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世花》 我来到这个世界只是因为你 我一直认为,生活在这个时代是一件很不幸的事情。 人们大都虚伪、功利、彷徨而自以为是。在我活在这个时代的二十年以来,没有出现过任何让我感动的歌,让我背诵的诗,让我爱的人。 这是一个缺乏美感的时代。 父亲总说我生错了时代。他说我应该生在一千年前,甚至更早的时代,每天拨弄着瑶琴,在家中安静地写词。 的确,我的性格不该属于这个时代的产物。我冷漠、内向、安静,却并不凌厉。我过着一种甚至可以说是与世无争的日子。 也许这种性格和我的家境有关。我的家族很有钱,过度丰厚的物质条件让我在这个金钱至上的时代找不到什么可以为之拼搏的目标。于是我每天努力花钱,浑噩度日。 有钱人通常都比较有时间营造出自己的伤感并沉浸其中。我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我的母亲也是。在我四岁那年她爱上了一个高尔夫教练,并与之远走高飞,从此音讯全无。我常常怀疑她也许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但关于她的印象已经几乎没有,因此并不觉得怎么伤心。 从小我就在家安静地看书,我喜欢看那些关于过去了的时代的一切,我尤其喜欢一千八百年前,那个叫“三国”的时代。我觉得那个时代才是我应该属于的时代,那里有杜康,有五弦琴,有美丽的诗,动听的歌,那里有一群美丽的人,他们的命运如同流星。 八岁那年我看一本有插图的关于三国的书,我偶尔翻开一页,然后我的眼睛碰上画中人的眼睛。那双眼睛温和、坚定,而微微地带了些悲伤。我又看了看他的名字,他叫陆逊,这个名字美丽得如同白玉石柱上的图腾。我突然意识到这就是我要找的我爱的人。然后我忍不住哭了起来。 我从未遇到过如此无望的爱。如果我爱上的是一个住在对面街的男子,我可以耐心地等待长大,然后告诉他我爱他;如果他已经结婚,我就引诱他,把他抢过来;如果他比我还有钱,我就努力赚到和他一样多的钱,然后让他正视我;如果他成为了大明星,我就用钱去买他的电话号码他的地址他的一切资料,然后我要想方设法地让他爱上我。可是我爱上的是一个生于一千八百年前的男人,我除了哭,别的什么都不能做。 那一天晚上我在书房里哭了很久,哭得后来家里的仆佣都跑来看我。他们以为我生病了,就把我送进了医院。 医生给我吊了含镇定剂的针水,然后我渐渐睡去。我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梦。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病房一片昏暗,只有月光从窗外漏入。我突然听见了很轻的脚步声,然后我看见一个女人,飘一般地来到了我的床前。 她穿一身黑色的衣服,她的容貌美丽得让人看不出年龄。她居然叫我的名字, 她说云影,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惊讶地问:“你是谁?” 她说:“你现在不必知道,但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我说:“你来找我做什么?” 她说:“我等你,我还要等你十二年。” 我突然觉得自己是在做梦。这样想的时候,我便发现自己睡去了。第二天醒来时,我看见满室的阳光,床边站满了医生和护士。我想,昨晚的一切也许真的是梦境而已。 十二岁那一年,父亲开始赌博并迷上一切超自然的东西。他说他认识一个会算命的女人,关于他的一切,她说得准确得让人吃惊。也许是为了将我从书房里拉出来,他坚持带我去见她。 然后我就跟着他去了。在一栋很有些年头的小别墅里,我又一次看见那个女人。 她仍然是一身黑衣,眉目间有不属于这尘世的美丽。四年过去,我长高了许多,奇怪的是她的样子竟一点都没变。 她说云影,你来了。 父亲吃了一惊,父亲说我从未告诉过你但你是如何知道我女儿的名字。她只是淡淡地笑,并不说话。 父亲让她给我算命,她拉住我的手,说:“你的女儿会很长命。二十岁以后她会有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二十四岁她会嫁给一个很爱她的男子,然后他们生三个孩子。二子一女。他们都有很不错的命运。” 我很怀疑她说的都是随口编的。因为不像我见过的那些算命师,她没有水晶球没有八卦没有掐指冥思,只是很随意就说出了这些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话。但父亲却很欣慰地笑,然后我看见他拿出厚厚一叠钱来放在她手里。她淡淡地笑着接受了。 后来父亲上洗手间的时候,我忍不住问她:“既然你能知道那么多事情,钱对你还有什么用呢?” 她笑了,但并不说话。 我又问:“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 她说:“是真的。但是你都看不到。” 我有些惊讶,我想问她如果我能活那么长,为何这一切我看不到;如果我在之前死了,那么后面的命运又如何能发生。 但当我问之前,父亲走了出来。于是我只是礼貌地微笑着,什么都没有说。 我真正开始相信她的预言是在十六岁那年。又是另一个四年以后。 那一天下着雨,我一个人撑着伞在雨里走。突然我在街对面的人潮中,发现了她的身影。她还是那个样子,撑了一把很引人注目的油纸伞。她安静地走到我身边来。她微笑,说:“云影,我们又见面了。” 我很顺从地收了伞,钻进她的油纸伞下,她轻轻搂住我的腰。 然后我感觉她靠近了我的耳边,轻轻地说: “会有让你很难过的事情发生,但是宝贝,不要太悲伤了。你要勇敢起来。你的人生还没有真正开始。”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在我说得出话前,她把伞交到我手中,然后飘然而去。 三天后,我父亲死于一桩车祸。 在我还没来得及收拾起我的悲伤之前,我惊讶地发现,我的叔叔,开始迅速侵吞父亲留下的遗产,几乎什么都不想留给我。 但是从来都安静、冷漠、与世无争的我其实远没有他们想象中,甚至我自己想象中那样懦弱。几乎是出于本能,我开始收集他商业犯罪的证据,联络最好的律师,争夺公司股东的支持。 他企图杀掉我,但被我很幸运地逃过。几乎是死里逃生的同时,我绑架了他的儿子,我那个几乎未经世事的堂弟。他哭,他闹,他黑黑的眼睛里充满不解。我冷冷看着他,突然发现其实自己也很丑恶。 叔叔愤怒了,他咆哮,他说要报警。我冷冷看着他,说你报吧,我们同归于尽。 最后他终于屈服。他说你开个数目吧,但把产业留给我。 我开了一个很大的数字。他几乎没有还价,就把钱给了我。 然后我带着钱去了欧洲。我选择了一个很美丽的海边城市住了下来,每天晒太阳、游泳,以及做关于他的梦。有时会有漂亮的男孩子和我搭讪,但我总是冷冷拒绝。 我有将近一年的时间没有和别人接触,到后来我发现自己几乎丧失了语言的能力。而更坏的是,我的精神状态开始不是很好。有时我会把自己美丽的小屋砸得一塌糊涂,然后跪坐在地板上大哭。 我想必须给自己找点事做。于是我找了个大学,报学油画和小提琴。一年以后我交了个男朋友,是个来自北欧的男孩子。他帅气、开朗、自信、积极。当他笑起来的时候,全世界的阳光都仿佛洒在他脸上。 我们快乐地在一起同居了一年。但一年后我发现所有的快乐只是浮在水面的泡沫。我的心丢在了一千八百年前。我已经丧失了爱人的能力。我开始在半夜爬起来看那些陈旧的史书,然后把一切砸碎,说不能这样下去。 十九岁生日那天,我一个人去了海边。在海边我许了一个愿,我说二十岁的时候,请让我的愿望成真。 这样许着愿的时候,悲伤突然袭来。我不知道,我要许什么样的愿望,才能填补我心里的这个缺口;也不知道这样的愿望许出来,是否天上的诸神都会在嘲笑我? 这种感觉让我窒息。 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漆黑冰凉的海水中,而我的男友从后面抱住我,他充满恐惧地大喊:“影,你为什么要这样?你给我一个自杀的理由?” 我茫然地看着遥远的星空,我给不出理由。 因为我给不出理由,所以我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我的阳光男友还是每天来看我。他给我送花,送书,送音乐磁带,而我把花把书把磁带都砸向他,我说我不要见你,你滚。 后来他来得渐渐少了,但他说,他会一直在外面等我,一直。 我在精神病院的隔离病房住了一年。一直住到我二十岁生日。 二十岁生日那一晚,我在窗边看星空。星空璀璨而遥远,却是我唯一能找到的与一千八百年前有着联系的东西。 然后我听见有人走了进来,我回过头,看见她,那个美丽的会算命的女子。 她叫我的名字,她走过来将我揽住。而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下来,我发现我其实一直都很想见她。 我们安静地在一起坐了一个小时,然后她说:“一年前的今天,你许过一个愿。今天我来帮你实现那个愿望。”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她,而她安静地点头,她说: “我能帮你回到你想去的那个时代。” 最美丽的圣歌也不可能比这更动听,最绚烂的烟花也比不了在我心头绽放的那朵。而我突然发现自己竟是无条件地相信着她说的话,全世界人山人海,只有她。 我急切地问她,我说我会回到哪一年我会遇见他吗他会爱我吗。 她有些迟疑地笑着,她说:“我只能保证三件事:第一,你会回到那个时代;第二,你会遇见他;第三,在你明白这一切之前,你会一直拥有二十岁的身体。” 我说够了,足够了。 她停了一下,又很小心地说:“但你要想清楚,命运是无法改变的,而初衷很容易被遗忘。有些事情并非你所想的那样。” 我哭了又笑了,我说:“都没有关系的。请帮助我。” 她点了一点头。然后轻轻用手拂我的发。 我有些着急了,我说我什么时候能回去呢,是现在吗? 她微微笑了,她拿了一枚暗红色的玉挂在我胸口。她说:“不要急,把它戴好。” 我低头整理绳子,整理了一下,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便抬头问她: “你这样帮助我,难道不需要什么交换条件吗?” 她说:“我要的,我想要你所拥有的一切。” 我说:“拿去吧,都是你的了。” 当我说完这句话,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的身体以胸前那枚玉为中心,开始一点一点变得透明。而她变成了我,穿着我的衣服,长着我的样子。而我在渐渐消失。 彻底消失前我还来得及看一眼这世界。我看见我,不,是她从地上站起来,拢了拢头发,然后走到门边上按响了对讲机。 她说:“我好了。我要出院。” ~~~~~~~~~~~~~~~~~~~~~~~~~~~~~~~~~~~~~~~~~~~~~~~~~~~~~~~~~~ 軒軒第一次發文要多多關照哦! 以灾难开始的旅途 在二十一世纪的我曾经不止一次想过,一千八百年前的天空会不会特别蓝,云的影子会不会特别清晰。 可当我越过了一千八百年的时空睁开眼睛,我看见的是被闪电肆虐着撕裂的深黄色的天,冰凉的雨水用力地打在我身上。更可怕的是,我感觉到脚泡在滚滚奔腾的水流中,而那些水流顺着我的脚踝迅速往上涨。 我爬起来,发现四面都是洪水,水中还不时浮沉着泡得肿胀的尸体。遥远的山脊上,能看见三五成群佝偻的人影。这个让我魂系梦牵的世界,以一种近乎地狱的姿态来迎接我。 幸运的是,我没有在洪水中死去。并且在三天后水渐渐回落,而我也搞清楚这是初平三年,即公元192年,徐州一个离庐江超过五百里的地方。有些和想象中不一样,可我告诉自己没关系,我可以等我可以去寻找,在遇见他之前,我甘愿一直流浪。 我一路南行。尽管没有被洪水淹没,我却开始渐渐面临被饿死的命运。我身无分文地来到这个世界,又来到这样一个灾难重重的地方,我几乎是靠乞讨才让自己免于被饿死。但即使是乞讨也是有限的,沿路遇上的人大都是面有菜色的灾民,如果有条件稍微好一点的南迁的大户,却是无法接近的。 是的,即使不用看衣服,不用看车马,不用看携带的行李,仅凭人们走路和说话的样子便可以分别出他们的出身。这个世界贵贱分明而等级森严。在许多关于回到从前的文学作品中,主角总是一开始就很幸运地遇见能够让他们衣食无忧的人。但事实并不是那个样子的。 我也很幸运,但我的幸运仅限于一袋能让我吃上半个月的干粮。它是我在路边几具穿着华美的尸体旁边发现的,他们很明显地死于山贼的抢劫。我甚至还从尸体上剥下了一套衣服,换下了我身上那引人注目的现代服装。苦难医治好了我的忧郁症,当我做这一切的时候我甚至以一种近乎黑色幽默的心态自嘲——谁会想过,地产大亨的女儿要偷死人的粮食,穿死人的衣服? 更加遗憾的是,那一袋干粮我仅仅维持了三日。那是一个雨停了的黄昏,在人烟稀少的小道旁,我坐在大树下开始尽情享受我虽然并不丰盛却足以令人感动的晚餐。在享受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身边多了一个少年。 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神情中有一种倔强的东西。他好象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样,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表情看着我吃东西。他很瘦,面有菜色,我想他一定饿了很久。 我本来想一横心不理他吃完继续赶路,可在那样的目光下,我终于忍不住递给他一块饼,我说,吃吧。 他来不及道谢就大口吃起来,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那块饼就消失了在他的口中。然后他继续用那种让人恼火的可怜巴巴的目光看着我。我受不了,把袋子递给他,说你吃吧,吃饱为止。 他真的就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吃到第七块还是第八块的时候他的速度才有所放慢。“你多少天没吃饭了?”我忍不住问他。 “六天,”他边吃边说。 我有些怜悯地看着他,我的堂弟也是十三四岁,除了打游戏机还什么都不会。我问他:“你要去哪里?” “过江,”他说,“去投奔我表叔。” 这时他突然停下来,以一种近乎庄严的神色对我说:“我要去当兵,去立军功。” 他的神色过于庄重,以至和他的年龄极不相称。我有点想笑,但心里突然一动。“你叫什么名字?”我问他。 “吕蒙。”他说。 “吕蒙字子明。”看惯了三国的书,几乎是他话音刚落的同时我就脱口而出。 他怔了一怔,然后突然笑了起来。“我还没有到起字的年龄呢,”他说,“不过姐姐说的这个字真好,如果以后到了起字的年龄,我就用这个作我的字。” 那一刻我骇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脑子里一片混乱。我已经开始弄不清其中的逻辑。如果历史的一切是早已发生的,那么我今天的行为又是什么? 在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的时候,他突然郑重地在地上行了个礼,然后向前飞跑而去。在我能说出话来的时候,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道路尽头,几乎和他出现时一样快。 我苦笑着,拿起干粮袋摇了摇,发现已经所剩无几。叹口气准备继续上路,突然发现身边又多了个老者,手执一杖,杖上焊着金箍铃,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我。 我继续叹气,心里说着一不做二不休,将装粮食的口袋送到他手里。在他说话之前,我迈开大步走了。 好心并不是永远都能得到好报。六天之后,我再一次走到被饿死的边缘。而更糟糕的是,我迷路了。身处的地方荒无人烟。 一条宽阔的大河挡住了我的去路,河边长满了不知名的植物。我在河边一筹莫展,饥饿的感觉让我几乎抬不起脚来。 我突然想起在小说里看到过,饥民有时候吃树皮充饥。我找了一颗树,却撕不下一点树皮。我又摘了两片叶子放进嘴里,结果一阵腥味让我蹲在地上呕吐起来。那一刻我突然有了一种心酸的感觉。但我告诉自己不能哭。如果我流泪是因为我绝望于无法见到他。但既然来到这里,我不要再流泪。这样想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贴着地长的那些矮小的植物枝头,结了一些红色的果子。我试探着摘了一个放在嘴中,微甜多汁的感觉让我欢喜得如同置身天堂。 我不顾一切地摘了许多来吃,直到让我的胃有了充实的感觉。不仅是充实,身边感觉一切都变了起来。云好象特别近,河流的声音好象特别大。最最过分的是,我突然看见他的脸在云后出现了。我有些气恼地对他喊:“你在那里做什么啊?你看见我来了还不过来接我一下。真是的。” 可是他没有理我。他突然拉上了云层,如同上帝关上了门。 然后是黑暗,长时间的黑暗,几乎让我以为无法终结的黑暗。 再然后我被一个陌生的声音唤醒,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个船舱的床上,眼前是一张陌生的妇人的脸。 她说:“你终于醒了啊。我还以为你会死掉。” 我有些茫然地看着她。她说:“你不知道吗?你吃了有毒的贴梗海棠,睡了七天了。我准备如果你再不醒,就把你扔到河里去了。” 我终于有些明白地点了点头。我张开嘴想说些感激的话,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一个字。 我没有了自己的声音。 ~~~~~~~~~~~~~~~~~~~~~~~~~~~~~~~~~~~~~~~~ 軒軒的文怎麼樣呢? 医者 又一年过去,庐江所有医者和药店老板都知道了我。 我是“翠微楼”让客人千金买一笑的头牌姑娘;我是不唱歌的夜莺,不说话的女神;我是最慷慨的顾客,最安静的妓女。 每个月我都会定时出现在庐江的大小药店里。我坐华美宽大的马车,穿美丽的绫罗衣服。钱像流水一样流入他们的囊中,然后他们给我许多包好的药,我带着药回去,加水,煎服。我的嘴唇一次又一次喝下那些所耗不菲的药,却依旧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他们都在背后讨论我。他们都知道我的嗓子几乎没有希望被治好,却依旧一次又一次编造好听的故事让我花更多的钱。我的使女阿碧有时会看不过去,劝我不如放弃,何必再花那冤枉钱。我静静地听她说完,然后下一次依旧去药店去最慷慨的顾客。 我知道这很绝望。但即使是最渺茫的希望,我也要去尝试。因为除了这样,我别无他法。 有一天,我去离庐江很远的一个地方求药。回来的时候天下起了雨,道路泥泞不堪。路上我遇见一个老者,他正在泥泞中艰难前行。于是我示意让马车停下,载他一程。 他上了车,向我道谢。我安静地向他点头。阿碧告诉他,我无法说话。 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突然一怔。然后他开始向阿碧问起我的病情,她一一说给他听。 后来车到了庐江,临下车时,他突然对我说: “姑娘今晚子时能否一个人来桥头?我有话想对姑娘说。” 他走后,阿碧鄙夷地哼了一声,说: “我看他那么庄严的样子,没想到也是个色鬼。” 然后她又说:“姑娘可千万不要去。你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是个穷鬼,肯定不怀好意。” 我本来不想去的。可到了夜晚却一直无法入睡。后来想,反正闲着无事,不如就去看看他要说什么。 我到桥头时,桥头空无一人。我便站在那里等他。等了很久他还是没有出现,我想他可能不会来了,便打算回去。 正准备起身,却听见夜色中传来轻轻的铃声,渐渐由远而近。 然后他从夜色中走出来。手执一支长杆,杆上焊着金箍铃。 那长杆似曾相识,我便一直看着。他走上来行礼,说: “姑娘不记得我了。三年前在徐州,姑娘的一袋子粮食让我免为饿殍。” 我顿时想起来,报他以微笑。如果我能说话,我会告诉他虽然也许就是那次慷慨造成了我今天的悲哀,但我还是很高兴当时能够帮助他。 像明白我的心思一般,他说: “慷慨的人这个世界上并不少,但身处困境仍能慷慨的人,令人钦佩。我是个四海为家的人,见过这世间太多苦难。因为苦难,人们大多在怨恨中活着。但那一天在徐州见到姑娘,我知道姑娘当时也在遭受苦难的命运,但苦难之中,姑娘身上仍有一种乐观和坚强的气质,令人难忘。” 说完这话之后,他突然沉默了,转身去看桥下的流水。他沉默了很久,以至我都开始以为他也和我一样哑了。但我也只是看着流水,耐心地等待他再说话。 “今天看到的姑娘,却和那时的完全不一样了。”他突然说。 我不由端详了下自己:绫罗的衣服很伏贴地包在我身上,长袖下露出来的手指上面有璀璨夺目的镶宝石的戒指。 “姑娘身上,已找不到当时身上让我难忘的东西。”他又说道。 我安静地看着他,眼神充满悲哀。 “这个世界的确充满苦难,而命运总是无法掌握。”看着桥下的流水,他轻声说,“但尽管绝望,那一天在徐州遇见姑娘,让我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是有美好的东西。我希望姑娘不要忘记这些东西。” 我还是只能看着他。我无法说话。 他突然取下长杆的头,从那里倒出一颗药丸放在我手上。 “拿回去,用水吞服,然后作个好梦,”他笑道,“希望我的医术还不是太糟糕。” 第二天我醒得很晚。当我睁开眼时,阳光已漏过窗户印在地板上。 我已经忘记了昨夜的事情,如常般安静地去梳洗。突然我听见急急的脚步传来,然后我的门被阿碧风风火火地撞开。 “影姑娘啊,”她得意洋洋地说,“你知道昨天我们载的那个老头儿是谁么?” 我疑惑地看着她。 “早上我去城东,发现张屠户家那个昨天摔下马已经停尸的儿子又活过来了,是被昨天我们载的那个老儿救活的。你一定不知道他是谁了,他是就是神医华佗啊!” “是华佗啊!”我突然脱口而出。 不仅是她,连我自己也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呆了半天阿碧才反应过来。“姑娘能说话了啊。”她欢天喜地地说。 而与此同时我也明白过来,我冲出门,向城东一路狂奔。阿碧在后面失神地大叫: “姑娘要去哪里?姑娘等等我……” 我一路跑到城东,不用打听我便很容易地找到张屠户的家,那里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 我分开人群冲进去,看见华佗背着行囊正要离开,而张屠户夫妇在他身后激动地磕着头。 他看见了我,向我走来。而我不会比张屠户夫妇更冷静,我也一下子跪在地上,向他行礼。 他扶起我,说:“不必如此。” “华佗先生……”我充满感激地看着他,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我也要感激你,至少你让我知道我的医术真的不是太糟糕。”他笑道。 “请先生去寒舍坐下好吗?我想好好感谢先生。”我说。 “不必了,”他说,“我急着回徐州,听说那里有瘟疫。” “马上就要动身吗?” “马上,”他看看天,“不能耽搁了。” 我怔了一怔,然后迅速地将身上的首饰全部摘下来要给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出来时没有带钱,这些只是表示我的微薄谢意,也希望能对先生的事业有帮助。” 他并不接受,我非要给,然后首饰散落了一地。“不要这样。”他说。 “你和我都不应该是在乎这些东西的人。”他这样说道。 满地的首饰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 “那至少,请让我送你出城。”我的语气近乎哀求。 他点了点头。 也许是想把过去两年的沉默都补偿回来,我竟然变得前所未有的喋喋不休。但是我觉得无论我说上多少,都无法让他感受到我的感激,他无法明白声音对我的意义。 道别的时候,我忍不住对他说: “先生知道吗?先生以后会成为一个很伟大的人,有许多名将都会因为先生而改变命运。” “名将也好,平民也好,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都是生命。”他淡淡地说道。 我轻轻点头。那一刻我突然想对他说:请让我跟你走吧,我要向先生学习医术,陪先生去游历四方,和先生一起去治病救人…… 可我自私地没有说出口。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这个。 但如同守着金库便想要四处施舍的小兵,我还是忍不住对他说: “先生,十多年后曹丞相会请你为他治病,我希望你拒绝他,因为他不会相信先生的话,他会杀了先生。” 他怔怔地看了我许久,然后叹一口气。 “尽管你说的话很不合常理,可我还是相信你不是胡说。可是,”他说,“这又如何?这就是命!” “但是先生——” “如果真有那一天,也是我的命运。”他打断我的话说道。 我在城门口目送他远去,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道路的尽头。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我曾告诉过自己,无论怎样都不要哭,可这一刻我还是忍不住盈了满眼的泪水。因为我知道,很可能我们不会再见。 夕阳渐渐西斜,微风下的树林如同海洋。 ~~~~~~~~~~~~~~~~~~~~~~~~~~~~~~~~~~~~~~~~~~~~~~~~~~~~~~ 紅包就是動力,親們要給軒軒動力哦!! 会唱歌的算命师 那一天,目送华佗的身影远去时,脑中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 在我沿着城里的石板路渐渐走回翠微楼的同时,这个想法变得坚定起来。 我回到翠微楼时,大厅里站满了人。下午本该是很清闲的时间,可是楼里所有的姑娘都走了出来,好奇地打量着我。 然后绮绿,翠微楼美艳的老鸨迎了上来,很是殷勤地问:“听说影姑娘能够说话了?” 我点点头。 她便很热情地笑着说:“恭喜影姑娘了。” 然而我说:“不必恭喜。因为我不打算再接客了。” “不必恭喜。因为我不打算再接客了。” 这句话是我回到翠微楼的第一句话,也是他们这辈子所听见的我的第一句话。 因为这句话的缘故,他们都变得惊讶起来。 即使是见惯了大世面的绮绿也怔了怔,然后,她找回了她那殷勤的笑容,说:“影姑娘真会说笑。” 我说:“不是说笑。我不接客了。” 笑容在她脸上褪去,她挑起眉,带了点鄙夷说:“影姑娘是想要个更高的价吧。” 我说:“你想错了。我不是那种人。我就是不想接客了。” 这一次她是真的发起愣来,她看着我的眼睛足足愣了有五分钟。“看来你是说真的了。”然后她说。 我点点头。 她冷笑着说:“你以你是谁呢?不接客,你要靠什么活下去?” 我说:“我会想办法。” 她说:“你可以想办法,那我呢?我在你身上花了不少钱,你说不接,你怎么给我交代?” 她自然只会在我身上赚钱而不是亏钱。可我知道这一行的规矩,像我这样的姑娘,应该是要给出一大笔天文数字的赎身钱才能离开的吧。可是我的钱都用在了那些药店老板身上。 于是我只是沉默着。 “这又何苦呢,”想了想,她依旧笑着,过来搂着我的肩说,“影姑娘一言不发便足以震动整个庐江,现在又有了声音,只怕以后的日子会过得比皇后还舒坦呢。” 我说:“我不稀罕。” 我能感觉到她的手因为生气而微微颤抖着,而她依旧压抑了那愤怒,用最甜蜜的声音对我说:“影姑娘是个聪明人。有些客人不配影姑娘,以后便不必再见。我在这一行也很久了,江东的达官贵人我也认识不少,以后影姑娘能说话了,我可以带影姑娘去认识他们呢。” 那一刻我心里突然亮起来。是啊,也许这样,我可以走入江东名门的社交,我可以认识他。 可这一点亮光又马上暗淡下去。是啊,我认识他后,别人会说,看吧,这是庐江最漂亮的人尽可夫的女子。 我不要那个样子。 就算我已经不干净了,就算我丢掉了他爱我的权利,可我不能连爱他的权利也一并丢掉。 我摇摇头。 绮绿的耐心终于到了终点。她放开手,几乎是愤怒地吼起来: “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你以为这翠微楼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吗?我告诉你,不可能!” 我安静而从容地看着她。 “把她锁在房间里!给她三天时间,三天后若她还是这样,就把她丢进江里喂鱼!”她几乎歇斯底里地大喊。 三天后的晚上,我坐在窗边,安静地看着下面满院艳俗的灯火。 多么可笑,我知道这时代大部分人的命运,却无法得知自己的命运。 心里不是没有惶恐,可是我总是告诉自己,要坚持,这件事情终会过去的。虽然我不知道它会以一种什么方式过去。 很久没有在这样的夜晚安静地一个人呆在房中。因此窗外飘入的歌声便变得格外地清晰。 这时我听见隔壁绮绿的房间里传来男人的说话声。 “早听说庐江的翠微楼是男人的天堂,今日来见,果然名不虚传。” “肃老大过奖了。我们在庐江也经常听说肃老大的威名呢。”绮绿在千娇百媚地笑着。 我有些茫然,不知为何竖起了耳朵,很用心地听他们说话的声音。 “不过是一个街头的混混,稍微混出了些名气,哪配让姑娘这样缪赞。”男人又是这样说。 “肃老大太谦虚了。肃老大的垂爱,是我们这小地方许多姑娘一生都盼不来的幸运。” “你们这叫小地方,那东城只能算乡下了。”男人笑着说。 肃老大。东城。我有些茫然地咀嚼着这两个词。 突然一个念头犹如闪电,迅速地照亮了我所有混乱的思绪。 我不顾一切地大喊起来: “肃老大,鲁肃!” 隔壁房间里迅速安静下来,我听见一个酒杯掉在地上的声音。 然后是急匆匆的脚步传来。我的门被迅速撞开,带着一脸的愤怒,绮绿出现在我面前。在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之前,她打了我一巴掌。 “你发的什么疯?得罪了贵客怎么办?” 我连还手的念头都没有,只是捂着脸往外冲,不顾一切地大喊:“我要和鲁肃鲁大人说话!” 绮绿死死拉住我,用手去捂我的嘴。 我们拼命撕扯,我的衣服都被她撕坏一片,我被绮绿按在地上。可我嘴里还是不停地叫着:“鲁肃,鲁子敬,鲁大人!我有话想对你说!” “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突然之间,走廊里响起这样的声音。 我们停止了撕打,我抬起头,看见鲁肃就站在我的门口。 他还只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有着高大沉实的身躯和让人信任的眼神。 在我开口之前,绮绿已经近乎哀求地对他说: “肃老大,实在抱歉。我们这个姑娘神经不太正常。请您回房休息,我一会就来陪您。” 而我抢着说:“我没有神经不正常——” 我话还没说完,嘴又被绮绿捂住。 “放开她吧。”鲁肃突然开口。 绮绿只有放手,并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鲁大人——”我充满感激地要说话。而他抬了抬手。 “先站起来吧。慢慢说。” 我这想起来从地上爬起,整理了一下自己已狼狈万分的发。 “你要说什么?”他又问。 我张口欲言,却突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是想要钱?要房子?要为谁报仇?还是想要我帮你脱籍吗?”他突然又这样问。 我不停地摇头。 “那你想要什么,说吧。” “我什么都不要,”我抬起头,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我想要帮助鲁大人你。” “天啊,你一定是疯了。”绮绿过度惊愕地又想过来捂我的嘴,然而被鲁肃制止住了。 “你要怎样帮助我?”看着我的眼睛,他这样问。 我能充分理解绮绿的惊愕。此刻我站在鲁肃的对面,我不过是一个一贫如洗的妓女,披着发捂着微肿的脸,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而我竟然说要帮助他。 即使他让我说下去,也并不代表他不觉得我疯狂。这只是出于一种基本的怜悯和来自他人格的伟大吧,我知道的。 可接下来我说出来的话足以让他改变想法。 “鲁大人在东城富甲一方,官至东城长,这已是许多人终生都盼望不到的地位。但鲁大人并不为此感到满足,鲁大人看到的,是整个江东乃至天下。” 他用心地听着,在他眼中我看到了惊愕。 “可是光看到并没有用,鲁大人一直在等待时机,但这个时机却不知道在哪里。这个乱世很难找到值得投效的明主,即使找到了,又不一定有这样的机会能为他所用。” “说下去。”他急切地说。 “鲁大人家中是否有两仓粮?”“连这个你都知道?”他好奇地挑起眉。 我当然知道,我在心中暗笑道,然后继续说:“鲁大人回家后,会有个叫周瑜的人前来借粮。什么都不要说,痛快地给他一仓。” 他看看我,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从袖管里掏出一贯钱放在一旁依旧惊愕的绮绿手中。 “不要太为难她了。如果她说的是真的,我会再来。” 如同追逐暗夜里突然出现的流光那样的人,他迈着大步子急急地走了。 “别以为你可以就此离开这里。”绮绿不甘心地留下一句,也关上门走了。 如同突然丧失了全身的力气般,我长出一口气,缓缓滑坐在地上。 我知道这事情很荒谬,上天待我并不薄,可我还是利用了上天给我的东西胡来。 反正如果真的有审判日的话,在那一天,我愿意接受一切的惩罚。 反正根据我所知道的,离那一天到来,至少还有一千八百多年。 半个月后鲁肃来找我时,我正靠在窗边无聊地唱着英文歌。 他站在门口安静地听了很久,然后说:“影姑娘唱歌很好听。” 我只是微笑,心想你若能听懂我唱的叫什么才叫奇怪。 他很不拘谨地坐下来,给自己倒了茶,然后说: “前两天确实发生了那样的事。而且我和公瑾成为了很好的朋友。” 我继续微笑。 “然后当如何呢?”他突然问道。 如果身处现代,我一定跳起来拍他的头,大叫你这个笨蛋。但我很艰难地抑制住了这个想法,很平静地问他:“他去哪了?” “他去了居巢任居巢长。” “那么,去投靠他吧。” 鲁肃毕竟不是个笨蛋。即使这时候的周瑜还远未及他日后名声之万一,他也深切了解到了这个俊美的年轻人应当前途无量。他点点头,说: “我也是这样想的。” 我含笑看着他。不过两三年后吧,他就能得到孙策的赏识。五年后,他将对孙权说出那一番能与《隆中对》媲美的话啊。 然后他会与孙权并肩站在江东,看着整个天下。 “我不知道我能为姑娘做什么,”他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刚才已为姑娘把赎身钱给了。”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另外,我在庐江有套宅子,只是很简陋的宅子,若姑娘不嫌弃,可先与姑娘寄身。” “大人的好意心领了,只是……”我有些犹豫地说。 “我想要谢谢姑娘。只是很微薄的心意,请姑娘一定要接受。”他坚持着说。 三天后,我带着阿碧离开了翠微楼,搬入了鲁肃赠我的那套宅院。 我在那里度过了一整个冬天。古时的冬天真长,每一天我都想,等第二天风雪过去了,我就要去其他城市看看,但每一个第二天,都是阴郁湿冷。 等到终于开春了,我突然又觉得有点舍不得庐江,在这里度过了这么戏剧化的两年,我突然发现我还未好好欣赏过这里的春天。 有一天傍晚,我看完了城外的桃花走回家,沿路的灯正一点一点亮起来,我漫步走进了宅子。 然后我穿过院子走进屋内,进屋的那一刹我突然觉得觉得眩目,仿佛月亮掉进了我的厅堂,满屋流淌着白色的水一样的光。我不由遮住眼睛,责怪阿碧,为何点这样亮的灯。 “可是,我还未点灯啊。”阿碧小声不甘地说道。 我一点一点放开手,发现屋内坐着两个人。一个是鲁肃,而所有美丽的月亮般的光,是从他身边那人身上流淌出来的。那个年轻男子穿着白色的锦衣,长长的发垂下来,微微挡住如画的眉目。 “我终于见到你了。会唱歌的算命师。”含着笑,他说道。 笑意浮上我的嘴角,我向他行礼,然后说: “我终于见到你了,周瑜。” ~~~~~~~~~~~~~~~~~~~~~~~~~~~~~~~~~~~~~~~~~~~~~~~~~~·~~ 親們軒軒的包包呢? 倾城 见到周瑜的那一刻起,我便开始后悔。 我后悔在我来这个时代的时候,为什么不在口袋里放上一部相机。 那么我便可以拍下许多关于他的照片。拍下他轻蹙眉尖思考的样子,拍下他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托着下巴的样子,拍下他低头吹凉杯中茶的样子,拍下他安静地看着你的样子…… 然后我要把这些照片带回去我来的那个时代。我要彻底颠覆那个无趣的时代的人们的审美观。我要让保守的女人变得疯狂,自以为英俊的男人变得抓狂。我要让他的一颦一笑遍布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我要让人们知道,原来男人的容貌也可以倾城。 倾城。是的,我竟用了这个字眼来形容他。但如果后世的人们能够见到他们的样子,他们便会同意这个词只是为他而造。 ——如果我还能回到那个时代。 当然,如果我还能回到那个时代,可以预料到的也会有麻烦。好事的小mm会痴狂地围绕着我,孜孜不倦地问我那一个晚上,他在我那里都做了些什么。 答案或许会让所有人失望。事实上,那天我们只是交谈,什么都没有做。 只是最普通的交谈,关于音乐,关于诗词,关于一些近乎无聊的无关紧要的话题。期间他喝掉三杯茶,月光从门外的台阶往下移了三格,然后他起身告辞,来去如风。 我甚至一直没有和他谈及关于命运的事情。从见到他那一刻起我便清楚知道,他来这里只是因为他好奇。他是那种不需要靠预言来确定自己命运的男子。他不问,因此我也不说。 一直到告别时,这种良好的默契终于被鲁肃忍不住打破。他好奇地问我: “公瑾一场来到,影姑娘难道就没有什么要对公瑾说的么?” 我不由看看周瑜,而他正用一种懒洋洋的态度漫不经心地看着我。我想既然鲁肃提起了,我大概还是要说点什么。我在脑海中迅速过滤了一遍关于他的所有事情,然后一件事情突然跃出我的眼前。 我忍不住笑起来。 “周大人和孙策大人都尚未婚娶罢。皖南有乔姓人家,家有二女,皆有沉鱼落雁之貌。大人若有机会,不妨前去拜访。” 他们和我愉快地在家门口告别。彼时月光如水。而我的心也仿佛被月光映得澄澈起来。记忆中迎娶二乔应该是两年后的事情了。这两年间,他们会有许多的事情要做。如同这月光般,他的光芒,也会渐渐映照这片江东的土地吧。 然后我开始准备离开。我想要先在江东四处看看,最后我要去吴,去他现在在的地方。距离上一次见他,已经过去两年。甚至连他的样子,也已经变得依稀了。但再依稀也不可能比我在他心中的印象更依稀,只是一个回头的瞬间,他不会记得我。 在我开始准备上路的时候,一件突然发生的事情却再次困住了我的脚步。 那一天傍晚,我听见远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然后我听见后院里传来一声闷响,仿佛是什么东西跌进了柴草堆的声音。 我闻声前去查看,看见柴草堆里躺着一个满身伤痕的年轻男子,血顺着他的手臂一直往下淌,他一双明亮的眼睛十分无助看着我,他说:“姐姐救我。” 就在这时,前面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我再次看他,他的眼神绝望而近乎哀求。几乎是一瞬间,我决定了,我用一大捆柴草盖住他,然后去前面开门。 是风尘仆仆的带刀的官兵,他们说:“姑娘可有看见一个负伤的男子。” 我说:“我整日都在这里,并不见任何人进来。” 他说:“能否让我们搜查一下。” 我说:“这里只小女子独居,只怕不便。不过如果大人坚持要搜查,便请进来。” 他犹豫了一下,伸头往里面看了看,然后便点头说打扰了。 我到后院去,说你可以出来了。 然后他拨开柴草艰难地爬出来。我带他入屋,拿药为他包扎。包扎的时候他一直看着我,然后突然叫起来:“又是姐姐救了我!”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则欢天喜地地说:“姐姐不记得我了?好几年前在徐州,姐姐给了我几块饼吃。” 然后他又说:“我的字还是姐姐给起的呢,子明。” 吕蒙。我想起他来了。世界上竟有这样的巧合。四年前在徐州我救过的两个人,又以不同的方式分别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可他的样子变了好多了。四年时间,原来的懵懂少年已成为了一个健硕青年,即使伤痕累累,倔强的眼神里却有一种嗜血的味道。 我说你犯了什么事。 他低下头,说,杀人。 见我没有说话,他又抢着说:“我并不是有心的。是那小吏欺人太甚!” 我说:“那你是怎么逃到这里来的?” 他说:“我起先逃到同乡郑长家中,袁雄大人劝我自首。可我还未走到官府,便被官兵追杀。我知道他们若拿住我,一定要杀了我。所以一路逃到这里。” “那你以后准备怎样呢?” 他摇摇头,一脸的茫然。最后他用一种仿佛溺水的人遇见救命稻草的眼神看着我,说:“请姐姐收留我。” “那怎么行呢?”我失声说,“他们会一直在这里找你的呀。” “他们是外地追杀过来的,过不了几天便会走。他们走了,我就离开。”他胸有成竹地说,“离开之前我就一直在这院里,哪里都不去。” 我叹口气,心说自己真会给自己添麻烦。最后还是忍不住说:“那你就暂且留在这里吧。” 没想到这一留,便是两年。 这个时代的司法系统甚至比我来的那个时代的还要高效。两年来,逃犯吕蒙的通缉文书一直紧紧贴在城门口的布告板上。尽管后来经过日晒雨淋,上面的画像已经辨认不清,但是只要它一天贴在那里,便足以给当事人心理严重的威慑效果。 我对外宣称他是我逃荒而来的族亲,留他在家里。每天他就在家中做些劈柴烧火的事情,闲了就对着后院的大树练剑。他对剑法的狂热到了让人费解的地步。即使两年不上沙场,没有对手,他依然执着地一有空就拿起他那把剑。而且他的剑法十分凌厉,招招不留余地。或许正是如此重的杀心,才会让他日后从行伍间脱颖而出,成就一番功业的吧。 有时我会觉得没来由的烦闷,时间一天一天地流去,我却停留在此,止步不前。但每当这样想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还早,我的爱人,他还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应当还在吴郡的大宅中茫然地猜测着未知的命运,我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浪费。 但比起虚度光阴来,更不可忍受的是手头拮据。离开翠微楼后,我只是靠鲁肃留下的一些馈赠过日子。这些馈赠在三个人的花销下,一日一日变得微薄。 一开始还有些慕名前来的乡绅富豪等找我算命。他们的名字都是我所不知道的,我只有装模作样地胡说一通,然后在夜里为自己这种近乎行骗的行为祈祷。渐渐地,他们不再登门,而我也就开始靠抵押首饰和衣物度日。 他知道我对他好,可是男人的心总是粗的,他不知道我已经开始靠抵押自己的首饰度日。而我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理,也从来没给过他这些压力。我总是告诉自己,会过去的,会好起来的。 建安三年的那个秋日的清晨,当完了最后一件首饰回到家中,看见他一遍一遍用剑在树上划出深深的印痕,我的心突然变得焦躁起来。我竟上前一把握住他的剑,然后狠狠地掷之于地。 他惊讶地看着我,而我恶狠狠地说:“你想这样到什么时候?” 他握住我的手,他说姐姐你流血了,去包扎一下。 我说:“不,我不需要包扎。我要你告诉我,你想这样到什么时候。” 他低下头,轻声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像疯了一般,把他按到墙上,伤人的话如泻闸的洪水般从我嘴里说出来,“你是可以去建功、去封侯的人,可你就甘心这样,每天让女人养着?” 他看着我,眼睛里的倔强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的难过,他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来。 我受不了了,我突然松开他,快步跑出门,我觉得我要疯了。 我在街上转了整整一天,傍晚的时候我才回到家。家中突然变得非常空荡,阿碧看着我,幽幽地说:“他走了。” 我吓了一跳。明知这是想要的结果,可却突然不忍起来。我问:“他说他走去哪里?” 阿碧说:“他说他要去自首。如果死了也认了。” 尽管知道他不会死,但我的心还是突然一沉。我说:“他还说了什么?” 阿碧说:“他还说了很多话。他说可惜他不会写字,否则就要留封信给我。所以他都跟我说了。哎,他说了好多好多话,我都记不太清了……” 我说没关系,拣你记得的说吧。 “他说他很感激姑娘。他说他觉得姑娘就像他的亲姐姐一样。他还说一定不会忘了姑娘……” 阿碧幽幽地说着话,我茫然地在空荡的厅房中行走。桌上摆了许多钱,我好奇地拿起来,问阿碧,这钱是如何来的。 “这是他……他卖了母亲给他挂在胸前的饰物换来的。他还说他知道这钱很少,但目前只能留下这么多了。他说日后若能出人头地,再好好报答姑娘……” “他还说了什么呢?”我的声音突然有些哽咽。 “他要姑娘不要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吕蒙是个比我伟大得多的算命师。因为这句话我说过许多次,却只是安慰;他只说过一次,便成了真实。 秋天快过去的一天傍晚,我打开院门,看见门口停着一辆马车,而马车旁站在余晖中那穿着白衣微笑着的人,是周瑜。 “我和主公将在七天后迎娶二乔。主公的母亲和二位夫人都听说了姑娘的事,很想见见这个美丽的媒人。因此我来接姑娘去会稽。希望姑娘能赏面参加婚礼。” 他微笑着拉开马车的帘。 我安静地走上马车。 马车行得飞快。渐渐庐江的灯火便在身后的地平线上隐去了。而会稽的灯火,渐渐收入眼帘。 ~~~~~~~~~~~~~~~~~~~~~~~~~~~~~~~~~~~~~~~~~~~~~~~~~~~~~~~ 親們軒軒累了,偶的動力捏? 须尽欢 建安三年九月立冬,灯火将会稽的夜晚染成白昼。 街道被热情的人们涌成了河流,河流被放入的花灯点成了星海,而天空中的星海,却在一次次绽放的烟花中黯然失色。 皇帝的婚礼也不会比这一次婚礼更热闹,天上诸神的宴会也不会比这一晚太守府中的宴会更引人注目。后来历史的长河缓缓流淌,恒河沙数的故事被埋于河底,然而这四个人的婚事,却反复被人们提起,被诗人们用了最美丽的字眼来形容。 我想说,这也许是人类历史上最美丽的宴会之一。 对于我个人来说,这也会是我生命中最难忘的一次盛宴。六年来我见过的江东人物,尚比不过这一夜所见到的十分之一。黄盖,程普,太史慈,蒋钦……这些从前梦都不敢梦到名字的人们,现在都活生生地立在我前面。厅堂的灯光很眩目,因此让我觉得在做梦。 这种梦幻般的感觉,在我见到孙策后发挥到了极致。我以前一直以为是造物主特别偏心才造就了周郎,但见到孙策之后,我发现造物主原来偏心了不止一次。 他穿了一件红色镶金边的袍子。这样颜色的衣服,若穿在女人身上,便一定是艳俗的;可穿在他身上,便让人觉得再好不过,甚至再无第二人配穿这颜色了。他坐在首座搂着周瑜,如同太阳伴着月亮。他时而漫不经心地敲着桌子思考,时而对着前来敬酒的人大笑。他打翻银灯盏,敲碎白玉杯,这一夜他像个从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孩子,也许他只是觉得,人生得意须尽欢。 宴会很好,酒很好,音乐很好,宾客很好,一切都很好。 我像欣赏一件很好的东西一样欣赏着这一场尽欢无憾的盛宴,却始终仿佛置身局外一样,快乐不起来。 也许是因为他不在这里;也许是因为,我本来就置身局外。 鲁肃没多久就不胜酒力,被人抬入房间休息去了;在这里我只是认识周瑜,可这一晚他是主角,怎会有那么多闲暇来招呼我。 没有人注意到我,我穿着很普通的衣服,长长的发上没有任何饰物。如同这华美大厅中的一个幽灵,我端了杯酒在角落里自生自灭。 然而却有个人向我走来。 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部的棱角很分明。我有注意过他,一晚上我都看见他端着酒杯,穿梭于厅堂间和不同的人说话。 我起先不知道他是谁,直到他走近了,我发现他的眼睛带了一点蓝色。 “孙权大人。”我尽量压抑住了我的声音里的激动。 他也丝毫没有惊讶的样子,走过来就对我说:“怠慢姑娘了。我母亲想见见姑娘,请跟我来。” 我跟随他走进内堂,在那里,我见到吴夫人和今晚的两位新娘。 大乔的美如同绸缎,在灯光下展开炫目的光华;小乔的美如同瓷器,有着内敛而精致的风度。只有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那样的男子。 吴夫人仿佛对我很有兴趣的样子,连接问了我许多问题。 而我也不遗余力地详细解答。我知道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我使尽了全身解数去哄她开心。 收效是良好的。她听我说的话听得入了迷,一双眼睛很迫切地看着我。到后来她甚至说,影姑娘若是能和我们做邻居就好了,这样有空就能过来陪我说说话。 我立即乖巧地说,若夫人愿意,我随时可以搬来会稽。 这时,我突然听见屋角处,有人“哼”了一声。 声音很轻,除了我没有别人听得见。我抬起头,目光搜索过去,发现屋角处站了个大概七八岁的女孩子,一身红衣,头发随便地挽在脑后,腰间竟还装模作样地挂了把剑,细长的眼睛正冷冷地看着我。 这时前厅传来一阵喧闹,我忍不住便走出去看看,发现周瑜正在舞剑,而孙策站在桌子上,高声以歌相和。宴会的气氛被他们推到顶点,人们疯了一样将酒洒向空中。而我站在一旁,也饶有兴趣地看着。 “你这样没有用的。”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我回过头,发现是刚才那个女孩子,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身边。 我有些疑惑地看着她,不明白她要说什么。 “我是说,你这样处心积虑接近我母亲和哥哥,是没有用的。”她一脸的冷淡。 母亲?哥哥?我明白过来,看来她就是那个日后嫁了刘备的孙尚香了。竟然从小就这么有性格。于是我尽量温和地对她说: “你搞错了,我并没想过要嫁你兄长……” 她满脸怀疑地看着我,然后,用更加冷淡的语气说: “那么你想要做什么?” 我竟一时语塞。而更令人吃惊的是她接下来的话。 “我知道,你觉得你和其他人都不一样。也许你有什么更好的目的。可我告诉你,别期望过高。谁叫你只是个女子。”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竟然可以用这样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我知道也许这只是单纯地出于一个孩子的好恶,可是她说的话,每一句都命中我的心事。 但无论如何,一个孩子的话不可能阻挠我接近孙家的决心。婚宴结束后,我回庐江卖了宅子搬去会稽。我本来想给阿碧一笔钱让她离开我去嫁人,可她坚持要跟着我。她的坚持背后仿佛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心事,但当时我无暇去想。 我在会稽的太守府附近租了一套宅院住下,隔三差五地会去孙家拜访。孙家的男人常年征战在外,因此每次我去,家中的几个女人看见我都是很高兴的。包括孙尚香,她再倔强也不过是个孩子,渐渐地她也开始对我温和起来,每次我去她都吵着要我带她去城外骑马。 建安四年的第一场雪来得特别早,还是秋天的时候就下下来了。那一天深夜,我的院门被人拍得山响,我打开门,看见满脸泪水的孙尚香。 “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嫂嫂难产,可能快要死了。家里能作主的又都出去打仗去了。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帮帮忙。”她哭着对我说。 我二话不说,便跟她去了太守府。 产房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难闻的气味,大乔躺在榻上,汗湿透了整个身体。她看着我,嘴微张着,却说不出话。那种痛苦,应该超出我最大的想象。 旁边有一些奇怪装束的人在纷乱地忙碌着,过了一会,有个满脸画着道道的老婆婆拿了一杯浑浊的水让大乔喝,我忍不住拦住她,问那是什么。 “是符咒烧化的灰和的水啊,”她奇怪地看着我,“赶快让产妇喝下去。神仙会保佑产妇母子平安,皆大欢喜……” 这时周围又开始嘈杂起来,那一群装束奇怪的人开始敲打起木鱼,念着难听的调子。我呆了许久,突然忍不住把那杯水打翻在地。 周围顿时变得安静起来,大家都紧张地看着我。 而我忍不住激动起来。 “孙家的人不是向来不信这些神仙鬼怪的事情吗?为什么这时候还让这种人进来?产妇都快死了,居然不想着用药,而要烧什么符水!尚香,你把他们都赶出去,你嫂子需要安静!” 她马上开始坚决地执行我的命令。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连气味也好闻了很多。 “你,去烧碗红糖水来;你,马上去请医生;你,继续帮她用力。” 我好象一个将军般胸有成竹地颐指气使。尽管从未接触过类似的事情,但我觉得我总比那些巫师方士要正确一些。 红糖水端来了,我喂大乔喝下。“你现在是不是有力气一些了?继续用力,不要放弃。”我轻声对她说。 而她闭起眼睛,虚弱无力地说:“我好累,我觉得我的力气都用不上了,我是不是要死了。” 我和孙尚香一起劝她,要她不要放弃,可是她只是摇头,秀美的眼睛流下泪水。 最后我终于忍不住摇醒她,看着她的眼睛,我坚决地说: “你应该知道,我的预言总是很准的。我现在告诉你,你不会死,而且会生一个健康美丽的女孩。所以请你一定要再努力一次。” 她微微睁开眼睛,然后点了点头。 孩子在午夜时分出生,出生时窗外正大雪纷飞。大乔抱住这个美丽的女婴,忍不住掉眼泪。 可预想中的第一声啼哭始终没有听到,那婴儿只是紧闭着眼睛,没有心跳,没有呼吸。 大家慌张地把婴儿传来传去,却始终没有办法令她啼哭。 后来婴儿传到了我手中,我轻拍了拍她的背。 然后奇迹发生了,她咳了一声,咳出一口羊水。 然后慢慢地,她睁开了美丽的玻璃珠子一样的眼睛。 她黑黑亮亮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看,然后“咯咯”地笑起来。 大乔要我给她起名字,我想了想,没来由地,突然想起个“如”字。 大乔觉得这个字略嫌单薄,最后定下来的,是个“茹”字。 是个美丽的名字,如同河底舞动的水草般柔软、坚韧,而感伤。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个叫“茹”的女子,我从死神掌下抢回来的孩子,日后,是他的妻。 而此刻,她正在我怀中,安详地熟睡。 几天后孙策赶回家中,抱起他的女儿,欢喜得亲了又亲。 然后他扶起榻上的大乔,两个人一起将女婴抱在怀中,仿佛欣赏一件绝世的珍宝。 而我看着窗外的苍茫雪地,在心中默默地对他们说: 请尽情享受这一刻的欢喜,请不要浪费任何一秒的时间。 因为欢乐的日子不会持续很长。 我知道,这是孙策的最后一个冬天。 ~~~~~~~~~~~~~~~~~~~~~~~~~~~~~~~~~~~~~~~~~~~~~~~~~~~ 軒軒的文怎麼樣?好的的話要寫評論哦!!每篇長評論多加3000字!! 第四个人的命运 建安五年,公元200年,我一直认为这是个特别重要的年份。 因为就在这一年,三个人的命运被从此改变。 这一年,燃遍了大半个江东的孙策的生命如同急速上升的烟花,瞬间凋谢了。 这一年,他的弟弟孙权从悲痛中走出来,站在他的父兄创下的基业上,然后走得比他们更远。 这一年还有一件小事,小得在史书上只有寥寥几个字。但对我来说却意义重大。这一年,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在孙权的提拔下,为他的家族“纲纪门户”。 这个少年自然就是他,还是叫做陆议的他。 只是无论如何我都没有想到,建安五年所改变的,并不仅仅是三个人的命运。 孙策死后,有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非常幸运。 因我觉得我遇上了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君主。他也许不长于刀兵,他也许不善于诗文,他的身上也许并没有像他父兄般耀眼的光芒,但重要的是,他的光芒能照进我的心里,就好象在暗夜里行走多时的人遇见熊熊燃烧的火那样,要不顾一切地扑上去,让心里暖起来。 他可以不顾别人的目光与我在厅堂里对饮,他可以让我换了男子的衣服随他去巡军,关于这个时代的“参与”的梦想,他渐渐使之成真。 更重要的是,身边人说的话,他都会认真听取。在那夜过后的第二天,我不过随口说了句将军你现在称孤还太早,他便立刻改口,从此再没听他说过。 处理陆家的事情时,他也征求过我的意见。起先他很愠怒,他说陆绩无礼,自我们到吴郡以来,陆家的人一次都未来拜访过。甚至他下了请帖他也不派人过来。他说知道陆绩因孙家攻打庐江,害死父亲一事一直耿耿于怀。既然用不了,不如找个借口把那一家人都流放掉算了。 我吓了一跳,连忙说:“此事不可。” “那你是什么意见?”他突然问道。 “陆家毕竟在当地很有威望,将军若要在此扎根,一定要借助他们的力量来服众人的心。” 他叹口气,说:“你和我手下那些人说的话都是一样的。” 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我知道他刚才那些话不过是试探,他心中已经有了方向。 “可是,”他又说,“我也知道这个道理。但是要怎样做才能借助他们的力量?” 这个问我就问对了,我在心中暗笑。但我一点都没让笑意浮到脸上来,而是很严肃,很深思熟虑状对他说: “陆绩不过十三四岁,虽然很有威望,但作为族长还是过于年轻。他的意见未必就代表族里其他人的意见。” “但那一家人,恐怕都对我们抱有成见。”孙权说。 “成见或多或少有一点,但总会有视家族利益高于私情的人吧?” 孙权想了想,然后点点头。 所以当第二天鲁肃来向我辞行,说因为吴侯死了,打算去庐江另寻发展时,我坚决地阻止了他。 我说:“大人连孙权将军的面都没见过,怎么知道他不如吴侯。” 他疑惑地看着我,而我坚决地劝说他留下。 一半是因为我知道他会留下,而另一半的原因是,即使我什么都不知道,单凭我对孙权目前为止的了解,我觉得他也值得鲁肃这样的人效力。 后来他当然留下了,听说他在孙权的房间里说了一晚上的话。其中所包括的,应该有那一番能与“隆中对”媲美的话吧。 历史的车轮,仍然朝着它既定的方向运行。 听说陆议第二天要去孙府拜访的消息那晚,我竟然一直无法入睡。我的心跳得过于厉害,我不由捂住它,对自己说,这是什么样子。 然后我发现不止是心,连我的身体都有些发热。我不禁开始嘲笑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为了这一次也许连话都说不上的会见,竟然如此激动。 到了凌晨,我悲哀地发现,不是我的心理承受能力出了问题,出了问题的在我身体本身。 我发烧了。烧得很厉害,躺在榻上一片昏沉,根本动不了身。 孙权忙于处理事务,便遣了个医生来看我。喝过一大堆枯涩而见效缓慢的药,我开始深深怀念我那个时代的抗生素来。如果这个时代有西医,我一定要打一针,然后活蹦乱跳地去太守府看陆议。 等到我能够下床时,已是四天后。 孙权来看我,把这几天和陆议的交谈详细地说给我听。我很仔细地听着,一遍一遍地要求他告诉我每一点细节。最后我忍不住问他,觉得陆议是个怎样的人。 他想了想然后说: “像水里那些晶莹圆润的石头,表面上没有任何生活的痕迹。但细细想来,其实是被打磨了太多,才会变成那个样子。” 我病好之后,他便继续叫我陪他去巡军。 这时他已经开始对军队的整改,他将数目不多的小支军队合二为一,这样一来整个军队的机构便能大大地精简下来。 那一天我陪他去看这些待合整的军队,广场上所站的散兵游勇中,有一支身穿绛衣、军容肃整的军队显得格外醒目。 我的目光不由落在那支军队头领的脸上,看到他的脸我心里突然一亮。站在那里的,不是吕蒙又是谁。 我悄悄拉孙权的衣角,他转过身来,我指着吕蒙的那支军队给他看。 他说:“原来你也注意到了,那支军队,很醒目。” 我说:“那么一会把头领叫过来可好?” 过了一会吕蒙进来了。他行礼,他受宠若惊地和孙权说话,期间他的目光两次扫过我,却完全没有认出我是谁。 我终于忍不住说:“子明,你不认得我了。” 他疑惑地注视我,我把帽子一揭,一头长发,倾泻而下。 他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惊喜。他走过来,完全忘了身边还有其他人,他很大力地捏住我的肩,大声叫:“云影!” 习惯了他叫我姐姐,这一刻我竟觉得有些不自然。但想一想也就释然了。 他已经比我大了。二十二岁的青年,一身绛衣包裹着健壮的身躯,走到哪里,都会有女孩子忍不住偷看的呵。 “你们认识吗?”孙权忍不住问道。 然后吕蒙便毫无隐瞒地把我们两次相识,包括我窝藏杀人犯的事情告诉了他。 孙权脸上的笑意便浮出来,他说:“这倒真是缘分了。” “是缘分,是缘分。”吕蒙迭声附和着。不知为什么,我竟发现他的脸有些微微发红。 第二天我听说了对吕蒙新下的通知。我觉得并不完全是因为我的缘故,他的军队不仅没被合并,反而被增兵了。而他继续驻守吴郡,作为孙权的嫡系部队。 又过了几天,孙权叫我去。我看见他的时候,他一脸都是笑意。 “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他对我说。 “什么消息?” “对了,先告诉我你多大了。见到你这么久,还未知道你的年龄。” 我吓了一跳,事实上,我自己都快记不住自己的年龄了。我只是胡乱说着:“二十。” “那就是了,很相配,”他含笑看着我,“也是时候了。” 可能是发烧的缘故,我到现在脑子的反应还是不是很快,只是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是什么时候了?” 他却没有立刻回答我,不紧不慢地给自己添了杯茶,一边喝一边慢悠悠地说: “吕蒙很不错,有能力,头脑也清醒,将来前途会不可限量的。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出身也不是很有背景,但我想你应该也不会在乎这些吧。” 我迷糊地看着他,还是不太懂他在说什么。 “你们也算很难得了。两次你救他于危难中,两次失散然后又可以再次相遇,传出去都是一段佳话了,”他继续慢慢呷着茶,然后叹口气,“说实话,如果不是你们有这样的故事,我还真舍不得把你许给他。” “你是说……要把我许婚给吕蒙?”我充满恐惧地看着他,终于开始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是呀,你才明白过来?”他笑着说道,“婚礼的事你不用操心,我为你们主婚,到时我要送很贵重的礼物给你们。” “不。”我说。 他放下茶杯,奇怪地看着我。 “我不要嫁他。”我坚定地说。 他看了我很久,然后很严肃地问道:“能知道理由吗?” “没有理由,就是不想嫁他。”我坚定而固执地说。 “是否已有中意的人了?”他紧紧地看着我问。 我心烦意乱,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 “可以告诉我是谁吗?”他继续穷追不舍。 我张了张嘴,没说出话,却突然清醒过来。 心在焦躁而茫然地颤抖着。我不可能告诉他,是的,我有中意的人了,但我不可能告诉他,我只见过那个人一面,而他甚至根本不知道我是谁。 我摇摇头。 我说:“对不起,不能告诉你。” “没关系,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嫁他是吗?”他问道。 我点点头。 他的表情突然多了一种微妙的愉快。他说:“那我就去回绝他吧。” 我点点头,又忍不住说:“请别伤了他的心。” “放心,我知道你的心。”他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几天后的清晨,我又开始低烧。朦胧间听见我的院门被人敲响。阿碧去开门,然后领进屋来的竟然是张昭。 这个从来都不苟言笑的老头,竟挤着满脸笑容向我贺喜。 我稀里糊涂地打开门请他进去,请他坐下,还未来得及说话,门又被敲响。 这次更恐怖,因为进来的是两个我完全不记得名字的人。他们向我道喜,我只有糊弄着寒暄。 门第三次被敲响之后,我的屋子里多了个清秀的少年。 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有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一身白衣穿在他身上展示出经过良好教育的大户人家的孩子才能穿出的大方与贵气。他对着我笑,一口白牙很是抢眼。 他知我不会认得他,便抢先说:“在下陆瑁,奉家兄命给姑娘送礼来。这个礼物,望姑娘笑纳……” 陆瑁……我有些迷糊地记起,这应该是陆议的弟弟。然后我又看见他打开他所送礼盒的盖子,里面是一对玉做的凤凰。 凤凰……我突然清醒过来,我失声说:“可是为婚事来的?” “是啊,看到姑娘,才发现即使是这么好的玉也配不上姑娘的容貌呢。”他笑嘻嘻地看着我说。 婚事……陆瑁……我摸着渐渐发烫的额头,一个念头突然如同流星,闪入我的思绪。 ——一定是孙权知道了我的心事,一定是他把我许给我爱的人了。 我前所未有地慌乱和笨拙地拉住了我未来小叔的手,把他延入上席,又继续慌乱地叫阿碧给他倒茶。张昭和无名氏甲乙坐在下面,一脸压抑不住的惊讶表情。 我无暇理会他们的惊讶,只是激动地不停和陆瑁说话。 我说:“你的兄长,他——为什么不亲自来?” “兄长——他临时有事忙呀,他想来但是来不了。兄长叫我代为致歉呢。”他连忙答道。 “这种事——这种事都不亲自来,真是,一点诚意都没有!”我忿忿地说。 他终于按捺不住脸上的惊讶,说: “没想到姑娘如此介意此事。改日一定让兄长登门亲自致歉呀。” “致歉倒也不必了。” 他仿佛以为我说的是气话,连忙说:“兄长平时深居简出,不太懂得这些礼节,还希望姑娘不要太介意。我们陆家上下都听说过姑娘,兄长对姑娘也一直是赞赏有加的。这份贺礼还是兄长亲自挑选的,他让瑁代祝姑娘与孙将军百年好合——” “你说什么?”我吓了一跳,打断他的话问。 “我说,兄长希望姑娘不要太介意——” “不是这句!”我几乎抓狂起来。 “是,这份礼物是兄长所选——”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答道。 “看来我来迟了。”门口一把洪亮的声音打断了我继续要问的话,我转过头,发现鲁肃站在门口。 他带来了很多了礼物,真的很多,红纸包的礼物,被随行的仆人放满了一地。 这样隆重,应该不止是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和一个不相干男子的婚事吧。 我心里突然明白起来,其实那些想法,细想一想便知不可能。刚才我只不过是自己在骗自己。 “到底发生什么了?”我问鲁肃。我不敢听自己的声音,那里面突然褪去了方才的激动与热情,变得饱含疲惫。 “影姑娘还不知道吗?”他惊讶地问着我,“孙权将军要迎娶姑娘的事情,整个吴郡都知道了啊。” “孙权将军吗?”我突然又这样问了一句。 “是,孙权将军。”他站在门口充满疑惑地看着我,举起的手不知是应该行个祝贺的礼,还是应当放下去。 ~~~~~~~~~~~~~~~~~~~~~~~~~~~~~~~~~~~~~~~~~~~ 軒軒馬上就會有新作品,親們要多多關注哦! 没有倾诉的声音 我冲入太守府的时候,孙权正在悠闲地看着手中的两串首饰。 我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他面前,他几乎都没抬起眼看我。“你来得正好,”他说,“我正在烦恼让你戴玛瑙的这串好还是珍珠的好。” 然后他拉过我,拿了两串东西在我头上比划,末了,他笑着说:“还是珍珠的好,很适合你。” “将军,请不要开玩笑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充满疲惫。 他充满疑惑地看看我:“你觉得这种事情可以随便开玩笑吗?” “你不是要帮我回绝吕蒙的求亲吗?怎么会弄成这样?”我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是啊,”他欣慰地笑道,“我去告诉他,对不起,其实我早就有娶云影的心了,我母亲也很高兴。我知道你很喜欢她,可是你来晚了。我就这样拒绝他了。” 我愣在那里。 “不要太担心,至少他不会怨你的。”他轻松地告诉我。 我终于回过神来,荒唐的感觉一点一点渗入我心里。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我对自己说。 然后我听见自己很坚定地说道:“将军,你可能弄错了,我并不想嫁你。” 这次是轮到他发呆了,他将手中的珠花放下,看了我好一会儿,然后他有点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可是那天你要我回绝吕蒙时,我以为你想暗示我说你想嫁给我呢。” 我说:“对不起,我想嫁的人不是你。他是——” “他是谁我不要知道。”他突然打断我的话,然后站起来焦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现在全江东都知道我要娶你了,这件事情已经定下来了。” 我近乎哀求地说:“将军,我知道此事你很为难,但请你顾及一下我的感受——” “——可是我的感受谁来顾及呢?”他突然停下来,捏住我,几乎凶恶地对我喊道,“我本来就有娶你的心,可是如果你说你要嫁吕蒙,没关系,我成全你们。可是你又让我以为你想嫁的是我,我才会这样做的!” 我说将军是我错了,求你原谅我…… “没什么原谅不原谅的,我不想要的话没所谓,可既然我打定主意想要了,我就一定要到手!”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他的面容完全扭曲了,眼睛深处有颤抖着的光芒。我好象完全不认识他。 我轻轻摇头。 “我不嫁您。” 他突然一把抓住我的衣领,他提起我,拖住我,径直向里屋走去。我的腿碰到桌子椅子,流血了他也没有停下来。他一直粗鲁地将我拖入里屋,把我扔在地上,然后抽出他的佩剑扔在我身边。 “我要的东西,除非是死了才会放过。”他冷冷地对我说。 “你可以慢慢考虑,要么你死在这里面,要么你活着出来做我的夫人。” 然后他转身离去。我听见门重重地关上然后是锁上的声音。 我想我和孙权一定前世是冤家,甚至极有可能是我前世欠了他的,今世来还他债。 三个月前,我被他关在地牢里,每天对着窗口在心里骂貉子,碧眼小儿,紫须贼。 三个月后,我再次被他关在房里,但这一次连骂的力气都没有了,心里只有深深的疲惫。 我想了很多。一开始我在想逃走或者他改变主意的可能性,当这两种可能性都变成绝望的时候,我不由自主想到了我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样子。 兴奋、贫穷、迷茫,——却自由。 我想起那一天在庐江太守府前,那个时候的时间仿佛无限被拉长了,他回头,他额前的几缕发丝在风中是如何摆动如何旋转的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他的目光掠过我身上如同微风拂过树枝,他的衣裾翻飞出的褶皱如同打在岩石上的海浪。 然后他握住我的手,他的体温顺着我的手传入我的心,他扶起我,他——他要带我去哪里? 带我走吧,无论哪里。 然后我醒来,在凄冷的夜里醒来,包围我的是一片昏暗,只有一把镶了宝石的剑在身边的地上散发出极寒冷的光。 我突然发现我在哭。 是的,我想起来,我一直就很爱哭。可是来到这个世界后我告诉过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要再哭了,我也一直没有哭过,可为什么现在,跪坐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我的泪水断了线的珠子般纷纷滴落? 现实袭来,我无力挣扎。我突然想到,还不如嫁了吕蒙算了;甚至,还不如当初嫁了那船主的儿子算了,每天打打鱼,晒晒太阳,然后渐渐老去。老了以后或许某天会看见岸上一个穿白衣的英俊的军官,回家后便抱着自己的夫,做一些伤感但美丽的梦。 这样想着,泪水在脸上湿了又干。 不可以这样,我告诉自己,干脆,就死了算了。 可是死了,就再也看不见他了。即使不喝孟婆汤,那一个回头的记忆,在地府里走了一段后,也会所剩无几吧。 我不甘心,我死不瞑目。 我犹豫地举起剑,剑身倒影的寒光刺痛我的眼。我想起曾经听人说过,上吊的人能在绳圈里看见自己的前世,溺水的人能在水面看见自己的前世,可我举起剑,剑身上什么都看不到,只是一片寒冷的白光。 我突然听见有人在哭。 我抬起头,看见孙尚香站在我面前,而茹在她怀里,哭得一塌糊涂。 我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我向她伸出双手。 她哭着,跌跌撞撞地扑进我怀里。 我走出那间房时发现孙权仍坐在桌旁,眼睛布满红血丝。我突然想起,我被他拉进去的时候,他穿的也是这身衣服,我不知道已经过去多久的时间,可这么久以来,他就一直坐在这里的吧。 我把佩剑交还给他,他轻轻拉我在他身边坐下。 然后他轻轻为我戴上那串白色的珠花。 婚礼在春天举行。我头上戴着东海珠子穿成的珠花,身上穿着从洛阳请来的师傅连夜为我赶制的锦袍,我在潮水般涌动的祝福声中穿行,脸上带着类似幸福的微笑。 那一天除了吕蒙,吴郡几乎所有有些地位的军政官员和当地乡绅都来祝贺了。孙权让人腾了整整一间屋子用来放酒。 我没有很好地节制自己,几下我就把自己灌到醺醺然的地步。我和每一个前来敬酒的人说笑,大口地吞下杯中淡红色的液体。 可是但陆议前来敬酒时,我却变得非常安静。 我知道他会来,尽管在这样时候,我最不想看到他,可他还是会来。因此当他穿着白色的锦袍端着酒杯,以梦中模拟过千次的模样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只是平静地给了他一个最正常不过的微笑。 我也曾经想过千次,如果有一天,我能对他说话,那声音会是怎样的云淡风清;如果我唱歌给他听,那歌声会不会海枯石烂。可当这一切真的发生时,我说的第一句话只是:“谢谢。” ——谢谢他来参加我和别人的婚礼。 我们以一种很适当的方式寒暄。时间不再被无限拉长。宾客在我们身边经过,歌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的声音清细、纤巧如美丽的琉璃饰物,但那里面却不包含任何倾诉。 后来他问:“还未知道影夫人祖籍何处?” 我有些茫然地看看他又看看天,然后我说:“庐江。” 他展开一个温和的笑容,他说:“议也曾在庐江住过几年。那里的天特别蓝,云的影子特别清晰,起风的时候低垂的柳稍拂过流淌的河面,很美。” 我安静地看着他,眼前出现夕阳下的画面,风中回头的少年,那一个瞬间,快如流星。 他突然有些失神地看着我,他说:“我总觉得,曾在哪里见过夫人。” 我摇摇头,说:“不,我们从未遇见。如果大人觉得见过我,那一定是认错了人。” 婚礼的事情过去一段时间后,有一天阿碧突然对我说:“夫人,我觉得你应该去看看吕蒙将军。” 这时我才突然想到,已经有很久没有过他的消息了。 我便动身去看他,临行前我问阿碧,要不要一起去。 她犹豫地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最后她叹口气说:“不了,还是夫人去比较好。” 我很认真地看着她矛盾的脸,突然明白了一件以前一直没有发现的事情。 我突然问:“你是不是在为他伤心?” 她猛地抬起头来,有些不安地看着我,说:“是的,夫人,我很伤心。” 我刚进入吕蒙的营房,便闻到一阵浓烈的酒气。 我看见吕蒙歪斜着趴在桌上,而桌上一片狼籍。 我上去摇醒他,他惺忪地抬起头来,看见我,眼睛便突然亮起来。 他欢天喜地地爬起来,摇我的肩,说:“云影,你还是来看我了对不对,我知道你不会不管我的。” 突然他又想起什么,眼光黯淡下去,他松开手,低下头,轻轻地说:“我差点忘了,现在你是影夫人了。” 我说:“你还是叫我姐姐吧,那样我听得习惯。” 他又抬起头来,他看了我很久,然后突然一把捏住我说: “姐姐,我知道你不想嫁他的对不对,我知道你是被他逼的。” 我说:“我既然已经嫁他了,你就不要提这些话了。” “我不可以不提啊!”他像疯了一样大喊起来,“本来应该是我们在一起的,可是他硬生生、硬生生将你从我手里抢了去!” “不,这也是我自己愿意的,”我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我一直就当你弟弟。” 他静下来,惊讶地看着我,他说:“你是说,你是愿意嫁给他的?” 我很认真地说:“是的。” 他愣了很久,然后笑起来。“好,好吧,”他笑着说,“既然姐姐愿意这样,我就尊重姐姐的选择。姐姐一直当我弟弟,我以后也会像对待亲姐姐一样对待姐姐的。” 我说:“你不要难过。” 他说:“我没有难过。” “没有难过就好,你年纪也不小了,姐姐给你介绍一门好亲事吧。”我关切地对他说。 他抬起头,失神地看着我,并不说话。 我说:“阿碧是个好女孩。她喜欢你这么多年了,也不容易。她对你一定会非常好的……” 他依旧是不说话。 我又说:“虽然她是在翠微楼大的,但是还从未接过客,她的身体是干净的,比我好——”“姐姐不要说这些!”他突然吼起来,“她好不好我不在乎,只要姐姐说要我娶她,我娶她就是了!” 他一拳打在桌上,木头桌面被打裂了,断起的木刺扎入他手中,血流成一条线。 他们的婚礼在秋天举行,不算太隆重,但也不算寒酸。听说他和我姐弟相待的人都前来庆贺了,并送了不少的礼物。 那一天他母亲也来了,坐在高堂上,满脸欣慰地看着她的儿子和儿媳妇。 我也郑重地拜过了他的母亲,从此往后,我便正式算是他姐姐了。 后来,只有我们两个人站在窗边的时候,他突然轻声说道: “如果那一年在徐州,我第一次叫你的时候不是用姐姐称呼,事情会不会不一样?” 我淡淡地看着他,心里有个什么东西在轻轻地叹气,然后我轻描淡写地说:“也许吧。” 然后我忍不住伸手摸他的脸,像一个真正的姐姐那样,温和地对他说: “不要胡思乱想了,要好好对待你的妻。” 他低着头,很艰难,很艰难却终于从嗓子里挤出了一句话。 他说:“好的,姐姐。” 我不再说话,走到窗边去,静静看天上的浮云。这一天是有风的,云在微风的吹拂下,一点一点变幻出莫测的形状。看着浮云,我恍然想起了很久以前,有一个人曾对我说过的话: 命运是不可以改变的。 ~~~~~~~~~~~~~~~~~~~~~~~~~~~~~~~~~~~~~~~~~~~~~~~~~~~~~~~~~~~~~~ 軒軒我要努力發文給親們看!! 一 少年游 建安六年那年除夕,大乔死了。 我想她纯粹就是因为思念而死的。自从孙策死后我就没见她笑过。也许在孙策死的时候她就应当跟着死去了,在这个世上所多活的两年只是她为了孙策临终的托付所尽的最后一点义务。因此当她离开时,她的面容显得非常平静,仿佛只是劳累过后的一场酣睡。 她唯一放心不下的是茹。弥留的时候,她用手指着茹,近乎哀切地看着我。 我明白她要说的话,我抱起茹走到她身边,捉住她的手,轻声说: “放心,我一直就把她当女儿一样。” 然后她的目光变得欣慰,她放心地舒出最后一口气,闭上了那双曾经倾国倾城的眼睛。离开的时候,她的嘴角竟隐隐带了些笑意。 我想我宁愿看到这样的结局,我无法想象这样的美女,在几十年后,带着满脸的皱纹伸出干枯的手回忆年轻时光的情形。她获得了美好的结束,可是我呢? 除夕的烟花仍然一如既往地燃起,点亮了吴的大半个天空。我抱着茹站在院里看烟花,周瑜走出来,安静地走到我身边。 他伸出手,我将茹送到他怀里。他将茹抱在怀中,很安静地看了许久。然后他突然叹口气,说:“现在只有靠这张脸,才能找回对伯符的记忆了。” 我深深地看他。这句话,让我觉得苍凉而悲伤。 “现在想起来啊,第一次见到伯符,已经是十三年前的事了。十三年前,他在马上,伏下身来对我说:‘周郎,以后我们一起去打天下好不好?’” 他看着天空,喃喃地说。 一朵烟花绽放开来,迅速地照亮我们三个人的脸。 “还有四年前去皖城,初次见到二位夫人的时候,”他静静回忆着,脸上是交错的光影,“本是说好他娶姐姐我娶妹妹的,结果到那里他又改变主意,为此我们还打了一架。”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 “想不到我们还会打架吧,”他笑着看着我,然后笑容褪去,依旧看着天空,“可是现在不会了,即使换了另一个人也不会了,我老了。” “公瑾哪里老了?公瑾不过才二十七岁。”我忍不住说。 “至少比你大。”他淡淡地说道。 比我大?我有些茫然地想到,似乎并不是这样。 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二十岁,那时,那时他应该只有十七岁。 应该是我比他大三岁。 这么说,我已经三十岁了? 我突然吓了一跳。仔细想来,也确实如此。停留在二十岁的身体迷惑了我的心,不知不觉,我已经在这个世界过了十年。 二十岁的身体又怎样,我的心,比三十岁还要苍老。 “公瑾,借你的剑给我一用好吗?”我突然这样问道。 他疑惑地看着我,还是将剑拔出来给我。 而我将剑举起来,将剑身作了镜子,看看自己的样子。 镜子里的人仍然有着姣好而年轻的容貌,但神情却陌生、苍老、疲惫,眼里的黑夜无际无边。 周瑜也好奇地将脸凑过来,我看见镜中的英俊男子,嘴角有冷酷和愁苦的纹路,仿佛背负了一个世界的爱恨。 “是否感觉,你我很有些相似之处?”他突然这样问。 我说不。自然是不像。如果我长得像他,早被江东的女孩子打死了。 “或许吧。”他并不争执,只是淡淡地带过。 我轻轻收起剑,还给他,说:“你这个剑,照人一点都不好看。“ 六月,江北的使者到了吴,命令孙权送质入朝。 这件事情让孙权很是烦恼,连续几天晚上,他都辗转难眠。 若是从前,他会征求我的意见。但自从成亲以来,我们之间,反而仿佛隔了道无形的墙。 每一天,我们都过着“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生活。 我照顾他的起居,每天夜里睡在他身边,但我不再与他对饮,不再换了男子装束陪他去巡军,不再关切地询问他一切大小事务,我每天安坐家中照顾茹,独来独往沉默寡言,安详得如同几十岁的老人。 我恨他,尽管他给我财富给我地位给我安稳的生活,可他以近乎粗暴的方式夺去了我的自由。 ——他夺去了我爱别人的权利。 可是,心中有一种火光,关于“江东”的火光,却是怎样也无法被熄灭的。 所以在一个早上,他心事重重地走出家门走向议事厅的时候,我忍不住对他说了一句: “外事不决问周瑜。” 他惊讶地看着我,眼中有些什么东西亮了起来,然后这点明亮变成了激动。他捉住我的手,说:“夫人——” 可我却抽回了手,兀自走回屋,关上门。 朝廷使者回去的那天晚上,他一直没有回来。我在屋里一个人坐着,突然觉得月光漏进了我的屋子。我走出门,看见门外是周瑜。他骑了一匹很漂亮的马,马背上还放着一个很漂亮的大盒子。 “我想告诉你两件事。”他在马上大声对我说。 我安静地看着他。 “第一件事,你的夫今天在我家喝醉了,会在我那里留宿。他今天跑到我家对我说:‘怎么办,我夫人一直那么不快乐,我想要她快乐,公瑾你有什么办法没有?’然后他一直喝酒,喝着喝着就把自己灌醉了。” 我深吸一口气,看着周瑜只是不说话。 “第二件事,上次我不是说过,感觉我们有地方相似吗?今天我终于想明白了。我们是同一类人,都有着改变别人的力量,却无法改变自己。所以我想,我们应能互相帮助。” “你觉得你能改变我?”我挑起了眉,问面前这英姿飞扬的男子。 他说:“我且试一试。” 我便笑起来:“你要怎样试呢?” 他却并没有立刻回答我,他看了看我,然后说: “我听说你骑术不错。” 我马上说:“是呀。” 我没有骗他,尽管在这个时代我很少骑马,但在另外那个时代中,家里有一项产业便是郊区的一个很大的马场。 “可愿与我赌一赌?” “好啊,我们要赌什么?”我笑着问他。 “输了的人,为对方做件事吧。” 我点头,然后去院里牵了一匹马出来,翻身上马,挑衅地看着他。 “从这里到江边。” 他说完这话,猛地一扬鞭,便在月下箭一般地冲出去。 我的骑术总没有全部忘掉。因此在去江边的路上,我始终与他并辔而行,却依然未尽全力。 “我现在在想,一会该罚你做什么好?”我斜睨着他,得意地笑道。 “你莫得意太早。”他说。 转眼,倒影着月光的江面便远远出现在我们的视线,我加了一鞭,正准备抢先冲进去。 这时他做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他就在马上打开了那个盒子,取出一把美丽的琴。他把琴放在膝上,手一扬,月光一样的音乐,便从他指间流出。 我不由放慢了脚步,看得痴了。 可他,在我发愣的时候,他竟然弹着琴,冲在了我前面。 我赶到江边的时候,他已经停在那里,手指压在琴弦上,带着一脸坏笑看着我。 我停下马,说:“说吧,我愿赌服输。” 他跳下马,然后又将我扶下来。最后他指江边的青草地说:“你坐。” 我满腹狐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还是坐了下来。然后他抱着琴坐在我身边。 他说:“子敬说过,你唱歌很好听。可我居然没听过你唱歌。” 我不由战栗起来,说:“我不想唱。” ——我本来是要唱歌给一个叫陆逊的人听,可是我弄丢了他,因此我再也不想唱歌了。 而周瑜说:“可是我想听。” 我无言而难过地看着他。而他笑起来。 “是谁说的愿赌服输?”他笑道。 我盯着他看了许久,最后点点头。 他便将手指放在琴弦上,微微一动,那些好听的音符便又跳出来。 我不假思索地张开嘴,我已很久没唱过歌,可嘴唇一张开来,那些清亮的声音便和着琴音,成为这月光的一部分。 我本来想唱一曲便罢,可唱完一曲我又想唱第二曲,到后来我竟然停止不住。休息的时候我拍着周瑜的肩,说可惜没酒,这样的时候,没有酒怎么行。 他嘴角便扬出一个狡猾的笑意。“谁说没有酒?” 他真的有酒,他变戏法一样从马鞍底下取出了一壶酒。我们便变戏法一样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起来。然后我们继续唱歌。唱到酣时我抢过他的琴,自弹自唱起来。 我唱: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我又唱: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我还唱: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他很惊讶地看着我,然后说:“这些歌,我都不曾听过,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好听……” 你当然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不会告诉你。我看着他,笑啊笑啊,便笑出了眼泪。然后我躺在草地上,突然觉得说不出的快乐,快乐得似要发疯。 笑得累了我又安静下来。我发现安静些也不错。微风吹在身上,星河挂在了天上,而月光缓缓流淌。 “公瑾,你知道吗?你总以为你的梦想随着伯符一起死去了,其实它才刚刚开始。”我突然这样说。 他充满疑惑地看着我。 “你还很年轻,我也是。是你的剑不好,把人照老了。”我笑道。 他也随着我,轻轻地笑。 “你也满足我一个要求吧。”我突然这样说道。 “可以,”他笑着回过头来,“你有什么要求?” “我想让你许个愿望,然后在你老之前实现他。” “我——我能有什么愿望呢?”他想了想然后说,“我想不到。” “那目标呢?目标总有一个吧。譬如说,想打败的对手。” “也不知道。谁碰到我面前来,就算他倒霉了。”他笑道。 “你总有还没碰到但想战胜的人吧。你说一个,说了我就让你愿望成真。”我怂恿着。 他想了想然后说:“黄祖。” 我说:“太没出息了,再说一个。” “刘表。” “这个也不好,再说一个。” 他想了很久,然后说:“实在想不到了。” 我一跃而起,把他也拉起来。然后我们就站在江边,遥望着北岸。 “再说一次,最后一次机会。”指着北岸,我对他说道。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目光里满是等待确定的疑惑,而迎着他的目光,我轻轻点头。 “曹操?”他仍是不太肯定地问道。 “曹操。” 看着他的眼睛,我坚定点头。 他大笑着与我在月下饮完最后一点酒,然后击掌为盟。 然后我们又一起转过头,静静看着北岸的灯火。 那灯火星星点点,连成一片。在月光下仿佛离得很近,仿佛随时都可扑入怀中。 二 角落里的青春 第二天傍晚,下起了雨。我撑了把油纸伞去了周瑜家,将孙权接了回来。他看见我的时候,又惊又喜。但我什么都没说,只是淡淡地领着他走。雨下得很大,他坚持要为我撑伞,结果走回家的时候,我们二人身上都湿透了。在狼狈不堪地抖着身上的水时,一个抬头的瞬间,我竟发现孙权对着我笑。 那一刻,我在想,我是原谅他的。 因为我明白过来,即使他粗鲁地夺走了我的自由,我爱别人的权利却是到死他都无法夺走的。 正如我无法夺走他要爱我的权利般。 来日方长呀。我对自己说。 生活又走上原来的轨道,平静向前移动。 每天我陪陪茹,陪陪孙尚香,如果孙权叫我,我就陪他批阅公文,出去巡游。很平静,但很充实。 闲暇的时候,也会在家里弹弹琴,唱唱歌。 不知为什么,我的歌声竟越来越忧伤而美丽。孙权每次知道我要唱歌,便会走开。 他说:“夫人的歌声很美。但听得多了,便会觉得人生不过如此,让人意志消沉,不求进取。” 于是我唱给风听,唱给鸟儿听。 后来每次,当微风吹起了窗纱,当灰色的鸟儿降落在宅院的房顶,家里的人便都知道,影夫人又要唱歌了。 一日,我又是如此在家中自弹自唱。 突然听见外面隐约传来说话声,我知道,有访客到。 于是我收了琴,安静地走出去。却看见孙权坐在堂上与来客说话。与他说话的那人背对着我,一身白衣,背影异常亲切和温和。 我的心便骤然收紧了。 孙权看见了我,愉快地招手叫我过去。我走过去,他指着来人对我说:“应该见过的吧。伯言现在是我的幕僚了,我打算举他做令史。” 我鼓起勇气才迎上那双眸子,那双眸子温和、沉静,拥有他的人像是久经了风霜的石头,再被最温柔的流水细细打磨,打磨得晶莹剔透,不着痕迹。让人乍一看,觉得理所当然;细细一想,又觉得感伤。 ——少年老成这个词,本来就是感伤的。因为没有快乐的童年,所以少年时才会懂得更多。 他含笑看我,轻说道:“方才可是影夫人在弹唱?” 我说:“雕虫小技,失礼了。” 他说:“影夫人过于谦虚。方才那声音对议来说,有如天籁。” 我找不出要说的话,只是深深看他。 “未知影夫人的乐理师从何人?”他突然这样问道。 我默然,突然想起古琴,还是在翠微楼无聊的时候自己摸索学会。如果非要找个老师的话,那个老师的名字应该叫寂寞吧。 “这事我都不曾问过,伯言为何有兴趣知道?”孙权突然插进来这样问。 “惭愧了,”他淡笑道,“吾弟陆瑁一直希望学习乐理,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方才听影夫人的琴声,惊为天人,若吾弟能拜影夫人之师为师,或可稍减其粗陋。” 我脑中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在这个想法诞生后,我便没给自己犹豫的时间,因为我害怕一犹豫我便会失去这个机会。 “不如让我来教你弟弟吧。”我突然这样说。 不止是他,连孙权也有些吃惊地看着我。 然后我有些洋洋自得地笑道:“若是嫌我不够资格,便算了。” 陆瑁不是个好学生。 他急于求成、心猿意马、了无耐性。最气人的是每当你要责怪他的时候,他就展开明朗的笑容和一口抢眼的白牙,弄得你生气的心早飞到九霄云外。 但他却是最能让我愉快的学生。因为我这个老师也心猿意马。 一开始还是他执弟子礼,恭敬地上门求学。后来我借口说孙权不喜欢听我的琴声,每天抱着琴去他家教授。 所谓教授,只是用半个小时执教,半个小时生气,剩下的时间,全在闲聊中度过。 他仿佛胸无城府,我问他什么他便说什么。渐渐地,也在他口中打听到不少关于他兄长的消息。 只是每次问他兄长为何仍未婚配时,他便警惕地收敛起笑容,说:“不知道,也许没有这个时间吧……” 我叹气,即使对所有历史了如指掌,可人心中的秘密,我却不知道。 隔三差五也会遇见陆议,遇到我们在闲聊时,他也会加进来说几句。 只是他的话永远是那样温和、妥当、滴水不漏。 我觉得我像是寒冬中快要被冻僵的人遇见一堆熊熊大火,于是我迫切地将自己贴近火堆想要取暖,却没想到那火渐渐开始灼伤我,渐渐给我带来比寒冷更甚的痛苦。但即使痛苦,也要一次一次不顾一切地靠近,如飞蛾扑火。 我原以为可以一直这样下去,但是那一年的冬天,孙权的母亲,吴太夫人去世了。 然后孙权委婉地告诉我,因为他要服丧三年,所以三年内,我不能够弄丝竹。 然后我就一直在家安静地呆着。 孙府上下都在服丧,满宅都是孝服的惨白,满宅一片的死气沉沉。 大概是这样过了半个月吧,有一天晚上做梦,我突然梦见我八岁时的样子。 我翻开一本书,接触到画上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温和、坚定,带了隐隐的悲伤。 然后我在泪水中醒来。周围是一片浑浊一片虚无,我张开手,想在虚无中抓住什么,可是什么也抓不住。 第二天,我背了一块上面蒙着布的木板,带了自制的刷子,还有一个分开几十格的箱子,跑到陆府。 我告诉陆瑁,我和一个世外高人学了一种新的画画的方法,想请他帮忙做模特试试。 他欢天喜地地答应了。然后我在画布上装模作样地画了几笔就说不行,你老是动来动去。有没有什么不动的人可以给我试试? 他脱口而出:“那去找我兄长吧,他每次看起书来,总是几个时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然后他带我去找陆议,他正在书房看书。瑁说明了来意,他便很温和地说:“既然如此,一切听影夫人吩咐便是。” 时隔十余年,我大学所学的油画技巧竟也没完全忘掉。 起先,只是想借此见见他,画下他的样子。可随着他的样子在画中栩栩如生地浮现出来,我突然觉得,既然拥有这样的技巧,我应当把所有人都画下来,这个时代,所有拥有如流星般命运的人,他们永远不再的美丽,应当被保存。 尽管是这样想,但我一天天却拖慢了第一幅画完成的进程。事实上比起给其他人作画,我宁愿这幅画永远不要画完。 直到有一天晚上回家,孙权突然对我说,他决定提拔陆议为海昌都尉,即日赴任。 我仿佛针刺一般弹起来,然后又迅速压抑住自己的情绪,尽量用平静但惋惜的口气对他说: “那太可惜了,我正在拿伯言实验我新学的画艺。画还未成,怎么就要将他调走了。” “那真是可惜了,”孙权漫不经心地淡淡地说,“不过你可以先画别人嘛。” 然后他抬起头,深深看我一眼,眼里有个无法触及的黑洞。 他说:“虽然觉得你那是小孩子的玩意,但即使是我都想让你画一幅呢。” 他赴任那天我送他到的渡口。他依旧是一袭白衣,神情永远风平浪静。 他在渡口向我致谢并告别,然后他走上船。船夫解开绳索,船便慢慢随江水漂远。 晨雾弥漫在江边,天地间一片萧索。 吴书中的《陆逊传》,我仍记得几乎每一个字。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这一去,便是很久很久不会回来。 他会在海昌经历几年大旱,然后他要去整顿各地的流民,然后他会去会稽和鄱阳平乱,最后他停下来,还要在利浦逗留一段日子。我不相信风霜会磨去他的沉静与从容,我相信再次见到他的时候,那双眼睛仍会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与坚定。 只是,那个时候,他的青春,应已丢失在了不为人知的角落。 三 初长成 除下孝服那一年,孙尚香十五岁。 十五岁的女孩子,正是出落得最美丽的时候。亭亭玉立的身体上,有了少女的美丽曲线。而见惯了她葛服素妆的模样,突然之间换上了红衣纱裙,纵然是我,看了也要多看几眼。 因为守孝太久的缘故,仿佛压抑之后的彻底释放,她也变得分外开朗,甚至,开朗得有些过分。 我开始怀疑是我来错了时代,或者其实是她生错了时代。在我所生的那个时代,即使最叛逆的新新女生,面对她的行为也会目瞪口呆。 不知从何时起她养成每天带剑出游的习惯。结果每天都会有鼻青脸肿的受害者跑到太守府告官。 然而比起这种暴行来,更让人汗颜的是她对“男色”的品头论足的习惯。是的,我没有说错,就是“男色”。 她常在我面前口无遮拦地说某某某好看而某某某身材好之类的话。每次在街上发现了俊美的男子,她都像发现新大陆一样飞跑回来拉我去看。 最汗颜的是有一次她竟对我说:“我看来看去,还是觉得周瑜最好看。可惜他也算是我半个兄长,否则要能与他有一夕之欢就好了。” 耳濡目染之下,有一天茹竟然也加进来说:“我也觉得周瑜最好看。” 我噎得说不出话来。天,她才七岁。 有一次孙尚香又对我说:“其实你弟弟吕蒙虽说眉眼失之精致,但整个人很有男子气。他喜欢你大家又都看得出来。你那时纵然不愿嫁他,但不和他相好一场也是浪费了。” 我板下脸,以一个“嫂嫂”应有的态度准备斥责她。但看到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刚硬起来的心又软下去,那些斥责的话都飞到九霄云外。 其实更多的时候我在助纣为虐。每当她姨母吴夫人或者孙权禁止她出行时,她便会抓了我做幌子,拉我陪她一起出去疯。 她最喜欢和我坐在某个茶楼上,看着楼下如织的行人,然后轻声对我说,那个男子不错,可惜短矮了些;那个身材够颀长,可惜样子太呆傻。 吴夫人拿我们没办法,孙权又不大管我们的事。他很忙,忙于治军忙于掌政忙于通过四面八方的力量巩固自己的绝对权力。每天看他很晚的时候匆匆回来天一亮又匆匆离开。抛开关于事务的讨论,每天我们加在一起所说的话也许还不超过十句。 也听说吴夫人有时会责怪他,要他管管我,一个女子整天在外抛头露面,算什么样子。可他总是应付过去,说云影不是一般女子,她喜欢怎样便随她怎样好了。 然而因为我始终未为他诞下半个子嗣,家中对于此事始终很担忧。又听说他生母在世时曾为他订过一门亲,是会稽谢姓人家的女子,家世清白,恪守妇道。 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找我来商量此事。我安静地听他说完,然后说:“这是件好事啊。” 他不由发起呆来,发过一会呆又说:“你真是这样想的?” “我真是这样想的。”我坦荡地看着他,眼睛里没有任何刺痛,“她会比我对将军更好,我很高兴。” “好,好。”他叹口气,然后和衣睡下。 那晚他睡得一直不安宁,我感觉到他在我身边一直辗转反侧到天明。他始终捉着我的手,我抽回,他又会寻到;我再抽回,他继续抓紧。 他的体温和我的体温一样冰凉。 天明时他突然坐起来,直愣愣地看了我许久,然后说: “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不娶她。” 我说:“请娶了她吧。这也是我的心愿。” 一个月后,他用了一顶花轿,把那谢姓的女子接了回来。 那个女子比孙尚香大不了多少,却分外地安静、内向。 当她在这个大宅院里起居时,几乎没人感觉到她的存在。 孙权不再来我这里。非见我的时候他会叫人把我唤到太守府的议事厅去,那时我会穿了正规的衣装,恭敬地称他为将军、太守大人。 我宁愿他们恩爱。但渐渐我听说,他其实也越来越少去谢夫人那里。取而代之,他开始流连于各种烟花场所,但他很少专情于某一个女子。他只是把那里当了栖息的窝,天一亮便展翅飞出。 那几年是相对平静的几年,除了与黄祖的几次不痛不痒的战争,一切都相安无事。吕蒙驻军广德,而周瑜也去了鄱阳操练水军,历史像水面下的潜流,暗自滋生着。 我好象是等舞台剧上演的观众,安静地等待幕布揭开的那一刻。 建安十三年,孙尚香十七岁。 她的婚姻已被吴夫人提上刻不容缓的日程表。其实从三年前起,吴夫人就努力地想要将她嫁出去。可是每次都在她的拒绝下不了了之。有几次她甚至提了剑去吴夫人看中的男子家威胁,要对方不许娶她。 当然她得以顺利不嫁,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孙权始终未表态。他要忙的事太多,在他心目中,也许这根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又或者,从我所知的日后的故事判断,也许他认为这个妹妹的婚姻可以给他带来更多,所以他安心地等。 我很好奇孙尚香心目中是否有心仪的男子。但每次我问她,她都用了一种好笑的仿佛饱经沧桑的口气叹口气,然后抱怨道: “江东优秀的男子是有很多啊,可是不是我的叔伯便是我的姐夫妹夫,你说我还能嫁给谁?” 然后她继续我行我素,日复一日地制造出鼻青脸肿的受害者和街上带着惶恐神色走避不及的美少年。 刚入春的一天早上,她自己出去了。然后有人急急地走进来通报,说她在太守府前又要和人打起来了。 我觉得好笑,便安慰来人说,不要担心小姐受伤,应该担心小姐打伤别人。 尽管如此,我还是出去看看。 一出太守府的门,我便发现孙尚香横眉立目,手执宝剑。她对面站着一个男子,身穿锦衣,相貌英俊,眉梢嘴角挂着一股傲慢强横之气。 再仔细看看两个人,衣服都整齐地穿在身上,脸上既没有青肿也没有伤口。还好,还好。 却听见那男子冷冷地说:“你走开,我不和女人打架。” 孙尚香却说:“如果我想和你打呢?” 那男子又说:“我从江夏辗转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和女人打架。” 孙尚香有些生气了,说:“女人怎么了?你还不是女人生的?” 那男子很不屑地说:“我母亲生我,可我母亲并不抛头露面到处找男人打架。” 话音未落,我看见孙尚香执剑而上。 一秒钟之后,她摔到我身上。 她急忙扶起我,说:“嫂嫂,抱歉,我不知道你在这里。” 她又转身指着那男子说:“此人太无理,嫂嫂看我收拾他。” 那男子却不理她,只是看天,一脸蔑视的表情:“看来孙权不过如此,先是闭门不见,然后又找了些女人来烦我。也罢,看来我还是适合回巴郡做我的劫江贼。” 我呆呆地看着他。回想起孙尚香攻他的那个瞬间。他很利落地闪身,然后借孙尚香的力量将她拨出去。而在他闪身的瞬间,身上什么东西轻轻响了一下。 而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他正在转身,朝城外落寞地走去。是他腰间系的那个金铃,在他带起的微风中轻轻响着—— “甘宁。”我忍不住喊出来。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惊讶地看着我。他问:“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她是谁你都不知道?”孙尚香气愤地叉着腰看着他,“能够预言天下的云影夫人,你没听说过?” 他的眼睛便亮起来。他走过来,定睛看着我。 “孙权将军的妻?”他问道。 “你才知道啊!”孙尚香便叫起来。 我点点头。 “吕蒙将军的义妹?”他又急切地问道。 我说正是,你见过我弟弟? “怎么没见过?”他笑道,“便是吕将军荐我来此。吕将军还提起了夫人您。” 我也很激动,我说:“对大人怠慢了,实在抱歉。云影这就去通报主公,请大人进来。” 孙尚香在一旁很不满地撅起了嘴。 孙权对甘宁的第一印象不是很好。他说甘宁轻浮、桀骜,不是他欣赏的类型。 我拼命辩解,和鲁肃一起说尽了好话。最后周瑜听说了这事,亲自从鄱阳赶回来,和孙权说了很久的话,孙权才开始重用甘宁,并根据他的提议开始准备重兵进攻黄祖。 如我所料,周瑜很快就和甘宁成了莫逆之交。后来甘宁不止一次向我提起,他从巴郡到荆州,从荆州到江夏,再从江夏到这里,才终于遇到点燃他心里那点火焰的两个人,吕蒙和周瑜。不同的是,吕蒙给他的是朋友式的感激,而周瑜让他感觉到的,却是折衷的倾慕。 在建安十三年春,还发生了一件小事。那天吴夫人再次劝说孙尚香考虑婚嫁之事,孙尚香说:“我要嫁甘宁。” 答案引起了孙府上下的恐慌。结果自然是不可能。即使孙权再纵容她,也不允许她嫁给一个比她大十多岁,地位并不相配,而又已经有妻室的狂傲冷漠的男子。 而她,哭过几回,闹过几回,也以绝食相要挟过几天,最终还是屈服了。屈服之后她很快就忘记了此事,依旧每天带剑出游呼啸八方。而吴地鼻青脸肿的受害者和面色惶恐的美少年,仍在层出不穷。所以我很怀疑,她说要嫁甘宁,到底是出自真心的喜欢,还是只不过是想要挣脱她身上那条无形绳索的一次试探性的反抗。 但无论如何,建安十三年的冬天,还是带着它华丽的步子一步步逼近了。在那个时空上演的,是一出叫做“赤壁之战”的大戏。 ~~~~~~~~~~~~~~~~~~~~~~~~~~~~~~~~~~~~~~~~~~~~ 軒軒的作品很好吧!!! 四 箭在弦上 建安十三年,多事之秋。 刘表死了。鲁肃尚在凭吊路上,他儿子刘琮已带着整个荆州投降了挥军南下的曹操。江东就像曹操嘴边的一块肥肉,仿佛一张口就能尽数吞下。 “孤近承帝命,奉词伐罪。旄麾南指,刘琮束手;荆襄之民,望风归顺。今统雄兵百万,上将千员,欲与将军会猎于江夏,共伐刘备,同分土地,永结盟好。幸勿观望,速赐回音。” 停兵在柴桑的孙权看着曹操送来的赍文,脸色有些发白。 身旁的谋士看着他,只是不说话,那个时候,即使是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也能听见。 孙权脚步虚浮地扶着堂案走了几步,看看悬在堂上的剑,狠狠叹了口气。 他说:“孤以为,平了黄祖,再伐刘表,便天下可定。可如今,岂非,岂非……天意?” 终于还是张昭第一个接了话:“既是天意,不如纳降,为万安之策。” 众人便纷纷附和着。 我看着鲁肃,他也看着我,并不说话。周围的劝降声潮水一样涌动着,包围着我们。 这时突然有一人冲了进来,是还来不及脱下兵甲的黄盖,他须发抖动着,年老的手颤抖着,他厉声说:“破虏、讨逆将军十几年来浴血奋战,以至有今日尺寸之土,是何原因,竟要不战而降,拱手让人?” 马上就有人呵斥道,黄盖你太不象话了,竟然拿着武器就冲进来了。这里是你说话的地方吗? 然后营房里乱成一团。 “不要吵了。”孙权有些虚弱地开口说。人们便静下来,纷纷看着他。 “你们先出去,孤想一个人静一静。” 我和鲁肃随着离开的人潮走出门,不约而同地停下步子。我看着他,而他也面有忧色地看着我。 “子敬难道不想劝将军放手一战吗?”我这样问他。 他竟叹了口气,诚实的眼中并没有自信。他缓缓地说:“我是认为不该降,只是,我的声音太微弱了……” 我不禁无语。记得演义中,鲁肃是一直坚定自信地叫孙权不要降曹的。看来演义终究只是演义。 “倘若公瑾在便好了。”他看着天,轻轻地说。 “可有送信给他?”我问。 “前天送出去的。如果快的话,三五日内应该会到了。如果——路上不出什么岔子的话。”他轻轻说。 暮色像一张大网,包围住了我们。我突然觉得压抑,我都会感到压抑,那他们呢? 不安和彷徨在迅速地蔓延。 孙权闭门了三天,拒绝见任何人。而营中各种各样的谣言也在不胫而走。甚至有士兵偷偷开始收拾行囊,准备逃回去或者是做好被俘虏的准备。 战与降的两派意见都在激烈地争斗着。然而即使是主战的将军们,内心也未尝不是惶恐的。 吕蒙来见过我一次,他拍着桌子大喊,要把主降那帮人一个一个都杀了。 我说:“也不必如此嫉恨他们,毕竟,他们也是出于对江东的一片赤诚。” 我说的是真心话,我不相信他们都是贪生怕死之徒。在主降的谋士中,多少人日后登堂拜相,成为东吴的栋梁之臣。张昭、顾雍、张纮、步骘,他们难道都真的那么怕死吗?他们只是看不到胜利的希望,一点希望都没有。 吕蒙说:“姐姐不必为他们说话。大丈夫处世,应当懂得什么叫坦荡。如果输了,也不过是命一条。可他们这样把江东拱手让人,跟他们嘲笑的刘琮又有什么区别?” 停了一下他又轻轻地说:“如果这次我战死了,姐姐会为我哭的吧。后世的人们,也会认我为英雄的吧。” 我怔怔地看了他许久,然后我说:“你是不是也不认为我们会赢?” 他看着我,想笑又笑不出,张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五天过去了,周瑜依然没有回来。 彷徨俘虏了江东的每一个人。即使是我,也不可避免地感染了这种彷徨。我甚至开始胡思乱想:倘若史书错了呢?倘若他真的没回来呢? 第六天傍晚,我在房内压抑得要发慌,便决定去街上走走。那时柴桑城里已开始出现动乱,吕蒙担心我,便派了几个小兵跟着我。 往常还算繁华的柴桑这时变得异常萧索。空荡的街上看不到人。好不容易走了许久,才看见从驿馆处走出来一行人。而当中的青年,穿着浅青色的衫子,高瘦的身躯如同风中的松,而一双细长的眼睛分外有神。他很面熟,我肯定见过他的样子。而他是,他是—— “那不是唐国强吗?”我脱口而出。 声音在萧索的街上显得特别响亮。他听见了我的声音,便转过头来有些惊讶地看着我。而身旁的小兵红了脸,有些尴尬地对我说: “那是诸葛亮先生。” 我恍然大悟,然后像发现新大陆一般激动起来。太像了,真的太像了,如果还能回去那个时代,我一定要亲手写封表扬信寄给央视。 而诸葛亮站在那里看着我,身边的人向他耳语了几句。然后他微笑着向我走来。 “亮见过夫人。” 我有些尴尬地说:“方才失礼了。” “夫人不曾见过亮,认错了也是很平常的事。”他善解人意地笑着。 我说:“诸葛先生今天刚到的?” 他说:“昨晚便到了,想拜会将军,却一直不得见。将军可是抱恙在身?” 他带着温和的表情看着我,细长的眼中却有一种凌厉的精光。他是个随时随地都要把人心看透的人。 我的心轻轻抖了抖。 “将军很好,只是事务繁忙。我会提醒将军尽快接见先生的。”我扬起眉,语藏锋芒,“不知皇叔可好?” 他轻微地怔了怔,然后依旧是平静地笑道:“皇叔率军在夏口,随时等待与将军会军。” “说是会军,其实不过是想将江东卷入战火以求自保罢。”我冷笑着说。 他依旧波澜不惊地说道:“皇叔并没有对这里寄予厚望。如果孙权将军要降,皇叔也能够独匡汉室。” 我挑起眉看着他,他脸上没有任何能给人吃透的表情。这个男子,不是能被刻薄和非难所动摇的。他要来抢我们的东西,我们明知道这一点,可是只能任他抢。我在心里轻叹道。 “我们正准备降的,所以请诸葛先生不必费心了。”身旁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张昭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我身边。 “看来皇叔并没有高估江东将士。”他脸上便多了种嘲讽的表情。 是激将法,一定是激将法。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了千次,却还是忍不住生气起来。 我们可以战,可以降,这是我们自己的决定。但为何——为何要人小看了我们,认为江东无人? “张昭老贼,你身受吴侯重恩,如今却卖身求荣,你有何面目去见吴侯于地下?” 一个声音急吼吼地响起来了,是黄盖。 “将军请各位至议事厅议事!也请诸葛先生一起去。”又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来,是传令的小兵。 我看诸葛亮,而他正以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这一切。 “这个光景,亮去——恐怕不大方便罢?”他淡淡地说,“还是另找个机会再见将军。” 或许大家都觉得他说的是对的,因此都不说话。他转身告辞,而我急急拉住了他,说: “有什么不方便。诸葛先生去便是了。” 我不容他说话,便拉着他走。我在心里对他说,我们不会崩溃,我们要让你知道江东并非无人。 然而议事厅的光景却并没有朝我所希望的方向进行。 文武将相吵成一团。黄盖拍着桌子说要挖了张昭的眼睛,而张昭声嘶力竭痛哭流涕地说,此战非降不可。 孙权脸色苍白地坐了一会,索性挥袖进去了。鲁肃四处劝架,可劝了这个那个又吼起来了,他一时忙乱得不知去拉哪个好。 乱了,全乱了。 诸葛亮却始终安然地坐在他的位置上,脸上有一种冷冷的笑。 我第一次觉得失败,连我的声音也是湮没在众人的声音中转眼不见了。最后我发现自己很多余。在诸葛亮带着嘲讽笑意的目光之下,我无地自容。 我开始准备悄悄溜走。这个时候,我听见了我这辈子所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之一—— “瑜来迟了。” 是他。他站在议事厅门口,一身白衣沉静得如同月下的河面,旅途劳顿所带来的乱发丝毫没有影响他脸上的神采。他的声音并不大啊,可是只这一句便停止了堂上所有的喧嚣。所有人都停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包括诸葛亮那始终波澜不惊的表情,也出现了一丝惊讶。也许他在想,江东竟还有这等人物。是的,他一定是在这样想。 他缓缓走进来,他缓缓走至堂前,他微微地笑,他甚至用手很随意地拢了下微乱的发,他说:“诸公为何不去备战,在这里做什么?” 黄盖第一个跳起来,他说:“护军将军的意思是要战了?” 周瑜很惊讶地看着他,说:“别人来攻,我们当然要迎战。” 语气坚定得像是在回答一加一等于二。 然后张昭也跳起来,痛陈了一大段曹操实力和我军实力的对比分析,然后痛哭流涕地断言此战没有胜算,不如早降。 周瑜笑笑说:“当然能赢。” “公瑾以何为据?”孙权的声音响起来了。不知什么时候他走了出来,站在周瑜身后,疑惑地看着他。 周瑜转过身,然后缓缓说出了那一段被历史学家引用了不知多少次的话: “操虽托名汉相,其实汉贼也……此数四者,用兵之患也,而操皆冒行之……将军擒操,宜在今日。” 我看着孙权的目光由疑惑变成惊讶,由惊讶变成激动,最后变得狂热。他跳起来,他抚周瑜的肩,他拔下佩剑砍断案角,并说: “诸官将有再言降操者,与此案同!” “可是护军将军——”还有哪个不懂事的扯了嗓子想说话。 “不要再叫他护军将军,”孙权微笑着迎了那人的目光,“从此刻起,他是大都督了。” 北风起时,在前往赤壁的船头,周瑜走到我身边。 “在想什么呢?”他这样问我。 “我在想,是什么造就了你的自信。” 他像个孩子一样笑了,说:“你忘了啊?”我惊讶地看着他的眼睛。 “六年前在吴,你让我说一个想要击败的目标,你承诺能实现我的愿望。那个时候,我说的可是曹操。” 我也笑起来,我说如果我只是随便说说,只是骗你呢。 “那我也会赢。我必须赢。”他目视前方,坚定地说道。 我便不再说话,只是随了他的目光一同望向前方。 阳光在江面揉进了一把碎金子,而浪滔点点上一直连到天边的战船,一只只随着江水急速前行,如同离弦的箭。 五 白夜 当建安十三年的冬天来临时,整个江东,只有两个人坚定地认为我们能赢。 一个是周瑜,一个是我。 包括孙权,尽管他狂热,尽管他最终听了周瑜的意见,但是我还是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犹豫。 周瑜请兵三万,他便只给他三万。谁都知道,孙权有所保留。 保留这些兵力是为什么呢?是为了支援,是为了战败后自保,还是为了……? 我不敢多想,一想深了,我便不寒而栗。 可周瑜不以为意,他近乎狂热地投入到战备中。 我很怀疑一个人怎么可以有那么多精力,在一天的任何时候都能看见他在中军帐附近安排大小事务,一天的任何时候他都是清醒而神采奕奕的。他笑着面对被他安排的将军,他笑着冷静地在江边布上阵营,他甚至笑着承受了一切包括程普在内的非难与刻薄。他把整支军队打造得如同一架最精密准确的机器。 群英会的时候,我没有参加。但事后听那些小兵以近乎崇拜的口气说起,那一晚的都督言笑自若,举手投足神采飞扬。 一日他邀我前去巡军,舟人划着小船,而他在船头摆了琴且弹且唱。风吹起他的红色披风,严寒给他的双颊染上了一丝晕红。船上的的将士和沿江的百姓都跑了出来,以一种惊为天人的目光看着他。而那一刻我终于明白,那些书本上种种关于周瑜的猜测,都是不准确的。这场战争和尊严无关,和生死无关,甚至和所谓承诺都无关,这场战争只是为他铺就的舞台,他游戏着,燃烧着他的生命。 尽管江北面的连成一片望不到边的战船仍然像一片厚重的乌云随时威慑着人们的心,尽管各种猜疑和彷徨仍在暗自滋生,然而该来的战争,仍在一步步逼近。 一天晚上走近周瑜的营房,忽然听见里面传来压低了的说话声。我犹豫地站在门口,不知该不该进去。 “门口是谁?”里面的人这样问道,却是黄盖的声音。 然后见周瑜撩开了帐帘走了出来。 我说:“不知二位将军在商议事情,多有叨扰。”然后转身欲走。 然而周瑜却说:“影夫人也进来听听吧。此事有趣得紧。” 我进去,坐下,然后又听见黄盖说:“盖受孙氏厚恩,虽肝脑涂地,亦无怨悔。诈降一事,包在盖身上。” 那个流传了千年的“周瑜打黄盖”的故事竟让我赶上了,我心里一阵激动。却见周瑜神色庄重,对黄盖说:“将军如此深明大义,是江东的万幸。” 黄盖摆摆手,又皱了眉头说:“只是此事须一个得力的人去送书信。还不知遣谁去好?” 一个念头突然在我脑中滋生、疯长。我看着周瑜,他正在思索。我便忍不住喊起来: “我去!” 他们两人一起惊愕地看着我。最先摆脱惊愕的还是周瑜,他轻轻笑起来。 “影夫人什么事都想要参与。”他笑着说。 “这怎么成!”黄盖却叫起来,“夫人这双手连人都没杀过,到曹营中,当如何自保?” 我还没说话,周瑜已很奇怪地看着他,说:“夫人去曹营,不是杀人去的。” “像我这样的人,身上一点杀气都没有,反而会容易取得曹操的信任呢。”我近乎讨好的语气对他们二人说。 “不行,不行,”黄盖连连摇头,“倘若有个闪失,将军怪罪下来,当如何?” “不会有闪失的,我保证。”我凑向周瑜,涎着脸对他说,“倘若将军怪罪下来,只说我自己偷跑了便是。” “绝对不行。”黄盖还在坚持。然而周瑜却摇着头笑起来。 “夫人要做的事情,你我都无法阻拦的吧。”他对黄盖说。 黄盖就愣在那里。 我很激动。 我来到江东,见到许许多多曾以为只有通过发黄的书页去猜测的人,已是无法梦想到的幸运。可现在,我竟然可以去江北,见到曹操! 他是我很欣赏的一个君王,他大气、狂傲,有着常人无法企及的智慧。我不舍得离开江东,可是我很想看到他。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第二晚一只小船将化装的我载到了北营中,在那里我见到了曹操和身边的一干赫赫有名的将臣。他是一个相貌普通的男子,但往那里一坐,便让人忍不住要看他。他眼神流转间,仿佛包含了一个世界。 好半天我才压抑住心中的激动,徐徐向他转述来意。他安静地听着,眼光如隼,一直紧盯着我。 我的演讲非常成功,周围已经有人频频点头。可曹操的脸上仍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安静地听我说完,然后继续看了我许久。然后,经过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的时光,他张开口,他说: “拉出去砍了。” 四周一片哗然。 我心跳得都快出来了。但我告诉自己,不能慌,一慌就真的要被砍了。于是我面不改容,镇定地说: “丞相要杀,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但请丞相给个明白。” 他瞥我一眼,说:“你骗我。” 我说:“我哪里骗了丞相?” 我告诉自己,他这是诈我。他肯定要说什么诈降一事是假之类的话,然后我可据理力争。 他钉子样的目光徐徐划过我的脸,他一字一句慢慢地说: “你分明是个女人。” 周围又是一片哗然。而我的脑子也嗡一声响起来。这个人是什么人啊?习惯了在江东穿着男装走来走去,而从未有人能够自己辨认出这男子衣服下掩盖的是女子的身体。可这个男人,这个隼一样的男人,他,他竟然—— “你分明是个女人,你为什么要扮成男人?他们遣你来是何目的?”他又这样问。 我的心突然安静下来。他无论如何也是个有血肉之躯的人,他既然问我了,也就是说我还有机会说服他。我镇定住自己,然后说: “我是黄盖的女儿。” “他为什么叫你来?”他似乎是相信了我的话,继续问道。 “此事机密,家父害怕泄露招祸,因此只能将此事托付与我。”我说。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有机会了,我需要再多加一些筹码。于是我继续说:“而且家父认为即使此事不成,至少我能逃出江东军营,无性命之虞。” 他继续看了我很久,在那个时候我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然后他终于笑起来。“看来是虎父无犬女。”他笑道。 我趁热打铁:“丞相既然不再怀疑家父,请让我带回信回去。” “不。”他却说。 我惊讶地看着他。 “我派别人带信回去,你留在这里。” “可江东军营戒备森严,恐怕丞相的人轻易不得入——”我一阵晕眩,急急说道。 “你太小看孤了,”曹操仰天大笑,“孤难道在你们军中就没有奸细吗?” 我从未想过,在赤壁之战一触即发的时候,我会在北军营中绝望地等待江东军将火烧过来。 曹操,奸贼;蔡中,蔡和,垃圾。我在心中将曹操和蔡中蔡和这两个所谓的“江东奸细”骂了千遍。 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恐惧地等待着的那场大火并没有烧起来时,我又开始担忧。 从北岸往南岸看,才发现那边的军队真是少得可怜。零星散落在树丛和河川中,几乎不成形状。 每一个夜里,站在船上向天望,总会发现北边的天空是亮的,而南面的天空一片黑寂。 周瑜在做什么呢?每当我彷徨的时候我都这样想。而更多时候,当我看了那些稀疏的战船沿岸航行时,我会忍不住想,陆议在那里做什么呢? 终于一天晚上,忽然听见营帐有人说,黄盖来投降了。 终于来临了。我一阵激动,衣也顾不上披,便冲上寒风凛冽的甲板。曹操在那里笑着指着江面上的一只小船对我说:“你父亲来了。” 我突然感觉到一种恐惧。但那种恐惧却完全不是来自对自身命运的担忧。我看看江北铁索相连的战船,它们聚成一堆,像一个大得无边无际的怪兽,沉沉地看着江面。而南面那只随水而来的船,就像一片轻飘飘的叶子。相比之下真的太小了,小得太可怜了。纵然它冲进这船群,纵然它完全释放出火光,可面对这样一只庞大的兽,它——它能吞噬多少? 小船却近了。 “南船且休近寨,就江心抛住!” 北营的船只靠近了南船。 与此同时,那南船上的火便着起来了,箭一般撞向北营最前的战船。 那只船便燃烧起来了。可这也只是引起了北军前部阵营的一阵小小的骚动。曹操发肤完好地站在那里,沉着地指挥着: “将阵营中间的那些铁索解开,然后两边分别向东西散开。” 命令很快传达下去并被执行,此时此刻北军仍然没受到什么象样的打击。我彷徨地看着这一切, 怎会如此。 船只都安全地转了头,朝东西散去。 然而与此同时—— 一颗烟花从江面升起,瞬间染红了天空。与此同时,从两边漆黑的江面上,如戏法般出现许多点燃的船,纷纷向分成两拨的北船撞去。北船来不及掉头,来不及躲避,就这样眼睁睁地被它们从侧面撞上。紧接着是火箭如雨点一般落在众船的甲板上,紧接着是旌旗招摇的大群的船队,从江的上下游包围过来—— 北军大乱! 这,这真是不可置信呀。 周瑜,他这不是在作战,他是在变魔术。他奇迹一样从黑沉沉的江面上变出战船,变出军队,变出无数火光将这夜点成了白夜。他是我三岁时迷恋的那个能在白布上放出生离死别的电影播放员,他是我七岁时迷恋的那个在台上光彩照人的魔术师,他的帽子能变出烟花,他的长袖里包藏了火光。 江也燃烧起来了,天也燃烧起来了。 北军哭号着在火中在水中纷纷死去,活着的人不择其路地逃到岸上又被燃烧的树压死。这是屠戮,但这也是艺术。 我呆呆地站在甲板上站在火光中,完全忘记了自身的安危,我呆呆地欣赏着这一切。身边的曹操的部将们在大声嚷吵着关于撤退的事,我已无暇去顾及。 然而我的欣赏终于被打破,一个将领将我拖到曹操面前,问: “这个女子,杀了还是放了?” 我迎上曹操的目光。即使须发有了灼伤的痕迹,他仍是不慌不忙眯起眼睛看着我。 我安静地看着他。 “为何不乞饶?”他竟然还有闲心这样问我。 “江东儿女,不向北人乞饶。”我都没想到我的回答如此有骨气。 他笑起来。他转身离开,离开前,他对旁边的人说了一句让我彻底晕眩的话。 他说:“带上她。” 幸亏兵荒马乱之中,曹操的命令并未得到很好的贯彻。在登岸不久,因为大火的缘故,我成功从他身边逃脱。 我随便找了个方向一路狂奔,最终发现自己被大火困在了山头。四处弥漫的烟雾呛得我喘不过气来。 一个伤痕累累的北军挣扎着接近我。 “我认得你,”他目露凶光,“你是江东的奸细。我要死了,而你要偿命……” 他举刀接近我。我手无寸铁,仓皇地走避。 他的刀落下来,离我的脖子只有一寸。 然后我感觉到一个身影挡在了我身前。 然后我晕了过去。 六 千堆雪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血,有火,有迸裂的地狱和坠落的天堂。战马的嘶鸣声和战士的呼啸声萦绕耳边,我欲唤而无言。 我觉得很悲伤,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悲伤。我们明明是胜了的,我明明刚目睹了一场伟大而华丽的胜利。但我还是很悲伤,这种悲伤完全地盖过了胜利的喜悦。 然后我想起来,我恐怕要死了。那个魏军的士兵伤了我,刀从胸前刺入,差一点就到心脏。刀尖穿过皮肤分开我的血肉时,我觉得很疼。然后血顺着伤口不停地流出来,我觉得很冷。 可是我还不想就这样死去啊。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我还有很多话没有对他说。就算醒过来的世界充满不安和绝望,但只要活下去,活下去才能够看见他,才能在绝望中寻求一些微茫的希望啊。我要活下去,我不想死。 我在梦里看到他,他就在我身边,手指的温度有力地传入我的心,让我的伤口也没那么疼了。我害怕他要走,我紧紧握住他的手,我说:“伯言,你不要走……” 他说:“我就在这里。我不走。” 我说:“我要死了……” 他说:“别说胡话了,你不会死。” 那一刻我觉得,我大概真的不会死。但一转念又明白过来,我惨笑着说:“我是在做梦呀……” 他沉默了一会,说:“你做了好多梦。” 是了,我是在做梦。既然是在做梦,那么说什么都会被原谅的吧。我更紧地捉住他的手,有些甜蜜又有些忧伤地说:“伯言,你不知道,我一直喜欢你……” 他顿了顿,然后轻声说:“你不要说胡话。” “不是胡话……真的不是胡话……”我这样说着,眼泪忍不住流下来,“虽然我知道它只是梦话……因为我只敢在梦中才这样对你说……那么久了……我一直喜欢你……但你不知道,没有人知道……我以为我一辈子都不会告诉你……但现在我觉得我要死了……我怕我死了就没办法告诉你了……即使是在梦中我也要告诉你……我是爱你的……” 我这样说着,一边流着泪,神智又渐渐模糊起来。就这样,我带着手心中他的体温,渐渐沉入更黑更深的梦靥中去了。 等到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我看见一洗如碧的天空,空气中有一种清新洁净的味道。伤口上的痛依然残留,却不那么让人窒息了。 “醒了。”身边有个声音在说。 我抬起眼,看见一张男子的侧脸,温和的眼睛望着我,微尖的下巴是我梦中划过千次的曲线。 是他么。我掐了一把自己,不是在做梦。 可是毕竟不是在作梦了。 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垂下眼,用了压抑住的平静声音说:“这是哪里?” “离南郡不远处。”他的声音和我的声音一样平静。 “发生什么了?” “我们胜了。夫人受伤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 “奉周都督命寻找夫人下落。在乌林附近找到夫人。可惜……还是让夫人受伤了,抱歉。” 他垂下头,脸上有沉沉的愧疚。我很想用手去摸他的脸,用最温和的声音告诉他其实没关系,能见到他,即使受伤也是值得的。可是我什么都说不出,只是微微一笑,说:“谢谢你。耽误你了。” 他说:“没关系。也是奉命行事。反正队伍都在南郡。” “我们要去南郡么?”我问。 他怔了怔,然后犹豫着说:“如果可以的话……必须马上去。夫人也必须去那里治伤,以及乘搭回柴桑的船” 我点点头,然后挣扎着坐起来,说:“那现在就去吧。” 他有些吃惊地看着我,缓缓地说:“你的伤……” “不碍事。”我笑道。我知道自己很虚弱,但我不想再耽误他。 他也不再坚持,牵了两匹马过来,并抱歉地对我说:“一直没和其他人联系上,因此没有找到马车……” 我用微笑打断他的歉意,挣扎着想要往马上爬,却终究是虚弱了,怎样也爬不上去。我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撑住自己翻身上马,竟然翻上去了。在马背上却一阵眩晕,不由伏下身,低声地喘气。 他看了很久,然后有些责怪地说:“夫人这个样子,怎么骑马。” 我说:“没关系……” 他突然伸出手搭住马鞍拉住缰绳,看着我问:“非常时刻。介意冒犯么?” 我迷惑地看了看他,然后明白过来。于是我淡淡地笑起来,说:“那就辛苦你了……” 他翻身上马,暖暖的体温拥过来,呼吸轻轻掠过我的脸。离得很近,我甚至能闻到他皮肤上的气味,是一种干净清新的、掺了栀子花香的味道。 寒风迎面而来,但我已不觉得冷了。我像个孩子般乖乖靠着他手臂缩着坐着,生怕任何一个多余的动作会惊散了此刻的安宁。我们路过山林,路过湖泊,路过成群归巢的宿鸟,太阳落下去了,月亮升起来了,月光好象是为他织就的披风披下来,他的眉眼间也被披上让人醉了的光华。 一条小河映着月光出现在我们面前。他停了马,又轻轻将我从马上抱下来。 “在此休息一下吧。”他说。 我安静地在河边用河水洗脸,好几次侧过脸偷偷看他。他安静地在那里拔新鲜的草喂马,温和的面容上有让人醉了的眉目,天,我愿坐在这堆石头上洗一辈子的脸。 他感觉到了我在看他,便回过头来,带了疑问的目光看着我。我搜肠刮肚地找着能说的话,却一句话也找不到。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 还是他走过来,解下披风递给我。“这里凉,请夫人披上。” 我想拒绝,可他温和的眼睛一直看着我,我失了魂般一个字也说不出。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得连叶子摇动的声音都听得见,连自己的心跳也能听见。 我只好接过那天蓝色的披风,让它温柔而温暖地包围了自己。这披风的主人应当也杀过人,可它干净得没有丝毫血的气味。 我决定找些话来说,哪怕是最无聊的话题。 “将军这些年在海昌,过得可好?” “还算不错。当地百姓,都是很好的人。”他温和地笑道。 “那也是将军施政有方,百姓蒙赖。” “夫人过奖了。”他客气地应对。 我突然忍不住说:“可将军的才能,应不止这些啊!” “主公能给议这个机会,议很感激。”他波澜不惊地应对。 “将军,不,伯言,你不必怕我。你听我说,孙氏从来都没有厚待过你,甚至于陆家有灭门之仇,可你从不曾为此抱怨。”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激动起来,“能否告诉我为什么。我想知道为什么。” 他温和的脸上也出现了一丝惊诧,他静静看着我,然后他说: “江东是个很美的地方。” 我点点头,等他说下去。 ”可是自从议出生以来,江东一直在战乱之中度过。人民的性命如同草芥,看不到一点希望。” 我继续安静地等他说。 “庐江失陷,议也曾怨恨过,甚至与弟约定终生不出仕。可是从见到主公和周都督那天起,议突然觉得,他们是能够平定这天下的人。如果能够消除故乡的战火,个人的荣辱,又算得什么。”他平静地说道。 我深深看他。突然之间,觉得他身上有一种温和而明亮的光。这种光芒我并不陌生,几年前,我曾在一个叫周瑜的男子身上见到过。此刻它再度降临,如同点亮黑夜的火把。 人,可以这样坚强么?我默默地想着。这时他站起来,说:“夫人,我们该走了。天明前要赶到南郡。” 我们继续上路,路变得崎岖起来,月亮躲到云朵后面去了,黑夜无边无际地铺过来包围住我们。我们变得非常安静。这种安静潜伏在了黑暗中,带了些不可捉摸的危险性。为什么这么安静呢?我突然觉得无法呼吸。 我悄悄抬头看他,却正好触上了他的目光。他的目光很温柔,甚至带了些说不清楚的怜惜。我赶紧垂下眼,一时更不知说什么好了。 太安静了,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是怎样轻轻掠过了我的耳畔,抓着缰绳的手臂上的温度隐隐透过衣裳传过来。想起他目光里的怜惜,我本应该欢喜,心却突然难受起来。 我突然鼓起勇气问他: “伯言今年二十六了,是不是?” “是的。” “二十六了,为什么还不成家?” 他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着。任马蹄声和风声交织成一片。过了好久好久,我才听见他轻轻问我: “你为什么想知道呢?” 我哑然,想了很久,才小心地说:“……随便问问。” 他半天没说话。虽然看不见,但我还是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也不由沉默着。 “影夫人。”好象是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时间,他突然这样开口叫我。 我回头看着他,安静地等他说下去。 “夫人受伤的时候,说了很多话。”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 我一惊,差点摔下马去。虽然看不见自己,但我可以想象这一刻我的脸有多红。我垂下眼伏下身,再不敢看他,只是胡乱说着: “病时的胡话……当不得真……你别介意……” “果真是胡话么?”他这样问。 我只是沉默着。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呢?”他又这样问道。 “难道不是在我的婚礼上么?” “果真么?”他有些失神。 那一刻我也有些失神。眼前浮现起那一天的夕阳,庐江太守府前他回头的瞬间。我知道是他,可他知道是我么? “伯言,你不要再问了。”我下定了决心,一字一句地对他说,“我不会再答你。” 他说:“我不问了。” 我们不再说话,耳边只有马蹄声和一去不返的风声。一片萧索间,他的体温仍透过衣衫传过来。我在想,如果这一刻我回身抱住他,如果我哭,如果我温柔地唤他的名字,告诉他我心中的悲伤,那么一切的一切是否可以重新写过,这环环相扣的悲剧,是否可以被解开。 可是没有如果,我仍是我,他仍是他。 “伯言,”沉默了很久,我轻声说道,“有一个女子,像我一样的女子,她很好,非常适合你。我觉得你们应该在一起。只是你可能还要等她几年。再过几年,我为你们主婚可好?” 我无法控制住声音里的颤抖。我不敢回头看他。 直到他也用同样颤抖的声音说:“既然夫人这样说,我愿意等。” 天微明时,我们赶到了襄江旁。江不宽,却布满乱石急流。浪花呜咽着在石上撞碎,转瞬而逝。 空气清寒,乌云压在天边。转眼间,细雪轻轻飘下来。 远远已能看见江东军的军营,他跳下马来,轻轻为我将披风系紧了。 “议只能送夫人到这里。一会夫人自己骑马过去吧。”他说。 “这又何必呢?你与我一同过去。” 他摇摇头,温和的脸在晨雪下显得格外干净和庄重。“昨夜那样赶路是出于事态紧急。既已赶到,没必要让别人的闲话污了夫人的清名。何况我的部队应该还在后面,我要回去迎他们。” 我不在乎啊。我心里苦笑道。却始终只是点头。 于是他往回走了几步,回头又说:“请夫人原谅议没有直接送夫人回主公处。因害怕主公见夫人受伤,会迁怒于都督。” 我点头说:“我明白的。日后若有人问起,你也只说我是自己练剑弄伤。” 他也点点头,目光深深划过我的脸,然后他说:“夫人,保重。” 保重。我做出了这个嘴形,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然后我看见他转过身,朝相反的方向走了。 我在南郡用了一个月养伤,以及每天看周瑜控制整个战局和策划进攻江陵。 赤壁之战的奖赏都下来了。大部分将领都因战功得到了相应的升迁。惟独陆议因战时与所带军队失散,并未得到奖赏。 期间我见过两次他,都是在军营里一大堆人的陪伴下,匆匆地擦肩而过。每次我的目光都轻轻从他身上滑过去,但表情和声音不曾失去它们应有的平静。 然后受不了孙权接二连三的催促,我终于上了他派来接我的船。 周瑜送我上的船,他说:“本以为夫人可以留到除夕。” 我笑说:“等明年除夕再陪公瑾在江陵喝酒不迟。” 然后我上船,离去。忍住不去看岸上很远处的一个白色身影。 在柴桑,孙权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听说你受伤了。” 我说:“自己练剑的时候不小心弄伤而已,已经好了。” 他又问我:“赤壁之战如何?他们都说那一夜的火光让人难忘。” 我说:“火光确实难忘。然而我更难忘的是,江心的千堆雪。” 七 四十九岁的新郎 建安十四年春,我回到吴。从去年秋天出征赤壁开始到回来,算算也过了半年。 不过半年时间,孙府却起了许多的变化。在我离开后孙权又娶了一位徐姓女子。那位女子据说家世显赫,她的祖母是孙权的姨母。因此刚进入孙府,她便摆出了一付“主母”的样子。之前的那位谢夫人,因为不肯屈居于下,被她屡次刁难,以至卧病在床。本来就沉默的她于是更沉默了,孙府上下都没有人感觉到她的存在。 所幸的是,也许认为一个青楼出身的女子不足以对她的地位造成威胁,又或者认为我并不那么容易对付,在我面前,她并未表示出什么明显的敌意。每次见面我们都是客客气气的,在这院墙间相安无事地并存着。 茹十一岁了,精致的面容有玉一样的温润气质。她看见我回来十分开心,每天都缠着我要我讲赤壁的事情给她听。当她安静地听的时候,眼睛会发亮。 而十八岁的孙尚香彻底成为吴夫人的一块重大心病。有时候吴夫人都觉得这个女儿是要嫁不出的了。她会叹气说,早知还不如把她嫁给甘宁。 春天快过去的一个早上,孙尚香风风火火地冲进我房间,急急地对我说:“外面,外面有个男子,你一定要看看。真的--太帅了!” 我本不想去,磨不过她纠缠,便随她去了。走到花园,看见那里站了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剑一样的双眉间有锐利的英气,白袍银铠,宝剑上的黄金吞口闪烁着明亮的光。 真是个英俊的男子。我都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江东军中应无此等人物。我忍不住问他:“请问将军姓名?” “在下赵云。”他平静答道。 “赵云啊!”孙尚香兴奋地冲到他面前,“可是长坂坡的赵子龙?” 他正要说话,房门开了。孙权拖着一个男人的手,有说有笑地走出来。于是赵云迅速地走了过去,站在那人身后,面容是近乎冷漠的平静。 “来见过刘皇叔。”孙权笑着对我说。 我上前施礼,目光落在那男人脸上,心里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或许年轻过,他或许美丽过,可此刻他只是一个经历了太多沧桑而失去梦想的中年男人,四十九岁的眼睛里闪烁着近乎残忍的精光,四十九岁的身体里是不再美丽的萎缩了的灵魂。 而孙尚香,十八岁的孙尚香,年轻,美丽,拥有火一样的梦想和热情。此刻她正一脸迷醉地,用了我那个时代的女子见到梁朝伟时的眼神看着刘备身后的赵云,对即将上演的悲剧一无所知。 又过了几天,一个傍晚,我在房间里看书,突然听见有人在身后小声地哭。 我回头,看见泪流满面的茹。我惊讶地问她,怎么了。 “他们都说姑姑要嫁给刘备了,他们都说姑姑要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是不是真的?”她哭着问我。 我说:“你姑姑她--总是要嫁的。” “可是她不会喜欢刘备的啊,她不会幸福的啊。她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强迫她嫁掉呢?” 面对她饱含泪水的眼睛,我无言以对,我只好走过去揽住她单薄的肩,说我随你去看看她。 推开孙尚香房间的门,却见她在安静地叠着衣服。 “你在做什么?”我不由问道。 “收拾东西。”她头也不抬,冷漠地说道。 “收拾东西做什么?”我愚蠢地问道。 “不是要嫁了吗?先把东西收拾好。”她口气依旧平静,仿佛只是出去庐江或者会稽玩上几天的事情。 我半天说不出话来。在来这里的路上,我以为我会看到一个痛不欲生的孙尚香,我已准备好了许多安慰的劝解的话。可此刻面对她的平静,我心里反而痛起来。 “姑姑你不想嫁的是不是?姑姑你不要这样子。”茹哭着说。 “不想嫁又怎样,”孙尚香把衣服一件一件放进箱子,用了冷淡至极的口气说,“你问问云影,有几个女子是说想嫁谁就能嫁给谁的?” “你不要这样子,你哭出来或许会好受些。”我忍不住说道。 “哭有什么用?”她报以冷笑,“你不了解我兄长吗?你那时候没有哭够吗?” 我脑袋嗡地一声涨大了,我快步冲出门,深吸一口气看看天。我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第二天,周瑜差人加急送来的书信到了我手中。他说他很担心刘备来借荆州的事。他说他在江陵和曹仁对峙,实在无法脱身,但拜托我尽量阻止此事。 我去见孙权,推开书房的门,却发现刘备也在那里。 我怔了怔,想要转身出去,这时孙权叫住了我。 “都是一家人了,也没什么可避的,”他笑道,“我正和皇叔商量荆州的事,你也来听听。” 那便是赶巧了,我安然坐下,发现刘备也在悄悄地打量着我。 “皇叔要借荆州?”我似笑非笑地问。 他怔了一怔,然后并不急于回答,先叹了口气,又在脸上堆出些忧虑的表情来,说: “飘零了半世,皆是所遇非人。今日得到将军相助——” “皇叔借荆州,几时还呢?”我打断他的演讲,很不客气地问。 “不出数月,待立了根基便还。”他理直气壮。 “若是不还呢?” 孙权咳了一声,喜怒莫辨地瞟了我一眼。而刘备脸上也闪过一丝尴尬。可他毕竟是懂得收藏自己感情的世故的男人,那丝尴尬转瞬即逝,他笑起来: “我与将军有同袍之义,怎么可能负了将军?” 怎么不可能负,后来你便负了他。我在心中念着,却又说不出来。我回头看孙权,他也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主公,”我走到孙权身边,小声对他说,“即使他守信,此事也对江东无益。” 孙权没有说话,脸上出现犹豫之色。 这个时候,刘备瞟了我一眼。 “夫人说的,是周都督的意思吧?”他突然这样问。 我的心顿了顿,我盯着刘备,厉声说: “这不是皇叔您该评价的事情。” “谁的意思?”这时,孙权看着我,也这样问。 我避开他的目光,小声说:“我也是这样想的。” “是么,”刘备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慢慢走到孙权身边来,俯下身,用了迷寐的语气在他耳边,一字一句地说: “以周公瑾之才,恐怕不久为人臣罢。” 我感觉到孙权的身子微微一凛。我的心一下子跳得厉害,血都涌到脑上来。我想呵斥刘备,但又觉得这时呵斥他无济于事。我转过头,伏在孙权面前,绝望地去拉他的手: “主公……别听他的……” 孙权毅然推开我的手。 “行了,”他厉色道,过了一会,神色又缓和下来,他看看我又看看刘备,然后说: “你们出去,容我想想。” 刘备安然告退。我却一直不肯走,用悲愤的目光看着孙权,他对着案上的地图发着呆,完全不再理会我的存在。 我不容他有发呆的机会,只是迭声说道: “主公,是刘备需要我们的力量,但我们并不需要刘备的力量。我们--” “孤在丹阳的树林中曾见过一种狼驯过来的犬,”他打断我的话,转过身来缓缓对我说,“它们的爪牙很锋利,它们能撕毁任何猎物,但如果没有猎物的时候,他们会反噬其主。” 我呆呆看着他,许久,冰凉的感觉一点一点爬上我的脊背。我本不想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但我渐渐明白过来…… “刘备不会是一个任你摆布的猎物,而公瑾他更不可能是那种犬!你怎么可以这样想!”我悲愤以极。 “你住口!”他重重地一拍案子,案边的白玉砚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急急地来回走了几步,然后指着我的脸怒道: “你们都变了!你们每个人都把‘公瑾的意见’挂在嘴边,你们谁曾想到过孤的意见?” 我说:“我们并没变,是主公您变了。” 他跌坐下去,无力地摆摆手。他叹着气说:“出去吧,我累了。” 我看过知道结局的电影,我读过知道结局的书,每一次我都知道那是个悲剧,可我只能看着它发生,无力改变。 可这一次,我不是在看电影,也不是在看书,我亲身参与了其中。我从未想过要改变这个历史,但这一次,我想到了。 如果可以改变,一切都会好起来吧,孙尚香不会远嫁,荆州不会失去,而周瑜,甚至也不会死。 我要刘备死。 军中认识的将领都带兵在外。我在吴附近的军营转悠了几天,终于找到一个叫贾华的将领。 看到他时,他正蹲在江边,一边喝酒一边对着江面骂刘备。 我过去拍拍他的肩,他转过头来,眼中有些惊惶。 而我很自然地对他笑,我说:“给你个立功的机会,你带五百刀斧手,听我安排。倘若事败,一切由我承担。” 刺杀刘备的事情最终还是没有成功。 并不是因为败露或者是因为操作不成,而是在约定的日期,刘备安然地走过本应有刀斧手的街道,却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贾华他们消失了,消失得干净得好象那一天只是我梦中发生的事情。 我愤怒地在营中找到他。他不安地看着我,脸上全是歉意。 我怒骂他,然而一个人走出来,制止了我的责备。 他说:“这件事是我制止的,请夫人见谅。” 那个人是鲁肃。 我和他在江边喝酒。不知怎样又说起了周瑜。 他苦笑道:“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与公瑾意见相左。” 我说:“你不相信他。” 他沉沉地说:“我并非不相信他,只是他的世界,是我无法企及的。即使他相信他不需要刘备,可在我的世界来看,除了招揽刘备,我们并无别的出路对抗曹操。” 我笑道:“倘若你们因此反目呢?” 他正色道:“不止是反目。即使是抛开性命,我也要坚持的信念。” 我说:“公瑾会很欣慰你这种坚持。” “为何?” “因当年的他,并没有错看了你。” 婚礼那晚刘备失态了。他喝着喝着酒就将自己灌醉,然后他老泪纵横地说起了他的前半生。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忘记了身边的其他人。 最后是赵云将他背回去。 半个月后在京口渡口,刘备踌躇满志地带着他的新夫人向孙权告别,怀里揣着荆州地图。 我想和孙尚香说几句话,可我又不知道说什么好。直到临行的时候,她淡淡地说,云影,我走了。 我说你走吧。 她转身上船,上船前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那一刻,我终于在她眼睛中找到哀怨。 她并不是在看我,也不是在看孙权,她并没有看任何人。也许她要看的是一个不在这里的人,也许她谁都不想看,她只是想最后看一眼这片生养她的土地。 “如果父亲仍在,姑姑就不用嫁给她吧。”茹哽咽着说,紧紧靠在我身上。 我叹口气,只能将她揽得更紧。 八 序曲还是绝唱 刚度过建安十四年的除夕,攻克江陵的捷报便传入吴。 尽管敌我双方都在这一年多的僵持中死伤过半,尽管这样的胜利可以用“惨胜”来形容,然而对江陵的占领,还是如同一针兴奋剂,打入了吴中将士的心。 只不过一年多前,他们还对未来满怀彷徨和疑惑,但一年多后,他们已经开始议论从江陵继续往北,横扫中原的话题。 在建安十五年的春天,大部分人都开始认为江陵之捷,只是一连串胜利的序幕。他们开始相信那个叫周瑜的男子,为他们奏响了一支叫作“天下”的序曲。 然而孙权并没有陷入到这种狂热中。 与其说他保持了相当的冷静,毋宁说过于迅速到不可控制的胜利,是他所恐惧拥有的。 江陵报捷未几,他便开始有条不紊地掉兵遣将。他将程普、黄盖、吕蒙、韩当等人派往四方,又一纸诏书将周瑜拜为偏将军领南郡太守。看起来是封赏,实则在暗地里夺去了他都督的身份。手段的老练和冷漠让人心寒。 十年时间能改变许多事情。他已不再是那个哭泣的需要兄长庇护的孩子,当他放眼天下时,他拒绝任何人挡住照在他身上的光线。 只是这种拒绝,来得毫无道理。 陆议竟被调往会稽讨伐山贼。他平静地接受了任命,甚至经过吴郡时,还特意来拜访孙权。 我在大门口遇见他,当时他正准备离开。我忍不住叫住他。 他转身,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和平静。他说:“本该拜见夫人的,只是军务紧急,还有一段路要赶。” 我说:“不妨。请让我送将军出城罢。” 入夜的吴很安静,街道两旁整齐的屋子里飘来饭菜的香味。走在他身边,我突然很想问问他,在外漂泊的这些年,心中可曾想过一个属于自己的飘着饭菜香味的地方? 然而我没有这样问,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他。 我说:“将军此次从江陵来,可有见过周都督?” 他说:“议临行前曾与周都督告别。” 我不由问:“他--身体可好?他受了箭伤,是不是?” 他惊讶地看着我,然后叹了口气轻轻说:“夫人不是都知道了么?” 我黯然,半天才挤出一句:“他应回来养伤。” “都督决定的东西,什么事情都无法改变他的意志吧。”他轻轻地说道。 两个小吏模样的人醉醺醺地晃过我们身边,带着满身的酒气说着明年许昌见之类的话。我忍不住笑起来。 他也微笑着看我。“真好,”我低声说,“真希望我也这样乐观。” “夫人不乐观吗?”他问我,表情中却并没有惊讶。 我停住脚步,转过身看着他问:“你有那么乐观吗?” 他低声说: “如果老天不开玩笑,我想我们可以那样乐观。” 我惊讶地看定了他,那双眼睛温和、坚定,却隐隐带了些悲伤。天,他怎么可以那样聪明,聪明到不用我的预言就能看到一切。 我沉默着,继续向前走。他跟在我身后。 出城的路很短,转眼走到尽头。城门口他向我告别,月光照亮了他的去路。 我忍不住说:“将军,请保重好自己。如果一个时代终结了,总会需要人开始另一个时代。” 他挥挥手,什么也不说,然后就这样走了。 初夏,周瑜关于伐西川的书信便到了孙权手中。 事关机密,他只召集了不多的人讨论此事。席间一部分人狂热地赞同取西川,而另一部分人则提出异议,委婉地说出他们的想法。 他们并不怀疑周瑜能取下西川,但他们认为,周瑜去了,便不会回来。 真是可怕而危险的想法。 我安坐在角落,并不发一言。该发生的始终会发生,该落幕的始终会落幕。我尝试过改变历史,可是都失败了。我除了安然看着这一切,还能做什么。 然而孙权想起了我,他回过头问我:“你是怎样想的?” 众人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深吸一口气,说了一句也许徒劳但仍需尝试的话:“请拒绝都督,不,周将军的建议;召他回吴。” 孙权的眼睛亮起来,看我的目光意味深长。 又过几天,孙权叫我去。 我到议事厅时,发现他一个人肃装坐在堂上,手按着宝剑在沉思。 我说:“不知主公召我何事?” 他让我坐,然后表情严肃地告诉我:“周瑜伐蜀的建议,孤同意了。” 我的心往下一沉。 他摇着头,自嘲般地说:“孤本想采用你的建议,可全军上下都认为此事势在必行,孤如何能违逆众人的心?” 我说:“主公答应公瑾的请求,公瑾也会高兴的。” 他沉吟不语,半天,突然转过头来看着我,说出一句让我震惊的话:“孤要你随他行军。” 我不解地看他。自从上次在赤壁受伤,他严禁我参加任何行军。没想到这一次他竟下了这样的命令。 他突然拿起宝剑,放在我手中,说:“你拿着孤的宝剑去,全权代孤行事。”我说:“公瑾用兵并不需要臣妾的功劳,况且并没必要拿着主公的剑去。” 他并不急于说话,只是眯起眼睛看着我,眼里有种寒冷的光。末了,他说:“若周瑜有想代替孤的时候,你便用这把宝剑告诉他。” 我突然明白过来。我的手脚开始颤抖,脊背上有窜动的凉意,我颤声说:“你为何会这样想?” 他说:“你难道不是这样想的吗?” 我失声叫起来:“我几时曾这样想过!” 他冷笑着看着我:“几天前议事,人人都说周瑜此去西川便不会回来。你若不是如此想,为何要阻止孤让他去?” 我还想辩解,却突然清醒过来。就让他这样认为好了,就让他派我去好了。反正时间会证明一切,而我不愿失去这个同行的机会。 于是我接过了那把宝剑。回家之后,我顺手就把那把剑扔到了箱底。 几天后,周瑜回了一趟吴与家人告别。他在家呆三天。然后我会和他一起出发,先到江陵,再扮作客商入川先行侦察。 那几天有许多大小的告别宴,我都推辞了。只是安然在家中整理行装。 临行前那天傍晚,茹来敲我房门,然后慢吞吞走进来。她犹豫地问我:“他们说的可都是真的?” “他们都说什么了?”我温和地问道。 “他们说……周瑜大人去了,就不会回来了。他们说他有异志,可是真的?”她担忧地问我。 而我很坚定地摇头。 “那么说……他不会不回来咯?”她快活地说道。 我却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我只是沉默着。 过一会又听她轻轻地说:“我想去看看他,给他送行。你带我去好不好?” 我拉了她的手,带她去周瑜家。 周瑜家的院门虚掩着。我推开门便走进去。却发现来得十分不巧。 就在院子里,夕阳余晖中,一颗新栽的柏树下,周瑜揽着小乔站在那里。 他们在接吻。 看到我们来,小乔红了脸急急进屋去了。而茹也急急别过脸,躲到我身后去。 我笑道:“公瑾好雅兴。” 他很自然地弄了弄微乱的发,然后微笑着说:“浮生如寄,何妨偷片刻之欢娱?” 我说:“本来这个时候不应当来打扰,但茹说要来送送你。” 他“哦?”了一声,然后目光投向羞涩地从我身后走出来的茹。随后他笑道:“不知不觉间,茹竟这么大了。那时抱她在怀里哄她笑,竟好象是昨天的事。” 我说:“现在人家也是个姑娘了,你想抱也抱不了了。” “可以的,”茹清亮而倔强的声音突然在我身后传出来,“如果姨父要抱我,什么时候都可以抱。” 我和周瑜不约而同用了惊讶的目光看着她。在这目光的注视下,她的脸一点一点红起来。 我笑起来:“公瑾,她的意思是想你抱抱她。” 周瑜也笑起来,然后向她走去。然后他就轻轻把她抱在怀里。 她的头才到他胸前,她很顺从地将头贴在了他的胸膛上。周瑜轻轻抚她的发,然后又松开她,用手捧住她的脸,修长的手指一点一点移过她的脸颊到鼻尖。末了,他轻轻地说:“这眼睛,这鼻子,竟和伯符的那么像。” 他又对茹说:“这些年,我太忙了,竟一直没有好好照顾你。你怨我否?” 茹说:“不怨的,一点也不怨。” “爸爸爸爸爸爸!”一个孩子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抱住了周瑜的腿,用清亮的目光看着他说,“我要看爸爸刚栽的那颗树。” 周瑜又转身抱住了他,指着那新栽的柏树对着他说:“在这里喏。” “这么小,”孩子不满地嘟起嘴。 “会长大的,”周瑜笑道,“等胤儿长大时,这树也大了。” 那孩子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又用疑惑的目光看了我。“这是谁?”他好奇地问道。 “不要无礼。”周瑜轻轻刮了他一下鼻子,“快叫影夫人。影夫人是很能干的人,以后也能照顾胤儿的。” “影夫人好!”那孩子便响亮地叫着。我笑起来,走过去摸他的脸。 “我做了茶,请影夫人和茹儿进来小坐吧。”小乔从房里走出来,对我们说。 “不了,”我笑道,“已经打扰这么久了,不忍心再打扰了。” 第二日出发,孙权亲送出城三十里。 周瑜的表情显得非常轻快,他仍像过去一样自然地靠近孙权身边说话,他自然轻松地笑,那笑容就如同阳光,渐渐扫去了孙权眼中的阴霾。 寻一个无人时机,他低声对我说:“孤也许错了,孤也许薄待公瑾了。” 我不理他,拍马前行。 送行的仪仗队中,有个人拿了琴来弹。琴声激越动听,大家都安静下来去听他的琴。原本想好好欣赏,可弦却突然断了。方才所有的华彩,顿时成了绝唱。 九 一去不归的人 七月流火,船行过柴桑地界,周瑜开始发烧。 一开始,只是持续的低烧。大家都劝他治疗,他却不以为意,只是叫船队加快赶往南郡。 低烧持续了三日。到七月十日的时候,转为高烧。到傍晚时陷入了昏睡,大家才违逆了他的意思找了医官来看。 医官替他把了很长时间的脉,然后叹口气,缓缓走出舱外。人们纷纷围上去,用了急切的目光看着他们。 医官说:“内有疮溃,外染伤寒。” “有多严重?”甘宁脸一沉,恶狠狠地问道。 医官看看天,然后缓缓地说:“听天由命。” “不可能!”甘宁悲愤地吼,“前两日还好好的,怎么这么突然——” 他万分激动,竟一把提起那医官的领子。周围乱作一团。 “你们吵什么?船为何停了?” 突然听见周瑜虚弱的声音在舱内响起来。 大家纷纷安静下来,进去看他。他精神稍微好了些,一张脸素白得让人心疼。他半坐在床上,用责备的口气说:“我不是传令要尽快赶到南郡吗?为何停了船在这里吵闹?” 甘宁眼一热要说什么,我按住他的肩,对他说:“都督既说了要赶路,就让大家赶路吧。这是都督的意思。” 他出去了,大家都出去了,只我留在舱中。我也想告别,然而周瑜叫住了我。 “你们刚才外面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他看着我说。 我心里一凛,手指徒劳地想在空气中抓住什么。末了,我只是平静地对他说:“不然还是折回吴吧。” “不了,”他轻轻摇头,“我命里当征西川,即使死,也应死在去西川的路上。” 我突然想抓住他对他叫,我想告诉他你这点病算得了什么,跟我去现代吧,我带你去医院打个针你就好了。然后我和你坐飞机去四川。我有很多钱,你看上哪块地,我便把那块地买下来。如果不够钱,我们就再去挣。总之你看到的地方,都可以是你的。 然而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替他掖好了被角。他又陷入昏睡中。 七月十一清晨,高温度的烧来势凶猛地侵袭了他的身体。他躺在榻上双目紧闭,额头上全是豆大的汗滴。 侍从忙乱了许久才将温度稍微控制住。到了中午他醒过来,安静地看着我,他说:“帮我作幅画罢。他们都说你的画很美。帮我作幅画,带给我夫人。” 七月十二日,温度好象控制住了。那一天他精神很好,甚至非要坐在甲板上让我画他。经众人的再三劝阻,他才勉强同意留在舱内。尽管如此,我还是把他的背景换成了江水和蓝天。 那并不是我的佳作,甚至可以说是我所画的画中最潦草的一幅。因我知道时间无多,每一笔每一划都似与死神抢时间般的仓皇。我在心中深深地懊悔,这么些年来,为什么不趁时间充裕的时候为他好好画一幅画,为何从未想到过这一点。 七月十三日,他身体情况急转直下,陷入了断断续续的昏迷中,而体温也在火与冰之间挣扎。他昏迷了一天,直到晚上才悠悠转醒。醒来后他的第一句话是:“我要见兴霸。” 甘宁与他单独谈了很久,然后他又叫我进去。 我进去的时候他已经相当虚弱,每一个字都仿佛要用了全身力气才能说出。我不由劝他先休息下。 然而他拒绝了,他当然拒绝了,他说:“我怕这时不说,以后就没机会说了。” 我告诉自己不要哭,指甲掐进肉里疼得钻心。 他说:“你不要恨孙权。” 我惊讶地看着他,而他轻轻地说:“他这样对我,是对的。倘若他做不到这一点,他不够资格做一个君王。” 我点点头。 他又说:“虽然很勉强,但请答应我,一直留在他身边,帮助他。” 我说我答应你。 他停下来,开始不停地喘气。我上前扶住他,喂他喝水。 末了,我又忍不住问:“有没有什么话要托我转达主公或是子敬的?” 他轻轻摇头:“该说的话之前都已经说够了。不必问我有什么遗愿,每个人做事的方法只能和他的意志相配。你们日后觉得该怎样做,就怎样做罢。” 我说:“还有没有什么心愿未了?” 他虚弱地笑道:“我还能有什么心愿?伯符死了十年了,十年,我已累了。” 我黯然地突然想到,这对他来说也许是幸运而非不幸。他不过累了十年,然而有些人还要累上三十多年。 他又叹了口气,怅然说道: “只是没想到,我竟是死在床上,而不是战场上。” 七月十四日是中元节。沿江的百姓习惯将做好的糍盏放入纸做的小船中,再在上面点上灯,放入江水让它随水流去。传说这样可以喂饱路过的游魂,并让他们找到家乡。 那天傍晚,周瑜进入深度昏迷,伴以身体一阵一阵的痉挛。 船已到了巴邱,不过再两天的路便能回到南郡。可此刻再没有人催促行船了,人们只是任它在满江渐渐亮起来的小灯间,游魂般地漂浮。 我一直在舱中呆着,我一点都不喜欢这种看着一个鲜活的生命一点一点从眼前消失的感觉。可我也不忍离去。在他最后的时刻,我不能离开他。 黄昏时他皱了一下眉头。我从椅上扑到他身边捉住他的手,和他说话,我以为他要醒了。 然而他却没有醒来。他仍是昏迷着,轻轻从嘴里吐出一个字: “冷。” 我的心钻心地疼,我努力地搓他的手。然而他仍是闭着眼睛说: “我冷。” 我含了满眼的泪水,颤声说:“我可以抱住你吗?我想抱住你。” 我并没有得到回答,或许他根本就没听见我的问话。他只是第三次用了虚弱的口气说: “很冷。” 我上前,躺在了他身边,将手握住他的手放在他胸前。他的心跳很轻很轻,血管里血液的奔流几乎感受不到。他的身体冷得像冰。 于是我更紧地抱住了他,将头伏在了他的颈窝。我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抱紧他。他好瘦,骨头将我的身体都硌痛了。 甘宁挑帐进来,看见我们,怔了一怔,什么都没说。他上前点燃了桌上那盏油灯,又安静地转身出去了。 我就继续这样一动不动地紧紧抱住他,一面茫然地看着桌上那盏灯。那灯的光昏黄而凄惨,怎会这样暗? 不知是过了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怀间他的身体开始渐渐有了一些微薄的温度。然后他微微睁开眼来,说:“你还在这里。” 我没有动,只是贴近了他耳边说:“希望尊夫人不会介意我这种举动。” 他竟然还抽动嘴角虚弱地笑了笑,说:“你将这个拥抱代我转交给她便是。” 他又说:“我刚才做梦了,梦见伯符,还梦见那一晚你在江边唱的那些歌。我还想听一次。你可不可以唱给我听?” 这是他在这世上说的最后一句话。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夜苦长,何不秉烛游——” 我含着泪水轻轻地唱着,感觉他的温度又在我怀间渐渐凉了去。 他漂亮的眼睛闭上了,他白玉一样的手指松开了,他呼出最后一口气,然后天完全黑了。 那个属于光的时代,结束于建安十五年夏七月十四戌时。 我披衣出门,门外所有的将士都站在那里等着。迎着他们的目光,我平静地说:“都督殡天了。” 四处顿时响起一阵哭声。甘宁更是一拳击在船帮上,那木栏竟立时碎了。 我说:“你们可以去看看都督。但请一个一个进去,请尽量轻轻的,不要吵着都督休息。” 然后我一个人走到船头,黑夜象一把巨大的伞迎头覆盖下来。满江都是沿岸百姓放的糍盏灯,星星点点竟顺着江一直连到天边。 有人轻轻走到我身边,然后轻轻说:“我真粗心,竟才发现,夫人对都督的心……” 我回过头,看见甘宁。只不过是一天的工夫,他的样子竟被悲伤所改变。 我说:“你错了。” 他怔怔地看着我。 我说:“你错了,我从不曾爱过公瑾,因我从不曾企及他的世界。只是因为我们分别游离于这个世界,才会彼此痛惜相怜。” 他并不去答我的话,而是垂头看着江面,轻轻说:“我年少时在巴郡,用昂贵的蜀锦作绑船索,行船时便斩断了让它们沉到江里去。我又经常一船一船买下吴地千里运来的莼菜和鲤鱼,只是为了喝一碗汤,用不完的材料便都扔入江中。到了二十二岁那年,为了成就一番功名去到荆州,然后一直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任人驱使,再也不曾体会过当年的富贵与惬意,却从来不曾觉得失去过什么。为什么今天觉得什么东西不可挽回地失去了……” 我哽咽不能言。只有满眼黑夜中微弱的光,随着江面轻轻摇曳。 船行七天到芜湖。沿途所经有驻军的地方都听说了消息,主将纷纷乘了船来送。沿途竟聚集了千只船,扬起的白帆似在江面飘落的雪。 孙权在芜湖等待。他扶着周瑜的灵柩,哭声让所有人动容。 趁无人时我将佩剑还给他。他收起剑,深深地看我说:“你早知道的对不对?” 我说:“倘若我说是,你便要责怪我是吗?” “不,”他深深地摇头,“孤怎能责怪你。这是孤应得的惩罚。” 我说:“不必过分自责。这并不是公瑾的意思。” 他哭了又笑了,他抬起头来,说:“你去操办葬礼吧,隆重一些,不,能办得有多隆重,便办多隆重罢。” 那个拥抱和那幅画我却始终没能还给小乔。就在得知周瑜死讯的那个晚上,她一个人出门,然后投入了江水中。 孙权找人沿江上下打捞了三天,却一直没有找到她的尸体。或许是被潮水带走了,但我宁愿相信她成了传说中那些美丽的水神,在天上与周瑜相聚去了。 我将周瑜的墓安在了巢湖旁,他出生在那里,最后也应当回到那里。 葬礼并不铺张,因我想他不会喜欢。然而来的人却很多,整个世界都似被眼泪浸湿了。 葬礼结束后,我最后一个离开那里。然而当我走出陵墓的院门时,却看见茹站在那里。 她一身白衣,美丽的眼里藏的是一个世界的悲伤与疼痛。 迎着我的目光,她轻轻说: “你骗我。” 我无言以对。 她又说:“你告诉我他不会不回来。可他真的没有回来。” 我前去揽她,她挣开,又轻轻对我说: “你知道吗?我记忆里最早的画面,并不是父亲或者是母亲的脸。我记忆里最早的画面是你们。” 我深深看她,才发现那个黄发垂髫的女孩子,已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 “那一夜你们在看烟花,我就在他怀中,我记忆中最早就有了他的存在。看惯了他的样子,又怎样去看别人。” 我说:“你不要这样。你还年轻,你应当好好活下去。” “我自然会好好活下去,”她惨淡地笑着,“我不是姨母,我连为他死的资格都没有。” 我不禁黯然无语。 “云影。”她突然这样轻轻唤我。 我疑惑地看着她,迎了我的目光,她轻轻说道: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我说:“你说吧,无论什么事,我都可以答应你。” 她流着泪说:“再过两年,我总是要嫁人的。他们一定会要将我嫁给某个人的。到时候我想要你来主持这事,我希望你能帮我选择一个人。那个人只要有三分,不,只要有一分像他就好。” “只要他穿白衣,只要他也温和且坚定。” 十 留下来的人 小的时候我曾看过一本寓言:一个渴望飞翔的孩子得到了一副又宽又大的翅膀,于是他将这翅膀装在了背上飞向天空。在天空翱翔时,他突然开始觉得背上的翅膀是那么大那么沉,他觉得如果没有那翅膀,他可以更轻松更自由地飞。于是他抛弃了翅膀,却永远失去了那片天空。 当我把这个故事讲给孙权听时他再一次哭了,泪大滴地落在面前的酒杯中。末了,他低低地说:“孤对不起公瑾。” “然而公瑾却认为你应当这样。”我说。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我,看了我好久,然后说:“他怎么可以这样超脱?他……他……教我怎样找其他人来代替他?” 我柔声说:“不必想要找人代替他,你会拥有其他的。” “孤所拥有的,还剩下些什么?” “谁说没有呢?”看了看他的眼睛,我安慰道,“子敬,子明,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更何况--”我又看了看他,轻声说道,“我也会一直在这里。” 他半天不说话,然后用力抓下我的手,说:“谢谢。” 之后他迈着大步子走开了,剩我一人坐在那里。 四周汹涌过来的寂静渐渐撩起了我的哀伤,我才发现我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坚强。这种哀伤没有任何人能安慰,因我知道,他们或许能帮助孙权再次飞上天空,然而那把通往天国的钥匙,却永远地失去了。 时间并不会因谁的离开而停止脚步,留下来的人仍在一日一日地经历着岁月。 记忆中那是相对平静的几年。孙权将家搬到了建业,鲁肃忙于加强和刘备的关系,而吕蒙一反常态地开始读书学字。闲暇时他常捧着书本来我这里问东问西。我问他为什么要读书,他便对我说: “因为姐姐会读很多书啊。何况,以后我还要做更多大事,不认字怎么行?” 我笑着拍他的头。这个时候,他已拥有了比我成熟得多的外表。但不知为何,记忆里始终是那一个神情倔强地要我帮助的孩子。 并非一直没有战争。与刘备的关系虽然看似友好,其实也暗藏杀机。而北方的战线更是一直不曾平静,曹操始终心有不甘地觊觎着江东。期间孙权亲自带军与曹操进行过几次不痛不痒的战争,结果并不算十分尽如人意,却也不曾有过什么危险。月亮日复一日地在夜里升起,却失去了所有光华般地惨白。乱世不曾结束,但周瑜却不会回来。 建安十八年,我将茹嫁给了陆议。 起先孙权不是十分赞同这门亲事,因他觉得茹的归宿可以为他带来更多。然而我的一句话令他改变了想法。 我对他说:“有一个孙尚香就够了,还要有第二个吗?” 他有些愧疚地看着我,然后低下头去。这两年从荆州也陆续有孙尚香的消息传来。听说她在公安附近筑了个小城独住,应该是不怎么开心的罢。 既然孙权默许了,剩下的一切都顺理成章起来。我去和茹说,她很平静就接受了。她说: “甚至不必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我听你安排就是了。” 陆议那边我托了孙权去说。他不解,认为这些事情应当女人去,但经不得我磨,也便去了。那天他很早就回来了,愉快地往长椅上一躺,说: “他同意了。” 尽管是预料中的答案,我的心还是往下一沉。我忍不住问:“他有什么反应?” “我话还未说完他就问:‘可是影夫人安排的?’我说是,他就说:‘既是影夫人安排的,那就这样定下来吧。’” 我沉默着不说话。 孙权又深深看我一眼,调笑似地说:“真有你的,即使是孤的命令,他们也未必有这么服从吧。” 我亲自置办的嫁妆,挑选的礼服,拟订的宾客名单,又亲自把茹从建业送到吴。 茹安之若素地看我安排这一切,平静得仿佛是别人的婚礼。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到了出阁那天,她很早就起来,由喜娘领着去梳妆打扮了。然而快到吉时,一个喜娘却急急跑来告诉我,说新娘一直在流泪,把妆都哭花了。 我急急赶去,看见一屋子都是茫然的人,而茹坐在她们中间。她并不算在哭,因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连小声的抽噎都没有,只是泪水不断地从闭着的眼淌出,冲去脸上的油彩。一旁的喜娘气急败坏地拿着粉扑往她脸上补,然而每每补上,又被泪水冲去。 我走上去,捉住她冰凉的手,轻声说:“应该要开心一点。” “我知道,”她始终闭着眼睛,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对不起,本来我以为我会好好的,可是突然便忍不住伤心起来……” “小姐,有什么可伤心的哟,”一旁的女人们七嘴八舌地劝慰,“陆大人又英俊,又有才华,那么温柔的的人,一定会很疼老婆的呀--” “不要吵!”我好象被人踩到痛脚一样,恼怒地制止了那些纷乱的声音,然后又轻轻对茹说,“上天并没有薄待你。” 她茫然地摇头。 “上天并没有薄待你。假使那个人不死,你还是一样要嫁给别人,而且是在他的目光下。至少你不用承受那种痛苦。” 我说着说着,自己就黯然起来。 她一凛,手松开了,缓缓流下的泪水停住了,她睁开眼睛看我。那美丽的眼中什么都没有,只有和我那么像的一种疼痛。 但凡有一点点可能,我都不想去参加婚礼。但作为把茹养大的人及这门亲事的缔造者,我必须去。 于是我便去了。婚礼开始前,我寻了个机会在个僻静处叫住了甘宁,我对他说:“我今天有些不舒服,不大想说话。一会你能不能多邀些酒,尽量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他愉快地眨着眼睛,笑着说:“这种差事我很乐意接受。” 结果整个婚礼的注意力都落在了甘宁身上。他不遗余力地很快将在座主客都灌得醺然。而我在婚礼过半后,寻了个机会一个人离开了。 我沿着长长的街走回从前的居所。很久没有回到吴,但感觉仍是那么亲切。长长的街尽头飘来醪糟的香气,纸做的灯在每一个屋檐下轻轻摇晃。陆家在吴深受百姓爱戴,沿途也有不少人将红色的纸糊上了窗棂。看着这些红纸,我轻轻笑起来。 我以为我会悲伤,但是我没有。也许从很久以前,我的心便结了坚固的冰。里面是什么没有人知道,能呈现给人们的,只是表面的一派光滑和无懈可击。 这一天,建安十八年春四月二十,两个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离开了我。如同看一幕没有悬念的电影,剧情在中段便已注定,可我仍要固执地等到结局。 一 孙权之子 茹走后,我的生活一下子空了起来。 外面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可忙,而家中又因茹的离去变得空旷寂静。偌大个宅子,竟找不到人可以陪着说说话。 更可怕的是,那一位徐夫人再也无法在同一片院墙后与我安然相处。进来这几年,她用尽方法也无法为孙权诞下半个子嗣,因此脾气变得分外尖刻暴躁。又因为那位谢夫人已在前两年病逝了,他便将全副心思用在我身上,日复一日地用了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来刁难我。这些事情虽然都不值一提,却又格外消耗人的精力。 我只能尽量减少与她接触的机会。每天即使没有事,我也会去城中转一转,到很晚才慢慢走回家。即使如此,一个月中也总会有几天,要面对她毫无道理的刁难。 一日傍晚,我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感觉身后一直有人跟着我。我回过头,看见一个女人牵着一个孩子。 那个女人很年轻,不过十八九岁的光景,一张脸干净、清秀得让人想起水中舒展开来的茉莉花。她牵的那孩子有四五岁大了,却一看就是她的孩子。同样干净清秀的脸上,有受惊的鹿一样的表情。 看见我回头,他们也停了下来,站在那里看着我。而我忍不住走过去,尽量温和地问:“有什么事吗?” 她看了我好久,然后犹豫着问:“影夫人,我们好几天没吃东西了,能给我些钱吗?” 我便将身上所有钱都拿出来给了她,说:“我身上钱不多,若不够,我再回家取给你。” 她淡淡地说:“够了。只要不饿死就可以了。” 我又好奇地问:“孩子的父亲呢?他让你们捱饿?” 她深深看我一眼,然后说:“一个妓女的孩子并不知道父亲,夫人。” 我心中一凛,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素馨。”她说完,牵着那孩子便走了。 后来每隔几天我都会在孙府外面的街上遇见他们。每次我都会给她一些钱。而她也并没有平时所见的那些乞讨者的卑颜,总是很坦然便接受了。 渐渐地那孩子面对我的时候也没那么惊惶了。有时候还会试探性地过来拉我的手。但每当我想抱他时,他又惊遽地跑开。这时素馨会抱歉似地对我说: “这孩子从小在冷眼下长大的,因此认生,夫人。” 我能够理解。在妓院那种惟利是图的世界,一个自己都还是孩子的女子和她的孩子生存下来的艰辛,是可想而知的。相信最后他们也是因为生存不下去,才被迫流落街头。 终于有一天,那孩子能够接受我的拥抱。我和他玩了好一会儿,素馨安静地在旁边看了很久,然后突然说:“影夫人没有自己的儿女吗?” 我摇头。也许是因为穿越时空让我身体机能发生了改变的缘故,这么多年我都不曾有过怀孕的迹象。然而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因我实在无法想象我将如何面对我和孙权生下的子女。 “府上另一位夫人,也是没有子女的吧?”她又问道。 “你倒是知道得很清楚。”我笑着看她。 “那么,”她突然说,“如果把这个孩子送给你们,你们一定会对他很好,把他当自己亲生的吧?” “你在说什么啊?”我吓了一跳。 “夫人不是很喜欢这个孩子吗?喜欢的话,我就把他送给夫人啊。” “不,不,”我慌乱地摆手,“这怎么行--” “为什么不行?”她迎了我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这个孩子,本就是你们孙家的孩子。” 我怔怔地看她,一时还未反应过来。 “他的名字叫孙登,他姓孙。”她又这样说。 我终于明白过来。 我又仔细看了看那孩子,尽管容貌和气质大部分遗传字母亲,但鹿一样的眼睛深处,还是隐藏了依稀可辨的孤傲与倔强。 “是什么时候的事呢?”在一处少人的茶楼里,我这样问她。 “六年前,夫人。” “六年前你多大?”我深吸一口气,有些心疼地问她。 “十三岁。” “十三岁便接客了?”我有些不可置信地问。 “本不该的,”她摇头说,“那天我才被卖到‘凤凰楼’,便来了贵客。老鸨为了讨好贵客,便强迫了我去。” “那个贵客就是……孙权?” “是,”她惨淡地笑着,“而且后来他没有再来过,老鸨的心血还不是白费了。” “那你怎么确定这个孩子就是他的呢?”尽管很不礼貌,我还是忍不住这样问。 “那天之后我一直流血,再没接过其他客人。他们以为我好不了了,就把我赶了出来。可我活了下来,然后发现有了登儿,”她深深看我一眼,尽量隐晦地说,“--那晚他醉了酒,很粗暴。” 我吸了口凉气,不无痛惜地看着她平静的脸。末了,忍不住问:“那既然有了孩子,为什么不早一点找我们呢?” “夫人,”她仍是惨淡地笑着,“如果你恨一个人,即使他能给你再多,也不会回头找他的吧?” “可你还是来了。” “因我不能耽误了登儿的前途。这几年,我曾以为我也能让他好好活下去。但现在我认命。” “你舍得登儿?” 她看了看伏在她膝头的孙登,轻轻说:“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留下来吧,”我大声对她说,“留下来在这里,我照顾你,我会让你们过得很好。” “我相信你,夫人,”她仍是笑着,“从见到你第一眼起,我便知道我能相信你。然而登儿并不需要一个做过妓女的卑贱的生母--即使我不认为自己卑贱。” “那又如何?我也做过妓女,我也算出生卑贱。”我竟这样说。 “不一样的,夫人。孙权他宠爱你是整个江东都知道的事情,所以夫人的任何污点都是可以被忽略的。而我,”她轻轻摇了头说,“不作那样的奢想。即使会有,我也不想去要。” 我怔在那里,一时竟无语。 “何况,”她又说道,“夫人不是一般女子,我也曾听庐江过来的姐妹说起夫人。” 我深深看她,她眼中满是坚定与决绝,我只好问她:“那你想要什么呢?” “我什么都不要。请夫人带登儿回去,再给我些路费钱就好。” “你要去哪里?” “云城,”她慢慢地说,“我家在江北的云城。夫人,我家世其实还说得过去的。只是在战乱中,竟糊里糊涂被拐卖到这里。这么多年,他们一定很思念我。” 我彻底理解了她身上那种穷困中却依然干净而自尊的气质。于是我对她说:“那你早点回去吧,就这样干净地回去,你还年轻,人生还能从头开始。别人说起时,我会隐去你的名字。” 孙权在濡须作战未归,在他回来前我并不想公开此事,于是将孙登留在我房间里。他在我房间里呆了三天,三天来他不哭也不闹,只是静静地坐在门口。问他什么,他也不说话。我拿东西给他吃,他不吃;给水他喝,他也不喝。这让我很担心,不知如何是好。 三天后孙权回来了,一打开门,他就怔了怔,指着孙登说:“这是谁?” “这孩子,漂亮吗?”我问他。 他走过去,将孩子抱起来看了看,然后笑起来:“比我小时候要漂亮。” “像不像你?” “像我?”他疑惑地转过身来,看着我,“为什么像我?” “本来就是你的孩子。”我平静地说。 他放下孩子,往后退了几步。不可置信地看看他又看看我,然后换上了一种疯狂的表情,厉声问道:“你什么意思?” “是你在外面的孩子,不过我也是最近才知道此事。”我安然说道。 他走到窗口,背对着我,一直沉默着,就这样沉默了很久很久。终于我忍不住问: “你难道不问他母亲的下落?” “我不关心,”他冷冷地说,“包括这个孩子,也不应该在这里。” “可他确实是你的孩子。” “我并没有怀疑。” 我惊讶地看了他很久,然后叹息道:“我还以为你会欢喜。” “我为什么要欢喜?”他转过身来,厉声问我,“我一直以为我的第一个儿子会是你生的。” “是谁生的有什么不同吗?” “对,你是不在乎,”他咬牙切齿地说,“你甚至一点都不生气。” “我是不生气。”我淡淡地说。 他转过身,一下子将桌上的东西全扫到地上,他指着我说:“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我张嘴欲言。这时孙登突然站起来,打开门,一阵风一样跑出去了。 我愕然看着他,他的疯狂也褪去了些,同样愕然地看着我。 “出去找呀,”我拉他,“去找他回来,他身上始终流着你的血。” 他犹豫了很久,还是点点头,跟我出去了。 守大门的人说并没有任何小孩从这里跑出来。因此我们便一直在家里找。找遍了花园厨房和每一个仆人的房间,却并不见孙登的影子。 孙权的表情也有些焦虑了。他甚至有些心不在焉地去看那口井,这种猜测让我也很担忧。 最后我突然想起来,有一个地方还未找过。是徐夫人的房间。 我们走到房门口,门虚掩着。我犹豫地推开门。 屋里很温暖。徐夫人坐在榻上,而孙登坐在她腿上。他竟在一口一口地吞下徐夫人喂他的食物。脸上的表情很安详。 包括徐夫人,我也从未见过她像现在的样子。她很仔细地喂着孙登吃东西,脸上的表情甚至有些沉醉。一边喂,她还一边轻轻摸他的发。 “在这里。”孙权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说。 声音传出去却并没有惊动那依偎着的两个人。他们仍在慢慢地一个喂一个吃,好象外面世界的任何事情都打扰不了他们。 我和孙权就站在那里耐心地看他们。一直到孙登擦了擦嘴,表示说饱了,徐夫人才停了手,又拢过他的头,将他的发散开来,再细细为他编上辫子。 “徐夫人很喜欢这个孩子呢。”我笑着说。 她并不看我,全部目光都被怀中的孩子所吸引。然而她始终还是回答了我的话,用了这么些年来我从未听过的温和声音说:“我今天正在祈祷,祈祷神给我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就撞进来了。” “这是缘分啊。”本来我认识孙登在先,但现在他却仿佛更喜欢徐夫人一些,我的心里不免也有些酸溜溜的。 “听说这个孩子是我们家的?”她又轻轻地问。 我说是的。 “那么,”她第一次将目光投向我们,竟带了些哀求,“可不可以让我来养他?” “这你要先问云影,毕竟孩子是她带进来了。”孙权不满地说道。 她又看了看我,连同怀中的孙登也转过头来,用同样哀求的目光看了我。我只能轻轻笑起来,说:“你会对他很好吧。” “我当然会。”她轻轻地说。 于是我便点点头。这样其实是最好的结局。我的心并不在这院墙之内,我不是一个好母亲。而将茹养大,也仿佛耗去了我的全部精力。 孙权不是很高兴,然而也没有说什么。 “登儿,”我轻轻唤那孩子,“这是你父亲,你过来叫他一声。” 他转过头,依赖而疑惑地看着徐夫人。徐夫人便轻轻拢过他的发,说:“去吧,他是你父亲。” 他犹豫地走了过来,慢吞吞地走到孙权面前,然后终于张开口,轻轻叫了声:“爸……爸。” 孙权的眉头展开了。从来冷峻的他,目光中也有了前所未有的柔和。他张开臂,轻轻将那孩子揽入怀中。 ~~~~~~~~~~~~~~~~~~~~~~~~~~~~~~~~~~~~~~~~~~~~~~~~~~~~~~~~~~~~~~~ 軒軒從現在開始每晚23點更文。 二 将军不勇敢 刘备取得益州的消息传入建业时,孙权正忙于征皖后所得几万百姓的安置。在周瑜离去后的这几年里,他无论是在军务还是政务方面都开始亲力亲为,并且仿佛挖掘出了身体中潜伏的精力般乐此不疲。他一边迅速地翻阅着卷宗,一边听取了使者的汇报。末了,他眉毛一挑,似笑非笑地说:“这下他该将荆州还回来了吧?派子瑜去。” 诸葛瑾面有忧色地领命出门去了。我送他到门口,然后回过头来偷偷看了眼孙权,发现他正好在盯着我,脸上还是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在想什么呢?”他直直地问。 “我在想,”我叹口气,随手关上了门,“您该有很好的涵养才是。” 他总算没忘记我的话,当诸葛瑾将刘备的话转述给他时,看得出来他用了很大的努力抑制住了自己的怒气。 “托辞,托辞,”他一下一下地叩着桌面,用低沉却饱含能量的声音说,“取了凉州他又该说要取冀州了,我相信有一天他会对我说:‘待我取了江东,便会把荆州还给您了。’” 这样说着,他竟笑起来。 “主公的意思是……”诸葛瑾不安地问着,一双眼睛到处寻求着答案。 “再给那老贼一次机会,”孙权沉吟着,“派长吏过去接管,如果无事,这事便这样算了。” 三个灰头土脸的长吏跪在孙权面前通报消息时,鲁肃也正好在座。他看着孙权的脸一点一点变得阴沉,自己脸上的神情也一点一点不安起来。认识他这么多年来,我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种混杂了愧疚和不安的神情。仿佛这个盗荆州的贼不是别人,却正是他自己。 “关羽说:‘这本是汉室的江山,孙权凭什么说是他的--”三个小吏颤颤巍巍地复述着。 孙权的涵养终于达到了顶点。 他拔出剑来,一剑劈下去,大理石的桌面竟给他劈成两半。他恶狠狠地看着桌面,脸上全是要杀人的表情。 “当年那老贼来找我,我还与他在北固山劈石许愿,早知如此,当年那一剑应当劈在他身上!” 三个小吏包括鲁肃都不安地低下头去。我拉拉孙权的衣袖,他终于从盛怒中恢复过来。 “罢了,不关你们事,”他挥一挥手,对那三人说,“你们出去吧,辛苦你们了。” 三个人哆嗦着出去了,孙权仍沉吟着,我和鲁肃大气不敢出地看着他。 半晌,他终于开口,以一种平静却藏了杀气的声音说: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是两件事:第一,不听公瑾的话而将荆州借给那老贼;第二,还将妹子嫁给他。” 鲁肃再也坐不住,他站起来,要跪下去,而我拦住了他。 “子敬,这不关你事,”我说,“你并没有做出过错误的判断。只是你当时怎么也想不到,那个人的信用,竟还不如你所接触过的最卑贱的人。” 听了这话,孙权竟笑起来。 “这话说得有趣,”他边笑边说,“子敬年轻时似乎是被人称‘肃老大’的吧?在街头行走,也常遇见无赖之类的人吧?只是我也听说即使是街头的混混,也有那个江湖的规矩的。这老贼倒是出了子敬的规矩之外了。不必惶恐--”他一边说,一边把鲁肃扶回座位上,“此事不是你的错。更何况,孤做错了的这两件事情,未必就不能挽回。” “是要挽回,”鲁肃抛去了刚才的惊惶与不安,变得沉着冷静,“这一次,我完全站在主公这边。” 孙权放了手,看着鲁肃;鲁肃看着我;而我看着孙权。 我们三个人突然一起笑起来。 “打。”孙权说。 开战之前,孙权先做了另一件挽回错误的事。 他派了周善一只船去接孙尚香。因害怕孙尚香不肯回来,他特意让我同去,并嘱咐说万不得已时,可以骗她说母亲病危。 他要彻底斩断他与刘备之间的最后一点联系。 我们潜入孙尚香所在的小城时,正是深夜。孙尚香刚洗濯完毕,听说我们来,连容妆也来不及整拾,披着湿漉漉的发便出来见我们。她紧紧抱住我,脸上全是幽怨的表情。 周善并不打算等到“万不得已”,一开始就对她说:“太夫人病危,希望再见小姐一面。” 孙尚香先是惊愕,然后便落下泪。“我真是不孝。”她深深地责备着自己,然后便开始收拾行装准备跟我们走。 在她收拾的时候,我站在房间,有些不可置信地环顾四周。这屋子简陋得让人难以想象这属于西川之主的夫人。而我记得她离开东吴嫁到这里时,随行的嫁妆装了三十多个箱子,但这一天她收拾行装时,所装的不过是一个箱子。即使她做了还要回来的打算,但这点东西也未免少得可怜。 她收拾好东西,交代好下人,便要和我们离开。这个时候,屋角突然响起轻轻的啜泣声。顺着昏暗的光线找过去,我看见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还光着足,一双含泪的眼睛怨恨地看着孙尚香。 “娘还是要离开阿斗了是不是?娘不要阿斗了是不是?”他哭着问。 “怎么会呢,”孙尚香的表情里也多了些爱怜,她过去抱住那孩子,“娘有事走开几天,这几年他们会照顾好你,娘过几天就回。” “我不!”孩子扭着身子大哭起来,“娘去哪里,都要带上阿斗!” 我和周善面面相觑,脸上写满的都是惊讶。他惊讶于意想不到的收获,而我惊讶于我竟忘了会在这里看见阿斗,以及惊讶于他对孙尚香的那种依恋。 “这就是皇叔的儿子?”周善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 “是,”孙尚香转过身来,幽幽地说,“自从我嫁过来,他就一直是我带着。” “可是他父亲不是在成都--”周善欲言又止。父亲在成都,却将唯一的儿子扔在形势随时可能恶化的荆州,这一切的确来得太不合情理。 “他那样的人,”孙尚香摇头,轻轻叹息道,“妻子,儿子,哪一样对他来说是重要的呢?” “我不管,我要跟娘走!”刘禅又哭着抱住了孙尚香。 “可以吗?”孙尚香询问似地看着周善。 “可以,当然可以。”周善压抑住心中的喜悦点点头。 我们上了船,船索解开,船便飞快地顺水漂下。这一晚的月亮分外明亮,将四周一切都照得雪白的。 “岸上有人追来!” 划船的士兵发出惊呼。我走出甲板,看见岸上有一行人正策马飞奔,追逐着我们顺水而下的船。船的速度很快,渐渐他们便被拉下了,然而为首那人却脱离了他们,一直飞一样地奔跑在最前面。我们的船不但没有拉下他,反而让他渐渐追近了。 渐渐近了之后,我看见那一匹马上的男子,一身白袍银铠在月光下分外抢眼。 是赵云。他渐渐追近了船,一直保持着与船平行策马奔驰着。江边上有不知谁留在那里的小船,他竟弃了马上了船,又将那一只小船箭一般地靠近我们-- “他来做什么?”不知什么时候,孙尚香也走了出来,站在我身边,梦游似地轻轻说着。 他想靠近,然而江东的士兵纷纷将长矛长戟对准了他,让他无法靠近。他尝试许久,末了,一声长啸,拔出剑来-- 一道青色的闪电划过星空。 士兵们都呆住了,惊愕地看着手中断了头的枪戟。这时赵云已用那一把剑分开了那些断头的长杆,纵身便跳上船来。 士兵们扔掉那些断杆,纷纷拔出剑来要与他搏斗。这场恶斗一触即发,却被一声清叱制止。 “住手,”孙尚香说,“让他过来。” 他们都回头看我,我做了个手势,他们便纷纷退入船舱去了。 孙尚香向前走了两步,走到赵云面前。她脸上的表情有惊讶,有疑惑,还有一种我也说不清的梦游似的东西。而她面前那男子握着剑的手垂下了,一身的月光伏在他白袍银铠上轻轻地颤抖。 半晌,孙尚香开了口。 “你总是这个样子,你一直就是这个样子。你--真的觉得自己很勇敢么?” 她竟用了这样亲切而责备,却又带些幽怨的口气与他说话。 赵云低下了头,低低地说:“在夫人心中,云始终是个匹夫。” “在我心目中是什么样子,你会介意吗?” 孙尚香这样问。她竟在惨淡地笑。 “夫人不应当就这样离主公而去。”赵云没去回答她的问题,顾左右而言他。 “是,主公,”孙尚香笑着侧了身,抬头去看月亮,“即使我不离他而去,总有一天他也要离我而去的吧。有一天他娶了新的夫人,他叫你去保护新的夫人,你也会毫不犹豫地接受的吧。” 赵云垂下头,并不说话。 “说吧,你还要对我说什么呢?”孙尚香又问。 “请夫人留下。” “让我留下,为了什么呢?” 安静了好久,然后,赵云低垂着头挤出这么几个字:“……为了主公。” “这样,”孙尚香笑了起来,她看着赵云笑了很久,然后轻轻地说,“赵将军,你其实很不勇敢,一点也不。” 赵云始终垂着头,竟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 “就这样吧,”她轻轻地说,“我不会因你而留下。我知道你来并不是为了我,我让你把阿斗带回去,你会好好照顾他吧?” “夫人放心。”赵云如释重负般吐出这几个字。 孙尚香便低下头去,拉过身旁的刘禅,伏下身,爱怜地拍着他的脸,轻轻说:“阿斗乖,跟赵叔叔回去。要听娘的话,不然以后都见不到娘了。” 她不顾刘禅的哭泣,将他送到赵云手中。那一刻他们靠得很近,赵云的神情压抑得可怜。 “不能让此人带走公子!看我周善提他头回去!” 周善提了剑匆匆冲过来,然而一把明亮的剑尖指住他的咽喉。 他停下来,不可置信地看着执剑的孙尚香。 “不得无礼,”孙尚香叱道,“靠岸,放他们走。” 然后她又回过头来,看了抱住刘禅的赵云,一字一句说: “子龙,我不欠你,也不欠你们。从今往后,你保重。” 在扑面而来的夜风中,孙尚香安静地看着岸上那渐渐远去的披着月光的身影。 “你们都在骗我对不对?”她突然问我,“母亲其实并没有病危。”“原谅我们。”我低声说道。 她无声地笑了,然后又问: “要开战了吧?” 我惊讶地看了她,她眼里一片空茫。于是我点点头。 ~~~~~~~~~~~~~~~~~~~~~~~~~~~~~~~~~~~~~~~~~~~~~~~~~~~~~~~~~~~ 每晚5更哦!!!記得加收藏,此文是軒軒的處女作,大家要給我加油哦!! 三 鱼入网破 战争一触即发。然而在战争开始之前,陆议忙里偷闲地做上了父亲。 说他“忙里偷闲”是因为,在那段日子里他真的特别忙。备战的将军们尚有偷了闲去买酒浪荡的时间,他却陷于山越的征讨和各种物资的调配中,像一个军需处长那样忙。结婚一年,在家的时间并没有多长。 我曾问过茹的婚后生活。她只是很平静地说:“也就那样了。” “那样是怎样?好还是不好?”我又问道。 “他很好,我也很好。”她黑色的眼中波澜不惊。 我看看她,想问的话,终于还是没问出口。 我想我是天底下有着最奇怪想法的人。既害怕他对她不好,又害怕他对她太好。 然而因为茹的生产,我最终还是从这种奇怪的想法中得到救赎。 难产仿佛有遗传性。当年大乔在死神翅膀的阴影下生下茹,而这一次茹的生育,也仿佛过鬼门关般地艰难。 两天一夜,整整两天一夜,我看着她一次又一次地挣扎,听见她发出痛苦而衰弱的呼叫,我的心都仿佛被揪紧了。 恐惧,我是真的第一次切切实实感觉到恐惧。我知道这个时代大部分人的命运,然而她的命运,却并不在我读过的那些书里。我并不知道她会死于何时,也许是几十年后,也许是下一分钟。 我手脚冰凉,不住地颤抖。在月光下,我把可以想到的诸神都祈祷了个遍。我从未有像现在这样觉得她不可失去。我对不可触及的神灵说,倘若我的生命里还有所谓幸福的话,请你们都拿去,都给她,我一点也不要。 当接生婆宣布她生下一个男婴,而且母子健全时,我发现我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是孙尚香把我扶起来,走到床边去看。我连婴儿都不敢接过来看,害怕我的手会颤抖得摔了他。 最后是孙尚香接过来,将孩子抱在怀里。孩子很漂亮,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孩子都要漂亮。初生的婴儿脸上都应当有皱纹和潮红,可这孩子的脸就像玉一样温润光滑,蒙了一层淡淡的月光。他黑黑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里面没有任何人世间的阴影。 太漂亮了。我在心里突然恍惚而悲伤地想到,也许这样漂亮的孩子,本来就是属于上天的。因此在我的记忆中,他不会在这个世界停留很久,就被上天收回了。 第二天,迟到的父亲急急地赶回来了,带了一身潮湿的晨露。他急急地下马,连披风都来不及解便奔入后堂。他抱过他的孩子,用疲惫的眼睛贪恋地看。他慰问他的妻,表达着一个迟归的丈夫应有的歉意。我突然觉得我不该在这里,便悄悄走出去。 我在长廊站着,茫然地看着雕花的梁柱上的那些花纹。这时候有人走出来了,我回过头,却看见他。 “怎么不陪她?”我讶然。 “她睡了。”他声音很轻,脸上很少有初为人父的喜悦,反而是一派的茫然。好象是做错事的孩子般。 “你不去休息下吗?”我又问。 他摇头,然后没头没脑地说:“辛苦你了。” 我笑起来:“我有什么辛苦的?这话应和你夫人说才是。” “我知她辛苦,”他脸上仍是那种做错事般的表情,“只这一次,以后不要别的孩子了。” “那也不必,”我好笑地说,“她又不会因此怨你。谁不想儿孙满堂呢?” “可是我不配让她背负这些东西。” 这话吓了我一跳。我回过头愕然地看他,他就在那里茫然地看我。末了,我扭过头去,责备似地说:“你去休息吧,别在这里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了。” 他又轻轻说:“没想到就这样做了父亲了。真好象梦一场。” 梦?我不无茫然地想到,如果是梦,这个梦也未免太长。觉得历经沧桑时,一切不过刚刚开始。 建安二十年春,孙权整军六万,西征荆州。 刘备和关羽都滞留成都未还,因此孙权打算利用这个空子速战速决。他以陆口为中心,吕蒙率军二万南下径取长沙、桂阳、零陵三郡,又命鲁肃带一万人西去,埋伏在巴邱沿岸,自带三万兵马留在陆口,以备后用。 一切都以“快”为先。当蜀军得知我们动作,急急赶来时,长沙等三郡应该已经在江东军的控制之中。而当他们进入巴邱的埋伏圈后,伏军会将他们杀个措手不及。在他们陷入重围时,一部分吕蒙军会切断他们的补给和返回的路线,另一部分则加入巴邱战场和跟上的孙权军汇合,然后在巴邱彻底歼灭他们,同时将战线一直西推,推到能让他们致命的地方。 看上去是完美而让人赞叹的作战计划。当将东诸将纷纷为之兴奋而请命时,却有一个人沉默了。 “子敬,你有异议吗?”孙权不给任何人沉默的机会,锐利的目光落在鲁肃身上。 “嗯。”鲁肃小声应了一句。 孙权的眼睛眯了起来。“这个计划有所遗漏?”他好奇地问。 “不,”鲁肃摇头,“这个计划很完美。” “那你还有什么异议?” “我们并不需要这样大的胜利。”鲁肃突然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说。 所有人都为他的话惊愕了。“此话怎讲?”孙权也同样惊愕地问道。 “战,是为了和。我认为我们还是应当给刘备留条后路。”鲁肃沉着地说。 孙权看了他许久,才渐渐从惊愕中回复过来。“想不到时至今日,你仍是妇人之仁。”他不满地说道。 “这不是妇人之仁。我们还是需要刘备的力量来对抗曹操。这一战,也是为了让他意识到这一点。”鲁肃急急辩解。 然而孙权制止了他。 “此事没有考虑的余地了。孤意已决。”他摆摆手,转身就离去了。 到了誓军那天,鲁肃还是依照原计划带一万人前往巴邱埋伏。所有人都忘了那天那场争端,认为它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包括我也没有把更多心思放在那事上面。虽然记忆中这场战争的结局并没有孙权所计划的那样完美,但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空子,我无暇去想。 我跟随孙权停留在陆口,收集四处反馈回来的消息,以及积极地安排调度。 事务多而杂。这场战争最重要的因素是速度,因此后方的调度不能出任何差错,必须不惜一切保证前方的速度。因我们的对手很可能是关羽。久经沙场的他在行军方面颇有心得。必须抢在他回来之前打开一个良好的局面。 意外的是,吕蒙的用兵比我们所做过的最乐观的猜测还要快。在刘备东返的消息传来之前,他已经攻占下长沙和桂阳。 倘若史官能够更详细地描绘,他征服长沙桂阳二郡的手腕完全可以载入战争史“攻心”部分的重要篇章。在行军路上,他已经完全切断了三郡和西方的通信,同时先派人入城散布流言。在行军路上,他一边赶路,一边又仔细地留下了大量的比原本兵力要多的炉灶。因此每当他来到要攻克的城市,往往已看到太守送出的降书。 唯一比较强硬的是零陵。但吕蒙在来信中保证,不出三天,便能拿下零陵,返回巴邱战场。 与此同时,刘备前往公安,并派关羽沿水路下益阳的消息也传来。巴邱像一张张开的大网,只等关羽钻进来了。 关羽到的前一天,孙权收到了吕蒙差人飞马送来的书信。读完书信,他面有喜色。 “好消息?”我好奇地问。 他将书信放下,颇为自得地说:“孤已许久未听过坏消息。” 看得出他很想表现出沉稳的一面,很想按捺不让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然而在屋里转过几圈后,他还是忍不住如同一个得到喜爱玩具的孩子似地对我说: “孤听说关羽自认天下无敌,温酒斩华雄,又诛颜良文丑,当年孤送去见他的使者,回来时都说他不曾好颜接待过。孤今日要让他知道他也是有对手的。” “他会知道的。”我附和着。 “他自然会知道,可是——孤真想看看这个人狼狈的样子。” 他停下来,看着我。目光里意味深长。 而我明白过来。 “这里离巴邱只半日路程。况且我们走了,这里还有甘将军照应。”我对他说。 “甚好,”他大笑起来,“备马。” 他和我带了周泰和很少的几个随从,换了便装去巴邱。 本来应当走水路,可他坚持要从高处看看巴邱江口的关羽是怎样在鲁肃的围歼下溃败。于是我们走了旱路,一路前往巴邱江边的山。 “翻上前面的山,就能看见江了。如果孤没算错的话,现在正是关羽这条大鱼入网的时候。” 孙权用马鞭指着前面的山头,踌躇满志地说道。 于是我们策马翻上那山头,江从山的那边一点一点露出来。然而当江面完整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全都愕然—— 关羽在那里,在西边的江面上,他的舰队整齐肃然地停在那里。没有混乱,没有硝烟,什么都没有。 而在东边的江面,是鲁肃的舰队。他们也是整齐肃然地把守着往东的江面,以及南下湘水的江口,他们应该早就在那里了,当关羽的舰队进入这条河道时,第一眼就能看见他们。然后两军就在这江面上对峙。 可他们本应当潜伏在两岸,当关羽的舰队进入这张网时,猝然从两边杀出,给那个死神一样的男人以梦靥般的痛击。 这张网本应天衣无缝。可惜当鱼刚进入时,它却自己破了。 四 二十比二 我从未见过孙权那样愤怒的样子。 仿佛是正在春风得意时被人往脸上刮了一巴掌,他发疯一样冲了下山,狂躁地喊着要鲁肃去见他。沿岸的小兵也不知发生什么事,大祸临头般顶着他的愤怒把他送到主舰上去了。 鲁肃正在舱中写着什么。看见我们进来,他也有些惊讶。“主公这么快就来了?”他问道。 “孤再不来,你就要将三军送给关羽了!”孙权咆哮着。 “怎会?我正准备——” “你正准备什么!”孙权继续愤怒地咆哮,“你告诉孤,你现在在做什么?” “迎抗关羽。”在孙权的愤怒面前,鲁肃竟没有丝毫慌乱,反用了一种理所当然的沉稳语气答道。 “迎抗?孤几时说过要你迎抗?你的伏兵呢?你的火箭呢?” “肃正在写书给主公解释这一切。肃以为只要牵制住关羽不让他东进或南下便可以了,没必要一举歼灭。”他仍是波澜不惊地答道。 “妇人之仁!” “不是妇人之仁。肃只是认为此战我们既得了三郡,再收回江夏和巴邱,便足以给刘备一个教训。如今我们处于有利地位,正好可以掌握和谈。” “孤几时说过要和!” “肃认为主公应当和。” “你是主帅还是孤是主帅!” “肃领命带着一万兵马,这一万兵马的调度,自然是肃来安排。”他仍是那样沉稳地说着。 孙权的疯狂可想而知。 “周泰!” “在!” “速去传孤的命令。马上叫甘宁带上孤那三万兵马过来,另外火速派人送信给吕蒙将军,叫他不要西进了,迅速给我回到这里来!有多快给我飞多快!” 周泰领命出去了。孙权狠狠剜了鲁肃一眼。而鲁肃很平静地说: “主公放心,关羽现在未明白形势,不会妄进。肃就在这里指挥抵抗关羽,不给关羽任何可乘之机。” 这种平静彻底打败了孙权。他气得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一甩袖进舱了。 剩下我和鲁肃面面相觑。 “很疯狂是吗?”他突然这样问。 “有一点吧。”最初的惊愕过了,我突然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你本不该是这样的人。” 他不去应我的话,只是回过头,静静看着西面的那一江白帆。末了,他轻轻说: “昨晚我梦见公瑾了。” “公瑾不像是会叫你放过关羽的人啊。”我笑道。 “他的确不是,”他沉吟着,“我梦见他带我们取西川,征刘备,最终还消灭了曹操。” “那你为什么……”我惊讶问道。 “那个梦太真了,以至我以为它就是真的。等到醒来时,发现他其实早就不在了,我很悲伤。” 我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等他说下去。 “因他不在了,这里还有什么人能够同时牵制住刘备和曹操?那个时候他在,我也坚持要联合刘备的力量;现在他不在了,我更不会放弃这样的想法。” 真是固执的人。我安静地看他,却不免为他的想法所感染。 突然想起在好久好久以前,也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一个年代,曾经有个人告诉过我,无论哪一条路,只要一直走下去就能成佛。倘若他还有时间一直固执于他的坚持,或许历史真的会向对东吴更有利的方向发展呢? 可是没有倘若,因此谁对谁错,永远说不清楚。能确定的只有已经发生和会发生的事情。能确定的只有那个扬言自己能够抛弃刘备消灭曹操的人,不会再回来。 吕蒙继续发挥着行军如闪电的才能。不过三天,他就带着原来的两万兵马和从长沙桂阳零陵新增的一万人赶到了巴邱。而那个时候,甘宁带的三万人也在后面侯命了。 关羽军一直没有动静。也许是被江面上这一大片与日俱增的白帆所迷惑。否则依他的性格,也该有所行动了。 那一天,孙权将各大将领都召集到主舰上。他的怒气已大致消除,也宽容地并没有追究鲁肃的过错。他只是平静地宣布了他的决定: “孤要正面迎击关羽军,以所有兵力一举击溃他。” 并非没有可能。关羽所带军不过三万,而这一边的兵马加起来有七万之多。即使会是一场血战,然而相信最终胜利还是会属于我们。 “不。”然而这个时候有人说。 众人一起将惊讶的目光投在了鲁肃身上。 “不要战。这是最好的机会,请和吧。”他大声地说。 孙权好不容易消除掉的怒火又重新燃了起来。 “孤已经不追究你违背军令了,你是要逼孤处罚你吗?”他怒气冲天地问。 “即使要处罚,肃还是要坚持肃的想法。” “好,”孙权咬牙切齿地说,“请继续保持那种想法,然而做决定的是孤。” “肃不会允许主公那样做。” 一时间舱里变得分外安静,粗重一些的呼吸都能被听见。大家都用了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鲁肃,而他在这些目光下,愈发地坚定起来。 “这里的一万人,都是肃带的兵。如果谁要出战,肃会阻拦他们。”疯了,他一定是疯了。我惊愕到无语,一直怔怔地看着他。那个总是沉默而稳重的人去哪里了?那个会微笑着说“是”的人去哪里了? 孙权拔出剑来。直指着他。 “你是在挑战孤的权威吗?” “等此事过了,肃自会领罪。” “你现在就要领罪!”孙权喝道。 鲁肃毫无惧色地前行两步,直对着孙权的剑尖,一字一句地说:“今日北有曹操,肃认为和则吴蜀俱荣,战则吴蜀俱亡。诸将若有认同肃的,请站这边来。” “诸将愿助我制止这种疯狂行为的,请站我身后!”孙权在冷笑。 诸将一片哗然。有人开始悄悄后退。 这时制听见一声清脆的铃铛声,一个身影站了出来。 “子敬,你很有勇气。”甘宁看着鲁肃这样说。 鲁肃报以苦笑。 “我不愿敌对你。然而灭刘备一直是公瑾的愿望。我不可能助你。” “我理解。”鲁肃点点头道。 甘宁便反身分开人群走了出去。“我会在军中等待调度。”他留下这样一句话。 人群又骚动起来,所有人都站孙权身后,以复杂的目光望了鲁肃。却没有人移动自己的脚步。 “子敬,你不要这样——”吕蒙站出来,想说几句劝解的话,却被鲁肃制止。 “不必劝我,你要过来,便过来。”他只是这样说。 吕蒙始终没有过去,又回身站在孙权身后。 一群人无言地站在孙权身后,也不乏偷偷溜出门者。然而鲁肃始终是一个人站在那里。 不算或正大光明或偷偷摸摸溜出门的将领,不算孙权和我,舱里的高级军官还剩下二十二人。 二十二个人中,有二十一个人站在孙权身后,而鲁肃那边,只有他一个。 多么悬殊的对比。可他却不以为意,始终站在那里,正对着孙权的剑尖。 一个人站在那里,未免有太孤独了吧。 在我这样想的时候,一个瘦小的身影轻轻地站到了鲁肃身后。 诸将都用了惊诧的目光,看了鲁肃身后那一张陌生的面孔。 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士兵,年轻的脸上有未脱的稚气。大概是从未试过吸引这么多的目光吧,尽管是坚定的站在了那里,他的神情却非常不自然,有些害羞地低下头去。 孙权没有生气,反而哑然失笑,他温和地问:“小兵,你叫什么名字?你是做什么的?” “……在下骆统,是这里的传令官。” “一个传令官。你在这里做什么?” “在下……一直在门口等待命令。鲁大人认为战争是为了和平,在下很钦佩。因此希望能支持鲁大人。” 包括鲁肃也笑起来,他转过身,手搭在骆统的肩上,很安详地对他说: “骆统传令官,谢谢你的支持。然而你现在更重要的任务是传好军令。请你先完成好你的任务。将来你若有机会率领大军,再来支持我不迟。” 骆统犹豫地点点头,便向外走去。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来,大声说: “鲁大人,在下会一直奉行你的理念的!” 声音中稚气未脱,然而这一次却没有人再笑。 屋里的火药味更浓了。二十一个将军用杀死人的眼神看着鲁肃,从开着的门望出去,又能看见甲板上带着刀的鲁肃军中的士兵。 孙权收起剑,他的神情不再狂躁,却多了一些更阴沉的东西。他就用了阴沉的眼神看着鲁肃,低声说:“现在局势你也看见了,你还打算坚持吗?” “肃会不惜一切阻止这场无意义的战争。”鲁肃迎了他的目光,镇定自若地说。 “你认为孤在你船上就会任你摆布吗?” 鲁肃不去答他的话,轻轻低下头。 孙权笑起来,用一只手指点住了他的脸: “鲁子敬,孤不会因为外面那一万人是你的人就会有所屈服。没有人能够主宰孤。” “如果你要坚持到底,孤就陪你玩到底。孤愿舍身出去歼灭你这一万人,然后再用剩下的军力来消灭关羽。孤真的能做到。” 四周一片哗然。 鲁肃被电击了一般,猛地抬起头来看着孙权。经过仿佛一个世纪一样长的对视,鲁肃低下头,暗哑地说:“肃相信主公能做到。” “那么,”孙权傲然看着他说,“你要和孤开战吗?” 鲁肃摇摇头,目光投向了门口一脸惊讶和彷徨的骆统,他低声说:“传我的令,外面的人全部放下兵器回船,等待主公任命新的主将。” 孙权笑起来。 他转过身,面对那二十多个将领。他说:“时不我待。准备出击。” “不!”鲁肃仍然倔强地喊起来,“不要战!” 孙权再次转过身,极度惊讶极度愤怒地看着他,说:“事到如今,你还拿什么坚持?” “我不是在要求主公,我是在请求主公。”鲁肃急急地说,“请求主公不要开战。当年太夫人临终前曾以江东托付给在下,在下亦以性命起誓要终生为主公谋划。今日之事,肃以为关系存亡,因此肃就算一死,也要请求主公不要开战!”“不要拿孤的亡母来压孤!”孙权咆哮着,再一次拔出剑指住了鲁肃的咽喉,“不要逼孤杀你!” 他是真的动了杀心了。眼中闪动着我很久以前见过一次的光芒,就是这种光芒让我屈服,改变了我的命运。再一次,他呈现出我完全不认识的样子。 我心疼地看着鲁肃。他完全坦然地面对着冰凉的剑尖,眼中竟有闪动的泪光。鲁子敬,你傻呀,白痴呀。你知道孙权非常倔,比你还倔,你现在已经改变不了他的主意了,你好歹装模作样地求下饶呀。他会原谅你的,他一定会的。 鲁肃缓缓跪下了。 看着孙权的眼睛,他缓缓说: “求主公停战。” “孤要杀了你。”而孙权说。 他将剑往前一送,剑尖瞬间染上了血。 是我的血。 我手握着剑尖跪在了鲁肃面前,一双眼睛哀求地望着孙权。 孙权惊愕地看着我,身体的颤抖通过剑尖送入我的手心。 “……你想怎么样?”他嘶哑着嗓子问。 “请听子敬一回吧。他是用生命在请求你呀。”我哀求道。 “你要帮他?你可知道你帮了他,便与他同罪。” 我点点头。 他一下子将剑抽回来。血顺着我的指尖流了一地。“在孤处死你们之前,孤要你们目睹孤怎样消灭关羽,”他转过头,低沉地说,“传孤的令,进攻。” “不要!”鲁肃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传令的小兵站在门口,不知该去该留。 “进攻!”孙权怒吼道。 “——且慢!”一个清亮的声音由远而近,然后骆统满头大汗地冲了进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却很欢喜地说“……禀告主公,关羽,关羽军有使至。” 众人一起向西面望去。果然,一只小船顺着水渐渐漂向江东军,而船头站的那长身玉立的男子,不是诸葛亮又是谁呢? 孙权紧锁眉头,沉吟不语。 然后是漫长而让人不安的安静。许久,吕蒙打破了这种安静。 他叹气,看我一眼,然后在孙权身后跪下了。 然后是凌统韩当程普蒋钦……他们都跪下了。 二十个人齐刷刷地跪在了孙权身后。 最后动作的是鲁肃,他站起来,走到孙权身后,又跪了下去。 “请主公先见蜀使,再治横江将军鲁肃谋逆之罪。”他低声说道。 孙权叹了口气,握剑的手,却垂下了。 五 门 因为曹操入侵汗中,刘备害怕丢失益州,因此派了诸葛亮来请和。划湘水为界,湘水以东皆归孙权所有。 这并不是孙权所满意的结果,但在诸葛亮的雄辩之下,他也就勉强同意了。 他仍然把这一次出征当作胜利,犒赏三军,又升迁了立功的军官。 然而并非每个参加了出征的人都获得了奖励。 两个月后,我和鲁肃无聊地在吴的小酒馆里打发时光。 我们被停止一切参与军政务的权利,非孙权的命令,不得进入建业。这种惩罚,并没有一个限期。 “连累你了。”鲁肃苦笑着说。 “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倒是我不能为子敬争取一个公平一点的待遇,心里愧疚得很。” “这是很公平的待遇。” “你不要对孙权太好。他是个不知好歹的人。”我借着酒意说道。 他笑起来,扭了头过去看北面的天空:“我反而喜欢他这个样子,喜欢他这种在任何时候都不愿被别人左右的样子。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个冷酷的人,但当时我想,这就是我要追随的人了。” 我没有说话,发现自己竟是那样赞同他的话。 “有一天,他会做皇帝的吧。”他突然这样说。 我静静看着他。 “真想看到他当上皇帝时的样子。”他又轻轻说道。 可他始终没看到孙权当皇帝的样子。两年后,他去世了。 他死在吴,家中的床上。死的时候处境比较凄凉。尽管我派人将他病危的信送了出去,可是并没有什么人来看他。也许送信的人路上出了岔子,也许大家都太忙,又或者大家认为并没有必要来探望一个将死的没有任何身份的人。 他走得很平静,没有痛苦,没有挣扎。大脑衰竭的速度没有身体快,因此即使弥留的时候,他也很清醒。回光返照的时候,他脸上甚至有健康的神情。我拿过纸和笔,问他还有什么话要留给孙权。 他想了一想然后说:“告诉他,他想要消灭刘备的想法是错的。” 我大笑起来,将墨溅了一桌子,我说:“鲁子敬,我以为孙权已经够固执,没想到你比他还要固执一百倍。这时候了你还要招他生气。” 没想到他却说:“我故意的。” “故意什么?” “就是要招他生气。这样,得知我死讯的时候,他就没那么伤心。他还有太多其他事要做。”他这样轻轻说道。 我愣在那里。 我又仔细地看看他,他老了,宽广的额上有疲惫的纹路。可他的眼睛仍是我最初见到的那对眼睛,温和而带着让人信任的沉实。他本该是个烟花一样绚烂的人,他有用不完的财富,二十出头便被江东的人尊称为“肃老大”,他本来可以在无忧无虑中度过一生,可他选择了另一条路,为了他心目中的君王,他将自己作了受禅台上那块奠基的石头。 我轻轻摇头。 “不是这样的,”我扯住他的衣袖,急急地说,“孙权他——虽不是我想的那样,但也绝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说什么都好,做什么也好,他若知你死,他一定会伤心,他不会就此忘记你的。” 他认真地看了看我,然后别过头去。 “那就罢了。”他这样说。 “留句别的话给他,可好?” “嗯,”他徐徐说着,“只说,有一天,他是要做皇帝的。” 墨迹在纸上渐渐干去,门被人急急推开,带着一阵风,甘宁冲了进来。 他看见我们,长舒一口气,大步走上前来对我说:“你派的送信的好人,路上贪杯掉到江里了,幸亏被我的兵捞了起来。” 我苦笑道:“现在墙倒众人推,能有人肯为我送信已经不错了。” 他不再争辩,回头又看看鲁肃,脸上分明闪过一丝痛楚,但口气仍是轻松的。 “子敬你不行呀,”他笑道,“还等你再和我一起去打仗。” “下辈子吧。”鲁肃轻轻说。 甘宁啐了他一口,又恨恨地说:“那天喝酒欠我五百钱呢?几时还?” “一会我去了,你见这屋里有什么值钱的便拿走,连本带利都够了。” “你想得美!”甘宁怒道,“太不负责任了。上次还答应带我去东城的事呢?” “那件事,”鲁肃轻道,“只能对不起你了。” “才不要对不起!我等你病好陪我去兑现。” “什么事呀?”我好奇问道。 没想到二人一起转了头异口同声地对我说: “男人的事,女人家不要乱问。” 太过凑巧,说完后,鲁肃便回过头,轻轻笑起来。笑让他的呼吸变得时急时缓很没有规律。可以看出他是很努力地克制住了那种痛苦,然后对甘宁说: “即使我走了,东城的姑娘还是在那里等着你的。” “我不管,我只要你带我去。等你明天病好了,便带我去。把你们东城最好的酒端出来,最好的姑娘叫出来。这都是你答应过我的。你鲁子敬是答应过朋友不算数的人吗?” 问话却并没有得到回答。鲁肃闭上了眼睛躺在那里,似是睡着了。“子敬?”甘宁伸出手扯扯他,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我们再也叫不醒他。月光从窗户里漏下来洒在他身上,映出那一脸的恬淡,也分明在他身上织就了白色的寿衣。 “好吧,”甘宁叹口气,别过脸去,低低地说,“到了那边再算帐。” 我并没有错看孙权。对于在生的人,他可以忘恩负义,他可以决绝无情,但死亡却撕去他所有自私的冷酷的面纱。他或许从不后悔,但到伤心的时候,他也是真的伤心。 他恢复了鲁肃的一切职位,又抹去了对他的处罚,他为他举办盛大的葬礼,在他的墓上哭得不能自持。 也不止是他一个人伤心。鲁肃最后两年过得很抑郁,但死后人们对他的追思却让他如同一个无冕的君王。不止是吴中将士,为他举哀的人也包括了四方的流寇,江湖豪客,游荡的商贩,乃至青楼里的姑娘们。 后来有消息从蜀中传来。听说得知鲁肃的死讯后,诸葛亮也在成都为他举哀。我从不曾喜欢过诸葛亮,然而因为对同一个人的尊重和哀思,让我第一次觉得和他有什么地方是相连的。 葬礼过去几天后,孙权将我召回建业的家。自从巴邱一事被贬谪,我还是第一次单独和他相处。他穿着白色的素服,问我鲁肃临终可留下过什么话没有。 我说:“有的。” 他急急地说:“告诉孤。” “子敬说,总有一天,主公是要做皇帝的。” 他愕然,别过脸去,半天,低低地说:“如果有那么一天,他能够看见吗?” “会的,他能够看见。”我坚定地答道。 他惨淡地笑了,目光凄凉地划过我的脸,许久,我听见他声音里的颤抖:“那么你呢?你也会看着吗?” “只要你愿意。”我尽可能温和地对他说。 他不再言语,捉起了我的手,缓缓抚摩着我的手背。我别过头去,却听见他怜惜的声音: “这两年你瘦了。” “我从来就瘦。”我淡淡地说。 “我欠你太多。” “不,你不欠我任何东西。” “我有个主意。”他突然这样说,我没有说话,只是等他说下去。 “这两年,我又娶了两位夫人——” “这是好事。”我依旧淡淡地说道。 “不,你听我说完,”他急急地说,“家中有很多女眷,可是我还未为她们确立尊卑的秩序。我想,这么多年,你一直在外面抛头露面,我一直辛苦你了。你完全可以呆在家里,陪陪尚香,和其他几位夫人学学女红,教登儿识字……” 我惊讶地看他,一种不可置信的感觉从心底泛起。 “我想,想要你做这个家的女主人。我需要一位主妻,而我希望那个人是你。”他明确而坚定地告诉我。 而我摇摇头,说:“不。” “为什么不?”他惊讶地问,“日后若我成为皇帝,你就是我的皇后。” 而我仍是说:“不。” “我再告诉你一些事,”他急急地说,“这两年你不在这里,她们都在我耳边说了你不少坏话。她们都说你没有出身,充其量只能为妾。我若要轻松保住你的名分,只能让你拥有比她们更高的地位。” “没有关系的,”我摇头道,“什么样的名分都没关系。” “即使做不了皇后也没关系吗?”他不可置信地问。 “没关系。” “即使你的名字进不了宗庙,将来史官的笔下没有你的名字也没关系吗?” “没关系,我不需要。” “我知你不需要,”他颤抖起来,语气中有潜伏的怒意,“我想要给你的东西,你总是不需要。” 我安静地看他,等待着即将来到的暴风雨。而他压抑住自己摇了摇头。 “不,”他轻轻说,“我不要生你的气。我生你气的时间已经太久了,不要让我再生气,我很辛苦。” “对不起。” 他一边摇头,一边梦游般地站起来。“你不要就不要吧,孤不要生气,”他一边说,一边向门口走去,“随你要怎样的名分,但孤不许你再离开孤,以后你就在家,学学女红,教教登儿识字……孤不许你再出这个门。” “不!”我凄厉地叫起来,而他已出了门。 我追出去,他的身影已消失在黑暗中。我径直跑向大门,一片昏暗中,我触到大门上冰凉的锁。 他将门紧紧锁上了。 六 一帖叫做关羽的药 我就这样被孙权关在了家里。 他找了个叫阿荣的男孩整天跟着我。这个男孩是他从山越俘虏回来的蛮族,沉默寡言并没几句话。平日里对于我的吩咐,他总是毫不马虎地去办。但只要我试图走出家中的大门,他就抓住我大喊大叫,直至孙权的护卫把我请回房间为止。 我很恼火,但又无可奈何。于是只能渐渐接受了这种处境。每天在家里看看书,又教孙登识字。孙登十二岁了,这些年经过徐夫人的精心抚养,他出落得个子明显比同龄孩子要高一些,干净的脸上总是有鹿一样温驯的表情。他很尊敬我,每次我教他读书,他也很用心地学。然而每次学完之后,他便急急地要回到徐夫人那去。全府上下都知道他对徐夫人的依恋。 这种依恋也抹去了徐夫人原有的凌厉。她变得分外温和而谦让。然而府内女人们的斗争一直不曾停止过。孙权新娶的步夫人,是步骘的族人。她年轻,美丽,具备徐夫人所不具备的手腕。平日里她待人总是温文有礼,然而大家都在背后说这个女人是不好惹的。当她对你笑的时候,那笑容背后很可能是一把刀。 我尽量避开这种种无聊的院墙之间的斗争,每日流连于孙尚香的房间。时间真能磨平一个人的棱角。当年疯狂而直接的红衣少女再也找不到影子,留在这里的不过是一个沉默寡言的躯壳。她越来越不爱说话,即使对着我的时候也沉默。每天我去到她那里,薰了香泡了茶,便两个人一起默默地喝着茶等待时间的流逝。我们像两个垂垂的老妇,安静地等待命运的终结。常有人感叹青春短暂,可我却觉得我们好象是希望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是百年身的那种人。 偶尔也有听过院墙之外传来的消息。鲁肃死后,对于他地位的取代和军权的争夺,让议事厅周围充满了不安的气氛,那些明争暗斗就如同水下的潜流一样疯狂滋长着。而众将之中,又以吕蒙的呼声最高。他年轻、军功卓著。两年前对长沙等三郡兵不血刃的夺取,更充分地让人们肯定了他的战争才华。所以当他取鲁肃而代之驻军陆口时,大部分人们也觉得理所当然。然而仍有一些谣言不时地在暗地里传播,说他身为我的义弟,是籍裙带关系才得主公如此重用。 世上并无世外桃源。这些纷乱的嘈杂的声音在每一个清晨冲破我所无法突破的院墙,进入我的耳朵,扰乱我的思绪。然而我并不抗拒这些声音,因我总想从这些声音之中分辨出一个人的行踪。我想知道他在哪里,在做什么,这几年过去,他好不好。可是很徒劳,他还只是芸芸众将中很不起眼的一个。这些声音固然很多,却没有一次是关于他。 建安二十四年,我从西风中闻到一触即发的战争的味道。这种感觉让我疯狂。一个新的时代即将开始,沉睡的将军要撕破身上的符咒醒来,然而我却像一个老妇般在家中安然无望地被隔绝于这一切。我试图出奔,但每一次都被阿荣拦住我的去路。 幸运的是,这院墙之间,总还是有一个人知道我的心思。 那是一个深夜,我已睡下,却听见有人小声地敲我门。我打开门,看见孙尚香。 她将手指放在唇上,做了个让我小声的手势。然后她走进来,仔细地关上门,轻轻对我说: “阿荣跑去和巡夜的人喝醉了,家中后院没有锁,而且有一条小路可以出城到江边。江边有一只船在等你。” 我惊愕地看着她,她笑笑,说: “并不是很困难。我和甘宁说了,他帮我安排了这一切。” 我几乎要跳起来抱住她吻她。然而迸发的快乐瞬间又沉寂下去。我开始问自己,纵然逃离这里,天下之大,我又能去哪里? 像看穿了我的心思般,她轻轻说:“我知道有一个人可以收留你。” “是谁?” “你弟弟吕蒙,”她胸有成竹地说,“他有这个力量,陆口离这里很远,他带的又多是新兵,不会认出你。” 这次我真的抱住她结结实实亲了她一口。她推开我,笑着说:“今天还听人赞嫂嫂沉静,若他们见到这一幕,一定住嘴。” 我说:“你不怕你兄长怪罪?” “他也未必能查出是我做的,”她笑道,“即使查出,也不会拿我怎样吧。只是别连累了甘将军就行了。” 我连说我一定保密。 “何况,”她又看我一眼,“你也不会不回来吧?这两年哥哥身边没有你出主意,我看他也烦恼得很。他其实是很想叫你出去的,但又为了面子不愿收回说过的话。若你去了吕将军军中,有机会证明了你的价值,估计他也会有个台阶下了。” 我点点头,然后要走。她又拉住我,将一套黑色的兵吏的衣衫交给我。 “你这样子怎方便去陆口?”她嗔道,“先换个装吧。” 我边换装,一边想起一事。便从衣服中探了头问她:“你不跟我走?” “不了,”她缓缓摇头,“我不知道是什么信念支持你一定要离开这里。我想离开这里,但我找不到那样的信念。” 我悲哀地看着她,而她摇了摇头。 “不要这个样子,”她说,“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认命。如果我和茹还有梦的话,就请你替我们完成它吧。” 我来到陆口吕蒙军营前时也是深夜,营寨前的守兵凶神恶煞地拦住我的去路:“什么人?做什么?” “我要见吕蒙将军。”我说。 “吕将军病重,不见任何人。你快走。”他仍是很不客气地说道。 “——你只说他姐姐送了信给他。” 他狐疑地看了我好久,最终还是勉强转身进去。很快就见他急急地冲了出来,刚才的凶恶一扫而空。“将军请大人进去。”他恭敬地说道。 我走进中军,揭开帘帐。屋里没有医生,没有药味,吕蒙精神抖擞地站在那里。看见我他就急急冲上来,抓住我的臂说:“姐姐带了什么信给我?” 他竟没认出我。我心里暗笑着,却装模作样对他说:“事关重大,请屏退左右。” 他挥一挥手,周围的人都出去了,屋里只剩我们两人。我笑着看他,将帽子揭下来。 他看着我的目光从迷惑变成惊愕,又从惊愕变了狂喜。最后他欢喜得大叫:“姐姐!” 我急急让他小声。我说你不要让别人发现我在这里你只说我是你一个族弟就好了,我说我是从家中逃跑过来的若孙权发现你收留了我你和我要一起遭殃,我还说你也不能不收留我否则我真不知还能去祸害谁了,我不停地说着话,但他仿佛完全没有听进去,只是不停地欢喜得在屋里转着圈子。 末了他总算平静下来,也一点一点消化了我的话。他正色说:“姐姐只留在这里,一切放心。若孙权要为难姐姐,我宁愿带兵和他打上一场!” 我大惊失色,说:“那也不必,你只留我到打赢了关羽就行了。” “打赢关羽?”他惊讶地看着我,说,“姐姐怎知道我要打关羽?” “报——”我刚要说话,报信的小兵就准备进来。我急急退到屏风后,重新整理男子的打扮。 却听小兵在外面对他说:“报将军,营外来了位叫陆议的大人要见将军。” “陆议?他来做什么?”吕蒙疑惑道,“不是说过,来什么人都说我病重,一概不见吗?” “这话我也说了,”小兵为难地说道,“他却说是来为将军治病的。” 吕蒙没有作声,恐怕是在沉吟着。 “他还说,一定要见到将军再走。”小兵又这样说道。 “没办法的事。让他进来吧。”吕蒙只好这样说。 小兵转身要走,可吕蒙又叫住了他。 “你在外面等着。我叫你时你再去带他进来。” 小兵出去了,屋里响起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我好奇地从屏风后探头出去,发现吕蒙变戏法地支出一张床,又脱了外衣往床上躺。他看见我,连忙说:“你先在那后面不要出来。千万不要让别人发现我没病。” 我很艰难才忍住没笑出来。又见他用水沾在额头上做出一头虚汗的样子,躺好了在床上,我才缩回去。然后便听他说:“叫他进来吧。” 军营里总是很嘈杂,不时有纷乱的脚步声传进来。然而即使在这样纷乱的脚步声中,我还是清楚辨认出了那个人的脚步声。他迈着沉静的步子,渐渐走进了这营帐。我刚走进来,我便听见吕蒙在被中艰难地呻吟了一声。我又拼命忍住笑。 “伯言你来了,”吕蒙用了无力的声音说道,“病成这个样子,不能起身招待你,实在抱歉。” “病情如何?”陆议这样问着,但我实在没在他声音里找出几分紧张来,“主公一直在等待将军取荆州。” “我真希望明日就能取荆州,可惜病成这样——”吕蒙一边装模作样地咳嗽,一边说。 “议粗懂医术,能为将军把把脉。”他竟这样说。 “不必了,医生今日刚来把过……”却听得吕蒙立即这样说。 “或许将军这病医生也不能治呢?” 吕蒙没有回答,迟疑了许久,然后听他勉强说道:“那就有劳伯言了。” 然后又是一片安静,许久,我听见陆议轻轻地说:“将军果然病得不轻。” 我听见吕蒙“哼”了一声。 “议却有一帖药,能治将军的病。” “什么药?” “那帖药的名字叫,关羽。”他的声音徐缓,沉静,然又饱含坚定。 又是沉默,然后听见“咣”的一声,一个杯子被碰在地上摔碎的声音。我听见吕蒙用了颤抖的声音问他:“……你如何得知?” “主公让将军伐荆州却又只配两万兵马,其实是给了将军一个难题。然而这个难题,也并非不可解。” “如何解?” “每个人都有弱点,关羽自然也有他的弱点。” “弱点在哪里?” “他自大。” 沉默再次降临。 “即使他自大,又如何破之?”沉默之后,又听见吕蒙这样问。 “他自大,自然认为所守的荆州坚不可摧。若先示弱去掉他的戒心,便知道如何破他。” “……你的意思是?” “将军既然称病,正好可以回去养病。选一个关羽所不忌惮的人继任,便能去掉他的戒心。” “你是想说这个继任的人由你来当吧?”吕蒙冷笑道。“是谁都无所谓,当然,如果问议的话,议还是认为这个人由议来承担最适合。” “你是知道我没这个本事取荆州,所以想要趁这个机会取我而代之吧?”吕蒙的语气并不怎么友好。 “议并没有这样的城府。当然,议也确实是有私心的。” “你自然有私心,”吕蒙冷笑道,“军部的人私下都在传言陆伯言有才华却不能被重用。你想利用我的无能做你的机会是吗?” 好针锋相对的对话。我不由吸了口凉气。 却听见陆议很平静地说:“将军若要这样想也无不可。但此战若赢,获益最大的人仍是将军和影夫人。” 怎么提到我了。我努力地贴在屏风上,生怕听漏了一个字。 “此话怎讲?”吕蒙问道。 “军中皆传将军能取得今日的地位,是籍裙带关系所致。倘若将军能完成主公出的难题,便能封了众人的嘴。……也不会污了影夫人的清名。” 沉默半晌,我听见吕蒙干笑起来,轻道:“人们都说吴郡陆伯言是个谦逊而与世无争的人,今日看来,也未必如此啊。” 他并没有尴尬,只是很轻松地说:“即使是水,结成了冰也能做利器。哪个人的背后,不是有另一副面孔?” 我紧紧地贴在屏风上,突然觉得自己仿佛从不了解他。然而这样子的他也没什么不好,都是我喜欢的样子。 我这样想着,突然发现,一件很不妙的事情发生了—— “咣当”一声巨响,我连着那脆弱的屏风一起极难看地摔在了地上。而最不妙的是,面前两个男人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一身狼狈的我。 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我迅速爬起来,以最快的速度整理好衣冠又掸去身上的灰,再在脸上堆出并不怎么自然的笑。我鼓起勇气抬起头,却遇上他惊讶的目光。 “你……”他犹豫地开了口要说话,却被吕蒙抢去了话头。 “这是族弟……吕……云,自己人。” 只不过一句话,他竟既给我改了名字又改了辈分。我忍住不去怒视他,却调皮地向陆议眨了眨眼睛。 他明白过来,给了我一个会心的微笑。 七 兵不血刃 第二日,吕蒙便回建业去了。 我不认为他对陆议有多感激涕零,然而除了这个人并无第二个人能教他战胜关羽的方法。因此虽然他心怀恚怨,却也无可奈何。 这种恚怨在我拒绝跟他回建业时更进一层。我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因我回到建业容易败露身份,会有危险,倒不如留在军中以一个小兵身份呆着的好。 他呆呆地听着,却找不出反驳我的理由。末了,他长叹一声,说: “姐姐你等着,秋风起的时候,我便领军来迎你。” 我心里一惊。并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然而细细想来也理所当然。但无论如何,尚有一两个月的时间我可以留在陆口,留在陆议身边。 这一年陆议三十七岁。 时间像条狡猾而安静的蛇,仿佛昨日我还在想着仍有大把时间要等待,但一眨眼它就悄悄溜走了。长期以来的雍容和沉静让他看起来远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却没人想到他最美好的时光,已丢在不为人知的角落。 然而对于“偏将军右都督”这个职位来说,这个年龄还是太年轻。陆口的军士们一方面暗地里称他为“娃娃将军”,一方面目瞪口呆地看他上任以来的一系列作为。 所谓作为,不过是每天宴饮田猎及在门口种种豆苗。他甚至发明了一种游戏,每天他都叫人从田里抓上若干只青蛙回来,然后用朱笔在那些一直跳跃着的不安份的小动物额上点出一点红。每日如此,乐此不疲。贵族世家的出身给他这一系列韬光养晦的行为提供了条件,他轻描淡写的玩乐让他身上那种淡定和从容的气质衬托得再自然不过,甚至让人觉得,他若不是这样,便不自然了。当水安静地流淌时,没有人能够想象它结成冰的锋利。 这种韬晦能迷惑自己的将士,自然也能迷惑敌人。当关羽遣使前来时,他找人弄了个大盆里面装了上百只青蛙。我觉得不够,便又去城中寻了几名当地有名的花魁,又自穿了翠绿抹胸,红色百摺裙,扫了蛾眉贴了鹅黄,用自己都觉得陌生的脸孔带着群伎陪他演场好戏。 因此当关羽的使者进入陆口军寨,经过寨口他所种的一些植物和花卉,穿过一群沉醉的小兵,再穿过挂满了猎物头颅的长廊,推开中军的门后,愕然发现的是敌军的娃娃将军和一群妖冶女子在点青蛙玩。通报的小兵喊了两次后他才从玩闹中醒过来,用了抱歉却并不怎样惶恐的语气说: “竟不知道尊使到来,实在该死。尊使何不过来一同尽兴?” 关羽的使者半天说不出话来。却被他一把拖过,拉了那人的手,饶有兴趣地为他介绍点青蛙的要领。 那一场戏演得淋漓尽致,却并不显夸张。他身体里潜伏的那种与生俱来的淡定与从容让他做的一切都显得理所当然。中途他两次搂了我的肩,要我为尊贵的客人唱一曲。我在他怀里轻唱,他便用微掠起的嘴角含了笑意看着我。他让我入戏。我甚至有些游离地想到,若我是个歌伎也比现在要好,我宁愿一辈子顶着这能让所有良家妇女别过头去的夸张容妆,为他描蛾眉、贴鹅黄。 然而戏总有演完的时候。告别时在关羽使者的眼神里,我已经看见这场战争的胜利。这种离经叛道因过于离谱而超出了敌人的想象,让他们脑中没有怀疑的空间。使者压抑着喜悦道别,而我安静地回到营房,洗去容妆,换回男子的衣裳。 半个月后,关羽开离荆州,前攻樊城。一切已准备就绪。又过了半个月,吕蒙悄悄领军回来了。回到陆口,他第一件事便是找人来索我。这一次轮到我恚怨却又无可奈何。 陆议亲自送我到吕蒙营中。两个人关上门在里面说了很久的话。最后他从里面走出来,我失神地看着他。他要走了。 他向吕蒙道别,走过我身边时,他微微停了停,用了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说: “一会能否到河边来一下?我有话和你说。” 可惜吕蒙和我罗嗦了很久,我站在那里不安地看着他滔滔不绝地向我表达重逢之喜,十分想一棒子把他击昏然后跑去河边。等到他终于结束并打算去休息时,我几乎要哭出来。过了这么久,他可能已经走了。 我悄悄溜了出去来到河边。他就在那里,一棵柳树下,他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我。月光照在他那一身白衣上,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周瑜。我突然无聊地想到,如果是周瑜站在那里,一定是用一个极酷的姿势背着手对着江看着天,待我走近了才用一个漂亮的姿势半侧过脸来。可他不一样,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一双眼睛始终看着你。这是他和周瑜的不同,这也是为什么始终不会有人同时爱上他们二人。 我在那里胡思乱想着,已走到他面前,然后他对我说: “三天后,就要开战了。” 是为公事。我郁闷地想。我很想打断他跟他说,别管什么该死的战争,我们就在这里聊聊天,谈谈情,只要给我一晚上就好。 然而始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我和吕将军会兵分两路。他取荆州和公安,我顺流而上取宜都。这一场战争,吕将军认为应当兵不血刃。” “这是好事。”我淡淡地说。 “然而我始终有些担忧。”“担忧子明的用兵?”我微笑着看他。吕蒙虽不比关羽,然而出身行伍之中的他能有今日的成就,也是与他的军事才华密不可分。天下人多知吕蒙而并不知陆议的名字,可他却在为吕蒙的用兵担心。 “也不能如此说,”他沉吟着,“吕将军的军事才能,世人共睹。然而经过上一次荆州之战的吕将军,却不再是以前的吕将军了。” “此话怎讲?” “上一次荆州之战,吕将军兵不血刃就得了三郡,为此听尽了世人的赞赏。我恐怕,吕将军过于醉心于这种赞赏了。” “你是说他醉心于兵不血刃的赞赏?”这样问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吕蒙在上一次荆州之战前确实可以说是杀人如麻,然而自从经过那次战争之后,他似乎确实再没有制造过那种死神般的气氛了。 他看着我点点头。 “可是,能够兵不血刃地赢得战争,不也是伯言你的主意吗?”我好奇地问他。 “本来也是如此。然而战争总是残酷的,兵不血刃,只不过是掩盖真相的一个好听的谎言。有时候只能靠杀人才能赢的战争,却为了一个谎言,明之不可为而为之,只会造成更大的牺牲。” “你认为哪一场战斗是只能靠杀人才能赢的呢?”我问道。 “现在我还不知道,”他轻叹道,“但荆州这么大,总会存在这样的危险。而且我很担心五斗米教。” “五斗米教?”念着这个相对来说陌生的名词,我疑惑地看着他。 “是。”他点头道,“刘备是一个很会利用形势的人。曹操八年前取了汉中,五斗米教徒便四方逃散。有一部分被刘备纳入麾下。而据我所知,荆州也有一部分是五斗米教徒的聚居点。” 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情,我饶有兴趣地听他说下去。 “教徒的信念都很执着,因此一旦被控制,便死心塌地地效忠。吕将军认为这一场战争亦能像上次一样,所到之处望风皆降。然而我却很担心。” “可是你说服不了他,是不是?”我问道。 他点点头。 “你说服不了他,我更做不到。他即使再尊重我,在他心目中我也只是一个普通女子。我说的话,他不会听的。”我安然说道。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他叹口气,“你知道便好了。倘若有变,你要保重好自己。另外如果和吕将军说起这样的想法,也不必说是从我这听说的。他若知道我认出了你,会不悦。” 他的语气真温柔。一瞬间我有些失神,然而我还是避过他的目光,转开了话题。“延儿还好吗?” 他唇边泛起温柔的笑意:“离家时,他已会写字了。” “茹呢?” “她也很好。她经常提起你。” 我点点头,然后说我要回去了。 他说:“是不早了,夫人该回去了。” 我便向他道别,磨蹭地转了身又磨蹭地往回走。走出几步我悄悄回头看了一眼,却见他仍站在那里,安静地看着我离开的背影。 心突然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深吸一口气,我对自己说,我数到三,如果再回头时他仍在那里,我就跑回去。 一。二。三。 我再次回头,却见树下仍站着那一个人影。月光下他的影子安静地映在河边。 我却没有勇气跑过去。又对自己说,这一次我数到十。如果他还在那里,我会真的过去——真的。 我颤抖着数到了十,然后回头。树下却已经空空如也,只有月色如水。 八 谁的胜利 吕蒙白衣渡江袭取荆州,又宽待俘虏使人不战而降的战术让全军上下称道不绝,在我看来却不过如此。因这一切本是陆议的主意。吕蒙只是执行者。然而只是因为陆议还默默无名,因此要将这胜利的光环让给吕蒙,自己去取宜都那种既偏僻地势又险峻的地方。 但即使是对这种偏僻又险峻地方的征讨,他也完成得很漂亮。夷道并不是直接在江边,而是和江之间隔着险峻的山崖。蜀人认为江东军善于水战,却并不擅长在山间作战,因此对于江东军顺流而上并不以为意。然而从传来的战报看来,他彻底改变了蜀人这种想法。 回到八年前让给了刘备的江陵时,陆议取了夷道的战报也传到了吕蒙军中。吕蒙从胜利的喜悦中醒过来,脸色开始渐渐不悦。 这种不悦却并不适合告知外人。只是在夜晚各自散去后,他才心事重重地踱进我的营房,对我说: “他是来抢我东西的。” “哪个他?”我一时还未反应过来,迷晕着问他。 “那个娃娃将军。”他恚怨着说,“一开始他认为我无能,而现在他又想用他的胜利掩盖住我的胜利。” “你取了江陵,已是最大的胜利,何必在乎别人?” “可是取江陵之计也出自他。倘若别人知道此事,我将如何自处?江陵不是我的胜利,是他的胜利。” “是你多心。他未必会这样想。”我柔声道。 他却并不去应我的话,只是失神地看着桌上的军报。末了,他突然问:“他取夷道,杀敌多少人,己方伤亡多少人?” 我翻了下军报,然后念给他听: “杀敌两千人,己方伤亡二百四十人。” 他冷笑了一声,却说:“我军自开战以来,却未有过伤亡。” 我默然不语。 “他现在进军秭归路上吧?”他又这样问道。 我说是的。 “那我便去取夷陵。我要不费一兵取下夷陵,然后让他知道他用兵还是不如我。”吕蒙突然这样说道。 我惊讶地看他,想要说些什么,他却兀自翻起军报来。 “夷陵有兵马五千,太守刘安——”他这样读道。 “刘安?可是以前杀了自己妻子给刘备吃肉的刘安?”我好奇问道。 “是,正是那个人。后来刘备给他封了官,之后有一断时间他消失了,听人说是去了汉中。再回来时刘备便派他做了夷陵太守。” “汉中?”我讶然,“他是不是入了五斗米教?” “是也可能吧。”他淡淡地说,“那种邪教,很容易将人洗脑。” 我站起来,正色道:“我不认为你去取夷陵是好主意。” “为何?”他惊讶地看着我。 “第一,江陵新定,你需留在这里驻守;第二,夷陵并没有多大的军事意义,可取可不取,没必要为了一口气而丢下江陵去取夷陵;第三,即使取夷陵,也不要指望太守投降,因五斗米教——” 我话还未说完,他已笑着打断我。 “好啦好啦,”他边笑边摇着手说,“姐姐也要成将军了。姐姐不懂用兵,只需跟着弟弟我去收夷陵便是了。” 他率大军离开了江陵直取夷陵。他将两万人驻守在离夷陵五十里的地方又派人送书给刘安。然后他胜券在握般地等待刘安的投降。我颓然看着这一切,却知道自己无法改变他的想法。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刘安很快就接受了他的劝降。我们的部队安然无恙地进了城,一切仿佛并不如陆议想象中的困难。 然而见到刘安时,我的心里还是泛过不安的阴影。那个面无表情的中年男子,眼底有残忍的精光。我看着他低垂眼帘接受着吕蒙的安抚,心里却愈发不安。 吕蒙继续用他为太守,留下几百人接管军务,准备率领大军继续北上袭取临沮。我反对这个计划,认为即使要续用刘安也应当还屯江陵等待陆议。然而全军上下都陷入了一种兵不血刃的狂热中,我的意见微不足道。 因此还是这样定了。吕蒙留下几百人后,便率领大军直取临沮。关羽南下及陆议取得秭归的消息同时传入军营,我见他得意地笑。 “等那个娃娃将军好不容易折回来时,会发现我已击溃了关羽。”他得意地说道。 然而世事往往出人意料。 负责补给的队伍本应早从夷陵来到了,然而却一直不见踪影。吕蒙焦急地等了一天,等到的却是可能致命的消息。 ——夷陵太守刘安反。 也许不能说反,因他本就是诈降。在我们离开后不久,他便杀尽了吕蒙留在夷陵的人马,截断了吕蒙的归路和补给线。 更糟糕的是,听说他准备去取江陵。 “江陵留有多少驻军?”吕蒙不安地问裨将。 “……两千。”裨将小声答道。 夷陵有五千兵马。 “南郡呢?公安呢?”吕蒙问道,脸色愈发阴沉。 “……都不会超过五千。”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然而这都不会是最坏的消息。最坏的消息是,最多两天内我们会遇到南下的关羽,然后就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我要折返,重夺夷陵。”吕蒙脸色阴沉地说道。 “沿途恐会有伏兵。”一个裨将忧虑地说道。 “不如西去秭归,与陆将军的兵马汇合了,再作打算。”我建议道。 “去秭归的路上难道就不会有伏兵吗?”吕蒙跳起来吼道,“而且我不能求助于那个娃娃将军,我不要作他的笑柄!” 我悲哀地看他。这个倔强的孩子,宁愿将自己陷入困境也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失败吗? 他却自顾自甩袖出门,前去整军,准备还取夷陵。 前去夷陵,一路行军,全军上下都是人心惶惶。刘安诈降的消息早已传遍全营,对于这一场战争的未来,将士们并不报多大希望。 这种士气的低落让吕蒙愈发不安,主帅焦躁的情绪又反过来让士气更加低落。又因为粮草的不足,一路接近夷陵,虽然幸运地不曾遇到过伏兵,这支两万人的军队却已成了一盘散沙。倘若被五千人击溃,也并非是出人意料的事。 在接近夷陵三十里的入山处,吕蒙犹豫了。 谁都能看出来他心中的惶恐。这里到夷陵全是险峻的山,一支伏兵便能造成致命的伤害。即使不曾遇到伏兵,到了夷陵城下,等待我们的又将是怎样的命运? 然而吕蒙已别无选择。 “走。”他低吼着,带头冲入山间。 一路来到夷陵城下,我们愕然。 没有想象中的伏兵,也没有等待我们的军队,只有大片的尸首,填充了城外的荒野。 “怎么回事?”吕蒙一路疑惑地看着,一路走过那些显然是经过惨烈的厮杀死去的人们。当中大部分是刘安的军队,却也有一部分是江东军的尸首。 城却越来越近了。城上的旗帜颜色也依稀可辨了。 “将军小心过去,恐城中有诈。”有将士不安地建议。 然而吕蒙却疑惑地盯着城头的旗子看了半天,突然一纵马向前冲去—— 我急急地跟着他。 到了城下,我们惊讶地看见,那城头飘扬的旗帜,上面有大大的一个“陆”字。 而城墙上站的那白衣的将军正是陆议,他在上面看着我们,嘴角有温和而欣慰的笑。 “议擅自更改了委任的军令,这一点还请将军见谅。” 夷陵城中,陆议这样对吕蒙说。 “不敢当。多亏陆将军相助。”吕蒙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去。这么些天以来,我还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羞愧。 他应该不是很乐意继续这个话题。然而我觉得他应当好好反省,决定乘胜追击。 “陆将军怎会如此及时来取夷陵?”我好奇问道。 “说来惭愧,因恰好对刘安这个人有一点了解,所以事先留了一部分兵马在夷道。但仍然害怕有些不够,因此一取得秭归便先率几百人自己赶回来了。”他轻描淡写道。 “此事是蒙之错,会好好与主公请罪。”吕蒙终于这样说。 “将军欲陷议于不义?”而陆议笑道,“与主公的军报中,议并不曾提此事。” 吕蒙呆看他许久,说不出一个字来。 “得了便宜还卖乖。” 待他离去后,吕蒙脸上的羞愧突然一扫而空,咬牙切齿地这样说道。 “子明,你说这样的话可不厚道。”我愕然道。 “如何不是?”他恨恨地说,“暗地里笑我无能,抢我的功劳,到现在又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你误会伯言了,他不是你想的这种人。”我急急说。 “他是你什么人,你要这样为他说话?”他突然带了怒气问我。 我一下子站起来,看了他许久,才从嘴里挤出这样一句话: “若还想当我是你姐姐,你就好好反省一下。” 他看着我,眼中却始终是倔强和恚怨。我知道多与他说也无益,索性一转身走了出去。 夷陵城又小又破,让我觉得压抑。我索性出了城,毫无目的地乱转。 城外的江东军士已开始将尸首抬去埋葬。尸体抬开后,许多被染成红色的泥土便触目惊心地暴露出来。 血腥味让我觉得眩晕。我刚想走开,却见到陆议站在那里。 他就站在那一堆尸体中间。我走过去来到他身边,他回过头来看我,脸上竟有我从未见过的痛苦表情。 “又死了三千多人。”他轻声说道。 我心疼地看他,很想伸手去抹平他那些痛苦的表情,然而我只能用言语安慰他。 “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说。 “战争破坏和平,然而战争又是为了和平,”他淡淡说道,“尽管一直是这样想,但每当想起又有多少军士因我而死,心中还是会痛苦。” 我刚要说话,却被一个小兵的声音给打断了。 “陆将军,我很崇拜陆将军,”说话的人却是吕蒙军中的一个小兵,“如果能跟陆将军打仗就好了。将来我有儿子,我也要让他跟陆将军打仗。” 我看着他哑然失笑。那小兵不过十四五岁的光景,倘若等到他儿子也能打仗的时候,天——不知陆议该多老了。 陆议却给了他一个温和的笑容。 “我宁愿你的儿子不要跟我打仗,”他淡淡笑着,将手放在那个小兵的额头上。 “我宁愿等他大时,已经没有战争了。” 天晚,埋葬尸体的军人们收队了。我们也随着归城的人流,慢慢走回去。 “倘若觉得累了,便好好休息一下。”我对他说。 “不累,”他摇头道,“一切不是刚刚开始么。” 我看看他,他在看着北方的天空,而我也回过头去看北方。夜黑而沉,而遥远的北方,不知哪里的灯火将地平线上的那一线添染成了深紫色。 战火不会结束,在那深紫色的天空下,关羽在等待我们。 九 圣人 我从未见过关羽,然而他对我来说却并不陌生。在我出生的那个年代,饭店的老板供他,武馆的武师们拜他,连迷信的商人们也为他烧香,他早已脱离了一个历史人物的范畴,在千百年的传说积累中,变得接近圣人。 《三国志》中对于他在荆州之战中如何战败的描写并不多,而记忆中演义中关于他的败,也是来得莫名其妙。事实上,战胜他远比我记忆中的任何文字记录都要艰难。 他从樊城撤军时,手中部队仍有七万人以上。而吕蒙和陆议二人手中部队加在一起再加上俘虏,也不会超过五万。更何其中二万人留在秭归,以防刘备派军来援,亦怕关羽从秭归逃出。 关羽驻军在临沮,吴军留在夷陵。两方大军隔着两城进入胶着状态,任何一方都不敢轻举妄动——纵然关羽已如丧家之犬,然而倘若不能一举歼之,进来坐收渔利的很可能就是曹军。 在这样的情况下,陆议突然只带了几十人便去樊城了。当我听说这件事时,他已经离开很久了。联系曹军一起夹攻关羽确实是很聪明的主意,然而这样前往,还是让人为他的安全担心。 只没想到的是,他走了不到三天,夷陵的驻军便出事了。 起因是十分偶然的:两个吕蒙手下的小兵在一条窄巷中遇到两个陆议手下的小兵,互不让路,因此便引发了口角。口角的内容无非是这场战争中哪一方的主帅功劳更大。但这场口角所引发的后果,却令人惊讶。 口角很快便成打斗。又有路过的士兵纷纷加入战团。等到这消息传入吕蒙耳中时,已是打得不可收拾。 他迅速带人前去想要平息战斗。然而陆议手下的士兵却并不听他的号令。一来他处理得有失偏颇,二来因他们一直认为主将受到不公平待遇而心怀怨恨,第三个原因之前没人意识到,但引发出来的问题可能致命: 这场战争,右都督应该是最高统帅。之前这个职位属于吕蒙,然而为了迷惑关羽,吕蒙告假后陆议便被任命。事后吕蒙又回来,然而陆议的官职却并未作改动。关于这支军队的最高统领权究竟归谁,孙权也并没有作详细说明,当然我宁愿相信这纯粹是由于他一时疏忽。 吕蒙命令不了陆议的士兵,一怒之下,竟派人强行收走了右都督的官印。这是很不明智的做法。大敌在前而先自内乱,怎样说陆议的手下都有责任。然而他一直以来受到的不公平待遇,也确实让这些军士的愤怒能够被理解。在这样的情况下,吕蒙却并没有好好处理此事,反而一昧让矛盾激化。更加让人心寒的是,当愤怒的陆议手下的将士将吕营团团围住,要求归还官印及给个说法的时候,吕蒙开始闭门不出。 哗变那一晚我在吕营,我寻遍营中上下,都找不见吕蒙。很显然,他知我要说什么,因此打算连我也不见。我满怀忧虑地走近大门,涌入耳中的是外面军士震天的咆哮声。我看看身边吕蒙军中的将士,他们一个个都转过头去,看起来并不打算承担此事。 若是陆议在这里,他一定会走出去的吧。我听着外面一声高似一声的呐喊声,在心里叹了口气。 然后我推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团团围住的全是陆议的士兵,举起的火把映红了半个天空。我走到他们中间,瞬间已有几把刀架在了我脖子上。 “是吕蒙的族弟。”我听见他们低声交换着意见,而他们眼中的杀气,也渐渐泛了上来。 我沉着地说:“你们要杀我,也不急于一时。不如听我说完几句话再杀?” 当中一个士兵看了看我,然后收回刀,傲慢地说:“你说罢。” “你们是打算陷陆将军于不义?”我看着他问道。 他们都怔了怔,然后问:“此话怎讲?” “你们这样子的举动,难道不是要给他戴上个‘谋逆’的罪名吗?” “我们不是谋逆,我们只希望吕将军出来给个说法。” “倘若主上要怪罪,我们用性命去承担责任便是。此事与陆将军无关!” 他们七嘴八舌地嚷嚷着。 “我相信你们出自好心。然而若让敌人找到可乘之机,利用奸细挑起了更大的事端,陆将军将以何面目见人?” “我们并不是受人摆唆,我们都是自己要来的!”一个年轻的士兵急急地说,“陆将军一直那样关爱我们,他的用兵也让我们敬佩得很。吕将军的官职一直高于陆将军,我们也并不是说非要陆将军当右都督不可。但是主公也应该给陆将军一个说法呀。可是如今他受到这样的欺凌,我们怎么能够袖手旁观?我们并不是要针对谁,大人你要知道——我自己本就是吕将军的旧部。只是这一次,我认为吕将军错了。我为陆将军不平!” 这个年轻的士兵越说越激动,竟已是泪流满面。 “我知你说得无错。但你们总不能这个样子下去。应该找个方法解决这个事情。”我说道。 “你说,要怎么解决?”他们纷纷问道。 “你们先退去,上面总会还陆将军一个公道的。”我安然说道。 “我们又凭什么信你?”他们冷笑道。 这话问得我也愕然了。我看了看身上寒酸的普通兵吏的军服,他们凭什么信我? 我安静的时候,他们又哄然起来,四周一片混乱,看不清出路在哪里。 我说:“你们必须相信我。” 他们说:“我们为什么必须相信你?你以谁的名义要我们相信你?” “——以影夫人的名义。”我安然说道。 四周瞬间安静下来。他们都用了惊讶的目光看我徐徐摘下帽子,一头乌黑的发衬出我女子的脸。他们不可置信地后退几步,窃窃低语起来。 “她是影夫人,我认得她。”一个都尉上前几步,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说道。 我看他一眼,却觉得他十分面熟。我看他的时候,他有些羞涩地笑了一下。这时我想起来了。 “骆统。”我轻轻叫他的名字。 他点点头:“我相信影夫人。” 然后他又转了身面对众人,用单薄却诚恳的声音说:“大家相信影夫人吧。影夫人说了要还陆将军一个公道,她说的话一定算数的。我明日随影夫人去见主公,若此事不平,我也不会活着回来见大家。” 人群终于渐渐安静了下去。 孙权那时已进军到陆口。第二日我便随骆统乘船前往陆口会他。船到半路,我得到了让人欣慰的消息:陆议已回到夷陵,而曹将徐晃也答应了从后方夹攻关羽。 以这样一种方式公布了自己的身份并回到孙权身边,是我不曾想到过的,也不知道在陆口等待我的将会是什么。一路忐忑到了陆口,让人惊讶的是孙权始终不曾召见我。即使有两次在路上相遇,他也是别过脸去不理我,仿佛眼里根本没我这人。 他只见过骆统,轻描淡写地化解了此事:他拜陆议为抚边将军,领宜都太守,并封为华亭侯。尽管右都督是给回吕蒙了,然而这样的任命,也不算不近人情。 他又命令吕蒙回驻江陵,陆议前去宜都,却自派了朱然和潘璋配合徐晃去战关羽。 待到骆统回去时,孙权仍旧不曾见过我,仿佛他完全忘记了有我这样一个人存在。然而当他进军临沮时,却又没忘记下了道命令叫我随军一同去。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只能安静地随军前行。 等到我们到了临沮时,关羽也已被擒获,送到临沮看押起来了。 听人说孙权始终很想让关羽降他,然而无论是威逼利诱,还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关羽却始终不为所动。因此东吴的军士说起关羽来时,口中便不免多了些崇敬之情。这样英名远扬而又视死如归的人,理应得到敌人的尊敬。 孙权等了关羽七日,七日的时间给了这种尊敬之情的滋长很好的温床。到了后面几日,这些尊敬已以讹传讹渐渐走了样。听他们说囚禁关羽的营寨常有紫气溢出,又说有人看见神仙在天上悲伤地俯瞰着临沮。到后来,看守关羽的士兵因这些谣言发了财:成群的小兵给他们送钱,只为了偷偷进去看关羽一眼。 我本来对关羽毫无兴趣,然而到最后耐不住这些谣言,便也偷偷溜进去看关羽一眼。 孙权并没有下令给关羽特别的优待,然而关押他的囚室还是被小兵布置得舒适无比。我吩咐看守不要通报,一个人轻轻地走到囚室旁,我想看看这个圣人般的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会靠什么打发时光。 我设想过许多种可能,然而当我真正看见关羽时,还是感觉到了惊诧。 他手执一面铜镜,正在昏黄的灯光下,细细地梳理着他的胡子。 也许是期望过高,也许是因为处境狼狈,他的样貌并没有我设想中威武,身姿也没有我设想中雄壮,然而那一绺长须却比任何书中描写的都要精致。尽管受尽了岁月的磨练,已变得有些花白,却依然浓密飘逸。 他梳理得很入神,完全不知我已站在了门口。仿佛是要见情人的女子整理自己的容妆般,他仔细地看着镜子,脸上竟有自怜的表情。 我忍不住轻笑一声。 这时他才意识到我的存在,放下镜子和梳子,转过头来冷冷看着我。 我淡淡地说:“关将军好。” 他“哼”了一声,并不理我。 我又说:“没想到关将军仍这么年轻。” 这是恭维话,然而看得出来他很受用。他看我一眼,仍没说话,但冷傲的表情却去了不少。 “关将军这样年轻,还应当有许多沙场杀敌的机会。关将军难道不想珍惜这些机会?” 他仍是不答话。 “关将军不怕死么?”我突然又问。 他突然笑起来。仿佛戏台上的人般,往前走了两步,抚了抚须,然后两眼看天,一字一句地说: “吾乃汉寿亭侯,汉中王之弟。温酒斩华雄,杀颜良,诛文丑,不在话下。你们吴狗若识相,早早送吾归去!” 说完后他又斜睨着我,带着冷冷的笑,等待我的回答。 然而笑容瞬间在他脸上凝固,我并没有回答他的话,我甚至没多看他一眼,便推门而出。 沿着长廊向外走时,我突然觉得了然无趣。 他怎会不怕死?一个如此爱惜自己身体的人,怎会不怕死?他之所以仍不害怕,只是他根本想不到自己会死。曹操都曾放过他,他怎会想到孙权敢杀他? 他不是圣人,他只是活在一个关于圣人的梦里。 这个梦,恐怕要到刀架在他脖子上那一瞬,才会醒罢。 听观刑的小兵说,关羽死得十分戏剧化。当刽子手将他推出中军时,他仍然冷冷看天不发一眼,满脸是视死如归的表情。可当刀架在他脖子上时,他突然开始毫无节制地狂骂。 他临死前最后一句话是:“诛吾之人,吾必以冤魂索命!” 一部分人仍被这种诅咒所震慑。斩他的刽子手行过刑后,竟趴在地上站不起来。 然后有谣言在军中不胫而走。说害过关羽的人,都会得到报应。他会在月圆之夜回来,实现他的诅咒。 我淡淡一笑,推门而出,结束了小兵颤颤巍巍的汇报。 我慢慢踱到中军,行刑的地方。泥土间仍有暗红色的一抹血迹,几个小兵在旁边悄悄点着香烛,看见我来,便停了手,一脸惊惶地看着我。 我没有怪罪他们,只是淡淡吩咐他们去把那血泥扫了。 十 肃杀 真正见到孙权,是回建业之后的事了。回到建业后他也没回家,只是将军队安排在城外的军营里,自己留在营中。 那一天气温骤降,空气中满是萧索肃杀的气息。他托人带信给我,说想见我。 我便只身前往。彼时荆州大捷的战报已家喻户晓,城中百姓的热情并不为寒流所降低。我只身穿过欢乐的人群,却始终开心不起来。 我在军营中见到他,他身着便服,正在逗弄一只鹦鹉。见我进去,他只是淡淡扫我一眼,然后示意我坐。 我坐在那里很久,他并不理我,只是不停地逗那鹦鹉。那鹦鹉应该才购入不久,无论孙权怎样教它,它始终无法说出一个像样的字,只是不停地“嘎嘎”叫着。在清寒的空气中,那“嘎”的声音听起来竟像“杀”。 我打了个寒噤。 他这才转过身来,随手拿了件大麾扔在我旁边,淡淡地说:“这里比城里冷,你应该多穿件衣服来。” 我说:“冷一点也不怕的。” “你是不怕,”他冷冷地看着我,“你怕过什么?” 我缓缓低下头,轻道:“愿接受处罚。” “你以为孤会怎样罚你?” “……我不知道。” 他突然走过来,用几只手指生硬地托起了我的下巴,让我目光正对了他的目光。看到他眼睛时我吓了一跳,我还从未在他眼中见过这样复杂的表情:像是悲伤,又很倔强;像是愤怒,又显得冷清。 “有句话,孤问过你一次的,但孤不死心,现在再问你一次,”他嘶哑着嗓子说,“愿不愿意留在家中,做孤的皇后?” 我轻轻摇头: “即使您再问我一千次,我的回答也是一样的。” 他松开了手,转身。转身时衣服用力地挂了一下鹦鹉的架子,那鸟儿便惊得在架上扑飞起来。他却不以为意,又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那一刻我以为他要跌倒了,可他扶住了案角,一手扣在宝剑上,然后缓缓抬起头来看着我。 我也安静地看着他。他要怎样呢? 他却突然舒口气,脸上的表情在瞬间平静下来。 “你走吧。”他突然这样说。 我看看他,然后勉强行了个礼,走了出去。 在快出门时,他又叫住了我。 “月圆时孤打算在家中摆庆功席,到时你要参加。”他这样平静地说道。 我点点头。然后掀帐出门。寒意瞬间涌过来包围我,天地间一片肃杀。 因孙权的军营离城比我预想中要远,一路走回家时,已是夜里。孙府的大门紧闭着,我叩门,只是无人应我。却从门缝中见到一对冰冷的眸子,闪着幸灾乐祸的光芒。 我叹气,出去这些时间,家中的仆童早成了其他几位夫人的心腹。这样子的刁难,也并非不可理喻。我知道若我在门口一直站下去,门还是迟早会开的。可我突然觉得这样很没意思,便转个身去吕蒙家中。自上次夷陵一别以来便再没见过,也理应去见见他。 吕府的门人对我很尊敬,开了门就请我进去了。一路向里面走去,所见的人无不向我点头致意,仿佛是见了自家人归来般。我走到吕蒙房前,房内依稀有昏暗的灯火,正想叩门,却听见里面传来一把并不陌生的声音—— “——吕将军要小的怎样做呢?”那声音在怯生生地问。 “既是在你家的宴席,你只趁人不注意把这毒放入那个人杯中便是了。”吕蒙的声音答道。 “不会被人发现吗?” “谁会想到是下的毒?现在军中都流传关羽的冤魂索命,因此暴死也是可能的。” “那吕将军给小的的承诺,一定会兑现吗?” “我为何要骗你?”吕蒙不耐道。 “好……”那个声音停了停,又仿佛倾注了很大勇气般说道,“那我听吕将军的,给陆将军下毒……” ——给陆将军下毒! 我大惊,扶门的手不由一紧。门是从里面锁上的,却因为承受了力道发出“呀”的一声。声音惊动了里面的两个人,在我来得及找个地方藏起来之前,他们已破门而出,吕蒙拔剑指向我。 随即他认出了我,一惊,握剑的手却垂下了。他的脸上全是惊惶的表情,可站他身后那人的神色却更难看。那张稚嫩的脸上写满了惶恐和不安,死死地握着衣角缩起身子,仿佛想要把自己缩入黑暗中。这个人,正是阿荣。 “……你都听到了?”吕蒙皱起眉来问我。 我点点头。 “怎么办?吕将军怎么办?”阿荣求助似地望向他,“……是否要灭口?” “啪”的一声,他脸上多了五道血红的手指印。吕蒙用剑指着他,气得全身都在发抖。 “这话是你说的吗?”他怒道。 我安静地看着这一切。空气中的冰冷突然渗入我全身。 吕蒙看看我,又回过头看看不知所以的阿荣,然后对他说:“你先回去吧。姐姐是自己人,没关系的。你只记住我的话就好了。” 阿荣不安地点了点头。然后悄悄退下。 只剩我和他站在那里。我依旧不开口,只是看着他。他的神情中全是犹豫,脸色难看得怕人。 然后他还剑入鞘,轻声对我说:“站在这里说话不方便,还是进去说罢。” 他话音刚落,我便开步走入屋内,并不曾看他一眼。他愣一愣,还是随我进去,又仔细锁好了门。 屋里只剩我们两人,他不停地打量我,我也一直冷冷地看着他。末了,我轻问道: “刚才那一刻,是否真想过杀我灭口?” “不可能!”他喊道,“我指天发誓,绝不可能在任何半刻有过半点要害姐姐的心!” 我给了他一个轻而惨淡的笑,我说:“倘若我要阻止你,你仍然不愿害我么?” 他怔了怔,然后说:“你为何要阻止我?” 这句话却问得我怔在那里。是啊,我为何要阻止他? “姐姐,”他扶我坐下,又半跪在我面前看着我说,“现在军中全是流言蜚语。如果这些流言传入了主公耳中,我所做的一切都会白费。” “你以为主公不知道你的所为么?”我冷冷说道。 “即使他知道,他也并没有表示出来。可是总有一天,那个娃娃将军会影响我的地位。倘若他死了,便再无第二个人能够影响到我。” 我只是默然。 “我用性命作赌注才换来今天的地位,我怎么可能让他抢去。我好不容易才推开这扇大门,却见他已站在门后。求姐姐支持我。”他依旧看着我哀切地说道。 而我摇了摇头,扶起了他。 “总有其他方法来解决这些问题的,子明,杀人是极端的作法。”我对他说。 而他只是说:“求姐姐支持我。” “这样不好——” 我话说了半句却被他打断,他推开我,喘息着,定睛看了我许久,然后突然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却有泪水从眼角滑落。 “姐姐不要找理由了,姐姐真的以为我是傻瓜吗?弟弟的眼光虽然愚钝,但还是能看出来姐姐是爱那个娃娃将军的。” 我心中一惊,看着他却说不出话来。 “姐姐能不承认吗?”他一边笑,一边看着我凄楚地流泪。 我定了定神,然后正色对他说:“子明,我是爱他的。但那也是我一个人的事,与他,与你们都无关。你不必因此记恨他。” 这样子说出来,突然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变得很轻松。是啊,我是爱他的。 吕蒙也感觉到了这一点,他死死看着我,泪水停了,额上青筋却暴起。然后听他咬牙切齿地说: “你能爱他,却为何不能爱我?我认识你在先。” 而我摇头:“不,我认识他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比认识你早了很多。” 他怔了怔,然后又说:“你爱他也可以,但你为什么不能爱我?” “我既爱了他,又如何爱你?” 他突然冲过来把我按倒在椅子里,用了疯狂的目光看着我喊道:“一点点,只爱一点点也不行吗?” 我叹道:“对不起,子明,我们没有缘分。” “我不要听这种鬼话!”他松开了我又将桌上的东西全扫到地上,疯狂地说道,“如果没有缘分,为什么孙权又可以得到你?” “……因我是个没有骨气的女人。” 我这样说着,凄楚地笑了,却流下泪来。 泪水让他平静下来。他惊讶地看了我许久,然后走上来用衣袖替我拭泪。我拨开他,任泪水疯了一样在脸上淌下。 他看了我很久,然后轻道: “我不管,既然你不爱孙权,他却可以得到你,我也要用同样的方式得到你。我要夺去他手中的兵权,我要接管他的天下,如果权力可以让我得到你,我就要为了这权力杀人。所以无论如何,陆议都必须死。” “那你必须先杀我。因我无论如何都要阻止你。”我边流泪,边这样说道。 “我不会杀你。即使这一次失败,我以后还是会找机会杀他。只要我活着,他便不能活着。” 他看着我,这样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在家中的房间里安坐了三天,三天以来我没有出过屋,也不曾和任何人交谈过。我想要好好地思考一个解决此事的方法,想来想去却始终没有头绪。思绪混乱间,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八岁时在书中第一次触到他眼睛的样子。 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现在想起来仿佛是上一世的事情了。那一双眼睛却始终记得很清楚,那样温和,却又隐隐藏了些悲伤。 然后想起第一次在庐江的官邸外见到他。那时的我,多么年轻却又多么贫穷。用发抖的手握住他衣角,颤抖着双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其实回头想来,只有那个时候的我,才是第一次在书中见到他时的我。 我看着自己修长白净的双手轻轻笑了。在乱世中沉浮这么多年,这双手却始终不曾沾过血的味道,相信以后也不会沾上吧。 然后我站起来,轻轻走出门去。在花园里我遇见阿荣,他忐忑地任我将他拉至角落,然后不安地看着我。 我说:“吕将军许给你什么条件?” “他……他说会让我的母亲不再作奴隶。”他小声地答道。 “如果我让你全族人都不再作奴隶,再给你母亲一栋房子和一些钱,你愿意听我的话吗?” “我本来就是听影夫人使唤的。”他乖巧地答道。 我点点头,然后贴近了他的耳朵,小声说道: “那一包毒药,明日的宴席里,你要下入吕将军的杯中。记住,是吕将军,不是陆将军。” 他惊惶地看看我,然后点点头。 我转过身去不再说话,抬头凄凉地看着天。天色渐晚,南迁的孤雁拖着哀切的号声飞过天空。空气中的肃杀气味让我不寒而栗。 这个秋天,如此冷,竟又如此漫长。 十一 被诅咒的和被祝福的 宴席在第二日如期举行。还未到黄昏,家门口已停满了大大小小的马车。 我在房中换装。随手抓了条浅蓝色的裙穿上,打算随便打扮一下便出去宴客。 然而在穿衣时,有个人便撞了进来。我抬起眼,看见孙权。 他站在门口,以一种古怪的目光打量我。然后他说:“换一件罢,穿漂亮些。” 我又拿了条翠绿色的裙过来,他仍是摇头,说:“再漂亮些。” 我打开衣橱,选了条白色的裙。那是刚嫁他没多久时,他特地派人去西域买来送我的。据说是用上好的冰蚕丝织成,上面有银丝绣的炫目的花。 我展开那衣裙穿在身上,顿时房间里的空气仿佛也明亮起来。 他满意地看看我,点头道:“就这一身了。” 平日里他仿佛从不在意我的穿着,这一天却不知为何这样挑剔。然而我也无心多想,只是转了身去梳头。 才拿起梳子,手突然被人按住。他从我手中接过了梳子,竟替我梳起头来。 显然他并不长于此道,然而还是用仔细弥补了生疏。他细细替我将头发梳拢,编上了髻,又替我插上一支珠花。在插珠花时,他突然贴近我的耳,用了迷寐的声音说: “作我的皇后。” “您已经问过我了。” 我安静答道。即使他再问我一千次,答案仍是一样的。 他并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拍拍我,说:“你出去罢。” 我始终没说话,站起来看他一眼,便向外走去。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看他一眼。他一直坐在那里定睛看着我,脸上仍是那种古怪的神情。 我叹口气,仍是向外走。也许是我自己不太正常,才会觉得他不正常的吧! 宴会举行得很成功,欢乐一波接着一波。这一夜的主角是吕蒙,他穿了大红的袍子,踌躇满志地接受众人的祝福。陆议则安静地坐在一个角落里,隔着这么多的人,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是觉得他那一身白衣,远比我身上这价值不菲的衣裳来得美丽。 我不想和他们二人中的任何一人说话。便混迹于一群贵妇人中和她们交谈。她们一直在说话,我满脑子都是迷晕,完全不知道她们在说些什么。我只是跟她们一起笑。后来我想,能这样一直毫无头绪地笑也不错。倘若这个宴会没有别的目的就好了,我就能这样一直笑下去。 然而没有用,我还是得回到现实。酒至半巡,在场的人都微醺了。我看见阿荣端了一杯酒放在吕蒙面前,向我点了点头。我的心便往下一沉。 吕蒙正拉着潘璋在说话,完全没意识到在身边展开来的阴谋。我悲伤地看他,很快他就要死了。 这时,孙权叫我过去。 我一边看吕蒙,一边坐在了孙权身边。孙权不停地和我说了许多话,我却完全没听见他在说什么。我目光的余光一直落在吕蒙身上。他和潘璋边说边笑,手几次放在了酒杯上,却又不经意地移开了。我的心跳声是那么响,以至掩盖了场上所有的说话声。 “云影?”孙权惊讶的声音将我游移的思绪拉了回来,我茫然地看着他。 “孤刚和你说的话,你都听到了么?”他奇怪地看着我。 我茫然地点点头。 “若原谅了孤,便与孤喝了这一杯酒吧。”他将一杯酒递到我手中,我知道此时我应该向他微笑,举杯。可端着杯子的时候,我又忍不住回头去看吕蒙。 他在那里大笑着,他并不英俊,然而一袭红衣却恰到好处地衬托出了他的健壮和英武。他已是四十多岁的男子,不再年轻的脸上有岁月的痕迹。然而那双眼睛仍是我初见时的眼睛,那样倔强,却又闪烁着只属于少年的光芒。 见鬼。我为何总是被回忆所打扰。 我知道此刻我应心硬如石,可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他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我要去当兵。去立军功。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如果这次我战死了,姐姐会为我哭的吧。 ——一点点,只爱一点点也不行吗? 他将那杯子举起来了,这时潘璋笑着和他说了一句什么话,他也笑着放下杯子,往潘璋胸口拍了一把。然后他又拿起来,又放下,拿起,又放下。 他总是要喝下那杯酒的,他总是要死的。可是我为什么一定要他死?难道除了死,就没有别的解决方法吗? “云影!” 孙权有些恼怒地叫我,我回过头,看见他的嘴动了几下,像是在说什么。然后他将手中酒杯举到我面前要与我碰杯,然而我一把推开他,仍拿着那杯酒,匆匆冲了出去。 ——我后悔了,但愿不要太迟。 我在长廊上遇见游荡的阿荣,我一把拉过他,他惊讶地看着我,完全不知道我要做什么。 我定了定神,看了看手中的酒杯,塞到他手中,对他说:“快去吕将军那里,装擦桌子时偷偷将这杯酒换了他的酒。快去!” 他茫然地点点头,然后进去了。我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整个人突然觉得说不清的舒畅。我转身走回去,孙权一脸古怪地盯着我。 我尽量正常地对他笑笑,然后说:“方才你要和我说什么?” 他深深看我一眼,正要说话。这时下面突然传来了尖叫声。我们同时转过头,看清楚眼前的光景那一刻,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吕蒙倒在地上,身体一阵一阵地抽搐。鲜血不断从他的眼耳口鼻间涌出来。旁边的潘璋惊惶地用手去捂他的口鼻,好象这样就能止住血流出来。但没有用,血只是越流越多。 人迅速地围拢来,挡住我的视线。然后我听见自己胸腔深处发出一声尖叫,在我意识到之前我已一路狂奔过去。我疯了一样拨开人群冲到他身边,我跪倒在他身边,血污瞬间沾染了我白色的裙。我抱起他的头,他没有任何动静。他嘴角仍汩汩地流着血,倔强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天。我的弟弟,他死了。 我把脸贴在他血污泥泞的脸上,开始歇斯底里地大哭。旁边人群充满恐惧而惊讶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 “正是月圆之夜呀……” “是啊,关羽的冤魂果然来索命了……” “影夫人好伤心呢……” “是她的弟弟,她当然伤心了……” “真是可怜呢……” 为什么要可怜我。如果谁真的可怜我,此刻应当给我一刀才是。我这样的人,死一千次也死有余辜,罪孽深重得连魔鬼也不够资格来诅咒。我抬起头透过泪眼茫然地看面前人们的脸,人山人海,却突然觉得他们是那样陌生。我回过头看孙权,他正用一种古怪而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我。我看向另一侧,看见陆议远远站在角落里,一袭白衣安静得有如月光,他仍是他的样子,我却再不能从中找到安慰。因从这一刻开始,我清楚意识到,他是被祝福的,而我是应当被诅咒的。 ——我爱他,我本以为这只是我一个人的事,与他,与他们都无关。但因为吕蒙的死,这种爱便背负了太多沉重的东西,便注定被诅咒。 因此我伤心,却并不完全是因为吕蒙。 我把阿荣抓到房间里,打了他几个耳光。他捂着脸,哭着,坚持说那一天他并没有贪杯误事,他的确是替吕蒙换了那杯酒。我痛恨这种走投无路仍要说谎的坚持,因此打他打得愈发凶。 到他牙齿都流出血来,我突然觉得无谓。本是我一个人的罪孽,为何要迁怒他人?于是我便放走他。 然而第二天,还是听说他自杀的消息。我漠然听过这个消息,却没有心思去多想。只是淡淡吩咐人给他家人送去财物。这并不算赎罪,这只是一个罪人曾经的承诺。 吕蒙下葬之后,他们都传说我疯了。我不与任何人说话,不进餐,不梳妆,每日只是穿了那件有血污的裙子一遍又一遍在家中游荡。一有空时我就去洗手,我一遍一遍地洗着我那双干净娇嫩的手,直至指间的皮被搓得掉下来。可是没有用,我还是能在这双不曾杀过人的手中闻到血的气味。 这样一直折腾了有半个月,我因为一直没有进食,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昏沉间忽然闻到食物的香气,我抬起眼,看见孙权端着一大盘食物送到我面前,看我的目光仍是那样古怪,却包含了可辨的怜惜。 “即使有心寻死,也不必做饿死鬼。”他这样说道。 我看他一眼,又别过头去。 他不依不饶地盛了一羹食物,递到我面前,继续耐心而坚持地说:“吃吧。我可是第一次喂人进食。” 我看了那一勺东西很久,突然一把抢过勺子又夺过他手中的盘子,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他说得无错。我是个自私又懦弱的人,倘若我真有心寻死,早就死了。 他就那样一直看着我极不雅观地吞咽着那盘食物,时不时替我将散落下来的发拨去耳后。 “真奇怪,我不知道,我到底迷恋你什么。”他看着我,突然这样轻轻说道。 我只是埋头吃着,并不发言。 “你美丽,却没美到孤非要你不可的程度;你聪明,却也没聪明到让人离开你就活不下去的地步。我到底迷恋你些什么?” 我仍旧不说话。这答案,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我只记得,是在兄长婚礼上第一次见到你。那天你是一个人来的,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不发一言。但我一眼望去,便觉得你和其他人是不同的。那一刻我就对自己说,这个女子,我是非要不可了。” 那一盘饭菜已被我尽收入腹中。我放下碗著,看他一眼,却仍不知该说什么。 “后来我得到你,你却一直那样不快乐。我试过忘记你,也试过放弃你,却始终摆脱不了你。现在我已不想再作这样的尝试,我只想问你一句话,到底要怎样,你才能开心一些?” 我低头,沉吟很久,然后轻轻说:“如果初见那一天,你没有决定要得到我,也许我现在会快乐一些。” 他说:“这不可能。即使重头来过,我还是要你。” 我看着他惨淡地笑了笑,他也心事重重地一笑,然后将手搭在我手上。许久,他叹一口气,说: “换个环境,你会开心一些吧。” “也许吧。”我淡淡地说。 “那么你去外面走走吧,孤不再拦你。但你要回来。” 我点点头,说:“我既是你的人了,总是要回来这里的。” 他深深地看我,然后说:“你是要回来的。你答应过孤,孤作皇帝那天,你要在这里。所以你总是要回来这里的。孤在这里等你回来。” 一 迷一样的男子 这一走,我走得很远。 关羽的死宣告了和刘备之间联盟的正式破裂。在双方弥补起这条裂痕之前,孙权想要加深与魏的关系。他派人去许昌进贡。而我向他提出希望能够同行,在许昌居住一段日子。他不假思索便同意了,并派了骆统跟随保护我。 既是决定要离开,我很快就准备动身了。起程那一天,茹匆匆赶来了,她在门口拦住我的马车,不解地问: “怎么说走就走了?” 我说:“使者本来就打算动身了。总不能因我一人耽误行程。” 她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呀。我只是觉得——你怎会舍得离开这里?” 我淡淡地笑了笑,说:“又不是不回来。” “话虽如此,然而却不知你这一去要几时才回了。”她疑惑地看着我,不舍地挽了我的手,“伯言还说要来送你。你不等等他?” “不必等了。”我漠然说道。转身便要上马车。 “你要回来啊!”她急急地喊起来。我站定,回过头,仔细地看了看她。她脸上全是不舍与悲伤,如画的眼里有隐约的泪。我用手轻轻掠过她的发,然后简短地说:“走了。” 这个时候一切对我来说变得都非常没意义。我只想要快些离开这里。这里有我要丢掉的回忆。无论是她,还是他,都留不住我。 然后我便走了。 孙权希望我到了许昌之后,能够和曹操详细面谈一次,尽力笼络与魏的关系。然而刚入魏境,我便听说一个可怕的消息:曹操并不认为吴撕破了与蜀的同盟就意味着吴魏能建立稳定而友好的关系,他正在整兵准备南下,坐收渔人之利。 然而或许是上天要保持这样三足鼎立的局面罢。待到我们赶到许昌时,却听说曹操在洛阳病重的消息。出兵的计划,便这样暂时搁浅了。 进贡的使者朝见了汉帝便回东吴去了,我和骆统去了洛阳。却始终不曾见到曹操。因为他的病情,再加上曹丕和曹植内斗不休,我们仿佛被人遗忘了般,只是安静地在驿馆中等待。 繁华无法医治伤痛,却能让人暂时忘却伤痛。日复一日,我在洛阳的大街上流连。在此之前,我对这个时代“城市”的理解,仅限于庐江那样高低粼次的屋顶。然而来到洛阳之后,我才彻底理解了在我出生的那个年代农民们来到城市惊讶地看着摩天大楼睁圆了眼睛的心情。我亦像个农人般,充满好奇地打量着这都市宏伟大气的建筑,街上走过的作了最新潮打扮的女子,以及那些达官贵人们马车上闪亮的明珠。就在这样好奇而无聊的闲逛中,我一点一点恢复了元气。 北人健谈。在街头巷口,常能见到最普通的市民口沫横飞地讨论着宫墙之中的奇闻逸事。然而他们谈论得最多的,却是未来“魏王”及“丞相”这个位子的归属。和我所想不一样,即使曹操时日无多,对王太子之位的争夺却并未尘埃落定。日复一日传入耳中的是曹丕和曹植杀机四伏的关于争夺的传说。曹植绝非我所认为的文艺青年,在对继承权的争夺战中,反而一直是他略占上风。尽管杨修已被曹操杀害,但辅助曹植的丁仪和丁廙仍深得曹操信赖。另一方面,曹丕虽然有陈群吴质等为辅,然而给予他最大力量的司马懿却在半年前离开了都城,暂时消失于人们的视线。但无论如何,这场斗争中最具有决定权的应该是曹操,奇怪的是他却一直未表态。 桃花开的时候,出城赏花的人有很多。我们在驿馆呆得无聊,也随着人群出城赏花。一路往花影浓密处寻来,不知不觉便走上了一条偏幽的小径。转过两座山,广袤平坦的农田突然出现在面前。田野分布得井然有序,丛丛秧苗在连绵无边的大地上冒出嫩芽,穿着军服的人们在田间辛勤耕作。 被眼前景象吸引,我不由往前走两步,却不小心一脚踩入了田中,踩折了几株秧苗。 一个小兵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对我愤愤地说:“真大胆,踩坏了军田,要按军法处置!” 骆统迎上去,将一吊钱放在那小兵手中,讨好似地对他说:“我们也是纯属无心。愿意给予赔偿。或者踩坏了多少,我找人来给你重新种上便是。” 小兵拿着那吊钱,脸上出现犹豫之色。半晌,他迟疑着说:“因为我们一直有军法规定。此事我也作不得主,或者与我们大人商量看看?” “那好,”骆统指着我说,“便告诉你们大人,这是东吴来的影夫人。” 我想要制止他,然而他已经说出来了。 小兵惊惶地看看我,然后飞一般地去了。过了不一会儿,见他引了一个黑衣男子急急往这边走来。那男子四十岁的光景,全身上下打扮得极尽奢华,却完全不似一个将军。然而我想,这便是他们的大人了。 他走过来,深深向我鞠了一躬,然后笑嘻嘻地看着我说:“今日起床便听见屋檐下喜鹊叫,果然是有贵人来了。” 我说:“不敢。我也是偶然经过贵境。请问大人怎样称呼?” “在下司马懿,夫人亦可叫我仲达。”他仍是笑盈盈地说道。 我深吸一口气,不可置信地打量着眼前的人。他和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他的长发一部分精心挽起一部分漂亮地披下,手中拿着黑羽扇,冠戴上镶了黑色珍珠,指上戴着大得夸张的白玉扳指,腰间又絮絮叨叨地悬了一大堆玉和黄金的饰物。这哪里是传说中老谋深算的司马懿,这完全是一个惟恐天下人不知他奢华的暴发户。 见我一脸惊讶,他仍是笑着说:“夫人觉得这身不好看?我也苦恼得很,不知道黑色衣服该配怎样的饰物才好呢。夫人从江东来,江东的男女是否也如此打扮?哎,我听说江东的珍珠物美价廉……对了,夫人去我那里喝杯茶如何?我屋里有上好的毛尖。” 我像是被人打懵了般点了点头,梦游似地跟他走去。 一定是有什么地方不对了,他怎么会是司马懿?或许凑巧只是个同名同姓的人? “司马大人原来不是跟随王太子从事么?”我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我是跟魏王陛下啦。魏王陛下派我去跟谁,我就跟谁啦。只是我天生愚钝,脑筋转得没他们快,于是还是觉得种田更适合我。在这里种种田,养养花,应该更适合我这种人吧。——对了,你看这是我亲手栽的兰花,如何?” 在他的居所前他蹲下,得意地向我展示一株兰花。 花很美,白色的花瓣娇羞地在绿叶间探出头来。他爱怜地抚着花叶,轻道:“我也就是这点爱好咯——”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是不对的。 然后我想了起来。 我见过这样子的花。那是去年的秋天,在陆口,陆议在军士面前亲手种下的。那时他为了迷惑关羽,整日游手好闲。在种下这花时,他还煞有介事讲了一大套花经。其中有几句,我记得是这样的: “这一种兰花,却与其他兰花不同。只有在秋天种下,才能开得长久。” 我忍不住轻轻笑起来。同样是韬光养晦,但司马懿你道行还未够深。 第二日,我撇下随行人员,只身骑了马出城。我径直去到司马懿的居所,他穿了件花里胡哨的衣服,正在厅内耐心地磨着几粒珍珠。看见我来,便笑逐言开地说: “影夫人看我这身衣裳如何?是否颇有江东之风?” 我直想翻白眼。懒得和他纠缠,便直接说道:“不必在我面前装。” 他怔了怔,眨巴着眼睛说:“不大明白影夫人的意思。” 我说:“记得秦时有个将军叫王翦,有次出征时,他一直不断地问秦王要封侯和田宅,一直到半路了还打发人回去提醒秦王记得给他封赏。人笑他糊涂,然而他却是最清醒不过的。因他知道,贪恋财物的臣子,才是君王最不防忌的臣子。这个故事,想必大人也听过。还需要我说得更明白么?” 他笑起来,别过头去。然后他慢慢回过头来,脸上仍是笑嘻嘻的,眼中却多了种凌厉的光芒。我深深看他,纵然他仍是一身乱七八糟的打扮,然而真正的司马懿,还是从这个躯壳里走出来了。 “那你的目的是什么呢?”他这样问道。 “我要你帮我一个忙。” “说。” “我要你帮忙阻止魏王南征。” “魏王病成那样,本来就无法南征了。” “我是说未来的魏王。”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的笑意所剩无几。他看看我,然后缓慢地说: “未来的魏王是谁我还不知呢。即使知道了,我也只是个种田的而已。” “你未必会种很久的田吧!” 他笑起来,一边摇头一边说:“那也要看未来的魏王还让不让我种田了。” “你完全能够决定未来的魏王是谁。你躲在这里种田,是怕押错宝吧。”我冷冷地说。 他瞥我一眼,然后轻声说:“那你也太小看我司马懿了。” “那你的意思是……” 我疑惑地问他,他却不答我的话,又摇了摇头,冷冷说道:“我凭什么要帮你?” 我说:“我是没什么好处能给你。你又不贪财。” 他又一次笑起来,说道:“不管我贪不贪财,我只是没必要帮你。” “你若不帮我,我便去和魏王说你其实是个野心家,你现在在韬光养晦迷惑他,将来你要谋夺他的国家。”我一咬牙,横道。 他又是一怔,然后回过神来,慢慢说道: “你现在连魏王的面都未见过。即使见了面,他也未必会听你说这些。” “我是没把握。所以你尽管去冒这个险。” 他看了我很久,然后终于笑起来:“最毒妇人心。” 我说:“人心都是一样的。” “可是我不能帮你阻止一辈子吧。你就不怕你离开魏境后,我翻脸不认人?”他笑嘻嘻地说。 “这我不管,我在这里时你给我放乖点就行了。” 他看着我点了点头,然后又叫起来: “那我未免也太亏了。你总得让我得到点什么。” “你想要什么?” “情报,”他仍是笑嘻嘻地说,“我最喜欢收集别处的情报。你告诉我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这样我还不至于觉得太亏。” 我摇摇头,说:“既然你喜欢收集情报,那我所知道的,想必你都知道吧。” “这也未必,”他看着我说,“我听说过你,江东来的人说你能预言未来。我很好奇。你随便告诉我点什么。” “我已很久没为别人预言过了。也不打算再做这种事。”我正色道。 “难道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种田么?你告诉我一件我不知道的事,我便告诉你理由。”他笑嘻嘻地说。 我看了看他,迷一样的男子,心里的好奇还是忍不住泛上来。最后,我轻轻对他说:“魏王熬不过这个春天。” “这个我知道的,”他不满道,“不算。” 我又想了想,然后忍不住轻声对他说:“刘备会在明年自立为帝,然后举全国之兵犯江东。” “哈!”他大声笑道,“那你们吴不是完了?吕蒙死了,刘备来攻,你们凭什么抵抗?” 我白他一眼,终于还是忍住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孙权可怜呐,手上一张牌都没有了。可惜,可惜。”他摇头晃脑,颇我陶醉地说道。 我没好气地制止了他的这种自我陶醉,说:“该你告诉我了,为什么迟迟不出面支持太子?” “我不告诉你。”他笑嘻嘻地看着我说。 “你食言。” “我是食言了,”他依旧笑着说,“倘若你想让我完成你的条件,同时帮你保守秘密的话,就允许我食这一回言吧。” 我无语地看着他,最后却只能和他一起笑起来。 二 譬如朝露 等到我终于得到曹操的召见,已是桃花谢掉的时候了。 在洛阳的行宫中我见到他。那一天他的精神状态还算不错,我进去见他时,他坐在床边上。第一眼他就认出我来,大笑着说: “之前孤就猜是你,果然是你。赤壁那一次,你害得孤好惨。”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他,他却丝毫不以为意地笑着。我便也淡淡一笑。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参加赤壁之战的人亦大都不在了。那些恩怨情愁,早已成了过眼云烟。 我们渐渐谈了一些天下的事,谈到和东吴的关系时,他摆摆手说: “这些都不是孤能决定的了。” “为什么不能决定呢?”我惊讶地问他。 “倘若孤都决定了,未来的魏王做什么呢?这些事,还是留给后辈去选择吧。” 我低下头,沉默不语。我本来是想在他这里争取到一个和平的承诺。然而尽管没有争取到,也并没有什么特别遗憾的。至少据我所知,未来的魏王给了东吴一个喘息的机会。 “至少孤能承诺你一件事:无论未来和吴的关系如何,你在魏境的安全能够保障。你几时要走,我们都会送你回江东。”他看着我,诚恳地说道。 我起身致谢。这时宫人端来了熬好的药要他喝,他厌恶地皱起眉头。 “又是这种喝了让人昏睡的药。你们为何不能给孤准备一些让孤清醒的药?” “这是太医撰的方子,奴婢只是照着做罢了。”那宫人委屈小声地说。 曹操摆了摆手,让她退下。又将那药喝了。我便站起身来告别。然而他阻止我。 “孤还想和你说话。孤很久没有这么痛快地和人说过话了。孤只睡一两个时辰便好,你能否等孤醒来?” 我点点头。然后走出外厅等待。 我在厅中安静地等待。也许是知道自己将死,反而放松年轻时所有警惕与戒备的缘故,到了用饭时分,那些宫女便纷纷走去用饭了,亦不觉得将我一人留在这里有什么不妥。然而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安静地坐着。 外面华灯初上,厅内却是一片昏暗。我就在一片昏暗中安静地等待。暮春微暖的空气温柔地包围我,月影穿过窗格在大理石的地面上摇曳,我安静地看着这一切,忽然觉得一切恍若梦中。无论是年少时,还是在江东时,几曾想过会一个人坐在曹操的房间外,等他醒来陪他说话?倘若我还能活上很久,几时年后当生命终结的那一刻,会否记起现在的面容?又或者会不会在一个有阳光的早晨睁开眼睛,发现床头的一碗粥仍泛着微微的温度? 这样胡乱想着的时候,屋里传来脚步声。我站起来,看见曹操走出来。睡眠洗去了他所有的凌厉和老谋深算,现在他的表情十分惺忪而自然,只是一个刚刚小睡过醒来的老人而已。 他走了出来。我没有行礼,没有说寒暄的话,只是很自然地平视他。他似乎也很享受这种自然亲切的气氛,看着我渐渐微笑起来。 然后他用力吸了吸鼻子,若有所思地说:“好香啊。” 我也仔细闻了闻,是窗外南风送进来的香气。却不是香料的气息,亦不是饭菜的香味,是再自然不过的一种花果的香。 “是无花果的香气,”他像个孩子一样展开期盼的笑颜,说道,“记得以前在洛阳居住时,便觉得这里的无花果特别香甜。没想到,又是无花果结实的季节了。” “您想吃么?我叫人去摘了给您送来。” 我想要转身去叫人,然后他拉住了我。他很鬼祟地贴近我,在耳边轻声说: “不要叫他们。我们自己去偷。” 我惊讶地看着他。他竟在挤眉弄眼地朝我做怪表情。我便忍不住笑起来。 这太不合常理。然而这一刻的他却亲切无比。 他拉了我的手,鬼鬼祟祟地穿过长廊,如惊弓之鸟般下了楼潜入院中。来到那棵无花果树旁,他想要爬上去。然而试了几次,终究是不能成功。末了他颓唐地直接坐在了泥地上,叹道: “年少时与本初长于此道,没想到现在却终究是老了。” “您坐着替我望风,我上去。”我笑道。也顾不上什么仪态了。一边笨拙地往树上爬,一边将果实摘下扔到他怀中。他仿佛是得到了什么奇珍美味般,匆匆用袖子擦了擦,便往口中塞。 打仗也没有这么刺激,作贼也没有这么惊险。魏王大人,未来的魏武帝竟在一个夜里伙同了未来的吴大帝的夫人在洛阳宫中爬树偷无花果吃。倘若这消息让别人知道,估计会轰动天下。即使是陆议,若见到这一幕,那总是平静温和的脸上也会露出惊诧的表情罢。倘若吕蒙知道了,非晕过去不可。 心往下一沉,手搭在树枝上停止了动作。明明是我想要丢掉的回忆,可为何还是一再想起? “快一点,我怕她们吃完饭回去找我。”曹操在树下嚷道。 我拿长袖又兜了几个果子,然后滑下树。曹操已吃得满脸狼籍,却仍迫不及待地从我手中边拿果子边吃。 我也拿了一个来咬。吃到口中,却是涩的。酸楚的感觉骤然泛起,我不禁开始悲伤。 “为什么不开心?” 曹操突然这样问道。原来他并没有完全沉醉于吃。我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心里。 我低下头,轻道:“也没什么。” 他自顾自地说:“那一年孤和本初在这里爬墙偷果子吃,后来本初因孤而死;又有一年果实刚结,孤便教人挑了最好的送与文若,但后来文若也因孤而死。即使孤那时能够预见后面发生的事情,那个时候仍会一样的开心。人生譬如朝露,本就该及时行乐。” 我深深看他,然后点头道:“明白了。” 还剩最后一个果子,我拿出来给他。送到他手上却愣住了:那一枝上,结的是两个还未成熟的果子。两个果子一般大小,并蒂而生。 “教孤挑哪一个好呢?”他掂着那果实,笑道。 我心中一动,忍不住对他说:“听说聪明的果农,总会在并蒂果刚长成时掐掉一个下来。因为一个枝头本应只结一个果。” 他深深看我一眼,然后说:“那你掐的时候,如何知道哪一个会长得更大呢?” “不管哪一个,留下来那一个肯定会大的。” “最聪明的果农却不会因自己的判断而抹杀那个可能更大的果实。最聪明的果农会任他们自己长下去。然后总有一个会先行枯萎掉。物竞天择,通过自身奋斗而留下来的果子才是最大的。” 我深吸一口气,回头看他。他脸上那种惺忪而自然的表情已消去,取而代之的仍是我所熟悉的那种凌厉而老谋深算的光。我看了他很久,然后轻轻说: “可是会有流血。” “总是会有流血的。若忌惮于流血,便不是孤的儿子。” 他是如此说。 他死于七天后。死的那一天,洛阳下起暴雨。与他的死讯传开的同时,带甲的军士已出现在洛阳主广场的街口。从驿馆的楼上往下看,可以看见他们握着的刀戟在雨中散发出明晃晃的光。 人越来越多,尽管穿着一样的衣服,却能看出他们是分为两派的。一派臂上扎着白布条,另一派扎着黑布条。他们在街口对峙。然后开始互相厮杀。 也许是这样的厮杀并非正大光明之举罢,他们很有默契地一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在雨中默默地将刀戟刺入敌人的身体。血在积水的路面流淌开来,泛起鲜艳的红花。除了无尽的雨声,整个过程就像是一部无声电影。曹操说得没错,这一天始终是要来的。即使他作出了选择,结果或许仍是一样的。 旧时天子脚下的市民果然是与众不同的,当士兵们在厮杀时,他们也没有走避,只是饶有兴趣地站在一边看,不时还交头接耳地发出一番议论。当我走到他们中间时,听见他们说: “临菑侯似乎略占上风啊。” 我回头看,是白布条的军队略占了上风。他们一直向洛阳的行宫逼进,将黑军杀得节节败退。有一刻我产生了错觉,觉得他们已经赢了。然而这个时候,从城外奔过来一支黑衣的军队,从白军的后方直接杀去。他们像割麦子一般,大片大片地杀死曹植的军队。战局在他们加入那一刻,便决定了结果。 黑衣军的主帅正是司马懿,他站在马车上笑嘻嘻地看着这大片的杀戮。我走到他身边,对他说: “那一日,我真的小看你了。” “你小看我什么了?”他仍是笑着,陶醉般看着眼前一片血光,这样说。 “你不是怕押错宝。你押谁都是一样的。那时候你迟迟不出手,是一直在思考选择谁才能更有利于你自己的野心吧。” “你能明白这一点就好。”他笑道。 “可是我仍有一事不明。” “什么事?” “为什么你最终选择了曹丕?”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正要说话,前面传来轰隆一声。我们一同看过去,看见最后一个白军倒在了地上,而宫殿大门已被黑军撞开。他便不再说话,挥一挥手,整支军队便开进了宫墙。 新的魏王嗣位那一天,我被邀往观礼。在庆礼上,我又一次见到司马懿。他站在一个并不是很起眼的地方,不停地摆弄着自己身上的琉璃挂件。 我走到他身边,对他说:“那一天我问你的话,你还未回答我。” “我为什么要回答你?”他笑嘻嘻地问道。 “你告诉我吧。我也告诉你一件事。” “那也得看看你说的事情我是否感兴趣。” “你一定会感兴趣的。”我笑道。 “那你说说看。” 我靠近他,轻声说:“那一日你说东吴完了,其实不然。” “为什么?” “因为——孙权手中,还有一张一直未亮出来的底牌。” 他惊讶地看着我,然后急急问道:“那是谁?” “你先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事。”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叹口气,指着上方说:“是为他。”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上去,看见曹丕身边的一个女人。那女人身着礼服,面上覆着的珠帘间偶尔露出一丝幽怨的目光。只是一丝目光,可流露出美丽仍能让人屏住呼吸。 “是为她?甄妃?”我不解地问他。 “不是,不是,”他笑着摇头,“你看清楚些,我说的是她身边那小子。” 我再一次看过去,看见甄妃身边站着一个少年。那应该就是她的儿子曹睿了。仿佛是不习惯这样隆重而热闹的场面,他一直不安地捏着衣角,一双眼睛怯怯地看着他的母亲。 “是为他?为什么?”我好奇地问道。 他笑起来:“你看看他的眼睛。” 我便看他的眼睛,离得很远,但仍能看清楚他的眼睛又黑又亮,里面流淌着温顺而忧郁的神情。 “你再看看他父亲的眼睛。”司马懿又这样轻轻说道。 我又去看曹丕的眼睛,曹丕的眼睛长得很像曹操,又细又长,里面包含了凌厉而深远的精光。这样的一双眼睛,目光间包含的,应该是一个世界吧。 “是不是很不一样?”司马懿在我耳边笑道,“曹魏的血脉,其实到这里就断了。” 我讶然看他,一时还未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他知我不解,又轻笑道:“曹家的后人不会受我的摆弄。但如果魏王的太子其实是袁氏的骨血,又另当别论了。” 我豁然间明白过来,惊讶地掩住了口。再回头看看曹丕和曹睿,果然是十分不相像的。恍惚间想起,甄洛嫁给曹丕没多久就怀上了曹睿,那个时候离她最后一次见她前夫袁熙,应该不是隔了很久吧。 寥寥几句话,便让我突然发现了一个千年以来都不曾被人发现的秘密。我又一次看甄妃,她始终低垂着头,面前垂下的珠帘遮住她的脸,让我无法看清她的真实表情。但我恍惚间感觉到,那能让人屏住呼吸的美丽,多少会来自出自她骨子里的一种悲伤吧? “说不得啊,说不得。”司马懿得意地说道。 “即使这样那又怎样呢?”我好奇问他,“魏王还这么年轻,你未必能等到摆弄下一任魏王的那天。” 他凑近我,诡异地笑着,用了催眠般的语气轻轻说: “如果你是男人,娶了一个这么美丽的女人,你也不会太长命吧?” 我看着他许久,然后笑起来:“我终于明白你为何要装疯卖傻。如果你生在江东,我会除去你。” 他不以为意地淡淡一笑,然后说:“我都说完了,你该告诉我了,孙权那张底牌,到底是谁?” “我不会告诉你。” “为什么?”他惊道。 我捂着嘴吃吃地笑起来: “倘若你要让我帮你保守这么重要的秘密,请允许我食言。” 三 告别建安 魏王登基那一天,改元为延康。到了冬天的时候,他又自立为帝,改元黄初。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人们都觉得顺理成章。旧的朝代无声无息地死去,可即使是死了,也未赢回来多少眼泪和惋惜。 相比之下,我反而更惋惜于死去的“建安”这个年号。这个年号那么长,长得甚至曾经有些令我有些不耐。然而等到它真的逝去时,我又开始感觉到一丝淡淡的忧伤。在建安的二十五个年头中,发生过那么多快乐或者悲伤的事情,留下过那么多回忆。过去的总是过去了。但前面等待着我的,又将会是什么? 又是一个冬天了。 我还未经历过北方的冬天,那种寒冷让人恐惧。风凛冽地割过人的脸,严寒像千万把小针般刺进人的身体。以前觉得南方的冬天也冷,然而经历过北方的冬之后才发现,这两种冷完全不是一回事。 这里,阳光照在身上却不觉得暖,城外的河被安静地冻成一块晶莹的大镜子,光秃秃的树枝冷冷地伸向天空,和南方多么不一样,离家那么远。 于是我开始思念。 思念江东灰色的流淌的河,暖洋洋的冬日阳光,思念那些温软的柔糯的口音,思念那些农户在屋檐下悬着的腊肉。 ——即使不去思念具体的某个人某一种音容笑貌,我还是忍不住思念江东。 当这样想的时候又会对自己说,真没出息,不是你自己选择的来这里吗? 可是转过身后,又忍不住去想。 有时候甚至开始犹豫:——要不然,就回去算了吧?我肯定不会在这里呆一辈子的。我肯定是要回去的。——既然想回去,那就回去罢。 在这样犹豫的时候,有一天发生的一件事,却彻底打破了我的这种犹豫。 那一天天气稍微好些,我突然想去颖川看看,便让骆统陪了我去。 去到那里却又并不觉得有甚特别,一样的农田小舍,一样枯树寒鸦,不一样的只是这片土地养育出来的人,可他们都已离开这里。 转了半天,觉得索然,又决定往回赶。才出颖川没多远,一辆马车疯了般向我这边冲过来,然后急停在我面前。从马上跳下来一个兵,对我便拜。 “在下从江东来,接夫人回江东!”他神色十分焦急地这样说。 “出什么事了?”我不由问道。 “主公遇刺了!急召夫人回去!” “……什么!” “主公三天前在城外遇刺,情况很不好,说要见夫人最后一面。我们日夜兼程,赶到许昌却听说夫人来了这里,便赶来这里接夫人。”我惊讶地看着他,不可置信地听着这传来的噩耗。骆统也毕竟年轻,面对这突来的消息,一时也不知作何反应,只是犹豫着说:“那我们先回许昌叫上人马便动身?” “事急矣,请大人回许昌通知。夫人必须先跟我们赶回去了。”那小兵急急说着。 我看看骆统,点点头,便转身走上马车。 然而骆统急急追了上来。 “许昌那边,半路再另找人去通知吧。我要随夫人一起。” 他脸上全是急切的表情,我也不好多说什么,便让他也跟着了。 车飞速行了一段漫长的路。车厢内寒冷而昏暗。我在一片昏暗中感受着车厢的摇晃,不可避免地心乱如麻。尽管内心深处始终保留着对孙权那一丝冷漠的恨意,然而亲耳听到噩耗时我才发现,我是不希望他死的。 这样想的时候,车终于停了下来。我走下马车,面前是一条缓缓流淌的小河,河边停着一只小船。 “请夫人上船,我们改行水路。” 我安然走上船,骆统跟在我身后。他一直没有说话,目光不停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有个小兵走到船边,准备解开绳索开船。 “——且慢!” 骆统突然这样大声喊道。所有人都停下来,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 “这里是淯水,为何不走颖水?”他这样问道。 “因颖水冰封了。” “既是接影夫人,为何不准备一条好一点的船?” “为避免途中不必要的麻烦,特打算扮作商船。” “笑话……南去不远便是陆将军驻军处,能有什么样的麻烦?”骆统厉声道。 几个小兵交换了一个诡异的眼神。动作很轻,却被我捕捉到了。心忽然往下一沉,不祥的预感泛上来。那样诡异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呢? 突然间,寒光一闪。 一个士兵猝然抽刀便向骆统砍去。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骆统拔出佩剑,挡住了这一刀。 “你们不是吴人,说,你们是什么人?”他咬牙切齿道。 “——你不必知道!” 那士兵再次挥刀,与骆统乒乒乓乓战起来。船舱里出来几个黑衣大汉,冷冷地围在我周围。有人解开了船索,船便飞速向江心漂去。 “那么说,孙权并没有遇刺,是吗?”我轻声问身边的一个大汉。 他愣了一下,然后说:“是的。” 那一刻,心里有个什么东西突然变得很轻松。 一声惨叫。骆统手中的剑刺穿了那小兵的胸膛。然后他将剑一抽,直指着众人说: “放我们上岸。” 几个大汉交换了一下眼色,其中两个人同时走出去,一人使一双大锤,另一人使刀。他们一言不发,便纵身而上。 骆统的身影被这两个高大的身影一挡,便几乎看不见了。我不懂武功,却也明显看得出来,在对那二人的搏斗中,他明显落于下风。更何况,我身边还站着三四个这样的人未曾动手。 突然一下,大汉手中的锤在他肩上砸出一朵血花,他踉跄着退了几步,一咬牙,却执剑又上。 我说:“骆统,够了,不要战了。” 他却置若罔闻。只是发了狠般与那两个人交手。不过一会儿的工夫,身上又多了两道刀伤。 “呵……想不到江东也有这样倔强的人。”身边的大汉饶有兴致地说。 “你们是蜀人吧。”我轻描淡写地说。 只能是蜀人。倘若只是要刺杀我,之前已有千百个机会能要我的性命了。既是为了绑走我,我本在魏境,魏人也犯不着费这么大工夫。 “——在下糜威。”他还算客气地说道。 “要带我去哪?” “成都。”他悠然说着这句话,仿佛只是带我去三十里外的一座城那样口气自然。 又是一声惨叫。那使刀的大汉一只脚竟被骆统斩断了,他捂着伤口惨叫着在地上抽搐。然而与此同时,他的刀也穿过了骆统的肩,将他钉在身后的船舱上。而使锤的大汉在步步逼进。 “够了!” 我飞奔过去,挡在骆统身前,一双眼睛哀求地看着那大汉:“不要伤害他了。” “夫人让开,我还可以……再战。” 倔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转身,看见骆统从满身血污间抬起头,一双眼睛照样倔强得教人心疼。 “你疯了,打不过,又何必枉送了性命?”我急急地斥他。 “我不管,我一定……要拼死保护夫人。” “你又何必那么认真呢?” “因为……陆将军若在的话……也会这样做的。因他会这样做……我也要这样做……” 我惊讶地看他,那倔强的眼睛里,流露出了些让人说不清的东西。有些教人迷晕,另一些则让人感受到悲伤。 “你在说些什么啊!”我半怒道。 “陆将军,很喜欢夫人呢。” 他竟在脸上挤出一个悲伤的笑容。我心里一惊,待要斥他,他头一歪,竟是昏过去了。 我转过身,面对满船的人,正色道: “你们要的无非是我一个人。放他上岸,我跟你们去成都。”他们犹豫了一下,然而糜威摇头道: “恐怕不行,夫人。他知道我们的行踪。我们只能把他沉到江里去。” “你们寻一个偏僻处放他下去。等到他找到人通风报信时,我们早在蜀境了。”我这样说道。 而他笑起来,仍是摇头: “不,这不是糜威做事的风格。” 就在那一刻,我飞速地从骆统手中抽出了剑,然后直指站在面前那大汉的咽喉: “若不依我,我便一剑下去。” 也许是在犹豫,也许是根本对我无所防备,我就这样一下子将剑尖贴住了他的咽喉。他奇怪地看过来,目光中却没有畏惧,也没有愤怒。 “夫人,你杀了我也没用的,”他竟很和善地对我说,“完成不了汉中王的任务,我们都不会活着回去见他。” 我一凛,目光在船上环顾一周,周围的人都在泰然看着我。从他们神色间我发现,这个男人说的并不是谎话。 我剑一收,返过来却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若是这样子呢?”我问道。 他们惊讶地看着我,一时都不知我想做什么。 “汉中王要的,自然是活着的我,”我看着他们冷冷说道,“倘若你们无法把我活着带回去,一样完不成任务。” “夫人这又是何苦呢?”糜威问道。 “放走他。否则我就死在这里。” “……他是什么人,值得夫人以性命相救?”糜威不可置信地问道。 “他既然愿以性命救我,我又为何不能以性命救他?”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一昧只是要求属下牺牲性命相从,自己却不舍得付出的人,真值得跟随么?” 这些字眼像带毒的箭般射向他,那一刻我在他脸上发现幽怨的表情。然而他甩甩头,抱一抱拳,说: “夫人如此义气,令糜某佩服。既是如此,便听夫人的,找个地方放他走。” 他转身走进舱内,那几个人也收起了兵器,默默打扫着甲板上的血污。 船在一个荒凉的地方靠了岸。我替骆统包扎好伤口。包扎的时候他醒了过来,听清楚我的安排后,愤怒而恚怨地抗议,说要再以死相搏。 最后我用一句话制止了他,我贴近他耳边,小声说:“倘若你死了,便没人替我带消息给主公了。” 他安静下来,脸上出现不甘但无奈的表情。末了,他只能点点头。 糜威的人在舱口催促,我又一次贴近骆统,在他耳边小声说: “刘备一定是想以我交换些什么。你回去告诉孙权,倘若他因一个女人出卖天下,他便是我最鄙夷的人。” 他点点头。然后我推他,说快走吧。 他走两步,又折回来,低声却严肃地对我说: “夫人等着,总有一天,陆将军会提兵来迎夫人的!” 他的目光沉着而坚定。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很轻松,甚至起了调笑的心。 “回去你的陆将军身边吧!” 我拍拍他的头,他的脸瞬间就红起来,勉强行了个礼,匆匆下船去了。 四 受命于天 我竟就这样来到了成都。 一路逆流而上来到成都,中途已听说刘备称帝的消息。马车进了成都城,满城尽是张灯结彩,一片繁华之象。然而我却略感失望地发现,去了这些喜庆的装饰,去了这些人造的繁华,这个城市平庸而陈旧。 糜威将我送到皇宫门口,交到等待的卫兵手中。离开时,他说: “夫人进宫等皇上召见罢。我只送夫人到这里。夫人多保重。” 我冷冷地点头。虽然并不反感此人,但也不至于给他太好的脸色看。 可他回头走了两步,又转过头来对我说: “皇上虽然看起来严厉,但心中还是有柔软的一面。夫人便顺着他说,或许能早日回到东吴。” 言辞真切。我也终于无法保持冷漠的面孔,向这个也许不会再见面的人一笑。 本来保持沉静,不去违逆刘备也并非什么难事。然而一路进宫,我心便一点一点焦躁起来。 一路赶来,根本不曾好好睡过觉。好不容易踩在坚实的土地上,只想好好休息。然而听传令官的意思是,刘备今天就想见我。于是一顶轿子将我送到宫中的一个小房间内,要我在那里等待刘备的召见(!)。 我坐在那里只觉昏沉,却又不想示弱让他们看见我的疲惫,于是只是努力挺直腰杆坐在那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只觉倦得要昏过去。好半天,终于来了一个小黄门,我以为刘备要来了,没想到他正眼都不瞧我地站在我面前,用了造作的声音拖长了调子喊: “皇上——宣至——宣华厅——” 于是我只有尽力踩着骄傲的步子,跟着他七转八转地走进了一个较大的房间。房间里装饰得极华贵,长长的流苏垂在黑色大理石的地面上。我以为刘备就在这里,然而房里却空无一人。 又是漫长的等待。我几乎起了夺门而出的念头。我一直认为自己还算个沉静的人,然而这一天的等待彻底地销毁了我这个念头。在我甚至打算放弃形象倒在榻上睡一觉的时候,刘备总算来了。 仍是随着一声怪腔怪调的“皇上——驾到——”,几个衣锦美人提着璀璨流彩的宫灯鱼贯而入。刘备被重重云锦包围着,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踱进来了。在他身后,群臣弯着腰陆续跟进。唯一一个没弯腰跟在他身后不远不近地方的,正是诸葛亮。 “见了皇上,怎不行礼?”有人怒斥我。 我并不答话,也不动,只是站在那里直视刘备。如果眼神真能杀人,他早在我眼神下死了千次。 “这是吴主的夫人,可以免礼。”诸葛亮一笑,替我打了圆场。 刘备却没有任何反应,也不说话,也不看我,仿佛这里根本没我这人。他只是沉醉般挑逗着手中一个金丝笼中的鸟儿,而那笼中的鸟儿,竟是一只黑色的乌鸦。 我其实很好奇他为何会提了只乌鸦在手里,但我对自己发誓绝不先和他说话。于是一片安静之中,我一直直视他,而他仿佛世界上没我这个人般,把玩着笼中的鸟。 好半天,还是他打破这份宁静,猛地回过头来,目光如锥,问道:“你觉得这鸟如何?” 我被他问得怔在那里,好半天才冷冷地说:“我没看出如何。” “你看仔细些。”他脸上带着傲慢的笑。 我自然没有很仔细地前去研究。然而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这一眼,便发现,这笼中的乌鸦,竟是三足的。 “今神鸟出成都,上受命于天,无可争议……”身后不乏抓住机会拍马者,急急地吟颂。 传说三足乌鸦是神鸟,生活在太阳中。当年后羿射日时,落于凡间。这也就无怪刘备手执那只鸟笼,一脸得色地看向我。 我冷冷地扭过头,拒绝给他继续炫耀的机会,只是说:“你把我骗到这里来,不是只为了让我看这鸟吧?” 他尴尬地怔了怔,然后又装作宽容地笑了。他傲慢地用手拨了下琉璃冠上垂下的明珠,笑道: “你如此无礼,如何专宠于孙权?” “谁说我专宠于孙权?”我冷笑道,“我已两年未与吴主共枕席。” 他脸上出现惊愕的表情,随后有些恼怒地将头转向一边的诸葛亮。诸葛亮走上前,俯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他脸上的惊愕才渐渐释然。 “为何骗朕?”他转过头来,怒视我道,“你分明是孙权所宠的女子。” “吴主是否宠我,我不得知。我刚才也是用实情告诉您的呀。”我笑嘻嘻地说。 “罢了罢了,”他恼怒地摆手,“真不知孙权喜欢你些什么!” “我也真不知您如此关心吴主的私生活是为什么?”我笑道。 这话说得好笑,我见他身后几个朝官都露出了想笑的表情。他们却不敢笑,只是偷偷用袖子捂住了嘴。这么多人中,却只有诸葛亮微微莞尔。 我见他眉毛动了动,想发火。然而他迅速意识到发火只能证明自己的失败。于是他转过了脸,冷冷地说: “既然孙权那么喜欢你,倘若拿你换荆州,不知他愿意不?” 此语一出,我却惊在那里。我知道他使人绑我至此,一定是想用我来交换些什么。却不知他想换的竟然是——荆州。 “谢谢皇叔如此看得起我。”我保持了表面上的冷静这样说,但心里仍是禁不住燃起恚怒。 他冷冷地“哼”了一声,然后说:“你认为孙权会同意吗?” “一定不会。”我正色道。 “为何?” “受命于天的男人,不会因一个女子放弃江山。” “受命于天?”他挑起眉毛,以疑惑的眼神看了我,“谁是受命于天?难道你还不知道朕才是受命于天?” “恕小女子驽钝,小女子还并未看出这一点。”我逼视他,毫不客气地这样说。 他一拍桌子就站了起来,他指了厅堂里华贵的装潢,指了穿着蜀锦肌肤胜雪的美人,又指了身后那一群仪表堂堂的大臣,怒道: “你看看朕的皇宫,看看朕的姘妃,看看朕的臣子,看看这里的帝王之气!倘若朕不是受命于天,这天下还有谁是受命于天?” 他这样说的时候,诸葛亮在他身后拼命向我使眼色。我知道他是动了怒气了,这时还是应该闭嘴放聪明些罢。 然而这样想的时候,笼中的乌鸦不合时宜地“啊”了一声。这声音尖锐刺耳,让我又不由自主地恼怒了起来。 “皇叔,这乌鸦有三足——”我沉着的声音让他平静下来,抿着嘴带些得色等着我告饶的言辞。 “——然而即使它有八足,它也只是一只乌鸦。” “就如你刘备。即使你身着帝服,手拿玺绶,自称受命于天,也掩盖不了这样的事实——” “——你刘备,不过是一个会耍点二流把戏的下流坯而已。” 群臣哗然! 有人大声地咒骂我,有人说要掌我的嘴,有人干脆说要拉我出去砍了。而在一片哗然中,诸葛亮努力地拖住了刘备,劝道: “她什么也不懂,陛下不必和她一般见识……” 我知道刘备一直以来都是很听他的话的。然而此刻愤怒却战胜了理智,他拨开诸葛亮,指着我大声说道: “你凭什么这么说?” “耍小把戏去笼络群臣的心,借荆州不还,现在又企图用绑架这种方法来换荆州。难道不都是二流把戏么?”我冷冷地说。 “你一介妇人,懂得什么!这是陛下的谋略!”在刘备扬起更大的怒火之前,诸葛亮连忙斥道。 “是,成大事者,经常牺牲他人以为谋略。”我看着刘备说道,“故魏王、吴主也并不是没有用过谋略。然而刘备我告诉你,他们牺牲的都是已作好牺牲准备的强者,他们不曾牺牲过不应当被牺牲的人来完成自己的功业。却不像刘备你,摔自己的儿子来笼络将士,用荆州几十万无辜百姓的性命做曹操的肉盾,如今又用女人去换天下。这就是我为什么看不起你,刘备。” 这话一出,四周一片安静。连以多智著称的诸葛亮也不免讶然看我,哑口无言。刘备盯着我,须发抖动,珠帘后的脸上一片惊讶愤怒之色。这一刻我突然觉得他很可怜。也许我并非那么反感他,只是这几年来所有的郁闷和悲伤,在这一天化作了愤怒统统迸发而出。于是他便尝到这苦果。却不知这是他的不幸,还是我的不幸。 “朕要杀了你。”他抽出宝剑走向我。 “你却只能杀我,无法折服我。”我安然道。 他手执宝剑走向我,这时屋外匆匆跑进来一个少年,一下子抱住了他的臂,用哀求的声音急急喊道: “父皇,不要杀她啊!你若杀掉她,阿斗见到孙娘娘最后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我惊讶地看着他。那一年在江船上见到的懵懂儿童已成为英俊的少年。一双漂亮的眼睛哀切地看着他的父亲。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他仍在思念孙尚香。 刘备愤怒地看他一眼,并不说话。 “陛下,”诸葛亮走上来,恭敬地说道,“或许这是她的计谋。陛下若杀了她,我们就无法要挟东吴了。” 如果我被杀死,他们就无法要挟孙权了。听到这话时,我微微感到惊讶。莫非我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刘备看看我又看看诸葛亮,终于是叹一口气,放下了宝剑。 “你说朕无法令你折服,朕却偏要令你折服。”他看着我,发狠地说,“在吴人赎你回去之前,朕要你在这里看清楚,什么才叫做受命于天!” 我扭过头,不屑一顾。 五 以牙还牙 然而东吴的答复来到之前,许昌的使者便来到了。 带来的是让人惊讶的消息:魏王得知我被带到蜀的事情,提出以千金换我。千金并不稀罕,稀罕的是他们给出的第二个条件——一纸盟书。 一定是司马懿的主意,我几乎可以想象他一边笑嘻嘻地思考一边摆弄着身上的饰物对自己说: “反正她都离开了,也不必为江东保留和平了。索性将她索回来路上灭了口,再联合蜀一起把吴灭了。简直是一箭双雕啊!” 这个人聪明而无赖,且从不以君子自居,因此相当危险。然而奇怪的是,比起所谓“仁义”,我反而更喜欢他,这样不加遮掩的阴险。 又过了两天,吴的使者也来到成都。 也许是我托骆统带的口信奏了效,也许孙权本就是这样的人,他只字不提割地的事,取而代之的却是一个同样需要很大牺牲的条件:他愿送长子入蜀,向蜀称臣,以换我回去。 当我等到刘备召见,走入朝堂时,他面前同时放着魏和吴的书信,一脸得色地看着我。 “你猜猜,朕会答应谁的要求?”他得意地笑问道。 我沉默不语。事实上心里还是有一点紧张,却不是为自身的命运。 一旁的诸葛亮安静地看着我,目光中竟有依稀可辨的怜悯。然我却憎恶这种怜悯。许多年前,赤壁之战前,我也曾在他眼中见过这种怜悯的目光。尽管后来江东并没有如他们所想般垮下去,但他们仍旧强盗一样过来,抢走荆州,用毒蛇般的言语蛊惑了孙权的心,并间接造成了周瑜的悲剧。倘若当年荆州握在手中,周瑜或能提早平西川。那么今日天下属谁,却未可知。 ——我承认我有些偏激。吴蜀本应是一家。彼此之间却一直存在着或深或浅的隔阂。也许这就是宿命罢。 “听说,你能够预言未来?”刘备好奇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他丝毫不在意我的回答,只是冷笑着说:“你便替朕算一下朕的命运。倘若朕满意,便答应东吴的条件,放你回去。” 我看向诸葛亮。他正向我微微点头。我突然有些疲惫。或者应该依了他的意思,哄刘备开心一下吧。这样纠缠下去,除了逞口舌之快,又有什么意义呢? 四周的人们都在饶有兴趣的打量着我,在他们的目光下,我突然觉得自己活像个马戏团里的玩物。如果真的在这样的目光下捏造了一些阿谀讨好的言辞以换取自己的自由,恐怕将来自己都不会原谅自己吧? 这样犹豫的时候,侧厅里突然走出来一个人。看着刘备,欲言又止。 刘备便走过去,随那人进了侧厅。过了一会,那厅里突然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号! 群臣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诸葛亮快步走进去。然后里面的哭声一声高似一声,如此悲痛,却完全不似一个皇帝应当发出的声音。 过了一个世纪那样长的时间,刘备快步走出,苍老的脸上有班驳的泪痕。诸葛亮跟在他身后,有些不安地想要扶他的臂,刘备却并未注意到。只是快步走上了龙座,用一种极度愤怒的眼神死死盯着我。他脸上的泪痕渐渐干去,眼中的愤怒却越来越浓。 我一时还未想到发生了什么,只是茫然地看着他。 他走前两步,拿起吴使送上来的书信,却“刷刷”两下撕得粉碎。 “不可能和了,”他用冰冷的声音说道,“朕与东吴,不共戴天。” 诸葛亮再次想去扯他的袖,却被他一下子甩开。他用一只颤抖的手指指住了我的脸,愤怒地说: “你们江东的奸细,杀死吾弟。” 我明白过来。原来张飞死了。这一天总是会来的。然而却来得如此不巧。 我只能轻声说:“张将军殡天,我也很遗憾。然而这事,却绝非东吴所为。” “你懂什么!”刘备炸开了似的怒道,“分明是你们江东的奸细带了他的头回去了!” 这真是冤枉了,我在心中苦笑,却依旧平静说道:“皇叔为何不查清楚些?或者只是普通的军士所为,因害怕处罚才投江东而去呢?或者——这根本就是曹魏的阴谋?” 这样说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或许真的是阴谋。如果是司马懿所为,也并不奇怪。 然而刘备听不进去。 “普通军士所为?倘是蜀军,难道会谋害主帅?你要污辱吾弟的英名么?你们吴狗竟阴险至此!” “或许再问清楚些?我相信吴主很快会把这两个罪人的头送回来的。”勉强压抑住被称为“吴狗”的不快,我作了最后一次劝解的努力。 “不必问了!朕要御驾亲征,尽屠吴狗!为朕的两位御弟报仇!”他向天悲愤地大喊。 此言一出,底下人都怔了一怔。诸葛亮脸上也出现不安的神色。他看看刘备,欲言又止。 “皇叔何必如此执迷?”我冷笑道,“将军马上死。关张二位将军所杀之人不可胜数,却惟独他们不能被杀?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尽管我语气开始不是很和善,然而我总是一片好心。倘若他能打消“御驾亲征”的念头,便能逃过一劫。 然而显然好心没有好报。 “朕必以倾国之力,尽屠吴狗!”他第三次骂出这让我十分不快的词语。之所以不快,是因为他不仅骂了我,他连孙权周瑜甘宁鲁肃以及——陆议,也一起骂了。 “陛下……”诸葛亮走到他身旁,第三次去扯他的袖,担忧地说,“臣以为,报仇之事,不必急于一时。今北有曹贼,四方未平——” “你难道也不懂朕的心?”刘备仍是坚决地挥手,悲伤的脸上又开始泛起愤怒的泪水,“吾弟自桃园结义以来,一直追随朕飘零天下,如今却被吴狗所害。如此血海深仇,即使不要天下,又怎能不报?你要阻止朕,便是对亡弟不敬!” 诸葛亮收了手,转过身去。在他转身那一刹那,我在他脸上发现一丝幽怨的表情。这丝幽怨转瞬即逝,却恰好被我收入眼帘。 是了,他对他再客气,再尊敬,再言听计从,他始终只是他的军师将军,他的丞相。那些与他有着共同的回忆,能让他在岁月磨平的棱角间保留了最后一丝血性的人们之中,没有他。 “陛下,”诸葛亮退到离他稍远的地方,深深拜下去,恳切地说,“倘若陛下真要伐吴,请让臣代陛下征讨。” 刘备有些愕然地看着他,目光闪动,似是在犹豫。而我的心却往下一沉,不能让他去。 我淡淡一笑。 笑声惊动了他们二人,刘备转过头来,目光凌厉地望向我: “事到如今,你还笑得出?” “以诸葛大人之才,恐怕不久为人臣罢。”我又是淡淡一笑。 既是没有和平的希望了,十二年前他们在孙权耳边说过的那些毒蛇般的话语,如今我如数奉还。 “你什么意思?”刘备厉声地走向我,目光闪动。 “陛下,她在挑拨,不要听她的!”诸葛亮急急想要阻止我说话,然而刘备置若罔闻。 “说。”他恶狠狠地看着我,眼中却有个什么东西因为恐惧在颤抖。 “皇叔,我是在挑拨您和诸葛大人,”我十分大方地说,“因我很害怕诸葛大人会代您伐吴。诸葛大人伐吴,吴会败;而您亲征的话,则会败于吴。因此我要挑拨你们,让您打消让他统领全国军马的可能。因我认为诸葛大人的才华高于您。” 我说着这话时,诸葛亮一直在刘备身后急急制止他听我说下去。然而当我说到最后时,他反而平静了。他淡淡看我一眼,不再多言。他是个足够聪明的人,也许在此刻他的眼中,这场悲剧已经尘埃落定了。再多说什么,也是无益。 ——我并非高明过他,正如当年那在孙权耳边说周瑜恐不久为人臣的人,也未必高明过公瑾。只是“功高盖主”这样的词语,千百年来都无法打破它让君王惶恐的宿命。 刘备目光深遂逼视着我,良久,却勉强笑起来: “朕不会中你的挑拨计,朕从来都不怀疑孔明的忠心。只是这一次朕一定要亲手报仇雪恨。却并非为了你的言语。” 这话说了却等于没说。倘若刚才诸葛亮提出要代他征讨时他没有犹豫,或许更可信些。我淡淡一笑,并不去驳他。 “既然陛下心意已定,容臣先行告退,为陛下前去打点。” 刘备点点头,诸葛亮便躬身告退。他又恢复了向来的平静与庄重。比起刘备来,他倒更像个君王。 ——我很怀疑那些毒蛇一般的言语未必能伤到他,正如当年的中伤却并不能伤到公瑾。然而只要能伤到刘备,便够了。 他就这样退了出去。却留下刘备站在那里,冷冷地斜睨我。 “你说,朕要给你一个怎样的死法?” 我心一沉,这场劫难仿佛怎样也逃不过。但既然已不是自己所能控制,便不去多想。我只是淡淡地说: “随您的便。” “朕给你个机会,”他冷冷地说,“你继续替朕算命。倘若算得好,或许朕平吴之后,心情好了,会考虑饶你死罪。” 或许都觉得我今天无论如何会被处决,听到这句话之后,周围群臣竟然骚动起来。“还不跪谢!”有人在如此大声喝我。 我站在那里,听着这些愚蠢不过的呼喝,心中的厌倦,又一点一点泛起来。 我冷冷看着刘备,慢慢开了口: “皇叔,您是个不凡的人……” 笑意慢慢浮上他的脸,他的表情也柔和了些。 “您还很年轻的时候,‘仁义’的名声便远扬四海;您善于用人,手下的文武将相,皆有奇才且誓死效忠;您意志坚定,即使在乱世中沉浮,却一直不曾放弃过心底的理想;您命相富贵,从织席贩履之家到汗中王到今日九五之尊,也确是上天庇佑……” 他脸上的笑意更浓。期盼的眼神一直看着我,等待我说下去。然而我却停顿了下来。 “怎不继续说下去?快说。”他急切地催促。 我深深看他,吸了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然而,您的仁义,您的识人,您的意志,您的命相,您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衬托出另一个年青人长留青史的不世英名。那个人将率领远少于您的兵力,在江东的土地上将您完败。您和您所带领的济济良将,你们蜀汉二十万人的血,都只是他登场舞台的背景。从此,到您死去,您都将对这惨痛的失败耿耿于怀。” 笑意骤然在他脸上凝固,使他看起来滑稽非常。而下面那一群文武将相也睁圆了眼睛,愕然看着我。我平静说完最后一个字,突然觉得十分快意。 “你胡说!”从惊愕中醒来,他狂怒不已,拔出宝剑指向我,“朕现在就要杀了你!” “我说过,您只能杀我,却无法使我折服。”我平静说道。 “你凭什么瞧不起朕!”他愤怒地吼道,须发乱舞,“朕难道会败给你们东吴的小子?真是天大的笑话!” “您为何不会败?您本来就不会打仗。”我看着他,竟嫣然一笑。 或许是怒到了极点,他竟也狂笑起来。收了剑又指着我说:“你说朕不会打仗,朕却偏要让你知道朕会打仗!朕现在不杀你,朕还要带你在军中,让你看看朕怎样击败你们东吴那群竖子!等到踏平了江东,朕再把你的头挂在建业的城楼上!” “您放心,即使我最终还是要被杀,也一定要看到您败了再死。”我仍是平静说道。 他深深看我一眼,拂袖而出。百官惶恐地跟在他身后。 我仍是淡淡笑着,直到最后一个人离去。然后安静地跟随着怒目圆睁的卫兵走出去。 该来的,怎样也躲不过。随他去好了。 六 六军缟素 悲伤,对有些人来说是消沉;对另一些人来说,则是力量。 短短一月,我看着刘备带着这种悲伤,召集出二十万的军队。二十万人身着缟素,军容整肃,林立的刀戟折射着比太阳更明亮的光。 张飞的死对于蜀汉来说,并非决定性的损失。出征的军队中,依然良将济济。赵云、黄忠、黄权、吴班、冯习、张南……这些人的作战能力和江东人才的捉襟见肘让这场战争在一开始看起来了无悬念。所以当刘备将我带至点将台上,颇为佶傲地让我看他的军容时,我能理解他的自得之情。只是将灭的萤火看不见日光的光华,他不知道,在这一场战争之后,这些人大多无法再次回到成都。这一仗,输掉了他的希望,也输掉蜀汉的希望。 出征前一晚,诸葛亮竟来看我。他平静地走进我的房间,十分从容地与我寒暄。我以为他会怨恨我,然而他平和的面容让我看到他的宽容。他的智慧足够让他看到,即使我不在这里,这场悲剧仍会发生。 他始终没和我讨论这场战争,反而无关紧要地和我聊起了周瑜和鲁肃生前的一些事。我们像两个交往多年的好友般回忆着所怀念的人们的一切,仿佛我们只是一条村的邻居,在谈论着我们所熟悉的人,却不去想明天的命运。 然而我还是忍不住问他:“你应该是不同意出征的,为何不反对呢?” 他深深看我一眼,慢道:“反对有用吗?” 我微笑无语,是的,反对没有用。 “等这场战争过去,或许蜀吴之间能迎来真正的和平吧。”他缓缓说道。 “你也认为吴蜀之间应当和?” “我一直是这样认为。” 我深吸一口气,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他。末了,我问:“可是丞相,当年主张不还荆州的人,一直是你……”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他低下头,轻轻说道,“当年蜀那么弱,如果不玩些花招,又怎样存活到今天。所谓信义,不过是有实力的人才有资格说的话。”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过来,对于这个政权的所有鄙夷之情瞬间烟消云散。是啊,这个乱世,没有谁会比谁更高尚。哪一个看起来平和雍容的政权背后,不是白骨累累。 “对不起。”我看着他,真切地说道。 他看我一眼,讶然道:“你没有对不起我。” “可是……我在皇叔面前中伤你……” “你做得很聪明。换了我,也会这样。”他淡笑道。 我充满感激地看着他,然后说:“然而我始终认为,你比刘备更像一个君王。”他低头,沉默不语。 那一刻我突然发现,他梳理得整齐漂亮的发间,竟有了几丝苍白。他才四十出头,怎么这么快就有了白发? 门外响起悉索的脚步声。我转过头,看见刘禅站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来。 “太子有话要和影夫人说?”诸葛亮这样问。 他点点头,诸葛亮便起身告退。 他慢吞吞地走到我面前,坐在我对面,一双漂亮的眼睛始终看着我。 “是想问关于孙娘娘的事么?”我微笑道。 他点点头,然后说:“这些年,她过得好不好?” “她很好。”如果健康地活着便是“好”的标准的话,孙尚香确实过得很好。 他欣慰地点点头,然后小声说:“她还会回来么?” 我有些悲哀地看着他,并不去回答他的问题,却说:“你现在有父亲,有吴娘娘,有丞相,为什么还要思念她呢?” “我只想她在这里。”他坚持着说。 “你难道不怀念你的亲生母亲?”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做错事般小声说:“亲娘的记忆,我一点都没有了。我只是记得孙娘娘。” 我叹口气。看着眼前这穿戴华美却神情悲伤的少年。我明明是对蜀心存偏见,这种偏见却丝毫没有延及到他身上。这一刻我甚至不由自主地想要安慰他,想要他快乐,想从他身上看见一个明亮从容的影子。于是我站起来,摸了摸他的头,轻道:“如果她不会回来呢?” “那我就去找她!我一个人去江东找她,然后和她在一起!”他急急说道。 “傻瓜,”我笑起来,“你父亲怎么办?丞相怎么办?蜀怎么办?” 他不说话,只是怔怔看着我。他就那样一直看着我不动,很久,然后眼泪慢慢从眼里流出来。 “不要哭!”我重重地对他说,“只是离别,你不应当哭!” 他就真的乖乖地抹了抹眼睛,抽了下鼻子,止住了哭泣。一双漂亮的眼睛仍呆呆地看着我,里面流露出悲哀的神情。 我叹口气,又摸了摸他的头:“总有一天,你会成为皇帝。那个时候你会面对更多无奈而残酷的离别。如果离别会让你掉眼泪,那你将是个泪流成河的皇帝。” 他惨淡地笑了一下,说:“我从未想过那一天。” “可那一天总会到来的,而且或许很快就会到来。那个时候,你应当坚强,应当英明而睿智,应当明辩敌友。你的父亲给你留下了足够的资本,那个时候,你可以做一个诚信、大度、平和的帝王。” “倘若我做不到呢?”他呆问道。 “那么,信任你身边能做到的人。他们能够帮助你。你要知道,所有国家的动荡都先来自内部的猜忌。” 他点点头,说:“丞相也常这样说。——可是,除了把一切交给丞相,我又能做什么呢?如果有一天丞相不在了,我又该如何呢?他们都说我不够聪明,如果天意不在我这里,我又应当做什么呢?” 能问出这样问题的人,不是不够聪明,是聪明得过度了。我叹口气,看看他稚气而迷茫的脸,再一次摸摸他的发,说出了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对我说过的、让我记忆犹新的话: “人生譬如朝露,有些事情无法做到,不如及时行乐。” 八月,蜀军行至巴郡。而孙权请和的使者已在那里等待,同时也带来了杀害张飞的范强及张达的人头。 倘若这时议和,对蜀来说是再好不过的机会:张飞被害一事既有台阶可下,而同意议和也会让蜀汉从此在战略上保持有利地位。 但悲伤和对战争过于乐观的估计冲昏了刘备的头。他将吴使逐回。继续率军水陆并进。 我还是第一次在军容如此盛大的军队里随军。从所在的山冈下往下看,举目皆是衣着缟素的军士,似是八月里突降的一场大雪,将江山皆尽染白。 我曾经以为,带一支庞大的军队,只需要准备多一些的粮草就行了。然而实际行起军来,才发现庞大的部队所包含的麻烦并不止是粮草,还包括了通讯、调度等一系列问题。也是因为调度的问题,这支军队走得很慢。也只有维持一个缓慢的行军速度,才能保持军队的有条不紊。我终于明白,淝水之战中,为何号称能够投鞭断流的符坚竟败于己方军队的混乱。 然而刘备毕竟不是符坚。在中速行军的状态下,这支大军保持了很好的阵型和有条不紊的调度。看见严整的军容,我也开始有一点点佩服他。即使是在江东,能做到这一点的将军也没有几个吧。 所以当他趾高气昂地召我至中军,让我在高处观看他的军队并说着自夸的话时,我第一次没有去驳他。扪心自问,他确是个不错的统帅——倘若不是和关羽一样,犯了自大的毛病的话,这场战争胜负并未可知。 然而将领的自大,固然出自自身性格的缺陷,却也是由于敌人故意的养成。正如当年荆州的关羽,倘若不是被陆议的韬光养晦所迷惑,也不会如此一败涂地。而刘备,从关羽的战败中看到愤怒,却并未看到那导致关羽战败的原因。于是渐渐走上和关羽一样的路。 这样想的时候,刘备疑惑地看看我沉思的脸,吩咐人将我带下去。 我被“安置”在军中的一间营房。所谓“安置”,其实和关押差不多。刘备很小心,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人看着我,我的房中甚至没有设纸笔。虽然每天傍晚能在军中四处散散步,然而身后总是有两个人不远不近地跟随。 对于这种狼狈的处境,我也只有无奈接受。 一天傍晚,我在军中“放风”,随意地走到了马房。那一匹匹雄壮的战马正整齐地列在马厩,接受军吏的梳洗。 我看见漂亮的马便觉很喜欢,于是走入马厩,打量那些战马。 这马厩只一个出口。看守我那两个人便没有跟进来,漫不经心地在门口徘徊。 “影夫人……” 我正走到一匹马面前,这时突然听见一个很小的声音唤我。 我惊讶回头,却并不见什么人在和我说话。隔着两三匹马的地方,有个小兵正背对着我在喂马。 “影夫人不要回头看我,”那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我确认了正是那个背对着我的小兵在说话,“恐防别人看见,请影夫人转过头去,我们就这样说话。” 于是我心领神会地回过头,装成很欣赏那匹马的样子,抚摩它的鬃毛。 “你想做什么?”我低声问道。 “我想要救影夫人出去。” 声音中却是很浓重的巴蜀口音,我好奇地问: “你是谁?为什么这样说?” “夫人不必怀疑,在下曾跟过宁老大一段时间。宁老大这次放话出来,要我们保夫人平安。既然如此,纵在下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 “宁老大?可是甘宁?”我好奇问道。 “正是,军中有十余人都曾是宁老大旧部。都要誓死救夫人出去。” 这个不良中年,可真有本事。我忍不住微微笑起来。 “王方!过来领粮草!” 马厩外有个人急急喊他。 “稍后便到!“他应了一声,又低低地说: “我有事先去了。夫人先回去吧。以后没事便往这里来,我们在这里互通消息。夫人放心,一定要让夫人平安离开蜀营。” 我点点头,又忍不住问:“你们跟随甘将军,也是他在巴蜀时的事了吧?这么多年过去,既身在蜀军,为何还要听从他号令?” “夫人不知,在下年少时贫贱微小,那一日路过宁老大的船,见宁老大正在吃江东千里运来的莼菜鲤鱼羹。在下从未尝过莼菜,便驻足多看了两眼。宁老大不嫌在下鄙陋,竟邀在下进席共食。如此看得起在下,在下终生难忘。” 我讶然回头,看见他的身影正渐渐远去。他的身影并不高大,却格外令人难忘。 谁言蜀人无义?我在心中低叹道。 ~~~~~~~~~~~~~~~~~~~~~~~~~~~~~~~~~~~~~~~~~~~~~~~~~~~~~~ 軒最近要發新文《兰因璧月》,大家多多支持!!! 七 一个人的舞台 十月,大军开至巫县。 过了巫县,便属于吴的地界。我在蜀军中尽情呼吸着属于东吴的空气。这一场蜀的悲剧已缓缓揭幕,我爱的男人将在舞台上粉墨登场。我本应当开心,却无论如何开心不起来。 屈指一算,离开江东,已将近两年。这和以往随军不一样,以往即使走得再远,身边还都是江东的人。但这一次,尤其是入蜀以来,便只是孤身一人。我终于明白古人去国离乡时为什么有那么多愁怀。只因在这个通讯极其落后的世界,面对着完全不同的风景,耳边充斥着陌生的语言,那种感觉,真有如天涯海角。 巫县吴军很少,只是象征性地抵抗了下,便撤退了。这场渺小的胜利仍然极大地鼓舞了刘备的士气。他由此欢欣鼓舞地断定吴军不堪一击,继续整军前行。 从巫县往东,地势开始渐渐平坦。当地的住民也渐渐多起来。这里的人们多是蛮汉混居,以打鱼耕作为生。他们仿佛习惯了战争,当军队整齐地开过一片又一片农庄时,田中的农民只是低头耕作,并不多看这支大军一眼。对他们来说,无论是吴军抑或是蜀军,只要能让他们好好生活,便没什么区别罢。 如果非要说有区别的话,也是在乎哪一边的军队能给某些不安分的人更好的机会。一路东进,常常能看见甚至从武陵这样遥远的地方赶过来的当地乡绅。他们视这一次战争为爬得更高的机会,希望能从“归顺”间得利。而刘备也乐此不疲地接见他们,尽量满足他们的要求。 听营中的军士说,陆议驻守此处时,对当地百姓十分厚待,常常用军队屯田的余粮来养活百姓。因此当地人大多游手好闲,并且认为部队是应该负担起百姓的饮食的。也正是因为如此,前来“归顺”的乡绅所提出的条件也就格外昂贵。这本来应该给刘备敲响警钟,但他却罔然无顾,甚至以数倍于吴军的供给来满足当地百姓的贪婪心。 一方的利益多了,另一方的利益就必然减少。一路看着刘备大方地散布他的慷慨,而军中的补给就相对吃紧起来。再加上一路吸收了不少蛮族军士,这些人在军中酗酒闹事,引起不少麻烦。这一切无疑让蜀军将士的士气或多或少有所降低,然而华丽的阵容掩盖了暗地滋生矛盾,刘备仍陶醉在他所认为理所当然的胜利当中。 十二月,大军攻打下秭归。驻守秭归的吴将李异退至夷陵。吴军伤亡并不算惨重,然而这仍是蜀军东征途中第一次可圈可点的胜利。刘备无暇去想为什么如此轻易取胜,开始忙于大军的调配。他兵分三路,派黄权领一军前往临沮防备魏军,吴班领一军径进夷陵,而自己准备由水路而下经夷道与吴班汇合。这是很有水平的战略计划,却挽回不了他即将败亡的命运。 在继续东进前,刘备忙里偷闲去武陵转了一圈。他过于醉心于军队人数这个数字的增长,每一支蛮人队伍的加入都让他喜逐颜开。他却不曾想过,二十万人已经够多,他还要更多的军队做什么。 恚怨在留在秭归的军中暗自滋长。终有一天,这些恚怨将成为吹旺火把的风。但在那之前,我要离开。 刘备走后第十日,我终于等来了一个机会。那天在马厩,王方仍是装作洗马,靠近我低声说: “夫人营帐后门处,在下安排了一条路。夫人等天黑便从那里一直走,出到江边,在下在船中等你。” 天黑以后,我成功地避开军中耳目,一直沿着他们安排好的路走到江边。夜如黑幕般垂下,江面昏暗无光,我茫然四顾,却并不见应当在江边的船。 “你在找什么?” 一个声音冷冷地从身后传出。我转过身,惊讶地看到此刻我最不想看到的人。 刘备。他从一堆岩石后走出,身后跟了几个横眉立目的军士。他将什么东西轻描淡写地扔在我面前,冷冷地说: “你是不是在找这两个人?” 借着他们手中火把的光,我惊讶地看见,沙地上滚动的,正是两个血迹模糊的人头。 心一下子揪起来。我就这样害死了这两个人。 我注视刘备,眼中的怒火似要将这夜点燃。 他却丝毫不以为意,悠然道:“幸亏朕提早回来,渡江时看见这条行踪可疑的船。否则不是给你逃回去?” 停一停他又笑道:“不过你逃了回去又如何?你迟早还是会落入朕手中。但朕现在不会放你走,朕要你看看朕是如何击败你们江东竖子,再将你的人头挂在建业城楼上。” 我仍是不说话,只是默默看着他。 他挥了挥手:“带回去。严加看管,一刻也不能疏忽。” 有军士上来拽我的臂,我没有反抗,只是任他们带走我。然而愤怒的目光,却一直留在刘备脸上。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他挑起眉,颇为神气地问我。 我深深看他一眼,然后说:“蜀军将要败了。” 蜀军将要败了! 我近似诅咒的预言如同长了翅膀,在军中不胫而走。听到这话的人之中,一部分表示不屑,一部分表示出对我胡说八道的义愤填膺,却亦有一部分因之忧心忡忡。 天气一天一天寒冷下去然后又一天一天暖和起来。在这由冬到夏的时间里,刘备取得了一系列的胜利,他攻下夷陵,又分兵将夷道的孙桓困在城中。陆议用胜利织成了一个茧,将刘备套在茧中,然后他再也无法看见茧以外的世界。 不是没有清醒的人,但他们与这充满着胜利狂热气氛格格不入的话无法传入刘备耳中。事实上,这些人甚至不在少数。尽管一直在胜利,但是却始终不曾遭遇过敌人主力。在他们眼中,这看不见的敌人就像一条狡猾的蛇,永远不知道它会在何时现身。这战争拖得过长,战线拉得过散,人们开始不耐烦,开始等一个结束,或许将这条蛇的七寸捏在手中,或许被它咬上一口。但无论如何,都是一个结束。 甘宁仍没有放弃我。尽管被严加看管起来,但军中他的其他旧部仍然想方设法与我取得了联系。他们说要另找方法救我出去。然而这一次我拒绝了。如果不是有十足把握,我不愿再让任何人为我付出生命。赤壁之战中,我有过趁乱从北军中逃出的经历。我想这一次或许亦可效仿。无论如何,权当与刘备豪赌一场。 而我期待中的那场好戏,终于接近揭幕。 黄武元年夏六月,刘备驻军猇亭。天气炎热,士气低落的士兵叫苦连天。承受不住这些恚怨言语带来的压力,刘备下令改扎营于树林荫凉处。蜀军众多,扎下的营前后相连,竟有上百里。 我在忐忑地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然而在那一天来临之前,发生了一件史书上没有记载的事—— 那一天我正在营中和看管我的几个军士闲聊。相处日久,又见我乖乖地一直没作逃跑打算,他们也对我客气不少。只要不试图逃跑,我在营中的活动一般是自由的。 就在闲聊的时候,突然听见周围的军士奔走相告:东吴有使至! 东吴有使至?这个时候,派使者过来做什么?我按捺不住好奇,想去听听。看守并不为难我,便带我前去。 我接近中军营帐,周围已围了许多在那里好奇地侧耳倾听的人。这时我听见一把熟悉的声音从帐中传来: “——在下奉大都督之命,前来向陛下请和。” 是骆统的声音。这个时候,他跑来请的哪门子和?我好奇地伸长了耳朵听着,却听见刘备冷冷地说: “这个时候,还请什么和?” 这大耳朵,竟说了和我想的一样的话。 “大都督不忍看见杀戮。希望两家罢兵,也算造福两国百姓。” “哦?他怕他的军士被杀么?” “大都督不是这个意思,”骆统的声音顿了顿,又接着说,“他是不希望陛下的军队遭到杀戮……”这个时候,周围的人一片哄然。而刘备也开始毫无节制地狂笑。好一阵子,我才听见他不成语调的声音: “怕朕的军队遭到杀戮?朕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么好笑的话。哈……” “在下并非危言耸听。恳请陛下考虑。” “你们是有心来取笑朕么?”刘备突然一拍桌子,这样说道,“此事不必再提!你快速速离去,否则休怪朕无面目!” 又是一阵哄然,然后我看见骆统一面摇头一面走了出来。然后他看见我,就在那里怔了一怔。却不知该不该走过来。 我向偏僻处对他使了个眼色,转身央求看我的守卫说:“此人是我至交,如果可以的话,请您允许我和他说几句话。只是道个好,别无他意。” 守卫站在那里犹豫。这时我迅速摘下手指上的一枚戒指,悄悄塞进他手中。 “好吧,”他勉强同意,“只许说三句。” 于是我走过去,骆统看见我喜形于色,连连说:“想不到影夫人果真还在蜀军中。一切可好?……” 我连忙制止住他的絮叨,指着不远处的守卫说:“寒暄的话还是等我以后回到吴军再说。现在我只能和你说三句话。” “啊?”他一脸内疚,“那你不是已经说掉一句了?” “这句不算,”我哭笑不得,“我问,你答,不许废话。” “好好。”他连连点头。 于是我凑近他耳边,用只有我和他才能听见的声音问:“你们打算哪日举火?” 他惊讶地看我一眼,终究还是吞掉了那些惊讶的话语,只是简略地说:“六月二十。” 我点点头,又问:“为什么跑来求和?” “我也说没必要来啦,”他笑道,“可都督非要我来。他说一旦举火,这里就会死伤无数。他不愿做这样残忍的事。他真是的……” 看见我阴沉的脸色,他连忙将接踵而来的一大堆废话噎了下去。 “可这样有可能让刘备察觉什么,他难道不知道这一点?”我忍不住又问。 “他就是这样傻而执着。难道这不是他吸引人的地方吗?” 这一次他的回答倒是简洁而一针见血。 我目送他离开蜀营。耳边充斥着的是蜀军或好奇或不安的议论。刘备并没有察觉出什么,只是带着一种等待胜利的迷醉慢慢走回他的营房。 我突然想起,忘记叫骆统代我向他问一声好。 这个时候,他的心应该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轻松。 但无论如何,辉煌和不朽,只能建立在二十万人的命运之上;旧的时代,只能用一场大火来终结。 这是他的舞台,是他的时代,是他的宿命。 八 宜杀人放火 黄武元年夏六月二十,晴,有风。 地官降下,定人间善恶。 忌远行。 宜杀人放火。 一大早起,我便穿了方便行动的衣服在室外坐着。迎着看守疑惑的目光,我解释说因天气好,想多呼吸下新鲜空气。 心中自然打的是另一个算盘:在大火烧起来的时候,或能趁乱逃掉。 蜀营中一切平静如常:刘备在等待夷道传来的捷报,大将们如常般聚集在一起研究进攻的方案,小兵则忙于练兵喂马发牢骚……也许是因为天气的缘故,每个人看起来都精神饱满。对于即将降临的噩运,没有丝毫的预感。 入夜,当大火如预料中般烧起来时,我是整个蜀营最先夺门而出的人。 开始一切都十分顺利。当整个蜀营陷入一片恐慌和混乱时,我已成功地逃离刘备。尽管跑得狼狈不堪,我还是坚定地告诉自己,先不要管什么形象,只一直向东,向东跑。在那里,总会有一个英雄搭救我。 然而火烧的速度却丝毫不比我跑的速度慢。 我想趁乱抢到一匹马然后奔回吴营。可一片混乱中才发现这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本来就为数不多的马,在一片混乱中要么被烧死,要么被人们哄抢一空。我只有靠自己的一双脚,与死神竞跑。 我曾以为夷陵之战从场面上来说,应该是赤壁之战的一个翻版。可当大火燃烧起来,当人们嘶喊着在火中死去时,我发现这和赤壁之战毕竟是不同的。赤壁之战更像是周瑜的一个游戏。尽管同样是烈火同样是杀戮,我看得更多的却是那些黑黢黢的江面上凭空变出的战船和火光,仿佛是一场精彩的魔术表演,又似是一场绚烂的烟花。 可这里不一样。这里的火光更凌厉、更直接,更铺天盖地。这样的大火只是为了杀人而燃烧。比起陆议来,周瑜应该更不忌惮于杀戮。这如同上天的嘲弄:忌惮杀戮的人,却带来了更直截了当的、死亡的气息。 人如秋天收割完后田野上的草根,被大火毫不留情地一片片烧死,空气中净是焦糊的皮肉气息。留下来的人匆忙踩死地上的伤兵,为了一匹马杀死可能和自己同睡一个营帐的战友,在死亡的威胁下,这个世界彻底疯狂。 面对这样的胜利,他是在笑,还是在忧伤? 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我奔跑的速度有所放慢。火光从两面渐渐靠近,灰色的浓烟遮蔽原本洁净的天空,月亮也被隐藏在这浓烟后了无踪影。我为了逃避火光慌不择路地跑了好一阵,然后发现一个极其要命的问题: 见鬼,哪里是东? 整个蜀营,已再没有任何能够让我辨明方向的东西。浓烟让三米外的景物都变得模糊不清,而视线范围中的每一个人,都在奔向不同的方向。 我毫无目的地避着火光又疯跑了一阵,然后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愚蠢:既然有火,就必然有放火的人。如果我喊上一嗓子,不就会有吴兵前来搭救? 当我正准备将这个计划付诸实施的时候,混乱中接应响起的声音让我把到了嘴边的话噎了回去: “皇上有令:活捉住东吴影夫人,赏千金,封万户侯!献头者,五百金,千户侯!” 偏执狂!我在心里既恨又恼地想道。果真那么恨我么?还是纯粹只是想找个人垫背? 任何时代,任何时候,只要价钱足够高,总会有一些人愿意卖命。因此即使是在熊熊火光之下,听见这个消息,有些蜀兵立即放弃了逃跑,开始在乱军中寻我的踪迹。 我只能继续往一个未知的方向疯跑。所幸我穿的衣服和他们差不多,浓烟又掩盖了我的身影,一路狂奔,始终不曾被任何人发现。 可惜好景不长。狂奔了大半夜,一双腿快要断掉,刚想停下来时,身后一个狂奔的蜀兵便一头撞在了我身上。他扶起我,正想致歉,目光落在我脸上,一脸惊愕。那一刻我怀疑他眼前是否已经出现一个天上掉下来的大大的馅饼。 也不是怀疑,紧接着,我就听见他睁圆眼睛大喊一声: “万户侯!” 趁他还沉浸在被馅饼砸到的狂喜中,我一把推开他,拖着一双将要断掉的腿继续跑。他挥舞着大刀穷追于我身后。幸而他跑只是为了钱,而我跑是为了命,因此我一直不曾被他追赶上。但同样不幸的是,我也一直不曾甩掉他,不,应该是“他们”——从身后的脚步声我得出判断,又有若干个看到馅饼的人加入了他的队伍。 这样一路被好几个蜀兵追着狂奔时,我开始怀疑这是不是我这一生中最倒霉的时刻。 然而这还不是。 最倒霉的时刻,是后面被好几个蜀兵追赶,前面又出现一团火光挡住去路的时候。 我在火光前略一驻足,身后的脚步越来越近。我看看这火又看看他们,最后我想,拼了。 我一咬牙冲进了火中。 毕竟还不算倒霉到底。这火看起来凌厉,其实并不厚。我几步就冲了过去,紧接着,一棵燃烧着的树便在身后倒下了。 路边有一条小溪,我冲过去,用溪水冲洗灼痛的身子。借着身后那树燃起来的火光,我发现这溪水竟是从山脚的一个溶洞中流出。 我不假思索地避入洞中。也许那几个追兵被那棵树砸死了,也许他们没发现这个洞,一直往前面追去了。总之并没有人进来找我,我终于可以享受片刻的宁静。 慢慢地靠着一块大石头坐下来,我开始欣慰地觉得,我毕竟不算太倒霉。 ——虽然这有可能是我这一生中最狼狈的时刻。 大火一直烧了两天两夜。 这个不起眼的溶洞成为我的藏身之所。我想或许在这里等到蜀兵全部退去,再出去寻找吴人。 蜀兵实在太多,每隔一两个时辰,我就偷偷出去看眼他们走尽没。然而每次往外看时,满目仍是一拨又一拨的蜀兵走过。这个洞只有一个出口,我只能在里面等待。 直到第二天晚上,我从洞口探出头往外看,发现外面的世界清净无比,长长的山路上空无一人。 我长舒口气,慢慢走了出去。 月亮从渐渐消散的烟雾中探出头来了。我抬头看月亮,觉得这个世界无比美好。 可惜,我高兴得太早。 走了一段路,身后突然传来急急的马蹄声。我回过头,发现一队骑兵正朝着我飞速奔来。而且他们是——蜀兵。 我急急转回脸,然而他们已经认出我。 “东吴影夫人!” 他们兴奋得大叫。毕竟是骑兵,素质还是比步兵高些。竟能喊出我的名字。 我转过身,又向着那溶洞的方向狂奔。 他们紧紧跟在我身后。我刚进洞的时候,他们已到了洞口。 所幸这个溶洞是无法骑马进入的,他们下马给了我一点时间,在洞的深处找了个地方隐藏起来。 但是没有用,他们仍在一点一点逼近,不放弃对任何一个可能藏身地方的搜索。他们有十多人,这样下去,他们总会找到我。 是天要亡我么?我不甘地想。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死去,但我绝不愿意在这场战争中,在这个时候,在这个黑暗潮湿的洞里毫无意义地死去。 英雄救美的故事,难道不能再次上演么? 他们离我越来越近。 九 英雄救美 ——英雄救美的故事,难道不能再次上演么? 如同所有拙劣的肥皂剧中让人鄙夷的剧情般:这样想的时候,英雄登场了。 寒光一闪。一把大刀竟同时划过了三个人的脖颈。一个高大的身影分开那队人,冲了进来。 在他冲进来的同时,我听见一个铃铛在黑暗中轻轻作响。 “怎么才来?”一把将冲进来的甘宁拖到我藏身的石头后,我感激却嘴硬地埋怨着。 “我是有心救你。可是你也不必往相反的方向跑吧?害我好找!”他毫不客气地回敬道。 “你不如等我死了才来。” “我为了救你,连刘备的头都暂时不去取了,还待怎的?”他怒道,“如果不是那个娃娃将军下令非找到你不可,我才不会丢下我那群部下一个人找到这里来呢!” “伯言下令找我么?”我轻轻问道,心突然因欢喜轻轻颤抖着。这个时候,虽然仍未脱离险境,但突然觉得身边的一切都不可怕了。甚至觉得很好玩。 他哼了一声说:“早知如此费周折,真不该答应他。” 我刚想再说什么,他突然一把拨开我,引弓搭箭。 “嗖嗖”两声,两支箭带着风声射了出去。我只听见两声箭射进皮肉的闷响,然后是两声临死前痛苦的呻吟。 “分散,各自找地方掩护,不要贸然出击!”我听见洞口那将领喊道。 我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大概是蜀兵沿着洞中林立的石头渐渐往前迂回了。 “有种的,过来一战!”甘宁对着洞口,大声说。 “有种的,你过来!”洞口那将领也大声回敬。 然后又听他笑道:“有本事你们就在那里等一辈子!我告诉你,我已派人去找援军了。我们迟早都会杀进来!” “过去,砍了他们。然后我们逃。”我怂恿甘宁说。 “你当我无所不能?”他怒道,“门口至少有二十几号人!” “我确实以为你无所不能的呀。”我伸伸舌头,笑道。 “少用激将法。我杀出去不难,但带着你又另当别论。如果有马也不难,可你找的这破地方,马进不来。我将雪落留在洞口了。” “雪落?”我笑道,“好风雅的马名字。” “即使是马,也比你聪明些。人家至少不会跑错方向。” “马本来就比人认得方向。”我辩驳道。 他忍无可忍地仰天悲啸:“我前世造了什么孽?竟和你一起被困在这鸟地方一边等死一边耍贫嘴!” “我都叫你砍了他们啊。”我笑道。 “说得容易。他们躲着不出来,我怎么砍?” “你自己想办法砍呗。” 他沉默不语,突然整个人一振,凑近我低声说: “引他们出来,杀之。” “怎样引?”我好奇问道。 “嘿嘿……”即使是一片黑暗中,我也能感觉到他唇角漾开了一个邪恶的笑容,“当然是用诱饵引……” “诱饵?”我茫然地问道。心中却有不祥的预感慢慢泛上来。 “是啊。如果一个人走出去,他们肯定会出来进攻的,即使不进攻,也会探头出来看一眼的。” “哦,你还是打算出去砍了他们啊。”我很高兴地说道。 “我不出去啊。我在后面用箭射他们。”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去做诱饵,我在后面用箭射他们。” “你……”我几乎昏过去。他一定是脑子进水了。 然而不幸的是,我发现同样脑子进水的不止他,还包括我。因我虽然觉得这个主意很荒谬,却还是在内心渐渐接受他的提议。 或者,他本来就是一个说出任何提议都能让人接受的死神般的男人。 “真得如此吗?”我无可奈何地说道。 “别罗嗦了,我还要赶去取刘备的头呢!”他不耐道。 “你要想清楚,你现在是用江东第一美女做杀人的诱饵。”我叹气,说道。 “你要想清楚,你现在是被江东第一俊男征用为杀人的诱饵。”他毫不客气地回道。 ……我再一次几乎昏过去。 在我从石头后走出去之前,他突然拉住了我。他解下自己的头盔,解下铠甲,递给我说:“还是穿上吧,安全些。” 我总算是带着感激之情点了点头。然而接过这一套衣甲之后,这种感激之情马上烟消云散。 ——怎会有这样重的铠甲!我一边咬牙切齿地穿上这套重得要死的东西,一边在心中将他骂了千次。全套穿上之后,我一个趔趄,差点摔在地上。 可恨之人永远不会主动意识到自己的可恨。他干净利落地将我一把推了出去。 我刚一出去,面前就多了两个刚刚潜行过来的不知所措的蜀兵。但显然,我比他们更惊慌。 我正差点叫出来,刀光一闪,两个人便瘫在地上。这刀真快,他们甚至来不及发出临死前的呻吟。 “一直往前走,”甘宁在我身后低声说,“弄出些声音来,但不要太大声。只要能让最近的敌人听见就好了。” 我点点头,他又拍拍我的肩,说:“不用怕,只要双脚站在地上,没有任何地方能比我身边更安全的了。” 尽管知道他看不见,我还是翻了个白眼。 我往前笨拙地又走了几步,又见两个兵从岩石后探出头来。 几乎在他们探头出来的同时,两支箭便精准地穿透了他们的脸。 我强压下反胃的感觉,又往前走。就这样,我一路走,他一路在我身后不远处用箭在第一时间杀掉那些出现的蜀兵。 竟就这样来到洞口。洞口站着五六个人,看见沉重宽大的盔甲下几乎看不见的我慢慢走出去,他们都吃了一惊,然后纷纷拔出剑。 与此同时,甘宁一声长啸,从我身后跳出。 一场恶斗,他手中的刀终于刺穿最后一个人的心脏。 我还站在那里发愣,他打个唿哨,远处跑来一匹浑身雪白,四蹄乌黑的马。真是匹漂亮的马,我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他牵过缰绳,对我说:“上马。” 我顺从地,笨拙地,颤颤巍巍地爬上了那匹马。他又俯在马耳边,用了比与我交谈时温柔得多的声音说:“去,把她送到娃娃将军那里。” “她能听懂?”我好奇问道。 “她比你聪明得多,”他不屑道,“你只让她自己跑就好了。” “可你呢?” “我?自然是去取刘备的头。我随便抢匹马便是。雪落你先替我照顾着。” “好吧,”我说,“回头再和你算帐。” 他大笑着往马身上轻轻抽了一鞭。马便如离弦的箭般撒蹄狂奔。 “回头再和你算帐。”远远地,我听见他笑着这样说。 然后我回头,他的身影在迅速变小。说不清的诡异感觉突然泛了上来。 是否忘记了什么? 然而我无暇多想。疲惫很快占据了我的身心。我已许久未合过眼了。 雪落果然是匹奇特的马。她的奇特让她听懂了甘宁的话,轻易找到了吴军军营,轻易找到了陆议的营帐,甚至,还将我直接送到了他的身边。 ——这句话真的不是多余,她真的直接将我送到了陆议“身边”。 “轰隆”一声,这匹马直接撞破了营房的门,撞倒了营帐里第一根柱子,然后停在了陆议的书案前。 他正在案前看文书。这样的巨响竟没让他抬起头来。他只是一边在文书上批字,一边沉静地说: “甘将军,这一次我真的不能代你交纳罚金了。” 我说:“是我。” 他怔了一怔,缓缓抬起头来。他的目光中有惊讶,有欣慰,也有清澈的温柔。他就那样看了我好久,然后给了我一个温和的笑,说:“我知道你会回来。” 我笑一笑,慢慢从马上爬下来。从马上爬下时,我其实直想四仰八叉直摔下来然后就此昏睡过去。然而在他的目光下,我只是尽量优雅地抬起一条腿转过马背,然后用跳舞似的动作尽量优雅而轻盈——如果不算落地时那沉重的一声闷响的话——地落在地面。完成这一切之后,我差一点昏过去。 “没受伤么?”他问。 “没受伤。” 我按捺住要昏过去的感觉,答道。 他点点头,然后又说: “这里一切都很好。蜀军可以说是完败了。潘璋他们追着刘备西去了。骆统……” 我努力地想听清他所说的每一个字,然而他的声音在我耳中还是渐渐不清;我想好好看一看这朝思暮想的脸,然而这张脸还是在我的视线中渐渐模糊……相比之下,视线中渐渐清晰的,是他身后营房中的那一张床。一张很普通的床,铺着灰色的床单。可在我眼中,那张床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了。看起来那么柔软,又那么干净……不不,我真的一点其他想法都没有,我只是想睡觉…… “伯言,我知道这很失礼……”我突然这样说道。 他疑惑地看我,而我一边尽量优雅——其实已经无法优雅——地解下那头盔,那铠甲,一边对他说: “也许我应该等你先安排好……也许至少我应该先去洗一洗……但我实在很累了……” 他眼中的疑惑渐渐去了,唇边漾起一个温和的笑。 “我知道这很失礼……”一边走过他身边,我一边对他说,“你可以找两个军士将我抬出去别的营帐,或者你足够好心将这里让给我……总之我不行了……” “我要先睡觉……” 在说最后一句话的同时,我将自己狠狠砸进那张床——那张柔软、温暖、散发着干净气味的,让我感动不已的床,睡意如同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瞬间狠狠覆盖下来。 在意识残留的最后那个瞬间,我感觉到他走到我身边,轻轻将毯子盖在我身上,又拉上了布帘走出去。 然后我陷入了酣畅的昏睡中。 ——我终于可以好好睡个觉了。 十 胜者 我经历了一个漫长、温暖、安静的梦。醒来时,发现窗外的天空泛着宝石样的蓝色。 有隐隐的灯光从布帘后透出来。我披衣步出,发现他仍是我来时所见的那个样子,披着晨衣在写着什么,案上一盏油灯如豆。 “醒了。”听见我的脚步声,他回过头来说。 我点点头,看看窗外微蓝的天,说:“天竟还没亮。” 他看看我,然后迟疑着说:“天已经亮过一次了。” 我不禁“啊”了一声。然后心里有些羞愧之情泛起来。这么说,我竟一气在他床上睡了一天一夜有余?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看他,问:“你一直没睡?” 他点点头。 “不另找个地方睡会?或者你现在去休息吧,我休息够了。” “不了,不想睡。”他摇头道。 这一刻,我突然发现他的表情很奇怪。唇边一直有的温和的笑意没有了,取而代之,是一种说不清的、模糊的忧伤。 或许睡得太久,以至感觉都不准确了吧?我摇摇头,又走进去梳洗。 梳洗完,我将水倒去门外。走出门口,发现营中大部分人都撤走了。整个军营安静而空旷。 我倒完水又走回来,好奇问他:“怎么人都走了?” “都去追击刘备了,剩下一部分留至夷陵城中。一会我们也要去夷陵。”他说道。 “是否耽误你了?”我不好意思地问道。 “无妨。” 他今天确实有些奇怪。说话语气虽不至于生硬,但却平淡简略至极。我看看他,然后担心地问:“战场上是否出现了问题?” “没有。蜀军溃退了,刘备仅以身免。现在往西逃。徐盛他们在追。” “骆统呢?” “骆统在夷陵。” 我点点头,然后想起来,又问他:“甘宁呢?” 他没有立即答我,停了一停,然后缓缓说: “甘将军他,去了。” “去了?”我不解地问,“去夷陵了?还是追刘备去了?” 他看了看我,然后又重复了一遍: “甘将军他,去了。” 我退后一步,有些失神地看着他。那一刻,我在他眼中找到失落和哀伤;也是那一刻,我想起了一些被忘记的事情—— 《吴书》中的甘宁是在这个时间死去的;而《三国演义》和民间也都传说他死于夷陵之战…… 我应当想到。我怎么会忘了。 我踉跄着走了两步,看见墙角仍放着甘宁的头盔和铠甲。我走过去将它们抱在怀里,衣甲上的冰凉直刺入我的心。我就这样抱着这副衣甲,一步一步向门口走去—— “……你要去哪里?”他追上来,拉住我问道。 “甘宁的马、衣甲都还在我这里呀,”我恍惚地柔声说,“我要去把这些东西送给他。他怎么能扔下他的马、他的衣甲就去追杀刘备呢?会很危险的呀。” 我恍恍惚惚地要往外走,他拉住我,我想挣脱—— 他用力揽住我,低声对我说: “你不要这样子。” 我终于停止挣扎。恍惚而悲伤地看着他的脸,说: “他是头部中箭,对不对?” 他怔一怔,然后点点头。 “如果他戴了头盔,便不会死,对不对?” 他又是一怔,然后有些痛惜地看着我,说:“这不关你的事。” “我无法不那样想,”我低声说,“该死的,本来是我。” “你不要这个样子,”他又一次说,“你若这个样子,他们所做的事,便一点意义都没有了。” 我抬起头,有些失神地看着他,然后缓缓说:“你果真是这样想的么?” “我一直是这样想的。” 我又看了看他,他神情庄重、温和而充满怜惜。可在这庄重和温和背后,却藏了和我那么像的一点痛。 ——是了,我不应该如此。在这个时候,为甘宁之死感到哀伤的,并不止我一人。他承担得已经够多,为什么还要替我承担这样的痛苦。我必须坚强,我只能坚强。 这样想的时候,手中的衣甲终于落在地上。 我挣开他。又走了两步,然后低声对他说: “我没事了。不必担心。” 他点点头,欣慰地看我。 我又说:“我出去走走,只一会儿,一会儿便好了……” 这样说着,我已推门而出。他在身后还说了什么,而我已径去不顾。 快步穿过军营走出时,我的眼泪还是忍不住汹涌而出。 明知道这是他的宿命,明知道他不会怨我,而我还是固执地认为,如果不是因为救我,他不会死。 如果那一天,我想起来他会死于夷陵之战,或许一切都会不同罢。 即使他依然会死,然而我将盔甲还给他,或能从沉重的愧疚中得到超度。 事实上,我竟一点都没想起来,一点点都没有。 我挨着一棵树坐下来。云缓缓地从头顶上的天空流过,江风轻轻掠过我的脸,那一刻我想起一句后世人所作的关于他的话:锦帆应是到天涯。 仿佛还有关于他的词句的,可我竟想不起来了,怎样也想不起来了。 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这样子的生命,要它又何用? 这样悲伤地想着的时候,天空中忽然回荡起鸟儿的叫声。 然后一群乌鸦,如同黑色的云雾,缓缓降于我周围。 我怔怔地看着这些黑色的鸟,心却突然平静下来。 它们圆睁着黑色的眼,不安地在我四周轻动。而我,终于向它们展开一个欣慰的笑。 因那一刻,我终于想起来那一句,关于他的词句: ——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好吧,到那边再和你算帐。”我微笑着,对那群乌鸦说道。 几乎是同时,它们“哗啦啦”地展开了黑色的翅膀,向着天空飞去。 而天空明亮晴朗如初。 乌鸦散去后,我听见有个人在叫我。 我站起来,看见陆议走过来。 我给了他一个温和的笑。而他也回了我一个同样温和的笑。 ——我们的脸上已找不到忧伤。 “要去夷陵城中了。”他说,“战马需要休养,被军士带去放牧了。此处离夷陵不远,不知你愿不愿意辛苦一下走过去?” 我点点头。哪怕夷陵离这里很远,我也是愿意的。 他走在前面,我走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沿路的战场已被小兵们打扫干净,焦黑的土地上只留下隐约的暗红。我们尽量不去注意那些暗红,用散步般的速度走着,一边断断续续地闲聊着。 “可有刘备的消息?” “仍在追击中。” “会在夷陵留很久吗?” “未知。这要看北军动向。暂时来说,会留在夷陵。” 我点点头。这时他又轻轻说: “等到了夷陵,便能派船送你去武昌……” “我有说过要去武昌吗?” 我停下脚步,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而在我惊讶的目光下,他低下头,轻轻说: “我以为你想去……” 我不再说话,只是失神地看着自己的脚步。他说得无错,孙权若知道我得救,第一时间会将我接回。而我留在这里,也只会拖累他胜利的脚步。 这样想着,不觉走上一个山头。我习惯性抬起眼,去看前面的风景,而与此同时,一阵刺鼻的气味突然迎面袭来—— 我还未看清楚眼前那宛如地狱的余烟与黑红的一大片,他一下子掩住我的脸,将我身体扳过去,不安地颤抖着。 “该死,”我听见他声音中的惶恐,“我以为他们已将战场全部打扫干净了。对不起。” “很多死人吗?”一片黑暗中,我平静问道。 “是。”他低低地说。 “没关系的。”我柔声道。 他捂我眼睛的手抖了抖,然后还是坚定地说:“你不要看。” “可是你还不是在看?”我叹息道。 “没关系。我应该承受,可是你不应该。”他这样说。 我还要说什么,他松开了手,马上一条光滑的丝巾又温柔地覆上来。眼前仍是一片让人心安的黑暗。 他温柔地将丝巾在我脑后打了个结,对我说:“没有别的路了。真抱歉,只能这样带你过去。” 我不再说什么。他伸手过来,我挽住他的臂,犹豫地迈开脚步。 “不要害怕。我不会让你摔倒的。”他在我耳边低语,声音温和而沉静。 我淡淡一笑,跟着他的脚步走。我一点都不害怕。 大地散发着燃烧过后的余温,有时可以听见烧焦的骨头在脚下咯喳作响。这时我的心又一点一点惶恐起来。 ——我并不害怕。如果有惶恐,也是因为他。 他的手臂在我指间微微颤抖着,我又用另一只手捉住了他。一路走去,不知不觉间,我已将他的臂紧紧抱在怀中。他的体温透过衣衫隐隐传入我的怀,我不知道我的体温是否能够同样传入他心里。如果可以的话,如果他真的感觉到痛苦的话,请分给我一点点,请多分给我一点,我是那么想要和他一起承担。 眼前的黑暗无尽无边,黑暗中我静静寻找他的心跳。这样的感觉快乐而惶恐,甜蜜又忧伤。我一方面希望这段路快些走完,另一方面又自私地希望这样的黑暗永远不要有尽头。 可是他终于停下脚步,解开了覆在我脸上的丝巾。我终于不舍地松开手。那一刻有风流过我的手心。冷。 我们继续前行,在干净的、明亮的、空空如也的荒原上。我一直悄悄看他,有几次他回过头来,触到我的目光便对我笑。他努力地想要在笑容中表现出那样的温和与波澜不惊,可我还是心痛地在那笑容中找到悲伤。 “伯言,”我忍不住对他说,“你毕竟是胜者。” 他笑了笑,却没说话。 一将功成万骨枯。我想对他说这句话,却还是忍住没说。这一句话,不会给人安慰,只会让人愈发觉得苍凉。 而远处,地平线上,渐渐出现一座灰色的矗立的城。 夷陵到了。 十一 不如醉 进入夷陵城中,夕阳已西斜。长长的余晖让这简陋破败的城也平添了几分精致。 我们又恢复了平时那种客气而安全的距离。他走在前面,而我低着头,用长衣搭在头上,走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城中全是游荡的军士。每一次战争结束后,他的军士都能轮流休息,即使饮酒作乐,也并不会被明令禁止。这是他一贯的作风。这种懂得变通的军法,让他的军士在下一次战争开始时,总是精神饱满。 也是因此,当我们渐渐走到城中的十字路口时,有几个军官已认出了他,笑嘻嘻地邀他晚上一起找乐子。 他敷衍过那些军官,待他们走后,便回过头来看我。 我说:“我跟着你,始终是不大方便。不如就此分开,我自己会找地方歇息。” 他点点头,礼貌而尊敬地说:“城中都是自己人,请影夫人放心休息。若有什么不便,随时来找我。” 我叹口气,说:“我不会找你。你和他们好好玩玩,放松一下吧。” 他却说:“恐怕不行。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不,你需要休息,”我深深看他,敛容道,“答应我。” 他犹豫了一下,点点头,然后转身走了。 我去找了家浴池好好地洗了个澡,又换了新衣,挽了发。 本来想找个驿馆去休息,却又放心不下他,便往城中最繁华的地方走去。如果在那里见到他,我便放心回去睡觉。 然而一家家歌舞场找过去,一群群欢乐醺然的军士之中,却始终不见他的影子。 好不容易拉住个相对来说还算清醒的小兵,问他都督去了哪里。他一脸茫然地对我说:“只知道傍晚时他进太守府去了。” 我便去太守府寻他。太守府本应是个热闹繁华的所在,可我去到那里,发现里面没有点灯,长长的街上一个人都不见。这样一个夜晚,所有的人应该都去了饮酒作乐。 门没有锁,我推门进去,走过一个又一个房间,里面只是黑的,并不见一个人。 正当我以为他不在,准备折返时,却发现最里面一间屋里有昏黄的灯光。 房门虚掩着。我推开门轻轻走进去。他果然在这里。 长长的案上散落着凌乱的公文,一片公文上,他伏在案上竟是睡着了。手中握着的笔在案上滴下一点墨。 心便骤然一紧。我走过去,取下一旁的长衣,尽量温柔地覆在他清瘦的肩上。 可他却醒来了。他抬起茫然的眼,用茫然的表情看着我,竟似不知自己身处何处。 我听人说过,想知道一个人快不快乐,要看他梦醒时的表情。 这一刻,我在想,他是不快乐的。 “你如何来了?”他终于清醒过来,用刚刚梦醒的、微微带了些嘶哑的声音,问我。 “你答应过我的。”我不去回他的话,有些责怪地看着他。 他笑一笑,说:“真不喜欢那样,没什么意思。” “那便去好好睡一下,”我劝道,“你也很久没有休息了。” “不想睡。” “又骗我。不想睡,怎么还在这里睡着了。” 他摇摇头,并不说话。 我仍是站在那里,有些失神地看他。他已从初醒的迷茫中走出,表情又换上了一直的温和与坚定。他是一个能让所有人安心的都督,却惟独不包括我。 如同水中的鹅卵石,人们赞叹着石头的圆润晶莹,欣赏着它的美丽,却拒绝去想那多年以来,来自流水的,可能是痛苦的磨平。 天,我竟为他心痛至斯。 “你不必管我,”他低声这样说,“回去休息吧。” 也就是这一刻,我突然发现,案上,他长袖下露出来的,分明是一份,划了许多触目惊心的黑叉的,阵亡名单。 我怀疑地看看他,说:“你还打算继续公务么?” “不了。我答应你。” “那你去睡吧,”我坚持道,“等你睡着了我就走。” “不睡了,”他摇头道,“刚才寐过一阵,现在已没有睡意了。” 他看了看我又说:“你放心,我只在这里坐一会,或者出去走走,然后就去休息。” “你若不喜欢太热闹的环境,可以找个姑娘来这里陪你喝点酒。”我仍是坚持道,“夷陵虽然小,姑娘还是不错的。” “好,好,”他明显地敷衍道,“你放心。” “果真答应我了?” “答应你。”他仍是漫不经心地说道。 我点点头,出门。出门时,觉得他明显松了口气。 然而我只是在街上转了一圈,又走了回去。 推开门时,他果然还坐在原来的地方。他从卷宗间抬起头,看见我,便是一愣。 我穿了翡翠色的长裙,贴了鹅黄,一手抱把琴,一手提了坛酒,笑盈盈地说道: “既然你还未去找姑娘,不知这个姑娘你欢不欢迎?” 他就在那里傻呆呆地看着我,我忍不住想笑,原来他也有这么可爱的时候。 “你们影夫人派我来陪你聊聊天,唱唱小曲儿的,”我笑着走到他面前,斜睨着他,“影夫人的命令,你敢违抗么?” 他毕竟不是个真呆傻的人,也就随着我笑起来,说:“不敢违抗,只怕当不起。” “有什么当不起的?”我啐道,“你只当我是个奉命行事的卖笑姑娘。” 他两手一摊:“我可没带钱。” “记下来,从你军俸里扣。”我咄咄逼人。 他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将案上的卷宗文书等一系列乱七八糟的东西统统扫到一边。然后拍拍身边说:“既然如此,坐。” 我毫不客气地坐在他身边,将琴和酒往案上一放,仍是笑盈盈地看他。 “先喝些酒罢?”我问。 “喝酒就免了,”他苦笑,“怕误事。” “能误什么事?”我不满道,“敌人不是都败了么?” “以防万一,还是清醒的好。” “你清醒有什么用?全城的人都醉了。” “那始终还是要有一个人醒着。我宁愿那个人是我。” 我看看他,忍不住说:“你喝些酒罢。我替你保持清醒。” “你醒着有什么用?”他戏谑地笑道,“你不是只是个奉命行事卖笑姑娘么?” 报应来得真快。我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看着他,说:“陆都督,你好扫兴。” “喝酒真的免了,”他正色道,“随便聊聊天吧。聊些什么,都可以。” 然后他又看看我,说:“安静些也不错。” 然后我们断断续续聊了很多事。很多琐碎的、无关紧要的、却让人觉得温暖的事情。我们的声音如同平静的河流,在这寂寥冷清的太守府一角流淌。这里没有影夫人,没有都督,没有沉重的战争和死亡的阴影。所有的,不过是快乐的流莺和无忧的花客。 间中他回忆起他的童年,他说有一次,他摇着一叶小船,摇着摇着便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漂流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月正中天—— “你哭了么?”我突然问。 “怎么会?”他微觉好笑地说。 “……如果是我,一定会哭的……因为在那里,天地之间,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他看了我好久,笑容渐渐在脸上隐去。他突然叹了口气。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愚蠢,我实在不该说这样冷清的话,这样的话语骤然让这欢乐气氛冷却了。人脸上的水晶面具掉下来,露出忧伤苍老的脸。雾散尽后,露出的是不快乐的童年。 要弥补自己的过失般,我拽过琴,对他说: “我弹一曲你听罢。” 他点点头。 琴声一起我知自己又错了。我选了欢快的调子来弹,可我的双手实在不适合那种欢喜。是一样的调子,可是听进耳中的却是无尽的忧伤与愁苦。忧伤和愁苦之上,欢乐是最虚伪的粉饰,在我双手之间片片剥落、千疮百孔。 我一开始想要矫正过这种这种忧伤,我努力地在音符间添加欢快、制造喜乐,然而这些人为的欢快与喜乐,音符流转间却统统变了面目全非。 他一直静静看着我,脸上有梦一样的表情。 我终于无法控制自己的手指,只是叹息一声,离开了弦。 “弹下去罢,我还想听。”他却这样急切地对我说。 于是琴声又起。我已不打算去改变什么,只是任那些清澈的悲伤的音符自由自在地从弦上走出。这样的悲伤不需要酝酿,只是水一般地倾泻。 他突然站起身,拿了两只杯子放在案上,又倒上酒。 他喝下一杯酒,又将另一杯酒送到唇边。我没有停止弹奏,却微仰起头,饮尽了那杯酒。 他又将酒满上,喝了一杯又将另一杯送给我喝,我依旧安然饮下。 他又倒,我又喝。他再倒,我再喝。 酒从胃里一点一点泛起暖意。我一边弹着琴,一边悄悄回头看他。他一直在那里看着我,是怎样的目光,如同清冷却温柔的星。 然后我也无法控制自己的目光,只是贪恋地一直看着他。酒意泛上来,钝化一部分感觉却让另一部分感觉变得格外清晰,淡漠了寒冷却又让人格外想要寻找温暖。我一直看他。在这空旷、冷清的屋里,除了琴声,除了他,一切不复存在。我想要靠近他,然后再近一点,或能暂时忘却彼此伤痕累累的灵魂。 所以当他将手指压在我手指上,让琴声戛然而止时,我并没有抽回手。我想我是喝醉了。 当他扳过我的肩,用脸贴上我的脸时,我也只是顺从地靠在他身上。我觉得有些醉了。 最后当他抱起我,一步一步走入里面的睡房时,我只是对自己说: ——这不能怪我,因我真的喝醉了。 十二 如梦幻泡影 那只是一间很普通的房间,一张很普通的床。地板空旷而陈旧,剥落的墙纸上有陈年的斑迹,破败的雕梁间有灰尘的味道。 但因为这个男人的存在,剥落的墙纸上开出蔷薇,破败的雕梁弥散着栀子花香。 当看见他白色长衫下掩盖的身体时,我甚至起了自惭形秽的感觉。他的身体真美丽,和他的灵魂一样美丽。四十年的岁月并未在这个身体上留下任何的痕迹,一点点都没有。它依旧有如被月光洗涤过般皎洁美好。 他皮肤的味道很干净,有如最清冽的酒香;他的体温其实并不比我的高啊,但感觉有如贴身佩带的玉。明明是冷清的,却温润到心里。 他一直紧紧抱着我,好像要把我嵌到他的身体里面去。略为停下来的时候,他就一动不动地看我的眼睛。他的发散开了,像一匹黑缎子一样垂下来,轻轻拂过我的脸。 酒是个好东西,能让人忘记一些应该忘记的,又让另一些感觉格外清晰。在那一刻,我忘记了我是谁又忘记了他是谁,忘记了昨天也忘记了明天,忘记了快乐亦忘记了悲伤。一切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只有现在是真实的,只有拥抱在怀里的人,是真实的。 然后他再一次紧紧抱住我,用了最大的力气贴近我。我们心跳连着心跳,呼吸纠结着呼吸。我忽然想哭。我们本就应该是这样子的。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就该是这样了。 他的发沉沉覆在我脸上,如同黑色的空气,又散发着栀子花的清香。我在期间呼吸,有如陷入深湖,一直下沉,下沉,到湖底。然后我睡去,在黑色的、温柔的湖水中睡去。 睡得却并不安宁。梦里一切支离破碎,交织的光影,崩裂的地狱和坠落的天堂。我感觉到他起身,仿佛属于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被生生撕裂,我想叫又无力—— “命运无法改变,而初衷很容易被遗忘。有些事情并非你所想的那样。” ——谁的声音如此熟悉?不记得了。 然后我发现我身处庐江,夕阳下的太守府前。风中的少年松开我的手,转身。我急急想要追上他的步子,却怎样也追不上。我想喊,却发现自己没有声音—— 他要离去了。他就这样离开我的生命,再也不回来了。 ——我再一次用尽自己所有的,仅存的力气,竟喊出声来。 然后我醒来。眼睛尚未张开,便急急在身边找他的手—— 竟给我找到了。那干净、修长的手指,有如连接天堂的绳索,紧紧缠住了我的手指。我也死死捏住了他的手,睁开眼睛,看见他半坐在身边,温和地看着我。 心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是梦而已,他仍在这里。 “做噩梦了?”我听见他温柔地问道。 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他笑了笑,松开手揽过我,让我靠在他胸前。又用另一只手轻轻拂过我的发,擦去我额头上那几滴因恐惧而渗出的汗,再与我的手十指相交。 “还没有做够梦吗?”我听见他声音里的爱怜。 我没有说话,只是贴得他更紧。 “你刚才叫我名字了。”这样依偎了一会,我听见他说道。 “我梦见你了。”我淡淡一笑,一切尽在不言。 他沉默了一会,然后又说: “你刚才叫的是‘陆逊’。” 我吃了一惊,侧过头迎上他的目光。他的目光中却找不到一点惊讶,只是平静如水。 “说起来本应很奇怪,”他看着我轻轻说,“‘逊’这个字本是我父母所起。但他们去世后,收养我的叔祖不喜欢,便改了现在这个字。这件事情除了瑁,再无别人知道……连茹也不知道。可刚才听你这样叫我,却觉得好像本来就应当如此。” 我无法去应他的话,只是低下头,轻问:“那你更喜欢哪个名字呢?” “当年寄人篱下,叔祖既然这样说,我也没有别的选择。” “我也更喜欢‘逊’这个字,美得如同白玉石柱上的图腾。” 他轻轻笑起来,用手摩着我的发说:“你这个说法真有趣,还是第一次听到。” 我也笑了笑,又忍不住抬起头来对他说:“如果喜欢,便改回父母给的名字吧。毕竟你现在不再寄人篱下。纵然你叔祖对你有养育之恩,你用他给的名字过了前半生,也够了。” 他看了我很久,然后点点头,末了又侧过头,叹口气,低低说道: “我都快不记得父母的样貌了。” 父母?我恍惚地想起,我都快不记得我是有过父母的人了。 这样漫长的生命中,只剩下这个男人。只有他。 但即使躺在他身边,被他温柔地揽在怀里,却始终不觉得我是拥有他的。 这样想的时候,便忍不住悲伤。我摇摇头,摇去那些悲伤,只是静静伏在他胸口,心无杂念地听他的心跳。而他也安静地,一下一下用手摩我的发。 动作却渐渐慢下去。我抬起眼,在他脸上找到沉沉的倦意。 “睡会吧,”我忍不住说,“你一直没睡过。” 他摇摇头,说:“我舍不得睡。” “为什么?”一时还未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我只是这样问。他深深看我一眼,将手温柔地贴上我的脸,轻声对我说: “因我知道,醒来以后,你就不在了。” ——因我知道,醒来后,你就不在了。 我一怔,整个人仿佛被电击中般颤抖起来。一时间心乱如麻,只是不由自主地迭声说:“谁说的?谁说的?我自然会在这里。”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我害怕他再说什么,欠身抱住他的头,让他睡下,又命令似地说:“快睡,否则我会不悦。” 他终于顺从地点点头,侧身用一只手握住我的手又用另一只手抱住我。在闭上眼睛之前,他的目光一直贪恋地看着我的眼睛。仿佛一闭眼,我就会化作一缕青烟消失。 他终究是倦了,一会儿,便响起缓慢匀称的呼吸声。 我静静看他入睡,倦意渐渐也泛上来,我却挣扎着不想睡—— 我狠狠在自己身上掐了一把,剧痛瞬间击退了睡意。不要惊醒他,我强自压抑住身体因剧痛的颤抖,却压抑不住眼泪的流出…… ……我舍不得睡。 再一次品尝这一句话,竟是那么地悲伤。 酒意已渐渐退去,人渐渐从那种迷醉的恍惚的感觉中走出来。清醒的感觉一点一点泛起,让人恐惧而压抑。 月光从窗户格子里一块一块漏入,投射在地板上又投射在他身上。他睡得很平静,双目禁闭,呼吸平缓,长长的睫毛上沾满月光。他的体温,一点一点透过紧贴的肌肤传入我的心。是温暖的,美好的,却不知如何承受。 我对自己说:这个人,身边的这个男人,是我爱的,是我想要的。 我想要时间永远停止在这一刻,我想要就这样躺在他身边直到世界末日。可我知道时间不会因我们而停止,天亮以后他仍是东吴的大都督我仍是吴王的夫人,我们将一直以这个身份存在着,直到我们死的那一天。这样绝望而压抑的生命,却只能继续。 这样想的时候,泪水在脸上湿了又干。清醒让我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不会再有了,这样的场景不会再有了。酒是个借口,却是个只能用一次的借口。这样借口带来的欢乐有如罂粟,只会让人越来越沉迷乃至万劫不复。无论我还是他,都足够聪明或者足够愚蠢到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我们并没有改变任何事情。 我只能在有限的时间内,努力地贴近他的脸,呼吸着他的呼吸。在一点一点无可挽回地逝去的时光之间,痛并快乐着。 月光的颜色渐渐淡下去。窗外的天空开始泛出隐隐的深蓝色。 天,你可不可以晚一点亮,可不可以再多给我一点点时间?我在心里默默地呼喊。 可没有用,天仍在一点一点,毫不留情地亮起来。 传说中痴心的眼泪可以倾城,我的眼泪却连多一秒钟的时间都留不住。 当月光彻底在窗间消失,当天色从深蓝转为淡蓝,当晨起的鸟拖着尖利的叫声划过天空,我终于挪开他的手,轻轻坐起来。 桌上的红烛即将燃尽,陈旧的烛盘上泪迹斑斑。 我起身,一点一点穿好衣衫,梳好发。披上长衫,准备出门。 又忍不住再次回头看他。他仍在熟睡中,嘴角有隐隐的笑意,不知在做什么样的梦。如果那梦是欢乐的,不知是否有我。 枕上散了两根他的发,我取过来,放入衣袖。又怕丢失了。犹豫了好久,最后一点一点编进我胸口挂玉的绳子中。 ——只剩下它们陪我一世。 晨光下他的脸显得格外恬淡平和,如同无辜的孩子。我坐在他身边,最后一次细细看他的脸,好久好久。然后轻轻吻他微翕的唇。 ——因我知道,醒来后,你就不在了。 再一次想起这句话,心中不自主地泛起酸楚。 伯言,对不起啊……我站起身,轻轻在心里说:只能期望来世,可以一起在满室阳光中醒来…… 这样说的时候,心突然一凛。眼泪又一次落下来。 这一世,历经如此漫长的时间与空间奇迹般地相遇,却仍是无法把握。来世六道轮回,人海茫茫,我们又如何找到对方。 只有现在是真实的。 可这个“现在”,也即将成为过去。 我推门走出太守府,清晨的风扑面而来。明明是夏天,但风中竟有几丝秋意。 我捏紧了衣领子在风中走。城市尚未从宿醉中醒来,路上连个行人也没有。 我仿佛在一个死去的城市里漫步。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一人。 一直走到城门口,我才看到一个活人。 是骆统。他正倚在城楼上发呆。看见我来,他迷惑地步下城楼,用奇怪的目光打量我红肿的眼和凌乱的发。 而我走近他,用了被压低的、带了哭腔的声音,命令似地说: “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问我……你只带我出城,带我去渡口,帮我安排条船……” “……送我去武昌。” 那一天晚上,旅途中,我洗澡的时候,发现锁骨下有一块小小的淤痕。 想起他吻在上面的样子,想起他的温柔,又忍不住要落泪。 我知道热水能活血散淤。在后面的几天里,我一直用冰凉刺骨的冷水洗浴。只希望能将它留得更久一点,让那个男人的痕迹在我身上留得更久一点。 但没有用,它还是一点一点散去,以至于了无痕迹。 如同渐行渐远的往事。 三 红衣女侠 大半夜,我急急披衣,留了书信给孙权解释,取了雪落,然后匹马直东—— 尽管我已相信命运无法改变,但我仍希望上天能给我一个奇迹,让我能够挽救一些东西。我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我扬鞭直奔建业,昼夜兼程。赶到建业孙府时,正是华灯初上时。我纵马直奔入院,院里坐了一圈女眷,正在乘凉闲聊。我的目光在她们身上转了一圈,却未发现孙尚香的影子。 她们认出我,正惊讶地与我打招呼,而我无暇搭理,只是迭声问:“孙尚香呢?尚香哪去了?” 她们疑惑地看着我,有人慢吞吞地说:“你说小姐啊,黄昏时便出去了——” “去哪了?可知她往哪去了?”我又急急地问。 她想了想,然后说:“好象……是往江边去了罢——” 她还要说什么,我转身,留下那一大群目瞪口呆的人们,又飞奔出门。 我朝江边一路狂奔,夜色渐渐垂下来。风呼啦啦地打在我脸上,我的衣衫都被吹乱了。但我不想去理,无暇去理,我一路祈祷,希望能在她做傻事之前找到她,拦住她。 终于赶到江边,四周一片昏暗,只有月光安静地倒影在江水之上。我茫然四顾,这里空旷而安静,并不见一个人影。 我跳下马,又四周仔细地找了一遍,仍是不见任何人。只有一条乌蓬船在河边的草丛中缓缓摇晃,我仔细看过,船上却也没有人的痕迹。 末了我在江边蹲下,手指触到江水,瞬间又缩回来。江水冰凉柔软,感觉如女子的发。 心里面一个什么东西瞬间坍塌了。人手脚冰凉,心中冒起蛇一样的恐惧。我在想,我终究还是来晚了。 我跪坐在地上,颓然用手去扯那些草根,脑子里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只有丝丝凉意,不住顺着身体往外散发。 然而这时候,我身后响起了最动听的声音—— “……嫂嫂?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回头,看见一个红色的身影由远而近。是孙尚香,她一身红衣,牵着白马,背上背着剑。脸上是惊讶疑惑之色。 我跳起来,大失仪态地奔到她面前,一把抱住她。搂着她的肩,竟不知说什么好。 “嫂嫂,你做什么?”她仍是这样惊讶地问。 我放开她,不好意思地看看她,然后犹豫着说:“我以为……以为……” “以为什么?” “我以为你……要做傻事……” “傻事?什么傻事?”她眼中的疑惑更浓了。 “我以为,你要投江……”我终于是这样说。 她愕然看着我,突然笑起来,毫无顾忌地大笑起来。笑了好一阵,她抹掉笑出来的泪水,说: “你刚才的样子才像要投江呢!” “那么,你真不是想不开?” “破虏将军的女儿,讨逆将军的妹妹,会想不开而投江吗?”她看着我,骄傲地说道。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骂了罗贯中一遍,又忍不住问:“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离家出走。”她落落大方地说。这时我才发现,那马背上,俨然背了一个包裹。 我又吓了一跳,退后两步看看她,问:“为什么?去哪里?” “不知道,只是想离开了。”她说话的声音低了些,神色中的不羁,也渐渐淡了去。 “为什么想离开?” 她抬起头,看看我,一字一句地说:“你知道,兴霸他去了,玄德他——也去了。” “是因为他们?” “也不能完全这样说,”她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是怎样想的。其实之前早就想离开了,但每这样想时,便觉得有些对不起玄德,又觉得要等兴霸回来。得知他们的死讯时,我确实伤心,但另一方面又觉得很轻松。因我终于不用因某种身份而顾忌,亦不用等什么人回来了。” “舍得离开江东?” “只有一点点不舍而已。以前在蜀时,日夜希望回到家乡。但真正回来后,又发现它很陌生。有时想想,就这样算了。但有时又觉得不甘,我还有半辈子可活呢!” 我赞许地看着她。她曾经消沉过,面对命运的捉弄低头过。但这一刻,站在我面前的,还是原来的那个孙尚香。 她并没有丢掉最初的自己。 “那打算去哪里呢?不如跟我去武昌吧。你可以跟你兄长行军呀。”我仍是有些担心地说。 “那和留在这里又有什么区别!”她看看我,又说,“嫂嫂,我知道你有放不下的东西。但我不一样,我要离开,就要彻底斩断一切,一个人走。” “可这样的乱世,你一个女子在外面飘零,始终是不好吧。” “破虏将军的女儿,讨逆将军的妹妹,怕过什么?”她孩子气地笑起来,笑完了又看着我,恳切地说,“嫂嫂,你真不必为我担心。如果你要担心,就为茹多担些心吧——” “茹怎么了?”我紧张地看着她,急急地问。 “你去看看她吧。”她并不答我,只是这样说。 我点点头。顷刻又有些犹豫。如同我不知该如何面对孙权或陆逊一般,我更不知如何面对她。 “怎么了?”感觉到我的异样,孙尚香不禁问道。 我迟疑了会,终于还是说:“不知道怎么面对她。” “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她含笑看我。 我点点头。 “艳福不浅啊!”她竟笑起来。而我,只是十分无语地看着她。 “早就感觉到了,”她又说,“没关系。她宁愿失去他也不愿失去你的。” “知道了。我会去看她。”我郑重地又一次点头。 她也点点头。拉着马走向河边的那条小船。 “就这样走了?”我问道。 “总是要走的。”她停了停,又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嫂嫂,我会记得你的。” 她就这样牵着马一步一步走上了船。 “可是到底要去哪里呢?”我忍不住又问。 “先去泰山看看吧,一直想去看的。”她看着北面的天空,轻轻说,“然后,也许去蜀勾搭子龙,把阿斗抢过来,也许索性学兴霸做一回劫江贼,也许什么都不做,只是游山玩水。放心,我从家里偷了足够的钱……” 这样说着,她又一次笑起来。笑得坦坦荡荡,无遮无掩。我看着她笑,那一刻突然发现自己有些嫉妒。 也许比起我来,她才配做我出生时那个时代的女人。 “那我如何和家里人说呢?”看她去解船的绳索,我又问。 她想了想,然弯下腰脱了鞋,将两只鞋扔在岸边。 “你只说我投江了。”她做了个鬼脸。 然后她解开绳索,船缓缓地离了岸。 我站在那里看她离开。突然又想到一件事。我叫住她。 她站在船上疑惑地看着我。 我走到雪落身边,解过它脖子上的金铃,扔向孙尚香。她一伸手,干净利落地接住了。 “留着吧。”我对她说。 她低头看了看那金铃,然后将它系在腰间。 “倘若将来你听说一个腰系金铃的红衣女侠,那便是我。”她大声对我说道。 风将她的声音带走了,她的身影渐渐湮没在夜色中,直到后来什么都看不见了,还隐约听见远远传来的金铃的轻响。 我久久地笑着。我是真心为她祝福。 五 同城陌路 我在吴住了一段时间。 每天只是和茹教几个孩子读书,或者去找陆瑁闲聊。江南正值梅雨季节,天常常是阴的。尽管是阴天,我却常沉醉于阴霾下的风景。我会一个人撑伞走去江边,看着灰色的江上灰白色的天空,浅灰色的云影一点一点缓缓掠过大地。潮湿的江风拂过我的脸,那时我便想,如果就这样在这里住一辈子,也挺好。 但也只是想想而已。这是他们的家,却不是我的。 回武昌前,孙权与我取得了联系。他在书信中说,正好要将女眷从建业迁至武昌,让我去建业与她们会合,正好同路而行。我宁愿一个人回去,却不忍拂逆孙权的好意。于是便辞别茹,先回建业了。 孙权为吴王后,又补充了些后宫。再加上前面几位夫人的子女,前往武昌的车队竟然人数众多,声势浩大。又因为江水暴涨,行舟危险,大家只能由陆路西去。每日所行,还不到百里。 人多起来,尤其是女人多的地方,纠纷总是不断。不是因谁挡了谁的路,就是认为自己受到了薄待。身居其中,我只是个“不入宗庙”的女人,经受的白眼,自然也数不清了。我无意争些什么,索性穿了男装,跟随侍卫一起,骑雪落而行。离她们远些,反而乐得清净。 女眷中有一位新选入的王夫人,是带着身孕的。本来有孕之人并不适合长途跋涉。但孙权仿佛完全没考虑到这一点,只是命令她一同前去。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心中一直存着愤恨。所幸管事的还算照顾,给她安排了最舒适的马车。 是最舒适的马车,却不是最大的。最大的那辆马车被安排给了步夫人和她的两个女儿。这样的安排,并不算不合理。然而一路上,王夫人却抱怨不断。一开始还只是有意无意地抱怨,到后来,索性指桑骂槐起来。 那一日路过九江,离武昌也就不远了。大家都努力赶路,希望快些赶到。然而王夫人却命令她的马车停下,死活不肯走了。 大家都去劝她,她却全然无视,站在车头大声说: “还是让我死在这里清净。否则也该在马车里被憋死了。” 有人好心劝道: “夫人也是有身孕的。还是早日赶回武昌休息罢。” “亏你们还记得我是有身孕的,”她冷笑一声,望向步夫人的马车,用了尖刻的声音说,“对啊,有些人肯定没忘记我是有身孕的。有些人自己生不出儿子,便整天想着怎么憋死其他人,不让别人生。” 这些事,我本是从来不理的。但因连日赶路,心中厌倦得很。只想早早回到武昌。便走到她身边,好心对她说: “夫人还是上路吧,有什么委屈,到武昌让陛下替您作主。” “哟,这是谁和我说话呢?”她扬起眉毛看着我,冷笑道,“嘴上说得好听,只怕心里是在打量着怎么才让我再也见不到陛下吧。” 我为之气结。还是强自按捺住怒气,尽量柔和地说:“只剩一点路了,夫人便再委屈一下吧。” “我是能委屈,但肚子里的孩子能委屈吗?” “那你想怎样?”我冷冷地问。 “给我换辆大点的车。” “其他几位夫人的车,都比你的车小。” “是吗?”她挑起眉看了看步夫人的马车,“恐怕不是吧。” “她们有三个人,你这车挤不下。”我尽量好心地解释。 “那就活该我被憋死?”她叫起来,“我只道只会生女儿的想害死我,却忘了这里还有个连女儿都生不出的。” 我忍无可忍。 “起程。”我转向她的车夫,命令道。然而那车夫只给了我一个为难而无奈的笑,没有任何动作。 “没用的。你们不给我换车,我就不走了。”她得意洋洋。 我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并不说话,只是纵身跳上车。 她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万分惊恐地问:“你……你要做什么?” 我懒得理她,夺过车夫手中的马鞭,往马背上便是一抽。 马车开始前行。 “你要做什么?”她大叫道。 “总之这车在开。你要跳车,请便。我反正不会停车,也不会在你跳下去后回头捡你。也请不要试图制止我。我驾术不好,怕一错手翻了车。但若你和你腹中的孩子出了什么损失,我自会向陛下承当。”我头也不回地赶着车说道。 这一次轮到她为之气结。我感觉到她愤恨的目光停在我背上许久,终于还是掀帘回去了。 我将马鞭扔回给车夫,他朝我做了个鬼脸。再看看周围其他人,竟都在对我赞许地笑着。 后来,当我骑回雪落,跟着车马缓缓而行,经过步夫人的马车时,她突然挑开帘帐叫我。 “影夫人那么辛苦,不如上来一起坐车?” 我从未在她脸上见过这么亲善的表情。 “不了,我还是更喜欢骑马。”我尽量礼貌地拒绝了她。 “上来嘛,没事的。”她依旧温和地笑着。 我淡淡笑了笑,却纵马冲去了队伍前面。 只希望这个旅程能快些结束。我实在是倦透了。 回到武昌,我感觉如同鱼回到水中。从未因自己的处境庆幸过,但经过了这一路上心力交瘁的折磨,发现即使是每日安坐房中不见任何人,也比不得不面对她们要强。 有时我出去见见蜀使,有时为孙权打点一些事务,更多的时候,则是什么也不做,关了房门坐在房中,安静得如同垂垂百年的老人。 并非一直与世隔绝。刁难也好,笼络也好,隔三差五总是无可避免地发生在我身边。我仿佛没有半点血性的人般,总是一避再避;实在有避不了的时候,便承受着让它过去。我总安慰自己:至少,我还有别的世界。 男人的世界里,并非没有阴谋与流言在飞。然而身处其中,直面一切,我觉得坦然而无所顾忌。因踏入这个世界的人,都知道自己会得到什么又会失去什么。从堂堂君王到区区小吏,他们都懂得优胜劣汰的生存法则。为了生存,他们只能与生命作一番豪赌。女人却不同,她们完全可以相安无事地生存下去,然而因为寂寞,就有了阴谋,有了纷争。她们因为寂寞摆弄着一切,却从未想过可能遭受的结果。所以我不愿与她们相斗,我宁愿逃避。 时间不容情地流去。记忆里,那是平静而安祥的两年。与蜀的关系稳定而良好地发展着。双方都如同两个不经事的孩童,经过一番厮打,打得鼻青脸肿,才发现终究还是应该团结在一起。又或者双方在骨子里始终对对方谈不上什么“感情”,然而上天既没有厚待蜀亦没有厚待吴,也便只能无可奈何地共求生存。 与魏险些有过一次战争。那一次曹丕南征,军马行至长江北岸,在北岸安营扎寨。放眼望去,各营首尾相连,直至天边,军容整肃,旌旗林立。孙权不敢怠慢,同样在南岸调兵遣将,严阵以待。 听人说,曹丕在北岸南望许久,终于叹口气,说:“彼有人焉,未可图也。” 然后他引兵归去。不久以后,传来他卧病的消息。 那其实是他生命中所剩无几的一次出征。我知道这个结果,却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心理让他打消了进攻的念头,更不知道当他站在北岸南望这片他从不曾踏上的土地时,心里想的会是什么?也许他的身体他的性格有关,也许珠帘后那一丝幽怨而美丽的目光有关,也许什么都不是,只是我凭空猜测。 观兵临江水,水流何汤汤。人们能看见江水往哪里流,但又有谁知道自己的命运。 命运不可改变,而初衷很容易被遗忘。 日升月落,不知不觉两年过去,我一直留在武昌。 陆逊也一直在武昌。 我们却始终没见过面。我很少出门,即使迫不得已要出去,也会问清楚那里没有他了再去。 我常想象再见他时的情景,会否落花满天,会否白雪飘落,会否言笑如常,又或者相顾无言。几年过去,他的样子有没有改变,眼中的温和是否如常。我每时每刻都这样想象着,久了,竟觉得想象才是真实的东西,我就靠想象过活着。不需要现实,因为我害怕现实了,见面了,星星会坠落,海会干涸,而我苦心经营起来的坚强与平和,转眼间会成为废墟。 这个世界那么又那么大,我们在同一座城里生活起居,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我脚下道路上的石板可能还留着他前一个时辰时的脚印,家中客厅桌上那微温的茶杯上可能就是他用过的,擦肩而过的马车中,坐的可能就是他。生活中处处是他的痕迹,然打定了主意不见面,竟真的不会相见。 只有一次,那是一个下着雨的早晨,天地间泛起白而淡的雾。我撑了伞,沿着城墙慢慢地走。天气湿而冷,人们都在家中躲雨,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 这个时候,突然觉得有什么人在看着我。 我抬起头,遥远的城楼上,有个模糊不清的剪影。 心突然剧烈地跳起来,我知他就在那里。我还知道,他知道我在这里。 然后我扭过头,急急地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去。像是逃避一个会吞噬我的黑洞般。 唯一能将我们联系在一起的是骆统。他常来看我。总是在我这里小坐片刻,然后在闲聊中,仿佛无意地说一些陆逊的消息给我听。 昔日羞涩而单薄的小小传信官已成为封侯拜将的华贵男子。走在街上时,也能吸引不少美丽女子热情的目光。 却一直不曾婚娶。就算他对女子没有喜好,却也从未听说他有过男子相好。龙阳之事在这个时代并不鲜见。长居行伍中的男人,即使有个相好的也不算希奇。但他这么多年一直埋首军事一步一步脱颖而出,却从未有这方面的传闻。 所以有时候会有些说不清的感觉,甚至怀疑比起我来,也许他更爱他。 他理所当然地承受起陆逊的一切,他的冷清与辉煌,他的过去与现在,他的喜怒哀乐,甚至,他与别人的爱。 他知我想见他。隔三差五,他便来看我。一杯热茶,几句寒暄,装作有意无意地提起那个人的近况。每次临走时,他都让我好好保重自己。这样温柔而关切的语气,总让我觉得,应是出自另一个人之口。 人很容易在一种既定的生活中形成习惯,不去想改变。久而久之,我形成了这样的错觉:仿佛我的生活,只是为了等骆统带来一些关于他的消息,然后送他离去,再次等待他的来临。 有一天他问我:“难道真的不再相见吗?” 我怔了一怔,无奈而苦涩地笑了。我说:“一辈子还有很长。不可能一直不见的。但我现在还没有这样的勇气。”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然后叹气,说:“其实爱一个人是不需要勇气的。只简单地为他做事就可以了。” 我说那是你的逻辑,不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