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路蒹葭》 ☆、第一章 北宋宣和七年的夏天,夜色葱茏。 失去了白日里太阳的暴晒,喧闹的夏夜渐渐平静下来,热气腾腾地蒸腾了一会儿也就慢下来了,郁郁葱葱的树林里,斑驳的月色也显得俏皮起来。 然而茂密的树林深处,隐约传出几声不和谐的声音。 “没钱?开什么玩笑!你这死胖子身上的绫罗绸缎还没有剥下来,就敢说自己没钱,你骗谁呢!啊?!当我们这帮人都脑子被驴踢了是吧?爷爷现在跟你好说好商量那是看得起你,你甭敬酒不吃吃罚酒!” 拿着大刀的男人恶狠狠地瞪着一个男子,脸上的一道伤疤从右眉一直蔓延到左颊,在朦胧的月光下显得异常可怖。他看着眼前脑满肠肥的富商瑟瑟发抖的窝囊样子,哈哈笑了几声,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嘲弄的哼声,整个脸因为这个动作更加扭曲恐怖。 “大爷……大爷饶命啊……我实在没有钱啊……”富商抱着头,小眼睛从缝里小心翼翼地看着男人。 殷三娘靠着树干坐在边上,闭口缄默,冷眼看着富商在男人的逼迫下从内衣裤里掏出几个银锭子,表情如同割肉般痛苦。她的包袱看起来又小又轻,而且不在乎被劫一般,被随意地放在一边。 “滚开!” 一把夺过银子,用手上下掂着,男人满意地笑了两声,暂且放过了他,转而向另一个书生走去。 她身边的小女孩看到富商偷偷摸摸的动作,连忙指着告诉她:“娘亲……” 殷三娘赶紧捂住她的嘴,摇了摇头,对着她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向着男人的方向瞟了一眼。 男人听到动静停下了动作,扭过头看了她们一眼,然后发现了正欲逃走的富商。 “奶奶的,还敢逃跑,当爷爷我是瞎子啊!?” 他拎着刀向富商走过去。 身后的弱质书生看着走远的刀疤男子,细声细气的舒了一口气,用宽大的袖子哆嗦着拭着额头上的汗珠。 丝毫不理会富商的抱头求饶,男子冲着富商抬腿又是一脚,嘴里还不住地骂着。他揪着富商的头发把他拎起来,空手向富商的颈上劈去,富商两眼向上一翻,白眼球还没翻到顶,身子就软软趴在地上了。 男子也翻了个白眼,还尤嫌不足地踢了踢他肥硕的身体:“哼,不知死活!” 那个总角的小女孩没见过这种局面,抱住殷三娘的脖子,惊呼一声。 “谁叫的?”解决完富商,他转身瞪着其他人,怪里怪气地吼了一声:“他妈的谁叫的?” 人群一片寂静,人们都闷着头不吭声,没有人理他。 男人正要发火,忽然树林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男人警惕的盯着树林里的阴影。不久,从阴影里走出一个壮汉,手中抱着一捆木柴,眼神惊疑地朝四周看着。他看见刀疤男人,脸上的表情终于放松下来,小跑着朝这边来。 “大哥,这黑灯瞎火的,你怎么让俺一个人去找柴火,这树林里黑的要命,好多黑影,可吓死俺了!” 刀疤男人正没处撒火,他正找上门来,干脆利落地朝他脸上甩了一个耳光。 壮汉捂着脸,委屈地看着他:“大哥,你干嘛打俺?” “你这中看不中用的家伙,这片小树林又没狼没豹的,天上挂了个月亮你就怕了?混蛋,让你去拣点柴火,你居然搞到现在!” 刀疤男人火气消了消,看壮汉低着头,没有吱声了,不耐烦地摆着手道:“算了算了,早该知道你就是个草包,快点生火吧!煮点东西吃,老子快饿死了!” “好好!”壮汉听到要做饭吃,高兴地应了声,笨拙地从衣襟里掏出两块打火石开始生火。 解决了生火吃饭的问题,男人又转回到刚才的问题,他拎着刀走了一圈。在一个晕倒的富商、几个书生、一对中年夫妻和一个带着小孩的女人之中,他选择了后者,最后拖着刀停在了殷三娘面前,狠狠地盯着那个搂着她脖子的刚总角的小女孩。 “刚才是不是你叫的?怎么,我教训不听话的,你有意见?” 在火焰的映射下,男子带有刀疤的脸显得更加可怖,小女孩钻进殷三娘的怀里,吓得哭了起来。 “芳儿,没事芳儿,不哭了啊……” 殷三娘安抚着怀中的小女孩,抬起头指了指身旁的包袱,对刀疤男人说道:“这包袱里有一些钱,不是很多,你如果要就拿去。她还只不过是个孩子,请你放过她。” 男人抓过地上的包袱,倒过来,哗啦啦倒出几吊钱来。男人一撇嘴,道:“就这么点钱就想大爷放人,想得到挺美!告诉你,门都没有!” “你想怎么样?” 男人走近她,毫无顾忌的上下打量着:“看你的样子也像是个大家出来的,身上一定藏着些金银首饰。” 殷三娘冷笑一声:“贼寇本性。” 男人大怒:“你说什么?” “身处乱世中,我一个女子带着个孩子,要是有值钱的东西早就卖了,还会留给你?” “哼,”男人把刀扔到一边,揪着她的衣袖狠狠说道:“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再让我说也还是没有。” “你这臭娘儿们!” 刀疤男人终于失去了耐心,按住殷三娘,一把抽开她的腰带:“好,那我就亲自动手!” “你……!” 殷三娘拼命挣扎着,但是不管怎样也敌不过一个男人的力量,正当她终于力竭要放弃之时,一个尖尖的声音响了起来。 “娘亲,你怎么哭了!” 一旁的小女孩看到自己的娘亲被欺负也急的跳脚,她拽住男人的衣服喊道:“你放开我娘亲!你放开我娘亲!” 她忍住喉中的哽咽,还没来得及说话,男人健壮的臂膀就伸了过来,将小女孩凌空提起,扔了出去。 “芳儿!” 殷三娘惊呼,朝那个方向看去,却被男人一巴掌扇的头晕眼花,压在身下动弹不得。殷三娘攥紧拳头,心里更是绝望至极。万一……她不知道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会有多少万一。 “禽兽,我要你给我女儿偿命!” 她咬着牙恨恨道,绝望当中竟然生出一股极大的劲儿来,甩了刀疤男人一个响亮的耳光,将他一脚踹开。 “你找死!” 男人被她彻底激怒,从地上捡起刀来,直直地挥向她,刀风切割着她的脸颊。殷三娘闭上了眼,等待着那钝钝的一刀。 只听“咚咚”两声闷响,然后就听到了男人的惨叫。 殷三娘睁开眼睛,看见刀疤男人满头是血地哀嚎,他的壮汉兄弟在他旁边一声不敢吭地用破布擦着血。 原来刚才凌厉的风势不是刀风,而竟然是由两粒石子带起来的。 “娘亲,你没事吧?” 小女孩从一个素绿色衣衫女子的怀中下来,跑过来抱住她的脖子。 “娘亲,我刚才一个人在空中飞,吓死我了,幸亏这个姐姐接住了我。” 看来是这位姑娘救了芳儿,也救了她。 可是她看起来白净秀气,还那么年轻。 女子看着疼得叫唤的刀疤男人,抱剑轻嘲道:“嗯……真是外强中 干,才两个石子就趴了?” “我呸!”刀疤男人用袖子抹了一下脸,看着眼前的女子骂道:“要打就光明正大的来,暗地偷袭算什么好人!” 女子收起剑,好笑道:“你一个劫匪,还跟我说什么好人?” “刀疤,你应该庆幸,不然要是我的手劲再加大一些,你整个脑袋都会多出一个漏风的洞来。” 男人对她话中的嘲讽熟视无睹,倒是挥着刀不满道:“大爷我最恨别人给我起外号!听好了,大爷叫张大,不叫什么刀疤。” “张大?这么敷衍的名字,还不如叫刀疤来得霸气。” “你这娘们……闭嘴!”听到女子继续对他的名字喋喋不休,男子的脑袋被搞得晕晕的,于是干脆直接怒了,劈头就是一刀砍下来。 殷三娘将女儿搂在怀里,条件反射般的赶紧闭上了眼。 “啊——!” 一声惨叫,却不是女子的声音。 殷三娘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刀疤男人手中的刀掉落在地,而他原本握刀的手被女子扭到了身后,牵到了麻筋,一时间动弹不得。 这回女子脸上全无笑意,皱眉责问道:“如今北方战事连连,金人更是要毁我城郭、灭我国家,你难道不知?你身负武艺,不去战场上杀敌报国,反而在这里劫掠南下逃难的国人,你还是不是汉人!” 刀疤男子没回答,只自己小声嘟囔诅咒着什么。 女子好像没听到似的,手下却一使劲:“嘎”的一声,男子的手臂便已经脱臼。 “诶哟——!”刀疤男子歪着嘴倒抽冷气,求饶道:“女侠饶命,女侠饶命啊!小人冒犯了女侠,小人知错,小人知错!女侠说得没错,小人就叫刀疤!就叫刀疤!” 见求饶了半天女子仍不松手,刀疤只得叹了口气道:“小人是不配做汉人,小人怕死。小人怕被金人杀死,也怕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饿死。” “怕死?”女子手下的劲松了松,怪笑一声:“不只你怕死,大概是人都会怕。”她看着被打劫的其他人:“可是为了自己活着,便把其他的东西都抛之脑后,这样也无所谓吗?眼见一个女子被人欺侮,也能充耳不闻、无关己事,甚至内心有些庆幸自己没准能够借机逃跑。” 女子松开手,冷哼道:“好,你既然怕死,那就滚远点!” “谢谢女侠,谢谢女侠……”刀疤忙不迭地道谢,被另一个 壮汉扶着,两人一溜小跑,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那些被劫的人表情各异,虽然天色已晚,但似乎都不想在这个地方再留一刻。他们拍拍身上的土,什么话也没有说,都各自默然散去了。 忽然有人拉了拉她的衣角,女子低头,看见女孩胖乎乎的小手攥着她的裙子,向她绽开一个露出许多颗牙齿的灿烂笑容。她正在换牙,有几颗牙的地方空了,看起来是黑乎乎的洞。 “谢谢你。”殷三娘整理好衣服,站了起来,向她友好地微笑道。 女子报以微笑:“没什么,举手之劳。” “于你是举手之劳,可于我却是救命恩情。民妇身份微贱,但请女侠务必受我这一拜。” 不顾女子的阻拦,她提起粗布裙子,拉着小女孩跪下,行了一个大礼。 “姐姐,芳儿想拜你为师!”小女孩一本正经地叠手行礼:“娘亲说过,拜师的时候都要给师傅磕几个响头。芳儿今日也磕了头,从今以后就是师傅的徒弟了!” 小女孩还很小,还不懂得磕头和拜师之间,其实并不存在互为必要的关系。 “芳儿,不要胡闹,姐姐还有自己的事情,我们也还有路要赶。”殷三娘对女子抱歉地笑笑,背上包袱,拉上不情愿的女孩:“姑娘,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等一下。” 殷三娘走出几步,又被女子的声音拦住。 女子指着反方向,道:“南下避难,该走这个方向才对。” 殷三娘摇了摇头,笑道:“姑娘错了,我们并非南下,而要北上。” 女子一愣:“北上?” “嗯,大同。”殷三娘道:“我接到良人的家书,说是近期军队会在隶属的一个州中休整,然后挑选精英,裁汰老弱残兵。他们这一队伤兵也会留下来修养,几个军医帮忙治疗着,痊愈之后再返回队伍。” “留下几个军医帮忙治疗……”女子浑身一震:“你说的可是真的?” “不敢隐瞒姑娘,”殷三娘看女子脸色有异,问道:“姑娘也是要去大同?” “是。”女子点头,看出了殷三娘的心事,笑了笑,开口道:“同路吧!” 殷三娘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倒是她怀中的孩子欢呼不已,殷三娘伸出手去。 “我姓殷,名三娘,这是我女儿芳儿。” “我叫楚碧痕。” ☆、第二章(上) 年轮三转,大同早已不复昔日繁华。 大同城内,那座号称百年基业、御笔题匾的醉仙楼亦如是。 楚碧痕从它面前经过时,毫无生气的老旧酒楼上,只有那块古旧的牌匾还喻示着它的高贵和不同寻常。然而战火之乱波及,匾上已经出现了微小的裂纹,略显倾斜的耷拉在酒楼高处。 她在门前略一停留,正打算转身就走,忽然听到已经破败的醉仙楼里传出几声争执。 “老板,再来一坛好酒!”一个醉醺醺的男声说道,边说嘴里还不停地打着酒嗝。 “客官,你已经喝了这么多坛了!”小二似乎也厌烦这样发酒疯的客人,连声敷衍道:“酒都被您喝光了,没了没了!” “你胡说,”男子伸出一根手指,摇摇晃晃地指着小二,不依不饶道:“你们这是酒楼,怎么可能没酒喝?而且这醉仙楼可是这里最大的。你别当我不识货,快拿酒来!” “哎,我说你这个客官怎么胡搅蛮缠,没有酒就是没有酒,就是有酒也不给你这个光喝酒不掏银子的醉汉!”小二抖了抖手中的布,爱答不理的走了。 男子默默鼻子,醉眼朦胧地埋怨:“这什么态度啊?就这样对待上门客,真是!” 小二就要走进内厨的时候,忽听得酒柜上“啪”的一声轻响,素绿色衣服的女子笑盈盈地对掌柜的道:“掌柜的,你且看看,这些银子买几坛好酒可够了吗?” “够,够!”掌柜的猛然看到这么多的银子,两眼放光,立刻猛点头道。 “那就劳烦掌柜的把这几坛好酒送到那边那个桌上。” 楚碧痕朝着醉汉那桌偏了偏头,掌柜的这次却是连半分犹豫都没有,仍然乐呵呵地应道:“好好,请姑娘稍等。” 她点头,身后传来醉汉含含糊糊的声音:“碧丫头。” 楚碧痕走到醉汉对面坐下,看着醉汉吃瘪的表情,不由哈哈笑道:“陆大叔,你又被当成没钱付酒钱的人了?” 陆无撇着嘴默认了,他伸出手指算了算:“奇怪啊,碧丫头,我说你今年来的时间算起来,可比原来晚了整整三日啊!” 说罢还伸出了三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强调道。 “是啊,这次遇到了些状况,不过陆大叔你日子记得还挺清楚嘛……” 说到这里,楚碧痕恍然大悟,她冲陆无翻了个白眼,愤愤地道:“原来这次陆大叔 你是真的没带银子啊?就等着碰到我,也怪不得人家的态度不怎么样了。要是我再晚来几天,没准你就被送官府了!” “非也非也。”陆无煞有介事地摇着手指,胸有成竹地道:“绝对不会的,就算是人家今年又没守约,可我知道你这丫头死心眼,每年这个时候都一定会来的。” 他道:“你们是在这里认识的,怎么可能不来看看呢?你看,你一进来不就发现我了吗?你一发现我,我不就不是白吃白喝了吗!” 她的确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来,都会来醉仙楼坐坐,要上一壶酒。可是这次,她虽然经过,却已经不太想进来喝上一杯了。 楚碧痕看着抱着一壶酒尚自喝得快活的陆无,他闭着眼说得得意洋洋。她笑了笑,目光离开陆无,不自觉地向楼梯上溜去。 上好的杨木楼梯之上,那个男子所遗留下的温暖气息似乎依旧未曾散去。只是木梯已被踩踏的失去了往日光泽,若是人也在,大概也会沾染上一尘风霜吧。 她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里,记忆中那个美好青涩的开端似乎又在她眼前重新上演。 三年前醉仙楼 “掌柜的,来一坛五十年的上好女儿红。”陆无嘿嘿笑了两声,讨好似的跟衣着鲜亮的掌柜的说道。 “五十年的上好女儿红?”看陆无穿得破烂,估计也没什么钱,掌柜的挥了挥手打发道:“没有没有,早就卖光了。” 门口三两个富家少年谈笑着走进来,为首那个华衣公子向这边吆喝了一声:“掌柜的,来两个拿手好菜!” “哎,来了!”掌柜的急忙应了声,正要走开,已经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 “我说掌柜的啊,你别当我是傻子,这醉仙楼可是大同最好的酒楼,不过是区区一坛五十年的女儿红,怎么可能没有?你再好好找找!”陆无仍然不死心,摆着一副笑脸。 “说了卖光了,你这人怎么这样?”掌柜的不耐烦道:“走开走开,别挡着我这做生意!” “你还没卖我酒呢!”陆无执着地说。 “哎这怎么还没人招呼啊!”那几个少年等不及,也在那边嚷嚷道。 “就来,就来了!小二,快去招呼着!”掌柜也有些急躁,看见眼见涎皮赖脸正讨酒喝的中年男子也有了火气,扭头便要从后面走回后厨房。 “喂,我说掌柜的,喂!”不管陆无怎么招呼,掌柜的好像就是 铁了心不搭理他了。陆无撇撇嘴,搔了搔后脑勺,好像也终于认了,不满意地自己嘟囔起来。 忽听得一声脆响,隐约好像有几块银色的东西拍到了柜台上。身形宽大的男子背后转出一个素绿色衣裙的娇巧少女,一脸的怒气。 “你这老板怎么这样看不起人!好言好语你偏不听,非要我们来硬的吗?别以为我们没钱!你看好了,这是些银子,足够把你们这里所有五十年的女儿红都搬来!” 大堂内一片寂静。 楚碧痕怒气冲冲,掌柜的被她吼得一怔一怔的,半晌才张张嘴:“本店、本店确实不多了,您别急,我这就去看看。”说完就急着要走。 “等等。” “女侠……还有吩咐?”掌柜的埂过脖子,僵硬地笑着。 “咳……不是,你的银子。”楚碧痕全无刚才的凶悍劲儿,反而对刚才的冲动有些不好意思。 “哦哦,多谢女侠,多谢女侠……”掌柜的却是被吓破了胆,拿着银子头也不回地溜走了。 “诶,我说碧丫头,不是你说要低调的吗?开始我说多要几坛女儿红你还嫌太招摇,怎么自己倒成为焦点了。”陆无凑过来悄声道。 酒楼里的人看没有什么动静,就各自嘟囔了几句转过去了,楚碧痕这才面部僵硬的说:“这个……谁叫他们太欺负人了,我实在看不下去!” “看来你还是太嫩了。”陆无摇摇手指,煞有介事地说道。 楚碧痕不甘心地正要反驳,又像是发现了什么,嘿嘿地笑着,笑得陆无心里直发毛。 “怎……怎么了?” “看来陆大叔你对这种讨酒被拒的事情早就习以为常了吗!” “胡说!”陆无一瞪眼,见楚碧痕笑得揶揄,一下就泄了气,无奈地翻着眼:“好吧……没错,被你发现了。” “姑娘,您要的一坛五十年女儿红来了!” “一坛?”楚碧痕扬眉,看了一眼陆无,绷紧了脸冲掌柜的佯怒道:“你也太小看我了!江湖儿女豪气冲天,以为只是一坛酒就够打发了吗?” “女侠见谅啊!”掌柜的一脸惶恐,急忙辩解道:“女侠是初来大同吧,肯定不知道。”他又看了眼楚碧痕,看她一脸茫然,才神神秘秘地说:“前些日子有一伙凶悍异常的盗贼横行大同,好些人家都遭到抢掠,我这醉仙楼……”他重重叹了口气:“唉……也遭抢了!可惜了 我这几十坛好酒啊!” “官府管辖,谁敢作乱?”楚碧痕横眉问道。 掌柜的像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似的瞪着楚碧痕:“你这姑娘,你看看现在这时局、现在这世道,有什么不可能!” “原来如此。”楚碧痕“哦”了一声恍然大悟道:“那是我冒失了,掌柜的别见怪。” “得了得了,本店就这一坛了,姑娘你快拿了走吧,别在我这堵着了。” 楚碧痕正要接过酒,只听楼上一个温柔略带笑意的男声琅琅传来。 “周掌柜,您又胡说诓外来客了。” 男子一身不起眼的布衣,却掩盖不住与生俱来的俊逸气质。 “这位姑娘说得不错,江湖儿女豪气冲天,岂是一坛好酒就够的?这坛五十年的女儿红就赠与姑娘,叶某自作主张,方大人,你不会介意吧?” 男子身后面色憔悴的中年男子见状也笑道:“这酒本就是招待叶大夫的,叶大夫要怎么处置,方某当然不会介意。” 叶星南便拱了拱手道:“那叶某就告辞了。” 说罢提起那坛酒,不紧不慢地走下楼梯。 被叶星南当面拆台,周掌柜倒也不恼,反而笑盈盈地道。“叶大夫,这么快就走了?再坐一会儿,我让后厨做的几道拿手好菜还没上呢?” “不了,我医馆里还有病人。”叶星南笑了笑,又转身对楚碧痕说:“姑娘,两坛酒虽也算不得多,但总归比一坛要好。” 叶星南放下酒正要走,楚碧痕忙拦道:“等等。你刚才既然说他诓我,自然是知道他为什么诓我和真正的原因,可否相告?” 陆无早就打开坛封,只顾喝着酒,对于他们的谈话一副毫无兴趣的样子。 叶星南微忖一下,点头道:“自然可以。不过在下医馆还有事情,不知姑娘和大侠要去哪里,如果不介意,边走边说可好?” “当然!”楚碧痕看陆无喝酒喝得忘我,用胳膊拐了一下他。 “嗯……”陆无边喝边点头,发出含混的声音。 ☆、第二章(下) 大同的街道是她从没见过的繁华。 叶星南在她身边走着,一边给她介绍一些风土人情,一边穿插着解释刚才的事情。 陆无跟在他们身后,醉醺醺地拿着酒葫芦喝着。楚碧痕心里惊奇,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把酒葫芦装满了。 楚碧痕眼泪汪汪的无语问苍天。 “姑娘?”叶星南问道。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走神了。”楚碧痕忙道:“叶大夫,你刚才说什么?” “大宋和金交战,大同虽然还算富裕,但百姓们的生活事实上已经大不如前。醉仙楼虽然还硬撑着这块百年招牌,但边关不太平,恐怕也撑不了多久。”叶星南看到身后的陆无,眼里也掠过一丝笑意,这笑意却好像带着些许酸涩:“如姑娘所见,这女儿红便是最好的例证。” “即便这样,连百年基业也都要撑不下去了吗?”楚碧痕轻微地皱起了眉。 “姑娘想必是初入江湖,还不知世情。战争,从来受伤害最重的都是百姓,不管是多小的战役,总有人受伤、也总有人死去。” “我虽然初入江湖,但……‘从来受伤害最重的都是百姓’……也还是知道的……” 叶星南看着她喃喃的样子,也不多言,只说:“但是不管世道如何,救死扶伤却一直是为医者奉行的信条。姑娘江湖中人,也应当除恶扬善。虽说一人之力微薄,但起码比起毫无作为来是要好多了。” “好!我自当尽力!”楚碧痕抑扬顿挫道。 叶星南点头笑道:“姑娘一副侠义心肠。医馆就在前面,叶星南就告辞了。” “哎……”见他转身,楚碧痕忙叫道。想了想,却又找不到什么可以说的,只好说道:“我姓楚,楚碧痕。” 叶星南一愕,忽又轻声笑了:“楚姑娘,若是有缘,后会有期。” 她正目送叶星南的离去,一个声音冷不丁在旁边响起。 “小伙子长得挺俊啊!喜欢上了?” “啊?” “别看了,人家都走了很远了。”陆无从沉醉中抬起头来,冲着她嘿嘿笑了两声。 “陆大叔,你也一把年纪了,怎么还这么不正经!”楚碧痕心事被戳破,不免脸红气恼。 “啊呀,小姑娘就是容易害羞!”陆无凑过来,用手遮着嘴,八卦地说:“不过看样子,那个什么叶大夫对你印象也不差 嘛!加油哦!” 楚碧痕细眉倒竖,脸红的跟烧红的炭火似的,叉着腰:“陆大叔!喝你的酒吧!不要再说了!” 她复又转过头去,然而那个一身布衣的医者已然走远了…… “姑娘,您的酒。” 小二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楚碧痕回过神来,抱酒过来的小二一脸笑容,全然不似刚才那般的烦躁不悦。 楚碧痕点点头:“酒放这,你下去吧。” “得嘞,有事您吩咐!” “这小子真是找揍,刚才明明不是这样的!”陆无冲着远走的小二做了个鬼脸,又高兴地掀开纸封,深深地嗅了嗅,享受地道:“不过,这酒果真好酒!碧丫头,瞧你刚才一副做白日梦的样子,你也来点?” 楚碧痕把剑扔到桌子上,爽快地应道:“好!” 陆无“咕咚”喝了一大口:“啊”地一声吐了一口气,赞叹道:“虽然五十年的女儿红已经被喝光了,但大同就是大同,这醉仙楼的酒仍是比周围村镇要好喝百倍!” “我可喝不出来。”楚碧痕闷闷地道。 陆无抬眼看了她一下,了然道:“你这丫头,又平白和人置起气来了,不就是那小二打断了你的白日梦吗,有什么?”他给楚碧痕满上一碗酒,伸出手夸道:“这酒后劲儿可足,多喝几碗,大醉一场,就是在你耳朵旁边敲锣你都醒不了!”他看了看楚碧痕半信半疑的表情,又赶紧加了一句:“保准!” “好吧,”楚碧痕端起就来,憋着气打算一下饮尽:“那就干杯!” “爽快!”陆无一口喝干了碗里的酒,抹了把嘴,给两人都满上:“碧丫头,你今年来得有点晚呐,是不是遇上什么麻烦了?” “麻烦倒是算不上,就是路上碰上了两个劫匪,顺道解决了。那伙被劫的人中有个带着孩子的女子,也是来大同的,我就与她们结道而行,脚程这才慢了些。” “嗯?”陆无奇怪道:“北方正战乱,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带着个孩子还敢到处跑?” 楚碧痕喝得太快,被烈酒辣出了眼泪,她吸着气,简短表述:“是军属。” “噢……” 听陆无揶揄的声音,楚碧痕轻咳一声,义正言辞地解释道:“就算她不是军属,我也会的……”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她是军属,丫头就更心甘情愿的了哈哈。” “陆 大叔,好歹你也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八卦,这可不是剑侠该有的作风啊!”楚碧痕一下子被他说出心事,恼怒地反击道。 “我说实在的,他三年都没去赴约,你想多打听一些军中的消息是很正常的。”陆无努了努嘴,凑过来打听道:“那你有没有得到叶大夫的什么线索,那女人孩子又在哪?” 楚碧痕一口气喝干了碗中酒,抹了抹嘴:“她的丈夫被作为伤员留在南源郡养伤,按说太平村在南源郡以东,本来也顺路。但她心切,直接抄近路斜向到达南源郡,而我要从大同经过,于是就分道各走各的了。” “那叶星南呢?” 她沉默地放下酒碗。 “还是没有消息。” 陆无看了看楚碧痕喝得通红的脸颊,又一次把酒倒满:“你这是什么颓废样子,说起男人,我可比你清楚,男人总是喜欢搞一些惊喜什么的。说不定你这次去,他就会突然出现,给你一个惊喜呢!” “是吗?” 楚碧痕喝得两眼迷离,亦信亦疑的问,但毕竟是喝多了,看陆无信心满满,信也就大于疑了。 “当然了,陆大叔我活了大半辈子,还不知道这个!” “那原来,你也经常给大婶惊喜吗?” “大婶是谁?”陆无惊奇地问。 “哈哈,陆大叔,你真是喝多了,连大婶是谁都不知道了。”楚碧痕哈哈笑了两声,道:“大婶,就是你的妻子啊!” 陆无愣了愣,又给楚碧痕满上了酒,问道:“真想知道啊?” “嗯。” 陆无端起碗,跟她的碰了碰,道:“这种事情怎么能随便讲呢?这样吧,碧丫头,你连干三碗酒,让我看到你的诚意,大叔就都告诉你,怎么样?” “好!”已经喝多了楚碧痕脑子不够用,爽快地答应。 她咕咚咕咚地喝下去两碗,刚喝完第三碗,楚碧痕就一下子趴到了桌上,快速地睡着了。 “碧丫头,碧丫头。”陆无试探性地叫唤,满意地道:“我就说,这酒劲儿足,醉起来,连耳朵边打锣都听不见。” 陆无把酒壶中剩下的酒一股脑倒到自己碗里,边喝边说道:“你就放心吧碧丫头,我陆无是个守信用的人,除了对她,”他看了看楚碧痕,像是怕她理解困难,又补充道:“……也就是你大婶。我既然说了,只要你喝下三碗酒我就告诉你,就一定会告诉你 的。” “嗯,现在时机正好,我现在就告诉你,你正好醉着。” 陆无重新拆下一壶酒的纸封,自顾自地说道:“醉了好,醉了好啊。在你们故事开端的酒楼里大醉一场,这样梦到的情景也会更加真实吧。你跟叶星南虽然很渺茫,不过有期待总比没有的要好,像我这样自由一个,毫无牵挂,也未必是好事。” ☆、第三章 那是一个虽不绵长,却曾经被无数次梦到的梦境。 那年北方的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楚碧痕和陆无动身离开大同。银子少了,身上也轻松了许多,自然,陆无的酒葫芦里也盛满了酒。 “陆大叔,大同的美酒都喝了个遍,咱们这是向哪去啊?” “笨。”陆无忙着喝酒,半天就趁着抹嘴的功夫憋了一个字出来。又喝了没两口,陆无投降似的举起了手:“好了,碧丫头,你瞪着我,我觉得身上发毛。这当然是向东走啊,人在江湖混,分清楚东西南北是不用说的。” 楚碧痕扶额:“我当然知道这是东,我想问这是要去哪个地方?” 陆无喝酒喝得开心,也不管她语气不耐,高兴地说道:“太平村,那里特产的枸杞泡药酒最好了!” “原来还是因为酒啊!”楚碧痕笑道:“这一路下来,我也见识了不少好酒。” “嗯……”陆无含着酒,含糊地赞同:“你不喝酒真是太可惜了。” 他转了一下眼珠,又嘿嘿笑道:“不过虽然没人对饮,但是自己喝着别人看着的感觉也不差啊!” 楚碧痕翻了个白眼:“陆大叔,你这什么心理……” 她话没有说完,陆无忽然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噤声。他自己侧着耳朵听了听,才又抬头灌了一大口酒:“就三四个人。” “三四个人?劫匪?”楚碧痕问:“怎么好像到哪都会遇到打劫的?最近打劫流行啊?” “你问这么多,我哪知道。”陆无摊开手:“我一个中年人,早就不知道什么流行什么不流行了。” “如果是劫匪的话……不行,我要去看看。”楚碧痕紧握住腰间的佩剑,瞬间跃了出去。 “碧丫头……唉,真是年轻人啊……”陆无喊了一声,见楚碧痕已经跑得没影了,才慢吞吞地把酒葫芦的塞子塞上,重新栓回到腰间,叹了口气,自我安慰道:“算了,正好顺路。” 陆无走到的时候,楚碧痕正跟四个蒙面人缠斗在一起。 一个蒙面人使着一手好枪法,枪头一亮,旋转着向楚碧痕刺来。楚碧痕急忙侧身,堪堪闪过,顺势用剑当胸一刺。蒙面人却也不弱,枪杆向上微挑,化解了这一式。 他们训练有素,武功不弱,显然不是劫匪,而更像是——杀手。 若是一个,楚碧痕自然应付得来,可四个一起上…… 陆无的眉头皱了起来。 好容易解决了使枪的,一个不注意,楚碧痕左臂一痛,她被另一蒙面人的剑锋刺伤,有血丝轻轻柔柔地飘了出来。她咬牙,趁着蒙面人得手松懈的空当,将他一脚踢翻在地。 “小心后面!” “小心!” 忽然有人厉喝道,但却是两个人不约而同的惊呼。 楚碧痕感到背后一阵寒光闪过,便脚尖点地,腾空一跃而起,在空中转换方向,一下踢翻了那个想要偷袭她的蒙面人。她抽出剑指着蒙面人的脖颈,冷冷道:“你当本姑娘的功夫是白练的?竟然偷袭我。” “啊!”她话音刚落,蒙面人一声惨叫,陆无的青铜剑已经刺入了他的手腕,将他的手筋挑断。 “陆大叔!”楚碧痕惊呼。 没有理睬楚碧痕,陆无抽回剑,对蒙面人说:“亏你习得一身武艺,你却凭借它恃强凌弱、以众欺寡,实在是糟蹋了这把剑,我今天就帮助帮助你,让你以后都不用再握着它了。” 蒙面人哆嗦着道:“青铜剑……你是……” 他怎么也没想到,手握青铜剑邋邋遢遢的中年男子竟然是当年江湖中盛传的剑侠陆无。 “啊呀,被认出来了。”陆无挠挠头,有些为难地道:“而且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只好杀了你好了。” 说着不顾蒙面人的求饶,挥剑便要斩下去。 “且慢。”一个声音阻拦道。 陆无转过头:“叶大夫,有什么事?” 叶星南拍拍身上的土,站起身来,扶起刚才被他护在身下的一对老夫妻。 他神色平和地道:“叶某是个医者,治病救人,恕在下不能看着他们死在面前。” 陆无哦了一声,忽然心生一计,从口袋里掏出两团棉花,递给叶星南道:“那就请叶大夫转过身去,也可以把耳朵堵上,等我解决了叶大夫再回过头来,这样就两全其美了。” “前辈已经废了他们,量他们也不会再有能力为虎作伥,便就此放过他们吧。” “是啊陆大叔,这些个蒙面的已经被你挑断了手筋,对我们已经没有威胁了啊。”楚碧痕也道。 “这么心软,你们两个,”陆无耸了耸肩:“我倒是无所谓,反正跟我好像也没什么关系。”他踹了倒在地上的蒙面人一脚:“你们几个快滚吧!”想了想又加上一句:“要是谁泄露 了我的行踪,到时候我可就不留情了。” “多谢剑侠饶命!多谢剑侠饶命!”四个蒙面人感谢着,快速逃走了。 “大爷大娘,没事吧?” “没事没事,叶大夫不用担心,我们一点事没有,刚才真是多谢叶大夫了。” “他们原本就是冲着我来的,是叶某连累了您们。” “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大娘说道:“这天色也不早了,我们就先回去了。” 叶星南点头道:“小心些。” 等到大爷大妈走远后,楚碧痕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你们都不问那些蒙面人的来头,你们都不想知道是谁在背后指使吗?他们可是下了杀招啊!” 叶星南微笑道:“我只是个医生,那些事,叶某不想知道也不该知道。” 陆无更是瞥了她一眼,道:“知道了又怎么样,碧丫头你又不认识人家,瞎凑什么热闹。” “哦。”楚碧痕受挫地垂下了头,无力地应了一声,左臂又一阵疼痛:“嘶……” 她一下子抬起头来,正待发怒,看到是谁之后,火气又悄无声息的消失了。叶星南打开医箱,正用纱布仔细包扎着她的伤口,双手灵巧地打着结。 他注意到她的目光,对她笑笑:“忍一下疼,就好了。” 楚碧痕感到脸上发烫,连忙转移话题道:“叶大夫,你这是要去哪啊?” “太平村。” “真的?”楚碧痕惊喜地叫了一声:“我和陆大叔也是啊,正好顺路。” 楚碧痕一动不动由他包扎着,口中却不停地问道:“叶大夫,你在大同医病好好的,为什么要到太平村来?刚才那些人难道是来向你寻仇的?医生也会有那么多仇人啊?” 叶星南像是在想要如何说,他手下停顿了一下,道:“主要是因为方大人的病。” “方大人?” “正是那日遇到二位之时。” 听他这么说,楚碧痕好像模模糊糊想起来片段。 “方大人……就是那日叶大夫身后的那个中年人?” “嗯。” “没想到他竟然是县令大人。”楚碧痕恍然道:“如此说来,那些人是为了阻止你医治方大人的病?” “正是。” “为什么?”楚碧痕惊问道:“那个方大人看起来不像什么 坏人。” 陆无本来在一旁无聊地喝着酒,听这话冷笑一声:“官府之人,纵然不是穷凶极恶,也绝不是什么善类。” “陆大叔……”楚碧痕对于陆无这种武断的说法有些气愤,但又不知道如何去反驳。 倒是叶星南开口:“现年边关战事连连,暂且不论方大人的个人品行如何,但他总归是积极防御,竭力保全城内百姓。总比那些只会勾结外敌、投降卖国的人要好得多了。” 陆无没有说话,看样子是默认了。 楚碧痕道:“叶大夫,那你的意思是,正是那些要投降的人不想让你医治方大人?” “应该是的。” “看刚才那些蒙面人的身手,看来他们真是准备充足。” “嗯……快走吧,”陆无喝完了酒葫芦里的酒,有些不悦地看着交谈甚欢的二人,道:“不然天黑都到不了太平村了。” 在太平村的生活如同朝日下露珠,灿烂而短暂。 “没什么大碍,只是风寒有些重,回去煎几服药好好调养便好了。” 布衣男子一如既往的认真问诊,他把刚写好的药方交给一旁的药童,药方上的字正如他的人一般隽秀飞逸。轻轻拦下颤巍巍要起身的老人,微笑道:“王老,您就好好坐着,让阿根去给您抓药。” “谢谢叶大夫了。”老人笑得一脸皱褶。 “王老,您这风寒少说也有十来日了,怎么不好好调养身体,反招致风寒加重?”男子眉毛微蹙,问道。 “叶大夫,你也知道,我家本来人丁就不兴旺。这些年战事不断,政府来征丁男,我那俩儿子都被拉去当兵啦。”老人长叹一声:“这年头,有地耕种过的也一点不轻松,不自己下田劳作,可能连饭都吃不上,我们老俩口只能坐等饿死了,哪还有闲工夫歇着啊,唉!说起来几年前大同县疫病扩散,要不是叶大夫,老身哪能活到现在啊!” 老人自顾自的说着,没有注意到男子的眉越皱越紧。正欲说什么,却被一道清亮的男声打断了。说话间,阿根已经抓药回来,满头大汗的跑过来。 “王老,您的药抓好了!” 阿根把药交到老人手中,又去急匆匆给其他病人抓药去了。 “年轻人就是有活力啊!”老王看着阿根跑走的身影眯着眼感叹。 “是啊,希望他长大后天下已经太平,可以过得不那么辛苦。” 叶星南转过身,笑了笑:“如今辽刚刚亡了,那些士兵们说不准会回来看亲,所以王老也要多注意身体。” “多谢叶大夫了。”老王拿起药笑道:“我就先回了,老伴还等着回去吃饭呢!” 叶星南点了点头,作了个“走好”的姿势:“请。” 暮色时分,光线也渐渐暗了下来。 医庐的病人稀稀落落只剩那么几个了。 写毕药方,叶星南从草庐里的桌子上抬起头来,对着对面的老婆婆笑笑,摆开手道:“老人家,拿着个药方,请到那边去取药。要用两碗水煎成一碗,每日吃三副。三天后,您再到我这里来复诊一下。” “真是麻烦叶大夫了,”老人忙不迭地感谢:“叶大夫也不要耽误自己的事啊!” “什么?”叶星南一头雾水。 到底还是八卦的,老婆婆来了兴致,向草庐外溜了一眼,笑呵呵地小声道:“那位姑娘热情的很,我那个儿子不小心摔断了腿,上午来问诊就是她招呼的,她是来帮忙的吗?” 叶星南向屋外看去,一个素绿色衣装的少女忙前忙后,正送看完病的病人出草庐。看她鬓边的几缕发丝都粘在了脸上,却是没发现似的,仍旧满脸笑容。 “是啊,”叶星南回答道,又轻轻笑了笑,声音低了下去,似乎有些感叹:“这个忙真希望能够一直帮下去啊。” 老太婆耳朵背没听清,又反问一句:“叶大夫,你刚才说的什么?” “没什么。”叶星南连忙掩盖道。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老婆婆嘀咕了一句:“就是还仗着年轻,就对自己的事情不怎么上心。人们总是以距离死亡的时间来判断年轻和年老,其实啊,年轻和年老也都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小伙子,加油吧,唉。”她拍了拍叶星南的肩,转身领药去了。 叶星南看着院子里苗条纤细的身影,如果不是亲眼目睹,很难想象出当时她是怎样凭一人之力挡住那几个训练有素的杀手。即便被人所伤,仍是一声不吭。 这就是……所谓的坚强么? 叶星南笑着摇了摇头。 院子里的少女送走了最后一个来求医的人,回身看到了他,冲他露齿一笑。 她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挽在脑后,什么发饰也没有。他忽然觉得那么漂亮的黑发上,应该簪上一朵还带着露珠的鲜花。 “楚姑娘,怎么就你一个人,阿根呢?” “阿根今日家中来亲戚了,正巧我也没事,就来帮他个忙!” 看着热情的少女,叶星南口中忽然道:“那日的伤好了吗?” 楚碧痕点点头,背过手去,脸上的表情雀跃:“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来吧,我给你换药。” 叶星南走了几步,见身后的少女没有动静,他转身看见楚碧痕脸上别扭的表情,不由笑了出来。 “当时受伤的时候不见你吭一声,怎么现在倒怕疼了?” 楚碧痕连忙点头:“受伤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可是每次上完药都要痛好一会儿。” “虽然是有些疼,但若不是用这种药,楚姑娘你的伤也不会好的这么快。” “好、好吧。” 看他缓缓安慰,又想到自己上个药都怕疼,楚碧痕不禁有些不好意思。 “不用感到难堪,”叶星南微笑道:“虽然你手中有剑,我也并不知道楚姑娘经历过什么。可是会怕疼,会害羞,这才像个女孩子啊。” 这才像个,跳脱灵动、正值妙龄的少女啊。 楚碧痕一愣。 就在她愣住的这几秒,叶星南已经走远了,他的声音轻轻地随着已经变得暖洋洋的春风飘荡过来。 “别担心,这是最后一次换药了。” ☆、第四章(上) 既然已经在醉仙楼饱尝了一顿美酒,大同也就没什么可逗留的了。陆无手里抓着酒葫芦,不紧不慢的走着。 看来今晚就能到达南源郡啊。听碧丫头说,宋军的伤员要留在此地休养,还会留下几个军医随行治疗。 她这回没准真的能打听到呢! 又走了一阵,天色渐晚,该是找个地方落脚了。陆无眯着眼遥遥望去,远处有烟升起来的痕迹,看来就要有人家了,那肯定会有酒楼。他拍了拍腰间空瘪的酒囊,虽然有点远,不如还是快走几步去买碗酒喝吧。 夜幕降临的时候,陆无终于走到了那些烟的源头,却发现那根本不是他所认为的炊烟,而是战火! 曾经恬然安静的南源郡如今变成了一片废墟,青烟从被烧成灰烬的房子棚院上袅袅的飘出来,伪装得一片和平。 兵器碰撞的声音和人们的惨叫一下子充斥了他的耳膜,面前的废墟和瘫倒的人的尸体,仿佛重复着某个十分相似却被他刻意掩埋的过去。 十几年前,他还不算老,起码没有老到被人叫陆大叔的年纪,那时候还只有他叫别人大叔的份。 那时他的剑术正盛,一把青铜剑使得天下无敌,四处找人比武,未到而立之年便得到了“剑侠”的称号,一时间声名大噪,更是被江湖认为是百年难遇的剑术奇才。 他行事光明磊落,受人敬重,江湖中少有仇家,没两年娇妻也给他添了个白胖白胖的儿子,日子过得舒适清闲,只是他总觉得平静的生活中总少了些什么。于是仍然钻研武学,四处找人比武,只有战胜对手的一刹那,他才会从内心感到快活舒畅。 他的名气在江湖中越来越响亮,直到那一次,他拼尽全力,经过两个多月的追击和交手,终于打败了江湖排名第一的鬼面寒刀。他看着对方用刀撑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再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也挂了彩,仰天大笑两声。 自此,终于是无人能敌。 他当时想,这副落魄样子怎么好被人看到,一定要快些赶回去,把身上的污秽都洗个干净,再换上身干净衣服。每次他出外比武的时候,妻子一定会在家替他烧上满满一桶热水,让他舒舒服服地洗个够,他泡在水里的时候总是觉得妻子真是体贴又善解人意,拥有这样一个妻子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可是这回,他没能赶上那桶蒸腾着水雾的热水。 他赶回去的时候,那个他们所定居的村落已经全 是废墟,空无一人。 人都到哪里去了?! 他心里大惊,四处翻找,想找出点线索。最终只是在废墟里翻出几块被烧得不成样子的木板,那是他的上好杨木打造桐油上漆的木桶,确切的说,是木桶残骸。 人呢?!人呢!! 他往村子的出口飞奔而去,终于在村口发现了一个耄耋老人躺倒在血泊之中,不祥的预感在他心中越来越浓。 “村长!村长!”他扶起老人,掐着他的人中,只盼望着他还能有一些气息,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 在他猛烈的摇晃之下,老人终于艰难地睁开了眼,本来就掉光了牙齿的嘴巴说起话来更是分辨不出说的是什么,受了重伤后说话的气息更弱了。还好他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运力倾听,终于听清了老人的话。 “金人……是金人……他们入侵村子……”老人说着,声音更加弱了下去,眼睛也逐渐涣散无神。 陆无慌了神,忙问道:“他们呢!他们其他人呢?!”老人的意识好像已经开始涣散了,只是无神地看着他,却没有对他的疑问有任何回应。 “村长,莺儿呢!他们人呢?!”陆无顾不得其他,运足内力大吼道。 老人终于听到了他的话,他动了动,抬了抬手指,还未来得及只出一个确切的方向,手指忽然一颤,颓然跌下了。 “村长!村长!”陆无放下老人,悲痛之余,抬起头来。 前方共有三条道路,每条路的路口都凌乱不堪,看不出什么蛛丝马迹,定是村里人逃走时使得障眼法。刚才村长的手指的大致方向肯定不是最右边那一条,那么中间的路和最左边的路,村子里的人到底走的是那一条呢? 陆无想了想,攥紧手中的青铜剑,毅然向中间那条路走去。他知道走出一段后,这两条路最终会合并成一条路,到时候即便发现走的不对,再返回到另一条路上即可。 事实证明,在有一半可能性选对的情况下,他仍然选择了一条错误的道路。 这条路上除了一开始还有散乱的脚印外,走了一阵就什么也没有发现了。 算了,反正第六感又不是男人的特长。 但是这个时候,他没有心情开玩笑,脚下运气,以最快的速度向前掠了过去,希望快点到达合并的路口,再从那条路返回去。 那条原本不长的路,他似乎奔了许久。 在两条路终于合并的时候,他又重新面临选择。回去的路似乎隐隐有血渍,向前的一路却有人一路丢下包袱细软的痕迹。他咬咬牙,向前方奔去,他想起村规写道,一旦村里有难定然都是让老人妇女和儿童先走,他宁愿相信自己的妻儿还在逃亡。 可是事实再次证明,第六感真的不是男人的特长。在有一半可能性选对的情况下,他又一次选择了错误的那一半。 事后他想,如果不是那四分之一的可能性,他可能不会是现在这样。不会胡子拉碴的嗜酒如命,没准他还是原来那副爱干净的自命不凡的大侠样,没错,就是现在他觉得最愚蠢至极的那副样子。 陆无往前飞奔了一阵,终于看到了人影。他狂喜地冲上去,拽着个人就吼道:“莺儿呢?我的莺儿呢?!说!她们在哪里!”那个人被他晃得不知所措,最后几个大汉把他架开,他才停下来。人们方才认出他来,原来他就是平时村子里那个衣冠楚楚的陆无。 村民们左顾右盼了半天,最后渐渐停下了动作,没有一个人说话。 他感到脑中的血液一下子冲到了头顶,眼前有些发黑,陆无再次失去理智地大吼起来。 “村子里规定,遇到大难要老人和妇孺先逃生,你们……你们这些人……”他气得无法完整地把自己的愤怒表达出来,他原本就不高的文化水平这下更是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可能是由于心里的不甘,也可能是气糊涂了,他也忘记了赶紧冲回去,只是一个劲儿地重复着:“你们……你们……” “我们这是逃难,各自管各自的,谁还顾得上那么多啊……要是护着老人和妇孺先走,被金人追上就是一个也跑不了!”拉不住他,一个大汉终于忍不住朝他吼道:“再说了,你自己的老婆自己保护不好反过来怪我们,你倒有理!” 他蓦然僵住,是啊,是他自己没能保护好她…… 陆无被这句话打回了理智,他再没说一句话,扭头疯了似的往回狂奔。 随着耳畔喊杀声和哭喊声越来越大,他心里豁然明白,原来这些金人没想再向前追,而只是想把这些落下的村民们□□折磨致死。 只是兽性大发的随意践踏而已! 世事无情,他终于抵达噪声的源头之时,他一眼就看到一个金兵正踏在他妻子的身上,不断地踢着踹着。而他的妻子的脸上满是血污,唯一没沾上血渍的那双眼睛惊恐地睁着,只是整张面孔已经失去了活人该拥有的生气 。她的手伸在身前,五指尽张,而且似乎是使劲全力地绷着,想要抓到什么似的。 于是他顺着这只大张着的手看到了自己的儿子。 他看不清儿子脸上的表情,甚至不能够明了儿子临死之前做出的最后一个动作是不是也像妻子一样,是使劲全力想要拉住那只伸来的手,因为……他的儿子已经没有了人形,现在的他只是一滩肉泥,分不清是被人踩踏还是被刀砍的。 他之所以能够如此确定,仅仅是因为妻子的眼神——一个母亲在濒死之时还仍然想要护住自己孩子的眼神。而那个踩在妻子身上的那个人,还在欢快地摆弄着一把小银锁,那是儿子满月的时候自己亲手为他戴上的。 这群野兽!简直不可饶恕! 理智这种东西似乎早已不复存在,他分不清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那把早就被他玩转在手的青铜剑也不受控制的挥舞起来。他只记得不断有滚烫的鲜血粘附在自己的身上,他感到那些液体热辣灼体,肮脏得让他总想呕吐,可是他心里又隐隐感到刺激,甚或是兴奋。 直到那些令人憎恶的面孔永远的闭上了嘴。 手中的剑停了下来,他耳边听到妇女和小孩子的尖叫。 “他疯了!快跑啊!他疯了!!” “哈、哈哈……”陆无喘着粗气笑了两声,那是尚且还留有性命的村民的叫声。 他回过头,从模糊的视线中看了看:寡妇、小孩、还有老人…… “哈哈哈……哈哈哈……”他徒然大笑,笑得直不起腰。 他感觉到身上的衣服黏糊糊的,湿透了,没错,他们说的没错,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是疯了。 可是,就因为他不在,他的妻子,还有他的儿子就活该被遗忘,就活该被人们扔下,就活该在逃难中被排挤到最后,被当成包袱一般毫不犹豫的丢弃! 他想到了村长,那个死在村口的白发老人。他已经掉光了牙齿,走路也不利索了,今年年末就该辞去村长之位安享晚年了。可是他仍然守护着这个村子,直到确保最后一个村民安全离开,然后安心地死在了金人的刀剑之下。 可是这些人,且不说村规如何,难道他们良心都被狗给吃了吗?! 居然挤下老弱病残挡住追兵。 他们又何尝不是另一种野兽! 陆无“咣当”一下丢掉手中的青铜剑,走到死去的妻子旁边,他想把她们母子 安葬,可是妻子的这个姿势已经开始僵硬……他心里难受,刚与鬼面寒刀结束了一场大战,又经历了这一番折腾,他浑身没劲,竟是连想深深地叹一口气都没有力气。 只得机械般的蹲下,运足内力将妻子张开的五指并拢,他握着妻子的手,忽然发现她的手腕上有一个伤疤,撩开袖子,他看见那个伤疤不小,一直延伸到小臂。什么时候的事,他竟不知道妻子的手臂上有个这么大的伤疤。陆无仔细看去,伤口微微发红,明显是新伤疤,又像是烫伤。 他的手一抖,猛然僵住,眼前渐渐模糊,两颗大滴温热的泪珠砸到妻子已经冷硬的手上,发出“扑哧”的轻响。 “莺儿……” 他哽咽。 陆无开始感到懊悔,他开始觉得不仅仅是这次,打从一开始,有关于她的选择,自己似乎总是选择错误,从来都没有对过。他开始想起妻子一有时间总是在织着布,因为他每次跟人比武或是经历打斗之后,衣服总是破破烂烂的没法要;他接着想起妻子也是时常为他缝补衣服的,有时候衣服太破即使补了他也不愿穿,妻子就巧手绣上一朵花改成女装穿在身上;他又猛然想起自己整日钻研武学,醉心于练武,添了儿子之后,她更加忙碌,可自己从来都没有多余的关心分给她…… 他看着妻子,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却为了他做了这么多…… 那双日渐粗糙的手曾为他做了无数事,最后却连心里的最后一丝希望都抓不住。 陆无的脑海中浮现出妻子为他烧热水的时候被柴火熏得眼泪哗哗而下的样子,那温柔的双眼再逐渐和咫尺这双惊恐的眼眸重叠在一起。 “莺儿……”他心里就像把平展的纸反复的团成一团,然后再展平一般:“莺儿,对不起……为了变得更强,我总是忽略你,既然如此,陆无此生便不再收徒,让这青铜剑和一身武艺一起埋葬。你说好吗,莺儿……” 或许正是那哽咽使他一口气没喘上来,又或者是精力用尽太过疲乏,陆无感到眼前的事物快速旋转起来,他只能听到大脑里传来的“嗡嗡嗡”的声音,一瞬之间,就像太阳突然跌坠天际一般,什么都暗了下去,归于一片沉寂。 从此,江湖上再没有剑侠陆无这个人。 有人说他已死,也有人说,他没有死,但是失去了理智,已经疯了。 几年后,一小股金兵碰上了一个胡子拉碴的醉酒陆大叔,大概是醉酒陆大叔太没规矩,满口醉 话,他们想要杀了他,却被他杀的溃败而逃。 那个陆大叔用着和陆无一模一样的绝世剑法,手中握着的还是那一模一样的青铜剑。 江湖的八卦传闻,那人只是个偷学剑侠功夫的冒牌货。 但是人们更多的愿意相信,那就是陆无,只是他换了装扮也换了脾性。因为,人们都追求更强,而陆无就是一个更强的存在,他们也想学得他的无双剑法,追赶上他,超越过他。于是便有众多江湖儿女前来拜师学艺,而那个所谓陆无的家伙,总是拿了钱就不见踪影。 真是世风日下啊……人们感叹道,原先凛凛正气的剑侠也会变成今天这幅模样。 可是感叹归感叹,追着他学艺的人一点儿也没见减少。大概,即便他自己的良心也被狗给吃了,拜师的人也不会少多少吧…… ☆、第四章(下) “呸。”陆无咒骂一声,解下腰间的酒囊,拔开塞子,习惯性的想要喝一口酒,却什么也没有倒出来。他这才想起酒囊里的酒早被他喝得一滴不剩了,干脆一把丢到地上,抽出包袱里的剑,在袖子上擦拭了一把。 好久不用,剑锋都钝了,不过还好功夫是在那的,以一敌十起码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种事我虽然从来不管,不过既然被我碰上了,那就只能怪你们这些小喽啰倒霉,嘿嘿。”陆无挥开剑,冲了过去。 这就是剑侠真正的实力么?剑光带着血光飞舞,所过之处,再无生命的迹象。出手之准之狠,简直就像夺命修罗,哪里还有半分“侠”的味道。 金兵纷纷躺倒,刀光剑影中,依稀可以看见一衫素绿色剑光飞舞。好俊俏的功夫,只可惜已被金兵围攻,内力也将将使尽,不过困兽之斗罢了。 即便如此,那剑光却并无退避之意。 陆无唇边拂过一丝微笑。 初次遇见她时,她便是这样与一群金人缠斗其中,即便武艺并不精纯,却坚定不移地维护着那些没有反抗之力的流民。当时他也不知怎的,说好了不再使用武艺,却仍旧是抽出了那柄许久不用的重剑。在他出手相救之后,虽然拒绝了她的拜师,却还是默许她跟着自己。 后来他渐渐知道,她的村子也被金人所灭,那时在外习武的她得知了这个消息之后痛下决心,立志一定要学成之后为家人报仇。 “真这么想报仇吗?”记得当时的他这么问道。 “我……是!”少女愣了一下,随即坚定道。 “那你的仇人是谁?” “当然是那些金人。”楚碧痕想都没想直接答道。 “关外金人无数,你说的又是哪些?” “那些金人都是一路货色,血腥残暴,被杀害者并不止我们一村。所有的金人都是我大宋的仇人,自然是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 “这样看来,那你就麻烦了。”陆吾摇头道:“金人数不胜数,而你却是孤身一人。如果是这样,不论你武功多强,也无法抵挡千军万马。更何况你的目标是所有的金人,换句话说,即使你拥有绝世武功,也可能只是砍杀数百金兵,实际上对金来说没有多大影响,也无法使你口中残忍的杀戮停止。你所谓的报仇,更不过是拼尽全力地乱砍乱杀,又要说什么拜师呢?既然武功强弱并没有什么影响,你只是无谓牺牲,又何必来 找我?还不如多花些时间多杀几个金兵。” 她便沉默下去。 陆无知道,楚碧痕跟着自己,除了想要学到绝世武功之外,更想要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而眼前南源郡的废墟中,正在打斗的楚碧痕已经竭尽全力,只是敌人是围成圆形,逐渐缩小包围圈,她哪里能够面面俱到? 忽然银光一闪,她被抓住了破绽,金兵的刀就要当头砍下。 “哗”一道血迹溅在她的身上,楚碧痕定了定神,面前的金兵已经软软倒下。 “还愣着干什么?!”她听到一个大叔声朝她吼道:“喂,碧丫头,你不会是吓傻了吧?” 看清来人之后,楚碧痕朗然一笑,重新握好手中的剑,眼神自信而坚定:“当然没有,陆大叔,你可不要小看我!” “我哪里是小看你,只是不知道刚才是谁差点被金兵结果了。”陆无斩杀了几人,退到她身边,说道:“听好了,我们现在不能分开战斗,否则很容易就会被他们各个击破。” “明白。” 新一轮的金兵杀至,楚碧痕剑法灵动,可惜对阵厚重盔甲的金兵显得力不从心。 陆无看了她一眼,来不及斟酌,直接说道:“你的剑法威力实在太弱了,这样下去,再过不久就成了我自己一个人孤军奋战了。碧丫头,你不是想拜我为师吗,我现在就把最厉害的一套剑法教给你,学多少算多少,总比这破剑法强多了。” “陆大叔,没想到你也会干临危授业这种正经的事情啊。”楚碧痕眼睛一亮,来了精神。 “呸,你这丫头,居然敢咒我死!” “我可不敢,陆大叔精神矍铄、老当益壮,才不会这么倒霉的死在小喽啰手上呢。” 陆无笑了笑,他口中说着,手下不停的演示:“第一式……” “等一下陆大叔,”楚碧痕忽然问道:“陆大叔,你原来不是不想管金人这种事吗?怎么今天……?” “不想管也得先活过这一劫吧!”陆无道:“看好了,我开始示范了,第一式……” 他手腕一挑,剑锋斜着划了上去:“啊!”一个金兵应声而倒。 “下面是第二式,是在第一式的基础上加强剑尖上的力度,就像这样……” ………… …… ☆、第五章(上) 天已经全黑了,刀剑喧嚣之声已然消去,只剩下南源郡里那些没有完全熄灭的火还在“哔哔啪啪”地烧着。 一地的尸体,金人的,还有宋人的。 死去的人已经无法再发出声音,活着的人也没有心情再开口。 殷三娘脸色苍白,嘴唇又白又干,她目光温柔的握着死去男子的手,似乎和他们平日里相守的日子没有任何区别,看着累极了的丈夫一躺倒在床上就睡着了,嘴角甚至还能露出一丝笑意。 楚碧痕皱着眉:“这也太过分了,他们不过是一群伤兵,根本没有战斗力!” “可他毕竟是一个兵士,即便力有不足,握着刀剑为与敌人战斗而死,也是一种荣耀,我以他为荣。” 殷三娘神色平静,面无悲喜,楚碧痕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眼色略一沉重,道:“三娘,对不起。” 殷三娘把丈夫的手放回到地面上,整理好他的衣着,起身道:“不必说对不起,楚姑娘,你又一次救了我们,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说谢谢。”她咬着嘴唇,迟疑再三,还是迎向楚碧痕的目光,道:“楚姑娘,我曾问起过良人,他说军队里并没有一位姓叶的军医……抱歉。” 楚碧痕的笑容停滞了一下,摆手道:“没事没事,边关又不是只有这一个军队,也可能是正巧没有遇到呢。” 这下殷三娘反而愣了愣,半晌点头笑笑:“是啊,一定是如此。” 楚碧痕握住她的手,知道她是在安慰自己,发出一个酸涩的笑容。 “楚姑娘,我想求你一件事。”殷三娘平静地道。 “好,你说。” “求楚姑娘帮我照顾芳儿。” “你说什么?”楚碧痕忽然变了脸色,蹙眉道:“我不管,三娘,你的女儿,你自己照顾。” “我怕是……” 一个男子的闷哼打断了殷三娘的话,她们闻声看去。满身是伤的刀疤男子恢复了知觉,感到身上的每一个地方都在钻心的疼着,他睁开了双眼,听到一个惊喜的呼声。 “刀疤,你终于醒了。” 他借着火光,终于看清了面前的女子:素绿色衣衫,长得还算漂亮。 他恼怒道:“老子叫张大,不叫什么刀疤!”因为动作太大,牵动了胸前伤口,他“嘶”的一声抽了一口凉气,又躺了回去。 “你受了这么严重的伤,不要随便 乱动。” 一个女声道,听到这个声音,刀疤愣了一下,老老实实地躺好,喃喃道:“难道我还没死?” 听到这话,身旁的绿衣少女不高兴的哼了一声,说道:“你什么意思啊,看到我就以为自己死了,听到三娘的声音才确信没死,我就那么像早死的人吗?!要不是看在你受了伤的份上,我非废了你不可。” “他现在也差不多是这样了。”陆无抱了点柴火来,听他这么说,撇了撇嘴道。 楚碧痕连忙制止他。 刀疤男子终于发现了不对劲,他艰难地挪动胳膊,用眼角瞄到自己的胳膊上被缠满了绷带,他动了动腿,大概腿上也是这样。他似乎觉得脸上也被包着,难道…… “为什么老子的脸上也要被包上破布啊!”他从牙缝里狠狠地道。 “因为你的头受了伤。”楚碧痕理所当然道。 “居然把老子引以为傲的刀疤标记也遮住了,你奶奶个熊的。” “你再骂,你再骂我就再给你裹一层,让你的刀疤再也露不出来。” “你…!”刀疤吃了瘪,自己闭上了嘴,手却闲不下来了,他挣扎着要自己把脸上的绷带拽掉。 “喂,你干什么?!”楚碧痕怒道。 刀疤也不甘示弱:“你们不给我把脸上的破布弄下来,老子自己弄还不行啊!” “好好好,你别动,我来弄行了吧。”考虑到他好歹是个病人,楚碧痕还是妥协,但嘴巴还是忍不住嘟囔道:“真是臭美。” “你说谁!” 没想到刀疤占了上风,还连抱怨的机会都剥夺了,楚碧痕叹了口气,伸出手指着自己:“我我我,我臭美,行了吧。” 直到刀疤不再吭声,她才放下手来,接着把他头上包扎的布条小心的解下来。 柴火慢悠悠地烧了起来,火焰在每个人的脸上欢快的舞动着。 过了一会儿,刀疤像是想起什么事,不厌其烦地动了动嘴唇,说道:“我兄弟呢?” 没有人说话。 “我兄弟呢!”他意识到了这沉默的含义,却不愿接受这个现实,挣扎着坐起来,大吼道:“说啊,我兄弟呢?!” 仍旧没有人回答他。 刀疤没有闹腾,只是他诘问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楚碧痕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原来是在哭。 手指抠 入泥土中,身体颤抖,涕泗横流,自以为做尽恶事的劫匪,却是在恸哭! 他低哑的声音因为抽泣而一顿一续,楚碧痕仔细听去,他竟然在低低的诉说着。诉说着的,大概是他们兄弟二人共同度过的岁月,大概不管是艰难的还是轻易的,只要是有人能够跟着你,相信着你而走下去的,都是温暖在心间的岁月吧! “要不是我非要来掺一脚,他怎么会……虽然都是孤儿,可这傻子向来最听我的话,从小就跟着我。老二和我一样,原来一直受人欺负,后来被欺负着反倒练出一点防身的功夫来,就跟着我四处闯荡……可是这该死的金人发动了什么狗屁战争,我们兄弟俩早起晚睡,结果什么都没捞着就被那周扒皮赶了出来,倒被他自己卷了钱跑了,从此恨透了那些阔财主!” 他说的极悲伤又极不甘。 “我当时就想,将来有朝一日,我一定要把他们的钱都劫了来,让他们也尝尝没钱受人白眼的日子……咳咳咳……咳咳咳……” 频繁的咳嗽让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终于平息下来,默不作声地看着自己的手,那上面是咳嗽时咳出的血迹。他笑了笑,似是如释重负。 “刀疤……”楚碧痕感慨万千,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不必自责,要不是你,我和芳儿早已成了金人的刀下鬼。”殷三娘看着他,眼中也没有了冷意:“多亏你替我接下那一刀。” “咳咳咳……也多亏那一刀,”刀疤苦笑一声,露出与他平时不符的沉重表情来:“我才能重新和我的兄弟跑到同一个地方……去受苦……” “刀疤!”见他软软倒下,楚碧痕惊呼一声,陆无连忙扶住了他。 “刀疤……刀疤……”楚碧痕焦急地喊着,希望能拉回刀疤的神智来,可是他的神志已经开始涣散了。 殷三娘含泪问道:“我们只是一面之缘,而且上次又……你怎么会舍身相救?” “咳咳咳……”他现在连咳嗽声都很弱了,软绵绵的,说起话来怎么也不像是五大三粗的劫匪:“是只见过一次,可你怎么说也是……宋人啊。我们兄弟虽然是劫道的,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有些人也实在令人讨厌的紧,可是……要劫也只有老子能劫,那……那些金人,毁了我们的家,还想要碰汉人一根汗毛,门都……没有。只是……唉……害了老二……” 他一生孤苦伶仃,漂泊无依,在这世上虽然受尽白眼,反抗着,也怨恨着。可今日之 事,他本可以避过,却毫不犹豫的选择了战斗,哪怕他所在一方是处于弱势。 楚碧痕看着他渐渐无神的双眼,忽然注意到他脸上的刀疤。虽然现在他脸上布满了可怖的伤口,可是最初那条被他引以为傲、觉得霸气无比的那条疤痕却没有被掩盖下去,仍然是最显眼的。 全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口,他几乎被裹成了一个大号的婴儿,别的他不在乎,只是一个劲的扯着脸上的布条。 楚碧痕的嗓子好像被堵住了,半晌,才扯动嘴角,低沉着声音说了声:“真是臭美……” 殷三娘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楚碧痕知道,她哭了。 忽然感到有一股小小的力量拽着她的衣角,殷三娘回过头,芳儿睁着大大的眼睛不解的问:“娘亲,你不是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这个坏人总是让娘亲哭,上次还差点把芳儿摔出去,难道不是恶有恶报吗?娘亲为什么还要哭呢?” 刀疤全身缠着绷带,如今的死状,与他平日里五大三粗的劫匪形象甚是不符。殷三娘看女儿问的理所当然,心中酸涩,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开口,只好搂住女儿,眼泪簌簌而下。 “他是个坏人,有错,却不该死。”楚碧痕忽然道:“说到底,他也只是这乱世之中一无奈之人而已。” “而无奈之人又岂止他一个?” 芳儿疑惑地认真听着,虽然听不太懂,可是滴溜溜的大眼睛一个劲儿地盯着她,似乎又十分确信她所说的每一句话。 “楚姑娘,”殷三娘松开芳儿,起身道:“刚才的事情……” 楚碧痕脸色一沉,正要拒绝她,忽然一眼看到,她为殷三娘包扎过的伤口已经渗出了血,伤口又裂开了! “先不说那些,三娘,我先帮你止血!”她惊道。 “不必了,楚姑娘。”殷三娘按住她的手,避开芳儿,小声微笑道:“金人的刀割断了动脉,只能暂时止血,却不能长久。我失血过多,已经不能支持多久。” “三娘……!” “我最后一个心愿,还不能答应我吗?” “我……” 楚碧痕别过头,声音却不再那么坚决。 “芳儿,快来给楚姑娘磕三个头。”她温柔地伸出手招呼着,可无论是微笑还是动作都没有多少力度。 “娘亲,这是要向碧姐姐谢恩吗?”芳儿问道。 “不 ,是拜师。” “芳儿听说,拜了师之后就要跟着师傅走南闯北,我跟着碧姐姐走了,那娘亲呢?” “不用担心,娘亲不会孤单的,娘亲也要去找芳儿的爹爹了。”殷三娘含泪微笑。 “爹爹不是睡着了永远也叫不醒了吗?” 永辞于世,芳儿却没有半点悲伤,她可能真的认为她的爹爹在睡一场很长很沉的觉。 “爹爹之所以一直睡着是因为他去找周公了,只有睡着了才会找到周公。” “周公是谁?” “一个白胡子的老爷爷,芳儿的爹爹一直很敬重他,所以娘亲也想和爹爹一起去,去找他。” “白胡子的老爷爷……芳儿也要去!”芳儿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也固执道。 “芳儿乖,听话。”殷三娘仰面看看天,想把眼眶中的泪逼回去,她抚摸着芳儿的头,强撑着笑颜道:“娘亲和爹爹先去那里盖一个坚固宽敞的房子,找到老爷爷之后请他来家里做客,然后再去接芳儿,好吗?” “嗯。”芳儿懂事的点点头,笑笑:“那娘亲可不要来得太快啊,一定要等到芳儿像碧姐姐一样厉害的时候再来啊,芳儿一定会让娘妻和爹爹还有老爷爷刮目相看的!” “……好。” “娘亲,我跟你说哦。”芳儿拉着殷三娘蹲下身子,附在她耳边说:“我听说只要携手入梦,就会梦到相同的情景。你拉着爹爹的手,就不怕找不到爹爹了。” 良久,殷三娘才嗔笑道:“……你这丫头,从哪里听来这么些个稀奇古怪的说法……” “嘻嘻……”芳儿催促她道:“娘亲快点嘛,别让爹爹等急了。” “芳儿……”楚碧痕刚想出口阻拦,陆无一下子捂住了她的嘴,向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去管。楚碧痕皱着眉头,半晌叹出一口气来。 殷三娘抱着芳儿,像是永远不够似的,直到她因失血过多双臂再没有力气。她放下女儿,拂拂芳儿额前的碎发,似是欣慰又似是无奈的笑笑:“芳儿长大了,娘亲再也抱不动了……盖房子的工程很大,可能需要娘亲和爹爹花很长的时间,芳儿一定不要着急,记得以后跟着碧姐姐要好好的……世上有很多事情你可能会力所未及,但只要努力做过,不论结果怎样,就已经是很了不起了,你的爹爹就很了不起呢……还有啊,”她露出了如双十少女般的羞涩笑容:“以后要是遇到心中的英雄……就嫁给他吧, 向娘亲和爹爹一样。” “知道啦娘亲,你和爹爹分别那么久,快去找爹爹吧!”她想了想:“我和爹爹也还没有好好说过话呢,娘亲你也替我问声好!别让爹爹忘了芳儿!” “嗯……”殷三娘看着表情祥和的男子,也露出了幸福的笑容,她拿起男子的没有温度的手,和他十指交握,轻声说道:“三娘向来都是跟随你,你也从不负三娘,所以这次,也把我掌心的温度连同三娘一起带走吧。” 血荫过纱布,汩汩如细流,殷三娘脸上的笑容却从未消逝。 “娘亲……娘亲……”芳儿试探性地唤道,见没人回答,她开心的跑到楚碧痕身旁,手舞足蹈:“碧姐姐……哦不,师傅,娘亲睡着了,她肯定找到爹爹了!” 楚碧痕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暗红色的血已经从殷三娘身下扩散开,似乎也包围着已死去的男子。 不能同生,能够携手共死大概也无遗憾了。 柴火不知道什么时候燃尽了,最后一点火星随着风的掀刮,默不作声地冷僵,化作几粒碳渣。而本为世间微尘的我们,该要如何留住心头那一丝炽热? 刀疤。殷三娘。 还有叶大哥,你到底身在何方? ☆、第五章(下) 等处理完一切,已经是三天之后了。 “碧丫头,人走人留,你不要太伤心了。”陆无道,即便他这么说,可他的声音也是闷闷的。 “陆大叔,你不是自己走了么?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陆无也没了心情开玩笑,直说道:“我刚走了一半,就听到有人说金兵要偷袭这里,便赶来了,没想到还是让他们抢了先。” “陆大叔,你原来不是只管喝酒,不管这种事的吗?” “碧丫头嘴巴厉害,可是武功就差了点。虽然不是师徒,但是好歹相识一场,总不能看着你和情郎刚碰面就被拆散吧!” 她忽然苦笑一声。 “没有叶大哥,”楚碧痕慢慢地说:“可能哪里都没有叶大哥了。” “喂喂我说,你是还嫌死的人不够多是吧。”陆无撇撇嘴:“自己折腾了半天,结果还在这乌鸦嘴。” 楚碧痕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盯了陆无半天,忽然道:“陆大叔,你又有好几天没有刮胡子了吧?” 虽说是身无牵挂,可经历了那么多,不知不觉就有了牵挂吧…… “啊?”陆无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看着楚碧痕眼睛周围浓重的黑眼圈,忍不住说道:“当年死乞白赖的跟着我,想趁机偷学功夫,现在终于学得,碧丫头却没有想象中的开心嘛!” 楚碧痕笑了笑,过了一会儿好像从这话中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她惊诧道:“陆大叔,你早就知道了?” 陆无知道说漏了嘴,干脆耸肩承认道:“是啊,早就知道了。” 楚碧痕沉默半晌,道:“大叔是因为经历相似而动了恻隐之心吗?” “什么?” “陆大叔喝醉的时候在梦里喊过大婶的名字,从大叔断断续续的醉话当中,我大概隐约能够猜出发生了什么。” “什么啊,原来你也早都知道了啊。”陆无想也没想,随口说道:“我可已经是中年陆大叔了,那种同情心泛滥的少女情怀早就消磨的一干二净了。要是非要说个原因,大概是不想让你在报仇的道路上左右乱撞,弄到最后,比我还要失败。” 所以尽管知道自己没有放弃复仇的想法,也尽管知道自己想要偷学他的武功,仍然装作浑然不知的接纳了自己吗?仅仅是为了不让自己的生命埋葬在无底的仇恨中。 这难道不就是侠吗? 那年的剑侠陆无没有死,也没有疯,相比而言,甚至现在的陆无却更接近所谓的“侠”。 虽然困在自己的痛苦里,虽然厌恶那个响亮的名号,他却仍然是个侠者。 楚碧痕道:“陆大叔,那些人就像刀疤一样,都很自私、都很无奈。但只要是人,谁不自私呢?谁不想让自己的家人活下来呢?他们虽然有错,陆大叔也有错,但造成这一切的,”她用脚提起一把金人使用的大刀,用手钉到地上:“归根到底还是这把刀,还有千千万万的刀。” 陆无沉默半晌,忽然开口道:“诶我说碧丫头,你什么时候开始教育起我来了?!” 楚碧痕知道,心结不可能一下子解开,更何况是这种杀妻害子之仇。 他一如既往的说话随意,楚碧痕便知道,起码,它已经不是一个死结,它开始慢慢松开。 “陆大叔,你教了我一套剑法,是不是我就要叫你师傅,芳儿就要叫你师公了啊?” “什么?!”陆无呛了一口口水,他连忙否认道:“谁说你是我弟子啊,我陆无可是个有原则的人,从来不收弟子的,只是心情好刚好教了你几招罢了。” 楚碧痕也不再辩驳,拉着芳儿的手,问道:“那陆大叔今后有什么打算?” 陆无哈哈一笑:“自然是哪里有好酒就去哪!” “可……” 陆无挠了挠头,大大咧咧说道:“陆无没有弟子,那套剑法……就算是你请我酒的酬劳好了!” “陆大叔想哪去了?”楚碧痕微怒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陆无回过头,冲她嘿嘿一笑。他已不是意气风发的青年,也早已与“侠”这个词两相厌烦。可是他刚才那一笑,居然有种纵横江湖的侠客才有的飒然。 虽然怀着对世人的怨念,可是他心里的侠还是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来吧。 “碧丫头,你还记得最一开始为什么跟着我吗?”陆无居然是认真地在说:“三年周转,你或许没有意识到,你所困惑的事情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有了答案。”他顿了顿:“你自己给出的答案。” “手中既然有剑,就难免伤害,有时更要免不了取人性命。但剑锋挥转,不是为了让执剑者因其心中的仇恨杀人……” 他没有说完,但楚碧痕已经知道了下半句。 她低头看了看芳儿,芳儿没有在听他们谈话,只是她的小手紧 紧地攥着她的。她的娘亲和爹爹都走了,她不能再离开芳儿。 很大一片,却只有三个木碑——除了殷三娘夫妇和刀疤,他们不知道任何一个人的名字。 “更何况,碧丫头,你也有了应该去做的事。”陆无指了指面前的坟墓,道:“这小姑娘现在还什么都不懂,这道理,该是你这个做师傅的慢慢让她明白才对。” 不要让生命埋葬在无底的仇恨之中…… “世事轮回,因果相绵,真是有意思啊……” 经过了一晚的阴霾,初日终于一点一点地升了上来。经历过一场厮杀的土地浸满了鲜血,如今冷凝成硬邦邦的暗红色。不过还好,还好太阳终于升起来了。 当初她跟随陆无,是为了一个答案,而现在,该是她把这个答案传承下去。 楚碧痕拉着芳儿,站在刚露出头的朝日下,凝视着陆无远去的身影,也了然一笑。 ☆、尾章(上) 三年之前的太平村正如它的名字一样,青山郁郁,安宁和乐。 盛夏时节,就连山野之间的无名小花也开得烂漫。 绿衣少女边走边问:“叶大哥,你是说你就要离开这里了?” “是啊,最珍贵的一味药已经找到,等到药丸制作出来,我就要回大同去了。” “哦。”楚碧痕闷闷地应了一声。 叶星南笑笑,解释道:“方大人是为国为民的好官,如今他的病情紧急,我不能耽搁。” “我知道,”楚碧痕点点头,打起精神鼓励道:“叶大哥的医术这么高明,肯定能治好方大人的。” 谁道叶星南却叹气道:“方大人积劳成疾,即便有此药调理,最多,也撑不过三年。” “三年?”楚碧痕惊诧。 “三年。” “那……那叶大哥可要好好努力啊,我要是经过大同的话,一定会去看你的。” “不,这次是我最后一次去大同了。”叶星南摇头:“方大人的病我已经竭尽所能,以后想要云游天下,四处行医。” “真的!”楚碧痕两眼发亮,似乎跃跃欲试,但是很快又黯淡下来:“那就是说,这就是我们这辈子的最后一次见面了,以后就算再想相见,天下之大,所在之处也无从得知。” “确实如此。” 楚碧痕沉吟片刻:“说起来,叶大哥终于能随心而去,也算是该恭喜呢。” 叶星南微微吃惊,道:“碧痕……你不拦我?” “嗯,不拦你。”楚碧痕笑笑:“就算我拦着,叶大哥也不会为我停止脚步的吧。” 她低眉道:“况且碧痕身负血海深仇,也无法跟随叶大哥的脚步。” “血海深仇,真的那么重要吗?”叶星南忽然问。 “啊?” “金人这么多,你要杀掉多少才算是报仇呢?” “我……”楚碧痕思考了一会儿,道:“其实陆大叔也问过我这个问题,只是我一直不知道答案。”她扬起头,认真地盯着叶星南的眼睛,问道:“叶大哥,要是你,你会怎么做呢?” “与其执着于虚无缥缈的仇恨,不如实实在在地去帮助别人。”叶星南微笑:“我也一直是这样做的。” 楚碧痕一惊:“叶大哥,你也……” 他淡若清风的笑笑,回 答道:“是啊。” 他并没有就此说罢,握住她的手,轻声询问:“碧痕,你愿意同我一起吗?” 她愿意,可又不愿意。 她欢喜同他在一起,却又对他选择的道路感到迷茫。 “我……不知道。”楚碧痕不敢看叶星南,心里发虚的道歉:“叶大哥……对不起,我不是个干脆决断的人。” “要是你一下子就能放弃原来所走的路,我才会感到吃惊。”叶星南温柔地揽住她,在她眉心轻轻一吻:“那就等我,等我回来吧。” “师傅,我们现在这是要去哪啊?”芳儿一路上走累了,终于问道。 “我们去赴约。” “赴约?” “是啊,去赴一个故人的约。”楚碧痕摸摸她的头,笑道:“快要到了呢。” “嗯,”芳儿懂事地点点头,说道:“师傅,你刚才那个故事还没有讲完呢。那个大夫最后回来了吗?” 楚碧痕看着不远处苍翠的山峰,眼神邈邈:“回来了,可是却又要离开。” “为什么?”芳儿似乎沉入了故事中的情境,急着问道。 “那时敌军进犯,被打散的军队前来招兵……” “金人与我相约合灭契丹,唇亡齿寒,如今大举犯境,已经要攻到这里了。军营里的伤兵很多,又缺少军医,许多将士都得不到最基本的治疗,怎么上阵打仗?碧痕,我已经决定去当军医了。”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她没有想到,等了那么多个秋天,等来的却是这句话。 “叶大哥,你不必解释,我支持你的。”楚碧痕干声说道:“金人也是我的仇人。” 叶星南看着她含泪的双眼,叹了口气:“对不起,我食言了。” 楚碧痕抬起头,坚定的说:“叶大哥要是食言的话,今天就不会来了。你如约而来,已经算是信守承诺。” “碧痕。” 楚碧痕笑了笑:“其实我已经决定继续原来的路,我也是来告辞的,明天我就要和陆大叔离开了。” 半晌,叶星南才缓缓道:“是么?” 她点点头,忽然扬眉一笑,道:“叶大哥,等得闻大军得胜归来之日,我便在此地与你庆祝!” 叶星南也一笑,他的笑多是温和沉稳的,少有这种清飒的笑容:“那便以一年为期吧,一年后,若我还能归来 ,定不忘此诺。若是一年仍不能得胜……” 楚碧痕眼神坚定:“那我就每年都来,直到大军得胜为止!” 他知道她已然下定决心,生性固执再不会更改。他无奈的笑笑,心想一定要回来,不然这傻丫头一年一年的,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他伸出手掌,与楚碧痕的相击:“啪”的一声轻响。 “我一定回来。” 楚碧痕走到自己的房间门口的时候,发现陆无在门外站着,就推门邀请他进去坐坐。 陆无看到桌上的布包,撇撇嘴笑道:“不是说明天才跟我一块走吗?怎么今天就收拾好包袱了?” “陆大叔……!” 陆无错过楚碧痕的眼神,嘟囔道:“我可没偷听,我喝多了就在树林里睡着了,谁知道刚睡醒就听见你们在那里生离死别的。” 他不满的道:“你跟他走不跟他走和我没什么关系,干嘛还拿我当挡箭牌?” 陆无叹了口气,苦口婆心道:“我是陆大叔,不是老大爷,你真以为我来这里用枸杞泡酒喝能磨叽这么长时间?” “那是为什么?”她惊奇道。 “一个人要走什么样的路是要靠自己去摸索的,而不是愿意因为某个人而去走。”陆无摇摇头,把一壶酒推给她:“碧丫头真是越来越笨了,来来来,快闻闻这米酒的醇香,没准香气通过天灵,还能够熏通你的任督二脉,让你聪明点。” “说我笨!”楚碧痕气呼呼的把酒推回去:“陆大叔,你还是留着自己喝去吧!” ☆、尾章(下) “到了,师傅,我们终于到了!”芳儿冲在前面,爬上了山坡,挥着胳膊兴奋地叫道。 她还是个孩子,又是个女孩子,长大之后本来是要嫁做人妇,不会有机会四处游历,也难怪她一路上都这么兴奋。 芳儿指着刚升起的朝阳,笑着说:“还好来的不晚,万一错过了就不好了。” 她四处环顾,忽然欢呼起来:“师傅,师傅,快来看啊,这里有一片湖唉!” 楚碧痕走过去,太平村是个山村,少见水源。然而攀爬上山之后,回首一望,却能远远地眺见一片清明如镜的湖泊。 岸边生着一丛丛飘摇的芦苇,风一吹便斜斜的倒向一方。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记忆里那个温和的男声如是琅琅诵道。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她听着诗经中的国风,喃喃地跟着念道。 “蒹葭?这不是芦苇吗?”她还记得当时的自己奇怪地问道。 叶星南温润的眸子看着她,忽然微笑起来:“芦苇,就是蒹葭。” 楚碧痕的脸于是就“噌”的一下红了:“是……是吗?” 叶星南但笑不语。 “不过这诗倒是很美。”她急于打破这尴尬的局面,说道:“下一句是什么?” 叶星南看着她,目含笑意,只看得她脸上发烧:“溯游从之,道阻且长;溯洄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游从之,道阻且长;溯洄从之,宛在水中央……” 当时她在叶星南的陪伴下轻轻吟诵的声音,和芳儿清脆的背诵声渐渐合一。 只是一首诗的间隙,世事却已隔千山。 她问道:“芳儿,这首诗是谁教你背的?” “娘亲教的,她每次想爹爹的时候就会念一遍,我也就会了。”芳儿得意地道:“我还知道,这首诗是说男子追求女子的,我想当年爹爹就是这样追到娘亲的。” 男子追求女子? 她又想起叶星南念这诗时看着她时的专注神情,她一直想,叶星南这样对谁都是谦和有礼的人,就算是喜欢她也不过是比朋友多一点点好感而已,她也不奢望。可是没想到,原来,自己……自己竟是他心中的伊人么? 是 他无论顺流逆流都不想要失去的人么? 只可惜……只可惜…… 芳儿似乎是看到芦苇飘飘,想到了爹娘,整首整首地开始背诵起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合着芳儿清澈的朗诵声,芦苇有秩序地随风一摆一摆,只是再没有从前那般茂盛了。 她记得叶星南曾为她摘得悬崖边一株紫金花而划伤了手,她记得叶星南曾笑着帮她把那株紫金花插于鬓前,她记得叶星南曾说紫金花就像自己一般坚强灿烂。 如今太平村已不是原来的太平村,它不再太平,也不再和乐了。村民逃难而走,就连这山都不如原来茂盛葱茏了。 再没有紫金花,也再没有能为自己簪花的人了。 “叶大哥,方大人没有能熬过上一个年头,他生时为国为民,下葬时也有许多百姓为他送行,你要是知道,肯定也会欣慰吧。” 她看着那些芦苇,似乎是出了神,喃喃道:“叶大哥,你知道吗,原来陆大叔,他原来的家也被金人毁了,他的妻子和儿子都惨死,才一直这么颓废。还有啊,原来被称为人间桃园的南源郡也成了一片废墟,三娘,刀疤,他们也都……” 他们都死了,他们都死了! “叶大哥,人生在世,不过浮舟入海。海风呼啸、海浪汹涌,孤舟一叶,像极了天地尘埃。方大人那么有能力又有才智的人尚且都有很多力不从心的事情,何况是我呢?乱世之中,我好像渺小的不能再渺小,身边的人一个个都离我而去,我却无能为力。”楚碧痕提提嘴角,微笑道:“不过我楚碧痕可不是消极的人啊!我要先到南方去一趟,把芳儿父母的死讯带回去,然后……”楚碧痕会心一笑:“然后我就带着芳儿四处云游,尽自己的一份绵薄之力,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保护一些需要保护的人。我虽然力量不够,但是也绝不许金人欺负汉人。” 她道:“叶大哥,你从不失信于人,是碧痕这次不守诺言,这是碧痕最后一次来赴约了。金人发起猛烈攻势,村民都已经逃往南下避难,这里大概很快也要被攻占了。碧痕并不怕死,只是终于找到了自己该去走完的路。” 三年前那遥遥一 诺,没想到却成了永远也无法兑现的誓言。 大军已经无法得胜归来,即便得胜,这归来之处也已经不复昔年景象。 战火之中,这蒹葭会一年年的稀落下去,而心底的感情是否也会一点点变淡? “死之于人,不过是做了一场永远也醒不过来的大梦而已。若能牵手入梦,不管梦境怎么迷茫缠绕,总能找到对方。而叶大哥,到时我们就算遇见,也只不过是个,擦肩而过的陌路人。这片蒹葭,纵使梦中恍恍惚惚地忆起,也不过是一场,陌路蒹葭。”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微熹的阳光从水面上绽放出来,大片大片的芦苇随风左右飘摇,琅琅的诗歌声不知从何处传来,又不知在何处消散。 朝阳的光依稀从东边的山峰后面静泻而出,一切都已结束,一切又似乎才刚刚开始。 大雾渺渺,侠道遥遥,前路杳杳。人生大梦究竟何时才能醒,又究竟何时才能一梦南柯? 作者有话要说:放假前的最后一天,提前祝大家十一假期快乐??*(?o?)*°゜?° 在晋江的第一篇(矫情又说教?)文完结啦!接下来会修一修这篇文的bug,然后开新坑的话大概会尝试着写一写长篇吧啦啦啦~ 谢谢点进来的各位?(???)?【鞠躬】我们下篇再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