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引之百合玲珑眷凤舞》 第一章 百合谷 有人说,美妙的事物总能引起人们的共鸣,可是,这里,却是个例外。 漫山遍野的白,白的那么纯粹,白的那么圣洁,白的那么纤尘不染……轻柔的瀑布掀起氤氲水汽,飘渺的如坠云梦,隐隐两三烟树,默默一帘疏雨,清泉几泓,泠泠之声不绝如缕。小湖中碧波荡漾,微风轻抚,即化为一堆堆碎银。 百合谷,凤绫湖,这是一个让我魂牵梦绕了许久的地方,当双脚踏上这片仙境时,我还是不敢置信,这个在地图上早已消失不见的世外桃源,会毫不保留的,以近乎完美的形式展现在我的眼前。 环顾四周,偌大的山谷中除了恣意绽放的百合与波光粼粼的湖水,竟然只有我一个人。 在湖边的青石上坐下,手刚刚触及湖面,便有一种刺骨的寒冷渗进肌肤,我不禁打个寒战,赶忙将手缩回。传说是真的,凤绫湖中的水是一个痴心女子破碎的心,爱到尽头,骨髓和血液中就只剩驱赶不尽的冰冷了。 盯着湖中腰肢纤柔的水草看了一瞬,望夫石,孟姜女,一一想过,却就是怎么也想不透,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至死不渝的情,能让一颗跳跃沸腾的心变作刺骨的寒冰,零零散散,碎了一地。他们相爱的时候应该有过“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般海枯石烂的誓言,应该也有过“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相偎甜蜜,可到头来却只能是曾经沧海,云淡风轻…… “我是没有谈过恋爱,如果以后谈了,也绝不会向她们一样把一颗心完完整整的交与一个人,不留退路,那样只会让自己伤的体无完肤!” 舒口气,抬头看了看已经西斜的残阳,静静地挂在山头,藏起半面红妆,似娇羞的少女与情郎依依不舍的话别,映得满天流云霞光四射,分外妖娆。 看来今天又回不去了,真可笑,堂堂一名导游也能迷路,这要是传出去,恐怕导游界的脸都让我给丢光了! 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很无奈,伸手将腰带又紧了紧,起身四下寻觅食物。 湖水这样冰冷,鱼儿是不能生存的,烤鲜鱼的想法是破灭了。找了一阵却无所获,脚下发软,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转悠了,索性找个地方坐下歇会儿,保存体力再说。 拿根树枝抽打着草丛,确定没有什么蛇蚁虫兽,我挑了一朵开得最盛、香气最浓的麝香百合,在它旁边铺陈完毕准备就寝。 之所以选它,除了因为它在这满山的野百合中还能一枝独秀之外,更重要的是,它的形状居然和我左肩上百合花样的胎记一模一样。抚摸着它硕大的花瓣勉强笑了笑,心想,这也算上天对我的一种眷顾吧。 残阳很快就从山头消失了,静谧的夜匆匆降临,看着周围的一切慢慢变得昏暗,心中莫名的腾起一丝惊惧。望着如墨的苍穹,群星璀璨,银河如带,偶尔划过一颗银白的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俏皮地闪过,为夜空增一抹亮色。 慢慢合上眼睛,在心里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安心睡吧,明天早晨睁开眼的时候,阳光还会透过纱窗射进屋里,自己还会懒洋洋的从床上爬起来,伴着楼上断断续续的钢琴声大喊一声“早安”的…… 叶夕雅,记住,你要坚强,一定要…… 第二章 穿越 黑暗,压得我透不过气的黑暗,我努力奔跑着,沿着满是荆棘的曲折小路跌跌撞撞地逃。黑暗的魔爪从四面八方向我伸来,它鬼魅的笑着,邪恶的声音一遍遍摇动着我的心:“回来吧,你是跑不出去的!”我拼命的摇头,用双手将耳朵堵住,用尽力气向前冲。前方,一点亮光,慢慢扩大,一层层的光晕扩散开来,炫美得如同绽放在黑夜中的烟火,渐渐将我囊括,替我驱散了身旁恐怖的黑影。仿佛嗅到了阳光的气息,我大口的喘着气,大声笑着,舞动着双手迎着中间的亮光奔去,黑暗慢慢被我甩到身后,久违的温暖又重新一点点把我包围,无比舒适、惬意…… “小姐,小姐,你怎么在这儿睡着了!”一阵清脆若银铃般的声音。 我微微睁开眼睛,耀眼的阳光射进瞳孔,一阵恍恍惚惚的刺痛。身体很是无力,我对着声音传来的地方嗫嚅道:“好累,好想睡!” “回屋睡可好?在这儿会着凉的,小姐快醒醒!”肩膀被一双手握住,身体离开了潮湿的地面,僵冷的背慢慢恢复了原有的温度。上身在空中停了一瞬,紧接着是一阵剧烈的摇晃。 只觉得眼冒金星,意识一点点恢复,却困意犹存,抬起眼皮,一张圆圆的、白净的小脸由模糊渐渐变得清晰。 “姑娘,你是?” “姑娘?小姐,你怎么叫起我姑娘来了?我是雪谦呀,是你的小丫鬟!该不是着凉生病了吧!小姐,你有没有不舒服?”一只纤巧的手靠近了我的额头,它带来的一丝凉意让昏昏沉沉的我顿时清醒了不少。 “雪谦?你叫雪谦?是你把我叫醒的?”我小声问。 女孩点点头,眉头皱了皱,撅着嘴角问:“小姐,你怎么一觉醒来连我都不认识了呢?” 我环视四周,清晨的百合谷,浓郁的馨香扑鼻而来,依旧水声泠泠,鸟鸣啾啾,淡淡的阳光洒在平静的湖面上,镀了一层闪烁的晶莹。 眼前的小女孩大概有十四五岁的样子,一头飘逸的长发整整齐齐,梳着小巧玲珑的发髻,淡青色的衣衫罩在她娇小的身体上,越发显得俏皮可爱。 “这是……怎么回事?”我用力回想,可是,只要加以回忆,头就痛得要命。我用手扶着额头,低低呻吟了一声。 “小姐,是不是头痛病又犯了?不要再想了,你想知道什么,雪谦告诉你!”雪谦一边替我轻揉着额头,一边搀我起身。 头痛稍缓,我舒舒筋骨,除了有些酸痛之外,其余一切正常,方正色道:“你……怎么在这?” 雪谦嘻嘻一笑,道:“小姐,咱们在百合谷已经住有半月时日了。” “半月?”怎么会?我仔细打量了一番雪谦的装束,古典的发式,古典的服装,却不像在开玩笑,心下有些疑惑。 雪谦见我只是盯着她看,也把自己上上下下扫了一遍,然后注视着我问:“怎么了?有什么奇怪的吗,小姐?” “啊?没、没什么!只是觉得,很漂亮!”是不是时空错乱了,我到了什么年代啊? 雪谦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见我只是拿着手掌遮着太阳,遂牵着我的手朝不远的一处茅屋走去,没走几步,身形忽然一顿,急急冲我说道:“呀,差点忘了大事。小姐,我们要马上离开!” “什么事这么急?” 第三章 受伤 “是这样的,”雪谦咽了口唾沫,皱着眉头说,“小姐,你今晨不是叫我进平阳城去买纸张吗,可我进城后却听说,平阳太守今天带了很多人要来百合谷附近打猎。小姐,我们得赶快离开才行!” “打猎怎么了?我们为什么要躲啊?”我很是不解,平阳太守,很蛮横吗?为什么他一来我们就要离开?若是要摆官威的话,大可不必,我们两个姑娘还能碍了他的眼?况且,我们离开后要去哪儿啊? “小姐,你又犯糊涂了?是不是刚才我走后你晕倒了,很多事情又不记得了?”我心不在焉的点点头。雪谦满是疼惜的看着我,又道:“平阳太守他们可是鲜卑人!我们临行前老爷千叮咛万嘱咐,说让我们尽量不见外人,特别是异族人。前几日,若不是朝廷内几个鲜卑族的将军看上了府中的景致,非要来游玩赏花,我们也不必来百合谷躲避了!”雪谦微叹口气,嘟着嘴,眼中有些埋怨的神色。 我禁不住笑起来,想了想,又问:“那我们为何要躲到百合谷来呢?家里不好躲避么?”深知古代女子嫁人之前是不能随便抛头露面的,所以外人到访,家世稍好的人家都会让女子避而不见,可,这躲人躲出家来,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不,是第一次实践! “这还不是小姐你自己的意思!非要说什么百合谷环境清幽,僻静自然,心旷神怡,是什么修身养性的佳地,你又酷爱百合,所以,从小到大,不管有事没事,我们都要来百合谷小住几次的。” 我一怔,咧嘴苦笑两声,不知该说什么好。 雪谦看着我无奈的摇摇头,口中喃喃自语道:“小姐的病什么时候能好啊!”转身径自朝茅屋走去,刚走几步,回头见我依旧呆呆的愣在原地,叹口气道:“雪谦先去收拾行李,小姐等会儿,雪谦去去就来!” 我不好意思的摸摸脑袋,垂了头,无精打采的在凤绫湖旁漫步。什么跟什么啊,难道这个“我”以前还是个“忘事精”?不过,这样也好,借着这个缘由还可以不引人怀疑的打听清楚事情的始末。 舒舒服服的伸个懒腰,瞅了瞅清澈的湖水,却怎么也忍不住想痛痛快快的洗一把脸的冲动。蹲下身,向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望了望,脚底一软,差点儿跌进湖里。 匆忙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得扫扫身上粘的尘土和草屑,我连滚带爬的跪行到湖畔,探着身子仔细的打量。 裙拖六幅潇湘水,鬓挽巫山一段云。明眸皓腕,顾盼神飞,弯弯柳眉似长空晓月,含情杏目若暮雨辰星,眉间一点朱砂,肤如凝脂,口似含樱,身穿一套淡粉色衣衫,显得更加素雅端庄。 纤细的手指轻轻触动平静的湖面,几滴水珠顺着指尖滴下,惊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湖水并不寒冷,之前在百合谷的一幕仿佛都是我的错觉,没有如血的残阳,没有恐怖的黑暗,甚至没有了叶夕雅,只有眼前倒影中的人儿,可是,这是我吗? “小姐,我们走吧!” “嗯。”无心的应着声,我慢慢从草地上爬起。 “小姐小心!” 耳边的风“簌簌”而过,颈部浓重的的血腥直直扑入鼻中,天地有些恍惚,只听到雪谦近乎凄厉的呼喊,丢掉包袱,泪痕点点,向我跑来,我看到她伸出的的手在颤抖着,想向她努力地笑笑,却不想身子正遥遥晃晃的倒下。 眼前一袭白衣闪过,我听得到雪谦在叫我,一声一声,仿佛怕我就这样睡过去。四周人声嘈杂,似乎还有骏马的嘶鸣和踏蹄声。身子被白衣人抱起,如风般在空中奔驰,白衣中透出一种熟悉的味道,却凛冽似寒冬的冰雪,慢慢侵入心脾,带来入骨的冷。我不自主的向外挣挣身子,腰身却被一双臂膀重新箍紧,拉回原位。颈间的痛越发厉害,我皱皱眉,勉强保持住最后一丝清醒,但却是徒劳。一切烟嚣都渐渐淡去,耳畔只有一个声音倔强的一遍遍传来:“坚持,会没事的!”阳光一点一点从眼前消失,沉重的眼皮再也支撑不住了,我带着一丝笑意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喃喃道:“放心,我会坚强,一定会的!”空气凝滞了,眼前又是一片无边的黑暗,脑海中,自己灿烂地笑脸与倒影中的佳人重合在了一起……我,还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叶夕雅吗? 第四章 初见 颈间一阵剧痛,我努力的睁开眼睛,雪谦挂着泪珠的小脸上绽出欣喜之色,梨花带雨,煞是好看。给她一个安慰的笑,我扶住她的胳膊,试着坐起身子。 “小姐,你刚醒,再休息一会儿吧!” “再躺下去就没命了!没事,扶我坐起来!”我玩笑着看看雪谦,替她抹去了还挂在脸颊上的泪,却没停下起身的动作。 雪谦拗不过我,把枕头放到我的背后,又帮我盖好被子,这才在床边坐下,拉起我的手,叹口气,慢慢说:“小姐,真是好险,雪谦真怕再也见不到你了。你不知道,那支白羽箭就从你的颈间划过,当时你颤颤的倒了下去,衣服上满是血!后来,是慕容公子把你抱回茅庐的,幸好他随身带着大夫,及时止了血。大夫说,箭尖差一点就割破了你的经脉,小姐你可是从阎王老爷那里捡回了一条命呢!” 我勉强笑笑:“有那么严重么?这么说,我是被阎王给踢回来的!” 雪谦嗔怒道:“小姐还有功夫说笑?若是老爷见到,该被踢出薛府的就只怕是我了!” 我拍拍她的手,转移了话题:“你知不知道是何人伤我的?” 雪谦咬咬唇,慢慢道来:“是……是慕容公子!” “哦?我可与他相识?” 雪谦快速摇摇头。 我怒道:“既无恩怨,他为何伤我?既伤了我又为何救我?” 雪谦只是默不作声。 “是在下失手伤人,出于无意,薛姑娘若有疑问,请问便是。” 门被推开,清晨湿润的空气夹杂着百合馥郁的香气迎面扑来,昏暗的草屋霎时变得明朗而敞亮。门槛外,他背着初升的朝阳,修长的身材被和煦的阳光镶刻了一层耀眼的金,绚烂夺目。 “方便进来吗?”声音平静至极,没有一丝青春的年纪应有的张扬。 雪谦看我没有答话,又扭头望望来人,微微点点头。 他一撩衣摆,步伐矫健,几步便立在了床边。 没见到他之前,我从来都不相信世上竟还有如此倾国倾城的男子,对,倾国倾城,我只能想到这一个词! 那张如皎月雕琢的脸,是否应该让嫦娥也羞愧梳妆呢?玉带银冠,窄袖白衣,凤表龙姿,遗世独立,芝兰玉树般,恍若谪世的仙人。只是眉间始终飘着一抹浓得化不开的愁云,本是风华正茂,在他紧皱的眉间却只找到了穷途末路的悲凉。风姿楚楚,却因着满目的凄寒,如昆仑山巅经久不化的霜雪,遥遥拒人于千里之外。朗眉星目,也深邃的让人窒息。 突然想起了《诗经•;卫风•;淇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禁不住低低笑出声来,曾闻西晋卫玠容颜俊秀非凡,却丧命于众人眼下,一时传为佳话。倘若卫玠此时尚在,与此人相比胜算几重?免于被“看杀”的命运也说不定! “小姐,你……怎么……”雪谦支支吾吾,双颊急的有些泛红。看看来人,竟也毫不避讳的与我对视良久,只是眼中依旧寒光闪闪。 本是无心之举,此时也有些不好意思了,拉回飘远的心思,我忙移了眼神,向后挪挪身子,找了一个舒服的地方坐好。 “说说为什么伤我吧!”我道。 “在下原与家人在谷中涉猎,一时失手为之。伤了薛姑娘,实属无意。”简简单单的理由,却让我生不起气来了。失手,也对,原本素不相识,不是失手也不会无缘无故的伤我,何况,现在我也没有大碍了。 见我不语,他顿了顿,继续道:“随行大夫已为姑娘诊治过,姑娘伤口较深,不宜多动,现在已无大碍。不过,在下伤人在先,待到姑娘好转,在下送姑娘回去,养病期间若有所需,请命人告知,在下定尽全力。” “公子不会就是平阳太守吧!”待他讲完,我微翘翘嘴角说。 他平静的看了我一眼,道:“正是。” 心中有些波澜,想不到他竟回答的这么痛快。我看了一眼怔住的雪谦,笑道:“那小女子的伤就不烦公子费心了,公子派辆马车送我们回家就是。” 他目光凝聚了些许伤痛,如锐剑般锋利,嘴唇泛着苍白,顿了顿:“我说过,伤好后自然送姑娘回家,姑娘只安心养伤便好,其余不必牵挂。” 我吞了口气,攥紧被角,呆呆的看了他一眼,扭过头去。 一中年男子箭步进屋,在白衣男子身边低语道:“少……少爷,有急事相告,接一步说话!” 白衣男子看看我,旋即转身离去。 缓缓舒口气,闭上眼睛,总有一种心悸萦绕心头,想想他深邃的眼眸,紧蹙的剑眉,心里却涌出莫名的心痛。那里面到底藏着什么故事呢?一个如此俊秀的男儿却始终愁眉不展…… 第五章 相谈 找了个理由把雪谦支开,自己蹑手蹑脚的出了房门,好不容易四下无人,于是以百米赛跑的速度冲向山坡,捡个角落自由自在的溜达。 乖乖,三天不下床,七天不出屋,我的腰腿关节都快生锈了。 大口的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一丝丝冰凉的气体顺着鼻息沁入心扉,这种感觉真是美妙!挑一朵晨露犹存的百合夹在鼻下,舒舒服服的躺在柔软的草地上,翘着二郎腿儿,双眼微暇,哼着熟悉的调子,感受着山水田园带来的恬淡。天空中荡着几片浮云,时不时的偷窥我几眼,等我发觉,又好不悠哉游哉的远逃了,不亦乐乎! “去留无意,漫观天上云卷云舒;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这样的人生才真是逍遥!” “一个人跑出来,伤口好了么?” 慢慢挑起一只眼皮,果然,一双金丝皂靴,几片荷风微摆的衣角,幽深的眸子只是盯着远去的浮云,这时的他竟也有了一丝释然。 “嗯,好的差不多了,老是呆在屋里有些烦闷。”慢慢起身,不敢盯着他的眼睛,只是把玩着手中的百合花,悠悠道。 身边的草丛动了动,眼角瞧见他就坐到了我的身边,心里蓦然升起一阵紧张。 “去留无意,漫观天上云卷云舒;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人生若此就真的无所求了。只是……浮沉牵绊,心向往之罢了!” 抬眼看看他,竟发现他的眼角溢出了一点异样的温和,比起冷冷的面庞,竟显得阳光了许多。 捻动着花瓣的手指不知不觉就停了下来,“浮沉牵绊,心向往之罢了!”的确,谁不想像云儿一般无牵无挂,飘渺畅快?只是,那样的生活是需要境界的,老子青牛,庄周梦蝶,跳出红尘的生活还有什么意思?我从来都告诉自己要快乐的活着,虽不如李白般潇洒,也断然不可像杜甫般沉郁,否则,短暂的生命里只剩下悲凉,回忆就轻了很多! 他依旧只是盯着空中的浮云,嘴角的阳光渐渐暗了,消失到最后又只剩了凝滞的凄寒,其中夹杂着两分无奈与失望。 简直就是悲哀的人生态度! 扔掉手里残缺的百合,很不服气地哼口气,我道:“心向往之?小女子不敢苟同!人生就似一泓清潭,红尘琐事不过是过眼云烟,一阵凌波的清风而已,可是,想要卷起什么样的浪花,泛起什么样的清波却不止是风说了算的。只是一个‘心向往之’,恐怕浮沉牵绊是一生之事了。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有时候,一生是一瞬之事,一刻的怅然也是永恒。” 他嘴角一怔,眉头立刻紧皱起来,带着明显的警觉犀利的问道:“你是晋人?” “什么近人,我还远人呢!”话一出口,立即发觉情形不对,身边一股股的冷风袭来,有一种被人审视的感觉。于是就更不敢与他对视了,只能匆匆起了身。 “我……不是晋人。出来久了,该回去了。”声音微颤,转身,迈步。一贯的沉稳这一刻竟毫无踪迹的消失殆尽了,只是因为不想被他怀疑?老想在他深邃的眸子里验证些什么,到头来却一无所获,反而把自己弄得神经兮兮的,自己这是怎么了? “我还以为只有晋人会这般超脱!”声音轻轻地,“你有没有想过,潭水本不恋清风,凌波翻浪,也许只是无奈呢?” 手不知不觉的抓紧了胸口的衣襟,然后一点点放开,最后轻抚几下被我抓皱的地方。 静静听着草丛轻微的晃动声,接着是起身时衣服的簌簌声,再后来是沉稳的脚步声…… “少爷,您决定了吗,已过十天,薛姑娘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我们不能在此逗留了,什么时候动身?”粗犷的声音打破了我的思绪,中年汉子早已拦住了我的去路,喷出的热气在空中迅速散开,满山谷里回应的都是肯定的回答。身后几队人马早已是整装待发的架势,我回头怔怔地望着他,他挥挥手,冷冷地道:“找辆马车送薛姑娘离开,而后,动身回府!” 第六章 回家 飞驰的马车把身后的百合谷甩的远远的,分道扬镳在所难免,心中有些不舍,也许,我忘不了那双幽深的眸子了。 “雪谦,我想问你点儿事,”坐在颠簸的马车上,我试探着问雪谦。 “什么事啊,小姐?”雪谦天真的看着我,眨了眨那双圆圆的眼睛。 “是……哎,遗忘的毛病又犯了,回家要是出了差错就不好了!”我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拄头叹息,顺便用眼角瞥向雪谦。 “小姐忘了什么,雪谦告诉你。” 我翘了翘嘴角道:“其实也没什么,伤势早已好转,就是家中琐事记不分明了。”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看雪谦这个小丫头的打扮就知道,“我”这位小姐家,一定相当显赫。 雪谦清了清嗓子,然后正色道:“薛家在长安城中是赫赫有名的名门望族,老爷是辅佐当今圣上——苻坚皇帝称帝的重要谋臣之一,现在是当朝一品谏议大夫,” 苻坚?我心下一沉。天啊,五胡十六国的前秦?一下子竟窜回了一千六百多年前!忽的又紧张起来,那平阳太守不就是——慕容冲! 刹那间竟又有了些欣喜,一袭白色窄袖的衣衫,一张淡淡愁容的俊脸,慢慢在眼前变得清晰,不知不觉中嘴角已挂了一丝甜甜的笑。 “老爷唯一的妹妹、小姐的姑母辰唯小姐,想当年,是长安城中才貌双全、倾国倾城的人物,因此,也被皇室选中封为公主,和亲代国。所以,薛家也算得上是皇亲国戚,”雪谦不紧不慢,仿佛这些话她早已说过无数遍。 “老爷共有三房妻室,其中大夫人——小姐您的娘亲,是仙逝的威武将军权翼老爷之妹;二夫人嘛,她是一个乡绅的女儿,因为在前些年秦国战乱、老爷落漠之时,老乡绅救过老爷一命,因此,老爷为报恩,收他女儿做了二夫人;至于三夫人,她是歌女出身,地位卑贱,但却是老爷最爱之人,听说,当年他们相爱曾受到薛氏家族的强烈反对,在长安城中也被传的沸沸扬扬,但最后还是老爷力排众议,替三夫人赎了身,并纳她为妾。”雪谦停下来,喘了口气,却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没了?” 雪谦一脸不解:“小姐,你每次病好后也只是问这些啊?” “呃……”我不好意思的笑笑,掀帘看向窗外。 “吁——”随着几声清脆的呼响,马车渐渐停下了脚步。雪谦一个箭步跳下车,站在一座气派的府邸前高兴的冲我大喊:“小姐,我们到家了,我们终于到家了!”我轻轻跳下马车,抬头看了看府邸正门上的匾额——薛府,好苍劲的字,一定是位深谙书法之人所写。雪谦扶我走上台阶,我的心里却愈发忐忑起来,脑海里在不断的搜索关于五胡十六国前秦的那段血雨腥风的历史。 紫薇花的馨香夹杂着柳叶的清新扑面而来,走进正门,左右两边是盛开的紫薇与随风起舞的柳枝,穿过正对的厅室蜿蜒向前,左边“青草池塘处处蛙”,大有江南园林的清幽之色;右边“秦桑低绿叶,燕草碧如丝”,一派山水田园风光。回廊尽头是一面玲珑精致的月亮门,镂空的雕刻,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会让人情不自禁的想起“曲径通幽”的典故。穿过月亮门,一丛丛挺拔修长的潇湘竹映入眼帘,竹叶相连,小石路上影影憧憧,一片幽静。转过小竹林,几间别致的房屋,一股清流从房屋西面的假山上倾泻而下,汇成一条小溪,从房屋前面的小石桥下缓缓流过,小溪两岸种满了香气四溢的百合,颇有“夜深香满屋,疑是酒醒时”之感。正中房屋的匾额上题着秀气的三个字——“一缕居”。 “这般闲云野鹤,这般云淡风清,真是读透了‘小桥流水人家’,宁舍俗世一日繁华,抛却富贵虚名,当真是‘漫观天上云卷云舒,闲看庭前花开花落’了!独爱百合含露低垂那一缕芬芳,好一个‘一缕居’,还真是只有黛玉那‘有凤来仪’的潇湘馆能与之媲美呢!”我一番侃侃而谈,北国风光中,竟还有这般小巧玲珑的一隅,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小姐,别愣着,快进来呀!”雪谦边朝里走边催促道。 瞪大眼睛将这番秀丽的美景再次打量个遍,估计这会儿我的嘴都能咧到腮帮子上了,胸腔中心脏的跳动声听得分明。老天待我不薄嘛,住这儿可比我租的一室一厅强多了! 正准备要进屋,就被一个略的稚嫩的声音叫住:“小姐,要不要我先去回老爷一声,说您回来了?”一个愣头愣脑、下人打扮的小童低着头嗫嚅。 我刚要回答,却被雪谦抢先一步,拦在我身前,道:“你先回去,小姐一路风尘仆仆,要先去梳洗一下,换身衣服,再亲自去向老爷请安。” 那小厮只是低着头,听完雪谦的话就快步离开。 “他为何说话低着头啊,怎不让我回答呢?” “小姐,这是老爷吩咐的。家里男仆见你,一律不准抬头的!”雪谦一面扶我进屋,一面答道。 有点儿瞠目结舌,真正的薛小姐过得到底是什么日子!摇摇头叹口气。 进得屋来,依旧是如春风般舒爽的感觉。我到处看看,屋内一切装饰典雅非常,琴棋书画竟一应俱全,可叹呐,薛绫可真是一位才貌兼得的才女,可如今…… 雪谦打开柜门,一边翻找,一边问我:“小姐,你要穿哪件衣服?是那件黄的,还是那件蓝的?” 偶然瞥见柜橱角落中的一件白色绣花的衣服,月牙般澄澈,清新的如同晨曦中含露的百合。 “就它吧!” “它?”雪谦顺着我的指尖看过去,有些吃惊,“小姐,这……不妥吧,这是辰唯小姐在家时最喜欢的。可是——” “不用‘可是’了。你口中的姑姑是长安城中的传奇,我很想知道她当年是怎样的风华绝代,试试何妨?” 我抢先一步拿出衣服:“我先去换,你去帮我打水吧!”雪谦怏怏地出了房门,便不再言语。 我换好衣服走到铜镜前,菱花镜中,广袖长裙,俨然是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仙姝。腰间的飘带轻垂,袖口处两朵百合花栩栩如生,可是腰间却有一硬邦邦的东西。我轻轻将硬物取出,细细端倪,那竟是一朵用白玉雕刻的百合花。只是藏在飘带的夹层里,不易被人察觉。白玉晶莹剔透,在它的花瓣上还有一滴用白银镶成的晨露,做工精细,和这衣衫一般不染尘世。 姑姑的东西?薛辰唯,真的是人如其名吗?辰星盈宇,却唯你一颗闪烁而已! 第七章 撞见 “雪谦,玉百合怎么会在衣服里?也是姑姑的吗?”还不等雪谦进屋,我便发问。 “哦,这玉百合是我放在里面的。它是你的宝贝,我们离开时你就吩咐我把它藏好,我看就这件衣服在柜子里没人敢动,索性就藏在里面了。” “我的?” 雪谦没听到我的话,她麻利地替我梳洗完毕,边把我往外拉边催促道:“小姐,我们该去向老爷请安了,去晚了,又不知二夫人该说什么了!” 顾不得多想,把手中的玉百合放好,就和雪谦出了门。 我们一路小跑,穿过“一缕居”,来到一处宽敞的地方,这里的房屋比较庄严,没有后院的闲适,给人一种严肃的感觉,应该就是正厅了。 我快步走进正堂,八仙桌前一中年男子正凝视着墙上的画若有所思。他衣着朴素,却气势不凡,双鬓略有斑白。这应该就是“爹爹”了吧。我学着电视剧里小姐向长辈请安的样子,双手叠放在腰际,微微低下身子:“女儿给爹爹请安!” 久久无声,我有些诧异,又提高声音说了一遍。爹爹闻声身子一颤,迅速转过身,眉头紧锁,好像我的出现让他很吃惊,急急走到我身边,抓住我的手,低声在我耳畔说道:“绫可,你先回房,爹爹这有要客,等一会儿爹爹会去看你!”冰凉的手,抓得我有些疼痛,看着这位神情闪忽的爹爹,我小声问:“爹爹,怎么了,你很紧张?” “不要多问!叫你回去你就回去,爹爹有要事在身,不方便与你多聊,你快些回屋,爹爹一会儿去看你!”爹爹的语气变得有些严厉,我隐约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嗯”了一声,转身准备离开。 “辰唯?!薛伽,这可是辰唯?”匆匆的脚步被拦在我的身后,爹爹不言一语,却有了微弱的叹息。 辰唯?来人认识姑姑,听语气好像他与姑姑相交颇深。可是,他竟敢直呼“爹爹”的大名?雪谦的话重新在耳边响起:“薛家在长安城中是赫赫有名的名门望族,老爷是辅佐当今圣上——苻坚皇帝称帝的重要谋臣之一,现在是当朝一品谏议大夫。” 一下子明白了爹爹异常的表情,身后站着的人定是出身高贵的皇亲国戚。轻轻咬咬唇,将抬起的脚收了回来。 “秦爷,这……是小女,不是辰唯,辰唯……早已不在了,陛……秦爷你又何苦再惦念?”爹爹恭恭敬敬的答道,声音甚至有些谦卑,带着几分伤心和无奈。 “绫可,回去吧!” “不,”男子吼了出来,“薛伽,你要让朕治你藏匿之罪吗?你明知道朕找辰唯找的很苦,你还——她不许走,没有朕的命令,谁都不能让辰唯离开!” 朕?他是苻坚!脚跟有些麻了,手心变得潮湿。 “陛下,薛大人说了,她不是辰唯公主。陛下,不要忘了对辰唯公主的承诺,陛下若再纠缠,那公主的离开就毫无意义了!”又是一名男子的声音,清雅悠扬,若林间闻笛,却字字中肯。 苻坚显然已经静了下来,身后一声趔趄,只有他微语喃喃:“承诺?哼,就是承诺害了她!她要做冯嫽,要做昭君,可她知不知道朕不想做汉元帝!用她一生幸福换来的太平,朕会接受的心安理得吗!哈哈,哈哈哈哈……” 慢慢转过身,嘴角微扬,他们三人渐渐转入视线。一位三十多岁气宇轩昂、棱角分明的男子出现在我的对面,一袭淡灰色的锦袍将他高大挺拔的身材显露无疑,眉宇间流淌的浩然之气,不怒而自威。苻坚,审时度势的一代英主,怎么也想不到,见到他的第一面却是如此这般,仰天长啸,痴情到此! “我不是辰唯,我叫薛绫可,是谏议大夫的女儿!” “绫可,谁叫你转身的,回去!”爹爹怒不可遏,炯炯的双眼里迸发的全是伤心和绝望。 我不能明白爹爹的深意,却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解铃还须系铃人,还有比我告诉他更好的方法么? 依旧固执的加了一句:“看清了么?我不是薛辰唯,陛下可以死心了!” “住嘴,出去!”爹爹的声音歇斯里底,我和着他的吼声跑出正堂。 心中很疑惑爹爹的举止,怪我无礼?还是怪我给了苻坚打击?长痛不如短痛,苻坚与姑姑注定没有结局,让他失望总比让他抱着希望绝望好得多! “小姐,怎么了?老爷让我来找你,说你今天闯祸了!”雪谦从后面匆匆跑来,牵着我的手,双眉紧蹙。 “没事,我惹爹爹生气了而已!” “啊?你惹老爷生气了?从小到大我从没有见过老爷发这么大的脾气,还是对小姐你!究竟为何惹老爷生气啊?”雪谦问个不停。 我有些心烦,连连冲她摆手:“别问了,我们回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夕阳用苍郁的山掩住了她羞涩的脸,繁星就如同一群放了学的孩子,欢快的跳跃着。 两人一路,静静无语。 两盏灯笼,一明一暗,烛火憧憧,慢慢移近,提灯的丫鬟眉目清秀,只是表情有些凝重,两张小脸在烛火的照映下更显苍白。 顺着她们来的方向看去,果然,一缕居门口有几个衣着华丽的身影。 又会是谁?我的心里一阵涟漪…… 第八章 家法 “大小姐,你可回来了,我们夫人已经等候多时了。”较大的提灯丫鬟向前向我行礼。 “你们夫人等我?” 两名丫头前面提灯照路,我和雪谦跟在后面。趁两个丫头不注意,雪谦用力扯了下我的衣袖,我转过头望着她。虽然天色已暗,但借着微弱的月光与灯光,我还是看清了雪谦已经变得煞白的脸。 “小姐,你的灾星又来了!不知道二夫人又要找你什么麻烦?”雪谦几乎是带着哭腔说的。 找我麻烦?我又没招她没惹她!何况她是长辈,多说几句好话也就没事了,她总不至于跟我这个晚辈斗气吧! 我浅笑着看了雪谦两眼,暗示她不必这么害怕。 “哟!瞧瞧我们家这位知礼仪、懂廉耻的大小姐!这才出去几天啊,回来就连‘尊师敬长’的道理都不懂了!……哼,不去向长辈请安,反到让长辈在门口等着,这是哪门子知书达礼?好一个‘大家闺秀’啊!” 好嘛,上来就给我一个下马威!这二夫人穿着打扮倒是有模有样,没想到出语竟是这般尖酸刻薄! “二夫人别见怪,小姐刚回家,这才去给老爷请了安,正准备去——” “啪!” 一记重重的耳光落到了雪谦的脸上,雪谦将没说完的话咽回,捂着红肿的脸躲到了我的身后,圆圆的眼睛里噙满委屈的泪水。 “好大胆的奴才!在我跟前也有你说话的份?大小姐就是这样教导你的!”当着我的面打我的丫鬟,这二夫人也太过分了,我与她有何深仇大恨,至于一见面就这般阵势! 我强压着怒火,准备和这厮理论理论。 “二娘别生气,绫可没去向您请安是绫可不对,绫可在这儿向二娘赔礼。” “哼!这才知错呀,晚啦!大小姐的礼我这命小福薄之人可不敢受!薛绫可,外出归来不去向长辈请安,又教唆丫头顶撞本夫人。来人,家法伺候!” 几个丫头不由分说将我按住,二夫人手执藤条,一下扬得老高。雪谦哭着抱住她的腿,不住地央求。 “二姐请住手!” 声音柔美,我循声望去,一位二十多岁的少妇袅袅娜娜正朝这边走来,面如桃花,身材高挑,满目温情。 “小妹不知绫可所犯何事,竟惹二夫人生如此大的气。”少妇纤声细语的问道。 “妹妹有所不知,咱们家这位大小姐,简直就是目无尊长,外出归来竟也不去向长辈请安,我好心好意来看她,竟被她的丫头冲撞!今天我就要替老爷好好管教管教这个女儿!”恶婆娘说着,便又扬起了藤条。 “不可!”美少妇再次出言制止,“妹妹不能看着二姐犯错呀!” “犯错?笑话!我倒想知道,我作为二娘,教训教训这个有失礼数的丫头会犯何错!” “二姐是怪绫可没去给你请安吧!我刚从老爷那来,听老爷说,今天有贵客来访,绫可去给老爷请安之时,贵客还未离去,所以老爷叫绫可回房,并叮嘱她切莫出门,二姐也应谅解呀!还有,二姐说绫可教唆丫头冒犯您,可您也不是动用私刑赏了她一记耳光了吗?二姐好像并不吃亏!再有,若今日二姐动用家法打了绫可,二姐对老爷、夫人如何交代?薛家家法可是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动用啊!小妹斗胆,请二姐三思!”美少妇一席话倒把恶婆娘的嘴堵住了。她脸涨得通红,却吐不出半个字来反击。 “绫可,还不谢过二娘!”美少妇朝我眨了眨眼睛,我愣了一瞬,马上会意:“绫可谢二娘谅解!” “哼,那你可要记住了!”恶婆娘把藤条远远的丢掉,甩甩手,骂骂咧咧的走了。 第九章 丧子之痛 “好险,幸亏三夫人来得及时,否则我们家小姐就又要大祸临头了!”雪谦既庆幸又感激,竟一时忘记了脸上的痛。 原来这位美若天仙的少夫人就是薛伽的三夫人,这智慧与气质果然不一般,不知要比那恶婆娘强多少倍。 “绫可谢三娘解围。由于回来的匆忙,还未曾去问候三娘,三娘切莫怪罪。”我走上前弯腰行礼以表谢意。 “对三娘就不必见外了,我可不会像你二娘特意来找茬。不过,站了那么久还真有点口渴,不知我们薛大小姐这儿可有好茶?”三娘莞尔一笑,白皙的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甚是好看。 “三娘说哪里话,快屋里请,我这就吩咐雪谦备茶。”三娘点点头,用无比亲切的眼神看着我,挽过我的手,和我一起过了倾心桥,进到一缕居。 “绫可,半个多月不见,可曾想三娘么?三娘可是盼着你回来呢!你看看,愈发漂亮了,恐怕翻遍了长安城也找不出第二个像我们绫可一样才质令淑的女子了!”猛的被这么一位突如其来的美女三娘从头到脚打量个遍,我有些不好意思。 “三娘说笑了,您再夸我就无地自容了!在百合谷小住的这几日里,绫可最想念三娘了,绫可还惦记着三娘教我的歌舞呢!”接过雪谦递过的香茗,我也跪坐下来,将那盏精致的陶瓷杯放到三娘面前。这会儿的我倒也放轻松了些,想想刚才我还真有点儿后怕,那恶婆娘明明是早有准备,趁机抓我的小辫子找我的茬,倘若三娘不出现,那么粗的藤条落在身上,滋味肯定不好受。 “想什么呢,这么入迷?该不是被你二娘刚才那阵势给吓着了吧!她无理取闹惯了,你别在意。”三娘小呷了几口清茶,继续道,“对了绫可,在百合谷可有勤加练习三娘教你的歌舞吗?” 我轻轻抬起头,恰对上了三娘询问的眼神,“哦,舞啊,”该死,我从小到大也没跳过什么舞,难不成我要把幼儿园时跳的《北京的金山上》再展示一遍?就是我肯跳,还不知道三娘肯不肯看呢!豁出去了我,“咳,有,绫可每天都要把三娘教的霓裳舞跳一遍。” “什么舞?我只记得我还没把赵仪主的金盘舞教完呢!霓裳舞是何舞?三娘有教过你吗,为什么我不记得了呢?”三娘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我总算知道什么叫“此地无银三百两”了!笨啊你,你咋不说兔子舞呢?霓裳羽衣舞是唐朝的,那是杨贵妃的专利,现在是在五胡十六国的前秦,南方是东晋王朝!我真想锤一锤这糊涂脑袋,关键时候总是给我掉链子! “三娘别想了,是我刚才说错了,霓裳舞是我从别处听来的,觉得名字好听就记下了,没想到刚才就顺口说出来了,三娘别生气,绫可天资愚笨,总不能领会其中的奥妙,不能像三娘舞的那般绰约,只一支金盘舞就让绫可头疼了,绫可是断不能再分心去学其它的歌舞了!”我装作不好意思的摇摇头,将丝帕放在手里揉搓。 “嗯,霓裳舞,听名字是不错,改天我们不妨学学这支舞。你呀,三娘只是觉得好奇,你却自责起来了!这天色不早了,你一天舟车劳顿,也累了,就早点休息吧,我先走了。只是记得明天到我的暖芳阁,我把金盘舞的另一部分教给你!” 我答应着,将三娘送至门外,看着三娘亲切的笑容和优美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黑暗的夜空中,心中却悄悄的叹出了一口气。薛家到底有多少恩怨是非纠葛,恶婆娘恶语相向,三夫人温柔娴淑体贴备至,薛家的大小姐在这个家中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呢? “小姐!别出神了,快来!一会儿你还要到三夫人那儿去呢,这可是你答应夫人的!”雪谦仰着天真无邪的笑脸,冲我抖了抖手中的帕子。 我翘翘嘴角,很无奈的坐到妆奁前。睡意尚存几分,眼皮还不住地打架就被这丫头从床上硬拉起来,原来小姐的生活也没那么好过。 “小姐就是天生的美人胚子,不用妆扮也光彩照人。”雪谦一边给我梳头,一边美滋滋地说,我心不在焉的随声附和。 “小姐,这套月白缎子的衣裙若配上去年小姐生日时大夫人送的那支白雪琉璃簪应该就更完美了。” “白雪琉璃簪?” “是啊,就是它。”雪谦说着便从我的妆奁之中拿出一支簪子。它通身洁白,带着翡翠般的通透,簪头是一连串形态各异、纷纷扬扬的雪花,仿佛刚从云中飘落下来,不曾沾染尘世的泥泞。 瞬时困意全无,“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蛾儿雪柳应该也不会脱俗至此,白雪琉璃,晶莹如白雪,剔透若琉璃。 “小姐,你又发什么呆了!”我抬起头,雪谦已经把白雪琉璃簪插到了我的发髻上。 “说起这支簪子,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雪谦动作慢了下来。 “什么事?” “当然是大夫人啊!小姐,从我们昨天归来到现在,你都还没有去问候大夫人呢。虽说大夫人绝不会像二夫人那般计较,可她毕竟是你的娘亲呀,哪有女儿不去给娘亲请安的理呢?所以小姐,无论怎样,你都应该先去‘乐薇堂’走一趟!”这丫头到是一心一意为我着想。 “对,当然应该!只是昨天让二娘那样一搅局,给忘了。吃过早点,我们先去看娘亲,再去暖芳阁找三娘学舞也不迟。”我捋顺衣摆,将腰间的丝质飘带打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就坐到小厅的竹椅上,自斟自饮,细细品起茶来,雪谦则忙活着为我将早点摆好。 早点不奢华,却很别致,一碗银耳百合莲子粥让我喝得很尽兴,几道点心口感特别,名称新颖,诸如:翠柳糕、映雪梅、凤求凰、蜜珠飞燕芙蓉饼……让我好好美餐一顿,肚子里的馋虫过了回瘾! 早餐过后,我就带着雪谦前去乐薇堂向娘亲大夫人请安。 “女儿绫可给娘亲请安!”我虽低着头,但也抵挡不住好奇心的驱使,瞥了几眼这位在雪谦和众人口中“赫赫有名”的大夫人。她的确是一位很端庄雅贤、同时又极具威慑力的贵妇人,三十七八岁左右的年纪,衣着穿戴与恶婆娘、三夫人也不尽相同,恶婆娘世俗,衣着以艳色为主,首饰更是一箩筐的戴,非金即银,借以展示她“尊贵无比”的薛家二夫人的身份;三娘穿衣则以喜好为主,金簪步摇也只是点缀一二,凭她浑然天成的气质与美貌,多加修饰反倒画蛇添足了;而大夫人,我却不知道该怎样评价,衣着不华丽却也不简朴,但却恰当的展示了她薛家女主人的地位,举手投足之间似乎都充溢着一种说不出的威严。不愧是名门之后,只看一眼就能准确的定位她是“母仪全府”的贤内助! “哦,是可儿啊,快到娘亲这边坐下!是昨天归来的吧,可曾见过老爷?”娘亲脸上的和蔼让我暂时忘却了拘谨,我捡了张靠近娘亲的堂椅规规矩矩的坐好,然后不紧不慢的回答了她的问话:“是的,娘亲,可儿昨日已见过父亲,只是父亲昨天有贵客来访,可儿不曾与父亲多聊。今早听雪谦说,父亲一早便入朝了,可儿只好等父亲回来再去请安了!不知可儿离开的这段时日,娘亲的身体可好?可儿十分挂念!” “为娘身体很安康。不过,我听紫蕊说,二夫人昨天又去找你麻烦了?可儿,你记住,不管她做了什么,她始终是长辈,是你的二娘,况且,她一直以为让她饱尝丧子之痛皆因你而起,怨恨之心也是有的,只有你万事多加小心,莫再顶撞于她,以和为贵才是!”娘亲低头呷了口茶,继续道,“可儿,你昨日可是撞见了老爷的客人?听说老爷为此大为生气。你要记住,作为薛家大小姐,怎可像村野乡姑一般抛头露面?爹娘让你少见外人是为你好,你要明白!”娘亲目不转睛的盯着我,温柔中带着些许严厉,口气不容质疑。我知道,其实我早已没有选择的余地了,我只能作出她希望的肯定的回答。只是,爹爹生气的原因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 雪谦大概是发现我又在“神游八方”了,就偷偷的碰了下我的手,提醒我大夫人还在等我回话。 “是,女儿记下了!”我温顺的答道。 娘亲满意的点了点头,又端起手中的杯盏,细品起清茶。我告了退,带着雪谦“撤”出了乐薇堂。 细细琢磨了娘亲的话,其中有一些是不乏道理的,不过有一点我却不甚明了:我让恶婆娘饱尝丧子之痛,这是我与她结下怨恨的原因? 第十章 弹琴(一) 离开乐薇堂,信步走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我满肚子疑惑,越想就越纠结,终于忍不住“琢磨”的滋味儿了,就去央求雪谦,让她告诉我事情的真相。 “小姐,别问了!是你亲口说的不让我再提这件事情的,何况,老爷夫人也下过死命令,说谁要敢再提此事,就乱棍轰出府去,你就饶过雪谦一命吧,雪谦还想继续留在府中服侍小姐呢!”这丫头,什么时候也学得这般油嘴滑舌了?明明是我求她,这下反到成了她求我了。 既然是“我”叫她不再提的,再问下去难免会让人起疑。不过,结下恶婆娘这个冤家,我就是腹背受敌,若不想糊里糊涂的就“英年早逝”,以后就只能凡事小心翼翼。 “好了,不说就不说嘛,干嘛弄得像我要吃了你似的,怎么,这么急着表忠心,是不是看上哪个好主子,要甩了我去攀那高枝儿去了?”雪谦听罢我的话,刚刚因着急而泛红的小脸瞬时变得惨白,她瞪着两只铜铃般的眼睛,充满委屈和无奈的看着我,小巧的玉牙紧紧咬着下唇,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辩解却因激动而吐不出半个字。 “逗你玩的,还认真了,就算你愿意走,我还不肯呢!何况,本小姐有自知之明,哪个主子对你能像我对你这样好啊?”我把头一斜,狡黠的看着雪谦,她终于破涕为笑了,不容易啊,我暗暗吐了吐舌头,我以后可再也不敢惹她了,跟她开玩笑怎么比捅了马蜂窝还要命! “不跟我别扭了?那我们去暖芳阁找三娘吧?”雪谦用力的点了一下头,用丝绢拭去脸上的泪珠,微微一笑。 “嗯!” 终于雨过天晴了! 雪谦在前头走着,追着一只彩蝶在园中跑起来。我笑看着她,放慢了步子跟在后面。 转过一处假山,一片花海现于眼前,争奇斗艳,瞬间芳香四溢,千朵万朵压枝低。俯身摘了一朵,正凑到鼻下嗅着,忽闻一阵银铃般的笑语:“哈哈哈哈……二夫人又没得逞是不是?我早就知道,她哪里是我们夫人和大小姐的对手!”听着很是痛快,二夫人不是我与三娘的对手,话中的意思好像是我们占了上风,孰不知,我的屁股差一点儿就和藤条来一个“亲密接触“了。在大庭广众之下谈论这个,这位姐姐是不是希望我死得更惨! 我四下寻找声音的出处,转过回廊,一个娇弱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在她对面站着一头香汗的雪谦。 “雪谦,你怎么在这儿啊,要我好找!”我一看到雪谦那阳光明媚的脸,就没好气的抱怨道。 “朵儿给大小姐请安,见过大小姐!”这小丫头到是机灵。朵儿,想必这就是三娘的贴身丫鬟了。雪谦给我备过案:跟着大夫人的是紫蕊,恶婆娘身边的是妙霜,三娘的侍奉丫头就是朵儿了,加上我房中的雪谦,她们四个可以称得上是薛府中资格最老的丫鬟了,在下人中都树有很高的威信。当时我就笑喷了,这不是华府春夏秋冬四香的翻版吗?敢情哪个年代都有吃香的仆人,依仗靠山,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啊! “朵儿就不必行礼了。三娘可在?”我笑涔涔的问道,顺手理了理鬓角的碎发。 “夫人在房中等候小姐多时了,朵儿也备好了上等的茶水来侍奉大小姐呢!”白白净净,伶伶俐俐,干干脆脆,一看就是个干练的小丫头。 “那我先进去了。”我冲着朵儿应了一声,随即板下面孔故作正经道,“雪谦,把我一个人丢在后面,你却在这里和朵儿玩笑,就罚你在廊中待着,不准进屋!”雪谦一脸不惑,皱了皱眉,要开口解释什么,却被朵儿拦下。 “谢谢大小姐!”朵儿笑着福福身。 “看我被罚你还落井下石,你这丫头真是欠打!”雪谦冲着朵儿嘟起嘴。 我与朵儿对视几眼,不约而同的大笑起来。 “你当真以为大小姐罚你啊,小姐给我们空闲闲聊呢!你啊,真是!”朵儿用指尖点着雪谦的额头,犟着鼻子教训。雪谦用手摸摸额头,笑的越发腼腆了。 我无奈的摇摇头,一个憨厚,一个机灵,这俩丫头也算互补了。 “说悄悄话我不管,只是小心隔墙有耳,‘危险地带’莫要涉及,以免给本小姐惹来‘杀身之祸’!”我一脚迈进了门槛,回过身,手臂平放颈下,做杀头状,惹得两个小丫头“咯咯咯”笑个不停。 “朵儿明白。小姐和夫人若有事,就随时吩咐我们,我和雪谦在门外候着!” “嗯,去吧!” 朵儿眨了眨水灵灵的眼睛,牵过雪谦的手,二人有说有笑的坐在了廊下。 我提着裙摆进了暖芳阁,四下巡视一番,在里屋窗下的竹几旁找到了三娘。 “绫可给三娘请安!”咦?三娘今日穿着与平日颇有不同,不过,看起来更漂亮了,卸下几分柔美,多了几分妖娆与妩媚。难道,这就是这年代跳舞时所穿的衣服? 顺势用余光扫视了一下这屋中的摆设。古色古香,连细微之处也诠释了一个“雅”字,古琴、古筝、琵琶、竹笛、玉箫……一应乐器样样俱全,三娘不愧是乐坊出身,身兼数艺。 “绫可来了,快,到三娘这来。”三娘冲我摆摆手,又转过身,将身后的古琴拿下来放到竹几上。 “绫可,将我教你的《广陵散》弹奏一遍予我听,三娘要听听你的琴技是否有长进。” 乖乖呀!弹琴,还古琴,说实话,我从小连电子琴都没碰过。还弹什么《广陵散》,这可是古琴中的绝唱! “这……三娘,已时隔多日,绫可……已将琴谱忘却了大半,还请三娘重新教导!”我的额头已经沁出汗珠了。早知道要跑到前秦来,早知道要进薛家,我就是废寝忘食也要把才艺武术等学精。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相传《广陵散》正本已失,就算我的琴技超群,没有琴谱也只是手足无措。眼下,只能搪塞了。 “忘却了琴谱?绫可,三娘记得你平日可是过目不忘的呀,怎么这次竟会将琴谱忘记?”三娘有些迷惑,话中夹着不敢置信。我只是低头不语,过目不忘?开什么玩笑,我又不是黄蓉她娘! “想必这次去百合谷没将琴谱带去,没有勤加练习,忘记琴谱也就不足为怪了。可是,绫可,抚琴贵在神韵,外表仪态还在其次,一曲长奏若想打动人心,就需要抚琴者将情感融入其中,做到人琴合一,才能让琴声抒心声,有如天籁。而成为一名可抒心声的乐师,是离不开一个‘勤’字的!”三娘表情严肃,口中却依旧保持着三分的温柔,悉心教导道。 “是,绫可一定谨记三娘教导!”我不敢抬头,害怕三娘看到我眼中闪烁的迷茫,也害怕自己枉费了她的一番苦心。 “那,三娘先弹奏一遍,尔后你再弹,如何?” 我心下一惊:还弹?!这下动真格的了,怎么办,热锅上的蚂蚁估计这会儿也没有我心急如焚!我还哪有心思听三娘抚琴啊,就算听了,凭我连古琴的基本音阶都还弄不明白,又怎能奏得出来? 很快,三娘一曲终了,余音绕梁,她温和的目光又聚集到了我的身上,我脸上泛出两团红晕,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琵琶,不是还有琵琶呢吗?我回过神,目光定格在墙上挂着的琵琶上,没办法,拖得了一时算一时吧。 我鼓足勇气,咬咬牙,央求说:“三娘,绫可好久没听你弹奏琵琶了,既然古琴都弹了,那索性让绫可听个够呗!记得三娘弹奏琵琶的技艺也是出神入化的,犹抱琵琶半遮面,那份优雅,绫可一辈子也学不来呢!三娘玉指紧扣,大弦嘈嘈,小弦切切,声虽入耳,但情已入心。劳烦三娘再为绫可弹一曲《塞上曲》如何?”投去我倾慕的眼神,管你是谁,也不好推辞吧! “何时你的小嘴也变得这般甜了?好好好,你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三娘再不弹,岂不是太不近人情了?”三娘轻哼口气,用她白如葱段的玉指轻扣了几下我的脑袋,然后取下墙上挂着的琵琶,端坐在藤椅上弹奏起来。 适时的拍拍马屁能起一定作用,但瞒得了一时,却瞒不了一世,《塞上曲》一曲终了,我还是得现原形!既然躲不过去,那我索性直接面对得了,古琴、琵琶都不是我的强项,那我不妨来段拿手的,用一招“乾坤大挪移”化险境为平静,顺便展示展示我的风采。 可以稍放宽心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深呼吸一下,我也试试“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悄悄挑了件顺手的“兵器”,赌一把吧! 第十一章 弹琴(二) “哎,这《塞上曲》原本是昭君出塞所奏,其曲中凄幽之情非常人所能体会,纵使三娘技艺高超,毕竟没有亲身经历过那等痛楚,亦难以将曲中之情尽数表达。”三娘曲中收拨,不胜感慨。 “三娘,绫可有一支新曲想向三娘请教,只是,我想借三娘竹笛一用,不知可否?”先下手为强,免得一会又横生枝节。 “哦?一支新曲?用竹笛来奏?三娘很想听听!”三娘对我的话极有兴趣,眼中漾着一丝好奇。 有些时候真是“有心栽花花不放,无心插柳柳成荫”,中学时替逃学的死党上过几节横笛课,这会儿到可以拿来应应急,虽然我只学会了一支曲子,充其量也只能算略懂皮毛罢了,但这支曲子我却一直记忆犹新,因为喜欢所以记在心里了。 三娘为我取下横笛,连同她那如水般期待的目光一并交到我手里,我有些心绪不宁,尽量制止着想要发抖的双手接过横笛,横在嘴上稍试音阶:乖乖,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了! 我抬起头,略微收拾一下滋味难辨的复杂心情,冲三娘郑重的点了点头。 第一个音符从笛孔中钻出,第二个,第三个……笛声飘扬,如浮云般飘渺,似流水般激荡,清脆明快,却充斥着莫名的感伤。轻舟小棹,紫雾丁香,沐浴芭蕉,映日荷塘……笛音在如画的江南游走,默默传唱:无言到面前,与君分杯水,清中有浓意,流出心底醉,不论冤或缘,默说蝴蝶梦,还你此生此世,今生今世,双双飞过万世千生去,不论冤或缘……女扮男装入读书院,情真意切朝夕相处,楼台送别恋恋不舍,被逼出嫁为爱抗争,闻君已逝心灰意冷,嫁衣丧服诉妾衷情,生不同寝死亦合卺,愿随君去世世生生! 两滴温热的液体流过有些冰冷的面颊,滴落在竹笛上,发出一丝似呜咽的声响。我慢慢扬起湿润的睫毛,任肆意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轻轻呢喃一声:“愿与君化作比翼双飞蝶,相追相随到天边!” 阳光将窗棱的影子织就成一幅简单的图画,随意的洒在地面上,一缕缕袅袅的青烟从焚香炉中飘然而出,隽写成一种相思,一种忧愁。 “姐姐吹得真好听,能为泽勋再吹一支曲子吗?”一个稚嫩的声音从我的斜下方传来,将头低下,一个略显清瘦却十分可爱的小男孩正抓着我的衣裙目不转睛的注视着我。 “泽勋,不得无礼,姐姐刚刚归来,你应先给姐姐请安才是!”三娘训斥道。 小男孩松开手,有模有样的给我作了个揖,直起身,又恢复了兴奋地表情:“姐姐,泽勋好想你啊!听娘亲说你回来了,今天要到阁中来,我就跑过来找你了,你走了都没人陪我玩儿!”小男孩哼哼鼻子,下垂双手,一本正经的说。 他应该就是雪谦所说的薛家唯一的小少爷,三娘唯一的儿子泽勋了,当然,也是我最疼爱的弟弟。 我摸了摸泽勋的小脑袋,笑笑说:“姐姐也想你啊,但是姐姐有事要和你娘亲聊,等会再陪你玩儿好不好?”小泽勋点点头,跟着身后的奶娘走出了屋子。 “小姐,你刚才所奏是何曲子?曲调时而悠扬时而凄婉,让人感慨万千。”朵儿抢先一步问。 “是啊是啊,我还莫名的流泪了呢!”雪谦也附和道。 我正奇怪,她们俩什么时候进来的,竟也听到我吹曲了? “依我看来,此曲讲的应该是一段唯美而悲凉的爱情。平淡温馨的开始,轰轰烈烈的相爱,到头来却得到了一个悲惨而令人心痛的结局。曾经的刻骨铭心,曾经的沧海桑田,曾经的点点滴滴,化作这段至死不渝的爱中无比强大的勇气,一对有情人,明明相爱却不能在一起!”听到三娘的感叹,我才将目光移到她的脸上,我清楚的看到了她的泪痕,看清了她脸上的愤怒与哀伤。也许,雪谦说的对,她是这个时代的女人眼中的幸运儿——女人是男人的附属品,而她却收获了一段在所有女人眼中不可思议的爱,即使是和两个女人分侍同一个男人。 有些为这个时代的女人感到悲哀,一生只为邀宠而活,一生只为得到男人的雨露之恩而活,将青春与美丽全都献给了他们,却活的默默无闻!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痴情一生,换来的多是抛弃和遗忘。突然间想起了苻坚,那个为情失态的千古一帝…… 我摇摇头,叹了口气。 “怎么,三娘说的不对?” “不,三娘,你猜得很对,三娘在音律上的造诣让绫可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是我最爱的曲子,讲述了一场旷世奇恋,一场冲破一切阻碍生死不离的伟大爱情。” “哦,是真的?曲子很动人,旋律很特别,故事很唯美。只是……只是,故事终究是故事,像那样的爱情只能存在在幻想里,当真正的天人永隔了,以往的是是非非也就烟消云散了,在这个世界里,没有真正的爱情……能得到男人的青睐,能得到男人的宠爱,哪怕是一时的,对女人来说一生也就无怨无悔了。”三娘淡淡的说,温婉的眼神中添了一丝忧郁,又仿佛是一种遥不可及的满足。 看来,是我看错了,即使是她,也一样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爱情,她们都被世俗打败了,她们都被这个世道蹂躏了,她们已经不相信真爱了,她们,好可怜!色相,她们只能靠色相稳住男人的心,圆她们一个泡沫般的“幸福”梦! 雪谦与朵儿齐刷刷的看着三娘,她们的脸上竟也流露出和三娘一样的神情,在她们向三娘投去的羡慕的眼神中,我察觉到了她们已经被世俗泯灭的真情。试问,这样的一群麻木的女人,又怎能真正明白梁山伯与祝英台的不离不弃?又怎能真正明白相追化蝶双宿双栖的浪漫? “不,这不是故事,这是一场现实中存在的爱情,演绎这场真爱的男主角叫梁山伯,女主角叫祝英台,他们最终在一起了,虽然只是化作了两只蝴蝶!”我认真的吐出每一个字,长舒一口气,不去理会三娘、雪谦和朵儿惊讶的表情。 第十二章 告示 托着腮,坐在窗前,望着屋外一株株绽放的百合,听着汩汩清泉欢快的歌唱,目光却渐渐跳离了这一切,越来越远……说实话,从前天天上班忙的要死要活的时候,我是多么渴望过上这么舒适恬淡的生活,而现在,梦想变成了现实,富家大小姐锦衣玉食的日子真的落到了我头上,住着豪华别墅也难匹敌的人间仙境,吃着山珍海味,穿着绫罗绸缎,怎么幻想中的兴奋竟一点点消失了呢?相反,取而代之的到是更多的烦闷和寂寞。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无聊中,我开始回味以前自由自在、忙忙碌碌的生活:和好友一起逛街购物、吃肯德基的情形;独自一人带着大批游客到处观光解说的情形;跟房东周旋,为谋生计凑房租马不停蹄跑兼职的情形……我哑然失笑,那时的自己真的好可爱! 眨眼间,我来到薛家已一月有余,虽然衣食无愁,但这种活生生被监禁的日子实不好过。既要长幼有序、尊卑分明,一旦哪里礼数不周,那恶婆娘便会第一个跳出来找事;又要练琴习字、针织刺绣,做一位中规中矩的大家闺秀。我就纳闷了,氐族人也有这么多讲究?看来,这汉化也有汉化的坏处。最重要的是不能外出,不准跟外人见面和说话,这对我来说无异于“老虎拔了牙当猫养”。其余的我还都能接受,毕竟要才貌双全、气美如兰就要痛下狠心去“修炼”,就是这最后一条,却是我致命的打击。每天面对的就只有那几张呆滞的面孔,能够涉足的也就薛府这么大的空间,我俨然变成了一只井底之蛙。口口声声说是替我着想、为我好,但这样把我禁足,让我与世隔离,让我参禅礼佛,就算“修成正果”了?!什么“准许我带着雪谦去百合谷小住已是‘法外开恩’”,我快要憋疯了,非要溜出去透透气不可,这次天王老子也别想拉住我! “小姐,我们这样不太好吧!万一被老爷或夫人们发现可是不得了的,说不定二太太又要拿这说事儿,对你家法伺候呢!”雪谦一脸恐惧。 “哪有这么多‘万一’啊!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坏,二太太要来管,就让她管好了,反正她总不能把我的头给砍了。何况,今天她不在家,回娘家省亲去了,夫人和老爷被邀入宫,三娘奉命陪一些诰命夫人赏花去了,这可是天赐的大好机会,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你看,我以一个小丫头的模样跟着你,谁还会疑心?”雪谦说不过我,只好嘟起了小嘴以示抗议。 “可是,小姐——” “绝对不会出问题的,我向你保证!我跟着你采买完就乖乖回家,不到处乱跑可以吗?”我再三央求。 “那……好吧,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我认真的点点头。 雪谦很无奈的叹口气。 从百合谷回来雪谦就很疑惑,总是暗自感叹我变了许多,也许,对于以前那位正宗的薛绫可来说,偷溜出府的事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不过,我毕竟不是她,她可以诸事不予计较,我却吃不了亏;她可以十六年如一日的窝在府中,我却不能忍受监禁的滋味。今天说什么也要出去一次,反正憋死和被恶婆娘打死都是一死,那我索性就选一个能够“死得其所”的:为自由而献身! “雪谦姐,你这是要去哪儿啊?”薛府门口,一个守门的小厮如是问。 “哦,听我们大小姐的差遣,出去买点儿东西。该不是这也要管吧?”雪谦将挎着的竹篮扔给我,拽拽袖子,反问道。 “不是,我就是想稍微提醒一下雪谦姐,两个时辰之内务必赶回,这是薛府的规矩。其实哪用得着我提醒啊,雪谦姐在薛府待的时间比我长多了,这些早就知道的,我这是多嘴啦!”小厮愈加恭敬,仿佛极怕得罪雪谦。 规矩,又是规矩,怎么那么多规矩!出门还要时限,敢情那《西厢记》中崔莺莺和张生后花园私定终生纯属伪造啊,连面都见不着,又如何“发乎情”,更何谈“止乎礼”?情不自禁,我又习惯的摇着头叹息。 “雪谦姐,她是?”小厮满脸狐疑的瞥眼打量着我,还好雪谦挡在我前面,他还不敢那么放肆的盘查我。 “她?她是我们小姐房中的粗使丫头,跟我出去帮我拿东西的。”雪谦立直身体,将我挡了个严严实实,并在背后摆手示意我躬下腰。 “哦,是旁人也无所谓,既是跟着雪谦姐出门,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您别跟我一般计较,我也是例行公事罢了!”小厮转身让开了路,头也不抬,双眼死死的盯着地面,躬着腰,直到把我们让出门去。 “我们会按时回来的,你就留下来给我们守门,别离开,其它的事情就先放放吧!” “唉,小的明白!”小厮依旧保持着标准的“虾米”姿势,待我们出门,便将门虚掩上了。 “小姐,你可别再这样折磨我了,我都快被你吓死了!”雪谦一边拭去额头的汗珠,一边又嘟着嘴抱怨,顺势接过了我手中的竹篮。 “你这么能干,这点小事还能难倒你?看刚才那小厮见了你屁颠儿屁颠儿的样子,还吓得直发抖呢,就算他知道我是谁,估计也不敢说什么,何况还有你替我撑着。”我贼贼的笑笑,拿雪谦调侃道。 “小姐,别拿我开玩笑了,我刚才那气势都是装出来的,你不知道,我也吓得两腿发抖呢!” “知道了,不是说过下不为例吗?只此一次而已!”我挽过雪谦的胳膊,轻轻摇了摇,“我们去哪玩儿?” “小姐,不能这样,”雪谦挣开胳膊,站到了一边,“雪谦怎能和小姐并肩走呢?要是让老爷知道了非把我打死不可!”对待这个小丫头,我真是无语了。 “那就随你便!”我大步流星的走上街。 我和雪谦是从侧门出来的,拐过门前的胡同就是一条宽敞的大街,街上熙熙攘攘,叫卖声不绝于耳,有身穿短袖窄衣的鲜卑旧族,也有宽袖广袍的汉氏族人,好不热闹。这长安城还真是名不虚传,早就从史书中读到过,前秦在苻坚的统治下国富民强,长安城更是车水马龙、摩肩接踵,现在看来,果真是一片富庶景象。 “长安大街,杨槐葱茏,下驰华车,上栖鸾凤,英才云集,诲我百姓!”一时兴奋,脱口而出。 “小姐的诗作言辞亲切,确比以前又精进了呢!”雪谦咧着嘴夸赞道。 “这……唉!”还是不说了吧,就算我说了这是古书中的句子,她也未必会信,省得再跟她解释了。 “小姐,今天有些不对,怎么路人个个行色匆匆呢?” “是啊,他们都去干什么了,我们也去看看吧!” 寻人望去,街角处人头攒动,像有事情发生,我拉了雪谦快步前往,好不容易才挤进人群,站到前面,抬头一看,古朴的砖墙之上,一张红色告示格外显眼,上面用汉字工工整整地写道:“在下乃一介书生,恰逢开明盛世,举国上下无不以孔孟为尊。在下才疏学浅,唯好学之心矢志不渝,愿结交天下文人骚客共会于此,讲学论道,以文会友,已足平生之夙愿,望志同道合者不吝前往,本月十五于长安城南逐月楼一聚,在下稽首以恭!” 第十三章 文章会(一) 以文会友,哪位大哥这么有才,竟有如此雅兴!细想想,从古至今,以文会友名传千古的倒有不少:东晋王羲之兰亭集聚曲水流觞,尽兴之时挥毫千钧,更有《兰亭序》一文广为流传;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也是在文人集聚之时大展其才,才有《滕王阁序》问世……乖乖,众多才子相聚一堂一定相当壮观,他们会干什么?投壶、猜谜、对对子,还是作画写诗啊? “小姐,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入迷?”雪谦把她那纤纤玉手放到我的眼前摇了摇。 “没,没什么!以文会友,听起来好像很有趣。”拿开雪谦还在摇晃的手,这才发觉我们早已被挤出人群。 “是啊,我觉得此人一定是个文采卓然、风雅好学之人,有勇气与天下英才共同切磋,孺子可教!”雪谦很是认真。 “如果有机会跟这些才子一较高下就好了!”我是真的这么想的,去逐月楼凑个热闹,找这些满腹经纶的秀才较量一下,能够邂逅一些名垂千古的风云人物也说不定。早些瞻仰一下他们的雄姿,也不枉我白来这儿一场。可是,当我再次看到雪谦听完我的话后那双睁得溜圆的眼睛时,我就明白,这个打算要付诸实践还是有些困难。 “知道你要说什么,刚才只是开玩笑而已,这么大场面,我一个小女子去了,估计那些书生们就没心思讲经论道了,光看我的笑话就够了!我也要顾及我的面子啊,否则以后嫁不出去可就麻烦了!”我装出一副烦恼的模样,直到雪谦“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才又道:“好了,我们赶快去采买吧,回去迟了就露馅儿了!”还好我抢先一步噎回雪谦的话,否则她又在我耳边聒噪个没完了。 其实那小厮认出了我,这个我知道,估计他也没胆把我今天的行踪泄露出去,是他玩忽职守私放我出府,又偷窥了我的“真容”,说出去对他也没好处,反到会惹上杀身之祸,他没这么傻。 扣了扣门,果然,开门的还是他,只是依旧躬着腰,却一句话不说,把我们让进门后就插好门站在那里,我与雪谦不作停留,快步走回一缕居。 “还好这次没被发现,小姐,我可再也不敢带你出去了。我们还是待在家里吧,二太太那双眼睛可不是吃素的,她一直在盯着我们呢!”一进屋雪谦就唠叨个不停。我郑重的决定,本小姐的下一个计划一定不带她! 今天就是十五,掐着日子半个月也就这么过来了,不过,这半个月算是我在薛家过的最充实的日子,想去逐月楼没点知识储备可不行,那热闹等闲人可凑不起,于是,这段时间我以头悬梁锥刺股、映雪夜读、凿壁偷光的精神在家拼命地啃书本,结果就是,现在能看懂繁体字,能听懂他们文的不能再文的语言了。 舒舒服服的伸个懒腰,乖乖,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今晚要想方设法溜出去! “雪谦,要是累就先别干了,不急在这一会儿,三娘给的这些琴谱先随便放着,等有时间了你再收拾这个柜子,今天干了好多了,歇会吧!”我上前拉住雪谦的袖子,准备让她坐下。 “不行啊小姐,你刚刚不是说看见老鼠了吗,这些琴谱这样乱放会被咬坏的!它们都是三夫人珍藏的东西,可万万不能叫老鼠糟蹋了。等我收拾完这个柜子,把琴谱放到里面,周围撒上些香料,就不怕老鼠咬了!”雪谦匆匆的擦了一下额头的香汗,又继续卖力的干起来。 有些于心不忍,但只有咬咬牙,在心里跟雪谦说抱歉了,今天她一定累坏了:我借口说想看琴谱让她到三娘那儿跑了五次;吃饭的时候我又举箸踌躇,谎称碗筷太脏没有食欲,这傻丫头就真的把所有碗筷重新清洗了一遍;饭后我“突发奇想”想要采紫薇花的花蕊做香囊,她又替我转遍了整个院子去摘;刚回来不久,我又叹气道“怕老鼠咬坏了琴谱”,她又急急找出这个小柜子收拾起来。 “小姐,收拾好了!”雪谦一边帮我摆琴谱,一边冲我笑。 “嗯,辛苦了!”我回了一声,放下书,走到桌前小呷一口茶。 放置停当,用罢晚餐,雪谦就再也支撑不住疲惫的身躯,伏在桌上睡着了。我轻唤她两声,见没有应答,就把她扶到我的床上,替她盖好被子。 转身躲进画屏,将事先准备好的一身男装换好,学着书生束起发冠。来到这儿这么久,还没见过这汉化了的氐族书生是何打扮,只有按想象中的样子侍弄了。蹑手蹑脚的出了房门,欣赏着自己现在这般英姿飒爽的模样,仰头看了看夜幕之中那轮皎洁的明月,快步来到薛府大门旁。 守门的乃是二员彪形大汉,二人双双屹立门前纹丝不动,形如门口的两尊石狮。 住了脚步,搔搔鬓发。看来,三十六计得挨个试试了。第一计,声东击西。我拾起两块砖头,隔墙扔到了外面的草丛里。 “簌簌!” “谁?” “你去看看!”长脸的对圆脸的说。 “别,这黑不隆冬的万一遇上贼人可如何是好?凭我一人之力可对付不了。我们……一起去?” “那好吧!” 不会吧,这样也行?是笨的可以还是对这太平盛世太放心了,哪个贼人会放着空荡荡的正门不走去翻墙?我还寻思等会儿爬爬树呢,看来这次是没机会了! 于是,我不费吹灰之力的溜出了薛府,走在灯火辉煌的长安街道上。 沿街游赏了一会儿,不远处一座飞檐高跷的小楼出现在眼前,朱栏小窗,一方匾额挂在正中,其上笔走龙蛇写着“逐月楼”三个大字。 “逐月楼,的确很气派,自有一番书卷风韵!”整整衣冠,我舒口气,迈步进楼一探究竟。 文人骚客,富家才子,人才济济,好不热闹。看来这天下英豪也来得八九不离十了。有些好奇,这广下英雄帖之人到底是谁,竟有如此能耐邀得诸多才俊共聚一堂? “让诸位久等,韩某有失待客之道!”声音雄厚略带嘶哑,不像是位舞文弄墨的文人。 果然,众人目光所止,一位身材魁梧、面容沧桑的中年男子出现在人群中央。不过,众人的目光只是在他身上略作停留,就被他身后那位俊朗不凡一表人才的年轻男子吸引了。他身长玉立,一张形如碧石雕刻的俊脸上却无半点表情,只是以一双冷眼紧紧的盯着嘈杂的人群慢慢静下来。 我的心蓦地收紧,忙扶着桌子躲到一旁,眼神却盯在他的身上难以移动。 怎么会是……他! “在座诸位都是才华横溢饱读诗书之人,日后定能安邦定国,成稀世之功。韩某能与诸位相识实是三生有幸。但韩某是一粗人,文墨难登大雅之堂,又怎敢在诸位面前班门弄斧?我家少爷到是略通书画,今日就让他与大家一起切磋交流吧!” 韩某人将身子一闪,英俊少年上前一步躬身一揖。 那样精致的五官我怎么会忘,那样冰冷的仿佛将人窒息的眼神我又怎会不记得?幽深的眸子苍老的恍如隔世,他也许不知道,那个被他伤了的女孩,心里会烙下他的印记。 “今日既逢月圆之夜,自然以赏月最佳,但只述月夜之情就清冷了这难得一聚的热闹,不如这样,诸位才子限时一炷香,将圆月、盛世、心得融为一体,作诗一首,而后公评,推胜者为魁,意下如何?”韩姓男子问道。 “妙!” “以此最公!” …… 心神有些不宁,一时也不好离开,只能傻傻的站在角落里呆望。 “这位公子,你的纸笔!”小僮伸手递过文房四宝。 我伸手接过纸张,却用手指摩挲着,不知如何是好。 “景略,你看这首诗作如何?” 苻坚??? 第十四章 文章会(二) 斜前方的紫袍男子挥笔成诗后便略将身子侧转。不错,正是苻坚,温文尔雅的书生也在,可是,他们又来干什么?不会只是凑热闹这么简单吧! “好,时间已到,诸位停笔!” “公子你……”小童看着我手中的白纸支吾起来。 我猛地回过神,看看手中未染一墨的白纸,又看看先替我不好意思的小童,脸上已是火热。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笔就把东坡先生的《水调歌头》默了上去。 打发小童离开,心思还是不能从苻坚与慕容冲的身上拉开,咬咬唇,又向角落里退了几步。 “韩某不才,文笔不佳,更不敢忝居阅稿之位,但韩某今日请得京城德高望重的三位文墨高人来此,定能予以公评!”韩某人话音刚落,赞同之声就此起彼伏。看来,这三位年纪一大把、捻须收颔的老者在长安城中确实有些名望。 “既然诸位并无异议,就请稍等片刻。这逐月楼四周墙壁之上挂有我家公子多年收藏的一些字画,诸位可随意赏评!”众人四散开来,我却不能不动,随便找了张画,立在其后。 “想来是在下的藏品难入公子贵眼,公子反而面壁了。”我心下一惊,哑笑几声,慢慢转过身,毕恭毕敬地上前一揖:“公子言重了,在下绝无此意,只是……只是,这幅画着墨虽重,但意境却不佳,难称上品!”大略打量了一眼面前的水墨画,是一丛生于绝壁之上的翠竹,苍郁挺拔,恃才傲物,却有着莫名的孤寒。心中便有了计较。 “依公子之言,意境失在何处?又何以为佳?”慕容冲只是盯着我,目光中闪过一丝异样。 我一愣,还好,他没有揭穿我是女儿身的打算。将跳到嗓子眼儿的心拽回肚子安放好,我摸摸下巴,仔细赏了赏挂在墙上的画,笑道:“此图名为‘孤芳’,画的却是陡峭山崖之上绝处逢生的一从翠竹。竹于绝境仍能坚忍,破土突节,欣欣向荣,虽为‘孤芳’,却不只为‘自赏’而活,傲视众生,唯它面临万丈深渊亦能够置之死地而后生。此竹之坚毅,足以令万物无颜呐!凡人欣赏此图,大概都是因此意。” 慕容冲听罢,剑眉微颦,眼底里掠过一丝我琢磨不透的神情,只是不作答,嘴唇紧抿成一条线。 我后退一步,将身子微侧,继续道:“可有一点世人却从未顾及。所谓‘凌云虚竹’,竹之大智,久藏于心,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岂是半方脊土所能移的?任他是雨丰土肥也好,峭壁破岩也罢,竹于此,皆会乐得逍遥。此为大智者大隐于市,况志不改,处涸辙又如何,尚犹欢耳!此画戾气颇重,虽有道,却非大道;画中此竹虽有志,却依旧缚于名利,亦非大志也!” 话音已落良久,却不闻身后有何声响,只觉得背部一阵火辣辣的,被那炯炯的目光盯着,仿佛要将我透视一般。想象不到,与那样深邃的目光相遇我会作何反应,手心在出汗,但我还是将拳头握紧。 “诸位稍停!”那个粗犷豪放的声音再次响起,人群便如先前一样,集中起来。我下意识的转过身,却发现,不知何时那炯炯的目光已经移开,慕容冲早已不知所踪。我向人群中间凑了凑,收敛一下忐忑的心思,开始专注的听这位韩某人宣布考试结果。 “四位长者已将各位才子的大作阅毕。我大秦人杰地灵,汉制初行,硕果颇丰,氐族儿郎更是有勇有谋,文采丝毫不逊于汉室士族子弟。今日所到俊才皆人中龙凤,佳作频出,竟让各位前辈一时难分伯仲,只得优中择优了。经多次商讨,有一人略胜一筹,被推为魁,其文笔豪放洒脱,不拘一格,别有一番新意!” 我倒吸口凉气,“文笔豪放洒脱,不拘一格,别有一番新意,”听这语气,怎么和苏老前辈的文风如出一辙? “众位安静!这位才子便是……” 手不觉已经抖了,额上的汗珠顺着鬓发流下,我把头埋低,思索着怎么才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溜之大吉。 “秦坚公子!” 秦坚?是大秦国的皇帝苻坚! 心中一惊,不小心一脚踢到桌腿上,痛得我直咧嘴。细细揉了揉,不敢停留,拖着身子往外走。 “如此月圆之夜,人才聚集,歌舞萦绕,过早离开岂不可惜了?这位公子怎么不与诸位兄长多聊聊?”苻坚的手放到了我的肩上,我忙闪开身子,退了几步。 “在下……在下家中有事,恕……恕不能……奉陪。待家中事毕,改日定当……与诸位兄长……把酒……把酒言欢!”我深深一揖,抬腿欲走。 “那日的豪气哪里去了?原来你也有怕的东西!” 我顿了顿,没有转身,疾步出了门。 第十五章 离家 “小姐,小……姐,不……不好了,老……老……老爷叫你快去见他,说……说有要事……告诉你!”雪谦气喘吁吁的跑进门,连水都来不及喝上一口,就冲我大喊。 “老爷找我何事,你知不知道?”神经骤然绷紧,我丢下书,忙站起身,盯着雪谦追问到。 “不知道!小姐,我看老爷好像很生气的样子,他刚从宫里回来,连官袍都没换,就直奔大夫人的乐薇堂而去。刚刚老爷把我叫去,详细询问你最近如何,然后让我来传话。我看连大夫人都面露难色,估计出大事了!小姐,会不会是二夫人又告你状了?”雪谦稍歇了一会儿,一股脑的把她知道的不知道的全说了出来。 “应该不会!”我心里清楚,恶婆娘虽记恨我,但也只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她抓得我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还不能让爹爹生这么大的气,就算我偷溜出去的事让恶婆娘知道了,告诉了爹爹,那爹爹也不能刚出宫连官袍都没换就急着训我。爹爹从宫里回来,该不会……我摇摇脑袋,别自己吓自己,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小姐,小姐,你别急啊,说不定没什么大事,只不过,只不过是老爷想见你了呢!”雪谦见我低头不语,心中愈发不安,忙着安慰我。 “我没事,走,我们去看看!”我拉了雪谦的手就出门,却没看见闪进来的身影,一头撞了上去,来人被我撞得四脚朝天,狼狈的倒在了地上。 “哈哈哈哈……”屋外的一群婢女窃喜,又不敢笑的大声,只有用绢子捂着嘴,脸涨得通红。 “笑,谁敢笑!看到老娘摔倒就高兴成这样,改天老娘都把你们买到青楼里,看你们还笑得出来!”恶婆娘脸色铁青,坐在地上就破口大骂。婢女们被吓的止了笑,脸色瞬时变得苍白,唯唯诺诺的站到了一边,默不作声。 “这帮小蹄子,愣着干嘛,还不快扶我起来!” 小丫头们伸过手,恶婆娘顺势站起身,扫去身上的泥土,这才将心思从侍女的身上移开,转向了我。 “二夫人,我们小姐不是有意的,还请您大人大量!”雪谦见了刚才的阵势有些害怕,“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替我求情。 “呦,这是哪里话!我一个长辈,怎犯得着与她一个小辈计较!妙霜,还不快去把雪谦扶起来。” “是!”一个身材高挑,五官标致的丫头上前一步,扶起雪谦,站到一旁。 怪了啊,今天赶上她心情好?不跟我计较,有这等便宜事?这恶婆娘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你说她一个就要离开薛府的人,还不知道能在家里待几天,我这做二娘的怎好再多是非。今天我是特意过来看看你家小姐的,有什么还没备好的就只管开口,去我那里取。哦,对了,大夫人应该早就把东西准备好了,人家做娘亲的自是想得周到,我这是多事了!”恶婆娘一本正经的对着雪谦说。雪谦听得云里雾里,目光有些迷茫,但却不敢放松警惕,只能一个劲的点头。 就知道她来绝对没好事,怪不得今天早晨乌鸦叫了。 “二娘说的,绫可不太明白。离开家?身为薛家的长女,就算您离开,我也不能走,何况,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还没说什么,就算您想赶我走也不能够吧!”将雪谦拉到身后,我反击道。事不过三,老是找我麻烦,这就别怪我以牙还牙! 恶婆娘以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模样故作惊讶的看着我:“怎么,老爷夫人还没告诉你?那街上的布告都贴出来了,说是为填充后宫,凡朝廷按汉制封品四品以上的官员,家眷中女子在芳龄的,均应着专员记录在册,以备圣上预览,一旦得遇龙恩,即可封妃册后。而我们薛家适龄但却无聘无媒的,就只有……这次老爷想留也留不住你了,我说嘛,有这么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儿,想不让人知道又谈何容易!” 恶婆娘的话似一盆凉水,让我从头凉到了脚后跟。进宫?怎么会这样? 不理会恶婆娘似笑非笑的嘴脸,我拉了雪谦的手就朝乐薇堂跑去。 “女儿给爹爹娘亲请安!”我略一躬身,向上座上的父母行了大礼,却不见有何回应,甚至连声“起来”都没有。气氛真是太诡异了,安静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夜晚,从弥散的空气里就能嗅到危险的味道。我微抬了一下眼皮,看到的是爹爹紧皱的双眉和娘亲满脸的愁容,而这两种表情同时出现在他们的脸上的机率可谓少之又少,看得出来,他们陷入了两难的处境,难道,恶婆娘说的确有其事?为打破这番尴尬,决定问个究竟。可,丹唇未启,却—— “可儿,收拾行囊,带雪谦速速离开薛府,没有我的准许不准回来!” “爹爹,这一时间你让女儿何处安身啊?” “就去百合谷!听话,现在就去!” “可是——” “雪谦,带小姐出去,路上好生照顾,若小姐有何差池,我唯你是问,明白吗?”雪谦吓出一身冷汗,蜷缩在地上,咬着嘴唇,重重的点着头,“明白就好!小姐离府期间,不准出百合谷一步,照例告诉下人,若有人问起,就说薛府中无薛绫可这号人,要是有谁泄露了半点小姐的行踪,杀无赦!” 杀无赦!!!我不敢相信这么狠毒的三个字是从爹爹那双厚重的、有些干裂的嘴唇中吐出的,我也从来没想过我的存在竟给别人引来杀身之祸! 爹爹的脸上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仿佛刚才说的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了,娘亲的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除了一片愁云,好像还多了一些难得的轻松。看来,我没有别的选择,实际上,他们也不允许我有别的选择。恶婆娘的话并不是空穴来风,可爹爹就这样让我离开薛家是为了保护我?他明不明白,苻坚可是见过我的,这样做才是藏匿欺君,薛家会招致灭门之罪啊! 踉踉跄跄的出门,心里不住的冷笑,进宫,自作孽不可活! 坐在颠簸的马车上,看着秀帘任微风卷起,我与雪谦半晌无话。也许事情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糕,一切都是偶然,碰巧了而已…… 尽管一遍遍重复着那句话,心还是悬着,背负着全府人的命运,这样的重担,现在却只有爹爹一个人担。闯了祸,我却只能不负责任的选择逃! 抬手将鬓角的碎发撩到耳后,我把坐垫挪到窗边,从西风卷帘的隙缝里偷偷的吮吸着新鲜的空气。 骏马高嘶,我又回到了这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地方。踩着青绿色的草地,望着那漫山遍野恣意绽放的百合,嗅着泥土香与水汽掺杂着的空气,看着天边飘忽不定的浮云。 生活还会继续,它可不会管你是痛苦还是快乐。闷闷地待了两天,沉重的负罪感依旧没有减少,我冲着山谷大喊了几声,决定换换心情。 “雪谦,去拿我的钓竿来,本小姐要垂钓,今天晚上我们来顿全鱼宴怎么样?”我挽挽袖子,扎起裙摆,向湖边走去。 “嗯!”雪谦答应着走进屋去,还不忘回头加一句,“小姐,要小心啊!” 我在湖边捡了块大石头坐下,一边将鱼钩抛向湖中,一边吩咐雪谦织蓑衣。 “小姐,又没下雨,你要这蓑衣干什么?”雪谦倚在我身旁,边织边问。 “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叫‘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渔翁的逍遥可是世人羡慕许久的!” “哦。” “明白了?” “不明白!” 白费我一番苦心,我自娱自乐得了!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寄情山水,吾愿足矣!谁——” 不远处的草丛中一阵轻晃,把我勃勃的兴致惊走了一半。 “小姐,该不会有虎豹蛇虫之类的吧?”雪谦一个激灵躲到了我的身后。 “别怕,这低山近郊不会有什么凶猛野兽出没的。”我朝雪谦安慰了一句,坐直身体,又厉声喝道:“谁?出来——” 草丛又是一阵摇晃,一双大手将草丛拨开,一个俊秀而修长的身影出现在我们眼前。 “如此淡然,哪点像困顿之人?” 第十六章 邂逅 我笑道:“有些时候也需要苦中作乐的,快乐是一天,不快乐也是一天,就不如先让自己高兴点儿了!” “原来是慕容公子啊,把我们吓了一跳。公子先与小姐聊着,雪谦去沏壶茶,端些瓜果。”雪谦放下织就得蓑衣,盈盈朝茅屋走去。 慕容冲微微颔下首,在我身旁的石头上坐下,冷冷地看着我手中的鱼竿,说:“苻坚是冲着你来的,薛府上下应该不会有事。” 我一愣,脸上有点热的发烫,心中一阵悸动,顺手将手中的鱼竿挑了挑,道:“何以见得?你对我的事怎么如此清楚?” “你受伤的时候雪谦就已把你的事情说明了,何况,文章会上,苻坚的话说得很清楚,他认识你。” “都是我自己闯的祸,现在也怨不得别人,只是要让一家子老少惶惶不可终日了。进宫,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一时脱口而出,到掩嘴时已来不及。皱着眉轻咳几声,故作镇定的苦笑一下。心底里却被后悔弄得水漫金山。 他不再说话,昂头看着蔚蓝的苍穹,良久,好像并不曾听到我刚才的话。 几只落雁哀鸣而过,凄厉的叫声在山谷中回旋,经久不息。一阵风起,吹折了些许盛放的百合,粉腮娇颜,不得不含泪垂下。已是绿肥红瘦,明艳芬芳还能几时? 一波秋水,几缕青烟,两个孤影。 “那幅《孤芳》是你最喜欢的?”我小心翼翼的问。 他转了头:“却被你批得一无是处。” “信口胡诌来着!”看他面无表情,我稳稳心神,笑道:“能在石缝中存活已是不可思议了,何况还能如此挺拔葱郁!怀鸿鹄之志者才有资格傲视群雄。” 他舒了口气,气息绵长而深远,随着刚起的秋风慢慢弥散,周围都是他的芝兰香气。 我咬咬唇,说:“不过,有没有觉得画中的竹活得太苦了?” 他笔直的身躯微微一颤,嗫嚅道:“活得苦?” 几分刺痛渗进心里,胸口抽搐着,却依旧不改语气:“是啊!高处不胜寒,高耸的峰顶会有更凛冽的风霜和入骨的凄寒的,倘若……倘若争斗一生也是枉然呢?草木一秋,刹那芳华,可以与世无争,可以逍遥自在,可以不被外物所累的,只要放下心结!” “够了!”他甩开臂膀,起身向远处走去,遥遥几步,立定回眸,黄昏中淡淡的青烟不能遮去他脸上苍白的痛,眼底深处是望不到头的黯然,绽出的点点莹光里,不知是失望还是渴望。 “如果攀上崖顶值得,牺牲一切再所不辞,绝不后悔!” 胸口的抽搐慢慢遍布全身,眼中流出的热泪灼伤了脸颊。一尾金色的鱼儿咬住了鱼钩,拼尽全力的挣脱,破釜沉舟,声嘶力竭。胡乱扭动的身躯使得金色的鱼鳞被乱石刮破,瞬时就有鲜红的血冒出,可鱼儿挣扎的动作却没有停止,努力向后游着…… 我抬起鱼竿,轻轻解下鱼钩,将那尾遍体鳞伤的金色鱼儿放生。 一座城池,一份噩梦般的儿时记忆,一股夹杂着冲动与贪念的报复,一切都像极了钩上的鱼饵,只是,还会有人把他放生么? “小姐,你是怎么了,我们好不容易才钓到的,你怎么说放就放了呢?刚才还兴致勃勃的说今晚要吃全鱼宴的,这下泡汤了!”雪谦蹲坐在地上,将杯盏放到石上,抱怨起来。 慕容冲定定的看着我的动作,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再说话。手指轻轻放到唇边,清脆的呼哨响彻山谷。一匹枣红骏马奔腾而至,他纵身一跃,一红一白,绝尘而去。 灯火在烛台里跳动着,恍惚着,泣出的红泪顺着灯台一滴滴淌了下来,在青铜的灯托中渐渐凝结,堆成一朵娇艳的花。 静静地看着飞蛾义无反顾的冲进耀眼的烛火,然后,带着伤痛,笑得却凄美…… 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扶着床头呆呆地坐着,想着那幅苍郁坚挺的竹,遮天蔽日,冷傲孤霜,让悬崖峭壁也匍匐根下……胸口有些气闷,起身站到书桌旁,提了笔,沾了墨,铺了纸,悬腕于空,握住衣袖,还是把记忆中的《孤芳》一点点挥洒在洁白的纸上。 起身看看,石绿的枝叶与灰白的岩石相映衬,竟有些刺眼的苍凉。顿了顿,又提起笔,在画的一侧坠下几个字,“孤傲索寞,刹那芳华”。 “孤傲索寞,刹那芳华。孤傲索寞,刹那芳华……”反复念着,握笔的手抖了抖,几滴残墨由笔尖滴下,瞬间在字上晕开一片淡淡的墨迹…… 丢开笔,等着墨迹渐渐变干,轻轻把它折起,放在了床头。 第十七章 被劫 几天以来,慕容冲瘦削英俊的身影总是在我眼前浮现,不管是醒着还是睡着,脑海里全是他:微颦的剑眉,白皙的面容,伟岸的身躯,还有那双让人痛彻心扉的眸子……而他本人却始终没再出现。 心里始终是钝钝的,看着滴漏里的水珠悬坠、滴下,竟觉得那一方小小的漏斗里,装着整个大海一般。窗外的清风吹得林间树叶哗哗作响,我还是下了床,自嘲的笑笑,这是第几次失眠了?摇着头,捡了件绣有寒梅做暗花的纱衣披上,去将那被风吹开的小窗关紧。 窗外灰蒙蒙的,带着几分黎明前的阴冷,天空时明时暗,厚厚的云朵盘旋在百合谷的上空,将这一方视野遮了个严严实实。谷中十分寂静,除了清脆的水声,寒蛩的苦鸣,阵阵的风响,就再也听不到别的…… 难道这是命中注定?我吸吸鼻子,合过窗棱,顺着墙壁蹲坐在地面上,仰头抱膝,不愿意想那一切,却又总是情不自禁的想起。 慕容冲,他现在身在秦国,应该是前燕已灭了。 记得历史课本上是这样写的:公元370年,苻坚大帝在汉臣王猛的辅佐下,一举灭掉前燕,慕容氏一族被俘入秦,面如冠玉的慕容冲与其十四岁芬含豆蔻、艳若芙蕖的姐姐清河公主同时被充入掖庭……掖庭……掖庭…… 心不由自主的抽搐了一下,几滴热泪又夺眶而出。寥寥几字,如同坚硬的顽石,牢牢梗在胸口。 做苻坚男宠的日子,他是怎么熬得! 努力的呼口气,紧了紧抱膝的双手,滴漏的滴答声又慢慢变得清晰。 重新拾得自由身,放任平阳太守,上天给了他一次绝地反击的好机会,现在的他只怕早已心若磐石了。也许,卧薪尝胆伺机复仇是他脑海里唯一的念头吧! 抬手擦干脸上的泪水,我皱了皱眉,苦笑了几声。 第一次觉得自己可怜,胸腔中的这颗鲜活的心,会不由自主的欣喜,会不由自主的忧愁,会不由自主的隐隐作痛,更会让眼睛不由自主的落泪。而我,却只是无可奈何。 也会偷偷的想,倘若,倘若自己不像现在一样清楚地知道一切,那我可不可以丢掉所有,毫无顾忌的爱他一次呢?像祝英台,像林黛玉一样! 不敢去想答案,是害怕得到最伤心的结果。不是怕自己做不到,而是怕他不愿意做梁山伯,不会去做贾宝玉。 纠缠到心累,想也无望,就不如不想。 一阵酥麻从脚底传上来,我揉了揉已经变得僵直的脖颈,勉强扶着墙壁遥遥晃晃的站起身。 天已经大明了,一缕阳光透过门缝洒进屋里,让空气中的浮尘无所遁形。 雪谦还在睡着,我轻轻穿戴整齐,打开门,出了茅屋,在那片柔嫩的青草上小心的踱着。 百合花的花瓣上,露珠反射着太阳的光芒,晶莹得如同刚出蚌的珍珠。飞瀑之下,雾气萦绕,似梦非梦。 不由自主的走到凤绫湖畔,蹲下身子,捧一捧清澈的湖水,看着水滴在手指间流下,又痴痴地发起呆来。冰冷刺骨的湖水,原来那个让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凤绫湖,真像脑海深处的一个梦。 手中的湖水里映出了一个人的影子,细细端详,一袭白衫,面容飘逸,发冠高束,一只玉箫别在腰间,手中一把镶刻精致的宝剑发出凛凛寒光,俊逸潇洒,若九霄云外一仙鹤。 “你还打算就这样待着?”他将折扇一挥,在我身后站定。 “哦,”我回过神儿,撒掉手中的湖水,将手轻垂身侧,转过脸,问,“你是谁?为何出现在这里?” “问得奇怪,就准你在这里,我就不能来吗?”他轻蔑的笑了笑,仿佛对我的问题很是不屑。 胸中升起一股无名怒火,素不相识,这小子也太出言不逊了! “当然可以。只是阁下出现的有些突然,令人猝不及防,若是要害我性命的贼人,恐怕这时我已成你剑下之鬼了。小女子问问又何妨?不过,看阁下的打扮,不是世家公子,也是山中隐士,出言如此无礼到有点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还了他一笑,我竖起耳朵,准备听他的高见,顺便眨眨眼睛,好看看他语无伦次时的窘态。 “哈哈哈哈……几年不见,何时变得这般牙尖嘴利了?只是想试探一下,没想到自讨苦吃!不过,你有一点猜错了,我既不是世家公子,又不是山中隐士,礼俗的条条框框管不了我!”他仰天一笑,将手中的扇子合拢,眼眸转了转,毫不避讳的向我瞥来。 我冷下面孔,朝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可是他丝毫不在乎我的怒不可遏,神态依旧安然自若,对我的白眼照单全收。 “听口气,阁下好像认识我?” “自幼相伴,怎会不认识?绫可,子潇是受薛伯父之命特来接你回府的。”他语气平静,不像在撒谎,能如此清晰准确的叫出我的名字,说不定还真是家里派来接我的。可是,越想越不对,“照例告诉下人,薛府中无薛绫可这号人,要是有谁向外透露半个字,杀无赦!”爹爹一番恫吓还在耳边回响,我的身家背景好像没几个人清楚,他又从何而知?雪谦也从未提到我有这样一位儿时玩伴呀! “你叫子潇?”我低头想了想,“这位公子,说实话,我来这儿是避难的,公子说是与我自幼相伴,绫可却是记不清了。公子要带我走,可有薛大人给的凭证么?”我将胳膊收到背后,身子退了退。 “笑话!我陈子潇要带你薛绫可走还需要凭证?”他收了笑,认真道,“绫可,记不得我没关系,我们可以从新来过。只是今天我来不及跟你解释太多,先跟我走!” “把我放下!”还没等我再开口,身子已经离开地面,漂浮在半空中了。纤腰被他的臂膀环着,侧脸紧紧的贴着他的胸口。伴随他轻巧的腾空,我们二人早已在树林中穿梭了。 带着我却依旧身轻如燕,此人轻功竟如此了得!突然间有了一种被劫持的感觉,高手面前,我那点儿三脚猫的功夫,真的连施展的机会都没有。试着挣扎了几次,没用,悬浮的身体根本用不上半点儿力气。 “回薛府后子潇一定跟你说清楚!绫可,现在情势危急,若不想入宫,就只有听我的。” 眼下情形也不允许我反抗。停下挣扎的动作,乖乖垂了头,靠在他怀里。入宫?不想。虽然弄不清他的身份,但是结局应该会比入宫好些。 恋恋不舍的回望百合谷一眼,也许回家后心里的痛会少些吧。 “唰唰” 一道白光闪出,将去路阻断,陈子潇拔剑抵挡,一时间枝叶乱飞,纷乱而恍惚,耳畔充斥的只有兵器碰撞的清脆声响。 见一剑未中,来人手腕一转,腾空连跃,第二剑紧接着刺将过来,陈子潇将握剑的手臂抬起,于来人剑中奋力回击,两剑交锋,银光四射,瞬间难解难分。 剑气锋芒,也许怕误伤了我,陈子潇环着我的手臂始终没有放松。来人剑法高超,第三剑刺得着实凶猛,直冲陈子潇而来。陈子潇将身子轻掠,回剑一挡,一股冲力将我们从空中弹下,趔趄两步,逐渐站稳。 惊魂未定,我来不及想别的,只觉得双脚着地了,心中才算踏实了些,轻轻抚着胸口。 “你是何人,为何挡我去路?”一阵沉寂过后,陈子潇剑尖指地,问道。 心怀忐忑,一种恐惧袭遍全身,下意识的抬头看去,眼泪还是决堤而出了,慕容冲,我该高兴还是该伤心呢? 第十八章 成亲 “放开她!”愤怒中夹杂着命令,慕容冲脸色很难看,颈上的青筋暴露,握剑的手指发出“咯咯”的声响。 “哦?阁下是为绫可而来?敢问你有何因由让我放开她?”陈子潇不甘示弱,却依旧一副戏谑的语气。 “放开她!她不能跟你回去,你这样只会害了她!” “何以见得!”陈子潇把剑尖抬起,笑道,“若是子潇没猜错,阁下应该就是平阳太守慕容冲吧,哈哈,果然相貌不凡!只是不知阁下与薛府有何渊源,要拦我去路?自由来之不易,苻坚之事,我劝阁下躲开!” 陈子潇将环着的手臂收紧,向怀中泪眼婆娑、哽咽不语的我含情脉脉。我不敢去碰触他的眼神,故意将头别过去,睫毛相剪,在一片朦胧中小心的窥探着慕容冲的神色。 “薛府与我并无瓜葛,绫可与我也只是朋友。我不知公子是何身份,只是想让公子放开我的朋友!” 慕容冲有些焦急,眼中的杀气腾腾退却了一半。 “慕容冲,你与绫可如何相识,我不得而知。不过,今后你也不必挂心了。绫可今日跟我回薛府是薛大人的意思,也只有这样,才是避开苻坚的唯一方法!” 慕容冲没了声音,只是眉头紧锁着,嘴唇被牙齿咬得有些泛白。 陈子潇抬起手臂,笑着把剑归鞘。 “我的去留不用你管!”我趁陈子潇不注意,猛的挣开他的胳膊,躲到一边,望着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喊道。 “慕容冲,回去吧,记得你身后是整个大燕!”逼着自己笑笑,然后转身,轻轻揩掉眼角的泪。 后退几步,对陈子潇说:“陈子潇,进不进宫是不我自己的事,它关系薛府上下,来百合谷躲避也是家父的意思,所以,在不确定你的身份之前,我不能跟你走。” “吁——” 话音刚落,一阵马蹄声传入耳中,由远及近,回头眺望,身后尘土飞扬,一辆马车急速驶来。 “我的身份来了。”陈子潇淡淡的笑了笑,收起了手中的剑。 我一愣,急忙看向马车。 马车刚刚停住脚步,车上一名女子就连滚带爬的下了车,快步走到我身前。 “小姐,这位陈公子是奉老爷之命来接你的,由于来得匆忙,不曾带上老爷的书信,我家夫人怕你受到惊吓,特意派朵儿来告知大小姐!” 朵儿,看到她就没有疑问了,陈子潇真的是老爹派来的,三娘了解我,怕我跟他争执而受伤,让朵儿给我吃颗定心丸。现在,除了跟他走,我别无选择。 “小姐,没有别的事就先上车吧,老爷还在等你回去!”朵儿看了看若有所思的我,小声提醒。 “果真如此,我们就回去吧!只是,雪谦还不知道我离开,我们带上她一起吧!”我用余光扫视着慕容冲,他一动不动,头埋得很低,低的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大小姐不用担心,会有人接雪谦回去的,只是,老爷说的急,让我们先走!” “嗯。”我随口答应着,心思却始终没能在慕容冲身上离开。 他没再理会我们,上了马,扬起长鞭,驰骋而去。 坐在马车上,一路颠簸中,只有车上的铃儿响个不停。门帘外,陈子潇牵着缰绳在御车,雪白的衣纱时不时的飘进车内,成为一路上最舒适的景色。第二次看着慕容冲的身影在眼前消失,消瘦的身体变得僵直,如同一座伫立在田野中的石碑…… “爹爹,女儿回来了。”我看了一眼上椅上的爹爹,语气平平。 “小侄子潇给伯父伯母请安。”身旁的白衣双手抱拳,深深一躬。 爹爹和娘亲好像对他很满意,微笑的点点头。 “一缕居外的水阁很是清静,子潇,你就暂时先住在那儿,等新房布置停当再搬不迟。”爹爹和娘亲对看了一眼,然后说。 新房,难道…… 我皱了眉,怒视着堂上的爹爹。 娘亲注意到了我的眼神,轻咳了几声,微笑着冲我摆摆头。 “可儿,爹爹告诉你,我把你许给子潇了,你们择日成亲!” “小侄谢伯父成全!”陈子潇灿烂的笑着,起身对上我痴呆的神情,竟越发爽朗。 第十九章 古道 “小姐,人人都说出嫁前的新娘最美丽,可是,自从你知道了要嫁给陈公子的消息后,整个人憔悴了不少,你为何闷闷不乐啊?”雪谦站在我身后,用一把精致的木梳把我的缕缕青丝梳的整齐,一双清澈的眼眸睁得大大的,看着铜镜中形容慵懒的我。 菱花镜中形容瘦。终身之事就这样被人决定,自己却无丝毫反抗的权利,要我如何高兴? “爹爹,为何要我嫁给陈子潇?我不嫁!”我被陈子潇爽朗的笑声惊醒,瞬时怒火中烧。 “可儿,婚姻大事自古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由你嫁与不嫁!爹爹主意已定,你不嫁也得嫁!”爹爹将手往桌上一拍,怒斥道。 “若可儿不嫁又如何?”我握紧了拳头,用尽浑身力气吐出这几个铿锵有力的字,泪眼之中看到爹爹紧皱得眉头和鬓角新生的华发,顿了顿,还是咬紧了唇。 “放肆!可儿你——” “伯父莫要生气,绫可对与子潇之前的过往记不分明,心中难免有些怨恨。但子潇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婚期之前,子潇定能让绫可甘愿下嫁!”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情,笑的随心所欲,没有一点儿成熟稳重的气息,却总能轻描淡写,逍遥随意。 我摇摇头,硬撅了撅嘴角。 “小姐,三日之后就是你与陈公子的新婚大喜,你就放宽心吧!陈公子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与小姐真乃天作之合,此等天赐姻缘不知羡煞多少长安少女,得君如此,小姐,你又有何不如意之处?”雪谦边梳边赞叹,一张小脸笑的灿如桃花。 我抬头看了镜子里的自己一眼,动动嘴唇,没有答话。 还在想着他,他的每一声叹息都像在耳边一样,冷冷的表情,猜不透的眼神,每一个小小的动作,包括每一句话,都让我在寂静的夜里抱着被角咂摸的透了。好像这样想着,那漫漫的长夜就变短了一样。 雪谦见我半晌也无一句话,一如既往呆呆的坐着,也就住了嘴,放下梳好的秀发,唉声叹气的出了房门。 “吱呀” 门又响了,想想雪谦最近也跟我一样愁眉不展,还是有些不忍,于是开口安慰道:“雪谦,你先出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会儿,你放心,你家小姐不会那么没出息的,命是自己的,为这点小事就去见阎王,不值!” “哦?嫁给我就如此让你为难?难道你心中对子潇竟这般不屑?” 站起身,转过头,我背倚着妆奁匣,提起精神盯着陈子潇。 “你怎么不敲门就进来了?还有没有规矩!这是我的闺房,你未经我的允许怎可擅入?” “哈哈,绫可,你是我未过门之妻,为夫前来探望,难道还要你的准许?” “你!” 我用手指指着他,急的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先不与你玩笑。绫可,我来是要带你去个地方,我有话对你说!”他收拾起刚才的放荡不羁,换了一副认真的表情,眼眸中荡漾出几分温柔。 “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我不想跟你去什么地方!”我甩下胳膊,丢了一句话就朝门外走去。 “这个地方你一定要去,放心,我不会欺负你!” 腰被他在后面环住,说话间,他的身影一闪,我整个人就被他横抱在胸前。 “绫可,我要你只记得我,明白么?” 看了看他的神情,潇洒中带有一丝隐隐的忧伤。垂了睫毛,陈子潇是薛绫可的青梅竹马,真正的薛绫可是不是希望嫁给他呢?别的事情我都可以代替,唯独她的感情,我无法代替,我能为她做的,恐怕就只有跟着陈子潇去他口中说过的地方看看了。低头苦笑两声,带着一身伤痕,却要去圆别人的梦。 见我没有拒绝,他仰天笑笑,两步跨出房门,后脚一蹬,身体如展翅的仙鹤凌空而起,转眼就在屋脊上奔走了。步幅不大,却极稳重,当空皓月之下,白衣袂,行如飞,一时间,我只听的到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了。 没怎么注意陈子潇走过的路线,其实,注意了也是枉然,这地方我根本就不熟。只是夜空中的长安城,美得朦胧,美得飘渺,美得让人沉醉,呆呆的看着,也不觉得时间过得漫长了。 “绫可,我们到了!”陈子潇站住脚步,也不低头,将怀中的我轻轻放下。 “这到底是何处,你带我来这儿干嘛?”我向前走了两步,仔细的环顾,只是城门外一条荒凉的古道,杂草丛生,荆棘满地,道路依稀已不可辨,路旁有一棵盘枝错叶的梧桐树,根茎突兀,向四方伸展,上栖数只寒鸦,凄鸣之声遍野,让人不寒而栗。 良久,却不见他应声。 “人呢?”我自言自语,夜风撩起我的裙摆,我搓搓手心,左顾右盼,借着澄澈的月光,四下寻找起陈子潇的踪影。 一阵呜咽的箫声响起,飘荡在古道上空,浅吟低唱,如柳絮随风,洋洋洒洒间,弥漫了一生的惆怅,卷起几片枯叶,带走它们死时的心殇……箫声悲怆,悠扬的韵律里饱含一种世事变迁的沧桑与无奈,在荒凉的原野中清啸,似孤鸿断肠的哀鸣。 “绫可,你真的不记得这里了吗?”箫声戛然而止,我抬起头,向梧桐树上声音的出处望去,陈子潇坐在粗树枝上,手中握着玉箫,望天而叹。双腿修长,衬上黑夜中那轮皎皎的明月,优美的如一幅画。 我轻轻摇摇头:“不记得了!” 他苦笑几声,晃动着手中的玉箫,双眼紧盯着我。 我避开他的眼睛,扭身背着树干站着,凝视着夜中的荒野,静静地出神。 “你果真忘了!不记得我,不记得这条路了……那一跤摔得真彻底,竟将你对我的记忆摔得干干净净!”声音很低,似有一些悲愤,些许心痛,如刚刚的箫声一般,直直刺进心里,勾起心底里的凄惶。 “那一跤让我忘记了很多事,不止是关于你的,就连爹爹他们,我也都不记得了。”凝视着眼前的黑暗,看看头顶的皎月,忽然只是觉得彷徨,薛绫可,我为你做的也只能是这些了! 他听罢我的话,脸上浮起一丝笑意,一个旋转从树枝上跳下,站到我面前。我把身子尽量向后退着,跟他保持一定的距离,站定,撩撩眼前的碎发,眼睛依旧只是盯着黑夜,直到看到月光照不到的地方。 他向前赶了几步,固执的站在我的身侧,只有,彼此之间呼吸可闻。 抬头看了他一眼,我又抬腿往后退。可是,胳膊一把被他抓住,向后迈动的腿停在了空中,他的眼神在我脸上晃动着,似乎在逼着我看向他。 “绫可,儿时的记忆不可能就这样轻易的遗忘,我相信你的心底里还是会有我的影子的,只是,我们需要时间去回忆。只要你看到我回来了,看到我还站在你面前,知道我没有失约,知道我回来娶你了,够了!” 温暖的胸膛替我遮住了秋夜的寒风,他的唇在我耳侧轻轻颤着,温热的液体滴到我的颈上,流进我的衣衫里,消失在密密的经纬中。 抬头再看向皎洁的月,依旧绽着澄澈如水的光华,笑得如此甜美,美得动人心魄…… 薛绫可,你看到了么,你比我幸福,至少,你是一直被所爱之人爱着的! 第二十章 决定 “这条古道……绫可,你我自小青梅竹马,若是没有那场变故,我们早已结成秦晋之好了……记得那年,你十一岁,我十三岁,代国都城沦陷,你我跟随家父从代国逃亡出来,秦兵穷追不舍,家父赶着马车,你我坐在车上,一路狂逃。谁知,就是在这长安城外的古道上,我们被秦兵追上,随从皆被擒杀,马儿惊了,将你掀翻在地,你便昏迷不醒……直到……” “直到什么?你快说啊!”我见陈子潇吞吞吐吐,着急了,就连忙催促道。 他轻摇了摇头,嘴角上扬,在那张清秀的脸上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不慌不忙,拿出玉箫横在嘴边准备吹奏。 真是“皇上不急急死太监”!错了,是急死公主!话说了一半就卖起关子来了,我恨呐! “先别吹,把话说完!”我一把抢下他的玉箫,藏在了身后。 “直到,直到你的爹爹派人来把你接走!”他见玉箫被我抢了,也不生气,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紧紧的盯着我。 “没了?就这些?”我很疑惑,“那你和你老爸……不,是你和令尊最后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你被接走了,我和家父也就离开了,直到昨天再见到你。”他看我一副穷问不舍的样子,移开了眼神,这样应付。 再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魏晋之时战事纷繁,有权有势的老爹也是跟着苻坚“谋反”起家的,所以连累家人被人追杀也在情理之中,就是……我当时怎么会和他,还有他爹一起逃跑呢?而且是从什么代国逃出?……算了,没什么爆炸性的新闻,不值得我再刨根问底了,就算我问了,他也懒得答。我瞪了他一眼,拿出玉箫丢给他:“给你!送我回家!” 长安城的夜空很美,天空很深邃,没有一点被污染过的痕迹,繁星点缀,如同无数晶莹剔透的玉石镶嵌其中,银河轻浅,遥挂天际。夜幕中的长安城十分静谧,一座座民居分布得错落有致,房内灯光如豆,时不时的还能看到几个勤学苦读的书生映在窗上的身影。 老老实实的呆在陈子潇的怀里,看着他在屋脊上轻巧的掠过,我不禁浮想联翩:说是带我去个地方,还以为他会帮我“回想”起什么呢,这可好,一问三不答,弄得我一知半解的。神神秘秘,切,船到桥头自然直,该知道的我定会明了,到时候,你们想瞒也瞒不住! 推门而入,只见雪谦满脸焦急,正在桌前踌躇不已,脸上几颗晶莹的汗珠沿着鬓角流下。她来不及擦拭,看陈子潇抱我进了屋,忙赶上来:“小姐,你到哪里去了?我到处都找不到你,急坏了,你要再不回来,我就要去告诉老爷了!” “我……” “雪谦,绫可一直和我在一起,我们,我们刚才出去了。你不必担心。”陈子潇替我答了,还一副和他在一起理所当然的样子,眼角的余光扫向我,笑的很是诡异。 他……他这么说什么意思?想毁我清白?我才不会让他得逞! 我很不服气的白了他一眼,看向雪谦解释说:“雪谦,别听他的,是他硬把我带出去的!” “可是……小姐,你们现在……”雪谦细细的打量了我一番,垂下了睫毛,白皙的脸颊渐渐升起两片红晕,嘟了嘴,欲说还休。 “什么?我……们?”我皱了眉头,有些摸不着头脑,却发现雪谦早已转了身,背着我们独自一人站回了桌前,把头埋在两肩中间,不再言语。 我们?我们!我吃了一惊,回眸瞪着陈子潇:天呐,才想起来,我还这样被他抱着呢!怪不得雪谦羞答答的,敢情……敢情是替我害羞的! 来不及说话,我向陈子潇递了眼色,示意他把我放下,他却不以为然,毫不在乎这种尴尬,假装读不懂我的眼神,竟没有一点放下我的意思,依旧诡异的笑着。 我着急了,奋力挣脱,试图自己下来,却不想他的胳膊将我束缚的紧紧的,挣了半天却仍动弹不得,只能期待用白眼把他打晕。 雪谦斜过身子,偷眼看了看,见我们还这样站着,又迅速转回去,假装不曾看到,只是抽出丝娟,将耳边的香汗揩了去,再用手帕遮着嘴,咳也不敢咳出声来。 陈子潇箭步轻移,抱着我就向床边走去,把我和雪谦张大的嘴抛到了脑后。 “你,你要干嘛,你别乱来啊!”我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手足无措,说都不会话了,只觉得薄如蝉翼的衣衫贴在了背上,原来是被惊出的冷汗浸透了。 他不理我,竟自将我放到床沿上坐了,自作主张的用他温热的手指把我额前的刘海儿拢齐,俯身在我额上留下了浅浅的一吻,转身出了门。 我愣了半天,吸了几口凉气,猛地回过神来,却早已不见了陈子潇的影子,只能暗暗咬牙跺脚。 雪谦掩了门,提着裙儿,移着莲步到我身旁,娇笑几声,一双圆圆的眼睛不停地向我瞥来:“小姐,你们……呵呵,陈公子对你真是无微不至啊!” “得了,我可受不起这等恩赐!我是我,他是他,别把我和他混为一谈。”我嗔怒道,敲了几下雪谦的头,“对了,今天的事不准对任何人说,否则……别怪我大义灭亲啊!去,给我倒杯茶来,我有点儿口渴了!”我想故意支开她,省的她老在我身边偷笑个不停,弄得我浑身不自在,像我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雪谦拗不过我,抬腿走向桌子替我倒茶,走到半截又回过头来,笑嘻嘻的做个鬼脸:“小姐,刚刚……你的脸可红了……机不可失喔!” “小丫头,你再挖苦我小心我撕你的嘴!以后在我跟前不准提他的名字,知道了么?”我将脸拧得“狰狞”些,把胳膊放在空中胡乱比划。 “哦,知道了!”雪谦以为我真的生气了,收了顽皮,唯唯诺诺起来。 哎,屋漏偏逢连阴雨,破船又遇顶头风啊!怎么什么都跟我过不去呢?我又没招谁惹谁!一个慕容冲就已经让我心烦意乱了,又来了个陈子潇,还没混个脸熟呢就被逼“以身相许”,还让人活不? 我躺在床上,雪谦帮我落下帷帐,看着床顶雕刻精致的凤凰图案,我翻来覆去,就是难以入眠。 凤皇,他还好吧,他应该不知道我三天后就要嫁人了吧!我把腿蜷起来,一把扯过被子蒙住了头。嫁人,我真的甘心嫁给陈子潇?不甘心又如何,抗婚的话都说了,谁又在乎了?难道我真得走投无路了?爹爹说得斩钉截铁,丝毫没有还口的余地;原指望娘亲能为我做主,可封建社会女人权势再大也只能唯丈夫的命是从,求了也是枉然,说不定还反劝我一番;恶婆娘?哼哼,我嫁人她求之不得呢!帮我?天方夜谭!三娘,唉,抗婚总有理由吧,让我如何跟她说。不喜欢?她一定会笑着打趣我喜欢什么样的,再把那三从四德的话说一箩筐……掀了被子,我抓着头发坐起身,望着帷帐上微弱的光影,呆呆的舒了口气:认命?对不起,我的字典里从来没有这两个字!无父无母,独自一人在大街上忍饥挨饿的时候我都没认过命,现在当然也不会。可是不认命又能怎样?我挠着头,抱着膝盖靠墙坐了,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嘴唇:实在不行,那就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逃!对,偌大个长安城,偌大个秦国,哪里还能没有我的立足之地?躲得远远的,让这些自以为是的人着急去吧! 拿定了主意,我慢慢宽去了上衣,重新躺了下来。帷帐外面的灯不知什么时候熄了,屋外传来三下低沉的木鱼声。已经三更天了,雪谦应该也去睡了。我用力摇了摇头,翻了一下身子,向床里挪了挪,拉过锦被,闭上了眼睛。 “咚!” 是什么东西撞到了桌子上。我一个激灵坐起身,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竖着耳朵倾听,一阵脚步声,有人在向我床的方向靠近!我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多喘,双手将身上的被子握的紧紧的:谁?会是谁? 帷帐被猛地掀开,一个黑衣身影闪了进来,我不及反应,他出手在我颈部猛击一下,我眼前一阵晕眩,倒在了他的怀里,没了知觉…… 第二十一章 书生(一) 月影重重,水中斑驳的倒影被习习秋风吹皱,似幻非幻,一层薄纱似的轻雾笼罩在城郊的草木上,袅袅娜娜,极尽朦胧。鼻息下湿润的水汽中夹杂着野花的馨香,蛐蛐的鸣叫一阵阵的撞击着耳膜,碧草褪尽夏日的繁茂,换上秋日无可奈何的枯黄,可怜的等待着命运的终结,连临终的呻吟声也免了,只是把硬朗的身躯依旧挺着,庄严的看着生命被秋风再一次吞噬。眼前忽明忽暗,一群流萤在这冷寂的城郊逍遥的飞舞,那朵朵萤光,似灯心一点,恍惚而飘渺…… 颈很痛,枯萎的草根刺痛了我背后每一寸肌肤,试着坐起身来,可身上半点力气也没有,硬着头皮撑到半截,气力不足,还是重重的摔回枯草上。努力睁开眼睛,天地在摇晃,秋风瑟瑟,一股劲抚就轻松的穿透了我单薄的纱衣,清冷渗进肌肤,我抱紧身子,打了个寒颤。 这是哪儿?是谁把我带到这里的?那人有何目的? 刚刚清醒一些,疑问就涌上心头:被人绑架?有可能,来人黑巾蒙面,非奸即盗。我用手从肩到脚仔仔细细的摸了一遍,还好,没有受伤,只是身上被风吹的有些冰凉。 “啊嘁!” 打了个喷嚏,一行清鼻涕也顺势而下。我用手胡乱一抹,把身上的睡衣拽了又拽,尽量遮严。 是枯草折断的声音!黑暗中一个高大的身影一点点移近。我绷紧神经,双手牢牢的抓住了地上的枯草,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黑影。 在离我两三步远的地方,黑影停住了,他手一挥,一件略带体温的锦袍已经稳稳的把我覆盖了,锦袍上散发着淡淡的熏香,独特的香气给人一种惬意的安静。 “她醒了?” “是的,主人。” 黑影闪到一边,一位身材瘦削、书生打扮的年轻人走到我身旁,他腰间的玉佩被风吹的叮咚作响,上身只穿一件白色长衫,衣扣在身侧松散的系着,宽宽的袖子也随着风儿在摇摆,可他还是形色如常,不为秋风所动。他撩起前摆蹲下来,一手扶住我的肩将我立起,倚在后面的石头上,又把滑下的锦袍拉住,为我严实的披上。 “你醒了?在下不得已而为之,小姐莫怪!”语气温柔,不像歹人。 “你是谁啊?让人半夜把我带到这儿来有何目的?”我稍微放松下紧绷的神经,小声问。 他的声音很耳熟,只是夜色已深,我看不清他的模样。 “在下……在下曾与小姐有过一面之缘,深知小姐出语不俗,样貌非凡,因此特来相告一事,以免佳人惨遭涂凌。只是薛府防卫森严,不得与小姐谋面,只好出此下策,实是情非得已。”书生谦恭有礼。 “哦?这么说你是来救我的?不知我要面临何种坎坷,肯劳先生大驾,屈尊赐教?” “小姐这么问,似有疑惑。也罢,在下有错在先,定要向小姐赔礼的。”言毕,他双手相叠,作了一揖,“小姐,近来家中可有喜事?” 啊?他不会知道些什么吧! “没,没有!”我忙把盖在衣服下的手伸出来,冲他摆了摆。 “呵呵,这么说在下猜对了。薛府非但有喜事,而且还是关乎小姐半生幸福之事!”他看着我摆过的手,笑了起来,语气更加肯定了,“只是,一个是入宫为妃,享受一生荣华富贵;一个是嫁得有情郎,只羡鸳鸯不羡仙,逍遥一世……小姐举棋不定了?”他站起来,转过身,手中拿着一根枯草把玩,似很无意的说出这番话。 “什么举棋不定!我……” 看来此人对我和薛家之事了如指掌,不如…… “那,依先生之见,我该作何选择?”我反问道。 “凭小姐才貌,一旦入宫,必定冠压群芳,独享圣恩。但是,自古后宫明争暗斗,妃嫔们会使出浑身解数来争宠,小姐若是这般无防人之心,那就不知是福是祸了。倘若嫁给陈子潇,哈哈,那倒是郎才女貌,神仙伴侣,不过,小姐觉得,皇帝陛下的告示既出,薛大人自作主张,万一触怒圣颜,薛府上下会如何?”他回过头,目不转睛的注视着我,像在等待我的回答。 第二十二章 书生(二) “这样说来,我是无路可走了!既然先生深知利弊,不妨为小女子拿个主意,小女子感激不尽!”我挺直上身,跪坐起来,向他行以大礼。 “小姐过奖了。在下深夜叨扰即为此事,小姐无须如此。”他快步走上前,双手扶我起身,“事到如今,小姐只有一条路可走。” “是何路?还望先生知无不言!”我问的急切。我虽不知他是何方神圣,但从言谈举止来看,他为人正直,彬彬有礼,三言两语就将事情差略分析得头头是道,不像害我之人。有贵人相助,这下总不至于孤军作战了。 “两个都不嫁!三十六计走为上!” “先生是让我逃了?” “正是!皇榜虽出,但并没有指名道姓非要小姐入宫甄选,薛大人深谋远虑,舍不得爱女离开,将所有有关小姐之事隐瞒的天衣无缝,恐怕就是担心这一天。一入宫门深似海,后宫人心险恶,小姐质朴善良,那里却非小姐托身之所。知女莫若父,薛大人不得已,只能忍痛割爱,在入选之期到来之前将小姐另配他人。仓促之间,佳婿难觅,又怕误了小姐终身,所以派人寻得故人之子陈子潇与小姐婚配,保以万全。可,薛大人爱女心切,竟拿一家人的性命来做赌注。如有人告知此事,圣上一旦知晓,皇榜之下有人亵渎圣威,那薛府阖家危矣!小生让小姐出逃,一来可避开皇榜,免入宫门;二来可保全薛府上下,不致伤及无辜;三来小姐不受逼迫,婚姻之事可自己做主,耐心寻找真命天子。这样岂不是三全其美?”他不紧不慢,将当下之事叙述的条理清晰,不禁让我大吃一惊。薛府的风吹草动竟都逃不过此人的眼睛,大事小情无一不在他的监视之内,他到底有何本事,竟将此事看得如此透彻? 我站起来,将锦袍当做披风披在肩上,把领口处的衣扣系紧,抬头说道:“实不相瞒,小女子正为此事烦恼。小女也曾想过出逃避祸,免薛府上下于水火,怎奈何爹爹之意已决,知我不从,日夜派人监视,想要逃出实属不易!既然先生的想法与小女子不谋而合,又深夜冒险相告,定有妙计助我脱身,先生快讲!” “小姐深明大义,确实难得。若是以前,小姐还可以寄身百合谷,但今日看来,那里已非避世之所。若小姐不弃,在下可为小姐提供车马。”他抬头仰天望了望,如是说。 “如此甚好!”我喜出望外,可突然一个念头从脑海划过,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哎……就算逃出去又如何?小女子不识路途,不知哪里可以藏身!” “哈哈哈哈……小姐只要出了薛府即可,长安城却不必出。”书生听出了我语气中的反差,大笑了几声,胸有成竹的解释了一句。 “噢,对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只需乔装打扮一番,藏在长安城中即可,不用四处奔波!”我得意的伸出手指比划起来。 “小姐真是冰雪聪明!若是小姐信得过小生,大可不必乔装改扮,可先到敝府容身。”书生看我手舞足蹈,也哑然失笑,开门见山的道出他的想法。 “先生说哪里话。先生为小女子之事操劳,又肯收留,小女子感激涕零,那里还敢挑拣?只望先生不要食言才好!”我注意到了刚才举止有些轻浮,忙垂了手臂,正色道。 “言必信,行必果。小生定会依计而行,小姐大可放心。明夜天黑过后,薛府后门,小生会留车马在此,小姐可出后门,有人会带小姐到在下府上。”书生仔细叮嘱。 “主人,远处有声响,有人来了!”黑衣人附耳说道。 “哈哈,陈公子身手果然矫捷!小姐,在下该告辞了。小姐不必害怕,不出半柱香的功夫,就会有人来接小姐回去。只是,小姐不要忘了我们的约定!告辞!”书生在黑衣人的簇拥下旋身离去。 我看着两人的背影,微低下头,舒了口气。猛然发现了身上的衣袍:“先生,你的衣服!” “就暂留小姐处吧,相见之时再还不晚!”书生的声音渐渐微弱,两个人的身影也慢慢消失在薄雾之中。 第二十三章 逃婚(一) 我披着锦袍,靠着一棵树站定,脚上的鞋子已被露水打湿,睫毛上也布满细密的露珠。转头向东方望了望,天地之际已是一片鱼肚白。 这个书生真的很厉害,他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对薛府之事如此熟悉?他说曾和我有过一面之缘,我到底在哪里见过他? 我随手摘了一朵快要凋零的野花,看着淡黄色的花蕊渐渐松散,粉红色的花瓣一片片脱落,或掉进泥土里,或被风卷走,刹那间,芳踪已无处寻觅…… 对,是他,那个书生应该是…… “绫可!” 一声急促的叫喊打破了我的思维,我抬起头,一道身影划过,悄然站到我身边。他喘着气,眉头皱成了“川”字,身上一袭淡蓝色的暗花绸袍弄得有些不成样子,发冠下散落的青丝也被风吹的凌乱了。看到这个样子的他,我不禁有些想笑出声来,少了初次见面时那种不可一世的傲慢,颓废、憔悴一些的他反而有些可爱了。 “陈子潇,你又想干嘛?”他炯炯的目光看得我有些不好意思,伸出双手,他一把抓住了我的肩膀,停了一会,又将我的手臂摸了一遍。 这小子要趁人之危啊,长了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没想到…… “你放开!”我打开他抓着我胳膊的手,血气上涌,脸上却不再冰凉,倒有点儿温热的感觉了。 “还好你没受伤……”他不反抗,只是小声嘟哝着,“你现在感觉好些了吗?还冷不冷?”他稍微停顿了一会儿,抬起头,语气温柔了许多,问道。 原来他是在检查我有没有受伤,抓住我的肩膀是为我输送真气让我不再发抖,我……错怪他了? “我好多了,不冷了……还有……谢谢!”我搓了搓渐渐恢复了体温的双手,侧开身子,偷偷地看了他一眼,小声回答。 他显然被我突如其来的感激弄愣了,呆呆的望着我出了一会儿神,把我的身子扭正,舒展了眉头的“川”字,嘴角又一如既往的翘了起来:“你没事就好!你可知道是什么人把你带出来的?来人有何目的?他们对你说了些什么?” 我当然不能把刚刚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你了,要是那样,我还怎么逃! “哼,”我清了清嗓子,“是一个黑衣人把我打晕带我出来的,他也没说什么,我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 “不见了?那人武功深不可测,轻功远远在我之上,他入薛府掳你出去就如探囊取物一般,可他带你出来却什么都没说,其中必有深意!”陈子潇陷入了沉思,自言自语。 我管他深意浅意,只要能帮我逃婚就是好意。我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陈子潇,我被人劫持这件事除了你还有何人知晓?” “黑衣人劫你出来,步法甚轻,我发觉后追出来的时候也已不见了他的踪影,若是平常侍卫应该不会有所察觉。我追的匆忙,到不曾禀告伯父。” “如此最好!”我窃窃私语,“那,你答应我一件事行吗?”我挑了一挑柳眉,用从未有过的温和的眼神看着他,“别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尤其是父亲,我不想让他再为我担心!” 我特意加了一丝忧愁在脸上,以表示我虔诚的“孝”心,就算看在我楚楚可怜的份上他也该立即答应才是,可为什么他却沉默起来了呢?难道他看出了破绽? 我把目光移开,绕到他的背后,一边蹲下来捡了两块小石头拿在手里揉搓,一边用眼角悄悄的窥探着他的神情。 “好,我答应你!”他爽朗的声音传入了我的耳中,我心中的石头才算放下了。 如此便好,我可以好好考虑一下我的“逃婚计划”了! 第二十四章 逃婚(二) 昨夜一场秋雨悄然而至,冰冷的雨丝打在房瓦上,叮咚作响,奏出一曲美妙的《雨霖铃》。清晨,云消雨散,红彤彤的旭日又从天际缓缓升起,一缕居门前的百合花却被风雨蹂躏的痛失娇容,只有偶尔几片坚强的花瓣依附在花萼上,垂了头,似乎在小声啜泣着。 昨夜,我失眠了。 “小姐,老爷催我们快些准备,两个时辰后陈公子就要过来接你了!”雪谦今天很早就起来了,她一直在进进出出忙个不停,替我打理好一切。 “好,我知道了!”我随口应了一声,却根本没听进她的话,只是依旧穿了姑母的那件月白缎子的衣裙,开了门,走了出去。 一会儿陈子潇就要来接我,天黑后我会趁他和爹爹出去应付酒席的功夫偷偷逃出去,后门处我已经打点好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今晚我就会顺利的离开薛府,人不知鬼不觉的消失。 “哎!”我叹了口气,抬起胳膊摘下了一片竹叶,放在嘴上吹了起来。独特的音调在竹林中回响,和着阵阵清风,自成一番韵律。 “你好像很悠闲,怎么还不去换衣服?”脚步声和说话声吵乱了我的思绪,我停下来,将竹叶握在手中,看着来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这个时候你不应该来!”我很平静的看着他,从嘴角挤出这句话。 “哈哈,这个时候作为新娘子,绫可,你好像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吧!”他挂着灿烂的笑容,一身大红色的衣衫也依旧没减他的风姿,反而完美的衬出他修长的身材,只是在阳光下有些晃眼。 “那好,我现在就回去!”我说罢旋身而去,向一缕居的方向迈出了步子,却被他伸出的手一把拉住。 “绫可,我知道你嫁给我并非心甘情愿,但是,子潇向你保证,你不会为今天的选择而后悔!”我看不到他说话时的样子,但是我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认真。 “好了,既然如此,也许是天意吧!我要回去换衣服了。”我没有回头,径直朝一缕居跑去,嘴中泛出一丝酸苦,心里更像打翻了五味瓶。我不明白我现在在愧疚什么,虽然是出于不得已才伤害他,可是,我走了,一切的后果就只能让他和爹爹来承担了……我这样,会不会很自私啊? 甩甩头,尽量让自己什么都不想。自私?不,我这是在维护自己的合法的婚姻自由权,怎么能算自私呢?既然决定要逃了,就应该放下一切,何况,这样对薛家也是有意而无害的! 拿定主意,让雪谦帮我换好衣服,我就只有等着花轿来了。雪谦看起来好像比我还要兴奋一些,她一直开心地笑着,忙前忙后,不亦乐乎。 下轿,拜堂,敬酒……一切都很顺利,爹爹脸上露出了许久不曾出现的欣慰,一直点着头;娘亲与三娘也笑得合不拢嘴,拉着我的手叮嘱个不停;恶婆娘今天也表现出了难得的客气,竟好语相待了……总之,薛府上下,一片喜庆祥和。 坐在新房里,我的心里有些忐忑。我把仆人都打发了出去,迅速换下凤冠霞帔,简单收拾了一下准备离开。可是,当我刚刚把门打开,耳中、眼中就被叫喊声和火红的火把充斥着,一个身穿官服的头领带着许多侍卫拥着爹爹向新房走来…… 我叹了口气,艰难的走回床沿,傻傻的坐了下来。 天啊!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逃,看来是无望了! 第二十五章 进宫(一) 一股风灌了进来。 我头也不抬,就这样失落的瘫在了床沿儿上,一双凤眸呆呆的凝视着地板,两团清泪不停地在眼中打转。咬咬牙,努力的咽了口唾沫,吞回眼里不争气的懦弱,我撩撩刘海儿,向吃惊的父亲回了一个淡定的眼神。 “薛大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首的官员脸色铁青,毫不客气的用几乎是训斥的口气对着爹爹喊道。 屋子里站满了人,但几乎所有人都将诧异的眼神抛向父亲,等待他的回答。官员身后是一对武装整齐的侍卫军,个个表情严肃,仿佛一场大战即将开始。 爹爹站在我旁边,脊背有些伛偻,神情略显紧张,在灯光与火光的照耀下,一丝丝汗粒从他的额上渗出。尽管被人逼问,爹爹的脸上却没有一丝卑躬屈膝的神态,久经官场的他见惯了这样的阵势,只是这一次来得太过突然,让他猝不及防。 “刘大人,此事还容薛某与你慢慢计较,小女在此不甚方便,我们前厅叙话如何?”爹爹把声音压的深沉,语气中饱含无奈,低声下气的请求道。 “有何事就在这里说了吧,何必折腾!况且,刘某不知道,事情摆在眼前,薛大人还要计较什么?哼!”这位“刘某人”拂了拂衣袖,丝毫不顾及爹爹的颜面,上前一把扯下朱红的帷帐,扔到了爹爹面前。 “薛大人,我敬你是开国元老,身份显贵,怎也想不到你会犯下这等荒谬之罪!咱们都在陛下跟前效劳,对陛下的脾性应该了如指掌,可为何你要负圣上所托,铤而走险呢?你可知道,若不是圣上仁慈,念及你往日之功勋,今日你薛府一门就性命堪忧了!朝野上下,谁人不知陛下此举所为何事?你又何必故作糊涂!皇榜既已颁布,就表明陛下心意已决,你充耳不闻,对陛下旨意熟视无睹,无异于引火烧身啊!何况,凭小姐才貌,入宫之后定能封后品妃,你薛府自可光耀门楣,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却为何要如此作为?今日如此,刘某奉劝薛大人一句,悬崖勒马还为时不晚,切不可一错再错了!”刘姓官员拱了拱手,口气不再那么尖锐。他见爹爹没做反应,就在屋中踱着步子,叹了口气,摆摆手示意侍卫们退下。 “薛某无话可说。事到如今,刘大人既是奉旨前来,薛某只有领命!万事都可依从,只是此事却万万不能!小女与子潇已拜过天地,俨然已成人妻,陛下好意,小女无福消受!”爹爹的表情很痛苦,这句话说得有气无力,从他呆滞的表情中我仿佛看到了他内心的挣扎。对我的不舍与君臣的忠义让他难以取舍,撕心裂肺。 “你……”刘某人指着爹爹,气得说不出话来。 进宫,哼,凭什么苻坚皇帝的一纸诏书就把一个女子的一生锁定?这么多人来势汹汹,无非就是逼爹爹屈服,将我交出。我一个深闺小女子,又有何德何能让一代英豪为我劳师动众?苻坚啊苻坚,你干嘛老是抓着不放,我与你有仇不成? 冷笑几声,我双手支撑着站起身,向来人行了一礼,说:“这位大人可能是误会了。家父毫无不尊之意,这新房床帏也并非是为小女子所准备的。只因远房表哥看上了敝府的一个丫鬟,要纳之为妾,家父为顾薛府颜面,这才略备薄酒阖家庆贺一番。大人要是不信,小女子一身素装可为证!” 第二十六章 进宫(二) “哈哈,若是如此最好,下官悬着的心可以放下了!薛大人,陛下不想深究此事,刘某此次前来更无恶意,无非是要小姐进宫,大人别再执着了!”刘某人听完我的话,转怒为喜。原本我一身常服出现在他和爹爹面前就很不可思议了,这刘某人聪明,干脆糊涂一回,拾阶而下。 “请大人前面带路,小女子这就从大人进宫。” 孟子不是说过吗,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既然命中有此劫数,逃又逃不掉,那就只能硬着头皮面对。薛家虽不是我的家,但这些天来我却在这里过上了从未有过的安逸日子,知恩图报,这点儿我还是懂的。何况我也不吃亏,能一睹苻坚大帝的天容,多少历史学家还羡慕着呢!宫里也不是地狱,那也是人待得地方,就是……人心险恶罢了。 “可儿,你——”爹爹的脸瞬间没了颜色,眼中压不住的怒火像两条赤龙一般,胸腔一起一伏,脚下趔趄,俯身桌上。 “爹爹放心,女儿没事。进宫为妃本是女儿夙愿,万望爹爹与娘亲勿以女儿为挂,珍重!……刘大人,我们走吧!”说的轻描淡写,极力把皇宫想象成天堂,可是看着薛老头原本健壮的身躯刹那间苍老的垮下,鼻子还是不由自主地酸了:如果你是我的亲身父亲,那该多好! 恍恍惚惚的出了薛府,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停在正门外。哼,今天我一定要坐马车了,不过,逃跑的马车没坐成,入宫的马车到要坐稳了。回首向愁容满面的三娘道别,一众丫鬟泣不成声。雪谦说,爹爹怒火攻心,一时昏厥过去,不能前来相送了;娘亲请医问药,在床前伺候,亦不能相叮嘱了,只是要我万事小心,实在过不惯宫中的生活就想方设法逃走,不要顾及家里。 我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难过,有如此开明的父母,那是梦寐以求的。逃走?既然是为保全薛家才迫不得已进的宫,不得到苻坚“免死金牌”之前,我当然不能走。 还好这位刘某人没那么难说话,准许我把雪谦带在身边,不致让我沦落到只有寂寞陪着我的份儿上,知足了。 上了马车,我掀帘看着长安街的风景。月已中天,平日热闹的街道早就没了人影,楼高不见章台路,只有时不时的几顶灯笼闪烁着,烛光欢乐地舞着,将身后的漫漫黑夜甩得很远…… “哎,也不知道皇宫到底什么样,皇帝到底什么样,宫里的女人会不会把我吃了哈?”我自言自语,故意装作一本正经的低着头,皱着眉,咧着嘴说,拿眼觑着一旁抽泣个没完的雪谦。 “小姐,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说笑!人家都替你着急,你自己怎么和没事人似的!”雪谦用手绢沾着眼泪,嗔怒道。 “进宫又不是下地狱,多愁善感可不是本小姐的性格。你也别太伤心,我们就当去旅行了!”我安慰道,顺便伸了个懒腰。 雪谦果然住了泪,破涕为笑。 马车一路上很顺利,没有耽搁,直接驶入皇宫。到处都是金碧辉煌的宫殿,青砖汉瓦在星月的辉映下绽出粼粼寒光,树木高大而阴郁,花朵明艳而妖娆,马蹄轻踏,一路“滴答”声入耳,在深邃的巷道中久久传响…… “薛小姐,到了!”刘某人很客气。 我扶着雪谦下了车,略略环视了一下周围:满院枫叶红胜火,丛丛翠竹映衬,门庭不高,却极雅致。 “枫竹阁。” 我小声念着,抬腿跨进了门槛。 第二十七章 水调歌头(一) 纷纷坠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我懒散的坐在石阶上,看着火红的枫叶打着旋儿从树梢上坠落,无由的出神。 枫竹阁,不知不觉我在这里一住已半月有余了。 我来后的第二天,苻坚皇帝就下令让储秀宫中的一干秀女“打道回府”,惹得未谋天颜的众多美女们梨花带雨,哭个不停,如此闹腾了三天,这帮姑奶奶才恋恋不舍的陆续离开。真是有人欢喜有人愁啊,想走的走不了,不想走的却非得走,害的我三天没敢出屋,生怕被她们的白眼砸死,年纪轻轻就呜呼哀哉了。所以,即使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也逼着自己不去理会这“一声还比一声高”的“抽泣”。 好不容易耳根清净了,第五天,许久不见太阳快要发霉的我正在院子里做早操,一个矮小羸弱的宦官举着一幅字闯了进来,不由分说的跪在了我跟前,弄得我大脑整整停转了两分钟,对他这一举动满怀诧异,犹豫的接下了这孩子举了老半天的字,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不见了小太监的踪影,我真是佩服他,跪了这么久竟还能溜得比兔子还快,了不起。可是,等我打开这幅字一看,就彻底傻了眼,不是别的,卷首用娟秀的字体赫然写着“水调歌头”四个大字。 “送字事件”过后,皇宫里就变得异常平静了,枫竹阁也没人再来光顾,正常的仿佛宫里压根儿没我这号人。也罢,刚入宫的紧张渐渐褪去,在这与皇宫装饰格格不入的一隅,我悠哉游哉的过起了抚琴看书、饮酒吟诗的隐士生活。不是我要装清高,而是眼下的环境逼的我不得不清高:雪谦叨唠的功夫让我咋舌,动不动就替我感叹命运不济,红颜薄命,不掉下两滴泪来誓不罢休。院子里的四个丫鬟、两个侍卫更是将“沉默是金”的理念诠释的淋漓尽致,不管你怎么问,问什么,我就是不说!到后来我也懒得理他们了,索性自己找点儿事做,打发打发无聊的时间,十来天也过的容易。 “水调歌头,这幅我应付文章会的抄袭之作怎么会出现在皇宫里?会不会是那个书生?嗯,有可能,薛府出入自如,皇宫应该也不在话下,不过,他把这幅字送来到底什么意思呢?”我托着腮,用食指敲打着面颊,自顾自得嘀咕着,“还有陈子潇,从我出薛府起就没见到他,该不会受了太大的打击吧!到希望他不要意气用事进宫来才好!” 雪谦拿着扫把,在青石板上扫着不停飘落的枫叶,眼神不住的瞟向我,意味深长的叹着气。 想得有点儿头痛,屁股坐的也有些麻了,起身扭了扭腰,我进了屋,走到古琴处抚起琴来。乖乖,原来古代的女人学习这些琴棋书画也有打发时间的功效,在薛府闲得无聊就听三娘弹琴,耳濡目染也学得些皮毛,拨弄拨弄遣遣情怀也罢。一曲《高山流水》,弹到妙处,不由自觉想起一首诗,就随口念了出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还不错,胸中的郁闷之气抒发出了不少。 “薛小姐真是好雅兴啊!”声音,一个男人的声音,确切的说是一个熟悉的男人的声音。 他还是来了! 第二十八章 水调歌头(二) 脚上一双金丝皂靴纤尘不染,一袭天青色长袍错落有致的凸显了他修长瘦削的身材,腰间系一条同样色系的玉带,正中的位置镶嵌着两颗珍珠,乌黑的头发被一顶银色发冠束起,垂下的发丝柔顺且服帖,整齐的披在肩上。个子不是很高但书卷气却十足,形容优雅,举手投足间散发着一种莫名的亲切。 “很抱歉让先生的心意付诸东流了,世事无常,身不由己,很多事情天不遂人愿,徒令先生挂念。不过,绫可还是要多谢先生来看我!”我用手指勾出最后一个音符,双手按住琴弦,抽出丝卷拂了拂裙摆上的浮土,推开琴凳,轻移莲步下了琴台,迎上前去福了福身。 “薛小姐何出此言!命中注定,小姐入宫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不过,伴君如伴虎,小姐以后要小心了。”书生勾着嘴角平静的答了一句,俯身拨弄了几下琴弦,“好一曲《高山流水》,好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这枫竹阁锁的住小姐的身子,却锁不住小姐的心呐!” “一点心思竟也被先生猜中了。”低眉垂目,我莞尔笑了笑,“只是略懂皮毛,在先生面前献丑了。” “哈哈,小姐过谦了。小姐在这枫竹阁中住有一段时日了吧,可还习惯?”书生笑的率真,将手背到了身后,转眸注视着我。 “也还习惯,清净点儿也好。只是,绫可有件事想问先生。” “小姐是要问我为什么进得薛府也进得皇宫?”书生不等我说完,扬了扬手,说道。 “正是,绫可唐突了。” “无它。一个身份而已。”书生回答的很随意。一个身份,应该是一种权利吧,不是官居要职,也是身份显赫。不过,看他笑的那么从容,眉宇间丝毫没有权势、金钱的阴影,清澈的犹如一股山间的甘泉。 “小生是被小姐的琴声吸引,说些别的反而俗了,不如就聊一聊琴棋如何?”他很自然的换了话题,却不像在掩饰什么。 “好。”我显然没有什么深入挖掘的机会了,微耸耸肩,“来而不往非礼也。拙琴一把,还请先生赐教。”秉承着“绝不吃亏”的人生准则,我大胆的将了他一军。 他不做推辞,也不言语,索性连琴凳也不用,双膝着地跪坐下来,双手在琴弦上自由的弹动,不多时,一曲《凤求凰》就已终了。 《凤求凰》,凤皇,慕容冲,百合谷,枣红马,僵直的背影……两滴温热的液体划过脸颊,我拽回飘远的心思,偷偷地用袖口揩去泪痕,舒展了眉头,转过身,冲他笑了笑:“《凤求凰》,先生的琴技堪比司马相如了!”“呵呵,无心之‘弹’罢了。”他谦恭的抿了抿嘴,“小姐这些天来可曾与圣上见面么?”似是很无心的一问,脸上不带一点波澜。 “还不曾。”我小声回答了一句,轻轻地在厅中踱起了步子。他当真什么都不说?不能再忍了,该问的时候还得问。 “先生,绫可还有一事闷在胸中,不吐不快,只求先生能答疑解惑!”我垂下头,蹙着眉,眼角觑着他的神情。 “小姐心中有事,琴就弹得不尽意。也罢,有何疑问就说吧!”他起身来到我身边,很无奈的说。 “是这幅字!先生是不是早就识得了绫可的身份?之前掳绫可出去献策也是为此?”我说着就从袖中抽出了那幅字,展开放在他的面前。 他的眼中划过一丝惊讶,不过瞬间就消失了。接过我手中的纸,沉吟了片刻,就又笑了起来。“看来有人还是不死心呐!”卷起纸张,又重新递回我手中。 “听先生的意思,送字的另有其人?”其实从他眼中飘过惊讶的一刹那开始,我就推翻了原来的想法,但是,这并不代表事情的终结,反而有一种更可怕的念头冒了出来。咬着抽搐的嘴唇,我试探着问。 我的神情当然逃不过他的眼睛,只是他一如既往的镇定让我不知所措。 “然也。小姐应该已经猜到是何人了。薛府中一见,文章会上挥笔成诗……小姐错就错在锋芒毕露上,怎能不引人注目!”见我正在思忖,他别过头,“既来之,则安之。小姐也不必太放在心上。王某不才,愿做小姐的知己。我会常来看望小姐的,告辞!”说完就径直朝屋外走去。 脚步声渐渐远了,雪谦推开门,一脸茫然的看着我,又看看走远的人,没敢说话,关上门,退了出去。 眼前闪过中年男子薛府中见到我后恍然若失的神情,文章会上韩某人高喊:“拔得头魁者,秦坚!”的场景……早就该猜到是他了,哎,薛绫可和苻坚,八竿子打不着的事竟也能扯到一块儿,事情越来越耐人寻味了。。。。。。 第二十九章 果然(一) “你是何人,来枫竹阁干嘛?”雪谦充满敌意的声音很快就在院中传开。有人来了?对,也应该来了! 丢开书,我两三步出了房门,雪谦正掐着腰,满脸怒容的望着来人,把他堵在了月亮门外。 奇怪,就他一个人?这装束……一袭淡紫色长袍,腰间扎着金色绦带,一块镂空的龙佩嵌入其中,长眉入鬓,头发被金色发冠高高束起。虽及中年,可还是那样精神抖擞,威严的气势足以让人胆寒。 “雪谦,不得无礼!让这位先生进来。”我扶着房门向着雪谦说道。 “可小姐——” “让他进来吧!” “哦!”雪谦很不情愿的答应着,扭过头白了他一眼,嘟着嘴侧开了身子。 也难怪,自从前天书生来过之后,我就整天琢磨着如何应付今天这个局面,苦思冥想,闷闷不乐。这丫头就一门心思的以为是书生的话勾起了我的伤心处,一直叨唠着要替我报仇,说要保护我,不让宫里别有用心的人再伤害我,所以,除了枫竹阁里“原装”的人外,其余一概吃闭门羹。其实哪用她费这么大劲,这小竹楼平时就没人来!算他点儿背,他是第一个被雪谦逮着的,不过,这丫头招惹谁不好,偏偏招惹这个皇宫里的头儿!哎,无语,我应该跟雪谦先解释清楚的! “先生请进。雪谦看茶。”我摆平胳膊,把来人让进屋,笑着向前福了福身。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丫头!”来人爽朗的笑了几声,看来他对刚才的事情并不在意。 雪谦端上茶来,丢给我一个很不放心的眼色,又冲来人犟了犟鼻子,“哼”了一声,这才老老实实的退出去。 “这丫头平日和我闹惯了,先生勿怪!” “哪里!小姐进宫后院中就这样清净?”来人不客气,端起茶杯,用杯盖儿撇去浮在水面上的茶叶,喝起茶来。 “哦,这样挺好的。先生过来——有事?”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可我却能感觉到他放下茶杯后看着我的灼热的眼神。 “小姐还认得我?”来人听罢我的话,“蹭”的站起身来,上前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 “认、认得!薛府中见过先生,怎会不认得!”我条件反射的挣开胳膊,微皱了下眉头,看着他说道。 “哈哈,我与小姐不只在薛府中见过吧?”他见我挣开胳膊,就垂下了手臂,笑了几声又问道。 “对,文章会上小女曾扮过男装,应该也跟先生见过一面。”完了,我快窒息了!跟皇帝过招还真不好玩儿。不是,你要问啥能一次问完不?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小姐的文章很独特,寓情于景,堪称一绝,绝不亚于男子。” 那是,宋代大文豪的文笔还错得了?为这事我肠子都快悔青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逞一时之快啊!真想仰天长啸,做哭泣状。 “可还是不敌先生的佳句!”秦坚,苻坚,大秦帝国的皇帝,乖乖,真当我这么好糊弄?“先生来此不只是为夸赞绫可的吧!” 来人惊愕的看着我,嘴唇蠕动,却不说话。 第三十章 果然(二) “字我收到后就猜到了。陛下也不用再隐瞒身份了,绫可进宫,是陛下的主意吧!”我转到他背后,小心翼翼的说。要知道,万一惹着他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是景略告诉你的?哈哈,连景略都搬出来了,看来他们想让朕放弃,着实费了一番心思呢!让你恨朕?哼,朕已经不在乎了!以前就是因为朕太在乎,辰唯才走了,他们以为朕还会错第二次么?不错,是朕让你进宫的,圣旨是朕下的 ,你必须留在朕身边!”他情绪有些激动,仿佛回忆起了一些悲伤的往事,虽然努力压制着自己,可语气里还是充满着浓浓的恨意。 辰唯?月牙缎子的衣裙?姑姑? 原来如此! 长舒了口气,听罢他一番话,我反而不紧张了。我后退几步,把自己与他的距离拉大,以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陛下惦念的是绫可的姑姑,而非绫可,陛下又何必要自欺欺人呢?陛下不觉得这样做对绫可并不公平吗?” “公平?不要跟朕讲公平!朕是一国之君,要什么得不到?你既已经进宫了,就注定是朕的女人!哼!”他用力的把衣袖甩出,一张端正、饱经风雨而沧桑的脸被怒气胀的扭曲了。经验告诉我,这个人已经失去了理智。算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当务之急不是讨论我进宫怨不怨谁,而是考虑一下事情挑明后的后果。 硬逼着自己盈盈的笑了几声,整整妆容,我丹唇微启:“不错,你是一国之君,所以你更应该做天下人的表率。说实话,绫可进宫并非心甘情愿,陛下要想趁人之危将绫可占为己有,绫可手无缚鸡之力,料也反抗不得。只是,陛下得到的只是一副皮囊而已,绫可的心会和姑姑的心一样,永远不会为陛下留下位置!”看着他逐渐上涌的怒气,我心里还真有点儿打颤,乖乖,用激将法的结果只有两种,要么是火上浇油,要么是风平浪静,薛绫可,你现在可是在拿自己的清白在赌啊! “哈哈哈哈……你和辰唯一样,总能找到理由让朕碰你不得。好,朕答应你,在朕还未让你爱上朕之前,朕不会动你,不强迫你。可你也要答应朕,不能离开皇宫!”看他转怒为笑,我才解除了心中的一级警惕线。 “好,一言为定!” “小姐,那人真是皇帝么?”雪谦一边向我的茶杯中添茶,一边歪着头问。 “嗯,他就是秦国的皇帝!”我一手拿着书,漫不经心的回答。 “咝——那我岂不是闯祸了?小姐,我把皇帝拦住了是不是要掉脑袋啊?”雪谦倒吸了几口凉气,紧张的追问。 “哈哈,原本是要掉脑袋的,可是小姐我向他苦苦哀求,让他绕你一命,他一心软就答应从轻发落了!” “真的?小姐你真好!那,小姐,从轻发落是怎么发落?”雪谦拍着手笑了几声,又皱起眉来。 “从轻发落啊,就是……可能就是打一顿,撵出宫去吧!”我瞅了雪谦一眼,继续玩笑道。 “啊?打一顿,还要撵出宫去?不会吧!小姐,你跟皇帝商量商量,打两顿,不出宫行不行?”雪谦很正经的看着我,两手不停的摇着我的肩,一脸渴求。 不行,我忍不住了,我要笑喷了! “你当这是菜市场啊,还讨价还价!皇帝那是金口玉言,是说一不二的。” 雪谦听到我的回答,一脸的渴望瞬间变成了失望,她垂下眼睛,有气无力的盯着桌布,看样子我再不说清楚她就又要哭出来了。 “好了,和你闹着玩儿呢!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叫‘不知者无罪’?你又不知道他的身份,皇上应该不会怪罪于你的。何况,你也是一心为我不是?忠心护主不但无罪还有功呢!”喝了几口茶,我抿抿嘴,冲着快要决堤的雪谦安慰道。 “真的?皇帝真的这么说?小姐,你没骗我吧!”雪谦似信非信,半信半疑的看着我。 “真的,不骗你!”我把目光从雪谦脸上移开,答应着她,朝她努努嘴,示意要出去走走。 还不等我起身,门就被猛地推开,一个小丫头连滚带爬的闯了进来,浑身发抖,不敢抬头,嗫嚅道:“小姐小姐,皇后娘娘驾到,公公们请您出去接驾!” 什么?皇后? 第三十一章 皇后的故事(一) 这两天真是热闹,前天皇帝微服来访,今天皇后就驾到了,看来这小院子想要恢复以前的平静是不可能的了。 我丢开书,忙和雪谦快步出去迎接。 月亮门外,几个年老的太监垂手弓腰立在两旁,身后是几个宫女,提着宫灯,举着帷帐,清一色的穿着梅红的罗裙,浅绿色的披肩,松松的挽着流云髻,亭亭玉立。见我出来,站在最前的老太监迎上前,毕恭毕敬的向我弓了身子,头也不抬,只是小声的说道:“给小姐见礼!小姐,皇后娘娘驾到,小姐快去接驾!” “公公请了!绫可初来,对宫中礼仪不甚熟悉,还请公公提携。”我俯身还了一礼,客套着回答。 老太监没做声,他微收了下颌,侧着身子往前走。我回头看了雪谦一眼,快步跟了上去。 “皇后娘娘驾到!”随着老太监洪亮的声音,门外的肩舆落了地,从舆上走下一位贵妇人,被两个小丫鬟扶着,袅袅娜娜,朝里面走来。 “谏议大夫薛伽之女薛绫可见过皇后娘娘!”我轻呼着,随即两腿微曲,跪了下来。 “薛姑娘请起。”气若幽兰,音如莺啼。还没见人,光是听声音就知道这位皇后娘娘定是位绝色的美人。 众人随着皇后进了屋,皇后捡了张描金雕花的楠木椅坐下,雪谦早已奉上茶,皇后端起茶,撇去浮叶,小抿了一口。 “哦?清明前的龙井,薛小姐竟也钟情于这龙井么?”皇后放下茶杯,语气里满含亲切。 “只是喜欢它的清香罢了!”我压低了头,小声回答。 “哈哈,小姐不必拘束,哀家前来只是想与小姐谈谈心,说说话,你也知道,这后宫之中甚是冷清,哀家很难有个说的上话的人。”皇后的声音还是柔柔的,口气中夹杂着些许无奈,这句话倒是说出了她的心声,后宫的女人,嫉妒起来是魔鬼,寂寞起来是怨妇。 “小姐不要总是低着头,那般花容月貌,藏起来岂不可惜?”皇后浅笑着,用如水的目光打量着我。 我心里“扑通”一声:该入正题了。 我把裙摆放正,悠悠的把头抬起,对着皇后亲切的目光,盈盈一笑。 光顾低头了,从进门起,我还没仔细看看这位前秦的国母呢,这一见,果然不同凡响。一套丹红的金丝羽宫装,内罩一件月白色的暗花丝绸抹胸裙,肩上披着一件绣凤的黄色披肩,华丽,庄重。眉目工整,不过也只是端庄而已,人及中年,却看不到苍老之色,满面红光,神采奕奕。虽不像我听声音时判断的那样美貌,但却温柔亲切,娴雅淑仪。 仔细看过我的样貌,皇后却吃了一惊,她紧紧握着手中的丝帕,一双薄唇没了血色,柳眉深深地皱着。 “果然,果然……”声音有些颤抖,全无刚才的温柔,“辰唯,他始终忘不了辰唯,这么多年,我以为他会渐渐放下,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错了,薛辰唯才是他心中唯一爱过的女人!” 我心中一阵涟漪,果然,如我所想,事情没这么简单。 第三十二章 皇后的故事(二) “薛小姐,听说你与陛下定了‘君子之约’?有一件事,哀家不得不与你说起。”皇后稳住神情,语气渐渐恢复平静。 “皇后娘娘有事但说无妨,绫可侧耳倾听。” “好,哀家就告诉你。数年前,我秦国为结外邦友谊,封当时才貌双绝的长安第一美人和亲代国,此人就是令姑——谏议大夫薛伽之妹,薛辰唯。辰唯进宫受封,以公主身份留住宫中待嫁,要说,也是命运弄人,偏偏在这枫竹阁中让陛下碰上。那日陛下信步游玩,就在这枫竹阁之中邂逅了辰唯,从此就一发不可收拾的爱上了她。哀家记得当时他有多失魂落魄,见不到辰唯就茶饭不思,从那以后,后宫嫔妃包括哀家的寝宫,他就再也没踏进过。可是,和亲之事已成定局,断然不可更改,百官和哀家苦苦哀求,辰唯得知他的心思后也是断然拒绝,他这才暂时放下儿女私情,送辰唯去和亲。可是哀家知道,他心里一直都在为没能留住辰唯而深深自责。辰唯是他最爱的人。”皇后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双目无神,只是盯着远方发呆,脸上的表情凝固了。这样的皇后让我忘了她尊贵的身份,除去华丽的光环,她只不过是一个痴痴盼着丈夫回心转意的可怜的女人罢了! “那,后来呢?他,不,是陛下有没有放弃?”我试探着问。 “后来啊,哼,后来不久,他便率兵一举攻下燕国,在沙场上征战,身先士卒,直到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三年后,他再度倾兵,围攻代国,代国自开国皇帝什翼犍死后就国祚衰退,我秦兵不费吹灰之力就攻破了它的都城,破城之日,他亲自找遍代国皇宫的角角落落,可是却失望而归,始终找不到辰唯……那天晚上,他把自己灌到不省人事,我扶他去休息,可是却听到他满口里念念不忘的还是……辰唯!”皇后合上眼睛,两滴晶莹的泪珠从她纤长的睫毛上滚下,她眉头皱得更紧了,用右手无力的扶着额头,痛苦的叹着气。 “皇后娘娘,你……”我不知道从何说起,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是看到她忧伤的样子,心里满是不忍。哎,后宫的女人都是可怜的,可是皇后,却是可悲的。纵使拥有国母称号又如何,如果可能,我相信她会义无反顾的用一切荣华富贵去换他口里一直念着的那个名字! “薛小姐,如今看到你,我才真真正正懂了,辰唯在他心中是永远不可能消失的,即使我再努力,一切也只是徒劳,终究,我,不是辰唯!”皇后睁开眼睛,用手绢拭去眼角挂着的泪珠,望着我悠悠的开了口。 第三十三章 皇后的故事(三) 什么叫看到我才懂了?苻坚皇帝看到我提辰唯,皇后看到我也提辰唯,辰唯辰唯,难道就因为薛辰唯是我姑姑?还是皇帝念及对姑姑的旧情才让我进宫的?好乱啊!那日对苻坚说“我和姑姑的心里都不会为他留下位置”完全是顺水推舟胡乱猜的,哪知还真有这档子事!哎,事到如今,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皇后娘娘,绫可不太明白,既然陛下心里只有姑姑,却又为何要召绫可进宫?” “哦?薛小姐果真不知么?一切都是因为薛小姐的容貌啊!薛小姐与辰唯眉宇间竟有八九分相像!”皇后见我有此一问,先是惊奇,而后又迫不及待的脱口而出。 八九分相像,原来我是姑姑的替代品!可是,这个女人,她为何要这么着急的把故事原原本本的告诉我呢? 也许是我听到事实后的镇定出乎了皇后的预料,她见我依旧笔直的站着,浅笑的望着她,似乎很是意外:“薛小姐?” “皇后还是叫我绫可吧!” “好。绫可,其实我今天来就是想要告诉你,陛下他的心里深爱着辰唯,至于你与陛下的‘君子之约’……绫可,千万不要让自己爱上他,爱上一个心里没有你的男人,你只会是辰唯的替代品,你会像我一样,不,是比我更痛苦的!”皇后地表情变得严肃,言语中没有了尊卑,仿佛只是一个受伤的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真挚的忠告,面对她满含关爱和恳求的眼神,我一时间真的有些不知所措了:这才是她来枫竹阁最终的目的吧!提前告诉我苻坚与姑姑的故事,让我明白自己的处境,皇后多少年都做不到的事情,我一个黄毛丫头,自然也不可能做到,得到苻坚的心不可能,那么自己就只能以替代品的身份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对,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替代品!依据我与苻坚的约定,只要我不爱上他,他就不能碰我,自然,我对后宫的妃嫔就没有威胁。不过,皇后想错了,我薛绫可自始至终都没有爱过苻坚,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就算苻坚不把我当做姑姑而喜欢上了我,那我也不会留下,我的心里,只有……他!所以,我会想方设法逃出去的! 我还了皇后一个坚定地眼神,福了福身,笑着说道:“皇后娘娘请放心,绫可明白了,绫可不会拿终身开玩笑,就让姑姑永远活在陛下的脑海里吧!” 皇后微笑着点点头,起驾回宫了。 窗外的竹林被风吹得“簌簌”作响,枫叶飘零,鲜红铺满院子。看着满院萧瑟的秋景,我的心里却无比宽阔了,后宫的水真的好深,好在我无心介入,只希望自己能够离这些是是非非远一点才好! 第三十四章 菊海(一) 又是一个清晨,一场秋雨过后,连空气中都带着几分寒意了。举头望着蔚蓝的苍穹,恰巧一对北雁南飞,整齐的排作“人”字形,哀鸣着从枫竹阁的上空飞过。院子里的枫叶也大都落尽了,只剩下遒劲的枯枝盘宗错杂的伸展着,仿佛要与即将来临的严冬一较高下。 今早我找了件稍厚的水青色长裙穿,腰间用淡粉色丝带束着,还在一侧打了个大大的蝴蝶结,头上松松的挽着逐月髻,用一根翠色的玉簪扎了,就出门在院子里散步。雨后的空气很清新,虽然霜气还很重,但是北方的深秋总是给人一种秋高气爽的感觉。 “呼,呼……”做几个深呼吸真的很舒服,整个人一下子轻松了很多。 “咚咚咚……”好像有人敲门,可是,门是开着的呀! 我把上下摆动的手放下,懒得睁开眼睛,只是挑起一只眼皮,眯着另一只瞥向门外。 “薛小姐就如此待客?” 是他! “先生请进,绫可刚刚失礼了!”我迅速收起调皮,迎上前去,福了福身。 不对啊,为啥这老半天没动静呢?沉默了片刻,我转着眼珠,偷偷窥了一眼,却发现他正一动不动的盯着我,满眼里装着我看不懂的神情,似是赞许,似是疑惑,好像还有一丝亲近。与他凝视的眼神不期而遇,我的脸“唰”的红了,忙收回目光,心不在焉的看着别处,打算为自己冒失的眼神找个可以放的地方。 “先……先生,这么早……所为……所为何事?”我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支支吾吾的问。 “小姐刚才……” “哦,刚才……没什么,我……在健身,对,健身而已!”我为自己找了个借口,努力遮掩着。得,原形毕露,这下苦心经营的淑女形象是全毁了! “哈哈,这倒是个很特别的运动方式呢!哈哈……”他一边笑着,一边学着我刚才的模样,毫不顾忌我青着的脸和恶狠狠的眼神。 “难道先生一早过来就是看绫可笑话的?”我撅着嘴,侧过身,拿略微气恼的话语敲打着,他这才强止了笑,一本正经的向我作了一揖:“小生刚才失仪了,小姐莫怪。” 切,一点诚意都没有,谁信!不过,这样放过他岂不是太可惜了?怎么说他也是吃皇粮的人物,对,趁机考考他,扳回一局! “先生想要道歉么?虽然绫可刚才的举动,有些……不雅,但是先生当面如此嘲笑,是不是太过分了?绫可有四时回文诗一首,乃秋赋,倘若先生对的上来,也按律作一首,绫可就接受先生的道歉如何?”我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一手揉着腰间的丝带,一手在空中若有其事的比划着。 “嗯?四时回文诗?这倒有意思,就请小姐出题吧,王猛一定细听教导!”书生答应得很干脆,微微低了头,悠闲地把一只手甩到背后。 啥?王猛?他说他就是王猛王景略?惨了,原来身边一直藏着位满腹经纶的惊世栋梁。王猛,据历史记载,他可是前秦的一代贤相,是真正的文韬武略样样皆精的“百科全书”似的人才,怪不得薛府的形式他能看得那么透彻,怪不得他的古琴弹的这么好,怪不得他能随时伴在苻坚皇帝身旁,怪不得……乖乖,四时回文诗!这下我是不是要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了!我说自己咋就这么不长记性呢,不吹牛能死啊!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打自己两个嘴巴子!得,这回丢人丢到姥姥家了。哎,也罢,怎么说我也比他晚生了一千多年,何况还是我出题,拼了! 第三十五章 菊海(二) 我故作镇定,用手揉了揉下巴,背过身去,清清嗓子,娓娓道来:“残石绚红霜叶出,薄烟寒树晚林苍。鸾书寄恨羞封泪,蝶梦惊愁怕念乡。” 书生听完,深邃的眸子里绽出一丝金光,随即消失不见。只见他轻轻踱着步子,一手紧紧攥着胸前的衣衫,冥思苦想。 看到他这番景象,我到乐了:你当这回文诗好对啊,那可是需要动脑子滴,每一句要正着读倒着读都成诗才行,这可是我最拿手的绝活!怎么样,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王猛也顿首了,还不兴我乐呵乐呵? 正在得意中,却听见身后突然一声高呼:“有了!”我迅速转过身,用无比期待的眼神看着他,等待他的下文。 “王猛绞尽脑汁,终于也得了一首:芦雪覆汀秋水白,柳风凋树晚山苍。孤帏客梦惊空馆,独雁征书寄远乡。只是,这一首无论文采还是意境都与小姐的相去甚远,在下真是愧为男儿啊!唔,愿赌服输,王猛定要向小姐赔礼的!”说罢上前以标准的九十度姿势弓下了腰。 没想到他会这样,我一时手足无措,胡乱扶住他的胳膊把他搀起。心里不由的感叹:这古人的习惯可真好,礼贤下士,不耻下问,万事以学问高者为尊,这要是放到现代,估计就只有耍赖吵架的份了。哎,当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先生不必如此!绫可只是一时玩笑,怎奈先生就认真了!要是先生真有此意,就陪绫可出去走走吧,绫可在这枫竹阁中待得有些烦闷了!”总这样客套我可受不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让这位名垂千古的“成功人士”陪小女子我散散步还是很划算的。 “王某正有此意!今早前来也是想邀小姐到御花园中走走,园中菊花开的正艳,不知小姐可否有幸与王某一观?”王猛笑岑岑的说道。 “甚好!那,先生,我们走吧!” 出了院门,走在青石砖铺就的宽阔的巷道上,两侧是气势恢弘的琼楼玉宇,绕过几座各具特色的院落,一个硕大的花园就出现在了眼前。水声清脆,假山高耸,还未走近,一股浓郁的花香就先钻进了鼻子,莺鸣燕啼,让人心旷神怡。虽然秋风瑟瑟,但是满园的菊花却开得意气盎然,五彩缤纷,争奇斗艳,仿佛都在鼓足勇气向秋风示威。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好一片菊海啊!”我轻跳着走到一朵开的正盛的粉菊面前,蹲下身子,把鼻子凑上前去嗅了嗅,浅笑着看向王猛。 他没有跟来,只是默默的站在园中的小亭子里,痴痴的望着我,修长的身材,淡灰色的袍子上用银线织就了一丛苍劲的翠竹,他不动声色的立着,在五颜六色的菊花丛中显得尤为突出。 “先生怎么了?有如此景致却为何要在亭中站着?”我低笑几声,站起身来问道。 他只不作答,撩起前摆几步迎上来,勾着嘴角道:“小姐美貌与这秋菊融作一体,似幻非幻,恍如仙境,王某不忍打扰。” “先生说笑了。绫可一平凡女子怎能与这傲霜的秋菊论美?菊花从不趋炎附势,而绫可却不得不委曲求全!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不知何时绫可才能脱离桎梏,到我想去的地方了却残生!”刚刚的笑意一扫而空,一阵辛酸袭上心头,两行清泪顺势而下。是啊,哪儿才是我最想去的地方呢?是百合谷吗?为什么会这么留恋那儿呢,为什么脑海里会只记得那一个地方?还是,从始至终,念念不忘的是让我放不下的那个人! “小姐怎么落泪了?这要是让别人看到,还以为我欺负你了。”王猛从怀里抽出一方丝帕,嗔怪的递到我面前。 一阵奇妙的幽香飘来,让我有些浮躁的心瞬时宁静了不少。我接下丝帕,拭去两颊上挂着的泪珠,冲他笑了笑:“先生就不要总是‘小姐小姐’的叫了,就叫我绫可吧,既是朋友就不必那样客套了。”我把丝帕递回去,悠悠的说。 “好,既然小姐把我当做朋友,那以后也只管唤我景略便可,‘先生先生’的反而把我叫老了!”他重新把丝帕揣回怀里,甩甩袖子,装模作样的捋捋干净的下巴,微咳了两声。 我盈盈笑了起来。 “呦,薛小姐与丞相好兴致啊!清河来得不巧了,倒是扰了两位的情趣!”来人声音高亢尖锐,语气中夹杂着些许嘲讽,显然,来者不善。 会不会,我的灾星又来了? 第三十六章 清河公主(一) 寻声望去,一位身着桃红色薄纱彩缎拖地长裙,宫羽白色披肩的年轻姑娘带着几个小巧玲珑的宫女朝这边走来,女孩儿身材娇小,眉目中带着几分英气,头上簪了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花,花瓣上还带着几滴晨露,晶莹剔透,甚是可爱。女孩儿双唇点着娇红的胭脂,蛾眉如柳,面容白皙,怎么看怎么不觉得刚才那番咄咄逼人的言语出于她的口中。 “清河见过王丞相。”女孩儿双手相叠上前恭敬地福了福身,却把眼角的余光向我投来,犀利而寒冷。 “原来是清河公主,公主今天怎也有兴来御花园游逛?”王猛仿佛并不买她的账,故意移开身子,只是装作欣赏满园的菊花,瞧也不瞧她一眼。 女孩儿自觉没趣,只是怏怏应了一声,起身转向我,她一边用充满敌意的眼神将我上下打量个遍,一边挑着嘴角讪笑:“哼,想必这就是薛府的大小姐吧,还真是位绝色的佳人,怪不得,哼哼,怪不得把陛下迷得神魂颠倒呢!” 我招她惹她了!还真是人不可貌相,看上去柔柔弱弱的,怎么出语却如此狠毒! “绫可不敢!绫可这般庸脂俗粉怎能入得陛下的眼睛,到是公主这样花容月貌,定是深得圣宠吧!”我也福了福身,扯扯嘴角平平淡淡的回了一句。 我算是猜透了,这皇宫之内根宗错杂,牵一发而动全身,虽然我无意与她们——靠邀宠维系尊严的妃子争,但她们却未必会放过我。何况,这个牙尖嘴利的小丫头还是慕容冲的姐姐。十四岁被俘入宫,历尽国破家亡、人间冷暖,好不容易有了这栖身的一隅,能够在这秦宫之中分得一杯羹,她自然不会允许外人进犯,何况还是我这样一个未曾谋面就闹得皇宫中人尽皆知的外人!罢了,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后宫中的勾心斗角、争风吃醋,我真的不想加入。 “谅你也不敢!本宫要劝你几句,进宫以后就要认清自己的身份,像你这样背着陛下和别的男人吟诗作对,这幸亏是让我看到,要是让别人抓住,薛小姐,你就要大祸临头了!”女孩转到我的右侧,用很不屑的眼神觑着我,又转身向王猛瞥了几眼,讥笑了几声,把下巴扬得老高。 “你!——请公主把言语放尊重一点,绫可不明白公主的意思!”我气得涨红了脸,嘴唇有些发抖,但还是强忍着怒火,白了她一眼,愤愤的说。 这丫头,我与她无冤无仇,她犯得着一见面就恶语相加吗?单单针对我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把别人牵扯进来! “清河公主就只会这样无事生非吗?公主要是觉得在宫中待得无聊,下官可以代为禀告圣上,送公主出宫,也省得公主闲来无事胡乱猜忌!”一旁许久不语的王猛厉声吼道,他依旧背着身子,言辞庄重,不像在开玩笑。 “呦呦呦,我说什么了就把丞相和这位大美人气成这样?这要让陛下知道了还不心疼死?好妹妹,姐姐一时口无遮拦,给你赔礼了!”女孩儿话锋一转,即刻变得温柔起来,还主动上前拉过我的手,以示亲近。 我下意识的把手抽出,后退了几步立在一旁,侧过脸去不看她。还真会察言观色,就这半柱香的功夫,就把面具换了。只不过,她越是这样,我就越觉得她做作,这样生活就不累吗? 还以为她会就此打住,识相的离开,却不想她在受了王猛一番警告之后竟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挑了一张石凳在亭中坐下,没事人似的赏起花来。 第三十七章 清河公主(二) 王猛侧脸瞧了瞧她,转身拉着我往小径上走。 “等等!”女孩儿高喊一声把我们留住,慢慢悠悠的从石凳上起身。从头发上拔下一根发簪拿在手里把玩。 “薛小姐,本宫还有话要跟你说,可否进亭里来聊聊?” 王猛拉着我的动作并没有因为她的话而停下,反而加快了脚步。 “难道薛小姐就不想知道昨天吾弟凤皇进宫跟我说了些什么?”清河又高喊了一句。 凤皇?进宫?慕容冲昨天进宫了?他来干什么?清河公主怎么会跟我说这些?她知道了些什么?…… 一连串的疑问袭上心头,我不觉止了脚步,傻傻的站住,目光复杂的看着王猛。他见我停下先是一惊,迅速回头看向我,却碰上我无奈和心痛的眼神,抽动地嘴角,恍如一下子明白了什么,迟疑的松开了紧紧抓着我胳膊的手。 转身,沿原路返回,步伐沉重的如灌满了铅。不是说过要不去想他的么,却又为何因为听到他的消息而驻足呢?满心里莫名的欢喜,就是因为一句“凤皇昨日进宫”?那个僵直的背影,那个拼命要从陈子潇的怀里夺下你的人心里只有大燕,你,薛绫可,又是何苦呢? “慕容冲进宫说什么了,还望公主如实相告!”我重新走进亭子,掩住内心的焦急,淡淡的问。 “薛小姐真想知道?……其实昨日凤皇进宫也没说别的,只不过让我助你得宠,让陛下醉倒在你的石榴裙下不能自拔,好给我们的复国大计留出充足的时间招兵买马。冲儿告诉过我,你早就已经猜到了我们慕容一氏不会轻易的放下灭国之恨,但是你却不会说出来,因为……你喜欢冲儿!” “你胡说!我不知道你们的什么‘灭国之恨’,我也不想掺和什么‘复国大计’,我只想回家,回薛家!”我一把推开了清河公主,摇着头,满目凄切的对她喊,声音竟变得有些沙哑。 真的吗?慕容冲真的这样说?原来我在他心里只不过是复国的工具而已!我曾经真的天真的以为他喜欢过我,我记得文章会上他善良而深邃的眼神,我记得百合谷中那个抱着我在我耳边叫我坚强的白衣少年,我记得他看着我被子潇带走时若有所失的神情和僵直的背影……可是现在他的姐姐却清清楚楚的告诉我,一切都是假的!假的!从一开始就只是我一个人的一厢情愿! 退到亭子的一角蹲下,我死死的抓着衣襟,眼前一片模糊,之前发生的一切如走马灯似的在眼前晃过,委屈的泪水止不住的袭来,但是我却忘了擦。 清河公主丝毫没有放过我的意思,她笑得很可怕,眼睛里划过难以抑制的快感,她紧逼上来,依旧不动声色的挑着嘴角:“我不知道你和冲儿什么关系,我也不想知道!不过,我警告你,陛下是我的丈夫,冲儿是我的亲弟弟,我不允许你去招惹他们!以前如何我不管,只是在这皇宫之中,你休想把陛下从我的身边抢走,我不会助你得宠,更不会主动送你去迷惑皇上!我希望你刚才说的话是真的,要不然,你就会成为后宫所有女人的公敌!你是个聪明人,可千万别辜负我对你的期望啊!” 清河的身影渐行渐远,只是她的笑声却始终萦绕在我的耳边,一遍一遍…… 我扶着墙壁缓缓站起,腿脚有些无力,努力移动着身子朝亭外走,菊花正开得灿烂,沐浴过秋雨,在寒风中依旧屹立不倒,一朵朵怒放着。 其实我早就知道结果,皇后娘娘的话很对“爱上一个心里没有你的男人,等待你的就只有无边的痛苦!”,只是,之前的我不敢面对,把自己埋在幻想的美好中,可是,事实就是如此,我和慕容冲,不可能!该醒了,该真真切切的认识这个残忍的事实了。唱了这么久一个人的独角戏,迷恋了这么久一个人的盛情,就在今天做个了结吧,慕容冲,从此,我不在认识这个人,不会再为他心痛,不会再为他流泪…… 清风骤起,枯枝乱颤,菊海中扬起零星的花瓣,花开花落花满天…… 王猛移着稳健的步伐朝我走来,紧皱的眉头上布满焦急的神色,脸色有些苍白,双唇紧抿着,只是出神的看着我,良久…… “绫可!我……我送你回去。” “好,谢谢你了……景略!” 第三十八章 宣政殿(一) 烟霏霏,雨霏霏,雪向梅花枝上堆,春从何处回?醉眼开,睡眼开,疏影横斜安在哉?从教塞管催。 今冬的第一场雪,潇潇洒洒,纷纷扬扬,似炫舞的精灵从灰蒙蒙的云中倾身而下,清纯,不沾染一丝尘世的污秽。院中的腊梅吐出了花苞,鲜红的花瓣绽放在晶莹的冰雪之中,与飞扬的雪花互倾衷肠,缠缠绵绵,似一对生死不离的眷侣。 坐在小轩窗旁,怀里抱着暖炉,呆呆的凝视着窗外的飞雪,神思就此戛然而止,细心的听着时光和青春的脚步从身边悄悄的溜走,却无可奈何。 自从上次与清河公主在御花园“偶遇”之后,心就变得懒懒的,本以为忘记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可是,试过才知道,很难,难得让人屏住呼吸也依旧不能让心变得安静。钝钝的痛,这是唯一明确的感觉。有时候,真的觉得自己很懦弱,拿不起放不下,刚刚与爱情短兵相接,就彻底沦为了它的奴隶。真怀念以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自己,再大的痛苦也不会让我难过三天。可是现在,一根鱼刺硬生生的梗在心里,欲语泪先流。 闲来无事,只好到处走走,至少少了胡思乱想的时间,让这牢笼一般的生活变得充实些。这几天景略时常来枫竹阁小坐,静静的坐下,温文尔雅,听我天南海北、滔滔不绝的乱侃,也不问那天清河公主跟我说了些什么,却只是微微一笑,仿佛宁静的湖面上偶尔轻拂而过的一缕春风,云淡风轻,却温暖无比,像极了宠溺调皮妹妹的大哥哥。 “小姐,你又发呆了?怎么搞的,你最近为什么老是喜欢神游太虚呢?”雪谦抱着一盆新碳,嘟着嘴进了屋,瞧了一眼还在窗旁神思的我,一脸的无奈,怏怏的说,“小姐,你说王先生是不是很忙呀,他可是有时间没来枫竹阁小坐了呢!”雪谦放下盆子,向铜炉里加碳。 “哦?那你是不是想他了呢?”我把身子移近碳炉,玩味似的打趣道。这些天来,这小丫头可是与景略混得熟了。 “是啊!都好几天不见他和陛下的身影了,枫竹阁里好冷清啊!”雪谦没听懂我话里的意思,自顾自的加着碳,抱怨道。 “听说陛下和众臣子们出城狩猎去了,要些时日才能回来,景略身为宰辅,应该随行的。”我伸手替雪谦擦掉了脸上的灰。 “啊?原来如此……小姐,你说这皇宫里到底有什么好,为什么那些出身名门贵族的大小姐挣破了头也要进宫呢?”雪谦接过我怀里的暖炉重新续暖,皱着眉头说。 “一入宫门深似海。她们大概是倾慕陛下的威名,憧憬宫中富丽堂皇的生活吧!可是,又有谁知道这里的凶险,这里的寂寞啊!如果有选择,我宁愿普普通通的粗茶淡饭、荆钗布裙的了此一生,也不愿在宫中多待一刻。”我若有所思,从嘴角艰难的挤出一丝苦笑。 “小姐,雪谦是不是说错什么了?你别不高兴啊!”雪谦瞪大了一双清澈的眸子,无辜的窥着我的神情。 “没什么,我最近有点儿神经质,你不用理我!”我顺口答了一句,随即端起桌上的热茶,细细品起来。 “小姐,雪谦只听过丝质,绸质,棉质,还有细致,神经质是什么质啊?”雪谦一边数着指头,一边满是狐疑的追问。 “噗——”我一口茶喷了出来。这丫头,我拿什么来拯救你! “神经质……神经质就是敏感,对,我最近比较敏感。”我暗自扶了下胸脯,乖乖,原来顾左右而言他也是逼不得已的。 雪谦很郑重的点了一下头,上前替我擦掉身上的水,急急的转身去翻橱柜,替我找换洗的衣衫。 我悻悻的坐回凳上,狡黠的咧着嘴角,装模作样的又抱起了茶杯。 “薛小姐,皇上大获归来,在宣政殿里摆开宴席,特请小姐前去助兴!”一个小太监弓着腰版,轻轻的推开门,跪在我面前,唯唯诺诺。 “好,你前去禀告圣上,绫可随后就来!”我放下茶杯,转向屏风。 第三十九章 宣政殿(二) 雪花还没有停,依旧绚烂的飘着,直到把这金碧辉煌的宫殿装点成世外桃源,掩去了其中的血腥,留给人无限的遐想。 我穿了一件如腊梅般绯红的罗裙,腰上系一根雪白的宫绸,一如这漫天的雪花。脚上穿一双绣缎锦花鞋,越发显得小脚纤细可爱,肩上披一件绣金粉色披风,撑一把油纸伞,一个人走在宫道上。 一阵寒风扑面,我紧了紧肩上的披风,低着头继续走。 “哎,那位姐姐,你的发簪掉了!”身后一个娇弱的声音冲我喊。 我赶忙回过头,怔怔的站住,狐疑的看着她:“你是在叫我吗?” “前面不是你还能有谁?喏,你的发簪掉了!”女孩子很不耐烦,冲我扬了扬手中的发簪,只见我的紫玉簪正老老实实的躺在她的手心里,上面还带着零星的雪花。 “小青,不得无礼!”女孩撅着嘴站到了一旁。 我才注意到,女孩身边还有一个人,她跟我相仿的年纪,面容清瘦,眼睛细长,一张标准的瓜子脸,嘴唇小巧的如一颗樱桃,鲜艳欲滴。她身穿一件淡黄色宫裙,腰里系一根翠绿色绦带,肩上披一件雀色羽织披风,如绿云般的秀发垂在肩上,很是娇美可人。 黄衫女子从撅着嘴的小丫头手里拿过紫玉簪,脚步轻盈的走到我身边,微微一笑:“这位姐姐,小丫头无礼,让你见笑了!” “无妨。我还要谢谢这位姐姐帮我捡簪子呢!”我回了一笑,盈盈启齿。 “姐姐真是漂亮!不知姐姐是哪一宫的,怎么走到这里来了?”女孩又问。 “哦,我叫薛绫可,刚进宫不久,暂住枫竹阁。”我叠起双手,低眉答道。直觉告诉我,这个黄衫女子身份非凡。 “原来你就是薛府的小姐啊!真是缘分,锦儿一直想去拜访,只是不得空闲,无事前往,怕扰了姐姐的清静,不想今日确有一见!”黄衫女孩很是兴奋,白皙的脸上现出两个酒窝。 “嗯……这位姑娘,你是?”我压不住满心的疑惑,还是问了出来。 “这是陛下最宠爱的女儿,锦儿公主。”一旁的小青很自豪的向我介绍。 原来她就是苻锦,苻坚皇帝最喜欢的公主! “绫可不知是锦儿公主,有失礼之处还望公主见谅!”我福了福身,说道。 “姐姐不必多礼,锦儿早就倾慕姐姐的才华,还指望姐姐指教呢!”锦儿很客气,拉住我的手,将我扶起。 真喜欢她甜甜的笑,很纯真,仿佛没有烦恼,与这勾心斗角的宫廷很是不符。没想到,皇宫之中也有这么干净的角落,冰清玉洁,美得这么纯粹。 “来,让锦儿帮姐姐把这紫玉簪插回去。”说着就踮起了脚尖,帮我将紫玉簪插回,“真美,父皇真有福气,能得到姐姐这样的绝色佳人!”锦儿抿了抿嘴角,“咯咯”一笑。 “公主过奖了!”我也有些不好意思了,用丝帕掩着嘴,轻轻的笑起来。 “对了,这雪花漫天,姐姐一个人要往何处去啊?”锦儿拉着我的手问道。 “奉皇上之命,去庆功宴小坐。” “太好了!姐姐,锦儿也是父皇派人叫去的,我们一起如何?”锦儿高兴的拍了一下手,拿过我手里的油纸伞,递给了小青。 “好啊!有公主相伴,路上也不冷清了。”我点点头,答应着。 一路上,锦儿说说笑笑,庄重而活泼,这两个毫不相干的词竟在她身上得到了从未有过的统一,她时而温婉,时而俏皮,让旁人不知不觉的就喜欢上了她,原来,在宫里也可以这样开开心心的笑。 “姐姐,我们到了,进去吧!”锦儿拉着我的手,亲切的说,就这短短的一段路,我们俨然已经成为了知心的朋友。 “嗯!”我笑着点头。 “锦儿公主和薛家小姐到!”守门的小太监高喊着,向我和锦儿行着礼,打着布帘,将我们让进宣政宫。 宫中歌舞升平,鼓乐齐鸣,丝竹之声满耳,往里走,酒香弥漫,人声鼎沸,到处充满着男人豪迈的笑声。 “父皇,锦儿和薛姐姐到了!”锦儿率先跑了进去,清脆如铃声般的声音响过,喧闹声渐渐淡了下来。 我绕过一柄碧玉屏风,撩起丝帐,慢慢走了进去。喧哗声戛然而止,一众臣子都目不转睛的注视着我,举在半空中的酒杯也停滞了。我浅笑着,端着长袖,翩然走到大殿中央。殿上坐北朝南的自是苻坚大帝,他并没有穿朝服,而是一身黑色锦袍,发束金冠,脸色微红,精神饱满,正微笑的望着我。景略坐在他下手左侧的位置,一袭白色长袍,玉冠束发,显得越发儒雅飘逸。右边,右边竟是——他!我倒吃一惊,傻傻的望着殿中那个熟悉的身影,再也扯不起嘴角…… 第四十章 琴箫合奏(一) 右侧,陈子潇一身天青色锦袍,银色飘带束冠,正跪坐在席上,挺直腰板,淡淡的看着我,眼神中飘过一丝如水的温柔,但瞬间消失不见,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立刻包裹了寒冷的恨意,将我狠狠地打进愧疚的地狱,心中压抑,无法呼吸。 迅速的移开眼神,攥紧藏在袖中的双手,突然感觉炉火旺盛的殿中依旧寒冷的令人颤抖。咬住嘴唇,反反复复的在心中祈祷,可还是鼓不起勇气抬起眼皮。 “薛姐姐,你快过来坐啊!”锦儿上前牵过我的手,把我按在苻坚身边的位置。 “父皇,薛姐姐一个女儿家,初次见到众多朝廷要员,定是紧张,刚才我去扶姐姐,她的手都是冰凉的!”锦儿冲我眨眨眼,调皮的对着这位九五之尊撒娇似地说。 “哈哈……绫可乃是大家闺秀,贤良淑德,你以为像你一样是个疯丫头啊!”苻坚一手搂过锦儿,坚毅的眸子饱含慈父对儿女的宠爱,连声音似乎也比平时变得柔弱了许多。 我只是低着头,一语不发,静静的跪坐着,表情淡淡的,似有意似无意的听着苻坚与锦儿亲切的谈笑,脑子里闪过的却是竹林中我挣开子潇紧握的手时疯跑的情景。大红的帏帐,红烛还未熄,新房中的新娘却换上便装准备逃跑,这在这个以夫为天的古代社会中是不可想象的,而更戏剧性的一幕是,新娘没跑成,反而成了一名“待选”的秀女!想想,众目睽睽下我穿着便装被官员带走闹的轰轰烈烈,就算薛府藏得再好,估计没几天我就成了长安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了,当然,随着我一起“火”的一定还有这个一表人材却被新娘抛弃的英俊新郎。 越想心里就越觉得愧疚,觉得自己无意中带给他的不只是名声上的损害,他闲云野鹤惯了,不会在意别人的指指点点,但从他看我的眼神中,我能感觉到,他恨我,是因为我在新婚之夜却还想着不辞而别。 偷偷用余光瞥了他一眼,发现他还在用那种锐剑般犀利的眼神盯着我,心中一股凉意涌出,渐渐弥漫开来,手脚异常的冰冷,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端起案上的暖酒一饮而尽,一股辛辣直冲喉咙,我俯身扶着桌案,用袖掩着嘴大声咳起来。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就又被我吸引了过来,苻坚停下来,语气温柔中带着关心“绫可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我伸手向他摆了摆,示意我没事,却一直没能止了咳,好一会才缓过来,脸却憋得红红的,看向他笑了笑。 一旁的锦儿早就端过一杯热茶,放到我的手中,笑着说:“姐姐小心些,酒性很烈。” 我抿了几口茶,擦擦嘴角,笑着回看向她,以表谢意。侧脸对上景略关怀的眼神,也是咧咧嘴角,他见我笑着,就轻摇了下头,缓缓地把目光移开。 “陈爱卿,听说你剑舞的不错,舞一曲来助兴如何?” 爱卿?莫非他……苻坚不知道我在薛府的事?难道他不清楚我成亲的对象是陈子潇么?他就不怕陈子潇痴心不改找他报夺妻之仇?还是,他对这一切早有预谋?! “陛下谬赞了,子潇从命。”声音很低,却很有力量。我还是不敢抬头看他,生怕承受不住他眼中的深意而露出什么马脚。怎么也想不通,一向放荡不羁的他也会沦落到与官场纠缠不清的地步。他不是讨厌官场吗?为何还要进这是非之地?难道,是因为我?想到这里,心口不禁紧抽了一下,脑子一片晕眩,我用手撑着身子,尽量让自己不倒下。 第四十一章 琴箫合奏(二) 红色的剑穗在空中飞舞着,宝剑散发着粼粼的寒光不时在眼前闪过,天青色的衣袂似一条弄海的游龙,旋转,跃身,在殿中恣意张扬。他的身手还是这样矫捷,只是那潇洒的动作中多了一分羁绊,不似与慕容冲对决时的那样光明,影影绰绰,竟挥洒出些许恨意。 他还是不肯死心! 细细看着苻坚,他的脸上一改一如既往的威严,嘴上噙着丝笑意,正看的津津有味,丝毫不作防范。 还好,项庄舞剑,意不在沛公!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精神却不敢放松分毫。 “陛下,久闻薛小姐琴技超绝,子潇略通音律,玉箫一管,不知可否能与绫可合奏一曲呢?”陈子潇将宝剑插回剑鞘,甩了甩袖子,语气中不带一点波澜。 我轻哼了一声,压下心中的惊恐,迅速转头望向苻坚。他微微一楞,立即恢复了刚才的神情,笑着答道:“好啊,难得如此机会,准了!”侧身看向我,“绫可,你可有不便之处?” 我借着喝茶,低眉看向景略,他给了我一个轻掠而过的眼神,里面似有默许之意。我放下茶杯,迎着苻坚询问的语气答道:“陛下,绫可刚才喝酒呛到了身子,现在还有些头晕,恐怕不能跟陈……大人合奏,大人应该会体谅绫可,不会怪罪的!” 忽觉一道凛利的寒光向我射来,我背部一僵,身子顿了一下,匆匆转过头,只是盯着地面。 “哈哈,既然绫可不舒服,陈爱卿也只有作罢了,不过琴箫合奏定是天籁之音,如有机会,朕与诸位大臣一定要饱饱耳福!” 众人随声附和,一旁的锦儿只是笑涔涔的看着我,景略的眼睛中也漾出一丝笑意,只是,此时唯一铁青着脸的,也只有殿中的一抹天青了。 故意装作对这寒冷的眼神无所察觉,我伸手整整袖子,说道:“陛下,如没有其他的事情,绫可想先回枫竹阁,绫可在这里,诸位大人有所拘谨,会减了这欢愉的气氛,那就得不偿失了!” 苻坚微微颔首,笑着伸手一把握住我的手,我一吃惊,想立刻抽回,可是,看着百官一道道注视的目光,想起自己的身份,想起爹爹、薛家,就停下了抽手的动作,乖乖的让他握着,只是眼睛里含着闪闪的泪光,咬着嘴唇看着他。索性,千古一帝苻坚还是信守承诺的,碰到我凄楚的眼神就立刻松开了手,沉默了一会儿,就开口道:“回去吧!” 我屏住呼吸,慢慢退出宣政殿,不知是谁又说了句什么,欢笑声又重新响起。我徐徐吐出压抑在胸口的闷气,丢了伞,披着披风就在雪地里疯跑。筹码,脑子里就只有这两个字,在苻坚与陈子潇之间,我似乎只是一个争夺的筹码!一个把我当做梦中情人的替身,一个口口声声说与我青梅竹马,却险些陷我于不仁不义!心中泛出一丝苦涩,女人只是战利品吗?我拼命的摇着头。为了薛家,我没有选择,可是这里,女人们嫉妒,男人们疯狂,让你看不透人心! 我一路跑进枫竹阁,将房门掩上,坐到床边,呆呆的看着灯芯一瞬一瞬的闪着。 对陈子潇,我是愧疚的,不管我是不是情愿嫁给他,对一个男人来说,新娘在新婚之夜逃跑是一种耻辱。我无法面对他质问的眼神,更无法解释原因,所以,只有躲避。我也想过他可能纠缠不休,毕竟他与薛绫可本人曾经两情相悦,但是追进宫里却是我万万想不到的,想想今天的场面,不禁有些后怕。显然苻坚对这一切早就清楚,他只是在试探,试探我,也试探陈子潇,我不知道结果他满不满意,只知道,宫中的我不再只是我,而是整个薛家。皇帝的威严,无论如何我都不能碰触,他是一个一句话就可以让许多人丢掉性命的人,想要保命就只有屈服! 我甩甩脑袋,尽量让自己不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雪谦敲敲门,端着一盘点心走了进来,我咧咧嘴角,迎上去。 第四十二章 解惑(一) 皑皑山上雪,皎皎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头水。 蹀躞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 琴音缭缭,熏香袅袅,琴弦如思绪,指尖拂过的刹那,禁不住唱出了口,待到我反应过来才发觉,原来我反复吟哦的还是这首《白头吟》。 窗外一阵箫声突然响起,和着琴音,呜咽婉转,说不出的凄惶离殇。我心中一紧,推开琴,径自朝院子走去。果然,他在枫树干上横躺着,手里正握着那管玉箫。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不想要命了吗?” “哼,这皇宫之中还没有几个人是我的对手!” 我朝他翻了个白眼,道:“我这里不安全,你赶紧走!” “还轮不到你来管我!我陈子潇的命没那么容易丢!” 我一阵气恼,压住火气,转身甩了一句:“随你便!”就朝原路回去,满心里的愧疚都化作了愤懑。原本还想着和他道歉,现在看来,不必了! “站住!”一阵厉声从身后传来,“你就不觉得你欠我一个解释吗?” 我一怔,没有转身,简单回了一句:“我没什么可说的!”很想提步离开,却怎么也迈不动腿。 身后沉默了一会儿,语气不再那么严厉,却平添了几分漠然:“对我就真的无话可说?还是,你根本就不屑解释!” 我心里“咯噔”一下,愧疚感又重新席卷而来。怎么说受伤的都是他,罢了! 我徐徐转身,眼睛盯着地面,说道:“没有。我只能说……对不起!” “对不起?哼,绫可,你把一切想象的太简单了!说,当时为什么要主动请求进宫?” 感觉到一阵寒气逼近,我往后退了两步,依旧只盯着地面:“为了……薛家!作为薛家的女儿,我不能让他们受到伤害!”原本是一个很正义凛然的理由,却被我说的仿佛心虚似的,我到底在害怕什么? 下巴一阵生疼,抬眼对上他充满恨意的眸子,仿佛被雷击中了一般,手脚瞬间变得麻木。 “你从来没有相信过我!你不相信我能给你幸福,你也不相信我可以救薛家,甚至都不肯跟我说实话!绫可,我真的让你这样讨厌么?” “不,不是……你把手放开!”我近乎哀求,能感觉到他现在的心情应该是伤心至极的,可是,我又能怎么办?难道进宫是我想要的?活生生被囚禁在偌大的牢笼里,我的苦又有谁知道呢?!他没有松手,只是怔怔的看着我,眼里的戾气消失了几分。我忍不住疼痛,眼角不禁滑下了几滴热泪,滴落在他捏着我下巴的手上。他微叹口气,松了手,一把把我拥入怀中。 第四十三章 解惑(二) 我顿了顿,猛然双手将他推开,又后退几步,脸上像火烧了一般,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狠狠的瞪着他。 他不躲避我的眼神,沉默了一会儿说:“苻坚……来过?” 我一时觉得有些好笑:“我和他定了‘君子之约’。” “放心,我会带你出去的!”声音柔柔的,全然不似他平常玩世不恭的风格,显然没有了刚才咄咄逼人的气势,我心里暗叹了口气。 “你能保证薛家没有事情吗?如果能,我会跟你走;如果不能,那就大可不必了,我不希望我的朋友也卷进来,何况你生性率真,宦场沉浮根本不适合你!” 他一瞬不瞬的看着我,眼里满是温情,我移开与他对视的眼睛,生怕一时心软就溺毙在那里面。 “绫可,子潇不求别的,只要你相信我。”他沉默了一会儿,想了想,又道:“如果我说,我能进宫是岳……伯父的意思呢?” 爹爹?是他安排子潇进宫的?说到底还是因为姑姑的原因吧!他应该早就知道苻坚忘不了姑姑。从他发现自己的女儿和亲妹妹长的相似开始,就早已想到会有这一天了,只是,纵使爹爹隐瞒的再好,还是无法阻止天子的一纸诏令,毕竟,身为人臣,他也有很多的不得已。如今送子潇进宫,一是时刻留意我在宫中的动向,暗中保护我;第二,估计就是寻找机会让子潇带我离开了。可是,爹爹不该想不到子潇与我的关系苻坚应该知晓啊,可为何…… 我皱了皱眉,问道:“爹爹还好吧,身体如何?” “已无大碍了,只是称病在家不上朝而已。” “子潇,帮我好好照看薛家,绫可感激不尽!我欠你的,恐怕还不起了,你还是不要再为不值得的人冒险了!”我淡淡的,转身准备回去,可衣袖却被他拽住,挣不脱。 “什么叫‘不要再为不值得的人冒险’?薛绫可,你别以为进了宫就能躲开我,我之前放开过你一次,却为此苦苦寻觅了十年,这次不会了!”他猛地一拉,我顺势转了几个圈,腰部一紧,就被他紧紧环住抱在怀里。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脸上热的出奇,本想努力挣开,却感觉满身的力气一时间竟消失得无影无踪,抬头想用眼神杀死他,可是额头却碰上了他的唇,心下一慌,忙把脸深深藏起,却又不巧埋进了他的怀里,手足无措。 “绫可,你欠我的,我要你用一辈子来还!”脸颊一湿,腰处松了,我愣了愣,看着他的身影一闪,却已立在墙头。 “前日之事是我一时气盛,不过,苻坚应该不会那么傻。”他回头笑了一笑,似一道清风飘过,瞬间消失不见。 我咬着牙,狠狠地跺了几脚,扯起袖口反复的擦着脸颊。防不胜防啊,怪就怪自己不应该这么掉以轻心,又让他占了便宜。左右环顾了一下,还好四下无人。我顺顺气,提着步子朝屋子走去。 仔细琢磨着子潇的话,不无道理,子潇是爹爹送进宫的,既然他会出现在酒宴上,就说明苻坚已经同意了,自然也会猜到子潇会有何言语,就算苻坚真的因此而动怒,也会顾忌爹爹的颜面,大事化小。可是,如果真是这样,那爹爹岂不是站在了与苻坚对立的一方了?薛家不是又进退维谷了? 越想越心急,我进了房间,随手关上房门,往床上随意的一躺,将两只胳膊枕在脑后。 还是不要把事情想得那么糟的好,也许是我多心了,苻坚是位明君,孰轻孰重他心里自然跟明镜似地,为了几句传言就跟股肱大臣翻脸,结果如何他应该很清楚,况且,还有景略在他身边。算了,至少目前局面还算稳定,他们之间的是是非非我是怎么理都理不清,不过,眼前的一件事情倒是解决了:不会再为陈子潇的事情而烦。哎,这几天来,我可是让愧疚弄得吃不下睡不着的,还是无债一身轻啊! 想的脑门有些疼了,我胡乱的脱了鞋,和衣向床内一滚,盖了被子就蒙头大睡。 第四十四章 伤心(一) 苻坚最近经常到枫竹阁来,或是小坐,或是闲聊,或是静听我抚琴,或是与我对弈,常常是含笑望着我出神,言语中却没有丝毫威严,像是与知己谈心的普通人一般。时时赏赐一些虽不是很贵重却很别致的物件:自制的枫叶书签,雕金的镂空珠花,甚至是装饰束带的小玩意儿……说实话,看到这些东西,我心里却很不是滋味,这些原本都是属于姑姑的,而现在,姑姑芳魂已逝,看不到苻坚为她付出的心血了。一个人的时候也常常在想,姑姑真得很幸福,会有这样一个人永远记挂着她,爱着她,物换星移,此情不变。很难想象一代帝王也有这么细心的一面,有时候看着他因为赢了一盘棋就高兴得像孩子一样,才知道,威严背后却是悲凉,他,也会孤独……除去帝王的贵冠,下了朝堂的他其实只是一个渴望平平凡凡生活的凡夫俗子而已。他浅酌几杯薄酒之后也会絮絮叨叨的说个没完,也会望着长空中的皓月唏嘘一番,也许,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是他自己,而不是一个身背一国百姓安康重担的帝王!他的感情不能流露,朝堂之上,他要保持君主的气度,是一个人人惧怕,人人尊敬的雷厉风行的人物;朝堂之下,妃嫔无数,却无一人真心呵护于他。久久压抑在心中的苦闷无处倾诉,无人倾听,这是何等的悲哀!纵然拥有一切,却留不住心中最惦念的人;纵然享受一切,却得不到平常人家的温暖…… 冬日里的阳光显得越发的明媚,一缕缕打在身上十分惬意,枯枝上的残雪已经化的差不多了,宫殿上的琉璃瓦也被融化的雪水冲洗的闪烁异常,皇宫中已在为即将到来的新年做着准备,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为这压抑的宫廷带来些许轻松的气氛。 前面不远处就是一座小巧的庭院,院子里几支梅花伸出墙外,越发显得幽静了。 “是薛小姐来了,小姐快请进,小青去通报公主!”小青手中拿着几支刚折的梅花,看到我和雪谦进了院门,忙上来请安,俏皮的笑了笑,就朝屋里跑去,却因为跑得急了,不料与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小青,你总是这么毛毛躁躁的,大清早有什么事这么着急?”被青儿撞倒的女子站起身,一边用手扫打着身上的浮土,一边问。 小青皱了皱眉,撅着嘴上前欠了欠身,转身向屋里走去。女子看着小青的背影叹了口气,无奈的摇摇头,这才转过身来看到已经进院的我们,却是大吃一惊,身体微颤,摇晃着后退了几步抓住了院中游廊上的柱子站定,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一双水灵的大眼睛直直的看着我。 我又不是什么鬼怪,至于吓成这样?“这位姐姐……”我叫了几声,见她没有反应,就提高了嗓音,“这位姐姐,锦儿公主可在?” “你是?”女子声音微弱,像受到伤害一般,全无刚才沉稳的神情。 “我叫薛绫可,进宫不久,姐姐可能不认识。今日是来找锦儿公主聊天的。” “你也姓薛?”女子狐疑的问。 听她这么问,我有些不解,却还是点点头。 女子一听,眼中泛出几丝笑意,继续追问:“那,薛伽大人是你什么人?” “是我的父亲。”我小声答道,看着她异常的反应,心中越加疑惑了。难不成她和薛家还有关系?女子还想细问些什么,见锦儿从屋里快步出来,只张了张口,却没再出声,侧身立在一边。 第四十五章 伤心(二) “薛姐姐,今日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玩儿?”锦儿抓过我的手,翘着嘴角看向我。因为我始终以秀女的身份住在宫中,苻坚与我有约,答应不强迫我,所以并没有册封什么品级,她也只是“姐姐姐姐”的叫着。 “见你院中的梅花开得好,想折几支,不知道你这主人准不准?” “姐姐说笑了,哪有不准的道理,姐姐好不容易看上我院中的几件东西,锦儿当然奉送,况且几支梅花而已,也不是什么贵重的玩意儿!”锦儿轻笑几声,对着小青道:“还不快去帮姐姐折几支好的送到枫竹阁!”小青应声就走,我忙上前拉住她,笑道:“不忙不忙,你先歇歇,一会儿再折不迟!” 小青笑了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转着眼珠看向锦儿。锦儿用手指点了下她的额头,说道:“你这丫头,就知道偷懒,也不知道何时把姐姐糊弄好了,帮你说话!先去煮茶,把你做的梅花糕端出来让姐姐尝尝!” 小青点着头道:“薛小姐一定爱吃,小青这就去。”说罢就闪开了身子。 锦儿冲我摇摇头,拉着我的手进屋去,回头看见刚刚与小青撞在一起的女子,皱着眉头道:“萍姑,怎么不进来?”女子“嗯”了一声,整整面容,勾着嘴角,随在我和锦儿身后进了门。 锦儿坐在木凳上,要我靠着她,我四下寻了一番,捡了张藤椅落座,萍姑却是很随便,动作熟练的倒了茶,抓了几片香片投到薰炉里,麻利的收拾了一阵,也不必锦儿吩咐,径自找了张椅子坐下。我一边与锦儿聊着闲话,一边用眼角细细打量着这个不一般的婢女。她长得十分娇美,衣着服饰也与小青的不一样,看上去并不像平时伺候锦儿的丫鬟,可是她做起端茶倒水这些琐碎的事情来却是如此井井有条,恐怕就连雪谦也赶不上她一半的机灵。如此令人琢磨不透的身份,加上她初见我时不同寻常的表情,我的好奇心一下子就被勾了出来。 “姐姐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我一顿,抬头笑了笑,接过锦儿递过的梨子,却没做声。 “公主不知道吧,我家小姐常常神游太虚,整日里不就是看着雪花出神,就是望着枫树叹气,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雪谦一时嘴快,替我答了。我嗔怪的看了她一眼,不做解释。 第四十六章 伤心(三) 也不必锦儿吩咐,径自找了张椅子坐下。我一边与锦儿聊着闲话,一边用眼角细细打量着这个不一般的婢女。她长得十分娇美,衣着服饰也与小青的不一样,看上去并不像平时伺候锦儿的丫鬟,可是她做起端茶倒水这些琐碎的事情来却是如此井井有条,恐怕就连雪谦也赶不上她一半的机灵。如此令人琢磨不透的身份,加上她初见我时不同寻常的表情,我的好奇心一下子就被勾了出来。 “姐姐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我一顿,抬头笑了笑,接过锦儿递过的梨子,却没做声。 “公主不知道吧,我家小姐常常神游太虚,整日里不就是看着雪花出神,就是望着枫树叹气,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雪谦一时嘴快,替我答了。我嗔怪的看了她一眼,不做解释。 萍姑听到这话却是哈哈大笑起来,起身帮我把茶杯斟满,看着雪谦打趣道:“你这小丫头可就不懂了,这叫女儿心思,等你心里有了人自然就明白了!”雪谦小脸羞得绯红,垂了头,扭捏的站到一旁。“别说你家小姐,就连我们公主最近也是时时呆呆的傻笑呢!”萍姑看着雪谦退到了墙角,一把拉过她,一边拍着她的手说,一边用满是欢欣的眼神看向锦儿,又飘向我。 觉得有些不太对劲,我随着萍姑的目光看向锦儿,却见锦儿竟也两颊绯红,一排细齿紧紧咬着下唇,双手不停地揉搓着衣角,双目含情,满面春风。心下有些明了,原来锦儿是对哪个男子动心了。 我抿了几口茶,忍着笑,用丝绢蘸蘸嘴角,望着萍姑一本正经的说:“萍姑有所不知,绫可发呆多半是因为思念父母,而非顾念儿女私情。可听萍姑这么说,公主也常常心不在焉,绫可这就不明白了,陛下娘娘和诸位夫人都在宫中,公主难不成也是因为思念他们?还要萍姑说个明白!” “姐姐你……”锦儿埋怨的看了我一眼,我回了她一个浅笑,用手指点点脸颊,锦儿吸了口气,忙用绢子捂住脸,害羞的别过了头。 见她这副神情,我更加肯定了。这丫头是何时情窦初开的,我却不知道,非要问个明白! 还不待我再开口,萍姑会心笑了几声,道:“薛小姐这到不知了,前些天陛下口头应诺,已将锦儿许了人!” 我笑道:“哦?是哪家才俊有此殊荣?” 萍姑看了锦儿一眼,锦儿微微颌首,只是低眉不语,就又道:“此人出身高贵,自少年之时就已名扬天下,若说容貌,更是举世无双了,锦儿公主可是倾慕已久呢,陛下金口玉言,薛小姐,你就等着喝喜酒吧!”萍姑拉过锦儿的手,眼中口中流露出真挚的关爱之情,锦儿开心的笑靥始终不曾消散。我心里暖暖的,既然锦儿愿意,父母之命又如何,只要她幸福就好! 萍姑一脸笑意的望着我:“这个人,就是平阳太守慕容公子!” 我一愣,手脚瞬时变得僵硬,指尖的寒冷一点点传进心里,仿佛血液也如这深冬的空气一样凝滞了。手一抖,梨子滚落下来,落在萍姑脚边。 什么?慕……慕容冲!锦儿要嫁给慕容冲!脑子里一片混乱,我强忍着泪水,咬着牙,很想努力的扯扯嘴角,可脸上的肌肉却怎么也不听使唤。 萍姑捡起掉在地上的梨子,并没有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只是微微笑着。 锦儿皱了皱眉,关切的问:“姐姐怎么了?” “没、没事……”我侧过脸,端起桌上的茶杯一股脑的灌下去,希望茶的清香扑进口中,似乎能融化我心中的苦涩,“锦儿,恭喜你了!我……我有些不舒服,就先回去了,等你……出嫁,一定要请我喝杯喜茶!” 脑后锦儿嘻嘻一笑,声音中满怀娇羞…… 第四十七章 牵制(一) 全身的血液仿佛被抽干了一般,眼中的泪打着转转,我昂着头,倔强的不让它流下,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朝外走,只觉脚下无力,一步步犹如漫步云端,有些飘飘然。萍姑见势忙用手臂撑住我的腰,把我扶住,我冲她扯扯嘴角,表示我没事,她皱着眉头将信将疑的松开手臂,我扶着门框踉踉跄跄的出了屋子。 “姐姐,你真的没事吗?到底怎么了,刚刚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像要晕倒呢?”锦儿边对我说边向我走过来,我急忙冲她摆摆手,没有回头,生怕自己控制不住这懦弱的泪水,让它肆意决堤。稳稳气息,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我回道:“没事,今日起了个大早,大概是让寒风吹了,头有点儿痛,身上有些不舒服,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了,并无大碍。” “那怎么成!小青,快去请太医来!”锦儿有些焦急,冲着小青喊了一声就上前一把扶住我。雪谦站在我右边,拉着我的袖子急得直跺脚,口里不停地嘟哝着:“刚才还说笑呢,怎么说不舒服就不舒服了?小姐,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哪里疼?难受吗?” 我强挤出一丝笑,叫住正要匆匆离开的小青,对锦儿说:“不必了。一点儿小事还不至于去惊动太医,让其他人知道就又该说我娇贵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休息一下就好的!” 锦儿还要说什么,一旁的萍姑用肩膀碰了碰她,轻轻摇了摇头,锦儿把话吞了回去,动动手指召回小青,只是用眼神安慰着我。 我看了萍姑一眼,点点头,扭身跨出门去,雪谦紧紧搀着我,放慢了步子陪我走着。 出了院门,心仿佛被人狠狠的拧着,僵冷的全身慢慢变得麻木,泪珠如断了线的珠儿,一颗一颗,无声的滴落在衣裙上。我用力咬着干涩的唇,稳不住有些抽搐的身体,一把推开雪谦,俯身蹲下将脸埋进膝间。 雪谦一怔,以为我身子难受,吓了一跳,忙又蹲下伸手来扶我,声音有些颤抖:“小姐,你别吓雪谦,你怎么了,雪谦带你去看大夫可好?” “不,不用……雪谦,你先回枫竹阁,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随后就回去。”尽管控制着,声音还是哽咽呜咽。 “小姐,雪谦陪着你,你不喜欢请大夫,雪谦不去请就是了,小姐,你别赶雪谦走啊!” “回去!让我一个人静会儿!”我抬头怒视着她,大声喊。 雪谦显然被我吓着了,她神情木木的站着,扑朔的大眼睛中落下两滴泪珠:“小姐,雪谦这就走,你别生气!”她收回半空中的手,退后几步,迈着碎步子悄悄离开,时不时的回头看看我,用手指抹了泪,甩身走远。 雪谦,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伤你的。我知道,我身边只有你一心为我,形影不离,呵护关怀,无微不至。可是你知道吗,我的心……我的心……好痛!原来,我还做不到对他的一切漠不关心,以为痛过一次就不会再让自己痛第二次,可是,我真的不能面对他与锦儿的成婚云淡风轻的一笑置之!真恨这样的自己,剪不断,理还乱。 第四十八章 牵制(二) 默默地让泪水把桃红色的衣裙浸湿,呆了一瞬,悄悄起身,艰难的挪着步子,一步一步,踏在心上,留下一串沉重而悠长的声音。 我到底在难过什么,值得吗?说过放弃的,可现在又是这个样子,这算什么!薛绫可,清醒点,想想锦儿灿若桃花的笑容,想想锦儿娇羞甜蜜的样子,这样,至少还有一个人是幸福的,对吗?再执著,也终究只是一个人的执著,心死守着这份执著,纠缠下去,受伤最深的永远是自己。这份爱从来就没有开始过,就算曾经点点,现在也早已不纯粹了,我又何苦自欺欺人?明明知道自己在他心里只不过是一枚棋子,他对自己没有半分怜爱之情,可就是死不下这颗鲜活的心,宁肯痛着,也要挂念着!好了,好了,该有个结果了,关上这扇门,阳光还会从窗里透进来,他不是我终其一生要等的人,只希望,锦儿能幸福! 一遍又一遍的想着,我与他,今后只是路人,只是路人…… 眼泪是止不住的,一滴一滴,滑过脸颊,滑过嘴角,滑过心头,滑落在冰冷的青石上……一阵寒风迎面,泪滑过的地方,冷得透骨。 一方绢帕出现在模糊的视线前,这个身影熟悉而亲切,这种熏香让聒噪彷徨心慢慢归于平静,这副平淡而温暖的神情,仿佛让一切阴暗都变得明朗。 景略见我望着他只是怔怔的,也不接绢帕,径自帮我拭起泪来。 “怎么了?我见雪谦一脸焦急,出什么事了,眼睛哭得像核桃一样?” 我没有理会景略的话,看着他的动作,心不在焉,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自言自语:“泪擦得掉,泪痕却擦不掉,正如,爱擦得掉,爱过的痕迹却擦不掉……” 景略的手一顿,把绢帕塞到我的手里,向我身后望了望,悠悠的说:“你从锦儿公主处来?” 我轻轻点了下头。 他在我身边踱了几步,继续道:“你知道赐婚的事了?” 我又轻轻的点了下头,猛地惊醒,惶恐的看着他,与他沉稳的眼神相遇,又怕他从我的眼中看出什么,忙转移了眼神看向别处。 “我……有些舍不得锦儿公主而已。” 他抬头看了看空中的浮云,笑了几声,道:“那是来年春天的事,不必现在忧愁,何况你与锦儿公主不是没有相见的机会。”他看我又移回了眼神,继续说,“锦儿公主出嫁后是住在宫里的,和驸马一起。” 第四十九章 牵制(三) 一时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还是该对这一切置若罔闻,如果这是锦儿的幸福,那对慕容冲而言呢,是不是一个天大的玩笑?苻坚想用锦儿来拴住慕容冲,固然锦儿心甘情愿,可是慕容冲复仇的火焰是没那么容易就浇得灭的!曾经做过苻坚的娈童,现在又成了苻坚的女婿,他心里是何等的滋味,这对于他又是何等的耻辱?! 我苦笑道:“这是陛下的意思?” “不尽然,陛下对慕容冲还没有那么大的顾忌,这样做只是要看看他的反应。”景略沉默了一会儿,似很无心的问,“绫可,你对此事有何想法?” 心中蓦地乱起来,想法,我能够有想法吗?苻坚对待鲜卑人十分宽容,慕容冲的叔叔慕容垂就做了前秦的将军,可是,就算苻坚相信他们无背叛之心,身为宰辅的景略相信么?何况,慕容冲所做的一切已经引起了景略的怀疑,他以打猎之名暗中勘测百合谷的地形,又大开文章会,结识拉拢天下文人骚客,如此作为,还能让苻坚熟视无睹吗?忽然替锦儿难过起来,纵使最宠爱的女儿也比不过政治利益半分,锦儿的婚姻,竟又沦为平衡时事关系的工具了! “你们想过没有,锦儿若知道你们在利用她来牵制慕容冲,会是什么心情?她也许会恨你们的!” “可是,据我所知,锦儿公主是倾慕慕容冲的,公主甘愿出嫁,何来‘恨’之说?”景略眼神中带着疑惑。 即使是谋智韬略如王猛者,也逃不出世俗的偏见,在这里,女人只是男人的附属品。 “爱是一回事,这份爱被人利用又是另外一回事。如果锦儿知道了,宠爱她的父亲利用她的爱来伤害她爱的人,她还会嫁吗?” 景略没有回答,他背过身去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道:“陛下和我没有选择,为了大秦,也只能这样,锦儿公主能理解。” 第五十章 生病(一) 寂静的庭院,干枯的枝桠,萧索的残雪,瑟瑟的寒风…… 一个人立在院角,呆呆的看着夜空中一朵朵绽开的烟火,升空,绚烂,凋零。 脖子有些僵直,低头叹口气,形如灌铅的双腿还是无法移动。眼角瞥见满天璀璨的星辰,凝视一眼烟火绽出的圆月,暗暗叹息。 他,要成亲了,要成亲了……心里还是紧紧地抽痛,甩甩头,挥不去他的影子,思念就如三月里的杂草一般,放肆的长满角角落落,我终究逃不掉想他,即使心刻骨的痛着也还是会一心一意的想他。 侧侧身子,迎着风口站立良久,料峭的寒风撩起我额前的青丝,一丝丝冰冷扑面而来。身子抖了抖,心里却有了些许明亮。 我要多想想锦儿才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坠入了堆满鲜花的陷阱,不知道对她来说,是幸还是不幸。没有勇气把真相告诉她,依着锦儿的性子,她知道了会如何? 吞了口气,还是让锦儿就这样憧憬着、甜蜜着吧,至少,现在她幸福。 披风掉在了地上,湮没在烟火的绽放声中,竟没有一丝声响。最后一朵烟火盛放,空中的烟硝味更浓了,一股股的刺鼻,额头有些隐隐作痛。 夜还是恢复了它应有的静谧,万籁俱静,悄无声息。 又不自禁地叹口气,苦笑几声,慢慢挪动着站麻的双腿,一步步艰难的往回走。 “小姐,你的额头好烫啊,好像发烧了,雪谦这就去请大夫,你等着雪谦回来啊!” 雪谦的声音隐隐飘进耳中,我只是无力的、含糊地应着,眼皮却始终抬不起来。 眼前全是恍恍惚惚的景象,他白色的身影,枣红色的骏马,幽深的眸子,抽动的嘴角……凤绫湖,微波荡漾,百合花,随风摇曳,我在草地上跳舞,腰肢如柳絮般在空中飘动,仿佛没有重量,看着秋香色的丝绦、淡墨画的白绫裙子和满山的百合融作一体,扬着嘴角痛快的笑…… 一阵嘈杂,只感觉到屋子里诸多人影晃动,小太监们尖锐的喊声,宫女们诺诺的应答,乱成一片。 一根冰凉的丝线系在了我的手腕上,帏幛被放了下来,眼前瞬时暗了许多。 突然,百合谷的骄阳被一片乌云遮住了,花朵开始一片片的凋零,春风变得肆虐,雷声滚滚,一道霹雳闪过,吓得我蜷坐在地上,起来拼命的寻找,四野却已是一片黑暗,我哭了,泪不住地流,只是无奈地张望。周围一切都在向我咆哮,暴雨打在身上,一针针的刺痛,脚下踉跄,摔倒,爬起……谷口处出现了一抹亮白,慕容冲站在青石上呆呆的望着我,我对他笑着,努力地向他跑去,可就在触到他指尖的那一瞬,他幽深的眼眸里透出一份不屑与冷漠,转身,上马,只甩给我一个背影,消失不见! 泪,流进嘴里,泛着一丝腥咸…… 渐渐有了知觉,一丝光影。轻轻挑动手指,指尖抬到半空,就被一只手掌包围,紧紧的攥在手心。我皱了下眉,努力往回抽,可是,手就像被箍住了一般,怎么也拽不回,身上的力气还没有恢复,勉强撑开眼皮,心却紧的抽痛起来,死死的咬着唇,眼睑中已是一片朦胧,告诉自己这不是梦,贪婪的看着他,要把这熟悉的身影刻进脑子里么?这一刻我什么都不愿意想,傻一回吧,只为我的心活一个晚上,一个晚上而已…… 第五十一章 生病(二) “醒了?”慕容冲替我盖好被子,扶我坐起来,依旧紧紧握着我的手。 “嗯。”我收拾了所有心情,淡淡地答,莞尔一笑。 他怔了怔,扶住我肩的手轻轻抬起,触到了我的脸颊,又迅速收回。 心下有些慌乱,脸上渐渐变得发烫,我浅笑着抬起头,正视他的眼睛,他好像故意隐匿了些许寒冷,眼眸里闪出一抹亮色,收回的左手叠放在右手上,把我的手指围在中间,握紧。 就只是这样静静地坐着,静静的对视,手被他握着,不甚温暖,但心却是热的。两个人谁都没再开口,却能清楚的听到彼此的心跳。 多希望时间就这样凝滞,我们近在咫尺,没有隔阂,没有皇宫,没有驸马,没有妃嫔,甚至没有大秦与大燕…… 午夜梦回,多少次梦到他能做到我身边,只是这样静静地坐着,于我,却是天大的赏赐!“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样的承诺太美,我不敢奢望,能看到他,就是我的心继续活下去唯一的理由了。 不知不觉中爱了,不知不觉中深爱了,不知不觉中竟死心塌地、刻骨铭心的爱了,也许有这样一个人迈进了心坎,满心里满眼里就只剩他一个了。有他在,天涯即美景;有他在,清苦亦幸福。眼看着自己的心疯狂,陷落,却无可奈何…… 夜很深,星辰跳动,异常闪烁。 窗下传来一阵碎碎的脚步,我倒吸口气,身子蓦地坐直,一直压抑着的满心惶恐一时间全部涌出,蠕动着唇看向他,眼角的泪还是滴下了。 “少主,该回去了。”是个女人的声音,清新淡雅,如此熟悉。 他回看了我一眼,伸手将我眼角的泪擦去,嘴角挂了一丝笑意,他第一次笑,笑得有些僵硬,却俊美的无法形容。他将握着的手放到胸前,慢慢移到心口的位置,顿了顿,然后轻轻放回被子里:“绫可,相信我,一切会改变的!” “少主,该回去了。”女人的声音有了几分焦急。 他看着我,目光中闪过一丝落寞,最后还是起身出了门。留下一个呆呆看着他背影的我。 他也是爱我的,对吗?蜷缩在墙角,头倚着冰凉的墙壁,泪却流个不停。我该放弃吗?渴望他的出现,却又害怕他的出现,这里是大秦的后宫,是他一生中最屈辱的地方啊!慕容冲,为什么在我好不容易藏起无尽的思念后,你又给了我这么美的回忆?你知不知道它会让我的心痛的死掉!我如何面对锦儿?我如何面对你走后清冷的庭院? 用力咬着被角,泪水已将衣襟弄湿了大片。 一切会改变的,可是我却不能忘掉清河公主的话了,不能忘掉锦儿含羞娇艳的笑脸了,不能忘掉我已经进宫了啊!我该怎么办?你轻轻的一个动作就把我的心锁定了! 只是路人,无论如何我都做不到了! 心被一次次伤了还会活,还会痛,看到你出现的那一刹那,我有多开心啊!心在不停地叫“痛的值得,痛的值得”,只要你记得我,一切就都值得! 注定这辈子只把你一个人刻在心上了,慕容冲,我不后悔,你呢? 第五十二章 散步(一) “小姐,皇上吩咐,没有他的准许不准你出门的。” “小姐,太医叮嘱,病没好之前不能再吹了冷风。” “小姐,锦儿公主说过要你好好养病。” …… 我慢悠悠的把刚迈出门槛儿的一条腿收回,“呵呵”笑了笑,转身回床上坐下。 千不该万不该啊,这回耳根子又不能清静了! 随手在床头抓了本书,斜斜地倚在被子上,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着。 “小姐,你忘了生病时难受了?一连发了两天的烧,昏昏沉沉的睡着,还不停的落泪。皇上一听说你病了,只穿着单衣就从宣政殿里跑了出来,太医、宫女跟了一大群,那天晚上枫竹阁可是热闹……”我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皇上还特意让专职给他看病的王太医为小姐你悬丝诊脉,又守了小姐你整整一个晚上,直到五更天上朝时才匆匆离开,” 我看了雪谦一瞬,起身到桌前倒了一杯茶,递到她手里,又懒懒地躺回床上,继续翻着书。雪谦也不客气,端过茶抿了一口,继续道,“小姐你有宿疾,头痛病一直就没有痊愈,这下伤风成了病引,就连王太医把脉时也满头是汗,皇上急的骂了好几个当事的宫女呢!所以,小姐,病没好之前先不要随便出门,这要是让皇上撞见,我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我扔了书,伸了个懒腰,朝雪谦笑道:“说完了?” 雪谦急得跺脚:“小姐,你总不把事当事,自己的身体也不知道照顾!”扭头就要出门,行到半路,还是不放心,回眸对着立在一旁的两个丫头作了一揖,努努嘴:“醉夏姐姐,解忧姐姐,你们帮我看着小姐,我去去就回!” 俩丫头点着头回了一礼,一左一右的立在我身边。 歪头看了她们一眼,叹口气。 她们可是在苻坚身边伺候的人,虽说枫竹阁内没有几个顶事的丫头,可苻坚也不至于一怒之下把太监总管李贵呵斥一顿,还当着满院太医和宫女太监的面,把贴身侍奉的丫头送给我吧! 苦笑几声,我这病生得可真值,估计这回整个皇宫没几个人不认识我了!脑中迅速飘过几个字:招摇过市,恃宠而骄……想想,皇后的天山雪莲,张娘娘的百年灵芝……因祸得福?笑话,不成为众矢之的我就“阿弥陀佛”了! 醉夏看我嘴角微扬,却不似笑着,忙问:“小姐可又不舒服?饿了么?奴婢刚做了几样小点心,端来给小姐尝尝如何?” 我缓过神,笑着点点头。 醉夏盯着我的笑靥呆了一瞬,匆匆移步出了门,不久就端了一盘各式各样的糕点进来。 我拿了一块儿,咬了一口细细嚼着,沿着屋子转了几圈,踢踢腿,扭扭腰,却还是觉得空间狭小,难以舒展,一口闷气憋在心头,压得难受,不禁皱了皱眉头。 “小姐,是奴婢做的点心不好吃么?”醉夏移近两步,把一个温热的暖炉递给我。 我接过暖炉揣到怀里,对她笑道:“不是,点心很好吃,就是……我没有胃口。” 醉夏与解忧交换了一个眼神,眼中盛着笑意,却只是低头不语。 暗自吐吐舌头,继续围着屋子转圈。三个人,六只眼睛,想要出去谈何容易!可也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吧!在薛府是这样,进了宫也是这样,就真的走不出这一亩三分地?哎,我这是得罪了哪路神仙啦! 第五十三章 散步(二) “小姐,就算醉夏姐姐做的点心不合你的胃口,你也犯不着捏着玩儿吧,那怎么说也是人家的一片心意!”雪谦端着一方托盘挑帘进来,瑟瑟寒风从她的裙间涌入,屋中的湿热少了几分。 想的太入神,低头一看,手中的桃花酥早就被我“毁尸灭迹”了,身上、地上都是它不舍离去的“倩影”。我扫扫衣裙,对着醉夏不好意思的笑笑,以示歉意。 醉夏笑着摇摇头,转身拿了一件湖绿色的衣裙递给我。 我扫了一眼雪谦手里的青瓷碗,拉下了脸:“今天能不能不喝?我都好了!” “不行!太医一天没点头,这药就一天也不能停!”雪谦说得斩钉截铁,丝毫不容许我反驳,接着就把碗放到了我眼前。 我朝她做个鬼脸:“喝也行,准我在院子里转转。” 雪谦的脸霎时就暗了下来,端着碗的手在空中停着。 我心里“咯噔”一下,忙拿着衣服转入了碧玉屏风。 “醉夏,解忧,把那碗黑不隆冬的东西倒了,回头就跟皇上说,别让太医们再费心了!” 屏外一时鸦雀无声,许久,雪谦带着哭腔道:“就只能在院子里走走!” 我从妆奁匣子里拿了一只玉钗插到发髻上,对着铜镜左右看了看,端过药碗一饮而尽。 好苦! 我扔了药碗伸着舌头哈气,雪谦和解忧笑得前仰后合,醉夏忍着笑,递给我几颗果脯。我冲她作了一揖,嗔了雪谦和解忧一眼,含着果脯出了屋。 昨夜一场零星的小雪让深碧色的竹叶挂了几丝晶莹的冰晶,随着寒风曳曳摇摆,如飞翘的檐角上挂着的串串银铃,隐隐的清脆声,飘渺,悠扬。冬日里的阳光洒在青砖残雪上,和煦中夹杂了一丝温馨,碎碎的步伐在上面踏着,倒像踩在柔嫩的落叶上,说不出的惬意。在竹林中悠闲地走着,哼着小曲,赏着竹雪,胸中的闷气一扫而空,满心腹里竟有一种难得的轻松。 一抹朱红落在白雪上,在白雪碧竹中十分耀眼,走近一看,原来是一盏被风吹落得宫灯,四面红绡上分别绘着梅兰竹菊四君子,明黄的流苏低垂,十分别致。 “心思都用在这些事情上,病不来找你找谁!” 心中腾起一股莫名的怒火,我握了握拳头,朝四周打量了下,压着声音道:“我还想多活几天,阁下从哪儿来快回哪儿去!” 竹林中一阵“簌簌”声,身后一双手握住了我的肩,我身子一抖,急速转身就是一拳。 拳头被他握住,他微笑着看向我,眼中波光流转。我怒瞪回去,抬腿跺在他的脚上,本以为他会龇牙咧嘴地松手,跳到一边,没想到他竟毫无所觉,盯着我的眼睛一眨不眨,里面的笑意更浓了,反而让我觉得跺的不是他的脚,而是一团树叶,不禁疑惑的低头求证。 一件带着他体温的长袍落到肩上,我抬头瞪着他:“我身边都是苻坚的人,你不要命,我还想要呢!” “外面冷,怎么就穿这么点儿衣服?” 我气急,在他脚上狠狠地碾了碾,他还是笑着不吭声,也不撤脚,任由我碾了又碾。 “我不冷!”我一把扯下长袍,塞到他怀里。 “冷!”他把长袍重新披回我的肩上。 我挪了脚,又把长袍扯下扔给他,一字一顿地说:“不-冷!”转身欲离开。 一时忘记了拳头还被他握着,这一走,反而借势被他拉进怀里,我怒目圆睁,轻哼一声:镇定,薛绫可,别生气,气坏了身子还得自己受着! 我深吸口气,看着他的眼睛盈盈一笑,然后把他握着我拳头的手指一根根掰开,舒展一下手掌,用尽力气把他推开,扭头就走。 “冷!” 迈出的步子停在半空中,身子被他用长袍兜了回来,他手脚麻利的在我颈间打了个结,毫不在乎我铁青着的脸,笑问:“想不想出去走走?” “这个……”我用手指揉揉鼻子,微抬了下巴道:“不是我求你的啊,别想用这点儿小恩小惠来要挟我!” 陈子潇用手指点着我的额头笑道:“好,算我求你的!” 第五十四章 笑语(一) 我蹑手蹑脚的跟在陈子潇身后,四下窥探一番,原本人影稀疏的枫竹阁,如今里里外外都有侍卫把守,虽不是固若金汤,但也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一个严实,仔细看看,一众侍卫竟都是苻坚身边的护卫军!心下诧异,我只是偶感风寒,多派几个丫头、婆子照顾还说得过去,他怎会把身边的护卫军都调过来了呢?用得着这么大动干戈? 一阵寒风拂面,竹枝上的雪末被风扬起,几丝冰凉触到手上,手指微微一颤,我心下巨惊,心脏仿佛漏跳了几拍,一股凄寒从脚底蔓延开来,呼吸渐渐凝重。 不会的,应该不会的,苻坚若是早有所觉他就不会这么顺利的离开了,凤皇,他会没事! 一只手抚上我的秀发,在我额头上轻轻拍了一下,“你凝神静思的样子很不好看,眉头都皱到一起了!” 我轻舒口气,对上子潇一双如墨的眸子,刚刚平静的心又狂跳个不停,仿佛心事被人看透了一般,我倏地转身,背对着他扶着一株竹子轻咳了几下。 腰身被他的臂膀环住,整个身子被他带入怀中,他的头枕在我的肩上,呼出的热气吹进耳里,一阵酥痒。他不语,我亦不敢动。 “绫可,有一天,你会时时记挂着我么?”声音极轻极柔,一字字湮没在竹叶簌簌的声响中,有些似梦似幻。我身子不由得一抖,耳中一阵轰鸣,竟怔怔地愣了半晌。陈子潇仰天长笑,俊逸的笑脸映在白雪碧竹中,愈发霜风傲骨。可是,我却隐隐觉得,这倜傥不羁的笑傲背后,隐藏着一份淡淡的孤独与哀伤,爽朗的笑意里夹杂了太多我看不懂得东西。 痴痴地看着他的笑靥,已凝固的感知渐渐有了温度,心里却泛出一丝酸涩,双唇蠕动,竟吐不出半个字。 我是不是在他面前早已无所遁形了呢?还是,内心里的亏欠让我无颜面对他期许的爱? 他抽身把我放开,温暖的手掌触到我的手背,继而将我的手指一根根拢到手心。冰冷的指尖触到他温热的掌心的那一刻,胸中积聚的慨然立即分崩离析,铺天盖地的苦涩如潮水一般席卷而至。 我猛地抽离手指,缩回了罗袖中。 他握手的姿势在半空顿了顿,指节一点点缩紧,挤掉了中间的空隙,攥成了拳头。 第五十五章 笑语(二) 他脸上的笑意未消,双眸剔透卓然,盯着我看了一瞬,便将宽大的袍袖挥到身后,一本正经道:“再这样愣下去,那边的好戏就要收场了!” 思绪被他硬拉了回来,我吸了吸鼻子,满腹好奇:“好戏?什么好戏?” 他一边向前走着,一边意味深长的哼道:“看看老虎的屁股到底摸得摸不得!” “等等我!”我快步跟上。 这句话说的很是莫名其妙,我仔细琢磨,竟也对其中深意一无所获,好奇感占却大半,心中的苦涩一丝丝淡化,心情莫名的好转了很多。 这可真不像那个风骨俊茂、趾高气昂的陈子潇,入宫时间不长,可故弄玄虚的本领倒是增长了不少! 对着他的背影做个鬼脸,我加快了步伐跟在他身后。眼见他就要大摇大摆的出了竹林,门口的侍卫持剑而立,我心下慌张,抓住他的衣摆摇了摇,“你该不会想从正门溜出去吧?” 他回头狡黠地笑了笑,道:“是光明正大的出去!我陈子潇是他苻坚钦点的四品侍郎将,出座院门还用不上‘溜’这个字!” 我登时气结。官没当几天,架子摆得不小,就怕人家不卖账,白白丢了他这四品侍郎将的脸面! 我愤愤的松了他的衣摆。他一个旋身,迎上守门的侍卫低语片刻,侍卫朝他抱拳一揖,随即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他转眸望向我,笑的桀骜不驯。我白了他一眼,随即跟在他身后出了门。 一路无语,只余两串脚步声擦过冷硬的青石,回荡在清冷的巷道里…… 转过一处假山,望着不远处的小院,我的脚步停滞,皱着眉凝视着他:“为什么要带我来锦儿这里?” “进去就知道了。”他语气淡淡的,面上波澜不惊,用眼神示意我进去。 我半信半疑,但还是提步走了进去。 白梅灿然,满庭芳华,欢声笑语从细小的窗棂里飘出,院中的一雕一砌,一砖一石,伴着烟露凝香,绚美得让人不忍惊扰。 “薛小姐来了,怎么不进屋呢?立在这里小心又着凉了!”小青端着杯盏出门,迎头遇上立在回廊中呆望的我,惊讶中透着一丝欣喜。 “病久了,在屋子里闲着无聊,特意来找公主说说话的!”我笑答。 小青打着帘子让我进屋,我闪进身子四下环视,屋内只有景略,锦儿,萍姑三人,正围着火炉谈笑。见我进来,萍姑客气的欠身行礼,我冲她点点头,她笑着起身,在火炉旁又添了一张椅子。锦儿却是上前拉过我的手,嘴角眼角全是盈盈笑意:“姐姐病好了么?怎么穿这么少就出来了?雪谦那丫头越来越不顶事了,怎叫你只身一人出来闲逛呢?要是再感风寒,父皇非得急疯了不可!” 我拍了拍她的手,笑道:“不干他们的事,我是偷溜出来的,在枫竹阁待的无聊,出来转转!” 第五十六章 笑语(三) 锦儿嗔了我一眼,拉我坐在火炉旁,又从萍姑手中接过毯子搭在我的腿上,这才坐定。 “景略也在,刚才进院子的时候听你们聊的十分热闹,说什么呢?” 景略撩撩衣袍重新坐好,端起茶杯轻抿了口茶,笑道:“我也是刚来不久,一进门就被公主揶揄,不该此行啊!” 锦儿掐着腰笑的花枝乱颤,我满目疑惑的望向萍姑,萍姑忍着笑轻拍着锦儿的背,对我只是轻轻摇头。 我叹口气,目光在景略身上仔细打量,他觉察出了我的神色,眉头微皱,顷刻间又恢复了往日的沉稳持重,只笑不语。 “姐姐看到丞相现在的风度翩翩,气度非凡,想得到他敝衣愠袍,蓬头垢面的样子吗?”锦儿喘了口气,咧着嘴笑问。 我凝眉深思,良久,冲着锦儿摆摆头:“以景略的才识修为,也会敝衣愠袍蓬头垢面?” “姐姐不信?那姐姐自己问问丞相,他可曾姿容雅娴到一边在身上捉着虱子,一边侃侃而谈的地步?”锦儿故意在身上抓挠,眼里早已笑出了泪。 我“噗”的一声将含在嘴里的茶喷了个一干二净,一边抚着胸口顺气,一边用满是疑惑的眼神看向景略,笑得满面春风。 捉着虱子还能侃侃而谈?景略?我满心的不敢置信,眼前这位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能那么……那么……放浪形骸?! 景略看着我们笑的没心没肺的样子,竟也不气恼,他依旧不紧不慢的品着茶,待我们笑的差不多了,才悠悠开口道:“扪虱而谈,也算一种风度,正凭此举,当年我才能与大将军恒温相识。” 我与锦儿相视而笑。 早闻魏晋风度以特立独行为豪,刘伶裸饮,嵇康穷途而哭,可我怎么也想不到,如今衣冠楚楚,谈吐优雅的景略也曾扪虱而谈?! 萍姑起身帮我续茶,她扫了眼我的腰间,轻勾着唇角说道:“平常人家的女子也都喜在裙边挂个荷包玉佩,薛小姐腰上怎无一物啊?” 我双手端着茶杯很是不好意思:“实在是绫可手拙,针织刺绣无一精通。” 萍姑敛衽笑道:“萍姑前日倒是绣了一个荷包,清新淡雅,与小姐脾性倒也相配,小姐若不嫌弃,就送与小姐了!” 我低头称谢。 萍姑看了一眼笑谈的锦儿与景略,拉着我的手起身去了内室。 “不是什么精细之物,小姐戴着玩儿吧!” 我接过荷包,低头细细摩挲,心头一阵抽痛,险些掉下泪来。荷包上绣了一丛翠竹,苍郁的叶,挺拔的枝,一如那幅刻入脑海的水墨画。拿着荷包的手有些颤抖,我迅速的将荷包装进袖里,咬着唇把泪忍下,抬头说了声“谢谢”,转身欲走。萍姑笑盈盈的跟在我的身后。 “丞相告诉锦儿,婚期为何推迟?” 我刚刚触到珠帘的手瞬间变得僵硬,脚下一个不稳,身子便向后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