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忘了我在天堂等你》 引子 说起宁城,自然是没有多少人知道。因为宁城根本不是城,只是一个山区小乡镇而已。宁城也谈不上美,有山有水就是了。然而山里人因了那残余的自尊和面子便一厢情愿地把这简单的名字多接上半句,向外人说起这休养生息了祖祖辈辈的山城时,硬要底气不足地说:“宁城,小桂林噢!”说完就有了那胆怯的自豪。这句话的出处无从考究,大概是因了小学课本那句:“桂林山水甲天下”的向往,大家自然而然就说上了——看来宁城的小学教育质量确是有点货真价实。 杨子康读师范那三年曾经几百次地对别人提起过他的家乡,自然也少不了“小桂林噢”那句。就是注册时在籍贯栏内填了“宁城”之后,也不忘对那位戴了八百度近视眼镜的班主任补上一句“小桂林噢”,弄得自认为博学得无所不知的老学究一脸的茫然。 当然,杨子康说得最多的还是跟蓉蓉在一起的时候。因为蓉蓉是他的同学恋人。用杨子康的话说,他跟蓉蓉狠狠地恋爱了三年。可惜的是最后却怎么也狠不到一块去——蓉蓉的老爸比他们还狠:就差拿刀子把蓉蓉劈成两半了。原因很简单:决不能让宝贝女儿去了那狗不拉屎的“小桂林”。他的观念里山好水好顶啥用?山好能啃了当饭吃?水好养不饱人,喝多了只能会拉尿。因此,杨子康毕业后便带了失恋的伤痛回到了他的“小桂林”干那“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 第一章 “哐——哐哐——”洪山寺的晨钟激昂地响起时,宁城一中那铁锈斑驳的校门在那秃了顶的看门人卖力的推拉下吱吱咯咯地缓缓打开了。学生们踏着露水鱼贯而入。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宁城一中没有独立的办公楼,教师办公室是教学楼二楼腾出的一间教室。杨子康来到办公室时,该来的都来了,好不热闹: 正对门那几位彩民兴趣高涨地讨论着“体育彩票”的旺码走势。他们都是些铁了心的彩迷,有几位还偶尔获得过一些小奖,于是他们研究这“体彩”的积极性也越发高涨得不可收拾,所以每天在办公室里“备课”。不懈努力的结果是对“1”至“30”这30个阿拉伯数字产生了强烈好感。因此,大凡哪个班的班主任成了真正的彩民,他安排到1至30号就座的肯定是些彼为顺眼的人物,31号后面的就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了。再过来那一小撮就没有这么文明了,他们都年富力强得无处发泄,于是在大骂特骂中国的贪官污吏们——上到掌管一方的父母官下到校长。天下最难听的话都被他们从三姑六婆那里搬过来骂了个遍,忘记留下半点为人师表的高大形象来。 杨子康对这些都没有兴趣。他侧身绕过杀气正浓的棋盘,坐到办公桌前。可是背后那几位男老师正在开着低级下流的厕所玩笑,阵阵猬亵的笑声掩盖了来自袁圆那令人讨厌的歌声—— 袁圆不美,但名副其实!除了该圆的地方圆了之外,不该圆的地方也圆了:眼睛、鼻子、嘴巴、脸蛋、胸部和屁股是圆圆的外,连脑袋和身段都是圆圆的。整个人就像由几个大小不等的球体组成。当然,这些都不会令杨子康感到不满,因为这确实与他没有关系。令他感到头痛的是这个圆圆的袁圆那变了调的情歌——她似乎与杨子康干上了,出奇地负责本职工作:为了上好全校16个班的音乐课,她就整天在杨子康面前引颈高歌那些变了调的“恩恩爱爱”的情歌。更无趣的是她还沾沾自喜地认为自己确实唱得很好,就差那么一点点就比得上卓依婷了。于是杨子康每天都得无奈地“欣赏”那差“一点点”就像卓依婷的歌声——尽管那歌声比他洗澡时在浴室里乱吼的要难听得多—— 杨子康在这吵闹声、漫骂声、嘻笑声和走调的歌声中没法让自己静下心来做些什么。他站起来,走到唯一让他尊敬的副校长身边一起聊天。副校长姓“朱”,名“福来”。尊敬的朱副校长老迈得也许到了食不知味的年纪。正因为这“食不知味”,他才经常孤独地坐在办公室的“行政区”里拼了老命地干革命工作。那些“食而知味”的行政领导们是不会轻易到办公室落座的,往往是在某宾馆某酒店里忙“业务”。于是朱副校长所在的角落就是办公室里唯一安静的地方:行政办公桌上除了旧灰尘就是新灰尘;几张空椅子静静地渴望大屁股的光顾,却失望得伤筋动骨。偶尔那些洒足饭饱的同志坐在上面便吱吱地叫得欢。当然,朱副校长的“据点”是绝然的不同!由于长时间的“亲密接触”,桌面被磨得很光滑。朱副校长确是一位让人尊敬的“老革命”!当然,仅仅是尊敬而已。因为杨子康不会欣赏他。杨子康尊敬的是一种精神——几十年如一日地劳作的精神。说到朱副校长的“劳作”也许是空前绝后得让人生畏——单拿他早晚两个6点的检查就令很多人害怕而又无可奈何:每天早晚的两个6点钟,朱副校长都会喘着粗气地从一楼爬到六楼检查每班的情况,然后到学校广播室用只有少数几个人才能听懂的“不通话”将情况通报全校。通报内容诸如:某某班有多少同学在认真学习;某某同学在看课外书;某某教师下班辅导等。最后必然还有一句总结性的“通报完毕”,紧接着是几声痰咳。咳嗽声结束就是6点37分了。天天如此,早晚如此,从不误时!起初有几位新来的教师不太相信,接二连三的对了几次表确认分秒无差后才放心地信了。于是就按惯例地以朱副校长的咳嗽为号:在这分秒无差的6点37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杨子康倚在朱副校长的桌子上——他懒得拂去旁边空椅子上的灰尘,随手拿起一本学生作文本翻了翻,说:“每次作文都得这样改吗?” 朱副校长把透过眼镜的视线从作文本上移向杨子康,很诧异他为什么提出这个无须回答的问题,于是反问道:“难道你不是这样批改的吗?” “我——不用吧——” “你了解教学常规吗?”也许朱副校长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索性放下手上的作文本,侧过身子正对着杨子康说:“当教师的要负起责任呀。我们的工作哪容得半点马虎?” “可是特级教师都提出让学生自己修改——”确实如此:杨子康的作文一直来都是学生自己批改的,他最多只做一些点评——当然他离特级教师还差一大截。 “什么特级教师?人哪,只要有了点成绩说什么也有人相信——所以一旦‘特级’了就可以不负责任地鼓吹些连自己也被哄得团团转的‘经验’。你还信那一套?”朱副校长很是忿忿的说。 “学生自己修改确实有好处——” “什么好处?”朱副校长没让他把话说完,接着说:“好处是让老师偷懒吧!学生会改作文还要我们干什么?现在的年轻人呀——” 于是忿忿的朱副校长滔滔不绝地历数“现代年轻人”的种种劣迹:工作不负责任、作风不踏实、生活不检点——杨子康一句也听不进去却不敢走开,只好硬着头皮挨了好大一顿训。 杨子康很后悔,惹上这没完没了的糟老头不知何时能结束?倒不如坐在自己位子上被逼地欣赏那圆圆的袁园一厢情愿地唱那走了调的“恩恩爱爱”的情歌——倘若是夏天,当人们穿得很少很薄的时候还可以免费欣赏到那圆圆的胸脯圆圆的屁股。那是她唯一能引起杨子康兴趣的地方,特别是那圆滚滚的乳房在她拼了命似的一呼一吸过程中微微起伏颤抖着,煞是惹人情欲。当然,这些对杨子康来说并不陌生,因为蓉蓉也有如此圆圆的胸脯圆圆的屁股。他的手也曾经在那里温柔地徘徊过千百次,那种感觉现在想起来还记忆犹新得印象深刻。 蓉蓉是个很美的女人。她是该圆的地方就圆,不该圆的地方绝对不圆:柳叶眉、高鼻子、樱桃小口还有半握的细腰——想到这些,杨子康眼里便有了光彩,脸上充满神往—— 朱副校长也许说完了,也许累了,或者发现听者根本上是心不在焉,终于停了下来,又认真地批改起作文来。 杨子康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出神,像入定的高僧那样纹丝不动,一直到下课的铃声响起。 第三节是语文科组长范玲玲的“示范课”。本来杨子康对这种提法是有意见的:“示范课”是最好的课了,没有半点不妥。难道说她范玲玲的课就好到了“示范”的程度?绝对不可能的,这顶多算是“公开课”或者“研究课”。当然不管是“示范课”也好,还是“公开课”,最后杨子康还是很不情愿地跟随着语文科的十多位教师严严肃肃地陪同范玲玲的学生在教室里接受“示范课”的教学。 也许是一下子增加了十多位老大学生的缘故,还是范玲玲本应就有点科组长的威风?反正这一节课范玲玲着着实实地表演了一番——讲课讲得张牙舞爪,听课听得昏昏沉沉,直到第四节课的上课铃响起才很不情愿地打住。十多位教师在下面交头接耳闲聊着毫无相干的话题,吃吃地窃笑。 接下来是评课。大家就像小孩子玩“丢手巾”游戏似的个个轮流发言:我说这节课如何成功;你说这节课如何如何的寓教于乐;他说这课如何如何如何的落实重点——总之一切从《语文教学月刊》上随手拈来的赞美之辞经过许多颗别有用心的脑袋后从嘴里吐出来——因为他们都不是狗嘴,所以能吐出象牙来。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这一定是真理,然而“人嘴里能吐出象牙来”在这里也是习以为常的事,一点也不稀奇。那些在“教书”这行当里混了十年八年的孔夫子们最精于此道:某长由于酒足饭饱得身体臃肿发胖,被说成是“发福了”;某主任由于搓麻将熬夜面无光眼无神被说成是“为了工作呕心沥血”——可恶的是连那可怜的学生也不放过——写学生素质报告手册时千篇一律是:该生思想表现良好、尊敬师长、团结同学、学习认真、劳动积极—— 杨子康不太会吐象牙,这也许是入伍时间不长的缘故吧。他对范玲玲上课的印象只有一个——性感!当然性感的不是范玲玲的身材。她是典型的营养不良患者:没有圆圆的屁股,更要命的是没有圆圆的胸脯——那里简直可以开飞机场。能使杨子康产生“性感”的是范玲玲那嗲得出水的腔调,听了实在让人走神,很难让人不产生些暧昧的想象。这点是毫无疑问的!杨子康曾经在办公室里背后那几位同事的厕所玩笑中得到证实:他们说范玲玲的声音能治阳痿,除非他不带把子。当时杨子康没有深究这话,现在却在一节“示范课”中完完全全考证了“范玲玲的声音能治阳痿”的真谛。 很多会吐象牙的嘴还重复着曾经重复过多次的赞语,令范玲玲从头到脚彻底舒服得发出能治阳痿的浪笑,幸好她胸前没有袁圆的“圆圆”上下抖动,否则不知道要迷死多少人。不过她的笑声却把女人的缺陷弥补得天衣无缝——因为她的笑声强烈地刺激着杨子康身体上某个器官的神经,饱涨着激越的欲望。 杨子康不想在办公室呆下去,他担心自己会有一些不雅的神情和举动。于是他悄悄地溜了出去,来到教学楼旁边的文化走廊跟前,仔细“研究”起来。 文化走廊是这所学校唯一一项不是豆腐渣的工程。这绝对不是夸张——宁城一中近年来改建:两年内建起了三幢危楼;挖掘了四口随时都会引起坍塌的水井;造起五座永远也抽不满的水塔——当然这些都曾经是某些人赖以自豪的“丰功伟绩”。 危楼再危也危不到一下子就倒下的地步。如果真是那样话,方方面面也不好交待,只不过是时常有些小毛病。比如下雨天,楼顶的积水一定能从六楼渗漏到一楼;楼上的水龙头忘了关,楼下的几户人家就得找个好天气把床铺搬到操场上晒太阳。更要命的是楼房的墙体跟走廊似乎带了相同的磁性,怎么也粘不到一块去。为防万一,糊涂了大半辈子的钟校长总算还破例地聪明了一次:额外地砌起了许多圆圆的柱子把宿舍楼的阳台和教学楼的走廊从一楼顶到六楼。那些圆柱子很是壮观,只可惜比人民大会堂门前石柱小了许多 ,反倒有些不伦不类。 水井和水塔的问题太多而无从说起,单是抽水机的毛病比俄罗斯“和平号”的故障还要多:一天一小修,两天一大换。不同的是俄罗斯人有自知之明,承担不起庞大的维修费用时,咬咬牙把“和平号”扔进了太平洋,永绝后患。学校的抽水机是扔不得的,倘若扔了,那掉进钱眼里的总务主任钱再来的小舅子就要失业了。于是就这么半死不活的鼓掏着,维修费用也就高得出奇,创造了水比油贵的奇迹。因此,水池边上的十多个水龙头就成了聋子的耳朵——多余。学生们在上交了六十五元的水电费而用不上水后,愤怒地把那些摆设性质的水龙头砸得稀烂,害得钱再来爆跳如雷却毫无办法。 当然,这些都成了陈年旧事,再说也毫无意义,还是说说眼前的文化走廊现实些。文化走廊也是这两年建成的,说它不是豆腐渣工程与时间的长短无关,主要原因是这工程小得不像工程——那些镇长、书记们的表兄弟们不屑插手,所以才得以建成这像模像样的文化走廊。文化走廊长28.88米,高2.88米——据说是为了讨个“发”的吉利。正面很有些“文化”的韵味:左边是“胸怀祖国”和中国地图,右边是世界地图和“放眼世界”,正中是中国第二代领导人邓小平同志提出的“教育三个面向”。这些都是彩瓷烧制的,阳光投射在上面发出耀眼的光芒。杨子康仔细地端详这“三个面向”字画,觉得“教育要面向世界 面向未来 面向现代化 ”的提法确实很好,很科学,况且这字画也烧制得特别精美,张贴在这里确实给文化走廊增添许多夺目的光彩。但遗憾的是小平同志的“三个面向”经过翻山涉水长途跋涉来到这里后,作用也仅仅是张璜文化走廊的一幅精美字画而已——“三个面向”被各级教育主管部门层层压缩成一个面向:教育仅面向重点高中! 为了这个面向,以朱副校长为代表的老师和绝大多数学生不得不拼命去死记硬背那“之乎者也”,精通得比专家还“专家”。于是学生有永远也完成不了的练习,教师就有了批改不完的作业。国家教委提出的“减负”怎么也减不下来——历尽艰辛不懈努力的结果还是不尽人意。这不尽人意到后来就发展为糟糕透顶——20世纪最后一个黑色的七月,耗运还是光顾了这可怜的学校:七位被公认是重点高中的尖子生无一例外地“意外”失手。具体情况是其中三位在考试中作弊被取消成绩,另外两位女生晕倒在考场上,还有两位在考场上冷汗直冒而答非所问。当年许海锋把沉甸甸的“0”甩进了太平洋,如今宁城一中人无可奈何地把它捞了回来。原本表示什么也没有的“0”却沉沉得把一中人压得喘不过气,抬不起头来。更要命的是望子成龙的家长们用最难听的话把校园里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骂了个遍。镇政府和教委办的爷们急的直跳脚,于是几次三番几次三番地把那个钟无悔校长“吊”到政府办公室折腾的悔恨难当。可怜的钟校长在各大小官员面前点头哈腰抹眼泪拍胸脯赔不是表决心,终于躲过了“革职调离”这一关。钟校长也不是省油的灯,第二天他便在全校教师身上变本加厉地讨回个心理平衡:指着每一位人民教师的额头把对方的祖宗三代骂了个狗血淋头——最终还是找不到问题的根源,于是就依了校长夫人的迷信说法:几个酒足饭饱的家伙一合计,就拉了石头砖块把好好的校门砌了个水泄不通,然后在人迹罕至的围墙尽头开了个不伦不类的“风水门”——还耗费巨资请来宁山寺的众道士乱七八糟地跳了两天一夜的大神——做完这一切之后,我们尊敬的无悔校长便又去酒足饭饱,心安理得地等待新千年的第一个七月再创“辉煌”。 文化走廊的宣传专栏是学生们非常反感的地方——一切坏消息都是从那里传出来的:欠费名单啦,违纪登记啦,考试成绩啦等等等等,每一项都比公安部发出的a级通缉令还详尽。大凡有劣迹(欠费肯定是劣迹)的学生都会在这大大地露过脸:包括家庭住址家长姓名等,都在广大师生面前一览无遗得无路可逃。在这里吃尽苦头的“顽固分子”们有时也会以牙还牙,矛头自然就直指钟校长和总务主任钱再来。于是不知哪个狗胆包天的“英雄人物”半夜里偷偷摸摸地在公布栏醒目的位置写下了两首打油诗: 致钟校长 钟校长实不忠,喝酒吃饭打冲锋。 吹嫖赌饮都精通,本职工作全不懂。 无题 ——与主任共勉 钱再来不要来,天天讨钱太疲劳。 游手好闲没事干,学校好处随他捞。 署名是全校师生——那是肯定不可能的,但确实也说出了大家的心里话。那天下了早操后,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许多人在看,甚至还有几个不知死活的家伙拿腔拿调地高声朗读起来,引起阵阵哄笑。幸好那时钟校长和钱再来还窝在床上没起来,否则一定要被活活气死。 最后是爱拍马屁的教务主任宋清华及时赶到,认真阅读“杰作”并熟记在心,然后大手乱挥涂抹得面目全非。众人才依依不舍的散开了。 熟读了《马屁经》的宋清华这次没能讨到半点好处:钟校长起床后决意要把这事一查到底,逼着宋清华把那打油诗背给他听。宋主任就非常负责任地把那“钟不悔实不忠” 流利地背了一遍——钟校长气得暴跳如雷,把宋清华骂得摸不着东西南北。 接下来是全校师生倒大霉!钟校长一气之下,破例地来了个紧急集合,把正在上课的一千五百多名师生召到操场上,让钱再来腆着啤酒肚站在升旗台上破口大骂——钱再来们算是聪明得连爱国意识都没了,竟然给庄严的升旗台开发出另一个功能来:让那些领导人物站在上面骂出些威风凛凛来! 哪里有压迫那里就有反抗!这话一点也不错。钱再来的臭骂第二天就收到了“良好”的效果——早饭时,饭堂收到的很多饭票上就被写上“打倒钟无悔!打倒钱再来!”等内容。奇怪的是这次钱老总不再破口大骂,只是恨恨地把那些饭票销毁了事。最后,不知是阶级斗争取得阶段性的胜利,还是钟无悔们良心发现或是想收买人心?隔周的周一,“今日大事”栏公布了有史以来唯一的好消息:今天饭堂杀猪免费给学生加菜——不过仔细琢磨那些字便发现有点不一样:字,一改过去刚劲有力的笔法,写得拖拖踏踏,透露出心疼的犹疑不决,让人体会到书写者的无可奈何和放血般的心痛惋惜。尽管如此,学生们还是作出积极的反应:在这难得的好消息下面用彩色粉笔打了个一尺来长的“v”,并像老师批改学生作业那样痛痛快快地写上了鲜红而夸张的“100”——钱再来站在那里足足看了半个小时,认真体会那心痛的成就感,露出些勉强的笑容来。 杨子康想看清楚今天到底有公布了什么坏消息,但病态的下课铃就呻吟着有气无力的响了起来—— 本来宁城一中有洪亮得足以震撼人心的铃声,后来来了个推销电铃的骚得出奇的上海包小姐跟钱再来耳鬓斯磨一番,弄得钱再来只顾盯着人家的胸脯看,竟忘了自己还有一打如常运转的电铃,最后是花了两千三百八拾八元的价钱买下了包小姐这呻吟似的“保健铃”。其实这也不奇怪,有钱或有权的男人是要上女人的当的,特别是容易上骚女人的当——且上得一点也不冤枉!因此,大家就原谅了钱老总的“男人之过”,通情达理的钟校长只是在行政会上象征性的说了几句,便不再追究。可是钱再来为保自己的尊严,证明自己的英明决策没错,硬是把好好的电铃拆下来,换上了这姓包的“保健”电铃。 不过话说回来,包小姐的铃声是有些病态,但它只能影响上课,是决不会对下课造成什么影响的。当铃声还在楼道里回响时,通往饭堂的校道上学生们正自觉地进行百米冲刺赛跑,跟兔子逃命似的。杨子康没有加入这赛跑的行列,他得拿出点为人师表的大度来。他尽量地往文化走廊的墙根退缩,免得被这困兽般饥饿的人群踩成肉浆。 第二章 杨子康就就这么无聊地活着。学校发生的大小事情似乎都与他无关,更确切地说是他自己提不起兴趣。杨子康还是那么执着地爱着蓉蓉——尽管她已经做了别人的妻子。因此,杨子康最大的兴趣就是很不情愿地想起别人的老婆,以至于到了对外界几乎麻木的地步。其实蓉蓉对他不是很好,但她却让杨子康对女人由陌生到熟悉最终到一览无余。当然这个过程是那么的漫长,漫长且艰辛得让杨子康难舍得像放弃自己的生命。他绝对相信他们的故事还没有完结,他需要等待,等待一个不再完整的已经做了别人妻子的女人。 杨子康和蓉蓉把爱由“说”发展到“做”是他们毕业后的第二年。当两个裸体拥抱在一起疯狂地律动时,杨子康第一次体会到“做”的实在与伟大——“做”永远比“说”来得痛快、舒服、写意!那种感觉如同在天上飘,美妙得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恋爱中的男人如果是君子(动口不动手),那他和他的另一半就永远无法体会爱的“死去活来”,一切甜言蜜语和写在书信里的相思都是手段性质的表面文章。 无聊的杨子康可以对钟无悔的酒足饭饱没有兴趣,可以对钱再来的贪得无厌无动于衷,可以对“体育彩票们”不理不睬,还可以对圆圆的袁圆视而不见——但他不得不关心自己混饭吃的行当——课总还是要上的。也许是一心仅仅两用的原因吧,杨子康的课上得很好。但是,不管是顺着排还是倒着数,决计是轮不到他去教重点班的。教重点班的那些老师都是有些来头或是经常提了大包小包出入宋清华家的人。像杨子康那样的老师只能委以重任,专教普通班。说是“普通班”不太合适:一是不符合九年义务教育的规定;二是有损学生家长的自尊心,直接影响到交费的积极性。为了解决这问题,宋清华烦恼了好长时间,最后查阅了许多字典词典后才得出个彼为满意的“学额巩固班”来。“学额巩固班”这提法很科学,对内对外都有了交代。对外,读书不多的家长理解不透,也就无从挑剔学校的不是;对内,目标很明确:“学额巩固班”的主要任务就是巩固学额,确保有足够数量的学生让钱再来们放肆地搜刮费用。杨子康那个班是很有代表性的“学额巩固班”。91位学生挤在不足一百平方米的教室里乱哄哄的。为了节省空间,后三排干脆来了个“联合经营”:把课桌都驳接在一起,形成一张超长课桌,学生就团团结结地挤在一起,一排就能挤下13位。这样也省事,等上面的领导下来查实人数时,让“多余人”到臭熏熏的厕所里蹲上半小时就可以了,连课桌也不必搬走。这种瞒上欺下的事杨子康就被迫地做了几回。理由是一个学生到厕所里蹲上半小时,学校纯收入就增加几百元,何乐而不为呢?这天大的好事只有傻瓜才不干。宋清华们不是傻瓜,所以就大干特干起来。只是杨子康有些不好意思,批评学生撒谎时,脸红得比学生还尴尬。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转眼就到了世纪末的金秋时节。好运终于降临到杨子康的身上:宋清华钦点他到青海市参加语文教学研究年会。本来这样的美差是怎么也摊不上杨子康的,他杨子康还不到出公差的级别。这点在宁城一中是很有讲究的,以往外出参观、学习考察都是些上了级别的人去。可如今范玲玲已是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宋清华怕带她去有损形象才下定决心忍痛割爱,把机会给了杨子康。 杨子康一下子成了“红人”,各种猜测沸沸洋洋。嫉妒得要命的范玲玲说她亲眼看到杨子康提了两只老母鸡进了宋清华的门;重(2)班的语文老师张志飞说钟校长家的排气扇是杨子康给安上的;钱再来说他亲自数过,杨子康帮钟夫人打了18回开水——其实杨子康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好好的就撞上了这好事?是不是真的就活出点奇迹来了?当然,不管是好运还是奇迹,杨子康还是怀着点点的感激与钟无悔和宋清华出发了。 路上曾经有过一段不愉快的小插曲,令钟无悔又后悔了一次。那是在过青海的轮船上,一个浓妆艳抹的半老余娘紧挨杨子康坐下后,便神秘地问“小弟,你要么?”杨子康还没回过神来的当儿,一包东西就被她硬塞到怀里来。打开细看时,杨子康觉得一股热血直往脑袋上冲,全身的血脉都喷张起来。原来是几张包装粗糙的光碟,包装盒上好几幅春宫图,而且把女人之所以是女人的几个地方进行特意的夸张和着色。杨子康涨红着脸,真有点不知所措:想放下又有点舍不得,想买下又不敢在领导面前表现出过于庸俗和低级下流。他只好遮遮掩掩地把玩着,没有吭声。 “货真价实!全毛的,10块钱一张,要不?”说这话时,半老余娘似是无意地用手往杨子康的裆里碰,眼里抛出些勾魂摄魄的媚波来。幸亏杨子康早有防备,把二郎腿翘了起来紧紧地夹住那肿胀的东西,才不至被她揩了油。 “哇,这么逼真——”坐在后排的钟校长这时表了态。 半老余娘转过身去,读懂了钟无悔的目光,便不再跟杨子康浪费时间,一把夺过他手上的“春色无限”,扭到后排与钟无悔紧贴在一起——一番讨价还价后,钟校长最终以20元(当然是公款)买下了他认为是最精彩的三张,宝贝似地捂在口袋里直达彼岸。 发现上当是在宾馆里的事。入住后不久,钟校长的房间里就传出阵阵漫骂声。杨子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跑过去看个究竟。原来钟校长迫不及待地想欣赏“节目”,却发现电视荧屏上除了天蓝的底色外什么也没有。气得他把碟片摔成了几块在破口大骂,从缺德的半老余娘骂到蠢笨如猪的宋清华。挨了骂的宋清华此时也不忘拍马屁:捡起地上那“春色无限”的包装盒 ,小心地剪下精彩部分递给怒火中烧的校长——钟无悔的怒气才消了些。 不知道是“20元买了三张图”的怒气没消,还是钟校长压根就没打算参加什么研究会,反正第二天只有宋清华和杨子康去观摩优质课。课是由北京来的特级教师执教的,上得很好。可惜宋清华听不到一半就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幸亏他没打呼噜,否则就影响别人上课了。下午的研究会宋清华也干脆不去了,只留杨子康一个人参加会议,认真地研究他们到底去了哪,在做些什么。 吃晚饭的时候,杨子康本来想向钟校长汇报一下研究会的情况,但发现饭桌上多了两个妖艳的小姐在与钟宋两人打情骂俏,于是打消了这念头,一个人闷闷地吃饭。 “小杨——”钟无悔似乎有话跟杨子康说。 杨子康是听到的,但他连头也不抬。他以为钟校长叫的不是他,因为整个学校从来就没有人这么亲呢地称呼过他。 宋清华赶紧停止与小姐的打闹,清清嗓子提醒杨子康:“杨老师,校长叫你哪!” “噢?”杨子康慌忙抬起头,使劲咽下塞在喉管里的一块肉,尴尬地应着。 “不喝点?”钟校长拿起桌上的酒瓶晃了晃。那淡红色的酒荡漾起流动的光彩来,很是诱人。 “不了,我不太习惯。”杨子康如实回答。 “这几天就辛苦你了,我和清华还有点别的事,你就代表着参加会议算了。年轻人嘛,精力充沛——”,钟校长以一种长者的语气跟杨子康“商量”。 “就是,就是,反正我们听了也没用,都好几年不任课了。你就不同,可要认真听好了,回去还要上移植课呢。”宋清华接着说。 杨子康有些些感动地点点头。自他到宁城一中来,第一次让领导觉得他如此重要,把这么光荣的任务交给他。 “今晚有什么节目”钟校长看杨子康答应了,便关切地问。 “没有,我又不认识人——”杨子康在想这“节目”是什么时候又有了新的特殊含义? “认识就没戏了——”宋清华还想说下去,被钟无悔大止住了。 “那今晚就一起活动吧。”钟无悔大手一挥算是结束谈话,继续与身边的艳女打情骂俏起来。 这顿饭吃了4个多小时,吃得外面灯火辉煌。酒足饭饱之后,宋清华拿出两张百元大钞分别塞进那两条深深的乳沟里,不忘在那里乱摸上最后一把后,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外走去—— 一座城市,白天的车水马龙只能说明她的热闹,晚上的灯光闪烁更显出她的繁华来。杨子康跟着钟无悔他们走在大街上,才真正感受这座年轻的特区城市的活力与繁华。他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东瞧瞧西看看怎么也看不够。只可惜宋清华一个劲地催他快走,说好戏还在后头。 “自由天堂”是一间酒吧的名字。当杨子康看到霓红灯拼成的招牌时,确实佩服给这间酒吧取名的人:书,一定没少读。这名字包含了很多内涵,留给人很大的想象空间。可是当钟无悔他们步入“自由天堂”时,杨子康并没能感到有多少文明的自由:上千人聚集在一起乱哄乱叫;震耳欲聋的打击乐似乎要把每个人的身子震散了架;跳跃的光柱闪烁着丰富的色彩令人眼花缭乱——“天堂”的中央是一方突出一米多高的舞台,专供那些三、四流的歌手“喊”歌。下来是大众舞池,主要是给那些吃饱了撑着的男男女女搂搂抱抱地跳舞。舞池四周便是吧台,台阶式地一直延伸到墙头。上千人就在这“天堂”里自由发挥:唱歌的唱得声嘶力竭;跳舞的跳得筋疲力尽;不唱不跳的在摇着色子“五个三”“六个四”地狂呼乱喊,偶尔也有些比较文明的则在吞云吐雾——杨字康声身临其境地体会到了词典里的两个成语——乌烟瘴气!乱七八糟!! 这时,吧台小姐捧着托盘过来了。宋清华要了一包烟和三瓶“红牛”,说是加料的,贵得出奇。本来杨子康是抢着付款的,他怎么不长进也不能在领导面前表现得太铁公鸡了,但是宋清华阻止了他,说是报销的,不要私人掏腰包。 夜越来越深了,“天堂”里的自由人却越来越亢奋。台上唱歌的黔驴技穷之后,换了几位犹若无骨女郎在乱扭水蛇腰。衣服自然是越扭越少。几轮掌声过后,就剩下巴掌大的一块没脱了——然而台下的仍不甘心地狂喊:脱!脱!脱!——奇怪的是其中还夹杂些女人的声音。杨子康很是纳闷:难道她们对同性的身体也会产生如此强烈的兴趣吗? 台上的脱衣女郎们总算还有点“人”的羞耻感,最终没有在众人的怂恿下脱掉那块巴掌大的遮羞布,只是对着麦克风说着些极具挑逗的风情话,摆弄些极不雅观的姿势。舞池里的男男女女,得了传染病似的也在悄悄的宽衣解带——钟无悔正搂着位脱的很露的女人在乱比划——奇怪的是杨子康费了很长时间也找不到他的另一只手。 杨子康耳热脸红地大饱眼福后,终于灵光一现,想起了曾经在一篇小说里看过的 一句话:男人跳出三条腿,女人跳出矿泉水。其实,连看的也会看出三条腿和矿泉水来。 “自由天堂”里依然是肉欲横流,杨子康的第三条腿来来回回地伸缩了几个回合后,钟无悔他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开。走在大街上,他们由原来的三人同行变成了四人一伙——钟无悔紧搂着那个穿得很露的女人走在前面。杨子康困倦得要命,却发现走的方向不对,就试探着问: “该回去睡觉了吧?都快两点了。” “还早呢,年轻人怎么就那么不济事?”宋清华立刻数落他。 杨子康便跟着他们走,不多久就来到了美食街。拣了个朦胧的角落坐下,宋清华就吆喝着吩咐要这要那。不多一会儿,几大盘色香味具全的菜肴和六瓶“金六福”就上来了。看着桌面上码得整整齐齐的六瓶“金六福”,杨子康傻了眼:等把这六瓶液体灌到四个肚子里去的时候,恐怕天都亮了。其时,一个小女孩拿了一大把的玫瑰花在叫卖,最后就粘在了桌子跟前,一副卖不出去誓不离开的架势。宋清华怕坏了酒兴,豪爽地甩出一张十元的钞票,扯过一枝大红玫瑰,讨好地递给钟校长。钟无悔接过来郑重地送给了那个也许连姓名也来不及问的女人。那女人更是干脆,接了花连看也没看,就把它插到刚倒空的酒瓶里,令钟无悔好一阵难堪。杨子康暗自感慨:世纪末的玫瑰花也许就该送得如此随便而毫无价值吧。 大家端起酒杯,碰了碰就不紧不慢地喝着。杨子康希望大家喝快点,但钟无悔和那女人却一点也不老实,边喝边动起手脚来。后来那女人干脆坐到钟无悔的腿上喝起花酒来——这宵夜吃成了早餐——杨子康第一次把吃饭当作一种负担,一种比上课还要难上一百倍的劳动。 凌晨四点多钟,杨子康终于回到了房间,他衣服也不脱倒在床上刚想睡个囫囵觉,床头的电话却捣乱似的响了起来。他无奈地拿起电话,一个娇媚的让人骨头发软的声音传了过来:“先生,您需要特殊服务吗?包你满意。”杨子康苦笑一下,把电话递给宋清华,自己便蒙头大睡—— 一觉醒来已经是九点多钟了,宋清华不在房里。杨子康发现宋清华的床铺根本就没动过,也不知道他去了哪。杨子康没时间再理会这些,象征性地洗了把脸,就往会场赶去。 研讨会早就开始了。今天的内容是“中学语文教学如何开展素质教育”。杨子康悄悄地溜进会场,在后排坐下。神情恍惚的他哈欠连连,根本就不知道专家们在说些什么。幸好这“研讨会”是说的人少而听的人多:大家都在听那几位也许是一辈子也没有教过初中语文的专家在脱离实际海阔天空地胡诌。所以,杨子康觉得听与不听也没多大关系,反正轮不到他发言,也就露不出马脚来。 杨子康就这样代表着钟无悔他们参加“研讨会”,一直到第四天。其间他曾经几次思想开小差地想起那晚的“自由天堂”。 也许是组委会对大家从老远的地方跑来开这枯燥无味的“研讨会”有歉意?还是想保持下一次会议的参与积极性?或者是发现大家的情绪低落?总之,第五天原定的会议日程被取消了,改为到“碧海银沙”去“参观学习”。当杨子康把这天大的好事告诉宋清华时,宋清华却有喜无惊,用一种熟知掌故的语气得意地说: “那是肯定的,哪一次不是这样?” 到“碧海银沙”参观学习那两天,钟无悔和宋清华表现出少有的热情,从没缺席过。旅程是愉快的,自然是欢声笑语,春色泛滥:热带海滩上随处都可以光明正大地欣赏到三级片里才有的裸露镜头——真不明白是“碧海银沙”造就了这些差不多裸体的美女,还是这些差不多裸体的美女让“碧海银沙”扬名天下—— 为期一周的研讨会就这么完满结束了。在打点行装准备回家的那天晚上,宋清华把正在收拾行李的杨子康拉到自己的床前,说想和他聊聊。 “这几天辛苦你了,杨老师。” “不辛苦——” “难得来一回,不准备买点什么回去吗?”宋清华麻利地从钱包里抽出两张百元大钞塞给杨子康,补充说:“这是校长的意思——” “别——主任——我那能要你的钱?”杨子康把宋清华的手推了回去。 “这是你该得的,回去签个名就行——”宋清华有意识地压低了声音。 “这——” “别磨蹭了,拿着。”宋清华把钱塞到杨子康的口袋里,接着说:“本来我是信得过你的,但是校长不放心。我就明说了吧,回去后该记下的就记好了,该忘记的就忘记;该说的就说,不该说的就不要说。明白了?” “这个我明白——”杨子康一个劲地点头。他不仅明白了宋清华的话,还明白了为什么会选上他参加这美差:学校大小事情都提不起兴趣的人,不会到处说东道西—— 第三章 花了学校几千元钱,回来后总得有个交代。周一的业务学习会议上,宋清华沉着地把球传给了杨子康: “这次我和校长还有杨老师到青海市参加了‘中学语文教学研讨会’,虽然是有点辛苦,但是那收获嘛,还是很大的。下面就请杨老师给大家传达会议精神。” 杨子康是责无旁贷的了,他不可能把这个球再踢给钟校长。于是他清了清嗓子,第一次在全校教师面前发了点“官”言: “这次的收获确实是很大,刚才宋主任说了——特级教师就是特级教师,上课没有一个学生敢睡觉的——还放了电影——” 杨子康觉得范玲玲恨恨地瞪着他看,一慌神,原先打好的腹稿却不知跑哪去了。情急之下,他只好结合自己的“体会”乱侃: “现在是提倡素质教育——但专家说了,招生考试制度不改革,我们的教学就改不了革——否则考不上重点生,吃亏的还是我们——” 其实专家们无论如何是绝对不会这么说的。如果人家要追究起来他肯定是诽谤罪。可是杨子康管不了那么多,他得先收拾眼前这场面再说。 接下来,连杨子康自己也不知道他说了写什么。反正现在他就是权威,说什么都无关紧要,因为包括钟校长和宋主任在内的所有听众根本就不知道这“研讨会”跟联合国的会议有什么不同。 最后,钟校长来了个总结性的讲话: “该说的杨老师都说了,我呢,就不再多说。在这里我只强调一点:本周末继续补课,大家要积极贯彻杨老师刚才传达的会议精神,争取明年的中考步上新台阶。散会。” 会后,大家印象最深的就是“专家”那句:招生考试不改革,我们的教学就改不了革。大家都认为专家就是专家,说出来的话就是有水平。于是,杨子康很是得意了一阵子:想不到他杨子康情急之下胡诌的一句比专家的还管用! 第二天的移植课上,总算让杨子康不太狼狈。因为杨子康听专家那节课的时候专心得像小学生,现在只是照搬过来就行。当然条件限制,也就省略了许多环节。 接下来是评课。杨子康再也没有理由开溜了,因为他是主角,只好老老实实地坐着听大家评头论足。 “杨老是这节课,不!应该说是特级教师这节课很好,有创新意识——”范玲玲这个科组长在这些方面从来都不会落后,总是抢先发言。以往评其他老师的课应该还有一句“但是——”,不过现在是评特级教师的课(杨子康只是移植)也就没了这句。 科组长带了头,等于给这节课定了一个基调,于是大家也就七嘴八舌的说开了: “课是上得很轻松,连板书都没有——” “课堂气氛比较活跃,就像开展课外活动——” “——不像我们那样逼着学生练习基础知识,学生很乐意。” “开放式的教学,就是不同——” “比比人家,我们上的算什么课呀?” 发言很踊跃,但是就只有一个声音。那就是这节课好,好的原因无非是它的“创新”。真的,这几年来,中国的教育似乎是有点问题,创新都创得走火入魔了。一群吃饱了没事干的家伙整天在变着法子把中国的基础教育翻了个底朝天,并且一天一个新提法,一天一个新花样。其实,中国的基础教育在世界上是有名的,得到了很多国家的承认,一些先进发达的西方国家正在致力研究中国基础教育的成功之道。可是我们却自己否定了,一味地创新下去。就拿现在来说吧,大家就凭着一节“移植课”而对自己一直来施行的教学方式进行了批判,个个表现得那么深恶痛绝,势不两立!好象谁要是说了“老一套”的半句好话,就是跟大家过不去,就是没水平。当然,没有创新就没有发展,但是总不至于非要把前人以经念教训换取的成果否定的一无是处,然后挖空心思去追求创新,以此来证明自己比前人聪明——这也难怪,不创新你永远也成不了专家之类的名人。按部就班做得再好你也只能是小混混,这在很多行业里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大家还在继续讨论—— “杨老师,电话——”这时袁圆在办公室的另一头招呼杨子康过去听电话。 “你好!”杨子康接过电话用尽量得体的语气跟对方打招呼。 然而待了好一会,电话那头却没有反应。杨子康皱了皱眉头,拿眼瞪了瞪袁圆,看不出她有开玩笑的意思,于是就很耐心地接着说: “你好!哪位?” “你——还好吗?”沉默了许久后,终于有了回音,然而语气是那么小心翼翼。 可是这小心翼翼的一声问候,犹如一颗重型炸弹在杨子康的心头炸开了花。一种撕心裂肺般的痛袭上胸口,杨子康觉得眼前的一切全乱,全迷糊。他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做些什么—— 这声问候,杨子康默念了千万遍,却找不到令自己牵肠挂肚的人。这个声音在杨子康梦中回荡了多少次,然而每一回都只能勾起他的伤痛。多少年来,他无时无刻都想问一问:你还好吗?无时无刻都渴望听到这熟悉得在耳朵里扎了根的声音。 现在来了,生命里期盼的声音!然而来得是那么突然,那么毫无准备。杨子康的心一阵阵地抽搐,手也抖得厉害,泪水模糊了眼睛。他有一种天旋地转的感觉,没有说什么,无力地放下电话——他没有理会满屋子愕然的人,拖着沉沉的脚步走了出去。 杨子康真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可是他怎么也哭不出来。他窝在自己的房子里,一次次紧揪自己的头发,一次次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因为他的脑子一直都空白着,但,这是一种发泄,一种释放自己的最好的办法。多少年来他曾经设想过许多种与蓉蓉相见的情形:也许在某个特定的场合,她飞奔过来扑到他的怀里;或者在大街上,他们不期而遇,然后就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或者——他却从来没有想过多年后的今天,他们会借助那一根纤细的电话线在千里之外只是一句简单的问候就泣不成声。 “你还好吗?”是饱经沧桑后对亲人的问候吗?还是心怀歉意的朋友对对方的担忧?杨子康也多想问问:“你还好吗?”。他也同样渴望了解心爱的人儿这些年过的怎么样。可是,他怎么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当时声音就哽在咽喉间吐不出来。那种心痛的感觉告诉杨子康,他在骨子里还深爱着这个女人,这种根深蒂固的爱一直都不曾离开过他的灵魂。哪怕是现在,她已经不再是心无牵挂的女人 ,但他还是那么执著地爱着她——有些时候,连杨子康也觉得自己的爱是不是有些扭曲变畸。 是的,杨子康对蓉蓉的爱确实很难让人理解。就是在得到蓉蓉结婚的消息后,他还充满着不切实际的希冀:我要等待!没有爱情的婚姻凭着新鲜感是维持不了多久的,蓉蓉还一定会回来。如果真是那样,杨子康也一定会毫无怨言地接受她——因为真正的爱足可以让人忽略一切! 是的,蓉蓉的婚姻确实没有多少爱情的成分。自从那次蓉蓉成了杨子康的女人后,不到一个月她就闪电式地嫁给了现在的男人。听说那男人长得并不怎么样,可是那个长得不怎么样的男人却有的是钱。有了钱的男人就可以与蓉蓉的父亲一起办了他跟蓉蓉的结婚证——对于这个结果,杨子康曾经疯狂地虐待过自己:抽烟、酗酒、甚至找女人!他恨,然而他又该恨谁?杨子康不想深究谁对谁错,因为这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他只知道,他还是那么深情地爱着蓉蓉,尽管她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他一直在搜寻有关她的消息,可是他寻寻觅觅了这么多年却杳无音信,现在的一声问候来得那么遥远而飘渺。 那一阵子,偏远的宁城正流行那首痛苦无奈的情歌《想说爱你不容易》。这首歌曾经让多少爱情男女在酒楼歌厅里买弄风情?然而有多少人会像杨子康那样真正体会到歌声里的痛苦和无奈? ------ 想说爱你, 并不是很容易的事, 那需要太多的勇气—— 想说忘记你, 也不是很容易的事, 我只有伫立在风中—— 想你—— 杨子康静静地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听这伤感的歌,那种痛苦无奈只有他懂。那种分离的痛苦,那种欲爱不能的无奈,让他多少次在梦中醒来的时候泪流满面——他常常忆起他们一起有过的欢乐和浪漫,以此来拒绝接受她已经离开的事实。 其实,九十年代初的校园爱情故事雷同得如一个模子的翻版,没有也不可能有过轰轰烈烈,因此也就平常得没了新意:先是好感,然后是没话找话说,再然后是渴望见面又有点不好意思得脸红心跳——再下来就是传纸条约会,周末去看那廉价的通宵电影或录象——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们就是那么容易满足,把这些在成年人眼里看来是毫无意义的“虚度年华”当爱情,甚至是爱得死去活来海誓山盟。 杨子康和蓉蓉“九十年代”式的爱情真的就这么平淡,平淡得似乎没有故事。连拥抱、接吻、抚摩是在受了那廉价录象的启发才学会的。当一切都习以为常得没了羞涩之后,他们也曾经理智地隔着衣服试图满足那青春躁动的欲望——那时,杨子康就认定蓉蓉就是他的妻子,他要加倍地珍惜她,不要太早的就把她变成了女人。 杨子康实在是想不起他们还有过些什么惊天动地的爱情来。难道是爱得太没传奇故事吗?否则他们的爱情为什么如此脆弱?杨子康不明白,他真的不明白。一连几天,杨子康都在想着些毫无意义而又不得不想的问题。 接下来的日子里,杨子康除了上课就把自己关闭在他的小屋里,过着一种郁闷的生活。一个晴朗的午后,一串执著敲门声逼得杨子康烦躁不安,他不得不起来把房门打开。一瞬间,他的整个人像凝住了的雕像,呆呆地站着,连呼吸似乎也停止了——蓉蓉!蓉蓉就站在他的面前!杨子康怀疑是他的错觉,使劲地揉了揉眼睛,真的!自己日夜思念的人儿就在眼前。这下,杨子康却出奇的平静:他平静得没有了思维,没有了拥抱她的冲动,甚至平静得没有对她作出是进来还是出去的示意。 蓉蓉像一位回家的主妇,没有理会赌气的丈夫。她擦干脸上的泪水,侧着身子跨进房门,把背包搁在椅子上,开始整理凌乱的房间。她拉开窗帘,让阳光透过薄薄的玻璃射进这沉郁的小屋,然后蹲下身子慢慢地捡起扔的满地都是的烟头——他曾经对她有过今生不会抽烟的诺言,可是——她的心阵阵揪痛。她轻轻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却又无从说起。是的,她还该说些什么?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他们都应该面对现实。她已经被捆绑在没有爱情的婚姻里,虽然他还一如既往地爱着她,也会不计一切地接受她,可是这爱还会那样完美吗? 蓉蓉缓缓地站起来,走到书桌旁。她拿起桌上的“心”型相架,注视了很久,很久,泪水又串珠似的滚落下来——那是他们的第一张合影呀,想起来就让人心碎般的痛!最后,她用颤抖的手把那张合影抽了出来紧紧地捂在胸口—— 杨子康木然地看着她在做着一切,然后木然地注视她走近自己——从他身边经过——拉开房门——走出去——当房门缓缓地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时,杨子康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瘫坐在地上欲哭无声、无泪! 她曾经来过,曾经出现在他的身旁。然而没有拥抱,没有只言片语——还该说些什么呢?说什么都没有了意义。当她换掉相片,带走了那张合影时,杨子康知道完了,一切都完了!那段平淡得没有故事的初恋就这样无声地划上了句号。往后的日子里,他们只能躺在丈夫或妻子的怀里思念别人的丈夫或妻子。天底下,男女之间如意的事情实在是太少了,长相斯守了一辈子的之后,最终还不是要经受一个墓里一个墓外的悲痛相思吗? 当西天上最后一抹余辉毫无依恋地离开大地,宁山寺的暮鼓声沉闷地传过来时,杨子康的阳台上正燃起一堆大火:他像处理遗物似的从蓉蓉留下的背包里拿出一张张相片和写满思念的日记一页页投向烈火中——一段曾经是那么火烈的爱情就这么灰飞烟灭了,消失得只留下些痛苦的回忆和不道德的思念—— 第四章 办公室里还是如常的热闹,该干什么的还是各就各位干得热火朝天:“体育彩票”们的队伍壮大得差点主导潮流;开着厕所玩笑的只能提高音量以示抗议;下棋的两对依然是杀得眼冒青烟;范玲玲那几个涂脂抹粉的尤物正在研究“浓装”“淡装”“时装”之类的话题;袁圆像一台永不停电却有点小毛病的放音机在播放那走了调的情歌;孤独的朱副校长还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地埋头批改那没完没了的作文—— 杨子康不属于那一部分,他绝大多数时间是坐在自己的桌前想着已经属于别人的妻子的女人。当然,有些时候他也想找些事情来充实自己无聊的生活,不让自己净干那想着别人妻子的不道德的事情。每当这个时候,听那台“破放音机”唱那变调的情歌,也就成了杨子康唯一的选择。 袁圆除了喜欢唱那变了调的情歌外,似乎还有一个爱好:那就是喜欢盯着杨子康看——眼睛睁得更圆了,像两个不小心染上一小黑点的白色乒乓球。杨子康被瞪的很不自在,总觉得有两束光线穿透了自己。然而,不知趣的袁圆就是不理会他的反感,依然时不时地盯着他看,并且还找些不是问题的问题跟他搭讪。 “杨老师,‘四大天王’你喜欢谁呀?”袁圆总是找些很“星”的话题来问。 “不知道。”杨子康确实不知道什么“四大天王”,在他想来,那也许跟《西游记》里的何方神圣差不多吧? “那——‘歌坛小玉女’呢?你总会喜欢吧?” “不喜欢!”杨子康说的是实话,他连谁是“玉女”还不知道呢,又怎么会喜欢?再则就算打死他,他也不会相信那些在万人注目下露肚脐露胸脯的货色也会称得上“玉女”?狗仔队不是天天都报道那些争风吃醋离离合合的风流韵事吗? “你喜欢谁的歌嘛?”袁圆的声音有了些范玲玲的腔调,听起来有点肉麻。 杨子康想起了那首痛苦无奈的《想说爱你不容易》,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喜欢,反正那首歌的印象是如此深刻。本来,杨子康是热爱音乐的,学生时代的他曾经是学校合唱团的领唱。现在也许是心境的不同或者是什么原因,他一看到某星演唱会总有一种热闹有余而素质太低的感觉:你看那些不男不女的“星”们,嫌一个人在台上丢脸不够,硬要拉上些乱七八糟的家伙在群魔乱舞——温柔一点的泳装秀那简直是污染青少年纯洁的眼睛和耳朵,存心诱导他们去性犯罪。 “杨老师,你到底喜欢谁嘛?” “我自己。”如果是以前杨子康也许不会这么回答,但现在他只能有这个答案了。其实也不错,一个连自己也不喜欢的人还会喜欢谁呢? 诸如此类的谈话经过几次之后,杨子康便觉得索然无味,但是就算是索然无味也比枯坐的好。甚至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让杨子康索然无味得心甘情愿——当袁圆和他谈论时,身体总是前倾着,勾引杨子康的目光毫不费劲地透过敞开的领口尽览里面的春光,包括球体上纵横的青筋也清清楚楚,好几次让杨子康精神上都红杏出墙了。 不唱歌的袁圆其实不会令人讨厌,甚至还有一点可爱——这是杨子康近来对她的印象。 世纪末的日子将要走到尽头时,宁城人也凑这趟千年一遇的热闹,举办了估计是不可能有第二届的“首届青年歌手大奖赛”。得到消息的袁圆兴奋得如同思春的夜猫,整天哼哼呀呀地唱,让人听了好不心烦。 本来杨子康也不准备参加什么“大奖赛”,只是经不起学校团委书记和袁圆的怂恿,再加上那作为奖品的羽绒被的诱惑,杨子康还是报了名。 一切就绪后,“歌手大赛”如期举行。为了不让“大赛”冷冷落落,宁城一中的老师和学生都被拉了去填场,让那写歌手在上面唱时能看到下面黑压压的人头,或许会唱出些激情来。 主持人是镇团委那位三十多岁了还嫁不出去的老女人。说到这女人,还彼有些来历,恋爱恋得家喻户晓,最终是高不成低不就的怎么也嫁不出去。现在,她就穿了件男人看了嫌不够女人看了吐唾沫的低胸“睡衣”,外披半件能让男人色迷迷的眼光透视的披肩,站在台上安排那些腆着大肚子的爷们一个个地讲话,然后就乞求早已厌烦得不得了的观众稀稀拉拉地鼓了十来回掌后,比赛好不容易开始了—— 演唱自然是丰富多彩。丰富得连一首歌也能分阶段地唱出几个调来——于是杨子康就充满了自信:看来那摆在最上面的羽绒被非他莫属了——这是宁城的习惯,大凡要发奖品或留念品什么的,必定是镇长小舅家那个“三无”破厂生产的羽绒被。所以,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发留念品的活动参加得多了,家里便能开个羽绒被专卖店了。关于这奖品,本来大家很是忿忿的,可是却没有人敢说出来。 轮到杨子康上场了。他没有刻意地装扮,就那么随便地站在台上唱那首根植于内心深处的歌: 你是那昨天的云 还是今天淋沥的雨 在告别初恋的爱人还唱着曾经热恋的歌 ------ 想说爱你 并不是很容易的事 那需要太多的勇气 想说忘记你 也不是很容易的事 我只有伫立在风中 想你—— 杨子康又一次泪流满面。他忘记了他是在台上表演,他是用心在唱歌:歌从内心深处飘起。他觉得他的周围都是蓉蓉的身影——她泪水涟涟——特别是那段独白: ------想要对你说,回来吧,我依然爱你------ 杨子康已经泣不成声,他看到了蓉蓉,他看到她就站在眼前,依偎在他的胸口哭泣—— 灯光不再闪烁,整个舞台被一种冷冷的朦胧笼罩着。寂静!寂静了好一会后雷鸣般的掌声骤然响起!杨子康拖着疲惫不堪的步伐往外走,一直往外走——原以为那段灰飞烟灭的初恋已成为永不提起的旧事,想不到今夜又如此强烈地涌上心头。其实蓉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她已经溶入到他的生命里,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只要他还活着,她都不可能离去。说要忘记——忘记过去,忘记曾经付出的真爱,忘记那个让他心尖颤抖的女人,那只是自欺欺人的安慰而已。 ——杨子康一直往外走。袁圆跟在他的身后不敢作声。在宁河边上,杨子康终于停了下来。他望着月光下荡漾的河水出神:纵身一跃,“啪”的一声脑袋撞在了礁石上,然后就开了花——红白相杂的浆汁溢出来——第二天早起的人们将在河边发现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只是想想,杨子康没有纵身跳下去。他还有父母,还有兄弟姐妹,他不能把自己的悲伤强加给他们。 此时的宁河其实很美:岸上的灯火倒影在水中,跳跃着,闪烁着,摇晃出一些忧郁的诗情画意来。可是杨子康没有心情欣赏这些,他的思绪飘得很远很远,飘渺得似乎不存在——空洞!空洞得没有灵魂! 许久许久,跟在杨子康身后的袁圆终于忍受不住这恐惧的寂静,担心地问:“杨老师,你没事吧?” 杨子康猛的一回头,这才发现袁圆。他的心突然间有了些感觉,应该说是一丝感激吧:最少,现在她在关心着他。 “没什么,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杨子康没有再理会她,说完又慢慢沿着河堤往上走。 袁圆犹豫片刻,终于还是不放心,一路跟着杨子康,只是再也不吭声。 上游不到五百米就是宁河发电站。六台大型发电机轮换着昼夜不停地运转,发出隆隆的声响。湍急的河水冲击着坝底的礁石,飞溅起一丈多高的水花“哗哗”地响—— 杨子康坐在河岸边,看那飞溅的水花,心,反而出奇地宁静。袁圆起初是一声不响地站着,终于觉得有点累,便就坐了下来。她在努力地想找些话来打破这沉默,但她却不敢随便开口,因为她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嫁给我吧”。杨子康把目光投到了袁圆的身上,看了足足五分钟后,终于说话了。说这话时,他有一种溺水者好不容易抓到一根漂浮的木桩的感觉。 这话说得很随便。随便得如同他们是热恋得到了应该谈婚论嫁的情侣。其实在两分钟前,杨子康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甚至连说出这句话的后果是什么也来不及考虑。所以当他脱口说出这话时,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难道仅仅是因为她今晚陪着他吗? 然而,袁圆除了眼睛里流露出一丝诧异外,没有特别的反应——就是连最起码的羞涩也很难从她的脸上看出来,但她没有吭声。 杨子康没有再说什么,似乎他已经忘记了刚刚说过的话。他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往回走。袁圆跟在他身后,还是一声不吭。然而,此时杨子康是多么希望她随便说些什么呀,哪怕是跟他说“四大天王”或“歌坛玉女”都可以,甚至唱那走了调的情歌也总比这样沉默着好。可是他们却谁也不吭一声,就这样默默地走着,也许都在想着各自的心事—— 那一夜,杨子康他们回到学校时,铁锈班驳的校门已经紧紧地关上了。他们不敢惊动其他人,只好从那些聪明的学生开辟的“地下通道”穿越——这当然委屈了袁圆那圆圆的身材。不过,在杨子康的帮助下也凑合着“顺利”通过,只是她的衣服被剐破了一大块,露出些反射着月光的雪白肌肤,让杨子康很是过意不去了好一阵子。 袁圆沉默着跟在杨子康的身后进了他的小屋——他们谁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当的地方。他们的“爱”就这样开始了,省略了“谈”这个无聊的过程,就像蹩脚的学生作文那样没有任何铺垫就直奔主题——袁圆很自然地躺倒在他的床上脱得一丝不挂时,杨子康放肆地搓揉那本该接受男人温柔地爱抚的地方,没有半点怜香惜玉的顾虑。当他复仇般疯狂地冲击身下的袁圆时,她没有像蓉蓉那样表现出应有的不适和痛苦,反而有种“行家”的老练——杨子康有点迷惑:难道那些关于她的传闻是真的吗? ——范玲玲她们几个早就传开了:袁圆原来在一个宾馆里做“公关”,后来常陪了镇政府的那些“说了算”的爷们在包房里唱歌,当然顺便提供些额外的周到服务后,就给弄了个代课指标安排到宁城一中来。当时杨子康没有兴趣探究这是否属实,甚至他还怀疑范玲玲他们几个是嫉妒别人的胸脯而搬弄是非。可是,从今晚袁圆的表现来看,传闻看来并不是没有根据。 想起这些,杨子康心里有点泛酸,恶心得要吐。他想停下来——也曾经犹豫过那么几秒的时间,可是最终他还是进行着这激烈的运动,反而更加猛烈地冲击身下的袁圆——杨子康明白,停下来又能怎么样?反正他现在需要的不是爱情,他的爱已经给了一个叫蓉蓉的女人。他现在需要的是性和婚姻,单纯的性婚姻!聪明得连糊涂都不懂的男人或女人,恐怕很难拥有牢固的婚姻——袁圆能给他满足的性和牢固的婚姻就够了,他又何必在乎那么多?何况,杨子康还需要留点时间和空间去想另一个躺在别人怀抱里的女人。 当一切完满结束后,袁圆面带微笑沉沉睡去,杨子康却怎么也睡不着,点燃一根烟狠狠地吸着—— 第二天,在办公室里,袁圆没有再唱那走了调的情歌——因为昨天晚上,在那颠峰时刻,杨子康曾狠狠地对她说:“别再唱你那他妈的情歌了!”这是整个过程唯一的一句话,所以袁圆印象深刻得终生难忘! 第五章 袁圆成了杨子康的女人。这铁定的事实不久就人人皆知——起初袁圆还偷偷摸摸地在大半夜里贼似的溜进杨子康的被窝,完事后便又潜回去。几次过后,也许觉得这有点像革命时期打入敌后窃取情报的特工作为到底有损教师形象,或者这种游牧生活根本就解决不了问题,于是就决定弃“暗”投“明”,光明正大起来。那天,袁圆把简单的铺盖一卷,悉数搬到杨子康的房里时,惹得范玲玲几个眼红了好几阵子。 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说,杨子康和袁圆开始了实实在在的婚姻——实在的连“结婚证”都没有必要。自然,也不用担心别人会说三道四,因为这种事情在这里平常得跟喝白开水没两样:宁城人老是把钱再来教育学生的话给弄反了,总是“未打铃就吃饭”或者是“先吃饭后打铃”。这确实无须指责——查遍中国的所有的法律,绝对找不到这么一条一款的明文规定:宁城人要先领结婚证后再上床—— 日子被平淡拖得长长的,一步一挨好不容易走近了新世纪。“蜜月”里的杨子康却怎么也找不到新婚的感觉,仍然和大家过着被平淡拉得长长的日子—— 北京世纪坛上迎接新世纪的钟声就要敲响的前两天,宁山寺里的辰钟却破例地在深夜里催命似的敲响了,而且紧凑急促得让人心惊胆战——杨子康猜想那些和尚也许是念经念得走火入魔了吧?或者像巴黎圣母院里丑陋的看门人那样想女人想疯了在胡乱敲钟?杨子康没有理会,用被子蒙了头继续睡觉。可是,那钟却越敲越起劲,钟声激昂得穿透一切障碍物,震得耳朵嗡嗡作响。“到底是怎么了?”杨子康很不耐烦地嘀咕了一句,推开那团滚圆,爬起来到阳台看个究竟: 哇!好大一片火海!宁山的半山腰上,烈火正在熊熊地燃烧着。火助风势,那火苗卷窜得很高很高,把贴在山顶的天空染得通红,似乎就要燃烧起来——宁山寺被大火包围着,映得金碧辉煌,很是壮观—— “到底是想圆满升天还是办哪门子的法事呢?”杨子康竭力想理出个头绪来。这时,钟校长却炫耀似的站在教工宿舍楼前使劲地吹哨子。确定吹得足于揪紧每个人的神经后,他才扯开那破锣似的嗓子喊话: “接镇政府的紧急通知——全校教职工——集合!”虽然钟校长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把话喊完,可是恐怕连鬼都不明白他的意思。幸好眼前漫天的大火帮助大家理解了他的意思,但是大家都没有积极响应,要不是朱副校长站在他身后,我们尊敬的钟校长就成了光杆子司令了。 “镇政府通知,马上集合——救火!”破锣似的声音已经有了疲劳的嘶哑,然而球场上并没有增加多少个“兵”。 钟无悔急了,终于使出杀手锏,更换了“指示”的内容大声喊道: “他妈的!马上集合!按时的发20元,迟到的报教委办公室——宋主任!宋主任下来点名。”这次没有断断续续,反而说的很顺畅——说习惯了的就是不一样? 杨子康从他的语文学上去分析这句话,觉得有点说不通:“马上”的时间段到底是多长?“按时”与“迟到”的标准又如何把握呢? 接下来,大家的行动就证实了杨子康的分析一点也不错。经过权衡利弊后,楼上的七八十号人马就“马上”集中。但却“马上”了整整42分钟——宋清华是倒数第二位到的,他41分37秒到;钟夫人是最后一位,归队后刚好是42分。 宋清华一到就抓紧时间点名。说是“抓紧”其实是“抓”了“紧”不起来:老花眼镜借了那微弱的手电光不是那么好使,所以名点得像羊拉屎似的极不顺畅: “钟无悔——校长”“校长”是在姓名停顿了一会后才溜出来的,为这大家差点笑了起来。 “朱福来——”声音拖得很长,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没有再加上“副校长”之类。 朱副校长很庄严地应了一声“到!”,很有点八路军的架势。 “宋清华——到了——”宋清华清亮地喊出自己的姓名后,似乎觉得不妥,就低低地应了句“到了”。这一次大家再也忍不住了,嘻嘻的笑了起来—— “笑什么?钱再来!”宋清华有点恼,提高了音量,中间的停顿也不够合理了。 “我没有笑呀”钱再来着急的分辩。 “废话!点名哪。” “到”钱再来终于明白宋主任没有怪他的意思,愉快的答应着,声音比朱福来的还要响亮。 “凌玉柱”—— 宋清华仍然不紧不慢地一个个点下去—— “袁圆”——不知道因为袁圆是教音乐的还是因为她是“代”字号,每次点名她总是排再最后。点到她就意味着宋清华终于完成这项艰巨的任务。时间用了28分45秒。 “到” 袁圆睡态朦胧中软绵绵地答应着。 接下来,钟校长便站在大家面前作了一番豪气干云的战前动员后,便领着这支衣衫不整的队伍不紧不慢地出发了。 到了校门口的时候,杨子康发现钟夫人磨磨蹭蹭的总往队伍后面溜,也就警觉了,后来发现范玲玲走的方向也不对。于是,他扯了扯袁圆的衣角向后撇了撇嘴。袁圆心领神会地放慢了脚步——他俩居然活出点夫妻的默契来了,连对方的一个动作也能解读出内在的用意来。 宁山上的火越烧越旺,滚滚浓烟腾空升起,笼罩着方圆很大的地方,大老远就闻到那呛人的烟火味。钟无悔他们赶到山脚时,镇政府那些大大小小的官们早到了,站在狭窄的山路两旁列队欢迎这些“前线英雄”们,竟然没有几个是往上爬的,都在尽情欣赏这难得壮观的满天大火——杨子康经过这些肥头大耳的爷们身边时,恨恨的想:要知道是哪个狗杂种给了袁圆指标,等会逮个机会将他扔到火里烤成烧猪! 钟校长带的这支杂牌军在他面前表现得不怎么样,可是在烈火面前竟拿出些英雄气概来:对着那逼人的大火,拖了树梢叫喊着勇敢地冲了上去跟火魔搏斗,那架势跟英勇的解放军抢占高地时差不多。 也许是熊熊大火激起他们原始的斗志?还是他们被某种力量鼓舞着?都无从考究,反正宁城一中的绝大多数救火者,是真正的英雄——至少在今晚众多的救火队伍前面,他们无愧与这英雄的称号! 可惜的是杨子康没有机会成为这些英雄中的一员,因为钟校长相中了他的高大威猛,交给他一个更重要的任务:在“长”字辈的前面开路,以保证他们的安全。于是,杨子康便在前头开路,按宋清华的“旨意”把学校大大小小的十多位领导领到另一座山头,隔谷观火——这其间,杨子康有过些许的不安和惭愧,他们毕竟是来救火的啊,怎么就这个救法呢?看见同事们都在舍生忘死地对抗火魔,杨子康心里也火燎般地急啊,他也想冲上去把那大火灭了,可是他不敢造次,他再傻也傻不到要去得罪这些能让他一辈子也翻不了身的爷们啊。于是,他只好老老实实地呆着,陪了领导们在观火。 大火燃烧发出的劈劈啪啪的响声,救火勇士们拼发力气的叫喊声,树梢抡起的风声夹杂着扑打声,配合那烈火边缘上摸爬滚跌的身影,构成一组精彩壮丽的电影镜头——钟无悔们绝不会放弃看热闹的大好时机,兴致勃勃地指指点点,甚至指点出些威风凛凛来。 杨子康谨记自己的任务,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看了一会,就开始回过头来检视自己的保护对象:钟无悔还在,好好的;宋清华提了自己的皮鞋就站在旁边;钱再来——李书光——看到最后,杨子康发现有点不对劲,好象少了什么人似的,于是有重新检视一遍:钟无悔、宋清华、钱再来、李书光——哦!朱福来呢?对!就少了朱副校长了,去哪了呢? “谁看见朱副校长了?”杨子康看了看来时的路上并没有人影,只好硬着头皮问大家。 “那边去了,别管他,这个糟老头!还爱逞能呢。”李书光用手指了指大火燃烧的对面,懒懒的说。 谢天谢地,总算不是掉队,是自愿上前线去了,感情责任不在他——杨子康暗暗松了口气:他相信自己将出色地完成这不算艰巨的任务的。 大火依然在燃烧,勇士们还在顽强地拼搏。扑打下去的树梢被凶猛的大火点燃了,抡起时火星四射,美丽得像放烟花。钟无悔们看得拍手称快,似乎还担心烧得不够呢。 “咦——怎么了?”不知道谁似乎发现了新情况,很惊讶的说。 “好象是有点不对劲!”宋清华马上补充道。 “他们好象都往下溜了——”钱再来眼尖,很确定的说。 杨子康再仔细看时,前线的勇士们一点都不勇敢了,扔了树梢一窝蜂似的往山脚连滚带爬,狼狈如同被击溃了的日本兵那样丢盔弃甲逃命。 “这帮他妈的孬种!怎的就当了逃兵?把宁城一中的颜面都丢光了,回去再找他们算帐!”钟无悔担心政府的爷们责怪他督战无力,于是狠狠的骂开了:“就算做个样子也好啊,都不要那么快就跑到山脚下丢人现眼啊。我怎么好交代啊!” “就是,20元钱这么折腾几下就打发了?这帮家伙!”钱再来不亏是管钱的,什么时候都忘不了本职。 “是啊——说的是——”宋清华一时找不到更高明的骂法,但也不甘落后地随声附和着,表明他的立场,生怕落后了。 再看那火,烧得更猛烈了,蔓延的范围更广更大,就算当年诸葛亮把20个赤壁连起来一起烧也没这么壮观。然而少了那些勇士的惊险表演,也就没什么好看的了。钟无悔们终于决得并不好玩,索然无味后又在杨子康的前头开路下离开了这“了望哨”,往山下走去—— 远远的,杨子康就发现山脚下的空地上围满了人在忙乱些什么。一种不祥的预感让他加快了脚步,撒下那些想在山路上踱方步的“长字辈”飞快地往山下跑。 当杨子康分开众人,直闯到人堆里去时,他傻眼了:可怜的朱副校长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衣服不知道是被火烧还是被什么东西勾划得成了碎布块,裸露在外的肌肤血肉模糊沾满了灰土,头发稀疏的脑袋裂开了几道口子,那些红的、白的、黑的浆质相杂着糊得满脑袋都是——周围是一片唏唏的抽泣声。杨子康心里陡然涌上许多悲凉,鼻子一酸,泪水就掉了下来。 大火仍在猛烈地燃烧着,让人感觉到高窜的火苗里露出许多魔鬼的狰狞。狰狞的火魔夺去了朱福来可怜的生命—— 那一晚后来他们是怎么回来的,杨子康已经没有太多的印象了。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因为他没有保护好朱副校长。杨子康只记得几十号人就跟在朱副校长的尸体后,缓缓地前行,每隔不到一分钟就有人哽咽着低声说一句:“朱校长——我们回家了,回家了!”,于是,很多人也就跟着说:“朱校长——我们回家了,回家了!”。每说一次都有很多人痛哭出声。那是一路的说一路的泪啊!就算现在回想起来,杨子康还觉得眼眶里的泪水在打转。这也许是杨子康一辈子的心病—— 后来,镇政府,镇教委决定给救火英雄朱福来同志开个追悼会,时间定在朱福来死后的第三天,刚好是12月的最后一天。追悼会的会场就设在学校的操场上,那黑底白字的后幕上挂了朱副校长的头像。头像下摆了几个大花圈白得耀眼。前台两边垂挂的挽联随风飘动招魂一般。台下是黑压压的人头却鸦雀无声。宁城一中从没有过这么安静的集会——阴森森的隆重!令人毛骨悚然! 追悼会开始了。当悲凄的挽歌响起时,许多人都悲哀地哭了。全场满是哭泣声,令人心寒。接下来是全场默哀三分钟。这时候,杨子康其实很悲痛,他为可怜的朱福来感到悲痛,可是他更悼念一种精神——一种逝去得无影无踪的精神!也许这精神太少了,少得只有在朱副校长身上才能体现,所以要断种绝根;也许这精神已经不再适应新的世纪了,因此要自动消失;也许这精神有其存在的必要性却没有适合它生长的气候和土壤——总之这精神就这么轻易地逝世了,跟朱副校长一起永埋黄土之下了,不知道是否能引起人们的痛惜和悲哀?追悼会还在继续,杨子康越想越不是滋味。各级领导的讲话都极尽三寸不烂之舌的能耐鼓动别人要向朱福来学习,就差叫大家都学习去送死了。就好象他们巴不得所有的山头都火光冲天,所有的人都冲上去被烧焦或摔死才甘心——当然“所有”并不包括他们自己,他们只需要列队欢送大家上火线,然后迎接“朱福来”式的英雄回来开追悼会就可以了。 终于轮到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钟校长发言了。只见他登台、鞠躬,然后清了清嗓子,展开范玲玲花了一个晚上为他写好的13页讲稿开始演说: “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来宾,亲爱的老师同学们:你们好——” “好个屁!”杨子康终于忍不住了,低声骂了一句。都开追悼会了,还好个屁?难道开会就得问好吗?也不看看这什么场合?如果真要问好,干脆连难属也对他们说“你们好”算了,看人家不把你扔下来? “我们尊敬的朱副校长离开了我们。但,他将永远活在我们心中!”钟无悔终于说了句人话。但接下来没完没了“的英雄事迹”却令杨子康气得要晕。钟校长说:“朱副校长牺牲的瞬间,他想到了祖国,想到了人民——他要用自己的生命扑灭熊熊大火,保护人民的财产,于是他奋不顾身地冲了上去——” 杨子康越听心里越气:也许朱副校长来不及想什么就走了,或者他肯定想过些什么,但她范玲玲和钟无悔是绝不知道的,除非人死后还会把想过的话告诉活着的人。 钟无悔慷慨激昂地读完了那13页讲稿。最后一句还用了毛泽东同志写给刘胡兰的题词:生的伟大,死的光荣!读到这句时,他一下子把卷着的身子挺了起来,似乎他自己也“伟大”了许多。 ——这个开得连死人都有意见的追悼会终于结束了,钟无悔们又得与众多各级官员喜气洋洋地酒足饭饱一番。杨子康觉得敬爱的朱副校长其实死得太可怜了。他的死对钟无悔们来说,眼前只相当一次酒足饭饱的机会,以后或许还会是他们高升的资本吧? 第六章 朱福来的死,确实对学校的工作造成很大的影响。如果死的是其他人,甚至是钟无悔,也许这影响不会很大。但,可惜的是偏偏是“食不知味”的朱副校长。  影响是显而易见的:教师们忘了下班辅导;学生在教学楼的走廊上开战场;很多教职工忘记了起床和上班——没有朱副校长早晚六点的检查和通报,大家似乎都觉得很不习惯,也就忘了自己该做什么了。特别是六点三十七分在广播里的咳嗽声陪着朱副校长埋到坟墓里去了,大家对时间的概念好象也就模糊了,把握得不是很准。非但不准,还险些误了正事。好几次饭堂工人差点忘了起来做饭,还以为在过星期天呢。 可话得说回来,朱福来的死对有些人是大有好处的。副校长的职位不可能总是空缺着的,因此种无悔以下的“行政官员”们都梯级似的提升一级:宋清华变成了宋副校长;钱老总变成了钱教导;李书光这脸上无光的副主任变成了总务主任——总之是皆大欢喜,甚至连教师也看到了挤进“酒足饭饱”行列的希望——副主任的宝座等你坐!这话肯定是那些铁竿彩迷说出来的,也许是根据那“百万大奖等你拿”仿造的吧?很有点广告的魅力。不过百万大奖飘渺得形同虚幻,而“副主任宝座”实际得垂手可得——只要垂着的手提的“货”比别人的多而精。 最先行动的是宋清华。他被钟校长逼着成了“行政区”里的“看家人”不到一周,便无聊得要命,决定拉了自己的心腹范玲玲坐那宝座,解放自己。范玲玲自然感激涕零,马上行动。于是那些大包小包自范玲玲的家门出来,随了宋清华那短短的两条腿穿梭于政府大院和镇教委的住宅楼—— 钟无悔为了更“协调”工作,也把自己的侄子钟有智列入了培养对象,用了姓“公”的几百元买了八条单价是九十元的“阿诗玛”进出权力机关—— “体育彩票”们暂时不务正业,转为研究“族谱”,决心要找出那八辈子以外的姻亲血戚来—— 棋盘被高高地搁了起来:“厕所玩笑”暂告一段落:“涂脂抹粉”们也有点不修边幅了——大家挑海鲜选名牌,求爷爷拜奶奶,忙得不亦乐乎。 一阵忙活后,终于有了回应,可是那结果却令人骂娘:他妈的杨子康算哪根葱?这么大能耐! 说真的,杨子康还真没什么能耐。有能耐的是袁圆,且能耐得让那“宝座”真正是垂手可得:她就那么两手空空地跑了几次政府招待所,然后杨子康就轻轻松松地当上了总务副主任。 这场“宝座”之战,就这么尘埃落定胜负已决了。一切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体育彩票”们又继续研究那走势图:“厕所玩笑”还是越开越过分;棋盘上杀气腾腾:“涂脂抹粉”们仍然在办公室里照镜子抹口红—— 杨子康在别人的指指点点下走马上任了,把办公桌搬到了“行政区”,成了孤独的“掌门人”。虽然这总务副主任当得没了男人的尊严,却有着让他不在乎这尊严的实惠——其实这尊严有时还真不是什么东西,能值几个钱啊?那些雄才大略的人啊,谁曾在乎过这东西?谁曾把这抽象得摸不着的尊严当真过?范蠡还不是把西施送给了吴王夫差吗?《中国权智》看得多了,杨子康觉得自己是小巫,比起那些“大巫”来差远了,所以心理就得到了平衡,也不在乎别人说什么了。 不过,话说回来,杨子康这副主任也不好当。也许是新世纪了吧?各行各业都抢着要到学校来检查,似乎都得把一切查个一清二楚才罢休。那“各行各业”涵盖了党委政府、公检法、工商税务、文教卫生、环保气象、供水供电等等局局所所,如过江鲫鱼一般——不过近年来因为污染严重,过江鲫鱼已少得可怜了,而各项检查却多得可怕。这拨还没走,那批又来了,光是小车就停了一球场。为这问题,钟校长还在会上作了特别强调:在校园里碰上那些穿梭的名牌轿车,你们最好得靠边点,必恭必敬地让路,千万不要得罪了那些只消一句话就让你名声扫地或倾家荡产的爷们——检查结果不是看我们做得如何的,而是在他们觉得如何。 杨子康认为钟校长这话有点问题,这是经过实践证明的。其实杨子康认为,检查的结果关键还是在我们怎么“做”。上任之初,杨子康当然没有这悟性,是经过惨痛的教训才悟出了这么深奥的道理来的。 很多检查都是先通知后检查的,其实这类检查最好应付了,只是走走过场做做样子而已,说白了就是来坐一起吃个大餐而已。起初,杨子康接到这类的通知,总是把相关的工作做得实实在在。如环境卫生检查,杨子康会很负责任地督促学生把该扫的扫了,该抹的抹了,可是检查的爷们来了,人家连看也没看,就往酒店里钻。这样的事情多了,杨子康也懒得理会,也就无动于衷了。偶尔也会来了个把真的,偏往厕所里钻,于是出来就骂娘:他妈的厕所怎么全是尿味? “他妈的胡扯!厕所没尿味难道还有酒味不成?”杨子康点头哈腰送那小车出了校门后就会狠狠的回骂。骂归骂,不过他还得把上级的话当一回事的。此后他也学乖了点,相应的检查要来时,他都得亲自去檫那厕所。甚至有一次卫生大检查,杨子康就自己动手用洁厕剂把厕所冲了12次,还亲自使劲闻了几下,确认没有了尿味才放心。不过可惜得很,那一次检查的爷没有一个拉肚子的,所以并没有到厕所里去检查,令杨子康好不失望。 如此的教训经历多了,杨子康终于悟出了“做”的道理来,也就一帆风顺地应付了大大小小的检查团,并且做的很是上道。他根据实际情况,制订了科学合理的招待计划,并以书面形式存档备查。招待计划原文如下: 宁城一中招待检查工作计划 一:指导思想 为了做好学校迎接上级检查工作,协调好上下关系,让检查组来的放心走得高兴,使检查顺利过关,避免通报批评,本着为学校节约的原则,特拟订招待机会如下 二:招待标准 招待标准分a、b 、c、d四级 a:烟 玉溪 酒 贵州茅台 招待酒店 宁城宾馆 红包 400元/人 b:烟 云烟 酒 蚂蚁养生酒 招待酒店 宁河酒家 红包 200元/人 c:烟 红梅 酒 双轮池 招待酒店 客如云饭店 红包 100元/人 d:烟 红梅 酒 桂林米酒 招待酒店 客如云饭店 红包 没 三:具体措施 兹因上级检查繁多,龙蛇混杂,难于分清领导级别,故招待标准不按领导级别分,而按检查内容及性质确定检查招待标准。 1、 查帐、查票、查收费的,因涉及经济问题,一律按a级标准招待。 2、 检查学生人数,考核学校领导,关系到我校教职工的切身利益,按b级标准招待。 3、 检查教学工作,追缴上交费用,按c级标准招待。 4、 检查安全卫生,按d级标准招待。 附注:学校全体领导,均享受除红包外的相应待遇。 四:补充说明 以上四级招待,均不含常规性收费。常规性收费按要求缴纳,常规标准如下: 劳动局检查锅炉安全验收费500元/次 卫生局、防疫站检查水井水质费800元/次 卫生评比费430元/次 社区保安费500元/年 审查收费许可证、审查收费人员资格证费832元/年 ------ 有了这详尽的计划,杨子康很轻松的就应付了千军万马的检查,而且检得有条不紊,查得喜气洋洋。于是各类先进优秀的牌匾锦旗挂满了办公室的四壁—— 好日子过了一段时间,杨子康又碰到了新问题:有些检查并不在“计划”内——那天气象局的小车开到了教学楼前,杨子康像哈巴狗似的把那个肚子圆得如怀胎十月的局长迎进了办公室后,开始翻看那“计划”。遗憾的是他找遍了所有的条款就是找不到这档次。杨子康傻眼了,手忙脚乱中把自己抽剩的半包“甲天下”递到了桌面上—— 孕妇局长如弥勒佛的笑容瞬间消失了,从自家口袋里掏出一支“大前门”火火的吸了几口,便交代那猴子样精瘦的司机“认真”检查。于是瘦子司机扯开猴步,在教学楼顶跑了一圈,回来贴着局长的肥头大耳汇报结果。杨子康知道这回没什么好事了。果然,局长开口了,说:避雷针安装不合格,罚款1200元,外加检查费800元,免于通报费400元,合计人民币2400元! 妈呀!杨子康差点当场摔到。不过,在局长的再三催促下,杨子康不得不乖乖地把“失误”的24张百元大钞递给那满是肥油的手掌。杨子康心里很不是滋味:中央政府的文件到了下面怎么都变了样?难道这是“结合地方实际”的结果吗? 事后据消息人士透露这“失误”的真相,杨子康后悔了足足一个星期——气象局本来没打算要来检查的,是税务局的同志回去鼓吹宁城一中的招待如何如何的好,也就动了来撮一顿的念头。就算来了,也不打算认真的去查什么。谁叫他杨子康不知好歹,把人家给惹恼了——失望的气象局才动了真格,让大家知道气象局也不是专门为人民服务的,爷们也不好惹! 杨子康再后悔也没有办法,那2400元还得让钟校长给报销。当钟无悔签那2400元的“同意报支”时,根本没把杨子康当人骂:你这笨驴!蠢猪!就是没脑子,请吃请喝的我们还能沾点边,现在倒好,拿了这2400元去得罪人家,怎么办事的? 吃一蛰长一智,杨子康是个知错就改的人。他仔细体会钟校长的批评精神后,在“计划”的后面加上了一条“再注”: 凡来历不明,身份不清,检查项目不在本计划内的,均按b级标准招待。 其实招待归招待,有些检查光靠招代是蒙不过去的。杨子康就接待过一个不一般的检查团——“普九”检查团。 “普九”就是普及九年义务教育的意思。“普九”检查就是检查九年义务教育的实施情况的,是民心工程,要是检查到不合格的地区,地方政府及教育部门是要负责任的。因此,上上下下都很重视这次检查。“普九”检查团是正经的检查团,吃喝的场面见多了,人家不稀罕。来了就得实实在在的检查,你想应付过去是不可能的,得做些实际工作。因此,如果你是教师,特别你是中小学校长或主任的话,对“普九”检查并不陌生,也许还会生出些恐惧来。 恐惧来自地方主管部门的压力。有些地方为了捞政绩,保先进,硬是把提高国民素质的政策当儿戏,搞什么假达标,做出些瞒上欺下的事情来。宁城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根据“普九”的要求,按照宁城镇的人口比例及适龄青少年,宁城镇的在校初中生应该在3000多人。可是宁城一中的1500多人是无论如何都蒙混不过去的,势必会影响到全县达标。因此,检查前的很长一段时间,方方面面都积极进行着准备工作。 首先是教学设施,钟无悔亲自抓这项工作。宁城一中从来就没有过图书室,然而聪明的宁城人竟然在几天内就“造”出了个像模像样的图书室来:把学校饭堂的柴房打扫干净,借了镇图书馆的几个就书架摆着,胡乱的塞了些过期的课本什么的上去,然后再生造出18本的借书登记本,如张三借了《红楼梦》,李四借了《西游记》等等,借读日期有先有后,而还书日期一律是待到检查完了之后——这样,宁城一中一夜间就拥有了五万多册藏书的“图书馆”。 其次是3000多名初中生的名册。这项工作确实太难了,也就理所应当地落到了杨子康的肩上。说是理所应当并不是指他的职位,而是他太容易使唤了,别人不想干或者干不了的事情最终还是落到杨子康的肩上。不过,这也实在是太难了,宁城一中就那么几间教室,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造下3000多学生名单在这里拥挤的,这可急坏了杨子康。于是问题就摆到了镇政府的桌面上,众多能够顺利获取本科或专科文凭的脑袋一合计,这问题就不成问题了:既然有了“一中”就必然有“二中”,提前给“办”了不就结了? 于是杨子康就代表镇政府和镇教委“办”起“二中”来。“二中”的规模比一中的好要大,这可忙坏了杨子康,单是那名册就让他忙活了很久。教师名册还不是问题,最麻烦的是学生名册。杨子康从大狗到二狗、三狗等虚造得绞尽脑汁还是造不出几个来。可以想象,如此子虚乌有的1500多名学生名字,如果要杨子康连同家长姓名一个个地想出来,确实不容易。他让范玲玲当了8次学生和12次家长,又让宋清华当了12次学生和8次家长后,终于矛塞顿开,想起了个绝妙办法来:他把宁城一中的家长姓名抄到“学生姓名”一栏,再把学生姓名抄到“家长姓名”一栏——这样一份“二中”的学生名册就炮制出来了。其实也没什么,天底下同姓同名的多着呢,就算问起来也还说得过去。 一切准备就绪,上级领导组成的检查团10多人浩浩荡荡到来了。他们认真地检查过一中的软硬件之后都非常满意。轮到二中时,杨子康按照某官的安排,以二中校长的身份对检查组的到来表示热烈的欢迎,然后很为难地以告诉领导们,时下公路被大水冲毁了,通不了车,还是不要到学校去看了——这本来就很不高明的谎言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却蒙了过去。于是检查就被“融通”了一下,改为听汇报及 查软件。杨子康就根据读书时候对师范附中的印象把“二中”的基本建设、基础设施等描绘得完美无缺,令在座的各位连连点头,啧啧称赞。最后是查“软件”,领导们认真负责地仔细查阅了浸透杨子康心血的所有文字材料后,满意地扬长而去。 不用说,宁城又一次被评为“普九”达标乡镇,宁城一中和二中被评为先进单位。可惜的是“二中”那面锦旗却没地方挂,最终成了袁圆的抹台布—— 第七章 不管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杨子康还是继续干着被“体育彩票”们骂过千万次的“勾当”。甚至他干得一路绿灯,很受钟校长的器重。  他当过“文盲”——那次扫盲工作检查组下来时,杨子康就曾提了把破铲管起一高一低的裤脚扮个脱盲对象,接受扫盲检查组的现场考试。检查组的领导要他写那简单的“中国”“粮食”“鸡蛋”, 杨子康是费了好大的劲才写得歪歪扭扭。也因为是歪歪扭扭,所以才得以顺利过关。 他当过不叫“杨子康”而叫另一个名字的普通教师,接受县教育局同志对学校领导的考核评估。 他还做过许多学校清退多收杂费的签名表格,却一分钱也没有退到学生的手中------ 参悟了“做”之玄学的杨子康活得很是滋润。他不再像食不知味的朱福来那样听话地枯坐办公室。于是,他在桌面上留下斗大的一串阿拉伯数字(手机号码)之后,就跟着钟校长们一起酒足饭饱了——“行政区”里连个鬼影都没有,于是办公室的热闹就越发变本加厉起来。 吃喝的场面见多了,自然会增长些见识。聪明的杨子康被别人灌得不省人事了几回之后,终于也喝出些像模像样的酒道来: 能拉丝的贵州茅台,珍贵得如琼浆玉液,倒在杯里时不要急着喝,要宁神静心的闻上许久,那叫酿“酒韵”。酒韵来了,端起杯,大伙碰一碰,说上些祝福恭贺的话,然后闭了眼吮一小口含在嘴里,这时候可别把那酒就咽了,要留在口腔里用舌头慢慢的搅动几周,再慢慢的舒开喉管让那粘稠的液体自然缓慢地滑落,自是妙不可言。然后再吧嗒几下嘴巴,体会那唇齿留香的感觉------ “五粮夜”酒香浓烈,就得喝出那烈劲来。倒这酒是很有讲究的:把杯子集中起来摆在一起,尽量提高了酒瓶让那酒拉成一丝银线长长地注到杯子里——这叫“散烈”。把那七钱杯注得满满的,然后用筷子沾了酒,伸到嘴里细细地舔着——这叫“品酒”。如此品了三五下,端起杯来脖子一昂把那酒直灌到肠子里去------等到丹田上有股温热升腾起来时,再慢慢体味那酒劲的感觉——这叫“回韵”。 “四星”的双轮池,如果是这样倒了喝,那肯定是一种浪费。应该用一听“红牛”兑了,看那酒现出嫩嫩的栀黄色后,端起来在眼前晃动,映出些灯光璀璨时,才一口一口的呷------享受那让你忘却人间烦恼的美味。 滋阴补阳的“黑糯王”,倒在带盖的瓶子里,加了红糖,放到温水里泡一泡——这叫“温酒”。待到红糖溶化时,取出来细斟慢酌是别有一番风味。 当然,不管是喝什么酒,都要讲究酒侯的。酒喝到七八成醉时,将会喝出些雷厉风行的爽快来:这时候啊,可千万别错过了,该提什么要求就提什么要求,该拍板的就拍板,该签字的就签字——这可是大学问哪。那时机是要拿捏得很准的:早了就欲速则不达,迟了会错失良机。 正事搞定,你可千万别松懈下来。这时候啊,得再加一把火。于是把众人面前的每一个杯子都倒满了,然后就“一只螃蟹八只脚呀”、“两双板凳十六条腿啊”、“兄弟三人六只眼哦”的划拳——一来助了那酒兴,二来拉近了上下的距离,三来啊就是把那八成的酒气喊出来------当大家觉得对方是四只眼睛,两个鼻子的时候方可撤席,换上些“龙井”“铁观音”之类的名茶,坐到那矮矮的真皮沙发上,搂了那风情万种的小妞细细的品。这时候,你也千万别客气,更不要不好意思,尽可能当着大家的面把那油腻腻的双手往小姐身上乱扒拉------ 腐化堕落!是的,杨子康有些时候在脑子里也会闪过这个令自己胆战心惊的贬义词。可是,他意识到自己的腐败,却难于拒绝。是难于拒绝酒与肉的诱惑,或者是难于拒绝钟校长的压力?他自己也说不明白,真的不明白。他如同被塞进搅拌机里的一块石子,身不由己地随着那沙子和水泥做着互相渗透的运动,最终融为一体——这也许是生活,实实在在的生活!虽然这生活并不是杨子康想要的,可是他没有办法去改变,所以最终改变的是他自己。 时间在杨子康的千般“做作”和万般腐败中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第二年。钟无悔们依然过着无悔一生的生活;范玲玲的肚子像消了气的皮球瘪下去的时候,袁圆的肚子却争气似的横凸起来,显示着某人的劳苦功高——杨子康担心这“某人”也许不是自己,于是提心吊胆地等待袁圆分娩出来的到底是“肥头大耳”还是什么------ 第八章 这种酒足饭饱的生活,在很多人的眼里也许是难得的风光。可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杨子康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说实话,他心里压根儿就没塌实过,因为他怎么也找不到教师的感觉,心里也就堵得慌。唯一能让杨子康找回做教师的感觉的是站在讲台上,面对“学额巩固班”那几十个从农村来的孩子,特别是还有很多是家里卖了粮食换来机会读书的苦孩子,他越发觉得自己良心上过不去。杨子康也曾为这些孩子争取过。他觉得学校为了那少得可怜的几位重点生,而放弃大多数,歧视大多数师生的做法很不明智,甚至可以说是很不道德。“学额巩固班”的老师和学生把残留的一点点斗志都丧失殆尽,没了半点进取的信心和求知的欲望,甚至人为地制造出许多自卑感来,对他们来说是教育的悲哀——他们在宁城一中能学到什么?除了学会自卑。多么可怕的现实啊。可是,他杨子康算什么?他顶多也只是总务处的一位副主任。他的话在行政会议上是没有什么分量的,说了跟没说也没什么两样。  于是,三尺讲台也就成了杨子康赎回一点点良知的地方。只有站在讲台上,他的心才得以稍稍平静。 虽然没有多少时间去备课,可是杨子康的语文还是上得不错的。凭了那深厚的功底,要上好这“学额巩固班”的课,对杨子康来说不是难事。在他的观念里,语文是中华民族的母语,要教好学好语文应该是简单不过的事情,没必要搞得那么复杂。一位合格的语文教师,首先要具备“大语文”的观念,其实生活中时时有语文处处有语文。所以杨子康的课总是上得引经据典,生动非常,就算这些被判了“死刑”的学生也听的入了神。 杨子康的课真的上得很有水平,有点随手拈来的熟络。 有一次,杨子康在报刊上看到一篇文章——准确地说应该是一封信,一位清华大学生写给买唱父亲的一封信。介绍是这样写的:一个考上清华大学的贫寒学子,在他报到后的第一个晚上,写下了并没有准备寄出的这封催人泪下的信……杨子康一口气就读完了,还跟着陪进去很多泪水。他决定下一节语文课就讲讲这封信,他觉得现在的孩子都幸福得麻木了,他们认为现在的好生活来得那么理所当然,所以就没了感恩的心了。读这样的信,也许能唤起孩子们麻木了的感觉。这在很多人看来,也许跟语文课没有什么关系,但杨子康觉得这是最好的语文教材——因为这生活啊,能让人感动的东西是越来越少了。 第二天的语文课上,杨子康选了一位没了妈妈的女同学在班上朗读这封信: “爸爸:今天,是我在清华大学新生宿舍楼将要度过的第一个夜晚。此时,我要把积压在心头多年的夙愿向您坦露。尽管这封信我根本没准备寄给您,但我一定要写,因为我年轻的胸膛再也承受不了您那厚地高天般的爱了。 在我们这个贫寒的家里,爸爸您是最苦最苦的一个。由于妈妈多病,在我和妹妹出生之后,你只得又当爹又当娘,里里外外全靠您一人张罗。终于,在我13岁那年,您病倒了。一连好几天,你昏昏欲睡,不吃不喝,嘴里反复说着一句话:‘小伟,我不行了,你就是挨门讨饭,也不能停学,不然,爸爸死了也合不上眼呀!’这时,我切切实实地感到了平生以来最大的恐惧。我抱着您的头,拼命地哭喊:‘爸爸,您不能走啊,您千万不能走啊!’” 信,读到这里,很多学生的眼里都闪现出晶莹的泪花。再看那朗读的女生,大颗大颗的泪珠已经啪嗒啪嗒地往下掉了,可是她还哽咽着往下读: “也许,我的哭喊感动了天地,几天之后,您居然奇迹般挺了过来------当时正值麦收季节,您急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为了让您安心养病,13岁的我和8岁的妹妹硬是咬着牙拉完了5亩的麦子。我清楚地记得,当卸下最后一车麦子的时候,我一头栽到了地上,不吃不喝睡了整整两天!由于有了这一次超负荷的体力支出,我真正体验到了‘累’的滋味,由此我想到,我那浑身是病的爸爸曾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超负荷地支出,爸爸怎能受得了啊! ------ 在初三那年,我满怀信心地报名参加了全国中学生数学竞赛------为了凑够路费和辅导费,您拉着我的手,挨家挨户叫门求告。为了凑够这200元的费用,您整整奔波了一星期! 两个月后,我得了全国数学竞赛一等奖------因为去北京,要求最少带上3000元,可我们家当时连3块钱也拿不出来了!忽然有一天早上,您高兴地把我从梦中晃醒,两眼透出孩子般欣喜:‘小伟,爸爸有办法了,我小时侯跟人学过二胡,还学过几个古戏的段子,我到大城市卖唱去!’ 从此,您走上了卖唱之路------您把我送到学校,便到南方去卖唱了。在第三个月,我接到了您寄来的150元钱。捏着那张汇款单,我哭了。 ------不久的将来,在我迎来人生的春华秋实、花芳果香的丰收年景时,第一杯酒应当敬给您——我可怜、可敬而又可爱的爸爸!” 信,读完了,教室里是一片唏唏声。杨子康也觉得自己的眼泪有点憋不住了。他觉得他从来没有上过这么好的语文课。他一改过去的滔滔不绝,因为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他回过身在黑板上飞快地写下一行大字——想想吧!孩子们。杨子康没有勇气再在教室里呆下去了,他怕他要跟着学生们掉泪。他疾步离开了教室,身后还是那压抑的唏唏声------ 当然,其他的老师在对待“学额巩固班”的教育问题上是不会这样的。用他们的话说,那是整个的一群废物!所以也就没了耐心——教这样的班级,既没名也没利,只有傻瓜才会卖力气。因为就算你卖力了,那结果跟挑水淋那电线杆的效果也差不来去——浇再多的水,也别指望那电线杆能长大长高,更别说要发芽结果的了。于是大家也就心安理得地跟学生耗着:不谈什么质量,只要学生们不出什么问题就好,就算出点问题吧,只要你不弄得头破血流缺胳膊断腿儿的,也就算了。偶有负责任的班主任也管管纪律,生怕真的弄出些头破血流缺胳膊断腿儿的事情来。可是,那纪律管得很有问题,用学生的话说就是很“法西斯”,怎么看也不像老师的行经。 学生的话也许是有根据的,学生的作文里就有这么一段精彩的描述:------我刚回到座位坐好,班主任就进来了,径直地走到我的座位旁边,左手捻了捻我的衣领,右手往教室门外指了指------我怀着忐忑的心情走进办公室,班主任二话不说,“啪啪”就是两巴掌,紧跟着照了当胸就是一拳,打得我一屁股就跌坐在地板上------结尾的教训是千万不要随便顶撞班干,否则你就会死得很惨! 杨子康看这作文的时候,心里很不是滋味。那是学生在期末统考的试卷上写的作文,题目是《我们的学校》。当时杨子康把这作文看了又看,虽然没发现更有文采的地方,但杨子康还是给了他满分。至于原因是什么?直到现在杨子康也说不明白。他总觉得欠了这学生什么似的,他第一次觉得他自己的“官”实在是太小了,小得连为学生说一句话的权利都没有。 不过,就算没有这权利,杨子康还是说了。那一天的中午,杨子康一踏进校门就看到环型跑道边上笔直地站了几十位学生。每隔两米就站了一位,在烈日下笔挺地站着,跟站岗的哨兵只差了装备和服装。原先杨子康还以为是哪位体育老师在做哪项训练,可是仔细看时,却发现有点不对劲:043班的班主任刘春旺手里提了根手臂粗的棍子站在树荫下瞪着! “刘老师,这是------” 杨子康指了指那些笔挺的“兵”,尽量缓和地说。 “还说!这帮兔崽子!反了!把英语老师给气跑了!”刘春旺使劲的把木棍敲向树根,“读书课没几个吭声读的!” 杨子康有点不明白,问“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读书课都在捣乱!英语老师去叫读书了,还怪声怪气的,给气跑了------看我不收拾他们!”刘老师忿忿地说。 “这是不好------不过,这太阳也挺毒的,万一晒出个好歹来------是不是回教室再说?”杨子康很替那些学生急。 “能晒出个屁毛病?你说得轻巧,回教室说?都说了几千遍了,没效!” “耐心点------” “我够耐心的了。耐心没用!他们得用这办法治治!”刘春旺有点不耐烦了。 “这恐怕不好吧------让他们回去吧?” “没什么不好的,得让他们尝尝捣乱的滋味!”刘春旺说得很坚决。 “你------你这是体罚学生,知道吗?”杨子康急了,他看到那些学生在不停的擦汗水。 “体罚就体罚!我看他们怎么牛!”刘春旺提高了嗓门。 “我觉得不妥------” 杨子康还想替那些学生求情。 “没什么不妥的!忙你的去!”刘春旺不耐烦了,也许他根本就没把杨子康这副主任当回事。 “这------” 杨子康也许觉得自己真不是一回事,也许一时找不到更好的话要说。他最终还是打住了,没再说什么,讪讪地走了。他知道自己的分量,他可以不在乎刘春旺他们的尊重,但他真的为那些学生心疼啊。细皮嫩肉的,在那烈日下烤,那滋味真的不好受。可是,他杨子康能做什么?他只不过是一位吃应酬饭的时候在旁边加一套碗筷的主儿罢了! 第九章 别人不把杨子康当一回事,或者说杨子康在“体育彩票”等一干人面前没有好印象是有原因的。或许他的副主任来得蹊跷,或许他还太年轻,或许钟无悔在众人面前把他骂得已经算不得人了,或许他所做的一切都有损他们的利益?都无从知道,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大凡上头压下什么头疼的任务,钟无悔总是交给他去办,原来该钱再来倒霉的事都统统落到了杨子康的头上。乱收费乱摊派啦,停水停电啦,清理私占公有财产啦------等等,都没一件是好事。就连杨子康自己也觉得很是不安:怎么我做的就没一件是得人心或者稍微省心的事?  就拿订报刊这事吧,杨子康自己也想不通:省报或者市报非得要人手一份不可?难道这就是有觉悟有认识的表现吗?政策不是说了,不搞强行订阅摊派这一套的吗?怎么这政策到了地方上就不管用了呢?当然,政策还是有一定的威慑力的,最少地方上下发的文件上都冠上了“动员”两字——不过任务是死的,用时下很流行的一句话就是:自愿为原则,不交又不得(不得就是不行的意思)。想想也是,倘若是单职工的还说得过去,要是双职工就有点说不通了:夫妻俩各订一份报纸有啥用?难道那觉悟高得连订报还得划清界线吗?那得要钱的啊,这可是老师们的命根子。所以杨子康在订报季节里是最忙的一个,也是最没面子的一个——他得要一个一个地跟在“体育彩票”等们的身后,求了这个求那个把那订阅费收上来。要是收不上,钟无悔就会破口大骂,令他好不为难。 眼看离上级下达的最后期限已经没几天了,杨子康顾不了那么多,逮了个清闲的早上厚了脸在办公室等那些顽固分子。 第一个进来的是语文科组长范玲玲。范玲玲径直走到她的位子上,在抽屉里拿了个镜子在照。 “范老师,你得交报刊费了。”为了完成任务,杨子康不得不硬着头皮对正在照镜子的范玲玲说。 “交了。我家不是订了省报了吗?咋要订那么多?”范玲玲说回得理直气壮。 “那是------可你家是双职工呢,得订两份------” 杨子康觉得有点理亏,也就说得结结巴巴。 “两份?不要钱的?两百多元一份啊!你要我拿回去当柴烧还是当饭吃?不交!”范玲玲很是气愤地把镜子一摔,提高了嗓门。 “这------不是我的事,校长不是说了吗?人手一份的。要不------你选份市报订好了------” 杨子康真的很委屈,因为钟无悔在会上确实三申五令地强调过:为了完成任务,必须人手一份的。 “市报?市报还不是跟在人家省报的屁股后面抄下来糊弄我们?我家订了省报了,还要市报干什么?”范玲玲是越说越气。 “对!那是什么垃圾文字啊------早该关门了事了。”其时,办公室里来了好些人,不知道是谁抢着说了一句。 话,说开了,并且是大家都关心的敏感话题。所以“体育彩票”们、“厕所玩笑”们、“涂脂抹粉”们等一下子都围过来,你一句我一句地骂: “什么破市报?还不是跟在人家屁股后喊口号?有省报不就结了?” “市报?你看都登些什么啦?低级趣味!专登些哪家的公公喝醉酒错上了媳妇的床啦,要不就是谁家的狗跟谁谁家的猫交配了。无聊!” “就是就是!拿两百多块钱去污染我们的眼睛------” “要交钱可以,你干脆叫出版社别印我那份,发我白纸好了。这破报纸擦屁股我还嫌铅中毒呢!” “哈哈 哈------”这话引起一阵哄笑------ “对!就叫他们发给我们厕纸好了------”很多人都附和着。 “真是的!屁大的学校啊?压下那么多报刊。省报就40多份,市报还要30多份,还有其他的呢。死叫钱啊!”说真的,杨子康他们学校连烧火的一块算也就六十多教职工,肯定是要人手一份才能完成任务的。 “别提钱!提钱我就来气!还真不让人活了------” “就是!前年说建设宁城二级路,不是跟我们借了三个月的工资吗?什么时候还?” “还?老虎借猪了------” “那------借给县烟厂那两个月的钱,总该得还吧?”还真有这回事。去年说县烟厂亏了,快破产了,县里说为了保护税源,“动员”每位教师借款两个月的工资救活这快要倒闭的破厂。 “想得美!这借款你看什么时候还过?以后啊,这活命的工资按时发给你就烧高香了。” “还想还?还能比医疗保险正规吗?你们谁享受过那东西?头疼脑热的人家说小毛病不给报。真生了大病,你猜怎么说?说这病病得不对路!真他妈的坑人嘞。每年又拿这两百多打水漂。” “就是!都变着法子要钱。下点雨要什么防洪费;出点太阳要抗旱费;不下雨不出太阳吧,还得交绿化费!哪个月清静过的?这日子还真不让人活了!” 宁城一中的老师们一发起罗嗦来,就没完没了。这话题也就升级了,看样子没一下子能停下来的意思。杨子康插不上话,也不敢插话,听得很不耐烦。他心里猫抓似的急啊,看来这任务是完不成的了。 “这年头咋了?老师倒成了弱势群体了------” “对!这政策就知道给学生和家长减负------怎么对老师乱收费就没个说理的地方?” “说了有个屁用?退休教师不是老向上反映了吗?还不是给挡了回来?” “不过------听说县中学的好象能收补课费什么的------” “能比吗?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鸟样?人家是县中!人家编一次座位,你猜怎么着?水果红包自不必说,连电视、空调也有了------” “就是!换了我,一周就编它一次------” “德性!也不称称自己有几两?你也能进县中?” “反了不是?”忽然晴天一霹雳!钟校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办公室门口,黑了脸的骂:“咋那么多废话?” 大伙觉得没趣,也就磨磨蹭蹭地走散了。几个胆子大点的还低声嘟哝些含糊不清的话,也慢慢的溜了------ “校长------是这么回事------刚才在说那报刊费哪------” 杨子康终于遇见了救星,迫不及待地参了一本。 “说什么说?人手一份!还有几个没交?------嗯------下午把没交的名单开给我!我看哪个敢对着干!” 杨子康终于长长地吐了口气。他知道,既然钟无悔开了口,也就没他的事了。就算有几个特顽固的没交,也不会全赖上他了。按以往的做法,就是他把那名单交上去,然后就由钱再来再把名单公布到文化走廊上去,过不了几天他们就会乖乖的把钱一分不少地送到他的手里——因为一千多的师生在看那公告时的指指点点是谁也受不了的。 第十章 杨子康就那么里外不是人地活着,那日子也就无聊的紧。很多时候,他甚至希望袁园那横凸的肚子尽快见个分晓。不过,他从没想过要是袁园真的给他生下个肥头大耳来,他该怎么办?这问题他连想都不敢想,就这么无聊地活着,他想等到那一天由了自己即时的情绪而定——在他看来一切都是天注定的,这男女间的事谁也说不清。这些事情不想还好,想了也只是自添烦恼。  于是,除了上那每天一节的语文课,其他时间里杨子康很喜欢跟钟无悔们过那酒足饭饱的生活。凭那酒精把自己麻醉得迷迷糊糊,什么都不要想了,那感觉很是不错——这对于杨子康现在的处境而言,那也许是最好不过的生活。 这天,杨子康和钟无悔们正在喝酒,准备一干到底的时候,腰间的手机响亮地叫了起来。杨子康到外间接了个电话,回来后端起酒杯“咕咚”一下把酒灌到肠子里,把杯口朝下向大家照了照,不待那酒劲上来就匆匆告别了,留下一桌的疑问。 电话是蓉蓉打来的,说是希望见一见他。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时,杨子康激动得差点晕倒,那段浪漫悲伤的初恋又一次浮上心头——杨子康知道,这才是真实的自己:这一生不管如何地活着,心灵深处总还是牵挂着那个曾经让自己心尖颤抖的女人。 他决定去看她,因为他拒绝不了她的任何请求——或者说这是他自己生命里的需要。所以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就匆匆登上了去省城的大巴------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颠簸,杨子康很不容易到了省城。他心跳都加快了,他急啊,想快点看到日夜思念的女人到底变成什么样子了。于是,不等车停稳,杨子康就第一个挤了下来,急急地往车站门口走过去。 可是,当蓉蓉带着四五岁大的女儿出现在杨子康面前时,杨子康的心里很不是滋味:还嫌对他伤害得不够吗?为什么还要如此残忍地刺激他那苦痛的神经? “你来了------”蓉蓉首先打破了沉默,幽幽的说。就是这楚楚的幽忧令杨子康揪心的痛。 “刚到的------你今天回来的吗?”杨子康知道她的家不在这,在千里之外的大都市。 “嗯,我想见见你------”说这话时,蓉蓉眼里泪水都在打转了,声音哽咽着。 “------随便走走吧?”杨子康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因为他确实不知道他还该做些什么。 于是他们就走在大街上,杨子康想尽力去捕捉一些记忆深处的情景,然而一切都模糊得隐隐约约。他侧过脸去看了看她,发现蓉蓉也正期盼似的看着自己,便伸了手抓住她的手,继续漫无目的地朝前逛------ 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谁不会把他们当着幸福美满的一家?你看:丈夫拉着妻子,妈妈牵了女儿,在大街上悠闲地散步------然而谁曾想到,他们的背后是如此的辛酸?也许明天,他和她将分别躺在各自的妻子或丈夫的怀里,应酬那虚情假意,让今天的甜蜜在梦里回味。 “妈妈!妈妈!我要,我要这个布娃娃!”她的女儿终于打破了沉默,用小手指着隔了玻璃的橱窗里头的布娃娃,使劲的喊。 “梦儿,你真的喜欢这布娃娃吗?”蓉蓉扯了扯杨子康,蹲下来问小孩。杨子康虽然有些不愿意,但还是很不情愿地随她一起蹲了下来。 “喜欢!我就是喜欢!”梦儿说得很坚决,生怕被别人否定了似的。 “喜欢就叫叔叔给你买去。”说完,也不管杨子康愿意不愿意,就把女儿的小手交到杨子康的大手上。 杨子康的肺都要气炸了:这算什么?要我给他们的女儿买布娃娃?我------他强忍住说不出的酸楚,硬生生的扯了梦儿,到店里随便拿了个布娃娃塞到小孩的手上。蓉蓉站在店门口,看着杨子康掏钱的时候,眼泪竟簌簌的落了下来。她赶紧背过身去,把泪檫掉,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 “梦儿,这布娃娃漂亮吗?”待小孩子抱了布娃娃走出店门时,蓉蓉迎上去问。 “漂亮!” “那你还不快谢谢叔叔?”她指了指阴着脸站在一旁的杨子康。 “谢谢叔叔”梦儿真的就走到杨子康跟前,昂起小脸稚声的说。 杨子康心里忿忿的,很不是滋味。为了掩饰那想掉泪的尴尬,他拿了根烟用食指和中指夹了,凑到嘴里,把脸蒙住了一大半。 接下来,他们还是在大街上瞎逛。这期间,梦儿自然是要这要那的,大到书包小到玩具,只要她看上的,都吵着要,直到杨子康的两手已经抱不下任何东西的时候,小家伙也累得在妈妈的怀抱里睡着了。于是他们找了个就近的酒店,住了下来。 “你真无聊!存心折磨我吗?”杨子康把一大堆东西狠狠地摔到床上的时候,终于忍无可忍地说。他觉得今天心里总不是滋味。 蓉蓉没有作声,站在窗前抹眼泪------ “你------” 杨子康扳过她的身子,发现泪水已经爬满了她的脸,心里一阵刺痛,终于没说什么。 蓉蓉的嘴微微张开,哽咽地喘息着,发不出哭声。杨子康抬起手来,想帮她檫干脸上的泪水,蓉蓉却一头扑到他的怀里抽泣起来。 杨子康紧紧的拥着她,像丈夫拥着受尽委屈的妻子。他的内心澎湃得整个人都颤抖起来:是的,他应该这样拥着她!她是他的初恋,他的生命,他的整个世界。 “原谅我------原谅我------我们这样活着不是很好吗?你知道吗?你为什么这么笨------你仔细看看她------仔细看看------”蓉蓉已经泣不成声了。 “我知道------蓉------” 杨子康相信她还是那么爱他。虽然这爱并没有结果,甚至这爱很无奈。可是有爱就够了——并不是所有的爱都会有结果的。经受这么多磨难的杨子康,对爱有了超越平常的认识:他们曾经甚至现在正进行着这种深沉的爱,这种脱离了婚姻的爱在许多人的眼里也许是卑鄙的,但是他觉得这是一种美丽的伟大——痛苦无奈的美丽!肝肠寸断的伟大! “不!你不知道!我不后悔------你可以骂我------但是,你要好好地看看她,记住她,永远------一辈子都要记住!”蓉蓉稍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把杨子康拉到女儿的床前,对他说:“你要认认真真的看,看清楚了------记下了------你们以后也许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杨子康一瞬间觉得脑子乱哄哄的,似乎有很多理不清的头绪在飘忽不定,似乎又全都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不过有一点他应该知道得很清楚:她,熟睡中的梦儿!是他的孩子!她的身上流着他的血,她是他们那段没有缘分的苦恋的结晶和见证!杨子康不知道应该是高兴,安慰,还是应该觉得悲哀?他睁大眼睛,木楞楞地瞪着梦儿看,瞪着他的女儿看!许久许久,杨子康才俯下身去,用轻柔的手拂过那小小的脸蛋,轻轻的抚摩着这个叫他“叔叔”的女儿------ “这样活着不是很好吗?”是的,蓉蓉知道也许这样活着是最好的方式了——当现实逼得他们都没有了选择的时候,也许这才是最好的结局。她有错吗?他有罪吗?他们已经不在乎别人怎么去评说了,他们在乎的是他们曾经有过的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总算还留下永远也磨灭不了的印记——生命的结晶! 夜,渐渐的深了。远处飘荡的歌声已经消失在夜空里。街道上行人车辆越来越少 。卷闸门拉下挂锁的声音清晰地传来时,杨子康拥着蓉蓉躺在他们的女儿身边,久久不能入睡。 梦里思念了千万回的女人就这么温顺地躺在自己的怀抱里,杨子康却没有一丝雄性的冲动。他知道,他应该去付出爱和享受爱——于是他极尽温柔的抚摩早已熟悉的每一寸肌肤,心却激烈地突突直跳。她也在尽情享受他的爱抚,发出低微的呻吟------他们都在等待,等待两个思念了几年的肉体再次融入彼此,再次领略激动人心的爱。可是,杨子康却怎么也激发不起男性的雄壮------几番努力还是徒劳,最后他们终于放弃了努力,不再挣扎。杨子康觉得对不起心爱的女人,深深地内疚着,他颓废地瘫软在床上,双眼瞪着天花板却怎么也不明白自己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也许真的是命运在作弄他们吗?他好恨!蓉蓉没有说什么,还是那么深情地搂着他,只是串串泪珠悄悄地滑落在枕头上------ 第二天,天还没完全扯开黎明的夜幕的时候,杨子康深怀歉意地吻了吻也许是假睡的蓉蓉,为女儿拢了拢散落在额头上的头发,轻轻地在女儿的衣衫上取下一颗紫纽扣,紧紧地握在手心里,便离开她们,踏上了开往宁城的早班车。 宁山寺的晨钟激昂地响起时,杨子康又回到了宁城。宁城一中的大门又被秃顶的看门人吃力地推开,杨子康和许多等候的学生一起走进校门,新的一天又开始了。“这样活着不是很好吗?”记起这句话时,杨子康心理陡然间生起许多悲哀:也许命运安排我们只能这样活着------ 第十一章 转眼,又是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袁圆终于挺不住那滚圆的大肚子了,呼天抢地般的嚎叫,唬得杨子康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幸好钟夫人很有经验,指挥楼上楼下的老姐妹们搀着扶着把袁圆塞进了学校拉菜的破车,一路颠簸着往医院赶------此时的钟夫人,也许是觉得自己终于能派上用场了,于是显现出一脸的神圣,唠唠叨叨的说个不停,叮嘱了这个又叮嘱那个,比自己的媳妇生孩子还急。杨子康发自内心的生出些感激来。当然,范玲玲那几个涂脂抹粉的尤物是远远地看着的,也在那指指点点,就是不敢靠近,因为她们可忌讳了,说是不吉利的事情呢。真枉读了那十多年的书!当然杨子康已经顾不上这些了,跟在破车后面急急的往医院赶去。  好不容易到了医院,进了妇产科的病房,杨子康终于松了口气。那几位劳苦功高的姐妹一个个都说了很多告别的话,就是不往外挪脚步。杨子康觉得她们很是热心,点头哈腰的说了一大堆感谢的话,口都干了,也没发现她们真要走的意思,弄得他很是纳闷。 “杨主任,你出来一下------”看着时候不早了,钟夫人也就憋不住了,在病房外向杨子康招了招手。 杨子康疑惑地走到外面。 “这样------杨主任------恭喜了------”不知道怎么的,钟夫人一改以往的利索,说起话来吞吞吐吐的。 “是,同喜!同喜!”杨子康急得有点口不择言了。什么同喜?他生小孩干别人啥事?当然,这是过后杨子康才明白过来的,也就让他后悔了很久。 “杨主任,我------我就直说了吧,你得给她们红包啊,这是喜事。”钟夫人觉得不明说是不行的了,再耗下去也是白浪费时间。她还暗想:现在的年轻人啊,什么都不懂了。 “哦------” 杨子康终于转过了弯,他还真不知道还有这一出的呢。难怪她们都不走,幸好钟夫人给他提了个醒。 于是,杨子康每人打发了一张十元的钞票,又陪上一大堆的感谢终于把她们送出了门。自然,也顺便捡回一大堆的好话。 病房里只剩下杨子康和袁园了------ 分娩前的阵痛折磨得袁园一浪高过一浪的嚎哭——那嚎哭,声声入耳,声声凄凉!那感觉、那滋味,是说不出的痛!那呼天抢地的嚎哭颠覆着杨子康的心,震颤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杨子康眼巴巴地看着袁园,突然有了心痛的感觉。这个似乎不曾被他在意过的女人,这个凄惨的嚎叫着的女人,这个在床上连翻滚、挣扎都没有力气的女人——我的女人!是的,这一刻,杨子康觉得她是自己的女人!而且,他亏欠她太多太多。杨子康的脑海里象过电影似的,掠过一个个剪辑的片段:结婚之后,除了自己生理上的需要,我还给过她什么?陪她逛过一次街?给她买过一件衣服?还是帮过她刷过一个碗?甚至,即便是同床共枕,我心里还惦念着另外一个女人! 杨子康不寒而栗,他这会儿才真切的体验到什么是心痛,什么是愧疚,什么是患难与共! 杨子康觉得自个儿和袁圆从没有过这么亲近的感觉。他紧紧的握住她的手,紧紧的握着……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或者是感情?也许是恩情?或许什么都不是,只是怜悯。 其时,那位长得很高挑的护士小姐也偶尔过来看看,问这问那的。经过一下午的折腾,袁圆终于被送进了产房。本来杨子康还想跟了进去的,但被那护士拒绝了,只好蹲在产房外的走廊里。 产房里的嚎叫也就越发凄厉了,还夹杂着医生或者是护士的催促声:“用力!使把劲!就快生了------” 杨子康好几次掂了脚尖往产房的气窗上看,可是他什么也看不到。他真的不知道此刻他该做些什么。他站起来晃几步又蹲下,蹲下一会又站起来------最后,他把双手使劲的往裤管上擦了擦,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来,抖擞着点上,恨恨地吸了几口,又扔到了地上。 “啊------痛死我了,我要死了------”那声嘶力竭的嚎叫已经听不出是袁圆的声调了。 “用力!就快生了,再使把劲啊------” “使劲啊!再用力------”产房里的医生护士也同样有点声嘶力竭了。 杨子康又摸出一根烟点上——地上已经撒满了长长的烟蒂,东一根西一根,有些还被杨子康来来回回的脚步踩得扁扁的,很是脏乱。 “快生了------用力!使劲啊------” 杨子康在走廊上听着,也觉得揪心的痛。 突然间,空气象凝固了似的寂静下来。一下子没有什么声音自产房里传了出来。可是只一瞬间,这寂静还没等杨子康反应过来,“哇------”的一声清亮啼哭就取代了这寂静,取代了刚才的声嘶力竭。 生了!那一声响亮的啼哭震得杨子康一哆嗦把烟也抖掉了,也抖掉了杨子康心里的石头。他抬起衣袖擦擦一额头的冷汗,长长的舒了口气------ 产房的门缓缓的打开了,最先出来的是那肥胖的医生,口罩捂了半张脸,含糊不清的说:“恭喜了,给你生了个小子。”可是,杨子康听得清清楚楚:袁圆给他生了个小子!这一晚的折腾值啊,给生了个带把的。这时候,杨子康可没心思去考虑那小子到底长不长得肥头大耳。 袁圆被送回病房的时候,跟换了个人似的,脸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杨子康坐到床前的椅子上,又紧紧的握住她的手,默默地看着她。 袁圆虚弱地转动黑黑的眼球,看着身旁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和杨子康,脸上露出了甜甜微笑。 杨子康伸手帮她掖了掖被子,还摸了摸她的额头。 “康,你真好。”袁圆虚弱地说。 “我------”杨子康想了很久,最终什么也没说。他心里象倒翻了的五味瓶,很不是滋味。他不知道他该说什么,他还能说什么?在此之前,他似乎都没正眼看过她。可是,这女人啊,就那么容易满足,从没有过半句怨言------杨子康的心又一次隐隐的发痛。 握着袁圆的手,看着身边躺着的孩子,杨子康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觉。有家的感觉真好。虽然,这个家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但是这个家有一个默默地为他付出的女人,还有他们的孩子。 杨子康就这么握着袁圆的手,紧紧的握着,一直到天亮。 第十二章 孩子的降临,杨子康也就成了大忙人。他不再象以前一样有大把的时间陪钟无悔们酒足饭饱了,更无暇顾及办公室里的“体育彩票”和“厕所玩笑”。每天他忙里忙外的,倒觉得日子也就充实得没了无聊。更为可喜的是,那孩子非但没有肥头大耳,反而长得跟杨子康很是相似。因此,杨子康很为当初那龌龊的想法而愧疚,于是也就越发细心地呵护起孩子来。这到底是出于一种责任或是一种赎罪的心理,还是血缘亲情?杨子康自己也很难说得清楚。不过,不管出于什么,他觉得他都必须这样做,这样做一个真正的父亲。  孩子一天天长大------ 孩子每一天的成长都离不开杨子康无微不至的关怀,离不开他倾注的心血: 他知道孩子什么时候该喂奶,什么时候该尿尿------ 他记得孩子什么时候断奶。因为为了给孩子断奶,他没少陪孩子掉眼泪------- 他记得孩子什么时候长出了两条门牙,什么时候长出四条门牙------ 他了解孩子不管怎么哭怎么闹,只要打开电视,找到广告,孩子就会裂开小口甜甜地笑。因此,杨子康最少也看了一千二百次的“今年过节不收礼,收礼只收脑白金!” 他清楚地记得孩子什么时候叫了第一声“妈”,什么时候叫了第一声“爸”。记得什么时候孩子总是把“哥哥”叫成了“呃呃”------ 杨子康开始有了幸福的感觉。他甚至觉得,每天睁开眼睛的第一眼,能看到他的妻子和孩子安详的躺在自己的身旁酣睡就是一种幸福——一种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幸福。 但是这幸福的感觉时时被一种惘然取代。因为,很多时候杨子康都会想起蓉蓉和那可爱的小女孩。特别是孩子安静地睡下的深夜,杨子康就会捏了那枚小小的紫纽扣,缓缓的抚摩,痴痴地想——你们还好吗?千里之外的你们——我生命里的女人和我的孩子,你们是否也已经甜甜的安睡了?杨子康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矛盾,他也不需要考虑这些,因为这一切的思绪都由不得他自己理智的约束。蓉蓉是他深爱的女人,这辈子只要还活着,她都会出现在他的意识里。每当这时候,杨子康就会觉得很累,累得没有勇气回过头去看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但是他不知道他该怎么活。 日子就在杨子康或是幸福或是迷茫中缓缓走过。宁成一中又迎来了新的学期。 不过,这个新学期很是特别,弄得人心惶惶的。因为,上级说宁城一中教师名额严重超编了,得把一些老师派到下面小学去“支教”,而且名额都下来了,还附带了若干规定。 最急的要数袁圆了,因为她是代课教师,不管是说到哪去,她都是“支教”的对象。为这事,杨子康他们吃不下睡不好,因为他们的孩子还小,袁圆“支教”去了,他们家就怎么也“支”不下去的。 “你说------咋办是好------”这是这几天来他们说得最多的一句了。 “唉------”除了长长地叹气,他们谁也拿不出主意。 “要不------去求求人家------”袁圆曾经小心翼翼地征求过杨子康的意见。 “------没用的------说不过去的------” 杨子康知道谁也不会做得这么明显的出格事,或者他根本不愿意袁圆跟那些“爷”们再扯上半点关系。 袁圆也就不敢多说。她觉得是自己添的麻烦,也就胆怯得没了话语,甚至做什么都体现些低声下气。杨子康看她那样子,自内心生出些爱怜来,更不好说些什么。 干着急也不是办法,事情是明摆着的了,总得有个解决的办法。 “唉------我找钟校长说说,他门路广,说不定有办法------”苦恼的杨子康实在走投无路了,揣上一瓶好酒,磨磨蹭蹭的敲开了钟无悔家门。 “杨主任,你这是啥啊?来就来呗,还带什么东西?还生分了不是?”钟无悔很是热情的把杨子康让进屋。 “校长------我------我想跟你说个事------” 杨子康第一次觉得自己从来没这么渺小过,渺小得连说话都吞吞吐吐。 “别介。我知道你说啥事。是‘支教’的事吧?这事不是我说了算,得上头说------”钟校长倒是很爽快。 “这我知道------可是------你看孩子这么小,是不是考虑一下?” “啥考虑?对,你说的也是实情。嗯------可是哪家还不是有自己的难处啊?该考虑的都考虑了------” “唉------” 杨子康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接下来是一阵寒暄,杨子康觉得没有再呆下去的必要了,沮丧地离开了钟无悔家。走到二楼转角处,二楼左边的房门却“吱”的一声开了一条缝,钻出个小小的脑袋来,杨子康看时,却见跟他教一个班的小文老师对他招招手: “去找校长了?为了那事吧?” “哦------” 杨子康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接不上下文。 “自你上楼梯的时候我就看到了。没效?”小文很是热情的把门打开得能容一个人通过,示意杨子康进屋去。 “肯定是没戏吧?看你那样子------” “这事不好说------” 杨子康有点心灰意冷了,很是泄气。 “啥不好说?按我说啊,求人不如求自己。”小文很有把握的样子。 “你就别拿我穷开心了。咋个求自己?” “看看------这里,这!不是说了吗?双职工的只要去一个就行------”小文老师抖了抖手中的红头文件,指着叫杨子康看。 “这还不是得下去?”杨子康有点不耐烦了。 “这不一样。我替你想好了,你不是担心小孩太小,没法照顾吗?你下去不就结了?一大男人去哪还不是拿那几百元?”小文老师振振有辞地说。 “这------这倒是个办法,可这------行吗?”杨子康一下子明白过来了,觉得这也算是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怎么不行?人家只是要下去这么多个人,可不管谁去。这肯定行------回头你写个申请,说不定还当典型表扬呢------” “那------明天我跟上面说说------真的谢谢你了------” 杨子康心里稍稍有了着落,发自内心的感谢了小文老师,告辞了。 第二天,杨子康真的向镇里递上了他的申请。 不几天,就有了结果。自然,结果是可想而知的。也许镇里从人性化的角度出发吧?杨子康如愿的加入了“支教”的队伍,袁圆留在了宁城一中。 对这样的安排,杨子康已经很满意了,怀了对别人的许多感激去了那边远的“石围囤”小学支教------ 第十三章 “石围囤”!顾名思义——那山里头的大石还真是密密匝匝的,满眼都是黑不溜秋的石头,只要你随手捡了块石头使劲往地上一扔,准能碰擦出许多火星来。这囤里头啊,因了这石的散乱分割,还真难找出一块完整的田地来,都是些巴掌大的角角落落,一锅盖下去准能罩住好几块。  有这么一个故事,这是杨子康没到石围囤就听过的。说的是有一老农家里就有六十多块的田田地地,闲来无事的时候,老农就坐在“田”边的石头上数。可是,不管他怎么数,总觉得不对数,老是少了一块。老农心里耿耿的,怎么也想不明白这“田”跑哪去了?待到他站起来要走的时候就一下释怀了,原来他自己的草帽下还罩着一块地。 杨子康曾经怀疑过这故事的真实性,说得也太夸张了吧?可是,当他一踏上石围囤就没了半点怀疑。他亲眼看到了,他相信世界上再也不会有这么小的一块块田地了。然而,这里的父老乡亲却终日在这巴掌大的田地上日出而作日没而归。杨子康倒抽一口凉气,后背上凉飕飕的直冒汗------ 可是,让杨子康震惊的远不止这些。看见石围囤小学的第一眼,杨子康几乎整个人都窒息了,心里象压了块大石头,差点喘不过气来。 学校坐落在半山腰上,破破烂烂的几间瓦房连成一片,怎么看也不像个学校。要不是破屋里传出些零散的读书声,杨子康还真怀疑自己走进了千年古宅。可是,紧邻学校的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建筑。那金碧辉煌是一座寺庙,取名叫“三宝寺”,不管是装潢还是规模都远比宁山寺要好得多大得多。杨子康大老远的就能闻到那浓浓的檀香味,傍晚时分,从这边看去,还能看到里面那一把一把红红的烛火,在闪闪烁烁------- 一边是书声朗朗,一边是熏烟袅袅;一边是传道解惑,一边是装神弄鬼------本来也相安无事,然而它们却挨得那么近,仅一墙之隔,难免让人生出些尴尬的滑稽来。于是,杨子康总忧心这两种完全冲突的文化或者意识形态挨得这么近,某一天会不会碰撞出些没必要的麻烦来。 其实还真的碰撞出很大的麻烦来了。听说前两年,石围囤曾向上面要求拨款重建校舍,好不容易通过了繁杂的程序,就差上面派人下来实地考察了。可是,考察组的同志下来了,首先看到那满眼的金碧辉煌,人家打回头就走了。理由很简单:石围囤有能力盖起那么一座富丽堂皇的庙宇,还缺维修校舍的那几个小钱吗? 当然,这仅仅是听说而已,也无从考证是否属实。但是,这学校的破败是改不了的事实:屋顶上的瓦破破烂烂的,像开了许多天窗,阳光从那上面照射下来,地上就铺满了大大小小的白花花的光斑,很是刺眼;很多墙上都用鲜红的墨水柒上些“危险勿近!”的字样;学生的课桌椅更是坑坑凹凹,不是用书本垫上,绝不会找到能书写的巴掌大地方------ 杨子康就在这样的地方——石围囤小学过上一种完成不同的教书生活。他不再是每天一节的语文课了,他的桌面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教科书。刚放下语文课本,他又得拿起数学课本走进教室,接下来还有“音乐”、“体育”、“自然”等等,一天下来他得连上好几节。因为这石围囤小学啊,连杨子康在内也就只有三位教师:一位是将近退休的老头,叫杨敬初,一位是只有初中文化程度的女教师艾静,杨子康管她叫嫂子。当然,他们两人在“教师”的前头肯定还得冠上一个特定称谓“代课”。他们三个人要分担一到四年级共三个班六十多位学生的课(一二年级是复式班),哪还有每天只上一节课的优待? 尽管如此,杨子康却毫无怨言,尽心尽力地工作着。一方面他想尽快的干出些成绩来,再“杀”回一中;另一方面,他觉得只有这样才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这些纯得不能再纯的山里娃。每天,当他打开房门发现一扎水嫩嫩的青菜或者用芭蕉叶包了的两枚煮熟的鸡蛋时,当他面对那几十张稚气的脸几十双渴望的眼睛时,他都觉得他有责任把他们教好,这样才能对的起良心,对的起“教师”这光荣的称号。 于是,杨子康的到来,给石围囤小学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里有了正规的作息时间表和课程表。 这里的孩子们第一次亲手把国旗升到了旗杆顶上。 这里的孩子知道了早上起来还要上早操------ 他们不再管音乐课叫“唱歌课”;他们也会响亮地喊着“一二一!一二一------” 整齐划一地大踏步前进了;他们还会玩很多远比玩泥巴好玩得多的游戏------ 山里的孩子不再要老子拿了根木棒撵过几道山梁,还要蹲在大石的背后消磨时间干等放学了。因为他们第一次觉得上学原来是可以这么愉快的事情------ 这一切的转变似乎都证明宁城镇这一次“支教”决策的正确性是毋庸置疑的。然而,杨子康对亲人的思念和牵挂却如春天的野草,一个劲地疯长!他从周一就开始掰着指头数日子,数到周四的时候几乎都要失眠了,那心情啊,激动得难于入睡:明天,明天就可以看到儿子了,他能迈开小脚走得不再那么摇摇摆摆了吗?他爱吮手指头的坏习惯改了吗?他睡觉的时候还会乱蹬被子吗?当然,令杨子康难于成眠的原因还有那千里之外的蓉蓉,他不知道她是否还是好好的,他更担心她是否打过他的电话。这鬼地方啊,手机也仅相当于一个手表的作用而已,为这事令杨子康焦虑了很长一段时间,恐怕是得了书上所说的“手机焦虑症”吧?老是翻看那明知道没有信号的手机,心里怎么也没个着落。 于是,这个时候,相片成了杨子康寄托思念和牵挂的载体。蓉蓉留下的唯一一张照片,还有那枚小小的紫纽扣构成杨子康整个的精神支柱。他自己也数不清楚,这些相片和那枚紫纽扣上曾经洒下他多少苦涩的泪珠。这每一滴的泪珠啊,都有说不完的辛酸说不完的无奈------ 五月的宁城,似乎跟风雨结了解不开的仇。那日子风雨肆虐,说来就来。白天还是艳阳高照,可是一到晚上就风雨大作,跟翻了个天似的。又是一个周四的夜晚,杨子康斜倚在床头毫无睡意,放任自己的思绪想着明天该干些什么。明天,明天就可以看到我的孩子了;明天回去得给孩子把那上足了链就滴滴答答飞跑的小汽车买回来了;还有------明天是不是给蓉蓉打个电话了------ 风越刮越猛,雨越下越大。窗外风雨交加,房里的滴水似乎也不比外面的小,再加上这电也早就停了——这鬼地方就这样子,经不起折腾,起点小风也得把电给停了。杨子康索性放弃了睡眠的努力,竖起耳朵静听那风声雨声------ 突然,劈啪的一声巨响自房顶上传来。坏了!杨子康一激灵猛窜起来,往门外扑去——这房子要倒塌了! 可是,晚了! 风雨中飘摇的破瓦房轰隆一下就整个坍塌下来! 杨子康觉得脑门上被重重的撞击了几下,就模糊了。他如同掉入一个垂直的黑柒柒的隧道,飞速地向下坠落,坠落!他想伸出手去抓住些什么,可是他却动弹不得,耳边是呼呼的风声。他的眼前或者说他的脑海里幻化出一些说不出来的形象,有时是似曾相识的面容,有时是面目狰狞的怪兽,更多的时候是一尊裂开大口在笑的大佛------这些形象叠加起来又分散,分散开去又聚拢,模模糊糊的在慢慢地扩散,扩散------最后扩散得弥漫了整个空间!继而那形象又慢慢的缩小,一点点的缩小,缩小------最终消失在杨子康的意识里,什么也没不存在了------ “子康------” 杨子康似乎听到一个女人凄厉的呼唤! “康------” 杨子康似乎听到另一个女人更加凄厉的呼唤! “爸爸------” 杨子康似乎听到了一个小女孩凄厉的呼唤! “爸------” 杨子康似乎听到一个小男孩更加凄厉的呼唤! ——杨子康努力地想把这声音捕捉住,可是那凄厉的呼唤却越来越遥远,越来越飘渺------渐渐的,杨子康的世界里一片的漆黑一片的宁静------ 然而,此时的宁城是怒吼的狂风,瓢泼的暴雨,轰鸣的雷声,刺眼的闪电,还有宁河水的咆哮! 后记 第二天,当人们在瓦砾堆里刨出杨子康时,他的手还紧紧地攥着一枚小小的紫纽扣,和一张发黄的相片。  相片正面是一张女人青春的笑脸,那是一抹永恒得一成不变的微笑,那微笑被泪水泡得很淡很淡------ 相片背面是一首写得歪歪扭扭的诗: 如果 如果真的有天堂 我愿意 我愿意在天堂里插满红红的玫瑰等你 因为你让我的心尖颤抖 ——那字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那么清晰,那么耀眼------ 杨子康就这样走了,走了------可是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其实蓉蓉一直深深地爱着他,并且最后一次见到他时,已经离了婚,只是不忍心打扰他逐渐归于平静的生活------ 其实袁圆并没有做过对不起他的事,只是动用了娘家所有的积蓄,让他当上了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