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世缘 弃妾嫁衣》 酒店服务员 爬满锈迹的棺椁徐徐打开。 一道奇异的紫光从眼前掠过。 墓室四壁朱雀蟾蜍图案鲜艳,白虎愈显狰狞,美女起舞蹁跹欲飞。 围在青铜棺椁周围的人双眼放光,一件状似铠甲的珠襦玉匣呈现,金丝缀玉片,片片晶莹剔透。 耳边响起啧啧惊叹声…… 正看得出神,包里传来滴答音乐声。我翻开拉链抽出手机,前面座位上的女孩不满地回头看了我一眼。 又是那个熟悉的电话号码。我不加思索地按掉了。对方似乎不甘心,铃声再度响起,我索性关了机。 银幕上的棺椁已被彻底打开,盗墓者的手缓缓伸进去…… 正在这时,一阵隆隆的轰鸣声,似是千军万马从头上踏过。石门关闭,陵墓积水倒灌而入。成群结队的老鼠、毒蛇从不知名的地方窜出。大块大块的石头砸了下来。伴随着惨叫声,壁画上的白虎张开血盆大口,从画中咆哮而出…… 光线暗淡,前面女孩早躲到旁边男友怀里去了。 盗墓竟然不成功,我不无遗憾地叹口气。 从影院出来,我重新打开手机,时间显示下午三点。 又该上班了。 那个电话追过来了。冯大泉不满的声音,“韩小姐,为什么不接电话?” “我在看电影。” “什么电影?” 我略加迟疑,还是回答他:“金缕玉衣。” 冯大泉似乎有点惊讶,接着笑起来,“不错,是部好片子。看来韩小姐对它有兴趣了。怎么样,明天带你去一个好地方,讲个故事给你听。” “我要上班,没空。”我懒懒地回答。 “这个不用担心,我跟你老板是朋友。明天下午一点钟我来接你,你在酒店门口等我。” 不待我拒绝,冯大泉挂断了电话。 中兴大酒店位于闹市区,平时生意兴隆,吃客满盈。我只是名服务员,因为是本地人,反应伶俐,又写得一手好字,被分配到点菜间。 到了换衣室,其余几名服务员正在描眉打扮,看见我进来,都用怪异的眼光看了看我。我自然不去理会,打开自己的衣柜,把脱掉的上衣放进去,换上油烟味浓的工作服。 那种绣花的对襟马褂是紧身的,把我傲人的身材都凸显出来。 我站在玻璃镜子前开始梳头,里面的人不声不响走光了。 刚来酒店的时候,她们还主动表示过热情,甚至对我穿上工作服大加赞赏,说活脱脱像个古代小姐。后来不知是谁知道我的家境,一传十十传百,个个躲得我远远的,唯恐传染上了她们。 这跟高中的时候没啥两样,我已经习惯。 除了点菜的时候跟顾客说上几句,我几乎天天保持沉默。中兴大酒店的韩宜笑是出名的冷漠胚子,虽然不到二十岁,却修行得像千年道姑似的。 冯大泉为什么独独看中我呢?他要我去那个年代究竟干什么? 精神病患者的女儿 我的脑中又闪现电影上的一幕:状似铠甲的珠襦玉匣安静地躺在棺椁里,金丝缀玉片,片片晶莹剔透…… 带着这个问号,我独自走向电梯。经过厨房,跑菜的小弟从里面探出头,冲着我笑眯眯的,“宜笑姐,听说你穿衣从不用胸罩背心,是不是真的?” 我白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厨房里一阵嬉笑声。 主管顾大姐也在等电梯。她大概听到了,朝我和善地笑了笑,安慰道:“别理会这帮小子。他们是想看你生气的样子,故意惹你。” 我不吱声。 顾大姐又关心地说道:“宜笑,像你这般女孩子,应该上大学继续深造。有什么为难的事,你只管来找我……” 一楼到了,我对顾大姐的话仿若不闻,兀自出了电梯。 夜里九点才下班,好歹还能赶上2路车。 车上人不多。刚过三站,又上来几位青年男女,想是刚看完电影,一上车就议论开了。 “古人真傻,还以为玉能寒尸,不朽金身呢。过了两千年,照样烂泥一堆,什么都不是。” “这叫身份的象征好不好?天下之大,就这东西,最值钱!” “听说最值钱的金缕玉衣在河北?” “不是,在安徽。” “在江苏!” “河北!” …… 我有点呆傻地听着,直到车内喇叭提醒我到站了,才神情恍惚地下来。 拐过僻静的小巷,路灯拖着我瘦长的影子。这里是一带低洼地区,遇到台风天,家家几乎进水。去年风传政府要拆除这片老房子,到了今年又没音讯了,墙面上却贴满了各种搬家广告。 拆了又如何?我是拿不出半子装修费的。 我还没出生父母就闹离婚,父亲将房子给了母亲,自己净身出户。母亲在我三岁的时候神志开始不清,被邻居送去医院,最后查出是心因性精神障碍。母亲没有亲人,每个月靠政府低保救济金补贴家用。 她对我时好时坏,最近几年病情频繁发作。高中一毕业,我便应聘去了酒店工作。 那套土砖房子在二十年前算是不错了,如今愈发赶不上时代,几经风雨总有摇摇欲塌之感。我开门进去,铁皮门扉吱嘎乱响,家里漆黑一片。 母亲并不在家。 邻居田妈听到动静,急忙进来,拉住我小声说话:“宜笑,你妈又被他们骗去搓麻将了。” “我马上把妈叫回来。”我放下包就走。 田妈在后面絮絮嘀咕:“你还是把你妈送去医院治病吧。都快二十年了,再拖下去这病就没法治了。” “知道了田妈。大不了我把房子卖了。”我苦笑。 “卖房子会要了你妈的老命。”田妈阻止我,“你那个父亲当官多年,你去找他要。再说,你妈这病还不是因为他才犯的?” 提起父亲,我保持缄默,低头快步走出家门。 冯大泉的钱 顺着小巷到了三岔口,进了一家杂货店。店主水老板看见我,站起来高声打招呼:“宜笑,下班了?” 内屋哗哗的洗牌声突然停了,我推门进去,屋子里的四个人全都抬起头。 母亲正好坐在对面,匆忙看了我一眼,继续埋头整理面前的麻将牌。我径直过去拽住她的胳膊,想拉她离开这里。 “不要让我走!不要让我走!”母亲一手死死扳住桌角,哀叫起来。 我痛心地叫道:“妈,你身体不好,不要玩这东西了好不好?你就这么点钱,输光了怎么办?” “我有钱我有钱。”母亲哆嗦着从裤袋里掏出一叠百元大钞,递给我,“冯老板白天又来了,送给我好多钱……” 我皱起眉头,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水家老板娘讪笑道:“你妈以前不是没赢过咱们。今日三缺一,才找你妈做搭子的。还差三圈牌,宜笑,就让你妈玩玩吧。” “她是病人!”我顶过去,“以后不许找我妈,不然我天天上你们家闹去!” 水家老板娘生气了,挖苦道:“呦,还以为我们骗你妈似的。都是街坊邻居,不嫌你妈有毛病算看得起她了。你天天让她憋在家里,这也不准,那也不许,没病也会憋出病来!” 另外两位见我拆了他们的牌局,心里不痛快,这会儿也奚落起我来,“宜笑,你真有本事,送你妈去康宁医院疗养啊。她这样拖着你,你往后嫁人都成问题。” “她家不是有大老板进门吗?嫁人没问题,嫁给什么人倒是要好好想想了。” 我不想跟他们继续纠缠,连拽带拉将母亲带到小巷深处,才放开了她。 母亲的拳头劈头盖脸落下,“死丫头,眼看我要赢了,你却来捣乱!你要我死是不是?白养你了,死丫头!” 我双手护住头,边叫:”妈,你为什么要收冯大泉的钱?我们跟他非亲非故,他送钱是有目的的!” 母亲停止了打闹。 路灯下,母亲脸色苍白,眼神茫然。 我无奈地摇头,再摇头。 质问有病的母亲有何意义?她是不会懂得冯大泉送钱的目的。贫困和疾病,早已折磨得她既麻木又贪婪。 “目的……”母亲的眼光定在不知名处,喃喃低语,“是啊是啊,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今天哄你,明天就变了脸,心都不知道去哪儿了?” 她的这些话我都听出老茧来,只好照样哄她,“不是所有的男人是坏的,健彬就不是。妈,健彬过几天回来了,我会让他来看你。” 听到健彬的名字,母亲果然眉开眼笑起来,声音也变得正常了,“健彬这孩子,妈看着就喜欢。他快大学毕业了吧?宜笑,你要抓牢他,别让他跑了……当然,他是不会像你父亲那样无情无义,对不对?” 我嗯了一声。 突然发现,健彬已经很久没有主动与我联系了。这次也是我打电话给他,他才告诉我回来的日子。 听他的口吻,好像有点勉强。 健彬,是不是有什么事? 相片中的女人 第二天中午正值生意高峰,冯大泉果然出现在酒店。 他是老主顾。我上班第一天,他就注意上了我,每次过来总是叫上我的名字。 老板亲自过去迎接,握手寒暄,笑问:“今日几位?” “安排十个人座位吧,都是房产界的朋友。”冯大泉边说边看我。 老板搭着冯大泉的肩膀迎向包厢,暗地朝我使个眼色。 按照冯大泉的口味爱好,我很快地排了三千元一桌的菜,其实总共算下来不到二千。领班看了甚是满意,另外换了条死鱼进去,葱油改成红烧。 一点钟去酒店门口,不见冯大泉踪影。我张望了几下就想离开,冯大泉呼哧呼哧地跑出来。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买单耽误几分钟。” 他领着我去停车场,西裤被风吹得鼓鼓的,半新的皮鞋沾了些泥灰。在我眼里,身为房产商的冯大泉,总有一股子落魄相。也正是因为这样,加上憨憨的笑,让我始终讨厌不起来。 冯大泉倒车,一打方向盘,车子缓缓驶到我的面前。我本想坐到后面,瞥见有同事朝这边探头探脑,干脆打开副驾驶室车门,一屁股坐了进去。 “爽快!”冯大泉吹了个口哨,接着边开车边骂,“真他妈的不够意思,一顿饭敲了我四千元。” 我冷笑,“知道老板抠门,你不会换个地方吃?” 冯大泉嘿嘿笑道:“还不是因为你,韩小姐。” 我想起昨晚的事,警告他:“你去我家干什么?再让我知道,我砸了你的车!” “没想到韩小姐家比我想象的还穷。”冯大泉狡黠一笑,操起港台腔,“这点小意思毛毛雨啦。韩小姐要是肯帮忙,随便啥要求都成。” “你为什么独独挑中我?金缕玉衣究竟什么意思?” 冯大泉敛起笑,要我取来后座上的皮包,示意我打开。 “里面有本书,你看了就明白了。” 那本书厚而发黄,像是年岁已久,书面上布满斑点,字迹有点模糊不清。我细读,念出上面三个字:“司鸿志?” “我母亲姓司鸿,三十年前就病死了,这是她留给我的遗物。那时我才几岁,不懂,只知道遵照她的遗言好好保存。司鸿家族到了我母亲一代早断了香火,这书是我母亲写的,有关司鸿家族的故事全在里面了。” 冯大泉继续驾驶着车,脸上却透了凝重。 我疑惑道:“你还没告诉我,这书跟我、跟金缕玉衣有什么关联?” “书里夹了张照片。” 我慢慢翻,果然里面有张同样发黄的照片。我仔细地取出,一眼瞧见照片上的人,惊讶得差点叫出声。 照片上的年轻女子端坐在藤椅上。盘云髻,额前留细碎刘海,身着高立领碎花八分袖旗袍。笑不露齿,神情羞涩含情。身后立柱爬满藤蔓,墙上的幔帐透出洞窗…… 背面繁体填字:“时属民国癸丑仲夏摄于王开照相馆,楼婉茹。” “这……怎么会这样?”我结巴了。 “这个楼婉茹像不像你?开始见到你,我吓了一跳,差点以为照片里的人出来了。”我的反应在冯大泉意料之中,他嘿嘿直笑。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冯大泉盯住我不放。 冯大泉继续叙述道:“楼家晚清时可是名门望族。婉茹小姐长得花容月貌,又是大家闺秀,求婚者几乎踏破楼家门槛。可惜婉茹小姐红颜命薄,新婚不久便香消玉殒了。” “她怎么死的?” 我的眼皮跳了跳,惋惜之情油然而生。 “新婚之夜新郎跟旧情人私奔,新娘羞恨难当跳井自杀,很老套的故事。”冯大泉轻描淡写地回答。 我却被激怒了,盯着照片上楚楚可怜的人儿,咬牙问:“新郎是谁?” 地宫之门 “司鸿宸。民国初年南征军少将。”冯大泉说这话时,口气颇为自豪。 “那个司鸿宸就是你母亲家族的……” “最后一脉香火。” “什么意思?” “楼婉茹死后不久,司鸿宸出车祸而亡。据说这件事曾经轰动整个安洲城。唉,司鸿家从此无人传承香火,可惜一位有为青年……”冯大泉不住地摇头叹息。 我顿时泄了气。 新郎也死了,连个报仇的机会都没有。 想那楼婉茹定是活得矜持,连个哭诉的人也没有,只能找个地方了断此生。亘古至今,都是男人辜负女人的,悱恻可怜的角色为什么总是女人演绎? 冯大泉的车已经驶离安洲城市区,经过跨江大桥,沿着国道继续往西北方向行驶。透过车窗,巨大的写着“开放的溪江区欢迎您”的广告牌从眼前掠过,隐约看见远处山脉连绵的轮廓。 一小时后,前面到了村庄。冯大泉将车子停在村口,带着我走过一片庄稼地,站在石桥上。 眼前是广袤的丘陵地带。 江南在寒冬丝毫不见萧条,远山近水似被涂上一层墨绿。长风漫卷田野,草木作物起伏不定,波涛声一浪滚过一浪。 冯大泉迎风振臂,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十足,“钟灵毓秀,人杰地灵……真是块风水宝地啊!韩小姐,你刚从学校出来,并不了解安洲城的历史。这里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谁得安洲就等于得天下。商家也如此。韩小姐,实话告诉你,市政府将开发溪江区。再过几年,一个高档的集居住、购物、游乐的板块就会在这里横空出世,它将引领安洲城甚至全国新一轮城市建设发展!” 我不明白,问道:“这跟金缕玉衣有什么关系?” “世界上最有价值的金缕玉衣,就在这里!” 我吓了一跳,脱口道:“你怎么知道?” 冯大泉面露得意之色。 “这是司鸿家族代代传下来的秘密。此事要从两千多年前谈起,梁汉王朝的裕王想要一件金缕玉衣,动用全国各大能工巧匠,司鸿先祖正是当时的玉匠之一。没想到玉衣制成,那些玉匠也成了陪葬品。也是苍天有眼,司鸿先祖不知怎的成了漏网之鱼。裕王的陵墓就在青山底下,却无人知道地宫的入口究竟在什么地方。先祖对此耿耿于怀,世世相传到了司鸿宸这一代。” “难道司鸿宸发现了地宫入口?” “民国初年,这一带驻军由他率领,曾经连夜运送两车炸药到此。这么多炸药干什么,还不是想炸开地宫之门?可惜行动未遂,一代英魂随风而去……但是能肯定的说,司鸿宸已经查到了地宫入口所在地。” “原来是这样……” 我低喃,眼望着广阔无边的秀丽山河,心思飘向遥远的过去。 那样纷扰杂乱的年代,楼家小姐心无所依情难寄,一缕香魂无断绝。那个司鸿宸确实薄情寡义,死了活该。 冯大泉似乎在猜测我的心思,解释说:“韩小姐,你不过是暂时成为楼婉茹,从司鸿宸嘴里得到答案,依然可以毫发无损地回来。” 我摇头,“对不起冯老板,恐怕你要失望了,我对成为古人毫无兴趣。” “为什么?” 冯大泉很意外,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正因为只有你才能做,我才全盘告诉你司鸿家族的秘密。韩小姐,我冯某的身家性命全都押在这里了!” 我转身就走。 冯大泉追过来,声音有点发急,“我没逼你现在就答应,我会给你一点时间考虑。韩小姐,你是聪明人,知道金缕玉衣对我们意味着什么。你可不要眼睁睁看着机会流失,到时我冯大泉抛下妻儿,死在溪江区的工地上,你忍心吗?” 我依然没回答。 菲亚特palio 我没有答应冯大泉,主要原因是健彬。 健彬是我的男友。 这件事我必须与他商量。如果他反对,我会毫不犹豫地拒绝冯大泉。 再过几天,健彬就要放假了。这是他大学最后一年的寒假。 这日十点酒店开门营业,领班训话还没结束,大堂传来欢笑声。声音朝这边而来,我转过脸看见来人,愣了愣。 韩嫣嫣出现在面前。时新的韩版大衣,宽沿上翘的西部牛仔帽,帽冠故意捏出两个凹陷,看起来既摩登又可爱。 几名高中死党簇拥着她,眼光全落在我的身上。 “韩宜笑?她怎么会在这儿?” “打工妹呗。” 几个人吃吃地笑。 韩嫣嫣招呼她们,“你们先去包厢坐着,我点完菜就上来。想喝什么只管跟服务员说。” 她抬起骄矜的头,指了指我。我沉默地操起点菜牌。 韩嫣嫣一口气点了八只小龙虾、一只象鼻蚌,又要海鲜师傅挑最肥硕的大闸蟹,末了不去理会别人好奇的目光,慢腾腾朝我说道:“忘了告诉你,我考上的是南大。” 健彬也在南大。 他是优秀生,像韩嫣嫣这样爱虚荣的同乡,他看都不会看一眼。 我心里冷笑,并不答话。 韩嫣嫣熟悉我的脾性,自顾继续说:“夏天的时候,爸爸只备了十桌酒席,请的全是亲戚朋友,同学们一点也不尽兴。这次放寒假,我立马补上。” “那恭喜你了。”我淡淡地说一句。 “大学生活太自由了!想睡懒觉就睡,想跳课就跳,谈恋爱更没人管你。” 韩嫣嫣故意刺激我,走到落地窗前,指着停车场,“看见那辆大红轿车了吗?菲亚特palio,便宜,不到十万。爸爸说先开着玩玩,等我结婚了再买辆跑车。” 韩嫣嫣的车子后座吊着狗熊娃娃,脑袋一晃一晃的。就像车子的主人,得意时容易忘形。 我开始赶她走,“我现在很忙,如果没别的要求,我接下一桌。祝你用餐愉快。” 韩嫣嫣有点变脸,随即若无其事地笑笑,“差点忘了正事,爸爸要见你。也许他看你可怜,说不定会送辆自行车呢。韩宜笑,话我可是传到了,你爱去不爱去我可不管!” 她报出一串手机号码,不再理会我,高跟靴底嗒嗒踩过防滑地砖。 此事我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为了母亲,我曾经发过誓,今生不见这个男人。 夜里休息时间,我开始拿起那本书细读。与其说是书,不如说是本无绪的笔记。那是用钢笔撰写的,前面古言文间杂注释,大意写的是司鸿家族如何由兴旺到衰败的过程,无外乎兵乱、战争、做生意破产等等。到了有关司鸿宸,也许距离现代最近,冯大泉母亲写得较为详细。 让我最感惊异的,冯大泉母亲在笔记里记载,司鸿家族竟然还留下三枚有神奇特效的玉珠。玉珠能助你穿越古今,来回自如。 唯一的条件,必须找到异世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就像我与楼婉茹。 这事几乎不能。 楼婉茹时代开始有了摄影技术,冯大泉在人海堆里发现了我,两两一对照,让他欣喜若狂。只是这个像楼婉茹的女子,对穿越古今并没有多大的兴趣 ,她的心思在健彬那里。 我要是离开,健彬会舍不得的。 健彬应该已经回来了,我去问问他。 我被甩了 健彬的手机始终处在关机状态。 我很是担心。午休的时候破例打了辆的士,直奔健彬家。 那个叫“紫都花园”的住宅区豪华而有气魄,健彬父母两年前买下一套,随着房价日益上涨,到今年少说多赚了二十万。 暑期的时候,健彬专门带我来过这里。那时房子刚好装修一新,空气里还有乳胶漆的味道。健彬拉着我从这门走到那门,脸上洋溢着喜悦。 “我妈说,原来的那套暂时租出去,他们搬到这里可以照顾我。等我结婚了,他们再搬回去。宜笑,到了那时候,你就是房子的女主人了!” 我幸福地笑。 从低洼地区的老平房,再到宽敞明亮的新房,健彬家不知搬了多少次了?他们家越搬越大,健彬妈妈医生的职位也越来越高。 无论怎样,健彬一如既往地守在我身边。 他已经成为我坚强生活下去的唯一的支柱了。 找到了建斌家所在的小高层,我抬眼数到八楼,突然想起今天是星期日。健彬父母一定在家吧?我迟疑地停下脚步,一时不知道该不该上去。 健彬父母向来对我客气,也从来没有热情过,我反而有点怕他们。 停车坪上停放了一辆小轿车,醒目的大红在阳光下分外耀眼。我的心莫名地一跳,慢慢地走过去。 后车窗的狗熊娃娃晃动着脑袋,得意地朝我笑。 那时天色似乎突然阴暗,我的脑子空白一片。再度往楼上望了一眼,好像有人在后面使劲推我,我冲进了电梯。 门开了,很难形容健彬的母亲嘴巴张得有多大。她愣在那里,尖声叫了声“健彬”,不等她阻拦,我直接闯了进去。 健彬就坐在沙发上,身边的女子像个慵懒的猫,蜷缩在他的怀里。听到叫喊声,他们几乎同时转头来看,健彬的一只手还搭在女子的腰上。 女子一见我,现出韩嫣嫣招牌式的微笑。脚下套的,是我的那双灰猪毛毛棉鞋。 为了庆贺新房装修成功,健彬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了一对猪毛毛棉鞋。我是灰色的,健彬是棕色的。 健彬说,因为我属猪。 健彬还说,无论他走到哪个角落,他都能带上我。如今他身边的那个人也属猪,但已经不是我了。 他条件反射地站起身,瞪着惊愕的眼睛。我自顾走到他们面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扇了韩嫣嫣一记耳光! 韩嫣嫣捂住脸,哇地哭出声。健彬母亲慢了一步,见此情景拥住她,厉声责骂:“宜笑,他们这是正当恋爱,名正言顺!你闯进我家干什么?赶快出去!” 我突然发现,我打错对象了。我要打的,是眼前这个一言不发的男子。 可为什么,我迟迟不愿对他下手? “健彬,把她赶走!把她赶走!”健彬母亲还在指挥儿子。 我一言不发走出他们家,健彬从后面追过来。电梯在一楼,我使劲按了几下,索性顺着楼梯直接下去。健彬的步伐比我大,刚走了两层,他在前面拦住了我。 浑浑噩噩过日子 “宜笑,你听我说!”他抓住我的胳膊。 我盯着这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阴阴地问:“你们早已经好上了,对不对?” 他俊朗的脸涨得通红,“很巧我和嫣嫣在一个大学,后来她来找我……宜笑,对不起,我们……不适合。” 我痛苦地闭上眼,心开始滴血。 面对相恋两年的女友,突然告诉她,她不是他的菜。两年前他为什么不说? 难道韩嫣嫣适合他? 正如健彬母亲说的,他们才是正当恋爱,名正言顺的吗? 我哽咽了,“是因为我家境不好,门不当户不对?” “不是不是!”健彬连忙摆手,下了决心似的,尽量用婉转的语气说道,“宜笑,你是个好女孩。可是,你太强硬太男孩子气,缺乏最起码的温柔。跟你在一起,我往往找不到快乐,心里总是很压抑……” 我极力提醒自己不要哭,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他不快乐,他竟然不快乐! 男人想抛弃女人,总会编出一大堆理由,让女人以为责任出自她。天真的女人回头只会埋怨自己。就像当初父亲离开了母亲,母亲在自怨自艾中不能自拔,反倒成了疯子。健彬,我一心一意对待的健彬,怎么也会是这样? 他以为我会哭闹,把我拉到楼梯口一角,说道:“这么长时间我不跟你联系,以为你已经明白。宜笑,感情是不能勉强的,我跟嫣嫣有缘,请你撤退吧。” 他的口吻如此淡漠,淡到一丝往日柔情的痕迹都没有。 我真的后撤了几步。 他错了,我不是那种胡搅蛮缠的人。我不会哀求、不会哭诉、不会埋怨。正如他所说的,我太强硬。 更可笑的是,我什么都没做,连一句骂他的话都没有,就这样仓皇而去。 我开始浑浑噩噩地过日子。 冯大泉不再出现,也许他在耐心等待我回心转意的那一天。酒店里布满了流言蜚语,更多人说我明明上了冯大泉的车,看样子半路被甩了。老板以为是我吓走了冯大泉,自然没好声色给我。 无人在意我的内心变化,我本来就是沉默寡言的人。太阳照样东升西落,中兴大酒店的生意照样红火,可我接连犯错。 这日顾客投诉,点菜的时候特意关照不要放葱,结果盘盘都是葱香味。顾客在包厢里大发脾气,领班唤我进去跟顾客解释,并且认个错。 我一进去,那人劈头责难道:“我再三告诉你,我对葱过敏,小姐,你是不是耳聋了?” 有人借机故意起哄,要求酒店对折处理。 我板着脸,冷冰冰地回答:“又不会吃死人,你把葱拨掉不就完了?” 我这番态度自然激起对方强烈的不满,事情闹得连顾大姐也出动了。好容易处理圆满,顾大姐将我叫到办公室。 “宜笑,前几次犯错我可以不计较,这次无论如何不能宽恕你。你知道你这种恶劣的态度,除了给酒店造成利益损失,外界的影响会有多大吗?” 我不吭一声,倔强地站着。 “我知道你家境困难,但是酒店不是慈善机构,制度就是制度!顾客是我们的上帝,得罪了上帝,酒店就难以生存。宜笑,你虽然只是名高中毕业生,在我眼里你跟别人不一样,这次你太让我失望了!” “该怎么处理,我认了。”我紧闭的嘴唇蹦出几个字。 顾大姐叹口气,挥手示意我离开,“回去写个检查,通告各个部门。这个月奖金全扣,酒店损失的一半由你负责!” 酒店并没有开除我。 但是我丝毫没有半点庆幸,我变得麻木不仁。 甚至,颓废。 夜里的小巷总是静谧的,寒风嗖嗖而过。我拖着疲惫的脚步往家里走,路灯摇曳,晃晃地落在我的身上。 我抬头,眼里带着迷蒙的光。 依稀中骑自行车的少年从巷子深处飞驰而来。书包驮在背上,白色校服像吃满风的帆。 “宜笑,上课快迟到了,我带你去车站!” 我机敏地挫上后座,拉住他的校服……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便依恋上了他。也不知什么时候,我的精神支柱倒了。 突如其来地倒了。 我蹲下身,无助地哭了起来。 父女战争 我接到了这个男人的电话。 父亲,这个称呼在我眼里太遥远了。他就坐在我的对面,我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感觉这个人很陌生。 不得不承认,他长得相当英挺,皮肤白皙,比电视上显得年轻。这种人会乱女人心的,我母亲抓牢不住。 他在我冰冷目光的扫视下,坦然地抽起烟。咖啡店里有浓郁的迷迭香,桌上的荞麦茶快凉了,我连茶杯都没碰一下。 他缓缓吐起烟圈,眯起眼审视着我。我转过脸,眼光落在窗外,看见一只麻雀栖在空调机上。 韩嫣嫣遭打,肯定去他那里告状了。如果他想教训我,我拔腿就走。 “宜笑,不要当服务员了,回家好好用功,参加明年高考。大学资金我会安排。” 我愣了一下,接着冷冷地牵了牵嘴角。 他悠然说着,口气好像上级对下级,“听班主任老师说,你的成绩向来在班里数一数二,特别是文史类方面尤其突出。国家历来重视教育,大学是培养建设国家栋梁之材的场所,你放弃考试实在太可惜。你看嫣嫣都考上南大了,你考上更好的学府不是问题。” “我家虽然穷,倒不用我去乞讨。放弃高考是我自愿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却不领情,一口回绝了他。 “宜笑,你现在在跟谁说话!”他皱起眉,掐掉了烟蒂。 “我知道我在跟谁说话。你这样做,无非是为了你韩处长的面子吧。堂堂处长的亲生女儿,竟然落魄到放弃高考去打工,你的处境肯定也尴尬吧。” “放肆!” 他脸色阴沉,想发作又不想发作,“我是关心你!” “你现在想到关心我了?真好笑,以前你在哪儿?想关心我,先关心一下我妈吧!” 我突然变得伶牙俐齿起来,健彬的事情彻底刺激了我,插足我们感情的偏偏又是韩嫣嫣,他又是她的父亲,我本来就恨他,现在愈加恨了。 “宜笑,希望你别被你妈洗了脑子,除了仇恨,什么都听不进去。我跟你妈早已经过去了,可你到底是我的女儿,我有责任关心你!” “女儿?关心我?”我差点笑出声,“多谢韩处长,民女受享不起。还是请韩处长收回吧。” 望着这张英挺的脸泛起暗灰,我心里充满了报复性的快感。他越是妥协,我越会抗拒,他就像一只斗败的公鸡,只能恨恨地站在那里。 我抬着高傲的头,抢先一步走出咖啡店的大门。 胜利的喜悦只是短暂,我重新回到失恋的痛苦中。 我很想快速忘掉健彬,忘掉曾经经历过的美好,于是我拼命工作,每餐接待的第一批客人,都是我主动出列;擦玻璃、拖地板,我几乎样样都干。 我的所作所为得不到任何人的好感,人们已经将我视为怪人,连跑菜的小弟都不敢跟我开玩笑了。 顾大姐默默地看我。 这眼光仿佛是熟悉的,我的心中总会升腾起一种怪异的感觉。我只会逃避,面上依旧淡漠。 “宜笑,中午有空一起坐坐。” 因为睡眠不好,中午我往往感到很疲倦,但是我还是振作精神进了她的办公室。 她善意地朝我笑了。不知为什么,我也淡淡地笑了笑。 她有点惊讶,并不知道,再次看到我这样的笑,需要经过很长很长的时间了。 这时候,我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电话那头是邻居田妈急促的声音,“宜笑,你快点回来!你妈要跳楼!” 我疯了般冲出了办公室。 我答应了 东街靠近低洼地区,因城市道路建设需要,一幢七层楼高的旧货商场已经搬空等待被拆。平时这里并不惹人注意,等我跳下出租车跑过去,消防队员正在往气垫里充气,周围黑压压站满了人,人们朝着楼上指指点点。 母亲就坐在七楼的窗户上,两条腿在窗外晃荡。 我拨开人群冲进去,警察正在维持秩序,一名年轻的警员拦住我,“请后退,不得过警戒线!” “我是她女儿!快让我上去!”我大声叫道。 年轻的警员愣了愣。 这时田妈发现了我,急急忙忙赶了过来。 “哎呀,宜笑,你总算来了!今天一早你爸爸突然上你家,不知跟你妈说了什么,你妈脑子就开始走神。我起初还劝说来着,回家洗了件衣服,你妈眨眼就不见了。这不,等我寻到这儿,你妈已经在上面了!后来不知是谁报了警,警察配合我们好说歹说,你妈死活不肯离开,还说谁再靠近她一步,她就从窗户跳下去!” 田妈的话还没完,又有警员过来,对我说道:“你就是她的女儿?快跟我们上楼!记住,和她说话不要带刺激性的言语,尽量让她保持安静。” 我随着几名警员上了七楼。也许杂沓的脚步声惊动了母亲,我听见母亲惶恐的尖叫声。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阳光几乎刺痛了我的眼。母亲全身沐浴在阳光下,头发散乱,眼神涣散。 “妈——” 母亲听出我的声音,苍白的脸上抽搐着。 “他还是那么的俊……他来看我了……可是他又走了……” 喉咙哽了哽,我极力用轻缓的语气说:“妈,我带你回家。你还有我,我是你的女儿啊……” 她似乎惊醒,眼光迷离,声音带着哭腔,“他说我害了你,不够做母亲的资格,还骂我自私、贪钱!我是这样的人吗?宜笑,你告诉我,我是不是这样的人?” “不是……”我摇头,看母亲这般无助的样子,眼泪潸然而下,“不要去听他的,妈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是我自己不争气,没有好好照顾你……” 千般辛酸充溢心头,我无语凝噎。从小到大,我很少这样哭过,而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哭,可我控制不住,为自己,也为母亲。 泪眼婆娑之下,母亲似乎木在那里。几道身影掠过我身边,闪电般冲向窗户。 我顿感一阵松懈,无力地坐在地面上。 闪光灯一烁一烁,耳边还有咔嚓咔嚓相机的声响。我吃力地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外面。外面是嘈杂的声音,阳光依然耀目,我疲惫地闭上眼。 蒙眬中,有人在旁边不断地问:“小姐,请问你母亲平时就是这种状况吗?为什么不送去医院?你母亲口里的他究竟是谁?回去以后你将怎么办?” 怎么办? 我冷冷地笑了。这世道没人会真正替我想过,我是如此孤独,连个倾诉的人都没有。或许有一天我在这个世界消失了,也不会有人在意的。 我拿出手机,第一次摁下这个熟悉的电话号码。 “冯老板,我答应你。我唯一的要求是,把我母亲送去康宁疗养院,一定要治好她!” 跳井 这是一个下着雪的白天。 雪下得不大,蕊絮般的,飘到地面即化。这样的天气下,路上的行人便少了。 我并没带伞,独自一人来到安洲城著名的涵淡公园。说是公园,因为里面保存一些晚清建筑遗址,而且多有古树秀石,政府并没有全面对外开放,想参观的人必须购票才能进去。 也许下雪天游客稀少,购票员正在保安室取暖聊天。我跨进门,购票员连门票都免了,在玻璃门里挥挥手示意我进去,便再也不加理会。 走过石板小桥,园中临水的亭榭复廊隐现于前。我慢慢地走,雪花撒在身上,冯大泉母亲图文并茂的描述一页页在脑海翻动。 “……经历了几十年的战火、洗劫和拆毁,无论怎样修复整理,涵淡公园里的园林建筑几乎荡然无存,但它仍不失为一处秀雅宜人的园林佳境。 沿着复廊,折东曲径而入,迎面柳荫里有座青粉花墙,开着月洞门。信步走进月洞门,中间是石子砌成的径道,掩映在竹林中的原是一幢平顶西式楼房……” 我站住,展现在眼前的,只是仅存的几处残垣断墙。从白玉栏杆精雕细琢的工艺来看,那一定是个独特的小洋楼了。 这就是楼婉茹的新房吧? 我下意识摸了摸脖子,那里多了一条用三枚玉珠串成的项链,摸上去凉凉滑滑的感觉,很踏实。 冯大泉郑重的提醒声在耳边回响。 “韩小姐,你只有三次回来的机会。这些不成问题,关键是你必须在司鸿宸出车祸之前,从他口中得到地宫入口的秘密。”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 微风乍起,竹枝上压着的白雪如细雨沙沙轻落。周围如烟似雾,一片长笛鸣奏的无籁声,与我此时的心境浑然一体。 冯大泉母亲的叙述,像一双无形的手,牵引着我继续往前走。 “……楼婉茹擦干了眼泪,只穿迤地的白色睡袍,往花木深处走进。前面就是司鸿宸的书房,房内没有一丝灯光。楼婉茹在书房外面站立良久,打开后门,那是一个封闭式的小天井。天井内除了两枝桂花树,翠竹一丛,便是那口井了。” 我晕晕昏昏地站在那口井旁,这时的我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了。 俯瞰井下,雾气氤氲,深邃不可测。 “……楼婉茹万念俱灰,只想就此了却残生。她本是极爱曹雪芹的《红楼梦》的,林黛玉曾以落花自喻,而自己这般凄凉与落花有何不同?与其让这身锦囊一起飘零腐烂,不如‘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免得世人说她死得不够烈性……” 我照着冯大泉母亲的话,褪下身上所有的衣服,赤身对着水井。 雪光掠过竹影,耳边是水流淙淙的敲击声,和楼婉茹最后的哀哭声。我感觉不到丝毫冷意,心中只有无底的悲悯。 对着井口,我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眼前是黑的,难以言喻的黑。 井水瞬息覆没了我。 在窒息的那一霎那,我的眼前划过健彬含笑的脸。 我要是真死了,他会难过吗? 狼狈的一幕 寒气侵人,我一哆嗦,迅速地醒来了。 头上的天空是灰蒙蒙的,稀疏地闪烁着几颗星星。厚重的山墙倒插天际,似乎要朝我压将过来。 怎么会在夜里? 我扭动了一下身子,转过头。 似乎是亮光从眼前闪耀,一张年轻男子的面庞在夜色中清晰地呈现。二十来岁的年纪,朗星般的双目正凝在我的身上,带着些微的惊讶与迷惘。 脑海里仿佛有什么轰然炸开,我本能地想要坐起。那人不由一愣,突然开口说话。 “楼小姐,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蹲在我的面前,带着寒凉的气息喷薄在我的脸上。我一抖,随即冷静了下来,不吱声。 我真的穿越百年了。 这个年轻的男子,正是司鸿宸。 楼婉茹悲壮的那一跳,顷刻间香消玉殒。她的魂魄附在我的身上,时光倒转,定格在跳井之前。 而在跳井之前,我的心境正如林黛玉,质本洁来还洁去,随花飞到天尽头……想到这里,我下意识地顺着他的目光,低头打量自己。 这一低头不打紧,着实自己吓着了自己。 我竟然是一丝不挂的,湿淋淋的头发散在胸前,细腻如白瓷的肌肤彻底裸露在夜光下。我慌乱地环臂抱住自己,全然狼狈至极的模样。 “怎么会是这样……”我低呼出声。 司鸿宸脸上的不可置信瞬息消失了,仿佛欣赏到一场极为好笑的滑稽剧似的,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不可抑制。 “没想到楼家小姐这么会演戏!你这是故意把自己弄得这般样子,来博取我司鸿宸的同情心吧?奉劝楼小姐,这种把戏我见得多了,不管用!你最好来点新鲜的。今夜要不是我忘记取走我的怀表,你就是冻在这儿了,也不会有人发现的!” 他的口吻明显带了浓烈的讥诮味道。好容易笑够了,脸上渐渐凝重,神情自然而然透出一丝骄矜。 笑声穿过小天井,惊动了楼内其他人。我看见女佣模样的手中执了一盏煤油灯,悄无声息地站在门旁。 这才想起,今夜是楼婉茹的新婚之夜。 冯大泉母亲的书中描述,司鸿宸抛下新婚妻子,会他的旧情人去了。 而事实上,司鸿宸半路又折了回来,他来取他的怀表。 怀表在书房。通往小天井的后门平时是紧闭的,司鸿宸感到异样,顺便过去察看动静。 于是让他看到我这般狼狈的一幕。 我本来对这样的男子心存厌恶,哪怕他长得多少有点明星相。他刚才的言语更激起我强烈的不满,我反而盼望他早点消失。 “请你走开!” 我声音低沉,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大喷嚏。 他无所谓地耸耸肩,顺手拾起我扔弃的睡袍,将我整个人裹在里面。我一惊,反手想要推开,却被他牢牢地束缚住了。 他抱起我,大踏步出了天井。 嫁妆真是丰盛 小洋楼里黑咕隆咚的,我辨别不出方向,只好任凭他抱着,听着他的皮靴踩在楼梯,有一种哐哐的回响。 佣人小跑着上前引路,轻轻推开了卧房的门。 里面红烛还在高烧,厚厚的金丝绒窗帷,把几处窗口都遮得严严实实。室内有浓郁的百合香,在微微抖动的烛光下,那些红漆的传统家具光华陆离。无论是香橱被柜,还是青花瓷瓶、锡制灯台,都在光影的笼罩下彰显卓著,盘金银绣,贵气沉郁而暗香浮动。 我由衷地赞叹,楼婉茹的嫁妆真是丰盛! 还在恍惚不定之下,司鸿宸只是轻轻一送,将我整个人扔在那张铺满锦被的梨木花床上。然后,随手从镀金挂架上,扯下一条干爽的浴巾,交给女佣,命令道:“给她擦干净了,一早叫楼家来接人!” 我吃了一惊,不禁叫了声:“司鸿宸!你——” 他站在落地玻璃镜前,稍微整理了崭新的燕尾式西装,英挺的身姿像一笔修竹。他对我的叫声并不加以理睬,自顾对佣人说着:“告诉楼老爷,你们这些前清的遗老遗少,成天缩在暖香窝里,风不吹雨不打,想靠我们南征军的枪杆子顶着,继续安安逸逸地享受荣华。嫁个女儿,还寻死觅活的。哼,好吧,我司鸿宸不缺压寨夫人,马上还你们女儿!” 他冷笑着,以一个潇洒的告辞动作,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张口结舌地坐在床上。片刻工夫,外面隐约有汽车发动的声音,一道强烈的光束掠过窗帷,汽车行驶的声音渐渐远去。 接着,整幢小洋楼无声无息。 我醒悟过来,看见女佣依然站在房内,一脸惶恐地看着我。 “你出去吧,我睡一会儿。”我盖住锦被,挥手示意女佣离开。 女佣大概被我的淡定吓坏了,连说话都结巴,“小姐,一早……要不要告诉老爷?” “他命令你去叫,那你就去叫。” “小姐,你要想开点啊。虽说司鸿姑爷洞房花烛夜就不见人影,可他是个军人,说风就是风,说雨就是雨的,连老爷都怕他,咱们更要让着他点。您刚才吓死老奴了,要是当真有什么好歹,老奴在老爷那里也没法交代啊!” 女佣开始苦口婆心劝慰起我来。 从女佣的口中,我大致了解到,楼婉茹的父亲为了讨好这个南征军少将,隆重嫁了自己的女儿。 而司鸿宸,对送上门的艳福照单全收。而他在外面的风流债,永远都还不清。 那个时候流行三妻四妾,小洋楼只有一位孤独新娘,对于楼宛如来说,没有人跟她争风吃醋,应该算是幸运的了。 真的这样就自尽了,太可惜了! 可见,楼婉茹对司鸿宸是一往情深,忠贞不渝的。就像我对健彬,知道他背弃了我,当时我的确有想死的念头。 怎么又想起健彬了呢? 我叹息,用虚弱的口气说道:“歇息吧,我很累。” 我真的很倦怠,很快地睡过去了。 依稀有叮铃铃的声响,一阵接着一阵。我被吵醒了,睁眼环视房内的一切,努力提醒自己是在异世。 那声音来自楼下,接着是佣人唯唯诺诺的说话。我仔细一分析,楼下肯定是客厅,佣人在接电话。 我翻箱倒柜,挑了一件半高立领蓝底金团花的,衣襟斜扣,下面是同色的打褶马面长裙。类似这样的打扮,我在酒店的前台女孩那里看到过,俏丽不失端庄,曾经让我好生羡慕。 好容易穿着齐整,我等待女佣上来给我盘髻。 女佣还没上来,楼下却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不知发生什么事,拨开低垂的窗帷,望了望窗外的天色。正起大雾,外面的景致模糊不清。 脚步声从楼下沿着楼梯上来,在房外停止了。接着,又是大力的敲门声。 退一步避其锋芒 我莫名地紧张起来,但还是壮了胆子过去开门。房门开了,外面站着一老一小。 老者头戴貂皮帽,长袍,大团寿纹样的暗花缎,完全一副晚清贵族的打扮。眼光阴鸷,透着威慑力。后面的青年虽也是同样的长袍,却长相清爽,多了斯文。我正猜测来人的身份,老者冷不防抽起手中的虬龙拐杖,劈头朝我打来。 “孽障东西!让你嫁人不是要你丢人现眼的,你把楼家的颜面都丢尽了!” 我一惊,赶紧躲闪过去。老者还想抽我,被后面的青年一把拦住了。 青年喊道:“爹,您就是打死三妹也没用!三妹本来就是柔弱女子,从小到大逆来顺受惯了,她昨天出嫁前还欢天喜地的,怎会平白无故想寻短见?定是司鸿宸没有好好待见她!” “嫁了人,泼出去的水!我家女婿虽是习武之人,毕竟也是读书人家出身,他会亏待自己的媳妇?分明是这孽障东西惹恼了他,把他气跑了!” 我逐渐明白过来他们是谁了,学着青年叫了一声,“爹,您这是偏袒他。他昨夜弃女儿于不顾,独自出去幽会,分明不把楼家放在眼里,这叫女儿有何脸面活在世上?” 说完,我垂下眼,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到这个节骨眼上,我不得不收敛起自己的性子,将自己当成楼婉茹。楼婉茹心中装满了哀伤,这个时候应该哭得梨花带雨的,可我不会,真的不会。 后来我才知道,楼婉茹是不会当众抹眼泪的。除了矜持,她自有楼家的闺训——女人一旦有委屈,眼泪只能往肚里吞。 “是啊是啊,小姐说得极是。”跟上来的女佣愤愤不平,帮腔道,“姑爷心里要是有小姐,早应该安排人伺候着。老爷、二少爷您们看,偌大的房子,连个照应的人也没有。别说是小姐,老奴心里也害怕。如今姑爷连个人影也没有,这……这哪像娶媳妇,他简直把这事当儿戏!” 楼老爷沉着脸,一言不发。 叫“二少爷”的青年看了我一眼,朝女佣呵斥道:“余嫂,你少说这种话!姑爷出去你怎么没听到?你任凭小姐一个人难过了半天,昨夜的事你也有责任!” 女佣委屈道:“原以为姑爷跟小姐洞房花烛夜……再说这里是洋房,跟娘家不同。老奴又累得很,就睡死了……” “好了好了,别解释了,去给小姐梳头。” 接着,二少爷面对楼老爷,问:“爹,您看这事咋办?” 楼老爷刚才的狠劲早已丧失,长叹一声,“他放话过来,要我们把人接走,先顺着他的意思。惹毛了他,以后更不好办了。” “爹,楼家也太亏了吧?” “退一步避其锋芒,回家再作道理。家盛,你先把你妹妹接到家里,好好开导她。此事千万别走漏了一丝风声,不然楼家这脸面真的保不住。” 在那个大雾天的早上,我被扶进蓝呢轿子,趁着雾色,几乎是悄悄地离开了小洋楼。 狗仔队 五天后。 我站在窗口,咀嚼着冯大泉母亲的话,有点无聊地摩挲脖颈下的玉珠项链。 “楼婉茹的父亲叫楼祥镕,曾任前清通政司副使。清帝逊位后,举家转徙到安洲城。世道不再属于清王朝的了,楼祥镕凭着家业厚实,明哲保身,倒也过得安稳。 人算不如天算,这个时候的天下本来处于剧烈的动荡之中,随着阵阵枪炮声,南征军来了。 雨果在《九三年》有这么一段话:‘在这个民族中丝毫没有衰亡的迹象,有的是推翻王朝的阴沉的愉快,到处涌现愿意献出自己胸膛的志愿兵……’用在当时的情景再恰当不过的了。” 印象中那段历史充塞了痛苦、麻木和罪恶,可我是楼婉茹,我对政治不感兴趣。 我满脑子想的是,如何再次接近司鸿宸? 按照冯大泉母亲书中说法,司鸿宸的车祸发生在四月六日,离现在还有五个多月。时间充裕,只要有足够的耐心,接近他不是没有机会。 让人头疼的是,一旦接近他了,如何能够得到他的信任?总不至于见了面就说:“司鸿宸先生,四月六日你就要魂归西天了,为了不让千古之谜留下遗憾,快把答案告诉我吧。” 又或者直接告诉他,我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韩宜笑,不是楼婉茹? 那样他除了给你一个冷眼,八成以为楼家小姐脑子有问题了。 而我现在几乎是被囚在楼家大院,即使搜肠刮肚也想不出好的办法。这个时候的楼婉茹是被动的,没有自由的。 难上加难。 从花窗望去,龙背兽脊般的山墙一眼望不到边,那高翅的檐角,无不透露楼家的满足与自豪。阳光被逗弄得斑驳影绰,墙外的树荫在风里摇曳生姿。 除了这些,看不到外面的风景。 百年前的安洲城究竟是什么样的?冯大泉带我去过的溪江区是不是荒无人烟? 脑子里带着一百多个问题,我走过去,坐在梳妆台上,随手拿起台上的玛瑙相框。 那张照片就夹在相框里。照片上的女子眉目传情,浅笑嫣然。 我注视着她,仿佛在注视自己。 “楼婉茹啊,你要是死了,这张照片就会被拿去放大,供外人凭吊祭奠了……”我自言自语地哀叹。 后面传来低低的啜泣声。 我一惊,回转身。 余嫂端着水盆,不住地擦拭眼泪。 我对这个憨厚敦实的妇人很有好感,不由笑了笑,问:“余嫂,你哭什么?” “小姐,你别说那种死不死的话来,老奴听了难受。回家都这么多天了,姑爷连个音讯也没,惹出的事端还要楼家替他挡着,也太不厚道了!” 我听出端倪来,忙问:“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余嫂发觉自己说漏了嘴,见我一脸平静,方凑近我,压低声音回答:“小姐听了可不要往心里去。这两天家里乱糟糟的,那些小报记者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传闻,几乎挤破楼家门槛了。老爷、二少爷正穷于应付,小姐千万不要现身啊!” 我有点始料不及,不由呆傻住了。正在这时,房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二少爷楼家盛匆匆进来。 “欺人太甚!” 他一脸怒意,将手中的报纸摔在桌面上。 报纸是八开四版的,报文繁体竖排,无论纸张、版面、文字内容都与现代的报纸相差很大。我打开报纸,正版赫然写着两排醒目的大字“新郎旧情难忘连夜出走,新娘独守洞房黯然回家。司鸿、楼姓两家联姻一夜之间走到尽头”。 我冷哼,脱口道:“狗仔队!” 楼家盛正气得烈焰灌顶,对我的新词并没注意,大概以为我也是被气糊涂了,接口道:“管他是狗也好,猫也好,是哪个家伙把消息捅出去的?” 叫虞琪的妓女 他的眼光扫向余嫂,余嫂慌乱地摇手,“老奴伺候小姐多年,从来不敢让小姐有丝毫委屈,疼小姐还来不及呢,怎会害了小姐?二少爷您可不要怀疑老奴啊!” 我的脑子里突然浮现那个高大的身影,想起那种充满讥诮的笑意,对楼家盛说:“定是司鸿宸干的。他把此事当做笑话告诉别人,唯恐天下不乱。” “不,三妹你是恨他才这样猜忌。司鸿宸这人我多少有点了解,外表长得风流倜傥,为人又骄横跋扈,脾性是被女人宠坏了,但是做事还是很有原则性的,不然不会这么年轻就被提升至少将之位。我看到报纸当即给他去过电话,他似乎也有点吃惊,我俩话不投机三句半,他就挂掉电话了。我虽然气恼这个人,但还是不相信是他干的。” “那会是谁呢?” 我重新拾起报纸细读,也不由得连连点头。报纸并没有宣传那夜的细枝末节,可见也是靠些闲言碎语草草撰写。一定是有人那夜看见司鸿宸了,又或者故意从他口中打探出什么。我对着报纸上的小字低喃:“据知情者透露……” 脑子灵光一闪,我明白过来,说:“就是那个女人!” 冯大泉母亲的书中只是说,司鸿宸那夜会旧情人去了,至于那个旧情人是谁,没有留下只字片语。或者司鸿宸的情人太多了,时间一长,连司鸿宸本人都搞不清那夜跟他在一起的是谁。又或者那人只是个小角色,跟司鸿家族的兴衰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那女人对于我太重要了,我必须从她身上找到突破口。 “三妹,你指的是……” 楼家盛也明白过来,沉吟片刻,咬牙道:“最毒不过女人心,这女人分明想毁我楼家名声。我要查清楚,那夜跟司鸿宸在一起的是谁?” 见我闷声不响,安慰我说:“三妹不要气坏了身子,此事我告诉爹去。等证据确凿,我们就跟司鸿宸算账,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说完,照例关照我几句,便匆匆行事去了。 楼家盛此举正合我意,我就天天等着好消息。 不出三日,楼家盛满脸喜色地进了房门。 “查到了,那夜跟司鸿宸在一起的,是虞琪。百乐大酒店服务生亲眼看见她挽着司鸿宸的胳膊,一脸媚态。我料猜是这个女的,果然是她。” “虞琪?”我不解。 “安洲城名头最响的妓女。她艳帜所指,当者披靡,跟达官贵人多有来往,对司鸿宸情有独钟,全城的人都知道。” 我一时犯了难,我怎么跟妓女搅在一起了? 转念一想,这世道三教九流的人太多,我必须学会应对。为了及早完成任务,我豁出去了。 于是我沉吟了片刻,说道:“我想会会这个虞琪。” 楼家盛起初一愣,随即拍案而起,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没想到三妹也有巾帼豪情,好,不愧是我楼家人!这事我来安排,到时候你照计行事就好!” 又一个韩嫣嫣 那天是个晴日。 我坐在梳妆台前,上身穿宝蓝裘皮袍褂,下身着竹布棉裤,据说这是时下公子少爷最阔绰的打扮,时髦得很。余嫂用桂花油将我的头发抹得光溜,套上一顶青贡缎瓜皮小帽。 站在镜子前的,纯一个眉清目秀的公子爷。 我不免有点得意,借着镜子,发现余嫂正时不时偷看我的衣襟。我一摸颈脖,不露痕迹地将露在外面的一截玉珠项链藏进了衣领。 楼家盛进来,也是一身光鲜的羊裘皮袍。 他打量我一番,满意地点头,“三妹,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今日二哥带你出去,咱们好好出口恶气。” 跟着楼家盛,我出了楼家大院。楼家盛唤上黄包车,那种黄漆铁轮遮油布的,穿街过巷,飞快地往目的地奔去。 我坐在车内,从遮油布一角望出去,只见满街旧店铺林立,威武的辕门,高峻的围墙。过往行人或长袍或西装,有坐轿的、赶老爷车的,军警兵弁、平民百姓混杂其中,形成一种怪异又杂乱的景象。 新貌变旧颜,生活在百年后的我,无论如何搞不清自己究竟在哪条街哪条道了。 黄包车停在一家咖啡店门口。我下车,目光迷茫地环视周围的景致,企图从中找寻到一丝我熟悉的影子。 旋转门一开,戴红色领巾的侍者恭谨地迎我们进去。 咖啡店里坐客不少,有的沉闷少言,有的细抿慢咽假装斯文,也有的咬着雪茄腾云驾雾高谈阔论。我和楼家盛进去,侍者将我们迎到靠近角落的座位上。 楼家盛开始点咖啡,我好奇地环顾店内。 好像是有意安排,一道屏风将我们的位置与外界隔开。我张望了一眼,邻座对坐着两位男士。正对着屏风的中年男士西装革履,戴金丝眼镜。背对着我们的那位斜靠在沙发上,拿了一份报纸在看,穿的是藏青色毛呢西装,头上的大礼帽压得很低,看不到面貌。 楼家盛翘起二郎腿,侧身朝我小声说话:“三妹,到时候虞琪来了,你对她不要客气。这种女人,你退一步,她就进一尺!” 我点了点头。 等了半个时辰,虞琪还没出现。楼家盛不断地看表,显得不耐烦了。 “一个高级妓女,摆的什么臭架子!”他骂。 这时进来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朝楼家盛耳边咬了一句,楼家盛立马抖擞起精神。我看见那汉子两只袖管卷着,粗壮的腕背上刺绣着一条蓝色的五爪猛龙。 莫名地,我突然有点不安起来。 不知从哪里漏进一缕香风,一直吹得灯影摇曳,烟雾缭乱。 一位浓妆艳抹的女子出现在面前。 那人撩下淡青色贡缎斗篷,施施然朝楼家盛行了个礼。涂得红艳的嘴唇微启,那莹莹眼神显得妖媚无比。 “楼二少爷,虞琪来晚了一步,请多海涵。”说完,抛出一记我始终铭刻在心的笑意。 我瞪大了眼,惊得差点喊出声。 韩嫣嫣! 剑拔弩张 楼家盛干咳了一声,并不起身,伸手做了请的动作,“虞小姐,请坐。” 将斗篷递给侍者,虞琪露出一身桃红绣花紧身羊皮小袄,薄施香粉的面庞愈加显得娇艳。她优雅地入座,从随身珍珠小包里掂起一包进口烟,很娴熟地抽出一根,身边的侍者“叭”地点着了烟。 虞琪悠然吐出一口烟圈,似乎这才发现坐在对面的我,眉梢上翘,问楼家盛:“这位公子……是楼二少爷的什么人?” “我的表弟,刚从苏州回来,我让他长点见识。”楼家盛语气也颇为傲慢。 虞琪“哦”的一声,淡淡地扫了我一眼,继续抽她的烟。 我看着她,心里翻江倒海,再也不能平静。 太像了!无论动作、说话的语气,都是如出一辙。百年前,上天造就了一个虞琪;百年后又同样造就了一个韩嫣嫣。 虞琪抢走了楼婉茹的新郎,韩嫣嫣抢走了我的健彬。 天底下还有如此凑巧的事? 我心里暗自冷笑。冯大泉要是知道,异世有个长得跟韩嫣嫣一模一样的女人,他大可不必费如此多周折。让韩嫣嫣转世成虞琪,从情人司鸿宸嘴里得到答案,那是轻而易举的事。 可偏偏冯大泉只认识我。 我厌恨透了韩嫣嫣,眼前的虞琪,我同样的厌恶。 怪不得冯大泉母亲只字不提虞琪,原来她也是心存芥蒂的。一个少将跟妓女有染,多少亵渎了司鸿家族的名望吧。 我的思想还在游离,那边楼家盛说话了:“虞琪小姐,你知道我今日为什么要请你来吗?” 虞琪抿唇一笑,嗲嗲地回答:“楼二少爷也算是安洲城响当当的人物吧?您是我虞琪的贵客,出的价又高,我怎么能不来呢?不过,二少爷安排的是这么个地方,倒是出乎意外,不知您还有什么公干呢?” “说话不用拐弯子了,虞琪小姐,你好不上道。”楼家盛敛了笑容,“我们楼家跟司鸿家的事,是你捅出去的吧?” 虞琪不在意地用手指弹了弹烟头,很干脆地说:“是我捅给报社的。” 原以为她会找很多理由敷衍,没想到如此轻易地承认了。她的这番傲慢态度,在我眼里跟韩嫣嫣的形象交错叠加,我不禁攥紧了拳头。 楼家盛也被激怒了,“你知道后果吗?你敢跟楼家唱对头戏,虞小姐莫非吃了豹子胆了?” “男欢女爱,天经地义。宸哥与我情投意合,从来没有喜欢过你家小姐,楼老爷却一个劲地将女儿往宸哥怀里送,教他如何消受得住?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我虞琪这是不收人钱财,倒替人消灾了。你们还是回家劝劝楼小姐,叫她死了这条心,早日找个好人家嫁了!” 我霍然起身。 健彬说,宜笑,感情是不能勉强的,我跟嫣嫣有缘,你还是撤退吧。 我攥着咖啡杯,不加任何思索的,杯中的咖啡泼了过去。 黑而浓的颜色溅在那件桃红绣花袄上。 虞琪尖叫起来。几道人影闪电般冲了过来,眨眼之间,她的后面站立着几位魁梧大汉。几乎同时,腕背上刺青龙的汉子也出现在楼家盛身边。 双方执枪持刀,剑拔弩张。 我死死盯着手中的杯子,刚才冲动的行止,连我自己也震惊。 “三妹,没想到她带了这么多人,咱们势单力薄,想办法赶快撤!”楼家盛在身边咝咝提醒我,声音带了紧张。 不容我们考虑,虞琪边用手巾擦拭污渍,边指着楼家盛大骂:“是你们先挑起事端的!你楼家早过气了,也不知道掂量掂量自己!我虞琪有的是靠山,惹恼了我,自然会给你们厉害瞧瞧!来呀,一起上!” 我想,今日我完了。 刚穿越到异世,就成刀下之鬼了。 与其这样血肉模糊地回去,不如死得惨烈一些,让虞琪这个女人知道,我“楼婉茹”也不是逆来顺受好欺负的。 我怀着必死的心,将手中的杯子砸过去。正在这时,我的身边闪现一个高大的人影,一只粗大的手牢牢地禁锢住了我的手。 瞬息之间,即将冲到面前的那些杀手,一见来人,生生地退了回去。 我的耳边响起男性柔软带着磁性的声音。 “好婉茹,别闹了,我们回家吧。” 疑团重重 我抬眼,司鸿宸唇角挂着笑意,那顶礼帽依然压得很低,一双眼睛在灯光下熠熠闪动。他一只手揽住我的腰,一手轻轻地想把我手里的杯子扯下来。我咬了咬唇想说什么,然而终究什么都没说,手缓缓地松开了。 司鸿宸放下咖啡杯,轻微地一笑,“虞琪小姐,我的妻子要是伤着了,我会心疼的哦。” 说着,顺势揽我更紧。他的力气如此之大,我深知惹出大麻烦,不得不整个人倚靠在他的怀里。 虞琪脸色通红,眼光死死定住我,似乎恨不得一口将我吃了。 我虽是不吭声,也是不甘示弱地面对着她。 两个女人就像发怒的母狮子,随时都要咆哮,要扑向对方。 那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人递过香烟,并打着了火,司鸿宸从容地接过,抽了一口,才慢悠悠地问:“姜社长,你说这事该怎么报导啊?” “误会误会,全是报社里的小记胡编乱造!我回去就撤他的职!司鸿将军,此事给您和夫人的名誉造成损害,我社一定登报致歉。请将军和夫人务必见谅,务必见谅!”中年人不断地点头哈腰。 司鸿宸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朝虞琪说道:“虞小姐,看到了吧?我妻子也不是个小绵羊,你未必是她的对手。” 虞琪哀怨地望着他,低唤:“宸哥。。。。。。” 司鸿宸不再理会她,拥着我直接出屏风去了。 这才发现,刚才还人满为患的咖啡馆空无一人,一名侍者从角落的帷幔探出头,又慌乱地缩了回去。 外面是司鸿宸的德国霍希车,黑亮又气派,在大街上尤为显眼。司鸿宸拉开副驾驶室门,将我送进座位,然后绕着车头行至驾驶室,坐定后开启发动机。 虞琪跟了出来,在车窗外焦急地呼唤:“宸哥,宸哥,是我错了好不好?你别走啊……” 司鸿宸眼望前方,低沉地骂一句:“你破坏了我们的约定!” 接着,不管虞琪怎么拍打车窗,一踩油门,车子呼啸而去。 透过挡风镜,虞琪惆怅的身影愈来愈小。我咀嚼着司鸿宸刚才的话,默默不语。 我无所谓司鸿宸带我去哪儿,接近他本来就是我的目的。只是—— 司鸿宸为什么突然改变了对我的态度? 他和虞琪之间究竟有什么约定? 我的脑子百折千回,司鸿宸也是紧抿双唇一言不发,车子飞速地行驶在大街小巷中。 临近春节,沿路人家的屋檐下挂起了灯笼。有几个孩童在相互嬉戏,着花裤梳髻,手里拿着棒棒糖,白色狮子狗欢跳着与他们相伴。一名妇女抱着襁褓里的婴孩,恬淡地哄着。 我突然想起异世的母亲,住进疗养院的她,有没有念起过我? 健彬…… 我竭力克制自己不去想这些,缓缓地回过神,发现司鸿宸瞥了我一眼。 “楼小姐。” 他缓缓开口,眉宇间锁着一道浅沟,“每次见到你,你总会做出惊天撼地的事情,你叫什么名字?” 我感到好笑,他刚才不是当众做戏似地叫过我吗? “楼婉茹。”我还是很认真地回答他。 他做恍然状,又沉默了。 车子缓慢驶入通往楼家的小道,不大工夫在楼家大院门口停住。我坐着不动,寻思着他下一步会怎么做。 他似乎也在考虑,终于下了决心似的,说:“后天我来接你。” “好。”我淡淡地回答他,丝毫没有任何表情地打开车门,自顾下了车。 他也不再有任何表示,甚至看都不看我一眼,重新发动油门,离着我扬长而去。 不可莫测的阴谋 果然,第二天的早报登出了我们的消息。照片上的司鸿宸拥着我,脸上尽显温柔,他似乎在低头朝我说着什么。我垂头靠紧他,瓜皮帽歪着,显得我愈发的小巧玲珑,娇弱可爱。 楼家盛兴冲冲地进来,一坐下就笑开了,“这家伙,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幸亏他来解围,不然事情没法收拾。” 我不惊不喜,将报纸交给余嫂,说道:“我不是死了更好,他干吗来救我?” “三妹此话差矣,他这是给自己有个转圜余地。”楼家盛得意地解释,“你想,楼家算是前清贵族,虽说是过气了,但是这世道动乱,谁知道将来究竟是谁的天下?他司鸿家族总归想找个门当户对的吧,听说他老家急着盼他带媳妇回去,他是最后一脉香火了,他母亲等着抱孙子呢。” “他可以多娶几个太太啊,不是有很多女人等着排队吗?”我心里很是不屑。 “他要是想娶,早妻妾成群了。你没见他的花园洋房很清静吗?连个打扫的佣人都没有。” 楼家盛说到这儿瞄了余嫂一眼,然后打发她出去,才压低声音继续说:“三妹,二哥怀疑他是假风流,暗地搞鬼是真。” 我唬了一跳,“整个安洲城本来就在他掌控范围内,他还搞什么鬼?” “我怀疑他跟裕王地宫有关。” 我心里怦怦跳得欢,表面装糊涂,“什么地宫?” 楼家盛神秘地笑了笑,不再多言。 他的这番话倒触动我的心事,一个白天我过得恍惚。到了黄昏时分,前院的佣人上来传话,说老爷唤小姐过去一趟。 天空飘起零星的雪花,有一场冬雪要降临安洲城。 楼祥镕的暖阁内生起了大火炉。 已近花甲的楼祥镕穿着一身狐裘皮袍,脚上套玄青锦缎棉靴,脑后还拖着一条细小的辫儿,半躺在大圈椅上,一撮一撮地嗅着鼻烟。旁边正在伺候装烟叶的老妇,也是厚实的对襟马褂,抬头见了我,语气淡淡的,“婉茹,明天你要回去,可别朝姑爷使性子了。听到没有?” 我假装乖顺地应了一声。 这个老妇竟然是楼婉茹和楼家盛的母亲。从她身上,我丝毫感觉不到一点母性的光辉。那时候除了相夫教子,难道真的将嫁女视为泼出去的水吗? 老妇掸掸袖子,兀自带上门走了。 “你过来。”楼祥镕朝我扬手示意。 我走近他面前。这时候的楼祥镕精神矍铄,唇上留着稀疏的八字胡须,泛着油光的脸上被火烤得通红。 “你二哥大概已经跟你谈起过司鸿宸的事。婉茹,你是楼家人,有什么天大的委屈只管来跟爹说。” 没过几天,楼祥镕对我的态度判若两人。 我垂眉,听着他继续说:“二千多年前,这里曾经是梁汉王朝的福地,国富民丰,繁华至极。听说过金缕玉衣吗?” 我抬眼面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玉是山岳精英,能使人尸骨不腐,可求来世再生。爹一直盼着等到老的时候,能够穿上金缕玉衣,再现我大清皇天后土!” “爹,那你说的金缕玉衣在哪儿?”我以为楼祥镕知道,不免急着问。 楼祥镕却沉重地叹了口气,道:“想我在通政司的时候,皇家史料有过记载,梁汉王朝的裕王薨天后,全国有名的玉匠全都失踪了。这件事一直盘绕在我脑海,我能断定裕王地宫里有金缕玉衣!可惜裕王地宫的出处在什么地方,二千多年了,谁都不知道。” 我明白了楼祥镕的用意,却什么话都不说,沉默着。 “爹把你嫁给司鸿宸,本意是攀得这门至亲,保我楼家安宁,也为婉茹你的幸福着想。没想到司鸿宸是个花花公子,实是委屈你了。可眼前世风浇薄,人心紊乱,南征军又强盛,楼家哪敢去触犯司鸿宸?婉茹,你纵然有一万个不愿意,也要替爹忍着,算是爹这辈子对不起你了!” 说着说着,楼祥镕竟老泪纵横,呜咽起来。 我望着窗外,两株老梅树上结满了花苞,雪花正一片一片飘在枝干上。涵淡公园里的梅花一定也开了,花气暗度,沁人心脾。游园的人们经过那片竹林,可曾知道那口深不见底的井里,有个叫韩宜笑的女孩毫不犹豫地跳下去了呢? 此刻的韩宜笑,面对的是更加不可莫测的阴谋。 “爹的意思是什么?”我缓缓问道。 “司鸿宸也在调查地宫的下落,他大概知道了些什么。婉茹,你要密切注意他的一举一动,想办法从他口中掏出点秘密,随时向爹汇报。乱世朝纲,此真千载一时之良机!” 我依然望着窗外,内心如波澜起伏,表面却平静地回答:“知道了。” 雪,愈下愈大。 (暮雪留言:这书名、简介貌似不吸引人,可能要换一个。大家收藏吧,免得到时找不到文了。谢谢!) 突袭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等待司鸿宸来接我。 已经梳洗打扮一个多时辰,院子里还没动静。我端着汤婆子,站在窗口向外望,雪已经停了,眼前一片白色朦胧。 “小姐,还是让老奴跟着去吧。”余嫂在后面再三哀求。 “我先过去,看情形再叫你。” 司鸿宸的小洋楼清静,我隐隐感觉,他并不喜欢有佣人时时在里面出没。 余嫂无奈答应。 天光泄得通亮,原来是太阳出来了。后院大门似乎有了声响,我连忙打开花窗伸着脖子望去,正巧看见司鸿宸独自一人踏进了黑漆木门。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穿军装。 笔挺的呢服上佩金质将领星徽,前胸缀绶带,硬壳大檐帽下挺直的鼻梁更显突出。他步伐矫健地走着,长筒黑皮靴在雪地上留下一个又一个脚印。 如果没有楼婉茹跳井事件,我多少会心存赞赏,而这时的我,宁愿看到的是民国热播剧的一个片段。 还在游离失神,司鸿宸已经上了楼梯,英姿飒爽地站在房门口。 “准备好了?走吧。” 他并未踏进房门,一见我,开门见山道。 我也爽快,提起随身小包就走,而且走在他的前面。 他很快地跟上我,两个人几乎肩并肩下楼梯。一到楼下,不知怎的,他停下脚步,眼睛定在我的脚上,眸中充满了困惑。 “你……不是缠足女人?” “我爹说,旗人才缠足呢。”我白了他一眼。 这点我挺佩服楼祥镕的高瞻远瞩,冯大泉母亲书中也说明楼婉茹不是小脚女子。又或许楼家前些年落拓转徙,来不及给自家闺女缠足了。我没想到司鸿宸这么在意,心里倒纳闷。 他反而有点不自在了,声音放得很低,似乎在帮自己解释,“我一直以为,你们这样的女人,都缠足。” 想起他在那夜临走前说的那番话,原来这是他顽固的想法。 “偏见!”我暗自骂了一句。 我们走在通往前院的廊道,沿路寂寂无人,雪淞压弯树枝。 他又恢复那副傲慢不羁的神情,说道:“看楼小姐爽直,那我也直接说了吧,我是厌烦那些女人纠缠不清,差点搞得我军务分神,才想接你去撑门面的。你现在还有时间考虑,不想回去还来得及。” 我明明知道,他接我回去的理由不会好到哪里去,真自他嘴里漫不经心的吐出,我还是心存极大的反感。要不是为了此行的目的,我真想狠狠地顶过去。 “也好,既然将军救过我,我楼婉茹就替将军担待,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会确保小洋楼安宁。” 他对我从容的回答大是意外,一时没有说话。 此时,我们已经出了廊道。前院青石道两旁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士兵,地上的积雪扫干净了,地面有点滑,我小心地走,努力保持自己不被滑倒。 楼祥镕和楼家盛等候在大厅外,一见我们出现,笑着迎将过来。楼家盛的一只手伸过来,热情洋溢地想跟司鸿宸握手,岂料司鸿宸突然一弯腰,将我横身抱起来。 “放心,这回我不会叫你们把她接走的。” 他撩下一句话,踩着大步往门外走。我无奈抬眼看去,楼祥镕朝我挥手示意,楼家盛尴尬地站着,脸色铁青。 因为路上有积雪,司鸿宸的德国霍希车速度极慢,两排士兵一路奔跑护卫。 或许心情愉快,司鸿宸吹起了口哨。他的眼睛显得特别明亮,熠熠发光,转动方向盘的动作相当的潇洒。 到了大街,行人逐渐增多,街面上热闹起来,路中央偶尔还有清除积雪者。 “闪开!闪开!”士兵们吆喝着。 行人车辆纷纷退让,恰恰这时,我看到一个男人站在街心,手里拿着大扫把,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身边的司鸿宸已经意识到什么,突然一个紧急刹车。几乎同时,轰隆的巨响,车子前面火光冲天。 “有袭击!”司鸿宸大喊,随即抽出腰间的手枪。 紧接着,又是一记震耳欲聋的巨响,透过微弱的烟尘,几名士兵相继倒下。事情来得突然,我几乎被震住了,只会骇愕地坐着没动。 “他们冲着我来,你快下车,我让他们保护你!”司鸿宸打开车门,朝着外面开了一枪。 我终于清醒过来,抱头蜷缩在车内。司鸿宸急了,用命令似的语气吼道:“车要被炸了!赶快下车,不要随我作无谓的牺牲!” “不,你不会死!车也不会被炸!”我大喊。 话音刚落,一颗子弹穿透车窗从头顶呼啸而过,大片玻璃碎片哗啦啦掉在我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