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长卷之四·帝王家》 ☆、寸缕吴风揭天晓 正是隆冬时节。辰欢城外,飞雪漫漫,寒梅开遍。 铺天盖地的花,几乎就掩过一片断壁残垣,几乎就掩过金戈铁马的肃杀。 吴晓站在梅花林外,雪白的狐裘衬得她愈发长发如墨、冰肌玉骨。她似乎已经有些困倦,睁着一双似能望穿秋水的眼睛,漫不经心地望向远方。 她静静等着,脸上的表情平和而安静,像是先前二十余年完全没有给她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她还是一个刚刚降临到世上的懵懂婴孩。 这个世上,若是有哪个人——尤其是哪个男子——肯被她这样的等着,必定是十分幸运、十分激动的。 风吹起来,狐裘的毛微微动了动,擦在吴晓的脸颊上。她的眼神似乎生动了些,可是她自己,却还是一动不动。 辰甫安策马驰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可是他却仿佛连这么样的一个人都没有看到。 但是他却偏偏就在经过她身边的那一刹那,伸出手一把捉住她的胳膊,发力、拉提,一瞬间就将她提到了马背上。他感受着她在自己怀里被冻的发抖。他抿了抿唇,却忍住了,没有说话。 他身后杂乱的声音渐渐渐渐响了起来。一点一点细碎地追过来,最后汇成鼎鼎沸沸杀声一片。 那些人正是向着吴晓而来。 而辰甫安,正是为了救她而来。 辰甫安一切都听得很清楚,却毫不慌张。他披坚执锐,身上轻甲反射出耀眼的光。他的脸庞年轻却疲惫,可是眼睛里却依旧带着坚定而视死如归的神色。 他不断催马前行。那匹马肌肉如同铜浇铁注,无疑是万里挑一的良马名驹。但此时,却是汗如雨下。 辰甫安心里愈来愈急。 终于一丝血迹,飞洒而出,溅上梅花。 辰甫安脊背一凉,更加快了速度。 不远处,便是高大的辰欢城。这座城城墙高耸,气势恢宏,俯瞰着人间,恍如神迹。 它侧门已经打开了,辰甫安如离弦之箭般冲入,城门顿时便又缓缓拉起。这一切都像是演练了一万遍,天衣无缝。 而直到这时辰甫安方开口,说了短短两个字道:“抱歉。” 吴晓看着他,还是不说话。她本就不是个话多的人,何况此时也确实没有什么话好说。 她摇了摇头,跳下马背。她的双脚竟是□□的, 被冻得像一对红玉,一着地,顿时僵了一下,打了个寒颤。可是她却在解着身上的狐裘,很快,那件狐裘被她踮脚放到了辰甫安怀中。 狐裘下的衣衫是褴褛如乞儿。这样的天气里,瞬间就被打透。 辰甫安垂着眼睛,把残破战矛随手往地上一插,将狐裘抖开,俯身又为她披上,系好。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认真的眉眼。眉峰和睫毛投下的阴影堪堪盖住青黑的眼圈。 他为她做这一切都轻车熟路。 可是吴晓,只用了一根手指,就拉开了那个精致的线结。洁白的狐裘就这样委顿在她脚下,脆弱而无辜。 她道:“不要再给我留下什么了。我的确是不应该和你扯到一起的。” 每字每句都很绝情,她却说的很冷静。她道:“我本以为你是个江湖人,却在今天才知道,原来你还是位权贵。甚至这等时候,还能号令守兵,大开城门。我在你身边,无论如何,似乎都会惹上麻烦。” 辰甫安歪了歪头,突然笑道:“如果我说,我不是岑甫安,而是他的孪生兄弟呢?” 吴晓怔了怔,但很快又决然道:“即使这样,我也不愿再与他有半分牵扯。” 辰甫安苦笑一下,探身摸了摸她被冻的冰凉的脸:“我的确不是岑甫安。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过岑甫安这么个人。我叫辰甫安。记着。辰,辰台的辰。” 辰台国,辰欢为都,皇室皆以辰姓。 可是吴晓似乎不知道一般。她只是平静地笑笑,道:“好。” 辰甫安便拨转马头,缓缓离去。 他走之后烈风顿时撞了吴晓满怀。 他的背影向皇宫而去,渐渐隐没在街巷远处。 动作虽然迟缓,义无反顾的味道却分外浓烈。 ——那个时候就连辰甫安也不知道,这冬天无数场大雪,就好像是覆压住了无数爱恨情仇,还有全部的辰台国运。 四十天后,穆国攻破辰欢城。腊梅正艳。 只是那万里幽香,无论怎么闻来,都似带着血腥的味道。 和着那座被烧毁的旧宫,还有城头君王后妃的头颅。 ——吴晓此时,正一个人走在冰天雪地里,不住哆嗦着。 她突然想起自己以前的一个朋友。那个朋友是她流亡途中,除辰甫安之外,遇到的最有气度的一个人。他的父亲曾经 做过一位丞相的幕僚。 他从小饱读诗书,常常能够随口吟出前人佳句。他举止优雅,就连多年的乞丐生涯,也没有磨去他骨子里的一些东西。 可是后来他却被冻死在一座破庙里。他全身上下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衣衫。那衣衫被拉得紧紧的,也还是有风从破洞中扫进去,更隔不住半点寒冷。 没过一会他的尸体就被人们丢了出来,丢到城西的乱葬岗去。吴晓上一次见他他还笑容从容,最后一次见他他却已曝尸荒野。 她瑟瑟走着,直到突然有一个人,挡下了她的去路。 “姑娘,一个人?” 陌生的声音。 吴晓猛地抬头,看到那人后没有一丝犹豫,转身就跑。 她长长的头发一下子散开,发香就弥散在那人的鼻端。 他却也不追,只是微微笑着。 许久他才离开,轻轻哼着辰台的一首旧歌。 前朝流传下来的一支旧歌。 闻说边国风已寒,遍拢铁衣衫。长更无语轻霜渐,角声月色残。 明日闻有强敌犯,军力未足半。鸿雁一去负归愿,倏尔落敌关。 甩开那人,吴晓终于松了口气。 其实她知道辰甫安岑甫安一字之差到底代表着什么。自那以后,她一直谨小慎微。 可是谁知此事还是没有结束。 那个陌生的声音又在她身边响起:“是我唐突,刚刚可是吓到了姑娘?” 吴晓心里一沉,便知自己已是避无可避,于是所幸一横,不再避让,抬眼道:“阁下也可以这么说。” 那人便笑,笑容有点邪气,却漫不经心:“我奉我家大人命令,来招募下人。姑娘颇合我眼缘,看起来又有些困厄,愿不愿意试试?” 吴晓吸了口气,反问道:“看你的意思,我若是不答应,你就要一直跟下去?” 那人颔首,含笑不语。 吴晓道:“那我也只好愿意了。” 那人道:“姑娘可有名字?” 吴晓道:“吴晓。” 那个朋友为她取的名字。 前人的一句诗:寸缕吴风揭天晓。 想不到这人竟也知道,信口便吟了出来。但他似乎并没有什么感慨,只漫不经心对吴晓道:“这边。” 那 个方向上,不久前,发生过一场大火。吴晓记得。她当然记得——那场大火足足焚尽了一整个王朝。 不过她却也不在意。这片江山静好或破裂,这个王座姓方还是姓原,与她,从来没有一点关系。 于是接着她就看到了一座小小的行宫。 它就在旧宫的旁边。旧宫已经只是一堆焦黑的废墟。只有些许珠光,悄悄诉说着往日里一些奢华的痕迹。 而那行宫,却是精巧绝伦。轻便的木质结构,没有金属,没有装饰,只有轻浅却细致的纹路。龙凤飞舞,和睦安详。 它似乎全无防备,极易摧毁。 可是实际上,吴晓却知道,这样的事情怕是不会发生。她看到暗处隐藏的寒光,听到宫墙后沉稳的军令,感受到这里暗藏的肃杀。她看了眼那个带他来的人,那人却还只是笑,漫不经心:“姑娘莫怕,就是这里。” 吴晓点了点头,伸手便去推门。谁知那人一掌将她拦下。 “这里怕是不比别处,姑娘还是稍微小心一点。” 而后行宫旁的一条巷口里走出一个面无表情的中年男子,那人看了吴晓一眼,打开宫门。 他模样还算俊美,却不知为何令人触目即忘。 不过她却也没有多想,只是走了进去,回头看着领自己过来的那人。 那人跟进来,门就立刻关上。他道:“见了大人,要叫殿下。穆国,从言殿下。” 吴晓心里一动,终究问了一句:“你又是谁?” 那人笑道:“孙破。” 吴晓盯着他看了看,目光纯明,似乎不明白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所谓殿下,原来不过是一个柔弱的男子。 吴晓第一眼看到他手上拿着墨笔,只觉得那纤长的手指白白净净,与辰甫安和孙破截然不同。 他的笑容也是干净而纯良,一张娃娃脸,两个深深的酒窝,虎牙,眼睛黑亮。身上只带了一块玉佩,旁的一点装饰都没有。一身衣服也宽大随意,不细看都瞧不出它的华贵精致来。这人见了孙破吴晓,目光在吴晓身上一顿,才对孙破笑道:“有劳孙将军。” 接着又对吴晓道:“姑娘不必拘谨,随意就好。左右我也闲来无事,不会为难姑娘。” 吴晓退了一步,看了眼孙破。 穆从言又笑。 孙破躬身道:“殿下,她叫 吴晓。” 穆从言点了点头,竟然也叹了声:“寸缕吴风揭天晓。” ——在这之前,吴晓见过唯一知道自己名字出处的,还只有岑甫安。 孙破又低了低头,道:“殿下,辰台甫灭,还应搜捕皇室罪民,以防动荡。末将既俯身受命,自当尽心尽力,对于殿下,怕是难有周全。而今,有了吴晓姑娘帮助,程统领及末将便将各自全力宫中、城中之事,以便行事。” 孙破目光垂的很低,看上去便没有平时那样的邪气桀骜,反而安全温驯了许多。穆从言当然看不到他眼里的寒光,只弯起眼笑道:“我自知将军事务繁忙。有劳了。” 孙破再次躬身,退下。与吴晓擦肩而过的时候他扫了她一眼,柔软的唇角似笑非笑,说不出的解脱桀骜。 吴晓脸色又白了些。她胆怯地一咬嘴唇,捏着衣角的手已经近乎僵硬,甚至有一个瞬间忘了怎么呼吸。过了半晌,她才抬起自己亮晶晶的眼睛,又看向穆从言。 穆从言正低着头把玩着那支墨笔。不久抬起头来,毫无异样,笑容纯净而温和,正像邻家两小无猜的少年郎:“我写一篇赋文正写到一半,还请姑娘研墨。” 当真一股从容风流,从他的骨子里渗透出来。 哪怕他正践踏着旁人的国土。 反观孙破出了门却是在轻声吩咐着: “这女子,听闻曾与辰甫安有过密切接触。虽然只是个乞丐,也要小心些。放出消息招募下人,散布流言说她自愿而来。那两个姓辰的,但凡露出一丝破绽,就逼出来杀了!” 他一张年轻邪气的脸上,哪还有半点漫不经心,反而目光寒冷,杀意凌人。就连唯一透出些柔软的淡色嘴唇,也抿出一条刀锋般的线。 他没有什么权力,甚至不能斥醒那愚昧的储君。虽少年名将,却一辈子,也只能以此报国。 他甚至也葬送了自己。 不知思绪突然游离到了哪里,孙破向着东南的方向远远看了一眼,目光幽深。 他眼瞳倒映着明亮天光,隐隐约约却透出悲烈的哀伤。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次在晋江发文好紧张啊hhhh ☆、百尺辰光远穹郊 “二哥,听说你先前在江湖里的时候,与一位女子走的很近?” 问话的是辰甫安的妹妹,辰台历史上最为特殊的一位公主。 近年来她处理了大多国事,甚至被视作皇位继任者,与辰甫安地位等同。 她手下更是有着直属自己的军力——她最近的一位亲信,就是甘怡,那位在辰台军中声望才干均名列第二、仅次于谢君儒的女将。后人甚至分析,若不是甘怡莫名的失踪,辰台也就不会亡国。 不过这个封号辰池的人,表面上却并不出色。她身材容貌都平平凡凡,微微有点胖,笑起来的时候也没什么特点。可是除却这些外,她的能耐和偶尔流露的气势一点也不普通,在辰甫安浪迹江湖的时候,她就曾提醒过自己这位看似太过随意洒脱的兄长:“王兄,辰台之事,你当真不过目?若有一日大军压境,你也不插手吗?” 而当时辰甫安只道:“一切不都有你么。再说,纵大军压境,以谢、甘两位将军,加上谢甘蒙三个家族,还不能横扫千军么?” 本来都是对的。结果甘怡莫名失踪,燕桥骤然发难,穆国接连来犯,大将谢君儒战死,辰池独木难支,以致辰甫安回来,也难以一力倾天。 于是辰台一溃千里,大厦倾颓。 辰甫安不知道自己还应该怎么面对这个国家。 眼下,面对辰池那个问题,他也只好答着一句:“是啊。” 辰池挑眉,又问道:“她现在怎么样?” “我自然已经将她安顿下来。” 辰池看着他,布衣木钗,轻轻笑了一笑。 她与辰甫安扮作读书人,藏在一间废弃的当铺,却似乎还保有着一个皇室应有的气度,就好像辰甫安不问政事的那几年。 辰甫安心里愈发的愧疚了。 外人看来,此时的辰甫安与辰池就是战乱之中一对普通的兄妹,住在通元当铺的废墟里,勉强挑灯度日。 而实际上,他们却是在彻夜思量着复国计划。 此刻辰池正皱着眉头,道:“听说穆国那个草包来了这里,孙破在行宫招募下人。” 辰欢城破后不知多少百姓死于非命,也不知多少燕桥人穆国人蜂拥而入,两国的风俗饰物都染上昔日辰台的心脏。 它们让辰池觉得肮脏。而燕桥和穆国,也让她极度厌恶。 而孙破正是穆国主将,城破 之前,辰池还在城墙上见到他。他看起来意气风发,桀骜而邪气,仿佛已经认定辰台无力回天,正纵酒高歌,让她恨入骨髓。 但他最可恨的,还并不是这点。 ——听了辰池这句话,辰甫安抬起头,问道:“那又如何?” 他当然也恨孙破入骨,可是那又如何。成者王败者寇,一切都要等到翻盘之后再说。 辰池本在看着自己的兄长,却忽然移开了目光:“甘怡失踪之前,便是与他在一起。他还安然无恙,那么甘老五怕是……真的已经不在了。” 辰甫安垂下目光,嗯了一声。 许久他才说了句:“想哭就哭吧。” 近年来辰池仿佛从来没有哭过。 燕桥发难的时候,辰池没有哭。 燕桥刚被击退,穆国又气势汹汹兵临城下的时候,辰池没有哭。 辰台大将谢君儒战死,举国奔丧的时候,辰池没有哭。 他的妻子举旗沙场,埋骨黄沙的时候,辰池没有哭。 谢甘蒙三家家主齐齐跪在她面前,恳请亲御外敌,不死不归的时候,辰池没有哭。 哪怕后来国破家没,挚亲尽去,她也没有哭。 但是这消息传来,新仇旧恨,新悲旧愤,她在心里忍了这么久,恐怕早已崩溃了吧。 那个英姿飒爽的甘老五,出身于那样显赫的世家,从不得宠爱的庶女一步步站到辰台军权的巅峰。她有生之年,向来与辰池关系最好。可以说与辰池一样,都是辰甫安看着长大的。他最知道她们情同姐妹,最知道她们恨不共死。 他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对辰池来说未免有些太残忍了。 他的妹妹,曾经是一个多么天真多么爱哭的小丫头。 而她此时却这样安静,这样压抑而沉痛。 她似乎又看了一会名册,才死死盯着一个名字道:“我只想问问孙破,他们穆国人,是不是都和他一样冷血。” 辰甫安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他记得亡国前夜,他一身戎装,站在城墙上,问身边的辰池:“怪不怪我?若不是我回来的太晚,穆国或许就不会兵临城下。” 而自己这个小妹妹却只是笑笑,道:“无论如何,二皇兄回来就好。” 那天是他们最后一次站在辰台的最高处。那里风很凉,不由分说,灌入 双袖双耳,猎猎成声。 辰池心情平复后,辰甫安又问起她穆国行宫的事情。 “毕竟不可能兴师动众,从穆国本国抽派人手。细想起来,当时若不是燕桥军力已竭,让孙破占了便宜,辰台大抵也不会倒。” “穆立飞的确很厉害——一个无情的人终究不会太软弱。只可惜燕桥倒知足,拿了点好处就什么也不要了。” “趁这个机会,或许可以派人刺杀?” “不。这没准是孙破的圈套。” “但总有人要发泄亡国怒火。比起他们各自送死,不如由我们聚集统领,或有一搏之力。” “但咱们现在不能动。” 辰池抬头,看着眼前的人。熟悉的深沉俊美的五官,粗糙的布衣,眸光正落在她身上,像是月下鳞波那样明亮。 忽然有些陌生。 幸而她隐约记起,自己七八岁,还没有被称作“三殿下”的时候。 那时候的二皇兄是冷静无情的目光,为人坚毅果决,毫无半点后来的风流倜傥,被看作将是复振辰台、南下东张的盛世明君。 再后来,也许是他累了,也许是他不欲与自己争夺,渐渐风流市井。可是辰池记得,每次见到他,他的文才武艺,其实都在持续而可怕地增长着。 他原本的面目,远比自己可怕。 辰池想着,突然对辰台复国充满了信心。 而她不知道的是,辰甫安的手里紧紧握着一份密信。 ——吴晓自愿入行宫。 所以他表情虽然坚毅,内心却举棋不定。 他知道吴晓从来没有家国的概念。 他知道这一定是穆国对他的示威。 可是最终,就在辰池看向他的那一瞬间,他终于突然想通: 有穆从言那样一个妇人之仁的草包在,行宫对于温驯的吴晓来说,反而是这辰欢城里最最安全的地方了。 所有的威胁,都不会落到她身上分毫。 他深深吸了口气。 ——但就算不如此、就算她被人百般折磨生不如死,他同辰池身负光复大业,又怎能去理会这儿女私情?! 辰池已经太累了。 至于吴晓,再怎么情深,也不过是一个外人。 而辰池,却是自己最后的亲人;自己与她,更是辰 台最后的希望。 他把密信丢到烛火上。 小小一张纸条,顷刻间灰飞烟灭。 辰池似乎没有在意。 关于刺杀一事,她也没有再提。她只是抿了抿唇,道:“今天我该去试探高宇廉。” 高宇廉此人,曾是辰台名士。 其实辰甫安辰池此时最需要的并不是文人。文人再怎么风骨嶙峭,难道还能带兵打仗冲锋陷阵? 但是此时,辰台文臣俱为穆国看押,武人半数战死沙场。去找这样一个文人,不过是想着聊胜于无。 辰甫安点点头,道:“拿上滨光。” 滨光是蒙家历代嫡女防身所用的短剑。它上一个主人,正是一个小女孩。 可惜亡国之前,谢甘蒙三家覆灭之时,她也死在了那场战火之中。她的短剑被亲信勉力带回,可是她的尸身,那人却已无能为力。他只能跪在光线昏暗的辰台大殿里,跪在辰池面前,用最后一点力气,呈上那孩子的遗物。 辰池给辰甫安看了看她的袖口。一抹寒光,正安安静静落在那里。 历尽鲜血战火生离死别,这一瞬间,突然又有什么变回了曾经的模样。 “我走了。天黑之前回来。” 他们每次出行都会约定回来的时间。一旦稍晚,另外一人就会立即撤离。 他们就这样在通元当铺居住了已经两个月,却一点点复国甚至生活的痕迹都没有留下。两个人,除却彼此间一点温情,都已经精密得像是只怀着冰冷的仇恨。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次在晋江发文好激动啊hhhh ☆、国仇家恨两眉端 高宇廉看着自己面前的女子,突然有点忐忑。 是老了。他想着,似乎在茶水中都瞥见了自己一丝白发。 这个女子穿着时下最为常见的衣裳,用着一件半旧的雍容首饰——看起来,国破之前,也是个非富即贵的女人。她似乎恨不得每时每刻都轻轻扶着那首饰,有些刻意。 平凡而虚荣。单单看着这张脸,高宇廉就能想象出一个家境殷实的新妇,横遭国难的经历。这个新妇此时轻轻环视着高宇廉身边的侍人,努力想要目空一切傲气凌人,却又掩不住自己的惶恐。 于是他喝了口茶,挥退下人。 他向来风流,又生的英俊,更具才名,国破后似乎也还有一些底子,极讨女人喜欢。 而他更是向来来者不拒。 听说,亡国那夜,他还闭门谢客,与一位有夫之妇,共度良宵。 这些下人们早已见怪不怪。 只不过,这次情况确有不同。 只见此时高宇廉低着眉眼,垂眸不语。反而是那个女子,气度突然变化,一瞬间就令人忘了她那身可笑又可怜的装束,转而叹服于她的大气沉静。 最终还是高宇廉先开口。 “三殿下。” 没错,这人,就是辰池。 分明出身富贵、智勇无双,却也甘心扮作凄苦无依、外出寻欢之妇的女子。 辰池道:“先生既为辰台之人,如今眼看别国,内心可无一点触动?” 高宇廉沉吟着,却还是不敢看她。 毕竟先前他眼看着辰台式微,却仍是拒绝了出仕之请。更何况亡国那夜…… 他脸红了一下。 接着他听到辰池笑了一声。 “先生不必愧疚,那时燕桥穆国来势汹汹,辰台国灭已经不可挽回。明哲保身也不失为上策。不过如今,我与二皇兄皆已决心复国。若先生肯祝我们一臂之力,则一来可享荣华富贵,二来,可成传世美名。如何?” 高宇廉轻轻叹了口气,终于抬起眼睛。辰池见了顿时就是一惊——这样一双眼的主人,他的心境必然已经苍老。 果然,高宇廉幽幽叹道:“三殿下,草民如今已老了。” 辰池挑眉,还欲再做劝说,却又听高宇廉道:“草民一直羡慕三殿下天资无双,而今,又要羡慕殿下您年轻有为了。” 辰池不动声色,已经压下一丝轻不可查的叹息。 谁料高宇廉语气又是一转,又道:“不过,既然殿下敢以自己一生做赌,草民也莫敢不从。何况此生,草民已享尽了荣华盛名。只是没想到,到老了,原来还有机会一搏。” 他眼角已带上一丝笑意,而辰池更是欣喜,唇角都已经扬起。 接下来没有什么正式的仪式,两人击掌为誓。 可是谁知,辰池伸出手掌的一瞬间,就被高宇廉紧紧握住。她脸上惊讶神色一闪而过,却是笑道:“先生这是何意?” 高宇廉目光已经阴鸷地落在她的脸上。她这张平凡的脸,不知曾经尤其是现在,被多少人念想。 他低声道:“三殿下,你可知有多少人想要你项上头颅?” 辰池从容一笑,道:“只怕不少。不过先生如此这般,我又该如何……从他们爪牙下脱身?” 高宇廉的手丝毫没有松动。他甚至没有答话,只是自桌案下面忽然抽出一柄匕首,就要刺向辰池心窝。 辰池将滨光藏在左袖,正似早有准备,右手受制,滨光已滑至掌心。她将那匕首全力一挡,寒光一扭,便又要去刺高宇廉抓着她的手。 高宇廉亦是挥匕而挡。他本身力气就比辰池大些,又是以右手抗衡辰池左手,顿时便将她轻易格开。 两人都已没心思说话。辰池虽自幼身子虚弱,小时候却也很是沉迷刀光剑影的,更有甘怡在旁同练,战力却也是不逊于一个男子。 他们扭打着,彼此都不见了气度形象。 而辰池,渐渐落入下风。她毕竟不惯用左手,至此也无能为力。 幸而这时,突然高宇廉府中一个下人,破门而入。 见了这景象,他竟然也没有半点惊讶,仿佛是早有预料。 他进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回身关门。 高宇廉见了他本是一喜,但门一关,他的心就彻底凉了下去。这里算是个密室,门一旦关上,屋内声音光影,就全都传不出去。 这无疑对自己不利。 果然,他进来之后,便拔出腰边配剑,向着高宇廉挑去。 高宇廉急急一躲,狰狞问道:“仇端,你还想不想在我府中做事了?!” 那人看了他一眼,居然笑了,而且笑的很是愉快:“大人,您这是卖蠢,还是以为我蠢?” 饶是情况危急,辰池也险些笑出来。她这情绪一变化,力气顿时就一消,高宇廉匕首趁机一逼,几乎就要穿透她的血肉。 那名叫仇端的青年人见此向高宇廉刺出一剑,让辰池得以喘息,又连连几剑,逼得高宇廉接连后退,松开辰池。 辰池靠着墙壁,满身冷汗。 而另一边,高宇廉毕竟文人,远非侍卫对手,不多时,果然便落败身亡。 他尸体还流着血,辰池却终于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仇端笑了笑,走过来,向她伸出手。 “三殿下。” 他很高,烛光中身后留下长长的阴影。他长相很普通,可是笑起来的时候却显得格外温暖开朗。 辰池被他拉起来,笑着问了句:“你是?” 她收起了滨光,暗里却握紧了剑柄。 “我是辰台人。三殿下,和高大人不同的那种辰台人。”顿了顿,又笑,“至于名字,刚刚高大人不是已经亲切介绍过了吗?” 辰池也笑。 可是她还是有着疑问。 “你的父母呢?还有,你又怎会突然闯入?” “其实亡国那天夜里,高大人并不是在翻云覆雨。”仇端收敛了表情,淡淡道,“当时,我记得,有一个人进来与他商谈了一晚。他很戒备,让我和他另外几个亲信随行。那时我便已知道,高大人已经叛国。而那个人,自是燕桥人。那之后高大人沉寂了几个月,而殿下您,恰好就是亡国之后他所见的第一个人,刚刚又是那番景象,您手中兵器也非凡品,于是您的身份,也着实不难猜。” 接着他又顿了顿,语气突然又轻快起来:“至于我的父母,他们曾经是辰台人。现在,应该已经是辰台的鬼了呀。” 辰池终于将滨光收起。 “这里,你还能呆下去么?” 仇端随意一笑,道:“总又不会饿死。” “不如随我来?” 仇端顿了顿,突然缓慢绽开一个真诚而充满希望的笑容:“复国吗?” 辰池不由得也笑,踮脚拍了拍他的头:“当然。” 辰池当然不是把仇端带回当铺那里。 不过辰欢城内,为他找一处藏身之处,倒也不难。 承恩寺。 这寺庙向来香火不旺,但它的历代住持 ,都是辰台谢家的常客,也可以说是辰池暗自埋下的一支微不足道的眼线。这一代的承恩寺住持在城破的时候,为了保护两位老妪,已经死了,现在整个承恩寺中,就只剩下一个小和尚。 就这一个小和尚,还太过怯懦年少,辰池见了他的时候,竟都不忍让他为自己效力,只借来承恩寺这么个架子,算作无处可去时的后路之一。 寺庙不大,残破不堪。佛像的笑容都已经斑驳,模糊的像是已经放弃了这片土地。 轻轻的木鱼声,瘦骨嶙峋的一个小和尚。他捻着佛珠,垂着眉眼,只是在听到辰池说话的时候才欣喜地偷偷望了一眼。 “你便好好在这里生活,不会有人发现你。一旦有事,我亲自来通知你。” 仇端听见辰池对自己这么说着。 接着她转身便走了。出门之前,他注意到这三殿下整了整衣服,又开始扶着那半旧的首饰。 他向来自来熟,拉着那慧空小和尚一边闲聊一边就收拾了屋子。他清点了一下水和食物,想了想,数了数身上的钱,也出去了。 他去买了几个包子,一边吃着一边就回来了。 而后就见这里又已经有了两个人。一个是辰池,另一个是个男子,眉眼与她极像。 他顿了顿,吃完了手里那咬了一半的包子,才道:“二殿下?” 那人自然是辰甫安。他见了这个人,也不由得笑起来。虽然还带着些许沉痛的意味,却的的确确,是他这几个月以来第一次笑出来。 他道:“自然。你叫仇端?” 仇端点点头,没说话。 他正在考虑一个严肃的问题。 到底要不要在这两个人面前,把包子都吃完? 若是辰台还在,他绝对会毫不犹豫继续吃。可是他们两个现在已经这么落魄,自己要不要把尊重表现的明显一点? 可是不吃,对于一个饥饿的人来说也实在太惨绝人寰了吧? 末了他终于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他把手里提着的几个包子给辰甫安辰池一分,又往慧空身边放了一个,剩下的自己继续吃。 辰池:“……” 还是辰甫安,到底在市井混迹多年,此时淡定道:“这是什么馅的?” 仇端:“韭菜。” 辰甫安不动声色把包子还了回去: “我不喜欢韭菜,那包子铺里可还有别的馅的?” 仇端“啧”了一声:“应该有吧?” 辰池:“……我去买。在哪里?” 她走出去的时候手里还捏着那两个包子呢,不知是真的忘了,还是另一种伪装。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次在晋江发文好紧张hhhh ☆、故敌新迹乱葬岗 辰池还没有出了寺门,就又已经摆出那副虚荣的模样来。 那个小和尚,在辰甫安和仇端身后,机械地敲着木鱼,却一直在悄悄看着她的背影。他嘴唇翕动,似乎是在念着佛经,却只怕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着什么了。 辰甫安又打量着仇端,却不说话。 仇端蹲在床沿上,漫不经心啃着包子,周身一种浪迹天涯无牵无挂的气质。 辰甫安道:“你父母都是辰台人?” 仇端瞥了他一眼,模模糊糊嗯了一声。辰甫安也没法怪他,毕竟谁也不能要求一个嘴里塞满了包子的人吐字有多清晰。 “你有什么想要的么?” 他又问道。 仇端这次都没看他,只是把最后剩下的那小半个包子全都戳进了嘴里,顿时两个腮帮全都鼓了起来。他一边费力地嚼,一边摇了摇头。 “唔……唔哈……哦哎啊嗷共恩。” (“没……没啥……我爹说要忠君。”) 辰甫安默默转过了头。 他没听懂仇端说了什么,但这人,看性格,倒还真不像是一个叛徒,更不像一个卧底。 只像个上蹿下跳的大叔型熊孩子。 一时间,小庭院里面就只剩下了仇端的咀嚼声,还有慧空那似乎永不间断的木鱼声。众人皆是无话,气氛一时竟然有些诡异。 辰池推门所见,就是这样的情景。她手里提着一个布袋,怔了一下。 紧接着她招呼众人道:“都快过来吃包子,这布袋等会还要还回去的。别让那老板娘等急了,以后赊个帐可都不容易了!” 一面说着,她一面使了个眼色。辰甫安见了,默默一点头,手就已经翻入佛像座下,顺了一杆□□出来。 仇端饶有兴趣地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吃包子了。慧空则不像他玩世不恭,此时也一脸凝重,目光从辰池身上又收敛了回来,垂眸敲着木鱼。只是木鱼声忽大忽小,忽快忽慢,已是乱了阵脚。 辰池扔给慧空一个包子,他下意识接稳又抬头看过来,怯懦的目光里就映出她沉静严肃的模样来。 辰池指着一扇暗门,示意他躲进去。 她跟辰甫安一直在说一些有的没的。 “我说二哥,你皮相这么好,好好打扮打扮一番,出去一溜达,肯定能开上几朵桃花啊。你随便找朵金灿灿的,咱 们也就不至于这样的了啊。起码吃包子不用赊帐,心情好了还能吃上两个小菜。那日子,多好啊。” “小妹此言差矣。子曾经曰过,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再说,街上女人不都是庸脂俗粉嘛。”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有脚步逼近。那声音虽然细微,却仍漏不过辰甫安与仇端的耳朵。 仇端吃完包子,才擦干净手,静静摸出自己的剑。 那两兄妹继续扯着: “那什么样的女子才能入二哥法眼?” 此时门轻轻一动,必是有人正俯门细听。那声吱呀连辰池都听见了。她嘴上说着的话仍是一样轻松自然,冷汗却一下子就打透了衣襟。她双拳不由自主攥紧了那个可怜的布袋,全身的线条都绷紧了。 辰甫安自然也不轻松,却仍接过话头,笑道:“至少要像我这般好看才行啊。” 辰池假意叹息了一声,却突然道:“二哥,刚才我好像听到有什么声音,怕是门没关紧,你去看看。” 辰甫安对仇端使了个眼色。仇端自然明白,把剑放好就咬着个包子走向了门口。 他用袖口随意抹了抹嘴角,本就不怎么干净的袖口顿时又染上几痕油渍。他随随便便大大咧咧往门口一站,一拉门,眼前却一个人都没有。 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挠了挠头发,又四下看了看发现没人,才一脸疑惑地关了门。 他长出一口气,辰池却是又与辰甫安谈开了。她神色一贯的冷静沉着,此刻说着玩笑话,眼底一抹颜色,却还是严肃的。 仇端听到脚步渐远后不久,辰甫安才放松了身体,问道:“怎么回事?” 辰池见此也终于放松了一些:“我似乎见到了白子卿——在那个包子铺旁边。虽然不知道他为何来此,不过若被他发现,只怕这里也就不能用了。” 白子卿是燕桥主帅。他本该随燕桥大军一并撤回的。 辰甫安吐了口气,突然扬眉对仇端笑道:“反应够快的啊?” 仇端也是一挑眉:“一般一般,也就偶尔,才觉得没人跟得上自己反应也是件痛苦的事儿。” 辰甫安的笑容不由得明亮了些,就连辰池也不自觉地弯起了唇角。 那身材瘦小的小和尚又跑了出来,坐在辰甫安身边一声声慢慢敲着木鱼。 辰池起身道:“二哥,我们回去吧。” 回到当铺后,辰池摸出一个小灯罩套到烛火上。辰甫安一见,便明白这是在介意早上自己无端烧掉一封密信的行为,不由得觉得这带着点孩子气的举动有些好笑,便无奈地扯了个话题道:“我怎么觉得,你总是在回避慧空?” 辰池想了想,道:“破坏出家人修行,恐怕不太妥当。” 辰甫安一扬眉。他也不是没看出来,那小慧空似乎有点喜欢辰池,不过他太卑微怯懦,那点喜欢,就连非分之想都算不上,更不至于造成什么威胁,也就没放在心上。 他倒是有点好奇自幼长在宫中的辰池是怎么看出来的。 辰池只瞟了他一眼,就明白了他的想法。 “二哥,你风流市井的时候,就不准我,也喜欢上一个人么?” 辰甫安更是好奇,微微挑了挑眉盯着她,却不说话。 辰池叹了口气,扬手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动作大大咧咧的,一看就是从一个男孩子那里原样学来的习惯。 “他死了,在你回来之前,大概两三天的样子吧。” 辰甫安默然。 他本生的眉目俊朗,连眉峰鼻梁投下的阴影都是英俊好看的。但这一沉默,不知为何,显得他神色黯然,像是明珠蒙尘。 “仇端怎样?我觉得可信。”辰池忆及故人,也无心玩笑了,只淡淡道。 辰甫安点点头表示认同,“很机敏。他武艺怎么样?” 辰池想了想,道:“虽不及谢二哥和甘老五,却也至少不比你们差太多。” 辰甫安自然不会不满意。谢君儒和甘怡,是辰台最好的两个将军。虽然不说将军比别人做的好武艺就一定比别人好,但身为名将,拳脚功夫自然也必然十分不差。若辰池随便捡到一个人,就能与他们抗衡,他似乎就有些能够理解辰台为什么惨败覆灭了。 “不过……白子卿过来,是想干什么?” 辰池本来拿着一件衣服在补,听了这话,也没有放下针线,只是单手托腮想了想。 她近来总沉着脸,这一托腮却不失天真神态。 过了一会,她才试探道:“不知道。或许……分一杯羹?” 话音刚落她又自己否决了:“不对,若是这样,他应该去穆国行宫那边,不必赶到这边来。行宫在辰欢北城,从这里过去,就算骑了快马,也需半日。实在是不必要。” “万一是什么 别的事。” “但城破时就是这里最先沦陷,孙破领人……驻扎在这里的时候,”话说到这里就显得有些艰难,“四下驱赶平民百姓,稍有能力的人都举家出逃,大多古迹都多少有损伤,价值大不如前。若非要说还留下了些什么,除了这些废弃的房屋、被迫留下或迁移至此的贫寒子弟,就只剩下小鬼林了。” 小鬼林是当地人的叫法,实际上它只是一片乱葬岗。城破那些日子里,很多人就是在这里躲过一劫——听说还险些引起瘟疫,是人群中十几位郎中及时发现,才止住了疫情。 不知为何,穆国,真的只有那里没有踏足。 而且就像那里有着什么他们所敬仰的东西一样。 “那他们肯定要去小鬼林了。除了咱们两个,这里哪还有一个活人值得白子卿亲自过来。” “除了尸体,小鬼林里空无一物。”辰池淡淡道。 “但这里我亲自探查过,这些人个个身世清白,不会出错。”辰甫安沉声道,“而死人,才是一般没有人会想到的。” 小鬼林似乎有些太过阴森。每一阵风,都像是从地狱拂来,扫着人的鼻端、脖颈、两肩,让人不由自主就战栗起来。 辰甫安缩了缩脖子,紧了紧领口,走了进去。 他没有提着惯用的□□,那毕竟太过招摇。他拿着的是一柄吹毛断发的剑。不过那锋利的宝剑外面,却明显不是原本的鞘,新剑鞘华而不实,剑柄上流苏也浮华庸俗,令人简直抓狂的想立刻把它扯下来。 那柄剑本是辰台王室流传下来的剑,曾在开国的腥风血雨中大开大阖劈斩出一条荣耀血路。 辰池留守在通元当铺。 辰甫安一步一步走的很慢。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听着,每一丝动静都逃不出他的耳朵。 风吹过枯骨,声音卷起轻锐的漩涡。 忽然之间仿佛有什么被泼在地上,淅沥沥清晰的仿佛近在耳畔。辰甫安立刻就停下了脚步,警觉而仔细地环顾四周。 没有痕迹,也只剩风声。 然而不久,就有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 “头儿,辰台国灭,我们也终于算是彻底为你报了仇。下面不打仗吧?没人在乎你是男是女的话,你也别吃那么多辣椒了。你不是一直抱怨胃不好?” 紧接着一个年轻些的声音: “白老大,这和你上次说的都 差不多,就不能有点新意?” 寥寥几声附和。 之前那男声便顿了顿,又道: “双凤不见了。唐广能独当一面了。我还是老样子,只是又好久,都没见秀文和舟赴了。” 辰甫安心里一惊。 什么双凤秀文舟赴,他一个也不认识。但是唐广,就是最先率军攻打辰台的人,燕桥的将军。 果然是燕桥人。听起来他们在祭拜一位故人。虽然不知道那燕桥人究竟为何会被葬在辰台的乱葬岗,但是这几人,在燕桥军中的地位绝对不低。他们齐齐过来,恐怕不是简简单单一个祭拜就能解释的问题。 他摸了摸剑柄,却终于没有了动作。 那些人又絮絮说了些什么,最后才终于离去了。辰甫安听着他们脚步渐远,心里一动,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 这一跟,就不知跟到了什么时辰。远处似乎隐隐传来打更的声音。 辰甫安并没有听出是几更。他全部心思,就只用在了追踪上。 别的一切,就连他半分注意,也别想收获。 结果最后,他还是差点暴露了行迹。 因为他看到吴晓打开行宫的门,迎他们进去。那张熟悉的脸上,她的表情自然而恬静。 而她身边那人——是孙破?! 他睁大了眼,不敢置信。 本以为,一个穆从言,也便罢了。 燕桥之人,尚与穆国敌友莫辨,该也不会怎样。 唯独这孙破!他若时时与吴晓在一处,恐怕一旦发觉他与吴晓一星半点的前尘旧事,就要以她的性命相胁! ——不,不,不该这样顾虑。 吴晓的性命,又怎及辰台一国? 辰甫安怔怔地,连几人已入了行宫都没有发觉。 就在他回过神来的一瞬间,一道寒光斜落,正向着他胸膛。他下意识一躲,那寒光已经沉入他坚实的左臂。 他抬眼,看见面前一张面无表情的脸。那张脸有些俊美,可是气质却平凡沉静。 他认出这人,不由得皱了皱眉,腾身便逃。他听着身后追兵追来的声音,还有刚刚伤了自己的程十七一句:“他就是辰甫安!” 只这一句就够了。别的一切都不用说,就连辰甫安自己都知道自己在他们当中身价如何。 岂是一 个不菲就能言尽的。 辰甫安本还尽量逃的从容些,可是后来形势愈来愈急,他已顾不上什么仪态。这本是辰台旧宫附近,按说他应该熟悉的很,奈何早年潜心修文习武,后来快意逍遥,反而生疏了这里的模样。 所以不多时,他就被逼进了一个死胡同里。 他站定,大口喘息,指尖双腿微微颤抖。 程十七也好不到哪里去。但他毕竟是占了优势的一方,此时持剑逼来,气势凌人。 辰甫安也抽出剑,把鞘丢到一边。 结果就在与程十七相遇的一刹那他突然错身闪过,然后一剑逼退周围穆国侍从,继续夺路而逃。 面对这突发的变故程十七却似早有预料,依旧波澜不惊。他疾步跟上,自下属手中劈手夺过一杆□□,随手一抛,□□就带着惊人的力量与速度挑向辰甫安后心。辰甫安听了声音,头也不回一剑挥出,却是低估了这一枪的力量,枪尖在背上划出一条嫣红漫长的痕迹。 他吃痛,却更惊异:这穆国翎帝的随侍,竟从来没有人传出,他其实是一个左撇子! 这边程十七哪管他的诧然,左枪右剑,平日里见了千百次都不会留下什么印象的人,此时却像是一个晓勇善战的神袛,令人望而生畏! 辰甫安步伐愈紧愈紧,一口气几乎团在了胸口。忽而见了旁边一座酒楼,一眼瞥清它的名字,便一个箭步窜了进去。还来不及关门,为了甩开程十七,就跃上了酒楼的楼梯,几个大步,就已到了二层。 直到这时那些酒保酒客才反应过来,惊叫着纷纷四下逃窜。程十七见了,便挥剑令侍从们都在楼下等候,一来维持场面,二来围堵辰甫安,同时自己快步跟上,一步都不肯松。 结果正这时,不知何处,突然向着程十七射来几枚暗器! 程十七正全神戒备,这几枚小暗器自然不至于威胁到他。但他右手持剑才将它们一拨,辰甫安看准这空档纵身一跃,借着落地之势劈翻几个侍从,就再次逃出。 程十七跃下之时已然太晚,他眼看着那身影融入人潮,再追已是来不及,心里只好暗暗叹了口气,眸光也稍稍黯淡了些。 他收剑回鞘,换成右手提枪,淡淡道了声:“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第四次在晋江发文不紧张了hhhh ☆、寒光乍泄迷人眼 程十七直接闯了行宫。 孙破与燕桥诸将正在偏殿议事,被他猛然闯入,下意识剑拔弩张。 见了是他,孙破环视一圈,开口之前先一脸邪气扬起了一边嘴角:“程统领有何要事?” 程十七道:“方才几位前来此处,已被辰甫安发现。事出仓促,不及告知;领人去追,亦没有得手。虽然行宫周围没再发现辰台爪牙,此处也不易监视监听,但总是小心为上,特意与你知会一声。” 而后他向着燕桥几位将领微行一礼道:“打扰诸位,是我无礼,先赔个不是了。” 孙破把凳子往后一支,仰起脖子,百无聊赖地看着房顶,眼里却有着什么一闪而动。 彬彬有礼,礼数周全,沉着又自有一番威严。这个才是真正的程十七,穆翎帝几十年的随侍。他此刻显露出这般气势,恐怕不是对这些燕桥人网开一面,想给他们留下个什么深刻印象,而是警告他孙破,小心他们。 最好辰甫安不是他们刻意带来。 他侧脸不动声色睨了程十七一眼,微微点了点头。程十七见此,也颔首道:“那就不再打扰,我先离去了。” 他缓缓后退出去,无声无息阖紧了门。 辰甫安绕了一个大圈子,在当铺门口路过几次,连看都不看,继续走开。 他反是在几家首饰胭脂铺子上流连了一会。 直到完全确认了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着、看着自己,才终于回了家。 ——不,不是家,只是那个临时的居所。 这时早已有人将他丢在城中的剑配了鞘悄悄送还回来。辰池难得的没有忙着,而是坐在院里,抱着剑百无聊赖般望着天晒着太阳——已薄西山的太阳。 她看起来心情并不好,见了辰甫安也没有释然。不知是在等着他的时候,想到了什么。 他见此皱了皱眉,刚要开口,就听辰池抢先一步,笑道:“二哥,你若再晚回来一步,只怕我就要走了。” 他扬眉,又听辰池道:“幸好你回来了。” 而后辰池便起身,把剑放在椅子上,走进房间里去。全程并没有看辰甫安哪怕一眼。辰甫安看着她的背影,眼里忽然一酸。 这个背影已经清瘦到不是他所熟悉的模样,只纤瘦地撑起衣裳,一阵风都引得衣袂飘摇,像是马上要羽化仙去一般。 她曾经生得珠圆玉润,形 若无骨。 可是没有时间给辰甫安酸楚。他拾过辰池放在椅子上的剑,跟了进去道:“燕桥来的那几个将领,之前果然是为了小鬼林而来。本来事情应该已经平息了,但他们刚刚私会了孙破。” 辰池骤然停步,沉静的像是窒息。 不过只是一刹那,她又冷静下来,努力平静地问道:“他们之间,是敌是友?” 辰甫安道:“不知道。我也没有看清他们。” 而后他与辰池一并坐下,补充道:“但是他们地位绝对不低,而且很有可能,有那个对我们率先发难的唐广。” 辰池默然,过了会又道:“事情未必那么糟糕。若燕桥与穆国为利所诱,反目为仇,倒是不错。” 辰甫安点了点头,突然将几个小盒子丢到她面前。 “这是什么?” “胭脂香粉,我挑了几个。你从前只用熏香,不了解这些,此时伪装起平常女子来,我总觉得有些古怪。” 辰池不由得笑了一下。她每次一笑都流露出一丝天真神色来。她自是知道自己这个哥哥——按着那几年传回来的消息,除了吴晓那个小乞丐之外,所有他欣赏、注意过的女子,无一不是妆容细致华美,极重形容的姑娘。 “我好些年没见你,与你在一起的时候,要么就是你还太小,要么就是时候不好,压力太重,宫中用度又与此不同,倒还真不知道这方面你喜欢些什么。”辰甫安随意靠坐在那里,看着辰池,目光灼灼,一如当年宫里那个宠着她的二皇兄:“不过你总是个女孩子,打扮打扮也绝不难看。虽说现在我们还要干一番大事业,你也不要对自己太严厉。” 他顿了顿,调整出一个正经点的姿势,唇边带着一丝令人安定的笑意。 “毕竟这一次,我在了。” 这话原本说的很重很正式,甚至有些异常。辰甫安极少这样说话,比起辰池,他说话总是十分随意,带着江湖人的味道。此时为了辰池,倒也算是不管不顾了。 但辰池闻言,只是轻轻一笑,道:“二哥,若我死在你前面,又不影响大局,请你每年,至少去看我一次。最好最好,我们两个,死了之后也在一起。我想让你永远在我身边。说句实话,现在……” 她突然住了口,仿佛不想让自己被这最后一丝软弱侵袭。 辰甫安察觉异样,一皱眉,低了头去看她的眼睛。 辰池 一躲,垂下了目光。 辰甫安似乎没有留意,也只是轻轻一笑。 不过这些事情对于他们两个,都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话。辰池说完了话就低头去抚弄辰甫安配剑上的流苏,还未完全整理好,又道:“若我是燕桥人,此刻恐怕会想与辰台结盟。毕竟表象维持不了多久,燕桥总会与穆国为敌。” 辰甫安点了点头,道:“我也在想,该如何告知他们我们的联系方式。稍有差池,我们就会万劫不复。” 辰池低头思考,正午的阳光让她的侧脸光影分明,原本就白皙的皮肤更显得吹弹可破。 “刻意泄漏行迹?” “这等事情,不如找人易容来做。” “若有折损,怕是不值。纵然结盟,我们与燕桥也是各有所需。” “折损肯定是无法避免的。——不如先打探一下燕桥口风。” “怎么打探?” “派人刺杀。” “在行宫内?一旦有变,吴晓必死。” “她不重要。” 辰池惊讶地抬头。 辰甫安仿佛不为所动,继续道:“我们找一个死士,假意刺杀穆从言,对燕桥等人行刺。行宫戒备森严,燕桥诸将的戒心也应该不小,刺杀必定失手。” 辰池顿悟,接道:“那人落入燕桥手中便算是大功告成。身处敌国他门定然难以安心,必会暗中查探刺客背景。” 辰甫安点头:“只需要让死士透露一点我们的蛛丝马迹就足够了。到时候,如果唐广有心合作,他自然会亲自前来。如果他没有这意向,我们躲在暗处,也随时能够保命。” “若刺杀之人落入孙破手中?” “即刻自杀。” 辰池点点头,算是同意。 吴晓的名字只被提起了那一遍。 天气很好。 吴晓从偏殿里捧了新制出的宣纸、雕龙的玉镇纸,步履轻快地向着穆从言寝宫走去。 阳光洒落在她身上,像是披了一件轻柔的羽衣,流动着柔和的光芒。 若是单看这场景,只怕凭谁都想不到,一墙之外,正是一片国破家亡后哀鸿遍野凄凉景色。 她眯起眼睛,满足地叹了口气。 突然一个人挡住了她。 她抬头看去,却是孙破。 孙破的唇角仍旧是邪气而桀骜的笑意。他带着这笑意向吴晓挑了挑下巴,道:“小吴晓,我问你,你跟了殿下以来,他每日都在做什么呀?” 吴晓道:“赋诗作画。殿下叫我快点过去,孙将军不要误了事情。” 孙破摇头苦笑,让开了路。 吴晓身后原来竟然不着痕迹跟着一个程十七。吴晓走开后,他盯着孙破,摇了摇头。 “一个女子,也值得欺负?” 孙破笑道:“程统领,你应当也懂我的意思。” 程十七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孙破低声恨恨道:“只恨那殿下,不是我的儿子!” 程十七脸色一变,低声道:“孙将军,莫要乱说话。虽则你也是为了我穆国江山,但这话说出来和藏在心里,总是不同。” 孙破苦笑,果然不再说话。 穆翎帝不过有愧于燕桥那位尚郡长公主,一代霸主,竟然就真的为她不纳妃嫔,立穆从言为储。这穆从言若有什么雄心壮志也罢,却偏偏是个只知文人之乐的混小子!小时候还好,这越是长大,就越是连翎帝的话也不听!就为了这事,他与程十七不知多少次冒死劝谏,希望翎帝另留子嗣,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改变翎帝的心意! 两人同时叹了口气。 再说吴晓,她进了穆从言寝宫,才刚刚放下纸和镇纸,就听旁边正作画的穆从言问着自己:“可遇到了孙破将军?” 她一边铺着宣纸,一边点头道:“孙将军问我殿下每天都在干什么。” “你如何回答?” “赋诗作画。” 穆从言满意地点了点头,浓墨点上画里凤凰的眼睛。 接着他细细勾勒着那凤凰周身炽烈的火焰,笔迹细致,栩栩如生。他却似乎还不满意,时时搁笔思量,目光幽深。 吴晓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从阳光正好一直到暮色四合。 结果就在吴晓屏气凝神盯着那画笔、穆从言快要作完画、正屏气凝神,俯下身子全神贯注修饰着凤凰翎羽的时候,变故陡生! 几点寒光骤然刺入,直取穆从言脖颈! 这么近的距离,穆从言已摈退了所有侍卫。那寒光本就不易察觉,此时更没有人来得及护着他了,这是必死之局! 然而穆从言忽然闲庭信步般挪了一步。 那些毒针就被他堪堪避过,斜斜穿过他的衣领,一闪而过,深深钉入桌子,穿透凤凰明亮的眼眸。 而后穆从言才抬起头,怔怔望着针射来的方向。 吴晓突然就变了脸色,一把扯住他的袖子,惊慌道:“殿下,有刺客!我们快去找程统领来!” 穆从言怔了一怔,才连忙掷了笔,连滚带爬地被吴晓扯着出去,惊动周围无数护卫。 趁着这时此处警卫大为松懈,一抹黑影,就这样悄无声息从窗口浮入,几把撕掉身上紧紧缠绕的黑色布条,露出里面的仆从衣服来。 他将衣服上褶皱重重扯了几扯,也快步跟在侍从们身后,随着穆从言吴晓两人去找程十七了。 程十七听说了这事,却是第一时间派人去了燕桥诸将那里,表示行宫护卫不力,恐怕几人出了岔子,邀他们到偏殿与孙破、程十七等人一并歇息一晚。 而诸将又不是有勇无谋之辈,心里当然明白,这不过是防范燕桥,想要暂时限制他们行动罢了。但他们却没有说出来,而只是笑笑,安然应约。 旁观者清。这明摆着是辰台刺杀穆国储君未遂的一场闹剧。而穆国这般大张旗鼓他们也能理解,自然不在乎看看两边各要怎么收场。 而这个时候孙破突然赶了过来,目光扫了扫,凛然笑道:“这里怎么多了一个人?” 程十七轻轻皱了一下眉。 孙破一边信步游走,一边继续道:“我刚刚派人将各处侍卫都清点了一遍,发现若是加上这里的人,比我印象中似乎多了一个。来来来,你们都是负责哪的啊?” 还没有人开口,程十七突然就走进人群,盯着一个仆从的脸看了看,又看了看他的衣袖裤脚,皱眉冷声道:“你先说。” 便见那人眼中厉色一闪,三两个错步就转到唐广面前,匕首闪电般刺向他喉咙,动作之快竟令周围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唐广!为我家家主赎命来!” 一声铮然声响。 原来唐广来不及闪避,竟仓促之间屈膝站起,那一匕首刚刚好被他借了个巧劲,从肩甲划过。 同时他一把擒住刺客双手,咔嚓咔嚓两声就将他左右手腕双双折断! 那刺客额头上瞬间涌出豆大汗珠。他瞪大了眼,鼓圆了脸,却是咬紧了牙关,硬是没有发出一声惨叫! 唐广目中也隐隐透出钦佩之色,但思量之意更重。 他虽称不上多疑,但幼年有些阴影,有些怕死。遇到这种事情,自然比旁人要多想一层。 谁知这人到底真是辰台人,还是穆国寻来的刺客。 他将生生痛晕了的刺客向旁边一甩,抱拳向穆从言道:“殿下,按方才刺客所言,他该是辰台谢家之后,想要取我性命,只是不小心惊动了殿下。事已至此,我再如何致歉,恐怕都是无效了。不如将此人交由我们几人审讯,若有了结果,也算给贵国一个交代。” 孙破与程十七相视一眼,便听穆从言颤颤巍巍道:“好……好!那么这刺客就交给你们,一定要严加审讯,以平我心头之恨!” 孙破嘴角笑容立刻染上一丝苦涩,程十七也不觉抿了抿唇。 反观燕桥诸将,却是各个脸色平和,甚至其中一个大汉,脸上还带了揶揄之色。他一手捞起那生生痛晕在地的刺客,笑道:“如此,便多谢殿下,以及孙将军、程统领了。左右无事,我白子卿就先走一步了。” 他话音一落,燕桥诸将就全都起身,跟着他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五次。严肃脸。 ☆、几家风流几太息 辰欢城里有一座老宅子。 这老宅子青瓦白墙,往年里四季配着四季的景色,各有各的好看。 那时候这里人丁兴旺,住着的人无论老幼,俱是一表人才,外秀慧中。宅子里有过一片竹林,每逢夏日,家主就会组织在这里诗文会友,纵酒高歌,隔了一条巷子都掩不住风流气韵。 史书里专门开了一篇杂记来记载这不寻常的人家: ——辰欢吕家,儿女皆风流有才气。其卓绝者多不出仕,恐为世俗所累。每至夏日,大办竹宴,日夜笙歌。文人多以宴帖为荣,为一贴而斗诗斗酒者不计其数。皇室时临,共醉竹中。为辰欢一景。 辰甫安记得这老宅子,也与吕家人熟识。那家族曾经在这里住过不下百年,家训严明,口碑极佳。 吕家在城破之后亡国之前,还曾向辰台捐出了家中最后五十两金,和最后一批粮食。大可算是毁家纾难了。 而后不久,这些军饷还没有来得及分发,就传来消息,吕家死守旧宅,被穆国灭门。 辰甫安记得自己孤身一人在宫外行走的时候,就曾受过吕家的照拂。那家每个人身上都有着温柔但是坚毅的气息,几乎令他怦然心动。 结果亡国之后,他再回到这里,却只见到了战乱过后尚无人收拾的尸体,还有满地残破的遗骸。他与辰池在干涸的血泊中整理出一具具冰冷残破的尸身,还有看不出出处的碎肉,还有卷刃豁口了的刀剑。 他曾经看着那些熟识的脸庞,与他们击掌立誓。那时候这些尸体都是意气风发的活生生的人,见了皇室之人也不拘谨,对着门前乞儿也不趾高气昂。 吴晓曾在这宅子门旁睡醒,恰好结识了走出吕家家门的自己。 他依稀记得那些小姐温柔的手指曾将笛管中的气息挑弄得翻飞不息,那些公子修长的手指曾紧握着剑柄,劈斩之间不绝灵动的秀气。只是如今仰望着这里浸透了血迹的四壁,他也只能无声地摇头叹息,想起当初战报里那一句“城南吕家,青壮男子,并妇女老幼,共四百五十七人,拒不撤离,无一幸存。” 这时他耳朵突然轻轻一动,仿佛听到了什么微不可查的声息。 于是一瞬间一切惋惜都褪去。他甚至下意识放缓了呼吸,听着外面的声音。 果然有人大步踏入吕宅旧址,朗声道:“我为远客,可有人来相迎?” 正是当日小鬼林里的那个声音。 辰甫安从容道:“若真是客,自有人相迎。但若是不速之客,那恐怕,就要被热情地留下了。” 那人哈哈一笑,道:“自是真正的客人。我还曾与贵国李桂风李将军联手退敌,这番情谊,难道还不能称作客人吗?” 辰甫安便也笑着出去,心里已明白了这人是谁。 燕桥白子卿。他青年参军,从名将李跃马的帐下小卒,渐立军功,领得帅印。他曾随李跃马连克辰台沉云永溪两城,亦曾与辰台李桂风联手退穆国军队至千里之外。为人豪放幽默,粗中有细。几年前击退穆国之后他曾领着手下几个将领到过辰欢城,不过当时他只到了城郊,辰甫安也不在宫中,两人并没有见面。 他旁边跟着个年轻些的人,辰甫安一见,正是率先对辰台发难的唐广。此时他挂着笑脸,向辰甫安微微点着头,虽然年轻,却隐隐有了中年人的威势。 辰甫安笑道:“贵客远来,可是有事?” 若是他展开折扇,当胸轻摇,才算是真正配得上此时一番语气笑意。可惜他拿着的是无鞘的锋利长剑,眼底虽也蒙着一层隐约笑意,却终究压不过剑气寒霜。 白子卿与唐广却是随意,仿佛连配剑都没有带在身上。白子卿向前一步,笑道:“若非受邀,我又怎会贸然前来?” 唐广亦道:“阁下手下还真有些铁骨铮铮的汉子,必死之局都欣然前往!若非他事先受命,恐怕我们几个,还得不到半点线索。” 辰甫安笑笑,道:“两位前来,自也有所需求。如今我辰台式微,不如白将军先说。” 白子卿哈哈一笑,道:“实不相瞒,我等欲与阁下及舍妹联合,以图胜过穆国,将之吞并,也好还两位一个原样的辰台。” 辰甫安暗自冷笑,却笑道:“复国自也是我与小池的愿望,不过,还是罢了。” 他轻声叹了口气,恰是一个略怀不甘却又心悦诚服的无奈表情。 白子卿摇头笑道:“依我看来,贵国犹有一战之力。别的不说,单这样肯有人以命行刺,贵国定然不过名亡实存。” 辰甫安幽幽叹道:“复国毕竟不是小事,对于我和小池两个平民来说,一切都太过艰难。就算成了,怕也立足不稳,难以久存。自古成王败寇,如今这结局,已将小池心气磨去了许多,如今,连见见旧日朋友都不愿。眼下我们所想,不过是苟且偷生,再收住辰台旧人,防止他们生事丧命罢了。所以之前 两位将军所言,怕是误会了什么。” 他摆出一副江湖人会客的嘴脸来,气氛融洽得就只少一对春花酒盏。 “哦?三殿下的心气,竟然还有被磨去的一天?五年前,我见过她几面,当真不逊天下大多男子的。” 辰甫安苦笑一下,似是正为辰池发愁,颇有些失落地垂了剑,不再答话。 白子卿道:“总还要试试。” 辰甫安垂眼看着剑,看了很久。 而后他道:“好。” 出了吕家旧宅,走得远了些,唐广看着辰台旧民聚居的这片地方,无声笑了笑。 “白老大,你觉得那辰池,真的会像她哥哥说的那样?” 白子卿抬手就在他脑袋上弹了一下:“有话直说,少婆婆妈妈的!刚刚和那小子谈话,还真是累死个人!” 唐广嘿嘿笑了一声,才道:“我觉得她那样的人,再怎么也不会折了心气的。” “怎么?” “所以要么是她自己,要么是她和她哥哥,肯定另有计划。” 白子卿“啧啧”一声,颇玩味地看着唐广。唐广被他盯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悚然道:“你……你干嘛!?” “以前可没听你这么夸过人。怎么?对她有意思?” 唐广扶额,摇头苦笑,快步走开。 白子卿大步追上,笑道:“老夫知道你是怕和老夫走在一起给老夫丢了人,但是老夫不介意的。” 唐广不语,只是又加快了步子。 白子卿继续紧跟:“老夫说的,可都是真心话。再说,你也都弱冠了,现在老婆还连个影儿都没有。平日里军中女眷极少,难得能接触到一个与你年纪相仿的姑娘,你可切莫辜负了老夫一番心意啊。” 唐广脸色一红,唾了他一口道:“那又怎样?你倒是成婚早,刚成年就娶了嫂子。但是这二十几年,不也还是和我们一样打着光棍过日子?再说,辰池哪是我这等人能娶的回来的?白老大,我看你这是想打架!” 白子卿“哎呦”一声,挑眉笑道:“你小子翅膀硬了嘿?就这么跟老夫说话?” 唐广嗤笑一声,一肘捣向他胸口。 他们两人一前一后,嬉笑打闹,依稀如同唐广十几岁初入军营时的光景。全不顾此时他们周围,建筑倾颓,白骨成堆,荒无人迹,月色惨凄。十足一个国家遗骸的模样 。 而辰甫安却是过了一会才出了门。他紧紧系着外衣,而包裹着剑的,正是他的中衣。 ——或者说,是他中衣撕裂而成的布条。 他趁着天色还没亮起就回了通元当铺,本想不惊动辰池睡眠悄悄回房,蓦然却见书房的灯还亮着,辰池在窗上投下的影子,不住点着头。 他一皱眉,推门而入。辰池一惊,骤然醒转,滨光瞬间出鞘,直指房门。 见是辰甫安,辰池才放下了心,缓了冷冰冰的表情,还剑入鞘,道:“我去睡了。” 她站起身,满脸疲倦。辰甫安看着她收了纸页吹了灯,脚步虚浮地走过来,淡淡月光下她嘴唇苍白干裂,双颊微红,似是心力交瘁的模样。 他叫住辰池,皱眉摸了摸她的额头。 果然是有些烫。 辰池没有说话,只是默然看着他。辰甫安无奈,沉下嘴角道:“你先去睡觉,燕桥的事我明日再与你说。” 辰池点点头,依旧是脚步虚浮地回了房间。她没再点灯,听声音,是直接一头栽在了床上。 ☆、三魂七魄各黯然 第二天辰池比往常早起了近半个时辰。醒来之后她试了试声音,果然有些沙哑,带着鼻音,闷闷的。 她在碗边磕出了缺口的碗里倒了一碗水,喝下去,打了个冷战。 然后更衣洗漱,似乎没有半分不适。 然后她正要外出抓一副药来,就见辰甫安推门走了进来,另一只手上稳稳端着一碗汤药。 她道:“二哥,我自己来就好。” 辰甫安单手将她按坐在床上,淡淡道:“坐着罢。” 不同于在江湖上独来独往行走了好几年的辰甫安,辰池从来金枝玉叶,又自小身子不好,往日里便是常常患病,每次患病更是侍女环绕,唯恐出了什么岔子。可是这一次,却一切都没有了。 辰甫安若不来照料,只怕也放不下心。 辰池便不再说话,只接过药碗,仰头饮尽。她还像个小女孩一样,双手捧着碗,喝药的时候停都不停。 而后辰甫安才将昨晚白子卿与唐广所说,尽数告知于她。 辰池想了想,皱眉道:“五年前白子卿与唐广都见过我。那时我少不更事,锋芒毕露,只怕他们不会相信我心气已折。” 辰甫安道:“无妨。信与不信都无伤大雅,半真半假方是上策。现在,我们只等燕桥诸将离开行宫,再来详谈就好。” 辰池点了点头,道:“昨日,谢家与甘家,都同意了复国。” 昔年谢甘蒙三大家族,即是辰台国势力最大的三个家族,代代将才辈出。 “蒙家呢?” 我亲自去了蒙家,见了他们现在的境况。的确已经无力相助了。”辰池叹了口气,“我本要归还滨光,那蒙家家主却仍以君臣之礼向我跪拜,说滨光,就当作是蒙家为辰台,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辰甫安也不由得叹了口气。他拍了拍辰池的头,道:“怨不得你。若不是穆国离间,令我们与燕桥反目成仇,如今我们也不会如此艰难。” 辰池乖巧地垂眼,看着手里空空的药碗。 但是她显然并非在发呆。只沉默了片刻,她又道:“眼下,若与燕桥为谋,我总觉得还差一些。纵是有了谢家甘家的旧部,再加上一些耳目线人,再加上仇端、你我,我心里,也总有些忧虑。” 辰甫安道:“为盟之后,我们可以利用燕桥军力,你不必担心。” 辰池摇头起身,站在窗前, 单看背影,愈显得孤苦伶仃。她一字一顿道:“二哥,你说,若我当时答应了燕桥争帝的求婚,是不是燕桥辰台就不会反目?若我现在提起,还有没有价值能入他的后宫?若我入了后宫,哪怕为妃为嫔,或者只为侍妾,我有没有能耐搅起一番风雨?” 辰甫安骇然,他骤然起身,扳过辰池肩膀,盯着她的双眼,沉下声音:“小池,是谁对你说了什么?!” 辰池瞥开目光,轻声道:“这些,都是我自己所想。” 辰甫安摇着头,紧紧将她拥住。 辰池听到他在自己耳边说:“我说过,这一次,我在了。所以你要相信复国可以成功,就算不用这些手段,也一定可以!你是金枝玉叶,纵落尘土,也不能沦为残花蒲草!” 那药碗,自辰池手中滑落,摔成碎片。 辰池反手抱住辰甫安,双眼紧闭,泪水洇湿他肩头的衣服。 她知道她应该去看谢家甘家呈上来的统计,估量他们剩余的能力,做出合适的部署。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不相信辰甫安和自己的。 她知道……一切都知道。她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挽回一切了,她心里虽然知道不可避免,但不可否认,国灭的开端就是她自己的拒绝。 她知道现在自己太软弱。她不应该哭。 可是她实在是没有办法忍下来了。一切一切,她觉得自己罪孽深重,背负着所有战死沙场的亡魂,背负着光复辰台的愿望,却一无所成。她并非没有努力过。在燕桥发难的第一天她就越来越努力,每天睡两三个时辰,宫中前线来回奔走,但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爱她的人死去,效忠于她的人死去,庇佑她长大的人死去。她的挚友、老师、心腹……全都死去。他们在几十个夜晚里看着她,或哭或笑,最终全都化作另一种难消的业障。 辰甫安微微屈身,温柔地拍打着她的背,即使是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目光也还是那么柔和。 他在辰池耳边轻声道:“你从未做错过什么,若那个时候我在你身边,与你一同向燕桥宣战……我们就不会输。所有的罪责都在我,小池啊……你只要记住,你是金枝玉叶,所以永远永远,都别忘了我们王室的尊严。我们不低头,也不用卑贱的手段。辰台命数定没有散,总有一天,我们会卷土重来!” 辰池抽噎着,将他抱的更紧。 王座的废墟下,只有他们两个,相依为命了。 白子卿和唐广等人,很快向穆从言、孙破、程十七几人辞别。 与辰甫安辰池所想不同,他们来此本就没什么复杂的目的,不过是来祭拜一位老友,结果被孙破发现,于是被请去行宫住了几天。 临走时孙破意味深长盯着几人,抱拳道了声:“后会有期!” 白子卿似不曾察觉,朗声一笑,也道:“后会有期!” 说罢便驾马而去,唐广等人紧随其后。 程十七看着这几个人远去的背影,忍无可忍叹道:“终是劲敌。殿下,我与孙将军几番暗示通禀,您为何不下令?” 穆从言从容一笑,道:“这等手段,我不屑为之。” 接着他便在吴晓的搀扶下进了轿辇,返回行宫。 孙破嘴唇动了几动,最终也只吐出一句幽长叹息。 他本与程十七暗自向穆翎帝发了消息,想越过穆从言直接拿到命令对燕桥诸将下手。结果诏书还没到,人就已经先走了。 身份所限,他亦无可奈何。 结果当天晚上翎帝密旨就降到孙破与程十七面前,令他们即刻斩杀白子卿等,削弱燕桥,骤起发难。 但孙破跪在地上跪在传令官面前,直想一把夺过那帛卷,掷到地上狠狠践踏。他不明白为什么每每涉及到穆从言翎帝就格外的糊涂,这一次,若不是前来之前翎帝就吩咐了一切听从穆从言命令、亦绝不能对他有丝毫隐瞒,白子卿唐广,这两员燕桥猛将,又怎能这般轻易逃脱! 抛却这两人不谈,其余人,在燕桥军中,也绝是地位不低! 如今却生生在他们眼下逃走! 他越想越怒,若不是程十七在一旁不住使着眼色,只怕他早就按捺不住。 天降穆从言,欲亡穆国耶?! 白子卿等人,在辰欢郊外绕了一圈,就又回来。 不过回来的,只是唐广与一个名叫庄云天的男子。 从前天下还是太平和乐,白子卿不过是个小头目的时候,白子卿、唐广、庄云天,那个被他们前来祭拜的人、还有其余几人,都是住在一个帐子里的战友。他们一路彼此扶持,感情极是深厚。 此时唐广就是在向庄云天抱怨:“真没想到,过来祭拜个头儿,竟然还被穆国人发现了。还竟然没死!真是运气不错,必有后福!” 庄云天挠了挠头,道:“所以过来感谢我一下吧 。” “嗯?” 庄云天又道:“若不是我人品奇高,你们又怎会死里逃生?”——我可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唐广嗤笑一声,用马鞭轻轻抽打了他一下。庄云天反手握了一下他鞭尾,同时自己一打马就绝尘而去:“你慢慢骑,我可是要先回辰欢喝杯热乎茶去了!” 唐广哭笑不得,也打马跟上。 结果他突然就见庄云天人仰马翻! 他满目惊疑,缓缓停了马,恰好在庄云天面前。庄云天从一个浅坑里爬起来,在屁股上掰下一个简陋的捕兽夹,怒道:“这他奶奶的谁挖的陷阱!” 唐广苦笑,把他拉上自己的马:“幸好你跑得快,这还真是救了我。” 庄云天叹了口气:“幸好没骑着我那战马来。” 庄云天原本所骑的马,前腿已断。此时它躺倒在地上,还挣扎嘶鸣着,却已经渐渐被唐广庄云天甩开。 唐广耸耸肩:“不管怎么说,我们先进城。” 到了城内,唐广就拉着庄云天到了当晚他与辰甫安会面的地方。 那地方却一个人都没有,甚至就连一个活物都不见。 “你们真的约定好了?”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庄云天不禁站起身不住走动,还时时探出窗外张望。 唐广安静地坐在角落,听了这话才答了一句:“当然。” “怎么这么慢?晚了快两个时辰了吧?” 唐广抬手掩住一个哈欠,点了点头。 庄云天刚要再说些什么,却忽然闭了嘴。 果然旋即就有一个男子持剑而来。他双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眉目也已经掩不住疲惫的神色了,气质更不如普通皇族那样的雍容华贵,可是他一张风流俊美的脸上,却仍有着别样的气度,隐隐带着鱼死网破的执着。 唐广迎上去,笑道:“看来殿下事务颇多,我二人造访,是打扰殿下了。” 这人的确是辰甫安。他此刻遮掩着自己的疲态,淡淡回礼道:“我还带来了家妹,天下局势,到底是她比我,更通透些。” 庄云天好奇地看了眼唐广,却见他微微抿着唇角,一丝笑意彬彬有礼。 辰甫安便让过身子,露出身后的辰池来。辰台覆灭之后辰池消瘦了许多,刚刚又是刻意躲在辰甫安身后,之前竟没有一人察觉。 她被暴露在唐 广与庄云天的视线之下,似乎觉得全身都不自在,更是露出了一丝怯意。辰甫安把她向前推了推,揉揉眉心,勉强温言道:“小池,乖,别怕,二皇兄在呢。” 辰池脸色发白,上前将一张地图平铺在半毁的桌案上。 天下與图。 上面已经被勾勒出细细的几条国界。这国界对于辰台来说保守的很,其中最最保守的一条线路,只为辰台留下了都城辰欢、攘卫之城沉云、永溪,以及一些不得不争取的地方。而就算是其中最最夸张的一个分法,也不过是拿去了穆国北方、西北方的一部分土地,还有辰池原本的国土罢了。 唐广瞠目结舌,正要说什么,就听辰池道:“我才疏学浅,见识鄙薄,信手涂鸦,当不得真。若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还请包容。” 她声音很低,像是已经太久没有说话,还带着嘶哑的痰声。她小心翼翼清了清嗓子,又悄悄后退了一小步。 唐广自惊愕中醒转,就一直在盯着她看。 辰池不抬头。 她从小就有着作戏的天赋,小时候还不过只是骗骗侍女太医,骗骗父皇母后,所求不过能睡在父皇母后中间,幸福而安全;如今却是欺骗着世人、欺骗着别国的耳目,以求保全性命,光复祖国。 她觉得唐广的目光落在身上,就像是一张冰凉的铁板紧贴住了自己的脊背、脖颈,凉,又凉的发烫;难捱,又令人全身发麻。 不知过了多久辰池终于听到唐广道:“三殿下不必谦虚,依我看这般划分也是合理的很,其中这一分法,在下最为喜欢。” 他指着的是一条对于辰台来说相对比较夸张的国界,那条国界包含着辰池原有的大半土地,还有穆国的三座城。它连同一座至今少有人能够翻越的山,将辰台的疆域拉的像是行书笔画间的游丝。 辰甫安见此上前,不动声色握住辰池的手,笑道:“那便如此。眼下,我们不如先谈谈如何行动。” 唐广移开目光,便听庄云天插口道:“我瞧着这地方,却也不像是个谈话的好地方。若有穆国人来查,连个躲避之法都没有。” 唐广脸色微变,刚转头去看了他一眼,就听辰甫安道:“无妨。这户人家,虽是商贾之家,却也未疏防备。”他一边说,一边就在那桌案上某处用力一按,便见旁边一座破烂的书架被缓缓移开,后面惨白的墙壁也绽裂开来,露出一条幽深的密道。 “既然将军有此顾 虑,我们不如进去详谈。” 唐广惊疑道:“既有如此隐秘的暗道,这里又是为何毁于一旦?!” 辰甫安苦笑,道:“不过是这家人不愿苟且偷生罢了,于是全部以身殉国。说来惭愧,我虽为皇子,却也不及他们英烈。” 唐广淡淡道:“活,倒也是种责任和勇气。” 辰甫安笑笑,不再言语。 谈罢正事,唐广看了辰甫安身后的辰池一眼,道:“三殿下莫非还因辰欢城破而低落?” 辰甫安苦笑,辰池却是又退了一步,紧紧拉着辰甫安的两根手指。 辰池较唐广小不了几岁,此时看来,唐广的成熟冷静,愈发显出她此时的怯懦恐惧。 唐广叹了口气,道:“三殿下……” 他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住了口。辰池仓惶地看了他一眼,似乎马上要哭出来了,又垂下头去。 辰甫安摇头叹道:“将军见笑。新年以来,她一直是这样。” 唐广和庄云天同时叹息。而不同的是,唐广的叹息满是惋惜,而庄云天,则是瞥着唐广,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意味。 辰甫安心里一动,看着唐广的目光就有些变化了。 而辰池还是低着头,她此刻脸颊已经开始发红。表面上看起来,她穿着虽仍干净,周身气质却早已经烟消云散了。 辰甫安微微皱着眉,带着些倦意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既已谈妥,我们不如现在就开始执行?” 唐广不经意般瞥了辰池一眼,点头应允。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第六章没写第六次发文好紧张hhhhh 好的今天补上 今天在做歌的圈子里有点奇怪的事情只发了一章otz 我不管我最萌了! 还有昨天说是……有两章被锁了,今天我一看又自动解了,是什么鬼_(:3ゝ∠)_ 想题目好难哦_(:3ゝ∠)_ ☆、六腑五脏极温柔 仇端不在。 小小的寺庙里面充满了树的香味,阳光透过叶子照下来,刚刚好不温不火。 只有慧空和他的木鱼声。 见是辰池一个人过来,木鱼声一顿。 慧空挣扎了一下,最终只是不着痕迹地抬头瞥了她一眼,就很快又垂眉敛目,平心静气。 辰池道:“你可知道,仇端去了哪里?” 慧空仍是垂眼,轻轻敲着木鱼:“怕是去城郊狩猎去了。小僧这里,不容荤腥。” 辰池想起仇端那跳脱模样,便笑了笑,道:“他常去?什么时候回来?” 木鱼声又顿了一顿。 她的声音里面,很少带着这样的笑意。 “应是快了。” 最终,慧空还是淡淡回答了一句。 辰池便在蒲团上也坐下来,不再说话了。 正如每一个少女,她呼吸轻缓,和这暮春的微风混杂在一起,拂上慧空的脸颊。 他脸色悄悄一红,颤颤巍巍侧目瞄了她一眼,又触电似的缩回。 她微微闭着眼,仿佛已经睡去。 她的头发黑亮柔软,美好的像是她身后柔和的夕阳。 他却有些揪心。方才那一眼,他突然隐隐约约察觉了她的病弱憔悴。 他记得辰池的身体,一直都不算好。虽然近些年来她身上药香淡了很多,但每年里,她依旧会生几次病。 他不自觉地开始为辰池诵起祈福的经文。 可是某个瞬间他骤然醒悟—— 这是……在做什么?! 他是一个僧侣,传承着承恩寺最后的衣钵。这样的自己,怎么可能与这样一个人修成正果? 他永远不敢抬高的目光里,悲欢都夹在一起,光芒几度转换,最终重重垂下,摔落到阳光投出的灰尘里。 “阿弥陀佛……” 这一声诵经般的叹息,终于也缓缓铺陈、消散。 不久后仇端果然便回来了。他拎着把匕首,推开门的一刹那,辰池就已经闻声睁开了眼睛。 她精神抖擞得仿佛不曾睡过。她走出安置佛像的房间,抬眼看着门口仇端精力充沛地大步走进来,拿着一双晶亮的眼不住四下顾盼,便带着一丝笑意淡淡道:“去干了什么?” 慧空得到的消息,或许还 算不上可靠。 仇端本来突然见辰池出现,还怔了一怔。听她说了这话,才不由挑眉一笑道:“我去城郊打猎了啊。我实在是想吃肉,但一来小和尚不让我在这吃,二来又没有钱,总得想办法满足一下口舌之欲嘛。” 辰池竟然又笑了。她今天仿佛心情很好。 “那就好。现在我这里有一件事给你。你马上出城,快马到泠州,去福来客栈,客栈一楼有一位独自饮酒的壮汉。你向他打听一个叫云袖的人。然后跟着他走,最后把这封信交出去。” 仇端看着辰池举在自己眼前的信。信封就是最普通的信封,封口倒很严实。 信封上写着几个字,仇端没看懂,盯着看了一会。 辰池笑道:“那是买卖私盐的黑话,你就别管了,快走吧。后天天亮之前,一定要找到他们。” 仇端点了点头,接过信转身就要走。临出门之前他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回头道:“殿下,今天我在城郊挖陷阱,抓到一匹马。虽然前腿折了,烤起来吃却不影响。我吃不完,还剩下了大半生肉。本想着明天继续去吃,结果……唉,太浪费了。殿下,您要是不嫌弃,就与二殿下一并吃了吧。” 辰池表情也难免僵了一下,很明显的哭笑不得。 “知道了,快走吧。” 仇端走后,木鱼声轻轻停了下来。 辰池回过头,面带疑问地看着慧空。他似乎有话要说。 慧空仰起脸,很认真很虔诚地,小心翼翼问辰池:“殿下今天……很高兴?” 辰池的唇角立刻浮现出一抹欢快的笑意。 “是啊。” 慧空双掌合十,神色慈悲而欣慰,似是开心到无言,半晌,才带着一丝笑意,诵了一声本应庄严的佛号。 辰池回到通元当铺的时候,唇角还是带着笑意的。 就连当铺旁边住着的一位老人,虽然城破时受了重伤,现在还离不开拐杖,心情一直很低落,见了她这点笑意,都不由得抿了抿嘴角,觉得傍晚的月光十分明媚。【x 辰池推开门,依旧带着那一抹笑意。 院子里杨柳倒了一半,却依然绿意盎然。 她径直到书房里去,坐下,整理几日来与燕桥所商量的细节。 辰甫安抬头看了她一眼,也轻笑了一声。 “心情不错?” 辰池点点头,眼睛里都是欢快明亮的光芒。 “什么事?” “没什么。” 她的笑容依旧真实。 辰甫安摇摇头,无奈笑叹。 辰池的好心情,似乎一直持续了好几天。 直到四天后,仇端带着白子卿的回复回来。 辰池展开信看了一遍,随后将它轻飘飘丢向辰甫安,笑道:“二皇兄,你再看看。我同意了。” 辰甫安接过,目光略略扫了一遍,突然在一处顿住。 ——先前我与争帝陛下有过联系,陛下听闻贵国三殿下心气已折,料想她于复国或是负累,不如由他替二殿下分此忧患,特来提亲。 ——陛下特地嘱咐我,若两位殿下应允,他便待辰台光复之后,再割五城,另附白玉十副,珍珠百斛,奴隶千人,其余珍宝若干;若两位殿下无意应允,也请不必气恼,只当玩笑罢了。 他抓着信纸的手,指节都因用力过度而泛白颤抖。 “你!……你!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嘶吼着辰池,一把将她推按在墙上。 可是他,到底是舍不得,他的另一条手臂,环在辰池腰后,担下了大半力道。 辰池眯着眼睛,还是带着淡淡的笑意:“就是同意的意思啊。就是说,他们的条件,无论是军中那一边的,还是宫闱那一边的,我都同意了。” 辰甫安怒极,粗重的呼吸带着肩膀胸膛一起一伏。他两片薄薄的、曾极善言辞的双唇开合了半天,只重重吐出一句一字一顿的:“我不同意!” 辰池笑笑,忽而低头,轻轻咳了一声。 这几天以来她带着的面具,终于裂开了一丝缝隙。她所隐忍的苦涩和心酸,也终于显露了端倪。 她垂着头,轻轻道:“二皇兄,你让我向燕桥示弱,难道不就是想要勾起争帝的心思,让他再下聘礼,将我安置在他身边吗?以我们的能力,的确是我去燕争帝身边,最为有利。二皇兄,难道你不知道吗?” 她脸上再也没有了淡淡的笑意,也再也掩不住眼里的悲凉和疏离。 辰甫安怒极反笑,只是不断摇头,虚浮地退了两步。 “你若这样想,我亦无可奈何。” 顿了顿,他又道:“不过,我还是要向你解释一遍,信与不信,左右在你。” “辰池,你记着,我让你示弱,绝不是存了这样的心思。我辰甫安,是辰台仅存的皇子,是你辰池的哥哥。作为一个男人,我绝对不会把自己的妹妹卖掉,去换什么利益。一个妹妹,就能换来一个皇帝的支持,我的确心动。但是,我做不到。” 他声音渐渐很轻很低,却字字句句清晰不已。 辰池低着头,笑着听着,听完道:“可是,我想去。” “你想去哪?!”辰甫安一个箭步,猛然质问,“你我身上都肩负着辰台的尊严!你委曲求全、委身于人,纵然你能为后,纵然最后我们成功,又算得上什么光彩!” 辰池不语。 许久她道:“二皇兄……我先前真的以为,你是要把我卖给那个争帝,换得辰台光复的。” 辰甫安气得几乎想把自己的心剖出来递到她手上让她好好看一看,但最终,他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你风寒未愈,不要乱想。” 他轻轻叹息。 “我让你示弱,只是想把你藏起来,不让他们关注到你。既然我已回来,那么,就自然应当站在你的面前,不能再让你扛了。” 辰池没有答话。 只是她一双眼里水光晶莹。 “近两日我们好好歇一歇吧。你回房间,我去为你煎药。” 说罢,辰甫安便举步出了书房。 辰池依旧靠在墙上,垂着眼睛。 她忽然再次觉得,有人依靠着,或许也不错。 她知道自己心里还是羡慕着自己的哥哥,就像小时候一样。 不久仇端带着辰甫安辰池的回复又回到泠州去会见白子卿。 信里辰甫安将复国的一切都答应下来,唯独信末加了一句: 不舍吾妹远嫁,恕难从命。 “那个叫仇端的,是他们的人。他们最近通过他和外界联系,盯梢的人跟不住他。” 程十七面无表情,像是说着一件无关紧要却沉闷的事情。他一双没有感情的眼睛,此时正看着孙破。 “刚刚传回来的消息。” 他们两人分工向来严谨。程十七护卫行宫安全,监视城中异动;而孙破领兵训练,防止辰台反扑、燕桥来袭。 孙破点了点头,道:“怕是与燕桥有关。” “这个我便不知了。他们太谨慎。” “难得。说回来,吴晓在咱们手里,我一直想用她引出辰甫安来。希望虽小,聊胜于无啊。” “但殿下定然不准。” 孙破一听“殿下”二字,便沉了沉唇角,不说话了。 他向来不择手段,为了开疆拓土,一切柔情他都弃置一边。 但是这个殿下,却反而成了他最大的阻碍。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商量这话的时候,吴晓正一个人坐在穆从言寝殿外的台阶上,想着辰甫安。 她记得离别那天,大雪纷飞。他单手将狐裘抖开,俯身为她披上,指节分明,眉眼认真。 作者有话要说:发文也阻止不了我的懒了…… _(:3ゝ∠)_ 全角躺尸。 ☆、可窥忠字重千钧 仇端回了辰欢城,见过辰池,就直奔自己藏马的地方而去。他三两下蹿上树,扒了扒,一块腐肉“啪”地一声就直直掉下去。 他啧了一声,一脸惋惜地摇了摇头。 不过既然肉已经没了,他也没太感慨,又是三两下跳下树,在地上放了一个自己做的捕兽夹。 他在树上睡了一觉,下去再看,果然就已经有一条蛇被夹住了。 “就决定是你了……”他满足地叹了口气,捏住了蛇的七寸。 “嘿,干什么呢?” 冷不丁一个人声响起。 仇端被吓的全身一颤,幸好反应快,七寸依旧捏的很紧。他回头瞪了那人一眼:“你谁啊?你干什么的?管我干嘛?” 庄云天笑嘻嘻的:“我叫庄云天。你这么干有多久了?” 仇端盯着他看了看:“要你管?” 庄云天笑嘻嘻地勾住他的脖子,伸手过去调戏那条蛇:“你前几天是不是猎到一匹马?当时我骑着它。” 仇端看着他的目光顿时充满了同情:“你是摔疼了屁股过来找我算账的吗?” 庄云天依旧笑嘻嘻的,勾着仇端的脖子却突然一紧:“你爸爸我可是守了好几天,观察了很久才确定下来的。你害我摔得那么惨,这条蛇不如就归我吃了吧。” 仇端哼了一声,狠狠踩了庄云天一脚。庄云天吃痛,顿时跳了起来。而仇端看准机会,捏着蛇的手微微一动—— “啊啊啊啊啊你竟然放蛇咬我!!!” 仇端烤肉很有一套本事。 外酥里嫩,肉理分明,调料十足,味道正好。若有风,更是香飘十里,闻之垂涎。 但是他自己没得吃。 他可怜兮兮的捏着一张蛇皮,看着庄云天一个人吃的欢畅。 郊外的风还一直不肯停。 他放蛇咬了庄云天之后,庄云天一把将蛇砸晕,和他打了起来。打了大概有两个时辰,仇端一脚踩在了那条蛇的身上。 于是他脚下一滑,就失了手。 于是他就没有肉吃了。不光没有肉吃,还因为打架过程中斗嘴做的约定,要亲手烤肉给这个无赖。 庄云天没理他,自顾自吃的满口流油。 最后才凑过去,满口烤蛇的香味,暗搓搓问道:“我说,你是辰甫安的手下?” 仇端心里一动,应了一声。 “不如跟我混吧怎么样哈哈哈哈哈哈哈,包你每天都能吃上蛇肉啊小伙子!” 仇端嘴角抽搐了一下,突然跳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蛇皮勒住了庄云天的脖子:“我早就跟了你们白老大了,就前几天去送信的时候。” 庄云天眼睛瞪得老大:“真的?” 早知道就不欺负的这么狠了。 “假的。”仇端见他信了,便不屑一顾地懒洋洋打个哈欠,用蛇皮在他脖子上系了个死结:“慢慢解着玩吧蠢儿子,大爷我今天先不跟你计较。” 庄云天一张脸都被他勒的涨红,只恨自己刚刚没有将他折腾的更狠一些。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辰甫安收到密报,称吴晓不知什么原因,被穆从言赶出了行宫,落魄潦倒。 他并没有做出回复,只是顿了顿。 他也并不放那耳目离开,只是犹豫着。 不过他犹豫了没有多久,就发出了指令。接着,那人便回去继续行事。 而辰池,虽是风寒初愈,这一天醒的倒也是不晚。她做好了早饭,喊辰甫安时恰好看见他令那名眼线返回的情景。 她并不多问,却反而是辰甫安,转身对她道: “行宫那边的事情,还是你来处理比较合适。那里的眼线,我也刚刚交代过了,泠州那边的事情过后,就一切听命于你了。” 辰池道:“因为吴晓?” 辰甫安并不掩饰:“没错。我……总还是想着她。” 辰池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若吴晓姑娘心里还有你,愿意嫁给你,你不妨将她娶回来。这样,也算是了却你一番心事。” 辰甫安没有答话,只是拍了拍她的头,另起了一个话题。 “这几天,唐广都没有动静。反而那个庄云天,一直不见人影。” “庄云天将军,近日来似乎一直与仇端在一起。” “……哦。不过他们在一起干什么?” 辰池摇头:“只听说是打打闹闹,没见这两人有什么旁的心思。” “不过还有两件事。二哥,你是先听大事呢,还是先听小事?” 辰甫安讶然看了一眼辰池:“我混江湖的时候,回宫看过你几次。你还记得我都给你带了什么么?” “你没回过宫。都是我溜出去看你的。而你买给我的,大多是糖人布偶之类,还都买的是以我为原型做的。” 当时辰池在辰台名声渐起,街坊不少小贩,都捏过三殿下的糖人。 这事情只有真正的辰池知道,于是辰甫安这才放下了心,道:“看来那小事你肯定是很在意啊。先说这个吧。” “昨天我要睡下的时候,收到了唐广信鸽传来的一封信,里面有一段,说庄云天对仇端这个人好奇的不得了,吵着闹着说日后结盟的时候一定要多和他接触接触。想来庄云天也不小了,竟还像个孩子一样。” “你是想说,但有变故,可以借仇端牵制住他?”辰甫安笑了笑,在桌边坐下,抄起筷子。 “嗯,然后说大事,”辰池继续道:“仇端去见白子卿的时候,察觉到他们中间似乎多了一个人。虽然没有碰见,不过,他觉得白子卿等人对那个人似乎很是敬畏。” 辰甫安眉头皱了皱,侧眼看向辰池。辰池也已收敛了玩笑的态度,目光深沉而警觉。 “这么说来,很有可能就是燕桥争帝了。” “不错。”辰池接口,“只是不知他此行到底有何用意。泠州,虽然如今已经是燕桥的领地了,但他单纯地到泠州巡视、微服私访的可能,也太小了些。” “……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先去探查一番,如果没什么事,再回来就好。” 辰池想了想,没有反驳。 他们实在是不了解争帝这个人,拿不准他现在对于辰台,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态度。 不过如今势力不足,此般定夺,已经是最为稳妥的处理方式了。 吴晓找不到辰甫安的居所。 她在一棵树下,默默地躺着。 她想起走出行宫之前穆从言对她说的话:“不要痴心妄想。” 她想着想着,竟然渐渐习惯了心脏里那异样的酸楚,渐渐睡去了。 梦里辰甫安和穆从言分别站在一杆秤上,分不出孰重孰轻。 而除却他们两个,这世上一切都模糊。 她在这梦里满身冷汗,最终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把她唤醒。 “小白,小白。” 小白是她作为乞丐时的名字。 她朦朦胧胧睁开眼睛,看见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大黑 ?” 这张脸,保守地描述,并不白。又背着光。 于是吴晓又眯起眼睛分辨了好久:“大黑,你怎么把我叫醒就不理我了?” 被叫做大黑的人咧嘴一笑,满口牙齿格外明显:“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吴晓无奈笑道:“那你为什么叫醒我啊?” 大黑笑而不语。 吴晓盯着他看了看,莫名其妙地摸了摸自己的头顶。 一手鸟屎。 大黑委屈地躺在地上,看起来是被狠狠揍了一顿。 胜利者从他的衣服上撕了一大条布料下来,擦着自己头上的鸟屎。 “不是我说你啊,你这就是活该了。你要是直接说出来,我能这么对你吗?” 她喋喋不休着。 大黑眯着眼睛。 他记得自己认识的那个小白,就一直都是这模样。可是那已经是几年以前的事情。 他们差了整整十岁,这个人在他面前,总是这样的孩子脾气。可是后来,吴晓跟着一个很有才华的人走了,辰台覆灭了,吴晓进了穆国的行宫,她又流落江湖了,听说……听说,这么久他一直像关注自己妹妹一样的关注她,引得某人吃了不少醋。而且他还知道,她曾经喜欢的那个人,似乎是辰台国的二殿下。 这么多年了,这么多事情,怎么就没有在她的身上留下些痕迹呢? 他想了半天,终于开口:“小白,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吴晓的动作没有丝毫的停顿:“——还是以前那样呗,不然呢,难道锦衣玉食的过着?” 大黑没有答话。 或许他想答话来着,但是他已经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走了过来,衣衫破烂,身材妖娆。 那人笔直地向他走过来,无视了吴晓。她蹲下身,似笑非笑看了大黑一眼,用食指一钩,抬起他的下巴就俯身亲了上去。一套动作轻车熟路,成熟妩媚。 吴晓悄悄移开了目光,假装没看到,耳朵却有一点发热。 过了一会,那女人才松开大黑,笑道:“今天还有一个小妹妹在这儿,就先这么算了。你今晚要是来晚了,别怪我没给你这个机会。” 大黑苦笑,伸起刚刚没有被女人牢牢握过的手,挠了挠头。 女人这才满意地出了一口气,离去了。 她才一走吴晓就 好奇地凑过去了。 大黑一看她那八卦的目光就明白她想问什么,无奈道:“从前她是辰欢城里一个乐妓,听说名头还不小。城破后她和咱们就成了一路人。不过也就是为了讨口饭吃,谁知道竟然和我看对眼了。本来吧,我是就来这里和她约会的。” 吴晓看着大黑的目光顿时就有些意味深长了。 大黑翻了个白眼,似乎有些窘迫。 ——他当然窘迫。他的手里,就是女人借机塞给他的一份密令。 真不知道为什么,当着吴晓的面还要给他。回头真是应该好好告她一状了——不,是参,参她一本子! 还没等大黑想出什么话来,吴晓便起身道:“没事,不哭。我先去找一个地方呆着了。说起来,这边我还不大熟悉呢。” 她又忽然低声道:“这年头找个姑娘可不容易呀大黑,快去把人家追回来啊?” 大黑扬眉,正看到她狡黠的目光。 他心里藏着事情,见此不由得一跳。 而吴晓只是笑了笑,转身便走了。 她走了之后大黑才敢拆开密令。 紧接着他哭笑不得。 他最新的任务:留守辰欢,监视吴晓。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在外面玩 提前存稿x1 ☆、小白兔辰池 而此时辰甫安辰池已悄悄离开了辰欢城,正在前往泠州的路上。 他们取道永溪,路途最为便捷,行人也最多。 两人一路扮作江湖侠客,快马加鞭,却还是遇上了一些麻烦。不过所幸,每次都有惊无险。 自从出了辰欢城,辰池更是处处小心,不肯留出半点破绽。他二人与一个燕桥士兵同行。那士兵眉清目秀,年轻的有些夸张。 辰甫安很喜欢和他闲聊。 那士兵姓周,叫周语方。清秀的脸,一看过去就知道他还不满十五岁。但他自己说已经订了亲的,对方是自己家乡一个青梅竹马的女孩子,彩礼都已经快准备好了。辰甫安听说之后不免有些诧异,便随便问了问他为何参军,但他满脸涨红,不肯说明。 但他意外的是个很干净的人,甚至都不知晓辰甫安与辰池的身份。他只说自己肩负的是一个很重要的任务。 至于任务是什么,他遮遮掩掩,不肯说明。不过两人却也心知肚明,自然便是监视这一路的异动,无论辰台,还是穆国。 辰池其实也很喜欢他的性子,却为了伪装出一副怯懦的表象,而一直没有亲近。 但是就在他们隔着一条街道见到白子卿、所有人都长出了一口气的时候,变故突生! 一辆马车从他们中间穿过。车很快,风带起两边的窗帘。 就在窗帘下,却骤然伸出数架劲弩,机关冷冰冰地运作,转瞬间无数箭矢便向着白子卿、辰甫安、辰池三人破空而去! 白子卿堪堪闪过几支,手下士兵便潮涌般冲向那辆马车,将其毁坏。只是车内三两个人,已经毁去了容颜,刚刚吞下了毒。 而白子卿本人则无暇他顾。他面色凝重,快步走向辰池辰甫安。 辰池被辰甫安护在怀里,面色苍白,此刻虽安然无恙,却已吓得涕泗横流,一头埋在辰甫安衣服里,传出低低的抽泣声。而辰甫安虽然镇定,却咬紧了牙关,原来肩头已有了被划破的痕迹。 至于与他们在一起的周语方,早被三支箭矢命中,此刻眼神都已经涣散了。 白子卿扶着辰甫安兄妹上了马,回头看了看,还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而后他正欲离去,看看辰甫安的情况,却突然停步。 周语方的手指,轻轻伸向他。一阵呢喃似的语言,从他的稚嫩的唇间吐出。 “白将军……我的父 亲……无论如何……” 白子卿目光幽深,攥了攥他的手,方才离去。 而周语方僵硬的嘴角,终于有了些许的弧度。 然而在众士兵处理现场的声音中,那抹弧度很快,便彻底僵硬下去。 辰甫安一直昏迷着,不肯醒,附近但凡是有一些名气的郎中,都已经被白子卿蒙了眼睛,带过来。 可是他们也是无可奈何。 辰甫安一直面色青黑,牙关紧锁,甚至胸膛都不起伏了。而辰池一无是处,只知道守在他身边哭着,软弱而怯懦,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这样过了一整天,白子卿终于看不下去,趁着郎中们正七手八脚为辰甫安灌下汤药,摈退众人,对辰池道:“三殿下,我知你二人兄妹情深。但事已至此,想必你也明白,你再怎么哭,也不会将你二哥哥哭醒。如今,直接告诉你实话,下手的人与我们燕桥无关。你不妨好好想一想,到底是谁,最有可能下手。” 辰池只看了他一眼,便哽声道:“若不是你们,除了周语安,还能有谁?我们的行程,除了你我二哥、还有周语安,还有谁知晓?不是你们,难道是我?” 她这话说得便蛮不讲理了。若是白子卿,断断不会让人如此轻易怀疑到自己身上。而且,他纵心思玲珑,却也只是年纪稍长、经验丰富,他本人绝不是军师类型的人物,两次反向思维这样精细的手段,他断不会用。 白子卿本就不是舌如巧簧的人,辰池这一番不讲道理的埋怨,令他哑口无言。 然而趁着他哑口无言,辰池又抢白道:“白将军,莫要因我如今心气谋略都不如往常,就欺我骗我。若我二哥有何不测,我便是倾尽一切、搭上辰台,也要与你,拼个鱼死网破!” 白子卿拿着药碗,只余苦笑。 辰池吸了吸鼻子,撇开目光道:“白将军,请出去吧。” 再怎么巨大的变故,也不可能将一个人骨子里的东西彻底抹消。装的太过,反而会被人识破。 白子卿走后,辰池按郎中嘱咐,将汤药一点点给辰甫安喂下,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知道这不会是白子卿所为。但是,未必不是燕桥所为。 但眼下最棘手的,还是辰甫安。 他紧紧闭着眼睛,俊美的脸上满是痛苦,半点没有往日的神采飞扬。 辰池伸手摸了摸他的耳朵,很凉。 然而就在这时,白子卿忽然在门外道:“辰池,有人找你的哥哥。” 然后一阵低语声,他又道:“他说是辰甫安的故交,能救下他性命。” 辰池闻言,头都未抬,只淡淡道:“他可曾说了他的名字?” 这一次回答倒很快:“索玛。” 辰池听了,用手捂住辰甫安的耳朵,便道:“让他过来吧。” 辰甫安在江湖混迹多年,虽算不上是个声名远播的大好人,却也与许多奇人异士结为了刎颈之交。 其中有几个人,辰池是听说过的。甚至有几个,她是亲眼见过的。 而索玛,就是其中的一个。 他是边疆一个小国的人,精通异术。不知何故远逃至此,被人一路追杀,虽能勉强应付,却并不从容。 后来,辰甫安披着他在江湖里穿惯了的那件白衣、带着那柄用惯了的剑,凭着自己的一点人脉和名气,不费吹灰之力帮他摆平了这件事。 辰池见到他,正是那之后不久。她本想溜出宫去看看自己的哥哥,却听侍卫回禀,发现了一位异族之人。当时她并未在意,如往常一样悄悄跑到辰甫安所在的客栈,却被索玛发现,不动声色下了毒,吃了许多苦头。 ——索玛进来,见到辰池,第一句话便是:“哟,小屁孩都长这么大了。” 他的发音很标准,身上也穿着正常的衣服,一眼看过去,几乎就是一个辰台人了——除了他那一张脸,五官过分深邃,发色眸色有不同常人,依旧有些格格不入。 “前几天我几个对头突然不见了。后来发现他们跑到这里对你哥下了手。” 辰池闻言讶然,这刺杀竟不是来自国与国之间的矛盾。 索玛见状轻轻一笑:“我的小殿下,江湖并不比社稷简单。” 他说着就已坐下,伸手去看辰甫安的情况。 辰池竟突然紧张的不敢说话,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索玛却似不以为意,从怀里掏出几个瓶瓶罐罐,打开,抖出一点粉末来。 辰池曾见过这景象,便起身去为他拿水,像记忆里那样。 索玛叮嘱了一声:“再拿点酒和薄荷。要杏花酒。” 这些东西都很常见。辰池委托了白子卿之后,很快便拿到了手。 她低着头瞄了他一眼,却不理他。 “ 您若有什么要求,不如一并交由我。无论如何,二殿下都是在我这里出了事。” 辰池抿唇,顿了顿,道:“方才我言语颇有些过激之处,还请白将军不要介怀。” 白子卿盯着她看了看,眉头忽然舒展开来。他突然不着边际道:“从前我认识一个女子,她很要强,性格也很刚硬,不逊男子。但后来,她就因为这种性格死了。” 辰池仿佛是有些嫌他不够清秀,又不再理他,径自回了房间。 “怎么这么久?”索玛看都没看她,只是问了一句。 “无妨。”辰池回道:“我二哥可还有救?” “能。他们的手段虽与众不同,但我好歹还了解一些。大概后天吧,他就能醒了。”索玛一边研着薄荷叶,一边道:“这几年不见,你说话怎么变得这么文绉绉的,听起来简直奇怪死了。” 辰池充耳不闻,只长出了一口气,双手又去摸辰甫安冰凉的耳朵。 “多谢你了。” “没事。他救过我很多次。我只不过还了这一次而已。”索玛摇摇头,不再喋喋不休,嘱咐道:“你哥醒来之后,应该会有半个月,都比较虚弱。” 辰池又点点头。 那之后索玛并没有走。他说,为了赶来救辰甫安,他已经暴露了行迹。这有燕桥士兵镇着,总比外面安全一点。 而他也果然靠谱。第三天傍晚,辰甫安就醒了。 当时辰池刚刚被索玛赶去睡觉。所以辰甫安一睁眼,看到的是索玛的背影。 他看清之后,神色有点尴尬,于是干咳了一声。 “渴了就喝酒。你妹妹买得太多了。”索玛毫不诧异,头都没回,“就在你右手边的小案子上。” 辰甫安苍白地苦笑:“正经点正经点。小池没事?” “嗯。”索玛应了一声,却突然一改辰池面前死不正经的模样,叹了口气,从袖口中抖出一封信来,转身递给他。 “她这两天都没怎么休息,哭的眼睛都肿了。我都不敢把这事告诉她。垮了你一个也就算了,垮了两个的话,我还真是有点受不住。” “怎么了?”辰甫安接过信,眉头一紧:“吴晓?” “不是她。”索玛摇摇头,“不过……可能有一些关系。穆国那边的。” 辰甫安已经有些累了,便不再说话,拆开信凑到眼前。 看罢,他疲倦地阖眼。 “我和小池,何苦生在帝王家啊……” 辰甫安醒来的事情,辰池直到第二天睡醒,才知道。 她来探望辰甫安,在他身边看见白子卿,目光一下子就变得讶然而警觉,再加上她红彤彤的眼眶,看起来十足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兔子。 白子卿见此,也只是笑笑,便起身,为她让出了位子。 辰池没好气地过去,抿着唇就好像不想说话了一样。但终究她还是没有忍住,硬邦邦问道:“二哥,你什么时候醒的。” 辰甫安无奈地笑笑,看向索玛。 “昨天天快黑了的时候。”索玛想了想,把这个时间推迟了一点,“醒来了就没什么大事了。注意调养就不会留下什么问题。” 辰池点点头,又摸了摸辰甫安的耳朵。她从小就喜欢玩别人的耳朵。 他耳朵的温度已接近正常。 于是她松开手,一言不发,又看向白子卿。 自从刚刚见到辰池对于白子卿的态度,辰甫安便隐约已经猜到她所想,便配合道:“小池,白将军也是一番好意。这事情断然不是他所为,不必怀疑。” 闻言,辰池的目光才稍微软下来了一分。 白子卿苦笑,笑意里却隐然有一丝安心。 那个往日里精于谋略善度人心的辰台三殿下,如今,真的已经连这么清晰的事情都看不出了吗。 他身边一个副将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辰甫安三人,突然开始咳嗽。他咳得连腰都弯了下去,声音逼近干呕。 白子卿见状,只好伸手扶住他,向三人做了一个歉意的表情,便带着他走了。 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白子卿背后,辰氏兄妹的目光。 锋利而坚忍。 离开了辰甫安几人的视线,那副将立刻挺直了腰,只是还做出咳嗽的声音,仿佛掩饰着什么。 直到彻底不能被发觉,他才停下这一切伪装,直视着白子卿的眼睛,道:“那个辰池,并不是你所看到的那样。她眼睛深处的东西,太冷静了。” 按说,白子卿就是这里身份最高的人。没有人有权利这样看着他,甚至就一个副将来说,他这样的语气,或许都算的上是一种不尊敬。就算是年龄,他恐怕也不及白子卿。 他甚至不说自己是怎么看出来的。 但白子卿却没有丝毫不满,甚至没有丝毫怀疑,只是点头道:“我会小心。” 这时副将的面容已经从普普通通中飞快生长出一种凌人的气势,甚至甚于一个跋扈的青年——更像是身居上位者日积月累的威严。 甚至他那张普普通通的脸,也因着这气势,而生出一种别样的英气来。 作者有话要说:不涨点击了好无聊。 评论来聊天吗。 不过讲真装逼一时爽起名火葬场劳资不玩了 现在想章节名字简直飞快好吗 我也不知道最开始是怎么脑抽了,我一个标准起名废为什么要搞这么高难度的动作啊喂 ☆、被抛弃的小白兔辰池 “小池,白子卿身边那个副将,你之前见过没有?” “那人向来跟在白子卿的后面,似乎没什么出色之处。” “他……好像有点怪怪的。”辰甫安想了很久,才终于说了这么一句话。 辰池歪着头想了想,没有说话。 “周语安呢?还活着么?” “死了。”辰池低声道,“他……很惦记他的父亲。” 辰甫安想了想,叹了口气。 突然辰池眯了眯眼,道:“二哥,索玛没有告诉你什么么?” 辰甫安反问:“他应该告诉我什么?” 辰池笑笑。 “难道你们以为我真的相信,你们江湖里的仇家,能够骗过白子卿耳目?就算能,他们又为什么不在路上下手,偏偏要在白子卿面前下手?若是惹恼了白子卿,甚至,若争帝在这里,你觉得他们能逃得过燕桥的追查?至少,若我混迹江湖,绝不会这么蠢。” 索玛叹了口气。 “小殿下,你是在说我蠢吗?” 辰池瞥了他一眼:“先前我给你下了迷药,你还不知道。栽在我这么一个足不出宫的女人手里,难道还不蠢吗?” 索玛目瞪口呆。 他原本想着,辰甫安遇刺,燕桥本就该给他们最好的待遇和保护的,捎带着他也能睡个安稳觉。再加上十分信任辰池,当时虽觉得她拿过来的饭菜有些不对,却也还是吃下去了。 ……结果竟然栽了?! 辰池见状,笑的格外开心。 “然后,我搜了你的身,果然知道了一些……你们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情。” 就连辰甫安都觉得自己仿佛有点头疼了。 索玛继续目瞪口呆。 “二哥,有事情不要瞒着我。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辰台为重。穆从言向来歪打正着,说他颇有心计,我也不会觉得太过惊世骇俗。” 辰甫安点点头,缩回被子里。 沉默了一会。 这时门外突然有人敲门道:“三殿下,白将军请你过去。” 辰池怔了怔,应了一声。 原来之前白子卿命人为周语安敛尸下葬的时候,就有人发现了他小心收藏起来的家书。 那些家书字迹工整,但一看就知道,是下乡不识字的粗鄙之人, 找了个读书人代写的。 然后,他看到了最后一封信: 不忠的事情,就算给你一座金山也不能做!若是害了人,我的儿啊,爹娘就算穿金戴银也不会觉得心安! 那人于是强定心神,继续向前翻,又看到前一封信,措辞更为激烈: 老子把你送去打仗,是想让你为这个国家做点什么,不是让你两面三刀、欺君忘祖的!你个小野崽子要是真敢做出那样的事,我老周家就当没过你这么个人! 那人顿时慌了阵脚,急急忙忙去报告给白子卿。白子卿得了消息,立刻派人去暗中调查。 如今,终于有了结果。 “所以你是说,是周语安暴露了我们的行踪?” 白子卿看着辰池,点了点头。 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为谁?” “孙破。” “真的么?”辰池抬头,逼视着白子卿的眼睛。 白子卿低头对上她的目光:“没错。” “呵。”辰池突然冷笑起来,“我怎么知道不是你们做的,见我兄妹未死,便将事情推给孙破?我和我二哥,一向与孙破不和。借此挑拨离间,还真是高明!” 她话里话外都是讽刺,就连脸上的冷笑,也尽是刻薄。 白子卿道:“你若是这么认为,我也无所谓。不过,请转告辰甫安,请他再做定夺。” 辰池又是一声冷笑。 “我二哥最近,需要好好调养。这等小事,何须劳烦于他!” 说罢,不待白子卿开口,又道:“我辰池认定的事情,就是认定了。我保不住辰台,难道,连我亲生的哥哥也保不住吗?!” 紧接着辰池气鼓鼓摔门而去,余光忽然瞥见不远处的副将。 “那副将的确不简单。”辰池道。 此刻她背对着索玛,异疆的人竟然有些羞涩,三两下拔掉外衣,一头钻进被子,紧紧闭着眼睛,脸已经涨的通红。 听了辰甫安的轻笑,辰池转个身,继续道:“我从白子卿那里回来,正见到他向我的方向走。可是当时,白子卿和我谈这件事,至少也是应该清去周围所有下属的,怎么可能中途让他过来?就算白子卿有意令他过来,他就在我面前,又是怎么悄无声息发出这样的命令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辰甫安推到了床的 另一边,自己在他身边和衣躺下。 “他很有可能是一直在听,甚至是在白子卿默许的情况下。” 辰甫安摸了摸她的头,目光很是温柔慈爱。 但是他只怕也没有闲着,只片刻,他便得出了结论。 “只怕他的地位,比白子卿还高。” 白子卿已经是燕桥武将中官职最高的,别看他出身平凡,表面上极接地气,说他位极人臣都毫不过分。地位比他还高的,如若不考虑家族势力,燕桥举国,也就只有一个人了。 燕争帝,燕河奉。 所以辰甫安这句话,实在太过令人震惊。至少索玛,就一下子瞪圆了双眼。 辰池也很是震惊,甚至辰甫安都感到她僵了一下。 燕桥先前攻打辰台的时候多少伤了些元气,身为燕桥的皇帝,燕河奉不坐镇京城,就已经令人难以想象了。而对于辰池来说,恐怕燕争帝这个名字,会更恐怖一些。 他对她重金礼聘。他让她家破人亡。 辰甫安把辰池圈在自己怀里,拍了拍她的头。 “该来的总是要来,别怕。” 辰池有些不安,道:“为什么?” “只是一些细节。”辰甫安慢慢地回想着,“我也说不上来,但是每次见到他,都觉得他和白子卿之间的地位并不是我们所想象的那样。白子卿似乎对他……有些敬畏。” 辰池原本将信将疑,却在辰甫安劝说下渐渐确信。她可以怀疑天怀疑地,但是对这个哥哥,从来没什么好怀疑的。 “无论如何,小心为上。尤其是我走了之后。索玛会留下来陪你,有什么不对,立刻让他来告诉我,我马上就来。” 辰池点点头,见辰甫安眼底一片认真和忧虑,不由一笑,伸手揪住他耳朵。 “二哥,你伤还没好,这些复杂的我会去想。” 辰甫安笑笑,也把她揽在怀里。 他们此时的模样,倒像是小时候一样。辰池天生害怕雷声,每每下起雷雨,辰甫安就会亲自把她接到自己的寝殿。 “睡吧。” 索玛在一旁面红耳赤。 他怎么觉得,这对兄妹亲密的就像是一对新婚小别后的小夫妻呢。 而白子卿听了报告,说辰池不肯让辰甫安一个人住在房间里,非要与他挤在一起的时候,不由得笑了。 下了战场,他不懂得如何算计人心,不太明白辰池到底在想什么,只是觉得,这般任性,也还算得可爱。 他看了看身边的副将,遣退其他下属,站起身来。 有索玛在,辰甫安的伤倒是好的很快。 但辰池对白子卿等人,依旧是针锋相对,过度敏感。 痊愈没几天,辰甫安就提出,要向白子卿辞别。 白子卿倒是吃了一惊。当时辰甫安单独来见他,他倒也并不遮掩,想都未想便道:“那辰池呢?” 辰甫安犹豫一下,道:“小池……就交给白将军了。” 白子卿讶然。辰甫安辰池来时,只说有要事相商,问辰池,她又不肯与自己好好说话。 没想到辰甫安却是打算把她托付给燕桥。 “我来,就是要送小池过来。本打算马上回辰欢,没想到,耽搁了这么久。” 他眼里涌上一丝复杂的倦意。 不仅是疲倦,还有厌倦。 那一丝厌倦令白子卿都觉得心惊。 “辰池知道这件事么?” “知道。”辰甫安点点头,“已经闹过了。辰台的事情过后,她脾气一直不好。” 白子卿无言以对。 一个曾掌握权力最终却国破家亡的公主,难道还指望她能一如既往,甚至温柔可欺么? 至少现在看来,辰池不会。 可是现在将辰池托付过来…… 他不解地看向辰甫安。前不久,不还是他亲自拒绝了争帝的聘礼么? “我们争执过许多次。她不愿与我分开。但我想,她在我身边,不过是个负累。我倒不如以一人之力去与孙破周旋。而小池,我无处托付。思来想去,也唯有这泠州,近而安全。我虽然不舍,却也需分个轻重缓急。况争帝曾向小池求过聘,想来她在此,也不会太为难过。”辰甫安淡淡说着,一听便是事先已准备好的冰冷言辞。白子卿听着他平淡的语气,看着他眼底那一丝轻微的厌弃,心都替辰池凉了。 这些人,哪怕再愚蠢无为,原来也时时刻刻充满了算计么?辰氏兄妹一直以来患难与共生死相依,原来也不过是一个姿态么?这般布置,无异于将辰池直接送到争帝手中。之前那个拒绝聘礼的人,原来骨子里也是愿意屈于强者的么? 他心直口快,立刻问道:“那你之前又何 必拒绝争帝聘礼?” 出乎他意料的,辰甫安骤然睁大了眼。 “那时,我并未答复此事。” 然后他皱眉,道:“去回信的人,是小池。” 白子卿哑然。 他不能注意到辰甫安唇角一丝满意的笑意。 ——这本就是辰甫安辰池的一个计策。 而后辰甫安回了辰欢,索玛与辰池留在泠州。辰池没有来给她的哥哥送别。 辰甫安临走的时候看着索玛,犹豫了很久,才道:“小池她……交给你了。” 索玛故作轻松地笑笑,向他挥了挥手。 白子卿和几个副将站在一旁。 辰甫安看了他们一眼,道:“这本是我的家事,不过……有劳各位了。” 几个人都点点头,白子卿默然不语,这爽直的人,明显是已对辰甫安心存不满。反是一个副将上前,笑道:“二殿下便放心地去。我等必会照顾好三殿下。” 辰甫安不动声色看了他一眼,并不是之前引起他注意的那人。但他神色紧张,只怕是被人推出,掩人耳目的。 心思电转即过,他只对那人笑笑。 那人已经有些慌乱,目光四下游移。 辰甫安没有再理会他,只是目光淡漠,礼貌地向白子卿告辞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这样取章节名好爽啊hhhhhhhhh ☆、扮猪吃老虎的小白兔辰池 白子卿一众人数并不多,在泠州的落脚地就是泠州客栈。按照军中官职排列,白子卿与一位叫冯角的人住在最里的一间屋子,稍外相对的两间,分别住着两位偏将和辰氏兄妹。 辰甫安辞行之后,索玛每至白天便不知所踪,辰池一人就占了一个房间。此时日上竿头,她躺在床上,仿佛连一动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和勇气,双目无神,不知在看着哪里。 房门一声轻响。 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客栈里的人都穿着常服,往日里区分,多是看气质——白子卿手下人,驰骋沙场,出生入死,多半高谈阔论、不拘小节。而平头百姓,士农商贾,历经战乱,多半面有菜色,心有戚戚。 这个男人,却与他们都不同。 第一眼看去,他只是个普通人罢了。但紧接着,他身上波澜不惊的气势就将他和普通人极鲜明地区分开了。 他身上仿佛披了一层迷雾,不动声色、变化多端。就连目光锐利如辰池,也看不穿这层迷雾,探不出他的深浅。仅有的这点感知,还是由辰甫安提点,才寻得了蛛丝马迹。 若非辰甫安,只怕她还将这人当做一个普通的副将。 男人走进房间,见了辰池,脸上沉着的神色半点也没变,只是单膝跪下,沉声道: “三殿下,末将乔禾,奉白将军命令前来。白将军令末将传话,这里没有女眷,可能多有不便。还请殿下担待。” 他行着礼,目光自然而然就垂到地上,却依旧不减风采。 而辰池,只闷闷“嗯”了一声。 带着三分怨,三分依赖,四分悲愁。 虽然如此,然而,以辰池普通平凡的样貌、称不得妩媚的身材、低沉无波的声线,即使是在缺少女眷的军中,这一声,其实并不动人。辰池自己,毕竟也是有分寸的。 但乔禾却顿了一下,身体似乎已经有了一些奇特的变化。他稍微有些尴尬,低了低头,道:“三殿下,此时已经中午了。至少也要去吃些东西。” 辰池不答。 乔禾也不急,继续好言好语道:“燕桥军中,历来有严令。于帐中饮食,是万万不可的。殿下不愿与我们这些粗鄙之人共进一餐,难道要一直饿下去么?” 辰池依旧不答,过了半晌,才兀自开口:“我就不信,二哥真的能把我撇在这里,不闻不问的。” 失魂落 魄的,嘶哑,带哭腔。 乔禾又顿了一下。 然后留下一声叹息,退了下去。 辰池听很久没有声响,依旧不肯抬头,反而直接睡了过去。 她这一睡,竟然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辰池睁开眼睛的时候见天色正亮,也是微微惊讶。她又躺了很久,发现这房间里,看起来,只有她一个人。 于是她坐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四下走动了一下。房中布置极简,她暗暗观察,竟果然没有旁人。 她洗漱之后,就有人敲了敲门。 她向门的方向看了一眼,眼里疲惫和野心都一闪即逝。 然后走过去,怯生生开门。 门外的索玛见她这样,眼角抽动几下,当即就大笑起来。 辰池一赧,一把把他拽进屋子,关好门,也不再掩饰。 “别笑。” 索玛闻言,果然就扳住脸,却还是压不下唇角一双小小的弧度。他别过脸不看辰池,肩膀无声耸动了好久,这才稍微好了一些。 辰池无奈道:“有什么事么?” 索玛道:“你哥。他让我一直跟在你身边。嗯……睡觉的时候就不了。不过这两天,我在你房间周围扔了一些虫子之类的,晚上你若是遇到危险,就吹一声这个虫笛。” 他探身将虫笛给辰池戴上。辰池低头看了一眼,不过一根小指的大小,光芒莹莹,不辨材质。 她便开口问道:“这是什么做的?” 索玛似笑非笑,却盯着她,不说话了。 辰池小小翻了个白眼。 她谨慎惯了,凡事都要提前搞明白。但是她刚刚却忘了,她哥哥这群江湖上的朋友,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故事。 若是写出来,大概很精彩。但现在却也不是了解这些的时候。 她便又问:“你是怎么知道我睡醒了的?” 索玛笑道:“小殿下,我可是个练武的人。你这屋子里只有你一个人,我凝神听听,也就猜到了。” 辰池点点头,想了想,又道:“昨天……怎么没叫醒我?” “看你挺累的。我这么善良,于心不忍啊。” 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索玛不问辰池为什么会留在这里,辰池也不问索玛他此刻的处境。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敲 门。 索玛去开,是一个副将。 副将见是一个男子,也目不斜视,面沉如水,道:“白将军命我叫辰台三殿下去吃早餐。” 索玛上上下下打量了他,竟然笑了。 那副将只抿着唇,沉着脸色,不说话。 “三殿下还没有睡醒。等等吧。” 说罢,索玛不由分说就关上了门。 他听到那个副将只是顿了顿,就走了。 而辰池看着他,一脸莫名其妙。 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揶揄的索玛。 “怎么了?” “想不到啊想不到,这么几天,竟然就有人已经喜欢上你了。”索玛笑道,“也难为那小子,还偏偏不能发火。” 辰池苦笑着摇头,反问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们国家的人啊,最擅长这个。”索玛答道,“走吧,我们去吃饭。” 辰池乖乖点头,心里却有了一丝疑云。 刚刚她听到了两人说话的声音,听出那副将就是乔禾。 原本按辰甫安的推断,那人大半就是燕争帝了。 但是这么多天,自己的形象大抵已经变得可怜不堪了。而争帝,作为一国之主,大抵不会在自己身上再下功夫了。 思量间,索玛就已经拉着她到了门前。 然后突然一顿,并没有转身,只道:“小殿下,虫笛你可要好好看管。它的材料……是我爱人的食指指骨。” 然后他大步跨出房间,而辰池脚步一滞。 果然,江湖里总有许多未被提及的爱恨情仇。 辰池索玛下了楼的时候,大堂里人满为患,一张张桌子上却只是寻常菜式,没有酒香,更没有语声。极少的碗筷碰撞,亦轻微不可闻。 似乎都蒙着一层雾蒙蒙的呼吸声。 而白子卿领着一干偏将,就围坐在靠里的一张桌子周围,默然无言。 白子卿见辰池二人来了,也只是做了个手势,邀请他们过去。 于是辰池拉着索玛,神色倨傲地过去,紧抿着唇,挨着白子卿坐下了。 可是拿筷子的时候她的手抖了一抖,竹筷掉落的声音清晰可辨。 白子卿含了一丝笑意,瞥了她一眼。又伸手从筷笼中又抽出一双,递到她手上。 辰池表情复杂,竟下意识回头,看了索玛一眼。 这个过程中她目光扫过满桌副将,并没有看到乔禾。 而她不知道的是,乔禾就坐在角落里,身边一群身份相当的将领。他倒神态自若,那些将领却是战战兢兢。 他看着辰池一举一动,眼底无悲无喜。 “他们每天早上,都会去城郊训练,午时之前回来。”索玛在辰池房间里点燃一种诡异的香,缓缓道。 他其实也很无奈。 本来跑出来,就是想摆脱这些心机的。投身江湖,就是想快意恩仇。 结果谁知道,救下自己的那位什么“岑甫安”,背后却有着如此之深的渊源背景。 他叹了口气,听到辰池沉沉答道:“嗯,我知道了。” “知道啥?” “我觉得,以白子卿的个性,带兵绝不是这样的气氛。这就说明争帝定然在——而且只怕,正是我怀疑的那个人。” 索玛没有接话。这种事情,还是让辰池自己去想吧。反正当初答应辰甫安的,也只是跟在她身边,保护好她罢了。 他走到辰池目前,漫不经心拉出她挂在脖子上的虫笛,用手里的香熏了熏。 第二天依旧是老乔来叫辰池吃早饭。 她带着索玛,与他一并走下去。却偏偏趾高气昂,非要领先一步出去。 她的背影分明还像一个赌气的孩子。 老乔看着她,突然想到之前白子卿说过的话。 “辰甫安临走之前,偷偷跟我说过。他说他怀疑这辰池,在辰台破灭之后,就已经疯了。 “他说现在这模样,虽然卑微可怜、不可理喻,却已经是她所有的矜持和控制了。她虽然疯了,却还记着他们辰台王室的尊严。 “他说,现在,他无暇照看她。跟我说这些,也是希望凡事我们多担待一些,不必和她计较。” 他跟在辰池索玛的背后,沉着的唇角无声无息松了一松。 大堂里气氛与前日很是不同。 虽然也是安静,却是带着生机,而不是昨日一般的死气沉沉,就连碗筷声也都大了一些。 辰池想了想,突然见到白子卿身边多了一个空位。 “原来燕桥军中,还有将领比我这么一个闲人疏懒。” 她讥笑着走过去,又是挨着白 子卿坐下。 那个空位刚好在她旁边。 这里少了一个副将,气氛立刻便有了不同。辰池思量着,那离开的大概就是燕争帝。 若是如此,昨天她就是坐在白子卿与燕争帝中间,也是合情合理。 但是乔禾又该怎么算? 辰池想着,心里却渐渐沉下。 ——如果燕争帝不在,自己又如何揣度他来此真正的目的?若他已有一些布置,自己又该如何应对? 想不到,自己与二哥破釜沉舟这一步,还是不能尽善尽美。 ——没错,他们并不相信燕桥这个盟友。 不过,此时辰池虽觉棘手,却也不犹豫,去留转瞬便有了定夺。 白子卿并不知道她心里这些考量,只道:“杨初是回都城,哪里疏懒。” 辰池笑了笑,笑意却显然没有到达眼底。 白子卿便也不理她,招呼乔禾过来坐下,补了那空了的位子。而索玛则与昨天一样,被带到一边的桌子。 虽然气氛已有缓和,但毕竟军队,吃饭时还是没有人说话的。尤其是辰池白子卿这一桌,明白的糊涂的,沉默着,各怀鬼胎。 ☆、装不下去了 席罢,乔禾便凑了过来。 他似乎算是白子卿的心腹,往日里与辰池来往的,除却白子卿本人,就只有他了。再加上辰池处处留心,对他也算是熟悉,便对他点了点头。 乔禾施礼道:“三殿下平日若有什么不习惯,便对我说。我祖母就是辰台人,白将军说殿下一人在外,难免寂寞,便令我多与你说说话。” 这段话说的很流畅,说话的人却一脸严肃,活生生像是硬背下来的。 辰池眼里,便有了一丝笑意。 但她开口道:“我只欲回辰欢城内。你也与你们白将军说?” 老乔便怔在这里。 辰池冷笑一声,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带着索玛,转身离去。 “他真的是喜欢你。”索玛笃定地坐在辰池的床上。 辰池默默看着他:“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索玛耸耸肩,“但是相信我,这种事情我不会看走眼的。” “可靠吗?” “我又不是他本人,怎么知道。不过我觉得,他对你的感情虽然真实,却不足以动摇他。” 辰池不语。 一个韶华女子,有人倾慕于她,她却来不及欣喜,就要将这感情置于权谋算计,索玛一个外人看来,都不由不忍。 他却不知,自曾经的爱人战死、辰台国破之后,辰池心里就从未有过这样美好平凡的想法了。 辰甫安与白子卿说的话,也不全是假的。 索玛难得安静了一会,又道:“你打算从他身上套话?还是打算利用他?” 辰池想了想,轻声道:“我只能希望,我做的不是太过分。” 几天之后,辰池还是没有窥得半点蛛丝马迹,乔禾却奉命传来一个消息。 “你说真的?!” 辰池双手紧紧捏着拳头,脸色惊讶的发白,甚至声音都显得虚假。 而乔禾微微垂首,却没有否认。 辰池似乎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她用力抓紧了自己的衣襟,踉踉跄跄连退了两步。 “我真的可以回去了?” 老乔点头,目光烁烁,盯住辰池: “白将军确实让末将如此告知殿下。” 辰池喘息着。 “索玛,准备东西,我们尽快回去!” 这是不得不走的路。 而若至于是否真的妥协、无功而返,却不一定。 索玛还未应答,乔禾便上前一步,道:“末将也要准备行军了。殿下,末将先退下了。” 辰池闻言一皱眉:“准备行军?” 乔禾抬起头,又上前一小步,坚定道: “白将军亦将奉命前往辰欢城。” 白子卿前往辰欢城,原来真的是燕争帝所下的诏书。与放辰池回辰欢的命令一起。 或者,用诏书中的原话来说: 今矛盾尽在辰欢,穆国孙破、辰台甫安,俱斗锋芒。我燕桥既与辰台结盟,自当倾力相助。故卿且暗中整兵,携辰台王室人,与辰甫安会首,共退穆国。 辰池看着自己面前的诏书。这是燕争帝亲手所写,字体谈不上挺拔,却隐有外圆内方之意。 她看了一眼白子卿。 白子卿道:“我向陛下禀告,说你想回到辰欢。然后陛下便下了这诏书。” 说这话的时候他一直盯着辰池的眼睛。辰池强作镇定。 见对方没有答话,白子卿突然又道:“你现在什么都没有。陛下对你所下的聘书,实际上,是没有任何利益可图的。” 辰池似乎有些慌,目光躲闪不定。 “他下他的诏,我做我的事。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白子卿叹了口气。 辰池的目光却突然尖锐起来。她狠狠瞪着白子卿,厉声质问道:“而且,你怎么知道我要回辰欢?” 白子卿沉默了一会,才吐出一句话:“老乔告诉我的。” “他为什么告诉你?” 白子卿垂下目光。他竟然突然显得有些怯懦。 “他……他对你……” 辰池冷笑一声。 “我纵是没落了,也不容你如此欺骗!我何德何能,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人,同时对我、对我……心怀不轨!白将军,你若是不会捏造理由,来跟我说,我一定帮你!” 白子卿哑然。 很多时候,就算早就被告知了这人的真相,她说起话来亦确实常常前言不搭后语,他也总要好好压抑一下自己的怒火。 最后他一言不发,沉着脸,摔门而去。 那之后除了索玛,往辰池身边凑的就常常只 有老乔了。 他们返回辰欢的速度,其实与辰甫安辰池来时相差不多。但这一次,辰池却总是望着远处,表情茫然。 不过或许,白子卿老乔等人,应该感谢她的这种状态。 因为在到达辰欢的前一个晚上,辰池吃过晚饭,就在帐外发呆。 而后突然神色一沉,快步冲到白子卿帐内。那时白子卿似乎正写着什么,见了辰池闯入,不由得下意识掩了一掩。 辰池似没有注意,面色苍白。是她身后的索玛替她开口:“白将军呐,外面有一群人盯着咱们呢。” 白子卿哑然,顿了顿,才不以为意对辰池道:“我此行,虽带兵不多,却个个精锐。普通匪贼,不足为虑。三殿下,还请放心。” 可辰池却犹是惊慌:“很多人!……一时仓皇,我没有看清!” 闻言,白子卿才沉了脸色。 一时无法看清,怕是数百之众。而此时为了不惊动辰欢城,他只带了不足一百人。 但他却想不通,此处为何会有数目如此众多的人突然出现。但他却不犹豫,即刻便令自己帐中一名卫兵传令,令各统帅率兵,加强防备。又令一个近卫,去叫了老乔和其余几个高级军官过来。 不消片刻,杂乱的马蹄声已经响起。甚至,已有了微弱的厮杀声,远远传来。 白子卿和辰池老乔等人听着,脸色都不好看。 这一来,孙破定然有所察觉。目前来说,辰欢城是万万去不得的了,否则,便是羊入虎口。 且入了虎口的羊,还是领头羊。 想到这里白子卿便瞥了辰池一眼。却见她面色竟果然是愤然而苍白,不由又看了眼老乔。 老乔也在看着辰池。察觉了白子卿的目光,不着痕迹点了点头。 除了白子卿,谁也不知他发现了什么。 而辰池坐在他们两个中间,依旧一副苍白的模样。 白子卿所言不假。这一百将士,的确各个身经百战、悍不畏死。 但再骁勇的士兵,也难免寡不敌众。 一个时辰后,便胜负已分。燕桥仅剩的帐子不过三两个,统统被包围在黑甲的士兵当中,像是滔天巨浪里两三点飘零无依的小船。 对面领头的蓄着满脸络腮胡子,此时粗声粗气地喊话道:“我等目的不在贵国,只在辰池一人。交出辰池,我等便速速 离去。” 白子卿冷冷哼了一声,同样粗声粗气地喊回去:“这位兄台连名号都不亮,我若将辰池交给你,说出去岂不让人笑掉了大牙!再说,此事我也不能决断,辰池与我们走在一处,自然就是我们的朋友。要去要留,还是看她自己的意思!” 他看似挺身而出,但最后,还是把目光聚集在了辰池身上。一瞬间,无数目光投向辰池。她穿着白衣,愈发显得脆弱无辜。 她瑟缩了好久,不可置信的眼神依次投向白子卿、老乔,还有仅存的十几个燕桥士兵。最后,辰池没有说话,还是索玛一咬牙站了出来,高声道:“对面的,不知哪位仁兄?我看你虽然领着兵,却像是江湖里的人。江湖事江湖了,咱们单挑一场,我赢了你就快走,你赢了不光辰池给你,我也倒贴过去,如何?” 络腮胡子果然是江湖人,闻言看了看索玛,一言不发,便干脆利落地下了马。 索玛也上前几步,越众而出。他手无寸铁,临时问周围士兵借了把剑。但那剑显然是不顺手——不够轻便,索玛才一接过来,手上就是一沉。 他收敛了神色,竖剑在后,自报家门道:“南医,索玛。” 络腮胡子神情一肃,也将戟向后一竖,道:“久仰前辈大名。我乃穿喉戟传人,袁立。” 索玛与袁立打斗期间,没有一人说话,全在看着他们。这两人你来我往,刀光剑影,时而兵器发出一声清越长啸,好不悦耳。 片刻后,两人已互拆了数十招,正稍作调息。仔细看去,索玛身上的伤虽然远远少于袁立,但袁立身上的伤皆未及要害,不痛不痒。反观索玛,被一戟挑过肩头,左手已不能使力了。 袁立道:“前辈兵器不趁手,是晚辈讨了便宜了。稍后,晚辈可只带辰池一人回去交差。” 索玛不答,只一声怒吼,又冲上前去:“我与人有约,必拼我性命,护她周全。” 袁立见招拆招,却不再主动进攻了。不多时,索玛体力不支,只听哐当一声,那长剑竟然都脱了手。 索玛见此,便赤手空拳,继续向袁立攻去。袁立无法,只得提戟迎战,第一戟便下杀手,戟尖挂着风声,直接向索玛喉咙刺去—— 却忽然听得一个女声喝道:“且慢!” 众人本正凝神观战,听了这一声清喝,不由得都是全身一颤。向着出声者方向一望,又皆大吃一惊:正是原本噤若寒蝉的辰池,一声厉喝,止 住袁立。 只有老乔和白子卿,神色一松。 袁立眯眼向辰池,戟尖轻轻抵着索玛脖颈上皮肉,似映出了一丝血光。但辰池却毫不畏惧,与刚才判若两人,连那一袭白衣都高贵优雅了起来。 辰池走出白子卿身后,走向袁飞和索玛。索玛脸色一变,道:“小屁孩回去。” 辰池不理他。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好我回来了 辰池:该配合我演出的你演视而不见!!!!!!!!!(╯‵□′)╯︵┻━┻!!!!!!!!! ☆、乔禾你一直盯着辰小白兔干嘛 辰池一直走到袁飞近前才住了脚。 袁立倒一直没有阻止她。 一来,辰池手里空空如也。二来,辰池的手无缚鸡之力并不算是秘密,每个打算对她下手的人,自然都很清楚这一点。 辰池和袁立互相打量着。袁飞倒没什么表示,辰池先笑了笑。 索玛在一旁急得要死又无能为力,反观燕桥众人,辰池一走出去,他们就几乎开始了看戏模式——或许乔禾除外。 乔禾轻轻握着拳头,面上却还看不出什么异常。 袁立问道:“你今天一定会死。笑什么?” 辰池仿佛胜券在握,反问道:“索玛在江湖中的名号是‘南医’,对吗?” 袁立一看就是耿直之人。他点了点头。 辰池又笑问:“听说江湖中常常医毒不分家,对吗?” 袁立虽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也又点了点头。 辰池还在笑,而且更加地胜券在握了。 她对周遭目光和袁立的威胁熟视无睹,只从脖子上用力拽下一个小小的虫笛,并再次发问: “索玛是异疆人,擅长蛊毒。这样的人,在保护一个人的时候,你觉得,会不会在她身上种上些无伤大雅的小虫子呢?” 袁立的目光终于有些变化了。他盯着那虫笛看了许久,最后不可置信地看着辰池,又看看索玛,皱紧了眉头。 他也开始问。 “那么方才,你为什么不直接对付我?” “因为这种虫子一旦动用,那么周遭人等,除了索玛和我之外,不会有活口。”辰池笑得很自然,甚至带出了一些不可多见的天真气来,“我原本想着,借燕桥诸位的手,将我护送回辰欢,我也懒得动手,未来路上也好照应。但现在看来,还是算了。” 说着,她便将那虫笛向唇边一凑,作势便要吹响——而袁立眉头一皱,道:“辰池,我可以退。” 辰池目光瞥向他的戟尖。 袁立见状,也无可奈何,只好一点点收回兵器。 索玛一溜烟窜到辰池身前。 辰池又道:“你退还不够。你要保证,你不会来追。” 袁立道:“好。我保证。” 辰池似乎还要再说什么,但索玛听了他那句随意的保证,竟然就走开了。 于是辰池也不再 多言,只简单道:“请袁大侠即刻践守诺言。” 而后她手里攥着那虫笛,便转身走回到帐子里去。她背后数百虎狼之师,却也拿她无计可施。 燕桥人里白子卿最先反应过来。他“啧”了一声,拉着乔禾便一起跟进了帐子。 所以此时帐子里只有四个人。 辰池、索玛、白子卿、乔禾。 帐子外面已经响起调动军队的声音,他们却充耳不闻。 索玛正在轻车熟路包扎自己的伤口,只是精神病样地跟白子卿乔禾打了个招呼。而白子卿则是盯着辰池一直在看。乔禾垂着目光,又是严肃的模样。 辰池不复惶恐怯懦,扬眉吐气道:“问。” 白子卿一挑眉,道:“现在还不是时候。不过三殿下,麻烦你出来一下。我们要拔营回泠州了。” 辰池:“……哦。” 一路无话。回到泠州的时候已是晚上。路边青草中一片潮湿的露水。郊外水田里蛙声不歇。白子卿马不停蹄调动泠州守军,抽出了三百精锐随自己回辰欢城。 谁料次日,辰池便借口受了些风寒,身体不适,拒绝随军出行。白子卿无可奈何,只得将日程推后了一日。 而后,辰池带着索玛偷偷溜去了街巷集市。 她毫无掩饰地,便去了客栈周围的店铺。小吃罗衣,各个绕了一圈。 白子卿自然心知肚明,乔禾奉命悄悄跟住了她。 但辰池这一天似乎真的并未做什么正事。她只是垂着眼,与掌柜或是小二交谈,买下一些衣物,挂到索玛身上去,再付写银两走人。而索玛,肩伤没有痊愈,时不时便与她抱怨着。辰池听了,也只是一点头,偶尔说几句什么,便不理了。 但实际上,乔禾行踪早被索玛发现。辰池这些表象,都是为了应对乔禾而做。 他们其实是在以重金询问杨初的信息。虽所获甚微,但聊胜于无。 杨初此人,在两人的印象中,只是个不起眼的偏将,常随在白子卿身边罢了。就连知道他的名字,也是因为白子卿那句“杨初是回都城,哪里疏懒。” 但就是这句话,以及“不起眼”这个事实,偏偏就让人很怀疑起他的身份来。毕竟,他消失之后,白子卿以下,众多燕桥人都有些细微的变化,一种如释重负的变化。 这可不是一个不起眼的人能轻易做到的。 ——也就是说,他为争帝的可能性,着实不小。 从一些掌柜和店小二的口中,一些细碎的细节里,辰池与索玛,终于初步做出了对杨初性格的判断。 他能力极强,凡有命令极少失手,却性嗜美酒——那几次失手,都是酗酒误事。他为此被罚过很多次,甚至几次被革职,他却照醉不误。 这是一个很明显的缺点。一个人的缺点若这样明显,那么他能力再强,也不过如同一头栩栩如生的死狼,看起来格外棘手,却不堪一击。 辰池一想,观点便隐隐有些动摇。她的疑心,似乎又回到了乔禾身上去。 ——辰甫安首要怀疑的就是乔禾。他的气势也显出他的出身不凡。虽然长相并不很老,年龄却与燕争帝对得上。燕争帝已经三十七岁,乔禾的年纪也在三十岁以上。 索玛只听她分析,一点都不插手。此时他就正坐在辰池房中,一言不发。 其实他还想着今天看见的一位腰细腿长的姑娘。 辰池打算将虫笛交还给他,他却道:“不必了。回了辰欢城,你若有事,照样一吹虫笛,我便出来帮你。” 辰池闻言,听出他要一直跟自己到底的意思,不由得一皱眉。 索玛耸了耸肩,叹道:“毕竟是你哥求我的。他虽然人混了一点,但救过我的命,也勉强算是我的朋友,怎么能不答应?” 恩与仇,在江湖人看来,不过如此简单罢了。 辰池并不懂,但她向来相信辰甫安。索玛也知道她这个特点,便不再多做解释了。 再次返回辰欢城的时候,几乎一路畅通无阻。辰甫安依旧借了吕家的旧宅来用。只不过,这一次,那里愈发干净明亮,似乎正在渐渐褪去这里曾经阴冷悲烈的色彩。 白子卿辰池老乔等人,就是在这里,与辰甫安唐广仇端等人聚了首。 辰池看着这些人,心里莫名有些发凉。她知道辰甫安性格向来与她不同。他作为一个男子,更为大胆一些,但是,她没有想到,这次他的胆子竟然这么大。不光屋内,屋外也埋伏着辰台残余下来大半的人手。 若白子卿想动手,这些人的确足以应对。但若燕桥一方串通了穆国,引孙破来袭,己方被一网打尽,就有些不堪设想了。 她不安地看了一眼辰甫安,带着索玛,径直走到了他的身后去。这个过程中,她袖中的滨光,随时都可以抽出。 仇端与庄云天原本正站在一起,瞪着对方,满脸满身的不服气,一个眯着眼睛,一个挑着眉毛,剑拔弩张的。谁料却被她这几步不经意般地,轻轻分开了。 仇端轻轻“哼”了一声,庄云天则不屑地一扭头,就跑回老乔身边去了。 唐广无奈地看了看他们两人,又对辰甫安辰池两人点头微笑示意,也走到了白子卿身旁。 现在两方已泾渭分明。两边都沉默着,似乎实在找不到什么话来说。 白子卿便忽然笑了。 他笑的甚至很是爽朗:“二殿下,我们好不容易齐聚一堂,难道就这么干瞪着眼,饭都不吃,有凳子也不坐,干巴巴站上一个上午?” 辰甫安似乎这才放松下来,展露出一个春风般儒雅的笑容,温声道:“是我疏忽了。各位请坐。” 这过程中他一直注意着白子卿那边的几人,他突然发现,那个被自己怀疑为争帝的副将,在听到了“请坐”之后,几乎下意识地就是身子一动,似乎就要坐下。而旁人,却都是纪律严明,目光投向白子卿,等着他先有所动作。 他心里一动,却装作没有发现,也坐下了。 “这些天来,还要多谢各位对于小池的照顾了。若不是昨日唐将军告知我争帝的诏书,只怕我还以为,是小池闯下了什么乱子。” 辰池漠然垂着眼。 辰甫安也没有看她,只道:“说到此事,我要多谢争帝陛下了。若不是他,小池也不能回到我的身边。” ——在白子卿看来,他或许根本就不愿辰池在侧。这话也多半是对着辰池说的。他便也没有理他,只点了点头。 反观辰池,却是忽然就抬起了目光,看了辰甫安一眼。 老乔不住看着她。 辰甫安没有注意到这一系列细节。此时他就如同一个华而不实的公子哥,继续慢慢地说道:“但不知,今后辰欢局势,又将如何布置呢?” 白子卿大大咧咧一笑,道:“陛下私下里曾与我说过,若有朝一日来了辰欢,那么就客随主便,全听两位殿下的。” 辰甫安竟然仿佛还真的信了。他笑道:“既然如此,我便不客气了。” 之后就无非都是一些兵力部署,争势夺力。仇端和庄云天一直在相互不屑地瞪着,满脸怒意。 然而一直盯着庄云天看的仇端,余光却终于瞥见一个旁人。 对面那个看起来有三十几岁的副将,一直凝神看着辰池,似乎对于白子卿与辰甫安所讨论的事情都不甚在意。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正如谁也不知道辰池与辰甫安的完整布置。 每一个人其实都是深不可测。 仇端心里突然升起一阵寒意。他立刻转回目光,对庄云天使眼色。庄云天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老乔,不以为意,于是翻了个白眼,又使了个眼色回来、。仇端一看,心里顿时痒痒了起来,只继续和他对瞪着。 他们的目光看起来也是深不可测,但是如果翻译过来的话——其实是这样的: ——把我的钱袋子交出来! ——你的钱袋子凭什么在我这?! ——别扯了我之前亲眼看到的,要不是你拿走的我再赔你一个钱袋子!装满银子的! ——明明是那天喝酒的时候你买酒花完了银子,随手就把钱袋丢了! ——我哪有你那么土莽! ——你才是土莽!你最土莽! ——我哪里土莽! ——你要是不土莽也行,先把我的马还回来! ——你倒是把蛇肉吐出来啊? ——要不你试试被蛇皮缠住脖子? …… 只有他们两个,鲜活明朗,虽背负国仇家恨,亦与世间百态,俱不相同。 而辰氏兄妹和白子卿,都是不会发现这些事情的。 他们谈的很快。当然,这主要是因为白子卿坚决贯彻了燕争帝“全听两位殿下的”的指令。 不过辰甫安也并没有做的太过火,他娓娓分析了辰欢城内此时的局势,与白子卿所掌握的情况基本相同,似乎也没有占燕桥太大的便宜。 然而,白子卿一位武将,论起智谋当然是比不上这对韬光养晦的兄妹。他和争帝也都知道这一点,不过,吃点亏,现在看来,反而值得。 但临别之前,辰池却突然上前一步,趁着白子卿众人都还没有转身,便目光坚定道:“白将军,这几日,多亏乔禾对我照料有加。如今我虽到了哥哥身边,但一想到要与乔禾分开,便心生苦涩。你我虽为异国,但此时同盟,一个副将,相信白将军还不至于不舍罢。” 所有的目光顿时都向她投来。 白子卿的惊疑,辰甫安的瞬间的讶异与了然,仇端庄云天的好奇,唐 广的深沉,索玛的不以为意…… 还有乔禾的。 那深深欣喜之后,被紧紧隐藏起来的,警惕与怀疑。 辰池笑容依旧安定,隐约一丝跋扈。 白子卿回头看了乔禾一眼,正见他垂下目光,便知他是默许了。 便也点头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急着去和某睡睡聊天,复制粘贴挥。 ☆、遇刺 之后白子卿唐广等人离去,索玛又不知去了哪里,辰甫安辰池仇端,还有一个乔禾,一起回到通元当铺。 整个过程里,辰池都没有和辰甫安说什么。甚至辰甫安问她的问题,她都不曾理会。到了当铺之后,她大步走回自己房间,砰地摔上门。老乔原本跟在她身后,此时站在门口,也有些不知所措,只好站在原地,看着辰甫安。 辰甫安看了他一眼,见他目光依旧犹如在白子卿面前的模样,深沉内敛,悲欢无辨,便轻轻呼了口气,无奈笑道:“没想到,小池对将军依赖至此。”顿了顿,又道:“这本是我兄妹家事,见笑了。” 乔禾便在眼底生出一种淡淡的、理解的笑意来。仿佛他也有一个姐妹,任性如斯。 他抱拳道:“二殿下言重了。三殿下能力过人。今时不同往日,她变作今日这般模样,也是正常。” 正说着,辰池忽然夺门而出。她换了件干净衣裳,一出来指着辰甫安叫道:“你不准跟出来!”便大步跑出通元当铺。辰甫安与乔禾索玛三人一时都不曾来得及反应。 辰甫安摇头苦笑,向乔禾道:“乔将军也见了。泠州之后,她心里一直在生我的气。现在辰欢城对小池来说太过危险,还请乔将军替我带她回来。” 乔禾微微颔首,没再多话,便追了出去。 乔禾离去后,辰甫安才松了一口气,原本站得笔直的身体,也直接砸到了椅子里。 仇端到现在都不明所以,不解道:“刚出去的这个人,竟真有那么可怕?” 辰甫安看了他一眼,笑笑道:“他并不可怕。但是,不可不防。” 仇端依旧不解——其实他只是一个赤子,从不多想,坦诚而认真。和其他人比起来,他实在是太天真太没有心机。 辰甫安也不愿再与这样的人解释。他希望这样的人永远做一个赤子。于是只吩咐了一句:“你从后门出去,让大黑去西街拖住小池,直到老乔找到她。” 仇端虽不解,却还是出去了。临去,不免还是又问了句话:“这些事,是不是也不能让庄云天知道?” 辰甫安一怔,叹了口气,点头挥手,示意他快去。 辰池不在的这几天里,他便发现这仇端似与燕桥那叫做庄云天的将领有了某种不打不相识的交情。他试探性地去与唐广谈,却感到对方也是在探自己的口风。于是两人也不再遮掩,全部放开了说。 他们绝口不提说了什么,但回来便同时对两人分别下了封口令。辰甫安自是免不了仇端几句疑惑质问,但听说另一边,庄云天这曾与唐广出生入死过许多年、照顾了唐广许多年的人,甚至是用着冲撞的语气的。辰甫安倒不奇怪——若两人地位对调,只怕以仇端的性格,反应会比庄云天更为激烈吧。 想到这里,他无奈笑笑,收了手中的扇子。 辰池并不认识大黑,但她在在西街街头看到他时,心头便是一跳。她甚至下意识地用手臂贴紧了袖中温热的滨光。 就在她转身要走的时候,大黑突然快步追上她,并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辰池几乎都要抽出滨光了,谁料转身见到的却是自己本人的信物,以及大黑温和的笑脸。 “三殿下,二殿下命我在这里拖住您,直到一个叫老乔的燕桥人过来。” 辰池接过自己的信物,翻看了一下,才点了点头道:“好。” 她信物上有一道微不可查的灰痕。辰池不动声色递还给大黑,便见他亦是不动声色,擦去那一抹灰尘,才终于放下了心。 这细节,只有她或者辰甫安亲自接触过的人才知道。 而后大黑行礼道:“抱歉了,三殿下。” 老乔找到这里的时候,辰池已被逼到街尾。这街道在国破的时候被毁了大半,现在看起来还像是一片战场一样,荒无人烟。天色已经很晚,静悄悄一片,月光被分割成数重阴影,森然可怖。 ——但也不算太寂静。这条街道是战场的遗迹,现在也有着战场的声息。 是滨光与那男子手中匕首锋刃相磨发出的声音。令人闻之身寒。 老乔一皱眉,快步赶过去。但辰池对面的那男子听到他脚步声,不过是看了他一眼,然后便猛地收回匕首,发狂般向着辰池小腹连连捅去! 辰池本就处于下风,已在不住喘息,若不是这人本不急着下杀手,只怕已经死了。现在忽逢变故,显然也是始料未及,来不及格挡,第一下便受了重伤。 她痛得一声低呼,不由自主睁大了眼,迷茫而悲凉。一股鲜血迅速渗透她的衣衫,一路流到她的脚下。 但对方显然不会因此停手,反而又狠狠刺了几下,见全部被辰池勉力挡下,又听老乔脚步声已愈来愈近,迫不得已,哼了一声,拔步便逃。 辰池靠着半倒的墙,一点点滑坐在地上,身后脚下都是血。 老乔本 欲追上,却在经过辰池的时候被她轻声叫住。 “他是从前,辰台的人……怨恨我,也没什么不对。” 她气若游丝,脸色苍白,却还紧紧攥着滨光。 “辰台死了,皇室还活着;辰欢死了,我还活着。我……若不是我,辰台就不会覆灭。而我……还活生生在这里、在这里装疯卖傻逃来逃去、甚至还能和二哥耍脾气!” “如果、如果我是幸存者……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我恐怕……也会像他一样。” 老乔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人逃走的方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向了辰池,想抱起她回去。 而辰池拒绝了。她扶墙而立,老乔看不清她的表情。 半响,她才哑着声音,说了句:“走吧。回去。” 老乔见她抠着墙的指节已经用力到发白,便想接过她的滨光,却被她一挥手挡开。 “走开。你们都给我,走开。” 老乔一惊。快步走到她旁边。却见她一脸戚惶,全然不像是有半分虚假的成分。 他看着她,眼里也不知不觉布满了疼惜。 他似乎想说句什么,可是发现,以自己的身份,什么都没法说。 辰池自然注意到了。她不知他想说什么。或许是“三殿下,你不必放在心上”,又或许是“那人必定会被二殿下查出”,再或者“这伤也并没有什么大碍”、“总会有人像以前一样爱戴你”、“这不过是碰巧罢了”…… 可是,无所谓啊。 她强忍着突然涌上的泪水,四处看了看。 除了她的哥哥,这四下,目光所及,还有谁可以当做至亲? 可是,为什么,她哥哥的手下、受到她哥哥信任的人,为什么会对她痛下杀手? 她希望自己想到索玛,她哥哥派来保护她的人。 可是,大黑熟练地擦去信物上灰痕的模样,却与他面目狰狞,连连出手的景象,全都重叠到了一起。所有温和的笑容,也变得不可信了。 就连辰甫安,他的名字,在她心里也渐渐凉了下去。 她握紧滨光,想起所有能够完全信任的人,都与这滨光的主人,去了同一个地方。 她蹒跚地又走了几步,终于脚步一顿。 “老乔,你回去吧。我去一个地方,马上就回去。” 老乔为难地 看着她,没有说话。 “我伤的不重,无伤大雅。或者难道你觉得,我真的已经信任你信任到了,能让你跟着我一起处理辰台机密了吗?” 她强压着情绪丢下这句话,终于见到老乔不再靠近。 她举步而去,又绕了一会,确认了老乔并没有跟着自己,才放心地去了承恩寺。 辰欢城里的人一直很少。她在寺庙周围站了很久,终于平静了下来,走了进去。 不知道为什么,这天慧空总是莫名有些心慌。于是他拖出一个蒲团放到院中树下,闭目念起了经书,终于平静了许多。 仇端半躺在树上写着什么。从前一阵子开始,他就总是开始写一些东西,最后又悄无声息的不见了。也不知他在写什么。以前有时候还会探下身问问慧空自己不会写的字。但最近两天,似乎已经不用了。 慧空静下心来,睁眼微笑了一下。他看了看树上的仇端,觉得这一切都很美好。 怕是要与哪位女施主结一份缘了吧……以他的性格,大抵算是一段妙缘。 ——而辰池,就是在这时走进来的。 慧空一眼就看出了她的伤,先是一慌,才手足无措地跑过去。反倒是辰池自己,笑着安慰了他一句:“莫慌。出家人,不是讲究五根清净的吗?要心如止水才是吧。” 慧空还没来得及答话,仇端也听到了响动,向下瞥了一眼,见辰池半身的血,也是吓了一跳,一个翻身就跳下树来,一个箭步蹿到辰池面前看了看,而后拨开慧空,两手在她腰上一拢就举着她跑进了屋子。 当然,这过程中他嘴巴也没闲着。 “唉我的姑奶奶三殿下啊,您可悠着点好吧?您要是死了我们这些做小的可怎么办啊,连口饭都没得吃啊……这不复国大业还等着你呢是吧,您可走点儿心好好活着啊……” 气得辰池简直是突然来了精神想揍他一顿。 这是我想受伤的吗?! 慧空跟在后面,一路颠颠地跑,胆战心惊:“仇端……你……小心一点!” 不过受伤的位置到底是有些不方便,所以仇端和慧空也只是帮她找出了药和绷带,便为她合上了门。 而辰池包扎好自己,整理好心态,出来的时候,正见到仇端试图把一张什么塞到慧空的经书里。而慧空涨红了脸,连连拒绝。 “你们在干嘛?”她不由得出声问了一句 。 仇端顿时窘迫起来。他将那纸一团,道:“没什么,没什么。” 辰池见了他这模样,顿时玩心大起,笑问道:“难道是看上了哪家姑娘,在写情诗么?” 这下,仇端也涨红了脸。 辰池便不再开玩笑,只是朦朦胧胧说了句:“别误了正事。” 这下,仇端的脸色便更是有些尴尬了。他没有想到,自己与庄云天平日里的打闹,似乎都遭到了各方的反对。 他只好点头道:“这是自然啊。” 然后,便不知该说什么了。 风吹花树,四下静默。仇端低着头,辰池看着他,慧空看着她,目光都很柔和。 像是一幅安静的画。 直到仇端打破沉默,道:“三殿下,你受了伤,怎么不去找二殿下?按二殿下的安排,你应该从西街回去的啊?还是说,那个燕桥人对你动了手,你没法回去?” 辰池看了他一眼,目光突然幽深起来,没有答话。 仇端歪了歪头,突然一把捉住她的手,笑道:“三殿下,跟我来。” 仇端领着辰池来的地方,原来是一间年久失修的……茅厕。 他扶着辰池,却不由分说地把她拖进来。这茅厕虽然看起来已经荒废许久,也并无异臭,但辰池是很迈不开步子的。但她忽然一见仇端侧脸,虽称不上好看,却天真纯明,线条整洁利落,磊落的像是个正等着与她共享珍宝的孩子。 于是她跟着一低头,就任他拉了进去。这地方很小,仇端直接把三殿下往怀里一揽,伸手关上了门。 辰池几乎被他身上的气息埋起来,不管情绪如何,总之是一瞬间就红了脸。她手足无措,一把抓住仇端腰后的衣服。 仇端笑了一声,松开手,却不完全松开,还举着手臂,扶在辰池胳膊上。他空闲的手一指,便引着辰池目光穿过茅厕的一条缝隙,一直望到远方去。 “三殿下你看,我以前经常来这里这样发呆的。” 辰池心情低落,难免有些出神。她一出神就看不清眼前景色,不由得往前凑了凑,直到目光完全挣脱茅厕桎梏,一直飞向天上去。 暖红的太阳已经沉了一半,刚好被托在远方一个山麓里。整个天空的光辉,都被它透过山麓投射出来,映的天际红黄粉蓝渐成一片,煞是好看。再一抬目光,那天上的云都像是被风吹散了,透着渐 变的几重颜色,恍惚如同温柔的园湖鳞波。好巧不巧,数只飞鸟无声掠过天野,在一根树枝上敛了翅,梳理起羽毛来。它们旁边升起袅袅一缕炊烟,炊烟浅白,更衬得天光明艳。 辰池许久不曾留意这样的景色,一时间竟然看呆了。只忽听仇端声音低低传来:“怎样?三殿下?” 辰池骤然醒转,上身微微向后一仰,正仰在仇端臂膀里。她脸上又是一红,道了句:“不错。很好看。”而仇端则不曾察觉她异样,只是笑了一声,自己也凑过去看了一会。 ——仇端不识权谋心计,不识人心险恶,不会投人所好,不会避嫌,就连男女间触碰也不避讳。明明在这烽烟四起的纷乱人世里长大,却如同一个空有躯身的婴孩,他和他眼里的世界,都纯澈明净,不染尘埃。 此时他与辰池共处与这狭小阴暗的一室,将她揽在自己臂弯里,却绝绝是心无杂念。而辰池整张脸都快被埋在他脖颈里,知道仇端并无他意,便忍了一会,最后实在是不知仇端要看到什么时候,才终于轻轻推了推他。 仇端如梦初醒,呆了半天,才想起松开她。辰池却没有马上走,先往后一步开了门,才迈步走了出去。 她往后退那一步,不自知地几乎退到仇端怀里了。开门时风一流动,她衣上的皂角味道和淡淡的香气直向仇端鼻端扫去。仇端下意识伸手一够,却捞了个空。 满身清香的辰池在茅厕外站直身体,被夕光包围着,一瞬间美的竟不像个人间女子。而仇端从来不曾想那许多,也从不留意这样的细节,只多看了一眼,便飞扬地挑了眉,兴致勃勃问道:“怎样,三殿下,这下心情好多了吧?” 辰池也笑,道:“的确。” 而后两人便并肩回承恩寺去。期间辰池问道:“你怎会知道那样一个……地点?” 仇端毫不迟疑,笑道:“我幼年常与爹娘怄气,我爹气急了,就会轮着根藤条打我。有一次我闯了大祸,不敢回家,就找了个荒僻地方,藏在这茅房里。那时候我心情也极低落,在茅厕里蹲了许久,到两条腿麻得没了知觉,一扭头,就看到那样一条缝隙,透了好多星光进来。”他说到这里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又映出了那夜好多明亮的星光一样,“后来就习惯藏在那里。虽然有些恶臭难忍,但黑黑的感觉很安全,而且又很少有人经过,更不会被人发现。透过那条缝隙,又总能看见不同的太阳不同的景色,看过之后,总会觉得心情变好许多。” 辰池听 罢不由得一笑。 那之后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是仇端毕竟估不准辰池的伤势,只听着她步履声越来越沉重低缓,心下觉得不太对头,侧头一看,就正好是辰池力竭松手,从他搀扶里无声无息跌到地上的瞬间。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以为是好长一段……但是在word的页数里好像也不多…… 刚刚统计了一下有五千多字有点惊讶_(:3ゝ∠)_ ☆、四月十二,宜嫁娶(上) 辰池再睁开眼的时候,伤口已经被人仔细处理过了,索玛和乔禾都在她的面前。前者已经昏昏欲睡,而后者,却似乎还是怀着一丝担忧,目光清明地望着她。 真像是摈弃了一切家国立场,情深不寿。 辰池看着他,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乔禾顿了顿,答道:“三殿下不必担心这点。” 辰池皱眉:“我只问——” “三殿下,以后莫要再逞强了。”乔禾微微抬高音量打断她。他一贯不显山不露水,此刻严肃起来,神态愈发威严的像是一个帝王。或许这正是骨子里的他,虽然刻意因故隐瞒,却在偶然流露的时候更显震撼。 辰池看着他这神态,苦笑了一下。 “乔禾,有些人生来锦衣玉食、万人景仰。寻常时候,常人都羡慕他们位高权重、说出的每句话都不容置喙。你难道不知与此对应的是什么么? “是每场灾难他都首当其冲,是他一生都不能有伏小做低的资格和举措,是所有耿耿的忠心变成对他最低的要求,是所有人都在惶惶不安时等着他英勇无匹,是这家国,太平时做他的屏障、战乱时便成了他座下针毡!” 乔禾垂着眼睛,久久不曾说话。很久,才道:“三殿下,这话似乎太绝对了些。” 辰池不再与他辩解,只下床道:“乔将军自泠州一路而来,难免疲惫。我辰台不比往日,无能以佳人美酒招待,将军便好好睡一睡吧。我有事,你不必跟来了。” 然后她拍醒索玛,问道:“我二哥呢?” 索玛打个哈欠,揉着眼睛迷迷糊糊道:“他说他就在你们从前居住的地方等你。” 辰池不假思索,便出去了。 而索玛伸着懒腰跟了上去,乔禾虽得辰池冷言冷语一番训斥,却也并没有犹豫,紧紧跟在辰池身后。 辰池回头看着乔禾,抿了抿嘴唇,最后冷声道:“你一个燕桥人,跟着我干什么?” 乔禾也不怒,只反问道:“我一个燕桥人,三殿下又何必留我在身边?” 辰池不再理他。 当然,最后,辰池还是没有带乔禾去通元当铺。推开辰甫安书房房门的时候,辰池有那么一瞬间,在怀疑自己留下乔禾的举动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若他不是争帝,倒也无伤大雅。若他是争帝……总比放任他在外施展手段来得安全。 这一思量的功夫,辰甫安就已经发觉门外有人。书房里便传来他的声音:“谁?进来说话。” 辰池便不再想。 进去之后辰甫安看了她和索玛一眼,一边不动声色放好了剑,一边笑道:“怎么了?” 辰池道:“二哥,既然我已经回来,就和之前一样,和你一起处理复国之事吧。” 辰甫安顿了顿,道:“好。不过燕桥那人,你又如何打算?我看他似乎对你有意……可是真心?” 辰池怔了怔。或许是虚弱的人总会多想,辰甫安的笑容,此时落在她眼底,却是有些陌生了。 “就算他有心,只怕也没有什么区别。这时候,感情算什么。而且……皇兄忘了么,在你回宫的区区几天之前,与我两情相悦的那个人,就已经战死了啊。” 辰甫安低了一下头,察觉出辰池语气中淡淡的敌意,又道:“你的伤……我已听说了。大黑的确是我的手下,但今日之事,却不是我的命令。他已经与我解释过了。你不要多想。” 说到后面他抬着头,认真地看着辰池的眼睛。那双早些年就写满了风流的眼里,是难得的清澈。 辰池笑笑,心里已经不想再追究——再多疑的人心里,也会有一个信任的人。无论多深的误会,只要那个人说一个“不是”,便烟消云散了。辰甫安正是辰池信任的人。于是她只是顿了一下,便施施然坐到辰甫安对面,翻看着他还未处理的纸页。 索玛本是站在她身后,此时却跑到辰甫安那边去,像一个失散多年的兄弟一样,大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辰甫安看着他,又笑了笑,道:“我和小池身边很危险。明天我请你喝酒。” 索玛一扬眉,神采飞扬道:“好!” 辰甫安毕竟有些江湖人的影子。 国灭后,他共向四个生死之交求助过。只有这个索玛,答应了自己,帮自己复国。 而剩下的,如今却已经杳无音信了。 那天晚些的时候,索玛被辰池叫去看住乔禾。 就算他不是燕争帝,毕竟也是头猛虎,虽此时还是一团和气,也终需小心。 然后她安静地坐下来,翻起文书,平静得像是她不曾去过泠州,辰甫安的手下也不曾对她痛下杀手。 辰甫安也安静地翻看着什么。他甚至比辰池还要平静。 不知不觉就已经到了傍晚 。房间里的光暗下来。辰甫安刚要抬头,辰池就已经在灯台上点起了烛火。 那灯罩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 辰甫安神色稍微有些不自然。他正要开口说什么,辰池却又已低下头去。烛光照在她的脸上,暖洋洋的。 他们两个却都不觉得温暖。 正在这时,忽然有人敲门。辰甫安眼角一跳,辰池含笑瞥了他一眼,没有出声,而是直接走过去,亲自开了门。 门外的人身量纤细,弱不胜衣。看到了辰池,脸色紧张到发白。 辰池见了吴晓,反而笑了笑,让过了身,道:“吴姑娘?” 辰甫安皱眉皱的阴影沉沉。 辰池虽让了吴晓进来,却是快她一步,在吴晓关门之时就已坐回了椅子。吴晓回身的时候,就已无处可坐了。 她瞥了辰甫安一眼,依旧是似笑非笑的模样。 “吴姑娘如何得知这里?” 吴晓虽出身卑微,却不知何处学来一身不凡气度。此时她已平静下来,道:“被逐出行宫后,我不知如何是好,正遇见大黑与秋水二人。我携了穆从言与孙破之间的密信、一些口头消息,和一些隐匿在琐事中的信息。而大黑向来与我关系亲密,便将我带到了这里。不想遇见了岑甫安。不过这些事情太多,我一时也不能全都记起,更无法说完。于是每天,若我想起了什么不曾说过的,便来补全。” 辰池见她不似说谎,便也叹了口气。 这一叹气,她周身架子都已似不在。吴晓顿时松了一口气,忽觉冷汗涔涔。 毕竟辰池才是真正的金枝玉叶,更握过权柄,擒过刀兵,经过离乱,纵此刻沦落至此,比起吴晓自己那不光彩的出身,还是强势了太多。 但吴晓没有想到,辰池的下一句话,更令她难以招架。 她没头没尾,忽然对吴晓抛出了一个要求。 “我记得,二皇兄在外游历江湖的时候,有一段时间你一直在他身旁,红袖添香。现在,虽我二人已经没落,但我可以保证,他,还是原来的他。虽然国破家亡、机关算尽,他对你,依旧是一往情深。 “吴晓,你若也真心实意对他,可愿嫁给他,做我辰池的皇嫂?” 听到这里,辰甫安才终于有了声音,道:“小池,莫要胡闹。” 辰池却都不看他,只继续道:“与他荣辱与共,生死相依。你,可 愿意?” 吴晓顶着辰池的目光,背后又开始发凉。她知道,若说不,便只有两个结果。 一是自己死于辰池之手,二,便是辰氏兄妹隔阂愈烈。 她还不能死,所以在辰甫安看过来之前,她就已看着辰池的双眼,坚定道: “好。我愿与甫安,从此荣辱与共、生死相依。今后若他之事业未竟,我定也尽我微薄之力。而若有朝一日,他落败身死,我亦将随他而去,绝不多苟活半日。” 辰池这才真正笑笑。她看了眼辰甫安,满眼得意。 之前种种疏离,都是一种极隐晦的撒娇与不满。但她知道,辰甫安仍将她视为极亲近之人。不然,这面对千军万马犹能泰然自若、孤身周旋穆燕二国又伪装的滴水不漏之人,怎么也不会在她面前乱了心神。 到了这如今,她终让辰甫安迎娶了自己喜欢的姑娘,心里的得意,便是压不住了。 辰甫安苦笑一下。毕竟也不是第一次栽在辰池手上了。 但这气氛只是一瞬间的消融,吴晓尚未来得及再松口气,便已又听辰池严肃道:“但今日以后,请你一直留在当铺里。你若要出去,便不得离开我和二皇兄五步之外。如今情况非比寻常,吴姑娘你嫁的更不是寻常人家,想必,也能理解。” 吴晓不小心触到她的目光,心里一凛。 她认识那样的目光。孙破每每遇上想要行刺的辰台旧人时,都是这模样。 辰池看了她一眼,又笑道;“我今日有些疲惫,先不说了。这地方也没什么花烛喜酒,更没什么排场。吴姑娘,你的婚礼我会亲自去准备。但在准备好之前,也就请你先将就一下了。” 说罢,她便转身离去。 这地方的确没什么花烛喜酒,日子被定在四月十二。辰池说了是去准备,却一直没有动静。吴晓都已经准备好了迎接一个惨淡的婚礼,却在那一天醒来的时候,就看到自己房间里被放进了几双红烛,两壶清酒,一袭红衣。 酒壶上有血迹。旁边还有一张便笺。那字迹与辰甫安的有着些许相似,却少了几分飘逸,多了一分沉稳正式。很明显是辰池亲笔所书。 ——南城如今一副民不聊生惨状,北城守卫又太过森严。我也是花了这么多天,才勉强寻到这些物件。希望嫂嫂不要嫌弃。日后若有机会,我定为嫂嫂好好准备一场婚礼。 便笺上还压着一盒新脂粉、一支崭新 的发簪。那香气,与辰池身上的香味极像。 她看完便笺后,便穿上了那身红衣。然后她对着铜镜,抹了些脂粉,带上那簪子。 那簪子极贵重,珠宝甚多,有些沉重。它看起来像是皇宫中物件,也不知辰池何处寻来的。 吴晓看着镜中的人,眼神有些微妙的变化。从这一刻起她便是一个人妇,若想再嫁,只怕也有了瑕疵。尤其她心上的人,绝不会迎娶一位再嫁的女子——从此便算是更远了一步。 往事如烟,不知怎么,总往她脑海里飘来。她想起从前很多事情,好的坏的悲的喜的,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不知过了多久。 她又看了看自己,走到水盆旁边。 又走回来。 如此反复了几次。 然后她还是洗掉了那些看不惯的脂粉,只穿着红衣,戴着簪子,走出去了。 那簪子还是太过沉重,她又知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所以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不自然。 出门走了没几步,她便见到了辰池。 辰池似乎心情很好,眉眼间虽然还是肃然的模样,眼底却有一丝笑意,那笑意虽浅而弱,却是真实存在的,让她看起来平易近人了许多。 “皇嫂,今天,你可是新嫁娘呢。” 就连话语里都带着一丝暖意。对于吴晓来说,这并不多见。 她也只好笑笑。 辰池又道:“那脂粉已是我在附近所见最好的一盒了,皇嫂你不要嫌弃。说来惭愧,从前在宫廷里锦衣玉食而不自知,到现在,举步维艰,我才明白,原来只是生活,便多有不易。” 吴晓这才不由抬起头,多看了她一眼。今日辰池也化了妆,身上有着女子柔和的香气,半点都不凛冽,完全不像她替她二哥求婚的那晚,令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换句话说,这模样,愈发平凡了。 然后吴晓就被辰池攥住了手。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她带着,走到了房间里。 辰池开始亲自为她整理她漫不经心穿上的衣物,又亲手为她施脂抹粉。做起这种事情,她有些笨手笨脚的,还不及吴晓。 但是吴晓心里却仿佛升起了一股寒意。她看着辰池今天格外温和悲悯的眉眼,仿佛明白了她的用意。 昨日施威,今日施恩。看起来再柔和的打扮,也掩不去她本身的锋芒。 辰池这手,与穆从言的治下手段虽有些不同,她却并非不能看穿。这是要将吴晓与辰甫安牢牢绑在一起,若非她辰池或辰甫安愿意,没人能将他们的名字命运分开。 用情分,用舆论。 ——昨晚辰甫安就已经提醒过吴晓,辰池虽然不会大张旗鼓举办一个形式,却一定会发布消息。至少这辰欢城里面,八成的人,都会知道他们如今的关系。 用这样简陋的婚礼,就换来一人。 这样,他也不知会如何做想。 他一定已经知道了。自己放在心尖上时时思念的那个人……他那样大智若愚,哪会有什么不知道的事情? 吴晓坐在辰池面前,思维却已不自觉的放空。辰池看了她几眼,眼里好容易浮起的喜悦,又不动声色地、飞快地沉没了下去。 她对于吴晓的看法,又有了变化。 ☆、四月十二,宜嫁娶(下) 一日无话。 到了晚上,辰甫安就被辰池半推半搡到了吴晓的房间里。他还来不及说一句话,就被自己的亲生妹妹带着仇端索玛干脆利落地锁在了里面。那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简直看不出她身上还带着可怖的伤。 辰甫安关心辰池,自是不敢太过挣扎。直到被丢进房间,才叹着气,回头看了一眼。 然后他表示自己受到了惊吓。 吴晓穿着一身红衣,默默看着他。她双唇抿的一条线一样,拳头也紧握着,攥着一块红布——她的盖头。 她的目光坚忍如蒲苇,隐隐带着一丝反抗。落在辰甫安眼里,她这表情,就好象是一只困于笼中、却还对着面前的人剑拔弩张的野猫一样。 做了再多的心理准备,还是不甘就这样嫁作他人妇。 而辰甫安笑了笑。 有点无奈,却令吴晓格外熟悉。 “我说过多少次了,我并不是你的敌人。” 他在吴晓身边坐下。 “我一直都明白,我喜欢你,和你喜欢我,其实并没有什么因果关系。我一直没有说破,因为我没有资格,去获取那种平凡的生活。 “我也知道,你一向当我作朋友、作兄长、作为一种永恒存在的依托。从前的日子,我是岑甫安,我可以陪着你,可以护着你。那段生活,对我来说,是很美好的。它美好到让现在的我一生都触手不及。 “我把你带到这里,的确是为了利用你。我自己也知道,你怕是已经不会原谅我了。但是小池不知道这件事,至少直到今天为止,她都以为你我是两厢情愿。今天这事,虽像是胡闹,其中也藏着一些权谋,但小池本意,是真的有些期许的。 “希望你选择依靠的那个人,不会利用你。 “但是,我不能让你有回去的机会了。你知道,他贵为皇子,父亲又是一个冷静而可怕的人。今晚过后,你便再也无法和他在一起了。” 他这话的语气极尽缠绵温柔,唇角的笑容也如同清晨的阳光,温暖和煦。但他的目光却紧紧锁住了吴晓眼里每一丝的变化,手也捉住了她的手腕。 这是一种绝对压制的姿态。过去,在他的身上,吴晓从来没有见过的姿态。 她似乎有些慌乱,用了一整天时间构建起的安全感,被辰甫安一个动作轻而易举地击溃,就如同天降磐石,压碎一个空的蛋壳。 她像是身处蛋壳之下,被压的有些窒息。 辰甫安端详着她的脸庞,带着她仰面躺在了床上。蜡烛没有熄灭,灯光依旧明亮,他却毫无顾忌。 而那一整个时辰里面,吴晓都是大脑一片空白。她呆呆看着这曾经熟悉的人,心里却想着穆从言。 她仿佛这才明白,为了国家大事,区区一个人,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她没有看到辰甫安眼里的愧疚,也没有听到他一声声的“对不起”。 她只知道,后来辰甫安为她盖上了被子,然后便穿好衣服,吹灭蜡烛,打开不知何时被开了锁的房门,走了出去。 她只知道,辰甫安回来的时候,动作很轻的上了床,呼吸很快就变得平稳悠长。 她数清天色发白之前她能想到的与心上人所有的故事。 然后泪水忽然夺眶而出。但她捂着嘴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这一生啊,都是为了什么。 何人熙攘何人冷,何处如意一郎君。 而吴晓不知道的是,这一晚,辰池一个人坐在书房里。 喝酒。 烛台上火光跃动,她面前除了一壶酒,一个杯子,就什么都没有了。今天的事情其实已经处理过了,她早该去睡了的。但她却什么都不做,只在这里,喝酒发呆。 她似乎并不喜欢酒,只是将杯子凑到嘴边,几乎算是一滴一滴地抿着。她的目光就如同刚刚吴晓的目光一样,像在追忆着什么遥远的往事,空洞而迷茫。她脸上甚至还比吴晓多了一分笑意。只是那笑意,格外不明显,格外遥远,就像是从那回忆中生生拉扯出来的一样。 当年皇宫里的阳光是有多明亮,仿佛都能穿透游廊,照到人心里去。那时候自己不过是个忙碌了些的公主罢了,有相互喜欢的人,有父母兄长,有朋友姐妹。那时候谢甘蒙三家的后辈相约着出行的时候总叫上她。甘怡也由庶出渐露头角……还有谢云令。 那时候的少年,最喜欢在院子里练枪。那时自己有事去了谢家,正撞上他把枪放在一边,打算回去歇息。见辰池过来,谢云令便停了手上的动作,笑着行了个将军的礼节,抬起头来,目光明亮得像是能照亮一切阴霾。 辰池几乎忘了自己来谢家是为了甘怡的事情,险些撞到他枪尖上去。谢云令更笑得开怀,上前一步,直接把她抱在自己怀里,在她耳边低笑着嘲笑她:“你是不是蠢。” 辰池与他,从来就熟识。那时候两人不过剩了一层窗户纸不曾捅破——一切是从那时候开始,才真正算是开始。 辰池苦笑一下,拿起酒壶酒杯,去把杯子洗了洗,便坐在院子里呆呆看着月亮。 若复国成功了,那我便随他去罢……二哥已有了吴晓,大概也……不会在意吧。 她越想越心酸,知道该控制自己不要去想,思维却如坠下深渊般不可抑止。她曾在这样的月色里与一身戎装的少年将军卿卿我我,曾在这样的月光里等到个盛装华服捧着半个西瓜的世家子弟,曾在这样的月光里被恋人说蠢——他总喜欢说她蠢,还给她起了个字叫封才,真不知是何居心。最后辰池不情愿地想起那少年死去的那场战争,有关他回忆的最后一个画面,就是他一把揽过自己,在自己耳边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他口中流泻的气流弄得自己酥□□痒,就好像某个旧日午后缠绵的时光。她明明该是想笑的,嘴角却不知为何,格外僵硬。 她王袍上染了一层他身上的血,她皮肤被他碎裂的盔甲刺破。 他背着腿上受了重伤的辰池向宫外奔跑。他的手臂只能尽可能紧的托住她。最后是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在很近的地方止住。于是他拍了拍她,示意她抱好自己的脖子,然后提着枪站直了身体。 “碧色白纹!王袍!将军,辰台国君在那!” 辰池侧过头去,看着这个少年的侧脸。这人依稀还是心动时的模样,却有些微小的变化,让他整个人都比那时锋利了许多。但是辰池最想问的,是老天为什么,要在他身上盖一层斑驳的血色?又不是要长眠,他只需一身英勇裹身就够了。为什么,为什么要有这样不详的颜色? “怎么是个女人?” 脚步声戛然而止。几十个人纷纷停下来,惊疑地看着两人。 却突然有个人恍然大悟般,指着辰池叫道:“这个是辰池!辰台的三殿下!前几日我见到过她!杀了她,同样是大功一件!” 谢云令上前了一步,没有说话。他已经说不出话。 辰池趴在他背上,没有动。她不怕,也知道自己已逃不掉。宫城已破,她也只能如此,为父王拖延一下时间了。 她握紧滨光,把它横档在谢云令胸前。 那之后是怎样的呢。无论怎么回忆都十分混乱。乱的像是脑海里被抹上了模糊的色块,分辨不出原来的模样。 她只知道,最后到处都是骇人的血色腥味,闭上眼,逃不过一声声悚然、利刃刺穿皮肉的声音。 她只知道,总有人拉扯着她,让她躲过了致命的伤。 她只知道,一见辰甫安赶来,她身后的那人就不顾性命地将她托到辰甫安手里,紧接着就脱力一般,重重倒了下去。 他倒在一滩血泊里,很快被人砍得面目全非。 辰甫安只救下了辰池,一眼瞥见她的神色,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残骸。 “那人是谁?莫不是……你的恋人?” “不。”想都未想,辰池盯着谢云令,自己身上都开始发疼。她道,“我喜欢的人,已在你回来之前战死了。” 如果不是生死之事太惨烈,那天阳光原本很好。好的像是情定那一刻。 辰池走向房间。天上没有太阳,只有半轮冷月。 于是她看都没有看一眼。 ——谢云令,我总要与你同归一处的。 ——但她不知道的是,那之后不久,正好辰甫安下了床,去了书房。 他闻到淡淡的酒味,皱了皱眉。但最终,也只能叹了口气。 若复国成功了,定要把她时时刻刻捧在手心里,再也不让她接触人心权谋。 就算这世界覆灭,也要让她未来长命百岁、平安喜乐。 ☆、似起波澜 之后便一直无事,转眼到了月底。 就连乔禾——这几乎就可以肯定了是燕争帝的人,都有种无所事事的即视感。辰池遇刺后他不知为何对辰池主动了不少,虽然做起亲密之举他还很不自然,但比起最初已经好得多了——应对起辰池的疏离,也驾轻就熟的多了。 但他也并不是全然无所事事的。比如——此时。 “哟乔禾,你又来?这地方有什么好的啊你说说,又没酒又没肉的……诶庄云天你小子又跟着乔禾来,说说,妞你是不是想大爷我了?” 庄云天翻了个白眼,望天道:“我看你那件衣裳是不想要了。” 仇端顿时委曲求全:“大爷我错了!大爷您身份尊贵,自然不会想起我来!大爷……大爷,我落在你那的衣服,你什么时候还我啊?” 庄云天看了他一眼,嘴角突然扬起一抹笑容:“啊,我突然想起来,前两天看到个乞丐,好像顺手给他了啊。不好意思不好……诶你放下那个烧火棍!小和尚!慧空!啊啊啊啊啊啊老乔老乔!快救我!” 乔禾脸上难得有了一点笑意,却习以为常袖手旁观,甚至还退了一步,给他们让开了地方。这时候慧空从禅房里出来,看着庄云天被仇端追的鸡飞狗跳,也不由摇头闭目,笑诵了一句佛号。 这样灰暗的日子里,难得有这样明亮跳脱的人,能给生活添一点亮色。他们就像是一个小太阳一样,维系着辰台与燕桥这些合谋者极少见的欢乐。 乔禾眼里还带着笑意,看了慧空一眼:“高僧,今日,我们讲什么?” 慧空抬头看着他,眉眼间还是有些局促,甚至比面对辰池时更甚:“施主想听什么?” 乔禾想了想,笑笑道:“今日,我想听,佛,如何说情。” 听到情这个字,慧空全身一震。 晚花不断落下,夕光如旧。 而仇端庄云天喧闹的声音都似乎被拉远。 “施主,这边请。” “所以说,情与憎,最后还要归到一个“缘”上?” 乔禾看着窗边,淡淡问了一句。 慧空神色紧张,坐姿都甚为拘谨:“是。” “生、老、病、死、爱离别、怨憎会、求不得。”乔禾叹了口气,而后原本很刚毅的唇微微抿了起来。 “爱离别、怨憎会、求不得……” 他喉结上 下翻动了一下,吐出这么一句话。 “求不得、求不得……” 慧空偷眼看他。他的表情虽然还是毫无破绽,却分明如同一个被人夺去了什么的小孩。而且还是个心高气盛的小孩,却找不到夺他所爱之人的下落,此刻很是迷茫。 他喃喃重复着这句话,神色虽然委屈憾然,却似乎已接受了这个结果,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然后他突然问了一句: “慧空,你有喜欢的人没有?” 慧空本来心里就有鬼,被这么一问吓了一跳,诧然间惊慌失措地一抬眼,正撞上乔禾的目光,顿时更加慌乱,目光触电般缩了回去,又马上垂下去。 “施主……施主为什么这么问?我入了佛门,就已斩去所有红尘旎念,自然不会有……” 他强定心神,嗫嗫嚅嚅说着,却突然被乔禾打断:“那么受戒之前呢?” 慧空更加慌乱,支支吾吾半天没有说出几个字来。 乔禾轻笑一声,不再逼问了。却又不甘沉默一样,笑道:“高僧大概也看了出来,我这个人,心上也供奉着一个人。爱上她之前,我从没见过她,但是她的能耐风采,我却是早有耳闻。我很佩服她,却更心疼她。我经常会忍不住去想,她会不会太累,会不会太伤心,会不会太绝望。她是不是很需要一个人在她身边,或者什么都不说也好,只要在她身边,让她有个依托就可以了。但是转念再想,如果她不曾落到这样的境地,我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她,更枉论娶她过门。或者直到她身死,我大概,都没法与她说上一句话、没法见过她一面、没法碰触到她衣袍的一角。她就只能活在我的梦里、活在史册书卷里——但就算在史册书卷里,我这样的人,大概也距她十万八千里,遥遥不可及。这样一想,我又觉得,我们现在各为其主,真是幸甚。” 慧空不语。他稚嫩卑微,并不代表他愚钝无知。这一番话如此露骨,他又怎么听不出,乔禾喜欢的就是辰池。 他弱弱看了乔禾一眼,乔禾长篇大论说完,却突然朗声一笑。他抓起慧空的手,高声道:“走,话说完了,咱们去看看那两个小子,有没有把你这小庙给拆了!” 慧空看着他的手,他没有胆量看他。 怕是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辰池。三殿下不是自己能妄想的人物。但是……乔禾这样的人,他真的会为辰池抛弃一切吗? 两人出去的时候,正看到庄云天瞪着树上的 仇端。两个人互相叫嚣,不亦说乎。 “有本事的下来啊!” “你有本事你上来啊!” 乔禾一时没绷住脸,竟然笑出了声。他看了看那树,伸手用力推了推。 仇端脸色有些发白:“乔禾你要干什么?我可告诉你啊,我这是让着你们庄云天。再说了,你要是拉偏手,我可就算他输了!” 乔禾看了他一眼,回头问庄云天道:“云天,你的剑呢?” 庄云天与仇端玩闹,便自是将剑解在了一边。此时乔禾一问,虽然不解,却还是从旁边拿过了剑,递给了乔禾。 乔禾掂了掂剑,便毫不犹豫一剑斩向了那树。霎时间树影摇摇,花叶乱坠,仇端挂在上面,岌岌可危。他吱哇乱叫了几声,不见乔禾停手,只好一翻白眼,跳将下来。乔禾见了,这才转头对庄云天道:“看,斩草除根,这样便是了。” 就连庄云天看的都有些脸色发白。仇端盯着他脸色看了一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甚是同情。 “跟这么个人做同僚,很辛苦吧。” 乔禾在一旁听到了,也是不恼,只提了剑,向仇端走过来,笑道:“你说什么?刚才风太大了,我没听清。” 仇端哼了一声,侧仰着头,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对庄云天丢下一句“等我一下”就进了屋子。 三个人在屋外面面面相觑。 他很快便出来,出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个包装紧实的条状物体。 “给你的。” 庄云天看了一眼,接了过来。 “我一句玩笑话,你竟还真记得了。” “那是当然。我这么天资聪颖独具慧根,你说的哪句话我能忘了?” 听了这话,乔禾终于没有忍住,微微探身,看了看庄云天。他脸色瞬间就涨红了。 庄云天轻轻冷哼了一声,却没有说话。他低了低头,又目光窘迫地看着乔禾,嘴唇嗫嚅着,无声地催促着他快些回去。 见此乔禾只摇了摇头,一声轻笑,便要转身离去。 谁知,他这一回头,就见到一个纤细身影,身后带着索玛,走了进来。 他便瞬间挪不动步子,只直直看着她。 而仇端同情地看着慧空。 这小和尚,运气也太差了些,入了佛门,还真就成了 一盏尽职尽责的灯。 那进来的人,便是辰池。 且说辰池这段时间以来,除却养伤,便白日里与吴晓聊聊天,顺带着与辰甫安一同安排着复国的事情。这段时间,燕桥已调来许多人手,但他们二人真正信得过的,还不过是自己罢了。 她也听说了乔禾常常去慧空那里,更听说庄云天常常寻了种种借口随他前行。对此她也只能苦笑罢了—— 争帝之事,纯属巧合,这一点,谁也不能杜绝。 仇庄一事,已成定局。何况两人感情笃深,又都明大理,也便由他们去罢了。 她现在最在意的,其实还是穆国行宫。那里除去穆国唯一的皇子以外,还有穆翎帝多年的贴身侍卫程十七,还有那个直接导致辰台国灭、痛杀甘怡的孙破。 她有时候也问吴晓。吴晓总是遮遮掩掩,吞吞吐吐说穆从言与孙破程十七关系算不上好,也还是这样遮遮掩掩吞吞吐吐,红着脸辩白说,穆从言其实不算全无是处,至少一手工笔极为漂亮。 其实辰池还没有说穆从言怎样。她与辰甫安,在泠州的时候就知道这个人不是个草包了。 辰池也知道吴晓所说的定然不全是真的。这么久的接触,一贯工于人心的辰台三殿下又怎会看不出,吴晓真正所爱的人是穆从言。但是她并不后悔,这事于她来说无关紧要,左右辰甫安亦没有表现出什么不快。 但是她无从得知的是吴晓到底是将现实做了怎样的处理。近日以来,她所头疼的便是这个。 “殿……殿下。”倒是怯懦的小和尚第一个出了声,声音像是骤然绷紧的弓弦:“您……我很久没见您来了。” 辰池扫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乔禾亦出声行礼道:“三殿下。” 庄云天紧随乔禾,倒是仇端,最后才颇不走心地行了一礼:“三殿下。” 辰池却偏偏对另两人理都没理,对仇端道:“我上月让慧空给你的书,你可都看过了?” 仇端一怔。 辰池虽然扛着复国这么个沉重的担子,人前却向来不当回事的样子,很少有如此严肃的模样。而且现在还不算情况危急争斗迭起,这样直奔主题,与她往日的从容大相径庭。 她说的那些书是指一些奇怪的兵书。他简单翻过了,又挑着感兴趣的记了些,剩下的便都琢磨着怎么用到给庄云天的书信里了。 但是仇端当然不会说出来 。他点了点头,道:“当然看过了。” “那好,你现在便随我来。”辰池立刻接口,举步便走。 但临走时,她又意味深长看了一眼仍保持着行礼姿态的乔禾,道:“两位将军请在此等候。日落之前,我定然回来,还有要事相商。” 乔禾抬头道:“若有要事,可需叫上唐广与白子卿两位将军,一同商讨?我与云天,怕是难以作主。” 辰池眸色一深,道:“不必了。” 然后她示意仇端跟上,便步履飞快,走了出去。 再回来时,辰池却是只身一人。 这期间慧空出去化了些斋。他钵里讨到的东西越来越少了。原本这里住民已经极少,每次都要走好远的路出去,这一来一回,化来的东西连走路耗费的力量都补不回来。 他本就十分瘦弱,此刻看着食钵,面上都隐隐现出一种菜色。 但是有人进来的时候,他却是第一个发现的。 因为自辰池走后他就一直在担心。当时辰池脸色并不算好,他担心再出了什么岔子,辰池遇险,那么…… 他脑海里不住回忆起先前辰池脸色苍白,走进承恩寺时虚弱的模样。想着想着,额头上掌心里,竟全是汗。 乔禾还关切地问过他,却仿佛被他含糊过去了。而庄云天没了仇端在旁边,整个人都少了一半的生气,只是百无聊赖坐在慧空身边,捉了几只蚂蚁,折了几片树叶,也不怎么说话,只翻来覆去地玩。 过了半天他才问了一句:“小慧空,你看这次辰池是叫那小子出去干嘛?他不会被玩坏了吧?” 调侃的语气,却分明带着疏离和担忧。 慧空不答,如同入定了般。 庄云天嗤笑一下,伸手摸了一把他的额头,又擦了擦他的衣袖。 “你紧张什么呀?看这一脑袋汗。” 慧空却知道,他的心里,此刻,也并不比自己安定。 直到终于听到辰池的脚步声,他才一下子站起来。 他早早就能从众多嘈杂中,分辨出她细微的脚步声。他将这视为佛祖对这感情的悲怜。 而庄云天却只是站起了身,却没有上前。 只有一个脚步声。仇端没有回来。 庄云天面色凝重,瞥了乔禾一眼。 乔禾不动声色,垂眼去倒茶。 而后门开了。 走进来的,竟然是一个男人。 ☆、呔!陈律! 施施然走进承恩寺的这个男人,身材匀称修长,脸庞轮廓并不冷漠,却有些生硬。他一身常服,却优雅得恍若一位王孙贵人。 寺庙里面三个人对视一眼,没有一个人认得他。因为紧张,慧空唇角抿的死死的,脸色苍白。 他早被辰池告知了乔禾和庄云天并非辰台遗民,平日还好,而如今变故陡生,对于两个异国人,他这防备之态,却是掩不住了。 男人目光一扫,诸般反应都落在他眼底。他不由得一笑,回身关好门,一边走过来,一边淡淡道:“高僧不必紧张。我取道辰欢,忽然见到这里有一个寺庙。我家中母亲很信佛教,我便想替她祈福——这世道不太平。请问高僧,可否顺便带我游览一番?” 他从从容容对着慧空行了个礼,满脸笑意。 淡淡的皂角气息,顿时拂了慧空满怀。 慧空一怔,道:“啊……嗯,施主……这边请。” 慧空转身带着男人去参拜佛像了,看他的样子,却是依然震惊,连路都不太会走了。 乔禾暗中盯着那男人的脚。一双脚不但不小,而且十分的宽厚。肩膀也不窄,是正常男子的宽度。这样来看,这人动作虽有些娘娘腔,却应该不是女人假扮的。 他不动声色,却因最初判断有误,目光沉了几分。他也站起身,看似是去研究寺庙一处斑驳的旧迹,余光却是在不断打量着那人。 这人一看便非凡人,但辰欢城里,还有几个这样的人?看着又不像是由人假扮——起码乔禾看来,他知道的几个人里,没有能假扮他人到如此毫无破绽的地步。他在鼻梁上轻轻捏了捏,抬起目光便看到这人向自己走来。 他不由一怔,面上却已条件反射般露出了个滴水不漏的表情。 “我看阁下气宇不凡,心生好奇,特来求一相识。” 那人微微笑着,这样说道。 乔禾皱眉,道:“我不过一介武夫。所谓气势,想必阁下看错了罢。” 而后,也不避让,只看着他的眼睛。 然而看着看着,竟皱起了眉。 这双眼,与辰池的有些相似。虽然轮廓神采都有些不同,但是就是有一种熟悉感扑面而来,熟悉的仿佛是一个老友,换了衣服带了面纱,站在自己面前。 而这男人还带着笑意,目光十分笃定,就仿佛一个大人,看穿了来找自己撒娇的孩子的心思。 乔禾显然不是那个孩子。他笑了笑,移开了目光。 “我叫乔禾,燕桥军中一个无名小卒罢了。敢问阁下?” “在下陈律,平日里赋闲在家,全靠家里一点老本活着。” 乔禾本已坐下,身体似乎都已经放松下来,一听这名字,目光却又立刻紧锁:“辰?” “耳东陈。”那人也缓缓坐下,脸上始终是一般和煦的微笑,“我怎可能与辰台皇室攀上关系。再说,听说那皇室,现在不过剩了两人罢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有意无意掩着目光,乔禾竟然都没来得及看清他的眼色。 “我看阁下乃是贤士。近来燕桥军中广纳贤士,阁下可有意前来?以阁下本事,怕是很快,就会出人头地。” 陈律又笑笑,道:“多谢了。但我意不在于此,恕难从命。” 乔禾一顿,苦笑着摇了摇头。 陈律道:“乔兄不必惋惜,依我看,你我也未必再难相见。不过今日我还有事,喝了这碗茶,怕就要走了。后会有期。” 他说着有事,动作却不着急,慢条斯理饮下这一碗茶,优雅的像是在喝一盏陈年珍酿的美酒。 而后他缓缓起身,对寺庙的三个人抱了抱拳,便慢慢开门,走出去了。 而后不久,辰池便赶了回来。 仇端面色古怪,跟在她身后。看到庄云天之后,目光更是不自然。 辰池进门,快步走到庄云天身边,第一句话便是: “前几日孙破出城,见了一个人。刚刚我手下传来消息,沣州驻军恐有异动。” “孙破见的那人,性格如何?”乔禾问道。 “性子极慢,信佛,善笑。”辰池说罢皱了皱眉,“这些都是之前的资料。见过程十七之后,就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了。” 乔禾和庄云天对视一眼,目光里尽是耐人寻味的深意。 倒是慧空,此时怯怯出了声,道:“三殿下有所不知,刚刚这里……就来了一个那样的人。” 辰池目光似乎一凝。她看了庄云天和乔禾一眼,却什么都没有问。 慧空抬头看了辰池一眼,又继续说下去:“那人身材修长,比起两位将军来也没矮多少。走步的时候虽然竭力控制,膝盖却总是在抖。” 辰池点了点头,这才问道:“只怕多半是他了。这样的人既然 来了这里,请问庄将军与乔禾,你们是如何应对的呢?” 庄云天知道自己无法躲藏,只好咬牙道:“我让乔禾试图拉拢他,但他说他意不在此,而后便走了。” 乔禾点点头表示默许。 这本是一件很棘手的事情,然而乔禾点头的过程里,辰池似乎就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仇端,你马上出城,去办我今天与你说的事。慧空,以后若再见到那人,务必再观察打探一番。” 慧空暗暗看了辰池一眼,见她并没有什么异样的表现,便点了点头。 仇端临走前单独见了庄云天。辰池和乔禾都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而后仇端出门。而后乔禾与庄云天出了寺门,去找白子卿与唐广好好商讨一下这事。 但路上,乔禾一直面无表情。直到最后,才对着庄云天说了一句:“那小和尚的观察力,只怕之前我们都看得太低。以后更要小心。” 庄云天点了点头。 他心里却还是在想着仇端的事情——仇端不过与他说了两三段话,却把他的魂都勾走了。 “我走后,你自己小心。” “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回来,也许直到辰台复国了才算结束才能再看见你。我这个人从小就没什么牵挂,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就多了个你。” “下次见你如果有机会,我领你去吃辰欢北城卖小吃最有名的那条巷子。你肯定不知道名字,别乱找了,又危险。到时候我领着你,先卖了你的剑,吃上半条街,再卖了你的□□,再吃上半条街。你要是不愿意啊,那我们就将就一下,卖了你的腰牌什么的,啊。乖。” “我先走了。”仇端最后伏在庄云天耳边,惹得他一阵躁动,“有机会偷偷写信,别太听他们话。” 而乔禾和庄云天都不知道的是,他们才一走,慧空就又用着刚刚那怯怯的语调,看着辰池,低声问道:“三殿下,刚刚那个陈律,就是你吧?” 辰池惊得一时瞪大了眼。 “你怎么知道?!” “我……”见辰池如此反应,慧空却更是惶恐,头都快埋到瘦骨嶙峋的胸脯里去了,却依旧拿出所有勇气嗫嚅着,道:“我……那人身上其实有许多地方和您都很像,只不过……他们没发现罢了……” 辰池顿了一顿,深吸一口气,语气也是柔和了一些。她看着慧空问道:“慢慢说。都有 哪里?” 风依旧温柔地吹着。 而慧空不知道,不知道日后发生的所有。无论是血光,还是万千计谋,还是他分文不值刻骨铭心的悲楚。 而这个时候,通元当铺。 吴晓懒懒抱膝坐在床上,长发披散着,整个人都像是要睡着了一样。 沿着她慵懒的目光,一旁桌子上,辰甫安运笔如飞,紧皱眉头,不知在写什么。他感觉吴晓一直在盯着自己,却也不回应。只是歇笔之后,才长出一口气,看了她一眼。 “你最近怎么总这么困。”他问道。 “不知道。”吴晓低声答了句,“等会我们还去散步么?” 辰甫安道:“还是算了。你睡吧。” 闻言,吴晓点了点头,立刻将膝盖一放,躺倒下去。她连被子都没扯一下,很快便睡得酣甜。 辰甫安眉头皱的很紧。 他并不是一个没有节制的人,尤其知道吴晓心之所属,再加上如今复国在即,更不可能纵情寻欢。吴晓平日里又完全无事可做,按说,没有理由会这么嗜睡。而至于其他可能——他最初起了疑心的时候,便自己留意过,也让辰池留意过,但无论是他自己还是辰池,得到的结论都一样:吴晓每夜,的确都是在安睡的。 他想了想,收好文书,出了门。 ☆、梦 已经将近五月,白天就变的越来越长,天也渐渐热了起来。 而这份热意,大黑感受的格外明显。 ——他此刻正被一个身材妖娆的女人盛气凌人地逼在墙角,满头大汗。 “大黑,你倒是给我说说看,最近为何都在躲着我?二殿下那边,也迟迟没有你的消息?” 大黑更加局促。他行刺辰池的事,秋水至今不知——他想起那事的缘由,原本很宽的肩,都要缩到脑袋那么窄了。 “咳……那个,你饿不饿?我我……我去给你买点吃的,我们回来再谈,回来再谈。” 女人冷笑一声,不理他。 “不说是吧。” “别!姐!亲娘咧!姑奶奶!”大黑哀嚎。 “那就说。” “我……秋水……你……” 女人已经不耐烦地眯起了双眼。她瞥了大黑一眼,道:“再吞吞吐吐的,小心我打死你。” 大黑脸色稍微白了一点。不过比起他黝黑的肤色来说,实在是太微不足道。 “我觉得你最近……不太对。” 大黑这句话虽不如上一句那么吞吞吐吐,却也十分忐忑。他一边说一边游移着目光,一边试图从秋水脸上发现点什么。 秋水闻言,却是双唇一抿。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轻笑了一声。 大黑已察觉出一些不对。他正要说话,就被秋水又逼近了一步。 天色虽不算太晚,却也绝对称不上明亮。这里本是墙角,秋水更是背光,这一进之间,她脸上的光又暗掉了许多,连表情都模糊不清了。 她淡淡道:“二殿下和三殿下已经商定,要我回到媚风楼去。” 媚风楼就是她曾经作为一个乐妓谋生的地方。那里曾险些被程十七夷为平地,却在孙破的劝阻下得以留存。那位天纵奇才却邪意盎然的军事奇才,遣散了不愿留下的女人,剩下的,便充做穆国士兵的玩物。 秋水回去,无非是重拾老本行,为辰氏兄妹收集些情报罢了。没有别的理由了。 至于收集的方法……不消多说。 大黑顿了顿,一把抱住她。 过了很久,他才说道:“秋水。秋水。” 别无其他。 那四个字十分哽咽,但也别无其他了。他不是位高 权重的人,他没有一身出类拔萃的本事。在辰台帐下,就是一个平庸无长的小人物。这样的乱世里他守不住自己的家国故土,守不住自己的道德忠义,守不住自己唯一牵挂而深爱的女人。 这样的命运,在这样的世道里,不过稀松平常,别无其他。 这时候,唐广叩开了白子卿的门,白子卿见了他,立刻侧身,将他揽到自己房间里。 庄云天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敲敲打打摸了半天,拆开仇端送他的东西。一把古朴的剑。 乔禾正在给人回信。 程十七守在穆从言门外,一句句叮嘱着下属今晚值宿的安排。 孙破命人去了一趟沣州。 吴晓睡在辰甫安的床上,微微皱着眉头。 穆从言一个人站在安静死寂的房间,笔下渐渐勾勒出一只展翅于天的凤凰,凤凰周身流转的羽毛,隐隐约约藏了“尚郡”二字。 然后他长出一口气,看着这凤凰,低声道: “母后啊,儿臣这里……恐怕要变天了。” “那场面定然尔虞我诈,残酷非常。母后啊,您在天之灵……不要看。” 辰甫安将一位郎中蒙了眼,绕了路,带回了自己的住处。 “这女子是我的妻子。你来看看,她可是患了什么病。” 那郎中便伸出一只养尊处优的手,探了探吴晓的脉。辰甫安一直盯着他,嘴角带笑,气势却渐渐压迫过去。 那郎中自然有所察觉。但却也泰然,还是照旧观察着吴晓病情,末了道: “这姑娘……怕是染了病。以脉象来看,大抵活不过三年了。” 郎中口中的生死判决,向来冷静无情。而辰甫安却心里一沉,兀自笑道:“此话当真?” 郎中点了点头。 这时候吴晓也忽然开了口。她之前一直目光淡漠地看着辰甫安和郎中两人。她道:“甫安,你也不必如何。既是疾病,想来也是此生之命。不要在意。” 辰甫安看了她一眼,笑了笑。 而后他礼数周全地送了郎中回去。 路上那郎中一抓辰甫安的手腕,没忍住说,他平日里疲惫太过,元气已经大伤,不若去开点药回来。辰甫安却笑着拒绝了。 辰池和辰甫安最相像的一点就在于此。每每心里犯疼的时候,笑容就愈发和善包容。 比如这一次,辰甫安的笑容,就与辰池误以为他要将自己远嫁时的笑容,一模一样。 而那郎中走后吴晓就坐了起来。她看着辰甫安坐过的地方,怔了好久。 然后她想了想,开始左右翻找,最后竟找出了辰甫安刚刚藏起的文书信件。她手脚冰凉,有些手忙脚乱地抄了一份,想了想,塞到了自己的鞋子里面。 然后她又回去躺着。却大概是良心不安,无论如何也没有丝毫困意。 这时候辰甫安推门而入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吴晓一听,惊慌之下脸色更是难看,却也顾不了许多,只好闭目假寐。 辰甫安进了卧房之后,第一个来做的事果然是观察了一下吴晓的状态。吴晓甚至都感到他的手背贴上自己的额头,紧张之下难免汗如雨下。 她便听到辰甫安轻轻笑了一声。 “吴晓,你这装睡的本事,未免太差了些。” 他摸了摸她的脸颊。比起行走江湖时,这双手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铺天盖地的熟悉感,汹涌上吴晓的心头。辰甫安救过她的次数她数都数不清,而每一次,他都会这样抚摸一下自己的脸颊,用这样温和的语气安慰着自己。 而与这熟悉感混杂在一起的,就是无尽的愧意。 穆从言不过做过她的主子,先踏进了她的心里。若说对她之好,十个穆从言也抵不过半个辰甫安。她当年也在两人之间摇摆不定,最后为了免个“水性杨花”的名声,从了初心。但是如今,为了穆从言,她要置辰甫安的性命于不顾,却忽然十分愧疚。 她缓缓睁开眼睛,泪水终于拢不住了,顺着眼角划下来。 辰甫安见此,也不过就是笑笑,好言道:“别怕。这三年里啊,一定能有许多延长你寿命的办法。有我呢,你睡就好了。” 吴晓这时候已经坐了起来。辰甫安轻轻环着她——曾经他的拥抱也是热烈亲密的,但自从知道了吴晓倾慕穆从言之后,就很少如此放肆过。 而后这里的门突然被踹开。 辰甫安诧然回眼,正看见孙破与程十七,还有他们带来的一队士兵。 他瞬间明白过来,看了一眼怀里的吴晓,自嘲地笑了一下。 吴晓低着头,不敢看他。 ——这样一个人,都露出了这样的情绪。 辰甫安松开怀抱,站起身,对孙破程十七笑道:“ 两位,今日怎有空出了行宫?” 孙破也笑,笑容却愈发邪气:“那又如何?” “二位不怕有人刺杀穆国殿下?” 程十七这时已走到另一边,与孙破恰对辰甫安形成了包围之势,此时沉声道:“不劳二殿下忧心。二殿下,你不如担心一下自己的妹妹。” 辰甫安笑了笑,道:“看来不必了。” “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辰甫安看了看吴晓,想了想,才缓缓道:“没有了。” 那最后一眼恨意盎然,让吴晓无端端心里一寒。她抬头似要解释些什么,却只见辰甫安随孙破二人而去。 窗外正是午后时候,阳光正好。 辰甫安就站在那里,看都没看吴晓这边一眼。他从容地站着,几乎不像是要赴死的人。 程十七一脚踢在他腿弯,踢得他不由自主跪倒下去。吴晓还没来得及惊呼,一把刀就刺进了辰甫安胸膛。 他的表情有些模糊,却带着显而易见的痛苦。孙破这时上前一步,划开他的喉咙。 他就渐渐倒下去了。 程十七再也没有动作,而孙破扯着他的头发,割下他的头颅。 那头,眼睛还睁着,很好看的微笑,却掩不住其中的苦涩之意。 “干得不错。”吴晓听到它这么说。 她险些尖叫起来,不由得身子一抖,猛然就坐了起来。 窗外是夕阳斜晖,风吹着吱吱呀呀的木门。辰甫安推门走了进来,步伐从容自信。 吴晓长出一口气。 所幸,不过是个梦罢了。 她闭上了眼睛。 而辰甫安进屋第一件事,却是来摸她的额头。吴晓还没来得及紧张,就听他笑了一声,道:“吴晓,你这装睡的本事,未免太差了些。” 吴晓心里一凉,愈发不愿睁眼。 但是泪水已经溢了出来。 辰甫安轻轻擦去她的泪水,那抚过她脸颊的手掌,果然是和从前一模一样的。 她终于再也忍不下去,一把捉住他的手,就不肯松开了。辰甫安不由得笑笑,却只是看着她,没有说话。他的目光沉静而怜惜,让人一看过去,就知道他的情深义重——他很少见地,将自己的情绪如此直白地袒露出来。 即使他早就知道,对于吴晓,他没那个 资格竞争了。 然而这时候吴晓突然听到辰池的声音。那个声音毫无起伏,平平淡淡道:“吴姑娘不必太过伤心,天下奇珍异宝,总有药材可以延长你的寿命。到时候,活的比我二人长久,怕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睁开眼,泪水朦胧间,果然看到了辰池。 她还未应答,辰池又道:“这等时候,我看我还是不要在这里误事了。我还是去白子卿那边,与他商量一下沣州的事。” 她向吴晓意思性地笑了一下,就退了出去。而辰甫安抬起眼睛看着她,笑的很柔和。 他故作轻松,道:“别睡了,我们出去聊聊天。” 然后便抱起她,不由分说,走到了院子里。 虚弱而窘迫的吴晓并没有注意到,他刻意将她藏了信的鞋,向床底踢了踢。 作者有话要说:竟然还有一个礼拜就要开学了 ☆、乔禾你别笑 白子卿,二十参军,从燕桥名将李跃马的帐下小卒,到如今总领十方兵马,已经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过了大半辈子。 唐广,六七岁时就混迹军中,虽然刚刚弱冠,却颇具将才,军中地位已仅在白子卿之下。 庄云天,出身贫寒,年幼参军,始终跟在白子卿身边,在燕桥军中的地位也绝对不低。 乔禾,虽看起来身份不高,气势却暗自惊人。辰甫安几乎就确定了他是燕争帝。身为一国之君,他青年即位,大权在握,西拒辰台,东抗穆国,撑到现在,燕桥比起他登基之前,还强盛了不少,甚至联合穆国灭了辰台,堪称一代袅雄。 这四个人,都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更不可能是一帆风顺的人。按说,经过十几二十几年的起伏跌宕,大风大浪都见过、尸山血海都走过的人,生死都置之度外了,万事都留着后手、喜怒极少形于色、方方面面的可能都会预料的人,是不会轻易震惊的。 但是他们此刻,都被辰池的一句话震住了。 她说,沣州有守军,可与孙破援军分庭抗礼。她需一人随她前往沣州,夺得兵权。 辰池也确实不是平庸之人。 她能在短短几年间,把握住整个辰台官场、人心所向,就可见一斑。虽然背后有辰甫安和辰肃帝的支持和默许,终也不容小觑。 但纵然她能力超群,方才说出的那话,也实在太过疯狂。 沣州是辰台属地——在国破之前。这座城池,三年前被甘怡从燕桥手中夺下,前不久,被穆国从辰台手中夺下。两次易主,却竟不费一兵一卒。每至兵临城下,这位沣州城的城主大人,便大开城门,率众归降。说来可笑,这沣州也算是兵家必争之地,沣州城内驻军也人数众多、装备精良,却让人兵不血刃、轻易攻克! 不过说起来,这城几经辗转,烽烟肆虐,倒是它的城主,不但不曾易位,竟然还一直活到现在,甚至沣州反而更加滋润。各中缘由,就算燕争帝及辰池辰甫安各个都是草包,就算他们不看下面传来的情报,也足以猜个七七八八。 沣州城主是个贪生怕死墙头草,这也罢了。 便是如今局势,似乎也由不得辰池胡来。 燕桥穆国联手攻陷辰台,可说势如雷霆。种种原因罗列下来,说多也不至于太多,却也绝对不少。总之最后的结果,从燕桥发难、后继乏力退去,再到穆国奇袭、强取辰欢,总共也不过一年。此时,这些 事情过去不过几个月,穆国本就损失不大,更士气高涨,势不可挡。 而反观燕桥、辰台,辰台王室式微,虽民心尚在,却也难以正面相抗。燕桥与辰台本伯仲之间,大战数月,正休养生息。莫说燕争帝与辰台合作尚未太过大张旗鼓,就算挑明了站在辰台这边,在穆国面前,怕也不算什么助力。 这样不溜手的圆滑人物,这样敌强我弱的局势,辰池却要前往沣州,夺取兵权,无异羊入虎口。 白子卿终于最先反应过来,含笑瞥了她一眼。 “如此大的风险,三殿下可有什么倚仗?” 辰池看着他,目光坚定。白子卿都以为她要说些长篇大论,已经打算喝口茶偷空养养神了,结果却听了一句:“没有。” 他一口茶喷了出来。 不得不说,有时候,这位一人之下风头正劲的大将和仇端还是有些相似的。 他目瞪口呆,动作滞涩地擦了擦嘴,一字一句问道:“当真没有?” 辰池眼神变化了一下,却是显出了一丝笑的模样:“当真没有。” “那三殿下可有胜算?” “没有。” 这一次,是唐广喷了口茶出来。 ——他毕竟有些年轻,沉不住气。白子卿似乎是怕他呛到,大力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当真没有?”这位前途大好的青年将军也瞠目结舌。 “当真没有。”辰池依旧波澜不惊。 “那三殿下凭什么认为,我们会出手帮你?” “因为如今局势来看,穆国不过是在静待我的反击。他们一旦捕捉到我的形迹,就会全力扑灭我的势力。辰台既灭,对于穆国尚有威胁的,就只剩元气大伤的燕桥——而穆翎帝不是个昏君。” 白子卿唐广庄云天对视一眼。这倒是实话。若辰台彻底亡了,穆国下一步就是吞并燕桥,以成霸业。 最终白子卿问道:“但三殿下何必非将自己置于险地?” 辰池又笑了一下。 “白将军,敢问我几时几刻,未曾置于险地?” 这一句质问倒是掷地有声。辰池本谨小慎微的性子,国破之后更步步再三思量,实在不是会放手一搏的人。她虽精于算计人心,但有时,怕也身不由己。 “那……?” 唐广这话只说了一个字,意思却 昭然若揭。 莫非是辰甫安的授意? “这是我自己的意思。”辰池很明显明白。 唐广一声叹息,不再说话。 他向来对辰池存了一分怜惜之心。一个女子,骤然间国破家亡,还要挑着复国重担,内忧外患风雨飘摇的,这已经撑了四五个月了,却还有条不紊、从容不迫。 “但如今,不如此以身涉险,突出奇招,压制穆国又要等到何年何月?只怕那时候,我们就连最基本的人心都散尽了。甚至,就连我们是否还活着,也说不定!” 辰池这话说的也很对。 庄云天忽然出声问道:“三殿下,你可曾想过,你我二国,本势如水火。眼下虽暂时结盟,但想必大家都明白,穆国威胁一去,我陛下出兵之仇您不会不报。一来,我们何需徒添折损?二来,我们所派之人,敢问您能否完全信任?三来,燕辰合作尚在暗处,就算此事商定,我们又该以何名义前去?” 燕桥几位高级的将领,除去留守朝中的一系,便是眼前这些人了。这里,白子卿挂帅,唐广崭露头角,庄云天看来没有如此华丽的形容,但实力与地位,却都是不差的。此时说出这样的话,倒也在情理之中。 而他显然不是经常出头的人,说完这话,如释重负一般。但白子卿唐广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身后乔禾,便已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辰池亦很快明白。她思量一番,道:“私下里,我听说,贵国争帝几欲纳我入宫。燕桥出兵辰台,也是在他求聘不成之后。我虽不知此身如何得他这般惦念,却也懂得知恩图报的道理。” 这段话并不长,也不难说,但辰池说完的时候,却已脸色苍白。 乔禾垂着眼睛,目光幽深。 他这半个月来,总算是拉近了些和辰池的关系。本想着温水煮青蛙,慢吞吞将她从人到心都掳过来,却不想辰池来了这么一出——有动作,他和辰池就必然会有冲突。 而且现在这戏已经唱起来了,且一发不可收。 辰池勉强笑道:“这理由,诸位可还满意?如今,此事除风险略大,还有什么不妥之处?” 白子卿想了想,道:“此事事关重大,我们还需请示陛下再谈。三殿下莫急,三日之内,必有回复。” 这其实也不过是个过场罢了。不过辰池这举动,实在让人有些始料未及。 入嫁一事,燕争帝已提 过几次。一次是燕桥发兵之前,一次是辰欢城破之后。那两次,辰池都没有答应。 但这一次,只为一城兵权,她难道就真的甘心将自己,交到燕桥? 若她甘心为争帝所娶,怕从此就再没有自由。这不就正如一只鸟,缚住了自己羽翼脚爪,又将绳子亲手递到别人手里? 唐广看着辰池。皱着眉。 他向来欣赏辰池,就算曾误认为她心气已折,也不过是多一分怜惜。自知道了她种种机谋巧算,更多一份叹止。却不曾想,有一天,辰池会这般……委身于人。 辰池却没太在意唐广的心思。白子卿说完那话,她微微笑笑,应答了几句,便起身走了。 临走,还说了句:“今日乔禾便不必随我回去了。你们好好谈谈吧。” 乔禾心里一怔,却不动声色,笑了笑。 而后辰池出了门。一直等在门口的索玛没有如往常跟在她后面,反而先是一步迈了进来,对乔禾挤眉弄眼说了句“其实我本来挺看好你的,加油啊兄弟。”,而后才走。 想必是他误以为乔禾招了辰池的烦。 白子卿等人顿时促狭地看向乔禾,倒留了个乔禾哭笑不得。 索玛不知他就是燕争帝,倒在辰池一事上,将他看作了燕争帝的对手,想来也是荒诞。 乔禾这一怔,其实并没有耽误多久,倒是唐广急不可耐,揶揄道:“陛下?” 但说是揶揄,却也有些可惜。 辰池此举,无论从时机还是目的,看起来,倒真有些得不偿失。 乔禾却只笑笑,道:“那便同意了罢。” 若此举公开,无异于直接与穆国宣战。以二国目前的国力,只怕这样的选择,对燕桥有些不利。 乔禾却道:“既然辰池答应做我的皇后,那便让天下人都知道她是母仪我燕桥天下的皇后。一位皇后,为了自己的母国以身涉险,我燕争帝便扮个副将随她。她与辰甫安知我身份,便不算轻慢了辰台;穆国却不知那副将是我,只知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也不至于追究。否则,对于穆国来说也不值当。” 顿了顿又道:“何况以我们的计划,做到这一步,也算是赚了。” 白子卿庄云天唐广三个,想起那计划,对视一眼,心里都直发凉。 争帝的性格,比辰池二人更孤绝。 他会为了使自己 有足够的能力去保护一些东西,而不惜一切。 过去他没有能力保护他的姐姐,如今他没有能力保护他辰池。所以这次他干脆就舍弃了辰池,去壮大自己的势力。 但他毕竟是人。尚郡长公主故去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郁郁无欢。十几年过去了,再这般亲手折腾一番,想必他心里要忍下更大的挫败吧。 但争帝本人,显然没有这样的顾虑。 他还在考虑。 “这段时间,我若对辰池下手,只怕她如论如何都活不下来。她把性命交到我面前,难道,真的是信任?” 想到这里,他自嘲地笑笑。 怎么可能。 辰池并不知道这件事已在燕桥意料之中。她所看到的,就是燕争帝很快答应了这事。 他没有将诏书寄来,只是用史官名义写了一段话。 新安十九年,帝立辰家嫡长女为后,遣子卿副将乔禾与赴沣州,不离左右,以护周全。 ——不错,最后与辰池一并去了沣州的,是乔禾。 而辰池见是乔禾随自己前去,也不过是惊讶了一瞬,便笑道:“看来贵国陛下也太不大方。既然已经同意,怎么就派个副将与我?” 白子卿哈哈一笑,道:“三殿下所想太多。我们结盟尚在暗中,就连册后仪式也还没有进行,一切都只好低调行事。再说,此举,对于打击穆国也有好处。” 辰池看了一眼乔禾,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这一走明明就是九死一生,却偏偏被她看待的云淡风轻,如同上朝前整理了衣衫,胸有成竹的去面对脚下臣子。 乔禾也不是一个话多的人,当下便跟了过去。 但出了辰欢城不过几步,有一人一马凑了过来。乔禾刚有所戒备,却看出了这人的身份。 索玛。 索玛不理他,兀自对辰池道:“小殿下,甫安说你现在有什么计划,他已拦不住你。但是,你也不能总这么撇开我啊。我只是过来保护你,又不是要劝你回去,你也不必戒备我是吧?不然你这凉薄的,可就伤透了哥哥的心!我可算是看着你长大的!” 辰池眯着眼睛看了看他,没有说话,却已经被算作默许。 “走吧走吧。”这人于是驾马轻飘飘与乔禾并肩而行,喜上眉梢,“说起来,我在沣州还知道一家酒馆,好久没去了。” 索玛说的,倒也是实话。 辰甫安如今对于辰池,已然无奈了。 辰池本就是个倔强的性子,认定了的事情十匹马都拉不回来,何况一个他。国破之后,她被辰甫安救出宫去,一见了辰欢城外尸横遍野,刚从辰甫安怀里跳下来,就扑通一声跪下了——从此她对辰欢的执念更强,几乎是要走火入魔不顾死活了,他全然拗不过,人手又不足,只好安排一个索玛到她身边。 就连辰池自作主张嫁入燕桥的事,他也是不知情的。 战乱未休,燕争帝与辰池,两人都没有意向要将这事公之于众。 但乔禾看辰池的目光,却已不同了。那目光里,或多或少,多了些柔和。 辰池与索玛自然发觉了。晚上休息的时候索玛与乔禾同住一处,还曾凑过去问,是否有了什么新的进展。 乔禾似乎还是那样的面无表情,唇角却难得柔软了一瞬。 “或许算得吧。”他这样回答。 索玛当然不满于这样模糊的应付,又向乔禾蹭了蹭,低声道:“到底怎么样了!” 兴奋与八卦之情溢于言表。 乔禾忍不住笑了一下,却似乎不想说,索性扭过头,不理他。 索玛又问了几声。 乔禾装死。 最后索玛一挺身就下了床,乔禾这下再也无法装下去了,只好问道:“你去哪?” “我去问问辰小丫头!” 乔禾:…… 好说歹说,乔禾劝住了索玛。 “快说快说。” ——代价就是他亲自告诉索玛。 乔禾深吸一口气,竭尽全力冷静下来,目光直直地看着屋顶,五官却带着一丝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笑意。 “我与三殿下……虽未来仍渺茫,眼下却已有了不离不弃的理由。” 索玛听了,一脸“我懂的”。 乔禾也是无奈,便不再说了。 ☆、谈话 沣州城主叫张鹤。这个名字听起来倒很不墙头草,甚至很是仙风道骨。 实际上他长的也很仙风道骨。 此刻他就是一派仙风道骨地,迎接了还有些尴尬的辰池索玛乔禾三人。 原本,他们是想悄悄进城的。 却不知如何走漏了消息,传入这人的耳中。想来,张鹤应是自觉向穆国传讯已经来不及,于是反而放开了手脚,也不顾城主之尊,便堵在城门,大大方方迎了三人进城。 辰池也不得不承认,这人虽是墙头草,人前功夫却是做的极好,脑子也足够。 流言蜚语,自然比飞鸽鸿雁,要快得多了。他这番大摇大摆甚至大张旗鼓地迎了辰池一行,自然会流言四起——而流言传到穆国人的耳中,总会比他秉烛修书、遮遮掩掩报信来的快一些。 “说起来,三殿下怎得了空闲,来我这里?” 张鹤一句话将辰池思绪拉了回来。他笑吟吟的,一直盯着辰池看,而至于索玛乔禾两人,却是连他一瞥都没分到。 乔禾坐在辰池身后,还是一贯的面无表情。而索玛更是不甚在意,倒是打量起了这城主府的构造。 而辰池也微微笑着,虽然不喜欢这位沣州城主,看起来却没有半分火气。 “我虽称不上闲人,来沣州走走,总还有这时间。说起来,城主大人,辰台陷落,您最近可还好?” 这话虽是笑问,讽刺的意味却几乎没有掩饰。若是问到别人,只怕一张脸便已红透了。尤其是“辰台陷落”一句——谁都知道,若这位张鹤大人没有临阵归降,辰台多半撑得到西北援军,也未必至于陷落。若换了旁人做这个城主,只怕听到这四个字,便如坐针毡了,更枉论这是辰池本人亲口说出的“辰台陷落”! 但奈何,辰池所问的,是张鹤。 只见张鹤若无其事微微一笑,道:“无论如何,算是平安罢。” 这明显便是与辰池的处境针锋相对的。——辰池这样谨小慎微的人,都被情势逼迫,不得不置己身于风口浪尖,这可万万担不起一个平安。 辰池却也不在意,亦不过微微一笑。 “既然三殿下来此并无要事,不如便在我这陋室暂住,如何?” 辰池看了他一眼,点头笑道:“那便打扰了。” 张鹤笑笑,便将此事吩咐了下去。接着,他又随口问道:“如今二殿下如何 ?” 辰池却是没有想到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张鹤之心,人人皆知。他绝不是一个忠诚之辈,这句话绝不是在关心辰甫安性命安危。而若是试探,以他一贯的行事风格,这般随意却直切重点的话,却也问不出口。 但不过一个问题罢了,辰池很快便滴水不漏地笑道:“也还不错。” 这次,张鹤目光向她身后扫了扫。 见索玛乔禾脸上也并没有什么蛛丝马迹,这才转回目光,笑道:“两位殿下倒也沉得住气。” 辰池笑而不答,只看了看他,忽然道:“我却听说,有些人很是沉不住气。” 张鹤依旧波澜不惊,笑容像是一个初出茅庐天真友好的读书人:“三殿下此话怎讲?” 张鹤的确波澜不惊,但可惜论起波澜不惊,十个他也不是一个辰池的对手。她听了这话,扬眉一笑,道:“那穆国的孙破,听说却没有张大人这样好的耐性,已派了人四处游说。只是如今,我势力低微,不知他可曾拉拢过张大人、张大人又如何答复呢?” 张鹤笑道:“沣州虽不敢与都城相比,却也是个大城,穆国自然有人前来拉拢。至于如何应对,微臣才疏学浅,尚还没有想好,三殿下可有什么建议?” 辰池摇头笑道:“我倒也不敢有什么建议。全看张大人自己定夺了。” 张鹤便做出一个苦笑的样子来,摇头无奈道:“那边也只好如此了。” 之后便不过一些无关痛痒的话。辰池分辨不出张鹤的立场,张鹤也揣摩不出辰池辰甫安的处境,只算是各自试探。 席后辰池被独自分到一个房间。索玛本想跟她一起过去,想了想却还是作罢,只是看了一眼她的胸口,见那骨哨还在,便安了心。 而后索玛乔禾的房间分别被安置在辰池房间两边。 辰池当晚只是看了看这里的布置,预测了一下沣州财力物力。而她不知道的是,就在隔壁,张鹤亲自,而且独自,去了乔禾的房间。 他脸上已没有那从容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脸严肃。进了房间,轻手轻脚关好门,见了榻上正襟危坐的乔禾,他纳头便拜: “陛下。” 乔禾看了他一眼,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连表情神色都没有变化。 “敢问陛下此来,可是……” “我这次来,与燕桥无关。”乔禾缓缓道,“ 你就当你面前这个人,不过是个普通的副将。做好该你做的,其他的不必插手。辰池是个很难应付的人,别搞砸了。” 听了这话,张鹤更是深深叩首。 “是,臣一定尽力。” 张鹤回到自己的房间,才终于擦了一把冷汗。 他的夫人不免心疼,柔声问道:“你这般周旋,日日不得安生,可值得?” 张鹤长长叹了一口气,倚在床头,疲态尽显。 “这乱世之中,我既为一城之主,至少也要护得我子民安生啊……” 第二天辰池很早便出了城主府,只带着索玛便在这沣州城里转了起来。 既然张鹤已经将她行程暴露,那么她也不介意光明正大看看这里。 这里虽说是辰台属地,却也不过是三年以前,刚从燕桥手中夺过。 而国破之前,辰池甚至没有时间来这里看看。 不过沣州与辰欢相距不远,风俗也相近,受战乱影响也几乎没有,一路走过来,辰池一时还真就没看到什么太新鲜的事物,一切都和辰欢是一个模样,反倒是很快便走累了,便被索玛拉着去了他所谓故人开的一间酒馆去歇脚,顺便也听听沣州百姓近来的饭后谈资。 结果刚刚坐定,就听邻桌两个年轻的女声,正商量着什么。 “上次你可说好了,要请我吃土豆花的。” “欸你这不是刚来么。别急别急,先喝茶。” “我倒是不急,但是施梨施邰两个人都发了信来催了。她们两个已经碰了头了,就等着咱们两个呢!” “说到信,上次还有人问我说,你先前挖的坑什么时候填——” “也有人问我你挖的坑什么时候填——等等!别想跑!土豆花呢!” “咳……九邺九邺你看那边!” 然后便没有声音了。 这两人说的话十分古怪,辰池听着,却半个字都没有听懂。此时见她们住了口,不由得好奇,便回头看了一眼。 正对上两张好奇而目光灼灼盯着自己的脸。 见辰池撞破,两人不由有些尴尬,干咳着转开了目光。 辰池愈发好奇——索玛显然更直接些,都已经坐过去了。 “两位刚才所说的是?” “两个朋友。”其中之一对辰池笑笑,有些狡猾的笑容。 辰池突然插口道:“两位可是要出行游玩?” “是啊。”另一个眨眨眼睛,倒是很漂亮的样子。“我叫九晔,这个是姜明。” “敢问九姑娘,可是沣州本地人?” “是啊。” “那么沣州这五年以来,怎么样?” 九晔听了这么正式的问题,竟然依旧是一脸理所当然地看着辰池:“不错啊。没什么变化的。” 辰池听了这回答心里虽然安然了些,却也是一沉。 沣州百姓安康固然是好,可是张鹤很得民心的话,强夺兵权无异于又难了一些。 不过眼下她又想到一个问题。 这人是什么身份,面对这样的问题竟然还能从容自若? 她不由又多看了她两眼。 谁知,九晔笑的眉眼弯弯,却是推了对面的姜明一把。 “别看我呀,看她,看姜明。” 辰池也不由饶有趣味地看了姜明一眼,只觉她普普通通罢了。 “这里她算命算的很准的!”九邺补充了一句。 辰池却依旧不解。这里?算命也要分不同的地方吗? 这想着,心里却没太在意。 只怕算出来,也多半是不好的结果吧。光复辰台,又岂是那么容易的事。 却没注意到那姜明,目光烁烁盯着自己看了半天,又带些惋惜地看了索玛一眼,一句话都不曾说,过了半晌,才忽然说了句:“小心乔禾和穆从言。” 倒也不管辰池愿不愿听。 辰池也只好笑笑。 就算认出了自己的身份,这人怕也不见得多高明。 尤其那句提示,她对乔禾和穆从言两人已经不能更小心,甚至她有时候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小心了。再小心一些,怕有些多余。 索玛看了九邺姜明两人一眼,也没有看出些别的什么来,反而觉得她们两个的笑容有些神秘莫测。 于是他想了想,苦笑着摇了摇头,放弃了。 而辰池又想了想,确实没有发现自己对于乔禾有什么疏漏之处。但抬眼再想问时,却见眼前没了人影。 “那两个女子人呢?”她诧然地问着索玛。 “欸?她们……欸?!什么时候不见的?” 辰池皱了皱眉。 无论是敌是友,这两个人只怕都能左右一方形势。但能这样在索玛眼底悄无声息消失不见的,恐怕已经脱出了“武功”的范畴了吧。 那么,她们能是谁? (少年你不要想了那是作者和作者的基友!我可真的给你机会了!严肃脸!) ☆、死人啦死人啦 那天辰池倒没再揣测两个女子的身份。 毕竟,张鹤又安排了宴席。席上,出现了一个她不得不注意的人。 那人总是笑眯眯的,性子慢的恍若能够拖慢他每一个举动,就连抄起筷子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这人都要先端详一眼眼前的菜,比旁人再慢上三分。 而且,他左手里面,还捻着一串被摩擦的闪闪发亮的佛珠。 信佛,善笑,性子极慢。 ——情报中,那与孙破有过接触的,沣州军师。 辰池看着他,眼底愈发凝重起来。 “三殿下,今日可是心情不好?” 辰池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听张鹤如此问道。 她便一笑,道:“我只是今天去外面看了看,有些累了。” 张鹤也只仰面一笑,又道:“三殿下,这位便是我沣州的脑子了。”他向着旁边,辰池注意了许久的人偏了偏头,道:“他叫梁衡玉,我向来叫他陋之。陋之,你刚回了城,想必还不知道,这位就是旧日,辰台的三殿下。” 闻言,那梁衡玉便缓缓抬起头,慢慢向着辰池绽露了一个温和的笑脸。而后他一点点放下筷子,起身,行礼。辰池也似乎并不计较张鹤所说的“旧日”,只对这梁衡玉点头笑笑,道:“还请坐。” 梁衡玉又顿了一下,没有看张鹤,这才缓缓缓缓地坐了下去。 既然刚刚张鹤已显出了轻慢,那么他就要表现出一种不自知的尊重,以让辰池对他们的态度,做出误判。 这时辰池突然又开口,道:“前几日,我辰欢城倒也有一个生人,听说与这位梁先生相似的紧。敢问,那人,可是先生?” 梁衡玉缓缓抬头看了辰池一眼,见她满眼认真,又缓缓垂下目光,摇头道:“不,我近日,并没有去辰欢城。” 他说话都比旁人慢上几分。若换个耐性差些的,只怕连听他说话都不愿意。 辰池闻言,看了乔禾一眼。 乔禾便明白了她这一眼的意图,接口道:“那日以我所见,这确实不是这个人。” 辰池便点点头,又道:“唐突先生了。” 说罢,便不再看梁衡玉了。 梁衡玉似有察觉,曾有几眼试图瞥向辰池,却瞥见了她侧后方的乔禾,不动声色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自然知道,辰池与乔禾中,哪一个更能定 夺张鹤与他、甚至这沣州所有百姓,他们的生死荣辱。 宴席过后,辰池并没有立刻离去。 她等着无关紧要的人都散了,便走上前,对张鹤道:“你昨日为我安排的侍女,也太不善解人意。” 张鹤扬眉,问道:“可是出了什么差错?” “差错倒没有,但笨手笨脚的,难免让我有些提心吊胆。” “那……三殿下,还请多多包涵了。” 张鹤向着辰池躬了躬身,也不多言。而辰池却似乎仍有不满,道:“城主大人,辰台虽已没落,但以我身份,让你身边的人来伺候我,对你们,也不算亏吧?” 张鹤闻言,挑了挑眉。 辰池毫不退让。 最终张鹤叹了口气,向左右道:“你们也听见了。去安排吧。” 他身边一人便领命而去,而后张鹤对辰池笑道:“这样,三殿下可就满意了?” 辰池道:“只要用来称心如意,我便满意了。” 谁知那一晚,这沣州城内,便出了人命。 辰池不过带了新分来的侍女,正回房间的时候,就被之前去解手而先一步离开的索玛轻功追上。索玛紧皱着眉头,语气沉沉道:“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辰池眯了眼,警觉地看着他。 索玛看了那侍女一眼,低声道:“方才我刚绕过亭子,就看见了一具尸体。那手段,倒和大黑有点像。” 辰池不由得紧皱着眉,道:“他此刻不应该在辰欢城么?” “没错。”索玛道,“但他的立场,我一直都没有看透过。再说,他虽听命于甫安,却也曾重伤于你……”他停顿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道:“还是小心些。” 辰池面色肃然,道:“我知道。” 而后便一路无话,索玛紧随着辰池回了房间。那侍女一路上被他的气质压迫的步伐僵硬,难以开口。 辰池房间门口,索玛临去之前突然深深看了一眼那侍女,道:“今日之事,你全然没有看见,也全然没有听见。不然,我一个施蛊之人,自有办法,随时随地置你于死地。” 那姑娘被他吓得花容失色,瞪大了杏眼,却说不出话。 辰池并没有安慰她的意思,只自顾自进了房间。 但她没有想到的是,她的房间里,却已经有人了。 乔禾。 这个在辰池房间里,好整以暇坐着的人,正是乔禾。 他坐姿端正,面无表情,见了辰池,才稍有放松。 “三殿下,想必你还不知道,这里有人被杀了。” 他开口就是这么一句。他紧盯着辰池,却没有在她脸上发现一丝破绽。 辰池也没有。他和她旗鼓相当,势均力敌。 辰池道:“我已知道了。” “那人死的蹊跷。我去看过了,像是大黑的手段。” 辰池听他说他去看过了,不由得一皱眉。从时间上来说,乔禾并不比她多多少。 乔禾一看她的脸色就明白了,当下语气肃然,对辰池分析道:“我先你一步回来。引路小厮发现了那具尸体。看尸体的衣饰和他们的反应,死者恐怕只是个普通的下人,与旁人也没有什么仇怨。那些小厮本想请我留在原地,自去找人。但我生怕这人真正的目标是你——三殿下,便先一步过来了。” 辰池点点头,没有说话。 她分辨得出他眼底的关切与释然,那警觉敏感的气质,难得地弱了一瞬。 辰池遇刺以来,乔禾面对她,总是性情大改,说出些令辰池面红耳赤情话一般的话——这些话也常常让他自己面红耳赤,却非要硬说。辰池虽心怀戒备,与他的距离却是近了许多。 乔禾继续道:“既然三殿下没事,我就先回去了。希望辰欢那边没有什么变故才好。” 辰池继续点头,道:“此番随我前来,辛苦你了。” 乔禾一怔,站起身的时候脸上便已浮现出一抹笑意。他经过辰池的时候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三殿下,我的安危不足为虑。倒是您……一切小心。” 于是辰池也笑笑。 但是不知为什么,她的笑容却只是浅浅一层,并不如乔禾的笑意真实,甚至并没有到达眼底。 她转头看了一眼乔禾的背影,看他转过身,轻轻合上了门。 而后她深吸一口气,对这位刚刚来到自己身边的侍女道:“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事情,若我知道有另外任何一个人知道,甚至哪怕是半个字,你都别想再活下去。明白?” 那女子目光躲闪了一下,跪下道:“是……殿下,我明白。” 辰池这才笑了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殿下,我叫杏荣。” “杏荣……”姑娘听见自己的名字被重复了一遍,而后辰池继续道:“起来吧,去帮我找几本书来,难得闲来无事,记得给我找几本有趣的。” 杏荣自然不会反对,便出门寻书去了。但她却不知,她前脚刚走,辰池后脚就悄悄去了索玛那边。 “你绕过亭子的时候,身边当真一个人都没有?” “没有啊,怎么?” 这段对话过后,辰池便一句话都没说,默然回去了。 而后不久,杏荣便抱了一些书回来。辰池接过一看,什么《四国奇谈》、《警世事》,涉猎倒是颇广。 她问杏荣:“平日里,你便看这些?” 杏荣道:“是的……我觉得,比起城主大人看的书,这些已算有趣。” 辰池不予置评,默默翻了翻书页。杏荣在一边,或是为她身份和气势所压,大气都不敢出。 但辰池又突然出声问道:“平日里,你们城主大人,都看些什么书?” 杏荣显然对这一问题始料未及,顿了两声,才道:“大多数时候都是看一些史书杂文,偶尔也看些诗词之类。我……我身份低微,也说不清。” 辰池听出这是有意搪塞,却也不指出,只道:“那么你呢?” 杏荣刚要回答,却听辰池声音骤然严肃起来:“看我!” 她犹豫了一下,手指都绞在了一起,最终却还是怯怯抬头,对上辰池目光,眼里满是惊皇:“回……回三殿下,我平日里遵从城主大人命令,也会寻一些诗集来……” 辰池这才点点头。 既然果然是张鹤亲近之人,说不定便可从她这里,套出些什么了。 她阖了眼,掩住眼底一丝精光。 ☆、吴晓(上) 与此同时,辰欢城内。 吴晓又一次从梦中惊醒。 她满额冷汗,喘息声重,微微闭着眼睛,眼前依稀还是噩梦里的景象。 鲜血,杀戮,惊疑,背叛…… 全是由她一人而起。 她坐起身,想了想,叹了口气。 这身上的恶疾,真是罪有应得。 不过她却不再想睡了。这些日子,她大多数时间都在昏睡。有时候明明知道是在梦中,但却一动也动不了,只能看到眼前一片黑暗,听着身边朦朦胧胧的话语,朦朦胧胧嘈杂的背景。 这样的噩梦,虽然总是让她心有惶惶总是惊醒她,却并没有让她深恶痛绝。 因为这些噩梦可以惊醒她,而醒来,就能多看一会这里。 这个世界。这个既有着她,又有着穆从言的世界。 这样的景象,多看一眼都好。 卧房的门响了一声,门上轻碎的铃铛摇着,声音几不可闻。窗外草和树都茂盛地生长,一片令人怜惜的绿意。这看起来就像是个寻常人家,就像乡野之间与世无争的一片桃源。 但它不是。它坐落在一片纷飞战火里,坐落在一片断壁残桓里,它的主人不是隐士,而是背负着一整个王国的人。 辰甫安。 他正走进来。吴晓看着他走进来。 辰池前往沣州之后,辰欢城内所有的事务又全部压在了他的身上。本来,之前辰池去泠州的时候 他就已经有些疲态,这一次,三方势力几乎全部聚集在辰欢,显然更难应付。 但即使这样疲惫,他对于吴晓,却依旧始终怀有戒备。比如此刻,见她已经醒来,虽然唇角立刻就破开一小个欣喜的笑容,但下一个瞬间,就一收脸上的疲惫,甚至还下意识看了一眼床边的桌案。 到底是穆国人。甚至还是穆从言的眼线,怎可不防。 他一面想着,一面自嘲地轻轻一笑。 ——但千真万确,这正是吴晓的底细。 她幼年确在辰欢为丐,后来辗转流亡,机缘巧合被收入穆国人麾下。那人后来听闻储君穆从言无心政事,便动了心思,将当时尚小却眉清目秀的吴晓献进宫去。结果,反而成了穆从言的一招暗棋,被加以训练,送回了辰台。 ——此刻辰甫安看着本在发呆的她,微笑道:“几时醒的?” 他对她说话的时候总是这般温柔。 无关复国的时候,他对她说话总是这般温柔。 吴晓心不在他身上,自然也不奢求更多,只笑笑,答道:“刚醒。” “又做了噩梦?” 辰甫安说着,就已在她身边坐下,探手去摸她冰凉的额头,“好不容易醒了,想出去么?” 吴晓歪着头想了想,点了点头。 辰甫安便拾起她的鞋子。 或许是太过疲惫,他的眉头跳了一跳。 吴晓没有发觉,任辰甫安为自己穿好鞋子,任他把自己抱起来,又从他手里接过衣服,顿了一顿。 辰甫安哑然失笑,背过身去。 吴晓这才自己换好衣服。她状似不经意地提了提鞋,暗里却是检查了一下自己前几日写出的密报。 还在。 就隐藏在那纳的密密麻麻、有些嫌厚的鞋底里。 “换好了。” 她这才说道。 辰甫安转头看了她一眼,忽然笑道:“听说前几日来了一位行脚商,从西面运来了些新的东西,价钱也不贵。我们去看看,大概会有些东西很衬你。” 西面,就是远离穆国、燕桥,辰台举国唯一还勉强称得上太平的土地。 西面,也有着辰台国曾经的第二大城施恩城,和多年以前为抗击羌族而建起的最坚不可破的关隘,施德关。 吴晓却不回答,只一边往外走着,一边叹声道:“甫安……甫安,我不过一个将死之人。” 将死之人,不必为她再浪费分毫。按着如今的境况,各中深意,辰甫安自然明白。 说到底,吴晓还是不能,也是不忍彻底与他为敌的。 就算她如今为另一人另一个国家出生入死尽心尽力,就算这么多年不过他黄粱梦美一厢情愿,但她心里,总有些细小的枝桠,不忍不向着他生长,不忍他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落入下风。她希望穆从言和辰甫安,他们都能好好地,并肩活在这个世界上。不刀戈相向。 穆从言固然是她放在心上又遥不可攀的人,而辰甫安,在吴晓年少时,也曾经和她度过了那么多携手江湖的岁月。“扬鞭纵马,意气风发”,就算这样年轻而精巧的词汇,也不足以将那时的轻狂快意,勾勒出万之一二。 辰甫安察觉了她这一层心思,心里暖 得像是要化了一样。他笑笑,上前牵住了她的手。 “那么至少,我们出去走走吧。” 但无巧不成书,那日辰甫安与吴晓一出门,便迎面见到了庄云天。 庄云天一见他二人,也是一惊,但立刻便问道:“二殿下,我这里有些东西,还请转送给仇端。” 辰甫安信手接过,竟是一小袋豆子样的东西。他含笑看了庄云天一眼,挑了挑眉。 庄云天的脸霎时间涨的通红。 “好好好。”辰甫安说着收起了那东西,想了想,竟然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 这次问话的却是吴晓。 “我笑的啊,是咱们这死别,与旁人的生离比起来,也不知哪个更痛苦一点。”辰甫安对她笑笑,又抬起头看着庄云天:“庄将军来这里不止是为了这事吧?” 庄云天原本已经处于一种默默望天的状态,被辰甫安几句话戳的心窝正疼,突然却被问了这么一句。 “嗯?啊……方才乔禾传了消息回来。那消息非同小可,关乎三殿下性命,二殿下还是随我前去一趟,共同商讨。” 辰甫安一皱眉,却立刻问道:“看来庄将军也略有所知?” 庄云天面色已不很好看,只点了点头。 ——既庄云天知情,又有求于我,想必便不是圈套。 这般想着,辰甫安便已收起庄云天那一小囊红豆,往白子卿等人所居住的地方去了。走了两步他又回头,对吴晓道:“看来今日是无法陪你了。你先回去睡罢,我们改日再去。” 这才一会没人同吴晓说话,她便已睡意朦胧。听了辰甫安这话,正打着哈欠,便点了点头,回去了。 辰甫安这才转身继续走,步伐愈走愈急,最后一缕焦虑,都要凝在他眉梢上了。 庄云天在旁边跟着,这才算是真正见识了辰池在辰甫安心里的地位。 ☆、吴晓(下) 辰甫安看罢那消息,拿着信纸的手整个都抖了起来,甚至指节都是白的。他另一手紧紧按着桌子,庄云天看着那只手,有点担心这桌子会不会被他一只手按塌掉。 他半晌才气息稍平,压抑着惊怒道:“这消息是何时传来?” “就是刚才。我们看过之后,马上便叫云天去找你了。”白子卿难得严肃了脸色道,“二殿下先别急,说不定事情还有转机。” “转机?”辰甫安冷笑一声,语气里已经隐约有些压不住怒火,可他终究还是深吸一口气,冷静了许久,才平声道:“小池与索玛被张鹤扣押、乔禾拼死潜入民间……白将军,就算有转机——还有什么转机!” 说到后面,他还是失态了。 他一把扔开那薄薄一页纸,脸上已有些悲凉神色。只是这次虽然半点没有伪装也没有夸张,甚至有些波澜不惊,却反而更逼人窒息。 白子卿唐广等人面面相觑了一会,没有一个找得出话来说。 最后还是辰甫安,面无表情道:“这等大事,我们还需仔细谋划。张鹤此人,算不得英雄,也算不得枭雄,这次手段如此凌厉,想必是背后有了新的势力。” 他顿了顿,突然道:“不是说沣州谋士已暗中与孙破有勾结?” 白子卿看着他,目光有些怪异。 “这倒很有可能,我们疏忽,方才竟忘了这般情况。” 他说着,已亲自在面前的纸上添了几笔。那张纸上已乱七八糟,乍然看去,什么都分辨不出。 白子卿写过之后,才发现这点。他便把那张纸往旁边一堆,却突然有些发怔。 幸而辰甫安此时情绪反常,并没有注意到。唐广轻轻咳了一声,白子卿这才回过神来。他看了眼辰甫安,道:“二殿下,乔禾的身份地位,远逊于三殿下,如今处境,亦比三殿下安全。所以此事,便需以三殿下安全为重。既以三殿下安全为重,我们又不过是几个武夫,此事便全交给二殿下您了。” 事关辰池,就算白子卿不说,辰甫安也会自己提出包揽此事的。如果白子卿胆敢自己处理,那么他也做好了反目的准备。白子卿这番话说出来之后,辰甫安只是点点头,却没有说话。他脸上已经渐渐挂上了森然的笑容,却显然,心神还是乱的。 他安静了好久,期间有几次甚至又要怒吼出声,却最终又忍了回去。他坐下,拿过桌上的一盏茶,喝了一口。 唐广欲言又止。 辰甫安注意到了,却无意理会,只道:“这消息……当真属实?” 这话问出了口,白子卿等人也没有一丝不满,只正色道:“乔禾虽地位不高,但为人向来靠谱。他既然这么说,就一定可靠。且眼下穆国独大,你我唇亡齿寒,我们万万不会在此等大事上乱动手脚。” 辰甫安目光有些僵硬。他直直看着手里的茶水,缓缓道:“索玛的能耐我很清楚,小池也绝对是一个警觉的人。他们两个都被张鹤扣押,乔禾又为什么能逃出城主府?” 顿了顿他又道:“我没有轻视乔禾的意思,只是其中曲折,我实在有些想不通。” 白子卿沉吟道:“这说出来确实有些奇怪。当日三殿下带着索玛乔禾两人去沣州城内闲逛,但他们回去时,乔禾却并没有跟着回去。而他们两人才刚回去没多久,张鹤就放出消息,说他二人已为自己所扣押。乔禾试图去联系,也联系不到了,还险些把自己也搭了进去。” 说到这里白子卿看了辰甫安一眼,道:“我所知道的也不过就是这些,那日乔禾没有随三殿下回府,确实蹊跷,但他绝对不会做出背叛之事。这一点,还请二殿下相信。” 辰甫安点点头,勉力笑道:“他终归是燕桥人,既然几位将军都如此信任他,那么我也无法说什么。不过如今,我们能做什么?” 众人又都沉默。 其实他们也未必是没有话说,只不过白子卿虽与他们是出生入死二十多年的兄弟,但终归地位上高了一层,又是个粗中有细的性格,他们便也总觉自己并没有说话的必要了。 这时第一个说话的,却是唐广。 他道:“方才我与白老大简单想过了几种情况,简单来说,要么等着张鹤再有所动作,要么等着张鹤提出他的所求,要么,就我们率先发难。但……” “但若他背后势力没将我们放在眼里,或目的不在牵制我们,直接杀了小池与索玛,也不失为一种可能。”辰甫安打断他,目光又开始僵硬,“不过这般情况……我们也无从涉足。今晚我们先各自休息,让乔禾和我们在沣州的眼线都再好好打探一番,等有消息回来了再说。” 白子卿心里突然咯噔一声。 辰甫安站起身向外走去。但人都走到门口了,他果然又突然转身道:“小池虽不过一个亡了国的公主,但到底,也是燕争帝的后妃。如今他的后妃都为人扣押,怎的还不见他? ” 白子卿笑道:“二殿下多虑了。事发突然,陛下还没有收到消息。待陛下知道此事,必定大为重视。二殿下不要着急。” 辰甫安这才发现自己话里的漏洞,不过他说这话显然也没有当真,只顿了顿,便拂袖而去。 这时庄云天才问了唐广一句:“我看这辰甫安坐下时,你似乎有什么话要说。怎么了?” 唐广哭笑不得道:“……无事,只是方才他喝的那是我的茶。” 辰甫安回了自己所住的地方,脸色才渐渐沉了下来。 他才刚刚进了门,还没见到吴晓,一转身又出去了。再回来时,手里已提着甸甸的一坛酒。 然后他也没有去卧室,而是提着酒,径自去了书房。 到了书房之后他再也不能自持,满脸颓唐,拍开封泥,就着坛口抿了口酒。 他闭上眼,眼眶已有些湿了。 今日辰池应寄回报平安的信,果真还没有到。 但他又突然唰地站起身来,一拂袖扫落桌上什么笔架灯盏、白纸砚台。那些物什叮叮咣咣响了一阵,书房里便只剩下辰甫安沉重的呼吸声。 他脸色苍白,又灌了一大口酒下去。 他很久没有这样的喝过酒了,或者说从来没有这样的喝过酒。之前闯荡江湖的时候,他本就是以一个翩翩公子样的侠客形象出现的,纵然偶有兴致,纵情而饮,内心也都是痛快的。 哪有这样的时候。 他红着眼睛,心里突然想着,这国家就算要来,又有什么意思?! 这时候吴晓似乎是听到了声音,也来了。但她只是怯怯站在门口,没有出声。 别说她了,就连辰池都没有见过这样暴怒的辰甫安。这个人心里好像从来就没有什么在乎的东西,当初国破,也不过就是淡淡地跟辰池说了句:“别图一时痛快,我们迟早要卷土重来。” 辰甫安一眼瞧见吴晓,想起她的身份,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但他抄起杯子,手上抖了好几抖,最终还是猛地摔在自己脚下。他努力瞥开目光,全身气得发抖,冷声道:“走开。” 吴晓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却听了先前庄云天的话,一想便知,定是辰池有了危险。她担心道:“甫安,你冷静一下……三殿下能力过人,不会有失的。” 她却不知,自己一个三殿下,算是重重打在辰甫安气头上了。 辰甫安都不敢抬头看她,只沉沉低吼道:“小池和你有什么关系,轮得到你来说?!事到如今,你——!” 他冲口而出的一句话,到底止住了。但吴晓知道他要说什么,一听这话,顿时就心底一沉,脸色苍白。她咬咬嘴唇,眼里就已经隐隐有了泪光。 她终于发觉,这对辰甫安来说,已是一个心结。自己的立场,还有自己所真正仰慕的人。 她忍了忍哭腔,又好言道:“你我的关系,哪件是我们自己所能决定的?你若有不满,又对我发什么脾气?” 辰甫安怒极反笑,道:“好,好,好……我知道的。穆从言对你,真是太重要了。” 顿了顿,又强压怒气,尽力平和道:“你去睡觉吧。我实在不想在这时看到你这样的人。” 吴晓深深吸了口气,却不说话了。 她回到辰欢来,确实是为探视辰甫安而来。 她来,也的确不是穆从言强令所迫。他不过看着她,盈盈笑道:“吴晓,你愿不愿意去帮我探视辰甫安的所作所为?你若不去啊,恐怕对付起他妹妹来,我就头疼多了。” 然后她便鬼使神差答应了。 辰甫安见她不说话,冷冷嗤笑一声。但终究是过了一会,心底清明了些,想了想刚刚自己所说的话,又想了想辰池现在生死不知,眼里不由得更湿了些。 他闭着眼,又大饮一口酒,自嘲般笑道:“你出去吧。” 吴晓顿时便流下泪来。她用袖子将眼泪用力一抹,一跺脚,便回去了。 她似乎愤懑至极,随手扯翻了什么东西,沉甸甸一声软物坠地。 辰甫安没看见也没听见一般,颓然坐下,抱着酒坛许久没有说话。 他已尽力去放空脑子,但每每回神,就不可避免想起辰池。而每每想到辰池,就满脑子都想是不顾一切杀进沣州城。 他呆呆睁着眼,渐渐酒也忘了喝,就这样一坐坐到了天明。 最后他终于长出一口气,虽然手足乏力头脑麻木,却还是打起精神收拾了被自己打碎的东西。 逃出皇宫后,小池冷静下来第一件事,就是亲自将这通元当铺收拾了一下。 她当时说,生活还要继续的。谁也不能因为什么事情,就一蹶不振。人可以因为一件事性情大变,却不能因为一件事情不再好好生活。 然后辰甫安出门,看见吴 晓。 吴晓唇角还带着已经干涸了的血迹,倒在地上。 辰甫安脑子里,轰地一声。 ☆、桃畔 辰池母后是由民间被选入宫廷的女子。她一步踏上枝头,难免格外在意礼节仪容,尚在人世的时候,将每个细节都拿捏得细致,生怕落下话柄。纵下人簇拥,早起洗漱也常常就要一个时辰。再一层层穿上前几日便已熏好了香的新衣裳,一举一动都雍容优雅。甚至,她最后得了痨病的时候,每一声咳嗽都要用白绸的帕子细细掩了去,再将染了血的帕子整整齐齐叠好,交由仆从付之一炬。 辰池虽已不算很讲究这些,却也多少受了些影响。今日之事无需急于一时,她也不欲在沣州城主府中留下什么精干的形象,醒来后便先挥退杏容,而后细细洗漱着。但洗漱到一半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仔细看了看窗外,索玛正坐在那里,堪堪露出一个头顶。 索玛本来没看着她,只是抬头看着旁边的一棵树。那树枝叶繁茂,晨光碎碎洒下来,像镀了一层清亮的金箔。 这时候又恰好吹了一阵风来,飒飒摇摇的,索玛身上顿时被抖落了一层光雨,格外漂亮。 辰池见索玛看的出神,也就没有叫他,自去洗漱了。 洗漱之后辰池一抬头,索玛还是在望着那树发呆。她清清嗓子,喊了声:“索玛。” 他这才回过神来,转头对她笑了笑,道:“昨天这里出了事,我怕你有什么危险,就先到这里守着了。你等我一下。” 紧接着他便走开了,又没过多久,杏荣过来叩了叩门:“三殿下,索玛大人求见。” 辰池道:“放他进来就是。以后索玛来我这里,也不必通报。” 杏荣道:“是。” 而后门被打开,索玛走进来。杏荣似乎本想跟进来,但小心翼翼探头看了看辰池的脸色,还是作罢了,反而轻手轻脚关上了门。 索玛这才道:“昨晚你这里没什么异样的吧?” 辰池摇头道:“我没有发现什么。倒是昨天让你送出的信……如何了?” 索玛笑道:“自是没什么差错。不过你也太小心了些,一个沣州而已,怎么觉得你比面对唐广孙破他们的时候还紧张?”他顿了顿又肃然道:“但昨晚我拖了几个朋友追查了一下,并没有发现大黑踪迹。” 辰池点点头。索玛还不知乔禾的身份。“那梁衡玉底细如何?” “不知道。这个人就像是从地下冒出来的一样。我的几个朋友有的都在这沣州住了二三十年甚至五六十年了,但是却都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个人。 他是最近两三年来沣州的,一来就是张鹤的幕僚。” 辰池不动声色听着,心里却突然形成了一个奇特的构想: 难道,这个梁衡玉就像陈律一样,也是谁的伪装? 她想着,就叹了口气。 “还有么?” “他一出现就出现在张鹤的身边,而且张鹤对他礼遇有加,自然有人去查过他的底细,却一无所获。”索玛道,“后来辰台夺得此城的时候,很多人猜测他是辰台的人,但后来又众说纷纭了,不过听市井分析,他是燕桥人的可能性最小。” 辰池笑道:“一共也不过几种可能,称不上众说纷纭。再说,若是我派去的,没准我会用计让别人觉得这个人最不可能是我派去的呢。” 索玛也笑笑,这种费脑子的事情他已经打定了主意要交给辰池。 “不过昨晚那事,还没有查清楚,今天你要去哪,我都跟着你吧。你要是出了点什么事——辰甫安能扒了我一层皮!”索玛说着,还夸张地抖了抖肩膀。 辰池笑着答应了。索玛也心满意足了。 当年那个跑来跑去开开心心的小丫头,能再开心一秒也好呀。 但辰池很快不笑了。她想了想又道:“让乔禾也随我去吧。” 梁衡玉不是她的人。那么究竟是燕桥的,还是穆国的,或许可以从乔禾的一些蛛丝马迹上看出来。 而若起了争执,他和他对自己的感情,绝不是什么稳固的依托。 索玛道:“好。”说着便要出去叫乔禾。但站起身之后他突然盯住辰池。辰池不明所以,皱了皱眉。索玛半晌俯身低声说了句:“记得带上我给你的那个骨笛。” 辰池下意识地又低头一看,依旧没有发现什么。这时索玛一扬手,面前又垂下了另一个骨笛。 “之前你没睡醒的时候我就觉得那个杏容身上不太对,再一看却是这骨笛,和你的很像,我就顺手摘了下来。刚才仔细看了看,果然是她偷梁换柱了。”他低声道,又站直身子拍了拍辰池的头,用正常音量道:“小心点啊,小殿下。” 辰池接过来,看了看自己胸前的仿制品,笑道:“好好好,我知道了。” 索玛这才心满意足,出门去叫乔禾。他走的时候刚好杏容进来,门还没有关,顺着风就飘进来一句:“乔禾乔禾醒醒醒醒了欸!” 就好像是一个货郎一样,听得杏容都笑了 出来。 但马上她就笑不出来了。她看见辰池胸前和手上,各一个骨笛,一模一样,真假难辨。 辰池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道:“走,领我去见见你们城主大人吧。昨晚之事还没有结束,我也要和他好好谈谈。” 杏容脸色白了白,却没有多说什么,只强作镇定,躬身道:“是。” 辰池出行,自然拿捏了分寸。半路上,索玛和乔禾就已经追了上来。乔禾还好,依旧一张面无表情的脸,穿着整齐一丝不苟,只是脸色似乎有些肃然。而他身边的索玛,似乎就有点过分了。 他似乎是一直在等辰池,没有吃早饭。此时手里捏着两个很有可能是从乔禾房间里顺出来的糕点,嘴里也鼓鼓囊囊的,见了辰池,就扬了扬糕点,道:“吃不吃?” 辰池脸色一黑,无视了他,继续往前走着。但没想到,索玛拉着乔禾就凑了过来,一个错步就把杏容挤到了一边去,向着她点点头,嘿然一笑,又道:“三殿下,听说你也没吃?”。 乔禾也无视了他。他比索玛正经多了,按剑向辰池颔首道:“三殿下。” 不过这正式的礼节之后,他就一直盯着辰池看。目光灼灼,已经毫不掩饰了。 辰池也只好停下步子等索玛。她点点头向乔禾示意了一下,目光却不看他们,像是觉得与索玛为伍,说出去格外丢人一样。等索玛终于吃完了手中糕点,将包着糕点的纸随手向一个下人一递,她才冷着一张脸继续向前走。 直到到了厅堂门口,两个侍卫将他们拦下。 “三殿下,乔将军,索玛大人,见我们城主大人之前,还请先解下兵器。” 乔禾心中一凛,目光一侧,却在用余光瞥着面前辰池的反应。索玛也敛了表情,盯着辰池纤细的背影。 辰池一直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没有人猜得出她此时心里的想法和情绪。直到那两个侍卫已经开始向她走来,她才上前一步,缓缓道:“你们大概是没有分清主次。” 两个侍卫对视一眼,没有说话,却也没有退步。 辰池又上前一步,道:“我觉得我的性命比张鹤的更可贵一些。” 那两个侍卫自然是张鹤亲卫,如何肯依,上前便要阻拦。但辰池只冷冷瞥了一眼这两人,道:“想不到沣州城主府内都是这样不懂规矩的。若再上前,我就少不得亲自为张鹤清理门户了。” 杏容跟在他们三 人身后,一路上就感受着辰池的气势变化,心里又想着骨笛的事情,脸色早就煞白煞白的。她跟一个侍卫对视了一眼,脸色终于红润了些,却还是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那侍卫便只好默然垂手,站在门侧。他低着头,但辰池还是瞥见了他紧抿的嘴唇。 她没有理会,自顾自进了厅堂。张鹤这时候果然已经在了。 是了,她此番如此大张旗鼓,尤其张鹤明的暗的眼线都盯着她,他没理由不知的。 张鹤此时穿着的正是旧日辰台的官服。不知是早有准备还是如何,这套衣服竟没被穆国毁去,还有些磨损和破旧,让人看着反而格外亲切。 但辰池却丝毫没有触动一般,依旧面无表情,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开口道:“听说,昨日这城主府中死了一个人。” 张鹤似乎一夜没有睡好,此时黑着眼圈行礼道:“是的。三殿下,想必您还没有用过早膳,我已叫人去准备了,还先请坐,听我慢慢说来。” 辰池也不推辞,就走过去坐下。乔禾索玛还跟在她的身后,却没有入座。 张鹤道:“两位还请坐。” 听了这话二人并没有什么反应,见辰池没有反对,他们才坐下。 这时本应在门外的杏容和两位侍卫也进来了。杏容左右看看,不知该去哪边。 毕竟辰池脸色太过冷厉,周围三尺都是剑拔弩张的气氛。她又看了看那侍卫,见他向自己轻微地招了招手,犹豫了一下,便过去了。甚至那侍卫悄悄握住了她的手。 辰池和张鹤也都没有异议。 张鹤自然是心知肚明,而辰池,她眼中此时盯着另外的地方。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的身后,乔禾用着钦慕的目光,正一丝不苟地打量着她。打量着她挺直而瘦削的脊背,打量着她纤弱的肩膀,打量着她颈后梳理整齐的碎发。他几乎想要伸手去摸一摸了。他想,一定很柔软。 他这样想着,连自己的目光和神色都不自觉地柔软了些。 此时辰池眼中只有沣州。他的眼中只有辰池。 ☆、变故 辰池看着张鹤穿着辰台旧时的官服,逼问却依旧一步不退。 她甚至开口便问张鹤道:“而今这沣州已算是穆国的地界,张鹤大人穿成这样,不怕引火烧身?” 张鹤闻言,屁股刚刚坐下去就又抬了起来。他对辰池行了个标准的辰台礼,才低着头颤颤巍巍道:“三殿下,臣……是一心想要光复辰台的!” 辰池这才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说话。 张鹤继续道:“臣知道臣先属燕桥,后降辰台,再降穆国,两面三刀,人人唾弃,早已全无忠心可表。但……请三殿下务必相信臣这一回!” 辰池又抬起眼看了看他,依旧没有说话。 而此时的张鹤几乎就要声泪俱下了:“殿下!臣做这一切,实在不过是为了能给这一城百姓图个好营生!臣虽不才,却也从小仰慕历朝历代铁骨忠烈,平生最痛恨那拿刀一逼就吓得软了腿的草包!若不是虑及这城里众多百姓,臣真的、真的……臣不知想过多少次,甘愿以此身,甚至此城殉辰台!” 他重重磕下头去,连磕了数下,直到辰池冷言冷语出声制止,他额头上已血肉模糊。 他抬起头,眼眶竟然真的已经湿润。辰池工于人心,此时迎着他目光细细观察,竟全是一片真情实意,没有半分作假。 按说,这本该是好事。但她却隐约察觉出一些不对来。但张鹤就这样目光灼灼看着自己,全无破绽。 这一点,若是作假,就连辰池自己都做不到。而且她相信,自己身后那位燕桥的陛下,也同样做不到。 于是她也不为所动,冷冷道:“张鹤大人,我什么时候怀疑过你的忠骨了?” 张鹤目光直直地看着她,道:“臣——” 辰池却将他打断,道:“但今天你不问青红皂白先一通如此说辞,教我怎么不怀疑你?”又顿了顿:“但你且先坐下,再说。” 张鹤一副失魂落魄的神色,半晌,才颓然道:“臣早知道,殿下自然不肯信任我的。” 辰池看着他弯着腰走回到座位上去,原本仙风道骨的一个人,却苍颓的像是一个比原本矮了一头的老爷子,一步一步,格外沉重。 她咬紧牙关,咬回一声叹息。 待张鹤再度坐下,辰池才道:“昨晚之事,你查的如何了?” 张鹤看了她一眼,又欲起身,被辰池摆手制止了。 他便拜手 道:“三殿下,那事我已查明,是家贼所为。”说到这里他又是一声重重的叹息:“我……我真是万万、万万没有想到,我养了二十余年的人,竟然是这么个人!” 他这话一说,那么今日的苍颓就算是有了解释,加上先前痛哭流涕一番陈情,只怕辰池也不好多问。 乔禾目光转动,扫了辰池一眼。 却不料传言里向来温和可亲的三殿下辰池,这回还真就难得不顾及这人情了,冷声道:“城主大人,此事重大,还请详细说说。” 张鹤一抖,抬头看了眼辰池,又坚定了信心般,道:“臣府中有一位侍从,名唤李太。他是二十年前,臣从沣州城里见到的孤儿,当做亲生儿子一样,养了二十年。” 辰池点了点头。 张鹤又看了辰池一眼,埋头道:“直至昨日,他与下人发生口角,最后竟一怒之下将人杀了,惊了三殿下。臣在此请罪。” 辰池又点了点头。 这时门口缓缓走进一个人来。正是张鹤的幕僚,梁衡玉。 众人视线纷纷转了过去,除了张鹤。他还是一副死忠辰池的模样,向着她的方向低低垂首。 ——不,是辰池的背后。 辰池的背后,坐着看似面无表情的乔禾。 刚刚到来的梁衡玉似乎没有意识到这里的气氛是有多么的剑拔弩张。他缓缓将各人都看了一眼之后,先是向辰池行了礼,又对着张鹤的方向一揖到地,语气里带着一丝和煦笑意道:“大人,请问您……何故至此?” 张鹤这才抬起头,道:“是我自食其果,你先不要管。先说,你怎么来了?” 他不问,辰池也要问。 梁衡玉果然已准备好了回答。只见他直起身子,笑道:“我听说三殿下还没用过早膳,又怕寻常下人怠慢,就自己去了厨房,拿过来了。” 说着他将东西毕恭毕敬跪捧到辰池面前,缓缓道:“三殿下,您若不放心,臣愿为您试毒。” 辰池接过,放在面前案子上,没有说话。 梁衡玉便笑笑,又是一礼,起了身,走到张鹤身后去了。 他甚至还摸了一方洁净的帕子出来,递给了张鹤。张鹤接过来,攥在手里。 辰池见他们两人都站着,淡淡道了句:“都坐罢。莫非要我仰视你们二人?” 梁衡玉毫无脾气地笑笑,便坐了。张鹤 则是回身将他扯起来,又拜了一拜,才坐下。 辰池依旧沉着脸,道:“城主大人,你既说了是这事是李太所为,那么,你又将他如何处置?” 张鹤闻言,颇无助地看了辰池一眼。见辰池面色不善,才擦了擦流到脸颊上的血,低头拱手道:“三殿下,我已将此人捉拿入狱。但……” 辰池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眸色更锋利了一分。 “讲。” “但臣与此人……二十年情分,看在他也是一时糊涂的份上……三殿下——三殿下!” 他说到一半辰池就已起身,携着索玛与乔禾,冷冷道:“那我便亲自去看看他罢。” 张鹤冷汗涔涔,极力劝阻道:“三殿下,牢狱鄙陋,您千金之体,怎好随意出入?不若我叫了人去提他来见,也好……” “也好,在路上做些手脚吗?”辰池打断他,嘴角像噙了一双刀片般的薄。 这时梁衡玉才慢慢走上前,伸手扶住张鹤,一字字笑道:“城主大人不必担心,三殿下也不过是行事小心。再说,您不骗三殿下,三殿下也不会刻意刁难于您。毕竟,您虽然不过是一城之主,但三殿下对于这沣州民心,也是要顾及的。” 说罢又缓缓展开一条胳膊,对辰池笑道:“三殿下,请。” 辰池瞥了他一眼,眉目间冷色似是又重了一分。 梁衡玉便又展颜一笑,振臂道:“三殿下,请随我来。” 他身后辰池张鹤并肩而行,索玛乔禾杏容并上城主府那两个小侍卫在后。一路上杏容和一个侍卫切切查查,就连索玛都没有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但总之,有梁衡玉带路,这一路一行人走的很慢。 待到了大牢,饶是辰池乔禾这样的定力,都已颇有些不耐烦。 张鹤倒没什么不耐烦。他甚至恨不得时间再慢一点——好让人在牢房中好好布置一番,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位三殿下看出了破绽来。 梁衡玉却还是微微笑着,道:“三殿下,请。” 大牢里潮湿而阴暗,正如同大多数人想象中的那般。 到了这里梁衡玉也无法引路,只得寻了一个狱卒来。这一来梁衡玉便被远远落在后面,似乎怎么也跟不上。 他便在后面缀着,也不着急,便继续慢慢走着。而辰池一行人则远远甩下他,已经见到了那张鹤口中的李太。是个 精瘦的小伙子,穿着一身染血的粗布衣裳。看得出是受了责罚,但依旧精力满满,竟是个难得清俊的人。 眼下这清俊的人,披散着头发,倒没有格外的狼狈邋遢。他抬起头怒视着辰池,嘴巴抿的紧紧的,一个字都没有说。 张鹤叹道:“李太,不得无礼。” 这人从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扭了头去。 辰池扭过他的脸,道:“你昨晚在哪里?” 李太没有理她,只挣了挣,最后怒声对张鹤道:“你之前不是已查清了吗?” 张鹤道:“既然三殿下想知道,也不必藏着掖着。” 李太又哼了一声,冷冷道:“昨夜我杀了个人,丢在原地,然后跑了。” 辰池皱了皱眉,抬眼看向张鹤,正是一个冷峻至极的似笑非笑的表情。 张鹤咳了一声,道:“李太,好好说话。” 李太又不说话,只悻悻扭过头去。 过了片刻他又突然将头忽然一顶,正顶到辰池面前去:“辰池!抛尸在外,是我不对。冲撞于你,也是我不对。那么便来个痛快的,少在这装腔作势、婆婆妈妈!” 辰池冷冷一笑,站起身来,道:“你倒好意思说我装腔作势?” 李太一愣,辰池紧接着便又道:“你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 说罢又是一声冷笑:“倒没见过你这样的,替人顶罪,还如此不知死活!” 李太犹不肯松口,反而将脖子一梗,怒道:“谁要人顶罪?我本人这不正是完完整整的在大牢里了吗?!” 辰池嗤笑道:“当时宴会结束,似乎是我比你先行离开。你的时间根本不够杀人。” 张鹤脸色顿时惨白。他察觉到辰池冷冷瞥了他一眼,顿时脖子一凉,抢在李太身前向她连连磕头道:“三殿下,臣……臣办事不力,没有想到这点,抓错了人,还请三殿下原谅!” 辰池看着他和李太,没有说话。 李太此时已哑口无言。他只看着辰池,脸色甚至比张鹤还要白。 这个时候,梁衡玉又姗姗来迟。 他缓缓站定,缓缓扫了众人一眼,缓缓笑道:“三殿下,城主大人,可是又发生了什么?” 辰池冷冷道:“听说梁衡玉便是这沣州城的智囊。那么请他本人告诉我,李太的时间不足杀人,这般明显的破绽,为何你却看不出? ” 梁衡玉怔了怔,又笑了笑。 然后才缓缓道:“三殿下可是误会了什么,这人,其实不是他亲手杀的。” 辰池看着他,笑了笑。 只有这般慢性子的聪明人,才最可怕。 无论留下了怎么样的破绽,经他这缓缓几个动作,也已想出了几个应对的法子。 她眼睛一眯,正要说什么,却突然一把飞刀,就从她斜后方,另一间牢房中射出! 没人来得及反应,只见那刀锋划过长长一抹森蓝之色,就向着辰池刺去! 莫说这力道足以深深没入她的身体,就算只是浅浅一划,只怕她就会立毙当场! 索玛素来不擅这样贴身肉搏,此时手中更没有武器,扑身去挡,也来不及! 张鹤一时似乎也惊住了。他瞠目结舌,身体发僵,脸色灰白,全无动作。 直到一声铛然声响,带着金铁鸣声,带着一瞬耗尽的颤音。 众人便都望去。 是一个闪动着寒光的剑尖,堪堪搭在辰池的衣上。那柄飞刀已被弹开,划破了杏容身边侍卫的脚踝,又当啷啷划出去很远,才停住。 而后那侍卫便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脸色瞬间青紫,还来不及说些什么,便骤然毙命了。 再看辰池那边。 救了她的那把剑并不长,寒光四射,顺着剑刃看过去,是个精致的剑柄,和紧握着剑柄颤抖的手。 再顺着臂膀向上看,那人穿的服饰也不华贵,但很工整。他似乎一击便已力竭,胳膊颤抖着,胸膛起伏着。 但再向上看去,却是一张满是冷汗、神态严峻的脸。 乔禾。 乔禾缓缓收回剑来,半天才把剑插回了剑鞘。但他一贯沉稳冷静,马上对着辰池一拜,道:“三殿下,事出紧急,多有冒犯,还请恕罪。” 辰池看了看他,突然笑了笑,道:“多谢你了,乔禾。赏赐之事,待你我回了故地再谈。” 然后她向身后看了一眼,正看见那侍卫伤口惨碧,甚至已经溃烂了。 她怒极反笑,又转身道:“张鹤大人。” 此时张鹤已反应过来,磕头如捣蒜,却依旧什么也说不出。 李太咬着牙,也不知在想什么。 “张鹤大人,害我之心,你可还敢说没有?” 张鹤不敢抬头,叩着首道:“三殿下,这……这定然是巧合!臣就是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起了谋害您的心思!” 辰池冷笑一声,正要答话,却被打断了。 原来梁衡玉已不知什么时候缓缓跪下。他此刻直着身子,抬头对辰池缓缓道:“三殿下,臣以为,此事若推说是城主大人所为,也还有一丝蹊跷。” 辰池道:“你说。” “若是城主大人所为,那么他必定会对三殿下身边两位大人有所估量。那么,敢问一句,这刺客又怎会如此轻易失手?” 辰池反问道:“若非先有算计,又怎会有刺客在此伏击?” 梁衡玉又缓缓开口道:“三殿下有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 他又顿了顿,才道:“先前,城主大人恭迎三殿下进城,大张旗鼓,城内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三殿下,有没有想过,就是那时候,有一批刺客混入这里,埋伏在各个地方,伺机刺杀?” 辰池讽刺道:“若真是这般,那么,张鹤大人作为一城之主,未免也太窝囊了一些。” 辰池目光将张鹤一扫。他此时伏得很低,只听辰池冷冷道:“张鹤,我这一条命,如今可是全凭你这城主拿捏。莫要让我太失望了。” 张鹤又将身子缩了缩,道:“臣……定不辱命。” 辰池笑了一声,目光却愈发凌厉:“这句臣,只愿你是真心实意,向我说的罢。” 她特意加重的字,却是“我”。 而后她看了那一旁脸色铁青的李太一眼,道:“带到外面去。我亲自跟他谈谈。” 接着拂袖便走。索玛紧跟着她,已没有了嬉皮笑脸的神色,反倒不甘地捏紧了拳头。 索玛身后便是乔禾。他回头看了几人一眼,又看了看那死状凄惨的尸体,轻轻叹了口气。 梁衡玉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这才将身子伏了下去。 他一字一句缓缓道: “三殿下。这沣州城举城上下,定会护您周全。” ☆、发难 辰池将李太独自关到索玛的房间里,没有太多过问他,反而将矛头又指向张鹤。 她道:“张鹤大人,这沣州城中这么多人欲取我性命,而我身边就区区二人,未免太不安全。” 张鹤不敢看她,低头问道:“那杏容也怀些武艺……三殿下若不放心,我可派些侍卫过来,日夜警惕。” 辰池冷笑道:“说到杏容,我可不敢用了。——今日她竟欲偷取我所佩戴的饰品,幸好被索玛发现,不然,这般珍贵的东西,我还真不知去哪找来第二个。” 杏容脸色又白了一分,见张鹤看过来,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连声道:“三殿下……大人!奴婢知错了!奴婢……只是见那饰物精致可爱,就动了心思……大人!我只是一时迷了心窍,您不要惩罚我啊大人!” 张鹤沉沉叹了口气,正要说什么,就听辰池冷冷道:“一时之心?呵,那你倒是解释一下,为什么我还发现了一个如此逼真的假货?” 杏容见了那个,竟一翻白眼,晕了过去。 辰池瞥了她一眼,又对张鹤道:“张鹤大人,难道就想用这样的人保护我辰池的性命?” 张鹤道:“臣不敢……不敢。” 而后他不敢命人将杏容带下去,又道:“敢问三殿下所佩戴的是何种异宝,若能,臣愿命人在外高价购得几件,以弥补三殿下。” 辰池又一声冷笑,道:“那这饰物上的情意,你欲到何处购得?” 她身后的乔禾默默看了她一眼。 张鹤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勉强笑道:“是臣愚钝……冲撞了三殿下。” 辰池道:“所以你打算如何保证我的安全?” 张鹤脸上又一道冷汗滑下。 “臣……愿听三殿下吩咐。” “好。既然刺客与你无关,而我又听闻沣州兵卒皆忠心于你,想必军中不会有刺客。你将沣州虎符给我罢。” 这轻飘飘一句话,却让辰池以外所有人都楞在当场。 谁都没有想到,她会这么直接地,来要这兵权。 张鹤呆呆抬头,看向辰池。 乔禾目光一寒,在辰池身后,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谁知索玛正巧就转头来看他,正见到这一幕。 于是张鹤便面露难色,道:“这……臣……恐怕……” 辰池扫了他 一眼,道:“忠心如你,连个虎符也不肯交?” 张鹤迟疑道:“这……三殿下,我虽心向辰台,但如今……我……这沣州城到底还是姓穆的。”他顿了顿,语气却骤然急迫起来:“若我将虎符交出,您必定引兵往辰欢城,到时穆国派兵来围……我沣州百姓又当如何!” 辰池道:“我自有安排。” 张鹤抬头道:“三殿下……” 泪水爬满他脸上皱纹,显得他又苍老了十分。他直直看着辰池,道:“您……不能弃我沣州百姓于不顾啊!” 辰池道:“我何时说要弃沣州于不顾?” 张鹤不言。 他老泪纵横。 辰池冷笑一声,突然逼近了一步,道:“交出虎符,我可保你沣州无恙。你若不交出兵权,你以为,我和我皇兄数月以来聚集的兵马,夺不过你这区区一城?” 张鹤突然低下头,如同一个木头人。 辰池还不知道,她的一切消息都被封锁在这座城内。 若燕争帝想,辰池便将随时被扣押在此。 这等情况,便是神仙也无可奈何罢。 但不知为何,燕争帝此时,竟还没有说出这样的话。 张鹤步步按照他的安排走,却一直看不透他的心思。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已被燕争帝抛弃,去牟取更大的利益。 虽然他看不到,眼下,还有什么样的利益会比沣州城更大。 他等着,燕争帝却还没有出声。 他冷汗涔涔。 他知道辰池下一句逼迫的话,必定势如破竹,逼他不得不献出虎符。 难道真的要将兵权交给辰台? 辰池此时又冷笑了一声。 张鹤整个人都绷紧了,头埋的更低。 紧接着辰池又说了什么,他却没有听清。 因为燕争帝在辰池那声冷笑之后,就已经开始说话。 他说话的声音比辰池更沉,更有底气。 他道:“将辰池和索玛带下,关入牢中。牢中所伏刺客,皆不得有动。” 辰池的话,就被这些话,轻描淡写盖了过去。 她一瞬看向乔禾,目光里却没有惊异。 但她没有说话,就连看也不过一眼。此时已有十数人破门而入,试图擒住她和索玛。索 玛一面带着辰池拼力躲闪,一面召出蛊虫,一面又需应对眼前刀枪棍棒,虽十分狼狈,却终于杀死几个人。 而张鹤的人竟没有一人退却。索玛与人打斗半天,脸上溅着鲜血,原本不处下风,却眼见辰池迟迟没有动手险些被一人刺穿,想都不想,便扑身过去。但这一扑,正中对方下怀—— 一个冰冷剑尖轻轻刺入他的后心,却停住了,没有再进一步。 出手的人似乎地位不同凡响。索玛虽看不见他,看周围人的反应却知道了。那剑出鞘之后,周围的人便再不曾出手了。 剑尖缓缓退出去,其余人上前,逼住他们。 房间里乱七八糟,嘶鸣的毒虫,飞溅的血迹,横陈的尸体,还有——不分敌我的寒光。 辰池被他护在怀里,忽然低声道:“算了,就这样吧。” 而索玛显然还是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诧不已,他甚至这时才回头出声问道:“我说乔禾,你……” 辰池打断他,冷声道:“乔禾便是燕争帝。这沣州城,本也不是我的地方。” 索玛一瞬间睁大了眼,又要说什么,但乔禾没再给他说话的机会,抢白道:“三殿下,这权谋斗争之处,本也不是你的地方。” 辰池道:“这般说来,辰台国土,本也不是你们的地方。” 乔禾抿了抿唇,道:“莫非三殿下想落得个与辰台一般的下场?” 辰池道:“我可将辰台从这样的下场中救出来。” 乔禾轻轻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辰池抬起头来看着他,脸色却有些发白:“你不信?” 乔禾笑着摇了摇头,道:“你我都知道这事有多么艰难。” 辰池这一次却毫无掩饰,苍白着脸色苦笑了一声,道:“那么有件事,我倒不知,你会不会信。” 乔禾道:“说罢。” 索玛又要说些什么,这次却是被辰池打断。她道:“你我立场本与生俱来,不可更改。但如今我已为燕桥皇后,立场难免有所改变。难道,按照你的想法,我还要与你势同水火,非要拼个你死我活的结局?你若这样想,又何必娶我?” 乔禾怔了怔,目光竟然恍惚了一下。但他也立刻便道:“既然你亦肯亲口承认是我的后妃,那么,便当听从我的命令。” 说罢不再听她也不再看她,只撇开目光,摆了摆手,道:“带下去吧 。命牢中所伏刺客,暂且不要动她。” 本来该是一句简单的:“带下去。” 辰池没再反抗,但索玛却不肯松开她。乔禾道:“索玛,你一身武功,本不必身陷于此。这样,你松开辰池,我放你出府,只要你在沣州,我便永不对你下手。如何?” 索玛呸了他一句:“放屁!我要是不管这小丫头,别说她二哥能打死我,我自己见死不救、背信弃义,也枉为江湖人!” 乔禾皱了皱眉。张鹤察言观色已久,见他这样的脸色,便一挥手,便有人上前击昏索玛,而后将他从辰池身上扒开。 ——别说,还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在场的甚至都听到他手指脱臼的声音了。 辰池脸色一白,又一白。但她却不辩解,甚至亲自从索玛怀里挣脱出来,在一圈刀剑逼迫下,走到乔禾身前。 她轻蔑地笑了一声,没有说话。而乔禾——燕争帝,虽然向来强势,察觉她眼底一点委屈泪光,却竟然移开了目光,只道:“带下去。” 顿时有人上前将辰池绑了,又有人扛起索玛,将他们一并押往大牢。乔禾看了眼辰池的背影,才收回目光,向一旁低眉顺眼的张鹤道:“平身吧。这事,你办的不错。” 张鹤这才敢站直了身子,道:“都是陛下运筹帷幄,神机妙算。” 争帝燕河奉涩涩笑了一笑,又道:“此次之赏,待我有了空闲,再赐予你与梁衡玉。” 张鹤又拜了一拜,恭敬道:“是。微臣——谢过陛下。” ☆、拷问 这大牢里其实并不如想象里潮湿。起码,比起之前关押李太的地方,已经好了太多。 甚至这里,还有一缕夕光斜斜照射进来。 辰池被绑的结结实实,丢在一堆稻草上。 索玛在旁边牢房里,不省人事。 乔禾跟着狱卒走了进来,没有带张鹤和梁衡玉。他站在铁门前看了辰池很久,才沉声道:“开门。” 辰池原本面朝着窗户,闻言才转过头来。 她眼眶有些发红,像是将哭未哭的样子。见来人是乔禾,也并不惊讶。 乔禾挥了挥手,让狱卒退下。自己一低头走进牢房,居高临下看了一眼辰池,面无表情的脸上,竟有些悲悯的意味。 他先是蹲下身去,摸了摸辰池颈后的碎发。果然很柔软,甚至像是新生儿的胎发,在夕阳里发出微黄的光芒。 他手指粗糙,满是拿惯长剑弓羽的老茧,却很温热。而辰池皮肤细腻白皙,却发了一层薄汗,有点凉。 辰池一颤,却不出声,眯着眼睛看着他。 这个不是乔禾。那通身的气派,不是一个副将能有的。 但无论是乔禾,还是燕争帝,总都有话对她说。 “你知道我是燕争帝,也知道这沣州城主并不朝着你这一边,为何会踏出这一步?” 辰池道:“我没有料到,你竟不信我。” 燕河奉反问道:“你又何曾信过我?” 辰池闭上眼,苦笑了一声。 “那你又何必来见我。” 燕河奉将目光瞥向别处,道:“我不过是想来罢了。” “作为一国之君,还是不要这般任性的好。” “这话,若是真心实意对我说,只怕你没那资格。”燕河奉瞥开目光,无声呼吸了一下,才道:“辰池,你不必在我面前打算盘。你所怙恃的,想必就是你的二皇兄吧?” 辰池这才睁开眼,道:“你若仍不信我,我亦无话可说,只好依靠于他。” 燕河奉笑了一声。 虽然是笑,他声音里的情绪却像他的表情一样,毫无波动。 “辰池,我对你之情,你我都心知肚明。但私事与国事,我尚还分得清。这等小手段,你说与不说,与燕争帝来讲,都是无关。” 辰池笑道:“那么,对于燕河奉呢?” 他顿了一顿。 但燕河奉依旧平平稳稳地开了口,却是另外提了个话题,道:“你已无从依靠你的二皇兄。你在这沣州城中的一切消息,都已被封锁了。对于辰甫安来说,我现在是逃亡在外,你现在是被扣押在此,随时可能死在穆国手中。” 辰池却不依不饶,问道:“我只想知道,对于燕河奉来讲,我的这些小手段,有用么?” 燕河奉又顿了一顿,然后他叹了口气,低下头,认真地看着辰池的眼睛。 “对于燕河奉来讲,这些手段,虽然没用,却很有效果。” 辰池满足地笑了一下,不说话了。 而后燕河奉道:“其实我真的希望,有一天,你能够和我站在同一边,同进同退,同生共死。但是……” 他话没有说完,只是忽然伸手拽下辰池脖子上的骨笛,便转身要走。他看不见辰池的表情,辰池也看不见他鼻翼翕动、五官发红,下巴颤抖。 辰池又道:“你……既然不信我,将来也绝无信我的可能,为何现在不杀了我?” 燕河奉道:“你以为,我在你身上,榨不出一点情报来么?” 他笑了一声,亲自将牢门锁好,手在脸上揉了一揉,便又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 他看不到辰池的表情,看不到她脸上一抹得逞的笑意。 “这位姑娘……恐怕早年生活很是贫寒,身子早就虚弱不堪了。”蒙诲海叹了口气,收回搭脉的手,“如今身染重疾,最忌大悲大怒……” 辰甫安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一方药都开不出么?” “开药也已无济于事了……”蒙诲海摇了摇头,看了辰甫安一眼,道:“殿下,这人对你……十分重要么?” “除了小池,再没有谁比她重要了。” 蒙诲海细细看着他的神色,叹道:“殿下,臣想……臣说这话多少有些僭越,但是臣还是想提醒你,大局为重。当年三殿下,可从来没因这些儿女情长误了事。她青梅竹马长大的人,最后战死的时候,臣就远远躲在一边看着,三殿下直到被你救走的时候,都没有一丝犹豫啊。” 辰甫安猛然看向他。 那天的细节他记得清清楚楚……那正是城破的那天。当时辰池穿着皇袍,与一个穿着盔甲的人并肩浴血。他刚刚将辰池捞到自己身边,就见那人被斩杀于乱刀之下…… 他记得辰池当时回头看了一眼,眼睛里流下细细的泪水。 他问:“那人是谁?莫不是……你的恋人?” “不。”想都未想,辰池哽咽着回答他,“我喜欢的人,已在你回来之前战死了。” “你说的……可是辰欢城破那天?”辰甫安问道。 蒙诲海点了点头:“不然殿下以为是哪天?” 辰甫安皱了皱眉。 然后又道:“那日你……” “臣本来被三殿下派出去了,她不过没有想到,臣赶在那天之前回了辰欢。我虽然自幼身体孱弱,却到底是蒙家的人……无论如何,都不会违背祖训、苟且偷生的。”蒙诲海笑了笑,道:“臣回来的时候一见宫中横尸遍地,正打算去寻三殿下,就见到了那一幕。” 辰甫安沉沉叹了口气。 蒙家的祖训,他知道。 ——辰池身边的一个小女孩,平日里上蹿下跳、精灵古怪,只有在每日背起这祖训是才肯安生片刻:“忠君与国者,方称名将。吾辈习武事君,君泽恩厚,当世代不惜身死以报之。不可逆君叛国、苟且偷生。是以入族谱而光宗矣。” 辰甫安又道:“你看吴晓,命还有多久?” “若好好调理,或许还能撑过三年。”蒙诲海站起身,向辰甫安行了个礼,“但,殿下,臣以为,您召我前来,是为三殿下之事。” 辰甫安听了三殿下这几个字,叹了口气。 “你既然这么说,就一定是有了想法。说说看吧。” 蒙诲海道:“殿下,以三殿下的性格,此等凶险之地,是万万不会去的。虽然此时不得不兵行险招,她也一定留有后路,不可能如此轻易就落于人手。且燕争帝虽已立三殿下为后,却并没有诏告天下,可见另有算计。这一点,想必两位殿下也明白,定然有所提防。” 辰甫安沉吟了一下,道:“你继续说。” 蒙诲海又道:“臣推测,这件事情,要么不真,要么,尚在您与三殿下意料之中。至于接下来……想必也不必臣献丑了。” 辰甫安这才笑了笑,道:“果然如小池所说,你是我辰台智者。此事我与小池自认绝妙,却没想到被看出这么多破绽。” 蒙诲海笑了笑,道:“殿下,旁观者清罢了。” 辰甫安又道:“那么,你对穆国那边如何看?” 蒙诲海答道:“臣认为,穆从言不足为虑。他们若要有动作,便早就有所行动了,何必等到现在?” 辰甫安不语。 蒙诲海又追问道:“不过殿下,既然三殿下无恙,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还是这位姑娘。不知……您将如何处置?” 辰甫安看了他一眼。 蒙诲海垂首道:“殿下,我谢甘蒙三大家族,在三殿下麾下多年。辰台这片江山,可说几乎耗尽了她的心血。若不是先帝留下的局面太不可收拾,只怕现在对于一统之业虎视眈眈的就不是穆国了。如今三殿下身处沣州,可说命悬一线,臣……无法视之不理。这位姑娘,眼下分去您不少精力,反而算是三殿下的威胁了。” 辰甫安叹了口气,道:“你们都传我风流成性、不思进取……我自己也知道,对辰台,我不及小池尽心尽力。但这个国家,无论如何也是我的国家、我祖辈的国家、我子民的国家。时至今日,我自问没有愧对我的姓氏。” 蒙诲海道:“是……臣多言了。” 辰甫安又道:“罢了。你去将大黑找来见我。我有事要问他。” 而这个时候,沣州大牢里,又一缕鲜血缓缓流淌出来,在破败的华服上蔓延了些,停住了。 辰池被固定在墙壁上,紧紧抿着嘴唇,唇色苍白。一绺头发披散下来,粘在她苍白的脸颊上。 燕争帝在旁边坐的笔直,目光一直放在她身上。 那赤着上身的狱卒又一刀划了下去。 这一刀落在她纤瘦的身上,便显得格外深格外疼,但一如既往没有刺中要害。 辰池头上的冷汗淌下来,嘴唇抿的更紧了些。 燕争帝皱了皱眉,走到她面前,捏起她的下巴:“辰甫安的布置,你还不肯说?” 辰池咬唇不答。 她嘴唇上起了一层白色的死皮。燕争帝用指腹摸了摸,只觉干燥粗糙,便皱了皱眉,转头对那狱卒道:“近几日不要再动刀逼供。这人的价值不可估量,不要死了。” 狱卒道:“是。” 燕争帝又道:“张鹤说你在这里,掌管刑狱已经二十多年。我也信任你。她身上一定能挖出消息来。只要别死了,怎么都行。” 狱卒道:“是。但这罪人若是……” 燕争帝又道:“你最好不要让她死了。” 辰池这时突然开口,嘶哑虚弱的 声音骤然听来很是渗人:“燕河奉,我是……真的站在你这一边的啊……” 而燕争帝轻笑一声,不置可否,只对着狱卒道:“以后若是招供出了这种话,不必与我说。” 狱卒不敢再问,又道:“是。” 这时燕争帝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可笑的错觉,就好象他与辰池是商量好了,为狱卒演示一下什么样的供词不必拿来给自己看。 他心里一动,却转瞬又坚硬如铁,转身走了。 辰池又将嘴唇抿了起来。 嘴唇渐渐被咬出伤口,流出血来。 紧接着一大勺浓酒被沿着她身上伤口浇下去,激的她出了一身冷汗,险些痛呼出声。狱卒已经拷问她拷问了整整一夜一直没睡,此时见她还不吭声,燕争帝又不在一旁监督,便也泄了气,把刑具给另一个狱卒一扔,自己休息了起来。 辰池紧闭着眼,沉默着,就像一具破败的木偶。 索玛已经无法指望。她甚至还没有见到他醒来。虫笛也不在身上,再没有什么脱身之策了。 不过至少短期内燕争帝不会让自己去死。她盘算着,思维却一次次被剧痛打断,猜不出自己有一天摆脱了这里,究竟还会是什么模样。 接着便失去了意识。 然后又被痛意唤醒。 她低垂着头颅,生息低微。这些狱卒不敢违抗燕争帝命令,生怕她死了,便粗鲁的给她灌喂了些水。 而后终于得了片刻安生。 她闭着眼睛,不可抑制地昏睡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困得有点懵,又好久没写文言,蒙家祖训那里可能有点崩,明天有空大概会改一下 ☆、父皇 大黑不见了。 辰甫安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整个人都怔住了。 但惊讶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他也没有说什么,只淡淡道了句:“我知道了。” 蒙诲海看出他心神不宁,知道他此刻什么也听不进,也就不说什么,告退了。 他走了之后,辰甫安才叹了口气,看了看仍在昏睡的吴晓,走了出去。 他知道很多别人以为他不知道的事情。 除却辰池回到辰欢那时大黑对她的袭击,他还知道很多事。 比如辰池到沣州的第一天夜晚,那里死了一个人,杀人的手法与大黑极像,甚至伤痕都与那次辰池的相似。 索玛原本在为他暗中提供辰池的消息。毕竟江湖路子,就算一城甚至一国之主,都无法完全掌控。所以,他现在已经知道白子卿所说的所谓扣押都是无中生有。对方只不过是想封锁辰池的消息,引起自己的恐慌,以引导自己出现纰漏。由这件事,他甚至开始怀疑,乔禾的立场。 燕争帝的立场。 但今日辰池的消息还没有来。 大黑竟也真的失踪了。 上次大黑对辰池下杀手,他在辰池面前虽然没表现出什么,但实际上,他对手下的人直接下令,见到他便格杀勿论。一直没有人传消息回来,谁知他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到了沣州! 他边走边想,唇角还带着虚假的笑意,眉头却是不自觉地皱着。 不知不觉,他便到了白子卿等人暂住的地方。推门进去,竟见白子卿等人正襟危坐,正激烈地讨论着什么。 “——这等琐事陛下——” 见辰甫安来了,庄云天立刻闭了嘴。 “几位好兴致,在做什么?” 唐广庄云天对视一眼,又看了看白子卿,缄默不言。 白子卿想了想,才道:“此事是我燕桥内部事宜,不劳殿下费心。” 辰甫安道:“现在燕桥和辰台结盟,在我看来,有些事情也不必遮遮掩掩的。”顿了顿,又道:“想必,是与沣州之事有关?——或是争帝陛下有什么……?” 白子卿怔了怔,压低声音,与唐广商议了几句,才抬起头,答道:“沣州之事。” “那么到底是?” “乔禾也与我们断了消息。” 辰甫安一惊,肃然看着白子卿的 眼睛。那双眼焦急却清澈,全然不似撒了个弥天大谎。 索玛辰池没了消息,乔禾亦是断了联系……原本他还在怀疑是否燕桥在误导自己,但至于此刻,似乎是自己与燕桥,都已被逼的走投无路。 他长长吐了一口气。辰池的处境顿时扑朔迷离起来。 ——倒不是说索玛不可靠,而是为了避人耳目,索玛所传递的消息皆是通过江湖里最普通的方式到了他手中,若成心仿制,极难辨别。 辰甫安突然有些厌倦了这一路虚虚实实,真真假假。 白子卿见他脸色捉摸不定,也是叹了口气,出言道:“殿下可有良谋?” 辰甫安苦笑一声,道:“我若有良谋,至少小池现在绝不会受制于人。” 他又反问了一句道:“争帝陛下可有良谋?为何如今他后妃为人所制,却还不见他出现?” 白子卿一顿,道:“陛下令我们全力以赴,救出三殿下,决不能让她落入穆国王室之手。” 辰甫安轻笑了一声,道:“不能落入穆国之手……那么,可曾想过她的死活?!” 白子卿哑然。他之前是没有想过辰甫安这个问题的。而且,对于辰池的死活,他自己也不在意。 唐广身子前倾,道:“殿下,这一点我们陛下也自有考虑。但考虑到若以穆国一统的后果换取自己性命,想必三殿下也难以接受,这才下了命令,以大局为先。” 辰甫安看向他。 “那么你们打算怎么做?我们晚行动一天,小池就多受一日折磨。她自幼身子病弱,只怕撑不了太久。” 唐广轻声道:“那么……我们便攻打穆国。穆国定会调动沣州城兵力,我们趁此时暗中派人前往沣州,在沣州大军外调、守军薄弱之时,一举攻入!” 辰甫安看着他,目光深沉不可揣度:“那么,攻打穆国之兵力,我们又应当如何划分?” 唐广道:“陛下有旨,令我们全力相助。那么我便向二殿下您交代清楚,我们手中,总共有十万大军。若不够,再过七日,还有十万来援。” 辰甫安想了想,道:“好。我这边能够聚集的兵马大致有七八万,合而击之,只怕穆国也不能安之若素。” 唐广点点头,看向白子卿。 白子卿见两人三言两语便定下了此事,也不对唐广的僭越动怒,也不对辰甫安做什么评价,只道了个“好”字 。 辰甫安便道:“那么,我便回去准备了。五日后子时,辰欢城东郊,请诸位务必全力以赴。” 白子卿唐广道:“一定。” 庄云天却道:“当然。仇端什么时候回到这里?” 辰甫安看了他一眼,摇摇头,没有说话。 庄云天急道:“他这一去已经多日,平日里连书信都少见,辰台莫非连个替换他的将领都找不出么?” 辰甫安没有答话。 庄云天又怒道:“或者至少,我们两国作为盟军,我至少该有权利知道他如今身在何方。但不但书信来往时间不定,问及他他亦避而不答,难道辰台行事就这般遮遮掩掩、鬼鬼祟祟?!” 辰甫安又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辰台行事如何,不必庄将军评价。至于将军相思成疾……”他笑了一声,道:“庄将军,仇端与你,到底是两情相悦,偶尔还可互报平安,虽不能相见,又何必心急?” 庄云天深深吸了一口气,却说不出话。 辰甫安亦没再多说,便自行离去了。 门关上后,白子卿拍了拍庄云天的肩膀。 但他第一句话竟是对唐广所说。 “唐广,为何陛下的意思,你比我还要清楚几分?” 一片模糊的剧痛中,唇边似乎有人凑上一勺温热香甜的羹。 辰池下意识含住一口,鼻腔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但马上便惊醒,一扭头,便将还未咽下的羹吐了个干净。 她暗里骂了自己一句不够小心,才睁开了眼。入目竟是一个玉勺,勺中还有一些羹。 而拿着勺子的人,是燕争帝。 他手里还拿着一个木桶,奢侈地散发着食物的香气与热力。 见她醒了,燕争帝神色不改,只问了句:“你怀疑有问题?” 辰池不答。她不看他。 燕争帝扳过她的脸,让她看着自己吃了一口,又将玉勺盛满,递到她面前。 辰池抿紧了唇,整个人都是一种拒绝的姿态。 “你若对我有情,便该信任我,也不该因我吃过,便弃之不食。” 燕争帝冷冷道。 辰池看了他一眼,却依旧不说话。 燕争帝又道:“你这苦肉计,施来也无用。倒不如直接说了,你们的计划。” 辰池自嘲道:“说了你亦是不信,又有……” 她这话没说完。燕争帝将一勺羹灌入她口中,逼她咽了下去。 她不可避免被呛到,不住咳着,却再次不说话了。 燕争帝很有耐心地看着她,直到木桶渐渐冷了下去。他唤过一个狱卒,令他去拿来新的一桶。 接着辰池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钳住了口,燕争帝一勺一勺喂她吞下,直到热量渐渐在她胃中散开,许久不曾出现的饱腹感开始令她感到舒服。 她最后看着燕争帝,蓬头垢面,眼眶湿润。 “你对我这般好,却为何连我说的一个字也不肯相信……” 燕争帝似没有听到,侧头对狱卒道:“过半个时辰,继续拷问。只要她不死,就泼醒了继续。” 狱卒唯唯诺诺,不敢应答。 他不敢相信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手段竟还可以如此分裂。 燕争帝又说了一遍,语气沉了下去。 狱卒这才颤颤巍巍答应了,手上拿着刑具,却先软了三分。 燕争帝拂袖而去。不久张鹤赶来,先是看了辰池一眼,才安抚狱卒道:“不必担心,遵照陛下圣旨行刑即可。只要此人不死,只需严刑逼供。若出了岔子,我张某替你受罚!” 狱卒回过头,看了看辰池。 张鹤叹了口气,拿过一旁火盆里鲜红的烙铁,便向着辰池手心用力烫去。辰池骤受剧痛,一瞬间尖叫声就破了音,甚至盖过了肉烤熟时滋拉的声音。 隔壁昏迷了数日的索玛,终于轻轻动了动。 “看,就这样。”张鹤丢开那烙铁,和颜悦色对狱卒道:“陛下决不会怪罪于你。” 辰池这时早收住了声音,另一手的拳头牢牢握紧,咬紧的唇上鲜血横流。她怨恨地看了张鹤一眼,却没有说话。 到张鹤要离开的时候她才嘶哑道:“张鹤,你曾为我臣子,你这沣州城举城,都没人有资格对我用刑!” 张鹤轻笑了一声,道:“可是,三殿下……你现在只不过是一个阶下囚罢了。” 然后他话锋一转,道:“三殿下,您若将你们目的及部署说出,那么,凭陛下对您一番情深,您至少不愁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辰台既灭,便算是天命。天命难违。您何不归顺燕桥,永享富贵呢?何况陛下对你有情有义,您若安分下来,与陛下喜结连理、比翼□□,岂不美 哉?” 辰池冷笑了一声,只恨此时不能咳出一口血来唾他。 张鹤见她如此反应,又道:“或者您再想,如今您与二殿下已经断了联系,陛下已完全足以将你们逐个击破了。但他眼下对你却还算客气。一番真心可见一斑。但这事总不能一直拖着,若您再不说出些什么,只怕就会是整个燕桥推动着陛下去围剿您的二皇兄了。” 辰池继续冷笑,声音却极其虚弱:“你当真以为我经历了这样严刑拷打之后,便痴傻了吗?燕河奉不动手,不过是对我兄妹后手还有忌惮。若我真有布置,说出之后,我皇兄便将死于人手,我亦没什么好下场。更何况,我身为燕后,辰台已破,本一心向燕桥。但你们竟如此怀疑于我,简直令人心冷!” 这段话她说了很久很久,气势全无。甚至说到后面的时候,声音已经渐渐低垂下去,仿佛要沉沉睡去。 狱卒想起之前燕争帝的吩咐,忙一桶冷水泼去。辰池打了个寒战,又清醒了一些。 “三殿下,您在此受苦,连我都看不下去了。” 辰池用力冷笑了一声。 “不必假惺惺了。” 张鹤叹了口气,却不走,诚恳道:“三殿下,战乱可不是这么好东西。我多年来一力退让,只不过徒个百姓和乐。既然穆国已将辰台攻占,那便按此让人休养生息,方为上策。您又何苦执着于辰台一个名头,使众生皆受荼毒?” 辰池道:“帝位始终与你城主之位不同。况且,我所熟识之人,除去二皇兄,皆为穆国所杀。我自己的家国,也为穆国所破。我若不做些什么,又如何去见开国先帝、列祖列宗?” 张鹤又道:“您可入燕桥皇陵。” 辰池冷笑道:“你莫非以为,燕争帝真一片真心待我?” 张鹤呆立半晌,无言而退。这时候一旁的索玛忽然一个翻身就向辰池这边扑来:“辰——哎呦他娘的!” 他碰到了自己受伤的十指,十指连心,疼的一哆嗦。 “过了多久了?你怎么没用骨笛逃出去?它现在在哪?你——你……你疼不疼?” 他原本连珠炮似的发问,最后声音却垂下来,自责而愧疚,心疼的像是要哭出来。 “对不起,我……我……” 他话没有说完,已经进来一个狱卒,无视了索玛,又开始对辰池施刑。 索玛就趴在牢门上,渐渐 向她伸出手去,却无论如何也够不到。她的血溅得可说到处都是,也溅了一点在他手上。他目光已经空了,只喃喃念着:“我为什么……连一个小孩子都……保护不了……” 辰池这次没有咬住嘴唇。一声声咳嗽,裂出她的胸腔。 她觉得此刻比疼痛更难忍受的,是紧紧束缚在她身边的寒冷。 她不知不觉闭上眼,意识开始减弱了。 一盆冷水泼下去。 不愿醒来。 又一盆。 不愿醒来。 身上传来隐隐的疼痛。 也由它去吧。 最后的最后耳旁一声声逼问也都变成遥远的叫喊。 “辰池!辰池!辰小丫头你醒醒!!!” “……还、还活着!快去禀告陛下!禀告陛下!!” 陛下……他们在干什么?风寒而已,不必叫来父皇的。 辰池嘴唇翕动,声音细若游丝,绵软无力。她身边又没有人,这句话一说出来便冷却下去,传不开,周围万物,半点反应也没有。 那句话是: “父皇……” ☆、逼问 辰池再醒来的时候,早不是什么牢房。锦缎衣衫,天蚕丝帐,若不是手足皆被紧紧缚住,只怕前几日身陷囹圄,都只是个梦。 她睁了眼,没有发出声音。向四周看去,帘外隐隐约约站着几个披坚持锐的人,站姿标准,如同模子刻出来的,不由分说堵死了她出去的路。 再看了看房中用物,虽不能说巧夺天工,却也极其细致圆润,恨不得砚台镇纸笔架,都一个棱角也没有。更有些小物件,精巧罕见,竟是辰台还在时自己也无权享受的东西。她一看,心里便明白了。 一套衣服放在床头。上面压着一个不小的匣子。匣子里传来淡淡的血腥味,但匣底做工极好,半点东西都没有露出来。 辰池有些焦急了。这匣子,想必是燕争帝用来威胁自己的东西了。她急于了解索玛的情况,却动弹不得,又不愿出声,只好那般盯着那匣子,心里盘算着如何是好。 她没有盘算多久。 没有多久,燕争帝就掀开帘子,走了进来。辰池闭着双眼,如同昏睡,他也不说话,便坐在了她的身边。 过了一会,他忽然道:“三殿下,该醒了。” 辰池没有回答。 燕争帝亦没有多言,只是打开了匣子。骤然浓烈的血腥味,让辰池不由得皱了皱眉,终于睁开了眼睛。 匣子里面是一只手。 拳头紧紧握着,沾满血污。 辰池脸色更加苍白。她认出这是索玛的右手。但是,这不是最坏的结果。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永远也不会有什么最坏的结果。 她看了那只手一眼,又看了看燕争帝,没有说话。 燕争帝道:“这是索玛的手。右手。” 辰池道:“我知道。” “他待你很好。为了对辰甫安的一个诺言,恨不得拿命护着你。” 辰池又道:“我知道。” “他是江湖人。若你死在他前面,或者有一天你不再需要他保护你,他就会回到江湖。那个时候,一个没有右手的人,只怕寸步难行。” 辰池又道:“我知道。” “你若说出你与辰甫安的计划,你们两个,都不会这样受苦。或许他的左手,还能替他舞刀弄剑、快意江湖。” 辰池又道:“我知道。” 燕争帝没有再劝,只叹道:“辰台 覆灭之前,我和你从未谋面。你可知道我为何喜欢上了你?” 辰池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 “因为你是所有公主中,最特别的一个。” 燕争帝神色有些恍惚。他看着辰池,道:“你生为一个女人,却有着帝王的心境。虽然当时你的父皇不肯将太多事情交给你,但是你这种心境,根本掩饰不住。” 辰池不答。 燕争帝又道:“我早就知道今天你依旧不会说。换作是我我也会这般选择。你和我太像了,所以,我一直想将你纳入后宫,征服你,占有你。想必,是件很有成就感的事。” 辰池冷了眉目,沉声道:“首先,我与你不同。至少,若你我互换,我绝不会怕我身死牢中。第二,我与二皇兄的布置,的的确确都是为了燕桥。你若仍是不信,我可以给你讲。第三,你若想征服我占有我,”她顿了顿,冷冷道:“起码要信任我。” 燕争帝却只是笑笑,道:“你若是我,会信任一个亡了国的皇族吗?” 辰池不言。 燕争帝提高了声音,对外面的人喊道:“来人,搬與图过来!” 而后翻过辰池,拿出她从前藏在袖子里的滨光,割开她手腕绳索。 辰池坐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腕,看着他。 “你跑不出去,也不是我的对手,偷袭亦没有机会。”燕争帝也看着她,目光里还是那样不悲不喜的神色,“你说你种种布置皆是为燕桥,那么,就在與图上讲给我听吧。” 他收好滨光,背对辰池。 辰池手动了又动,拳头攥了又攥,最终却还是放松了。 她轻轻咳了一声,然后便停不下来。燕争帝回头看了她一眼,探手拿过桌案上一个碗。待她咳声渐弱,才将里面的药喝了一口,递给她。 辰池颤颤巍巍接过,却只是放下碗,不动了。 燕争帝亦不言。 而后帘外有人通禀,燕争帝应了一声,便有人抬起帘子,抬了與图进来,而后竟目光都不敢多停留一瞬,垂首退去了。 而后燕争帝侧头对辰池道:“说说吧。” 辰池道:“你既不信我,说与不说,便都是一样。” 燕争帝看了她一眼,道:“现在你的命,不在你自己的手里。” 辰池抿了抿唇,打了个寒战,脸色愈发苍白。燕争帝动作轻柔地将 被子为她盖好,继续看着她。 辰池却还是不说。她蜷在那里,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燕争帝皱了眉,沉声道:“我本不愿对你动用燕争帝的手段的。” 辰池抬眼看了看他,还是没有说话。 她也是一样的面无表情了,眸子里颜色深深,看不出悲喜。 仇端抬眼看了看自己眼前的人。 那是一个女子,神态悲悯,眉毛细长,膝头横着一柄无鞘的剑。 “施城主,还有一日,我们便可抵达辰欢城了。见了两位殿下,请先不要显露忠心。” 那女子看了看他,默然应允。 不必多想,以她的阅历,也能明白。 这可是一方新加入的势力,虽实力低微,却也不能容人轻易看透。 “两位殿下是完全信任你的,但难保他们身边没有旁人眼线,才叫我这般叮嘱你一句。”仇端补充道,“虽然我觉得没什么用,你反正肯定明白。” 女子又看了看他,终于开口道:“仇将军,你现在怎么也算是一方统帅了,怎么说起话来还是这般随性?” 仇端怔了怔,傻笑着挠了挠头。 “可能是有点激动罢。回了辰欢城,我就能见到我的爱人了。我有点想他。” “哦?”女子挑动长眉,淡淡笑了笑,问道:“想来也是个率真的姑娘罢?大抵与我不同。” 仇端一脸意味深长:“确实与你不同,不过也称不上率真,有些傻里傻气罢了。” 女子听罢,只是一笑,没有接话。而仇端看着她,却突然有些感慨。 这女子,是辰台远疆一位忠心耿耿的城主,施长岚。她年纪较于辰池大了几岁,不过若是将她的故事写出来,只怕是不输于辰池的精彩。 年幼继位、年少习武、混迹江湖、强势掌权、孤身的谈判和无鞘的剑……哪怕是随便想来,都不乏惊心动魄的片段。 仇端此番久别辰欢,就是去请她前来。 她手中,因着种种巧合猜忌,还有十二万大军。 不过仇端所想的,却简单多了——以他的性格,就算想得出,也不会去想这许多曲折。 “还有最后一日了……”他满心欢喜,却不知辰欢城内发生了怎样的风风雨雨。 作者有话要说:_(:3ゝ∠)_ ☆、妹控 辰甫安被吴晓用剑,逼在了墙角。她欺身怒视着辰甫安,目光格外冰冷。 他皱着眉,却伸出手去,整理了一下她的衣襟。 “这一出戏……也算是耗费心力。” 吴晓闻言便放下了剑,表情也柔和下来,不解道:“为何对燕桥也抱有戒心?” 辰甫安道:“不懂便不懂罢。你不要想这些。” 吴晓点了点头。辰甫安又道:“介时我便会将兵权交由你,你挟持我,逼令诸将退兵。别出了差错。” 吴晓又点了点头。她伸手摸了摸辰甫安的额头,发出一声叹息。 “你每日每夜算计,也不见休息……” 辰甫安笑笑,道:“小池生死不知,我这做哥哥的,多留一点算计去寻她,又算什么。” 吴晓目光一黯,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顿了顿,她突然又道:“若是……三殿下死了,你打算如何?” “我曾说过,你不必叫她三殿下的……”辰甫安叹道:“若是小池死了……我也没有想过。”他目光远远的落在别处,不知在看着什么,“可能若是她死了……我便会随她而死,或者找个地方隐居了罢。” 吴晓惊道:“你不为她报仇?” 辰甫安无奈道:“所谓报仇,也要有仇。小池若是死了,也是死于权谋争斗,只怕谁也算不得凶手。”他想了想,语气里又有些自嘲:“只怕到时,燕桥那人也会悲恸欲绝。但是情势所逼,地位所迫,他对小池情谊再深,只要有机会,你以为他会放过小池和辰台?这次小池失踪,他……” 他又叹了口气,深深看了吴晓一眼。 “他竟全然没有派人来救,反而寻了种种借口……”他哧笑一声,“不过看我孤立无援,只能抱住他的援助,才放心地任小池身处绝境吧?” 吴晓倒抽一口冷气,很显然她还没有想到这一层。 “若小池死了,凶手绝不是某个单纯的人,而是某个国家,甚至,是时局和天下。”辰甫安继续沉声道:“她甚至本就不该活下来……辰台的命数,早就该结束了。所谓复国,在我看来,也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挣扎罢了。若说报仇,我也真的……认为无仇可报。” “——也就是说,你认为复国必定失败?那你为什么要尽心尽力,要和——和穆国、和燕桥对上?!” 他轻笑一声。 “那是我妹妹啊。吴晓 ,那是我从小宠到大的妹妹啊。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父母没有了,朋友 没有了,恋人没有了,就连从出生到现在住了二十年的家,都没有了。”他压抑住自己澎湃的情绪,淡淡道:“我还有朋友,还有你,还有在江湖里生活的痕迹和过去。而她……只剩下我了。若是连我都不陪她一起,她不会疯么?不会崩溃么?你们永远不可能看见、想象她崩溃的样子……可是我知道,她没什么特殊的!除了一个身份之外,她与别的姑娘,没有半点区别!吴晓,若你是她,而我抛弃了你……你不会崩溃吗?!” 吴晓睁大眼看着他,震惊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知道他向来温柔,却没有想到为了辰池他会甘愿如此。 “所以,若小池死了,我或者随她而死,或者就隐居起来,过我自己的日子罢。”辰甫安自嘲道:“我幼年因有帝王之才而受宠,我却觉得,小池比我更适合做一个帝王。后来父皇不愿小池参政,我便干脆混迹江湖,放手给小池。那段日子,我才明白,我更喜欢的,是做一个侠客隐士罢了。我现在对天下宣告,我心向辰台,辰台不复此心不灭,也不过是一种手段,也是不愿让小池自己,承受太多。” 他顿了顿,道:“我本不该跟你说这许多。这话若流传出去,只怕燕桥与穆国都会盯住小池,伺机杀之。吴晓,你应该分得出轻重。” 吴晓点点头,脸色因震惊而发白。 其实辰甫安不必与她说最后一句的。他知道自己是穆国卧底,因此对她处处提防。不知他有意无意,上次她整理的情报,竟被扣在她手里,半点不能传出。 辰甫安笑笑,拍了拍她的头。 “你命途多舛,更不要总想着这些事情。这种权谋斗争,岂非原本就全应是我们男人来算的?” 吴晓也笑了笑——她笑的却更勉强一些。 她想:“不知道从言殿下,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今天在火车上,为了不断更先只更一点 ☆、笼中鸟 而此时,穆从言正盯着笼子里的一只鸟看。 他身后站着一个人。那人隐在暗处,旁人始终看不清他的脸。穆从言知道自己身后有人,却都不回身瞥一眼。 他专心致志看着那笼子里的鸟。看了半晌,终于出声问道:“陛下最近如何?” “陛下现在沣州城。” “辰池呢?” “在沣州牢中。” “陛下有什么动作吗?” “没有。” 穆从言叹了口气。 “你看这笼中的鸟儿,虽然现在羽毛光鲜亮丽,却到底是一只野的。养不熟。” 他身后那人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认真地听。 “就算再过几日,等它饿的形销骨立,也不会接受我手里的食物的。一旦有机会,让它破笼而出,保不齐什么时候,还会反啄我一口,虽不致命,却得疼一阵子,危险得很呐。” 那人依旧没有说话。 “所以最安全的办法——先拔了它的羽毛,然后,掐死它。” “陛下舍不得,那你们就给我来一个暗度陈仓,把它带到我这里。陛下是个识大体的,就算发现了,也不会为了一只无用而养不熟的鸟儿,就迁怒于我。” “是。”那人又低了低头,沉声应道。 “去吧。走的时候小心些,别被发现了。孙破是条忠犬。那忠犬的鼻子,灵的很。” “是。” 说罢,那人便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辰欢城天气很好。万里无云。小小的木门被打开,庄云天拿着碗,走进来。 一起进来的还有午后的阳光,庭院的芬芳。 唐广躺在床上,腿高高翘着,懒懒睁开眼睛,瞄了他一眼,又闭上了。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嗯。” “其实我不想说。” “嗯。” “又来,你这孩子怎么就不买账呢?!”庄云天瞬间暴走,把碗往旁边重重一搁就开始喋喋不休,“你都过了弱冠之年,怎么还不知好歹?我们和白老大什么时候害过你?你到底为什么这般、这般……这般固执!” 唐广坐起身,伸手够过碗,开始喝粥。他神态坦然,全不像是做错了什么。 “你已年近而立!别总像个小孩子一样 !” 闻言唐广终于看了他一眼,反问道:“庄大哥,我觉得你比我,更像是一个孩子啊。” 庄云天被他气的反而笑了出来,道:“起码我知道自己的立场!” “我也知道。” “那么你能不能确定一下它有没有错?你站在那边,想没想过李将军是怎么死的?头儿又是为什 么死的?” 听到这两个名字唐广竟怔了一怔,才嘴硬道:“想过。” 但因为说谎,他的脸已经微微红了起来。经了庄云天劈头盖脸这一顿骂,他眼里甚至有点湿。他绝不是个软弱的人,但庄云天白子卿几人,对他来说就像父母长辈一样。旁人说一万句,都比不上他们说一两句来的委屈——但是又什么好委屈的呢。 庄云天还在质问。 “那么为什么!不站在我们这一边!” 唐广这次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缓声道:“庄大哥,我知道你和白老大他们也都是为我好。但是没办法,我想活下去。我想活到最后……我不想死。死,太残酷了。” 庄云天闭了闭眼。这个人,年幼从军,在太小的时候见过了太多血腥。他眼前死的第一个亲近之人,就是为了救他。那人死相之惨烈,连庄云天现在都不愿再想。 “你要知道,我们不是人人都活不到最后的。” “可是跟着他,我最安全。” “可是你也知道,他连自己最爱的人都保全不了。” “可是那是几年前,我也不是她。现在他能保全我,便够了。” 庄云天无言。 半晌,他道:“既然你这般执迷不悟,我也只好原话跟白老大说。不过他来找我之前……必定已经跟你谈过了。” 唐广点了点头,又低下头。 “我……只是想活下去……” 庄云天叹道:“我们亦不是不忠。但他既然猜忌于我们,我们也不知该如何。各自留个底线,保得住命,于我便够了。” 唐广没有抬头,只道了声好。 庄云天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又叹了口气,走了出去。 “幸而我们依旧不是你死我活的对头……这么多年,看了这么多变化,我们还在一起,真是……太幸运了。” 唐广还是低了头,不接话。 他眼泪已经开始掉了下 来。 次日,仇端施长岚抵达辰欢城。 当天,施长岚与辰甫安大吵一架,愤而叛出。她在辰欢城里放出消息:谁若能将她引荐给燕桥与穆国任何一方,便有重谢。 第三天一早,孙破现身。传言两人关系亲近,似是故交。 第三天晌午,施长岚入穆国行宫。 这局势里的棋子,还是在不断博弈。 这已是辰池被关在燕争帝房间的第三天。三天来,她一直锦衣玉食,但手足被缚,一直不得安睡。 是燕争帝忽然想到的办法。前几日辰池因风寒,精神有些恍惚,对着舆图,露出了极大的破绽。先前扯的谎言,也便不攻自破了。 那之后在他的授意下,辰池再也没能好好睡过哪怕一小会。 她现在甚至精神都有些恍惚了,甚至已经开始幻听幻视。虽然喝了药,却鼻涕不停地流,风寒也加重了。但每每有声音问起她与辰甫安复国的计划,她都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短短三天而已,她面色已经枯槁如同一个四十岁的人。她目光呆滞,反应迟缓,就连燕争帝将食物放到她嘴边,她也需停顿一会,才能缓缓将食物含在口中。 她开始暴躁易怒,开始失去周身光华,开始嘶哑着嗓子低吼,开始无济于事的挣扎和反抗,甚至攻击。 她时不时就垂着眸子,脸色灰暗如死。 但她一直什么都没有说。燕争帝似乎也已拿她没有办法,又生怕她断送了性命,允她稍睡一会。 此时,辰池已睡了一天一夜,没有醒过。 燕争帝皱着眉,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她蜷了身子,轻轻地咳着,一张脸上全是虚汗。 她呼吸低微,却平和了许多。蜷在下巴下虚握的手,还在轻轻颤抖。 明明这般弱小的人,却一提到辰台,就强硬不屈。 他摸了摸她的脸,手掌碰到她干裂的嘴唇。他立刻起身,探手够出辰池怀里的暖炉,给她加了层被子,又仔细掖了掖被角,而后才轻手轻脚走到门口,轻声命人去沏一壶茶,备一盆热水,一条毛巾。门外的人已对他这样的温柔举动见怪不怪,立刻领命离去。 他亲自在辰池额头上敷了毛巾,又倒了杯茶,放着没有喝。 这几日唯一的收获,就是那时辰池自称自己心向燕桥的谎言再也无法反复拿出来说。但自那以后,她固然是神志恍惚, 但现在她交代了自己的遗言,已经半个字都不肯说,也是无用。 燕争帝有时候默念着那几句话,都像是要把那几句话刻到心里去。 “烦劳你燕争帝陛下,烦劳你告诉我二皇兄,我死之后,山长水短,宇内奇观,他都可以抽身去看了。只求二皇兄千千万万别想着我。我生前对这天下执念太重,要离去,就要无牵无挂,干干净净地离去。” 燕争帝叹了口气,不知是该杀了她以绝后患,还是该继续逼供,看能不能套出些别的线索。 辰池的眼还紧紧闭着。她在梦中,所受不过风寒之苦,也算是幸福了。 渐渐日影西斜。 燕争帝长出了一口气。宫中呈来的必要的折子,他已一一地看完。 而后他又看了看尚在昏睡的辰池,摸了摸她的脸和脖颈。本应温热细腻的地方,触手却是滚烫。 他心里一沉,将她的被子掀开一条缝,换了个更热些的暖壶。又将她的一条手臂轻轻抬起来,放进被子里去。 被子里似乎有小小的热浪。辰池被蒸的脸色有些发红,看上去竟然健康了一些——燕争帝把手放到她鼻端,觉得她呼吸烫而潮湿,不觉缩了手,露出一点手足无措的神情来。 张鹤求见的时候,燕争帝还是放他进来了。 “不必行礼。”他道,“朕诏你前来,是有重任托付于你。” 张鹤深深叩首:“臣但凭吩咐。” 燕争帝道:“好。你现在将辰池带入大牢,此后对她刑讯逼供,全由你负责。纵是她死了,我也不会怪罪于你。” 燕争帝一直没有再看辰池,他只是握着辰池被子里的手掌。那只手小小的,完全被他的手包起来,娇嫩极了。 他手心在发汗。 而张鹤身形一滞,最终笑了。他愉快道:“是。” 燕争帝疑道:“为何如此愉悦?你需知道,此事无论结果如何,你仕途总会受此影响,虽设计有功,却也难再提拔了。” 张鹤道:“陛下……臣本不欲被提拔。臣生于沣州长于沣州,今为沣州城主,所愿不过是沣州城盛民安。否则,臣亦不会接连诈降,保全沣州和自己的性命。至于愉悦,是陛下对三殿下总有些心慈手软,臣总觉沣州犹有风险。陛下今日下定了决心,臣自是难免愉悦。” 燕争帝顿了顿,忽问道:“你可有子嗣?” 张 鹤回道:“有。一男二女。” “待你卸任后,便令你儿子继任城主之位罢。”燕争帝抽出手,挥了挥,“你现在便将辰池带入牢中,不要让她出现在我面前。” “是。”张鹤又一长揖,便走上前去,略一犹豫,将辰池拦腰抱起。但他用力猛了些,竟将辰池惊醒。辰池呢喃一声,却迷迷糊糊连眼都未睁,便又昏睡了过去。 果真是一抱才发觉了这人的瘦弱。国破之后她本就轻减许多,如今隔了薄薄一层衣服,更是只觉只剩下了一具骨头,嶙峋到几乎有些硌手,更轻的出乎张鹤意料。 燕争帝又看了辰池一眼。 张鹤不语,转身便走。 燕争帝果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 那一口气差点震的张鹤也落下泪来。 他替他们各自觉得凄凉。 作者有话要说:咦咦咦新涨了个收藏! 新来的朋友你好啊! ☆、懦夫 辰池再醒来的时候,便是被刑具落地声惊醒的。 燕争帝亲自将她从牢里抱出来的时候,心急如焚,随口下令撤下所有刑具,现在看来倒不周全。 这边张鹤指挥着人将刑具放好,另一边辰池已又被绑好,被高高吊起。 她睁开眼,又是阴冷的大牢。但身上衣物还雪白整洁,身上没有新的血渍,脑袋深处也在隐隐作 痛,便大概猜到了些前因后果,便开口,挣扎着虚弱的嘲笑了一句: “懦夫。” 这一声声音低哑,音量也不大,却偏偏被张鹤听到。他抬头看了她一眼,惊讶道:“什么?” 辰池依旧冷笑着,浮着一把声音道:“我笑你们燕争帝,笑你们满城……竟都是懦夫!” 张鹤不恼,只问道:“此话怎讲?” “若你们不是懦夫,又怎会留我到现在?我左右什么也不会说,留着也不过是祸害。”辰池冷冷道:“这百般折磨,除非是泄恨,否则,还不若杀了我痛快。” 张鹤若有所思,而后便在辰池袖口撕下一截布条,团了团,塞到她口中,作揖道:“多谢三殿下提醒,臣都忘了,还有咬舌自尽之事。” 辰池这下连表情也做不出来,气得脸都红了,又不屑地瞥了他一眼。 辰甫安轻轻咳嗽了一声。 他脸色苍白,眼球里布满血丝,眼窝黑黑的,深陷下去,像个中毒死去的人。 他手边的茶水都凉透了。 但他苍白发干的两片嘴唇之间,还不断说着行军的计划。终于白子卿都看不下去了,出言道:“二殿下,你这么久没有好好休息,现在出兵在即,你……去吃点东西,睡一会吧。” 辰甫安摇摇头,抹了一把脸,声音干涩,笑道:“白将军,或许乔禾落在穆国手中还能活下来,但小池身份特殊,从小又有些病弱,肯定撑不了多久。我只恨不能早几日出兵,又谈什么休息!” 说着,嗓子太干,又咳了两声。 正这时,仇端一把掀开大帐的帘子冲了进来:“二殿下!” “施长岚来的消息!”他飞奔到桌前,一把把手里的纸拍在辰甫安面前,叫喊道:“她说她与孙破已经兵合一处!” 辰甫安看了他一眼,看罢了信,才扭头向白子卿笑道:“看,我就说吧。” 施长岚假意叛出这事,白子卿等人 是知道的。毕竟谁也都不是傻子,辰氏兄妹做事必留后手的习惯也没有谁不清楚,索性辰甫安就将这事摊开了讲。 然后他又随口说了说自己的猜测。他猜测孙破定然不会十分信任施长岚,故而必定不会兵分两路,而是将施长岚锁在自己身边,将她的兵力安插在自己嫡系中分散出去,防备她所说的“辰台来袭”。 如今这一看,分毫不差。 白子卿也不由得赞叹了一句。 辰甫安笑笑,又向仇端吩咐道:“我们的计划依旧不变,由外侧行军,包围辰欢北。” 仇端得令离去,走之前还眉飞色舞看了白子卿身边的庄云天一眼,嬉皮笑脸的。庄云天原本扳着个脸,被这样看了一眼,也严肃不了了,噗哧一声便笑了出来。 辰甫安终于得了空,喝了口茶,将披风一松,身子一仰双眼一合,便睡着了。 白子卿轻声令人为他披了衣裳,自己看着與图,又比划了比划,最终只摇了摇头出去了。 立在辰甫安身后的吴晓这才松了口气,将一直揣在袖里的暖炉塞进辰甫安怀里。 前几日下了雨。说巧不巧,恰好是辰池染上风寒,晕倒在燕争帝牢中的那天。那场雨不大,却下个没完,连带着天都冷了下去。 漫天遍野的枫叶,只怕要比往年都红的早些罢。 施长岚此刻却是在喝酒。 她左手依旧紧紧抓着自己那柄没有鞘的剑,右手捏着酒杯,姿态却优雅。 她沉着脸。孙破在她对面却喝的开心。 一张桌子不大,下酒菜简单且不多。喝酒的人,也只有两个罢了。 “甘怡的事情之后,我总是想回去找你。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找你。”孙破醉醺醺的,看得出的确是信任施长岚,“可能是……是你见证了我们两个经历过最多的事吧……” 施长岚冷冷道:“孙将军,你喝多了。故人休提。” “故人休提不假,可你岂非也是我的故人?”孙破笑,“施长岚,你说,你们辰台的女子怎么就这么强势?一个辰池,一个你,还有个甘怡……”他目光直了直,道:“若她普普通通,岂非很好?哪怕遇不到我……遇不到我,就更好了。” 施长岚不答,只饮尽了杯中的酒。她酒量很好,一大杯烈酒下去,脸色都不改,只一双眸光,愈发明亮了。 “孙将军,你、我、甘怡,无论 如何也是各为其主。私交且算是私交,今晚喝完了酒,我们依旧如往常一般。” 孙破笑了笑。 甘怡他都放手去害了,莫非还分不清施长岚是敌是友? “从前我混江湖的时候,遇到两个人,和你们很像。”施长岚慢慢地说着,“也是男子对女子有仇,却身不由己地在一起了。” “然后呢?” “然后男子死在了女子的手里。那女子后来,也不知所踪了。”施长岚放下杯子,又倒了杯酒:“幸而我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感。” 孙破又笑了笑。 “没有也是好事。若是图一时新鲜,最后伤透了心,才不值。” 施长岚不说话。 孙破也只是在喝酒。 这仿佛是几年前施恩城里的画面,却偏偏少了两个人。 一个小丫头,一个女将军。 施长岚看了看天,凉风扑面。 她又干了一杯。 “陛下。” 张鹤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三殿下昨晚病逝了。” 燕争帝的身形明显僵硬了一下。 然后他清清嗓子,笑了一声。干巴巴的。 “哦?是吗?” 张鹤头埋的更低了些:“是。” “她——我不是……她现在——她走的……她已经……” 燕争帝突然顿住,再控制不住,终于扬手在面前桌案上重重一锤。 怔了怔,他又清了清嗓子,缓声道:“去将她埋了吧。随便找个地方,别留下什么痕迹。” 每个字都清晰,张鹤却觉得每个字都浮在燕争帝心上颤抖。 他没有退下,只道:“陛下,三殿下尸身现在还在牢房中。您……可要再见她一眼?” 燕争帝许久没有说话。张鹤偷偷抬头瞄了一眼,却见他双目微闭,看不出一点情绪来。 吓得他立刻低下头去。 气氛凝重而悲戚。 又过了一会,燕争帝才深吸一口气,睁眼道:“不必了。我不必去见她。你也不必帮她入殓。随便埋了,就够了。” 张鹤道:“是。” 张鹤又道:“那么辰欢城那边……” “辰欢城那边我自会处理。”燕争帝拔 高音量,声音里已经带了火气,“你去把她埋了,或者扔出去,都无所谓!我现在叫你退下!退下!退下懂吗!” 张鹤忙垂首,道:“是。” 他离开时,听到身后巨大的声响。他不敢回头,生怕被燕争帝迁怒。 辰池被连夜放在一个窄小的木板车上推出去,没有埋。但张鹤顾及她终归是皇族出身,好歹命了两个侍女为她净身换衣。 燕争帝知道了,不置一词。 至于他连夜出城探望辰池,沣州城内也都没有一个人知晓。 他此刻就在看着她的脸。 那张脸苍白瘦削,带着泥土和死亡的颜色,再也没有一点威势了。 听说她在酷刑中猝死。死的时候,眼睛都没有合上,只是怔怔看着辰台的方向。 于是他又看向她的眼睛。似乎还没有完全的合拢。他伸出手去,以两指合上她的眼睛。 那双眼皮,冰冷的吓人。 他又摸了摸辰池的脸,触手的冰冷几乎一路冲上心头。 不像前两天那样的滚烫了,却更令人心慌。 她自己神态却已安详。 她不知不远的地方她的兄长已聚十万兵马,提前攻城,死伤无数。 或许她不知道也好。 她不知燕争帝此刻已经心乱如麻。 或许她不知道也好。 她不知她去后竟是如此凄凉的境地。曝尸荒野,泯如众人。 或许她不知道。但也好。 燕争帝抱起她尸身。已过了近十个时辰,她的尸骨自是有些僵硬了。 他低头吻住她。那嘴唇硬且冰冷,口中带着血气和泥土的腥苦。但他有力地撬开她的牙关,缠上她的舌。 她生前,他尊她敬她,不肯趁人之危。但至于现在,他只知自己已没有机会。 他扣着她的头不断索求。想来张鹤是怕辰池在城中停留太久,自己再有震怒,没有令人给她梳头。此刻她长发披散,污秽不堪,他却像是看不到了。 良久,他才松开她。然后后退几步,竟扭头吐了起来。 他吐着吐着就红了眼眶。 毕竟只是一具尸体了。只是一个死人了。从此再也不能相见了,哪怕是她生前那般精干果敢将天下算计其中的模样,也见不到了。 但他又上 前,扶起辰池,抱住她。她站不直,冰冷的脸贴在他的胸口上,像是在听他的心跳。那样有力的心跳,她再也不会有。 他有天命有群臣俯首有人心所向有河山万里。 她曾经有。但是再也不能有了。 他唯独缺她的一颗心。 她却要去与身死的情人再会了。 燕争帝取下自己发冠,为辰池束发。他显然不会梳什么精巧的发髻,干脆就照着自己的模样,用燕桥国君的冠式,给她束好。他不忌讳什么。 只不过,从前她不必如此,举止威势就令人不敢直视。但如今,干枯的模样像冬日里饥寒交迫亡故的一只可怜的鸟,纵然发式打扮再威严再像个国君,也无济于事了。 反而更显破败可欺。 燕争帝终于落下泪来,滴进辰池单薄的寿衣里。 于燕争帝,他该选山河万里。 但燕河奉眼中,总不及你。 燕争帝走后一道黑影从暗处走出,啧啧叹了句:“这可难办了。” 说着蹲下来,掰开辰池的嘴,扔进去一丸药。 又拍了拍她的脸颊。 “我说,该醒醒了,三殿下。” 许久没有回应。他一顿,又拍了拍她,道:“别装了。醒醒。” 辰池依旧冰冷僵硬,不省人事。 那人不免有些发怔。但纵然发怔,他气质里也带着一丝邪气。但片刻后他便下定决心,拦腰扛起辰池,快步而去。 若燕争帝与辰甫安任何一人知道他在这里,都难免大吃一惊。 两军交战,这紧要关头,孙破竟不在辰欢城内?!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想存稿来着结果手滑发出来了………………………… 明天不一定有…………………………………………………………………… ☆、孤岛 战火已经快烧到辰欢城了。辰欢城一带本就不复当年风雅,如今更是一片狼藉,街上戳着残破的兵器,路边颤颤巍巍跪着几个乞讨的人,零星行人来去匆匆,低垂着头,恍如惊弓之鸟。 城破时的血迹本还没有清理干净,现在一片粘稠的新血盖着干枯的旧血,走在上面不住打滑,令人作呕。这些血迹渗到铺着的石砖里去,这时候偏偏正下着雨,血腥气愈发地飘起来。 城郊一间破旧的小屋里,坐着一个人。他穿着一身最常见的粗布衣裳,手上捏着一杆已经裂了的笔,在窗前奋笔疾书。或许是下雨时天气有些寒冷,他不时发出一声低咳。 他左手里的白绢皱巴巴的,透出几点血。 孙破扛着辰池闯了进来。 他抬头一看,却是淡淡笑了,笑还没完就先咳出了声。他用白绢捂着薄唇,在咳声里断断续续道:“孙将军,你到我这里,第一次为了救人。” 孙破抿了抿唇,将辰池放在他的床上,道:“你看看,她还能不能活。” 那男子站起身来,苍白瘦长的手指,搭上了辰池细弱的手腕。很快便叹了口气,道:“孙将军,这人是谁?” 孙破不答,反道:“你只消救活她便罢了。” 他沉吟一下,道:“若不想这人死也不难,但只怕也不容易。” 孙破道:“为何?” “这人,不过是染了风寒,饥饿少眠,受了外伤,又被用僵身散假扮成了一具尸体而已。解药你已给她服过了,不过药效还没完全散去,她依旧不能动罢了。” 他说着展开辰池的手心,那里一大片灼伤的痕迹,孙破甚至看到了一块焦黑色烤熟了的肉。 “看,这等酷刑。”男子叹息着,挽起辰池的衣袖,看了一眼,又放下来,继续道,“伤病好治,但我能不能保住她的命,就不一定了。”他笑了笑,“这是乱世,这恐怕也不是个平凡人。若真是这样,那么必定很多人,都想要她一条轻飘飘的命啊。” 说着他又咳嗽起来。这一次有细细的血丝从白绢下飞迸出来。孙破从怀里掏出一方新手帕,递给他,又站过去拍了拍他的背。 “你的病似乎又严重了……” 男子没法答话。他一边咳着一边摇了摇头。 半晌,咳声才歇下来。 “但最棘手的……孙将军,她也是你一定要杀的人吧?” 他还是笑。 孙破沉默了一下,没有否认。 “燕桥的发冠,燕桥的酷刑……这个人,是辰台的三殿下辰池?” 孙破点点头,道:“正是。” 那人顿了顿,险些再次咳出来。他道:“辰池,我不医。” 孙破惊道:“为何?” “白费功夫。我在此处,不过是想在我身死之前再留下些东西,多救几条人命。但这人,今日我救了她,没几日她又要死于人手,倒不如……”那人语气淡淡的,又笑了笑,道:“少活一日,少一日的痛苦。实乃人间幸事。” 孙破无言以对。 不错,辰池已身在绝境不能成活。现下她多活一日,也不过是多受一日痛苦罢了。 那男子又已回身坐下,继续奋笔疾书去了。 孙破突然道:“若你不救这个人,可能很多人会因此而死。” 那人手中笔尖一顿,抬首看向孙破。 “为何?” “无论死活,她都关乎各方的输赢命脉。”孙破垂眼,“她若此时死了,本该早成定局的事,又要徒生风波了。” 那人又咳嗽起来。 许久,他才喘息着道:“好。我帮你……保她的命。但你先出去,我看一下她身上的伤。” 孙破很明显惊讶于他的退让,但还是十分识趣。他很快打开门,退了出去,站在门前。 孙破出去之后辰池几乎是立刻就睁开了眼。 先前她被张鹤灌喂了那药,不出片刻便身体僵硬,无法动弹。她本昏昏沉沉,却始终无法睡去,更是不敢睡去,便一直生生清醒着,捱过了两天两夜,也不知自己是个什么境地,直到被人摸了眼睛摸了脸颊,她甚至还以为自己是受了贱民轻薄,恶心的只恨不能立刻去死! 但后面她便明白了。那样深情对她的,除去燕争帝,没有旁人了。 而后她被孙破带走。其实那药效早已过去,但她不愿孙破知道——不愿他知道自己知道燕争帝对自己所做的一切。 她此刻大睁着疲惫的眼,勉力盯着眼前的人。这人气质温和,无端端让人想到初生的花草,想到初烈的阳光。 她不言。孙破定然没有走远,或许这一说话他便会发现。 倒是那人大方,道了句:“醒了?” 辰池抿了抿唇,有的地方 竟然便如同陈旧枯脆的纸一样,一动就轻轻裂开了,流出血来。更显得她唇色苍白了。 “孙将军不会听到你我的对话。”那人看透了她心思般,俯下身摸了摸她的额头,“三殿下不要想太多,生了病便要好好歇息。” 她的额头已经不烫了,转而变作虚弱的凉。更棘手。 辰池这才哑声道:“这是哪里?沣州?还是辰欢?” 那人笑道:“辰欢郊外。不过这里偏远一些,平日里只有我一个人。” 辰池沉吟一下,似乎还要说什么,却又咳出了声,咳声轻轻的,已经没了力气,反而险些呛住了。那人看了看她,也不自觉地咳嗽起来。 待那人平静下来,却还笑着,道:“三殿下想必是饿了。我这里还有些粥,虽然凉了,却聊胜于无,三殿下先将就一下,明日再说其他。” 说着他走到房间另一边,打开锅盖,挖了一小碗凝了的白粥出来。 那边辰池已经坐起身来。她身体还是僵硬的,一动便刺骨的疼,又连了先前的伤,背上衣服瞬间湿了一层。 她靠在墙上,不过闭了闭眼,竟然立刻便睡去了。 那人见了,也是一怔,而后走上前,将她摇醒。 “先莫要睡了。三殿下,你这几日水米未进,身子又虚弱,再不吃点东西,只怕就要出问题了。”顿了顿又道:“是孙将军买来打算自己用的碗,还是新的。” 辰池迷迷糊糊看着他,目光已经有些散了。那人见了便是一惊,扣在她肩头的手指不动声色加了几分力气。 辰池这才清醒了些。她瞥了他一眼,接过碗,却拿不稳。那人便不敢松手,与她一并端着。 辰池勉强喝了几口,只觉那粥寡然无味,冰冷入骨,不由呛了出来。 那人拍了拍她的背。 辰池眼睛恍惚了一下。她突然想起谢云令。那个与她深爱的少年,那个救她于乱军之中亡故的少年。 她眼皮一掩鼻梁一酸,险些哭出来。 又听那人道:“三殿下,您伤势严重,稍后我还需检查一下。” 辰池一抬眼,正对上他温和的目光。只一瞬,那目光又垂下去,目光的主人又低低咳起来。 “你……怎么了?” 她不觉问道。 “痨病。”那人笑笑,却叹了句:“医者不自医啊。” 辰池不再说话。 喝罢了一碗粥,腹中饥饿便格外清晰地浮了出来。但辰池没有提,只交了碗筷。 那人又道:“三殿下,别再睡去了。” 转身又挖了小半碗粥来。 辰池照样接过,喝下去。 而后那人看了她的伤,一一细细处理了。这过程中辰池疼的冷汗直流,却一言不发。 还没有处理完,她便昏昏沉沉睡去了。一个瘦弱的身体,无力地倒在那人床榻上。 那人惊于她竟毫无防备,却不知在她看来,穷途末路,防备已无用。 但之后他还是叫了孙破进来。 “我这里没有药材,若想她活着,就照着方子把药抓回来。”他对孙破淡淡道,“一共十八味,别少了。” 孙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辰池,突然道:“她是不是一直醒着?” 那人道:“我如何知道。” 孙破眯了眯眼,道:“你小心。我方才想了想,只怕她之前一直是醒着的,至少被我带回来的时候她是醒着的。但至于为何装作昏迷……只怕她另有算计。” 那人点了点头。 孙破又笑道:“不过想来,她也是强弩之末了,不然也不会让我发现。” 那人又点了点头,咳嗽起来。孙破扶住他,眼里忽然有些不舍。 “再过不久,大概我也要走了……” 待那人咳声稍歇,孙破便松了手,走到屋内,将辰池从床上放到地上。 “你睡床吧。我先凑合睡一睡。之前从辰欢绕这一大圈,真是累死我了。” 他说着靠着床坐下了,不久便发出鼾声。那人坐回窗前继续写着东西,偶有咳嗽,也尽量压低了声音。 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往,和从前一样。 次日辰池一直在睡。她在地上睡了一晚,病情又重了些,满头的虚汗。 那人显然是没有想到一晚上功夫她的病情竟然加重至此,连忙将她抱回床上去。但他身体虚弱,搬了半天也没有成功,反而惊醒了辰池。 她一惊之下,牢牢抓住眼前人的衣袖,整个人都僵直着不动了。直到见是昨天救了自己的人,又左右看看,才松了手。 ——这时候孙破不在。他去为辰池买药了。 她只觉得头痛欲裂,周身发冷。她挣扎了一下 ,听那人对她道:“去,躺到床上去。我去盛粥给你。” 她怔了怔,下意识地不想如此轻信于人,但想想也无妨了,便翻身上床。 这次的粥是温热的,喝下去很舒服,但比昨日的稀了许多。 辰池并不知道她昨晚喝的两碗粥本是这人今日的三餐。 不久孙破回来,老远先传来满身的药味。辰池见到他,身体便是一绷。 他见辰池醒着,立刻便笑了,笑容说不出的邪气。 “哟,三殿下,醒了?” 辰池皱眉不语。 “我是孙破啊,您还记不记得我?”孙破大大咧咧跟她打招呼,仿佛是个多日不见的好友:“穆国那个,和甘怡在一起过的!” 辰池抿紧了唇,却还不答话。 这个人攻破辰台,她怎会不记得……他甚至还有脸面提起甘怡……她气的几乎发抖,几乎流泪,几乎想要暴起杀之。 缓了缓,她颤声问道:“你何必救我。” 孙破笑道:“从言殿下为人善良,想放你一条生路。” 辰池强撑着哧笑了一声,道:“那你便放我走罢。你已经救了我一次,哪怕我病死道中,也与你没有关系了。” 孙破道:“素闻三殿下知恩图报。” 辰池正欲说话,旁边那年轻人突然插嘴道:“莫要再说了。” 他皱着眉,走到两人中间,在两人头上各敲了一记,教训道:“为国谋利,你们两个不该都心知肚明?何必如此!” 孙破倒没什么,倒是辰池,心里一急,竟呕了一口粥出来。 那人忙去扶了她,一边瞪了孙破一眼。孙破被这一眼瞪的手足无措,只好翻个白眼,将药递过去,没好气道:“给。” 那人接过来,拆开。这里没有药称,他便掂了掂,每样随便抓了一小把,递给孙破。 “去煮了。” 孙破无可奈何,又接过来,扔到药炉里面去。 没几日辰池的风寒已有了些起色。孙破见她面色已好了许多,便执意要带她回辰欢。 那人不好阻拦,只为辰池细细添了衣服,又配了几副药,交给孙破带着。 “伤还没好,药还要继续吃着,可别再把她奄奄一息扛到我这来。那会儿……”他笑笑,“我已不知道还在不在了。” 孙破脸色一 沉道:“什么话!”一边接过药来。辰池的脸和身材被掩的严严实实,只怕就连辰甫安亲自来此,都不见得能认得出来。 他把辰池抱入马车。 说起来这马车还是上次孙破去抓药的时候,在路边看到的。拉回来修了修,竟能用。只是可惜了和他性命相依的一匹好马,大概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然有一天会沦落到拉车的境地。 他可不愿与辰池接触太多。这个人现在已经不是前几天病弱的模样了,偶尔眼神流转,竟又出现了摄人的精光。 辰池最后又看了一眼那人。除却辰台人之外,这个人算是对她最真、最坦诚的。 国破后活着的人里,除了辰甫安之外,没人对她这么好了。 她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只怕也见不到这样温暖的地方了。 这个病人的小房间,似乎已经成了横亘在辰欢和沣州之间的一座温暖的孤岛。离开之后,面前就又尽是风雨了。 ☆、草包穆从言 孙破带着辰池,花了三五日,才到了辰欢城。幸而有那人之前赠予的药撑着,辰池病情伤情都没有加重多少。那时辰甫安与穆从言正交战,孙破便带着辰池绕过那里,从西城门进了城。 而后他马不停蹄,带着辰池去见了穆从言。 这是辰池第一次见到穆从言,这也是燕辰穆三国这一代的年轻继任者第一次相见。穆从言穿着很简单的衣服,一眼看去文弱无害。再一眼看去,亦没有看出什么棘手之处。 他就像一杯温水一样,浅薄得一眼望得到底,温吞平庸得几乎令人心生厌烦。 穆从言看着辰池,皱眉道:“辰池?” 又道:“你的兄长,还真是给我添了不少麻烦啊。” 他说这话的时候,看起来毫无城府。但辰池眼光何其毒辣,只凭着直觉,就知他并非表面上看起来这样的单纯可欺。甚至,她丝毫看不穿他的表情。 她便笑笑,也道:“说到我的二皇兄,他是个没有野心的人,只想守住祖上传下来的一点基业罢了。从言殿下若觉得麻烦,不如抽身出去,麻烦自然也就没了。” 穆从言竟真的想了一想,方道:“那可不行。父皇圣旨,我哪敢不从。”顿了顿,他又向旁边一人道:“十七,三殿下一路奔波,想来也该累了。去找个房间,将她安顿下来吧。” 辰池这才注意到他旁边竟然还立着一个人。那人眼神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波澜。听了穆从言的命令,方垂手领命,对五花大绑的辰池道:“请往这边来。” 辰池不知这一去将是福是祸。她面色复杂,看了穆从言一眼。 穆从言却没有看她。他看着孙破,眼里带着期冀的光。 “孙将军,我让你带的沉云小叶,可带回来了?” 那个人将辰池领到一个阴暗偏僻的房间。那房间布置极为简单,连桌子都没有,不过有一张简陋的床罢了。这房间地上铺着一层干燥的稻草,却仍浮动着淡淡的血腥味。 辰池却不敢掉以轻心,只在门口站住了,对那十七道:“有劳了。只是我将休息,还望你避让一下。” 那人眼里依旧没有波澜,只是点了点头,转身便走。看方向,是向着穆从言复命去了。而辰池躺在床上,算着时间,直到确认了他远去了才推开门,一步迈出—— 强风劲弩,呼啸而来,正擦过她的脚踝。 辰池退后,关了门,又躺回去 。 她倒不悔恨自己打草惊蛇。若早有准备,自己哪怕蒙头睡个三天三夜都麻痹不了门外的人——论起示弱装傻,她可比不过那一位。 软禁也绝不是穆国想出来的长久之策。这房间,只怕从前也是间牢房。她无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抠了抠那块焦黑的死肉。那块死肉令她整个手掌不能屈伸,几乎是废了,但她竟笑了笑。 又如何呢。自杀都无门。在谁的手中受刑都不过如此,在谁的手中死也不过如此。 她只不过猜不透穆从言将她接来的目的。莫非他以为自己会屈服于他? 她又笑笑,眼神已是毫无生机了。 “殿下,我还是不懂为何要将辰池接来。燕桥刑罚如此之重,她都不曾开口,纵然接来,又……” 穆从言站在一个垛墙后,脸上还是温和无害的笑容。他反问了孙破一句:“我与燕争帝,莫非相同?” “不同。” “那便是了。何况我好奇这人,也不是一日两日。现下好容易有了机会,亲眼目睹,自然不能错过。” “但辰池此人,工于人心,手段多端,放在身边只怕……” “只是个女子罢了,”穆从言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能有什么怕的?” 孙破心里一沉,随即露出一个微不可查的苦笑。 辰池可不是什么养在深闺无人识的弱女子。若没有辰池,辰台恐怕要早十年亡国。是辰池一个女人生生开启了辰台最后一个短暂的中兴期,若不是这个国家积弊已久、辰池本人年纪尚小资历尚浅,这天下局势如今是个什么模样还是两说。 这人已如此,他又何必报以微薄的希冀? ——但他不知道的是,穆从言确有自己的打算。 甚至从现在,到辰氏兄妹埋骨,一切的一切,都已在他算计之中了。 正这时,忽然有人匆匆忙忙跑过来。 “报——!辰甫安又派兵攻城!东侧守将已战死!” 孙破清晰地看到穆从言吓得脸色一白,嘴唇哆嗦了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出。他心里一叹,道:“殿下,末将去看看。” 辰台国破的时候,辰池穿着碧色王袍,穿梭在血火里慨然赴死,比这位穆从言强了不知多少倍。即便如此,穆从言还觉得她……“只是个女子罢了”! 穆从言这时如同抓住了救命的稻草,连声道: “去,快去!” 说着,脚下已经开始挪步,向着安全的一边蹭着。 孙破不可一世的银甲红缨,□□铁裙,全都簌簌抖了抖,作出一份颓然的样子来。 他强行扭过脸去,抿了抿唇,轻声对穆从言道:“殿下,您身份尊贵,不能有失。此地战事凶险,您不妨先行躲避一下。” 闻言,穆从言这才放松了脸色,马马虎虎道了句:“那有劳诸位将军了。”便立刻仓皇地走了。 孙破轻声叹了口气。 这殿下,连他老子十分之一的出息都没有。 穆从言一路慌慌张张,却是跑进了辰池的房间里。 辰池正睡觉,被他惊醒,只看了他一眼,便淡淡道:“从言殿下。” 穆从言反而有些拘谨,强笑着看着她。 “你……别动,我来这里就是看一看,没什么别的意思。” 倒仿佛处于弱势、身受重创的人是他。 辰池把目光淡淡地落在他身上,顿了顿,合上了眼,一言不发。 穆从言讪讪地,又道:“你近日来过的怎么样?外面……那么多人守着,想来也不舒服。或者……我把他们调走?孙破说,请你过来可是来当客人的啊。” 辰池轻轻笑了笑,不答话。 穆从言亦不气馁,道:“如何?” 辰池叹了口气,侧头道:“从言殿下,你当我不知道,你我皆是同一类人?” 穆从言又讷讷问道:“什么人?” “人格全部被所谓家国大事挤满,已经不丰满了的人。”辰池又瞥了他一眼,冷冷答道。她这话说的似乎有些悲哀,她却不以为意,似乎与自己无关,“燕争帝也是那种人——你们就连眼睛,都一模一样。” 穆从言笑笑,最终不说话了,也不伪装了,只道:“我们做了一样的事情——但是只有你带来的后果差强人意呢。你看,若不是你,恐怕辰台还在。” 这一番言语机锋,辰池固然是一把撕下了穆从言戴了十数年的面具,却也被他抓住此生最大的憾事狠狠反击。穆从言虽是后发制人,却显然占了上风。因为一听到辰台国破之事,辰池顿时一口气翻涌上来,咳了一大口血,弹起的背重重撞上床板,又将血呛进喉咙。 “你……咳……咳咳……” 穆从言温柔地笑笑,神色悲悯,人畜无害。他俯下 身,一边扶起辰池轻轻拍着她的背,一边在她耳边轻声道: “三殿下,你带来的后果,比我们都严重的多呢。” 辰池已说不出话,也甩不开他,只闭了眼,不说话了。 她似乎心灰意冷,连下巴的血迹也没有擦。 穆从言又温柔地笑笑,广袖里伸出几根养尊处优的手指,仔仔细细帮她擦干净了。 “我本是来劝你的。我劝你,不要以为对燕争帝的那一套,在我身上也有用。你若说出你该说的东西,我便早早给你个痛快。若不说,我就只好用你,来对付你的二皇兄了。” 辰池抿了抿唇,神色倔强反问道:“你当二皇兄会因我受制于人而不分大义?” 穆从言又笑笑,道:“三殿下,我看你已是病的糊涂了。也将我看得太简单。不妨告诉你,燕争帝定会将你身死的消息传入辰欢,加上之前你身陷沣州毫无音讯,辰甫安已对这事深信不疑,现下他攻打我穆从言,除却复国所需,更是因着一腔悲愤的。我自然会将真相告知于他,但是信与不信,我就不能左右了。” 辰池懂了。她脸色苍白了,就连嘴唇都灰白下去。 穆从言继续道:“我最爱的一句话,便是杀人诛心。你想,若我已说了用你换辰甫安收兵,他却不信,等到城破的时候看到你的尸首,他该有多伤心?这样一个伤心的人,你说,会不会破绽百出?甚至,他会不会不理朝政,民心涣散?辰台会不会就此一蹶不振?”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还带着柔和的笑意,但辰池心里却已冰凉彻骨。 杀人诛心、杀人诛心……她可以确认的是辰甫安对自己的宠爱比自己对他的感情深得多,若两人对调,这样的事情她辰池尚且接受不了,那么辰甫安…… 她咬紧牙关,再不肯有一个动作,更不肯说一句话。 穆从言见她如此反应,也只是笑笑。 “三殿下啊,你可别想着一死了之。程十七跟随我父皇多年,他带出来的手下,怎么可能会让你有这样的机会。” 辰池不语,唇角渐渐露出一个笑容。穆从言却似没有看到,直到外面有人寻来,他才随手将披风解散,又仓仓皇皇跑了出去。 辰池看着他的背影,又想起当日张鹤对自己说的一席话。 或许这最后一次,他是没有站错队的。 她有些无力地想着。 作 者有话要说:那位新来的朋友你好啊! ☆、城主 那日辰池风寒未愈,被再次投入沣州大牢、再次醒来的时候,她首先便挣扎着虚弱的嘲笑了一句: “懦夫。” 这一声声音低哑,音量也不大,却偏偏被张鹤听到。他抬头看了她一眼,惊讶道:“什么?” 辰池依旧冷笑着,浮着一把声音道:“我笑你们燕争帝,笑你们满城……竟都是懦夫!” 张鹤不恼,只问道:“此话怎讲?” “若你们不是懦夫,又怎会留我到现在?我左右什么也不会说,留着也不过是祸害。”辰池冷冷道:“这百般折磨,除非是泄恨,否则,还不若杀了我痛快。” 张鹤若有所思,而后便在辰池袖口撕下一截布条,团了团,塞到她口中,作揖道:“多谢三殿下提醒,臣都忘了,还有咬舌自尽之事。” 辰池这下连表情也做不出来,只不屑地瞥了他一眼。 张鹤又道:“但三殿下,您为何忽然不求生先求死了呢?看来,您一定是有什么计划失败,自知难逃升天了吧?” 辰池面无表情,闭着眼睛,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 “这前后之差,想来不过是陛下对您所言的信任与否。——也不该如此说,只不过,之前他还有相信你的可能,但现在,却绝不会了。” 张鹤慢条斯理地说着。狱卒不知何时已尽数退下。 “也就是说,你从前所说的一切,都是假的。而且,你是为了如此说,而说。”张鹤道,“所以,你带着燕争帝来沣州,栽在他手上,并非没有脑子,而是早就想好了要利用这一步。但是你没有想到吧,一个糊涂,这种种算计、这层层伏笔的苦肉计,就将变成你自己送葬自己的计策!” 辰池依旧闭目不言。 见她不置可否,张鹤笑道:“三殿下,您此刻大概在想,我到底是哪个国家的臣子。今日我也不隐瞒,我被孙破劝说,投靠了穆国。” 辰池这才看了他一眼。 原以为这沣州城三易其国而张鹤死忠燕桥,结果这人,竟是个三姓家奴。 “您或许还想知道我今日为何要说这么多。”张鹤又道:“有人下了令,您不能死在沣州城。您的苦肉计谋想必瞒不了多久,您也知道刚才求死之言已是纰漏。且我阵营的归属……我只不过是想让您明白您将被交到什么人手上,所以提醒您一下,不要再有什么奇怪的想法了。” 辰池不语。她确 实在想这些问题。但自风寒以来,她的脑子总是转不动。自从在燕争帝面前出了破绽、看到自己的死路之后,她更是如此,每每去想什么,就头痛欲裂,思维也是极慢。 眼下被一个张鹤牵着走,也无可奈何了。 她一阵闷声咳嗽,却全被布团堵在嘴里,整个身体都被吊着摇晃起来。 张鹤取下布团,见辰池已开始咳血,不由道:“三殿下,您若是有心归降,想来无论哪一方势力都会极力拉拢,比起从前锦衣玉食只怕也不差。您一介女流,何必为了皇权和家族,把自己置于这般凄凉的境地?” 辰池喘息道:“你一直在劝我放弃。张鹤,我知道你好意,但你不是我,你不懂。” 张鹤叹了一声。 然后他席地而坐,抬头看着辰池。 “我最近总是想,如果有一天沣州生灵涂炭,我会不会也像您一样固执。” 辰池嘶哑地轻轻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其实我知道,自己做了这么多两面三刀的事,日后死了,定然也不得好死。死了之后,或许还要在阴间里,受尽折磨。三殿下,您相信吗,我从小读的书,都是忠孝仁义、道德礼法。那个时候,我一直相信,我必定会成为圣贤一样的人,后世或许不知有我,但若提起我,必定敬佩我的所作所为,说我不愧为一大丈夫。” 辰池强打精神听着。她想不出张鹤为什么突然如此多话,但他说一句,她便晚一会受刑,也是划算。 她有一耳朵没一耳朵漫不经心地听着,听着这个人一生中最坦荡最剖心挖肺的一次自陈。张鹤看出她的漫不经心,却继续说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辰池信与不信……没关系。 “但后来我做了城主,还没来得及施展我的雄心抱负,遇到第一件事,便是辰台攻城。 “我想过拼死反抗,但第一天,我便后悔了。那般哀鸿遍野的沣州城,我从未见过。三殿下你大抵是见过的,城破时百姓各有各千般万般的凄惨模样,但他们汇到一起。就成了一个模样。 “我想,我何必为了我自己的所谓名节,搭上那么多人的性命。于是我归降。后来辰台国破,穆国兵临我沣州城下,于是我再次归降。但我恐惧,我担心。我怕我会被神不知鬼不觉灭了城,于是我暗中始终与燕争帝与您都有联系,我说,我于他是誓死效忠。 “按说,他不该信的。但这次您来,却是我换取信任的一个机 会。我不相信辰台能死灰复燃,而且,孙破将军曾叫陋之传达给我的一句话,我很赞同。 “沣州地处边境,只有天下一统,才能永享太平。而现下,最有可能建成大业的,是穆国。” 辰池静静听着,渐渐又泛起困意。她已经不想听张鹤的前尘往事心路历程。她把眼睑一垂,昏睡去了。 “我知道我犯下了弥天大错,自己都知道自己罪无可赦。但是对沣州,对我的子民,我问心无愧。”张鹤站起身,向着已睡去的辰池低声道:“但没有人知道,抛开沣州城,我自己我最想的,还是做一个像您一样的人。我与您为敌,但也敬佩您。” 他一揖到地,久久没有起身。 “愿您殉国之后,下辈子,不要再受这般苦难了。” 牢房里微弱的光落在辰池脸上。她眉毛轻轻皱着,面色严肃,似乎在梦里,遇到了什么解决不了的难题。 而后,便是之后的争帝出城、沣州郎中……直到她方才,与穆从言短暂的交锋。 生死两难。 她到今日都还记得那日燕争帝叫人把舆图摆到她面前的时候,原本早已编造好的理由,不过因了风寒头晕,几个机锋之下,竟被自己说的破绽百出。 不过错了那一步,仿佛整个生命的轨迹都再次急转直下。 果然是一步不能错啊。 ——正想着,房门就又被推开。这一次,却是孙破带着施长岚走了进来。辰池见了施长岚,不知缘由,心中一惊,不甘更甚,不由得开口嘲笑道:“今日我一介阶下囚徒,怎么待遇反比原来好些。这一个个的人,原本千呼万唤不到的,现在却连着来看我。” 孙破扬眉笑道:“哦?三殿下可是不愿见到我们二人?” 辰池见他那一扬眉的动作都像极了死去的甘怡,十成十是自甘怡处偷来的,心里更痛,正欲说些什么,就见施长岚对自己行了个礼,道:“三殿下,罪臣施长岚。为保一城安危,罪臣……” 她话没说完,辰池就已怒目大睁、气急冲冠。她全身都颤抖,唇上好不容易恢复的一点血色也尽数褪去。她想都没想,一抄手就扬起手边药碗砸了过去,怒喝道:“一城安危!一城安危一城安危!一个个都惦记着一城安危!你们可惦记过辰欢城的安危?!你们的百姓是人,辰欢城里的莫非就不是了?!你们一个个平日里兵强马壮,到了用武之日,全他娘的成了草包孬种!连刀都不敢提起来! 没了我辰台,你们都不过是亡了国灭了种丧家之犬,还真以为穆国会尊重你善待你,甚至信任你?!呸!做你的梦!” 那粗瓷的破药碗本应砸中施长岚额头,却失了准头,最终只绵软无力地打在施长岚肩上,掉在地上,啪地一声碎裂开来。 孙破第一次听说辰池还会骂人,一扬眉便来了兴趣,腰都挺的直了些。而施长岚却一动不敢动,还躬着身,一副全凭辰池出气的模样。 辰池气的颤颤巍巍的,一只手对着施长岚指指点点的,却抬不高臂膀,连她的鼻子都指不到,只堪堪指住了锁骨:“你那可是一城一关!整个西北最大的城和最大的关隘都在你那!到头来你却一言不发把它们全给我拱手送人了!”说到这里她气息不支,又大一口血喷出来,施长岚目光里才一露出些担忧的神色,正要上前,就又被她指着骂了回去:“你记不记得它们的名字!记不记得你祖先如何得到它们的!仁!善!忠!义!你做到哪个了?!你口口声声说老五是你刎颈之交,她被孙破害死之后,你为什么又投降了孙破!施长岚、施城主……我这么跟你说!”她唇角带着血迹冷笑着,面目狰狞:“等我死了,第一件事就是找到甘老五,老子要告诉她,下辈子绝对绝对!不能再交你这样的朋友!” 听到甘怡孙破也有些不自然了。他却也无话可说。施长岚似乎又有什么要说,却被暴怒的辰池再次砸着东西咆哮着打断:“你真当你施恩城施德关是我辰台的国中国?!嗯?你若再有机会把什么东西送给别人,起码先给老子看看他娘的那是不是你自己的东西!” 说着一束稻草就轻飘飘被扔到施长岚面前——辰池已摔无可摔,这东西又着不上力。她扶着胸口,喘息着,已经开始大口大口呕血。 施长岚已见了辰池暴怒,再不敢出声,更不敢上前,又不能解释。于是只好再拜了拜她,才轻手轻脚地要退出去。结果辰池仍是气不过,挣扎着扑到地上,拾起那只碗的碎片,不顾自己手上鲜血横流,向着施长岚的背影重重掷了过去。 这一下孙破施长岚两人都始料未及。两个都是习武之人,虽不至于被这样粗劣的偷袭伤到,却竟也都没有来得及阻止。辰池打完那一下之后自己也一头折了下去,不再咳了,血却更加止不住了似的。 她仍恨恨看着施长岚。她脸上还有鲜红的血液,眼里却不知何时蓄了一汪泪。 “我……我在这里,我现在做的一切,是不是就像个笑话……你们都保着自己的城……自己 的子民!只有我一个人!冥顽不化、草菅人命、无理取闹!”她声音都哑了,若不是孙破施长岚两人在这里,只怕就哭出来了,“我早就该死了!死在一把火里,反倒干净利落!” 施长岚看了她一眼,欲上前,却不敢动,犹豫了许久,方一转身走了。孙破见此,只好叹了一口气,皱着眉头拎着辰池两条胳膊将她扔回床上去,冷冷道:“三殿下,骂骂人也就罢了,不要动手,万一伤了人可不好。” 说罢便大步出去了。 辰池便开始在房间里笑。那笑声苍凉得像是一位老妇,直教人耳不忍闻。 而后不久,便有随穆从言所行的御医来为辰池把脉开药。但同时,还有孙破带来的绳索。 他将辰池双手反剪,又捆住她膝盖脚踝,将她拴在雕花的窗上。 为了防止辰池再次伤人,全程,他都阴沉着一张杀气密布的脸,用力抱着她。而辰池只是安静地趴在他怀里,瘦弱轻薄,不时咳出一口淤血。 看起来很乖巧,却是目光涣散,只剩了死路一条。 ☆、索玛:??? 沣州城主府内,燃着燕桥特产的香。如果有人到过燕桥皇宫,闻着城主府中的香气,恐怕此刻就会有一种错觉,误以为自己又是回到了那皇宫的某一个角落。 但其实也正是如此——燕争帝在哪里,哪里就是皇宫。他身上沉凝的气质即使是在帝王中都格外少见,堪称当世仅有。 张鹤绕过屏风,向燕争帝叩首跪拜。 “起来吧。”燕争帝道,“听说你前几日有话对我说。正好,我也有事情要问你。” 他脸上又是不喜不怒的模样,仿佛前几日的震怒与他无关。 张鹤俯首称是。 燕争帝道:“你抬起头来。看我。” 张鹤便抬起头。他看着燕争帝的下颌。 燕争帝道:“你先说罢,何事?” 张鹤的目光高了高。他决然道:“陛下,索玛当如何处置?” ——辰池死了,索玛当如何处置? 燕争帝深吸一口气。 他上次暴怒之前唯一的征兆就是与这次极其相似的一个深呼吸,一个微小的动作,却吓得张鹤不由自主闭了闭眼。但燕争帝终于还是恢复了平静,沉声道:“留他何用?杀了。” 张鹤低头道:“是。”又抬起头问道:“尸首当……” “送回辰欢,带着辰池的死讯。”燕争帝冷冷道,“一起交到辰甫安手上,我不信他不会关心则乱。” 张鹤又道:“辰欢路远,尸体怕是……” 燕争帝沉声道:“那便斩首,将他的头送给辰甫安。” 语气又冷又低沉,带着压抑的震怒。 张鹤马上俯首称是。 燕争帝又深深呼吸了几次,才平静下来,对张鹤问道:“辰池当日,到底是怎么死的?” 张鹤道:“臣找过几个验尸的人来。他们都说三殿下原本便先天不足,又数月数年劳累,之前连续多日未有睡眠,又加之风寒与失血过多,才没有扛过去。” 燕争帝抿了抿唇,方问道:“这些人现在在哪里?” “……臣为了不影响大局,已将他们杀了。” 听了这话燕争帝眼中顿时精光一震,他沉声问道:“你既是为了沣州城百姓背负千古骂名,又怎肯如此轻易地除去他们?” 张鹤看着燕争帝,半晌没有说话。燕争帝眼睛深处似乎蓦然燃起一团希 望,急切而强烈,似乎是濒死之人又见到了生的希望。 张鹤顿了顿,才慢慢回答道:“当时陛下说,不留活口。” 燕争帝心里顿时犹如被泼了一盆冷水。他记起来了,在前天那个震怒的时候,张鹤来请示了他什么,他听都没听,只道:“不留活口!不留!!” 他原本是怀着一丝期冀的……若张鹤不忠,谎报辰池死讯,那么……她岂非还有一线生机? 他攥紧冰冷的手指,嘴唇下意识地抿在一起。 他又何尝不是关心则乱。 但他终于记起自己还有另外的事情。他静了静心,问道:“辰池当真死了?” 张鹤额上又冒出冷汗来。这个人因辰池之死暴怒已有几日,惊得几乎无人敢与他说话。今天他又提起辰池…… 他只能跪着,磕头,道:“是,陛下。三殿下确已病卒。” 燕争帝眸色深深地看着他,缓缓道:“那么为何,如此炎热的天气,整整两天两夜,她的身体还未有一丝腐烂的迹象?” 张鹤沉吟了一下,却没有丝毫慌乱,他眼神里只有惊讶与疑惑,没有惊慌。 “臣……不知。许是……三殿□□质特殊?” 燕争帝看着他。他没有瞧出任何的破绽。于是他又问道:“近日我一直也不见梁衡玉,他去了哪里?” 张鹤叩首道:“陛下,臣正欲说此事。臣近日发现他与穆国仍有往来,已遣他出府了。” 燕争帝沉声道:“与穆国仍有往来?” “是的。”张鹤抬起头,迎上燕争帝目光,眼神里却不似刚才那般纯净了。“幸而臣没有让他参 与审讯之事,否则……” 燕争帝听着他一句一句说着,心里已经渐渐静下来。他半支着头,盯着张鹤,却是一个字也不说。 张鹤说完梁衡玉之事的前因后果,看了一眼燕争帝,又埋下头去,不说话了。 燕争帝也一直没有回话。半晌,他才道了句:“你知不知道,梁衡玉是我的人?” 张鹤额头上顿时冷汗直冒。他抬头又看了燕争帝一眼,依旧是不辨悲喜的脸。 “来人。”燕争帝抬高目光,不再看他,“备车,出府。” 他身后的下人快步跟上,也是同样的一眼都不肯施舍给张鹤。张鹤只是埋头跪好,藏住了自己的眼睛和表情。 燕桥统治沣州城多年,这城主府中有燕争帝心腹也是理所应当——否则就算辰池不得不来,燕争帝又何必将自己置身于此,用身家性命,来赌张鹤的忠诚。 张鹤凝神,直到燕争帝走后,才疲惫颓废地坐好。 他仿佛一瞬老了十岁。他终于明白辰池的心情。 他没有料到燕争帝竟视自己挑拨如无物。 不过一步之错…… 他跪了一会,忽然站起来,状作无事地出去。 然后找来自己心腹,只说了一句话。 “立刻去牢中,把索玛杀掉!” 燕争帝要找到梁衡玉,并不困难。 梁衡玉在燕桥京都长大,在此地除了张鹤外,没有半个亲戚朋友,想必也是去无可去。何况,燕争帝就还在城主府内,他也不会走得太远。 燕争帝出了城主府,就按着之前的密报,到一间客栈去寻他。竟不见了,向小二打听,却是一大早便往北出门去了。 燕争帝便往北找。 然后看到梁衡玉的时候,他一贯没有表情的脸上,竟然也有些诧异。 他在一座楼上,弹着靡靡的音调。琴旁一个女子,衣衫半褪,媚态横生,隔着数十尺都迎面一股风流。 楼下两个龟公,正伺候着鸨母送一位贵客出门。 燕争帝脸色变了变,对身边一人道:“你叫他沐浴后来见我。” 那人领命离去。他进门时和鸨母说了几句,鸨母忙迎他进去,又顺着他来路一路看来,见了燕争帝众人簇拥,竟碎步走来,巧笑道:“这位爷,我就说方才那公子虽是下人打扮,举止却不同凡俗,想必竟是您家的人!既然都走到了这里,不妨便上楼坐下歇歇,喝杯茶,听个小曲儿?” 燕争帝看都不看她,淡淡道:“我已有约。此地不洁。” 鸨母脸色一红,却在脂粉遮掩下不太明显。她又嫣然道:“那是奴家打扰了,爷,还不要放在心上啊。” 燕争帝不语,旁边一人喝道:“还不快走?!” 鸨母这才悻悻回去了。回去的时候,一足一臂,一发一指,都极尽风情。 燕争帝看都不看,道:“回客栈。” 梁衡玉回来的时候灰头土脸的。饶是他再慢的性子,也明白此时慢不得。 燕争帝早在房间里坐着了。他见了燕争帝的表情,吓 得身子一软。 以燕争帝那性子…… 不过所幸燕争帝关于青楼一事什么也没说,只道:“你随我回城主府吧。这些年来,也是辛苦你了。” 梁衡玉原本在京中前途大好,却因沣州地位特殊,自请来此,以防患于未然。这些年来,为燕争帝提供了无数情报——只要不伤及张鹤性命、张鹤也不至于对燕争帝构成威胁的情报,他都会禀给燕争帝。 梁衡玉低了低头,道:“臣先下去沐浴净身。” 燕争帝默许。 他近来总是抛不开关于辰池的一切。那支虫笛已被他带在身上。他原本是十分不喜欢这样的饰物的,但如今却对这只虫笛格外珍惜。 辰池曾佩戴过它。 他有时候会自嘲地想,幸好自己已有了子嗣,不然若真因辰池……细细想想,又不可能。 他想起仿佛很久以前,辰欢城里的那个小和尚。瘦弱的身子,明亮的眼睛,一本正经说着“佛”与“法”。 他又想,辰池也真是可悲,就没有一个人,能好好关爱着她。 他对自己道,不要再想了。辰池的死与活,现在已不在你的手中了。 乔禾的伪装也没有了,若真有幸再见,就真的是不死不休了。 燕争帝想着,回城主府的时候却还是忽然对梁衡玉命令了一句: “正事办完,去跟索玛谈谈。我不信辰池没有别的手段和保命的后路。” ☆、小情人 张鹤一直跪在自己的城主府里。燕争帝回去的时候,他身上已经一层薄汗。 燕争帝没看他,也没有让他起身,只道:“你好歹也是为了沣州城,虽然不忠,也算是尽职。我知道军中定然有你的心腹,你若是交出这些人,便大可死的体面些。” 张鹤抬起头,却是看向了梁衡玉。梁衡玉却躲闪着,也不看他。 又是这样各为其主的故事,在乱世里一次闪躲中淹没过去。 张鹤便用手抹了抹脸,看向燕争帝,道:“陛下,若如此,您可能以他们保全我沣州百姓百年平安?” 燕争帝看着他,也不掩饰,便道:“不能。” 辰台覆灭只不过是一个开始。燕桥与穆国总要一争长短,现下两国风平浪静的,却是都盯着辰氏兄妹。辰台是一块肥肉,待这块肥肉有了主人,就是战事荼蘼的时候。那一天定然已经不远了。他舍了梁衡玉这么一枚大棋夺来的沣州,若还护着它,无异于平添个时时可能叛变的累赘,有尾大不掉之嫌。 张鹤便又看向梁衡玉。他虽然身在官场,周身却总是有一种仙气缥缈的气场,像个得道多年不食人间烟火的道长一样。这一眼里难得带了点哀求的意味——燕争帝总不可能一直在这里,梁衡玉却将活着,在燕桥的庇佑下长久地活下去。 而且他一定会留在沣州。不为什么,就凭他们这些年的一点点情谊。 但梁衡玉却沉吟着,不说话。他的目光像是个死人的手臂,无力地骤然垂下来,了无生气地看着张鹤。 昔时把酒对月、共与图谋,他还记得这么多年他一成不变的仙风道骨,尤其是他刚到城主府那一夜,张鹤在雨里递来的那一把纯白的伞。那时候张鹤佩着一块玉,压着滚滚的袍边,却还是凭虚御风的风骨。 今时他顶替了张鹤。袍上压玉的人,当年眉目清冽不失温和,鹤发童颜一张脸,现在却苍老颓然、满面失意,绝望赴死。 死到临头,还要用这样乞求无力的目光,看着自己。 幸而在张鹤的目光彻底冷去之前,梁衡玉终于开口了。他站在张鹤身前,站到燕争帝面前,垂手道:“陛下,臣私认为,沣州的价值不大。毕竟,相比起我燕桥兵强马壮,沣州再如何铁骑雄狮,也不过一支私军罢了。在臣看来,他们还不如张鹤一人的价值。” 燕争帝显然没有考虑过张鹤的价值,此时不由得看向他,道:“继续说。” 梁衡玉又道:“沣州地处三国交界,多年来是必争之地。而张鹤此人,虽忠心不足,却对沣州尽心尽力,统领沣州多年,深得此地民心,可以说正是沣州的关键。利用这样一个人,一来可以向穆国示威,二来可以将辰池索玛等人的死全都推到穆国去——陛下,辰池就算没有死,而是落在穆国手中,也不会有半分生机。虽然穆国皇子懦弱无能,孙破和程十七却都是心思缜密、不择手段的人。辰池身为辰台公主,无论骨头是软是硬,都是毫无生机。” 燕争帝面无表情,眼中神采却是黯了黯。 而后他又看了看张鹤和梁衡玉,将他们的表情都收入眼底。 张鹤从心如死灰中蓦然流露的一丝惊喜,和梁衡玉意气风发中的一点悲悯和痛苦。 他竟点了点头,道:“好。” 保全沣州,怎么说也算是张鹤的遗愿。那便撒个谎与他罢。 别像她一样,抱着那么大的遗憾走。 张鹤闻言,身子顿时挺直了,就连神采都又生动了起来,依稀又仿佛是当年仙风道骨的模样。他满脸兴奋与欣喜,噗通一声就向着燕争帝磕了个头,求死的声音,倒格外年轻有力、中气十足: “臣、谢陛下!谢陛下!陛下……臣还有一事相求!臣自认失职,死不足惜!临终悔悟,亦难释然!为谢陛下隆恩,警示后人,臣愿受凌迟!!!” “扑通”。 梁衡玉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燕争帝瞥了他一眼,神色晦暗不明。张鹤却连这一瞥也未曾。 梁衡玉颤颤巍巍道:“张鹤、张鹤……!” 他缓缓扭过头去,不可置信地看着张鹤。这几个字经由转过的脖子,从他牙缝里艰难冒出头来,就干巴巴地断了头。扭扭巴巴,皱皱缩缩。他表情也是过分的狰狞,连带着这几个字也可怖了起来。 该怎样去形容那样绝望愤恨的声音呢,还带着不甘,却是可怜巴巴、眼睁睁的。 像是他梁衡玉才是那个死到临头、将被千刀万剐的人。 张鹤只是肃然看着燕争帝,将脸上肌肉绷得死死的,咬紧了牙关,不说一个字。 他才不管他。他看着就好了。这样血淋淋的结束,哪怕过去仅曾有一丝真情,他也不至于眼见自己遗愿落空吧。 至于燕争帝的承诺,见过辰池,他已经不敢信了。 他在自己的心跳声里,终于 听到燕争帝道:“准。” 张鹤这才站起身来,向梁衡玉一字一顿道: “我要你看着我死。我要你记住我的死法。我要从头到尾,都刻在你命里。” 说罢,便被押了下去。梁衡玉瘫坐在地上,说不出一句话。 他不懂。他不懂燕争帝是如何忍得下心,将辰池酷刑折磨致死。 要多硬的心啊。 他都恨不得将自己的心掏出来给张鹤,再换得他一次全无保留的信任,告诉他,不必这般血淋淋的结束,他也定不负所托。 张鹤的凌迟花了两天又五个时辰。只有梁衡玉一直在他身边陪着他。到了最后,他也要崩溃了一般,反而是张鹤,挣扎着动了动血肉模糊的手,擦了擦他的肩头。 ——那本该是个拍肩的动作。 潮湿的牢房里有苍蝇绕着张鹤的血肉飞着,有的甚至落在他的身上骨架上,吐出丑陋的口器,在他身上吸食着新鲜的血液或脓。 张鹤不可谓不得人心,纵然是燕争帝,身在沣州城,也不敢光明正大酷刑处决他。 “你还要记着,我是为沣州死的。你若想我死而瞑目,就别让它败在你的手上。” ——这是他一生中最后的话。 那之后梁衡玉睁大空洞红肿的眼,看了他最后一眼。那身躯血骨模糊,望之森然。 哪还有什么风骨。张鹤的风骨深深刻在他的血肉里,但是现在,他连血肉都没有了。 他这几日水米未进,眼泪倒流了不少。他此时动了动干裂的嘴唇,没有说话。 他突然明白了张鹤的执着。 这乱世当中,官吏尚且如此。若沣州百姓卷入其中,又将是多少生离死别、人间惨剧?! 若论人间最好…… 大抵是万里河山之中,淅淅沥沥夜雨里一把白色的伞罢。 “你这伤……” “嘶——我说你!干什么呢!谋杀亲、亲哥吗!算了算了,你丫别动了,本老人家自己来自己来。” “别动。” “放手!咬你了啊!” “乖,听话。你这伤口不能动。躺好,为父亲自给你换药!” “你会吗!噗咳咳咳咳咳——别动别动别动——娘的——!” 庄云天一扑就把仇端手舞足蹈的四肢压了下去,却小心避 过了他肚子上的伤口。他看都不看,漫不经心道:“乖。” 他一只手里拿着药膏和绷带,正给仇端止血。 仇端今天差点被人捅了个对穿,这伤不可谓不重。庄云天也算是个从小在刀尖上舔血的人,都不知道他如何还这般精力十足了。 “下次冲锋陷阵什么的,放给手下人去做就好了。你现在也是个将军,总这么拼,死了,还是个麻烦。” “胡说!”仇端睁大了眼,道:“我福大命大的,怎么可能就死了!再说了,我不冲锋陷阵,谁去冲锋陷阵?辰欢这边没兵没将的,怪我?还不都是你们!” 庄云天翻了个白眼,糊了一大坨药膏在他伤口上:“那怪我?” “嗷——!”仇端脸色一变,又一秒笑嘻嘻,像是继承了某西南地区的变脸绝技,“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赔我!” 庄云天又翻了个白眼。 仇端不依不饶:“赔我!赔我赔我!” 庄云天叹了口气,不理他。 ——老子一个这么严肃的人,平时哥几个凑一起霸气侧漏到日天又日地,怎么偏偏就栽在这小子手上? 他心里这般想着,嘴上却道:“抬头。” 仇端把嘴撅的高高的。 庄云天却只在他侧脸亲了一下,然后又一脸揶揄地看着他,笑道:“好了,赔完了。” “这算什么赔!”仇端不满。 “好了好了,我们谈点正事。”庄云天正了正脸色,道:“沣州城已多日没有消息了,三殿下索玛乔禾三人只怕是凶多吉少。我问你,若辰池真的死了,你打算怎样?” 仇端一怔,脸色也渐渐严肃了起来。 他们俩都自带两套系统的。一套平日里绝不轻易示人,就像毛茸茸的猛兽绝不轻易露出獠牙。 “若是如此,少年,我就只能跟着二殿下,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了。” 庄云天已三十多岁,早称不上少年。不过仇端一直觉得他年轻,英气逼人,便执拗地这般称呼他。 但这句里的“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很明显却是连他也算在里面了。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庄云天苦笑了一下,道:“是了。” 仇端默默不语,许久才道:“你是不是生气了?” 庄云天不答,反问道:“若燕桥与辰台难免一战,我为燕桥,你为辰台,你觉得 我们会不会遇上?” 说罢不待仇端回答,又道:“我想领你回家看看我娘的。” 仇端看了他一眼,想了想,笑容又明朗灿烂起来。 “走走走!” 他十分激动,险些一个鲤鱼打挺跃了起来。所幸庄云天还稍微压着他,没有令他伤口再次裂开。 “冷静冷静,我是说,什么时候太平了,咱们都得了一两年空闲的时候。”庄云天顿了顿,又笑道:“我家,可远得很呐……” 仇端只笑笑,欲言又止。庄云天第一次见他这样,不由问道:“想说什么?” “我突然想到,你不过是有家不能回,我却已经是无家可归了。”仇端笑得目光飘忽,道:“你家人还在么?” 庄云天道:“早些年,娘给我写信,说是爹染了病,死了。” 仇端垂下眼睛,忽然站起身来,简单披了件衣服,就呲牙咧嘴地往外走。庄云天问他去哪,他头也不回,道:“今天气氛不太对,太矫情了,我出去透透气。” 庄云天被他忽然一句话堵得不知道怎么接,手足无措地牙根都痒痒,又担心他身上的伤,正要出去,又听仇端道:“本父亲去找二殿下聊聊天,你待在这里面壁思过吧你。” 作者有话要说:良狗粮苦口,请大家安心食用。 ☆、遗书 仇端出去没打算去找辰甫安。他心里除了庄云天之外也没有旁人了。于是他选择漫无目的的闲逛。不知不觉他就走进了营帐深处,再抬头时,才发现面前竟然是辰甫安的帐子——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没事不要乱说话,更不能乱立弗莱格。 这帐子一如他的主人,沉静地坐落在那里,风声凛冽,不悲不喜。只在一些细微的地方,显出一些破旧疲惫来。 比如帐子上残旧的一点血迹,比如它并不齐整的底边。每一处都随着一条性命散了。 他一阵窒息,忽然掀开帘子就冲了进去——然后怔住了。 帐子外分明毫无声息,只有暖色的光安静地从帘子旁劈出一线,和一切都是一副相安无事的样子。 但进去之后,他竟然看到辰甫安低头看着面前的匣子,全身颤抖,脸色苍白,无声无息地……在哭?! 他一惊,心里顿时又凉了一大半。 见仇端进来,辰甫安明显也有些措手不及,还睁着一双亮晶晶的泪眼。但他很快安定下来,一擦眼泪的功夫,就顺手戴了张面具——或许还披了件披风,因为他现在连肩膀都沉了下去。 “仇将军,找我何事?”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低沉,很难听得出是刚刚哭过。 仇端不免尴尬,道:“嗯……没什么,和庄云天几句话说的不太愉快,过来散散心。” 辰甫安端详着他,一双眼睛有些悲恸,却因为刚刚哭过,显得有些清亮:“身边的人,好好抓住罢。” 他悲伤之下的神色,柔和了一些,却不显得女气,反而让他看着年轻了些,不像是平日里那个连续不眠而有些虚弱的——半像个儒雅中年人的青年。 他和仇端隔着一个不大的盒子,像是隔了个世界。一边是些许被时光稀释过许多层的闲愁,像一小把扇子带出的细风,一边是寒冬里凛冽的风刀霜剑。 仇端一皱眉。他伸长脖子,想去看辰甫安面前的东西。辰甫安见此一笑,将匣子并两张纸一起向前推了推:“看罢。” 那两页纸原来是沣州来信。匣子的盖子已经盖上了。仇端看着那匣子,心里顿时涌上一阵不安。 他没去看信,先打开了匣子。是一匣石灰,镇着一颗瘦削的人头。那人闭着眼,睡在匣子里,称不上安详。 那个人他认识,从前经常随着辰池的。他记得这仿佛是辰甫安最 后一个亲密的朋友了。 他手指冰凉,打开辰甫安亲手推来的那纸。 “二殿下,如今辰池索玛,都死在了沣州城。若不收手,下一个,便是你了。” “辰池之死状,令我等不忍入目。其肌肤溃烂,双目圆睁,死不瞑目。我国殿下于心不忍,已将其葬下,故无人头归返。但二殿下,请将此恩情记下。杀我一位穆国人,便是杀你兄妹一位恩公啊。” “但在下也知道,想必燕桥更在意的是乔禾的性命。此事乃在下之过,请转告这苟且偷生的小人,日后必将他性命取来归还!” 仇端看罢,已说不出话来。 辰甫安脸上依旧是那一丝笑意,只不过越来越冷淡虚假了。他看着仇端看完了信,手指不由自主不动声色地,攥住了随信而来的那骨笛。 ——那以索玛恋人指骨所制、辰池生前几乎片刻不离的骨笛。 他依旧觉得一口气堵在喉咙,令人悲恸着,寝食难安。他看到仇端看向自己,闭了闭眼,一口气吐出来,一个生动的笑容也浮了出来,喉咙却依旧哽着。 “事已至此,穆从言还私下来信说,小池还活着。你说我是该信他,还是该信这穆国送来的头颅遗物?还是该攻破辰欢,自己去看?” 仇端踟蹰一下,道:“这……” 辰甫安顿了顿,又问了一遍,他神态恍惚,似在自言自语,完全不知道面前还站着一个人。 仇端往后退了一步。 他不知道辰池失踪时辰甫安的大失其态。他只不过觉得,现在的辰甫安散发着一种奇特、可怕的气场。虽然很安静,却如同蛰伏的野兽,有瞬间夺命的危险。 “二殿下,节哀顺变罢。”仇端听到自己说,“眼下,燕桥那边……可知道此事?” 辰甫安想了想,道:“还不知。” 仇端又一次的找不出话。他呆呆看着辰甫安,竟想不出话来安慰他。 这个人,国破、家亡、故友散去、所爱不得。 从前他也接触过江湖,也听过江湖中“长衣噙笑,一剑甫安”的名头,如今那人从云端直坠,虽光华依旧,却也难免疲惫。 “那……二殿下,你早点休息。”仇端低声道,“明天还要攻城呢。” 说罢他便退了下去。出了帐子的那一刹,他听到辰甫安低声的自嘲。 “呵。”他低声道, “何必休息。死了之后,时间岂不数不胜数?” 那句话说到后面,似乎又有些哽咽。仇端回头一看,那人竟蜷缩了起来,身子也蜷缩着,表情也蜷缩着,只有眼泪舒展下来。 仇端不知道,沣州还将辰池的锦帛遗书也一并捎了过来。她字迹有些无力,语气却还是淡泊坚定的。 她每一个字里都有一个笔画习惯性地重重一拖,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吾生平,未一事后悔。只恨年纪尚小,才疏难成。今朝身死,也无怨言。吾兄,我去之后,年岁尚久,山长水短,宇内奇观,可为亲看。切勿相念。 又过了不到一两天,乔禾也赶了回来。他盔甲残破,风尘仆仆,狼狈不堪。 辰甫安没有去接他,听闻他到了,也不过淡淡哦了一声,便继续去与旁边的人说话去了。 这也不怪他。沣州已失,辰池已死,最坏不过再多扛住一个沣州的兵力罢了。见这个人,也不过徒添悲伤。 他很想见见乔禾,见见这个见了辰池最后一面的人。但是那改变不了任何事实。而他身边几人,则是辰台聚集的希望——是谢家甘家两家剩下的一些青年将领。 ——曾经权势滔天、人杰辈出的谢、甘、蒙三家,如今不过剩了这几个人。 其中谢问宣一听乔禾回来了,一双眼顿时看向辰甫安,热切、冲动、愤怒……一时间挤满了他眼里的方寸世界。 他是谢家嫡系血脉中极普通的一人,从小生活在辰池的影响下。辰池死了,他立刻就要忠心耿耿收集消息,为她报仇。 而辰甫安只淡淡瞥了他一眼,道:“不许去。” 身量尚还没有长成的少年不由得瞪大了眼:“为什么?!三殿下……死在沣州人手上!乔禾才从沣州逃出,从他这里,我们能知道不少关于三殿下的事情!” 这话一说出来,便有几人应和。辰甫安听在耳里,更清楚了辰池对于他们和辰台的分量。 但他依旧没有移开目光,依旧侧目看着谢问宣,缓缓道:“小池已经死了。当务之急是尽快拿下辰欢城。拿下辰欢城,再聚兵马,复国才能算开始。不过她既已经死了,以后不要再称她为三殿下,称她忠孝纯烈公主罢。别再提起来了……她已经死了。” 顿了顿,见谢问宣几人似乎又有话要说,便重复了第四次:“小池已经死了。” 他一句一句逼着自己,手指在沙盘 边缘缓缓收紧了。他心里那翻涌的情绪,也渐渐收紧了。 他心里疼的几乎忘了呼吸,却喃喃又说了一遍:“小池已经死了……” 他说这一遍的时候,脸色已经苍白到极点,全身都在颤抖,五脏六腑难受的几乎要溢出血来。 谢问宣见情势不对,终于不问了。不料辰甫安深深呼吸几下,正欲说话,又听身后有人在帐外通禀道:“二殿下,燕桥将领乔禾求见。他说他知道三殿下临死前的事情,三殿下死前,有话对您说。” 连着两声三殿下,像是一把匕首深深钉在辰甫安心里。 他又开始深呼吸,但这次已全然无用了。他闭上眼,很久,才对着帐外风声吩咐了一句: “让他跪在外面,候着。” 辰甫安说完眼前这件事,才叫了乔禾进来。他明显没有想到帐子里会有这么多人。进来之后,马上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他依旧灰头土脸,狼狈不堪。他扑通一声就对着辰甫安跪了下去,涕泗横流。 他极用力地磕了几个响头,泣不成声道:“二殿下……末将这条命都是三殿下保回来的!救命之恩,定没齿难忘!” 辰甫安淡漠地看着他,像是不悲不喜,但整个人都仿佛轻飘飘的,声音也像是要飘起来:“小池她……有什么遗言没有?” 乔禾泪水更多了些。 辰甫安侧过头去,闭了闭眼。 “三殿下薨逝之前,已经神智不清……”乔禾抬着头,一字一顿道:“但她告诉我,这件事一定要让你知道——她不悔举旗复国,只恨没能见到辰欢复兴,辰台昌盛。” 辰甫安沉默了半晌,才低低逼出一个“嗯”字。 “三殿下还说……要二殿下别想着她。她生前对这天下执念太重,要离去,就要无牵无挂,干干净净地离去。” 辰甫安听着,呼吸渐渐带上哭泣的感觉。谢家甘家的几个后辈就只听着,不敢插话。 最后他才低哑着嗓子道:“好。” 然后又带着淡淡鼻音,问了句:“小池……如何而死?” 乔禾犹豫了。 他蓬头垢面,这一怔愈发像是一个落魄乞丐:“末将……末将被抓回沣州城,与三殿下关在一处,听说是穆国人在拷问三殿下,又不肯她睡下,想逼她说出辰台复国的计划。三殿下一直不肯说,身子也……染了很重的风寒。她很 多伤口都化了脓,而后一次受刑的时候,便……” 他又以手掩面,恸然而泣。 辰甫安第一次见一个男子哭的这般凄惨。 辰甫安一窒,却不能停,自顾自又问道:“那么,索玛呢?” “末将不知……”乔禾悲声慨然,道:“他未与我们一起……” 辰甫安没有听见。他满心思绪都挂在辰池身上,问一句索玛,已经是极限了——他不敢想辰池受刑的痛苦。他抱在怀里的小妹妹,最后竟死于刑器…… 那会有多疼。她是不是不肯哭。 她的魂魄呢?难道一直被困在沣州一座阴暗的牢房里,每日每夜,就看着自己的血吗?她的血有没有溅得到处都是,有没有在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方黯淡失色……像是、像是她最后一点鲜活的生命,渐渐溜走一样? 她甚至没有受过太重的伤,要逼供手段又定然不会留情。那种疼会不会刻到她骨头里,让她睡觉都睡不安宁,死后也如万蚁噬身? 她……会不会在等我?等着她唯一的亲人,再看她一眼? 辰甫安已经忘了自己在哪,在做什么,只怔怔想着这些问题,直到脑袋发疼。 然而直到脑袋发疼也没有结果。 他无意识地站在那里,突然眼前一黑。 ☆、鞭笞 辰池就在他面前,穿着幼时轻薄的宫纱。她那时候还有点丰腴,看着白白嫩嫩的,摸起来像是一块柔软的暖玉,光是俏生生站在那里,就几乎要把人心都萌化了。 不知道哪里来的风,她身上宫纱轻轻飘着,像是一片云一样。 身遭东西南北都是她脆生生的声音: “二皇兄,二皇兄,你又出宫去吗?” “二皇兄二皇兄,我想吃上次那个山楂球!要多裹一层糖呀……” “二皇兄……甄妃要杀我……” “二哥!……大哥死了!” “二哥你看,这是我命人做的两套衣裳,你和云令一人一件的。云令穿上特别好看,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别扭,你也穿上看看!” “咦——?原来一般是男方给女方送衣裳的吗?!” “二哥,是我……害了辰台……” “二哥,若我死在你前面,若不影响大局,请你每年都至少来看我一次罢?” …… 是辰池从小到大,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她从一个稚嫩的女孩,经暗杀、宫斗、掌权,变成一个能担起辰台的女子——无名有实的帝王。 她的变化翻天覆地,唯独对他辰甫安,毫无防备,信任如初,甚至……愈发亲近,愈发依赖。 最后辰池一挺胸一掂脚,突然就长成十□□岁临去沣州时的模样。她轻轻贴在辰甫安怀抱里,抬头看着他,眸光清澈而柔和,声音像是一个梦。 “二皇兄,别再记挂着我。” 她将他轻轻一推。 辰甫安整个人都似猛地一坠。他一抽搐,猛然睁开了眼睛。 他抹了一把脸,满脸泪痕。他又看了看四周,乔禾已经不在了,帐子里只留下一个谢平愠和一个甘澄。两人背对着他,正说着什么,唏嘘着,不住摇头。 听见辰甫安醒了,唏嘘声骤然停止,甘澄回头道:“二殿下,他们先前讨论出了几种进军方式,但夺取穆国行宫之时只怕都会有不小伤亡。您要不要看看?” 辰甫安怔了一下,点了点头,披起一件外衣便下了床榻,走到沙盘旁边。 帐外仇端和庄云天一并守着。两人絮絮地说着军中琐事家长里短,隐隐约约还讨论了一番中衣为什么都是白色的。碎碎的声音落在辰甫安耳里,成了他求而不得的温情脉脉。 — —巨大的悲痛茫茫一片。辰甫安不知为什么忽然抬起了头,正看见吴晓轻手轻脚走进来。吴晓现在仅有的活动范围就是她自己和辰甫安的军帐。她头发没有仔细梳,全都披在一侧的肩头。她衣裳也是辰甫安的外袍,显得她整个人格外柔弱。 她似乎是刚睡醒,看见辰甫安的时候,眼睛里还有一层薄薄的水汽。她盯着辰甫安看了看,忽然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 辰甫安心里一动。 而这个时候的穆国行宫里,穆从言还在不紧不慢地画着一只凤凰。 孙破在外面,程十七隐在暗处。 这两个人不能见面,一见面他们就抑不住心里巨大的叹息。 “程统领……”穆从言突然叹了一口气,道:“你说若燕桥人告诉辰甫安辰池身死,他得多伤心。” 程十七依旧在暗处,只声音低沉地答了一句:“是。” 穆从言又道:“我听说最近辰甫安攻势很猛,我们已经死了不少人?” 程十七顿了顿,又道:“是。” 穆从言道:“那我们为何不告诉他辰池尚在,叫他退兵来换呢?” 程十七依旧沉着声音,回道:“殿下,留下辰池,或可逼问出辰台计划,或关键时要挟辰甫安退让。目前形势,还不至于弃了这个人。当今军情,还皆在末将与孙将军掌控之中。” 穆从言一听却是瞪大了眼睛,惊怒道:“你们竟要逼问那么柔弱的一个女子?!天下是男人的天下,我原以诸位将军为傲,可如今,你们竟对一女子发难!真是、真是……真是令人发指!” 说罢一甩袖,便振袖而去。程十七阻拦不及,只来得及急声问道:“殿下,您要去哪里?请允末将跟随!” 穆从言铁青着脸,不理他。程十七几步追上,扑通一声跪拦在他面前,进劝道:“殿下!辰池并非平凡女子!她虽身为辰台公主,自幼娇生惯养,但论计谋伟略,绝不输任何男子!就连燕桥燕争帝,都忌惮三尺!您……!” “呵。”穆从言冷笑一声,道:“她已经落在我们手上,还有什么威胁?!我们争夺天下,你程十七武艺超群、帝宠在身,难道还要为难一个女子?辰池已经落了难,好好待她,她自会将心里话尽数托付与你!” “……”程十七不语,只抬起头,定定看着他。 穆从言不管,绕开他接着走。程十七悲从中来,也只好跟在他身后,收敛声 息,一言不发。 走了几步,程十七又听穆从言怒气冲冲地问道:“她被你们关在哪里?” 程十七眼前一黑。 现在辰池几乎是最乖巧的囚徒。 她每天被紧紧缚住,便只躺在那里发呆。睡着和醒着的区别不过是闭着眼和睁着眼。每天中午和傍晚,有下人为她带饭过来,顺便为她松绑,带她如厕。但是她睡着也不能好好的睡,她时常莫名惊醒,而后便绷紧精神,久久无法入睡。 她身体稍微好一些的时候,白天便会有人过来拷问。她虽咬紧了牙不说,身体元气却不能像那些秘密一样固若金汤。受几日刑,到身体虚弱濒临死去,便再过几天发呆的日子。 穆国看起来一点都不急,像是胜券在握了一样。辰池心急如焚,却都哽在心里。她不知道这是穆从言“妇人之仁”下的安排。不过,刑讯没有以前密集残忍,她竟仿佛比起在沣州的时候丰腴了一些,总算不是格外皮包骨头的样子了。但脸色却总是灰暗的。有时候施长岚或孙破会来和她聊天,她也闭紧了眼睛,不屑应答。 这天穆从言到的时候,她正受刑。她刚被冷水泼醒,身上湿淋淋的,单薄的中衣被连着皮肤撕开,露出血肉模糊狰狞的皮肉。 她原本就体虚,极易发汗。此时身上就出了一层冷汗,但依旧一言不发。她脸色苍白的像是死人一样,穆从言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样憔悴的脸。 他气的全身发抖,一把夺过施刑者的鞭子,反手一鞭就将那人抽到一边。他虽不常露面,没几个人认得他,但身后跟着程十七,他的身份自然也就呼之欲出了。当下无人胆敢反抗,就看着他几刀砍断绳索,解下刑架上的辰池,将她紧紧揽在怀里,用手中鞭子指着对面的人,气的呼吸都不稳了。 “你们……你们几个,当真心狠手辣!” 他似乎将辰池抱得太紧,她忽然闷哼了一声。 见无人说话,穆从言又一摔手里鞭子,怒道:“这辰池好歹也是金枝玉叶,更是一个柔弱女子,到底犯下什么弥天大错,让你们如此相待!这般歹毒之人,我穆从言不要也罢!都滚、都滚,都滚出我穆从言的行宫去!” 他面前那些人早战战兢兢扑了一地,一听此言,更不敢起身,只暗地里偷偷瞄着,等着程十七的话。 辰池已闭上了眼睛,仿佛连呼吸都没了。穆从言见此,又恼下人竟不理会自己,只看程十七脸色,更是一股怒气由心而起 ,回身一看,便一鞭又重重抽在程十七身上。 到底不全是废物,有些手劲。程十七又穿着便衣,顿时被抽出皮开肉绽的一道。 程十七不敢躲,更不敢还手,只好也跪下身去,磕了个头。 但他动作迟缓,极不情愿似的。他不是没有城府之人,更不是喜怒形于色的蠢货,能让穆从言都看出他的不情愿,多半这感受是出离的强烈了。 穆从言大怒,一鞭抽了过去。他母后鞭法极好,他只在这一点上深得真传,一鞭就将程十七掀到了地上去。 其余人一见,更是心惊胆战。而穆从言还不解气似的,一鞭又一鞭,重重抽下去。 “叫你独揽大权!叫你恃强凌弱!叫你推三阻四!叫你草菅人命!” 顿了顿,又是一鞭:“叫你和孙破串通一气!” 还不解恨,手上一直不停:“还在背后数落我无能!说我软弱!若不是父皇,只怕你已经将我软禁了吧!是不是也要像对辰池这样的对我!我活了这么久,是不是还要谢你程大统领手下留情?!你不必忍着,大不了便举兵造反罢!我这所谓皇子的命,你便拿去!左右我无能!软弱!鼠目寸光、伤春感秋!妇人之仁!左右你总也有自己想法,我区区一个皇子,又怎么管束的住你!贴身服侍父皇二十几年的,忠心耿耿的大贤臣!” 他连珠炮一般,一边说着一边抽了程十七十几鞭,鞭鞭血肉横飞。程十七则全程咬紧牙关,没有吭声。至于那些刑官,更不敢抬头出声,只前排的几个,偶然觉得脸上一热,又渐渐凉下去,滑下一道血腥。 穆从言这才掷了鞭子,抱紧辰池,冷哼一声,夺门而出。 许久,那些人才敢来扶程十七。他后背一片血肉模糊,起身时已变了脸色。 有人问他是否要休息。他咬了咬牙,竖起一只手表示无妨。而后马上歪歪斜斜站起来要跟着穆从言出去,结果脚下被刑具一绊,就摔了下去。心里那口气也被摔的松动了一下,顿时便昏睡过去。 余下的人顿时慌了,七手八脚架起他,抬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程十七是个小可怜。 ☆、催眠 辰池醒来的时候有些恍惚。她隐约记得自己已被从刑架上放了下来,这里也并非原先囚禁自己的房间,甚至自己全身放松,躺在一张床上。这样美好的感受让她几乎觉得有些不真实。但全身上下传来的剧痛,却时刻提醒着她:你是个囚徒。 她四处看了看,原本想好的计划已被打乱了。若不论行军武艺,程十七等人总还是斗不过她的。她原本的计划里,下一次休息之后,就是她逃出穆国的时机。 这时突然一个含笑的声音道:“三殿下,睡的可好?” 辰池闻声一惊,便一挺身要坐起来。谁料这一挺身顿觉腹间一阵剧痛,顿时逼着她脸色惨白,又栽了回去。 穆从言慢条斯理地打量着她,唇角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要我说,你还是松了口罢。你现在说了,我还能饶了你二哥性命。索玛已经死了,想必你不想让你二哥也落到那样的下场吧?” 辰池咬紧牙,不说话。半晌,才狠声道了一句:“我说了,你们会信?” 那一双眼睁大了,瞪着穆从言。明明该是不屈不饶的眸子,却有一丝濒死的灰败。 “这么倔。”穆从言啧了一声,走过来扳着她的脸盯着:“果真,像极了。” 他还是那样人畜无害的脸和衣着,却显得危险而可怕。穆从言言罢便松开辰池,往桌边去了。片刻后他展着一张凤凰图对辰池笑道:“看这眼睛,我可总算……能画出一分□□来了。” 辰池恨道:“你囚禁我,只为作一副画?” 又哼道:“就算你如此费尽心思,也不及我二哥半分笔力。” “当然不。”穆从言也不恼,笑笑道,“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留着你,是要杀人、诛心。” 辰池脊背一凉,不发一言。穆从言果然又道:“但若能使你说出什么来,便更好了。” 辰池冷笑了一声。她刚受了刑,正虚弱的满头冷汗,这一声也气若游丝。 穆从言脸上笑意更深。他在辰池身边一坐,笑意盈盈看着她——只不过,那笑意虽然纯良,却让辰池有些毛骨悚然。 “你大可接着说下去。我正喜欢你这样的一双眼睛。”对峙许久,在辰池即将支撑不住,脸色已白得吓人的时候,穆从言突然俯身,凑在她耳边说道,“而且——往后,日子还长着呢。” 说完,他对着唇边辰池小巧的耳朵,轻轻吹了一小口气。 辰 池一激灵,本已迟钝了的目光又不屈地凝了一凝,最终再次散开了。 穆从言坐起来,微微笑起来。 不知为何,他很喜欢这过程。败在他手里的人多半泯然众人——他喜欢看着本应挥斥天下的人折了翅膀,失神地委顿在他面前。 他伸手去抚摸辰池的脸,喃喃道:“只是这双眼……可惜,可惜!” 一边说着,他一边毫不惋惜地掏出一个瓷瓶来。他取出几丸细细的药丸,喂到辰池口中。 而后的日子似乎平静无波。穆从言自然也是要逼问辰台机密的,但手段上却隐秘了太多。 常常是辰池已痛至昏厥,但穆从言的行宫里,却没有半点痕迹,甚至依旧安适而平静。她身上的血腥味被穆从言点起的香盖过,有人要进寝宫,也都被穆从言赶出去,或仅仅止于屏风之前。 但最可怕的,还是他本人轻声软语带来的折磨。 辰池向来被人称赞工于人心,在这一点上,她几乎算是个空前绝后的天才。但她不知道的是,原来向来被人们当做草包的穆从言,比她厉害了不止一个段位。 他三言两语,就能绕开她心间壁垒,直击她最脆弱的软处。 “辰甫安本来就聚不齐兵将,燕桥又和他不是一条心。就算你不说……他也迟早有一天会死。” “你父皇那么信任你,把政事都交到你手上……啧啧。他要是落了个昏君的名头,还不都是为了你?” “你那小情人当年叫什么来着——谢云轻?你看,你当初要是答应了燕争帝求聘,那连谢雨轻都不会死,说不准,还会变成个名将。” “雨轻……淤青……哈哈,淤青——他死的时候,要比淤青疼多少倍?” “你母后对你要求也不低吧?她出身平民,你也算半个平民……你害死了多少平民呐。——哎,生灵涂炭的——” 辰池知道他的意图。但是一来她身体已不够支撑她心思运转,反而拖累她心绪低落,二来穆从言说的句句属实,句句都是她心底久藏的阴翳。 不知为何,她身体里开始时不时出现撕裂一样的疼痛,常常疼得她想蜷起身子。但是她身上重重刑器,又让她动弹不得,只在四肢上多添了几道血痕。 穆从言也不让她睡着。他似乎知道燕争帝的手段,也知道了种种刑罚里最为有效的一种方式。 穆从言看准她的状态,就常常在她心思 飘忽的时候突如其来地问她辰台的事情。有几次,甚至辰池都快要说出口了,却忽然清醒过来。穆从言每次看着那双迷蒙的眼睛恢复清明,心里都充满了挫败,却不动声色,反而沉住气,继续诱导她。 辰池有的时候,会反驳他。精神好的时候,甚至会把他反驳的哑口无言。他也渐渐吸取了这个教训,后来的每次询问,都挑在辰池受刑数日未睡的时候、但那段时期,辰池已经三缄其口,一句话都不说了。 她甚至止不住眼泪,但一句话都不说了。她其余最后的气力,全部都交给穆从言——每次见他,她都充满了恐惧,却也不忘了瞪他。那力气用的,像是能挖掉他一块肉一样。 这大概是她仅有的一点童真之气了,在山穷水尽的时候被逼出来。有的时候,穆从言都不由得哑然失笑了。 辰池还试图联系穆从言派系以外的人,只可惜穆从言也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她一次也不曾成功过——有点像是落入她自己手里的吴晓。 而太久的折磨,又让她迅速消瘦下去。甚至产生了幻觉。幻觉里有她极度渴望的模样,也有她极度害怕的模样。她时常被这些模样折磨到痛哭涕零快要发疯——幻觉里有孙破毫不留情将她一刀毙命,有谢云令温柔地抱着她战死,有辰甫安被人斩落马下踏作一滩血肉……也有辰甫安站的远远的,用一个陌生的声音冷冷问她: “你不可能是辰池。能把我们的计划说出来的人,才是辰池。” 辰池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松开了。她几乎是哭着蹒跚走过去,扑在辰甫安怀里。 但是她说:“不行……我……不能说……” 这句话是她十几天来第一句话,嘶哑的几乎不能听。剧痛里她把穆从言认作了辰甫安——这已经算是一个极大的突破,但看样子,也只能到这里了。 于是穆从言把她从自己身上扒下来,头也不回地走了。辰池在他身后,趴在地上,却还似疯似癫喃喃叫着他:“二哥……你不要生我的气呀……” 她已经凄惨令听者伤心闻者落泪,却还是咬紧牙关,半句多余的话也不说。她最后的力气最后的理智,都浮游撼树一般,拼死捍卫着那么一个已经亡了的国家——风雨飘摇金戈铁马里,那样单薄的两个字。 甚至可能只有一个字,每个皇族都会誓死捍卫的那一个字——姓氏。 所幸,穆从言算不上一棵树。于是在时光里卑微如浮游的她,执拗过了穆从言。 她受尽百般折磨,却一直不曾放弃。虽然这么久,幻觉以外,辰池甚至只见到了穆从言和他的一名心腹。程十七、孙破、施长岚……她甚至不能推断出他们的近况。 就连最近的一次也毫无希望。那次是孙破进来禀告战况。禀告之后,他抬起头,目光里邪气凛然,对穆从言笑道:“听说殿下将辰池囚禁已有十数天,末将只提醒您一句,她身上伤势极重,底子又虚弱,殿下,可莫要将人玩坏了。” 辰池当时刚刚自昏迷中被人粗暴地唤醒,听了这一句,知道孙破在此,正欲挣扎,却被人塞了嘴、制住双手,刚咳出一口腥甜的血,便被生生堵在喉咙里。 她头痛欲裂,恨不能一头撞死,却偏偏被人制住,动弹不得。 而屏风外的穆从言,还是悲天悯人毫无心机般地,怒道:“战事失利,孙将军还有工夫与我说这个?辰姑娘在你们手上不过是个囚徒,在我这,却是无论如何要善待、要保护的弱女子!” 辰池只听孙破低低笑了一声,道:“是末将多嘴了。末将告退。” 孙破走远后穆从言便走了进来,带着一贯温和的气势,本欲作画,抬眼一见辰池醒了,便取下她口中的东西,接着她昏迷之前的问题笑问道:“辰欢城内城,到底有多少机关暗岗?” 辰池自然不会说。 但穆从言浩瀚的耐心都已经被她消磨的见了底。 于是沉默后接踵而来的便是又一根折断的指骨。 剧痛之下辰池已经意识朦胧,却又听到穆从言对她道:“你这条命,我知道你是不在乎的。你只不过是辰台遗留下的一个孤魂野鬼罢了,本来就没有性命可言。但是孤魂野鬼也有消散的一天,你莫非真的以为,一己之力,就可以恢复当初数十万大军联手覆灭的辰台?” “有人信你,只不过是他们愿意追随你罢了。上至你的兄长,下至辰台百姓。但是你又有什么资格,来让旁人随你孤注一掷、付出生命?” “我知道你的执念,但是执念只是执念罢了。你的执念不可能完成,所以你就要放手,给别的执念让路。” “辰池,我有执念,也有希望。旁人也有他们的执念和希望。你自己穷途末路了,不能把他们也拖累到你如今的境地。” 辰池一字不答。但是在想到辰甫安的时候,她却忽然湿了眼眶。 穆从言那心腹觉得新奇,却见穆从言嘴角一抹嘲讽的笑意, 道:“想想你的兄长,和追随你的数万之众。你一个人的执念,却断送了他们所有的希望!” “无论复国成功与否,在辰台国破的那一刻,你就已经不久于世了。别挣扎了,放下你的执念,还能挽救回几条性命。” 辰池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坚如磐石的心,第一次有了动摇。 这是一次极血腥极漫长,但已司空见惯了的一次催眠。 却是第一次,终于动摇了辰池的催眠。 作者有话要说:辰池是个小可怜虫_(:3ゝ∠)_ ☆、厉害了我的妹儿 又过了一月。 这一月里辰甫安的攻势像是被毒血淬了一遍,带着说不出的凌厉和狠辣。孙破程十七节节败退,此时已龟缩到了行宫附近。 此时林归就穿着残破的铁甲,提着满是缺口的□□,在站岗。 他是程十七直接带领的近侍之一,从穆兰城随穆从言来到这里。原本是最轻松的差事,只消站站岗,以外的时间吃饭睡觉聊聊天。现在却因这形势,突然变成了最艰难的防线。 近来辰甫安的攻势太猛太烈,加之燕桥数年养精蓄锐,一时之间锐不可当,穆国防线已被渐渐推近行宫。林归亦已死了很多兄弟,却也不能阻止他推进的步伐。仿佛每过一天,他们就要后退一步,否则便会被噬人的猛兽吞噬一般。 听孙将军说,辰甫安或许是为了辰池而发了疯。 那个辰池是他的妹妹,但也有人说他们关系不止于此。林归还记得那个晚上,几个兄弟横七竖八躺在床上休息,一边不怀好意地提起。 “你们说,就为了个妹妹,辰甫安这么卖命干嘛?人死都死了,难道还要看什么尸体吗?”这是在军营里混的最久的一个老大哥,在床上躺着,骂骂咧咧的,“他娘的死了这么多人!” “哟嗬,别说啊,我还真觉得!” “觉得什么?”林归抬头问了句。 “觉得辰甫安不光拿她当妹妹啊!他们两个都不在一处长大,感情哪有那么深。辰池一死,辰甫安跟疯了一样……” “你怀疑他们两个有什么……啧!”又有人插了一句,摇头晃脑道:“还真是没准。” 顿了顿,又道:“那辰甫安小子还真是艳福不浅呐!一个吴晓就够漂亮了,再加个辰池……啧啧,一国公主啊,干起来得是什么感觉!” 那老大哥闻言,一扬眉道:“老七,程统领罚了你多少次了,嘴巴就不能放干净点?”说着下了床,往外面走,“咱们这刚换了班去看着人呢,真是不知道,人都被孙将军捆那么结实了,看着还像是放了一队弩手,还让咱们看着什么!” 他出去撒了泡尿,没有想过一旁的小房子里,被牢牢捆好的囚徒并没有昏睡,而是把他们的对话听了个十成十。 她轻轻动了动。 月光打下来,有点冷。 ——回忆便到此为止了。那个总开黄腔的老七也战死了,其他人或轻或重也都受了伤。 林归正 想着,忽然一阵喊杀声传来。紧接着一阵马蹄,孙破就已经带着一队精锐冲了上去。一阵劲风一样,他掠过林归身边,遥遥掷下一句:“林归!带人退回去与程统领会合!护好殿下!!” 林归一怔,匆匆忙忙领人退了回去。一边退,还一边在墙上布置了些陷阱。 绷紧的神经,四下似乎都已经寂静了下来,只留下了自己的声音。找到程十七的时候他脑子里几乎已经开始嗡嗡作响。 程十七本就严肃的神色,此时更凝重了些。他左手拿着惯用的长剑,右手绰起了一根□□。 林归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甩了甩脑袋才顿悟:统领大人他平日里不都是右手执剑吗?! 不过他也没时间思考了,穆从言就披着狐裘,哆哆嗦嗦躲在后面的一匹马上。程十七看都不看他,只背对着他,肃然道:“此事事关穆国血脉。若殿下出了什么岔子,在场每一位都活不下来。我也不说什么鼓动人心的话了,燕辰已经攻到了这里,你们已经不是为什么穆国而战了。战!才有机会活下去!战!” 这一番话开始说的林归心冷,但后面他话锋一转,就令人热血沸腾。林归不由自主跟着嘶吼了一声“战!!!”,却竟然被淹没在了巨大的声潮中。 穆从言被骤然爆发的喊杀声吓得全身一颤。程十七又转过身,对他道:“殿下,刀剑无眼。稍后请跟住末将,杀一条血路出去!” 穆从言颤抖着手,勉强抽出剑来,忽然脸色又白了一白,急声道:“辰池!辰池还在我房间里!” 程十七道:“末将派人杀了她便是!”说罢手一扬,一个骑兵顿时领命离去。 不料穆从言顿时扑了过去——他狐裘歪歪系着,却拼命伸出手去,嘶吼道:“不——!别杀她,带她来我这里,我要和她一起!!” ——辰池这个人,只有捆在身边,盯牢了,才让人感受不到威胁。 但程十七哪里理会这个草包皇子,他一把捉住穆从言的手臂,同样吼道:“殿下,大局为重!末将不知道您和辰池有了怎样的儿女私情,那顿鞭子末将也当是白受了!但是殿下!你必须活着出去!!” 穆从言看都不看他,一把把他甩开,自己一转马头便冲了过去。程十七气的脸色发白,手下士兵也手足无措,只怔怔看着他。他最终恨恨一夹马腹,下令道:“你们去引开辰甫安注意,我去带殿下出走!” 穆从言到了自己房间的时候,房 间已被数人围在了卧房门口。房间里传来低低的声音,是一个男人。 饶是穆从言,心里也是一跳。 按说,房间里应该只有辰池! 看这架势……难道还是有辰台救兵混了进来? 他并非没有留人看守辰池。这样状况下,能悄无声息溜进去的,只怕也是个身手不凡之辈! 于是他做出一副仓皇失措的样子,也凑过去细听。 “……三殿下,您不必担心,二殿下已安排好了,会有人接应。” 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虽身入虎穴,生死一线,却仍带着温柔的低哑,又有些读书人的儒雅。 辰池的声音依旧气若游丝,她竟轻声道:“我活不久了。” 那什么陈将军叹了口气,道:“就算是见他们最后一面,您也……” 辰池没有接话,半晌突然咳嗽起来。那男人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听声音,似乎是锤了锤辰池的背。 这时程十七也到了。他一身血腥之气,杀气腾腾的。他正欲说些什么,便见穆从言向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穆从言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房门。 “……末将按二殿下安排,一路过来,并没有受到什么阻拦,三殿下不必担心末将体力,将您带出去,想必算得上是绰绰有余。” “我不是担心这个……”辰池极虚弱极虚弱,连程十七都不曾听出她是因为忌惮着什么,生怕言多必失,而言简意赅。 紧接着辰池忽然顿了顿,声音突然尖锐了些:“你、你……二哥若信不过我,你便带着我的头回去,我也不会怨你,甚至会谢你,谢你让我还能在故园中入土——!” 这一番话似乎用尽她所有力气,像是垂死的鸟儿,最后向天空振了振翅膀。她嘶哑着声音道:“你不如……不如……就在这里杀了我吧!” 程十七几次想进去,都被面色阴晴不定的穆从言拦下了。 程十七不知道穆从言千回百转的心机,只以为是有人闯了进去——但这是穆从言自己的地方,他稍微思考,又怎么可能不知道?若这里能这么轻易被趁乱闯入,他又怎敢安睡?他又能拿什么与人争斗? 他最初不过惊讶了一瞬,再仔细一听那男人的声音便听出,那是辰池伪出的声音。若此时让程十七进去,那么辰池必定毫无还手之力,身首异处。 但是……看到 辰池如今之状,莫说程十七,就连程十七手下那些没个脑子的兵卒,只怕都能看出他当日里撒的谎。稍有头脑的……只怕还能看穿他这十数年的伪装。 他韬光养晦十几年,岂能被人一朝堪破? 但辰池,难道就这样放任她不管?虽然已喂了□□,救无可救,但…… 没想到啊没想到,一个疏忽,他还是低估了这奄奄一息的女人。 而程十七此时见他一直没有说话,还以为他囿于儿女情长,不免心生愤懑,险些就起了冲进去的心思。但所幸他性格沉稳,只高声向屋内道:“屋内何人?” 里面的人安静了一下,程十七只听那男声也提高了声音,对自己道:“辰台二皇子帐下,陈律。” 他声音一提高,便有些中气不足了。程十七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便听辰池问道:“将军身体有伤?” “小伤罢了,三殿下不必担心,末将定能护您突围。”陈律对辰池说罢,又对程十七道:“屋外何人?若是些小鱼小虾,便末要挡路了。” 程十七放下了心,道:“我不过是穆国皇室的一个近卫,不值一提。但将军您,却未必走的出去。” 说罢,便要进去。一个辰欢将破却仍籍籍无名的将领,虽不知为何被委以重任,但想来也不会太过棘手。 何况对方还有伤在身。 正这时,突然有人一把捞住他的手。 他回头一看,竟然又是穆从言! 这片刻便静了下来。房间内,辰池正像一团小兽一样,从一条单薄的纱巾下面一点点爬出来,脸色苍白。她手上汗涔涔的,已经瘦的只剩骨头,手指都握不拢了。 不过,为了性命孤注一掷的事情,左右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她赌穆从言不敢暴露自己包藏了近二十年的祸心,她赌程十七多年死忠,绝不会违逆穆国皇室的意图。所以她赌,会有人替自己拦住程十七。 ——辰台的三殿下,向来工于人心。 而屋外程十七皱眉看向穆从言,厉声道:“殿下,不要胡闹。此刻进去,杀了辰池,便是免除我穆国一个心头大患!” 穆从言脸色也阴晴不定,他缓缓道:“程统领,你现在进去,当真出得来?这人虽名不见经传,却到底被人派来营救辰池。一来他能闯到这里已是了不得,二来辰甫安,可不是傻子。” 他这话说的冷酷无比,程 十七一晃神,甚至产生了一种面见君王的错觉。 这种感觉,二十余年了,他从来没在穆从言身上体验到。 ——但马上,他便断定自己是出现了错觉。因为紧接着穆从言又是一副懦弱不忍的嘴脸,道:“何况一介女流,为难她做什么?就是放她回去,她又掀得起什么波浪?” 程十七怒道:“殿下不要妇人之仁、错失良机!辰池此人,机谋巧算,志不可摧,非杀不可!” 此时屋内那男声又哧笑一声,道:“为难一个女人?还是说,你们穆国怕了这一个女人不成?” 这话,像一片油,淋漓洒在两把火上。 程十七的剑都扬了起来,又被穆从言拼命拉回去。他似乎也有了火气,对程十七嘶吼命令道:“不说你要为难一个女子君不君子,单单你要强闯我行宫一事,我便可治你的罪!!” 他顿时感到手底下紧绷着的肌肉泄了气。程十七不可置信看着穆从言,道:“殿下……对我不信任如此?” 穆从言不答,却抿紧了唇。 程十七竟笑了。 “末将毕竟不是个姓穆的,殿下这般考虑也是应该。但末将再谏一次,事关家国,不可妇人之仁。” 穆从言怒视着他,反唇讥笑道:“家国……家国!家国有性命重要?!” 程十七僵着一抹笑意,看着他。穆从言毫不退让,咄咄逼人。 程十七又顿了顿。 然后他突然撇过脸,一剑就向房门砍去! 今天就算他和这草包皇子都搭在这儿了,能杀了辰池,也就值了! 那剧烈的撞击声震的辰池都是心里一颤,穆从言更慌,扑上前去就要夺剑!此时旁边侍卫们已尽数怔住,几乎没人做得出反应! 这个时候,辰池突然咳嗽起来。 她的咳嗽声音不大,力气也不足。单单只像是从胸腔深处生生破出一口气来。她只咳了这两三声,便没有声息了。 那男人的声音又急急响起来:“三殿下?三殿下!” 话音刚落,辰池似乎又一口血喷出来。 穆从言头一次,急的眼睛都红了。他一把扯住程十七,怒吼道:“辰池前几日还被投了毒!无药可医!你就让她安安静静过完最后几天好不好!!!” 房间里适时传来另一阵声音。那脚步声很沉重,越走越远。 程十七更急,道:“我没有亲眼看见辰池死了,我就不放心!” 说着甚至下了令:“去把门打开!回宫之后我去向陛下请罪!但杀了辰池,你们荣华富贵、加官进爵,不无可能!” 一群侍卫迟疑着,看向穆从言。 穆从言怒道:“若我日后登基,定会将你们贬入大牢,永世不得用!” 侍卫们不知所措,又看向程十七。 似乎是故意而为之,这个时候,房间里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程十七也是怒的急了,一剑逼退穆从言,转身又要劈门。却不料,穆从言不知从哪里拾来一根棍子,一下抽在他鞭伤未愈的背上!程十七骤然吃痛,一声闷哼,却拼着命使劲往前一扑,以血肉之躯生生扑开了厚重的大门,还一个踉跄,推开了屏风! 穆从言瞬间面如金纸。 程十七站稳,迅速开始搜查房间。辰池果然已经不在,窗框已被砸碎,上面叠着一正一反一深一浅两个脚印,旁边一个书柜,已经整个倒在地上,书籍到处都是。他踩着那些孤本绝迹探身出窗去望,也没望见踪影。回头再看,其他一切都几乎没被动过,房间里安静的只有自己和穆从言以及几个侍卫的脚步和呼吸。 程十七动作很粗暴,把一件件东西扯开了查。蚊帐、被子、床下、桌底……他所过之处一片狼藉。就连穆从言放墨的一个半人高窄小的精巧柜子,都被他一拳砸开,看了一眼,又远远丢开。 ——但是不行,辰池没在这里。他这般疯了一样的寻找,也找不到她的一丝踪迹。 程十七找了很久,到最后这里远远都能听到惨烈的声音。那声音的成分很复杂,刀声、坠地声、金铁声、哭喊声、马蹄声……简单的说,就是杀人的声音,战场的声音。 他终于粗喘着,怒瞪了穆从言一眼,愤愤道:“殿下,我们快走!” 然后他又深吸了一口气,怒气渐渐收起来。他最后面无表情看着穆从言,行了个礼,道:“殿下,方才末将太过心急,失了礼数,理应重责。但眼下危急,恳请殿下先脱离险境,再降罪于末将。” 穆从言没有理他,程十七显然没没打算等着他回应,不由分说直了身子,挟着他出去上了马,一骑匆匆。 作者有话要说:小可怜还是小可怜,但是小可怜虫表示爸爸厉害着呢 ☆、起来嗨 辰甫安与白子卿是一路抢着攻进来的。这穆国行宫,是依托辰台旧宫旁边的一处大宅而建,结构说不上太复杂,很快,几人就攻破这里,一边杀退穆从言的侍卫,一边四处搜寻。 找出穆从言等人溃逃的方向,报仇雪恨! 搜查到最后一间房间的时候,这行宫里几乎已经没有穆国人了。眼见追杀穆从言无望,辰甫安置身于此,忽而悲从中来,眼前一晕,就瘫倒在床榻上。 白子卿扶住他,向身后人吩咐了什么,辰甫安没有听清。白子卿摇了摇他的肩膀,低声道:“辰甫安,你振作一点!我们现在退出去,放火一烧,兴许还烧得死他娘的一两个!” 辰甫安看了看他,嘴唇都是灰白的。忽而他指着角落里一个倒下的书柜道:“我看那个书柜,虽然没什么异样,却总觉得不正常。请将军替我看看,里面是否有可杀来痛快的穆国余孽。” 白子卿望去,却见那书柜上一片狼藉,显然是有人劈砍过,却没有劈透。他横看竖看,也看不出别的半点异常,看大小,更不像是能藏下一个人。 他一犹豫,就有人抢了先。 乔禾颤颤巍巍地走过去,掀起那书柜。一开始并没有发现什么,但他掩住失落,要放下来的时候,忽然书柜里掉出来一团东西,滚落在他怀里。 他大惊,手一抖便松了书柜,又猛一起身,那团东西就又重重砸在书柜上。 那东西似乎是个活物,却毫无声息。乔禾想了许久,才颤抖着手,把她抱起来。 轻飘飘的。血淋淋的。脏兮兮的。 那团活物,是辰池。 此时辰池的呼吸已经几不可闻,脸色苍白到能映出人的脸色,几缕头发也被冷汗贴在脸上。她紧紧团成一团,因为太瘦弱,看起来根本不是一个常人的大小——也是因此,她才能藏身在那书柜里。她手里握着一片薄纱,像是很冷,但手指又握不紧。她闭着眼,牙关紧锁,早就不省人事了。 乔禾呆呆抱着她。这时候其他人都凑了过来。辰甫安才探头一看,眼泪就要落下来了。 他伸出双手,对乔禾道:“给我。” 乔禾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辰甫安又怒吼道:“把我妹妹给我!” 白子卿听不下去,轻轻拍了拍乔禾的肩膀。他这才如梦初醒,看着辰甫安暴怒的表情,把辰池轻轻递过去。 辰甫安接过来辰池,才像是得了慰藉 一样。他想抱一抱她,却不敢使力。想清理一下她身上的血迹,却怕拉扯开新的伤口。 辰池什么时候这么脆弱过。像是个纸剪出的小人,一碰就坏了。 没有人敢出声。倒是辰池,终于睁开了眼睛——但也只是强打精神,眯开一条缝。 辰甫安把她的头靠在自己胸口上,尽自己所能,放柔了声音道:“是我,是我……小池……别怕……别怕……” 辰池听了他的声音,身子先是恐惧地一缩,才渐渐放松下来。而后辰甫安一个字都还没有说出来,辰池就突然把自己按在他怀里,头靠在他肩膀上,像个孩子一样哭了出来。 她像是防备着什么,一个字都不说,只是哭。泪水蜿蜿蜒蜒,像是没有尽头。 她哭着哭着,终于头一歪,昏睡过去了。 辰甫安的眼眶也红着。他抱着辰池,一句话也说不出。他只想着,这怀里的人,什么时候已轻成了这样,像是没了血肉,只剩白骨。而那白骨,还是干枯的、轻飘飘的一把。 那天穆从言几人还是逃掉了,包括施长岚在内。 ——是的,施长岚还潜藏在穆国。虽然她无法传出消息,但自攻城开始,辰甫安心里总有隐隐的防备,便没有让她回来。 若真有变,不说她能不能帮得上忙,只要她能打乱时局,就一切都有机会。 不用辰甫安问,白子卿当然已将经过告知于他。辰欢城结构复杂,那天他们追出去,兵分三路,竟然都没有找到穆从言的身影。 倒是听说程十七仿佛受了伤,施长岚似乎也有伤在身。 辰甫安当时便只是听着,也不好多说什么。不一会乔禾找了一个士兵通禀,想进帐子里来。白子卿看了辰甫安一眼,见他似乎没放在心上,只淡淡道:“好。” 乔禾进来之后虽不动声色,但果然先瞄了辰池一眼。她还没有醒过,侧颜比起分别时更瘦。 辰甫安此时几乎是不允许她离开自己半步了。 乔禾只看了一眼辰池,便向辰甫安与白子卿行了礼,道:“前两天捉住的探子,现在有了口供。口供事关重大,是二殿下与白将军下入其中,还是将他提到这里来再审? 辰甫安眼都不抬,果然道:“提过来。” 乔禾点了点头,便下去了。 那探子口风远没有辰池紧。几个刑下去,他便一边倒吸着气一边招了供。辰甫 安将他后来的供词与先前狱卒记下的比了比,所差无几。 他说穆从言懦弱无能,但对女子向来很好,为了辰池曾结结实实打过程十七一顿鞭子。他说施长岚不得重用。他说孙破与程十七对穆从言怨念已深。他说穆从言想要借由旁边的辰疆城回到穆国,而孙破主张隐匿在辰平镇,以期反击。 辰疆辰平两座城一南一北,眼下无论是辰台还是燕桥兵力都不算太过充足,难以兼顾两头,势必要做个决断。而辰甫安听了,也还只是看着郎中检查着辰池的身体,淡淡道了句:“知道了。” 乔禾依旧看着他,和他身边的辰池。那郎中正是蒙晦海,此时在他目光里抬起头,似乎是起了玩心,讶然笑道:“乔将军怎么一直盯着我看?” 乔禾收回目光,正色道:“三殿下才智过人,更关乎辰台光复。我担心她罢了。” 辰甫安便道:“按说,明日小池便该醒了。乔将军这几天总来看望她,今晚不如等一等。” 乔禾没有答话,却也没有走。半晌,辰甫安道:“乔将军坐吧。” 乔禾闻言,才在辰池床边坐了。他似乎很喜欢这个位置,每天来四五次,每次都坐这,每每坐这,都是看着辰池,时不时发现她头发乱了,便笨拙地帮她梳好。没什么事了,他就握着辰池瘦巴巴一只小手。偶尔她冒了冷汗,或发了烧,他忙上忙下忙前忙后的,比辰甫安还紧张。 他倾心于辰池的事情,一两天内整个军中都传遍了。 辰甫安让乔禾坐下之后,又传了仇端过来,对他道:“跟白将军那边说一声,即刻派五百兵卒,封锁辰疆,不准任何人进城。辰疆附近大小城镇,皆不准有人出入。若发现穆国军队,不得冲突,跟紧了,令人快马回报。” 顿了顿又道:“你自己带精兵包围辰平,行军要快,不得打草惊蛇。” 乔禾眉头跳了一跳。 辰甫安却连一瞥都不给他,看了眼辰池,又道:“兵贵神速,你们今晚便出发吧。” 仇端点了点头,道:“好。诶三殿下,庄云天说你这两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叫人做了点糕点给你。” 辰甫安皱了皱眉,没接仇端递过来的纸包,反问道:“军中何来糕点?” 仇端挠了挠后脑勺,道:“我这不是不知道怎么说嘛,不过是把肉干和干粮加盐做成了个什么,不过我偷吃了点,还挺好吃的。” 辰甫安:“……”偷 吃是什么鬼!我能打你吗! 但他还是接过来掂了掂,又放在一旁,突然道:“还是人家燕桥的将军有心,不像我这的仇将军,大大咧咧的,难怪要人家照顾着。” 仇端瞬间涨红了脸:“……” 仇端:“二殿下您不知道!我也照顾他的!我昨天晚上还给他打了洗脚水!” 辰甫安扶额。旁边乔禾也笑了笑。 仇端见乔禾笑了,立刻又想去调戏他:“乔禾你这几天心事重重的,想什么呢?是不是看上的姑娘跟人家跑了?” 乔禾笑容僵硬了一下:“……” 乔禾道:“军中何来女眷。” 仇端面不改色立刻改口:“那就是看上的汉子咯?” 乔禾:“……军中事务繁多,仇将军快去吧。” 仇端道:“乔将军先去。” 乔禾:“……” 他面无表情,捂住了脸。 仇端走后不久乔禾也站起身来,道:“军中事务繁多,末将先告辞了。” 第二天凌晨时候,军帐里响起一阵嘶哑咳嗽。帐内众人目光齐刷刷望向辰池,只见她咳完这一阵,若无其事,只是僵硬漠然地看向辰甫安,口中也不说话。 辰甫安长臂一伸,捞过她的手,眼里竟突然弥漫上一层雾气。 辰池眼睛没什么问题,只是五脏均有损伤,连带五感受了连累。他带她回来的时候,却发现除了剜去的腐肉和一些断骨以外,她整个后背都是脓水,身上比较重要的几处关节也都已经脱臼,尤其是手肘,虽然已经复位,却也几乎很难恢复如初。 肩膀和膝盖也是如此。 辰甫安不傻,又有吴晓告诉他那是穆从言的房间,自然不难猜出这是穆从言为控制辰池所为。 现在他看到自己的妹妹变成现在的模样,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 小的时候他经常带着辰池在宫里上蹿下跳,搞得那些嬷嬷们手足无措的,一群侍卫在下面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慌慌张张的样子常引得他们发笑。那时候身体无恙行动自如,谁都没有想过辰池会变成这般模样。 明明大好年华,却再也没有半点生机,连动一动笑一笑,都变成奢侈之举。 辰池手掌被辰甫安虚握住之后,终于松了一口气。她又等了半天没有出声,只是一直听着辰甫安和旁人说话,到了傍晚,帐子里只有 她和辰甫安两个人,才张了张嘴,艰难问道:“白牛是什么?” 这句话没头没脑,辰甫安却对答如流:“是我们小时候母妃为我们做的小玩具,可以自己跑的。” 辰池闻言,过了半天,才慢慢点了点头。 这事,只有寥寥几个人知道,而寥寥几个人里,只有两个生者。 这个……一定不是幻象,也不是冒充辰甫安来套话的人了。 她如释重负笑了一下,却没看到辰甫安的心痛的模样。 她又问道:“帐子中,皆是辰台旧人吗?” 帐子中没有旁人。 辰甫安沉默了一下,坐上床,将辰池揽在自己怀里,将她的手慢慢拉到自己耳朵旁边,才道:“放心,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有什么事情,直接说吧。” 闻言辰池犹豫了很久,才渐渐凑在他耳边,用气声道:“燕桥有二心。” 辰甫安眉毛动了动,神色便冷了下来。他一边又将辰池抱了抱,一边问道:“如何?” 辰池同样地将自己这数月来所遇种种,略过受刑,皆轻描淡写一提。她身上关节等处又开始隐隐作痛,逼出一身冷汗。 辰甫安知道事情远非她说的这般平淡,此时却也来不及深究,立刻道:“依你所说,燕争帝定然知道,你会将此事告知于我。沣州之事败露,辰燕两国已经难以言和,他第一件事必定是引兵撤去,或直接反戈一击。” 辰池身子一僵。 但她忽然又想到一点,反问道:“我获救之事,燕争帝应当一早便知。但他一直没有动手,或许这一次,也不会动手。” 辰甫安没有回答。他只当燕争帝是一时舍不得辰池,但这想法很明显经不起推敲。 他们都不知道,其实乔禾看到辰池的时候,那份震惊并不是装出来的。他也并没有想到,辰池会在穆从言手里活下来——自己这个外甥看起来满是妇人之仁,实际却心狠手辣,发起狠来六亲不认,手下势力都隐在暗处,庞大驳杂,连他都有所忌惮。他实在没有想到辰池会在他手里撑过这么漫长的时间。但震惊归震惊,辰池却留不得了。她获救这几天来,他一直往辰池身边凑去,不过是想在她醒来之前取她性命。只要辰池不醒,燕辰合作便可得以延续——这也正是对燕桥较为有利的方法。 但辰甫安将辰池保护的太好,他竟连下手的机会都寻不到一个。昨夜听说辰池今日便可醒来, 已下了令,时刻准备倒戈。 他是在等着辰池醒来的消息公开、辰台军队欣喜若狂的那一刹那。 这边,辰甫安又道:“不如你便先安心歇歇罢,明日醒来再做商议。若燕争帝想要倒戈,只怕早已经动手了。” 辰池想了想,,环在他肩上的手向他的耳朵凑了凑,但终究没有动,只是在他怀里便闭了眼,睡着了。 那一张脸,总算又柔和了一些。 ——此时他们都还不知辰池已被穆从言下了毒,全需他的解药几日几日吊着。 结果当天中午辰甫安又收到穆从言密信,说辰池中了毒,若依旧派兵围他,没有解药维系,一月之内必定身死。 辰甫安看了这信大皱眉头,请人把了辰池的脉,听她脉象不像有毒在身,才将那密信烧了。但他不敢掉以轻心,马上约了乔禾——燕争帝第二天来帐中商讨此事真假。 也因此,燕争帝大动兵戈的计划,又被轻轻压了一下。 ☆、情圣燕河奉 此时辰甫安刚刚送走蒙晦海,烧完穆从言密信,夜也已经很深了。 他能睡个好觉了——辰欢刚刚被夺回,近几日种种事务像山一样倒下来,麻烦的很。 但辰池失而复得,他倒不觉得累了。辰池现在一直在他帐中,他只不过每天睡觉前看她两眼,便安心了。 他连吴晓都不怎么顾了。在他心里,辰池远比自己重要,比自己心里任何一个人都重要。他很爱吴晓,但他看着辰池从小长大,两人一直感情深厚——从辰甫安放手政权,为了保护辰池而出宫一事,就可见一斑。 但今天,辰池睡梦中的神色却有些奇怪。她身子不知不觉已经微微蜷缩了起来,苍白的脸上满是豆大的冷汗。 辰甫安心里又疼了起来。 她身上许多伤,已伤及骨头内脏,一时之间恐怕好不了,动作间一个不注意牵动了伤口,只怕会剧痛不止。 但他还来不及做些什么,辰池便忽然醒了过来。辰甫安何等心细如发,只扫了一眼,便发现那双刚从睡梦里醒来的迷蒙的眼睛,竟然有些涣散。 他心头猛的一跳,手在辰池眼前晃了晃。 辰池丝毫没有反应,只是表情木然茫然,也没有说话。但一双唇抿的紧紧的,似乎半点不想示弱。 辰甫安顿时慌了。 难道辰池已经看不见了? 他半晌才稳定了心神,道:“小池,是我。我还在这儿。” 辰池听出是他,顿时松了一口气,模模糊糊应了一声,立刻合了眼。 辰甫安不依不饶,又摇醒她,低问道:“你的眼睛怎么了?!” 辰池勉强开口,道:“没怎么……” 辰甫安一皱眉,问道:“看不见了,也算没怎么吗?” 辰池还是仿佛没有睡醒,模模糊糊道:“我在沣州的时候也常常这样,修养两天就好了……”说着摸索到辰甫安的手,还有气无力拍了拍:“没事的,没事的……” 辰甫安心里不信,此时却也没什么办法,只好为她掩了掩被子,又叮嘱了几句,还是不放心,最后索性就搬了个椅子来,握住辰池的一只手,在她床边休息。过了许久他都没有再察觉出异样,不知什么时候,便悄悄睡着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那天夜里辰池被身体里的剧痛疼醒了四次,每一次都强烈而持久,令人痛不欲生。 但她没有 说。 她面如金纸,,竭力保持着那手不动,在床上紧紧蜷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又渐渐打开,再蜷成一团。 盖在她身上那层薄薄的被子,已经无声无息湿了一个来回。 辰池一夜没有睡好,只听着辰甫安均匀的呼吸,听帐子外一点一点响起天光放明的声音。 是那些忠心耿耿、骁勇善战的士兵,他们起床的声音、洗漱笑骂的声音、集合号角的声音,带着不动声色又力量磅礴的生机,驱散寒夜的声音。 她闭着眼睛,听到辰甫安也很快醒来,先轻手轻脚掖了掖自己的被子,才整理盔甲洗了把脸,揉了揉眉心,又听到他往篝火里加了些柴,然后掀开帘子,低声吩咐着去将药熬好了送来。 一掀帘子的功夫,有风声吹进来,有干脆利落的脚步声闯进来,有年轻而意气风发的话语声飘洒 进来。 然后声音再次被隔去一半,帐子里安安静静的,只有外面的声音隐约透进来。闭着眼睛,就仿佛这是皇宫里一个安详美好的清晨,寝宫外,侍从宫女匆匆而过,不时一阵笑声传过来。再等等,就有一同长大的两个侍女端着东西走进来,嬉笑着唤她起床。那叽叽喳喳的声音,会从头到脚包围着她,想想都令人头疼。 那时候很多臣子勾心斗角,本质上却都是好的。很多侍女唠唠叨叨的,看向她的眼里却是笑的。各大世家争宫夺利,大难临头时却还是没有辜负“风骨”这两个字的。至于她自己,宫里的事情繁多冗杂,却常常被她一个快刀斩乱麻,防患于未然了。甚至有的时候,她最大的烦恼是: ——谢云令生辰要到了,我是给他一匹大宛马驹呢,还是为他打一把绝世好剑呢? 她现在想起从前宫里的事情,竟也没有多么悲伤。但她不敢睁开眼睛。不是怕面对这国破家亡的现实,而是怕一睁眼,真的什么也看不见。像是蓄力已久的一拳在敌人胸膛前一寸打空,等了许久的惊喜不过一片悲凉的静谧,酝酿了数月的盛宴和欢喜变成披麻戴孝一场葬礼。 她等着,却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之前堪称旷日持久的酷刑,似乎真的磨灭了她的一些棱角。 虽然或许燕桥与穆国的施刑者都没有想到,也都没有发现。 最后她睁开了眼。 却依旧一片黑暗。 她瞪大眼睛,终于慢慢分辨出一点轮廓,周围的东西,也终于渐渐清晰起来。 ——辰池是不知道自己被穆从言下了毒的。而那□□的效力正一点点显现出来,即将在她最认为安全的时候,骤然夺去她性命。 她不知死亡将近,却无端端想起穆从言曾经说过的: “你不过是辰台遗留下的一个孤魂野鬼罢了。无论复国成功与否,在辰台国破的那一刹,你就已经不久于世了。” 辰甫安很快便回来了。他回来的时候辰池已经坐在床上,面前站着的正是谢问宣。 他们似乎正在说什么,听到他回来才戛然而止。一见了辰甫安,谢问宣一张小脸顿时苦了一苦,对辰池哀嚎道:“完了完了,三殿下,被发现了,您可得救救我啊——” 辰池笑笑,将手向外挥了挥,道:“走吧。没事,别怕。” 谢问宣顿时拔腿就跑。 见了辰甫安跟见了洪水猛兽一样。 辰甫安不明觉厉,疑惑地望向辰池。辰池似乎心情不错,笑道:“我不过是吓了吓他。” 辰甫安也笑笑,问道:“怎么吓唬他的?” 辰池道:“我叫他进来,问他军中的情况。他说怕被你知道了罚他,我便说你若不说我便也罚你。”说罢顿了顿,又问道:“你给我讲讲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吧。” 辰甫安只道:“没什么好讲的。辰欢城已回来了,就足够了。” 辰池便也不问了。 又顿了一会,她开口道:“燕争帝之事……” 辰甫安却不答,反问道:“你如何打算?” 辰池正欲开口,突然帐外有人禀报,乔禾求见。 辰甫安对辰池道:“是我约见的。”说罢,他亲自过去,掀开帘子。乔禾本还有些惊讶,进来一见辰池已然醒转,便顿时了然。 但他没有立刻整理出一副君王之态来。他只是躬了躬身,问道:“三殿下,身体如何?” 辰池抿了抿唇,半晌,冷笑一声。 乔禾也不理,兀自道:“三殿下无恙便好。” 辰池正欲再度冷笑,却看到他抬起的目光,心思一动,忽然也不忍把一片真心就这么践踏过去了,便只冷冷回道:“有劳费心。” 乔禾却不答,只是盯着她。 半晌,才道:“我以为两位殿下叫我来,是商量关于我身份的事。现在看来,二位似乎已有决断了。” 若要拔剑相向 ,这帐子里,绝不会只有这两个人。 辰甫安道:“确是如此。” 乔禾听完,却忽然伸出手,摸了摸辰池的头。 辰池一瞬间整个人都绷紧了,目光里更是射出两道冷冷的敌意来。她一只手已抬了起来,却因剧痛,没能抬到足够高。 辰甫安也是一皱眉,眯起了眼。他走过去,把手轻轻搭在辰池肩上。只不过动作虽轻,却满是戒备。 乔禾没有再做半分多余或轻薄的举措,只是颓然垂手叹道:“既盟约未毁,何须如此防备于我。” 言罢,不待两人回答,便正色道:“二殿下想必要往辰平去了。三殿下身体不便,想来是要留守辰欢罢?” 辰甫安脸色僵了一僵。 他本打算带辰池前往辰平,但他似乎高估了辰池的身体状况。蒙晦海后来严肃地跟他说过,若他带着辰池行军,只怕路走了不到一半,辰池就已经伤痛而亡了。 但若是把她留在辰欢……他更是不放心。 正在这个时候蒙晦海本人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他看了看帐子里的几个人,顿了顿,对乔禾和辰甫安视而不见:“三殿下,躺下。” 辰池听了这话,倒也顺从,便躺了下去。 谨遵医嘱,这算是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了。 他这才罢休,一挥手把燕争帝辰甫安都赶到一边去,一屁股坐在燕争帝的位置上,开始一小勺一 小勺给辰池喂药。一边喂着,他一边嘱咐着: “殿下,您现在身上骨伤太多,若想恢复的快一点,现在还是要老老实实躺着别动,反正过段时间拆了板子有你动的。现在动,一旦骨头错了位,再想治就要重新打断一次了。” 辰池身子一颤。 她虽不怕酷刑,但能避开的疼还是要避着的。 辰甫安与燕争帝两个人,这时倒像是有了默契,只是沉默地看着蒙晦海给辰池喂药。那人的手法已经很小心,但辰池太过虚弱,还是呛了一两次。 所幸勺中汤药很少,不过一抿之数,呛的也不是很厉害。倒是燕争帝,急得几次都想亲手去喂了。 辰甫安恰好看在眼里。 蒙晦海又道:“二殿下和乔将军方才在讨论什么?大可不必避着我的。我这一喂药或可占去大半个时辰,别误了事。” 辰甫安一听这次喂药要这么久,便笑了笑 ,道:“乔将军先前所提之事,事关重大。所以还请问,乔将军怎么看?” 燕争帝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道:“军中皆知我倾心于三殿下。我的看法,说出来只怕会有人说我囿于儿女私情。” 辰甫安笑道:“但说无妨。” 燕争帝道:“我欲随三殿下一并,留守辰欢。” 这做法确实有些道理。辰台这边可用之人不多,自然不能留的。燕桥那边,看起来,这位乔禾却是待辰池最好的人了。 但上次在沣州…… 却不想这时候蒙晦海又突然插嘴道:“乔将军,且不说你上次在沣州害三殿下落得今时田地,我便只问一句,你倾心于燕桥争帝陛下的后妃,不恐惧吗?” 辰池心绪不稳,又呛了一下。 蒙晦海却似没有听到一样,他甚至转过了身,今天进帐以后第一次直视着乔禾,再次问道:“在下一直想问,听闻燕桥争帝陛下也倾心三殿下,甚至再三下聘,一聘千金。但乔将军,你不过一个统领罢了,哪里来的胆量,与帝王争一位女人?” 燕争帝顿了顿,道:“喜欢便是喜欢了,身份也好权势也好,或者别的什么也好,到底都算是旁的东西,都没有关系。” 辰甫安闻言一笑,叹道:“倒看不出,乔将军竟还是位情圣。” 辰池咳了一声,道:“留守辰欢不是小事,此事还需商量。乔将军,你到底非我辰台旧人,你纵是留下,于我也无用。” 燕争帝却似乎不理,只看着她,轻声反问道:“三殿下莫非如此信任我,信我能在重重护卫之下取人性命?” 辰池不答,只是闭着眼,轻轻笑了一声。 燕争帝又轻声道:“三殿下信任如斯,末将当真不胜感激。但乱世之中,末将只求保下这条命罢了。” 他此时看着辰池的目光,却是很温柔。 但辰甫安见辰池已不愿理这人,便插口道:“所以乔将军,可还有其他留下的理由?这辰欢城到底也是辰台都城,当今情势,小池留在这里,也不算危险。” 燕争帝顿了一顿,叹道:“末将不过是为三殿下求一个万全罢了。”又道:“左右白将军唐将军两人用兵如神,并不缺我一个偏将。” 说着他看向辰甫安,道:“再说,这辰欢城怎么说也算是我们两国一并夺回来的。若只留三殿下一个,只怕也不妥。” 辰甫 安面沉如水,显然是不愿应下。 这时辰池忽然虚弱道:“若真怕不妥,只怕留一位偏将,还不如留下一位将军。” 燕争帝坚持道:“此事,我燕桥军中其实已有决断了。” 辰池辰甫安心知他是铁了心要留下来。辰甫安仍欲说什么,话未出口却被辰池打断道:“如今燕桥强势,而我辰台则只剩下区区几人,若不答应,只怕诸位将军会以兵相逼罢?我纵然说一句强扭的瓜不甜,怕也只是轻飘飘一句话罢了。” 燕争帝不答。 辰池连遭国破和酷刑两大打击,此时仍保留了一些风骨,此时较从前虽阴冷刻薄了些,却也实在令人佩服。 辰池冷笑一声,又咳了起来。燕争帝抿紧了唇,却不退让。 辰甫安道:“那么,我便从辰台军中派一队亲卫留下来,以防万一罢。由乔将军统领,想必算是万无一失。” 辰池明白他的意思,便不由燕争帝插话,接口道:“乔将军的本事,自是令人信得过的。我也觉得这样已经不错。若乔将军没有把握,那么我这胆小无能之人,只好恳请燕桥诸位换一人来了。” 说罢不待燕争帝再说什么,辰甫安又抢道:“再说,小池也算是燕桥妃子,听说还是争帝陛下现在后宫中唯一一位妃子。便劳乔将军费心了。而燕桥军队,兼顾两头,皆有重任。为大业而暂且将小池安危托给娘家手上,也不算过分。想必此事纵是争帝陛下知道了,也不会降罪下来。” 这两兄妹配合向来□□无缝,燕争帝便笑了一声,想了想,道:“好。我会去与白将军说。” 说罢他便欲走出去。临出帐前停住脚步,转身对辰甫安道:“二殿下,我与你还有要事相谈。稍后帐中再无旁人的时候,请知会我一声,再来拜见。” 蒙晦海抬头看了他一眼,笑容不温不火。 直到燕争帝出了去,他才道:“二殿下,您也太护着三殿下了些。” 辰甫安叹道:“我复国都不过是为了小池。若小池有危险,我复国也无用。” 辰池道:“无妨。二哥,我的遗书左右你也已知道了。” 辰甫安苦笑。 辰池又道:“我与燕争帝,总要有个了断。就在这时候,也不错。若我能趁着这机会杀了他,便更好了。” 辰甫安道:“而我只想你好好活着。开心些最好。辰台,我可以不要。” 蒙晦海叹了口气。 他无端端想起吴晓来。他觉得只怕吴晓都没听过辰甫安对自己说这样的话。 他想到吴晓,辰甫安竟也突然提了她一句:“这次出兵,行程太远。我怕吴晓吃不消,小池,我到时候便将她和五百亲卫一并交给你了。” 辰池道:“好。不过二哥,我还以为,你和她的感情会很不错。” 辰甫安笑叹道:“到底不是一路人,和你不同。” ——你看看这兄妹,真是一点都不情深呢!穆国有那些兄妹乱伦的流言,莫不是在这帐子里安了什么愚蠢的眼线?——比如这只药壶? ☆、封才 燕争帝应邀走进辰甫安帐子的时候,辰池还在睡着,而他手上端了一碗稀粥。见辰甫安目光扫来,便解释道:“路上见到的,左右也是要送给辰池,我就顺手端过来了。” 此时这里只有他、辰甫安、辰池三人。辰甫安接过粥来,随手放到一边。 不过虽是随手,却也极为讲究,是一个辰池醒后,无论如何也不会碰到打翻的位置。像是事先考 虑过无数次一样。 燕争帝自己寻了个地方,坐在他面前,道:“我这次过来,是想确认你和辰池的选择。我知道你们一直怀疑我是燕争帝,甚至一直确认这点,但这次不同。这次辰池差点在我手中丧命,你这个做哥哥的,很难坐视不理。” 辰甫安看了他一眼,最后只笑道:“的确很难。” 他其实和很多出身皇室的人一样,也是个心思深沉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但不同于燕争帝,也不同于穆从言。燕争帝给人的感觉是沉稳严肃,穆从言给人的感觉要么是怯懦要么是阴冷,而他,则是风流从容。 燕争帝笑了笑,道:“所以你们的决断呢?依旧是与我合作么?” 辰甫安避而不答道:“其实我倒想听听最初,你与我们合作的原因。莫说是为了小池。这借口,只怕稍微懂事的孩子都不会信。” 燕争帝沉吟道:“若辰台真的垮了,穆国便一家独大,燕桥也不会好过。” 辰甫安道:“只是如此?” 燕争帝道:“只是如此。如此,还不够么?” 辰甫安终于舍得将目光从辰池脸上移开。他盯住燕争帝,道:“那么还有一事。” 燕争帝神色不变,问道:“何事?” 辰甫安的目光尖锐地盯住他眼眸。他冷声问道:“你我与穆国,本呈三足鼎立之势,理应相互牵制、相互制衡。但为何,当年你却忽然找了借口来攻打辰台?而后辰台将倾,燕桥士气尚足、兵马尚强,你又为何将辰台拱手穆国?若是你们二国欲一分高下,也本应先剿灭辰台以绝后患,但你又为何,主动来与我们结盟?” 燕争帝垂眸沉吟了一会,道:“二殿下所问的三个问题,个中缘由,我尚不能说。” 辰甫安道:“那么,我该如何信任于你?若只是一座城也便罢了,但你向我要的,可还有我的妹妹。” 燕争帝皱着眉想了想,缓缓道:“二殿下,你没得选。” 辰甫安抿紧了唇。而不知何时醒来的辰池突然开口,冷汗涔涔道:“二哥。” 两人同时看向她。她语声冷冰冰掷下,低哑的像一把刑具:“二哥,复国大业要紧,你领着人去辰平。辰欢这里,我自然应付的来。” 见辰甫安要反驳,她又补充道:“二哥不必担心,以此病弱之身,我尚且能在穆从言与穆国兵士中脱身而出,而今我携亲兵数百,对争帝陛下一人,怎么可能便没了胜算。” 燕争帝神色不变,只深深看向辰甫安。辰甫安却是迫于辰池目光,不发一言。 兄妹二人对峙许久,辰池移开目光,叹了口气,又道:“二哥,为王者不可优柔寡断。我已是你的弱处。” 辰甫安皱眉道:“如此说来,只怕王者倒还羡慕于我。”说着他睨了燕争帝一眼,但目光里的敌意却已经淡去了。燕争帝见他目光扫过来,便也淡淡道了句:“确是不错。” 辰池轻轻笑了一下,提了一口气,缓缓道:“方才争帝陛下说,不愿见穆国一家独大,我们亦是如此。如今你我二国为盟,而联盟之事,最忌猜疑。我无异心,想必争帝陛下也不会如此小肚鸡肠,心心念念着我辰台一点残兵败将不放。”她说到这里,气息已有些支持不住,只好顿了下,喘了口气,又道:“何况现在,还绝不是反目的好时机。更何况于我而言,走到今天这步,穆国几人最不可推脱。” 燕争帝没有说话。顿了一顿,辰甫安缓缓道:“争帝陛下此来,说是确认辰台的态度。现在你确认了。我与小池,依旧会站在你这一边。” 燕争帝看了辰池半天,忽然道:“我反而还有一件私事。” 辰池道:“与我有关?” 她说了太多话,声音有点哑。燕争帝却站起身来,小退一步,郑重其事道:“先前辰池在燕桥只有了虚名,我却不曾为她举办过什么大典。现今,辰欢已被夺回,余下事想必也能很快解决。复国之事一毕,我想请三殿下前往燕桥,完成册后大典。” 辰甫安反应了半天,刚端起的粥都彻底冷了。 他道:“陛下说什么?” 燕争帝道:“这次辰池命悬一线,我也看透了些。唯一所求,就是在我二人有生之年,能成为名正言顺、风风光光的夫妻。这一来,我们百年后才能有幸归于一处,我也不枉与她姻缘一场。” 这当然是小事,左右名头都已有了,一个仪式而已,不算太过重要。燕争帝能 正式提出来,也算是情真意切,出人意料了。 辰池便道:“这等琐事,我自可答应陛下。” 不料燕争帝不依不饶,又上前一步,道:“还有一事。” 辰甫安道:“何事?” 燕争帝顿了一顿,竟赧然道:“我知道辰池二字只是公主封号,她本名并非辰池。我只想问,她……闺字为何?” 辰甫安不过犹豫了一下,便听辰池已道:“我本名亦是辰池。虽然嫁给你时没有提过取字的事,但实际上,私下里,我已有了。” 听了最后一句,燕争帝脸色一僵。 女子的字,多在出嫁的时候,由夫婿来取的。 但燕争帝也自知,顿了顿,只问道:“字是?” 换来辰池冷冷两个字:“封才。” 燕争帝却不恼,只是一颗心沉了下去罢了。但他依旧提着一口气,道:“我名河奉,字平晏。取义‘四境太平,海清河晏。” 辰池“嗯”了一声,便没有下文了。 燕争帝似乎还有话想说,话到嘴边,却又生生吞了下去。 他吞下去的一句是已酝酿了几个月的“你我夫妻,至少该表字相称。” 辰池却没有给他说出这句话的机会,虽身体虚弱却气势不减,问道:“陛下还有事?” 燕争帝道:“没有了。只是突然想起我竟还不知你名姓。” 辰池笑了一声,道:“没想到陛下竟还在意这等小事。” 燕争帝没再说话。 沉默了一会辰甫安道:“既然无事,我还有事情要叮嘱小池,烦劳陛下规避。” 燕争帝看了他一眼,虽然知道这是托词,却也不能说什么,只颔首,走了出去。 他不知道的是,他一出去,辰池就皱了皱眉。 辰甫安这时目光还没有收回来,没有发现。他刚要起身去叫人热一热这碗粥,却被她制止了。她慢慢闭上眼,气息虚弱下去:“二哥,我忽然有些头疼,似乎是困了。左右也不饿,便……” 说到这里已没了声音,只剩下呼吸均匀,竟然已经睡着了。 辰甫安皱了皱眉。但嗜睡也是那郎中之前说过的,辰池刚醒来时,他就已告诉过辰甫安。 他心里又翻涌起一阵不安来。他把那碗几乎没动的粥放在一旁,抚摸了一下辰池虚握着的 手,冰凉冰凉的。 他把那只手整个握在自己手里,疲惫地闭上了眼。 辰池已醒来,他马上便将带兵,前往辰平。 ——然而实际上,辰池瞒了很多东西。 比如给她提前取了字的人,便是她从前的恋人谢云令。那样深爱的人,那样惨烈的死法,这个人已永远不可能淡去了。 她是讨厌燕争帝叫她的字的。连告知都不愿。 她觉得自己的字完完全全属于另一个人。但娶了她的人是燕争帝,除他二人外第一个知道她表字的人是燕争帝,最后叫出她表字的人,也是燕争帝。 她觉得谢云令仿佛被侵占了一样。 于是她心里自然涌起一阵怒气。 但震怒之下,她的视线却再次模糊起来,并且很快完全黑了下去。这还不算完,紧接着,她的胃 里也忽然剧痛起来。 身陷穆国行宫时的一幕幕突然在眼前浮现出来,恍若雷霆乍惊醍醐灌顶,辰池忽然便明白了为何穆从言宁愿放过她,也不肯暴露自己的韬光养晦——但她已无力掩饰,为了辰甫安心安,便只好假装睡去了。 而现在,她感受着辰甫安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心里却是难得的,盼着他快些离开。 ☆、生死 不过过了半个时辰,白子卿就过来,似乎是要与辰甫安一并走了。 见辰池醒着,便行了礼,却在称呼的时候顿了一顿。 辰池冷冷道:“你想叫什么,便叫什么吧。” 白子卿闻言道:“娘娘,保重身体。” 辰池原本对他还算和善,听了那娘娘两字,不由一皱眉,冷冷问道:“为何不像从前一样,叫我三殿下?” 白子卿哑口无言。 辰池道:“是没有想到燕河奉对我用情之深?” 辰甫安在她手上轻轻一按,止住了她接下来的话。他向着白子卿点了点头,道:“白将军,走罢。” 说着他小心翼翼托着辰池膝弯和后背,把她抱起来。然后又与白子卿走到外面去。兵马已列好。 见他们三人出来,便有几人上前来,收了这最后一顶帐子。 辰甫安四下看了看,将蒙晦海唤过来,示意他接过辰池。辰池却缩了缩。 “你们此去行军,难免需要郎中随行。而我身上伤口均已处理,不必大材小用。我到时在辰欢城中随便找一个郎中罢了。” 燕争帝看了看他们几人,走过去道:“两位殿下,末将亦留守辰欢。不如将三殿下交付与我吧。” 辰池看了看他,歪头想了想,竟点头应允道:“乔将军确实是个行事稳重之人。便就如此吧。” 她几缕头发垂在脸侧,却不显得狼狈,反而有一点黑白分明的美。 辰甫安无奈,便将辰池送燕争帝怀里。 军中本就在流传着乔禾辰池的闲话,这一来,不知多少士兵,那眼神顿时就奇怪了起来。 几个当事人却看不到一般。辰池直接在燕争帝怀里闭上了眼。 辰甫安随手将自己的披风给她一裹,摸了摸她的脸颊,凑近她耳边道:“等我回来,希望还赶得上你生辰。” 辰池听了,便就很纯真地笑了起来。她抬起虚弱的手臂,勉强环了辰甫安的脖子,放手的时候又轻轻捏了他的耳垂。 辰甫安只觉那一下仿佛是捏在自己心上,一来可爱的令人不知所措,二来却脆弱的令人不敢面对。 他向燕争帝颔首道:“烦劳乔将军照料了。” 然后不再多言,上马便走。 白子卿等人也都依次颔首离去。马蹄声整齐划一,浩荡不绝,外围行人驻 足,指指点点。 而乔禾抱着辰池,带着一队辰台亲兵,驱开周围人群,往穆国遗留下的半座行宫走去。 三国之中,穆国工匠是出了名的别具匠心。这仓促间建起来的行宫也是精巧绝伦。虽然辰甫安夺回辰欢的时候将它毁了大半,但住个把人却还是没问题的。 不料,辰池却似乎不愿。她在燕争帝怀里挣了挣,道:“去辰台旧宫。” 辰台旧宫离穆国行宫不远,不过几里之遥。但当年辰台城破,首当其冲的就是这里。一轮战火之后,这里便几乎只剩下断壁残垣了——不然穆国也不会仓促间再起一座行宫。 燕争帝不免惊讶,但终归还是抱着辰池走了过去。只见辰池对着几个亲卫说了几个宫殿的名字,便吩咐他们去清理了。亲卫走后她又对燕争帝道:“放我下来罢。总不能一直抱着,再抱一会脱了力,把我摔了可不好。” 燕争帝没有答话,只是依旧抱着她,却是张望了一下,寻了地方坐下来。他这一动不免碰到辰池伤处,他又看着辰池脸色,慢慢调整了坐姿。 辰池对他解释道:“这宫中,我的寝宫、父皇的寝宫、御书房、大殿这四处破坏最严重。但内里,我二哥的寝殿和太后寝宫却几乎是毫发无损的。但太宁宫祈年殿两处都不大,又在皇宫里侧,断壁残垣出入不便,所以当时穆国便另外建造了行宫。” 燕争帝“嗯”了一声。 “太宁宫是历代皇长子居住的地方,我大哥死的早,二哥便早早搬了过去。倒是没想到,我一个女子,如今也能住进来。” 燕争帝又“嗯”了一声。 而后他开口道:“燕桥皇宫里,布局大概也与这里差不多。我当年只有一个姐姐,住处与我父皇很近。不过——”他顿了顿,“我皇姐当年也与你二哥一样,喜欢浪迹江湖。我现在还记得,她那软鞭使的当真是出神入化。皇姐待我很好,性格明烈,也当得起人中英杰这四个字,只可惜嫁的不好。” 辰池扬了扬脸庞。 “我若有个弟弟,他大概也会这样说。” 燕争帝笑了笑,道:“你应该知道我皇姐的。她便是穆从言的母后。你和她也的确很像,无论性格或是境遇或是——穆翎帝的后宫也只有她一人。而且,皇姐薨逝的这么些年,他也没有过别的妃子。” 辰池也笑了笑。她还是闭着眼,这样一笑显得很纯洁漂亮。 本就是个年轻 的女孩子。 燕争帝有些失神,顿了顿又道:“每次看到你,总让人不由自主想到她。” 辰池笑道:“不都是为故国尽忠罢了。” 燕争帝道:“若你们生于太平世,就再好不过了。” 辰池道:“选无可选,避无可避。有人待我一腔情深,已经算是很幸运。” 燕争帝叹了口气。 “皇姐死后,我性情变了许多。” 辰池没有回答。 燕争帝道:“当时我不过是个无能的太子,恨极了我的父皇和穆翎帝,也束手无策。但现如今,想来却不免有些惭愧,皇姐在江湖里就懂了的道理,我却那么晚才明白过来。” 辰池道:“你已算不错。二哥在江湖里明白的道理,我却这辈子都不会懂了。” 燕争帝叹了口气,道:“你若能懂,便好了。” 辰池笑了一声,道:“我生来天资愚钝、不知变通,这辈子大概是懂不了了。不过如果最后我死在你的手里……我还有一件私人的事情,想拜托你。” 燕争帝眉毛皱了皱,握了握她的手,用尽了力气故作轻松道:“什么请求?” “我死以后,不要割下我的头,不要让我悬在城墙上。”辰池微微笑着,“至少,稍稍体面一些。” 辰台国破的时候,辰池的父皇母妃为穆国军枭首,头颅悬在城墙上,整整一月。 燕争帝没有回答,只是沉默了半晌,突然问道:“你与我说话,忽然之间和善了许多。为什么?” 辰池柔声道:“因为方才一个时辰里,我终于想通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生死。”辰池又笑了笑,声音渐渐低微:“我自己的生死。” 燕争帝皱了皱眉,没有听懂她话里隐藏的一层含义。 但辰池却不再说话了。她闭着眼睛,像是睡去了一样。燕争帝一惊,便一抖臂膀,想要唤醒她。 只听辰池最后低低道了句:“无事。”,便再也没了声响。燕争帝抱着她,如坠深渊,唯一的慰藉竟是她几乎烫手的体温。 还没有变冷,就还活着。若能一直这样抱着她,若她能一直活下去……不如,就让她一直病下去算了。越严重越好,越要靠在他怀里越好。 这念头一出,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不知道 ,辰池是知道了自己绝对被穆从言做了手脚,已经活不久了。 所以她同意与燕争帝一起留守辰欢,所以她不愿郎中在自己身边,所以一离开了辰甫安的视线她便如此和善,所以她说,想通了自己的生死。 辰台亲卫出出入入忙着打点旧宫。燕争帝抱着辰池,坐在旧宫废墟上。 他穿着燕桥官袍,衣袂飘飘,神色温柔。 这五百亲卫的动作,不可谓不快。区区一个时辰,便为辰池腾出了歇息的地方,找来一个郎中瞧着她。一天功夫,便收拾好了太宁宫和旁边一宫的延年殿、祈生阁。 这时夜色已经浓了。辰池昏迷着不醒,燕争帝便令五百亲卫自行驻扎,自己抱了她,就要走到太宁宫里面去。不料,却有五名亲卫,紧紧跟住了他。 “你们为何不听从我命令?”燕争帝脸色沉着,语气森冷。 其中一人向他敬了礼,不卑不亢道:“二殿下曾嘱咐我们,三殿下身体虚弱,无论何时,至少要有五人跟在三殿下身边。” 燕争帝目光一扫,眯了眯眼问道:“有我在也不行?” 那人没有答,只低了低头,道:“我等奉命行事,还请大人不要为难于我。” 话说的客气,手却借着行礼之势,按上了剑。 燕争帝不再多话。 置身敌营千般桎梏,他终于也明白了。他想将辰池抱的更紧些,却怕再惊动了她。 说到底,这一身伤痕,正是尽数与他有关。甚至其中半数,是他亲自给的。 不怪辰氏兄妹对他满是戒备和敌意。不怪他们。 他默许那五名亲卫和他一起进了太宁宫。不愧是辰甫安的嫡系,这五人虽也身上有伤,但动作干脆利落,一进来就分列两侧,瞬间竟有种沙场上金戈铁马的气势。燕争帝不动声色,将辰池慢慢放在床榻里侧,自己只占了个边缘。 辰甫安的床原本很大。现在辰池瘦得全身只有骨头,燕争帝又怕她意识到自己在旁边,睡不安稳,于是极力缩在边缘。这样一来,两人中间竟似乎还能睡下一人。 燕争帝第一次与辰池睡在一处,全身燥热,却不敢动。他看着辰池痛苦苍白的侧脸,脑海里反复回想着白天里那个新来的郎中诊脉时的模样,那手指一搭上辰池的腕子,脸色便白的像她一样,虽还有些不及,却也相差无几了。 ——他似乎隐瞒了什么,没敢说。燕争帝问 起,也战战兢兢支支吾吾,不说清楚。 燕争帝想到这里便向辰池的一只手探去。冰冷的五指在他掌心里痛苦地痉挛了一下,又归于死一般的平静。他的手原本带着十分的热意,最终却没有捂热她,只是随着她的手背一起凉了下去。 他在暗暗的灯光里,努力去想燕桥的大好河山。在沣州的无数个夜里他便是这样入睡,勉勉强强,极不踏实。 作者有话要说:前两天心情一直很不好,没码字,存稿发完之后断了一天_(:3ゝ∠)_ 然后昨天在手机上自己看,忽然发现分段的时候太仓促了有好几个地方错了otz ☆、老子就要当巾帼 近几日来,辰欢城内是很热闹的。 二殿下率着辰台兵马将穆国那个鸠占鹊巢的小子赶出去了之后,那些在什么狗屁行宫周围日夜巡逻的人终于也都不见了。从前内城里,被穆国人燕桥人占去的商铺、客栈、房屋……除了少数的被毁作断壁残垣,剩下的都人去楼空了。 但这内城,却的的确确比起从前热闹了许多。 ——因为辰池往日收拢的民心,不可谓不可怕。早在辰甫安开始正式攻城的时候,就有很多原本的辰欢旧人,携着妻儿老小、一家细软,如同当年出逃时的回来了。那时辰欢城尚在穆国手中,他们就随着辰甫安的部队一路打一路走,打到了自己家门前,便去军中随行的户部官吏处登记一笔,重新落户安家。 辰甫安的部队就像一纵精铁长城,横亘在他们与穆国铁骑之间。前方是烽烟万里,身后是百姓安康。 这样的情况下很快辰甫安的威望也被提升到了一个顶峰。从前他极少露面,虽然看起来也是如辰池一般的人心所向,但实际上不过是借了辰池的光。而如今,只怕就算辰池身死,单单凭借他一人之名,辰欢也不至于立时民心涣散了。 尤其是光复辰欢之后,辰甫安救出辰池,又在辰欢城里整军休养了几日,那几日内军队令行禁止,大举招收寒门弟子入仕,辰甫安简直大得民心。何况此事辰台城中青年男子已是极少—— 而传说中辰甫安丰神俊朗年轻有为,深情专一文武双全,简直三百六十度无缺点好吗! 你说他年轻的时候不问宫廷导致三殿下独木难支?拜托二殿下最后也早早回来了好吧,人家那只是淡泊!淡泊!!! 以上,就是大多数辰欢人的想法。而辰甫安辰池自然乐得如此——至少这样的花痴,总比战火中仓皇逃窜人心惶惶要好得多。 而辰池留在辰欢自然也不只是赋闲养伤的。她当天便下令在辰台尚未沦陷的所有城池贴出募官募兵的告示,辰欢城的募兵便由自己的五百亲卫负责。 至于募兵处,更是与前来招募宫中杂役的地方一起,直接被定在了平章阁。 辰欢城内此时有很多是去年募兵时被淘汰下来的人,但一见这告示,却还是义无反顾地立刻来了。 尚枝便是其中一个。 她一身男子装束,英气逼人的。但无奈,最终还是被发现了是女子。 她面前的军官又是那一句平淡的话:“女子不得参 军。你就算侥幸混了进来,也算是欺君之罪。” 尚枝被这样的话打回过无数次,每次都是在只差一步便可登记军籍领取铠甲的时候。 她心里一沉,却如常反驳道:“三殿下为女子,也才干过人、甘将军为女子,也巾帼不让须眉。女子如何当不得军人?” 面前的男子正要开口说什么,她甚至连下一句反驳都想好了,却听忽然见他目光一动,原本还有些漫不经心的神态忽然十分严正恭谨,甚至立刻起身向一人行了跪礼:“三殿下!” 尚枝还来不及反应,却因是平头百姓,只听了“殿下”二字,便也条件反射般回身跪了下去。 而后是一个极其虚弱单薄的声音,虽然云淡风轻却仍有威严,似乎带着一丝笑意:“无妨,都平身吧。我只是来看看。” 众人这才敢起身,却不敢抬头看。又是那声音,道:“该各行其职的,不可因我乱了分寸。”顿了顿,又道:“方才我听到一番言论,提到了我与甘怡将军,也颇是新奇。不知是哪位所言?” 尚枝心里一动,也顾不得礼,便抬首道:“回三殿下,是草民。” 一入眼是个被人搀扶着的常服女子。那女子似乎比自己还小上两三岁,眉目称不上美,却不怒自威。 但极尽虚弱之色,脸色苍白的几乎透明,身体也瘦弱不堪,衣裳摇摇晃晃的。若非身后的人扶着,似乎站都站不稳——正听说三殿下先前,受了重伤。 不过她身后的人,眉目间的威严,竟似乎比她还重些。她只瞥了一眼,便不敢看了。 三殿下任那人搀扶着,一步步走过来。她呆呆看着这个女子,只觉得她虽然脸上带着笑意,但离自己越近,身上的气势便越重,最后竟只比那搀着自己的男人隐约弱上一线——若说那男人的气势如山川平原,三殿下的气势便如风如水,总之是平分秋色,令人无力抵挡——压迫地她不得不低下头去。 这正是三殿下身上那令她分外仰慕、身居高位的气魄。 “哦?”接着她听到辰池笑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尚枝行了个男子的礼仪,道:“草民姓尚,名枝。” 而后没有回答,只有一双冰冷瘦削的手,搭上自己的胳膊,没怎么用力,却不容人抗拒。那微小的力道带着她直起身子,而后辰池又向自己面前的军官笑道:“若尚枝是男子,你认为她应官至如何?” 那人低头 拱手道:“与属下相当。但虑及出身,只怕还是由副官做起。” 辰池便笑道:“非常时期,何必囿于常礼?” 这一句话,虽没有点破,却是直接将尚枝此人,轻描淡写提拔成了那人的副官。 而她那不经意般的笑容,更是不容人反驳。她身上仿佛一直有一种光芒,使得她哪怕弱不禁风命悬一线,看上去,也仿佛天下在握一般。 尚枝不由得更对这气势心往神驰。 反观那军官,却是诧然抬眼,看着辰池。 他生的浓眉大眼的。 尚枝尚来不及说什么,又听辰池不愠不火笑道:“若都似你这般,当年我与甘怡倒是永无出头之日了。” 那人吐出一口气,道:“……是。” 这番尚枝也明白过来,忙一跪下去,拳拳道:“多谢三殿下厚爱!” 辰池笑笑,道:“不必多礼了。”言罢,又一拍她的肩膀,道;“入职后,来我身边做事。我看人向来很准,你也不要让我失望了。” 那手却还是冰凉冰凉的,如同已经死去了。她拍肩的时候,尚枝甚至觉得,她掌心有一块不小的凹陷。 但她此刻心神激动,只朗声道:“是!” 辰池笑笑,方才一步步慢慢离开了平章阁。 那威势不下于她的男人,依旧亦步亦趋跟在她身边,小心翼翼搀着她。 ——他似乎一辈子没这么小心过。 ——那男子自然便是燕争帝。尚枝此时只是羡慕于辰池,却没有察觉出她的异样——对那男子看似亲密的疏离。 辰池刚出平章阁,便起了一阵风。她自己倒还没觉怎样,却是燕争帝,不动声色踏了一步,刚好为她挡了风。 他还借着这一步,顺势转过身,解了自己外衣,搭在她肩上。见她没有反对,又问道:“我抱着你回去?” 辰池自然抬头看着他。他眉眼间已经不像是一个帝王。就连往日威严英武的气势,都带着粘人的关切,沉沉地覆盖下来,于她眼中,只不过像是一个男人罢了。 但她撇开目光,只说了句:“我还是走走罢。” 燕争帝一路跟着辰池,走走歇歇,竟然走到了祈生阁去。 这里正是辰池安置吴晓的地方。 吴晓本是穆国细作,但夺回辰欢之后,穆国势力在辰台很快难以支撑,这 枚棋子便完全没有了用武之地。所以原本颇为警觉的辰氏兄妹,近来对她也没有怎么放在心上。 尤其辰池最近身体虚弱,事务繁多,索性就直接安排了些并不多话的亲卫去看守着她。平日里只要她没有异动,便好吃好喝待她。只要人好好活下来,对二皇兄有个交代就行了。 燕争帝显然也知道,于是很是诧异。辰池对此的解释却很简单,她反问道: “你知道最容易摧垮一个人的,是什么么?” 燕争帝下意识便想起来在沣州时辰池所受的种种,考虑了许久,试探问道:“困倦?” 辰池又笑了笑。燕争帝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他在那双眼里看到了些讥讽。 “是孤独。你和穆从言,都很巧地避开了这一点。” 燕争帝闭口不言。 辰池说的是实话。她在穆从言手上时,有一段时间,除了偶尔有人不发一言地来送送饭食换换伤药,整间牢房都只有她一个人,被蒙着眼,什么也看不见。牢房外也寂静无声,偶尔有风声,她心里都会满是期许地想着:把这房屋吹垮吧,让我死去,让我出去。 那是一种巨大的茫然,你不会知道你面对着什么、你周围正发生着什么,你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危险迫近。 你一直紧绷着,度日如年又不知时间。 辰池意志不可称不强,也几乎被逼疯。 “当时我担心的是辰台大局,而吴晓现在,担心的是穆从言,或者,加上我的兄长。” 燕争帝看着辰池。他还是乔禾的时候,有意无意地,很多次看过这双眼。那时候辰池的眼睛冷峻的像是一泊结了冰霜的湖。 而后在沣州,百般折磨下那湖水似乎已见了底,但冰霜却始终没有退去,只是随着湖水涨落,最终落到了干涸的湖底,干巴巴的,又倔强地不肯消融。 但他还是第一次在这双眼睛里发现释然。像是那千年不变的冰霜被什么融化了,像是一腔仇恨却让人赖以为生的火焰,终于要熄灭了。 他心头上毫无缘由地一紧。 他再次问道:“你醒来之后变了许多。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辰池瞥过目光,看向路旁的一簇野花。当年皇宫里的奇珍异草当然没有侥幸存留,但经过了这么久,还是有野花自废墟中生长。 金枝玉叶无处安生的时候,越卑贱的 生命反而越顽强。 辰池依旧回答那茫茫的两个字:“生死。” 燕争帝按着她的肩膀,将她扳过来——瞬间就有五个侍卫拔刀现身,充满敌意地看着燕争帝。 辰池虽然已经遮不住眉目间的疲态了,却还笑道:“你看,就如此。我虽然在你手里,你却依然受制于我的手段。这争来争去的,总也没个头。” 她又道:“我心思已不在这里了。我虽然一时不可能接受你,但是,我会给你一个机会。” 燕争帝心底瞬间有一种叫做欣喜的感受一连串爆裂开来,全都轻飘飘撑在他胸口。但心思一转,他却再次出口问道:“你到底……” 辰池道:“我没什么,只不过是在穆从言那里,学会了些道理罢了。” 燕争帝心中不安更甚,进一步逼问道:“什么道理?” 辰池避而不答,挥手示意对亲卫们无事。 燕争帝还要进一步问,却被辰池轻轻挣开了肩膀。辰池道:“我今天还想去看一看吴晓,走吧。” 她说着竟然一个趔趄,差点倒地。燕争帝连忙扶住她,不敢再问。 ☆、恶人 祈生阁内,吴晓正在床榻上睡着。 她睡着的时候竟是把身子蜷了起来。虽然周围是锦缎珠帘,但这姿势竟让人无端端想到一个衣衫单薄的乞儿,无家可归,蜷缩在街边,裹紧衣服,竭力避着风雪寒风。 我见犹怜。 辰池叹了口气,虽然只是路过这里,忽然想看一看她,并没有什么事,却还是默默坐在旁边,命人沏了壶茶。 这百无聊赖,幸而燕争帝不曾问她为何来此。不然,她还真不知该如何作答,才能掩饰过自己这偶然一次的随性之举。 回了旧宫,虽然旧人旧物都不在了,却到底起了些旧性子。那些柔软明亮的旧性子在风雨晦暗的地方被她藏得极深,甚至她自己都以为已经被舍弃了,却不想它们如此顽强,一见些风头,便又探头探脑,跃跃欲试。 她试着举了几次杯,却都没有举起来。她的手还颤抖着,茶水几次险些泼洒出来。燕争帝已细细看过她的手,原本纤瘦的十指都断过了,有的手指甚至断了不止一处。有的还好,已经被蒙晦海接过了,而凄惨些的,比如右手的小指,断骨自行生长了一段时间,不得不重新打断,再度接骨。 不必看,光是想一想,就很疼。 燕争帝放下自己的茶杯,拿过辰池的,放在她唇边。 辰池和这杯茶僵持很久,最终还是低头抿了一口。但她对燕争帝低声道:“其实你没有什么希望的。云令死的时候,我就在他旁边。那景象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同样,云令这个人,和我经过太多独一无二的事,我也不可能忘了他。” 这是燕争帝第一次听到辰池亲口说出谢云令的名字。但他只道:“我知道你忘不了他。你也不必忘了他。我虽然嫉妒,但也不期求你真的有一天,能接受我。” 辰池微微扬眉,不解道:“那你又何必如此待我。” 燕争帝看着她,眼神极为真诚:“我不是想要你的回报,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罢了。” 辰池低头道:“我知道。” “你不知道。”燕争帝放下茶杯,打断她,“你过去知道的,只是两厢情愿的滋味罢了。但是你不知道,我喜欢你,你却不喜欢我,甚至我放任自己成为你的仇人——这样的感受……愧疚、痛苦、矛盾……每一样感受都太真实了。张鹤后来自请了凌迟,我去看过,很痛苦也很凄惨。但我觉得我心里的痛苦比他受刑时更甚。这些痛苦一直一直沉在我心里 ,它们无比真实地告诉我,我们没有结果。” 辰池不语。 “我们没有结果,所以我一切都不奢求。我不求你的感动,更不求你的接受、不求你的信任,不求你的亲近……我只是希望,你能知道,我虽然与你立场对立,但是,是真的喜欢你,不比任何人少。” 辰池道:“我知道。” 燕争帝最后苦笑了一声,又道:“你不知道。” 辰池看着他,欲言又止。 这对不分伯仲的人中英杰、抬手间便可翻云覆雨的夫妻,就这样静默的对视。 最后是辰池收回目光,道:“从前在宫里,除了云令,也有人喜欢我的。” 燕争帝不言。 “你应该知道,我大哥在十七岁上便病逝了。但实际上,他是为了保护我,死在刺客的毒上。”辰池静静地讲述着那段许久不曾提起的过往,眼睛里映着茶杯釉色,一时间,燕争帝竟觉得美得不可方物。 辰池看着茶杯,道:“那个刺客我认得。他是大皇兄母妃宫中的人,对我向来很好的。我记得他跟我说喜欢我的时候,我才不过四五岁,勉强通一些政事。我随口说过我喜欢淑妃宫中的一株奇花,他便偷了来,问我喜不喜欢。我说‘当然喜欢!你去求了淑妃娘娘让她把花赐给你了吗?’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又问我‘三殿下,你喜欢花,喜不喜欢臣下?’。” 燕争帝不由得问道:“你怎样回答?” 辰池道:“我当时道‘也喜欢你啊。你长得这样好看,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你?’但是他却只是笑笑,对我说‘旁人喜不喜欢都不要紧,三殿下喜欢,那么臣下死也值当了。’。” 燕争帝忽然问道:“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辰池苦笑道:“因为第二天,淑妃就借着这一盆花查到了我的寝宫里,但她来势汹汹的,转眼便没了声息。后来我才知道,除了二皇兄种种钳制,那人还主动去认了罪,被打了二十大板。我后来去看了他,给他送了药。却不曾想到,他的伤刚刚痊愈了一点,才能下床的时候——” 她突然顿住,似乎想起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 燕争帝见她神色有异,也不忍再问,只静静等着她自己说出。 辰池忽然咳嗽起来。她急急忙忙想端起茶来喝一口,却反而打翻茶杯,险些弄湿自己的衣襟。 燕争帝起身抱开她,免得她沾湿了 。他轻轻环着她瘦骨嶙峋的脊背。辰池嘶声道:“我知道了——” “知道了什么?”燕争帝轻轻接了话。 “我当时还在奇怪,他为什么体力还没有恢复,就非要来刺杀我。——他根本就没想得手!那把匕首刚刚擦伤大皇兄,他就自刎谢罪了!” 辰池颤抖着。她记忆里那个灰暗的人再次鲜活起来。 那个人穿着单薄的素色衣裳,手里拿着淬了毒的匕首。虽然说是要杀了她,却从来没有指向过她。他自己倒下的时候,也只是对辰池笑了笑,道:“三殿下,大殿下虽然现如今与你亲近……终究会成为您的阻碍。臣下……到底算是不负于您……” 他笑的时候眉眼弯弯,温暖又柔情。可惜片刻后全都沉默着埋在自己的血泊里,当时年幼的辰池哭的如同天崩地裂,还是辰甫安赶了过来,把她亲自接走,又令人处理了后事。 燕争帝静静抚摸着辰池的头发,不发一言。但这番动静,终于是惊醒了床榻上的吴晓。她慢慢睁开双眼,脸上尽是茫然之色。 她一袭黑亮如缎的长发披散着,愈发显得她眉清目秀,冰肌玉骨。见是辰池和燕争帝在这,便抬手掩好被子,道:“三殿下与乔将军,来我这里是要做什么?” 辰池深吸一口气,转眼便像是换了一个人。她向吴晓笑:“我不过是最近心中烦闷,想来皇嫂谈谈心罢了。” 吴晓眼中渐渐生出一抹戒备之色。她将被子掩的更紧了些,道:“三殿下请讲。” 辰池见了,也不以为意,只道:“嫂嫂不必太过戒备。你的身份我与二哥早已知晓,若要不利于你,你早已不在人世了。” 吴晓嘴唇抿的更紧了些。她从小在外流浪,过惯了风餐露宿、受尽白眼的日子,她几乎不可能如此轻易地相信任何人。 辰池向来工于人心,一见这反应自然就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便只坐在原处,笑道:“我二哥对嫂嫂一番心意,嫂嫂应是知道的。虽然我觉得有些不妥,但二哥的私事,他自己有了决断,我便不会插手。嫂嫂放心,我亦不会为难与你。” 吴晓冷声道:“无缘无故,你又为何来与我谈心?辰台的三殿下,在我印象中可向来不是这般和善可亲的人。” 辰池苦笑一声,问道:“嫂嫂可是还在介怀我不分青红皂白,就逼迫着你嫁给我二哥的事情?若是如此,嫂嫂可真是误会了我了。我当时,是真的以为你与二哥两情相许。却不曾 料想,我二哥对嫂嫂一往情深,嫂嫂心中却原来是另有他人了。提起这事,我心中对嫂嫂,也满是愧意。” 辰池已说的这般客气,吴晓的敌意却分毫没有消减。她冷冷道:“所以在你的思维中,凡是辰甫安所喜欢的女子,便该都倾心于他?若你真是这般作想,那么三殿下,您对您的兄长,可还真是信心十足。” 这话其实是有些不讲道理的。辰池所见过的、与辰甫安相熟的女子,真的很少有不倾心于他的。那副皮相,加上那般风度,再加上出身显赫文武双全……更何况辰甫安先前不少次与辰池提起吴晓的时候,眉眼都极风流地舒开,辰池自然一直误以为吴晓也喜欢他的。 但辰池竟还不动怒,只继续温温和和道:“嫂嫂既然这般认为,便这般吧。不过嫂嫂莫要生气,二哥说嫂嫂身子有恙,我虽然不知道是何种顽疴,却还是命人准备了些补品送来。” 吴晓不言。 辰池叹道:“我对嫂嫂,实在没有什么恶意。” 顿了顿,吴晓冷冰冰道:“我只是不懂,向来不假辞色、日理万机的辰台三殿下,如今为何有了闲心来与我一介囚徒谈心。” 辰池避而不答,只道:“嫂嫂虽心属穆国,却到底已嫁入了辰台皇室,实在算不上我辰台的敌人。” 听了这句话,吴晓却忽然暴怒,厉声道:“那么三殿下嫁与燕桥皇帝,岂非也算是辰台的敌人?” 一听这话燕争帝的眼睛顿时便亮了起来。他默默看了辰池一眼,没有插话。 而辰池顿了顿,也没再答话。——实际上,说这许多话,她已累了。 她歇了歇,才又道:“我走了,嫂嫂保重。” 吴晓一个人缩在被子里,却一直还在想着她究竟是为何来看望自己。 出了祈生阁,辰池轻轻咳了一声,对燕争帝笑道:“或许旁人眼里,你我皆是这样的恶人罢了。” 燕争帝不可置信道:“莫非你忽然因此事而伤怀?” 辰台国的三殿下,不可能是这样介怀小事的人。不过一个女人多说了几句话罢了,怎么可能真的叫她放到心里去。 辰池一面慢慢走着,一面摇头笑道:“只是突然想到了。你也知道,病中的人总会乱想许多。” 燕争帝听她提起“病中”二字,心中一动,不由得放柔了声音,道:“乱想了什么?” 辰池道:“或许千年以后 ,甚至区区百年以后,史官在提及我的时候,也会如吴晓这般,种种恶意揣摩。我举兵复国,最开始其实不过是凭着一腔执念罢了,但或许史官们一杆子笔墨下去,便是女子摄政,祸至国破,又不顾天命强行起兵,致使千万人流离失所、妻离子散……”她苦笑着摇摇头,“谁知道呢。” 她不过随口一提,谁料燕争帝却一本正经允诺道:“……不会。” “不会什么?” “若最终,是我燕桥一统江山,我燕桥的史官不会这般写。天下的史官,无论正史野史,也都不敢这般写。” 辰池怔了怔,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却不以为意道:“就算最后统一天下的是你们燕桥,你也未必活的到那时候。” 燕争帝皱了眉,道:“但那时即位的,也必将是我的子孙。你是什么模样,他们便该原原本本地记载下来。你虽然是女子摄政,但当时辰台皇室不过剩了你一人罢了。与其说是摄政,不如说是临危受命。再说,是你父辈留下的江山根基不稳,你虽然勤政,但两国大军逼近,加之手下将领无故失踪,我扪心自问,就是我,在你的位置上,也无法做的更好了。” 辰池笑笑,显然没有当真。 她继续向前走去。 “你不必安慰我。我能从你和穆从言手中捡回这一条命,已经极是幸运了。那些史官该怎么说,便由他们去吧。何况我这一生,做的恶事,实在也不算少。” 燕争帝一时语塞,却不舍与她相对沉默,脑海里瞬间滤过无数个话题,最终却只是漫无边际地问了一句:“……你刚刚说我或许活不到那时候,是觉得我年纪太大?” 他年纪确实已经不小了。他十九登基,到如今十八年。这三十七年里他自然有过妃子,甚至燕桥的太子如今,比辰池只小了一岁。 他原本只是随口一提的,这一提之后却忽然担忧了起来。正担忧着,却听辰池悠悠道:“我并不嫌弃你老。” 燕争帝一口气松下来。但松到一半,又听辰池道:“左右我绝无半点可能喜欢上你,又怎么会嫌弃你老?” 他的心又坠下去。 ☆、断心铃 当天晚上燕争帝依旧和辰池在太宁宫里一起住下,但守卫的亲卫却是换了一拨人。 燕争帝将辰池抱到床的里侧去,自己披了衣服,去看书。 辰池躺在床上,却忽然笑出了声。 燕争帝听了,心情也是极好,便抬头柔声问道:“笑什么?” “我是觉得,看开之后,看什么都不一样了。辰台刚亡国的那时候,我拉着我二哥,只有我们两个人,靠仇恨活着,真的是太累了。” 燕争帝顿了顿,忽然另抽出一张纸来,写了一行字。而后卷了卷,藏在自己的袖子里。 辰池刚好看见,便问道:“你在写什么?” 燕争帝道:“给朋友的一封信罢了。” 辰池眯了眼睛。 燕争帝唇角抿了起来。 辰池虽然是平和了许多,甚至执念都淡去了,但在不明缘由之前,他不相信她会连复国都放弃了。 甚至他不相信这些,他甚至怀疑,这是辰池所做的假象。他燕河奉甘之如饴没错,但燕争帝,却不能饮鸩止渴。 而后辰池长出一口气。燕争帝的余光瞥见,她转了目光。 他继续拿起书翻看。这书是在辰甫安寝宫里找来的,字里行间、天地留白,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 字迹稚嫩,字却不稚嫩。这本书是前朝的《警示言》,燕争帝自问自己儿时,这样的书是绝对看不下去的,更枉论如此细致的批注。 辰甫安在他心中的威胁骤然便大了起来。但这时候辰池忽然之间又说话了。她道:“小时候我经常睡在这里。” 燕争帝不知道如何接话,便漫不经心般道:“为什么?” 辰池道:“我和二皇兄的感情向来很好。我当年稀里糊涂被推上政治争斗,又稀里糊涂被人帮着握住了权柄。这个过程中,有人替我杀了大哥,而二哥,则是自己跟我道了别,然后就出宫去闯江湖了。” 她顿了顿,道:“我发现自己和二哥之间的冲突的时候,几乎寝食难安。不光是不忍手足相残,更是知道我斗不过他。二哥虽然自小厌恶帝王之术,但是他比我聪明许多,很多我看不懂的地方,他过来瞄一眼,三言两语就给我讲清楚了。” 燕争帝点头道:“他终究是帝子,再顽劣也有名师大儒撑腰。” 辰池却笑道:“说到名师大儒,二哥最烦他们。小时候他经常 给那些老头子取外号,藏了他们的纸笔。这些人大多是清流臣子,只好去找父皇哭。哭到父皇不耐烦了,二哥挨顿打,然后再去烦他们。” 燕争帝心里一动。 他从来没有想过,真的会有一天,能坐下来和辰池心平气和的聊天,还是辰池主动讲起她小时候的事情。 辰池却忽然不再说了。燕争帝心头一滞,一面思量着自己到底是哪一句话说的不对,一面漫不经心合了书——但突然心里一坠! 他三步并作两步跨过去,果然见辰池脸色苍白,额头上已结出了汗珠。 似乎是感受到他过来,辰池的唇角抽搐般地弯了弯,她颤声道:“无妨。我……可能是有些热了。” 这谎言显然很拙劣。现在已是八月,正开始转凉,辰池周围也并无太多被衾之物。但燕争帝也从来没见过这阵仗——他倒是见过军中将领受伤,知道后宫女人间争宠,种种毒辣手段层出不穷,总有人生不如死……可是那些时候,有军医,有御医,他也向来不放在心上。 但是辰池……他看着辰池,一瞬间有点慌乱。 他犹豫着伸出手去,想抱一抱她,但又不敢碰她,怕她会更疼。 而这时他忽然发现,辰池竟然已经不能对他的动作做出什么反应了。他的手在辰池眼前晃了晃,那人却像是毫无反应一样。 他只觉得后颈一凉,竟然也出了一手的冷汗。他刚定了定心神,便听到今夜看护辰池的五个亲卫站了出来,为首的一个冷声喝道:“大人,你要对三殿下做什么?!” 燕争帝收回伸出了一半的手,道:“小池毒发了。你们快去把那个郎中叫过来。” 那侍卫将信将疑向帐子里探了一眼,见辰池果然状态不对,警觉之意骤然又抬了一个台阶:“小武,你快去叫郎中过来。” 说着自己上前一步,一面道:“三殿下,大人,多有冒犯了。”一面带着余下三人走上前来,一双眼紧紧盯着燕争帝和辰池。 燕争帝终于在这样的目光下伸手去握住了辰池的手。那双手凉的像一块冰,仿佛握着握着,它就会融化一样。 他心里打了个冷战,手上一松,力道又去了些。 郎中捧着药箱蓬头垢面一路小跑着过来之前短短的几分钟里,辰池已经在剧痛下晕了过去。她身上的几处绷带已经渗出了新鲜的血迹。 燕争帝正坐立不安,见了郎中过来唰的一 声站了起来,道:“快来看看。” 郎中出身平民,一见这阵仗,就有些慌了。他扑通一声跪在辰池病榻前,看了看辰池脸色,才小心翼翼坐了床榻的一小条边,伸出一只手去探她的脉。 他脸色很是不好,这脉探了许久才终于睁开了眼睛。燕争帝比辰池那几个亲卫都焦急,立时抢声道:“如何?” 郎中看了他一眼,双目无神,许久,扑通一声,向燕争帝再次跪下了。 燕争帝一瞬间就出了一后背的汗。他捏紧手中辰池的手,冷声又问了一遍:“如何?” 郎中颤颤巍巍道:“大人,三殿下身中不治之毒,恐怕已是……” 他把头埋在地毯上,剩下的话,便不敢说了。 燕争帝又问道:“什么毒?” “……断心铃。” 燕争帝此前三十七年,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他稳了稳,道:“详细说说。” 郎中没有抬头,道:“此毒……” 这郎中说话一口一个省略号,燕争帝颇有些不耐烦。但记挂着辰池,没法,还是坚持着磕磕绊绊地听完了。 听完之后倒宁可自己没有爆发出这么好的耐性。 这断心铃是穆国特产的毒,具体制法谁也不知道。它最奇特的一点就是发作无常——不发作时,中毒者无论脉象、感官、气色,都与常人无异,但一旦发作起来,脉相便凶险异常,中毒者更是痛如血肉溃烂、筋骨寸断,甚至五脏也会渐渐虚弱,阳气大减,最终无力回天。 只是听着,燕争帝都觉得这痛似乎化作了实质,令人触目惊心。 那个郎中还跪在地上。他期期艾艾解释完了断心铃,已经不敢去看燕争帝的脸色了——他怕自己也被燕争帝一怒之下喂了断心铃下去——却忘了燕争帝手里,是没有这种毒的。 此毒无解,所谓解药也不过几日几日吊着,不让人太痛苦罢了。但无论有无解药,四个月后,人就已经油尽灯枯了。 燕争帝后背发毛,却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从中毒到毒发时不能视物,要多久?!” 郎中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但战战兢兢算了一算,还是小心翼翼给出了答案:“大人,其间或许……要三个月罢。” 燕争帝瞳孔一缩,脸上却还是不动声色。他听完,便道:“你下去,准备几味镇痛的药罢。” 从中毒到身亡 ,不过四个月。 从中毒到目盲,就占去了三个月。 那么如今,似乎已经目盲了的辰池,大概只有一个月可活了。 郎中退下后他近乎颓然地从袖中抽出那一小条刚刚写好的信,将其付之一炬。 他既不可能在这情况下问那人要到解药,也不可能在辰池只剩一个月性命的时候为了她传书自己 的盟友,只问几句已被证实的话。 旁边负责护卫辰池的侍卫问道:“大人,这是何物?您为何无故将其焚烧?” 燕争帝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道:“燕桥公文。” ☆、江山芥子 辰池是被侍卫换岗时轻微的声音惊醒的。她刚刚醒来,脑海里还一片茫然,第一反应竟是去袖底寻自己的滨光。 但是滨光早已经不在了。她又是一惊,冒了一身冷汗,指骨上又泛来一阵疼。 燕争帝也被她惊动。他亦是刚刚醒来,见辰池如此,缓缓收回虚揽着她的胳膊,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臂。 “别怕。这里没有人要害你。” 辰池带着一点残余的惊疑,看了他一眼,渐渐清醒过来。她勉强坐起身来,全身都疲倦乏力。 “现在是什么时候?” “刚过五更。” 辰池道:“昨晚与你说话到一半,忽然失态,抱歉。” 燕争帝心里一疼,只觉眼前这人太过倔强坚强。明明只是一只飞鸟,却非要背负万丈青天,非不肯显出疲态。哪怕已经要翼断筋折,也要用一双无所谓般的眸子,优雅地看着他。 看起来彬彬有礼,却永远不可能囿于你手里一根绳子,不可能平平淡淡地死去,不可能不将人一拒千里。 但他却不会就此失语,只道:“我知道你是忽然毒发。无妨的。” 他刚说完这话,却发现辰池睁大着眼睛,明明是要睡去的模样,却还挣扎着,要清醒着。 他道:“你接着睡一会吧。” 辰池不肯,伸手虚软地摸了摸太阳穴,身子一动,又要起身下床。 “你有什么事,一定要现在去做?” 辰池道:“没什么。”说着已经双脚着了地,却虚浮的不像样子,险些一头扎在地上。 燕争帝拉了她一把,也起了身。 “你现在路都走不了,想去哪里?” 辰池目光一冷,许久才缓和了些,缓缓看向他,道:“你知道我的性子,既然决定了要留在辰欢,那么肯定有我自己的打算。辰欢刚刚回到我们手里,肯定还有不少事情需要打理,我怎么可能因故无为?” 燕争帝劝道:“不妨等你身体好了再说。” 辰池冷笑一声,没再说话。 ——那时,只怕太晚了罢。 燕争帝也猜到她的意思,只好不再阻拦。他活动了一下自己酸麻的胳膊,也要下床。 守夜的几个侍卫本要过来服侍辰池,却被燕争帝制止了。辰池看了他一眼,道:“你也出去。” 燕争 帝不愿,抿紧了唇一言不发。辰池正要说什么,便听侍卫道:“三殿下,昨日来了一个叫秋水的姑娘,说从前是二殿下手下的人,此时三殿下若身边没有侍女,有需要便令她来做便是了。” 辰池心里这才松了一口气。她道:“她在何处?” “此时应就在太宁宫中。” “那便烦劳她过来了。”辰池笑笑,又坐下了。 一个侍卫领命而去,余下四人再次归于暗处,燕争帝站在她旁边。 近日里太阳出的越来越晚了,这会才五更,天色还阴沉着。辰池周围几个烛台被新进宫的下人悄悄点亮,烛火曳曳的,渐渐也归于平静。 这里摆设大多如初。辰池幼年不知多少次留宿在这里。那时候她和辰甫安抵足而眠,她还天真懵懂,唯一不满的便是自己或许将嫁与高官显贵平淡富贵的未来,总想象着有一天自己成为权倾天下的人,有看不完的美人、玩不完的游戏、吃不完的美食、用不完的自由。 那时候身边没有人要杀她,没有人要通过她握住权柄,没有人告诉她: “孩子,辰台终将灭亡,你将穷尽余生去拯救它。你将为此变成一缕孤魂野鬼,甚至你将为此——死无葬身之地。” 辰池呆呆地看着烛火,一时间心里竟然空荡荡的,竟什么都没有想。 燕争帝走开,自己去打理自己的衣服。他刚刚看着辰池,忽然在她脸上看见一丝茫然的神色。 那双眼睛很空,空的连一点生机都没有。她明明是刚笑过的,他却忽然发现她的脸色都苍白如纸。 他不知道辰池知不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 但辰池发呆也就是很短的一段时间。她很快又在心里盘算起自己所求的东西来。 光复辰台,已成了一半了。但经此波折,让辰台成为从前那般三分天下的大国,自己有生之年,却几乎是不可能了。她只求能在最后一个月里保全辰甫安,而后,从燕争帝手中为辰台抠出一丝生机。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燕争帝似乎天下在握。这人不是自大的人,必然有所依仗。 难就难在,她凭什么让燕争帝留给辰台一丝生机。 对自己的爱情? 呵。 她正想着,忽然听到有人正走过来。抬眼一看,正是一个艳丽风尘的女子,捧着辰池要换上的朝服盈盈下拜:“三殿下。” 她心里明白,便问道:“秋水?” 来人正是秋水——她与大黑都是辰甫安手下的探子。大黑是叛变后,死在了沣州。而秋水那时已被辰池派到穆从言行宫附近去。辰甫安破城的时候,还是她与众人里应外合、疏引百姓,这才避免了许多伤亡。 秋水应了一声,站直了身。 她原本出身风尘,身段妖娆妩媚,此时虽衣着端庄,却让辰池不自知地微红了脸——从前臣子前来谄媚,从来没有不解风情到为她送上一群美人来的。这样勾人的女子,又不符合自己父皇的喜好,她真的没见过多少。 但这样的美人,此时却似乎憔悴了许多,眼角的细纹、泛黑的眼圈、黯淡的肤色和细小的痘,只用脂粉细细掩了去。再看那一身衣服,半新不旧,在她身上显得有些松垮。 再仔细看,她的身上仿佛还有着几处淤青,隐隐约约藏在衣下。 辰池心里一动,叹道:“近几年国运不盛,辛苦你了。” 秋水忙道:“属下何德何能,不敢在三殿下面前自称辛苦。” 说着,她走上前来,扶起辰池,开始伺候她更衣。但神色始终郁郁的,只在辰池看过来的时候勉强笑一笑。 但辰池又岂是她瞒得住的。两人一个错身的工夫,辰池便虚虚抵住她的手腕,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她认真地盯着秋水,微微皱着眉,唇角都干的裂开了,却不怒自威。 秋水下意识地躲过那双乌黑乌黑的眸子,缄然不语。她满头长发今天不过是松松挽着,方才替辰池上上下下收拾衣衫,已有几缕柔柔垂了下来。 辰池又道:“说说罢。我知你忠心,就算你想伤我杀我,我也需知道你的苦衷。” 秋水还是不语,眼睛还是不敢看着辰池,但眼泪却流过眼角流过脸颊,悄无声息融在地上。 辰池眉毛又是一皱。 她的手腕有些不舍地离开秋水那温暖细弱的,叹了口气,道:“不说便不说罢。” 秋水却哽咽道:“属下不说,是觉得在三殿下面前,属下的事情实在是不值一提,无颜提起。” 辰池嗯了一声,却真的没有再问,只放柔了语气,道:“你若不想说,便不说罢。我知道,你们亦有你们的难处。” 秋水花了好久,才拭去眼泪,答了句:“是。” 山河国破,死忠的求全的、 披坚的红妆的、平凡的伟大的,都不容易。秋水虽八面玲珑,也不过是一个女子罢了。在穆从言眼皮下扛了这么久,或许是第一次敢哭出来。 或许这就是江山。金戈铁马以外、英豪把盏以外、王侯将相以外,还有一群坚忍不拔的人,渺小平凡若尘埃,卑微低贱如芥草,却在国破家亡时柔弱地撑起一片铁骨铮铮,最后功成身退,在昏暗的烛光里忍恸一哭。 她们这几句话的工夫,燕争帝已走了过来。他穿着盛装,竟然生生衬托出一股俊美、沉毅的气势来。 燕争帝扫了秋水一眼,目光便定在辰池身上。 金佃翠珠敛其色,碧锦白云正合辙。容光盛盛、深眸澈澈,纤身藏沟壑。 他脑海里无端端冒出这么一句话来。这半首词是辰台国前人之句。那位名扬天下的才子刚娶了自己心心念念的皇室姑娘,第二天便又有新词传世。 ——辰池原本眉目平凡,但身上带着一番气势,虽令旁人不敢侧目,却令他越看越移不开眼。何况情人眼里出西施,一时之间,燕争帝竟呆在原处。 秋水并不愚笨,也知些内情,一见燕争帝,便隐约猜出了他的身份。但她却不跪不礼,只是低着头,在辰池腰带上小心翼翼系了最后一块玉。 辰池抬眼看向燕争帝,目光已经沉静了下来,也是深深的,不辨悲喜。她见了燕争帝也穿着盛装,便问道:“你为何也穿的如此郑重其事?” “我与你同去。” 辰池嘴唇一抿。她今日点了唇。 燕争帝见她要拒绝,便道:“你身子如此虚弱,我不放心。” 辰池面无表情,道:“有秋水在呢。” 说罢,不等燕争帝再说什么,又道:“你不必再提了。你终究不是辰台之人。” 这句话燕争帝的确无力辩驳。他或许抛得下一切,却唯独抛不开那一层身份。 辰池又道:“你便在这里歇一歇罢,想来昨夜你也没有睡好。若不想歇,二哥宫中亦有许多珍玩,不知今日还剩下多少,你也可到处走走。” 说罢,便由秋水扶着,走出了寝殿。 她方才只说了几句话,又有些支撑不住。这身装扮甚是繁琐,就算是举止如常,也能压的人透不过气来,更遑论辰池现在身负重伤。 而秋水也不过是一个女子,走了不远,辰池身子的重量几乎都压在她身上,也有些不支。 两人便在路边一块巨石上歇了歇。 月沉日升,清风拂面,分明一番夏末秋初好景色,却偏偏让人心里沉沉的。 手握江山又何用。 作者有话要说:我是不是又涨了个收藏!是的吗!!! 新来的朋友你好! ☆、人心所向 都城夺了回来,辰台便算是光复了一半。皇室中仅剩的两人也都已经现身了,得以幸存的那些臣子,自然要来拜见一番。 上至左相,下至国子监典簿、翰林院侍诏,凡是还有心辰台的,都来了。但他们大多并非一并而来,除却往日上朝时来的多些,余下的大多是三三两两各自来的。 辰池先前已经安排了人去宫门前引路,这一整天就坐在太宁宫的一间藏书房里待客。秋水在旁边服侍,一旦辰池脸色又开始变白,便劝她歇息,目光不敢移开半点。 从天刚亮起,到暮色四合,辰池见到的臣子还不到原本的四成。余下六成多,大半在城破前后便死了,没死的,听说也已经投靠了另外两国。 留下的臣子里,官职最高的左相方清平,是在未时到的。他布衣孤身而来,倒显得格外清俊,一身文人风骨,扑面而来。 方清平已年过古稀了。当年被辰甫安气得跳脚的大儒们,就有他一个。他当时十分不喜欢辰池,觉得她身为一个女孩,终归不太乖巧。但对比起右相,那个虽一直偏爱辰池,却在城破之前挂印而逃的中年人,辰池还是极为敬重这人的—— 城破时穆国铁骑已踏入辰台皇宫,正四处搜捕辰台肃帝,仓皇间辰甫安想出个办法,寻了几人披上皇袍分开逃命。当时辰甫安穿了皇袍,辰池穿了皇袍,满殿官员中第一位站出来的,便是这位方清平。 辰池记得那天他面色肃然,郑重地向肃帝行了全礼,才接过那一身皇袍,一丝不苟地穿了,眼里忽然就垂下泪来。眼泪顺着她曾认为难看可怖的皱纹流下来,清亮悲凉。 ——而今她看着方清平,眼神便亲近了许多。而方清平看着她,目光里也终于有了一丝钦佩。 辰池示意秋水去散一散周围的人,只留了方清平在这书房里。两人都不拘谨,辰池先开了口,话里带着笑意。 “方大人乃百官之首。” 方清平颔首道:“是。” 辰池笑看他双眼,又道:“我信得过方大人,相信有些事情方大人也看的清楚——如今辰台虽有望光复,我与方大人有生之年,也极难看到盛世了。” 方清平再次颔首道:“是。” “所以我的打算,便不瞒着方大人了。我原本是希望能毕生助二皇兄征战、扩张辰台版图的。但前段时间我为人规劝,一番雄心壮志已去了一半。如今,我只愿朝中人能保全性命、辰台能以小国之名,养 精蓄锐罢了。” 方清平眉头一皱,问道:“三殿下何出此言?以两位殿下之才、以辰台旧人之忠,我朝又何愁无法东山再起?” 辰池道:“寻常时候,这么说也便罢了。但眼下,我只剩了一月寿命。不说这一个月够不够辰台休养生息、广纳贤才,就算够,我死以后,以二皇兄一人,也很难军政兼顾、扬鞭东扩。” 方清平又皱了皱眉,道:“恕老臣直言……老臣曾学过些医术,如今看三殿下脸色,不过气血有亏,绝不致死。三殿下是从何处得知自己寿数?” 辰池沉吟一下,道:“我身上中了断心铃之毒。方大人可曾听过?” 断心铃虽罕见,却是至毒。方清平学过医术,自然知道。当下,他便只倒吸一口冷气,问道:“二殿下可知?” 辰池道:“二皇兄自然不知。” 方清平抿紧唇,一张苍老的脸皱缩起来。 辰池恍若无事,又道:“我余生仅剩一月,要铺完这些路,还要借由诸臣之力。方大人,我不妨告诉你,我把赌注押在燕争帝身上——而他此刻,就在太宁宫。” 方清平这一下才真的惊了,官场沉浮多年,他竟掩不住脸上的惊讶之色,全身更是一个激灵:“三殿下,虽然如今燕桥辰台结盟,但你竟如此信任他?” 辰池道:“眼下他孤身一人在此,自有人看管。” 方清平冷静了一下,也明白过来。辰甫安一人领兵,身边尽是燕桥兵将;燕争帝一人在辰欢,身边尽是辰台侍卫,相互也算是个掣肘。 他最后道:“想来三殿下已有计谋,微臣斗胆一问。” 除却方清平之外,还有些臣子也来了。 在秋水看来,最难忘的是三个人。其中两人一并来的,但却似乎政见相左,一言不合便争辩起来,好几次直到发现辰池强忍不适,才住了口。 还有一位,听闻城破的时候他重病在家,但大开府门,容了许多流窜的人进去,拼死护住了他们。最后他本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但孙破来看了一圈,不知为何便不再为难这人——听说是有感于名士风骨。而这位名士来的时候,躺在担架上,瘦骨嶙峋的,被人抬了进来。一见了辰池那叫一个老泪纵横涕泗横流,扯着辰池的手就不放了,看着像是吃了无数的苦,受了天大的委屈。 辰池也不好拂了他去,但她的性子是不喜这样的。还幸而断心铃又发作了一次,秋水 见辰池面色有异,才终于将那人暂且支去了一边。 待终于打发了这些臣子,辰池也对辰欢城内的情况了解了不少。秋水为她摘了珠冠步摇金钗玉簪佃梳胜等种种沉重饰物,辰池自己褪了镯子、璎珞等,又吩咐人去打来水,把脸上一层补了又补的脂粉洗去,终于清爽了不少。 但这时,忽然有人禀报,说有一个小和尚,在宫外等了许久,求见三殿下。 辰池听是个小和尚,便问道:“他叫什么?” “说是法号慧空,还自称与一位叫陈律的人有过一面之缘。” 辰池皱了皱眉,不知他来此是什么事。慧空与秋水大黑等人不同,并不算是为皇室效力的人。想来,也不该有什么能主动联系她的事情。 但想了想那小和尚怯懦的表情,她还是说道:“那便让他进来吧。” 于是慧空被人带了进来,神情还是怯怯的。他总是这样,承恩寺历代僧人从容不迫的风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继承来。 他睁着一双因瘦弱而愈显可怜的眼,有些不知所措。甚至他行了礼后见了辰池的第一眼,便怔住了。还是听辰池轻咳了一声,才反应过来,规规矩矩地跪坐好。 “三殿下,我——小僧今天来此……是发现了些奇怪的事情。” 辰池已是强撑了一天,此时便有些不耐,道:“直接说罢。” “小僧发现、发现似乎还有别国的人留在辰欢城里。” 辰池皱眉,道:“这是自然。将他们尽数驱出去,自然需要一些时日。” 但慧空又嗫嚅道:“不,三殿下……我觉得,他们与从前我师兄是一样的身份。” 承恩寺历代归属皇室,从前慧空的师兄们,便是辰池的眼线。辰池不语,听他继续说。 “三殿下……”慧空显然误以为辰池不以为意,有些焦急了,身子都忍不住微微前倾了起来:“我、我真的觉得他们很危险!您若信不过我,可暂且先派几人去、去、去查看一番!” 辰池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你详细说说。” 于是慧空便小心翼翼地讲起来。 不知道是因为这少年一贯修佛,还是因她近来真的看开了生死得失,辰池听着慧空细细讲来,心里就如同一汪水,平和沉静。听完之后,也不予置评,反倒随手拿了支刚卸下的钗子,道:“辛苦了。这支钗子你便替我拿去当了,为承恩寺里添点 香火罢。” 慧空一是不敢接,二是不敢信——辰池比起从前平和了太多,几乎是判若两人。若是从前,她哪里有闲心来赏自己一支钗子? 他看着这个自己倾慕的女子,脸上通红通红的,心里扑通扑通直跳,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辰池见他没什么反应,便将钗子递给秋水,示意她拿给慧空。慧空自这形容俱妖的女子手中接过辰池一支染着香气的钗子,血气上脑,吓得闭了眼睛,连着默念了几遍佛偈,差点连钗子都拿不稳了。 辰池又说了句:“我许久未在辰欢城中,以承恩寺的情状,你的确是辛苦了。这簪子你当之无愧,不必怕。” 这话她说的很温和,于慧空却不啻雷霆乍惊。他猛地一激灵。 这一激灵事小,却把他见到辰池以后一直压在舌尖下的那句话抖了下来: “三三殿下,您神色极差,莫忘了歇息……” 辰池微微笑了笑。秋水那玲珑剔透的一个人,目光也颇谑谑地在慧空身上打了个转儿,慧空顿觉愈发无地自容,简直要被那目光剜下二两肉来。 他低着,死死盯着膝前一寸的地毯,却不知自己脸色已经能滴下血了,额上的青筋也现了出来,一跳一跳的。 慧空咬着牙,搜肠刮肚想想出一句什么话来,让自己摆脱这尴尬的境地。但他大汗淋漓的,还没能想出个头绪,已听辰池又道:“有些晚了,你先回去罢。你说的事情,我心里已有分寸了。” 慧空这满腔的尴尬羞涩,顿时化作一腔落落的空荡。他茫然抬起头来,脸上红晕尚未褪去,半张了口,神色也呆呆的。 怔了怔他才道:“……是。” 说罢,他又叩了首,才起身走。他双手把那钗子握在心口,像是握着辰池掌握着辰台一样的郑重。 他身后秋水轻轻笑了一声,他马上竖起耳朵紧张地听,却没有听到辰池是否说了什么。 他怯怯地向前走着,夜风满怀。 又隔了一天,辰池正式出面。她领着辰台文武百官中仅剩的数十余人,站上从前辰欢城最高处望远台的废墟,替远在辰平的辰甫安举办了登基大典。 望远台从前便是大典举办的地方,最高处原本可侍立数十人,如今只十个人,已显拥挤。上面原本精细的雕纹、点缀,大半布满了剑痕箭孔,大半染了血,不少被火箭烧灼成了灰烬,余下的也都成了焦黑壮烈的颜色。 辰池就站在这望远台废墟上,昭告天下。她追封辰肃帝为辰台永烈肃帝,立辰甫安为辰安帝,自封监国辰池长公主。她身边是从前跟在辰肃帝身边的宫人,个子小小的,却有一把尖细的嗓子,把这封帝的消息,自辰台最高的地方,远远地传播开去。 有不少生活在亡国阴影下、惊魂未定的人,见了辰池,跪了辰安帝,才终于惊魂甫定。他们看着望远台上那一痕纤细的身影,心里才终于像是又有了归宿。 “咱们辰台的礼仪?!” “那个那个、那个人!” “诶哟,这些大人怎么都出来了?” “这人我认识,以前在宫里做礼官的!” “三殿下……就说三殿下回来了!” “望远台!三殿下他们是往望远台走的!” “……这真是……登基大典?” “就说前几天为什么要清扫望远台……” “十娘!快来看!咱们辰台又有皇帝了!!” …… 人声鼎沸,万人空巷。这许多人脸色饥瘦,却带着抑不住的惊讶和狂喜。巨大的冲击之下,不少人甚至张大了嘴,望着望远台,忽然就痛哭流涕。 不知是从谁开始,人们开始扑通扑通地跪下了。一声声喃喃的呼唤,渐渐汇聚在一起,渐渐整齐划一——: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三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声声震天。 其实辰池为了尽早稳定民心,省略了很多步骤。甚至连皇帝本人都不在京城,而是在外领兵杀伐。但所幸辰池的威望甚至胜过她的兄长,她与辰甫安的一贯交好又有目共睹,便也没人觉得过分。 这无疑是辰台史上最简陋的登基大典,几乎就算是只宣布了一个消息。但很有可能,是除却开国之时,最得民心的一次登基大典。 燕争帝在宫门,望着望远台,也听见了那响彻辰欢的呼喊。他微微阖上眼,想起了自己登基的时候。 铺天盖地的风,打在他稚嫩的脊背上。他自皇姐出嫁后就誓要登基一统天下,在登基的时候,他却没觉得轻松。他记得玄学里说每个人的命都有重量,从几钱到几两。他接过玉玺的时候只觉得它沉甸甸的,像是把这家国每人几两的魂命都压了上去,叠在一起,重逾千钧。 那年他十九岁,与今年的辰池一般大。他穿着沉重的华 服,戴着冕旒,一步步走在庄严的地上。听到百官齐贺的那一瞬间他有些茫然,连父皇驾崩的悲痛都淡了一些。他只是觉得,江山浩阔,长剑当挥。 那时天下暗流汹涌,处处歌舞升平,只有他与穆翎帝两颗勃勃的野心。那时辰池刚睁开纯澈的眼睛,尚不知人世艰辛。 一晃这么多年。 一声声的呐喊从地面上从空气里从四面八方传过来。他登基的时候未曾享受过这般待遇,不知算不算是福祉。 不知那个人还有没有足够长的余生,去当起这份人心。 而后他却忽然听到数声倒吸冷气的声音。他心头一紧,骤然睁眼——正看到辰池站稳了脚跟,顺势退了一步。 这顺势的无比自然,就仿佛闲庭信步一般。但燕争帝这角度恰好看的清楚——望远台废墟上立足之地极为狭小,又满是伤痕,辰池退了一步,就大半只脚悬了空! 她站在正中央,脚下没有遮拦,只有轻飘飘的三四尺高空,和一方硬邦邦的地面。若再有一次没站稳,只怕就要血溅当场。 燕争帝不由自主绷直了身体,只恨那地方太远太高。 辰池身边的宫人也吓得停了声音。却见辰池转头吩咐了什么,那人立刻便道:“今陛下为一展大业,远征辰平,方才大胜一场。长公主殿下与陛下骨肉情深、有感于心,乃欲领万人同贺——” 他话音刚落,辰池便借着之前退的一步率先跪了下去,深深叩首。她坚定的声音混在风里远远传来,低不可闻:“吾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望远台下百姓哪个不听信辰池所言,竟连质疑都少,也道:“吾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而后两侧宫人搀辰池起身。燕争帝这才松了一口气。那五百侍卫的副头领就在他身边,见他这般反应,却苦笑了一下。 而后不久,这登基大典便算是结束了。辰池在下人搀扶下慢慢从望远台上走下来,长长的衣摆拖过千疮百孔的废墟——这奢华的礼服曾是辰池母后准备来在庆丰节母仪天下的礼服,还没有穿过,便已经亡国了。这次大典又极为仓促,来不及赶制礼服,只好将这件改了改,拿出来用。 除了辰池突如其来退的那一步,一切都一帆风顺。断心铃今日也似乎出乎意料的没有发作,辰池一步步稳稳当当地走回来,近旁的除了常规需要的随从侍女,只有方清平一人。他以百官之首的身份走在辰池身后,风骨清俊。 辰池一直走回到太和宫。 她走近了燕争帝才发觉,这人脸上的妆容已彻底花了。 她在皇宫中的一路已遣散了侍从,此时身边只一个方清平和五个侍卫。秋水因出身而被留在宫中,此时迎了上来。她刚一碰到辰池,就被她汗津津的手紧紧攥住了。力道大的几乎要捏碎她的手掌。 辰池攥着秋水的手,走进了太宁宫。她一进去方清平就令人关上了门。燕争帝心下已知道发生了什么,早跟了上来,却险些被方清平也拦在外面,幸而辰池竭尽全力颤抖着吐出几个字:“……乔禾……无妨。” 而后便摔倒在秋水身上。秋水虽有准备,却还是被压倒在地上。她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宫中的那郎中就已经赶了过来。 辰池已经不省人事了。昏迷中,她竟无意识地□□出声,满头冷汗。 ☆、不走寻常路 辰池没过多久便醒了,这时候她身边七手八脚围了两三个郎中,身上插了无数根止痛的银针,但是还有地方撕心裂肺的疼。 她只来得及吞了两口安神调理的药,便又昏迷过去。燕争帝继续亲手拿了药碗,撬开她齿关,把余下的药一点一点灌喂进去。 幸而这次昏迷,辰池终于踏实了些。 整整两天,她才醒过来。 醒来第一眼看见床边燕争帝疲惫的脑袋,还有横七竖八睡了一地的人。秋水稍微优雅一点,靠着床榻坐在地上,也是满脸倦意。 燕争帝见她醒来,握着她手腕的手掌松了松。他露出一个笑容,似乎要说什么,却摇了摇头,也睡了过去。 辰池还是无力起身,养了一会神,才嘶哑地唤了侍卫过来,问了时间。 而后又是躺了半天,才终于坐了起来。那侍卫来搀扶她,在她身上没感到一点力量。而她下来的第一步,便又脚下一软,好悬没坐下。这一软惊动了秋水,她一醒转,见了辰池,便惊道:“三殿下,您……郎中说您还需调养,望您保重身体!” 辰池听了,却反问道:“清平呢?” 秋水怔了怔,跪道:“方大人说国事为重,现在大抵在处理国事……” 辰池摆了摆手。 “走吧,我去见见他。” 辰池见过了方清平。这位历经三朝的老臣也是满脸倦色。见了辰池,他大喜过望,快步绕过桌案,行了大礼,而后由衣襟里掏出一封信来。 “殿下,此处有前线送来的一封信,是陛下亲笔。”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 “还没有人知道这封信。殿下放心。” “嗯。”辰池手指没有好,便示意秋水去接,“近几日有劳方大人。不过有些折子只怕方大人无力批奏,这样的奏章都在何处?” “在太宁宫书房里,本欲避开燕争帝耳目,待殿下醒转,再派人取来的。没想到三殿下……微臣这便派人拿过来。” “我亲自过去吧。另传几个侍卫随行。” 辰池这句话的语气不容人拒绝。方清平又见她此刻举止如常,心知国事为重,便也不阻拦,当下命了几个宫人去在书房中点了安神的熏香,又让人取来了厚实一些的衣袍,为辰池披上。 屋外正是繁星满天,树影婆娑。侍女执着宫灯一路引辰池走过去,促织声声。 辰池小时候很多次走过这里——这书房前的游廊。她知道去书房最快的方式便是翻过这栏杆,从一丛丛植物中顺着一条被她自己踩出来的小路一路跑过去。 但现在不行。有的路,只有年少懵懂的人才能走。 辰池叹了口气,忽然咳了口血。幸而不严重,身边只一个方清平发现了。方清平与辰池交情本就不深,说是忠于她不如说是忠于辰台这个国家,便也只做没看见,沉默地走着。 辰池在书房里看过了辰甫安的信,这信半是家书半是公文,她看了几遍,意犹未尽。 穆从言等人果然是在辰平,写信的时候,辰甫安已经率兵与他们和穆国在当地的守军交上了手。看辰甫安的语气,半月之内,应该能将他们驱逐出境。 而后,便可班师回朝了。 辰池想了想,如若一切顺利,她尚能在临死之前与辰甫安相聚几天,倒也不错。 辰甫安还在信中提及,这番征战沙场,一面追击,一面看仇端和庄云天这对小情侣在旁边卿卿我我的,倒还挺有意思,让他想起以前混迹江湖的时候。 然后又问及辰池的身体,让她不必太过劳累,左右如今城中旧官皆可起用,大小琐事就交给方清平去做,也不会出什么纰漏。 辰池含笑看完这封信,本想抬手烧了的,但犹豫再三,还是折好,收到贴身的地方去了。 而后她开始批阅奏折——像一个真正的帝王一样。她虽然从来没有帝王之名,却向来有着帝王之实、帝王之眼界、帝王之民心,她自少年时便随辰肃帝听政、批奏章,此刻处理起这些事情来,自然是轻车熟路。 那天晚上辰池没有回寝宫。四更时候,她埋头在一篇请求提升赋税的折子里,一言不发地睡着了。 第二天辰池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折子,第二眼看到的是燕争帝——和一位女子。 竟然是吴晓。 吴晓不知燕争帝身份,只知众人皆称他为乔禾。此时燕争帝坐在辰池面前,手里捧着一本古人诗集,不疾不徐地读着,全然不顾吴晓在一旁跪坐着,对他怒目而视。 “醒了?”见辰池睁开了眼,他便丢了一句话下来,又转头吩咐:“秋水,去叫人把早餐送来。” 这吩咐下的理所当然,隐然有凌驾于众人之上的气势——但秋水还是先看了辰池一眼。 她并非被重重管辖的吴晓,她 知道这个人的身份。就算不知,她也分得清到底该听从于谁的命令。 辰池还没睡醒,听是燕争帝说的话,想了半天,才确认了无害,对秋水点了点头。 秋水这才下去。辰池将目光移向吴晓。 “皇嫂,如今你身份也非比寻常,有事的话,派个下人传话便罢了。” 她目光还有些惺忪,但对吴晓,还是绰绰有余了。 “不过既然来了,便直接说吧。皇嫂可是有什么要求?” 吴晓这才将目光转向辰池。燕争帝笑了笑,又翻过一页书。 他向来看上去像一个武将一般,如今竟然也表现出三分儒雅。 但吴晓此刻自然不想理她,对辰池说的话也堪称单刀直入。 “我要去找辰甫安。” “哦?”辰池一挑眉,问道:“我虽然也是病弱之身,但对皇嫂病情还稍知一二。皇嫂当真要去前线么?” 她说着睨了燕争帝一眼。明察秋毫揣摩人心的本事,她若是认了第二,那么只怕整个天下都没人敢称第一。吴晓才一说了目的,辰池便对自己醒之前,吴晓与燕争帝两人之间若有若无的芥蒂摸清了一二。 只怕是燕争帝问了吴晓的心思,劝了劝,却没料到吴晓竟会忿忿不服。 吴晓点头道:“不然,我又何必来找你。” 辰池笑道:“不行。” 她虽然笑着,语气却决绝。 吴晓顿时觉得自己仿佛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为何?!” “第一,你去前线,也帮不上皇兄。第二,你身子有恙,远赴疆场,或为负累。第三,你的出身不必我多提点,我便告诉你,你若要出宫,就先死在这里,而后你无论怎样,都与我无关。” 辰池依旧笑着看她。她看起来甚至还是懒洋洋的,但说到后面,却渐渐严肃了起来。 “无用而危险,这样的事情,你觉得我会做吗?就算皇兄在此,他亦不会做。”辰池说到这里,甚至微微后倚,眯了眼,神气挑衅又不屑:“皇嫂,从我与二皇兄知你身份、又敢留你在侧的时候起,你就该知道,你在这争斗中的地位。” 吴晓脸色骤然一白,满身怒火都烟消云散了。 “三殿下果然工于人心。”她泄了气,腰都弯了下去,只好无力地笑了笑,“从前在辰欢城听闻,总不以为意,今日面对面针锋相对,方知三殿 下的可怕。” 辰池听她说自己可怕,也不在意,只笑道:“皇嫂谬赞了。若无他事,便好好休养吧。” 吴晓头皮都有些麻了,但这时,却梗着个念头,总觉自己是穆从言的下属,在辰台面前,总不好丢了面子,于是还强咬着牙站起来,行礼道:“既然如此,我便回去了。我记得三殿下身体也有些旧伤,千万记得好好调养——将来要嫁入宫廷,总要有个好身子。” 辰池不与她计较,又笑了笑,挥了挥手。 吴晓一路回去,便觉得这游廊里奇花异草,甚是漂亮——忽然又想到穆从言,想将今天的事情告诉他,想让他知道,今天她总算没有给他丢脸。 ——但她没有想到的是,当天夜里,自己便有了出宫的机会。 那时月黑风高,祈生殿里烛光昏黄,吴晓正在沉沉睡着。辰池已将她的病情告知于祈生殿宫人,此时宫人见吴晓一时半会左右也醒不来,也都偷了个懒儿,各自歇息去了。 辰池为吴晓特意寻来的香,慢条斯理地燃着。安神的香气在宫殿里升腾着,万籁俱寂。 但就在这时,忽然两个黑衣人破门而入!甚至门口的小太监都没能跑进来通报,这对黑沉沉的人就已极为娴熟地逼近吴晓床榻,每一个靠近他们、试图阻拦他们的人,都被一招制住、骤然倒地! 吴晓就在这样一片混乱的声音里,茫然睁开了双眼。 她刚睁开双眼,就被人拦腰抱起,扛在肩上。那肩甲硬且凉,硌的人肺腑生疼。她自茫然中骤然醒转,一面拍着那人的盔甲,一面大呼:“来人、来人——!” 但这祈生殿里没有人理她。 人,都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倚在塌上,呼吸低微,不知是否还有一线生机。 吴晓急中生智,一肘就向那人后颈捣去。不料她刚抬起手臂,就被另一人紧紧握住了。 那手炽热有力,她撼动不了分毫。 接着她只觉后颈一痛,就失去了意识。 再激烈的反抗也微弱——有的人啊,就是生来渺小。 吴晓被击昏后,两个黑衣人扛着她,便从原路返了回去。路上横七竖八,倒了一地侍从宫人。 脚步声踏踏而过,他们才出了祈年殿,脚步一转,便上了恰好经过此地的车轿。车轿纹饰华美,辕木上还印着一个印记,明显便是旧日朝中一位旧臣家里的私轿。 两 人携着吴晓上了车轿,也没闲着,先是自己三下两下换了衣装,又将两套黑衣全都裹在了吴晓身上——这样一看,原本纤细苗条的一个女子,便立刻臃肿了很多。 而后两人又开始给她化妆。 这两人的手很快,但辰池消息不可谓不灵通,他们一边给吴晓化妆,一面便听到车轿外已有了匆匆的脚步声,还有低声的指令和嘱托。 车轿咯噔咯噔地极速前行,两人的心也咯噔咯噔的,其中一个,甚至冷汗都出来了。 ——终于一声马鸣,车轿一震,停了下来。 而这时,两人中还有一个的手悬在吴晓面前,手上的东西还没有收好。 ——接着,车帘被一柄剑挑开。 而后是一声尴尬的干咳。 这微胖的女子衣衫凌乱,尤以襟口为甚。一个男子扑在她身上,一只手已滑到她的颈侧,深深探入进去……他此刻正回身看着车门,满脸错愕,而车厢中的第三个人,则是一脸戒备,手都已经按在剑上。 见了来人,那人的表情才渐渐转为困惑:“敢问……?” “宫中有间人不知所踪,我等奉命巡查,还请诸位配合。”挑着门帘的人一面说着,一面招手令人将三人架下车来,“受三殿下吩咐,事出紧急,还请谅解。” 两人便尴尬地又笑了笑,跳下车去。车夫也已被赶下车,此时正不知所措站在一边。见两人下了车,忙凑过来:“大人,这……” 两人还没来得及回答,吴晓就被人搬了出来,又另有人进轿寻查。领头的一人上下打量着吴晓,又看了两人一眼,若有所思道:“这般行事高调可不好。这女子是何人?” 其中一人面色犹带红晕,他擦了擦额头,道:“官大爷,这是武家大小姐,被我们武家家主逼婚,慌不择路,逃入宫内。小人奉命前来带她回去,但……方才……” 领头人点点头,正欲放行,忽然又有一人道:“且慢。这武家家主,为何不自己入宫来,恳请三殿下放人?” 那领头人一怔,皱眉道:“你有所不知。当年曾有妃子,意欲害死二殿下。那个妃子,就是出身武家,正是当今武家家主的亲生姐姐。” 问话的人便也点了点头,虽还有些怀疑,却也不好阻拦了。 领头人便一声招呼,吴晓又被搬了进去,两个挟持了吴晓的人,也向领头人示意一下,而后钻进了车轿。 领头人瞥了先前问话的人一眼,微微点了下头,便向另一方向继续探查而去了。 而问话的人轻轻绽放了一个凛冽的笑容。 而后吴晓出宫的一路上便是有惊无险。虽然有人盘查,却大多没怎么怀疑便放了行。 偶尔有怀疑,也都被什么岔开了似的,最终不过多看吴晓几眼。但一路上吴晓被加了数层妆容,站在镜子前估计连自己都不认识,也便过了。 吴晓醒来的时候,车轿已经到了辰欢城的郊外。她挣扎了一下,发现自己胳膊一直被压在身下,一双手有些胀痛,勉强握了握,指尖已经开始发凉。 她喉咙里干的说不出话来。舔了舔嘴唇,舌头反而被嘴唇上的死皮磨的发涩发疼。她面前放着一盆水,正要俯身过去,便见旁边有人递上一杯水。 吴晓接过来,三两口便喝干了。 “委屈吴姑娘了。实在是宫中形势复杂,不得不如此。”旁边那人已经换了便装,但说起话来还是一本正经,“我二人是三殿下的人,奉命带你去见二殿下,不会不利于你。” 吴晓垂了垂眼睛,默默坐直了身子。 那人也沉默了一会,又道:“其实三殿下……” 然后又不再说了。 反而是吴晓看了他一眼,道:“辰池如何?” 那人嘴唇动了动,似乎是要反驳她对辰池这般无礼的称呼。但最后,他并没有再说什么。 ☆、英雄与末路 而此时,太宁宫里已经乱成了一团。 “武家?” “是。”跪在地上的人叩着首,不敢抬头,“属下确实看到车轿上的家徽,正是武平侯武家的家徽!” 另一人马上接话道:“不错,车中人还说,是来宫中接武家小姐回去的!” 辰池看着他们,低头轻轻活动着自己的手指,不置可否。半晌,才问道:“谁允许武氏入宫的?” 两人俱是一片静默,辰池又缓缓开了口。 “我记得芸妃曾出身武氏。她死的有些不体面。那之后,谁允许武氏入宫了?” 她说罢,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她一贯地冷着一张脸,却似乎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不放在心上才正常。这样的时候,这样的情况,她亲自出面,已经很出人意料了。 这个问题没人敢回答。又过了一阵,辰池又道: “罢了,武氏的事情,我暂且放到一边。吴晓,我唯一的一位皇嫂,她现在在哪里?” 这话说到后面就已经带了杀意了。她依旧是垂着眼的,但不知为何,跪着的几人都不敢看她,仿佛一抬眼,就会被什么绝世神兵的锋芒刺瞎双目,甚至横遭杀身之祸一般。 “臣……臣在派人追查……” “派人追查?”辰池忽地一声冷笑:“还追查什么!等你们追查到了,十个吴晓都死透了!” 吴晓这时候刚刚啃完手里的干粮。 那干粮是行军之物,相比于宫中饮食来说可谓难以下咽。但一来吴晓并不挑剔,二来,实在是她方才洗去脸上的浓墨重彩,花了不少的力气。 这时候她终于轻松了些,便坐在车里,把帘子揭开一小条缝,直勾勾地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 半晌,她忽然问道:“你们当真是奉了辰池的命令?” 车内的那人便道:“是。三殿下还嘱咐我们,务必要将您安全送到二殿下身边去。” 吴晓闻言点了点头,又问道:“辰甫安现在,是在和穆从言殿下打么?” 那人听了“穆从言殿下”五个字,手下意识地一动,忍了又忍,才忍过了这女人对辰台国如此的不忠,却也不想再与她说话了,便只是点了点头,便瞥开目光,望向另一边了。 吴晓落个没趣,便在窗棂上趴好,静静地看风景。 人、犬、土地、耕田、河流、山川、江山、 天地…… 倒映在她清澈的眼睛里,倏忽而过。 最后辰池以办事不力为由,将负责祈生殿的侍卫全部下狱。当天她脸色阴沉的只有燕争帝凑上来问了一句:“发生了何事?” 辰池冷冷瞥了他一眼。 燕争帝又道:“你很少这般喜怒形于色。到底何事?或者不说出来,对我发泄一下也好。你现在身体虚弱,当不住怒火的。” 辰池依旧不理会他。 燕争帝只好又道:“或者,我让人去给你熬一些糖来?或者别的热的,喝来好歹暖一暖。入秋了,别着凉。” 他几时这般关心过人?几时这般哄劝过女人?但这般低三下四说了许多,却似乎依旧没有打动辰池,倒是多换来一句:“不必了。多谢。” 他更心塞了。 于是第二天,他便开始在宫中四处打探。但宫人均领了辰池的命令,半句话都不敢与他说,这一番打探,可谓历尽艰辛。 但没了一个人这样的事情,不是宫人不说话,就瞒得住的。很快,他便得知了吴晓为人劫持的消息。但是辰池一直打算瞒着她,他也便同样瞒着她。不过,燕争帝到底是对吴晓身份知根知底的,也暗中调了人去打探——结果不过半个时辰里汇来的消息,就让他推算出了吴晓的去向。 那时辰池正在不远处,难得地闲了下来,正与秋水神色恬淡地聊着什么。秋水频频向燕争帝看来,时不时掩口而笑。这一笑,倒也像个大家闺秀。 原来秋水道:“三殿下平素与那位乔禾大人同起同宿,至少总该有些闲事?” 辰池便想了想。其实抛开燕桥大破辰台的话,燕争帝对辰池实在也算是不错。但毕竟九五至尊,难免手拙,确实已闹出了不少笑话。 譬如有一次,断心铃发作的时候,辰池原本是想喝水的。但燕争帝顺手便拿了一壶酒来,又因着屋子里全是药香,也没人闻得出什么,直接给辰池喂了进去——数息之间,辰池的脸从额头红透到了肩颈。 一屋子人见此,手忙脚乱了大半个时辰,直到那红色消了,辰池的脸色又变回虚极而致的青白,都还心有余悸。 而辰池回忆起来,却也不过笑笑道:“那时我虽察觉出一丝异样,却也无力抗拒,更无心多想。哪想,第一口酒下去,一股热流就腾地冲上头顶,而后就晕晕乎乎,什么也不知道了。” 秋水则很是惊讶:“我记得殿下 甚是善饮,为何一口便……?” 辰池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只道:“只怕是药效所致罢。” 秋水闻言,随口道:“三殿下这一副方子,若开出去,只怕买十个我也够了。只是不知,新方子能撑到什么时候。” 辰池皱了皱眉道:“御医开的方子可是越来越苦了。若新方子再苦一些,我只怕不等断心铃发作,就自行寻死去了。” 秋水一惊:辰池可从不是不敢活的人,说出这样的话,虽然轻描淡写,却也必定压抑了许久。何况这话里牵扯了生死,甚至又牵扯了断心铃,她一时竟无法回话。 半晌,她才愣愣道:“三殿下……我听说自杀而死的人,死后会被地府惩罚……会不断在原地重复自杀的过程,直到寿终之龄……” 辰池笑笑,抬了抬目光,道:“我坐在这个位子上,一生犯下无数罪业。只怕死后,无论如何也不能善终了。反而是以魂魄之身留在此地,比现下好得多了。更何况,我寿终之龄,也不算太远。” 秋水此时几乎是想一巴掌打死自己了。她偷偷瞄着辰池,发现她看似轻松,但说到后面,眼睛里已经开始泛起泪光了。 有一样很无可奈何的事,叫做“英雄末路,美人迟暮”。 比这更无可奈何的呢? 一个原本既是英雄也是美人的人,在在意气风发时末路,风华正茂时迟暮。分明胸怀雄途壮志,却为区区数尺身躯所累,最后归在短短一节命线里,变成一撮浮灰。 刚留下的时候,还有些粘连。日子久了,就再无影无踪了。 分明将至绝地,却无可反击。 辰池忽然又笑了笑。她笑着转过头来问秋水道:“但是这一生,我依旧没尝过后悔的滋味。” ——幸而,一位英雄,纵然末路,也不会输了最后一点伟大。 秋水也弯起眼睛,学着辰池的模样笑了笑。 但是好景向来不能长远,紧接着,秋水就清晰地看到辰池脸色一白,脸上脖子上甚至手腕上都渗出一层冷汗。她蜷起身子,咬牙道:“快送我回去……” 秋水这时已搭上她的臂肘,半拖半抱地把她搭在了自己肩膀上,正要走,忽然身后一溜脚步声,一个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还没刹住脚就行了跪礼,袍子下摆立刻就蹭破了,但他没顾忌,似乎自己那膝盖是块石头,只是极力压着喘息道:“报……报殿下!承恩寺周围 发现数百穆国残军!张统领已经率人和他们交上手了!但张统领所率、所率不过数十之众,特派我回来求援!” 辰池闻言,侧眼看了一眼这个小太监。这孩子满头都是汗,呼吸都甚是粗重,手脚都止不住发着抖,可见是真拼了命跑回来的。辰池那一眼刚好对上他的目光,这小少年脸一红,又伏下头去。 “殿、殿……” 辰池不等他说完,已心思电转,一屁股坐了回去。她一瞬间不知想到多少计谋,便松开秋水道:“传令,令胡炳烈亲自率宫中亲卫四百人前去应援、令承恩寺周围诸将即刻前往承恩寺,擒拿寺中僧侣,不得有误!” 秋水一怔,回头望向她,见她虽满脸汗珠,却犹自强撑,一双眼水汪汪地,又甚是严峻。她感到秋水迟疑,劈头又是一句:“速去!” “……是。”秋水不再耽搁,虽不放心,却只好一路快步,去找方才被辰池甩下的侍卫。辰池目送她离去了,才低声叹道:“你抬起头来。” 这话的气势与她先前强撑的可谓是天差地别了。这句话听起来,就正像是一个命不久矣的弱质女子。 但小太监依旧不敢不从,便抬起了脸。一张小脸煞白煞白的,辰池虽看不见,却下意识想象了一下,忍俊不禁。 “你不必怕我。我问你,你与张统领,可是……?” 那张巴掌大的惨白的脸,稍微红了红,但神色依旧惊慌。 “回……回殿下,是的。” “哦?”辰池笑笑,“你们……多久了?” “才、才……不不,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已有三年了!”小太监磕头如捣蒜。 “哦……”辰池依旧不置可否,只笑道:“那么,今日事后,本殿下准你们相携还家可好?” “……?”跪在地上的人这才抬起头,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看来这确实已是他们长久的夙愿,却一直不能实现。今天机会就摆在眼前,他却分不清真假! “殿、殿下是指……” 辰池此时却痛的话都说不出来,缓了好一会,才抖着嘴唇,断断续续道:“你们这样的有情人,和我这等贱命不同……” 这下小太监再蠢再胆怯,也实实在在地听懂了。他噗通噗通几声又连磕几个头,大喜过望道:“谢殿下成全、谢殿下成全!” 辰池勾了勾嘴角,没再说话。但这时燕争帝已跑了过来,一把扶住她肩 膀,急的声音都变了调:“辰池?辰池!” 辰池皱着眉眼,抬头似乎是向着他笑了一下,看得出神志已经不太清醒了。 所以,她对着燕争帝笑了笑。 然后身子一晃,就向他倒了过去。 ☆、鸩鸟其毒 药汁的味道,已经开始发腥了。饶是辰池这般的人,也开始趁人不注意,将它偷偷倒掉。被发现了,还一脸正色:“我喝下去也无力回天,又这般难喝,我喝它作甚?说不准什么时候疼惯了,便不觉得疼了。” 她这话若声音不抖,还有点说服力。但偏偏她自己听不出来,还自以为沉稳的八方不动。 所以燕争帝当场就带着几个老御医,不约而同地背过身去了。 辰池不明觉厉,抬手摸了摸鼻子,想了想自己已没什么要做的事情,便又一点点缩回了被子里。 “那天那个率众冲锋的王统领,和回来报信的小太监是对姘头。听说他俩后来都战死了?你们收尸的时候注意些,把他俩埋在一处吧。” 她忽而低闷地说道。 小太监是在她昏过去之后,跟着胡炳烈到的战场。 那个王统领王艮,本是个不错的人才,可惜出身太低微,思维死板的要命,要不是当时辰池特令,只怕说什么也不肯向附近求援的。 不过也晚了。虽然那批残军被大败被俘虏被审讯,这个人终究是死了。 辰池心里想着,就有些沉重。这其实也算是她棋局里的一部分——又想到庄云天和仇端,这二人只怕更不得善终……心情更沉闷了一点。 偏偏这时候,秋水开口打破了这片思绪。 “三殿下,慧空也按您的意思,被下狱了。但听狱卒说他死活要拜见于您。殿下接不接见?” 慧空毕竟是承恩寺最后一个和尚了。 而燕争帝听见这话的时候已经转回了过来,皱着眉头,直视着辰池。 “见。”辰池吐出一个字。 “是。”秋水道:“我去把慧空带过来。” 辰池点点头,只不经意般瞥了燕争帝一眼,便又垂下目光。 “你们也都散了吧。就算你们在这守着,那药我也不会喝的。” 燕争帝目光落在她身上。 御医们倒是知道辰池的性子,一个个唉声叹气地走了。而燕争帝,他一撩衣摆,坐了下来。 辰池呼吸。 “有一个问题,这一天来一直在我心上。很烫,几乎让我坐立不安。” 燕争帝缓缓道。 辰池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 “我问你的话,你一定会回答我么?” “不一定。”辰池这时剧痛刚过,身体还是脱力的,拒绝起人来却依旧格外干脆。 燕争帝笑笑。 “辰池,你不要考虑你我的身份。” “没了这个身份,我便不是我。” “我只问你……” “不会。没有。” 燕争帝有些无奈。 “那么,辰台的三殿下,请你拿出作为一个殿下的理智和风度来,听我说完。” 他语气似乎从来没有这样温和过。 辰池想不出反驳的话,不吭声了。 她知道燕争帝要问的事,大概又关于什么喜欢、什么不喜欢。 她先前,剧痛之下,并没有认清过来的人。对他笑的那么一下,不过是出于逞强和礼貌。而后倒下去,也只是因为燕争帝所在的方向,恰好能扶住她。 但是她不想对燕争帝说这么多话。 “如果我不曾对辰台发兵,如果是你的父皇派你与我联姻,那么,我会是一个令你满意的夫君吗?” 夫君…… 辰池这才想起来,这个人,她再怎么直白的拒绝,也算是她的夫君了。 她一时间不免真的向那个方向想过去。但想到一半,便制止了自己。 “没有这样的如果。就算有,也与现在的我没有关系。” 燕争帝道:“那么如果我不曾发兵,你与谢云令,就当真会白头偕老吗?” 听见谢云令这三个字,辰池不可避免地恍惚了一下。这个名字,辰甫安不熟悉,旁人不知道,今日燕争帝提起,发音还带了些生涩。这个少年,如果自己不将他牢牢记住的话,如果自己也身死的话,只怕就真的会被忘记了吧。 她又开始发呆。燕争帝不等她的回答,又问道:“如果我是谢云令——如果他是我这样的性格,如果他对你与我待你一般无二,你会不会喜欢上他?” 辰池想了好久,没有回答。紧接着燕争帝又道:“辰池,感情这事我知道我强求不来。但是抱着一腔执念,过的凄凄惨惨,又是何苦呢?而且辰池,若你是我,你会因为一个女人就放弃消灭辰台给燕桥带来的利益——”“住口!” 辰池皱着眉毛,道:“第一,若你不曾发兵,我和云令就算走不到最后,至少也不至于落个那样惨烈的结局……刀光四起、骨血横飞!云令是为了从你们手中 保护我,才落得那样的下场!那样的场景,我这辈子都不会忘!你知不知道,他当年、当年……!” 当年谢家鼎盛,谢云令作为谢家嫡子,侥幸生的好看了些,又侥幸性格好了些,他轻鞭快马出入京城的时候,是何等的意气风发、风流倜傥! “第二,说到惨烈的结局……那个被派来接我和二哥去泠州的周语安,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他。他死的时候好歹还有父母恋人可以牵挂!而我呢!夺走我父母、夺走我挚友、夺走我恋人的,正是你和孙破!我死之前,连牵挂都只剩下一个人!这样的恩怨,你怎么让我接受你、怎么把你看做我的枕边人、怎么不凄凄惨惨?!” “——第三,退一万步讲,若我们之间没有血海深仇,若你是谢云令,若谢云令是你这样的人,只怕我当真不会喜欢上他。我喜欢他,不是我喜欢我的青梅竹马,而是我只喜欢他这个人。”说到这里辰池已经动了感情,眼睛里亮晶晶一汪,声音都不太对了,“你既知感情二字无法强求,又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来动摇我?更枉论我对于云令这一腔执念,还都要拜燕争帝陛下所给!第四,若我是你,我自然也知道家国为重,自然也知道要公私分明,做个好皇帝。区区私情,毁了便毁了。但是至少我,不会这样优柔寡断、纠缠不休,日日夜夜跟在一个恨我入骨的女人身边!!”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话,句句的语气都极狠,听得燕争帝已经愣在当场。说罢后她缓了许久,又忽然笑道:“你问了这么多问题,我不妨回答一个你没有问的。这一次断心铃发作的时候,我没看清是你,不然,对你,绝不是那样的反应。” “是吗。”燕争帝微微笑了一下,低下了头。 辰池一撇嘴角,道:“秋水,奉茶。” 话音刚落就想起来秋水眼下没在这里。 但她还来不及补救,就已经有一杯茶被递了过来。隔着一片茶香,燕争帝很快又缩回手去。 他也忘了,辰池现在的姿势,喝茶怕是有些难度。 而后的一个下午,辰池都在榻上度过了。 近来守军调动归由胡炳烈,政事归于方清平,宫中琐事交由秋水,她自己倒是闲了许多。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慧空的到来。 慧空本就是个一贫如洗的小和尚,向来很瘦,几乎可以算是辰池所知的最瘦的一个人了。 有时候辰池看到他,就总会想,他若再瘦下去,是不是 就真的成了一把骨头了。但想归想,眼见慧空真的瘦成了一把骨头,她还是吓了一跳。 比起前段时间入宫,慧空又瘦了许多,骨头上挂着的那一层血肉,只怕比皮肤还薄。他跪在辰池病榻的一边,看起来只不过是猫儿般大的一团。 辰池在问他问题。 “王统领发现的那支军队,真的驻扎在承恩寺附近?” “是。” “是穆国残军?你当时也没有来通报?” “……是。” 辰池忽然叹了口气。 她看着慧空,皱着眉头,正色道:“慧空,这几个问题,关乎你的生死。你再回答一遍,是,还是不是?” 慧空并不明白她的意思。但他还是毫不犹豫,抬起头来,对辰池正色道:“回三殿下,出家人不打诳语。” 辰池皱眉道:“既然是穆国余部,为何会出现在承恩寺附近?” 慧空闭口不答。辰池又叹了口气,道:“那么,你来见我,是要说什么?” 慧空骤然抬起了头。他太瘦弱,一双眼睛窝在高耸的颧骨上方,便显得格外大,而且黑亮,倒不像是人,像是忠诚的动物。 “三殿下……那些敌国残军,与小僧无关。” “就这些?” “就这些。”慧空说着又低下头去:“方才一时慌乱,直视殿下,失态之举,三殿下勿惩……” 辰池眯眼看他,无端端想到承恩寺的树。先前她为大黑所伤,心里冰凉一片,只觉天地之间无人可信,跌跌撞撞跑去承恩寺,打开寺门,第一眼就看到这小和尚盘在树下念经。风声细细,枝影婆娑。 那一瞬间她就静了心。 但是现在不行了。辰池一垂眼,冷冷道:“你既知对方是穆国余部,为何不早来告知?” 说罢,不待慧空回答,又道:“既知对方可能对王统领不利,你又为何不去提醒?” 又道:“承恩寺僧人,历代为我辰台皇室耳目。身为耳目,竟钝愚至此?” 慧空本就性格内敛,气势低微,听了这话,更是埋下头去,唯唯诺诺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辰池看着他,心知自己要做什么,但一个字,怎么也不忍心说出口。 她何尝不知慧空窝藏起的旖旎心思,何尝不知慧空的战战兢兢忠心耿耿。 但她 走的,却是一条残酷的道路。 她是要讲这样干净柔弱的一个人,亲手推下深渊。她知道他无辜,知道他心怀侥幸,知道他此生最大的勇气就是对自己动了情。但是为了与燕争帝抗衡,为了他能不自知地走到自己的局中…… 她听到自己顿了顿,道:“失职,致王统领战死、都城危难。慧空,你自尽吧。” 那话连辰池自己听起来都如一个陌生人般可怖,慧空更是一颤。他缓缓缓缓抬起头来,那双眼还是那样子,却似乎灰暗了许多——是明珠久久沉睡在尘埃中那种疲惫的灰暗。 他盯着辰池看了许久,眼里渐渐泛起泪光。而后他忽地瞥开目光,歪着头,侧额点地,连磕九个响头。 “小僧……领命。” 而后脏破的僧袍在眼睛上飞快地一掠。 燕争帝看着他,也没有开口求情。 他也是心知肚明的人。 这时候,辰池身边已有人去取了鸩酒来,端到慧空面前。 慧空颤抖着手,去拿,不留神便洒了大半杯。这时候,燕争帝忽然说了一句话。 他面对着慧空,眼却瞄向辰池。 他道:“不知道你知不知道鸩酒的来历?” 慧空面色青白,自然无法答话。辰池不动声色瞥了他一眼,道:“先讲来听听罢。” 燕争帝一笑,道:“听说鸩酒,是用鸩鸟的羽毛浸泡在酒中制成的。想不到,区区一只小鸟,毒性竟如此强烈。” 辰池听罢,立时便懂了,也不着痕迹道:“但这样的鸟,终究也会死在旁人手里。” 慧空听不懂他们说的话,只凭直觉,感觉其中风起云涌。他心里紧张,下意识喝了口眼前的东西。 喝下之后,便吐不出来了。这毒发的极快,他顷刻便不再动了。 但他死前,却竭尽全力,指着燕争帝,对辰池嘶声道:“小心……小心……” 他没能说完。 甚至他死后辰池只不过看了一眼燕争帝。什么话都没有说。 “咔”。 是慧空怀里滚出一根簪子,掉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簪子是辰池给他的_(:3ゝ∠)_在前几章里 周语安是前面男主出现之前的一个龙套,一个燕桥的小士兵。辰池和辰甫安被他接到了泠州,但他为了让家里人过 得好一点,铤而走险,出卖了辰氏兄妹的情报,使辰甫安为了保护辰池中了毒。周语安自己也为刺客所杀。 ☆、欢情 十天后。 刚刚结束了一场胜仗。穆国人终于撤出了辰平镇。 仇端春风得意的,当场就拽着庄云天的马缰跑的没了影儿。 辰甫安看着他们两个,卸了面甲,笑容看起来……像是慈父一样。 白子卿和唐广站在他旁边,剩下的人带着士兵在打扫战场。这里地势平旷,一阵大风吹过来,凉爽宜人——若不考虑风里淡淡的血腥气的话。 “这番收兵之后,终于就没什么事了。”白子卿对唐广笑道,“回去之后,见了老冯和老万,可得好好喝一顿!” 唐广笑笑,却有些不自然。 “白老大,你觉得辰池这个人,怎么样?” “辰池?” “嗯。” “这姑娘啊……心机太重。但是也是挺可怜的——也挺机智的,我觉得除了陛下,她算是难逢敌手了。” 唐广听罢,笑了笑。 “你这么夸一个女子,头儿知道了,肯定不服。” “头儿啊,头儿其实就是个小丫头。不对,她年纪也不算小,应该是老丫头。”白子卿笑的爽朗,“再说了,她顶多是不爽。在不服之前,头儿铁定得打我一顿!” 唐广也笑,忽然道:“要是我当时和头儿一起动了手就好了。” “说什么混账话!”这话没头没脑的,但白子卿听了,却是面色一肃:“现在不也挺好的么!” 唐广不答,只笑道:“白老大,你知道的,我和你们已经渐渐不是一条心了。” 白子卿愣了愣。他没想到唐广将这话说的这么直白。上一次他和庄云天将唐广关起来的时候,几人之间都没说过这样的话。 生生死死都走过来了,大男人的,更没什么仇,还在乎这点嫌隙么。 “或许有一天,我们就不再能并肩而战了。若那一天真的到来……我更希望,我在年幼的时候,就和头儿一起死了。” 白子卿说不出别的来,只干涩道:“没有那一天。” 唐广又笑笑,意味深长看了辰甫安一眼。 “白老大,过几天,你便知道了。” “陛下,长公主殿下昨天夜里新来的信。”施长岚跪在地上,向辰甫安递出一封信,又踟蹰道:“臣下……斗胆问一句,当今局势如何?” 施长岚是施恩城的城主,在西北辖 有一城一关,此次携私军千里驰援,忠已经尽了。此时起了回城的心。也算正常。 毕竟穆从言被赶出辰台疆域,已经五六天了。 辰甫安接过信来,随口答道:“宫中局势尚不明朗。但帐外那些人的狼子野心,你也不是不知道。不过,你也不必心急,待与朕一起回辰欢城一趟罢。此次你居功甚伟,当有封赏。领了封赏再走,也不算晚。” 施长岚是个聪明人,很多事情,辰甫安都没有瞒着她。 施长岚道了句:“是。”便要退下。她生性淡泊,纵有悲喜也不轻易形于色,都站起身了,才想起还应有一句。 “谢陛下赏赐。” 辰甫安知她一贯如此,不由笑笑,挥手任她离去。 而后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展开了信。 但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第一个字,便有人通禀: “陛下,有人求见。她自称吴晓——还说,是您的故人。” 辰甫安眉毛一皱,修长的手指一动,便轻巧地将信原样折了回去。施长岚刚站起身,亦不知吴晓是何许人也,只好望了辰甫安一眼。 辰甫安也瞥见她的目光,将信揣进怀里,温言道:“看来我还要烦劳施城主,多停留一会了。” 来者果然是吴晓。她风尘仆仆的,见到辰甫安之后,道:“听说是辰池送我过来的。” 辰甫安一挑眉毛,搀住她,道:“我知道了。你身体不好,先去休息吧。”说罢又对她身后两人点头道:“两位辛苦了。还请稍做休息,回辰欢复命。” 两人齐声道了谢行了礼,却不退下,只在怀中掏出一封火漆封口的密信,递给辰甫安。 “陛下,这是三殿下托我二人转交给您的。” 辰甫安闻言,便拿了密信,顺手揣到怀里,不动声色,对吴晓笑道:“这里并不安全,我先给你安排住处。随我来。” 而后拉着她的手,不由分说便走了出去。施长岚眉头一皱,却猛然见辰甫安揽在吴晓腰侧的手比了个手势。她又一皱眉,拎着剑便跟了出去。 但她没有一路跟着辰甫安吴晓二人。她出了帐,马上秘密发了几条军令,便再无动作了。 辰甫安与吴晓好一番长聊。 他出来之后便发现,自己帐前又多了几个守卫。 其实穆从言既已败退辰台,辰甫安等人自然就该班师回朝。 但这几日来,白子卿唐广等人却一直在原地整顿,辰甫安自然不能轻易退走,便只好三言两语,也留了下来。 他心知自己是被拖在这里,知道燕争帝若有图谋,必定是针对于辰池。于是他将辰池的两封来信翻来覆去看了数十遍,辰台和燕桥的每一个信息他都倒背如流。但是无济于事,他没有找到一丝破绽。辰池的日子一帆风顺,甚至无所事事。 甚至在其中一封信的末尾,她还写道: “二哥,关于仇端和庄云天我现在有一个猜测。但是现在说出来便不好玩了。所以我附了另一封信给你,等到战事平息、他们两个分开之后你再看,看看我猜的准不准。 附了一个极薄的信封,一捻就知道里面只装了小小一张纸片。 那封小信已经被辰甫安小心的收到贴身的衣服里放好了。 他对这两人的事情其实并不感兴趣,但是既然辰池起了玩心,那关注一下也无妨。 其实何止辰池无所事事,就连辰甫安,骤然卸下复国重担之后,都大松了一口气,觉得和先前相比,自己闲的简直有些不自然。 尤其是最近,风平浪静的几乎有些诡异。但辰甫安军力不如白子卿唐广,也只能将军力紧缩到自己身边,同时暗加防备。 他与施长岚都严阵以待,唯独仇端。 这个不长脑子的。 仇端并不知道辰甫安对自己的这个评价,他现在还在庄云天的帐子里,难得的正经。 “我说,听说再过几天你们就要回燕桥了?” “是啊,”庄云天和他并肩躺着,两个人扯了同一条单薄的被子,已经将近秋天,却还只是堪堪盖了肚子,“这还用听说?你是不是傻?” 仇端对天翻了个白眼,一转身,把被子全都扯过来,裹在自己身上。 庄云天的军帐里一直很整洁,东西很少,甚至简陋。 “我说,你帐子里东西怎么一直这么少啊。” 庄云天扯了扯被子:“习惯了。我和白老大他们都是从小兵一步步爬上来的。当年刚到军队的时候,就很多人一起住在一个帐子里。”竟然没扯动,“东西一多,就放不下,”索性直接翻个身子把仇端抱在自己怀里,“那时候人都没地方放,哪还有地方添置东西。” 后半截话仇端没听进去,他涨红着脸一把把被子团成一团塞进庄云天怀里,自己挣脱出来跳下床:“你抱什么 抱!我又不是小娘子!断袖啊!” “哟,小娘子害羞了。”庄云天笑着眯起眼,抬头继续调戏他:“天天和我睡在一起,还不是小娘子?反正我可不是。” 仇端脸色还是红彤彤的。他说不出话。最后他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气哼哼道:“你知不知道什么时候走?” “不知道。”庄云天叹了口气,丢了被子,把他抱上床,“地上凉,多大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似的,动不动就往地上坐。” 仇端挣扎了一下。 “不过你也别担心,”庄云天忽然在他耳边坏笑一声,“小娘子可以嫁到夫家去嘛。” 仇端装死。 “那小娘子就是默认咯?” 仇端继续装死。 半晌,他忽然道:“嗯,我觉得我可以入赘过去嘛。” 庄云天:“……” 仇端得意洋洋地看着他。 庄云天厚着脸皮,咳了一声。 “那、那你住到我们家里之后,打算以什么谋生啊?” “以坐吃山空为生。”仇端忽然笑嘻嘻地抱住他的腰:“老大,记得给我发工钱。” 庄云天脑子里一白,下意识地就:“好、好、好……” 然后他察觉到,仇端贴着自己后背的脸,简直烫的吓人。 为了反击(gong)一次,真是下了血本了。 庄云天心里一动,忽然把仇端从自己身上扒下来。 “我是认真的。”他盯着仇端,仇端却不自然地错开眼睛,“你真的愿意和我回燕桥吗?” 这个问题庄云天一直在问仇端。仇端却一直不肯正面回答。渐渐地他也就不问了,但现在临别在即,可能下一次见面就是刀戈相向…… “回答我一次。无论你愿不愿意,我都不强求。” 他语气很严肃,不像面对仇端时一贯的轻佻。 “你该面对这个问题了。我也应该……”他忽然蜻蜓点水般,对准仇端的下唇忽然轻轻咬了一口,又用舌尖扫了扫,但马上离开了。 “……直视这个问题了。” 从他凑过去,仇端就一直没反应过来。庄云天亲完,他更是瞠目结舌,目光呆滞地看着他。 庄云天也不敢轻举妄动,一瞬间帐子里的气氛竟然凝固住了。压抑的人连呼吸都不能。 过了半晌,仇端忽然舔了舔嘴唇。 庄云天依旧不敢妄动,只是默默地盯着他看。 仇端道:“呃……” 庄云天不敢说话。默默往后缩了缩。 只听仇端道:“我记得这个……只有夫妻能做。” 又补充了一句:“拜过天地的那种。” 庄云天咳了一声,尴尬道:“相爱的人也……” “那么我不讨厌的话,是不是就代表我愿意和你结为夫妻,愿意和你相爱?” 庄云天被这句话砸的昏头昏脑,半天没说出话来。 仇端也学着他的样子,咬了咬他的嘴唇。 两个人的呼吸都渐渐炙热了起来。 第二天,燕桥军队整顿完毕。 但仇端没有立刻跟着庄云天回到燕桥。他毕竟身是辰台将领,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离别时他对庄云天道:“不要太想我。陛下和三殿下的性格肯定会放人的。所以我不是找到你了就是在去找你的路上。然后我们就可以……” 他嘿然笑了两声,没再说下去。 庄云天见他这般不正经,一个脑抽,就又捧着他的脸亲了一口。 白子卿刚好路过,在他们附近停下了。 庄云天清了清嗓子。 白子卿不为所动。 庄云天只好撇嘴道:“白老大,你有事么?”没事就别来当灯泡好吗。 白子卿也嘿嘿一笑,道:“没事,没事……哎,就是最近啊,有点想我们家秀文了。” 秀文是白子卿的妻子。 庄云天道:“那你快去写信给她啊,在这站着干什么。” “这不见到你俩感觉比较强烈嘛。来来来,让我再看几眼。” 庄云天对这人的无赖表示震惊,肩膀一塌,却把仇端的脸埋在自己怀里。 “内人面薄,白老大不要——哎呦!” 他被仇端狠狠打了一巴掌。 “内人你个蛋蛋。” 而此时,唐广也在不远处站着。 但他只是远远地看着。他知道自己已经与他们几人之间有了不小的裂痕——尤其是当他摩挲着手里的东西,金铁的材质,已经被抚摸的发亮。 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早年住在同一个帐子里的那群人里,白子卿,庄云天,冯角,钟龙,云袖,万成,还有一个他。他是其中最小的一个。 钟龙死的时候,他浑浑噩噩许久。那个时候的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长成今天的模样。 杀人不眨眼。 背叛也就是随手一做的事。 他又苦笑了一下。 ☆、欢情薄 不久,燕桥军队集结结束,准备拔军回国。 白子卿等人也与辰甫安几人告了别。 忽然之间,就在这时,唐广骤然喊道:“燕帝虎符在此——燕桥诸将士听令——!” 他一瞬间夺去了所有人的目光。虽然他的军职比白子卿低,但与白子卿形影不离,在军中的地位也所差无几,何况还拿着燕争帝的虎符——唐广紧接着吼道:“辰台此时军心松散,一击即溃,大好时机不可多得!吾奉争帝陛下旨意,率众征伐——” 从他亮出虎符开始,辰甫安先是一惊,然后一点点眯起双眼,他身后施长岚一把提起腰间的剑,亦挥令喊道:“众将士听令!备战!!” 而仇端已经呆住了。一心沉浸在离别里的他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却是庄云天,到底与唐广同袍多年,知根知底,一夹马腹就向他冲来—— “快上马!上马!来我这里!!” 仇端怔怔伸出手,伸到一半,却忽然缩了回去。 “不行,”他喃喃道:“不行,我是辰台人,我是辰台的将军……” 这时候已经有震耳的细语声响起。 唐广犹在发令。 “——持此虎符,如帝亲至,不得不从!否则便是违君抗命、当诛九族!!”他看都没有看白子卿一眼,就夺去了他的兵权——“若随我征伐,得胜班师,必定各有封赏!” 已经蹄声如震。 庄云天还在等着仇端。他的战马不安地跺了跺前蹄。 仇端面色凝重起来。 他说:“你走吧。” 庄云天痛苦的整张脸都要扭曲起来。他眼眶发红,道:“不是我……我……并不知道……你相信我,信信我——信我!” 仇端笑了笑,道:“我信你——你不会做这样的事。” 说罢,他不等庄云天答话,又道:“你下来一下。” 庄云天怔了怔。此时仇端已经抽剑在手,下了马,他就是他砧板上的鱼肉。 但他还是下了马。看他愧疚的表情,哪怕仇端一剑杀了他,他都心甘情愿。 他站到仇端面前。 仇端看了他许久,忽然一头撞过来,抱住他。 他带着哭腔,哽咽道:“早……早知道这样,我昨天不会答应你……如论如何都不会答应你!” 庄云 天手足无措,也只好回抱住他。忽然,仇端流着眼泪,瞎子样的一路摸索上来,捧着他的脸,轻轻咬住他的嘴唇。 他含着哽咽,泪流满面,最后只温柔地、轻轻咬住了爱人的一片嘴唇。 就像昨天晚上一样。一模一样的一个略带攻击性的吻。 刀光剑影里,这个足够漫长了的诀别,也只是一个吻——只有一刹那。 而后仇端放开他,把他远远一推。 “你走吧。我——” 他没有说完。 一支沉重的箭,恰在这个时候,洞穿了他的喉管。 他不可置信地看去——庄云天却只是瞪大了眼,飞奔过去,却不及他倒下的迅势。 那只箭没有完全穿过仇端的喉咙,带倒他之后,还一度在地上把他的身体支起一个可笑的角度。 而后才彻底倒下。 寒光四射的长剑,也掉落在尘埃里。 他目光茫然,却说不出话了。 庄云天一把抱起他,却没有流眼泪,只是向着那箭射来的方向看了一眼——正看到唐广拈弓搭箭,又瞄准另一个人。 他看他的眼神,瞬间就变了。 他用着可怖的冷静,把仇端的尸体扶上马,而后自己也翻身上去,一手牵住缰绳,把他抱在自己怀里;一手抽出腰侧仇端送给自己的剑,策马便向唐广冲去! 唐广始料不及,只堪堪避开。他手中此刻是弓箭,不宜近战,只好一边招架一边吼道:“……你冷静一下!!!” 一箭离弦,他已经不能称呼他为关系亲密的“庄大哥”了。 周围杀声已经放纵起来。庄云天没有听到唐广的话。 他大概听不到什么了。 他就这样一手抱着仇端,一手持剑为战。仇端脖子上那根箭蹭着他的脖子,从冰冷到温热。 唐广有些招架不住,却抿紧了嘴唇,不再说话。 倔强的一张脸。 两个人都是红着眼眶。 这么多年沙场里同生共死,现在却刀戈相向了。 唐广想起小时候干瘪的橘子,想起很多年前被攻克的两座城池,想起前不久辰欢城郊外,庄云天推门进来,端着的那一碗白粥。 庄云天却只想着那一个吻——他嘴唇上还留着那个痕迹。 两人都是脑 海空白,全凭一番本能在战斗。 可是就连这样的战斗,都被人阻止—— 那是在庄云天一剑捅穿了唐广肋下的时候。 白子卿这时候终于策马而来,他双手持剑,一剑崩开庄云天的剑,一剑震落唐广手中长弓。 “你们做什么!同室操戈、兄弟反目!”他震声怒吼,“你们看看四周!哪一场仗不是伤亡无数?!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你们还想把自己也折进去吗??!!!” 他的话——或者说他的插手——如一声惊雷,猛地惊醒庄云天。 庄云天茫然地看了看他,又茫然地看了看唐广。 唐广长弓脱手之后已然力竭,此时险些掉下马去——多亏白子卿扶着他。庄云天又看了看四处战场,方才还一片祥和的土地,已经变成了一片修罗场! 庄云天对周围喊杀声充耳不闻,只紧紧挟着仇端,向唐广漠然问道: “你……为什么要对他下手?” 他声音疲惫,像是连声带都筋疲力竭地松弛下来,带着一点点沙哑。 “他武艺太过高强。若精力集中,只怕我不是敌手。”唐广像是早就准备好了这样一个理由。他背出这句话,挣脱白子卿的手,腰腹之间还插着庄云天的剑,就晃晃悠悠地骑马到了自己的亲卫当中。 没再多解释,也没再多问。 白子卿看了庄云天一眼,见他青筋毕露,嘴角分别有两块肌肉狰狞地凸起,便拍了拍他的臂膀。 庄云天喃喃道:“我们养了他这么大,没想到啊……没想到,竟是一条吞了人心都不舔嘴的白眼狼!” 说着,他自白子卿手中夺过一把剑,照旧地挟着仇端的尸身,就向战场拼杀而去! 杀辰台人,亦杀燕桥人! 管他四周箭矢流飞、血光分溅! 这马蹄似乎要踏裂土地,劈开沟壑,将他和仇端一同吞噬下去! 呵。 他抿起唇保护着仇端给他留下最后的痕迹,其余满身满脸都是碎肉鲜血。 刀剑无眼,辰甫安与施长岚此时也不能不称作危急。 他二人算反应快的,战争刚刚开始就夺了马,劣势不算明显。但辰台这一方,毕竟是送燕桥离开,不说步兵,就连骑兵都没有上马,而且相安无事这么一段时间,许多士兵内心已不似当初那么警觉,饶是辰甫安先前多次警告 、此时施长岚提醒及时,也有很多人刚准备上马迎战,就被一刀斩落! 所以他二人亲卫此时尚不算齐整。而且,他们面对的却正是唐广事先排布好了的燕桥精锐!一时半刻还没什么,时间久了,就算武神再世,也支撑不住! 辰甫安一把拔掉头盔。 他毕竟已是九五至尊,不好一骑当先。而且比起刀剑,他本就不擅长骑射。那头盔沉甸甸的,妨碍视线。 索性丢掉。 他眯着眼睛拈弓搭箭,箭箭射向燕桥阵中的中级将领,几乎例无虚发——在他马蹄旁坍塌的军帐、乱燃又被踏灭的烛火、鲜血淋漓的尸身……全都已经不算什么了。 施长岚贴身保护着他,一身血肉淋漓,那般好看的女子,上了战场,要活命,便也像个修罗似的。 但两人都心知肚明,己方非是燕桥敌手,何况此时阵营大乱、军心不稳。于是无需商讨,他们且战且退,率众退去。 就在这生死关头,忽然一顶半塌了的军帐里,钻出一个白衣的细弱女子。 辰甫安本没有注意到这样一个细节,他同受了伤的唐广一样,此时正在亲卫护卫之下。周围杀声太盛,潮水般铺天盖地,直到有人贴着他耳朵大吼了一声,他才在飞溅的血汗中抽空举目望去—— 头皮发麻。 吴晓。 吴晓其实对外面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 她不在辰台军队范围内,原本在军帐里休息,只忽然听到一阵朦胧的呼喊,而后紧接着就是一阵地动山摇—— 她甚至没有分辨出第一个声音,几乎是在同一个瞬间里,号角声、战鼓、马蹄、厮杀、兵刃……种种声音同时冲刷过来,风平浪静的一天忽然变成辰欢城破的那夜,尸体横陈、血流漂橹,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滞涩的血腥……燕辰交战战局已定的时候,吴晓入城,看到一天前还抱怨着收了磕了个角的铜钱的商铺老板,握着菜刀死在青石板的路上,他面目青白眼珠凸出,脑袋底下还枕着一截不知是谁的肠子。 他的小儿子死在箩筐口,手里还攥着一截他孪生姐姐的红裙子。像血。 再远处,是一座被劈碎了的马车。马匹不知所踪,残破的车板上零星散落着几颗珠宝。 辰欢的士兵被数倍于己的敌人围攻,几个回合后便被一刀斩断了头颅。穆国士兵砍死他之后,一眼瞥见吴晓,眼睛一亮,纵马便冲了过来,试图一枪捅进她 的后心,将她钉在墙上,吴晓甚至听到他们哈哈大笑的声音,听见□□破空—— 而后她被人救走。 不出一盏茶的功夫,救了她的人也从马上跌落下来,肉体坠地的声音,都没有掩住他脖颈里发出的清脆响声。 吴晓不敢下马,把脸埋在鬃毛里任那战马到处狂奔。她偶然一个抬眼,看见不远处鲜血淋漓的铠甲上轻飘飘盖着几张血打透的纸,上面那些字体稚嫩的诗,一句是“月涌大江流”,一句是“家书抵万金”。 再一抬头,城墙上已经挂出了几个富贵的头颅。 而宫殿的方向火光冲天。 那夜哭喊声响彻京城。 她以为自己不会再想起的。 吴晓从噩梦般的回忆里醒过神来的时候刚好听见军帐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 而后军帐就塌了下来。 她挣扎着爬出来,正看到眼前箭矢纷飞、燕桥与辰台士兵杂乱无章地厮杀在一起。而之前的那阵地动山摇,则来自战马的马蹄。 惨叫声不绝于耳,怒吼声不绝于耳,撞击声不绝于耳。 眼前人山人海,手起刀落,寒光被血光淹没。 然后她看到辰甫安且战且退,风态尽失。 她想起自己在辰欢的时候,曾经和辰甫安商量过,如何防范燕桥。但事到临头,原本设想的千种万种可能原来都是不可能。变故永远是一张出人意料的脸孔,令人猝不及防。 她低头趴了一会,忽然想起,从军帐里爬出来的时候,她伏在地上,正看到两人中间有一具燕桥尸体,背对自己面向辰甫安,无声握紧了手中弓箭。 她摸起一把刀,向那具尸体走去。 “陛下!”此时,辰甫安一见到吴晓,心都飞了,施长岚不由得出言提醒。 辰甫安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吴晓,一根箭羽从远方蓦地落在他面前。他全身一颤,喝道:“放箭!杀了她!” 言罢,手中弓箭一掉,也不知是往哪个方向,一声怒吼,又射出一箭。 吴晓是穆国穆从言的手下,这事难保与穆从言无关,她虽被处处防备,却怕也难免掌握了些什么,不过尚未传出。若放任她离开…… 施长岚不知辰甫安这想法,却是一惊,但眼下不是细究的时候。周围兵卒也不知辰甫安与吴晓的种种恩怨,加之吴晓正向着这边走来,辰甫安命令一 出,就数十根箭矢流星般坠了过去。第一根就是施长岚全力射出去的。但吴晓在江湖上混过,终究有些底子,一个打滚避过大半,身上添了几条伤口,反而离辰甫安又近了些。 杀伐声中辰甫安隐约听见吴晓喊了句什么,隔着那么多离别生死,却听不真切,想来也并非什么太重要的事,便没有理会。 他又看了看吴晓。她满身尘土血迹,却仍向这边走来。他一时竟有些不忍和后悔,便转了身去,一夹马腹,继续冲杀去了。 他没有再看吴晓。 吴晓最后就死在辰台箭下。死前,她终于杀了那图谋不轨的燕桥人。 她就像这沙场上的万千士兵一样,最后了无生息,躺在土地上,躺在血泊里,尸身被万马千骑践踏而过。 她一生在辰甫安与穆从言之间在故交和爱之间摇摆挣扎纠结,但是她闭上眼的时候,终于了无愧疚了。 ☆、心中之生者 辰甫安与施长岚一众且战且退,直到日暮时分,才有了喘息之机。他四下一看,不见了仇端,心里便不由得一叹。 而后稍作整顿,辰甫安与施长岚、蒙诲海商讨了一下,都认了己方败局已定。 蒙诲海板着脸道:“事到如今,我们只有一个法子,便是指望三殿下得知消息,稳住局势,在京中压过燕争帝了。” 辰甫安略一思量,也的确只有这一个办法了。当即点头做了定夺,便要给辰池写信。 都提起笔了,还没写完称呼,便忽然想起什么,若有所思探手入怀,拿出一封薄薄的信来。 正是辰池先前写给辰甫安的信。说是关于庄云天与仇端的猜测。 辰甫安心头一动,鬼使神差般拆开了信。 “二哥,我身中剧毒,时日无多,甚至或许此时已死了。燕桥多半已对你发难。此事穆燕二国蓄谋已久,你我必然不敌。但我已将余下事安排妥帖。你不必插手,以免乱了大局。 “所以二哥,从此,你就可以按自己心意,做回那个洒脱的江湖人。宇内奇观,山长水短,我无望亲至,愿携佳人,代为赏看。 “辰氏拙女封才亲笔” 这哪里是无所事事关于一对小情侣琐事的猜测! 分明是血淋淋一颗温柔而视死如归的心! 他叹了口气,把这薄薄一页纸原样折回去,原样放进信封里,原样揣到怀中。 而后迎着四下里期盼的目光,轻声道:“吾与吾妹……有违重托了。” 而后又道:“余下军饷,某不敢私拿,稍后,大家各自分去发给账下兄弟吧。而后隐姓埋名、解甲归田,保全性命,也不枉吾妹一番心机巧算。” 辰池这信半算是家书,众人自然不知其中内容。但见辰甫安如此,再愚笨的人也该猜出二三了。当下皆噤若寒蝉,只敢偷偷瞄着辰甫安。 辰甫安初时面容无异,却渐渐红了眼眶,甚至垂下泪来。 忽然有一人道:“那陛下呢?” 辰甫安道:“我自有我的去处。” 蒙诲海忽然道:“陛下,我谢甘蒙三家,自数年前就誓要效忠三殿下与辰台皇室了。” 辰甫安道:“从今日开始,便不必了。” 蒙诲海不再说话,却也没有动。 施长岚默然不语,这时忽而一转身走开了。 只听她于不远处号令施恩城私军,要夜驰而去了。 剩下的人也陆陆续续分了两种,一是如蒙诲海一般,依旧站在辰甫安身边的,一是施长岚这般,立时便要离去的。 辰甫安看着他们,只觉一片狼藉,却又忽然想起: 不知辰池现在是不是还活着?吴晓最后向我走来,又是想做什么呢? 这样想着,不觉就过了半宿。最后站在辰甫安身边的,恰有十之五六。 辰甫安道:“我有死志。大家随我,怕也不得善终。” 于是,又默然走了两三位。 他环视众人,再一次上马,提剑。 “为我家国!” “为诸亡魂!” 顿了顿。 “为我……心中之生者、男儿之豪情!!!” ☆、活该 眼下正是枫火烧山的季节,细风吹进宫里来,轻轻凉凉的,本该很舒服。 但燕争帝显然并不舒服,甚至他额头上已经起了一点汗珠。 因为他手里抱着一个人。那人瘦瘦的,身上裹了厚厚一层狐裘,闭着眼,尖到有些锐利的下巴轻轻搁在燕争帝肩膀上。而燕争帝,正在把她放到床上去。 一个气喘吁吁脸色泛红,一个形容枯槁面如金纸。燕争帝抹了一把汗,对旁边已闻讯而来的郎中道:“药煎好了么?” 郎中点头,奉上一碗冒着热气的药,回道:“回大人,准备好了。我让人一直备着呢。” 燕争帝这才松了口气,目光移向床上女子的脸,恋恋不舍的。 而后他才坐在床边,接过药碗,一勺一勺地为那女子喂下去。 ——那自然是辰池。已经药石无医的辰池。这味听起来极为重要的药汁,所能做的,也不过是镇痛安神罢了。 喂完一碗药,燕争帝看了看辰池深陷的眼窝、干裂的嘴唇,也闭上了眼。 还有五天。 若辰池幸运的话、若他幸运的话…… 辰池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宫殿里燃着令人昏昏欲睡的香。她盖着厚厚的被子,身上只穿了一件纱衣。尚枝抱着剑,坐在一旁发呆。 她初见就觉得这姑娘像极了甘怡。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更是像的不得了——眉峰鼻梁,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辰池清了清嗓子。 尚枝一下子回过神来,腿一发力便矫捷地跪在辰池床前了。她知道辰池虚弱,便不等她发问,道:“您只睡了一个下午。左相大人不知此事。乔大人一直在,刚刚解手去了。今日饮食出了问题,秋水姑娘在查。” 辰池点了点头,吸了一口气,尚枝又不待她出声,答道:“陛下没传消息回来。” 辰池又点了点头,虚弱无力地叹了口气。 “皇兄征伐沙场,身边也没个得力的人。” “会有的。”尚枝柔着语气安慰她,“听说殿下提拔的仇端将军……” “他么……他天赋倒是不错。可惜不通兵法,若皇兄有了什么事,不好商量。” 尚枝便不答话了。 辰池沉默了一会,却忽然又笑了笑,侧脸看向她,道:“我们来打个赌吧。” “殿下想打什么赌?” “赌我还能撑过几天。”辰池笑的竟有些天真,“明天起,若我没撑过五天,便算我赢了,你每年要去祭拜我,共我饮一壶好酒。” 尚枝低下头去,藏了藏泪光:“那么殿下,若是属下赢了呢?” “若是你赢了……”辰池沉吟了一下,显然是没想过这可能,“我便赠你一把好剑吧。不过这可要多费一番口舌了。它本是我的,现在却还在乔禾手里呢。” 尚枝勉强笑道:“乔大人对殿下关心的紧,一柄剑而已,又怎会不依殿下。” 辰池看着她,只笑着,却不说什么。 这侍奉她刚刚一个月的姑娘,又怎么知道滨光的来历,又怎么知道她和燕争帝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尚枝却忽然问道:“殿下这次醒来,似乎心情不错?” 妄猜圣意可是大罪。但尚枝随意惯了,这也不是第一次,辰池也没当一回事,随口便答了:“我时日无多,何必一直摆着脸色。既然这里只有你我,我便随意一些,也未尝不可。” 尚枝盯着她,目光烁烁的:“我觉得殿下这样,平易近人了许多。” 辰池又笑了笑,正打算和她好好讲讲自己童年的故事。但身上忽然又一疼,难得活泛的顽心又冷了下去。 ——那些甘老五与蒙追月斗嘴打闹、自己偶然出言一针见血的往事,何须再提。 一年了,再顽劣的女孩子也该转世投胎了。下一个,便是自己。 尚枝见她脸色不对,正打算说什么,却一阵脚步声传来,燕争帝已经走了进来。 尚枝眼里,这身份成迷的乔大人依旧那般步履稳健,目光睥睨间有一番王者气概。他远远见辰池醒了,声音便传了过来:“醒了?今天出了点事,晚饭大概要晚一些。你饿不饿?” 说话间便已到了辰池病榻前。辰池看着他走过来,神色又渐渐悲喜莫测了起来。 “饿倒不饿。不过有一件事情,很棘手,还要你同意。” “什么事?”燕争帝站定了,瞥了一眼尚枝,目光又转回到辰池身上,又便得格外温柔:“私事还是公事?” “私事。”辰池微微笑了笑,也看了尚枝一眼,“我与这位尚副统领打了个赌,若我撑过了这五天,就把赠一把好剑给她。但我身边最好的剑,眼下在你手里。” “是么。”燕争帝也笑了笑,毫不犹豫从袖中拿出一柄袖剑,随手 递与尚枝,难得对辰池以外的人和颜悦色:“赌注我付了,你可别输了。” 光看剑鞘,就知道这一定是一把好剑。尚枝不敢擅自接过,看了辰池一眼。见她点了点头,才双手捧过了剑。 燕争帝又道:“你先下去吧。我与封才单独说说话。” 尚枝明知结果,却仍看了辰池一眼。见辰池再次应允了,才躬身告退。 尚枝一走,燕争帝便在辰池床边坐下了。 辰池恍若未见,又闭上眼。 燕争帝道:“我算着时间呢。” 辰池嗯了一声。 燕争帝又道: “临去之前,热闹一点吧。贺一贺生辰如何?” 辰池讶然,没有答话。但燕争帝已自顾自在问她:“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辰池嘴唇抿的紧紧的,半晌还是干巴巴吐出两个字:“腊月。” 去年腊月,辰台国破——“辰台肃帝为穆国兵士枭首,悬于永定门。其年辰欢城内大雪纷飞、腊梅正好,却不见雪色,但见碧血;不闻幽香,但闻腥气。” 辰台肃帝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小公主,在这样的时候度过了她的十九岁生辰——她这短暂一生中,最后的一个生辰。 还不过是拜自己所赐。 燕争帝一番自嘲,才开口道:“区区数月而已,提前一些,也不算提前吧。” 他语气认真,辰池听了,终于睁开眼看了看他,道:“不必。” 燕争帝道:“一场小宴而已,不会耽误什么。” 辰池不语。她拒绝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 燕争帝也不说话。这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但燕争帝依旧觉得有些惊喜和难以置信:他们之间的对峙,竟然与国事无关。他竟然还有机会,抛开身份,与她共同生活一段时日。 最后辰池道:“今年腊月时,自然有人伴我过个生辰。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燕争帝顿了顿,道:“那时与现在……总归不同。” 辰池道:“换了个地方罢了,那时人却都在。总比在这里,冷冷清清的强些。” 燕争帝又要说什么,却被辰池打断道:“我父母、友人均不在世。此刻辰台又正值危急存亡,我怎么能独自享乐。” 顿了顿,又补充道:“而且,现在秋景正好,到底不是冬天。我过惯了披雪赏 梅的生辰,陡然一变,就算强颜欢笑,到底也没那个气氛。” 她把这些理由一一陈列出来,又不说话了。燕争帝移开目光,虽然依旧正襟危坐,手却无意识地开始把玩自己的袖口。 他道:“我的生辰……就在五天之后了。” 燕争帝瞥见辰池的目光顿时玩味起来。他没被人这么看过——他从前的妃子,哪个敢这样看他。 燕争帝耳朵顿时红了些,窘迫至极。他觉得像是过了无数年,又像是只有一个瞬间。 他看到辰池笑了笑,青白的脸色似乎都缓和了一些。他听到辰池道:“那么,我尽力罢。” 燕争帝目光一亮,也放松似的笑了笑。 “……好。” 这是辰池给他的、第一个私人的承诺。 或许也是最后一个了罢。 当夜,辰池收到密信一封。她看罢后脸色没什么变化,只是把信探到火上,慢条斯理地烧了。 燕争帝也收到密信一封,他看罢脸色也没有什么变化,只是也把信探到火上,慢条斯理地烧了。 燕争帝烧信,并没有瞒着辰池。辰池就一边看着他烧信,一边叹道:“不知当时制成这纸的工匠,是否知道他们制之不易的纸张,就被这么轻易地烧掉了。” 又叹道:“只怕这张纸自己也不懂,它明明只做了份内的事,为什么却要落得这么个下场。” 燕争帝一时不知如何接话,便只好侧头看着她。辰池目力已经下降,燕争帝的神情她看不真切,却隐约能猜出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她自顾自说了下去。 “我从前和谢云令在一起的时候,整日里和他粘着。那时候我总觉得,他只要还在我的身边,就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我根本不可能离开他,他也不可能离开我。我们都已经成了对方生活里面的一部分。直到去年腊月,穆国铁骑踏破辰台宫阙,他用那样惨烈的方式死在我面前,我才知道,原来这想法实在太离谱。” “还有我的很多朋友,很多认识的人。他们还在的时候,我总以为,他们永远不会走的。他们还活着的时候,我总以为,他们出生入死那么多次,一定已经是不死之身了。” “还有我遇到的很多人。我原本想放他们逃出生天,但不知为什么,却是让他们羊入虎口。” “到现在,拖着一条贱命苟活到今天的,只有我了。 ” 说罢,辰池便闭上眼睛,像往常那样睡了一觉。而燕争帝,他枯坐了一整晚。 辰池和自己,还是不够幸运。这条消息八百里加急,从远方千里迢迢飞回来,生生打破他最后一丝妄想,不发一言却斩钉截铁地告诉他: 这就是你的手段。你活该。 ☆、托孤 接下来几天辰池一直有些郁郁的。她平静地跟方清平说了自己的死期将至,把辰甫安当年用性命从烈火中夺出的玉玺随随便便丢给了他。 “皇兄他回不来了。我辰氏这一支血脉怕是也断了。方家也算是名门望族,也与皇室有过几次联姻,你在宗室中寻一个有血统的孩子,让他改了姓氏,把这烂摊子——这江山接过去吧。就委屈你再忠心几年,做几年摄政王了。” 她顿了一会,皱着眉捱过一阵疼,又道:“燕桥未必真与我们一条心。我死前必定会寻机会杀了燕争帝。但他不至于想不到这点,燕桥在辰欢城中还有眼线。若我没有得手,你要小心些,自保为上。” 她那时已无法去书房了,便靠坐在床头与方清平说着这些事情。方清平跪在她床边,一颗心五味杂陈。 燕争帝当然没在,门外只有一个秋水等着。 “皇兄的事情,不要泄露出去。我死的事情,也要保密。再稳定一些,再慢慢传出去。——这是我的遗诏。” 她从枕边拿过一卷诏书,打开确认了一下,才亲自卷好,交给方清平。 她今天每一个动作都轻柔。她刚刚长好了几根手指,每次伸手都格外小心。她近几天像是活的格外认真——对每一个动作都认真,对每一处细节都认真,她骨子里渗透出一种一丝不苟的温柔,把她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 ——人之将死,难免珍视起身边的事物来。 方清平迟疑了一下,才接过遗诏。他隐约瞥见那诏书上写了许多字,字迹却虚浮着,转折处毫无力气。 “别想了。”辰池看出他的迟疑,便笑,“断心铃的解药,历来只有穆国皇室才有。穆从言从我皇兄手下仓皇逃窜,怎么也不可能交出来的。再说,哪怕多活几日,也于事无补,不过我多受些折磨罢了。” 方清平叩首:“是。” 辰池歇了一歇,问道:“方大人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方清平直起身子,却仍低着头。他白发苍苍,问道:“老臣……只有一件私事要问。” 辰池有些惊讶,问道:“什么私事?” “殿下,皇陵已毁,您欲归于何处?” 皇陵已毁……欲归于何处…… 辰池一时竟怔住了。她一直不知原来皇陵已毁了。 她轻声问道:“皇陵已毁……我父母的尸骨,归于何处?” 方清平不敢回答。 辰肃帝和他的皇后妃子,他们的头颅在永定门悬了一个月之后,和尸身一起,被挫骨扬灰。 辰池唇角溢出一丝血来。她忽然狠狠盯住方清平,声音都狰狞了起来:“我先祖的尸骨,又被如何侮辱?!” 方清平依旧不敢回答。 皇陵是被付之一炬的。他不知道穆国攻破辰台的时候为何忽然会爆发出那么大的戾气。那一场火,不光烧尽了辰台皇室的尸体,也活活烧死了十数个忠心耿耿前去阻止的臣子、百来个拥护辰台的百姓。 辰池见他久久不答,心里也猜到了几分。她下颌挂着那一缕血,目光都空了。 许久,她才又问:“那么……当日殒命皇宫的人,他们的尸身在哪里?可得安葬?” 她声音轻飘飘的,又死气沉沉的。 那些人里,有她挚爱的少年。那个少年在尸山血海中护着她一路冲出来,然后又千军万马里护着她,直到在刀光剑影中化作了一滩血肉。 方清平这才开了口,缓缓道:“他们……听说是被抛尸在了小鬼林。” 小鬼林是辰欢城的乱葬岗。无家可归的人、无亲无故的人、死后无人认领的人,才会被一卷草席,抛弃在那里。那里算是很远的西郊,鸦声阵阵、阴风猎猎。 辰池听了,又是久久没有说话。 方清平犹豫道:“殿下……?” 辰池万念俱灰,道:“我死后,若有机会,也葬在那里吧。” 方清平大惊失色道:“殿下!万万不可!您是皇室中最后一人,您……” “辰台曾破,皇陵已毁……我有什么颜面去面对列祖列宗……”辰池又是一口血咳了出来,双目无神:“战死皇宫的人,都是辰台的忠臣。我是皇家人,与忠臣葬在一处,也无不妥。” “你不必再说什么了……日后若燕争帝问起,你便告诉他,我是辰台人,应以辰台之礼归葬。至于什么帝后之位……呵。”她冷笑一声,“我何德何能,无颜居之。” 方清平说不出话来,只讷讷道:“殿下,您……注意身体。” “身体?”辰池笑起来,踉踉跄跄起身,一袖扫落案上汤药:“我这般病弱无力的身体,倒不如不要!我若为男儿,或如甘五一般体魄康健,担得起武艺超群、调兵遣将,辰台又怎会亡、又怎会置于今日之田地!” 药碗落在柔软 的地上,滚了一滚,没有破。汤药却洒了一地,蜿蜿蜒蜒,热气腾腾。 辰池深吸一口气,忽然不说话了。她抬袖掩面,木然地站着。 方清平低声道:“殿下……” 辰池不说话。 方清平仰起头,试探道:“殿下,老臣……先退下了。” 辰池还是不说话,只点了点头。 方清平极快的离去。他把诏书和玉玺收进衣服里,极快地拭了拭泪。 他走后,辰池才像没了力气一样,身子一软摔坐到地上。袖子后面,传出压抑的哽咽声来。 生前无家还,死亦无处归。这锦绣河山、千人万人,无一处也无一人,能容得下她。 辰池第二天一早便起了。她唤过侍卫来,吩咐了一句,又唤来秋水,开始梳妆打扮。 上次这般隆重,还是一个月前的登基大典。这一身衣裳也沉重,头饰也沉重,妆容都沉重。 担着一个国,怎么可能不沉重。 梳妆之后,她推开秋水。 “你出宫去吧。” 秋水没有走,只是眯了眼,道:“殿下,你要做什么?” 辰池不答,只是又重复了一遍:“你出宫去,最好直接出城去,别再回来。” 秋水屈膝道:“殿下,我孤身一人而已,活着也没什么意思。您要做什么,都不必担心我。” 辰池默然看了看她,笑着摇了摇头。 这附近很静,她头上坠子纷纷撞击,发生清脆的声响。 “但于我来说,能救下一个人,便是一个人了。” 她话音很轻,目光很远。像是对着秋水说,又像是对着自己说。虽然化了妆,看起来仍是十分疲惫的模样——只像是一个空壳。 秋水心中一肃,试探问道:“殿下……可是陛下出了什么事?” 辰池摇摇头,又点点头。她深吸一口气,不待秋水再说话,便重新端起了长公主的架势。 她逼视着秋水的双眼,再次问道:“秋水,你现在不走,只怕就走不脱了。我早知有今日,为了辰台能真正延续下去,我已让了燕争帝一步棋。今日正走到我的必死之局。你……跟着我,没有半点生机,不后悔吗?” 秋水咬着下唇,想了想,才决然道:“不后悔。殿下——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辰 池不再劝她,提了口气,站起身来。 “那我们便走罢。” 宫殿外已集结了五百侍卫。胡炳烈为首,尚枝在他左下。 这五百人正严阵以待,空气中似乎又弥漫起金戈铁马的气息——在这威严的废墟里。 秋水偷偷看了辰池一眼。她这样的威势已许久没有展露出来。没有点将台,她便站在台阶上,眼神睨过这些将士,像是一位孤注一掷的君主。 举国上下,除了一腔孤勇,还有什么呢。不必再多言,不必再动员。 辰池一言不发,穿过人群。这两个方阵跟着她掉转过身,跟着她一步步走着,气氛肃然。 ☆、死不得所,志非可夺(上)。 辰甫安向来是个懂得享受的人,就连幼年的书房,也布置的极为精巧。重重游廊奇花异草,将这小小一个藏书阁环绕起来,如同星河拱月。 但这时节,很多花都已经谢了。辰台未破的时候,每年会有女官奉命来修剪枝条,让这地方别具一番风采。今年却没有了。新入宫的人还没来得及打理这里。 不时有几根长长的枝条探到游廊上,蜿蜒着或干枯了。它们已经不复繁茂,如同人垂死时伸出的双手——哪怕这时候阳光强烈而明亮,秋风习习,一切都澄澈无比。 辰池慢慢走着。明明已经面目全非了,甚至细细看去,游廊上有的地方已经长出了青苔。但她走的时候却闭着眼,轻车熟路的,神情安然而宁静。 仿佛这里还是多年以前,那样有人精心打理、幽静清凉又生机勃勃的地方。 她幼年多少次缠着辰甫安,就是跑到这个地方。有时候探过游廊的栏杆去够一串累累的果子,有时候看远处的花开得好,便与辰甫安一起翻过去,一路踩着举世罕见、精心修剪的植物,掐下某朵带着水珠的花。 辰池走到一个拐角处,忽然停了下来,睁开了眼。众人不知所以,也停下了。秋水问道:“殿下?” 辰池打量了附近一下,目光在游廊西侧停留了一瞬,道:“方才忽然不适。无妨。” 她六岁那年,辰甫安刚十三岁,每天被一群儒生一口一个大业烦的不得了,便偷了当时御史花了千两银子买来的碑帖,和辰池一起丢到了这附近。就在游廊西侧。后来那御史发现碑帖不见了,竟然哭到肃帝面前去。当时肃帝也觉辰甫安太过顽劣,将他重重打了一顿,但没有证据,他又死都不肯承认,最后也便不了了之了。 刚刚辰池忽然想到这事,一瞬间竟想去翻翻那本帖子。这冲动来的那样强烈,以至于生生止住了她的脚步。 秋水上前一步,站到了一个方便扶住她的地方。辰池继续向前走。 她闭着眼走完了这条游廊,仿佛一睁眼就能看到一个透明的辰甫安在她面前。那个辰甫安让过她幼时举起的两条胳膊,握着她腰侧笑着将她举起来,在宫人胆战心惊的目光下神采飞扬地转两圈——而后将她扛在肩上或抱在怀里跑向游廊深处,一边兴致勃勃给她看新搜罗的一株植物,一边任她将自己的耳朵玩的通红。 身后的宫女嬷嬷每次见都大惊失色,说什么长此以往辰甫安的耳朵会长的非常难看,甚至变成一对丑陋的招 风耳,可是辰甫安却一直不以为意。 玩累了,兄妹两个就这样走过这里。小孩子的世界,没有国仇家恨,没有生离死别,没有物是人非。辰甫安还是少年时,意气风发;辰池还是七八岁的小孩子,穿着好看的华衣盛服,握着辰甫安的手指,一个不注意就脚下一绊,摔趴下去。 只可惜啊。 这好看的书房游廊,已经没有了主人,日渐荒芜了。 燕争帝就在游廊尽头的书房。他常常来这个地方。近几天辰池身子太过虚弱,他便只在几个侍卫的看管下前来。 五百侍卫悄然无声包围住书房,辰池在门口歇了许久,才带着秋水尚枝走进去。燕争帝正在看书,抬眼见是辰池,便笑了笑。 “今天精神这般好?” 大概是因为近日来没怎么思虑谋算,他似乎年轻了一些。再加上这会阳光正好,这一笑,竟有些好看。 辰池便也微微弯了弯唇角,道:“很难得。” 她今日的确是难得的精神。不然也不会选在今天。 燕争帝心里一跳。他对断心铃知根知底,大抵猜到了些。 辰池在燕争帝对面坐下。燕争帝为她倒了一杯茶。 而后燕争帝不经意般地看了尚枝一眼,道:“尚副统领今日着装似乎极为郑重。辰欢城里,是有什么事么?” 辰池没有动那杯茶,只道:“已无事了。” 燕争帝点了点头,道:“今日我在这里看书,发现了一幅画,画得倒颇有意思。” 辰池问道:“是什么画?或许我还认得出,拿来给我看看罢。” 燕争帝便从旁边拿了一轴画给她,顺势起身,站到她旁边,手轻轻搭在她肩头。 两个人都和和气气的。尚枝不太懂,这样的乔禾,怎么可能就是一个皇帝呢。 辰池把画展开,正是这园中景物,不过那是多年以前,园子没有鼎盛又荒芜,看去依旧十分普通。画者笔力强劲,落款却偏偏歪斜稚嫩,甚至一笔之间浓淡宽窄犹有参差,生生毁了一幅郁郁青青好景色。辰池轻轻摸了摸这画,又将它合上了。 燕争帝问道:“你认得?” 他的声音近在咫尺,温柔的像是雏鸟的羽翼上第一寸光。 “嗯。”辰池道:“这是二哥的画,当时我倔,非要自己落款,现在才明白二哥当时有多让着我。” 燕争帝双手虚握了一下,才不经意般抚过辰池的手,拿过了那画卷。 “不高兴了么?抱歉,是我不对。” 他举起辰池的茶杯,问道:“要不要喝茶?” 辰池摇摇头,对燕争帝道:“没事。你坐过去吧。” 燕争帝乖乖巧巧地坐过去。 便听辰池道:“听说我皇兄已经战死沙场了。” 燕争帝顿了一下,语气一瞬间就淡了下来:“安帝陛下……这样的人物,必定是死得其所。封才,节哀罢。” 他叫的还是辰池的字。辰池唇角似乎又弯了弯。她接着问道:“你知不知道,我皇兄是怎么死的?” 燕争帝也看向她,道:“当然不知。” “原来你还不知……”辰池叹息了一声。 而后她又笑了笑。 “燕桥的唐广将军亲自下的手,陛下竟然不知道么。” 燕争帝不言。 辰池微微侧了头看他。尚枝顿时拔剑站在她身前,一声清喝:“来人!” 胡炳烈顿时领了一个小队破门而入——但同时响起的,却是他身后、刀剑入肉的声音。 他诧然回眼,却见自己身后的四百余人,已自相残杀起来……他这一愣神的功夫,眼前就已经倒下了好几个人。 他不敢再犹豫,正要冲到辰池身边,却忽然身子一软,被门槛生生绊倒在地! 一瞬间他明白过来,必定是有人投了毒! 来不及多想,身后风声已经起了。他拼力一个翻滚躲过致命的一刀,却见自己身侧的几个侍卫也无力倒下了。一时间□□声响成一片,血液在地上形成无数个窄小的水泊。他仰面望向辰池——幸而尚枝还能站着,一柄剑亮的几乎要灼伤人眼。 他刚刚放下心来,就被人一剑捅穿了喉咙。 这批人杀人的时候自己却不会发出什么声音,放耳听去,只能听见□□与惨叫——惨叫声一声一声连成一片,渐渐漫了过来。 好好的一个晌午,又染上血腥的味道。 辰池骤经巨变,却依旧波澜不惊。这早在她的意料甚至默许之内——她甚至杀了慧空,让燕争帝死无对证。 尚枝已挺剑与燕争帝缠斗在一起。 辰池示意秋水把茶端到自己嘴边,安然喝了一口。 那是燕争帝倒的 茶。 所以他一个分心,腰侧便被割开了一条大口子。 那批忽然现身的人杀到门前,便驻了足。辰池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只隐约听杀声已经歇了,便淡淡道:“尚枝,住手罢。” 她从容的仿佛没有败。 但她声音太细微,尚枝竟没有听到,与燕争帝你来我往,甚至略占了上风,虎虎生威。 辰池咳了一声,抬高了音量。 “尚枝,回来。” 尚枝一剑逼住燕争帝,头都不回,咬牙道:“三殿下,再稍待片刻,我定取了这人项上头颅,为辰台报仇!” 辰池轻轻叹了口气,又道:“我知道。你先住手罢。” 尚枝这才不甘领命,收回剑来,又站到辰池身侧去。 但她紧紧盯着燕争帝,全神贯注,手就按在剑上,有一点响动,便欲拔剑出鞘。 她额头上冒出汗珠,几乎带着生命的热力。 而后燕争帝走到辰池面前。辰池也站起身来,忽而敛眸一笑。 她声音低微,显得喑哑而温柔。她道:“我记得我与尚枝打的赌。没记错的话,今天是第四天。” 燕争帝盯着她,眼神里露出一丝很苦的笑意。他道:“不错。” 辰池便道:“看来我是赢了。”又转头吩咐:“尚枝,将滨光归还给我罢。若无人伤你,便不必动手了。” 最后她又看向燕争帝:“按赌约,尚枝每年还欠着我一壶好酒。你不要让她赖账。” 一边说,她一边缓缓接过了剑,拔出它来,无力地抵住燕争帝胸口。 她连剑都握不稳。燕争帝几乎感受不到它,身子竟不自觉地向前倾了倾。 隔了一柄吹毛断发的剑、一线绵延浩阔烽烟四起的国疆,他深爱的女子,一把细若游丝的声音,无情地传过来。 ☆、死不得所,志非可夺(下) “这个月里,你下手的机会不少。相安无事到今天,我很感谢你。但是,我很好奇,五百护卫里,怎么有了你的人?” 辰池连一句稍长的句子都说不出了,却还记得自己作为一颗棋子,该说的话,该做的事。 燕争帝不知道这是她的局,却也沉默着,不答。他们两人间仅有一臂之隔,他左手正握着辰池握剑的手。但辰池没什么力气,他便也不用力。 四目相对。无情的人眼中,这姿势像是缠绵的情人。 那么深情如燕争帝,他的眼中,又是如何。 燕争帝又上前一小步,右手反手握剑,揽住辰池的腰。可惜滨光,虽削铁如泥,却不通人意,只堪堪划破他的衣服和胸口的皮肤,便被他拨向一旁,让他有机会全心全意感受这个拥抱。 辰池的腰肢很软很细,此刻僵硬地绷直了,隔着衣服都透出一股外强中干来——这些日子想来她便是这样可怜地撑着一口气。燕争帝险些心猿意马,只把她揽在自己怀里,对秋水和尚枝看都不看一眼。 两人对视一眼,皆是欲言又止。她们一来不敢违背辰池的命令,二来如此境地,上前只怕会令辰池立刻血溅当场——辰池对她们说过许多次,燕争帝绝不是心慈手软的人。就算偶尔心慈手软,也绝不会是妇人之仁。 于是两个人的手还是轻轻握着,蜷在两人胸前。辰池的手很小,又很凉。 他对辰池道:“我还有很多话想跟你说。但是这一个月里……就算你我都不提,也没人能真的抛开自己的身份。” 辰池笑了笑。 她的声音依旧虚弱:“我本以为,你杀了我最后一个可以牵挂的人……应该不介意与我同归于尽的。” 她渐渐有些看不清了,身上渐渐浮起一层冷汗。 燕争帝感受到她身子的颤抖,便知先前那一猜想可悲地被证实了,揽着她的手不由又紧了些,左手扣着她丢了剑。他道:“我不知道你现在能不能听到了,但是我还是要再问一遍。我想问问你……若我不是燕桥的皇帝,你不是辰台的公主……或者仅仅我们之间没有隔着一个国破家亡……我年轻十余岁,依旧喜欢你,你会不会喜欢我?若我们是青梅竹马的一对平民……和平年代里……你可不可能喜欢上我?” 辰池听见了,却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她目光已经茫然,从口到鼻到双眼双耳,七窍都渐渐溢出血来。 但是,竟然奇迹般 的不疼,只是身上已经没了感受,酥软了,几乎站不直。 燕争帝见此,心疼的几乎说不出话来。他左手别扭地掏出一个纸包,抖开,把里面唯一那颗他急信向那人讨来、可暂缓断心铃之毒的丸药喂到辰池嘴里去,又捏着她牙关让她慢慢咽了下去。然后才低声问道:“为何?” 这过程里尚枝几欲出剑,均被秋水制止了。此时她正对秋水怒目而视。 “因为……就算如此,我还是会遇到云令,还是会喜欢他……就算抛开身份,我想与之终老的人,依旧会是云令。”辰池喃喃说着,却又忽然一呕,将那粒丸药呕在燕争帝的衣襟上。她却不自知,只觉身上力气越来越少,整个人都软绵绵的——她甚至已经整个被燕争帝圈在怀里,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燕争帝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她的头,已经失了神。 他在这两国皇权的战场上,失了神。周围是冷冰冰的兵器,和冷冰冰的人群。 可笑他们的姿势,竟依旧如同一对真正情深似海的夫妻。 过了好久,他听到辰池浮着一把声音,忍痛问他:“如果……我当时……答应嫁入燕桥……你……会不会……不……不……不对……辰台发难……?” 这根刺扎在她心上,不知已经多久,不知已经多深。燕争帝听了,眼泪顿时就流了下来。 他忍住数次想打断她的欲望,含泪颤声道:“不……就算你答应了我,我一样会命人攻打辰台,甚至因为你不在,辰台会灭亡的更早。” 辰池满口都是血,却还是笑了笑。燕争帝没有看到,只听着她的声音缓和了许多,在他耳边。但虽然就在耳边,他竖起耳朵听,也只听得见一片呢喃。 顿了顿,他才在呢喃里轻声问道:“你不是说,会尽力活到我生辰那一天么?” 只剩一天了啊…… 但辰池,依旧喃喃念着自己的话。她甚至没有听到那句掺糅了一整颗心的质问。 她竟然甜甜地笑起来——那是燕争帝从来不曾见过的笑容。带着些刁蛮任性,却格外灿烂幸福。 辰池这是神志渐渐不清楚了。燕争帝问过断心铃的毒性,明白一些,却也只能听着她的语言一句句稚嫩下去,听着她的声音一字字细微下去。他依旧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辰池的头发,眼里却含着两团泪水。辰池一字一句,都无力地坠在他心上,却发出回声,留下痕迹。 她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我身上好疼……好像所有的皮肉都随着血流干了……云令你……你倒是抱抱我呀……你不是喜欢我吗……”辰池声音渐渐低下去,低到燕争帝都听不见她的遗言,只感觉耳边拂过微弱无声的气流。她一边笑一边又流着泪,像是看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人一时百感交集。她身子一直往下滑一直往下坠,她全靠着燕争帝才站得稳,但她的嘴唇还开开合合,在念着什么。 她呼吸的时候,身子还有些微的起伏。 ——云令……你……来抱抱我呀…… ——衣服好重…… ——二哥、二哥……我想吃糖糖呀…… ——母妃,母妃……母妃……有什么东西在拖我下去呢…… 燕争帝不再摸她的头,只是抱着她。这个时候他才感到辰池的血沿着自己脖颈蔓延下来。 然后那些温热的血也渐渐凉了下来。 辰台皇室的最后一个人,死于皇长子寝宫的书房,死于穆国历代最草包的皇子,也死于燕桥历代最情深的皇帝。 燕争帝揽着辰池,躺在地上。她很轻了,压在他身上,重量似乎只来自于身上的衣物。 她穿着盛装,终于去见她的哥哥,和那个她深爱的人了。而被孤零零抛弃在这世上的那个人,最后只说了两句话。 “这皇宫里的辰台人,都该送送他们的三殿下。” 接着想起对辰池的承诺,便补上一句:“这个尚枝,制住她。我要活的。” 源源不断的泪水,划过他的眼角。 他在辰池冰冷的脸颊上,轻轻亲了一口。 香过他此前知道的任何一个女人。 燕争帝的这一批人,很快清扫了这里,拉拉扯扯总算将尚枝制服了,塞住了嘴绑在一旁。 不清点都不知道,原来这里这样的空落。 先前辰池没招进几个宫人,之后又寻了借口遣出了一些,现在更是没剩几个了——再除了御厨中混入的几个异国人,统共也就十余个辰台人。 一朝皇宫沦落至此,燕争帝都为辰池感到悲哀。 他依旧抱着辰池的尸体。也没有人敢劝劝他,便都恍若未见了。燕争帝便躺在地上听着他们把善后的事情都汇报上来,再一条条吩咐下去。 直到其中的统领走上前来,跪地道:“陛下,尸体污秽,您龙体金贵,……” 他没 敢说完,因为燕争帝忽然看了过来。除了说话以外他第一次有了动作。他面无表情,那统领都做好了受罚的准备,紧张的全身是汗,却忽然听燕争帝道:“嗯。你说的有道理。” 然后他松开辰池,自己站了起来。这一动,腰侧的伤口顿时涌出血来。 那统领只觉燕争帝身子一晃,便下意识一动,要上前去扶。燕争帝抬手止住他。 “无妨。朕……无事。” 燕争帝一边扶着腰,一边站了起来,坐回到先前看书的位置上去,又拿起被辰池打断的那本书。 “传军医过来。没什么要紧的事,都留到明天再说。” 他盯着书,发号施令。 “是……”那统领领了命,却犹豫了一下,并没有走。 “你还有何事启奏?” 燕争帝又抬头瞥了他一眼。 那统领抿紧了唇,看了一眼地上辰池的尸体,终于呈上一本满是泥土破烂不堪的书:“属下随……随娘娘来时,见娘娘曾在一处停留片刻,方才便去搜寻了一下,幸有所获。” “哦?”燕争帝似乎笑了笑,“你倒是心细。” 那统领又垂下脸去,不敢说话,只将那破烂不堪的东西高高捧起。 “放这吧。你退下吧。让朕静静。” 那人这才如获大赦:“是!” 而后他出去,关好书房的门。但他关门的时候还是有一线秋景打了进来,在燕争帝心头极轻又极快地一刺。 那是辰池来时的路啊…… 燕争帝这样想着,抬头看了尚枝一眼,忽然笑道:“你知不知道,你和封才很像?” 尚枝无法答话,只好瞪着他,发出“呜呜呜呜”的声响。 “当然,不是说你气势与她相似——而是那种身陷绝境,偏要硬闯、知其不可,偏要为之的执着——你和她一样。你很像她。” 说罢,他探身拿起了面前那破烂一样的书册。他随意抖了抖泥土,也不嫌脏和一股子带着泥土腥气的潮意,便翻了翻。 是一本顾体字帖,看得出,出自名家之手。它本是几乎崭新的,只前几页有着临摹的痕迹。看得出,临帖的人笔上功夫也颇为不俗。 但后面却是一些随手的画了。寥寥几笔,却与先前辰池看过的那幅画透出一样的气息来——辰甫安的手迹。 算来那么 小的年纪,他在书画上的造诣真是堪称不凡。 再往后,就是些发泄似的话了。什么“大业”、什么“皇权”、什么“天子”……有的笔画直接划到书侧,犹不止歇,隔了这么多年,也支出一笔强烈的怒意来。 看的他几乎微笑起来。 当年,封远被他一番天子大道不由分说灌进脑子里,大概也是这样出离愤懑的吧。 燕争帝又迫不及待往后翻——后面,或许会有辰池的笔迹呢? ——但是直到只剩了两页,还是没有。他有些失望,却舍不得放下它。 辰池知道它,也还记得它,当年一定是知情的。这是否意味着,它是由兄妹两人一同处置的?那么辰池稚嫩的手,也该摸过它罢? 他最后小心翼翼翻到最后一页。 ——该怎么形容那感觉呢。 是悲痛之后茫茫行走的尽头,是春季阴雨连绵中一声浑厚的雷电,是满城戟钺刀叉中,唯一一点飘扬的红缨。 他看到几个稚嫩的字,好奇般地,在碑文上描了描。 “虽死不得所,亦志非可夺。” 燕争帝忍了这般长久的悲戚,这才猛然爆发出来。他看着这十个字,眼泪簌簌而落,渐渐地,竟悲从中来,忍不住掩面恸哭起来。 死不得所,志非可夺。 这岂不就是辰池本人。若早知这一言成谶——只怕也是天意难违。 天意难违! ☆、遗诏(江山长卷第四卷终) 方清平带着辰台被指定的小皇帝、辰池的遗诏、天子玉玺,只走了一天。 第二天,他就被发现在辰欢城附近的一个镇里。恰好当时唐广白子卿等人也率兵回来,便一并入了京。 小皇帝被单独带走了,方清平被关在天牢里。燕争帝听唐广等人禀完了军情,便召见了他。 方清平身后两个士卒,在辰台这权臣之首的膝盖里用力一踢。他虽早有准备,却依旧被踢跪下去。 燕争帝面前摆着辰台玉玺和辰池遗诏。他抬起头来,对方清平说的第一句话是: “辰池将辰台最后一线希望赋予你,你却有违重托,当死。” 第二句话是: “皇室殒命,你身为臣子,当死。” 方清平全然不惧,反而傲然抬头,逼问道:“敢问争帝陛下,您这话是以什么身份来说的?是燕桥的争帝燕河奉陛下,还是辰台的长公主驸马大人、燕河奉?” 他竟敢直面帝王,甚至敢脱口说出燕争帝的名讳。燕争帝素来积威,方清平身后两人脸色都变了,一人一边强压着他低下头去:“大胆!一介刁民,岂能如此放肆!” 方清平以头杵地,背却不屈的弓着。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吐出话来: “若、燕争帝说这话,岂非折煞我这有违重托之功臣!若!驸马大人说此话,为何驸马大人不与殿下、同、生、共、死!听闻燕桥帝后情深、那么燕争帝!你就这样眼睁睁把殿下推上死路!这样的情深吗!” 有些关乎风月的话不该在这时候说,但他只不过死到临头,只想狠狠责问他、激怒他、不顾一切地想攻击他!这每个字都似有千钧重,他还没说完,自己已涕泗横流。他双手被两人反剪在背后,却攥紧了苍老的拳头——握了一辈子的笔!此刻他只恨自己:百无一用是书生! ——这一切都与三殿下所料相同……但是那铺天的恨,又怎能止得住! 燕争帝听罢,许久没有说话。 方清平听到自己胸膛里,那颗老迈的心,还在砰砰跳动着。 而后燕争帝挥挥手,示意那两位士卒退下。那两人一怔,不约而同开口道:“陛下,这……” “退下!”霹雳般一声暴喝。 两人不敢再耽搁,只在方清平肩上再度用力一压,才行礼退下。 两人走后,燕争帝将辰池遗诏掷到方清平面前:“念。” 方清平却半步也不退,冷笑道:“原来冷面无私的燕争帝,连诏书的字都认不全吗?!” 燕争帝怒极反笑,道:“方清平,你虽是辰台权臣之首,但眼下,激怒蔽目,远非我敌手。你真以为,我对你、对辰台,会无可奈何?” 方清平暴怒中,却依旧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又听燕争帝继续道:“我不是你们那个无能的先帝、也不是你们那个风流倜傥的二殿下,更不是你们心系民生的三殿下——我站在这里,你就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说着他冷笑一声:“你若继续激怒我,就等着整座辰欢城为你陪葬!” 方清平知道他不是开玩笑,就算是,他也赌不起——以辰池在辰欢城聚拢的民心,燕争帝不屠城,几乎都可以算是妇人之仁了! 他被气得全身发抖,眼前发黑,过了很久,才俯下身去,颤颤巍巍抖开辰池遗诏。 看到那虚浮字迹的一刹那,他眼里就漫出两行泪来。 除去些必要的废话,辰池极简明地讲清了皇位归属、臣子分封、对外政略。她提了提各大城市的赋税,却反而削减了周边村镇的赋税。她不善兵法,却依旧挖空心思将军队和残余部将调回皇城,兵力紧缩,亦不再征兵——辰台几度征兵,本就已无兵可征了。燕争帝一眼看破她的心思:她这是在对燕穆两国示弱。一个已被打废的国家,军队尽是些残兵残将,不成气候。若要一举剿灭,还不如暗里派人观察。她甚至隐隐在暗示:辰台愿为附属,但求国号得存。 这一来,辰台便成了燕桥与穆国都垂涎三尺的肥肉。两国本就在辰台国破之时各存芥蒂,她遗诏一发,怕是他与穆翎帝,都会大起干戈。这利益太诱人。 她不通兵法,但人心深浅、纵横之道,却堪称天纵奇才。若非穆从言……如今,单凭她临终这手笔,百年后天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燕争帝听着,又闭上了眼。 他最近很喜欢闭眼。仿佛一闭眼,茫茫天地间,便有一个身影,会轻盈落在他面前。 他知道不可能,但眼前的黑暗起码能让他幻想。 “……余之一生,安荣华、享富贵、传声名、得民心之所向;却少才干、寡功勋、微政业、负光复之宏愿。行尽腌臜之事,负遍风流之人。心知罪责之深重,生历愧抑之苦难,只随后人说。今家国破,陵室焚,吾无颜见列祖列宗于九泉之下,故求布衣蔽席,抛于城西,乃不负当日殉 城之英魂。 “幼时,尝见顾明理之真迹。明理为亡师铭曰:‘虽死不得所,亦志非可夺’。余俗者,愿附庸风雅,请以此十字随葬。征战数载,国库空虚,珍宝玉器、俑兵冥将,本难求于四海,亦无功以铺张,免矣……” 辰池最后的话,写在碧色丝绸上,看起来也是气若游丝的。有的地方染了干枯的血迹,她便将污渍的地方划去,认认真真地重新写一遍。 方清平念着,燕争帝听着。 念完之后,方清平满眼悲戚。他将诏书工工整整收好在面前,对它行了大礼,而后又一言不发。 燕争帝如梦初醒,道:“除遗诏外,辰池有没有与你提过后事?” 辰池……无论她愿不愿承认,无论世人眼下是否知情,她终归是他深爱的人,是他亲口许下的帝后。 方清平见了他这般反应,自然明白他所指代、所期望的是什么,不由得嗤笑一声。燕争帝不以为意——这天下,能将公与私分得那般分明的,总共也不过几人。 “殿下说:‘我是辰台人,应以辰台之礼归葬。至于什么帝后之位……何德何能,无颜居之。’——你难道不懂殿下的心思?” 燕争帝又失了神。他强作镇定,问道:“她……当真这样说?” 方清平不再言语。 燕争帝却忽然道:“我知道你是在故意激怒我。我知道你一心求死。” 方清平道:“你知道我该死。” 燕争帝道:“你虽该死,却还有要做的事。” 方清平这才惊了。他猛然抬头,目光直盯向燕争帝。 “辰池遗愿如此,我也不好拂了她的意。她要辰台苟延残喘,这于我,也是幸事。”燕争帝似乎笑了一下。 “封才她……毕竟不在了。有些事情,太过离奇,她毕竟算不到。” “我保留你辰台的国号,为你提供朝堂之才,为你拨调虎狼之师。但我要求,你辰台从此,便向我俯首称臣。” “你要拒绝吗?这可是辰池的遗愿。” 燕争帝几乎不由得方清平思考,一句句逼问下来,最后一个“遗愿”出口,他在方清平眼中,终于成功看到了动摇。 “辰池虽身为女子,政治上却是天纵奇才。方清平,你也该知道。按照辰池的遗愿,你们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怎么样,你是要遵从她的遗诏,还是要在她尸骨未寒 之时,便将之置若罔闻呢?” 他简单几句话里,却朦朦胧胧就浮现出一片大好河山来。方清平听着,竟然就忍不住陷身其中。 “怎样?方清平,你是要忠诚到底,还是只为天下,做一个表面功夫呢?” 十月,辰甫安战死、辰池身死的消息,渐渐传了出来。方清平亲自公布遗诏,为新帝举办登基大典。次日,燕桥军队开入辰欢城,新帝纳贡,燕争帝下赐封号迟,收其为义子。 自此,辰台虽光复了国号,却是彻底沦为了一国之属。 冬月,辰迟帝遇世家行刺,自此无力行走。十日后,谢家家主暴病身亡。方清平再度宣读辰池遗诏,辰欢城内世家半数举国丧之礼。 腊月,燕争帝于燕桥册后。皇后不是活生生的一个人,是一块牌位。 牌位上那人,姓陈,名律。 又过了两年,燕争帝驾崩。 后人对燕争帝评价颇高,大多数认为,没有燕争帝,便没有日后燕桥一统天下的伟业。有闲来无事的人,常常猜那位让燕争帝钟情至死的女子,究竟是谁。 其中对陈律身份猜测最多的,便是辰台的亡国公主辰池。说书里野史里,这两人的故事可谓是风流至极。 但正史最是无情,将他们的名字隔开几乎十万八千里,甚至还在辰池的本纪中说,她原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少年将军,在辰台国破时不知所踪了。 就算偶尔将那个权倾朝野的公主与雄才伟略的皇帝放在一处,下笔也严肃认真,丝毫不见旖旎。 暧昧的一次,是在辰台国破那年的秋天。 《帝王本纪·帝女辰池》中写着: 新安十九年,辰池长公主、辰安帝举兵,辰台旧人以长公主故,云集响应。夏,辰安帝夺辰欢,驱从言,减赋税,聚民心,征辰平。端、子卿、广等随行。时辰池伤病甚重,留辰欢而理民生,国仓遂足。未足月,广、子卿骤起袭辰安帝,先帝亦现辰欢,手刃辰池。 后面,便是写辰池遗诏、分析她种种手段、写她死后殡礼、为她歌功颂德的话了。这字里行间,没有一句话提起他们的故事。 这两个人各怀心思、毫无情义,唯一的情话似乎便是燕争帝本纪中的两句话。 “四月,先帝再聘,辰安帝以辰池长公主许之,燕辰遂盟。” “……军中秘传,先帝私许辰池为后。” 而后便是刀兵相向。 “先帝潜辰台数月。时,辰池剧毒发作,自知不久于世,欲行刺。先帝乃杀之。” 其实有很多思虑,史书里,都无法记载。 有很多暗中的手段,史官不敢付诸笔端。 所以有了很多事出无常。 ——人们这样解读辰池的失败,和燕桥的崛起。 可能是错的。 又可能是对的。 后世历朝历代风流人物,在研究这一段历史时,无论军事、政治、历史……都不可避免会提起燕桥与辰台的这一次交锋。种种猜测层出不穷。 有人说辰池心智并不如史书中夸赞的那般成熟。他们中,有说辰池早该答应燕争帝求聘的,有说辰池没必要举旗复国的,有说辰池临终时刺杀燕争帝是画蛇添足弄巧成拙,成了她此生最大败笔的。 但也有人说,后世记载下的,还不足辰池才智的十分之一。尤其她临终之举,虽短期看是画蛇添足,令辰台境况直下,但若非如此,若她临终之时,身边五百护卫忠心耿耿,真将燕争帝弑杀,或哪怕只是为难了他,只怕他都不会将辰台收为附属国,甚至燕桥会毫不犹豫让辰台再度亡国。就算不亡国,当时的辰台,若作为一个小国独立,也迟早会被攻陷被吞并,哪有后世国力渐强,仅在燕桥一国之下的风光——至于那五百护卫中的奸细,只怕也是承恩寺之战混入之后,被辰池有意留下的。 ——这两个派系的人争来争去,争了千余年,都没有哪一派能说服哪一派。而真正知道真相的人,也早就被埋没了。至于唯一知道辰池全部思量的方清平,更是终其一生,不曾吐露一字。 但又怎样呢。 天下权势三分去,王相多情归谁与。谋士英豪纷争里,江山犹彻渔家曲。 ——让我们回到燕争帝驾崩的那年。 宋板儿是燕桥里数一数二的说书人,一张嘴能从仙庭里一颗夜明珠扯到邻国那个不逊须眉揭竿复国轰轰烈烈的小公主,再扯到她哥哥和邻国一个暗人的风流债,再扯回海底下龙族和龙族间你死我活翻天覆地的争斗,醒木一拍,千八百个铜子儿就进了口袋。 他平日里最爱做的事情啊,就是开始说书之前,拎着个茶壶,顺着皇宫外面走一圈儿。一边走,一边就着壶嘴儿喝着茶水。皇宫的侍卫早就已经见怪不怪了,有的还会往他口袋里塞一串铜钱,央求他下个故事讲个什么,自己的 儿女喜欢听。 但是这一天,他走到皇宫旁边的时候,却是直接被请到了宫里。 说实在的,他这一辈子不知道在这溜达了多少圈,众侍卫从开始的戒备到习以为常到和他称兄道弟。但进来,却还真是第一次。 他一边走着,一边战战兢兢感叹着这皇宫之森严,之华贵,之恢弘。他问一个平日与他交好的侍卫到底是何事,那侍卫眨了眨眼,低声道: “听说今日,陛下想听说书。” 宋板儿正松了一口气,刚要直起腰来,却又听那人道:“今日陛下心情似乎不好。您老小心些。” 他抬头,却只见了那人的侧脸,严肃的像是什么都没有说过。 王座上的人很高大,若无视气势,说他是武将,只怕也很多人相信。 但这气势…… 宋板儿偷偷翻起眼睛瞄着,却觉只看了一眼,冷汗就要下来了。若不是这皇宫面积太大,只怕他都会以为是这个人的气势侵染了整个宫殿。 他深深叩首,收回目光,再不敢抬头。 “你起来罢。” 却是那人先说道。 宋板儿一颗心都快从心脏里跳出来了。他小心翼翼站起来,手里拎着的茶壶刚才也被收走了,此时此刻真是千般的不自在。 那个人动了动,调整了个舒服点的坐姿,俯视着他。 “你就是宋板儿?” 他这再一开口,宋板儿就几乎要跪倒了。他哆哆嗦嗦道:“是。草民……就是宋板儿。” 那人似乎笑了笑,但宋板儿一抬头,看到的却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他一哆嗦,又埋下头去。 “听说你说书说的很好。今日,便给朕讲个才子佳人的故事吧。” 宋板儿只觉这一声很悲恸,隐约竟似乎是哽咽了。但又掩饰的极好,若不是他对声音格外敏感,这地方又格外寂静,只怕也听不出来。 而后被赐了座,甚至有人给他搬来了桌子,拿来了扇子、茶水,惊堂木。 “讲吧。给朕讲一个和和美美、团团圆圆的,才子佳人的故事。” (完) 作者有话要说:啊就这么完结了_(:3ゝ∠)_ 其实《帝王家》这个故事是《江山长卷》系列的第四个故事(笑),还有四个故事,分别关于四个人。 我的习惯是写好全文之后再慢慢发出来,但是不会坑的。严肃脸。 这篇文题材不算热,我也因为懒而没有签约,没有签约也没法爬榜单,也就是没有网站宣传,所以每个看到这篇文的都是有缘人呐有缘人。开头几章又写得情节松散格外无聊,收藏寥寥无几,但是每次涨收藏都很开心(虽然除了我的朋友之外好像只有两个收藏……)。而且能把写文这件事情坚持到现在,说实话我自己也很开心。 谢谢大家,我们下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