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恼的喜事》 第一章 意外 厨房里忽然传来一阵悉悉啐啐的声音。宏“腾”地睁开了眼睛,他知道他所担心的事情最终还是要发生了。 他就搞不清楚这记性从来就没有忘性大的母亲对这事儿咋就记得那么清呢?!他不想去,他真地不想去,他多希望大伙儿都能一股脑将这件事儿全都抛到九屑云外啊。可是…… “娘,今儿不上班。”虽然他明明知道母亲不会弄错,但还是故意地喊了一声。 “哦。”母亲轻轻应了声。可是悉啐悉啐的声音并依旧没停下来的意思,一会儿,水龙头响了;一会儿,案板又响了。 宏有些急了,抬起脑袋就冲着厨房大声说:“你还去睡吧,一会儿我去做。”他实实在在不想去啊,仿佛那就是龙潭虎穴,仿佛那就是刀山火海,他实在不敢想象不愿想象,就像世界未日,他一想起来心都是疼的。 “我做算了,你还睡吧,反正我也睡不着。”母亲依旧坚持着。 宏的脑袋顿时一片空白,目光呆滞地望着天花板,他知道这一难是在劫难逃了。 “娃,饭都做好了,起来吃吧。”母亲站在房门口,声音压得很低,似乎生怕是吓着了正在睡梦中的宏。 宏并没有睡着,然而却无动于衷。 母亲轻轻向宏的床头走来。 宏赶紧闭上了眼,一副熟睡的样子。 母亲依旧不愠不火:“娃……娃……起来吧,饭都做好霎时候了……宏……宏……起来算了,都快八点了。” “我不吃—”宏突然大吼了一声,“烦死了,星期天也不让人安安生地睡一会儿。” 母亲愣了一会儿,还是有些不甘罢休:“娃儿,你大姐不是让你九点钟……” “我不去——”宏呼地一下子坐了起来,声嘶力竭,如同下山猛虎一副怒不可遏。 母亲并没有退出,依旧坚持着,不愠不火:“娃儿,你莫发火,你心里烦我也知道,可这事儿你不去咋弄呢? 让你大姐紧在那等着……“ 宏心里翻江倒海却怎么也发作不起来,他选择了沉默。 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宏的心,其实早已死了。 父亲扣着腰带趿拉着拖鞋走了出来,他站在客厅扭头往宏的房间探视着。父亲老了,头发胡子全白了,连走路也没了以前的精神气。他的胡子似乎很长时间都没修理了,就象一堆褥草杂乱无章地蜷曲着。 宏的余光无意中又看到了父亲暗淡无神的双眼,“怦”的一声如打翻了五味瓶,心里更加不是味了。 父亲整理好衣服也走了进来,静默地在宏的床头坐了下,好一会儿,这才轻轻地说道:“娃儿,还是起来穿穿去了算了。市政公司我也打听了,就在人民路和政法街接头的地方。城区路面硬化修建下水道这些活儿都是他们在搞,也倒闭不了。她一个月也能拿个七八百块钱,就是个儿子矮了些,女孩子哪能跟男娃子们比?有几个长的高的?” 宏心里一下子想起了那个单位,一个虽不气派然而看起来却大大方方的大门里,犹如鹤立鸡群,两栋单元楼看起来很是显眼。“去了也是白去!” “咋了?” “以前好好的都……现在……” “娃儿,莫想得太多,行了当然更好,要是真的不行也算球了,咱们再说,你就只当跑着玩了。你刘叔昨天还在说准备给你介绍一个枣阳宾馆的,长得好得很,家也在城里,老爹还在三市小教书……” “……” “娃儿,起来去算了。”父亲近乎乞求了。 宏依旧无动于衷。 “娃儿,听话,起来去算了……你看你娘我们今年都六十多了,还能活几年呢?你不成个家咋行呢?去算了,啊……” 唉,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天正下着小雨,淅淅沥沥的,不大,象牛毛,象花针,象细丝。或许正是由于一叶知秋的缘故吧,虽说现在还只是初秋时节,但却明显地感觉到了些丝丝凉意。宏穿着一套已洗得发白了的黑西服,蓬松着头发,毫无表情地走在位于市中心的这段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已经走过了多少遍的沿河路上,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手习惯性地贴着裤缝僵硬地低垂着,任由河风不时冲动地高高掀起他的衣襟。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河面极富情致,可是他却连一点儿的心情也没有。 风不时吹乱了他的留海遮挡了他那淡漠的视线,他不紧不慢不愠不火不厌其烦很绅士地一遍一遍又一遍地抬起手去抿了又抿拢了又拢。不是为了美,也不是为了优雅,在生活一次一次又一次狂风暴雨般地摧残下,他的心早已千疮百孔早已死去,就像一潭死水,任何事物对他来说都早已是可有可无的了,就像他不是他而是邻家的一个老几,他毋须关心毋须过问毋须追究个什么所以然,三十晚上打只兔子,有它不多无它不少。对于生活,很早以前,他就压根没了一点儿一滴一丝一毫的希望与乞求。现在,他已习惯了这独来独往天马行空般的生活,就像一个冷面侠客,习惯已形成自然。细长的柳条如轻盈舞女的丝绦随风而动,那斑驳的叶子却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更加地青翠更加妩媚更加地婀娜多姿楚楚动人了,如半老的徐娘梅开二度似乎又焕发出了新的生机。“天上云追月地下风吹柳”,蓦地,他的脑海一下子就闪现出这种只有那些正当龄的少男少女们才会时刻吊在嘴边刻意去模仿刻意去追寻如圣经般陶醉于其中而乐不知返的浪漫诗句,这些对于他来说可谓是早已烂熟于心中信手拈来了。 多么诱人的情景啊,只是现在不是晚上,没有月,云倒是不少,却没有动。 触景生情,宏不由又想起了自己高中时的老师侯道武来。光阴似箭日月真的会如梭啊,转瞬之间八九个年头八九个寒暑三四万个白天和黑夜在不知不觉是就这样一下子弹指而过。上高二时,侯老师是他的班主任兼语文科任教师。尽管我们一大家子也出了四五个当教师的,在老家也算得上一个小有名气的书香门第,可天天都在为衣食而忙碌,谁个会有时间去辅导他呢?对于诗,他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甚至有些反感。这鬼东西一旦在课本上出现,老师就一定要让背个滚瓜烂熟。别的同学也许三五分钟就能搞定,可是,宏即使吼破嗓子背起来也还是上不了口。他的最爱是小说啊,那些不需要死记硬背却又感人至深催人泪下百转千回的长篇小说,小学三年级时他就从小伙伴那里借《水浒》,尽管还分不清倒底是“水许”啊还是“水湖”,五年级时老版的《隋唐演艺》又让他看得废寝忘食如醉如痴,刘兰芳阿姨播讲的《杨家将》《岳飞传》更是百听不厌。可是,常言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为了所谓的光宗耀祖出人投地,宏连吃奶的劲都使上了,然而语文成绩却依旧差强人意。那一年,电视热播当红作家琼瑶阿姨的《庭院深深》,宏虽知其名却并没有看过。没想到第一节语文课侯老师给他们介绍了这个剧情梗概后就朗颂了一首辞: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幕,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就像瞎子突然见到了光明落水者意外抓到了一根救命草,一种惊喜一种冲动闪电般一下子就传遍了他的全身。 还以为找到了语文学习的一个节径,从此便沉溺于其中而乐不知返,没白天没黑夜地读啊背啊,谁知……唉,侯老师啊,你到底还是害了我啊! 正而八经地说宏虽然追求浪漫然而事实上却并不是一个浪漫的人,他虽然对那些给人以无限遐想让人津津乐道的故事爱不释手,却对背诵深恶痛绝。时至今日,一提起背诵他依旧会心惊胆战。为了记,他已付出了那样的代价,可是结果又如何呢?上初中时,他的理科成绩就一直名列前茅,一直是父亲和科任老师们的骄傲。父亲是学理科的,大姐也是学理科的,可为了所谓的出人投地为了所谓的光宗耀祖,他却鬼使神差异想天开地报考了文科。他以为文科就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工作好,却并不知道它到底有多大的困难,是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报。如果说他当时出于幼稚出于少不更事出于一时的冲动,可父亲呢?你又到哪里去了呢?如果你也能像高云飞的父亲那样,他不是也要少走多少弯路么?可是,宏清楚记的,父亲当时就和他在同一间屋子里,看着宏热血沸腾不是还在和张道玉嬉嬉而笑么?父亲啊父亲,别人的事儿你那么上心,怎么一轮到自己亲生儿子就耍了叉呢?你好歹可还是个大学生啊,怎么连人家小学还未毕业的都不如呢?你看看董天发,你看看李清钟,人家谁会跟你这样呢? 人家工作搞得好,子女去向又好,你呢?虽然工作上去了,可自己的子女呢?自己的家人呢?一个个闪腰拉叉自卑得不得了,你就不怕家笑你么?唉,你难道真得是学迂了么?你看看你这唯一的一个儿子!你难道就心里高兴么?父亲啊父亲,你真得应该郝自省啊。 或许是因为题目好记,或许是因为句子好听,或许是因为初次接触颇为好奇,他一下子就记住了,而且一记就是这么多年。那时宏思想正处于低谷,他下了那么大的劲,可无论如何读如何背语文就是考不出好成绩,这一下他终于找到了救命草,便买了大量的辞书如醉如痴乐此不疲地读啊背啊,“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写来也会吟”,尽管还不知到底说了些什么,但老师不是说了么,多多益善,可谁知……… 他猛地一甩头,就象甩掉一片落叶,他希望把那些强行冲入头脑的东西全都一股脑地甩掉。往事如烟,他实实在不敢去触动那些让他一想起来心就如刀割一般疼痛的浩渺的往事啊。 九曲十八弯,沿河路曲曲折折,如一条蝗蚓蜿蜒盘旋。若是往日,这儿一定又密密地坐满了各式各样悠闲自得的垂钓者:头发斑白的老者,年富力强的中年,青春年少的毛头小伙儿,一个小凳,一根渔杆,一个网篓,也不管一天半日是否能有一尾半尾小鱼的收获,全然都是一副专注的神情。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这就是钓鱼的极至,“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一个人,戴着笠,披着蓑,像一个隐者,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生活在都市之中的隐者,那便更是超凡脱欲的了。他举目四望,可遗憾的是莫说闲情逸致的垂钓者,就是由此匆匆而过的行路人也都是凤毛麟角屈指可数啊。他鼻子一酸,忽然就有些冲动起来,可是他那早已如河水般干涸的眼睛却再也没能挤出一滴冰冷的清泪。他知道自己算是从这纷繁的世界彻底解底地解脱了,自己的心已经算是彻彻底底地麻木死亡了,它早已厌倦了这烦喧的充满了许许多多无可奈何的世事,在这漫长的黑夜里,无可耐何地悄悄地无声无息地死去了。哀莫大于心死,这么多年来,他早已心恢意冷,他早已不再乎什么了抱怨什么了,他觉得什么都是身外之物,对于生命而言,那一切都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 “碧草青青花盛开,彩蝶双双久徘徊。千古传颂深深爱,山伯永恋祝英台……”装在衣袋里的小灵通骤然响起,宏猜测可能是到了约定的时间仍见不到他的影子,大姐着了急。他不想接:慌什么呢?自己不正往那赶么? 何必要浪费那几毛钱?再说了,去与不去早一点儿晚一会儿不都还是那一个根本就不用猜测的结果么?小灵通乐此不疲依旧响个不停,宏皱了皱眉一举手隔着衣服关住了。 雨水终于在流过发稍时凝结成了珍珠般晶莹剔透的小颗粒,沿着黑黄的额头悄无声息地滑向他的眼睛。宏的眼睛迷蒙了。 沙河在这儿打了一个旋儿小羔羊般温顺地调头向西而去。这静静的如垂暮老妪一般的沙河啊据说也曾如洪水猛兽般一路奔腾呢,融入汉江汇入大海,想当年她也是何等得辉煌何等的壮观何等得桀骜不驯啊,想不到如今她的容颜竟也如雨打梨花憔悴了。她的雄浑她的壮观呢她的不可一世与勾魂摄魄令人怦然心动的魅力都哪里去了呢? 沧海桑田啊,那些棱角都统统为时光老人那把刻薄的挫刀给挫平了都已成了让你抓不着看不见只能凭空去设想的过眼云烟! “叽——”一只水鸟踩着水扑愣着翅膀惊惧地奔向河中心,留下一串又一串涟漪无忧无虑尽情向四周扩散。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花自飘零水自流。 要知如今何必当初呢? 小灵通又响了起来,锲而不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迟疑了片刻,宏按下了接听键。 “宏,咋搞的还没到啊?”是姐夫的声音。 “正在路上。” “哦,快一点儿,你大姐她们都到好长时间了。” 挂了电话,宏不由得加快了步子。长姐如母啊,这天底下,如果不是大姐还时刻惦记着自己,那么,除了耻笑自己外,谁还能记得自己呢? “宏——”一向川流不息的公园门口,由于下雨,此时门可罗雀。宏正准备举目四望,猛然间听见大姐那熟悉的声音。“怎么没骑摩托?”从家到这儿少说也有三四里的路程,宏没有骑摩托车其实就是不敢去想在路上多磨蹭一会儿。可是,大姐哪知道道宏心里的胆怯与疲倦呢?或许是对徒步而来觉得奇怪,或许是因此而无形中降低了成功的概率而觉得略有遗憾,或许兼而有之,或许什么都没的就是那么随口说说吧。五年前,为了也能像其他同事儿那样过上男欢女爱的日子,宏一咬牙也买了一辆托车,踏板的,虽说并不豪华,然而宏一身福态,骑在上面也挺引人注目。宏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在这个池浅王巴多的地方,富了不行,穷了更要遭人歧视。 宏抬起头,循声望去,就见大姐笑吟吟地从电话亭后走了过来。犹如一股暖流,宏顿时就觉得心里一阵热烘烘的。为了自己的喜事,大姐操了多大的心啊。她的病才刚刚略微有好转,才从死亡线上缓过气来,就又冒着这么大的风寒来了。常言道: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自己也是这么大的人了,参加工作也有七八上十年的光景了,扪心自问,自己对得起她么?可是,如果不是她,自己又会有什么办法呢?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啊!你看看人家哪个不是悄悄密密神不知鬼不觉就走上了婚姻幸福的红地毯?可一轮到了自己怎么就那么艰难呢?饿了就要吃渴了就要喝长大了就要娶妻生子,这看起来顺顺当当水到渠成的事儿难道自己就真的没的这个本能么?难道说上帝在降生自已时就那么仓促以至于把这项工能都给闯掉了?树叶绿了又黄了,桃花开了又谢了,眼看着同时参加工作的人小娃儿一个二个都上了学可自己的那一半到底在哪儿怎么还不知道呢?“在天愿作比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宏,你怎么了?身上哪儿不舒服么?看医生了么?” “没,没什么。”宏一怔,这才发现自己走了神,他下意识地笑了笑。 “你看,她在那儿。脸蛋儿漂亮得很,就是个儿有点儿矮。” “女的个高的有能有几个呢?管她高矮胖瘦,捡到筐里就是盘菜。”是啊,事到如今,咱还能有啥资格去苛求于人家呢?只要人家不嫌弃自己那也就阿弥托佛了。看看那满大街上躺着的蹲着的喊着的哭着的笑着的,哪个又不是爹生父母养的呢?满脸污垢一身油腻,吃着垃圾桶里的东西,穿得滴滴溜溜,触景生情,自己还能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他瞪大眼睛顺着大姐的视线努力望去:雨淅淅沥沥依旧下个不停,淡黄的叶子呼悠呼悠小船般纷纷扬扬恋恋不舍地飘向地面,地面湿漉漉的,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少女擎着雨伞蝶飞凤舞般叽叽喳喳地走过。其实,宏也喜欢在雨中,擎着把小雨伞,独自一人,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就这样静默地走着,悠闲自在,就象徐志摩在《雨巷》中所描写的那样:撑着油纸伞,独自徘徊在幽长幽长又寂瘳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般的姑娘。她是有丁香一般的颜色丁香一般的芬芳丁香一般的忧伤……唉,可惜,时变境迁,这样的姑娘我这一辈子都是寡妇死了儿——没值望再相遇了。那些闲情逸致也早已为浩如烟海现实得不能再现实的世事所洇泯!“早岁哪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楼船雪夜孤舟渡,铁马秋风大散关。”早知如今何必当初呢?人过三十日过午,还想什么呢? 宏什么也没看到,大姐便笑了起来。宏的眼睛是有些近视,可大姐却没料到近视得竟是如此利害。 “看你的眼睛都快眯成泰山上的一线天了。你不是说戴眼镜挺有风度么?现在怎么不戴了呢?”父亲在当了二十年多年的民办教师后终于如愿以偿地吃上了皇粮,鉴于他的工作能力,一纸调令就调进了位于集市上的镇初级中学。在全家欣喜若狂中,一副又大又厚的眼镜便永久性地扣在了他那急剧衰老的脸上。而年幼的宏却以为这平添了几分帅气,因而常乘父亲不注意抢了过来便戴在自己的脸上,那一副泮洋得意的样子常常让人忍俊不禁而捧腹大笑。“就在罗斯鹏跟前。”罗斯鹏是宏的外甥,大姐的宝贝儿子,虽然只有十四五的年龄,可个子却已蹿到了一米八几,细高细高的,远远看去,犹如广袤荒野一根挺拔的修竹。大姐本以为宏能够看见,然而见其一脸茫茫然,便忍不住朝远处喊了一声,“哎——过来。” 犹如一下子拉开了帷幕,宏这才看见外甥和一个女孩儿从路那边的人行道人走了过来。就在目光落在女孩子身上前的一刹那,宏还在想,说她矮,她会该有多矮呢?说不定还会跟刚才骑车而过的女孩子那样一袭红裙呢。 可是,就在这时,他心里就不由咯噔一下。与外甥那高耸的身材相比,女孩子实在是太矮了,似乎连一米五都没有。服饰乎也似乎太过于寒酸:猩红的上衣似乎根本无法掩饰那瘦小苍白而呈老相的脸庞——侏儒,他蓦地想起五年前那个元旦的夜晚就在这个公园进行表演的小矮人,心里一恶心差点儿就要吐了出来。虽然大姐早就跟他提过,可是也实在没有这种矮法啊。 “勤,这就是我弟弟宏,看书太多,眼睛有点近视。”大姐和颜悦色,一脸的阳光灿烂。 “看得出来。”勤轻轻一笑,脸上飞出一朵红霞。宏心里一紧,这笑让他难受极了,仿佛生病了一般,是那么得凄然。若是几年前,莫说与这样的女子见面,就是看她一眼晚上都会做恶梦的。然而,事到如今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何况人家跟不跟你一家那不都还是另外一回事么?好汉无好妻,赖蛤蟆娶个花滴滴!他不由就在心里默默地长叹了一声。 其实,自从大姐和宏站在一处的那一刻起,勤就注意到了宏:胖胖的,矮矮的,一身发白的黑西服,蓬松的头发落满了晶莹的水珠,远远看去仿佛就是一层灰,一张饱经苍桑的面孔镶钳着一对无神且深陷的眼睛。这哪是二十锒铛风华正茂的热血青年?简直就是一个让人望而生畏的糟老头子。虽说当教师的常用脑子衰老得是快了些,可也不至于如此离谱吧?如果将来和他一起生活,那爹不爹来爷不爷算是咋回事呢?虽说我个子是矮了些,可这叫小家碧玉呀。这两年单位不景气,生活不定,是有些面黄肌瘦,可不管咋说咱也是个人见人爱的小美人啊?唉,算了吧,常言道嫁汉吃饭,管他是爷是奶只要他一个月能进那么千儿八百,委屈点儿自己又有什么呢?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年月,到哪儿又能找个有固定收入的呢?韶华容易逝,青春不常在,真正属于一个女孩子的时间还能有多少呢?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能在家里住一辈子么? 勤心里隐有不快,却始终没有写到脸上。 “勤,宏你们一块逛逛吧。” 宏没有作声,瞎子拉二胡——自顾自地转身顺着公园的围墙就默默地向前走去。 勤也没有作声,却紧随其后跟了上去。 这是鄂西北黄土岗上一个著名的贫困县市,曾以东汉开国皇帝刘秀的故乡而闻名全国,一条古老的河流穿城而过,凭空就把它分成南北两半。为了提高城市的品位,给市民一个休闲娱乐的场所,多年来,市政当局一直在进行着治理。宏清晰地记得,当年他就曾为这公园的建成做出发应有的贡献。那还是他刚上高一时候的事儿了,也是这个季节,也是这样的时候,天气还阴沉沉的,虽然河水已明显有了凉意,许多同学还是脱了鞋子打着赤脚在河里推着板车往岸边拉淤泥,连中午饭都是在河边解决的。宏复学不久,一身的社会习气,虽然也想跟其他同学那样偷机玩滑,可由于太过于老实,总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不偏不倚总是在关键时候被班主任谢老师给逮了个正着。那时,宏不想在二中上学,正异想天开地想自学,不参加集体活动,谢老师不明其中缘故,对他很是反感加已很尽力了,因面对他很不客气,总是当着大家的面把他训个狗血淋头。杀鸡儆猴以示效尤。宏知道他虽说脾气不怎么好,但心高气盛的宏却不得不承认他的文笔还是相当不错的。尽管在休学期间,宏读了好多毛泽东的文学著作,也能写一手好文章,可与他相比还是错了十万八千里。后来,谢老师通过关系如愿以偿地调到了电台,成了一名人人羡慕的新闻工作者。一想到电台,宏顿时如芒在背,赶紧摇晃了一下脑袋,蓦地就下定了决心,管她丑俊,即便是个瞎子瘸子,只要她不嫌弃我,我也就认命了。然而就在他扭头的一刹那,一下子就怔住了,刚才还三寸丁似的个子怎么一会儿就莫名地长高了呢?竟然都超过了自己的肩膀。 公园依河而建,不大,也不长,过去之后就又到了沿河路,雨依旧淅淅沥沥密密地斜织着。 “到哪玩呢?这河边还挺冷的呢。”宏意识到已冷了场,赶紧打岔。即使再无疾而终,有人陪着不是总比一个人孤鸡娃似的强得多么?要别人还求之不得呢。 “随便。”勤泯嘴一笑。这笑,宏觉得比刚才明显地好看多了。 “那……要不咱们去逛人民路吧。以前我每天都到那逛几次,现在已有好长时间都没去了。” “冷冷清清的,有什么意思?”声音甜而不腻,宏不禁一动,布满阴雨的心空开始冰消雪融了。 “那我们去光武路走走吧,那是商业区,今天又是国庆节,一定会很热闹的呢。” “春上修桥南那段路面时,我们天天都在那玩,都腻味了。” 这是实情,宏知道,可他仍动着心思:“我们去网吧玩吧,那里好玩得东西可多了。”一想到网吧,宠一下子就兴奋起来。最近他在中国教育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说不定可以以此为突破口引她上钩呢。 “你平时上网都玩些啥?” “尽是一些稿子。” “哦,你会写文章?” “平时坐那儿也没得啥事儿,闲着也是闲着,也就信手涂鸦而已。”不知不觉中,对勤的偏见已烟消云散。 “都发表在哪儿啊?” “譬如中国教育报啦,襄樊日报和晚报啦等等乱七八糟的地方。以前在我们枣阳报纸、电台、电视台几乎天天都有。”宏心里得意却故作轻松,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 勤不露声色似信非信,如果说枣阳日报,打打坨子也就上了,可中国教育报那又是什么等级?是随随便便就能上去的么?既然有有如此才能为什么到现在还是电线杆子没电线——光棍一条呢?尽管如此,她的心里还是不免一动:“最近又有什么大作?我能欣赏一下么?” 第二章 绿酒初尝 在宏和勤结识的第二天,三姐的女儿婷婷过十二岁生日。客人很多,宏的姊妹几个也都来了,宏便想到了勤。 勤不干,不管咋说毕竟还是才刚刚开始接触,怎么好意思就跟了他一起到处跑呢?宏哪里肯放,他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便威胁着说要动粗。或许真是宏的姻缘到了,在勤的跟前他的胆怯与自卑都到哪儿去了呢?勤害怕他真不真假不假真的动了手,便只好推说一个在一医院上班的玩的好的中午还要在那儿吃饭,都说好了的。 宏不干,便真的动起粗来。 勤实在熬不过,便也只好勉强同意,坐在写字台前匆匆补起妆来。 恰在这时,外面匆匆走来了一个女孩子:“勤——” “来了——”勤冲宏小声说了句就急忙兴冲冲地跑去开门,“哎,来了——” 宏急忙从床边绕过来在沙发上坐了棱正。 还没等勤走到门边,门一开,女孩儿便进来了。猛然看见宏,女孩儿一怔,脸随即一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李杰,这是宏。”勤指了指宏,“这是李杰,我们玩得好的。” “你好——”李杰脸一红,又笑了笑。 李杰个子比勤高,大约有一米六几的样子,和宏也错不到哪里去;条子也好,不胖不瘦;脸模也过得去,然而似乎缺些营养,看起来并不那么细腻。大姐以前说过,想把院长的姑娘介绍给我,说是正在一医院进修,会是她么?他心里打起了鼓:“你好。”宏有礼貌地欠了欠身。 “李杰,今儿他姐们娃儿过生日,非要叫我也过去。” “行,叫你去你就去吧,我走。”李杰有些不情愿,一脸的不高兴。 “走啥子走啊,给你十块钱,你出去吃算了。” “算了,我这有。” “给。”勤很高兴,大大咧咧。 三姐和三姐夫很是兴奋,一见弟弟和未过门的弟媳齐崭崭地来了,连忙跑下楼来迎接。上高三时,宏在三姐家食宿,因而她们整个院里的人都认识。参加工作后,一见他来就热情地询问成家没有?谈没谈朋友?次数一多,三姐就觉得哑口无言不好意思了。俗话说众人拾柴火焰高,可是尽管宏的婚事举步维艰,然而作为姐姐的她却又实在帮不上什么忙,不久便忧虑成疾成了心病,一听到鞭炮声或者看见奔驰而过的彩车便会心痛如绞。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嘿,没想到弟弟大难之后还真得就迎来了福气!三姐紧紧拉着勤的双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久久舍不得松开,勤就有些不好意思了。勤的个儿虽然不高,看起来却是那么灵俐,圆圆的小脸配上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弯弯的柳叶眉是那么招人可爱。 “弟媳妇来了看把你高兴的。”三姐夫眉开目笑忙在一旁搭讪。 宏和几个姐姐陪着勤围坐在父母身旁。母亲显然很有些高兴,不时地替勤捻着菜;父亲却手脚拘谨,一时不知到底往哪儿放为好。 刚吃过饭,勤便慌着要走。大姐撵到大门口硬往勤手里塞东西。勤避让着就是不接。宏扭头一看是钱,很是有些意外。大姐说:“这六百块钱是见面钱,不多,是我们的一点儿心意。我们四个当姐的一个给一百,娘给两百。” 宏又朝勤看去:额头不大,中间还略略往外凸起,看起来怎么那么老呢?他心里不由又打起了鼓。 “有没有空, 一起去吹吹风, 这样悠闲太难得 好久没有感动 忘了眼泪是什么 幸福是什么 平淡就是生活 没人说什么 我能说什么 有人说什么 那又如何 还得这样过活 只有听听这样的歌 悠闲很难得 感动很难得 眼泪很难得“ 送勤回来后刚钻进被窝,正在回味勤案头放着的那首小诗,母亲就披着衬衫趿着拖鞋走了进来:“娃儿,你的身子是不是完全好了?我是你妈,你可不要不好意思,如果还没好的话也别太放在心上,我们还抓紧时间看就是了,现在医学这么发达,还有什么病会看不好呢?” “娘,你就放心吧,是真得好了。我是你儿子,还会骗你?” “要真是那样的话就好了,可媳妇还没有娶到屋,我咋放得下心呢?你看人家谁不是顺顺当当的媳妇就到了家,可你咋就这么讨气呢?” “人吃五谷杂粮,哪能就没得个三灾两难呢?” “你的耳朵还嗡不嗡?” “我不是给你说过了么,早就不嗡了。” “不嗡就好。记住,一嗡就赶紧喝药。” “这个娃子从小就多灾多难,不是这事儿就是那事儿。学习谁有他用功?可一到关键时候就……唉,不管咋说,只要能结婚,也就算让人放了心。你看那时候简直就把人给骇死了。”宏朦朦胧胧似睡不睡,就听见父亲在隔壁说。 “说句良心话,要不是共产党,要不是新社会,咱们这个家早就毁了。哎,他大姐走路好象也有劲了。上次来连楼都上不来,走到二楼还歇了好大一会儿。”母亲也没有睡着,“唉,老天爷好不公啊,咋就让她们姊妹俩都提这么重的病呢?我们这几个娃真是喝苦水长大的,大闺女五岁了,瘦黄瘦黄的,跟个豆芽菜似的,一放学回来不到堰外捡一筐柴回来,老爷子就不愿意;宏一生下来长了一身瘦毛,两眼还红得透亮,本来就想扔了算了,可又下不了这个狠心。” “那时都是这样。” “谁说的?老发都十七八了,老奶奶还不让他下地干活;每年都割那么多肉,我们娘儿几个谁沾个腥?三十晚上煮了满满一锅,第二天早上就没了影,难道说这都是假活?” “那时客多。” “老袁兰们也是客?每次回来老奶奶都蒸两样馍:一篦白馒头,一篦黑窝窝。白馒头端到堂屋里给她们吃,我们连闻都不得闻一下。我们宏可还是个男娃呢。” “……” “你哪天不是不到吃饭不回来?碗一丢就走了,哪管我们死活?娃们跟着我也受罪。有宏的时候,害得利害,活又重,啥都吃不到,路都走不动了,从地里回来,你娘还非逼着做饭……” “胡球扯,她咋能是那样的人?” “你敢说不是?那天晌午我刚收工回来,屁股还没落地,你娘就在她那屋里吵了起来。你还对她说,‘她挺着个大肚子,也怪不容易的。’她当时就不依了,破口大骂,‘说你妈那个妣,娃子是一天天长大的,又不是谁一下子塞进去的。她有啥不容易的?懒着个屁股光想坐那等吃,叫谁谁都愿意。’我听得真真切切清清楚楚,你敢说不是?怀有宏都有九个多月了,火气得眼都迷成了一条缝,啥都看不见,好想吃一点肉,不是问你要了五毛钱,一个人摸到七八里外的街上?回来时刚出街就下起了瓢泼大雨。好大的雨啊,只一会儿公路上的水就漫到了小腿肚儿上。我嚎啕大哭,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走。走一会儿哭一会再走一会儿……”说着说着,母亲竟又抽泣起来。 “看看又来了不是?就我们这个家,在学里,哪个不眼气?” 夜很深了,车棚的大门已响过了许久,灯光影影绰绰落在那雪白的墙壁上。宏展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眠。他仿佛又看到了父母餐桌上那僵硬的馒头,照出人影的稀饭,一撮也不知热过多少遍的咸菜和见到自己突然回去惊慌的眼神。多么可怜的父母啊,为了给自己的儿女多留下一点钱财,他们啥时不是一分钱都掰成几半用从自己嘴里在掏钱呢?他仿佛又看到了前年住院时父母给自己买的各种时令水果,病友们那一个个那羡慕的眼神,父母时一不小心翻落掉地的那砖头似的馒头,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当他劝父母不要再来时父母那揪心的话:“娃,你在哪儿,我们的家可就在哪儿啊。” “唉,苦苦奋斗怎么竟然到了那个地方呢?难道真得如别人所说心强命不强么?”宏轻轻叹了一口气,不禁又想起了勤。“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不会让她受娘那样的罪”。 “你感觉如何?”第二天一大早,大姐就打来了电话。 “还可以吧。” “什么叫还可以?本来就不错,你大姐会找个不咋着的?相中了追就是了,男子汉大丈夫,可别再跟以前那样畏首畏尾。山中常见藤缠树,世上哪闻树缠藤的?你不去追人家,还要人家反过来追你呀?” “……” “咋不说话啊?宏,我给你说,这不是多难的。她妈说了,‘他大姐都有这个样,他又该错到哪?只要不憨不傻就行’,咋?你憨你傻呀?” “……” “还没得信心?我再给你说一句,她说她愿意。我看你也不行,这样吧,你不是还有几天假么,明天带她到隆中去。” 父亲的老同学付爱国又来玩了。这老付,为了找个老伴,天天忙得不亦乐乎,刚东家门,又进西家院,这个还没赴约,那个就又来了。这年月,也不知咋弄的,就像他们是经过质检员们那火眼金睛层层筛选后的合格产品,是政审人员戴着放大镜签下大名的可靠分子,这老面小伙儿们比小帅哥们可紧俏得多了。宏心里挺不是滋味,但仍强颜作欢地喊了一声“付叔”。 父母倒是喜出望外,连喊带拉地把他让进了里屋。 宏又想起了自己刚参加工作时的学校,想起了时任学校一把手的那个人…… 每当晨曦初露的早上和华灯初放的傍晚,在阳光中学前的马路上便可看见一对手拉手肩并肩悠闲自在漫步的中年男女。附近的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趾高气扬大腹便便的男子便是该校响当当的一把手常乐;女的就是他那结发之妻余良。虽然她只是个油印工,但夫唱妇随倒也其乐无穷。 这一天上午,常书记老家捎来口信:领居二爷于凌晨十分一口气没上来便驾鹤西去。他是在办公室正为一件事而焦头烂额时知道的。初闻不由一怔,但眼睛一亮,旋即就喜上眉稍。当即拿出手机叫来了常年租用的“蓝鸟”,带上夫人便风风火火地向老家疾驰而去。 其实,常书记与这死老头子也非亲非故,可为啥竟如此上心呢?小娃没娘,说来话长。原来,二十多年前,常书记的老爹在担任村里一把手的时候,乡里极需一名电话员于是就推荐了刚刚下学的领居二爷家的穷小子高明。没诚想这小子倒也玲利,不到十年工夫就混成了大乡镇的党委书记。那时常书记还不是书记,虽然甩掉了泥腿子而成了堂堂正正吃皇粮的公办教师,但由于不会教书而从事着学校里的油印工作。这种活,不但脏,而且异常繁重,因而人前人后常常有种被人歧视的感觉。更要命的是老家一个小学教师因来麻将而猝然死亡学校书记推荐了他去顶这个差,理由是不可辨驳的:那是他的老家,他的爱人也在那当民办。最恰当不过的人选,舍他其谁?而常书记也确有苦衷:自己才从那出来不到三年就又被打发了回去,脸是无论如体何也肘不出去的;不去吧,又胳膊拧不过大腿。怎么办呢?就在他郁郁寡欢之际,蓦地想到了曾有恩与他的高明: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亲不亲,故乡人。瞌睡来了遇枕头,恰在这时,高明调回了市里,摇身一变成了令人敬仰的副市长,而更要命的是分管了文教卫这一块儿。戏剧性的一幕终于出现了:阳光中学原校长因管理不善被发配去了常书记家乡的村小,而从没被人正眼瞧过的油印工却忽然来了个一百十度的大转弯出人意料地堂而皇之地入主了一把手的宝座。从奴隶到将军,他一步蹬天掌握了这所拥有两百多名教师三千多名学生的市郊中学成了威振一方的诸侯。 老猫房上睡,一辈传一辈。没诚想,这不地教书的常书记却颇有政治头脑,三下五除二就结束了以前的混乱局面,各项工作井井有条,尤其是中考成绩竟是一翅冲天,成了全县屈指可数的前三强。 瞌睡来了遇枕头。就在常书记的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教管会主任却因贪污公款而锒铛入狱。按照惯例,这一空缺理应由光明中学的一把手替补。然而,常书记的资历和声望却远不如现任的副主任董成。到口的肥肉怎能眼看着就成为他人的盘中餐呢?为此,他茶不思饭不想辗转反侧夜不成寐:再去找高明吧,可人家两年前就调到外地当上县委书记了,远水不解近渴,恐怕也是鞭长莫及了,况且也难免给人家一种即得垅复望蜀之嫌。 天已快黑,高明还没有回来。正在这此,常书记的手机响了。原来上民师时的同桌好友大驾光临。虽说是生死弟兄,但常书记却没有象往常那样立马风风火火地赶回去,而是改派夫人回去接待,自己却坚持留了下来——过了这个村可就没了这个店,他怕错过向高明显示忠心的机会。 天有不测风云。当载着书记夫人的雪铁龙正要往学校所在的方向转时,一辆墨绿色的军车风驰电骋迎面而来,说时迟那时快,就听咔嚓一声巨响,雪铁龙的右半截顿时就瘪了下去:司机安然无恙与死神擦肩而过有惊无险,可一向坐在后面今天鬼使神差偏偏坐在了副驾驶员位置的常夫人却血肉模糊留下两个女儿当即魂归西天。 书记悲痛欲绝。中个丧偶乃人生一大不幸,全校教职工纷纷前来吊唁,多则三五百,少则一两百,即使是一个月只有百十块的民办教师也无不如此——书记可是要上帐的,千载难逢的机会,哪个不愿意显示忠心呢?聘任制刚刚试行,个人的荣辱进退可是全凭他的一句话了,哪个敢把自己的饭碗视为儿戏呢?虽说如今失业下岗遍地都是,没了工作也不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可一家老小能喝西北风?葬礼办得很隆重,不仅八杆子打不到的人来了,兄弟单位,友好单位来了,就是主宰常书记命运的教委,办事处的领导也都来了,别的不说,那天中午光酒席就摆了九九八十一桌。 阳光中学位于城郊结合部,是乡下人进城的跳跳板,也是大中专毕业生退而其次的首先,职工可谓四面八方五湖四海。当第一夫人一命呜呼后,这一得天独厚的优势便淋漓尽致地发挥了出来。据不完全统计,仅在最初的两个月内,主动上门替常书记穿针引线的能言善辩之士就达一百余人。一开始,常书记还能扔下脸:“我是那薄情寡义之人么?她尸骨未寒,怎能就……”然而最终还是偃旗息鼓甘拜了下风。 “百日”的前一天,一位身材修长面若桃花婷婷玉立年仅二十二三的女子就领着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走进了常书记的家。据说,这位有着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的小夫人还竟然是实验中学的一位公办教师。事有凑巧,令常驻书记绝对难以置信的是她的一位远房叔叔还是市委组织部刚刚走马上任的部长。趄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不久,春风得意的常书记就再次出人意料地成了常主任。 这天晚上,刚刚送走又一拨前来祝贺的老朋故友,心血来潮的常主任就近不及待地让如花似玉的娇妻拿出三次的帐单。不看不知道,一看还真让他吓了一跳:天哪,刨除全部打点,剩下的竟然还是超出了自己十年的工资收入。心中不觉暗喜:死得好! 睡间朦胧,常主任顿觉浑身燥热,一翻身又去揽旁边的夫人。刚一扭头,一下子愣住了:瓜子脸,柳叶眉,大眼睛……呼一下子坐了起来:谁!随即一拍脑瓜不由哈哈大笑起来:“死得好死得好!” 第二天,春暖花开艳阳高照,把工作草草地向董副主任一交待,气宇轩昂的常主任就叫了辆“奔驰”,拥着娇妻带着儿女一路欢歌直奔风景胜地而去。此正是:死了黄脸婆,娶来嫩娇娘;金钱权力一时有,儿子姑娘全;谁不开心颜? 隔壁,父亲正侃侃而谈,那欢快的笑声不时飘进宏的房间,撞击着他的耳膜。在学校,父亲是一个德高望重的人,他教学能力强,无论是同龄人还是小子辈们都喜爱和他在一块儿,因而即使是在家里,也有很多人找他玩儿。可是到了城里后,人生地不熟,天天蜗居在家,心里难免烦躁,加之又患了心肌梗塞和白内障,因而难得如此开心。 “老付,我看你还不如找个乡下的算了。她不如你,不拿工资,天天不把你伺候的跟神仙似的才怪。”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闻听此言,母亲心里不觉为之一动:原来不把我当成人看是这个原因啊。但这点不快只在她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便消失了。 “那你说这个就算了?”老付一脸的怅然若失。 “局长他妈?说实话,你的条件跟她比那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错得太远了。跟担挑似的,一头高一头低,不配。即将她跟你,不把你用得跟奴隶似的才怪。” “不会吧,好歹人家也是有知识的人。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 “会不会你把她接到家就知道了。我们老家就有一个例子。那闺女人长得俊,单位又好,工次还高;她爹还是一个响当当的镇委书记,有权又有势。大树底下好乘凉,人们都说这小伙子交了桃花运,前程不可限量。你猜后来咋了?” “离了?” “算你猜对了。那一大家子养尊处优都成习惯了,从不把他当个人看。菜他买,饭他做,地他拖,衣他洗,老大妈动不动还当着闺女面产他脸。最后他忍无可忍就提出了离婚。” “那女孩子就这么听他的,他说离就离?” “人家怕啥子,人家是堂堂镇委书记的千金,屁股后多的是。你没听说,那样的女孩子换丈夫还不跟换衣裳样的?” “那是他憨他傻,不是有‘从奴隶到将军’这种说法么?揉揉肚子忍几年,等翻了身再说。” “你呢?也等几年等到翻身了再说?师范里也有一个姓张的,都快退休了不又接了一个?虽说是个乡下的,可人家才三十出头,不仅人长得俊俏,还是个月月能拿好几百的公办教师。她不如你,不敢有啥花花肠子,你的日子过得舒畅;万一以后走不动了,有个啥昌风感冒,她不也能给你递口水喝,做碗饭吃?咋,不比你城里强?你看虽说她们给你介绍的都是蹦精蹦能的城里人,别说拿工资的,就是一个菜园子的老太太都要跟你要房子。虽说你一个月也是几百块,可你买得起么?一套不咋着的旧单元都还要两三万,你拿提出?就你儿子那个样,他会给你?” “他给你个屁。莫说两三万,就是一两万都拿不出啊。老婆子的肝腹水落了那么多年,看病钱,办丧钱若不是姑娘贴补,连这个窟窿都还补不上,哪来会有买房子的?”老明显有些泄气,可仿佛又不甘心,于是静默了片刻接着又说,“你说咋搞?接个农村的可也得房子啊?” “回郑家湾呗。房子是公家的,又不跟你要钱;又有园子,山坡上放养又好,养几只鸡;农村里地又不稀奇,再要两亩地。你俩也就吃喝不愁了,你那几百块钱的工资也就省下了。看,在城里你是个困难户,一到了乡里,就成了小康人家。” “付老师,你可别听他的。人家谁个老了不是盼个和儿女在一块儿,到了七老八十爬不动了,一早一晚儿女也能递口饭吃?哪有到老了到老了却又离开的道理?” “人家陈文道混得不如你?两人在一块儿,想到哪儿就到哪儿,不也逍遥自在——听说了么,昨天上午去了一辆小解放,把他的东西都拉走了,就连大屁股都不知道他们又去哪了。” “这回跑得可利索。可找不着他了。不凑在儿女跟前老了谁管他?” “嘿,人家有钱,还愁没人养?——陈文道是我们老家一个退休教师,老婆过公路时不恰被飞驰而来的一辆东风140撞死,百日没过就又续了一个,挺年轻,也能干把他服伺得舒舒服服。可是儿子三四个,个个都想吸一点,他他吓得到处跑。这不,刚收罢麦,二儿子两口子就又要出去打工了,两个小加伙往那一放,饿得嗷嗷直叫,你难道就不给他吃的?老陈的蹶子撂得也是欢,你家上午才放那,他下午就悄悄请了车。” “我姥可有钱,有钱的时候谁挑一挑水给人家五块钱,后来没了钱,谁还去蹦蹦眼?” “唉”,宏黯然神伤,轻轻叹了一口气,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啊!你看人家都是半截子入土的人,一个二个却还跟个香悖悖样的,可自己呢?我是那样的俊秀那样的聪慧那样的勤奋和执著,谁天如今却…… 他揉了揉发涩的双眼,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啊,你为何现如今却变得如此悔暗?那张英萧洒的脸庞啊,如今你却为何变得如此苍桑?那轻捷的步履啊,怎么你也变得如此沉重?一颗朝气蓬勃昂仰奋发的心啊,怎么也如暮年般消沉?奴颜婢膝委曲求全怎么竟…… 他忽地下定了决心:对,明天就带勤去襄樊。 隆中是由一条浅浅的山谷和几座青翠的山峦而组成的风景名胜区,是三国时期著名的军事家,政治家诸葛亮入世前隐居的地方。这里的山并不算高,也没有危崖深潭,老林飞瀑;然而秀气的山岭却自自然然地相拥着,满坡满岭的松柏和杂树林苍郁清寂,藤萝垂覆鸟鸣山幽又多奇石幽泉;它的庵,堂,亭,廊不集中于一处,也不用围墙圈着,就这样自自然然地散落于茂林修竹之间。犹如一位毫无雕饰的舞女,于是就在这朴素之中显现出了它的清丽。山间又有躬耕田,池塘,路上偶尔还能见到农夫,樵子与牛羊,于是于平淡之中便见出了它的田园情调。孔明先生幼年失怙,随叔父辗转江南后客寓襄阳,十七岁叔夫又不幸撒手人寰,于是他便弃城入山,隐居天此。博览群书,沉潜静修,并留心世事,关心时局。隆中的幽静山林与他的超逸品格交相互映,天地造化与人的纯洁精神契合无间。 西出襄阳城,一路上山也逶迤水也迢迢,左手是绵延的荆山,右手是滔滔的汉水。这是当年刘关张访卧龙的路,古时崎岖,如今却劈山修成坦途,然而却依旧随山势而回环。山上多松竹,最叫人清心的还是路旁的竹林,将清纯的山野气息吹向你的脸。透过山与山之间的平野江水闪着一条白线,遥遥能见那一艘艘的航船。虽然宏以曾来过这里,但他的心情却依然和勤一样有说不尽的激动和喜悦,犹如刚刚出笼的鸟,彼此相依说笑不断。多少年了,在他那饱经苍桑却又隐约透露出俊秀的脸上就已经没有过如此灿若天河般开心的笑了,宛如那晚开的花,是那样的甜蜜,那样的幸福,附近的乘客都不由露出了羡慕的眼光。光阴荏苒,逝者如斯,不知不觉中他的笑容已被尘封了那么久。这么多年来,命运一次又一次地把他逼到了死亡的边缘, “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风雨过后见彩虹,就象那棵傲雪的青松,在凛冽的寒风里,他咬紧牙关不管咋说总算是挺了过了。是的,他不愿象燕雀那样躲在寒风夕照中瑟瑟发抖,他也渴望有一天也能一翅冲天,去看突飞猛进日新月异波澜壮阔的改革大潮中百舸争流千帆竞发万马奔腾的壮观。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尽管自己尽了最大的努力,可谁料…… 凉风习习,勤秀发飘飘。看着她那红润的小脸,犹如波澜不惊的一潭湖水猛地掷下一块千斤巨石,他的心不由又狂跳起来。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试探着去捕捉那不断撩动了自己滚烫脸颊的带着那种让他怦然心动的细细轻香的发梢。有几次,他本来都已感受到了它的柔软,却又被铬铁烫着了似的蓦地缩了回来,他仿佛看到了她圆睁的杏目,听到了尖利如河狮东吼般的叱责,仿佛看到了自己有个蚂蚁洞都想钻进去的窘态。他犹豫了,他退缩了,他不禁汗涔涔了。这么多年,他何曾摸过女孩子的秀发啊,哪怕只是那短暂的一瞬,他甚至于和一个迎面而来冲他微笑的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