龙宇黔再问情报,喘息未定的龙宇黔说:“我也正纳着闷哪!这些泥脚杆们,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能打仗?简直象训练有素的正规军!” 一旁站着的白熊也随声附和道:“是的,他们的火力十分强大,机枪、卡宾枪,甚至手榴弹都有,不像是民匪能有的武器装备。” 沈向鳌上来了杀气,咬牙切齿道:“好吧,我倒是要看看今天究竟谁更厉害!” 随后,他即刻重新作出了部署,令他二人返回各自阵地,把所部精锐及重武器集中配成一个连,向龙家后山他这里集结。其余各部视他的动作而动,待他这里亲率主力杀下山去,突破抵抗,来他个中间开花,两翼即随之实施包抄围剿,全部歼灭之,不使一人漏网! 龙宇黔心中喊道:“歹毒!”旋即与白熊分头执行命令而去。 “歹毒”一词的概念,在当地有两种性质截然相反的涵意,一是本原语义,即毒辣阴狠险恶;另一种意思却截然不同,是高明、智勇非凡、厉害,当褒意辞讲。 要说沈向鳌真不愧是行武出身,亦不愧为省主席谷正伦所赏识的门生,有谋有勇,且富于铁血杀伐精神,以及顽强的战斗意志,和机智果断的指挥素养。他这一手假如得逞,鲁础营镇必将血流成河,尸横遍地,浓烟烈火、残垣断壁、满目疮痍……人民群众会遭到空前的戕害与蹂躏…… 但马俊波、李景荣、肖炳乾带领的三拨战士和群众,此时已各就各位,在令人们精神无比振奋的冲锋号角声中,同时向各座山上的反动武装发起了总攻。但见黑压压的一片片人群,前面有猛烈的火力开道,后面的人潮高举着马刀、斧头、锄头、挥舞着镰刀、长矛……鼓噪呐喊,大潮汹涌、激浪翻卷般漫向山头来。 恰在这时,肖炳乾留在磨刀石的两个排战士们神兵天降般的,突然出现在打牛山上,从后背向敌人发起了猛攻。战士们边射击,边喊:“我们是共产党的队伍,缴枪不杀!” 白熊腹背受敌,一听是共产党的队伍,顿时大惊失色,而其部下早已大乱,纷纷弃阵而逃。肖炳乾见状大喜过望,即令号兵再次吹响冲锋号。嘹亮、激越的号角声,使革命武装及群众的情绪与士气更加振奋和高涨,肖炳乾、江汉成率领部队一鼓作气扑上山头,与那两个排的战士会合在一处,气势凶猛地追击着溃逃的敌兵,赶着他们朝沈向鳌盘踞的龙家后山侧面扑来。 沈向鳌前面的战斗正打得激烈,侧面又受到威胁,他听到暴动队伍的喊声中有云南、盘县等外地口音,又听到熟稔的军号声,再看右侧山头阵地的态况,那远远溃逃而来的兵士,以及逃兵后面漫坡浪潮般的追击人群,这就等于原先坚固的阵势,被撕开了一个口子,对整个战局将意味着什么,对军心会带来怎样的影响,这一切,他是再明白不过了,长叹了一声道:“哎!天意如此。”旋即下令全线撤退,他拄着文明棍,在警卫人员的簇拥下先自去了。 …… 暴动武装,部队及众多的民众乘胜追击,直撵到距鲁础营六里之遥的斑鸠河,眼睁睁看着沈向鳌领着残兵败将的队伍,在隔道山梁之远的山路间逶迤而去。众人尚懊恼不已,有人顿足骂道:“让这狗日的跑掉了!” 打跑了沈向鳌,队伍一路清扫战场回到鲁础营镇里。午后,战况统计报告呈交到海临支队指挥部,此役共毙敌六十七人,俘敌二十一人,缴获的枪支弹药足够武装一个连。我方军民亦有伤亡,肖炳乾部下伤亡十余人,一排长陈少武,副排长肖义辅,在战斗中牺牲。其他各部也都有伤亡。 马俊波、李景荣召开了全体战士与全镇民众参加的隆重追悼大会,祭奠阵亡的将士和群众。善后工作一直进行到入夜时分…… 第二天上午,再次召开了一个祝捷大会,战士群众举行联欢,马俊波亲自带人筹措制办盛宴,以肖炳乾的部队指战员为贵宾,进行盛大隆情的犒劳与慰问。 傍晚时分,罗波的一封亲笔书信,通过祭鲁之间的秘密交通线,转交到肖炳乾等指挥员手中,上写:“速返祭山树,代为致意李叶。罗波。” 肖炳乾与郭江二人看后,即刻就要动身,却被马俊波、李景荣、叶万钧等人强自挽留住,都说明日再走不迟。 翌日早上,马俊波、李景荣等人组织起鼓乐仪仗队,和全镇人民隆重相送肖、郭、江及其所部全体指战员。以出生入死,流血牺牲所凝结的深厚的阶级感情与战斗友谊,使整个的送行场面,无比激动人心,感人肺腑…… 一场难忘的战斗,一首血与火交融的壮丽史诗,飞芳流韵,永垂不朽! 第十八章 鲁础营暴动,以及打败了国民党政府出兵镇压的消息,极大地鼓舞了兴仁人民反对国民党黑暗统治与反抗“三征”的民心士气,扩大了农民武装的政治影响,震撼了兴仁专署及县府。鲁础营已被反动政府宣布为“匪区”。 但海临支队,马俊波、李景荣等人领导的这支父老乡亲的子弟兵,却是人心所向,黔西南各地革命志士仁人景仰。贞丰县的马勇、安龙县的王秉鋆等地方反霸组织的领导,纷纷派人来与他们取得联系。而更令他们激动的是,中共罗盘区委刘清书记,特地为他们派来了区委秘书杨高乐同志,以及刘光祥、詹忠汉、廖顺洪等数位政治水平高,组织纪律性强,历经斗争考验的骨干精英组成的领导小组。 在罗波部队派出的连队护送,和海临支队的秘密接应下,领导小组成员进入了海子乡,住进了两家寨陈昌福家。 很多年后,高乐同志还回忆道:“我们较长一段时间吃住在他家。他家生活并不富裕,但全力支援我们。他的父亲积极学习革命理论,向我们了解共产党的纲领和主张,积极支持他的儿子。他们一家人对我们很热情,当作亲人一样看待……” 在这里,杨高乐向当地的同志们宣布了罗盘区委的决定:“将鲁础营农民武装归于党的领导,整编为海子游击队。” 几天后,在马俊波、李景荣等人陪同下,杨高乐和领导小组成员实地考察了以轿子山为中心的,原海临支队已确定的海子根据地。这一带地势险峻,山高崖陡,箐深林密,小道羊肠。且处于盘普兴兴四县交境,回旋余地大,群众基础好,非常适合游击队的活动。杨高乐即同小组成员研究决定了下来。 在考察过程中,他们也到了陪同人之一,大海子人称“海子王”的周振声家。后来的战斗岁月里,也经常入住周家的宅院。 很多年后,这些党干精英们在一起抚今追昔,犹热情地谈起时已远去的周振声。你一言、我一语,皆发自衷肠:“周振声是海子王,和国民党政府的矛盾特别深,他不敢在兴仁城里露面。在海子游击战斗中,他很勇敢,他带的那一个中队战斗力最强……”;“我们住在周振声家里时,他比平常更机警,任何人都不见,除非家里人告诉他来的是熟人。一有点儿风吹草动,他就带着我们从后门跑了。” “我曾对周振声的佃户讲,今后要分田分地,实行土地改革。他的老婆听了很不高兴。但平时她也为我们做了不少工作,跑腿送信,为我们改善伙食……” 海子游击队的根据地确定在了海子地区,指挥员们多此登上了林密路陡的轿子山。山顶上有一块宽阔的平地,坪上只有一户贫穷的人家居住。此处作为海子游击大队的指挥部所在地,确是再理想不过了。 下一步的工作即是筹备召见成立海子游击大队的大会。要做的工作还很多,扩充人马,筹措武器装备,建立秘密交通联络站等等,使成立的条件更充分,也更利于今后革命的发展。于是,肩负着党的重任和人民殷切的期望,接受了光荣任务的人们,分头开始了积极的行动。 这是春季的一个夜里,天上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年久失修的街道路面布满了坑坑洼洼的积水。在花香路附近一条狭窄的街道上,昏黄的路灯,以及街道边店铺的灯光映照下的青石的路面,反射闪耀着幽微的亮光。稀稀落落地走着的撑着油纸伞的行人当中,有一位身穿窄领学生装的年轻人,正迈着轻快、矫健的步伐向前快步行走着。 他有一双格外明亮的眼睛,此时,这双眼睛里的兴奋神情,已将他的满怀欣喜,毫不加以掩饰地流露了出来。他就是何也平,正走在去周治家的路上。不止他一个人,此时此刻,还有好几位同志也正在赶往他要去的地方,参加一个对他们每一个人来说,都十分重要,而且令他们的心情无比激动的会晤。 除此之外,还有使他高兴和激动的事情,这就是时局的巨大变化,尽管近期省城的“大公报”、“壁报”、“晚报”都在加紧着反动派对国内战局的大肆歪曲宣传,各报主要版面上满载的都是“国军攻无不克,‘共匪’节节败退……”等等一些大号字样标题的通讯报道,但只须看一看省城里达官显贵们轻易不再露面,豪贾阔商纷纷抽资退股,朝台港澳等境外各地转移资产,惶惶不可终日的狼狈相,即不难看出那些关乎时局战况的报道纯属自欺欺人,虚假得令人忍不住发笑。“对这一切,都必须反着看!”他心里笑着自言自语地说道。脚下的步伐也迈得更快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中国黑暗的统治就快要结束了,一个崭新的天地,就要展现在中国人民的面前了。 但他十分清楚,他知道黎明前还会有一个最黑暗的阶段,为了迎接新曙光的到来,还须经过艰难的历程,经过光明与黑暗殊死的博斗,甚至,还会有不可避免的,代表着正义一方的流血与牺牲。新中国清晨的绚丽红霞,完全可以理解为,那是无数英烈鲜血的凝聚……他胸中充满了献身于其中的烈火激情,想到自己和同志们,就要赶赴那盼望已久的火热战场了,他真想亮开嗓子,大声地歌唱。 在几乎相同的时间里,张纯和喻平拿着下午聂益民给她俩的电影票,在街上摆脱了特务韩士弟的跟踪,走进了人流拥挤的“群新”电影院。 影片放映不久,聂益民走过来挨近她们坐下,黑暗中悄悄塞给张纯一张纸条。随即,张纯和喻平一前一后,溜进了厕所。展开纸条,见上面写着:“即往治家,到山那边去。” “到山那边去”,这是当时省城的进步青年去罗盘区的暗语。顿时,两个人兴奋起来,从厕所内出来,径直走出电影院的大门,合用一把伞,并肩朝周治家的方向走去。 贵阳市花香路门牌一百一十号住宅,是一座门前置有一排铸铁栅栏的二层小楼。栅栏铁柱间盘缠旋绕的枯藤的残叶,此时在风雨中瑟瑟抖动。 这座青砖红瓦的西式楼房,外观古朴而典雅。楼房的外墙壁间攀附着一层茵茵的,俗称“爬墙草”的四季长青植物。即便是冬天,葳蕤茂密的茎叶依然翠色可人,攀援上升,蔓延至楼檐,为那些个楼窗作着诗意般优美的装饰与点缀。白日里远远看去,就像贴着墙壁悬挂着一幅绿毯。走近了欣赏,风吹蔓动,茎叶飘飘,令人心旷神怡。 楼前院里还栽有较为名贵的树木,而树下还有花苑,到了夏日,花苑间就会有繁花绵簇的瑰美绚丽、斑斓与芬芳。也时常引得路人驻足,投去歆羡的目光,从而耽想楼里的主人是何等样人物,楼中的日月是怎样的富贵,闲适与悠然。 今晚最先到达的客人,不是那位身穿窄领学生装的何也平,他是在杨化南之后到来的第二位。接着,周治又迎接了喻平与张纯,随后是聂益民…… 王敬之迈着稳健的步伐来到楼前的院门口,手指揿下安置在门边石柱间的电铃键钮之后,他掏出怀表来看了一眼,时针正指在阿拉伯数字的“8”上面;秒针正蹄声嗒嗒地从“3”字上面掠过,朝前疾驰着。他不由地微笑了一下。 楼房的门廊间,垂吊的玻璃灯罩上纹饰的百合花再度倏忽开放,两扇檀香木制的门扉重又开启,周治走出来,看清了来人,顿时眉梢飞扬,似一双展开的燕翼,人也像一只春燕般飞到了院门前。她开了门,把王敬之让了进来,又向左右街道上环顾了一下,这才又把院门关上,领王敬之进了楼。 惊喜的笑意徐漾在她一双美丽的眸子里,水灵灵,光闪闪,语气急切又热烈地说:“终于把你给盼回来了,路上还顺利吧!” 王敬之笑着点头,周治从聂益民那里听到的推测,也似乎得到了证实,急忙说:“快上楼吧,大家都到齐了。” 未等王敬之上楼,一群年轻人已都从楼上一间室内涌了出来,在走廊上的楼梯口迎接他。许久不见,大家都争抢着与王敬之握手,热情的问候声连成一片,使王敬之应答不暇。进到房间内,围着一张核桃木质的,桌腿桌框间雕饰着各种讲究的花纹图案的椭圆形大桌子四周坐下,一双双闪耀着兴奋期待神情的目光望着王敬之,你一言、我一语,不断于缕地提出了许多问题。王敬之一时也不知先回答谁好。 周治把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水放在王敬之面前,笑着嗔怨大伙,说:“你们也太不客气了,人家奔波了这些日子,风雨兼程赶了回来,见到面时,喘口气的时间竟然也悭吝爱惜着不给,莫不是想把人累死不成!” 男女青年们全都笑了。王敬之也笑着说道:“非怪你们着急,我也急着要把好消息告诉你们哪!” 接着,王敬之就把这段日子奔赴黔西南,辗转与罗盘地委取得联系,以及在那里听到的关于时局形势的报告会内容,和日常所见所闻,详略得当地讲述了一遍。最后,他也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提高了声调地说道:“上级已经批准了你们去罗盘区参加游击队的请求了。” “呜啦!”…… ——尽管大家都已心中有数,但这喜讯经王敬之亲口说出,大家还是忍不住地欢呼起来,“嘘!”王敬之急忙把左手食指放在嘴唇上,阻止了青年们冲动的叫喊欢呼。 周治一想到自己就要脱离这个令她生厌的封建军阀家庭的樊笼,而成为一名红色的女游击队员,无法抑制激情冲荡的一颗热烈的心,她满面彤红地向王敬之要求说,“那就让我们轻声地合唱一支歌吧!” 周治的提议,立即引起其他几位的齐声赞同。可一时却又找不到什么合适的,最能表达他们此时此刻心情的歌曲。正思索着,王敬之却说道:“我在那边学会了一首歌,名字就叫《游击队员之歌》,我唱给你们听,怎么样?” “太好了!”周治叫道:“我们也即将成为游击队员了,这是我们自己的歌曲呀!” 大家都在兴奋地期待着,王敬之清了清嗓子,轻声地,然而却又是威武雄壮、情绪激昂地唱了起来: 我们都是神枪手 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 我们都是飞行军 哪怕那山高水又深 在那密密的树林里 到处都安排着同志们的宿营地 在那高高的山岗上 有我们无数的好兄弟 没有枪,没有炮 自有那敌人给我们造 没有吃,没有穿 敌人送上前…… 啊!这是一首多么新奇,多么引人入胜,使人荡气回肠的战歌呀!大家的心灵被它点燃了,燃烧起熊熊的情感的炽烈火焰,他们按照这首歌的旋律与节拍,随着王敬之轻声地,然而是感情激昂地唱起来,一颗颗赤热滚烫的心,已飞向了那令他们心仪,令他们神往已久的远方,飞向了飘扬着战旗的崇山峻岭,飞向了有着游击健儿宿营地的密密丛林,飞向了浪涛汹涌的北盘江,飞向了红色的,火热的战斗生活的…… 拂晓,弥漫的大雾笼罩着山城。周治留了张字条给佣人,即与喻平、张纯各拿起昨晚临睡前已预备好的简单行装,对这座楼房里的一切,都再也不看一下,率先走出了楼门。 晨风带着沁肤的凉意,吹在脸上,让人觉得湿润润的。吹得久了,又略微地产生出些许的麻木感觉。 三位青春女性打扮作学生模样,身上穿着青蓝等颜色朴素的旗袍,脚上穿着圆口布鞋。口袋里揣着王敬之给大家每人都准备了的身份证。——云南大学学生证。若是路上遇到盘查,就口径一致说是回学校去念书。她们脚步匆匆,准时来到了昨夜临散会,王敬之告诉大家的集中地点,——三桥“力群”旅社门前。 此时,王敬之早已联系好了一辆便车,同聂益民、何也平、扬化南等待在那里。一行七人上了车,司机发动引擎,汽车在晨雾中开出了贵阳山城。 汽车沿着山路行驶,起初还能看到山谷里飘荡的半透明薄雾,直到朝阳升起时,才像炊烟一样渐渐地消散了。 老笨的汽车引擎发出的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响,使人昏昏欲睡。这一程百多公里的路面较为平坦,并且少有弯道,但也经过了七八个小时,才到达省境中另一座重镇安顺。在街道上找了家小饭店进去,饭后不敢久留,决定立即徒步前行。 前方的路上岗卡层层,为安全起见,宁肯多吃些辛苦,他们花钱雇了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当向导,绕开公路,在山野小道上向前方疾行。 第三天下午,一行人来到了北盘江边铁索桥附近的一个小镇上。着那向导前往打探,回来说铁索桥上有保安队驻守。尤其是对过往学生模样的人,盘查最为严厉。大家一时被这情况难倒了,怀里揣的学生证,恐怕也不能帮助他们蒙混过关。 王敬之闻言也吃了一惊,因为,尽管各地的学生从这条线路投奔罗盘区的事情,早已引起了当局的注意,但几日前,他从此经过时,守桥敌兵还没像今天这样的戒备森严。他沉吟了片刻,却也就想出了办法。他请那位向导在小镇上雇了三副短程滑竿回来,三位女性即装扮成“贵人宝眷”,往轿子上坐了,四位男士自然是充当随从的角色。 一路朝铁索桥走来,轿夫们抬着滑竿颤颤悠悠地走上了桥头,一个歪戴军帽,裂怀敞胸的保安兵大声吆喝着走了过来,“下来、下来,干什么的?” 三位女性令轿夫落下了滑竿,此时何也平上前几步,对那保安兵不卑不亢地说道:“这几位是兴仁专署官员的亲眷,放行吧。” 闻声又上来几个士兵,上下打量着何也平,也有的拿眼斜觑喻平等所谓的“官员亲眷”。周治出人意外地掏出十来块大洋,掷在几个士兵的脚下,神气傲慢,蛮不在乎地说;“赏了你们几个。” 随即又用命令式的口吻道:“好好守住,别放过一个可疑分子。” 这几个穿着土黄布军衣的保安兵,顿时都在脸上堆出了笑意,点头哈腰地,一叠声请她们走好。 一行人刚走出去十多米远,就听到后面传来争吵、龃龉之声。大家都笑了,聂益民朝周治竖起了大拇指,说道:“不愧为将门虎女,果然有巾帼之风!” 过了桥,虽然没有了关卡岗哨,但前面的山更高,路更陡,人烟愈加稀少。艰难困苦的磨砺,似乎才真正开始。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即付了双倍的辛苦钱给轿夫们,让他们回去。王敬之叮嘱他们,说:“请各位多多担待,等到天黑了,你们再分头通过铁索桥,免得敌兵生疑,于你们也有麻烦!” 几位轿夫点头称是,拿了钱,十分感激地去了。 第十九章 沿途山脉纵横,峰峦起伏。深谷泻泉,险峰峭立,道路蜿蜒于崇山峻岭之间。天色渐晚,起初傍晚的山野景致尚颇有诗意,说说笑笑的,也不觉吃力。而当夜色笼罩了四野,微渺的天光之下,道路朦胧作一条黯淡的带子,有些路段道面狭窄,而外侧一边的下面,即是万丈深渊。大家紧贴着山脚的一侧行走,两眼紧盯着脚下,时而有人踉跄着栽歪一下,就使其他人惊出一身冷汗。聂益民的一只手被王敬之抓牢,小心翼翼地摸索前行。几位女性经过长时间行走,脚板已磨破,那痛苦的滋味可想而知。 但大家的心头却热火朝天,理想即将变为现实,还有什么样的困苦艰难,能比这快乐与幸福更其巨大呢!大家互相鼓励,互相搀持着往前行走。他们不知道,这是过去红军走过的道路,一路留下留下脍炙人口的千古传奇。否则,他们将会更加兴奋,愈不知疲劳与艰苦。走到半夜里,实在走不动了,就在路边寻块避风的地方,三张毯子大家合用,挤在一起,很快就睡着了。 翌日早上,阳光洒入山林,鸟儿清脆的鸣叫声里,大家坐起身来。几位女性互指着对方散乱的鬓发,打趣调笑。一番整顿之后,大家继续上路前行。饿了,就拿出携带的干粮啃上几块,精神劲头又上来了,三女性还向男士们叫号比谁们更有耐力。 一行人穿山越岭走出去很多路,回首望去,但见来的方向峰峦起伏,如无尽的大海的波涛。青年们觉得真是不可思议,这绵延不断的群山众峦,竟被他们踏了过来!诗人想象的翅膀又跃跃地欲振翼高翔,聂益民说:“我们比过海的八仙更是神通广大。他们虽是仙,却仍须借助于手中的宝贝,甚至要灵龟驮了他们过去,而我们哪,却是踏波踩浪而来!” “好!”扬化南为他这大胆、奇特,且意气昂扬的比喻而高声喝采。 喻平道:“我感觉像一位顶天立地的巨人,踏着一个个小石包,顽童般左一跳、右一跳地舞蹈而来。” “更好!”周治拍手称快,故意瞟了聂益民一眼。聂益民边走,边往鼻梁上推推眼镜,想不出再好的意境来,便用心品味喻平的比兴,承认道:“这气势要雄迈阔大得多!” 一行人都感到口渴难耐时,大自然已把山涧中一条清浅的小溪流呈现在他们的眼前。大家扑到溪水边,饮了水,洗了脸,神清气爽地重又上路。 而漫长的旅途似无尽头,体力不支等症候又相继出现。未到山花烂漫时,沿途的景色单调使人目疲,枯躁无味的时光即与人精神的消极成正比,聂益民见周治的脚步已愈显疲踏,脸上的神情亦黯淡无光,便又开起她的玩笑来,“周治,现在我更想拉起你的手,像逛大街那样漫步聊天呢。” 周治眉皱嘴歪,没精打采地说:“你背着我走才好哪。” 聂益民真就来到她面前蹲下了身子。周治一推他的肩膀,说了句,“去你的!”绕过他,又坚持往前走。 王敬之一路之上很少说话,此时为了活跃气氛,鼓起大家的精气神来,他弹嗽一声,亮开嗓子,唱起了山歌: 云南下来西江坡 铁打链子盘江河 鸡公背上吃饷午 坝陵桥上等情哥 这歌声曲调优美、活泼,进入耳朵,来到心里,脸上就出现了笑容,疲惫即神秘地消失了。大家也都上来了精神头,赶到他身边来,听他唱得更为真切: 好久不走这方来 这方潭水起青苔 拨开青苔吃凉水 凉水好吃路难来 好久不走这方来 这方孃孃好人才 这方孃孃人才好 等我回去请媒来 曲调动人,通俗晓达,感情淳朴的民歌,使聂益民这位诗人亦用心体味,领略其中的创作智慧。喻平说:“后面这首之动人处,在于运用了‘顶针对’的手法,从而具有了很强的艺术感染力。” 聂益民说:“我感动于它们清新的曲调,有浓郁的乡土气息扑面而来,且沁人肺腑。” 王敬之闻言感慨道:“是啊,我在省城呆久了,心底总是淤积着太多的悒郁,十分压抑。一来至乡村,听到这些单纯、朴实的民歌,就感到十分的轻松释放。而从艺术上,亦可从这样的民歌中吸取大量的精华,丰富自己的写作手法。譬如这首布依族民歌,思想情调不是太美,但生动、空灵、活泼,能给人以艺术启发。”随后,他唱道: 辣子越辣愈放姜 蜂蜜越甜越放糖 小妹愈白越打粉 小郎越黑晒太阳 大家一听全都笑了。何也平说:“最好就是结尾一句,简直是出人意外,始料不及。”…… 王敬之不再言语,只管迈步朝前赶路。而周治曾几何时听到过这等趣味盎然、生动诱人的歌子,脚似乎也不疼了,与王敬之走个并排,就等着听他唱,可闷了半天,也不闻王敬之开口,便央求他再唱。王敬之又唱道: 久不唱歌忘记歌 久不打鱼忘记河 久不赶马去联妹 相思泪洒盘江河 王敬之唱了一首后,又没动静了,只管闷头赶路。周治耐不住又求他…… 山歌好唱口难开 凉水好吃路难来 白米好吃田难种 鲜鱼好吃网难抬 王敬之唱完了这首,却又不出声。大家明知道王敬之是故意用这方法鼓舞周治往前走,而周治却以为王敬之是想不起来了,便又催他。孰知王敬之却是个山歌篓子,这不,他又唱起了布依情歌来: 栽秧完了又薅秧,哪天得闲来望孃 哪天得闲来望妹,只等谷黄米上仓 …… 孃家房子起得高 又挂笛子又挂箫 哪天搬来一起住 郎吹笛子妹吹箫 …… 如此反复,情形两下相映成趣,大家的兴致情绪全被调动起来,争先恐后献出自己的拿手好戏。于是,边走边唱,边说边笑,轻松愉快地又走出了许多路程…… 深夜时分,一行人到达兴仁县城郊东边七八里地的陆官堡。此时既不能进城,就决定在此休息。王敬之在此地有一房族亲,即领了一行人去借宿。 第二天上午九点多钟,随着乡下进城的人流,他们三三两两地走进了城门,来到了王敬之的家里。在此隐蔽休息了两天,又在第三天下午分散着出了城。 出城不远,会合一处,又开始了新的旅程。闯过一道道关口到达了兴义。从兴义再去罗平,从那里再跋涉百八十里地的山路,就是罗平的中山乡,也就是此行的目的地——“山那边”了。此时此刻,还正走在去罗平的路上,大家的心情已是万分的激动与迫切。 然而,从兴义到罗平,就须经过三道天险——长底河浪涌波宽;黄泥河浊流湍急;江底河惊涛拍岸。但有山就有路,没有比人更高的山;有河就有桥,天堑变通途,这一切,都无法阻挡这一群热血青年投身革命的脚步。但是,这三座桥都有国民党保安队,甚至正规军驻守,戒备森严,对过往行人盘查细密,单凭了“云南大学”的学生证,这一行人如何能够过得桥去…… 隔河遥望,心目中那辽远的一角即是红星闪耀,战旗飞扬,激动人心的革命游击战场了,却正所谓:“隔河愁无渡,咫尺相见难”啊! 一行人只好返回到兴义城里。此时,天色已近黄昏,他们在名称“湖南街”上的一家街道小旅馆里住下。晚饭后,王敬之独自一人去了东面的豆芽街,他知道在这条街上的一个秘密联络点。有关方面的领导曾经告诉过他,遇到无法克服的困难时,可以去这个联络点,找一位叫蔡毅的大姐。 八点多钟,街道上的路灯早已放亮,王敬之和蔡毅大姐来到了湖南街上的那家小旅馆。与大家见了面之后,蔡毅代表组织向这些远道而来的知识分子们致以了亲切的问候,并转达了党组织的指示,告诉他们,兴仁县的海子乡现正在筹建由党领导的一支游击队,建立红色根据地,那里正缺少干部。上级领导指示,如果他们去罗盘区有无法克服的阻力,可以去海子游击区,参加那里的革命斗争。 蔡毅微笑着说:“正好敬之是兴仁县人,本乡当土的,路径比我熟悉,就还是让他带你们去。” 蔡毅说完上面一席话,又关心地询问大家有什么困难,对喻平等女同志愈是倍加关心。而尤其对周治,蔡毅已听了王敬之的介绍,知道周治的出身家世,此时,她握着周治的手说:“你是位令人敬佩的姑娘!祝你在革命这座洪炉里锻炼成长,早日成为一名坚强的共产主义战士。” 周治心里十分激动,望着这位令人肃然起敬的大姐,一时竟自说不出话来。 又坐谈一会儿,蔡毅不便久留,与每个人都握了一下手,随即走出门,独自回去了。 翌日清晨,一行人出了兴义城,快步向兴仁方向走去。经历了自安顺徒步到兴义的,这段艰苦跋涉的磨砺之后,此番上路,精神状态截然不同,不仅是行进速度提高了很多,而且,大家的心情也不再像来时那样的紧张和焦虑。 他们没走来时的路线,过了马壁桥,即插入兴义与兴仁两县交界之境的纳省山区。走到午后一点多钟,像是老天故意要给他们增添点儿对艰辛的体会,走在崎岖山道上的一行人,突然遭遇到一场瓢泼大雨。 没有可躲避的地方,大家手挽着手,高唱着《游击队员之歌》,顶着风雨前进。山道曲折而坎坷、坡陡雨湿路滑,大家互相搀扶,跌跤仍不断,笑声也不断,个个浑身上下无一片干净之纱,糊得象泥人一般。 翻过了碾场高高的山峰,进入猓黑谷地茂密的竹箐,在往前走不远,就是海子乡的地界了。王敬之说:“咱们可不能这副样子去见游击队,得找个地方休整一下。” 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互相观望,打量对方,不由又起了一番打趣笑闹。 雨,早已住了。但天空仍自没有放晴,见不到一丝阳光。山风却肆虐起来,嗖嗖地带着寒意侵袭着湿衣贴肤的人们,身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上牙与下牙交战起来。走着走着,终于发现前面山坳里有一座农家茅舍,赶紧朝那里奔了过去。 身容衣装之状态狼狈,语言声气却礼貌可亲,穷苦的主人请他们进了屋。周治掏出钱,要向他买些柴草来烘衣取暖。主人已在心里清楚了他们是什么人,看都不看周治手里递过来的钱,顾自去抱了一大捆柴禾,为他们点着在破烂的堂屋中央,又去左侧的厨灶上烧了开水…… 休息整顿完毕,大家神清气爽,精力旺盛地又上了路。临出门,周治悄悄地把两块银洋放在堂屋正面墙上,供奉着这家祖先牌位的木龛上。 过了茅草地,进入两家寨,这里的气象与惯见的“白区”已迥然不同。寨口坡路旁边一棵古老苍翠的莎芭榔树下,有半大的一群男女孩子手持弹弓、木棒,木头手枪在站岗放哨。其中最显目,给人印象及记忆最深、最强烈的,莫过于一个长得虎头虎脑的,约摸十一二岁的小男孩,手持的木杆梭标头上系着的那簇红缨,鲜红赤烈的,似团燃烧的火焰。顿时就令人起了对红旗的联想,而对眼前这一群半大的孩子,也不由自主的肃然起敬。 见有生人上来,孩子们也都呼啦一下围上来拦住了去路,“你们从哪儿来?到哪儿去?”“红樱枪”喝问道,神情煞是严肃,非牧歌柳笛那样的情调。 却又是这孩子的表情令聂益民看着心喜,也上来了孩子气,抢先回答道:“我们是从来的地方来的,要到去的地方去。” 几个孩子面面相觑,搞不懂他说的什么。还是“红樱枪”最先反应过来,虎目圆睁,大喊一声:“大家准备!” 顿时,几个孩子拉开了阵势,一个孩子自衣兜里掏出石子,持弓扣弹对准了聂益民的眼镜,火药味极浓的气氛,令人感觉这里并非陶渊明笔下描写的桃花源,很不适宜抒发吟咏:“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子种桃树,还把桃花换酒钱。”——诸如此类的闲情逸志…… 孩子们对聂益民的针锋相对,把一旁观看的周治乐得直蹦,拍着巴掌说:“好!好!对他这种人一点儿都不能客气。” 王敬之走上前来,郑重其事地对那手持红樱枪,显然是孩子头的小男孩说:“小同志,我们是来找这里的领导人的,请给我们带个路吧。” 这下孩子们的态度才变得和缓,而“红樱枪”的表情依然严肃,一丝不苟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王敬之说:“我们是来参加游击队的。” 这虎头虎脑的孩子,又把王敬之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转头喊了声:“石头、二丫。” 旁边的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立即应声,说:“到。” “你俩领他们去我家,告诉我爹,说他们是来找杨伯伯,参加游击队的。” “是”。叫石头的这位应毕,又横了聂益民一眼,说了声,“走吧。”而后,和二丫迈步走在了前面。 杨高乐原是云南大学的学生,身材高大,双目炯炯有神,给人以沉着冷静、十分干练的感觉印象。他在陈昌福的家里接待了王敬之等一行人。 他和大家一一握手,热情地说:“你们从省城来到这里干革命,真不容易啊!大家辛苦了!目前我们正急需你们这样的人才,我代表罗盘区党组织和游击队欢迎你们!” 大家听了这一番话,心里都热呼呼的。杨高乐又把身边的几位同志一一给他们作了介绍,这些同志也都分外热情地欢迎他们的到来。 陈昌福的妻子小名叫小冬翠,看上去年纪也不过二十五六岁模样,见到周治就喜欢上了,很快就和周治打得火热。她忙着给大家烧水煮饭,周治就帮着提水、抱柴,一点儿也没有省城人,又是知识分子的架子。 后来的日子,张纯告诉小冬翠,说周治原来还是个阔小姐哪!小冬翠听了,惊讶得好一会儿,才把张开的嘴合拢来…… 饭后,杨高乐和陈昌福等人带着这些新游击队员,上了高高的轿子山。沿着崎岖的羊肠小道,来到了山顶的坪上,喻平等人看到,这一带箐深林密,地形险峻,人烟稀少。而此时立足的坪上,只有三间茅草屋,这就是游击队的指挥部了。 但却没有想到,这里竟然有一番别开生面的热闹气象,只见坪上搭着的许多座草棚子间人来人往,有挎盒子枪的,有背步枪,还有背着火药枪和大刀的……大家随着扬高乐向那座作为指挥部的茅草房走去时,周围的一些农村妇女都盯着俞平和张纯、周治,掩着嘴吃吃地笑。山区的妇女,极少看到过她们这种旗袍、短发的打扮。 夜深人静,山风浩荡,林涛如怒,一阵阵呼啸声在山谷间回应。几位省城来的女性,挤在茅草屋里用毛竹铺底的阁楼上面休息。山高晚凉,寒气袭人。奔波了一天,周治在一旁的包谷杆堆里扒了个洞,蜷缩在里面,进入了甜美的梦乡。张治和喻平却翻来复去睡不着,干脆坐了起来,商议如何把旗袍改短,今后,还要向妇女群众学会做农活,家务活、舂碓、碾米、推磨、做饭菜、砍猪草…… 第二十章 南风吹皱了温柔的河水,河畔的杨柳,在微风中柔漫地飘拂着细长的柳丝。三家寨益民小学校门前的田地里,绿油油的麦苗已拔地尺多高,长势旺盛而令人欣喜。山野间,满坡满岭又盛开了鲜艳夺目的红山茶。乡村明媚的风光景色,使人流连忘返,到处都散发着春天浓郁醉人的芬芳气息。 在这山清水秀、恬静、安详的山坳里,人们的心头却鼓荡着春风,一扫往年那种近乎麻木、沉寂的心境。上个月初的鲁础营暴动,四村八寨的穷苦百姓,从龙家及乡公所的粮仓运走了千余石的粮食。三家寨缺食少吃的农民,也去拿到了属于自己的劳动果实,如此,一家人就不怕再闹春荒,再饿肚子了。但欣悦的心情里,犹担惊受怕地掺杂着忧虑敌人反攻倒算,进行清乡的阴影。 但很快的,又传来打败了沈向鳌数百镇压之兵的喜讯。穷苦人这才真正挺直了腰板,扬眉吐气地公开谈论暴动,以及暴动过程中,他们亲眼所见的种种激动人心的情形与细节…… 在两家寨开过了由杨高乐同志主持的会议之后,马俊波等鲁础营乡的同志们接受了任务又回到暴动地,分头按照会议精神展开了工作。 马俊波的身份已经公开,多次召集群众会议,宣传和鼓动群众积极参加革命,拿起枪杆子同反动派作坚决的斗争。他走到哪里,都会受到群众的热烈欢迎,仅只是三家寨,又有二十几位青年农民加入到革命队伍中来。 抽了个空隙,马俊波又来到益民学校,公开向青年教员们讲革命道理,希望大家也行动起来,追求真理,热爱光明,积极地宣传革命,尤其是向学生们宣传穷人翻身求解放的革命理想,把革命的火种播洒下去,深入学生们的心灵。马俊波认为,对于教员,这要比拿起枪亲自去战斗,更有价值,更有意义。 此时,张丽萍早已重新振作了起来。她的身体又长高了一些,也不再是过去那样的单薄,因而越发显得生机勃勃,丰神俊逸。 这个已经年满二十岁的姑娘,她的一双眸子里闪耀的光辉,使人觉得比过去更加清澈,也更富于热情。一张美丽的面容上,已褪去了原先时常流露的,那种稚气与单纯的神情,而呈现出因感情世界的成熟与丰富,楚楚动人的一种突出于绰约风韵之上的坚毅的气质。 以往那不平凡的经历,更加坚定了她的信仰,她听了马校长的讲话,心里充满了献身革命的渴望,和投身于铁血与烈火交织的战场的的激情。她向她尊敬的校长提出了离开学校的请求,要随他去到那沸腾的,亦时刻充满危险,充满流血与牺牲的战斗生活中。因为,那才是她久已渴望的青春生活! 马俊波沉吟了片刻,对她说:“你有这个意志和决心,这很好!等到时机成熟,我会考虑你的要求。但是,目前这里也需要你,尽管这里看不到硝烟烽火,听不到枪声炮声,但同样是一个应当坚守,而不能放弃的阵地! “你要协助高占文,团结其他同事,把这里的工作做好!” 说到这里,马俊波沉入了思索,但很快就决定道:“这样吧,就把你这里作为游击队在三家寨的秘密联络点,以后,会有许多革命工作需要你做。” 张丽萍欣然接受了任务。马俊波又告诉了她一些工作方式,特别告诉了她联络的上线和接头的暗号,让她谨记在心,并小心慎重,要保守机密,并且,更要注意自身的安全。 谈完话,马俊波就走了。张丽萍岂能预料,这竟是她和马校长所见的最后一面…… 海子乡的村村寨寨都留下了杨高乐、刘光祥、詹忠汉、王敬之、何也平等游击队指战员们辛勤工作的足迹。也留下了张纯、喻平、周治三位女游击队员欢快或滞重的脚步。 很多农村妇女受封建思想的束缚很深,受剥削和压迫由来已久的沉重,使她们顾虑重重,怕斗不过反动派而反遭其害;又怕抛头露面,受人耻笑。再加之张纯等人初来乍到,穿着长旗袍、留着齐耳短发,妇女群众认为她们是外面来的“洋女性”,跟她们不是“一路人”……林林总总的,众多因素的汇聚,使她们接近普通的妇女群众,一时也十分困难,就更难开展妇女工作。 在听了小冬翠向她们反映的妇女群众的思想,以及对她们的议论之后,这三位卓越的女性痛下决心,在服装穿扮上先自进行了一番“革命”,力求大众化,要让广大妇女群众感到亲近,相处得合谐、融洽。像她们的自己人。 而后,三女性把儿童团组织了起来。这是一个她们再熟悉不过的群体,村里寨中的古树下挂起了黑板,朗朗的识字声,读书声,以及清脆的童音的合唱声,吸引来了成年的男人和女人们。这时的女人们对张纯、周喻和周治的眼光里,已充满了羡慕的流连和期待的神情。 她们又叫小冬翠领着,去接近几名游击队员的家属,通过做她们的工作,串连与她们要好的姐妹,滚雪球一样,积极接近张纯、俞平与周治的妇女群众越来越多,并纷纷向她们泣诉自己的不幸与苦难。她们倾听着,并借机宣传共产党的主张,宣讲妇女也要闹革命,翻身作主人的道理。 通过广泛的宣传与发动,很多妇女对革命道理都愿意接受了,但进一步动员她们,鼓动和支持自己的亲人参加游击队时,她们的思想却又顾虑重重了。喻平等人就从鲁础营暴动,这个现实的例子,对妇女们进行教育;又从李景荣等人了解到鲁础营的历史上,为了反抗地主的压迫和对妇女的凌辱与残暴的蹂躏,而起来英勇斗争,直到壮烈牺牲的妇女领袖刘金的光辉事迹,就立即用作对妇女们进行广泛的思想教育的生动教材。很快就出现了一批妇女积极分子,动员她们的丈夫,兄弟和其他亲人参加革命,海子乡的妇女运动红红火火地开展了起来。到处都能听到这样的歌声: “鲁础营、海子乡, 两家寨来了共产党; 奴隶起来闹革命, 革命成了功, 穷人才能得解放。” …… 一天傍晚,下山去执行了一段时期任务的聂益民、何也平返回坪上来汇报工作,看到三位女同志一身农妇装束,正在厨房里干得热火朝天,全没了昔日温文尔雅的气态,感觉特别新鲜,也更可喜可爱,何也平竖起了大拇指,聂益民正了正眼镜,立正敬礼:“报告女游击队员,你们辛苦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艰苦努力,筹备召开海子游击大队成立大会的工作基本结束了。激动人心的一天到来了。 一九四九年五月十三日,钟灵毓秀的一方水土海子乡,汇合聚集了四面八方的英雄豪杰。一大清早,即开始陆续登上了轿子山。有罗波派来的人,带着一批枪弹作为庆贺之礼;有贞丰县反霸武装头领马勇、安龙县地下党负责人王秉鋆等等,都带来了枪支弹药相赠。兴仁县城北门口村联络点的负责人,也派贺礼舟、刘顺昌等人送来了百余枚手榴弹…… 这一日,天公作美,万里长空湛蓝,立体的云朵银亮,坪上红旗招展。四面八方的穷苦百姓们,亦从各条山路野径向轿子山上涌来。寂静的群山苏醒了。 庄严、隆重的大会即将开始,主席台前,挎着盒子枪的各位中队长,都坐在各自的,胸前抱着各种枪支武器的游击队员的方阵前面。从主席台看过去,黑压压一片人头,足有四五百名。周围是人数更为众多的老百姓。喻平、张纯、周治还有小冬翠等几个妇救会、农协会的领头人,分别在教战士们和群众高唱革命歌曲。那歌词被数几千条嗓子唱道: “金凤子呀开红花 一开开到穷人家 穷人家家要翻身 这世道才像话 …… …… ” 此起彼伏的歌声和掌声交织在一起,引起山鸣谷应的和声,久久地激荡、萦回于巍巍群山的上空。 大会由刘光祥主持,杨高乐同志宣读了罗盘区地委的决定,又宣读了海子游击大队负责人名单:大队长李景荣;教导员杨高乐;副大队长马俊波、叶万钧;大队文书周大昌、宣传干事叶万镒。第一中队队长马俊波(兼任);第二中队队长周振声;第三中队队长陈昌福;第四中队队长谭炳耀;第五中队队长田大伦;以及各小队队长名单…… 会上,李景荣、杨高乐、马俊波、叶万钧等人分别讲了话。安龙地下党负责人王秉鋆也作了庆贺海子游击队成立的发言。隆重的大会在庄严而热烈的气氛中结束了。 …… 为了巩固海子根据地,壮大武装力量,扩大游击区;围绕着反“三征”,——这一中心任务,成立大会之后,大队指挥部作了部署:派王敬之、何也平到兴仁城区去开展地下工作,主要任务是建立城区情报交通网,发展新生革命力量,组织和发展“打帮”地方上的农民协会;派詹忠汉到兴义顶效工作,集结旧部,扩大武装,控制该地区交通,起到拱卫海子游击队根据地的作用;派桂朝相利用县城内的家庭住宅条件,以及与“兴胜总社”等社会关系,建立秘密联络站,密切注意敌人动向,搜集情报;派苏正全、刘兴华利用帮会关系,打入县保警部队,与王正益、李玉贵等人取得联系,任务是了解敌人武装动态、伺机策反敌方人员,带枪投奔革命武装。工作分派完毕,第二天,上述人等皆分头行动而去。 却说王敬之、何也平回到县城第二天,就到了泗源乡鹞鹰寨屠远治家。何也平不是本城人,从海子游击区化装前来,身穿一套破旧的士兰布衣裤,脚穿草鞋,头发也是剃光了的。屠远治为了保护他,并使他便于住在这里开展工作,就对寨里人说,他是雇来放牛看马的帮工。 王敬之从一次谈话中,了解到屠远治与国民党兴仁县参议长倪进问的关系很好,即提出要屠远治配合游击队做策反倪进问的工作。 倪进问其人,五十岁左右年纪,早年任过旧军队少将旅长。民国二十六年不知何故解甲归田,是兴仁县倪各庄有名的大地主,家里现有百十条人枪。既为国民党兴仁县政府参议长,自然是声名显赫;如果能够对这个人策反成功,其政治意义之大,影响之广是不言而喻的。 此时,王敬之又了解到屠远治的父亲与倪进问是至交好友,有这层关系,即使策反不成,想也不会受其加害。 屠远治是一位受王敬之多年影响,积极倾向于革命的进步人士,对往敬之的提请,当即欣然应允,说:“义不容辞!” 王敬之即去了县城北门口村交通联络站,让这里的同志去海子根据地,向杨高乐同志汇报并请示。如果组织上批准这项行动计划,即请高乐同志亲自出山,由王敬之、屠远治一起陪同前往倪各庄倪进问的家。 几天之后,交通员赶了回来,向王敬之转达了杨高乐同志的口信,说经过组织研究,同意做倪进问的工作,杨高乐同志亲自出马,于后天上午十点钟,在距倪各庄不远的大洼村与王敬之和屠远治会合。 第三天上午,王敬之和屠远治到达大洼村村口时,化了装的高乐同志和谭炳耀已等候在了那里。 几个人进入倪各庄,来到倪进问的家中,倪十分热情,他把客人们请到会客厅入座,下人奉上了茶点,他又吩咐下人,叫厨下准备午餐。屠远治把王敬之、杨高乐对倪作了介绍。寒暄了一番之后,王敬之把谈话转入了正题,他首先谈了一下全国目前革命形势的发展,而后谈到海子游击队的建立,最后表明此番诣府造访的来意。 王敬之言简意赅地把话说到这里,就等倪进问开口表态。 倪进问捋着唇下的一绺胡须,原半睁半闭的两眼,此时亦全睁开来。对王敬之所谈形势,他表示了基本一致的看法,但对海子游击队的建立与发展,以及对方对他所寄予的希望问题,他却是顾左右而言其它,闪烁其辞,刻意规避而不置可否。 此时,杨高乐拿出来两份罗盘区政治部编印的《战斗报》送给倪进问,对他宣讲了党的统战政策,希望他认清形势,能够站出来为革命事业作出自己贡献。 倪进问端起茶来呷了一口,弹嗽一声,清了清嗓子道:“愚乃行武出身,素不热心于政事,此亦为早年解甲归田之因由也!今年事已高,实为朽而不用之材,承蒙各位义士厚爱,莅临拙舍,使蓬荜生辉,为表谢忱,聊备一席素肴薄酒,诚望诸位不吝赏光。” 说完了这一番话,即召来下人,命摆宴在西厢餐厅,吩咐完毕,他也就站起了身,请四位客人移步。 杨高乐见是这样,即说了几句来日方长,所议之事,还请倪进问慎重思量等话语,谢绝了他的款待,与王敬之等人起身告辞。倪送到院门外,拱手如仪。 岔路口分手时,高乐同志指示道:“统战工作十分艰难,须有顽强的耐心和坚韧不拔的意志,不能奢望一蹴而就,也不可懈怠而无所作为。寻找有利时机,与创造有利条件,积极主动,晓以大义,动之以情,我想,只要我们坚持不懈地努力,就一定会成功的。” 杨高乐出于对同志的关心,他又提醒王敬之,对工作对象要有思想深层次的洞察与了解;要注意自身的安全。王敬之郑重地点了点头,深切领会到上级领导的关心和爱护。 杨高乐转而亲切地同屠远治握手言别,而后,他转身和谭炳耀朝海子方向去了。 王敬之和屠远治二人亦踏上了回县城的路途。 一九四九年夏末,解放大军饮马长江,随即取得了世界为之瞩目、著名的渡江战役的辉煌胜利。朱德总司令发布了向全国进军的公告,“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的响亮口号已是解放军各兵种,各军纵战士们的口头语,心之声,更是仍在国统区忍受着痛苦煎熬的人民大众殷切、焦急的期盼。 解放大军没辜负人民的期望,以摧枯拉朽、所向坡靡,横扫千军如卷席之势,迅速解放了南中国广大的地区。全国解放在即,国民党余部的残兵败将窜入西南各省,叫嚷要“保卫大西南”。 国民党《贵州日报》发表文章,为此而大吹大擂,唱高调,曰:“贵州是共产党的坟墓”。妄图为气息奄奄的国民党政权打一支强心剂。 此时,盘江八属:兴兴普安、晴隆、贞丰、安龙、册亨、望谟成了国民党残兵败将在贵州麇集之地。仅只兴仁、晴隆、普安三地,就有除三二八师之外,国民党十九兵团刘伯龙的一个整编军所部余启佑的二七二师;十九兵团副司令王伯勋所部张涛的八十九军的一个整编师,共三万余众,沉沉地压在这狭窄的一带;还未算上国民党原盘踞在此域众多的地方武装。罗盘区红色武装部队,素为其心腹之患;今更为其锋芒所指。 以上所述,却是海子游击队成立了两个多月以后的域内形势。 而两个多月之前,海子游击队的成立,在这封建统治了几千年的古老县境,却不啻平地炸响了一声惊天春雷。须知,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这乃是此块天空之下,此方水土只上诞生的,第一支由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武装。可谓:开天辟地第一回,兴仁人民有了子弟兵! 而海子游击队反蒋,反“三征”的革命口号,更是极大地鼓舞着更远地方的,村村寨寨的各族人民。人们奔走相告,口口相传,说海子又来了红军,还有许多女红军,专门打富济贫,与官府作对,为穷人撑腰。于是,受苦人纷纷奔海子去找红军…… 却说沈向鳌等不及三二八师的那一个精锐团回师配合,亲自出马,率领六个连的保安武警前往镇压鲁础营农民暴动,结果,偷袭未成,反遭惨败。这在很大程度上,的确是麻痹轻敌,或说骄兵必败之缘故。 但刚愎自用,且好大喜功的沈向鳌,却又使出手段,淡化了此番兵败,自然是因怕丢脸丧颜,既让同僚耻笑,又使恩公谷主席大失所望。 而现成的,就有“胜败乃兵家常事”之一层道理在,他当然会援以自持,心理上仍然占着优势,照样的威风凛凛,盛气凌人,一方面,张牙舞爪地主持县政;一方面抓紧整饬军伍,秣马厉兵,摆出一副志在必取,不获全胜,绝不罢休的架式。孰知,精于审时度势,惯于见风驶舵的他,既已深深地领略了对手的厉害,又观政治时局每况愈下,已然无心再替他人作嫁,即在做着尽早退步抽身的打算了。 他把几年间在兴仁的政绩、真真假假的,——免不得虚报浮夸,行文上呈,且逐级使钱打通关节,一路绿灯,顺风顺水地到了恩公谷正伦的公案之上。谷正伦披阅之下,可圈可点之处甚多,欣为激赏,特特予以嘉奖,并亲署通报。对这个门徒弟子,已有了高抬提升之意。 应受处罚,反邀功请赏,以此足见沈某人之无耻;而后,他又备上了丰厚大礼,——中有汉代墓葬被盗之稀世珍奇数件,着亲信武装押送往省城恩公处。 如此,果然,在省政府下颁对他的通令嘉奖之后不多久,谷正伦在省政府一重要机构,放了一个肥缺与他。紧接着也就颁下了委任状来。戴罪之人,反倒加官晋爵,以此足见国民党官场之腐败。国民政府日暮途穷,气息奄奄,行将入木,乃属必然! 委任状到得手中,沈向鳌即带着龙宇黔及其家眷往省城去了。 ——而此一番过程,无有三月四月的时日,又岂能走完。这就为海子游击大队的建立,在客观上,提供了从容而充裕的时间条件。 沈向鳌走后,兴仁专署及县府职僚中均有明眼之人,据说对沈某其人作了一个恰如其分的评价,却道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第二十一章 国民党政权风雨飘摇,大厦将倾之际,中国贵州的黔西南,这块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广袤辽阔的领域中,不过是小小的一隅,却一时麇集了如此众多的国民党军队,这就不能不使历史老人在恬然的微笑之中,亦略感到些许的诧异。 当然,稍微具有点儿关于这段历史、地理、政治与军事常识的人,自然明白个中原因。可笑的是,国民党中的死硬派还准备在这里负隅顽抗,做着妄图振衰起颓,东山再起,恢复宏基霸业的黄粱美梦。 在这样的情况下,国民党兴仁县县长张增复走马上任了。按说此人之才干,较之沈向鳌不知要逊色多少成,但却拥有比沈向鳌优越得太多的军事条件。新官上任三把火,具备优越军事条件的他,这第一把火,即为——战火;对县境之内的“匪区”,以及海子这支红色游击队,岂有不施淫威,予以清剿、消灭之理! 于是,兴仁专员公署,县政府,以及驻军三方,共同开了一个“剿共”联席会议。会议是在四外警戒森严,卫兵林立,极其安全保密的情况下召开的,主持会议者首先就向与会者,不过十余人宣布了保密纪律。 在这次充满血腥的会议上,他们制定了战略方针,进行了兵力部署,决定了行动时间。随后,即发号施令,调兵遣将,作大肆进攻“匪区”,一举消灭海子游击队的战前准备。 桂朝相自从回到县城,开了个小买卖以掩护自己的身份。却只与李景荣、杨高乐单线秘密联系,属于游击队的特别交通员,主要负责搜集敌人的情报工作。他利用城里熟人多这个条件,经常出现在各种各样的场所。 近日里,他见城里城外的敌人换防、集结等活动频繁,气氛显得十分异常,心情也变得格外紧张起来。 六月三十日晚上,桂朝相走来住在县府附近一条街巷间的族兄桂永宁的家里。走进里间屋,才看见桂永宁正一个人躺在床上抽“大烟”。即问候道:“怎么一个人在家里,嫂夫人到哪里去了?” 正喷云吐雾的主人连连摆手,说:“别提她!过来,和我一起抽两个泡。” 桂朝相上了床,侧歪着身子,一边侍候着桂永宁的鸦片枪,一边天南地北的与他胡侃瞎聊起来。 桂朝相的这位族兄,是兴仁专署的缮写员,专署若有什么重大举措,他都会较一般官儿们先知道。桂朝相见此时火候差不多了,话题一转,说道:“大哥,听说海子有上千‘红军’,闹得城里人都惶惶不安,我连生意都不敢出去做了,不知实际情况如何?政府就没有什么对策吗!” 桂永宁此时也过足了烟瘾,上来了精神头,他放下烟枪,平躺下去伸了个懒腰,坐起身来下了床,说:“什么他妈的红军,不过是一些‘土共’罢了!老弟,不用怕。专署派的兵马就要开拔前去清剿了。” 桂朝相听他的语气十分肯定,顿时心里就一惊!进一步套他的话,说:“什么时候去呀?兵马少了恐怕奈不何吧!” 桂永宁露出一副鄙夷的神情,冲口说道:“兴兴普晴四县保警,人枪共三千余众,还要加上武器精良,轻重机枪火炮,装备齐整的三二八师一个团,这难道还不是杀鸡使用了宰牛刀吗!明日上午十点之前,各路军马都要到达指定战位,所到之处玉石俱焚,何愁不将匪区一鼓荡平,夷为平地,从此消弭匪患乎!” 桂永宁摇头晃脑,咬文嚼字地说到这,又不无得意地强调道:“命令都是我缮写的,上前天下午就已发出去了。” “明日上午十点”。这个时间概念使桂朝相此刻心急如焚,但怎敢立即告辞。附和着桂永宁,说了些赞叹、奉承的话语。正待要走,桂永宁的几位同事来了,是找桂永宁打麻将的。其中一位还是桂永宁的上司,听了介绍,说是桂永宁的兄弟,便说啥也不许桂朝相走,要叫他陪着打个通宵麻将。 桂朝相心里叫苦不迭,脸上却堆着笑,连连点头表示荣幸。趁着桂永宁张罗着摆桌子,斟茶水的工夫,他对几个刚认识的人说,“我稍稍失陪一会儿,出去买包烟来。” 刚起身要走,桂永宁喊住了他,“不必不必,我这什么烟没有啊!” 说着,即去内室取出几包“大前门”、“大重九”、“黄金叶”等时尚名贵的香烟来,摆放在桌子上。桂朝相心想,是不是桂永宁一时兴高,把这等重大的军事秘密无意间透露给自己,此时,他已心生悔意,并对自己起了疑心,所以,才拉住自己不放呢?! 可转念一想,似觉亦非如此,便又推托道:“贵几位都是老牌友了,人手亦不缺,我看我还是不上桌了吧。” 桂永宁尚未答话,他那顶头上司却开口道:“你不上桌可以,但也得在一旁观战,看我怎样的手段,叫他几个袋空囊罄。” 其他几个心里虽然都不服气,亦连声附和,劲头益发高涨,桌上八只手已把麻将牌搅和的哗哗响。桂朝相只好耐着性子在一边看。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桂朝相的鬓角已急出了汗珠粒,使手去抹时,心里就有了主意,起身去厨房旁边的盥洗间拧了手帕过来,请他几个拭汗。而后又忙着提壶倒水,进进出出的忙活了几圈,又说去大街上周记烤鸭铺弄两只炸鸭子,预备好“宵夜”。那几个“麻战”正酣,随他干啥,已顾不上搭理他。桂朝相大大方方的出了房门,走出院子后,撒开双腿即朝王敬之家所在街道的方向疾步而去。 见到王敬之,桂朝相将此十万火急的情报告诉了他,并说明了情报来源,以及自己眼下的处境,请王敬之利用交通联络渠道,火速把情报送到海子游击大队部。说完不敢久留,一溜烟去了周记鸭铺买炸鸭子…… 交通线上的各个联络点,开始了一程程紧急的接力传递。就像古代驿站之间快马传递军机文书。但没有快马,只有几名交通员的一双双铁脚板,仗着地形熟悉,尽可能地取直径线路,抄近道,朝海子赶去。而如何想象那摸着黑,或打着火把健步如飞地疾行在那一程程或宽或窄,或平或陡,或曲折、坎坷、崎岖难行的山路间的情形也不过分,那是用尽全力地拼命奔跑、攀爬、滚翻、跳跃、冲刺…… 最后的这一段路程是驻两家寨的一支小分队中,被称为“飞毛腿”的游击队员向世伦完成的。他把情报送上了轿子山,交到了李景荣、杨高乐的手里,时间已是七月一日凌晨三时五十七分。 立即通知各中队长以上干部开会。人员迅速到齐,杨高乐的语气和平日里一样沉稳,但他严峻的神情,以及简短的开场白,已使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意识到目前面临的危急形势。 “同志们,城里的同志冒着生命危险,送来了紧急情报。明天,不,应该说是今天上午十点,离现在已不足六个小时,从普安方向,有普安和晴隆两股合敌,估计至少千余人;兴义方向约千余人;兴仁方向三二八师的一个团,加保安兵约一千八百余人,估计至少三千五百余人抵达这里,对我们形成三面合围。现在,我只能给同志们三十分钟时间,制定出应变之策。请想好的同志先发言。” ……三十分钟里,在座的每个人心里都是既激动,又十分紧张。这是决定游击队生死存亡的三十分钟,是为了避免与减少战士流血牺牲,群众遭受重大损失与戕害,而与敌人抢时间,争速度的宝贵的三十分钟…… 决议迅速地形成:副大队长兼一中队队长马俊波同志,率一中队火速赶回鲁础营,在“空室匿粮”、组织和掩护群众撤离之后,诱敌深入高山密林,或袭扰敌人,起到分散敌人兵力,减轻海子地区的压力之作用,而后再伺机寻找主力与主力会合;李景荣、杨高乐率领游击队主力,即刻进行“空室匿粮”,组织群众转移,利用海子地区山高林密、道路险阻等有利地形条件,发挥游击战术之长,避敌锋芒,牵制敌军,尽量减少群众损失,并伺机袭击分散的敌人小股部队;迅即派人去通知各自带领着一个小队在雨樟、格沙屯两地执行任务的四中队队长谭炳耀、五中队队长田大伦,令他们遇敌不可与之正面接触,从侧背袭扰、迷惑敌人,使敌不知游击队主力的准确位置,减轻鲁础营与海子的压力,而后向鲁础营附近运动,争取与马俊波中队会合。部署完毕,大家立即分头行动起来。 马俊波心里火急火燎,恨不能一步到位,立即组织群众疏散,免使众多无辜生灵遭受涂炭!即令马必鹏立刻选派两名身强体壮与行动矫健的队员,飞速赶往鲁础营先给群众报信,为群众的撤离多争取一些时间。 而后,他向已排列成队伍,手执火把的一中队游击队员们作了个暂短的战前动员,旋即命令队伍出发,以急行军速度向鲁础营疾进。他自己也不顾年龄与身体不适,带头行进在队伍的前面。 沿着坎坷、曲折的,为夜色笼罩的山路,一百多名子弟兵想到乡中父兄姐妹面临的危急处境,个个怒火填膺,而又心急如焚,也顾不得保持队形,人人奋勇,个个争先往前超越,但训练有素的马必鹏小队,始终沉着、稳健、飞速地行进在整个队伍的前面…… 夏日天长,亮天也早,战士们扔掉了手中的火把,行军速度又提高了许多。但尽管是这样,到达鲁础营时,已是早上七点十几分了。马俊波命令马必鹏、邹启慧小队立即占领龙家后山主峰和云家丫口,准备阻击兴仁方向来犯之敌,掩护群众安全撤离。 这时,上街的一些富豪人家大门紧闭,躲在家中幸灾乐祸,毋庸赘述。而寒屋贫寮中的劳苦百姓则已闻讯起身,藏起了该藏的,收拾起该带的,扶老携幼出谢家巷口,向孔白、屯上、科桃一带的深山老林转移。青石铺就的古老巷道上持续着混乱杂沓的脚步声…… 马俊波率领张顺权小队指挥和帮助着群众撤离,有些群众,在其他乡寨有落脚处,马俊波亦任他们去投亲奔友。 他带上一名战士特意去了洪贻谋家,见洪母已收拾好一个装着些干粮吃食和几件换洗衣服的行李包裹正走出门来,他即上前去帮她提了包裹,护送她到谢家巷口,请撤离的群众中的几位妇女,特别照顾一下她。那几位妇女就帮着洪母拿着行李,搀扶着她走远了 马俊波站在谢家巷口,直到最后一个群众也从他身边经过,朝巷口西北面的山野间去了。他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已是八点零几分了,而云家丫口方向仍然没有任何动静。心里暗想,敌人一定是受到了谭炳耀他们的牵制。他叫张顺权派两名战士分别去通知云家丫口的邹启慧,和龙家后山上的马必鹏,令他俩率队到镇外西边的马鞍山集结。随后,他带着张顺权小队先往马鞍山去了。 兴仁的反动军兵在县长张增复,三二八师主力团团长蔡世康的率领下到达雨樟,不作稍事休息,而是严格按照作战命令有条不紊地向前疾行,以准时到达指定战位为遵要。 雄纠阔步的先头部队已开出了雨樟镇,而部队的尾部却突然遭受到来自道路右侧的山头上一阵猛烈的排枪射击,当即有六七名士兵应声倒下,其余士兵则忙找掩体隐蔽,摆出了战斗姿势。 行进在头前的张增复与蔡世康听到枪声,勒住了马缰,命令部队停止前进。此时,已有传令兵飞马前来报告,说后卫部队遭到右侧山上的伏击,伤二人,死五人。张增复忙问,山上有多少人?却回答说:“不清楚。” 张、蔡二人回马来到阵前隐了身体瞭望,却见道路右侧山脉连绵、峰峦高耸,距道路最近,约百十米开外的一座山岗间,怪石嶙峋,长满灌木杂草,却是连个人影也没有。正疑惑间,一个下级军官从十几米远的坡坎下站直了身子,大概是想跑过来向长官报告方才受到袭击的情况,突然一声枪响,张、蔡二人看得分明,这个下级军官应声仰面倒下,直挺挺的,动作就像武术中的“栽碑”,却已气绝身亡。 张增复此一惊非同小可,明明已置身于射击夹角处,子弹打不着他,他却把身体放得更低,伏腰扭头地请蔡世康让他的部队进攻,占领这座山头。 这位职业军人眼不眨,身不动,不采纳张的意见,只让炮兵在坡坎上支起八二迫击炮,朝那山上逐距延伸轰击,一时间那山岗上火光冲天,硝烟滚滚,被炸碎的石块、树枝,以及被炮火掀起的泥土横飞四溅……在不断的爆炸声中,敌军继续前进了,且动作迅速。 然而,蔡世康却不曾料到,他的先头部队出了雨樟,未行进到五里,却在一个两山夹峙的险要路段遭到了迎头痛击。而身后的那股敌对武装,此时却又跟了上来,撵着他的屁股打,前赴后继地纠缠着不放,他不得不分出一部分兵力,专门对付后面那股武装力量。费了很大的劲,部队才开到鲁础营…… 由兴义县长蒋吾识率领的保安部队近千人,从兴化进剿,派出小股部队向侧翼作侦察行进,而主力却径直向海子游击队的根据地奔袭而来,但由于路程较远,且军事素质低下,并未能按照指定时间到达指定战位。 普晴两股保警兵合作一处,一千多人经磨舍赴海子参战,而他们的行程更远,远远超过了命令指定到达的时间…… ——原先军事会议的指挥安排为:兴仁之兵先占领鲁础营,以此为据点,把可能活动在这一区域的游击队,压缩向海子;兴义、普晴两股人马准时到达,三头齐进,缩小包围圈,对海子游击队,即不啻“瓮中捉鳖”了。 然而,为谋划者所始料未及,也是最大的失误就在于,他们却未曾把这些地方武装的军事素质,以及其他有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况加以充分考虑,而只是一厢情愿地打他们的如意算盘。但他们策动的,自三个方向挺进围剿的强大武装,均未能够按照事先的部署,在指定的时间,到达指定的位置。 马俊波就利用了这个时间差,避过了锋头;组织群众安全地转移了出去。但马俊波却没能想到,仍有几家农户,十多名群众,由于对家园的眷深恋重,一时舍不得鸡鸭鹅犬,坛坛罐罐;或存有另一种侥幸的心理,被扑入鲁础营的反动军警抓了起来,用绳子绑了,拴作一串押往海子。 但反动军警队伍的后尾,却又受到埋伏在马鞍山上丛林里的战士们猛烈的袭击,蔡世康大怒,即令三个连的保警攻占马鞍山,消灭这一股“土共”,结束战斗后,即以龙家大院为据点,驻扎在鲁础营。下达命令之后,张、蔡二人率领大部队继续向海子推进。 杨高乐、李景荣在马俊波走后,立即组织空室清野,疏散群众。但时间紧迫,不可能亲自往全乡各村各寨,只派了农协、妇救会组织的人员前往各村寨。李景荣派出尖兵分别往铁厂坪、上坝田村,密切监视普晴的北来之敌,和兴义方向的来敌动静。 上午九点多钟,上坝田村附近山上的尖兵听到格沙屯方面传来的枪声之后,立即赶回来报告,到了指挥部,已是上午十点多钟了。铁厂坪延伸至磨刀石一带的尖兵尚无敌情来报。指挥员们分析、研究了一下,决定乘普晴之敌未到之前,游击队主力于二海子砂坝、龙张口一带设立伏击圈,打击一下从鲁础营和格沙屯方向来的兴兴两敌的嚣张气焰。 杨高乐与李景荣等几位带领队伍,即将去前面几处险要关口设伏布阵的指挥员约定信号:看见这里他所在的阵地上,摆动起捆在竹杆上的白帕子就立即发动攻击,而听到吹冲锋号就立即撤退。 经此一番部署之后,各位指挥员即带队向各自的阵地迅速运动到位,时间也已是近午,队员们吃了些干粮,养精蓄锐,以逸待劳,一个个磨拳擦掌,精神百倍地准备打好这一仗。 下午一点多钟,已看见敌人的大队人马从鲁础营方向逶迤而来。 正准备着,待敌人的先头部队进入伏击圈即猛烈开火,但当敌人走到离阵地不远时,却看清敌兵队伍前面押着一群被捆绑的乡亲们。敌人是越来越近了,已到了发动攻击的最好时机,但杨高乐犹豫着…… 正在这时,游击队员刘洪兴的母亲,从后山气喘吁吁地跑来给游击队报信,说有大股敌人从兴化方向进入了海子,正向这边运动过来。杨高乐眉峰高耸,情势危急,也顾不得多想,即令号兵吹响了冲锋号,并命令身边的一名队员急往轿子山大队部,带领喻平等人往小桃园石硐一带转移。 而此时,听到吹响冲锋号的敌人,在最初的一阵惊慌之后,架起八二迫击炮,已开始了朝这座山头的狂轰滥炸…… 第二十二章 兴兴两股强敌在轿子山一带扑了个空,烧了轿子山坪上游击队的指挥部。随后大肆开始了所谓的“清乡”,烧杀抢掠奸淫妇女,无恶不作。所到之处人喊马嘶,鸡飞狗跳,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枪声、哭声震野…… 敌人在到处搜索游击队的影踪,而杨高乐和李景荣已率领游击队主力跳出了敌人的包围圈,向西北方向的小桃园石硐一带运动转移。当行至距离小桃园三四里地的野鸡谷,却与普晴来的大批敌兵不期而遇。游击队不敢恋战,凭借山林的掩护,和对地形的熟悉,迅速撤离了战场。但也不能再去小桃园,即调转方向,朝东边敌人兵力空虚的鲁础营飞奔而去。 入夜时分,在鲁础营以西沙子寨附近的山林里,游击队主力与马俊波所率一中队,以及谭炳耀、田大伦各带的一个小队会合在了一处。 部队夜宿密林深处,指挥员们拿出地图,用手电筒照射着,围在一起研究起来,最后决定:尽管是敌强我弱,但也不能一味地隐蔽躲藏。要变被动为主动,牵着敌人的鼻子走;机动灵活,主动出击,攻击驻扎在鲁础营的三个保安连,争取在敌主力回师之前解决战斗,而后再回到海子地区去。 在战争中学习战争,积极掌握战争主动权的指挥员们情绪高昂,兴奋地讨论着,争着发表想法和补充意见。制定完作战方案,行军、战斗了一天的指挥员们,此时也都感到疲惫不堪,各找个背风的所在,美美地睡了一觉。 天刚蒙蒙亮,游击队各队队员已按战斗部署,相继摸掉了敌人的外围岗哨,进入了各自的战位。只听冲锋号响,即从各个方向杀入镇子里去。 留守鲁础营的敌人,昨日被马俊波中队牵着鼻子在附近数十里范围的山林里,这转那转地折腾了大半天,直到天上已布满繁星,才收队回到镇里上街龙家大院。烧火做饭的又是一番忙乱,直到大半夜,才布置了岗哨,放倒了身体在各自的铺位上。 这些个家伙们平日以残害百姓,鱼肉人民为能事,何曾吃过这般的辛苦,倒下去就睡着了。此时正酣睡如猪,怎知游击队已摸到了门口。门前几名岗哨,虽是刚换岗不过个三小时,也在那里伸腰,打哈欠,迷迷登登,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 隐蔽在门前大坝子正前方一片小高地杂草树丛间的李景荣,见右侧段、何两姓宅院附近以及左侧刘家宅院墙边,游击队员们已经到位,就等他发令了。李景荣见这情形,立即命令号手吹响冲锋号,他随之也一跃而起,大喊一声:“冲啊!”手中的驳克枪已向门前的敌哨兵射出了一串子弹,霎时间枪声大作,队员们边喊叫着,边朝五六十米外的龙家大院冲去。门前已倒下了两个敌兵,其余的慌忙退回门里,伏在门坎朝往射击。 而住在碉楼制高点上的一个班的敌兵,早已被冲锋号惊醒,这个班长反应很快,抱起一挺机枪支在碉楼窗沿上,勾动了板机,一条火舌向正面冲在最前头的一群游击队员扑去,立即倒下了五六个,其余的不得不就近地伏下,后面的队员又退回到原来的地方。 此时,各个坚碉固堡的射击孔也都相继噴出了火舌,枪声与弹雨中,那几名未及撤回的队员利用树干、沙坑等掩体朝敌人还击,处境已是十分险恶。李景荣怒红了眼睛,命令手下队员拼命射击,企图压制住敌人火力,掩护他们撤回来…… 杨高乐、马俊波、叶万钧、谭炳耀等人听到冲锋号响,从各个路口冲入镇里,沿途没受到任何阻力,此时也来到了龙家大院四周。马俊波见到阵前的情形,立即组织火力支援,召集马必鹏、谭炳耀两位神枪手到了正面阵地上。这下此二人可有了大显身手的机会,他俩的子弹却不是把对面各个枪眼边上的青砖石块击得碎屑四溅,而是一枪一枪稳准狠地将子弹送进枪眼,直接打在敌人的身上和头上。旁边的队员都看得呆了,忘记了射击,而不大一会儿工夫,对面的碉楼亦陷入一片死寂,仿佛空气都停止了流动,静得使人感到窒息…… 方才处于危境之中的那几名队员中又有受伤的,此时在有效的掩护下,已背着伤员撤了回来。而前方五六十米开外,龙家大院的两扇笨重的大门早已悄然关闭,门前石狮子旁边伏倒两具敌人的尸体,前面二三十米处亦躺着已牺牲的几名游击队员。 怒火中烧的队员们,此时发出一片激愤的喊声,纷纷向指挥员请战,七嘴八舌地说,必须踏平这罪恶的龙家大院,彻底消灭盘踞在里面的杂种们,为牺牲的战友们报仇…… 面对情绪冲动的队员们,面临敌人凭籍坚碉固堡,以守待援的负隅顽抗,如果不能速战速决,形势只会愈来愈不利于我方。几位指挥员都在思索着,这仗还要不要继续打下去?! 片刻的沉默之后,沉静的杨高乐似乎想好了,并已下定了决心。他问马俊波,“俊波同志,向海子方向放出的监视哨到了什么地方?” 马俊波回答:“水河村和格里村,离此三四里地。” 杨高乐命令道:“再向前十里,找匹快马,发现敌情火速回报。” 马俊波立即回身,吩咐两名鲁础营本镇的队员立刻执行命令。 杨高乐环视了一下周围的干部们,把手一挥,坚决地说道:“我的意见还是打!打不下来,也要煞煞敌人的威风!” 李景荣、马俊波等人完全同意,队员们更是欢欣鼓舞。立即按照指挥员的吩咐,去准备煤油、弓箭、柴草、棉花、破布、树木等物件去了。 叶万钧带着一些战士,砍来了许多青竹,制作了几架“掷弹机”,说用这家伙,可以把集束手榴弹掷得很远,打到龙家大院里和碉楼上都不成问题。杨高乐,李景荣等人大喜过望。又安排了十几名战士制作担架,做好把烈士遗体从战场上抬下来的准备。 各位指挥员回到各自的岗位,一切准备就绪,率领着冲锋队,隐蔽在段姓地主家宅院墙角的谭炳耀亮开了嗓门,向前面的碉楼喊道:“龟儿子们听着,要想活命,乖乖地举着枪从里面滚出来,不要等到老子们动起手来,那时候就来不及了!” 而回答他的,是主楼上一个枪眼里射来的一排机枪子弹。谭炳耀骂了声:“狗日的!”甩手一枪射去,对面的机枪声戛然止息。 李景荣再次命令号兵吹响冲锋号,战士们手中的武器顿时怒吼起来,打得前面碉墙楼窗间一片火光烟尘弥漫腾升。谭炳耀手下十几个队员抬着一棵树干,利用各种地形地物开始向前运动,去接近龙家大院的院门。 叶万钧的数架“掷弹机”开始发挥其巨大作用,一捆捆的集束手雷在空中划出道道优美的弧线,带着呼啸声飞向敌阵,发出阵阵巨大的爆炸声,腾起股股冲天的烈火浓烟…… 弓箭手们把裹着浸透煤油的棉花破布的箭矢,飞蝗般射向前面的大院各种建筑,只见火光四起,有的地方早已烈焰腾空,只听里面已是喊爹叫娘,鬼哭狼嚎,一片凄惶惨唳之声…… 此时,十几个冲锋队员抬了大树干已到了龙家大院门口,喊着号子一进一退,一击再击地冲撞那两扇大门。谭炳耀让队员们继续猛烈射击掩护,他提了一束手榴弹上来,令撞门队员退后伏倒,他拉开导火线就掷向大门前,自己也速至石狮子后面隐蔽。只听一声巨响,石狮子连底座都仄歪了一下,大门前硝烟滚滚,立身而起,抬着树干的队员再一冲撞,那大门已轰然倒下一扇,游击队员们蜂涌冲入,机枪、步枪、卡宾枪织成了火网,手榴弹在院舍前,楼道里开了花。 解决了院里的敌人,轰吼喝令上面碉楼的敌人下来投降,否则就放起火来,全烧成焦炭。见大势已去,几座制高点碉堡里的残敌在当官的表率之下,全都双手举枪走下来…… 真可谓千钧一发,恰在此时,放出的监视哨快马来报,“敌主力已从海子方向扑来,离此亦不过七八里地了。杨高乐令报信战士速回迎接监视哨一班人前往昨夕宿营地待命。随即传令各中队打扫战场,带走一切可以带走的枪支弹药,把俘虏全部赶入龙家粮仓。 炊事班长带人搜集了粮盐等食品物资,与抬着烈士、伤员担架的部分队员先行离去。田大伦派人把俘虏押进了粮仓。临离开时,一名队员警告他们,说:“门上拴了手榴弹,不许乱动!” 紧急打扫了战场的游击队员们,集合起来,在敌人到达之前二十分钟,迅速撤离,回到了昨晚的宿营地。 喻平、张纯、周治,聂益民四人接到转移通知,立即带上大队部所有文件,跟着来传达命令的游子队员陈少平翻山越岭,一路跋涉到了小桃园。 在陈少平家里刚坐下来休息,没多大一会而,惊闻相隔几里远的地方,骤然又响起激烈的枪声。十八九岁模样,一张娃娃脸尚未完全脱尽稚气,跟周治等女同志说话总是低着头,十分腼腆的陈少平,和他父亲一起给大家做了些吃食。大家填饱了肚子,他又拿了些干粮装入一个面袋里背了,随即领着几个人出了家门,走向村子附近的一座高山。 沿着一条陡险的小路,几个人攀援而上,最终来到地势险峻,周围树木杂草茂盛,下边即是陡壁悬崖,而十分隐蔽的一座山洞。 在洞里,陈少平告诉大家,说这里很安全,可以安心地住几天。说了一会儿话,他又特别嘱咐了一番。然后独自一人又下山去了。 山深谷阔,半夜里风吹树响,岩壁间轰轰鸣叫,似兽吼之声,又像是马嘶人喊,几位知识分子都由不得自己,饱经了一番紧张心情的困扰与折磨。直到第二天陈少平来给他们送饭,告诉她们,说:“这是一种自然现象,风吹在岩壁上,就会发出这种响动声。别害怕。” 几个人这才释然。临走时,这位年轻的战士把自己的那支步枪和二十来发子弹给了她们几个,让她们壮胆。 俞平、聂益民等四人住进山洞的当夜,在距鲁础营一望之地的一座高山密林里,就着夜空稀朗的疏星发出的微渺光亮,游击队全体指战员肃穆地站立在战斗中牺牲的数位烈士的遗体前,进行着沉痛的悼念。在这里,目光穿过树隙,依稀可辩远处山下鲁础营镇上的粒粒灯火,而驻扎在镇子边缘地带的敌兵所燃起的簇簇篝火连成的蛇阵,更是清晰可见。 杨高乐语气沉重地结束了他的追悼辞,举起了握紧的拳头,带领着全体指战员庄严地宣誓:“烈士的鲜血不能白流,我们将踏着他们的血迹,前仆后继,英勇杀敌,血债要用血来还!彻底打倒国民党反动派!誓死保卫根据地!保卫革命的胜利成果!”战士们发出的声音,盖过了林涛的怒吼。悲愤化作了力量与必胜的信心,使斗争的意志更加坚定,复仇的烈火亦在他们胸中熊熊地燃烧,比山下那狂舞的火蛇顽强、勇猛千百倍,这是无形的,扑不灭的,伟大的,能够焚毁一个旧世界的革命火焰! 掩埋了烈士的遗体。大队指挥部决定,部队明晨启程返回海子游击区。另外,须把十几名伤员疏散到安全的地方养伤。马俊波主动承担下这一任务。临动身,杨高乐让他完成这件工作后,立即返回海子与主力会合。马俊波请组织放心,一定完成任务,及时归队。随之带领马必鹏和张顺权两个小队,用担架抬着伤员走了。 杨高乐、李景荣带领队伍回到海子乡,见许多村寨已被敌兵遭踏得不成样子。游击队员刘洪兴的母亲,因给子弟兵通风报信,也被敌人残忍地杀害了。李景荣、杨高乐和指战员们祭奠厚葬了老人。安抚受害的百姓,正欲帮助老乡们重建家园,第三天清早,却又得到了探报,说敌人不知从何得到的消息,知道游击队返回了海子,又杀气腾腾地自鲁础营向海子地区扑来。 李、杨等人深知敌人急于找到他们,与他们决战,不消灭这支新生的革命武装,敌人是不会善罢干休的。指挥部会议研究决定:游击队主力暂时撤出这一带地区,留下周振声中队在海子,隐蔽行动,伺机出击,袭扰敌人。 扬高乐又对中队长周振声,以及该中队其他指挥员特别叮咛说:“你们的担子很重,面对的是数十倍于己的强敌,既要起到迷惑敌人的作用,给敌人造成游我们的主力还在海子的假象,更要注意保存自己,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轻易地把自己暴露给敌人。这一点很重要,决定着你们能否较长时间的坚持下去,能否很好地完成组织上交给你们的这一任务。” 散会后,其他各中队,以及于昨日下午赶回来的马俊波与马必鹏、张顺权两个小队的游击队员,计共四百余人的队伍,告别了留下的战友,立即开拔,经泥堡、楼下等地,向北方,向盘县的小碧蛇、大碧蛇一带山区转移而去。 第二十三章 “洞中方数日,世上已千年。”——聂益民在这座被陈少平称为“燕子洞”的潮湿地上踱着步,反复吟哦着这两句,似乎诗兴又发,欲从这两句中捕捉到灵感…… 在这阴暗潮湿的山洞里,他们已度过了终生难忘的七个日日夜夜。条件极其困苦,但没有谁叫苦。夜晚寒冷时,聂益民把他的,也是洞里仅有的一条毯子让给女同志去披。女同志又把它让给她们中体弱的同志。 严重的是饥饿,敌人的搜索范围几日前就已扩大到了小桃园一带,把小桃园,以及附近的几个小山村严密地加以封锁,切断了交通。化装成老百姓的陈少平,心里干着急,就是送不出来粮食。他三日前送到洞里的食物,这四个人因不明外面的情况,未能十分地节省,早就吃光了。饿得实在受不了,便在洞里接岩浆水充饥。 此时,聂益民口中念念的“洞中方数日,世上已千年”,却调动起来几位女同志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周治先就开了腔,对聂益民揶揄道:“江郎才尽了吧!” 聂益民最爱跟周治开玩笑,此时不想招惹她,却不料她反倒有兴致讥笑自己,立刻就踱到周治身边来,准备与她“长篇大论”。说:“怎么,你想作我的学生,跟我学诗吗?” 周治一撇嘴,活泼的性格丝毫没变,嘴巴依似往常的不饶人,她看着聂益民,说:“我不是要跟你学诗,而是要与你赛诗。” 聂益民说:“好啊!这才是巾帼不让须眉哪!那你就先作一首诗,让我欣赏、欣赏。”说完,聂益民从镜片底下,拿眼睛瞟周治。 周治耍了个小滑头,说:“我且让你占先,你作好一首之后,先让我欣赏、欣赏。” 聂益民绞尽脑汁,搜索枯肠,一时竟也没辙。过去那种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文学情调,如何能跟眼下这严峻、残酷的斗争现实合得起炉来!而思想与灵魂正在经受着磨砺与洗礼,恐怕还要经历更多的革命实践,更多的艰难险阻,方才能够彻底改造世界观,完成向一位具有共产主义的坚定信仰,富于革命理想主义精神的诗人的嬗变。此时枯塞的诗情,使他始觉悟“要作诗,先作人”的真谛…… 喻平亦在一旁深思,此时此地,此情形,让她既已觉悟那种“风花雪月”的吟哦与抒情实属无聊,她当然也就明白,为什么才华横溢,诗思敏捷的聂益民,一时竟也如“彩笔失握”。与她一样,乃是尚且不能够从容于这残酷的阶级斗争现实,不能乐观于这艰苦、恶劣的战斗环境的缘故啊! 倒是端庄稳重的张纯在一旁解了围。她说:“我提议每人赋诗一首,以致纪念,让我们永远也不要忘记这些个艰难困苦的日子,以及我们为理想,为真理和正义而斗争的,这激情燃烧的岁月! 张纯的一席话,把大家的劲头都鼓了起来,聂益民也受了启示,似有灵感袭来,酝酿之下仍找不到切入口,才知不过是一时的创作冲动,那所谓的“灵感”,只在倏忽间即消失了。 却是张纯已胸有成竹,说了声“我先来”,随即,她朗声地吟哦道: 莫叹石洞无火烟,不举烟火亦胜仙。 记取此时眼前景,功成再会小桃园。 听者三人齐声叫好,鼓掌喝彩之声方歇,周治随口冲出了四句: 烽火轿子山,游击战敌顽。 乌云散去时,旗红格外鲜。 聂益民等人都向周治投去赞赏的目光,看着这个年纪最轻,参加革命,置身于这等恶劣的环境之中,犹不知何为艰苦,也从不懂得忧伤,快乐天使一样的姑娘,大家尽管饥肠辘辘,此时也都不觉得了。 喻平无诗,却想起一首苏联歌曲来。这是她早年在湖南省立八中读书时,她的教员杨肇启教给她和几位同窗好友的。此时此刻,她感到这首歌最能抒发她的心情,于是,她用她那优美的,略带着些许感伤情调的嗓音,唱起了这首歌曲: 在那乌克兰辽阔的原野上 在那清清的小河旁 长着两颗美丽的白杨 这是我们可爱的家乡 彼得留拉凶恶的匪帮 来到我们可爱的家乡 乌克兰原野变成了战场 白杨树叶儿飘落在地上 年老的父亲忍住了悲伤 他把儿子送上战场 宁死不作奴隶和牛羊 要和敌人血战一场 …… ……这天晚上,山下突然响起了枪声。没过多大一会儿,枪声却又停止了。在山洞里,几个人进行了种种的猜测,但蚕食着她们体力的饥饿,又使她们没有气力再说话。聂益民又啃起了手中的一棵树枝。 后半夜,天空中出现了月亮,那么圆,那么皎洁,那么明亮。如水的月华洒在洞口的地上,似起了一层银霜。柔和的光辉亦使洞中有了朦胧的幽明,衬映出几个青年人熟睡的脸庞。 聂益民突然醒来,似被什么响动声惊醒的,他抓起了身边的步枪,暗暗把子弹推上了膛。可细听一会儿,又什么动静也没有,只是洞外的草丛间,不时传来几声夏虫的鸣吟。 他松了一口气,转过脸来,目光无意间滞留在周治那张已显得有些憔悴,却仍然那么美丽动人的面容上。他的心里不由地生出了一股柔情,关于她的往事,又似电影过场般,一幕幕映现在他的眼前,这位楚楚动人,魅力四射的姑娘一颦一笑,举手投足的神态,顿时也生动、鲜活了起来…… 聂益民正在心底的柔情中沉耽,突然听见洞口外面,一个人的清晰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随即,洞口出现了一个人影,聂益民跃身而起,枪口对准来人喝道:“谁?站在那别动!” 来人忙说:“别害怕,我是陈少平他爹,给你们送吃的来了。” 几位女战士也醒了,忙起身和聂益民一同到洞口去搀扶老人。初到小桃园那天,这几个人都去过他家,此时看到这张朴实的面容上,似有一道道被荆棘划破的伤痕,四个人都感动得眼眶潮湿了。 来到洞里,慈祥的老人解开背来的布口袋,拿出里面的青玉米棒子。他对几个人说道:“对不住你们了!家里实在没有什么好拿的,就去地里摘了这些包谷来。你们饿坏了吧,快吃点儿垫垫吧!”老人说着,忙着把包谷递给每个人,手颤微微的。 人在饥饿的时候见到食物,其他的一切也都顾不得了。这是多么香甜可口的美味佳肴啊!不一会儿功夫,四个人都吃饱了,这才想起来问陈少平。周治先开了口,她亲切地说道:“大伯,陈少平怎么没来?大夜深的,劳您老人家这么大岁数,又背了这么多东西来,真让我们心里过意不去呀!” 老人似被周治这温暖的话语所感动,眼眶湿润,无声地流出了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流到了鼻孔,忙撮起衣袖来擦拭着,擦拭着……骤然间,从他的胸腔深处发出了一声抑制不住的,悲怆的啜泣,他喉头哽咽,带着哭声断断续续地说:“他……他死了。来给你们送粮食……刚出了村……就被发现了……他就跑,他们就在后面追……开了枪……尸体……尸体现在……现在,还…还挂在村口树上……” 老人说不下去了,强咽泪水,犹止不住呜咽和悲泣…… 几个人惊呆了,随即,巨大无比的悲恸,潮涛般汹涌在每个人的胸中,心口像压着千斤重的石头。周治忍不住地哭出了声,喻平和张纯用手蒙住了嘴,指缝间沾满了泪水,和压抑的啜泣。她们的眼前又浮现出那张年轻的,尚未褪尽稚气的娃娃脸,跟她们说话时总是低着头,神情腼腆地告诉她们,“那是一种自然现象……别害怕。”…… 易于冲动的聂益民满脸泪水,一再地摘下眼镜,用手抹着“卟簌簌”纵淌的泪流。 此时,老人似乎内心深处巨大而剧烈的悲恸已轻缓了许多,停止了哭泣,接着倾诉道:“昨个白天,他就再也坐不住了,一个劲地对我说,‘山上的同志已经几天没吃的了,饿得不行了吧!怎么办哪?怎么办哪?’ “好不容易熬到了晚上,他说,‘不行!我再也不能等了!’”说完这句话,他…他……他就收拾起东西,就……就走了呀……” 老人说到这,悲从中来,又忍不住地饮泣、哽噎起来…… “龟儿子们打死他还不算,灯笼火把地把全村人都吆喝出门,赶到村口,当着众人的面宣布他的罪状,把他吊上了树,就都去睡大觉,连岗哨都不放一个了。我就出了村,到地里掰了这些包谷送来。”…… 啊!这就是人民!这就是与游击队血肉相连,与革命生死与共,前仆后继,不屈不挠的人民啊! 悲恸中大家抬起了头,望着面前这位可钦可敬的老人,周治说出了大家共同的心声:“大伯,从今往后,我们就是您的亲儿女!” 周治握住了老人的一只手,张纯也握起了老人的另一支手,喻平、聂益民把自己的手放在了她们的手上,十只手攥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拳头,从此,这只凝聚着深厚的情感,汇聚作巨大力量的拳头,在心里就再也没有分开过。 老人走后,聂益民犹感情激荡,心潮冲涌,波涛奔腾,一首新体短诗,就在这激情的作用下,飞快地出现在思想中,他把这首诗念给同样激动难眠的三位女游击队员们听,诗的题目叫《我没有权利忧伤》。 他语调深沉,充满感情地吟诵道: 废墟原是美丽的村庄 此时,小鸟也停止了歌唱 因为它们的亲爱的伙伴 已在凶残的炮火中死亡 土地仍然在燃烧 枪刺扎进了胸膛 我英勇的战友 正在同敌人殊死较量 我渴望投入战斗 就像鸟儿渴望飞翔 ——我没有权力忧伤 敌人正逞着凶狂…… 聂益民的诗句,猛烈地叩击着在场的每一个人的心扉,陈少平年轻可爱的面容,此时,又无比生动地出现在她们的眼前,他不多的几句话语,在她们的耳边长久地萦回着…… 同时,她们也想到了与敌人浴血拼杀,殊死搏斗的战友们。大家再也不愿在这里躲藏、等待下去。他们心中燃烧着仇恨的烈火,冲腾着渴望战斗的激情,即刻开始商议起行动的计划来…… 周振声不愧是“海子王”,他率领着中队的勇士们,为了牵制敌人,掩护主力脱离危险,而并未按照杨高乐同志的叮咛,——“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把自己暴露给敌人。” 周振声和全体战士都认为,组织上是从爱护他们,保护他们,考虑他们安全的角度,说出这句话的。 但他们不乏革命的自觉性与积极主动的战斗精神,不乏作为红色游击队员对革命的高度责任感。在他们的指挥员周振声率领着,充分利用他熟悉海子的每一座山,每一个山洞,每一条羊肠小道,以及广泛的人际关系,依靠群众的支持与掩护等条件,发扬游击战机动灵活的战略战术,以无所畏惧的斗争精神,藐视强敌的英雄气概,与数千敌众巧妙周旋。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牵着敌人的鼻子,在大二海子,甚至往猓黑、打帮、兴化等地辗转迂回,拖得敌人筋疲力尽,搞得敌人焦头烂额。 加之敌军进犯之初,游击队“空室清野”工作亦产生了奇效,敌军给养困难,士兵怨声载营,终于发兵围剿的第九天头上,不得不撤销了围剿行动。垂头丧气地离开了他们所称的“匪区”。 敌人纠集了数千兵员,未能达到消灭红色游击队的目的,而残害群众的本领却堪称绝顶,仅鲁础营一地,就被他们抓去十多人,打得遍体鳞伤,最后投入兴仁监狱。至于烧杀抢掠,奸淫妇女,罪恶更是罄竹难书。海子游击区域内的村庄屯寨,尤其轿子山附近的几座村落被夷为了平地,变成了废墟。群众的财物、牲畜被洗劫一空,连树上的桃毛梨果也被摘吃殆尽。 李景荣、杨高乐率主力返回海子,与周振声所部会师,帮助群众重建家园,派刘光祥去小桃园接聂益民和几位女游击队员。 ……聂益民等四人得知陈少平牺牲,巨大的悲愤使他们再也不能忍耐下去,第二天夜晚,几个人即告别了这座留下没齿不忘之记忆的山洞,悄悄地摸下山来。他们计划的第一步,即到村口干掉敌人的岗哨,把陈少平烈士的遗体转移到一个地方,先进行掩埋。而后,向海子方向潜行,想办法找到游击队的战友们。 可他们到了村口附近,却并没有发现敌人,也没有觉察到任何异常的动静。几个人在村子外围转了一圈,聂益民说:“我进去侦察一下,你们在这里呆着别动。如果有什么意外情况发生,你们就按第二步计划行动。” 说着,他把枪弹递给了张纯。周治说:“还是我去吧,你的视力让我们不放心。” 聂益民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张纯和喻平也都争着去完成侦察任务,聂益民阻止了她们,自己快步地向村里走去。 他进了村庄,躲躲闪闪地摸到了陈少平家。进了院门,即看见屋里点着几盏油灯,堂屋里当中停放着陈少平脸上蒙着白布的尸体。旁边有不少乡亲们在陪着陈少平的老父亲守灵。 见到聂益民进来,老人又惊又喜,急忙起身上前来拉着他的手,说:“你怎么来了!” 不等回话,他紧接着说道:“敌人上午就开走了。本来我下午就要去给你们报信,可又怕他龟儿子们杀回马枪,就想等到明天再去的。” 聂益民就把他们的打算对老人说了。老人听说张纯等人还在村子外面,立马就吩咐旁边的一个青年人和聂益民一起去接她们到家来。 随后,他又赶紧到厨灶间忙着烧水弄饭。这时,屋里的两个妇女也走出门去,到自己家里拿了些粮食回来,帮忙他做饭招待客人。 那个青年人陪着聂益民来找张纯等人,见了面,他看到张纯手里的枪,话语也就多了,问这问那的,一路往回走嘴不停闲。话语之间,张纯等人也了解到,老人四十多岁时,才得了陈少平这么个儿子,妻子产后患上了病,家穷没钱医治,不久就死了。老人在乡亲们的帮衬下,辛辛苦苦地把陈少平拉扯大,视为宝贝疙瘩一样,可一停说轿子山来了共产党,领导人民闹翻身,又听说号召穷人参加革命队伍,早早地就把他送到了队伍上。…… 青年人说到这里,不愿就此话题再说下去,只是问张纯,“你们还要人不?你看我合不合格!”…… 第二天上午,四名游击队员和老人一起,在全村乡亲们的参与下安葬了烈士的遗体。聂益民、张纯代表海子游击队,和以陈少平的战友的身份分别讲了话。而后,四名游击队员站得整整齐齐的,郑重、庄严地朝陈少平的墓碑三鞠躬,又朝老人三鞠躬。说等革命胜利了,再回来看望他。 老人送了他们一程又一程,直到他们坚持要老人回去。走出很远了,回头看,老人孤独的身影还站在山梁上,高高地扬着手臂,目送着他们远去。几个人都流泪了。 那个年轻人因参加游击队心切,又是老人的亲侄子,四名游击队员也就带上了他。此时,他扛着陈少平的那支步枪,威武地走在头前。 第二十四章 轿子山坪上,海子游击大队指挥部重建不久,高乐同志主持召开了总结大会。对前阶段的工作,尤其是对反“围剿”过程中的成绩与不足,大家充分地发表了意见。 随后,杨高乐作了总结发言,又根据罗盘区上级领导的指示精神,作了今后的任务和方针策略的报告:“开展广泛的反蒋统一战线,发展壮大革命力量,千方百计地想办法,和利用各种可能利用的手段,打击或削弱国民党的反动统治,以加速蒋家王朝的灭亡。 “为此,我们今后的任务,就是扩大与建立公开或秘密的武装力量和群众组织,除了深入农村和学校发展革命组织外,国民党及政府中的各级官员,区、乡、保、甲长都是我们工作的对象,将其改造成为革命力量,以达到巩固革命根据地的目的……” …… 这次会议之后,王敬之在城区由于认识他的人多,身份虽未完全暴露,但当地人对他素有传闻。于是,国民党特务亦开始对他进行监视,盯梢。他也就不公开在城里露面了,大多是在农村活动,出没于鹞鹰寨、马关田、白水田、交乐等地,很少有人知道他的行踪。 他主要的联络对象是何也平,因为,如今他既要负责兴仁全面的地下交通工作,又担负着组织城郊农民协会,开展发动群众,扩大革命武装的任务,而且,扬高乐又特别交给了他一项更加重要的工作,即,在兴仁县城区秘密发展党员,建立起中国共产党在兴仁县的第一个党支部。这一时期,地下交通联络工作,即由何也平具体负责了。 何也平是异乡人,很少有人认识他,一身农民打扮,背煤炭、担菜挑,各种苦力活都做,出入县城十分方便,也时常来往于各区乡。有时还赶马驮桐油,混在马帮中间,往返于兴仁、兴义。兴义的联络站是住在县城北门的胡秀权家,和豆芽街的蔡毅大姐那里。何也平有时还从这里出发去罗盘区,会晤上级领导同志,进行汇报,听取指示,带回罗盘区政治部的油印文件和小册子。 告别了小桃园的乡亲们,洒泪告别了对他们恩重如山的陈大伯。喻平、张纯和周治这三名年轻的女知识分子回到游击队之后不久,即被派往罗盘区板桥革命根据地学习。组织上派何也平亲自护送。她们绕过碾场,突破封锁线,由顶效的詹忠汉接应而到了兴义。随后又由蔡毅安排,增派人员一直把她们送到了板桥。 她们一路上风餐露宿地跋涉而来,到了板桥,老远就听见了儿童们的欢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哦,这就是她们在省城时,即魂萦梦绕的“山那边”了。但经过了海子游击区的战斗生活,尤其是小桃园“燕子洞”的难忘时光,她们心目中的“山那边”,已经不再仅仅是有着“明朗的天”的,这“辽远的一角”了,感情深厚的,却是曾经残酷的战斗日月的兴仁海子乡。那里,——此时此地的,真正的“山那边”,才是使她们的思想发生深刻变化,培养了她们与人民水乳交融,不可分割的革命感情;锻炼了她们的革命斗争意志;坚定了她们对共产主义信仰的地方。 初来乍到,适逢板桥正在召开“沙贝垄大捷”庆祝大会。在会场上,她们见到了头戴红布五星军帽的杨江司令员,和面带笑容,瘦高个子的刘清政委。 祝捷大会的场面盛大而隆重,红红火火的,气氛极其热烈,人们的脸上充满了喜悦。她们三人的心里也充满了喜悦,而愈加惦挂着,思念着海子游击队的战友们。不知他们那里,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杨高乐接到了罗盘地委的通知,让海子游击大队到板桥整训,命令只留下一个中队在原地坚持斗争。 高乐同志召开了游击大队小队长以上的干部会议,宣读了地委的通知。会场上立刻发出了一片欢快的话语声。谁不愿到那“明朗的天”之下,“人民好喜欢”的地方去见识见识呢! 谁都想走,而不情愿留下来。马俊波就主动请求留在根据地坚持斗争。他感到这里有很多工作,也许,更重要。 杨高乐思考了片刻,同意了。并让刘光祥同志也留下来,协助马俊波。 游击队主力开拔了,马俊波、刘光祥与一中队战士列队注目敬礼以相送。并肩浴血战斗,共克艰难险阻,一起冲锋陷阵,披肝沥胆,心心相印的生死弟兄,亲密无间的革命战友依依不舍,离别的场面感人肺腑…… 送走主力之后,马俊波即与刘光祥围绕着高乐同志在总结大会上,所作的关于今后的任务与策略方针的报告,逐项研究开展下步工作的计划与步骤。 在开展广泛的统一战线问题上,两人的意见一致,都把县参议长,住在倪各庄的倪进问列为重点工作对象;在深入农村和学校发展革命组织这项工作上,马俊波首先就想到了三家寨益民学校,想到了高占文的文学组织,想到了积极要求参加革命斗争的张丽萍…… 他对刘光祥说:“老刘,你参加的战斗比我多,指挥部队的经验比我丰富,今后你就多做一下部队的工作。我是本地人,人熟地熟,我就承担起开展统战工作,和发动群众,组织群众的工作,你看行吗?” 刘光祥向来敬重马俊波的为人,现在又见他专拣重担子挑,更是十分感动与钦佩。但考虑到敌强我弱的局面,尤其敌人围剿失败之后,更会对海子游击队,这把指向其腹部的刀子,感到惴惴不安,必欲除之而后快。如此,他不能不为无异于深入龙潭虎穴的马俊波的安全问题而担忧。但又深深地了解马俊波是位意志十分坚定的人,他既然提出来了,就一定经过了慎重思考,也就不能再使他改变与动摇。 于是,他关切地马俊波说:“你深入敌占区,进行统战工作时,尤其对倪进问这样的工作对象,千万要提高警惕,注意保护自己!” 马俊波感动于战友的深切关怀,更是下定了决心,要从倪进问这里打开工作局面。刘光祥又诚挚地说道:“这样吧,我和你一起行动,带领中队为你保驾护航。你唱文戏,我唱武戏,咱们刚柔并济,不但增加了你的安全系数,也许更利于工作。” 马俊波感谢战友的关心,却说没有这个必要。“一来,为工作对象着想,事情亦须秘密进行;二来,带那么多武装,只会给对方以不信任,没有诚意的感觉,不利于工作的开展。” 他接着说道:“让马必鹏跟着我就行了。” 刘光祥听他讲得有道理,也就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但还是又从中队里挑选了三名作战勇敢,机智灵活的战士,配备以精良武器,派给了马必鹏,命令他四人要形影不离地跟随马俊波行动。 又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回三家寨了,马俊波真想回学校去看看,把高占文、张丽萍等年轻教员们组织起来,为革命增添一批新生力量。 但做倪进问的工作,是目前的头等大事,等进行了这件事之后,再去学校也不迟吧!马俊波这样想着,心里充满了对工作的渴望、喜悦与激情。 这天凌晨,马俊波和马必鹏及三名队员,携带着武器和干粮自海子出发了。他们经村过寨、穿山越岭,取小道往距离普安县青山镇二三十里路远近的倪各庄而来。 永远板着脸,不言不笑的马必鹏,跟马俊波在一起时,偶尔也会简短地说几句话。他从心底敬重马俊波,视马俊波为真正的英雄豪杰,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的侠肝义胆,他的正直善良,他的待人以诚,和蔼亲切,他之扶危救困、舍生忘死……这一切的一切,多年闯荡江湖,走遍大江南北而阅人无数的马必鹏,认为天下没人可与之相提并论。 马必鹏口音乃近三秦,但这并非其不爱言语之全部因由。自他杀仇除恶,被黑白两道追诛悬缉而亡命天涯,初往中原诸省,后逃亡至川,复辗转入黔,颠沛流离到黔西南这一带地方,偶然落脚于马家,很快就被马俊波的人格魅力所吸引,而放弃“暂栖身”的心念,立“士为知己者死”之意志,他甘愿为这个奇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但即使是对这个人,马必鹏脸上也不见笑丝,声音语气也是硬梆梆的,“干嘛和这种人去说话!” 马俊波知道他是指倪进问,于是,想就便也向其他三名战士宣传一下统战工作的重要意义。他边走,边以闲谈的方式向马必鹏讲解起来。 等他讲完,身边一名战士高兴地说道:“他手里那百多条人枪要是归顺了咱们,咱们的队伍可就更加强壮了!” 马俊波笑了,说:“这只是一方面,更重要,也更有意义的是,把这个人争取过来,对反动阵营里其他人所产生的影响会更大,比增加我们百十余条人枪的武装,那作用要大得多!是不能用数字来计算和估量的。” “何必你亲自出马!”马必鹏仍从内心鄙夷倪进问这号人,没好气地说。 马俊波理解成另一方面了,便耐心地向他解释,说刘光祥同志不是本地人,人生地不熟的,不便开展工作。另外,还存在着个民族异同的问题,马俊波说:“我和你都是朵斯体的后裔,倪进问也是。他很信奉依斯兰,你看这是不是更便于接触呢!” “反正他不是个好东西!”马必鹏甩下这句话,就只管大步往前走,再不言语了。 就这,一位原回民小队队员的战士尚且感到新鲜,在马必鹏和马俊波的身后,悄悄地对另一位战士说:“奇了怪了,马队长今天怎么那么多话呢?我记了数,一共说了三句。” 这话被另一名不是原回民小队的战士听到了,更奇怪地说道:“他又不是哑巴,才说了三句话,他就是说了三十句,又有什么奇呀怪的呢!” “你不知道”,听说悄悄话的那个战士告诉他,说:“往常马队长一个月里,总共也说不上三句话。” “真的吗?”这位一咂舌,说:“这可真是个奇人怪人!” 一行五人脚下生风,不到三个小时,已走出去大半路程。马俊波提议休息一会儿,几个战士却谁都还没有觉得累哩。 前面的书回章节已说到,倪进问在军阀部队任过少将旅长。在那时,升至这个军衔可不简单。民国二十五年,其解甲归田,原由何故?亦非其口说的那样清浅,而真实情况,其人讳莫如深,无论对谁,从不言说。 其家庭出身乃一乡之首富,家大业大,有众多的良田沃土,牲畜、婢女仆人、家丁、保镖、打手成群。如今职任国民党兴仁县政府参议长,是个掌握生杀予夺之大权与县境半壁河山的人物,跺一下脚,没准哪个地方就要发生地震。 上次杨高乐等人登门拜访,其接待热情,而对客人提出的实质性问题却避而不谈,或顾左右而言其他。何故如斯?表一桩杨高乐等人迄今未曾知晓之其人彼时之其事,或可揭去疑云迷雾亦未可知—— 话还须从鲁础营暴动之前说起:罗波奉令伺机攻打兴仁专署,派了肖炳乾来侦察敌情。肖化名李平,利用亲戚关系到了乍勒这个地方,找到了当地名流严显志;严又介绍兴仁龙场的乡长王大椿给李平认识。而王大椿当时又是倪进问的得力助手,王大椿即把李平引荐给倪进问。会见时,早知李平来意的倪进问道:“我相信姓王的(指王大椿)。只要你们一来,我们就起事。我三弟在专署任保警中队长,早就偏向这面,可就是没有人引路。” 当即,倪进问打电话叫其三弟回家议事。 倪进问待其三弟回来后,当着李平面,说:“大势所趋,人心所向,共产党压得死人。投靠共产党,才能保障生命安全,不落个倾家荡产。” 倪进问在肖炳乾面前作了这一番姿态,但在后来鲁础营暴动起义之始终,他未拿出一枪一弹。却又是在农民起义,暴动闹得最红火,打败了沈向鳌的军队之后,他给马俊波写去一封密信,表达他倾向革命的心意。 而如今,国军重兵入境,国民政府的报纸宣传:“要让贵州成为共产党的坟墓”;国民政府叫嚣要“誓死保卫大西南”。在这样的政治局面下,却就不知他又将作如何的打算。 第二十五章 马俊波一行五人来到了倪各庄外围,叫三名战士在庄外隐蔽警戒,他只带了马必鹏向庄里倪进问家走去。 ……倪进问的手下进入内过厅,朝箫墙粉壁,画栋雕梁、碧瓦重檐的轩敞中堂报上去,说马俊波来访,问见与不见? 倪进问闻报,浑身一震,随即毫不含糊地吩咐道:“请到前院客厅说话。”随后,他更衣换帽迎了出来。 宾主相见,都免不了一番寒暄客套。二人对面坐了,下人已端上茶果点心。话语尚且未入正题,倪又吩咐下人,去叫厨下置办酒席给马副大队长接风洗尘。 马俊波立身劝阻,道:“不必!我说完话就走。” 倪进问摆出主人的姿态道:“必要,必要。有什么话,咱们在席间慢慢地说。我这里新近幸得一件稀世珍宝,轻易不予示人,今天是你大名鼎鼎的马副大队长来了,且就让你饱饱眼福。请稍坐,我这就去取了来。” 说完,他站起身来朝马俊波拱拱手,转身走出了客厅。 一直板着脸面,立在马俊波身侧的马必鹏欲跟了出去,对其进行监视,马俊波作了个手势阻止了他。 马俊波亦起身,在这间布置得古朴典雅的客厅内,背着手悠闲地踱起步来,依次欣赏着墙上的几幅水墨丹青。他来时就早已考虑过许多遍了,认为倪进问不是莽撞、愚蠢而不识时务之人,明摆着国民党兵败如山,大势已去,负西南一隅进行顽抗,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且甭说其早先有投靠革命的表示,但凡聪明者,在如此已成定局的形势下,也断不敢造次妄为而绝了自己的后路。这是其一; 其二,昔日古人关云长单刀赴会,岂有不知风险之理!我马俊波肩负着更其神圣的使命,为了彰显革命之大义,为了完成党所交给的光荣任务,龙潭虎穴又何惧哉,上刀山,下火海,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还怕他搞什么阴谋诡计不成! 既来之,则安之。此时,马俊波以他的审美意识,逐幅欣赏着绘画,心如磐石,风雨不动,骇浪不惊。 这时,倪进问捧着个装饰精美的四方盒子,笑容可掬地走了进来。宾主重新入座,倪进问将那放在桌上的盒子打开,拿出一个包裹,又一层层地把那金黄的绸缎揭了,露出里面的一个物件,原来是件珍贵文物,名称“抚琴俑”。——想必又是一件盗窃墓葬的贼偷,辗转卖到了倪某人手中的国宝。 为倪某人介绍的说法,此俑高三十四公分,古琴长三十五公分;而眼见的此俑,泥质灰陶、空心立塑。跪坐姿势,形态呈双膝并拢着地,头着平巾帻,蚕眉杏眼,高鼻大嘴,唇上胡须,笑意在脸,身穿右衽宽袖衣,内着圆领衫,上身微倾,似在聆听思索。左臂前伸,右臂内弯,以掌缘及中指,无名指,小指触琴面,以拇、食指相对,握成半圆,作拨弦弄琴之状,给人以其在弹奏妙曲,琴韵悠扬之美感。 倪进问抚摸着琴俑,不无卖弄地炫耀道:“这是东汉的宝贝,今能到我手中,岂非吉人天相乎!” “是呀”,马俊波接口道:“中华文明渊源流长,辉煌灿烂,无数的宝藏素使外夷垂涎,倭寇觑觎,这才使日本政府有了吞我中华之野心。生死存亡之际,国民党反动政府非但不抵抗外侵,反而疯狂压制抗日爱国运动,残害革命志士仁人;处处挤兑,甚至打击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武装。 “及至共产党领导全国民众八年浴血奋战,打败了日本帝国主义,把侵略者赶出了国土,独夫民贼蒋介石及其反动军队,却又把枪口对准了共产党。烽火连天,生灵涂炭,实乃国家民族之灾难。 “却是天意民心,又怎不是共产党伟大,君不见辽沈、平津、淮海三大战役,连连告捷者谁乎?而后,解放军百万雄师跨过长江天堑,一举拿下金陵,占领了国民党政府的首都,随又乘胜追击蒋军之残兵败将,解放了江南大部分地区。 “国民党溃不成军的这点儿兵马窜入西南,企图负隅顽抗,亦不过是螳臂挡车,疾心妄想而已。要不了多久,解放大军必以泰山压顶之势轰烈而至,贵州解放之日实则不远矣。参议长乃开明士绅,当此之际,前途如何抉择,自毋庸马某赘语。 “而马某今日冒昧前来,实属于公于私皆义不容辞!于公者,乃是受命于组织,负不贷之责任,言民众之心声,期乡梓之所冀,实望参议长能够顺乎时代潮流而动,为民众的解放事业尽一份心力。” 马俊波的话语在这里戛然而止,留下“于私”的话语内容,让对方自己去领略回味,也算给对方一个台阶。 倪进问如何能够想到,马俊波有如此这般敏捷的才思,锐利的语锋,霎时打破了他的如意算盘,并把他逼到了后退无路的地步。 原他拿了一件古玩出来,本就是想避开来者要谈的内容,让对方没有开口的机会,同时也就拖延了对方的时间。却不料对方思维如此精细,轻易地就抓住了切入点,掌握了谈话的主动权,使他所化费的心机皆成为多余;所做的一切,一时都失去了意义。而这时,马俊波却正对面注视着他,犹在等着他表示态度。 “歹毒!比上次来的那个姓杨的歹毒!”他在心里暗叫道。 但这是一个老奸巨滑的家伙,只听他“嘿嘿”地干笑了两声,说:“老弟呀,咱们先用餐,用完餐再说。” 随即,他立起身来吩咐门外侍候着的人传令摆席。 马俊波站起身来,语气平静地说道:“不着急!我说的这件事,你再好好地考虑考虑,想好了,我再来就具体事宜与你详谈。因尚有更紧要的事情,我这就告辞了。” 说完,马俊波朝他拱拱手,转身就往门外走去,马必鹏紧随其后。倪进问一叠声地劝阻,但却没有“牛不喝水强摁头”的道理,只好小跑着跟上,一直送到了大院门外。 马俊波客客气气地请他留步,他这才站下。望着马俊波远去的背影,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复杂难言的神情…… 马俊波和马必鹏二人出了庄口,在附近一个树林里与三名战士会合一处,沿原路返回。三名战士已吃了干粮,把干粮袋里的玉米饼拿出来递给他俩。马俊波边啃着玉米饼,边走,边思索着倪进问方才的表现,直觉其暧昧的态度后面,似乎有某种不可示人的东西…… 但转念又一想,让这样一个出身与经历的人,一下子改变其阶级立场和政治观念,这又是多么的不现实啊!由彼,马俊波想到自己漫长的思想转变期,以及在这一过程中反复、矛盾尖锐、激烈的心理斗争,他不由释然地笑了。心境复变得轻松、愉快,脚下的步伐亦更加稳健。 看日头,约摸下午四点来钟的样子,他们经过龙场附近的山路,到了一个地名叫梅子冲的村庄附近。正对的道路前方半里多远处,是两山夹峙的一个丫口,左侧路坡下波浪宽阔的河流对岸,延展开一片大面积的稻田,一尺多高的稻棵长势喜人,隔河相望,就像一泓青青翠翠的碧湖的水平面,想象于阳光下,轻风中,荡漾着一层层轻轻细细的波涌。 此时,几个人恰走到路边两棵相距离十几米的大桧柏树的绿荫下。都禁不住驻足凝望眼前这一派美丽的自然风光景象,心里油然升起恬然、欣悦的感情。 大树森天,姿态巍峨,躯干雄伟,苍枝遒劲。满树绿叶层层密密,蓊蓊郁郁,似虎然巨伞,浓荫匝地。而粗大的树根,裸露在地面上的虬干曲枝,却又是盘根错节。似这样的古树,往少说也总有五六百年的历史。坐下来歇脚的战士们,边享受着河面吹来的阵阵凉风,边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谈笑。 休息了片刻之后,一行人起身继续赶路。 这时,望着路右侧前面不远的梅子冲村,马必鹏心里升起一层异样的警觉。这个时候的家犬,应该正趴在某个荫凉的地方,张着嘴,伸着舌头,眼睛半闭地打着盹,而不会发出这般气忿的吼叫。 几乎同时,马俊波亦敏感到前方陡坡之上的丫口处气氛异常,这么长时间,竟看不到一个过往的行人…… 而一名战士回首后顾时,就已经发现了敌人,从着装的颜色,立刻就判断出是保警兵,约一个排的人,正自他们五人方才经过的坡路上下来,已相距不到一里来地。 梅子冲的狗吠声更响了,一队枪兵也出现在了村口,而前面的丫口两侧坡上,此时,已站出两排持枪的兵士。 马俊波见状,旋即带领几个战士退回到刚才歇凉的大树下,敌人三面压迫过来,只留下他们身后这一条约百多米宽的大河让他们选择。但此时泅渡,只能让敌人当作活靶子来打。因为,至多游到河中间,敌人就会冲到这岸边。而最糟的却是马俊波不谙水性。 来不及多想,几名战士隐身在树荫之间的坡坎下,拿出武器,准备战斗。马俊波问四个人,谁会凫水? 马必鹏如同没听见,那三名战士以为要执行任务,都说会。马俊波命令道:“我和马队长掩护你们,你们赶快下水,突围出去。” 没有一个人动弹,全都打开了保险机,枪口瞄准渐近的敌人。马俊波突然狂怒地喊了起来:“把枪弹留下,执行命令!” 从未看到过马俊波动怒,发这么大火的马必鹏都吃了一惊,几名战士的脸都白了,不敢看马俊波,有一位年轻战士委屈得像要哭出声来。马俊波心软了,语气与神情虽不像方才那样的疾厉,但声音仍十分坚决:“快,执行命令!” 战士们来到两人身边放下各自手里的卡宾枪,解下子弹袋,手榴弹袋,迅速跑下河坡,纵身跃入了水中。从龙场方向尾随而来的敌人,此时距此也不过五六十米远近了,当入水的游击队员暴露在其视线射程之内,冲在最前头的几个敌兵即开始射击。马必鹏以一排卡宾枪子弹撂倒了头前的三四个敌兵,后面的即乱成了一团,纷纷伏下身去。随后,子弹呼啸着,飞蝗般朝他射过来,打得马必鹏身边的大树皮屑飞迸,落叶飘飘。 此时,马俊波手里的卡宾枪也发出了怒吼,正面梅子冲村口涌来的敌群仰面栽倒数人,后面的士兵即分散卧倒,狂喊乱叫地胡乱放枪。而左侧山丫口那边的敌人,也从山坡上下来了,运动到了离马俊波不到七八十米远的地方。而再往前面这段道路上无遮无挡,无处隐蔽,并且又在马俊波的有效射程之内,因此,这股敌人不得不小心翼翼,作试探性的进攻,却立即遭到马俊波一阵猛然射击,前面的死伤倒地,随后的就地卧倒,或退回到原处,在路边地角,以及乱石包的后面隐蔽起来。目前,对泅渡的战士危胁最大的,仍旧是右路那一股自龙场方面来的敌人。马必鹏掏出腰间的两支大镜面匣子枪,沉稳地打开了机头,专挑那边前面露头的打,一枪一个,一枪一个,既稳又准且狠,敌人非死即伤,惨叫声,嚎哭声顺风飘来。会喘气的,能跑能爬的敌兵,全都躲向路对面的田沟地垄下隐蔽,再不敢露头,一时,那边的枪声骤然停息。 马必鹏调转枪口,再点射正面梅子冲村方向过来的,已被马俊波的火力压倒,躲于树后,或稻田沟边地埂下露出头朝这边乱打枪的敌兵…… 马俊波回头去看河水里泅渡的战士,还好,百多米的河面,已被他们游过去了大多半,待上了对岸,即可脱险远去了。马俊波心里有了底,手中的卡宾枪又狠狠地朝左侧再次发起冲锋的敌群扫射起来…… 战斗形成了胶着状态。此时,趁敌人停止冲锋,喘息的间隙,马俊波抬头看了看太阳,见离天黑还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而估算三面包围的敌人,少说也有一个连的兵力。暗自心想,要是自己会水就好了,坚持到天黑,或许可以突围出去。但就现在这样下去,形势只会对自己和马必鹏越来越不利。卡宾枪的子弹已消耗得所剩下不多,其余的,除了马必鹏手里的两支德造大镜面匣子枪,就只有战士们留下的十多颗手榴弹,和他腰间的一支手枪。想到这,他矮身溜下路坡,迂回到十多米远处另一棵大树下的马必鹏身边,提出掩护马必鹏,让他赶快突围出去…… 敌人选择了马俊波必经的这么个险要去处,设置了这前堵后跟,一面侧击的包围圈,而另一面,是波宽流湍的大河,量马俊波插翅也难逃脱。但此时,手里拿着望远镜,掩身在马俊波左前方百余米的地方,路边一个石包后面,亲自率队前来作此一番部署的,国民党兴仁县“剿总”副总指挥白熊,怎么也没有想到会遭到对方如此凶猛的抵抗。他的眼皮子底下,已死伤了十多人,严重地影响了士气。而正面与左侧的两队人员的伤亡人数尚不及统计,现在活着的,亦被对方的神枪打得不敢露头。 在领教了对方的厉害之后,白熊也有些个泄气,后悔当初没带挺机枪来。除了手枪,就是步枪的这群窝囊兵,非但武器没有对方的精良,平日又缺乏战斗训练,懒懒散散的,打起仗来,比老百姓也都强不到哪儿去!懊恼之间,转念却又一想,嘁!这不成笑话了吗?四个排的兵力,捉拿一个马俊波,还要扛一挺机关枪来,这又让他这个“剿总”副总指挥的面子今后往哪儿搁呢! 他暗暗地自嘲了一回,又振作起精神来审时度势:尽管让对方跑了三个,但无所谓,眼下他要的那个人,却仍在他手心里。钻不进地里去,也飞不上半天云,耗尽了弹药,还是得乖乖就擒。想到这里,白熊狞笑一声,抬头看看天色,虽离天黑还有较长一段时间,但犹恐事不如意,夜幕下来,被对方利用了潜水逃遁。于是,他立即吩咐传令兵绕道过去,向梅子冲与龙场方向来的两队人马传令:以这边的枪响为号,同时发起猛攻,不惜任何代价,一定要在天黑之前解决战斗。贪生怕死,畏首缩尾者,军法从事! 马俊波同马必鹏交谈了一会儿,却毫无结果。马俊波之所以提出掩护马必鹏泅水突围出去,是他想到在目前这种情况下,能为革命保存一个有生力量,这就是胜利!也就是敌人的失败!至于他自己,既然突围不成,就已抱定了决死战斗的信念,而早已把自己的一切都置之于度外了。 马必鹏依然板着他那永远不变神情的面孔,心里说,要在平时,我携着你,就眼前这片“小水泡子”,游个来回也不当回事呀! 可是,现在……,马必鹏知道,只要他俩下水,游不出二十米,了无阻拦的敌人就会冲过来,把他二人打成筛子模样。与其死得那样窝囊,何如杀他个人仰马翻,死得个轰轰烈烈,这方才是英雄作为,亦不枉来此人世间走了一遭。于是,对马俊波的提法和主张,他只有三个字:“不会水”。 马俊波叹息了一声,把身上背的一副手榴弹带拿下来推给了他。自己又潜回原先的掩体处,把剩下的卡宾枪子弹集中在一起,手榴弹全拧开了盖,正在这时,左侧的敌人那边朝天响了一枪,随即,战斗更加激烈,更加残酷地开始了。 三面之敌同时发起了攻击,呜嗷狂喊着,仿佛一群群饿狼般猛扑过来,打倒了前面的,后面的弓着腰继续往前冲,手榴弹的爆炸声、卡宾枪、驳克枪、步枪的射击声混成了一片…… 一刻钟之后,就已经听不见了卡宾枪的歌唱,大树下面手枪的一阵短暂而急促的连响后,显然是子弹也打光了,只有一颗接着一颗手榴弹的爆炸声,以及那一边马必鹏手中双枪的猛烈射击声。 弹雨纷飞,硝烟弥漫里,马俊波的左臂和左肩连中两弹,鲜血湿了大半边上装,半倚在树下的坡坎间,而一群敌兵也冲了到离他不到十米远的地方,前头几个人的胡子眉毛,乃至表情都看得清清楚楚。马俊波忍着巨痛,左右环顾,却再找不到任何可以杀敌的武器,两个敌兵已端着枪刺向他冲过来戳他…… 突然飞来的一阵弹雨击毙了这两个敌兵,其后的几个敌兵亦应声倒下去。马必鹏扔掉已空膛的匣子枪,从马俊波附近几步远的地方,如同猛虎一般跃上了路面,拉下腰间捆扎在一起的数枚手雷的导火索,向蜂涌而至的敌兵冲去。而背后射来的子弹,却把他打得单腿跪倒在地上,马必鹏笑着对前面四五步远,惊呆了的敌群说了句,“陪爷爷一起上路吧……” 随即发出的天崩地裂的爆炸,拦腰截断了马俊波头上大树的躯干,巨大的气浪把带着一段残干的庞大树冠掀出去十几米远,才轰隆隆地坠落在地上。强烈的爆炸发出的轰鸣,把失血虚弱的马俊波震昏了过去…… 第二十六章 海子游击队主力在李景荣、杨高乐的率领下翻山逾岭,餐风露宿,辗转数日来到了罗盘解放区,又见到了喻平、张纯、周治三位女游击队队员。经过战斗日月严峻考验的战友们,重逢的喜悦汇成的巨大快乐,把日子里的每一时刻都挤得满满的…… 游击大队在接受整顿与军训的同时,罗盘地委政治部举办的第六期干训班也开学了。在学习期间,刘清政委和大家一起总结了海子游击队建队以来的战斗历程。对成绩,对取得的胜利予以充分肯定后,刘清同志也指出了其中存在的不足之处,与经验教训。他说:“……鲁础营暴动,乃至红色游击队的成立,无疑是在敌人的心腹插上了一把尖刀,震慑了敌人,扰乱了敌人的部署,分担了兄弟地区的压力,…… “但是,武装力量暴露得过早,基础不稳固,准备不成熟,发动群众亦非充分深入。这是由于思想认识上的错误,把武装斗争的准备发动阶段,错误地认作是巩固发展阶段,超逾了客观现实的可能性,以至强兵压境时无法坚持,使群众遭受到很大的损失。”…… 一个半月后,干训班结束了。海子游击大队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军事训练和政治学习,在政治觉悟上,军事素质上都有了很大的提高,就要在大队长和教导员的率领下,重返海子游击区继续战斗。 临行前,叶万钧、叶万镒被临时决定抽调出来,赶赴盘县北面山区,去组织与发动那里的武装斗争。聂益民、杨化南也被调往盘县游击团工作。周治被调入政治部文工团;喻平留在了干训班,参加政治部《战斗报》的工作。张纯受命去云南的师宗,和林良等同志一起负责县妇女会、姐妹会的群众工作。 却说被分配去盘北工作的叶万钧、叶万镒二人,他们经过盘县境内的亦资孔,在一家老乡家里吃饭时,不慎被邻居一名保丁的老婆,窥视到他们携带有武器和文件…… 两人吃罢饭,正欲继续赶路,敌情突至,尚未及拔出手枪来,已处在冲进来的众多敌兵的枪口之下…… 敌人如获至宝,立即逐级呈报,说抓到了中共罗盘区的重大“匪首”。数日后,叶万钧、叶万镒被押解送到省城。最后被杀害于贵阳市的马家坡。这时,叶万钧三十三岁,叶万镒二十九岁。临刑时,围观的群众看得清楚,两人被敌人使铁丝穿透锁骨串在一起,都被剥去衣裳只剩裤衩,两人宁死不屈,高喊:“共产党万岁!”“打倒国民党反动派!”等革命口号,而英勇就义。 此时,离解放大军解放山城的日子——一九四九年十一月十五日,只隔了不到两个半月时间。……马俊波醒来时,已是在敌人严密的监押之下。他的左臂缠着石膏绷带,肩部伤口亦被作了医疗处理。被关押在县专署大院后面,一座雕栏石阶,紫轩朱门的房屋西侧一间雅室里。门里门外警卫森严,见他苏醒过来,就有人跑去报告。 不一会儿,就走来西装革履、绸袍马褂、“黑皮”制服的一干人,为首的乃是一县之长的张增复。 在敌对的双方心目中,均可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马俊波面前的“黑皮”们即杀气腾腾的一副样子。但张增复的脸上却堆满了笑意,亲手接过身边一人拎着的一些个糕食点心及水果物品,放在马俊波床头的茶几上面,开始逐一地介绍起他手下的这群爪牙来…… 马俊波神色平静,如置身于书斋钓台,对张增复等一揽子人视若未见。 早有人抬过来一张太师椅子,放在距离马俊波一米远的地方,请“县太爷”落坐。张增复坐下来,又干咳数声,抖擞精神,先说了几句问候性质的话语,亦不乏温暖亲切。却见马俊波毫无反应,他就把话题转入到他所了解的,马俊波的出身家世上来。一番貌似亲和的,自言自语式的攀谈之后,他即大讲而特讲起忠君孝悌,等一套封建的纲常礼教及伦理道德来。直说得唇舌焦躁,嘴起白沫。不得不接过旁边端过来的茶水,呷了两口。 待他再要说下去,马俊波语气沉静地阻止了他,问他,“你知道人类社会最高标准的道德是什么吗?” 这就好似一个自以为精通娴熟《圣经》的传教牧师,在其布道最兴奋的时候,突然被人提问一个听都没听说过的,又是与主题密切相关的问题。张增复顿时语塞,不由自主地调转头去看他的爪牙们。可这些不学无术,只以欺诈、压迫百姓为能事的酒囊饭袋,行尸走肉,亦只有面面相觑,张口结舌的份。 马俊波笑了,仍然是那样的平静,告诉他们答案,说道:“这就是共产主义!” 接着,马俊波含讥带讽地对他们说起了国民党反动政权摇摇欲坠,他们信奉的“上帝”蒋介石,惶惶不可终日的狼狈现状。并告知眼前这帮子人所处的地位岌岌可危,朝不保夕,奉劝他们放下屠刀,悔过自新,方能给自家不但是留下了后路,且还有一条光明前途。 这一下,这帮反动的家伙们可气炸了肺,一个姓梅,叫梅家运的,披一身黑“警皮”的大胖子,许是保警队的头目,使用威胁恫吓的攻心战术,数落起马俊波的所谓“罪状”来,企图在精神上打垮马俊波。 待他说完,马俊波嘲笑地望着他,讽刺道:“你的阶级立场,使你认为这是罪;你时兴罗织罪名,来达到你们打击和迫害忠良志士仁人,镇压革命进步,践踏正义和光明的罪恶目的,欲加其罪,而何患无辞。 “然而,即使你所谓的这些‘罪名’成立,这也是我马俊波的光荣,是我作为一个天良不泯的中国人应当做的事情,更是一名革命者必须履行的神圣职责!” 旁立的一个“黑皮”,叫于培的三十多岁的瘦子,黢黑的面孔,三角眼,给人以阴险歹毒的阴森感觉,因他的族侄在梅子冲激战中被击毙,方才一进来即目露凶光,恨不能把马俊波给活吞了。但显然是他级别太低,轮不上他说话。此时,见胖子被马俊波几句话训斥得无言以对,他凶相毕露地接茬道:“就算你坚持的主义是对的,就算我们是错的;就算我们是穷途末路,你们的胜利已经在望,但可惜呀,可惜!等到你们胜利的那天,你的尸体怕早就生了蛆!” 马俊波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人生自古谁无死,我马俊波有幸能够投身到革命的阵营,为了劳苦大众的解放事业而抛颅洒血,虽死犹荣!可你哪?只怕不久就会失去了主子,如丧家之犬,死无葬身之地,尚要留下可耻的骂名吧!”…… 马俊波被捕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梅子冲的村民们,目睹了发生在村庄附近的这场恶战,直把马俊波与牺牲了的马必鹏,看成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大英雄。义薄云天的,英雄的战斗事迹变成了赞歌口口相传,而流响整个县境。激动着千家万户人们的心。 刘光祥听着三名回来的战士流泪泣诉,当即红了眼,攥紧了拳头,恨不能即刻率队攻打县城,救出英雄的战友…… 他立即召开了中队干部会议。会后,亲自带上一名随从,化了装往县城去了。 在城区工作的同志们,等刘光祥到来之后,立即召开了秘密会议,共同商讨营救的办法。在座的同志们,人人心里都清楚,营救马俊波的工作十分困难,而且,在更大程度上,这项艰巨的任务只能靠他们自己来完成。因为,在目前这一局部地区敌我力量极其悬殊的态势下,短时期内,不可能想象获得比敌人更强大的革命武装的支援,——没有这种条件;也不能这样做,——会流更多的血,会有出更大的牺牲 但尽管是这样,向罗盘板桥派出的情报员,第二天一大清早就出发了。 ——马俊波被捕这样重大的事,以及刘光祥提出武装劫狱这样重大的行动,还有他们准备营救马俊波的初步谋划,这一切,都不能不请示报告上级领导。 昨夜的会议决定:在上级的指示未下达之前,暂缓实施任何公开的武装行动。 刘光祥明知大家的意见是正确的,干革命不能感情用事,也就表示服从本次会议的决定。带上警卫员返回海子去了。 会议还作出决定:桂朝相联络打入保警队的刘兴华、王正益、李玉贵等人,让他们摸清关押马俊波的准确地点,以及守卫等情况,摸清了,立即向组织汇报; 王敬之利用亲戚关系,尽可能去做县城里大帮会“兴胜总社”的副舵主,在地方上威名显赫,与县政府国民党要员关系密切的王达章的工作,争取他援手营救马俊波脱离缧绁。起码,希望他能够起到动摇敌人杀害马俊波的决心的作用;再次,也为组织营救马俊波,争取到一些宝贵的时间。 鲁础营乡的民众闻讯奋起,纷纷扛起锄头、握起镰刀、斧头,赶往海子乡。一路之上,队伍滚雪球般发展壮大,已不仅仅是鲁础营乡,各乡村村寨寨的穷苦农民,上千青壮聚集大海子村,同仇敌忾,怒火满腔,齐声要求刘光祥带着他们去攻打县城,救出马俊波…… 而四乡的士绅父老亦奔走串联,联名书写“万民取保状”,上呈兴仁专署及县府,要求保释马俊波。书言马俊波为人师表,垂范一方,公心坦荡,造福乡梓;历数马俊波呕心沥血,鞠躬尽瘁,可歌可泣之昔情往事,桩桩件件陈述翔实。 此具保状章,写得感天动地,三家寨益民学校全体教员在上面签署各自姓名,张丽萍咬破手指,按上自己鲜血的手印。后面十数张宽幅的纸上,亦签满了乡人的署名、按满了鲜红的手印。由乡民推举的百余名代表送到县衙门。 张丽萍无法克制自己的感情,与高占文等人研究,决定组织发动全县的学潮运动,强烈要求反动当局释放他们的校长。 随后,益民小学即开始罢课,一些高年级的学生也积极参加,和他们的教员们共同行动,分头去区内各乡各座学校进行广泛的宣传与联络。 张丽萍赶回县城,找到同学姚琳会谈之后,立即开始发动和组织县城里的学生和各界青年,准备届时与乡镇各座学校来的师生们一起,举行声势浩大的游行示威。迫使反动当局无条件释放马俊波。 为营救她敬爱的校长,张丽萍日以继夜地奔走呐喊。她在青年学生集会结社的场所,进行公开的宣传和演讲,不但告诉人们,马俊波是怎样的一个人,同时,她还揭露国民党反动军队在“围剿”海子游击队的过程中,屠戮无辜百姓,焚烧民房农舍,抢掠农民牲畜、财物,及其奸淫妇女等等令人发指的兽行。 她写文章,亲自刻钢板,与组织者们一起油印小报和传单,夜里带着人到大街小巷去张贴。集日里,若干个小组成员搞“飞行宣传”,把小报和传单散发给四面八方来赶集市的人们。鼓动全体民众都积极地行动起来。 但正直、善良的人们又怎会知道,敌人在劝降,在用尽了威逼利诱,软硬兼施的手段,都不能使马俊波的意志产生一丝一毫的摇移之后,已恼羞成怒,丧心病狂地开始对他进行肉体摧残。在那黑暗的牢狱里,马俊波戴着沉重的脚镣和手铐,日夜遭受着严刑拷打…… 而正直、善良的民众更是没有想到,他们正义的呼声,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声援与请愿活动,既令国民党反动派心惊胆颤,惶恐不安,亦促使他们动了杀机!…… 一九四九年十月十七日,在北方著名的古都北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隆重庆典结束后的第十六天上午;在距北平遥远的黔西南一座古老的县城——兴仁,在兴仁城区虎场坝南面的荷花塘边,在国民党军若干番号部队的警戒下,敌人抬来了革命英雄,回族人民优秀的儿子,已被敌人摧残得不成人样的马俊波。尚且害怕他临刑前,发出让他们心惊肉跳的声音,而在他的口中强塞入撑簧,使他出不了声…… 绑他在一棵树干上,而后煞有介事地当众宣读他的“罪状”…… 马俊波的眼神是那样安详、那样平静,充满温暖笑意地望着眼前的民众。敌人的枪声响了,可没人见到他皱一下眉头。已经气绝身亡的他,眼睛依然凝着笑意,望着前方…… 而前方,解放大军的铁骑奔腾,战士们的脚步疾行如飞,千军万马如若汹涌澎湃的巨潮,以摧枯拉朽,所向披靡之势奔腾而来…… 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十日,驻兴仁国民党贵州省第三行政督察区专员兼保安司令谭本良;国民政府第十九兵团副司令王伯勋;八十九军副军长张涛;四十九军军长王景渊;……联名通电起义,宣布脱离国民党,拥护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十二月十九日,中国人民解放军驻贵阳军管会复电批准起义。从这一时刻起,兴仁获得解放。 (全篇完) 2004年5月14日至6月5日初稿; 2004年6月6日至7月24日整理; 2006年7月27日至8月19日校对 润色·于黔西南州兴仁县“静雨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