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行且歌 前事休说》 第一章 其实当时我什么都没想,真的。 意识很飘渺,仿佛还是在幽冥里,那个大雾弥漫的悬崖上。 那个看不到过去,也望不见未来的地方。 我想起了冥君曾经说过的那句话。 所谓命运,并非虚妄,只是每一个开始通向的都是不同的结局,故而命运,瞬息万变,故而命运,只在掌间。 我想我只是太寂寥,是的,我只是太寂寥。 千万年如一日的修炼,一天一天苍白无望的岁月。 睁开眼的时候,水盆落地的声音异常清脆,也异常尖锐。 头顶上是绣着百花争艳的明黄色帐子,身上盖着的亦是明黄色的华缎轻绸,软软的,有一点凉,环顾四周,触目之处皆是明黄,富贵而华丽。 那是皇家独有的颜色,我知道。 “公主!”膝盖撞到地上,回音在空荡的宫殿里久久作响。 “公主醒了!”声音中带着惊喜,而且明显是惊大于喜。 “速去禀报太子殿下!” …… 人声鼎沸,而后又渐渐归于平静。 我闭了下眼睛,再睁开。 现在,我的名字是夜华,西夜华,明幽国的九公主。 将手伸出被子,轻轻勾了勾。 “公主可有吩咐?”女子膝行到床前,谨慎而谦卑。 我知道她的名字叫碧螺。 “水……” 女子面朝我倒退到桌前,倒了一杯水,又走回床前,跪下,轻轻抬起我的头,把杯子放到我的嘴边。 我喝了几口,推开,味道有点淡,不是我喜欢的口感。 门口响起匆忙的脚步声,而后一个温润的声音在屏风外响起:“九皇妹醒了?” 来人是明幽的太子,“我”的皇兄,西芜翎。 大约是侍婢已去报了信。 速度倒是快得紧。 我沉默着,斟酌应对。 因为时间仓促,我并不太清楚原来这个九公主的习性。 “禀太子殿下,公主已醒。”床前的女子代替我谨慎答道。 外面的人闻言似乎松了一口气,虽然语气中没有喜悦,但确确实实是松了一口气,“如此甚好!那便再请太医看看吧。”紧接着是一阵衣袂窸窣,几个年迈的白发老头低垂着头走进房内,来到我的床前,跪下。 侍婢拿来一个类似于枕头的东西放在我的手边,我把手挪上去。 白发老头隔着帐子诊上我的脉,手微微颤抖。 我望着帐顶,有些微的出神。 有点不太习惯人间的生活,对于我来说,自时间的伊始,人类便只是我旁观的对象,永远都只会是旁观,不会接近,更不会靠拢。人的心思,太难猜,而我,还太稚嫩,也太懒惰,既猜不明白,也懒得花时间去猜。 还是幽冥好,黑既是黑,白既是白,我喜欢那些一眼就可以看清是非对错的东西,不需要浪费时间,不需要多花心思。 在幽冥,我的名字叫做流年,流光溢彩的流,似水年华的年。 我是一个物妖,生来便没有形体。 从很多很多年前开始,我就开始修炼,到如今,少说也有上千年了吧,所以你就可以知道,对于一个人来说,我其实,已经老得不可思议了。 遗憾的是我的城府和术数,并没有像我的年龄一样,一天一天慢慢的增长,不功利,却也从不间断。 其实,我并没有什么鸿鹄大志,也并不想要什么法力术数,修炼,只是为了应对一天一天重复的孤独和寂寞,千万年如流水般滑过的岁月,如果不找点事来做,即便是神,也能够崩溃。 可惜我的悟性不高,也没有什么天赋,那些比我晚出生的小妖,都早已幻化成了人形,能够在人世间自由地穿梭了,我还是一团模模糊糊的雾,连颜色,都不曾浓一点。 这的确让人有点抑郁,不过还好,那时的我,还不知道何为抑郁。 直到我遇到冥君,那个幽冥的主宰,一切才开始改变,或者说,一切,才真正的开始,很多年后我常常会忍不住静静地想,如果那天我不曾遇到冥君,我的人生,会不会过得不一样?我想是的,至少我不会遇到那么多人,不会知晓人间疾苦,也不会明白爱恨情仇、痴缠眷恋。 冥君是这天地间难得一见的大妖,模样清俊雅致,法力出神入化。 初见他时,我正闭着眼睛,在阳光下,懒懒地打盹,那还是一个春天,乍暖还寒的时候,林间的梨花茂盛地开着,微风轻轻一扫,阵阵花香便扑鼻而来,不远处的溪水潺潺东流,发出叮叮咚咚悦耳的声音…… 这注定是千万年中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即便阳光灿烂了一丝,风和煦了半点。 老实说,冥君的出现是让人始料不及的。 或许当时我正做着梦,一个谈不上特别美却能让人流连忘返的梦,一个千万年间无数次重复出现的梦,梦里,一个紫发女子冲我浅浅的笑,那笑,清浅而舒缓,像初春午后的阳光,又像盛夏傍晚徐徐拂面的清风。我还记得她笑的时候,眉毛总爱轻轻的弯起,如新月一般,深紫色的眼眸星星点点的,比天边的辰光,还要灿烂。 我于是就在那个时候,就在我沉溺于无穷无尽无边无际虚无缥缈的梦境中的时候,被“呵”的一声轻笑惊醒,那声音自我头顶落下,似珠玉落盘一般清亮,一瞬间仿若水花四溅,我睁开眼抬起头,看见一个墨发雪衣超凡脱俗的男子站在我面前,丰神俊朗,烨然若神。 “你倒是悠闲……”他拈花而笑,又仿佛是在轻轻叹息。 我呆滞地看着他,脑袋中一片空白。 “你叫什么名字?”他弯腰看着我,温和的问。 我茫然地摇头,名字?那是什么东西? “那么,我赐给你一个名字,你可愿跟我走?”他微微一笑,表情古朴而雅致,如清风明月般典雅,却又不着痕迹,我于是就在那一刻,毫无招架之力地,晃了神。 然后我便毫无悬念地跟着他离开了那片我呆了数千年的森林,只是为了一个名字,或者,一个微笑,这真的是一个相当赔本的买卖,可惜等我知道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晚,正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是百年身”,可见逝者如斯,往事不可追。冥君后来果然给我取了一个名字,叫做流年,他说,流光溢彩,似水年华。 其实我不懂,我其实并不懂什么是流光溢彩,也并不知道什么是似水年华,一切,全是冥君的喜好。 私底下,冥君允许我称他为“君父”,所谓君父,便是亦君亦如父的意思,这是一项极高的荣誉,事实上,无论是君还是父,光其中任意一个,便足以让天地间那些大大小小的妖疯狂成魔。 冥君是一个很特别的妖,鉴于他的法力太高深,我不知道他的本尊是什么,甚至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说他特别,并不是因为他俊美的面容,也不是因为他莫测的法力,而是他身上的那种,无法言喻的,沉静而睿智的气度,那种气度,可以让人,或者说,妖,在不知不觉间,甘愿为他,火海刀山,生死轮回。 “公主已无大碍,好生调养数日,便可安好……”门外,白发老头的声音异常苍老。 我闻言轻轻一笑,怎么会无碍?连灵魂都换了,还能无碍么? “公主可还有吩咐?”女子依旧跪在床前,低垂着头,似乎不敢看我。 “下去吧,无我吩咐,勿要进来扰我。”我闭上双眼,略感疲惫。 凡人的身体,终究还是有些排斥的,骨头里一阵一阵的酸疼,像要极力把灵魂挤出去。 第二章 踏碎零落的晨烟,恍若隔世的迷雾,穿越古老的幽径,到达时光的彼岸,缘起缘灭,不过弹指一挥间,如果今生注定错过,那么来世,再不相见。 清晨的风有一点凉,带着初春特有的寒意,静静的、一丝不苟的,拂过皇城的每一个角落。天还未大亮,东方一抹鱼肚白,淡淡的,不着痕迹。这个时刻,整座皇城还在沉睡,一切都未苏醒。 张开双臂,舒展一下躺了一整夜的身体,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花香,还有带着露珠的青草气息,清新而舒爽,偶尔几声鸟叫声响起,穿透雾霭,直冲天际,薄雾里隐隐可见湖对面那曲折的游廊后隐着的雕梁画栋和镂门花窗,精致而又古朴,沉甸甸的,仿若一扇历经岁月沧桑的门,透过它,便可以穿越时空,望见那已经遥不可及的过往。 借着晨光的掩护,世界隐去了所有的喧嚣,静谧是上天的恩赐,如甘露似琼浆,美妙,却不可多得。 忽然一阵微风扫过,头顶上纷纷扬扬撒下一片杏花雨,伸手拂去衣上的花瓣,抬起头,仿佛听见了时光在身上轻轻流过的声音。是不是只有拥有了有限的生命,才能够体会到岁月的变迁?千万年来,多少沧海变成了桑田,多少湖泊变成了高山,我都只是静静的,静静的,站在彼岸观望着,没有一丝感觉,不带一毫表情。 隔岸观火,是一种境界。 隶匪说,我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不识人间疾苦,不懂人情冷暖,无论外界如何变化,我都只是简简单单没心没肺的,过自己的生活。其实他说得对,我是不识人间疾苦,我也确实不懂人情冷暖,可我本来就不是人,我又为什么要去识人间疾苦要去懂人情冷暖?那不是我的责任,也不是我的义务。 还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我嘲笑过隶匪,说他已经被人类同化了,已经不再是一个纯粹的妖,当时他就笑了,说,阿年,只有你,才会觉得这世间的人和妖,有着本质的区别。 其实万古长空,也不过一朝风月,说这话的时候,隶匪仰着头,长长的青丝在风中飞扬,表情淡漠而忧伤。 其实在那个时候,我很想走过去,对他说,隶匪,你是一个妖,你不适合悲伤。 我望着湖对面那座高高的亭台,在湖边闲闲地挪动脚步。从这里望过去,只能看到隐隐的一角飞檐,那是整个皇宫里最高的地方,他们这样告诉我。 那座亭台叫做“悦歌楼”,坐落于一个巨大的宫殿内,据说那个宫殿是整个皇宫里最神秘的地方,单属于明幽后一人,平日里除了明幽后和几个必要的打扫宫殿的宫奴,无人可以擅自进去,即便明幽帝,也不可以。 明幽后?那可真是一个传奇的人呢,我在心底轻轻的笑,可惜到现在还没有见过她,不过不着急,应该很快,或许今天,就可以见到了,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我忍不住微微猜测。 往前又行了一段距离,前面是一座名叫“浩淼阁”的小亭,位于烟波浩渺的凌波湖上,立在往来御花园的必经之路间,平日里后妃皇女若是游玩累了,正好到此处小憩。我提起裙裾,眼睛直视前方,脊梁笔直,以十分端庄优雅的姿态走过去,在一个檀木的雕花绣凳上坐下。 彼时露气正重,凌波湖上雾气氤氲,一池荷花绿意盈盈,风摇影动,宁静娴雅。 明幽帝后,携最受宠爱的十皇子西芜陨,于半个月前,前往距京都癸嵋五百余里地的佛山青阳郡祈福,昨日方归,皇太子西芜翎率文武百官出城十里相迎,京中百姓往来奔走,盛赞帝后宏德。 穿透雾霭,我仿佛看见了那片繁华的盛世之景,沾满人间烟火,却清高得让人不敢触碰。 我不知道冥君为何定要让我以这个身份出现在这个时代,他只说,我只有来这里,才能安然渡劫。 是的,渡劫。我以妖身修行,纵法力不高,奈何运气奇差,是故遇上天劫。 其实能不能过劫我早已经不在意,这样千万年无休止的生活,我并不喜爱,有的时候,永恒,也是一种负担。 但那却是冥君的期盼,我从不愿拂他的意,这次,也不例外。 不过甲之砒霜,乙之甘琼。 “公主!公主!” 我回过神,见碧螺脸色泛白,胸膛剧烈起伏,神色匆匆而来,至我两步处跪下,“公主,公主何以在此?婢等伺候公主不力,请公主责罚!” 我看着她,不在意地说道,“是我不欲唤人,与尔等何干?” 碧螺闻言一顿,而后伏身答道,“婢等谢公主不罚之恩!” 我点点头,“起来吧。” “谢公主,”碧螺口中说着“谢”,身体却未动,只是继续说道,“启禀公主,天色渐亮,是否回去传早膳了?辰时还要去西御宫给皇后娘娘请安,可不能误了时辰……” 我又点了点头,“好。” 碧螺闻言方长出了一口气,站起身,立到我身侧。 回去的时候,门口正站着一个宫装妇人,年龄大约四十多岁的样子,模样敦厚,大方简洁。 “让嬷嬷久等。”我微笑颔首。 妇人见我回来本是欣喜,听得此言,立即惊慌下跪,“奴婢万不敢当,奴婢身为锦绣宫主事,又是公主乳母,竟没能伺候好公主,请公主降罪!” “嬷嬷严重了。” 徐嬷嬷又是叩首,“公主大善,奴婢万死。” 我微微笑了笑,“嬷嬷起来吧,嬷嬷乃是夜华乳母,当不必如此见外。” “谢公主!”徐嬷嬷幽幽起身,碧螺又吩咐传膳,一时间整座宫殿施施然又忙碌了起来。 碧螺伺候我洗了手,引我到桌前,宫婢们早已摆好了早餐,有绿芙羔,金丝南,如意饼和一碟桂圆粥,颜色尚可,我走过去,坐下,端庄地进餐。 味道不错,就是粥有点甜,放下筷子,接过碧螺递过来的娟子擦了擦嘴,又漱了漱口,扭头对碧螺说道,“明日不要再上甜粥。” 碧螺一愣,忙敛衣躬身答道,“是,奴婢记下了。” 碧螺的手很白,也很巧,只见如墨如夜的长发在她的指间穿梭来回,如舞女的脚步,轻盈灵动,不多时,一个秀巧的少女髻便成了形。 “公主,这个发髻,公主看着可好?”碧螺一手握着我的长发,一手拿着根碧绿通透的玉簪将头发压下,问我。 我笑了笑,答曰,“甚好。” 碧螺闻言很是高兴,又问道,“公主今日想穿哪件裙裳?” 我看了看镜中唇红齿白的女孩,微一思索,“嗯,随便吧,素色一点就好,我不喜太过花哨。” “是,公主稍等。”碧螺微一福身,巧笑倩兮。 第三章 “九公主到!”一声尖细的唱诺,直直地穿过繁复华丽的宫墙,落到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哈哈,”一个男人的大笑声豁然传出,雄浑明亮,中气十足,“这丫头,让朕等了这么久,总算露面了……” “公主,里面请!”身着深青色宫衣手执拂尘的年老宫监佝偻着腰满脸堆笑,我点点头,提起裙裾,拾级而上。 那是一座极度华丽的宫殿,象征皇族尊贵的明黄基调中,偶尔一抹深红作陪,显得富贵大气,庄重雍容。宝座上,明幽帝后高高在上,一个嘴角含笑眉慈目善,一个妆容精致神情冷淡,鲜明的对比,出奇的融合。 我走到大殿中央,盈盈跪下,“夜华叩见父皇母后!” “哈哈……夜姬身体尚未大好,快快平身,切莫冰了身子……”皇座上尊贵无比的男人如是说。 “谢父皇!”站起身时,不经意瞟到站在右方首位的一个蓝衣女子盛气凌人的目光,那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明眸皓齿,美艳动人。 明幽的习俗,左为尊,故而在这种无外人的场合中,天子左方立着的,均是皇子,而右方立着的,则是公主。明幽共有三位皇子四位公主,其中大公主西淑华已然出嫁,所以现在立于右方首位的那个女子,定是三公主西丽华无疑。 “夜姬,身体可好些了?”明幽帝高高在上,笑得一脸慈祥。 “已经好多了,谢父皇关心,劳二皇挂怀,夜华煞是惶恐。”我垂眉敛目,恭谨地答道。 “呵,半月未见,还听说夜姬改了性子,如今一看,还是那般拘谨……”明幽帝笑着摇摇头,云淡风轻的样子,我闻言心里却蓦地一冷。 我装作没有听懂,不动声色地答道,“父皇说笑了。” “哈哈……”明幽帝朗声大笑,随即又脸色一沉,“不过那些个奴才实在该死,成日里只知道拿月俸,却连自己的主子都伺候不好,如此无用之人,留着何用!来人!把那些个欺主的恶奴全部拖下去,乱棍打死!” 我闻言心中又是一惊,想到可不能就让他这么把人拖下去打死了,我自然不是心软之人,但以前的西夜华是,再说从明幽帝刚才的话中可以看出,他现在已经对我起了疑,说不定他如今正是要拿这个来试探于我,于是我匆忙下跪,“父皇,此事与宫婢们无关,实乃夜华年幼贪玩,还请父皇念在她们伺候我多年的份上饶恕她们!” 明幽帝脸色一缓,“纵是如此,那出事时伺候的宫婢们为何不在?如此粗心大意玩忽职守,真真可恨,实在罪无可恕!”“父皇,夜华知错了,日后再不任性调皮惹得二皇担忧,还请父皇息怒。”我言辞恳切,目光灼灼。 明幽帝长叹一声, “你这孩子,总是这般心软,以后可如何是好?……”说着,他停顿了一下,扭头对一旁静坐不语的明幽后说道,“皇后以为如何?” 直至此时,我才真正打量了一下这个明幽的传奇皇后,令我惊诧的是,她的样貌并不是我想象中的出众,眉是普通的眉,眼也只是普通的眼,这样的样貌在这偌大的后宫中,实在谈不上稀奇,倒是她身上的那种淡淡的出尘气质,让人见之忘俗。 虽然不见得是一个美人,倒也称得上是一个妙人。 只是此刻妙人的心思显然不在身边这个皇帝的身上,她手里握着一个华丽的黄鼬青花瓷杯,眉头轻蹙,有些心不在焉,对身边的事混不在意,仿佛正在神游天外。 “皇后?”明幽帝见明幽后并未回答他的话,不禁也轻轻皱了皱眉,不过即便如此,我也没有从他的神色间看出一星半点的不悦来,由此可见明幽后确实如传言中的一般受宠。 明幽后闻言拧了拧眉毛,仿佛不悦自己的冥想被人打断,她回过神望向明幽帝,“陛下刚才说什么?” “皇后刚刚在想什么这般出神?朕叫了你两声才听见……”明幽帝见明幽后回神,皱着的眉头缓缓舒展开,几句清浅的话语,与其说是责怪,倒不是说是带着撒娇意味的抱怨。 像个拿不到糖吃的小孩,我忍不住轻轻一笑。 明幽后却在此时望向了我,四目一对,顿时惊飞了两个人,“啪!”明幽后手中的茶杯忽然坠到地上,破碎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上显得异常突兀,滚烫的茶水四处飞溅,变故来得太突然,大家一时间都怔怔的,有些莫名其妙,又有些茫然失措,明幽帝是最先反应过来的,只见他匆忙起身,一步跨到明幽后的面前,神色间难掩焦急关切,“皇后,你怎么了?可有烫着?” 明幽后被这一问醒过了神,表情有些惊愕,可又仿佛带了无上的激动,停顿了好久,她才终于开口答道,“没有……臣妾失仪了,请陛下责罚!” “来人!快宣太医!”明幽帝定了定神,高声吩咐道,紧接着又是一阵忙乱。 太医来了倒也没说什么,只是交代说让明幽后好好休息,切不可劳心。 从西御宫出来,碧螺已经等在了外面,见到我,她立即走上前问道,“公主,步辇已经备好,是直接回锦绣宫么?” 我愣了一下,想了想,答道,“不用了,我想走走。” “是。”碧螺垂首立在我身后,极尽谦卑乖巧。 我沿着阳光斑驳的宫墙缓慢前行,穿过曲折繁复的游廊花径,远远看见许多蝴蝶停在花蕊间,动作轻灵翩然,仿若贵族娇女,举手投足间自然而优雅,又似教坊舞姬,水袖一伸一展,身姿妙曼堪醉天边云霞。 我仰起头,“悦歌楼”三个描金大字在阳光底下闪闪发亮,生生刺痛了我的双眼。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就走到了这里。 闭上眼睛,我感受到了阳光留在我脸上的温热触感。 “呵,九妹妹真是好兴致!”一声清脆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我侧过身,冷冷地看着西丽华一步步走近。 “母后凤体欠安,九妹妹竟有如此雅兴四处闲逛。”西丽华轻轻掩唇笑了起来,模样端庄秀丽,娇俏可人,“不过说起来,父皇还真是宠妹妹呢,妹妹迟到那么久,父皇竟无一丝责备……” 我缓缓勾起嘴角,对着西丽华问道,“三皇姊究竟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西丽华蓦地噎住,瞪了我半天,才讪讪说道,“看不出来,不过数日,妹妹脾气倒是大了不少……”想了想,她又笑了,眼里光华绽放,“其实姐姐也是好心,虽说父皇宠你,可是今天母后对你的态度……姐姐不说想必你也明白。” 我挑了挑眉,抬手挡了阳光,“是么?皇姊倒是看得清楚……” “那是自然。” “可是,”碧螺走上来为我撑起一柄竹伞,放下手,我斜睨了西丽华一眼,“那与你,又有何干?” “你!”西丽华闻言两眼一瞪,跺了跺脚,恨恨地说,“罢罢!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嚣张几天!” 扬长而去。 我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有些好笑,不知道究竟是谁嚣张呢。 “公主……”碧螺看着我的侧脸,欲言又止。 “走吧,这天渐渐热了……”我抬头又看了一眼“悦歌楼”三个大字,感觉有些恹恹的。 第四章 夜,凉如水,冰冰的,有一点冷。 夜晚的风穿过纱窗,挑动屋里仅剩的一盏孤灯,无辜的灯火在风中左摇右晃苟延残喘,忽然“噼啪”一声,芯尽,灯灭。 没有月光的夜,黑得,让人沉醉。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直到意识越来越清醒,耳边传来女人绵长而凄厉的哭声,那哭声,在黑夜里,显得格外的阴森可怖。 那是一种极度幽深的怨念,幽深到,可以轻易控制一个人的心智。 起身,穿好衣服,外间,一个年轻的宫婢趴在桌上,沉沉地睡着,梦中似乎见到了什么美味的食物,口水流了一片,我微微一笑,指间轻轻一点,今夜,请安睡。 穿过长长的回廊和繁复的庭院,顺着声音的方向,很容易便找到了那个荒园,传说里面住着厉鬼的荒园。 园子的门虚掩着,没有上锁,地上落了厚厚的腐叶,踩上去,嘎吱嘎吱,响声连绵不绝,路的两旁间或种着几棵柳树,在这个时节,柳条长长地垂着,迎风招展,给人一种很柔软的感觉,绕过低垂的柳条,一个不大却开阔的小院露了出来,院子四周种着洁白的栀子花,暗香阵阵,中间有一个石桌,石桌旁,一个白衣女子背对我坐着,长发飞扬,看不到长相。 许是听到了响动,女子缓缓转过头,露出苍白精致的面容。 我松了口气,原以为自己见到的,会是一张阴森可怖惨不忍睹的脸。 在来这里之前,我的任务是引导恶灵回归幽冥。 于是你可以知道,我见过的灵质,可谓丰富多彩,其间自然不乏诡异寒碜的。 那是一项谈不上吃香的工作,之所以一直没有放弃,也并不是因为我有什么特殊的怪癖。 其实作为冥君爱女,我本不必如此,只是天长地久的岁月,若是没有那些曲折离奇的故事作陪,又会何许寂寞? 话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也必有可怜之处。 没有人会心甘情愿放弃在世为人的大好机会,若没有那些深入骨髓的执着与怨念,这世间,定是风月齐霁天下大同。 那些仿佛相似却又不尽相似的故事,以一种客观的方式,连绵不断的,陈述着上苍的冷漠。 隶匪曾说,我的骨子里,早已印上了一种幽深的阴戾,与初始那个稚嫩懵懂的小妖相比,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 我想,只是我没有告诉他,有的时候,隔岸观火,比起身临其境,来得还要隽永深刻。 我只是,没有告诉他而已。 “你,不是她。”大概是忍受不了我长久的沉默,女子开口说道,语气很是笃定。 我微微一怔,有些诧异于她的敏锐。 “你定是很惊讶吧?”女子见我不语,微微一笑,右手拢了拢耳边的长发,一动一静,风情万种,“以前她也来过这里,不过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她还很小,脾气很倔,听说这里闹鬼,非是不信,定要过来看看,侍婢们不允,白天拦住了她,她便在晚上偷偷溜来……” 我沉默着,不知道该怎样接话。 “呵,那可真是个不听话的孩子,非要自己吃了亏,才愿意相信……她那么小,见到这样的事自然是吓的不得了,回去之后也是惶惶不安整日哭闹,没几日便瘦得不成人形,便是御医也拿她没法,后来我只得求了她,让她抹了她那晚的记忆……”女子低下头又笑了笑,似乎有些羞涩。 她说得有些混乱,我却很明白,那个“她”,定是将她囚禁于此的人。 我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夜风拂起她如墨如瀑的黑发,飘渺似镜花水月。 “可是我听说,她素来是胆小怯懦的。”我微微抬起头,看着她,说道。 是的,如果西夜华不胆小怯懦,她便不会被西丽华恣意欺压。 女子怔了一下,但也仅是一下而已,“你说得不错,不过一开始,她不是那样的。”她扬起脸,苍白的面容上带了丝倔强。 这时的她,看起来和西夜华有五六分的相似。 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一时间气氛有点僵硬,我忽然想起那些在地府中度过的日子,地府,是和幽冥一样的存在,只是地府在地球,地球,是与桃源平行的另一个空间,每一百年,桃源会出现日月交相辉映的现象,这个时候,将有可能出现武陵之门,连通桃源和地球。以前冥君心情好的时候,偶尔会用灵力强行打开武陵之门,让我到地球去待一阵子,那时候我最常去的便是地府,那里有大片大片永不凋谢的彼岸花,色彩绚烂如朝阳,姿态决绝似烈焰,那是一种极度悲伤的花,花开不见叶,叶生不开花,生生世世,花叶永不相见。孟婆曾告诉我,彼岸花又名曼珠沙华,是开在三途河边的接引之花,它的香味,可以唤起死者生前的记忆。 不过我倒是不曾想起过什么,我把这话说与孟婆,孟婆却不以为然,那是因为你没有前世,她这样回答我。 隶匪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总也不愿到那些阳光灿烂春风飞扬的地方去,一天到晚只知道窝在如地府黄泉一般阴暗的角落,灵力不见增,修为也不曾长。 隶匪,你只是不懂我,即便自我混沌的初始,你便陪在我的身边,即便,你口口声声说着爱我。 很多时候,不是白昼就一定光明,不是夜晚就一定黑暗。 “她,是怎么死的?”女子斟酌着措辞,以一种最轻松的口吻问我。 我右手撑着下巴,想了一下,答道,“坠湖。” 女子闻言叹了口气,“原以为有她护着,她总该能平安一生的……” 我挑了挑眉,“你似乎并不悲痛。” “悲痛?”女子忽而笑了,似无意,又似嘲讽,可我就在那一刹那,清楚地看到了她深深的无奈和忧伤,“我为什么要悲痛?生前没能照顾到她,死后反而要说悲痛?何其可笑!” 我动了动嘴角,有些不忍,却终究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此去长路漫漫,愿她再生安好……”她低垂着眉,喃喃自语。 我站起身,抖了抖有些坐皱的裙裳,然后说道,“我该回去了。” 女子点了点头,我走了几步,又被她叫住,“你……能不能帮我,帮我再见见她?”语气中有些许的哀求,像是下了极大的勇气和决心。 我回头看她,女子却忽然别过脸,“我见你似为异族,原想恳请你让我见她一面,却是我奢求了……” 我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初春的夜风吹得我有些冷,我裹紧衣衫,扭头大步离去。 “确实是你奢求了……” 话语在夜风中消散,消散的还有,她,无助压抑的哭泣。 第五章 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了,天边晚霞艳丽如血,眼前华丽的帐子微微鼓动,像是有风,我抬起手,挡住穿过纱窗的淡薄夕阳,浑身懒懒的,一动都不想动,只想就这么躺着,管他山崩地裂,管他天塌地陷。 碧螺靠在床前的一个绣墩上绣花,见我醒来,立即起身轻声问道,“公主醒了?饿了吧?是否传膳?” 我慢慢放下手,尽力忽略掉心中突如其来的失落。 自我借用人身以来,便一直有一种很异样的感觉伴随我,那种感觉让我很不舒服,却又无可奈何。 碧螺伺候我穿好衣服,又端来水为我洗漱,正折腾着,忽听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响起,而后传来徐嬷嬷刻意压低的声音,“公主起了么?” 我有些好笑,“起了,嬷嬷有什么事么?” 徐嬷嬷听见我的声音松了口气,几步走进内室,笑着福了福身,答道,“皇后娘娘那边使了人来,说是请公主过去共用晚膳。” 我擦手的动作一顿,微蹙了眉头,“共用晚膳?” 徐嬷嬷又笑了笑,脸上的褶皱略微舒展,“是的公主,这可真是天大的恩宠呢,娘娘虽然仁善,但却从不与几位殿下公主亲近,如今邀公主共餐,实乃我锦绣宫之大幸……” 我虽然犹疑,却也还是保持了相当的优雅,轻轻点了点头,任由碧螺将我刚穿好的家常衣服换下,改成一身华贵精致的绫罗裙裳。 西御宫距锦绣宫甚远,碧螺赶紧备好了步辇,和徐嬷嬷一起,还有几个不认识的宫婢,一路谈不上浩荡却也够招摇的奔去了皇后寝宫。 说起来对这个传奇皇后,我还是相当好奇的,我搞不懂她上次见我时的惊异,也不明白她今天叫我前去的用心,不过隶匪常说,好奇心害死猫,虽然我不是猫,但有些事情,知道了未必就好。 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正斜倚在软榻上,低垂着眼帘,黑而密的睫毛微微上翘,在眼下形成一个扇形的阴影,长长的黑发垂在榻上,有些掉到榻沿外,随着我走动带过去的风,微微颤动,一个婢女半跪在榻边,轻轻替她捶着腿。 我还未走近,她忽然睁开了眼睛,一双星眸在看见我时光华大动,一瞬间如百花齐放,明媚而灿烂,但见她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却似九天仙女落凡尘,纯净沉静如春花秋月,霎时间叫我三魂迷了七魄,恍然间又觉得这笑分外熟悉,似在何处见过,仔细一想,又没有头绪。 “你来了。”她如是说。 “原以为你还要晚一点到呢……”她轻笑,时常轻蹙的眉头舒展开,光洁如白玉。我有些恍惚,但还是礼数周全,恭敬地行了礼,“未得通传便闯了进来,惊扰母后清休,实乃夜华罪过……” “罢罢……”明幽后坐起身,以手拢发,“是我不让他们通传的,都是自家人,何苦如此麻烦。” “母后大善。”我福身称赞。 “呵……”明幽后下得榻来走到我面前,执了我的手,“饿坏了吧?记得你以前尤爱贪睡,今日可是又一觉睡到下午还未用膳就过来了?” 我低头笑了笑,“是……夜华以后会注意的……” 明幽后拍拍我的手,安抚一笑,“走吧,晚膳差不多该备好了,你且先随我到花厅去吃些糕点垫垫肚子。” 我也不挣扎,任由明幽后拉着我的手往花厅而去。 感觉有一点点怪,以前隶匪也拉过我的手,但隶匪的手没有这么柔软,也没有这么温暖。 “来,尝尝。”明幽后引我坐下,又命人端来一碟糕点,放到我面前。 盛情难却,我拿起一块浅绿色的花糕,轻轻咬了一口,入口即化,有一点咸味,吃过后满口馨香,回味无穷。 “怎么样?好吃么?”明幽后一脸祥和的笑。 我点点头,“嗯,好吃。” “就知道你不喜甜食,我特意交代御膳房做了这咸点。” 我一边吃着糕点,一边打量了一下明幽后的宫殿,大致而言,简洁明亮,大气雍容,没有什么多余的装置,也没有什么华贵的修饰,就是简简单单的,不拿捏不做作,自然而真实,却又在细节处透露典雅,一如她的人,没有冗余的打点,也依旧能够让人看得移不开眼难以忘记。 “好了,这糕点你若是喜欢便带一些回去,现在晚膳已经备好,你再这么吃下去可就没有肚子吃正餐了,到时候有你哭的……”明幽后笑着拂开我挡住了额头的刘海,宠溺地说。 我回过神,放下糕点,不太喜欢这样的亲昵,感觉有点窘迫,于是我端起茶,浅呷了一口。 晚餐很丰盛,有很多菜我见都不曾见过,只觉得那些摆在青花瓷盘里的菜,一个个都整齐端正,漂亮而精致,仿若艺术。 明幽后很少动筷子,事实上准确的说,她基本没有动过筷子,自一上桌,她便微笑着,一边为我布菜,一边看我谈不上优雅的吃相。 碧螺和徐嬷嬷她们自我过来便在宫外等候,这里是皇后寝宫,尊贵异常,以她们的身份,还不足踏足,而明幽后喜静,身边一向不爱留侍婢,于是整个西花厅里,就只有我和明幽后两个人,一个吃饭,一个看人吃饭。 半晌之后,我忽然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正夹着菜的筷子一顿,我抬起头,看见明幽后的眼中,似有泪光。 “母后,你缘何悲伤?”我放下筷子,问道。 明幽后勉力笑了一下,“我何曾悲伤,只是见到你,太高兴了而已。” 我有些疑惑,“母后不过半月未曾见我,当不必如此。” 明幽后闻言一滞,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没再言语。 我见状也不好多问,便又拾起筷子,对明幽后说道,“母后也吃点吧。” 明幽后笑了笑,却没有拾筷,“没事,你吃吧,我看着你吃就好……” 我闻得此言心中蓦地一痛,“母后若是欢喜,自可天天看夜华吃饭。” “好。”明幽后毫不犹豫地一答。 倒是把我愣了一下,原以为她会一笑置之。 吃罢饭,明幽后没有留我,早早打发了我回去,让我早些安歇,说是第二天要带我去个地方。出了西御宫,碧螺和徐嬷嬷一脸由衷的笑,我透过步辇的帘子,看见一列明黄的队伍往西御宫而去,不一会儿,一个宫监的声音远远传来,“皇上驾到!” 我放下帘子,微微一笑。 第六章 “公主,这是番邦新进贡的荔枝,公主是否尝尝?”碧螺端着一盘还带着水珠的荔枝,脚步轻盈地走进内殿,看着正歪在软榻上睡意朦胧的我,问道。 我有些困倦,没有睁眼,直接摆了摆手。 “公主,还是起来坐一会儿再睡吧,刚用过膳,当心积食。”碧螺放下盘子,来到我面前,循循善诱。 我有些不耐,答道,“不用了,我想歇息了,你们都出去吧……” 碧螺闻言有些踌躇,“公主,公主即是要睡,也先移驾到床上去吧,这里容易着凉……” 我虽是不悦,却也情知此言非虚,现下我已不是那个有形无体的千年小妖了,凡事还是当心点好,否则受罪的,可是自己。 迷迷糊糊由软榻移至床铺,我的神智已有些不清楚,碧螺给我紧了紧被角,又在烛火上罩了一个青色纱笼,让整个内殿处于柔和浅淡的烛光之中,这才终于放下外间的帘子,容我一人独自安睡。 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附到这个身体上之后,我便一直很嗜睡,常常精神也不大好,对什么都懒懒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妖力太过浅薄。 “呵……”一声低笑。 我身体一僵,却躺着没有动。 一个人影落在对面的贵妃椅上,动作轻灵姿态华丽,“呵……看来最近还有点长进嘛,别装了,我知道你醒了……” 我闻言一松,打了个哈欠,拥被坐起靠在床头,“隶匪,你当真欠扁!” “哈,欠扁?我可难得来看你一次呢……”隶匪双腿交叠,斜倚在椅子上,银色的眼睛闪闪发亮。 我撇撇嘴。 “看来你混得还不错嘛,公主……”嘴角微微上扬,看不出是不是讥讽,“虽然这皮相比起你自己的是差远了,不过放在这人间,也算是难得一见的美人了……” 我有些不耐烦,“你上这儿到底干嘛来了?别唧唧歪歪净说那些没用的。” 隶匪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奉冥君之命,前来保护阿年小姐。” “鬼才信!君父怎么可能让你来保护我?谁不知道你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德性!少在这儿寒碜我。”我冷冷一笑,奚落道。 隶匪闻言又笑了笑,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你还别说,这还真是冥君的意思,话说如果不是冥君亲自下命,我还不愿意来呢,你当谁都喜欢这啥都没的破地儿……” “滚!”我大怒,抓起一个枕头便朝他面门扔去。 隶匪闲闲躲过我的攻击,又从袖口摸出个什么东西甩给我,“接着。” 我接住,拿起来一看,是一个雕着牡丹的黑色令牌,“这是什么?” “京都十八巷,月影楼,拿这个给掌柜,他会领你来见我。” “你的?”我有些疑惑。 “那是自然。”一脸的得意。 我又撇撇嘴,收进怀中,又问道,“嗯,那个,有没有办法让已经到了幽冥的灵魂再回来?” “什么?”隶匪有些惊讶,问道。 我于是就把荒园里那个女子的事给说了一遍。 隶匪有些踌躇,他思虑了很久,最后说道,“这个恐怕必须得去找冥君,你知道,这是不合规矩的,而且我的法力还不够和冥君抗衡。” 我相信隶匪说的是真的,虽然他总是和我抬杠,也经常在口头上欺负我,但我的事,他从来都很尽心。 我低头思索了一下,然后抬起头,说道,“你能在这儿帮我把身体看着一下么?” 隶匪一愣,“你还真去?” “不然呢?”我反问。 隶匪沉默了很久,“阿年,还记得么?你曾经说过,我已经,不是一个纯粹的妖,你如今……” 我微微皱眉,心底有些苦涩,“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反正看着她难受,我也不好过,也许……是因为我占了她女儿的身体吧,到底,还是有些关联的……” “那你快去吧,晚了,只怕那小丫头已经投了胎了……” “嗯?”我仰起头,看见隶匪的脸,在幽暗的烛光下,忽明忽暗。 “放心,我给你看着,保证出不了事儿。”展颜一笑,我却觉得很难过。 也许是占用了人的身体,我原本单一的感情,忽然间就丰富了起来,难过、悲伤、不忍,渐渐的,都有了。 我不喜欢这样,在我的眼里,妖,不需要有太多的感情,所谓感情,自是那帮庸人自扰。 可我却无能为力。 有的时候我会忍不住去猜测,这样下去,我的那个大劫,能不能度过。 不是担心,只是单纯的猜测。 只是多了颗心而已,我这样,轻轻告诉自己。 再次回到幽冥,中间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幽冥还是那个样子,四处都是大雾弥漫,永远没有黑夜,其实,就算没有黑夜,这里,也不能算做白天,这个地方似乎永远都是阴沉沉的,看不见太阳月亮和星星,也没有如人间繁华的花语鸟叫,安静的,让人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 自天地间泯灭了神迹以来,幽冥便是桃源上不可随意踏足的一大禁地,倒不是说里面机关陷阱何其多,而是指这里的环境,光这终年的大雾,就足以让一大批灵力浅薄的小妖命丧于此,便是法力高强的大妖,来此也极为凶险。 不过这些都难不倒我,毕竟这个地方,我已经住了几千年,别说看不清楚路,就是闭着眼睛,我也能准确找准方向。 冥君住的宫殿叫做“冥修”,坐落于幽冥的最中心,四周锦花开放,算是幽冥难得一见的亮丽。 “嘿,阿年姐姐,你回来了?”正在门口打盹的桃树小妖远远看见我,跳起来就问,一蹦老高。 我点点头,“嗯,君父呢?” 小桃妖眨着两个圆溜溜的大眼睛,以一副颇为委屈的样子说道,“阿年姐姐好生偏心,一回来就问冥君……” 我蹲下身,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好了好了,小桃乖,姐姐今天真的有事……” “你找我?” 我抬起头,看见冥君缓缓行来,一身白衣,微风中飘然如谪仙。 “嗯。”我点点头。 “出了什么事?” “没……”我有些犹豫,挣扎了半天,终于还是把来意禀明了。 听完我的叙述,冥君沉默了良久,既没有答应,也没有一口回绝。 “你以前,是不会管这些事的……”半晌,冥君开口,语气恍然似叹息。 我没有回答,只拿鞋尖蹭地。 “罢了,且应你一次吧。”冥君叹了口气,“只再没有下次,这本是不合理的,你知道。” 我垂着头,躬身一礼到底。 是的,君父,我知道,我都知道。 第七章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 也许在某一个年代,有那样一个人,一身横溢才华,壮志凌云心怀天下,却始终不能展翅高飞一展宏图,从此居庙堂之高,或去江湖之远。他是千里马,可惜没有遇到属于他的伯乐,没有伯乐的千里马,纵然日行千里,亦不过盛世繁华中一只蝼蚁。或许,他一出生,便注定是个悲剧。 也许就在那一个时间,那一个人,惶惶兮不明所终,熏熏然不知所措,上苍以他独有的悲悯,为他打开了那一扇门,门里门外,天堂地狱。也许源于他可悲可泣的际遇,也许出自他旷古奇今的才华,总之,他为后世谱写了一曲华丽的篇章,篇章里说,有那样一个地方,落英缤纷,芳草鲜美。 多年以后,那个人,成了一柸黄土,但他留下的神话,还在继续。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 有些时候,不是我们不够幸福,只是我们,以为自己太过悲苦。 抬起头,穿过层层叠叠的梧桐树叶,我看见头顶上湛蓝如洗的天空。 冥君说,只要我们潜心了悟,终有一天,所有一切的苦难都将离去,从此无欲无求无悲无喜,永登上境。 我不知道要怎样的了悟才能够达到那样的境地,于是我就问他,“那么君父,你,可曾达到?” 冥君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摸着我的头,没有言语。 冥君在我的眼里,是一个如迷一样的存在,我不了解他的过去,看不清他的现在,也算不出,他的未来。 在我的记忆里,我从不见他生气,从不见他恼怒,也从不见他悲伤,他仿佛就是一台古井,深不见底,没有波涛。 只是每当我看见他一个人白衣猎猎站在大雾弥漫的听风崖上时,我那明明没有心的胸腔,会压抑不住如掏肝挖肺一般的疼痛。 君父,是否纵然高深如你,也一样有自己眷念的东西? “公主,公主千金之躯,还是莫要坐在地上的好,且不论其他,若是让有心人看见了,只怕落人口舌。”徐嬷嬷垂着腰,轻轻的对我说。 我点点头,微笑,“好,我知道了。” “前厅皇后娘娘又派了人来,说请公主过去……” 皇后?嗯,是了,她说今天要带我去个地方。我单手撑地,想要站起来,但大概是坐得太久,手脚都使不上力,徐嬷嬷见状忙伸出手来搀我,“公主小心!” 回到屋里,徐嬷嬷唤来碧螺,让她服侍我重新梳洗,而后又叫来步辇,伺候我一路出门。 明幽的春天,很少在白天下雨,基本上都是大好晴天,春风和煦,阳光明媚。 我靠着横辕,半眯着眼睛,撩起帘子,看外面生机勃勃的盎然春意。 步辇停的时候我的意识已有些涣散,我说过,我最近的精神头,并不是很好。扶着碧螺的手下了辇,我习惯性地环视了一下周围陌生的环境,几棵高大的梧桐树枝繁叶茂,交相辉映间露出一个巨大的方形古门,门的前面有一对石狮,模样敦厚可爱,沿着打开的古门往里望,可以看见一溜整整齐齐的蔓蔓青,上面间或开着几朵浅黄色小花,稀稀疏疏的,纯粹点缀。 “公主,娘娘就在里面,请公主移步,此乃‘临阁殿’重地,婢等不敢妄自踏足,谨在此恭候公主大驾。”领路的侍婢如是说道,头垂得低低的,十分谦卑的样子。 我向前走了几步,抬起头,看见牌匾上“临阁殿”三个大字纤秀灵巧锺敏俊秀,不若皇宫中惯用的行草雄浑大气,反似颇受闺阁喜爱的卫夫人簪花小楷,字体清秀婉转,如舞女插花,似红莲映水……我一路往里走去,沿着宽阔规整纤尘不染的白石板路,感觉随处都可以感受到宫殿主人精妙的设计,一草一木,一花一石,无一不自然,却又无一可以让人挑剔,好似自天地初成以来,世界,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反正当我停下来的时候,已经置身于一片紫色花海,那真的可以称得上是一个花海,约有一个湖那么大的面积内,一朵朵紫色小花竞相开放,生机勃勃,微风一扫,花朵均往一个方向拂去,仿若海浪。 “好不好看?”柔和温良的声音,如微风似甘霖。 我悚然一惊,回头,看见明幽后悠然立于繁花丛外,手执一枝碧柳,浅浅而笑。 “喜欢吗?”她再次问道。 我不假思索地点点头,“喜欢。” 明幽后闻言扩大了笑容,朝我走了几步,立在我身旁,伸手抚了抚我的头发,“喜欢就好,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喜欢。” 我讪讪地,不知该如何作答。 “阿临,真好,你又回来了……”明幽后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我的头发,幽幽的说。 我偏过头,“阿临是谁?” 明幽后一怔,抚头发的手顿在那里,好半晌,她叹了口气,放下手转过身,朝花丛外走去,衣袂飘举。 “阿临,是我的孩子……” 我怔在那里,低下头,心底涌起一股怪异的感觉。 她的孩子…… 她的孩子。 阿临是她的孩子,而我,不是阿临。 “愣在那里做什么?你不和我一起去看看‘悦歌楼’吗?”明幽后走了几步又回头,见我还杵在原地,表情有些讶异。 我回过神,赶紧跟上去。 在来之前,碧螺就和我说过,“悦歌楼”是整个皇城最高的地方,站在这里,可以看到整个皇城最美丽的风景。如今我真的站在这里,以绝对的姿态俯视这亘古不变的红墙绿瓦,感觉并没有的我想象的那么恣意潇洒,记得在地球的时候曾经看过一句话,话说这是一个围城,里面的人想出去,外面的人,想进来。 有的时候很难说清楚究竟谁对谁错,我们都是自私的孩子,永远学不会换位思考,我们所以为的美好未来,在别人眼里,或许苦涩如甘草黄连。 真的只是应了那句话,甲之砒霜,乙之甘琼。 勉强不得,也没有勉强的必要。 天地为炉,生死煎熬。 白玉雕成的方桌上,茶壶瓷杯一应俱全,明幽后垂着眼眸,白皙柔软的手指几经变换,两杯香气弥漫的云山松针便悄然出现。 我端起茶杯,隔着一点距离,看杯中茶叶翻滚。 “你……这些年,过得好么?”明幽后低低地开口,眼睛盯着茶杯,没有看我。 我有些惊讶,但随即明白,她大概是想到了自己这些年对西夜华的冷漠,于是答道,“很好,母后不必担忧。” “这些年我都没有陪在你的身边,很多时候,我无法想象你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有没有冷,有没有饿,不舒服了有没有人照顾……那么长的时间里,你一个人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慢慢的……究竟受了多少的苦……”明幽后垂着眼眸,似梦呓般轻声呢喃。 我沉默了一会儿,想起碧螺在看见西丽华时的惊恐,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能低声说道,“母后不要多虑,且照顾好自己……” 明幽后闻言笑了笑,有些勉强,“以后我会好好的看着你,再不让那样的事情发生,再不让你承受那样的苦难。” 我一时间有些难过,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她,逝者已逝,现在说这些也不过徒增悲伤,“曾经的事情已然是曾经,母后请不要拘泥于过去,以后的路还很长……” “你说得对,以后的路还很长……”明幽后端起茶杯,一饮而尽,仿佛茶杯里装的不是茶而是酒,然后冲我轻轻的笑,那笑温和柔美,让我想到了天上的月光。 我也笑了笑,学她的样子将茶一饮而尽,放下茶杯,我做出好奇的样子,扭头往亭外四处张望,明幽后有些好笑,也不做声,只是浅笑着看我。 静了心情,我仔细打量了一下周围的风景,只见此时蓝天白云,天空澄澈通透,远处枝头百花齐放,湖中莲叶迎风颤抖,万物宁静祥和,一派安然淡定。 我忽然明白了那些人争相欲做帝王的原因,记得有人曾这样说过:高高在上,请君看吧,朕之江山美好如画。登山踏雾,指天笑骂,舍我谁堪夸? 我不由露出由衷的微笑,开始感受生命的美好,也许只有这一世,或者今天,或者明天,我即将离去,可是此刻,我是多么欢喜,从未有过的感觉浸入我的脑海,让我忍不住赞叹。 “母后,这里真漂亮!”我脱口而出,明幽后闻言低低的笑,我有些不好意思,怕被她看到,只好转头继续看外面,忽然,我的视线触到了一个地方,然后再也不能移开。 那是一个身着白衣的书生公子,手握一支碧色短笛,临湖而立,俊美的面容有些苍白,秀眉如墨,晶眸微敛,微风中,他衣袂飘举发带飞扬,侧脸清俊绝伦,体态自然而潇洒。 我看着他,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复苏,嗡嗡的,一片眩晕。 不,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场景…… 他的面庞不该这么消瘦,他的神情也不该如此萧索…… “够了!”明幽后忽然一声大喊,我浑身抖了一下,终于回过神来,看见明幽后站在桌旁,神色恼怒,桌上茶水四溢茶杯歪倒,一片狼藉。 “母后?”我十分讶异。 明幽后神色一缓,放柔了语气说道,“我有些不舒服,你陪我回去吧……” 我点点头,在往外望时,却没再看到那个身影。 第八章 晚上隶匪果然带来了那个女子的魂魄,我见到她的时候,她低垂着眼眸,似乎不敢抬头看我,脸色苍白如雪,没有血色的唇紧紧抿着,肩膀微微内合,显得胆小而怯懦。 我叹了口气,问道,“你知道我叫你来的原因么?” 她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这不是你第一次见她,但却是最后一次见她。”我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给你两个时辰的时间,三更前,必须回来,否则便只能滞留人间,做一个孤魂野鬼,从此断了六道轮回,你可明白?” 她又点了点头,还是不言语。 我一声长叹,自动从西夜华的身体里出来,然后让隶匪做法,令西夜华的灵魂再次进入她的身体。这会让隶匪耗费不少灵力,逆天改命,素来不容于世,但是没有办法,荒园的周围有结界,但凡灵质,均不能进入。 我和隶匪把她送进荒园,告诉她时辰一到,我们会来接她,她闻言依旧是点头,让我忍不住又想叹息。 送走了西夜华,我没有地方可去,脱离了身体的束缚,我一下子觉得舒坦了很多,可同时又觉得心底空荡荡的…… 仿佛失去了什么,有些身不由已的慌乱。 是了,我是一个物妖,一个还不曾修得形体的物妖,本来就是没有心的。 隶匪陪着我,在整个明幽宫里四处游荡。 从很久以前开始,隶匪便喜欢这样,陪着我,随我去我想去的地方,有的时候会不小心触犯禁忌惹怒冥君,也从来都是他,替我担下责罚。 那些年里,我没有形迹,一般的小妖看不到我,只有冥君和他,陪在我的身边,度过漫漫时光。 后来他说他喜欢我,想要和我在一起,永远不分离,我不知道什么是永远,但我明白我不相信他的这句话,于是我拒绝了,然后他忽然就去了地球,很久很久都不回来。 “阿年,如果有一条路,你明知道不会有结果,是否还会坚持走下去?”隶匪停下脚步,忽然问我。 “不会。”我脱口而出。 隶匪闻言笑了笑,说,“阿年,要是你一直这样没心没肺该多好……” 我皱了眉头,“你什么意思?” “这样,我们的阿年就不会受到伤害了……”隶匪摸着我的头,宠溺的说。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道。 “没有关系,你不懂,也没有关系。”隶匪叹了口气,又问道,“阿年,如果有一天你知道,我把你引上了一条不归路,你,会不会,恨我?” 我锁紧了眉头,“隶匪,你今天怎么了?” 隶匪没有回答,开始打哈哈,“没什么没什么,逗你玩而已……” 我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道,“隶匪,我不会恨你,如果没有你,我走不到今天。” 隶匪依旧用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我的脑袋,“不错,小丫头学会感恩了。” 我一下打掉他的手,独自往前走去,隶匪跟在我身后,却没有追上来。 我一时心乱如麻,总觉得隶匪今天有些奇怪,似乎要告诉我什么,又好像不是。 和西夜华交换了位置,隶匪领着她回去交差,而我则再次踏入了那个荒园,女子像上次一样坐在石凳上,头微微抬起,如老僧入定一般一动不动,我走过去,驾轻就熟地坐到她的对面,她回过神,看着我微微一笑,“谢谢你!” 我看见她的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 “没什么,不过顺手而已。”我答得云淡风轻。 “你,有什么要问的吗?”她依旧微笑着,问我。 我怔了一下,有些茫然,本来我是想要问问这结界的主人的情况的,但是现在,我不想让她认为我带西夜华来,只是为了套她的话。 “额,听说皇后有个孩子叫阿临?”我想了想,问道。 女子惊了一下,似乎没有料到我会问这么一个无关痛痒的问题。 “不错……” “听说那个孩子还未出世便故去了?”我接着问。 “是……不过,这些事情你最好不要过问。”女子沉思了一下,又说道,“皇后的事情,你不要去问,我不知道你来这里有什么样的目的,但是切记,不要招惹皇后。” “为什么?”我大奇。 “我言尽于此。”女子站起身,匆匆进了屋。 我有些疑惑,我不是没有察觉到明幽后的异样,只是……莫非,她和这个荒园,也有联系? 听说明幽后此人,出身并不高贵,系帝姓旁支的一个没落贵族,初进宫时,也并不特别出彩,虽也凭借美貌得过帝王宠幸,但宠爱,却是远远没有,光才人就做了三年,对于一般的宫人来说,她的一生,基本已经定型了,当时宫中风头最盛的是皇帝的两个宠妃黎氏和源氏,黎氏貌美性烈,家境丰裕,深得帝王宠爱,太子西芜翎和六皇子西芜赏便系黎氏所出,而源氏,出身虽是一般,但文才出众端庄典雅,也颇得帝王喜爱,进宫才不到一年便得以封妃,三年之后诞下一女,取名夜华,不过后来不知得了什么怪病一直卧于床榻长眠不醒,不过也因为如此,明幽帝对夜华甚是宠溺,几乎有求必应……说起明幽后,便是在源氏封妃那一年开始高升,短短几个月时间便迅速升至贵妃,一下子竟超过了黎氏和源氏,成为明幽历朝历代中第一个无身份无背景无子嗣便做到贵妃的女子,后来源氏缠绵病榻,黎氏又因善妒被明幽帝疏远,曾经毫不起眼的她竟一下子被明幽帝封为皇后,举国震惊,文武百官纷纷上表反对,还曾有人以死相谏,但均以失败告终,明幽后终还是成了明幽后,此后的数十年里,她一直恩宠极盛,非但没有因为年纪渐大而被帝王腻烦,反而是明幽帝为了她逐渐废了后宫,但奇怪的是,明幽后多年不曾得子,曾经有过一次孕,却不幸流产,此后大概是伤了身体,竟不再有孕,不过明幽帝却也不曾因此与明幽后产生任何嫌隙,一直深得帝宠,这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 话到此处我便不得不怀疑,这个明幽后,怕是有什么不同凡响的来历,否则为何在沉寂三年之久后突然蒙得帝宠且此后长久不衰?而传说中一直缠绵病榻的源氏如今灵魂被囚禁此处,这之间不可能没有猫腻。 听说曾经也有过传言,说明幽后乃狐狸精转世,专门狐媚君王,明幽帝闻言笑而置之,不予理会,后谣言止于了智者。 我甩甩头,叹了口气,管他呢,管他是狐妖还是仙女,自与我不相干。 第九章 我坐在青石铺就的台阶上,仰望天边出岫云霞,身上锦绣长裙垂到地上,蜿蜒辗转如花团开放,随着春天的接近尾声,我的身体终于渐渐好转,不再如当初那般乏力嗜睡,苍白的面容也渐渐开始红润,隶匪自那以后便没再出现,冥君也不曾说要让我回去,总之,日子过得不咸不淡,明幽后很少再叫我去,我也不大出门,终日呆在锦绣宫里,过自己的米虫生活。 徐嬷嬷还是见不得我坐在地上,每次不小心被她瞅见了,她都会露出如吞了苍蝇一样难受的表情,然后严厉的教训我,也不知道是谁给她的胆子,竟不把我这个主人放在眼里,后来我便让时常碧螺为我把风,每当徐嬷嬷不在的时候,我就会忍不住放肆一把,碧螺对我行为也很有意见,但是没有办法,她还年轻,不能像徐嬷嬷那样坚守原则义正言辞,于是对我的无理行径只好听之任之。 我喜欢这样自由自在地坐在台阶上,感觉自己整个都很放松,仿佛与大自然共呼吸,我曾经问过碧螺有没有这样的感受,被她严词否定。 夕阳的余晖洒在我的身上,温温的,感觉很温柔。 我吸吸鼻子,似乎闻到了一股陌生的桂花香,扭头,看见西丽华站在回廊里,冷冷地注视我。 她不言语,我也不说话,本来,我和她,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但是如果她要找我的麻烦,我也不会躲避。 果然,她站了一会儿,便冷冷说道,“妹妹好生无礼,见了皇姊,竟也不行礼!” 我伸了下懒腰,懒洋洋地答道,“夜华自是比不过皇姊的,皇姊素来守礼,进锦绣宫从不通报。” “哼!”西丽华哼了一声,瞪着我,目光中几乎要喷火,“你现在倒是硬气了!敢还口于我,谁给了你这样大的胆子?皇后么?” “那么,又是谁给了皇姊那样大的胆子,敢肆意欺凌皇妹?”我冷笑。 西丽华往前行了几步,来到我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真不明白,明明还是同一个人,怎么就能差距那么多!我看你就和那贱人一样,是狐狸精转世,专门祸害人间!” 我一时怒起,站起身,我冷冷地瞥向她,“你敢辱骂于我?” “辱骂你又怎样!你跟那贱人,一丘之貉狼狈为奸……” “啪!”我一巴掌甩上去,堵住了她的嘴。 “你!……”西丽华捂住自己的脸,有些不可置信,白皙如玉的面颊上清晰地浮现出五个指印。 “西丽华,你羞辱我倒也罢了,但你私下辱骂一国之母,乃是死罪!”我冷哼。 西丽华闻言怒视了我半晌,然后如上次一般,扬长而去。 看着她的背影迅速消失在拐角处,我轻轻一笑,知道一切还没有完。 “公主!公主!”碧螺双目含泪朝我飞奔过来,到了我面前,前前后后查看了一番,见我确实没事,才稍稍放下点心,“公主,吓死奴婢了……”语气竟有些哽咽。 “她……从来都是这样直接闯进来么?”我问。 “是……”碧螺迟疑了一下,答道,“三公主素来如此,她来的时候,也不让我们近身,只是每次她走之后,公主都会……难过好久……有时候,三公主见到什么喜欢的东西,也会……拿走……“ 我点了点头,“为我梳洗吧,一会儿父皇大概会派人来。“ “什么?!”碧螺闻言大惊。 “无妨,我自有应对。”我淡淡一笑。 事实证明我是正确的,刚梳妆完,明幽帝派来的宫监便到了门口,见到我,那宫监弯腰行礼后说道,“陛下令奴才请公主去西御宫一趟……” 我点点头,“有劳公公。” 这是我第二次正式踏进西御宫的主殿,上次是在明幽帝帝后祈福归宫的时候,其余时间来都只是在偏殿中,第二次来这里,我已经没有了第一次的探究,看着紧紧站在明幽帝身旁泪痕斑斑的西丽华,我冷冷一笑。 “夜华叩见父皇母后!”我跪下,连台词都和上次一样,但是这次明幽帝却没有像上一次那样大笑着叫我起身。 “夜姬,你可知朕今日为何叫你前来?”明幽帝的声音有一些冷。 我垂着头,答道,“知道。” 明幽帝冷哼了一声,“你倒是镇定!朕且问你,你如此行事,可是把朕放在了眼里?!” “不敢。”我低眉顺眼,“夜华只是相信父皇的眼光而已。” “放肆!”明幽帝大怒,一拍桌子,殿中众人一抖,“事到如今你难道还想朕包庇于你?” “夜华绝无此意,夜华只是以为,父皇不会包庇三皇姊。” 明幽帝闻言又要拍桌子,明幽后却快一步说道,“陛下何不听听夜姬的意思?” 明幽帝压下火,不冷不热地说道,“也罢,朕便听听,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父皇,夜华没有什么可说的,夜华只是想问问,三皇姊脸上,为何会有两个掌印?”我抬起头,直视西丽华,不错,西丽华,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陷害幼妹,你又多了一项罪名。 “妹妹难道糊涂了?还是想要抵赖?这莫非不是拜妹妹所赐?”西丽华嘲讽地反问。 “是么?”我浅浅一笑,“我竟不知皇姊如此好说话,会乖乖的挨上别人两巴掌!” “那、那还不是你趁我不备……”西丽华有些心虚,却还是以一副理直气壮的口吻说道。 “哦?”我挑挑眉,“闻得皇姊自幼习武,夜华今日竟能趁皇姊不备打了皇姊两巴掌,实乃可喜可贺!” “我我……”西丽华一时语塞,随即又挺了挺胸,“那还不是你那帮该死的恶奴干的好事!” “哈!”我一声冷笑,“皇姊说话好生奇怪,且不论我的侍婢能不能打得到你,就是皇姊进我锦绣宫从不让丫鬟近身伺候的习惯,这个皇宫除了二皇,怕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皇姊今日为了诬陷于我,竟拿我的侍婢开刀,未免太过欺人!” 西丽华还要再狡辩,明幽帝却扭了头,说道,“丽姬,跪下!” “父皇?”西丽华有些不可置信。 “跪下!”明幽帝冷冷重复,语气不大,却带了绝对的威严。 西丽华依言跪下。 明幽帝长叹了口气,“你的事我之前便有耳闻,但好歹考虑到你年幼失母,朕又疏于管教,天家娇客,难免骄纵,便也不曾惩戒与你,没想到你今日竟如斯大胆,不但污蔑幼妹,还妄图欺君,实在罪无可恕!” “父皇!”西丽华闻言大哭,“父皇,夜姬确实打了丽华一巴掌,丽华不曾欺君,也不曾污蔑……父皇,父皇若是不信,丽华可与夜姬当面对质!” 明幽帝看向我,目光中有些耐人寻味的味道。 我笑了笑,坦然答道,“不错!我确实失手打了皇姊一巴掌……” 立即又是一阵大哭,“父皇……” 我随即望着明幽帝,一字一句地说道,“但是皇姊垢言辱骂母后,夜姬虽知如此行事不妥,但却并不后悔!” 明幽帝当即变了脸色,盯着西丽华问道,“此事当真?” 西丽华吓得一抖,却不知为何没有反驳。 明幽帝终于大怒,一杯茶甩出去,泼了西丽华一脸,茶水顺着西丽华浮肿的脸庞流下,沾湿了上好的衣衫,使她看起来无比狼狈。 “你实在太过可恨!如你母亲一般狭隘放肆!我原以为你只是脾性欠缺约束,不想心胸竟如此歹毒!若再如此纵容迁就于你,尔后天家颜面何存!朕罚你从今天起禁足半年,抄《孝经》五百遍,奴仆减半,一年内月俸全免!”明幽帝恨恨地说,看来只要牵扯到明幽后,他便无法冷静,不过这惩罚,比我想象的要重许多,这样倒是方便了我,禁足半年,半年之后,我或许已经离开。 “父皇……”西丽华还想要求情,却被明幽帝狠厉的目光摄住,讪讪地住了口。 我以为事情已经到此为止,明幽后却突然开口,“陛下,臣妾以为夜姬年纪已经不小,身边的宫婢似乎少了一些……” 明幽帝一愣,接着就说道,“皇后所言甚是,朕会交代下去,为夜姬多选几名宫婢。“ “那倒是不必了。”明幽后淡淡的说,“不必如此麻烦,臣妾正好嫌身边宫婢太多,看着碍眼,不妨挑一个给夜姬,一来让我清静,二来也让人更放心。” “皇后看着办就好……”明幽帝呐呐地说。 我深深地看了明幽后一眼,难道她果真要如她所说的,好生照顾于我?不过这私心也表现得太明显了一点。 回宫的路上碧螺问我,我怎么会知道西丽华不会善罢甘休,我笑了笑,说,西丽华自幼习武,岂会让我那么容易就掌掴到她?她面对我的怒火不躲不闪,怕是另有心思。 是的,跟我比起来,西丽华狠则狠矣,到底还太稚嫩。 第十章 新来的宫婢个子很小巧,皮肤白皙柔嫩,模样清秀可人,说话轻声细语,走路目不斜视,低眉顺目的,很得我的喜爱。 “你叫什么名字?”我如软脚虾一般躺在湘妃榻上,问道。 “回公主,奴婢贱名常思。” 常思……我想了想,又问道,“是皇后娘娘赐名?” “正是。”小丫头答得一板一眼。 我笑了笑,“我为你换个名字如何?” 小丫头忙磕了个头,“能得公主赐名,乃是奴婢几世修来的福分……” 我用指尖轻击榻沿,略微思索,“嗯,不如就叫‘碧芳’吧,碧空万里,芳草连天,碧芳……你以为怎样?” 小丫头受宠若惊不胜惶恐,“碧芳谢公主赐名。” 我笑着点点头,碧芳,碧空万里,芳草连天,多好的名字,难得我有如此才华…… “公主什么事这么开心?”碧螺端着一个盘子款款走进来,看到我脸色不加掩饰的笑,微笑着问道。 “我啊……我在赞叹自己的才华……”我笑,碧螺也跟着笑。 “公主,这是皇后娘娘派人送来的糕点,您是否尝尝?”碧螺把盘子放到我软榻旁的矮几上,问道。 我顺手拈了一块丢进嘴里,“嗯,不错……” “娘娘的东西,自然是不错的……”碧螺笑着说道,“娘娘可真是宠公主呢,连一个糕点都记着公主。” 我接过碧螺递来的娟子擦了擦手,“这话在其他地方可不能再说。” “奴婢省得。” “公主,以后碧芳是在外殿伺候还是进内殿服侍?”碧螺在屋里转了两圈,确认没有什么地方不妥后又问道。 我想也不想地答道,“既是母后的人,自然是放内殿。” “是,公主。”碧螺点头,看了看我睡意朦胧的眼,问道,“公主可是又困了?” 我以手掩面打了个哈欠,“可不就是……” 碧螺无奈地摇摇头,“公主自落水以来便十分嗜睡,也不知道是不是身子还未大好,不若明日请个御医来看看……” “不用了,我以前不也是这样……” 碧螺闻言一瞪眼,“公主怎能这样说?公主以前从来都是戌时睡卯时起,何曾如此日夜无序?” 我刚打到一半的哈欠忽然因为这句话生生停住了,眼睛里憋了满满的泪水,“你是说,我以前从不会赖床贪睡?” “自然不会!”碧螺答得斩钉截铁,我却一下子如被雷劈了。 “饿坏了吧?记得你以前尤爱贪睡,今日可是又一觉睡到下午还未用膳就过来了?”明幽后的话还在耳边。 我一直以为她说的是原来的西夜华,没想到竟不是,然而,从宫闱传闻中显示,明幽后曾唯一有过的那个孩子尚未出世就故去了,那么……她说的那个人,是谁? 我不自觉地抖了一下,“碧螺,我以前可爱吃甜食?” 碧螺顿了一下,答道,“公主以前极嗜甜食,平日里吃饭甚至无糖不欢,我也正奇怪,公主怎么一下子变了口味了?” 我勉力笑了一下,尽力做到很自然,“这有什么,不过是怕长胖了而已……” “依奴婢看公主这可就是多虑了,公主的身形,说瘦都有余,怎么会胖?”碧螺在一旁絮絮叨叨。 我定了定神,挥了挥手说道,“我困了,你们都下去吧……” 碧螺领着碧芳正要下去,忽听外面一阵喧哗,而后远远一个声音高叫道,“圣旨到!”我和碧螺面面相觑了一下,然后我叹了口气,看来今天是别想睡了,碧螺手忙脚乱地奔过来,为我简单地梳妆了一下,就急忙扶着我出了内殿。 外殿里,一个五十来岁的青衣宫监满脸堆笑地半佝偻着腰,手里捧着一袭明黄色的绸卷,见到我,他作了个揖,又正声道,“请公主接旨!” 全殿的人纷纷下跪,三呼万岁之后,宫监抖开绸卷,“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九公主夜华德行端正,品性淑良……为世家之典范……钦定为皇后嫡女,封临硕帝姬,赏白玉十对,夜明珠……钦此!“ 一片哗然。 纵然是我,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明幽后,到底要做什么? “临硕帝姬,接旨吧。”宫监说着话,脸笑成了一朵花。 我沉默着接过那袭明黄绸卷,叩首,“夜华叩谢二圣隆恩!” 宫监紧接着又说道,“帝姬快快请起,实是恭喜帝姬了,皇后娘娘还让咱家转达,说请公主好生歇息,半月之后乃是吉日,当进行册封典礼。” 碧螺扶我站起,我笑道,“多谢公公。” “帝姬若是无事咱家就先告退了,陛下和娘娘那儿还等着回话儿呢……” 我点点头,“偏劳公公了。” 徐嬷嬷亲自送了宫监出去,殿中顿时热闹了起来,恭贺之声不绝于耳。 麻雀凤凰,一念之间,这就是权势的魅力。 我抬起头,看四方宫墙上狭小的天空。 第十一章 一望无际的曼珠沙华,火红的颜色,是绝望的热情,纵然极尽妖娆的年年花开,花叶永不相见,是迷离的哀怨。前世迷幻的记忆,冲破世俗的坚持,如果我忘记了,请你,不要再提起。你或许不明白,然而悲哀并不是,因为伤害。 那一次,我用尽生命去爱,不在乎对错,不理会生死,碧落黄泉天上人间,我不在意,然而如今,在生命的终点,我却决意抛弃你,不是因为你伤害了我,而是因为,我已不能再爱你。如果放开你的手,可以让你自由,那么早在一开始,我一定,不强求。 朦胧中我觉得有一束极温柔的视线落在脸上,专注的,久久不去,那安定的感觉,让我感到,仿佛就算这样看上几千年几万年,那个人,也不会厌倦。 “阿临……”一声极轻的叹息,仿若冲破了千百年时光的阻碍。 我睁开眼,看见明幽后坐在床头,一身素淡华衣,将她勾勒得宁静祥和。 “母后,何故叹息?”我轻轻的问,微风穿透纱窗吹进来,静静的凉。 明幽后没有回答,只是用手,隔开了我额前的头发。 我伸手抚上她一贯微皱的眉头,说道,“母后,我就在你的身边,你不要再难过……” 明幽后勾了勾嘴角,似乎笑了一下,“阿临,不要害怕,这一次的情劫,我一定让你安然渡过。” 情劫?我听到这个词语不由得愣住了,冥君当时只说让我到这里来避劫,却没说我究竟要避什么样的劫,情劫,那能算劫么?如果我所谓的劫真的就是情劫,明幽后怎么会知道?如果不是,明幽后又怎么知道我要历劫? 我有些迷惑,眼前的东西,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我实在有些弄不明白,看来,应该出去找找隶匪,于是我说道,“母后,我想出宫走走,可以么?” 明幽后笑了笑,“怎么不可以,你想出去就出去,不过宫外不比宫内安稳,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母后给你安排个侍卫,你出去带着他,我才好放心……” 我有些诧异于明幽后的爽快,原本按照普通来说,公主出宫,难道不应该是一件很大的事么? 明幽后似乎是看出了我的疑惑,她偏了头,用食指点我的鼻尖,“你呀,就知道你闲不住,一天到晚的疯跑,真没有一点皇家子女的样子,只是不要太累了,十八的册封典礼,不可胡闹……” 一天到晚疯跑?应该不是西夜华吧? 莫非是我? “静思,把东西拿过来。”明幽后一声轻呼,打断了我的思索,我略一抬头,就见一个粉衣绿裙的妙龄女子捧着一个紫檀木盒子走了进来,到得明幽后跟前,立即跪下,双手奉上盒子。 明幽后接过盒子,在我面前打开,我还没看清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一股沉郁的幽香便扑鼻而来。 “来,戴上。”明幽后拉过我的手腕,替我戴上一个冰凉凉的物什,我低头一看,顿时惊叫出声,“虚神石!” 明幽后笑了一下,“想不到你竟认识……” 我当然认识…… 虚神石是云海中的能量凝成的宝石,千年才能凝成一颗,甚是难得,虚神石触手温和,颜色微黯,有镇定心神、辟邪祛恶、延年益寿的作用。 云海,是桃源之上世人所看到的天空。 “不不!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要!”我推却着,想要把那一串东西脱下,明幽后却用力按住了我的手。 “你元神不牢,以后就带着它,无论如何都不要摘下!”语气似乎有些严厉。 我愣了一下,元神不牢?她如何会知?难道她已经知道我不是原来的西夜华?那她知不知道我的本尊是什么?那她又是什么来历?为什么一口咬定我就是她的女儿阿临? 我一时间思绪纷飞,明幽后自然没有意识到她的一句话给我造成的影响,只是拍了拍我的手,然后站起身,说道,“我先回去了,你且好好休息,要出宫的话,使个宫婢来说一声便好。” 明幽后出去之后,我一直躺在床上,思索这一段时间发生过的事情,猜测各种状况发生的可能性,不过想来想去我都很迷惑,有的时候感觉答案就在眼前,有的时候又觉得一切都模糊得无法触摸。 直到明幽帝的到来。 这是我第一次在锦绣宫见到这个一国之君,没有明幽后在身边,他的眼里少了一抹温柔和热切,现在的他,看起来更像一个君王,威严而冷峻。其实明幽帝已经可以说是我见过的帝王中比较人性化的一个了,不暴虐,也不好征战,对几个孩子也十分照顾,更为重要的是,几十年来他独宠一人,对朝堂上的事过问得不多,也曾有过从此君王不早朝的例子,可是这个国家却依然繁荣昌盛,甚至可谓国泰民安,可见此人的心机城府,绝不像他平时表现的那么简单。 明幽帝的到来多多少少让锦绣宫有些慌乱,毕竟我平日是懒散惯了的,宫中的侍婢也已经习惯,况且锦绣宫又鲜有人来,今日明幽后的出现已经让大家很诧异了,而现在的明幽帝,那更是在考虑之外。 跟我比起来,明幽帝显然淡定许多,他径直走进锦绣宫主殿,坐上首座,待碧螺上了茶,他便屏退了左右,一个人独自喝起了茶来。而我则跪在地上,起也不是,继续跪着也不是。 于是我可以断定,首座上的那个人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好半晌,明幽帝终于放下茶杯,淡淡地说了句,“起来吧。” 我立即起身,并没有道谢。 “这里可还住得惯?”明幽帝望向殿门口,以一种极风轻云淡的语气问道。 我挑了挑眉,“父皇说笑了,夜华在这里住了十多年,怎么会不惯?” 明幽帝闻言却是一笑,“你也不必和朕装傻,朕知道你不是她。” 我听见这句话反而定下了心,其实仔细想想,明幽帝会发现我不是西夜华很容易,毕竟我从来没有刻意掩饰过,我之所以惊讶明幽后会这么快发现,是因为之前明幽后和西夜华很不对盘,一年基本见不上几面,就算见了面明幽后也不待见她,但明幽帝就不同了,自己的女儿,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了解的,因此发现了也不奇怪,不过他发现了居然没有直接把我一把火烧死,反而还来找我谈,他到底想要干嘛? “你比朕想象的要镇定……”明幽帝叹息,眼底浮起一抹兴味的笑。 我轻哼了一声,不答。 “你不怕朕杀了你?” 我不由一笑,“杀?我如果怕,就不会来了。” “那你来这里是要做什么?”明幽帝眸子一冷。 我撇撇嘴,我要真有什么企图,难道你问了,我就会告诉你。 “我来做什么不用你管,反正不会威胁到你和你的江山社稷就是了。” “朕凭什么相信你?” “你完全有不信的权利……”我讥诮地笑。 明幽帝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最后叹道,“罢,你当知朕本无意为难于你,难得皇后喜欢……不过,”他话音一转,“你若是做出什么对明幽不利的事,便不要怪朕不顾情谊!” 我笑了笑,“你不必如此小心翼翼,其实,你以为重要得不得了的东西,在我的眼里,或许什么都不是。” 明幽帝也不再多说,只留下一句“好自为之”便匆匆而去。 第十二章 “殿下,这些都是娘娘送来给殿下的首饰,说是不知道殿下的喜好,便先送过来一些请殿下自己挑,殿下若是有喜欢的便留着用,不喜欢的随殿下处置……”徐嬷嬷打开一盒盒的珠宝首饰,满脸喜色地说道。 我扫了一眼,见全是玉石,各色各样的都有,装了满满八盒,一一列在桌子上,泛出温润的光泽。 我拣起一支翡翠镶成的朱钗,对着光,审视了一下。 碧绿通透,无一丝杂质,确是上等。 “殿下可是喜欢?娘娘待殿下真是好,这么多首饰,当初大公主出嫁还没有这么风光呢……”徐嬷嬷笑得脸都皱成了一朵花。 我几不可见皱了皱眉头,如此大手笔,明幽后到底想要做什么? “娘娘还说,这才是一部分,殿下若是不喜欢,便全部重做……” “很好,我很喜欢。”我放下朱钗,对徐嬷嬷说道,“你去回话给母后,说我都很喜欢,不必再送来了,另外,今日天有些晚了,明日再去与她请安,请她不要怪罪。” 徐嬷嬷一一应下,听见我最后一句话又笑着说道,“殿下言重了,娘娘那么疼殿下,怎么会怪罪?” 我看了徐嬷嬷一眼,不悦道,“嬷嬷这话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 徐嬷嬷一凛,自然明白了其中厉害,立即下跪道,“奴婢该死!奴婢胡言,请殿下不要放在心上!奴婢以后万不敢胡言乱语了!” 我叹了口气,“罢了,起来吧,嬷嬷是宫中的老人了,当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现在身份不比以前,正所谓树大招风。” “奴婢省的!”徐嬷嬷从地上爬起来,收拾着就要去西御宫回话。 “公主,公主……”一个小丫头急匆匆地走进来,脸憋得红彤彤的。 她是一个三等宫婢,名叫如意,原本只是个洒扫的宫奴,我见她憨厚老实,不是多话之人,便做主调到了身边,不过看她今日行事,到底和碧螺碧芳差了老远,想来还是要好好调教才行。 徐嬷嬷见到如意的样子,脸色一沉,“放肆!谁让你在此大呼小叫的?!惊到了殿下便是打死你十次也不够!” 如意受了吓,立即跪倒在地,“公主饶命公主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 “什么公主!现在要叫殿下!这里只有帝姬,哪里来的公主!”徐嬷嬷大声训斥道。 在明幽,皇后嫡女称帝姬,一般后妃之女称公主,有封号的帝姬身份极高,除不能登皇位以外一切与皇子无异,所有公主须得向其行礼,下人须称其为殿下,而普通宫妃在其面前须自称为婢,必要时,她们甚至可进朝堂。 我默默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那个瘦小的女孩,有些不忍,便出口说道,“罢了,天也不早了,嬷嬷还是快去快回吧。” 徐嬷嬷愣了一下,想起自己还有任务在身,立即答道,“是,殿下。”说着又瞪了如意一眼,“只是这小蹄子也忒没规矩了!以后只怕让外人看我们锦绣宫笑话!” 我抚了抚额头,“这段时间便请嬷嬷好好教教她规矩吧。” “是,殿下。”徐嬷嬷见我面色不虞,也不再多说,急急忙忙的就出了门。 见如意还在地上跪着,我叹了口气,说道,“我见你是个老实的,也不指望你能有多伶俐,只是你跟着我,到底还是要有几分眼力见才行,平日里碧螺碧芳是怎么做的,你还是要自己学着点,切莫让人家看低了……这几天你不用过来了,好好跟着徐嬷嬷学学规矩。” 如意含着泪磕了个头,“是,殿下,奴婢谢过殿下。” 我摆摆手,端起一杯茶,“起来吧。” 如意依言站起,忐忑了一下,才又说道,“殿下,薛贵人来了,您要不要见见?” 我正欲喝茶,闻言手顿了一下,才问道,“薛贵人?” “薛贵人就是十殿下和十一公主的生母。”碧螺进来给我添茶,听见我的话,便替如意回答了。 “哦?倒是不曾听说过。” “薛贵人并不得宠,这些年只不过因着有了子嗣,又一直谨守本分,所以才留在了宫里,但陛下并不宠她,娘娘也从不让她去请安,她基本也不大走动,殿下没听说过她也正常。”碧螺笑着答道。 “既然不大走动,又何故到锦绣宫来?”我蹙眉。 “许是因为殿下现在身份更尊贵了吧……”碧螺不以为然。 说到底,也不过是来巴结讨好的,或为她自己,或为她的子女。 我沉默了一下,便对如意说道,“你去告诉薛贵人,就说我不太舒服不欲见客。” “可是……”如意犹疑了一下,人没有动,却是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 “有什么你就说,不要妄自揣测主子的意思。”我放下茶杯,冷冷道。 如意抖了一下,又跪下说道,“薛贵人说……说她亲手做了点东西,想要当面交给殿下……” 我看了碧螺一眼,碧螺忙道,“殿下身子不好,让她改日再来!” 如意诺诺地答应了,我看她走到了门口,又叫住她,“罢了,你且去叫她进来吧。” “是,公主。” 碧螺有些奇怪,就问道,“殿下既是不喜,何苦还要见她?” “看她那样子,今日见不到,势必明日还会来,索性今天一并见了,也绝了她的心,省得以后再闹腾!”我有些不悦,闷闷地说道。 碧螺闻言也不再多说,只是收了珠宝盒,然后便安安静静地立在了我身边。 不一会儿,如意便领了一位宫装的女子进来,那女子生得极是艳丽,虽未太着妆,但一举一动都媚态横生,她进得屋来,看见我,便喜笑颜开地福了福身,“帝姬殿下安好。” 我有些厌恶地看了看她,便道,“薛贵人不必多礼,赐座!” 薛贵人笑了笑,便在下方的客座上款款而坐。 碧螺新换了茶水,我端着茶杯,有一茬没一茬地喝着茶,也不与薛贵人说话,薛贵人刚开始还满脸带笑地边喝茶边打量我,后来见我不搭理她,便只好硬着头皮说道,“闻得帝姬大喜,婢特地赶做了一件中衣以作恭贺……婢也知拿它做贺礼帝姬定看不上眼,不过想来便是珍奇古玩帝姬也未必喜欢,又怕寻常俗物污了帝姬的眼,这件中衣虽不名贵,但好在质地柔软,帝姬可着它就寝,应比一般丝绸透气……” 碧螺呈上来我看了一眼,便轻轻点了点头,“很好,贵人费心了。” “不费心不费心!只要帝姬喜欢便好……”薛贵人立即笑道。 我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碧芳,碧芳立即进了内殿,少时便端出一对白玉手镯和一套文房四宝,我对薛贵人说道,“难得贵人有心,这对镯子和这套文房四宝便拿给十殿下和十一妹妹玩吧。” 薛贵人瞧了瞧,见价值不菲,便开开心心地收下了,“帝姬何须如此见外,十殿下比帝姬小,帝姬直呼其名便可。” 我笑了笑,没有接话。 “帝姬可真是好福气,性情淑良又生得如此好相貌,今后定能找个好驸马……”薛贵人掩唇而笑,随后又蹙起眉头叹道,“若是十一公主能有帝姬一半的风采,唉……” 我皱了皱眉毛,“薛贵人岂可如此作贱十一妹妹,同是皇家子女,谁的风采能低?” 薛贵人怔了一下,继而惶恐道,“帝姬所言甚是!是婢失言了……” 碧螺看了看我的脸色,对薛贵人说道,“贵人只怕事多,殿下身体略有不适,我们便也不留贵人了……” 薛贵人讪讪地笑了一下,“碧螺姑娘所言甚是,婢来了这么久,也该回去了,如此,婢便告退了。” 我挥了挥手,“碧螺送送贵人。” “是。”碧螺依言送了薛贵人出去。 我有些头疼,把碧芳和如意叫到跟前厉声道,“日后有人来拜访,也看清楚了再往里报,不要什么人都拿来烦我!” 碧芳恭谨地称“是”,如意缩了缩脖子。 第十三章 翌日,天气晴朗,阳光明媚。我着了一袭杏黄衫子,手执一柄青玉骨扇,带了碧螺和侍卫云闲,附庸风雅,佯装翩翩书生,施施然出得宫去。 人说富饶三乡,莫过葵嵋,锦绣百城,不及京都。由此可见明幽的京都葵嵋,其富丽华美,当非一般。出宫后一路行来,只见青石路面宽阔平敞,一尘不染,街道两侧店铺林立,道路两旁货摊云集,路上行人来来往往,不焦不急井然有序,沿途树木花草颇多,时值春季,四处百花争艳莺飞草长,一派勃勃生机。 我心情颇佳,由云闲领着,沿京都最繁华的九街十八巷一一逛去,因有碧螺云闲在,我自是不能直奔了那月影楼寻隶匪而去。 碧螺看我一路上颇有兴味地四处看看摸摸,便问道,“公子,可有什么中意的?娘……额,夫人说了,公子若是有什么喜欢的,随便买就是,不必担心银钱。” 我笑了笑,抚上一个青花瓷瓶,低头审视上面的花纹,感觉有些粗糙,摸着手感不好,便放下了,扭头对碧螺说道,“夫人如此放任我,倒也不怕我是个败家的。” “公子这是说的哪里话?夫人是极喜欢公子的,公子是什么样的人品她还能不清楚……”碧螺嗔怪道。 “呵……”我浅笑了一声,也不再回答。 货摊的老板见我放下瓷瓶离开,便着急着高声嚷嚷道,“哎!公子,这可是上好的瓷器呀,官窑!俺看公子面善,便便宜一些算与公子如何?” 碧螺回头看了那老板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们一路走,碧螺怕我烦闷,便一路给我讲京都的风土人情,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和地球那边的古代差不多,我听得不是特别带劲,她随随便便那么一说,我也就随随便便那么一听,倒是云闲,一路上基本没开过口,一身黑衣劲装,薄唇紧抿面容冷峻,身负七尺青锋剑,让人忍不住联想到江湖杀手。犹记得初见他时,他便悄无声息地走到我身后三尺远处抱剑站定,我凭着多年修习术数反应灵敏,很快就发现了他,他见我回头,立即单膝跪地拜道,“死士云闲,叩见帝姬殿下!” 我审视了他半晌,死士?就是明幽后说要派给我保护我安全的侍卫?我想了想,问道,“生于四月?” 他抬头看我,目光中有几许惊讶,随后大约想起侍卫是奴才,是不能在主子面前随意抬头的,便低头敛目答道,“是。” 我笑了笑,“四月云闲。”算是解他的惑。 见路上年轻女子甚多,也不加遮掩,我有些奇怪,便问碧螺道,“这里未婚女子也可随意出门么?”碧螺愣了一下,便答道,“是的公子,普通人家不比皇家尊贵,女子上街,也是极正常的。” 我弯了弯嘴角,想不到明幽如此开化,“早知如此,我便也不用费心换扮相了……” 碧螺撇了撇嘴,“公子玉貌,便是如此也让人侧目,更何况换平常打扮。” 我看了看周围,不由一笑。 “公子,那边有家玉器店,公子是否去看看?”我随着碧螺的手指,看见前面不远处确有一家买玉石的商铺,想着眼下日头渐大,身体也有些倦乏,便点了点头。 “哟,这位公子爷,想要买点什么?本店各色玉石皆有,保管公子爷满意……” 满脸堆笑的掌柜还要介绍,碧螺便冷冷打断道,“我家公子喜静,你不要聒噪,免得平白惹了公子不高兴。” 掌柜诺诺地应“是”。 我在店里来来回回走了一圈,觉得那掌柜的话虽然夸张,但也也不全为虚,此店面积虽小,然其间玉器种类却分外齐全,且成色也还尚可,我静下心来,认认真真看了一遍,对一个缩在角落里并不十分起眼的青玉有些感兴趣,那块玉虽然不大,但其中光华流转,玉色圆润浑厚,当是上品。 于是我伸出手,想要把玉拿起来,仔细观摩观摩,却不想一只修长白皙指节分明的大手快我一步将那块玉拿了开去,我不由得抬起头,想要看看那手主人的样子,而在此时,那手的主人也正好低头,待我看清他的脸,竟怔怔地呆在了那里。 “在下,可是夺了公子所爱?”那人见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也不觉尴尬,只是轻轻地笑了笑,问道。 一瞬间,我觉得脑海中又浮现了那种极为熟悉的感觉,“我,见过你。” 那人闻言挑了挑眉,今天他穿了一身青衣,手中依旧握着那支碧玉短笛,眉头如上次一般轻轻蹙着,仿佛总有数不尽的忧愁。 他站在那里,骨架纤瘦俊雅,面容白皙如玉,浑身散发出文静清淡的气质,淡色冠带随风轻轻舞动,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如玉般温雅绝尘,纵然一袭青衫,也难掩他书香门第世家公子的清贵高雅。 刹那间我仿佛从云端跌至了谷底,感觉自己心底里涌起了一股莫名的卑微,那种难受的感觉,像要把自己生生撕裂。 “公子?”碧螺拉了拉我的衣袖,我回过神,“公子,我们换一家店再看吧。” 我又看了那青衣公子一眼,稳了稳心神,点头道,“好。” “既是公子先看上的,那么……” 我后退两步,站到碧螺身边,出口打断他道,“我并没有看上。” 青衣公子没有再说话,只是紧了紧握着玉的手。 碧螺微微侧开身,我低下头,匆匆走了出去。 外面的天气很好,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我走到门外,有些迟疑,但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他还站在那里,手低垂着,神色有些落寞,眉目间的忧愁似乎也浓了几分。 那个时刻,他的身影孤寂而秀挺,在宽敞轩亮的店铺中,有如孤帆远影。 仿佛万事万物都近不了他的身。 那样的出尘。 第十四章 隶匪曾经告诉我,这世间有一种人,不需要华丽的辞藻,不需要精美的装扮,只要静静的站在那里,让你远远的看上一眼,就足以令你心魔骤生万劫不复,从此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隶匪说,那样的人,无论是品茶,还是翻书,举手投足,都是极尽优雅,有如闲庭信步,去留无意宠辱不惊,安静美好得如一首诗一幅画。 我其实一直都是不相信的,是的,我无法相信,会有那样一个人,如斯高贵,又如斯潇洒。 直到我遇见他。 青衫无华,形容瘦损,还有着黯雅如兰的忧伤。 那种感觉,并不是隶匪所说的倾慕,可以让人如生如死的幸福和痛楚,而是一种淡淡的,淡淡的怅惘,不激烈不极端,却会一直萦绕心间,有如细水般长流不绝。 我又忍不住想起了那句话,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 那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期盼。 或者,只是我们太执着了而已。 “公子……”碧螺看着我的脸色,想了很久,终于忍不住开口,“公子若是实在喜欢那块玉,刚才何不买下?” 我停下脚步,略微侧头看她,“谁说我喜欢那块玉?” 碧螺有些纳闷,“那公子何故不悦?” 我眯起眼睛,沉了沉脸,“你是在责问于我?” 碧螺一凛,忙躬身施礼道,“是婢逾越了!请公子责罚!” 我冷冷地转过脸,没有说话。 心底突如其来一股怒气,莫名的,让我心生焦躁,我双手握成拳状,努力让自己冷静,这并不是一个好的征兆,最近我的情绪越来越丰富,这种认知让我忍不住恐慌。 “让开!快让开!莫要拦了宋爷的路!”一声高呼由远而近传来,路上原本安闲的行人先是呆滞了一下,而后全部慌慌忙忙四处躲闪,有人奔跑不及,竟撞倒了好些路边的货摊,一时间惊叫怒骂数不胜数。 “公子!公子快快躲开!”碧螺见我不动,便着急着伸手来拉我,云闲更是迅速,一手匆忙擒住我的左腕便要将我拽开。 我皱了皱眉,有些烦闷,反射性地左手一挥,不想云闲竟松手倒退 了好几步。 “公……”碧螺震惊地看着我,云闲也很是诧异,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有点迷茫。 然而就这一会儿的功夫,三人三马已行至跟前,我站在路中央,刚好挡了马的路,为首的一人双手一提缰绳,马一声嘶鸣,两蹄高高扬起。 “公子!”碧螺大声惊呼。 我冷冷瞥了一眼马上那个锦衣华服的少年郎,轻轻一跃反手一掌劈在马脖子上,马哀叫了一声便轰然倒塌于地,头软软垂在地上,颈骨已然断裂。 “啊……”华服少年被压在马下,低声呻吟。 “公……公子……”碧螺滑坐到地上,脸色惨白。 周围的人如被施了法一般,一动不动。 “你……你……你竟敢……敢伤本少爷!”华服少年忍着剧痛,凶神恶煞地冲我吼道,“等我回去禀了我父,定要你……不得好死!” 我冷冷一笑,眼中戾气大盛,华服少年的两个随从一脸戒备,本要上前呵斥于我,被我冷眼一扫,竟双双止住了。 “你说你要我不得好死?!”我咬牙反问。 “你敢伤本少爷,本少爷自然要你不得好死!你如此放肆,我父若知,定不会放过你!”许是缓过了气,华服少年紧皱的眉头松了松,大声嚷嚷道。 人群中也开始有人低声谈论,“得罪了丞相公子……”“怕是死罪啊!”“可惜了……” “那么,我便要看看,你父待如何不放过我!”我冷哼了一声,上前两步,正要动作,忽然一只手握住了我的胳膊,生生阻挡了我的去势,我心中恼怒,扭头一看,不禁大为惊讶,拉住我的人竟是玉器店里遇到的那青衣公子! 我动了动胳膊,想要脱离他的钳制,无奈我怎样使力,他拽住我的手都纹丝不动。 “好了临歌,莫要胡闹了……”半晌,青衣公子无奈地说道,语气亲昵,甚是宠溺。 我很是惊讶,忍不住脱口而出,“临歌是谁?” 然而青衣公子却没有回答,只是对华服少年的那两个随从说道,“还不把你家少爷扶起来。” 两个随从闻言犹得天助,立即上前,一人扶住少年,一人掀马,动作干脆利落,少时便将少年解救了出来。 “咳咳……”许是刚才被压住了胸腔,那华服少年一脱困便猛烈地咳嗽了起来,脸涨得通红。 “咳咳……宁清音,想不到你竟和那臭小子是一伙儿的……”华服少年愤愤说道,“若是让我爹知道……” 青衣公子闻言只是笑了笑,并不理会他,反而低头对我说道,“好了,不要生气了,饿了没?……要不要先去吃点东西?” 我看着他,感觉有些茫然,却只是直觉地扯着他的袖子再次问道,“临歌是谁?” “哎哎!那个臭小子伤了我!还没有给我个说法呢就想跑……”华服少年跳着脚嚷嚷道,看来并没有真的伤到。 “临歌么?”青衣公子扬起唇角,似乎想笑,但眉间却又聚集了浓重的忧愁,“她……是一个……被自己遗忘了的人……” 我皱了皱眉头,感觉遇到的人怎么一个个都怪怪的?或者难道说,人,都是这般莫名其妙的? 我甩了甩头,算了,先不要去管了,闹了这么久,还没有找到隶匪,我看了看还抓着我胳膊的手,微微仰起头对那青衣公子说道,“你……先撒手。” 青衣公子愣了愣,而后反应过来便立即松开了手。 “抱歉,我无意……”他自嘲地笑了笑。 “嘿!你究竟是谁?竟敢得罪我宋语荼!”华服少年见青衣公子不理会他,便转向我气鼓鼓地问道。 我挑了挑眉,扭头便走,“我是谁不要你管!” “唉……你……” 第十五章 我大步离开,那青衣公子并没有跟上来,也许我的问题让他终于明白,我不是他口中的临歌,我和他,甚至根本不认识。 碧螺和云闲依旧跟在我的身后,神色都有些复杂。我也有些头疼,不知道该怎么去跟他们解释,或许他们心中已经怀疑,这是肯定的,尤其是碧螺,她是西夜华的近身侍婢,自幼便伺候在西夜华的身边,西夜华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会些什么不会些什么,她应该都是一清二楚的,如果她确定我不是西夜华,那么……我不知道她会有怎样的举动,但我相信不管她有什么样的举动,都必然会给我带来麻烦。 想了一会儿,没有什么结果,我索性不再去想,怕什么,大不了到时候实在不行了换一个身体。 “公子……行行好,赏俺点银子吧……公子……”我正沉思着,一个大约五六岁面黄肌瘦的小男孩忽然拉住了我的衣摆,五个黑黑的手指印印在我杏色的袍边上,怎么看怎么诡异,“公子……公子你行行好,赏俺点银子吧……俺爷爷快要不行了……”我看了一眼小男孩的身后,果然有一个老头躺在那儿,面如菜色骨瘦如柴,捂着肚子蜷缩在墙角下阳光的阴影里。 我挑了挑眉,伸手从袖口摸出一块上好的古玉便要递出去,碧螺忽然出声道,“公子,奴婢这里有银子,给银子便好了吧……” 我点了点头,将玉收回去,碧螺掏出一袋银子,悉数给了小男孩。 小男孩接过银子,跪在地上冲我用力地磕了几个头,而后才离去。 我看着小男孩蹒跚而去,走到墙角与那老头相拥而泣,心中忽然涌起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想我一介物妖,虽法力不高,然一不需为生计奔波,二不必为责任愁绕,何苦扭捏作态自寻烦恼? “公子,日头渐大,已快到午时了,公子是否先寻个地方歇息歇息?”碧螺轻声问我,我扭头看她,有些惊讶,之前她不是一语不发如临大敌么?这会儿怎么主动关心起我来了? 碧螺察觉到我的审视,也不躲闪,只是继续说道,“公子,还是先歇息片刻再走吧……” 我沉吟了一下问道,“可有什么干净清幽之地去?” 碧螺想了想,答道,“奴婢在宫里时听许多侍卫说十八巷的‘月影楼’甚是有名。” 我翘了翘嘴角,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早知如此,我何苦沿着九街十八巷挨个挨个地逛? “好。”我自然是没有异议。 月影楼坐落于京都十八巷的中央,虽地处闹市,然它临江而立环水而居,视野开阔环境清雅,且往来多是达官贵人富家子弟,纵开业不久,在京中已是小有名气。 踏进月影楼的时候,我首先听到的是一阵劈里啪啦打算盘的声音,身材矮胖有些发福的掌柜低着头,一边审视账本,一边拨弄算盘,动作利落干脆,一派精明的样子。我笑了笑,隶匪果然懂得识人。 “哎,公子爷请里边坐---”瘦小的小二笑眯了眼,见我进门便迅速地小跑过来招呼道,最后一个“坐”字声音拉得极长,大有余音绕梁之势。 “公子爷是一人么?”小二狗腿地问道。 我不理会他,只是走到柜台前,冲正埋头算账的掌柜说道,“我要这里最好的雅阁。” 掌柜的抬起头,先审视了我一下,而后笑着恭维道,“公子爷好生阔气。” 我微微抬手,露出隶匪给我的黑色令牌,掌柜的双眼一眯,立即会意,接着说道,“公子爷,我们月影楼的月华阁极是清幽,在整个京都都甚为有名,公子爷不妨屈尊一试。” 我点点头,“很好。” 掌柜的亲自带路领我到二楼,待我落座后又替我满上茶,“公子爷请稍坐片刻,这是新采的云山清茶,水也是刚取的山泉,公子爷请放心饮用。” 我微微颔首,“拣你们这儿最时令的菜上。” 掌柜的应下,又道了句“告退”才转身离开。 “你们也去叫些吃的吧,我不欲人伺候,想一个人呆会儿。”等掌柜的离开,我便对碧螺和云闲说道,两人没有什么意见,只是冲我行了礼,然后便出了雅阁下得楼去。 月华阁的面积极大,布置也甚为雅致,阁中的四个角落分别摆了矮几供着一个青鼬古董大花瓶,花瓶里面插了些字卷,高矮不一,主墙上挂了两幅山水写意画,看其功底似是名家所著,下面一边搁了一把贵妃椅,椅上铺着白色狐毛坐毡,屋子中间是一鼎古意铜炉,其间袅袅檀香飘渺萦绕,靠近窗的地方放了一张紫檀木圆桌,上面扣着一副紫砂茶具,看上去甚是名贵。 我闲着无聊,便走到大大打开的窗边,看下面波光粼粼的江面,此间正是阳春三月,江上往来行商颇多,江面上时时飘荡着许多船只,还有不少装设奢华的画舫,里面丝竹声声,或是贵族女眷沿江赏春,或是富家儿郎挟妓出游。 “怎么样?这里的景色不错吧?”我扭头,看见隶匪正翘着二郎腿,手中握着掌柜为我奉上的茶,眼角微微上挑,似笑非笑。 我冷哼一声,“你倒是会享受。” 隶匪大笑,“错,这可是专为你准备的。” 我不置可否。 隶匪放下腿,换了个姿势,斜倚在椅子上,一副痞子状懒懒问我,“今日阿年小姐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 我冷冷看了他一眼,“坐好!” 隶匪无奈地假意理了理衣袖,正襟危坐,“这下好了吧?” 我不理他,径直走到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直奔主题,“对于明幽后,你了解多少?” 隶匪挑了挑眉,“明幽后?我怎么会了解她?我刚到这里……” “隶匪!”我打断他的话,斩钉截铁地说道,“隶匪,你不要跟我玩太极,你我熟识多年,当知我并没有太多耐心,你法力高我许多,我不相信连我都察觉到的问题你会没有发现,更何况君父是让你来保护我,以我对你的了解,你现在对我身边的人,必定已经了如指掌。” 隶匪被噎了一下,表情有些僵硬,他沉默了良久,然后抬起头,简短地说道,“阿年,我很抱歉。” 我眯起眼睛,“你的意思是你知道,但你不能告诉我?” 隶匪阴郁地点点头。 “那么,你能告诉我些什么?”我尽量以一副很平静的语气问道。 “阿年,冥君让我到这里来只是保护你的安全,至于其他,我即便知道,也不能说。”隶匪已经察觉到我的不悦,于是便垂了头,有些无奈地答道。 “为什么?”我皱了眉头,不解。 “阿年,或许你还不明白,冥君让你到这里来其实是为了历劫。”隶匪解释道。 “历劫?不是避劫么?”我大惊。 隶匪愣了愣,“避劫?若是避劫大可直接将你送到地球那边去,何必如此麻烦……” “历劫……”我有一瞬间的怔忡,“历什么劫?” “我也不知道,冥君或许知道,但我想他应该不会告诉你。”隶匪有些寂寥地笑了笑,“阿年,你应该明白,一如天机不可泄露,你问的虽然不是天机,但素来遇到天劫,他人的帮助,到最后往往都只会增加历劫人的磨难……所以阿年,我只能尽量保护你,至于其他,要你自己去发现。” 我坐在椅子上,感觉有些迷茫,历劫?怎么会是历劫呢?我从来不知道我来明幽是为了历劫,当时冥君也只是含混地告诉我,我需要在这里想透一个人生至理,以便安然渡劫。 我以为来明幽只是历劫的一个前奏,没想到……或者,我现在已经身在劫难之中。 “阿年,你不要担心,无论如何,我都会陪在你身边……”隶匪看着我的眼睛,坚定地说道。 我看着隶匪近在咫尺的俊脸,有些不忍,但还是说道,“隶匪,你不必如此,你当知……” “我当然知道!”隶匪冷冷打断我的话,“我当然知道你的意思,但是我隶匪要做什么,自是我隶匪自己的事,你不必去管!” 我张了张嘴,终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脑袋有点乱…… 这样的隶匪…… “好了,菜上来了,先不要多想,把饭吃了再说。”隶匪不由分说塞给我一双筷子,小二低垂着眼帘,熟练地将菜一盘一盘地摆在桌上,而后弓着身倒退着离开。 菜都是我喜欢的,看得出是隶匪特意交代。 我缓缓拨拉着碗里的饭,有些恹恹的,食不知味。 第十六章 今天,我终于又见到了她。 那个曾经顾盼生辉神采风扬的女子。 人群中,她一身杏色装扮,手执一柄青玉骨扇,青丝冠束发带飞扬,明眸皓齿眉目如画,轻灵婉转如画中仙雨中燕。 只需要一眼,一眼我就认出了她,尽管在这之间,已经跨越了数千年。 时光荏苒,岁月阻断了她的明媚晶亮,再见她时,她已不复当年的恣意灵动,眉宇间平静淡然,却怎么样,都遮挡不住那一缕黯然。 犹记得初见她时,她一袭锦衣华服,坐在高高的麒麟兽上,一招便将敌国奸细斩于剑下。 那时的她下巴微扬,唇畔带笑,眼角眉梢都是不加掩饰的骄傲。 无数臣民臣服在她的脚下,以膜拜的姿态,仰视这个拥有无上灵力和绝世容颜的女孩。 是的,她有足够的理由骄傲。 天纵奇才,惊采绝艳。 那时,整个桃源都流传着一个神话,说熵阙得女,凤舞九天,倾城之貌,覆国之权。 坦白的讲,那时的我,是不可能喜欢她的。 那时的我喜欢的是温雅柔婉如玉如兰的女子,举手投足娴静幽雅,一动一静都犹如一幅画一朵花。 要遗世而独立。 而她太过耀眼,跳脱浮躁,嬉笑怒骂都随意恣然。 就像她的那柄名为“银月”的剑,光华流转,却始终太过夺目璀璨。 一个是灼灼兮如朝霞举,一个是皎皎兮似明月升。 日与夜的距离,是生与死的纠葛。 她的视线落在那块我亲手放置的青玉上,带着审视与惊喜的意味,她一定没有想到,在这样一个装饰平凡的小小玉器店里,会有这样古朴绝佳的东西。 她绝对不可能知道,那块玉,我寻了整整三年。 寻了三年,只是为了有一天,可以与她相遇。 我果然与她相遇,但我没有想到,再见她时,她已如斯静默。 眼中像是看不到旁物,没有别人,也没有自己。 那样的沉静,仿若一潭死水,全然没有了当初的灵动。 我伸出手快她一步拿起那块玉,只是想让她抬起头看我,只是想让她,看到我。 她有些意外地抬起头,在看到我时有了一瞬间的迷茫与疑惑,似乎觉得我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我有些欣喜,又忍不住开始悲伤。 临歌,即使隔了数千年,即使没有了记忆,你依然,对我还有印象,那么当初,你对我,究竟用了多大的心力?那时的我,所作所为,又该让你何等的悲伤与绝望? 然而不过片刻,她便调整好了表情,脸上带着不容忽视的疏离,那样淡漠,那样遥远。 “既是公子先看上的,那么……”我忍不住急急说道。 “我并没有看上。”她冷冷地打断我,语气是斩钉截铁的肯定。 我站在那里,握着玉的手不自觉地用力,差点把玉捏碎。 她走到门口,又回头看我,目光中有些许隐忍的复杂。 然而她终于还是离开了,人群里,她的背影单薄而消瘦。 我的心似乎空了一块,有些狂乱,黑暗而沉闷。 我还是忍不住追了出去。 时隔千年,她的身手一如当初矫健,轻轻一掌就将一匹飞奔的骏马劈死,我的眼睛穿越时间,仿佛看到了那一次,她在战场上银衣紫发,一剑斩断敌首的英姿。 那个时候,她微微仰起头,横刀立马,以一副鄙睨天下的决然姿态,迎着夕阳,指着满地疮痍,一字一顿朗声说道,“犯我熵阙者,纵上天入地,必斩之!” 声音雄浑清亮。 那时我就站在城楼上,看她烈烈英武笑傲风云。 后来我总忍不住怀疑,那时她斩下的,究竟是敌首,还是我的心? 只是现在,她的眼中有了浓浓的阴戾,不复当初的纯粹明朗。 “那么,我便要看看,你父待如何不放过我!”她冷笑,仿若嘲讽,又似是不屑。 我知道她生气了,她还像当初一样,一喜一怒都放在脸上。 或许是从小优渥的生活,也或许是自身强大的力量,她从来都不会勉强自己,从来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开心了难过了失落了悲伤了,都写在脸上。 直到她遇到我,直到她介于我和舒瑜之间,渐渐的,她开始隐匿自己,开始小心翼翼卑微的生活,不多说一句话,不多行一步路,生怕某天行差踏错,惹了我不高兴。 可是即便那样,我也依旧不喜欢她。 她对我的爱慕,成了我忽视她的理由。 于是我拉住她的手臂,劝道,“好了临歌,莫要胡闹了……”语气中竟有我自己都没能察觉的宠溺。 她扭头看到我,惊讶比之前更甚,然而她并没有推开我,也没有反抗,任凭我自作主张放了触怒她的丞相公子宋语荼。 她只是静静地追问,“临歌是谁?” 临歌是谁…… 我一时无语,临歌,临歌,然而临歌是谁…… “她……是一个……被自己遗忘了的人……”我垂下眼帘,轻轻呢喃。 是的临歌,我其实是想要告诉你,你,只是被自己遗忘了而已。 你只是,在漫长的时光里,遗忘了自己。 “你……先撒手。”她说得平静,语气中甚至找不出一丝薄怒。 我放开她,离了她温度的掌心,变得格外的落寞。 “抱歉,我无意……”我自嘲地笑。 然而她并不理会,只是转过身,毫不犹豫地离去。 曾几何时,她拼尽所有爱恋我,我弃之如履。 曾几何时,她下定决心放弃我,我追之不及…… 没有什么不对,只是角色互换了而已。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没有关系,即便你忘记了,也没有关系。 有我记着就好,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我会带着那些被你遗忘的记忆,不离不弃。 第十七章 吃罢饭,我辞了隶匪,叫上碧螺和云闲,匆匆回了宫,走的时候隶匪倚在门口,一脸风情地冲我招摇,“有空再来啊……”那神色活像妓院的老鸨,无比恶俗,我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身后传来他毫无顾忌的张狂大笑。 回到宫里的时候已将近傍晚,歇了一会儿,便吩咐碧螺摆晚膳,闹腾了一天,身体也有些乏了。刚喝了一碗莲子粥,就见徐嬷嬷挑了帘子进来,手里还捏着一个红色的什么东西。 “殿下。”徐嬷嬷行了礼,双手奉上手里的东西,“殿下,刚刚如晟宫送了帖子来,邀请殿下参加这个月二十二的游园会。” “如晟宫?”我放下筷子,碧螺接过所谓的帖子,展开递给我,我看了一眼,见落款是“西字婉华”,便问道,“十一公主?” “正是。”徐嬷嬷上前道,“十一公主说,如今已时值春末,按照惯例这游园会本早该举行的,但因殿下身体一直不大爽利,故而推迟到现在,希望殿下能够赏脸……” 我冷哼了一声,将帖子丢还给徐嬷嬷,徐嬷嬷有些疑惑,便问道,“殿下的意思是……” “就按往次的办。”我简短答道。 “这……”徐嬷嬷有些为难,“殿下,这……恐怕不太好吧?往次您不去倒也还无妨,若是这次也不去,怕是有心人会说殿下有意托大……” 原来平时西夜华都不去的…… 我扬起眉毛,“正因为往次都没去所以这次更不能去,去了你又怎知人家不会说我刻意炫耀?而况我想去便去,不想去便不去,纵是人言可畏,也休想勉强于我!” “是的,殿下,奴婢这便去回了十一公主。”徐嬷嬷低垂了头,不敢再多言,冲我又行了一礼便匆匆而去。 我看着桌上的菜色,忽觉索然无味。 “殿下,再用一点吧。”碧螺见我皱眉,便问道,“是否菜式不合殿下口味?要不奴婢去御膳房让他们重做?” “不必了。”我就着碧螺端来的茶水漱了漱口,起身走到铺着狐皮坐毡的贵妃椅上坐下,微闭了眼睛。 碧螺吩咐小丫头进来收拾了桌子,又轻手轻脚地开始为我铺床。 我把头靠在椅背上,开始回想今天发生的一切,想要从其中理出些头绪。总的来说,隶匪今天虽然没有明确告诉我什么,但我也不能说此行全无收获,至少他让我确定了我对明幽后的猜想。 据我猜测,现在的明幽后绝对不是当初的那个小小才人,应该在什么时候,或者源氏生病之前一点,真正的才人便被现在的明幽后偷梁换柱了,现在的明幽后,非妖即是异族! 我只是不明白,明幽后为什么会那么坚定地认为我就是她口中的“阿临”,我并不曾做过什么特别的事,身上也没有任何象征性的标志,仿佛就是在第一次见面,她就已经确定了我就是她的女儿,然而她究竟是凭借了什么才如此肯定? 还有今天的那个青衣公子,莫名其妙的就以及其亲昵熟稔的口吻称我为“临歌”…… 临歌,阿临,临歌…… 我用手轻叩椅背,忽然一个冷颤,我睁开眼睛,临歌,阿临,都有一个临字,阿临会不会就是临歌的昵称? 碧螺本要为我奉茶,见我突然睁开眼睛,手一抖,差点把茶杯摔坏。 “殿……殿下?”碧螺小心翼翼地打量我,见我并没有恼怒,便把茶放到我手边,说道,“殿下,床已经收拾好了,殿下可是要歇息?” 我没有回答她,想了想,觉得碧螺应该会了解一些那青衣公子的信息,毕竟那青衣公子可以出入宫廷,想来并非池中物,加上人又长得及其清俊,估计多多少少有些名头,于是我便问碧螺,“今天的那个青衣公子是谁?” 碧螺闻言愣了愣,“青衣公子?” 我点点头。 碧螺想了想,待反应过来,恍然道,“殿下说的可是宁公子?” 宁公子?是了,今天那个华服少年曾叫他宁清音。 于是我又点点头。 碧螺笑了笑,说道,“宁公子是现太傅大人宁渊之独子,名清音,自幼才思敏捷,好诗文,擅丹青,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幼时为太子伴读……” 自幼才思敏捷? “那他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我打断碧螺问道。 “特别的地方?”碧螺沉吟了一下,挠了挠头,有些为难,“这还真不好说,说他特别吧,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若说他不特别吧,又仿佛他自幼至今便没有哪一点是不特别的……” “哦?”我皱了眉头,“此话怎讲?” “传闻说宁公子出生之时,落地而不哭,东方呈龙凤祥瑞,少有诗名,才华横溢然不喜为官,为人温和却清高淡漠,平素不爱多言,鲜与贵族公子往来……”碧螺还在斟酌着措辞。 我端起茶杯,听起来似乎也没有什么十分出彩的,不过是个天赋异禀性格迥异的才子书生而已,虽特别,却一点也不新奇。 碧螺见我不再说话,咬了咬唇,忽然跪到地上,说道,“婢知殿下不喜人多言,但婢有几句话实在忍不住,请殿下恕婢冒犯。” “嗯?”我低头看她,虽然奇怪,但还是答道,“既然忍不住,那便说吧,且恕你无罪。” “谢殿下!”碧螺叩了个头,然后才道,“请殿下万小心十一公主!” “十一公主?”我挑眉,西婉华?完全没有印象。 “是的殿下。”碧螺仰头看我的眼睛,这在明幽是极不合规矩的,“十一公主年龄虽不大,但心机颇深,以前三公主那般张狂也不曾从她那儿讨得便宜。” “嗯……”我沉吟了一下。 “十一公主为人颇为清高,既不喜三公主的泼辣浮躁,也看不上公主的……额……与世无争……爱舞文弄墨,平素写诗作画,极得陛下喜爱,常感叹她可惜不为儿郎,民间对这位公主也很有好评,说其貌美性淑,才德双佳,堪为京都第一姝……陛下还曾想要把她过给皇后娘娘,要封其为帝姬,但因皇后娘娘不喜,所以……” 碧螺说得很委婉,意思是我抢了人家的饭碗,要我小心人家报复? 我听得很有意思,“倒也有趣。” 碧螺接着说道,“刚才徐嬷嬷说的那游园会,原是由十一公主的生母薛贵人提起来的,说是宫中皇子公主太少,怕其烦闷,想广邀京中贵妇及其子女一同进宫,偶尔赏赏花饮饮茶,热闹热闹,游园会一年有四次,平均每季一次,说是游园,但大部分是各位官家公子小姐弹琴吹箫比文斗诗……十一公主明知殿下不喜文墨,却在此时下帖,难免让人生疑。” “而且……”碧螺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而且传闻十一公主十分仰慕宁公子,还曾与其唱和诗歌,琴瑟相鸣……” 我不自觉地皱了眉头,“不过传闻而已,世人尤爱捕风捉影,不信也罢,你乃宫中一等侍婢,当知是非真假……” 碧螺闻言又磕了个头,“婢该死!请殿下责罚!” 我挥了挥手,叹道,“罢了,我累了,你且伺候我更衣歇息吧。” 碧螺应了“是”, 为我更了衣,伺候我躺下,放下纱帐,换了灯罩,见一切妥当,这才转身出去。 我睁着眼睛,看头顶上帐子的纹路,觉得有些烦躁,仿佛一切都脱离了预先的轨道,变得越来越复杂…… 第十八章 临近十五,宫里渐渐的热闹起来。 各国使臣陆续到达,贺礼一箱箱的运进宫,堆了大半座宫殿。 明幽帝亲自下令,立嫡乃国之大事,册封典礼务必隆重奢华。 其实就算他不说,也没有人敢轻视。 只是强调而已。 此时整个明幽都在谈论,那个顷刻间获得万千宠爱的临硕帝姬,究竟有着怎样的过人之处。 倾国美貌?绝世才华? 没有人知道。 她仿佛就是一瞬间出现,然后夺尽光彩万众瞩目。 长公主的贤能,三公主的姝丽,十一公主的灵慧。 都没有她耀眼。 就像十多年前的明幽后一般,横空出世,绝代风华。 一切就像一个谜。 看不清,猜不透,没有注解。 只有知道的人乐在其中。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旁人他物终是镜花水月,干涉不到,也体会不了。 我们所能做的就是,远远观看,然后微微轻笑。 各人自扫门前雪。 这就很好。 碧螺终于忙碌起来,由我身份变更所带来的很多人、事、物,都要她去一手处理,因为我的懒惰,她必须每天都早起晚歇,脚不沾地地忙。 有的时候主人荣华,不见得下人就一定舒坦。 尤其是遇上我这样凡事都不问不管的。 所谓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其实还要视情况而定。 自我要被立为皇后嫡女的消息传开之后,每天便总有那么几个王妃命妇会递上帖子来请求一见,我素来是怕麻烦的人,又不愿自己像猴子一样被别人参观,故而特意交代如意,除了明幽帝后这两个我不能拒绝的人外,其余来访者一律不予理会。 于是举国上下开始流传,说临硕帝姬尚未正式听封,便恃宠而骄目中无人,又言其平庸无长,远不及十一公主雅然得体,实非帝姬佳选。 当然这些并不足以影响我,什么帝姬,什么公主,于我而言,并没有什么差别,纵然盛世繁华,对我来说,亦不过过眼云烟。 为什么要忍耐?既然我不喜欢,我为什么要忍耐? 委屈求全,从来都不是我的风格。 我希望我的生活一直都是平静安定的,不喧嚣,不吵闹。 任何打破我闲适的人或事,都会被我毫不犹豫地拒之门外。 是的,毫不犹豫。 “殿下,侍衣监的姑姑求见。”如意站在帘外,声音不大亦不小地说道。 侍衣监?应该是送衣服来了,我点点头,碧芳便替我答道,“宣。” 因碧螺要处理外事,徐嬷嬷又要掌管整个锦绣宫,故而近身伺候我的任务,便交到了碧芳的身上。 于是一个碧衣蓝裙的秀丽女子走了进来,在离我一丈远处跪下,道,“奴婢侍衣监悦心,叩见帝姬殿下!” 我微微抬手,“不必多礼。” 女子站起身,敛袖躬身道,“启禀帝姬殿下,此乃殿下在册封大典上将用的吉服,因不知是否有不合适的地方,故请殿下屈尊过目。” 碧芳接过女子手中的一个梨木盒子,到我面前打开,露出里面泛着金光的布料,我有些诧异,女子见状立即解释道,“此是根据皇后娘娘的吩咐,以金线嵌之。” 倒是一个极有眼色的宫婢。 碧芳将吉服拿出来,双手展开。 宽袖窄襟,绣花流纹。 “很好。”我点点头,示意碧芳收起来。 碧芳和那女子都有些惊讶,“殿下不试试么?” “不用了。”我靠在椅背上,轻轻摇头。 碧芳收好吉服,放回盒子内,还给那女子。 “若是殿下没有其他的吩咐,奴婢便告退了。”女子抱起盒子,冲我磕了个头,躬身倒着退了出去,动作甚是谦卑。 “殿下刚才何不试试?”碧芳见女子出得门去,便浅笑着问我。 我微闭上眼睛,问道,“碧螺还没有忙完么?” 碧芳一愣,也不觉尴尬,只是取了茶杯,为我换了茶,道,“应该快完了吧,天色近晚,往日碧螺姐姐都已经回来了……殿下是否尝一下这茶?新进贡的……” 我接过茶杯,用茶盖轻拂杯中略微翻滚的茶叶。 淡淡的茶香弥漫开来,极是清新雅致。 “甚好。”我赞道。 碧芳笑道,“这是皇后娘娘着人送来的,宫里拢共就得了半斤,便赠了殿下二两……” 我放下茶杯,靠着椅背养神,不再说话,碧芳也不打扰我,只是静静的站在我身边,等候我的吩咐。 将近戌时碧螺才拖着沉重的步伐回来,娇俏的脸上满是倦色。 “殿下。”碧螺还是规整地冲我行了礼。 我点点头,指了指下座的椅子,“坐。” 碧螺闻言大惊,“奴婢不敢!” 我左手扣在茶几上,沉默不语。 碧螺站了一会儿,终是屈身道,“奴婢谢殿下赐座。”然后小心翼翼地坐了椅子的一个边角。 “这几日辛苦你了。”我轻轻开口。 碧螺又要起身,被我看了一眼,便坐着没有动,然后有些僵硬地答道,“殿下言重了,能为殿下分忧,是婢的福分。” 我有些厌恶这些官话,便摆了摆手,“你先下去吧。” 碧螺站起身,行了一礼正要告退,忽听如意在帘外道,“殿下,如意求见。” “进来。”我闭着眼睛,答道。 如意撩了帘子进来,然后跪在地上,双手高举一个楠木描金盒子,道,“启禀殿下,刚刚洒扫的宫婢在宫门口拾得此物,不知当如何处理,想请殿下示下,然惊扰到殿下,婢等万死,请殿下责罚!” 碧芳把盒子呈上来,我看了一眼,盒子上刻了一大片的紫色花朵,朵朵饱满圆润,栩栩如生。 不过这花瞅着眼熟,似是在何处见过。 “打开。”我沉声道。 碧芳打开盒子,凑近了让我观看,碧螺本站得离我很近,盒子一打开,便听得她惊叫道,“殿下……” 我也愣了一下,盒中放着的是一条青玉额饰,做工简洁,色彩质朴,玉的边缘雕了九朵盒子上的紫花,小巧玲珑,甚是精致秀美。 然而那块青玉,正是我在宫外玉器店里看上的那块,也就是被那名叫宁清音的青衣公子买走的那块。 我不禁有些讶异,这玉为什么会在这里?还是被人放在了锦绣宫门口…… 宁清音和西夜华? 感觉又不像那么回事。 我拿起那青玉额饰,仔细看了看,确实是那块玉,绝对没有错,我把玉翻过来,见玉的背面刻了两个簪花小字,“颜”“歌”。 我想起他那天在大街上拉住我的胳膊时说的话,“好了临歌,莫要胡闹了……” 那宠溺的语气。 歌,是不是就是临歌的歌? 如果是,那宁清音怎么会知道西夜华就是那天的我?不用说,肯定是他之前已经见过西夜华。 那么他口中的临歌,是指的西夜华? 我有些疑惑,又有点说不清的庆幸和怅惘。 “殿下,这额饰这般典雅,不如将它留下在庆典上佩戴?”碧螺一脸喜气的道。 我看了她一眼,知道她想左了,也懒得解释,只是道,“拿走,都退下吧。” 碧螺闻言脸上的笑滞了滞,然后和碧芳如意一齐道,“是,婢等告退。” 我盯着茶几上那杯还冒着热气的茶,眉头微微蹙起。 第十九章 我在如花的岁月里遇见你,如一只蝴蝶翩然起舞,却被路边风景吸引。 彼时阳光正好花开正艳,山长水阔碧海晴天。 你是误入歧途的王子,站在一望无际的紫色花海里,拈花轻笑,静默淡然。 时间隔绝了世俗的喧嚣,你的表情,幽然雅致犹如清风明月,穿透氤氲湖气,不浓烈,不刺眼,却带着一击即中的犀利。 那是一种和我截然不同的人生,没有华丽的修饰,没有高傲的姿态,仿若天生贵气,怡然自得一如天下苍生皆尽蝼蚁,唯有自己静立云端,超然物外含笑不语。 彼时我尚只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女,拥有倾国倾城的美貌和仿若与生俱来的强大灵力,骄傲得意跳脱浮躁,任性妄为恣意得毫不掩饰。 是的,我当然不需要掩饰,连父皇和母后都说,我是天纵奇才,惊采绝艳旷古奇今。 彼时桃源有言,说商阙得女,凤舞九天,倾国之貌,覆国之权。 我出生之时,便有百凤朝鸣华舞九天,祥云瑞兆名震桃源。 后来天师预言,说得此女天下可定,一时间众说纷纭,而我,仿若一出生,便注定成为焦点,风华绽放甚至盖过了唯一的王兄,万众瞩目无须多言。 然而当时我并不明白,我并不明白那句话。 花到荼蘼,艳及而伤。 我想,如果没有遇见你,我会一直骄傲下去,明媚耀眼如当空朝阳。 “你便是那个郍莜皇子倐颜?”我微微扬起下巴,语气中有我不知的挑衅。 然而你并不回答,只是轻轻微笑,“这花,可有花种?” 我以为我会忍不住发怒,从小到大,从未有人对我如此轻视,父皇母后百般宠爱,王兄王嫂万分迁就,可是我没有,我的视线落在你微微勾起的嘴角上,那并不是十分真心的笑,只是出于礼貌,云淡风轻得转瞬即逝,却就那么轻松的,以四两拨千斤的姿态和优雅,瞬间击溃了我所有的优越。 我摇摇头,有些遗憾地告诉他没有。 那是由我灵力幻化出来的花,并不是实物,当然不会有花种。 你轻轻“嗯”了一声,语气中有淡淡的失望,我却在心中涌起了一瞬间的欣喜。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我并不知道你喜欢的是另外一个女子,温雅柔婉如玉如兰。 可是我想,即便当时我知道了,我也不会改变自己如飞蛾扑火一般的决然。 我终究太过狂妄,以为这世间所有人,都应当喜爱我。 没有原因。 我忽然想起曾经遇到一个秃顶和尚,他对我说,汝乃大善大恶之人,一念可成佛,一念,可成魔,只可惜情劫难过,万莫太过执着。 后来我偶尔会想,如果我是佛,我便可以日日以一种超凡脱俗悲天悯人的眼光俯视这个世界,所有爱恨情仇痴缠眷念,与我绝缘;如果我是魔,我便可以天天以一种不屑一顾昂然在上的姿态鸟瞰这片尘土,所有是非恩怨纠葛牵绊,与我无关。 其实都很好。 然而可恨的是,我最终没能成佛,然而更可恨的是,我最终也没能成魔。 所以我注定,跳不出三界,脱不开五行。 情劫难过。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那是一个魔咒,没有谁,可以逃脱命运的诅咒,挣扎,只是给上天徒增笑料,任何人,都不是上天的宠儿。 上天只是一个寂寞的孩子,它需要有人不停地逗它开心,我们,都是它的玩具,要活下去,就必须不停地变换花样,停下,便是毁灭。 死亡不是终结,只是以另一种方式,换取上天的兴味。 我开始渐渐的改变自己,你不喜欢吵闹,我便安安静静的呆着,你不喜欢多话,我便终日闭紧了嘴巴。 我相信终有一日你会喜欢上我,就像对那个名叫舒瑜的女子一样。 甚至更好。 宴礼上,你手执碧玉短笛,墨发雪衣,一曲芳草连天,艳惊四座。 没有人能够掩盖你的风华,纵然烈烈如我。 “郍莜倐颜,谨以此曲,恭祝临歌公主百岁寿安。”声音清朗如玉,如高山流水一般扣人心弦。 掌声雷动。 我输得毫无悬念。 于是我亲求了父皇母后,愿与其结为姻亲,共修永世之好。 父皇大悦,母后却极力阻止。 这是她第一次拂我的意,但是没有用,商阙郍莜皆是大国,能联姻结盟,自是万里挑一的好事。 那是男人的世界,家国天下盛世江山,我不必理会,我心心念念想要的,也不过是一份单纯的情感。 是故最终我还是得偿所愿。 出嫁的那天盛况空前,大红的嫁衣,凤冠霞帔,十里红妆万民争观。 英俊高贵的王子,美丽耀眼的新娘。 人人都在称赞,金童玉女,天作之合。 所有的人都很高兴,只有母后搂着我默默流泪。 她说临歌,你应该生为男儿。 再没有旁的话,只是泪打湿了她精致优雅的妆容。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她发自内心的悲哀,只是当我在郍莜繁华的宫墙内,一日日黯淡了神采,消了骄傲,绝了希望,才终于渐渐理解。 临歌,你应该生为男儿。 那真的是一种真真切切犹如切肤的悲哀。 花到荼蘼,艳及而伤。 我为什么不早一点明白? ---------------------------------------------------------------------------------------------------------------------- 以后打死不去爬山了,腿疼不说,感觉肌肉都出来了……恨…… 第二十章 今天我忍不住掀了桌子。 没有原因,就是莫名其妙的觉得烦躁。 心底仿佛有一把邪火在烧,坐着坐着,便觉着周围一切都不顺眼。 想要打破,想要毁灭。 所有的一切都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熏香不该这么浓,房间也不该这么暗。 不是我爱喝的茶,不是我喜穿的衣衫。 不对不对都不对,什么都不对。 我狂躁地抓起桌上的东西,狠狠掷在地上。 还是难消心头怒火。 “殿下!殿下!殿下奴婢知错了!殿下!……”奉茶的小丫头吓得脸色发白语无伦次,只是一个劲的磕头。 其实她并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或者她根本没有错。 错的是我,但我却忍不住。 碧芳也惊疑不定,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我如此大张旗鼓的大发雷霆。 不过还是强自镇定。 “殿下,殿下且息怒,宫婢们不合意,打发了便是了,殿下何苦与自己置气?切莫气坏了身体……”碧芳拉着我的胳膊,半拉半扯地将我安置到软榻上。 地上的丫头听见“打发”二字,身体晃了晃,又接着哭道,“殿下!殿下婢子知错了!求殿下开恩!殿下……” 竟是哭倒在地。 碧芳柳眉倒竖,怒喝道,“作死的小蹄子!还要聒噪,你这是存了心要让殿下不痛快么!仔细看不剥了你的皮!” 小丫头吓得一下子就禁了声,只是身体略微歪倒。 “殿下可是要歇息一下?”碧芳柔声问道。 我面色不虞,没有作答,帘外响起匆忙的脚步声,不一会儿,碧螺便掀了帘子进来,见到满地的狼藉,她先是愣了一下,也没有理会地上跪着的宫婢,便径直走到我跟前,福了福,问道,“殿下,可是这婢子惹了殿下不开心?” 我没有回答,心底还是烦闷,只挥了挥手,“让她下去,不关她的事。” 小丫头还是呆愣着,有些不知所措,碧螺一边给她打眼色一边轻声对我说道,“殿下切莫恼怒,这是雨前的新茶,闻着味道很是清爽,殿下不妨尝尝?”说着便端起一旁微微冒着热气的茶。 我“嗯”了一声,有些不耐烦,但还是接过了茶杯。 喝了一口,扔开。 眼睛仿佛被什么东西遮住了,挥也挥不开,扯也扯不断。 只是怒。 没有着力点的怒。 仿佛不能停下来,一停,便会升起无休无止的慌乱。 碧螺笑了笑,说道,“殿下在皇宫里闷得久了,今日天气甚好,是否出去走走?婢子昨日闻宫外送礼的人说,京都八里外的寒影寺桃花开了,模样甚是讨喜……” 桃花,这都春末了,还会有桃花? 我有些气闷地看了她一眼。 碧螺依旧是笑,只是接着说道,“桃花本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只是这个时节,别处的桃花都开尽了,但寒影寺地势偏高,所以开得晚些。” 大家都睁着眼睛看我。 一瞬间我觉得自己仿佛就是一个瘟神。 大家都渴盼我的离开。 我心中实在烦闷,也确然想出去走走,于是便点点头,站起身,恶声恶气地对碧螺道,“为我更衣。” 碧螺却不恼,听见我的话便立即到柜子里为我找寻衣物。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寒影寺的桃花果然开得极好,一朵朵一簇簇,白的粉的,煞是热闹。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果然不是没有道理的。 如碧螺所说,确然讨喜。 山上的人很多。 王孙公子大家闺秀。 多是世家贵族之后。 能有时间来赏花的,自是闲得无聊或是附庸风雅之人。 贫民百姓没有那个闲情,柴米油盐,开门七件事样样都能够让他们奔波忙碌。 不过也算是一道风景。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一样的道理。 不过总归是好的,花无重开日,能有人欣赏,也总是一件好事。 碧螺以前很少能出来,故而兴致很高,满脸的喜气,反观云闲则冷静得多,依旧一副万年不变冰山脸。 我多多少少受了些感染,外面的风很凉爽,吹了一会儿,便也不觉得那么躁动不安了。 只是心底依旧难受,怅惘,悲伤,还是别的什么? 说不清楚。 只是觉得压抑,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沉重。 明明一切都很好。 百花齐放,莺飞草长。 抬起头,淡淡的阳光,没有云。 天高水远,万里无云。 真的一切都很好。 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是一年春。 又是一年春呵…… 被风吹落的花瓣四处飘扬,有些飞到脸上,凉凉的,带一点点香。 我闭上眼睛,微微仰起头,静静的听风吹过树梢的声音。 感觉时光在慢慢的流逝,就在一呼一吸之间,轻轻的,没有痕迹。 我仿佛又回到了听风崖上,那些因为看不见,所以只能靠感觉的日夜。 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喜?忧?快乐?还是漠然?不知道,那个时候,所有的心力,都用在了同一个背影上。 不知道冥君怎么样了,许久不曾见他,不知道他是否还是一如既往的从容淡定? 一定是的,他总是这样,从我初见他到现在,他都只是一个样子一种表情,淡定得仿佛万事万物都不能打动他的心。 我其实只是有些难过。 纵然我跟随在他身边那么多年,其实,我从来都没有走近过他。 包括隶匪。 没有人懂他。 没有人懂他的从容淡定。 甚至于他那略带宠溺的笑。 那样的不真实。 即便我就站在他的身边,也依旧不懂。 我终于明白我心中始终不曾退却的焦躁。 面对他,没有人能够独善其身。 冥君不着痕迹的微笑,隶匪欲言又止的沉默。 看不透,猜不明。 唯有焦躁。 罢罢,焦躁就焦躁,留他一个人淡定便好。 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不了,愁是轻愁,恨是隐恨。 总有一天得渐渐学会隐忍。 树枝的“噼啪”声在耳边响起,我睁开眼睛,手中多了一条开得绚烂的花枝。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这是真理。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风声,我后退一步,一朵粉红的桃花从耳侧划过。 “嘿,你反应真灵敏!” 我侧过脸,看见繁密的花丛里,一个华服少年莹然而立。 第二十一章 “嘿,你反应真灵敏!” 我侧过脸,看见繁密的花丛里,一个华服少年莹然而立。 我远远瞥了他一眼,侧过脸冷哼了一声。 “唉,为什么都偷袭不到你呢……”少年挠了挠头,自言自语。 仿佛很是纳闷。 云闲轻咳了一声,碧螺抿嘴笑。 少年站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叫临歌是吗?” 我先是一愣,而后沉下了脸。 少年却似乎未曾察觉,自顾自地介绍道,“我叫宋语荼,你直接叫我语荼就好……我很是仰慕你的武艺,希望能与你结交……” 我还没说话,碧螺便两眼一瞪,“结交?就凭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身份,竟然妄图攀结我家公子,实在……” “碧螺!”我轻喝了一声,碧螺自知失言,便禁了声站在一旁。 少年不以为然,想是并不相信碧螺的话,以为我只是一般的贵族子弟,不过身份略微高贵一点而已,便也并不放在心上,虽对碧螺的态度有些不悦,但到底大家,也没有多说什么。他走上前来,拉住我的袖子,像小狗一样摇晃着讨好般地说道,“临歌临歌,我知道那边有一个亭子,风景极好的,我们过去看看好不好?好不好嘛临歌……” 我心中一阵恶寒,不着痕迹地从他的手中抽出袖子,“我不叫临歌。” 少年并不放弃,“那好,那你告诉我你叫什么……” 我不答,少年又拽上我的袖子,“走嘛临歌,那边的风景真的很好,不去你一定会后悔的。” 我想要拿出袖子,不想这次少年加了心思,竟是用力扯住了,我拉了几下拉不开,也就任由他去,反正不过一个孩子,不与他一般见识。 少年好似很开心的样子,拉着我一路前行,嘴里絮絮叨叨的,总是不离武功二字,我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 果然是个孩子,我摇摇头。 不想亭子里已经有人捷足先登。 还没到地方,便听到一阵大笑,其间夹杂着一些说话声,“宁公子……果然……才高八斗……实在……不如……很是……如此……极对……” 听不大真切。 少年的脸色有些不好,拉着我就要转身离去,忽听亭中一人叫道,“唉!那不是丞相家的小公子么?怎么转身就走啊?莫不是……哈哈……” 少年的脸涨得通红,有些愤愤的,却又不知道怎么反驳。 “怎么了?”我问。 少年本不想回答,但实在敌不过我如炬目光,只得道,“他们……都是……文人……” 这句话说得隐晦,我却是听懂了。 文人? 我笑了笑,挥开少年的手,缓步走进亭中。 少年跺跺脚,没有办法,还是跟了上来。 一亭子人都看着我,眼神中充满了打量和审视的意味。 我理也不理他们,只是径直坐下,碧螺拿了个干净的茶杯,替我满上茶,恭敬地递给我,而后低声道,“公子,这茶实在不堪入口,不过山野之处,还请公子屈尊……” 周围的几个人都有些惊讶地看我。 其实茶已经很好,不过和明幽后送的比起来,确实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我微微点头,却将茶放回了桌上。 其中一人忍不住皱眉说道,“公子如此风华,当非一般庸俗之辈,不过恕赵某眼拙,竟不知公子出处……” 其他人都附和着点头,唯有角落里一青衣公子沉默不语。 我浅笑,“公子高才,只是不知天下奇人异士,公子识得几许?” 那赵姓公子闪了闪眉,轻咳了一声,“公子所言甚是,确是赵某无礼,敢问公子尊姓高名?” 我微微扬起嘴角,“不过萍水相逢而已,他日再见已不知何期,公子何必拘泥于形式,平白浪费大好春光?” 赵姓公子闻言却是笑道,“公子实是雅人,竟是赵某小人了……”眼中竟无丝毫不悦。 周围人众都笑言,“很是很是……” “不过粗人一个,实在当不起“雅”之一字。”我垂下眼睑,掩了其中讥讽的神色。 “公子样貌不俗,谈吐亦是非凡,想来定是才华横溢,我等正以桃花为题赋诗,公子若是不弃,不妨与我等同乐?”一个绛紫色锦衣书生说道。 众人纷纷叫好。 我扬眉一笑,“公子屈尊相邀,某本不应推辞,然某实是粗鄙,平素只喜舞刀弄枪,诗词文墨,某并不擅长。” 书生闻言多看了我一眼,目中略带鄙夷。 我于是明白了他们对宋语荼的嘲笑。 少时便有人轻笑,“果是与宋少爷一途……” 碧螺有些恼怒,正待要言,我开口问道,“阁下似是很有意见?” 那人不语。 我于是又问道,“众位似是很有意见?” 没有人回答,却有人交头接耳小声说道,“嚣张个甚……”“不过山野粗鄙之人……”“舞刀弄枪……”“实是难登大雅之堂……” …… 我也不急,只等他们安静下来。 宋语荼有些着急,暗暗扯了扯我的袖子,我转过脸,冲他安抚一笑。 终于有人渐渐察觉出异样,开始沉默下来。 等亭中再没人说话,我轻轻开口,“刚才闻诸位的意思,竟是对某喜武弃文很是不屑?” 我话音刚落,便有人沉不住气道,“吾上以文治国,自是文者为尊,岂有喜武弃文之理!” “是么?”我一弹衣摆,“阁下此言差矣,岂不闻‘以文治国,以武安邦’?况而吾上且不曾说过明幽文者为尊,阁下何以知晓?” 那人一噎,继而争辩道,“如今盛世太平朗朗乾坤,既无暴民动乱,也无蛮夷扰境,武人只靠一身蛮力,不过打打杀杀而已,实在不堪入眼,而文人多是寒窗苦读多年,智谋韬略积聚在胸,文才气度昭然于世,若要两者平起平坐,公子所言实在难以服众!” 众人又纷纷言是。 我不怒反笑道,“如阁下所言,盛世太平便不需保家卫国?” 那人脸上一红。 之前那绛紫书生忽而开口,“我等并非此意,只是凡事都有孰轻孰重而已,而今……” 我挑眉抢言,“公子此言,与过河拆桥何异?若是时值安乐,文人便是至尊,若是生逢乱世,武人亦是枭雄?” 这次不止一人脸红了。 绛紫书生还是分辨,“不过此一时彼一时而已,时局不同,各有偏颇,亦是人之常情。” 我扬眉一笑,决定采取迂回战术,问道,“那么某便请教阁下一个问题,时人常说‘打江山难,守江山更难’,这却是为何?” 书生想也不想便答道,“自是打江山一时,守江山万世。” 我又笑,“那如此说来,只是时间长短而已,却与文武无关,是也不是?” 那书生一滞。 “阁下所言,时局不同各有偏颇,自非全无道理,然则文武自古相承,所谓治国之道,非是一人可为,是也不是?” 书生点头。 我心下大悦,“正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此处的‘水’,应指百姓,是也不是?” “自然……”书生再次点头。 “可见治国,实是百姓为尊,是也不是?” 书生迟疑着看我,“这个……” “由此可见,要天下归一盛世太平,就要管理好天下苍生黎民百姓,是也不是?” “……然……但……”书生点头,又觉不对。 我笑了笑,不给他思考的机会,“是故百姓为尊,非文者,是也不是?” 众人终于反应过来,尽皆对我怒目相视。 我慢慢悠悠看过去,“难道众位以为,吾上尚不及众位?” 众人默然。 “不过……”最开始的那赵姓公子似乎要开口,却被一直安坐一旁沉默不语的青衣公子宁清音出言打断道,“茶凉了,你要随我去看看后山的桃花么?” 目光却是望向我。 大家都愣住了。 我也有些惊讶。 不过我扫视了一圈亭中众人,点了点头。 宁清音浅浅扬了扬唇,眉间郁色稍霁,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在我身畔停下,我会意,起身与他一前一后出得亭去。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看亭中众人一眼,甚至没有说一句话。 宋语荼自然是跟上了,还有碧螺和云闲,不过两人都只是远远跟着。 第二十二章 山间的桃花起伏不定,绵延数里不绝,颜色深深浅浅,一片姹紫嫣红。 京都最爱寒影寺,四月芳菲齐尽开。 如是称颂。 山中间有一条小溪,溪间清澈见底,午后山风一吹,纷纷扬扬的粉色花瓣随风洒下,落在溪水里,铺了浅浅一层。 癫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 后山的景色果然极好。 我站在花丛间,低头看落花流水。 虽然不是我喜欢的颜色,不过偶尔换个口味,其实也很好。 不若紫色那般神秘高贵,就是一目了然的浮华,不藏头露尾,不枉做矫饰。 便如红杏一般,轻薄,也恣意。 其实没有什么值得掩饰的,真的没有。 是什么就是什么,这样很好。 我垂下眼,轻轻地笑。 并不是什么人都有这样的胆魄,真实,也需要勇气。 隶匪曾经说过,世间最难看透的,不是妖法,是人心。 所谓人心难测,当是如此。 一阵清幽的笛声幽然响起,清清亮亮的,时而低回,时而高亢,没有什么多余的修饰,悠悠扬扬,空灵清雅。 我仿佛看见一片蓝天白云,天高水阔莺飞草长,风滑过山野,了然无痕。 心仿佛被羽翼轻轻划过。 像是触动了什么,又仿佛没有。 感觉空空落落的,仿佛遗失了什么极重要的东西。 我偏过头,看见宁清音一袭青衫,寂然垂首于一片繁华灿烂下,脸上神色清浅,眉间却总是郁愁不散。 那是一种我不懂的忧伤与孤寂。 从心底散发出来。 经过了时间的沉淀,厚重得无法掩盖。 仿佛漫天风花,也不能让他开怀。 我猛然弯下腰,手捂胸口,心中大痛。 为什么要这样呢?即便是漫天风花,为什么也不能让你开怀? 明明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 明明你已经摆脱了你不想要的一切。 为什么还是不开怀? 为什么,你还是不开怀? 感觉有人走近,轻拥我入怀。 我抬起头,看见从他脸上倾泻而下的流光。 白玉般的面庞,没有时光流逝的痕迹。 “临歌……”他怅然一叹,眼中似有痛楚之色。 “临歌,莫要难过……”他扶着我的肩,轻轻的说。 温软的语气,仿佛在呵护一件珍宝。 怕碰碎了它。 带着疼惜,还有小心翼翼。 我慢慢站直身体,扬臂隔开他的手。 临歌是珍宝,然而我,不是临歌。 宁清音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从我肩上滑下的手。 那只手指节分明,修长白皙。 是一只很有力度的手。 有张有弛,纹理分明。 “临歌,你可知,三十三层天,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种病,相思病最深。”宁清音抬起头,唇角微微上扬,仿若嘲讽。 我低下头,默然不语。 离恨天,相思病。 我不知,我又怎会不知? 如若我不知,谁还会知? 我忍不住笑。 倐颜,倐颜呵,我怎会不知? 那时幽深的宫墙,严密的禁锢,那些被岁月阻隔被时光湮没的过去,离恨天,相思病,我怎会不知? 我怎能不知? 笑着笑着,我的眼中沁出一滴泪,轻轻划过脸庞,落到脚下的花瓣里,没了踪影。 “临歌……” 我忽然一顿,倐颜?宫墙? 我心下慌乱,忍不住倒退了一步。 宁清音的手就停在那里,离我的脸,仅一步之遥。 然而咫尺,已是天涯。 他沉默了一会儿,放下手,低声问道,“你,要不要坐会儿?” 我直觉地摇头。 “如此,也罢……你若不想见到我,我这就走……只是,你定要记住,这浩瀚天地里,你可倾心信任的,唯有明幽后。”说完,宁清音便转过身,露出孤寂而萧索的背影。 我见他离开,忽然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上前几步便扣上他的手臂,问道,“你知道些什么?” 宁清音看见我主动拉住他,并没有太过惊讶,只是依旧垂着眼帘,低声答道,“我知道的,都是你曾经知道的……” 我皱起眉头,“你说得明白点。” 宁清音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嘴角,他抬起眼,看着我的眼睛,说道,“我知道的,都是你曾经知道的,只是你忘了而已,只是你自己,忘记了而已。” 我颓然放手。 曾经,忘记。 脑中隐隐作痛。 我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倐颜是谁?” 宁清音闻言脸色一变,却很快掩饰了下去。 “你想起了什么?”他反问。 我笑,“难道是你?” 宁清音身影一斜,还是勉强镇定,冲我笑了笑,转身离去。 这次我没有再叫住他。 他的背影在繁华丛里,转瞬即逝。我慢慢蹲下身,滑坐到地上。 鼻尖满是青草和桃花的香味。 淡淡的,不能拒绝。 第二十三章 碧螺三人见宁清音离开,便急急地奔了过来。 “公子,宁公子他……”碧螺看了看我的脸色,住了口。 宋语荼却没有碧螺那么有眼力见,他见碧螺住了嘴,便一脸兴致的问我,“哎,你和宁清音很熟?” 我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站起身,说道,“天色不早了,回吧。” 碧螺蹲下身为我整理衣袍,云闲抱剑而立,只有宋语荼急了起来,“天还这么早,哪里晚了?你就是故意不回答我的问题!” 我闻言抬头看向他的眼睛,“我就是故意不回答你的问题,你又待如何?” 宋语荼一噎,脸色青青白白的来回变。 碧螺为我拾点妥当,轻声问道,“公子现在便回去么?” 我点点头,引步离开,碧螺紧跟在我后面,云闲其次。 走了老远,终于听得有人用力跺了跺脚,“罢罢!真是一个比一个脾气大!” 我不自觉地笑了一下,真是个孩子。 碧螺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有些犹疑地问道,“公子这般……” 我脚也不顿地答道,“不必理会。” 马车里,我把头靠在身后柔软的垫子上,闭上眼睛,听车外马蹄的声音。 眼前又开始浮现那个清俊高贵的书生公子,素服玉冠,风姿卓然,那样的不沾世俗,那样的淡漠遥远。 公子如玉,绝尘温雅。 像极了天之骄子,没有道理的,让人都喜爱。 就算他淡漠,就算他遥远。 大家都还是喜爱。 我终于体会到我和他的差异,我也可以淡漠,我也可以遥远,但我所得到的,只是别人的惧怕,不是喜爱。 不是喜爱。 从来都不是。 诚然他只是一个人类,一个普通的人类。 我忽然间感到自己失去了所有的优势,我原以为,一个普通而卑微的人类,永远也不可能比得上一个妖。 人类的生命何其脆弱,又何其短暂。 生老病死,爱恨情仇,便是他们的全部。 可是那些在妖的眼里,却渺小的根本不值得一提。 就像世人眼中高不可攀的天空,其实,也不过是云海的海底。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让我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卑微。 明明他什么都没做,就是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然而一举手,一投足,风采天成。 然而偏偏就是那样的一个人,竟然毫无防备的说出了那句,离恨天,相思病。 没头没尾的,却莫名的,让我惊慌。 还有那个名字,倐颜。 一切都诡异离奇得像一场梦。 我无法理解那突如其来的一丝记忆,倐颜,还有什么,宫墙,以及那句,离恨天,相思病,那究竟是属于谁的记忆,西夜华的?抑或是,我自己的? 我伸手遮住眼睛,想要挡去眼前那一丝光亮,却是徒然。 也许只是我想得太多,我哪里会有什么记忆?从我时间的伊始,我便注定了只能是一个成不了器的小妖。 所有的一切,一如我的法力,纵时间流逝,却不会有半分的长进。 马车猛然一停,我身子不自觉地向车壁上撞去,碧螺坐在马车的口子上,情形比我还严重,不过一瞬间,她的头上便鼓起了一个大包。 “公子,您怎么样?”碧螺这个时候尤不忘我,尤歪歪斜斜地挣扎着爬过来,扶住我手臂轻声询问,脸色满是焦急之色。 我摇摇头,还未说话,便听得外面一人飞身离去,而后传来云闲低低的声音,“公子小心,切勿出来!” 碧螺闻言脸色焦急之色更甚。 我反手握住她的胳膊,微微撩开车帘的一角,视野并不开阔,只能看到地上因剑气扬起的尘土,还有兵器交接的声音。 我闭上眼睛听了一会儿,暗暗道了声“不好”,来的人不少,虽造诣都在云闲之下,然胜在人多,如果光靠云闲,今日只怕凶多吉少。 外面忽然传来云闲的一声惊呼,我扭头一把推开碧螺,一只飞镖从碧螺脸颊处斜斜擦过,在她脸上留下了一道极浅的血痕,碧螺吓得呆呆的,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兀自在那儿张大了嘴巴。 随后又陆陆续续有人掷过来了几枚暗器,我来不及多思考,便把碧螺塞在靠枕下面,让她尽量伏低身体,随后我撩开帘子,一步便跳了下去,正好看见有人举着刀正要往云闲身上砍,我想也不想,一脚便踢起地上的一个石子,正对着那人招呼过去,那人举刀的动作一下子定格在那里,他有些不可思议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便直直倒了下去。 石子当胸对穿! 见到血,我一下子兴奋了起来,拾起地上的一柄剑便冲着那帮黑衣刺客迎了上去,倒是一点也没有同他们客气,我恣意挥动着剑柄,正手反手,招招致命,无一招落空,凡剑气所到之处,无一人幸免。 所有的招数仿佛都早已烂熟于心,越来越顺手,也越来越流畅。 我杀得兴起,眼中早已血红一片,看不到旁人他物,心中唯有两个字,噬杀! 不能停下,也不可能停下! 身后忽然窜出来一个人,一把便将我扣住压到车壁上,“好了临歌!剩下的事交给我来做,你千万不要再动杀念了!” 声音略微沙哑,却仍旧不掩清亮。 我微微找回心智,抬头一看,不禁大吃一惊,此人正是前不久才和我道别的太傅公子宁清音! 他怎么会在这里?! 然而我还没来得及细细思考,便听见他对着云闲说道,“云侍卫!你且看好你家公子!” 身上青衣点点血迹,却是被我剑气所伤。 云闲低低应了一声便退回到我身边,宁清音替下他,很快便和剩下的那些刺客缠斗在一起。 并没有很久。 我原以为,似宁清音那般温雅如谪仙的人物,定是诗词满腹,却不懂刀剑半分。 然而不过片刻,地上躺着的,便多出了好几人。 他的剑术飘逸灵动,如行云流水般,一招一式都优雅完美得犹如赏花品茶,仿佛此刻他并不是在杀人。 而是在写一首诗作一幅画。 不紧不慢,有条不紊,波澜不惊。 不过少时他便解决了剩下的那一帮刺客,比我想象的,要快很多。 他的武功造诣,竟在云闲之上! 恐怕即便是我,也不是他的对手。 可是这样的一个人,却有着那样的性格,又深藏不漏。 就像一个谜。 一个解不开的谜。 直到周围除了我和云闲,再没有旁的人立着了,宁清音才扔掉手中的剑,朝我走过来。 我看着他袍摆和袖子上的血迹,犹豫了一下,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他闻言不在意地笑了笑,“无妨,不过皮外伤而已。” 我咬了下下唇,想要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宁愿拼着自己受伤也要拦住我,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说一些奇奇怪怪莫名其妙的话…… 然而我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或许,我潜意识里并不想知道,尽管我也十分好奇。 宁清音抬头看了看天色,对我说道,“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去吧,晚了皇后娘娘该担心了……” 天已近傍晚。 天边一片火烧云,与地上激烈的惨状交相辉映。 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我点了点头。 却有些奇怪,过了这么久,碧螺怎么没有出来? 我想到这里,不禁脸色一变,打起帘子,我往里一看,碧螺趴在马车里,脸色苍白,已经晕了过去。 身上并没有其他的伤处。 应该是中了毒!中毒?我脸一下子沉了下去,看来这帮刺客,却是安了心要我的命! 宁清音也看到了碧螺的情况,他眼神暗了暗,对我说道,“你回去要多加小心,近日也不要再随意出宫了,看来……这帮人这次没有得手,定不会就此放弃……” 我再次点了点头,也扎扎实实嗅出了危险的味道,因不知道碧螺的情况如何,便和云闲一起急急辞了宁清音往皇宫赶去。 第二十四章 碧螺的伤比我想象的要严重许多。 虽然只被划了一道浅浅的血痕,却一直躺在床上,始终未能苏醒。 那是一种必定要致人于死地的毒药,见血封喉。 索性发现的早,我用自己微薄的法力,勉强止住了毒性的蔓延,但其他的,我无能为力。 因为不欲大肆张扬,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给明幽帝后,就连御医,也只低调的请过一个。 回天乏术,唯一的御医如是回答。 我想我或许还要再出宫一趟,请求隶匪的帮助。 以隶匪的法力,这点小毒,当不成问题。 然而我还没来得及有所举措,锦绣宫便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十一公主西婉华。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的看见她。 那个被世人称颂的女子,雪肤花貌,秋水为神,笑的时候点齿不露,行动处似弱柳扶风,端庄而娴静。 “婉华贸然前来拜访,打扰了帝姬姊姊的静修,实是罪过。”轻启朱唇,声音柔婉娇弱。 远远的看,真是一个愿意让人放在手心里宠爱的女孩,真真静若处子。 我挑眉轻笑,“自家姊妹,何须如此见外。” 西婉华掩唇羞涩一笑,“闻得姊姊大喜,婉华本早就想来恭贺,但婉华猜想近日姊姊宫中许有很多命妇拜访,故而推迟到现在,还望姊姊不要怪罪……” “怎么会?”我依旧是笑,“姊姊岂是这般不讲道理的人?” 西婉华闻言也不多言,只是扭头对身后立着的一个绿衣宫婢说道,“把我给帝姬姊姊的礼物呈上来。” 宫婢道了声“是”,小步快走上前,跪下,将手中一个乌木描金盒子高举过顶。 “上次姊姊所赠的手镯,婉华甚是喜欢,不过婉华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回赠,实是羞愧,趁这次姊姊大喜,婉华准备了一点小礼物,虽不贵重,但多多少少是份心意,望姊姊万莫嫌弃。”西婉华面有愧色地解释道。 “妹妹严重了。”我浅笑。 碧芳把盒子接过去,在我面前打开,盒子里面铺着一层厚厚的彩锦,彩锦上面卧着十颗圆润光滑的珍珠,颗颗晶莹饱满,一看便知是上品。 “妹妹有心了。”碧芳把盒子收起来,交给一旁的小婢。 “也不是什么上乘的东西……”西婉华又是一笑,“不过因着这里边有一个特别的传说,我才敢拿到姊姊面前来献丑。” “哦?”我挑眉,端起碧芳递过来的茶杯,浅饮了一口。 “不知姊姊是否听说过古国‘郍侑’?”西婉华睁着眼睛,饶有兴致地问我。 我微微皱了眉毛,“郍侑?便是那个上古时期盛极一时的郍侑?” “正是!”西婉华点头,“相传当时郍侑王子与其侧妃相敬如宾伉俪情深,后侧妃早逝,王子心伤不已,曾对着侧妃生前喜爱的花痛哭落泪,七日七夜不眠不休,这些珍珠,便是当时郍侑王子眼泪所化……” 我闻言忍不住被水噎了一口,“妹妹所言实是感人至极,然则据我所知,这普天之下,能落泪成珠的,唯有鲛人一族吧?” 西婉华轻轻一笑,“姊姊有所不知,这郍侑王子的母亲,正是鲛人族公主!” 我一愣,感觉有些荒唐可笑。 “姊姊莫要不信,这虽是野史,却也是与历史极度吻合的……”西婉华顿了顿,继而说道,“相传那位郍侑王子的正妃乃是当时国力极为丰厚的商阙古国的长公主,传闻其倾世美貌,为世之称颂,然据说这位王子却并不喜爱那位公主,当时王子心系的是一位与自己自幼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的世家之女,并为了她,将自己的正妃商阙的长公主冷落后宫数十载,后来赤菀大战突起,那位公主突然销声匿迹,从此世间再也没有过她的消息,而那位世家之女却陪同郍侑王子共度难关,一同打下了一片盛世江山……” 西婉华讲得声情并茂,眼中神采绽放。 我垂下眼睑,挡住眼中冰冷的目光。 “本来珍珠该有很多的,然而婉华这里也只收集到这些,姊姊且当个消遣。”西婉华依旧笑得温婉。 我微微勾起嘴角,“十一妹妹真是用心,那姊姊也就不客气了。” 西婉华闻言似是极为高兴,秀丽的脸上全是掩不住的笑意。 “姊姊能赏脸,婉华荣幸之至!” 我侧过脸对碧芳说道,“换茶。” 碧芳道了声“是”,为我重新换了盏茶。 西婉华看了看碧芳,忽而问道,“今日怎地不见碧螺姑娘?” 我刚端起茶杯的手顿了一下,但也仅仅只是一下,我将茶杯放到唇边,轻轻抿了一下,不在意地答道,“这两天她去打点外殿的事了,近身伺候的事,暂由碧芳负责。” “哦……”西婉华答了一声,便低头开始饮茶。 我忽然一笑,问道,“妹妹对碧螺倒是很关心嘛……” 西婉华端茶杯的手一抖,随即答道,“姊姊说笑了,婉华只是惯见碧螺姑娘随侍在姊姊左右,今日未见她的身影,有些奇怪而已。” “是么?”我不动声色地用茶盖轻拂杯中的茶叶。 高山流水,一种名字极为清雅的茶,我很是喜欢。 “说起来,婉华今日前来还有一事……”西婉华放下茶杯,开口道,“此月二十二的游园会,婉华斗胆想请姊姊屈尊前去一观……” 我闻言一顿,随即“啪”一声将茶杯放到桌上。 西婉华的身体轻轻一颤。 我沉下脸,对身侧的碧芳厉声问道,“上次是谁去回的如晟宫?一句话都回不好,当真无用至极!” 碧芳闻言一下子跪倒了地上,“殿下息怒!” 西婉华的脸色白了白。 我转头看着西婉华,微带歉意地说道,“实是惭愧,妹妹送来的帖子,我一早便知道了,也让下面的人去回了,但也不知是哪个偷懒,竟没有把我的意思带到……” 西婉华双手交叠在腿上,手中握着的娟子微微泛皱,“这……” 我轻轻一笑,接着说道,“我是俗人一个,不比妹妹高雅,文采昭然惯会诗赋,游园会这样的活动,我去了也不过是徒煞风景,便不与妹妹添麻烦了。” “姊姊过谦了……而况那些世家小姐也颇想能瞻仰一下姊姊尊容……”西婉华诺诺的,斟酌着措辞。 “妹妹严重了,过几日我的册封大典上,多得是时间与那些世家小姐相见,好了,我看妹妹脸色也不大好,妹妹若是没有旁的事,便早早回去歇息吧。”我不给西婉华插话的机会,直直地把送客的意思摆到了她面前。 西婉华脸红了红,她轻轻咬了下唇,最后还是站起身,对我一礼道,“婉华打扰姊姊许久,实是不该,这便告辞了。” 我点点头,让碧芳送客。 看着西婉华纤细的背影渐行渐远,我的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第二十五章 送走了西婉华,我一个人来到碧螺的屋子里,坐在床头,静静地看窗外沉寂的晚霞,在纱窗上,映出莫测的色彩。 天已近晚。 天边的云彩红彤彤的,颜色是浓烈的低沉,有些许的绚烂,然而更多的,是沉闷。 又是一天即将结束。 逝者如斯。 垂下眼,我看见自己交叠了放在膝上的双手,白皙而纤细。 养尊处优,年轻得甚至看不出时光的流逝。 摊开手掌,上面细细的纹路蜿蜒修长交叉纵横,仿佛注定了这双手的主人,有一个曲折的命运。 有的时候我真的不明白,一个人怎么可以只是守着陈旧的岁月,在枯燥而苦闷的日子里,一天一天无怨无悔,坚定而执着地走下去……我不明白,我真的,无法理解,无法去理解。 其实,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在想些什么,是身边的人、事,还是远在另一侧的冥君,抑或是,什么都没有? 我不知道。 只是此刻,我的心底,有一股淡淡的怅惘,不浓烈,却像羽毛轻扫喉咙一般,痒痒的,不舒服。 有些东西,超过了我预期的想象,似乎有一股力量,冥冥中,将我往另外一个深渊拉扯,挣不开,也甩不脱。 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很陌生,那些此起彼伏的诡异,让我无所适从。 我想我只是一个小妖,一直都只是一个小妖。 人世间的阴谋诡计爱恨痴缠,永远都与我无关。 就只是简简单单的,没心没肺的,过自己的生活,偶尔听一听那些被世人痛哭流涕悲愤莫名的故事,小小的感叹一把,权当消遣。 没有焦虑,没有悲伤。 然而我有一种预感,仿佛我已经不再是一个故事里的旁观者,而是身临其境地、实实在在地处在了一个世事的漩涡里,权利风光,利益纠缠。 回头审视碧螺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我忽然间领悟到,其实看不到过去也望不见未来的地方,不只是幽冥。 不只是幽冥呵。 朦胧间感觉有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上,我眼皮一跳,扭头一看,不禁有些惊讶,来人竟是明幽后! 随后又释然了,有碧芳在,怎么可能会有她不知道的事? 见我回头,明幽后轻轻笑了笑,在我身边的椅子上坐下,左手仿佛习惯性地将我额前的头发拂开。 “既然是为难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母后?”明幽后在微笑中微微蹙眉,有些惆怅地轻问。 我摇摇头,没有回答。 明幽后轻轻叹了一声,看了看碧螺,又说道,“以后有什么为难的事,不必瞒着我,我是你的母亲,不管是什么事,我都愿意为你解决。” 我垂下眼帘,手指微微弯曲。 真好的一句话,不管是什么事,我都愿意,为你解决。 不是承诺,只是单纯的陈述一种愿景。 只是我怎么可以依靠你,只是我怎么可以,只是依靠你? 明幽后沉默一会儿,然后拍拍我的头,用手抚摸我的头发,一下又一下,动作轻柔而舒缓,“好了阿临,你累了,睡吧……” 她的声音仿佛带有魔力,伴随着她平静柔婉的吐词,我只感觉眼皮越来越重…… 那是一片华丽的宫墙,色彩斑斓而绚丽。 宫墙里雕梁画栋,亭台楼阁,诉说着繁华盛世,国富民强。 “月下柳烟,轻罩梦……故思无语,声色迷离……来日他乡遇故人,童吹笛,乡音陌,谁人言不泣……” 远方的歌声恍如隔世的迷音,朦胧间,撞碎一地落寞。 窗外紫色的花朵随风舞动,那用幻术织成的海洋,有如一张魔魅的网。 这世间,来了谁,又走了谁?谁会知道? 没有人知道。 知道的人,总有一天也会离去,终有一天,这个世界会泯灭属于她的一切记忆,就如天地间,她从不曾出现。 有生的时间里,都全心全意地用来思念一个人,倾慕一个人,直到生命的终点。 不问值不值得,只说愿不愿意。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何其悲哀。 “在这片红墙绿瓦里,没有爱,纵使你容颜绝世敏慧无双,你的命运便也只能是,老于斯,然后,殁于斯,没有什么值得骄傲……” 那个女人的话语,那样的犀利,就以一针见血的优雅姿态,击溃我所有的坚定。 我想,到了最后,我其实已经不如当初那般爱你。 一个人的爱情,会在一次次的误解和失望里,化作尘土,隐没在时间里。 没有永远。 我所以为的坚定,不离不弃的爱,其实,也不过如斯脆弱。 如此不堪一击。 疼吗?早已经不疼了吧? 一次次的受伤,最后终于练就一张沉寂如雪了无波澜的脸,不喜,不悲。 没有理由喜,也没有理由再悲。 还记得曾经多少个夜晚,绿尤抱着难过得涕泪纵横的我大哭道,“公主,公主,我们忘了他吧,忘了他吧……公主您那么出彩,何苦如此作践自己……我们忘了他吧!公主绿尤求求您,忘了他吧!公主……” 其实真的不是我不想忘记,真的不是! 我也想忘记,可是每当我想到那个人,想到那个人清雅高贵的微笑,想到那个人对我淡漠疏离的态度,我就难过得无法言喻,我就难过得心底像挠肝抓肺一样的疼! 忍不住,没有办法忍住。 犹如切肤之痛,不不,比切肤之痛更甚…… 只是日日夜夜的纠缠,仿佛一个梦靥,沉沦其中无法自拔,让人痛不欲生。 每当想起来,整个人都会产生一种如生如死的痛楚。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不再关心这繁华宫墙内的任何人任何事,开始不再去打听关于他的任何消息,开始不再想要挖空心思去得他一顾? 我不知道,也许是从心渐渐开始死去的时候? 因为知道就算一个人痛哭到声嘶力竭,也不会有人来安慰,所以渐渐学会了隐忍。 因为知道就算一个人辩解到面红耳赤,也不会有人去相信,所以渐渐学会了沉静。 还能怎么样?绿尤说得对,何苦作践自己? 自己何其无辜! 然而夜深人静时,还是悲伤,还是悲伤……那是深到骨髓的痛,怎么好得了,怎么可能好得了? “阿临,我的孩子,如果我早知道,早知道,我就算拼尽全力,也不会让你孤身一人去那么远的地方……你只是一个孩子,只是我的孩子呵,家国天下,说到底,其实并不是你的责任,终究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啊……阿临……我的孩子……是我害了你……”后来反反复复便只是那么几句话,我在睡梦中听得极不安稳,心底仿佛有钝钝的痛意…… 我从未责怪于你,所以,请不要再悲伤。 不知怎么,我脑海里忽然涌起了这样一句话。 第二十六章 明幽十五年三月十八,天阴,无雨。 明幽大喜,普天同庆。 皇城里四处张灯结彩,火红的颜色,火红的气氛。 兴奋的百姓,舞动的民众。 极力的渲染,向世人展示,风光无限。 那是因为看不见触不到,所以盲目生出来的倾慕。 不需要对象,不需要理由,无所谓是谁,只要在那个位置,一切就足够。 生活太无趣,始终需要调剂,茶余饭后,不可以没有话题,仅此而已。 没有更多的因由。 我们常常以为自己莫名高贵,可以肆意践踏他人。 那些寻常百姓贩夫走卒。 或是莺莺燕燕秦楼楚馆。 然而我们,说到底,纵然站在权利的顶端风光无限,也不过是人家茶余饭后的,一桩笑谈。 不过如此而已。 没有什么值得骄傲。 只是我们自己,把自己看得太过重要。 ---------------------------------------------------------------------------------------------------------------------- 经过两个时辰的漫长等待,点妆的女子终于在眉尾处勾下最后一笔,然后倒退两步,上下打量了一下,赞道,“殿下真是好模样!” 我微笑,“是你手艺好,化腐朽为神奇。” 女子也是笑,却并不接话。 沉默得刚刚好,我并不喜欢多话的人。 碧芳取了一个厚厚的红包递给女子,女子道了声“不敢”,接过去,规规矩矩谢了赏,然后退下。 进退得宜,很好。 我勾起嘴角,看镜子里满头珠翠的陌生面孔。 像只花孔雀,我轻轻地笑。 梳头的时候,忽然想起明幽后习惯性拂开我刘海的动作,犹豫了一下,还是让女子把刘海梳了上去,只露出光洁的额头,配了额饰。 果然顺眼很多。 略带犀利。 “殿下今日真漂亮……” 妆镜里映出碧螺还尤带苍白的脸,她看着我头上摆置得十分精准的朱钗,笑着称赞道。 明幽后果然厉害,不过两天,人已经可以下地了。 我转过头,略略皱眉,“不是说让你就呆在自己房里么?” 碧螺笑了笑,“这样的盛况,奴婢可不想错过。” 我轻哼了一声,算是默许了,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有些诧异于今天她说话的口气。 似乎不如往日谨慎。 于是碧螺碧芳两人,一左一右跟随在我身后,往祭祠而去。 祭祠在皇宫的西南角,里面供奉着列代君王后主的牌位,平日里皆是重兵把守,鲜有人去。 今日却异常热闹。 王侯将相,文武百官。 明幽帝后早已经到了,在祭祠的外面,坐在团伞下,被层层侍卫宫婢包裹。 我提起裙裾,微微扬起下巴,挺直了脊梁,以一副极度端庄的姿态,一步一步走上高高的祭祠。 “儿臣临硕夜华叩见父皇母后!”婢仆们递上蒲团,我跪在地上,工工整整三叩九拜。 扎扎实实的大礼。 明幽帝微微抬手,“平身。” 神色莫辨,不知喜怒。 倒是明幽后极为欢喜。 “谢父皇!”我站起身,碧螺扶住我的手,碧芳蹲下身,为我整理裙摆。 “开祭祠!”明幽帝的声音雄浑厚重,让人忍不住有恍神的冲动。 祭祠的门缓缓打开,一股略微潮闷的气息涌出来,那是长久没有阳光照射的味道,有点窒息,祭祠里面点着数百盏长明灯,屋后方一张巨大的方桌上供奉着密密麻麻的牌位,紧靠着的墙壁上挂着很多画像,画上画着的,皆是明幽史上的帝后。 明幽帝领着明幽后、三个皇子和我进得门去,一撩袍摆跪在了牌位前,而后讲了许多我不甚明白的话,言辞晦涩,之后他站起来,交由一个白胡子老头继续唱诺,我等了很久,直到腿都麻木了,终于有人上前,递给我一炷香,我又拜了三拜,将香炷高举过头顶,停顿了半盏茶的时间,而后才恭恭敬敬地将其插到了牌位前。 一直等到香灭。 “礼成!”白胡子老头脸上皱纹颤动,终于缓缓吐出两个字。 我松了口气。 一行人倒退着出了祭祠。 之后便是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 这是必不可少的。 说起来,帝姬虽然不是王,却多多少少算是君,而朝臣们,权利再大地位再高,也不过是臣。 是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是谓臣服。 所以才会出现那么多欺君罔上弑君夺位的事。 真真庸人自扰! 我压下心底的鄙夷,冷冷扫视地上跪着的那些心思各异的大臣。 “起。”我平静地开口,清朗的声音,穿透祭祠中飘出的淡淡薄雾,传到很远很远。 回太极殿的时候,明幽帝忽然叫住我,让我上前随侍,我看看西芜翎侧身让出的位置,微微皱了皱眉,有些不解。 行了一段距离,快到太极殿入口时,明幽后似乎有事先行了一步,待她离开,明幽帝便看着我,似笑非笑地说道,“我终于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宠你……” 我心里一突,却听得他继续说道,“虽然我不知道根由,也不清楚你和她之间的渊源,但我不得不承认,如果明幽必须要有一位帝姬,你,确实比她们三个,都要适合。” 三个,自然是包括了西夜华。 我淡定地笑,“您谬赞了。” 明幽帝不在意地挥挥手。 等在太极殿里的,都是女眷。 立嫡封号是极大的喜事,而且也有刻意显摆的意思在里面,明幽帝亲自下旨,说要在太极殿大宴群臣。 还有他国的使者。 太极殿是明幽皇宫三大主殿之一,平素若非帝后寿辰,一般不宴客。 回到太极殿,先是接受群臣家眷的朝拜,而后便是使臣。 明幽强盛,附属国不少,明地里交好的国家也颇多,故而来贺的使者人数,虽谈不上壮观,却也实在是让人很有面子了。 使臣的身份比较特别,不必对我行跪拜之礼,所以刚刚在祭祠时,他们只能远远观礼而不得近前,是故现在,我与他们,才算真正见面。 扬起淡淡的笑,接受众人的恭维,没有花太多心思在上面,也没有将那些话往心里去,毕竟这些口头上的赞誉,孰真孰假,从来都不重要。 依旧是明幽帝后高坐在上,我的位置在他们的下首,对面是明幽的太子西芜翎。 明幽帝说了一些场面上的话,并没有太久,便道了声“着宴”,众臣闻言一下子欢欣鼓舞起来,霎时间觥筹交错。 不时会有几个大臣起身给明幽帝敬酒,口中自然不乏溢美之词,明幽帝只是笑,很少接话。 我冷眼看着这一片君臣和睦,唇角扬起一个讥讽的弧度。 君臣和睦…… 君臣和睦呵…… 眼角的余光瞥到对面的西芜翎,只见他对着我优雅温润地一笑,而后举起酒杯,冲我微微示意,我挑了挑眉,也端起杯,顿了一下便一饮而尽,将空杯的底亮给他看,他愣了一下,嘴角的笑意忽然加深,渐渐蔓延到眼底。 我吃的东西不多,碧螺在我身后担忧地问是否菜式不合意,要不要替换,我摇摇头,告诉她只是面对这么多面孔,没什么胃口而已,碧螺听了也不再言语,我心底却有些烦躁,仿佛觉得隐隐中有一股视线在窥探,待我探过去时又没有影迹。场下丝竹声声,歌舞凌乱。 百无聊奈,上位上的明幽后似乎有些高兴,嘴角微微上扬着,常蹙的眉头也舒展开,整个人看起来分外柔和,初见她时身上的淡漠也消了些,让人觉得亲切了许多,明幽帝自然也是高兴的,他的视线依然时不时地落在明幽后身上,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够。 那是一种无言的倾诉,比三盟海誓要来得浓烈真挚。 我忽然就忍不住笑了,这样的专注,是否可以说明,明幽后真的,过得很幸福? 应该是吧,被一个人全心全意的宠爱迁就着。 偏生那个人还是,一代帝王。 何其难得! 我又饮下一杯酒,扭头,不期然对上远处宁清音的视线,他或许没有想到我会突然望向他,愣了一下,随即唇角一扬,露出一个清雅却高贵的微笑。 我不禁闪了闪神,有些微的错愕。 只觉得这笑很熟悉,却又感到很遥远。 我甩甩头,为自己的感觉可笑。 可就在我低头的一瞬间,我又感到了那股隐匿的注视,我立即抬起头,往视线的方向扫去,那人却迅速隐了开。 只剩一角帘幕轻轻飘动。 身法倒是快!我冷冷一笑。 看来是哪个国家要蠢蠢欲动了,帘幕的方向,分明是月黎的使臣! “今日明幽大喜,清音浅薄,愿奏一曲,恭贺吾上及帝姬……” 我回过神,见宁清音一袭蓝衣,施施然立在大殿中央,长身玉立,丰神俊朗,声音不大,却温润清亮,带着世家公子的清贵儒雅。 我有些讶异。 殿中奢靡的丝竹声忽然停了,明幽帝沉默了一下,随即笑道,“素闻宁卿笛艺过人,今日得闻,实是有幸……” 众人纷纷附和称是。 宁清音微微一笑,拿起他总是随身携带的碧玉短笛横放唇前,修长有力的十指一动,流畅的笛声便流泻出来,殿中瞬间鸦雀无声。 笛声与上次听到的有些不同,上次的笛声虽然清缓,却总让人觉得苍茫,仿佛带着看破世事的悲凉,而这次的乐曲,却有如高山流水一般,让人闻之畅然,欲罢不能。 “这曲名曰---‘芳草连天’……”我听见他压低了声音,轻轻呢喃。 心底突然有些困惑,仿佛有什么东西一下子断了,呼之欲出,却又有些惶然,似乎找不到方向,没有着力点。 怪怪的,说不出来。 芳草连天。 一任芳草碧连天。 “哦?难道是那首早已失传的上古乐曲---芳草连天?” 第二十七章 “哦?难道是那首早已失传的上古乐曲---芳草连天?” 一句话激起千层浪,我一下子睁大了眼睛,眼前仿佛闪过什么东西,极快,看不清楚。 “郍莜倐颜,谨以此曲,恭祝临歌公主百岁寿安。” 脑海中忽然浮现这句话,倐颜,临歌? 这都是些什么? 倐颜,临歌…… 然而谁是倐颜,谁又是临歌? 他们是谁?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到底遗忘了什么? 脑袋像是要炸开了一般…… 难受,只是难受…… “殿下……殿下……”碧螺忽然推了我一把,我一惊,回过神,看见手中握着的酒杯,已经被我捏得变了形。 “殿下……”碧螺有些焦急地看我。 我怔了一下,有些不明白,我这是怎么了? 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得有人款款言道,“今日姊姊大喜,婉华技拙,欲与宁卿同奏一曲以贺姊姊,还望姊姊不弃。” 声音柔婉,极是谦和有礼。 不弃?我怎么能弃? 冷冷一笑。 我暗暗握了握拳,抬起头时,脸上已是一片平静,“自然,有劳妹妹了。” 西婉华微微一笑,“姊姊言重了。”然后才转向宁清音,“实是婉华冒昧,宁卿不会拒绝吧?” 宁清音闻言顿了一下,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我扭过头,略微皱眉,又不是问我,看我做什么! 宁清音却轻轻笑了一声,然后似乎颇为愉悦地答道,“岂敢,清音荣幸之至。” 于是二人一人琴一人笛,合作得天衣无缝。 一曲终了,西婉华抬起头,冲宁清音温柔一笑。 掌声雷动。 人群中有人开始称赞,“实是般配……”“……郎才女貌……”“……好事近矣……” 大殿中又回复了之前的热闹。 甚至更甚。 西婉华似是听到了众人的谈话,脸微红。 可是我的心却一下子疼了起来。 没有缘由的,只是疼。 不知道为什么。 我想不起来,想不起来…… 只觉得那个场面那样熟悉,仿佛已经经历过千万遍。 就连心底的痛,也不若往日那般迟钝,而是深深的,如同撕心裂肺一般。 痛得无法忍受,不想要再忍受。 有些东西,仿佛就是与生俱来一般,本来没有影迹,一触碰,就忽然之间冒了出来。 痛。 只有痛。 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痛。 怎么办才好,要怎么办才好…… 逃不脱,像诅咒一般。 耳边早已听不见任何言语,只有那刻骨铭心的痛,尖刻鲜明。 “嘭!”上位上忽然一声巨响,众人都惊了一下,我微微抬起头,见明幽后沉着一张脸,神色阴郁。 “皇后?”明幽帝微微蹙了蹙眉,有些疑惑。 明幽后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在极力调整情绪,好半晌,才扯出一抹虚弱的笑,“没什么,只是想起些往事……” 明幽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言。 明幽后却忽然转过头,对宁清音和西婉华说道,“果然天作之合!” 宁清音脸色一变。 明幽后没有再看他,只是面朝我对着我说道,“我看夜姬今天也累了,不若就陪我先行一步?” 问的,自然是明幽帝。 明幽帝脸色不好,却还是道了声“好”。 于是明幽后利落地站起身,环视了一下大殿,说道,“众卿尽兴,本宫便少陪了。” 目光柔和,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压迫。 “恭送皇后!”众位大臣齐声道。 明幽后走了几步,又回头拿眼神看我,我有些不解,却还是跟了上去。 一路无语。 然而走了一会儿,我忽然发觉,回去的路既不是通往西御宫的,也不是通往锦绣宫的。 这是要去哪儿? 我有些疑惑。 “怎么了?”走在前面的明幽后止了脚步,问我。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母后,这是要去哪里?” 明幽后愣了愣,继而笑了,“真是!看我都被气糊涂了……” 气糊涂了?被谁气的? “……以后你就住临阁殿,我给它改了个名字,叫碧拂宫。” “碧……碧拂宫?”我有些惊讶,临阁殿,给我住? “是的,碧拂宫。”明幽后笑了笑,“你不喜欢?” 我摇摇头,感觉有点奇怪,碧拂宫? “怎么听着那么像尼姑住的地方?”我忍不住呢喃。 “呵……”明幽后轻笑出声,拍拍我的头,“傻孩子,那应该是神女住的地方才对!” 神女?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夜晚的临阁殿和白日没有太大差别,许是明幽后的吩咐,临阁殿,不,现在应该称为碧拂宫,碧拂宫里挂满了灯笼,亮如白昼。 穿过曲折的游廊,明幽后直接领着我到了内殿,内殿的门上方挂着一方匾额,上面题着两字—长馨。“累了吧?折腾了一天,看你在地上跪了那么久,真让我不忍心……”明幽后声音依旧柔柔的,里面却满是宠溺。 我一边走一边答话,“没有,并没有很累,只是有点---”剩下的话突然被卡在了喉咙里,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那是一间幽静小巧的宫殿,并没有浓墨重彩地大肆渲染,素雅得甚至根本看不到一丝金碧辉煌的影子,只是打扮得细致精巧,有点像女子的闺阁,浅蓝色的蕾丝纱幔,古朴典雅的梳妆铜镜,款式各异的珠钗首饰,颜色周全的精致裙裳,满屋盛放的紫色花朵,香烟袅袅的复古香炉…… 这些东西,让我忍不住有了一霎那的恍惚,仿佛这里不是深宫内殿,而是一个简单的富家小院。 只是简单,精致也简单。 极尽心思的简单。 可是不知为什么,这一切的一切,却美好得让人悲伤。 是的,悲伤。 这里,仿佛寄托了布置这个院子的人,所有的思念,与悔恨。 思念,与悔恨。 可是为什么会有悔恨? 屋子里一尘不染,看得出经常有人打扫,屋子的上方悬着九颗不大不小的夜明珠,在夜晚里,熠熠生辉,下面的茶几上摆着一杯热茶,清香扑鼻,似乎是我最喜的高山流水,床头的椅子上整整齐齐叠放着一套女子中衣,鹅黄色的,有些宽大…… 眼睛一下子湿了,这些摆置,让我忍不住升起一种感觉,仿佛这个屋里,一直都有人住,仿佛屋子的主人,从不曾离开。 我仿佛看到她早上起来,打着哈欠,坐到妆镜前,等侍婢装扮,看到她一个人坐在餐桌前,优雅端庄地吃早餐,看到侍婢为她整理床铺,准备她午休要穿的衣物,看到她出门,看到她晚归,看到她…… 很多很多。 我知道,那是身边这个温柔宽容的女人,刻在骨子里的记忆。 那是她的女儿,她口中的阿临。 她说要一心一意补偿呵护的人。 不容人侵犯,没有人能侵犯。 我用手轻轻拂过香炉里飘出的浅浅薄雾,烛光下,有点不真实的感觉,掌心似乎传来温暖的触感,不过片刻间,便抵了那暮春的寒意,可惜翻开手掌,却什么都看不见。 我忽然想起一句话,盛宴之后,泪流满面。 极度的悲哀。 仿佛伤已到极致。 没有办法遣怀,没有办法排解。 唯有留恋。 留恋那些早已过往的物事。 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相信你还在。 你从未离开。 “母后!……”我伏到明幽后怀里,终于忍不住大哭。 为你单薄却厚重的爱。 为你一天一天无望的坚持。 为你那个,永远也不能再回来的阿临。 其实我想说,如果可以,您能不能不要那么固执,不要那么悲伤? 逝者已逝。 俱往矣。 盛宴之后,泪流满面。 很多时候,做了一件事,伤到的,往往不只是自己。 第二十八章 今天,侍墨对我说,“公子,那位临硕帝姬,真像个传说。” 没头没尾的,冒出这样一句话。 我回头看他,他却吐了吐舌头,飞快地跑了开去。 垂下眼,在心底无奈地摇头。 侍墨,是我的书童。 院子里的花开始谢了,风一吹,凋零的花瓣便如雨般飘落,掉在地上,像是一层薄薄的锦缎。 原来已到暮春。 时光如白驹过隙,才不过眨眼间,花开,花又落了。 落红不是无情物,是呵,不是无情物,只是天意如此而已,花开花谢,又何曾由己?却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有那样一个女子,院子里始终开满紫色的花朵。 仿佛永不枯萎。 可惜她说,没有花种。 当时我只是轻轻一笑,是没有花种,还是不愿意有花种? 后来才知道,那些花,全是由她灵力幻化而成。 难怪没有花种,其实,也不能说没有花种,既是灵力幻化,那么有她的地方,便能鲜花开遍。 那花后来也曾经在郍莜开过。 我还记得那时,只要走进凤鸣宫的大门,便可以看到一大片摇曳如海洋的紫色花朵。 只是我真正走进凤鸣宫的次数,实在是屈指可数。 因为舒瑜不喜欢。 也因为,我不愿意。 每次看见她,我的心底都会不自觉地涌起一种难言的郁结,空落落的,仿佛缺少了什么,那时候我以为,我只是不喜欢她。 她是那样骄傲的女子,骄傲得,能够无端刺伤人眼。 即使没有我的关照,她也一样能够过得很好,无论是母后的冷落,还是宫婢的揣测,她似乎从不在意,从来我行我素,没有丝毫的难堪。 跟她比起来,舒瑜,更能让我疼惜。 她实在太过坚硬,让人想起山巅上的磐石,历经风雨,却纹丝不动。 何况是她非要嫁我。 从一开始我就明确地告诉过她,我不喜欢她,过去不曾喜欢,现在还不喜欢,将来也不会喜欢。 可她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郍莜。 她的到来,打碎了我很多的期待。 明知道不会有好结局,我却不能拒绝。 是啊,怎么能拒绝? 那时的熵阙,虽已经渐渐衰败,但依旧是不容小觑的大国。 而况那句传言,得此女子天下可定。 没有人能拒绝。 所以我对她的不喜,有太多太多的原因,多到只要一想起她,我便会反射性地抗拒。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再不经意路过她的宫门口时,再也没有看到过那抹紫色的痕迹。 当时有些不解,却也没有去过多的关注。 却有些微的失落。 我想我只是习惯了而已,而习惯,是个可怕的东西。 我想,我并不只是一开始不喜欢她,而是直到最后,也不曾喜欢过。 有的时候我甚至会想,我怎么会喜欢她呢,喜欢她,是对自己的一种背叛。 直到她死去。 我从未想过,那样烈烈英武的女子,也会有死亡的那一天。 在我的剑下,平淡地死去。 没有恐惧,没有挣扎,甚至没有悲伤。 她只是说,求你,救救我的国家。 求你,救救我的国家。 这是第一次,我听见她,用了“求”这个字。 似乎放下了所有的尊严。 却是为了她的国家。 这一刻,她想到的,居然不是自己,而是她的国家。 那样骄傲的女子,却为了她的国家,对着一个要取她性命的人,用了“求”这个字。 我忽然想起之前她在战场上说过的那句话,“今日,只论成败,不讲生死!” 掷地有声。 没有人怀疑她的话,我甚至看见,在那一句话之后,敌军将士的惊惧。 银衣烈烈,剑若惊鸿。 那是一种不要命的拼法,宁可玉碎,不为瓦全。 是一种即便是死,也要同归于尽的决绝。 没有人能不惧怕,因为没有人能战胜。 或许从那一刻开始,她便已经抱了求死之心了? 我一下子有些迷茫。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我纵然不喜欢她,可也绝不会杀她啊,毕竟,她是我名义上的妻子,毕竟,这些年来,是我亏欠了她。 然而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记不清了…… 忽然就感到心里空落得厉害。 仿佛有什么东西遗失了,再也找不回来。 看着她瞳孔渐渐涣散,身体无力地滑倒,我终于开始惊慌。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失态。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那一剑正中妖核,就算她灵力再强大,也绝不会有生还的可能。 那正是战争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她的死亡,甚至不能被别人所知。 她的母亲,熵阙的皇后,一个温柔至极的女子,在闻见女儿的死讯时,先是呆愣了很久,而后反应过来,竟如同市井泼妇一般朝我用力扑打过来,一边打一边哭喊,你还我的女儿,你还我的阿临…… 后来没了力气,哑了嗓子,便只是跌坐在地上哭,撕心裂肺地哭,哭得眼泪鼻涕一直一直往下掉,狼狈得全然没有了往日的高贵优雅。 那是真正的,从心底而来的绝望和悲伤。 她说,你还我的女儿,你还我的阿临…… 看着她躺在地上渐渐冰冷的身体,我说不清楚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喜悦?庆幸?痛苦?悔恨? 我不知道。 我只觉得很乱,也很累。 当真世事无常,初见时她坐在麒麟神兽上挥剑斩敌的情景仿佛还在眼前,一切就像是昨天。 然而转瞬之间,白骨红颜。 一百年,若是人类,可谓长路漫漫,而对于妖来说,何其短暂! 生死如河。 当我想到,在以后的岁月里,我将再也看不到那张明媚灿烂的脸,我忽然就觉得无比的悲伤。 没有原因的悲伤。 不是像熵阙皇后那样的撕心裂肺,而是从心底,缓缓沉浸上来的,让人窒息的悲伤。 我以为我并不喜欢她。 然而事实也确实是我不喜欢她。 可是当她死了,我却忽然之间痛了乱了难过了悲伤了。 一下子竟然有些茫然。 想到那个人此后就将淹没在时间的长河里,就觉得无法抑制的茫然。 该怎么办?要怎么办?怎么办才好…… 如果没有相遇就不会有相忆。 然而我们终究相遇了,也终究相忆了。 不不,你已经不在了,忆的人,也只有我而已。 那花,叫做紫桑,那个叫做绿尤的侍婢这样说。 其实,这世间,从来都没有传说。 她就是她,到了哪里,过了多少年,都只是她。 第二十九章 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战争,真的,一点都不喜欢。 曾经,我所以为的美好生活,就只是简简单单的,一本书,一杯茶,外加清风半缕,阳光三分。 每天可以安安静静的,赏庭前花,观天边云。 写一首诗,作一幅画。 这样就很好。 没有世俗,没有纷争。 抬起头时,无论天阴天晴,都坦然自得。 无所谓成功失败,无所谓过去未来。 就只是站得远远的,以一副优雅高贵的姿态,静默淡然,遗世独立。 不管遇到什么事什么人,都微微一笑,不放在心上。 不去在意,不去介意。 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管。 世人都说,郍莜倐颜,惊才绝艳,出尘公子,碧玉良人。 那是带着嬉笑的夸耀。 清清淡淡的,不浓烈,不扎眼。 我以为我会一直那样,清贵淡薄,直到时间的终点。 直到她离开。 直到她,再也不会回来。 所有的一切瞬间坍塌,所有的灾难突如其来。 肩上仿佛就在顷刻间压下了千斤重担。 看不到未来,看不到明天。 就只能拼命。 只能拼命,因为身后,承担的,不只是自己的生命。 因为她说,求你,救救我的国家。 怎么能拒绝?是的,我怎么能拒绝,我不会拒绝,也不能拒绝。 那是她的心愿,也是我的使命。 国家的兴亡,是每一个子民的责任,而我身为郍莜皇子,不能够退缩。 还有熵阙,她拼了命要保护的国家。 她尽了全力拼死不放的东西,我怎么能够甘心,就这样,拱手让人?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也会拿起手中的长剑,双手也会沾满鲜血。 和那些兵将士卒一样,,怒了冠,红了眼。 只论成败,不讲生死。 这一刻我才体会到,当时的她,究竟是怎样的心情。 不能够回头,因为回头,就是国破,就是家亡! 我忽然想起那一天她面对茫茫草原时低声如同呢喃的话。 今天我来,便不曾想过要活着回去…… 那时的她,虽然低着头,唇边却扬起了浅浅的笑,似得意,似嘲讽,更多的,却是苍凉。 家国天下,何其沉重,不是她的责任,却全部压在了她的肩上。 因为那句话,因为得她,可定天下。 然而她又何其无辜!天下是男人们的天下,她一个女子,不得已混迹其中,要怎样去挣扎? 当真是,生若我时,又能如何…… 是啊,生若你时,又能如何? 可是那样的一个女子,最后的结局,既不是怡享晚年的安然辞世,也不是马革裹尸的壮烈离去,而是在我的剑下,静寂地,无声地,默默永别。 没有赞誉的诗篇,没有华丽的称颂。 在世人的眼里,她是忽然之间销声匿迹,而后再也不见。 有人说,她一定是去寻访了什么不老之术,也有人说,她一定是飞升成了天上的神仙。 初初开始,茶余饭后,还有人这样闲谈。 再后来,人们懒了倦了忘了放了,她便从此,褪出了人们的视线。 从此,消失在了时间的洪荒里。 就连历史,也没有留下她的足迹。 阅遍千本史书,最多的也就只有一句话,郍莜王妃,生卒年不详。 甚至没有她的名字,熵阙临歌。 可是我还记得,我还记得她在战场上弑敌的英姿,还记得她说过的那些话。 其他的,却没有更多的了。 她的那个,叫做绿尤的侍婢,曾经对我说,你以为她只是现在才离去么?不,早在一开始,早在她爱上你的那一刻,她便已经死了,从她遇见你的时候起,结局便已经注定,天师说过,情劫难过,当真是情劫难过呵…… 我以为她会想熵阙皇后一样扑打责骂我,可是她没有,她只是站在那里,望着凤鸣宫里的满地疮痍,轻轻地说,你看,没有了她,这些花,都枯萎了,以前,她是最爱这花的,每天都会用灵力去浇灌它,如果她还活着,一定不能容忍这些花凋谢,我还记得,只要是有她的地方,从来都开满鲜花,可是她也会痛她也会累,她难过了悲伤了哭了笑了,除了我和这些花,没有人知道……但是这下好了,她终于离开了,她终于舍得放下你,去到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再也不用在深夜里痛哭到声嘶力竭,再也不用在白日里故作淡然强颜欢笑…… 低低的絮语,如同梦语一样。 不哭不笑,不喜不怒。 我却一下子痛得无法呼吸,如同魔咒一样。 我以为这些年,她其实都不在意。 她伪装得实在太好,好到我以为,她真的如斯坚硬。 走进凤鸣宫,这里,早已没有了当日的恢弘气派,满地的落花,满地的沧桑。 没有了表面奢华的掩饰,一切,都真实得让人几近悲哀。 我曾经以为那些花,永远不会枯萎衰败。 可是转眼之间,沧海桑田。 然后,就连那些花瓣,也会随着她的羽化,彻底消失不见。 从此再也没有痕迹。 那样的一个女子,连羽化都能够不返回原形的女子,却那样惨淡的,死在了我的剑下。 叫我如何能不痛? 如何能不痛? 拂开眼前的薄雾,我仿佛还能够看见,锦衣华服的她,临着一池摇曳芙蕖,扬眉笑问,你就是郍莜的那个皇子倐颜? 是的,我就是郍莜的那个皇子,倐颜。 绿尤从内殿一个描金檀木盒子里取出一卷画,递给我,说是要彻底了断。 我展开,画上是一个男子的侧影,简单的几条线,没有浓墨重彩的铺陈,没有上色没有背景,却真实地勾勒出了一个人完整的神韵。 那是时光另一端的,另一个自己。 不是水墨画那般的写意,而是真真正正地,用粗略的手法,让一个人,生动无比地,跃然纸上。 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画法。 却在霎时间感到了铺天盖地的悲伤。 在过去漫长的时光里,她究竟是以一副怎样的心态,去接受和面对我对她的冷落? 她的倾慕,她的眷念,我看在眼里,却从不曾到达心底。 我以为我并不喜欢她。 可是当她离开了不在了,我却忽然之间感觉到无法弥补的空落。 仿佛失去了生命中所有的光亮,一切都不再美好。 没有一点生机,没有一线希望。 如生如死。 怎么办,你才刚刚离开,我却觉得思念如泉。 -----------------------中秋快乐~~~~---------------------------------------------------------- 第三十章 一夜无梦。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晨光穿透雾霭,投进静谧的宫殿内,朦胧中凉凉的,带着些许的清爽。 好似从来没有这么早醒来过,脑袋还有些混沌,我睁着眼睛躺了一会儿,望着头顶上的夜明珠出了一下神,感觉舒服一点了,便掀开被子,扬声叫道,“绿尤,绿尤!” 殿外响起一阵轻而急的脚步声,而后一个声音答道,“殿下,殿下这便要起了么?” 紫衣蓝裙,并不是记忆中的模样。 我有些疑惑,捏着被角的手顿在那里,绿尤? 来人见我不答话,便走到我面前,轻声问道,“殿下是做梦了么?奴婢是碧螺。” 碧螺,我呆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是了,碧螺。 碧螺将被角从我手里拿开,然后浅笑着说道,“殿下,皇后娘娘真是猜得准呢,她说殿下一会儿就要醒了,让奴婢到殿门外候着,结果奴婢才刚到,殿下就真的醒了……” 我揉揉脑袋,还有点不太清楚,“我刚才叫了什么?” 碧螺怔了一下,低声道,“殿下……刚才在叫绿尤……” 绿尤?我皱了皱眉头,绿尤是谁? “殿下许是梦到了什么……”碧螺拿过来一套浅碧色的精致衣衫,问道,“殿下今天穿这套可好?” 我胡乱点点头。 昨夜,我明明什么都没有梦到,那么绿尤是谁?我为什么会一大早的叫这个名字?而且当时的感觉那样自然,仿佛千百年来,我一直都是那样,习惯在清晨醒来时呼唤,绿尤,绿尤…… 然而绿尤是谁? “殿下,皇后娘娘还在外殿等候,是否……?”碧螺一边帮我系腰带,一边问我。 明幽后?这么早?找我? 我有些不解,脑袋还是有些不太舒服,却还是答道,“岂能让母后久等?自是快快收拾了过去……” 明幽后的气色看起来很好,依旧没有过多的修饰,头上一支青玉簪,古朴而雅致,却又不曾失了一国之母的威严。 嘴角轻轻上扬,笑容深浅得益,双目晶亮有神,她应该是天生的贵族,即使没有骄人的容貌,举手投足间,也优雅得让人不得不侧目。 “醒了?”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我点点头,微微福身,“让母后久等,实是夜华罪过。” 明幽后放下手中的茶盏,轻轻笑了,“不必如此拘礼,我是你的母亲,等等又有何妨?日后也不必见我就拜,就算你拜着不累,我看着也该累了……” 我站起身,到下首坐下,“母后说笑了。” 明幽后也不接话,只是浅笑,而后对我说道,“早膳已经让人摆好了,都是你爱吃的,一起去看看?” 我点点头,和明幽后一前一后,来到侧殿的西花厅。 桌上已经摆了好几样小菜,都是时下正值的鲜蔬,菜品颜色做得极好,看起来很是讨喜。 “怎么样?看着还好么?”明幽后待我落座便笑着问道。 我点点头,“很是不错!” 这是实话。 确实比之前的早膳好了许多。 明幽后闻言便笑了,“你喜欢便好,我已经交代了御膳房,让他们早上不要再上糕饼一类的了……” 正准备喝粥的勺子停了一下,我微微垂下眼睑,“母后对我的喜好似乎知之甚详。” “来,尝尝这个。”明幽后拿着筷子为我布菜,自己却依旧不吃,“我是你的母亲,知道你的喜好岂不应该?” 如果你是我的母亲,或许应该。 可是这些喜好,连我自己都不甚清楚,你又从何得知? 难道只是巧合? 我默默喝着碗里的粥,眉头轻锁,忽听得明幽后说道,“对了阿临,这长馨殿的后面有一处温泉,日后你每日午时均去泡上一个时辰,对身体大有裨益。” 我抬起头,“温泉?” 明幽后抚了抚我的头发,面容慈祥,“是的,温泉,你定要记住,每日午时,不可间断。” 我点点头,接过碧螺手中的茶盏漱了漱口。 所谓的温泉,其实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大型的豪华游泳池。 水池四周开满了紫色的花朵,外面隔着浅蓝色的纱幔,水面上飘荡着颜色浅淡的花瓣,阵阵香气四袭,带着点中药的味道,淡淡的,柔软而典雅。 温泉的门外守着两个我不认识的婢女,碧螺伺候我更了衣下到水里便退了出去,我斜倚在水池边上,右手支了下颌,缓缓打量这片我未知的领域。 和她一贯的手法一致,简洁却精致,奢华而不腐朽。 只是有些不明白,明幽后这么用心到底是为了什么?为她口中的阿临,她的女儿?可是那些毫不掩饰的宠溺,还有维护,只是因为我和那个女孩相似? 却又不尽然。 她知道我所有的喜好,知道我任何一个小动作,甚至知道我习惯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睡觉。 并不完全像是巧合。 然而若非巧合,那又还能是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 水雾氤氲,朦胧中我感觉自己来到一个陌生的房间,里面很是简陋,像是行军的营帐,一个紫发女子站在一张桌子前,背对着我,信手翻着什么东西,可能是书卷,也可能是信件,帐顶上悬着一颗夜明珠,时下或许已近黄昏,夕阳的余光穿过帐门,落到营帐内,昏黄的光晕与夜明珠的清辉交相辉映,带出些许薄凉的味道。 女子穿着一件蓝色的长裙,腰间别着一枚淡紫玉佩,紫色的长发松松地系着,垂在背后如波浪一般,她的身形极是秀挺,背影直直的,无形中透出一股淡漠的隐忍和倔强。 手中的东西或许传达了什么并不太好的消息,她微微皱起眉头,轻轻叹了口气。 叹息声中有些微无奈和疲倦的意味。 心中莫名地涌起淡淡的忧伤,她侧过身,略略低了头,似乎在想什么问题。 营帐里没有一个侍婢,静寂得,落针可闻。 我想我应该赶紧离开,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但若是因此而引起误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就实在是不值当了,然而我正要转身,忽然从营帐外闯进来一个人,手持七尺长剑,身形极快地从我身边疾驰而过,女子听得声响似乎惊了一下,侧身正要躲闪,不知为什么却硬生生止住了,剑风从我耳侧刮过,我反手挡住眼前飞舞的长发,再睁开眼时,只看见女子胸前喷涌而出的鲜血。 变故来得太突然,我往后退了两步,又挪了挪脚,有些迷茫,不知道该去叫人,还是该速速离去。 正踌躇间,我听得那紫发女子似乎说了一句话,声音清亮,不似一般女儿家的柔婉,她说,求你,救救我的国家。 我有些惊讶,她居然对着杀她的人,说出了这样的话! 她的脸色很平静,并没有一般人面对死亡的恐惧和挣扎,我想她的法力一定不高,因为法力越高的人,死亡的时候就越痛苦。 所以法力越高的人,越惧怕死亡。 然而她没有,她的脸上,一点痛苦的神色都看不到。 只是眼神很绝望,还有几分解脱和释然。 血依旧在流,我知道她必死无疑,那一剑,正中妖核。 很精妙的剑术,就像艺术一样,一剑致命。 女子的身体渐渐滑倒,但她的眼睛却始终没有闭上,她一直睁着眼睛,直到瞳孔涣散,没有了焦距。 我有些难受,想走,却发现自己竟然动不了! 正在焦急间,那个刺客却忽然回过了头,那是在两个人都没有防备的一刹那,顷刻相见,一瞬间我脑海中没有了任何的映像,只觉得头痛欲裂…… “殿下!殿下!殿下醒醒!”我睁开眼睛,看见碧螺跪在水池边,急切地推攘我。 “怎么了?”我摁了摁有些痛的头,问道。 见我醒来,碧螺似乎松了一口气,她跌坐在水池边,答道,“殿下您可算醒了,刚才奴婢在外面守着,忽然就听见您一声大叫,奴婢以为里面发生了什么事,便急冲冲地跑进来,却看见您靠在池子边,脸上全是汗水,叫都叫不醒,想是做噩梦了……” 噩梦?我摸了摸脸,湿润润的,如碧螺所言,全是汗水。 第三十一章 也许,在故事的开始,我们并不知道,一段旅途,到哪里会是终点。只是凭借那股执着的力量,说绝不放弃,说一定要坚持到底,其实,也许我们自己,很多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手中所做的事,究竟有什么样的意义,我们的坚持我们的不放弃,是否能够让人欣喜。 我想,也许,我们只是,想要给自己一个理由,一个逃避的借口,如果做不到,我就不承认,当你问起来,我还可以说,我会坚持下去,会一直到底,这样,你就不能推开我,因为,我的坚持我的不放弃,只是我自己的事,和你,没有关系。 我希望,可以守住自己的尊严,以这样极端的方式。 因为我是那么的喜欢你,那么的倾慕,那么的无法割舍。 可是多年以后,等我再回想起来,我竟然会问我自己,当时的我,为什么不避开,为什么,要生生的,站在那里,惹人厌烦。 那不是我的初衷,也不是我想要的结局。 或许我应该,在你繁华极盛时,安静的,转身离开,一个人,默默的,远远的观看,即使你依然不喜欢我,至少,在你的眼里,会有我萧瑟的背影。 我其实并不是后悔,我只是悲伤,悲伤我,无谓的付出。 那么多如水的年华,一天天,一夜夜,如风一般,轻轻划过,没有痕迹。 抬起头时,天依旧蓝,云依旧绚烂,然而早已,时过境迁。 就如同我单薄却厚重的爱,长年累月的存积,到最后,也还是,风吹云散。 那是无可奈何后的绝望,因为无法放弃你,所以我只能选择,放弃自己。 --------------------------------------------------------------------------------------------- 午后的阳光暖暖的,有点慵懒,有点散漫,带着春末夏初独有的气息,照在窗外绿意泛滥的藤蔓上,格外的静谧。 这是一间巨大的书房,高高的紫檀木书架上,摆满了各种题材各种版面的书籍,历史,军事,游记,自传,琳琅满目,应有尽有。房间里散发出檀木和古墨混合交织的香气,绵延不息,有些陈旧,也有些典雅。 我捧起一本书,翻开,把脸贴上去,闭上眼睛,轻轻的微笑。 明幽后说,这是专门为我准备的书房,这些书,都是我以前爱看的。 我不知道什么是以前,我只知道,我的心底,有一个地方,在慢慢的融化。 因为无法拒绝的爱,因为一个母亲,对女儿无私的爱。 没有办法拒绝,唯有感慨,悲叹她离奇的际遇,也感伤自己没有想象的出生。 我其实想说,我真的很希望,自己就是那个阿临,她口中的阿临,她精心呵护万分宠溺的阿临。 那样的包容,那样的周全,让人忍不住艳羡。 我是她,可我又不是她,很多时候,替代,也是一种罪恶。 碧螺坐在书架下面的绣凳上,认真的绣着花。 明幽后已经为我准备了很多的东西,包括我的被褥,包括我的衣物,于是碧螺说,要为我绣一方彩帕,她说,这是她唯一,能为我做的事情。 我有些不懂她的执着,我其实真的不懂,因为她明明,已经知道我不是西夜华,不是她的公主。 淡薄的阳光散在她乌黑的发丝上,挑起一圈圈,金色的光晕,她低垂着眼帘,手指翻飞舞动,针线来回穿梭,不多时,一朵浅紫色的花便莹然而立,我斜靠在贵妃椅上,看她专注的神色,忽然有一丝动容。 这样的午后,这样的光阴,霎时间让我想到了一个词语,叫做永恒。 还记得隶匪曾说,要永远和我在一起。 永远…… 也许我所一直追寻的,可以让我安定的感觉,就是这样的,淡淡的,却安静的岁月。 碧螺压下最后一个线头,微微松了口气,扭扭脖子,抬起头,看见我盯着她有些异样的目光,稍显疑惑,却还是温柔地笑了笑,问道,“怎么了殿下?” 我回过神,愣了一会儿,垂下眼睑,低声道,“没什么……” 碧螺依旧是浅笑,站起身,为我换了一盏茶,道,“殿下累了么?要不要歇一下?这些书都是殿下的,也不着急着一时看完。” 我看了一眼屋外的点漏,时间不期然又过了一个时辰,我点点头,将书放到桌上,端起茶杯,浅饮了一口。 “殿下,碧芳求见。”屋外响起碧芳清浅的声音,我放下茶杯,答道,“进来。” 碧芳拂起帘子,走到我面前不远处跪下,道,“殿下,陛下身边的常公公来说,陛下晚上将在西御宫设家宴,请殿下安排时间,莫要误了时辰。” 家宴?我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碧芳退下,我揉了揉额头,有些不耐,碧螺见状,站到我身后,轻轻的替我摁太阳穴。 我闭上眼睛,尽量放松心情,不去想那些会让我心烦的东西。 这样的时光,这样的环境,我还有什么不满意呢? 没有,我应该很满意的。 没有忧虑,没有困扰,有人一心一意的宠爱,毫无私心的包容,还有什么值得忧伤? 我想我应该淡定的、坚定的生活。 为这仅有的几天或者几年或者几十年的岁月。 过了今日,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明天,我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 只能把每一天,都当做最后。 “呀!”碧螺忽然一声尖叫,将我从沉思中惊醒,我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就感觉有什么东西跳上了我的膝盖,“殿下!!” 我睁开眼睛,看见一个银白色的四脚生物趴在我的膝盖上,睁着一双黑漆漆圆溜溜的大眼睛看我。 很可爱很无辜的样子,让人没有办法责怪。 我忽然就笑了,“银狐。” 那个银白色的生物听见我的话,竟然呜呜叫了两声,然后在我腿上磨蹭了两下。 银狐,其实不是狐。 “殿……殿下……” 我回过头,看见碧螺还站在三尺远处,有些惊恐地唤道。 我笑了笑,摸了一下银狐的头,“你看,它是不是很可爱?” 碧螺镇定了一下,勉强笑着答道,“是……是很可爱……只是殿下,它……它是从哪儿来的?” 被碧螺一问,我也愣住了,银狐? 我为什么会叫出这个名字? “殿下……”碧螺担忧地看了我一眼。 我低下头,看腿上蜷缩着的银白色小生物。 银狐? 我忽然开始恐慌,我头脑中不时出现的,突然冒出来的那些东西,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是从谁那儿来的?这些越来越频繁的片段,究竟预示着什么?是西夜华,还是我?现在的我无法不去猜疑,这一切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好像大家都知道什么,唯有我一人不清楚,而且我还是那个故事里的主角? 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碧螺见我脸色不好,便对我柔声说道,“殿下,殿下您歇会儿吧,您累了……” 我一把握住碧螺的手,说道,“绿尤,我的头好痛!” 碧螺怔了一下,忽然跪下,反握住我的手,道,“殿下,您不要再想了,您只是太累了……” 我勉强闭上眼睛,是的,我只是太累了…… 第三十二章 身体不太舒服,所以让碧螺上了一个清浅的妆。 身上穿着的是明幽后亲手做的衣裙,精致绚丽,却典雅得体。 到西御宫的时候,明幽帝后、三个皇子和西婉华都已经到了,银狐跟在我身后,圆圆的大眼睛滴溜溜的转,却并不乱跑。 明幽后本在饮茶,见我到来,放下茶盏,微微一笑,“我说银狐怎么不见了,原来是跑去找你了……” 银狐?原来它真的叫银狐,我看了一眼站在我身后的小小生物,也轻轻笑了笑,“竟是母后养的宠物。” “那本就是替你养的。”明幽后还是笑得温柔,她转过头,对明幽帝说道,“陛下说呢?” 明幽帝扬起嘴角,看着明幽后的眼神依旧深情而专注,“甚好,朕也觉得银狐太闹腾。” 明幽后只是笑,没有答话。 “都饿了吧?”明幽帝笑得爽朗,对我再次迟到竟没有一丝不满,“等清音到了,就可以摆宴了。” 清音?宁清音?他也会来?不是说只是家宴么? 我有些疑惑,正想着,便听得殿外一声吆喝,“宁大人到!”之后便见宁清音一身青衣翩翩而来,到得大殿中央,单膝跪下,道,“清音叩见二皇!” 我撇撇嘴,暗想这人可真经不起念叨。 “罢罢,也不要拘礼了,既然人都到齐了,便早些开宴吧。”明幽帝心情似乎很好,并没有解释家宴里宁清音为什么会在。 次序是已经预定好的,明幽帝后自是分自坐了主位,明幽帝的旁边依次是皇太子西芜翎、六皇子西芜赏和十皇子西芜陨,我坐在明幽后的旁边,然后是西婉华,宁清音在西芜陨和西婉华之间,桌上摆满了菜肴,整齐精细,我一眼扫过去,无端觉得气闷。 银狐跳到我腿上,仰头用圆圆的大眼睛看我,我轻轻笑了笑,摸了一下它的脑袋,明幽后见状,似乎很高兴,她微微侧了头,有些开心地对我说道,“银狐平时脾气挺大的,见了你,却是这般老实。” 我有些惊讶,“不会吧?看着倒是不像……” “也只有对你了……”明幽后拾起筷子,一如往常替我布菜,自己吃得却少。 皇家的规矩,食不言,寝不语,一举一动都要求优雅得体,要进退得益,即便是穿衣吃饭梳头洗脸,也要做得和别人不同,要贵气高雅,譬如阳春白雪高山流水,世人眼中的繁华和荣耀,褪去华丽的外衣,没有人知道,里面是否光鲜一如初见,那些我们所不知道的细节,那些隐晦的隐忍的故事,穿过时间和空间,除了神秘,就只剩下富贵和艳羡。那是被三千宫墙挡住的,蔓延不开的腐败和忧伤。 静静地沉淀了沉寂了隐秘了消匿了,或许偶尔还会有人提起,却都是以事不关己的表情和不负责任的态度,其实很少有人会关心,当自己说出了一句话,有没有人,会因此而受伤。 我们的世界,好似只有自己,旁人别物,如同镜花水月。 吃完了饭,大家都没有急着离席,明幽帝今天心情似乎出奇的好,平常也不见得多待见大家,今天却是满脸微笑,不时与西芜翎和西芜赏说点什么,偶尔会有几声大笑,声音雄浑而爽朗,明幽后不怎么多话,陪坐在旁边,安静地喝茶。 不太习惯这样的场合,还是比较喜欢安安静静的,一个人看看书或者发发呆,没有人打扰。 西婉华的目光始终在宁清音身上,带着点娇羞和爱恋,虽然没有说话,眼神却很明显,二八女多娇,果然如此。其实不难想象,宁清音出现在这样的场合,明幽帝后是什么样的意思,一切都太过了然。 我垂下眼帘,有一茬没一茬地抚摸银狐光华柔软的脑袋,心情很平静,没有太多的感觉,只是有点闷热,大约夏天已经快要来临,这是我在人世以人的姿态,迎接的第一个夏天,或许,也是最后一个。 忽然有点想念隶匪。 分别得并不长久,却无端觉得漫长。 我抬起头,目光穿透殿门,看见外面已经上了灯。 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一刻?一炷香?还是一盏茶?我不知道,讨厌这种什么都不由自主的感觉,仿佛被束缚了手脚,动不了,也挣不掉。 “这几日宫中无事,婉华斗胆,想邀请二皇参加大后天的游园会……” 我回过神,看见西婉华轻启朱唇,笑得飘忽优雅。 “游园会?都是些年轻人的活动,我们这些老骨头,还是不去了,免得搅了你们的兴。”明幽帝笑得慈祥,口中说着自己老,面上却是一点都看不出来。 西婉华掩唇轻笑了一声,“父皇又说笑!父皇正值壮年,哪里就老了……” 明幽帝但笑不语。 西婉华转向明幽后,问道,“不知母后意下如何?” 明幽后不着痕迹地看了西婉华一眼,唇角一扬,答道,“一切自然是依陛下的意思办。” 明幽帝看着明幽后笑了一会儿,又沉默了一下,说道,“宫中也许久没有随意地热闹过了,如果皇后不累,不妨就和朕一起去看看。”说完,明幽帝望了我一眼,眼中有一丝兴味一闪而逝。 我端起茶杯,碰了碰唇。 “如此便太好了!”西婉华似乎有些兴奋,接着她又说道,“如此,二位皇兄和帝姬姊姊若是不弃,不妨也给婉华一个薄面。” 明幽帝后都去了,这样的“薄面”,谁敢不给?于是西芜翎和西芜赏都点头笑应。 “那么帝姬姊姊呢?”西婉华望向我。 我放下茶杯微微一笑,“自然,妹妹诚心相邀,夜华不胜荣幸。” “姊姊客气了。”西婉华仍是笑得完美,我也笑意不减,于是皆大欢喜。 一个晚上,宁清音都没怎么说话,只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那里,安静地陪衬,然而即使这样,却依旧显得清贵,不卑不亢的姿态,丝毫无损他世家公子的高雅。 十皇子西芜陨似乎身体不大好,脸色有点白,偶尔不时地会咳嗽两声,晚宴一完,明幽帝便唤了人送他回去,还顺带请了太医,仔细嘱咐了一番。 其实身在皇室,明幽帝,已经称得上是一个尽职的慈父。 又坐了一会儿,明幽后眉间透出了几丝疲惫,明幽帝见状,立即挥手让大家跪安,不带丝毫犹豫。 足见宠溺。 一出西御宫,碧螺便迎了上来,给我裹上一件披风,小心地扶我上了步辇。 晚来风急,吹得外面的树叶沙沙作响。 我闭上眼睛靠着后壁,过了一会儿,觉得头有些昏沉沉的,便对外面的人叫了声“停”,步辇慢慢停了下来,碧螺拂开帘子,问道,“殿下,可有吩咐?” “我想下来走走。”说完,我扶着碧螺的手便走了出去。 还有一小段路才到碧拂宫,往前走了几步,我看到前面灯光下隐隐约约的“浩淼阁”,提裙走了进去。 时至初夏,凌波湖里的荷花渐渐开了,虽然看不大真切,香气却传得很远。 随便找了个凳子,正准备坐下,忽然听得有人唤了声“临歌”,我惊了一下,才看清原来已经有人捷足先登,宁清音负手立在栏边,见我到来,转了半边身子,侧身对着我。 我有些尴尬,没有说话,昏暗中宁清音的脸有些不太真实,他眉峰轻蹙,依旧一脸忧伤。 这个人,似乎不管什么时候见他,眉间都是数不尽的忧愁,可是这样的一个人,家世完美身份高贵,清俊绝伦才华横溢,究竟有什么样的事,可以让他这般伤痛? 想不通,猜不懂。 “临歌……”宁清音轻声呢喃。 我皱起眉头,他总是叫这个名字,然而临歌是谁?他心爱的人?还是别的什么? 我转过身,准备离去,这个人,实在让人看不透,忽然胳膊被人拽住,我回过头,看见宁清音明灭的脸上净是凄怆,“临歌,不要走……” 我愣了一下,随即冷冷说道,“宁卿,你逾越了!” 宁清音闻言怔了怔,然后颓然放手,“抱歉,我无意……”声音里似乎满是嘲讽。 心莫名地痛了一下,却还是毫不犹豫地扭头,然后离去。 第三十三章 那个时候,我是真的没有办法。 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一定不会让自己倒下。 我知道自己身上还有无尽的责任,也知道自己还不能离开,得此女天下可定,是我既定的宿命,也是我无法逃脱的梦靥。 可是我是那么的倾慕于你,痴缠眷念,八苦沦陷,没有商量的余地,没有周旋的可能,有的时候我甚至会想,你的微笑,比那些金戈铁马狼烟飞沙还要厉害,犀利得让我无法躲闪。 仿佛是前世留下的恩怨,相遇了,便注定不能回环。 其实真的不是我不愿意放手,只是我做不到,我没有那样的勇气,我无法说服自己。 那样漫长的时光,我不知道该如何收场,在你的故事里,我始终是个局外人,进不去,也旁观不了。 心动,情动,于是火海刀山,天塌地陷。 我想上天终究是仁慈的,它给了我一条路,虽然看起来惨烈无比,其实已经很是悲悯。 那样决绝如同撕心裂肺的爱慕,唯有一个死,才能够戛然而止,没有疼痛,没有怨恨,只是怅然。 一念可成佛,一念可成魔,然而情劫难过。 那是预言,没有人能够逃脱。 只是我没有想到,在那样冰冷淡漠四处暗藏杀机的皇宫里,也会有人,抱着我渐渐羽化的身体,哭得昏天黑地,她说,“我的临歌……” 那样真切的悲伤和绝望,让我仅剩的一抹意识迟迟不忍离去,我真的没有想到,母后,我没有想到,你会真的那么悲伤,我想,或许是那些漫长的深宫岁月,磨去了我所有的信赖和骄傲,母后,我以为,在这幽深的皇城内院里,已经没有了真正的亲情。 可是我却是那样真切的,看到了你的痛苦,看到了你的怨恨,母后,我是真的不想伤害你,然而我最终,却还是伤到了你。 对不起,虽然现在说这句话已经没有意义,可是我还是想说,母后,对不起…… --------------------------------------------------------------------------------------------- 忽然在夜半醒来,没有缘由的。 睁开眼睛,脑袋有一丝混沌,却又仿佛很清醒,刚刚似乎做了一个什么梦,又记不起来了,心情有些低沉,无端觉得怅然。 头顶上的夜明珠还散发着清冷的光辉,窗外一片漆黑,今夜,没有月光。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到处都静寂得厉害,我抹了抹脸,感觉有些汗珠,头发贴在额头上,不太舒服。 赤着脚下了床,到茶几上倒了点水,咕噜噜喝了几口,放下茶杯走到窗前,站了一会儿,脑袋还是有点混沌。 外间依旧守着一个小宫婢,碧螺躺在侧殿的一间小屋里,离主殿仅一墙之隔,我照例往小宫婢的额头上轻轻点了点,然后看着她睡意加深,我微微扬起嘴角,打开殿门,迅速闪进一片黑暗之中。 很久没来,园子依旧破败,女子还是一身白衣,长长的黑发随风飘扬,脸苍白而精致,有一种死寂的美。 “你很久没来了。”女子看见我,淡淡地开口。 我微微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于是点点头,“是的,很久没来了。” “你是有什么事吗?”女子抬起头,眼神幽深,“你看起来似乎不太开心……” 我驾轻就熟地走到她对面的石凳上坐下,“并没有什么不开心的,只是忽然想过来看看。” “你还太年轻……”她轻轻叹息。 我垂下眼帘,“我……有点事情想问你……” 女子闻言笑了一下,“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吗?” 我有些惊讶,这个女子,似乎总能够一眼就看清我的想法。 “罢了,我早知道你会来问我……其实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女子换了个姿势,眼神有些迷离,大约是在回忆,“那时候夜姬还小,我也恩宠极盛,有一次夜姬偷偷跑出去玩,不知道怎么就跑到竹心苑去了,她看见内殿的床上放着一柄镶嵌着蓝色宝珠的弓箭,便私自拿走了,后来她回来发现不见了东西,便四处发了疯的找,最后在夜姬那儿找到了,夜姬那时极度骄纵,不仅不还,反而还将它砸坏了,她一时气急,就扇了夜姬一巴掌,我那时也还太年轻,不懂得收敛,又被娇宠惯了,见到自己孩子被打,还是被一个极不得宠的下等才人打,当时就怒极,禀报到陛下那儿,她被狠狠训斥了一顿,还被罚禁足三个月……” “就为这?”我有些讶异。 “就为这?”她重复了一遍,又笑了,有些无奈,“我当时也不理解,不理解她为什么那么在意那样一柄弓箭,那柄弓箭,纵然镶了宝石,在这皇宫里,也实在谈不上贵重,可是现在,我终于懂了。” 我右手撑头,等待她的下文。 “这些年我终于明白,她看重的,从来都不是那一柄弓箭,她心中心心念念的,只有她的孩子,那个叫做阿临的孩子……”女子低下头,似乎有些难过,“最开始也不是不怨恨的,毕竟这么多年的青春岁月……可是在后来一天一天的时光中,我发现我想起的最多的,不是陛下也不是宫中剩下的那些女人,曾经的我是那么的在意那些,以为那就是我生命的全部,可是后来我才意识到,我脑海中时时浮现的,渐渐的只有夜姬,只有我的女儿,我会想她有没有饿到,有没有冷到,有没有人欺负她,天气凉了她是不是还是爱到处乱跑……后来我常常想,我还好,虽然见不到,可是至少我知道我的孩子过得很好,可是她的女儿,却再也回不来了……” 一时间竟觉得悲戚。 其实脱下皇后和妃子的外衣,她们也只是一个母亲,朴素得让人心酸。 “我不知道她是谁,我也不知道你是谁,不过既然她说你是她的女儿,那就一定不会错,好好听她的话,她……等你等得……太久了……” 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我抬起头看她,她却淡淡的笑了,有些微苍凉的意味。 我忽然想起来,现在,她的女儿,也是不可能再回来了…… 当真世事弄人,到底天意难违。 我低低叹息了一声,说道,“我知道了……” 女子又是一笑,“其实,你也是我的孩子,我怎么忍心,看你重重心事。” “如果可以,真希望你可以离开这里,这个皇宫,太阴暗了,而你还那么年轻……”女子低声呢喃。 我轻轻一笑,我会离开的,总有一天,大家都会离开,至于那些阴暗的角落,一日日阳光的曝晒,终有一天,也会消失殆尽。 这个世界,本没有什么永恒。 如果勇敢的放弃,有很多东西,根本就成不了阻碍,只是我们太过懦弱胆小,求不得放不下而已。 第三十四章 那一天,阳光很灿烂。 整个世界都是一片浅色的金黄,虽然淡,却让人感到温暖。 这一年,春天已经接近尾声,夏天的脚步越来越近。 凌波湖里的荷花开得极好,即便是身处御花园,隔了那么远,还是能闻到一丝淡薄的馨香。 人潮涌动。 明幽的皇宫里,很少能有这样的热闹,王孙公子,名门世家,那些流连辗转于上流社会尊崇无比的世子小姐,一个个披上华丽的外衣,戴上优雅的微笑,举手投足,风采天然。 就像一场无声的闹剧,演的人兴致勃勃,看的人兴趣缺缺。 这是一个乱了套的世界,到处飘荡着浮华和奢靡,人人都戴着伪善的面具,挡住自己丑恶的嘴脸,以一副绝顶雅然的姿态,傲然立足于繁华之间。 在那个精致华美的舞台上,人人都争相做主角,尽力展示自己美好的一面,踏着他人的肩膀甚至尸体,步步高升,然后满眼迤逦繁华。 没有对错,弱肉强食,是这个世界永恒的规则。 就像现在,就像现在的我,明明心里无比厌恶,却还是端庄无比地坐在明幽后的身边,笑得风轻云淡。 四周都是欢声笑语,那些年轻美丽的面庞,在这个春末夏初的季节,悄悄的绽放。 我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眼角微垂,看杯中漂浮的茶叶。 人生如梦,梦里繁华,梦死醉生。 银月伏在我的膝头上,安静的蜷缩着,像一只渴望温暖的小猫,小小的,让人很踏实。 明幽后淡着一张脸,静静地坐在明幽帝的旁边,头发高高地挽起,高贵而典雅。 她总是这样,习惯性地淡漠,或许只有单独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她才会开眉 浅笑,眼角眉梢都是温柔的笑,那样的她,才像是一个母亲,所有的心思都在自己的孩子身上,那个时候的她,很好懂,她的宠爱,太过明显。 可是现在,当她的目光没有落在我身上的时候,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不知道她想要什么,不知道她渴望得到什么,也不知道她害怕失去什么。 我 不知道。 她的身上有太多的谜团,那些谜团,像是重重叠叠的雾,什么时候烟消了云散了雾开了,我才能看得清她的双眼。 但是她眉间的那缕忧伤,却让我有深深的怅然。 她给我的感觉,像是举世皆醉而我独醒的孤单和寂寥,有着深入骨髓的无奈和悲伤。 可是她明明应该很开心,那个君王,俾睨了天下,却独独为她一人所臣服。然而她还是悲伤。 这让我忍不住想起了另外一个人,他也是那样,说着奇怪的话,眉间总是轻愁不散。 这两个人,一个叫自己阿临,一个叫自己临歌,他们似乎,有着一个相同的秘密,那么他们的忧伤,也是因为同一个理由么? 我不知道,甩甩头,轻轻一笑,又喝掉一口茶,然后将茶杯放下。 “早闻帝姬殿下风采,今日得见,实是三生有幸,不知殿下是否愿意屈尊,以‘春归’为题赋诗一首,以供我等瞻仰?” 我微微抬起头,看见阳光之下男子骄傲一如初见的脸。 我轻轻的笑,想要给我难堪,不是吗? “赵卿谬赞,然夜华浅薄,素不解诗文,实是惭愧。”我懒懒回答,眼睛盯着茶杯,没有去看那个古旧得时刻把以文为尊挂在嘴边的男子。 “这……”男子的尾音拉得极长,似乎有些惊讶,又有些不知所措。 掩饰得真好,我端起茶杯,沾了点茶水,然后皱了皱眉,对碧螺说道,“换茶!” “是。”碧螺依言而行。 “怎么?赵卿可是不信?”我挑眉一笑,眼中邪气尽现,隶匪说过,我的眼里,有太多的阴戾。 男子闻言,淡定的脸上出现一丝裂痕。 我继续微笑。 银狐忽然仰起头,看了我一眼,伸出舌头,轻轻舔舐我的手背,我愣了一下,然后抱起它,眼中滑过一丝宠溺。 场下依旧欢声笑语墨香四溢,延续着才子佳人的童话。 这样的场景,我似乎已经看过了千万遍,所有的表情和言语,我都那么熟悉,可是以后,我也还要再继续看下去么? 我忽然觉得自己很悲哀,在这样的一个年代,自己的存在,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意义? 袖手旁观么?只是心底为什么会不时地涌起那般沉乏的焦虑和躁动,那样的不安,那样的难耐。 “夜姬,朕听说你的箭术不错,今日天气尚佳,不如展示一番可好?”我正半垂着头想事,听见这句话,我有些惊讶地抬起头。 明幽后的脸色不是很好,她轻轻看了明幽帝一眼,眼中带着一丝不虞。 全场都安静下来,我再次成为焦点。 沉默了一会儿,我忽然之间笑了,是的,这才应该是他同意来参加这场闹剧的原因。 “当然,父皇抬爱,夜华不胜荣幸。”我笑得完美,我希望他可以明白,不是只有他,才懂得不动声色。 侍卫送上来一柄弓箭,质地古朴,乌木的弓身放在暗红的绒布盒里,仿佛历经风雨。我伸手将弓拿起来,眯着眼审视了一下,有一点沉,不过手感还好。 转换一个姿势,双手将弓缓缓拉到满月,感觉有点奇怪,明明从来没有碰过弓箭,却无端觉得熟悉。 放下弓,正准备单手拿箭,却听得明幽后忽然叫了声“慢”,我有些疑惑,却还是停了下来。 明幽后依旧笑得温柔,她看着我,缓缓说道,“这样的弓不适合你,静思,去把我给帝姬的弓箭拿来。” 第三十五章 那是一柄很漂亮的碧绿琉璃弓,镶嵌了蓝色的宝石,弓身小巧精致,在阳光下,通体晶莹熠熠生辉。 明幽后嘴角噙笑,温柔的看我。 “阿临,这是你最喜欢用的弓。” 我轻轻点头,摸了一下,凉凉的感觉,很熟悉,像是多年未见的朋友。 侧过脸,穿透一片澄澈,我仿佛远远看见一个长发飞扬的女孩,在春日正好的下午,策马扬弓。 背后满眼飞花。 搭箭满弓,我微眯了眼,低声问道,“父皇……想要怎么玩?” 明幽帝朗声而笑,指着天上飞过的几只杂乱的鸽子,说道,“前几日御膳房做的醋溜鸽很是不错。” 我微微扬起嘴角,稍一用力,三箭齐发,少时,六只鸽子便被摆到了明幽帝的面前。 明幽帝坐在宝座上,满脸微笑,却不辨喜怒。 我将弓箭还给静思,从容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举杯饮茶。 明幽后的眼里溢满了宠溺,现在的她,眼里只有我,她的眼里,有那么多的骄傲,而那些骄傲,都是因为我。 我忽然觉得很开心,像是终于得到了糖果的小孩,仿佛全天下都风月齐开。 我想我终于明白了眷念,我终于有些明白明幽后的坚持和宠爱。 这世间有一种感情,是真的不要求回报,只要远远看着,看着就好。 “早闻姊姊绣艺惊人,不想箭术也如此精深。” 我抬眼看去,阳光中西婉华秀丽的脸庞美丽得让人无法抵挡,她的脸上,始终带着淡雅高贵的笑,那笑,完美得无懈可击,有的时候我会忍不住想,如果这世间没有我的出现,也许这明幽的帝姬,真的就会是她,那么她,其实有理由怨恨。 我的到来,打碎了她美丽的梦,打破了她唾手可得的美好。 她自然,有理由怨恨。 可是这世间的荒谬,并不是我所能左右,就算一切都是因为我的关系,也不是我的过错,是的,在这个世界,并没有谁对不起谁,只有谁,斗不过谁。 于是我回答,“十一妹妹过奖了,事实上,我的针,可不只是用来绣花的。” “哦?”西婉华尾音上翘,听起来颇有几分俏皮的意味。 其实她才十六岁,真正的二八芳华。 若是平常人家的女儿,定是日日养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女工烹饪琴棋书画,天天等着梦中的如意郎君出现,然后一起,踏马赏花。 碧螺递上来一排绣花针,我轻轻捻起一根,看了西婉华一眼,道,“譬如说---”精光一闪。 “呀!!”西婉华一声尖叫,吓退了身边两个如花侍婢。 “譬如说,我很不喜欢十一妹妹手中的那颗葡萄。”西婉华闻言一下丢掉手中拈着的一颗紫晶葡萄,脸色顿时白了三分。 那颗葡萄上,赫然插着一根银光闪闪的绣花针。 我满意地笑笑,看场下众人缤纷斑斓的脸,明幽后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用手替我顺了顺我额上的黑发。 过了好久,众人终于缓过神来,开始转到今天最放松的环节,所有的公子小姐世家名门,都离开自己的座位,三五成群结对,或吟诗,或作画,我百无聊奈,只好抱起怀里的银狐,往凌波湖走去。 各人自有各人的活法,我是庸俗惯了的,怎么样,都附庸不了风雅。 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像地球那边的一个人,那个乐不思蜀的刘禅,扶不起的阿斗。 明幽后让人替我换上珍贵的黎山清风茶,暖暖的热气和淡淡的清香让我的心情有了一定的好转,我斜倚在浩淼阁的围栏上,手里端着茶杯,看御花园中三三两两相见恨晚的才子佳人,轻轻的笑。 这样其实挺好,不是吗? 每个人都有自己预定的轨迹,就像在这个世界,有一种东西,叫做宿命。 我垂眸看杯中的茶,深思有点恍惚,直到面前的阳光被人挡去,我才回过神,缓缓抬起头。 宁清音似乎极喜欢青衣,几乎每次见他,他都是这样的衣着,像是落魄的文人书生,却又从骨子里透出一种清贵,矛盾,却清醒。 我坐着他站着,所以,我要仰头看他。 老实说,宁清音的长相,实在让人挑不出毛病,眼神清亮,薄唇紧抿,清俊的眉头轻蹙,仿佛总有忧伤,阳光在他的脸上铺陈开,漾起浅浅的金光。 他说,“不要总是喝茶。” 我愣了愣,没有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这个季节,正是荷花开得极好的时候,穿过宁清音微扬的发丝,我看见一片盈盈碧绿,在风中低调地招摇。 我低下头,没有回答,他也不急,只是静静的站在我面前,看我的目光有些微的专注。 我有些不习惯,别开脸,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终于还是妥协道,“好,我知道了。” 听到我的回答,他似乎是笑了笑,依旧不说话,依旧静静的站在那里,静静地看我。 我被盯得浑身发毛,便忍不住对他说道,“十一公主在那边。”话一出口我便知失言,心中懊悔不已,但覆水难收,只好强自掩住神色。 宁清音闻言似乎有些惊讶,随即眉头展了展,“臣闻帝姬尤善瑶琴,不知今日清音是否有此殊荣能一窥天籁?” 我笑了笑,放下茶杯,以右手撑头,摆出一个闲散的姿态,“道听途说而已,宁卿切莫偏听偏信。” 宁清音也不争辩,他给身边的小厮使了个眼色,那小厮极快地躬身离去,不多时,便送上来一副嵌玉瑶琴。 我摸了摸怀里的银狐,唇角扬起一抹飘忽的笑意。 “既然如此,那么我,弹给你听可好?”宁清音左手摁在琴弦上,轻声问我。 我微怔。 那副瑶琴放在桌上,色彩有些黯淡,却不期然地凸现出一缕古意斑斓。 倐颜,我弹琴给你听好不好? 我的瑶琴弹得可好了,连我父皇母后都称赞。 倐颜,你就坐在这里,我弹给你听,可好? 倐颜…… “我以为宁卿擅长的是笛。”我轻笑,抬头看天边的流云。 “我曾经也以为,我此生,只能擅笛。” 我笑着摇摇头,“宁卿过谦了,一生何其漫长……不过夜华是俗人,当配不上瑶琴之音。” 宁清音的脸上浮起一丝薄怒,他紧抿着双唇,定定 的看我。 我揉了揉额头,有些无可奈何,真是,也不知道这都是打哪儿学的毛病。 “你先坐下吧,总是这样仰着头看你,我很累。”我眨眨眼,对他说道。 宁清音脸上的沉静有些微的破裂,只见他轻轻叹了口气,到桌边坐下,指节分明的双手拂过琴弦,阵阵悠扬的琴音缓缓溢出,像是黑暗中渐渐升起的曙光,有些低沉,却带着迷惑人心的绚烂,又像是华灯初上时,午夜梦回的幽深眷念,不着边际,却仿佛已经忧伤入骨,彻头彻尾的惊厥,是宛如切肤的痛。 “真悲伤。”我感叹。 “这曲名叫,‘秋水长天’。”一曲终了,宁清音垂下手,轻声呢喃,那声音,如梦似幻。 我笑,称赞,“好名字!” “的确。”宁清音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浅浅绽开一个微笑。 我一下子愣在那里。 那是我第一次在他的脸上看到那样的笑,没有忧愁,没有烦扰,清清浅浅的,像是暖玉清风一样的温和,又像是月夜流光一样的幽雅,我忽然之间想起一句话: 宁愿时光放过我的眼,把你看成墓碑; 还是想起残缺的回忆,曾经让我,完美…… “宁卿……可相信宿命?”我忍不住问道。 “不信!”回答得很快,很坚定。 我端起茶杯,又抿了一口已经有些凉意的茶,唇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可是我信……” …… 第一章 雨一直下。 响雷,闪电,乌黑的云团。 风雨如晦。 被困在这个小客栈里,已经很多天了,离开了京都和煦的阳光,时光仿佛变得格外的漫长。 虽然是初夏,然而风,还是有一点凉。 客栈里的客人不少,来来往往大都是商贾,一个个形色匆匆,望着外面滚滚雷鸣,一边忧虑,一边不停地咒骂。 这个季节,正是行商的好时机,耽搁一天,便会损失不知道多少的银钱。 可以不着急吗?当然不可以,所以…… 所谓天公不作美,当是如此。 不过这样其实也好,很少有机会能够这样,静静地看窗外雷雨交加,不急躁,不恼怒,仿若置身事外,一派悠然自得。 雷声轰鸣,我揉揉被震得发疼的耳朵,想象着也许不知道什么时候,一道雷劈下来,自己就将永远消失于这天水之间,彻底在红尘之中湮没。 天谴,天谴,那传说之中的天谴,也不知道何时会降临在自己身上,而这几日不休不止的雷鸣闪电,不知道是否又是上天给予的悲悯惩罚,毕竟这世间,耐不住寂寞的大妖小妖,实在太多。 门口响起三声清脆的敲门声,我转过身,看见宁清音站在门口,手搭在门边上,浅笑着对我说道,“饿了没?出来吃点东西。” 我扫了他一眼,侧身坐到椅子上,答道,“不必了,一会儿让碧螺送一份进来就好。” 对于宁清音,我始终有一种本能的抗拒,诚然他已经足够优秀。 很多时候,对一个人的偏见,往往来得毫无理由。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需要无谓的修饰和装潢。 “那可不行。”宁清音依旧浅笑着,脸上看不出一丝不悦,“你已经在屋里呆了一整天了,你应该出来走走。” 我轻哼了一声,没动。 “好了临歌,我点了你爱吃的菜,出来吃一点,嗯?”见我不答话,宁清音放低了声音,轻柔地继续劝说,窗外轰隆的雷声和他低沉温润的话语形成鲜明的对比,我脑袋空白了一下,等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走到了门口。 宁清音的脸上漾起浅浅的笑,他侧身站在门口,等我出了门,细心地替我把门掩上,才跟在我身后下了楼。 我走在前面,昏暗的光线下我忍不住皱了眉头,不知道为什么,我并不习惯宁清音这样的照顾,在我的脑海里,宁清音他,应该是远远站在高山之巅云海之上,沉默静然俯视众生的人,没有原因。 他和我不一样,我是混迹于红尘之中的人,以一副鄙薄和不屑一顾的姿态,漠视他人,也被他人漠视。 桌上已经摆好了菜,四菜一汤,于两个人而言,已经很丰盛,碧螺他们在另外一张桌子,因为出门在外,也没有让他们随身伺候。 菜谈不上精致,如果和皇宫里的相比,那或许可以称为不堪入目,但就这样的小城镇来说,已经很不容易。 “怎么?菜不合口味?” 我抬起头,看着宁清音,忽然说道,“你不应该这样。” 宁清音愣了愣,似乎不懂我的意思。 “你不应该这样……你应该……”我顿住,感觉有一丝迷惑,应该?他应该是什么样? 银狐趴在我膝上,轻轻拱了拱,我回过神,心底还是觉得迷茫。 如果不是这样,那应该是怎样? “小二,上酒!快给爷上上好的烧酒!要热的,越烫越好!快!”客栈门外传来一个挺阔的声音,随后一个身披蓑衣的瘦弱男子大步走了进来,一踏进店门,男子便气哼哼地嚷嚷道,“什么破鬼天气!淋得爷一身的水……” 单薄瘦小的小二哥快步上前,点头哈腰地问道,“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就这一句话的功夫,男子已经掀去了身上沾满雨水的蓑衣,坐到了邻桌的桌子前,双手抱胸,以一副气定神闲的姿态答道,“就这鬼天气,当然是要住店。爷要的酒呢?先把酒上上来,其他的暂且休论!” 颇有气势,仿佛之前那个毛里毛躁大吼大叫的人不是他。 小二闻言立即点头,“客官请稍等片刻。” “临歌,饭菜都要凉了,快吃。”宁清音往我手里塞了一双筷子,又替我布菜。 我垂下头吃饭,感觉旁边似乎隐隐投来了一束略带兴味的目光。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外面的雨还在下。 离京都已经越来越远了,那个繁华的城市,在这个暮春的最后一天,终于离开了我的视线。远离了世俗的喧嚣,当耳边只剩下呼啸的风,我愿意承认,我其实有一点不舍。 踏上一段未知的旅途,我们往往不知道终点会是哪里,也不知道结局会是怎样,很多时候,就算我们不愿意,也只能怀揣恐惧,以一种淡定压抑的漠然,去坦然面对以后。 如果没有选择,那么其实,路也就简单了许多。 最近几天都睡得不好,睡梦中总是听见有人在哭泣,撕心裂肺的,让人很不安稳,或许是源于那天明幽后突如其来的隐忍悲伤,那仿若是穿透了千古时光的伤痛,让我措不及防。 可我其实不明白,我不明白她究竟为什么会那样伤心,明明是她说要我离开,明明是她着手安排的一切,这个过程中并没有谁强迫了谁,一切都是自愿,她为什么还要难过?而且即便要悲伤,那个人也不应该是她…… 然而最诡异的是这次陪我去跋山涉水的人,竟然会是宁清音,在我的印象里,明幽后似乎极不喜欢这个人,好像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她就不曾有过好脸色,而且我此去一路,宁清音一个文臣,应该也照顾不了我许多,而况男女有别,明幽后当非常在意才是,实在……让人想不明白。 “小二!”正想着,宁清音依旧清亮却略带冷漠的声音不期然响了起来,一下子便打断了我的思路。 “这位公子,请问有什么吩咐?”小二哈着腰,满脸堆笑地问道。 宁清音垂下眼帘,说道,“把这些菜撤下去,重新热一下,然后送到楼上。” 小二怔了一下,随即从善如流,“好嘞!公子稍等。” 我有些惊讶,抬起双眼有些疑惑地看宁清音。 宁清音察觉到我的视线,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说,“不是不想下楼么?那就到楼上去吃。” 我看了看碗中被自己扒拉得不像话的米饭,有些微的尴尬。 “没关系……反正都下来了……” “我说上楼!”宁清音声音一下子变得冷硬,我有些不适应,但还是站起身,准备上楼。 大庭广众之下,我并不想让他难堪。 “把银狐给我抱。”说着,宁清音便从我怀里把银狐提了出来,离开温暖的怀抱,银狐不高兴地扭动了一下,却很难得地没有挣扎。 平日里它可是除了我谁也不让碰的。 我撇撇嘴,与宁清音并肩上了楼。 “轰隆隆……”客栈外电闪雷鸣,看着外面划破黑夜的闪电,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别怕……”我转过头,宁清音已经恢复了之前温润的脸色,“有我在,别怕!相信我,不会有天谴……” 我有些惊讶,他怎么知道这些? 桃源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只要是干扰了人类正常生活的妖,都会被上天施以严厉的惩罚,就是所谓的天谴,我不知道自己的到来究竟会引起明幽多大的变化,但至少,我改变了西婉华的生命轨迹,就这一点,就足以让我面临天谴。 可是这个规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不知道,或者,是忘记了…… “就算有,也不会是你……” 第二章 故事的开始,所有的一切都很完满,身份,地位,幸福,喜悦,五彩的光环高高照耀在头顶,扬起鄙睨的微笑,走到哪里,都是无上的荣耀,看无数的子民臣服在脚底,这一刻,没有理由不骄傲;故事的最后,所有的一切都已没落,名利,爱恨,欺骗,背叛,剥离了华丽的衣装,除去修饰,苍白的脸素净淡然,原谅了卑微,不去管进退,是否可以逃脱,那浮华后的枷锁? 没有人知道。 也许,这就是出生在宫廷皇家的悲哀。总是盲目想要抓住,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繁华,虚伪的和善掩藏了真心,瘦骨嶙峋的双手,拼了命,意图点燃内心日渐枯竭的火苗,然而当走到时间的尽头,不论手中还握有什么,又有谁,可以坦然说一句,问心无愧? 被权力欲望扭曲的脸庞上,能够让我们恣意挥霍的青春,究竟有多少…… 以前隶匪总是感叹,说这世间,愈渐张狂的人类,最后到底,要拿什么来收场,为什么那些自以为强大的人犯下的过错,总要一些已经卑微到绝望的弱者去承担去背负?这样何其不幸,这样又何其无辜…… 我想,也许这世间,有一些人,注定要被牺牲。 就如同外面日日瓢泼的大雨,真正淋到的,是那些每日起早贪黑奔波忙碌却依旧朝不保夕食不果腹的百姓。 明幽十五年四月初一,天降大雨,泯江下游爆发洪水,失踪百姓不计其数。 这是天赐的灾难,躲不过,唯有挣扎。 不想死,就必须拼了命的活。 楼下传来孩童清澈的笑声,没有一丝杂质,干净得,让人惭愧。 真好,这世间,总还有人,还没有被生活所迫,还没有被现实扭曲,真好…… “小姐,楼下的人不少,听着挺热闹的,要不要下去走走?总是这样坐着,对身体也不好……”碧螺替我换了无数次茶,又绣好了一条锦帕后,终于开始劝导游说。 “小姐您看,您最近的精神又差了许多,饭也用得少了,睡觉也总不安稳,若是皇……夫人知道您这样,不知道得多伤心呢……还有宁公子,您看……” “好了!”我打断碧螺的话,“你今天的话实在太多。” “小姐……”碧螺撅撅嘴,满脸委屈的样子。 我瞟了碧螺一眼,示意她适可而止,真是,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碧螺不再如初时那般拘谨,偶尔撒撒娇耍耍赖,实在让人大跌眼镜。 “小姐-----”拉长了音调。 我轻咳了一声,说道,“外面太吵……” “吵?”碧螺扬起尾音,“怎么会吵!以前您还不是老往外跑,也没见您嫌吵啊……” “碧螺,你现在可真是一点做侍婢的自觉都没有了。”我皱眉。 “是么?”碧螺斜了我一下,皮笑肉不笑,“我要是没自觉,才不会管您出不出去呢。” “那我真希望你没那自觉……” “好了小姐,我们就下去走走嘛,而且这一整天都没有看到宁公子了,正好去叫他一起吃饭……”碧螺揶揄地笑。 “死丫头!净说那么多没用的!”我作势要拍碧螺的头,被她巧笑着躲开。 楼下的人还真是不少,龙蛇混杂,果然颇为热闹。 下楼梯的时候免不了受人注目,其间有些獐头鼠目的,被我冷冷一扫,一个个都转过了头,不敢再看。 找了一张靠边的桌子坐下,小二快速地上了茶,然后笑容满面地询问,客官有没有什么吩咐……邻桌坐着一家四口,一个憨直的中年男子,一个朴素无华的妇人,还有两个稚童。碧螺在我侧面坐下,用茶水先涮了涮茶杯,然后为我添上茶,出门在外,因为不想太过招摇,平时无论是碧螺还是云闲,抑或是宁清音的书童侍墨,都会找些相对谦卑不逾越的位置坐着,随时听候吩咐。 忘了说,这次离开京都,一行人除了我和宁清音,就只有碧螺、云闲和侍墨。 连明幽后钦赐的碧芳都被留在了宫里。 老实说,我想不出明幽后此举的用意,她,之前用尽全力让我深获殊荣,却又在我隆宠极盛之时让我离开,去往那遥远僻静的岳华山,不带一个多余的侍婢,一切从简,那样清楚明了,以一种决然毫无商量的口吻,完全无视他人的怔忡哗然。 如果说这世间除了她之外还有别人知道她这样做的原因,那个人,一定是宁清音! 可是他什么都不说,他什么,都没打算说,而我,也不想去询问,我害怕,害怕知道什么我并不渴望知道的东西。 我希望我的世界,永远都只是简简单单的,没有风浪,没有波涛。 你说我懦弱也好,说我胆小也罢。 “小姐如果不介意,在下是否可以坐在这里?” 我抬起头,看见昨天那个冒雨而来的男子正站在我对面,笑吟吟地问我。 面颊瘦削,浓眉大眼,并不是特别出众的长相,却无端让人觉得精神,是的,不是俊逸,是精神。 我看了他一眼,反问道,“如果我介意,阁下便不会坐在这里么?” 男子一笑,撩袍在我对面坐下,“窃以为,以小姐良好的教养,当不会介意才是。” 我挑了挑眉,缓缓勾起嘴角,“当然,良好的教养告诉我,君子有成人之美,是故这张桌子,便让与阁下了。” 我站起身,换到另一侧的一张空桌上,碧螺跟过来,为我拾掇桌子和茶水,身后传来男子低沉的笑声。 “小姐……”碧螺递给我一杯茶,趁机偷偷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带着询问。 我安抚地笑了笑,“无妨,你去看看宁公子,要是他方便的话,请他下来一起用饭。” “是的,小姐。”碧螺领命而去。 雨声滴答。 不知道这雨究竟要下到什么时候去,这一次的洪荒,估计又会让无数的百姓流离失所。 天灾人祸,人祸或许偶尔还可避免,然而天灾,是天降的惩罚,谁都逃脱不了。 忽然想起一句话,国之将尽,妖孽尽出。 不知道我会不会是那亡国之妖……不过想想,以我这种能力和样貌,想要兴点风浪,估计还是有很大困难的,而后笑笑,释然。 少时碧螺便回转了来,只是来的人,只有她一个。 碧螺的脸色不太好,估计是受了气或是碰了壁,于是我笑着轻声打趣道,“怎么,被拒绝了?” 碧螺嗫嚅了一下,似乎不太敢说。 我沉了沉脸,“怎么回事?” 碧螺担忧地看了我一眼,最后伏在我耳边说道,“宁公子他……他出去了……” 出去?!我惊了一下,“什么时候?去做什么?” “侍墨说……一早便没有看到宁公子……” 一早?也就是说,快有一天了,一天都没回来…… 我看了看外面晦暗的天气,忍不住皱了眉头,这个时候,跑出去作甚!到底有什么紧要的事,非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雨跑出去! 第三章 “说吧,你家公子是什么时候出去的?”我坐在桌前,右手放在桌上,轻叩桌面。 垂立在下首的侍墨低着头,低声答道,“这……昨晚小的为公子铺好床就退下了……” “也就是说,公子很有可能昨晚已经出去了?”我垂下眸,平静的语调没有任何波涛。 “……是。” 皱眉,“为何不报?” “公子曾在桌上留下书信一封……”头垂得更低。 “呈上来。” “是。” 一封信笺递上来,我打开来一看,上面只有几个俊秀飘逸的大字,“一日即归,勿念”,落款“音字”。 放下信笺,感觉胸中无端堵了一口气,有些难受,于是朝碧螺和侍墨挥挥手,道,“都下去。” “小姐……”碧螺还有些犹疑。 “下去!”我沉下声音。 “是。” 当屋里只剩下我一人,所有的声音都消却,窗外凄厉的雨声,连绵不绝。 其实我不用担心,一点都不用。 宁清音那么好的身手,便是我,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我有什么好担心的?而况他一个男子,总不至于被劫色……可是……这么偏远的地方,又这样险恶的天气,到底什么事,需要他大晚上不声不响的跑出去,然后彻夜不归? 这是一个太平的世界,然而隐匿的地方,不太平的东西,还太多太多。我是从最黑暗的角落里走出来的小妖,所以我知道,这世界如果要黑暗,那它完全能够让你绝望。 没有光,没有声音。 整个世界一片死寂。 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一个人缩在角落里,双手抱膝,闭上眼睛,佯装是自己不看不听。 站起身,开门出去,想着在大堂里等着,如果他回来,我能够一眼就看到。 “小姐刚才好生威风!”男子倚在栏杆上,似笑非笑。 我看着他,轻轻一笑,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所谓隔墙有耳,古人诚不欺我。” “如是当然,是故小姐日后当更加谨慎。”男子笑得谦和。 “多谢阁下不吝赐教,礼尚往来,我也想要奉送阁下六个字,‘小心足下千仞’。” 男子还是笑,“谁说不是呢,真真如履薄冰。” 我嗤笑了一声,掩好门,朝楼下走去。 见我离开,男子急忙往前追了两步,“小姐请留步!” 我顿住,笑靥如花,“怎么?阁下还有话要说?” “在下洛修宇,见过临歌小姐。”男子深深一礼,脸上难得没有带那副假笑。 我愣了一下,随即一声冷哼,“阁下这是做什么?先礼后兵?” 男子闻言扬了一下眉毛,眉宇间颇有些无奈的意味,“小姐是否把在下想得过于凶恶了……” “如果阁下没有其他事,我怕是不能奉陪了。” “……”男子沉默了一下,就在我准备再次举步的时候他突然说道,“不知小姐的名字是否出自典故?” 我微微惊讶,这是个什么问题?典故?什么典故? “大约不是……”我皱了下眉头,但还是回答道。 男子似乎笑了笑,“那么,小姐可曾听说,上古之国熵阙临歌?” “……不曾。”我有些警惕,不明白这个自称洛修宇的男子,究竟想说什么,但我说的是实话,我确实不曾这样听说。 “那未免太过遗憾。”男子的眼里泛出浅浅的笑意,接着他指了指我怀里的银狐,“于是小姐也不知道自己一直抱着的是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我对洛修宇的用词有些不虞。 “阁下这么一问倒是让我好奇,莫非银狐不是一只狐狸?”我鄙薄地笑。 “狐狸?”这次洛修宇是真的笑了,“普天之下或许也只有临歌小姐,敢把上古神兽麒麟当做狐狸……” 麒麟?我低头看了看怀里的银狐,会有这么小的麒麟? “不过小姐认不出来也不怪,这是一只被封印了的麒麟,模样较大家印象中的有了很大的差异……但是,”洛修宇停顿了一下,继而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低声说道,“麒麟素来珍奇,史书中关于麒麟的记载,最近的都要追溯到上古时期的熵阙,因为传说里有考量的最后一只麒麟,是熵阙最后一位长公主的坐骑,而这位公主,恰好与小姐同名,也叫临歌……” “所以,小姐有没有觉得很巧合?”洛修宇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的眼睛,似乎想要从我脸上看出一丝一毫的变化。 我轻轻一笑,点头,“确实极为巧合。” “不过,如果阁下只是想要和我谈论这些历史奇闻,那么很遗憾,此刻我实在没有这个心情。” 说完这句话我便毫不犹豫地往楼下走去,而这次洛修宇终于没再拦我。 天色愈来愈晚,外面的雨愈下愈大,屋檐上的雨水串成珠帘,打在青石板上,滴答清脆。 店门早早的便被小二关了,用小二的话来说,这样的天气,外面连个鬼都没有,还不如早早歇门,也省得白白受冷风。 大堂里的人越来越少,大大小小的商旅们或许已经习惯了这恶劣的天气,渐渐的不再叫骂,天一黑便各回各的屋,早早的歇下。 碧螺守在我旁边,沉默地垂着头,不声不响地替我将冷茶换成热茶。 远远传来打更的声音,那擦着铁皮发出的闷响穿透雨幕,迷迷蒙蒙的,有些微的尖锐。 我抬起头,握着茶杯的手微一用力,温热的茶水霎时间便顺着手心流了下来。 “小姐!”碧螺一声惊呼。 我看了她一眼,站起身,上楼,回房。 随便拉过被子,斜斜地胡乱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没有丝毫睡意,忽然之间对未来充满了迷茫,明天,明天,然而明天该在哪里……这样简陋的小店,外面凄厉的大雨,谁知道明天,还会不会有明天…… “小姐!小姐!”碧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伴随着的是大力拍打木门的声音。 我叹口气,认命地起身开门,“小姐小姐,宁公子他……他回来了……” 我怔了一下,然后一把拂开碧螺,往前走了几步,推开宁清音的房门。 说起来,宁清音就住在我的隔壁。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这样狼狈。 浑身上下被雨水湿透,青衫贴在身上,清晰地浮现出他瘦削却挺拔的身形,一头如墨的长发湿漉漉地散乱着,有些粘在后背上,有些垂在前襟,还有几缕,贴在白玉般的面颊上。他的脸上微微泛着青色,嘴唇被冻得发紫,眼睛却出奇地亮。 还未走近,我便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那是被雨水冲刷后残余的味道,微弱得看不出丝毫的惊心动魄。 “临歌。”他轻轻地唤我,从怀中缓慢地掏出一串东西,递给我,脸上浮起浅淡却温暖的笑,“临歌,你看,我找到了这个……” 我没有接,只看了一眼,然而仅那一眼便足以让我惊讶,因为那一串东西,和我手腕上戴着的物什,一模一样。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之间就怒了,我只记得自己一把打掉宁清音手中的东西,用几乎可以称得上吼的语调质问道,“你拼了命就是要去拿这个?!你把自己的命放在哪里?有什么比你的命还要重要!” 宁清音却笑了,他走近我,在我耳边呢喃,“临歌,临歌你不要哭啊,我说过一日即归的,你看,我回来了,我并不曾食言……” 说着,他便倒在了我的身上,我顿时惊得魂飞魄散,连连喊碧螺去请大夫…… 第四章 “依朕看,夜姬德才兼备,已可当重任,朕意从明日开始,夜姬临朝听政,天家儿女,当为朝廷效力。” 当这句话被说出口,能够真正觉得喜悦的,也许只有我。 明幽后自然是愤怒的,临歌,肯定是不在意,而剩下的,千般心思,百种计量,估计,都在打算自己的得失。 是的,喜悦的,只有我。 明幽帝也许不知道,他平常的一句话,可以一下子让郁愁多日的我豁然开朗,仿佛前面突然之间柳暗花明百花齐放。 这一刻,我终于找到了可以说服明幽后让她和我合作的理由,从她那突然之间勃然而变的神色我可以看出来,这一次,我非赢不可。 她必须和我合作,因为家国天下,是她永远的痛。 曾经已经犯过一次的错误,她一定不会允许自己再犯。 于是我来到西御宫,那个华美精致的殿堂,是明幽帝给予她无上宠爱的证明。 “母后。”我站在她面前,轻轻一笑。 已经有好多年,我不曾这样叫过她。以前我这样叫她的时候,心中总是怀揣着几分不甘愿,可是今天,我却是极度虔诚的,虔诚得没有半分亵渎。 然而她却皱起了眉头,眼中毫不避讳对我的厌恶。 当然了,她自然有理由厌恶我。 我笑容不减,只是自顾自地说道,“母后,我知您对我有颇多怨怼,曾经我所犯下的过错,我并不想多说什么,然而母后,想要临歌重生,以您一人的力量,是否太过薄弱?纵然您长袖善舞,也总会有顾全不到的地方……” “我的事,不用你操心!”她别过头,冷冷地说。 “不,母后,这并不是您一个人的事,这是临歌的事,也是我的事。” “你的事?”明幽后忽然抬高声音,嗤笑了一声,“倐颜,你当真可笑,莫非你忘了,临歌究竟因何而死?” 面对她的质问,纵然我之前已经有了充分的准备,也依旧疼痛难当。 是的,我怎么能够忘记,我的剑刺向她时那些喷涌而出的鲜血,带着温热的触感溅到我的脸上、衣上,怎么洗也洗不去,最后只能浓缩成我手臂上一颗殷红的朱砂痣,即使这么多年来我一次又一次的轮回转世,它也不曾消却,多少个午夜,在没有月光的时候,那颗朱砂痣总能在瞬间蔓延成血,回复成最初惨烈的模样,成为我永恒的梦靥。 不,你错了,我并不是惧怕,也并不是想要救赎。 我只是悲伤,临歌,我只是悲伤。 然后,想要让你重生,想要看你再次叱咤风云,想要……告诉你我对你的心意,成为我活下去的理由。 还记得曾经,你仰起头对我说,“倐颜,我是真的喜欢你。” 那时我说了什么?噢,我想起来了,我说,“我知道,可是临歌,你应该明白,我不可能喜欢你。” 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惩罚我当日对你的残忍,临歌,在你离去之后我终于明白,在这世间,在这爱恨情仇痴缠眷恋的世界里,没有谁,能够得到宽恕。 “是的母后,那些过往我一日不曾忘记,也一日不敢忘记,我封印了自己的力量,一次次的转世,忍受轮回之苦,为的,只是能够和她再次相遇,母后,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是真的……”我停下来,忽然之间不知道该怎样说下去,想要请她原谅吗?还是要博得她的同情?这是一个伤痕累累的母亲,而我,亲手杀死了她唯一珍爱的孩子,我有什么样的身份和立场去说这些?我凭什么让她相信? 我所以为的勇气,竟然在霎时间崩溃。 那个时候,我其实想过死亡。 没错,赤菀大战已经结束,妖族逐渐没落,一切都尘埃落定,这世间,有我没我,其实已经没有关系。如果不是那个男子,那个墨发雪衣烨然若神的男子,也许我已经化成了风雪尘土。 他说,如果我愿意放弃,我其实,还可以再见临歌。 那是熵阙古老的咒术,因为太过阴邪,所以一直被列为禁术,没有想到她的母亲,熵阙的皇后,为了她,竟然会不顾一切无所谓惩罚偷用。 可是,这个事实,却让我黑暗的眼眸里忽然升起了一丝光亮,那丝光亮,顷刻间幻化成狂喜。 临歌,如果还有机会,我一定不放手。 可我没有想过她会忘记,那样深的执念,会突然之间消失殆尽,而我,如同一个小丑,远远看着,却没有任何办法。这么近,那么远。 或许,这就是临歌口中的宿命。 “往事已矣,你何必又何苦……”明幽后一声长叹。 个中凄苦,唯有自知。 我抬起头,凄怆一笑,“母后,这些年,您可曾觉得辛苦?” 明幽后一怔,默然不再言语。 “母后,我自知罪孽深重,也不求您的原谅和宽恕,我只希望,能够和您一起,让临歌重生,这是您的愿望,也是我的梦想。”我顿了顿,接着咬牙继续说道,“我知道碧拂宫是宝地,您想要让那儿的灵气化去临歌身上的戾气,可是母后,那样的速度太慢,就算您等得起,然而时局不待人,也许还没等到大功告成的那一天,临歌她又会被牵扯进家国天下的纷扰中去,或者联姻,或者保家卫国征战沙场,母后,那样的结局,您真的想要吗?” 明幽后的脸上有一丝的松动,我看得出她的忧虑和疲惫。 要让临歌重生,必须要先净化她的灵魂,这些年来,她一直呆在幽冥,那个极度黑暗的地方,聚集了所有的不甘和怨恨,那些阴邪之气,一寸寸,腐蚀了她的灵魂。可是又能怎么样呢?她当时的情况并不好,对于生没有丝毫的执着和坚持,即使有熵阙皇后倾尽全力的维护,即使硬生生扣下了她一抹即将散去的微弱灵魂,如果没有那些阴戾的滋养,她一样会灰飞烟灭。 所以,前因,后果,因果轮回。 于是我告诉明幽后,我有办法在一月之内消除她身上所有戾气,这样巨大的诱惑,纵然她不相信我,却也没有办法不去考虑。 我和她,还有临歌,没有人等得起。 这世界太凌乱,颠沛流离,我们只有用力抓紧了手,才能够获取一时半刻的安宁。 明幽后靠在椅子上,黯淡的双眼里满是忧伤。 她牺牲了太多,为了能够留下临歌的一抹灵魂,她耗去了自己几千年的功力,又为了能够净化临歌的灵魂,她甘愿留在明幽的皇宫里,做一个帝王宠后,将来,她还要为了临歌的重生,生生劈开自己的妖核,拿一半去换一具全新的身体。 原来这世间,真的有不需要回报的爱,能够相守,已是万幸。 第五章 宁清音的伤不重,基本上都在皮肉上,没有伤到要害。可是淋了雨受了风寒却是极大的事,持续的高热敌退了数名名医,连客栈掌柜都被惊动。 外面的雨渐渐小了停了,客栈里又开始不时地传出一声咒骂,毕竟,人只要不再担心生死,那么钱财,就会变得重要。 只是不同时期的不同选择而已,我们当然不能责备,因为,这是天性。 客栈的楼下是一条平整的青石街道,连天的大雨将路面冲刷得十分干净,挑担的老人经过时,连一个脚印都不会留下。 风很轻。 夏季的炎热已经渐渐开始来临,楼下繁忙的路人,一个个脸上都沾满了汗意。或许生存,真的不容易。 我抬起头,夺目的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临歌。”还躺在床上的男子笑了笑,叫我。 我转过身,他的脸色还是不太好,苍白中带一抹病态的嫣红,但脸上的笑意却是温润。 “我想出去走走。”男子笑得很无辜。 我皱眉,毫不客气地指出,“你还在发烧。” 宁清音撇撇嘴,表情难得地可爱。 我有些无奈,“好吧,等你烧退了,我们就出去走走。” 宁清音终于又笑开,像小孩子一样,继而他的视线落在我空落落的右手手腕上,面色不善,“我给你的东西呢?为什么没戴?” 我抬起手腕,笑,“太沉。” 宁清音的眼睛黯了一下,接着他说道,“戴上。” 如同命令。 我转过头,不看他。 宁清音,我怎么可以,我怎么可以那样轻松的戴上你用生命换来的东西?它太沉重,是的,太沉重。 我是极度自私的人,如果无法背负,我愿意放弃。 宁清音看着我,不说话。 似乎这是他惯用的坚持,如果你不认可,他就一直站在那里,不动不摇,直到你妥协。 而他今天没有站着,但却一如既往地坚持。 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了下来,屋里很安静,楼下卖菜的吆喝声异常清晰。 半晌,我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如果你能在三天之内恢复,我就戴上它。” 有的时候连我自己都会分不清,这些天来,究竟是他在纵容我,还是我在纵然他。 其实都已经不重要了,我想,在那个雨夜,看着他一身狼狈却依旧优雅温润地对着我笑,纵然坚硬冷漠如我,也还是有了一丝动容。 宁清音,我在心底默念这个名字,却无端觉得伤痛。 究竟是什么让你这样付出,为了一串虚神石能够连命都不要,我不相信你是因为喜欢我,一见钟情?不,那太可笑,可是你看我的眼神,明明带着爱恋,那么宁清音,你究竟透过我,是在看谁?西夜华,还是别的什么? 我不知道,不知道。 我忽然想起那个叫做洛俢宇的男子说过的话,那个关于巧合和典故的故事。 于是我抬起眼帘,问道,“你为什么总叫我临歌?” 宁清音怔了一下,接着他转过头,似乎不太想回答我的问题。 “为什么?”我固执地追问。 “需要理由吗?”宁清音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挡住了眼中的神色,“因为你本来就是临歌,这样叫你需要理由吗?” 我沉默了一下,又问道,“我听说上古熵阙最后一位有记载的长公主,也叫临歌?” 宁清音闻言惊了一下,随即笑了,“是。” “此临歌可是彼临歌?”问了之后我就觉得自己可笑,怎么可能,那么久远的人和事,怎么样,都不可能联系得起来。 宁清音没有说话。 碧螺适时敲门进来,手中端着一碗黑黑的汤药。 宁清音看着那药的颜色,清俊的脸皱得跟苦瓜一样。 他是生于钟鸣鼎食之家的贵公子,平生只伴清风明月,哪里见得惯这些难看的东西。 我接过碗,坐到他床前,用汤匙搅了搅药,然后舀起一勺,道,“喝一点?” 宁清音一脸嫌恶地转过头。 呵,真像个小孩子。 “三天……”我故意拖长声音。 宁清音果然没辙,把头转回来,就着我的手将一碗汤药喝得一点不剩。 真是个贵公子,连被人伺候都如此轻车熟路。 把碗递给碧螺,正准备起身,忽然听见宁清音有些可怜兮兮地道,“热……” 我愣了愣,心道莫非又烧了?我把手覆上他的额头,有一点烫,但不严重。 似乎是看出了我的疑惑,宁清音继续道,“天气好热……” 我歪歪头,很热吗?好像……是有一点…… 不过,今天的宁清音,让人感觉怪怪的…… 让碧螺去找店小二要了把蒲扇,我靠在床头,一点一点轻轻地扇。 没办法,谁叫人家是伤患? 宁清音闭着眼睛,呼吸渐渐放缓,我想,他应该睡着了。 很完美的一张脸,俊眉修目,俊逸翩然,我想起外面对他的评价,文秀出尘,惊才绝艳。 这样的人,和西婉华,真的很合适。 一个绝尘温雅,一个倾世柔情,真真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感觉外面的夕阳已经渐渐西斜了,火红的火烧云堆在天边,嗜血般浓烈,我站起身,想要伸伸已经有些酸疼的手臂,忽然袖子被一股大力拉住,害我险些跌倒。 “不要走临歌!”宁清音忽然蹦出这么一句,吓我一大跳。 我扭头看他,发现他白皙的脸上不知何时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我丢开扇子,摸了摸他的额头,很烫! 赶紧让云闲再去唤了大夫,又是一阵忙乱,我有些不悦,背地里对着大夫质问道,“怎么回事?这药怎么吃了还是不顶用?” 年迈的老大夫擦擦头上的汗,谦卑地答道,“小姐,您也知道,这伤寒最不易好……” 我冷笑一声,“我当然知道!否则要你们这一群庸医作甚!” 老大夫陪着笑脸,解释道,“这位公子这情形也并不算坏,这热发出来,就好了……” “是啊,这都发了好几天了!”我有些气闷,却也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于是道,“罢了,我也不说什么了,你只记着,那五十两银子可不是好赚的,还是给我上上心,不然的话……”我斜睨了那老大夫一眼,转身离开。 第六章 三天后,宁清音果然彻底康复,我如约戴上那串沉甸甸的虚神石,陪同宁清音,来到这个纷繁热闹的小镇上。路边,还能依稀闻到大雨后泥土的芬芳,远处洪涝后的饥荒在这个小镇完全看不出来,所有的一切,繁忙而安然。 宁清音似乎很少上街,看到街边卖的小玩意,居然很感兴趣,拉着我东看看西摸摸,惹得一帮妙龄少女面红耳赤含羞带涩,不过这也难怪,宁清音那么好的外相,再加上一身不折不扣的文雅书生贵公子气度,在这样的偏远小镇,当是十分难得。 于是我便快被眼刀扎得面目全非了,大众的情人后面必然会有一个大众的敌人,是故我纵然无辜,却也扎扎实实被妒恨了一把。 宁清音今天心情应该不错,不然他不会耐着性子面带微笑地听那个老妇讲关于邻村闹鬼何其可怕的故事。 我踢踢路边的石子,百无聊奈。 初夏的阳光暖中带一点热,逼得人直想睡觉。这样的时节,如果是平常人家的闺阁女子,当是靠在窗边,细细地绣一副彩锦,偶尔抬起头,看看窗外划过的飞鸟,想想梦中如意的情郎,一切安静而完满。 “临歌,你可是累了?”宁清音拉住我的胳膊,轻轻地问。 我茫然转过头,愣了一下,答道,“不曾。” “临歌,以前你总爱偷偷跑出宫,那个时候,我真是一点都不明白,这样嘈杂凌乱的地方,究竟有什么值得你留恋。”宁清音看着我的脸,缓缓地说。 以前?我不知道他所谓的以前究竟是什么,但我还是扬了扬嘴角,问,“那你现在明白了?” 宁清音笑了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坐在高高的麒麟兽上,就在闹市间,一剑斩断了敌首。” “噢?” “那时你可真耀眼,所有的百姓都臣服在你的脚底,而你浅浅地笑着,目光穿透人群,落到不知名的地方……” 宁清音垂下眼帘,顿了顿,说道,“临歌,你只是太寂寞。” 寂寞?这次我真的笑了,什么是寂寞? 远处的酒楼里飘出阵阵的香气,我拉了拉宁清音的袖子,道,“我饿了。” 宁清音抬手隔开我额前的刘海,宠溺地一笑,眉间却仍是忧伤。 传闻这是这个小镇上最大的一家酒楼,香飘万里,风雅四溢。这世间的物什,但凡沾上一个“最”字,身份便高贵了许多,正如同眼下同样是一份珍珠汤,其他小店里只需要几个铜板,而在这里,却需要几钱银子。 这是文人雅士聚集的地方,除了果腹的食物,还有文墨琴棋诗词歌赋,那些弹琴的歌姬和偶尔迸发出灵感的士子,在这个充满了阳光的正午,显得格外的幽雅静谧。 也许在另一个地方,还有很多人挣扎沉浮于生死之间,每日担惊受怕,不知道明天,他们是否会为了一顿饱饭卖掉自己的孩子,活着,是上天的恩赐。可是在这里,一派祥和安宁,那些恐惧与忧虑,都不存在。 楼下,缺牙的小孩闹腾着,为一串鲜红鲜红的糖葫芦。 母亲宠溺的微笑,无奈,却仍旧愿意去满足。 一树的绿意摇曳。 忽然有点想念明幽后,不知道她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深宫里,究竟快不快乐。我想起她那总是温柔的微笑,还有面对其他人包括明幽帝时的淡漠,感觉有些看不透,又觉得她实在太过压抑。也许她并不开心,也许,她有一个压在心底的,沉甸甸的心事。她的眉是舒展的,不像宁清音,总是轻愁不散,可有的时候我会忍不住冒出一个念头,也许,我更愿意她皱起眉头,这样,我就能清楚地知道她究竟快不快乐。 那样的一个人,那样好的一个人,这世间的神灵,怎么忍心折磨她…… “临歌。” 我悠悠回神。 “你在想什么?”宁清音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问我。 我垂下眼,“没想什么。” 旁边传来一声惊叹,而后是一片的称赞。 “岳兄果然高才,此等文才,某等甘拜下风!”一副谦虚的嘴脸。 被称赞的人自然高兴,连带着下巴,也扬起了不少。 我轻轻笑了笑,斜睨了一眼宁清音,揶揄道,“听说你也是一大才子?” 宁清音正在喝茶,听见我的话忽然呛住了,一阵咳嗽直把那帮吟诗作赋之人的目光引了来。估计那姓岳的以为宁清音是在笑他,于是脸一沉,道,“不知这位公子有何高见?” 看宁清音略显错愕的脸,我忽然就笑了起来,而且笑得很开心。 然后那位岳姓公子一时大怒,眼瞪得溜圆。 宁清音无奈地看了我一眼,道,“不敢。” 这样的话无疑是挑衅,岳姓公子自然不依,他掸了掸衣袖,以一副很是轻蔑的口吻说道,“相逢即是有缘,我看公子也是读书之人,不如也赋诗一首何如?” 宁清音浅呷了口茶,慢条斯理地道,“在下学识浅薄,不及阁下才高。” 岳姓公子冷哼了一声,明显不满这样的回答,宁清音压下我手中的茶杯,轻声说道,“不是说了不要老是喝茶吗?” 我撇撇嘴,“你还不是老喝!” “我是我,你是你。”宁清音坚持。 “好好好,不喝就不喝。” “喂!”岳姓公子见我们旁若无人地聊了起来,不禁有些冒火,“你敢不把我放在眼里!” 宁清音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问,“那么,阁下意欲何如?” “你现在就作诗一首,如果你作的比我作的好,今天这顿饭便我请了,如果你作的不如我,那么……哼!”岳姓公子扬了扬下巴。 宁清音挑了挑眉,看我,“临歌以为呢?” 我想了想,认真地说,“虽然我是看不上这一顿饭钱,可是被人这样挑衅,实在让人不爽!” 宁清音一叹,“甚是啊……” 岳姓公子闻言差点气得冒烟。 侍墨上前,为宁清音摆好笔墨纸砚,然后垂手立于一旁。宁清音时刻保持着世家公子的清贵和骄矜,笔墨纸砚从来随身携带,丝毫不假侍墨外的他人之手。 但就是这一点,已经让众人讶异,且不论这些,光是侍墨拿出来的东西,任意一样都贵得吓人,这样的家底,自非一般人可比。 宁清音一手负于背后,一手握着狼毫,凝神挥笔专注于宣纸之上,浑身散发出一种文静清淡的气质,指节分明的白皙手指修长有力,眨眼间,几行飘逸的行书便落在了纸上。 我右手撑着下巴,静静地看他内敛却深厚的气韵,周围的人围拢上去,不多时便响起一阵抽气声。我轻轻的笑,一帮纨绔子弟又岂是他的对手?光是握笔的气势,便可以看出高低。 宁清音走到我面前,伸出手,微笑如水。 第七章 那是一座极高的山峰。山间云雾缭绕,一条陡峭的山路蜿蜒向上,渐渐湮没于山石老树之间,看不到顶。 人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这座山有没有出过神仙没有人知道,但是相传,饥荒年代,曾有人忍险上山打猎,在山间见一华美宫殿,亭台楼阁,雕栏玉砌,其间珍奇缭乱美婢无数,疑为仙家府邸,后再寻,无可见。又有人传,曾有人上山打柴,遇一美人,冰肌雪肤,美不可言,忽化作蟒蛇一条,打柴人受惊昏厥,醒来时被人发现躺在山底小溪边,身上无一处受伤。后民间流言起,说岳华山为仙家圣地,平常人不可踏足,否则天降灾难。 抬起头,看看眼前浓雾弥漫的高山,我的眼底忍不住浮起些微的忧虑。 那些传闻或许不见得是真,却也不可谓假,此处固然不是什么仙家圣地,但观其地貌,确为妖族修炼之宝穴,如今时值夏季,又渐近正午,山上却依旧森然不见阳光,想来其间,必有妖物。 于是我站定,对宁清音说道,“此山实在太陡,恐难上爬,不过避暑而已,在山脚即可。” 明幽后说的是要让我外出避暑,虽然我并不相信。 宁清音摇摇头,只是说,“临歌,相信我!” 我叹口气,知道他不会让步,只好跟上去,然而心底却更加忧虑,我的灵力太浅,如果遇上大妖,必败无疑,而宁清音一介布衣,纵然身负绝技,但若要和妖比,那实在可以称得上不自量力。 然而只见宁清音走到一处绝壁下,对着一块巨大的青石轻轻扣了扣,不多时,两位妙龄少女便从山间走了出来,来到宁清音面前,双双单膝跪地,“公子,婢等恭迎公子!” 宁清音微微抬了抬手,道了声“免礼”,然后便转向我,说道,“临歌,我们上去吧。” 两个女子闻言均抬头看了我一眼,而后又迅速低下头,恭谨地站在一边,我压下心中的惊疑,微微颔首。碧螺站在我身后,双手使劲绞着帕子,估计是太紧张,而侍墨虽然也很惊讶,但发令的到底是自己的主子,所以什么话都没说,至于云闲,只要不牵涉到我的安危,他那张万年冰山脸一般不会有任何变化。 两个女子在前面带路,宁清音抓着我的手并肩跟在后边,碧螺和侍墨其次,云闲最后。 一路上没有人说话,我是没有什么说话的心情,宁清音一贯安静,碧螺和侍墨忙着欣赏路边的风景,云闲则不知道在想什么。 青山绿水,鸟语花香。完全看不出在山脚下时望到的森然寂静,我知道这是幻术的作用,眼前的两个女子明显是妖族,只是她们为什么要听命于宁清音?看起来宁清音对这里的一草一木极为熟悉,宁清音不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吗?难道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隐情?我能够确定宁清音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人类,而妖族素来不屑与人类为伍,更遑论臣服…… 我隐隐觉得事情很有些蹊跷,之前我一直认为明幽后和宁清音之间有某种特别的约定,现在看来,事情比我想象的还要曲折。 走了没多久,我便听到碧螺一声惊呼,我怔了一下,下意识地抬起头。 “婢等恭迎公子!” 好家伙!黑压压的一片,该有好几十号人!有上等的婢仆,也有下等的丫鬟仆妇,还有一些看起来像是看家护院的男子,如果不是远处的重峦起伏,我都要怀疑这是不是还在京都…… 宁清音用眼神往我的方向示意了一下,领头的几位美婢立即拜道,“婢等恭迎小姐!” 我愣了愣。 见我不答话,婢仆们又一次齐声高呼,“婢等恭迎小姐!” 我沉默了一下,最后还是微微点了点头,“免礼,多有打扰,实在过意不去。” “不敢,能伺候小姐,乃婢等福分!” 众人起身,宁清音笑了笑,对我说道,“临歌,累了没有?我已经让人收拾好了院子,一起过去看看?” 我点头,“好。” 宁清音陪我走了两步,又回头说道,“青玉白玉,以后你们两个和碧螺一起伺候小姐。” 被点到名的两个上等婢仆出列,纷纷下跪道,“是,公子。” 这是一座华美雅致的大宅,依山而建临水而筑,雕梁画栋,游廊花窗。不知道是否是出自幻术,整个宅子里现在还是繁花竞放,百花争艳的场面,好不热闹。 我的房间在西南角,向阳,通风,窗子下面是一片碧绿的芙蕖,风动莲叶,暗香阵阵。房间里一应摆设俱齐,主屋里全是梨花木家具,工艺精细古朴,门右侧摆着一溜紫檀木屏风,屏风上描绘着高山流水,甚是典雅高贵。 刚坐下,十几位丫头仆妇已经来到跟前拜下,“婢等拜见公子小姐!” 宁清音淡淡开口,“免礼,以后小姐便是你们的主子,定要好生伺候,若有任何差池,严惩不贷!” “是,婢等明白!” “下去吧。” “是,婢等告退。” 我坐着不动,宁清音屏退了青玉白玉还有碧螺和侍墨,然后问道,“临歌……可是有什么话要问我?” 我轻轻一笑,“我以为,是公子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宁清音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临歌,你直接叫我的名字便可。” “哦?”我挑起眉头,“宁清音么?” 宁清音沉默了一下,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说道,“倐颜。” “什么?”我没有听清。 “我说,你可以叫我倐颜。” 我勾起嘴角,“倐颜果然是你!” 宁清音笑了笑,“临歌,我本来也没有打算瞒你,我曾希望,你能够自己想起来。” “然后等不及了?”我笑。 “不。”宁清音摇摇头,“后来我想,如果你想不起来,那我告诉你,也是一样,反正……总有一天,你会全部想起来。” “这么有信心?” “其实……有的时候,我会希望你永远不要想起来……”宁清音苦笑。 我挑挑眉毛,转开话题,“对于这岳华山,你真的没有什么要对我讲的?” “一切如你所见,也如你所想。” 明显不愿再多说。 我转过头,看屏风上的画。 第八章 我坐在院子里,头顶上,是一片湛蓝的天空。 云海的海底,始终这样清澈。 风吹动一旁的桃花,花瓣轻飘飘旋转着洒下,有些落到衣襟上,我笑一笑,也不伸手去掸,天气很好。 手里握着一卷已经泛黄的珍本游记,我斜斜撩起袖子,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哈欠,这是极不雅的动作,我知道。 在这里已经住了两天了,这两天宁清音不知道在做什么,一直没有看到人影。 放眼望去,对面是一片极大的竹林,黄色的竹叶落了一地,远远一看,让人秋意顿生,宁清音的居舍,就在那片竹林的最深处。 这是一个既非真实,也非虚妄的世界,融合了世间所有的美好,繁花落叶,小桥流水。 感觉倒是很像宁清音的风格,在我的印象里,他本就该是这样安静美好的一个人。 我一直忍不住去猜测宁清音的背景,虽然始终不得其门。我想,关于他的一切,在我的心中,已经渐渐由奇怪,变成了神秘。 和明幽后一样,他仿佛知道很多的东西,那些我不明白的、想要明白的,在他那里,变得极其简单。可是他从来不说,也许,也是因为我从不曾追问。我想我只是一个命妖,一个法力薄弱的命妖,那些奇奇怪怪扑朔迷离的东西,和我,根本不可能有关系。 我不知道明幽后和宁清音费心费力地把我带到岳华山究竟有什么样的用意,我有些烦躁,感觉一切都脱离了轨迹,冥君依旧没有任何指示,隶匪也不见踪影,我原以为很快就可以完结的时间,被一点一点延长,长到我看不见终点。 青玉为我奉上新茶,名为,止步忘川。 忘川?想不到这里也会有人知道这个名字,我原以为,只有如我这般总是混迹于地府黄泉的人才会知道。 在地球那边,忘川是冥界的一条河,阴间的灵魂跨过它,就可以进入冥界,再入轮回,重返人间,但跨过忘川水,喝下孟婆汤,这一世的悲欢离合都将全部忘却,一切的曾经都将化作过眼烟云。 那是生与死、阴与阳的分界线,也是过去和未来的零界点,如果勇敢抛弃回忆,就可以换来新的生命。 曾有歌云:奈何桥,路遥迢,一步三里任逍遥;忘川河,千年舍,人面不识徒奈何。 止步忘川,便永远忘不了,也永远得不到新生。 只是宁清音,你在借此隐射什么?止步忘川,要止的,是你,还是我? 我抬起头,微眯了眼睛,太阳暖暖的,光线很舒服,不刺眼。 青玉小步疾走过来,在我面前三尺处跪下,道,“小姐,山下来了位洛姓公子,道出小姐名讳要见小姐,不知小姐……?” 洛?洛修宇?还真是块狗皮膏药!甩都甩不掉!之前都让云闲教训过了,竟然还找了来。我皱了下眉头,“你家公子怎么说?” “公子不在,公子之前说过,岳华山一切事务,均由小姐定夺。”青玉恭谨地回答。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把他带上来吧。” 青玉领命而去。 我坐在阳光下,看碧螺手中飞舞的绣花针。 桃花树底下,银狐懒懒地打着盹,软趴趴的耳朵搭在头上,花瓣堆了一身也没有反应,午后的阳光铺了满满一院子,我端起茶几上放着的“止步忘川”,浅浅抿了一口。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是七十岁的老妪,穿着厚厚的棉袄,缩在摇椅上,眯着眼睛小寐,脚边躺着一只猫,阳光很温暖,猫身上的温暖隔着绣花鞋袭过来,温温的,远处不时地传来孩童的打闹,清脆的嬉笑声穿过薄雾,落在沾满阳光的树梢上,无端显得静谧。 闭上眼睛,就是一生。 我想起那一句话: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洛修宇还是那个样子,模样一般,眼睛却贼亮。 “又见面了。”男子痞痞地笑,“这里可真不好找,所幸风景还不错。” 我保持着坐姿不动,眼神却极冷。 “我记得似乎提醒过阁下,当心足下千仞。” “是的,我也记得确有此事,”洛修宇往前走了几步,顺便四下打量了一下我的院子,“这里果然让人如履薄冰,还好我记得小姐的名讳,不然只怕我也要被蟒蛇美人吓晕了。” 我冷哼了一声,抬手让青玉搬了把椅子过来,洛修宇也不客气,直接大喇喇地坐下了。 “我却是不知,我这里究竟有什么宝物,值得阁下巴巴的跟来。” “哈,宝物么?小姐或许不以为然,不过在在下心里,那还真称得上宝物。”洛修宇嘻嘻地笑,青玉面无表情地让小丫头沏了茶,随后便一同退下了。 倒是个知道进退懂得看眼色的人。 “阁下有什么想法不妨直言。”我看着洛修宇,不动声色。 洛修宇喝了口茶,放下茶杯,坐直了,以一副少见的认真表情问道,“不知小姐可还记得我上次所说的熵阙古国和长公主临歌?” 我冷冷看着他,没有回答。 洛修宇也不觉尴尬,只是自顾自说道,“熵阙是赤菀大战之前最繁盛的古国之一,皇族以紫色为尊,历史上有记载的最后一位公主叫做临歌,出生之时便有百凤朝鸣,东方祥云不断,连上古神兽麒麟都甘为其坐骑,后更有天师预言,说得此女天下可定。” 我有些不耐烦,“阁下来就是为了给我讲解这些无稽之谈的么?” “无稽之谈?”洛修宇怔了一下,接着摇了摇头,“这是史书记载的,怎么会是无稽之谈?” “史书还不是人写的,不过是后人杜撰罢了,哪里当得了真!”我嗤之以鼻。 洛修宇笑笑,“好罢,就算当不得真,可是奇怪的是,关于这位公主的东西到这个地方就结束了,我阅尽史书都没有找到其他的任何信息,无论正史野史都没有,就好像是被人刻意抹去了一般,小姐不觉得奇怪么?这样具有传奇色彩的一个人,竟然就这样没有了下文……” 我无端觉得气闷,于是冷冷一笑,“奇怪?我却没有这样闲的功夫去奇怪!” 洛修宇有些无奈,却还是继续说道,“我研究了那一段历史多年,有一点始终很奇怪,在赤菀大战中,熵阙几欲大败,后多亏郍莜相助才得以回转,然而郍莜与熵阙非亲非故,为什么要帮熵阙这么大的忙?据说在那次战争中,郍莜为了熵阙,几乎耗尽国力!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郍莜怎么会这么做?” 我打了个哈欠,“你看我做什么?我怎么会知道?” 哈欠打到一半,我忽然想起西婉华上次对我讲的关于郍莜皇子和其侧妃的感人故事,于是不在意地说道,“不是说那个皇子有个极不受待见的正妃是熵阙的长公主么?”我顿了一下,“难道就是你说的那个临歌?” 洛修宇的整张脸都亮了起来,“原来是这样!”接着他又感叹,“果然跟着小姐没错!” “我可什么都不知道,这些还是人家跟我说的呢。”我端起茶,饮了一小口。 “人家?什么人?”洛修宇似乎不太相信。 我虽然不耐烦,但还是努力控制着语调答道,“一个朋友送我珍珠时说的,说那珍珠缘于古郍莜国皇子,因其宠爱的侧妃早逝,伤心大哭落泪成珠而成,传说这个皇子与他的侧妃感情甚笃,为了她甚至将自己的正妃熵阙的长公主冷落后宫数十载。” 洛修宇自顾自地点点头,“这倒是极有可能,郍莜皇子的母亲是鲛人族公主,落泪成珠也不见得假。” 我看看天色,站起身,“天色不早了,阁下是打算下山还是要借宿一宿?” “自然是借宿!”理直气壮。 “青玉,安排一间客房给洛公子。”我抖掉身上的桃花花瓣,转身朝屋里走去。 “可是,我都不知道的东西,小姐的那位朋友又怎么会知道呢……”身后传来如是呢喃。 我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第九章 当时我正做着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我身披银色铠甲,手握七尺长剑,脚蹬一头麒麟神兽,在旷古的夕阳下,御风而行。耳畔是呼啸的风声,远处还有号角的呼嚎,天边的火烧云红彤彤的,映得整个大地满是疮痍。 身体仿佛不受控制,只是顺着风前行,手中的剑左右挥舞,一个个人头裹着黄沙滚落到地上,瞬间便面目全非,殷红的血喷溅了一地,连着横七竖八的断臂残肢,没来由地让人恶心。 我强自忍住狂吐的冲动,想要停下来,却始终不行。手脚像是不是自己的一样,控制不了,剑不停地挥出去,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如同木桩一样被砍倒,余下的仓皇逃走,偶尔惊惶地回头看我一眼,那眼神如同看见地狱修罗。 我忍不住有些惊慌,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停不下来……忽然手臂被一股大力拉住,耳边传来一个声音,“临歌!临歌!起床了!” 一阵算不上大力的推搡,把我从梦中惊醒。我睁开眼睛,感觉眼前依旧一片血红,四肢都凉透了,手脚软得没有一丝力气。 “临歌?”宁清音扬起浅浅的笑,“你怎么了?快起床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我盯着头顶上的帐子怔忡了一会儿,渐渐缓过来,偏过头看了一眼窗外,天才蒙蒙亮。 “好了临歌,不要赖床了,起来,我带你去看个漂亮的地方。”宁清音的声音有些低沉,像是诱哄。 我皱起眉头,心里不太舒服,裹了裹被子,翻身滚到另一头,“天都没亮!不去!” 我素来嗜睡,且有极大的起床气,要是没有睡醒,摔杯子砸桌子的事情完全不在话下,所以如果没有正当的理由,谁都不敢在我睡觉的时候叫醒我。 宁清音的举动无疑是踩了猫尾巴。刚刚的梦让我脑袋晕乎乎的,一动都不想动。 “呵……”宁清音轻笑了一声,连拉带扯地把我从温暖柔软的被子里揪出来,“好了好了,就一次而已,我保证你会喜欢那个地方,快起来……” 我怒火中烧,却挨不过宁清音恰到好处的力道,我坐在床边,左手揉了揉眼睛,怒道,“干什么!这大清早的还让不让人睡了!” 宁清音不答话,只是浅笑着看我。 “看看看,看什么看!” 宁清音扬了扬眉毛,问我,“是让碧螺进来给你更衣还是我帮你?” 我哈欠打到一半,硬生生逼了回去,眼泪一下子堆满了眼眶,我顺水抓起一个枕头,想也不想便砸了过去。 宁清音笑着躲开,“好好,我知道了,我去唤碧螺……”我依旧坐在床头,狠狠瞪了宁清音一眼。 碧螺很快便捧着一套衣服走了进来,青玉也端来了洗漱的热水,三两下便将我打理妥当。宁清音不待我喘口气便过来,拉起我就走,我愤恨地吼道,“你慢点!急什么急!” 身后传来青玉的轻笑和碧螺的低低絮语,“也只有宁公子敢这样……要是我们,看不被扒层皮……” 我恼怒地甩开宁清音的手,宁清音也不生气,只是站在一旁无辜地笑。 我憋了一肚子的气,跟着宁清音,沿着还带着露珠的山道一直往上。到达山顶的时候太阳还没出来,清晨的风有点凉,带着点花香和青草气息,很是提神,我用力深呼吸了一下,渐渐平息了胸中的怒火。宁清音站在山崖边,风吹起他的衣角,有一种孤寂的飘逸。他背对着我,眼睛望向远处,微微露出来的侧脸上看不出喜怒,那个样子,像极了冥君,我记得冥君也是这样,总是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风口,静静地想自己的事,从不让人靠近。 幽冥的尽头,是红尘。我总是能清楚地记得这句话,这是冥君在听风崖上,唯一一次跟我说过的话。 红尘。 宁清音转过身,浅笑着问我,“在想什么?” 我下意识地答道,“没有……” 宁清音嘴角的笑渐渐隐去,我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 沉默良久,宁清音似乎又轻笑了一声,他指着天边对我说道,“临歌,看,日出。” 我抬起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见地平线上微微露出的一线霞红。那是朝阳的颜色,明艳而纯净,没有丝毫的修饰。金光映在宁清音的脸上,让他的面目变得朦胧起来,我心里 一紧,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两步。 宁清音低下头,视线落在我的脸上。我微微有些尴尬,扭过头,却看见山间的雾渐渐散去,一片一片浅紫色的花朵开始浮现,不一会儿,那花便开满了整个山谷,阳光照在上面,泛起一圈一圈的光晕。 我忍不住有些惊讶,这样的风景,怕是要不少的灵力才能够维持!但同时也更加疑惑,宁清音究竟有着怎样的特殊身份,能够使得有着这样强大灵力的妖都为他所用! 宁清音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脸上溢满清浅的笑。 “临歌,曾经的你,就像这朝阳一样耀眼。” 我抬起头,看着宁清音的眼睛,问道,“你究竟是谁?” 宁清音用右手隔开我额头上的刘海,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他和明幽后都有这样的习惯,“临歌,总有一天你会自己想起来,我和你母后,都在等那一天。”我有些烦躁,等等等,每次都是这样的回答!说了跟没说有什么区别,净给人添堵! “临歌,你不要生气……如果你一定要我说,那我问你,你以为自己是什么样的存在,人?妖?还是异族?” 在桃源,非人非妖既是异族。 我有些诧异,这样的问题,我该怎样回答?承认自己是妖?还是……?而宁清音为什么会这样问,难道他已经对我的身份了如指掌? 我正在犹豫,就听得宁清音继续说道,“你一定认为自己是妖,可是临歌,我问你,如果你是妖,那你的妖核在哪里?” 五雷轰顶!我一下子愣在了那里,感觉眼前一片漆黑。 这一直是我奇怪的问题,虽然我是命妖没有形体,虽然我灵力低法力弱,但只要是妖,就一定有妖核,可我却没有,冥君曾经安慰我,说我可能是个例,而且没有妖核就表明没有弱点,我当时也就没再放在心上,然而照宁清音这么一说,难道还有别的原因? 如果我不是妖,那我是什么?我几不可见地颤了一下。 “临歌,我说的都是真的,只是你从来不愿意相信而已。”宁清音轻轻叹息。 “那……你知道些什么?”我颤抖着小心问道。 宁清音笑了笑,“临歌,再过一段时间,用不了一个月,我保证你什么都能想起来。” 我心神有些不定,只是喃喃道,“我有些累了……” “好,我送你回去,累了,就好好休息。” 第十章 从山上回来,我一直处于混沌的状态,宁清音的那番言语给了我很大的触动,以前我一直坚信是他们认错了人,可是今天宁清音的话,让我不得不回头审视,是不是真的有什么事被我忘记了?那个临歌,难道真的是我?可如果我不是妖,那我能是什么?还有就是,如果我不是妖,冥君和隶匪一定知道,但他们从来都不曾说过什么,难道他们一直在骗我?这也不太可能,骗我对于他们来说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我没有任何的利用价值,然而我又忍不住想起冥君和隶匪这段时间以来奇怪的举动,莫名其妙的送我来明幽,莫名其妙让我附身到西夜华身上,莫名其妙地没有了下文,冥君的沉默,还有隶匪的欲言又止,一切的一切都说明有问题,可是究竟是什么样的问题,需要他们如此遮遮掩掩藏藏躲躲? 我有些混乱,有些烦躁。 青玉不声不响地为我换上热茶,依旧是止步忘川。我端起来喝了两口,放下,问道,“你家公子在做什么?” 青玉低垂着头,恭谨地答道,“奴婢不知,小姐是否要见公子?” “不必。”我摆手。青玉行了一礼,正要出去,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心下一动便又叫住她,问道,“那位洛公子走了没?” “回小姐,没有,现在还住在靠北边的客房。”青玉停下来,答道。 我点点头,想了一下,而后说道,“去请他过来一趟吧……如果,他有时间的话。” “是的,小姐。”青玉再次行了礼,然后离去。 碧螺在青玉出去之后才走过来,力道适中地给我揉肩,“小姐可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我摇摇头,没有答话。 “小姐的事情,婢子一个奴才也帮不上什么忙,可是婢子却想,不管小姐有什么事情,都要好生照顾自己的身体,那些看不清猜不透的,就慢慢看慢慢猜,反正小姐有的是时间,何苦要为了这些有的没的,为难了自己……” 碧螺的手很巧,摁在肩上,很是舒服,我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而后忽然问道,“碧螺,你……就不害怕么?” 我相信她明白我的意思。 作为一个凡人,遇到这样离奇的事,我不相信她一点都不害怕,毕竟在桃源,人们对于妖,始终都是避之犹恐不及。 碧螺手上的力度不减,只是低声如同絮语道,“也并不是不害怕,最初的时候,确实有些惶恐,不过后来慢慢习惯了也就好了,毕竟,小姐是碧螺的小姐,碧螺怎么能害怕,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我轻轻地笑了笑,倒是个不爱多想的丫头。“虽然有些事情婢子眼下还不明白,但是婢子清楚,能够伺候小姐一定是婢子几世修来的福分,”碧螺说着笑了一下,“而况这么久以来,婢子也看出来了,小姐您呀,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口上说得厉害,其实心肠,比谁都软……” 我按住碧螺的手,示意她不用再揉了,“好了,你再说,我都成菩萨了。” 碧螺闻言吃吃地笑,却也不再说其他。 不一会儿洛俢宇便到了。还未进屋,便听得他大声嚷嚷道,“哎呀这大上午的,你家小姐把本公子叫过来,可是要留本公子用午饭?其实嘛,住得这么近,还客气这些做什么,不过就是用个饭,也不拘在哪里……” 青玉并不接话,只是径直把洛俢宇领进主屋,然后欠身对我说道,“小姐,洛公子来了。” 我点点头,“赐座。” 青玉做了个“请”的动作,洛俢宇也不客气,直接走到客座前,大马金刀地坐下了。 我端起茶杯,不紧不慢地开始喝茶。洛俢宇也不着急,在椅子上坐定,双手搭在扶手上,气定神闲。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窗外不时飘进来一阵花香,我抬起头望望窗外,阳光正好。 “我说小姐,你把我叫来不会就是来让我看你喝茶的吧?”洛俢宇不满地嘟哝。 我笑了笑,放下茶杯,“自然不是,阁下是忙人,我哪里能如此不懂进退,不过是想问问阁下在这岳华山住得惯不惯而已。” “是么?”洛俢宇斜了我一眼,“如果小姐有什么要问在下的,在下一定知无不言……唉,果然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说着,还一脸无奈地叹了口气,似乎极为不愿。 我轻哼了一声,也不想再兜圈子,便直接问道,“听阁下之前所言,阁下似乎对上古历史颇为了解?” “那是……”洛俢宇笑得灿烂。 “那么,我倒是想请教阁下,阁下那日所说的郍莜的最后一位皇子,叫做什么名字?” 洛俢宇闻言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不可置信,“你不知道?” 我皱了下眉,“不知道难道很丢人?!” 洛俢宇轻咳了一声,道,“倐颜。” “你说什么?”我有些惊讶,却又下意识觉得情理之中。 “我说,那位皇子,叫做倐颜。”洛俢宇又重复了一遍,顺便审视了我一下,似乎在确定我是否在作假。 我沉默了一下,又问道,“你,知道多少关于那位皇子的事情?” “还行吧,反正如果有我不知道的,估计这桃源也没有几个人知道。”洛俢宇得意地笑,有些许张扬的意味。 也不待我催促,洛俢宇便接着说道,“这位皇子,相貌清俊洒落,风姿卓然,自幼才思敏捷,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好诗文,攻书法,懂乐理,擅丹青,曾被人戏称为‘碧玉良人’……” 我打断这长篇的夸奖,“他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洛俢宇怔了一下,有些不明白我的意思,“你说的后来,是指结局?” 我点头。 “赤菀大战以后,他在归国的途中突遇冰雪,此后便再也没有了关于他的记载,当时和他一起的还有他唯一的一位名叫舒瑜的侧妃。” “突遇冰雪?”我蹙起眉,“他是妖族,怎么会怕一个小小的冰雪?” 洛俢宇闻言也皱了下眉,“这个我也不清楚,想来是有什么隐情……” 我想了一会儿也不得要领,心下又有些烦躁,便对洛俢宇说道,“天将午,我便不与阁下多言了。” 洛俢宇扬了扬眉毛,“这可是活脱脱的过河拆桥!我还以为小姐这时候请我过来,会请我用午饭呢。” 我嗤笑了一声,“请?阁下在这里吃住可曾给过一分银钱?” 洛俢宇见我心情不佳,也不再嬉闹,他站起身,戏谑地边走边说道,“好吧,算我嘴软,今天便放过你,不过再有下次我可不依……” 我靠在贵妃椅上,没来由地心烦。 如果临歌是那个临歌,倐颜也是那个倐颜,那么,事情就有点意思了! 只是,那个临歌后来去了哪里?倐颜又没什么突然没了踪迹?为什么历史上没有关于临歌作为郍莜的王妃的记载?是谁阻拦了那些过去?还有一点就是,都是突遇冰雪,也是一起没了消息,如果倐颜还好好地活着,那么那个舒瑜…… 第十一章 “不!我不去!”我拽住身旁的柱子,怎么样都不愿意再前行,冰凉粗糙的大理石柱划破指尖,温热的血便顺着石柱的纹理蔓了下去。 宁清音沉着脸,用力地拉扯我的胳膊,我咬住下唇,拼命地挣扎。 身上的血如同沸腾一般往上涌,我颤抖着,努力稳住身形想要往后退。 我不知道宁清音现在究竟想要干什么,那天之后,他莫名其妙地又消失了好几天,然后突然出现,突然拉着我就往这个诡异的山道钻。 这是一个空旷的古殿,殿的四角立着四根巨大的大理石柱,柱子上分别雕着青龙白虎朱雀和玄武,工艺精细,其间间或插着一些铭文,像是上古的文字,弯弯曲曲我看不懂,主殿的前壁上开了一扇花纹繁复的门,门后面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只有阵阵冷风从里面窜出来,那风吹在身上,我竟觉得血液翻腾。 我不知道这里边究竟有什么秘密,但我越来越痛的头告诉我,我必须马上离开,不能再继续往前走了,不然,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宁清音却在这时停了下来,松开了紧紧把在我胳膊上的手,我松了一口气,正准备后退,就听得他幽幽说道,“临歌,坚持一下好不好?” 我一愣,有些不明所以。 “临歌,就坚持一下好不好?我知道你很难受,可是临歌,坚持一下好不好?” 语气中竟然有了一丝乞求。 我呆住。 “临歌,你可知道,就算是封印了灵力,尝尽轮回之苦,在我的心里,也没有什么比你忘记了我更可怕……临歌,我真的不能容忍,我不能容忍你的生命里没有了我,当初是我负你,可是临歌,我不能忍受你放弃我,”宁清音忽然上前一步,抓住我的袖子,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他的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痛苦中仿佛带着一丝疯狂,“临歌,那么多年你都坚持下来了,你不要放弃好不好?你不放弃我好不好?不管是上天还是入地,我陪着你,你再纵容我一次好不好?” 我用力咬住下唇,嘴里霎时间弥漫了一股铜锈味。 “临歌,好不好……临歌,你怎么可以忘记我,我情愿你是恨着我的,也好过从此以后形同陌路,临歌,临歌……” 我低下头,眼睛忽然变得模糊,那一瞬间我想起一句完全不相关的话: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倐颜,倐颜,原来你也会痛,原来你也会痛!你希望我恨着你,可是倐颜,你不知道,我也恨过,我也是恨过的,如果恨有用,如果恨能够让你多看我一眼,那你,该早已经爱上了我…… 就是因为知道无用,就是因为早已经绝望,所以倐颜,所以我才放弃你,放弃你,也放过我自己。 可是倐颜,为什么你还是不快乐?为什么你还是如此悲伤?你说我放弃了你,可是倐颜,如果我不放弃,我还能如何?哀莫大于心死,如果那些年寂寥的深宫岁月还不足以让我清醒,那么那一天,那些飞扬的鲜血,那种伤到极致的痛,也该让我死心了!可是倐颜,你知不知道,有的时候我真想让这老天开开眼,我真想让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为什么在经历了那么多之后,我一想起你,心底还是无法遏制的爱恋和疼痛? 身上的血像是渐渐冷却了一般,不再如初时那般难受,我抬起有些朦胧的双眼看了看前面那扇古老的门,门后依旧浓密的黑暗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我不知道门背后究竟藏了些什么,但是我想,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死亡。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一拂袖推开宁清音,抬起脚迅速地往那扇门跑去。我想我不能慢下来,我怕我一慢,便会忍不住后悔。宁清音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举步便跟了上来。我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在双眼踏进那扇门后,我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身关上了那扇门。 许是太久没有人动过那扇门,门合上的时候,发出了一声粗重的“嘎吱”声。 宁清音被我隔在门后,门关上之后,我便一个人陷在了黑暗之中。倐颜,就算我还是放不下你,这一次,我也要亲手推开你!门外传来宁清音模糊却焦急的大喊,我靠着门慢慢滑坐在地上,头埋在曲起的膝盖里,咯咯地笑,笑着笑着,泪便流了下来。 我笑诚自恸,非独为君悲。 坐了半晌,我想我总不能一直这样坐下去,于是便扶着墙慢慢站了起来,周围什么声音都没有,流水,虫鸣,甚至连之前在外面还能听见的风声,忽然之间都没有了,我放缓呼吸,便感觉霎时间万籁俱寂,我仿佛落入一个幽深的梦境,回不来,也出不去。门里边没有光,我什么都看不见,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沉寂让我本能地恐惧,可是现在已经不能再回头,身体像是着了火一般疼痛,血液再次翻滚起来,我忍不住低低痛呼了一声,那声音落在广阔的黑暗里,像是碰撞到了墙壁,发出极大的回音。 我摸着墙一步一步朝前走,前面明明漆黑一片,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我一般,让我不由自主地往某一个方向走去。地底下像是搁了一个铜火炉,脚踩在地面上,火辣辣地疼。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愈来愈浓的血腥味,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久,只是身体上的痛越来越强烈,意识越来越朦胧,身体里的血像是要喷出来一般,突突地跳,我用力想要将自己从这碍事的躯体里脱离出来,可是手腕上的两串虚神石如同两座大山一般死死地压住了我,让我动弹不得。我终于忍不住摔倒在地上,哀嚎了起来,朦胧中我的手指狠狠抠在地上,感觉有什么东西顺着我的鼻我的眼我的唇漫了出来,黑暗里我的呼吸越来越沉重,眼皮上如同压了千斤的石头,怎么样,都抬不起来…… 我想,也许我就会这样安静地死去,在这个诡异的地方,孤身一人,以一个极度不雅的姿势。不知道如果徐嬷嬷看见了,会不会愤怒。我凭着最后一点力气,努力地往里面爬,我不希望留在这样空旷的地方,不希望被别人看见我如此狼狈的模样,我的骄傲,不允许我就这样把自己的落魄的一面暴露出来,然后供人观赏。 第十二章 那一日,到处都是喜庆的红。 我着了华丽厚重的彩妆,盖了绣着龙凤呈祥的盖头,双手绞着帕子,焦急却甜蜜地坐在床沿上。 我在等我的夫君,就是未来,要和我共度一生的那个人。 我想起他,嘴角忍不住上翘,那真是一个如同月夜流光一般温润幽雅的男子,眉目如画,清俊潇洒。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我心中最简单的梦。 可是现在我还不确定他是否中意我,不过我并不是很担心,毕竟父皇向他提起联姻之事时,他并没有拒绝,甚至不曾过多的犹豫。我期待他像我喜欢他一样 的喜好我,不不,哪怕还少一点,都没有关系。母后说过,我是熵阙最美丽的公主,他没有理由不喜欢我。 可是那时候我还太年轻,我并不知道,一个人不喜欢另一个人,是不需要理由的。就如同偏见一样,或许只是一个眼神,甚至一句话,就可以,让一个人永世不得翻身。我只是不停地假想着我与梦中的王子如何相依相守,直到夜深人静,殿外的喧嚣渐渐沉寂,而后一个年轻侍婢的声音在殿门口响起,“拜见殿下!”我才恍然惊醒。 门被缓缓推开,上好乌木发出的声音沉闷暗哑,我垂下头,脸羞得通红。 一双黑色锦靴落在我眼前,站了一会儿,又转开,我双手紧紧地交织在一起,心跳得咚咚响。 其实,一个女子,不管外表如何强大,只要遇上感情,什么都能够灰飞烟灭。而遗憾的是,我,恰好是一个女子。 然后,便没有然后了…… 我一个人又坐了一个多时辰,渐渐的火气就冒了上来,折腾了这么久,我又累又饿又渴,新婚的一整天,我没吃过一口饭没喝过一口水,早已经失去了耐心,而那个郍莜皇子,竟然就不声不响地久给了我这样的难堪! 盛怒之下,我一扬手扯掉头上的盖头,扔到脚下,然后站起身,走到桌前,拿起筷子便开始吃饭,这是为我和倐颜两个人准备的吃食,所以分量极多,菜品也很好。 可我并不开心。 是啊,我怎么会开心,我所期盼的王子,在新婚的第一个晚上就弃我而去! 吃饱了喝足了,我在桌前又坐了一会儿,心底的恼怒渐渐被失望替代,我不知道那个倐颜为什么不见我,是他不喜欢我么?可是他为什么不喜欢我?我有些焦躁,也有些难过。桌上的烛火渐渐烧到了底,我叹了口气,想着明天还有很多的人要见,必须要有一个好的精神,便扬声唤了绿尤,我的侍婢,进来伺候我更衣。 绿尤听见我的声音似乎有点不可思议,但是也没有让我多等便匆匆走了进来。 “绿尤拜见殿下。” 我诧异地转过身,看见倐颜正坐在离我最远的椅子上,手里拿了一本书。他坐的地方灯光较暗,而我怒气之中也并没有想到他还在屋里,是以这么两个多时辰,我都以为屋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一下子白了脸,又气又羞,我虽然年轻,但也不是蠢笨之人,不用多想我也知道倐颜并不喜欢我,但是这么长的时间,他就坐在那里,眼睁睁看着我气恼,而后透顶失望的狼狈模样,并且他还有心情看得进去书! 倐颜坐在阴影里,朝绿尤淡漠地点了点头。 绿尤有些忐忑,然后转向我,询问道,“公主,不知有何吩咐?”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现在我代表的不只是我一个人,还有父皇母后,还有整个熵阙,这个时候,我岂能让他小看了去?于是我端起茶杯,先喝了口茶,而后才说道,“更衣。” 绿尤闻言尴尬不已,而倐颜则神色莫辨。但到底是我的丫鬟,并没有让我催促,绿尤便上前为我脱去了大红的嫁裳,又服侍我上了床,并放下了帐子。 “好了,你也累了一天了,下去休息吧。”我闭上眼睛,淡淡地说。 绿尤犹豫了一下,“公主……” “下去!”我加重语气,绿尤终是无法,跺了跺脚,便出去了。 后来倐颜什么时候出去的我不知道,那一晚上他在哪儿度过的我也不知道,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而那个时候,倐颜已经不在屋里。 侍婢们进来为我整理屋子,在打点床铺时,几个宫婢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了几句,绿尤的眼睛有点红,看得出来她这一个晚上都过得不好,我心下有些愧疚,但最后也只得长长一叹。 郍莜的皇后并不喜欢我,尽管现在我已经该改口称她为“母后”。 正所谓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不到晚上,宫里便流言四起,说远嫁而来的王妃并不得宠,新婚之夜皇子便宿在了书房。 这些话并不是绿尤告诉我的,如果是她告诉的我,我想我还不会那般难堪。 可我并非任人欺辱之人,所以当那个一等宫婢对我露出轻慢之意时,我便毫不留情地将她贬到了浣衣司,而后流言更加狂热,新王妃原来性情残暴,自己不得宠,便将气撒在宫婢身上。 我无意去辩解这些,我始终谨记自己的身份,不只是郍莜的王妃,还是熵阙的公主! 之后的故事很平淡,出众而无辜的王子自然应该配上一个贤静娴雅的好女子,琴棋书画女红烹饪,样样都出彩精湛,还有倾国倾城的美貌,这样,才是世人眼中的完满,至于那个残暴凶恶的女人,必须要用自己的青春作为祭奠,在深宫里默默承受所有的责难,被人踩在脚底,被众人唾弃,这样,才是世人眼中的公平合理。 在郍莜皇子迎娶正室王妃的三月后,一个端庄娇柔的女子闯入了大家的视线,传说那是皇子深爱的女子,却因为那个从熵阙而来的公主被活活拆散,棒打鸳鸯从来最是可恨,更遑论横刀夺爱。于是那个善良美丽的姑娘顺理成章地成了郍莜皇子的侧妃,此后百年,恩宠不断。 可谓众望所归。 可是就在侧妃进宫的那天晚上,我又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 郍莜王妃善妒,竟在新妃进宫当日因妒而狂,将无辜宫婢杖责而殁。新喜之日见血,实为不祥,由此可见王妃心思何其残暴,用意又何其歹毒。 其实我不是没有给过她机会,在王妃茶中下毒,意图谋害皇室,本就是灭族大罪,我只杀她一人,其实已算仁慈,然世人愚钝,往往只看表层。她不愿说出幕后主谋,我也乐得让她做个忠诚下属,于是我大手一挥,言道,“拖出去,杖毙!” 然则富贵荣华自古为人追捧,贪生怕死亦为千年风骚,这世间自以为坚如磐石,却抗不过刑法终被屈打成招的忠直之士何其多,一个小小宫奴,自然不能幸免。不过少时,庭外便传来哀哀呼号,“我招!我招!我什么都招!” 我端起新换的茶杯,微微一笑,“适才给你机会不要,现在,你想说,我已不再想听!” 众人惊惧。 我满意地将杯中茶一饮而尽,母后曾经说过,我有一颗七窍玲珑心,爱上倐颜只是一眼的事情,而在这堪称漫长的三个月里,我早已看清形势,也收起了自己小女子的那些心思。有了舒瑜,想要赢得子民的敬重已不可能,但我还要好好地活下去,为了熵阙的尊严和声望,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大家知道,什么叫做害怕,什么叫做恐惧! 我虽然年轻,然而过去的百年,我是在熵阙的深宫之中,过着刀尖上刃血的日子过来的,自古皇宫便是这世间最阴暗腐朽的地方,不管有着怎样明媚的出生,没有心计和手腕,唯有死,方是终结。 我垂下眸,看手中瓷杯光华流转,轻轻微笑。 第十三章 “适才给你机会不要,现在,你想说,我已不再想听!” 耳畔传来声嘶力竭的哭喊,而后渐渐归于沉静。放下的珠帘挡去了所有惊惧而探究的目光,这一侧我怡然品茶,那一边三尺血溅。 很多时候我们都没有多余的选择,在这个时代,一生一死,实在太过寻常,一步错,则步步错。一如我当初踏进这郍莜浩瀚华丽的深宫,以为自己终于等来了救赎,从此春晖中夏荷旁秋霜里冬雪间有人相伴,那如玉如月的男子,是上天给予我无以伦比的恩赐,用以偿还我百年来所独自背负的责任和磨难。 可是不是。可惜不是。也许这是冥冥中的又一个天意,是用来决定我成佛抑或成魔的考验,我需要勇敢的接受,然后勇敢的挑战。 我坐在冰冷的台阶上,抬起头,从高高的宫墙看出去,是四四方方瓦蓝瓦蓝的天。 我想起在熵阙的那些日子,那些看似风光无限的日子。母后是一国之母,凤仪天下,然外戚专权,父皇又专宠曹贵妃,我出生的时候,正好是父皇打击外戚最狠厉的时间,母后被软禁于凤仪宫,身边仅有一个宫婢和一个嬷嬷伺候,父皇原本是不打算留下我的,作为帝王,他必定深谙斩草除根的道理,尽管那个“根”,就是他的孩子!所幸当时天边彩云连片,有言官称其为祥云瑞兆,又所幸我只是个女孩,对皇位的争夺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影响,总之,我活了下来,然后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被族人抛弃被夫君厌恶被妃嫔践踏! 那其实是一个端凝柔弱的女子,族人为了荣华将她推向如虎的帝君,又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无情将她抛却,殊不知那些所谓的恩宠所谓的荣耀,只是一个帝王,想要毁灭一个家族的谎言。 我亲眼看见她在深夜里泪流满面,如花般娇美的容颜枯萎凋谢,那个似天一样存在的男人,在权利的顶峰,用一双修长的不事生产的手,狠狠掐断了她通向幸福的道路,然后高坐于宝座上,优雅微笑。世人都以为我疯了,当我以稚童之龄,举起千斤青锋,将那个辱骂于她的低贱宫婢拦腰斩断,世人都以为我疯了。 可我知道我没有,那一刻我无比的清醒!我只是,不愿意再忍耐,我眼中燃起熊熊怒火,而我,要用那把火,烧尽这些年来欺辱轻慢于她的人! 那一刻他终于开始正眼看我,王子平庸,沉寂已久的熵阙王朝需要一个强大狠厉的人来辅佐,而那个人,不能对皇位有威胁,因为,那个已定的未来君主,是他最宠爱的孩子。而后又有天师预言,得此女,天下可定,父皇顷刻大喜,言当初天降祥云,吾儿当是神女转世!母后终于母凭子贵,深宫之中,因着我的身份和地位,还有手段和灵力,终于再没有人,敢恣意加指于她。 我擦干剑上的血,远远站在紫藤花架下,看阳光下细风中,她温柔而清浅的微笑,那一刹那,我仿佛看到时光静止,看到岁月静好,手掌间蜿蜒密布的纹路瞬间消散,于是我在有我的地方放满紫色的花朵,用我的灵力,守护她的宁静,我想,我真的愿意就这样一辈子这样静静的站着,看她柔美无忧地笑,那些阴谋诡计,那些血腥阴暗,所有的一切,我来背负! 百年的岁月里,我站在阳光下,任黑暗爬满心房。 遇见倐颜是我人生中的一个奇迹,彼时我佯装皇族娇女,适当的高傲,适当的骄矜,是我多年来的面具,熵阙的皇帝需要的不是一个完美的儿臣,那我,便不能没有致命的缺点。多年的修饰和装扮,其实我已经分不清究竟哪个是真正的自己,直到我遇见他,看见他优雅温润的笑,那一瞬间我仿佛置身于清风中明月下,紧绷的肌肤渐渐放缓,所有的仇恨阴霾全部退却,他安静的微笑,仿佛是从云端伸出的手,等待将我从泥泞中拉起,我以为我终于等来了我的救赎,我以为我终于迎来了属于我的光明。 可我不知道那是上天跟我开的一个玩笑,我义无反顾地扑向他,他却转过身,翩然而去,往后的疼痛是对我当初不听母后劝阻的惩罚,她那时那么急切的拉住我的手,殷殷告诉我不能去,我却选择放开了她。 对不起母后,我只是想要伸手抓住我心中的良人,我只是希望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有一个肩膀可以给我靠,我只是期盼在我冷了饿了痛了累了的时候,有一个人,可以轻轻揽住我的肩,告诉我不用害怕…… 我想我终究还是太年轻,终究还是太浅薄,终究还是太,自私。 “你在想什么?” 我垂下眼帘,看见一个还是幼童的女孩,扎了羊角辫站在我面前,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嘴唇紧抿,眼神中满是恐惧和戒备。 我轻轻微笑,我曾经以为的美好未来,到最后,其实也不过是从一个皇宫,踏进另一个皇宫,从一个深渊,落入另一个深渊。命运是一双无形的手,习惯在不知不觉间,慢慢地,扼上你的咽喉。 “如果你不嫌冷的话,你可以在我旁边坐一下。”我缓缓开口,对着许久以来,凤鸣宫的第一个客人。 那是一个身体单薄面黄肌瘦,眼睛里却泛着坚定光芒的孩子,我看着她,就仿佛穿越时间和空间,看见了多年以前的那个我。 她看了我半晌,终于在我旁边一米远处小心翼翼坐下。 “你在看什么?”她再次问我。 我微微一笑,“看天上的云和月。” “现在只有云,没有月。”疑惑。 “是吗?没有月,那就只看云。” 倐颜,我从来不懂你,一如你从来不懂我,我们都看轻了这深宫的魅力,我以为你只是皎皎如明月的男儿,你亦以为我只是灼灼似朝阳的女子,然而我们,也没有机会再去明白,我们只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哪怕,多了一层牵绊。 “我叫玉颜,你叫什么名字?”少时,叫玉颜的女孩如是问我。 我垂眸看院子里绽放的紫色花朵,道,“临歌。” 临风而立,歌尽繁华。 第十四章 在那一场既定的宿命里,没有人得到宽恕。 那个女子是我永恒的伤痛,她站在阳光下,轻易就击溃了我坚固的骄傲。她是他最爱的人。光这一句话,便足以让我痛彻一生。爱这个字,是一把利刃,划上一下,便是见骨伤痕。 我想我终于学会沉默。我是极度骄傲的女子,尊严便是我的一切,纵然爱得再深,我也不会放下自己的身段。在我的世界里,爱便是爱,不爱便是不爱,没有什么回旋的余地。或者,比起在世人面前哀伤,我更愿意暗夜里独自悲恸,过去的年年岁岁不休不止地告诉我,很多时候,决绝转身,远比曲意逢迎来得痛快。 所以倐颜,如果你不喜欢我,没有关系,有些东西,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倚着栏杆,我侧过头,看熙源大殿内丝竹声声,一片繁华弥漫。 今天是郍莜帝的生辰,群宴各国,普天同庆。 本来是称病不来的,想着既然没有人欢迎,我也没有必要非挤过去受那份罪,结果不知道郍莜帝哪根筋搭错了,愣让人把我叫了过来。 其实也不难揣测,他所看重的,不过是那个预言,得此女,天下可定。我微微勾起嘴角,这世间的贪念,当真可怕,其实往往很多人都忽略了,在那个预言里,所说的,只是可定天下,不是可得天下。一字之差,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公主,外面风厉,是否……回主殿去?”绿尤站在我身后,犹豫地问。 我轻笑了一声,“风厉?绿尤,你看,这风哪里厉了?……不,这风正好。” 绿尤咬了咬唇,没有再说话。 殿里传出的靡靡之音透过薄雾,清幽幽地飘落,我抬起头,看天上繁星。还记得有人说过,寂寞是一个人的狂欢,狂欢是一群人的寂寞。 狂欢。 寂寞。 呵,这世界,果然是要疯了! “王妃殿下,太子殿下命奴才转达,庭外风寒,还请王妃惜身。”已然年迈的宫监佝偻着腰,恭谨地说道。 我愣了愣,料想估计宴会上又有我什么事,便叹了口气,留恋地再看了一眼头顶上的苍穹,转身道,“太子所言甚是。” 长裙拽地,铺就一路华贵。我一步一缓地踏进大殿。庭外冰冷的寒气跟着我的步伐渐渐消散,原本喧闹的大殿忽然之间安静下来。我微微扬起下巴,挺直了背,漫不经心地走回自己的位置倐颜的旁边坐下,无视他人鄙薄的目光。也只有这样的场合,我才能够这样近距离的靠近倐颜,靠近我心目中的意中人。可惜他并不喜欢,通过眼角的余光,我看见他清胄的眉毛微微皱起,如墨的眼睛深得看不到底。 我在心底轻轻叹息,这样的一个人,不喜欢自己,实在是可惜。 我端起漂亮的夜光杯,轻轻摇晃里面美丽的葡萄酒。屋顶上夜明珠的光彩投到酒杯里,闪出一片晶莹的光晕。我想我已经醉了,这样的时间,我不需要清醒。 “闻贵国太子以一曲‘芳草连天’赢得佳人芳心,真真羡煞某等,不知某等今日是否有此殊荣,能再览此绝世佳音?” 我停下手中摇晃的酒杯,抬起眼,看见扶清的小王子逾音嘴角带笑,眼里流光四溢。 倐颜依旧端方地坐着,眸低垂,看不清神色。 我想他应该是不高兴的,他是高坐云端的高贵王子,遗世独立,坐拥风华,怎会甘愿如伶人一般以乐曲博人一笑? 于是我放下酒杯,轻轻一笑,道,“逾音王子好生客气,不过如果王子不介意,本宫倒是希望能借此机会,赋一曲瑶琴,以馈当日太子之音。” “哈哈,”逾音王子抚掌而笑,“传闻王妃尤擅瑶琴,能一窥天籁,实乃某之荣幸。” 穿过明净的宫殿,我看见众人的眼光,在我身上流连穿梭,间或带着探究和讥讽。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我沦为了整个桃源的笑柄,熵阙尊贵的长公主,皇后的嫡女,在嫁到郍莜后,竟然一点都不得宠,夫君新婚当夜抽身离去,三月之内赢取新妃。没有人刻意去封锁那些消息,这个时代又太过寂寞,是以如果有什么值得嘲笑的东西,没有人会轻易放过。 人心若此,非独之过。 我扭过头,对绿尤说道,“备琴。” 绿尤领命而去。 瑶琴是我从熵阙带来的,是母后送我的百岁贺礼,琴尾镶嵌了蓝色的宝石,流动的光像云海的海底。 绿尤把琴摆在我面前的案几上,然后恭谨地退开。 我双手搁在瑶琴上,白皙纤细的手指扣着琴弦。大殿里分外寂静,众人都盯着我的双手,我垂下眼帘,不去看那些轻视的目光。 我想我依旧还是难过的,虽然我并不后悔。 那些目光如利剑如血刃,撕裂我的骄傲,踏碎我的自尊。可我却不后悔,有的时候我都会忍不住奇怪,我为什么不后悔?这样的处境,这样的难堪,我为什么不后悔? “我想,王妃或许不介意让我伴乐?”倐颜清亮却又略显低沉的声音突然响起,那幽静的语调仿佛带着一层慵懒的色彩,有着蛊惑人心的魅力,然后我听见一片清晰的倒吸声。 我怔了一下,随后也就释然了,他或许是想借此解除我的尴尬,可我其实很想告诉他,没有用的,那些已经存在的事实,没有人能够抹去,也没有人能够遮掩。 于是我微微勾起嘴角,“或者,这首曲子,更适合独奏。” 倐颜沉默下来,我右手划过琴弦,一串空灵的音符骤起,仿佛从天而降的光华,又似漫天飞舞的雪花,悠悠扬扬,轻轻洒洒,我想让众人看到,那不染纤尘的世界里,安静而纯粹的年华,像是冰雪般清明的双眸,蓦然回首时刹那间的幽雅,没有火焰般的炙热,却仿佛刻骨铭心的惊艳,以不动声色的绝对姿态,等待在某个午夜梦回的时刻,相思入髓。然后我渐渐加快速度,音调开始拔高,指尖变幻抹挑,一瞬间有如激流撞岩飞溅,千军万马奔腾不息,黄沙遍野,哀鸿满地,月夜苍山独立,长袍迎风鼓动,胡乐悲茄,寒霜浊酒,将军白发…… “铿!”弦断。手指还保持着上挑的动作,断弦划破了指尖,血顺着指节滑下来,殷红殷红的,我定定地看着那滴血落进琴缝里,不禁有了一瞬间的怔忡。我想或许我的命运,便会如这首弹不完的曲子一般,始终无法完满,也许某一天,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以一种无法预料的方式,悄然陨落。 “果然绝佳!”有人击掌一叹,听声音,还是那位扶清的王子。 殿中开始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而后渐渐浓烈。 我回过神,忽然之间觉得意兴阑珊,便侧头对绿尤低声道,“撤下。” “可惜没能弹完……”扶清王子继续道,眼睛却不避讳地看向我。 我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答道,“古语有言,弦为知音而断,由此一观,倒也不可惜。” 扶清王子但笑不语。 却有人又言,“王妃如此才华,闻贵侧妃又为郍莜第一美人,太子真真好福气,娥皇女英,实是大幸!” 然后一片哄笑。 第十五章 “王妃如此才华,闻贵侧妃又为郍莜第一美女,太子真真好福气,娥皇女英,实是大幸!” 我端起酒杯,指尖轻轻摩挲杯侧。 银狐卧在我怀里,穿透那些不怀好意的嬉笑,成为我胸口唯一的温暖。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个世界,有人欢喜,就一定有人忧,而有人忧,也就一定有人欢喜,落井下石从来普遍,看惯了,便也没什么稀奇,锦上添花已是万幸,雪中送炭?笑话! 你说,没有利益,你拿什么,要求别人冰天雪地为你送炭? “不知王妃以为如何?”幕芸国的文使挑起眉,笑意盈盈地问。 我盯着手中的酒杯,溢出一声轻笑,叹这世间好意,当真太少。 “尊使所言甚是。然本宫窃以为,与幕芸大王子姬妾过百比起来,我郍莜太子,实是路漫漫其修远。”我漫不经心地回答,眼睛不离杯中的美酒。 殿中先是安静了一下,而后哄笑更甚,幕芸文使变了变脸,终是没有再说什么。 夜已近晚。深秋的寒意煞是萧索,纵是丝竹满耳,亦挡不住缱绻落寞。 陪坐半晌,终于寻得机会起身离开,出了大殿,一股幽深的凉气便逼了过来,我右手拂过刻着上古瑞兽图案的立柱,激灵灵打了个冷颤。绿尤疾步走上来,抖开一件银色滚边貂裘披风,将我裹在里面。我在风里又站了一会儿,才往凤鸣宫的方向徐徐走去。 夜,还很漫长。 有的时候,我们做了一个选择,不论对错,都需要用很长很长的时间去面对,如果选择得好,就是幸福,选择得不好,就是代价。 我从不说后悔,不论幸福,抑或忧伤。 其实我想说,如果刁难,仅仅停留在语言,那实在很简单,纵然还有一个词语,叫做人言可畏。 郍莜有一个很大的王族练武场,名叫“濯耀“,恢弘气派,闻名桃源。 是日,郍莜王陪同各国使臣,同游郍莜皇城,在经过濯耀时,大家均被这个金碧辉煌庄严肃穆的地方所折服,其实这样的一个地方,用来做练武场实在浪费,光是墙上地上柱子上抹的那些金粒,就不知道可以让多少人衣食无忧,可见所谓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在哪个时代都成立。 我站在倐颜的旁边,静静地看众人惊讶赞叹的目光。郍莜不是桃源国力最强的国家,但近年来渐渐浮出水面的实力,已逐渐令人侧目。郍莜王许是存了炫耀之意,命人安排了一桩节目,名为“剑舞”,华美的衣衫和令人惊叹的灵力,如行云流水般演绎出一场声色迷离的奢华之梦,众人依照次序在高台之上一一落座,个个面带微笑,俯视台下剑光袖舞。 我亦微笑,在这个一个扭曲的年代,究竟谁是戏子谁是看客,其实还很难说,便如明月与沟渠,往往不是自己说了算,尽管,我们从来都以为,自己才是主宰。 一曲舞罢,苍梧国的一位使臣站起来说道,“郍莜雄姿,实令人折服,然见如此霸气之武场,今踅戟在此,忍不住有一不情之请,望陛下谅解并成全。” 郍莜王一顿,继而朗声笑道,“哦?不知踅戟大人所谓的‘不情之请’是为何?” 踅戟在众人略带兴味的目光中,转身看向了我,“闻贵国王妃,未嫁之前乃是熵阙第一公主,灵力非凡,为世人称颂,踅戟不才,唯痴迷术数,今厚颜欲请王妃指教!冒昧之处,望见谅。” 我抬起头,忍不住有些惊讶,踅戟是苍梧有名的大妖,其灵力,光看他的外貌便知不可小觑,这样的一个人,竟然在这样的场合公然向我挑战,实在有些匪夷所思,毕竟我为女子,又尊为王妃,年纪还比他小了许多,按常理来讲,这是极不合规矩的。 于是我笑了笑,徐徐答道,“大人谬赞,临歌实不敢当,所谓称颂,不过他人茶余饭后笑谈而已,当不得真,临歌浅薄,又岂能与大人相提并论?” 踅戟听完我的话,并不为我所动,只是静静地看了我一眼,反问道,“王妃可是看不起我踅戟?!” 这话问得极重,我皱了皱眉头,心下开始思量,今日踅戟定然不是为了什么指教而来,怕是见郍莜风头太盛,想要借我杀杀锐气,至于为什么是我,恐怕又是由于我的特殊身份,熵阙长公主加郍莜太子王妃,牵涉了两个大国,而况我在熵阙早已声名在外,若是今日我输了,便一下子打了两个国家的脸,若是赢了,倒也没什么稀奇,毕竟我的名号在外面也称得上响亮。但是此刻我已经无法退缩,踅戟的话,摆明了要我无法拒绝,拒绝了他,就是看不起他,就是看不起他背后的苍梧,这样的名声,我担不起,郍莜也担不起。 思量完,我在心底长长一叹,看来今日,免不了一场纷争,也不知道踅戟的灵力究竟有多强大,我到底能不能胜过他,不过就算是豁出一条命,也绝对不能输,我丢不起那个人,熵阙和郍莜更丢不起,虽如此,我脸上笑意仍然不减,仍然淡定地答道,“大人这话可从何说起!临歌年幼,大人若然不弃,自是临歌荣幸,只是‘指教’二字万不敢当,不过是一些个娱人娱己的小把戏而已,难登大雅之堂,若谈指教,大人切莫推辞才是。” 踅戟闻言扬了扬眉,嘴角噙起一抹飘忽冷漠的笑,也不答话,一拂袖便稳稳落到了武场中央。 倒也是个人物!我冷冷一笑,站起身,用拢在袖中的右手捏起一个诀,刹那间,虚空之中仿佛无端生成了层层天阶,我挺直了腰,轻移莲步,拾级而下。站到踅戟的面前,我无视他冰冷严肃的脸,静静说道,“大人,请--!” 第十六章 “大人,请——!”我的平静似是激怒了踅戟,只见他眸中精光一闪,手中变幻出一柄长剑,斜斜便朝我刺来,那剑通体赤朱,剑身上似是纹了什么图腾,看起来煞是邪魅,我侧身闪过,并不尽全力,方时我不知他深浅,不敢太过显露自己,唯有试探,而他,亦是如此。 踅戟的灵力确是上乘,彼时他恐怕只是用了五分力,武场上便阵阵狂风肆虐,他的灵力属阴柔之道,如雾似烟,容易让人迷蒙,我扬起手掌,将灵力运于衣袖间,双臂一展,便挥退了周身的迷雾,然后光华一转,凛冽的风从不同方向吹来,那风中带的灵力较之以前稍强,只擦一点边,便将我腰上的玄玉生生刮成了碎片,我足尖点地,掠过几尺,在风中见缝插针,左避右闪,不过少时,狂风散去,只见三丈远处,踅戟负手而立,他冲我殷殷一笑,我怔了一下,神思一闪,再回神时却听见熟悉的语调,“临歌,你应当生为男儿……”仍是那般哀戚的语调,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的忧伤,母后,原来过了那么久,你的痛,仍是我心底无法抹去的伤,母后,当你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你是不是就已经看到了我的未来?是不是你就已经明了了我以后所有的悲哀?所有你才那般难过,那般伤痛…… “临歌,你应当生为男儿……”忽然之间泪流满面,我以为我已经足够坚强。 母后,我不是后悔,我只是心痛。为你心痛,为你遇上这样的女儿心痛。 怀里传来一阵异动,而后脖子上一疼,我一下子清醒过来,却是怀中的银狐见势不对,跳出来在我脖子上咬了一口,抬起眼,眼前的一切早已散去,唯有一片紫红的剑光袭来,我心下大惊,待要躲避,剑已近身,我只来得及侧了一点,剑一偏,错过了妖核,剑一下子扎在了胸口上,“叱”的一声,我仿佛听见了冰凉的剑穿过身体的声音,胸口好似空了一块。 血顺着华丽精致的衣裳流下来,我抬起头,看见踅戟得意的脸,我冷冷一笑,“你,想杀我!” 不是疑问,是肯定。 踅戟闻言也勾起嘴角,“不错,今天,便是你的死期。” 我放下捂着胸口的手,自右手心里幻化出一柄银色的剑,剑身窄而长,质地坚硬,上面隐隐泛着月华之光,是谓“银月”,那是由我掌纹幻化出的兵器,与我的身体一脉相连。 “今日之后,你,将会成为历史。”我傲然一笑。 踅戟不屑地瞥了我一眼,讥讽道,“我为历史,你又当为何?” “我么?我,将会成为神话。”我平静地说完这句,便提起剑,双臂微张身体凌空,将周身气势陡然发出,武场周围的几根灯柱因这突如其来的风势生生折断,发出阵阵轰鸣,踅戟变了变脸色,最后一抿唇,提剑迎了上来,我冷笑着和他周旋过招百下,故意露了一个空门,踅戟见此光景,煞是兴奋,一柄剑直冲我妖核而来,我不躲不避,待到剑距心一尺远时才一个侧翻如一尾鱼般灵活避开剑锋,扬起手中长剑直捣踅戟妖核,踅戟大骇,然剑势已老,根本来不及撤退,只偏了很多,最后剑锋落在了我肩上,而我剑速极快,顷刻间,银月便没入踅戟妖核,踅戟瞪大了眼睛,直挺挺地看着我,满脸不可置信,而我扬起眉,一笑,“我说过,今日之后,你将会成为历史。” “卑鄙……”踅戟咬牙吐出两个字。 我左手拂了拂落下耳迹的墨发,徐徐道,“是啊,我自然不必你暗中使用苍梧夺魂禁术来得光明正大。” 踅戟红了眼,眼珠子都快要瞪出了眼眶,我一收手,将剑撤回来,踅戟便仿佛脱线的布偶一般,软软倒下。 至此,苍梧第一武士踅戟,殁。 “陛下……”苍梧三王子站起身,对郍莜王略一俯身,似有话要言,我知他要说什么,更知他接下来的责难,自是不能由他先开口,此情此景,先声夺人,是谓上策!我忍住身上剧痛,一抬袖跃上高台,在众人面前站定,迅速打断苍梧太子道,“苍梧王子殿下!” 众人皆转头看我,这是一场闹剧,看戏的人便是这世间各国的权贵。 我冷冷目视苍梧太子,一弹沾满血迹的衣袍,森然道,“王子殿下,此乃我郍莜王陛下寿诞,太子此行,原为贺我陛下生辰,我陛下也有意与各国修好,然今日王子何以指使下属,公然刺杀本宫?众人皆知本宫不仅为郍莜王妃,更为熵阙公主,今熵阙太子亦在此,王子如此行径,究竟意欲何为?欲羞辱两国邪?抑或,欲挑起战端邪?!” 苍梧王子许是没有料到我会如此犀利并且直白,脸白了红,红了青,青了又白,煞是精彩。其实帝王将相玩的,不过是韬略心术,众人皆知含而不露,委婉隐晦,我今日偏要反其道而行!你们说不出的遮遮掩掩的,我全部给你们翻出来亮出来!直到你们再不能弯弯绕绕,看你们还要如何翻起风浪! 苍梧王子也知我这几句话的分量,若是硬接下,必定失却人心,纵然是挑起了战事,亦是师出无名,若是不接,那他便不能追究我斩他爱将的责任。 于是,苍梧王子终是说道,“王妃何出此言,所谓刀枪无眼,实是误会,王妃还请息怒,此事本王定会彻查,誓还王妃一个公道,只是切莫要因此误会,疏了郍莜和苍梧的邦交……” 我闻言一声冷笑,“误会?王子可真是会说笑!苍梧夺魂禁术到了王子口中便只是个误会?!今日若非本宫命大,只怕早已成了他踅戟剑下亡魂,然本宫百年修为毁于一旦,此也仅仅是一个误会?!临歌虽然鄙陋,但也却非愚蠢,误会二字,实不敢当!然既为我陛下寿辰,此事便暂且搁下不论,其他的,休要再多做诡辩!” 苍梧王子听得我一席话又变了几次脸色,最后恨恨地看了我两眼,却没有再言。 我依旧冷笑,不再看他,只是转身面对郍莜王,端端正正跪下,俯首道,“儿臣失礼,有辱郍莜国威,恭请陛下降责!” 郍莜王沉默了一会儿,开口,却是对着倐颜说道,“太子,送尔王妃回宫,宣御医!” 我怔了一下,这番言辞,袒护之意太过直白!我抬头看了眼郍莜王,他的脸背着阳光,光影交错,看不清喜怒。我心里一颤,这个人,心机太深! 一只手轻柔地掺上我的胳膊,我条件地避了一下,没避开,那只手稳稳地扶着我,将我从染满了鲜血的冰冷青砖地板上拉了起来。 我低头,看见一袭月白色的袍子落在我脚边,而后一声低语在我耳边响起,“起来吧……” 那语调,像是叹息一般。 第十七章 开始的时候,并没有谁,知道结局,无论是生是死,是喜是愁。懵懂中,我们只是想要,凭着感觉,去追逐那些虚幻缥缈却美丽如春花秋月的东西,譬如地位,譬如名利,譬如,爱情。惶惶中时光逝去韶华流转,那些曾经珍贵得一碰即碎的美好,渐渐的,消逝于指尖,或者发尾,伤痛消了,痕迹灭了,而当你我转身,你依旧风华宛如昨日,可我,已然白骨红颜。 我在子夜时分睁开眼,没有星月的天空,黑得纯粹简单。你趴在床前,微弱的烛光下,青丝如故,脸却苍白惨淡。我想我应该安心了,千百年后,神灭了,妖散了,我还能醒来,还能再看见你,这也许,已是上天最大的仁慈。还有什么可以奢望?没有了,都没有了……我想,也许时光,终于教会我放下,放过你,也放过我自己。 岳华山似乎永远只有晴天。 我要了一张藤椅,放在一片桃花树下,躺在上面,右手执书,左手边是热气腾腾的止步忘川,浅淡的阳光从桃花树中间穿过,落在我的发间,带起一片昏黄的光晕。宁清音坐在我旁边,也拿了本书,缓缓地翻。 如斯安静。风拂过树梢,桃花花瓣纷纷扬扬撒下,有些落到脸上,痒痒的,很温柔。 我想我此刻的表情也一定很温柔,因为宁清音放在书页上的手,久久也没能翻开一页,我轻轻地微笑,我不知道此刻的他,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也许平静没有一丝波涛,也许狂乱仿若飞沙走石,我不知道。 “倐颜。”我轻轻开口,这是我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主动对着他说话。 他回过神,似乎有些惊讶。 “我们,什么时候回去?我是说,明幽皇宫。” 他低了头,没有回答。 此刻的他,仿佛已经远离了曾经那个清高骄贵的王国太子,什么时候,他,也有了这样隐忍的表情,眼中浓浓的忧伤,好似浓雾,就算阳光再怎么普照,也化不开,散不去。 “倐颜,你不必自责。”我如是说,不是安慰,只是陈述一个事实。是的倐颜,你没有必要自责,并不是你的过错,天意弄人,没有谁逃得过。 宁清音抬起头,“我不是……” 我一声轻笑,打断他没有来得及说完的话,继而问道,“倐颜,你爱我吗?” 宁清音抿紧了嘴唇,眉皱得死紧。 很难回答吗?如果你答不出来,我可以告诉你,“倐颜,你不爱我,你只是愧疚。” 宁清音颤抖了一下,眼中的神色很复杂。 “倐颜,你只是愧疚,而你,其实没有必要如此。过去的一切,不是你的过错,你也已经为我做了许多,所以倐颜,请你离开,你知道我曾经欢喜你甚过自己,如果你不爱我,请你离开,你的愧疚和自责,没有必要,而我,也并不需要,我已经看开,我会好好的生活,很好很好的生活。”我静静地述说,一片花瓣落到我手心上,还带着清晨的露珠。 宁清音听我把话说完,脸一下子惨白,嘴唇动了一下,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他,恳切,挣扎,绝望,记忆中的那个人,始终淡然静默,似乎谁也触动不了他分毫。 我没来由的感到悲哀,倐颜,你不应该这样,你应该是站在云端的王子,始终不解忧愁。 我想起刚刚醒来的那个夜晚,他疲惫地趴在床前,苍白的脸上青色的胡茬隐隐可见,我只动了一下手指,他便惊醒过来,看见我睁开的双眼,他颤抖着双手,抚上我的脸,动作轻柔得仿佛我是一片雪花,一碰就会化,而后他说了两个字,临歌。泪如雨下,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两个字,临歌。哽咽得双肩颤动,他紧紧握住我的手,重复着那两个字,临歌……那个时候,我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我深深爱恋了千年的男子。 如果这是一个故事,我想,它已经走到了结局,是的,他是王子,我是公主,可惜,不是他要的公主,所以最后,王子并没有和公主在一起,这是个忧伤的结局,可惜没有办法,对不起,这就是命运。 我站起身,掸掉身上的花瓣,往桃花深处走去。 我想起那一年,幽居凤鸣宫数月的我,在绿尤的怂恿下踏出了凤鸣宫的大门,却在梅园的深处,看见那两个人,坐在八角亭里,一个弹琴,一个吹笛,原本该是琴箫合奏的曲子,换成琴笛合奏,竟也有了一番别样的风味,亭中,一个白衣胜雪,一个紫衫高贵。 我已经很久不曾回想这些往事,千年的时光,磨灭了那么多东西,为什么我的记忆,还是如此鲜明,纵然中间横过了一条时间的长河,当我想起那些往事时,心里,还是会泛起无法压抑的疼痛。 我想,我是真的爱过他,便如同那句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也许以后,我再也不会这样深爱一个人,离开他,也许我会,忘了怎样去爱人,可是,我会好好的活着,那句话,并不是安慰他。 第十八章 我想我怎么样都无法忘记那些过去,那些我曾经求不得亦放不下的东西,它们是我心尖上的一根刺,痛过了,却依旧拔不出来,唯有选择忽略,把它当做身体的一部分,然后尽量试着麻木,告诉自己,一切都已过去。 那次比武之后,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三个月,虽然其实并未伤到妖核,但到底关系到要脉。 还记得将我送回凤鸣宫时,倏颜看着脸上全无血色的我,微皱了眉头,说道,好勇斗胜,实非女儿家性! 我转过脸,没有争辩。因为他说的本没有错,好勇斗胜,本非女儿家性,虽然我,并不是要好勇斗胜,但这个我已经不想去争辩,我想我已经厌倦了那样的生活,每日为了心中所谓的不平,与别人争得面红耳赤,生生便宜了那些看戏的人。 有的时候,语言,是那样的苍白。 三个月里,那个苍梧的王子来看过我,他并没有在我的面前隐瞒他的野心,似乎在他的眼里,我已经不堪到,会因为他几句挑拨离间的话语和几个永不会被实现的承诺而选择背叛,也许,在他看来,我实在没有留下来帮助郍侑的理由,可是他不知道,我对于郍侑所谓的忠诚,并不是因为郍侑能给我什么,而是郍侑,存在什么。 于是从苍梧王子那里我知道,桃源千年来的平静,即将要被打破,这世间,总有一些人或者妖,不懂得满足,眼里心里都渴望更多的东西,或许这也是一种进步,因为没有一个种族或者一个国度,可以一直安于现状原地踏步,上天只宠爱那些优良的品种,活下去的,都必须有能够活下去的足够的理由。 当然,伤成那样,我的皇兄,熵阙的太子,也免不了要来走一走过场,我和他本不亲近,他是一个通文墨擅丹青却不喜皇权的人,性格中带了太多文人的影子,善良心软,有时甚至有点懦弱,如果他只是生在一般人家,也许可以当个诗人,或者画家,可惜他没有,他是熵阙的太子,注定要承担太多的责任,注定要做很多他自己并不愿意去做的事情。与他正好相反的是,我身上有太多的杀伐之气,从我幼时掌剑开始,死在我剑下的亡魂便不计其数,我和他,是两种极端,注定彼此不相喜。 有的时候,父王也会叹息,说我若为男儿,他就不知道能够少多少的烦扰。 这句话和当时母后说的不谋而合,母后说,临歌,你应当生为男儿。 可惜我不是,这是上天跟我,跟整个熵阙开的玩笑。 熵阙太子来的时候,顺带捎了很大一卷包裹,是母后这一年以来,在深宫中为我缝制的衣物,我一件一件抖开,细密的针脚,华美的质地,晃晕了整个凤鸣宫的奴仆,也许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我才能用我在地球上看到的那首诗来形容: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然而悲哀的是,我不是游子,我没有归期,无论多迟,即便我身死,也只会葬在郍侑,熵阙,终究已经变成一场华丽的梦。 一年不见,熵阙太子一如既往的儒雅,只是看我的时候,眼中带了一丝隐匿的怜悯和悲哀,我有些不悦,却也只是转开了眼,淡漠说道,世道有变,不日或将风起,临歌无能,但请王兄好自珍重,为君者,纵然不喜,若逢乱世,终有太多不能逃避。 熵阙太子沉默了半晌,终是看着我,郑重地点了点头,王妹且安,父王与兄自有计较。 然而书生终是书生,乱世之中,恰谓百无一用是书生,即便那个书生,是一国王储。 这个世道平静得太久,苍梧的捐狂是多数桃源国家的心声,纵然那次苍梧在我手里折了锐气,但也沉寂了没多久,十年之内,我在凤鸣宫中,多次遭遇刺客,尽管郍侑王一次次增加对王宫的守卫,但始终打不掉那些已经疯狂的贪欲。 没过多久,深宫之中逐渐传来消息,哪些国家派兵攻打哪些国家,哪些国家弃城,哪些国家战败,一切来得很凶猛,却不突然,那是已经谋划了多年的战乱,很多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只盼一朝打进敌国,取下那宝座之上的王冠。 郍侑王终是存了私心,封锁了很多消息,当我得知熵阙的近况时,熵阙已经濒临亡国,当时苍梧联合周边六国的大军,已经连连攻陷了熵阙十三座城池,王都摇摇欲坠。 我拽紧了拳头,唤出银狐,借着夜色一路奔出王宫,直朝熵阙战场而去,当然,请不要误会,我并不是担心熵阙,我在熵阙的那些年,虽然过得华丽,但终究有太多绵绵恨意,我只是担心母后,如果熵阙亡国,那么母后,又该何去何从? 离开郍侑王宫大约五百多里的时候,身后忽然追上来一匹黑色骏马,那是倏颜的坐骑,名曰踏风,是一匹上古神骏,浑身不带一根杂毛,速度也风驰电掣,与我的银狐不相上下。他猛的冲上来拦住我,银狐收势不住,差点撞上去。 我捏住银狐的后颈,安抚了一下,然后抬起头看向他,问道,“何事?” 倏颜绷直了一张俊脸,不怒反笑道,“这话怕是该我问王妃,王妃深夜出宫,可是有事?” 我冷冷一笑,“既是深夜出宫,自是有事!” “所为何事?” 我眯了下眼睛,不悦道,“自与太子不相干。”“尔乃我王妃,如何不干?“ “王妃?”我忍不住嗤笑,“太子何曾将我当过王妃,我与太子,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太子还是莫要管我的事,以免坏了规矩!” 倏颜皱紧了眉头,问道,“你要去熵阙?” “是又如何?”我自是无意隐瞒。 “熵阙战事吃紧,非你一人可以逆转,你去了,也不过徒增伤亡。”倏颜的声音淡漠中似乎带了一丝急切,但依旧听不出喜怒。 我笑了笑,有些无奈,也有些无力,但仍是坚定,“虽千万人,吾往矣!” 我一扭银狐的脖子,让它急速转了个方向,避过倏颜,直直向熵阙奔去。 第十九章 一踏进熵阕,一股浓浓的萧索之意便迎面扑来,以前喧嚣繁华的街道,如今空无一人,路面上随处可见枯黄的落叶和慌乱间被人随意丢弃的物品,我想起百年前我离开时的盛景,绵延十里的红妆,争相庆贺的百姓,然而转眼间,一切都物是人非,我的国家,我的子民,包括,我自己的人生。 我日夜不休一路疾驰,两日后终于到得王都,护城河内,高大的城门紧紧关闭,烈日下,我抬起头,对城墙上守卫的士兵喝道,“开城门!” “城下何人?”一个穿着盔甲的年轻将士用手里的长矛指着我喝问。 我举起刻着百凤朝鸣的公主令牌,答,“长公主临歌!” 那个将士闻言大惊,而后匆匆离去,不多时,城门缓缓打开,带起一片尘土。不等将士们行礼我便速速往王宫的方向行去,我想起那个在深宫里呆了一辈子的女子,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是在为她的国家忧虑么?这样兵荒马乱的年月,她是否安好?宫婢们曾不曾为难她?王座上的那个男人对她如何?冷漠?软禁?还是不闻不问?想到可能出现的一切,我心里翻起滔天巨浪,一刻也不愿停滞,只想以最快的速度,去往她的身边。 此时王宫已经得了消息,熵阕王和熵阕太子已经等在了我去母后寝宫的必经之路上,百年不见,熵阕王似是苍老了许多,见到我,也不如曾经的严厉。 “我儿,你终于回来了,父皇等你久矣……” 我停下脚步,看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男人。过往的种种如一幕幕花戏从我眼前流过,曾经的繁华,曾经的骄傲,曾经的爱憎,所有的一切,到了现在,忽然都没有了意义,就像这个曾经让我愤恨不已却只能高高仰视的男人,也已经老了。 “儿臣来迟。”我缓缓吐出这四个字,想起当初满怀希望的逃离,现如今迫不及待的归来,只能感叹世事无常,可见有所谓宿命,也许真的无论如何,都还是逃不开。 熵阕王的视线从我的身上落到离我身后几步远的倏颜身上,“太子大驾光临,实乃熵阕之幸。” 倏颜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一个礼貌而疏离的笑,“倏颜不请自来,搅扰之处还望陛下多多谅解。” 两人还待客套,我便冷冷打断道,“父皇,太子一路疾行,想来也乏了,且命人请他去好好歇息一晚,明日一早,太子还要归国的。” 熵阕王文雅有些不悦,“太子难得来一次,何不多住些日子?” “此乃多事之秋,太子既为一国太子,自有许多事情要处理,哪里有功夫在他国游玩!” “你!”熵阕王气结,却也知此时和我翻脸有弊无利,于是难得地没有和我争论,只是脸色很不好看。 “如此,我先去看望母后,晚些时候再与父皇和皇兄商议国事。” 她住的地方还是盛开着紫色的花朵,多年来,即便我身处异地,也不曾撤掉维持它们的灵力。宫殿里静悄悄的,一个宫婢都没有,看来是我回得太突然,熵阕王还没来得及做点面子功夫。 “母后?”我走进内殿,轻轻叫了一声。 “母后?” 又叫了几声,终于从里间传出点声响,我走过去,刚到门口,眼前的帘子便被“哗啦”一声拉开,“我儿阿临……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她说着,泪如雨下。 我看着她有些凌乱的头发的衣衫,猜想她之前应该是躺在床上的,因为听见我的声音,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整理便跑了出来…… “母后,阿临回来了……”我搂住她瘦弱的肩膀,鼻子有点酸。 “阿临阿临……我的孩子……” 我抱着她,听她欢喜又压抑的哭泣声。终于她渐渐平静下来,拉着我左看右看了一番,没过多一会儿又开始紧张,“你怎么在这个时候回来了?现在局势不好,你就该好好呆在郍侑啊……不行,你现在就赶紧离开,晚了怕是就走不了了……”说着她就站起来两手直把我往外推。我有些好笑,又忍不住心酸,顺着她站起来说道,“母后,我这次回来,就是要接您走,现下东西也不用收拾了,咱们就这么走吧……” 她愣了一下,头微微避开,“母后的事,你就不要管了,且照顾好自己便是……” “你不愿意跟我走?”我脸微微一沉。 “没有的事,只是……母后和你不一样,母后这一辈子,注定生是熵阕的人,死是熵阕的魂……就算走,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只是你这样想而已!”我抓着她的手,有些着急,“天下这么大,去哪里不能过日子!有我照顾你,这天下又有哪里不能去!” 她顺手拍拍我的手背,叹了口气,“好了阿临,不用再说了,我不会走的,眼下熵阕这个样子,你叫我如何能走,即便我对熵阕有颇多怨怼,可总的来说,天下再大,唯有熵阕,是我归宿。” 我怔怔地在床边坐下,有些不忿,像是恨铁不成钢,却又有些忧伤有些明了,或许便如我明明知道倏颜的心中没有我,可我还是舍不得,舍不得离开。也许,这就是宿命,我,她,都一样,谁都没有逃过。 “我知道了……”我转过头,看窗外大片紫色的花,低声呢喃,“如果这是你的愿望,我替你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