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人》 第001章 屯子里的疯女人 我六岁那年,屯子里突然来了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 那女人蓬头垢面,衣不蔽体,白花花的臀部在轻微的动作间从褴褛的布袄里影影绰绰滑出。 时值凛冬,大雪下了三天都没停,浅塘镇下学归来的孩子们看见屯子口三面被积雪堆积起的狭小隘口里站着的女人,一个个像是看见了稀奇物种,他们的鼻涕趁同伴不注意时互相抹在裹得严实的冬袄上,瞧着被逼进土墙根儿瑟瑟发抖的女人,眼睛放光,如同饥饿的小狼。 几个不安分的孩童攒着雪球丢向女人,吓得女人口中尖叫,惊恐地向雪堆里钻,我也学着他们张牙舞爪地向女人扔雪球,然后发出痛快淋漓的笑声。 “江绒,你个女孩子家家真野,我都怀疑你是不是个带把的。”说话的孩子是个叫马小五的胖子,屯子里的人都管他叫小五。 小五从小力气就特别大,平常在屯子里没少惹是生非,屯子里的孩子看见他跟小鸡见了母鸡一样,大他两三岁的人都不敢跟他打架,由于长得胖,每次他笑的时候就一副色迷迷的样子,看起来特讨厌。 小五正说着话就在我屁股上掐了一下。 “爪子贱!”我抬手就狠狠地挖在小五的脸上。 小五的脸上当即出现五道清晰的抓痕,他捂着脸倒在雪地里哇哇大哭。 “江绒!”母亲远远地看见我将小五抓翻在地,她气急败坏地跑过来,看着我一脸傲娇的神情,一脚将我蹬在雪地里。 小五见我母亲来了,一出溜爬起来,摸着脸上的抓痕呲牙咧嘴喊道:“婶儿,你家江绒打我,你看看她把我挖的!” 我见小五告状,就指着他说道:“你给我等着。” “反天了你,让你在家看着炉子,非要出来给老娘惹事,你不是个野种是什么咯!”母亲说着,又是一脚把我踢翻在地。 见母亲又要打我,我连忙爬起来向屯子里蹿去。 母亲气得胸前起伏,她回过头看见土墙根上靠着的女人,看着她脚边的雪球和树枝,猜到是屯子里的孩子又拿外乡逃难来的人作耍,便呵散众孩童,准备上前将女人从雪堆里拉出来。 母亲在碰到女人的时候,女人突然尖声大叫起来。 母亲只好做罢,开口说道:“大姐,这大雪天你躲在雪旮旯里更冷,要是你还能听见我言语,就在这等我一会儿,我拿些吃食给你。” 女人并未有任何回应,身体一直在发抖,身后的小五抹着鼻涕说道:“婶儿,她是疯子,听不懂你话的。” 母亲犹豫了一下,这几年来看到路边被饿死冻死和病死的外乡人已经看得习以为常,可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难受,她摸着小五的头说:“小五啊,你跟婶儿回家,我给你脸上上点药。” 母亲的话音刚落屯子里就传来了小五母亲声嘶力竭的喊小五回家吃饭的声音。 那时候的三里屯就像它的名字一样,村前村后也就三里地,小五他妈的声音高亢而嘹亮,只要她一开嗓子,整个屯子的人都能听到动静,所以整个童年里,我对小五他妈的声音最为记忆犹新,有时还会在小五面前学着嗷两嗓子,时常气得小五面红耳赤满屯子追着我跑。 他妈还有一个特别讨人厌的名字,叫牛爱花。 母亲见小五已经跑回家,她知道牛爱花这个撒泼护犊的女人看到小五的脸被抓花肯定肺都气炸了,于是匆匆看了一眼土墙边的女人,转身向家里走去。 母亲想到了牛爱花会找上门来,但是她没想到牛爱花会来得这么快,那时的我扎着两撮小辫子,正凶神恶煞地叉着腰站在门口和牛爱花对峙。小五则被牛爱花拎得身体倾斜,一只脚的脚尖拖在地上,两眼愣神地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即将爆发出的战争,鼻涕一进一出。 “张秀梅,你瞅瞅,瞅瞅你家小祖宗把我宝贝儿子挖的,这要是破了相你叫他以后怎么讨媳妇儿哟!”牛爱花本来还面无表情,见母亲回家就突然放声大哭起来,表情卖力又夸张。 牛爱花一把将小五推到母亲面前,母亲拉住小五,面色为难地说:“他大娘你别急,我这就拿药水给小五擦擦,小孩子顽皮磕磕碰碰没啥大不了的,咱家的药水还有不少,保证擦了几天就好,不留疤。” 母亲说着就向堂屋里走去,拧着我的耳朵让我跟她回屋,她把爷爷留给家里的药水整瓶拿出去给小五的脸擦拭,牛爱花从母亲的手里强行接过药瓶说:“药我自个儿涂,省得娃喊疼,他婶儿不是我说你,你就是太惯着你家这小祖宗,一丫头片子比猴儿还皮!” 母亲脸色尴尬,只是点头,我气呼呼地冲出堂屋要找牛爱花理论,母亲拉着我把我按住,说:“江绒,你是不是又皮痒痒了?” 牛爱花挑着眉头瞥了我一眼,接着大摇大摆地摘走了我家墙上挂着的两串腌冬瓜。 那腌冬瓜是我们全家都爱吃的东西,本是留着过年时候才下锅的,我被母亲按着没法抢回来,就急得大哭起来,牛爱花的声音隐约传来,淡定又得意。 “小五,回家妈给你炒冬瓜肉。” 我气得嚎啕大哭,指着牛爱花远离的方向说道:“牛爱花你给我等着!” 那天晚上母亲做好了饭菜就端了一碗热汤和米饭走出门,她说过要带些吃食给屯子口那个疯女人的,只是她回来的时候汤饭原封不动,想来是那个女人已经离开了。 眼下外面还下着大雪,母亲不好出门寻人,她担忧那女人会被冻死,心里有些不安。 “算了,都是命,等你爸回来再说,吃饭吧。”母亲安慰着自己,让我先吃饭。 天色暗下之后,父亲还没从外面工地干活回来,按照往常这个点儿父亲早该回家了才是,母亲等得着急,说道:“江绒你在家等着不要乱跑,我出去迎你爸。” 母亲说完就急匆匆地走出门,很快屋子里就只剩下我一人,我看着插在烛台上的半截蜡烛,生怕它燃得太快。 父亲在城镇里的日本宪兵队造房子,从镇上到三里屯大概要一个小时的脚程,那时候的三里屯还没通电,家家户户几乎是天一黑就上床睡觉,我坐在床边不敢动弹,眼看着蜡烛即将燃尽,心里越发害怕。 正在这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像是有很多人经过,我悄悄地趴在门边从门缝里瞧过去,正看见一群十五六岁的少年拖着一只鼓鼓囊囊的麻袋走向屯子后面。 这些少年都是屯子里的大孩子,平常偷鸡摸狗的事情没少干,我心下好奇想看看他们到底要干什么,就悄悄地跟在他们后面。 三里屯的后面有一座大石桥,桥下面有很大的空间,下方河水早就干涸,白天时三里屯的孩子们都会三五成群地跑到桥底烤火取暖,或者从桥墩上扯蛇皮玩。 几名少年偷摸地到了大石桥边,四下张望了一圈才将手中的麻袋拖向桥底,动作小心,生怕将麻袋里装着的东西碰坏了一样。 我躲在暗处看见桥底很快传来火光,便蹑手蹑脚地向桥下摸过去。 在大石桥的桥洞中,火光彤彤,几个少年光着身子围在一处,神情紧张。我屏住呼吸,看向他们的脚下,他们的脚下铺着麻袋和棉袄,一个女人垂着头,全身裸露地躺在上面。 第002章 消失的母亲 这女人正是白天在屯子口被我们追打的疯女人。 一名壮硕的少年趴在女人肚皮上,这少年叫赵壮,是三里屯的这帮大孩子的头儿。 “赵壮你快点,我们都要冻死了。”一个瘦弱的少年催促。 “急你娘个腿。”赵壮小声吼道,满脸通红。 其他少年见赵壮的动作更加兴奋,纷纷跪下身来,女人的哭声隐约传来。 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他们的行为意味着什么,只觉得心里害怕,想要离开那里。我悄悄地沿着河坡上了岸,回到家时刚好看见母亲和父亲从屯子口走来。 “江绒,大半夜你又瞎跑出去干什么?”母亲呵斥,将我拎到屋檐下拍打身上的积雪。 我想到桥底下的女人和脱得精光的一群少年,不知道该如何说,父亲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塞在我手里,我满心高兴,话到嘴边终究没说出大石桥底下正发生的事情。 母亲帮父亲把脏兮兮的旧棉袄脱下来挂在炕上晾着,旁边烤着火炉,那时候的北平已经没有多少户人家用炕,一来柴火不足,二来煤块又不够,好在三里屯附近有个废弃煤矿厂,母亲会时常到那拾些煤块回来烧火。 那一年是民国三十二年,也就是一九四三年,时局动荡,内院外患的年代。 父亲叫江正阳,年轻时候跟村里在建筑队的师傅学手艺,我的记忆里,父亲早年是在北平边境修铁路的,好几个星期才能回家一次。后来经过警署和建筑队的保举给日本宪兵队修建房子,不然若是一般没有手艺的壮丁或者流浪汉被抓去做劳工,死了都没人收尸。即便如此,他每一次见我的神情也都像诀别。 我不知道父亲给日本宪兵队干活有多少工钱拿,只知道父亲有时回家会给我带回一把糖,那糖特别甜,父亲也特疼我,从不舍得打我,有时还会趁我熟睡的时候抚摸我的脸。很多次我都被惊醒又不敢睁眼,他的手常年都是冻得皴破口子,伤口硬得像老树皮。 那时候抗日战争已经到了后期,外面战火连天,内战外战一起打,到处都是死人,好在童年中的三里屯像是得到上天庇佑一般,稍得一丝宁静。 母亲一边给父亲烤棉袄一边问道:“这雪下得越来越大,房子还能盖吗,小日本不给人休息吗?” 父亲说道:“有警署和建筑队保着,丢不了命,我能晚上回来已经不错了更别说休息,那些被抓去的壮丁晚上都没地方睡,挤在草棚子砖缝里,今早病死了一个,认不得哪的人,尸体晾了一天,晚上大伙儿帮衬着埋了才回来晚的” 母亲听到有人死,正烤着棉袄的手哆嗦一下,她将棉袄放在炕上,说道:“米汤凉了,我给你热热。” 父亲说道:“不用热,刚好喝,你也坐下来吃饭吧。” 母亲说:“等你们吃完我再吃,我先烧热水等会给你洗洗上药。” 我坐在炕上,抬头看着母亲说道:“药水都给牛爱花拿去了,哪还有药水?” 母亲这才想起白天的事情,当下脸色难看,起身说道:“我上她家讨点来。” “那么晚了你少去跟她吵吵,那女人你惹得起?”父亲板着脸说话,手中的筷子把碗边敲得叮当响,然后看向我说道:“江绒,又是你惹事的吧?” 我嘟着嘴,小声嘀咕道:“小五先惹我的。” “都说了不要跟小五打架,他妈不通人气,三番五次来家里拿东西,人家巴不得你惹事,你怎么就不长记性?”父亲瞪着我说,见我低头不再顶嘴,面色缓和下来,对母亲说道:“秀梅你吃饭吧,手冻了是小伤不打紧,等咱爹回来再让他配点药就是了。” 母亲点头,这才蹲下来吃饭。 吃过饭,母亲烧好水将浴帐支起来,父亲背对着我脱衣服进浴帐洗澡。 母亲用热毛巾给我擦了擦脸,问我困不困,我摇了摇头,她不问我的意见,将我的棉袄脱了让我上床睡觉。 我看着墙边的小床说道:“我今晚要在炕上睡,那小床冷。” “别不听话,你爸累了一天了得好好休息,要是他着凉生病就没法干活赚钱,到时候咱娘俩儿都得饿死。”母亲小声说道。 “就不,我就要睡炕上。”我嘟囔着嘴说。 母亲扬起手做要打我的动作,我哼了一声,屁颠屁颠地跑向小床,不一会儿就起了困意。 我迷迷糊糊地在昏暗的烛光下看到父亲光着身子走上炕,将母亲压在床上,发出粗重的喘息,还有母亲如泣如诉的低吟,犹如桥洞中那女人惊恐的哭声。 我大气都不敢喘,等父亲完事后躺在床上,压着嗓音说道:“今天我在宪兵队听到有人说北平可能要打仗了,秀梅,要是真打起来,你可得看好丫头,把咱家钱都带着让老江带你们跑,他是军医,给那么多人看过病,活下去的路子广。” 母亲说:“我晓得了,这话你也不是说一次两次,马上都快过年了,甭讲不吉利话。” 母亲的声音也变得低沉起来,她突然像是想起来什么,连忙从床上爬起来穿衣服。 “你这么晚了要去哪?”父亲问道。 母亲说道:“我白天看见一个外乡大姐躲在屯子口的土墙边,说拿些吃食给人家的结果没找着人,这么晚了她穿得衣服也少,外面冬雪寒天,还不得冻死。” 父亲叹了口气说道:“一个外乡人你管哪门子闲事,这屯里屯外冻死饿死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以前还有芦席盖着,现在哪还有人管,给野狗叼走都不错了,去年河南逃荒陆陆续续还有人往咱北平窜,少管点分外事儿。” 母亲犹豫了一下,说道:“怕是现在连野狗都没有了,我答应人家带点吃食,若是她死了,我心里难熬。” “明天再说吧,那么晚你上哪去找?”父亲说道,有些不高兴。 母亲犹豫,应诺一声便躺炕上,门外的寒风呼呼,响彻着三里屯的夜空,像是敲醒某种隐藏在欲望中迫切而响的锣。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窗外的雪已经停了,屋里很暖和,炉子上还热着汤。 父亲由于是在日本宪兵队干活,早上还要先去建筑队点个卯,所以走得特别早,不然要是哪天突然失踪,想要找日本人理论都没个依据,那时候的人命不比狗命金贵,各个城区每天都会有人因为不知名的原因失踪。。 母亲为了不让父亲迟到,又怕父亲去早了白天犯困,所以她每天早晨都要早醒一两个小时,洗菜淘米,烧汤,倒夜壶。时间久了她就形成了固定的生物钟,不论寒暑,大概每天五点钟左右都会醒来,这个习惯直到后来我上了学依然保持着。 母亲见我醒来,帮我穿好衣服,带我到门口用冒着热气的井水洗漱,之后我匆匆忙忙扒完饭,趁母亲收拾碗筷的空档跑到三里屯后面的大石桥。 桥下除了些火堆已经没有人在,但是我回来的时候却看到了昨天晚上趴在疯女人肚皮上的赵壮。 当时赵壮正和一名屯子里的少年小声说话,样子猥琐极了,他手里拿着香烟,见我从屯子后的大石桥走来,就把烟头丢向我,说道:“脏丫头,你过来,老子有话问你。” 我抓起地上的一把雪就砸向赵壮,口中骂道:“你大坏蛋!” 骂完之后我撒腿就向屯子里跑,赵壮嘿了一声,拔腿就追,追了几步见我跑远就停下来愤愤然地骂了两句,说以后让我好看。 我回到家后,询问母亲那疯女人的下落,母亲没搭理我,站在门口正出神,她不停地搓着已经冻皴了的手。 我以为母亲是生了我的气,便老实地坐在堂屋里不敢再乱跑,母亲就一直挨在门边出神,期间时不时地走动,像是有极大的心事。 我从来没见过母亲这般模样,就觉得也许是家里要发生大事了。 临近晌午,门外突然传来叫唤母亲的声音:“秀梅,秀梅在没在家,有人打电话找你!” 母亲听到声音,连忙向门外走去,喊她的人是屯子里的刘兰英,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按辈分管她叫大娘。之前我说过,三里屯还未通电,但刘兰英家不同,她男人叫赵富贵,是三里屯的地主。 赵富贵虽然是地主,但为人并不嚣张跋扈,之前北平闹过一次土地革命,各地提出了打倒地主的口号,当时浅塘镇的几个地主家里都被村民包围了,包括赵富贵家,三里屯和其他村子种赵富贵家田的村户都扛着铁锨锄头要讨伐地主,那时候的赵富贵还年轻,不知该如何应对乱局,扛着家里的猎枪就要跟人拼命。 赵富贵的爹赵福喜是当家人,他和其他几名地主买通了警署,警署出面干涉,最后商议决定开仓放粮以平民愤。 这件事情虽然最后不了了之,但是赵福喜是个聪明人,他看出来时局动乱,眼下内忧外患,不管哪一方赢了最后土地都是要改革的,便百般叮嘱赵富贵为人谦逊,将手里的农田逐渐卖出去不少。 赵富贵不像其它镇上的地主那么家大业大,但是家境倒是挺富足,起码在我们三里屯是第一大户,他娶了刘兰英之后生了个儿子叫赵大海,开了家商店卖些油盐味精也算是造福一方,省了屯子里的人再跑一趟镇上。那时候一些富裕的镇子都有了可以异地通话的洋玩意儿,电话机,赵富贵便花钱买了一台电话机。 虽然三里屯以及附近的几个村子电话机只有那么一台,但是打电话的人并不是很多,屯子里有人到外地闯荡的,到了大年才舍得打一个电话回家,电话费很贵,不是一般人承受得起的,平常时候只能写信。 母亲的娘家是在镇上,自从嫁到三里屯就很少回家,她也没有什么朋友,我本以为是娘家的人有紧急事找她,可母亲接完电话后,并没有急着去镇上,而是先回了趟家。 她认认真真地将自己的头发打理了一番,还将压在衣柜底下的锦蓝色棉袄拿了出来,母亲出嫁时候娘家人送的嫁妆里除了一床喜被,就是这件棉袄,鹅绒的。 “妈,你是要到镇上吗,我跟你一起去。”我说道。 母亲闻言,这才注意到站在她身后许久的我,她说道:“江绒,你乖乖在家哪里也不要去,妈妈到镇上很快就回来。” 母亲说完起身就走,走的时候还特意将大门锁上,怕我偷偷跑出去。 从三里屯到镇上十多里路,大概一小时的脚程,母亲匆匆忙忙向镇上赶去,我看到她的眼神中,隐隐露出某种兴奋的期待。 我本以为母亲下午就会回来,可到了傍晚也没看见她的身影,直到天色近晚,再到父亲从日本宪兵队的工地回家,一直都不见她回来。 父亲也以为母亲是回娘家,临近年关回娘家是理所当然,可眼下兵荒马乱的,到处还都是外乡逃荒的人,其中不乏一些心存歹心的流浪汉,父亲越发着急,把我拉到身边一五一十地问起了白天发生的事情,紧接着就夺门而去。 父亲小跑着到了镇上,去了母亲的娘家,我体会不到父亲当时得知母亲根本就没回娘家时的心情,只看到他回家后眼睛通红,很郑重地告诉我:“江绒,你妈不见了。” 父亲是个少言寡语的人,那时候的他也不过才二十七八岁,他的神情就像个孩子一样,说完就转身抹眼泪,然后跑向赵富贵家,跑向村长家,挨家挨户敲门让三里屯的人帮忙找母亲。 三里屯的村民们全体出动,绕着村子周围找了几圈,镇上大大小小的胡同也找了个遍,一直找到大半夜也没见着母亲的身影。 父亲问地主婆刘兰英到底是谁给母亲打的电话,刘兰英说她也不知道,只知道电话里面是一个男的声音。 父亲当时面无表情,跟大伙道了个谢,然后领着我向家里走。 “爸,妈还会回来吗?”我抬头问父亲。 父亲的嘴唇噏动,欲言又止,他和我一样,都希望母亲会回来,但是他也不知道母亲会不会回来。 那天晚上,父亲一夜没睡,他早早地爬起来到镇上的建筑队点了个卯就又匆匆赶回屯子里,他没有任何法子,对于母亲的不辞而别,只能等。 万幸的是,母亲在第二天晌午时终于回了三里屯,但她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同行而来的,还有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和一个小男孩。 那个小男孩,就是我后来的哥哥,一个足以影响我一生,影响到整个三里屯所有人的人。 第003章 哥哥 父亲听到门外的动静时像疯了一样冲出院子,他远远地看见从三里屯的村头,两辆黄包车在村民们的围观下行使而来。和母亲一同乘车的是一个看起来八九岁的小男孩,小男西装革履,胸前还系着黑色的蝴蝶结,母亲让车夫停车,然后拉着小男孩的手下了车。 我从没有看过这么干净精致的小孩,没有半点瑕疵,他的脸不像三里屯的其他小孩那样满是冻皴的疮,衣服也不像其他孩子那样全是鼻涕和油污,他的衣服一尘不染,甚至连个褶子都见不着,像是过年时镇上的小贩卖的瓷娃娃。 “这谁家的小孩长得真水灵。”一些村民议论纷纷。 小男孩被母亲领着走到父亲面前,他望着周围陌生的村民,脸颊依偎在母亲的手腕上,眼中满是恐惧。 另一辆黄包车上的中年人也下了车,他带着眼镜,看起来很是斯文,却不苟言笑,他的眼神里露出某种不满,似乎很厌恶三里屯村民的围观。 父亲憋了一肚子的话要问,此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母亲的眼神有些闪躲,她开口说道:“正阳,这是陈生,以后要在咱家住下了。” 母亲的话很决绝,以前她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征询父亲的意见,可对于这个突然出现的小孩,她的态度却异常坚定。 “姓陈。”父亲皱着眉头,喃喃自语,他当初娶母亲过门的时候就有人在他耳边说过些什么。 大概在十年前,一个逃难的读书人流落到浅塘镇,饥寒交迫之下被独住在镇上手工厂房宿舍的母亲收留,那时候的母亲二八年华,还没嫁给父亲江正阳,逃难的读书人叫陈公博,长得相貌堂堂,出口成章。母亲和陈公博郎才女貌,两人很快坠入爱河,可好景不长,两人在一起没多久,就有人找到了陈公博,把陈公博接到了上海。 那时候母亲才知道这个才华横溢的男人已经有了家室,接走陈公博的人告诉母亲,这个男人她高攀不起,让她不要纠缠。 母亲从小就受惯了委屈,她心里伤心,却也没有闹腾,临行前还和陈公博安安静静地吃了个早饭。 但造化弄人,陈公博走后不久,母亲就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这个时代,女子未婚先孕是有违妇道的,母亲怀孕的事情很快被工厂的同事发现并上报给了厂房领导,厂房领导将母亲开除并通报批评,让母亲颜面无存。 向来不受家里人待见的母亲回家之后被娘家人连打带骂地赶出家门,她在镇上租了个简陋的板房,每天替人洗衣服赚口饭钱,她一有空就听收音机里的广播,借报纸看,想要再看看那个人的名字。 直到某一天她在广播里听到了陈公博三个字,才知道原来陈公博是那么大的官儿,汪精卫身边的大红人,上海市市长。 母亲在绝望中给陈公博写了信,并且告知她现在已经有了身孕,母亲苦等无果,在绝望中将孩子生了下来。只是在她生产后没多久,陈公博就派人前来抱走了孩子,母亲依然没闹,而是屈从命运的安排,好在对方留下了通讯地址,她在这些年里每年都会写很多信给自己素未谋面的儿子。 陈公博这个人太过有名,要是陈生没有出现,也许这件事情会就此揭过,但既然他来了,母亲自然就会被推到风口浪尖,关于她的陈年往事很快会被传得沸沸扬扬。 那个时代,一个女人的名声太重要,甚至重过性命,可一个男人的脸面同样重要,父亲是爱母亲的,但是母亲却带来了一个不属于他们两人的孩子,一个孽种。 父亲听着三里屯的村民七嘴八舌的议论,脸色很难看,母亲脸上也挂不住,领着陈生就进了家门。 我跟着母亲回家,回头看向父亲时,正看见穿着西装的中年人把父亲叫到一旁,他们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总之说了很久,而陈生就一直拉着母亲的手不放,时不时好奇地看向我。 母亲说:“江绒你过来,你这是你哥哥,陈生。” 我向陈生做了个鬼脸,然后拉着陈生的衣袖喊了一声:“哥哥,我想穿你的衣服!” 陈生被我吓得呜呜啼哭,他挣开我的手,看着自己衣袖上脏兮兮的手印,让我走开。 母亲把陈生抱在怀里,然后瞪着我,我见母亲生气,哼了一声说:“小气鬼,不给拉倒,这里是我家!” 陈生听到我这么说,哭声更大了,正在这时候中年人和父亲从院子外进来,陈生挣脱母亲,跑向中年人委屈地说道:“黎叔,我不要在这里,你带我走。” 这个被称为黎叔的人蹲下来,擦着陈生脸上的眼泪说道:“小少爷,你就安稳在这里先过两年,这里有你的亲生母亲,你在上海时候不也一直想见她的吗?等上海那边的风波过了黎叔再来接你,我们可是说好了的。” “可我就是不想在这里。”陈生一边说着一边回头看我,似乎很讨厌我。 中年人起身,看着手腕上的表说道:“时间不早了,我也该走了,江正阳,该说的我也都说了,陈生要是在你这里出了什么事你知道后果。” 中年人说完,向母亲点了点头,接着就转身出了院子,陈生呜呜小声哭着追出去,嘴里一直喊着黎叔带我走,黎叔带我走。 如果时间可以倒回的话,我真希望那个叫黎叔的人能将陈生带走,让他不曾在我的生命里出现。 中年人走后,母亲让我出去把陈生追回来,我刚跑出院子,身后就传来父亲重重的巴掌声,父亲吼道:“张秀梅,咱家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三里屯外,陈生一直追着拉黄包车的车夫,而那个叫黎叔的男人始终没有回头,直到陈生累得停下来,我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小小的肩膀一直在耸动。 “哥哥,跟我回家吧。”我气喘吁吁地说道,有这么好看的小孩做哥哥,我也不希望他走。 陈生抹着眼泪,眼睛通红地看向我,他撇了撇嘴,很不情愿地被我拉着手牵回三里屯。 回屯子的路上,胖子马小五带着一帮孩子像是看稀有动物一样一路跟着我们,我瞅着小五说道:“再看我就把你眼珠抠出来。” 小五哼了一声说道:“有什么了不起的,一看就不是你亲哥,我妈说了,他是你妈和别的男人生的野种。” 陈生听了小五的话,猛地挣开我的手扑向小五,小五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陈生压在雪地里,两个人很快掐在一起。 陈生虽然比小五个子高一些,但小五的力气大得吓人,一个城里的小孩怎么可能打得过三里屯的小霸王,很快陈生被小五用胳膊抵在雪地上,而我被一群孩子拦在一边。 紧接着就传来了一声惨叫,不过叫的不是陈生,而是小五,只见陈生死死地咬住小五的胳膊,嘴角都已经开始流血。 小五哇哇大哭,一边捶打陈生一边让他松口,陈生发出像小猫发怒时候才有的声音,他显然恨透了小五管他叫野种。 眼看着小五哭得死去活来,我听着都心疼,便喊道:“哥哥,松口吧,他以后不敢了。” 我的话音刚落陈生就松了口,小五胖胖的胳膊上两排小小的牙龈,鲜血顺着手腕淌下来。 小五回家没多久,牛爱花不无意外地就领着他找上了门,这次牛爱花的嗓门扯破了天,整个三里屯的人都能听见她的叫喊。 “张秀梅,你看看你生的好儿子,这才来屯子第一天就敢骑在老娘头上撒野!他是属狗的吗,你自己睁开狗眼看看他把我儿子咬的!” “我们家上辈子就是欠你们的,闺女跟我儿子过意不去,儿子还是跟我儿子过意不去,一个用爪子一个用牙,就没一个有教养的东西,两个跟狗生出来的野种!” 牛爱花堵在我家门口骂了半天,惹得很多村民围观过来,而父亲和母亲愣是一句话也没说。 陈生攥着拳头死死地盯着牛爱花,牛爱花猛然看到陈生的眼神被吓了一跳,她咽了口唾沫没有再骂,然后不知羞耻地到我们家堂屋里拎走了半袋大米。 第004章 不吃肉的城里小孩 吃晚饭的时候,我们一家四口坐在桌子周围,桌上摆着一大碗的白菜猪肉炖粉条,这个年月,多少人家只有到了大年才舍得买一块巴掌大小的猪肉,陈生第一次来到我家,我看着眼馋却不敢先动筷子,生怕母亲打我的手。 母亲给父亲盛好了汤,说:“吃吧,再不吃就冷了。” 母亲说着就夹起一块带肥油的瘦肉放在陈生的碗里,她正要给我夹菜的时候,陈生却突然将碗里的肉夹出来,扔在桌上。 “陈生……”母亲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随即又看向父亲。 父亲的脸色很难看,他重重地将筷子拍在桌上,将我吓得险些翻倒在地,父亲冷声说道:“城里人家的小孩连肉都不赖吃,咱乡下人怎么养得起?” 父亲说完就起身走出堂屋,母亲也放下碗筷,她摸着陈生的头不知该说些什么,跟着父亲出了门。 父亲和母亲走后屋里就只剩下我和陈生,我一边扒着饭一边问道:“哥哥你怎么不吃肉呀?” 陈生嘟囔着嘴,说道:“会发胖。” 我哦了一声,不知道陈生为什么会怕发胖,在三里屯,除了地主赵富贵和胖子马小五,就没有一个胖子。 晚上睡觉的时候,母亲把我打发上床,母亲看着一直站在屋里沉默寡言的陈生说道:“陈生,你今晚和妹妹睡一张床,明天我去找屯子里的木匠给你打张床。” 父亲说道:“要打新床也得等天暖了再打。” 父亲说完就躺在炕上不说话,母亲面色难堪,把陈生拉到身边,说道:“北平比不得上海,屯子里睡得早,妈给你脱衣服睡觉。” 陈生嘟着嘴说:“我自己会脱。” “那你还在等什么?”母亲耐着性子问道。 陈生说道:“还没洗澡,江绒也没洗澡就上床了。” “你这么干净干嘛还要来三里屯,住在上海的洋楼里多好?”父亲突然大声说道,对陈生很不耐烦。 母亲听到父亲这么吼陈生,看着陈生委屈的样子,把陈生拉到身边说道:“妈这就去给你烧水洗澡,咱这是乡下,没有专门的洗澡房,得用浴帐先保着暖气才能洗,不然冻着受罪。” 陈生撇着嘴,下巴噏动,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他哽咽说道:“不洗了。” 陈生脱好衣服后我主动将自己的被窝让出来,陈生听话地躺在我的旁边,满脸都是委屈。 母亲一边给我们盖被子一边说道:“江绒,夜里不要裹哥哥的被子。” “嗯!”我爽快地答应。 母亲临吹灭蜡烛前看向已经闭上眼睛的陈生,烛光熄灭,屋子里很快就静得能听到呼吸声。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睡了多久,朦朦胧胧地醒时听到陈生轻轻的呜咽声,我小声问道:“哥哥,你怎么哭了,是不是想家了?” 陈生的声音戛然而止,只是肩头还轻微耸动,他的手从被窝里伸出来,小心翼翼地擦着眼泪,然后将胳膊搭在被子上面。 我抓住陈生的手腕,将他冰凉的小手放在我的枕边,他的手心软软的,摸着很舒服,只是上面还有没干的眼泪,我不知道那时候为什么会突发奇想地去舔他的眼泪,陈生挣扎了一下,见我抓住不放就不再动弹。 我嘻嘻笑了一声,抱着陈生的手腕直到睡着,我在梦里又看见了大石桥底下的疯女人被一群脱得精光的少年扒光衣服的场景,那些少年握着明显和小五那帮屁大点孩子不一样的东西不停晃动,一个少年发现了站在桥洞外偷看的我,向我追来。 我被吓得惊醒,这才发现陈生身上的被子被我裹了一半,他穿着单薄的睡衣,一条腿露在外面。 透过月光,我打量着陈生干净的脸蛋,长长的睫毛和软软的头发,顺着他单薄的身子向下看去。 我想起平常和小五那帮六七岁大的孩子在一起玩耍他们撒尿时对我毫不避讳,每个人的小雀儿都各不一样,便有了想看看陈生那里的想法。 我掀开陈生的睡裤,伸手轻轻触摸,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将陈生惊醒。 陈生嗯了一声,眉宇微蹙,我吓得连忙缩回手,将被子盖在他身上,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陈生已经早早的起床和母亲一起收拾家务,似乎并不知道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父亲已经去镇上的日本宪兵队干活,我爬起床,懒洋洋地穿着衣服。 昨天陈生来的时候,带了两大箱的行李放在黄包车上,他打开行李箱,从里面掏出来五花八门的零食放在桌上,这些零食我从来都没吃过,见都没见过。 母亲笑着说道:“江绒,这些都是哥哥从上海带过来给你的,他听说家里有个妹妹,特意买了一件新衣服给你,你是现在穿试试,还是过年再穿?” “我现在就要穿。”我嚷嚷道。 “那你还不谢谢哥哥?”母亲说道。 我嘿嘿笑着,说道:“谢谢哥哥。” 陈生腼腆地嗯了一声,将衣服从行李箱里拿出来。那是一件看起来像是小旗袍又像是棉袄的衣服,母亲摸着这件衣服说道:“这衣服的料子真好,上面绣得画也好看。” 母亲摸着后领上的图案,小声呢喃着怕这多出来的图案会扎人,就想找剪刀减掉,陈生见状说道:“这是logo,洋人的牌子,他们设计的衣服都会打上这样的东西,我的每一件衣服都有,不扎人。” 母亲点头,将衣服给我换上,她一边给我穿衣服一边说道:“陈生啊,以后你住在咱三里屯,什么都比不得大城市,妹妹吃什么你就吃什么,挑不得食,不然会惹你爸生气。” 陈生嗯了一声,随即又说道:“可是我爸是陈公博,我想爸爸了,还有奶娘,小胖墩,黎叔,还有我的同学…” “以后这里才是你的家。”母亲打断陈生的话,她将我赶下床,接着对陈生说道:“你那套小中山装我给你收起来了,在乡下不能穿这样的衣服,不然别人会笑话,过两天逢集妈到镇上给你买两件,你要上学等过了年我会跟镇上的学堂先生联系,到时候让你跟妹妹一起入学。” 陈生说道:“我在上海已经上三年级了。” “咱们这边九岁上一年级不算晚,教的东西不一样,要是你成绩好到时候再跳级。”母亲说道。 陈生嗯了一声,同意母亲的话。 我穿着陈生给我买的新衣服在衣橱的镜子前看了半天,不舍得脱下来,母亲说道:“江绒,把新衣服脱下来再吃饭,免得沾了油污,还有外面刚化雪,地滑,你顽皮要是摔了跤,天儿冷脏了不好洗。” 我应着母亲的话将衣服换下来,吃完饭后和陈生一起去找屯子里的孩子们玩,可对于陈生这个不速之客,屯子里的孩子们并不欢迎,加上昨天陈生刚和小五打过架,小五是他们的头儿,他们就更不可能当着小五的面跟我们玩了。 “江绒,把这个城里来的野小孩带走,我们不想跟他玩。”说话的孩子是地主婆刘兰英的儿子赵大海,有时大家都会唤他小地主。 赵大海在三里屯的孩子里是除了小五之外说话最有权威的,他说完看向身后吊儿郎当的小五,小五眯着眼睛,一副二五八万的样子抖着腿。 我瞅着赵大海和小五,然后低头在路边搬起一块大石头,赵大海见状连忙退向小五身边,面色惊恐地指着我说道:“江绒你要干什么,我爸可是地主,你敢打我就不让你家种地!” 我抱着石头继续走向他们,小五皱着眉头说道:“江绒你别不识好歹,我看你是个丫头不想跟你计较,你要是……” 小五的话还没说完,我猛地就将石头砸向他们,两人急忙跳开,逃向屯子里,我拍着手哼了一声,接着回头看向一脸呆滞的陈生。 陈生挠了挠头,有些担忧地说:“江绒,女孩子家家这样以后会嫁不出去的。” 第005章 从今往后我就叫江生 父亲晚上从工地回家时手里拎了两瓶酒,说是建筑队给的年礼。 吃饭的时候,母亲和父亲讲了关于年后我和陈生去浅塘镇学堂上学的事情,父亲闻言并未说话,而是开了一瓶酒,然后拿来两个酒盅摆在桌上,他将两杯酒倒满后将其中一杯放在陈生面前。 陈生抬起头看向母亲,母亲看向父亲,说道:“小孩子你让他喝什么酒。” 父亲说道:“男子汉喝杯酒怎么了,我八九岁的时候就已经在喝老白干了,男人不能喝酒到哪都不招人喜。” 父亲的话说完,陈生抬手就把桌上的酒一口干了。 “喝慢点,怎么一口就干了,也不怕呛着。”母亲心疼道。 陈生说道:“我在家的时候喝葡萄酒,白酒也喝过两次。” “那就再喝一杯。”父亲说着,又要给陈生倒酒。 “我也要喝。”我看着父亲说道。 父亲瞪了我一眼,将陈生面前的酒盅拿到跟前,母亲伸手轻轻按在父亲的手腕上,说道:“正阳,小孩子喝一杯解馋就够了。” 父亲不理会母亲,径自将手中酒杯倒满,然后放到陈生面前,陈生端起酒杯又是一口干了。 “海量!”父亲哈哈大笑,问道:“还能不能喝?” 陈生想也没想就说:“能。” “能那就再喝,什么时候喝好了就讲一声,晚上好好睡一觉,明天跟我去警署把名字登记了,入了咱江家的户口,年后就可以跟你妹妹江绒一起入学。”父亲说道。 母亲眼见父亲又要给陈生倒酒,她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问道:“镇上学堂读书要户口簿吗,这年月兵荒马乱的,哪会有人在乎这些?” 父亲面无表情说道:“没人在乎?咱江家的孩子上学,我姓江他姓陈,外人知道了怎么说?” 父亲是个好面子的人,本来对陈生这个不速之客就心存不满,虽说母亲是在嫁给父亲之前生的陈生,婚后的母亲也一直恪守妇道,任劳任怨,但父亲心里的坎儿过不去,他听不得别人半点口舌,想让陈生改姓江。 陈生是个聪明人,听出了父亲的意思,眼下他猛喝了两杯酒脸色已经有些泛红,他在等母亲为他说话。 母亲面色为难地看向陈生,是的,这个家的主人姓江,陈生的存在就是给父亲抹黑,要求他改姓是理所当然的。 陈生看出了母亲的态度,他下巴噏动,眼睛突然就红了。 陈生说:“我爸叫陈公博,我姓陈。” 父亲料想到了陈生是个硬骨头,因此他没发火,而是开始大口大口地吃饭,陈生等着母亲表态,父亲也是在等母亲的表态。 母亲给陈生的碗里夹菜,温柔地说:“儿子,其实姓陈姓江都一样,换个叫法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陈生盯着桌上,没同意母亲的话,倔强地说道:“我就姓陈,不姓江。” 陈生的话音刚落,父亲一把将桌上的饭菜全都打翻在地,我被吓得呜呜哭起来,父亲吼道:“哭,滚出去哭!” 母亲坐在桌边若无其事,她将眉间散落的头发撩到耳后,起身将碗筷都收拾到门外水槽里,又把散落在地上的饭菜打扫干净,把哇哇大哭的我领到外面用热毛巾将哭花了的脸擦干净,然后小声对我说:“去把你哥叫出来,我有话跟他说。” 我嗯了一声,走到陈生身后说道:“哥哥,妈叫你出去有话跟你说。” 陈生正坐在桌边生气,听母亲唤他,就起身走出堂屋。 到了院子里,母亲将陈生拉到一边,面有难色地说道:“儿子,姓陈姓江能有个什么区别,你看你小孩子家的倔个啥,妈妈既然嫁到了江家,那自然就是江家的人,你爸要你改姓,听妈的话,那就姓江,江生,多好听的名字。” 陈生说道:“我爸叫陈公博,他不是我爸,我爸才不会那么凶我。” “他人很好的,要不妈妈怎么会嫁给他?你只要听话他以后不会再凶你,那个黎叔不是说了吗,过两年就来把你接走,这两年你先改姓江,等以后回上海了再姓陈也行。”母亲说道。 陈生委屈地说道:“我就姓陈,我要回家。” “你怎么就这么倔?”母亲说道。“你姓了陈,外人知道你是我和江正阳的儿子,定然要问你为什么姓陈,妈本就对不起江家,你不改姓,岂不是更让人戳他的脊梁骨?” 陈生说道:“那我走还不行吗,我要回上海。” “上海要是能回去人家会把你送回来?”母亲的声音也突然变得哽咽起来。“你只是一个没名分的女人生的种,回去了也不招人待见,你爸既然让人把你送到我这里,想必他也是自知大祸临头了,报纸上漫天都是汪伪政府要灭亡的消息,那个黎叔也跟我讲了,汪精卫病入膏肓又没什么实权,眼下投靠日本人成了卖国贼,你爸跟着他做事,如今已经骑虎难下,你回去就是陪葬。” “你胡说!”陈生听到母亲这么说,突然瞪着母亲喊道。“我爸才不是卖国贼!” 母亲的目光突然变得无奈又决绝,她说道:“总之你以后都是要留在三里屯了,你的黎叔也不会再来接你,从今天起,你就叫江生。” 陈生说道:“我姓陈。” 母亲气急,语气严厉道:“江绒,把尺子拿来!” 屋内的我一直在听母亲和陈生的对话,此时见母亲叫我拿尺子,就将平常母亲用来裁量衣服的竹尺拿藏到背后。 母亲见我没动静就自己走到屋里找尺子,我退到门后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母亲,母亲没找到尺子就看向我,我说道:“妈妈别打哥哥。” 母亲没去看屋里的父亲,她从我背后夺过竹尺走到院子里,看着陈生说道:“手伸出来。” 陈生倔强地看着母亲,将一双小手伸在母亲面前,母亲抬起竹尺就狠狠地打在了陈生的手背上。 母亲虽然平常也有打我,但我知道她都没用多少力气,可这一次她显然是生气了,竹尺啪的一声打在陈生的手背上。 陈生疼得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他的手背上赫然出现一道长长的淤青。他没想到母亲真会下狠手打他,嘴里发出委屈的声音,却不让自己哭出来。 母亲问道:“说!你姓陈,还是姓江?” 陈生说道:“姓陈!” 啪的一声,竹尺再次狠狠落下,打得陈生的小手痉挛。 母亲又问道:“姓陈还是姓江?” 陈生疼得脑门上流汗,他哭着说道:“姓陈!” 母亲气得胸前起伏,一连几下抽在陈生的手背上,打得陈生抬不起手来,陈生疼得死去活来,手上几道触目惊心的伤痕,竹尺上也蘸着血。 母亲问道:“姓陈还是姓江?” 陈生哭喊道:“姓陈,你就是打死我我也姓陈!” 我呜呜大哭着挡在陈生身前,口中不停地喊妈妈,让她不要再打陈生,母亲的手也在颤抖,我从母亲的手里夺走竹尺,母亲就这样看着倔强不服的陈生,突然抬起手,狠狠地扇在自己的脸上。 母亲的巴掌扇得掷地有声,三五下就把自己的脸扇得通红,我被吓得不知所措,而陈生看着母亲这样的行为,看着母亲一巴掌一巴掌把自己的嘴角扇出血,他也害怕了。 陈生跑过去捉住母亲的手,口中哭喊道:“别打了,妈妈别打了。” 母亲停下来,眼眶闪烁,嘴角滴血,她问道:“你姓陈还是姓江?” 陈生呜呜哭了起来,哽咽说道:“我……姓江,从今以后,我就叫江生。” 第006章 浅塘镇 哥哥就这样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江生,他在上海的时候无数次地幻想着见到母亲时的情景,却没曾想才刚来三里屯的第一天就遭到如此对待。 晚上睡觉的时候,母亲到小五家去讨药,不出所料地被牛爱花骂得狗血淋头,牛爱花将大门反锁,任由母亲敲了半天也没搭理。 母亲失意而回,只得用热水给江生清洗伤口,然后再用父亲带回的白酒擦拭。 江生撇着嘴,也不喊疼,他根本不看母亲,将脑袋转向一边,心里恨极了这个女人。 江生下巴噏动,小声说道:“信里写的都是假的,骗子。” 母亲像是没听到江生的话,将江生抱到床上帮他盖好被子,母亲看着我说道:“江绒,不要裹哥哥的被子。” 我点头,看着母亲将桌上的蜡烛吹灭,屋子里很快变得漆黑静谧起来。 我趴在江生耳边说道:“哥哥,你还疼不疼?” 江生嗯了一声,小声说道:“疼,很疼,江绒,妈妈怎么还打小孩啊?”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门外就传来一阵敲门声,父亲翻了个身说道:“去看看这么晚了是谁。” 母亲起床,披上棉袄走出堂屋,大门外传来小五的声音:“婶儿,快开门我要冻死了。” “小五?”母亲打开门,看着小五大半夜的穿着毛衣毛裤正站在门口瑟瑟发抖。 小五将一瓶药水塞到母亲怀里,说道:“我趁我妈不注意的时候偷偷跑出来的,您不是说那个小孩的手受伤了吗。” 小五说完就往家里跑,母亲看着寒风里小五的小小身影,欲言又止。 母亲回到屋里后又将蜡烛点上,她跪在床边,借着烛火之光将药水擦在江生的伤口上,江生依旧将头转到一边不看母亲,母亲温柔地说道:“这药水擦了好得快,就是夜里会比较痒,你千万别抓,不然以后留疤不好看。” “那你还打我。”江生说着就哽咽起来。 母亲听到江生的话眼睛突然就红了,她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滴下来,替江生包扎好伤口掖好被子这才躺回炕上。 第二天天还没亮母亲就起床烧汤做饭,父亲边吃边说道:“我中午的时候在宪兵队没法出来,你吃过饭带着这倔种去警署户口办把名字登记上。” “我一个女人家的,到了警署该怎么说?”母亲问道。 父亲说道:“你就说前几年孩子给亲戚抱养的,现在那亲戚失踪了,孩子要改户口,要是不给你办就提咱爸的名字,署长都得卖个面子给他。” 母亲应诺下来,说道:“正好我到街上买两件衣服给陈……给江生。” 父亲说道:“把丫头也带去,少给她买糖,赶集的人多,小心着点。” 父亲说完,大口大口地将碗里的米汤喝完,带上帽子走出门。 “你干活时候当心点。”母亲追出门,目送父亲。 临近晌午的时候母亲带着我和江生到了浅塘镇上,浅塘镇离老北平的东直门和鼓楼只有几里地的距离,镇上的道路特别宽敞,两边商铺的商品琳琅满目,周围的胡同四通八达。 过了东直门就是北平内城,从浅塘镇到那里直通,道路又宽敞,所以这几年的浅塘镇拉黄包车一直是个不错的营生活计,经常有一些黄包车车夫为了抢客人争执起来,为此还分成了南北两派,时常大打出手,几次都差点打出人命。 警署出面调解几次,让黄包车租赁公司整改,划分了各自的区域,可斗殴事件依然持续不断。 一些外乡人认不得路的或者一些富户懒得走路就会找黄包车车夫,往车上一坐,敲着二郎腿当一回太上老爷。 陈生这是第一次逛浅塘镇的老街,对老北平四通八达的胡同也满是好奇,在每个胡同口时常会有一些卖棉花糖和麦芽糖的小贩吆喝,惹得一群孩子口水直流地围过去。 “妈,我要吃麦芽糖。”我晃着母亲手央求道。 母亲说道:“你爸不让你吃糖了,小孩子吃多了糖会蛀牙。” 我说道:“不要,我就要吃麦芽糖。” 江生闻言,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袁大头走向小贩,母亲看到连忙上去抓住江生,说道:“一根麦芽糖花不着袁大头,快藏起来,集上扒手多,妈给你毛票。” 母亲说着掏出两张毛票给江生,江生接过钱,马上从孩子们中间挤过去,然后举着麦芽糖在众孩童们羡慕的目光中又挤出来,将麦芽糖交到我手里。 我美滋滋地舔着麦芽糖,喜欢极了江生,一连叫了他好几声哥哥。 母亲先带着我们逛了老街上的几家裁缝店,给我和江生都量了做衣服的尺寸,然后才到警署的户口办,她让我在门口的棚子底下等着,自己则带着江生进去登记姓名。 过了一会儿,江生出来,好奇地说道:“江绒,这警署里面的照相机好吓人啊,冒了好多烟,我还以为是朝我身上开炮了,吓死我啦!” 我被江生的话逗得咯咯直笑,江生也跟着我笑起来,很快警署内的母亲叫唤江生的名字让他进去。 江生答应了一声,让我在门口等着不要乱跑,我点头答应,坐在地上玩起石子来。 “小丫头!”警署外面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人手里拿着冰糖葫芦向我招手,他笑眯眯地说道:“要不要吃糖葫芦?” 我咽了口唾沫,点点头,中年人说道:“你出来,我带你去,家里做了好多糖葫芦吃不完。” 我早已将母亲平常教我的东西忘得一干二净,便起身朝门外走去,江生的声音这时从身后传来:“妹妹,你出去干嘛?” 我回头看是江生,又看向中年人手中的冰糖葫芦,江生跑过来将我抱在怀里,满怀敌意地瞪着中年人,中年人骂了句妈的,只得悻悻而走。 江生将我领到警署大门内看着我说道:“江绒你怎么这么馋嘴啊,陌生人给的东西不能吃,也不要跟他们走,妈妈都没告诉过你这些吗?” “告诉过。”我说道。 从早晨到现在我随母亲走了整整半天,本来就饿得难受,吃了麦芽糖后就更饿了。 江生说道:“想吃东西那你得答应我以后不能吃陌生人给的东西,更不能跟陌生人走,答应的话我就去给你买肉包子。” “真的?”我听到江生竟然要买肉包子,顿时两眼放光,那个年月的肉包子可不是谁都舍得吃的,十张毛票才能吃一笼,够称半斤肉了,母亲从来都不舍得买。 江生恩了一声,伸出小手指要跟我拉钩,我顺从地拉了钩,江生立马跑出警署,不一会儿就抱来一油纸包的热乎包子。 我不管不顾地将包子往嘴里塞,江生说道:“你吃得慢点,没人跟你抢。” 我看着江生咽口水的样子,然后留了两个包子,说道:“还有两个给你吃吧,我吃饱了。” 江生拿起一个包子塞在我手里,说道:“一人一个吧。” 我嗯了一声,满脸开心地和江生一块吃起来。 母亲从警署出来后,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说:“办好了,咱们赶紧去刚刚看的第二家裁缝店裁好布,过年前你们就能穿上新衣服了,不过江生啊,妈今天的钱带的不够,只能给你做一件了,还有一件是妹妹的。” “妈妈我有钱。”江生说道。“黎叔不是在银行里存了钱了吗,你去取。” 母亲向江生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说道:“那些钱是将来花到你身上的,平常时候不能花,赶紧去裁量布匹吧,完事回家妈给你们做饭。” 江生想让母亲也去吃一笼肉包子,她看见我的手势后欲言又止,知道母亲不舍得,只好做罢。 回到家后,母亲将户口本放在桌上就开始淘米洗菜,江生拿起户口本认真地看了我们家的每一个名字,父亲江正阳,母亲张秀梅,女儿江绒,还有儿子江生。 江生仰着脸说道:“妈妈,明天就是小年了,是妹妹的生日哦。” 第007章 以大欺小 江生仰着脸说道:“妈妈,明天就是小年了,是妹妹的生日哦。”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生日这个词,不知道有何意义。 母亲点了点头,说道:“你妹妹的生日是腊月二十三,刚好是小年。” 江生问道:“妈妈不给妹妹过生日吗?” 母亲说道:“乡下人不过生日。” “什么是过生日?”我问道。 江生说道:“过生日要吃蛋糕喝葡萄酒,还要唱生日歌,我每年过生日的时候都是这样过的。” 我听到江生如此说,便央求母亲道:“妈妈我也要过生日。” 母亲说道:“你看看三里屯谁家孩子过过生日?上哪去给你买蛋糕喝葡萄酒?” 我撇着嘴说道:“哥哥就能过。” 母亲说道:“哥哥以后也没得过了,明天我做一碗长寿面给你吃,也算是过生日了。” 江生说道:“长寿面也是极好的。” “好了,江绒你带着哥哥去麦场上扯些麦穰来,家里柴火不够了,得生火。”母亲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我嗯了一声,拖着门后的粪箕子走出门,江生将粪箕子接到手里,和我一起到麦场上扯草。 我们回家的路上刚好看见小五带着一群孩子从屯子后面晃过去,小地主赵大海说道:“哟,城里来的小孩还会干脏活哟?” 我瞅着赵大海,眼睛坏坏地眯成一条线,江生则拉着我快步向家里走去。 吃完饭,走了一天的我早已累得筋疲力尽,躺在床上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傍晚的时候,母亲从废弃煤矿厂拾煤块回来,见我还在床上睡,便将我叫醒。 我睁开眼睛,炉子上的水壶已经打了响,母亲用火钳子掏出炭灰,说道:“醒醒盹,你这都睡了一天了,晚上还怎么睡着?” 我打了个哈欠从床上爬起来,问道:“哥哥呢?” “你哥哥跟小五正在麦场上玩,你去叫他回家吧,一会儿该吃饭了。” 我恩了一声,屁颠屁颠地跑到麦场,果真看见江生正和小五在一起玩,两人追逐着一只皮球,踢得不亦乐乎。 我喊了一声哥哥,江生这才停下来,擦着脸上的汗说道:“江绒,你睡醒啦?” 我嘟囔着嘴,瞥了一眼小五,然后说道:“你怎么跟这个死胖子玩啊?” 小五见江生没再追,就抱着皮球跑过来,江生说道:“江绒,以后小五就是我兄弟啦。” 小五嘿嘿笑着,我说道:“笑什么笑,我才不稀罕跟你玩。” 小五表情尴尬,江生说道:“江绒,小五为了我跟其小孩已经闹翻了,咱们做人不能没有义气。” “他妈牛爱花老是上咱家拿东西,上回我爱吃的腌冬瓜都给牛爱花连窝端了。”我说道。“我家的腌冬瓜呢?” 小五擦了擦鼻涕说:“吃完了。” 我哼了一声,拉着江生就往回走。 正在此时,赵大海带着一帮孩子走过来,赵大海盯着小五说道:“小五,你当真要跟这个野小孩玩?” 小五将手中的皮球扔向赵大海,赵大海伸手格挡,后退了一步,恼羞成怒的他指着小五吼道:“给我上,揍死他!” 赵大海身边的孩子们面面相觑,对小五这个昔日老大根本不敢动手,小五哼了一声,指着赵大海说道:“赵大海,你下次要是再敢骂江生,别怪我给你个青眼锤!” 赵大海见手下的孩子们根本不敢打小五,只得愤愤地说一句你敢,之后再没下文。 一个瘦小的孩子说道:“小五哥,你干嘛要跟那个野小孩玩啊?” “我爱跟谁玩跟谁玩,要你们这帮屁大点的孩子管?都滚,以后都少跟赵大海这个小地主玩,不然别怪我揍。”小五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将瘦小的孩子拎起来。 那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哭,小五将瘦小孩子放下来,说道:“你看你出息的,我又没说要打你。” 赵大海见小五老大的威严犹在,恨得牙痒痒,他指着小五还有江生说道:“你给我等着,非要你们好看!” “赵大海,你能怎么让我好看,去跟你那个当地主的爹讲,看看我怕不怕他。”小五捡起皮球说道。 “有本事今晚你就出来,到大石桥底,不来是小狗。”赵大海指着小五说道。 小五切了一声,说道:“小爷还怕你。” 孩子们都散了后,江生和小五告了别便领着我回了家,我们吃完了饭时是下午六点,天还没黑,一般父亲从工地回来是八点,中间有两个小时玩的时间。 小五为了江生和赵大海闹翻了脸,赵大海约架小五,因此江生不得不去。 下午的时候小五已经领江生围着三里屯转了一圈,对三里屯的周遭有了些了解,江生本想独自前去,毕竟赴约打架这种事情并不光彩,给母亲知道的话免不得一顿嗔责。 对于这种热闹事情我向来是不怕的,便跟在江生身后,江生拗不过我,只好让我跟着。 到了大石桥边,桥底传来的火光突然让我想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如今已经不知道那个疯女人跑去了哪里,死了还是逃到了其它地方? 石桥底下小五和一帮孩子正蹲在火堆旁烤火,一群人嘻嘻哈哈大笑,一个孩子说道:“就知道赵大海个怂货不敢来。” 小五见江生领着我来到桥底,站起来说道:“以后江生就是我最好的兄弟,大家谁也不准欺负他,听到没有?” “听到了!”一群孩子异口同声喊道,对小五很是信服。 江生像是小大人一样皱着眉头说道:“赵大海他爸是地主,这样欺负他真没事吗?” 小五说道:“他敢找大人我见一次就揍他一次,还真当自己是天王老子谁都该怕他了,跟我单挑,谅他也没这个胆子。” 小五得意地说着,话音刚落,几名十五六岁的少年就走进桥洞中,为首的人正是赵壮。 赵壮身后,赵大海一脸恨意地走出来,指着小五说道:“就是他!” 赵壮一边点着烟一边走向围在火堆旁的孩子们,所有人全部站起来退向一边,吓得小脸苍黄,只有小五还站在火堆旁,面无表情地看向赵壮。 赵壮在三里屯乃至浅塘镇打架都是出了名的,一群七八岁的小孩怎么可能不怕十五六岁的混混?赵壮瞪着小五,一脚踹到他的胸口上,小五踉跄后退,眼神变得仇视起来。 赵壮说道:“小五是吧?早听说你个小胖子在屯子里称王称霸的,你牛比什么?跟我牛试试?” 赵壮说着又要去踹小五,江生撒开我的手跑到小五跟前,拦住赵壮,赵壮看着江生呵呵笑了一声道:“哟呵,小屁孩还挺逞能,你就是那个啥,外乡来的小野种吧?” “赵壮,你以大欺小算什么本事,不要以为我怕了你,你敢打我我就让我爸打你。”小五说道。 赵壮哼了一声,上去就将小五踢到一边,顺带踢了一脚江生,他指着三里屯的方向说:“去,现在就去让你爸来打我。” 小五抿着嘴仇视赵壮,赵大海哈哈大笑,赵壮将赵大海推到小五跟前,说道:“一人一脚,看他们敢不敢还手。” 赵大海上去就是一脚踢在江生的屁股上,小五攥着拳头就要打赵大海,被江生抓住手腕,接着赵大海又踢了小五一脚。 “妹妹不要!”江生突然看到赵壮身后拿着石头的我,让我住手。 赵壮听到动静转过头来,一块石头砸到了他的脑门儿上。 赵壮惨叫一声,脑门当即被砸破了皮,他捂着脑门凶神恶煞地吼道:“我杀了你!” 我撒腿就向河岸上跑,赵壮像疯了一样在后面追赶。我一路跑到赵壮家里,那时赵壮的父亲正在院子里铲积雪,见我气喘吁吁跑进他家就问道:“江绒你这小丫头干啥咧,看你喘的。” 我说道:“赵壮打我哥哥还有小五,现在要来杀我。” 我刚说完赵壮就从大门冲进来,一脚将我踹倒在地。 赵壮的父亲手里正拿着铁锹,见赵壮还要打我,一铁锹就砸在了赵壮的肩膀上,赵壮疼得龇牙咧嘴,还没反应过来又被一铁锹砸在了脚腕上,重重地摔倒在地。 “我打死你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整天游手好闲,老子赚点血汗钱全他娘给你赔医药费了!”赵壮父亲一边大喊一边用铁锹狠狠拍在赵壮身上。 赵壮被打得满地打滚,哭喊着吼道:“你除了打我还能有点什么本事?” “你有本事,六七岁的小孩你都打,真有本事去镇上跟人家坐堂的老大打,再不行去跟小日本鬼子打,欺软怕硬是本事?”赵壮父亲一边说着一边从墙上取下来一根麻绳。“我没本事是吧,我供你吃供你喝哪点少了你的?看看我今天能不能把你吊树上打死!” 赵壮见他爹真要来绑他,爬起来就向门外跑。 第008章 我们仨 赵壮刚跑出门江生和小五就从大石桥追来,赵壮的父亲骂骂咧咧的,看着赵壮跑远的身影,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神情。 江生见我一脸懵相地站在院子里,将我拉过去,拍打我身上的泥雪,他心疼地问道:“江绒,你没事吧?” 我摇了摇头,说道:“没事,就是有点累了。” 江生说道:“好汉不吃眼前亏,你拿石子砸他,人家不打你打得更狠?” 小五说道:“就是,毛丫头,我跟江生都是男人挨一顿揍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一个女孩子家以后别惹事,他们这些人可不会让着你。” 小五话音刚落屯子里就传来牛爱花的叫喊声,我看着小五说道:“听听你妈这嗓门,跟杀猪一样。” 小五见我这么说,当下板起脸来,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江生连忙拉着我追上小五,小五不搭理,江生小声说道:“小五,我跟你说个事儿。” 小五停下来,江生趴在小五的耳边低语,小五面露喜色,说道:“真的?” “当然真的。”江生说道。“你妈喊你回家了,明天别忘了。” 小五嗯了一声,向家里跑去,我看向江生问道:“哥哥,你跟小五讲什么秘密了?” 江生神神秘秘地说道:“明天早晨你就知道了。” 当天晚上父亲回来后,早早地吃完了饭坐在床边看报纸,母亲则蹲在桌旁包饺子,明天就是小年,小年也叫灶王节,按照北方的习俗是要吃饺子的。 父亲一边看着报纸一边说道:“现在好多地方都在打仗,湖南那边日本军派了好几架飞机过去轰炸,死了很多同胞,也不知道老江在不在那边。” “咱爸吉人自有天相,他是军医,又不是前线打仗的战士。”母亲说道:“北平现在打不起来就好,孩子都在呢,别说出来吓着他们。” 父亲叹了口气,放下报纸,看了一眼江生问道:“今天户口登记的事情都办妥了?” 江生嗯了一声,说道:“妥了,跟妈妈一起去的。” 父亲说道:“办妥了就好,过年开春和妹妹一起入学,也好有个照应。镇上路远,不能让你妈一直都送。” 母亲说道:“反正我在家除了忙家务也没什么事,打春我一个人也能把地里的谷子种完,早晚都能送孩子,孩子那么小,路上不安全。” 父亲说道:“你整天就花时间耽搁在路上了?要是我哪天干不动活,你再没个手艺,这日子怎么过?”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之前我在的皮鞋厂不知道还招不招人。” “招人你也不能去,别丢人现眼了。”父亲说道。 当年母亲在厂里上班时和陈公博的事情闹得全厂人尽皆知,那时候的厂房上班几乎一上就是十几二十年,没有战乱的话基本上半辈子都在厂里待着,所以很多人都记得母亲,母亲要是到原先的厂子上班非得被人戳脊梁骨骂死。 父亲见母亲不说话,语气缓和说道:“我倒不是说你不干活,就是想让你节省着点花,毕竟我现在一天的工钱不多,撑一斤猪肉就没了,眼下时局不稳,咱这边医疗卫生也不好,一旦有个小病小灾的日子就乱了。” “知道了。”母亲虽然委屈,但还是出声回应了父亲。 父亲说道:“去年你回娘家的时候,你哥问你借的钱还没还吧?” 母亲说道:“那是我自家大哥,他有困难问我借钱,我怎么个要?” 父亲说道:“亲兄弟还明算账嘞,你既然嫁给了我,那就是江家的人了,分了家自然就要把某些事情断开,我上回在警署时候还听到人议论你哥的名字,不知道又犯了什么事,你少跟那边来往。” 父亲有些不高兴,起身到院子里往土灶下面添柴烧水,母亲包好了饺子就从院子里端来大盆,撑好浴帐,将水壶里的热水倒进盆里。 父亲说道:“让俩孩子先洗。” 我闻言立马脱了衣服走进浴帐,母亲看向江生说道:“脱衣服啊。” 江生说道:“等妹妹洗完我再洗。” 母亲笑了笑,说道:“毛都没长的孩子,还知道害羞,兄妹俩怕什么。” 母亲一边说着一边进浴帐给我搓澡,等我洗完后,母亲将大盆里的水倒掉,让江生赶紧进浴帐。 江生背对着我将衣服脱光,两只小手遮遮掩掩地钻进浴帐,母亲打好热水也钻进浴帐,江生腼腆说道:“妈妈我自己会洗,你出去啦。” 母亲说道:“我是你妈你害什么臊,我给你搓搓后背,后背你够不着。” “恩。”江生勉强答应,像个僵硬的木偶一样坐在澡盆里,等母亲出去了才从浴帐内传来哗哗的水声。 江生洗完澡穿上睡衣后才钻进被窝,他的身上散发着某种类似于婴儿身上的奶香味,也像是某种香木的味道,若有若无。 父亲也洗完澡上了床后,黑暗的屋子里很快传来父亲的鼾声。 我很快睡着,到了半夜的时候,一阵隐约的哭声和草席的沙沙声传来。 我睁开眼睛,透过从窗户边隐约透出的光亮,看到江生也醒过来,便小声问道:“哥哥,爸爸妈妈到底在干什么?” 江生向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让我继续睡觉,母亲的声音又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大石桥底的那个疯女人的声音,想起那天晚上我对江生做出的胆大举动。 我小声地答应,和江生一样不敢出声。 那天晚上光线太暗,我看不清江生的和小五那帮孩子有什么不一样,就又伸出手探向江生的睡裤。 江生呼吸的声音明显一顿,挡住我的手,他小声说道:“江绒,男孩和女孩的这里是不能随便摸的,尤其是女孩子,你得学会保护好自己,以后别这样了知道吗?” 我顺从地点了点头,于是江生当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眯起眼睛。 第二天清晨父亲早早地起床,由于是小年吃饺子,而且包得不多,母亲将我和江生也都叫醒,否则饺子凉了就不好吃了。 父亲走的时候叮嘱我们在家不要乱跑,我一边吃着饺子一边说道:“爸爸再见,早点回家。” 母亲给我们盛汤时发现父亲的帽子没带,就要出门追出去,江生说道:“我去送给他。” 母亲愣了一下,将帽子交到江生手里,江生拔腿追出去,他追到屯子口的时候看见父亲的身影,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喊什么,索性只好超到父亲前面,将帽子递给父亲说:“你的帽子没带,妈妈让我拿给你。” 父亲点了点头,接过帽子戴在头上,然后朝着镇上走去。 回去的时候母亲站在门口远远地看着江生,等江生走近了才问道:“怎么不叫爸爸?” 江生小声说道:“我叫不出口。” 吃过早饭的时候天还没亮,临近大年乡下没什么农活,所以很多户人家都闲下来,家长里短地聊闲话。母亲当年的事情已经不知道在村民们的口中被讲了多少种版本,江生和他的传奇父亲陈公博也自然逃不过悠悠众口。 母亲在三里屯没什么朋友,偶尔会去地主婆刘兰英的家里坐坐,刘兰英身为地主婆,在三里屯算是有地位的人,她也是三里屯唯一一个会打扮自己的人,胭脂水粉平常没少往脸上抹,暗地里三里屯的一些青年都管刘兰英称为婊子,说她是地主赵富贵从窑子里买来的。 母亲上回从镇上赶集买了些毛线回家要给江生织一件毛线衣,江生则领着我出门去找小五,到了小五家里,他们一家也正在吃饺子。 小五的父亲叫马爱国,是三里屯大队的队长,相当于副村长的职位,是个文化人,平常会写点诗歌什么的寄给报社发表,不过他人长得倒是五大三粗的,和小五很有父子相。 马爱国看见我和江生到他家,就招呼我们进去吃饺子,牛爱花立马掂着脸说道:“吃吃吃,一共就这几个饺子,你自己能吃饱?” “你看你,孩子在这儿呢,丢不丢人。”马爱国嗔怪道。 “嫌丢人你就出去,我哪里说错了?”牛爱花说道。 “叔叔阿姨,我和妹妹都吃过了,我们到门口等小五。”江生说着就拉我走到门外。 牛爱花瞪着江生的背影,欲笑不笑地看着马爱国说道:“放着大娘不叫,还叔叔阿姨,竟整些洋玩意儿~” 小五一脸正经地放下碗筷,说道:“妈,我吃饱了,出去玩了。” 牛爱花说道:“你怎么现在跟他俩混在一起了,他们一个会抓一个会咬,你忘了你脸上和胳膊上的伤了?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马爱国说道:“小孩子都不记仇,能成朋友总比成仇人强。” 牛爱没好气地说道:“我就是看不惯这兄妹俩,把咱家宝贝儿子都带坏了,昨晚回来还跟我讲让我别去江绒家拿东西,这没良心的小东西,我那还不是为了他。” 第009章 江绒的生日 江生昨天悄悄地告诉小五,今天是小年,也是我的生日,他要带着我们到镇上买蛋糕吃。 小五向来嘴馋,牛爱花又疼他疼得紧,带小五赶集时小五见到有卖糕点的店铺自然嚷嚷着要吃的。 那个年代一个镇上有两三家卖酥饼和羊角蜜的店就已经不错了,更别提卖蛋糕的,我们三人一路追打皮闹到了镇上也才早晨八点,太阳刚刚升起。 我看着胡同口路边的包子铺,热腾腾的蒸笼里飘来香气,猛地咽了一口口水。 母亲昨天晚上并没有包太多饺子,主要也就是让我们尝尝味,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他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赚钱,所以一半的饺子都被父亲吃了。母亲早上也没吃几个饺子,都让给了我和江生,而江生又把他的让了半碗给我。 饶是如此,走到镇上之后我还是饿了,小五看到包子后也走不动路,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馋得直流口水,他说道:“江生,要不你把买蛋糕的钱省下来买包子吧,这世上哪还有什么比肉包子更好吃的东西。” 江生嘻嘻笑了一声,说道:“江绒的生日一定是要吃蛋糕的,包子可以吃但是要少吃点。” 江生说着就上前买了两笼包子,让我们坐在铺子前的小桌上慢慢吃,我和小五心里乐开了花,狼吞虎咽地将肉包子往嘴里塞,他还要了三碗腊八粥。 我们吃完了包子就向浅塘镇的老街走,临近年关街边到处都是些年货的小贩,我和小五紧跟在江生身后,一路问了三家糕点店才找到一家卖蛋糕的。 那时的蛋糕底部放着蓬松的糕饼,上面铺着一层奶油,我和小五看得直流口水,小五说道:“我妈上次买给我的是糖糕,不是蛋糕,可甜啦。” 我嚷嚷着要尝尝,江生说道:“拿回家给妈吃点。” 我和小五只好跟着江生原路返回,我嚷嚷着我来拎蛋糕,江生嘱咐我一句别掉了就将蛋糕交给我。路过一个胡同口的时候,江生突然停了下来,我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看见赵壮向我们看来。 赵壮看到我眼睛就红了,抄起路边的一根棍子就追来,江生立马拉着我的手向前跑去,小五也跟着我们跑,赵壮在后面追,一路追出浅塘镇的老街,穿过胡同,到了返回三里屯的路上。 “妈比的仨野犊子,我今儿非得砍死你们!”赵壮在身后追得急了,眼看着我们要跑远,张口大骂起来。 赵壮口中怒吼,像是疯子一样加速冲来,我听到他的声音越来越近就回头看了一眼,脚下一滑摔倒在地,手中的蛋糕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划出很远。 我呜呜大哭起来,喊道:“哥哥,蛋糕。” 江生把我扶起来,小五则抱着已经摔歪了的蛋糕盒,我们三人继续逃跑,赵壮累得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又跟了我们一会儿,见实在追不上才没再跟来。 我们见赵壮没再追来这才停下休息,小五累得满头大汗,手上抹了一些蛋糕上的奶油,他放在嘴里裹了裹,说道:“真甜。” 我抹着眼泪,又害怕又心疼,江生说道:“没蘸着土就行,蛋糕摔坏了就不带回去了,凑合吃吧。” 江生说着将蛋糕盒打开,里面只有一根木勺,他先是把上面的一层奶油刮下来喂到我嘴里,然后又刮了一层喂给小五吃,最后才刮一勺自己吃。 我们三人嘻嘻哈哈地吃着蛋糕,很快忘记了刚才被赵壮追杀的事情。 吃完了蛋糕,江生将蛋糕盒扔在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替我和小五擦干净嘴,然后问道:“好不好吃?” 我和小五都点头,小五说道:“这蛋糕好贵啊,够买三斤猪肉了。” 江生说道:“回家问问你妈妈你的生日是多少,等到了你生日我也买蛋糕给你过。” “哥哥我明年还要过生日。”我有些吃醋地嚷嚷道。 江生点头,说道:“恩,以后每年哥哥都给你过生日。” 江生的话让我和小五欢呼雀跃,只是我们谁都没想到,一场灾难很快就会席卷而来,后来的经年岁月里,生日这个词也就没人再提起过。 赵壮这个人在我的童年印象中是个坏到骨子里的人,那几天我每天夜里都会做梦他来追杀我,每次被吓醒的时候江生也会被惊醒,然后他把我搂在怀里,拍着我的后背安慰我,一句话也不说,直到我安然入睡。 而那些天里,赵壮没再回三里屯,他似乎怕极了他爹会用绳子将他绑在树上打。 去年三里屯往西的乔家寨曾经就闹过一出父亲将儿子掉在树上打的案子,儿子整日游手好闲,被父亲吊在树上毒打,结果失手打死了,这事情上了报纸,浅塘镇的人都知道,所以从小挨揍的赵壮怕极了他爹会用绳子将他吊在树上毒打。 第二天,我们三人吃完早饭到屯子后面的麦场上完,麦场和大石桥一步之隔,中间隔着几个草垛。小五带着皮球和江生在场上踢,我则跟在他们后面乱跑。 突然,身后的草垛中传来一阵咳嗽声,我被吓了一跳,呆呆地看向草垛。 江生和小五也听到了咳嗽声,这大冬天的气温很冷,一大早没几个人出门,更别提躲在草垛里。 小五胆大地撩开草垛上盖着的草席,一股臭味扑面而来,他厌恶地在鼻子前扇了扇这才低头看向草垛里面,那里面被打了草洞,一个女人正斜靠在里面,面容苍白。 那女人正是消失了几天的疯女人,此时的她看起来奄奄一息,身上的衣着依旧如之前那般单薄,女人瞧了一眼站在麦场上的我们,眼神迷离,咳嗽不止。 江生低头要走进洞里,小五拦住了他说道:“别进去,她是疯子,会抓人的。” 江生皱着眉头,犹豫了一下还是进去了,他弯下身子用手背试了试女人的额头,然后对洞外的我们说道:“她发烧了,江绒,你到我行李箱里把退烧药拿来,再带点吃的和一杯热水。” 我点头嗯了一声,向家里跑去,那时候母亲正在家里织毛线衣,见我匆匆忙忙翻开江生的行李箱就问我要做什么。 “哥哥让我拿的,有个人生病了。”我说着又倒了一茶缸的热水,拿了两块干馒头才跑出门。 “谁生病你就乱拿药给人家吃啊?”母亲在身后喊道,并未追来。 到了麦场上我将东西交给江生,那女人看见江生手中的馒头顿然露出渴求的目光,江生说道:“你先喝口水再吃吧,这馒头干了,会噎着的。” 女人像是没听懂,突然就开始解自己的裤带,扭动腰臀,口中哼哼,江生见状连忙拦住她,将馒头扔在女人身边。 女人捡起馒头狼吞虎咽起来,江生吹了吹茶缸里的水,然后将退烧药的药片放在茶缸里,女人被噎得难受,端起茶缸就不管不顾地喝起来。 小五说道:“江生,屯子里经常会来一些流浪汉和霉婆子,现在都没人管啦,我们让大人把她赶走吧,要是她死在这儿我都不敢来这玩了。” 我嗯了一声,说道:“哥哥我也害怕。” 江生眉宇微蹙,他未见过饿死的人,心中不忍,说道:“那也不能就这样让她病死饿死。” 女人吃完馒头,茶缸里的水也被喝得一干二净,她看了看江生,眼中有些畏惧,将茶缸放在江生脚底。 “阿姨你叫什么名字?哪里的人?”江生问道。 女人像是没听见,一直盯着江生看,偶尔露出善意的笑容,江生拿起茶缸,说道:“你看,她不伤人的,这几天要是她还在这里,就用这茶缸送水给她喝吧。” 第010章 报仇 那时的老北平到处都是逃荒的难民,一些难民病死饿死在路途中,或被好心人挖个土坑埋了,或被野狗野狸子啃得面目全非,也有一些人实在忍不住饿,路上抢劫,或是到了夜里摸进农户家中偷东西吃。 屯子里的很多人都说有些地方闹饥荒,出现人吃人的现象,甚至有大人将孩子烹煮的传言。 北平那时候相对和平,尽管城中风波不断,毕竟日本在北平还有驻兵。三里屯地方小,各家各户又都挨着,所以一般不会出什么事,周围其他的村子倒是偶尔传出谁家小孩失踪的消息。 三里屯的大人们一再教导孩子离这些外乡人远远的,所以三里屯的孩子向来对外乡人没什么好感。 那疯女人来到三里屯那么多天一句话都没说,谁都认为她是个疯子或者哑巴,江生送给她吃食时她倒也没什么过激的举动,任由江生接近。 吃午饭的时候小五突然兴冲冲地跑进我家院子里,口中喊道:“江生,江生,赵大海敢出来了,现在正在大石桥下面倒拐儿呢。” 江生正吃着馒头,匆忙喝了口汤就跟小五出了门。 “妈你们慢慢吃,我出去玩了。” “这孩子火急火燎地干嘛去呢?”母亲说道。 我也匆忙地将馒头咽下去,打了个饱嗝,说道:“妈我也出去玩了。” 赵大海自从两天前找赵壮把小五和江生打了一顿到现在都没敢露面,小五和江生没在我面前提起,但是两人一直在等着机会,眼下听说赵大海出来,还不如狼似虎地扑过去。 等我到了大石桥的时候,正看见小五一只胳膊抵在赵大海的脖子上对他一阵胖揍。 “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能缩在家里不出来了,你他娘的敢找赵壮来打小爷,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吧?”小五哼哼道。 赵大海挣扎无果,嘴里一阵叫骂,小五掐着赵大海的脖子,一边往上提一边喊道:“我让你再骂,让你骂!” 小五的力气本就大,此时盛怒之下将赵大海整个人都提了起来,赵大海满脸充血,眼看着都要翻白眼了,江生连忙让小五住手,说道:“小五,你要把他掐死了。” 小五哼了一声,将赵大海摔在地上,赵大海落地之后捂着嗓子咳嗽不止,眼泪哗哗地哭着。 江生看着狼狈不堪的赵大海问道:“你找的赵壮和你非亲非故的,说,他为什么会帮你欺负我们?” 赵大海抬头看了一眼江生,说道:“不知道!” “你还嘴硬!” 小五一脚踢在赵大海的腿上,疼得他大哭起来。 江生将赵大海扶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土,说道:“这赵壮总不会是你的本家大哥,你让他来欺负我们定是给了他什么好处吧?” 赵大海哽咽,喘着粗气一脸不服地瞪着小五,小五一拳头捣在赵大海的左眼上,赵大海当即又哭喊起来,摔在地上哭爹喊娘,嘴里不停大骂。 小五说道:“我说过要给你一个青眼锤的,干你娘的瞪我,你再瞪我试试?” “小五哥,你,你别打了。”一个流鼻涕的瘦小孩子怯懦地说道。 小五挑着眉头说道:“以后谁也不准跟赵大海玩,为富不仁的小地主,仗着家里有点臭钱到处显摆,老子早就看不爽了,谁再敢跟他玩,我见一次打一次!” 赵大海呜呜哭着,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眼睛已经肿了一圈,眼眶淤青,成了真正的大青眼。 小五抬起巴掌,赵大海立马吓得捂着头,接着小五挠了挠后脑勺,说道:“看你个怂包吓得,不服就去叫你爹来打我,以后别让我在屯子里看见你,滚!” 赵大海不敢在小五面前张狂,只得恨恨而走,一群孩子在小五面前噤若寒蝉,小五说道:“愣着干嘛,来来,分成两组,咱们继续倒拐儿玩。” 倒拐儿也叫撞拐儿,就是盘起一条腿,只用一只脚行走,谁被撞倒了谁就输。 小五虽然力气大,但是他体格太胖并不擅长这个游戏,反倒是第一次玩倒拐儿的江生玩得不亦乐乎,我那时的协调性也很好,一般的孩子都撞不过我,不过江生并不给我玩,他说女孩子家家不该玩那么野的游戏,让我在旁边看着给他加油就好。 大家都玩得累了各自散去后,江生去了麦场上的草垛旁,他掀开草垛的草席却发现疯女人已经不在洞中。 我们三人在三里屯周围找了好久也没看见疯女人,江生有些担心,毕竟那女人衣服单薄,而且还生病,给她的药也不知道她自己会不会吃。 不过傍晚的时候疯女人又出现在了三里屯的麦场上,她倚在草垛旁,头发披散,一群孩子在一旁叫嚷着,像是逗狗一样,任何人靠近女人一步,女人都会尖叫。 江生和小五到了麦场上后,江生端着茶缸走近女人,这一次女人并未尖叫,她从江生手中接过茶缸咕噜咕噜地将茶水灌进肚子里,江生又把一块卷着菜的煎饼递到女人手里,女人接过煎饼狼吞虎咽地嚼起来。 江生起身说道:“以后都不要来欺负她,谁再欺负她,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大家面面相觑,不明白江生为什么要护着一个疯子,小五瞪着眼睛吼道:“都是聋子吗,以后不准再欺负这个女的,听没听到?” “听到了。”一群孩子答应。 也就是从那天起,这个疯女人时而消失不见,时而出现在三里屯的麦场上,每次她来到三里屯的时候江生总会带些吃食给她,这件事情后来被母亲知道了,不过母亲也并未拦着。 而赵大海自从被小五狠揍了一顿之后就再也没有狂妄过,也不敢出来跟其他孩子玩,时常徘徊在自己家门口,看见小五就躲得远远的。 有一次牛爱花让小五去地主赵富贵家的商店打酱油,当时店里只有赵大海一个人,赵大海远远地见到小五拎着酱油瓶走来,撒腿就往自家大院里跑,小五喊道:“你他娘跑什么,回来给我打酱油!” 赵大海没有理会小五,跑回家就喊刘兰英,让刘兰英不要卖东西给小五,谁知等刘兰英到了商店后发现小五已经不在了,酱油缸被打开,旁边的凳子上放着两毛钱,他自己打满一瓶酱油就走了。 当天晚上赵大海就被一个孩子叫了出去,那孩子说小五跟他妈回娘家了,让赵大海出去玩,赵大海信以为真,还没走到大石桥就被从巷子里窜出来的小五一拳捣肿了另一只眼。 赵大海哭爹喊娘的声音传遍了三里屯,被小五追着打了一路,一直打到他家门口。 后来赵富贵他爹赵福喜带着赵大海去小五家给他孙子找账,被牛爱花骂得狗血淋头,之后赵大海家里也就没再有什么动静。 小五那几天时常找江生到赵大海家的门口转悠,有一次恰巧看见赵大海进了门口的厕所,乡下的厕所都是盖在自家周围的,厕所后面有个粪池,小五和江生一合计,于是一人搬起一块大石头就扔到了粪池里。 当时用江生的话形容,那场面就是波浪滔天,鬼哭狼嚎。 赵大海声嘶力竭地鬼喊声惊动了很多人,一群人听到动静围拢过来,看着赵大海满身是屎的从厕所里出来,裤子都没提,所过之处都能刮起一阵腥风。 赵大海并没看见是谁扔的石头,不过他却一口咬定了是我们三个人,而且他说为首的肯定是我。 赵大海之所以这么肯定,是因为我以前也干过这种事情,不过我并没有拿石头砸过他家的粪池,我砸的是小五。那时候是夏天,小五大白天光着屁股就直接进了厕所,他进厕所前看见了我,向我挺着小雀儿耍流氓,被我一石头砸得浑身淋屎,被牛爱花用井水淋头整整泼了半个小时。 第011章 小孩子 小地主赵大海哭喊着跑回了家,时值冬日,刚好化冻,气温依旧很冷。 赵大海忍着一身恶臭站在院子里等刘兰英烧好水这才开始洗澡,当天下午刘兰英就亲自带着赵大海到了我家。 那时候江生和小五正和一帮孩子在门口玩弹珠,母亲则在院子里给我洗头发。 赵大海被刘兰英领着到了门口,赵大海指着我说道:“就是江绒,肯定是江绒!” “怎么了兰英?”母亲问道。 刘兰英面色尴尬说道:“这不孩子皮闹嘛,泼了大海一身屎尿,我寻思着小孩子总这样斗气不好,带孩子来道个歉。” 母亲听到刘兰英这么说,当下板着脸问道:“江绒,是不是你干的?” “不是我干的,凭什么说是我干的?”我很生气,瞪着赵大海质问。 “就是你干的!”赵大海指着我吼道。 “你再说一句试试,信不信以后我见你一次挖你一次?”我指着赵大海威胁道。 “一天不打你又能上天了!”母亲说着一脚踢在我的屁股上。 我心里一委屈,当下就哭了出来,江生听到动静,从院子外跑进来,说道:“妈妈别打江绒,是我干的!” 母亲一听就急了,说道:“江生,是谁干的就是谁干的,你瞎逞什么能?” 江生说道:“本来就是我干的。” “我和江生一起干的。”小五也从院子外走进来,大大咧咧地说道。 母亲脸色难堪,说道:“你们俩无缘无故地泼人家屎尿做什么?” 小五说道:“这个赵大海找赵壮来欺负我们,我们欺负回去怎么了,小地主就能随便欺负人了?” “谁让你跟……” “你最好闭嘴!”小五指着赵大海吼道。 赵大海即使是在刘兰英面前也怕极了小五,当下不再言语。 刘兰英看向赵大海说道:“你怎么会找赵壮欺负旁人?” 赵大海本来还理直气壮的,眼下旧账被翻出,上门找帐的反倒是理亏了,气得不再说话。 江生则在一旁用毛巾给我擦头发,然后让我坐在小板凳上给我梳头发。 “都是小孩子,小打小闹算不得什么,以后还是好朋友。”母亲对刘兰英说道,然后又转身看向江生说:“江生,以后不准欺负大海,知道没?” 江生嘟囔着嘴,小声说道:“他刚刚还欺负江绒的。” “是不是不听话?”母亲板起脸责问。 江生勉为其难地说道:“知道了。” 母亲又看向小五问道:“小五,以后不要欺负大海知道不,你力气这么大,把人家打伤了不要赔医药费?” 小五说道:“不要赔。” “你这熊孩子。”母亲看着小五一脸正经的样子差点笑出来。“你说不赔就不赔哪?” “真不用赔。”小五说道。 “小五。”江生见小五跟母亲顶嘴,有些不高兴。 小五这才收敛脾气,说道:“婶儿,您不让我打他,我以后就不打他了。” “这才是好孩子嘛。”母亲说道。 刘兰英说道:“到底还是大海有错在先,这样吧,正好快过年了,今天晚上咱家炸丸子,我准备了一桌子菜,秀梅,你带着几个孩子到我家吃顿饭,当咱家赔个不是。” “乡里乡亲的哪用得着这样,你带着孩子回去吧,大海啊,要是江生以后再欺负你就跟我说,看我怎么收拾他。”母亲说道。 刘兰英说道:“秀梅你就带着孩子去吧,江生,江绒还有小五都过去,尝尝我的手艺,反正也吃不完,咱两家聚在一起也有个过年气氛。” 母亲说道:“我得在家候着江绒他爸,他回来没个准头,要不这样吧,几个孩子过去就行了,我就不去了。” “那也行。”刘兰英说着看向江生和小五。“江生,晚上带着妹妹一起去我家吃饭,小五你也去啊,婶儿给你烧几个猪蹄儿。” “真的?”小五听到刘兰英竟然提到猪蹄儿,口水都要馋得流出来了。那个年月,家里能称得起半斤猪肉的已经不错了,猪蹄都是在饭店里才能见到的东西。 小五的父亲马爱国是在镇上的工厂上班,工资并不高,平常写个诗歌也就得个两三块钱的稿费,牛爱花则赋闲在家没事干,整天嘴不闲着,虽然有点好东西都紧着小五吃,但猪蹄的话牛爱花并不舍得买。 村里以前有人杀过猪,猪肉都是卖给乡里乡亲的,比镇上的猪肉便宜许多,猪头和猪蹄都是留下来自家吃的,那家的孩子逢人就讲猪蹄好吃,搞得我们一帮孩子嘴馋吃不着又时时惦记。 “自然是真的,你能吃几个,婶儿给你煮。”刘兰英问道。 “我能吃十个!”小五说道。 刘兰英和母亲都笑出声,刘兰英说道:“你能吃两个就差不多了,又不是没有其他菜,鸡鱼肉蛋都有,管饱,晚上六点吃饭,记得去哈。” 刘兰英说完,拉着还在赌气的赵大海就出了院子,江生给我梳着头发,他看向母亲问道:“妈妈,我们晚上能去吗?” 小五抢着说道:“怎么不能去,有好吃的你不去啊?” 江生说道:“我总觉得这样去人家吃饭不太好,江绒要是去的话我就去。” 母亲说道:“想去就去吧,以后跟赵大海好好玩,没事别老欺负人家,你刘婶儿人好心眼儿也大,夏天的时候还能给你们石榴吃。” 我哼了一声,瞅了一眼母亲,心中还是对她刚刚不问青红皂白就踢我一脚的事情介怀,就赌气说道:“不去,我才不赖吃她家东西。” 小五听到我不去顿然无比失望,连忙央求江生,江生也在一旁劝我,最后将我逗笑我才勉强答应。 那天晚上我们仨在刘兰英家里一顿胡吃海喝,赵大海的父亲赵富贵和爷爷赵福喜也都在桌上热情招待我们,小五旁若无人地啃起猪蹄,啃了整整五个才开始吃其它的菜。 江生在陌生人家吃饭有些拘谨,都是刘兰英让他吃他才吃,期间不停说谢谢婶婶,刘兰英说道:“大海,你看人家江生多有礼貌,以后多跟江生学学,也好出去闯荡见见世面。” 赵富贵说道:“兵荒马乱的在家也挺好,见什么世面。” “男子汉总不能一辈子在家种地的,马上过年了,年后开春得让大海去读书,不能像你这样一点文化都没有。”刘兰英说道。 “没文化怎么了,会算账会写自己名字就行了,难道还考状元哪?”赵富贵说道。 刘兰英和赵富贵说话,我们几个孩子则埋头吃饭,赵大海似乎对之前误会我有些不好意思,就拿了个猪蹄放在我的碗里,也不好意思说话。 我们吃完饭了就屯之后的麦场上玩,挨家挨户将三里屯的孩子们都叫出来玩捉迷藏,那时候赵大海看见小五的时候眼神还是有些畏惧,游戏开始后,赵大海跟着小五躲在了同一个草垛后面。 赵大海说道:“小五,以后你能不能别打我了,我的眼睛到现在还疼。” “谁让你骂江生的,看你表现,你不找赵壮来欺负我们,我打你干嘛?”小五正说着想起当初江生问赵大海的话,就问道:“对了,这个赵壮干嘛会帮你,不会是看你家是地主来巴结你吧,狗仗人势哈。” “我……” 赵大海刚要说话就被小五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我躲在他们身后的草沟里,看着人影从他们旁边走过。 小五说道:“我都在你家吃过饭了就不会再打你,否则就不够义气了,但是你要是再敢骂江生,就别怪我捶你。” 第012章 沈阿娘 小地主赵大海和我们重归于好,三里屯的孩子们便也不再排斥赵大海。 本来赵大海在三里屯的孩子们中是除了小五之外最有权威的人,经过这次的教训后,他变得老实了许多,不再飞扬跋扈,偶尔还会将家里商店卖的麦芽糖拿出来几块给我们吃。 几天之后的大年三十,三里屯的家家户户都准备丰盛的年夜饭,那天下着小雪,微寒。 这些天以来,江生每天都会拿一些饭菜给躲在麦场草垛内的疯女人吃,疯女人依旧是除了江生谁都不让接近。 小五见江生一连几天都拿东西给疯女人吃,自己出门也偶尔揣着个馒头,夹点咸菜,让江生一并交给疯女人。 江生在一次吃饭的时候和母亲提了想送疯女人一件棉袄的事情,这天寒地冻的,没准哪天冻出毛病就一命呜呼了。母亲先是犹豫并未答应,因为那个年月的乡下人家一个冬天也就穿一件棉袄,脏了破了都没得换,不过母亲是个心软的人,最终还是找了件自己穿得旧了的棉袄给江生送了去。 江生回来后心情很是激动,说疯女人会说话,刚刚跟他讲了声谢谢。 那么久以来,疯女人时而消失时而出现,从没说过一句话,所有人都将她当成了疯子或聋哑人,谁也不曾想她会说话。 那天父亲上午早早地起床去日本宪兵队干活,下午还没到四点钟就回了家,母亲见到父亲回来,连忙出门迎接,用毛巾将父亲身上的雪擦干。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小日本还会给提前走的?”母亲问道。 父亲说道:“最近赶工期,本来是没得走的,警署的人出面才让我们几个建筑队的人先回家过年,还有一些劳力被留了下来,过年都无家可归。” “这些小日本都不过年的吗?”母亲问道。 父亲说道:“八成也过,早晨还放鞭炮的,把我吓了一跳,以为是仗打到北平来了。” “你没事就好,进屋先暖暖身子再来搭把手,我多炒几个菜让孩子们放开了吃,咱家今年就不炸丸子了。” 父亲闻言到屋内将棉袄烤干,然后帮母亲生火添柴打个下手,很快桌上就摆满了菜肴,多是以肉为主。 江生端着碗,在桌上捡了一碗的肉,端了一碗饺子又装了两个滚烫的鸡蛋在口袋,转身就出了门。 父亲看到江生的举动,疑惑道:“这孩子干啥呢?” 母亲说道:“上回咱们屯子不是来了个傻大姐嘛,现在又出现了,江生平常带个一星半点的吃食送过去,大年了那傻大姐也无家可归,反正家里的菜一时也吃不完,送点去倒也没什么。” 父亲说道:“哪有给傻婆娘送肉送饺子的,回来我得说道两句,你这个当妈的也是,就任由孩子同情心泛滥?他在上海生活习惯了见不得穷苦人家,你也见不得?” 母亲见父亲有些不高兴,说道:“行吧,等回来我跟他说道说道。” 江生前脚出门我后脚就跟在后面,江生一路上用手挡在饺子上面,生怕凉了饺子气儿。到了麦场,江生掀开草垛的草席,那时的疯女人正窝在草垛麦穰中睡觉,听到动静便慢慢吞吞地爬起来,睡眼惺忪地看着江生。 江生说道:“婶婶,今天是大年三十,我送点饺子和肉给你吃,你赶紧趁热吃了,要不一会儿就凉了。” 女人的神情是有些震惊的,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多久没吃过肉,更别说是饺子了。 女人从江生手里接过饺子,不再像之前那样狼吞虎咽的吃相,而是一口一口地嚼着,江生说道:“婶婶你别急,里面有饺子汤你也喝点,我这还有两个鸡蛋,大年三十你也没家可回,就别饿着肚子了。” 江生那时的声音稚嫩,我在他的身后,不知道为何心里突然酸酸的。我这才想起原本的江生叫陈生,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和疯女人都是背井离乡的人,所以江生才见不得疯女人无家可归的样子,他甚至不曾和任何人讲过自己心里的难过,只是隐晦地跟一个陌生的女人倾诉。 但是谁也没想到的是,女人在听到江生的话后,眼泪突然就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我这才意识到,从始至终,女人都是听得见也听得明白别人讲话的。 江生站起身刚要走,女人突然开口说道:“我姓沈,叫沈秀梅。” 江生听到女人突然开口说话,还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当下开心地笑了起来,他说道:“我就知道你不是傻的,沈阿姨,你和我妈妈的名字一样,都叫秀梅。” 女人嗯了一声,似乎有些情绪激动,她犹豫了一下问道:“那你能不能叫我一声阿娘?” 江生想也没想就喊道:“阿娘,沈阿娘。” 女人点头答应着,把江生拉到跟前,她哽咽着说道:“我的儿子要不是在路上饿死了,现在也该会说话叫声阿娘了。” 那天女人抱着江生哭了好久,她说她想起来了,所有的事情都想起来了。 女人叫沈秀梅,和我母亲是同一个名字,老家在河南。 一年前河南大饥荒,沈秀梅的丈夫在和亲戚的通信中得知北平暂且安宁,于是一家老小逃难北上,不曾想一路上天灾人祸,疾病饥寒不断。沈秀梅先是亲手埋了自己的丈夫,然后又埋了自己刚满周岁的儿子。孤身一人的她从那之后就变得疯疯癫癫起来,一路磕磕绊绊走到了北平。 那天沈秀梅因为江生想起了所有的事情,她在江生的注目下吃完饺子就离开了三里屯,她说她会时常来看望江生。谁都没想到沈秀梅会在不久之后就嫁到三里屯,一辈子和三里屯联系在一起,在这里生根发芽,成为所有人日后的都会叫的沈阿娘。 那天江生回家后和父亲母亲讲了麦场上发生的事情,父亲自然还是苛责了江生几句。 沈阿娘走后很长时间都没出现过,直到来年开春的某一天,一个漂亮的女人突然出现在三里屯的麦场上。 那时候我们一群孩子都已经到镇上入了学,一年级只有一个班,但因为附近好多村子的孩子都集中在镇上的学校,所以我们一个班就将近100人,三里屯和我们同一届的孩子有七八个人。 我们一群正疯玩的孩子突然见到外乡人出现在麦场上,都露出警惕的神情,女人向人群里的江生打招呼,叫着他的名字。江生略有疑惑,盯着女人瞧了半天才不敢确定地问道:“沈阿娘?” 沈阿娘点头说道:“是我,江生。” 在我们三里屯,长得最漂亮又最会打扮的人是地主婆刘兰英,其次才是我的母亲,可沈阿娘比刘兰英更漂亮,她的身上穿着朴素干净的衣裳,头发也打理得干干净净,就连江生也不敢确定自己认没认错人。 “沈阿娘是谁?”一群孩子疑惑问道。 “笨,就是之前躲在这草垛里的霉婆子。”小五指着旁边的草垛说道。 沈阿娘走后江生将那天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小五,还说沈阿娘以后一定会来看他的,眼下沈阿娘终于再次出现了。 沈阿娘的手里拎着一大袋的糖,让每个孩子都抓了一把,然后将剩下的都给了江生。沈阿娘告诉江生现在自己在三里屯镇上的一家纺织厂工作,吃住都在厂里,好不容有空休息半天,便第一时间赶来三里屯看望江生。 那天江生领着沈阿娘去了家里,母亲也有些吃惊,和沈阿娘聊了很久,直到傍晚沈阿娘才返回镇上。 也就是从那之后,沈阿娘时常会来三里屯,每次来都会带些糖果,三里屯的孩子们吃了沈阿娘的糖,回家后自然和大人们讲起沈阿娘的好,一来二往间沈阿娘也就成了三里屯众孩子们口中漂亮的好人阿娘,有些村民见沈阿娘来时也会上前跟她讲几句话。 只有赵壮那一伙少年们看见沈阿娘时会刻意避开,有时赵壮会躲在暗处偷偷盯着沈阿娘看好久。 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那天晚上在大石桥下时,他们对沈阿娘所做的事情。 第013章 江生被欺负 有些人的罪恶与生俱来,无论是在阳光下还是在暗夜里,都会不经意间悄悄滋生,等待着某一时刻的疯长。 起初到镇上上学的时候三里屯的孩子都是家长接送的,后来春耕家家户户都要忙,所以三里屯一起上学的孩子们都是各家家长轮流带队送去上学的。从三里屯到镇上小学十里路远,有时日本的宪兵队会开车从那里路过,有时路上也会看见一些外乡的流浪汉,大人们不放心。 三里屯的小学并不算太大,一共就七八间教室,不过由于是镇上唯一的小学,所以学生特别多,尤其是我们这一届的学生太多,教室里课桌和课桌之间挨得很近,平常走路上个厕所都不好走,那时的学生又常打架,一旦打起来周围的人都会被波及,躲都没法躲。 那时的课本只有国文和算术,国文的启蒙读物是《三字经》,教我们的老师姓张,叫张顺义,五十来岁,为人很是严厉,他平常也不苟言笑,常年板着脸,有学生犯错或者读书读不好他就用一种叫篾片的竹尺打手背,我那时候没少挨打。 张顺义是浅塘镇小学的校长,他是个很古板的人,也是那时不多见的留着清朝大辫子的人,他常年带着一顶黑色的线帽,读起书来慢条斯理,是个标准的学究先生。 在学校里学生们都管其它老师叫老师,唯独称他为先生。 那时候国文和算术都是张先生教的,教字的时候张先生一遍遍让我们跟着他读,那时没有汉语拼音,从“人口手上中下”这些简单常用的字,再到学汉字需要的注音字,都是他口头教授。 班上的学生大到十几岁小到五六岁,将近一百来人张先生不可能一个个纠正,但是他每天都会检查,若有不认识的字或者读音不标准的都会被戒尺打手背。 有一次我被打得疼了就哭了出来,下课后江生跑到我的座位上很心疼地安慰我,从那之后放了学他回家就检查我的功课,并且自己教我一些还未学到的常用汉字,让我和他一起背书,生怕我再被先生打。 江生在上海的时候就已经上三年级了,所以一年级的课程对他根本没有任何难度,张先生见江生乖巧聪明,一向吝啬于褒奖的他却经常在课堂上夸赞江生。 那年是民国三十三年,江生九岁,我和小五则都是七岁,天真无邪的年纪。 刚入学的那段时间小五特别苦恼,他个子不高,又是坐在第一排的第一个座位,基本上天天被张先生叫起来默写汉字和读课文,而小五每次都不负众望地让自己成为笑柄,时常惹得全班哄堂大笑,每次被先生打手背的时候喊的声音也特别大。 张先生看着小五胖胖的小手也不舍得太用力,每次敲两下就点到即止。 那时候班上的胖子一共就两个,一个是小五,另一个叫王虎。王虎性格很懦弱,被人欺负也不敢还手,小胖子在众人的心目中本就是猪头猪脑的形象,小五自然也逃不过这种印象,尤其开学一个多月后的算术考试,小五的试卷得了三分,当之无愧的倒数第一。王虎则得了五分,倒数第二。 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人是可以这么笨的,因为几乎所有人的分数都在六十分以上,除了小五和王虎。 张先生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一天之计在于晨,他上午会反复教我们读书认字,下午教算术,剩下的时间便是自己温故的时间。而那温故的时间便是小五和王虎的睡觉时间,每次他们都能呼呼大睡,完全不管周围有多吵闹。 除了三里屯的孩子,所有人都以为小五和王虎一样好欺负,有一次小五在课堂上睡觉,张先生让小五的同桌将他叫醒,同桌摇了摇小五,贴在耳边说先生来了,这样小五都没醒。 张先生有些生气,让小五同桌将他捶醒,于是同桌攥着拳头卯足了劲儿捶在小五的背上,一连捶了两下,咚咚的两声震响响彻教室,小五这才猛然惊醒过来。 “先生,我手都捶麻了。”同桌委屈说道。 所有人都哄堂大笑,小五则一脸发懵地看向脸色难堪的张先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睡觉出去睡,现在就滚出去!”张先生勃然大怒,将小五赶出教室。 小五只好吊儿郎当地走出教室,像往常一样被罚站,一脸不服气。 张先生说:“这个马小五,是我教书这么多年以来遇到最笨的学生,没有之一!十以内的加减法,就算全写一样也不可能就得三分!这一点王虎就做得很好!” 张先生看似少有的幽默自然是惹得全班捧腹大笑,但实际上他是被小五气得。 相对于小五的倒数第一,江生的满分而且是班上唯一一个考了满分的学生,自然也成了班上的焦点。 从入学以来张先生就一直在夸江生,江生考试又得了满分,就连他的毛笔字贴也被先生贴在了教室的墙上展览,这自然引起了一些争强好胜的孩子不喜。 江生虽然人不沉闷,但也不像其他孩子那样活泼好动,下课时他时常会去操场旁边,那里有一排木桩,他一坐就是半个小时,等学校的老师敲了铜锣才晓得回教室。 那时我也终于有了玩伴,三里屯的孩子如我一般大的女孩子一个都没有,但是到了学校就不一样了,年纪相仿的女孩有很多,跳皮筋,踢毽子,丢沙包,老鹰捉小鸡等等,很多种游戏,我每天都玩得不亦乐乎。 小五是个直肠子,心眼也大,但自尊心同样也重,按照正常情况下他下课应该比谁都疯玩,可连续很多天几乎每天都被先生批评,被同学嘲笑,他对课间男生的游戏也变得意兴阑珊起来,有两次江生找他出去踢球他都不去,晚上放学一块回三里屯的路上他都不愿搭理江生。 说来也是,江生是班上第一名,他则是倒数第一,给谁心里也不好过。倒不是出于嫉妒,小孩子总希望自己的好朋友和自己一样,他倒数第一,起码江生也该倒数那样才让他心里有些安慰。 而我们放学回家后,江生总会将我拦在家里让我先认识几个字,背会几句诗再出去玩,小五有时就站在旁边等着,心里多少有些难受。 几天之后的下午,江生一如既往地来到操场旁的树桩上坐着,那时操场上一群学生正在踢球,一名个子高高的男生一脚将球踢向江生,江生正在发呆,没注意迎面飞来的球,脑袋上重重地挨了一记。 好在那时踢的球都是皮球,比足球要轻很多,饶是如此江生也疼得紧,额头上很快红了一片。 “哎,小赤佬,把球踢来!”那名高个子男生远远地喊道。 江生又疼又气,那男生又用上海的方言骂他小赤佬,他哪里会搭理? “你是聋子咧,老子叫你听不见?”高个子男生见江生不搭理,愤而走向江生。 江生见高个男生气势汹汹地走来,就从树桩上站起来。男生拎着江生的衣领就将江生拽了下来,他吼道:“妈的我说话你听不见是不是,你以为学习好有什么了不起,去把球给我捡起来!” 那男生叫秦飞,今年十岁,入学的第一天就在班上打架,后来的两个月里打架更是频繁,时常将一些孩子堵在角落里踹,三里屯也有几个孩子被他欺负过。 之前我说过,浅塘镇的小学都是镇上各村的孩子,但还有一部分就是浅塘镇镇上的孩子。 那时候能住在镇上的家庭肯定比住在乡下的人家要富贵不少,这秦飞便是浅塘镇上的孩子。 班上近百人,大多数孩子都在七到九岁之间,秦飞便属于晚入学的人,他比一般的孩子个子要高不少,甚至比江生都要高一些。 秦飞将江生一把从树桩上拉下就吼了起来,江生抓住秦飞的手腕猛地一拧将他推开。 秦飞踉跄摔倒在地,爬起来就一脚踹向江生。 江生那时在打架方面还有些木讷,别人打他向来不跑,看着秦飞一脚踹来他就用手格挡,他在上海时候从未打过架,身边整天跟着管家也没人敢打他,第一次打架的时候还是刚来三里屯那天和小五打的,被愤怒冲昏的他打不过小五才不得已用嘴咬。 那时的小学课间比较长,张先生下课后便回到老师们共同的办公教室,有时老师们忘记打铜锣学生便一直在操场上玩不用上课。 秦飞在班上飞扬跋扈两个月,一般孩子都打不过他,谁都被他欺负怕了,久而久之自然有一些学生认他做老大,整天屁颠屁颠地跟在他后面。 见秦飞被打,一帮孩子自然就将江生围起来,有两个还上前动手推江生。 秦飞一脸坏相地瞅着江生说道:“妈的,整天听那老家伙讲你这厉害那厉害的,你跟老子动手试试?” “江生?”赵大海远远地看见一群人围住江生,就立马跑到人群中劝架,他拦在江生跟前,看向秦飞说道:“秦飞,江生是我朋友,你不要欺负他。” “你他妈算老几啊!”秦飞笑了一声,将赵大海一脚踢倒在木桩旁边。 那时的小五正郁郁不振地趴在教室里睡觉,赵大海突然就火急火燎地从教室外面跑进来,他喊道:“小五,江生被人打了!” 第014章 小五 北平的春天比往年要暖一些,除了过年时飘了一场小雪,之后天气倒是晴多阴少。 从三里屯到浅塘镇一路平坦,放眼望去尽是纵横交错的麦田。 在浅塘镇小学的院墙边,几株迎春花绽放,一些孩子将外套脱下来放在枝桠上,尽情皮耍。 操场旁边,被众学生围堵的江生只是攥着拳头,任人欺凌,他从未见过如此阵仗,被一群人从木桩推到沙塘边,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一些女生看不惯江生被人欺负,劝秦飞等人不要打架,但也不敢上前进一步劝阻。 小五打着哈欠从人群中挤进去,看到江生额头红了一片,身上干净的衣服上尽是脏兮兮的手印,就冷声问道:“谁打江生的?” “我!”“我!”“我!”一群孩子嘻嘻哈哈应着,完全不把小五放在眼里,秦飞舔着嘴唇,居高临下地将右手搭在小五的肩膀上,说道:“猪头仔,听说这江生跟你一个村的,怎么,想做出头鸟啊?” 秦飞说着就在小五的脸上捏了捏,一副戏谑的神情。 小五毫无征兆地一拳头砸在秦飞的鼻子上,秦飞当即后仰下去,鼻腔喷血。 秦飞惨叫,带着哭腔,周围的一些女生吓得尖叫起来,因为秦飞的鼻血喷得满脸都是,略显狰狞。 “打死他!”秦飞指着小五吼道。 一群孩子刚要动手,小五突然走向秦飞,秦飞踉跄着爬起来要还手,刚捶了小五一下就被小五抱住腿扛了起来,重重摔在地上。 小五抓住躺在地上的秦飞,猛地将他提到腰腹位置,接着又重重地摔在沙塘里,他按住秦飞肩膀就在秦飞脸上狠狠砸了两拳,秦飞发现自己面对小五竟然没有丝毫还手的余地,被打得鬼哭狼嚎,两只眼泡很快就肿得老高。 其余孩子本来还想打小五的,看见小五竟然这么大力气,当下面面相觑不敢上前。 小五回头看向其中一个瘦小的孩子,那孩子不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表情却很倨傲,歪着头瞪着小五。 “刚刚是你在背后踢的我?”小五说道,拎起这名学生的衣领就甩了他一巴掌,接着扔进旁边的沙塘,那动作就像扔一捆麦子。 “先生来了,先生来了!” 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吓得学生们一哄而散,不敢留在原地。 张先生到了操场边上时那名瘦小学生已经爬起来跑掉,只剩下小五,江生和秦飞。 张先生看到秦飞满脸是血的样子,再看江生额头上通红的一块,气急败坏地说道:“谁先打谁的?!” 小五指着秦飞说道:“这个人先打江生的。” “他先打我的。”秦飞狡赖道。 “到底谁先打谁的,说,男子汉大丈夫敢打还不敢承认了?”张先生大怒道。 张先生向来偏爱江生,也知道秦飞在班上喜欢欺负同学,已经不止一次有孩子向他打秦飞的小报告,他料定了这次肯定是秦飞先动的手,便厉声质问秦飞。 秦飞擦着鼻血,犹豫了一下,说道:“是,是我先打他的。” “手伸出来!”张先生厉声说道。 秦飞一手捂着鼻子,另一只手抬起来,张先生手握戒尺,狠狠地劈在秦飞手背上,秦飞疼得再次大哭。 张先生说道:“成日里在班上麻木不仁,以大欺小,当真以为我不知道,现在去井边洗洗,回到教室我再收拾你!” 秦飞委屈至极,捂着鼻子跑向学校菜园,菜园里有一口井,平常教室洒水都是从这口井里面提。 那时我刚从教室后面踢毽子回来,看见满脸是血的秦飞跑向菜园,又看见小五和江生低着头站在张先生面前,就知道他们犯了事。 张先生看见我手里拿着毽子愣在原地,厉声喝道:“你这丫头还愣着干什么,回教室上课!” 我匆匆看了一眼江生立马窜回教室。 张先生领着小五和江生进了教室,罚他们在讲台上站着,过了一会儿,鼻青眼肿的秦飞回到教室,嘴里还在委屈地哽咽,一脸不服。 “看你头歪得跟坏犁一样,你还不服气,欺负人的时候怎么不想到今天?!”张先生说完,转头看向江生和小五,问道:“谁把秦飞打成这样的?” 小五吊儿郎当地举了下手说道:“我。” “手伸出来!”张先生道。 小五刚一伸出手,就被张先生狠狠地敲了两下,疼得他呲牙咧嘴,立马缩回去。 “小小年纪打人不分轻重,若是你再大几岁,还不要了人命!该打!”张先生说着又抽了小五一戒尺。 小五又疼又气,眼睛通红,盯着讲桌也不说话。 下方的学生没人敢笑,先生显然是动怒了,另外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向来愚笨搞笑的小五生起气来如此骇人。 张先生转而看向一直沉默寡言的江生,问道:“你又是怎么回事?” 江生说道:“秦飞踢球砸到我的头,他让我捡球我没捡,于是就来打我。” “你还手没有?”张先生问。 江生说道:“还手了。” 张先生问秦飞:“事情起因是不是这样?” 秦飞哽咽了几秒,说道:“是。” “是就好,承认了我就不再打你,我平生最恨学生说谎,滚回你的座位上去!”张先生说着看向江生道:“把手伸出来!” 江生将手伸出来,张先生举起戒尺还没落下,小五哼了一声说道:“凭什么受欺负的人也要受罚挨打?” 张先生说道:“无缘无故一个人怎么会挨打?” “那小日本现在还在中国,我们招谁惹谁了,活该被欺负?”小五说道。 张先生被气得不轻,戒尺狠狠地抽在小五的屁股上,他说道:“读书不行,你这张嘴倒是凌厉,江生和秦飞二人的事情关你什么事,江生被欺负时让你撞见了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马大侠!” “大侠!”张先生一边喊着大侠两个字,一边打小五屁股。 江生在旁边看得心疼,小五是替他受过,眼泪哗哗地淌下来。 “都滚回去!”张先生气得手哆嗦,他喝了口茶,站在讲台上,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我整天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你们有几个人听的?从开学到现在几乎每天都有人打架,当真以为我不知道吗?这个秦飞,平日读书不用功,在学校惹事生非,欺软怕硬,还有这位马大侠,上课睡觉,目不识丁,打起架来倒是毫不含糊,我看将来定然是个杀人的主,免不得狗头铡下走一遭!” 张先生批评了好一会儿,让我们将《三字经》背熟,便端着茶杯走出教室。 张先生走后,学生们就窃窃私语,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大家从窗户望着张先生的背影渐渐走远,几个胆大好动的学生立即站起来四下走动,似乎挑战先生的权威成了他们的一种乐趣。 小五和秦飞在操场上打架并不是所有人都看到的,并且班上的学生都是来自浅塘镇各个村子,有些村子的孩子生怕在外地上学被欺负,于是就拉帮结派,说好了一人被欺负其他人都上。 所以并不是所有人都怕秦飞,而没看到小五和秦飞打架的更不怕小五,就算看到了,他们人多也不怕。 小五当时是坐在第一排第一个位置,靠在最边上,由于我们这一届学生太多,课桌之间是没有间隙的,所以坐在中间的人出去很不方便。 张先生走后,一个男生便起身要从小五旁边过去,小五心里正烦躁,手背和屁股也疼得紧,就指着另一边说道:“从那边出去。” “凭什么走那边,我都已经走到这儿了。”男生说道。 小五不搭理,也不起身,男生嘴里切了一声,猛地从小五身后挤过去,将前后排的桌子全部挤翻。 “我干你娘的!”小五骂了一句,转身就掐住男生的脖子,将他抵在墙上。 男生被掐得满脸充血想要反抗,便双手乱抓起来,小五掐着男生,将他举过头顶,猛地掼在地上,背脊和头部落地的震响传入每个人的耳膜。 男生落地之后,疼了好半天才缓过气来,凶狠地哭着,班上几名男生当即站起来,他们都是和男生是同一个村的。 一名瘦小的男生想要从后门偷偷溜出去,小五指着那瘦小男生吼道:“站住!” 瘦小男生停下来,胆怯地看向小五,小五说道:“把门关上,谁敢出去打小报告,别怪我一天三顿打!” 瘦小男生闻言只得顺从地将门关上,他小声地说道:“我是想去厕所的。” 小五看着一群站在座位上不动,脸上傲气不减的男生说道:“谁想打架过来跟我打试试。” 几个男生不敢言语,都看向被小五拎在手里的男生,那个男生才是他们的主心骨,在他们村里这群孩子里很有权威,如今他被小五打哭,其他人一时间也不敢上。 小五不屑地说道:“都不来打我,那我要开始算账了,咱三里屯的人都站起来,这几天谁打你们了,我帮你们打回来。” 第015章 刘兰英 浅塘镇小学一年级的教室内,几个男生依次站在后排,三里屯的孩子在小五的带领下对这些男生挨个踢踹,欺负人最多的秦飞自然逃不了这一顿打。 以秦飞的性子绝不是任人宰割的主,可小五的力气实在是太大,一般来说这个年纪的孩子能搬动几块砖就已经不错了,小五却可以直接将人举起来掼在地上,摔得七荤八素,让人毫无还手的欲望。 放学之后,各村的孩子都依次排队在门口等着大人们前来接送回村,秦飞经过门口时愤恨地说道:“马小五,咱们走着瞧。” 秦飞说完话就快步离开,赵大海有些担心地说:“秦飞不会找镇上的混混来堵我们吧?” 小五皱着眉头不说话,直到三里屯的大人前来将我们接走,一路他都未有言语。 江生那天吃完晚饭就去了小五家,母亲则让我去赵富贵家的商店买点粗盐。 那时因为是战争时期,各方势力对盐的流通把控极严,因为人长久不吃盐就会没力气,军队没有盐吃就更没力气打仗了,很多地方打仗军队经过村庄时都会向村民们借盐。好在三里屯天佑平安,每家每户纳了粮食后都会在村大队按照家里人头数领几斤盐,平常还可以到赵富贵家的商店或镇上买些许粗盐。 我到赵富贵家的商店时,他家的商店窗口并没人看着,因为村里人平常买东西不多,有时半晌不来一个人,所以赵富贵和刘兰英一般都坐在商店里听收音机。 落日的黄昏线透过三里屯上空沉闷的天从商店的木门上射进去,我站在门口本想喊刘兰英出来卖东西,可是昏暗的门内却传来一阵我常常听到的男人的粗重喘息声和女人的低吟声。 我站在门口不敢出声,悄悄地靠过去,从门缝看向屋里。 刘兰英那时正仰着头,面上神情如痴如醉,她的衣服敞开,身上趴着一个衣着邋遢的男人,男人背对着我,认不出是谁,但却可以确定不是肥头大耳的赵富贵。 我们三里屯最会打扮的女人就是刘兰英,平常在屯子里走路时都有不少男人盯着她屁股看。 有人说她是地主赵富贵从窑子里买来的,刚嫁来三里屯的头一年她整天穿着旗袍在村里走动,不少刚刚发育的少年瞧见她的模样都开始思春,晚上躺床上脑子里也尽想着她的音容笑貌。 刘兰英生完赵大海这几年风韵犹存,她身为地主婆整天赋闲在家也很少干活,皮肤都能嫩出水来。屯子里的小青年则盛传赵富贵那方面不行,所以刘兰英才会那么招摇,说她是婊子的本性。 刘兰英说道:“我这样躺着不得劲儿,你也别歇着呀,富贵他到镇上办点事一会儿该回来了。” “这事儿你还想多快,都说你男人那方面不行,看来是真的。”邋遢男人说道。 “胡说什么,大海还在麦场上玩,我是担心小孩子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回来了。”刘兰英有些焦急道。 “行行行,我快点就是。”邋遢男人有些不耐烦地说着。 屋内传来一阵激烈的声音,突然咚的一声闷响传来,像是砖块落地,我连忙后退躲在旁边的墙角,看见从商店的后面跑走一个黑影,那黑影体格健壮,看起来很熟悉,像赵壮。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刘兰英已经穿好衣服从门内走出来,她四下看了看,绕到商店侧面的窗户,见没人,就小声说道:“没人,你赶紧出来吧。” 商店内的男人走出,手里拎着一瓶酱油,面上有些不高兴。 这个男人是我们村的光棍,叫张刚强,年轻时好吃懒做,不务正业,后来沾了赌,将家里的钱都败光了。那时候张刚强家有一个老母亲,眼看着张刚强三十岁还没娶媳妇儿,就托人给他找了个哑巴做媳妇,张刚强看不上,表面答应,趁两家婚事定下来后,把女方的嫁妆卖了拿到镇上去赌,一夜输得精光。 张刚强的母亲被活活气死,从那之后张刚强就成了村里的混吃等死专业户,屯子里的人都管他叫张光棍。 张光棍地也不种,干活又怕累,好在他炒菜方面有天赋,在镇上的饭店当了小半年厨子,有时也会帮人干干糊墙的小工,赚点钱够自己吃的也就得过且过了。 “真他娘的晦气。”张刚强一脸扫兴,手里拎着酱油瓶,嘴里骂骂咧咧的。 等张光棍走了后,我从墙角出来,假装什么也没看见,跟刘兰英说我要买盐。 刘兰英拉亮屋子里的电灯,面色潮红未退,似有回味。 我拿着盐刚一转身出去刘兰英就叫住了我,她递过来一根麦芽糖说道:“江绒啊,这麦芽糖你拿着,去麦场上叫一下大海,就说我让他回家。” “哦。”我爽快地答应了,攥着麦芽糖走向屯子后的麦场。 我还没走到麦场就看见赵大海抹着眼泪从屯子后面走来,赵壮跟在赵大海身后,路经赵壮家门口的时候,赵壮按住赵大海的肩膀小声说道:“你别忘了自己答应我的事儿,不然是你自己找麻烦。” 赵壮说完推了赵大海一把,接着向我拔腿追来,我转身就跑,跑到家门口才发现赵壮根本没追来,只是吓唬我罢了,他站在家门口哈哈大笑,样子得意忘形。 三里屯像赵壮这般年纪的少年那时经常夜不归家,或是泡在澡堂子里,或是睡在窑子里,那时的五子行业属于下九流,就算窑姐的价钱也不贵,但即便如此,这些少年也是付不起的。若想风流,必是行了鸡鸣狗盗之举。 偶尔有一两个少年浑身是伤的回来,他们的家长羞于声张,夜里会偷偷到我家敲门,向母亲讨要半瓶擦伤药。 第二天三里屯的孩子早早在屯子口集合,大家都到齐之后,领队的大人还没到。 “今天是谁家大人带队?”小五问道。 一个孩子举手说道:“昨天是我爸带队的。” 江生说道:“那今天应该是富贵叔,大海,你爸呢?” 赵大海说道:“我爸一大早吃完饭就出去了。” 现在是春耕时间,各家各户都逐渐忙碌起来,估计赵富贵又在筹划着怎么卖掉家里的几百亩地。 从三里屯到浅塘镇来回要三个小时,不仅累人还耽误时间,各家家长便商议轮流带孩子去上学。眼下按照顺序今天的领队是赵大海的家长,但赵富贵一大早就出了远门。 小五说道:“那算了吧,今天我们自己走。” 一群孩子也都同意小五的话,平常大家走路有大人带队就显得特拘谨,都巴不得能自己走呢。 江生自然也同意小五的话,他说道:“那我们一起走吧,路上别掉队就行。” 众孩子欢呼雀跃,谁知才刚走几步刘兰英就从家门口远远地跑过来,刘兰英喊道:“兔崽子们,都等一等。” 赵大海见跑来的刘兰英,说道:“妈,你怎么来了,我们今天不要送,自己能走。” 刘兰英一边系着脖子上的围巾一边说道:“瞎嚷嚷什么,一个个的操蛋玩意儿,不等老娘来就想先开溜,要是路上走丢一个半个的,屯子里的老少爷们儿可不着要说我什么闲话。” 小五说道:“婶儿,走丢一个可以理解,走丢半个怎么说?” 刘兰英一愣,随即往小五的裤裆上弹了一下,笑道:“就是这小鸟跑丢了,可不就是半个男人了嘛。” 小五连忙捂着自己的裤裆说道:“婶儿你流氓。” 刘兰英看着小五一脸通红的忸怩样笑得花枝乱颤,她清了清嗓子说道:“赶紧出发了啊,一会儿该迟到了。” 刘兰英一路上扭着屁股将我们这帮孩子送到浅塘镇小学的门口,刘兰英说道:“赶紧都进去吧,在学校好好读书。” 刘兰英说完转身就走,赵大海叫住刘兰英说道:“妈,今天的午饭钱还没给我。” 那时候除了镇上的学生中午会回家吃饭,从周围村子里来的学生都是学校门口吃的,也有很多人早晨就带油饼或者煎饼到学校留着中午吃。赵大海家境富裕,自然是不愿吃剩饭冷羹。 学校门口有很多小吃店,也有些卖油条馓子和臭豆腐的摊子,卖得最好的自然还是包子铺,不过大多数的学生都吃不起,少有些家境富裕的孩子会在放学会当着其他人的面儿大摇大摆的下馆子,吃完了再带两个包子回教室分给同桌或关系好的人,倍儿有面子。 刘兰英从手绢里拿出十块钱的大票子塞给赵大海,说道:“别整天就知道花钱,好好读书,老祖宗说得好,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妈,你还会整诗文,我听先生这么说过。”赵大海说道。 刘兰英得意地说:“那是当然,你妈我当年也是读过两年书的,最崇拜孙中山先生,要不是他废除了缠足,指不定我现在就是个脚底分叉的瘸腿娘们,你看现在指挥打仗的大官儿,哪个不是读书人?” “妈,我知道了,我得去早读了,不然一会儿先生到教室见不着我人,非得抽我两鞭子不可。”赵大海说着就转身跑进学校。 “这小王八。”刘兰英还有话没说完,见赵大海已经走远,而今天正是浅塘镇逢会的日子,所谓逢会就是逢大集,那时北平的城镇都是五天一集,一月一会。刘兰英准备买几件打春穿的衣服,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起码让人别人知道赵大海的娘才是长得最好看的。 只是她没想到,天灾人祸,生死无常。 第016章 戾气 早读课时,张先生不无例外地又检查小五的功课,小五基本上是一问三不知,只得被罚站。 以前小五被先生检查功课时洋相百出,总会惹得同学们哈哈大笑,而这次班上发笑的人明显少了很多,唯一听得清楚的就只有秦飞的笑声。 下课后,小五一脚把桌子踢翻,走向秦飞。 秦飞皱着眉头,既怕又怒,他的眼睛到现在还一片淤青,鼻梁骨隐隐发疼,他靠向墙边,指着小五说道:“我没惹你你又想干什么?!” 小五轻轻哼了一声,说道:“刚刚早课听你笑得挺开心哪,想来问问哪里好笑。” 秦飞胆怯说道:“又不是我一个人在笑。” “哦。”小五点头。“那你昨晚说让我走着瞧是什么意思?” 秦飞仰着脸不敢说话,眼睛不停地看向小五身后。 “你不要欺负秦飞。”一个男生的声音从小五身后传来。 这个男生叫王伟,个子比小五高出一大截,身体看上去面黄肌瘦嶙峋,而且他长得极丑,面部略有扭曲。 先前我说过,我们这一届的学生小到五六岁,大到十几岁,王伟便是我们班上年纪最大的,今年十三岁。 王伟之所以十三岁才上一年级,倒不是因为入学年龄晚,而是因为他天生有些智障,他在一年级念了三年,是个大龄留级生。 一般来说,先天残疾包括脑瘫的孩子身体机能都相当不协调,所以才会导致嘴歪眼斜或四肢不对称的情况,王伟就属于那种一眼看上去就知道不是正常人的人。 疯子打架都特别狠,下手没有轻重,但王伟并不是完全的智障,起码简单的识字和读书还可以。自从我们开学以来王伟就一直跟在秦飞后边耀武扬威,因为他脑子不好使,看上去又丑陋让人害怕,所以秦飞经常让他去欺负自己看得不爽的人,就连高年级的学生都怕王伟。 王伟在一年级呆了三年,张先生也知道王伟的情况,这王伟经常不到班级上课,但只要不惹麻烦,张先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小五转身,看到王伟怒气冲冲地瞪着自己,他的脸也不知多久没洗,上面全是灰,头发上结满了虱子卵,指甲老长,指甲里更是塞满了灰,小五看得恶心,对秦飞说道:“你让一个呆瓜护着你?” 秦飞说道:“我可没跟他说什么。” 小五哼哼笑着,想要返回自己的座位,跟一个脑瓜有问题的人打架,即便能打过自己也不知道要被抓成什么样。 可王伟却揪住了小五的衣领,凶狠地说道:“敢,敢欺负我老大,谁让你走的?” “把手放开!”小五眉头紧锁说道。 江生这时候上前抓住王伟的手腕说道:“王伟,不要打架,回座位上去吧。” 江生长得白白净净的,成绩又是第一,先生整天挂在嘴边,王伟认识江生,疑虑了一下,就放了小五,径自返回座位。 小五眯着眼睛指向秦飞,说道:“那咱们真的走着瞧。” 秦飞攥着拳头,狠狠地咬着牙,等小五回到座位上后,他立马走到王伟身边耳语了几句。 王伟听完就怒气冲冲地奔向小五,江生看到王伟的举动,就高声喊着小五的名字。 小五听到江生的提醒,转头看向冲来的王伟,王伟一脚将小五踹到桌子下面,王伟吼道:“为什么要骂我妈!” “干你娘的腿啊,学校竟然还收脑子长锈的呆瓜!”小五说着就抱起长凳,对着王伟就是一顿乱砸。 王伟被砸得鬼哭狼嚎,爬起来对着小五乱踢乱抓,像是不知道疼,小五将手里的长凳扔向王伟头顶,接着跑到讲台上,从讲桌里抽出戒尺,照着王伟的头一顿乱劈,打得王伟满脸是血。 “小五别打了!”江生早就跑到小五身边想要将他拉开。 可小五已经打得怒不可遏,他推开江生,将王伟摔在地上一阵猛踢,小五吼道:“我就不信这呆瓜打不出点记性,别人让他吃屎他也去吃!” 王伟的惨叫声传遍整个学校,其他班上的学生也都跑来围观,王伟被小五踢得身体痉挛也不忘抓向小五。 张先生赶到教室的时候小五这才停下来,而王伟爬起来又要扑向小五,被张先生一声怒喝止住了。 “王伟,我看你又不知好歹了,当初你怎么在你爹娘面前向我保证的?”张先生厉声质问。 王伟尖叫大哭,委屈得说不出话,他本就丑陋,此刻更是骇人,班上的几个五六岁的孩子都被吓得小脸苍白险些吓哭。 “先生,马小五在班上打架你也不管管,刚刚还要来打我,现在又把王伟打成这样!”秦飞说道。 小五看向秦飞,攥着拳头就冲向后排的秦飞,江生想要拦都拦不住,小五喊道:“我他妈今天非得打死你,让你惹我!” 江生拦不住小五其他人更没人敢拦他,秦飞吓得跑向门外,被小五一把拉回,摔在墙角,小五用拳头底面捶向秦飞的脸,血肉撕裂的声音很快传出。秦飞满嘴血牙,口吐血沫,胡乱踢踹小五,被小五狠狠地踹进角落里哭喊不止。 这一幕把所有人都吓坏了,自古以来,尊师重道的传统都在每个人的心里根深蒂固,就连没读过书的乡下人也知道尊敬传道授业的师傅,正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张先生做老师几十年,遇到过无数次学生打架的事情,但敢在他面前还肆无忌惮开打的人还没有一个,除了眼前的小五。 “小五。”我拉着小五喊了一声,也被他的举动吓坏了。 小五回头,眼睛通红地要出拳,见到是我这才冷静下来,像个气喘吁吁的牛犊。 张先生气得发抖,攥着戒尺走向小五,他说道:“好你个马大侠,我看你是杀红了眼,当真是天生的莽汉土匪,不打掉你的戾气你还不当街杀人了?!手伸出来!” 小五看了一眼张先生,表情倔强地将手伸出。 “你错没错!”张先生狠狠地抽在小五手背上,当即一道血印出现。 “我没错,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小五吼道。 “不知悔改,我让你不知错!”张先生又是一记戒尺抽下来。 小五疼得眼角眨动,头上冒汗,他说道:“骑在我头上我还饶他,你做得来孬种,我做不得!” “我看你是少不了一顿好打!”张先生说着又抬起戒尺。 小五凶狠地一把从张先生手里夺过戒尺,江生连忙说道:“小五不要。” 江生生怕小五把戒尺抽到张先生的身上,那时就算他再有理,也会被套上欺师灭祖不忠不孝的罪名。 “我妈都从来不舍得打我一下,你算什么东西!”小五一边说着一边将戒尺架在腿上,猛然折断,扔在张先生的面前。 张先生气得咳嗽,指着小五说道:“你的戾气太重,我看这学你是上不得了。” “我也懒得学!”小五说道。 “滚,现在就滚!”张先生指着门外说道。“以后若是杀了人,莫说是我的学生!” 小五哼了一声,回到座位拎着书包就走出教室。 “起开!”小五看着门口的一堆人吼道。 “吊什么吊。”一个高年级的学生不满道。 小五一拳捣在那学生的脸上,那学生当即酸痛得站不起来,小五从那人身上踩过去,走出学校。 “小五,你去哪。”江生喊道。 小五没有搭理,走出学校之后就径直向浅塘镇郊区的一家工厂走去,他父亲马爱国在那里上班,以前带小五去过两次。 从浅塘镇向东是东直门,穿过逢会的主街道再往前就是一条直通北平城内的大路,两旁有四通八达的胡同,走街串巷的小贩,还有等在大路两旁的黄包车车夫。 小五经过胡同巷的时候正看见一群黄包车车夫为了争客人打架,他想起张先生的话,不由心下烦躁,就穿进胡同里,偏离大路而走。 浅塘镇方圆几十里路,往北十多里就是梨园,梨园就是北平四大徽班聚集的地方,打乾隆年间就聚集越来越多的下九流行业,说白了就是一堆唱戏说书、满口操着京片子的人所住的地盘。 马爱国所在的手工纺织厂就在梨园镇和浅塘镇中间。 马爱国那时正在车间里忙着修机器,突然听到有人喊道:“爱国,有个小孩找你,在厂门口,说是你儿子。” “小五?”马爱国心下奇怪。“这时候不应该在上课吗?” 马爱国拧上机器螺丝,脱了鞋帽走到工厂门口,正看见小五一脸委屈地站在门卫室外面。 第017章 张先生 马爱国问清了事情的原委,在门卫室打了名儿就带着小五向浅塘镇走去。 小五仰着脸问道:“爸,你带我去哪?” 马爱国说道:“自然是回学校,你这才刚上一年级就不读书了?” 小五说道:“我不想上学了,张先生不分好坏,那些同学也坏得很,我不喜和他们耍。” “这不是你喜不喜的事情,张先生罚你定然没错,他的为人我最了解,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会冤了好人,也不畏坏人,我上学那会也整天打架,单挑没人打得过我,你现在小,咽不下这口气,等大点你就明白了。”马爱国说道。 “大点我也是不变的,明明没错为什么偏要认错?”小五嘟囔着嘴说道。“打不过就叫别人,还叫个呆瓜,真是没种。” 马爱国和小五走一路说一路,到了浅塘镇的集会,正瞧见刘兰英从一家衣服店出来,马爱国心里咯噔一下,装作没看见,领着小五快步从店门口走过去。 刘兰英和店家有说有笑,正见小五回头和她打招呼,便板着脸喊道:“马爱国,你装瞎子瞧不见我是不是?” 马爱国神情尴尬,转头看向刘兰英,说道:“呃大海妈,你也赶集啊?” “大海妈?”刘兰英哼了一声。“你以前认识我的时候一口一个英英,现在叫人家大海妈,死鬼!” 刘兰英说着就嘟囔着嘴在马爱国屁股上掐了一下,马爱国咳了一声,挪向一边,刘兰英继续说道:“小五你不知道,你爸当年还写过情诗给我咧,我毕竟也是读过书的人,跟你爸就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当年要不是你妈死缠烂打,我就是你妈了。” “你看你说的,在孩子面前讲这些做什么?”马爱国老脸通红道。 “我都不害臊你还害臊。”刘兰英说道,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刘兰英咦了一声问:“小五你不是去上学的吗,怎么跑出来了?” 马爱国将小五的事情简单讲了一下,刘兰英听罢说道:“我当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你当年不也是打起来不要命的性子。正好快到午饭时间了,我也去一趟学校看看大海,团结团结同学,省得他在学校被人欺负。” 于是刘兰英和马爱国结伴同行,一路上刘兰英问一句马爱国答一句,小五这还是第一次看见马爱国这么拘谨的。 到了学校,马爱国让小五在办公室门口等着,自己则进去跟张先生打招呼。 “爱国?”张先生一眼就认出了马爱国。 马爱国连忙恭敬地回道:“先生是我,您学生马爱国,这不多长时间也没来拜访您了,今儿过来看看。” 张先生从座位上站起来,瞧向门口站着的小五,说道:“好家伙,敢情这马大侠是你生的种!” “马大侠?”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还不是大侠?这孩子的戾气太重了,打起来没个轻重,比你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谁说他他打谁,把人家学生的牙都打搓了,满脸是血也没个怕的,差点连我都打!”张先生气呼呼地说道。 “小五怎么敢打先生,这孩子肯定是气过头了顶撞您几句,我已经教训他一顿了。”马爱国赔笑说道。 “他还不敢打我,你看看,你看看我这把篾子。”张先生说着将桌底的戒尺拿出来,已经被折得开了叉。 “小五!”马爱国吼道。“滚进来!” 小五听到马爱国的话,就走进办公室,马爱国二话不说就一脚踢在小五的屁股上,将他踢翻在地。 “你打孩子干什么?”办公室里的老师们还没讲话,刘兰英就看不下去了,连忙跑进屋里把小五拉起来护在怀里。 “你夫人?”张先生问道。 “哦,不是。”马爱国说道,有些结巴。 刘兰英说道:“我是大海他妈,赵大海。” “恩,您来学校有何贵干?”张先生问道,将马爱国晾在一边。 刘兰英说道:“这不是看见小五被人欺负,跟着一道过来看看,乡里乡亲的。” “他还被欺负?”张先生一听这话立马板起脸来。“女英雄,您是瞧着点好,那俩孩子现在脸上还挂着彩嘞!” 小五刚要说话,被马爱国一瞪,立马咽了回去。 马爱国说道:“先生,小五毕竟还是小孩子,是我没教好他,以后准让他长记性。您看我当年也是不学无术,整天打架惹事,最后还不是改过自新了。” 张先生嗯了一声,说道:“你在报纸上发表的诗歌我看过一篇,写的还凑合,没白瞎跟我学了几年。” 马爱国说道:“先生的教诲学生怎么能忘,到现在也是书不离手,时常读书读报。小五其实是好孩子,向来不喜欺负人的,只是性子野了点,经不得旁人撩。” 张先生说道:“这点我知道,不然也不会跟你讲到现在了,只是他打的那俩学生麻烦,一个是仗势欺人的顽主,一个是傻的,等一会儿他们家长就来了。” 张先生说完就开始教育小五,有马爱国在一旁站着他不敢忤逆,听不听得进都得低头听训。 过了一会儿,秦飞和王伟的父亲也都来了学校,两人和张先生寒暄几句后,又跟马爱国点了点头。 张先生说道:“事情的原委我都调查清楚了,先是秦飞带一帮人打了班上一个叫江生的学生,这马小五跟江生同村,看不下去就教训了秦飞,两人结了梁子,秦飞又蛊惑王伟去打马小五,事情就是这样,想来不会屈了谁。” 秦飞的父亲尴尬,说道:“可这孩子下手也太重了,昨晚上我心想小孩一时皮闹也就罢了,可没想到今天又打,看看秦飞被打得满脸是血,哪是学生该下的手?” 张先生哼了说道:“这不就是恶人自有恶人磨?你家孩子自打开学到现在,哪天不得欺负一两个才心里痛快,现在惹了硬茬子了,想叫屈?拉帮结派,惹是生非,当我是瞎子看不见!” 秦飞的父亲一时间哑口无言,刚待解释,张先生继续说道:“我让孩子叫你来不是让你来找账的,认识不到自己的错误,这次打成这样,下次呢?就算他把人家也打残打废,再遇到个更狠的,为了争口气命都不要了?要是想学打仗,直接送进武馆,干嘛来我这读书识字?” 秦飞父亲被说得面上挂不住,说道:“张先生说的是,小儿年幼无知,惹了张先生不喜,改天我让他舅舅秦叔公亲自登门拜访谢罪。” 张先生听到这话后勃然大怒,他啪的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指着秦飞的父亲说道:“在我面前,别说你提坐堂口的秦叔公,就算亲王贝勒来了,这理还是这么个理!” “先生您息怒,您看您怎么突然发这么大脾气。”王伟的父亲在一旁被吓了一跳,就连马爱国也被张先生的无端火起而惊到。 “这里是学校,整那些乌七八糟的官腔匪话在我这行不通,拿堂口的京花子压我,我看你还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张先生毫无顾忌道。 张先生口中的堂口指的就是浅塘镇的帮派,而秦叔公就是坐镇帮派的掌舵人。 那时候的北平有几大势力,除了在每个城区的日本驻军,就是各个城区的警署,再就是有些城区的堂口。 除了日本驻军这些侵略者,北平城的警署和堂口互为表里,比如浅塘镇胡同口的黄包车车夫归黄包车租赁公司管,而这租赁公司是堂口秦叔公的一个产业,黄包车车夫若是打架闹出人命,警署自然出面插手。 秦飞的父亲被骂得面红耳赤,他没想到提到秦叔公不仅没有唬到张先生,反倒激怒了对方,让他更没台阶下。 “张先生你口中的京花子,可是说错了人?”秦飞的父亲问道,脸色变得很难看。 京花子就是无业游名北平人,说白了就是乞丐,这张先生称秦叔公是乞丐,另一层意思就是说秦叔公收租要保护费的行为无异于乞讨,秦飞的父亲再次问了一遍也就是为了确定张先生这句话。 张先生说道:“我没说错人,现在就领着秦飞出去,别让我再看见你,世道之所以乱,尽是如你这般的人歪风邪气,莫污了我的眼!” “先生既然如此说,那秦某告辞了。”秦飞的父亲说道。 秦飞父亲说完就拉着秦飞走出办公室,脸色难看极了。 马爱国连忙追上去,说道:“秦家兄弟,你可消消气,都是小孩子打架有什么大不了的,咱都这岁数了,没必要争那口,这是给孩子的医药费,带去医馆给孩子擦擦药。” 马爱国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秦飞的父亲哼了一声,说道:“这还是小孩子打架的问题么?老家伙不识好歹,怨不得旁人。” 秦飞的父亲说完,不再搭理马爱国,领着秦飞就走出学校。 马爱国心下黯然,回到办公室后刚要开口却被张先生打住了,张先生看着王伟的父亲说道:“上回我跟你约法三章,孩子要是再惹事打架,就由你亲自领回家。” 王伟的父亲点头,愁眉苦脸地看着王伟,说道:“张先生您也看到了,这孩子脑瓜不行,年纪又小,下学也没个营生的手艺。” “那就能祸害旁人了?”张先生说道。“上次把别人家孩子打得头破血流,这回碰到刺头了吧,要不是这伢子野,那一年级学生哪个经得住你儿子打!” “这可不是咱家孩子被打得头破血流嘛。”王伟的父亲说道。 “一码归一码。”张先生说道。“主动打别人还没打过,说来不屈,好在这两年来这孩子还是有些长进的,也不是全傻,用法得当也不是没救,只是我带的学生多,因材施教也总不能把心思都放你家孩子身上,你问问他自己还想不想留在学校里。” 王伟的父亲看向王伟,问道:“先生问你话呢,想不想继续上学?” 王伟点头说道:“想。” 张先生说道:“再问问跟你打架的人想不想你留在学校,你先不问缘由打得他,要是他不留,你就走吧。” 张先生的话立时让屋子里的人都看向小五,马爱国杵了一下小五,说道:“先生问你话呢,同学之间互相帮助,再说你又没吃亏。” 小五听出马爱国的话,哼了一声说道:“他是傻的。” 马爱国啪的一巴掌扇在小五的头上,有些生气,眼下张先生想要开除王伟,但王伟的父亲一看也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张先生有些不忍,不想做得太绝,便把责任推到马爱国父子身上,若是小五不同意,王伟的父亲自然是怪马爱国父子,也算是对小五不尊师的惩戒和考验。 马爱国问道:“先生问你是留,还是不留?” 小五说道:“爱留就留下好了,不过若是这呆瓜再来打我,别怪我打得更狠。” 第018章 情书 王伟的父亲本来对小五心生怨怼,可眼下这小胖子并没有趁机落井下石,倒是让他不由地感激起来。 王伟的父亲叹了口气说道:“我的儿子要是能有这孩子一半好我也就知足了。” 马爱国说道:“你看你说得哪里话,这孩子下手没个轻重的,咱父子俩还没赔不是呢。” 王伟的父亲说道:“王伟是不打不长记性,倒是省了我动手。” 王伟说道:“他骂我妈的!” 王伟的父亲照着王伟的头就扇了一巴掌,斥责道:“谁都看得出来是那个歪头坏脑的孩子挑拨离间,你本来脑子都不够用,还非要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好了。”张先生摆了摆手说道。“既然能留下来今天我便不撵了,但是我有个条件,先将孩子带回家,头发洗了,脸洗了,牙刷了,指甲也削削,最好给他弄一件不脏的衣服,什么时候弄好了再让他来,否则这幅模样便不用来上课,我看不得这样的学生,莫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王伟的父亲千恩万谢,带着一身脏兮兮的王伟离开办公室。 张先生起身,示意马爱国出去,马爱国顺从地跟在张先生身后,他小声说道:“先生,刚刚那姓秦的提起秦叔公,您怎么把这事儿揽自己身上了?” 张先生说道:“倒不是我故意要揽事儿,只是听到秦叔公有些气罢了,这件事你倒不用担心,姓秦的还不能把我怎样。” “先生没麻烦就好。”马爱国说道。 张先生停下来,说道:“其他事情都是小事,关键是你儿子自己要管好,这伢子戾气太重,怕是比你当年力气还要大,一个不留神就得要人命,到时免不得被铁管子冲了。” 马爱国说道:“是我平常疏于管教,都怪他妈太惯着他,以后我肯定多训训小五,不让他给先生惹祸。” 张先生摇了摇头,说道:“你先带孩子回去吧,我还有些事要处理。” 马爱国犹豫了一下说道:“先生,我下午厂子里还有活要干,您看先让小五回教室?” 张先生摆了摆手没有说话了,径自走回办公室。 马爱国看向小五说道:“你先回教室吧,千万别惹事了,咱家几代男丁力气都大,你爷爷当年就是因为力气大失手打死了人,在牢里关了十几年,要不是满清灭亡被释放出来,早就死在牢里了,后来他出了狱身体就一直不好,最后逃不过一命呜呼。” “我知道啦!”小五不耐烦地喊着,一蹦一跳地朝着教室走去。 小五到了教室门口时正看见刘兰英兴高采烈地从教室内出来。 “没事了吧小五?”刘兰英问道。 “没事啦。”小五打着哈哈说道。 “那你跟婶婶来。”刘兰英一边笑脸盈盈地说着一边拎着小五的衣服把他拖到学校角落的松树后面,那时学生已经上课,操场上空无一人。“你就是有事婶婶也能给你摆平,以后在镇上有了麻烦婶婶罩着你。” “婶婶你真好。”小五呵呵笑着说。 刘兰英从口袋里掏出两根麦芽糖,说道:“专门给你留了两块大的,婶婶是不是比你妈都好?” “恩……”小五习惯性地答应着,不过随即又改口道:“我还是觉得我妈更好。” “你这小兔崽子!”刘兰英打着小五的屁股,像个怨妇。 “婶儿,你又耍流氓!”小五脸颊通红地喊着。 “婶儿还有更流氓的呢。”刘兰英说着一只手抓住小五的胳膊,另一只手拽着小五的裤带。“把裤子脱下来给婶儿看看,看看你发育没有。” “什么是发育?”小五捂住裤带尴尬问道。 “就是……“刘兰英正要解释,自己也脸红了起来。“你个臭小子,哪有七八岁就发育的,你爸是个不开窍的愣头青,放着我如花似玉的女人不要怎么会娶牛爱花那个乡野村妇。” 刘兰英说着不由地又生起闷气,面上颇有哀怨,小五坏坏地笑着,问道:“婶婶儿该不会是思春了吧,喜欢我爸?” 刘兰英听小五这么说,一脸不可思议地张着嘴,欲笑还羞地掐着小五屁股上肥嘟嘟的肉,说道:“你这小色鬼懂得还不少。” “那是当然,我每天晚上都知道我爸和我妈在干什么,他们还当我不知道呢。”小五得意地说道。 刘兰英咽了口唾沫,问道:“你爸和你妈晚上都在干什么,看得清吗?” “自然是看不清,只能听到声音。”小五说道。 “那你学两句给我听听。”刘兰英说道。 “婶婶我还小,我不会……你放了我吧。”小五姿态忸怩,嗲声嗲气地说。 刘兰英被小五的样子逗得合不拢嘴,她说道:“让我放了你可以,你得帮我送样东西给你爸。” “什么东西?”小五好奇起来。 “大人的东西小孩子不可以看!”刘兰英笑得花枝乱颤,按着小五的额头说道。 “切,有什么了不起的,不看就不看。” 刘兰英偷摸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这信件没有信封,折叠成一角四四方方的形状,上面扎着皮筋。 刘兰英将信塞在小五的口袋里,说道:“不准偷看,晚上你偷偷给你爸,你爸六点就下班了,你回家后第一时间给你爸,别让你妈看见了知道没?” “恩。知道了。”小五郑重点头说道。 刘兰英面上高兴,在小五的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说道:“占不到你爸便宜就占你便宜,记得给你爸哈。” 小五的脸红得像个苹果,说了句:“婶婶你讨厌。” 刘兰英掩面轻笑,说道:“快回去上课吧,婶婶等你发育好了再找你快活。” 小五羞涩难掩,只得跑回教室,到了教室后他发现自己的桌洞里竟然还有两块麦芽糖,不禁心情畅快起来。 而在十分钟以前,刘兰英买了一大包的麦芽糖到了班上,给每一个人都发了一根,那时候的赵大海和我只有一人之隔,我听到他的同桌说道:“大海,你妈真好,长得也漂亮。” 赵大海骄傲地说道:“那是当然,我妈对我可好了。” 放学之后,三里屯的孩子们在学校门口等着刘兰英的到来,可等了很久也没见到刘兰英的身影,眼看着天色已经不早了,若是不及时回去,天色一旦暗下来,我们一群孩子赶夜路回去定然害怕,所以大家都决定先行回去。 走到胡同口街道的尽头,那里有个灯光昏黄的澡堂,赵大海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对小五和江生说道:“我这里有几张澡票,咱们进去泡个澡吧?” “泡澡?”小五一听顿然兴奋起来。 那个时代,乡下人冬天洗澡是在家架起浴帐洗的,夏天则在院子里晒一大盆水,到了晚上水温洗澡刚刚好,男孩子们则成群结队地去河里游泳,对于洗澡还要花钱这样的事情只有富裕人家才会买账。 小五和江生都没去过澡堂,心下好奇,便决定和赵大海进澡堂子走一遭。 “哥哥,我也要去。”我拉着江生说道。 江生说道:“女孩子不能进澡堂,里面都是男的。” “恩。”赵大海点头说道。“澡堂子女的不能进。” 我嘟着嘴说道:“凭什么女的就不能进。” 江生犹豫了一下,说道:“小五你和大海去吧,我跟江绒在这等着你们。” 小五有些不高兴,问道:“扫兴,我们洗快点还不行吗?” 江生看着我问道:“江绒,我就进去一会儿,你在门口等着不要乱跑好吗?”、 见我点头同意,江生这才跟着小五和赵大海进入澡堂。 我站在澡堂门口,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不久之后小五抱着衣服挡在腹部,光溜溜地从澡堂子里跑出来。 “流氓!”我瞅着小五骂道。 “江生非要让我来看看你,生怕你被人拐跑了,哈哈。” 小五嬉皮笑脸地说完立马跑回了澡堂,他没注意到从自己的衣服口袋里掉出来一封叠得四四方方的信。 信纸掉落在满是水渍的地上,被澡堂出入的男人们踩入泥水中,我连忙跑过去捡起信纸,信纸打开后上面的内容已经被水浸染,花了一片,只看见落款上写着,石桥西百米见,刘兰英。 第019章 情书2 江生、小五和赵大海从澡堂里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我们一路打打闹闹,到了三里屯时已经月上柳梢。 母亲神色焦急地站在门口,见我和江生回来就板起脸来质问我们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 “妈,我和小五还有赵大海到澡堂洗澡来着,妹妹在门口等我的。”江生实话实说。 母亲皱着眉头,说道:“小孩子以后不能去澡堂,给你爸知道了会不高兴的,都是些光腚的老爷们儿挤在一起,下九流。” 江生点头,说道:“那以后我就不去了。” 母亲这才语气缓和问道:“今天是谁家大人领队?” 江生说道:“是兰英婶婶儿。” 母亲嗯了一声,说道:“等会吃完饭我去找他说道说道,这屯子里的孩子一个个都才刚断奶,她怎么就放心撒手不管的。” 江生说道:“兰英婶婶儿可好了,今天在教室给每个人都发了一根麦芽糖。” “恩,你兰英婶婶好,我不好。”母亲说道。 江生连忙改口说:“妈妈最好。” 母亲见江生认真的模样不禁莞尔一笑,说道:“好了,赶紧进屋吃饭,一会儿饭菜该凉了。” 我和江生洗完手就和母亲坐在桌上一起吃饭,母亲说这几天父亲回来得要晚一些,让我们吃完玩一会就上床睡觉。 那天晚上的月亮特别亮,母亲正在院子里刷碗的时候,赵大海突然跑进院子,气喘吁吁地问道:“大娘,我妈在没在你家?” 刘兰英和母亲关系极好,平日里没事就会互相串门,刘兰英喜欢打扮自己,常常会送母亲一些胭脂水粉,但母亲向来少用,就算用了也不出门,给父亲和我看一眼不一会儿就洗掉。 母亲说道:“你妈今儿没来咱家呀,是不是镇上逢会她步撵还没回来?” “不知道,我再去找找。”赵大海声音委屈,一脸哭相。 “大海啊还没吃饭吧,咱家熬的粥还热乎,还有今晚刚蒸的馒头你先吃着,大娘去帮你找,你妈这人爱玩,她常去的地儿我熟。”母亲拉着赵大海进屋。“江生,招呼大海吃饭。” 江生答应着,帮赵大海盛粥,又从锅里拾了两个馒头,母亲看在眼里暗自高兴,随即转身出了门。 半个小时后,母亲从外面回来,正跟我们玩耍的赵大海连忙问母亲找没找到刘兰英。 母亲犹豫了一下,说道:“还没找到,我猜八成是走亲戚了,你先回家等着,没准她会打电话回来,那么大的人不会出什么事,你甭担心。” “恩。”赵大海点头,向我们告别后就向家里走。 那时的赵富贵刚从外面回家,他身为地主自然不会亲自下厨做饭,一家老小都等着刘兰英回家。刘兰英在三里屯的年轻人眼里是个放荡婊子,一些上了年纪的劳力看到刘兰英也会不自觉地往她屁股上瞧,但刘兰英定然不会夜不归宿,按照往常来说今天早该回家了才是。 眼下兵荒马乱的,北平城表面上看起来很安宁,实则城内每天都有不少人失踪和伤亡,尤其是漂亮的女人到了晚上就更不能随意出门。 赵富贵在家等得急了,只得挨家挨户敲门问,敲到小五家的时候,小五听到赵富贵的声音,这才想起白天时候刘兰英让他交给马爱国的信,于是他摸向自己的衣服口袋,这才发现口袋空了。 而赵富贵领着赵大海再次来到我家的时候父亲已经从镇上回来。 父亲先前吃饭时已经听母亲将刘兰英失踪的事情说了,此时又见赵富贵找来,便问道:“我回来的时候也没在路上看到大海妈,是不是跟秀梅一样,不声不响住在镇上的客栈了?” 赵富贵皱着眉头说道:“不会啊,她就算住在镇上也该打个电话回家,这一家老小就她会做饭,她又不是不知道。” 父亲说道:“没准跟镇上几个牌友在打牌,你再打电话给镇上认识的人问问,我喝口粥跟你一块去找。” “行。”赵富贵点头,匆匆回了家打电话给镇上的朋友,然后骑着大梁车带着父亲一起去了镇上。 接近凌晨的时候赵富贵和父亲才从镇上回来,赵富贵的神情有些沮丧,说道:“这个扒瞎的娘们儿,做事就没个谱!” 父亲看着母亲小声说道:“几家住宿的客栈都找了,还有富贵知道的几个朋友,都说没去过。” 几人这才挨家挨户敲门让乡亲们帮忙找人,那时候小五的一家人已经睡下,听到敲门声时牛爱花破口大骂的声音高亢传出,紧接着就是小五委屈的哭腔,他喊道:“妈,你要把我吓死!” 三里屯挨家挨户都帮忙寻找刘兰英,夜黑风高,那时候的三里屯还没几家有手电筒,只能挑着羊油灯四处照亮。大部分村民都到附近的山沟河渠边找找,几年前有人掉入河渠里淹死过。 就连张光棍听到动静也拎着羊油灯跟着大伙一起去找人。 我看着张光棍一脸猥琐的样子,不由地想起那天趴在门缝边看到的事情。 小五穿上衣服睡眼惺忪地走出家门,赵大海则一脸呆呆地站在我们旁边不知所措。 而站在江生身边的我手里一直攥着那封字迹模糊的信,我清楚地记得上面写着,石桥西百米见,刘兰英。 “哥哥,我们到大石桥去看看吧。”我小声地跟江生说道。 江生说道:“大石桥那里肯定有大人找过了,要是人在那就找到了。” 我犹豫了一下,将手里的信纸塞给江生,江生奇怪,背过身子借着月光看向信上的字迹,接着悄悄地将信纸撕碎塞在口袋里,江生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对赵大海和小五说道:“我们也去找找吧?” 赵大海和小五都点头,困意缱绻地跟在江生后面,江生一路上牵着我的手不放,一直走到大石桥。 小五和赵大海在石桥上喊了几声刘兰英并未得到回应,不远处有三里屯的大人们挑着羊油灯正在走来。 江生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是要按照信上所说的地方去瞧一瞧,就小声说道:“哥哥我怕。” “没事的。”江生也小声说道,握紧我的手向黑暗中行进。 大石桥的周围是一望无际的麦田,麦田的地头就是坑坑洼洼的河道,以前挖河浇地时挖了很多参差不齐的台阶,天干久了会塌方,形成一块房子大小的露天空洞,我们一群人玩捉迷藏时偶尔跑得远了就会躲在这些避风处。 “婶婶儿,你在这儿吗?”江生看向面前黑漆漆的空洞问道,此处离大石桥刚好百米左右,透过月光可以隐隐看见塌方的空洞里有个黑影。 “你们这群屁孩来这做什么,赶紧回家去!” 一个拎着羊油灯的村民走来,他一边责怪一边照向我们眼前的空洞,随即吓得险些将油灯扔在地上。 在空洞的台阶上,刘兰英一身遭乱地躺在上面,她的衣服被撕开,下身的血淌了一地,她的眼睛瞪向前方,死不瞑目。 赵大海吓得哇哇大哭,小五也面色惨白,眼睛通红,那名村民让我们不要看,连忙高声呼喊着三里屯的村民过来。 不一会儿三里屯的村民就聚集而来,赵富贵看到刘兰英的死相时,拍着大腿哭喊道:“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呀!” 白天还好好的一个人,晚上就没了,谁都看得出来刘兰英是被人害死的。 而我第一个想到的凶手,就是屯子里的张光棍。 “肯定是张光棍,那个畜生白天的时候还跟着大海妈的!”一个村民说道。 “我也看到了,这个畜生有事没事就往富贵家的商店跑,以前看到村里村外的大闺女手就不老实,真是良心给狗吃了!”又一个村民说道。 张光棍以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白天他赶集回屯子时刚好看见了刘兰英,于是就一路尾随而行,到了屯子口张光棍就毛手毛脚地跟刘兰英说话,刘兰英不搭理,骂了张光棍几句,张光棍不好发作,只好悻悻回家,到了傍晚时他在院子里又瞧见刘兰英朝着屯子后面的大石桥走去,于是就悄悄地跟在了后面。 张光棍的家正好住在赵壮家的对面,赵壮的父亲当时正巧在院子里看见了这一幕。 赵壮的父亲犹豫了一下也说道:“我傍晚的时候也是看见张光棍他跟着大海妈去了屯子后面。 黑夜中站在麦田上的张光棍听到了村民们的讨论声,他手里的油灯啪的一声掉在田头,接着转身就跑,三里屯的村民们听到动静,看出来逃跑的人是张光棍,一群青年立马拔腿追过去。 张光棍没跑掉,蹿到屯子里的时候被堵在了巷子里,他在这种关头还想要收拾家当再跑路。 一群青年将张光棍摁在地上打了十多分钟,打得鼻青眼肿头破血流,那个年代强暴妇女是很严重的罪名,世道乱时一些村庄的村民会将犯罪者绑在村头的定风桩上活生生烧死,或者是拉到菜市场当街砍头。 村长和赵富贵抵达张光棍家的时候张光棍一直喊冤,他喊道:“冤枉啊村长,你可得给我做主,我真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 村长哼了一声说道:“人都死了你说你冤枉,不是你害的人你跑什么?” 张光棍说道:“我刚才过去就听见你们在议论说是我害的人,我害怕当然就跑了,不然有口说不清,可不是?” “你现在又能说得清了么?”村长说着,看向几个年轻人说道:“去这畜生家里搜搜,看能不能翻出什么东西来,整天偷偷摸摸地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几个青年当即进入张光棍家,不一会儿就扯出来一块红色的肚兜,一群村妇看到这东西大骂起来,就连拿着肚兜的青年都脸红得挂不住。 张光棍看到肚兜后吓得半死,说道:“这不是的,这是我偷的,我是畜生,可这肚兜跟刘兰英这事儿一点关系也没有啊!” 另一个青年从张光棍家的堂屋出来,在村长耳边耳语了几句,村长看向赵富贵,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一起进去。 那名青年掀开张光棍的床毡子,毡子下面压着一条带血的亵裤。 “我日你姥姥,哪个天杀的狗杂种害老子!这是诚心要老子命哪!”张光棍看到床底的亵裤时急得哭号起来。 刘兰英死的时候下身的亵裤不见了,而今他的亵裤又被发现在张光棍家的床底。 张光棍被扒光了衣服五花大绑地捆在屯子口的定风桩上,哭了一夜,喊了一夜的冤,直到第二天的时候镇上的警察将他带走还都在喊冤。 这个案子查都不用查,人证物证俱全,只要走一层行刑手续,张光棍就必死无疑了。 第20章 枪声 刘兰英死了,年幼的赵大海按照村里老人的吩咐端着火盆跪在刘兰英的灵床前,每来一个吊唁的亲戚赵大海就烧一张纸钱。他的眼睛都哭肿了,看到我时小声说道:“江绒,我跪了一天了,也哭不出来了他们还让我哭,也不给我吃饭。” 那时候三里屯的旧俗中,人死后第三天才能下葬,子孙跪在灵床前抱着火盆连哭两天,至于为什么不让吃饭很多年之后我也不明白,兴许是为了表达哀伤的一种方式。 刘兰英死的头两天,三里屯的孩子都还在照常上课,有一次放学回来的路上小五突然憋不住哭了出来,他小声地跟江生说道:“江生,婶婶儿临死之前让我送一封信给我爸爸的,可是我把它给丢了。” 江生拍着小五的肩膀,并没有跟小五提起那封信,那封信的内容除了刘兰英本人,谁也不知道。 她临死时眼睛睁着的样子一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我时常听村里的老人们说,人在死前还有心愿没有达成的话,就会死不瞑目。 江生知道我害怕,每天晚上我被噩梦惊醒的时候他也会醒来,他一声不响地擦着我额头上的汗,任由我枕在他不算宽厚的肩膀上。 刘兰英死的第二天晚上,江生和小五商量着买了一笼肉包子装在书包里,回到屯子里后,小五偷偷给了赵大海一个眼神,赵大海趁着上厕所的空来到后院,他看到江生手里的肉包子时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赵大海脸上脏兮兮的,一边吃着一边笑道:“这包子真好吃。” “你慢点吃,没人和你抢。”江生说道。 赵大海听到江生的话,嘴里还塞得鼓鼓的,突然眼泪哗哗地掉下来,因为江生说得话跟平日里刘兰英说得话一模一样。 赵大海将嘴里的包子咽下去后,抹着脸上的眼泪说:“我想我妈了。” 刘兰英下葬的当天,我们这帮孩子都带着白色丧布做成的帽子,跟在送终队伍的后面。 尸体入棺时就是阴阳两隔,所有和刘兰英有关系的人都要嚎啕大哭,赵大海端着火盆在一旁被吓坏了,直到主持丧事的老人照着赵大海的头扇了一巴掌,跟他吼了句什么,赵大海才有模有样地哭起来。 那时候我和江生还有小五走在一起,听着周围大人们的哭声,并未觉得多么伤心,只是看到小五偶尔会抹着眼泪哭两声,心里才稍有感触。 刘兰英下葬之后,赵富贵就去了镇上的警署,他从警署回来后直接去了村长家,村长召集村民们集合,说张光棍被判了死刑,行刑批文已经下来,明天中午就可以处决,而执行死刑的地点就在三里屯北山坡。 三里屯北山坡在屯子后面,过了大石桥再往北一里路,那儿有个不算高的山坡,周围是尚未开垦的山沟沟。 我记得那天中午张光棍被押到三里屯的时候我和江生正在吃饭,母亲则在院子里晾衣服。 “哥哥,张光棍会被砍头吗?”我将半张脸都埋在碗里,对自己问的话都感到害怕。 江生说道:“是枪决,就是用子弹打穿脑袋,现在杀死刑犯一般不用砍头了。” “那张光棍会死吗?”我问道。 江生说道:“子弹打穿脑袋当然就死了,没人可以活得下来。” 我沉默了一会,又问道:“张光棍为什么要那样对大海的妈妈?” 江生皱着眉头,说道:“我也不知道,也许坏人总喜欢干坏事。” 江生刚一说完,外面就传来了一群孩子的叫喊声,小五喊着:“江生江生,快点,看张光棍被杀头啦!” “哦!”江生答应一声,喝了口玉米糊糊就跑出门。 “小孩子不能去看,晚上睡不着觉!”母亲急忙喊道。 可小五和江生已经跑远,我也跟着要出门,母亲拦着我说道:“你个女孩子家去干什么,杀头死人你也要看?吓得夜里又要尿床!” “哥哥去我也去。”我嘟囔着嘴,不管母亲的吓唬,也跟着跑了出去。 “杀人犯,强奸犯,张光棍是个大坏蛋!杀人犯,强奸犯,张光棍是个大坏蛋……” 一群孩子唱着顺口溜跟在押着张光棍的警察后面,大家嘻嘻哈哈,对于坏蛋被正法的事情都认为是值得高兴的。 很多大人也跟在队伍后面,不光是三里屯的人,附近几个村的人全都跑来看热闹,有的人还将家里的烂菜叶扔到张光棍的头上,咒骂张光棍不得好死。 张光棍双眼无神,嘴里还一直哼哼着自己是被冤枉的,他的双手被倒绑在身后,像个行尸走肉一样走向三里屯的北坡。 张光棍被押解经过大石桥的时候,村长正站在石桥上面,他是个看起来很瘦的老头,手里常年拿着铜头烟斗,有时村里的孩子顽皮他就会拿着铜头烟斗吓唬人。村长拦在警察后面说道:“大伙到了这都看好自家伢子,没成年的不能过去,枪一响就招来了牛头马面,染了晦气可别说我老人家没提醒。” 村长这么一说,一群孩子就只能留在大石桥这头不敢再去,眼睁睁地看着大人们跟着队伍过了桥。 “小五,你个不知孬好的猴崽子,浑水摸鱼要去投胎哪?”村长一眼看到了藏在人群中的小五,将他从人群里拽下来。 “江生也过去了,我得去把他追回来!”小五说道,急得乱跳。 “不要胡说,我怎么没看见?”村长说道。 “你没看见是你老眼昏花,怪不得我,你总看见赵大海跟他爸过去了吧!”小五喊道。 “人家是看杀母仇人吃枪子,你跟着去分什么羹,巴不得你娘跟着翘辫子?”村长说道。 “你个老东西怎么说话呢?”人群中一个尖利的声音传来,牛爱花一脸怒气地走到村长跟前指着村长的鼻子大骂。“老瘪三,我看你是少肺缺心眼了,老娘你都敢咒,你怎么不去死?!” 牛爱花骂得村长一句话也不敢回,村长只得尴尬笑着,端着烟斗走向一旁。 小五胖胖的胳膊被牛爱花攥在手里,他挣扎着说道:“妈,放我过去,江生都过去了。” “你去看死人做什么,多晦气,就在这儿瞧瞧就行,又不是看不见。”牛爱花说道。 小五拗不过牛爱花,只能哼哼唧唧地站在牛爱花旁边,一副气哄哄的样子瞧向远处的山坡。 山坡之上,一群人围在警察后面,几名行刑的警察端着枪排成一排,站在张光棍十米之外的地方。 “哟,这谁家女娃子这么大胆,杀头也敢看。” 我从吵闹的人群中挤到前面,看着被众人围观的张光棍,突然想起他从镇上当厨师回屯子那年给了我一把糖的情景,他说江绒你以后长大了可得好好读书,别跟屯子里这些泼妇似的满嘴脏话。 我小心翼翼地喘息着,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周围各种斥责的声音充斥我的耳膜。警察队长手里拿着行刑书,大声问道:“张刚强,你临死之前还有什么要说的?” 张光棍面部抽搐,手脚打颤,不得不由身边的两名警察搀扶,他哭着说道:“我日恁姥姥的,我真是冤枉的,你们杀错人啦,我到了阎王爷那里定然要把你们祖宗十八代都告喽!” “哪个恶人临死前都说自己是被冤枉的,人证物证都在你还提着人头不认账,算什么男人!”赵富贵狠狠说道。 赵富贵牵着赵大海的手站在人群前面,赵大海依然是披麻戴孝,要亲眼瞧着仇人被杀死,以祭生母。 张光棍抬起头看向赵富贵,说道:“赵富贵,我承认跟你老婆是有一腿,我是畜生对不住你,可我没必要杀人,你我从小一块长大你该了解我杀个鸡都怕的,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买通了关系,三天就把我问斩,我今儿算是栽在你和哪个小王八羔子手里了,你截了我生路,将来也必然是被冤杀的,因果报应,你跑不了!” 警察队长皱着眉头,示意两名押解张光棍的警察让张光棍跪下。 两名警察松了手张光棍就瘫倒在地上,他踉跄着爬起来跪在众人面前,裤子前湿了一大片。 围观的人纷纷嘲笑张光棍没种,临死前怕到屎尿失禁。 张光棍忽然抬起头看到了我,他瞪着眼睛喊道:“江绒,你以后长大了,可得好好读书!” 张光棍说完又对着围观的人群哭道:“各位先走一步,先走一步!我冤!姥姥的,真冤!” 警察队长的手势落下,枪声随即响起。 很多现场围观的大人都闭着眼睛不敢看,张光棍脑袋开花的瞬间我的眼睛突然被蒙住。 “别看。”江生把我身子转过去,拉着我从人群中穿行。“谁让你来这儿的,晚上又该害怕了。” 我转过头,在嘈乱的人影里只看见张光棍背朝天趴在草地上,看见他被绑着的双手和黑色的布鞋。 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心里酸涩,难以自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