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枕》 第1章 <tabless="zhangyue-tablebody"> <tbody> <trstyle="height:78%;vertical-align:middle;"> <tdss="biaoti"> 山河枕 <spanss="kaiti"> 墨书白 </span> </td> </tr> <trstyle="height:17%;vertical-align:bottom;"> <tdss="copyright"> 本书由晋江授权掌阅科技电子版制作与发行 <spanss="ntinghei"> 版权所有 </span> <spanss="dotstyle2"> · </span> <spanss="ntinghei"> 侵权必究 </span> </td> </tr&g t; </tbody> </table> 第1章 九月秋雨微寒,庭院内传来雨声淅淅沥沥,混杂着诵佛之声落入耳中,让楚瑜神智有些恍惚,昏昏欲睡。 她身上带着凉意,膝下有如针刺一般疼,似乎是跪了许久。外面是熟悉又遥远的吵闹声。 “她马上要出嫁了,这样跪着,跪坏了怎么办?!” “我听不得你说这些道理不道理,我就且问她如今半步迈出将军府未曾?!既然没有,有什么好罚?!” “如今打也打过,骂也骂过,你们到底是要如何?”女人声音里带了哭腔:“非要逼死阿瑜,这才肯作罢吗?!” 是谁? 楚瑜思绪有些涣散,她抬起头来,面前是神色慈悲的观音菩萨,香火缭绕而上,让菩萨面目有了那么几分模糊。 这尊玉雕菩萨像让楚瑜心里有些诧异,因为这尊菩萨像在她祖母去世之时,就随着作为陪葬葬下了。 而她祖母去世至今,已近十年。 若说玉雕菩萨像让她吃惊,那神智逐渐回归后,听见外面那声音,楚瑜就更觉得诧异了。 那声音,分明是她那四年前过世的母亲的! 这是哪里? 她心中惊诧,逐渐想起那神志不清前的最后一刻。 那应该是冬天,她躺在厚重的被子里,周边是劣质的炭炉燃烧后产生的黑烟。 有人卷帘进来,带着一个不到八岁的孩子。她身着水蓝色蜀锦裁制的长裙,外笼羽鹤大氅,圆润的珍珠耳坠垂在她耳侧,随着她的动作轻轻起伏。她已经年近三十,却仍旧带着少女独有的那份天真明媚,与躺在病床上的她截然不同。 她与面前女子是一前一后同时出生的,然而面前人尚还容貌如初,她却已似暮年沧桑。她的双手粗糙满是伤痕,面上因长期忧愁细纹横生,一双眼全是死寂绝望,分毫不见当年将军府大小姐那份飒爽英姿。 那女子上前来,恭恭敬敬给她行礼,一如在将军府中一般:“姐姐。” 楚瑜已没有力气,她迟钝将目光挪向那女子身边的孩子,静静看着他。 那孩子看见楚瑜,没有分毫亲近,反而退了一步,颇有些害怕的模样。 楚瑜呼 吸迟了些,那女子察觉她情绪起伏,推了推那孩子,同孩子道:“颜青,叫夫人。” 孩子上前来,恭恭敬敬叫了声,大夫人。 楚瑜瞳孔骤然急缩。 大夫人?什么大夫人,分明她才是他的母亲!分明她才是将他十月怀胎生下来那个人! “楚锦……”楚瑜颤抖着声,她本想脱口骂出,然而触及自己妹子那从容的模样,她骤然发现。 谩骂并没有作用。 此时此刻,她早已失去了手中的剑,心中的剑,她想要这个孩子唤一声母亲,需得面前这个妹妹许肯。 她恳求看着楚锦,楚锦明了她的意思,却是笑了笑,假装不知,上前掖了掖她的被子,温柔道:“楚生一会儿就来,姐姐不必挂念。” 楚瑜知晓楚锦是不会让她听到顾颜青那声母亲了,她一把抓住她,死死盯着她。 楚锦静静打量着她,许久后,缓缓笑了。 她挥了挥手,让人将顾颜青送了下去,随后低头瞧着楚瑜的眼睛。 “姐姐看上去,似乎不行了呢?” 楚瑜说不出话,楚锦说的是实话。 她不行了,她身子早就败了,她多次和顾楚生请求,想回到华京去,想看看自己的父亲——这辈子,唯一对她好的男人。 然而顾楚生均将她的要求驳回,如今她不久于人世,顾楚生终于回到乾阳来,说带她回华京。 可是她回不去了,她注定要死在这异乡。 楚锦瞧着她,神色慢慢冷漠。 “恨吗?” 她平淡开口,楚瑜用眼神盯着她,给予了回复。 怎么会不恨? 她本天之骄子,却一步一步落到了今日的地步,怎么不恨? “可是,你凭什么恨呢?”楚锦温和出声:“我有何处对不起你吗,姐姐?” 这话让楚瑜愣了愣,楚锦抬起手,如同年少时一般,温柔覆在楚瑜手上。 “每一条路,都是姐姐选的。阿锦从来听姐姐的话,不是吗?” “是姐姐要私奔嫁给顾楚生,阿锦帮了姐姐。” “是姐姐要为顾楚生挣军功上战场败了身子,与他人无干。” “是姐姐一厢情愿要嫁给顾楚生,没人逼姐姐,不是吗?” 是啊,是她要嫁给顾楚生 。 当年顾楚生是和楚锦定的娃娃亲,可她却喜欢上了顾楚生。那时候顾家蒙难,顾楚生受牵连被贬至边境,楚锦来朝她哭诉怕去边境吃苦,她见妹妹对顾楚生无意,于是要求自己嫁给顾楚生,楚锦代替她,嫁给镇国侯府的世子卫珺。 那时候所有人都觉得她疯了,用一门顶好的亲事换一个谁见着都不敢碰的落魄公子。疼爱她的父亲自然不会允许,而顾楚生本也对她无意,也没答应。 没有人支持她这份感情,是她自己想尽办法跟着顾楚生去的乾阳,是顾楚生被她这份情谊感动,感恩于她危难时不离不弃,所以才娶了她。 顾楚生本也非池中物,她陪着顾楚生在边境,度过了最艰难的六年,为他生下孩子。而他步步高升,回到了华京,一路官至内阁首辅。 如果只是如此,那也算段佳话。 可问题就在于,顾楚生心里始终记挂着楚锦,而楚锦代替她嫁过去的镇国侯府在她刚嫁过去时就满门战死沙场,只剩下一个十四岁的卫韫独撑高门,那时候楚锦不愿为了卫炀守寡,于是从卫家拿到了休书,恢复独身。 顾楚生遇到了楚锦,两人旧情复燃,重修于好,这时候楚瑜哪里忍得? 在楚锦进门之后,她大吵大闹,她因嫉妒失了分寸,一点一点消磨了顾楚生的情谊,最终被顾楚生以侍奉母亲的名义,送到了乾阳。 在乾阳一呆六年,直到她死去,满打满算,她陪伴顾楚生十二年。 楚锦问得是啊。 她为什么要恨呢? 顾楚生不要她,当年就说得清楚,是她强求; 顾楚生想要楚锦,是她仗着自己曾经牺牲,就逼着他们二人分开。 他们或许有错,但千错万错,错在她楚瑜不该执迷不悟,不该喜欢那个不喜欢的人。 风雪越大,外面传来男人急促而稳重的步子。他向来如此,喜怒不形于色,你也瞧不出他心里到底想着些什么。 片刻后,男人打起帘子进来。 他身着紫色绣蟒官服,头戴金冠,他看上去消瘦许多,一贯俊雅的眉目带了几分凌厉的味道。 他站在门口,止住步子,风雪夹杂灌入,吹得楚瑜一口血闷在胸口。 她骤然发现,十二年,再如何深情厚谊,似乎都已经放下。 她看着这个男人,发现自己早已不爱了,她的爱情早就消 磨在时光里,只是放不下执着。 她不是爱他,她只是不甘心。 想通了这一点,她突然如此后悔这十二年。 十二年前她不该踏出那一步,不该追着这个薄情人远赴他乡,不该以为自己能用热血心肠,捂热这块冰冷的石头。 她缓慢笑开,好似尚在十二年前,她还是将军府英姿飒爽的嫡长女,手握长枪,神色傲然。 “顾楚生,”她喘息着,轻声开口:“若得再生,愿能与君,再无纠葛!” 顾楚生瞳孔骤然急缩,楚瑜说完这一句,一口血急促喷出,楚锦惊叫出声,顾楚生急忙上前,将人一把揽进了怀里。 他双手微微颤抖,沙哑出声:“阿瑜……” 若得再生…… 楚瑜脑子里回荡着最后死前的心愿,恍然间明白了什么。巨大的狂喜涌入心中,她猛地站起身来。 旁边正在诵经的楚老太君被她吓了一跳,见她踉跄着扶门而出,冲到大门前,盯着正在争执的楚大将军夫妇。 楚夫人谢韵正由楚锦搀扶着,与楚建昌争执,楚建昌已濒临暴怒边缘,控制着自己情绪道:“镇国侯府何等人家,容你想嫁谁就嫁谁?顾楚生那种文弱书生,与卫世子有和可比?莫要说卫世子,便就是卫家那只有十四岁的卫七郎,都要比顾楚生强!别说要折了镇国侯府的颜面,哪怕没有这层关系,我也绝不会让我女儿嫁给他!” “我不管你要让阿瑜如何,我只知道她如今被你打了还在里面跪着!” 谢韵红着眼:“这是我女儿,其他我不管,我就要她平平安安的,今日若跪出事来,你能还我一个女儿?!” “她自幼学武,你太小看她。”楚建昌皱起眉头:“她皮厚着呢。” “楚建昌!” 谢韵提高了声音:“你还记不记得她只是个女儿家!” “所以我没上军棍啊。” 楚建昌脱口而出,谢韵气得抬起手来,整个人脸色涨红,正要将巴掌挥下,就听得楚瑜急促又欣喜的呼唤声:“爹,娘!” 那声音不似平日那样,包含了太多。仿佛是旅人跋涉千里,历经红尘沧桑。 两人微微一愣,扭过头去,便看见楚瑜急促奔了过来,猛地扑进了楚建昌的怀里。 “爹……” 温暖骤然而来,楚瑜几乎要痛哭出声。 还活着,大家都还活着。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她的人生,完全还可以,重新来过。 第2章 第2章 楚瑜突如其来的撒娇吓了楚建昌一大跳,他第一反应是觉着自己这个孩子是不是跪坏了? 毕竟楚瑜自幼跟他习武长大,和一般的姑娘家有些不同,从来没这么哭哭啼啼扭扭捏捏的。 她喜欢顾楚生,就什么好的都给着他。顾家因为谋反的秦王说话获罪,所有人躲都躲不及,她就能在自己即将出嫁前给顾楚生送钱送信,还要跟着他私奔到边境。 这个胆子,是大得没边了。 不过好在这件事被她贴身丫鬟告诉了楚建昌,在楚瑜准备逃跑的前一刻将她拦了下来,才没让她犯成大错。 想到这里,楚建昌又板起脸来,冷着声道:“想清楚没?还没想清楚,就继续去跪着。” “想清楚了!” 楚瑜知道楚建昌问的是什么事儿。 她捋了捋记忆,现在应该是在她十五岁。 十五岁的九月,她由皇上赐婚,嫁给镇国侯府世子卫珺。婚事定了下来,三媒六娉,眼看着就要成亲了。结果也是这时候,谋反了半年的秦王终于被擒入狱,而顾楚生的父亲曾今受恩于秦王妃,便为秦王家眷说了几句好话,引得圣怒。顾楚生的父亲被砍头,而刚刚步入朝堂的顾楚生也受到牵连,被贬至边境,从翰林学士变成了一个九品县令。 她得知此事心中焦急,恰巧楚锦来同她哭诉,不愿陪着顾楚生去边境受苦,于是姐妹两一合计,让楚瑜先跟着顾楚生私奔,等楚瑜跑了,楚家没办法,只能让楚锦顶上,嫁到镇国侯府去。 楚锦也是嫡女,只是不是嫡长女,与一贯舞蹈弄棒的楚瑜不同,她跟着谢韵自由学诗作赋,加上容貌昳丽,是华京大半公子日思夜想的正妻人选,将楚锦嫁过去,以卫家和楚家的关系,卫家大概也不会说什么。 两人算计得好,于是让小厮先给顾楚生报了信,让顾楚生离开那天在城门外等着。眼见着就要到时间了,结果爬墙的时候被楚建昌逮了个正着。 当年她被抓了之后,跪了一晚上,是楚锦说动了谢韵将她带回了房间,然后偷偷放跑了她,她才有机会,快马加鞭一路追上已经走了的顾楚生。 而这一次,楚瑜是绝不会再跑了,于是她果断同楚建昌道:“我不跑了,我好好等着嫁给卫世子!” 楚建昌狐疑看了楚瑜一眼,不明白楚瑜怎么突然就转变了心思,琢磨着她是不是想欺哄他。 然而自家女儿向来是个直肠子,骗谁都不骗自家人,想了想,看着楚瑜明亮的眼和苍白的脸色,楚建昌也觉得心疼,便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先去休息吧。后日你就要成亲了,别再动什么歪脑筋。反正那顾楚生也已经走了,你啊,就死了这条心吧。” “嗯。”楚瑜点了点头,旁边楚锦过来搀扶住她,楚瑜微微一颤,下意识想收回手,却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没有动作。 楚建昌看楚瑜低头,以为她是难过,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卫世子比顾楚生强,你见了就知道了。感情都是相处之后才有的,你别抗拒,爹不会害你。” “我知道。” 楚瑜点头,这一次真心实意。 卫世子卫珺,以及整个卫家,那都是保家卫国的铮铮男儿,哪里是玩弄权术的顾楚生能比得上的? 她也想和卫珺培养一下感情,但估计是没机会的。 楚瑜想到卫家的命运,倒有了那么几分惋惜。 见楚瑜没什么精神,楚建昌摆了摆手,让谢韵和楚锦扶着她回去了。 谢韵一路都在说着些劝阻的话,大概就是让她死了对顾楚生的心思,为人父母,总希望自己女儿过得好些。楚瑜没说话,就静静听着。 这位母亲虽然后来也做了些荒唐事,偏袒楚锦一些,但是却也是真心对她的。 只是手心手背的肉,总有些厚,总有些薄。 她沉默着,由楚锦扶着她到了卧房。下人伺候她梳洗之后,她躺到床上,准备睡觉。 这一日发生事情太多,她要蓄养精力,然后规划一下,以后的路怎么走。 她以前一直以为,自己的路,只要追随者顾楚生就可以了。如今骤然有了崭新的选择,她竟然有那么些不知所措。 合眼没有片刻,她便听见了楚锦的声音。 楚锦端着药走进来,屏退了下人,随后来到了楚瑜面前。她放下药碗,坐到床边,温和道:“姐姐。” 楚锦慢慢睁开眼,看见楚瑜的担忧的神色:“姐姐,你还好吗?” 那样神色不似作伪,楚瑜心神一晃,忍不住思索,或许十五岁的楚锦,对于她这个姐姐,还是有着那么几分温情的。 见楚瑜不答话,楚锦靠近了她,小声道:“姐姐,顾大哥让人带了话来,说他等着您。” 听到这话,楚瑜猛地抬头,不可思议看 着楚锦。 顾楚生等着她? 不可能。 当年的顾楚生,根本就不在意她,收了书信后,甚至提前了半天,快马加鞭离开了华京,又怎么会等她? 是哪里出了差错? 她盯着楚锦,思索了片刻后,便明白过来。 顾楚生是不可能说这样的话的,而楚锦希望她离开,好腾出镇国侯府世子妃的位置给她,所以她故意说这样的话,给楚瑜希望,让楚瑜赶紧离开。 上辈子她没这样说,是因为上辈子的楚瑜不需要楚锦给她希望,就选择头也不回的离开。 可这辈子她却明确和楚建昌表示,她要嫁到卫府去。 楚瑜想笑,自己这个妹妹,果然从来都是以自己的利益为先。 然而她忍住了到了唇边的笑意,板起脸来,皱着眉头道:“这样的话,你莫要同我再说了。” “姐姐?”楚锦有些诧异,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楚瑜平淡道:“我想明白了,我与镇国侯府乃圣上御赐的婚,我若逃婚,哪怕卫家看在楚家面子上不说,圣上不说,但这毕竟是欺君枉法,而卫家心中也会积怨。” 后来楚家的败落,与此不无关系。 卫家虽然在不久后满门青年战死沙场,却留下了一个杀神卫韫。 那少年十四岁就纵横沙场,十六岁灭北狄为父兄报仇。 后来的朝廷,几乎就是文顾武卫的天下,卫韫这个人睚眦必报,恩怨分明。当年对他好的人,他都涌泉相报,而对他坏的人,他也不会放过分毫。 楚家李代桃僵让楚锦嫁给卫珺、楚锦落井下石离开卫家,走时还与卫老太君起了龌龊,气得老人家大病一场,这些事儿卫韫都一一记着,在平步青云后,都报复在了楚建昌的身上。 如果不是顾楚生对楚家还照拂一二,楚建昌又岂能安安稳稳告老还乡? 想起卫韫的手段,楚锦忍不住有些胆寒。她用左手压住了自己的右手,抬眼看向楚锦,满眼忧虑道:“妹妹,我们不能为了自己的幸福,置家族于不顾。” 楚锦被楚瑜说得梗了梗,憋了半天,强笑着道:“姐姐说得是。阿锦只是想想,这是赔上姐姐一辈子的事,用姐姐的幸福换家族,阿锦觉得心疼。若能以身代姐姐受苦,阿锦觉着,再好不过。” 去卫家受苦? 谁不知道现在的卫家正得圣宠,如 日中天,卫家自开国以来世代忠烈,乃三公四候之高门,家教雅正,家中子弟个个生得芝兰玉树,那卫世子就算不是最优秀的一个,也绝对不会让楚锦吃亏。 算起来这门亲事,还是楚家高攀。 楚锦为了说服她,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想到卫家后来的牺牲,听到楚锦这样的话,楚瑜心里有些不适,神色严正道:“卫家满门忠烈,为国抛头颅洒热血,能嫁给卫世子,是我的福气,只是我之前蒙了心眼,如今我已醒悟,你便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若再让我听到,别怪我翻脸!” 楚锦被楚瑜说得哑口无言,看着面前人一脸正直的模样,楚锦简直想提醒她,昨晚她还在和她谋划着如何私奔一事。 然而她心知这位姐姐武力值强悍,心思简单,认定的就不会回头,若多做争执,动起手来怕是她要吃亏。 于是楚锦艰难笑了笑道:“姐姐能想开便好。我看姐姐也已经累了,药放在这里,阿锦先告退吧。” 楚瑜点点头,闭上眼睛,没再说话。 楚锦恭敬退了出来,走到庭院中,便冷下神色来。 她捏紧了手掌。 如今楚瑜不肯私奔,她难道还真的要嫁顾楚生不成?! 不行,她绝不能嫁给顾楚生。 世子妃当不了,她也绝不能跟着顾楚生到边境去。从边境回华京,从九品县令升迁回来,她最美好的年华,怕就要葬送在北境寒风之中了。 楚锦心中暗自盘算。 而这时候,顾楚生在城门马车里,静静阅读着最新的邸报。 他染了风寒,一面看,一面轻声咳嗽。 父亲逝世,牵连被贬,这位天之骄子骤然落入尘埃,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手足无措,却不想这个少年却展现出了一种超常的从容。 他似乎是在静静等候着谁,不慌不忙。 旁边官兵有些不耐烦道:“顾公子,该走了。” 顾楚生抬眼看了城门一眼,给了小厮一个眼神。 小厮赶紧上前去,再给官兵一两银子,赔笑道:“大人再稍等片刻,很快就好。” “最迟等到日落,”官兵皱起眉头:“不能再拖了。” 听到这话,顾楚生皱起眉头。 日落…… 他回想了一下上辈子楚瑜追上来的时间,他……应 该能等到的。 想到这个名字,他有些痛苦闭上了眼睛。 外人都以为面对家族的一切,他毫不畏惧,其实并不是。 他少年时面对这一切时,的确是惶惶不安,自暴自弃。是那个姑娘驾马而来,在夜雨里用剑挑起他的车帘,朗声说的那句:“你别怕,我来送你。”,给了他所有勇气。 年少时并不知晓自己朦胧的内心,只以为他讨厌她满身汗臭,不喜她不知收敛,厌恶她与兵营军士谈笑风生。 她追逐,他躲避。他一直以为自己心里,住着的该是楚锦那样纯洁无瑕的姑娘。 直到她死在他面前。 回想到那一刻,顾楚生觉得心脏骤然被人捏紧,他闭上眼睛,用缓慢的呼吸平息这份痛楚。 楚瑜的死,是他对她爱情的开始。 死后才知,无人再驾马踏雨相送的人生,有多么难熬。才知道当年他的厌恶,其实是嫉妒、是对不知名感情的惶恐、是少年人对于羞涩的反击。 她死得时间越久、越长,他对她的感情,就越执着,越深。 直到他死于卫韫剑下,那一刻,方才觉得解脱。 一觉醒来,他回到了自己的十七岁,他欣喜若狂。 真好。 他睁开眼,弯起眉眼。 他又能看到,那个活生生的楚瑜。 这一次…… 他一定会好好陪伴她。 第3章 第3章 顾楚生一直等到日落,都没见到楚瑜的身影。 与记忆中不一致的事让他忍不住有些担忧,这时官兵再也没有了耐性,强行拉过马车,不满道:“走了!” 顾楚生看着人来人往的城门,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启程。 没事,楚瑜一定会来。 他告诉自己,他回来必然会引起一切变故,但十七岁的楚瑜对他感情有多深,他是知道的。 上辈子她来了,这辈子,一样会来。 顾楚生满怀希望踏上自己的官路时,楚瑜正在睡着美觉。 一觉醒来后,她就收到了楚锦派人送过来的消息,说是顾楚生已经离京了。 楚瑜倒不是很关注顾楚生离京与否,她更在意的是,自己这位妹妹,怎么这么神通广大? 她现在对外面的消息一点都不知道,楚锦却连顾楚生什么时候离京都清楚。这些事儿应该是楚锦从顾楚生那里得到的消息,也就是说,其实那些年,顾楚生和楚锦关系一直没断过。 在楚锦说着自己对顾楚生没有任何情意、让她和顾楚生私奔的时候,楚锦自己却一直保持着和顾楚生的联络。 楚瑜抬手将手中的纸条扔进火炉,同来传信的侍女道:“同二小姐说,这种事儿不必和我说了,规矩不用我说太多,她心里得清楚。” 说着,楚瑜抬头,瞧着那侍女,冷声道:“将军府要脸,让她自己掂量着些!” 侍女不知道纸条内容,被楚瑜说得有些发蒙,慌慌张张离开后,楚瑜看着炭炉里明明灭灭的火光,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这张纸条,让她对自己这位妹妹也差不多是彻底的死心了。 楚锦这两面三刀的性子,并不是未来养成的,而是坏在了骨子里,坏在了根里。 当年她喜欢顾楚生,但因着是楚锦的未婚夫,那么多年,她从来没有表现过。她没有多说过一个字,甚至日常相处也会避开,圣上赐婚,她就答应,她自认做得极好,连当年她追着顾楚生到昆阳时,顾楚生本人都是懵的。 如果不是楚锦哭诉,如果不是楚锦求她,她又怎么会去苦等顾楚生? 一面说着自己不喜欢鼓励姐姐寻求真爱,一面又与顾楚生藕断丝连…… 楚瑜有些无奈,她有些不明白楚锦为什么会是这个性子,明明同样出身在将军府,明明同样是嫡小姐,怎 么会有这样不同的性格? 楚瑜想了一会儿,也不愿再多想下去,趁着刚刚回来,她找了笔墨来,开始回忆着上辈子所有她所记得的大事。既然重新回来,她自然是不能白白回来。 短期来看,最大的事莫过于卫家满门死于沙场。 当年七月二十七日,也就是楚锦嫁给卫珺当日,边境急报送往华京,卫珺随父出征。 卫家一共七个孩子,包括最小的卫七郎卫韫,都跟着上了战场。所有人都以为战神卫家会像以前一样在不久后凯旋归来,然而一个月后,传来的却是二十万精兵在卫家带领下被全歼于白帝谷的消息。 卫韫扶柩回京,于大理寺受审,因为此次战役失利的原因,是镇国候卫忠不顾皇令强行追击北狄逃兵所致。于是各大世家纷纷表明与卫家脱离关系,除了二公子卫束的夫人蒋氏自刎殉情以外,其他各房夫人侍妾均自请离去。卫韫代替兄长父亲给这些人写了和离书,一时之间,卫家树倒猢狲散,偌大侯府只剩下一个卫韫和卫老太君,带着五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楚瑜跟着顾楚生当时远在昆阳。昆阳是北境第二线,粮草运输要地,楚瑜当时帮着顾楚生往前线运输粮草运输过好多次。 然而楚瑜接触战事的时候,也已经是卫家人都死了之后了。当年卫家人具体怎么死,因何而死,她的确是不清楚的。 她只知道,后来国舅姚勇临危受命,驻守白城,最后弃城而逃。各地均起战乱,备受牵制,朝中无人可用之际,卫韫于牢狱之中请命,负生死状上了前线。 要么赢,要么死。 而后卫韫凯旋归来,回来那一日,提着姚勇的人头进了御书房,出来后之后,皇帝为卫家所有战死的男儿,都追加了爵位。 她不希望卫家人死。 楚瑜捏着笔,眼里带了寒光。 卫家那些这样铁血男儿,不该死。 她细细写下卫家所有相关的片段,力图还原当年的事。 一直写到接近天明,谢韵带着人端着盘子走了进来。 将军府已经挂满了红灯,张贴了红纸,谢韵看见正在写东西的楚瑜,着急道:“你这是在干什么啊?马上就要成亲了,还不好好休息,明天我看你怎么过!” “母亲,不妨事。” 楚瑜将那些纸扔进了炭炉里,梳理了一夜,所有细节都在脑中盘过,已无比清晰。 楚瑜从容转身,看见丫鬟准备的东西,含笑道:“是喜服?” “是啊,赶紧换上吧。”谢韵有些不满,但看着自家女儿欢欢喜喜的样子,那些不满也被冲淡了不少,招呼了人进来,伺候着楚瑜开始梳洗。 沐浴、更衣、擦上桂花头油,换上大红色金线绣凤华袍。 而后楚瑜便端坐在经前,由侍女上前来为她化妆。 楚锦端了梳子进来,走到谢韵旁边,同谢韵道:“母亲,梳发吧。” 谢韵看着镜子里的楚瑜,沙哑着声同楚锦道:“你瞧瞧她,平日都不打扮,今日头一次打扮得这样好看,便是要去见夫君了。” 说着,谢韵拿起梳子,抬手将梳子插入她的发丝,低了声音:“日后去了卫家,便别像在家里一样任性行事了,嫁出去的女儿终究是吃亏些,你在卫家,凡事能忍则忍,别多起争执。” 若换做往日,听这番话,楚瑜大概是要和谢韵争执一下的。然而如今听着谢韵那带着哭腔的声音,她那点争执的心都散了去,叹了口气,只是道:“女儿知道了。” 谢韵点点头,抬手给楚瑜梳发。 “一梳梳白头……” “二梳白发齐眉……” 谢韵一面给楚瑜梳发,一面含了眼泪,等末了,她有些压抑不住,似是累了一般,由楚锦搀扶着走到了一边。 侍女上前来给楚瑜盘发,然后带上了凤冠。 做着这些时,天渐渐亮起来,外面传来敲锣打鼓之声。一个丫鬟急急忙忙冲进来,欢喜道:“夫人,大小姐,卫家人来了!” 闻言,谢韵便站起身来,似是想要出去,然而刚踏出门,骤然想到:“不成不成,他们还有一会儿。” 于是又回来,同屋里女眷一起,待在屋中等候着卫家人的到来。 按着习俗,卫家人来迎亲,楚家这边会设一些刁难之事,一直到时辰,才让楚瑜出去。于是外面热闹非凡,楚瑜一等人等在屋里候着,心里不由得痒了起来。 楚锦毕竟还是少年,听着外面的声响,小声道:“母亲,不若我出去看一下吧?” 这话出来,大家都起了心思,所有人看着谢韵,谢韵不由得笑起来:“你们这些个沉不住气的,不过就是迎亲,这有什么好看的?” 好看。 楚瑜心里琢磨着。 上辈子她的婚礼十分简 陋,和顾楚生在昆阳那里,就在院子里请了两桌顾楚生的属下,掀了个盖头,就算了事。顾楚生曾经说会给她补办一个盛大的婚礼,可她等了一辈子。 等了一辈子的东西,总有那么几分不一样,楚瑜压着心里那份好奇,同谢韵道:“母亲,我们便出去看看吧。” “你这孩子……” 谢韵笑着推她,说话间,就听争执吵闹之声,随后便看见两个少年在房顶上打了起来。 楚锦惊呼出声来:“是二哥!” 楚家一共四个孩子,世子楚临阳,二公子楚临西,剩下的就是楚瑜和楚锦两姐妹。楚家将门出身,楚临阳还因着身份有些顾忌,楚临西则早就没给卫家人客气动起手来。 女眷们涌到窗户边,争相探出去头去看屋檐上的人,楚瑜同谢韵、楚锦一起走到门前,仰头看了上去。 楚临阳穿着一身蓝色锦袍,看上去颇为俊秀。而他对面的少年看上去不过十四出头,身着黑色劲装,头发用黑白相间的发带高束,穿得虽然干净利落,但身上那股子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傲气却丝毫不逊于楚临阳。 楚临阳本就生得已算好看,而对面人却生得更加俊朗。眼如星月,眉似山峦,丹凤眼在眼角处微微向上,带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流昳丽。然而少年神色端正严肃,便只留那如刀一般锐利的气势,直逼人心。 那是华京世家公子难有的肃杀严谨,犹如北境寒雪下盛开的冰花,美丽又高冷。 楚瑜的目光凝在了那少年身上,一瞬之间,她仿佛是回到了上辈子,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那么近距离看过这个人。 那时候他已经是名震天下的镇北王,五军都督府的大都督。手握兵权,权倾朝野。 她被顾楚生送离华京那日,风雪交加,他驾马回京,黑衣白氅,面色冷然。 那时候他比现在生得硬朗许多,也不似此刻这样,眼中尚含着少年人的稚气和勃勃朝气。 他的目光冷如寒冰深潭,驾马拦住她的马车。 “顾夫人?” 他语调没有起伏,虽然是询问,却没有半点怀疑,早已知晓车帘之中的人是谁。 楚瑜让人卷了车帘,坐在马车里,恭敬行礼,平静回他:“卫大人。” “顾夫人往哪里去?” “乾阳。” “何时回?” “不知 。” “顾夫人,”卫韫轻笑:“后悔吗?” 楚瑜微微一愣,卫韫看向远处:“顾夫人可知,当年卫府上门提亲前,家中人曾来询问,楚家有二女,兄长心慕哪位。兄长说,他喜大小姐,因大小姐习武,日后待我成年,他若不敌,可带妻上阵。” “成亲前一夜,兄长一夜未眠,同我吩咐,楚家好武,若迎亲时动了手,我需得让着些。” 说着,他转头看向她:“顾夫人与令妹不同,令妹趋炎附势,乃蝇营狗苟之辈。顾夫人却愿舍御赐圣婚,随顾大人远赴北境,征战沙场。可惜顾夫人有眼无珠,我兄长待夫人如珠宝,夫人却不屑一顾。” “夫人走至今日,”他目光平静:“可曾后悔?” 那时候楚瑜轻笑,她迎着对方目光,神色坦然:“妾身做事,从来只想做不做,不想悔不悔。” 青年没有说话,他静静看了她许久,淡然出声:“可惜。” 她没有回话,只恭恭敬敬跪坐着,看那青年打马离开。 如今她仰着头,看着卫韫和楚临西动手,他手上功夫明显是高出楚临西很多,却与楚临西纠缠许久,让得不着痕迹。 楚瑜不由得弯起嘴角,从旁边花盆里捡了一颗石子,朝着楚临西就砸了过去。 石子砸在楚临西身上,当场将楚临西砸翻过去。 楚临西嚎叫出声:“卫七郎你阴我!” 卫韫站在屋顶上呆了片刻,随后反应过来,朝着楚瑜的方向看过去。 便看见女子身着喜服,头戴凤冠,斜靠在门边,手里拿着一块石头,上上下下扔着,笑得好不正经。 卫韫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灿然笑开。 他朝着楚瑜拱了拱手,随后纵身跃下,楚临西正和卫家其他兄弟在闹,楚临阳在调和,卫韫迅速绕到了卫珺后面,小声说了句:“哥,嫂子可漂亮了!” 卫珺穿着喜袍,双手负在身后,面上假装淡定,不着痕迹往卫韫身边靠了靠,小声道:“你见着了?” “楚临西就是被嫂子打下来的。” 卫韫说到这里,颇有些忧愁:“哥,我觉得以后我可能真打不赢你们夫妻两了。” 卫珺弯眉笑开:“那是自然,你哥的眼光能错?” 说话间,到了时辰,楚建昌也不再耽搁了,抬了手,楚临阳赶紧招呼楚临西和其他卫家人站列 在两边。 而内院里,侍女慌慌张张冲进来,开始给楚瑜盖盖头,扶着楚瑜往外走去。 卫珺站在正前方,卫韫和二公子卫束站在卫珺身后,其余人等分列几排站在这三人后面,楚家人站在台阶上,礼官站在右首位,唱和出声:“开门迎亲——!” 大门缓缓大开,楚瑜身着喜袍,由楚锦搀扶着,出现在众人眼前。 她眼前一片通红,什么都看不到,只听喜乐鞭炮之声在耳边炸开,而后一节红色的绸布放到她面前来,她听见一个温雅中带着掩饰不住的紧张的声音道:“楚……楚……楚姑娘……” 楚瑜轻笑,她握住红绸,温和出声。 “卫世子,别紧张。” 她说:“我跟着您。” 卫珺的心骤然安定,他握着红绸,那忐忑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他没有选错人。 镇国侯府的世子妃,理当是这样,能用一句话,让他从容而立的人。 第4章 第4章 面前人平静的情绪让楚瑜很放心,她没瞧见这个未来丈夫的模样,但从他递过来的手来看,大约也不会太差。 楚瑜被他拉着送入花轿,他一路做得小心翼翼,仿佛她是一个需要倍加呵护的娇弱女子。 楚瑜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她过去三十多年,在所有人心里,都是一位铮铮女汉子,不需要怜惜,也不用宠爱。 顾楚生对她从来都是相敬如宾,更多的,甚至是上司对下属那样冰冷的态度。 楚瑜坐在花轿里,偷偷掀起帘子,想去看前面的卫珺。 然而卫珺驾马走在前方,反而是一眼看见了守在边上的卫韫,卫韫察觉到楚瑜的动作,朝她勾了勾唇角,眼里全是了然的笑意,似乎是抓住了她的把柄一般。 楚瑜仿佛是被人看穿了心思,还是被一个小孩子看穿心思,她心里不由得有些尴尬,赶紧放下盖头和轿帘,乖乖坐了回去。 坐到轿子里后,楚瑜开始盘算。 上辈子边境消息抵达华京就是在这一日,但具体是在哪个时间,楚瑜却是不大知道。 边境如今危急,卫家是最适合出征的人选,她很难找到理由阻止卫家出征。卫珺可以试一试以新婚之名留下,其他人却的确没什么理由。 那唯一只能是从预防他们战败原因入手。 听闻当年是因为卫忠追击残兵,却中了圈套,这一次,如果卫家好好守城,应该就不会有此灾祸。 楚瑜思索着,听着外面吹吹打打了许久,轿子终于停了下来。 没一会儿,她听见轿门被人猛地踹开,在一片哄笑声之间,那一方红绸又被递了过来。 这次卫珺没有结巴,笑着道:“楚姑娘,我带你进去。” 楚瑜握住红绸,看着脚下,被卫珺拉着往前。 她走得稳当,卫珺提醒得细致,周边是卫家子弟窃窃私语的声音,虽然小,却也足以让她听到。 许多都是些半大的孩子,带着朝气道:“听说嫂子好看。” “小七说的,特别漂亮。” “能比那个第一美人楚锦漂亮吗?” “小七眼光很高的,肯定比楚锦漂亮!” …… 楚瑜听着卫家人率真的言语,忍不住带了笑意。卫珺也听到了,略有些尴尬,他知道楚瑜习武,想着楚瑜肯 定是听到的。于是扶着楚瑜过火盆的间隙,他在她旁边小声道:“你别生气,等一会儿我去收拾他们。” 楚瑜听到这话,实在有些忍不住,笑出声道:“无妨的,他们这样,我很喜欢。” 卫珺听到楚瑜的声音,虽然还没见到楚瑜的样子,却也会想,这样的姑娘,一定是很好看的。 他心里有些期待,带着楚瑜到了大堂上。 两人按着礼官的唱和声拜了天地。 这一路很顺利,楚瑜心里高兴,对卫家的生活,也多了那么几分期待。 她内心很平静,一种从容放松的欢喜,在最后直起身来的时候,蔓延开来。 她没有嫁给顾楚生,一切都不会再重来。 她站在卫珺面前,很想掀开盖头看一看面前这个男人。她感觉卫珺应该比她高上半个头,直觉觉得卫珺应该是个稍稍文弱一点的男子。 楚瑜站着没动,旁边人上来扶她要回房中。卫束上前来,起哄道:“大哥,赶紧去掀盖头吧,别喝酒了!” “对对,”其他公子跟着大喊:“大哥去掀盖头!我们不要你喝酒!” “去去去!”卫珺红了脸,同他们道:“按规矩来,一边去!” 说着,他又有些担心楚瑜不高兴,扭过头,小声道:“楚姑娘,你先去等一会儿……” “世子一会儿就来吗?” 楚瑜小声开口,那声音柔软清脆,卫珺心里软成一片,小声道:“嗯,不会很久。” “那世子答应我,”楚瑜声音里带了几分郑重:“无论发生什么,一定要尽快回来。” 说着,楚瑜觉得这话有些突兀,便小声道:“妾身等着世子回来挑了盖头。” 卫珺期初有些疑惑,随后便明白,楚瑜怕是不喜欢这盖头盖着。他小声道:“你若不喜欢这盖头,别人不在,你便取下来等我。卫家没有这么多规矩。” 说完,卫珺又担心楚瑜是以为他要在外多加停留,便加了句:“我会尽快回来。” 楚瑜点点头,由其他人扶着回房,卫珺回过身去,开始招呼宾客。 楚瑜回房之后,老老实实坐在床边。 她的确不喜欢这盖头,可她喜欢卫家,卫珺待她上心,她便愿意用自己能做到的最好去回报卫珺。 坐在床上的时候,她有些无聊,便开始幻想。 她不是个记仇的人,上辈子的事既然在这辈子没有发生,她也不愿为此苦恼。顾楚生已经离开华京,她也嫁到了卫家,如今和顾楚生、楚锦的过去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朝前看。 今天来看,卫家果然是如传说中那样的好相处,她日后在卫家,日子应该不会太难过。等一会儿卫珺回来,她便以新婚之名试试看能不能让卫珺留下,就算不能,她也试试跟着卫珺一起到前线去,哪怕去不了,她提醒了让他们别追残兵,应该也就不会出什么事。 卫家只要此战胜了,日后她和卫珺便可以好好过日子。她知道未来十二年的朝事变迁,可保卫家于不败之地。 卫家好好的,卫韫大概也不会成日后那尊杀神。她今日见着这少年,还是如鸟雀一般欢喜的孩子,应该也会长成他哥哥那边温雅的将军吧? 楚瑜思索着,思绪有些远了。 等了半天,旁边丫鬟见她一动不动,上前来询问:“少夫人是否需要吃些糕点?” “不用了……”楚瑜温声开口,便就是这时,远处传来了战马嘶鸣之声,匆忙的脚步声。楚瑜心中一紧,她猛地掀开盖头,朝着外面走去。 丫鬟被她惊到,上前拦她,焦急道:“少夫人,您这是要去哪里?” 楚瑜不敢表现得太过奇怪,毕竟未卜先知这种事让他人知道,她怕是要被当做妖孽一把火烧了。 她压住自己的焦急,皱着眉道:“我听到外面有战马之声,怕是出了事,我想去看看。” “少夫人不必担忧,”丫鬟笑起来:“世子会处理好一切,少夫人在此等候即可。” “我放心不下。” 楚瑜推开丫鬟,便往外走去,冷着脸到:“我必须去看看。” 丫鬟被楚瑜推到一边,楚瑜打开门便匆匆往外走去。 她不知道卫家的结构,只能是朝着喧闹之声的方向走去。 此时外面脚步声越发急促,人也多了起来,丫鬟追着楚瑜,脸上全是焦急,试图去拉楚瑜道:“少夫人!少夫人您还没掀盖头,您……” 话没说完,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后卫韫便从转角处出现。 他身穿铠甲,尚还带着稚气的眉目之间全是肃杀。 楚瑜停住步子,捏紧拳头。卫韫看着面前这身着凤冠霞帔的女子,迎上对方了然的眼,果断单膝跪下,朝着楚瑜行了军礼,将玉佩双手奉上, 平静道:“前线急报,少将军奉命出征,命末将将此玉交于少夫人,吩咐夫人,会凯旋而归,无需担忧。” 听到这话,楚瑜看见卫韫捧着的玉佩,那玉佩被抚摸得光滑,明显是贴身佩戴之物。 她抬手握住玉佩,抬眼看向外面:“卫珺在哪里?” “少将军已启程。” 卫韫声音小了些,似乎也是知道,新婚之日出征,对于女方而言,是多大的打击。他想了想,正想安慰什么,便看见楚瑜猛地冲了出去。 她跑得极快,喜服翻飞在风中。卫韫愣了愣,随后反应过来,追着楚瑜冲了出去,焦急道:“嫂子!” 楚瑜没说话,她一路狂奔冲到大门前,抬手抓了一个将士扔了下来,抢了马就冲了出去。 卫家人看得目瞪口呆,直到卫韫追了出来,学着楚瑜的样子抢了马追了出去,这才反应过来。 “那是世子妃?” “是少夫人?!” 所有人惊诧之际,楚瑜却是格外冷静。 九月寒风带着寒意,她的马打得太快,割在脸上如刀一般疼。 卫韫紧随在他身后,他全然没想过,这位嫂子的骑术如此精湛。 他艰难出声:“嫂子!你别追了,追上去也没用啊!我哥会回来的,你别担心!” 楚瑜没说话,她知道出城的路线,从华京带兵出城往北境,必然是走北门。她一路绕着路,从山上看到了那疾驰的队伍,她夹着马就从山坡上俯冲了下去。 卫韫吓得肝胆俱裂,琢磨着这嫂子要是在这里出了事,他怎么和父兄交代。 他咬着牙跟着楚瑜冲,便见楚瑜直接冲到官道之上,一人一骑逼停了一支队伍。 卫家人看着这突然出现的红衣女子,都愣了愣,随后就看见了跟着而来的卫韫,卫忠上前,有些不敢相信:“小七,这是……” “公公。”楚瑜朝着卫忠行了个军礼,恭敬道:“儿媳失礼了。” 听了这话,卫家军众人面上五颜六色。 看着这人的喜服和卫韫就有了猜想,没想到来的真的是楚瑜。 而卫珺在卫忠身后,整个人都懵了。 随后便看楚瑜将目光落在他身上,秋雨细细密密,楚瑜手握缰绳,大红色广袖喜服沾染雨带尘。 她微微仰头,提高了声音,朗声开口:“我夫君卫 珺何在?!” 卫家军纷纷低头,不敢抬头。 只有卫珺硬着头皮,驾马出列,艰难出声:“我……我在。” 第5章 第5章 卫珺出来,大家都有点尴尬。被妻子追着出来,放谁身上都不是件体面事。 楚瑜看着卫珺,面前青年清秀温雅,和她想象中一样,更像个书生,不像武将。 他生得普通,比不上未来卫韫那份惊了整个大宣的俊美,却让楚瑜心里觉得格外喜欢。 她静静看着他,捏着缰绳道:“夫君可还记得你承诺过我什么?” 卫珺不言,楚瑜嫁马来到卫珺身前,抬手将盖头放下,身子微微前倾。 “世子曾答应过我,会回来掀盖头。” 周围听到这话的人都愣了愣,卫珺手指微微一颤,他看着面前烈烈如火的女子,心里仿佛是被重重撞击了一下。 本是媒妁之言,本也只是尽一份责任,却在这一刻,凭空有了那么几分涟漪。 他抬起手,小心翼翼,一点一点掀开了楚瑜的盖头。 楚瑜垂着眼帘,在光重新进入视线那一刻,她抬眼看他。 明眸孕育春水,她灿然笑开。 “夫君,”她轻声开口:“日后妾身的一辈子,就系于夫君一身了。” 卫珺没有说话,心跳快了几分。 楚瑜坐直了身子,平静道:“妾身愿随夫出征。” “不可。” 卫忠率先开口:“我卫家断没有让女子上战场的道理!” 卫家不乏将门出身的妻子,却的确从来没听说哪一位跟着自己夫君上过战场。 楚瑜还想再争:“公公,我自幼习武,以往也曾随父出征……” “那是楚家。”卫忠皱了皱眉头,想了想,放软了口气道:“阿瑜,你想护着珺儿的心情我明白,但男儿有男儿的沙场,女子也有女子的内宅,你若真是为珺儿着想,便回去帮着你婆婆打理家中杂物,静静等着珺儿回来。” 卫忠是个大男子主义极重的人,对此楚瑜早有耳闻。她看了一眼周边将士的神色,哪怕是卫珺也带了不赞同。 对于这个结果,她早有准备,如今也不过只是试一试。于是她深吸了一口气,抬眼看着卫珺:“好罢,我等夫君归来。” “你放心……”卫珺心里感动,说话都忍不住有了些低哑,他知道战场多么凶险,以往一贯也不觉得什么,今日却有了那么几分不安。他低着头道:“我一定会平安回来。” “好 ,”楚瑜点点头,认真看着他:“那你且记住,我在家等你,你务必好好保护自己,此战以守为主,穷寇勿追。” 卫珺愣了愣,有些不明白,楚瑜盯着他,再次开口:“答应我,这一次无论如何,卫家军绝不会追击残兵。” “父亲不会做这种莽撞之事。” 卫珺回过神来,笑道:“你不必多虑。” “你发誓,”楚瑜抓住他袖子,逼着他,小声道:“若此战你父亲追击残兵,你必要阻止。” 卫珺有些无奈,只以为楚瑜是担心过度,抬手道:“好,我发誓,绝不会让父亲追击残兵。” 听到这话,楚瑜放下心来,她松开卫珺的袖子,笑着道:“好,我等你回来。” 说罢,楚瑜果断让开了路,同卫忠道:“侯爷,叨扰了。” 卫忠神色柔和,看见自己儿子娶了这样一个全心全意对待他的妻子,他心里很是满意。 他点了点头,同卫韫道:“小七,你送你嫂子回去。” 说完,不等卫韫应声,便重新启程。 楚瑜看着卫珺远走,他身上喜服还没换下来,在队伍里格外惹眼。卫韫陪着她目送卫家军离开,等走远后,才道:“嫂子,回吧。” 这次他言语里没有了平日的嬉闹,多了几分敬重。 楚瑜回头看他,见少年目光清澈柔和。她平静道:“追去吧,我不需要你送。” “嫂子……” “你一来一回,再追他们时间浪费太多,上了前线还要消耗体力,别把体力耗在这事儿上。” 卫韫有些犹豫,楚瑜看向卫珺离开的方向。 她把能做的都做了,卫珺答应她不会追击残兵,应该不会有什么了…… 可她总还是有那么几分担忧,虽然只有这匆匆一面,可是她对卫珺是极为满意的,这个人哪怕不当夫妻,作为朋友,她也很是喜欢。 她扭过头去看着卫韫,卫韫当年是活下来的,必然有他的法子。她看着他,认真道:“卫韫,答应我一件事。” “嫂子吩咐。” 卫韫看见楚瑜那满是期望的目光,下意识开口,却是连做什么都没问。楚瑜言语中带了几分请求:“好好护着你哥哥,你们一定要好好回家。” 如果真的有了意外,那至少……不要只剩下这个十四岁的少年回来,独身承受未来那些腥风 血雨。 听到这话,卫韫愣了愣,随后便笑了。 “嫂子放心,”他言语里满是自豪:“您别看大哥看上去像个书生,其实很强的。” 楚瑜还要说什么,卫韫赶紧道:“不过我一定会保护好大哥,战场上好好护着他,要他少了一根头发丝儿,我提头来见!” 卫韫拍着胸脯,打着包票,明显是对自己哥哥极有信心。 楚瑜有些想笑,却还是忧心忡忡。 她想了想,终于道:“去吧。不过记得,”她冷下脸色:“卫家此次,一定要以守城为主,穷寇莫追!” 卫韫懵懂点头,驾马走了几步,他忍不住停了下来,回头看向楚瑜:“嫂子,为什么你要反复强调这一点?” 卫韫敏锐,卫珺觉得是楚瑜担心过度,可卫韫却直觉不是。 楚瑜不擅说谎,她沉默片刻后,慢慢道:“我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你们追击残兵而出,于白帝谷兵败,卫家满门……只有你回来。” 听到这话,卫韫瞬间冷下脸来。 出征之前说这样的话,是为大不详,他有些想发怒,可那女子的神色却止住了他。 她神色里全是哀寂,仿佛这事真的发生了一般。于是他将那些反驳的话堵在唇齿之间,僵着声说了句:“梦都是反的,您别瞎想。” 说罢,便转过身去,追着自己父兄去了。 他偶然回头,看见是那平原一路铺就至天边,女子身后高城屹立,天地带着秋日独有的枯黄,女子红衣驾马,独立于那带着旧色的枯黄原野之上。 她似乎是在送别,又似乎是在等候。 清瘦的脸轮廓分明,细长的眼内含从容平静。 他此生见过女子无数,却从未有一个人,美得这样惊心动魄,落入眼底,直冲心底。 楚瑜送着卫家军最后一人离开后,驾马回了卫府。 回到卫府后,管家见她归来,焦急道:“少夫人,您可算回来了,夫人让您过去一趟。” “不好意思。”楚瑜点点头,翻身下马,同那管家道:“烦请您同夫人说一声,我这就过去。” 管家对楚瑜本是不满,从未见过如此出格的新娘子,但楚瑜道歉态度诚恳,他心里舒服了不少,恭敬道:“少夫人放心,您先去洗漱吧。” 说着,管家便安排了人 领着楚瑜回到卧室。楚瑜简单熟悉过后,换上一身水蓝色长裙,便跟着下人到了卫夫人房中。 卫夫人本名柳雪阳,是卫忠的妻子,卫珺和卫韫的生母。 卫家七个孩子,两个嫡出,世子卫珺和老七卫韫。剩下五位,老二卫束、老五卫雅是二房梁氏所出;老三卫秦、老四卫风、老六卫荣,均为三房王氏所出。 柳雪阳出身诗书之家,因身体不好,不太管事。而卫忠的母亲,老妇人秦氏不管小事,只管杀伐大事。于是家中中馈,便落到了二房梁氏手中。 嫁入卫家之前,谢韵曾将卫家的事好好交代过,说到柳雪阳,只是道:“这位夫人性子软弱,耳根子软,从没发过什么脾气,你不必太在意。反而是管事的梁氏,需得好好讨好。” 新妇讨好婆婆,这是后院生存之道,谢韵一辈子经营于此,这样教导楚瑜,倒也并没错处。 只是楚瑜自幼多在楚建昌身边长大,对于谢韵这一套有些不大喜欢。 柳雪阳是她婆婆,是卫家正儿八经的大夫人,她对梁氏如何敬重,对柳雪阳只能更胜。 更何况,谁说柳雪阳性子软的? 当年卫韫下狱后,士兵查封卫府时,羞辱到卫家女眷头上,卫家女眷走的走,逃的逃,那梁氏早就卷了钱财不见踪影,便就是最贞烈的卫束妻子蒋氏,也只是选择了自尽。唯独这位大夫人,提着剑直接杀了人,被士兵误杀于兵刃下,这才惊动了圣上。 虽说以命相博的行为蠢了点,可她这样书香门第出身的柔弱女子,能提剑杀人,谁又能说她软弱? 楚瑜对柳雪阳心中有赞许和敬仰,她整理了衣衫,恭恭敬敬站在柳雪阳门口,等着下人进去通禀。 过了一会儿后,下人带着楚瑜进了房中,楚瑜没有抬头,她进门之后,一丝不苟朝着榻上之人行了礼,恭敬道:“儿媳见过婆婆。” 上方传来一个有些虚弱的女声:“看上去倒也是个守规矩的,怎么就做这种混账事儿呢?” 楚瑜没有说话,柳雪阳被人扶着直起来。 她一动,便轻轻咳嗽起来,旁边侍女熟门熟路上前给她递上帕子,柳雪阳轻咳了片刻后,看向楚瑜,无奈道:“身于将门,战事常有。我知你新婚逢战委屈,但这便是我卫家女人的命。我卫家儿郎保家卫国,我等不能征战沙场报效国家,便好好居于内室,等候丈夫归来,不能为了一己之私阻拦丈夫去前线征战,你可明 白?” 听了这话,楚瑜明白了,柳雪阳的意思,估计是以为她是去拦着卫珺,不让他上战场的。 于是楚瑜接道:“婆婆说得是,儿媳也是如此作想。儿媳稍有武艺,因而想随着世子到前线去,也可协助一二。” 听了这话,柳雪阳面上好看了许多,她叹了口气:“是我误会你了,难为你有这份心。不过打仗毕竟是他们男人家的事,身为女子,安稳内宅,开枝散叶才是本分。” 说着,她招了招手,旁边一个同柳雪阳差不多大的女人上前来,将一个盒子捧到楚瑜面前。 “这是见面礼,”柳雪阳声音温和许多,看着楚瑜的目光中也带了柔情:“你进了我卫家门,好好侍奉承言,我不会亏待你。” 承言是卫珺的字,卫珺如今已二十四岁,只是因着和楚家的婚约,一直在等着楚瑜及笄。楚瑜停了这话,诚心诚意道:“婆婆放心。” 柳雪阳打量着楚瑜,楚瑜垂着眼仍她看了许久,片刻后,终于听上面人道:“好好歇息去吧。” 楚瑜应声,恭敬告退。 等出去之后,她站在卫家庭院里,重重舒了口气。 她拿出手中玉佩,想起卫珺。 这人,是个好人吧。 她悠悠想—— 这辈子,一定会好起来吧。 第6章 第6章 楚瑜一个人在新房里过了一夜,第二日起来,便有条不紊指挥着下人打扫了房屋,随后将卫珺这一房的人都叫了过来熟悉了一下。 卫家家教森严雅正,对子弟管教甚多,其中一条就是成亲之前不得沾染女色,因此卫珺房中除了几个新派来伺候楚瑜的丫鬟,其他清一色都是小厮。 卫家每一位公子一定配三个侍从,一位颇有武艺对外交涉,一位管理内务杂事,一位贴身伺候。贴身伺候的小厮跟着卫珺去了北境战场,剩下的管家卫夏和侍卫卫秋尚还在府中。 两人规规矩矩带着楚瑜花了一早上时间熟悉了卫珺一房所有人事后,楚瑜对卫家大致有了数。她看了卫珺的账目,想了想同卫秋道:“如今可能联系上北境的人?我想第一时间了解战场上的消息。” “少夫人放心,”卫秋立刻道:“卫家养有单独的信鸽,会第一时间得到前线消息。” 单独的信鸽通讯渠道,卫家果然是世代将门。 楚瑜点了点头,想了想道:“那我可否给世子写封信?” “自然。” 卫秋笑着道:“少夫人想写什么?” 楚瑜也没想太多,提了纸笔来,随意写了一下生活琐事,然后询问了战事。 所有的感情都是要培养的,虽然楚瑜对卫珺,仅处于欣赏的心态,却仍旧打算积极去培养这段感情。 毕竟已经是福气,占着妻子这个位置,便该努力和对方尝试。 楚瑜一直觉得,自己最大的优点,大概就是心态十分坚强。 当年学武时是这样,被打趴下了,哪怕骨头断了,也能靠着手里的剑支撑自己,一点点站起来。 虽然经历了顾楚生那令人绝望的十二年,可她并没有因此对这世间所有人都绝望。 她始终相信,这世上总有人,值得真心以待。 将信写完送出去后,待到下午,楚瑜便一一去拜访了各公子房里的人。 卫家七个孩子,除了嫡出的卫珺和卫韫没有娶妻,其他五位都已娶妻生子。因为是庶出出身,妻子大多也是高门庶出之女。 对于卫家各房女眷,楚瑜没有太多的记忆,也就记得二房蒋氏自刎殉情,其他大多都自请离去,扔了自己的孩子在卫家,给卫韫一个人养大。 楚瑜在拜访时特意去看了那些孩子,这些孩子年纪相差不大, 最大的一个是二公子卫束的孩子,如今不过六岁,最小的一个是六公子的孩子,也就两岁出头,还走不稳路。 这些孩子平日里就在院子里一起打闹,感情倒也算不错,楚瑜了解了一下孩子的习性和各房少夫人的脾气,心里对整个卫家差不多有了底。 卫家这些个少夫人都是些不管事的,要么就是像蒋氏一样一心记挂在丈夫身上,要么就是将心思放在衣服首饰叶子牌上,而卫府家大业大,倒也没谁受了委屈,因此和睦得很。 卫家如今内宅中唯一管事的,便是二夫人梁氏,也就是未来卷了卫家大半财产跑得不知所踪的那位。 ——被一个妾室搬空了家里,这事儿不仅让卫家被华京贵族笑了多年,更重要的是,也让卫韫官途因为没有足够的金银打点,走得格外艰难。 楚瑜心里记挂着战场,又操心着内务,夜里睡得极浅。 待到第二日,又到了回门的时间,楚瑜迫不得已早早起来,先去柳雪阳那里拜过早后,同柳雪阳通禀回门之时,得了应许,便让人准备了马车,往外走去。 走了没有多远,一个侍女便拦住了楚瑜,犹豫着道道:“少夫人似乎未曾同二夫人通禀?” 听了这话,楚瑜看了这侍女一眼。这是卫家人送来伺候她的丫鬟,如今卫家中馈由梁氏一手把控,这侍女便该是梁氏的人了,她说这话,便是敲打她的意思。 楚瑜轻轻笑了笑:“你叫什么来着?” 昨日认的人太多,一时倒也忘了。那侍女退了一步,恭敬道:“奴婢春儿。” “哦,春儿。” 楚瑜点了点头,随后道:“那你去同二夫人禀报罢。” 春儿见楚瑜服了软,面上露出笑来,行了个礼便告退了去。等她走后,楚瑜扭头同旁边侍从道:“走吧。” 侍从愣了愣,迟疑道:“春儿姐……” “难道还有我等一个丫鬟的理?身为贴身丫鬟,主子都要出门了却还要四处游走,我是主子还是她是主子?!” 楚瑜冷了脸:“走!” 听到这话,侍从瞬间明白,春儿要完。 他哪里敢沾染上这事儿?春儿是一等丫鬟,他只是个驾马的马夫,这内宅之事他半点不想招惹,于是赶忙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一般,驾马离开。 等春儿通禀了梁氏,得了出门的许可,欢欢喜喜跑出来后,发现楚瑜早已经 去了。她睁大了眼,问守门的侍卫道:“少夫人呢?” “少夫人都走了,你怎么还在这儿?” 守卫皱起眉头,一听这话,春儿瞬间白了脸色,明白是自己怕是惹了楚瑜了。 而楚瑜悠悠坐在马车上,心里琢磨着,这次她嫁得匆忙,带过来的陪嫁丫鬟都是谢韵安排的。她用惯了的丫鬟长月、晚月两个人长得貌美,谢韵担心两人对卫珺有非分之想,因此换成了两个长相普通的。这两人楚瑜并不熟悉,带过去也和没带一般,因此这次回门她不仅仅打算看看家里的情况,还打算把长月和晚月带回去。 将军府与卫家隔着半个城,楚瑜行了半个时辰,这才来到楚家,然而这时也还是上午,按照楚家的习惯,也就刚刚用完早膳。 因没想到她来得这样早,楚建昌和楚临阳、楚临西都在外还没来得及回来,家里只有女眷在。楚瑜倒也不着急,归宁有一天的时间,她总是能见到父兄的。 她由丫鬟引着进了屋中,谢韵已经带着楚锦,以及两位嫂子在等她了。 大嫂谢纯是谢家嫡女,谢韵看着长大,与楚临阳算是表亲,是个颇为娴静温婉的女子。见楚瑜来了,她也没有过多表示,坐在谢韵手边第一个位置上,跟着谢韵站起身来,朝着楚锦笑笑,倒是挑不出什么错处。 二嫂姚桃是姚家庶出之女,但颇受姚家老夫人喜爱。姚家出身商户,因战功立家,本是不大受世家瞧得起的。但如今天子以姚家为刀压世家之势,甚至让姚家女当了皇后之后,姚家地位便不可同日而语。 姚桃刚嫁进来不过是活泼伶俐,但姚家势起之后,便有了那么几分傲气,在楚家行事越发张狂起来。 她随着谢纯站在谢韵身后,待楚瑜进来,楚瑜上前行了礼,谢韵赶紧扶着楚瑜道,红着眼道:“这么久都没回来,是不是卫家拘着你?可是卫家人难以相处?” “婆婆这话是怎么说的呢?”姚桃轻笑起来:“大姑刚嫁过去夫君就上了战场,孤身一人在卫家,自然是有很多事要自己打理自己忙,怎么能说是卫家不好相处?这好不好相处,大姑怕是还不知道呢。” 新婚当夜丈夫就上战场,这事儿换任何一个女子心中都不是滋味,姚桃却专门挑了出来。 楚瑜知道这是姚桃在嘲讽她,她与姚桃一贯不和,姚桃庶女,看不惯她嫡女做派,而楚瑜也瞧不上姚桃。姚桃外向,楚瑜耿直,两人之前便已结怨,说话不带分毫掩饰。 毕竟多活了十二年,楚瑜比年少时候会伪装得多,然而面对姚桃这种人,她却是不想装的,只是扎人的话刚准备出口,她骤然又想起来,过往就是这样不知掩藏的性子,让谢韵一直觉得,她不会被欺负,因而事事袒护楚锦。 于是楚瑜笑了笑,眼中带了些黯然,低下头去,沙哑道:“二嫂莫要说这些了。” 楚瑜向来风风火火的性子,突然变成这样,谢韵心疼不已,觉着女儿必然是难过得狠了。 姚桃吓得愣了愣,一时竟不由得反思,楚瑜这露出这表情,莫不是自己做得太过了? 谢韵气得眼眶发红,吼了姚桃道:“回你的房去!有这么同姑子说话的吗?!” 被谢韵这么一吼,姚桃愣了愣,方才那点反思瞬间抛诸脑后,她冷哼了一声:“我说些实话又怎么了?是觉着攀上了卫家的高枝了不得了?攀上了又如何,也就是守活寡……” “姚桃!” 谢韵怒吼出声:“你给我滚回去!” “母亲莫要生气了,”楚锦叹了口气,看向姚桃:“二嫂也别同母亲置气,是姐姐敏感了些,让母亲着急,你也别见怪,先回去休息吧。” 楚锦说这话,将所有错处揽到了楚瑜身上,面上一派落落大方。姚桃和楚锦向来交好,听到楚锦的话,心里舒心许多,冷哼了一声,便转身离开。 房间里就留下了楚锦和楚瑜两人,楚瑜面上不显,按照她以往的性子,此刻她早就拍案而起,询问楚锦她怎么就“敏感”了? 然而不用想楚锦也只会说,自己也就是为了安抚姚桃,让她心里放宽,别如此狭隘。 总之高帽子都是楚瑜带,亏都是楚瑜吃。 而楚锦之所以敢如此,也不过就是因着,她笃定谢韵会偏向她,而楚瑜作为姐姐,虽然看上去泼辣不饶人,却从来是重亲情之人。 当年楚瑜是如此,如今楚瑜可不太一样。 她沉默着抿了口茶,气氛安静下来,因她没有闹下去,到给了时间让谢韵反应过来,埋怨楚锦道:“方才明明是老二媳妇儿先指责的阿瑜,你怎的反而说是你姐姐不是了?” “这也只是权宜之计,姐姐回门,总不能一直这么闹下去。” 楚锦扶着谢韵坐下,给谢韵倒了茶,刚刚好的温度,让谢韵心里舒心了许多。 她转过头去,看向一直不说话的大女儿:“她走了 也好,咱们母女好好说说话。你实话同母亲说,在卫家可受苦了?” “未曾。”楚瑜笑了笑,面上露出些许温柔,那是做不得假的欢喜,提及卫珺道:“阿珺很好,我很喜欢。” 谢韵放下心来,点头道:“你嫁得好便好,你嫁出去了,我也该操心阿锦的婚事了。” 说着,谢韵将目光落在楚瑜身上:“阿锦的婚事……” 她没说完,楚瑜便懂了谢韵的意思。 谢韵不想让楚锦嫁给顾楚生,而楚锦也不愿意,毕竟顾家如今已经落魄到了这样的程度。然而她却不会让楚锦如愿。 于是她点了点头,认真道:“是该和顾家商量婚期了。” 第7章 第7章 听到这话,楚锦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她是同楚瑜哭诉过自己的心思的,如今楚瑜却还说要同顾家议婚,那就是不打算管她了。 谢韵听到这话,以为楚瑜是没明白她的意思,叹了口气道:“如今顾家那个样子,怎么能让阿锦去受苦呢?为娘的意思是,你如今也嫁进卫家了,不如看看卫家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如今卫家也就剩一个卫韫没有成亲,卫韫已经十四岁,男子一般十五到十七便会订婚成亲,如今楚锦也不过十五,等卫韫一两年,楚锦倒也等得起。 只是卫韫那样好的人,楚瑜怎么会让自己亲妹妹去祸害人家?于是她面露难色道:“这,父亲怕是不会应许吧?” 楚建昌重承诺,既然答应了顾家,不管顾家如何,都不会反悔。 谢韵听楚瑜说起楚建昌,露出恼怒之色来:“那只老牛,你们姐妹别管他,有我担着,别怕出事!阿瑜啊,阿锦的婚事……” 说话间,门外便传来了楚建昌的笑声。楚建昌带着楚临阳、楚临西两兄弟走进来,楚瑜等人赶紧站起来行礼,楚建昌见到楚瑜,很是高兴,拍着楚瑜的肩膀道:“精神头不错呀!” 楚瑜和楚锦两姐妹,楚瑜自幼跟在楚建昌和楚临阳身边,十岁之前几乎都是在边境长大,楚建昌不知道怎么养女儿,便当做楚临阳一般养大。而楚锦则是一直跟着谢韵待在华京,因而虽然是亲姐妹,却是截然不同的性子,父母态度也是全然不同。 楚锦爱哭易伤感,楚建昌是不敢骂也不敢说,但楚瑜不同,在楚建昌心中,这女儿和自家大儿子没什么区别。 楚瑜被这么结结实实拍了几巴掌,面色不动,笑着道:“父亲今日回来得甚早。” “知道你要来,”楚建昌坐到椅子上,楚锦给他倒了茶,楚建昌喝着茶道:“我便带着你兄长先来了。” “阿瑜。”楚临阳叹了一声,眼中带了些无奈:“你受委屈了。” 他也是武将出身,自然知道卫珺的不得以,倒也不是怪罪卫珺,只是疼惜自己这个妹妹嫁了个同自己一样提着脑袋过日子的人。 楚临阳与楚瑜感情好,从小就是他照看她,可惜楚临阳上辈子死得太早,不然楚瑜也落不到那样的地步。 楚锦听到大哥叹息,便知道楚临阳是心疼他,心里又酸又暖,温和道:“能嫁到卫家是华京多少姑娘盼都盼不来的福气,阿瑜心里欢喜着呢。 ” 见妹妹并没有如他想象那样难过,楚临阳放心不少。楚临西探过身子来,却是问谢韵道:“母亲,你们方才在说什么呢?” 谢韵有些尴尬,当着楚建昌的面,谢韵是不太好意思提给楚锦找下家的事的。 楚锦抿了抿唇,也没言语,楚瑜却是假作什么都不知道,笑着道:“在说阿锦的婚事。” “也是,”楚建昌点点头:“阿锦和楚生也是到了婚配年纪了,当初便是说好等你出嫁,便安排阿锦和他的婚事的,我这就让人休书去给楚生,如今楚家落难,楚生这孩子心高气傲,怕是会担心我们悔婚,不肯主动来提。” 说着,楚建昌便朝楚临阳道:“临阳,这事儿你去……” “父亲!” 楚锦有些站不住了,这毕竟是她婚姻大事,哪怕她一贯忍得住,如今也是忍耐不下了。 她“噗通”跪到了楚建昌面前,眼睛瞬间就红了,哭着道:“父亲,我不嫁,我不想嫁!” 楚建昌愣了愣,他是极怕女人哭的,以前谢韵哭他就没辙,现在看着楚锦哭他更头大,他硬着头皮道:“你先别跪,这是怎么了呢?你以前不是还很满意这门婚事的吗?” 楚锦不说话,低着头,一个劲儿摇头。 楚建昌追问道:“到底是怎么了?可是顾楚生怎么了?” 楚锦沙哑着声,终于出口:“姐姐所爱,阿锦不愿抢夺。” 听到这话,楚瑜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她想了楚锦千万理由,没想到居然拉她下水。 楚建昌朝她看过来,楚瑜赶忙摆手:“我没有,我不是,我真对顾楚生没什么意思。” 但这话并没有说服力,毕竟前几天她还闹着要和顾楚生私奔。 楚建昌犹豫了,楚锦接着哭诉道:“既然顾大哥和姐姐情投意合,哪怕不能在一起,阿锦也不想夹在两人之间……” 楚建昌没说话,楚临西有些动容,开口道:“顾楚生喜欢姐姐,阿锦心里必然是不好过的,如今顾家也那样了,顾楚生不义在前……” 楚瑜将茶碗放在一边,听着楚锦将锅推在自己和顾楚生身上,她拿着手帕压在自己唇角,慢慢开口:“阿锦,你这心思,变得也是太快了。” 听到她开口,所有人都看了出来,楚瑜抬眼笑眯眯看着她:“不想去顾家吃苦就直说,绕着这弯说话,有什么必要 呢?” “姐姐这话……” 楚锦一脸茫然,仿佛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一般。 楚瑜叹了口气,面上露出些伤感:“我对顾楚生有几分意思,你心里不明白吗?我以前不喜欢武将,就喜欢文官,之所以和顾楚生私奔,也是因你和我说,不愿意跟着顾楚生去昆阳吃苦。我心疼你,你大小锦衣玉食长大,嫁过去该怎么办呢?” 听到这话,楚建昌心里动了动。 楚锦锦衣玉食长大,楚瑜却是跟着他风餐露宿长大的。楚锦不愿意吃苦,楚瑜就可以吃。 “反正顾楚生是个文官,我们楚家不做违背婚约之事,我替你嫁了也没什么。反正你一直向往高门大户,嫁到卫家必然也很是开心。只是顾楚生看不上我,我送了钱财和私奔的书信去,都给人家退回来了,还说一辈子只喜欢你一个。你看,顾楚生对你的心意,那可是苍天可鉴啊。” 说着,楚瑜露出些同情:“如今我已经嫁入卫家,我楚家与顾家婚约不可废,顾楚生人品端正相貌堂堂前途无量,虽说是个文官不够英气,但人总有个瑕疵,也无甚大碍。他打小喜欢你,你一定会过得很好的。你便嫁了吧!” 楚瑜走上前去,抬手提楚锦擦拭眼泪:“莫哭了,嗯?” 说了这一番话,大家明白过原委来。楚建昌脸色不太好看,憋了半天,终于道:“我说阿瑜从来与顾楚生没什么交集,怎么就突然要私奔了。楚锦,是谁教你做这样贪图享受趋炎附势的人的?!” 楚建昌一贯相信楚瑜,莫说楚瑜还拿着当初顾楚生退给她说喜欢楚锦的书信,便是没有,楚建昌也不会怀疑楚瑜。 听到楚建昌的话,楚锦干脆破罐子破摔,嚎啕出声:“我一个女儿家,嫁人便是一辈子的事儿了,顾家如今什么情形您不知道吗?您让大姐嫁给卫家,我嫁给顾楚生,这心偏到哪里去了?!大姐能当世子妃,我却要嫁九品县令,父亲,都是同样的孩子,你……” “楚锦!” 楚建昌暴被楚锦激怒,暴喝出声:“你在胡说些什么?!” “您瞧不上顾楚生,不让大姐嫁给他,怎的我就能嫁了?!” 楚锦也不再遮掩,眼中满是愤恨:“我不嫁!便就是让我死,我也不嫁!” “混账!” 楚建昌拍案而起,怒道:“给我关佛堂去,没反省过来就别出来了!” 说 着,下人便上来拉扯楚锦,谢韵还想说什么,被楚建昌用眼神止住,谢韵还是怕楚建昌的,将所有话憋下去,满眼心疼看着楚锦被拖了下去。 等楚锦走后,楚瑜留下来吃了饭,楚建昌似乎很是疲惫,同楚瑜聊了两句,便去睡了。 楚瑜见到了夜里,同谢韵要了长月和晚月过来,便道:“母亲,我带着两位丫鬟回去吧。” 谢韵皱了皱眉头,看着站在楚锦身后的两个姑娘。 两个姑娘身材纤细高挑,一个长得颇为秀丽,一个长得十分温婉,站在楚瑜身后,显得格外出众。 谢韵有些不安:“陪嫁丫鬟总是长得不怎么样……” “我在那边,没有可用之人。”楚瑜叹了口气:“那边的丫鬟,才貌都出众得多,卫世子却都连通房丫鬟都没有一个,足可见人品端正。长月、晚月我从小用惯了的,还带着些武艺,她们在,我好行事得多。” 听了这话,谢韵心里安定了些,见楚瑜面色担忧,她也不忍,只是道:“好吧。” 楚瑜得了两个丫鬟,便告别打算离开。谢韵送她到了门前,上马车前,她还是忍不住道:“阿锦的事儿,你还是帮衬着些。” 楚瑜点点头,叹了口气:“母亲放心吧,她虽不懂事,但我还是会帮的。不过卫家是不太可能,卫家眼光颇高,卫韫又是这一代最受宠的公子,怕是要尚公主的。我再看看其他世家,若有合适,会提阿锦上心。” 听说卫韫要尚公主,谢韵也就打消了心思,和谁争,都不能喝公主争。 她抬头看了楚瑜一眼,心里全是感激:“以往我总觉得你不懂事,如今……阿瑜,你长大了。” 楚瑜面色僵了僵,这话让她忍不住想起上辈子这位娘亲做那些事儿。 她闭上眼睛,轻叹了一声,摇了摇头,进了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长月和晚月坐在马车两边,过了许久后,长月端了茶给楚瑜,小声道:“大小姐真打算给二小姐找个好婆家呀?” 她素来看不惯楚锦,但说给楚瑜听,她也只觉得长月多心。可长月还是忍不住要说。 楚瑜笑了笑,自然不能让楚锦嫁给顾楚生,顾楚生可是个厉害人物,不小心飞黄腾达了怎么办? 楚瑜思索着,目光移在长月脸上,听着长月说楚锦的坏话,她心里浮现出了些许不安。 上辈子,长月就是因着这张嘴,被楚锦 杖责而死。 楚瑜看着长月,骤然想起了那些岁月。 寒冬腊月,她跪在顾楚生书房前,不远处是长月的叫骂声。 她听着板子落在长月身上,拼命给顾楚生磕头。 她在战场上被伤了身子,极难生育,大夫说这和她练的功法有关,为了怀孕,顾楚生废了她的武功。 于是在这时候,在顾楚生娶了楚锦做为侧室,在楚锦掌管内宅以不服管教为由杖责长月的时候,她只能这样跪着,无能为力。 其实她从来没后悔过的。 爱顾楚生这件事,为顾楚生做一切,她都没有后悔,路是自己选的,她倾尽全力爱一个人,等不爱了,她就可以从容离开。 直到长月被打,她却无能为力那一刻,她终于后悔了。 她的爱情该是她一个人的事,不该有任何人为此受到牵连。 于是她哭着求他。 “顾楚生我错了,”她说:“放过长月,放过长月吧。我答应和离,我把正妻的位置让给楚锦,我带着长月和晚月走,我不缠你了,我错了……” “对不起,喜欢你我错了,你放过我吧。” “放过我吧……” 她哭着叩首,头砸在地板上,血流出来。 顾楚生终于走出来,他披着官袍,垂眸看她。 “一个下人而已,有这么重要?” 他声音如冰山,如寒雪。 “一个下人,就能决定你我和离?” 说着,他勾起嘴角,叱喝出声:“荒唐!” 她哭得不能自己,伸手去拉他:“求你了,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顾楚生,看在我陪你那么多年的份上……” “别总是拿那些年压我!” 顾楚生暴怒出声:“我没逼过你陪我吃苦,是你自己要的!” 那天晚上,顾楚生没有救长月。最后是顾楚生的母亲来救的人。 可长月伤势太重,熬了一晚上,高烧不退,还是没熬过去。 冬日太冷,楚瑜抱着长月的尸体,一直抱到正午。她一直没说话,也一直没哭,只是一直静静抱着长月,晚月颤抖着声音叫她:“大小姐……” 晚月和长月一样,一直不肯叫她夫人。 她抬起头,看着晚月,颤抖了许久,终于说出一声:“我们走吧 ……” 于是她走了,带着晚月和长月的尸体,离开了华京。 她怕不走,连晚月都不保不住。 想起那段过往,楚瑜闭上眼睛,她伸出手,将长月一把揽进怀里。 长月有些疑惑眨眼:“小姐?” 楚瑜没说话,哑着声音:“长月,我在呢。” 这一次,再不会自断臂膀,这一次,一定好好护着你。 第8章 第8章 带着长月和晚月回到卫府,刚进门,楚瑜便看到春儿站在门口,春儿焦急上前来道:“少夫人……” 楚瑜顿住脚步,瞧着她的模样,冷眼道:“还在这儿呢?” “少夫人,”春日知道楚瑜这是找了借口要发作,却还说不得什么,只是道:“您让奴婢通报二夫人后走得太急,奴婢没能跟上……” “通报二夫人?” 楚瑜勾起嘴角:“我何时让你去通报二夫人了?” 春儿僵了僵,楚瑜平静道;“我已同夫人禀报过行程,缘何要让你同二夫人禀报?” 楚瑜神态中带着些许傲气,旁边人听了这话的人对视一眼,旋即明白了楚瑜话语中的未尽之意。 梁氏虽然被称为二夫人,但终究只是妾室,只是柳雪阳抬举她,才有了位置。楚瑜乃楚家嫡长女,卫家世子妃,管教也只有柳雪阳有资格,万没有出行要禀报梁氏的道理。 春儿面色僵住,知道这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楚瑜也没为难她,淡道:“既然不愿意在我房里伺候,便去找二夫人,让她给你安排个去处吧。” “少夫人……” “哦,顺便同二夫人禀告一声,我房里加了两个人,我会同婆婆说的,但让她别忘了我这一房的月银多加四银。” 长月晚月是她从楚家带来的不假,但月奉却不该是她自己单独出的。 留下这句话后,楚瑜便带着长月晚月回到房中,安置下长月晚月后,听卫夏禀报了这一日的日常,随后便看卫秋拿了一封信过来。 “这是前线过来的信。” 卫秋恭恭敬敬呈了上来,楚瑜点了点头,摊开信件。 她本以为是卫韫给她的回信,然而摊开信后,发现却是歪歪扭扭狗爬过一样的字,满满当当写了整页。开头就是: 嫂子见安,我是小七,嫂子有没有很惊喜?大哥太忙了,就让我代笔给嫂子回信。 …… 看了这个开头,楚瑜就忍不住抽了嘴角。 她明明记得当年镇北侯写着一手好字,她还在顾楚生的书房里看过,那字体真是不可多得的好看。规整严谨,肃杀之气扑面而来,横竖撇捺之间清瘦有力,一如那清瘦凌厉的少年将军。 怎么现在这字…… 楚瑜叹了口气,反应过来这前后变化之间经历了什么, 心里涌现出大片心疼来。 如果卫韫天生就是那尊杀神,她觉得似乎也没什么。然而如今知道卫家家变之前,卫韫居然是这样一个普通欢脱的少年,这前后对比,就让楚瑜觉得心里发闷。 然而她很快调整了过来。 ——还好,她来了。 她细致看了卫韫所有描述。卫韫罗嗦,卫珺怎么起床、怎么吃饭、和谁说了几句话,去干了什么,天气好不好,他心情如何…… 他事无巨细,纷纷同楚瑜报告。 楚瑜从这零碎的信息里,依稀看出来,卫忠的打法的确是很保守,一直守城不出,打算耗死对方。 “嫂子交代之事,大哥一直放在心上。任何冒进之举措,均被驳回,嫂子尽可放心。” 写了许久,卫韫终于写了句关键的正经话。 楚瑜舒了口气,旁边卫秋看她看完了信,笑着道:“少夫人可要回信?” “嗯。” 楚瑜提了笔,就写了一句话:好好练字,继续观察,回来有赏。 做完这一切后,楚瑜终于觉得累了,沐浴睡下。 睡前她总有那么些忐忑难安,于是她将信从床头的柜子里拿了出来,放在了枕下。 也不知道怎么的,信放在枕下,她骤然安心下来,仿佛卫珺回来了,卫韫还是少年,卫家好好的,而她的一生,也好好的。 楚瑜一夜睡得极好,第二天醒来后,她一睁眼便询问前来服侍的晚月:“二夫人可派人来找了?” 晚月有些诧异,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却还是老实道:“未曾。” 楚瑜点了点头,赞了句:“倒挺沉得住气的。” 晚月不太明白,但她向来不是过问主子事的奴才,只是按着楚瑜的吩咐,侍奉楚瑜梳洗后,就跟着楚瑜去给柳雪阳问安。 楚瑜每天早上准时准点给柳雪阳问安,这点从未迟过。 柳雪阳早上起得早,楚瑜去的时候,她已经在用早膳了。她招呼着楚瑜坐进来,含着笑道:“你也不必天天来给我问安,我这里没那么大的规矩,这么日日来,多累啊。” “儿媳以往也一贯这样早起,如今世子不在,我也无事,多来陪陪您,总是好的。” 楚瑜笑着看着下人上了碗筷,和柳雪阳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些闲事。 她和柳雪阳关注点不太一 样,聊了一会儿,两人便察觉到了一种鸡同鸭讲的尴尬。柳雪阳有些不愿同她聊下去,却又碍着情面不敢说什么,只是等着楚瑜用完。 楚瑜看了柳雪阳一眼,便知道她的意思,她心里觉得,这个婆婆的确是太没气性,也难怪正室尚在,却是让妾室管了家。 她思索了一阵子后,终于道:“我今日来,是想同婆婆聊一聊内务。如今儿媳嫁进来,又是世子妃,理应为婆婆分担庶务,不知婆婆打算让儿媳做些什么?” 听到这话,柳雪阳面上露出笑容:“这你不用担心了,”她十分放心道:“府中一直是二夫人主持中馈,我并不劳累。” 楚瑜:“……” 这婆婆真是心大到没边了。 不过她也早已猜到,于是她露出诧异的神色来,随后抿紧了唇。 这一番神色变化让柳雪阳忐忑起来,有些犹豫道:“阿瑜可是觉得不妥?” “倒也……没什么。”楚瑜说得艰难,似乎极其为难。她斟酌了一下,抬头同柳雪阳道:“只是儿媳日后出去,不知要如何同其他夫人说。” 各家世子妃都会跟随主母学习主持中馈,等日后世子继位,掌家大权便会交到世子妃手中。只有极不得宠的世子妃才会什么都不管。 听到楚瑜这话,柳雪阳终于反应过来,她点了点头道:“是了,我一贯不同她们打交道,倒也忘了这规矩。这样吧,”柳雪阳同楚瑜道:“你与二夫人共同管家,你先看她怎么做,学着些。” 楚瑜要的就是这个“看着”。 她点了点头随后又道:“要是我觉得有些人不合适,我能换吗?” “这种小事,你同二夫人商量便可。” 柳雪阳皱了皱眉眉头:“换个人而已,没什么吧?” “谢谢婆婆。”楚瑜笑起来:“我便知婆婆疼我。” 听了这话,柳雪阳也不由得笑了,挥了挥手道:“要做什么你去吧,我去抄佛经了。” 楚瑜拜别了柳雪阳,便带着人来了梁氏的房中。 梁氏如今年近四十,身子已经发福,让她显得格外亲人。楚瑜到的时候,她上前迎了,若不是楚瑜昨天才下了她面子,从她一番举动看,根本看不出两人有什么间隙。 楚瑜同梁氏你来我往了一番,终于说明了来意。 梁氏听了楚瑜的话,面色僵了僵,随后道:“也是,少 夫人日后毕竟是管家的,如今学着也好。” 说着,梁氏便道:“不如这样,下月便是夫人生辰,这事儿便交给少夫人主办,妾身也会从旁协助,少夫人看如何?” “我觉着,不妥。” 楚瑜直接开口,笑眯眯看着梁氏:“阿瑜年少,还需多多学习,上来就主办这样大的事儿,怕是不妥。阿瑜如今就先跟在二夫人身边学习,二夫人做什么,阿瑜学什么。” 梁氏听着这话,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绷不住了,然而楚瑜笑容不减,梁氏知道她是不会退让了,好久后,她深吸了一口气道:“好,那还请少夫人上点心,好好学。” “二夫人放心,”楚瑜恭敬行礼:“阿瑜会好好学的。” 楚瑜说到做到,吃过午饭后,楚瑜便来了二夫人房中,等着二夫人“教”她。 梁氏走到哪儿,楚瑜便根到哪儿,梁氏心烦意乱,楚瑜见她烦了,也没说话,就这么跟了一天,等到天黑,梁氏终于累了,将楚瑜赶了出去。 楚瑜带着长月晚月前脚出了梁氏的门,后脚就带着长月晚月翻墙出了卫府。 “小姐要去哪儿?” 长月晚月有些疑惑。 楚瑜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去配钥匙。” 晚月愣了愣,长月瞬间反映了过来:“您让我在二夫人房里放的安魂香是为这个啊?!” 楚瑜用“孺子可教”的眼神看了长月一眼,点了点头。 “咱们赶紧,天亮前给她放回去。” “行嘞!” 长月欢快出声,拼命夸赞楚瑜:“小姐你可真厉害,我还在想到底要怎么让梁氏准咱们查账呢!” “你知道我要查账?” 楚瑜觉得长月有长进,她一贯是手上功夫比脑子厉害。长月不好意思道:“是晚月告诉我的。” 晚月猜出她的想法,楚瑜倒也不觉得奇怪。她对着晚月点了点头,却是道:“那知道为什么我不揽生辰宴这事儿吗?” “主子是主,梁氏为妾,主子要拿回中馈是迟早的事儿,梁氏拦不了。所以梁氏想找个事儿让主子做砸,让卫家知道主持中馈一事,只有她梁氏能做好。” “嗯。”楚瑜点头,叹了口气道:“晚月,以后你嫁出去,我也不担心了。” 听到这话,晚月红了脸道:“主子说得太早了。” “也不早了呀,”楚瑜眨了眨眼:“你也十六了吧。” 晚月被楚瑜羞得说不出话,长月在旁边笑话她,晚月忍不住就朝长月动了手,三个人打打闹闹,在兵器街附近找了一家锁匠,盯着对方配好所有锁以后,又在街上玩闹了一阵子,才偷偷溜回房中。 她们三个人自以为谨慎,结果一爬过墙,就看见卫秋在院子里,瞧着爬进来的三个姑娘,脸上有些无奈。 楚瑜有些尴尬打了声招呼:“那个,晚上好啊。” 卫秋叹了口气,想说什么,最后却忍住没说。 楚瑜本以为这事儿就这样了,结果第二天晚上,她就收到了卫韫的飞鸽传书。 那狗爬一样的字显得更潦草了,明显彰显了这个人的担心。 “嫂子,你别随便翻墙出去玩,卫家墙上有机关,有些地方不能翻的!” 楚瑜看着这封千里飞书,抬头看向旁边低头看着脚尖的卫秋。 憋了半天,她忍不住道:“信鸽贵吗?” 卫秋低着头,小声道:“挺贵的。” “好吧,”楚瑜沉着脸:“那还是吃烤乳鸽吧。” 卫秋:“……” 他知道,楚瑜想烤的不是鸽子,是他。 第9章 第9章 楚瑜偷钥匙偷得不动声色,梁氏也没察觉。 等到晚上,楚瑜就偷了账本,再溜进仓库,一样一样清点对账。白天她就跟着梁氏,随时盯着她。 梁氏被她盯得心慌,倒的确没做什么小动作。 卫府家大业大,楚瑜查账查得慢,她倒也不着急,就一面查一面记出错的地方,闲着没事,就和卫韫写写信。 卫韫年纪小,在前线担任的职务清闲,几乎就是给卫珺跑跑腿。于是每天很多时间,回信又快话又多。 卫珺偶尔也会给她书信,但他似乎是个极其羞涩的人,也说不出什么来,无非是天冷加衣,勿食寒凉,早起早睡,饮食规律。 卫珺写了这句话,卫韫就在后面增加注释。 天冷加衣——嫂子可以多买点漂亮衣服,想穿什么穿什么,全部记在大哥账上,不要怕花钱。 勿食寒凉——嫂子别吃太冷的,大夫说容易肚子疼,大哥已经买了白城所有好吃的小吃,回来就带给你。 早起早睡——嫂子要好好睡觉,睡不着找卫夏要安魂香,大哥想你想得睡不着,怕你也太想他了。 饮食规律——算了,嫂子我编不出来了,你知道大哥很想你就对了。 楚瑜:“……” 她已经完全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这个话痨小叔子了,看边境来的信,她只觉得好笑,多看几日,就成了习惯。只要看见卫秋拿着信进来,她就忍不住先笑了。 楚瑜查账的时候,楚家也派人到了昆阳,找到了顾楚生。 顾楚生刚在昆阳安定下来,整理着昆阳的人手。 这地方他上辈子来过,倒也得心应手,只是事情实在太多,哪怕熟悉也很难一下做完。 等楚家派人过来的时候,他从案牍中抬头,好久后才反应过来。 他第一个想法便是——楚瑜来了! 按照原来的时间,楚瑜应该是在半路就追上他,可他哪怕刻意延缓了速度,都没见楚瑜追过来。他心里焦急,面上却是不显,他向来是个能等待的,他知道楚瑜一定回来。 如果楚瑜不来……他如今也做不了什么。 他回来得太晚,回来得时候,父亲已死,自己也马上就要启程离开华京,根本来不及部署什么,他想娶楚瑜,也只能靠楚瑜对他那满腔深情。 也就是这时候, 他不得不去面对,当年的楚瑜对他,的确是下嫁。 抛弃荣华富贵,嫁给他一个一无所有的文弱书生。 一开始的时候,不是没感动。 至少娶她的时候,是真心实意,想要回报这份感情。 可是当所有人都说她对他多好,说他多配不上她的时候,傲气和愤怒就蒙蔽了他的眼睛。当他平步青云,面对这个曾经施恩于她的女人,他怎么看都觉得碍眼。她仿佛是他人生最狼狈时刻的印记,时刻提醒着他顾楚生,也曾经是个狼狈少年。 等她死了,等他经历岁月,看过荣华富贵,走过世事繁华,经历过背叛,经历过绝望,他才骤然发现,只有年少时那道光,最纯粹,也最明亮。 他想起当年的楚瑜,心里有些颤抖,他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站起身来,同侍从道:“让楚家人稍等,我换件衣服就来。” 说着,他便去了厢房,特意换上了自己最体面的衣服,束上玉冠,在镜子面前确认了仪态后,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去了大堂。 他拼命思索着楚瑜是怎么来的,楚瑜和卫家的婚事如何处理,楚瑜…… 他想了许多,到了大堂,只见到一位楚家侍从时,他不由得愣了愣。 对方上前来,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顾大人。” 顾楚生点点头,将心里的疑虑压在了心底,回了个礼道:“山叔,许久不见。” 楚山是楚家的家臣,顾楚生也知道他在楚家颇受看重,哪怕他品级并不高,他还是对楚山颇为恭敬。 顾楚生说着话,迎了楚山坐到位置上,随后道:“不知山叔今日前来,可是楚叔叔有什么吩咐?” “也没什么大事,”楚山爽朗笑道:“将军此次就是吩咐了两件事,第一件是他知道顾大人如今的处境,让我带了些东西过来。” 楚山说着,带了一个匣子上来。 顾楚生双手接过匣子,打开之后,里面放满了金元宝和几封书信。 “昆阳有几位将领,与将军还算熟悉,这里面是将军亲笔书信,顾大人可拿去拜见,出门在外,多有人照拂一二,总是好的。” 楚山只字未提里面的黄金,是顾及了顾楚生的面子,如果顾楚生真是个少年,或许还醒悟不过来这番好意,他素来心高气傲目中无人,全然体会不了别人不着痕迹的善。 然而他如今也经过了这么多年打磨,知晓了 楚山的体贴,他如今的确缺钱,也并不推辞,深吸了一口气道:“谢谢楚叔叔了,也谢过山叔。” 他说得真诚,楚山笑容也更深了几分,轻咳了一声,随后道:“这第二件事,是您与我家小姐婚约之事的。” 听到这话,顾楚生心里提了起来。 他猜想着,楚山来说这事,大概是和楚瑜有关的。楚瑜这次没有追着他过来,中间或许有了什么变数,然而她向来是个执着的人,她要做的事,一定会做到。 如今楚山过来,还提及婚约,莫非是楚瑜说动了楚建昌,让她正当光明嫁过来? 他将匣子放在桌上,压抑着心中的激动,抬头看向楚山:“婚约之事,楚叔叔是如何打算?” “你不用紧张,”看见顾楚生的样子,楚山猜想他是以为楚家来解约的,赶忙道:“楚家不是背信弃义的小人,将军就是让我来问问,如今大小姐已经出嫁,二小姐的年龄也到了,您打算何时来提亲?” 听到这话,顾楚生脑子里“嗡”的一下,整个人都懵了。 他呆呆看着楚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说什么? 大小姐出嫁了? 什么大小姐出嫁了?楚家的大小姐除了楚瑜,还有谁? 总不能是楚瑜。 她要嫁给他的,她上辈子跋涉千里都过来了,这辈子怎么可能嫁给别人呢? 他张了张口,似乎是想要说什么,楚山看他的模样,笑着道:“顾大人是不是欢喜得呆了?” 听到这话,顾楚生终于慢慢回过神来,他觉得喉间干涩,却还是撑着笑容,艰难道:“您说的大小姐,可是阿瑜?” “那是自然,”楚山喝了口茶,眼中露出满意的神色来:“大小姐嫁了卫府,前阵子回门来,看上去过得很好,卫家门风雅正,小姐这辈子应当不用担心了。” “话,也不是这样说。”顾楚生在衣袖下捏紧了拳头,楚山有些诧异抬头,看他垂下眼眸,用平静得让人感觉到寒冷的语调,慢慢道:“一辈子这样长,总不能依靠在别人身上。” 更不该是卫家那个短命的卫珺身上。 想到卫珺的名字,顾楚生就觉得仿佛是利刃扎进了心里一样。 当年楚瑜就是要嫁给卫珺的,有多少年,他的名字始终被和卫珺放在一起,多少人可惜过,若卫珺还活着,楚瑜嫁给他就好了。 那时候他一听到这个名字就觉得愤怒,在所有人眼里,他比不上卫珺,或许在楚瑜心里,他也比不上卫珺。 只是卫珺死了,只是她没有退路。 他曾经庆幸卫珺死了,曾经厌恶卫珺死了,上辈子如此,这辈子再听到这个名字,他骤然发现,比起上辈子,这辈子,他对卫珺厌恶更深了一些。 楚瑜嫁给了他。 这辈子,楚瑜嫁给了他! 他抬头盯着楚山,他想问他们到底对楚瑜做了什么。 这样的目光太过失礼,旁边侍从都忍不住叫了他:“公子。” 楚山皱起眉头,他感觉到有些不安,于是他直接道:“顾大人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顾楚生被楚山的话点醒,如今楚瑜嫁给卫珺已经是定局,他不能再得罪楚家。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将匣子推了回去。 “与二小姐的婚事,在下想了许久,觉得终究还是要明说。二小姐金枝玉叶,楚生如今这样的身份,怕是般配不上。” “这你不必担忧,将军说……” “而且,”顾楚生打断了楚山,目光坚定:“楚生心中已有思慕之人,二小姐怕也有自己的思量,婚姻大事,还是要找钟爱之人,楚生想,将军不会强求。” 听到这话,楚山沉默下来。楚瑜成亲之前那番折腾他是知道的,如今再看顾楚生和楚锦的态度,他叹了口气,抬头看着顾楚生。 “顾公子,”他语气里带了无奈:“您实话同我说,您思慕之人,可是我家大小姐。” 顾楚生愣了愣,片刻后,他慢慢笑开。 他没有推脱,也没有恼怒,重重点头:“是。” 楚山叹了口气,似是困扰:“您这样……大小姐……她已经嫁人了啊。” “她嫁人了,”顾楚生面上带笑,眉眼弯弯:“那于我喜欢她,又有何碍呢?” 莫要说那卫珺本来就是个短命的,哪怕卫珺活得长长久久,他顾楚生的人,就算把所有人撕得鲜血淋漓,也一定要抢回来! 想到这一点,顾楚生心里终于没那么痛苦。 卫珺在战场上。 他勾着嘴角,眼里全是冷意。 哪怕他什么都不做,卫珺、卫家,都注定要死在战场上。 作为当年的朝中重臣,他再清楚不过当年战场上到底发生了什 么。那是连天子都不敢面对的往事,连天子都曾放下玉冠,向卫韫道歉之事。 谁都救不了卫家。 哪怕重生回来的他,也救不了。 第10章 第10章 楚山见顾楚生态度坚决,也没再多劝,只是道:“我会转告大人的话给将军,只是将军的礼物……” “无功无德,受之有愧。” 顾楚生看了那匣子一眼,坚定道:“昆阳的事,在下会自己处理好。” 上辈子楚建昌恼怒楚瑜私奔之事,足有三年没有理他们二人,那时候他是一个人走过来的,如今他拥有上辈子的记忆,更不会害怕担忧。 楚建昌给他这份钱,是看在了楚锦的面子上,可如今他既然不打算娶楚锦,自然不能拿这份钱,让楚建昌看轻了去。 楚山也明白顾楚生的想法,想了想后,叹息出声道:“那也罢了。我这边回去给将军回信,去晚了,将军怕是连你们成亲的日子都要定好了。” 顾楚生也知道这样的大事尽早让楚建昌知道比较好,便也没有挽留楚山,送着楚山出了昆阳,看着远处绵延的山脉,他双手拢在袖间,询问下人:“今日初几?” “大人,初七了。” “九月初七……” 顾楚生呢喃出这个日子,沉吟了片刻后,慢慢道:“就剩两天了啊……” 楚山给顾楚生送信的时候,楚瑜也在卫府中将卫府的账清点了个七七八八。 这些年梁氏仗着柳雪阳和卫忠的信任,中饱私囊,的确拿了不少好东西。楚瑜将账目清点好誊抄在纸上,思索着要如何同柳雪阳开口说及此事。 这样长时间的贪污,若说柳雪阳一点都不知道,楚瑜觉得是不大可能的。哪怕柳雪阳不知道,卫忠、卫珺,卫家总有人知道些。可这么久都没有人说什么,是为什么? 如果说卫家人其实并不在意梁氏拿点东西,她贸贸然将这账目拿出来,反而会让柳雪阳不喜。 她并不了解卫家,思索了片刻后,她给卫韫写了封信,询问了一下府中人对梁氏的态度。 这些时日与卫韫通信,她与他熟识了不少。卫韫是个极爱打听小道消息的人,家里什么消息他都灵通,而且话又多又乱,言谈之间十分孩子气,从他这里得到消息,再容易不过。 然而楚瑜也知道,这是卫韫看在了卫珺的面子上。 卫珺应当吩咐过卫韫什么,以至于卫韫对她没有任何防备。 这个青年虽然来信不多,但却十分准时,每隔七天必有一封。像汇报军务一样汇报了日常,然后也就没有 其他。 他的字写得十分好看,楚瑜瞧着,依稀从中就瞧出了几分上辈子的卫韫的味道。 那是和上辈子卫韫一样的字体,只是比起来,卫韫的字更加肃杀凌厉,而卫珺的字却是透露出了一种君子如玉的温和。 前线与华京的通信,若是天气好,一天一夜便够,天气差点,两天也足够。楚瑜送了信后,便安睡下来,打算明天去柳雪阳那里摸一摸底,结合了卫韫的信息,再作打算。 然而那天夜里,楚瑜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的,突然就做起梦来。 梦里是上辈子,她刚刚追着顾楚生去昆阳的时候,那时候顾楚生不大喜欢她,却也赶不走她,她自己找了顾楚生县衙里一个偏房睡下,垫着钱安置顾楚生的生活。 那天是重阳节,她准备了花糕和菊花酒,准备去同顾楚生过节,刚到书房门口,她就听到顾楚生震惊的声音:“七万人于白帝谷全歼?!这怎么可能?!” 然后画面一转,她在一个山谷之中,四面环山,山谷之中是厮杀声,惨叫声,刀剑相向之声。 到处着了火,滚滚浓烟里,她看不清人,只听见卫珺嘶吼出声:“父亲!快走!” 她认出这声音来。 那个青年将红绸递给他,结巴着喊那句“楚姑娘”时,她就将这声音牢记在了心里。 于是她瞬间知道了这是哪里。 白帝谷。 七万军,全歼。 她拼命朝他跑过去,她推开人群,想要去救他。她嘶喊着他的名字:“卫珺!卫珺!” 然而对方听不到,她只看见十几只羽箭贯穿他的胸口,他尚还提着长枪,艰难回头。 火光之中,他清秀的面容上染了血迹,这一次他的声音仍旧结巴,只是是因为疼痛而颤抖,叫出她的名字,楚……楚姑娘。 她拼了命朝前,然而等她奔到他身前时,火都散去了,周边开始起了白雾,他被埋在人堆里,到处都是尸体。 有一个少年提着染血的长枪,穿着残破的铠甲,沙哑着声音,带着哭腔喊:“父亲……大哥……你们在哪儿啊?” 楚瑜没敢动。 她慢慢扭过头去,看见了卫韫。 他头上绑了红色的布带,因他还未成年,少年上战场,都绑着这根布带,以做激励。 他的脸上染了血,眼里压着惶恐和茫然。 他一具一具尸体翻找,然后叫出他们的名字。 “三哥……” “五哥……” “六哥……” “四哥……” “二哥……” “父亲……” 最后,他终于找到了卫珺。他将那青年将军从死人堆里翻过身子的时候,终于再也无法忍耐,那积累的眼泪迸发而出,他死死抱住了卫珺。 “大哥!” 他嚎啕大哭,整个山谷里都是他的哭声。 “嫂子还在等你啊啊!” “你说好要回家的啊,大哥你醒醒,我替你去死,你们别留下小七啊!” “哥……父亲……” 卫韫一声一声,哭得惊天动地,然而周边全是尸体,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应他一声。 那如鸟雀一样的少年,在哭声中一点一点,归于绝望,归于愤怒,归于仇恨,归于惶恐。 楚瑜静静看着,看着尸山血海,看着杀神再临。 卫韫身上依稀有了当年她初见他时的影子。 镇北王,阎罗卫七,卫韫。 那十四岁满门男丁战死沙场,十五岁背负生死状远赴边关救国家于水火,此后孑然一身,成国之脊梁的男人。 然而她没有像当年一样,敬仰、敬重、亦或是警惕、担忧。 她看着那个少年,只觉得无数心疼涌上来。 不该是这样的。 卫小七,不该是这样的。 她疾步上前,想要呼唤他,然而也就是这一刻,梦境戛然而止,她猛地惊醒过来。 阳光落在她脸上,她急促喘息,晚月正端了洗脸水进来,含笑道:“今个儿少夫人可是起晚了。” 晚月和长月喜欢卫家,也就改了口,叫楚瑜少夫人。 楚瑜在梦中回不过神来,晚月上前来,在她眼前用五指晃了晃道:“少夫人可是魇着了?” 楚瑜目光慢慢收回,停在晚月身上,她在梦中崩溃的神智终于恢复了几分,她沙哑着声音:“今日……初几?” “您这一觉真是睡得糊涂了。” 晚月轻笑,眼里带了些无奈:“今日重阳,九月初九呀。昨晚您还吩咐我们准备了花糕和菊花酒……” 话没说完,楚瑜就穿上鞋,衣服都买来得及 换,就朝着后院管理信鸽的地方奔去。 她还没缓过神来,骤然起来,便忍不住头晕了一下,走得有些跌跌撞撞,将冒冒失失进来的长月撞了个结结实实,自己也因惯性摔倒了地上。 长月“哎哟”一声,正想骂人,便看见晚月急急忙忙来搀扶楚瑜,她愣了愣道:“少夫人,您这是做什么?” “卫秋呢?” 楚瑜终于反应过来,提高了声音,声音都尖锐了许多:“叫卫秋过来!” 晚月察觉事情有些不对,赶紧让卫秋过来。 卫秋赶过来的时候,楚瑜洗漱完毕,终于冷静了一些,她抬头看向卫秋:“边境可有消息?” 卫秋愣了愣,随后摇头道:“尚未有消息。” “如有消息,”楚瑜郑重出声:“第一时间通知我,想尽一切办法先将消息拦下,不能告诉别人,可明白?!” 卫秋不明白楚瑜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吩咐,然而想到卫珺暗中的吩咐,却还是点了点头。 那一天,楚瑜都没有心情管其他的。她茶不思饭不想,就等在信鸽房边上。 等到夜里,终于有信鸽飞了进来,楚瑜不等它落地,纵身一跃,就将信鸽抓在了手里。 她迅速拿下纸条,看到上面卫韫潦草的字迹。 这纸上还带着血,明显是匆忙写成。 “九月初八,父亲与众兄长被困于白帝谷,我前往增援,需做最坏准备。” 九月初八,白帝谷。 楚瑜脑子嗡了一声,差点将纸撕了粉碎。 终究还是去了。 为什么还是去了? 明明答应过她,怎么还是去了?! 第11章 第11章 楚瑜捏着纸,很快镇定下来。 她一直盯着前线,从卫韫和卫珺传回来的书信来看,卫家打法的确很保守,不太可能做出追击敌军的事。可一切依旧发生了,九月初八被困白帝谷,今日九月初九…… 楚瑜闭上眼睛,她知道,战场上一定发生了她所不知道的事。 她也意识到,当年卫家满门被追封爵位,绝不只是因为卫韫成为良将,君王抬举的结果。 重生得到的消息不一定是对的,是她太自负,太相信自己已经得到的消息,以为自己重生回来,就能扭转局面。 她闭着眼睛,调整着呼吸,旁边卫秋卫夏、长月晚月等在她后面,卫秋的面色有些压不住焦急,他小声道:“少夫人,这样的消息我们不能锁。” “我知道。” 楚瑜睁开眼,吐出一口浊气,随后道:“我这就去找婆婆,在此之前,这个消息,谁都不能知道。” 卫秋有些为难,这样的消息太大了,然而卫夏却镇定下来,恭敬道:“是,谨遵少夫人吩咐。” 楚瑜点了点头,疾步朝着柳雪阳的房间走去。 卫府老太君平日并不在华京,而是在卫家封地兰陵养老,如今家中真正能做决策的就是柳雪阳。楚瑜清楚知道当年卫家要面临什么,也知道柳雪阳做了什么,她不是一个能忍的女人,而且作为卫韫和卫珺的母亲,她也不愿让柳雪阳面对剩下的一切。 她走到柳雪阳房间,甚至没让人通报就踏了进去。柳雪阳正躺在榻上听着下人弹奏琵琶,突然听得琵琶声停下,她有些疑惑抬头,便看见楚瑜站在她身前,面色冷静道:“婆婆,我有要事禀报,还是屏退他人。” 柳雪阳愣了愣,却还是朝着旁边人点了点头。 旁边侍从都退了下去,晚月和长月站在门前,关上了大门,房间里就留下了柳雪阳和楚瑜,柳雪阳笑了笑道:“阿瑜今日是怎么了?” “边境来了消息。”楚瑜开口,柳雪阳面色就变了。 身在将门,太清楚一个要让周边人都退下的边境家书意味着什么,楚瑜见柳雪阳并没有失态,继续道:“昨日我军被围困于白帝谷,小七带兵前去救援,但我们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柳雪阳坐直了身子,捏着桌子边角,艰难道:“被困的……有几人?” “除小七以外,公公连同六位兄长,七万精兵 ,均被困在其中。” 听到这话,柳雪阳身子晃了晃,楚瑜上前去,一把扶住她,焦急出声:“婆婆!” “没事!”柳雪阳红着眼眶,咬着牙,握住楚瑜的手,明明身子还在颤抖,却是同她道:“你别害怕,他们不会有事。如今我尚还在,你们不会有事。” “何况,”柳雪阳抬起头来,艰难笑开:“哪怕是死,他们也是为国捐躯,陛下不会太为难我们,你别害怕。” 楚瑜没说话,她扶着柳雪阳,蹲在她身侧,抿了抿唇,终于道:“婆婆,这个时候,这些消息就不外传了吧?” “嗯。” 柳雪阳有些疲惫点头,同她道:“这事你知我知,哦,再同二夫人……” “婆婆!”楚瑜打断她,急促道:“我来便是说这事,如今这种情况,梁氏绝不能再继续掌管中馈。” 柳雪阳有些茫然,楚瑜试探着道:“婆婆,梁氏这么多年一直有在卫府滥用私权贪污库银,这点您知道的,对吗?” “这……”柳雪阳有些为难:“我的确知道,也同老爷说过。但老爷说,水至清则无鱼,换谁来都一样,只要无伤大雅,便由她去了。” “可如今这样的情况,还将如此重要之事交在这般人品手里,婆婆就没想过有多危险吗?!” “这……”柳雪阳有些不明白:“过去十几年都是如此,如今……” “如今并不一样,”楚瑜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还是决定摊开来说:“母亲,我这边得到的消息,此次战败一事,可能是因公公判断局势失误所致,七万军若出了事,账可是要算在卫府头上的!” 听到这话,柳雪阳面色变得煞白,她颤抖着声:“怎么可能……” “这样的消息如果让梁氏知道,您怎么能保证梁氏不趁火打劫,卷款逃脱?若梁氏带走了府中银两,我们拿什么打点,拿什么保住剩下的人?” 楚瑜见柳雪阳动摇,接着道:“婆婆,钱财在平日不过锦上添花,可在如此存亡危机之时,那就是命啊!您的命、小七的命、我的命,您要放在梁氏手里吗?!” 听到这话,柳雪阳骤然清醒。她眼神慢慢平静下来,她扭过头去,看着楚瑜:“那你说,要如何?” “若婆婆信得过我,后续事听我一手安排,如何?” 柳雪阳没说话,她盯着楚瑜,好久后,她道:“你既然已经知道前线的消 息,便该明白,那七万军无论还留下多少,卫府都要获罪,为何不在此时离开?” 楚瑜没明白柳雪阳问这句话的含义,她有些茫然:“婆婆这是什么意思?” “你若想要,此刻我可替我儿给你一封休书,你赶紧回到将军府去,若我儿……真遇不测,你便可拿此休书再嫁。” 柳雪阳说着,艰难扭过头去:“阿瑜,你还有其他出路。” 楚瑜听了这话,明白了柳雪阳的意思。她低下头去,轻轻笑开。 “我答应过阿珺……”她声音温柔,这是她头一次这样叫卫珺的名字。她其实从来没有与卫珺单独相处过片刻,然而她也不知道怎么,从她嫁进卫家那一刻开始,她内心就觉得,她希望这一辈子,能在卫府,与这个家族荣辱与共。 这是大楚的风骨,也是大楚的脊梁。 前一百年,卫家用满门鲜血开疆拓土,创立了大楚。 后面十几年,到她死,也是卫韫一个人,带着卫家满门灵位,独守北境边疆,抵御外敌,卫我江山。 她上辈子耽于情爱,没有为这个国家做什么。 这一生她再活一世,她希望自己能像少年时期望那样,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她钦佩卫家人,也想成为卫家人。 于是她低下头,温柔而坚定道:“我要等他回来。” 生等他来,死等他来。 柳雪阳眼泪瞬间奔涌而出,她骤然起身,急忙进入内阁之中,找出了一块玉牌。 “这是老爷留给我的令牌,说是危难时用,卫府任何一个人见了,都得听此令行事。我知道自己不是个能管事儿的,这令牌我交给你。” 柳雪阳哭着将令牌塞入楚瑜手中:“你说做什么吧,我都听你的。” 楚瑜将令牌拿入手中,她本是想要柳雪阳听她的一起去拿下梁氏,然而如今柳雪阳却如此信任她,却是她意向不到的。 她有些沙哑道:“婆婆……你……” “我知道你是好孩子,”柳雪阳握住她的手,眼里满是期盼:“我知道,你一定能等到阿珺回来。” 她盯着楚瑜,强笑开来:“总该能回来几个,对不对?” 楚瑜看着面前女子强撑着的模样,残忍的话压在了唇齿间,最后,她只道:“婆婆,无论如何,阿瑜不离开。” 柳雪阳低着头,拼命 点头:“我知道,我不怕的。” “婆婆,”楚瑜抿了抿唇:“我如今会去用贪污的罪名将梁氏拿下,等一会儿,您就去将五位小公子带出华京,赶路去兰陵找老夫人吧。” 听到这话,柳雪阳睁大了眼:“你要我走?” “五位小公子不能留在华京。” 楚瑜果断开口。 她不知道局势能坏到什么程度,只能让柳雪阳带着重要的人提前离开。 柳雪阳还想说什么,楚瑜接着道:“您是阿珺的母亲,是卫府的门面,如今谁都能受辱,您不能。您在,他日小七回来,您就是傀儡,是把柄。而五位小公子在华京,也就是等于卫家将满门放在天子手里。” “婆婆,您带着他们离开,若是有任何不幸……您就带着他们逃出大楚。” “那你呢?” 柳雪阳回过神来:“你留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这里,等卫家儿郎回来。”楚瑜坚定出声:“他们若平安归来,我接风洗尘。他们若裹尸而归,我操办白事。若被冤下狱,我奔走救人;若午门挂尸,我收尸下葬。” 楚瑜声音平静,所有好的坏的结局,她都已经说完。 她看着柳雪阳,在对方震惊神色中,平静道:“身为卫家妇,生死卫家人。” 第12章 第12章 柳雪阳被楚瑜的话震得半天回不过神来,许久后,她却是慢慢镇定下来。 卫家也是经历了大风大浪的家族,她虽然出身书香门第,却也是年少便嫁入卫家,跟随卫家起起伏伏之人。 如今卫韫虽然只有一句书信,然而凭借着多年对局势的敏感,柳雪阳却也明白了如今卫家就在刀剑之上,若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她看着比她还要镇定平静的楚瑜,认真道:“有女如此,乃卫府之幸。卫府若能平安渡过此劫后,必不相负。” 楚瑜听到这话便笑了,柳雪阳面上一冷,随后道:“我即刻带几位小公子赶往兰陵,你在京中行事需得谨慎,若有必要,我会带老夫人回来。如今卫府全权交给你,你对外就宣称我带孩子出游便好。” “婆婆一路小心。” 楚瑜点头,柳雪阳也不再多说,即刻让士兵封锁了各院落,随后带着人去了五位小公子在的房中,直接抱上人便立刻连夜赶了出去。 楚瑜站在门口送走柳雪阳,为了防止追踪,他们一共送出三辆马车,朝着三个不同的方向。 等送走柳雪阳后,楚瑜回到屋中,便听见后院一片吵嚷,晚月上前来,冷静道:“梁氏听闻夫人出府之事了,吵嚷着要见您。几位少夫人陆续醒了,要求求见夫人。” “几位少夫人不用管,长月,”楚瑜叫了提剑等在一边的长月,吩咐道:“你即刻去楚府,连夜借一百家兵过来,此事只能让我父亲知晓,其余人一律不可。” 长月应声,旋即转身出了卫府。 “把账本带上,去见梁氏。” 楚瑜见长月出去,随即带着晚月出了大堂。 卫夏卫秋连同着侍卫长官卫云朗一起跟在她们身后,带上两排士兵风风火火到了梁氏住所。 梁氏还在吵闹,楚瑜进去之后,她愤然道:“楚瑜,你这是什么意思?!夫人呢?夫人在哪里,我要见她!” “夫人有事外出,如今卫府由我全权掌管。” 楚瑜直接路过她,走到首位上,端坐下来。 晚月抱着账本站在她身后,梁氏一看那账本,脸色便变了。她犹自强撑着道:“夫人怎会将卫府交给你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掌管?卫府由我执掌中馈十二年,若夫人有要事离开,也当先找我商议。如今怕不是你囚禁了夫人,挟天子以令诸侯吧?!” 听到这话,楚瑜倒也不恼怒,她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倒是个读过书的。” 说着,她抬起头来,目光平静看着梁氏:“夫人为何找的是我不是你,你心里不清楚吗?你便说吧,是你自己招了,还是我给你一桩一桩账清算?” 楚瑜说话并没有提声,声音从容平缓,然而正是这样平静的态度,才显得格外有力。 梁氏内心风起云涌,她看着那账本便知道,楚瑜怕是查过帐了。 可她什么时候查的?她明明已经严加防范,明明没看见楚瑜动过任何账本的痕迹…… 她抿唇不语,楚瑜抬眼看了她一眼:“行了,我也不同你多说,这些年你在卫府挪用的银两,一共二万八千银,我会找你哥哥讨要。而你,”楚瑜看着她,盯了许久后,平静道:“明日天明,我会押送官府,按律处置。” 听到这话,梁氏脸色煞白。 在卫府受到礼遇多年,她几乎忘了自己妾室的身份。 卫府不重嫡庶,她的三个孩子在卫府与嫡子近乎无异,而柳雪阳性情温和,不管庶务,以至于整个家中,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忘记了自己妾室的身份。 她固然因宠有了一定地位,然而律法之上,却清楚写明了她与妻子的不一样。 奴若盗窃,杖五十,刺字冲边;若为妾室,杖三十,刺字。 杖三十。 对于一个普通女子来说,这与赐死无异了。 梁氏急促呼吸起来,在楚瑜起身时,她焦急出声:“不!少夫人!您不能这样!” 楚瑜被她抓住袖子,对上梁氏急切的眼神,梁氏眼中含泪,声音颤抖:“少夫人,我是三位公子的母亲,您这样做,三位公子回来,会寒心的啊!” 过去正是因着如此,柳雪阳和卫忠一直对她额外尊重。 卫家七个孩子,个个都是俊杰,卫忠和柳雪阳不原因他们因为嫡庶生分,毕竟战场之上,一家人就是一家人,因此对于这些孩子的母亲,也十分礼遇。 如果是在平时,楚瑜愿意为了这个原因去忍让梁氏,然而她悉知梁氏未来做了什么,她便不能放纵。 于是她道:“你未曾犯下的罪过,我没有计较。如今所有的罪名,都是你过去犯下,梁氏,人做事就要有承担结果的觉悟,你既然做了,就要有勇气承担。” “至于三位公子……” 楚瑜抿了抿唇,心中有些不忍,却还是道:“想必,他们也会理解。” 说完,楚瑜抬手,让人将梁氏拉了下去。 梁氏凄厉叫喊起来,而不远处诸位少夫人听见这声音,心中俱是一惊。 楚瑜处理了梁氏,便转身去了二少夫人房中蒋纯的房中。 这位少夫人出身将门,但只是个庶女,可因出身的缘故,哪怕在这样喧闹的环境中,她也格外镇定。 她身着素衫,端坐在案牍之前,长剑横于双膝之上,面色平静看着楚瑜踏门而来。 楚瑜在门口静静看着她,她嫁入卫府,甚少与这些少夫人交往,如今头一次这样正式打量蒋纯,倒有些惊艳。 蒋纯生得并不算好看,五官清秀,却有一种额外的英气。 此刻她刚刚起床,头发散披在身后,这样静坐着,到有一种额外的气势。 可她身子微微颤抖,明显那气势是强撑出来,楚瑜停在门前,没有动作,片刻后,蒋纯率先开口:“无论生死消息,少夫人尽可告知。” 楚瑜目光落在蒋纯双膝上的的剑上。 上辈子蒋纯就是自刎而死,或许嫁给卫束,她便时时刻刻做好了生死相随的准备。 于是楚瑜轻轻笑了笑:“尚未有消息,只是他们如今被困白帝谷中,我做了最坏打算而已。待到明日,或许就有消息了,倒是无论生死,还请姐姐帮帮我。” 听到这话,蒋纯微微一愣,呢喃出声:“还未有消息……” 那便是最好的消息。 楚瑜点点头,她其实也就是不放心蒋纯,过来看一眼,也顺便给蒋纯打个底,免得她做出什么过激之事。 见蒋纯状态还好,她便转身打算离开,结果还未提步,就听身后有脚步声来,却是蒋纯道:“我陪你一起等。” 楚瑜有些诧异,看见对方坚定的神色,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第二天清晨,楚瑜收到了卫韫第二封信。 这封信上的字迹虚浮,似乎是握笔之人已经拿不动笔了一般。 “父兄皆亡,仅余卫韫,如今已裹尸装棺,扶灵而归。” 预料之中。 楚瑜看着那信,许久未言,而蒋纯只是看了那一句话,便猛地一下,昏死了过去。 楚瑜克制住自己胡思乱想的神智。吩咐下人将蒋纯带下去好 好照顾后,回到了书房。 因为早有准备,所以能够冷静,然而那内心,早已翻江倒海。她提了笔,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落笔回信。 “勿忧勿惧,待君归来。” 这封信跨千山万水,在第二黄昏落到了卫韫手里。 那时候他已经将近两天没睡,身裹着素服,背着父兄的灵位,带着七具棺木,行走在官道上。 他其实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回家吗? 可是父兄皆死,仅留他一人,有何颜面回家? 而回家之后,剩下的狂风暴雨,他又如何面对。 姚勇和太子的指责历历在目,是他父亲冒进追击残兵中的埋伏,致使此次大败。他因年幼没上前线,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父兄不是这样的人,可这样的辩驳,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他前十四年,无风无雨,哪怕战场刀枪,都有父兄为他遮挡。 如今突然要他面对这一切,他脑中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空白。 尸体是他从白帝谷一具一具背回来的,他一路都在想,何不让他一起没了呢? 这灵位太重,他背不动了。 然而也就是这时,先锋官将家书递到了他手里。 那女子的字迹,比平日更加沉重了几分,却是格外坚定。 “勿忧勿惧,待君归来。” 一瞬之间,仿佛有人立于他身前,将那千斤重担扛了起来。 卫韫颤抖着唇,捏着那张纸,许久之后,慢慢闭上了眼睛。 残阳如血,他握着家书,犹有千金。 他该回去。 哪怕父兄已去,然而犹有老小,待他归去。 第13章 第13章 楚瑜确认了消息后,也瞒不下了。 楚家连夜调了一百家兵给楚瑜,如今卫府几乎被楚瑜掌控,哪怕有些侍卫有了异心,有令牌加上楚家的家兵,那些侍卫也做不了什么。 于是楚瑜先人请了大夫过来给她问诊,而后将几位少夫人全部叫到大堂中来。 几位少夫人也知道出了大事,纷纷都谨慎收敛,不敢多说什么。她们被楚瑜请到大堂,打量了一会儿周边后,三少夫人张晗试探着道:“夫人呢?” 楚瑜坐下来,平静道:“夫人带着五位小公子去兰陵看望老夫人了。” 听到这话,几位少夫人脸色都变了,姚珏霍然起身,怒道:“带五位小公子离开,怎的都不知会我们这些当母亲的一声?!” 姚珏出身姚家,如今姚家女贵为皇后,嫡长子为太子,姚家一家身份水涨船高,哪怕是庶出之女,也比其他人有底气得多。 楚瑜心里思索着上辈子卫韫最后是提了姚勇的人头回来,又想到如今卫家必然是遇上了什么阴谋诡计,看见姚家人就觉得心里不畅快,她冷冷扫了姚珏一眼,平淡出声道:“带人出去的,是大夫人,你与其朝我吼,不若去找婆婆吼去?” 姚珏被这么一说,莫名觉得气势弱了几分,她张了张口还想说话,楚瑜骤然提高声音:“滚出去!” “楚瑜你……” 姚珏疾步上前去,卫夏卫冬立刻上前,拦住了姚玉。楚瑜继续道:“闹,你就继续闹,你可知我为什么送他们走?又可知前线发生了什么?!你便将时间继续耽搁下去,到时候谁都跑不掉!” 一听这话,所有人心里咯噔一下,素来最有威望的五少夫人谢玖走上前去,按住姚珏的手,看着楚瑜,认真道:“前线发生了什么,还请少夫人明示。” “今日清晨,小七从前线发回来的消息,”楚瑜沉着声,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盯着楚瑜,仔细听着楚瑜的话,楚瑜打量着众人的神色,缓慢道:“公公与诸位兄长,在白帝谷被困后,全军覆灭,如今小七以裹尸装棺,带着他们在回来的路上……” 话说完了,所有人都没有反应,大家都呆呆看着楚瑜,许久后,谢玖最先回过神来,颤着声道:“少夫人说的兄长,是哪一位?” 说着,她似乎也察觉,楚瑜用的是“诸位”,绝不是一位,于是她改口道:“是,哪几位?” 楚瑜叹息了一声 ,慢慢道:“除了小七以外,包括世子在内,六位公子连同镇国公……” 话没说完,一声尖叫从人群中传来,所有人抬头看去,却是六少夫人王岚。 她如今刚刚怀上身孕,本就在敏感之时,听到这消息,她疯了一般扑向楚瑜,挣扎道:“你胡说!我夫君怎么可能死!你瞎说!” 她声音又尖又利,侍女上前拉住她,楚瑜皱起眉头,给长月一个眼神,长月便抬起手,一个手刀便将王岚打晕了过去。 王岚昏死过去后,房间里就留下了三少夫人的哭声,而谢玖和姚珏站在大厅里,全然还没反应过来的模样。 楚瑜看向她们,正打算说什么,就听见姚珏仿佛是突然惊醒一般道:“我不信,我得回去,我要去找我娘,我……” 她说着,急冲冲朝外走去,然而没走几步,外面就传来了喧哗之声,楚瑜皱眉抬头,就看见士兵匆忙入内,焦急道:“少夫人不好了,一群士兵拿着圣旨将府里包围了,说是七公子回来之前,谁都不能离开!” 前线的消息应该已经到了宫里,皇帝做这件事也在她意料之内,不然她也不会让柳雪阳带着孩子早早离开。 她平静道:“无妨,让他们围去。” 如今还未定罪,便没有任何人敢闯入镇国侯府来。 她扭过头,继续吩咐下人,让他们将蒋纯和王岚放在一起,严加看管,让大夫好生照料着。 王岚的孩子,得尽量生下来。 只是上辈子……她生下来了吗? 楚瑜不记得,上辈子卫府的少夫人们,除了一个殉情的蒋纯太过轰动,其他人似乎都没有太多的传闻,大多听闻都被卫韫代替兄长给了休书,放回家去再嫁了。 楚瑜一面思索着上辈子所有信息,一面有条不紊吩咐着。而姚珏似乎全然不信侍卫的话,吵嚷着要出去。 楚瑜也没有管她,反而将目光看向谢玖。 “五少夫人有何打算?” 她声音平静,谢玖是个聪明人,她立刻看出了楚瑜的意图,皱着眉道:“如今卫家显然是沾了大罪,你还打算留着?” 这话出来,楚瑜便明白谢玖的选择了,她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却是问:“你对五公子没有感情的吗?” 谢玖愣了愣,等她反应过来时,便沉默了。 好久后,她艰难出声:“可我总得为未来打算,我才 二十四岁。” 她坚定看向楚瑜,似乎还想说什么,楚瑜却点了点头,全然没有鄙夷和不耐,淡道:“可。” 说完之后,她便转过身去,同下人吩咐着后面白事操办的要点,再没看谢玖一眼。 面对楚瑜这样淡然的态度,谢玖一瞬间觉得,自己站在自己,似乎难看极了,狼狈极了。 她捏着拳头,猛地提声:“你留下来会后悔的!” 楚瑜顿住步子,转过头去,谢玖声音笃定:“楚瑜,你还小,你不懂一个人过一辈子是多么可怕的事……” “我没有一个人,”楚瑜打断她,声音沉稳淡然:“我还有卫家陪着。” “你……”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的独木桥,我不劝你,你何必拦我?” 楚瑜皱起眉头:“谢玖,我以为你是聪明人。” 谢玖被这句话止住声,楚瑜说的没错,只是说,楚瑜的选择,把其他所有人的,都衬得格外不堪。 谢玖看着她远走,深吸了口气,还是选择转身离开。 既然要远离,自然不能再和谢家有太多的纠葛。卫韫回来时,皇帝自然会解开这守卫禁制,她得早些和卫家脱离了干系。 谢玖觉得自己想得无比冷静,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典型的、冷漠的、聪慧的世家女,然而等她走到房间里,坐在床榻上,不知道怎么的,她就突然想起她夫君的模样了。 她脱鞋躺到床上,在这无人处,将脸埋入锦被之中,总算是哭出声来。 几个少夫人哭的哭,闹的闹,楚瑜让人看着他们,自己就开始筹办灵堂。 人死了,总是要有归处,更何况卫家。 听闻上辈子卫家闹得太过急促,那几位甚至连灵堂都没有,就匆匆下葬,连墓碑,都是后来卫韫重新再启的。 如今她在这里,总不能让卫家像上辈子一样,英雄一世,却在最后连灵堂祭拜都无。 上辈子她操办过自己母亲的白事,也操办过顾楚生母亲的白事,这件事上,她倒也算熟练。 熟门熟路准备好了要采买的东西,商量好了灵堂的摆设和位置,这时候已经天黑了。 她才想起蒋纯来,她想了想,决定再去看看蒋纯。 蒋纯下午就醒了,醒过来之后就打算自杀,只是楚瑜早就让人看着,及时被抢了剑,这才保下一条命来。 自杀未遂后,蒋纯便不再说话,也不进食,靠在窗边,一动不动,什么话都不说。 楚瑜走进去的时候,就看见这样一个人,目光如死,呆呆看着外面的天空。 旁边丫鬟见到楚瑜来,想禀报些什么,楚瑜摆了摆手,他们便识趣走了下去。楚瑜来到蒋纯身边,坐下之后,给她掖了掖被子。 “天晚露寒,好好照顾自己,别着凉。” 蒋纯没有理会她,仿佛根本没她这个人似的。 楚瑜靠在床的另一边,看着对面窗户外的月亮。 “我嫁过来那天,其实都没看见阿珺长什么模样。” 听到这话,蒋纯终于有了动作。 她慢慢回过头来,看见楚瑜靠在床的另一边,神色里带着温柔,仿佛是回忆起了什么:“我就听见他结结巴巴喊我一声楚姑娘,我心里想,这人怎么老实成这样,都成亲了,还叫我楚姑娘。” 蒋纯垂下眼眸,明显是在听她说话。 楚瑜也没看他,继续道:“成亲当天,他就出征,我想见见他到底长什么模样,于是我就追着过去,那天他答应我,一定会回来。” “你……”蒋纯终于开口:“别太难过。” “我不难过。” 楚瑜笑了笑:“他不会想看我难过,所以,我也不想令故人伤怀。” 蒋纯没有说话,她似乎明白了楚瑜的来意。 “我与你不一样。” 她声音微弱:“我从出生,到遇见二郎之前,从没高兴过。哪怕嫁给他,我也心怀忐忑,我怕他不喜欢我,更怕他欺辱我。” “可他没有。” 蒋纯声音沙哑:“成婚那天,我崴了脚,我想着,他必然会生气我出了丑,所以我硬撑着,一步一步往前走,我以为我要一个人,那么疼的走完所有路,结果他却发现了。” “他蹲下身来,”蒋纯笑起来,眼里全是怀念:“他背着我,走完了整条路。我们进了洞房,他亲自用药酒给我擦脚。从来没有一个人对我这样好过。” 她目光落在楚瑜身上:“视若珍宝,不过如此。” 楚瑜没说话,描述得越美好,面对现实的残忍,也就越疼得让人难以接受。 “如果一辈子不曾拥有过,那我也认命了。”蒋纯颤抖着闭上眼睛:“可我曾经遇到过这样好的人,我又怎么 一个人走得下去。” “太疼了……” 她眼泪落下来:“一个人走那条路,太疼了。” 楚瑜听到这话,再也忍不住,伸出手去,一把抱住了蒋纯。 她压抑着眼里的热泪,拼命看向上方。 “没事,”她沙哑着声音:“我在,蒋纯,这条路,我在,夫人在,还有你的孩子,你不是一个人啊。” “从你嫁进卫家开始,你早就不是一个人了。” “以后谁敢欺负你,我替你打回去。你病了,我照顾你;你无处可去,我陪伴你。蒋纯,”她抱紧她:“人这辈子,不是只有爱情的。” “你早就不是当年那个一无所有,只能死死抓住二公子的小姑娘了。” “你有孩子,有卫府,你有家啊。” 听到这话,蒋纯终于再也无法忍耐,那压抑的痛苦猛地爆发而出。 她嚎啕出声。 “可我想他,我想他啊!” “我知道。”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那些丧尽天良的人活得好好的,可他却去了呢?他还这么年轻,我们的孩子才有五岁,怎么就轮到他了呢?” “我知道。” “为什么……”蒋纯在她怀里,哭得声嘶力竭,一声一声质问。 为什么这苍天不公至斯。 为什么这世间薄凉至此。 为何英雄埋骨无人问,偏留鼠狼云锦衣? 然而这些为什么,楚瑜无法回答,她只能抱住她,仍她眼泪沾染衣衫,然后慢慢闭上眼睛,想要用自己的体温,让蒋纯觉得,更温暖一些。 纵然温暖如此微弱,却仍想以身为烛,照此世间。 第14章 第14章 蒋纯嚎哭了许久,在楚瑜怀中慢慢睡去。她睡过去后,楚瑜终于放下心来。 最怕的不是这样猛烈的哭泣,而是将所有难过与痛楚放在心底,说不出口,道不明白,一个人在心里,让绝望与痛苦把自己活活逼死。 如今哭出来了,也就好了。 楚瑜让人侍奉着她睡下来,她直起身来,走了出去。晚月上前来,将各公子房中少夫人以及三夫人王氏的动态报了一圈后,又同楚瑜道:“七公子的信来了,如今他们已经到平城了。” 楚瑜听了这话,急忙让人将卫韫的信拿了过来。 这一次卫韫的信明显比上一次平稳了许多,没有多说什么,寥寥几笔,就只是说了一下到了那里,情况如何。 楚瑜看着这信,不由得想起以往卫韫回信,从来都是长篇大论,那一日周边景致、风土人情,事无巨细,什么都有。 而今日这封信,哪怕说是卫珺写的,她也是相信的。 她觉得心里有些发闷,人的成长本就是一个令人心酸的过程,而以这样惨烈的代价快速长大,那就是可悲了。 她将府里的情况报了一下,想了想,还是加了一句: 时闻华京之外,山河秀丽,归家途中,若有景致趣事,不妨言说一二。 写完之后,她便让人将信送了出去。 如今卫府虽然被围,但是大家都还不清楚原因,卫府在军人中地位根深蒂固,倒也没有太过为难,哪怕偶有信鸽来往,大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了。 送完信后,楚瑜终于得了休息,她躺在床上,看着明月晃晃,好久后,终于叹息出声,慢慢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清晨醒来,楚瑜又开始筹备灵堂之事,如今采买需要由外面士兵监督,但对方并没为难,材料上倒也没什么,只是如今各房少夫人避在屋中,仿佛是怕了和卫家扯上关系,时刻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就楚瑜一个人在忙碌,人手上倒有些捉襟见肘。 做事的人多,可有些事总要有主子看着,才能做得精细。 楚瑜忙活了一大早上,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她抬起头来,看见蒋纯站在门口。 她穿了一身素服,头发用素带绑在身后,面上不施脂粉,看上去秀丽清雅。楚瑜愣了愣,随后道:“二少夫人如今尚在病中,何不好好休养,来此作甚?” 蒋纯笑了笑 ,面上到没有昨天的失态了。 “我身子大好,听闻你忙碌,便过来看看,想能不能帮个忙。上次你不是问我,能否帮你一起操办父亲和诸位公子的后事吗?” 楚瑜没想到蒋纯恢复得这样快,她犹豫了一下,终于道:“你……想开了些吧?” “本是我昨日犯傻,承蒙少夫人指点。如今陵春尚在,我身为母亲,为母应刚。” 蒋纯叹了口气,朝着楚瑜行了个礼:“救命之恩,尚未言谢。” “二少夫人言重了。” 楚瑜赶忙扶住她:“本是一家姐妹,何须如此?” 蒋纯被她扶起来,听了她的话,踌躇了片刻道:“那日后我便唤少夫人阿瑜,少夫人若不嫌弃,可叫我一声二姐。” “如今大家患难与共,怎会嫌弃?” 楚瑜含笑:“二姐愿来帮我,那再好不过。” 说着,两人便往里走去,楚瑜将家中庶务细细同蒋纯说来。 卫束是梁氏的长子,楚瑜未曾进门前,蒋纯作为二少夫人,也会帮着梁氏打理内务,她一接手,比楚瑜又要利索几分。 楚瑜观察着蒋纯做事,想了想后,有些忍不住道:“我将梁氏押送官府……” “应当的。”蒋纯声音平淡,看这账本,慢慢道:“这些年来,梁氏一直时刻做好了卫府落难便卷款逃脱的准备,她在外面有个姘头,如今少夫人先发制人,也是好事。” 听到这话,楚瑜心中大惊。 怪不得上一世梁氏不过一个妾室,却能在最后将卫府钱财全部带走后,还没留下半点痕迹,仿佛人间消失了一般,原来她本就不是一个人在做这是。 “二姐既然知道,为何不同夫人明说?” 楚瑜心思定了定,先问出来,蒋纯笑了笑:“有些事,看破不说破,她毕竟是我婆婆。” 话点到这里,楚瑜瞬间明了。 蒋纯聪慧至此,怕是早就发现了梁氏的蛛丝马迹,只是那毕竟是卫束的母亲,因此她虽然知道,但也没有多说,便是怕撕破脸后,大家难堪。 而如今卫束已死,她也不用过多顾及。上一世若蒋纯没有闻讯后自杀,以蒋纯的手段,卫府或许会好上许多。 高楼倾覆,虽一卯之误,亦有百梁之功。 楚瑜看着蒋纯,不由得有些发愣,蒋纯拨动着算盘,想了想,抬头道 :“陵春如今随着夫人去兰陵,应当无事吧?” 卫陵春是蒋纯的孩子,也是五位小公子中最年长的。 楚瑜知晓她担心,便道:“这你放心,他们分成三波人出去,走得隐蔽,而且府中精锐我尽数给了他们,加上现在卫府只是被围,并非有罪,他们在外,应当无事。” 蒋纯本也知道,如今楚瑜说来,也只是让她放心一些。 有蒋纯加入,楚瑜处理事快上许多。卫韫一路上一直给楚瑜写信,看得出他已经尽量想给楚瑜讲沿路过往,然而却因心思不在,全然少了过去的那份趣味,干瘪得仿佛是在例行公事。 楚瑜看着那信,每日读完了,就将它细细折起,放入床头柜中,然后寻了一些彩泥来,想象着卫珺和卫韫的模样,捏了他们的样子。 卫家七位公子,楚瑜记得长相的也就这两位,其他几乎都未曾谋面,只是在新婚当日听过他们的声音。 泥人捏好的时候,也到卫韫归京的时候了。 卫韫归京前夜,卫府门前就加派了人手,气氛明显紧张起来,蒋纯从外面走进来,颇有些焦躁道:“阿瑜,他们这番阵势,总不至于在门口就将小七拿下吧?他们在战场上到底是怎么了……” 蒋纯絮叨着,面上担忧尽显。 楚瑜镇定吩咐着府里挂上白绫,同时让人通知下去,明日让各屋中少夫人清晨到前院聚集,等着卫韫回来。做完这一切后,她才同蒋纯道:“不管怎样,明日我们都要体体面面将父兄迎回来。” 楚瑜这样冷静的态度,让蒋纯镇定了不少。 她点了点头,认真:“若他们胆敢在我夫君灵前折辱小七,我必不饶他们!” 楚瑜听到这话觉得有些好笑,却是笑意盈盈点头:“好,不饶他们。” 当天夜里,楚瑜一夜辗转反侧,根本睡不着。 卫韫已经到了城外,只是进城之前,需稍作整顿。大概就像楚瑜要让卫韫看到卫府如今最好的一面,卫韫此刻大概也希望,家里人不要看到他太过狼狈的模样。 第二天天色亮起来时,楚瑜便起了。 她让人将她头发梳成妇人发髻,头上带了白花,随后换上了纯白色长裙,外面套上了云锦白色广袖,看上去庄重素雅。 她画了淡妆,看上去精神许多,将珍珠耳坠带上后,便见得出,虽是素衣带花,却并未显得狼狈憔悴。 她做好一切后,来到院落之中,清点人数。 然而院中三三两两,只有蒋纯和六少夫人王岚房里的人在。 楚瑜双手端在袖中,面色冷峻:“其他人呢?” “其他几位少夫人,都言身体有恙。” 管家上前来,一板一眼道:“奴才去请过了,都不愿来。” 管家的话,已经将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了,“言”有恙,不“愿”来。 楚瑜知道这些人在打算什么,无非就是向外面人表态,不愿和卫府牵扯太多。 楚瑜目光落到去请人的管家身上:“他们如今是在床上爬不起来了吗?” 管家没明白楚瑜是什么意思,尚还茫然,旋即就听见楚瑜提高了声音:“明月晚月,去各房中通知诸位没来的少夫人,除非他们在床上爬不起来,不然就给我立刻滚过来!若是不来,就直接把腿打断了不用来!” 管家面色震惊,在场所有人脸色都变得格外难看。 把腿打断…… 然而晚月长月却完全不觉有问题的样子,直接带人就去了。 蒋纯也有些尴尬,上前道:“阿瑜,你这样……” “今天我争的是卫府的脸,”楚瑜冷着声音,说是回答蒋纯,目光却是看向众人:“谁今天不给我脸,就别怪我不给她脸!” 众人等了片刻,就听见姚珏的声音从远处响了起来。 她怒然道:“楚瑜,谁给你的胆子,要断我的腿?!” 楚瑜转过头去,看见姚珏和其他三位少夫人风急火燎赶过来。 姚珏手提着鞭子,眼见着要甩过来,就听楚瑜道:“怎么,休书是不想要了?” 听到这话,姚珏手上一僵。 楚瑜含笑而立,目光扫过这三位少夫人:“我今日就明说了,今天你们老老实实的,那日后我便替你们和卫韫求了这封休书,你们和卫家便是彻底了没了关系。若今日你们还要闹,”楚瑜怒吼出声:“那就闹下去,反正我这条命就放在这里,我拿命和你们闹,我看你们闹不闹得起!”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安静了。 便就是这时,外面传来侍卫的声音。 “少夫人,七公子回来了!” 第15章 第15章 话音落,楚瑜猛地回身,同旁人急忙道:“开门,备酒,将艾草给我!” 说着,楚瑜指挥着众人站好位置,同时清点着要用的东西。蒋纯走到三少夫人张晗身前,平静道:“三妹妹真的要做到这样的程度吗?” 张晗露出为难的表情来,蒋纯继续道:“三公子对妹妹也算有情有义,他如今回来,你都不打算见一面的吗?” 听到这话,张晗眼眶微红,低下头道:“二姐姐,我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若不做果断些,我家怎容得下我?” 蒋纯没说话,同为庶女,她自然明白她们的处境。 她之所以直接赴死,何不也是这样的考量? 如今丈夫已死,卫家获罪。大家谁不清楚,七万精兵全歼,这是多大的罪名?要么他们和卫家断了关系回到母族,要么母族必然是先下手为强,率先断了与他们的关系,向圣上表忠。 如今母族尚未表态,不过是因为卫韫还未回京,没有与她们联络上,还不清楚事情罢了。 蒋纯沉默着,好久后,却是道:“不过就是见一面,又能影响什么呢?三妹妹,你们如今是杯弓蛇影,怕得太过了。” “不说其他,”蒋纯叹了口气:“你也该想想陵书,若陵书知晓你连他父亲最后的体面都不愿给予,他要如何作想?” 说到孩子,张晗终于僵住了神色。 她犹豫着看了一眼旁边的六少夫人王岚,她们向来都是没主见的,见姚珏和谢玖不愿和卫家有半点沾染,她们便慌了神,有样学样。如今被蒋纯提醒,这才想起自己的孩子来。 孩子是带不走的,她们也不能为了孩子搭上自己一辈子,但是却也并不希望孩子心中,自己是一个薄情寡义之人。 “去站着吧。” 蒋纯目光朝谢玖和姚珏看过去,却是拍了拍张晗的肩:“如今少夫人也容不得你们不站,别和她硬撑,哪怕是谢玖姚珏,也是要服软的。” 谢家姚家是大族,如果谢玖姚珏也要服软,那她们自然不会硬杠。 张晗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走上前去,站在了楚瑜身后。 蒋纯走到谢玖和姚珏面前,恭恭敬敬做了个请的姿势,平静道:“多余的话,不用我说了吧?” 谢玖和姚珏没说话,这时候,外面传来了鸣锣开道的声音。 姚珏挑 眉正要骂什么,谢玖突然拉住了她。 谢玖盯着门外,好半天,慢慢道:“别和疯子计较,若家里问起来,便实话实说。” 听到这话,楚瑜在人群中扭过头来,转头看了过去。 谢玖挺直了腰背,面色平静。楚瑜朝她点了点头,转过头去。 谢玖微微一愣,却是没有明白楚瑜点这个头是几个意思。 谢玖和姚珏站到楚瑜身后之后,一切准备好了,外面鸣锣之声渐近,大门缓缓打开。 那朱红大门发出嘎吱的声响,外面的场景慢慢落入楚瑜眼中。 此刻街道之上,老百姓熙熙攘攘站在两边,一个少年身着孝服,头上用白色的布带将头发高束,一条白色的布带穿过额间,紧紧系在他头上。 他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面色苍白,眼下发青,面上消瘦见骨,神色平静,周身围绕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死气。仿若一把出鞘宝剑,寒光凌厉,剑气冷然。 他手中捧着一座牌位,身后跟着七具棺木,一具单独在前,其他六具一行两具,排了长长的队伍,自远处而来。 钱纸漫天纷飞,整条街没有一人说话,安静得仿若一座鬼城,只是那棺木所过之处,两侧百姓会逐渐跪下来,而后发出嘤泣之声。 那哭声打破了死一样的寂静,后面的人有样学样。 于是楚瑜便见,那长街上的人如浪潮一般慢慢俯跪而下,哭声自远处传来,响彻全城。 楚瑜在袖下捏紧了手,让自己保持平静庄重,不失半分威严。 她听着那哭声,骤然觉得,一切并不似她想象中如此糟糕。 卫家的牺牲,朝廷不记,官员不记,贵族不记,天子不记,可有这江山百姓,他们总在铭记。 楚瑜觉得眼眶发酸,她目光全落在卫韫身上,看那少年抬着牌位,自远处朝着她慢慢看了过来。 那目光似是跨过万水千山,然后在看到她那一瞬间,那少年面上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 他走到她身前,单膝跪下,低下头颅,朗声开口:“卫家卫韫,携父兄归来!” 音落瞬间,棺木轰然落地,楚瑜目光落到那七具棺木之上,她颤抖着唇,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却在卫韫单膝跪下那瞬间,骤然想起。 当初去时,也是这个 少年来通知他,亦如今日,单膝跪在她面前,同她说—— 少将军奉命出征,命末将将此玉交于少夫人,吩咐夫人,会凯旋而归,无需担忧。 凯旋而归,无需担忧。 楚瑜走下台阶,抬手覆在那棺木之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第16章 第16章 卫韫仍旧保持着那跪着的姿势,低着头,没敢抬起来。 楚瑜站在棺木之前,手扶在漆黑的棺材之上,一言不发。 虽然卫韫没说每具棺材是谁的,但是棺材的放置有其礼仪规则,卫忠是镇国候,自然单独在第一排,卫韫是世子,也就在卫忠棺材后面左侧。 远处是长街压抑着的哭声,楚瑜的手微微颤抖,她正想说些什么,就听一声凄厉的哭喊:“六郎!” 旋即便看见王岚再也安耐不住,提着裙子从台阶上扑了下来,往最后一排棺材寻了过去。 她尚还带着身孕,旁边侍女惊得赶紧去搀扶她,然而王岚跑得极快,她扑在那棺木上,便撕心裂肺哭了起来。 这一声嚎哭仿佛是打破了什么禁忌,所有人再也不压抑自己,或是嘤嘤啜泣,或是嚎啕大哭,一时之间,卫府满门上下,长街里里外外,全是哭声。 蒋纯早已哭过,甚至于她早已死过,于是在此时此刻,她尚能镇定下来,她红着眼,走到楚瑜身前,哑着声音:“少夫人,七公子还跪着。” 楚瑜骤然回神,她回过头去,忙去扶卫韫:“七公子快请起来。” 然而卫韫一动不动,楚瑜微微一愣,小声道:“七公子?” 卫韫没说话,他另一只腿也跪了下来,从单膝跪着的姿势,变成了双膝跪下。 楚瑜整个人都呆了,便见少年跪在她面前,缓缓叩头。 “嫂子,”他声音嘶哑:“小七失信,没带大哥回来。” 去时他曾说,若卫珺少一根头发丝,他提头来见。 然而如今他尚安在,带回来的,却是满门棺木。 他身子微微颤抖,终于如一个少年一般,压抑着出声:“嫂子……对不起……” 话没说完,他便觉得一只手落在他头顶。 那手虽然纤细,却格外温暖,他听楚瑜温和的声音:“无妨,小七能平安归来,我亦很是欢喜。” 卫韫呆呆抬头,看见女子含着眼泪的目光,那目光坚韧又温柔,带着一股支撑人心的力量,在这嚎哭声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分外明晰。 卫韫看着她,便见她忽地起身,同他笑道:“站起来吧,千里归来,先过火盆吧。” 说着,她便招呼了人来,将火盆放下,扶着卫韫站起来。 然而也 就是这时候,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卫韫和楚瑜同时抬头,便看见十几位大理寺官服的人驾马停在卫府面前。 卫韫捏紧拳头,旁边人都被惊住,侍女扶着王岚赶紧闪避开去,本来附在棺木上痛哭的几位少夫人也纷纷闪开去。 为首之人看上去不过三十岁,立于马上,冷冷看着卫韫,举着圣旨道:“大理寺奉旨捉拿钦犯卫韫,”说着,他扬手道:“来人,把他给我抓起来!” 音落的瞬间,大理寺的人便涌了上来。 卫秋带着侍卫猛地上前,拔剑对上周边士兵,怒道:“曹衍,你胡说八道什么!” 说着,卫秋看向那立着的棺木,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我卫府满门忠烈,为国捐躯而亡,哪里还有捉拿这唯一的小公子下狱的道理?!你们莫要欺人太甚了!” 曹衍是曹氏幼子,多年前曹家曾送长子上战场交到卫家军中,却因不守军纪被打死了,因此卫家落难,曹衍在大理寺中,立刻揽了捉拿卫韫的事儿来。 曹卫两家的恩怨满朝皆知,如今曹衍在这里,众人自然要想到是曹衍刻意刁难去。 曹衍听了卫秋的话,冷冷一笑:“你算个什么东西?这可是圣上亲笔所书的圣旨!你卫家因贪功好胜,害我大楚七万精兵丧命于白帝谷,你以为人死了这事儿就没了?卫韫,”曹衍提高了声音:“识相的就别挣扎,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卫韫没说话,他抬头看着楚瑜。 众人惊慌之间,这个人却一直神色从容淡定。在他看过来时,她只是道:“踏过这个火盆,去了晦气,就能进家门了。” “嫂子……” 他干涩出声,楚瑜却是握住了他的手腕,拉着他踏过了火盆。 而后她握着艾草,轻轻拍打在他身上。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着楚瑜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是迎接一位归家游子一般轻轻往卫韫头顶撒了艾草水,然后从旁边拿过酒杯,递给卫韫。 “虽然没能凯旋归来,然而你们去时我就备下了这祝捷酒,既然回来了,也就喝了吧。” 楚瑜双手捧着酒杯,声音温柔。 曹衍皱起眉头,怒喝了一声:“卫韫!” 卫韫没有理他,他看着眼前捧着酒的女人。 他本以为归家时,面对的该是一片狼藉,该是满门哀嚎,该是他一个人撑着自己,扛着卫家前行。 但没想到,他却还能像过去一样,回来前踏过火盆,驱过晦气,甚至像父兄还在时那样,饮下一杯祝捷酒。 当年年少,父兄不允他饮酒。而如今他若不饮,此酒便无人再饮。 他接过酒,猛地灌下。 曹衍终于无奈,怒喝出声:“卫韫,你是要抗旨不成,南城军,你们站在那里,是打算包庇卫家?!” 听到曹衍的话,一直在旁边不说话的南城军终于没办法装死了,为首之人深吸了一口气,他伸出手去,朝卫韫恭恭敬敬做了个请的姿势道:“七公子,烦请不要让我们难做。” 卫韫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楚瑜一眼,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他伸出手去,让人给他戴上了枷锁。 几十斤的枷锁带在他身上,他却仍旧挺得笔直,曹衍让人拉了关囚犯的马车过来,冷笑着同卫韫道:“七公子,上去吧?” 卫韫没说话,他回头看了一眼卫府的牌匾,目光落在楚瑜身上。 “卫家……交给大嫂照顾。” “你放心。”楚瑜点了点头,声音平和坚定:“我在,卫家不会有事。” 卫韫抿了抿唇,却道:“大嫂,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说着,他目光扫向一旁站着的几位少夫人,扬声道:“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才是要紧。诸位嫂嫂切勿太过伤悲,哥哥们泉下有知,也希望诸位嫂嫂能照顾好自己。” 楚瑜并没将家中变故告诉卫韫,只是说了梁氏和柳雪阳的去向,卫韫尚还不知家中女人之间的不合,还担心着几位嫂子因失去丈夫太过伤悲。 三少夫人张晗听到这话,扭过头去,用帕子捂住脸,小声哭出来。 便是姚珏,也不自觉红了眼。 然而她与谢玖出身大族,早是知道了卫家的形势,绝不敢去牵连的,更何况姚家与卫家本也交恶,她与丈夫感情远不及其他少奶奶深厚。 只是忠门埋骨,稍有良心,便会为之惋惜。 听着卫韫的话,管家露出难色,他看了楚瑜一眼,怕楚瑜在这时候告状起来。然而楚瑜却扬着笑容,同卫韫道:“你不必担忧,在狱中好好照顾自己,我们都是你长辈,比你想得开。” 卫韫放下心来,点了点头,上了囚车。 曹衍脸色已是差极了,催促了人道:“压着去天牢罢!” 卫韫盘腿 坐下,背对过家中女眷时,便收起了方才的软弱担忧,化作一片泰然。 囚车缓缓而行,他骤然出声:“卫家蒙冤!父兄无罪!” “让他闭嘴!” 曹衍面色大变,扬鞭甩了过去:“闭嘴!” 看见他扬鞭子,蒋纯下意识就抓住了曹衍的鞭子,曹衍察觉被人阻拦,扭过头去,看见蒋纯之后,眯起眼睛:“二少夫人?” “好,好得很,”他目光扫过卫家一众女眷,冷声道:“你们卫府好得很!你们家大夫人呢?!” 没有人说话,曹衍提了声音:“如今卫家就没有人主事了吗?还是说卫家如今的主事就是一个连面目都不敢露之人?!” “大夫人外出省亲,如今卫家暂由妾身主事。” 楚瑜站出身来,她双手交叠落于身前,微微低头:“二少夫人方才经历丧夫之痛,一时失智,还望大人海涵。” 曹衍目光落在楚瑜身上,打量了片刻后,慢慢道:“楚家的大小姐?嫁进门来,还没见过丈夫吧?” 听到这话,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不大好看,便是站在一旁的谢玖,也感受到了这森森的羞辱。 然而楚瑜面色不变,仿佛这就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询问,平静道:“正是。” 曹衍看着楚瑜,不知是想起什么,笑了起来:“听闻大小姐天资聪慧,向来是识时务之人,大小姐可知道,卫家如今已然获罪,戴罪之人,”他抬起头,看向卫家的灵堂白花,“啧啧”道:“还要给他们这样的体面,不妥吧?” “你……” 姚珏再也忍耐不住,猛地出声,却被旁边谢玖一把拉住,谢玖压低了声:“你父兄说了什么忘了吗?忍住,日后你我就同卫府没什么瓜葛了!” 姚珏抿了抿唇,扭过头去,不想再看。 她想离开,可不知道为什么,楚瑜在那里,她便挪不动步子。 她目光落在楚瑜身上,看楚瑜不卑不亢反问曹衍:“如今卫府可是定罪?” 曹衍面色变了变,楚瑜继续道:“既然尚在查案,并非罪人,他们为国征战沙场一生,体面归去,有何不可?” “少夫人是听不懂我说的话,还是装不懂?” 曹衍咬牙出声,他猛地靠近她,压着声音道:“卫府如今已无男丁,仅剩一个十四岁的小儿,楚大小姐莫非还要给卫珺守寡不成?!” 楚瑜抬起头来,平静看着曹衍,曹衍见她神色动摇,接着道:“我与卫府恩怨小姐应该知道,我与令尊相交甚好,小姐给我这个薄面,我也不会让小姐难堪。” 听到这话,楚瑜轻叹了一声,微微低头。 “既然大人与我父交好,还请大人给这个面子,让我公公和小叔们安稳下葬吧。” 曹衍冷笑起来,他坐起身子,朝后面招了招手,指着那棺木道:“砸!” 卫秋拔剑而出,怒道:“你敢!” “罪臣之奴,安敢拔剑?!” 曹衍盯着卫秋,同旁人道:“来人,将这刁奴拿下!” “曹大人!” 楚瑜提高了声音,她上前一步,站在棺木和卫秋之前,盯着曹衍:“曹大人一定要将事做绝做尽?” “我便做绝做尽了,你又如何?!” “曹大人,你今日之事,若传入圣上耳中,你当如何?” 曹衍闻言,大笑出声:“你以为今日圣上还会管卫家?” “那您试试。”楚瑜停在棺木前,目光直视着她:“今日我在此处,您想动我父兄的棺木,便从我尸身上踏过去。” 她双手笼在袖间,神色泰然:“妾身不敢对曹大人动手,曹大人要杀要剐,妾身悉听尊便。” “端只看,”楚瑜目光停留在曹衍身上:“曹大人觉得,楚瑜这条命,价值几何了。” 第17章 第17章 楚瑜站在棺木前不动,曹衍眯眼:“你以为我当真怕了你不成?少夫人,你可睁眼看看,你们这棺木,是什么木,雕刻的,是什么纹,用的,是什么漆?” 楚瑜没有回头,平静道:“我公公小叔所用之木,所刻之纹,所用之漆,均按他们所对应官职爵位所用,并无不妥。” “少夫人此言差矣,”曹衍冷笑:“卫忠等人乃戴罪之身,应按庶民规格以葬,怎能用得起这样的棺木?来人,去东街给我买七具普通棺木来。少夫人,”曹衍转过头去,叹了口气:“曹某生性慈悲,卫府今日沦落至此,这七具棺材就当曹某送给卫府,少夫人不必言谢。” 说着,曹衍指着那棺木道:“烦请少夫人让一让,不该呆的地方,一刻也不该呆。” “曹大人,我大楚可有律法言明戴罪之身以庶民葬?” “那我大楚又可有律法言明戴罪之身以公爵葬?!” 说话期间,越来愈多大理寺的官兵赶了过来,曹衍不愿与楚瑜多做纠缠,直接道:“给我将卫忠等人请出来!” 说着,曹衍带头带着士兵涌了上去,楚瑜立在卫忠棺木前,一动不动,士兵上前来开棺,楚瑜抬手按在棺木之上,竟就纹丝不动。士兵愣了愣,曹衍怒道:“怕什么,将她拉走啊!” 士兵反应过来,冲去拉扯楚瑜,楚瑜趴在棺木之上,无论谁来拉扯,都死死抱在棺木之上。 她果真如她所言,没有反抗,没有还手,只是谁都拉不开她,她就用自己身子,去拦着那些士兵。周边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细雨,曹衍见他们久久拉不开楚瑜,怒吼向其他人:“动手啊!” 说罢,他便朝着楚瑜冲去,一鞭子甩在楚瑜身上。 鞭子在楚瑜身上见了血,旁边人惊叫出声,而这时,周边士兵也在曹衍驱使下冲向了其他棺木。 王岚率先没忍住,大着肚子扑向自家夫君的棺木,嚎哭出声:“六郎!” “将六少夫人拉回去!” 蒋纯大吼出声:“护住六少夫人!” “不准还手!” 楚瑜抬起头来,扬声开口:“我卫府并非谋逆之臣,绝不会向朝廷之人出手。谁都不许还手!” 说着,楚瑜转过头去,盯着谢玖。 她张了张口,反复念着一个名字。 谢太傅。 谢太傅。 谢玖注意到楚瑜的目光,她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周边是哭声,是喊声,士兵们努力想打开棺木,然而卫府的人却冲上去,拼命抱在棺木上。 他们如楚瑜所言,没有反抗,只是拼命扒在那棺木之上,被一次次拉开,又一次一次冲上去。 “三郎……三郎你莫怕……” 张晗不会武,便整个人都趴在了棺材上,又被士兵拖下去。 王岚因为怀孕,被下人拖着,一个劲儿哭喊着想要上前。 蒋纯面对着棺木,整个人死死按住棺木,指甲都扣在了棺木之上。 而楚瑜就趴在卫忠棺木身边,背上鲜血淋漓。 卫府满门都是哀嚎声,是哭声。 姚珏咬着牙,眼眶通红,她浑身颤抖,想要做什么,却不敢上前。 而楚瑜盯着谢玖,一动不动,谢玖神色冷漠,然而眼中却是浮光掠影。 她仿佛是看到自己刚嫁到卫家那一天,卫雅坐在她身边。 卫雅小她两岁,他低着头,小声道:“听闻谢家百年书香门第,我的名字你或许会喜欢,我单名雅,叫卫雅。” 说着,他颤抖着,握住她的手:“我虽比你年纪小,却很可靠,我以前见过你,春日宴上,那时我四哥尚未娶亲,我还不能去求娶你,所以我总催着四哥赶紧成亲,就怕你没等着我……” 少年说着,舒了口气,抬头看向她:“还好,你没嫁得这样早。” 那时她很诧异,谢家人心薄凉,她从未见过一个少年,单纯至此。 嫁他是权宜之计,她本庶女,能嫁到卫府,也算不错。她早做过他身死改嫁的准备,只是她以为这是十年,或者二十年,从未想过这样早。 五郎…… 谢玖听着周边人的哭喊,感觉喉咙间有什么涌上来,她捏着拳头,慢慢闭上眼睛。许久后,她毅然转身,姚珏一把拉住她:“你去哪里?” 谢玖苦笑了一下:“去找死罢!” 说罢,她猛地推开她,转身跑进了雨里。 姚珏站在原地,看着不远处大雨中和官兵对抗着的卫家人,咬了咬牙,她猛地冲了进去,怒吼出声:“曹衍,你心里真是没有王法了吗?!” “姚四小姐?” 曹衍抬起头来,颇为诧异:“我以为,四小姐是聪明人 ?” 姚珏不说话,她咬着牙,喘着粗气,曹衍看着她,轻笑了一声:“我还以为姚小姐,也同少夫人一样有骨气呢?你说这卫家的公子有什么好的,那个卫四郎,我记得还是个断指……” 话没说完,姚珏气头上来,没有忍耐住,一脚就踹了过去,怒喝道:“你个王八蛋!” 曹衍没想到姚珏居然真一脚踹过来,当场被姚珏一脚踹翻了过去,他瞬间暴怒,让人拉住姚珏,抬手就是一巴掌。姚珏被人按着,还拼命挣扎,怒骂出声:“你个王八蛋,你他娘以为自己算老几?我表哥手下一条走狗……” “好,好的很……” 曹衍捂住脸,不住点头:“你等着,我第一个就开你丈夫的棺!” 说罢,曹衍就朝着卫风的棺木走去,他走得又急又狠,谁都拦不住,姚珏红着眼嘶吼:“曹衍,尔敢!你今日敢动卫风的棺材一颗钉子,我都让你碎尸万段!” 音落的瞬间,曹衍已经一剑狠狠劈下去,瞬间将那棺材辟出一条裂缝,旁人疯狂涌上,想去拉扯曹衍,然而曹衍却是疯了一般,根本不在意会不会砍到人,一剑一剑砍在卫风棺木之上,姚珏们拼命挣扎,楚瑜撑着自己,艰难站起身来,蒋纯抬起头来,看向卫风棺木的风向,随后听到姚珏一声惊呼:“不要!”,那棺木终于支撑不住,碎裂开来。 棺材板七零八落,卫风的遗体露了出来。 那尸体已经处理过,放了特制的香料和草药,虽然已经开始生了尸斑,却也没闻到腐烂的味道。 曹衍大笑出声来,指着旁人道:“看!看看传说中百发百中的断指卫四郎!” 没有人说话,棺材裂开那瞬间,所有人都愣了。 全场安静下来,死死盯着那棺木。 棺木里的男人,已经被处理过了,他穿得干净整洁,脸上的鲜血也已经被擦干净,然而却仍旧可以看出,有一只手已经没了,可见他死前,也经历过怎样的残忍。 而也是在这尸体漏出来的瞬间,哪怕是跟着曹衍来的士兵,这才想起来这棺木里的人,经历过什么。 他们是死在战场上,哪怕七万军被灭是他们的责任,可在他们这些人待在京中安逸度日的时候,也是这些人在沙场,浴血厮杀,保家卫国。 楚瑜撑着自己,站起来,看着地面上的卫风,沙哑出声:“曹大人,您所求,到底是什么呢?” 姚珏哭着 冲过去,扑到了卫风身边,她跪在地面上,捧起卫风失去手的袖子,嚎哭出声:“你的手呢?王八蛋,你的手呢?!” 曹衍看向楚瑜,见楚瑜一步一步朝着卫风走去。 “我卫家,自开朝追随天子,如今已过四世。我卫家祠堂,牌位上百,凡为男丁,无一不亡于战场……” “我卫家如今满门男丁,仅余一位少年归来,这份牺牲,难道还换不来我卫家一门,一个安稳下葬吗?!” 楚瑜抬头,看向远处站在墙角下一个老者。 那老者穿着一身黑衣,双手负在身后,平静看着楚瑜。 谢玖立于他身后,为他执伞,楚瑜身上血与泥混在一起,卫府所有人顺着楚瑜的目光,看向那角落,只有姚珏还抱着卫风,哭得撕心裂肺。 楚瑜盯着谢太傅,猛地扬声:“太傅!天子之师,正国正法,您告诉我,是不是满门忠血,是不是百年英魂,还不如宵小阳奉阴违溜须拍马,还换不来唯一那一点血脉安稳存续,还得不到一具棺木,安然入土?” 谢太傅没有说话,他看着楚瑜的眼睛。 那女子眼睛里仿佛有光,有火,她审视着人的良心,拷问着人性。她让阴暗滋滋作响,让黑暗狼狈逃窜。 见谢太傅不语,楚瑜转过身去,她身上鲜血淋漓,却还是张开双臂,看向那些看着她的百姓。 “元顺三十一年,陈国突袭边境,围困乾城,是卫家三公子卫成云守城,他守城不出足足一年,牵制住陈国二十万兵力,让我大楚以最小伤亡得胜,但他四个孩子,却均在乾城死于饥荒。” “平德二年,北狄来犯,是我卫家四公子领七千精兵守城,战到只剩两百士兵,未退一步。” “平德五年……” 楚瑜一个人一个人说,慢慢走向百姓。 她目光落在百姓身上,直到最后,她终于哭出声来。 “平德十九年,九月初七,卫家满门男丁,除却那位十四岁的卫七郎,均战死于白帝谷!这其中——” 楚瑜抬手,指向卫珺的棺木,因痛楚抓住自己胸口的衣衫,嚎哭出声:“包括我的丈夫,镇国侯府的世子,卫珺。” “他如今年仅二十四岁,他本有大好年华。他本可像华京众多公子一样,当官入仕,享盛世安稳!” “可他没有,他去了战场,他死在那里,而如今归来……” 楚瑜闭上眼睛,转过身去,朝着谢太傅,俯身跪拜下去:“谢太傅……我只求他能安稳下葬,我只求一份属于卫府的公正,求太傅……给我卫府,这应有的尊严罢!” “太傅!太傅!” 百姓跪下来,哭着出声:“太傅,帮帮卫家吧!” 谢太傅站在人群中,背在身后的手轻轻颤抖,他慢慢闭上眼睛,捏起拳头,似乎做了一个重大决定。 “曹衍,”他沙哑出声:“跪下吧。” 第18章 第18章 听到这话,曹衍皱起眉头,犹豫道:“太傅这是什么意思?” “忠魂之前,又怎容得如此放肆?!” 谢太傅猛地提声:“曹衍,莫说如今卫家尚未定罪,哪怕卫家定罪,那亦是四世三公之家,只要陛下未曾剥了卫家的爵位,那他就仍旧是镇国侯府,尔等小小区区从四品大理寺丞,安敢如此放肆?!礼法乃天子之威严,你莫非连天子都不放在眼里了?!” 听到这话,曹衍脸色巨变。 这话若是楚瑜等人说出来,于曹衍而言,不痛不痒。因为他知道,如今所有人对于卫家逼祸不得,哪里还敢拿着卫家的事往天子面前凑? 如今皇帝什么脾气?他喜欢一个臣子能纵容到什么地步不知道,可他讨厌一个臣子时,便听不得那臣子半句好话。当年顾家也算大族了,就只给秦王说了一句话,落到了怎样的地步? 曹衍敢这样闹,也是笃定了如今朝中无人敢为卫家讲话,更是笃定了皇帝如今对卫家的态度。 可谢太傅作为天子之师,一向深得皇帝宠幸,他要为卫家出这个头,曹衍就要思量一二了。 莫要说谢太傅他惹不起,就算惹得起,谢太傅从来深得帝心,他愿意出头,那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就摸不准了。 曹衍心中一时千回百转,许久后,他笑了笑道:“太傅说得是,是在下莽撞了。在下心系礼法,一时误读了礼法的意思,还望大人,少夫人不要见怪。” 说着,曹衍收起鞭子,朝着楚瑜恭恭敬敬鞠了个躬道:“曹某给少夫人,给卫家赔礼了。” 他面上笑意盈盈,模样十足诚恳。楚瑜被蒋纯搀扶起来,她没有看曹衍,径直朝着谢太傅走去,同谢太傅道:“太傅里面坐吧。” 谢太傅看了看那些还停留在外的棺材,平静道:“先让镇国公等人回家吧。” 楚瑜点点头,扬了扬手,管家便指挥着人将棺材抬了进去,曹衍看了这场景一眼,上前同谢太傅告辞之后,便带着人离开。 等棺材都放进了灵堂,百姓这才离开,楚瑜扭头看着谢太傅,微微躬身,抬手道:“太傅,请。” 谢太傅点了点头,跟着楚瑜进了卫府。 谢玖一直跟在谢太傅身后,为谢太傅撑着伞,等入了庭院,谢太傅慢慢开口:“谢玖来我府中找我时,我本以为她是来求我助她。” 听闻这 话,谢玖手微微一颤,她垂下眼眸,掩住心中慌乱。谢太傅淡淡瞟了她一眼,眼中未见责备,只是道:“她向来善于为自己打算,今日让我颇为诧异,倒不知少夫人是如何说动这丫头的?” 楚瑜抬手将前方挡道的树枝为谢太傅拨开,声音平稳:“人皆有心,五少夫人本也是性情中人,拨云雾见得本心,无需在下多说。” 说话间,三人来到大堂。脱鞋踏上长廊,步入大堂之中后,楚瑜招呼着谢太傅入座,随后同谢太傅道:“太傅稍等,妾身稍作梳洗便来。” 此刻楚瑜身上全是泥水和血,只是她态度太过从容,竟让人忽视了那身上的狼狈之处,全然未曾发现原来这人早已是这副模样。 谢太傅点了点头,抬手示意楚瑜随意。楚瑜回到屋中换了一件素衣后,回到大堂来,这时大堂中只剩下谢太傅,其余人都已经被谢太傅屏退下去,仅有蒋纯站在门口,却也没有进来。 谢太傅正在喝茶,秋雨带含,热茶在空气中凝出升腾的雾气,遮掩了谢太傅的面容。 他看上去已近七十岁,双鬓半百,但因保养得当,身材清瘦修长,气度非凡,亦不觉老态。 楚瑜跪坐到谢太傅对面,给谢太傅端茶。谢太傅看了她一眼,淡道:“少夫人嫁到卫府,似乎都未曾见过世子的面?” 楚瑜听这话,便知道谢太傅是缓过神来了。 她和曹衍冲突,故作这样狼狈姿态,为的就是让谢玖领谢太傅来。而谢玖领了谢太傅来后,她那一番慷慨陈词的痛哭,也不过是为了激起这人情绪,让这人忍不住出手。 上一辈子,谢太傅是在卫家这件事上唯一公开站出来的人。他乃天子之师,当年卫忠乃天子伴读,他亦算是卫忠的老师。他与谢家人性格不太相似,如果说谢家人自私自利只顾自保,那谢太傅就是谢家一个异类,哪怕活到这个岁数,也有一份热血心肠。 只是上一辈谢太傅出声的时候太晚,那时候卫韫已经在天牢呆了一阵子。天牢那地方,多是曹衍这样的宵小之辈,卫家当年树敌众多,卫韫待在天牢里,多一日就是折磨。 于是楚瑜故意示弱,想要激一激谢太傅,让他看一看自己曾经得意门生如今家中惨烈的场景,再加上谢太傅心里那一点良知,以及谢太傅对皇帝的了解,谢太傅十有八九是要出手的。 楚瑜心思转得很快,于是她坦然笑开:“见过一面,感情尚还算好。” 谢太傅 冷哼一声:“少夫人好算计。” “太傅若是无心,妾身又如何能算计到太傅?” 楚瑜目光看向谢太傅:“圣上心中是怎样的意思,太傅难道不明白?” 听到这话,谢太傅沉默不语,楚瑜便是确定,对于皇帝而言,果然,他并不想对卫家赶尽杀绝。 这也是,如果要对卫家干净杀绝,上辈子就不会留下一个卫韫。 可不愿意杀,又在明面上震怒于卫家,这是为什么?有什么事情,皇帝不敢让别人知道他其实打算放过卫家? 楚瑜认真思索着,面上却是已经全然知晓的模样,低头给自己倒茶,胸有成竹道:“陛下要找人背这口锅,心中难道没有半分愧疚?七万精兵,七位良将……” “你……”听到这话,谢太傅露出震惊的表情,然而他很快又压制住,颇有些紧张道:“你知道些什么?” “在下什么都不知道。”楚瑜清清浅浅一笑,然而对上这个笑容,谢太傅却是绝不肯信,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谢太傅皱起眉头,看楚瑜端茶递给他:“太傅,您爱赌吗?” 谢太傅没有接茶,他盯着楚瑜的眼。楚瑜的目光一直如此,平静从容,没有半分波澜惊慌,从他遇见她开始,这个明明只是少女年龄的女子,就呈现出了一种超乎了自己年龄该有的镇定。 看着谢太傅警惕的审视,楚瑜双手捧茶,放在谢太傅面前,继续道:“如今的卫家,就是朝堂一场赌局。如今大多数人都将筹码压在了另一边,没有人肯压卫府,可是如果有人压了卫府,那就是一人独占了所有收益。” “太傅,”楚瑜神色郑重起来:“若此番能救的七郎出狱,我卫家可许给太傅一个承诺,日后有任何事,卫家可无条件让步一次。” 谢太傅没说话,似乎还在思索。楚瑜继续道:“太傅若是赌赢了,所得的,便是圣心,是卫府这个绝对可靠的盟友。而太傅若是输了,太傅乃陛下之师长,以陛下的性子,并不会对您做出什么,不是吗?” 谢太傅神色有些动摇,楚瑜盯着他,语调颇为急切:“太傅,这一场豪赌,稳赚不赔。” 听到这话,谢太傅笑了笑。 “楚家大女,”他抬眼看她:“你与卫世子并没有什么感情,为何要做到如此地步?” “为了良心。”楚瑜平静开口,声音中却带着不可逆转的坚定。 “这世上总有人要牺牲 ,牺牲的人是英雄,我不能成为英雄,那我至少要护着这些英雄,不堕风骨。” “我从未怪过谢玖或他人,”她的话题骤然拐到其他人身上,谢太傅颇为诧异,楚瑜抿了口茶,淡然道:“这世上所有的普通人,都是心怀善良,却也趋利避害。谢玖、姚珏、张晗、王岚,她们的选择并没有错,只是普通人。” “可有人牺牲当了英雄,有人当了普通人,那自然要有人,当这个介于普通人与英雄之间那个人。追随敬仰着英雄的脚步,将其当做信念,维护它,保存它。” “这条路很苦。”谢太傅有些惋惜。楚瑜漫不经心道:“可总得有人走。” 总得有人牺牲,总得有人付出。 当一个普通人并不是罪过,可付出更多的人,理应尊敬。 谢太傅静静看着楚瑜,好久后,他端起楚瑜捧给她的茶,抿了一口。 “等一会儿,去祠堂抱着卫家的灵位,跪到宫门前去。卫韫不出来,你们就跪着。” 楚瑜点了点头,看见谢太傅慢慢站起来,她皱起眉头道:“还有呢?” “剩下的有我。” 谢太傅叹息了一声,有些惋惜道:“少夫人,陛下并非您所想那样铁石心肠。卫忠年少伴读,而后伴君,再后保家卫国,护君一生,陛下……” 他没说完,最后只是摇摇头,将所有话藏进了这秋雨里。 然而话到此处,楚瑜却也明白了谢太傅的意思。她退了一步,弯下腰去,深深作了一揖,真诚道:“楚瑜替卫家谢过太傅。” 谢太傅点点头,往外走去,走了几步,他突然顿住脚步,看着楚瑜。 他静静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道:“虽为女子,但大楚有你这样年轻人在,我很放心。” 楚瑜微微一愣,谢太傅转过身去,走进那风雨里。 第19章 第19章 谢太傅走出几步后,楚瑜才反应过来。 她思索了片刻,抿了抿唇,终于还是追了上去,扬声道:“太傅!” 谢太傅停下步子,楚瑜走上他面前,咬了咬牙,终于道:“太傅能否给我一句实话,此番事中,卫家到底有罪无罪?” 谢太傅没说话,他目光凝在楚瑜身上,许久后,慢慢道:“少夫人该做聪明人。” 聪明人,那便是如果你猜不到、不知道,就不要开口询问。 楚瑜何尝不是要做聪明人?可当谢太傅说出那句话时,她也忍不住有了那么点期盼,或许谢太傅会比她想象中做得更多。 楚瑜没有回话,谢太傅见她神色坚定,沉默了片刻后,慢慢道:“有罪无罪,等着便是。” 楚瑜明白了谢太傅的意思,如今既然被抓,那必然有罪,可是天子心中,或许还在犹豫,所以才有可能无罪。 她明白了谢太傅的意思,斟酌了片刻:“那,若卫府有罪,我如今便带人去跪宫门,于陛下而言,又岂可容忍?” 谢太傅想了想,没有多言,楚瑜打量着谢太傅的神色,继续道:“不若,太傅做个传信人,替妾身向陛下传个意思,求见陛下一面?” “你见陛下想做什么?”谢太傅皱起眉头,楚瑜平静回复:“如今一切依律依法,七公子尚未定罪,我自然是要去求陛下开恩。若陛下不允,我再寻他法。” 这话的意思,便是她其实只是去找皇帝走个过场,至少先和皇帝商量一声,给他一个面子。 谢太傅想了想,点头道:“可,明日我会同陛下说此事。其他事宜,我也会帮你打点。” 楚瑜拱了拱手,同谢太傅道:“谢过太傅。” 谢太傅点了点头,看了看渐渐小下来的秋雨:“不必送了,我先回去罢,之后若无大事,你我不必联系。” “楚瑜明白。” 楚瑜躬身目送谢太傅走出去,没走两步,她便将管家招来道:“赶紧准备两万银送到谢太傅那里去。” 管家愣了愣,却还是赶紧去准备了。 楚瑜舒了口气,回到大堂,蒋纯忙走上来,焦急道:“如何了?” 楚瑜点了点头:“太傅说会帮我求见陛下。” 说着,蒋纯坐下来,倒了杯茶,颇有些奇怪道:“你不送谢太傅?” 楚瑜摆了摆手:“他既已答应帮我们,我们此刻不要走得太过于近了,否则陛下会猜忌谢太傅到底是真心被卫府所触动,还是别有所图。” “那你送那两万银……” 蒋纯有些疑惑,楚瑜抿了口茶:“他答应帮我们,这上下打点的钱,总不能出在他身上。” 蒋纯点了点头,楚瑜放下茶杯,同她道:“你安置父亲和小叔们,我还要出去一趟。” “你去哪儿?” “还有其他要打点的地方。”楚瑜面上带了疲惫之色:“可能也不会见,但也要去看看。” 说着,楚瑜吩咐了管家准备了礼物,便往外走出,蒋纯有些踌躇道:“你身上还带着伤,要不休息……” 楚瑜摇了摇头,直接道:“小七还在天牢,我不放心。” 说完便出门去,上了马车。她列了一份名单,将说的话、可能会帮着说话的人全都列了出来,一一亲自送了礼物上门去。 那些人一听是她来了,纷纷闭门不见。 长公主府也是如此,然而楚瑜却是知道,长公主从来都是一个爱钱的,她面色不动,将银票暗中压到了前来交涉的奴仆手中,小声道:“长公主的规矩我都明白,这些碳银端看长公主的意思。” 那奴仆倒也见怪不怪,不着痕迹将银票放在袖中后,便将楚瑜送了离开。 一连走访了十一家大臣的府邸后,楚瑜见入了夜,便悄悄赶到了天牢,亮出了楚府的牌子,随后又散了银子,这才换了一刻钟的探望,被看守的士兵悄悄带了进去。 卫韫被单独关在一个房间,楚瑜进去时,看见卫韫端坐在牢门边上。他换了一身囚衣,头发也散披下来,面色看上去有些苍白,见楚瑜来了,他微微一笑:“嫂嫂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楚瑜没说话,她上下打量了卫韫一圈,旁边士兵谄笑着道:“少夫人,您说话快些,我帮您看着。” 楚瑜点点头,含笑恭敬道:“谢过大人了。” 说着,晚月就从后面递了银子又过去,那士兵赶忙摆手:“不妨事,不妨事的。” 一面说着,他一面同一起退了下去,晚月将食盒交给楚瑜,也跟着推下去,牢中便只留下楚瑜和卫韫,楚瑜见卫韫神色平静,关切道:“他们没打你吧?” “没呢,”卫韫笑了笑:“毕竟天子脚下,我又无罪,能把我怎么样啊?” 楚瑜没说话,她走到门边,将食盒打开,把菜和点心递了过去:“你若饿了就吃点菜,点心和馒头你藏起来,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将你接出去,别饿坏了……” 听到这话,卫韫有些无奈:“嫂嫂这话说得,这天牢又不是虎狼之地,我每天就在这里吃吃喝喝喝睡睡,饿不着。嫂嫂你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做过天牢呢。” 其实也是做过的。 楚瑜恍惚想起来,上辈子,宫变之前,她作为顾楚生妻子,便被关在天牢里。 那日子哪里有卫韫说得这样轻松? 她抿了抿唇,没有多说,只是将糕点塞了进去。 卫韫知道她不信,忙道:“我说真的,我刚才还在睡觉呢,你就进来吵我……” “地上有血。” 楚瑜开口,卫韫僵了僵,听她继续道:“从刚开始,到现在,你没有换过姿势。卫韫,你敢不敢站起来?” 卫韫沉默下去,楚瑜盯着他,冷声开口:“站起来!” 卫韫没动,楚瑜目光落到他脚上,卫韫艰难笑起来:“其实也没什么的,就是崴了脚……” “骨头裂了没?” 楚瑜垂下眼眸,拉开食盒底层:“这些都是府里顶尖的药,你藏好。牢房里会松动的砖头大多是能够拉开的,里面很多都被犯人掏空了,你就藏在里面。我会尽快救你出去,不过你先给我说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卫韫没说话,楚瑜捏着食盒,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你们去之前,我便同你们说过,不要追击残兵,一切以稳妥为主,为什么,还会追击残兵而出,在白帝谷被全歼?” “我不知道……”卫韫沙哑出声。 楚瑜皱起眉头,听他摇着头道:“我也不明白,明明父兄从来不是这样的人……我不知道到底怎么了,那天他们就像是中蛊一样,我都去劝了,可父亲就一定要追,我劝了没用,就罚我去清点军粮,他们就都去了。去之前,大哥还和我说,事情不是我像的那样,让我别担心。然后……” 卫韫哽住了声音,楚瑜平静听着,声音镇定:“小七,你别难过,长话短说,事情从你觉得有异常的时候开始讲。” 第20章 第20章 “其实太子来之前,一直并无异状。” 卫韫收拾了一下情绪,开始仔细回忆:“我自十一岁开始随军,虽然很少上前线,但是却也熟知军中事务。我们到了前线之后,和北狄正面交锋了一次,将北狄逐出城外之后,双方便进入对峙,甚少有交战。父亲惯来稳重,他曾说,北狄自远处来攻,粮草难继,我们只需守城不出便可。” 楚瑜点了点头,她当年也曾了解过大楚各将领带兵的风格,卫忠风格的确如此。卫韫继续道:“对峙不过七日,太子便来了前线,持圣旨任监军,太子曾言,如今国库空虚,需速战速决,但父亲并未同意,两人曾在帐中有过争执。但因父亲固执不肯出兵,太子无法,倒也相安无事。” “不日后,姚勇来了白城。” “姚勇为何会来白城?”楚瑜皱眉,姚勇本是青州统帅,白城死守并无压力,为什么姚勇会出现在那里? 卫韫摇了摇头:“我的品阶不足以知道。但我清点粮草,管理杂物,我知道,当时姚勇是偷偷带了九万精兵暗中过来。他的军队没有驻扎进入白城,反而是躲在了周边。” 楚瑜听着,细细捋着线索。 上一世,卫韫最后是提着姚勇的人头去见皇帝的,可见此事必然与姚勇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姚勇在卫忠守城时暗中带兵来了白城,而卫忠明显是知道的——连卫韫都知道了。也就是说,卫忠那时候就没打算只是死守了,他和姚勇必定合谋布置了什么。 楚瑜抬了抬手,示意卫韫继续。 卫韫一面回忆,一面思索:“后来北狄便来叫阵,那一日于城门交战,北狄很快便溃不成军,父亲带兵往前,我听闻之后,赶忙前去阻止。北狄之勇,决不可能这么快溃败。然而父亲却一个劲儿叫我放心,还道北狄二王子在那里,要抓回来庆功。” “公公为何知道二王子在那里?” 楚瑜迅速反问,卫韫抿了抿唇,明显是不知道,却也从楚瑜反问中察觉出不妥当来。 北狄如今尚未立储,二皇子是炙手可热的储君人选,他并非将领,到了军营中,应该是如同太子作为监军一样,藏起来不为人所知的。卫忠又是从哪里得到这样隐蔽的消息的? 然而时间紧迫,楚瑜也来不及细想,只是道:“你继续说。” “父亲将我赶去清点粮草,带着几位哥哥分两路出去,一路追敌,一路断后。待到夜里 ……” 卫韫声音哽咽,一时竟是说不下去了,楚瑜隔着木栏伸出手去,拍了拍他的肩。 她不擅长安慰人,因为她被人安慰过太多次,她熟知言语有多么苍白无力。 路都要自己走,疼都得自己熬。 她只能用拍肩这样的方式,传达自己那一份心意和安抚。 卫韫抬头笑了笑,忙道:“我没事,大嫂不用担心。方才说到哪里?哦,待到夜里,姚勇便让人来通知我,说他们受了埋伏,让我前去增援。” 说着,卫韫苦笑起来:“可城中的兵都出去了,也就留下五千守城,我能增援什么?” 卫韫声音里带了嘲讽:“不过是……收尸罢了。” “姚勇的兵马呢?” 楚瑜声音里带了含义,卫韫平静道:“他说他追击另一路兵马,等回去时,父兄已经中了埋伏。” “他还说,他与太子已经多次同父亲说过,不可贸然追击残兵,有姚勇追已经够了,此番责任,全在父亲不听劝告。” 卫韫说着,慢慢捏起拳头:“我心中知道此事有异,所以我特意又去了白帝谷,你可知我在周边山上看到了什么?那白帝谷群山边上,全是兵马的脚印。” 楚瑜豁然抬头:“你什么意思?” “嫂子可知,军中募军买马,均就近择选,因此各地军队,战马品种大多不同。例如卫家军多出北方,因而马多产于河陵,马形高大、奔跑迅速,但耐力不佳。而姚勇由青州供马,青州马多为矮马,蹄印与河陵马相比小上整整一圈,更与北狄所用的北关马天差地别。” “所以,你是说白帝谷边上那一圈脚印,由姚勇的青州军所留。” 卫韫点了点头,目光中全是冷意:“我不知道这一圈脚印是哪里来的,我不知道他是去追击了北狄其他军队后转回白帝谷留下的脚印,还是从一开始……就在哪里。可我知道一件事,此事必有蹊跷,卫家此罪,不查得彻彻底底,我不认。” 楚瑜没说话,她思索着,这时外面传来了晚月的声音:“少夫人,时间到了,还请出来吧。” “姚勇这一战损失多少人?” 楚瑜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外面传来脚步声,卫韫立刻道:“目测不到一万,但他报上三万。” 楚瑜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只道:“且等我消息。” 说罢,她便转过身去, 在狱卒进来赶人之前,同狱卒道:“大人不必催促,妾身这就离开。” “嫂子!” 卫韫急促出声,楚瑜回头,看见少年双手紧握着木栏,目光落在她身上,清澈的眼里全是担忧。 楚瑜静静看着他,卫韫似是有无数话想要说,然而在那女子目光镇定落在他身上时,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最终,他只是道:“嫂子,这是我们卫家男人的事,你……要学着顾全你自己。” 这话他说得干涩。 说的时候,他自己都在害怕。 毕竟不过十四岁,在面对这骤然而来的风雨时,他也惶恐,也不安。一想到自己去面对所有的一切,一想到这个在整个事件中唯一给他安稳和镇定的女人也弃他而去,他心里也会觉得害怕。 可是他毕竟是个男人。 在触及那女子如带了秋水一般的双瞳时,卫韫告诉自己。 ——他是卫家仅有的脊梁,所谓脊梁,便是要撑起这片天,护住这屋檐下的人。 纵然他有大仇未报,纵然他有冤屈未伸,纵然他有青云志,有好年华,可是这一切,都该是他自己拿自己争。而他卫家的女人,就当在他撑着的屋檐之下,不沾风雨,不闻烦忧。只需每日高高兴兴问哪家胭脂水粉好,哪家贵女的新妆又在华京盛行,——如他父兄所在时那样。 他目光坚定看着楚瑜,然而听了这话,楚瑜却是勾了勾嘴角,眼中带了几分骄傲。 “这些话——等你长大再同我说罢。” 说着,她轻笑起来:“你如今还是个孩子,别怕,嫂子罩你。” 第21章 第21章 听了楚瑜的话,卫韫微微一愣。 那渐行渐远的少女,满打满算,也不过比他大一岁,可是却已经有了截然不同的气势。 或许如同他觉得自己要急切长大撑起这个卫府,她也觉得自己作为长嫂,应该撑着他吧? 卫韫看着楚瑜的背影。 楚瑜自己没有发现,可卫韫却清晰看到,血迹从楚瑜背后印了出来。 她受了伤,而她却依旧含着笑,连语调都没有因为疼痛颤抖。 就像白日里,她明明已经在看见自己丈夫棺木时眼里盈满了眼泪,却仍旧含笑扶起她,给他端上一杯祝捷酒。 什么事她都埋在自己心里,云淡风轻,用最美好的姿态面对他,用无声的动作同他说,无妨,一切安好。 为什么不和他说实话呢? 卫韫捏紧了拳头,满脑子都是她背上印出的血迹,慢慢闭上眼睛。 被打到淤血的腿骨隐隐作痛,然而内心有另一种更强大的疼痛涌现上出来。 因弱小所导致的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他从未有一刻,他那么渴望权势。 带着父兄归来的路上,他想的只是如何查明真相,如何沉冤昭雪,如何成为家中顶梁柱,支撑住卫家。 然而在那女子含笑说出那句“嫂子罩你”的时候,他才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己的弱小与无力,他甚至还不如一介女流,一个,虽然是他嫂子,却只比他大一岁的小姑娘。 他要活下去。 卫韫猛地睁开眼睛。 他无清醒知道,他必须活下去,站起来,他要成为能够为别人遮风挡雨的那个人,只要他活着一日,他绝不会允许卫家再经历今日的痛苦! 楚瑜从天牢中走出来,心里思索着卫韫给出的线索。 太子监军,姚勇是太子的舅舅,必然是受太子指示,来到了白城,然后与卫忠密谋了一个计划。 可是因为怎样的原因,计划失败了,姚勇将所有的责任推脱到了卫家身上。而皇帝……大概也是知道的。 楚瑜坐上马车,用手指敲着大腿思索。 这件事,皇帝到底是知道,还是参与? 是皇帝导致了这件事的失败,卫家为皇帝背锅;还是太子导致了此事发生,皇帝为太子遮掩;又或是皇帝本就有铲除卫家之心? 不,不可能。 楚瑜想到第三个答案,瞬间否定。 谢太傅会站在卫家,且他是在察觉内情的情况下帮助卫家,足以证明皇帝并不是打算对卫家赶尽杀绝,甚至对卫家有愧疚之心。如果皇帝本就打算铲除卫家,卫韫根本回都回不来。 皇帝不会留下卫家任何苗子。 只要不是皇帝刻意打算铲除卫家,那卫家就会安全许多。 楚瑜思索着回到镇国侯府,蒋纯还在等她。楚瑜看见蒋纯,笑了笑道:“你怎么还不睡?” “你没回来,我记挂着。” 蒋纯上前扶着她下来:“今日如何?” “有些眉目。” 楚瑜抬头看向蒋纯:“府里其他人如何了?” “张晗和王岚哭得厉害,被劝回去了,姚珏在房里骂曹衍骂了一会儿,如今睡下了。谢玖待在灵堂里,不知道回去没。” 蒋纯言语里有些疲惫,说了这些,加了句:“今日各家都来了人,也不知道说了什么。” 楚瑜点点头,同蒋纯道:“你辛苦了。” “我倒还好,”蒋纯艰难笑起来:“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倒是你……” 蒋纯叹了口气:“阿瑜,若不是你在这里,我怕我自己……” 话没说下去,可楚瑜却知道她要说什么。上辈子她不在,蒋纯所作出的选择,便可窥见她如今内心一二。楚瑜用力握了握蒋纯的手,沙哑道:“我在这儿。” “不说了,”蒋纯压着要出来的眼泪:“先回去睡吧。” “你先去吧。”楚瑜笑了笑:“你也累了一天,先去睡半夜,我去灵堂守七星灯,等下半夜你再过来。” 蒋纯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陪楚瑜走了一段路,便回去睡了。 蒋纯是个能做事的,楚瑜出去半天,卫府的灵堂便已全都搭建好,卫风也重新寻了棺木安置,安安稳稳放在灵堂。 楚瑜换了一身衣服来到灵堂之中,刚进去,便看到一个人影。她穿着一身素衣,跪在地上,守着灵堂前供奉着的七星灯。 七星灯有七根烛线的油灯,按照大楚的说法,人死之后,要由七星灯照亮黄泉路,七星灯需要家人看护,头七天不能熄灭,否则那人便寻不到黄泉路,成为孤魂野鬼。 卫家人如今才回来,这七星灯也就如今才点起来 。 楚瑜走进灵堂,跪在那女子身边,轻声道:“你在啊。” “嗯。” 谢玖淡淡开口,转眼看她:“去见小七了?” “见了。” “情况如何?” 楚瑜没说话,谢玖也没问,谢玖知道楚瑜并不放心她,她也不逼迫楚瑜。 她静静看着棺木,声线平稳:“今日母亲来,同我说,让我向小七求一封放妻书。如今圣心未定,我待在卫家,她怕我会跟着卫家一起葬了。万一那七万人真是卫家的罪,此罪可大可小,要是落一个满门抄斩,我该怎么办?” “下次去见小七,”楚瑜声音平淡:“我帮你求。” “你不怕吗?”谢玖转头看她。楚瑜没说话。 若是以前,若她只是谢玖,那自然……是怕的。 可是重活一辈子,生死一事,也就没那么害怕了。走过的路回头走,便会有更多的勇气。 更何况,她清楚知道当年卫家没有被满门抄斩,当年便没有,如今她如此帮扶,又怎么会有? 然而这些话她不会说出口来,谢玖垂眸:“我原以为我会很怕,可是今天看他回来,我突然就不怕了。” “我不想见他的。”谢玖轻叹:“我怕看见他,我就不想走,就想跟着他去。阿雅生前总问我喜不喜欢他,他说他感觉不到我喜欢他。其实吧……” 谢玖轻轻闭上眼睛,她喉头窜动,哽咽片刻后,沙哑道:“我就是怕,自己太喜欢他。女人一生本就艰难,庶女之路更是难走,我这辈子本就是算计着过,谈什么喜欢不喜欢,我的路就太难了。” “你看,”她站起身来,慢慢走到卫雅棺木边上,她将手放在卫雅棺木上,低头看着棺木,仿佛是那人睡在那里,她在看那睡颜。她含笑看着,眼泪骤然滴落而下:“若是我不喜欢他,该多好。” 第22章 第22章 楚瑜静静看着她。 最初见谢玖时,她对谢玖,谈不上喜欢。然而如今看着谢玖,却有万般滋味涌上来。 上一辈子谢玖匆匆离开,或许就是知道,越晚走,越是要面对这鲜血淋漓的现实,就越容易伤心。 一个人如果不多与之相交,便论不了善恶。 楚瑜看谢玖静静看了卫雅一会儿,慢慢转过头来:“你可知如今皇位,太子和六皇子有所相争?” 太子生母出身姚家,而六皇子则出身大族王氏,乃真正名门贵女所出。 楚瑜不明白谢玖为何突然说这个,但却也知道,依照谢玖性子,绝对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些。于是她静默不言,耐心听着。 谢玖手拂过棺木,平静出声:“陛下拥姚家为新贵,立姚氏女为皇后,其子为太子,其目的在于权衡。六皇子代表氏族,姚家便是皇帝一把刀。可是将一国尊位交给一把刀,合适吗?” “这个问题,”楚瑜思索着:“应是满朝文武所想。” “那太子自然也会如此作想。”谢玖垂眸:“两年前,王氏与姚氏争河西之地,陛下让公公参谋抉择,太子曾连夜来卫府,当夜他们似乎发生了很大的争执,太子连夜离开。” “后来河西之地归于了王氏。”楚瑜似乎明白了什么,谢玖点点头,目光里带了冷色:“此次太子是监军,姚勇亦在战场之上。若此事是太子从中作梗,你可想过应对之策?” 楚瑜没说话。 上辈子,最后登基的并不是太子,也不是六皇子,而是如今方才两岁的十三皇子。 当年六皇子登基后,卫韫直接带人杀入皇城,和顾楚生里应外合,将六皇子斩于剑下,随后辅佐了这位皇后幼子登基。从此顾楚生和卫韫一文一武,斗智斗勇到了她死。 她死后如何她不知道,但她却知道,她死之前,太子早就死得透透的。而太子之所以死,却是和一个人脱不了关系—— 长公主,李春华。 这个人今日她已经去拜见过。她是当今圣上的长姐,与圣上一同长大,情谊非常。她对圣心拿捏之准,当世无人能出其左右。她年少守寡,膝下仅有一个女儿,守寡之后,她干脆养了许多面首,荒唐度日。 上辈子,李春华将自己的独女李月晚许给了太子,要求太子对她女儿一心一意,太子应下,却一直在外偷欢,李月晚怀孕 时发现,因激动早产,最后难产而死。李春华从此怒而转投六皇子,从此一心一意和太子作对。 如今太子刚和李月晚订亲,李春华尚还不知太子那些荒唐事,若是她知道了呢? 楚瑜琢磨着——按照李春华那爱女如命的脾气,知道太子在外面做那些事,还能善了? 是人就要发脾气,发脾气总得找个由头,这时候卫家的事如果撞到李春华手里,一切就能顺利成章。 楚瑜捋顺了思路,舒了口气,同谢玖道:“我明了了,谢过。” 谢玖看楚瑜的神色,便知道她是找到了办法,点了点头,也没有多说,目光落在卫雅的棺材上,许久后,她沙哑出声:“我走了,再不回来了。你活着时候,我已经尽力对你好,你死了,我没有留遗憾。下辈子……” 她捏紧拳头,轻轻颤抖:“你我再做夫妻吧。” 说完,她猛地转身,朝着外面走了出去。 她生来薄凉自私——谢玖告诉自己——为卫雅做一切,已经是她能给的,最多了。 看着谢玖离开的背影,楚瑜忍不住叫住她:“谢玖!” 谢玖顿住步子,转过身来,月光洒在她素白的身影上,楚瑜双手拢在袖中,轻轻一笑:“姑娘,你真好看啊。” 谢玖微微一愣,片刻后,她含泪笑开。 “是,”她清脆出声:“我夫君也曾如此说。” “走好。”楚瑜点了点头,眼中满是认真,谢玖轻笑:“放心,我一辈子,一定过得比你好。” “这可未必。”楚瑜含笑靠在长廊柱子上,神色浪荡风流,仿佛哪家公子哥儿一般,眼中俱是温柔:“你信不信,这一辈子,你我都会过得很好。” 谢玖没说话,她静静看着楚瑜。 这女子的安慰,温婉无声,却又饱含力量。谢玖本也是那样敏感的人,她对别人的坏敏感,对别人的好更敏锐。 于是她点了点头,却是道:“谢谢。” 楚瑜守了半夜,等到第二日,她睁开眼,便迅速将人叫了过来。 楚瑜还记得当年太子让李月晚难产的情人——没办法不记得,且不说这事儿就是顾楚生让她查的,更何况,那情人的确太过惊世骇俗了些,那位情人便是太子的同宗堂姐,清河王的女儿,那位足足大太子十二岁、却早早守寡的芸澜郡主。 太子早在十六岁便于芸澜郡主 有染,这份不伦之恋持续了长达十年之久,不可谓不深情。楚瑜算了算时间,如今正是太子与芸澜交好的第七年,楚瑜思索了片刻,便让人将管家找来。 “卫家是不是在芸澜郡主府边上有一个小院儿?” 她开口询问。管家愣了愣,却是迅速反应过来,忙道:“对,不过身在郊区,颇为偏远……” 楚瑜点点头,毫不奇怪的模样,却是吩咐道:“去府库里拿些香丸,在那小院离郡主府最近的墙边,搭一个火,将香丸扔进火里,昼夜不停的烧。” 管家虽然不明白楚瑜在说什么,却还是点了点头,郑重道:“小的明白。” “再找个乞丐,送信道太子府,别告诉那乞丐你是谁,就让他送封信。” 说着,楚瑜便去找了纸笔,然后仿着芸澜郡主的笔迹写了封情诗: 一重山,两重山,山高水远人未还,相思枫叶丹。 嫁给顾楚生那些年,楚瑜学会了很多事,其中一件,就是伪造别人的字迹。 她让人将信托乞丐之手送到太子府,太子府的人一听是一个貌美女子送来,便立刻呈了上去。 而楚瑜则熏了香丸,带了大批金银,再一次登了长公主的门。 看在金银的份上,李春华终于见了楚瑜。 楚瑜身着素服,朝着李春华盈盈一拜。那香丸味道浓烈,李春华瞬间注意到了这味道,含笑道:“卫少夫人身上这是什么香,真是特别。” “是十日香。”楚瑜站起身来,将礼物端上来,双手捧着礼物,来到李春华面前,含笑道:“这香的香味浓烈,沾染后可十日不散,乃卫府特制。平日不常用,只是如今我想将城郊别院修作祠堂,便先让人在别院点了香焚烧,就这么随便带了点气味过来,就让长公主笑话了。” 李春华见着银子,很给面子,倒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道:“城郊的别院,可是芸澜郡主隔壁那座?之前有一年的春日宴,就是在那里主办。” 说着,她似乎并不想在卫家的话题上纠缠的太久,继续道:“芸澜向来不太爱香味,你这样熏,芸澜怕是郁闷极了。” “倒也不是,”楚瑜笑弯了眼:“女子都爱所有美好的事务,这香丸的味道,或许郡主还很喜欢呢?” “她还问我要了几颗香丸,估计是想以后用吧。” 楚瑜扶着李春华,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说不定, 芸澜郡主正在寻觅着丈夫呢。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守寡守一辈子。” 第23章 第23章 听到这话,长公主打量了楚瑜一眼。 长公主自然是知道楚瑜上门的原因的,她让她进来,自然也是心里有了底,她同楚瑜逛着院子,慢慢道:“卫少夫人想得开就好,毕竟人生还长。你在卫府门口那一闹,也算是有了个好名声,以后便不用发愁了,就卫少夫人这品性容貌,未来的路,不会太难。” 提到一个女子的品性容貌,那路自然指的是嫁人生子。楚瑜明白,长公主这话不仅仅是在宽慰她,更是在敲打她,卫家的事儿她已经管得够多了,得了好处,适可而止就好。 就谢太傅的态度来看,此事陛下尚在犹豫之中,对于长公主而言,去给一个正在犹豫的陛下煽风点火做个建议并不是难事,然而长公主之所以犹豫,无非是因为,此事牵扯着太子。 如今她的独女正和太子议亲,她不可能和太子对着干。只是楚瑜送上来的礼的确太大,让人着实心动,她又不忍割舍,死来想去,只能是和楚瑜见一见,看看楚瑜有没有其他的要求,只要不和未来女婿对着干,一切倒也好说。 比如说——找个好夫婿。 她劝说着楚瑜,楚瑜笑了笑,却是道:“我有阿珺已经够了,倒也没有多想什么。卫府如今还有小叔卫韫和五个孩子,小叔年仅十四,我放心不下,也想不了太多。” 楚瑜叹息了一声:“我也不同长公主兜圈子,我的意思,长公主应当明白,长公主若允,阿瑜许下的东西,即刻送到长公主府上。若不允也无妨,是卫家命当如此了。” 长公主面露难色,正要开口,楚瑜便抬手打断了长公主的话:“殿下不必此刻就回答我,殿下再好好想想,”说着,楚瑜盯着她,认真道:“想清楚,想明白,殿下再让人召我。” 长公主被楚瑜那郑重之色弄得呆了呆,楚瑜也就趁着这个时间告退,回到了家中。 她要做的事情做了大半,心情自然是舒缓不少。正让人准备着东西准备去天牢再见一次卫韫,就听外面传来了通报声,却是她母亲带着楚锦来了。 楚瑜皱了皱眉头,按照她对自己母亲的记忆,这种时候来绝不会是什么愉快的体验。 然而人已经来了,于情于理她也不可能将自己的母亲拦在门外,只能让人请了进来。 谢韵带着楚锦匆匆忙忙进来,楚瑜站起身迎上去,含笑握住谢韵的手道:“母亲怎么来 了?” 谢韵愣了愣,记忆中这位女儿从来冒冒失失,开心起来时便是如男孩一般爽朗大笑,不开心时也是要发火就发火要骂人就骂人,急起来一鞭子甩过去也不是没有的事。然而如今楚瑜却是真如一位大家夫人一般,明明算不上高兴,却还是能含笑起身,握住她的手,从容问一句——母亲怎么来了? 发现女儿的转变,谢韵当场红了眼,她握着楚瑜的手,想说些什么,却是什么都说不出口,过了许久后,她只是沙哑说了句:“你受苦了……” 楚瑜没说话。 她本是抱着不耐烦的情绪接待的谢韵,然而在谢韵将这话说出口的瞬间,她却骤然意识到—— 谢韵并不是上辈子的谢韵。 所有的事还没发生,谢韵还没有为了楚锦伤害她,她如今始终是她母亲。 也许内心里谢韵还是更喜欢楚锦,可是她还是比常人更爱她,更心疼她,甚至于如果不是牺牲楚锦,谢韵也愿意为了她赴汤蹈火。 为了没有发生的事去惩罚一个人,对于此刻的谢韵来说,未免过于残忍。 楚瑜看着谢韵,片刻后,她垂眸,摇了摇头。 “不苦,本也是该做的。” “我儿命不好啊……”谢韵哭出声来,心疼道:“我本早就想来看你,但你父亲却拦着,说别让我来添乱。你说他这是什么道理?哪里有说母亲来给孩子添乱的?我不过是想来看看你,怎的就成了添乱?” 楚瑜没说话,她早已将下人都遣退下去,就留下长月晚月在屋中。她们本也熟悉谢韵的性子,倒也习惯了,沉稳端茶倒水,听谢韵给楚瑜念经。 楚锦就默默坐在一边,平稳喝茶,眉宇之间到不难看出喜色,只是她向来端得住,不仔细看,倒也不觉有失。 楚瑜听谢韵讲了一会儿楚建昌如何拦她,听得楚瑜头痛不已,她正要转了话题,就听谢韵开口道:“我同你父亲说了,让他想办法进天牢去,为你求一封放妻书,他不肯。我便花了大价钱去了天牢,亲自替你去求了,我本以为他不乐意,谁曾想我刚说完,他便同我要了纸笔,二话不说签了这放妻书。你看……” 谢韵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一封放妻书来,献宝一般道:“还是母亲心疼你罢?哪怕其他谢家、姚家的姑娘,也没得我这样拼的。他们都等着卫韫出来再去要呢。我如今已将放妻书拿来了,你随时可以离开卫府,不若今日就走罢?” 谢韵说这话时,语调明显轻快了许多。楚瑜没有说话,她从谢韵手中接过那放妻书,垂眸落在放妻书首页的字迹上。 这自己沉稳了许多,依稀已经开始有了几分未来卫韫的字的影子。楚瑜握着放妻书,听谢韵道:“你嫁过来还未圆房就死了丈夫,这是华京都知道的事。如今你在卫府门前那一闹,我本还怪你来着,结果却听人说,谢太傅当众赞了你一句‘忠贞仁义’,许多夫人都来向我明着暗着打听你的去处。你如今就算离开卫家,也绝不会愁再嫁。你妹妹的婚事我已经解决了,如今你赶快离开卫家,我给你寻个好的去处,也算放心了。” 听着这些话,楚瑜抬起眼眸,看向谢韵。 那目光冷寒如剑,其锐利之色,饶是迟钝如谢韵,也察觉出来,不由自主停了声,有些犹豫道:“怎的了?” 楚瑜没有与她争执,她深知谢韵的性子,你与她争,无异于夏虫语冰,除了浪费时间毫无用处。 她收起放妻书,含笑道:“母亲怎的会突然想着要这封放妻书?” “这得靠阿锦提醒,”谢韵赶紧楚锦,楚锦神色微微一僵,楚瑜似笑非笑看了过去,听谢韵欢喜道:“我担忧你,却也不知所措,想叫你回来,但又担心这样做太过薄凉。还是阿锦同我说,如今卫家各家少夫人都在暗地里谋划着,姚家那姑娘的母亲,如今已经开始寻访着下家了,咱们家啊,也算厚道了。” 楚瑜静静听着,目光落在楚锦身上。楚锦有些紧张,一言不发,旁边是谢韵唠嗑:“如今阿锦和宋家的亲事定了下来……” “宋家?” 楚瑜有些疑惑,扭过头来看向谢韵:“护国公府大公子宋涛?” “你怎的知道?” 谢韵诧异:“这事儿你父亲同你说过了?” “猜的。”楚瑜皱起眉头:“不是和顾楚生议亲吗,怎的改成了宋涛?” “这顾楚生!” 谢韵一提顾楚生,便愤怒出声来:“我们还愿意与他结亲那是看得起他,他却将这门婚事拒了!” “母亲……”楚锦有些尴尬出声:“莫说了吧。” “怎的拒了呢?” 楚瑜心不在焉抚摸着袖中的放妻书,喝了口茶,谢韵开口要说什么,但想了想,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拒了就拒了,反正宋世子比他好多了,我们阿锦向来命好,也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楚瑜轻笑,点头道:“的确命好。” 连着两辈子,都跑不掉守寡的命。 这宋世子对楚锦向来情深,上辈子就是追着要娶她,楚锦守寡后本也打算嫁宋涛的,结果卫家出事儿后,就把宋家送往了前线,宋涛本是去混个军功,结果没有卫家的前线全然如散沙,上前线没有半月宋家就没了,前线也全面溃败,北狄剑指华京,朝中无人可用的情况下,这才让卫韫有了请命的机会。 楚瑜也没多说,虽然好奇顾楚生为什么退婚,但这也与她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了。 她向来是这样的人,爱你时,便全心全意爱。 放下时,便干干净净放。 顾楚生这个名字,也不过只是因为长年累月的习惯,会在听到是心弦颤动瞬间,然而却也仅止于此了。 说着,楚瑜便道:“母亲,我还有其他事,您先回吧。” “你不与我一道回去吗?”谢韵有些紧张,楚瑜笑了笑:“这放妻书我已经拿了,我随时可以走,只是如今走对名声有损,落井下石毕竟不是好事。再待一阵子我再走吧。母亲,且先回去吧。” 谢韵犹豫了一下,但想到谢太傅对楚瑜称赞的作用,还是点了点头。 楚瑜送着谢韵出去,谢韵在前,楚瑜与楚锦并排在后。楚锦叹了口气,满脸真诚道:“姐姐不肯回去,是否是担心着再嫁之事?” 楚瑜抬眼看了楚锦一眼,楚锦轻笑:“姐姐莫要担心,就算其他人不要姐姐,可是那远在昆阳的七品县令顾楚生,却还是在等着姐姐的。虽然比不上卫家和宋家这样的高门大户,但顾楚生为人仪表堂堂,也算是一位俊杰,倒也不会辱没了姐姐。吃几年苦,或许就否极泰来了呢?” 楚锦将‘七品县令’这四个字咬重了些,楚瑜便明白楚锦的意思了。 她温柔笑开:“阿锦还对我嫁入高门之事嫉恨在心啊?” “卫家满门都死了,谈什么高门?!” 楚锦变了脸色,楚瑜抬手将发挽到而后,低笑:“卫家哪怕满门只剩一个卫韫,那也不是宋家比得了的。” 说着,三人已经来到门前,楚瑜抬手,同楚锦道:“门槛高,妹妹小心摔着。” 楚锦终于还是忍不住,冷笑出声:“姐姐且等着吧。” 楚瑜点点头:“嗯,我等着。”说着,她握住楚锦的手,情真意切道:“赶紧嫁给宋世子 ,不然过了这村就没了这店,多可惜。” “不用你说!”楚锦咬牙开口,谢韵这时已经上了马车,回头看见楚瑜楚锦还在说话,不由得道:“你们姐妹感情真好,还不肯放手呢?” 这话呕得两个人都快吐了,却还是强撑着摆出那副好姐妹的模样,楚瑜为了不勉强自己,赶紧放开手,抬手道:“妹妹请走。” 那一副让人赶紧滚吧不送了的神色气得楚锦肝疼,摔袖便往马车走去。谢韵见了皱了皱眉:“你怎么这么对你姐姐?” 楚锦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张了张口,却是什么都解释不出来。 楚瑜看着楚家的马车走远,这才冷下脸来,让人备了马车,直接到了天牢。 楚家在军中颇有地位,谢韵能见到卫韫,那也是看在了楚建昌的面上。便如楚瑜能看到卫韫,除了大笔钱四处送,楚建昌也是一个原因。 楚瑜进天牢时,卫韫正躺着休息,因有楚瑜上下打点,他受苦也不算太多,但身上仍旧还是带了伤痕,他听见人进来,猛地睁开眼睛,见到楚瑜,他微微一愣,慌忙去拉扯衣衫,想遮住身上的伤痕,然而他才抬手,就听楚瑜冷声道:“别遮了,遮不住。” 卫韫手上僵了僵,却还是理了理衣衫,让自己看上去尽量从容一些。他坐立起来,含笑道:“大嫂怎么来了?” “你和我说清楚这是什么?” 楚瑜拿出那封放妻书,眼里压了怒意:“这东西,谁让你签你就签,谁让你写你就写?!” 卫韫看见那封信,微微一愣。 他双手放在膝盖上,抓紧了衣衫,艰难道:“嫂子母亲来求……” “那也不是我来求!” 楚瑜气得胸口上下起伏,握着放妻书,指着卫韫怒道:“如今要不是我扣下这份放妻书在我这儿,我与卫家就再没什么关系了你可知道?!” 听到这话,卫韫心中颤了颤,他捏着拳头,艰难扭过头去,沙哑道:“如今与卫家没什么关系……也是好事。” “卫韫!”楚瑜提高了声音:“我在外日夜奔忙,你眼睛是瞎的吗?!要离开卫府我早走了,还会等到如今?!” 卫韫没说话,楚瑜上前一步,声音又急又怒:“你贸贸然然就签下这东西,你可想过我的意思?我不愿走,有了这东西,我家里人逼我走怎么办?他们逼我嫁人怎么办?你签这东西,全然不会考虑我吗?!” “我便是考虑你,才签的。” 卫韫有些压不住情绪,艰难出声:“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你总是一副好像很厉害、很成熟的样子,可归根到底,你也不过十五岁。我是卫家的男人,我走不了,跑不掉,我得扛着这些事儿,可你没必要。你还是好年华,和我大哥甚至只见了一面,你没必要这么耗死在卫家。你如今且回去,若卫家出了事,你也可以好生过日子。若卫家没出事,我也会记得你如今这份恩情,始终照顾你。这封放妻书我虽然代大哥给了你,可你却永远是我嫂子。” 说着,卫韫终于慢慢冷静下来,他转过头来,目光落在楚瑜身上,认真道:“日后,若我不死,我必让卫府东山再起。这一辈子,我都会敬你如长嫂,你若重新嫁人,我卫府就是你的娘家靠山,为你撑腰;你若无处可去,我也会将你恭敬迎回来,永远是我卫府的少夫人,也是我卫府的大夫人。” 这话卫韫说得认真,楚瑜在他目光下,微微怔住。 他如今面容稚嫩,然而从那神色间,楚瑜却也知道,他并不是开玩笑。 恩怨分明睚眦必报的镇北王卫韫,那是天下皆知的脾气。 他如今是想得清清楚楚,要给她规划好这一辈子。 楚瑜一时觉得好笑又无奈,她目光落在卫韫身上,迎着对方那坚定又清澈的眼神,慢慢发现,她此刻之所以还站在这里,大概……也就是为着这样的眼神。 这眼神他在卫珺眼里见过,在她一身嫁衣驾马拦路追上卫家军时,在卫家众人眼中见过。 哪怕卫家人就只剩下了一个卫韫,然而那独属于卫家的赤子之心,却是薪火传承。 楚瑜抿紧了唇,卫韫看少女压着怒火的模样,不由得笑了,觉得总算从这个人身上,看到了几分年轻人的气性。 他不由得温和出声:“你别生气了,我要是有什么做错的地方,你同我说就好。” “我只是想为你好。” 他声音里带着叹息:“可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你教教我吧?” 卫韫这么说话,楚瑜哪里又能气得起来?可她却又的确是气恼着卫韫这问都不问随意签这封放妻书的行为,她只能板着脸道:“你签这份放妻书我收下了,日后我想走会自己拿出来,在此之前,我不说,谁都不能赶我走。” “我嫁给你哥哥,嫁进卫家,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我没有 后悔,甚至于还为此有那么几分庆幸,我嫁了过来,不至于让这满门风骨的家门被人践踏至泥。”楚瑜认真看着他,卫韫心里微微颤动,听她掷地有声:“我来时是我自己选的,我走也得我自己选。卫韫你听好,这一辈子,我不开口,都轮不到你来签这一份放妻书。” “你不行,谁都不可以,除了我自己!” 第24章 第24章 卫韫被这话说愣了,楚瑜一口气把这话说完之后,才终于察觉,自己此时这份心性,倒真有几分十五岁时的样子。 两人沉默着,楚瑜调整着心情,而卫韫在消化完她说这些话后,终于道:“嫂子的话,我记下了。这一次是我的不是,下一次我若再做什么,一定会先和嫂子说清楚。” 楚瑜点了点头,总算是消了气,目光落到卫韫脚上,皱了皱眉道:“你的伤……” “没事儿!”卫韫赶紧道:“我在军营里被哥哥们打都比这重,小伤!嫂子千万别担心!” 楚瑜叹了口气,她走到卫韫面前,半蹲下来,有些无奈道:“将腿撩起来给我看看。” “这……” “长嫂如母,”楚瑜瞪他一眼:“你在我心中就是个孩子,别想太多。” 卫韫没说话,还是有些扭捏,楚瑜怒道:“快些,别浪费我银子!” 见楚瑜怒了,卫韫终于放弃了挣扎,撩起裤腿来,将伤口露在了楚瑜面前。 大片大片的淤血外加上狰狞的伤口,看得人心里忍不住颤抖起来,楚瑜没有说话,她看了看伤口,平静道:“我会让大夫配置专门的伤药来,还有其他伤口吗?” “也没什么了……”卫韫小声道:“就剩下些鞭伤什么的外伤……” 楚瑜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说着,楚瑜站起身来,同他道:“好好养伤,我先回去了。” “嗯……” 卫韫点了点头,看着楚瑜冷着脸往外走,又叫住她道:“嫂嫂……” “嗯?” “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你说要我哥知道我把你气成这样,非把我打死不可!” 卫韫说得忐忑,最后那声“打死”,仿佛是卫珺真的能从坟里爬出来,把他打死一般。 楚瑜听了他的话,有些无奈:“我没生你的气。” 她生的是那些打了他的王八蛋的气。 听了楚瑜的话,卫韫心里放松了许多,这才同楚瑜道别。 楚瑜出去后,将长月叫了过来,吩咐道:“你让那狱卒把打了卫韫的人都记下来,多少钱都使得,我们也绝不会将他供出去,让他记个名字就可以了。” “行。” 长月应了声,便去找看守卫 韫的狱卒。长月出去后,晚月轻笑起来:“少夫人真是一如既往护短啊。” 楚瑜冷笑了一声:“做了什么事儿就得付出代价,卫家还没垮呢。” 长月打听了消息后,将名单交给了楚瑜,三人就一起回了府中。楚瑜吩咐了人盯着芸澜郡主,刚一回去,盯梢的人便赶了回来,忙道:“今日访客去了芸澜郡主府。” “谁?” 楚瑜忙问出声,侍从报了个名字:“陆敏行。” 陆敏行是太子府詹士,与芸澜郡主向来私交甚密,以至于外界一直盛传他是芸澜郡主的入幕之宾。 然而想明白太子这一层便不难明白,入幕之宾哪里是陆敏行?分明是太子借了陆敏行的名头行事! 但不论如何,只要太子去了,便就好。十日香染上之后便是十日不散,而长公主向来是心细如发的人,如今长公主府与太子正在议亲,不可能这么久不见面。 就算不见,她也要想着法子让长公主去找太子。 楚瑜思索着,同下人道:“继续盯着,尤其是长公主府和太子府,更是盯紧了。” 太子去芸澜郡主府当日下午,便去了长公主府,按理说长公主该有动作,然而这事儿却迟迟没了动静。 楚瑜心里不由得有些忐忑,思索着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错。 长公主为人霸道,她自己养了十几个面首,是绝忍不得自己女儿受争风吃醋的委屈。如今她在见了带着十日香的太子之后毫无动作,是几个意思? 楚瑜揣测不出来,让人一连盯了三天,越等心里越是不安,正打算换条路走时,第三天清晨楚瑜刚睁眼睛,就听长月风风火火冲了进来,焦急道:“少夫人,出大事儿了!” 楚瑜猛地睁眼,从床上翻身而起,冷声道:“何事?!” “太子……太子……”长月喘着粗气,楚瑜绷紧了神经,就听长月道:“太子被长公主从芸澜郡主床上抓下来,拖到宫里去了!” 听到这话,楚瑜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错了,是她太低估长公主了。这三天长公主按兵不动,看来不是不打算动,而是小打小闹她不屑,一出手就要来一个大的。 将一朝太子从自己堂姐床上拖下来押送到宫里,这长公主也忒大胆了。 楚瑜愣了一会儿,随后忙道:“快,仔细同我说是怎么回事。” “就今个儿 凌晨,陆敏行夜中造访芸澜郡主府,快天明的时候,长公主突然带了两百暗卫用迷药直接突袭了芸澜郡主府,咱们府的别院不是就在芸澜郡主府隔壁吗,那药劲儿可大了,现在侍卫还没缓过来。” “这不是重点,”楚瑜一面梳洗,一面道:“后来呢?” “哦,”长月回到主题来:“长公主亲自带人到了芸澜郡主卧室,说是要将陆敏行这败坏芸澜郡主清誉的登徒子抓出来,于是士兵上前将人直接从床上拖下来,长公主提起鞭子就抽,抽了两下后,长公主就察觉不对了,单膝跪下来,将那男人的头发拽起来,疑惑道,‘这不是我侄儿太子殿下吗?殿下衣衫不整跪在此处做甚?’” 长月一手提着长鞭,学着长公主的模样,有模有样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哦,原来这芸澜郡主今夜账中不是陆敏行陆大人,而是太子殿下啊?不,这不可能,太子殿下乃忠厚仁义之人,上个月才在本宫面前跪着信誓旦旦承诺,迎娶我儿之后,此生必不相负,我儿仅有殿下一人,殿下也会许我儿独宠此生。殿下,这承诺,你可记得啊?” 长月学得有声有色,楚瑜盘腿坐在床头,用手撑着下巴,手肘落于双膝之上,含笑道:“继续。” “然后太子殿下就哭啊,求着长公主将此事作罢。长公主不肯罢休,便同太子道‘殿下,芸澜郡主乃你堂姐,你们乃一姓出身,你与她之事,那是乱了伦理大逆不道之事。您贵为储君,这可不是小事,咱们还是要禀报圣上,看圣上如何定夺。” “说完之后,长公主就把人叫来,将太子和芸澜郡主统统抬进了宫里。那一路,所有人都听说了这事儿,纷纷出来围观,那一个叫人山人海啊!” 长月摇摇头:“我要是太子,我抹脖子的心都有了。” “慎言。”晚月看了长月一眼,眼中颇为不满。 楚瑜听得津津有味,见长月说完了,忙道:“如今宫里有消息没有?” “没,”长月兴奋道:“现在全华京都在等着宫里的消息,要有了,我们一定会第一时间知道!” 听了长月的话,楚瑜心满意足点头。她含笑吩咐管家,再备下一份厚礼,随后认真梳洗,就等着见长公主了。 等到天彻底亮起来,宫里终于传来消息,说是长公主醉酒认错了人,罚长公主禁足一个月。 听了这话,全华京都唏嘘了,太子果然还是身负盛宠啊。 然而对于这个结果 ,楚瑜却仿佛是早已料到了一般。她带上准备好的礼物,忙赶往了长公主府。 刚到公主府,长公主府的管家便守在门口,看见楚瑜来了,那管家微微躬身,笑着道:“少夫人可算是来了,我们公主静候久矣。” 楚瑜有些诧异:“公主知道我要来?” 管家笑得意味深长:“公主什么都知道。” 楚瑜不敢松懈,忙给管家夸赞了一下长公主的才智,管家不咸不淡应着,领着楚瑜来到后院。 后院之中,长公主一席金色华裙,头发随意散披,旁边站立了两位美貌少年,一人摇扇,一人捏肩,楚瑜不敢多看,上前去给长公主行了礼,恭敬道:“见过长公主。” “行了,别整这套虚的。” 长公主玩着手里的金指甲:“上次你让我想想再回复你,不就是为着今天吗?你的条件我应了,”她冷笑出声:“你们卫家,我救定了。” 听了这话,楚瑜心中算是确定了,这事儿与太子必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然而她面上却没有暴露丝毫这样的情绪,全然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跪拜下去道:“妾身谢过公主恩德!” 长公主“噗嗤”笑出声来:“楚瑜,我觉得你这人怪有意思的。明明一手设计出来的事儿,让我和太子往你圈里跳,面上却是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对我感激涕零。” 说着,长公主轻轻弹这自己金色的指甲,抬手在阳光下观赏那指甲流动的光彩,慢慢道:“你不如同我说说,你是如何发现太子和芸澜这事儿的?” 长公主将话说到这份上,再继续伪装,楚瑜也觉得尴尬。她便干脆坦坦荡荡席地而坐,平静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卫家有卫家的法子,而我也有我自己的法子。” “公主,”她抬眼看向长公主,真诚笑开:“今日选了卫家,您不会后悔。” 长公主嗤笑,倒也不在意楚瑜的自信,她只是将目光落到不远处的娇花身上,叹息道:“你这样的才智,嫁人着实可惜,还好同我一样守寡了。” 说着,她从旁边美男手中接过酒来,轻抿了一口,慢慢道:“你让谢太傅帮你向陛下转达了求见之意,你知道为何如今还没有消息吗?” “因为,”楚瑜声音平静:“陛下并不敢见我。” “你到是好大的口气。”长公主眼里带了笑,却并非嘲讽,慢慢道:“不过,倒也说的是事实。如今我那弟弟对卫家的事 儿做不了决断,若他下定决心给卫家一个结果时,那便会见你了。” 楚瑜点点头,长公主玩着手里的团扇,悠然道:“他之所以犹豫,你大概也猜到了。此事儿和太子千丝万缕,我虽然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但却也明白,陛下在保下太子和保下卫家之间犹豫了。七万军没了,这罪过若放在太子身上,那就太大了。然而若放在卫忠身上,逝者已逝,再怎么罚,又能罚到哪里去?难道还真的要这满门忠烈都被抄斩才行?” 听了这话,楚瑜斟酌道:“所以陛下如今并不想杀我小叔,甚至于还想救他。可是,”楚瑜皱眉:“他为何不救呢?” “你觉得,如果七万人真的是卫忠的战略失策,作为一个帝王,却不震怒、不发火,朝中会怎么想?” “朝臣会猜忌事情的真相……” 楚瑜犹豫着开口:“所以长公主的意思是……我得给陛下一个台阶下?” “那当然。”长公主含笑看过来:“这罪若逃不了,你卫家不妨认下来。” 楚瑜不言,长公主的团扇指在她额间:“或者,你认下来。” 楚瑜认下来,和卫韫认下来,那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楚瑜在华京,和华京众人、和皇帝一样,是根本不知道战场情况的人,她认,其实并不代表任何事。未来一句轻飘飘“我什么都不知道”,便可轻易翻供。 可卫韫认就不同了。他是卫家如今唯一的男丁,也是战场上唯一活下来的卫家人,他的每一句话,都有着足够的分量。 长公主的意思,楚瑜已经听明白,如今皇帝不可能直接放了卫韫,因为他需要卫家认下这个罪,他不能让天下人看出他心虚。然而皇帝也并不是真心要用牺牲卫韫,牺牲死掉的人的名誉没什么,可真要让卫韫送命,皇帝还是狠不下这个心来。 卫家毕竟是忠臣良将,无论是为了卫韫的才华还是祖上的忠臣,皇帝都无法真的看着卫韫去死。 所以楚瑜要给皇帝一个台阶,给皇帝一个越过法理放掉卫韫的理由。 “我明白了。” 楚瑜点头,同长公主道:“我即刻回去,带着我卫家的牌位去宫门前,求陛下召见。” 之前担心她没有先找皇帝就这样做,在皇帝眼里有胁迫之嫌,如今来看,皇帝需要的,就是这样的胁迫。 楚瑜抬头看向长公主,真诚道:“届时,还望长公主周旋一二。” “你放心,”长公主眼里带了冷意:“太子那边的人,我会帮你挡着。只是如今太子做的事儿,你可要记在心里,记好了!” “公主放心。” 楚瑜忙道:“太子如此行事,我卫府绝不会忘。” 长公主点点头,再没多说,她似乎是乏了,微眯了眼睛。楚瑜见她不愿再多说什么,便告退下去。 回到卫府,她将蒋纯找了过来,蒋纯正在给柳雪阳回信,如今柳雪阳已在兰陵安定下来,询问蒋纯情况如何,蒋纯刚写完信,就听楚瑜来找,蒋纯赶忙赶了过来,见楚瑜正在换衣,便道:“这是打算去哪里?” “你吩咐下去,让府中老少跟我去祠堂抬了灵位,跪到宫门口去。” 蒋纯愣了愣,却还是很快反应过来,点头道:“我这就去。” 说着,她便转过身去,通知了府中上下统一换好干净的孝服后,便集中在了院落之中。 楚瑜到达院中时,看见蒋纯、谢玖、姚珏、张晗、王岚都在。 楚瑜没想到她们也会来,不由得有些诧异,然而片刻后,她便笑了:“未曾想这一路,还能得诸位随行。” “最难的路都陪你走了,”谢玖神色平淡:“最后这一程,走了又何妨?” “就当我们倒霉吧。”姚珏冷笑:“摊上这死鬼,又能怎么办?” “都已经留到现在了,”张晗叹息出声:“那便多留一会儿吧,能用得上我们的地方,少夫人尽管吩咐就好。” “少夫人……”王岚怯怯出声,正还想说什么,楚瑜便道:“小六你就别去了,你还挺着肚子,多少要为孩子着想。” “我还是去吧,”王岚苦笑起来:“他生前就是诸位哥哥嫂嫂在哪里,他就要带着我往哪里凑,如今这时候,他若知道我一个人留在家里,怕是会生气。到时候我便站在边上,也不会多事儿的。” 楚瑜抿了抿唇,蒋纯上前道:“她若不去,怕是心里更难安定下来。” 楚瑜想了想,终于是点头道:“那管家好好照顾六少夫人。” 说完之后,楚瑜便同众人道:“等一会儿,焚香祷告之后,我等便端着灵位前去宫门前,求陛下将小七放回来。小七若还待在牢狱之中,怕是人便留在那里了。我等既为他的长辈,便该代替家人护着他,诸位,”她扬手道:“且行吧。” 说完之后,她领着众人来到 祠堂前,众人焚香净手后,她带着众人跪在祠堂之中,她在第一排,剩下五位少夫人在第二排,一行人举香叩首后,楚瑜上前去,抬起了卫忠的灵位,又让管家捧起了卫珺的灵位跟在她身后,后面的人便一一取过自己的夫婿,等再往后,就按着顺序带走其身份相应的灵位。 卫家四世一百三十二人,楚瑜带着灵位走出卫府大门,其他人列成两排跟随在后,白衣如雪,唯有手中灵牌黑得刺目。 他们浩浩荡荡朝着宫门走去,所过之处,众人无不侧目。 来到宫门前时,看到那一片白色,守住宫门的侍卫便心里有些发虚,在楚瑜来到门前时,侍卫们骤然拔刀,提着声音道:“来者何人?!” “镇国侯府世子妃楚瑜,携卫府四世生死诸君而来,求见陛下!” 听到这话,侍卫们面面相觑,长官上前来,恭敬道:“少夫人可有入宫圣旨?” “无。” “那,”长官有些迟疑:“少夫人何不让人通禀后,得陛下召见再来?” “若陛下肯见,妾身又何须如此?” 楚瑜抬眼看向对面憨厚的汉子,微微一笑:“此事妾身知道大人难做,妾身并非为难大人,只是劳烦大人通禀陛下,”说着,楚瑜便捧着灵位,双膝跪了下去:“卫家满门,不见陛下,便是跪在此处化作风中石,亦不会归。” 楚瑜一跪,后面人便跟着跪了下去,浩浩荡荡一大片,白的衣,黑的灵牌,看上去整整齐齐,如浪潮一般荡漾跪下时,震得人心为止发颤。 那长官犹豫了片刻,终究道:“那……容下官向陛下禀报。” 长官说完之后,便转身进了内宫,卫家众人就这么跪在地上,王岚坐在马车里,抱着卫荣,从车帘里看着外面,颇为忧心。 今日艳阳高照,倒也算个好天气,卫府一百多人跪在这里,倒也没发出任何声音,只见秋日阳光落在众人身上,反射出灼目的光芒。 那长官说是进宫去询问天子,却是去了之后再没回来。可楚瑜也不在意,今日摆了这么大的架势,就是为了给天子的台阶铺得高一些,若是如此,那自然是声势越浩大越好。 楚瑜往宫门口一跪,这消息立刻传遍了华京,然而所有人都各自有各自的盘算,都等着宫里那位的消息,一言不发。 等到第二日清晨,大臣开始陆续上朝,楚瑜却还是堵在那宫门口。最先来的丞相舒磊一看这 架势,立刻放下车帘,同侍从道:“换一个门,不从此处入。” 侍从有些疑惑,转头看向舒磊:“大人,这是为何?” “英烈在此,我等又怎可抢道?” 舒磊瞪了侍从一眼:“我走侧门就行。” 有了舒磊开这个头,所有人到宫门前,都绕道而行,直到谢太傅到时,他停下来,随后来到楚瑜面前。 “卫少夫人……” 谢太傅叹息出声:“您这又是何必?” “卫家唯一的血脉尚在狱中,我身为他长嫂,又怎能安稳坐于家中?” 楚瑜抬眼看向谢太傅,她已经跪了一天一夜,面色有些憔悴,谢太傅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啊。” 说着,他摇了摇头,负手从宫门进了宫中。 楚瑜抬头看着谢太傅的背影,明了了谢太傅的意思。 跪的时间还太短,还配不上这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她闭上眼,没有多说。 朝堂之上没有任何人提起这事,直到最后,御史台一位年轻的陈姓大臣终于忍不住开口出了声:“陛下,卫家如今满门老小都在外跪着,卫家乃四世三公忠烈之家,哪怕卫忠犯下滔天的罪过,也不能这样对这样的忠义之家啊!” 听到这话,曹雄便站了出来,怒道:“陈大人此言差矣,七万人马岂是儿戏,按照老夫之言,今日卫忠犯下的罪过,哪怕吵架灭族,亦是足够的!” “曹大人未免太过逼人,”那陈御史涨红了脸:“哪怕是民间犯法,亦有留养之法。如今卫韫乃卫家唯一的血脉,莫说卫韫还未认罪,哪怕是认罪了,也应是照顾母亲至善终之后,再来接受惩处。此乃人伦之理,曹大人之想,着实过于残暴了!” 曹雄闻言大怒,和陈御史当庭吵了起来。然而两人也算不上什么实权人物,吵了一早上后,此事也就罢了。 楚瑜听闻了此事,她知道,此事在朝中越吵得大、吵得急,那离陛下一份“满意”,也就越近了。 楚瑜并不着急,安安稳稳跪着。 头一天艳阳高照,第二日就阴雨绵绵,体力不好的,开始陆续倒下,便又人抬了回去,只留一座灵位,继续陪伴着众人。 待到第三天早上,太阳又辣又毒,倒下的人越来越多,而朝堂之上,为卫家争执的人也越来越多。 待到第四天,暴雨,跪着的人也只剩下了一半。这一日,长公主也来了,她从华丽的凤车上走下来,轻轻瞄了楚瑜,随后朝着楚瑜拍了拍肩。 楚瑜感觉暴雨落在她身上,她整个人仿佛是被千金捶打。 她艰难抬眼看向长公主,长公主却是含笑说了句:“被担心,卫韫马上就回来了。” 说着,她抬手整理了一下衣衫,抬手将发挽到耳后。 “本宫要打的仗,便从来没有输过!” 第25章 第25章 说完,长公主便昂首阔步走了进去。 如今处于身后已经零零散散只跪了几位身体还好的士兵和蒋纯姚珏,这两位都出身将门,和楚瑜一样也算自幼习武,虽然没有楚瑜这样的武艺,但也算健朗。 姚珏虽然是庶女,却自幼颇受宠爱,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委屈,但每每抬头看见楚瑜那挺得笔直的背影,她便觉得自己不能倒下。 她虽然和卫风打打闹闹,觉得这人恼人至极,可是到最后这条路上,她却还是想为他做些什么。 楚瑜抬眼看着宫门,如今长公主出面,便是时机到了。 不出楚瑜所料,长公主进门时,朝上已经为着这事儿争得焦头烂额,谢太傅带着人据理力争,而太子带着另一批人拼命阻拦。 长公主进去时,谢太傅正用笏板指着姚国公怒喝:“这七万军之事,你姚家敢让我细察吗?!你要是敢,老臣即刻请命,亲赴边疆,看看这七万军之事到底是如何!” “谢老儿你休得胡言乱语!”姚国公急得大吼:“你要查便查,我姚家坦坦荡荡,有何不敢让你查的?” “哟,这是做什么啊?” 长公主声音从外面凉凉传来,众人抬头看去,便见一个女子身着金缕衣,轻摇团扇翩然而入。 皇帝见得来人,赶忙起身,诧异道:“长公主怎么来了?” 长公主与皇帝一起长大,深得帝心,有不用通报便可上朝的特权。只是长公主从来也是识时务之人,虽有特权,却从不曾滥用。 如今她过来,太子心中咯噔一下,顿时觉得不好,长公主朝着皇帝行了礼,皇帝皱着眉头,一时有些尴尬。 他才给长公主下了禁足令,长公主却就这样大大咧咧出现在了朝堂上,他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说了便是打了长公主的脸,到时候这位姐姐怕有得气要出。 皇帝沉默之间,便见长公主跪到地上,扬声道:“陛下恕罪!” 长公主这一跪把皇帝吓了一个哆嗦,忙道:“长公主罪从何来?” “四日前,陛下方才给长明下了禁足令,长明今日却强行来到殿上,耽误陛下议事,此乃罪一。” 皇帝没说话,他本也在恼此事,如今长公主先道了歉,他气消了三分,叹息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过来?” “此 乃罪二。长明听闻卫家遗孀如今长跪宫门之外,虽知陛下乃严守律法之君,却仍旧动恻隐之心,来此殿前,想为卫家求情,求陛下网开一面,饶了那卫六公子卫韫罢!” 话说完,满堂就安静了,只听长公主声音哀切:“不知陛下可曾记得,陛下年幼时,曾摔坏一只玉碗,陛下向先帝请罪,先帝却未曾惩罚陛下,陛下可知为何?” 皇帝明白长公主话里有话,却还是开了口:“为何?” “因先帝寻了长明,问长明,陛下那一日为何摔碗,我答先帝,因陛下想为先帝端上一碗雪梨汤。先帝又问,那雪梨汤可是陛下亲手所熬?我答先帝,乃陛下闻得先帝多咳,听闻雪梨汤生津止渴,特意熬制。于是先帝同长明说,陛下熬制雪梨汤有功,摔碗有错,一切因孝心而起,功过相抵,不赏便罢了,若再过多追究,未免寒心。” “长公主的意思,是父皇按律行事,也会让卫家寒心吗?”太子站在皇帝侧手边,嘲讽出声:“若是如此容易寒心,那卫家的忠心,怕是要让人质疑一二了。” 长公主闻言,抬头看向太子,眼中俱是冷意:“环儿此话不妥。” 她叫他环儿,便是抬出了双方的身份,哪怕太子是太子,她毕竟也是长辈,她说话,太子就算反驳,也该恭敬有加才是。 立于朝堂之上的人都是人精,立刻听出了长公主言语中的意思,太子脸色变了变,又听长公主道:“卫家此次,满门男丁,仅剩下一个十四岁的卫韫,这样的牺牲为的是什么?为的是护着这大楚山河,是站在这华京之中身着华衣的在座诸位,是冠以李姓、身为皇族的你与我!”长公主骤然提声,带了质问:“太子殿下,若这还叫‘容易’,你倒告诉我,到底要牺牲成怎样,才能算‘不容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皇帝虽为天下之主,亦为天下之君。君需体恤百姓仁德爱民,若一味只让人为你付出,太子,”长公主冷笑出声:“这样的想法,我到要问,是太傅教的,还是您自个儿琢磨的?” “这想法,老臣不曾教过。” 长公主刚说完,谢太傅就凉凉出声,太子面露尴尬之色,正要说什么,长公主便转过头去,面露哀戚之色,同皇帝道:“陛下,若是满门血洒疆场之后,唯一的遗孤和那满门女眷还要尝这世间冷暖,若是四世奋战沙场上百年,还不能给儿孙一次犯错的机会,那我天家,未免太过薄凉了啊!长明正是有此担忧,于是不顾陛下禁足之令前来,还望陛下看在卫家那四世忠魂、百年忠 义的份上,放了卫韫罢!” 长公主匍匐高喊出声,谢太傅站在长公主身边,疲惫道:“陛下,按我朝律法,若独子犯罪,上有父母需要赡养,应让独子替父母养老送终之后,再受惩处,此乃我朝人伦之道。如今卫韫并未犯错,乃受其父牵连,又乃卫家唯一血脉,卫家上有八十祖母,下有两岁稚儿,于情于理,都当赦免卫韫。还望陛下开恩,”谢太傅声音颤抖,带了哭腔,缓缓跪下:“赦了这卫家唯一的血脉吧!” 皇帝没说话,他叹息了一声,转头看向周边:“诸位大臣觉得如何?” “陛下,”姚国公提了声:“陛下可知,七万精兵,于朝廷而言,是多大的损失?七万人啊,均因卫忠之过,埋骨白帝谷中,卫家死了七个人,他们的命是命,那七万人的命,就不是了?这七万人丧命之过,就这样不追究了?!” 皇帝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长公主抬头看了皇帝一眼,她明白皇帝的意思,此时此刻,这位帝王怕是已经不耐至极了。 那些不能放到明面上的事儿,皇帝或许早已清楚,哪怕说不上一清二楚,却也在心中大致有个猜想。他在等别人给他递台阶,眼见着就要下去了,如今又让人拦住,他如何不恼? 长公主察觉出皇帝的意思,忙道:“陛下,此事乃卫家之事,陛下不若去宫门前,见一见那卫家妇人,陛下见了,才会真的明白,我等为何在此长跪不起,求陛下开恩的原因!” 皇帝看着长公主,许久后,他叹了口气:“既然长公主相邀,朕便去看看吧。” 说着,他站起身来,带着人往宫门口走去。 此时下着大雨,豆大的雨珠砸到人身上,砸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疼痛。卫家人跪了这么一阵子,本也摇摇欲坠,这大雨一下,立刻又倒了一大片,最后也就剩下了楚瑜和姚珏、蒋纯三人,依旧熬在原地。 楚瑜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姚珏,见她咬着牙关,身体微微颤抖,便知道她此刻是熬着了。楚瑜叹了口气,同她道:“你别跪着了,去歇着吧。” “我还成。”姚珏声音沙哑:“别以为就你成。” 楚瑜有些无奈,正要说什么,就看见姚珏身子晃了晃,整个人就往旁边倒了过去。 蒋纯一把拉住她,旁边王岚带着人过来,让人扶起姚珏。王岚红着眼,扶着肚子,劝着楚瑜:“少夫人,要不回去吧……” “无妨。” 楚瑜摇了摇头,关切看向王岚:“你还怀着孩子,别受了寒,我在这儿等着。” “小七不回来,”楚瑜目光落到宫门里,平静道:“我便不走。” 王岚见劝不住楚瑜,也不再说话,扶着姚珏到了一旁马车里,让大夫上来给姚珏喂药。 雨下得噼里啪啦,蒋纯也有些撑不住,便就是在这时,宫门慢慢开了。 楚瑜抬眼看过去,见为首一身明黄,头戴冕冠,十二琉悬于额前,因风而动,让那人的神情带了悲悯。 那人身后站立着身着金缕衣的长公主和纯白色金线绣龙广袖长袍的太子,再之后是浩浩荡荡满朝文武百官,他们随着宫门打开,一个一个显现出来。 而他们对面,是跪着的楚瑜和蒋纯,以及身后立于风雨中的一百三十二座牌位。 两个女子是雪白的衣,而那牌位是黑色金字的木,黑白相交立于众人对面,肃穆安静,仿若与这宫门之内,是两个世界。 一面是生者的浮华盛世;一面是死者的寂静无声。 一面是华京的歌舞升平;一面是边疆的白骨成堆。 这一道宫门仿佛是阴阳相隔的两个世界,卫家那一百三十二位已经故去的人带着两位未亡人,平静看着这宫门内的他们,似乎在问一句—— 良心安否? 楚瑜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在这帝王出现时,她没有哀嚎,亦没有哭泣,她只是平静看着皇帝,目光落在他身上,坚韧又清澈。 一瞬之间,皇帝觉得自己仿佛是来到少年时,看到了少年时的卫忠。 年少伴读,弱冠伴君,再之后护国一生,埋骨沙场。 哪怕他不知道边境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帝王一生,什么阴暗他没见过?哪怕是猜,也猜得出这位干净了一辈子的将军,遭遇了阴谋和不公。 他自以为帝王血冷,却在触及这女子与那卫家如出一辙的眼神,在看到那上百牌位安静立于面前,在看见卫忠的牌位立于女子身前,仿佛带了眼睛,平静注视他的时候—— 帝王之手,终于微微颤抖。 而这一幕震撼的不只是这位皇帝,他身后文武百官,在看见这天地间泼洒的大雨,看见那英烈的牌位立于风雨泥土之间时,都不由得想,让这风雨停了吧。 所有人终于知道,为什么长公主让他们来这里。 看到 这一幕,只要稍有良知,都难有铁石心肠。 皇帝走上前去,太监上前来为他撑伞,着急道:“陛下,小心脚下泥水。” 皇帝没说话,他来到楚瑜身前,垂眸看向楚瑜面前卫忠的牌位,沙哑道:“你是卫家哪位夫人?” “回禀陛下,妾身乃镇国候世子卫珺之妻,西南大将军之女楚瑜。” “哦,楚瑜。”皇帝点了点头,这位新婚当日丈夫就奔赴战场的姑娘,他是听过的。他还同谢贵妃笑过,说卫珺回来,必然进不去家门。 皇帝收了自己的心神,压着情绪道:“你跪在此处求见朕,又是为何?” “陛下,妾身带着举家前来,祈求陛下放卫氏七郎卫韫出狱。” “国有国法……” “并非为一己之私。” 楚瑜抬头看向皇帝,神色平静:“楚瑜出身将门,亦曾随父出征,以护国护家为己任。卫家儿郎亦是如此。卫家儿郎可以死,却理应死在战场上,而非牢狱中。” “妾身不过一介女流,不知卫家何罪,不知小叔何罪,但却知我卫家忠心耿耿,若陛下要小叔为其过错抵命,那妾身请陛下让卫七郎死于兵刃杀伐,以成全我卫家报国之心。” 这是漂亮话。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这话若是出自他人之后,便也只是讨好之言。然而在那卫家满门牌位之前,所有人却都知道,无论出于是怀着怎样的心思说这话,这的确是卫家这百年来所作所为。 生于护国之家,死于护国之战。 卫家男儿,莫不亡于兵刃,又怎能让小人羞辱? 皇帝没有说话,他目光落到卫忠的名字上,许久后,他转过身,回到了宫门内。 宫门慢慢合上,皇帝扬袖出声:“带卫韫上殿来!” 这话让曹衍心里一紧,这些时日卫韫在狱中别打之事他是清楚的,卫家结怨甚多,如今卫家遇难,卫韫就成了最好的发泄口。所有人都以为七万人葬于白帝谷这样的案子,必定是帝王震怒,如同当年秦王案一般。谁曾想,卫韫居然还有面圣的机会? 曹衍想要开口说话,却看见谢太傅一眼扫了过来。 他目光里全是警告,曹衍心中骤然清醒。 不能说,他不能说。 如今皇帝一定要见卫韫,这事儿根本瞒不住。他没在天牢里动过卫韫,此刻若他多加阻拦,怕 是要把自己一起葬送进去。 曹衍冷汗涔涔,站在人群中等着卫韫到来。 过了许久,外面终于传来了脚步声,而后皇帝便看到,那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被人用轿子,慢慢抬了进来。 他衣衫上沾着血,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神色憔悴,却唯有那双眼睛明亮如初。 皇帝看见这样的卫韫,面色大变。 然而卫韫却还是挣扎着起身,恭敬跪到地上,叩首出声:“卫氏七郎,叩见陛下!” 他声音沙哑,与皇帝记忆中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截然不同。 卫家曾蒙恩宠,卫韫也与皇帝颇为亲近,可以说是皇帝眼看着长大,如今成了这副模样,皇帝咬着牙询问:“你怎的成了这幅样子?” 卫韫没说话,皇帝抬起头来:“大理寺卿,你出来给朕解释一下,好好的人进去,如今怎么就成了这样子?!” “陛下,臣不知,”大理寺卿冲出来,跪到地上,开始拼命磕头:“臣即刻去查!即刻去查!” 皇帝没有理会大理寺卿,他红着眼,从台阶上走下来,一步一步来到卫韫面前,温和出声:“卫韫,今年几岁了?” “再过半月,年满十五。” “十五了……”皇帝叹息:“若皇伯伯今日要赐你死罪,你可愿意?” 卫韫僵了僵,他抬起头来,目光落到皇帝脸上,神色平静:“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是陛下可否让看在臣父兄面上,让臣选一个死法?” “你想如何死?” “我想去边疆,再杀几个北狄人。” 卫韫说得铿锵有力:“我父亲曾说过,卫家儿郎,便是死,也该死在战场上。” 这话与楚瑜所说不谋而合。 皇帝看着他,许久后,他转过身,扬声道:“看看,这是卫家的子孙,是我大楚的儿郎!” “他只有十四岁……” 皇帝颤抖出声:“十四岁啊!” 满场无人说话,鸦雀无声。皇帝说出这句话来,大家便已经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从卫家被曹衍欺辱、楚瑜下跪、谢太傅据理力争、长公主以情动人,这一番铺垫下来,百姓、臣子、天子,都已经软化下来,唯有太子一党还想再做争执,可情势已到这样的地步,又能说什么? 于是只能眼睁睁看天子回身, 手放在卫韫头顶。 “当年朕曾打破一只龙碗,先帝对长公主言,朕所做一切,皆因孝心而起,功过相抵,不赏便罢了,若再过多追究,未免寒心。朕感念卫家忠诚热血,你父亲所犯下的罪过,他也已经以命偿还,功过相抵,再不追究。而你……朕希望你好好活着,重振卫府,你还在,卫家英魂便在。” “小七,”皇帝声音沙哑:“皇伯伯的苦处,你可明白?” 后面这一句话,卫韫明白,皇帝问的是,他能不能明白,他作为天子,却不帮卫家平反的苦楚。 卫韫没说话,他抬头看着向皇帝,平静道:“卫韫不明白很多事,卫韫只知道,卫韫乃卫家人。” 卫家家训,护国护君,生死不悔。 皇帝的手微微颤抖,终于道:“回去吧,找个大夫好好看看,你在天牢里的事儿,我会让人去查。” “谢陛下。” 卫韫磕完头,便由人搀扶着,坐上轿撵,往宫门外赶去。 此时在宫门外,只剩下楚瑜一个人跪着了。 见过皇帝后,蒋纯再也支撑不住,也倒了下去。只剩楚瑜一个人,还跪立不动。 只是风雨太大,她也跪得有些恍惚,只听雨声哗啦啦泼洒而下,她神智忽远忽近。 有时候感觉眼前是宫门威严而立,有时候又觉得自己仿佛是还在上一辈子,长月死的那一晚,她跪在顾楚生门前,哭着求着他。 那是她一生最后悔、最绝望的时刻。 那也是她对顾楚生爱情放下的开始。 决定放下顾楚生,来源于这一跪。可真的放下他,却用了很多年。 因为她花了太多在顾楚生身上,人大多像赌徒,投入越多,就越难割舍。 她为了顾楚生,离开了家人,失去了自己,她不知道离开顾楚生,她还能去哪里。 天下之大,她又何以为家? 她习惯了付出和等待,日复一日消磨着自己,仿佛一只一直在燃烧的蜡烛,把自己的骨血和灵魂,纷纷燃烧殆尽,只为了顾楚生。 可是真疼啊。 楚瑜有些恍惚了。 而这时候,卫韫也来到了宫门前,他已经听闻了楚瑜的事,到了宫门口,他叫住抬轿子的人:“停下吧。” 他说着,抬手同旁边撑伞的太监道:“将伞给我,我走过去。” “公子的脚……” 那太监将目光落到卫韫的脚上,那腿上的淤青和伤痕,他去时看得清清楚楚。 卫韫摇了摇头:“回家时不能太过狼狈,家里人会担心。” 说完,他整理了自己的衣衫,遮住了身上的伤口,又用发带重新将头发绑在身后。 这样收拾之后,看上去终于没有这么狼狈,他又借了一方手帕,沾染了雨水,将脸上的血和污泥擦干净。 最后,他从旁人手中拿过伞来,撑着来到宫门前。 宫门缓缓打开,他入目便是楚瑜一身白衣,带着卫家的牌位,跪立在宫门之前。 她面上带着潮红,似乎是染了风寒,发起了高烧,神色也有些迷离,目光落到远处,根本没有看见他的出现。 卫韫心里狠狠抽了一下,可他面上不动声色,他撑着雨伞,忍住腿上的剧痛,一步一步走到楚瑜面前。 雨伞撑在楚瑜身上,遮住了暴雨,楚瑜这才察觉面前来了人。她抬起头来,看见少年手执雨伞,长身而立,尚还带着稚气的眉目俊朗清秀,眼角微挑,带了几分天生的风流。 他目光落在她身上,神色温柔。 “大嫂,”他为她遮挡着风雨,声音温和,仿佛是怕惊扰了她一般,轻声道:“我们回家吧。” 回家吧。 楚瑜猛地回神,那过去的一切仿佛被大风吹卷而过,她定定看着眼前少年。 是了,这辈子不一样了。 她没有嫁给顾楚生,她还没有被磨平棱角,她是卫府的少夫人,她还有家。 她心里软成一片,看着那少年坚韧又温和的眼神,骤然有大片大片委屈涌了上来,她红着眼,眼里蕴满了水汽。 “你可算来了……”她随意拉扯了个理由,以遮掩此刻狼狈的内心:“我跪在这里,好疼啊。” “那你扶着我的手站起来,”卫韫伸出手去,认真开口:“大嫂,我回来了。” 他已活着回来,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让他的家人,受此苦楚。 第26章 第26章 楚瑜没有触碰卫韫,就算卫韫此刻规规整整站在她面前,她却也知道,这个人衣衫下必定是伤痕累累。旁边长月和晚月懂事上前来,搀扶起楚瑜。 一阵刺骨的疼痛从楚瑜膝盖处传来,让楚瑜倒吸了一口凉气,卫韫忙上前去,焦急道:“大嫂?” “无妨,”楚瑜此刻已经清醒了许多,没了方才因病痛所带来的脆弱,她神色镇定,笑了笑道:“回去吧,你也受了伤。” 说着,她指挥了卫夏卫冬过来搀扶卫韫,卫韫有些不好意思,正想说什么,就听楚瑜道:“腿受了伤就别硬撑着,残了还得家里人照顾。” 卫韫僵了僵,便知道哪怕他自以为伪装得很好,那个人却还是心如明镜,什么都不知道。 楚瑜拾起了卫忠和卫珺的牌位,卫韫又抱起了旁边几个兄长的牌位,便让旁边人将两人搀扶着上了马车,楚瑜和卫韫各自坐在一边。蒋纯等人已经提前先回了,倒是最先倒下的张晗谢玖等人带着人回来,将牌位一一捧着上了马车,跟着楚瑜的马车回了卫府。 马车嘎吱作响,外面雨声磅礴,卫韫让下人包扎着伤口,看见对面的楚瑜在身上盖了毯子,神色沉着饮着姜茶。 他静静打量着她,就这么几天时间,这个人却消瘦了许多,眼瞎带着乌青,面上满是疲惫。楚瑜见他打量她,抬起头来瞧了她一眼,却是问:“看什么?” “嫂嫂瘦了。” 卫韫轻笑,眼里带了些疼惜:“这些日子,嫂嫂劳累了。” 楚瑜喝了姜汤,头上敷着冰帕,摆了摆手:“你在牢里,我是你长辈,没有就这样看着的道理。如今你回来了……” 楚瑜舒了口气:“我也算对得起你哥哥了。” 说着,她将目光落在卫韫身上。 就这么不到半月时间,少年似乎飞速成长起来,他比离开华京时长高了许多,眉目也展开了许多,尤其是那眼中神色,再没了当时那份少年人独有的孩子气,仿佛是一夜之间长大,变得从容沉稳起来。 他看着她和家人的时候,有种对外界没有的温和,那温和让楚瑜一瞬间有些恍惚,仿佛是看到去时的卫珺落在了这人身上。 对卫珺不是没有过期盼,甚至于她曾经以为卫珺不会死,这一辈子,这个青年会是他伴随一生的人。 想到这个木讷青年, 楚瑜心里有了那么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惋惜,她目光有些恍惚,卫韫见她直直看着他,疑惑道:“嫂嫂?” 楚瑜被卫韫一喊,收回了心神,笑起来道:“我今日才发现,你同你哥哥是有那么几分相似的,尤其是这眼睛。” 楚瑜瞧着卫韫的眼睛,弯着眉眼:“我记得他似乎也是丹凤眼?” “嗯。”提及长兄,卫韫下意识抓住了衣衫,似乎很是痛苦,艰难道:“我大哥他……是丹凤眼,只是眼睛比我要圆一点,看上去就会温和很多。见过他的人,没有不喜欢他的……” 卫韫说着,声音渐小,外面打起了雷,楚瑜看着车帘忽起忽落,听着外面的雷声,直到许久没听到卫韫的声音,她才慢慢转过头去,有些疑惑看向他。 卫韫不再说话,他红着眼眶,弓着背,双手抓着衣衫,身子微微颤抖。头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面容,让楚瑜看不清他的神色。 从将他父兄装棺开始,这一路走来,他都没有哭。他以为自己已经整理好所有的心情,却在一切终于开始安定,他坐在这女子面前,回忆着家人时,所有痛楚爆发而出。 丧夫丧兄之痛骤然涌出,疼得他撕心裂肺。十四岁前他从不觉得这世上有什么痛苦能将他打到,他总觉得自己卫家男儿顶天立地,头落地碗大个疤,这世上又有什么好怕? 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他终究还是少年,这世上有太多悲伤痛苦,随随便便都能将他击溃。 楚瑜看着他的模样,摆着摆手,让周边伺候的晚月和卫夏退了出去。 马车里就剩下了他们两个人,楚瑜将目光移回马车外,雨声噼里啪啦,她手打落在被子上,突然开了口,唱起了一首边塞小调。 那首歌是北境的民歌,一般在征战归来后,北境的女子会在军队进城时,站在旁边道路上,举着酒杯,夹道唱着这首小调。 这首曲子卫韫听过很多次,那时候他骑在马上,跟在父兄身后,他会欢欢喜喜弯下腰,从离他最近的姑娘手里,取过她们捧着的祝捷酒。 这歌声仿佛是最后一根稻草,让他再抑制不住,痛哭出声。 她的歌声和雨声盖住了他的哭声,让他有种莫名的安全感。 不会有人看到他此刻的狼狈,不会有人知道,卫家如今的顶梁柱,也有扛不住的时候,会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风雨声越大,她的声音却始终柔和平稳,那 声音里带着股英气,却也含着女子独有的温柔。 她一直唱到他的哭声渐小,随着他收声,这才慢慢停下来,而后她转过头去,再次看向他,那目光柔和平静,在他狼狈抬头时,依然如初。 他头发散乱,脸上满是泪痕,目光却已经安定下来,楚瑜轻轻笑了笑,将手中绣了梅花的一方素帕递了过去。 “哭完了,”她的声音里带了某种力量,让人的内心也随之充实,听她慢慢道:“就过去了。” 过去了。 所有事都会完结,所有悲伤都能结束。 他在战场上从未倒下,如今也是如此。 卫韫从楚瑜手里接过帕子,认认真真擦干净了自己的面容。 这时马车停下来,卫夏在外面恭敬出声:“公子,少夫人,到府了。” 楚瑜轻轻咳嗽,卫韫上前扶她。 所有的事安定下来,楚瑜便觉得自己一瞬间仿佛是垮了,她将所有力落在卫韫和晚月身上,卫夏撑着伞,扶着她走下来。 下来时,楚瑜便看见卫府众人正安安静静站在门口,他们目光都落在楚瑜身上,似乎在期待这一个答案。 楚瑜目光扫过众人,最后终于是点了点头。 “没事了,”她虚弱出声:“七公子回来了,卫府没事了。” 听到这话,王岚率先哭了出来,张晗扶着她,轻轻劝说着。 谢玖走上前来,从卫韫手中接过她,扶着她往里走去。 卫府一时喧闹起来,有人欢喜,有人哭泣。卫韫由卫夏卫冬搀扶着走进院子,看着那满院白花,觉得自己仿佛是好几辈子都没有回过家一般。 他目光平静看着院子,旁边管家带着人来,焦急道:“七公子先回房里让大夫看看……” 卫韫没说话,他目光落到不远处的灵堂上。 所有人止住声音,卫韫推开了卫夏卫冬,自己一个人往灵堂走去。 那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艰难,腿骨隐隐作痛,他却还是走到了那灵堂前方,七具棺木落在灵堂之中,七具灵位立于祭台之上,烛火的光闪闪烁烁映照着那灵位上的名字,卫韫静静站在棺木前,整个人孤零零的模样,仿佛是天地间就剩下了那一个人。 蒋纯和姚珏被人搀扶着走出来,看见卫韫站在灵堂里,她们顿住步子,没敢出声。 几位少夫人看着卫韫的背 影,他身着囚衣,头发用一根发带散乱束在身后,明明还是少年身影,然而几位少夫人却都不约而同从这少年身上,隐约看到了自己丈夫少年时的模样。 世子卫珺,二郎卫束,三郎卫秦,四郎卫风,五郎卫雅,六郎卫荣。 卫珺儒雅,卫束沉稳,卫秦风流,卫风不羁,卫雅温和,卫荣爽朗……明明是各异的特质,却都在这烛火下,在那名为卫韫的少年身上,奇异融合在一起。他们仿佛有什么是一致的,以至于光看着那背影,众人就能从那少年身上,寻找到自己想要的影子。 各位少夫人不忍再看,各自转过头去,只有楚瑜的目光一直落在那少年身上,她看着他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跪了下去,从旁边取了三柱香后,恭敬叩首,然后放入香炉之中。 接着他站起来,神色平静踏出了灵堂。 没有不舍,也没有难过,没有流泪,更没有哀嚎。可是却没有任何人,敢去指责一句不孝。 那人仿佛是浴火而生的凤凰,在经历彻底的绝望后,化作希望重生于世间。 他从灵堂里走出来,卫夏率先反应过来,赶紧去搀扶卫韫,卫韫也没拒绝,给卫夏和卫冬搀扶着,离开了灵堂之中。 等他走了,旁边晚月才询问楚瑜:“少夫人,回了吗?” 楚瑜点点头,这才回了自己的房间。 回到房间梳洗之后,楚瑜便觉得自己是彻底垮了,她倒在病床上,一连睡了三日,都迷迷糊糊,不甚清醒。 只觉得药汤一碗一碗灌下来,隐约间听到许多人的声音,她睁眼看上一眼,便觉得是废了好大的力气。 卫韫都是皮外伤,唯有腿骨需要静养,包扎之后坐上了轮椅,倒也没有了大事。听闻楚瑜染了风寒不起,于是从第二日开始,便过去侍奉。 高烧第一日,楚瑜烧得最严重,大家轮流看守,等到半夜时,所有女眷便都守不住了,只有卫韫身体好,便在下人陪同下守在屋里。 蒋纯本想劝卫韫去睡下,毕竟有下人守着,也不会有什么事。卫韫却是摇了摇头道:“不守着嫂嫂,我心难安。” 蒋纯微微一愣,她随后明白,卫韫并不是在帮楚瑜守夜,只是借着给楚瑜守夜的名头,给自己无法安睡寻一个借口。 他虽不哭不闹,却不代表不痛不恼。 于是蒋纯退了下去,只留下人陪着卫韫守在楚瑜屋子的外间。 卫韫没有进去,就在外间坐着,拿了卫珺的字来,认真临摹着卫珺的字。 卫珺死后,当卫韫内心难安,他便开始临摹卫珺的字。 卫珺是世子,因此从小所有事都被要求做到最好。柳雪阳也是书香门第出身,对卫珺要求就高一些,于是卫珺虽然出身将门,却写了一手好字。 以往卫珺也曾催促他好好读书,可他却从来不愿费心思在这上面,如今卫珺走了,他却在完成这人对他的期许时,觉得自己似乎又能重新触碰到那个在他心中样样都好的哥哥。 卫韫临摹着字帖的时候,楚瑜就深陷在梦境里。 梦里是皑皑大雪,她一个人走在雪地里。 这是什么时候? 她思索着,看着那平原千里落雪,枯草上坠着冰珠,她隐约想起来,这是她十二岁。 十二岁那年,她跟着父亲在边境,那一年北狄人突袭,她正在城外玩耍,等回去时已经是兵荒马乱,等她父亲撤兵的时候,她更是不知道该去哪里。 于是她往城外远处跑去,想要躲进林子。那时候是攻城的厮杀声,是远处的马蹄声,她心里一片慌乱,茫茫然不知何去。 也就是那时候,少年金冠束发,红衣白氅,驾马而来,然后猛地停在她面前,焦急出声:“你怎么还在这里?” 她抬起头来,看见了那少年,面冠如玉,眼落寒雪,腰悬佩剑,俊美翩然。 他朝她伸出手,催促道:“上来,我带你走。” 她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将手放在他手里,被他拉扯上马,抱在怀里,奔驰向战场。 那是十二岁的楚瑜,十四岁的顾楚生。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情,楚瑜回想起来,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喜欢顾楚生,大概就是在那一刻。 她爱上那一刻朝她伸手的少年,为了那一刻,绝望了一辈子。 于是当她意识到这是哪里那一刻,她急促呼吸起来,开始拼命奔跑。 她要离开这里,她再也不想遇见顾楚生,她不想再过上辈子的日子,同上辈子同样的任何一句话,她都不想听见。 她在梦里拼命跑,拼命逃,却还是听见马蹄声追逐上来。 “上来,我带你走。” “上来,我带你走。” 少年的声音追逐在身后,犹如鬼魅一般,纠缠不放。 楚瑜拼命往前,可是逃不开,就是逃不开。 她大口大口喘气,跑得近乎绝望,感觉周边似乎有洪水淹没而来,她在水里死命挣扎,却没人救他。她隐约间抓住了什么,她就拼命抓着,仿若眼泪一样的水灌入她鼻口,眼见着要见她彻底淹没,她几乎放弃挣扎,就在这时候,她听到了一声呼唤,嫂嫂。 这是卫韫的声音。 他听见楚瑜睡得不安稳,便放心不下。正巧长月出去端药,楚瑜大叫了一声“救我!”,卫韫便再也安耐不住,推着轮椅,掀了帘子进去,停在了楚瑜身边。 他刚来到她身前,抬手想去试一试楚瑜额头是否退烧,便被这人猛地抓住了袖子。她死死抓着他的袖子,仿佛是抓住了唯一的稻草。 “救我……” 她颤抖出声,反复开口:“救我……” 卫韫皱着眉头,轻声开口:“嫂嫂。” 楚瑜陷在梦魇之中,话说得迷迷糊糊,卫韫隐约听见一个名字,似乎叫……楚生? 她喊的含糊,卫韫听得不太清晰,只看见少女紧闭双眼,握着他的袖子,仿佛是怕极了的模样。 放下了平日那股子沉稳的气势,此刻的楚瑜,看上去终于像个十五岁的少女。 卫韫替她换了额头上的帕子,目光落在她颤抖着的睫毛上。 她生得貌美,十五岁的她其实并未长开,平日那份成熟也全靠妆容,如今卸了妆,便可见少女那份青涩稚嫩。 她皮肤很白,如白瓷美玉,如今出着汗,透出几分潮红。卫韫皱着眉头,看她深陷噩梦之中,却也无可奈何,只能一声声叫她:“嫂嫂,醒醒。” 他的声音似乎是穿过高山大海,如佛陀吟诵,超度那忘川河中沉溺的亡魂。 楚瑜听着他一声声呼唤,内心仿佛是获得了某种力量,渐渐安定起来。 那声音似是引路灯,她朝着那声音慢慢走去,然后看到了微光。 等她睁眼的时候,便看见少年坐在她身边,金色卷云纹路压边,长发用发带系在身后,眉目间带着忧虑,在看见楚瑜睁眼时,慢慢松开,化为了笑意:“嫂嫂醒了。” 楚瑜静静看着面前少年,一瞬间竟是认不出来,面前这个人是谁。 她恍惚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是小七啊……” 说话间,长月已经端着药走了进来,见楚瑜醒了,激动道: “少夫人,你醒了!” 楚瑜点点头,抬手让长月扶了起来。 她有些燥热,旁边卫韫给她端了水,她喝了几口之后,抬头看了看天色:“几时了?” “卯时了。” 长月从楚瑜手中接过杯子,楚瑜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卫韫身上:“你怎的在这里守着?” “嫂嫂染疾,小七心中难安。” 卫韫说得恭敬,楚瑜看了他一眼,直接道:“是心中难安,还是难以入眠?” “皆有。” 楚瑜面前,卫韫也没有遮掩:“本也难眠,便过来守着嫂嫂。” 楚瑜淡淡应了一声,和卫韫这一问一答,她慢慢从梦境里缓了过来,也就没了睡意。她斜斜靠在床上,颇有些懒散:“怎的睡不着了?” “会做梦。” “嗯?”楚瑜抬眼,卫韫垂眸看着自己衣角的纹路:“总还梦到哥哥和父亲还在时。” 梦得越美好,醒来越残忍。 楚瑜没有说话,片刻后,她换了话题道:“你见了陛下了吧?” “嗯。” “有说些什么吗?” “陛下同我说,让我体谅他的难处。” 听到这话,楚瑜轻嗤出声,懒懒瞧向他:“你怎么回的?” 不管怎么回,必然是让陛下满意的答案,否则卫韫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虽然楚瑜一步一步让皇帝有了卫家忠心不二的感觉,但此事毕竟是皇帝对不起卫家,如果卫韫有任何不满,或许也就不在这里了。斩草除根,本也是帝王常事。 “我同他说,我不明白很多事,但我知道我是卫家人。” 这答案让楚瑜觉得很有意思,她曲了曲腿,将手放在自己膝盖上,笑着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卫家家训护国护君,生死不悔,你是在表忠?” “不,”卫韫轻轻一笑:“我的意思是,我是卫家人,我卫家的债,一定会一笔一笔讨回来。” 楚瑜偏了偏头,含笑看他。 卫韫这份心思,她并不诧异。上辈子卫韫就是个恩怨分明睚眦必报的人,这辈子也不会突然就变成一代忠臣。 “卫家人护的是江山百姓,”卫韫声音平淡:“而不是忠诚于某一个姓氏,某一个人。” “你同我说这些,”楚瑜虽然已经知道答案, 却还是笑着问:“你就不怕我说出去吗?” 今日的话若是说出去,卫韫不可能活着见到第二日的太阳。 然而卫韫却是抬眼看向楚瑜,目光平静:“若嫂嫂有害我之心,又何必这么千辛万苦将我从天牢里救出来?” 楚瑜迎着他的目光。 经历了这样多的风雨,看着这少年从一个跳脱的普通少年化作此刻沉稳平静的少年郎君,他有诸多变化,然而却唯独这双眼睛,清明如初。 未来的镇北侯有一双锐利得直指人心的眼,那眼如寒潭,她未曾仔细看过,如今想起来,当年若仔细看一下,是不是也能看到此刻这少年眼中那份清澈纯粹,还带着潋滟水光? 她也曾扪心自问,为什么为了卫家做到这一步? 然而看着卫韫的目光,她却慢慢明白,她为的不是卫家,而是这双眼睛。 她喜欢这样澄澈的眼,希望这世上所有拥有这样眼神的人,一生安顺。 英雄应当有英雄的陪伴者,她无处可去,不如陪伴于此。 于是她轻轻笑了。 “是啊,”她轻声叹息:“我是卫府的少夫人,又怎会害你?” 听到这声轻叹,卫韫抿了抿唇,犹豫着道:“那你……是什么打算?” “什么什么打算?” 楚瑜有些奇怪,卫韫接着道:“今日姚家和谢家的人来找四嫂和五嫂,我想她们应该是有自己的打算了。不日楚家应该也会派人来,如今我也已近出来了,不知道嫂嫂接下来,是怎么个打算?” 听到这话,楚瑜不由得乐了。 “你方才将那样重要的话同我说了,此刻又问我是什么打算,莫非你明明觉得我可能另嫁他人,还同我说这样重要的话?” “卫韫,”楚瑜眼中全是了然:“你说你这个人,是太虚伪呢,还是太天真呢?” 卫韫没说话,被看穿心思让他有些难堪,他抿着唇,没有言语。楚瑜躺在床头,看着这样的卫韫,觉得颇为新鲜。一想到自己在逗弄的是未来被称为活阎王的镇北王,她就觉得有种微妙的爽感。 她笑着瞧着卫韫,探起身子靠近了些,玩笑道:“要不这样吧,我是去是留由你来说,你说去,那我明日就回楚家。你说留,我便留下。不知七公子意下如何?” 卫韫抿着唇,更加沉默了,楚瑜打量着他的神色,想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然而这人面上颇为淡定,倒也看不出什么来。 楚瑜见她久久不答,在他眼前晃了晃手:“卫韫?” 卫韫抬起头来,看着楚瑜。 他目光认真又执着:“于理智来说,我希望嫂嫂走。嫂嫂大好青春年华,找一个人再嫁不是难事。嫂嫂与大哥一面之缘,谈不上深情厚谊,留到如今,也不过是因嫂嫂侠义心肠。如今卫韫已安稳出狱,嫂嫂也放下心来,算起来,再无留下来的理由,因此嫂嫂走,对嫂嫂是件好事。” 楚瑜撑着下巴,淡道:“但是?” “于感情来说,我希望嫂嫂留下。” 他看着楚瑜,似乎是思索了很久,神情真挚:“我希望嫂嫂能留在卫家。” “理由?” 卫韫没说话,他不擅长说谎,然而这真实的言语,他又无法说出口。 他害怕没有楚瑜的卫家。 如果楚瑜不在,如果这个满门嚎哭时唯一能保持微笑的姑娘不在,想想那样的场景,他就觉得害怕。 没有楚瑜的路不是走不下去,只是会觉得太过黑暗艰辛。 而且,若是从一开始就不知道有人陪伴的滋味,或许还能麻木着前行。可如今知道了,再回到该有的位置,就变得格外残忍。 可他不敢去诉说这样的依赖,这让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个缠着大人要糖吃的稚儿,让他觉得格外狼狈不堪。 卫韫沉默不言,楚瑜也没有逼他。她看着少年紧张的神色,好久后,轻笑出声。 “阿韫,你还是个孩子。” 她瞧着他,神色温柔,卫韫有些茫然抬头,看见楚瑜温和的目光。 “偶尔的软弱,并没有什么。我会留在卫家,陪你重建镇国侯府。我不知道我能留到什么时候,也许有一天我会找到我新的生命意义,又或者会遇到一个喜欢的人,可是在此之前,我都会陪着你,等到你长大。” “你会成为一个很好的人,会是名留青史的大将军,”她抬起素白的手,落到卫韫头上:“而我希望,我能尽我所能,为你,为卫家,做一点什么。” 第27章 第27章 她的手很软,因为高烧不退,哪怕只是轻轻搭落在他头顶,也带着灼人的温度。就像她这个人,温暖得令人心惊。 卫韫静静看着她,感受她的体温,她言语里那份真诚。 他胸腔里有什么激荡开来,让他忍不住许诺出声。 “嫂嫂放心,日后无论嫂嫂去哪里,甚至于嫁给别人,小七都永远是嫂嫂的弟弟,会像大哥一样护着嫂嫂。” “嫂嫂今日是卫府的少夫人,日后是卫府的大夫人,哪怕您出嫁,卫府也永远有您的位置。” 听到这话,楚瑜不免笑了,觉得卫韫这话有那么些孩子气。 “我是卫府的大夫人,那你的妻子怎么办?” 如今卫家就剩下卫韫,等卫忠下葬之后,他便会继承镇国候的位置,那卫韫的妻子,自然会成为卫府的大夫人。 楚瑜的问话让卫韫愣了愣,他似乎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看见卫韫呆愣的模样,楚瑜欢快笑出声来,觉得终于从这人脸上,再看到了几分孩子模样。 她轻轻咳嗽,同他道:“这问题你好好想,认真想。” “嗯。”卫韫认真点头:“我会好好琢磨。” 听到这话,楚瑜笑得更欢,卫韫还有些茫然,不明白楚瑜在笑什么,楚瑜笑够了,声音慢慢收回来,目光落到卫韫身上,有些无奈道:“你啊……真是傻孩子。” 卫韫仍旧不明白,楚瑜也不再和他闹了,眼见天亮起来,她从长月手中接过药,同他道:“去睡吧,天都亮了,人也不是这么熬的。” 卫韫抿了抿唇,似乎有些犹豫,楚瑜挑了挑眉:“还有事?” “我……嫂嫂……”他小声开口:“我能不能,睡在外间?” “嗯?” 楚瑜有些诧异,随后听到卫韫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小声道:“在这里,我心安。” 他没有多说,楚瑜却也明白。 此时此刻,她之于卫韫,或许就是个避风港。她已经见过他最狼狈的模样,于是他可以肆无忌惮在这里展现自己所有悲喜。 丧兄丧父,被冤入狱,一人独撑高门,这样的事儿放在任何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身上,或许早就已经崩溃了。然而他却还能保持着从容的姿态,甚至在皇帝闻讯那关键时刻,还能保持着冷静, 伪装出那副忠诚模样。 他时时刻刻在高度紧张中,唯有在楚瑜身侧,才觉心安。 这是一种创伤后的反应,楚瑜明白。面对这样的卫韫,她也只能点点头:“你睡外间吧。” 卫韫眼里带了喜色,却小心翼翼压制着,保持着他对外那副沉稳模样。楚瑜也没揭穿他,摆了摆手,让人送他出去,自己躺在榻上,用被子蒙着自己,再一次睡过去。 睡之前,她隐约听到外间卫韫叫她:“嫂嫂?” 她用鼻音应了一声,接着就听对方询问:“嫂嫂,你会做噩梦吗?” “会。” “那你做噩梦别怕,”他睁着眼睛:“我在这里。他们说将军带血气,妖魔鬼怪难近身,嫂嫂,梦里不管是什么,都有我护着你。” 卫韫这些话说得莫名其妙,可楚瑜却明白,他这话不是说给她听的,而是说给自己听的。 做噩梦害怕的不是楚瑜,而是卫韫。 楚瑜心里有些抽疼,若是卫韫大大方方痛哭流涕或许还没觉得这样心疼,可他这样淡定从容的说着这样的话,难免就让人觉得怜惜。 楚瑜没说话,许久后,她平平稳稳说了句:“别怕,我在。” 听到这句话,卫韫一直绷着的弦突然就松了。 他似乎一直在等这句话,等了很久很久。 等卫韫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申时。他似乎已经许久没这样安稳睡过觉。他没有做梦,什么都没有,只是安安稳稳睡过去,好像什么都没发生时,那个没心没肺的少年郎一样。 楚瑜早已经起了,同蒋纯在院子里聊着天。 蒋纯将楚瑜病后卫府发生的事都给她报告了一遍,如今卫韫回来了,也就到了下葬的时候了。 其实卫忠等人早就该下葬了,然而按着大楚的规矩,家里人入土,必须有一位直系男丁替他们提着长明灯,才能下葬。除非这一户已无任何男丁,才有例外。 如今卫韫尚还在世,无论如何也是要等着卫韫回来。现在卫韫回来了,蒋纯便寻了先生来看,定了一个下葬的日子,十月初五。 这日子也就是后日,不过下葬一事楚瑜也准备了很久,因此倒也算不上赶。而柳雪阳也早在卫韫出狱那日便带着五位小公子回京,如今也快到了。 楚瑜和蒋纯核对着日子时,卫韫便醒了,他梳洗过后,听见楚瑜和蒋纯在院中 议事,便让人推着轮椅,送他出去。 他到院落里时,楚瑜正和蒋纯说到一些趣事,眉眼间俱是笑意。 卫韫就停在那里,静静看着两个人。 楚瑜斜躺在地面上,墨发散披,发间簪花,素白色广袖长衫铺在地面上,看上去随意从容。而蒋纯跪坐在她对面,梳着高髻,姿态娴静端庄。 午后阳光甚好,落在两个人身上,让整个画面变得格外安静,卫韫静静看着,哪怕只是这样驻足观望,都会觉得,有一种温暖在心中蔓延开来。 他没敢上去打扰,反而是楚瑜先发现了他。她回过头来,看见卫韫,含笑道:“小七来了。” 那笑容朝向他,世界都仿佛亮了起来。 那种明亮来得悄无声息,却又不可抗拒。 他推着轮椅来到她面前,点了点头道:“大嫂。” 说着,他看向蒋纯,又道:“二嫂。” “可吃过了?”蒋纯瞧着卫韫,含笑询问。卫韫点了点头:“刚用过些点心。” 蒋纯点了点头,同卫韫道:“我正你大嫂说上山下葬之事,打算定在十月初五,你看如何?” 卫韫没说话,他沉默了片刻后,慢慢点了头。 三人将整个流程商量了一遍后,蒋纯便去置办还未准备的东西。楚瑜和卫韫目送她走出庭院,楚瑜目光落回卫韫身上。 “方才在想什么,犹豫这么久才回答,可是十月初五有什么问题?” “倒也没什么问题,”卫韫笑了笑,神色有些恍惚:“只是我本以为自己会很难过。” “之前每一次他们同我商量着父兄下葬的事,我心里都很痛苦,我一个字都不想听,总觉得人一旦下葬了,就是真的永远离开了。” 楚瑜点了点头,倒也没有多话,卫韫目光落到楚瑜身上:“然而今天嫂嫂们同我说这事儿,我却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 “伤怀是伤怀,但是……”卫韫叹了口气:“我终究得放手的。” 终究得去承认,有些人是已经离开的。 楚瑜静静看着他,想说些什么,又觉得自己的言语似乎太过苍白,她只能笑了笑:“突然间很羡慕那些舌灿莲花的人。” “嗯?”卫韫有些疑惑,楚瑜抬眼看向庭院中红艳的枫叶,含着笑道:“这样的话,我大概能多说很多安慰你,或许你能更开心些。” 听到这话,卫韫却是笑了。 “其实有嫂子在,我已经很知足了。” 他垂下眼眸,遮住眼中神色,慢慢道:“有时候我会做梦,梦见这个世界并没有嫂嫂这个人,只有我自己。” “梦里没有我,是怎样的呢?” 楚瑜有些好奇,卫韫沉默了一会儿,楚瑜几乎以为他不会再说、打算转换话题的时候,她突然听他开口—— “我梦见自己一个人带着父兄回来,进门的时候,就听着满院的哭声。那些哭声让我特别绝望,她们一直在哀嚎,没有停止。我在梦里不敢说话,不敢哭,不敢有任何动静,我就捧着父亲的灵位,背着自己的,一动不动。” “然后我被抓紧了牢狱之中,很久很久……等我出来的时候,二嫂没了,母亲没了,只有其他嫂嫂,跪着围着我,哭着求我给她们一封放妻书。整个梦里都是哭声,一直没有停下。目光触及之处,不是黑色,就是白色,看得人心里发冷。” “我没有任何可以休息的地方——” 卫韫有些恍惚,仿佛自己真的走过这样的一辈子。 无路可走,无处可停,身负累累血债和满门期望前行,没有半刻停留。 “我只能往前走,路再苦、再难、再长、再绝望——” “我也得往前走。” 楚瑜听着他的话,眼里浮现出的,却是上一辈子的卫韫。 他喜欢穿黑白两色,当他出现的时候,世界似乎都弥漫着一股死气和寒冷。 人家叫他活阎王,并不仅仅只是因为他杀得人多。还因为,当他出现时,便让人觉得,他将地狱带到了人间。 然而听着卫韫的话,楚瑜却恍惚明白,上辈子的卫韫,哪里是将地狱带到人间? 明明是他一直活在地狱里,他走不出来,便将所有人拖下去。 意识到这一点,楚瑜心里微微一颤,有那么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疼惜涌现上来,她目光落在卫韫身上,许久后,却是抬起手来,攀下插在发间那多白花。 她将花递到卫韫面前,卫韫微微一愣,有些不明了她在做什么。 楚瑜笑了笑,却是道:“这花你喜不喜欢?” 卫韫不太明白楚瑜在问什么,却还是老实回答:“喜欢。” “那我送你这朵花,”楚瑜玩笑一般道:“你以后就不要不高兴了,好不好 ?” 卫韫怔了怔,许久后,他垂下眼眸,伸手从她手里,接过那一朵开得正好的白花。 “好。” 第28章 第28章 有些时候,有些话明知是骗人,却还是忍不住要说。 人能伪装自己的情绪,将难过装成开心,却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让难过变成开心。 喜欢就是喜欢,高兴就是高兴。 然而当楚瑜将花递给他的时候,他却还是觉得,她说的事情,他都会尽力去办到。 看着卫韫接过花,楚瑜心里一片柔软,她的声音都变得格外轻柔:“你放心,”她说,“我和你众位嫂嫂,都会陪着你一起去送公公和几位兄长下葬。” 卫韫垂眸,点了点头。 将下葬的日子定下来后,隔天柳雪阳就赶到了家里。老夫人腿脚不便,加上不愿白发人送黑发人,便没有跟着柳雪阳回来。 柳雪阳回来的晚上,卫府又是一片哭声,楚瑜在这哭声里,辗转难眠。 哭了许久,那声音终于没了,楚瑜舒了口气,这才闭上眼睛。 等第二日醒来,楚瑜到了灵堂前,便见卫韫早早待在灵堂里。 柳雪阳哭了一夜,精神头不大好,卫韫陪在柳雪阳身边,温和劝慰着。旁边张晗和王岚红着眼守在一边,看上去似乎也是哭了许久,她们俩以前就常陪伴在柳雪阳身边,素来最听柳雪阳的话,如今婆婆回来哭了一夜,她们自然也要跟着。 楚瑜看着这模样的几个人,不免有些头疼,她上前去,扶住柳雪阳,叫了大夫过来,忙道:“婆婆,您可还安好?” “阿瑜……”柳雪阳由楚瑜扶着,抹着眼泪站起来:“他们都走了,留我们孤儿寡母,以后怎么办啊?” “日子总是要过的。”楚瑜扶着柳雪阳坐到一边,让人拧了湿帕子过来,让柳雪阳擦了脸,宽慰道,“下面还有五个小公子尚未长大,还要靠婆婆多加照看,未来的路还长,婆婆要保重身体,切勿给小七增加烦忧。” 听着楚瑜的话,卫韫抬眼看了她一眼,舒了口气。 他已经在这里听柳雪阳哭了一夜了,起初柳雪阳和张晗王岚抱在一起哭,哭得撕心裂肺,满院子都能听见,他赶过来宽慰之后,才稍微好了些。如今楚瑜赶过来,卫韫下意识就松了口气,心里放了下去。 这种依赖的养成他并没有察觉,甚至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对。 一行女眷整理了一阵子,管家找到卫韫,安排今日的行程。卫韫点头吩咐下去, 到了先生算出来的时辰,便让人楚瑜带着人跪到大门前去。 卫府并没有通知其他人卫府送葬,然而在楚瑜出门前时,却依旧见到许多人站在门口。 离卫府门口最近的是那些平素往来的官员,再远一些,就是闻声而来的百姓。卫家四世以来,不仅在边疆征战,还广义疏财,在京中救下之人,数不胜数。 楚瑜抬头扫过去,看见了为首那些人,谢太傅、长公主、楚建昌…… 这群人中,一个身着白衣的中年人手执折扇,静静看着这只送葬的队伍。 楚瑜只看了一眼,便认出了来人。 是淳德帝。 然而她没多看,仿佛并不认识君主在此,只是将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朝着那个方向微微鞠了个躬,随后又转头朝另一个方向,对着百姓鞠了个躬。 门里少夫人牵着小公子陆续走了出来,分别站立在楚瑜和柳雪阳的身侧。侍从将蒲团放到了卫家众人膝下,楚瑜和柳雪阳领着几位少夫人各自站在一边,然后听得一声唱喝之声:“跪——” 听得这一声,卫家众人便恭敬跪了下去,而立于卫府大门两旁的官员,也都低下头来。不知道是谁起的头,从官员之后,百姓陆陆续续跪了下来,顷刻之间,那长街之上,便跪到了一大片。 “开门迎棺——” 又一声唱喝,卫府大门嘎吱作响,门缓缓打开,露出大门之内的模样。 卫韫立于棺木之前,身着孝服,头发用白色发带高束。他身后七具棺木分列四行排开,他一个人立于棺木之前,身姿挺立,明明是少年之身,却仿佛亦能顶天立地。 “祭文诵诸公,一纸顾生平——” 礼官再次唱喝,卫韫摊开了手中长卷,垂下眼眸,朗声诵出他写了几日的祭文。 他的声音很平稳,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音色,却因那当中的镇定沉稳,让人分毫不敢将他只作少年看。 他文采算不得好,只是安安静静回顾着身后那七个人的一辈子。 他父亲,他大哥,他那诸位兄长。 这七个人,生于护国之家,死于护国之战。 哪怕他们被冠以污名,可在那清明人眼中,却仍旧能清楚看明白,这些人,到底有多干净。 他回顾着这些人的一生,只是平平淡淡叙述他们所经历过的战役,周边却都慢慢有了啜泣之声。而后他回顾 到一些日常生活,哭声越发蔓延开去。 “七月二十七日,长兄大婚,却闻边境告急,余举家奔赴边境,不眠不休奋战七日,击退敌军。当夜摆酒,余与众位兄长醉酒于城楼之上,夜望明星。” “余年幼,不解此生,遂询兄长,生平何愿。” “长兄答,愿天下太平,举世清明。” “众兄交赞,余再问,若得太平,众兄欲何去?” “兄长笑答,春看河边柳,冬等雪白头。与友三杯酒,醉卧春风楼。沙场生死赴,华京最风流。不过凡夫子,风雨家灯暖,足够。” 风雨家灯暖,足够。 这话出来时,诸位少夫人终于无法忍住,那些压抑的、平缓的悲伤顷刻间爆发而出,与周边百姓的哭声相交,整条长街都被哭声掩埋。 楚瑜呆呆跪在地上,脑子里也不知道怎么,就想起出嫁那日,那些或肆意或张扬的卫家少年。 沙场生死赴,华京最风流。 楚瑜颤抖着闭上眼睛,在这样的情绪下,感觉有什么湿润了眼角。 卫韫念完祭文时,他的声音也哑了。可他没有哭,他将祭文放入火盆,燃烧之后,扬起手来,高喊出声:“起棺——” 那一声声音洪亮,仿若是在沙场之上,那一声将军高喊:“战!” 棺材离开地面时,发出吱呀声响,卫韫手中提着长明灯,带着棺材走出卫家大门。 而后楚瑜站起身来,扶起哭得撕心裂肺的柳雪阳,带着她一起,领着其他少夫人和小公子一起,跟在了棺材后面。 他们之后就是卫家的亲兵家仆,长长一条队伍,几乎占满了整条街。 他们所过之处,都是哭声、喊声、喧闹的人声,零散叫着“卫将军”。 卫将军,叫的是谁,谁也不知道。因为那棺材之中躺着的,莫不都是卫将军。 白色的钱纸满天飘洒,官员自动跟在那长长的队伍之后,百姓也跟在了后面。 他们走出华京,攀爬过高山,来到卫家墓地。 卫韫腿上伤势未愈,爬山的动作让他腿上痛了许多,他却面色不改,仿佛是无事人一般,领着人到了事先已经挖好的墓地边上,按着规矩,让亲人看了他们最后一面后,再将他们埋入黄土之中。 看那最后一面,大概是最残忍的时候。可是整个过程中,卫韫却都保持着冷静平稳。 所有人都在哭,在闹。他却就站立在那里,仿佛是这洪流中的定海神针,任凭那巨浪滔天,任凭那狂风暴雨,他都屹立在这里。 你走不动了,你就靠着他歇息;你不知道去哪里,你就抬头看看他的方向。 这是卫家的支柱,也是卫家的栋梁。 细雨纷纷而下,周边人来来往往,卫韫麻木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家人一个个沉入黄土里。 直到最后,卫珺下葬。 楚瑜站在他身边,看着卫珺的棺木打开。 尸体经过了特殊处理,除了面色青白了些,看上去和活着并没有太大区别。 他躺在棺木里,仿佛是睡了过去一样,唇边还带着些浅笑。 他惯来是温和的人,无论何时都会下意识微笑,于是哪怕不笑的时候,也觉得有了笑容。 楚瑜静静看着他,这个只见过一面的丈夫。 第一次见他,她许了他一辈子。 第二次见他,他已经结束了这一辈子。 她看了好久,她想记着他,这个青年长得清秀普通,没有任何惊艳之处,她怕未来时光太长,她便忘了他。 他九岁与她订下婚约,为了这份婚约,他就一直等着她及笄,等着她长大。其他所有卫家公子都有相爱的人来铭记,他不该没有。 她或许对他没有爱,却不会少了这份妻子的责任。于是她目光凝视在他面容上,久久不去。许久后,卫韫终于看不下去,沙哑出声:“嫂嫂,该装棺了。” 楚瑜回过神来,点了点头,面上有些茫然,好久后,才缓过来,慢慢说了声:“好。” 卫韫吩咐着人装棺,他和楚瑜是整个画面里唯一尚能自持的人。他们镇定送着那些人离开,等一切安稳,带着哭哭啼啼的所有人下山。 走到山脚下,哭声渐渐小了。等走到家门口,那哭声才算彻底歇下。 没有谁的眼泪会为谁留一辈子,所有伤口终会愈合。 那些嘶吼的、痛哭出来的声音,就是暴露于阳光下的伤口,他们看上去狰狞狼藉,却也恢复得最快最简单。最难的是那些放在阴暗处舔舐的伤口,它们被人藏起来,在暗处默默溃烂,发脓,反反复复红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回到家里时已是夜里,众人散去,只留卫家人回了卫家。 大家都很疲惫,楚 瑜让厨房准备了晚膳,让一家子人一起到饭厅用饭。 因为骤然少了这样多人,饭厅显得格外空旷,楚瑜留了那些故去的人的位置,酒席开始后,就给众人倒了酒。 “这是我父亲埋给我的女儿红,如今已足十五年。” 楚瑜起身倒着酒,笑着道:“我出生时我父亲埋了许多,都在我出嫁那日喝完了,唯独最好的两坛留下来,今天就都给你们了。” 说着,她回到自己位置上,举杯道:“今日我们痛饮一夜,此夜过后,过去就过去了。” 你我,各奔前程。 后面的话没说出来,然而在场的诸位少夫人,却都是明了的。 所有人没说话,片刻后,却是姚珏猛地站起身来,大喊了一声:“喝,喝完了,明天就是明天了!” 说着,姚珏举起杯来,仰头灌下,吼了一声:“好酒!” 姚珏开了头之后,气氛活络起来,大家一面吃菜,一面玩闹,仿佛是过去丈夫出征后一个普通家宴,大家你推攮我,我笑话你。 王岚怀孕不能饮酒,就含笑看着,姚珏看上去最豪气,酒量却是最差,没一会儿就发起酒疯,逢人就开始拉扯着对方划拳喝酒。张晗被她拉扯过去,两个人醉在一起,满嘴说着胡话。 “我们家四郎,你别看指头断了,可厉害了,那铜钱大这么孔,他百步之外,就能把铜钱钉在树上!” “四郎……算什么,”张晗迷迷糊糊,打了个嗝:“我夫君,那才是厉害呢。我头一次见他,花灯节,有人调戏我,他手里就拿着一把折扇,把十几个带刀的人,啪啪啪,”张晗手在空中舞动了一阵子,嘟囔道,“全拍到湖里去了。” 喝了酒的蒋纯听到她们夸自己夫君,有些不开心了,忙加入了组织,开始夸赞起自己夫君来:“我们二郎啊……” 楚瑜和谢玖酒量大,就在一旁静静听着。 某些事情上,谢玖和楚瑜有着一种骨子里的相似。比如说喝酒这件事,谢玖和楚瑜都是一口一口喝,只要察觉有轻微的醉意,她们就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后,继续喝。 从容冷静,绝不容许半分失态。 然而这一夜,她们优雅喝着酒,却失去了那份控制。谢玖面色带着红,转头看着楚瑜,含着笑道:“有时候我觉得咱们是一样的人,但后来发现,你我不是一样的人。” “你啊,”她抬手,如玉的指 尖指着楚瑜心口,“心里还是热的,还像个孩子。” 楚瑜轻笑,却是道:“你以为,你不是?” 谢玖没回话,她突然回头,同身后侍女道:“拿琴来!” “以前阿雅喜欢听我弹琴,你别看他出身在卫家这样的武将之家,却是个比世家公子还要雅致的人物。” 谢玖说着,看见琴被侍女抱了过来,直起身道:“如今我再给他弹一次琴吧。” 说着,她走到中央去,从侍女手中接过琴,席地而坐,拨动了琴弦之后,轻轻奏响。 这是一首小调,音调温和清浅,也听不出是哪里的曲子,温婉安静,仿佛是跟着月色涓涓流动。 “狼烟点九州,将军带吴钩,我捧杏花酒,送君至桥头……” “三月春光暖,簪花侯城门,且问归来人,将军名可闻……” 楚瑜静静看着谢玖,她琴声响起时,众人便停住了声,没有多久,大家便跟着唱了起来。 她们都是大好年华,楚瑜看着她们唱着这小调,一时竟有些心上发闷,她端着酒走出门去,便看见卫韫坐在长廊之上,静静看着月亮。 酒气让她觉得有些燥热,她走到卫韫身边,坐下来道:“小七怎么没去睡?” 卫韫带着伤撑了一天,早就扛不住了,于是楚瑜便让他先去睡了。 然而却没想到,这人一直坐在外面,并没有离开。 下午下过小雨,夜里却是天朗气清,明月当空,空气里弥漫着雨后的湿味,连带着泥土的清新。 卫韫静静看着月亮,却是道:“我以前经常听这些调子。” 楚瑜没说话,卫韫继续道:“以前很喜欢,每次听我都觉得,好像自己所有努力都有意义。我没有哥哥们那么大的心,我就觉得,我之所以手握长枪在沙场拼命,就是为了家里这些人。我想看她们每天这样开心,唱歌跳舞,思索哪一种胭脂更好看。” “可是也不知道今天怎么了,”卫韫苦笑了一下:“我今日听着这些曲子,却觉得……” 他顿住声,思索着接下来的词语,楚瑜抿了一口酒,慢慢道:“觉得什么?” “我终究……没能护好她们。” 卫韫转头看向楚瑜:“嫂嫂,我是不是太没用?” 听到这话,楚瑜仰头将酒碗中的酒一口喝完,随后站起身子,将头上素白发带一拉,头发 便散落下来,随后用发带将所有头发系在身后,走到庭院兵器架边上。 而后她将长枪从那兵器架上猛地取下,手抚摸上那长枪。 “小时候母亲总想让我和妹妹一样学着跳舞,学弹琴,学写字,学唱那些咿咿呀呀江南小调。可我却都不喜欢,我什么都做不好,除了手中这把长枪。” 说着,楚瑜手中长枪一抖,一手持枪指地,一手负在身后,慢慢抬头,目光落在卫韫身上:“无他可悦君,愿为君一舞。” 音落瞬间,长枪猛地探出,在空中划过一个漂亮的弧度。 里面是女子柔软的歌声,外面是长枪破空凌厉的风声。 明月落在那素白的身影上,合着那温和的音调,一瞬之间,卫韫觉得面前仿佛是一个美好的梦境。 梦境里这个姑娘,如此坚韧,如此强势,她的长枪犹如游龙,带着不逊于当世任何英雄少年的寒光。 枫叶因她动作缓缓飘落,成了月光下唯一的暖色,十四岁的卫韫盯着楚瑜,眼睛一眨不眨。 他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景色,这样的美丽不是一种单纯的景致之美,它仿佛带着一种无声的力量,像一双手,扶着已经摇摇欲坠的他慢慢站起来,他目光一动不动盯着那姑娘,听着身后传来的歌声。 “春看河边柳,冬等雪白头。与友三杯酒,醉卧春风楼。沙场生死赴,华京最风流……” 那女子眉眼里带着明亮的笑意,长枪带着光划过黑夜。 直到最后,琴声缓缓而去,女子在空中一个翻身,长枪猛地落入地面,她单膝跪在他身前,扬起头来。 明亮的眼在月光下带着笑意,带着丝毫不逊于男子的爽朗豪气。 沙场生死赴,华京最风流。 这诗词哪里只能是留给那卫家男儿?面前这个姑娘,又怎么不能是最风流? 卫韫看着她,听她含笑开口:“卫韫,我不需要你护着,我们谁都不需要你护着。” “你只要你好好当你自己,那就够了。我在这里,”她声音越发温和,“一直都在。” 卫韫没说话,他看着面前手执长枪,单膝跪前的少女,如玉的面容上浮现出笑意。 “上次你给我了一朵花,换我以后高兴一些。这一次你给我这一只舞,我该给你什么呢?” 没想到卫韫这么说,楚瑜挑了挑眉头:“你能给什么?” 卫韫没说话,在楚瑜问话那瞬间,他脑海里猛地闪过一句话来。 能得此一舞,愿死效卿前。 这话止于唇齿,他默默看着她,好久后,却是笑了。 “我很高兴。” 他认真开口:“嫂嫂在,我真的,很高兴。” 月光很亮,楚瑜歪了歪头,带了几分孩子般清澈的笑意,静静看着他。 那一晚上大家闹了很久,终于才各自睡了。 这一夜仿佛是将所有感情宣泄至尽,那些爱或者痛,都随着歌声夜色而去。谁都知道,日子要往未来走。 一夜宿醉之后,等第二天楚瑜醒来,已经是中午了,楚瑜让人梳洗过后,没多久,谢玖让人通报,而后走了进来。 楚瑜正在吃东西,见谢玖过来,不由得有些诧异:“怎得来这么早?” “也是时候了,”谢玖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苦涩不甘,却也是下定了决心,走进来道,“我是来找你帮个忙的。” “你说吧,”楚瑜看她的神色,就大概猜到了她的来意。其实这话她也已经等了很久,谢玖能撑这么久,本来也在她预料之外了。于是她也没有推辞,招呼着谢玖坐下来。 谢玖坐定下来后,抿了口茶,踌躇了片刻,终于是抿了抿唇道,“如今五郎已经下葬……” 她垂下眼眸,紧紧抓着衣衫:“小七回来,卫府也已经安定下来。我来找你……是想请你帮忙,同小七和婆婆求一份放妻书的。” “怎的不自己去?”楚瑜有些疑惑,谢玖苦笑了一下:“比起小七,我还是更愿意面对你说这些话。” 楚瑜明白谢玖的难处。这世上对女子本也苛刻,若不嫁个有权势的人家,哪怕是回娘家,怕也是备受欺凌。谢玖这些人的一辈子,本就精于算计,能为卫家做到这个程度,已是谢玖能给的很多了。 楚瑜面上平静,点了点头,宽慰道:“这样也好,你尚年轻,以你的才貌,再嫁也不是难事。” 大楚民风尚算开放,世人重女子才貌,再嫁虽然不如首嫁,但也不会过多刁难。谢玖没说话,楚瑜见她不语,想了想,开口询问,“可还有其他吩咐?” “你……铁了心在卫家了?”谢玖有些犹疑,“你如今才十五岁……” “你也说了,我如今才十五岁,”楚瑜笑了笑,目光落到茶杯里漂浮着的茶梗上,“如今我 也没有喜欢的人,回家里去也不知道做什么,倒不如留在卫府。我与你处境不同,我父母没逼着我,我自个儿也没想嫁人,”楚瑜眼神温和,“倒不是品性高洁,只是个人选择不同罢了。” 谢玖听了这话,叹了口气:“说来倒有些让人不齿,只是你若留在卫府,还烦请你照顾一下陵寒……” 卫陵寒是谢玖的孩子,如今也才三岁。楚瑜忙点头:“这你放心,我留下来,本也是做了照顾小公子的打算。你虽然出去了,可是孩子在这里,这也算你半个家,”说着,楚瑜笑着瞧她:“到时候,你可以常来看看我,也看看陵寒。” 听着楚瑜这话,谢玖心中的巨石轰然落地,无限感激涌上来,她一时竟有那么几分无措,她抬头看着楚瑜,许久后,正要开口说什么,楚瑜便眨了眨眼,笑着打断了她:“不过我且说好,这些可都是有些酬劳的。” “什么酬劳?” 谢玖也看出楚瑜是玩闹的意思,楚瑜想了想:“四少夫人的琴弹得甚好,得空便来给我抚琴一曲,权当酬劳。” “好。”谢玖点头应下:“我一定来。” 见谢玖放松下来,楚瑜斜靠在椅背上:“这一次就你来?除了你,还有谁要这放妻书的?” “除了蒋纯,都求我过来,让你转达小七。” 楚瑜点了点头,多问了句:“那王岚的孩子怎么办?” “她先生下来,孩子照顾到两岁,她再出府。” 这答案大概是早就想好的,谢玖解释道:“只是到时候她再单独拿这放妻书她觉得尴尬,便想着现在同我们一起吧。” 楚瑜应了声,王岚向来是个没主见的,让她单独去和卫韫要放妻书,倒的确不是她能做出来的事儿。 楚瑜又和谢玖说了一会儿去留的事儿,谢玖便告辞回去,准备回去收拾东西。 谢玖走之前,突然想起什么来,同楚瑜道:“话说你那妹妹在和宋世子议亲,你可知道?” 听到这话,楚瑜微微一愣,随后点了点头:“如今知道了。” 知道是知道,她却也不放在心上。楚锦做了什么,似乎也同她没了多大干系。 谢玖见她没什么反应,也明白对于楚瑜来说,楚锦大概没什么分量,便转身走了出去。 她出门的时候,身子有些岣嵝,看上去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楚瑜静静看着她的背影,没有多言。 第29章 第29章 卫秋推着卫韫出了府门,刚出去便看见一辆马车隐藏在卫府外的巷道之中,见卫韫出来,车夫从马上跳了下来,同卫韫拱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他手提绣春刀,身着黑色锦缎华衣,腰悬一块玉牌,上面写着一个“锦”字。这是锦衣卫的标准配置,乃天子近臣。 看见那装扮,卫韫急促咳嗽了两声,忙挣扎着起来,要同那人行礼,只是刚一站起来,就是一阵急促的咳嗽声,那人忙上前来,按住卫韫道:“七公子不必客气,在下锦衣卫使陈春,特奉陛下之命,来请公子入宫一叙。” 卫韫听着他说话,咳嗽渐小,好不容易缓了下来,才慢慢道:“卫某不适,还往陈大人海涵。既是陛下之令,便快些启程吧。” 说着,卫韫由卫秋搀扶着起来,扶着进了马车。 片刻后,陈春也坐了进来,马车哒哒作响,卫韫坐在陈春对面,一言不发,时不时咳嗽,看上去虚弱极了的模样。 陈春皱着眉头,有些迟疑道:“七公子的伤……” 卫韫在天牢里的事儿,几乎满朝文武都知晓了,皇帝震怒,大力处办了所有动过卫韫的人,这事儿还有陈春亲自动的手,对于卫韫的伤自然不陌生。 卫韫听陈春问话,艰难笑了笑道,“外伤养好了许多,就是伤了元气,底子虚。” 陈春眉头更紧,卫韫看了他一眼,喘息着道,“不知陈大人可知此次陛下找我,所为何事?” “不知。” 陈春答得果断,卫韫也知道从陈春口里是套不出什么话,就继续装着病弱,思索着近来的消息。 他离开前线时,虽然卫家军在白帝谷被全歼,但也重创了北狄,如今北境主要靠姚家守城,皇帝连夜召他入宫,必然是因为前线有变。 他父兄均死于前线,他知道他们绝不是单纯被围歼,而其中,姚勇必然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因而在姚勇掌握着北境整个局面时,他绝不会上前线去送死。 卫韫定了心神,假作虚弱靠在马车上睡觉。睡了一会儿后,就听陈春道:“公子,到了。” 卫韫睁开眼睛,露出迷惘之色来,片刻后,他便转为清醒,随后由卫夏和卫秋搀扶着下了马车。 马车是直入到御书房门前,卫韫下了马车后,便听到里面传来皇帝的声音:“小七,直接进来。” 卫韫闻声,便急促咳嗽起来。 他咳得撕心裂肺,听着就让人觉得肺疼。咳完之后,他直起身子,整理了自己的衣衫,这才步入御书房中。 皇帝在屋中已经听到卫韫的咳嗽声,等抬起头时,便看见一个素衣少年步入殿中,恭敬叩首。 他看上去单薄瘦弱,尚未入冬,便已经披上了狐裘,手里握着暖炉,看上去似乎是极其怕冷的模样。 淳德帝呼吸一窒,他清楚记得这个少年曾是多么欢脱的样子,那时候哪怕是寒冬腊月,他仍旧可以穿着一件单衣从容行走于外。 愧疚从心中涌了上来,让淳德帝面上带了些怜惜,忙让卫韫坐下,着急道:“怎么就成这样子了?可还是哪里不好,我让太医过来看看。” “倒也没有什么……”卫韫笑了笑,宽慰道:“陛下放心,不过是身子虚,近来正在休养。” 淳德帝听到这话,看着卫韫,想说些什么,又没说出来。卫韫看着淳德帝的神色,轻咳了两声,缓过气来,关心道:“陛下深夜召臣入宫,可是前线有变?” “嗯,”说起前线,淳德帝神色冷了许多:“如今前线全靠姚将军在撑,可昨天夜里,白城已破。” “白城破了?”卫韫有些诧异,却又觉得,这个答案也在意料之中。前线向来是由卫家处于第一防线,姚勇从来也只打过一些捡漏子的仗,之所以坐到这个位置,更多政治权衡相关。将一个酒囊饭袋突然推到第一防线,关键城池没了,倒也是预料之中。 卫韫心中计较得清楚,面上却是诧异又关心道:“姚将军在白城有九万大军,我走时又从凉州调了十万过去,白城怎得破了呢?我军损伤多少?” “我军损伤不多,”皇帝面色不太好看,冷着声道:“姚勇为了保全实力,在第一时间弃城……” 听到这话,卫韫脸色猛地冷了下来,骤然开口:“他有没有疏散百姓?” 卫家弃城之前,都会先将百姓疏散,否则哪怕战到最后一兵一卒,也绝不会弃城。一城百姓手无寸铁,北狄与大楚血海深仇,大楚丢了的城池,大多会遇上屠城之祸。因而卫韫听闻姚勇弃城,卫韫首先问了这个问题。 然而问完之后,卫韫却已经知道了答案。 姚勇不会疏散百姓。 他惯来,也不是这样的人。 然而当卫韫等着皇帝的答案时,却听皇帝说了声 :“他去之前已疏散百姓,倒也无碍。” 卫韫有些诧异,为了遮住自己这种情绪,他又开始急促咳嗽,脑子里却是开始飞快分析。 以他对姚勇的了解,他绝做不出这种事来,可他向来热爱揽功,这次怕又是哪位将军被他抢了功劳。 卫韫觉得心里一阵恶心,面上却是不动,淳德帝看他咳嗽得揪心,忙让人叫太医来,卫韫摆了摆手,慢慢顺了气道,“那陛下如今,是作何打算?” “姚勇太过中庸,这战场之上,有时还需少年锐气。”淳德帝叹息了一声,明显是对姚勇此番弃城之举有了不满,他抬头看向卫韫,方才说了句:“你……” “陛下,卫韫自请……”卫韫一见淳德帝看过来,忙就上前跪了下去,正要表忠,话却只说了一半,便开始拼命咳嗽。 看见卫韫这整个人蜷缩在地上匍匐咳嗽的模样,淳德帝剩下的话也说不出来,他上前亲自扶起卫韫,卫韫一面咳嗽一面道:“臣自请……往……咳咳……往前线……咳……” “罢了,”淳德帝看着卫韫的样子,叹息了一声:“你这模样,便不要逞强了,你先好生休养……”淳德帝犹豫了片刻,随后道:“给我推荐几个人吧。” 卫韫没说话,用咳嗽遮掩着自己思考的模样,脑子里思索着淳德帝这样急迫的原因。 如今朝中可用的武将也就那么五六家,楚建昌镇守西南多年,如今北狄攻势太猛,西南的南越国怕是也要蠢蠢欲动,楚建昌是不能动的,剩下的宋家、姚家、王家、谢家,其中王谢两家并非标准的武将世家,家中将领多在内地,并没有太多实战经验。而姚家已经在战场之上,宋家也在华京休养太多年,根本没了爪牙。 如今上前线去,不仅仅是打仗,更重要的还是制衡姚勇,姚勇太过怕事,白城一战不是不可以打,只是姚勇不愿血战,可哪场战争没有牺牲,若一味撤退,直接求和罢了,还有什么好打? 可是除了卫家楚家,其他几家和姚勇或许差别也不大,算了算去,也就只有一个卫韫能够用了。 算明白皇帝的打算,卫韫轻轻喘息,虚弱道:“陛下骤然问臣,臣一时也难以推出合适人选,不若给臣几日时间,臣考察几日,再禀陛下?” “也好。”淳德帝有些无奈,人已经成这样了,总不能把这样的卫韫派上前线,那又与送死有何区别? 他叹了口气:“你且回去吧,若有合适的人,即 刻同朕说。” “谢陛下体谅。” 卫韫跪伏在地,喘息着道:“待臣稍作好转,便即刻前来请命,上前杀敌,不负皇恩!” “嗯,”淳德帝心不在焉点点头道:“你且先回去吧。” 说着,他又想起来:“让太医再看看。” 卫韫点点头,让卫夏卫秋过来搀扶着走了出去。出门之后,便看见一个太医战战兢兢站在那里,卫韫朝那太医惨淡一笑,同那太医道:“卫某已无力在宫内耽搁,想早些休息,太医可能陪我至卫府看诊?” “仅凭侯爷吩咐。” 卫忠卫珺死后,卫韫是便是最合理的继承人,继承爵位的圣旨早在卫韫回到卫家那天就下了,许多人一时改不过口来,但太医却是个极其遵守规矩的人。 卫韫点了点头,带着太医上了马车。他斜卧在马车上,让太医上前诊脉。 太医上前诊了片刻,说了一大堆旧疾,最后皱着眉头道:“但是……也不至于此啊。” 卫韫没说话,抿了口茶,淡道:“太医,您再看看。” 他没有咳嗽,口吻一片清冷:“卫某明明体虚多病,风寒都受不起了,怎么会没病呢?” 太医没说话,他看着卫韫的眼,对方眼中带着骇人的血意,面上却是似笑非笑:“太医,体虚之症,重在调养,可大可小,来时如山崩,调理得当,便可随时见效,您说是吧?” 太医如今已经明白卫韫的意思了,他不敢说话,整个人微微颤抖。 卫韫撑着下巴看他:“太医也会有误诊的时候,我觉得我是体虚,你觉得我是体虚,再来一百个庸医说我不体虚,我也能给他打出去。可我明明体虚,太医却说我不虚,那就不对了。” 太医落着冷汗,旁边卫夏推过一个盒子,卫韫扬了扬下巴:“太医,小小薄礼,不成敬意。” 太医不敢动,卫韫伸过收去,打开了盒子:“本侯亲自为您打开。” 打开之后,里面整整齐齐,放了两排金元宝。 卫韫温和道:“太医您膝下还有两子两女,对吧?” 听到这话,太医深吸了一口气,抬眼看他。他目光里带着不赞同,许久后太医摇了摇头道:“这礼物侯爷收回去吧,您的确是体虚之症,我会如实上报,烦请停住马车,放老朽下去。” 卫韫朝着旁边点了点头,马车停了下来,太医提起 药箱,低头走了下去,然而下到一半,太医骤然回声,颇有些愤怒道:“老朽从未想过,卫家竟会出你这样心机叵测、贪生怕死之徒!侯爷令卫家蒙羞矣!” 听到这话,卫韫面色巨变,那太医转身便要走,卫韫突然叫住他。 “老伯,”太医顿住步子,僵住了身子,听见卫韫冰冷的声音,他这才觉得,自己太过冲动。可骨气让他不去道歉,不愿回头,卫韫看着他的背影,许久后,轻笑了一声:“罢了,你去吧。” “只是老伯,我想要您明白,若我是卫小七,那我自当不计后果为国为民抛头颅洒热血,可我是卫韫。” 卫韫眼神冷下来:“我是镇国候,卫韫。” 他说这话时,全然不似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每一个字都咬得极为清楚,仿佛是在宣告什么。 太医没说话,他背对着他,片刻后,僵着声音道:“无论侯爷是卫家七公子还是镇国候,却都希望侯爷记着。您出自卫家门下,”他扭头看着他,认真道:“这是大楚少有的热血风骨,望您能不去折辱它。” 这一次卫韫再不说话,他看着老者清明的眼,一时竟无话可说。 他觉得有什么从胸口涌上来,翻腾不已,他死死捏着窗户台,一言不发。 等回到家中,刚一进门,楚瑜就迎了上来,着急道:“陛下如何说?” 卫韫将宫里的事简单描述了一下,楚瑜放下心来,随后道:“你怎的就不愿去前线呢?” 她记忆中,卫韫当年是背负了生死状,自行请命到前线,力挽江山倾颓之狂澜后,才奠定了自己的地位。然而这一次卫韫却装病不去,他是如何想的? “我父兄之死与姚勇息息相关,”卫韫倒也没有藏着自己的心思,将狐裘交给了卫秋,坐到一边去,给自己倒了茶,抿了一口后,慢慢道:“如今前线全在他掌控之中,我若过去,怕是千里迢迢专程赶去送死罢了。” 卫韫说这些话时,眼中带了如刀一般的凌厉。 楚瑜看着他的眼神,抿了抿唇,转移话题道:“那你打算推选谁去?” “还在想,”卫韫皱着眉头:“总该找个合适的才是。” 楚瑜听了他的话,想开口说什么,最终还是缄口不言。 上辈子的卫韫过得风生水起,证明卫韫本身就是个极有能力的人,因此若不是提前知晓未来的大事,楚瑜不会去干涉他的选择。 卫家人的死让楚瑜明白,她自以为的“知道”也许是错的,知道一个错误的信息,比什么都不知道更可怕。 她想了想,点头道:“那你慢慢想,有事儿叫我。” 卫韫从鼻子里应了声,坐在位置上,捧着茶,发着呆。 楚瑜犹豫了片刻,便走了出去,临出门前,卫韫突然叫住她。 “嫂子,”他有些茫然开口:“如果我也像一个政客一样,变得不择手段怎么办?” 楚瑜听到这个问题,转过头来看他,少年似乎有些沮丧,她想了想,慢慢道:“水至清则无鱼。” 卫韫抬起头来看她,正要说什么,楚瑜却仿佛是知道了他将要说什么一般,忙道:“可是,你也得保证,那是水。” “清与不清是一个度的关系,而不是有和无的关系。小七,其实你父兄之所以罹难,就是因为他们对朝廷不够警惕,不够敏感。若他们能有你如今一半的心眼,或许也不会出事。” 卫韫听到这话,将唇抿成一条直线。挣扎了许久后,他慢慢抬头:“我不介意。” 楚瑜有些茫然,禀不明白面前这个人在做什么。 卫韫盯着她,眼中染着光,点着火。 “侮辱了卫家门楣也好,玷污了家风也好,我都不介意。我只恨我为什么没有早点醒悟过来。如果我早点醒悟,或许父兄就不会死。所以我不在乎我变成什么样子,我只在乎能不能保护好你们,能不能站到高处去。” “早晚有一天——” 卫韫捏着拳头,眼睛明亮起来,他坐在轮椅上,咬着牙微微颤抖,沙哑着声音道:“我一定要让这批人——血债血偿!” 第30章 第30章 楚瑜没说话,她静静立在他身边。 察觉到身旁的温度,卫韫慢慢平息下来。 他觉得自己内心仿佛是种了一头巨兽,他撕咬咆哮,蠢蠢欲动。然而身旁的温度却时时刻刻提醒他,将他从黑暗中拉出来。 他慢慢平静下来,看了一眼外面的夜色,同楚瑜道:“嫂嫂去睡吧,夜也已经深了。” 楚瑜应了声,往外走去,走到门口,她顿住脚步,回眸观望,少年坐在轮椅上,仰头看着月光,素白长衣在月光下流光溢彩,看上去犹若谪仙洛凡,与此世间格格不入。 楚瑜向来知道卫韫长得好,当年哪怕他被人称为活阎王,爱慕他的女子也从华京排到昆阳不止,却不曾想过,这人从少年时,便已如此出落了。 楚瑜回到房中,夜里辗转难眠,她想起上辈子的卫府。 上辈子她是在卫家鼎盛时逃婚去找的顾楚生,听闻卫家落难之后,她并不清楚事情经过,那时大楚风雨飘摇,她所在的昆阳是粮草运输必经之路,也是白城城破后直迎北狄的第二线。于是她来不及为卫家做些什么,就直接赶往战场。 一个月后,卫韫被派往战场,重建卫家军,与北狄打了整整两年。 这两年里,顾楚生完美的控制住了战场后方的财物粮草军备,给了卫韫最有力的支持;而卫韫则一路打到了北狄的老巢,踏平了北狄皇庭,终于报了他的血仇。 此战之后,卫韫和顾楚生一起回京,开始了属于他们文顾武卫时代。而也是那时候,楚瑜也才能抽身出来去回看卫家,可这时她已经帮不了卫家什么了。卫家在卫韫的带领下,早已光复。她再去说什么,看上去也不过就是趋炎附势。 未曾帮助落难时的卫家,曾是楚瑜心中一个结。只是上辈子她沉溺于情爱,慢慢消磨了自己,这个结在岁月里,也就慢慢淡忘。 然而这一辈子想来,楚瑜却觉得有些遗憾,当年的卫韫,该有多苦啊。 不接触过,也不过是做英雄敬仰。接触了,你认识他,知道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难免心疼。 楚瑜浑浑噩噩想到半夜,终于才睡了过去,第二日清晨,蒋纯便早早来了屋中,让人通禀了她。楚瑜洗漱过后走出来,看见过蒋纯已经候在那里,她笑着走出去:“今日怎的来这样早?” “五位小公子回来了,他们早上起 来习武,我起来陪着他们上了早课,这就过来了。” 蒋纯站起身来,迎了楚瑜出来。楚瑜招呼她一起用早饭,一面给蒋纯夹菜,一面道:“可是为了五位小公子的事儿来的?” “的确是这样,”蒋纯喝了口羊奶,用帕子按压在唇上,解释道:“如今他们母亲都离开了,就咱们俩照看着。我是想着,你平日要管平日府中人情往来、金银流水,这些本也已经够烦的了,不如这五位公子就交给我吧。我本来也是陵春的母亲,平日也记挂着他,再多照看几个,也是无妨。” “也好。”楚瑜点点头,随后又想起如今柳雪阳在家,遂又再询问:“你可同婆婆说过此事?” “说过了。” 蒋纯向来聪敏,当年在梁氏手下做事也能做得稳稳当当,如今面对本也更加粗心的柳雪阳,更是游刃有余。 “婆婆说她身体不好,掌家的印也在去的时候就给你了,日后家中就由你打理,让我来问你便好。” 这话在柳雪阳归来时就同楚瑜说过,如今和蒋纯再说一次,怕也是定了心。楚瑜也没推辞,如今家中大小事务众多,的确不适合让身体本也不好的柳雪阳来做。她点了点头道:“也好,那日后五位小公子就交给你,除了入学之类的大事,你自行决定就好。” “我来便是同你说此事,”蒋纯眼中带了忧心:“卫家历代都是以武学为根本,诗书之流,也只是学着玩来,并不强求,能识字即可。可如今……我却不想让陵春再步二郎的后尘了。” 蒋纯说到卫束,眼里就带了水汽,她忙用帕子压了压眼睛,笑着道:“见笑了。” 楚瑜没说话,假装没看到蒋纯的失态,只是道:“这事儿我会和小七商量,不过孩子各有各的天性,也不必强求要做什么,日后的课便是早上排武学,下午读书吧,等过了十岁,再看孩子天资如何。喜欢读书的你拦不住,想当将军的你困不了。以后哪怕他们有想当木匠的,也再正常不过了。” “也是,”蒋纯叹了口气:“都是命。” 两人将孩子的事儿聊了聊,楚瑜便起身同蒋纯一起去了后院看小公子。 五位小公子最大的是蒋纯的孩子卫陵春,也不过六岁,举着小木剑站在庭院里,一下一下挥舞着。 张晗、谢玖、姚珏的三个孩子是差不多同一年出生,分别叫卫陵书、卫陵墨、卫陵寒,三个孩子仅有四岁,跟在卫陵春后面,全然一副少不知事的 模样,打打闹闹。 而最小的孩子卫陵冬由王岚所生,如今也不过就是两岁,王岚大着肚子坐在长廊上,看着丫鬟们教着卫陵冬走路,那孩子拼命想要往王岚爬过来,王岚瞧着,咯咯笑出声来。 楚瑜同蒋纯站在长廊暗处,瞧着秋日阳光温柔打在这画面上,她不由得轻叹出声:“他们可知自己父母的事了?” “知道是知道,”蒋纯叹了口气:“但除了陵春稍微懂事,其他都还不大明白,还以为过一阵子,自己父母就会回来和自己玩耍呢。” “那陵春……”楚瑜抿了抿唇,蒋纯眼中却是挂了欣慰:“他抱着我哭了一夜,我同他说不会抛下他后,他抱着我说,让我别怕,他以后会长得比他父亲还强壮,以后会保护我。” 楚瑜听着这话,看着庭院里明明已经很是疲惫,却还是听从着师父教导一下一下挥剑的孩童,心里不由得有些动容。 “也是舍得啊。” 她忍不住出声,蒋纯却是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叹道:“各有各的缘法。她们都还年轻,总也还是要再嫁的,张晗王岚的性子你也知道,耳根子软,家里说什么就是什么了,王岚也就算了,张晗家里已经给她找好了出路,有一位小官,打从张晗未嫁时就恋慕她,如今倾尽家财以聘,张晗家里也是为她好。” 楚瑜点点头,蒋纯继续道:“谢玖姚珏……未嫁时便是盛名盖华京了。她们俩又惯会为自己打算,谢玖也同我说了,本也打算早早离开,如今拖到现在,越拖怕是越不想走。” “人总会给自己让步,再拖下去,或许又觉得,就这样守着孩子过日子,也没什么不好了。但她和姚珏年少时便是说要做人上人的人,哪里又容得自己这样退步?如今卫家已经安定下来,她们也没什么留下的理由了。再等几年,她们再生孩子,怕是年纪也大了。” 嫁将相王侯,当年嫁入卫家,也是看在卫家哪怕庶子也有军功在身,在外无人敢轻,权势中天。 哪怕被那感情所动容,可理智尚在,那一夜酒席过后,所有的感情也该尘封入心。 有人一世追求名声,有人一世追求感情,有人一世追求权势,有人一世追求荣华。 人生在世,各有所求。 楚瑜点点头,也没再多问,瞧着那庭院里的孩子,没多久,就看见一个素白身影闯入眼帘。 那些孩子一看那人来了,忙冲上去,欢欢喜喜喊:“小叔叔 ,小叔叔来了!” “以前小七总喜欢同他们玩,每次来都带些糖果子,”蒋纯在旁边轻笑:“他们可喜欢……唉?” 话没说完,蒋纯露出疑惑的神情。卫韫站在那里,这一次却是没带糖果子,孩子们脸上都有了失望的神色,他似乎说了些什么,摸了摸抱着他大腿的卫陵墨的脑袋。 卫陵春提着小木剑,又同卫韫说了些什么,卫韫挑了挑眉,随后点了头,让孩子散了过去,接着他从旁提了一把木剑,站在了中间,随意一个剑尖点地的姿势,就是近乎完美的防守。 蒋纯“呀”了一声,揪起心来,随后就看卫陵春提着剑,就朝着卫韫冲了过去,卫韫抬手随意一点,就将卫陵春挑了开去。 卫陵春不服气,抓起剑又再冲去。 如此反反复复,卫韫一面让他进攻,一面指点着什么,卫陵春的剑一次比一次握得稳,刺得狠。 蒋纯知道这是卫韫在教卫陵春,但看见卫陵春这番模样,心疼得不行,干脆同楚瑜告退,眼不见心不烦,匆匆离去了。 楚瑜就斜靠在长廊柱子上,瞧着卫韫一次次打倒卫陵春。这样一个过程里,不知不觉间,卫韫脸上就带了笑容。 他许久没这么笑过了,他从前线归来之后,不是没笑过,但每一次笑容里都夹杂了太多东西,都是温和的、苦涩的,带着股骤然成熟的艰涩。 然而在这午后阳光下,他看着卫陵春一次次爬起来,卫韫自己却是像孩子一样,慢慢展开了笑容。那笑容干净清澈,带着股子少年气。 不知道是试了多少回,卫陵春终于是趴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卫韫提着剑,靠在树边,含着笑道:“陵春,你不行啊,来,再站起来!不是说今天一定要打到我吗,来啊。” 他声音不小,楚瑜在旁边听见了,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觉得有那么几分手痒。 于是她从暗中走出去,笑着出声道:“我来替陵春打吧。” 一听这话,卫韫愕然回头,就看见楚瑜从那阴暗处走出来,解了外面的宽袍递给晚月,同时用发带将头发高挽,然后从兵器架上提了剑过来,立在卫韫面前。 卫韫看着面前看上去瘦瘦弱弱的姑娘,半天才反应过来,艰难道:“那个,嫂子,要不我认输……” 话没说完,就听一声“请赐教”,随后剑如白蛇探出,猛地刺向卫韫。卫韫吓得连连后退,根本不敢还手。 然而楚瑜的剑霸道凌厉,剑风卷得落叶纷飞。旁边孩子鼓掌叫好,卫韫被楚瑜追得满院子跑,楚瑜轻功不及卫韫,就听卫韫一面跑一面求饶:“嫂子我错了,我以后不欺负陵春他们了。你就别打了……” 楚瑜又好气又好笑,追了大半会儿,终于觉得力竭,她在一旁用剑撑着喘气,卫韫端了茶水警惕着靠近她,小心翼翼道:“嫂子,喝水吗?” 楚瑜抬眼瞧他,带着怒气从他手里一把抢走水,咕噜咕噜灌下去后,她挑眉看他:“你一直不还手,是不是瞧不起我?” “哪儿能啊,”卫韫苦着脸:“我这是怕了您,我对谁动手,也不敢对姑奶奶您动手啊不是?” 楚瑜听这话,忍不住“噗嗤”笑了,看着楚瑜笑了,卫韫这才舒了口气,赶忙讨好递上帕子道:“嫂子,来,擦擦汗,打累了吧?” 楚瑜将剑扔回兵器架上,从他手里接过湿巾,一面擦汗一面往里走,卫韫老老实实跟在后面,楚瑜看了他一眼,她出了汗,睫毛上还带着水汽,一眼看过去,那眼里仿佛就是蕴了秋水,看得人骨头都能软上半边。 只是卫韫当时并不明白什么叫秋水撩人,只在楚瑜看过来时,觉得有什么从指间嗖嗖而过,飞速攒到心里,让他忍不住愣了愣。 他忙低下头去,没有多看,楚瑜用擦桌子一样的手法往自己脸上捣腾,慢慢道:“小七,动了动,可觉得开心些?” “嗯。”卫韫实在回答:“看着陵春这些孩子,就觉得朝气蓬勃。” 楚瑜轻笑,看向天空远处与天相接的云朵,突然涌起了无限希望:“总会好起来的。” 卫韫顺着楚瑜的看过去,轻轻应了一声:“嗯。” 两人聊着天往饭厅走去,走到半路,便见管家拿着一张帖子走了过来,看见楚瑜,管家含笑鞠了个躬道:“少夫人,侯爷,这是宋府送来的帖子。后日是护国公的寿辰,宋家特来邀请侯爷和少夫人去一趟。” 听到这话,楚瑜有些狐疑。 如今卫韫虽然放出来了,但卫家的的确确就剩下一个没有实权的卫韫,如今宋家邀请他们,为的是什么? 最重要的是,为什么还特意点名要她去? 不仅是楚瑜,卫韫也觉得奇怪,他拿过拜帖来,发现拜帖分成了两份,一份是给他的,另一份却是给楚瑜。于是他皱眉询问管家:“可知他们为何特意要少夫人也过去?” “ 来的人说了,”管家似乎是早就知道他们会问这个问题,早询问过了宋家的人,忙道:“宋世子如今与楚二小姐定了亲,说少夫人是楚家人,所以特意单独递一张帖子。” 听到这话,卫韫皱了皱眉头,管家也觉得有些奇怪道:“不过他们也是怪了,少夫人明明是我卫家的少夫人,怎么会是楚家的人呢?” 楚瑜没接管家的话,点了点头道:“我们明白了,你下去吧。” 管家应声退了下去,就留楚瑜和卫韫在长廊上,楚瑜悠悠然将拜帖放进袖子里,卫韫心虚低着头,看着楚瑜整了整袖子,抬头瞧向他,似笑非笑道:“放妻书签得开心否?” “我错了。” 卫韫恨不得马上跪下来认错,忙道:“是我的错,嫂嫂把放妻书拿来,我这就烧了,马上去楚家同伯父伯母说清楚……” “还给你?”楚瑜挑眉:“到了我手里的东西还想还回去?”楚瑜猛地摔袖,转过身去,“想得美!” 卫韫:“……” 嫂子还是挺有脾气的。 不,她一直挺有脾气的。 第31章 第31章 宋家送了这么一封邀请帖,卫韫却觉得自己的心都颤了,他总觉得这封放妻书会惹祸,却也说不清会惹些什么祸,只能就这样算了。 在家里休养了一天,等到后日,卫韫带上了楚瑜和蒋纯,一同去了护国公府。虽然帖子上只请了卫韫和楚瑜,但楚瑜想带蒋纯出去散散心,便也带着去了护国公府。 宋家同卫家相似,都是开国元勋,武将世家,护国公宋兆与卫韫的爷爷交好,当年也曾一起南征北讨,有几分情谊。 只是到了卫忠这一代,宋家的子嗣就学了华京那些个浮华之风,精于朝中权势钻营,战场之事倒没了个真招。卫家也是看到了宋家的例子,于是儿郎们八九岁就送到边境去,骑马射箭,打小跟在家人身边,见识这战场杀伐。 久而久之,两家也就在护国公身上有一些交集,其他也没有什么了。 只是看在护国公的份上,卫韫面子还是要给,于是他让管家准备了厚礼,换了华衣,这才带着楚瑜和蒋纯出去。 如今他们还在守孝之中,服饰不能太过艳丽,三人都穿的是一身素衣,卫韫是卷云暗纹压边广袖,头戴玉冠;楚瑜和蒋纯却都是纯白色锦缎长裙,金丝云纹,头簪玉饰,耳坠珍珠。看上去端庄大方,倒也没有因着守孝这件事给护国公的酒席找不痛快。 三人一起来到护国公府,由下人引着进了内院,楚瑜和蒋纯往女眷的方向走去,卫韫则被引到了男宾的庭院中。 女眷宴客的地方被设在了水榭,楚瑜和蒋纯到的时候,各家的贵妇已经来了许多。蒋纯过去鲜少来这样的场合,不由得有些拘谨,楚瑜拍了拍蒋纯的手,安抚道:“你不必太拘谨,就当和之前谢玖几人聊天一样就好。” 蒋纯点了点头,小声道:“我就是怕失了卫府的颜面。” “怕什么?”楚瑜含笑看了周边一圈:“我卫府的颜面就是不做无理之事,只要有理,我卫府就有颜面。” 两人说这话,楚瑜就听到一声惊喜的呼唤:“姐姐!” 楚瑜转过头去,便看见楚锦站在水榭入口处,满脸欢喜迎了上来,热切拉住她的手道:“姐姐你可算来了,我还怕你今日不来呢。” 楚锦这副热络的模样让楚瑜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她抬头看了一眼,瞬间就明白了。宋家大夫人扶着宋老夫人走上来,宋家大夫人朝着楚瑜点了点头,声音 平稳道:“楚姑娘。” 听到这声楚姑娘,蒋纯和楚瑜都愣了愣,宋大夫人立刻发现自己似乎说错了话,皱了皱眉眉头道:“你……”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楚瑜,只能道:“你未曾回楚府?” 楚瑜明白过来,宋夫人应是知道了卫韫签了放妻书一事。 她似笑非笑看了楚锦一眼,随后道:“大夫人是听谁说我回了楚府的?” 宋夫人噎住了声音,不着痕迹往楚锦的方向看了一眼。楚锦站在宋夫人身后,垂眸不言。 她大概也是不知道怎么应对这样的场面,但她惯来能装淡定,便打算这样糊弄过去了。 楚瑜也没有想刻意找她麻烦,笑了笑没有多说,宋大夫人同她聊了几句,便带着其他人离开了去,让楚锦招呼着楚瑜,俨然已经将楚锦当半个儿媳妇儿看。 楚锦领着楚瑜去逛园子,蒋纯察觉这两姐妹之间似乎有那么些不对劲儿,早早退下了去。楚瑜和楚锦一路顺着长廊围着湖绕到边,楚锦始终保持着那副温和模样,笑着给楚瑜介绍着这府里的每一株花、每一棵树,明显是来过很多次,才有这样的了解。 楚瑜静静听着,脑子里却是什么都没想,重生以来她一直像一根紧绷的弦,直到最近几日才缓缓松了下来。宋家财大气粗,庭院修建得精致,几乎是将江南水乡那份秀雅复刻了过来。楚瑜漫步在长廊之上,听着楚锦不缓不慢的介绍声,倒十分舒心。楚锦见她这副从容模样,不由得多看了一眼,憋了许久,终于道:“姐姐不问我什么吗?” 听到这话,楚瑜回过神来,明白楚锦这才走到了正题上。 其实楚锦向来不是一个能憋住话的人,楚瑜思索着她这个妹子的上辈子,回顾起来,却发现这真是一个粗制滥造的女人。 粗制滥造了一个才女的形象,贪慕眼前荣华利益,为此不择手段。爱慕虚荣,热爱炫耀,心机不多,心思不少。 上辈子自己怎么就会输给这个女人呢? 楚瑜斜靠在长廊上,静静瞧着楚锦,回顾着自己的上辈子,当过去那些狂躁的、绝望的回忆浮现上来时,楚瑜骤然发现,她觉得眼前的楚锦目光短浅毫无风度可言,自己上辈子又何尝不是失了本心? 看见年少的楚锦静静等候着她的回答那一刻,她才发现,上辈子真的离她远去,只是上辈子了。 于是她轻轻笑了笑,温和道:“你想同我说什么,你就说吧。你若不想 说,我也不问。” 楚锦没想到楚瑜是这样的回答,她愣了愣后,眼中带了些不解。 楚瑜瞧着,却是道:“你看上去,好像有更多话想问我?” 楚锦没说话,沉默了片刻后,她却是道:“姐姐如今,可还会想顾大哥?” 听到顾楚生的名字,楚瑜有些恍惚,她看着楚锦,好奇道:“你何出此问?” “顾大哥如今身在昆阳,音讯不知,姐姐就没有半点担忧吗?” 楚锦眼中带了责备之色,若是换在以前,楚锦这样说,楚瑜便会开始反省自己了。或者楚锦不需要这样说,她早已开始担忧顾楚生,然而如今楚瑜早已不把顾楚生放在心上,她笑了笑道:“我与顾楚生非亲非故,你作为前未婚妻都不担心,我为何要担心?” 楚锦听到这话,面色僵了僵,片刻后,她叹息出声道:“姐姐果真是变了良多。” “嗯?” 楚瑜抬眼,有些疑惑楚锦为什么这样说,楚锦接着道:“当年嫁入卫府,明明成婚前两天还在不顾一切去找顾大哥,写信让顾大哥带你私奔。为什么一觉醒来,就变了这么多呢?” 听到楚锦提这件事,楚瑜不免有些心虚。她的确转变太快,让人生疑。楚瑜思索着理由,又听楚锦问她:“姐姐你可能同我说句实话,是什么让你改变了想法,突然决定嫁入卫府?” “唔……” 楚瑜想了想,慢慢编造着理由:“那时候卫世子私下托人给了我一封信,我从信中得见世子品性如玉,比顾楚生强出太多,左思右想,觉得顾楚生空有一身皮囊……” 话没说完,就听不远处传来一声轻笑,楚瑜下意识冷眼扫去,抬手拈了一片树叶朝着那方向甩了过去,怒喝了一声:“谁!” 那树叶削开了树枝,露出了树枝后一截青色衣衫,随后楚瑜便见到有人抬起树枝,露出身后那酒桌来,无奈唤了声:“嫂嫂。” 楚瑜愣了愣,这才发现在这茂密树丛之后,卫韫等一大批青年正在此摆宴。他们都是衣着华贵的青年少年,人数不多,从打扮上来看却应都是显赫子弟,应该是他们本就认识,在宋府单独找个了地方叙旧。 宋府庭院设置得精妙,空间与空间在视觉上用山石树丛等巧妙隔开,不熟悉这庭院,全然不知小小院落里,竟能有这样的璇玑。 楚瑜将目光落到楚锦身上,她带她一路游湖到这里,必然是 算好了卫韫等人在此设宴。她同她聊起之前的事,也不过是为了将她出嫁前曾试图与顾楚生私奔一事在众人面前抖落出来,并引她承认。 其实这事楚瑜并不避讳,做过的事她并不会否认,爱过的人她也不会抹灭。她既然做,那就做好了承担的准备,不会遮遮掩掩。可楚锦这份算计之心,却仍旧让她恼怒许多。 好在刚才她说了自己是因爱慕卫珺嫁于卫家,若她方才说错了什么,卫韫在此听着,该是怎样的想法? 楚瑜脑中闪过许多念头,楚锦却是在见到卫韫之后,慌忙朝着那些人行了个礼道:“不知诸位公子在此,我等失礼了。小女这就携姐姐离开……” “何必呢?”一个声音从人群后传来,楚瑜抬眼看过去,却是一个蓝衫公子,他看上去也就比卫韫大上三四岁,生得也算俊秀,却因身上有着股子颓靡之气,让人心生不喜。那人从人群中走过来,抬手撩开树枝,目光看向楚瑜,轻浮道:“来来来,楚姑娘这边来。” “你是谁?” 楚瑜皱起眉头,那人笑了笑:“在下宋文昌。” 宋文昌,便就是那位和楚锦定亲的宋世子了。 楚瑜看着宋文昌那嘲弄的表情,便明白今日宋府特意邀请她,大概就是宋文昌为了楚锦出气来了。 楚瑜皱起眉头,思索着如今卫府不宜多惹事,便打算忍了这口气,开口道:“妾身乃卫府女眷,不便在此多谈,便先告退了。” “楚姑娘怎么拘谨?” 宋文昌笑着道:“卫韫都把放妻书给你了,如今也是楚姑娘再寻夫婿的时候。楚姑娘可是能为了心中所爱奋不顾身的豪气女子,如今……” “你见着了?” 宋文昌话没说完,就听一个冰冷的少年声打断了他。所有人寻声看去,却见卫韫坐在轮椅上,静静看着宋文昌。 他神色很冷。 其实除了面对自己的家人,卫韫的神色向来肃冷,然而此时此刻,那种冷却与平日不同,仿佛是饿狼盯住猎物,时时刻刻打算扑上来一般的冷色。 宋文昌突然就有些心虚,但目光落在卫韫的轮椅上,面色又好了几分,笑着道:“什么见着不见着?小七你莫不是还护着她吧?她可是在和你兄长成亲前夕……” “我说放妻书。” 卫韫推着轮椅往前楚瑜的方向过去,旁边一个青衣少年看了,忙上前去,帮着卫韫 绕过树枝,上了玉石道,推到楚瑜身边去。 卫韫的话出来,宋文昌终于反应过来,他下意识看向了楚锦,这个消息是当初楚锦和宋府议亲时说的。那时候卫府还没放出来,宋大夫人介意楚瑜和卫家的关系,楚锦亲自拿了放妻书来给宋大夫人看过的。 宋文昌的犹疑落在卫韫和楚瑜眼里,卫韫挡在楚瑜面前,摸着手中扳指,盯着宋文昌,慢慢道:“这封放妻书,我不曾写过。楚瑜如今乃我卫家如今大夫人,掌卫府中馈,又岂容尔等如此造谣毁誉?!” 卫韫提高了声音,面上带了怒色。宋文昌想说些什么,支吾了片刻,却终觉理亏,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张口便道:“放妻书一事我且不提,那她与顾楚生私奔之事是真吧?” 这话出来,众人看宋文昌的眼神就带了几分打量了。卫韫冷冷一笑,却是问:“我嫂子私奔与否,与你何干?” 宋文昌面色一僵,遂听卫韫继续道:“我大嫂婚前之事,卫家均已知晓,故而家兄特意修书一封,我为鸿雁,方才修得此秦晋之好。此事我卫家都不曾置喙,又轮得到你们指指点点?!” “如今前线危急,国家生死存亡之秋,你宋文昌身为护国公世子,不思如何报效国家,满脑子只想着妇人之事,可是你宋府胭脂粉味太重,便是连点男儿骨头都没了?!” 这话砸下来,在场众人都凝了神色,宋文昌也觉自己失态,却犹自有些不甘。他还要说什么,旁边楚锦就沙哑着声音道:“世子莫说了。” 众人闻言看过去,见楚锦红着眼,面露委屈之色道:“阿锦知道世子是为了阿锦……世子爱怜,阿锦记在心里,只是阿锦与姐姐的事……罢了。” 她这一番话说得遮遮掩掩,引人遐想。大家也就反应过来宋文昌失态的原因,原是有着因果在这里面的。 她给宋文昌递了台阶,宋文昌也就坦然下来,僵着声音道:“罢了,如今你也与我定亲,她也嫁人,以后也不会有类似之事发生,我也不追究了。” 说着,宋文昌摆了摆手:“你们回去……” “你不追究什么?” 卫韫冷着声打断他,宋文昌有了台阶,他却是不想给宋文昌这个台阶的。 他冷眼看向楚锦:“你是我嫂嫂的妹妹?” “小女楚锦。” “你说清楚,”卫韫面对她,面带肃色:“我嫂子与你之间,是有什么事,以至于 宋世子要为你出头?” “都是家长里短之事,”楚锦叹了口气:“姐妹之间的私事,不足外人说道。” “既然不足外人说道,为何你与宋世子又要当着这样多人面折辱于我大嫂?!”卫韫猛地提了声音:“如今她乃我卫府大夫人,你们如此行事,是当我卫府好欺的吗?!要么你别招惹,今日你既招惹了,你便给我说个清楚,若是我大嫂当真对不住你,我卫家必将补偿于你。可若你今日说不明白,我便当你是辱我大嫂之清誉,我卫韫有恩报恩有怨报怨,此事休想就此过去!” 楚锦似是被卫韫骇住,眼中含着水汽,露出惊恐的神色来,宋文昌怒从中起,上前一步,挡在楚锦面前,怒道:“你说话就说话,吼她做什么?!” 卫韫面色不改,紧盯着楚锦:“哭,哭就能没事了,哭就能把那些含沙射影羞辱他人的话哭没了?打在别人脸上,别人还手就哭,你以为哭我就不打你的脸了?今日我话放在这里,有道理你就说,我卫府不是不讲理。没道理就休怪我不客气。” “你不客气要怎样?!” 宋文昌彻底怒了:“莫说楚锦占着理,就算不占理,你又能怎样?你还当你卫府还是过去?!若不是陛下开恩,你以为你如今还能站在这里说话?你卫府葬送七万兵马,早该抄家灭族……” “世子慎言!” 先前替卫韫推轮椅的青年猛地提声,宋文昌扭过头去,看向那青年道:“你算个什么东西?轮得到你说话吗?!” 那青年微微一笑,神色平和:“我是算不上什么东西,只是在下认为,白帝谷之事尚有蹊跷,无论如何,卫府乃大楚风骨世家,卫府逝去之人均乃英烈,世子言辞之间,还是三思才好。” 说着,那青年神色中带了警告之意:“为世子自己考虑,也为宋家考虑。” 楚瑜抬头看那青年,那青年在一群人中衣着最为朴素,青袍白衫,缕空玉冠,看上去便知出身算不上高贵。他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和顾楚生似乎年龄相仿,五官清秀雅致,带了几分英气,本也该是如玉少年郎,只是站在卫韫身旁,不免黯淡了光芒。 楚瑜看了他一会儿,觉得此人有些熟悉,左思右想,这才想起来,这位就是后来以庶子之身入仕,却在最后继承了护国公之位,挑起宋家大梁的宋世澜。 上一世宋文昌随父亲去了战场后死在了那里,便是宋世澜出来请战,宋世澜颇有才能,与顾楚生 交好,她与顾楚生在昆阳时,曾与宋世澜多有来往,后来到了华京之后,宋世澜却不肯入京,始终屯兵于琼、华两州,没有再回来过。 后来顾楚生与卫韫龙争虎斗,这位公子却从头到尾没有表态,在琼州每日游山逛水,倒也成了佳话。 上一世见宋世澜的时候已经相隔了近乎十年,楚瑜期初也没认出来,反应许久过后,她才想起来,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宋文昌被宋世澜这么一提醒,总算脑子清明了一些,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太过,退了一步道:“方才在下说话没过脑子,还望卫小侯爷海涵。” 卫韫平静瞧着他:“除了让我海涵,还有吗?” 卫韫和宋文昌说着话时,楚瑜便偷瞄了几眼宋世澜。宋世澜注意到楚瑜目光,笑意盈盈转头,朝她瞧了过来。偷看人被人抓包,楚瑜觉得有那么几分不好意思,扭过头去。宋世澜没想到楚瑜不好意思,反倒愣了愣,随后低头笑了。 这一番互动落在卫韫眼中,他看了宋世澜一眼,没有多说,继续同宋文昌道:“我嫂子之事,你和楚锦,可还有话说?” “小侯爷,得饶人处且饶人,”宋文昌皱着眉头:“此事我不与你再纠缠。你切勿咄咄逼人。” “所以,你就是道理说不出,就同我讲仁义是吧?” 卫韫冷笑了一声:“行了,既然没道理,那就受罚吧。给我嫂子道歉!” “行,”宋文昌气得发抖:“我不同你争执,我道歉,我给这位自幼欺负幼妹、刻意勾引自己妹妹未婚夫、在婚前逃婚与自己妹妹未婚夫私奔的卫大夫人……” 话没说完,宋文昌就见脖间一凉,似被人拽住衣襟,猛地腾空而起,甩入了旁边湖中。 众人大惊失色,却看卫韫苍白着脸色,一手扶住了轮椅扶手支撑着自己,另一只手按在胸口,急促咳嗽起来。 宋文昌在水里挣扎,楚瑜一脸慌张扶着卫韫坐下,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瓶子,对急促咳嗽着的卫韫道:“侯爷你撑着点,您为何这么冲动啊!” 说着,楚瑜将小瓶放到卫韫鼻下,卫韫嗅着那小瓶,慢慢缓过气来,他咳嗽渐缓,抬头便迎上了楚瑜红着的眼,他心里咯噔一下,瞬间就慌了神,正想说什么,就听楚瑜满脸委屈道:“他们给我泼污水便泼吧,也不在意这一次两次,侯爷何必为此伤了自己身子呢?陛下否了侯爷自请前线的折子,是希望侯爷好好养病,再为国效力,为这些是非不 分的小人伤神,侯爷无需如此!” 这一番话含着眼泪说出来,周边人都听糊涂了。一时也不知道这姐妹之间,到底是谁是谁非。然而卫韫却是放心下来,楚瑜睁着眼说着大瞎话,估计心里有数,不是被他的样子吓哭的。 他叹了口气,瞧着楚瑜那红着眼的模样,慢慢道:“嫂嫂莫哭了,我无妨的。” 说着,他抬起头来,朝着众人拱了拱手道:“卫某身子不适,便先请退了,诸兄继续玩闹,切勿因卫某扰了兴致。” 看着卫韫的模样,谁都不敢拦他。此刻宋文昌还在水里扑腾,楚锦焦急招呼着人去打捞这宋文昌,宋世澜见状,便上前来,朝卫韫做了“请”的姿势道:“我送小侯爷。” 卫韫点了点头,颇有些疲惫,抬眼同旁边侍女道:“劳烦帮我请卫府二夫人到门前相遇吧。” 侍女应了声离开,宋世澜给楚瑜和卫韫引路,朝着府外走去。楚瑜推着卫韫的轮椅,听宋世澜同卫韫道歉:“我兄长惯来冲动,还望小侯爷海涵。” “这本也是我与世子的事,与宋家和卫府无关,二公子大可放心。” 卫韫明白宋世澜的意思是什么,直接道:“二公子与世子相必不合吧?” “平日也还算不错,”宋世澜似笑非笑看过来,话里有话道:“不过侯爷过来,便不一样了。” 已经是入冬的天了,宋世澜手里却还是拿着一把折扇,看上去格外风流雅致。 那折扇挑起旁边垂落下来的树枝,细致道:“前些时日,听闻小侯爷入了宫。” “二公子消息真快,”卫韫冷着脸:“本候深夜入宫,二公子都能知晓,窥听圣上,怕是多少个脑袋都不够砍吧?” “侯爷言重了,”宋世澜面上不慌不忙:“宋某不过爱好多认识几个人罢了,哪里谈得上窥听圣上?宋某认识些宫里人,听到了侯爷入宫的消息。又恰好认识了几个前线的人,听闻了姚勇弃城之事。” “姚勇弃城?!” 楚瑜猛地出声,第一个反应便是想起来当地百姓怎么办。之前卫韫回来虽然简要说过和圣上的交谈,却也直说了姚勇在前线过于软弱,并没提弃城之事。因此骤然听到这个消息,楚瑜心里大为震惊。 卫韫明白楚瑜的想法,忙补充道:“他弃城之前已疏散了百姓……” 话没说完,就听宋世澜轻笑了一声。 “他哪里 有这个心思?”宋世澜语气中满是嘲讽不屑:“若不是那位叫顾楚生的昆阳县令,白城百姓,早就已是北狄刀下亡魂了。” 第32章 第32章 听到这句话,楚瑜愣了愣,卫韫明显也是吃了一惊,毕竟刚才才因着顾楚生的事儿在争执着,转头就听到了这个事儿。 卫韫下意识看了一眼楚瑜,楚瑜却是在听闻消息后,迅速镇定下来。 上一辈子顾楚生能从罪臣之子一路走到丞相之位,那当然是有真本事的。算起来顾楚生一辈子,最对不起的可能就是她。对于百姓而言,顾楚生那就是青天大老爷在世;对于皇帝来说,顾楚生那就是国之重器、朝廷栋梁,户部吏部礼部兵部工部,没了顾楚生那和天塌一样。对于下属,顾楚生是一个赏罚分明的好上司,对于盟友,顾楚生是一个机敏重诺值得托付的君子。 顾楚生对谁都好,除了楚瑜。 有时候楚瑜也会想,为什么独独是她,为什么这样完美一个人,却唯独在她身上,将人性之恶展现得淋漓尽致。 可是她想了一辈子也没想明白,这辈子也就不愿再想。 宋世澜明显也知道顾楚生和楚瑜之间的关系,可他假作不知,只是继续道:“昆阳乃粮草运输要塞,顾楚生亲自押解粮草送往白城,刚好遇到姚勇弃城,顾楚生带着残留的士兵组织了百姓进行了一轮抵抗,拖延时间疏散了百姓。带着人回到了昆阳。” “那昆阳如今如何?” 卫韫皱着眉头,宋世澜耸耸肩:“这我就不知道了,看顾楚生和姚勇怎么吵了,说不定,过阵子,昆阳也没了。” 昆阳乃要地,若是昆阳没了,再进行反攻战就会变得异常艰难。 卫韫紧握着手掌,垂眸没有说话。三人已经到了门口,宋世澜抬眼看了门口,笑着道:“如今这样的情形,陛下想必是希望小侯爷参战的,可惜小侯爷有恙在身,不过陛下应该有思量过让小侯爷推荐人选吧?” 卫韫没说话,楚瑜推着他出了门,便看见马车已经在门外候着,蒋纯挑了车帘,含笑道:“怎的现在才来?” 楚瑜在卫韫身后瞧向蒋纯,笑着道:“小七与宋二公子聊天呢。” 宋世澜抬头看向蒋纯,温和笑了笑。蒋纯骤然见到外男,有几分羞涩,便故作镇定点了点头,随后放下了帘子。 宋世澜先同卫夏一起扶着卫韫上了车,卫韫临弯腰时,骤然下了决定,他抬起头来,看向宋世澜,平静道:“若我帮了二公子,还望二公子记得在下这份恩情。” “那是自然。”宋世澜笑了笑,目光幽深,拱手道:“没齿难忘。” 卫韫点了点头,弯腰进了车里。 宋世澜转过身来,朝着楚瑜伸出手,含笑道:“大夫人,请?” 楚瑜学着卫韫那矜贵模样,点了点头以示感谢,却并没有将手搭上去,提着裙踩了台阶上去。一块方巾落了下来,宋世澜弯腰捡起方巾,抬手递过去。楚瑜接过方巾,却听宋世澜轻笑着道:“夫人的桂花头油怪好闻的。” 楚瑜猛地抬眼,目光如刀。 方才在众人面前,她假装是药给卫韫闻的,其实是她今日不小心带上的桂花头油。宋世澜说出这件事,无非是想告诉她,卫韫装病这事儿,他是清楚的。 可他这是什么意思? 是警告,还是别有所图? 楚瑜思索这片刻,便看面前人轻轻一笑,摆了摆扇子道:“不吓唬您了,方才就觉得卫夫人眼睛真大,吓一吓一定很有趣。” 眼睛真大所以吓一吓很有趣? 楚瑜被这个神奇人物的脑回路给惊呆了,她抿了抿唇,倒不知如何回话,便见面前人展袖鞠了个躬,含笑道:“送侯爷、大夫人、二夫人,好走。” 既然已经送客,楚瑜也没多待,瞧了宋世澜一眼,便转过身去,进了马车。 入马车之后,楚瑜便看见卫韫正用手指头敲着旁边的小桌,扭头看着车窗外,似乎是在思考什么。蒋纯坐在一边,看着她还没看完的账本。 楚瑜坐到蒋纯对面去,含笑道:“这样用功呢?我又不查账,你看这么着急做什么?” “就闲着无事。” 马车慢慢动了起来,蒋纯放下手中账目,颇有些担忧道:“听闻方才你在庭院里,你那妹妹让你吃了亏?” “唔?” 楚瑜有些诧异:“传得这样快的?” 随后楚瑜便笑了:“妇人之见口舌的确比军情还快。” “你没事吧?”蒋纯颇为担心:“我看你那妹妹也不是省油的灯……” “无妨的。”楚瑜靠着旁边小桌,斜了身子,含笑道:“期初有些生气,后来小七给我出了气,便觉得没什么了。” “那外面传的事儿……”蒋纯小心翼翼开口,楚瑜瞧着她,眼里神色平静:“每个人年少时都会喜欢几个人,这并不羞耻。” 听着这话,卫韫 抬了眼帘,看向楚瑜。 楚瑜神色平静,带了种历经风雨后的从容:“我喜欢那个人,为此做到我所有能做的最好,生死以赴。但这片深情得不到回报,那我放下了,便不会回头。” “可我不介意别人知道,”楚瑜轻轻笑了笑:“做过的事得认,这也没什么。” 蒋纯没说话,她叹了口气,坐到楚瑜身边来,握着她的手,温和道:“阿瑜,你一定吃过很多很多苦。” 楚瑜微微一愣,她看着蒋纯带着心疼的目光,骤然之间,竟有无数委屈涌上来。 过去十二年在她内心翻滚,她看着蒋纯,好久后,沙哑出声,慢慢道:“还好,都过去了。” 未来不会更差。 三个人回到卫府,各自回了各自的房间。楚瑜与卫韫的房都是往东南走,两人走到分叉口,楚瑜却发现卫韫还跟着她,她有些诧异:“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卫韫没说话,他静静看着楚瑜,似乎有很多想说,又说不出口。 过了好久后,他终于出声:“嫂嫂,以后你不会再被人欺负了。” 楚瑜没想到卫韫跟了这么久,说得居然就是这句话,卫韫看着她,全然没有在外时那股子“小侯爷”的气势,他卸了所有坚硬的盔甲,露出所有柔软与温柔。 他黑白分明的眼里倒落着她的影子,认真道:“今天看着你和楚锦,我就在想,她这么会说话,这么会哭,你在家里,一定受了很多欺负。” “你从来都是想为别人撑起一片天的人,眼泪和血一起咽,再疼也不会哭一声。大家惯来觉得你坚强,觉得你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怕,不会难过,也不会伤心。很多时候,连我都这么觉得了。那你在家,是不是你的父母兄弟,也这么觉得?” 楚瑜没说话,她回想着过去。 诚然如卫韫所说,爱哭的孩子有糖吃,这个家里,多多少少,是更关照楚锦更多的。 只是她如今内心早就已经很难想起这些微小的感情,她人生经历过更大的悲痛,卫韫所说比起来,似乎都微不足道。 可是微不足道就是不存在吗? 它长年累月,悄然无声的潜伏于内心。 被人戳穿时,就翻滚起无数酸楚。 楚瑜垂着眼眸,听着这个少年慢慢道:“可是我想啊,其实你也就和我差不多大。血流出来都会疼,眼泪落下来都觉得苦,谁又 比谁更该撑着?是我不对,我本该护着你,而不是依赖你。” “二嫂说得对,你以前,一定过得很苦。” 是,很苦。 楚瑜不敢看他,莫名觉得,自己的内心仿佛是被人剥开了,露出那些丑陋的、鲜血淋漓的模样,供人参观。 她静默不言,听卫韫的声音温柔中带着笑意。 “可是还好,如今你在卫家了。虽然大哥不在了,可是我还在。以后我不会让你、让二嫂、让母亲,让你们任何人,吃任何的苦。” “以后我在,”他抬起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一直都在。” 楚瑜没说话,她低着头。好久后,她慢慢抬起头来,清风拂过她的长发,她眼中含了些水光,含笑瞧着卫韫。 “小七,虽然发生这么多事,可是这一辈子,有一件事我特别幸运,也没有任何后悔。” “那就是,我嫁到了卫家,遇到了你们。” 第33章 第33章 这话让卫韫笑开,他清了清嗓子,随后道:“好了,我也不与嫂嫂说这些闲话了,我有一事想请教嫂嫂。” “嗯?” “嫂嫂与顾楚生此人,可算熟识?” 听到这话,楚瑜没有出声,她看了一眼天色,随后道:“天冷露寒,不妨移步书房说话。” 卫韫点了点头,两人一起往书房走去,楚瑜看了一眼旁边,慢慢道:“你何出此问?” “我欲与此君结盟。” 卫韫思量着道:“然而此事之前,我得明白,嫂嫂与他是什么关系。若他曾辜负嫂嫂,那我便换一个人结交。” 楚瑜没说话,她思索着卫韫说此话的意思。 如今顾楚生在前线疏散百姓,展露了如此才华,那必然是大功一件,卫韫注意到顾楚生的才华,那不足为奇。 且——顾楚生本也是个极有才华的人。 楚瑜垂着眼眸,斟酌着道:“为何有了这样的念头?” “姚勇弃城一事,他本该受责。” 楚瑜点点头,示意明白。两人步入书房之中,跪坐于桌前,晚月上了茶和点心,卫韫抬手给楚瑜添了茶。 灯光下的少年目光平静温和,带了几分平日没有的冷静矜贵,茶水在灯光下泛着光泽,楚瑜目光不由自主落到了那茶水之上,听着卫韫的声音:“然而他却在战报上遮掩此事,写明自己是在疏散百姓后弃城而逃,将顾楚生的功劳一笔勾销,若顾楚生知道此事,可会心生怨怼?” 听了这个问题,楚瑜便明白,这是卫韫在询问她了。 虽然楚瑜并没有肯定自己与顾楚生熟悉,可卫韫却已经是摆明了知道她一定很熟悉顾楚生。 其实也不难理解,一个女子愿意为之私奔的人,怎么可能不熟悉? 然而事实上,如果楚瑜真的是在十五岁,她大概是真的回答不了这个问题的,好在这是已经当了十二年顾夫人的楚瑜,于是她平静道:“怨怼谈不上,他向来认为,人心本恶,或许此事早已在他揣测当中。” “哦?” 卫韫有些疑惑:“他明知功劳会被抢,却还是拼死疏散百姓,竟当真乃如此义士?” 义士个屁! 这一句怒骂憋在楚瑜唇齿之间,她为了让自己镇定些,沉默不言,等 冷静以后,才慢慢道:“他向来唯利是图,谈不上义士忠骨,切勿将他看得太过高尚。但他向来有野心,敢于豪赌,以他的才智,之所以拼命救下白城百姓,或许……就是在等着华京中的人吧。” “还请嫂嫂详解。”卫韫来了兴致,看着楚瑜的眼里带了几分兴奋,从那神色里,楚瑜差不多看出来,如果没有其他问题,卫韫应当是会和顾楚生结盟。 上辈子就是如此,文顾武卫,这两人便是大楚最坚固的防线。 有许多恶毒的话在唇齿之间,她想说顾楚生有很多坏,有多不好,这辈子,她都不想自己身边的人,自己,和顾楚生有任何牵扯。 然而看着卫韫的目光,她又忍不住沉默。早期卫韫的人生与顾楚生息息相关,当年大楚被姚勇折腾得奄奄一息,如果不是顾楚生稳住了后方,她也不能保证,卫韫能不能有那么完美的发挥。 这世上还有第二个顾楚生吗? 楚瑜不确定。 可是她又要帮这顾楚生与卫韫结盟,看着顾楚生走向那条康庄大道吗? 楚瑜也不知道。 她本以为重活一辈子,对顾楚生的爱恨都放下,可是在自己亲手给顾楚生铺路时,又有了那么几分不甘心。 她沉默着不说话,卫韫不由得再次询问:“嫂嫂?” 楚瑜看着他,眼下波涛汹涌,卫韫直觉出楚瑜的情绪有那么些不对,不由得道:“嫂嫂与他之间,可是有恩怨未了?” 他眼里带着担心,而这担心之下,是满满的维护。见楚瑜静静看着他,卫韫皱起眉头:“当初之事,可是他辜负了嫂嫂?” 楚瑜听到这话,便知道只要她说一句“是”,卫韫便会立刻转变对顾楚生的态度。这样的善意让她无法为了一己之私伤害,她吐出一口浊气,缓缓道:“否。” 罢了,已经是下一辈子了。 这一辈子的顾楚生什么都没做,他没有伤害她,他还是她年少时心里,那个骄傲干净的少年。 楚瑜的内心渐渐平缓下来,继续道:“他未曾辜负我,只是我倾慕他,他没有回应。并非他有什么过错。” “他向来擅长谋算,姚勇不会上报他的功劳,他必然知晓。而你回京来,卫家案与姚勇息息相关,他也知晓。他如此做,最大的目的并不是要争这份功劳,或者保护百姓,而是用这样一个套,让他要想要结识那个人,主动去找他。” “那个人是谁?” 卫韫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却还是再次确认,楚瑜假装自己是顾楚生,回顾着顾楚生做事的思路,抬眼看向卫韫,慢慢吐出一个字—— “你。” 第34章 第34章 这话出来,卫韫忍不住笑了。他曲起腿来,手搭落在膝盖上,眼里带了玩味:“嫂嫂继续说。” 虽然是让她继续,可卫韫却已经猜测了个八九不离十,楚瑜没有受他这份愉悦情绪影响,神色沉静,分析道:“他已知你与姚勇敌对,因而特意制造出自己被姚勇抢功劳的模样,你若得知,必然认为他和你一条战线,从而对他降低戒备。” “而姚勇弃城、他被抢功,此事待到他时他日,你欲扳倒姚勇之时,便可成为一条引火线,一把斩人刀。他作为关键人物,你必然会有招纳之意。他如今大概正在昆阳等着你的人上门。” “可他这样关键的人物,姚勇怎会留下给我?” 卫韫用手敲着自己的膝盖,思索着道:“我若是姚勇,此人要么招揽要么杀,顾楚生……” 卫韫皱起眉头,看向楚瑜,有些犹豫道:“他是被秦王案牵连那个顾家的长子是吧?” “正是。” 楚瑜点点头:“如今他没有任何自保能力,绝对做不到和姚勇相抗衡,若姚勇要杀他,从实力上来说,他毫无反击之力。所以等你到达昆阳时,他或许已是姚勇的人了。” “我那可更得看重他了。”卫韫点了点头,又有了些担忧:“可是……他若是在我赶去之前,就被姚勇杀了呢?” 听到这话,楚瑜却是笑了:“他既然做了这事儿,必然就有着打算。若他被姚勇杀了,也不足以让你费心。” “倒也不能这么说,”卫韫想了想,还是道:“他毕竟救了白城的百姓,无论是否招揽他,这样的人都不能让他死于姚勇手中。” “这样吧,”卫韫思索了片刻,朝着旁边招了招手:“卫秋。” “主子。” 卫秋上前来,恭恭敬敬。卫韫扔了一块玉佩过去,吩咐道:“你带二十名天字暗卫去昆阳,暗中保护顾楚生的安全。不到生死关头不要出手,且先看看他的本事。” 卫秋领了玉佩,便走了下去。 卫府毕竟是百年门第,与顾楚生那些个本就根基不稳的家族不同。如今一切安稳下来,卫韫整理接手了卫家势力,如今的确比顾楚生能做的事多很多。 楚瑜的心慢慢安定下来,她抿了一口茶,茶水升腾起暖气,她不由自主手握住了茶杯,从茶杯上汲取一些温暖。 卫韫转过头来,看见楚瑜捧着茶杯的模样,随后便道:“去加些炭火,再拿件狐裘来。” “不妨事。” 楚瑜听见卫韫的声音,回过神来,清醒了许多,她继续道:“你可还有其他要问的?” “也没什么了。”卫韫笑了笑:“既然清楚顾楚生没有什么辜负嫂嫂的,那我也就放心了。若嫂嫂日后还喜欢他,我可以……” “不喜欢了。” 楚瑜看着茶杯里漂浮着的茶梗,平静出声:“早已经不喜欢了。” 卫韫愣了愣,却也没有深究,呐呐点了头。 楚瑜也没再纠结于此,反而是换了个话题,将自己心里近来最记挂的事问出来:“你打算何时回归前线?” “嫂嫂觉得什么时候合适?”卫韫抬头看她,却是将问题抛回了楚瑜身上。楚瑜明白卫韫的意思,此时这个问题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意见询问,更是一个考察。如果楚瑜说得和卫韫心思一致,日后卫韫才可能再和她讨论这些。 楚瑜思索了片刻,慢慢道:“先让姚勇跌个大跟头罢。” “要多大的跟头?” 卫韫凝视着她,楚瑜一字一句:“足以让陛下彻底收了他的权势的跟头。” “如今谁上战场去,都要面临和姚勇明争暗斗勾心斗角的局面,腹背受敌,你过去与送死无异。陛下或许多少知道姚勇作为,却因种种顾虑想要保下姚勇,只有让陛下看明白,如果只有一个姚勇,将是怎样的局面,他才能狠得下心来舍了姚勇。” 楚瑜说着这些话,目光定在卫韫身上,卫韫看着窗外,神色里带了几分悲悯。 楚瑜忍不住向前探了探,艰难道:“只是到那时候,必定已是生灵涂炭江山飘零,小七,你可舍得?” 卫韫端着杯子,抿了一口茶。他垂着眼眸,似乎是在思索,楚瑜也没打扰他,就静静等候着。等了一会儿之后,卫韫抬起头来,认真道:“舍得。” “姚勇若在前线掌势,我过去,也不过是以卵击石,重蹈我父兄覆辙而已。只有他彻底被拔去了爪牙,我上前线才不是白白送死。我可以死在战场上,但我绝不容许自己死在阴谋诡计里。” 卫韫的目光里染着光,他紧握着杯子,克制着情绪:“若此战败了,战争中有无辜百姓颠沛流离,那也不是我的错。是今日坐上天子,前线官兵元帅的责任,又岂容得我来愧疚?我该做的,就是早 一点把姚勇拉下马,早一点让天子看轻他的真面目。等把他处理了,我还一个干干净净的大楚军队,再招募有才能的儿郎。” 卫韫说着,似乎自己的动摇了,他挺直了脊梁,握住茶杯,板着脸,力图让自己去相信,自己所说的一切,就是自己所想。 楚瑜却从这些细微的姿势中察觉出卫韫的僵硬和挣扎。 他学着当一个忠义之臣护家护国十四年,突然有一天要变得和顾强生姚勇一样,将百姓天下纳入算计的范畴之中,又怎能习惯? 她一时无言,也不知该如何劝慰,沉默了半天,终于听卫韫道:“夜深了,该说的也都说了,嫂子去睡吧。” 楚瑜应了声,却也没动,卫韫抬眼看她,终于听楚瑜道:“小七,咱们都会长大的。” 长大了,就是要把这个曾经因为纯善或者纯恶的世界,变得善恶交织。要在一片混沌里,小心翼翼维持着那一片清明。 卫韫听出话语里的劝慰,他也不知该如何回复,只能低低应了声:“嗯。” 楚瑜也再无什么可说,站起身来,同卫韫说了一声便走了出去。等出去之后,卫韫自己静静待了一会儿,他喝完了茶壶中最后一杯茶水,站起身来,写了一封折子,连夜送进了宫里。 折子里他洋洋洒洒将宋文昌夸了一大堆,最后总结了一下,前线平衡姚勇抵抗北狄这件事儿,非宋文昌莫属,这京城里那么多公子,就宋文昌最合适。 送完折子后,卫韫心里舒服了些,终于安心睡了。 而楚瑜在另一边,却是睡得不大安稳。这一天的事儿发生得太多,等到晚上她才能静静思考。 没有人打扰,她才更多的能拨开云雾,看到白日里所看不到的地方。 顾楚生为什么选卫韫? 如今卫韫不过十五岁,外界对卫韫的认知少而又少,顾楚生为什么在如今的情形下,选了卫韫当做盟友? 他认识卫韫吗? 应该没有。上辈子顾楚生也是到卫韫上了战场之后才和卫韫第一次见面,认可了卫韫,从而结盟。 但这辈子……以顾楚生如今的能力,他应该是根本没有见过卫韫才对。 顾楚生做事一向沉稳,什么时候会为了一个没见过的人,以命相托了? 楚瑜颇有些疑虑,直觉这事情之中,有了她所不知的变化。只是她也没有深究,便昏昏沉沉睡了过 去。 第二日清晨,她方才睡醒不久,便得了通报声,却是楚建昌带着谢韵、楚锦和楚临阳、楚临西两兄弟来了。 她坐在床上皱眉想了片刻,终于还是去了大厅。 去时看见一家四口待在大厅里,她走上前去,恭恭敬敬给自己的父兄行了个礼,随后道:“今日大家怎么都来了?” “昨个儿的事儿,我们都听说了,”谢韵叹了口气:“你父兄听了着急,所以赶紧来看看你。” “看我做什么?”楚瑜笑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我也没放在心上。” “没放在心上便好,”谢韵叹了口气:“阿锦年幼不懂事,我怕你们姐妹之间生了间隙,所以特意过来,让她给你道个歉,你便原谅她有口无心吧?” 楚瑜没说话,她端坐到主位上,给自己倒茶抿,轻轻抿了一口。 她做这些动作时,大家就都瞧着她,静静等候着她说话。谢韵蛮蛮皱起眉头,似乎是有些不满:“怎么,你莫不是还要同阿锦计较不成?” “若她真是有口无心,那我便抽她一顿鞭子,也就罢了。” 楚瑜放下茶杯,抬头看向楚锦,神色平静凌厉,带着直指人心的审问之意:“可是到底是精心设计还是有口无心,我想阿锦心里,比谁都清楚。” 第35章 第35章 这话说出来,谢韵脸色就变了,她有些不满道:“你怎么能这样想你妹妹?事儿我都已经知道了,她同你聊天时也不知道那后面就是宋世子一群人,怪该怪那卫韫,明明听见你们聊天却不吭声,怕就是记恨了我帮你求放妻书一事,刻意等着羞辱你呢!” 楚瑜没说话,她坐在首位上,给楚建昌、楚临阳、楚临西倒了茶。 楚建昌有些不耐烦,却压着性子,按照楚瑜的了解,明显是路上已经和谢韵吵过一架,不想再多做争执了。 见楚瑜没有回应,谢韵皱起眉头:“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有什么不舒服你便说出来,一家人把心思藏在心里,又有什么意思?此事阿锦乃无心之失,我带她上来道歉,也不是什么大事,道完歉后便就罢了,你也别太斤斤计较。反倒是放妻书一事我要问问你,卫韫已经将放妻书写了,如今卫家丧事也办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走?总不至于真为他卫珺守灵三年吧?三年后你都十八了,再想寻门好亲事,怕是不容易。” 楚瑜耐心听着谢韵说话,等她说完了,却是看向了楚建昌,平静道:“父亲是怎么个意思?” “全看你的意思。”楚建昌想了想,思索着道:“卫家乃忠义之门,你愿意留,愿意走,我都觉得可以。十八岁也没多大,别听你母亲瞎说,到时候你嫁不出去,我就从军营里抓一个给你。临阳,你手下不是有一个叫王和之的吗?要我们家阿瑜不成亲,你把他留着,也不准成亲!” 听了这话,楚临阳不由得失笑。 “父亲又说孩子话了。”楚临阳性格向来温和沉稳,与楚家这暴烈男儿的性子全然不同,他似如出身于百年世家的公子,带着一种雍和从容。 他目光落到楚瑜身上,眼里带了疼惜:“母亲说得有道理,阿瑜你若为卫珺守灵三年,若想再嫁,一方面是年纪的确大了点,另一方面则是外人看来,你或许对卫家太过情谊深重,若阿瑜想寻一个所爱之人,怕会成为对方日后心中芥蒂。如今卫家已经平稳,仁义之上,阿瑜并未有失,若再留下去,阿瑜需得好好想想,值不值得。” 楚临阳向来关爱她。 楚临阳自幼随楚建昌南征北讨于战场之上,小时候楚瑜就是跟在这位哥哥后面,这位哥哥宽厚温和,始终无条件包容着她,才让她养成后来那份无法无天的脾气。 楚瑜看着楚临阳的目光,抿了抿唇,认 真道:“值得。” 楚临阳并未诧异,对于这个妹妹的性子,他或许比其他任何人都了解,他点了点头道:“若你认真想过,那也无妨。十八岁之后,哥哥会替你找到你喜欢的人嫁过去,若找不到合适的,那便留在楚府,家里多个人吃口饭,也没什么大事。” “是啊,”楚临西在旁边凑过去,嬉笑着去拉楚瑜的袖子:“大妹妹回来了,可有人陪我活动筋骨了,家里那把龙缨枪都生锈了咧!” “你们都胡说八道些什么!” 谢韵一把将楚临西推过去,看着楚瑜,严肃道:“阿瑜,他们都是些糙汉子,不能明白女子的苦,你一个人……一个人……” “一个人,也无妨。” 楚瑜淡淡开口,不想再与谢韵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她将目光落在楚锦身上:“只要妹妹少给我惹些麻烦,那便好了。” “是我错了,”楚锦见楚瑜看过来,红了眼道:“我没明白姐姐的心思,同宋家说了这放妻书的事儿,也不曾想宋世子就将姐姐请过来了……我真没有想将姐姐私奔一事儿传出去的想法,当时也只是随口一问,没有想过这样多人在那树后……” 楚锦一面说眼泪一面落下来,哭得梨花带雨,谢韵心疼得不行,忙道:“莫哭了,莫哭了,你姐姐会明白的。” 楚建昌和楚临西也是有些手足无措,见着这女子的眼泪,向来是两个大男人的软肋。 唯一只有楚临阳端坐在楚瑜边上,面色沉静,抿了一口茶,静默不言。 楚瑜瞧着这乱哄哄的场面,沉默了一会儿,等着楚锦哭声缓了下来,她才开口:“你可知,你做的事儿我从来没在人前说过,是为什么?” 楚锦听着这话,有些茫然抬头,看见有些无奈:“因你是我妹妹,我总想着,我楚家人心思纯良,性情耿直,你所作所为,大概是我误会了你,因此我给了你两次机会。” “第一次,你诱我嫁入与顾楚生私奔,却将所有责任推给我。我不愿说出来,是我不想让家里人对两个女儿都失望。一个败坏家风毫无头脑跟着一个罪臣之子私奔,一个心机叵测毫无亲情推着家姐跳入火坑。” “我没有……”楚锦仓皇出声,连忙摇头:“我没有!” “说不愿去跟着顾楚生吃苦,苦苦哀求于我的是不是你?说顾楚生对我有爱慕之意,助他与我传信的是不是你?给我出主意愿替我嫁入卫府,欺瞒父母的,是不是 你?!” “大姐!”楚锦提高了声音:“你怎可陷害我至此?!” “是我有心给你泼污水,还是事实,你我心里明白。”楚瑜神色平静,每一句话都说得从容笃定。她抬眼看她,目光如鹰:“那一次,是我自己的选择,那也就罢了。这一次你邀请我前来,宋府你去过多次吧?你连庭院中一草一木都清楚得很,又怎会不知那个位置暗藏乾坤?” “我不知道,”楚锦一口咬定:“我怎会知道那里有人?姐姐自己心脏,莫要以为阿锦也是如此。” “是,妹妹总是无辜,”楚瑜轻笑:“所以私奔的是我,名声被毁的是我,错的都在于我,妹妹只需要轻飘飘一句我无心无意,多大的事儿都是我挨着扛着。” 楚锦咬着唇,含着眼泪,轻轻颤抖:“姐姐这是记恨我了。可让姐姐抢我未婚夫的是我吗?顾楚生至今仍旧对姐姐念念不忘、为此甚至退了我的婚,这事儿错在于我吗?!” 听到这话,楚瑜微微一愣,却是没想到,顾楚生居然是为她退了楚锦的婚? 这……这怎么可能?! 楚瑜眼中的惊诧之色落入所有人眼中,便就是这样的氛围,楚临阳却是轻轻笑了起来:“我们阿瑜尚不知道,自己还有如此魅力吧?” 这话出来,缓和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楚临阳看着这两姐妹,笑意盈盈道:“你们这两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都不知道到底如何是好了。可是无论到底真相是如何,过去都过去了,大家都是一家人,便不作追究了吧?” “是不作追究,还是大哥维护着姐姐,不想追究?” 楚锦捏着拳头,死死盯着楚临阳。楚临阳目光落到她身上,他的目光从是如此,温和清浅,却仿佛将世事了然于心。他静静看着楚锦,慢慢出声:“小妹确定,要将此事追究下去吗?” 楚锦迎着楚临阳的目光,他的声音很温和,没带半点威胁,然而楚锦就这么对着他的目光,竟是微微颤抖起来。 楚临阳轻轻一笑:“家和万事兴,就这样罢了吧。” 楚锦低下头去,小声道:“好吧。” 楚临阳笑了笑,转头看着楚瑜道:“阿瑜觉得呢?” “话我已经说了,信不信是你们的事,我没在外面说,是顾忌这楚家的声誉,也不愿与她逞这口舌之利,可是楚锦,你若再如此咄咄相逼,便不要怪我了。” 楚锦没 有说话,含泪低头不语。 楚临西察觉不对,跪坐着没敢说话,悄悄看了一眼楚瑜,又看了一眼楚锦,楚临阳看向楚临西,温和道:“临西你可是想说什么?” “要不……”楚临西憋了半天:“要不咱们吃饭吧,你们这个样子,我太压抑了。” 楚瑜听见楚临西的话,不免笑出声来。她点了点头,抬手道:“行吧,我这就让人备食。” 说着,楚瑜将晚月招呼过来,吩咐了准备的菜食后,便听楚临西道:“不知今日卫小侯爷可在府中?” “自然是在的。” 楚瑜听了楚临西的话,有些疑惑道:“哥哥可是有事?” 楚临阳颔首点头,同楚瑜道:“劳烦引见。” 楚瑜自然是不会推辞,留了楚建昌带着谢韵等人在大厅,楚瑜带着楚临阳出了房中,刚走到长廊之上,楚瑜便听楚临阳道:“毕竟是姐妹,还是要照顾母亲心情,若要动手,看在母亲面上,还是要有分寸。” 听到这话,楚瑜不免笑了,声音里带了几分冷意:“哥哥这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并不屑于与她争执,你今日并不与她将话到底,是在给她第三次机会,也是在给楚府和母亲机会。” 楚瑜听到这话,神情慢慢缓和下来,楚临阳手负在身后,慢慢道:“我知你心里委屈,可你这性子,若是动手,要么施压于家中与家中决裂,要么暗中动手直接除了阿锦,又或是布个大局毁了她这辈子……无论如何,都杀鸡太用牛刀了,本不必你出手的。” “哥哥未免太看得起我。” 楚瑜垂下眼眸,神色恭敬。楚临阳轻轻笑开:“你当年在边境就自己训练了一只自己的护卫军,十二岁带着回了华京,后来我却谁都没见着,你以为我心里没数吗?” 楚瑜手微微一颤。 她抬头看着楚临阳,楚临阳眼中全是了然:“你和楚锦,我心里清楚。我并不知她为何成了如今的样子,可自家姐妹,当年你我三兄妹都不曾侍奉在母亲身边,唯独她一直伴随母亲长大,为人子女,若因口舌之争夺母亲心头明珠,未免太过残忍。事情不到这一步,不若交给兄长。” 楚瑜没说话,两人并肩走在长廊之上,楚瑜听着木质地板上发出的闷响,许久之后,终于慢慢开口:“我的确不在意她那些不入流的手段,可是兄长,我并不是不会难过。” 她抬眼看向楚临 阳,头一次对着家人,去倾诉那软弱的内心。 “我没有在外面说这些,而是对着家人说,是因为我在意的不是这件事所带来的结果,而是家人是否给我应有的公平。可兄长里扪心自问,母亲对她与我,公平吗?” “她处处与我比较,我身为她亲姐,她甚至如此设计陷害,毫无维护之心。我若是个普通女子,我若在意名节名声,楚锦如此作为,那是在做什么,那是在毁我一辈子!可母亲怎么说的——无心之失,让我原谅。她楚锦是否无心,母亲真的一点都没察觉吗?!” 楚临阳没有说话,他静静听着楚瑜声音越发激昂,他从头到尾,却都是保持着这份冷静自持。 上一辈子的楚临阳从未与她这样交谈过,他们兄妹之间都是恭敬又友爱,直到楚临阳去世——宋家上前线之后,楚临阳急转去了凤陵城,遭遇了包围战。 那一战谁都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众人只知道,凤陵城在楚临阳去后被北狄围困,近乎三个月音讯全无,等卫韫到前线时,就看见楚临阳遥遥站在城楼之上,手执,魏然挺立。 他站在那里,敌军便畏惧得不敢上前,城墙上全是残损,城墙下有许多深坑,到处都是被烈火灼烧过一般的痕迹。 卫韫带兵破城后,只见尸山血海,整个城楼楼上全是化作黑色的鲜血,尸体堆积在城楼之上,早已腐烂生蛆,而一直站在城楼上的楚临阳,在卫韫触碰之时,便倒了下去,原来已是故去多时。 偌大的凤陵城,居然没有一个活人,仅凭楚临阳的尸体,守到了卫韫救援。 没有人知道那三个月,这个城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楚临阳是如何用五千兵力守住凤陵城,也没有人知道北狄为何看着楚临阳的尸体就不敢上前,只能从锅中余留的残肢中推揣测,那三个月的凤陵城,是怎样的人间惨状。 楚瑜看着面前温和的楚临阳,骤然想起他未来的结局。 ——他为什么去凤陵城? 因为楚锦欲嫁宋文昌,然而宋文昌却被困于凤陵旁边的蓉城!楚锦哭着求了楚临阳,楚临阳为救宋文昌,声东击西奇袭生擒北狄三皇子,引北狄主力围困凤陵城后,让宋文昌再逃走后领兵来救。可宋文昌懦弱小人,得救后一路仓皇逃脱,却在半路被北狄埋伏,身死途中。 而后全线沦陷,卫韫也胶着于昆阳,等卫韫平复昆阳战局来救,已是来不及了。 楚瑜看着面前神色平 静柔和的青年,慢慢闭上眼睛。 “兄长,我心中对阿锦的芥蒂,乃日积月累,并非某一件事。我给了她三次机会,如今是第三次,她若再品性不端,兄长抱歉,我绝无留手。” “我明白了。”楚临阳叹息出声:“我会处理好,你放心吧。” 楚瑜慢慢镇定下来,她睁开眼睛,却是道:“兄长打算如何处理?” “阿瑜,”楚临阳同她来到卫韫门前,他顿住步子,慢慢道:“你可知我为何觉得阿锦可怜?” 楚瑜有些迷惑,楚临阳笑了笑:“你觉得母亲偏心,又焉知阿锦不觉得,我与父亲偏心?阿瑜啊,”楚临阳声音里带了叹息,他抬手放到楚瑜肩上,神色里满是无奈:“我也想公平,可是,我是她兄长,却是你哥哥。” 兄长和哥哥,这已是亲疏之别。 楚临阳看着她,觉得面前梳着妇人发髻的姑娘,似乎与他第一次见她时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楚瑜和楚锦刚出生时,他抱起了楚瑜,而楚临西抱起了楚锦。 从此以后,楚瑜哭了是他背着,学着走路是他陪着,她叫的第一声是哥哥,她第一次骑马,第一次射箭,第一上战场,都全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 而楚锦在那华京高门华府之中,绣花学诗,也不过就是逢年过节,匆匆一面。 他想要公正,可却公正不了,只能在平日之间,尽量端平那一碗水,对楚锦好一些。 有那么多黑暗的东西他不愿让楚瑜看见,他是楚瑜的大哥,便理应将世间所有的光和温暖给她,而不是将这狼狈不堪的一面送她。 楚锦那样的人何须楚瑜脏了手呢? 楚临阳有些无奈,若不是他常年在边境,早日察觉这些,又怎么会让楚瑜受这些委屈呢? 楚瑜听着他的话,有些愣神,楚临阳拍了拍他的肩头,转身走了进去。 下人已经提前进来通报过,他刚步入门中,便看卫韫站起身来,面上平静沉稳,朝着楚临阳行了个礼道:“楚世子。” 楚临阳朝他朝他鞠躬:“卫侯爷。” “世子请坐。” 卫韫抬手,让楚临阳坐下,楚临阳顺着卫韫指着的位置,跪坐下来。 卫夏懂事带着人退了下去,房中就留下卫楚两人,熏香炉中燃着袅袅青烟,楚临阳抬眼看过去,笑着道:“这是阿瑜喜爱的味道。” “如今家中一切都由她布置。”听到楚瑜的名字,卫韫口吻明显温和许多,给楚临阳添了茶:“不知世子前来,所为何事?” 楚临阳喝了口茶,没有出声,他慢悠悠道:“临阳来此,是想助世子一臂之力。” 第36章 第36章 听到这话,卫韫抬起眼来,目光中带了几分审视。 楚临阳平静开口:“姚勇无能,却乃阴险小人,又深得陛下宠幸,此战若仍旧以姚勇为主帅,待到日后消磨了国力,怕是再无还手之力。北狄新皇如今已于祭坛立下誓约,骑兵不入华京,北狄绝不收兵,可见此次北狄决心之坚,绝无和谈可能,故而临阳此番前来寻找侯爷,愿助侯爷一臂之力,尽快灭除姚勇。” 卫韫没说话,轻敲着桌面,楚临阳静静等候他,片刻后,卫韫轻笑一声:“我不过一少年,世子如何觉得,我有如此能力?” “我信的不是侯爷,是卫家。” 楚临阳抬眼看向卫韫:“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下不信卫家在军中,如今没有一点残留。” 四世三公之家,其底蕴非普通家族所能比,若不是卫家忠心耿耿,又未曾在华京多做经营,卫韫又何至于此? 卫韫审视着楚临阳,楚临阳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面上儒雅从容。 “那,世子打算如何助我?” 卫韫盯着楚临阳,楚临阳轻轻一笑:“如今南越国已有异动,我与父亲即将奔赴西南,关键时刻,还望侯爷指点。” 听到这话,卫韫瞳孔紧缩。 楚临阳此刻的言语,无异于已经是将西南军队关键时刻的主动权全部交给了他! 卫韫心跳得飞快,然而他面上却仍旧不动,只是道:“我明白了。” 楚临阳抬起手来,含笑拱手:“静候佳音。” 卫韫点点头,他明白楚临阳要什么,认真道:“你放心,我会尽快扳倒姚勇。” 楚临阳含笑点了点头,告退了去。 这一番话说得不算长,楚瑜只是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便见楚临阳走了出来,楚瑜迎上前去,忙道:“说完了?” “嗯。”楚临阳点了点头,同楚瑜一起往饭厅走去,同楚瑜聊了一会儿她平日在卫府的日常之后,便跨入了大厅。 这时饭菜都已经摆了上来,所有人在等着他,楚临西一见两人进来,就巴巴上来挽住了楚瑜的袖子,撒娇道:“妹妹你可来了,二哥都饿死了。” “你这幅样子,哪里像是二哥?” 楚临阳笑了笑:“明明就是小弟。” “是是是,我是小弟,”楚临 西忙笑着道:“小弟请哥哥姐姐用膳,行了吧?” 楚临西这番打趣,气氛终于活泼起来,楚锦在一旁默默坐着,一言不发,低头吃着饭。 一家人说说笑笑吃着东西,待到天黑时,楚建昌便带着谢韵要离开,谢韵三番五次劝说着楚瑜回家,见实在劝说不动,只能含着泪离开了。 楚瑜送着一家人上马车,楚临阳站在她边上,他是最后走的,等所有人上了马车,他转头道:“我不日将去西南,你在家好好照顾自己。” 听到这话,楚瑜微微一愣,她脑中无数年头闪过,最后却只是道了句:“在西南就好好呆着,多给我写信说说你的近况,别去了就音讯全无。” 她本想提醒楚临阳许多是,比如不要去凤陵城,不要为宋家出头,不要离开西南…… 然而在开口之前,她却骤然想起卫家的结局。 劝阻没有效果,你有时候甚至不知道原委。所以你只能直接去做。 不让楚临阳去凤陵城,与其和楚临阳说,不如在宋文昌被困前就解决了宋文昌,宋文昌没机会被救,也就不会有楚临阳救人一事。 与其千叮万嘱,还不如让楚临阳多给她写几封信,了解他的情况。 楚临阳没想到楚瑜会说这些话,楚瑜年少时很亲近他,长大后感情却越发内敛。他愣了愣之后,慢慢笑开,温和道:“行的,你放心吧。” 说完之后,楚临阳上了马车,楚瑜看见马车摇摇晃晃离开走远,她才慢慢回了府中。 她走了没几步,就看见卫韫站在长廊上,提灯等着她。楚瑜有些诧异:“你在这里做什么?” “本想跟着嫂嫂送一送楚将军,没想到却来晚了些。” “哦,没事儿,”楚瑜笑着走过去:“我自己送就行了,我家人不太讲究这些。” “卫夏说你似乎和家人起了些冲突?” 卫韫询问出声,楚瑜挑了挑眉:“谁这样多嘴多舌?” “也是关心。”卫韫提着灯,慢慢道:“我就是来问问,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没什么。”楚瑜下意识出口,然而说完后,她又有那么几分后悔,她叹了口气:“小七,一个人是不是说没什么惯了,别人就觉得她没什么?” “那样看她说的对象,对她上不上心。” 卫韫没有转头看他,他看着前方,目不斜视,声音平稳 又从容:“你同我说过没什么,二嫂同我说过没什么,母亲也同我说过没什么,可我却从不觉得,你们是真的是没什么。人心都是肉长的,不过是撑着自己站起来,谁又是真的没什么?” 听着卫韫的话,方才那份躁动在楚瑜心中慢慢淡去,她转头看着卫韫,这一段时间,他似乎又长高了一点,初见的时候,他们差不多高,如今卫韫却已经明显比她高了一些。她想起未来卫韫的模样,玩笑道:“小七你要快点长高,以后好好孝敬嫂嫂。” 卫韫斜昵瞧她,微勾的眼里含着清浅的笑。 “行,”他点头:“到时候人参鹿茸,冬虫夏草,我都找来给您当饭吃,我卫七从来是个孝敬长辈的人,您倒时可千万别客气。” 这话楚瑜听明白,是卫韫埋汰她以后是个老太太,她从卫韫手中抢了他的灯轻轻敲了他的手一下,卫韫顿时大叫一声,捂着手痛苦道:“不好,骨折了!” 楚瑜瞟了他一眼,淡淡提醒:“浮夸了啊。” 卫韫叹了口气:“嫂嫂,你不心疼我。” “我心疼你,”楚瑜微微一笑:“没了你,我以后怎么把人参鹿茸当饭吃啊?” 两人打闹着往回走去,一时之间,楚瑜竟全然忘了,方才那些所有烦恼的、讨厌的、不安的情绪。 等卫韫送她回屋告退时,她才猛地反应过来,叫住卫韫:“你来等我,是不是特意来安慰我的?” 卫韫听到这话,面上露出几分不好意思来,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有些羞涩道:“我见嫂嫂不开心,也不知道怎么劝慰。想起嫂嫂以前劝我,就是让我给嫂嫂说说山水,给嫂嫂说话的时候,我就不会一直想那些痛苦的事儿。所以我想,我既然在府里,就让嫂嫂陪我说说话好了。” 楚瑜没说话,她就瞧着他。 少年示好的方式笨拙又简单,与他在外那小侯爷的沉稳模样全然不一样。她目光柔和下来,瞧了他许久,才终于道:“谢谢你,我好很多了。” 卫韫笑开来:“那就好。” 楚瑜摆了摆手:“你去吧。” 卫韫便行了礼,告退下去了。 楚瑜睡下时,楚家一家人终于是回了府里。谢韵埋怨着楚建昌,不满道:“你看看你教的孩子,都成什么样了,有一点女子的样子吗?当年我就说,让你把孩子交给我,交给我,你一定要带到西南去,你看看如今成了什么样?她到底明不明白守寡 三年意味着什么?她三年后要嫁不出去,嫁不到一个好人家怎么办?!” “母亲,”楚临阳在背后出了声:“妹妹并不是寻常女子,母亲便不要以寻常女子之心去衡量了吧。语气讨论阿瑜如何,母亲倒不如问问自己,是如何将阿锦教成这样心思叵测的女子的?” “大哥!” 楚锦含泪出声,正要说什么,就看楚临阳转过头来,微笑看着她:“你不要说话。” 看着那微笑,楚锦浑身猛地颤抖起来。 楚临阳抬手指向祠堂的方向,温和道:“去那里跪着,嗯?” “临阳……”谢韵有些不安:“你这样……” “我怎样?嗯,不公平?母亲,你知道真正不公平是怎样?”楚临阳眼神里全是冷意:“如果我真的不公平,你以为她楚锦还能在这里站着跪祠堂?就凭她做这些混账事儿,我早给她嫁到猪食巷去了!” “你怎么能认定她就是有意……”谢韵撑着自己,楚临阳冷冷一笑:“因为楚瑜是我妹妹,她也是我妹妹,她们的品性,我清楚得很。到底是我偏心还你不公,母亲,你自己也清楚得很。阿瑜是有本事,也可以不在意,可你别总想着出了事儿就让阿瑜忍。” 说着,楚临阳抬眼看向站在一边的楚锦,冷声道:“跪着去!” 楚锦没说话,她冷冷看着楚临阳,转身离开。 等楚锦走了,楚临阳转头看向谢韵,他温和出声:“母亲,我对阿锦好,你也别那么偏心,多对阿瑜好一些。若阿瑜不好过,我便让阿锦也不好过,好不好?” “你……你……” 谢韵急促出声:“我怎么生了你这样的忤逆子!” 楚临阳没说话,他平静看着谢韵,那目光看得谢韵遍体生寒。 所有的言语止于唇齿之间,楚临阳见她收了声,优雅转过身去,慢慢往祠堂的方向走去。 楚锦进了祠堂后,自己便跪了下来。没有多久,楚临阳便站到她后面来。 月光拉长了他的身影,他们的影子交织在一起,楚锦身子忍不住微微颤抖,楚临阳轻轻叹了口气:“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要去招惹阿瑜呢?” 楚瑜没说话,她慢慢捏紧了拳头。 楚临阳瞧着她的背影,眉目间仍旧全是温和:“你还记得你十二岁那年,我对你说的话吗?” “记得……”楚锦声音打着 颤,仿佛是陷入了一个噩梦一般。楚临阳走到她身后来,他的温度靠近她,她颤抖得更重,楚临阳蹲下身子,含笑看着她的侧脸:“再给哥哥复述一遍?” “不要……招惹姐姐。不要……设计姐姐。不要……对姐姐心存恶念……让她,容她,爱她。” “我说错了吗?”楚临阳声音温柔如水,楚锦眼泪慢慢落下来,沙哑着声音道:“没有。” “那今日之事,你能给我个理由吗?” 楚锦不敢说话,她咬紧了下唇,一句话都不敢说。楚临阳瞧着她,眼中全是玩味:“若不是阿瑜今日说出来,我都不知道,你这样大的胆子。怂恿她私奔,设计她名誉,阿锦,是这些年我对你太好了吗?” 楚锦还是不说话,楚临阳猛地提高了声音:“说话!” “你要我说什么……”楚锦哭着回头,她再也无法忍耐:“你让我说什么?!你要我理由,该是我问你理由,同样都是妹妹,你凭什么这么对我!你为什么这么对我!” “是,十二岁那年是我设计她掉进井里,可你也给她报了仇,我那么相信你,你让我下井我就下井,结果呢?你把我困在井下,那么黑,那么冷,你骗我在下面呆了三天!她发三天高烧她报仇,你把我在井下关了三天,这还不够吗?!凭什么我就要忍她让她,她喜欢什么就给她?” “你问我理由?”楚锦仿佛是什么都不在意了一般,她大笑出声来:“好,我告诉你,我要比她好!我要给你看清楚,你瞎了你的狗眼,我比她好一千倍一万倍!我嫁的比她好,我名声比她好,我什么都比她好,你这个做哥哥的错了!你看错了!” “当年是你说的——” 楚锦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平时的哭,都是楚楚可怜,梨花带雨。然而今日的哭泣却是完全不管不顾,眼泪鼻涕混合在一起,全然没有了任何仪态。 她仿佛一个孩子一般,匍匐在楚临阳脚下,痛苦出声:“是你说,我一辈子都赶不上她,我若赶得上她,你也会如此对我的——” “你如今却还来问我理由?我还能有什么理由!” 还能有什么理由。 不过就是不甘心,不过就是想要争。争的哪里是什么荣华富贵,争的不过是他这一份独一无二的宠爱。 她也想像楚瑜那样,被一个人放在心尖尖上。 楚临阳那份维护毫无理智决绝疯狂,她渴望嫉妒疯狂不甘 。 她大哭大笑,楚临阳就一直静默看着。 直到最后,她哭不动了,趴在他脚下,小声抽噎。楚临阳瞧着她,眼里带着怜惜。 “对不起,我没想过,小时候的事情,会对你有这么大的困扰。” 他声音很温和,楚锦慢慢抬头,眼里带了期望。楚临阳拿出手帕,递给她。 楚锦看着这方手帕,忍不住愣了神。 这个人很温柔,是一种安定的、无微不至的温柔。 她从小就最喜欢这个哥哥,每一年逢年过节他都会回来,那时候她就会站在门前,抱着他前一年送给他的布娃娃等着他。 他每年都会送不一样的布娃娃回来,都是她最喜欢的。 可十二岁那年,跟着他回来的不仅是布娃娃,还有她那位一直长在西南,到十二岁才不晕马车的姐姐。 见过楚瑜,她才知道,原来这个人给他的布娃娃,只是他温柔里最微不足道的一份。年少的她心生嫉妒,她将一只猫儿扔进了井里,哄楚瑜去救猫,想用这样的方式,去伤害楚瑜,发泄自己内心那一份不满。 这件事被楚临阳知晓,他没有骂她,他反而和家里说,带着她出去游玩。她那时多欢喜啊,以为没有了楚瑜,哥哥就只是自己的哥哥了。却不曾想,当楚临阳带着她出门之后,当天夜里,他就将她骗到了一口枯井里。 她以为的,最好的哥哥,将她骗到了井里,然后在井口漠然看着她。 她哭着求他放她出来,他却是静静看着她:“阿瑜高烧什么时候退,你就什么时候出来。” “那她死了呢?” 楚临阳笑了,他那笑容温柔又冷静,在月色下看得人心为之颤抖。 他温柔问她:“她死了,你还活着做什么?你不该偿命吗?” 那一瞬间,她看着面前人从容平静的神情,有一种绝望和不甘铺天盖地涌上。 她哭着问他:“为什么,她哪里好,我也是你妹妹,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楚临阳静静看着她,冰冷出声:“她哪里都比你好,你之心性,一辈子都赶不上。” “我怎么赶不上?我怎么不必她好?楚临阳,若我比她好呢?” “你?”楚临阳笑容更盛,却仿若玩笑:“那你想如何,便是如何。” 你想如何,便是如何。 那 言语撑了她多少年? 她读书、认字、学诗词歌赋、精琴棋书画。她做到了当世女子所有要做到的最佳,楚瑜会什么?除了舞枪弄棒,她什么都不会。 可他心里,楚瑜仍旧是那个独一无二的好妹妹。 如果说最开始不过只是姐妹之间普通的嫉妒,日积月累,便成了嫉恨。 楚锦艰难闭上自己的眼睛,再也发不出声音,楚临阳静静看着她,许久后,终于出声:“我那时年纪小,不懂得用更好的办法,是我的错。可事情已经过去了,我给你道歉。我希望家庭和睦,希望你能体谅我,所以以后,不要去找阿瑜麻烦,好好当她是姐姐吧?” “若我不当呢?”楚瑜沙哑着声音,楚临阳有些无奈,叹息道:“你惯来知道我的脾气,你是我妹妹,我自然是不忍心杀你的。只能分开情况来看吧。” “你若再做这种诬陷她名声的事儿,我便拔了你的舌头。” “你若动手让她受伤,我便废了你的四肢。” “你若让她婚事受阻,我会为你寻一门更‘合适’的婚事,保证你后悔一辈子。” “若你害死了她,”楚临阳眼中带了怜悯:“阿锦,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楚锦不可置信,慢慢抬头,楚临阳蹲下身子,低头瞧着她。 “阿锦,人都在长大。今日若不是我拦着阿瑜,你下一次再算计她,或许就死透了。” “把关在井里这样幼稚的事儿,哥哥不会再做了,你明白吗?” 楚临阳眼里温和得让她觉得害怕,楚锦整个人颤抖不止。 楚临阳脱下自己的外套,温和搭落在她身上,他垂眸看她,满是关切:“夜凉露寒,好好跪着吧。” 说着,他便站起身,往外走去,慢慢关上房门。 绝望、惊恐,十二岁那年在枯井里等待死亡的恐惧涌现上来。 他知道的,十二岁之后,她就没办法一个人待在黑暗的地方,可他还是要合上大门。 他在惩罚她!他要她知道,楚瑜是她不可触碰的神明,永远不能触及的存在。 “不要!” 她试图阻止那大门的合上,嚎哭出声:“大哥,不要关门,我听你的话,不要关门!” 然而没有用。 正如十二岁那年她被他放进井里,他从不在意她的言语。 楚锦在屋里嚎哭出声,楚临阳站在门外,好久后,慢慢离开。 第37章 第37章 楚瑜第二日醒来,洗漱后到了饭厅,便看见卫韫已经坐在那里了。蒋纯和柳雪阳加上王岚三个女人正聊着天,卫韫跪坐在首座上,正闭目养神。 他头上束了玉冠,身上穿了件玉色外袍。他跪坐时,腰背自然挺直,带了一种少年明锐,如宝剑立于座上。 听见楚瑜的脚步声,他慢慢睁眼,朝着楚瑜点了点头:“大嫂来了。” “嗯。”楚瑜到自己位置上落座,看他明显是要出门的模样,不由得道:“今日可是要出门去?” 卫韫点了点头:“楚大人今日前往洛州,我去送别。” 楚瑜微微一愣,昨日楚临阳同她说过要去西南的事,却没有说便是今日。楚瑜正要开口,卫韫便道:“既是大嫂娘家,大嫂不如同我一道过去吧。” 楚瑜笑着应了声,卫韫看着那人眼角眉梢带了欢喜,神色不由得软了下来。 一家人用过膳后,卫韫领着楚瑜出门,上了马车后,楚瑜慢慢想起来:“我父兄今日去西南,那宋家什么时候出发去前线?” “昨日已经去了。”马车摇摇晃晃,楚瑜从车帘往外望去,见过道上多了许多流民。 前方战火纷飞,华京多少也受了影响,流民大批涌入华京,商办采买也萧条了许多。 看见这些流民,楚瑜不由得想起顾楚生。上辈子顾楚生其实并不是走这条疏散百姓的路出现在人前的。他先是昆阳县令,将昆阳管理得井有条,投靠了姚勇之后,在姚勇提拔下从昆阳县令升任为太守,再后来投靠卫韫,由卫韫直接提拔至金部主事、成为户部特使,名义上是中央官员,实际上特派在昆州,掌管昆、青、白三州财政军饷调用。 楚瑜上辈子,大楚和北狄打了足足两年,这两年几乎把大楚国库搬空,但因顾楚生优秀的财政能力,大楚并没有发生大面积饥荒灾难,也还算得过且过。 如今顾楚生走了这条疏散百姓的路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像上辈子一样投靠姚勇。如果不能投靠姚勇,那青、白两州的民生也不知谁来管理,等到卫韫接手,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 楚瑜皱着眉头想着战场上事儿,卫韫也注意到她的目光。他瞧见外面流民乞讨,以为楚瑜是因为流民心生不忍,便道:“我昨日已经联合了各府,打算开仓放粮,先救济着这些流民,等一会儿我去谢太傅府上,商量应对之策。” “开仓赈粮不是办法。” 楚瑜想了想:“不如买些地来,将他们收做长工,去开垦荒地种些粮食吧。” 后面要打仗的日子还长,卫家封地均在战线上,粮草大事,要做着计议。 卫韫听着这话,斟酌着道:“华京地价昂贵,就算是举卫府家财,怕也安置不下太多……” “不到卫府,到汜水去。” 汜水在兰州,离华京大约有三百里远,兰州多高山秀水,乃天险之地,又属大楚腹中,少有征战。楚瑜回顾着上辈子,大约也就在明年春天,华京便撑不住了,当时除了卫韫等武将,没有任何人想过天守关会破,更没想过北狄会在一夜之间长驱直入,兵临华京门下。当时京中贵族卷了家财纷纷出逃,其中去得最多的地方,便是汜水。于是汜水一时之间地价寸土寸金,地价飞升。 楚瑜琢磨着未来,但也不能说得太过明显,便询问卫韫道:“你觉得,姚勇可守得住天守关?” “守不住。”卫韫果断回答:“除非有其他人帮他,否则以他的性子,决计守不住天守关。” “你为何如此肯定?” 楚瑜知道姚勇守不住,她本以为卫韫也只是猜测几分,却不曾想卫韫竟是如此笃定。 卫韫笑了笑,给楚瑜倒了茶,又从抽屉里拿了点心出来,慢慢道:“姚勇此人向来更擅玩弄权术,他极爱惜自己的兵力,从来不肯用自己的兵和北狄正面对抗,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会折损自己的羽翼。” “如今前线全是他的人,我不上前去,他绝不会安心,一定会保留实力,所以战场上真要打,那就得有人愿意出血拼力,他从旁协助。陛下明白姚勇的心思,所以一门心思想让我上战场。我不去,陛下就把宋家派了出去。一方面宋家也不会这么用心用力,另一方面,我已同宋世澜结盟,”卫韫抿了口茶,声音平静:“我帮宋世澜把宋文昌送上了战场,以他之心性,宋文昌怕是活不下来。只要他掌了宋家兵权,便答应我,只疏散百姓,绝不做正面交锋。姚勇弃城,他就比他跑得更快。” “如此下来,陛下怕会震怒。” 楚瑜皱起眉头。卫韫挑起眉头:“我不就等着他震怒吗?他若要罚逃兵,首当其冲就该是姚勇。若他不罚姚勇,我便在华京中周旋,绝不让他罚宋世澜。他若罚了姚勇,罚得轻了,姚勇怕是不会在意。罚重了,我便可以回去了。” “你倒是厉害 了,”楚瑜笑出声来:“你还能帮他周旋,那怎么不见得你入狱时给自己周旋?” “那时情况不一样,”卫韫神色沉静:“当时尚且年幼,卫府许多东西还没接管。外加那时卫府是落难,救卫府无甚好处,大家不愿尽心尽力。而如今却是借宋府斗姚勇,世家皆在一条线上,我当出头鸟,世家做暗中推手,他们有什么不愿意?外加上如今长公主对太子咬得狠,还有长公主当靠山,”卫韫面上露出些小得意来:“我怕什么?” “你这人,”楚瑜看着卫韫说着国家大事,面上却满是少年气才有的那些小得瑟,不由得失笑:“如此少年心性,怕不是要吃亏。” “怎会?”卫韫嬉笑着凑上前来:“不是还有嫂嫂帮着我吗?” 话说完,两人便愣了,卫韫不过是习惯性凑上来,他过往同长辈说话,向来这样没大没小,然而等真的凑上来了,却才发现,这人其实也不过和自己同龄。 她皮肤很好,哪怕凑近了看,也不见分毫瑕疵。光洁如玉,白皙如瓷,虽然不施脂粉,却不逊于京中那些每日花了大把大把时间保养涂抹的名门贵女。 卫韫目光忍不住凝在那肌肤上,这一辈子楚瑜平时很少和男性接触这样近过,卫韫骤然接近,她这才察觉出来,男女之间的确是大为不同的。 他的温度很灼热,仿佛是一颗小太阳,光是这样接近,就能感受到那灼人的温度。 楚瑜有些尴尬,面上却假作镇定,片刻后,却定卫韫笑着说了句:“嫂嫂的皮肤真好,平日是涂抹了些什么香膏吗?不如让全府的女眷都用一样的吧。” 听到这话,楚瑜也不知道怎么,舒了口气。 卫韫退回自己的安全距离去,面上依旧像方才一样笑意盈盈,然而他却仍旧觉得,鼻尖仿佛还萦绕着那么股桂花香的味道。 以后不能靠那么近了。 他琢磨着,不然总觉得有些奇怪啊。 卫韫退到自己位置上后,楚瑜终于心里平静了些,延续了方才的话题道:“宋世澜不帮姚勇,他们一个跑得比一个快,那送了天守关,也是早晚的事儿了。” “嗯。” 卫韫应了声,其实他还有其他更多打算,只是事情还没走到那一步,他也就没有多说。楚瑜抬眼看了一眼卫韫的神色,斟酌着用词,避免自己显得太过先知,慢慢道:“若天守关失守,天守关到华京长驱之下,也不过就是一日的路程,华京便 守不住了。倒是贵族往外流亡,当地地价物价必然哄抬,我们提前先买了这些地,再借钱买一些耕种的地,这样一来,等房产卖出,或许还能小赚一笔。” “那嫂嫂是觉得,华京失守,大家会往汜水去?” 卫韫说着,紧接着便明白过来:“是了,汜水离华京不算偏远,又是长公主封地,本就有重兵把守,最重要是有天险可守,若华京失守,贵族必然要找个安全的地方。” “可是,”卫韫皱起眉头:“若大家没去汜水,这借的钱怎么办?” “那就靠你慢慢还了,”楚瑜将手搭在他肩上,认真道:“镇国候,你得努力啊。” 卫韫呆滞了片刻,随后他沉默下来,想了想道:“行吧,所以我得找个有钱人借钱。” “找谁?”楚瑜有些好奇,卫韫笑了笑:“楚临阳。” 楚瑜大惊。 完了,坑哥了。 看着楚瑜又惊又怕的模样,卫韫很是高兴。过了片刻后,楚瑜冷静下来,她认真道:“答应我一件事。” “嗯?” “别说借钱这主意是我说的。” 第38章 第38章 两人商量着到了楚府,楚临阳正站在门口清点出行的人,卫韫下来时,楚临阳还有些诧异,片刻后他看见楚瑜走下来,便明白卫韫这是带着楚瑜过来送行。 卫韫上前给楚临阳打了招呼,楚瑜跟了上来,瞧了一眼周边站着的人后,便道:“父亲呢?” “还在梳洗。”楚临阳笑了笑,招呼了卫韫和楚瑜一起进门:“可用过早膳了?不如一起?” 楚府用膳的时间比卫府要晚,卫韫和楚瑜虽然吃过了,却还是跟着楚临阳走了进去。 卫韫和楚临阳客套说着些官话,楚瑜便在一旁静静听着。楚家人正在吃饭,楚临西给谢韵撒娇,房间里都是笑声,楚临阳带着卫韫楚瑜一来,在场的人便愣了,随后楚临西欢喜上前来,十分高兴道:“阿瑜,你怎么来了?” “无礼!” 楚建昌赶紧叱喝,但音调间却并没有真的动怒,板着脸道:“先给侯爷见礼。” 说着,楚建昌便起身来,给卫韫行了礼。卫韫赶忙扶起楚建昌,平稳道:“此番小七是特意来给楚伯父和楚大哥践行,伯父就将小七当作晚辈,千万别太过客气。” 楚建昌闻言倒也没推辞,笑了笑道:“那今日来我便当你是侄儿吧,可曾用过早膳?” 说着,侍从从外面端了小桌上来,给楚瑜和卫韫摆放了位置。楚瑜坐到楚锦身边,刚一坐下,就发现楚锦目光有些呆滞,看上去神情恍惚。 楚瑜有些诧异,不明白为何一夜之间楚锦就是这样了。 她把目光落到楚临阳身上,却见楚临阳正和卫韫说着话,两人说了一会儿后,楚临阳站起身来,要带着卫韫去逛园子,楚瑜忙起身去,跟着道:“我也去!” 楚临阳愣了愣,将目光落到卫韫身上,却见卫韫面色不变,点了点头。 楚临阳便就笑了,颇有些无奈道:“那便来吧。” 三人一起走出屋去,楚瑜就跟在两人后面,两人当她不存在一般,卫韫同楚临阳慢慢道:“你此去西南,到的时候,南越怕是不安宁了。” “嗯。”楚临阳点了点头,一贯温和的面容上也锁起了眉,颇有些担忧道:“我已经收了前方线报,南越集兵五万压境。其实单打南越我不担心,我就是担心北狄和南越同时进攻……” “其实只要拖得久,也还好。” 卫韫思量着:“南越国小人少,如今进攻,约是和北狄图谋,想捞点好处。你把战线拖长一些,等南越觉得吃力,这时候我们再主动许南越好处,南越自然会停手。所以这一战,大哥只守不攻,拖着就好。其实此战之难,在于北狄。” “北狄到底怎么突然就进攻来了?” 楚临阳不明白,卫韫面上有些无奈:“北狄今年多天灾,去年冬雪冻死了大批牛羊,今年夏季又逢暴雨,导致了瘟疫,如今民怨沸腾。新皇本也善战,外加上国内压力,便一心想攻下大楚。” “那他打几个城池就好,怎的如此不死不休?” 楚临阳还是不解。 楚家战线在西南洛、徽两州,偶有调派,但对于北方还是算不上了解,而卫家长居北线,说起这些事来,卫韫要比楚临阳知道得多。 卫韫听着楚临阳的询问,眼神渐冷:“北狄凶悍,其实边境常年也就是我卫家子弟扛着。他们凶,我们更凶。如今卫家没了,北狄还会怕谁?” 楚临阳没有说话,提起此事,他心知卫韫比谁都难过。许久后,他长叹了一口气:“你我因着阿瑜,也算亲人。我想问你一句实话,当初战场上,姚勇到底做了什么,你可知晓?” “不知。” 卫韫平静开口,抬眼看向楚临阳:“能否麻烦你也给我句实话,为何你一口咬定,此事与姚勇有关?不是我卫家失误?” “你怕是忘了,”楚临阳笑了笑:“两年前曾在北境跟你父兄共事过三个月,卫家的打法我清楚,追击逃兵……” 楚临阳摇了摇头:“我不信。” “而姚勇此人与你父亲之间的分歧,我也清楚。” 三人转过长廊,步入水榭之中。十二月的华京,湖面都结了薄冰,像是打融了一般的冰渣浮在水面上,看上去便让人觉得寒冷。 卫韫下意识回头,习惯性站在一个挡风的位置,不着痕迹将楚瑜在后面,同楚临阳落座下来。楚临阳瞧了卫韫一眼,没有多说什么,旁边侍从赶紧放了炭火在庭中,暖气升腾起来,楚临阳继续道:“我与你大哥,还算旧友。当年阿珺曾嘱咐我,日后他若有什么不测,让我照看着你。我答应过他。” 听到这话,卫韫瞬间愣住了。 他呆呆看着楚临阳,好像是一个骤然迷路的少年。他听着卫珺的名字,有那么几分仓皇无措,楚瑜坐在后面,温和出声:“小七。” 卫韫听得楚瑜那从容又沉稳的声音,这才回神,捡起平日的姿态,慢慢道:“多谢大哥了。” “我答应他,也不是没有什么条件的。我同他说,我会好好照顾你,也烦请他好好照顾阿瑜。没有想到,他去的这样早,”楚临阳面上露出苦笑:“这笔生意,真是不大划算。” 卫韫没有回声,提及那故去的人,气氛难免有些沉重。楚临阳见大家沉默下来,笑了笑道:“罢了,不说这些,你们今日前来,是有其他事儿的吧?” “嗯。”卫韫跟着楚临阳转换了话题,点头道:“今日来,一为送行,二在于打听一下西南的情况,三……” 卫韫抬起头来,眼巴巴看着楚临阳。他与人交往,非亲近之人向来高冷,此时虽然面上仍旧冷静从容,眼里却全是渴盼,那孩子一般巴巴看着人的眼神,放在卫韫脸上,杀伤力太过于巨大。楚临阳直觉不好,握住茶杯,将目光转了过去,力图让自己镇定一点:“三什么?” “楚大哥,你看,你与我哥哥乃旧友,也是我嫂嫂的亲哥哥,小七看你,就像看待我亲哥哥一般。以前我哥哥常同我感慨,您擅长经营,生财有道,你看,您方不方便……” “借钱?” 楚临阳瞬间明白了卫韫的意图,他微笑着转过头去:“不知小侯爷,想借多少呢?” “也不是很多,我想这对楚大哥来说也就九牛一毛……” 卫韫面上一派淡定,语气里带了斟酌:“您看,就先借钱给我在洛州买一千亩……” “小侯爷,”楚临阳保持着微笑,慢慢开口:“一千亩地,你怎么不去抢呢?” 卫韫保持镇定,他脸皮向来够厚,面对楚临阳的埋汰,他不动声色:“我知道您在外也放印子钱,我也不是仗着亲戚的身份白借,该给的利息我会给,您看怎么样?” 楚临阳抿了口茶,公事公办道:“你买一千亩地是打算做什么?” “安置流民,种粮。” 卫韫没有隐瞒,答得果断。楚临阳抬眼看他:“我这里借钱,月十厘,你若是买来种粮,怕是给不起。” 卫韫没说话,他看了楚瑜一眼,在算账这件事上,他其实是没有那么清楚的。那一眼楚瑜就明白卫韫的意思,她有些无奈,却还是只能硬着头皮顶上道:“给得起。” “嗯?”楚临阳抬眼看向楚瑜,颇为意外:“镇国公府这么有钱了?” “我们有把握的。” 楚瑜顶着楚临阳的目光,说得有些心虚。想了想,她还是开口:“汜水的地价肯定会涨的。” 楚临阳没说话,他喝了口茶,许久后,他终于道:“既然是我妹妹想做生意,那当哥哥的,自然是要支持一下。这钱我借你,等一会儿我会让人清点,晚些时间将银票送到你府上去。” 听了这话,楚瑜和卫韫都舒了一口气。楚临阳瞧着他们两跪坐在一起的模样,忍不住笑了。那笑容里满是包容宠溺,楚瑜瞧见,一时不由得呆了呆。 楚临阳静静看着她,好久后,终于道:“以往我走总不愿意让你瞧见,怕你难过,这一次你也不要瞧,没事儿就回去吧。” 楚瑜抿了抿唇,楚临阳远处从来不让家人送别,这是他一贯的规矩。 她抬眼看着他,好久后,终于道:“好。” 两人都是不擅言辞的人,这声好之后,所有人便沉默下来,还是楚临阳先开的口,叹息道:“走吧。” 三人一起回的饭厅,屋里的人都已经用完饭,正坐在一旁说着话。 楚瑜和卫韫同众人告别,转身便打算离开。楚建昌和谢韵打算送着他们离开,楚临阳突然道:“我同阿锦去送就好。” 楚锦似乎早已经料到,她没有吭声,乖乖跟在楚临阳身后,同楚锦卫韫一起走出来。 四人走在长廊上,楚临阳带着卫韫上前说话,楚锦和楚瑜远远跟在后面,楚瑜没有出声,楚锦也不说话,然而许久后,楚锦突然开口:“对不起。” 楚瑜有些诧异,她转过头去,看见楚锦有些麻木的神情。 楚瑜从来没从楚锦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她记忆里的楚锦,永远是充满野心与欲望的存在。 而此时此刻的楚锦,却似乎是什么都不想要了。 她像一个精致的玩偶,行走在长廊之上。楚瑜皱了皱眉眉头:“你怎么了?” “没怎么,”楚锦声音里没有半分情绪,平静道:“我对不起你很多,今日给你道歉。” 楚瑜没说话,她目光落在楚锦身上,想问什么,却又觉得,这与她并没有多大干系,问多了,怕又多惹麻烦。 她压抑着好奇心,听着楚锦慢慢回顾着过往。 “十二岁那年,你伤了脚,却还是去井里救猫,我答应你用绳子拉你上去,却晕倒在井边,让你带着伤在井 下困了一下午,这件事,是我算计你。对不起。” 楚瑜微微一愣,没想到楚锦说起这件事。 这件事她记得。十二岁那年,她初回华京,见到这瓷人一般的妹妹,甚是喜爱。楚锦身子骨差,谢韵不让她养猫,于是楚锦就在后院,偷偷养了一只小猫。 有一日小猫落水,楚锦就哭着来求她救猫,那时候她脚上带着伤,却还是下井去帮她救猫。楚锦说好在上面给她递绳子,却晕倒在了井边,然后那楚瑜就在井下突出的岩石上蹲着,用身体温暖着那猫儿,楚锦晕了多久,楚瑜抱着那猫蜷缩在井下多久。 等后来她被楚临阳最先发现,救起来的时候脚上伤口别泡太久发了脓,当天晚上就发了高烧。 她向来身体好,那一次吓坏了家里人,连向来疼爱楚锦的谢韵,都忍不住对楚锦发了火。 这样遥远的事情,隔着两辈子想起来,楚瑜也没觉得难过,甚至因少年时那份天真,忍不住有了笑意。 她扬起笑容,满不在意道:“啊,我知道。” 楚锦猛地一震,她顿住脚步,抬头看她,神色莫测。 楚瑜有些不好意思,想起小时候的事来,她甚至忍不住有些孩子气的抓了抓头发:“就,那只猫嘛。其实是我练武时候不小心用石头打到它的腿,所以它掉下井就没能爬上来。你来找我时候我心虚,也没敢和你说它那腿是我做的。” 楚锦没说话,她张了张口,一句话说不出口。 她怎么能告诉楚瑜,那只猫是她放下去的,不是猫自己摔下去的? 楚瑜没注意到她神色,还像小时候一样,有那么些傻气道:“我知道你气这件事,所以故意装晕不拉我上来。晕不晕呼吸都是不一样的,我上来时候就听出来了。” “那你为什么当初不直接告诉父母呢?” 楚锦故作冷静,捏着拳头。楚瑜回想着过往,心里竟是觉得有那么几分暖意:“本来是想的,结果我被抬到床上的时候,我看见你在一旁怕得哭,一直问我我会不会死,我就觉得,算了。” “这对我来说,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楚瑜靠在长柱子上,语调里带了那么几分无奈:“我要是告诉家里人,按照家里的脾气,父亲除了上军棍就是上竹条,母亲骂人伤人又没重点,哥哥就更算了,他能把你当我打,你这身子骨,受不起。” 楚瑜说着,思绪忍不住远了去。 其实年少的自己和楚锦,也并不是那么坏的关系。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后来的呢? 如果说楚临阳死之前,楚锦做的一切是为了自己富贵荣华,楚临阳死之后,楚锦嫁给顾楚生之后,那铺天盖地的,简直是恨了。 楚锦看着站在长廊上,眼中有回忆之色的楚瑜。她觉得有什么翻涌在她喉间。 楚瑜偏了偏头看楚锦,她比楚锦高出半个头去,楚锦瘦弱,站在她身边,看上去让人觉得柔弱又怜惜。 她眉眼间还有少年气,并不全是楚瑜死去时,那精致又恶毒的女人。楚瑜静静看着她,一时之间竟也觉得,其实并没有那么恨的。 年少的楚锦也会偷偷养猫,也会哭着问她会不会死。 人的成长都是一步一步,哪有人真的就从一开始,就坏成这样? 来得及,一切都来得及。 楚瑜静静看着面前捏着拳头,红着眼的姑娘。她抿了抿唇,终于是伸出手,将楚锦拥入了怀里。 “阿锦,”她抱着她,像年少时一样,温和开口:“你该多出去看看。这世间有大好山河,你不该拘于这宅院寸土。你会发现所谓财富不过过眼云烟,所谓男人的一时爱慕不过晨间露珠,所谓女子的名声、后宅的心机,那都是在消耗你的生命和美丽。你本来是个特别特别好的姑娘,” 楚瑜说着,楚锦捏着拳头,睁着眼睛,眼泪簌簌而落。楚瑜感受着肩头被眼泪打湿,她拥紧她一些,叹息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可是阿锦,你该找回你自己。别被这世间的阴暗、恐惧、绝望、痛苦种种,去把自己变得面目全非。可能你不懂我今天在说什么,但这也是我作为姐姐,想给你的最好的东西。你把我当家人,我就把你当家人。你若把我当仇人,阿锦,”楚瑜叹息出声:“我也从不是个让人欺辱的人,你可明白?” “我没有,”楚锦咬牙开口:“想欺辱你。” “我知道,”楚瑜温和了声音,放开她,静静看着她,重复道:“我知道。” 楚锦抬眼迎向她的目光,牙齿微微颤抖。 “我只是……” 只是什么? 她说不出口,过往翻滚上来,从十二岁那年,对楚临阳那句“凭什么”,就成为了她的执念。 她反复挣扎,终于出声:“不甘心。” 说完之后,她仿佛是将自己一生最狼狈的一刻放在了楚 瑜面前。她慢慢闭上眼睛:“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怕大哥,又希望大哥对我像对你一样好。我感觉不到谁爱我,母亲不爱我,她爱的是父亲,她在乎的是自己,她只会反反复复和我说,她对我多好,要我记得;父亲不爱我,他从不喜欢我,只会骂我;哥哥……哥哥……” 楚锦说不下去,楚瑜静静听着。 她突然觉得有那么些酸楚。 如果上辈子她早些知道楚锦在想什么。甚至于如果上辈子她早一点询问过哪怕一次,或许就不会让楚锦变成后来的模样。 她看着抽噎不停的楚锦,抬手覆在楚锦的头发上。 “那我呢?” 楚锦呆呆抬头看她,楚瑜平静出声:“阿锦,如果你不曾害我,其实我很爱你。” “我们家的人不懂得表达感情,可是并不代表不爱。哥哥每年回家,在边境时候都会给你挑礼物,遇到好看的娃娃,都买下来,和我说是带给阿锦的。父亲一个随时准备给我上军棍的糙汉,却能控制住自己,再暴怒都没对你动过手。至于母亲……”楚瑜苦笑:“她偏心都偏得我难过了,她要你记得她对你的好,也只是因为你是她的唯一,我和父兄都在边境,她谁都没有在身边,她不安,她害怕。” “阿锦,”楚瑜叹了口气:“你看,那么多人爱你呀。” 楚锦没有说话,卫韫和楚临阳站在前方,他们等了一会儿了,看那对姐妹哭哭抱抱。楚临阳看了看天时,卫韫察觉他怕是要走了,便同楚瑜道:“嫂子,可能回了?” “我这就来。” 楚瑜扬声,叹了口气后,提裙转身。楚锦突然叫住她:“阿姐,你可遇到过什么伤害你的事。你看着就怕,却又执着放不下?” 楚瑜久久没有回声,她背对着楚锦,不由自主挺直了腰背,好久后,才道:“有。” 比如顾楚生,比如她。他们都是她上辈子的噩梦,她害怕,又执着。她以为自己会恨他们一辈子,缠绕在这噩梦里,拼命逃脱,却又不得超生。 “怎么办?” “面对它。”楚瑜抬头看着卫韫,果决道:“它若是缘的纠缠,那就解开。它若是孽的牵扯,那就斩断。” 楚锦没说话,楚瑜知道她已明白,提步上前。 她从容来到卫韫身边,卫韫和楚临阳都察觉,她身上似乎带了股子决绝的气息。楚临阳皱了皱眉,却也没有说话。人都有自己 的路,她不开口,他不干涉。 楚临阳送着楚瑜和卫韫上了马车,到了马车上后,卫韫看着楚瑜的模样,终于开口:“嫂嫂怎么了?” 楚瑜听到卫韫的声音,慢慢抬头。 马车里映照出长廊上楚临阳和楚锦的身影,她目光有些茫然。 “我以为我这辈子,和她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 卫韫没说话,他听不明白她的意思,却也知道她想说话。他看她静静看着外面,神色迷惘。 “我曾经恨她,恨在骨子里。你说一个人怎么能在恨里,去看到一个人的好?” 卫韫没说话,他给楚瑜倒了茶,端到她面前,让她捧在手心里。 温度从手上蔓延上来,让她浑身肌肉和内心一点一点舒展开。 “其实人一辈子,不过是在求一个心上的圆满。如果一个人心是满的,就能看到这个世界本来的样子。”卫韫喝着茶,慢慢出声:“心不满,拼命想要求什么,执着什么,就会被蒙住眼睛。看么看到纯善,要么看到纯恶,甚至于善变成恶,恶变成善。” 楚瑜没说话,卫韫这样一点,她才猛地反映过来。 这辈子不一样的不仅是楚锦,还有她楚瑜。 她不由得轻轻笑了。 “其实我很感激你哥哥。” 卫韫转头看了过来,楚瑜看向车帘外,目光里带了暖意。 “成婚那天,他见到我,紧张得话都说不出来。后来将红绸递到我手里,一路特别小心,就怕我摔了碰了。” “这辈子都没人这么对过我,”楚瑜叹息出声来:“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心里开始满起来。” 重生回来的时候,在她心里带着无数戾气,只想逃脱的时候。 这是她第一缕温暖。 卫韫没说话。 其实在他听到楚瑜这话的瞬间,无数心疼骤然而上,他差点脱口而出——我以后对嫂嫂也这样好。 然而这话止在唇齿之间,旋即他便觉得不妥。 那是他哥哥能做的事,不是他的。他哥哥是她丈夫,是与他全然不同的存在。有些事,卫珺做得,卫韫做不得。 他对她的好,永远要在那一道线之外,止乎于礼。 虽然他想将这世界上所有好的都给她,以报她对卫府那份情谊,她于他危难时给予的那份温暖。可有些 东西能给,有些东西,要有资格才给。 卫韫说不出这是什么感觉,他喝着茶,看着外面的景色,就觉得,莫名的,今日的茶,有些过于涩了。 …… 楚瑜与卫韫在华京中商议着后续之事时,千里之外的昆阳,顾楚生正在县令府衙之中披着文书。 白城攻破之后,昆阳就成为首当其冲的关键要地,姚勇屯兵于此,与他共守昆阳。 “公子,”侍从张灯从外面急着走出来,小声道:“身份文牒我都已经准备好了,您看什么时候走合适?” 顾楚生没说话,他一手握笔,一手抬手,张灯将准备好的文牒都放在他手上,同时道:“城外的人和银两也按公子的吩咐准备好,公子不用担心。” “嗯。” 顾楚生迅速翻开文书确认没有问题后,提笔在正在批奏的折子上道:“送给公孙缪的银子,他可收了?” 公孙缪是姚勇身边的心腹,对姚勇的态度知道得一清二楚。他给他送银子,便是要试探姚勇的态度。 张灯放心点头:“收了。” 顾楚生握着笔顿了顿,抬头看向张灯:“怎么收的?” “就……直接收的。”张灯看着顾楚生的神情,竟有种自己似乎是做错了什么的感觉。他犹豫着细化了公孙缪的意思:“公孙先生还说,下午就来请您过府,为您引荐姚……” 话没说完,顾楚生便站起身来,开始收拾行李。张灯有些不明白:“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走。” 顾楚生果断开口。张灯有些摸不着头脑:“公孙先生不是答应给大人引荐姚将军了吗?大人为何还要走?” “你见过受贿直接就拿钱的吗?”顾楚生冷冷看了张灯一眼:“若非主上示意,怎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拿钱?” 听到这话,张灯猛地反应过来,顿时觉得背后冷汗岑岑,忙帮着顾楚生收拾起东西来。 顾楚生早已经在之前就把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如今只是翻找出来,扛着东西便打算往外走去。还没到门口,外面却突然传来匆忙的脚步声,顾楚生旋即将东西交给陈灯,冷声道:“你躲着去。” 说着,便假装淡定坐到了书桌前,继续看折子。 没有多久,一个身着白衣绣竹的中年男子便带着人走了进来。这人手执羽扇,面有美髯,他身后跟着两排士兵,站在庭院 第39章 第39章 卫韫是两天后收到顾楚生失踪的消息。 卫秋虽然没有救下顾楚生,却寻到了顾楚生的随从张灯。张灯手里拿着顾楚生临走时的包袱,卫秋将张灯打包带着往华京赶,张灯拒不交出手里的包裹,卫秋也不敢对张灯太过强硬,怕卫韫打算与顾楚生交好,因此一直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 但不用卫秋检查,卫韫也差不多猜出来,张灯包里应该是顾楚生准备的证据。顾楚生既然能提前料到姚勇要对他动手,自然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之所以在昆阳逗留这么久,怕就是为了准备这些证据。 如今张灯不交出来,卫韫抢也是可以的,可是少了顾楚生,这件事就得他去出头。他如今是皇帝宽赦下来“罪臣之后”,拿着姚勇的把柄告姚勇,怕皇帝不会采信。 无论如何,这件事最好还是让顾楚生来做。而且出于道义,卫韫也不打算让救了白城百姓的顾楚生因此而死。 若这世界上做出如此义举的人被恶人杀死却没有人管没有人问,这世上怕是再无人敢当好人了。 卫韫思索着顾楚生的事,吩咐卫夏:“请大嫂过来。” 卫夏应了声,没有多久,就把楚瑜请了过来。 楚瑜本在庭院中练剑,如今一切安定下来,柳雪阳对她管束并不多,家中杂事也有蒋纯处理得井井有条,她也就开始了过去的生活。 她梳着出嫁前的发髻,抬手拿着帕子擦着汗进来,一面走一面道:“可是出什么事儿了?” 卫韫看着她走进来。 梳着少女发髻的楚瑜对于他而言,似乎有了一种不同于往常的亲近感。她没有了平日作为卫家大夫人那股子沉稳气息,反而带了几分少女活泼模样。 自从与楚锦谈了那一次之后,她似乎是放下了什么,没有了过去那份隐约让人心疼的酸涩隐忍,终于有了几分他听说的“楚家大小姐”的骄纵模样。 她出嫁前他就替哥哥打听过她,是个爱恨分明的姑娘,听闻王家三小姐曾在马场嘲讽过她,就被她一鞭子抽下马,在家里挨了十军棍,都咬着牙没去给人家道歉。 楚瑜嫁进卫家之后,沉稳了太久,让卫韫都忘记了,她过往曾经做下那些“光辉事迹”。这样骄纵不羁的贵女,在京中也是独一份了。那时候他还劝过哥哥,要不要再考虑一下,虽然定了亲,可以卫家如今的门楣,以卫珺 世子的身份,退了这凶悍的女人,大家也能理解。 可是卫珺却是摸了摸下巴,思量了片刻道:“倒也无妨吧……楚府都罩得住她,我卫府不能?” 想到卫珺当年的话,卫韫不由得笑了。 楚瑜被卫韫笑得莫名其妙,停住擦汗的动作道:“你笑什么?” “我想起你甩王家三小姐那一鞭子,”卫韫含着笑道:“以前觉得嫂嫂不该是那样的人,如今瞧着,的确有那么几分气势。” “她嘴碎,我又说不赢她,干脆一鞭子抽了吧。” 楚瑜满不在乎摊了摊手:“反正十军棍我扛得住,那一鞭子她在床上装病装了半个月,也怪辛苦的。” 卫韫抿嘴轻笑,招呼着楚瑜坐下来,给楚瑜递了雪梨汤,细致道:“你先喝些雪梨汤,二嫂说它滋阴下火,你天天在外练武,晚月怕你着凉,一碗一碗姜汤给你喝,怕是要上火的。” 说着,卫韫让人招呼了一件外套来,转头同她道:“你练剑身子热,但停下来就该把外套加上,这样……” “先别说这些琐事了,”楚瑜听卫韫念叨得头疼,她就不明白,卫韫在外面几乎不说话的一个人,怎么在这里就这么婆妈。她摆了摆手道:“你叫我来一定是出什么事儿了吧?” 卫韫见楚瑜不耐烦了,也就不说了,直接道:“顾楚生找不到了。” 楚瑜惊诧抬头,卫韫慢悠悠回到自己位置上:“姚勇还是选择杀他,他跳进河里跑了,卫秋跟丢了人。如今他肯定是要隐姓埋名往华京来。” 楚瑜皱眉听着,听到最后一句,她有些明白过味来:“他来华京,是来投奔你,还是来告御状?” “这两者有什么不同吗?”卫韫低头喝了口热茶:“他来告御状,便是来投奔我。” “你要扳倒姚勇,要用顾楚生作为敲门杖?” 楚瑜思索着,想到那个人,心里总有那么几分异样。 然而,也只是止于那么几分异样而已。她放下了,就不会挂念。无论是好的挂念还是坏的挂念,都止于此了。 卫韫没察觉楚瑜心情有什么波动,他点头道:“既然他给我送了这敲门杖,我自然不会辜负他。” “那他如今找不到了,你待如何?” 顾楚生找不到了,楚瑜却是一点都不担心的。这个人从来都是条泥鳅,若是姚勇就把他弄死了,他也混不到后来的位置 。 可是转念一想楚瑜又觉得,她对顾楚生的能力太过信任。上辈子顾楚生的确老谋深算,可是如今顾楚生不过十七岁,当年十七岁的顾楚生也是好几次差点就死了,都是她出去保住的,为此自己培养的一只暗卫队几乎都赔了进去。 一想到这件事,楚瑜就格外心疼,突然觉得重生有重生的好,省钱。 卫韫听了楚瑜的话,摸着茶杯,斟酌着道:“自然是要让人继续去找的。只是说如今怎么找,却是个问题。” “如何说?” 楚瑜喝着雪梨汤,心情还算愉悦,卫韫有些无奈:“顾楚生不认识我的人,怕是不会信我的人。” 听到这话,楚瑜微微一愣。 是了,卫家乃武将,常年居于边关,卫韫认识的人,多为武将世家出身。而顾楚生却是实实在在的文官,祖上往上数过去,没有一个是武将。卫家与顾楚生没有交集,也算正常。 以顾楚生的能耐,要是不熟悉他,换了装,怕是卫家侍卫连人都认不出来,又谈何找人? 楚瑜听明白卫韫让她来的意思:“你是问我手里有没有熟悉顾楚生的人?” 卫韫颇有些尴尬,他大致知道顾楚生和楚瑜似乎有过那么一段前尘,虽然他也和楚瑜再三确认过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可是让楚瑜的人去找顾楚生,他终究还是由那么几分尴尬。 他讷讷点头,随后道:“没有也没关系,我去找其他人好了。” 楚瑜没说话。 她手里自然是有人认识顾楚生的,晚月长月,都认识他。可是如今顾楚生失踪,那明显是他跑了,顾楚生不想见人,找他就难了。 她自问还算了解顾楚生,若她去找人,对他的习惯动态或许还能揣摩一二,若是其他人去,怕是找不回来。 若是找不回来,也还好。若是被姚勇的人先找到,那卫韫的计划,怕是又要重新部署。而且顾楚生乃后来战场后方财政民生的支柱,在这里死了,日后又要找谁来替着他? 他这人虽然黑心烂肝,但要找一个能替代他的人,着实也不太容易。 楚瑜思虑着,卫韫便有些不安了,赶忙道:“我想宋世澜应该是认识他的,我这就修书过去……” “我去吧。” 楚瑜突然开口,卫韫猛地抬头,片刻后,他立刻反应过来:“不行。他如今被姚勇追杀着,此行凶险,你过去… …” “小七,”楚瑜平静看他,那目光从容冷静,却带了一种无形的压迫:“别把我养成金丝雀。” 卫韫听着她的话,慢慢反应过来。 楚瑜和蒋纯,和柳雪阳是不一样的。 她出生于边境,除却是个女子,所有的成长环境,与他并没有任何不同。对于她而言,所谓保护,或许又是另一种折辱。她说他可以,你得信她行。 卫韫说不出话来,他对别人杀伐果断,却偏就是这个人,她说一,他说不出二来。 他沉默着不说话,楚瑜便给他分析:“顾楚生此人难寻,这一次咱们拼的是看谁先能找出他来,所以能越快找到他越好。我与他自幼熟识,对他之手段十分熟悉,我去找他,找得更快一些。” 卫韫还是不语,他本打算答应了,然而听着楚瑜在那里说她对顾楚生十分熟悉,他心里也不知道怎么的,就骤然有些烦躁起来,抿紧了唇,就是不愿说话。 楚瑜看他脸色不太好看,就继续规劝:“而且他这个人生性多疑,哪怕我派长月晚月过去,他也不一定会全然配合,我若过去,他应该是放心的。到时候配合着我过来,也能更快回华京。” 上辈子顾楚生虽然对她算不上好,却的确是从没怀疑过她。几次关键时刻,都是将最贵重的东西交托给她,对于顾楚生的信任,她还是敢保证的。 卫韫越听脸色越不好,楚瑜也不知到底卫韫是在担忧什么,只能继续道:“而且……” “行了我知道了,”卫韫终于听不下去,板着脸道:“我知道嫂嫂与他乃故交十分熟悉,怕也是担心他的安危,去就去吧,也不是什么大事。” 楚瑜瞧着卫韫跪坐在地上,手捏着拳头,目光冷冷直视前方的模样,直觉有什么不太对。她猜想卫韫是气恼她不听劝,也是担忧她的安危,她心里暖洋洋的,觉得仿佛是多了个弟弟一般。她抬手揉了揉卫韫的头发,笑着道:“别担心,我可厉害的呢。” 卫韫被她这么一揉,先是愣了片刻,随后就觉得内心慢慢舒展开来,似乎也没有那么生气了。仿佛是一只炸毛了的小狗,被人轻轻顺了毛,便变得乖巧安静下来。 他依旧板着脸,声音却柔和了不少,努力僵硬、却仍旧满满的都是关心道:“我把天字卫都给你,你带着过去,顾楚生,能救则救了,不能救也没什么。” “他可以死,”卫韫认真看着楚瑜,眼里全是郑重:“ 你半根汗毛都少不得,你可明白?” “行行行我知道,”楚瑜向来知道卫韫护短,也没想护短成这样。她站起身来,不打算和卫韫婆妈,往外走去:“我不和你说,我走了。” 卫韫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道:“凡事小心,别冒冒失失的,有事……” “知道了。”楚瑜背对着他,摆了摆手,拖长了声音道:“卫大姑娘,我知道了。” “你……” 卫韫一口气堵在胸口,看着那人一手负在身后,一手给他摆手作别,全然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他竟是一时间什么都说不出来,憋了半天,终于叹了口气,有些无奈道:“嫂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点心?” 卫夏站在他身后,翻了个白眼。 “怕是您心眼儿太多。” 卫韫:“……” 而楚瑜走在长廊上,看着庭院里飘起雪花,内心全是安宁平和。 她仰起头来,忍不住勾起嘴角。 她对楚锦说,如果是缘的纠缠就解开,是孽的牵扯就斩断,何尝又不是和自己说? 他从未想过原谅顾楚生—— 可是能放下,未必也不是救赎。 “行吧,”楚瑜瞧着远方呢喃:“我再救你一次,你可千万要像上辈子一样,好好对我们小七啊。” 第40章 第40章 定下了要去找顾楚生,楚瑜便立刻点了人,准备了银票干粮武器药材,带上了一个随性大夫和卫韫给她的暗卫,连夜出府。 她日夜兼程先赶到了昆阳与卫秋汇合,顾楚生向来是觉得“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的人,怕并不会立刻离开昆阳,应该是在昆阳先逗留一段时间,让姚勇放松警惕后,这才上路。 楚瑜带着人化名到了昆阳后,卫秋便领着楚瑜来了顾楚生失踪的地方,如今水势比起前几天放缓了许多,卫秋指了顾楚生的落水的位置道:“他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 “跳下去之后人就没见着了?”楚瑜看着河流,打量着周边的模样。 卫秋皱起眉头:“人就突然不见了。” 楚瑜没说话,这条护城河楚瑜熟悉,毕竟当年她和顾楚生在昆阳也熬了许多年,镇守在护城河边上那头石狮子,下方其实是是空心的,河流过时,淹没了下方,却能多出大概半个人的空间,而石狮子上方张口处则是气流所过之处,完全是一个用来藏人的地方。 人如果在河中挣扎着往什么地方去,至少要上来呼吸,不可能就这么不见了,唯一一个可能性就是,当时顾楚生没有走远,就在这里藏着。 要进入石狮子内腹的路有些曲折,楚瑜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且又担心去的人对环境观察不够细微,万一漏了顾楚生留下的什么记号。 于是楚瑜看着那石狮子,让人给她在腰上系了绳子,亲自攀爬下去,落入河中后,她憋了口气,来到了石狮子下方中空的位置,然后探出头来。 此时正是白日,光从狮子口中落进来,楚瑜便看清了墙上斑驳的血迹。 这血迹看上去留下得并不算久远,楚瑜打量了血液的颜色和量之后,大概确定了顾楚生并没有中毒和重伤,正打算离开时,她骤然看见了一个符号。 那个符号是用什么尖锐的东西刻上去的,看上去极其小,可楚瑜却仍旧辨认出那个符号所代表的意思—— 东。 楚瑜反应过来。 这其实是她和顾楚生、楚锦三个人玩耍时自己创出来的一种暗语,后来紧急之时她也多用这个方法和顾楚生联络。可此时此刻,为什么顾楚生会在这里留下这个痕迹? 是他和自己的人呢现在就用这个作为暗语,还是说…… 他知道她要来?! 楚瑜愣了愣,一时之间居然有点荒谬,顾楚生此时居然是算着她回来找他?! 是了,十五岁的楚瑜对他一片痴心,他又不是个傻的,她的情谊他清清楚楚,如今落难,他又已经和卫府投诚,自然会猜想她会来找他。 楚瑜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这人未免太看高自己,她都已经嫁人了,他还以为自己这么魅力无边? 楚瑜一头扎进水里,游回岸上,长月和晚月忙上前来架起帘子,让楚瑜换了衣服,随后便听楚瑜提着剑道:“往上游去寻。” 顾楚生受了伤,其实往下游走会更加省力,往上游去,那就是要逆着水往前,也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体力,做这样的事。 可是这样的选择的确更加安全,楚瑜并不奇怪顾楚生的选择,他一贯是个破釜沉舟的人,把自己逼到绝境去,也不是一次两次。 楚瑜带着人往上游一路搜寻过去,很快就听到有人叫喊出声来:“这里的树枝被压断!” 楚瑜忙到了河流边上,拂开树枝查看了片刻,又捻了一把泥土,细细嗅了一下,随后起身道:“走。” 那泥土里带着血浸染后的味道,应该是顾楚生从这里经过过。 只是他这个人一贯小心,却连清除痕迹到干净这件事都有些做不到了,可见他的情况的确不容乐观。 顾楚生留了“东”的记号给她,她就沿着东边一直寻找过去,走了没多久,就听到有人道:“夫人,这里有碎布。” 楚瑜看了一眼,那染血的碎步,见长月已经掠了出去,片刻后,传来长月的声音:“夫人,这里有断枝,应该是从这里去了。” 楚瑜没说话。顾楚生偶然的失误可能存在,但是留下碎步和断枝这样明显指引路线的痕迹? 不可能,不是他的性格。 楚瑜思虑了片刻,看向完全没有人经过一般的东方,平静道:“往东继续搜查。” 所有人都有些诧异,东边的确看不出任何存在人的痕迹。 可没有人敢多说什么,就跟着楚瑜,一起往东边搜寻过去。搜寻到夜里,所有人都有些累了,长月发现有个山洞,同出楚瑜道:“夫人,我们先进山洞里歇息一晚吧?” 楚瑜也有些疲惫,应了声后,便由卫秋点了火把,便往山洞里走去。 卫家暗卫开路,晚月长月和楚瑜的人跟在后面护卫, 楚瑜走在中央,提着剑,脚步也有些不稳。 这么找了一天,楚瑜也有些累了,她想早早歇下,休息好了再找。 卫秋带着人先进山洞,山洞崎岖,卫秋恭敬道:“夫人小心脚下。” 楚瑜刚步入山洞,也就是这一瞬间,卫秋手中火把猛地熄灭,楚瑜尚未来得及反应,就被一个人拉入怀中,利刃抵在她脖间,一片黑暗之中,她就听得顾楚生的声音沙哑而起,哑着嗓音道:“不许动。” 他身上带着泥土和血混合的味道,气息急短,明显很是虚弱。他触碰在她身上的手滚烫灼热,和刀尖的冰寒两相对比,格外明显。楚瑜脑子没说话,卫秋点了火把,便看见楚瑜被顾楚生劫持在身前,顾楚生手握利刃,冷声道:“谁都别动,不然我可保证不了这位夫人……” 话没说完,顾楚生的目光落到长月愤怒的脸上,他声音猛地顿住。片刻后,他便意识到了来人是谁。 是楚瑜。 是他朝思暮想,费尽心机想要回华京去见一面的楚瑜! 他心跳得飞快,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直到楚瑜冰冷的声音响起来:“把刀拿开。” 听到这话,顾楚生忙收了刀,将袖刀藏在袖中。楚瑜立刻从她身边退了过来,卫秋忙上前去挡在顾楚生与楚瑜之间,冷着声道:“你想做什么?” 顾楚生目光落在楚瑜身上,根本挪不开半分。 十五岁的楚瑜并没有上辈子最后那份死气,此时此刻的她还生机勃勃,还鲜活动人,甚至在真的见到她的此刻,还会骤然觉得,原来十五岁的楚瑜,还带着一份后来没有的沉稳从容。 为什么当年没看到呢? 顾楚生审视着面前的楚瑜,回顾着少年的自己。 他花了二十年和楚瑜纠缠,又在楚瑜死后的二十年去回忆她活着的时光,然后在这份回忆里,一点点沉沦,追逐,直到无可自拔。 少年太过骄傲,那时候明明喜欢着这个人,却又会在每次被她救的时候感受到深深地无力和尴尬。 她不是会温婉说话的人,心思直得根本思索不到自己说了什么。若是常人也就罢了,偏生遭遇过家变的他,又是那样敏感的性子。 于是她每一句无心之言,都会成为他心里的屈辱和嘲讽。 他们被追杀时,她扛着他跑,同他笑着说,顾楚生你这身体太弱了,大姑娘似的,以后还是得靠着我吃饭 。 如今想来,这样的话明明如此可爱,当年他却只觉得屈辱和愤怒,于是回去提了剑,每天下午在庭院之中,雷打不动练剑,一直到她再也赢不了他。 他们错过了太多年,直到她死。 他习惯性的假作淡定,却在日复一日的空寂里慢慢回想起过往,直到他死在卫韫剑下时,他恍惚想“如果阿瑜在,必然不会舍得看他这样”时,才猛地意识到,如果当年真的没有半分喜欢,又怎么会为了一句话,每日在庭院苦练多年? 他看着面前同长月说着话,抬手摸着自己的脖颈上刀痕的楚瑜时,忍不住红了眼,颤抖了唇。 卫秋见顾楚生一直不说话,一直盯着楚瑜,甚至慢慢要哭出来,他不由得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慌张,他上前一步,挡住顾楚生的视线,厉喝道:“你在看什么!我卫府大夫人是你能看的吗?!” 华京贵族府邸,能被称为大夫人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掌管这个家中后院的女子。如今柳雪阳退后不再管事,卫韫虽然成为镇北侯又未娶妻,于是卫府大夫人的名头,就落在了这个原世子夫人身上。 听到这个称呼,顾楚生才骤然回神,见楚瑜看了过来,他忙垂下头,收敛了心神,怕被人看出自己这份心思,退了一步道:“抱歉,骤遇故人,难免失态。” 他将眼中那份热气逼了回去,闭上眼睛平复了心情后,才再次抬起头来,朝着众人缓缓一笑,拱手道:“在下顾楚生,见过大夫人。” 楚瑜没说话,她看着面前的顾楚生,觉得面前人有那么几分怪异。 她打量着他,他过往从来不大爱对她笑。顾楚生这个人,在外长袖善舞,谁都说他脾气好,却唯独对她,从未有过好脸色,不是冷嘲热讽,就是冷漠无言。 可此时此刻,他静静瞧着她,眼里尚还带着没退完的水汽,唇边带着近乎完美的微笑。然而那笑意却并不让人觉得虚伪,反而让楚瑜觉得,他似乎…… 他似乎,是想让自己用一个最好的姿态,面对她。 一想到这一点,楚瑜便觉得荒谬。 她收敛了自己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从卫秋身后走出来,朝着顾楚生行了个礼,恭敬道:“见过顾大人,妾身奉镇国候之命前来,保护顾大人进京,不知顾大人此刻情况如何,可否立刻启程?” 楚瑜这冰冷的态度让顾楚生愣了愣,但他立刻又明白过来。楚瑜是一个极有责任感的人,她既 然嫁了卫珺,哪怕卫珺死了,只要她还是卫家大夫人一日,便会保着卫家的名声,绝不会做出有损卫家声誉的事,更不会做对不起卫珺的事。 当年她当了顾夫人,也是这样苛求自己,家里吵得天翻地覆,她也没在外面让他有过半分难堪。他是她曾经相约私奔的人,她如今见他,自然要有所距离。 顾楚生心里酸涩,却也配合楚瑜,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好。” 说着,他抬头看着楚瑜,温和道:“你说什么都好。” 听到这话,在场众人内心都升起一种怪异感。楚瑜假作什么都没听到,抬手道:“大人请。” 顾楚生点了点头,撑着自己走出去。 他身上明显带了伤,血染透了衣服,可他却一声不吭,楚瑜说让他走,他就走。 长月和晚月知道两人的过往,虽然有些奇怪,但到底是能猜测出来几分,没有多话。 卫家的暗卫却是有些憋不住了,一群人跟在楚瑜身后,其中一个忍不住上前同卫秋道:“那贼子看大夫人眼神不对啊。” “你当我瞎吗?” 卫秋淡淡瞟过去,就顾楚生那眼神,已经不是能用狂热来形容的了。卫秋抱着剑,冷着声音:“不过他现在也没做什么,先看着吧。等到了华京,有小侯爷收拾他。” “要是没到华京他就做什么呢?” 卫秋没说话了,片刻后,他慢慢道:“那就看大夫人的意思了。” 侍卫们在后面嘀嘀咕咕的时候,顾楚生跟在楚瑜身后,往外面去牵马。 楚瑜走得快,一点都没照顾他,甚至因他这么跟着,生出几许烦躁来。 她不想和顾楚生牵扯那么多,牵扯一辈子已经够了,还要牵扯这辈子? 想都别想! 楚瑜忍不住加快了脚步,顾楚生却不紧不慢跟着,他的伤口因他动作太大挣出血来,他却也不觉得疼,跟在楚瑜身后,看着楚瑜活在他身边,他就觉得有那么一丝甜蜜涌上来。 楚瑜走到马边,回头时才发现顾楚生伤口已经再次出血,她皱了皱眉头,询问道:“你当真撑得住?” 要是半路死了,她这趟就白来了。 听到楚瑜问他,他微微一愣,随后便觉得巨大狂喜涌上来。 她再如何遮掩,终究是喜欢他的! 他抿了抿唇,低头想藏住笑, 楚瑜被他这个举动吓得头皮发麻,总觉得面前这个人似乎是脑子有坑,不能以正常人论。 “可以的。” 顾楚生小声道:“你别担心,你在我身边,我就没事儿。” 听到这话,楚瑜突然有种破口大骂的冲动。她原在军营也是学了很多骂人的话,只是后来当了顾夫人,被他纠正了多年,才改了过来。如今再次见到他,他居然能在这么短短一刻间让她有重温技能的能力,也算是本事了。 她板着脸扭过头,翻身上马道“我看你状态还挺好,上马吧。” 顾楚生轻轻一笑,歪头道:“好。” 说着,他便尝试着翻上马去。可他体力不支,几次都翻不上去,旁边人都上马等候了,就他在那里艰难爬着。 他也没和别人求助,就在这里较劲儿。楚瑜不明白顾楚生怎么是现在这个样子,她心里有些杂乱,冷着声音道:“卫秋,你帮他一把。” 卫秋愣了愣,随后露出嫌弃脸来,抬手扶了顾楚生一把,顾楚生刚坐上马,楚瑜就驾马冲了出去。 顾楚生连忙拍马追上,马颠簸得他唇齿之间全是血气,晚月看了一眼,不由得颇为担心,她向来心细,上前去追到楚瑜身边,小声道:“顾公子看上去不太行,这样颠簸下去,夫人你这是有什么气,也等先把小侯爷的事儿办完再发。” 听到这话,楚瑜微微一愣。 是了,她有什么好烦好置气的呢? 如今十七岁的顾楚生,没有半分对不起她。她固执要追着他去,他奋力拒绝,除此之外,在十七岁之前,他们其实并没有太大的交集。 就算有,也不过就是,十二岁战场之上,顾楚生救了她。 至此之后,逢年过节,顾楚生来楚家拜访,给楚锦一份礼物,给她一份。然后和楚锦在一起玩耍,她来作陪。 最后一场交集,也不过是他落魄之后,她单方面给他赠送东西,给他写的情书,约着他私奔。 她送的东西,他都一分钱不少的退了回来。而她约他私奔的信,也被他送了回来。 十七岁这年,顾楚生也不过,只是一个不喜欢她的人。 再多的怨恨,也不该报复在什么都没做的人身上。 为了泄愤去报复一个无辜的人,哪怕自己的愤怒是因为未来的那个人,这也是一种恶。 一个人可以不为善,却不能作恶 。 楚瑜慢慢平复心情,她看了一眼紧跟在后面的顾楚生,放慢了马,同后面的人淡道:“慢一点吧,不着急。” 大家听得楚瑜的命令,便放缓了速度。楚瑜叫了扔了一瓶药给顾楚生,平静道:“先吃了补充体力,很快到了客栈,我让人你给看诊。” 听到她的话,顾楚生弯了眉眼,温和道:“嗯。” 楚瑜不再看他,走到前方去。顾楚生握着那瓶子,打开瓶盖,小心翼翼吃了一颗,随后就珍而贵之的放在了胸口。 一行人大概行了半个时辰,便寻到了一家在外的客栈。顾楚生身上带着伤,容易引起人的注意,楚瑜便让人给他披了外袍,随后让卫秋扶住他,伪装成一个病弱公子带着妹妹出行的模样,住进了客栈之中。 顾楚生咳嗽着上了客房,饭店里其他人还在聊天。 “姚勇在整个州府缉拿那个顾楚生,赏金两万两黄金,要我能拿到,后半辈子都不愁了呢!” 楚瑜瞟了那两人一眼,一言不发。顾楚生化了伪装,神色坦坦荡荡,就从那两人面前过去,都没认出来。 顾楚生进了客栈,刚进去便倒了下去,卫秋连忙叫了大夫过来,大夫进来给顾楚生诊脉之后,连忙开了好个方子拿下去。 其中有几味药十分名贵,在这穷乡僻野绝对取不到,好在楚瑜来时就做好了充足准备,这些常用的名贵药材,因有尽有。 一群人忙了一夜,顾楚生总算平稳下来,大夫擦了一把冷汗,有些感慨道:“这人真是狠人啊。普通人像他这样的伤势,早就倒下了。” 楚瑜没说话,她看着顾楚生睡梦中紧皱着的眉头,心里也不由得有了几分敬意。 “行了。”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同旁边人道:“卫秋安排一下,该休息的休息,明天还要赶路,也别耗着了。” “是。” 卫秋领了命令,楚瑜便带着明月和长月走了出去。临出门前,她听见顾楚生一声嘶哑的低喃:“阿瑜……” 楚瑜愣了愣,随后她掏了掏耳朵。 她想,她大概是出现了幻觉。 旁边长月有些疑惑她的举动,奇怪道:“夫人你在做什么?” “赶紧给我颗糖丸,”楚瑜连忙伸手,一脸惊恐道:“我得给自己压压惊。” 第41章 第41章 长月和晚月知道楚瑜是在开玩笑,以往没有出嫁时,她向来是这样跳脱的性子。 而楚瑜则是发自内心的觉得,她是真心实意的想要压压惊。 顾楚生叫她的名字?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如果说上辈子顾楚生最讨厌的人是谁,楚瑜觉得,一定是自己。毕竟他这个人对谁都能彬彬有礼,唯独对她从来都是恶言相向。对谁都能以理智来衡量得失,唯独对她就是厌恶已经超出了他的理智。 他叫她的名字,绝对不可能。 可是转念一想,楚瑜又有些不确定了。 其实在她千里夜奔去找顾楚生之前,她对顾楚生并不算了解。那时候的顾楚生,在她心里就是一个完美大哥哥的形象。那时候的顾楚生对自己是什么感情呢? 她不知道。 楚瑜骤然生出了一个很自恋的念头,难道顾楚生在最开始是喜欢自己的?只是因为后来的某些事,或者她私奔的行为,反而转变了这个态度? 总不能顾楚生也重生回来的吧? 一想到这个想法,楚瑜就立刻否决的。 她和顾楚生纠缠的十二年,感情是一步一步恶化,后来两看相厌。两人刚成婚的时候,情况还没那么恶劣,偶尔的时候,顾楚生还是会对她好一下的,尤其是在顾楚生不太清醒的时候。比如那时候他们住的县令府衙十分简陋,夜里漏风,有时候睡熟了,风吹进来,他会迷迷糊糊抱紧她,然后问她一声:“冷不冷?” 可后来呢? 后来感情一步一步恶化下去,她看不惯他做的许多阴险小人之事,他看不惯看她毫无女子仪态的莽撞冒失,等回到华京楚锦出现,他要迎楚锦入府,两人更是吵得不可开交。 她嫉妒得面目全非,他失态得面目可憎。 这段感情,或者说她单方面的感情,走到最第十二年,唯有满目疮痍可言。 如果顾楚生是重生而来,怕此时此刻见到她,心里不知道要有多恶心,必然是有多远跑多远,绝对不会慢一步。 回顾着上辈子,楚瑜内心那些可笑的念头慢慢消失了去。她不太想知道顾楚生为什么念她的名字,反正这辈子,这个人与自己,也无甚关系。 她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顾楚生,吩咐卫秋道:“好好照顾着,我先去休息了。” 说完她便回了自己屋中。 连日奔波,她也有些累了,如今的身体虽然比当年她病去时好很多,却也是不能太多折腾。 她这辈子要好好保命,好好惜命,再不能为无谓的人做傻事儿。 一觉睡得很好,楚瑜睡醒之后,长月晚月伺候着她起来,顾楚生还在昏迷,楚瑜就带着长月晚月去逛了会儿街,找了只烤鸭,吃完之后,打了包带回去给卫秋。 回去的时候顾楚生总算是醒了,楚瑜走进房间里去瞧他。 进去时顾楚生正在喝粥,七八个卫家侍卫守在他身边吃饭,楚瑜带着烤鸭一进来,那就是满室生香,顾楚生抬起头来瞧她,眼里瞬间带了光。楚瑜假装看不见他的神色,将打包来的烤鸭分给侍卫后,来到顾楚生身前。 顾楚生目光落在那烤鸭上,没有移开,楚瑜以为他是馋了,便道:“你现在先喝粥吧,不适合吃那些。” 听了这话,顾楚生心里微微颤动。 他已经很久没接受过楚瑜的关心了。 她死后二十年,无数人向他表达过关心,却再没有一个人,会让他觉得,那份关心是真切的,发自内心的。哪怕是楚锦,后半生嘘寒问暖二十年,也没有让他觉得有过半分心安。 他捧着那碗粥,无数辛酸苦楚涌上来。 他想拉着她说这二十年,想告诉她没有她的二十年,他活得有多难。可是那些言语止于齿间,只有热泪涌上来,在楚瑜说出那句:“快把粥喝了吧……”的瞬间,骤然落下。 楚瑜被顾楚生哭得吓了一跳,后半句“别耽搁我们赶路”生生被逼了回去。她这辈子没见过顾楚生哭,哪怕是在他父亲被处死,落难那些年,他最难过的时候,也只是沙哑着同她说一句:“你过来。” 然后他就抱住她,把头埋在她的怀里,颤抖着身子,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少年的顾楚生有多骄傲她知道,所以在顾楚生哭的时候,她吓得小心翼翼开口:“这……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顾楚生这辈子最痛苦的时候就是他爹死的时候,那时候都没哭,怎么现在就哭了?难道还有比死爹更难过的事情不成? 还是说,这辈子她没在他身边,顾楚生性情大变了? 顾楚生一手抬着粥,一手抬手来擦了擦眼泪,随后抬起头来,含笑道:“没什么,只是许久没有人对我这样好,一时伤感罢了。” 这个理由…… 楚瑜姑且相信了。 不然她也再找不出什么理由了。 她看着面前少年红着眼,捧着粥,一时有些感慨,叹了口气道:“你赶紧喝粥喝药修养吧,别想太多了,对养伤不利。我们还要赶紧起程……” “那我们就起程吧。”顾楚生果断道:“我还撑得住。” “不用不用!”楚瑜被顾楚生这拼命三郎的架势吓到了,昨晚大夫才同她说过,这人是对自己太狠了,再多狠一点就能把命给作没了。她是来带人回去告御状的,不是来给他收尸的。于是她赶忙道:“你别乱动了,好好休息。现在也没急到这个程度,你回去后还有一场仗有的打,给自己留点余地。” 听了这话,顾楚生思索了片刻,终于是点了点头。 他低头将粥给喝了,楚瑜便坐在一旁和侍卫们聊天吃烤鸭。 他静静在一旁看着,以前他最恨的就是楚瑜这不羁的性子,从来没有多少男女之防,在军营当着将士中的侃爷,回家了除了面子上过得去,私下也全无大夫人的样子。这样的性子放在武将世家没什么,可放到书香门第出身的顾楚生眼里,那就是大大的罪过。 然而二十年过去,他见过太多龌龊肮脏,此刻瞧着楚瑜嗑着瓜子,竟也只觉得可爱了。 只是楚瑜聊了半天,等他粥都喝完了,也没同他说一句话,他心里不由得有些难受。他虽然理解她如今是卫家大夫人,和卫家侍卫聊天没什么,和一个外人太过热络不好,却仍旧扛不住自己内心那份心酸苦楚。 为什么不重生得早一点…… 顾楚生闭上眼睛,有些怨恨自己。重生在他还是顾家大公子,重生在楚瑜还没嫁人时,他无论如何,也要去抢了这门婚事才是。 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张开眼睛,终于打算不主动一点,于是开口道:“大夫人。” 楚瑜听顾楚生这么唤她,心里十分惬意,转过头去看他:“顾大人何事?” “有些事想与大夫人商议,大夫人可否屏退周边?” 楚瑜没想到顾楚生会说这话,她瞧了一眼卫秋,见卫秋面色平静,完全是无妨的模样。楚瑜犹豫了片刻,知晓顾楚生此人从来不会随便行事,必然是有什么重要的话,才要屏退周边的人。于是她想了想,抬手道:“那烦请顾公子放帘吧。” 让顾楚生把床帘放下来,隔着两人相见, 这也算是楚瑜的态度了。 顾楚生没想到楚瑜会说这样的话,愣了片刻之后,觉得心里有那么些苦涩。 他与她夫妻一辈子,从来没有隔着帘子见过。 然而他面上只能是保持着平静,抬了抬手道:“请下帘。” 晚月长月上前去,替顾楚生放下床帘,楚瑜朝卫秋点了点头,卫秋便带着众人走了出去。等听见房门关上,楚瑜坐在桌边,平静道:“顾大人有事可以说了。” “这一次你过来,是卫韫派来的吧?” 顾楚生听着楚瑜的声音在外面,心里酸涩无比。如今房里没有人了,楚瑜却还是这样的态度,摆明是要同他划清界限。 可是不应该的啊…… 顾楚生想不明白,她这样喜欢他,愿意为他跑了所有名誉私奔,怎么就……这样了呢? 顾楚生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听外面楚瑜道:“正是小侯爷派妾身前来救顾大人,如今张灯已为我卫府所救,顾大人所做所为,我卫府均已悉知,如今顾大人为姚勇追杀,小侯爷担心顾大人安危,便让妾身过来,救顾大人回京之后,将姚勇之事呈禀圣上,为顾大人主持一个公道。” 顾楚生没说话,他听着楚瑜一口一个“我卫府”,觉得内心仿佛是被刀割一般。 卫府和她什么关系?卫珺都死了,卫珺明明都没了,他们甚至都没有圆房,她可能见都没见过那个男人,就要把一辈子送给那个男人了?! 他脑中无数情绪翻涌,让他一贯的理智几乎都要毁了去,可他却仍旧控制着自己,看着床帘上绣着的梅花,平静道:“小侯爷下一步,是打算让我去告御状,他再联合其他人保我。就不知我和陛下耗着的时候,小侯爷还有什么打算?” 楚瑜听着顾楚生分析,顾楚生向来足智多谋,她也一贯信服,便道:“顾大人说的打算,是指什么打算?” “我这份状纸,也不过就是在陛下心中埋颗种子,不知道小侯爷可有其他准备,给这颗种子浇水施肥,让它生根发芽?” “这个,自然是有的。”楚瑜为了给顾楚生安心,若让顾楚生知道自己要单枪匹马去扛姚勇,他绝对不会干,只能安抚道:“顾大人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其他事情,小侯爷自会安排。” “卫大夫人可知,顾某做此事,是搭着生命风险在做?” 顾楚生看着梅花摇摇晃晃,觉得自己已经压抑不住了。 人就在外面,他掀开帘子就能看到,他再往前一步就能拥抱。 然而他此时此刻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还要叫一声,卫大夫人。 楚瑜听着顾楚生的话,不免笑了。她就知道顾楚生做这些事必有所图,于是她抿了口茶,含笑道:“顾大人放心,事成之后,卫家绝不会亏待大人,顾大人想要什么,大可说来。” 她想,此时此刻的顾楚生,要的不过是官场上的那些好处,这点东西,哪怕顾楚生不说,她也会说动卫韫给,就顾楚生的能耐,就当个县令,着实可惜了。 可是里面人却是许久没说话。 楚瑜有些疑惑,询问了一声:“顾大人?” “阿瑜,”里面的声音终于再次响了起来,夹杂着顾楚生嘶哑的声音:“如果我想要你呢?” 这句话出来,楚瑜整个人都懵了。 顾楚生闭上眼睛。 其实不该在此刻说出口的,可是他受不了了,他安耐不住了。他见不得她这样云淡风轻抽身世外,也看不得自己这样苦苦隐藏狼狈不堪。 以前多少人骂过他顾楚生狼子野心,这话的确不错。 他从来都是一匹孤狼,他看中什么,就一定会咬死了,绝不放口。 “你成婚前,曾给我一封信,邀我同你一起私奔。”顾楚生慢慢睁开眼睛,撩起帘子,露出他精致如玉的面容。 少年眼神里带着血性,带着狂热的执着,他盯着楚瑜,认真开口:“我答应了,如今我来了,你随我走吧。” 第42章 第42章 楚瑜没说话。 她沉默着,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有那么一瞬间,她怕自己一个冲动,跳起来捅面前这个人一刀。 他让她跟他走。 这是什么意思呢? 这句话,代表着他轻飘飘的,否认了她六年的努力,六年的苦楚,足足十二年,都被这句话否定得干干净净。 她爱他十二年,恨不得将心肝全给了这个人,就为了这一句话。可是他没给她。反而在重生这一辈子,她什么都没给过他的时候,将这句话给了她。 是她错了么? 上天让她重生回来,就是要按着她的头一巴掌抽过来告诉她,她错了? 不是顾楚生年少时不爱她,是她磋磨了顾楚生的爱? 可她做错了什么呢? 她为了保护他费尽心思,伤痕累累。她在时光岁月里磨平了棱角,变成了当年的顾大夫人。 她本来是可以一马鞭把嘴碎的女人抽下马回头去熬十根军棍的人,却在他身边学会了虚伪,学会了沉稳含着笑,像一个后宅妇人一样和别人唇枪舌战。 她本来是一个在战后围着篝火和将士们拍着酒坛子痛饮高歌的人,却在嫁给他后,像猛虎一样拔了自己的爪牙,成了一直乖顺的猫。 他总说她不好,看不惯她的做派,但如果他真的去看过,怎么看不见,顾大夫人和楚瑜,根本就是两个人。 她为爱情失去了自己,也难怪别人看不起她。 看着楚瑜沉默,顾楚生有些不安,有些忐忑出声:“阿瑜……” “不要这样叫我。” 楚瑜抬骤然打断他,顾楚生脸色有些苍白,楚瑜抬眼看着他。 少年的顾楚生,上没有后来那股子戾气,后来顾楚生为官十二载,在官场之上,再没有了少年时那份傲气热血。此刻她看着顾楚生,他还干干净净,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了自己所有翻涌的情绪,往后退了几步,重新跪坐下来。 “年少不知世事,冒昧求君,是吾之过。” 她静静看着他,眼神决绝:“然而,如今妾心已明,烦请顾大人将那少年玩笑之事,当做过眼云烟吧。” 听到这话,顾楚生慢慢捏紧了拳头:“妾心已明?玩笑之事?有人将这事当做玩笑,有人会将私奔之事当开玩 笑吗?!” “你喜欢我,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清楚。”楚瑜看着顾楚生失态的模样,自己反而平静下来,她看着他红肿的眼,语调平和:“妾身知道,自己年少时喜欢过大人,十二岁那年,那人红衣驾马而来,妾身不甚欢喜。” 听到这话,顾楚生的眼泪再也止不住,慢慢落下来。 十二岁那年…… 十二岁那年,城破之时,他本是出去报信,却遥遥见到了那姑娘。 那是他第一次握住一个姑娘的手,也是第一次拥抱一个人。 在她死后,他无数次回想那个场景,那时候的顾楚生还是顾家大公子,他意气风发,少年自满,那时候大概是他一生之中,最美好的年华。 他微微颤抖,抿紧了唇,眼泪簌簌。 他想阻止她后面的话,将所有言语停在这一刻。然而他知道,他得听下去,只有听下去,他才明白自己能做什么。 “楚瑜所求,不过一份温柔。出生以来,父兄不曾将楚瑜当女子,母亲不曾将楚瑜当女子,于是在公子伸手那片刻,楚瑜当公子是救赎,故而我爱的不是公子,只是楚瑜以为的幻想。” 说着,楚瑜慢慢微笑起来:“直到嫁给世子,楚瑜方才知道,所谓感情,并非如此。” “你只见过他一面。” 顾楚生沙哑提醒:“然后他就死了。” 楚瑜轻轻笑了:“虽然只有一面,可是举手投足,他待我极好。顾公子给我的,不过是一个人对待一个普通女子的好,世子给我的,是如珠如宝。上战场后,再忙之时,世子也不忘同我通信。我仰慕世子英雄豪情,他虽战死于沙场,却永存于妾身心中。” 顾楚生说不出话来,他捏着拳头,全身都颤抖。 疼啊,怎么这么疼呢。 他为什么要重生这一遭,为什么要回来,亲耳听着楚瑜说,她对他的爱情,从来只是一场自以为是。 她以为他不知道吗? 他知道,可是他一直自欺欺人。那么多年,他都知道她爱慕的是那顶天立地的英雄男儿,从来不是他这样躲在黑暗之中玩弄权术的政客小人。如果她向往的是烈阳,他就是阴月。 她看错了人,她自以为是对,只是她这人一向执着固执,才能一执着,就是六年。 六年后她终于受不了,终于要和他和离。 那一天他一直等着,她这犹如空中楼阁的爱,他怎么不知道只是一场幻想。 有一天她会梦醒,有一天她会看清。 可是他却没有办法,只能在这痛苦中,打着转,再出不来。 所以他多少次告诉自己讨厌她,多少次告诉自己厌恶她,年少的时候说着说着就以为是真的了,直到她死了,再也说不出这样伤人的话了,他才敢慢慢打开自己紧捏在手里的心纸,看清自己的心。 可为什么要告诉他呢? 为什么要在他抱着幻梦死去后,又把他拖过来,如此凌迟呢? 他看着她清澈温和的眼,问不出声来。 楚瑜见他不说话,只是落着泪,叹了口气,轻声道:“少年冒昧之事,还请公子原谅则个。天高海阔,民生多艰,公子有经世之才,亦有凌云之志,望日后大展宏图,成我大楚之重器,护我大楚黎明百姓,”说着,她抬眼看他,慢慢出声:“盛世江山。” “我不!” 顾楚生猛地出声,他盯着楚瑜的眼睛,仿佛是一个孩子一般,一字一句,咬牙出声:“我不。” 凭什么遂了她的愿? 凭什么她如此从容离开,还能要求他做这做那,她是他的谁?她凭什么又这么对他行径指指点点。 顾楚生仿佛是回到当年和楚瑜争执之时,她看不惯他小人行径,充斥他不顾大局。他总是在同她吵,他恨极了她为了别人同他争执。 他等着她说服他,责骂他。 然而楚瑜听后,却只是愣了愣,片刻后,她点了点头:“也是,这是大人选择,妾身也不过是随口一说,大人无需多想。” 说着,楚瑜起身道:“若无他事,妾身这就退下了。” 听到这话,顾楚生愣了愣,他看着楚瑜走出去,沙哑声音开口:“你为什么,不骂我?” 楚瑜有些奇怪,她站在门边,回头看他:“个人有个人的选择,你与我有没有什么干系,我骂你作甚?” “你的意思是,”他目光有些呆滞:“你不喜欢我了,我和你没什么关系了,所以我是个好人坏人,对于你而言,都没有关系了?” “或许还是有的吧?”楚瑜叹了口气,轻笑道:“若顾大人是个坏人,要杀了顾大人,或许还颇费周折呢。” “你要杀我?”顾楚生听到这话,慢慢笑出声来,他撑着 自己走下来,抽出挂在床边的剑,将剑柄转给她:“那你来啊。” 楚瑜皱起眉头,顾楚生看着剑尖指着自己,心中满是快意,他大笑出声来:“你来杀了我啊!” 楚瑜没说话,她平静看着他:“你还没做错事,我杀你作甚?你若做错了事,”楚瑜抬手将头发挽在耳后,目光看向了远方:“该是我杀,我自然不会手软。不该我杀,自然有人杀你。” “其他不说,”楚瑜笑声里带了些她自己都没察觉出的思念:“你若祸国殃民,我们家小七那性子,怕是第一个人就要动手了。” 第43章 第43章 听到这话,顾楚生心里一寒。 上辈子他就是卫韫杀了的,楚瑜不在以后,他也不知道该求什么。卫韫对于皇家一直不满,他却是个十足的保皇派,为此争斗了近二十年。最后新皇看不惯卫韫,意图设计他,卫韫便带着人直杀入京中,而他奋力反抗,却在最后被卫韫一封信彻底击溃。 卫韫那封信里告诉他,他手里还留着楚瑜当年与卫家的婚书,问他要与不要。 所有人都以为这是卫韫的笑言,区区一封死了二十年的人婚书,与天子安危怎么比?顾楚生再糊涂,也不至于糊涂成这样。 然而顾楚生却知道,这是卫韫将他看透了。 他一生早已没了什么能求的,他苦苦追寻的,不过是那个人的幻影。别人说她死了,可她在他心里,却一直活着。 妻子与他人的婚书,自然是要拿回来的。 于是他打开了华京城门,立于城门之前。那时候按照他的谋算,再守城一天,卫韫就撑不住了。 可是他还是输了,输在二十年前死去的故人手里。 楚瑜的话,可谓一语成箴。 他不恨卫韫,甚至于还有点感激他,至少给他的死,找到了一个理由。他本就是游荡于人世的孤魂,又有什么好求? 他没再言语,楚瑜见他无话,转身离开。 顾楚生提着剑慢慢放下,颓然坐在床上,整个人都乱了。 楚瑜走出门后,长月晚月赶紧迎了上来,担忧道:“夫人,他没做什么吧?” 听到这话,卫秋抬头朝楚瑜看了一眼。楚瑜赶忙笑笑:“就他那身子骨,能对我做什么?行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吧,等他休养好了,我们便起程。” 有了楚瑜这话,大家才开始各自忙碌开去,楚瑜和晚月长月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刚进房门,晚月便焦急上前来道:“夫人你同他没说什么罢?” 楚瑜知道晚月的担忧,晚月向来是个聪明的,当初她执着要私奔,也是晚月死命拦着。晚月知道她对顾楚生情深,就怕她此刻做什么傻事。 楚瑜笑了笑:“别担心,没说什么。就是他邀请我一起私奔。” 一听这话,两个侍女顿时睁大了眼,长月提剑就转身道:“我去杀了他。” “回来!” 晚月忙出了声, 叫住这脾气暴躁的妹妹,回头郑重看着楚瑜道:“夫人可答应了?” 楚瑜一看她们着急的样子就觉得好笑,她翻开茶杯,将茶水倒入陶泥杯中,笑着道:“哪儿能啊,我又不傻。我同他说了,我已经嫁人了,还挺喜欢卫珺的,打算给他守寡呢。” 听到这话,晚月舒了口气,她瞧着楚瑜,面上露出几分欣慰来:“小姐总算长大了。” 她没有用“夫人”,而是她未出阁时的“小姐”,楚瑜顿了顿喝茶的动作,抬头看向晚月,见对方眼中不含杂质的眼神。 上辈子长月走得早,也就晚月一直陪着她。后来她让晚月出嫁,看在顾楚生的面子上,加上晚月圆滑,倒也嫁的不错,成为了一位富商的妻子。她嫁人后,却也经常来看望楚瑜,多有照顾,一直到楚瑜死前,也是她来照顾伺候。 看到这如长姐一样的人,楚瑜不觉有些心酸。她声音有些艰涩,慢慢道:“这些年我不懂事,让你费心了。” “无妨的,”晚月神色温和:“夫人能安好,我便心安。早点晚点,倒也没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 上辈子,她就是懂事得太晚。 可这些话楚瑜也说不出来,她轻轻笑了笑,换了话题道:“不过顾楚生既然有这个心思,以后我们还是避着些吧。” 晚月赞同点头,长月气冲冲坐回来,剑往脚上一放,嘟囔道:“那就这么放过他了?” “那你到说说,他是做错了什么,让你不放过?” 楚瑜含笑开口,逗弄着长月。长月张了张口,一时居然也挑不出顾楚生的错来,顾楚生与楚瑜无甚交集,唯一的冲突,也不过是退了楚瑜那封私奔信。 长月憋了半天,终于道:“他瞎了眼才拒绝夫人!拒绝了还有脸回来?我看着他这贼子就想捅他一剑!” “行啊。” 楚瑜大大方方开口,长月“唉?”了一声,楚瑜笑着抬眼:“等仗打完了,他没用了,你有本事杀,我双手赞成。你要是缺利刃,我还能将我的宝剑奉上,借你宰贼去!” 长月也不过就是气话,楚瑜真让她杀,她也不敢,一口气堵在胸口,过了好半天,终于叹了口气道:“罢了。” 因存了躲着顾楚生的心思,后面的时间楚瑜也没多去看他,两天后,卫秋来禀报楚瑜顾楚生伤势差不多,可以上路的消息后,楚瑜便立刻带人出发。 一行人用着伪造的通关文牒,伪装成了送病弱公子进京就医的商人,一路畅通无阻往华京赶过去。 临到华京前,所有人都有些累了,眼见着华京就在前方,楚瑜算了算时间,便决定先住店休息,同时让人进华京去向卫韫告知即将到达的消息。 一行人进店的时候,店里没有多少人,小二上前来招呼,笑着问:“公子是打尖还是住店?” 顾楚生由卫秋搀扶着,轻咳了几声,转头看向楚瑜,楚瑜忙上前来道:“我们住店。” 说着,楚瑜与小二点了人数,定了房间。一行人坐下来吃饭,卫秋暗中先将呈上来的东西验过毒后,这才让所有人进食。 店里客人不多,没多久,另一行大汉提刀笑着走了进来,大汉们上来就要了热酒,在一旁闹闹哄哄,让整个酒馆瞬间热闹起来。 顾楚生瞟了来人一眼,没有说话。一个大汉喝了几口之后,端着酒来了楚瑜面前,笑着同众人道:“哟,这小娘子好俊俏啊。” “大胆!” 一个侍卫猛地站起来,旁边人大笑起来,那大汉转头道:“这小鸡仔同老子说大胆呢?” 说着,大汉转过头去,同那人笑道:“老子就是大胆怎么了?老子不但要说小娘子漂亮,还要抢她去快活……” 话没说完,卫秋的剑就送了出去。 楚瑜抿了一口酒,听顾楚生急促咳嗽起来。楚瑜忙做着急的模样过去:“哥哥你怎么了?” 听见咳嗽之声,卫秋这才想起来如今是什么时候,他慌忙收剑,对方却是不依不饶。 顾楚生朝着楚瑜伸出手,急促咳嗽着,楚瑜忙上前去扶住顾楚生:“哥哥你怎么了?先上楼去歇息吧!” 说着,她扶着顾楚生便往上去,晚月长月跟着往上去,那些大汉还想上前,卫家侍卫顿时横刀拦住。 楚瑜跟着顾楚生刚上楼,顾楚生便立刻拉住楚瑜,急促道:“是姚勇的人,赶紧走!” 楚瑜来不及问顾楚生怎么认出来的,吹了声口哨,便拉着顾楚生飞快冲过长廊,直接从窗户跳了下去。 夜色已黑,然而楚瑜和顾楚生刚落下的瞬间,数只羽箭便朝着他们的方向冲了过来! 顾楚生将外套朝着羽箭方向一扔,瞬间遮住了对方的视线,楚瑜就着这个机会提着他,兔起鹤落便朝着林子里冲了进去。 卫秋等人听到哨子声便 知道不对,立刻跟着冲了出去,然而对方明显是已经摸清了他们的实力,来的人是他们两倍之多,将他们团团围住。 晚月长月断后,楚瑜看了一眼便知道情形不对,她皱起眉头,又吹了一声口哨。 围着晚月长月的人瞬间知道了楚瑜的位置,朝着楚瑜的方向就冲了进来,楚瑜将顾楚生往密林一个方向一扔,急促说了句:“躲着别出来。” 随后便朝着林子里冲了进去。 许多杀手追着楚瑜冲了进去,楚瑜埋伏在树上不动,那些人就开始围着圈打着转。 顾楚生看了一眼楚瑜的位置,他手里捻了块石头,便朝着楚瑜反方向一个位置扔了过去。 “那里!” 众人朝着顾楚生扔石头的方向冲了过去,楚瑜瞬间明白了顾楚生的意思,在那些人穿过她脚下后,倒挂着一刀剑光过去,直接从后面收了一批人头,而后瞬间换了一棵树,再也不动弹。 血流了一地,远处是卫家侍卫和敌人大打斗的声音,然而林子却是安静得可怕。 一个面容冷峻的青年背着刀走了进来,冷着声道:“你们在等什么?” “大……大人……”侍卫颤着声道:“他们藏在树上,我们找不到!” 青年没说话,背后大刀蒙的扔了出去,在空中旋转着砍过大树,瞬息之间,十几棵大树摇摇欲坠,而楚瑜所在那一颗正是其中之一! 楚瑜没有办法,纵身一跃,也就是这瞬间,青年提着大刀,猛地扑了上来! 那刀法又狠又快,楚瑜灵活躲闪,却仍旧觉得有些吃力,顾楚生在暗处算着两人的路数,刻意遮掩了呼吸,一言不发。 十几个杀手围住楚瑜,楚瑜艰难躲闪,刀光在夜色中带着寒意,楚瑜长剑根本不敢硬接。顾楚生躲在暗处,眼见着一个侍卫朝着楚瑜刺去,他再也安耐不住,手中石子朝着那人就弹了出去! 也就是这瞬间,持刀青年朝着顾楚生的方向奔袭而来,楚瑜长剑直追而去,顾楚生握紧了袖中短刀,就等着那人急袭瞬间。 谁知那人却是半路猛地用一阵掌风扫过顾楚生藏身的密林,顾楚生本已受伤,被这掌风猛地一推,便重重摔了出去,撞在树上,吐出血来。 确认了顾楚生的情形后,青年这才挥刀砍向顾楚生,楚瑜连忙跟上,在青年刀锋来时,将顾楚生往边上一拖,那刀刃方向眼见着要砍向楚瑜,顾楚生脑子一嗡, 便朝着楚瑜扑了过去,刀猛地砍在顾楚生身上,血溅了楚瑜一脸。眼见着第二刀就要落下,却突闻箭声疾驰而来,于夜色中划出银光,青年一个回旋躲闪开去,旋即又是三支箭从三个不同方向落来。 那箭不是直直过来,而是先射到树上再折过去,但每一次角度都极其刁钻,纵是青年身形敏捷,却也在第三箭被直接钉在了树上。 青年大怒,拔了箭红着眼就朝着楚瑜砍去,也就是这瞬间,少年白衣长枪,从马上直接翻身落到楚瑜身前,不带半分犹豫,直指青年。 那枪法大开大合,每一击都仿佛带了泰山倾崩千钧之势,青年受了那一箭,行为迟钝许多,周边许多帮手冲上来,楚瑜将顾楚生一扔,便冲入战局,拦住了周边杀手。 枪如游龙翱翔于夜色,青年被来人逼得节节败退,而对方堪堪不过少年,却游刃有余,没有半分疲惫之色。 最后一枪如惊雷刺入青年肺腑,他被钉在树上,鲜血流出来,他沙哑出声:“你是谁?” 少年抬眼,漂亮的眼里一片平静。 “杀人者,卫家卫韫。” 第44章 第44章 音落之事,卫韫骤然收回长枪,对方一口血急促涌出,顺着树瘫了下去。 卫韫并非一个人赶来,等他收拾完青年时,局势也都被控制住。卫韫提着回身,疾步走到楚瑜面前,急促道:“可有大碍?” “嗯?” 楚瑜将剑甩回剑鞘中,回头看去,有些奇怪道:“我又没受伤,有什么大碍?” 卫韫听了这话,这才放心下来。旁人扶着顾楚生走过来,卫韫转头过去,打量着顾楚生。 此刻顾楚生穿着水蓝色长衫,上面沾染了泥土和血迹,头发上的玉冠也在打斗中落下,仅从衣着上看,不免有些狼狈。然而此人面色镇定,神色清明,朝着卫韫走来时,带了股卫韫仅在谢太傅之流常年混迹于朝堂的政客上才得见过的气势。 初初见面,卫韫便生了警惕。 而顾楚生也同时打量着卫韫。 他记得上辈子见卫韫的时候,其实比现在的时间,应该早一些。上一辈子没有楚瑜,卫韫在天牢之中出来之后,就直奔战场,当时白城已破,他撑着独守昆阳,那时少年在夜里带兵而来,驾马立于城门之外,仰头看向城楼上的他,冷声开口:“卫家卫韫,奉命前来守城。” 少年身上那股子戾气太重,重得让他时隔三十多年再次回想起来,依旧记忆犹新。 然而如今看见卫韫,却与当年截然不同。 今日的卫韫五官上并没有多大变化,但上辈子那股戾气却全然不见,他和楚瑜并肩站着,白衣银枪,立如青松修竹,笑带朗月清风。 他朝他行了个礼,神色真挚道:“顾大人一路辛苦了,卫某来迟,让顾大人受惊。” 其实按照他们两人如今的身份,绝对算得上礼遇。顾楚生连忙回礼,面色恭敬道:“小侯爷抬举,顾某被人追杀,却还牵连侯爷,是顾某的不是。” “此事具体如何,本候心里清楚。”卫韫看了一眼周边,神色沉稳道:“不过此地不宜久留,还请顾大人上马,我等速进华京之后,再做详谈。” 听了这话,顾楚生也没迟疑,点头之后,三人便立刻上马,往华京奔赴过去。 卫韫将顾楚生交给卫秋等人照看,同楚瑜领人走在前方。 卫韫驾马靠近楚瑜,打量着她,再次确认道:“嫂嫂真无大碍?” “没 有。”楚瑜笑了笑:“我还没真的开打呢,你就来了。手都没热起来。” 卫韫听了这话,眼里带了微弱的笑意:“嫂嫂这就托大了,今日来的是漠北金刀张程,嫂嫂遇上他,怕是要吃点亏。” 卫韫这是实在话,楚瑜也明白,对上这种天生神力的人,她的确没什么办法。她瞧了卫韫一眼,有些奇怪道:“我不是才让人去报信,你怎么就来了?” “两天前嫂嫂说你到了天守关,我便算着日子等着,算着你今日应该差不多到这附近,便过来看看。” 卫韫说得平淡,简单的句子,却全是关心。 从两天前开始算着日子等,怕也是担忧太久了。 然而卫韫却也知道,他对楚瑜的行踪如此清楚,却也不止是担忧。楚瑜这么一走十几天,他打从回到华京后,就没和楚瑜分开过这么久,一时竟是有些不习惯。 走在庭院长廊的时候总觉的该有楚瑜教导着小公子学武的小声,走到书房的时候总觉得会在某一瞬间听见卫夏来报说楚瑜来了,甚至于吃饭的时候都觉得,他对面该坐着个楚瑜,笑意盈盈同蒋纯说着话。 人家说习惯这东西,久了就养成。他本来觉得,楚瑜多走几日,他就好了。 结果却是楚瑜走的时间越长,他越是挂着,甚至于夜里做梦,还会梦见她一身素衣,神情萧索,跪坐在马车里,平静叫一声,卫大人。 梦里的楚瑜神色一片死寂,仿佛是跋山涉水后走到绝境的旅人。 他在梦里看着楚瑜的模样,心疼得不行,想要问那么一声:“嫂嫂,你怎么了?”,却又骤然惊醒,见到天光。 于是他越等越焦急,得知楚瑜到了天守关,便亲自来接。 只是这之前的事儿他也不会说,但就这么几句话,楚瑜还是听得心头一暖,感激道:“还好你今日来接了,不然今日不打到天明怕是回不去。” 卫韫没说话,他拉着缰绳,看向前方。 楚瑜有些奇怪:“你怎的了?” “我方才在想,”卫韫声音有些僵硬:“若嫂子今日遇了不测怎么办?” “为了这样一件不重要的事让嫂子有了闪失,”卫韫僵硬着声:“你让我心里怎么过得去这个坎。” 楚瑜微微愣了愣,来是她要求来的,做是她没做好,卫韫不高兴,倒也正常。 她抿了抿唇道:“日后我不会如此莽 撞。今日本该直接进京的,是我没有……” 楚瑜声音渐渐小了,卫韫面色没变,楚瑜也察觉出来,卫韫在乎的并不是这件事她做得好与不好,而是她遇险这件事有一就有二。 楚瑜也无法承诺说这辈子不会再遇到险情,本就是生在沙场上的人,谁又许诺得了谁生死? 两人沉默着往华京赶去,第二日清晨,才到了华京,入了卫府。 一进入府中,蒋纯便带着人迎了上来,焦急道:“这是怎么的?路上我便收了信,说要备好大夫……” 说着,蒋纯走到楚瑜面前,扶着楚瑜的手,上下打量着,关切道:“可有大碍?” “没什么。”楚瑜尴尬摆手:“就是简单遇伏,我没受伤。” “让大夫给顾大人看看。” 卫韫解了外套交给下人,脱了鞋走上长廊,吩咐道:“再寻一个女大夫给大夫人彻底问诊。” 听了这话,楚瑜面上露出些无奈,蒋纯抬眼有几分疑惑看向楚瑜,楚瑜叹了口气:“依他,都依他。” 卫韫脚下顿了顿,最后还是板着脸往屋里去了。 顾楚生被送到了客房去,他伤势严重得多,便调了卫府最好的大夫过去给他。 而蒋纯确认楚瑜其实没有什么伤后,便先让楚瑜去休息。 楚瑜这几日一路奔波,也觉得有些疲惫,回了屋里,连澡都没洗,便直接倒在大床上睡了过去。 一觉睡到下午,楚瑜才慢慢醒来,让人打了水沐浴,她正在水里擦着身子,就听到外面传来了卫韫的声音:“嫂嫂呢?” “大夫人还在沐浴。” 长月在外恭敬出声:“还请侯爷稍等片刻。” 卫韫没有及时回话,似乎是愣了,过了片刻后,楚瑜听他故作镇定、却不难听出中间的慌张道:“那我去前厅等嫂嫂了。” 说完,他便转身匆匆去了。 那逃一样的脚步声,让楚瑜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她回头瞧给她擦着身子的晚月,笑着道:“我这么可怕么?” “小侯爷毕竟少年,”晚月给她淋水,有些无奈道:“羞涩也是人之常情。” “我说,”楚瑜翻过身子,趴在浴桶边缘,回想起卫珺迎亲那日的场景,眼里带了温度:“他们卫家的男人,好像都很容易害羞。你若以后小七娶亲,是不是也是结结巴 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是未来的事儿了。” 晚月叹了口气,给楚瑜淋了水道:“小侯爷若是娶亲,您也得为自己打算了。这卫府的大夫人终究只能有一个,到时候您年纪也不小了,也该为自己找个去路。” “我该为自己找什么去路?” 楚瑜假作听不懂晚月的话,晚月抬眼瞧她:“您总不能真自己一个人过一辈子,无论如何说,孩子总得有一个吧?” 楚瑜没说话。 她练的功夫路子偏阴,正常人练倒也没什么,但上辈子她受过几次伤,加上练功的路子不对,体质就极其阴寒,不易受孕。 千辛万苦终于要了一个孩子,那孩子最后却是认了楚锦作为母亲。 孩子给予她的,除了怀胎十月有过片刻温暖,其他的记忆,都十分不堪。虽然也知道那并非孩子的错,但她对于孩子,也没了什么期待。 “其实也无所谓的吧。”她叹息了一声:“我自己一个人过,也挺好。” “您说的是孩子话。”晚月有些无奈:“等您老了,便明白孩子的好了。” 楚瑜没应声,她隐约想起怀着孩子的那几个月,她看着肚子一点一点点大起来那份心情。 过了好久后,她终于道:“若是能遇到个合适的人,再说吧。” 晚月也没再追着这个话题,她给楚瑜递了巾帕擦了身子,披上衣衫,打了香露,擦了头发,楚瑜才往前厅去。 楚瑜走进前厅时,卫韫正跪坐在位置上,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楚瑜方步入屋中,叫了一声:“小七?”,他这才抬起头来,目光落到楚瑜身上,点了点头道:“嫂嫂。” 冬日风寒,楚瑜的头发还没彻底干下来,便披着头发来了前厅。卫韫瞧见楚瑜这散着发的模样,不由得愣了愣,随后忙让人加了炭火,让长月拿了帕子过来,皱眉同她道:“怎的没将头发擦干再来?你湿着头发出来,也不怕老来痛风吗?” “哪里有这样娇气?” 楚瑜笑了笑:“我想你必然有很多要问,便先过来同你说一下情况。这头发一时半会儿干不了,我说完还得去吃饭,就先过来了。” 楚瑜是要去同蒋纯、柳雪阳用膳的,当着她们的面不好说这些正事儿,只能先同卫韫说了。 卫韫早让人备了点心,有些无奈道:“我早知道你要吃东西,先垫着肚子, 慢慢说吧。” 这时候长月拿了巾帕进来,交给晚月,晚月跪坐在楚瑜身后,替楚瑜细细擦着头发。 楚瑜从到达昆阳开始讲起,遮掩了顾楚生同她告白这一段后,将所经历的事原原本本给卫韫说了一遍。卫韫敲着桌子听完,慢慢道:“看来你们是在路上就被盯上了,不然他们准备得不会这样充足。” 楚瑜应了一声,卫韫抬眼看她:“还有一事,我有些冒昧。” 楚瑜有些奇怪,她看着卫韫的眼,瞧他目光平静:“卫秋同我说,您与顾楚生曾独处一室商议大事,不知这件大事是什么?” 这话出口,卫韫就有些后悔了。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话,这话听上去,着实有那么些不好听,仿佛是他在怀疑楚瑜一般。然而他并不怀疑楚瑜,可不问,他总觉得有那么些奇怪的东西在心里挠着。左思右想,他将这归为对楚瑜的关心,毕竟楚瑜的婚事,也是他要操心的事情,不能让楚瑜被人随随便便骗了过去。 楚瑜静静看着他,见卫韫将目光挪开,看向了其他方向,她轻轻一笑:“侯爷可是疑我?” “我没有。” 听见这话,卫韫瞬间涨红了脸,他颇有些孩子气般急忙解释道:“我就是问问,你不说就罢了,又不是逼着你说什么,你不说我又会想什么?” 见卫韫红着的脸,楚瑜心里放下来。她大概猜出卫韫的意思,按照柳雪阳的性子,必然是拜托卫韫帮她物色夫婿人选的,如今卫韫问这事儿,怕也是误会她与顾楚生之间有什么。 顾楚生青年才俊,从来都是家长心中的乘龙快婿人选,当然,除了他爹。但他爹的原因是他不大看得上顾楚生一个文臣,和顾楚生本人优秀与否五官。楚瑜知道柳雪阳一心想给她找个怎样的,若是卫韫知道顾楚生的心思,多半是要告诉柳雪阳的,待他日顾楚生平步青云,柳雪阳怕是会极力撮合。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楚瑜便笑笑道:“你不是疑心我便好,他疑心甚重,也就是支开家仆,询问我你的计划而已。但你本也没什么计划告诉我,我答了不知,也就没什么了。” 卫韫应了声,沉默着点了点头,没有多问。 可他心里却是知晓,楚瑜并没同他说这实话。他抬头看了一眼楚瑜。 如今已经是入夜,房间里点了灯火,方才炭炉加得多了些,所有人都出了些细汗,楚瑜身上却仍旧清爽如玉。 烛火之下,楚瑜的肌肤透出了一种玉色的光滑,看上去如同刚剥开的煮鸡蛋一般,只是瞧着,便能想象到触碰的感觉。 更要命的不仅是着白玉一般的肌肤,还有那纤长的颈部一路延伸下去,随之而隆起的弧度。 没有梳发髻的女子带着股子慵懒的味道,仿佛是午后晒在阳光下的猫,优雅散漫。 失去了平日的端庄与距离,面前这个人骤然变得触手可及。于是一切莫名的念头飞窜而出,又被巨石狠狠压住,挣扎着想要掀翻那巨石,引惊涛骇浪。 卫韫不过只是平淡从楚瑜身上扫过,却就凝在了那里。 楚瑜平静喝着茶,见他半天没答话,不由得皱了皱眉,端着茶杯抬头,疑惑道:“小七?” 女子软语唤出他的名字,卫韫猛地清醒过来。他迅速收回神色,背上出了一身冷汗。 然而他面上犹自镇定,慢慢道:“方才突然想起其他事儿,走了神。” 楚瑜点点头,见卫韫不再追究她私人上的事,颇为满意换了话题:“如今顾楚生来了,你打算如何安置?” “先将伤养好。” 卫韫大口灌下一口茶,眼睛直直看着大门方向,半点不敢看向楚瑜,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道:“等一会儿我去找他,先问了情况,再做定夺。” “也好。”楚瑜点点头:“你可用膳了?” “用了。”卫韫直直盯着前厅,只想赶紧离开。 他觉得此时此刻,整个氛围似乎都不太对,他向来五感敏锐,今日尤甚。他觉得整个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兰花香,是楚瑜惯常用着的那种,此刻在他鼻尖翻转缠绕,然后慢慢钻入他的鼻腔,让人心也跟着浮躁起来。 楚瑜没察觉卫韫的不对,点了点头道:“那我去饭厅陪同母亲和阿纯用饭,你要去找顾楚生便去吧,我先走了。” 卫韫垂着眼眸,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嗯。” 楚瑜见他也没有其他吩咐,便站起身来,带着长月晚月走了。 等她走了许久,脚步声彻底小时候,卫韫才慢慢抬起眼来。 他目光落在门外,仿佛月光下还有那人婀娜的影子。 卫夏有些疑惑道:“侯爷,您看什么呢?” 卫韫没说话。 卫夏追问出声:“侯爷?” 卫韫收了心神,站起身子来, 平静道:“去找顾楚生吧。” 第45章 第45章 卫韫带着卫秋卫夏来了顾楚生房里,顾楚生正跪坐在桌前喝粥。他已经包扎好了伤口,伤口不深,不过伤了皮肉,倒也没什么大碍。他惯来是个讲究的人,如今楚瑜不在,也没什么装病的必要,便端端正正坐着进食。此刻听见卫韫进来的声音,顾楚生连忙起身来,卫韫大步跨进去,扶住准备行礼的顾楚生道:“顾大人无需多礼,您有伤在身,就不必如此了。” 顾楚生轻轻咳嗽起来,一面咳嗽一面道:“见到侯爷,应有的礼数还是要有。” 他说这话断断续续,却是诚意十足。卫韫叹了口气,扶着顾楚生坐下道:“大人的诚意,卫某已经明白,还请大人莫要作践自己身子了,为日后多做打算才是。” 听到这话,顾楚生叹了口气:“给侯爷添麻烦了。” 卫韫摇了摇头,顾楚生坐稳之后,卫韫这才坐到另一边小桌后,静静等着顾楚生气息平稳。等了一会儿后,却是顾楚生抬起头来:“侯爷此时来,是想问顾某在昆阳之事吧?” “顾大人之事,卫某有所耳闻,”卫韫实话实说:“但道听途说,不如顾大人亲口所言。明白顾大人经历了什么,才好做下一步谋划。” 卫韫平静开口,顾楚生点了点头,也为此早做好了准备。他慢慢道:“此事应当从卫家遇难前半月开始说起。” 卫韫听到“卫家遇难”四字,眼神瞬间一冷,他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抬手道:“洗耳恭听大人之言。” “下官本为昆阳县令,战时肩负昆阳至白城一段粮草押运之责。卫家遇难前半月,下官押送粮草数量加大,从粮草数量,下官反推,当时在白城将士,前后应有近二十万。” 彼时战场上一共十九万人马,顾楚生这个数量估计得没有大错。 当时姚勇是秘密过来的,并没对外宣扬,而姚勇带来九万人马,更是没有对外多说。 顾楚生仅凭自己押送的粮草数量就能意识到战场上实际将士数量,倒的确是个能人。 “后来白帝谷一战之后,下官听闻卫家战死七万人,姚勇暂管帅印。下官便知事有蹊跷,于是连夜赶往了白帝谷勘查情况,然后在白帝谷山上见到了青州军的马蹄印记。” 顾楚生说着,声音里带了叹息。卫韫慢慢捏紧了拳头,顾楚生看了他一眼,接着道:“我心知此事不好,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下官 却从来爱做最坏之猜想,若是姚勇与卫大人有斗争,那白帝谷一战,罪名必然要全在卫家身上,而卫家剩下的兵力,姚勇也要努力耗尽。可罪名在卫家身上,卫小侯爷一旦入狱,卫家剩下的将士绝不会善罢甘休,不做些令天子恼惧之事便算了,哪里还会甘心当人棋子,替人卖命?” 卫韫没说话。 白城当时有卫家驻军十万,死了七万,剩下三万,他入狱后再无联系,他出狱后给卫家守军的第一条命令就是,惜命保命,韬光养晦。 顾楚生将这句局势中所有人的心思猜到,让卫韫不由得有些敬佩。 他坐直了身子,抿了口茶,继续道:“卫家乃世代忠臣,也不会在卫韫这里成为乱臣贼子。” 顾楚生没说话,他笑了笑,瞧着面前神色冷淡的少年,没有将他的话接下去。 上辈子卫韫哪里有半分忠臣的样子?帝王轻言废立,若非他顾楚生扛着,怕是他卫韫和曹阿满无异。 他甚至能在御书房痛斥帝王:“我卫家忠黎民百姓,护九州安危,你天子算个什么东西!”,如今同他说“忠义”,顾楚生觉得也颇为可笑了些。 只是他面上不显,继续道:“卫姚斗争,必然要波及百姓。之后我都是亲自押送粮草,随时关心着白城动向。白城城坡前,我前去观望过战况,当时我便明白,以城内卫姚之情形,白城怕是守不下来。当天夜里,我夜访秦将军府邸,同秦将军言明来意,让城破之时,秦将军留两千兵马于我,于城中几个关键点设伏。我提前联络好百姓,随时做好抗敌准备。” 顾楚生说的秦将军,便是如今卫家留在白城那三万军的首领,左将军秦时月。 秦时月乃卫家家臣,然而顾楚生与他联络之事,却并没有告诉卫韫。 卫韫皱起眉头,顾楚生接着道:“是我让秦将军先不要同卫大人说,在下不做没把握之事,等网铺好,再与大人说也不迟。” 卫韫抬眼看他,顾楚生神色平淡,仿佛是在撒网捕鱼一般,平淡道:“白城在我找秦将军黎明时,因为两军均不肯抵抗城破,我便带着卫家两千兵马和百姓组织了抵抗疏散。因为卫家军当时身着便衣,所有人便以为,是我一个人组织疏散了百姓。” 这样说来,事情便明朗起来,卫韫大概明白了顾楚生的思路,抬手示意他继续说。 “如此大功,姚勇决计不会给我,”顾楚生看了他的手势,接着道:“我猜到他必然 会独揽此功。揽功之后,他对我无非两个态度,要么我依附归顺他,要么对我赶尽杀绝。若是前者最好,我便混入他手下,再多收集些证据再动手不迟。若是后者也无妨,那自然有第二套方案等着他。” 顾楚生说着这些,神色间不自觉带了些神采,他端起茶轻抿了一口,姿态风流大方,全然看不出是别人刚刚追杀过的模样,继续道:“于是我先是将证人准备好送往了另一处,一旦我出事便会有人带着他们赶往华京。同时派人向姚勇手下谋士公孙先生送礼,去试探姚勇的意思。从公孙此人的态度中,我揣测出姚勇要杀我,只是我没想到他动手得这样快,便只能让张灯带着证据先走,然后假装顺从跟着公孙先生去姚勇那里,然后半路劫持公孙先生,跳入河中,藏到河内一隐蔽之处,在河中等了足足一天,再做了引路标记后,逆流去了上游。” 听到这话,卫韫面上露出微妙的神色来:“我听闻你落河时已经受了伤?” “是,”顾楚生也没有否认,坦诚道:“下官武艺不佳,落河时为流矢所伤。” “那你还在河里呆了一天?!” 卫韫颇为震惊,十二月的河水温度绝非常人所能忍受,虽然对于他们这些习武之人来说不会冻死,但也绝不是什么好的体验。顾楚生有些无奈:“姚勇人多,必然沿着上下游找我,这是他抓我的最好机会,我若不在河中带上一天,任何时候出去都只是瓮中捉鳖。我只能等他们追踪过后,再出河中,只要能够出去,他们再找我,那就难得多了。” 顾楚生说得轻描淡写,卫秋等人听着,却不由得有些心里发颤,只觉得这人对自己着实是太狠。 “顾大人真乃大丈夫。”卫韫感慨了一声,顾楚生知道他指得是什么,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他对自己算不得很,要说真的狠的,怕是楚临阳。 “侯爷谬赞,也只是被逼无奈了。”顾楚生笑了笑,接着道:“我上岸后,便找了一个山洞躲着。因为时刻准备着逃跑,身上带着些干粮,喝了山洞里的积水,倒也没饿死。然后我便等到了大夫人带人前来。如今我证据都已经准备好,能够证明当时卫家军以及我组织疏散的证人也在来华京的路上,只等侯爷一声令下,顾某便立刻去将此事捅出来,戳他姚勇一刀。” 卫韫没说话,他斟酌着顾楚生的话语。 如果顾楚生所说为真,那顾楚生所作所为,就不仅仅是帮卫韫扳倒姚勇,甚至于他还帮着卫家,又博得 一个好名声。 卫韫想到这些,心里不由得一冷,他抬眼看向顾楚生,平静道:“顾大人所作所为,卫某十分感激,但有几个疑问,卫某却不得不问。” “您请。” 顾楚生似乎已经料到卫韫要问什么,神色一片泰然。卫韫直接道:“您所做之事,处处都为我卫家着想,我卫家与顾大人既非故交,又非旧友,顾大人何苦牺牲前程为此?” 顾楚生抿了口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含笑问:“还有呢?” “您所作所为,从头到尾,似乎都并不畏惧姚勇。甚至于跳入河中后,还知道会有人来救你,留下了标志指路。您是觉得谁会来救您?而留下那些痕迹,您不怕被人发现吗?” 听到这些话,顾楚生轻轻笑了。 “实不相瞒,下官之所以这样拼着性命和前程做出如此举动,其实有三个原因。” “其一,姚勇此等小人不堪为谋,北狄此番来势汹汹,若放纵此人,怕是大楚江山将尽毁于此人手中,顾某再如何心思卑劣,也是大楚儿郎,若国不国,又以何为家?故而欲联手侯爷打压姚勇,敢为侯爷马前卒。” 卫韫没说话,这些漂亮话,从来不是事情关键。 顾楚生也知道卫韫不感兴趣这些,接着道:“其二,顾某乃罪臣之子,若要稳步升迁,从九品县令再回到我原来翰林学士的位置,怕是一辈子也未必能爬回去,只能兵行险招。望他日侯爷飞黄腾达,不忘顾某今日之诚意。” “这个,你放心。”卫韫点了点头,玩弄着手中茶杯,看着烛火,平静道:“本侯向来是赏罚分明之人,绝不亏欠功臣。” “不过,其实前两个因由都不过引子。让顾某下定决心冒如此大险,全是因为,顾某想向小侯爷,求一个人。” 听到这话,卫韫顿住转动茶杯的动作,慢慢看了过来。 顾楚生在卫韫凌厉的目光下,神色不动,平静道:“卫大人问顾某为何敢留下标记,是因顾某猜到,来救顾某的,必然是卫大夫人,顾某所留标记,乃年幼时与大夫人共同所创,唯有我二人方才明白。” 听着这话,所有人都感觉到周边温度迅速降了下去。顾楚生退了一步,展开袖子,将双手交叠放于额顶,朝着卫韫大拜下去,声音掷地有声。 “顾某愿不惜代价,求娶卫大夫人!” 卫韫没有说话,所有人都察觉到,有肃杀之 气从卫韫身上传来。卫韫握着茶杯,神色平静,顾楚生跪拜在卫韫身前,一动不动。 许久后,卫韫轻笑了一声。 “区区九品县令,罪臣之子,求娶我卫府大夫人——” “顾楚生,”卫韫微微仰头,眼中全是蔑视:“你配得起吗?” 第46章 第46章 顾楚生皱了皱眉头,觉得事情有些出乎他意料之外。 他和卫韫斗了一辈子,自认还算了解这个人。他向来护短,对家人十分重视,也是个很会尊重人的人,绝不会做强迫别人意愿之事。 楚瑜所做之事,他在昆阳有所耳闻,以楚瑜这份恩情,卫韫必然是要铭记在心,替楚瑜谋划未来的。 顾楚生之所以着急,也就是有这份考量,若是卫韫擅作主张,将楚瑜不声不响嫁了,到时候未必有第二早死的卫珺了。 虽然他确定此时楚瑜心中有自己,应当不会是卫韫说什么是什么,可这世上之事多有变化,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于是顾楚生才如此着急回华京,先是设计姚勇投诚,并且向卫韫表明了自己的能力手腕,再同卫韫表明心意,言语间暗示他与楚瑜青梅竹马情投意合。这样一来,卫韫就算不即刻答应他,也应将自己当做备选。 然而卫韫此时如此直言嘲讽,顾楚生的确有些意外。 他深吸了口气,平静道:“若是因下官如今权势不足以匹配卫大夫人,那敢问侯爷,顾某官至何位,才有资格上门求娶?” 这话问出来,卫韫觉得自己怒得想要掀了这人桌子。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恼怒些什么,只是瞧着顾楚生这不屈不挠死缠烂打的脸,觉得格外可憎。 可他面色不显,握着酒杯,一言不发。 什么官位配的上? 卫韫也问自己,可是他想了许多,无论顾楚生是九品县令,还是内阁大学士乃至当朝首辅,甚至于有一日顾楚生他当了皇帝,卫韫都觉得,配不上。 他抬眼打量着顾楚生,顾楚生不由自主挺直了腰背。 客观来说,顾楚生生得极好,斯文俊秀,看似文弱书生,但挺直腰背不卑不亢跪坐在他对面,便带了文人特有的那份傲气风骨。任何一个女子瞧见了,都难免会称赞几声。 华京以文弱风流为美,因此卫家的儿郎哪怕五官上生得更有颜色,与华京那些贵公子相比,却总还是差了几分。而顾楚生乃书香门第顾家出生,自幼持礼守序,一举一动自带风流教养,端端就这么看着,便觉得赏心悦目。 可卫韫却是越看越难受,总觉得这人贼眉鼠眼面目可憎。 思索了许久后,卫韫终于找出了自己讨厌这人的原因。 “你 当初既然拒绝了我嫂嫂,断没有回头的道理。” 他想到这件事,心里经不觉舒了口气,他放下茶杯,冷着声音:“我嫂嫂何等骄傲女子,容得你呼之则来挥之则去?既然当初不好好珍惜,便莫在如今惺惺作态。你若愿意,你我继续合作,好好谋你的前程。若不愿意,便自请离去,以大人之谋略,怕不是非我卫家不可,我会让人护送大人,直到大人寻到安身之所。” 顾楚生不说话,卫韫不愿与他多说,起身欲走。然而刚刚转身,顾楚生就慢慢笑了。 “侯爷说得极是,”顾楚生声音平静,卫韫慢慢回头,看见顾楚生垂着眼眸,唇边带了笑意:“当初没有好好珍惜,又怎是一言一语就能打动人心的?做了错事儿得认,犯下的罪得偿。下官明白。” 卫韫静静看他,等着顾楚生下一句。顾楚生抬头看向卫韫,神色中带了恳求:“只是,原不原谅,这就是大夫人与在下之间的事,可否请侯爷尊重大夫人的意思,大夫人嫁与不嫁,将军切勿强求。” 卫韫捏着拳头,他觉得内心里有波澜翻滚,然而他面上却保持着那冷漠的神色,只是应了声:“可。” 她的意思,他什么时候没遵守过? 顾楚生就是白担心。 看着顾楚生那放下心的眼神,卫韫忍不住出声刺他:“我不逼她嫁人,可顾楚生,不是每个人都会等在原地。有一天她会爱上别人,到时候,我也会亲手送她出嫁,绝不阻拦。” 听到这话,顾楚生微微一愣,随后他轻笑起来,平静道:“我明白。” 他那云淡风轻的样子,激得卫韫血气翻涌。他本想是刺顾楚生,可话出来,他却觉得仿佛是刺到自己。顾楚生那平静的态度与自己张牙舞爪呈现出鲜明对比,一瞬之间,卫韫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毛发都没长齐的小狗,对着一头狼龇牙咆哮。 他心虚着犬吠低吼,他却带着股看过了世事的从容淡定。 这样的对比让卫韫内心酸楚,越和顾楚生相处,他越能明白,为什么楚瑜会面对和自己哥哥那样众人称赞的好婚事,仍旧愿意抛弃一切,学着红拂夜奔去找这个人。 他和自己哥哥一样,俱是内心强大之人,和他这样强撑淡定的少年幼犬截然不同。 卫韫不与他再多言,大步转身离开。他憋着一口气大步回了自己房中,将卫夏卫秋等人全都赶了出去后,一脚踹翻了放花瓶的架子。 卫夏在外 面听见里面噼里啪啦的声响,忍不住抖了抖,卫秋转身就走,卫夏追上去,小声道:“你去哪儿啊?” “找大夫人。” 卫秋用看傻子的表情看了一眼卫夏,卫夏顿时反应过来。 以前卫韫就是这性子,不高兴了就砸东西,每次都是卫珺来拦着。如今卫珺不在了,也就楚瑜能拦卫韫了。柳雪阳是个不管事的,同她说此事,她只会说:“怎么办呐?那……要不就砸吧?砸累了就好了。” 可卫韫向来体力超群,等他砸累了,怕是能把卫府拆了。 于是卫夏催促卫秋道:“我看着,你赶紧去。” 卫秋“嗯”了一声,便问了人去找楚瑜。 楚瑜刚在饭厅与柳雪阳用过饭,同家里女眷聊着天。王岚已经接近临盆,所有人都围绕着王岚问东问西,嘱咐着王岚该怎么着生产才会顺利。楚瑜正笑着将手放在王岚肚子上感受着胎动,卫秋便走了进来,恭敬道:“大夫人。” 楚瑜抬头看了卫秋的脸色一眼,便知道卫秋是有事来了。 她笑着辞别了蒋纯和柳雪阳,来到长廊,皱起眉头道:“怎的了?” “小侯爷和顾楚生谈得不高兴,在屋里砸东西。” 听到这话,楚瑜微微一愣。顾楚生的能力她知道,他既然费尽心思布了这么大的局,应当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和卫韫争执起来才是。而卫韫待人又向来心思宽广,顾楚生不作妖,卫韫绝不会有什么不高兴的说法。 于是楚瑜立刻觉得,必然是顾楚生此人又做什么妖,她有些不满,提步朝着卫韫房间里走去:“你可知他们说了什么?” “不知。” 卫秋冷静回答。 其实他知道,但作为一个好侍卫,最基本的原则就是,主子的事儿,他什么都不知道。 哪怕他和卫夏什么都看得清楚,可什么也不该他们看清楚。一个人若是知道太多,看得太明白,就不容易活得长。 楚瑜知道从卫秋这里也问不出什么,就大步朝着卫韫房间走去,才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瓷器碎裂之声,卫夏蹲在门口,抬手捂着耳朵,跟着声音一起颤了一下。 楚瑜到了门前,抬手敲了门,就听见里面卫韫带着气性的声音:“滚开,别烦我!” “小七,是我。” 一听这话,里面的卫韫就愣了。他站在一片狼藉之间,那份 和顾楚生对比出来的幼稚,在这狼藉里显得越发清晰刺眼。 卫韫抿紧了唇,僵硬着声音道:“嫂嫂,今日我身体不适,有什么事,还请嫂嫂改日再来吧。” “哦,身体不适啊,”楚瑜在外面善解人意一般拉长了声音,随后带了笑意:“那你开门,我来替你看看,到底我们小七这病,是在身上呢,还是在心上呢?” 卫韫不说话,楚瑜便将手放在门上,笑着道:“你不开,我就踹了?” “别!” 卫韫赶忙出声,怕楚瑜踹门进来,看见这满地的狼狈。卫韫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道:“还请嫂嫂在门外稍后片刻吧,小七出来。” 楚瑜也不逼她,堂堂镇国公被人看见这样孩子气的一面,怎么也不体面。卫韫又是要面子的人,自然不会愿意她此刻进屋去。于是楚瑜背过身子,负手立在长廊上,又同卫夏吩咐拿了酒和一些下酒菜过来,仰头看着月亮。 卫韫见外面没再做声催促,他深吸了一口气,忙去镜子前整理了衣衫,梳理了头发。他如今还不到束冠之年,虽然按照华京的风潮,像他这样不及弱冠却已为官的少年也可用发冠做为装饰,但并不强求。因此像卫韫这样武将出身的人家,是不惯带那些复杂的发饰的,只用一根发带将头发一束,最多在束发带上做点文章,但朴素如卫韫,连发带都没有任何坠饰。 这样的发带简单是简单,但是没有任何审美意识也的确是没有。以往卫韫不觉得,可今日打量了顾楚生后,看着这简陋的发带,卫韫竟是生出几分不满来。 他觉得自己这番心思别别扭扭,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想些什么,摆弄了头发一会儿后,恼怒得将桌子一拍,便开门走了出去。 刚开门,便见到楚瑜负手而立,背对着他,仰头看着天上明月。 她素衣广袖,头发也是用一根红色发带简单束在身后,看上去颇有几分名士不羁味道。 卫韫站在她身后瞧她,楚瑜听得关门的声响,笑着转头看了过去:“出来了?” “嗯。”卫韫垂下眼眸,没有多说,心里不自觉涌起了几分自卑来,总觉得面前人如月宫仙子落凡,自己只是人间莽撞少年郎,触碰不得。 楚瑜招呼着他到了长廊边上,这里已经备好了水酒茶点,楚瑜靠着一根柱子坐下来,指了指水酒对面道:“坐吧。” 卫韫听话坐下来,楚瑜靠着柱子,曲着腿,执了一杯酒,含笑看着 卫韫。卫韫则是脚搭在长廊边上、手放在两边,垂着眼眸坐着,活像个小姑娘。 楚瑜不觉笑出声来,却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多激他,只是压着笑意道:“是怎么同顾楚生吵起来的,同给我说说?” “他这竖子,”卫韫也没直说,扭头叱责道:“轻狂!” “嗯。”楚瑜点了点头,这点她倒是赞成。顾楚生此人内心极其狂傲,于政治一事上完全是个狂热赌徒,从来觉得自己不会输。 想一想,怕死这样的态度惹恼了卫韫。她笑了笑道:“他这人是这样,有几分才能的人多少有些脾气,你日后见得多,要学着包容些。” 说着,她给卫韫倒了杯酒:“做大事者心思不能太过细腻,否则善妒多疑,日久天长,便会走到歪路上,也引不来良才效力。” “嫂嫂说的,我都明白。”卫韫低着头,任楚瑜将酒杯放在他手边,垂眸道:“嫂嫂不如同给我说说,你和顾楚生的事儿吧。” 其实本来不该问的,他从来也不是想打听楚瑜过去的人。可是听着顾楚生说“他与楚瑜青梅竹马,还有只有两个人认出来的符号”,听着楚瑜说她如何如何熟识顾楚生,顾楚生是什么脾气,他就有种莫名的排斥感涌上来。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外人,他插入不了他们的世界,他甚至都不知道,他们的世界经历过什么。 然而问出这句话后,卫韫就觉得失礼,忙道:“我就是好奇,不说也不妨事。” “其实,也没什么。” 楚瑜垂着眼眸,从来没有人问过她与顾楚生的事,仿佛她爱顾楚生这件事是突如其来,她说爱,大家就坦然接受,也没有人问过一句为什么。 “我想我和他的事儿,得从我十二岁那年说起。” 楚瑜淡淡开口,其实她和顾楚生的开始并不复杂,战场被救,从此长久的暗恋,被楚锦怂恿下私奔,然后被拒绝。 十五岁的楚瑜和顾楚生,十分简单,仅此而已。 “遇到你哥哥后,我意识到其实我爱的不是顾楚生,我爱的是顾楚生给我的那份错觉。十二岁那年他对我伸出手,我就以为他会给我爱,但其实他不会给,也没有责任给。其实我和楚锦没有多大区别,楚锦在家庭里没有感受过爱,于是她用尽方法手段去追求一个人对她好,我也是如此。” 上辈子她执着十二年,求的是这份心上的圆满,年少时没有得到,所以就拼命渴求。 而回顾来看,楚锦用尽手段,与她所求,何尝不是一样? 她看明白了楚锦,也就看明白了自己。只是她这一路的感悟如何得来不能言明,只能用卫珺当幌子,说着自己的心得:“人心都会有残缺,有不圆满,可不能一直活在这份残缺里。” “所以你放弃了顾楚生?” 卫韫皱起眉头,楚瑜轻轻一笑:“应该说,所以我放下了我的执念。而顾楚生……” 楚瑜抿了口酒,轻轻叹息:“或许曾经喜欢过,可是放下了,就是放下了。如今瞧着他,也就觉得是个路人而已。若不是要帮着你,我与他大概今生今世,都不会再见了。” 卫韫没有再把话接下去,他低头看着脚下庭院里的鹅卵石,许久后,他慢慢道:“其实我气恼的不是顾楚生,是自己。” “嗯?” 楚瑜有些疑惑:“你气恼自己什么?” 卫韫沉默了一会儿,楚瑜便静静等着,过了好久,卫韫终于才抬起头来,认真看着楚瑜,有些忐忑道:“嫂嫂,我是不是太孩子气了?” 听了这话,楚瑜微微一愣,片刻后,却是笑出声来:“你是气恼这个?” “我与顾楚生,差别也不过就是三岁,”卫韫抿了抿唇:“可我却觉得,这人心智之深沉,让我自惭形秽。与他相比较,我总觉得自己不过是虚张声势,刻意装出来的那份成熟。他却是真的老谋深算,无论是拿捏情绪还是猜测人心,都精准得让人觉得可怕。” 楚瑜听着,喝了口酒:“你觉得自己在外是虚张声势,怎不知他在你面前也是虚张声势呢?” 少年时顾楚生是什么样子,她还记得。十七岁的顾楚生比十四岁的卫韫,半斤八两,谁也不比谁好到哪里去。都是天之骄子,不过是所擅长方向不同,哪里又来天差地别? 只是顾楚生毕竟年长,而且从小就是个会装腔作势的,怕是唬住了卫韫。 她抬手拍了拍卫韫的肩:“别沮丧了,你要真觉得自己比不上他,那你就努力。而且,我觉得吧,我们家小七哪儿都比他好,怎么就比不上顾楚生了?” 听了这话,卫韫抬起头来,认真道:“那我哪儿比他好?” 没想到卫韫居然会这么认真问这个问题,随口一说的楚瑜当场愣了。 然而少年看着她的神色却是清明认真,容不得半分欺骗犹豫。楚瑜沉默了片刻后,慢慢道:“你比他好太 多,我一时半会儿说不完。” “那你慢慢说,我慢慢听。” 卫韫端了酒杯,看着前方。楚瑜无奈,靠在柱子上,盯着卫韫,开始认真思索:“你比他长得好。” 没想到开口就是这个,卫韫不由得僵了僵,楚瑜见他似是被夸得害羞了,不由得抚掌大笑:“我们小七怕是不知道自己长得多好,你可知我在闺中时,你十三岁跟随父亲凯旋回来,我同众位贵族小姐去迎接你们。当时我就坐在茶楼包厢里,看见你们卫家子弟领军入城。那天你跟在你哥哥身后,一出来,我就听人家说,哎呀,那个小公子好俊啊,我一眼瞧见就挪不开了,长大后一定是华京第一美男啊。” 楚瑜浮夸学着那小姐的口吻,说着说着,自己倒忍不住笑起来。卫韫静静瞧她:“那时候,嫂嫂也瞧见我了吗?” “瞧见了,”楚瑜回想着那遥远的过去,其实满打满算,应该已经过了十四年,然而当她刻意回想,却感觉那回忆仿佛就在昨日一样,她明明早该忘却,仍旧在这一刻,想起了卫家子弟身着银甲,意气风发入城的模样。楚瑜抿了口酒,叹息出声:“一眼就看见了。” 听到这话,卫韫心里总算是舒展了些。 他发现自己果然还是耳根子软,楚瑜说着些好听话,他就觉得开心。于是他再次追问:“除了长得好,我还有什么比顾楚生好?” 楚瑜没说话,她酒喝得多了些,抬眼看着少年此刻清澈的眼睛,那眼睛如宝石一样,引人窥探往前。楚瑜忍不住往前探了探,将如玉的之间轻轻指在卫韫的胸口,如薄樱一般的唇,吐出两个字:“心正。” “你如天上皎皎月,”她轻笑:“他似月下晚来香。阿韫,你不需要同他比较的。花开会败,唯日月永恒。人一生唯有心正,才得长久。” “聪慧也好、出身也罢,从不是最重要的,如何当一个人,才是人活一辈子,决定其命运的根本。” 卫韫没说话,他目光落在楚瑜指尖:“那么,嫂嫂觉得,要如何当一个人呢?” “无愧于人,无愧于心。”楚瑜靠回柱子上,叹了口气道:“别伤害他人,是做人的底线。但别伤害自己,是做自己的底线。” “好难。” 卫韫果断出声,楚瑜笑开:“所以说,做人难啊。” 卫韫不说话了,他发现楚瑜总有一种莫名的力量,无论任何时候,她只要同他这么简简单单说几句话,他就 觉得一切都会被安抚。时间、世界,都仿佛与他们隔离,他们身处在一个独立的空间里,这个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安静说着话。 卫韫端起楚瑜的给她的酒,同她说这话,听着楚瑜一句一句夸赞他。 她说话,他喝酒,两个人肩并肩坐在长廊上,仿佛两个孩子,诉说着所有心事与未来。 卫韫说他想为卫家报仇,想灭北狄,想让国家有一个圣明的君主,想看海清河宴,四海升平。 楚瑜就说她想等天下安定了,她想去兰州去,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遇到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她想做什么做什么,最好能养五只猫儿,还要有个小鱼塘。 卫韫喝了酒,有些困了,他一喝酒就容易困,楚瑜却是越喝越亢奋的类型,他撑着自己问她:“为什么想养五只猫儿。” “小时候在边境,大哥不喜欢猫,”楚瑜比划着:“我就一直没养,可我隔壁有个妹子,她就养了五只猫,我每天馋啊,只能爬墙过去蹭猫玩。我那时候就想,等我以后长大,飞黄腾达,我一定要养五只猫!” 卫韫听着,支吾着应声点头,楚瑜越说越高兴,细细描绘着自己未来向往着的生活。说着说着,卫韫再也支持不住,突然就倒在了楚瑜肩头,楚瑜微微一愣,她扭过头去,看见卫韫毫无防备的睡颜,许久后,才慢慢回过神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她总是看着这个孩子要强撑着自己当镇北侯的样子,当他骤然靠在自己肩头时,她居然就觉得有那么几分心疼。 卫韫其实很久没睡好了。 昨日同样是连夜奔波,她睡下时卫韫没睡下,她醒来时卫韫仍旧醒着。如今她还神采奕奕,他却已经撑不住倒在自己肩头。 酒意上头来,她觉得自己身侧这个人,仿佛就是自己亲弟弟一般。她不忍心挪动他,便就让卫夏拿了毯子来,盖在他身上,坐着喝着酒,抬头瞧着月亮。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卫韫慢慢醒过来。他许久没有睡得这样沉过,茫然着睁了眼,他就看到他身侧的楚瑜。 楚瑜提着瓶小酒壶,朝他笑了笑:“醒了?” 夜风吹过来,卫韫酒醒了许多,他挺直身子,身上毛毯滑落下来,小声应了声:“嗯。” “你醒了,我就走了。” 楚瑜撑着自己站起来,她穿着宽大的袍子,头发随意散着,手里提了壶小酒,背对着他聚了聚 酒瓶:“早点睡,回见了。” 说着,她便赤脚走在长廊上,转身离了开去。 卫韫看着月光落在那人身上,风吹得女子广袖长发飞扬,她红色的头绳在一片素色中格外鲜明,手中小酒瓶上缠绕的红色结穗子跟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荡来荡去,起起伏伏。 他就这么静静瞧着,旁边卫夏走过来,小心翼翼道:“侯爷,就寝吧?” 卫韫垂下眉眼,拿过楚瑜方才喝过的酒瓶,他突然特别想知道,楚瑜喝过的酒,是什么味道。 他喝了一口,楚瑜喜欢喝的酒是果酒,带着些甜味,缠绕在唇齿之间,侵蚀得人意志全无,软弱不堪。 他低头看着手心里的小酒瓶,许久后,站起身来,同卫夏道:“以后嫂嫂喝的酒都要温过以后再送来,不然就不准她喝了。” 卫夏愣了愣,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最后却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第二天清晨醒来,卫韫再次去找了顾楚生。 顾楚生正在换药,他听闻卫韫来了,不慌不忙让人将伤口包扎好,这才往前来,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随后道:“侯爷今日前来,不知有何赐教?” 顾楚生说着,目光却是不自觉打量向卫韫。 卫韫身上的气质与昨日不同,昨日明明像一只龇牙咧嘴将所有毛竖起来抵御外敌的小兽,今日却骤然收起了自己的倒刺,展现出了一种从容温和的态度。 然而这份从容温和却非可欺,任何人瞧着他,都能察觉有一种无声的压迫感传递在他的举手投足里,不是刻意为之,只是因身处高位,与生俱来。 顾楚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是沉默着等着卫韫开口。卫韫抿了口茶,神色平静道:“卫某前来,是为昨日之事道歉。昨日卫某出口妄言,还往顾大人不要见怪。” 顾楚生没想到卫韫居然是来说着这个,他沉默着声,等着卫韫接下来的话。 卫韫静静看着他:“你与我嫂嫂的事,我昨日已同嫂嫂谈过。你们的事我不会管,我也不希望你们的事会影响朝政之事。” “这是自然。” 顾楚生没想到卫韫居然能将这些事都分开,他抬头看卫韫,十五岁的少年,经历昨日那样的恼怒,眉宇间却不带半分怨气,反而真挚道:“顾大人要以做马前卒换一个好前途,这是卫韫答应你。但嫂嫂之事不能作为此事赌注,顾大人知道吧?” 第47章 第47章 顾楚生从卫韫手里接过写着日期地点的纸页,仔细看着上面的时间,没有多说。 卫韫出狱后成功接手卫家之前一切储备力量,能摸到皇帝的行程,顾楚生一点都不意外。他之所以如今还要依靠着卫韫,也是因着这些世家大族里所有的力量,是他有不起的。 当年皇帝与秦王的恩怨可谓不死不休,顾楚生的父亲撞在皇帝的剑上,皇帝不会给顾家留下任何东西。如果不是顾楚生当年咬牙进宫主动将顾家一切暗中势力上缴,家产尽捐,并交出了秦王的遗腹子,怕是连他都活不下来。 所有人都以为他父亲是因为给秦王谏言触怒帝王,却不知顾家真正触怒帝王的,是他父亲藏了那个秦王的孩子。 如今顾楚生虽然活了下来,却与一个普通子弟入仕没有任何区别,不攀附着世家大族,他根本没有任何往上走的机会。 卫韫等着顾楚生审视着时间。 顾楚生去告御状,时间极其关键。 皇帝如今还保着姚勇,谁也不知道皇帝对姚勇的容忍度到底有多高,若是皇帝认为不顾百姓弃城这件事不算大事,那么顾楚生去告御状,就是白白送了自己性命。 这御状要告,得告得有技巧,得告得天下皆知,才能保住顾楚生的命。 顾楚生看了一会儿,终于道:“元月初一这天吧。” 元月初一,皇帝会上祭坛祭祀,这一天围观者众,顾楚生定这一天,倒的确是最热闹的时候。 卫韫点了点头,心里却始终有些放心不下,顾楚生看着卫韫的神色,明白他的意思:“你可是觉得,如此逼迫陛下,怕会让陛下心生不喜?” 卫韫抬眼看他:“我们已经逼过陛下一次。” 为了让他出狱,楚瑜已经跪在宫门前,半逼半求过皇帝一次。如果顾楚生再去当众告御状,卫家就绝不能再出面。 顾楚生沉默着不说话,卫韫起身道:“先暂定这个时间,我再想想。” 顾楚生应了声,又道:“我对京中事情不大清楚,还请侯爷留给人予我,细细说明诸事。” 卫韫“嗯”了一声,抬头看了卫夏:“你留下。” 说完,卫韫便独自走出去,思索着该做什么。 皇帝多年盛宠姚勇,除却姚勇是对付世家的一把刀之外,还有就是皇帝一直以 为姚勇极有能力。因姚勇擅长经营,又热衷于揽功夺权,不在前线根本不清楚前线的事情,皇帝只能看到战报结果,哪怕知道中间必有猫腻,却也很难做出完全正确的估量。 姚勇十分的功劳,皇帝心中大概有七分,却不知实际上,此人连三分都未必有。 如今先让皇帝怀疑姚勇无能撒谎,接着他再让宋世澜配合战场导致姚勇节节败退,让宋世澜一口将责任推在姚勇身上,这是皇帝内心必然会有疑虑,他安插在姚勇身边的人多做挑拨,君臣之间必有间隙。 等到天守关时,让楚临阳宋世澜联手设计姚勇,天守关一丢,皇帝在本就觉得姚勇无能的情况下,对姚勇必然多加叱责,他再让线人透露出皇帝有杀姚勇换卫韫出山之意,届时姚勇必反。 天守关破,姚勇再反,宋世澜楚临阳避祸不出,手中能用的将领,也就只有卫韫了。 到时候要粮扩兵制,将卫家在前线假装逃跑的士兵重新洗白成为正规军,皇帝哪怕心知肚明,也无可奈何。 这一切后面的都已经部署好,顾楚生这一步就变得极为关键,如果不能在皇帝心里埋下这颗种子,那后面的一切可能就成了无用功。 他大可以让顾楚生去告御状,归根到底,他并不指望用这个案子去扳倒姚勇,这只是一根引线,只需要埋在皇帝心里,让皇帝对姚勇行骗之行为有一个认识。那么顾楚生是生是死,也就没了什么关系。 可是他做不到。 他还不是那些老谋深算的冷血政客,顾楚生如今是一个救下白城百姓的良臣,哪怕他居心不良,可他没做错事,卫韫就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 而且顾楚生刻意揭发这个案子,皇帝若是偏心到家,换个思路想,说不定还要觉得是其他人设下的圈套,刻意陷害姚勇。毕竟姚勇这些年为皇帝冲锋陷阵,得罪了不少世家。 所以这件事,最好不要刻意去做。不该是他们主动告诉皇帝,应该是皇帝被动知晓。 那如何让皇帝知晓? 卫韫左思右想,他猛地想起一个人来。 那只是一个大概模糊的念头,他便匆匆忙忙来到楚瑜房间,楚瑜正在写字,看见卫韫急急忙忙走进来,不由得有些担忧道:“怎么了?” “嫂嫂,”卫韫认真道:“你与长公主的关系如何?” 听到这话,楚瑜的心放下大半来,她目光回到自己的纸上,从容道:“你且 说是什么事儿吧?” 卫韫将自己的念头粗略同楚瑜说了一遍,楚瑜心里斟酌了一下,点头道:“我明白了,我这就去长公主府。” “你与长公主……” “算不上熟识,”楚瑜诚实道:“但是,若是要让太子不喜的事儿,她大概做得很欢畅。” 上辈子长公主是一直把太子的头按到底的,如今才救了一次卫韫,长公主估计还没尽兴。 卫韫也大致知道他在狱中时发生的事,有些不敢相信道:“不过是些风月之事,长公主何至于此?” 听见这话,楚瑜目光悠悠瞟向卫韫,卫韫顿时心里一紧,下意识就道:“不过太子做这事儿的确不地道!长公主做这些都是应该的!” 卫韫及时补救,让楚瑜满意了些。她看着卫韫那张虽然还带着稚气、却已不掩俊美的脸,想了想,还是嘱咐道:“小七,所以你以后,千万别随便辜负一个女人。不是为了对方,是为了你自己。” 卫韫微微一愣,楚瑜语重心长:“对于大多数女人来说,情爱已是一生,你想一个人一辈子被毁掉的时候,她能做出多大的报复?” “那你呢?”卫韫下意识出口,脑海中却是莫名其妙浮现出顾楚生的脸来。楚瑜轻轻一笑:“我要是能像长公主一样把和对方斗当乐子,我当然愿意按着对方的脸在地上滚。但若是毁掉那个人要付出太大的代价,”楚瑜眼里带了些鄙夷:“他值得吗?” 这话出来,卫韫莫名其妙放下心来。他舒了口气,看着楚瑜,认真道:“嫂嫂放心,我喜欢一个人,一定会对她特别特别好,只对她一个人好,绝对不辜负她。” 看着卫韫那认真的模样,楚瑜微微一愣,竟是蓦然对卫韫未来那位妻子,生出几分羡慕来。 上辈子卫韫娶的是谁来着? 楚瑜思索着,慢慢想出一个名字来——清平郡主。 这位清平郡主是德王的嫡长女,生得极为美貌,据说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尤善医理,是一位才女兼美女。不仅美貌有才有权势,且德行甚佳,上辈子卫韫东征西讨时,她广开善堂,亲自坐诊,颇有盛名。 想到这样一个人遇到卫韫,楚瑜心里颇为放心,却又有那么几分舍不得,思来想去,约是一种老父亲嫁女儿的心态。 等到卫韫娶妻,那他也算她看大了,卫家骤然要换一个大夫人,的确是有几分失落。 然而楚瑜却 也理解,毕竟早晚有这么一天,于是她调整了心情,笑了笑道:“等以后小七找到了喜欢的人,我一定把这话转告她。” 卫韫听着楚瑜说话,首先是愣了愣,随后就有些茫然起来。 他喜欢的人? 这几个词凑在一起,他一瞬之间,居然觉得遥远又酸楚。 他说不清楚这是什么情绪,只能是顺着惯性反应点头,喃喃道:“好啊。” 楚瑜也没纠结这个话题,两人大概商量了一下去长公主府的说辞后,楚瑜便换了衣服,吩咐人准备拜帖,往长公主府过去。 临出门前,卫韫追上来,焦急同她道:“忘了同嫂嫂说,与长公主相交,一定要小心些。” 楚瑜有些疑惑,卫韫认真道:“她若设酒宴,你便不要留了,还是早些回来为好。” 楚瑜有些茫然点头,想了想又道:“可我此去求人,若她设宴我不留,怕是不妥吧?” 卫韫愣了愣,随后咬了咬牙道:“那行吧,仅此一次,你去吧。” 楚瑜没说话,她坐在马车上,思索着卫韫的话,总觉得怪怪的。 不过去趟长公主府,怎的像是入龙潭虎穴一般? 第48章 第48章 长公主府楚瑜已经来过一次,只是上次来时还是秋日,长公主还能在好日子里带着自己的面首在花园嬉戏,这一次楚瑜只能在大堂里会见她了。 长公主府极大,道路曲折幽深,庭院里花草茂盛,看上去别有一番自然雅致。管家是个五十多岁的长者,一面走一面道:“公主最近抱恙,本不见外客,听闻是大夫人过来,便立即答应见了。公主真是极其喜欢您的。” 说着,管家语气里带了几分责怪的意味一般:“公主平日寂寞,看得顺眼的也没几个,本以为大夫人会常来,却不想上次事后,大夫人竟也没常来走动。” 楚瑜闻言,只当是客套话,笑了笑后道:“承蒙公主厚爱,楚瑜不胜感激。” “您别当我和您说客套话,”管家明白楚瑜的意思,提醒道:“公主是直爽人,向来见不得那些拐弯抹角的,老奴说的都是实话,您可千万别当客套。” 楚瑜愣了愣,随后诚恳道:“是阿瑜矫作了,多谢阿叔提醒。” 管家这才放心下来,又同楚瑜嘱咐了一些长公主的习惯,领着楚瑜进了大堂之后,楚瑜没敢往上看,垂着眼眸恭恭敬敬进去,跪下来,行了个大礼道:“见过长公主。” “免……免……阿嚏!” 长公主一个喷嚏打出来,终于说话顺溜了:“免礼。” 说着,长公主神情恹恹,指着旁边位置道:“你先坐吧。” 楚瑜听话起身来,跪坐到长公主点的位置上。 大堂里金碧辉煌,所有用具都是黄金之色,金灿灿一片,几乎闪瞎了楚瑜的眼。长公主内里穿了件金缕衣,外面披着件大棉袄,她保养得好,三十出头的年纪,看上去仍旧像二八少女一般。被大棉袄包裹着,到还有几分可爱的味道出来。 她身后跪着两个美貌青年,都穿着水蓝色长衫,楚瑜偷偷瞧了一眼,发现又与上次是不一样的了。 长公主看见楚瑜瞧了那一眼,有些不耐烦道:“想瞧你就抬起头来,这么偷偷摸摸做什么?” 楚瑜闻言,也没推诿,干脆就抬起头来,目光扫了那两个青年一眼,确定其中一个人换了之后,笑着道:“公主似乎换了一位公子。” “美人之美在于新鲜,”长公主往其中一位公子身上倒去,懒洋洋道:“不新鲜的时候,再美也觉得腻。” 楚瑜也没同她争辩,恭恭敬敬道:“公主说得极是。” 楚瑜不争,长公主也觉得无趣,打量着她道:“你今日来又是为着什么?” “妾身前来,是有一事想要求长公主。” 无关人等到长公主府来,都是有事。长公主漫不经心道:“且说吧,我听听什么事儿。” 楚瑜得了话,便将顾楚生之事说出来。她没多加遮掩,有一说一,卫韫并没同她说后续的计划,虽然她猜得八九不离十,但她猜的东西,她不会说出来。只说卫韫同她说过的。 长公主靠在一个美男身上,由另一个美男喂着点心,看上去十分惬意。听着楚瑜说完后,她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你们是要我制造一个机会,让皇帝能知道此事对吧?” 楚瑜应声:“正是。” 长公主垂眸看着自己红色的甲油,片刻后,她却是慢慢笑了:“你胆子倒也不小,同我这样实话实说,就不怕我卖了你们?” “卖了我们,公主有什么好处呢?” 楚瑜面色沉静:“我们既然相求于公主,便不会让白白让公主帮忙,规矩阿瑜明白,公主开口,只要力所能及,我等不会推辞。” 长公主听了楚瑜的话,颇为满意:“你倒是个懂事的。这事儿吧,其实也好办。”长公主想了想道:“我寻个日子,带着陛下到民间微服私访,你们让人追着顾楚生在陛下面前逛一圈,陛下自然会去查顾楚生。只要你们说的是实话,陛下自然会知道。” 楚瑜见长公主允了,赶忙道:“让公主费心了。” “帮你们也不是白帮,”公主弹着自己的指甲,似是颇为有趣的模样,懒洋洋道:“礼尚往来,”她抬头轻笑:“应当的。” “不过,”长公主神色微冷:“若陛下意欲偏袒姚勇,怕是会在事情昭告天下前向顾楚生下手,你们可做好准备?” “这个我与小侯爷已经商议过,”楚瑜应声道:“若顾楚生被扣下,陛下有了杀心,我们便会让从白城赶来的百姓去顺天府击鼓鸣怨,同时在民间造势,直接将顾楚生被扣之事按在姚勇脑袋上。若顾楚生死了,便会坐实这件事,以陛下这在意名声的性子,怕是不允。不过到时候,还望长公主在中间周旋。” 说着,楚瑜又欲行礼。 长公主抬手止住楚瑜的动作道:“区区小事,无需如此多礼。你三番两次来寻我帮忙,也算是熟识了,便当交个 朋友吧。” “得公主垂爱,阿瑜却之不恭。” 有了管家提点,楚瑜也不推脱。长公主见她上道,笑着道:“倒是个洒脱的,今日要不留饭吧?我为你设下酒宴,带你长点见识!” 听到‘长见识’,楚瑜心里咯噔一下,又想起卫韫的话来,总觉得这人似乎不怎么靠谱,要做出些惊世骇俗的事儿来。 然而她也没敢推辞,便只能是笑着道:“宾客随主,公主随意安排就好。” “行。” 长公主抬头朝着管家挥了挥手:“让众公子准备准备,就说我今晚要摆宴待客。” 楚瑜一听“众公子”,就眼皮跳了跳,但她故作镇定,面色沉稳。 长公主回了自己位置上,同她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楚瑜跪在位置上,长公主问什么,她就答什么。 没过多久,侍从便端着膳食上来,放到了楚瑜桌前,公主府的厨子一看就是名厨,菜色做得精致漂亮,似不是做菜,而是做什么工艺品一般。 楚瑜从容夹菜,长公主瞧了她一眼,见她开始用餐,笑着道:“有酒有菜,怎能少了美人呢?” 说着,长公主击掌出声:“进来吧。” 话音刚落,便见一直守在她们身边的乐师突然奏乐,侍从将门缓缓打开,几十个风格各异的美貌青年统一身着水蓝色广袖华衫站立在门口,随着乐曲节奏踏着流云碎步翩然入内。 楚瑜一口酒卡在嗓子眼,急促咳嗽起来。 长公主含笑瞧着她:“可长见识了?” 楚瑜拼命点头,瞧着面前这女人,骤然觉得,她这前三十年,简直是白活了。 长公主仿佛早已预料她的反应,喝酒瞧着,似是极其开心的模样。 楚瑜缓过神来,忙低头吃菜,长公主也没为难她,看着美人跳舞,用小扇子在手心打着节拍,同她道:“你如今尚还年轻,此间乐趣,怕是难以明白,等你到了我这年纪,便明白与美人相处的乐子了。” 楚瑜觉得,这种乐趣,自己大概明白不了。 她没有应声,长公主瞧了她一眼,慢慢道:“还念着卫珺呢?” 没想到长公主会问起这个,楚瑜讷讷应了一声,长公主靠在身后男人身上,瞧着歌舞,声音里带了几分怀念:“梅雪刚走那年,我也同你一样,总就想守着他。” 楚瑜慢慢抬眼,看见长公 主就瞧着酒宴里的人,目光仿佛是不能挪开一样,平静道:“直到有一天我出来,才发现,原来所有人都等着瞧我过得多惨。于是我觉得自己不能输,人家都等着看我多难过,都等着看我这样嚣张跋扈的姑娘,独自带一个女儿,死了丈夫后要过得多凄惨,那我一定要过得好好的。” “他们觉得我该哭,可我偏就要笑。他们觉得我该天天披麻戴孝,我就穿得花红柳绿。” “他们都觉得我要随便嫁一个男人委曲求全,可我就把这天下好看的男子纷纷搜罗过来。活到现在,我比她们有钱,比她们有权,她们还要唯唯诺诺天天担心男人休了自己,我已经可以肆意选择哪一个男人受宠。” 长公主抿了口酒,目光挪到楚瑜身上:“人在世上有很多活法,人死了就死了,你可明白?” 听着这一席话,楚瑜大约明白长公主的意思。 或许对于长公主而言,对她的照顾不仅是看在她懂事、给钱、和太子斗争,还有几分在于,她的处境,和当年的长公主,颇为相似。 楚瑜这次没敷衍长公主,她认真道:“公主说得极是,楚瑜明白。” 长公主见楚瑜并无伤悲之色,点了点头,还算满意。她露出笑容来:“既然明白了,不若我送你几个面首?” 听着这话,楚瑜的笑僵在脸上。 她想起临行前卫韫那纠结的模样,算是明白了他在纠结什么。若她真的领了人回去,那怕不是要被打死? 于是她赶忙道:“谢过公主厚爱,妾身志不在此,还是免了吧。” 长公主有些可惜点了点头,想了想,她又道:“如今顾楚生在你们府中?” 楚瑜有些奇怪她为何突然问起顾楚生,应了声道:“的确是在侯府,不知公主有何吩咐?” 听了这话,长公主眼睛亮起来,她直起身来,往前探了探,靠近楚瑜道:“我听闻顾大人风姿极佳俊美无双,可是真的?” 楚瑜瞧着那目光,心里有了底,倒也没说谎话,点了点头道:“的确。” “那可否劳烦大夫人传个话?” “公主请讲。”楚瑜假作不懂长公主的意思,抬了抬手。长公主眯了眯眼,小金扇敲打着手心道:“本宫明日设宴,想宴请顾公子和大夫人,劳烦大夫人回去同顾公子说一声吧?” “妾身必然会将话带给顾大人。”楚瑜将所有锅往顾楚生身上推,她只是个带话 的,来与不来全看顾楚生的意思。 长公主点了点头,颇有些高兴,与楚瑜又喝了几杯,聊到她有些困乏,楚瑜便识趣告退下去。 等到了府里,她便吩咐了晚月:“你找人同顾楚生说一声,长公主欲设宴招待他,问他可愿明日随我前去。” 对于楚瑜来说,话已经带到,去与不去,就与她没了多大关系。 然而传话的人过去没有一会儿,晚月便回来报:“顾大人说,公主相邀,却之不恭。” 楚瑜点了点头,随口应了一声,便自行去做自己的事了。 长公主名声放在那里,顾楚生不至于不知道长公主请他是个什么意思。 自己答应的事儿,自己负责吧。 第49章 第49章 然而关于顾楚生对于长公主的认知,楚瑜却是估量错了。 上辈子顾楚生见到长公主时,已是从战场上磨练回来,任户部金部主事,长公主对他极为敬重,于顾楚生心里,长公主是一个极好的盟友,虽然行些荒唐事,倒也知道分寸。长公主叫他过去,估计是有什么正事相商。 且,他很想见楚瑜了。 如今楚瑜虽然同他就在一个院子里,卫韫却严防死守,根本没给他半分窥探的机会,如今楚瑜主动邀请,他自然是龙潭虎穴也要去的。 于是他早早做了准备,夜里就开始挑着衣服。 张灯看顾楚生将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拿出来比较,有些疑惑道:“公子这是做什么?” 顾楚生怕张灯看出自己这份想要在心上人面前尽量表现好一些的幼稚心思,便故作平静道:“明日要随大夫人去长公主府赴宴,寻一件合适的衣服。” 张灯不觉有异,反而同顾楚生一起挑选起衣服来。 第二日起来,楚瑜先去寻了卫韫将昨日的结果说了一下,卫韫听了长公主的计划,点头道:“这也好办,到时我派一批人从陛下面前追杀顾楚生过去就好。” “就这样跑过,这戏怕不够真。”楚瑜思索着,想了想后,她又道:“下午我去问问他,能不能身上制造些伤痕,若能在不紧要处砍上一刀,自是更好。” 听到这话,卫韫心里颤了颤,他抬头看了楚瑜一眼,见楚瑜认真思索着此事,一想到顾楚生是楚瑜的前情郎,卫韫便觉得,这大概是报复。 他没说话,就是觉得,楚瑜说得果然是,女人的报复,是极其可怕的。 楚瑜又同他说了些细节,便打算回去了,临走前,她突然想道:“小七,你对这个养面首的看法如何?” 一听这话,卫韫立刻着急出声道:“所以我说嫂嫂切勿和那长公主走得太近!” 于是楚瑜明白了,当着卫大夫人养面首这条路不太可行,她颇为感慨叹了口气,摇头道:“罢了罢了,我还说日后我要是找不到合适的嫁人,看看能不能在卫府留一辈子。” 养两个…… 后面的话,楚瑜没说出来刺激卫韫。就是摇着头摆着手走了。 卫韫呆呆看着楚瑜的背影,脑子里就留着那一句,在卫府留一辈子。 他 没有主动去想这一辈子怎么留,就是听着这句话,就忍不住唇角扬了起来。 用过午膳后,到了长公主送帖子上约定的时间,楚瑜便叫上顾楚生出了门去。 顾楚生早早就候在门口了。 他今日打扮过,特意穿了绛红色的外袍,披了纯白色狐裘,头束金色发冠,腰悬佩玉,往门口一站,便引得许多年轻姑娘停下步子来。 顾楚生记得,楚瑜很喜欢他穿红色,以前给他衣柜里备下的衣衫,多是此种颜色,每次他穿的时候,她就总是瞧着他笑,仿佛是怎么看都看不够。 她死之后,他就爱穿这个颜色,等后来他老去了,也曾在镜子里担忧过,黄泉路上,楚瑜大概是会嫌弃他的长相了。 可如今他正是少年时候,穿着这样的颜色,再适合不过。 哪怕他内心已苍老下去,早已经不爱那些太过艳丽的东西,却唯独楚瑜喜欢的这一份红,从无拒绝。 楚瑜老远就看见了顾楚生,见他如此打扮,不由得愣了愣。等靠近之后,才发现他身上甚至还带了熏香,腰上搭配了玉佩,这样讲究,对于向来从简的顾楚生来说,怕已是盛装了。 她对于顾楚生如此上道颇感惊异,随后觉得,此人果然是能屈能伸,不怪当年这样讨厌自己,却还能同自己成亲了。 她心里说不出到底是该厌恶还是该佩服,扫了一眼后匆匆移开目光,甚至没等顾楚生同他打招呼,便径直走过顾楚生,吩咐道:“上车吧。” 说着,她便自己上了自己的马车,晚月上前来,恭恭敬敬请了顾楚生上了后面一辆马车。 顾楚生瞧着楚瑜这冷淡的模样,皱了皱眉,在见到楚瑜一眼不瞧他上马车后,他有些无奈,摇了摇头,便上了后面的马车。 两人一起到了长公主府,下了马车后,顾楚生跟在楚瑜身后半步的距离,同她一起被管家领着往庭院里去。 他找着机会想同楚瑜说话,便挑了楚瑜公事道:“此次长公主叫我,可是为了告御状一事?” 楚瑜没想骗他,便直接道:“不知道。” 顾楚生以为她还负气,责怪他拒绝私奔一事。 过了因为喜欢而慌乱的时期,顾楚生冷静下来,便察觉有异。楚瑜当年对他的感情如此坚定,又怎么会是嫁给卫珺就没了的?不过是她因着卫大夫人的身份,恪守着与他的距离罢了。而这有时候甚至带了几分恶意的疏离, 他左思右想,大概也就是少女对于他的责怪吧。 如此想来,他竟觉得,十五岁的楚瑜,当真也是可爱极了。 他静静打量着她,目光看得楚瑜有些背后发寒,她终于忍不住顿下步子来,扭头看他,说了句:“你……” 然而话没说完,她又收住了声。 问什么呢? 问你为什么明明拒绝了私奔,又喜欢我?或者是,你为什么如今,喜欢我? 可这话问出来又有什么意义?他给出一千万种理由,又怎样呢? 总不至于再喜欢他,而责怪,又有什么好去责怪这样一个什么都没做的少年? 顾楚生静静等候着楚瑜开口,见她收了声,他甚至轻柔道:“你别着急,慢慢说,我听着。” 他从未对她这样好过,然而越是如此,楚瑜越是难受,觉得上辈子的自己,似乎是蠢到了极点。 她平静下来,淡定道:“没什么,走吧。” 说着,她转过身去,领着顾楚生进了大堂。顾楚生皱了皱眉头,总算察觉出那么几分不对劲来。然而他没有出声,只是静静观察着。 两人进了大厅,长公主已经等在里面了。 如今已是寒冬,屋里燃着炭炉,长公主却仍旧穿了一身樱色笼纱长裙,手持一把小金扇,端坐在整堂之中,笑意盈盈道:“可算是来了。” 楚瑜瞧着她的衣着不免笑起来:“公主昨日见我,尚还身披袄被,今日风寒可是好了?” 长公主听出楚瑜口吻中的偷掖,倒也没有尴尬,小扇摆了摆道:“今日在前,百病俱消,大夫人太小看我了。” 顾楚生正在落座,听到长公主的口吻,他皱了皱眉头,直觉出几分不对来。 他抬头看了一眼楚瑜,见楚瑜神色平淡,同长公主闲散聊着天。长公主与楚瑜虽在说话,目光却是时不时往顾楚生身上瞟,顾楚生被她看得心里带了气性,面上却是不显,目光直直看着前方,抿酒不语。 长公主与楚瑜该谈的,都在昨日谈了,此刻能谈的,也不过就是些胭脂水粉,家长里短。顾楚生听得不耐,长公主的目光让他如坐针毡,他终于压抑不住,想早点结束了谈话离开,于是抬头看向长公主,认真道:“公主今日相邀,可是有事要同下官吩咐?” 听到这话,长公主“噗嗤”笑了出来,她低头瞧向楚瑜,小扇遮住半边脸,笑道:“本宫不 过是听闻顾大人风姿犹佳,特邀前来,顾大人无需如此拘束,且将本宫当做朋友,喝酒聊天,大可随意。” 长公主从不是遮掩的人,这话出来,顾楚生便明白她的意思了。 他静静看了一眼楚瑜,见对方面色平静饮着酒,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顾楚生觉得怒气从内心涌现上来,然而他知道如今在长公主面前不可放肆,便压着气性,冷着脸,没有出声。 长公主看出顾楚生怒了,似也觉得不妥,她轻咳了一声,举杯朝着楚瑜送去道:“来来,大夫人你我再饮一杯。” 然而酒方送出去,长公主就突然撞到楚瑜举杯的手上,酒撒了楚瑜一身,长公主忙道:“呀,冬日寒凉,这可怎好?” 楚瑜已经明白了长公主的意思,她今日本来想请的也只是顾楚生,如今怕是想同顾楚生单独说几句话。楚瑜也不是不懂事的人,忙笑了笑,起身道:“此事无妨,妾身马车中常备有换洗的衣服,劳烦公主稍后片刻,妾身换过衣服就来。” 说着,楚瑜起身,行了礼告退下去。 顾楚生如何不明白她们这一唱一和?他捏着拳头,目光落到楚瑜从容不迫的背影上。 她是当真没有半分情绪的。 明知道长公主是个怎样的人,明知道长公主抱着怎样的心思,可她说走就走,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若是真的喜欢他,此情此景,怎能无动于衷? 若是真的喜欢他,如此无动于衷,又是怎样薄凉心肠? 重生以来,从未有过的痛苦和羞辱涌在顾楚生胸口,他垂着眼眸,身体紧紧绷直,低垂着眼眸,怕别人看出他此刻内心中的滔天巨浪。 楚瑜走出去后,长公主挥了挥手,房里所有人也走了出去,长公主沉默了片刻,见顾楚生一直低着头,她便持着小扇子,来到顾楚生身前,半蹲下来打量他。 “公子真是生得好容貌,”长公主赞叹出声:“方才公子进来,妾身便觉满堂蓬荜生辉,公子如日月彩霞,当真是光彩夺人。” 长公主没有用“本宫”,反而是用了“妾身”,这样的称呼,可谓礼遇。 然而顾楚生仍旧不言语,长公主便知道这些花言巧语对于顾楚生没用,笑眯眯瞧着他道:“顾公子如今,尚还是九品县令吧?不知道在昆阳之事,顾大人可曾怀念过华京旖旎?” 顾楚生还是不出声,长公主觉得有些无趣了。她回到自 己位置上,撑着下巴,转着自己的小金扇道:“顾公子啊,你可知若非特殊际遇,以你父亲的罪过,你再有如何才能,怕都要在昆阳待一辈子了。何不如给自己找条捷径呢?” 说着,她身子往前探了探:“顾公子,何不瞧瞧我呢?我长得也不算丑吧?” 这一次,顾楚生终于抬头了。 他静静看着长公主,神色平静:“明明那个人放在身边从没换过,何必假作多情四处激他?” 听到这话,长公主面色巨变。 顾楚生施施然站起身来,语调淡然:“今日酒宴,顾某不胜感激。长公主不是强人生所难之人,若非他事,顾某告辞。” 说着,他便往外走去。长公主看着这人似乎压抑着什么情绪的背影,嘲讽笑开。 他刺了她,她自然不会让他舒坦,她勾着嘴角,冷着声道:“我可是同大夫人说明白了你今日来做什么的。” 顾楚生顿住脚步,片刻后,他哑声道:“我知道。” 说完,他疾步走了出去。长公主抓起手边金杯,就朝着他砸了过去。 顾楚生脚步不停,一路直行往外,没过多久,一个身着水蓝色广袖长衫的男子走了进来,他眉目清朗,神色柔和。 他走到长公主身前,弯腰捡起那酒杯,含笑道:“人没留住?” 长公主冷哼了一声,朝着外面道:“是本宫觉得他无趣,不要了!” “那答应卫大夫人的事,如何了呢?” 那男人将酒杯扣在长公主桌前,长公主摆了摆手:“我不和钱过不去。” 男人笑出声来,没理她口是心非,将狐裘披到她身去,温和道:“下次多穿点儿,天冷了,你穿点毛茸茸的,好看。” 长公主冷冷一笑,扭过头去,却也没多说。 楚瑜换了衣服,就站在门口等着,外面下起小雨,她披着羽鹤大氅,双手捧着暖炉,仰头看着雨水落到青瓦之上,如线一般坠落下来。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没有回头,询问道:“长公主可有留宴的意思?若是有的话,便同她说,我抱恙先走了。顾楚生不用理会……” 她说着转过头来,看见顾楚生停在她身前那一刻,她微微一愣,慢慢张大了眼睛:“你怎的在此处?” 顾楚生静静看着她,目光里似有烈火烧灼。楚瑜手里抱着暖炉,慢慢反应过来,笑出来道:“你今 日打扮得这样好看,我还以为你是知晓长公主的意思,故意前来的。倒是我误会了。” 顾楚生没说话,晚月撑起伞,楚瑜穿上木屐,走进雨里,淡道:“那就回去吧。” 顾楚生捏着拳头,看着那人从容背影,感觉喉间一片腥甜。 他克制住自己所有冲动,跟着楚瑜出了府邸,到了马车前,出上了马车,刚要让人起程,就看见一双手猛地搭在马车边上,随后车帘便被掀开,露出顾楚生冷峻的面容。 冷风卷席而来,顾楚生没有打伞,冬雨噼里啪啦砸在顾楚生身上,将他精心准备这一身砸得狼狈不堪。 楚瑜静静瞧着他,晚月上前去,冷着声道:“还请顾大人回自己的马车,否则休怪奴婢无礼了。” 顾楚生没有说话,他就盯着楚瑜,他虽然什么都没说,楚瑜却也知道,他是不会下这车的。 她叹了口气,有些无奈:“有什么话,进来说吧。你这样,不好看。” 晚月皱了皱眉头,看了一眼楚瑜,见楚瑜抱着暖炉,斜靠在马车上,神色泰然,她也就明白了楚瑜的意思,下了马车,去了另一辆马车。 顾楚生终于进来,坐在离楚瑜最远的角落里。楚瑜拢了拢大氅,抬眼瞧他:“有什么话想说,你便说吧?” “你……知道长公主的意思。” 他沙哑开口,这话说出来,他骤然发现,这不是他在责问她。 这分明是她捅了他一刀,他握着那刀一点一点,刀刃划过他的肺腑,磨得他连呼吸都觉得疼。 楚瑜从容应声:“嗯。” “为何不同我说?” “我以为你知道。” “我不知道。”顾楚生抬起头来,他盯着她,一字一句:“我不知道她的意思,我穿好看的衣服,是给你看。我来,也是为了多同你说几句话,我是为了你来,不是为了她。” 楚瑜微微一愣,她从未面对过这样的顾楚生,她骤然有了几分尴尬,不自觉扭过头去,平静道:“我知晓了。” “你之前不知晓吗?” 顾楚生嘲讽出声来,他盯着她,仿佛要将这人生吞入腹一般。 “我说喜欢你,我想带你走,我想娶你,你以为,我是同你说笑吗?!” 楚瑜没说话,顾楚生说喜欢她,她总觉得,是在做梦一般。 甚至于,她会想, 这真的是重生,而不是她来了一场梦境? 梦里她学会放下,学会不执著,而她的执念却开始苦苦痴求。 她想要的一切都得到了圆满,圆满得甚至有几分不符合逻辑。 她忍不住轻笑起来,看着面前的顾楚生,忍不住道:“那与我何干呢?” 这话是顾楚生当年说过的。 当年她认认真真同他说“顾楚生,我喜欢你”的时候,他也是如此,双手抱在胸前,冷笑出声:“那又与我何干?” 说起来,她的语气,可比他好上太多了。 这句话顾楚生也记得,所以在楚瑜说出口时,他忍不住愣了。 他看着面前的姑娘,觉得上辈子的一切仿佛是倒了个转。 当年他嘲讽她,如今她就嘲讽他。 他慢慢闭上眼睛,捏紧了拳头。 “是,是与你无关,”他忍住气血翻涌,艰难道:“可是,哪怕你不屑于这份情谊,也不该作践。你明知我喜欢你,你又怎能……” “作践?” 听到这个词,楚瑜忍不住笑出声来。 回忆开了口,就无法关上,楚瑜瞧着面前人熟悉的面容,从那句“我喜欢你”开始,无数记忆倾泻而下。 那些记忆让她手脚冰凉,她死死盯着他,一时之间,居然有些分不清那到底是前世,还是今生。 公主府的酒劲太大,有些上头,她觉得自己的情绪被扩大开来,看着面前的顾楚生,就仿佛看着上辈子的人坐在自己面前。 她捏紧了暖炉,身子微微颤抖。 顾楚生看着她的态度,脑中全是疑问。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态度? 哪怕不喜欢他,哪怕讨厌他,怎么就能厌恶到这样的程度?仿佛不控制住自己,随时随地都会抽剑杀了他。 那目光他见过的,在楚瑜临死那一刻,她说“来生与君,再无纠葛”时,她那目光里,就包含着这样的愤怒与恨。 顾楚生手足冰凉,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 而楚瑜压抑不住自己,转头看他,冰冷笑开:“顾楚生,你喜欢听故事吗?” 他想说不,可他说不出口,他就呆呆看着她,听楚瑜笑着道:“你不是说我作践你的情谊吗?我给你说个故事,你就听着,我告诉你,什么才算真正的作践。” “ 有一个姑娘,她喜欢了一个人,那人落难,被贬出京城,于是她抛弃荣华富贵,夜奔千里,终于找到他。你说,这份情谊,可算深重?” 听到这话,顾楚生脑子轰然炸开! 被贬出京,夜奔千里。 他盯着楚瑜,目光里全然是不敢相信。然而楚瑜深陷于自己情绪之中,根本顾及不到顾楚生此刻的神情。 “若千里夜奔不算什么,那她后来散尽自己所有钱财,拼了满身武艺,护他升至金部主事,又可算是恩德?” 散尽钱财,金部主事。 顾楚生慢慢闭上眼睛。 外面雨声噼里啪啦,他脑海中又是那一年,昆阳官道夜雨,少女红衣染了泥雨,手中提着长剑,独身驾马,奔赴千里而来。 “别怕,”她在马车外含笑,染了雨水的脸上,笑容足以驱开云雨雾霾,看得人心明朗,她瞧着他,目光里全是情谊。 “顾楚生,我来送你。” 这一送,就送了他一辈子。 送他到昆阳,送他从九品县令升迁至金部主事,又一路升作户部尚书,入内阁为大学士,最后,官拜首辅。 那一路她相伴相随,整整十二年。 他以为他重生回来,是与她重新开始,却终于在这一刻明白。 ——他回来,只是为了接受这场迟来的审判。 他上辈子欠下她,便要在这辈子,统统还予她。 马车摇摇晃晃,她用着别人的口吻,述说着他们二人的平生。 “她侍女死时,她苦苦求他,”她声音疲惫:“她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这份感情,他不喜欢她,不愿意对她好,是她强求,直到那时候,她才觉得,她后悔了。她不该喜欢,也不该强求。” 顾楚生听出她声音里的软弱疲惫,他抬起头来,静静看着她。 楚瑜目光里没有他。 她声音平静,似觉意兴阑珊。 “后来她离开了京城,去到了那男人的家乡,侍奉他父母。后来婆婆病故,她就一个人留在那里。也不知是过了多少年,她生了病,想回去见她父亲。那时候她身边已经没谁了,她一封一封信写给他,直到最后,也没看见她父亲。” “顾楚生,”她目光终于看向他,仿若菩萨佛陀,无悲无喜:“你说我作践你,如今你可知,一个人作践一个人感情,能作践到什么程度。 不喜欢无妨,可不喜欢一个人,却也不放开一个人,一定要将她拉扯在身边,一直逼到她死,这才是天大的恶心。所以啊,喜不喜欢这件事,你别强求。” 楚瑜觉得自己神智终于回来几分,她笑了笑。 “别把自己的心放在别人脚下,也就不会被作践了。” 顾楚生没说话,如今他怎么不知道楚瑜的态度? 他没有机会,一旦楚瑜知道他是上辈子的顾楚生,他绝无机会可言。 楚瑜太了解他,他放不开她,上辈子,这辈子,他都放不开。 可他却也能明白,如果楚瑜是重生而来,怀着对自己这样的心思,此时此刻看着自己,该有多恶心,多想要他死。 如今他没被楚瑜捅个对穿,不过是因为,她不知道自己就是那个罪人而已。 他不敢告诉她,他不敢说话,他怕只要一动,就露出马脚。 楚瑜没理会他,她躺在马车上,见着帘子起起伏伏。 许久后,楚瑜听到外面传来人声,马车停了下面,卫韫清朗的声音从窗外传了过来。 “嫂嫂,今日雨大,我来接你了。” 第50章 第50章 楚瑜微微一愣,片刻后,她轻轻对外应了一声,随后转头同顾楚生道:“等一会儿你马车到了后门,你再出去吧。” 说着,她便掀开帘子一角,走了出去。 刚走出帘子外,便有雨伞遮住了她上方,楚瑜抬眼看去,却是卫韫撑着伞。伞不大,他这样高举着在她头上,雨就纷纷落到了他身上。 他瞧着她,面容里全是欢喜,身上带着她早已失去那份朝气,让整个世界都因为这个人的出现,变得明亮起来。 楚瑜静静瞧着他,颇有些呆了。 卫韫有些奇怪,叫了声:“嫂嫂?” 这一声唤让楚瑜神智回来,她忙收了恍惚,低头下了马车。 卫韫给楚瑜撑着伞,马车重新动起来,他回过头去,看见那晃动的车帘间,露出顾楚生的面容。 卫韫心上一紧,面上却是不动神色,只是将伞撑在楚瑜上方,再靠近了一些。 人的伤心事,从来都是越想越伤心。楚瑜方才同顾楚生将那过去的事原原本本过了一遍,说完之后,她就觉得,自己仿佛是将那人生再走了一遭,整个人累得连路都走不动了。 那股子疲倦从楚瑜身上散发出来的,伴随而来的还有悲悸绝望,哪怕楚瑜什么都不说,可跟在楚瑜旁边的卫韫,却清清楚楚的察觉出来。 他目光落在楚瑜脸上,她面带倦容,神色仿佛一个迟暮老人,似乎随时随地,她都可能坐化而去。 这世上似乎没有她留恋的人事,她的来或走都变得格外的不可操控。 卫韫心里不由得有些发慌,他紧随在楚瑜身后,等楚瑜进了屋,发现卫韫还在后面跟着,不由得失笑:“你跟过来做什么?” “闻见嫂嫂身上有酒气,怕嫂嫂是喝酒上了头,有些担心。” 卫韫跪坐在楚瑜对面来,楚瑜散了头发,斜卧在榻上,平静道:“无妨,我的酒量不止于此,不过浅醉,无甚大碍。” “可是,嫂嫂的样子,却似乎是醉得深了。” 卫韫轻笑起来:“容我陪着吧,我安心些。” 楚瑜明了他的心思,她不是个藏得住心事的,尤其是,在自己亲人面前,她也不需要藏。 什么时候把卫韫当成亲人的呢? 楚瑜也不知道。 她手 里捧着暖炉,目光平静看着这个少年,审视着他。 她酒意其实是上来的,自己不察觉,却在行动上有所体现。她觉得燥热,便踢了罗袜,卫韫瞧着她垂在小榻前那一双赤足,不由自主就上前去,捡起她踢出来的罗袜,低头替她穿上。 旁边卫夏瞧见了,忙上前拉扯了守着的长月出去,长月有些不明白,卫夏便一个劲儿捂着她的嘴往外拖。 卫夏和长月出去了,房间里就只剩下了卫韫和楚瑜,楚瑜思维有些木木的,目光就凝在卫韫身上,看少年半蹲在自己身前,平静替自己穿了袜子,还抬头朝她笑了笑,温柔出声道:“冬日地寒,还是穿上罗袜吧,便不要任性了。” 楚瑜沉默着,她垂下眼眸,全然不想理会谁。 卫韫瞧了她散披着的头发,头发上沾染了雨水,带了潮意,他闲着也没事,便站起身来,去从旁边取了帕子来,站到楚瑜身后,温和道:“嫂嫂,我帮你把头发擦干吧?” 楚瑜思索不了太多事,她低低应了一声,坐立起来,让卫韫握住了头发。 她的头发很长,又黑又密。卫韫用帕子一点一点擦着,那双能握住几十斤长枪搅动乾坤的手,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温柔细致起来。 他的温度就在她身后,提醒着这个人的存在,楚瑜没有说话,他也就没有言语,她的长发垂下来,遮住她的面容,过了许久后,卫韫突然觉得有什么,落在他手背上。 他微微一愣,随后便慌了:“嫂嫂,是不是我手劲儿太重了?” 楚瑜没有说话,本来也不觉得委屈,卫韫这么一问,居然就觉得有天大的委屈涌上来了。 前世的今生的,所有的一切加在一起,楚瑜咬着唇没法出声,唇色都被咬得泛白,肩头微微颤抖。 卫韫没敢上前看她,他站在她身后,只看着这个人这么不出声落着眼泪,就让他觉得心里仿佛是千军万马碾过一样疼。 她一个人坐在他前方,靠近了才觉得,这个人其实是这样清瘦娇小的。 她像一朵纤细美好的花,在风雨中轻轻摇曳,美好得让他心生向往,又柔弱得让他如此疼惜。 他听着她的哭声,感受着她周遭翻涌那份孤寂,他想说什么,却不知道如何安慰。 无能为力侵蚀着他,让他静静站着,许久后,他终于没忍住,伸出手去,按着她的头,让她轻轻靠在他身上。 温暖触及那瞬间 ,楚瑜再也扛不住,骤然爆发出哭声来。 她压抑了那么久,那么多年。 前世十二年未曾哭,今生未曾哭,却在这个少年怀里,终于找到了一袭安心之地,放声大哭。 卫韫静静站着,仍由她靠着,手温柔梳理过她的发丝。 他甚至没有问她在哭声什么,只是给她静静依靠,不问缘由。 楚瑜哭了许久,终于累了,竟是直接在他怀里,像个孩子一般,哭着睡了过去。 卫韫察觉她睡了,轻轻将她放到榻上,盖上了被子,小心翼翼走了出去。 骤一出门,他就朝着后院客房大步寻了过去,卫夏看了一眼他身上的水渍,感受到卫韫身上磅礴的怒气,没敢多说什么。 卫韫一路冲到顾楚生放门前,一脚踹开了大门。 顾楚生没有换衣服,正衣着狼狈跪坐在蒲团上,垂眸看着一根簪子。 卫韫目光落到那簪子身上,二话不说,抬脚就朝着顾楚生胸口就是狠狠一踹。 顾楚生被他猛地踹到一旁,卫韫上前一把揪起他的衣领,如狼一般狠狠逼近了他。 “你同我嫂嫂说了什么?” 顾楚生没说话,神色如死,卫韫一巴掌抽过去,怒吼出声:“说话!” 第51章 第51章 顾楚生被这么一吼,目光才慢慢回到了卫韫脸上,东西散了一地,他瞧见了那根簪子,便伸手想去拿。 卫韫抬手将他的脸按在地上,发出“哐”的一声巨响,卫韫的声音里带着冷意:“你哑了?” “顾大人,侯爷问什么,您就说吧。” 听到卫韫的话,卫夏便知道不好。卫韫性子算不上好,他若是大吼大叫,那便是发怒。若他声音冷下来,那便是待了杀意,于是他赶紧站出来打圆场,他毫不怀疑,如果顾楚生再说什么不中听的话,卫韫会拔了他舌头。 顾楚生听着卫夏的话,眼神里那份茫然慢慢消失,他神色冷静下来,同卫韫道:“你先放开我。” 卫韫盯着他,顾楚生迎着他的目光,没有半分退缩。许久后,卫韫慢慢放了手,顾楚生挣扎着扶着自己爬起来,伸手去摸那只簪子。 那是一只镶嵌着红色玛瑙石的木质发簪,如果熟悉楚瑜的人,很容易便能认出来,这是楚瑜十五岁前,最爱带的一只簪子。 楚瑜决心与顾楚生私奔那天晚上,便是用这根簪子做了信物送到了顾府,顾楚生连夜让人退还回去,楚瑜不肯收,顾楚生便干脆将簪子扔进了院子里的池塘里。 等上一辈子的顾楚生回来后,他在池塘里找了好久,才终于找了出来。他原本以为,这不过是他与楚瑜重新开始的信物,这是楚瑜送他的第一件礼物,然而如今却才发现,或许这也是楚瑜送他最后一件礼物。 他擦干净了被卫韫打出来的血,握住簪子,用帕子细细擦拭。 卫韫注意到那根簪子,顾楚生的神色太温柔,温柔里带着说不出的酸涩,让人看着便觉得有那么几分可怜。 他的气慢慢消了,顾楚生将簪子藏好,贴身放着,这才抬头看向卫韫:“她可还好?” “不太好。” 卫韫冰冷出声:“我从未见过我嫂子如此难过。” 顾楚生苦笑了一下。 楚瑜难过,他明白。任是谁经历了那样一辈子,都觉得难过。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当年怎么能做出这么混账的事儿来,归根到底,人就是有着不断打破底线的劣根性。对一个人好,和借钱是一样的道理。借一百个铜板给别人,别人能记很久;借一百金给别人,别人就成了习惯,觉得这是你应该给的,若有一日不给了, 还会心生怨恨。 楚瑜对他太好,好得他习惯了,于是他终究觉得,楚瑜给这么多是举手之劳,无需关注太多。 等回头再看,这世上哪里有谁该给谁好,给是情谊,不给是道理。而踩着别人的情谊当成是道理,那就是畜生不如的东西。给狗喂食狗尚且知道感恩,况人乎? 顾楚生深吸了一口气,抬眼看向卫韫:“我与大夫人说了一些旧事。” 卫韫没说话,跪坐在他对面,目光如刀。 “然而,此事已了,还请侯爷放心。”顾楚生苦涩笑开:“日后,我不会纠缠大夫人。” 直到他把罪赎清那一天。 “她为什么哭?” 卫韫得了自己要的结果,问在自己最关心的事上。顾楚生没说话,他垂下眼眸,许久后,终于道:“是我辜负了她。” 话音刚落,卫韫袖刀猛地插在了顾楚生身后墙上,卫韫低头俯视着他,眼中全是警告。 刀风划破顾楚生的脸,鲜血流下来,顾楚生却是一动不动,甚至连眼皮都没抬起半分,仿佛生死在此处,早已无所谓了。 “既然滚了就别回来,”卫韫也没管他这一副求死的态度,冷着声音道:“不然我会让你明白,什么叫做后悔为人。” 说完,卫韫收了袖刀,转身离开。 顾楚生捧着热茶,闭上眼晴,轻叹出声。 楚瑜昏昏沉沉睡了一夜,第二天清晨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她捂着头清醒过来,尚还带了宿醉后的头疼。 晚月捧了专治宿醉后头疼的汤药过来,见楚瑜捂着头,便笑起来:“可是头疼了?” 楚瑜抬眼朝着晚月看过去,见晚月笑意盈盈,便“啊”了一声道:“是啊,好久没这样过了,我酒量没这么差的啊?” “约是公主府的酒后劲儿大吧。” 晚月端了汤药递给楚瑜,楚瑜看见那一碗黑黑的汤,皱起眉头道:“这是什么?” “小侯爷知道您醒来会头疼,特意让人准备治头疼的药。您喝也该起了,小侯爷都等了您许久了。” “他等我做什么?” 楚瑜将药咕噜咕噜喝了下去,她惯来不太爱喝药,因觉得药太过苦涩,然而今日这醒酒汤,却是带着些甜味,格外好喝。大约是卫韫让人调了甜的东西在里面,让口感好上了许多。 晚月从楚瑜手中接 过瓷碗,压抑不住笑容道:“小侯爷说给夫人准备了一项大礼,大清早就送了过来,见您没醒,他又抬回去,批了会儿折子才再过来。” 这话说得楚瑜越发好奇起来,她梳洗起身后,便朝着庭院外走了出去。 昨日下了大雨,于是今日云破雾开,天朗气清。如今已是午时,阳光正好。卫韫一袭白衣,背对着她,正蹲在地上,不知道是嘀嘀嘀咕咕是同谁说些什么。 等楚瑜靠近了,才听见他的声音道:“唉你别跑!我叫你别跑!你他娘别钻我裤腿,哎哎哎,你别往树根下钻啊……” 楚瑜有些好奇,走到他身后去,拍了拍他的肩,跟着他蹲下来道:“你蹲在这里做什么?” 说话间,楚瑜就觉得有什么毛茸茸的蹲下钻到了自己裙子下面,她吓了一跳,赶忙站了起来。等站起来后,楚瑜迎面便见到了一只白色的小奶猫。 它蹲坐在地上,看上去不足两个月的模样,水汪汪的大眼看着楚瑜,楚瑜瞬间没有了任何招架能力。 她蹲下身来,便立刻看见又一只黑色的小猫从卫韫另一侧跑了出来,欢天喜地,仿佛什么都不怕的样子。 楚瑜本就是喜欢奶猫,如今有两只奶猫在侧,她简直羡慕得不行。 她摸着小猫的脑袋,低头笑道:“你怎么突然弄了这么多小猫来啊?” “上次嫂嫂说,想以后养五只猫。”卫韫从旁边将另外三只抓了过来,分别是橘、灰、三花。这五只猫每一只颜色都不一样,却都是刚刚断奶的模样,十分招人怜爱。那些猫一落地就想跑,卫韫想把它们全都放在一个范围里,已经是十分艰难。他还想让它们排成一排给楚瑜观赏,那完全是痴心妄想。 楚瑜同卫韫蹲在一起,看卫韫把这个小猫抓过来,把那个小猫抓过去。她笑着瞧着他,觉得这人真是少年心性。 “我说想养猫,你就给我养猫啦?”楚瑜撑着下巴逗弄他:“那我其他要求呢?你可还记得?” 然而出乎意料的,卫韫却是点了点头,认真道:“记得。” 楚瑜微微一愣,看见卫韫手还放在一只小猫身上,目光却是落在他的脸上,仿佛许下什么誓言一般,语气里没带半分敷衍道:“嫂嫂想要什么,我都记着,早晚有一日,嫂嫂想要的,小七都会给得起。” “来,嫂嫂,”这次卫韫学聪明了,他终于抓到了五只小猫,于是用手臂齐齐夹着,横在胸前,露出上方爪 子,排在他胸口,五只小猫又叫又挣扎,卫韫抱着小猫往楚瑜的方向送过去,终于算是给楚瑜一个完整的观赏机会。卫韫捏起其中一只白色小猫的爪子,露出粉红色的肉垫,笑眯眯道:“这些猫都是我选来的,你看好不好看?” 楚瑜咽了咽口水。 上辈子的梦想,总算成功实现第一步了。 第52章 第52章 那些小奶猫都只有一个半月大,喂起来很费事。卫韫给楚瑜找了个专门养猫的人来替她照看着,以免把猫给养死了。 楚瑜和卫韫熟悉了这五只猫,按照招财进宝发五个字给猫儿取了名字之后,卫韫还有其他事,便先出去了。 等卫韫走了之后,晚月看着楚瑜逗弄猫儿,上前给楚瑜递了碗银耳汤,小声道:“有一件事,奴婢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问这话,不是打定了主意要说吗?” 楚瑜从长月手里接过了温热的帕子,擦了擦手,又从晚月手里接过了银耳汤,目光落在那小猫崽身上,一动不动。 晚月踌躇了片刻,终于道:“昨日我去给您煲醒酒汤时,长月同我说,小侯爷与您单独交谈了片刻?” “嗯,”昨晚上的记忆楚瑜大约记得,但也不甚清晰了。她抬眼道:“如何了?” “奴婢就是觉得,您毕竟是新丧之身,男女有别,是不是……” 晚月没有说出后面的话来,楚瑜却是听明白了。 晚月向来是个心细的,当年她固执要与顾楚生私奔,便是晚月拦着不放。如今晚月说了这话,必然是她体会出了几分不妥。 楚瑜在边疆长大,府里身边大多都是男丁,十几岁时还能在沙场上和人摔跤,男女之防向来看得不重。加上卫韫年幼,明显就还是个孩子,她一时倒也忘了。 晚月见楚瑜垂眉思索,便接着道:“奴婢知道您是觉得侯爷年幼,但算起来,侯爷今年也满了十五,算不得孩童了,当避着,还是避着些好。” “嗯。” 楚瑜知道晚月的担忧,点了点头道:“我省得。不过他孩子心性,你也别想太多,无妨的。” 晚月见楚瑜有了主意,也不再多劝。候着楚瑜吃了银耳汤,便看楚瑜抱起一只小猫,进屋去了。 卫韫对淳德帝称病,平日也就不怎么上朝,在家里同蒋纯一起教导五位小公子。如今家里有了猫,小公子对猫好奇,卫韫便每天定时定点,带着小公子来玩猫。这时候蒋纯也就顺便带了账簿过来,同楚瑜对着账。 如此平静不过两三日,长公主便让人带了消息过来,再过两日她将带皇帝出宫,微服私访,让顾楚生午时躲到福祥赌坊去。 卫韫得了消息,即刻让人去通知了顾楚生,楚瑜听了这消息 ,皱了皱眉头道:“追杀他的人,你可安排好了?” “嗯。” 卫韫点点头道:“我用姚勇的名义,去给天隐堂下了单子。” 天隐堂是江湖一流的杀手组织。听到了卫韫的话,楚瑜有些意外:“你如何伪装成姚勇的?” “他手下有一个人,叫陈竹。” 卫韫低头看着卫家各处眼线给他送来的线报,同楚瑜解释道:“原本是我们的人,我让他说动了他上面的人,去给天隐堂下的单子。” 如此曲折的法子,皇帝再如何查,也查不到卫韫头上了。 毕竟姚勇想要杀顾楚生是真,只要随便查一查这顾楚生一路是如何来的,甚至于不用问天隐堂,都能想到幕后黑手。 “可是,”楚瑜想了想,有些担忧道:“若是两日后,天隐堂没在赌场找到顾楚生,没在陛下面前刚好撞上呢?” “福祥赌坊是姚家的产业。” 去福祥赌场是卫韫出的主意,他自然有他的考量:“姚勇如今既然要杀顾楚生,姚家各地产业怕是早就知道了消息。我们今晚先送顾楚生连夜出府,然后让他自己找个姚家产业下的客栈歇息,姚家人一旦发现他,一定连路追杀,到时候就看顾楚生的本事,如何一路逃到福祥客栈去了。” “那顾楚生要不行呢?”楚瑜再问。 卫韫平静道:“那我就便暗中相助,偷偷帮他。” 卫韫说暗中相助,楚瑜便明白过来,其实只要顾楚生能跑,一路被追着也好。若是跑不了,便派一个人去,帮着顾楚生跑。这事儿人不能多,人一多便会让人看出来有人帮忙。 而这个帮忙人是谁,卫韫说是自己,楚瑜却明白,她其实更合适。 她手里有卫韫写给她的放妻书,与顾楚生又有那么一段众人皆知的情谊。她去帮顾楚生,哪怕后来被人查到,也可搪塞过去。然而若是卫家派人被查到,以淳德帝的心思,怕是会认定是卫家刻意陷害姚勇。 罢了…… 楚瑜思索着,大不了,出事的时候,她去帮个忙就好。 楚瑜思索着放下心来,点了点头,也没再多说。 当天晚上,卫家连夜将顾楚生暗中送出卫府之后,楚瑜便该做什么做什么,也没有太担心。 悠悠喝茶到了夜里,卫夏突然冲到了楚瑜房里,焦急道:“大夫人,不好了。” “嗯?” 楚瑜声音平缓,站起身来道:“何事?” “姚家派了两队人马,如今追着顾楚生,卫家若是不出手,顾楚生怕是跑不开。小侯爷现已经准备好去帮忙了,打算一个人带着顾楚生躲一下。”卫夏焦急开口,楚瑜早做好准备,抬手让卫夏出去,同他道:“你拦住他,此事我去,你便同他说,我已经赶了出去,哪怕日后查出来,也是我顾念过往情谊救的顾楚生,与卫府没有什么关系。” 楚瑜说完,转身去换了一身夜行衣,直接往马厩赶了过去。 赶到马厩时,楚瑜刚准备上马,便听卫韫急促出声道:“嫂嫂别走!” 说着,卫韫来到楚瑜马前握住了马的缰绳,焦急道:“此事我去!” “你要去?”楚瑜声音有了冷意。 “嫂嫂……”卫韫见楚瑜带了怒意,气焰顿时矮了下去,楚瑜猛地提高声音:“堂堂镇国公,这点小事轮得到你去?你去与卫秋去,又有什么区别?你给我让开!” 听到这话,卫韫愣了愣,楚瑜翻身上马,用鞭子指着他鼻尖道:“给我好好呆在卫府装病,该用着你的时候再上!” “嫂嫂……” “长兄如父长嫂如母!”楚瑜厉喝出声:“别耽误时间,给我回去!” 说完,楚瑜吩咐卫夏道:“看住他。” 随后便带着人,驾马冲了出去。 卫韫呆呆看着楚瑜的背影,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发现,什么都说不出声。 无力感深深涌来,他不是不想拦她,不是拦不住她,然而看着她这样焦急的模样,他何尝不明白,她吵着要去,无非是为了那个人罢了。 上一次去昆阳,她是想救那个人。 如今也不过是如此。 他瞧着那人打马而去,也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卫夏叹了口气道:“侯爷,大夫人说得对,此事不该是你出头的。您也别难过了。” 听到那句“别难过”,卫秋悠悠瞧了卫夏一眼。 卫韫笑了笑,有些奇怪道:“我有什么好难过的?我不过就是担心而已。” 卫夏微微一愣,随后忙点头道:“是我说错了。” 可是怪得很。 卫韫说完这句话,竟觉得卫夏说得似乎也有那么几分对的样子,似乎还真有那么一点点的,微弱的酸楚在心里。 他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感觉,思来想去,约就和年少时看见母亲更宠爱大哥那样的情绪吧。 他抿了抿唇,转身往庭院回去。 楚瑜出了卫府,一路往着顾楚生被围困的地方追去。 顾楚生被围在一片林子里,他设了陷阱躲在林子里,对方在他手下吃了几次闷亏,也不敢往前,就这么僵持着。 楚瑜躲在树上,观察着局势。杀手小心翼翼搜索着草丛,顾楚生的身影却是完全看不见。 那些杀手不敢分开,全都背靠背在一起,小心翼翼搜寻,而另一批人则围在圈外,防止顾楚生逃跑。 这样搜索的方式虽然慢,但顾楚生却是早晚要被找到的,楚瑜不敢妄动,就在暗处一直静静等着。 顾楚生擅长奇门遁甲,搜了这么久都没搜索到,那必然是顾楚生用了些法子。对方搜了一会儿,有些焦急,其中一个干脆道:“我们干脆将这一片防火烧了!我就不信这龟儿子还不出来!这人武功不行,跑不出去,我们就在外面守株待兔好了。” 听到这话,楚瑜心中一凛,一群人说干就干,外面围着这块地的人迅速清楚一块足有一丈宽的防火带来,随后所有人围在防火带边上,朝四个方向泼了酒,堆起柴火,点起火来。 楚瑜看见这些人往火了扔了什么,立刻屏住了呼吸。火势越来越大,从中间往里面烧,楚瑜站在树顶端,一直盯着被围困那一块地。 火烧了一刻钟,因为冬日多干柴,外围便已经彻底燃了起来,被困那块地烟熏缭绕,楚瑜心里提了起来。 这放火烧山,大多数人不是烧死的,而是因吸入大量烟尘窒息而死,若顾楚生再不出现,再烧一会儿,怕是她也要走了。 楚瑜思量片刻,见圈外火势甚大,外围的人看见这样的火势,其中一个笑着道:“我说咱们也不找了,就这么围着,他若不出来,就等着给他收尸好了。软筋散也放进去了,这里面怕是连兔子都动不了。” 一听这话,楚瑜也不再犹豫,顺着树干就滑了下去,动作灵巧如鬼魅。 落下地面来,楚瑜立刻屏住呼吸,拿出一方手帕,滴了药剂在手帕上,捂在鼻尖隔绝了粉尘和软经散的药效,这才下去招人。 她猫着腰,借着火光快速扫着每一块地面,过了没有片刻,便听到一声呼唤:“阿瑜……” 楚瑜豁然回身,疾步走到一堆草丛前,看见趴在地上,全身 是伤的顾楚生。 他已经完全动不了了,楚瑜二话不说,将他扛在肩头,足尖一点,便顺着大树落到树顶上。 楚瑜习练功法偏属阴性,身形轻巧,轻功比常人要好得多。不仅上了树顶,还顺着树尖一路跑远了去。 顾楚生被她扛着,转头过去看她。 月色下,楚瑜的面上轮廓清晰可见,她的眼睛,她的鼻梁,她的唇角。 十六岁的楚瑜,尚还在她美好年华。 顾楚生瞧着她,不忍心移开目光半分。他心知此刻宝贵,以往楚瑜就是这样救他,他年少的时候,楚瑜无数次这么扛着他跑。 到了安全区域,楚瑜寻了一间破庙,直接将顾楚生扔了进去,她抬手捏着他下巴给他砸了颗药,又迅速丢了一堆药瓶子给他,随后道:“余下你自己安排,我躲在暗处,不到关键时刻不出声。你赶紧上药,等火势消了,他们便知道你没死,怕就要追上了。” “嗯。”顾楚生低头应了一声,吃了楚瑜给的药,他终于能够动弹,缓慢起身捡起瓶子,也没再说话。楚瑜见他今日没多说什么,不由得有些奇怪,回头看了他一眼,却又想,他怎样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她二话不说,翻身上梁去,双手护剑抱在胸前,倒头就这么睡了。 顾楚生坐在梁下,抬头看了一眼横梁。 那人正在他头顶,那人便如他一片天。 第53章 第53章 就这样歇息到第二日,清晨楚瑜早早起来,和顾楚生商议好了往赌场去的暗号后,顾楚生故意留下了一些痕迹,两人便往城中赶去。顾楚生在明,楚瑜在暗。 两人刚入城没有多久,一群人就追上了顾楚生。顾楚生沿着小路一路狂奔,他跑得极有技巧,只走一个人能过的巷子,那些人也只能一个一个来追,顾楚生一面跑一面扔东西,楚瑜也暗中帮着给那些人设置障碍,倒是半天没给人抓着。 与此时长公主已经哄着淳德帝进了赌场,卫家暗卫追上楚瑜,给楚瑜打了招呼,楚瑜便按照约定从房梁上扔了一块瓦下去。 顾楚生见到了楚瑜的暗号,凭着他三脚猫的轻功爬上瓦顶,一路朝着赌场冲去。 那些人追红了眼,也顾不得招摇不招摇,跟着顾楚生从房顶上踩过。 楚瑜在屋檐下挂着,藏着追在这些人后面。 三批人一前一后到了赌场,顾楚生朝着窗户里猛地一撞,便砸进了赌场之中。 这一番变故惊了众人,长公主和淳德帝正伪装成普通人在赌桌前押注,听到这一声响,长公主瞬间上前一步,护在淳德帝身前,带着侍卫护着淳德帝往外去。 而此时杀手也冲了进来,因着是姚家的产业,这些杀手也没收手。顾楚生武功不好,被困在这种地方,那就是瓮中捉鳖,插翅难飞。 一夜追逐,这些杀手早被顾楚生激起了火气,哪怕闹得人仰马翻,却还是一路追砍。 顾楚生在桌下又滚又爬,动作倒是灵巧。 长公主护着淳德帝,焦急道:“老爷,咱们先……” “等等。” 淳德帝按住了长公主,目光落到顾楚生身上,皱着眉头瞧了一会儿后,慢慢道:“那人我瞧着,怎么这么像顾家那个大公子?” 当初顾楚生亲自入宫告发自己父亲,这样能的举动一般人做不出来,淳德帝对顾楚生印象还是很深的。 见他被人左追右砍,淳德帝眉头越皱越深。他身后头发半白的奴才上前,小声道:“老爷,是顾楚生。” 淳德帝闻言,神色一凛,他用扇子敲了敲旁边一个侍卫,吩咐道:“把人给我救下来。” 此时顾楚生已经好几次差点被砍到,亏得他善用地势,居然借着桌子和那些人周旋了这么久。 淳德帝 身边都是精英,此时往战局里一入,局势瞬间颠倒。 其中一个杀手怒喝出声:“休管闲事!” 楚瑜在梁上听着这话,顿时有些奇怪。 这一声“休管闲事”里,带着些若有似无的北狄腔调。华京的人大概听不出来,然而在边疆与北狄交战多年的楚瑜却是瞬间察觉了不对劲。 这明明是姚勇派来的人,怎么还有了北狄口音的人? 如今大楚战场正与北狄打得难舍难分,姚勇身为主帅,若与北狄有勾结…… 楚瑜想到这里,顿时一身冷汗。可旋即又冷静下来,不对,若是姚勇与北狄有勾结,怎么敢将一个北狄人当成自己的杀手来用? 楚瑜一时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却将目光盯在那杀手身上。 注意到了之后,楚瑜便从那杀手出手的动作里慢慢体会出了不对。他的剑法看上去是大楚的路子,可手却总在收剑时下意识让剑锋微微倾斜,北狄多用圆月弯刀,刀锋稍微倾斜可以让刀锋砍在人身上更加有力,故而这是北狄人惯常动作,但放在大楚的剑法来讲,没有一个门派的剑法有这样的习惯。 与那个杀手交战的侍卫明显是个出身在京城的贵族子弟,路子纯正,剑法磅礴,一心一意光顾着交战,根本没看出这杀手的不对来。 楚瑜思索片刻,觉得此人不能死在这里,便暗中取了块银子,在那杀手靠近窗户时,朝着那侍卫就扔了过去。 也就是这片刻阻碍,让那杀手成功越窗冲了出去,楚瑜瞬间跟上,如今顾楚生既然被皇帝发现,便是得救了,她也不用再守着,不如跟上这个杀手,半路将人截了过去。 那杀手是个聪明的,皇帝根本没有多余人手追他们,于是他这一跑,倒没废多少工夫就跑了出来。 他见自己安全了,便喘息着靠在小巷墙上,单手拿出一个药瓶,咬开上面的瓶塞,将那药丸一口倒完。 而后他将药瓶扔在一边,又拿出布条娴熟给自己包扎好伤口。 等做完这一切,他用剑撑着自己起来,打算离开时,就听到一个女声笑着道:“壮士既然包扎好伤口,便随我走一趟吧?” 那人闻言,猛地向后拔剑,也就这瞬间,女子抬手扶住他的手肘,在他剑落下来的瞬间,便出手点在他的穴位上,随后在他反应过来下一瞬间就手法熟练卸了他的下颚。 那人僵住身子,楚瑜瞧了他一眼,喃喃了 一句:“个子挺大啊。” 说着,楚瑜将剑往腰间一挂,说了句:“得罪了。”了之后,便单手扛着那人,直接上了房顶,几个起落就到了卫家接应的地方。 卫秋带着人等在这里,一看见楚瑜扛着个人来就愣了,卫秋皱了皱眉头:“大夫人,这是谁?” “哦,我觉得他不对劲儿,就把他捡回来了。” 楚瑜将人放下来,一把拉开了对方脸上的布。 一张端端正正的脸出现在众人面前,这人五官深邃,轮廓刚毅,到是典型的北狄人长相,然而相比真正的北狄人,其眼窝又浅了些,肤色也白上了许多,倒一时分不清是哪里人了。 在场的卫家人看见这长相,都不由得皱起眉头,卫秋转头看向楚瑜,询问道:“您是觉得这是北狄奸细?” 听到这话,那人明显是急了,想说什么,支支吾吾了半天。 楚瑜点了点头,吩咐卫秋道:“先把他嘴里清一遍,把那些死士的全清干净了再合下颚。” 卫秋点了点头,让人将这人扔上马车,随后一行人便回了卫府。 卫韫早就等在家里,楚瑜赶回来后,抬手同他道:“我先去换件衣服,具体情况卫秋同你说。” 说完楚瑜便风风火火去沐浴更衣,卫韫转头看向卫秋,却是道:“没事儿吧?” 卫秋明白卫韫问的是什么,点头道:“大夫人没事,不过带回来了一个人。” 卫韫皱了皱眉头,卫秋继续道:“长得像北狄人,现在关押到地牢里去了。” “我去看看。” 一听北狄两个字,卫韫便留了心,他直接到了地牢,那人已经被挂在了刑架上。 卫韫站在那人身前,静静瞧着他。 对方看见卫韫,嗤笑出声来:“原来是卫家那个胆小鬼啊,怎么,躲在后方捡回一条命,如今就到老子面前耀武扬威了?” 所有人没说话,卫韫静静看着他。 “我认识你。” 他冷声开口:“九月初三,你曾与我交过手,那时候,你还是北狄的人。” 卫韫记得他,这人身手不错,人又狡诈,当时夜里带了一百人来偷袭粮草,刚好遇到卫韫守夜。 其实也不是卫韫刚好在守夜,而是那天他父亲特别吩咐了他,让他一定要守好粮仓。 当初不觉得什么,他 从来不去仔细想太多事儿,卫忠叫他守,他便守着,结果一守真守出了事儿。 这人在他手下走了几个回合,武艺当的上一声“不错”,因此他对他记忆深刻。 此刻见到他被关在这里,卫韫皱起眉头道:“你来华京做什么?” “大夫人说,他是来刺杀顾楚生的。” 听到话,卫韫眉头皱得更深,他抬眼看向对方:“你是谁派来的?” “关你屁事儿!” 对方“呸”了一声,卫韫冷笑起来:“行,你硬骨头,我便看你硬气到什么程度!堂堂大楚人认北狄为主,怕是北狄一条好狗。” “你放屁!” 对方被这么一激,大吼出声:“放你娘的千年陈屁!卫小王八我告诉你,你可以骂老子,但你不能说老子是北狄的狗。我他妈在北狄忍辱负重这么多年,不都是为了大楚吗?!要不是老子放水,你以为那天老子烧不掉你那些破粮草?!” “你不是北狄派来的,你还能是谁派来的?别以为随便说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就能糊弄我。”卫韫把目光落到烙铁上,平静道:“给他一晚上时间,今晚他不说实话,明天就给他脸上烙一个‘北狄狗’。” “卫韫我草你大爷!” 对方怒吼出声来,卫韫勾了勾嘴角:“有本事你就草。” 青年:“……” 卫韫也懒得和他纠缠,吩咐卫秋问些什么后,转头就走。等出了门,卫夏小声道:“侯爷,这人看上去呆头呆脑的,不像个奸细啊。” “他不是。” 卫韫肯定开口,其实那人说得对,当初他的确是有机会烧了那粮草的,是他故意放了水。 而且看那人的长相…… 卫韫抿了抿唇。 北境与北狄常年征战,有一年卫家失利,失了一个城,城中百姓没来得及完全撤离,留了一些人,而留在那里的女子…… 看了那人的长相,应该是北狄与大楚的混血,这样的孩子算不上多,其出身大多是能猜出来的。这样的人,若还能当北狄的奸细,那真是没有半分良知了。 而此人虽然一路骂骂咧咧,气度却还算坦荡,应该也做不到这个地步来。 卫韫思索从地牢出来,到了地面上,同卫夏吩咐道:“同他们说,别真给他上刑,先多饿几顿,不说再打。” “行。” 卫夏点点头,还想说什么,便见到卫韫健步如飞往大堂去了。 到了大堂里,卫韫坐在案前,等了一会儿后,才见楚瑜来。 楚瑜这次来,穿得规规矩矩,和平日散漫大有不同。他瞧了一眼,心里有些疑惑,却也没有多问,只是道:“你来之前我收到了消息,陛下将顾楚生安置在了长公主府。” 听到这话,楚瑜愣了愣,随后低下头,憋住笑,没有说话。 卫韫有些疑惑,皱起眉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楚瑜抿着唇,笑意却是遮掩不住道:“就觉得,长公主这次,倒是得偿所愿了。” 第54章 第54章 听了楚瑜的话,卫韫这才反应过来,按照长公主的性子,顾楚生去长公主府,怕是羊入虎口,还是口感特别好那种羊。 他忍不住也笑了:“顾大人艳福不浅,想必会是段好时光。” “别和我贫了。” 楚瑜转头看过去:“如今顾楚生已经告了状,下一步怎么办?” “我会修书给宋世澜,”卫韫平静道:“且等着吧。” 楚瑜点点头,然而想了想,她叹了口气道:“可怜百姓了。” 卫韫没说话,楚瑜怕他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便道:“我随意说说,你别放在心上,这过错不在你,在姚勇。” “将士不上战场,却躲在这后院玩弄诡计,这错如何不在我?” 卫韫笑了笑:“姚勇有错,我亦有过。只是说,”卫韫目光悠远:“我并不会后悔罢了。” 楚瑜没说话,她不知如何宽慰,卫韫抬头看她,好久后,却是道:“这些事且先不提,其实今日来,我主要是想同嫂嫂商议一件事。” “你说。” 见卫韫神色郑重,楚瑜忙坐直了身子,卫韫目光里带了几分苦涩:“其实卫家人才济济,很多是不需嫂嫂去做,日后嫂嫂多顾及自己,往事如烟,该散便散了吧。若是散不了,何不重新拾起来,好好修补呢?” 楚瑜愣了愣,片刻后她便明白,卫韫指的是她救顾楚生的事。她忙道:“其实救他不过举手之劳,我只是觉得此事我比较合适。这事儿谁合适谁做,小七你是在顾虑什么?” 卫韫没说话,楚瑜想了想道:“你可是担心我受伤?这你不用担心,我心里有数的。” 卫韫沉默低头,楚瑜见似乎不对,又道:“你还是觉得,我身为卫家大夫人,做这些事,失了身份?” 说着,楚瑜便笑了:“这事儿又不是明面上做,大家也不知道,物尽其用,我能帮忙……” 话没说完,卫韫便站起身来,同楚瑜道:“我还有他事,嫂嫂先自便吧。” 楚瑜被他这一番动作搞得莫名其妙,卫夏卫秋跟着卫韫走出来,卫夏劝慰道:“大夫人也是一番好意,虽然是鲁莽了些,但凡事看最终结果就好,您……” “不必说了。” 卫韫平静出声,打断了卫夏的话,卫夏抬头看他,见卫韫神色平 静道:“是我的不是。嫂嫂说的都有道理,她有自己的选择,这事儿也的确她做最合适,她愿意做,做得好,我除了担心,没什么好多想的。” “顾楚生乃青年才俊,他们的事儿,本也轮不到我担心。大哥已去,总不能真让嫂嫂为他守寡一辈子,就这样吧。” 说着,他转身走进书房:“不管了,也管不了。” 卫夏被他这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也不知道该接些什么。见卫韫坐到桌前开始批卫家各地线报,卫夏苦着脸道:“我还是去厨房看看给侯爷的药熬好没吧。” 说完,卫夏便转身跑了。卫秋留在卫韫身后,好久后,卫秋慢慢道:“其实与您无关的事儿,您不悦什么呢?” 听到这话,卫韫的手微微一顿,墨染在纸面上,他垂下眼眸,遮住眼中的神色。 “我不喜。” 他淡然出声:“却不知为何不喜。或许是为着大哥,又或许是我自私,太过依赖嫂嫂,便总想留嫂嫂在府里一辈子。” “有时候我其实不太明白,这些女子为何一定要嫁人?仿佛不嫁人,不成婚,没有一个孩子,她们一辈子就该毁了一般。但若不是遇到喜欢的人,一家人过一辈子,不是很好吗?” 卫韫说着,眼里带了茫然:“我会孝敬嫂嫂,她若担心无人养老送终,卫家如今还有五位小公子,随便哪位寄养给嫂子,也没有什么。她若担心日后在外被人欺负,我便为她挣一个诰命之身,有我护着,她捅破天去,又有何妨?” “她嫁了人,尤其是嫁给顾楚生这样的人,日后受了欺负,你说又要怎么办?一家人管一家人的事儿,我难道还要去逼着顾楚生休人不成?” 卫韫越说越苦恼,说到最后,他将笔搁下,重重叹了口气道:“我就是觉得顾楚生这人不行,可却也拦不住,我能如何?” “顾楚生不行,其他人便可以吗?” 卫秋平静发问,卫韫愣了愣,半天后,支吾道:“如今……大约还没遇上好的吧。” 卫秋不再说话了,话说到这里,也没什么好多说下去的。 他看着卫韫坐在原地,似乎在思虑什么,便道:“主子,还是看线报吧。” “嗯。”卫韫被他唤回神智,也不愿再多想去,低头看向线报。 然而他总觉得,内心似乎随着卫秋的发问,有了那么一丝不寻常。 他似乎意识到什么, 却又不大明白,于是藏在最深处,干脆守在边上,不再触碰。 卫韫与楚瑜交谈完后,隔天早上,顾楚生便在公主府醒了过来。 他醒来的时候,屋里炭炉烧得旺盛,仿若炎炎夏日,感觉不到半分寒意。他的伤口都已经包扎好,身上就穿着一件水蓝色冰丝长袍,露着大半胸膛。 长公主坐在他边上,瞧见顾楚生睁开眼睛,赶忙探了过去,给顾楚生摇着扇子,抛了个媚眼道:“哟,你醒啦?” 顾楚生一看见长公主,便知道不好,他故作镇定抬起手,在被子上拉了拉自己的衣服,然后同趴在他上方的长公主道:“公主请自重,顾某乃外男,还请公主离顾某远一些,以免玷污公主清誉。” “哎呀,你同我谈什么清誉不清誉啊?” 长公主眨了眨眼睛:“你都进了长公主府,还有什么清誉好讲?” 顾楚生不说话,手里紧攥着自己衣襟,盯着床顶,颇有些紧张。 便就是这时,一声轻笑从外面传来:“你们这是做什么?” 长公主抬头看向外面,见一男子,长发玉带束在身后,身着水蓝色长衫,端着一碗汤药,施施然走了进来。 他眉目生的俊雅,五官看上去十分柔和,让人感觉不到半分威胁,这样的长相,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格外近人。 听见这个声音,顾楚生舒了口气,长公主离他远了些,瞧着那人道:“这顾楚生来了,你倒比我还着急。” “为公主分忧,这本也是我分内之事。”对方说着话,走到顾楚生身边来,他将顾楚生扶起来,将汤药递给了他。 顾楚生沉默着接过那汤药,好半天,终于是斟酌着开了口:“谢过……” “过往的名字,便不用再提了。” 他轻飘飘一声,便让顾楚生将剩下的话都埋进了唇齿之间。顾楚生想了想,点头道:“也好。” 他举碗喝下汤药,仿佛感觉不到苦似的。那人就守着他,长公主在旁边瞧了一会儿,见着无趣,便同那人道:“你们慢慢聊,我先走了。” 说完,也不等那人开口,长公主便转身离开了。 等长公主身影彻底不见,顾楚生才转过头来,打量面前这个人。 这人将其他人遣退下去,熟练站起来,去炭炉里换了炭火,在炭火里加了香。 “她喜欢闻香味,随着心情不同,喜欢的 风格也有所不同。” 那人突然开口,声音平淡:“我如今已是调香好手,但与你相比还是三脚猫的功夫,如今你刚好有时间,不如在公主府教我一二?” “您开了口,顾某又怎敢拒绝?”顾楚生苦笑了一下,片刻后,还是道:“您如今,过得可好?” “很好。” 对方点了点头:“这半生来,从未有一段时间,让我如此安眠。” “那便好,”顾楚生点点头,重复道:“那便好。” “我如今有了新的名字,叫薛寒梅。” 那人突然开了口,慢慢走了回来,顾楚生有些诧异,不明白他为什么同自己突然说这个。 对方笑了笑,声音里有些苦涩:“她还是挂念着他啊,你看那人叫梅含雪,如今我的名字,也不过是那个人倒过来了。” “您不用想太多……” 顾楚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说。 这个人和长公主的事,向来是剪不断理还乱,上辈子他在不久后病逝,他死了之后,长公主便散尽了身边所有面首,死活闹着追封他为驸马,将他放进了皇陵。 他上辈子生前就常对顾楚生说,长公主对他,不过是将看在梅含雪的面子上而已。然而等他真的死了,顾楚生去陪着长公主送他入皇陵时,他问她:“你既然为了梅含雪留了他这么多年,为什么最后入皇陵的不是梅含雪,而是他?” 那时候长公主没说话,许久后,她轻轻笑了。 年龄从来与长公主无关,无论多少岁,她都那样美艳动人。直到那一刻,顾楚生才骤然发现,长公主老了。 她眼里含着眼泪,嘲讽着笑出声来:“我都把他葬进皇陵了,你们怎么还是不信,我是当真喜欢他的?” “我对他说了千百遍这话,他不信。” “临死前,他还问我这句话,还不信。” “我到底要怎么做,”长公主眼泪落下来,捂住胸口,咬牙出声:“我是不是要把心挖出来,你们才明白,我当真喜欢他。” “我当年喜欢梅含雪是真心,我后来喜欢他,也是真心。” 想到这人和长公主的结局,顾楚生心生不忍,只能道:“长公主殿下,是真心喜欢您的。” “我知道。” 对方笑了笑:“她同我说过很多次了。” 然而,他却是 从来不信的。 他没说出后面的话,顾楚生却也明白他的意思。这人的心思向来难以转变,顾楚生见劝不住,也不再劝了,只是问道:“您如今可有什么不舒服?” “问这个做什么?”薛寒梅有些奇怪,随后道:“我必然是比你好过很多。” “您过得好,”顾楚生叹了口气:“想必我父亲,也放心了。” 薛寒梅听见顾楚生的父亲,便不再说话了。 他跪坐在床前,好久后,才慢慢出声,却是一句:“对不起。” 顾楚生愣了愣,忙道:“您不必多想,这本也是我父亲愿意的。” 薛寒梅摇了摇头,却不肯再多话来。 顾楚生想了想,换了个话题道:“您近来,可有什么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 薛寒梅笑了:“我以往就求在她身边过一辈子,如今终于能在她身边过了,我又有什么不愿意的?” “那……也好。” 顾楚生点了点头,真心实意笑开:“您能想开,那就再好不过了。” 两人聊了一会儿天,薛寒梅便走了出去。当天晚上,下了一场巨大的冬雪。 那年大楚的冬雪下了好几次,仗也打了好多场,前方节节败退,皇帝震怒不已。许多地方,甚至连信使都会被北狄的军队拦截杀害,根本传不出任何消息。 楚瑜每天也会固定时间去看线报,了解各地的消息。她近来与卫韫的话越发少了,卫韫察觉,却也没有多说,似乎隐约觉得,这样少话,也是对的。 然而多少回有那么些难受,于是一起看线报的时间,便变得格外珍贵,两人安静分享着消息,将有价值的消息互相分给对方。 “这地方可有意思了,”卫韫突然看到了一条线报,笑着道:“一直给朝廷派人求援,但这地方其实根本没被围困,被拦截了三路人马,也不知是不是那县令吓破了胆,这么着急求救?” “哦?” 楚瑜其实不感兴趣,却还是顺口询问:“哪个地方的守官如此胆小?若都像他们一样,这兵马……” “凤陵。” 楚瑜话没说完,卫韫就爆出名字。楚瑜猛地抬头,大惊失色,忙道:“你再说一遍,哪个地方?!” “洛州凤陵。” 第55章 第55章 听到这话,饶是早有准备,楚瑜也是吓了一跳。 凤陵要出事儿她是早就知道的,可是凤陵出事也该是宋文昌死了,楚临阳带兵偷袭北狄,折到凤陵之后的事儿了,为什么会在此事就开始求援? 楚瑜将凤陵的线报拿出来看,再三确认凤陵的确没有被围困后,皱着眉头道:“他们派了三波人到华京来,到底想往华京里送什么?” “我让人去看看吧。” 卫韫思索了片刻后,同楚瑜道:“凤陵距离此处不过两天的距离,我让人去看看。” 卫韫说完后,便招来人,让人去凤陵探查去。 也就在此期间,楚瑜将其他地方的线报都翻了出来,战场上几乎都在败退,也没什么异相,而楚临阳一天前还而给卫韫飞鸽传书,位置在距离凤陵约有一日路程的阳关。 她心里还是放心不下,抬手给楚临阳写了书信,询问了楚临阳如今前线情况之后,抬头同卫韫道:“你帮我给宋世澜去一封书信,若是适当时机,可杀宋文昌。” “这么急?” 卫韫有些诧异。 楚瑜垂眸,如今杀宋文昌,的确是着急了一些,然而上一次卫府之事已让她明白,要想改变这世上的命运,你就都从根源上解决。 宋文昌死了,楚锦就不会去求援,楚临阳也就不会去救人,更不会为此而死。 反正,宋文昌也是要死的,早死晚死,不如死得有价值一点。 想了想,楚瑜又道:“告诉他,若他不好下手,我来帮他。” 卫韫这下更疑惑了,他皱眉道:“你与宋文昌有仇?” “倒也没仇,”楚瑜看着线报,平静道:“只是我有他近两个月内必死的理由。” 两人说话期间,卫秋带着一堆纸呈了上来,同卫韫道:“侯爷,地牢里那个人审了一些东西了。” 卫韫应声,让卫秋将纸呈上来。 这个人叫沈佑,的确是当年卫家放弃那个城池出生的人,年不过二十三,在大楚与北狄边境长大,因为长相被两边都不太接纳,却也能自娱自乐混迹于两边。十三岁之前在街头当混混,十三岁时被姚勇发现,专门带回来培养成了一个间谍,十七岁入北狄军营,在北狄军营里待到了二十三岁,回来之后隐姓埋名,干脆到姚勇手下当了他的杀手。 这次杀顾楚生本来也轮不到他出手,只是顾楚生太难追,于是姚勇几乎是倾巢之力,将所有杀手都派出来找人了。 卫韫看完纸上的资料,皱了皱眉头:“他既然当着间谍,为什么会突然回来?” “他不说。” 卫秋平静道:“人已经打得不行了,再审下去不行,下属便先来禀报。” “你……”卫韫愣了愣:“不是说不要怎么打的吗?” “我没打几下,”卫秋平静道:“都是些皮外伤,他身子骨弱,受不住。” 这一位大汉,居然是如此柔弱的男人,在场众人内心都有点复杂。 卫韫最先回神,也不再说他,反而是转头同楚瑜道:“你说这姚勇可真是能耐。说他行,战场上尽耍些心眼,打起仗来除了弃城就是当逃兵。你说他不行,专门培养去北狄的间谍这事儿,他又做得如此纯熟,也算厉害了。” 楚瑜没说话,她总觉得这事儿有那么几分不对劲儿。卫韫见她不语,将纸交到一旁给卫夏整理成册,吩咐道:“再回去问,问出他为什么不当那间谍,没有什么问题的话,便放了。” “他是姚勇的人……” 卫秋迟疑着开口,卫韫有些无奈,叹了口气道:“是我卫家不义在先,又怎能怪人怨恨?” 当年卫家弃城而去,虽然已经救下了大半百姓,但没护住的就是没护住,对于那一部分人而言,这就是卫家的不义。 也不管有没有道理,这世上大多数人做出决定,不过是个人有个人的立场,哪里又有什么道理不道理。 “若不是有大妨碍,便好好安置,不再理会了。下次再为敌,再杀不迟。” 卫韫吩咐下去,这次卫秋没有劝阻,平平稳稳道:“是。” 卫韫与楚瑜说着话的时候,地牢之内,所有人都以为已经晕死过去的沈佑慢慢睁开了眼睛。他背对着守卫装死,守卫见他一直不动,以为他昏死过去,早已经放松了警惕。 最机敏的卫秋如今已经走了,他等了许久,便该是此刻了。 他抬手悄悄放到大腿内侧,从那里抽了一根细小的管子出来,将管子里的粉末倒出来,悄无声息放到了身后。 那粉末味道极其浓烈,刚放出来没多久,所有人就闻道了一股异味,一个侍卫皱起眉道:“什么……” 话没说完,他就觉得两眼发黑,“哐” 一下倒了下去。其他几个立即察觉不好,站起来就想动手,却都没坚持住,一个接一个倒下去。 沈佑站起来,用手上的手链搭上牢门上的锁链,将两条链子扭成一个奇怪的角度,三两下之后,就听“咔嚓”一声,门上锁链就断了,沈佑又从耳朵中抽出一根小棍,这小棍是几根细长的小棍折叠,打开之后,沈佑放入锁中,捣腾了两下,锁就被他打开来。 他快步上前,从侍卫手中偷了钥匙,又拿了刀和一些基本药品、银子,换上对方的衣服后,就赶紧跑了出去。 他这一切动作都做得极快,仿佛做了很多遍。 卫府地牢之上正是一座假山,外面便是卫府的花园。 这时王岚扶着肚子,沿着假山散步,她如今已经快临盆了,侍女颇有些担心道:“这么冷的天,夫人您就别还逛着了。” “今日是阿荣的生日,”王岚声音温和:“他每年生日,他向来喜欢在后院假山中玩耍,我今日有些想他了。” “夫人……”侍女叹了口气:“您快临盆了,就别想这么多了。” “无妨的。”王岚笑了笑,抬头看了看天色:“你去给我拿件衣服吧,我想一个人呆一呆。我就在这里不走,你快去快回吧。” 侍女应了声,退了下去。王岚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旁边的水池,心里想起卫荣来。 卫荣孩子气,哪怕已经当官很久了,还喜欢在假山里和她捉迷藏吓唬她。 王岚想起夫婿,忍不住笑起来,叹息出声道:“六郎,我再过两年便要走了,你说到时候……” 话没说完,她就听见假山后传来急促的呼吸声和脚步声,王岚有些奇怪,刚一回头,就看见那假山之中凭空冒出个男人来! 王岚“啊……”的惊叫出声来,只是声音才出了一半,那人便冲上来捂住了她的嘴,同时拆了她的发簪抵在她脖子上,低吼了一声:“闭嘴!” 他动作太快,她根本看不到,沈佑看见面前女子,不过十六七岁模样,被他这么一吓,便盈满了眼泪。 边境女子多强悍,他从未见过这样如娇花一样的人,看她穿着打扮,精致华丽,应是卫府家中颇有地位之人。 她就这么怯生生瞧着他,乖巧温顺,完全不说话。 沈佑一时也凶不起来,哑着声音道:“你别说话,我便放了你,你若出声,我即刻杀了你,可明白?” 王岚拼命点头,身后慢慢放开手,见她真的不反抗,沈佑慢慢安下心来,王岚苍白着脸,害怕瞧着他。沈佑目光落到她肚子上,收了刀道:“我一般不杀女人妇孺。” “您……您有大侠风范。” 王岚面色惨白,汗珠滴落下来。 沈佑察觉有几分不对,但形势匆忙,他也无法,不知道怎么,就小心翼翼出了声:“那……我走了?” 话出口,沈佑就觉得自己有病,自己在逃命呢,还和人家说什么“我走了”,他们很熟吗? 沈佑转身就走,随即就听“哐”一声响,那女子却是骤然摔下来,扶在石头上,斜躺着,开始急促喘息。 沈佑瞬间回来,看见王岚模样,有些害怕道:“你……你怎么了?” 王岚听到他说话,燃起了几分希望,她抓住沈佑的袖子,全是期盼道:“大侠,妾身胆小,方才被您吓到了……如今……怕……怕是要生产了。” “什么?!” 沈佑呆愣了片刻,随后道:“你……你等等,我替你叫人。” 可是说完他就愣了,叫个屁的人啊,他在逃命啊,叫了不等于叫人来抓他吗?他脑子有坑啊?! “谢谢……”王岚喘息着道:“谢谢大侠……” 这话说出来,沈佑一时也没了法子。 这人的确是他撞的,他是个敢作敢当的,尤其是对女人。 沈佑想了想,咬牙道:“算了。” 说着,他便起身来道:“你等着,我给你叫人。” “大侠别走!”王岚哪里肯让他跑了,死死拽着他的衣袖道:“妾身害怕……” 一面说,王岚的眼泪就落了下来。沈佑一看她哭了,顿时没了法子,只能道:“行行行,我在这里给你叫人。” 说着,沈佑沉了口气,用了内力大吼了一声:“来!人!啊!有人在假山这里生孩了啦!” 沈佑这一声大吼包含着内力,几乎卫府前前后后全都听见了。 沈佑又连着吼了几声,再迟钝的人也反应过来了。 如今卫府临产的也就一个王岚,一听这话第一瞬间,楚瑜和卫韫就察觉不好,让人准备了产房大夫产婆,直接朝着声音的方向过去。 而沈佑喊完之后,就立刻回头,同王岚道:“姑奶奶,我现在在跑路,人给我给你喊了,我先走了啊?” “大侠,我是您撞了生的……”王岚哭着道:“您怎能抛下妾身一人在此?您做的事儿,您得负责啊。” “我的天,”沈佑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孩子不是我的啊。我撞了你,我也给你叫人了,你还想怎么样?” “你至少……要等到有人来……万一……万一我死在这里了,怎么办啊?” 王岚越想越害怕,裙子下就见了红。 沈佑哪里见过这个场面,当场就吓傻了,看着女子裙下染了红色,结巴道:“那……那……那现在我怎么办?” 王岚说不出话了,她轻轻喘息,沈佑赶紧将手搭给她,一个劲儿给她输着内力。 被沈佑用内力吊着,王岚这才勉强撑着清醒,楚瑜和卫韫赶了过来,看见这场景,赶紧让人去给王岚喂参汤,抬着人送去产房。 王岚被人抬到担架上,朝着沈佑笑了笑道:“给大侠……添麻烦了。您真是个好人。” 沈佑愣了愣,这辈子还没人这么同他说过话。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骤然觉得有些脸红。 他看着王岚被人抬走,卫韫看着他一直盯着王岚的方向,慢慢走过去。 “兄弟,”卫韫打量着他,勾起嘴角:“厉害啊?” 沈佑终于反应过来。 草他大爷,这次真把人叫来抓自己了! 他面上故作镇定,冷静道:“不就是来抓我回去的吗?” 说着,他伸出手:“来绑吧。” “绑您做什么啊?”卫韫笑了笑:“来来,您请,我亲自照顾你。” 沈佑脸上一白。 他就知道,自己被抓回去,肯定要完。 第56章 第56章 可沈佑依旧强撑着自己,跟在卫韫身后,由卫韫毕恭毕敬请到了地牢。 请到地牢之后,卫韫使了个眼色,卫秋就上前去,给他彻彻底底绑在了架子上。卫韫笑着坐下来,看着一脸倔强的沈佑,从卫夏手里接了茶道:“没想到沈大人居然还是这样的人物,能从我卫府地牢从容逃脱,顺便还救下我卫府六夫人。” “过奖了。”沈佑梗住脖子:“老子与你们这些华京娘娘腔不一样,要杀要剐一句话吧。” 卫韫轻笑了一声,放下茶杯,抬起手来,卫夏将沈佑的口供册子叫过去,卫韫翻开册子:“我本想就这样算了,却发现您有这样的好手段,真是十分惊喜,沈大人这样的手段,”卫韫目光一顿,他停在那份册子里一份来自于卫府的补充资料上。 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沈佑于九月初七失踪,苏查四处寻找,至今下落不明。” 九月初七。 九月初八是卫家埋骨之日,这个日子……真的如此巧合吗? 卫韫冷下眼神,他抬眼看向他,声音冷了不少,接着上面话道:“姚勇怕是在沈大人身上花了重金培养,我就这样将你匆匆放走,那无异于放虎归山。你我不若做个交易,”卫韫往前探了探道:“你告诉我你所知道的,我便放你走,还给你一个新身份,如何?” “姚大人对我恩重如山,你死了这条心吧!” 沈佑冷哼出声。 卫韫没说话,他翻着手里的册子,声音平静:“你今年二十三岁,算起来,二十四年前,是我卫家弃了华城。当时卫家守将不足,若是强行守城下去,怕是会全军覆灭,只能护住大半百姓撤离。” 说着,卫韫慢慢说了声:“对不起。” 沈佑冷下脸来,他没说话,卫韫慢慢抬眼抬眼看向他,目光里带了仿若要将他千刀万剐的狠意:“二十四年前,是我卫家对不起你。如今你也还了,便该算一算你欠我卫家的账了吧?” “我如何还了?”沈佑冷笑,卫韫盯着他,目光里全是了然,他嘲讽笑开。 “九月初八,白帝谷发生了什么,你不记得吗?” 听见这话,沈佑面色巨变。 卫韫盯着他的神色,眼中仿佛深海之下,波涛翻涌。 可他克制住了自己,只是在袖下的手死死抓住了扶手。 其实他不知道是什么事儿,他不诈了一下沈佑,然而沈佑这个反应,却是坐实了他的猜想。 沈佑知道当初发生的事儿,甚至与当初发生的事儿,有直接的联系! 卫韫面上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仿佛什么都掌握于手中,他平静道:“我看了你的资料,姚勇花了这样大价钱培养你,让你在北狄二皇子苏查手下做到哨兵长官,如此高位,为什么你突然就退了?” “白帝谷一战前,你就消失在了战场,苏查如今还在派人找你,你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沈佑依旧沉默不语。 他慢慢冷静下来,看着卫韫,已经明白自己方才那片刻间的失态,已让卫韫差不多猜出了始末。 而卫韫看见沈佑平静下来,也知道自己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机会。 他将册子放回卫夏手中,冷着声道:“沈佑,不管你与我卫家是怎样的深仇大恨,可是就冲你做这件事,你岂止是助了北狄?你的行为,与卖国又有何异?” “我没想过卖国!” 沈佑猛地出声,卫韫看着他,嘲讽笑开。 “你为一己之私协助姚勇陷害忠烈,于关键时刻将前线主帅满门害死,如此行径,还和我说,这不是卖国?!” 卫韫再克制不住,猛地拔剑指在沈佑鼻尖:“我本没想过你有如此能耐。” 直到看到沈佑的手段。 这样手段培养出来的人物要花多大的代价,卫韫再清楚不过。就这样一个探子,为什么不留在北狄,反而回到了姚勇身边? 一开始卫韫没想明白,可是看见沈佑的供词,看见沈佑消失的时间,卫韫突然意识到—— 一个如此大代价培养的棋子被收回来,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沈佑在北狄,不能再用了。 要么,沈佑的作用已经尽到了。 可沈佑为什么去北狄? 以姚勇的性格,真的是为国为民,为了打北狄培养了这样的奸细吗? 不可能,他姚勇从来不是这样的人。 所以就是说,在九月初七那日,沈佑做了什么,这是姚勇的目的,导致他不得不离开北狄。 而后九月初八,战场之上,卫家满门被灭。 卫韫闭上眼睛,感觉内心血气翻涌,他的手微微颤抖,他怕自己看见这个人,就想一剑杀了他。 沈佑看见卫韫的样子,沉默着没说话。 好久后,他终于道:“我真的,没有叛国。” “解释。” 卫韫捏着拳头,逼出这两个字。 沈佑没说话,好久后,他慢慢道:“其实您都已经猜出来,为什么还要我说呢?我说出来,这是我的不忠。” “你不说那就是你的不忠不义!” 卫韫大吼出声:“对国不忠对人无义!沈佑你以为我为什么让你说?我是给你一个机会让你赎罪!我卫府满门落到今日,你难道没有半分愧疚的吗?!” 沈佑沉默着,卫韫剑气划过他的脸,他却纹丝未动,听得卫韫再吼了一声:“说话!” “我对不起卫家诸位,”沈佑抬眼看向卫韫,神色平静:“可卫家也对不住我母亲……” 话没说完,卫韫一巴掌抽了过去:“我说卫家对不起你,是我卫家给自己的要求。可这不是世间道理!我卫家可以自责,却轮不到你来责备!” “你讲不讲理?”沈佑冷笑:“犯了错还不让人说了?” “行,”卫韫点头,将剑交给卫夏,提了鞭子过来,冷声道:“你若要讲这世间道理,我便与你讲这道理!” “当年我卫家守城,不过三千儿郎,对敌一万,我卫家没有即刻弃城,反而立刻疏散百姓,与城池激战一天一夜,护住大半百姓出城。一日之后,三千兵士仅存不到一半,剩下一半都护送百姓出城,而百姓近乎无伤,于情于理,我卫家作为将士,可是尽了责任?” “可你们把我母亲留在了城……” 沈佑的话还在唇齿间,一鞭子狠狠抽了过来,打得沈佑脑子发晕,嘴里全是血气。 “我卫府是做什么的?是保家为国,不是为了护卫你一家!你自己没看过那一场战吗?若再拖迟,他们占了城池,追兵上来,谁都活不下去!为了保住你母亲一干人等,要所有人等着一起送死吗?!那一千五百人,是留着护卫其他百姓路上不被流兵所扰。且我再问——” 卫韫内心有无数恶毒念头涌上来,他提着鞭子指着沈佑:“是不是在你心里,百姓的命是命,那些沙场征战儿郎的命就不是命了?!” “城中笼统只有几百人,为了这几百人,我卫家子弟兵一定要死到最后一人,才是正理?而且那些人为什么没有及时出城,你自己又不明了吗?召集出城时回去拿银子的、回去找人的、 躲着不愿离开的……” “再退一步,”卫韫声音慢慢低下来:“哪怕我卫家在此战中有错,何至于此?” 沈佑低着头,没敢看他,听见面前少年声音沙哑道:“何至于,七万儿郎葬身于谷,再不得回?” 全场安静下来,卫韫看着沈佑,有些疲惫道:“沈佑,但凡你有一点良知,便不该做出此事来。” “我……没想的。” 沈佑慢慢闭上眼睛:“卫韫,我虽埋怨卫家,但从没想过要让卫家走到这一条路上。” “是,是我给的消息,”沈佑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仿佛下了某种决心:“是我得知,北狄欲在白帝谷设伏,假作残兵被你们追击,然后在白帝谷以十万兵马伏击,所以我给了纸条。可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明明我已经给了信,第二日你父亲还是追了出来……还是……” 沈佑抿了抿唇,咬牙道:“这件事,我不知道我有没有错,我不知道卫元帅为什么出城追兵,可是卫韫,我从未想过要害你卫家。” 听到这话,卫韫没说话。 他看着沈佑,听沈佑道:“我得了消息,传给姚大人,我以为你们会有什么办法,一旦苏查没有伏击成功你们,我怕就会暴露,所以我连夜出逃,回到了姚大人军中。” “然而一切出乎我意料之外,可这也不是我能管的了。” “姚勇没做什么吗?”卫韫冷着声,沈佑眼里带了嘲讽:“你以为,我会知道?” 卫韫被沈佑反问得梗住。 他沉默下来,沈佑问得对,他怎么可能知道姚勇做了什么? 卫韫没有多说,他转过身去,只留了一句“看好他”,随后便转身离开。 卫韫回到地面上,便朝着王岚生产的产房赶去。到了门口,便看到蒋纯搀扶着柳雪阳,和楚瑜一起站在门口,满脸焦急。 里面没有什么动静,这反而让人觉得不安。 柳雪阳反复问着:“会不会有事儿啊?” 蒋纯在一旁安抚着柳雪阳,柳雪阳才勉强镇定了些。 卫韫走到楚瑜身旁去,询问道:“六嫂如何了?” “没消息就是好消息。”楚瑜倒也不担心,笑了笑道:“等着吧。” 说着,楚瑜看到卫韫衣角的血迹,如今他总是穿着素白的衣服,沾染了血就格外明显,楚瑜有些疑惑:“不是就随便问 问吗,怎么就突然动了手?” “嗯?”卫韫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角,随后漫不经心道:“问出些东西来,等一会儿我再同你说吧。” 楚瑜如今记挂着王岚,倒也没有追究的心思。 等到晚上,王岚终于顺利生产,产婆碰了个奶娃娃出来,笑着朝柳雪阳道:“恭喜老夫人,是位千金呢!” 柳雪阳小心翼翼接过那奶娃娃,楚瑜则先走了进去,看见王岚还躺在床上,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血腥气,她朝大夫走了过去道:“六夫人没事儿吧?” “回禀大夫人,六夫人无甚大碍。” “阿瑜……” 王岚的声音从床上传来,楚瑜赶忙走过去,蹲下来道:“我在这儿呢,怎么了?” “那位大侠,”王岚虚弱道:“可还好?” 听到楚瑜问沈佑的事儿,楚瑜愣了愣,随后迟疑了片刻:“应该……还好吧?” “我觉得他是个好人……”王岚瞧着楚瑜,小声道:“要是没犯什么大错,同小七说,便算了吧……” 楚瑜笑了笑:“你先养身子,别担心这些,我会去同小七说的。” 听了这话,王岚才放心点了点头。 楚瑜见王岚也累了,便让她先睡了过去,柳雪阳抱了孩子进来,轻轻放到边上,楚瑜让蒋纯和柳雪阳守着,便出去了。 到了门口,卫韫还在候着,楚瑜见他神色担忧,便道:“没事儿,你放心吧。” 卫韫点了点头,眉目舒展了很多。两人一起随意走在长廊上,也不知道是往哪里去,楚瑜思索着道:“那个沈佑是怎么惹了你,让你亲自动了手?” 卫韫没说话,有很多东西压在他身上,可他却不能说。楚瑜察觉他情绪不对,皱眉道:“可是有什么事?” “我总算知道,”卫韫控制着语气,尽量平静道:“当初父亲为什么出兵了。” 楚瑜猛地顿住步子,回过头来看他。卫韫立在长廊,神色淡定,慢慢开口:“沈佑告诉你,他是姚勇派在北狄的奸细,九月初七,他提前获知北狄会假装战败引诱我父亲出城,然后让我父亲前来追击,再在白帝谷设伏,于是他就传信给姚勇,要姚勇做好准备。” 楚瑜点了点头,猜测着道:“姚勇没告诉你父亲?” “告诉了。”卫韫神色里带了几分嘲讽:“如果姚勇没告诉我父亲这件事,如果不 是他们制定了某个需要让我父亲出城追击的方案,我父亲稳妥了一辈子,又怎么可能明知有诈而不追?” “那……”楚瑜思索了片刻后,慢慢道:“那莫非是姚勇与你父亲商议将计就计,最后姚勇却放任你父亲……” 楚瑜没有说下去。 将这样的政治手腕放在军人身上,着实太过残忍。 卫韫闻言,却还是摇了摇头。 “你记得最后统报白帝谷那一战,是多少对多少吗?” “二十万对七万?” 楚瑜认真回想着,卫韫提醒她:“可沈佑说,他得了消息,白帝谷中埋伏十万兵马。” 楚瑜微微一愣,沈佑说白帝谷有十万兵马,可最后战报二十万埋伏在白帝谷伏击,要么是沈佑说谎,要么是清点的人说谎。而当时卫韫就在战场上,要在一场征战后,在他眼皮子底下将十万计成二十万,怕是不能。 “当时在白帝谷北狄的尸体就将近十万,”卫韫平静道:“所以沈佑的数据不对。” “那他说了谎?” “你可知苏查是什么人物?” 卫韫突然拐弯到了北狄二皇子苏查身上,楚瑜思索了片刻后,迅速将北狄皇室关系给捋了一下。 这个苏查是二皇子,却是一个婢女作为母亲出身,他母亲再他年幼时因犯了事被赐死,从此被皇后收养,作为六皇子——也就是太子苏辉的左膀右臂培养。 然而这个苏查能力太过显著,最后苏辉登基时,苏查已经独霸一方,完全有自立为王的能力。只是他忠心耿耿,故而兄弟两还没有生出间隙。 “你或许没有和他交手过,但苏查此人极为机敏。你想想,沈佑是华城出生的孩子,苏查怎么就能如此信任他?而沈佑在苏查手下又是什么角色?不过一个先锋官。设计埋伏我军之事,怎么一个先锋官就能知道?而且还知道得如此精准,连具体有多少人马都知道?” “若不是沈佑叛国,那就是苏查故意设计了。” 楚瑜听明白卫韫的话,皱起眉头。 卫韫神色平静:“姚勇怕也是着了苏查的道。此次出军,应是姚勇收到了消息,太子好大喜功,认为这个机会千载难逢,然后让姚勇与我父亲将计就计。当时姚勇暗中藏了九万军马在白城,于是提前到白帝谷设伏。而卫家军三万驻城,七万迎敌。本以为以我卫家精锐之师,加上姚勇十四万军打对方十万, 应该是尽歼之局。谁想那个消息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说着,卫韫慢慢闭上了眼睛,双手笼在袖间,沙哑声道:“我父兄被困谷中时,才发现,那不是十万军,而是整整二十万。” “而姚勇知道,整个白城军力加起来,也不过十九万,如果这一仗要硬打,他手中九万人马,怕是剩不了多少。” 楚瑜明白了卫韫设想的局面,为他补全了姚勇的想法。说完之后,她静静打量着卫韫。 上一辈子,卫韫在没有任何人帮助之下,还能在绝境中翻身,取姚勇人头进宫,逼着皇帝给卫家追封,可见这个人心智手腕都极为高明。 后来文顾武卫,绝不是卫韫运气好得来的。 然而知道是一回事,如今卫韫在她身边,从来都是纯良无害的模样,于是她很长一段时间,甚至就觉得,这是一只温顺的家犬,不开心时,也顶多就龇牙咧嘴,甚至有些傻气。 然而直到此刻,楚瑜却才发现,这人哪里能用“傻”来形容? 仅凭沈佑的供词外加战场考察,他便能从这零零碎碎的事情中,去还原一件事原本的样子。 所有人听见沈佑的事,第一个反应就是姚勇有问题,姚勇没有告诉卫忠。 他却能想明白,姚勇不但告诉卫忠,还准备了一个计策。这件事的开始,没有任何人要想叛国叛家。 只是后来所有人走在自己的路上,因着自己的性子,“被逼”走到不同的路上。 他如今,也不过就是十五岁而已。 楚瑜静静看着卫韫,一时心中五味陈杂。 而卫韫没有睁眼,他放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只是继续他所猜测的事道:“他向来胆小,事情超出预料之外,怕早已吓破了胆,加上卫家军与他根本没有任何交集,我父兄一死,他还可从此成为元帅。” 所以这个局,或许开局无意。 然而走到那个程度时,对于姚勇不过两个结局—— 要么和太子一起领罪,背上此战巨损之过。 要么,驻守在山上,眼睁睁看着卫家在白帝谷全军被歼,再在最后时刻随便救援一下,假作从青州赶来,奇袭而至。 下面将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兵荒马乱,只知道前面让冲就冲,让停就停。 姚勇不是没打,只是他在卫家满门都倒下后才去打,又有什么意义? 这场战争从头到尾,都是太子、姚勇、卫忠三人的密谋,卫忠死了,也就谁也不知道了。 而宫里本就太子姚勇耳目众多,卫忠的书信,或许都送不到皇帝手里。 皇帝也不过只能是凭着自己的直觉猜测,是太子好大喜功,让卫家背了锅,却根本不能想象,姚勇竟是爱惜自己人马,怕被皇帝责怪,竟用七万人,来掩盖自己的无能! 正是这样重重的保护色,让姚勇大了胆子。 也正是如此,如果不是沈佑说出当时的事情,大家大概也都只是猜测出姚勇将此战责任推卸给了卫忠。 而如果不是卫韫去亲自勘察地形,他熟悉马的种类分辨出姚勇当时在场,怕是沈佑自己都不知道,他的消息,竟是被这样使用。 大家能明白姚勇让卫家背锅,推卸责任,却不能想象,这不仅仅是推卸责任,而是这七万人就不该死,这场仗本能赢! 如果姚勇拼尽全力,不惜兵力,与卫家一起拼死反抗,十九万对二十万,以卫家七万人斩十万之勇,怎么赢不了?! 卫韫咬着牙关,却止不住喉间腥甜,唇齿轻颤。 楚瑜察觉他不对,担忧道:“小七……” “我没事儿。” 卫韫目光里全是冷意,他捏着拳头,声音打着颤道:“嫂子,我没事儿。” 这怎么能是没事? 楚瑜看着他,心里涌出无数怜惜。 卫韫抬眼看见她的目光,也不知道为什么,骤然生出许多狼狈,他转过身去,沙哑声道:“我想一个人静静,我先走了。” “我陪你吧。” 楚瑜赶忙出声,卫韫顿住脚步。 他没回头,背对着她,少年身形格外萧索。 “嫂嫂……”他声音疲惫:“有些路,注定得一个人走。” “谁都陪不了。” 卫韫慢慢抬眼,看向长廊尽头处,“千古流芳”四个大字。 那是卫家祠堂,祠堂大门如今正开着,祭桌上点着蜡烛,灯火摇曳之间,映照过灵位上的名字。 卫韫看着他们的名字,缓慢出声:“也谁都不该陪。” 这些路那么苦、那么脏、那么难,又何必拖着别人下水,跟着自己一起在这泥泞世间滚打? 说完之后,卫韫朝着那祠堂疾步走去,然后“轰”的一声,关上了大 门。 楚瑜站在长廊上,目光慢慢往上挪去,看见那黑底金字—— 千古流芳。 楚瑜看着那四个字,久久不言。长月有些不明白:“夫人,您在看什么啊?” 楚瑜没说话,晚月给楚瑜披上大氅,温和声道:“夫人,一切都会过去的。” “过去是会过去,”楚瑜转过头来,轻声叹息:“我就是心疼。” “我这辈子啊,”楚瑜真心道:“从没这样心疼过一个人。” 上辈子的顾楚生她没这么心疼过,因为她总觉得顾楚生不会倒下,所有疼痛都不会打到他,所有困难都不会阻拦他。 而这辈子的卫韫,明明他同少年顾楚生相差无几,都是家中落难,都是自己重新站起来,可楚瑜看着他,一路跌跌撞撞,当他说那句“有些路注定一个人走”时,她心里骤然疼了起来。 她疼惜这个人。 这是楚瑜第一次发现,对于这个孩子,她所投注的感情,早已超过自己以为的道德和责任感。 她叹息出声,走上前去,手扶在门框上,许久后,终于只说了一声:“小七。” 里面的人没出声,他跪坐在蒲团上,卸下玉冠,神色平静看着那些牌位。 那觉得那些似乎都是一双双眼睛,注视他,审视他,要求他挺直了腰板,将这份国恨家仇,记在心里。 这些眼睛注视下的世界,天寒地冻,冷酷如斯。 然而便是这个时候,有人仿佛是在冬夜寒雪中,提了一盏带着暖意的桔灯而来。 她来时,光落天地苍宇,化冰雪于春溪,融夜色于明月。 她就站在门外,轻声说:“小七,你别难过,哪怕你父兄不在了,日后还有我。” “嫂嫂陪着你,你别怕,嗯?” 卫韫没说话,他看着眼前闪烁的灯火,那灯火映照在卫珺的名字上面。 他觉得似如兄长在前,又有那么几分不同。 这样的不同让他不敢言语,他不明白是为什么,只能是挺直腰背,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楚瑜等了一会儿,见里面没了声响,她叹息了一声,说了句:“我先走了,你待一会儿便回去吧,祠堂冷,别受寒。” 说完之后,她便转过身,往自己房间回去。 等她的脚步声彻底走远了,卫韫的心,才终于 第57章 第57章 楚锦出去后,楚瑜双手拢在身前,看着庭院里积雪在暖阳下化开。 楚锦来求她了,那么宋文昌的事儿就再耽误不得,哪怕楚锦走不到洛州,她也不能让宋文昌再活着。 想了片刻,她正要吩咐什么,外面便报,却是蒋纯来了。 如今家中庶务几乎都是蒋纯在管,蒋纯过来,大多是来同楚瑜对账或者是说些需要出去交际之事,然而对账此事前两天才对过,今日蒋纯来,楚瑜不由得有些疑惑。 然而她也没有多想,上去迎了蒋纯进来,笑着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前两天才对了账,今日怎么来了?” “我过来,是有件事儿想要同你说的。” 蒋纯上前来,叹了口气:“我近日打算出门一趟。” 这话让楚瑜愣了愣,但很快反应过来:“你想出去,同婆婆打了招呼,出去便是了,有何需要吩咐我的?” 说着,楚瑜笑起来:“这兵荒马乱的,莫非是要出远门不成?” 话说完,蒋纯却没否认,反而是点了点头。 楚瑜诧异瞧她,蒋纯嫁进来多年,都十分规矩,虽然不说像王岚张晗那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平日也很少外出,顶多是去寺庙中拜香诵佛,连娘家都没回过几次。 楚瑜放下茶杯来,有些担忧道:“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我听闻如今兵近汾水,我有一位发小在那里,”蒋纯说着,叹了口气道:“说来你也别笑话我,我这次想去汾水,给我那位发小出出气,若是可以,我大概会将那发小接回卫府,给她安排一个位置做活。” “这是小事,”楚瑜点点头,有些好奇道:“那位夫人是怎的了?” “她与自己丈夫是娃娃亲,长大后,她丈夫不喜她,执意想迎一位青楼里的淸倌儿做夫人,她婆婆便逼着他丈夫娶了她,迎了那女子做妾。她丈夫因此不喜于她,宠妾灭妻,如今过得十分凄惨。” 说着,蒋纯叹了口气:“昨日我前些时日收到她来信,说自己有个孩子,不愿再放在府邸中,想托付于我,我本想忙过这阵子再过去,但今日得了消息,说兵近汾水,我怕打到她哪里去,她丈夫必然不会带她逃难,到时候找人便难了。” 楚瑜明白蒋纯的心思,蒋纯这辈子本也没几个贴心人,所谓发小,大概也是很重要的人了。 于是楚瑜忙道:“那让小七准备一队人马给你,你快去快回吧。如今北狄的确逼近汾水,去晚了怕就打起来了。” 说着,楚瑜又道:“我再给你一封书信,到时候若有任何事,你可去找宋世澜……” 话没说完,楚瑜就愣了,她本还在想,找谁去给宋世澜送那个信和人,好杀宋文昌。 杀兄之事事关重大,不可走漏半点风声,如果不是让宋世澜彻底放心知道是卫家人的人,宋世澜绝不会妄动。如今蒋纯过去,蒋纯是卫家二夫人,无论如何,也不是伪装的卫家人。而且蒋纯带着精锐过去,再正常不过,杀了宋文昌便回来,谁也不能将这两者关联起来。 楚瑜想了想,转身头蒋纯道:“姐姐,我有一事想要拜托。” “嗯?” 蒋纯抬头,楚瑜站起身来,到书桌前快速写了一封信,装入信封之中,交到蒋纯手中。 “我会让小七给你两队人马,一队是普通护卫在明,一队是精锐杀手在暗。你到时候明着去汾水,暗地里带着杀手夜至宣城,将此信交给宋世澜,然后协助他杀了宋文昌。” 听见这话,蒋纯神色严肃起来:“你要让宋世澜杀兄取而代之?” “这是小七与宋世澜之间的交易。” 蒋纯沉默片刻后道:“可如今动手,会不会太过仓促?” “宋文昌已经在小橘县被北狄围困,”楚瑜给蒋纯分析:“如今全靠宋世澜在旁边打骚扰战,牵制北狄不去全力进攻宋文昌,才保住宋文昌一条命。而且,北狄也有可能是想用宋文昌作为诱饵,诱大楚派兵宣城,方便空出其他关键的节点给他们进攻。我怕我哥当真去救他,所以此人既然要死,不如早死。” “你到了之后,可让宋世澜夜袭北狄,北狄乱起来后,宋文昌必定要上城楼观战。你让杀手趁乱摸上城墙,夜取宋文昌首级后将人扔入战场,伪装成北狄刺客,然后立刻抽身。” “去的杀手身上带着火折子,”楚瑜说到这里,抿了抿唇,终于还是道:“一旦被发现,点火自燃,不留半分辨识痕迹。” 杀宋文昌这件事,与宋世澜不能查出半分关系,与卫家也不能有半分关系。 蒋纯没说话,片刻后,她点了点头道:“我明了,此事你放心吧。我明日启程,到时候府里就靠你多照看。你若有事出去,便将事交给阿岚。” 楚瑜应声,蒋纯想了想,皱眉道 :“还有一个事儿,就是阿岚和牢里那个人,你要多看着些。” “他们怎么了?” 楚瑜有些奇怪,不明白蒋纯怎么突然提到这件事。不过蒋纯如今管家,家中大事小务她知道得清楚,她让看着,必然是发生什么。 “我是觉得,如今阿岚与那人通信,颇为频繁了些。” 蒋纯担忧道:“那人毕竟是关在地牢里的,我怕身份上……是不是有些不合适?可是这毕竟是阿岚的选择,我也干涉不了太多……” 蒋纯说到这里,楚瑜总算是明白过来,她睁大了眼,有些奇怪道:“就沈佑那嘴皮子,不是在和阿岚吵架吗?我……我瞧着他们第一次通信,阿岚都被他气哭了!” 蒋纯听了楚瑜的话,有些无奈瞧着她:“你平日其他事儿上七巧玲珑心,怎么就没明白过来呢?吵架哪里有这么天天传着书信吵的?两看相厌就不看了,怎么还会像现在这样天天巴不得送五顿饭过去传信的?” “啊?” 楚瑜真的有些奇怪了,就沈佑那样的人,不被气死就好了,还能天天念着? 还吃五顿? “早上送了早饭,中午送午饭,下午送点心,晚上送晚饭,等到了夜里,还得送夜宵!” 楚瑜没说话了,她想沈佑在卫府,一定过得是极好了。 蒋纯瞧着她明白过来的模样,叹了口气道:“其实阿岚喜欢就好,只是这个人的身份到底……” “身份,倒不是问题。” 问题在于,沈佑做过的事儿。 归根到底,楚瑜对于卫家的感情,其实更多只是一个追随者。将卫家作为她信念的执行者,所以她来到卫府。卫府给她温暖,她感激。直到后来认识蒋纯、卫韫这些人,和他们熟悉,她才将卫府从一个牌匾的位置上,慢慢放正,放在心里,当成亲人一样鲜活的存在。 可是她终究不是王岚这样与丈夫相爱、有了子嗣的少夫人,所以在看待沈佑的问题上,她能看得更清楚。 白帝谷一战,沈佑带错了消息,可消息半真半假,也不算全错。当时本就是守城消耗之战,哪怕是对方埋伏十万人,其实都不该出兵。楚瑜千叮万嘱,本就是因为无论当年现在来看,当时就该固守城池,北狄粮草不济,自会退兵。 楚瑜不知道卫忠为什么出兵,更不知道卫忠为什么带着卫家满门出兵,如果当时卫家守城不出,哪怕这个 消息说错了人数,也不至于此。 更重要的是,就算出兵,也不是不可,十九万对二十万,本也是两开局面,姚勇却能临阵脱逃,以致战败。 这一场决定性的问题根本不在于沈佑,沈佑当时消息说明的是十万还是二十万,都不是输的关键问题。关键问题在于,这一仗根本不该打,打起来了,姚勇也不该逃。 且不说此战关键本就不在沈佑。退一步来说,就算沈佑的有罪,失职有之,但并非有意,且客观上无法避免。这样的罪和当年卫家抛下城池一样,只能是良心罪,惩罚不过以示惩戒,在细作这样高风险之事上,若竭尽全力却还是做不到而犯下的错也要被治罪,这世上谁又愿意去做难事? 可是对于当事人而言,失去丈夫的王岚,失去父兄的卫韫,以及被迫在战场出生的沈佑,他们则很难放下这份芥蒂—— 所有卫家之死有关联的人,他们怕都难以面对。 故而卫韫王岚等人和沈佑之间的纠葛,楚瑜放得下,王岚却未必能接受。 楚瑜想了想,同蒋纯道:“此事你不用多想,我会看着他们的。” 蒋纯点了点头,楚瑜既然管事儿,她也就不用多操这个心。 于是蒋纯再和楚瑜核对了一下去汾水后的细节,便下去改道去找卫韫。 楚瑜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想了想,到地牢里去。 沈佑正在地牢里吃东西,一面吃一面写什么,看上去极为开心。 在地牢里这些日子,他看上去养胖了许多,比一开始见到那个杀手看上去灵动了几分。 楚瑜一进来,他一手提了鸡腿,一手握着笔道:“你先别来收,我还没写完呢。” “你要写多长啊?” 楚瑜笑着坐到椅子上,沈佑愣了愣,随后抬头看向楚瑜,诧异道:“你来做什么?能招的我都招了啊!” 楚瑜含笑不语,打量了他片刻后道:“沈公子好气色啊,看来在卫府过得不错。” 沈佑不说话,他放下鸡腿,有些窘迫道:“有事儿你就说,别和我拐弯。” “好,”楚瑜点点头:“我就是来问问,听说你和我卫府六夫人近来关系不错?” 听到这话,沈佑面色僵了僵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呢,那小娘子我天天和她吵架都来不及,还什么关系不错?” “哦,如此一般,”楚瑜点点头道: “我就放心了。” 沈佑舒了口气,听楚瑜继续道:“你做过些什么,你还记得吧?” 沈佑微微一颤,他转过头来,看向楚瑜。楚瑜目光温和:“我并不是找你麻烦,只是沈佑,一份感情得坦坦荡荡。你对阿岚没有意思最好,若你对阿岚有意思,有些事儿,你得早说清楚。” 沈佑没说话,好半天,他沉着声音道:“你说什么事儿?” “我说什么,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沈佑,”楚瑜身子往前探了探:“你自己做的事儿,你是真的,觉得自己半点错都没有吗?” 沈佑冷笑出声:“我有什么错?” “你若觉得没错,你告诉小七这些事儿做什么?” 楚瑜盯着他,目光里全是了然:“你不说,我们或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件事与你有关系,当然,或许小七一辈子,也都知道不了真相。” “你告诉我们,”楚瑜平静道:“不是就是你想来补偿吗?你拿错了消息,虽非自愿,可是终究是你拿错消息。只是这非人力之过,你如今已经受了小侯爷一顿鞭子,卫府也就不再追究。可你自己良心里,没有愧疚吗?” “你有。”楚瑜肯定出声,她盯着他的眼睛,全是通透了然。 “你本可以一直在姚勇手下安心当杀手,可你不但来华京杀顾楚生,还当着众人的面,暴露了你的口音,那句话本可以不是你喊的,对不对?” 沈佑沉默不语,楚瑜看着他,颇有些惋惜:“你知道卫家人在,所以你是故意想被抓,喊了那句带着北狄口音的话。你的供词里,也故意把九月初七这个日子单独点出来,如果想要隐藏,大可以换一个不那么敏感的时间。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引着我们让你说出来。你以为,这样的法子,就对得起你的恩公姚勇了吗?还是说,你觉得在卫家挨那么一顿打,就能让你心里舒服一点?” “沈佑,”楚瑜轻轻叹息:“何必呢?” 沈佑不说话,楚瑜慢慢道:“事已至此,过去的,也就罢了。只是你与六夫人的事情,你自己要想明白。一段感情你得坦荡,过去做了什么,你得先让她知道。” “我不让她知道,”沈佑沙哑开口:“那你会去说吗?” 楚瑜沉默片刻:“我没想过。” 说着,她看着沈佑:“你会不说吗?” 空气里安静片刻,楚瑜叹息道:“本 是大好男儿,何必强作如此姿态?” “好。” 沈佑突然开口,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劳烦夫人,能否让我沐浴更衣,我亲自去同她说?” 楚瑜点了点头,吩咐下去,转身道:“我先去等你。” 沈佑应声,楚瑜走到门前,沈佑突然道:“夫人。” 楚瑜顿住脚步,回头看他,见沈佑跪在地面上,神色平静:“我做如此姿态,是因为我知道原谅一个人有多难。” “当年卫家已尽全力,我母亲仍旧因此落难,我看卫家,尚且心有芥蒂,而卫家因我传错消息至此,若谈原谅,心中未免太过憋屈,故而沈某怕卫家因心胸磊落原谅我。卫家恨,可大大方方恨,沈某如此心思狭隘之人,不值得这份磊落,要打要骂,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楚瑜瞧着他,摇了摇头。 “你死又有何意义?”她叹了口气:“若真是愧疚,何不为国为民,多做点事来安你自己的心?” “至于原谅不原谅,坦然来说,于我心中,你之过错,在此战中微博不足道,无需如此责怪。而其他人如何,也并非我所言说。” “沈佑,”沈佑恭敬叩首:“谢过夫人。” 楚瑜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到了大厅里,楚瑜看着书卷等了一会儿,晚月便通报说沈佑来了。 沈佑穿了白衫青袍,发束松木冠,楚瑜放下书来,点头道:“随我来吧。” 说着,楚瑜带着沈佑往王岚房间过去。 王岚如今还在休养,楚瑜去的时候,王岚正抱着孩子在床上逗玩。 楚瑜走到王岚房间里,笑着道:“阿岚身体可还安好?” 王岚见楚瑜来了,连忙就要起身,楚瑜快步走到她身前来,笑着道:“你且先停着,我今日是受人所托而来。” “嗯?”王岚眨了眨眼:“大夫人是由什么事儿吗?” “沈佑想见你。” 楚瑜笑着开口,王岚愣了愣,随后忙道:“这……这怎的好?他本就是外男,还是……” “你先别忙着拒绝。” 楚瑜叹了口气:“你听我说,你家里之前同卫府说过,等孩子两岁,你便是要回王家的。” 王岚没说话,她抿了抿唇,没有出声。 楚瑜瞧着她的神态,温和道:“沈佑于你,怕是 有心的。” “这事儿,”王岚叹了口气:“等以后再说吧。这两年,我只想安安心心守在卫府。” “可你对他,当真没有半分意思吗?” “大夫人……” “若是有这意思,有一些话,还是当面说开好。”楚瑜固执道:“你且听听他要说什么吧?” 王岚闻言,抿了抿唇,终究道:“那还请夫人稍等,我梳洗后就来。” 楚瑜应了声,去了前堂,让人设置了屏风,让沈佑等在屏风外。 她拍了拍沈佑肩膀,平静道:“我先出去了。” 沈佑应了一声,看上去似乎颇为紧张。 过了一会儿,王岚从房间后饶了出来,她手里持着团扇,遮住脸来到屏风后,端正跪坐下来,柔声唤了句:“沈公子。” 沈佑一时有些无措,他跪坐在地上,沉默无言。 王岚和他静静等了一会儿,王岚有些安耐不住:“方才大夫人同我说,沈公子有话要说,不知沈公子,是想说什么?” 王岚说完,自己忍不住低了头。 其实沈佑要说什么,她是猜测出几分的。近来通信,虽然都是吵吵闹闹,可若说对那人心思半分不知,其实是假的。 可是卫荣去了并不久,她如此做,她过不了心里的坎儿,可是那人写了信来,又忍不住回。 于是每次告诉自己不过是规规矩矩回信无妨,却又在深夜里辗转难眠,唾弃自身这份放浪。 如今沈佑来了,她更觉不好,怕对方说出来,也怕对方不说,心中忐忑难安,只是觉得,若是说出来,便拒绝了吧。 真的喜欢她,那么会等她。 若是不能等,那就算不得喜欢。 于是做好了所有盘算,王岚这才开口,却在开口后,久久不闻人声,直到许久后,她才听到对方沙哑的声音:“沈佑来此,是特意来向六夫人,请罪。” 他一句话顿了三次,说得极为艰难。王岚有些诧异:“你有何罪相请?” 沈佑闭上眼睛:“害卫家之罪,沈佑,特来相请。” 听到这话,王岚睁大眼睛,沈佑却是在黑暗中找到了那份坚定。 其实来时就做好了所有的打算,如今又怕什么? 面对卫韫那双眼睛时他都没怕过,如今不过是屏风后一个小姑娘,他有什么好怕? 沈佑声音平缓,慢慢说出自己的生平。 他出生于烟花巷,因她母亲当年城破时被北狄掳去,卖入北狄为娼,他在北狄长到十三岁,受尽屈辱,母亲也被折辱而亡,直到一个将军攻下那座城池,救出所有大楚百姓。 他为报母仇,被那位将军带回去,培养成为了一名奸细,十七岁回到北狄,投身入北狄军营之中,成为二皇子苏查手下先锋官。 然后他拿错了消息,然后卫家七万人死于白帝谷。 他跪俯在王岚身前,沙哑道:“我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也知道,卫家之事,与我必有关系。沈佑虽为小人,却未失良知,辗转反侧,借以杀顾楚生之机,特意前来卫府自首。” 听到这些话,王岚整个人都是愣的。 她看着外面这个人,内心不知该是什么情绪,听见丈夫亡故相关的经过,她眼里忍不住蕴满热泪,却也知如此哭泣,在人前失礼,只能是道:“这些话,沈公子与侯爷说过便好,事已至此,沈公子向妾身请罪,又有何意?” “人已不复……”王岚声音里带着哽咽之声:“纵使怪罪,妾身奈何?” 这哭声将沈佑所有话堵在唇齿间,让他所有话语都变得格外卑劣。 他本想说,之所以向夫人请罪,是因在下有求娶之心,愿赴汤蹈火以赎此罪,望夫人垂怜。 然而这哭声将他的话狠狠堵住,他再如何,也说不出这样的话语。 于是他跪在地上,许久后,只能道:“夫人方才生产,切勿太过伤心。沈佑有罪,愿为夫人做牛做马,哪怕夫人不愿,沈佑也要为夫人效犬马之力。” “你走吧!” 王岚不愿再听。 对间接害了自己丈夫的人有了那样的心思,这当是何等难堪? 她从悲伤化作屈辱,提了声道:“勿再相见,你速速出去吧!” 沈佑没说话,他听着这话,便已明白。 对于王岚来说,或许这一辈子,都不愿再见了。 沈佑跪趴着,他忍不住,慢慢抬起头来。 屏风之后,依稀只能看见一个人影,然而他却清楚记得,第一次撞见她时,那眼中盈盈水光。 他哪里是见了女色就晕头? 也不过是这眼睛瞧进他心里,他方才懂了这份恻隐之心。 他贪婪看着那屏 风之后。 这份感情,说已是山盟海誓,那未必有。 可是这份浅浅心动,对于沈佑来说,却是头一次,这是他头一次来华京,来南方,这里如他所想,风景精致细腻,便连一份喜欢,都能温柔又缠绵。 他听着那哭声,终于是慢慢垂下头去。 “听夫人吩咐,沈佑这就退下了。” 说着,他叩首行礼,站起身来,行到门口,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 “六夫人,”他看着那屏风,沙哑开口:“此言虽然不齿,可我对六夫人,确有真心。” 王岚微微一愣,沈佑转身离开。 夹风带雪,一如他平日在北方那样干净利落的作风,再无回头。 王岚慢慢抬起头来,见屏风外只有树枝在风中轻轻摇曳,她咬紧下唇,终于是忍耐不住,啜泣出声。 楚瑜便就站在长廊上,她双手拢在袖间,斜斜靠在长柱上,见沈佑走过来了,她直起身子,平静道:“说好了?” “嗯。” 两人走了,楚瑜送沈佑回地牢:“你大概要在卫府再待一阵子,事情没查清楚,姚勇不死,你怕是不能出去。” “嗯。” 沈佑应声,楚瑜见他的神色,淡道:“谈得不好吧?” “应该的。” 沈佑平静开口,楚瑜想了想道:“你一开始既然对六夫人有心思,为何不早说?” 沈佑沉默不语,许久后,他终于道:“我本没有这个心思,不过是随意客套应付,牢中我不知道做什么,她来了信,我便回信。” 说着,沈佑抬头看着天空,慢慢道:“等后来有了心思,我便不敢说,也没打算说,等我离开卫府,这事儿也就了了。” “如今呢?” 沈佑没有说话,好久后,他深吸了一口气。 “我想娶她。” 他抬头看向楚瑜,楚瑜顿住步子,颇有些诧异。沈佑目光坚定:“方才同你说话,我想得清楚。你说得对,我今日就算死了,又有何意义?白帝谷一战,疑点重重,绝非我一人之过,我会帮着小侯爷查清真相。等我帮卫家报了仇,我再为她做牛做马。这辈子她喜欢我,那很好。不喜欢我,那也无所谓。” “你同她认识不久吧?” 楚瑜有些不理解这样的感情,沈佑轻轻笑开:“我没喜欢 第58章 第58章 沈佑被关回地牢之后,当天夜里,蒋纯便领着人出发了。 楚瑜千叮万嘱,让蒋纯务必小心,蒋纯笑了笑道:“我不妨事,你平日里多照看一下婆婆就好了。” 楚瑜应了声,又拉着蒋纯手嘱咐了一遍要记得的事,这场放蒋纯离开。 蒋纯离开后,没隔两日,谢韵便急急忙忙找了上来。 听到谢韵来了,楚瑜便知道,必然是楚锦有了动作,她倒也没着急,将谢韵请回屋中后,给谢韵倒了茶,谢韵满脸焦急,方才落座,便同楚瑜道:“阿瑜,阿锦不见了!” “嗯?” 楚瑜抬起头来,面上带了诧异道:“阿锦如何不见的?” “就昨日,”谢韵眼里带了眼泪:“白日里她说她去买写胭脂水粉,我也无甚在意,晚上我睡得早,等今日起来,我才发现,她竟是一夜未归,我这才让人四处去找,如今也找不到人了。” “她身边的随从呢?” 楚瑜其实大概猜到了楚锦去哪里,但面上却不能显露,谢韵叹了口气道:“她随从也不见了,怕是一起不见的,我本打算报官,却从她枕下找到了书信,她说她要去洛州找临阳,这可怎么是好?!” 楚瑜听到这话,眼神冷了下来,面上却是不动声色道:“那再找找吧,我先给大哥去封信问问。” “我已经派人去了,可是这一路颠簸,她一个女孩子……” 谢韵说着就落起泪来,一面哭一面道:“也怪我了,以前你父亲让她学武我不乐意,如今这世道,她武艺要有你一半好,我又何必操这个心?” “妹妹有她自己的好。” 楚瑜笑了笑,又安抚了谢韵片刻后,让人招呼着谢韵走了出去。谢韵一走,楚瑜便立刻让人去找跟着楚锦的人,又写了一封信给楚临阳,说明自己让人去找楚锦,让他不要担心。 等做完这些后,楚瑜将府中账本拿出来看了看。 如今同楚临阳借了钱,在洛州买了耕种的地,又在兰州置办了商铺产业,卫府过得紧巴巴的,钱都要省着花。 这样一看看到了夜里,派出去找楚锦的人终于赶了回来,楚瑜本不在意,抬头一看,却见两个人走进来,其中一个颇为狼狈,身上全是泥泞,正是跟着楚锦的人。 楚瑜皱起眉头:“你怎么回来了?” 楚锦还在往楚临阳那边赶,说了让他们拦住楚锦,怎么就回来了? 对方听闻这话,立刻跪了下去,提了声音的道:“属下有罪,将二小姐跟丢了!” “跟丢了?” 楚瑜愣了愣,她猛地站起来:“如何跟丢的?” “二小姐昨日出京,直奔洛州,属下本打算在接近洛州地面上动手,谁知今日晨时遇见了流匪,属下为护住百姓和二小姐与这些贼寇激战,等回头时,二小姐便不见了!” “找!”楚瑜冷着声:“即刻去找!” 侍卫得了令,赶紧出去找人。 这一找就找了两天,楚锦却是音讯全无,而战线一点一点向华京逼近,华京的城中一片颓靡,许多百姓开始往后方迁徙,朝廷气氛也明显一日不如一日。 皇帝三番五次派人来请卫韫,卫韫都躺在床上装病不见,皇帝拿他没有办法,只能是不断询问朝臣出着主意,却是谁都没敢站出来,令一个军令状。 又过了七日,前线终于传来了第一场捷报,然而看见捷报的时候,淳德帝却不见半分喜色。那分捷报的消息,卫家早已提前半天知晓。 这份捷报,捷在北狄兵发汾水后不到半日,便被宋世澜领兵击退。 而淳德帝脸色如此不佳,则是在宋世澜击退汾水北狄军后,直接回头再强攻小橘县。最后宋世澜拿下了小橘县,其兄长宋世澜,却死在了战乱中。 一直在打败仗的人,半天之内就可收复汾水,对于皇帝来说,这就证明之前的战役,宋世澜没有倾尽全力。而这样一个人要代替宋文昌接替世子之位,名正言顺掌握宋家兵权,皇帝感觉到心肝都疼了。 他都养了一批怎样的狼崽子! 可淳德帝哪怕心里明白宋世澜和宋文昌怎么回事儿,明面上却仍旧是一句话都不能说的。不仅不能说,还得表! 于是淳德帝咬着牙,给宋世澜下了册封世子的圣旨。还赏了些绸缎黄金。 这样的赏赐可以说是小气了,可如今国难当头,大家也没说什么。 当天淳德帝的表现,全都送到了卫韫手中。卫韫看着线报笑,一面笑一面同楚瑜说着朝上的场景,乐不可支道:“陛下心中,如今一定十分憋屈。怕是会气坏身子吧。” “气坏身子没什么,”楚瑜笑着道:“气坏脑子,就不太好了。” 说话间,外 面传来通报声,卫秋见怪不怪道:“侯爷,陛下又派人来了。” 一听这话,卫韫赶紧道:“快给我准备血包,我先回床上去。” 如今装病这件事,卫韫已经做得十分成熟,传旨太监才来到大堂,卫韫已经去卧室躺好了。楚瑜笑着在大堂接见了传旨太监,起身迎着对方道:“小侯爷如今还在床上躺着,怕是难以来前厅接旨,还望公公见谅。这圣旨便由妾身代领,不知可否?” 代领圣旨这种事儿,若是放在平日,那当真是荒唐极了。 然而如今早已君不君臣不臣,战场上几乎没有将领听淳德帝的,卫韫不过是让楚瑜代领圣旨,倒也显得不算什么了。 那传旨太监倒也没生气,笑了笑道:“不妨事。” 楚瑜舒了口气,正要说什么,便听那太监道:“这圣旨,本也是下给大夫人的。” 楚瑜诧异抬头,睁大了眼:“陛下何故下旨?” “今日陛下邀请了卫老夫人进宫品茶。”对方笑着的十分灿烂:“老夫人在宫中寂寞,想召大夫人前去一见,不知可还方便?” 一听这话,楚瑜瞬间冷了神色。 蒋纯出门,柳雪阳放心不下,今日特意选了日子,前去给蒋纯烧香祈福。 楚瑜已经给柳雪阳安排了侍从,但却没想到,淳德帝居然疯成了这样? “在华京城中公然掳走大臣家眷,”楚瑜咬牙开口:“陛下可曾想过,若其他朝臣得知,会如何作想?” “哎呀呀,卫大夫人这说的什么话?” 那太监将拂尘往手里一掸,满脸讨好笑容道:“不过就是请去喝杯茶,还是老夫人同意了的,您怎的如此大惊小怪?” 楚瑜没说话,她深深吸气,心知此时需得冷静。那太监笑着道:“母亲在宫中,不知小侯爷是否有力气来接旨了?小侯爷病得实在严重,也无甚关系,大夫人代替着进宫一趟,也是可以的。” 说着,那太监似乎已经笃定楚瑜会走,让开了路,做出一个“请”的动作道:“大夫人,走吧?” 楚瑜沉默着,那太监笑眯眯瞧着她,似乎就在等着她发怒一般。 片刻后,楚瑜却是轻轻一笑道:“那劳烦公公稍等,妾身梳洗后就来。” 说着,楚瑜也不等那太监说话,转身就走进了内堂,回了自己屋中,迅速拿出了许多首饰,插在脑袋上,而后在衣衫里穿上了 软甲,一面武装自己,一面同跟进来的晚月道:“去同小侯爷说,我进宫去接婆婆出来,让他好好装病,如今皇帝就是在逼他出来,切勿轻举妄动。” 卫韫布局这样久,就是等着把淳德帝逼到退无可退,他再出来时,淳德帝才能无条件退让。 而如今大楚看上去被打得多惨,到时候卫韫回来拯救战局时,就能多亮眼。 此刻姚勇还未彻底溃败,卫韫不能出来,若是出来,前面做的功夫完全就白费了。 淳德帝没有被逼到绝境,姚勇也没被铲除,此刻卫韫上战场,怕是要重蹈他父兄覆辙。 楚瑜思索着局势,穿上外套,系上腰带,快速道:“让他放心,我会办好一切。” 说完,楚瑜收拾妥帖,便往外出去。 那太监颇有些焦急,来来回回走着,见楚瑜出来,舒了口气,才恢复镇定:“大夫人,请吧?” 楚瑜微微一笑,神色泰然道:“公公请。” 第59章 第59章 楚瑜行往宫中,开始思索这次皇帝让自己进宫的意义。 皇帝的最终目标当然是卫韫,逼着卫韫出战,让前线战士出战应该是皇帝如今的盘算。如今皇帝直系燕州一直按兵不动,为的就是出了事及时保皇。前线就是宋世澜、姚勇、楚临阳三家,但三家都不出力,就在战场和稀泥,所有人互相博弈,完全就是将江山拱手相让。如今皇帝自然要想个法子,逼着所有人出手。 他劫持了柳雪阳,就能逼卫韫,若她再进宫,就可以连着楚临阳和楚建昌一起威胁。 楚瑜大概明白皇帝的心思,心里有了盘算。 她随着太监进了御书房,刚进去,就看见柳雪阳忐忑坐在皇帝对面,正在与淳德帝下棋。 柳雪阳坐卧不安,明显是已经察觉到情况不对,但她也不敢表现什么,棋下得一塌糊涂。淳德帝却十分有耐心,同柳雪阳道:“夫人不必担心,朕不会对夫人如何,就是请夫人在宫中陪陪皇后,您以往也与皇后情同姐妹,不是没留宿过宫中,今日怎就如此拘谨了?” 柳雪阳面露尴尬之色,楚瑜刚好随着太监进来,恭敬将双手放在额间,叩首道:“民女卫楚氏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楚瑜声音平稳,铿锵有力。淳德帝同柳雪阳下着棋,等了一会儿,见柳雪阳一直看楚瑜,抬头道:“卫夫人为何不落子?” “陛下……”柳雪阳强撑着头皮道:“你看我这儿媳……” “民女卫楚氏,叩见陛下!” 楚瑜再一次提声,提醒淳德帝。 淳德帝夹着棋子,冷声道:“朕许你说话了吗?!” 楚瑜跪伏在地上,平静道:“民女知陛下如此急忙召见,必有要事,故而心急了些许,望陛下见谅。” “心急?”淳德帝将棋子往棋盒里一砸,怒道:“朕怕你是心里根本就没朕这个皇帝,刻意羞辱于朕!” “陛下说笑了。” 楚瑜平静道:“陛下为君,民女为民,怎敢谈羞辱之言?” “行了,也别同朕打官腔了。” 皇帝挥了挥手,太监便走上来,对柳雪阳做了个“请”的姿势。柳雪阳有些为难,淳德帝抬头看过来,柳雪阳还是抿了抿唇,还是没胆子违背皇帝的意思,便转身离开。 等柳雪阳走后,旁边太 监给皇帝递上一杯茶,淳德帝吹着茶叶道:“朕让你来,是什么意思,你大概是想明白了?” “民女明白,”楚瑜平静道:“但也不明白。” “你有什么不明白?” 淳德帝皱了皱眉,楚瑜跪着没有抬头,声音却十分清晰:“陛下让民女入宫,不过是想借此机会彻底控制楚家与卫家。可这战场上明明有姚勇宋家在前,陛下为何不逼他们,反而来逼我等?卫家如今只剩下小侯爷,陛下一定要赶尽杀绝才成?” “荒唐!”淳德帝怒吼出声:“让将士上场杀敌,怎就变成了赶尽杀绝?!倒是你们卫家,口口声声说着忠君报国,朕念卫家忠义,放了卫韫小儿一命,如今他是如何回报我的?!” “战场逃兵如此之多,”淳德帝明显是憋到了极限:“你以为朕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们把朕当傻子吗?!早知你卫家有如此谋逆之心,朕哪里容得你们?!” 淳德帝站起身来,怒吼道:“还质问朕为何不逼姚将军?!你们巴不得让姚将军上前线作为主力拼杀得你死我活,到时候无人护卫皇室,你们便可取而代之了是吧?!” “陛下,”楚瑜抬起头来,认真看着他:“卫家这么多年,在陛下心中就落了这样一个印象吗?” 听到这话,淳德帝平静了些许,他看着楚瑜,慢慢道:“卫忠自然是不一样的。你们卫家的忠心,我从不疑,可卫韫小儿!” 淳德帝咬牙切齿:“他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他耍什么把戏!” 楚瑜没说话,她只是轻笑。 淳德帝皱眉:“你笑什么?” “民女在笑陛下糊涂!您既然信卫家,为何不信我家小侯爷。您恨小侯爷不上战场,可您可记得,卫家是如何死在战场上的?!如今姚勇为主帅,您再让我家小侯爷上去,您这是逼着他去送死啊!” “胡说八道!”淳德帝怒喝:“姚将军忠心为国,哪怕你们与他有所间隙,一国将领,何至于如此徇私?” “徇私?”楚瑜嘲讽出声:“陛下扪心自问,白帝谷之事,是谁徇私?” “你们知道什么!” 淳德帝有些不耐烦道:“朕有自己的考量,为何你们就不能明白朕的思虑?我知道你们是为白帝谷一战怨恨,可是白帝谷一战,人已经死了,的确是太子贪功冒进,这事朕自会寻其他由头找他麻烦,你们一定要逼着皇家承认,是太子失误害死这七万士兵 吗?!” “所以这个罪就要卫家来担吗?!”楚瑜提高了声音,厉喝道:“担了还得心无怨恨,大公无私,再去送死吗?!” “朕让他上战场自有朕的安排,他乃故人之子,你们心中朕就龌龊至此吗?!” 淳德帝怒得急促喘气起来,片刻后便开始咳嗽,旁边太监赶紧召唤太医来,这一番折腾下来,淳德帝也没了力气。 他虚弱道:“罢了,你先去休息,你母亲也在宫里,你就去陪着她们吧。” 听到这话,楚瑜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她平静道:“陛下,臣女今日进宫,并非来当陛下的人质。” 淳德帝慢慢转头,看楚瑜跪在地上,平静道:“臣女进来,是想同陛下做笔生意。臣女自幼习武,也随父亲征战沙场。您留臣女在宫中,无非是想逼迫我父兄小叔为您巩固疆土,可我父兄如今已然尽力,小叔抱恙,不如由臣女率军前去,为陛下守城,陛下看如何?” 淳德帝静静看着她,楚瑜抬头看着淳德帝:“陛下要我父兄做什么,大可说来,臣女也可。” 楚瑜这话说得明白了,要逼楚临阳楚建昌和卫韫是不可以的,但同样的事可以由她来做。 淳德帝不说话,楚瑜继续道:“陛下,如今用人之际,只要能达到目的,用谁不是用?我父兄小叔乃做大事之人,您以为,几个女子性命,能比的上你们的宏图大业?” 淳德帝有些动摇,楚瑜打量着他的神色,还要说什么,就听淳德帝道:“朕要做的事,也不难。” 他看着楚瑜,目光里带了些犹疑,却还是道:“朕派你去,守住凤陵至少一月,一月后,若天守关破,朕欲迁都凤陵。” 楚瑜听到这话,皱起眉头。皇帝慢慢道:“朕可拨两万兵马给你,你去守城,守住了凤陵,”皇帝眼中意味深长:“朕就还人。” 第60章 第60章 又是凤陵城。 楚瑜听到这个名字,心里不由得有些诧异。随后便又迷雾萦绕在心头,她皱起眉头,忍不住道:“若民女不去呢?” “那朕就扣你在这里,我看你哥哥去不去!” 淳德帝冷笑一声:“你哥不去,你就给凤陵陪葬吧!” 楚瑜听了这话,不由得觉得更为奇怪。 凤陵一个小城,为什么皇帝这么笃定它一定会被攻打。最重要的是,为什么他会考虑迁都凤陵? 而皇帝这个态度,明显是无论如何都会保凤陵的。所以上一辈子,楚临阳去守凤陵,真的只是为了楚锦吗? 且,她本以为此次请命必然困难重重,却不想皇帝只是犹疑片刻就应下,到底是为什么? 楚瑜脑海里思绪万千,面上却是沉默不显,低头应了声“是”之后,皇帝调了人马给她,直接道:“你收拾一下,今夜出城,事不宜迟。” 楚瑜没有多说,皇帝这么急切,自然有这么急切的原因,而凤陵她也的确想守,一方面,她要断绝一切楚临阳去凤陵的可能性;另一方面,凤陵城三番五次发来求援、皇帝又如此执着于此城,必然有他的道理。 楚瑜应了声,也没有多说,怀着心事回了卫府。 方才入了卫府大门,她便看卫韫急切走了过来,焦急出声道:“你可有事?那老匹夫召你去做什么?” 楚瑜没说话,只是往府里走去,她也在思索淳德帝的意图,而且出征一事,她要如何开口,也是一个问题。 卫韫见她不语,面色不由得越发难看,他跟着楚瑜进了房间,看见楚瑜吩咐晚月长月开始收拾行李,他捏着拳头,艰难道:“就算你觉得我是个孩童,可也应当同我说明白,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我毕竟是这卫府的小侯爷,你……” “我只是在想要如何同你说。”楚瑜听到卫韫这样说,赶忙出声,晚月长月收拾着东西,楚瑜扭头看向卫韫,叹了口气道:“婆婆和我母亲,如今都在宫里。” 卫韫眼中带了冷光:“我知道。” “陛下邀我进宫,本是为了让我也为人质……” “所以你为何不同我说一声就擅自进宫!”卫韫提高了声音,神色激动:“母亲已经在哪里了,你若也被他带走,我当如何?!” “母亲性情刚毅, 却向来做事不得法,”上辈子卫家落难,柳雪阳便是直接提剑和人硬拼被误杀,说不上软弱,可却是个冒失的。楚瑜叹了口气:“单独在宫中怕是会出事,我陪着也好。如今我没陪着,倒是有几分不放心。” “你对自己倒很是自信。” 卫韫冷笑出声来:“母亲会有事,你就不会有事?” 楚瑜察觉到卫韫不悦,她有些尴尬道:“我……这不好好出来了吗?” “答应了什么出来的?” 卫韫冷着声音,楚瑜摸了摸鼻子:“我……今夜带兵出城,去守凤陵。” 听到这话,卫韫脸色巨变。他吩咐人道:“把大夫人关起来!” 随后转身便走。 楚瑜回来时就知道卫韫绝对不会给他去,她忙道:“唉唉,你等一下啊,我真的没事儿。” 她本来就在边境长大,后来大楚风雨飘摇那六年,她和顾楚生在战场奔波,顾楚生在后方,她一直在前线,本就可为将士。她追着上去,心中一急,拉扯住卫韫袖子道:“你别生气,你且听我说。凤陵那地方易守难攻,陛下执着于那里,一定有自己的原因,加上凤陵再三求援,我们派出去的人都没有音讯回来,我本也该去看看……” 最重要的是,如果她不去,皇帝一定会下令楚临阳去。 上辈子楚临阳去了凤陵,她以为是为了楚锦,然而却有没有一种可能,上辈子楚临阳,本就是皇帝派出去的?又或者是楚临阳自己要去守这座城? 这一仗,她不打,她怕楚临阳打,如果楚临阳去了凤陵,结局怕就如卫家…… 她已经这么努力改变,若还是变不了,她当如何? 楚瑜抿紧唇,握着卫韫袖子,恳求道:“小七,你让我过去看看。” “为什么?” 卫韫回过头来,审视着她:“为什么一定要过去?” 楚瑜没说话,卫韫皱起眉头,过了许久,楚瑜,终于道:“我……自有我要去的理由。” 她虽然没有明说,可神色却十分坚定。卫韫目光往下,落在她抓着他的袖子上,那些责骂就全部止在唇齿之间。 她的手很漂亮,不同于其他女子那样纤纤玉手,她的手指长得很长,骨节分明,颇有英气。然而那手又白皙通透,色泽如玉。 卫韫看着那握着他袖子的手,这是她第一次露出这样类似于恳求的情绪, 他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语。 许久后,他慢慢道:“你若一定要去,我陪你去。” “不可。” 楚瑜皱起眉头:“你如今对外称病,若同我去了,陛下便可寻了由头找你麻烦。最重要的是,若此刻北狄兵发天守关,你当如何?” 大楚的底线是天守关,他们可以假作退兵,却不是无底线。天守关不能破,因为天守关若破,那大楚最大的天险就没了。反而是大楚击退北狄时,要逆着天守关打过去。 卫韫说不出话来,楚瑜笑了笑道:“你真的不用太担心,我看见不对劲会回来的。而且我这个人命特别大,我……” 楚瑜说着,卫韫目光落在她身上,他看着面前这个人,听着她说话,内心似乎很平静,又似乎很害怕。 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不知所措。 作为镇国候,他知道如今正面战场不在凤陵,楚瑜带两万兵马应该无妨,而且在天守关破前,他得安抚住皇帝情绪,要保住宫中他母亲安危,加上他家人如今在华京中多一日,就多一分危险,楚瑜带兵出去,最合适不过。 可是内心深处,抛开所有理智来看,他又总觉得让她一个人去任何凶险的地方,他都忐忑难安。 哪一位将士出征前不是以为自己必当凯旋归来?他与父兄出征前,谁又知道会一战埋忠骨? 他静静看着她,什么话都没说。 这时,长月晚月已经把东西收拾好,外面兵马也备好,一个男人走进来,恭敬道:“末将张云,乃南城军统帅,点兵两万,奉旨前来,协助大夫人共守凤陵。” 楚瑜点了点头,抬手道:“张将军请堂外等候,待我梳洗片刻就来。” 张云应声而出,楚瑜转头看着卫韫,无奈道:“我实话说吧,你允也好,不允也好,我既然已经应下了陛下,就必须要走。” 卫韫没说话,他垂头不语。楚瑜叹了口气,转身离开。卫韫跟着她的步子,目光慢慢移过去。那人背影坚定刚毅,哪怕女子之身,却似乎也是顶天立地。 卫韫觉得心中酸楚干涩,看那身影背对他越走越远,他终于也明白,这人他拦不住。 他终于出声:“你站住。” 楚瑜顿住脚步,卫韫看着她,沙哑道:“你到凤陵后,我会再调两万兵马过去,只守不攻,等我拿到帅印,取下天守关,我来接你。” 楚 瑜听到这话,心里舒了口气,她嘴角扬起笑意,却没回头,只是道:“好。” 等了一会儿,卫韫没有出声,楚瑜正提步要走,就听他突然叫出她的名字:“楚瑜。” 这是他头一次叫她名字,楚瑜不由得有些诧异,她回过头去,看见少年站在门前,长身而立,夜风吹过,长廊上灯火轻轻摇晃,灯光打在他白衣之上,印出几分暖意。 他目光平静,眼如深潭,他见她看过来,终于才出声。 “你得活着回来。” 楚瑜愣了愣,不由得笑了,正笑着要开口说什么,就听对方道:“你若不活着回来,我就把北狄一路屠过去。” 听到这话,楚瑜心中一惊。 上辈子卫韫之所以会被称为活阎王,就是因为他曾经连屠北狄十一城。 他打仗善用骑兵,且攻城极快,攻城前他都会问可降,若是不降,攻城之后,全城尽屠。如此连屠十一城,北狄再无城敢反抗。不过两年,就彻底攻下北狄。 大楚建国百年,从未有过如此铁血手段人物,众人又怕又敬,对于这个稳固了大楚江山的将军,文臣向来褒贬不一。 她看着面前的卫韫,觉得唇间发苦,卫韫抬眼看她,声音平静中带着凉意:“如果你不想看我成这样的人,就好好护着自己,好好回来。” 听到这话,楚瑜艰涩出声:“你放心。” 卫韫闭上眼睛,转过身去,背对着她道:“你走吧。” 楚瑜低头,小声道:“你好好照顾自己。” 说完,她便转身出去,疾步走出后院。卫韫听得她脚步声消失,终于是控制不住自己,广袖一扫,便将旁边花瓶狠狠砸了下去。 卫夏猛地抖了一下,苦着脸道:“如今大夫人也走了,侯爷开始砸东西,谁来拦住哟?” “那就砸呗。” 卫秋淡淡开口,卫夏立刻变了脸:“你知道什么?!你知道家里东西多贵吗?!现在家里钱都买地了,小侯爷出的是气,花的是白花花的银子,大夫人省钱省的那么不容易,小侯爷噼里啪啦就砸了,这银子你挣啊?!” 听到这话,卫韫举着花瓶,冷着脸慢慢放了下来,大吼了一声:“滚!” 楚瑜走出庭院时,便已经收拾好了心情。如今当务之急,是去凤陵搞明白,这个地方到底是怎么回事。如今想来,当年楚临阳被围困在凤陵三个月,凤陵战 至全城近空,那一战惨烈如斯,到底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当年的凤陵,到底经历了什么? 楚瑜带着长月晚月来到府前,同张云一起到城郊,点了两万兵马后,由楚瑜领队出发。因怕有人不服,张云亲自跟着她出城。 这两万兵马都是淳德帝直系部队,且都是轻骑,骑兵向来精贵,重在行军速度,可见如今淳德帝对凤陵十分在意焦急,愿意将两万骑兵交给楚瑜,算是下足了本钱,楚瑜不由得再次对凤陵的分量进行了重估。 “张将军,”楚瑜思索着,不由得询问张云道:“那凤陵究竟是什么地方,您可知晓?” “凤陵城就是凤陵城,”张云有些奇怪看了楚瑜一眼:“还能是什么其他地方不成?” “若只是普通地方,陛下为何如此紧张?”楚瑜打量着张云的神色,张云皱起眉头,却是道:“的确,陛下为何如此紧张?” 于是楚瑜明白,从张云的口中怕是套不出什么消息来了,或许这位将军自己本身,也不清楚情况。只是淳德帝让他去,他就去,仅此而已。 轻骑急行,不过两日,便抵达凤陵,楚瑜吩咐临水边安营扎寨,派人先到凤陵城先打探消息,休整之后,再靠近凤陵。 安营扎寨之后,楚瑜眺望凤陵城,大多数城池建立于山谷,群山环绕,在山上建立第一道防线。然而凤陵城却是少有直接建立于山上的城池,因而易守难攻。听闻凤陵城当年本是一个山寨,后来逐渐修建成城,大楚建国之后,方才单独规划为县级。 此刻凤陵城山下,零零散散有人往山上走,楚瑜不由得有些奇怪:“这些人都是进出凤陵城的?” “都是难民。” 张云与楚瑜这两日熟悉起来,他是个直爽人,朋友众多,看了一眼那些人的衣着后,便道:“华京边上也有很多,打仗打得厉害,这些百姓就四处逃散。” 上辈子流民没有这样多,如今顾楚生不在昆阳,卫韫不上前线,于是流民四处逃亡。楚瑜皱着眉头,那张云规劝道:“流民多是好事,证明百姓没有被大规模屠城。要是都被屠了,你还能见到几个人啊?” 听到这话,楚瑜笑了笑。如此多的流民,大多是卫家和宋家撤退时都优先护住百姓撤退了去。虽然弃城,但并没有大面积伤亡。 如此一想,倒也没有那么伤感,她叹了口气:“只愿赶紧结束这一场吧。” 张云闻言,愣了愣,随后有些犹 豫道:“大夫人,其实有些话,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讲,可不讲我憋在心里。” “你说吧,”楚瑜笑了笑,张云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卫小侯爷和陛下斗气,可是白帝谷这事儿,毕竟是北狄人干的,小侯爷再怎么斗气,如今国难当头,将士如此做,实在是让人有些寒心。” 楚瑜喝了口酒,面色平静:“你是如此想的,还是很多人如此想?” “大家都这么想。” 张云打量着楚瑜的神色:“您回去了,能劝就劝吧。” “张将军,”楚瑜回头:“您和姚元帅认识吗?” 张云愣了愣,楚瑜神色平静道:“你以为是卫家不想上前线?你以为是宋家想退?你以为是我楚家不敢迎敌?” “护着百姓离开的是我们,弃城的是姚勇,死在战场的是我卫家,拿到帅印的是姚勇。如今姚勇手握帅印乃兵马大元帅,您让小侯爷上前线去,您觉得小侯爷该如何自处?” 张云不是彻底傻的,他慢慢回过味来,他忙抬手道:“您别说了,剩下的我也不想知道了,咱们好好守好凤陵,华京的事儿与咱们无关。方才我的话收回去,您别见怪。” 说着,张云忙摆手退了下去。 楚瑜没说话,她坐在石头上,手里提着酒囊,再抬头看了一眼,那些流民步履阑珊。 过了一会儿,有人来通报楚瑜道:“大夫人,有流民前来乞讨,我等是否将其赶离?” 楚瑜抬头看了一眼远处正在和将士说话的人。 那是个年轻的女子,她脸上抹了黑炭,披着斗篷,身边带着三、四个孩子,最大一个看上去不过十岁,最小一个不到那女子大腿间。 那人似乎在苦苦哀求着将士,楚瑜皱了皱眉,她觉得那女子眉眼有些熟悉,想了想后,她同人道:“将人带过来我看看。” 士兵有些诧异,却还是听了吩咐,过去同那士兵说了几句,那女子便拉着孩子,一直同士兵弯腰道谢。 那女子怯怯来到楚瑜身前,她没敢抬头,带着几个孩子恭敬跪下去。 她跪下去的姿态很优雅,抬手放在额间,再屈膝俯身,是规整的华京贵族礼仪。 楚瑜皱了皱眉,旋即听见女子熟悉又温柔的声音响了起来:“民女见过将军。” 听到着声音,楚瑜猛地睁大眼睛,她不可思议看着面前女子,惊诧出声:“阿锦?!” 那女子身子猛地一颤,她低着头,微微颤抖,没敢动弹。 楚瑜站起身来,疾步朝她走来,楚锦听见那渐近的脚步声,心跳飞快,在楚瑜即将触及她那一瞬间,她猛地站起来,便朝着外面想要跑出去。 楚瑜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楚锦的手腕,捏着她的下巴就板了过来! 女子脸被迫面向楚瑜,那被黑炭涂满了的脸上,还依稀能看到正在结痂的伤口,伤口纵横划在女子面容之上,让她原本算得上美丽的面容变得狰狞可怖。 楚瑜呆呆看着面前女子,楚锦从最初的惶恐惊诧,慢慢冷静下来。她眼里还含着眼泪,紧紧捏着拳头,一言不发。 旁边几个孩子冲过来捶打楚瑜,大吼道:“你放开我姐姐!你放开!” 楚瑜诧异回头,其中一个孩子举着石头就砸了过来,士兵猛地按住那孩子,楚锦惊怒出声:“你们住手!” “都停下来!” 楚瑜大吼出声,这一声吼,所有人终于安静下来,几个孩子被压着跪在地上,恶狠狠看着楚瑜。楚瑜慢慢放开楚锦,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楚锦没说话,眼里的雾气散去,她穿着早已破损的斗篷,慢慢转过头来。 “这几个孩子,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她艰难出声:“有什么我们里面谈,先给他们吃点东西吧。” 楚瑜点了点头,让人将孩子带孩子带下去,楚锦叫住嘱咐道:“等一下!别给他们吃流食,你们别一下吃太多!” 吩咐了这一声后,楚锦才回过头来,她抬手整理了衣衫,双手拢在袖间,仿佛是树立起是所有刺的刺猬,做好了备战准备,哪怕衣衫褴褛,也仿佛是在华京穿着华袍带着金簪一样,优雅平静开口道:“走吧。” 楚瑜没说话,她点了点头,领着楚锦进了帐篷。 一路上她都在打量楚锦,她记得这个妹妹一贯喜欢哭啼,热衷于华服美食,如今却似被打磨过后的石头,带了那么几分令人意外的光彩。 楚瑜领着楚锦走进帐篷,坐了下来。楚锦似乎一直在等她审问,然而楚瑜沉默片刻后,却是道:“他们没吃东西,你吃过了吗?” 楚锦没说话,然而楚瑜却是明白了,依照着楚锦方才对那几个孩子照看的程度,孩子没吃,她也不会吃太多。 她叹了口气,同旁边人吩咐些吃的后,同楚锦道:“你先喝杯热茶暖暖肠。” 楚锦抬眼看她:“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 楚瑜摇了摇头:“终究是你的事,你要同我说便说,不同我说,也无妨。” 楚锦没有说话,好久后,她才道:“我知道你派人跟着我。” 楚瑜没说话,她喝了口茶,楚锦平静道:“我以为你是不愿救文昌,所以阻拦我去找大哥,于是出城之后,我遇到流匪,故意冲进流民中,甩开了他们。” “你也挺厉害的。”楚瑜不由得笑了,楚锦捏着拳头,没有说话。 帐篷里安静下来,楚瑜看着烛火“啪”的一下爆开,她喝了口热茶,听见楚锦的声音。 “是我错了。” 楚瑜慢慢回头,她不明白,为何楚锦突然有了这样的念头。 楚锦捏着拳头,咬着牙关。 “是我把这世间想得太简单,是我错了。” 楚锦说着,眼泪慢慢落下来。楚瑜叹了口气:“阿锦,不要多想,回来就好。” 楚锦摇头,她抬手去抹自己的眼泪,黑炭被抹开,露出她狰狞的疤痕。楚瑜转过视线,楚锦却是停不下来,一直在落泪。 楚瑜静静等了一会儿,楚锦总算哭完了。 她冷静下来,慢慢道:“我要送这几个孩子入凤陵城,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事要说。” 楚瑜点了点头,漫不经心道:“你说吧。” “凤陵城里,怕有古怪。” 楚瑜微微一愣,随后冷下声音:“你从头说来。” 而另一边,卫韫坐在府中,正在给楚临阳写信,卫夏进来,恭敬道:“小侯爷,有客人拜见。” 卫韫皱眉抬头,却见卫夏身后露出个人来。 对方披着黑色斗篷,见到卫韫之后,便抬起头来。 他面上全是冷色,压着声道:“我听说,卫大夫人去了凤陵?” 卫韫看见来人,不由得愣住:“顾楚生?你不在长公主府……” “是不是?!” 顾楚生似乎已经完全克制不住情绪,提了声音:“她是不是去凤陵了?!” 卫韫皱起眉头,顾楚生这样的询问让他内心有了几许不适,但也察觉出此事或许与楚瑜相关。于是他如实点头:“是,她领兵两万,去驻守凤陵。” 顾楚生闻言,身形晃了晃,卫夏吓得赶紧扶住他:“顾大 人,您怎么了?” “去追……” 顾楚生颤抖着声音,随后转过身去,急促道:“给我五万人马,立刻给我!” 卫韫眉头皱得更深:“你和我要人,得说明白是怎么回事。凤陵不过一个小城……” “可北狄主力在那里!” 顾楚生提高了声音:“至少有十万兵马在那里,你们给她两万人,是去送死吗!” 卫韫猛地睁大了眼,墨落在纸上,晕出一片惶恐焦急。 第61章 第61章 “我在华京与你的人走散后,由侍女护送我,掩入流民中。”楚锦稳定住情绪,慢慢开口:“我本来打算跟着流民往洛州去找大哥,但路途中太过天真,不小心外露了手中银钱,于是被流民洗劫,而后侍女与我走投无路,她意图将我转卖给别人,被我发现之后,我与她争执,失手将她错杀。” “逃脱路上,我被买家追上,对方意图强迫我,我划破脸以吓退他,当时在荒郊野外,有一位夫人带着人前往凤陵,她听得我呼救,便让人停下,然后救下我。” “这位夫人姓李,”楚锦整个过程说得很冷静,楚瑜静静听着,心中五味陈杂,她不敢惊扰她,只能是等着楚锦继续道:“李夫人是凤陵城中一位官员的妻子,心地善良,如今战乱,她与几位小公子前往凤陵城找那位官员。她听闻我乃华京贵女,也没有生疑,反而承诺说到达凤陵后,让她丈夫给我人马,送我去洛州。我本生疑,但走投无路,还是跟着夫人前往凤陵。” “夫人待我极好,我却不信。世道太乱,我们遇上了流寇,夫人为了救我和几位小公子死于乱贼刀下,我按照夫人嘱咐,带着几位小公子沿路乞讨来到凤陵。我按照夫人的描述想去寻找那位大人,却发现那位大人,有些奇怪。” 楚锦皱起眉头,回忆道:“夫人曾说过,那位大人官阶极高,乃正三品。可正三品官员,为何会在一个凤陵城中?凤陵城的县令,也不过下六品而已。” “这位官员姓韩,夫人描述里,他并不管理凤陵,只是在凤陵借了一处地方来用。她说自己夫君自幼喜欢做东西,年轻时沉迷于炼丹,后来又爱上制剑,总之没做过正经事。当官没有考科举,而是云游时去了一趟华京,然后就拿了官印回来,当地官员对他礼遇有加。而后他便离开家乡,来了凤陵。如今战起,他给了妻儿书信,说凤陵固若金汤,绝不会有失,让他妻儿赶来凤陵避难。” “姐姐不觉得奇怪吗?”楚锦分析道:“朝中三品以上官员算不上多,我大多知道,却从未听闻一位出身乡野,姓韩的官员。可官员对他礼遇有加,他还有官印封地以及俸禄,若非这韩大人说谎,就是说,这朝廷有一位三品官员被安排在凤陵,做不可告人之事。如今你也来了,我便猜测,这凤陵城之中,怕是藏着陛下什么秘密。” 楚瑜点了点头,楚锦说这些她都想到了。如果放在以前,这位韩大人她可能会当成一个江湖骗子,然而如今皇 帝钦点两万兵马来凤陵,再说这位韩大人,她却是信了。于是她点头道:“除此之外,可还有其他异常?” “我曾在这附近见过三次疑似北狄的人。” 楚锦又道:“他们就是来一下,就撤走了,我不知道他们想要做什么。” “除此之外,凤陵城不收流民。” “不收流民?”这一次楚瑜有些诧异了,楚锦点头道:“我是从凤陵城下来的,他们不收流民,我没有文牒,进不去城。” 楚瑜皱起眉头,心里有些不安。 饭食送了上来,放在楚锦身前,楚锦尽力保持着优雅和镇定,可是却克制不住动作的频率,她吃饭的模样,比起以前,明显狼狈很多。 楚瑜静静看着,一时竟是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样的情绪。 她曾经恨过楚锦。有些时候,恨不得食其骨啖其肉。她对楚锦的感情,早在上辈子磨光了,重生回来,也不过是偶尔有那么片刻触动。哪怕是抱着她说自己爱这个妹妹,也不过只是宽慰。 她不愿意楚锦走上当年的路,但是当年的姐妹情谊,也早就在时光里湮灭了。 她对楚锦,早就是无爱无恨。她不打听楚锦的事儿,也不关心她的事儿。 可是看见楚锦满脸伤痕低头急促吃着东西,楚瑜又觉得有那么几分不忍。 她知道楚锦内心素来高傲,本来想说一句“慢着些”,又生生忍耐住,只是让人上菜慢着些,给楚锦一个缓一缓的时间。 楚锦好不容易吃完了,几个小孩子也被人带了进来。 那些小孩子一进来,就朝着楚锦涌了过来,焦急道:“姐姐你还好吧?她有没有欺负你?!” 那些孩子一面说,一面看楚瑜。楚瑜有些好笑,环手瞧着这些孩子,逗弄他们道:“哎呀呀,你们姐姐都被我欺负哭了,你们要怎么样啊?” “你!” 最年长那个孩子看见楚锦红着的眼,怒气冲冲道:“你等着!我一定让我父亲来收拾你……” “哦?你父亲要怎么收拾我啊?” 楚瑜挑了挑眉,那孩子涨红了脸,憋了半天道:“你……你别嚣张,你要再欺负姐姐,我就拿……拿来炸死你!” “?” 楚瑜愣了愣:“这是什么东西?” 那孩子冷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楚锦笑了笑:“他说是他父亲做的玩意儿,约莫和鞭炮差不多。” 楚瑜听到这话,笑出声来:“行吧,我等你父亲拿鞭炮来炸我。也别多说了,”楚瑜挥了挥手,让人上来,带着几个人下去:“你们先去梳洗休息。明日我们进城。” 楚锦应了声,随着人下去。等他们都走了之后,楚瑜想了想,抬头同晚月道:“我是不是该去劝劝阿锦?” “这要看您的心意。” 晚月也看明白这对姐妹之间的纠葛,垂眸道:“二小姐过去有诸多不是,您不喜也正常。但如今二小姐已经不一样了,您想要劝,也正常。” 楚瑜没说话,楚锦的遭遇,她虽然只是只字片语带过,楚瑜却能听明白,这一路走来,楚锦有多不容易。 她从小锦衣玉食,手无缚鸡之力,又生得美貌,虽然功于心计,却从未识得人间疾苦。 她与谢韵囤于后宅,以为名声就大过天,以为在背后多说人几句就是恶毒,以为毁坏一门亲事就能害一个女子一生。 却不知道,在这乱世之间,人命如草芥,她们后宅之中的恶毒与这世间比起来,太微不足道。 楚瑜叹了口气,站起来,往楚锦帐篷中走去,刚走到帐篷外,楚瑜正要出声,就听见里面传来隐约啜泣之声。 楚瑜微微一僵,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后,她终究是转过身去。 卫韫同她说过,有些路得自己走。 站在楚锦帐篷外时,楚瑜突然特别清晰知道,的确如此。 她转身回了帐篷里,也不再多想楚锦的事,闭上眼睛准备休息。 然而她方才合眼不久,就听见兵马之声!地面微微颤动,她猛地清醒,从床笫旁边提了长剑,便见长月冲进来,扬声道:“夫人,敌袭!” 楚瑜一手捞起兵甲,一面穿一面往外冲。冲出去后,只见铁骑从周边如潮水用来,在夜色中呼声震天! 楚瑜翻身上马,目光往凤陵城上看去,却见凤陵城外并无士兵。 “入城!” 她高喝出声,旁边战鼓声大响,这时楚锦拉了几个孩子,匆忙跑来。 楚锦头发还是湿的,身上就披了件薄衫,若是在华京,她绝不可能这样出来。 她匆忙来到楚瑜面前,将孩子往楚瑜面前一推,焦急出声道:“带他们走!” 楚瑜二话不说,和长月晚月各 自捞了一个孩子上马,楚锦跟着翻身上马,拉了一个孩子护在怀里。 楚瑜扛起一面军旗,在夜色中一马当先,大喊道:“入城!入城!入城!” 她声音在夜色中传开,本来被敌袭惊乱的队伍开始迅速整队,楚瑜将军旗扔给长月,冷静道:“护着二小姐,领着人上山。” 说完,她便提着剑回去找张云。 张云正在组织人断后,楚瑜在中间迅速梳理着人往山上去。 敌方来得突然,但被发现得早,大部队还没赶到,楚瑜等人疏散得快,倒也没有十分吃力。 楚瑜与张云领着人断后,见大部队上了凤陵城门口,凤陵城开了城门后,楚瑜大喊了一声:“撤!” 张云便领着人同楚瑜一起狂奔。 追兵在后面引箭齐发,楚瑜和张云一同冲入林中。 叫喊声从身后传来,楚瑜和张云加快了速度,第二波箭雨瞬间落下,张云的马绊在草藤上,只听马一声嘶鸣,张云猛地摔落下去,一只羽箭瞬间扎在他身上,疼得他哀嚎出声。 楚瑜勒马停住,大喊了一声:“张将军!” “走!” 张云嘶吼出声,旁边士兵疯了一样往风陵山冲去,张云在月色中,脸上带着血,嘶吼出声:“快走!” 楚瑜抿了抿唇,却是驾马俯冲回来! 第三波羽箭再次落下,追兵也近了过来,楚瑜在马上弯腰,用剑鞘挑起张云腰带将他往马上一带,同时将外套往头顶一旋,拦住了落下的羽箭后,翻身提马便往前冲去。 追兵追上来,将楚瑜团团围住,楚瑜长剑横扫而过,单手提着张云,抗在肩上,足尖一点便朝着前方直刺而去,破开人群,直接落到树上,接着树枝一路朝着山脚下狂奔而去。 北狄军中瞬间冲出十几道黑影,追着楚瑜一路往前。张云捂着伤口,沙哑道:“卫夫人,你放下我……” “闭嘴。” 楚瑜刚说完,就将张云往前方猛地一扔! 张云睁大眼,楚瑜却是单臂挂在树枝上猛地一甩,接着惯性先一步来到张云面前,一把抓住张云裤腰带,再次抗在肩上。 张云脸色煞白,哆嗦着道:“卫夫人,你还是放下我吧……” 楚瑜在月色中笑开,朗笑道:“张将军要受些委屈了。” 说话间,楚瑜将张云猛地再次一扔, 手中数十只飞镖往旁边扫射而去,而后再次抓住张云,弯腰提剑一个横扫,躲过了北狄杀手第一次偷袭。 楚瑜身形灵巧,剑如白蛇吐信,又似游龙入海,动作看上去又轻又慢,却每一次都恰到好处躲过对方的袭击。 十几个人拿楚瑜无可奈何,张云被楚瑜扔得腹内翻江倒海,再一次扔出去时,正逢一个杀手俯冲过来,张云实在没忍住,“哇”得吐了出来! 对方吓得疾退而去,也就是这一刻,楚瑜紧随而上,剑狠狠刺入对方身体之中,旋即又退了出去,提着张云便往前数十丈。 “干的好啊。” 楚瑜笑眯眯看着张云,张云闭上眼睛,他这辈子没觉得自己不行过,但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真的要交代在这里了。 一路且战且行,越来越多人朝着楚瑜涌过去,北狄的注意力被楚瑜所引,其他将士逃脱容易得多。队伍迅速入城,最后只剩下楚瑜还在纠缠。 楚锦等人站在城头,远远看着山下那场激战。 所有人都从林中出来了,她清点着人。 楚瑜呢?她姐姐呢? 楚锦浑身颤抖,咬着牙关不敢说话。 再没有人从密林里出来了,楚瑜捏着拳头,凤陵县令正要说什么,就看见一袭白衣提着人从密林里冲了出来!风陵山山脚下是单独清楚来的一片空地,以便视野清楚,如今大家清晰看见一个女子提着一个男人冲出来,身形如鹤,身后紧随着十几个身影。 那十几个身影将她团团围住,她却不见分毫惧色,甚至带了几分酒洒青锋的豪气。 “快快快!救人!” 凤陵县令立刻出声,战鼓声鸣起,楚瑜便见凤陵山密林之中,猛地跳出十几个青年来。 那些人同一青衫白玉面具,甚至起剑姿势都一模一样。 他们上前一阻,楚瑜便迅速退进风陵山中。这些人毫不恋战,立刻退了回去。 楚瑜不敢松懈,将张云往其中一个青衣人手中一扔,便道:“我同将士守山。” “不必。” 那青衣人摇摇头,话音刚落,楚瑜便看见那北狄军往山上冲来,而这一刻整座山仿佛立起了一张大网,数万小箭朝着敌方同时射出! 那些小箭间隔的距离似乎被提前计算过,保证箭与箭中间必中一人! 一波射过之后,北狄便倒了一大片下去,这 是楚瑜才看清,这密林中树起了一张张弓弦所结成的网,每一张网旁边站了一个人,网上每个纵横交错点上有一个安放箭的位置,网的顶端有一盒箭匣,第一波发射完成后,箭匣会自动落下羽箭在网格每一个位置上,然后由旁边一个人操控整张网完后,统一发射。 万箭齐发。 楚瑜从来没见过这样诡异又震撼的防守工具,而那她身边青衣白玉面具的人却是一脸平常一般,平静道:“风陵山有自己守山之法,这位夫人还请先上山吧。” 楚瑜并不迟疑,她点了点,再看了一眼那张网,便提着张云往山上去。 青衣人却是拿剑拦住她,同她道:“请随我来。” 说着,青衣人便带着楚瑜到了一旁,一旁有一条木质轨道,轨道上有一个巨大的木箱,对方抬手指着木质大箱道:“请将这位将军放入此木箱中。” 楚瑜如今面对这诡异的一切,心中虽然不安,却还是听话将张云放了进去,对方点了点头,从木箱一侧拉出一根绳子将张云固定住之后,他站进木箱右侧,扶住木箱上的横栏后,同楚瑜道:“请您站到我左侧来。” 楚瑜沉默着站到木箱左侧,学着那人的模样,握住了木箱上的横栏。那人赞许点了点头,弯下腰,在木箱旁边那个把手上一用力。突然之间,楚瑜就发现自己脚下那条木质轨道动了起来!木箱就在这条木质轨道上像被人推动一样直直往山上冲去! 楚瑜被这诡异场景惊住,却是一动不动,而张云则吓得两眼一翻,昏死了过去。 不过片刻之间,三人就到达了山顶,青衣人停住木箱,同楚瑜道:“此物名为木梯,日后夫人可节省体力使用此物上山。” 楚瑜僵着脸点头,城内冲出人来,将张云抬了进去,这时候,一个身着知府官服的老者冲出来,朝着楚瑜鞠了一躬道:“微臣刘荣,见过卫大夫人!” “刘大人快快请起。” 楚瑜忙道:“在下奉命而来镇守凤陵,这一月还望大人多多指点。” “指点谈不上,”刘荣叹了口气,看了她后面一眼道:“罢了,还请卫大夫人进来详谈。” 楚瑜点了点头,同刘荣一起入城。 刘荣迎她进了县令府衙,让人给楚瑜上了茶,随后屏退了下人后,认真道:“卫大夫人,此番前来守城,陛下可说城中东西,打算带往何处去?” 楚瑜微微一愣,有些诧异道:“您 说的东西是指?” 刘荣见楚瑜反问,面上闪过一丝忧虑,随后立刻道:“罢了,那不知卫大夫人来时,陛下是如何说的?” “陛下让我守城一月。”楚瑜认真道:“刘大人放心,这一月内,楚某必与凤陵生死与共。” 刘荣皱了皱眉,继续道:“那您可带粮草来了?” “此番……”听到这话,楚瑜有些不好意思道:“怕是要凤陵城开粮仓救济了。” 听到这话,刘荣面色一白,急促出声:“凤陵城并无粮仓,卫大夫人来时不知吗?” 楚瑜猛地抬头,听刘荣焦急道:“老臣三番两次写信入京,便是求粮草一时,您竟不是带粮草过来的吗?!” 听到这话,楚瑜瞬间明白,一座没有粮草的城驻扎这这样多的兵马和人意味着什么。她立刻起身,焦急道:“我带人走,我们不能留在这里守城!” 然而话没说完,就见方才带楚瑜上山的青衣人拐了进来,冷静道:“大人,大夫人,北狄将凤陵包围了。” “外面有多少人?” 楚瑜焦急出声,然而不等青衣人开口,她立刻又道:“我带人出去。” “十万有余。” 青衣人平静开口,楚瑜僵在原地。 若是来人只是几万,两倍之差,楚瑜或许还有那么五五的把握带着人冲出去。 然而对方十万人,足足十万人! “他们正在修整,暂时攻不上来,”青衣人声音里不带半分生气,仿佛对面前事毫不在意一般,平静道:“看人数还在增加,应是正在调兵,打算一举拿下。” 楚瑜没说话,刘荣急得走来走去。 “陛下这是在想什么!陛下到底想要干什么!” 然而刘荣还在问,楚瑜却已经明白了。 她抬起头来,目光落到华京的方向。 这位陛下在想什么,她大概已经明白了。 而八百里外的华京宫廷中,此刻歌舞升平,淳德帝站在水榭之中,背对着自己的太监总管黄全友道:“楚瑜应当已经到了凤陵城了。你说北狄什么时候才动手?” “陛下,您这番心思,都让老奴糊涂了。”黄全友上前来,给淳德帝披上披风道:“您在凤陵城设的兵械部设了这么多年,韩大人好不容易把研制出来了,您又将这个消息告诉北狄,这是图个什么啊?” “图什么?”淳德帝冷哼出声:“不给北狄找个目标,他们马上就要打到华京了!朕如今给苏查找个目标,苏查知道凤陵城的价值,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打凤陵,你以为朕送楚瑜过去做什么?真当我大楚要让一个女娃娃去领军了?楚瑜过去,楚家能睡得安稳吗?卫家能睡得安稳吗?瞧着吧,楚临阳和卫韫,一定会出兵去帮楚瑜。他们出兵帮着朕牵制住了苏查的主力军,朕就让姚勇腾出空来打北狄剩下的残兵。姚勇只要打出几场胜仗,朕就寻个理由把卫家和宋家的军权剥给他。” “陛下,”黄全友叹了口气:“其实吧,镇国候如今不就是和您赌气姚将军的事儿吗?姚将军一直不打,您逼着镇国候上前线,镇国候心中自然不乐意。您若也逼一把姚将军,我想镇国候也不止于此吧?” “糊涂!” 淳德帝骂出声来:“你以为卫韫逼着朕罚姚勇是为什么?姚勇是朕的亲军,是对抗他世家一把刀,他现在保留着卫家的实力,逼着朕让姚勇的军正面对敌,为的就是损耗姚勇的军力,姚勇的军力损耗了,他若谋逆,谁能拦得住他!” “你以为战场上几万几万的逃兵去了哪里?不是他卫韫指使,逃兵能有这样多?你以为卫韫在洛州大量购地种粮是做什么?没有军队要养,他何必如此!他这黄口小儿盘算着谋逆,以为朕不知道吗?!” “是老奴愚钝,陛下圣明!”黄全友赶忙抬手扇自己耳光子,淳德帝冷哼了一声:“他想用北狄威胁朕,当朕是个傻的吗?待客之前先得将家里打扫干净,这些小兔崽子就给朕等着吧。” “等姚勇扫平了北狄正面军队,卫楚两家和苏查主力斗得你死我活,朕立刻带人踏平他卫家,朕待他这样的恩情,他如此回报,论罪当诛!” “是是是,”黄全友跪着道:“陛下与姚大人联手,姚大人忠心耿耿,必护陛下万古千秋!” 这话说出来,淳德帝剩下的话突然说不出来。 黄全友没说什么,可他不知道怎么的,就骤然想起顾楚生来。 顾楚生之事,到底是姚勇真的瞒着他,还是顾楚生由人指使,设计陷害? 淳德帝没说话。 有些种子一旦播下,总是藏在心里。 淳德帝目光看向卫家方向,开始思索,此时此刻,卫韫在家中,正做什么打算? 而此刻的卫韫,正静静听着顾楚生说着和凤陵的形势。 上一辈子顾楚生对凤陵之事,大致有几分了解,凤陵一事藏得极为机密,一般百姓根本不明白当年经历了什么,顾楚生却是大致知道。 当年的凤陵城,楚临阳遭遇了北狄主力围困,然而凤陵城与一般城池不同,一般城池中都有粮仓,凤陵城却从不存粮,与其说这个地方是个城池,更不如说这个地方像某个巨大的府衙。因为没有粮食,士兵和百姓都困在里面,当时战场上四处胶着,宋家楚家没像如今一样避其锋芒,于是在战场上多有折损,而姚勇保命惜兵,从不正面交锋,因此顾楚生守城三月,却都没有人前去救济。没有粮草的三个月,可想城中成了怎样的人间地狱。然而城中一直没有,可见楚临阳必然是规定了什么。 三个月后,卫韫终于前去救援,城中却再没有一个活人。 有人死于战场,有人死于他人腹间。 这样的人间地狱,当他听见楚瑜去的第一瞬间就疯了。 他知道宋文昌出事后凤陵会出事,本就打算寻个由头来找卫韫商议,却不想来之前就听到了楚瑜去的消息。 顾楚生失了分寸,说话都是抖的。卫韫静静听着他说着凤陵的情况。 顾楚生没有说楚临阳守城后发生了什么,只说明了北狄军力和粮草一事,卫韫便明白楚瑜要面对什么。 他神色平静,却是道:“北狄为什么要把主力放在凤陵?” 顾楚生微微一愣。这个问题,他前世就想过,却一直没想明白。当年楚临阳是淳德帝叫过去的,楚临阳死之后,淳德帝让亲信处理的这件事,所以当年凤陵城到底为什么被攻打,或许只有淳德帝和楚临阳明白了。 卫韫看出顾楚生回答不上来。他也没问顾楚生消息的真假,只是看着脸色惨白的青年,慢慢道:“你同我借五万人马,就是想去救我嫂嫂?” 顾楚生冷静了许多,他点头应声。卫韫格外捧着茶,平静道:“你以为陛下为什么要让我嫂嫂一个女子领兵?” 顾楚生微微一愣,随后睁大了眼睛,便明白了过来。 这是皇帝的引子,皇帝送楚瑜过去,本就是打算用她的生死,来牵制卫楚两家! 可一个女子这么重要吗? 顾楚生看着卫韫,心跳得飞快,他问得急促:“所以,你不打算管她了?!” 卫韫抬眼看向顾楚生,一字一句,坚定道:“管。” 在顾楚生舒了口气之前 第62章 第62章 凤陵城里没有粮食。 然而皇帝却还是将她派了过来。她本来还想,皇帝为什么这么轻易就让一个女子为将,如今想来,他哪里是要她当将领?真正当主帅的是张云,她不过就是一面旗子,立在凤陵,吸引卫楚两家来救。 就算卫楚两家不来,也是让这两万人以命拖住凤陵。至于凤陵中那些费尽心机造出来的东西? 本来北狄也没打算让大楚拿到,所以凤陵连着几次传递消息都传不出去,北狄根本就是在拖着时间,凤陵求援的时间段里,虽然北狄没有进攻凤陵,却是一直在调兵过来。 既然大楚拿不到,便干脆在战火里付诸一炬。 楚瑜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刘荣:“陛下给你们下了死令对吧?” 刘荣微微一愣,楚瑜却是了然:“若是城破,你们都不会活下来,对吗?” 刘荣沉默不言,青衣男子却是开口道:“若刀不为我大楚所用,便宁愿毁了,也不能留给他人。” 所以上一辈子,凤陵城中没有一个活人。 所以上一辈子,凤陵城城内大多被付之一炬。 楚瑜看着他们,平静道:“没想过投降吗?北狄是冲着你们手里的东西来的,若是降了,以你们的能力,在北狄也会受到礼遇。” “你要投降?!”刘荣激动出声来,随后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你可知我建凤陵城费了多少心思?你这女人……” “我等若是降了,大楚何如?” 那青衣人却是十分镇定:“如今陛下昏庸多谋算,将士被逼着以政治手腕四处抗衡,君不君,臣不臣,北狄区区二十万铁骑,不足半年拿下半壁江山,我凤陵若再有失,大楚当真是要亡国了吗?” 青衣人抬眼,目光里带着隐隐激动:“我等在此隐姓埋名十几年,难道就是为了看着这国家亡于我等手中?” “我明白了。” 楚瑜点了点头,她退了一步,展袖躬身:“方才楚某多有冒犯,望大人海涵,两位大人放心,”楚瑜抬起头来,认真道:“楚瑜必以身护此城,城在人在,”说着,她一字一句,说得格外坚定:“城亡人亡。” “夫人放心,我等也会拼尽全力帮助夫人。”刘荣连忙出声,扶着楚瑜直起身来,楚瑜转头看向旁边青衣男子:“敢问大人贵姓?” “韩。”对方淡然出声:“韩秀。” 楚瑜愣了愣,旋即立刻道:“贵夫人是否姓李?” 对方目光微微闪动,点了点头。 “贵夫人……” “方才我看见了。”韩秀平静开口,声音中带了些沙哑:“我四个孩子都进城了,她不在,必然是不在了。” 楚瑜一时不知如何言语,韩秀转身道:“北狄准备后应该很快会第二波攻城,张将军说您是此战主帅,就请您准备吧。” 说完,韩秀便往外走去。刘荣上前打圆场:“他平日就是这脾气,您不要介意。” “无妨。” 楚瑜摇头道:“劳烦大人如今将城中人口和粮食清点给我,我让军中去清点马匹,如今我等可能要苦守一阵子,关键时刻只能以战马为食了。” 或许不仅是一阵子,而是很长时间。 楚瑜没有多说出来。 上辈子楚临阳守了三个月。如今局势虽然不一样,但明显对于楚家和卫家来说,如今来救凤陵并不是明智之举。 “还有,城中水源是从哪里来?” “这个您放心,”刘荣点头道:“凤陵城都是天水和地下水,山下河流从山上往下走。” 楚瑜应声,同刘荣将所有地方都熟悉了一遍后,韩秀来给她说明了风陵山几道防线。 作为军事重地,风陵山防守做得极好,楚瑜带着兵马连夜熟悉了风陵山各种防卫器具,不由得有些惊叹道:“这样多的好东西,韩大人为何不让军部知晓?” “造价成本太高,知道也没用。” 韩秀平淡出声:“而且对比北狄,大楚本就擅长守城,这么多年来,北狄也就只是打秋风而已。” 楚瑜皱了皱眉,她不免觉得有些奇怪。如果说这么久以来凤陵城所造出的东西都是这些华而不实、无法普及的东西,皇帝还如此看重凤陵吗? 北狄到底是冲着什么来的?北狄一定知道凤陵城里有什么。 然而韩秀不说,楚瑜便知道韩秀不会回答他。归根到底,虽然目前在一条战线,韩秀始终是淳德帝的人。 两人各怀心思,韩秀带着楚瑜熟悉了凤陵山后,楚瑜终于去歇下。 睡下不过一个时辰,风陵山便响起了号角之声。 北狄第二次攻城! 这次双方都 修整好,楚瑜翻身提剑,便冲出房中。领着晚月长月一路冲下山去。 刘荣站在城楼上看整个局势,韩秀在后排指挥着城里士兵操纵着机关,楚瑜带着士兵守在第一线。韩秀先射第一波箭雨,北狄人太多,残留上来的人冲上来,再面对铺好了钉子和荆棘的第二波机关。再往前就来到风陵山前,对上楚瑜等人。 他们用沙袋建立了垒,做出一个简易城墙,保护后排的射手,而后楚瑜这批人就冲上去,肉身贴肉身砍杀。 人一波一波涌上来,楚瑜自己也不知道是厮杀了多久,从清晨第一缕阳光落下,一直到夜色降临,楚瑜一直冲在前线之上,战鼓声不停,战场之上,闻鼓声退则战,闻金声不往前。 不能退,不能退。 楚瑜杀得神智麻木,身边人一波一波换下去,又一波一波冲上来。 一个士兵倒在她脚下,楚瑜一剑逼退冲上来的敌军,提着人往后疾退,就扔到身后沙垒之后,一双素手接住人,楚瑜抬头一看,见楚锦穿着士兵的衣服,她面上带着血,神色坚毅,朝她点了点头,就接住士兵,快速抽出布条绑上士兵伤口。 楚瑜只是这么一愣神,便迅速回了前线。 生死之前,不问前尘。 疆场之上,不计得失。 北狄明显是想强攻打完这一仗,他们人多兵强,而楚瑜等人则据天险而立,一时之间,打得难舍难分,北狄强攻两天两夜,未能往前寸土。 如此一来,北狄士气大减。第三日前夜,北狄终于停下,暂做修整。楚瑜杀得眼前一片血红,提着刀坐在北狄不远处,盯着士兵虎视眈眈。 她的剑早就砍断了,在战场上捡了什么兵器用什么,头发用发带高束,银白色轻甲在夜色里泛着凉意。 她说话的时候目光一直盯着北狄,仿若某种野兽和猎物对峙,北狄人不敢对上她的目光,她杀得太过凶狠,如今北狄人看见她就觉得胆寒。 刘荣提了壶酒上去给她醒神,蹲在她身边,苦着脸小声道:“再这么打下去撑不住了,士兵都累了。” “我知道。” 楚瑜舔了舔干裂的唇,喝了一口酒。 “你别担心,至多后日,他们就会退兵。” “你如何知道?” 刘荣有些诧异,楚瑜沉默了片刻。她又喝了一口酒,没有说话。 她如何不知道? 皇帝如今就等着楚家或者卫家来救她,卫韫只要知道凤陵的情况,无论如何都会想办法过来。 凤陵城距离华京两天的距离,如果卫韫知道消息,算一算,也该来了。 楚瑜闭上眼睛,那酒有点苦。 也就着时候,北狄的军号声突然响起来!楚瑜猛地睁开眼睛,看见北狄兵马如潮水一般退去。 “退兵了……” 刘荣声音里有些颤抖,楚瑜站起身来,她毫不犹豫,足尖一点,便迅速跳到树顶之上,看着向远处。 只见远处有一队人马,白衣银甲,高抗军旗,大大的写着一个“卫”字。 他们朝着凤陵城冲过来,北狄军马则是朝着他们涌过去。 他们排成一个尖头阵,阵前一少年,手握,气势如虹,一路破开军潮,带着身后轻骑朝着凤陵城狂奔而来。 他们身后还带着追兵,身前全是敌军,仿佛是被海水包围的小船,在浪中疾驰。 楚瑜远远看着,身子微微颤抖。 北狄不是退兵,那分明是去拦截援军! 来的人军队人不多,他们本可以转身离开,却还是朝着楚瑜来了。 楚瑜目光落在为首之人身上,他越来越近,隔着千万人马,楚瑜甚至可以看到少年抬起头来,目光落到她身上,然而扬眉笑开。 “整军……”楚瑜提声:“整军接应!” “夫人!” 刘荣惊诧出声:“人太多了,我们救不了的。” “还能站起来的儿郎且起身来!” 楚瑜扬声:“如今援军已到,且随我杀去!” 大喊出声之后,楚瑜一马当先,率先冲了出去,长月晚月完全没有思考,便跟着冲了出去。而后陆陆续续有人站起来,打了这么两天,许多人早已习惯跟在楚瑜身后。 而这时楚锦正在城墙上包扎好一个士兵的伤口,她站起身来,看见那陆陆续续带人冲出去的身影,而韩秀站在城楼之上,白色面具下看不出喜怒。 那身影带着人陷入军中,韩秀仍旧不动声色,楚锦咬了咬牙,突然冲向了战鼓,握住战鼓,猛地敲出声来。 “你做什么!” 站在旁边的将士惊诧出声,想去拉楚锦,韩秀却突然抬手,平静道:“由她去。” 战鼓的鼓槌很重,同楚锦过往弹 过的琴截然不同,她扬声击打在鼓面之上,还在前线的将士随着鼓声站起来,追随着楚瑜冲了出去。 鼓声激昂高亢,震得人心头热血翻滚,北狄军队战了两天,面对凤陵城种种诡异的武器和士兵不要命的打法,早就被磨掉士气,此刻听得身后战鼓声响,杀声震天,一时不由得乱了阵脚。 而前方卫韫带的军队皆乃精锐之师,于是楚瑜和卫韫中间的北狄兵顿时乱起来,开始四处逃散。 一旦兵马开始溃逃,便不成气候,卫韫瞬间失了阻力,他抬头看去,便见女子朝他驾马而来。 哪怕她面容上染血发髻凌乱,神色却都明亮璀璨,如月色于夜,雨后天光。 她破千军万马朝他奔来,那一刻卫韫骤然觉得,天地似乎都失去颜色,一切都变得安静起来,她成为世上最亮的色彩,马蹄仿佛是踏在他心上,震出惊天巨响。 他向来知道她美丽,却是在这战场之上,才第一次认识到,这个人真正动人无双! 她的马与他擦身而过,留下一句:“我断后!”之后,便冲向前方。 卫韫抿了抿唇,压住笑意,给自己队伍开路,一路冲向凤陵山。 卫韫的军队人不算多,动作极快,没有多久就安稳进入了风陵山,而这时楚瑜也带着人打了个转折回来。 北狄人太多,逃跑的和追人混在一起,早就乱了起来,如果不是风陵山内如今也没多少还能用的兵力,此刻是最佳追击时间。 楚瑜颇有些遗憾看了战场一眼,便听旁边有人声笑道:“别看了,你若再追,便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楚瑜转过头去,看见卫韫含笑立在她边上。 他似乎从见到她那一刻开始笑意就没听过,楚瑜突然意识到自己两天没洗澡,身上全是血和汗混在一起的臭味。而卫韫则好上很多,他没有怎么正面交锋,身上虽然沾染了血迹,但是发冠未乱,面上血迹也已经被擦干净,看上去仍旧是翩翩儿郎。 第一次这样狼狈和卫韫见面,楚瑜莫名其妙生出几分不好意思。她轻咳了一声道:“先上山去,我有话同你说。” “嗯。” 卫韫点了点头,转身同楚瑜一起往山上去。这时候楚瑜才注意到有大袋大袋粮食放在“木梯”旁边,刘荣正神色激动指挥着人往木梯上送着堆着粮食。 楚瑜睁大眼,回头看向卫韫道:“这粮食哪里来的?!” “我劫了苏查的粮草,”卫韫说得轻描淡写,楚瑜却知其中艰险,惊诧看着卫韫,听他平静道:“所以苏查就让人追着我一路来了。我见无处可躲,干脆躲进凤陵来。” 楚瑜一时都不知道当骂不当骂,看见少年满脸无所谓的样子,憋了半天道:“你劫他粮草做什么?你烧了不就好了吗?!” 卫韫没说话,低下头去。 楚瑜心里咯噔一下,觉得卫韫不至于这都没想到吧? 然而卫韫却无法将话说出来。 他早到了一天,按计划,他人数不多,的确是烧了粮草会更好。然而他远远看着楚瑜被困,远远看着风陵山和北狄这样血拼,他终于还是没能忍住。 他想陪到楚瑜身边去,想陪同她一起守城。他知道皇帝的意思,无非就是让卫家牵制北狄主力,让姚勇攻打北狄后方。最后姚勇再来打北狄,彻底赢了这一场。 如此一来,既守住了江山,又保证了皇权不倒。 只是所有亏都是卫家吃,功劳都是姚勇占,如今皇帝绑了柳雪阳,又送楚瑜来送死,可见在皇帝心里,他如今已与乱臣贼子无意,若让姚勇拿到首功击退北狄,战后清算,他怕是凌迟都不够泄皇帝心中之愤。 然而他还是太年少。 做不到作壁上观,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楚瑜一人厮杀于疆场。他太想与她并肩而战,甚至于挡在她前方,为她顶天立地,为她开疆拓土。 于是他干脆劫了苏查粮草来到凤陵城。 守城就守城吧。 有时想想,若能死在楚瑜身边,其实也是无妨。 然而这些话他不敢说,连日征战让他脑子一片麻木,他甚至无法去思量,所谓死在她身边也无妨,是怎样的情绪。 他只是跟在楚瑜身边,感觉内心一篇安定。 楚瑜见他不语,思索他毕竟年少,有失误也是正常。笑了笑道:“无妨了,你带了粮草过来,已是很好。先上去,我们再定下一步。” 卫韫点点头,同楚瑜来到山上。 楚瑜刚一入城,便看见楚锦站在她面前。 她眼里带了担心,却又止在唇齿间。 楚瑜骤然想起战场上这个姑娘接过士兵那坚毅的眼神,楚瑜笑了笑:“阿锦。” “姐姐……”楚锦打量着她,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楚瑜明白她的意思,点了点头道 :“我挺好的,你别担心。” “那就好。” 楚锦舒了口气,楚瑜看着她的神色,温和笑开:“阿锦长大了。” 她自己也长大了。 当她发现,自己此刻看着楚锦,能够平和温柔,甚至带着那么几分欣赏的时候,她便意识到,成长来得悄无声息。 卫韫一直静静看着她,目光没有挪过片刻。他走在楚瑜身旁,看着她和城里一路打着招呼进去,然后带他来到她的住所。 长月晚月提前过来给她准备了洗澡用的水,因为节省物资,楚瑜用的是冷水,她随意冲刷了一下,洗得很快。卫韫就等在外面,没了多久,看见楚瑜裹了袍子出来,坐在他身边来。 战时吃东西都很紧,此刻终于停下来,楚瑜和卫韫慢慢吃着东西,开始说话。 楚瑜将自己得到的消息同卫韫说了一遍,卫韫将京中发生的事说了一遍。说完之后,楚瑜皱起眉头:“你说顾楚生对你说的?你都不知道的消息,他怎么知道的?” 楚瑜心中划过一次寒意,然而太久没有休息,她的脑子还有些迟钝,没多想什么,就听卫韫道:“他说是长公主说的。” 如果是长公主知道,那也就不奇怪了。 楚瑜点点头,没有多问,吃着东西道:“那他去说服人打天守关,你现在困在凤陵,你打算做什么?” 卫韫没说话,他慢慢道:“到时候你哥应该会随机应变……” 听到这样没章法的话,楚瑜叹了口气,放下碗道:“别说孩子话了,寻个机会,你带着人马,我送你出城去。” 卫韫抿紧唇:“你能送我出城,何不同我一起出城?” “这便是我要同你说的了。” 楚瑜放下碗,看着卫韫:“我……” “你先别说这些。” 卫韫打断她:“你先睡一觉,睡好了,想好了,再同我说。” 楚瑜听到这话,看着少年抿紧唇,她有些无奈,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卫韫终于道:“先让我再陪你一天。” 从见到她那一刻到现在,是这些日子,他觉得最安心的时候。 他贪慕这份温柔,想在此刻,再多停留一会儿。 楚瑜听着,觉得这话真是孩子气极了,却涌出一股暖意来。 楚临阳和楚建昌不擅长表达感情,这两辈子加起来,都没 有这样直白对她表达过关心。她知道卫韫对她的依赖,这样的依赖和关爱她放在心里,便想进一步回报他。 她无法拒绝这样的请求,只是叹口气道:“那吃了饭,先睡吧。” 楚瑜吃了最后一口饭,放下饭碗。而后她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同卫韫道:“你吃完自己找地方休息,我先睡了。” 说着,楚瑜便拐进房间里,直接倒了下去。 卫韫坐在外间,慢慢吃饭。 他也不知道怎么的,吃饭动作就变得格外缓慢。吃了好久,他听见里面呼吸平缓下来,他才放下碗筷。 他就坐在大堂里,听着她的呼吸声,竟就觉得这里是最好的歇息之处。 他一直坐到半夜,竟就这么倒在蒲团上睡了过去。长月晚月都睡了,其他人不敢打扰卫韫,反而是拿了毯子过来,收了餐桌,让卫韫就这么睡在地板上。 楚瑜一觉睡到接近天明,她迷糊着走出来,就看见睡在地上的卫韫。 楚瑜微微一愣,她忙上前过来,入眼就看到卫韫的睡颜。 正是介于成年与少年的容颜,俊朗中带着些稚气,他睫毛极长,显得眼睛色彩对比极为鲜明,哪怕没上任何颜色,都让人觉得有那么几分艳丽风流。 未来的卫韫,曾被评为当世第一貌美。楚瑜一贯知道他生得好,却是在这一刻才被这样的美貌惊住,她呆愣了片刻,心跳竟是不自觉快了几分。 她被惊得慌忙退了一步,随后又觉得好笑。她竟是被一个十五岁少年的容貌给震住了,她又蹲下去,推了推卫韫,小声道:“小七?” 卫韫闻得她声音,迷迷糊糊睁开眼来。 他应该也是累得太过了,想也是,华京和凤陵的路程,他竟是昨天就到了,应是不眠不休赶过来,来了就劫了粮草打过来,睡得怕是比她还少。 楚瑜有几分心疼,看见卫韫摇着头撑着自己清醒起来,慢慢道:“嫂嫂对不住,我昨日太困了些……” “赶紧去睡吧。” 楚瑜挥了挥手,催促他去休息。卫韫点了点头,到了门前,却是道:“嫂嫂可知我住哪儿?” 楚瑜愣了愣,看向下人:“刘大人未曾安排吗?” 侍女露出尴尬神色来,楚瑜顿时明白,一场大战下来,刘荣怕是忙疯了,安排客房这种小事,估计以为她会做。 此刻怕是客房都没收拾好 。 楚瑜有些无奈,看着卫韫眼下发青,她挥了挥手道:“你先去我屋里睡着吧。” 卫韫脑子有些蒙,楚瑜起身道:“别嫌弃,将就着睡完,我让人去收拾房给你。” 卫韫木木的,他站在原地,也不知道该不该去。 然而他最后终究还是躺上那张床上去,床上还带着楚瑜的味道,是他记忆里的兰花香。 他躺在床上,顿时清醒了过来。 他猛地起身,掀开被子下去,急促出了房中,询问了卫秋的房间后,赶紧走到卫秋房中去,挤上卫秋那张硬榻。 楚瑜回来时卫韫已经走了,她有些奇怪道:“人呢?” 侍女们摇了摇头,只是道:“小侯爷突然起身就走了。” 楚瑜有些茫然,让人去找,却道卫韫在卫秋那里睡下了。 楚瑜想了想,卫韫这个人果然是比她守规矩太多。 等到天彻底亮起来,卫韫总算是醒了。 楚瑜听刘荣在报伤亡人数和城中剩余物资,没了一会儿,卫韫便走了进来。 楚瑜邀请他进来,在刘荣这里将城里情况摸清楚以后,笑眯眯看着卫韫道:“昨天不能说,今天可以和你商议后面的事儿了吧?” 睡了一夜,人也冷静了很多,卫韫点了点头,发出一声“嗯。” “我是这样想。” 侍女端着粥进来,放在桌前,如今城中严格控粮,浓粥已算奢侈。楚瑜喝着粥道:“凤陵城中必然有什么是苏查一定要拿到的,他下一次再攻城,一定会铆足了劲儿。我们让几步,他看我们退后,一定会拼命往我这边进攻,你就趁机带着兵马出城离开,回华京去。你不要出兵帮我,我死守这里牵制苏查。以顾楚生的能耐,一定能说服北皇攻打天守关,到时候我这边压力会小很多,你就按照原本计划进行,守住天守关逼着陛下斩了姚勇后,再来救我。” 卫韫没说话,他垂眸看粥,楚瑜休息了一晚,兴致很高:“凤陵城最严重的问题就是粮草不足,你带了粮食进来,我们还有战马,守一个月绰绰有余,你就放心吧。” 卫韫还是不语,楚瑜犹豫道:“你还有什么担心?凤陵城的防守兵具你也看到了……” “我还有什么担心?” 卫韫抬起头来,静静看着楚瑜:“你说我还有什么担心?” 楚瑜微微一愣,这话说 第63章 第63章 韩闵这样说完,楚瑜终于知道,当年凤陵城发生了什么。 凤陵城破后,卫韫前去接应,城楼上就一个楚临阳,却就守住了城,而城外面还有火烧灼的痕迹,可见当年凤陵城中五千人,正是靠着一直支撑到了最后。而城中浮尸遍野,也完全是因为饥荒所致。 苏查之所以会围困凤陵三个月,必然也有楚临阳故意激他的作用在,楚临阳不是跑不出来,他能出来,却甘愿为了牵制北狄主力,留在了凤陵城中。 苏查派主力攻打一个只有五千人的凤陵却久攻不下,心中必然激愤,就像一场赌博,输了总想赢,尤其是明明看着下一局就要赢。 楚临阳定是同她如今一样,想方设法引诱着苏查留在凤陵,苏查要走,就让他产生一种马上就要赢的错觉。 如果说苏查一开始打凤陵是为了,那么后来打凤陵则完全是失了理智。 北狄的主力在这里,也正是因此,卫韫当年从天牢里出来,毫无准备之下,仍旧能横扫疆场,最后保住大楚。 当年的楚临阳一人守城,他不是为了楚锦,也不是为了楚瑜,他是明知前路修罗地狱,却仍旧持刀而立,用一城五千人,换来了大楚正面疆场最低损失的胜利! 而他最后撑在那里,活活饿死于城中。 楚瑜想起上辈子楚临阳死讯传来之时,她忍不住捏紧了拳头。热血翻腾于胸中,那是她的兄长,她楚家的儿郎! 如今是她在这里,让她选择,她却也觉得,自己和楚临阳的选择并无不同。 而且此次她有了粮食和两万战马,不会出现当年弹尽粮绝之苦。 她抬头看向韩闵,认真道:“多谢韩公子,只是您父亲乃陛下的人,您来说这些,回去不怕被父亲责罚吗?” “我不回去了。” 韩闵平静道:“我想留在锦姐姐身边。” 听到这话,楚瑜微微睁大了眼:“你要留在阿锦身边?” “要不是为了锦姐姐安危,”韩闵抿了抿唇,有些别扭道:“我在这里做什么?” 楚瑜轻轻笑了,叹了口气道:“行吧,你去找阿锦,她若愿意收留你,那便收留你吧。” 韩闵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便起身去了。楚瑜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转头同坐在一旁的卫韫道:“你也听见了吧?现在放心了 ?” 卫韫没说话,楚瑜叹了口气道:“小七,你看现在城中有水有粮,还有这些东西,加上风陵山天险,我没问题的。” “一个月没问题,”卫韫抬头看她:“两个月,三个月呢?” 楚瑜没说话,卫韫平静道:“如果苏查只守不攻,如果我被北皇的嫡系缠住无法来救你,你就被困在这里,你怎么办?” 楚瑜依旧沉默,卫韫冷着声音:“你这里有两万人,加上城里的百姓官员,那些粮食和战马能撑多久?我一个月若是回不来,你们吃什么?吃人吗?!” 上辈子楚临阳被围困了三个月,卫韫被纠缠在正面战场上,三个月后的凤陵是什么样,楚瑜已经知道。 “那你,”楚瑜抬起头来,认真看着他:“一个月后,回来接我。” 卫韫微微一愣,楚瑜目光坚定:“你多久来,我等多久,等到我不能等。可是若我真的等到了不能等,在我拖着苏查的情况下,你还打得如此艰辛,证明你那边的确打得太艰难,那我不拖着苏查,大楚必败。” “如果能用我换大楚正面最少损失赢下来,换卫楚两家好好的,我不觉得吃亏。” 就像上辈子的楚临阳,君臣斗争、内外交患,各大世家为着自己着想之时,他便用命换来了最后胜利。 “一个国家有蝇营狗苟之辈,有争权夺利之人,然而也要有人愿意牺牲,才能维持一国盛世。若这人一定要在我等之中选择,”楚瑜平静开口,抬眼看着卫韫:“愿始于楚瑜。” 她说得太平静,仿佛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卫韫整个人都在颤抖,他艰难站起来,指着她,沙哑着声道:“你要去牺牲……那你想过我吗?” 楚瑜微微一愣,卫韫提了声音:“你走了,我怎么办?卫家怎么办?!” 她怎么能死呢? 这一辈子,他都想要她在身边,她怎么能死呢?! 说话间,卫秋匆匆进来,焦急道:“侯爷,泉州方向点了烽火台!” 楚瑜和卫韫猛地回头,泉州之后就是天守关,泉州点了烽火台,离天守关也就不远了。 楚瑜站起身来,焦急道:“即刻准备,黎明时我送你出城。” 天亮之前北狄军中大多数人必然还在睡觉,此时突袭最为安全。 然而在楚瑜往前的一瞬间,卫韫一把抓住她手腕,恶狠狠道:“你 同我一起出去。” “说了那么多你不明白吗?!” 楚瑜带了怒意,亦是盯着他,怒道:“放开!” “我不放!” 卫韫高吼出声:“这天下谁都能死你不能!” “为什么?” 楚瑜盯着他:“为什么我不能?我由父亲养大,我父亲吃朝廷俸禄,朝廷俸禄由百姓税收供给,我由百姓供养长大,我为什么不能?” “卫韫你睁眼看看,”楚瑜抬手指向外面:“战乱之间,饿死者有之,战死者有之,人命本如草芥,只因做出选择不同,方才有重于泰山轻于鸿毛之别,我若能死得有价值,我怎么不能死?” “那你想过我吗?” 卫韫红着眼:“你死了,你想过我吗?” 楚瑜皱起眉头:“小七,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卫韫微微一愣,楚瑜平静道:“没有人会伴你一生,你父母不能,你哥哥不能,你孩子不能,我更不能。若你要许谁生死同衾,除了你妻子,谁都没有资格。然而哪怕是你妻子,也未必会做到。” 卫韫呆呆看着她,楚瑜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依赖我,可小七,我终究只是你嫂子。我的生死,并不对你负责。” 我的生死,并不对你负责。 没有人会伴你一生,除了你的妻子,谁都没有资格。 楚瑜的话如同平底惊雷,炸在卫韫脑海之中。 他呆呆看着她,就这么几天,她瘦了许多,面色苍白,然而那坚毅清明之色,让她宛如一把出鞘利剑,带着淡淡华光,美得令人炫目。 楚瑜看见卫韫呆愣在那里,叹了口气,拉开卫韫拉着她的手,吩咐旁边站着没赶紧来的卫夏道:“去给小侯爷收拾行李,黎明前准备出发。” 说完,楚瑜便转身离开,卫韫呆呆站在原地,看着楚瑜走在长廊间的背影。 凤陵春花已蓄势待发,探出枝头,春风带了些许暖意,吹得花枝轻轻颤动。 她从来如此,从容而来,从容而去,卫韫骤然发现,认识她以来,他看得最多的,就是她的背影,然而哪怕是她的背影,他却仍旧能迷恋如斯。 他脑中是乱的,被卫夏拖着到了自己房间里,卫夏收拾着行李,卫韫跪坐在蒲团前,看着跳动的烛火。 他第一次去深究自己的内心,过往他从来不敢,然而今日他却明 白,他不能不敢,他必须清楚,必须明白。 他要什么?他到底要做什么。 这么久以来,他一直以着孩子气做遮羞布,去遮掩着自己的心思,他不敢揭开,不敢深想。 可是如今他却必须要想明白。 唯有妻子能有此资格。 可他却想她陪伴一生。 卫夏收拾好了东西,看见卫韫散着头发,跪坐在蒲团之上,面对着墙壁,一声不吭。 卫夏想要说什么,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叹了口气,退了下去。 房间里只剩下卫韫,他目光凝在烛火下,思绪清晰许多。 他想起第一次见楚瑜,少女身着嫁衣靠在长廊边上,仰头含笑瞧她。 又想起女子一袭嫁衣站在秋日平原之上,说要等候他和父兄归来。 当年看不过惊艳,然而如今回想起这一刻,却有些许痛楚萦绕上来。 盼她等的人是自己,愿她等的是自己。 然后她在他带着父兄棺木归来那天,含笑而立,周边哭声震天,为她破开云雾,抬手覆在他额顶,说出那么一声——回来就好。 从此她立在他的世界里,再没离开。 他以为这是依赖,这与他对他母亲、对姐姐的感情,并无不同。然而直到她质问出声—— 她的生死,凭什么,要对他负责? 他目光平静,伸手拿出自己手中剑来。 那把剑是年幼时卫珺送他的。 从小他就带在身边。小时候剑太长,他拿不了,等成年后,这把剑就再没离身。 剑被他从剑鞘中抽出来,在夜色中露出寒光,映照出他的面容。 一瞬之间,他觉得那里面并不是他。 是卫珺。 卫珺在那长剑之中,静静审视着他,兄弟两隔着阴阳对视,卫珺神色平静,似乎在质问他—— 想要她吗? 你的嫂子,我的妻子。 卫韫,你想要她吗? 成为你的妻子,陪你一辈子,从此之后,成为那个生死为你负责,与你相关之人。 从此她留给你的不是再是背影,她去何处要惦念着你,哪怕去死,也该同你说一句,对不起。 而不是这样轻飘飘告诉你,我的生死,与你无关。 卫韫的手微微颤抖。 脑海中卫珺和楚瑜的身影疯狂交替。 “小七,她好看吗?” “我夫君卫珺何在!” “我想为你娶一位嫂嫂,性子最好活泼一些,像我这样,未免太闷了。” “我做了一个梦,卫家满门,只有你回来。” “她楚府护得住她,我卫府护不住吗?骄纵一些,又有何妨?” “从未有人对我这样好过,你哥哥是个很好的人。” “小七,今日随我,去接你嫂嫂。” “小七,你哥哥去了,还有我陪着你。” …… 卫韫痛苦闭上眼睛,猛地将剑盒入剑鞘之中。 她留下是为了卫珺,她陪伴是为了卫珺。 他识得她是因为卫珺,他照顾他也该是为了卫珺。 可是为什么在意识到这一刻,他却终于察觉内心那份压抑着的、隐藏着的痛苦。 是什么时候变质?什么时候动心。 是从她将手放在他额顶那一刻?是醉酒后在他面前舞动逗他一笑的那一刻?还是某个午后,长廊之上,仰头朝他一笑的那一刻? 她用兰花香,他就让身边人都换成了兰花香的香膏。 她夸赞顾楚生姿态风流,他也慢慢学着顾楚生的模样,穿上华服,带上玉冠。 改变得悄无声息,甚至他自己都不曾察觉,什么时候,那分本该知识单纯依赖和敬重,化作了这一份—— “我喜欢你……” 卫韫喃喃出声。 于此夜色之中,他慢慢睁开眼睛。 “楚瑜……” 他颤抖着念出她的名字。 他喜欢她。 他从未有一刻,如此清晰意识到,这份感情,竟是这样的模样。 然而意识到的片刻,他却忍不住将剑抱在胸口,慢慢躬身。 “对不起……” 对不起,大哥。 怎么能有这么龌龊的感情? 怎么能去觊觎楚瑜这样无暇之人? 他紧咬住下唇,微微颤抖,眼泪在眼眶中打着转,面对墙壁,抱剑跪俯而下。 仿佛面前是卫珺站立在前方,他如此郑重而虔诚,说那么一句:“我错了 。” 错了就得迷途知返,错了就得悬崖勒马,错了就要将这份感情藏在心里,埋在暗处,哪怕是死了,都不该让任何人察觉。 外面传来士兵往来之声,随后有人敲门。 “小七,”楚瑜声音在外面传来,她似乎是有些无奈,她叹了口气,慢慢道:“出来吧,准备走了。” 卫韫跪在地上,一点一点平静了自己颤抖的身子。 楚瑜站在外面,低着头道:“我先前的话虽然说得重了些,但的确也是实话。你不用太过担心,我心里有数。苏查是个聪明的,说不定不围困我,便去找你了……” 卫韫慢慢睁开眼睛,随着楚瑜的声音,缓慢又坚定直起身子。而后他站起来,将剑放到一边,同楚瑜道:“你且进来。” 楚瑜在外面听见卫韫沙哑的声音,愣了愣后,垂头应声,然后推了门进去。 进门之后,卫韫便道:“关门。” “啊?” 楚瑜犹豫片刻,然而卫夏却是十分听话,立刻将门关上了。 房间里比外面暖和许多,屋里就卫韫一个人,他背对着她,白色广袖华衣,墨发散披于地,背影清瘦孤高,从背影来看,已是一个青年男子模样。 楚瑜觉得气氛有些压抑,她没敢动,站在门边不远处,低着声认错:“你先别和我置气,我给你道歉,等以后回华京,所有事儿……” 说话间,卫韫慢慢站起来。衣袖随着他动作垂落而下,他在烛火下转过身来。 眉目昳丽风流,然而那神色却刚毅如刀。 他静静看着她,神色之间是楚瑜从未见过的清明冷淡,而后他朝着她走来,每一步都走得极其缓慢,仿佛是踏在刀尖上,却又稳又简单定。 最终他定在她身前,低头看她。 他近来个子蹿得快,如今已经比她高出大半个头来,少年气息猛地涌入鼻尖,让楚瑜惊得下意识想往后退去。 然而在动作之前,理智让她生生止住自己的行为,若是她真退了,气氛难免更加尴尬。 她只能扭头看向旁边,摸了摸鼻尖道:“你长高了不少啊……” 话没说完,卫韫猛地伸手,将楚瑜一把拉进怀里,死死抱住她。 这是他第一次拥抱她,少年胸膛炙热温暖,广袖将她整个人拢在怀里。她可以清晰感知道他绷紧的肌肉,跳得飞快的心脏。 楚瑜整个人愣在原地,鼻尖萦绕着一股兰花香气。 楚瑜这才察觉,卫韫用的香囊,一直是与她一样的一款。只是他的分量用得极少极轻,如今靠近了,才能闻出来。 或许正如这人的感情,只有你走近他心底去,才能窥见那么一两分的痕迹。 楚瑜呆呆被他拥在怀里,整个人都是傻的。也不知怎么,内心就又缓又沉的跳动起来。 “你好好守城,一个月内,我一定平了这场战乱,前来接你。” 他沙哑出声,那声音已经带了青年清朗,听得人心怦然。 他的气息划过她耳边,她像一只被人抓住要害的猫,睁着眼睛,根本不敢动弹。 卫韫紧紧抱着她,死死拥着她,仿佛这一辈子,也就能拥抱这个人这样一次。 有许多话没说出口,也不必说出口。 例如此番前去,或许就是阴阳相隔。 例如哪怕活着回来,亦是人不如初。 卫韫紧咬着唇,眼泪滚落下来。 “你放心,”他坚定出声:“你不会死。” 他死了,她也不会死。 听到这里,楚瑜慢慢缓过来。 卫韫身子微微颤抖,楚瑜内心软成一片。 她依稀明白,此时此刻,卫韫不过是觉得,或许这一次见面,便是诀别。她放开那些男女之防,顺着内心,抬手拥抱住他,用手心顺抚着他的背,温柔道:“你别怕,小七。” “生死无畏,哪怕我真的遭遇不测,未来还会有人陪你走下去。” 卫韫没说话,他闭上眼睛,感受着这个人拥抱着他的感觉。 或许这辈子,他也只得她这样,拥抱他一次。 许久之后,外面传来刘荣的声音:“大夫人,都准备好了。” 楚瑜和卫韫同时睁眼,眼中带了冷色,卫韫放开楚瑜,迅速转身,他转到屏风后,迅速换了兵甲,同楚瑜道:“你守城一个月,这一个月我会想办法平了前方,逼着苏查回头,你只要做一件事,”卫韫从屏风后转出来,他穿上银甲,腰上佩剑,头顶银冠,手握红缨长枪,静静看她,平静道:“等我。” “若我等不了了呢?” 楚瑜忍不住笑了,卫韫垂下眼眸:“那便不等吧。” 她若等不了,他便追着去就好。 若是黄泉路,便无所谓了。追上她,到卫珺面前去,看他们在地府团聚,也是圆满。 然而这话他没说出来,只是在楚瑜惊诧目光中,往门边走去,迅速点兵。 楚瑜赶紧追上去,将一个匣子交到了卫珺手里,同他道:“这是凤陵城这些年来所有弄出来的东西,你带在手里。火药的方子也在里面,韩闵偷来的,你到了华京,赶紧让人量产。” 卫韫应声,一行人到了门口,楚锦正带人给将士分发着,同时让韩闵反复给他们示范讲解着使用方法。 卫韫出来,等候了片刻后,所有人便准备好了,这是韩秀匆匆忙忙赶紧来,怒吼出声:“韩闵,你给我滚出来!” 韩闵迅速往卫韫背后躲过去,卫韫转头迎上韩秀愤怒的眼神,平静道:“大人并非对百姓不闻不问之人,为何要为陛下鞠躬尽瘁至此?” “陛下对我有知遇之恩,”韩秀冷静道:“天下谁当皇帝不是当?如今陛下乃皇室正统,我不为陛下做事,难道要为你这乱臣贼子不成?!” 卫韫闻言冷笑:“若非陛下,大楚江山何以至此?” “如今追究得失有什么意义?”韩秀抬手同韩闵道:“韩闵,你出来。” “父亲,”韩闵站在卫韫身后,探出半个身子来:“您自己都说了,如今追究得失没有意义,我已经送了他们,方子我也偷了,您守着也没有意义,何不和小侯爷、卫大夫人彻底结盟,早日了了这乱世?” 韩秀抿唇不予,韩闵提了声音道:“父亲,您忘了母亲是怎么死的吗?锦姐姐已经同我说清楚了。若不是那狗皇帝纵容姚勇,让卫家死在白帝谷,我大楚怎会沦落至此?!若不是我大楚如今国破,母亲又怎么会在路上被流民所杀?” “够了!”韩秀提了声音:“你给我滚出来!” 说着,韩秀冲过去,想要抓韩闵出来,卫韫一把抓住他的手,平静道:“韩大人,我要出城了,请您别耽搁。” 韩秀冷冷看着卫韫,卫韫迎着他的目光,许久后,韩秀冷笑出声:“你与陛下,又有什么不同?他玩弄权术,你不是?” “我此刻站在这里,他弃了凤陵,这就是不同。” “可你还不是弃了凤陵!” 韩秀怒吼出声:“你若不是弃了凤陵,你此刻怎么要走?” “我不是弃了凤陵,”卫韫平静道:“我有很重要的东西放在凤陵 ,我怎么可能弃了凤陵?” 韩秀微微一愣,楚瑜也回过头去,不明白卫韫放了什么在凤陵。 旁边韩闵见韩秀动摇,冲出去跪在韩秀面前,抱住韩秀大腿道:“父亲,您别闹了,让他们走吧。” 韩秀没说话,卫韫抬了抬手,所有人马便往城门集结而去,韩秀目光随着那些人朝向远方,许久后,他闭上眼睛,转过头去,沉声道:“我给你们准备开路。” 韩秀说完之后,楚瑜跟着卫韫一同上街出城,而后她便发现,许多青衣白面具的人从城池后方涌了出来。 她来之前根本没见到这么多人,不由得诧异道:“这么多人是哪里来的?” “韩秀专门研究这些东西的地方建在地下,我也没去过,”刘荣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如今他大概是将人都带了出来。” 楚瑜看着这些人,这些人许多明显都不是将士,脚步虚浮,他们匆匆忙忙上了城池,按照韩秀的话在做什么。 刘荣同旁边卫韫鞠了个躬道:“还请小侯爷听韩大人吩咐,等韩大人击鼓之后再行。” 卫韫点点头,在刘荣带领下下山,却是藏在林子里,根本没往前。 楚瑜爬上城楼,看见韩秀指挥人将一个个小型圆筒装在一个两尺宽的之上。 片刻后,韩秀道:“开弓。” 所有人集体拉弓,而后韩秀手中小旗再挥:“点火。” 箭矢上都开始点火。 最后韩秀提声:“射!” 一瞬之间,羽箭如雨而出,带着火光在天空划过弧度,一路朝着远方疾驰而去。 这射出的箭去得极远,之间漫天火光而落,发出“轰轰”巨响。 北狄瞬间乱起来。 “天罚!” 有北狄士兵用北狄语大吼出来:“这是天罚啊!” 这一番变故自然惊动了帐篷里的苏查,他匆匆忙忙出去,看着带着火的羽箭落入地上,随后发出轰然巨响,炸出大概三尺神坑。 士兵疯狂逃窜,苏查却是十分冷静,立刻道:“后退十里!” 然而也就是此刻,一路人马从凤陵城中冲了出来,苏查立刻反应过来,怒吼出声:“守住他们!守住!” 话没说完,第二波箭雨已经落下,轰轰在地面炸开,炸得地动山摇。 北狄军已经彻底乱了,苏查 第64章 第64章 顾楚生沉默下去。 其实从上辈子他就知道,论起担当二字,他从来比不过卫韫。他和卫韫都是亡命徒,区别却在于,他自己从来都是用命赌自己的前程,而卫韫从来是用命换他人的前程。 有这么一瞬间,他想去问一声为什么。 为什么为楚瑜做到这样的程度,不过是嫂子而已,这战场上生生死死,要他卫韫的命换楚瑜的命,值得吗? 可是他却有些不敢问,想来少年人那份执着和不顾一切,内心里早已被世俗侵染的他早已无法拥有。他深吸了一口气,退了一步,躬身道:“谨遵侯爷吩咐。” 说完之后,顾楚生就走了出去。 所有人各自领了各自任务下去,奔赴疆场,卫韫在家中,沉默片刻后,将管家叫了过来。 管家沉稳上前来,卫韫沉默着开始写信,慢慢道:“日后我若是不幸离世,将我这封信交给母亲,从此以后,卫家全权由大夫人掌管,若他日大夫人出嫁,卫家一半财产全权作为她嫁妆。” “侯爷?!” 管家抬头,颇有些诧异。卫韫写着信,又道:“除此之外,到时候你让大夫人去我母亲那里领一把钥匙,她拿到钥匙会知道做什么,从此卫家暗部全部交给大夫人,卫家家主令也交给他。” 说着,卫韫提起纸,吹干之后,连着钥匙交到管家手里:“若是我活着回来……” 卫韫垂下眼眸,慢慢出声:“就将这信烧了,谁也不必见着。” 管家没说话,他红着眼上前,接过卫韫上了火漆的信件,沙哑出声道:“小侯爷,您的心意,我等都明白。” “你明白什么?”卫韫不免笑了。 管家低下头:“小侯爷,人这辈子在世上,遇到一个喜欢的人不容易。大公子与大夫人就见过一面,您算不上……” “退下吧。”卫韫打断管家,平稳出声:“把事儿烂在肚子里,别太聪明。” 卫韫说到这样的程度,管家也不能再说什么,只能跪着磕了头,而后起身,仿佛是再克制不住情绪,匆匆离开。 房间里空荡荡的,就剩下卫韫一个人,他就这么跪着,好久后,轻笑出声。 原来所有人都知道他喜欢她,原来只是他自己不知道。 当真还是年少。 还好,还是年少。 卫韫撑着自己,踉跄着起身。 所有人离开之后,他终于可以放纵着自己的情绪,去享受着这一刻的狼狈了。 当天夜里,从卫府发出的两道消息,分别奔往前线,书信几乎是一前一后,到达了宋世澜和楚临阳手里。宋世澜看信的时候,蒋纯匆匆从外面赶了进来,焦急道:“将军,我听说卫府来信了,可是?” 宋世澜听到蒋纯的声音,含笑抬头,迎上蒋纯担忧的目光:“二夫人勿忧,这是小侯爷给我讨论行军之事的信件,并无噩耗。” 听到这话,蒋纯舒了口气,随后想起来:“那大夫人呢?大夫人可救出来了?” “这……”宋世澜迟疑了片刻,蒋纯的心瞬间提起来,期盼的眼神看着宋世澜,宋世澜迎着那澄澈又担忧的目光,也不知道怎么的,便连语气都变得轻柔起来,怕是惊扰了面前这人一般,温和道:“大夫人留在凤陵,替我们牵制主力……” 话没说完,蒋纯身形猛地一晃,宋世澜忙抬手一把扶住蒋纯,惊道:“二夫人!” 蒋纯接着宋世澜的手站稳身子,她红着眼,颤着唇,许久后,却是道:“你们……怎可以这样做?” “二夫人……”宋世澜叹了口气:“这是小侯爷的意思。” “他怎可以这样做!” 蒋纯猛地甩开宋世澜,退了一步,大吼出声:“凤陵城十万人马在那里,他将他嫂嫂留在那,不是送死是什么?!我要回去,”说着,蒋纯便转身要走,怒道:“我要去找卫韫,我要去问问他,他的良心安在?!” “二夫人。” 宋世澜平稳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如今战时,您若要回去,还是同我一道吧。若您出了岔子,我和小侯爷不好交代。” 蒋纯顿住脚步,背对着宋世澜:“有什么不好交代?我们这些嫂嫂在他心里,和棋子有什么区别?” “二夫人,”宋世澜轻叹出声:“何必循着理由发脾气呢?这到底是小侯爷的选择,还是大夫人的选择,您不明白吗?大夫人向来风光霁月,小侯爷从来,也只是纵容着大夫人罢了。” 蒋纯没说话,她慢慢捏起拳头。宋世澜瞧着那人微微颤抖的背影,骤然涌出几分疼惜来。 他走上前去,站在蒋纯身边,温和道:“二夫人,拳头别捏得太紧,小心伤了手。” 蒋纯不 语,外面再一次响起攻城之声,宋世澜走出去,扬声道:“疏散百姓往浚县先撤,黎明前弃城!” 说完,宋世澜转过头来,看着蒋纯紧抿着唇,好久后,他叹息出声:“二夫人,你别担心,很快就回家了。” 与此同时,卫韫的书信也到了楚临阳手中。 楚建昌看见信,暴怒出声来:“卫韫这小子不是去救阿瑜了吗?!阿瑜没救回来,他还有脸给你来信?!” 楚临阳看着信,好久后,他慢慢合上信件。 他的手微微颤抖,面上却依旧镇定,楚建昌在屋里走来走去,拼命骂着卫韫、骂着姚勇、骂着北狄。 楚临阳听着,吩咐了军师研磨,平静道:“给姚勇去信,告诉他,天守关乃我大楚最后一道防线,我愿与他冰释前嫌,一起对敌。” 军师愣了愣,有些犹豫道:“您说这些,姚元帅会信吗?” “军师以为,姚勇心中,我与父亲是什么人?” 军师认真想了想:“世子乃为国为民之忠臣。” “那军师以为,我真的会放弃天守关?” “自是不会!”军师神色严肃开口,冷静道:“世子,天守关决不可丢,若是丢了,要再夺回来就难了!” “军师都觉得我不会放弃天守关,”楚临阳平静出声:“那姚勇自然也是如此想的。” 军师微微一愣,楚建昌却是很快反应过来:“临阳,天守关你真的不要了?” 楚临阳露出嘲讽笑容来:“若真是如此昏君,我就算守住了天守关又怎么样?我守住天守关,就能守住大楚了吗?” 楚临阳闭上眼睛:“坏在根子里的东西,不拔干净,终究是坏的。” “可是你们也不能拿天守关当儿戏啊!” “我信卫韫。” 楚临阳慢慢睁开眼睛,神色坚毅:“或者说,我信阿瑜。” 听到楚瑜的名字,楚建昌终于反应过来,他不可置信看着楚临阳道:“你和卫韫是一伙儿的?!你同意他把阿瑜放在那里?!” 楚临阳没说话,这件事轮不上他说同意不同意,可是哪怕来问他,他也是同意的。 楚建昌猛地跳起来,怒吼出声:“那是你妹妹!” 楚临阳沉默着开始整理自己的折子,平静道:“父亲若是无事,便请回吧。” “楚临阳!” 楚建昌大吼出声:“你给我去救阿瑜!” “父亲,”楚临阳抬起头,平静看着楚建昌:“今日若是我在凤陵城中,也会做同样的选择。我相信若是您在那里,也是如此。阿瑜不过是做了一个楚家人都会做的选择。” 楚建昌没有说话,好久后,这个头发已经生了白发的老人落下泪来,他狠狠抹了一把脸,转过身去。 等他走了,楚临阳同旁人平静道:“都下去吧。” 军师看了一眼旁边守着的侍卫,终于还是点头,应声退了下去。 等所有人都退下去后,楚临阳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看着烛火,好久好久,才闭上眼睛。 “阿瑜……” 而此刻千里之外的楚瑜,却是坐在城楼上,看着月亮喝酒。 北狄军队就在不远处,楚锦站到她身后来,好奇道:“姐,你在看什么?” “嗯?”楚瑜有些疑惑,转头看向楚锦:“你怎么来了?” 楚锦笑了笑,如今她脸上一大道伤疤,像蜈蚣一样攀附在面容上,一笑随之动起来,看上去分外可怖。 然而她笑容清澈,神色清明,看在楚瑜眼里,却是比在华京好了太多。 “我听人说你在城楼上,你向来贪杯,我怕你醉了睡在城楼上着凉。” 楚锦语调温和,好像少年时一样嘱咐着她。 她向来比楚瑜欣喜,那些年无论是虚情还是假意,总是照顾着的。 楚瑜听着这话,往旁边挪了挪,拍了拍城墙边上的位置道:“敢不敢坐?” 楚锦抿了抿唇,却是有些不服气,扶着石头,小心翼翼坐上来。 坐上来后,风轻轻吹拂在脸上,举目望向远方,是平原千里,是明月当空,是帐篷千万带着些许火光,萤火虫在月色下飞舞旋转,让这死寂的夜里,带了几许鲜活。 “你同我说句实话,”楚瑜笑着道:“以前给我嘘寒问暖的时候,是真心实意,还是恶心透了?” 听了这话,楚锦认真想了想,随后道:“看心情吧。” “哈,”楚瑜毫不诧异这个答案,抿了口酒,将酒壶递给对方:“会喝酒吗?” “不会。”楚锦摇了摇头,楚瑜靠近她:“不会就好了,来,自罚三口,当给我赔罪。” 楚锦没说话,楚瑜想了想,觉得楚锦大约也是不会喝的。 她股子里的脾气,向来骄纵,只是被藏在那份温和之下,才鲜少被人察觉。但如今回想起来,楚锦不愿意做的事情,哪一件,又何尝是真的做了? 于是她伸手要去拿酒壶,却被楚锦拦住,楚锦拿着酒,认真看她:“给你赔什么罪我不多说了,你明白就好。对不起我放在这里,以后咱们姐妹,就当重新开始吧。” 说着,楚锦仰头就喝了一口,酒的辣味儿猛地冲入口中,楚瑜笑着看她急促咳嗽起来,抬手去给她拍背。 楚锦脸涨得通红,楚瑜静静看她。 这是和她前世记忆里完全不一样的楚锦。 或许这个人,才是她一直所期待的,想要拥有的妹妹。 “行了,”她拍着楚锦的背,笑着道:“要是咱们能活下来,就重新当姐妹。要是活不下来,” “那就下辈子。” 楚锦抬起头,认真看她:“下辈子,我当你姐。” “你想干嘛?”楚瑜挑眉:“造反?” “没,”楚锦笑起来:“我当姐姐,我来照顾你。” 楚瑜心中微微一动。楚锦转过头去,看着远方。 “这辈子你照顾我很多,我很感激。” 楚瑜没说话,好久后,她抬起手,搭在楚锦肩膀上:“行吧,冲你这口酒,我再给你说句实话吧。” 楚锦转头看她,有些好奇,楚瑜凑近她,小声道:“我以前瞧见你,就想,这可真是头小王八羔子啊……” 话没说完,楚锦就愤怒甩手抽过来,楚瑜足尖一点,便跳下城楼,笑着落到远处去。 楚锦在夜色中看她面上笑意盈盈,微微愣住,好久后,她慢慢笑起来。 “行吧,”她有些无奈道:“我是小王八羔子,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楚瑜想了想,觉得楚锦说得有理,正要说什么,就听韩闵的声音从楼梯上一路传来:“大夫人!你快随我来,我父亲要见你!” 楚瑜一听,连忙跟着韩闵下楼,来到韩秀府中。 刚到韩秀府邸前,楚瑜就看见刘荣也带着人来了,刘荣后面还带着兵马,她不由得微微一愣,诧异道:“刘大人这是做什么?” 刘荣没说话,气势汹汹上前,一脚踹开府门,随后就指挥着人大喝道:“将这通敌卖国的贼子韩秀抓起来!” 楚瑜面色变了变,将手背在身后,不动声色 看着刘荣的人冲进去,随后传来争执打斗之声,没多久,就看见韩秀颇有些狼狈被抓了出来。 他面具还带着,头发散乱下来,被人按着跪在地上。 他还在挣扎,刘荣冲上前去,抬手就往韩秀头上打了一巴掌,怒道:“你还学会当内奸了?你小子行啊!老子平时也带你不薄,你就这么回报我?!” 刘荣一面说一面打。韩秀有些忍不住了,怒道:“行了!” 刘荣被他吓得往后退了一步,韩秀抬眼看他,神色里是压抑着的愤怒:“士可杀不可辱,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我就不杀你,”刘荣立刻道:“我就辱你!” “你!”韩秀往前猛地一挣,似乎是想要去打刘荣,刘荣赶紧又跳回楚瑜身后,从楚瑜身后探出头来,叱喝道:“什么你你我我?我给你三分薄面你就开染坊了?你且等着,来人!”刘荣将韩秀一指,怒道:“将他给我带到地牢去!本官要亲自用刑!” 听到这话,韩秀嘲讽出声,刘荣顿时就有些心虚。 然而士兵还是一丝不苟执行了刘荣的命令,拖着韩秀就往牢房走去。楚瑜静静看着韩秀,擦肩而过的瞬间,楚瑜瞬间明白了神色。 她放下心来,也不再多说,候着人离开后,刘荣以谈论公事为名,将楚瑜留了下来,而后带着楚瑜去了大厅,刚一进门,刘荣便匆匆关上门,正要开口,楚瑜便笑着抬手道:“刘大人不必解释,我都明白。” “大夫人都明白?” “如今城中,怕是混入奸细来找韩大人了吧?” 楚瑜坐到位置上,自己给自己倒了茶:“韩大人便将计就计,假装答应了奸细的条件,同他一起出逃,然后你和我再做戏将韩秀抓起来。这样一来苏查便有了盼头,只要能强攻下城池,韩秀便会答应他的条件将火药给他。” “大夫人果然什么都明白。”刘荣舒了口气:“我与韩大人的确是如此打算。既然打算用凤陵城当诱饵,就要做得到位些。不然苏查觉得强攻下来也是个玉石俱焚的结果,怕是会掉头去打天守关。” 楚瑜点点头,夸赞道:“二人大人说得极是。便先给苏查一个盼头。” 两人商量了一阵后,便各自回去歇息。没过三日,楚瑜便看见天守关的烽火台,燃起了狼烟。 宋世澜弃了泉州之后,北狄军队便直接赶往天守关。这时楚临阳也与姚勇集结人完毕,到了天守关上,楚 临阳朝着姚勇躬身,认真道:“临阳见过元帅。” “楚将军多礼了,”姚勇赶忙扶起楚临阳,欢喜道:“楚将军少年英才,老朽能与楚将军并肩而战,便再没什么忧虑了。” “姚元帅乃前辈,临阳不敢托大,”楚临阳平静打着官腔:“这一战,怕还是要姚元帅多加照顾。” 姚勇还要推脱,便就是这时,外面传来急报:“报!北狄军打过来了!” 楚临阳和姚勇迅速回头,楚临阳提剑转身,冷静道:“传令下去,备战迎敌!姚将军,”楚临阳顿住脚步,转过头来:“请吧?” 姚勇愣了愣,随后迅速反应过来。 楚临阳向来是个打仗拼命的,到时候他只要跟在楚临阳身后就好。楚临阳一个二十多岁的毛孩子,自己却是这场仗的主帅,到时候就算赢了,功劳是谁的,也就是他一封信的事儿。 若是输了……再推楚临阳挡刀不迟。 可是——姚勇皱起眉头——若天守关都没了,华京怕就再也守不住了。淳德帝的忍耐怕也就到了极限,到时候讨论功过,或许就晚了。 姚勇拼命思索着,同楚临阳一起到了天守关前。 天守关前杀声整天,楚临阳看着城楼下拼命想要攀登下来的人,大喝出声:“点烽火台,迎敌!” 烽火台燃起那刻,卫韫坐在自家庭院前,静静喝茶。 管家焦急赶入庭院,大声道:“小侯爷,天守关的烽火台燃起来了!” “哦?” 卫韫抬眼,神色平静,管家匆匆踏着台阶走上来,急着出声道:“侯爷,天守关不能丢,您看……” “我前些时日让你将留在洛州的兵马调过来,人都来齐了吧?” 卫韫抿了口茶,那从容不迫的模样,与管家的焦急形成鲜明对比。 管家愣了愣,随后点头道:“准备好了。” “那让卫秋带人过去,”卫韫淡道:“点了兵,准备着吧。” “是。”管家得了吩咐,立刻出声,赶紧走了下去。 等管家走了,卫韫站起身来,在侍从服侍下进屋,开始换上卷云纹路素白色华衫,头顶带上玉冠,腰上配上玉佩,再挂剑悬在腰前。 等他做完这一切,外面就传来焦急之声:“卫韫!卫韫何在?!卫韫接旨!” 卫韫转过身来,大门缓缓大开,露出里面 素白色华衣玉冠的少年,他站在房间里,阳光落在他前方,持着圣旨的侍卫愣了愣,卫韫平静看着那人,开口道:“卫韫在此,已准备好入宫,烦请大人引路。” 听到这话,那人明显舒了口气,动作镇定许多,退了一步后抬手道:“小侯爷请。” 卫韫点了点头,同那人一起走了出去。 那人引着卫韫到了宫里,来到大殿前。侍卫上来收了卫韫的剑,又检查过后,才放着卫韫走出去。 卫韫进入大殿之中,皇帝坐在金座上,头顶十二琉冕冠,身着黑色五爪龙纹帝王服,冷冷看着卫韫。 平日大殿只在早朝开启,早朝时大殿里文武百官齐聚,倒也不觉得空旷,此时大殿中只有卫韫和皇帝,卫韫便才发现,原来大殿这般空旷冷清。 皇帝坐在高位,犹如一只盘在一起的孤龙,审视着卫韫。 卫韫走进来,恭恭敬敬行了礼,随后跪坐在地上,抬头看向座上帝王。 两人目光碰撞在一起,没有人退让分毫,皇帝冷笑出声来:“如今北狄打到天守关,可如你所愿了?” “这话该我问陛下,”卫韫平静出声:“宠幸奸佞,让国家动荡至此,可如陛下所愿?” “荒唐!” 皇帝怒吼出声:“这动荡是朕做的吗?你不迎敌,反倒怪起我来,是什么道理?” “送死的时候想到我卫家,平日太平盛世就想着制衡,”卫韫嘲讽出声:“我卫家若有半分不满,就是欺君罔上,就是罪过,您这算盘,打得可真够精明的。” “朕对卫家不公,是朕的错,”淳德帝咬牙开口:“可是你有原因,就可以为所欲为?你身为将士却不上疆场,还在背后经营谋反之事,你还有理了?!” “谋反之事……”卫韫听着这话,咀嚼着这四个字慢慢笑起来:“陛下可真是开玩笑了,我卫家怎么会谋反呢?” 卫韫看着淳德帝,目光里带着冷意:“卫家若要谋反,还轮得到您当皇帝?” “大胆!” “您的皇帝怎么当上的,您自己心里不清楚吗?”卫韫大笑出声:“若非你父亲谋逆害死高祖,你以为你能当皇帝?!” “卫韫!”皇帝站起来,指着卫韫鼻尖怒喝出声:“你太放肆!” 卫韫笑了笑,盯着皇帝:“怎么,说到痛处了?这样激动?” “来人!”皇帝提 了声音:“将他给我押下去,割了人头来见!” 听到这话,所有人迟疑了片刻,卫韫喝了口茶,慢悠悠道:“天守关至此处行军大概需要一天时间。可您知道若是快马加鞭,多久就能有前线吗?” 皇帝皱了皱眉头,卫韫却是笑了:“两个时辰。” “你卖什么关子?” “陛下不是问我,那些战场上的逃兵去哪里了吗?” 卫韫又换了个话题,皇帝的眉头越皱越深,卫韫自己给自己倒茶,慢慢道:“今天我告诉你,他们就在皇城外。” 听到这话,皇帝脸色猛地变得雪白,卫韫吹了一下茶叶,淡道:“陛下不是要取我人头吗?” 说着,他太抬起头来,笑眯眯道:“卫韫在此,陛下且来。” 但来之后要面对的是什么,皇帝不用卫韫说,便已明白。 一旦卫韫死了,不用北狄打到皇城,卫韫的人马便会先攻城,他这个皇帝,也算是坐到头了。 淳德帝面色极为难看,卫韫抬起头来,含笑道:“陛下不杀微臣了?” “卫韫,”淳德帝软了口吻:“朕有什么不对,你同朕说,何必拿这天下开玩笑?” “陛下保太子的时候,又怎的不说,自己拿这个天下开玩笑?” 卫韫笑眯眯看着淳德帝道:“陛下用姚勇时,怎么不说,自己拿这个天下开玩笑?” 淳德帝想要反驳卫韫,然而想到如今局势,他又只能将气忍下来,憋了一口气在胸口道:“那这些,都算是朕的不对,如今大敌当前,镇国候既然手中有兵,还望镇国候对的起自己的名号,镇国安民。” 淳德帝将镇国安民四个字咬得极重,卫韫听着,便轻笑出声来:“陛下说得好笑了,您说自己做错了,那就只是一句轻飘飘的错了?” “那你要怎样?”淳德帝咬牙出声,已经是濒临极限的忍耐了。卫韫抬头,平静道:“当初白帝谷之事,是太子做指挥吧?” 淳德帝不说话,卫韫眼中却全是了然:“以我父兄的性格,绝不会行如此险计。知道地方有埋伏,不去就是。若不是太子强逼,我父兄怎会去白帝谷冒这样的险?” “就算是,”淳德帝咬牙出声:“朕又不是不办太子,只是要寻另一个理由。” “为何要寻其他理由?”卫韫抬眼看淳德帝,眼中带着嘲讽:“为了维护住你皇家名誉,还是因为 第65章 第65章 而此时天守关上,号角声响后,第一声战鼓擂响,北狄开始攻城! 这一次姚勇不敢托大,大楚哪里都可以丢,天守关却绝对丢不得。若是天守关丢了,对于姚勇来说,就等于彻底失去了皇帝的信任。 姚家本就不是那些根基深厚的百年世家,若是失去了皇帝的信任,太子一旦被废,姚家就完了。 然而哪怕是这时候,姚勇还是将希望寄托在楚临阳身上,暗自吩咐了副官道:“你带人去边上的位置,关键位置让给楚临阳,不到万不得已别拼命。” 副官心里明白,姚勇手下军队从来都是这样打仗,姚勇这样吩咐,一上来所有人就守在了不会被强攻的位置。 而诸如城门之上这样的关键据点,姚勇却都给楚临阳让了出来。 楚临阳看了一眼姚勇的布置,平静道:“我带人马出去近战,姚将军城楼上守候吧。” 攻城战的关键,第一是最好不要让敌人靠近城墙。若是靠近城墙,一方面护住城门,另一方面就是要防止云梯攀墙。 城门前派兵近战守住城门是一个策略,但是伤亡太大,姚勇就等着楚临阳说这一句,等楚临阳说出口后,他忙道:“将军大义,您放心,姚某必然在城墙上让弓箭手协助,护将军周全!” 楚临阳嘲讽勾了勾嘴角,没有多说,转身下楼。 下楼之后,他领了兵马,整军开了城门出去。 姚勇也让所有弓箭手准备,他得意满满,旁边副官看了,不由得道:“元帅何以如此欣喜?” “楚将军大义啊!” 姚勇笑道:“此战有楚将军为助……” “元帅!” 副官猛地出声,不可思议道:“楚临阳跑了!” “你别胡说……”话没说完,姚勇就瞪大了眼睛,只见楚临阳带着兵马朝着城外奔去,却是直接竖起了白旗,完全不和北狄交战,绕开北狄军队,从旁边又急又快打马而过,仿佛逃命一般,一骑绝尘而去! 姚勇瞪大了眼睛,然而此时北狄喊杀声传来,却已经是攻到城下了! 所有士兵看着姚勇,姚勇怒喝出声:“看个屁的看,打啊!” 说话间,姚勇朝着远处怒喝出声:“楚临阳!你他娘给老子滚回来!” 姚勇的声音用夹杂着内 力,吼得整个战场都听到了他的声音,然而楚临阳却是头都没回,只是扬起手朝他摆了摆,算作挥别。 姚勇一口血闷在胸口,这才明白,他算是着了楚临阳的道了。 他从来没想过,楚临阳这样看上去忠军爱民的人,居然有一天也能做出这种事儿啦。 天守关他不要了…… 大楚最后一道天险,华京两个时辰路程外的天守关,他居然不要了! 姚勇都不敢跑,楚临阳居然毫不犹豫点兵全跑了! 姚勇咬着牙,副官小心翼翼道:“元帅,如今怎么办?” “能怎么办?!” 姚勇怒道:“去通知周边最近的所有兵力,宋世澜呢?他不才从泉州退回来吗?去给我找他!告诉所有人,全部给我死守!死守!谁都不能逃!” 吼完之后,没有多久,便有侍从上来,焦急道:“元帅,有一个叫顾楚生的人自称是宋将军的信使来见。” “顾楚生?!” 姚勇愣了愣,随后想起这个名字到底是谁来。他旋即明白,这个顾楚生来,怕也不是什么好事儿。他立刻道:“将人给我抓起来,等打完仗我再去找他!” 士兵立刻下去,没过多久,士兵又回来,犹豫道:“元帅……” “又怎么了?!” 姚勇快被逼崩溃了,怒吼出声来,士兵小声道:“顾楚生说……您是不是不想要宋将军过来帮忙了?” 这话说出来,所有人都沉默了,片刻后,副官小心翼翼道:“元帅要不还是考虑,见一见顾楚生?” 姚勇气得整个人都在颤抖,然而他还是只能咬着牙道:“让他上城楼来见我。” 说着,姚勇便转过身去,进了城楼中间的布防室。 顾楚生很快就上来,他穿了一身绯红色官袍,面上带着喜色,一进来就朝着姚勇拱手道:“恭喜将军,贺喜将军啊!” “有话就说!” 顾楚生这喜气洋洋的样子,看得姚勇心里发慌,冷着声道:“别给我绕这些弯子。” 顾楚生笑了笑:“下官听闻将军在天守关守关,特意赶过来给您贺喜啊。” 姚勇本不想听顾楚生多说,但是顾楚生这样卖关子,他实在有些忍不住,便追问了一句:“喜从何来?” 顾楚生上前一步,感慨道:“如今大楚上下所有将士 逃的逃,散的散,只留姚元帅在这里守关,等天守关守住,北狄退兵之后,姚元帅就乃我大楚第一功臣,皆是满朝文武,谁不得听姚元帅号令?这乃第一喜。” 一听这话,姚勇心里咯噔一下,瞬间明白了顾楚生的意思。 如今所有将士都跑了,他守天守关必然困难重重。而一旦守住之后,他便是这大楚功臣,可是他为什么被淳德帝看上?因为他在朝中没有根基,一旦他有了这样的根基,再加上以前淳德帝给他的,那就是功高盖主。 他对淳德帝太了解了,他如此大功,淳德帝还留的下他? 顾楚生这一句话,就敲打了他两件事,他要用命来守天守关,却还落不到一个好。 可顾楚生面上神色太真诚,姚勇都看不出来顾楚生到底是真的在恭喜他还是敲打他。他只能沉着声音道:“第二喜又是什么?” “这第二喜便是,如今镇国公在皇城之外,集结了四万人马,将华京团团围住和陛下下棋,等姚元帅守住天守关后,便可回到宫中勤王救驾,这不又是大功一件吗?” “顾楚生!” 听到这话,姚勇猛地站起身来:“你们这是反了吗?!” “姚元帅此话从何说起啊?” 顾楚生一脸疑惑:“如今天守关正在被攻打,一旦天守关破,华京如果是用轻骑直下,不过两个时辰便可直取,镇国公提前派兵保护华京,这可是对天家一片忠心,怎的就变成了反了呢?” 说着,顾楚生叹了口气,露出无奈的神色来:“果然是眼脏的人,看什么都脏啊。” “顾楚生你不要太嚣张!” 姚勇猛地拔剑,指着顾楚生道:“否则休怪本官不客气了!” 顾楚生迎着剑尖,面色不动,仍旧笑意盈盈。 他上辈子十四岁入仕,五十二岁终老,为官三十八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他同卫韫一样,从来都是赌命之人,不过姚勇的剑尖,他瞧着,便如稚儿一般。 顾楚生抬起手,双指夹着剑尖,摇了摇头道:“姚大人不要急躁,顾某还有第三喜要报呢。” 这个第三喜已经没人期待,顾楚生将姚勇的剑尖挪到一边,笑着道:“第三喜,想必姚大人会喜欢。如今宋将军正在赶来的路上,姚大人再撑一天,宋将军就赶到了。” 姚勇没说话,如果说在楚临阳之前他听见宋世澜要来 ,必然很是信息。然而如今听见宋世澜要来,他却总觉得有什么阴谋在等着他。 “他为什么不现在来?” 他才不信宋世澜真的是还要赶路一天,他们一定有阴谋…… 对了。 说到时间,姚勇立刻意识到,宋世澜这比楚临阳老奸巨猾得多的小滑头,如今就是等着他和北狄交战,打到后面来捡漏子的。 他们全都笃定了他不敢弃天守关! 可是…… 姚勇捏紧拳头。 他的确不能弃。 他死死盯着顾楚生,顾楚生笑着道:“所以您放心,只要坚守一夜,宋将军就赶来了,您不必太过忧虑。” 狗屁的一夜! 一夜之后,北狄的主力都和他交战过了,宋世澜来了就是捡漏子! 姚勇盯着出鼓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顾楚生却是怡然自得坐在了一边,平静道:“姚元帅,顾某就不打扰你们了,顾某在这儿喝杯茶吧?” “你……” 姚勇还想说什么,他身边的副将却是拉住他,如今顾楚生代表着宋世澜,在场是所有人都怕宋世澜不来,于是赶忙道:“元帅,您消消气,我们先出去,先不和他一般见识。” 顾楚生听到这话,嗤笑了一声,端起茶杯来,轻抿了一口,满脸自得。 姚勇心知此时不宜与顾楚生冲突,转身出了门口观察战局。 北狄攻打得猛烈,如今北狄重点进攻的就是两个地方,天守关和凤陵城,姚勇看着自己一手培养的亲兵一个一个倒下去,心疼得不行。今日若是为他姚勇就罢了,为的是其他人,怎能不心疼?! 而且…… 一想到随时窥探在暗处,准备对他取而代之的宋世澜,姚勇就觉得头疼。 当年他就是这样窃取别人军功,如今宋世澜想做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可是宋世澜的军队,有总比没有好。如今楚临阳跑了,卫韫围在皇城外面,若是宋世澜也不来,天守关……就真的守不住了。 姚勇咬着牙,一直守到半夜时分,看见城楼上尸体一具一具抬下去,他心里几乎是在滴血。便就是在这时,他副官急急忙忙道:“姚大人,华京的圣旨到了!” “华京的圣旨?” 姚勇一脸疑惑,华京此事来旨怎么回事? 然 而他还是迎了上去,看见一个白面无须的太监拿着圣旨走过来,看见姚勇,他似乎有些意外道:“姚元帅如今还在这里?” 姚勇有些迷惑了,却还是道:“公公这话什么意思?下官一直镇守在天守关,并没有外逃,反而是楚临阳那厮,如今已经跑了!还往公公回去禀报圣上,给楚临阳治罪才是!” 那人皱了皱眉头,但他本也只是一个传旨太监,便直接道:“那元帅接旨吧。” 说着太监抖开了圣旨,冷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姚勇身为战场主帅,于大楚天险之前,却有临阵脱逃之意,罪不可恕。如今特押回京,将帅印转交于镇国候卫韫……” “你说什么!” 姚勇听到这里,猛地抬头,冷冷看着那太监道:“你什么意思?!” 太监被吓得往后缩了缩,咽了口水道:“咱家正在宣旨,你站起来做什么?” “你把圣旨给我!” 姚勇朝着太监伸出手来,旁边人瞬间拔剑,一个北狄人拼命接着云梯攻上城来,立刻被士兵捅了个对穿,落到太监脚下。太监惊得往后一退,正要将圣旨交给姚勇,就听一声大喝道:“谁在哪里假传圣旨?!” 话没说完,姚勇便看见一袭红衣扑了过来,抬手就提起那太监,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直直就将那太监朝着城楼下扔了下去! 这一番变故惊得众人一句话说不出来,顾楚生转过头来,拍了拍手,含笑道:“姚大人,这些都是些想骗你的小人,姚元帅您不必理会,好好守城就好。” 姚勇没说话了。 旁边是喊杀声,如今开战不到半夜,他的人马已经锐减了一万。他看着笑眯眯的顾楚生,开始冷静思索着面前的情况。 顾楚生代表着宋世澜而来,证明是宋世澜的人。 而如今卫韫围困了皇城,这个来的太监,必然就是卫韫的人。 淳德帝向来多疑胆小,如今被卫韫困住,卫韫对他恨之入骨,这封圣旨未必是假的。或许如今卫韫就已经将皇帝说动,说他弃城而逃,给了圣旨想要来惩办他。 若淳德帝相信他弃城,如今他弃与不弃,又有什么意义? 而顾楚生为什么要扔了那圣旨? 因为宋世澜不想让他弃城,宋世澜还在等着当那只黄雀。如果让他确认了这封圣旨是真的,自己肯定不会再守城,自己若是不守天守关,宋世澜 就抢不到功劳了。 姚勇思虑许久,顾楚生脸色却是有些难看了,他强撑着道:“怎么,姚元帅莫不是以为这封圣旨是真的吧?姚将军何不想想,陛下对您是何等信任,怎会不信您去信卫韫?!” 听到这话,姚勇脸色巨变,淳德帝对他的信任,或许才是最不牢靠的。 他背着淳德帝做了这样多的事情,他们之间哪里来信任可言?淳德帝唯一全心全意相信的,或许就只有那个忠心耿耿的卫忠而已吧。 他抬眼看着顾楚生,咬了咬牙,终于道:“把他给我抓起来!” 顾楚生面色巨变:“姚元帅,您是不想等宋将军的援兵吗?” “援兵?” 姚勇冷笑出声来:“老子不要这天守关了,还要什么援兵!” “姚勇!”顾楚生急促叫骂出声:“天守关乃大楚最后一道防线,你如此作就不怕陛下责怪吗!” “哈,他如今本就当我弃城了,我弃与不弃还有什么区别?难道还真要我傻傻在这里给宋世澜做嫁衣?” 姚勇走到顾楚生面前,拍了拍他的脸道:“小白脸,战场不是这么好玩的,下辈子投胎,离战场远点。” 顾楚生听到这话,轻笑出声来:“姚将军,”他压低了声音:“你想杀我不是不可以,可是杀了我,您还想跑出去?” 姚勇抬眼看顾楚生,顾楚生笑了笑:“我来之前同宋将军说过,天明之前,我会一直站在城楼上,若我不在,就代表姚将军打算谋逆,宋将军大可直接带兵在城外剿灭残军。剿灭叛军比守住天守关要容易的多,但也是个大功啊。” 姚勇没说话,顾楚生的威胁他听得明白。 如今要么留着顾楚生,宋世澜看着顾楚生活着,他就算跑,宋世澜也不会立刻动手。 然而若顾楚生死了,他便会立刻被宋世澜围剿。 姚勇盯着顾楚生,许久后,他连说三声:“好、好、好。” “你们这些小儿,”他放开顾楚生,咬牙道:“倒是我小瞧了你们!” 说着,姚勇将顾楚生往旁边一推,随后道;“将他给我压在城楼上,用刀抵着不许动,他人跟我来,准备撤离!” 说话间,一把尖刀抵在了顾楚生身上,顾楚生没有动,然而姚勇却是立刻下楼,集合了楼下的兵马后,立刻开始撤退。 顾楚生站在城楼上,红衣烈烈,目光 看向另一个山头,抬了抬手。 楚临阳在山头上看见顾楚生动手,便明白姚勇是真的弃城了。 他们盯着姚勇的动作,姚勇出城后,城楼上就只剩下秦时月带着的卫家军不肯撤退,死死抵抗。姚勇回头看了天守关一眼,咬了咬牙,终于还是驾马狂奔而去。 顾楚生看见姚勇离开,舒了口气,转头同秦时月道:“秦将军,半个时辰能坚持住吗?” 秦时月看了顾楚生一眼,点了点头。 然而没有等半个时辰,皇帝安插在天守关的人,在姚勇弃城的第一瞬间就急忙赶回了宫廷,两个时辰后,皇帝收到了自己的线报。 “陛下——” 那信使连滚带爬冲进去:“姚元帅弃城!他弃城了!” 听到这话,淳德帝和太子猛地抬头。太子已经休息许久,听到这话,他豁然起身,指着那信使,目眦欲裂:“你胡说!” “真的,”那信使哭着道:“陛下,您快走吧,此时天守关上就剩秦时月还在坚守了,天守关一破,华京很快就没有了。” 秦时月是卫家家奴出身,这一点皇帝知道得清楚。 最后弃城没跑,还在护住大楚江山的,居然还是卫家人。 淳德帝听着这线报,内心一片复杂。 他不肯承认自己的错,可是又不得不去面对自己的错。 他猜忌的卫韫,哪怕做到这个程度也没真的舍弃天守关。反而是他最信任的姚勇,弃关而逃。 “怎么办……” 太子知道来的人是皇帝的心腹,所以姚勇一定是弃城了,太子神色迷茫,转头看向皇帝道:“父皇,我们怎么办?我们逃吧?!” 淳德帝没说话,他死死盯着太子,太子被淳德帝看的有些腿软,颤抖着声道:“父皇?” “卫韫,”淳德帝沙哑出声:“我不能让大楚送在我手里。我可以跑,可是这会是太大的耻辱。” 淳德帝没有用“朕”,而是用了“我”,这样一个称呼,足以证明此刻他对卫韫的姿态。 卫韫平静吹了口茶,淡然道:“哦?这与我,又有何干?” 听卫韫的口气,淳德帝就知道,卫韫不会善罢甘休。 他从旁边抽出剑来,咬牙道:“我答应你。” 卫韫抬眼,看向淳德帝。淳德帝提着剑,眼中盈满了眼泪,颤抖着 声道:“废皇后,杀太子姚勇,将姚氏贬为庶民,拜你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为卫家平反。” “如此一来,”淳德帝咬牙出声:“你可能出战夺回天守关?!” 卫韫没说话,他将目光落到太子身上。 淳德帝明白了他的意思,太子也明白了。 太子转头就跑,淳德帝扬声开口:“来人,压住他!” 士兵冲进来,将太子按在地上,淳德帝提剑走过去,太子脸上伤口才包扎好,哭着道:“父皇……父皇……求你了,父皇……” “人是姚勇杀的,事儿是姚勇做的,和我没有关系,没有关系的啊!” 太子拼命想要挣扎着后退,淳德帝颤抖着将剑指向他。 “这和对错没关系……”淳德帝沙哑出声来,太子死命摇头:“父皇,我是您亲儿子啊,您将我一手养大的啊!您真的就要这样对我吗?” 淳德帝没说话,他眼泪簌簌而落。 太子是他最疼爱的孩子,他从小抱在膝头长大,如今看他终于长大成人,于是哪怕犯了天大的错,他都是忍着让着。 “孩子,这世上哪里有对错,”淳德帝闭上眼睛:“有的从来只是,成王败寇,弱肉强食。” 说话间,淳德帝的剑往前探了一分。 太子愣在原地,连剑入肉的痛苦都不曾察觉了。 然而就是探了这一分,淳德帝再下不去手,卫韫走上前来,从淳德帝手中接过剑。 “父慈子爱,乃人伦敦常,”卫韫平静道:“这一剑,卫韫代陛下行。” 说话间,卫韫猛地往前,剑入胸腔,直直刺过心脏,鲜血从太子口中涌出,淳德帝惊得退了一步,太子死死盯着淳德帝,慢慢倒下。 卫韫转过身来,提剑退了一步,单膝跪下,平静道:“臣卫韫,请战!” 淳德帝呆呆回头,他似乎已经不知道卫韫在说什么,他静静看着卫韫,好久后才分辨出卫韫在说什么。 他木然点了点头,卫韫抬起头来,平静道:“陛下如今身边侍卫不大安全,臣想为您换一遍,您看如何?” 淳德帝呆呆看着地上还在抽搐的太子,卫韫站起身来,走出去,扬声道:“来人,传令下去,让御林军左使陈领带人马来大殿护驾!” 陈领早就候在门口,卫韫出口,便立刻带着人涌了进来。 卫韫 站在门前,回过头去,看见淳德帝走到太子面前。他慢慢蹲下身,他动作很缓,很慢,仿佛一瞬间老了几十岁,那个意气风发的帝王,终于变成了一个垂垂老人。 他将手放在太子头顶,仿佛太子还是个孩子一般。 然而太子已经彻底没了气息,他躺在地上,再没动弹,淳德帝慢慢笑起来,笑着笑着,却终是痛哭出声。 卫韫静静瞧着,直到听见淳德帝的哭声,他终于才转过身去。 淳德帝的哭声那半年前他在白帝谷看见卫珺时嚎啕之声交织在一起,他走在宫廷长廊之上,仿佛是走在两段时光里。 然而他脚步不停,面带杀伐之气,一路走了出去。 走出宫城之后,他立刻翻身上马,冲出华京,只留五千兵马在华京,带着人直奔天守关。 连夜奔袭,天明之前,他终于赶到天守关。 此刻楚临阳正守在天守关上与秦时月联手对敌,卫韫到达之后,天守关守关人马迅速增至十万。 压了这么久,终于有了对敌的时刻,楚临阳手下的将士都想疯了一样疯狂反扑,卫韫看着战局,顾楚生从后面绕过来,冷静道;“元帅,如今赶制的火药已经准备好,如今可需使用?” 卫韫摇了摇头,同顾楚生道:“我点了五千轻骑,把火药交给他们。” 顾楚生应声,转头就要下去,卫韫叫住他:“顾楚生。” 顾楚生顿住步子,卫韫平静转头看他,神色间压抑着什么:“等天守关稳下来,最迟不过今夜,我就会出发去北狄。我去之后,你打算做什么?” “如今皇城可还好?” “我留了五千轻骑在那里。”卫韫皱眉:“太子被我杀了,淳德帝身边人被我换了。” 顾楚生平静道:“那等一会儿我就会去凤陵。” “你去凤陵做什么?” “我只是救人,不是来陪你们打江山的。” 顾楚生抬眼看卫韫:“如今姚勇已经废了,皇帝也已经没了,天守关我替你守住,你要做什么,按着你原计划去做,至于华京最后是谁的,就不关我的事了。” 成王败寇,华京是卫韫的,淳德帝,还是那一位的,对于顾楚生而言,并不重要。 他只知道,用天守关分散了楚瑜的压力,卫韫按计划去突袭北狄,楚临阳和宋世澜控着局面,剩下的,就与他无关了。 第66章 第66章 顾楚生的话让整个战场嘘声一片,连日征战,遇到这般风月之事,大家心情都好了许多,便就是楚锦都朝着楚瑜看过来,似笑非笑。 然而楚瑜看着城楼下的人,却是忍不住捏起了拳头。 她看着顾楚生的目光,看着他如此情真意切的表白,就会止不住想起上辈子。 哪怕那些过去似乎都开始慢慢远去,可十二年却并非那么容易一笔勾销。她可以轻易原谅所有人,却除了顾楚生。 好在她面对的是如今什么都没做的顾楚生,尚能控制住情绪,于是她垂下眼眸,平稳道:“我乃卫家大夫人,与顾大人非亲非故,还往顾大人慎言。” 这话出来,还在调笑着的人顿时禁了声,觉得有那么几分尴尬。 楚瑜抬了抬手,说了句:“开城门。”之后,就转身离开。 顾楚生早料到是这样的结果,倒也不觉得恼怒,叹了口气,便进了凤陵城。 进入城中之后,长月便上前来,邀请了顾楚生去了楚瑜住所,洗漱之后,顾楚生就到了大厅之后,等着楚瑜召见。 楚瑜整理了一下情绪,让人将顾楚生请了过来。 顾楚生换了一身月华色长衫,恭敬朝着楚瑜行礼。 如今按着身份,他是要向身为卫家大夫人的楚瑜行礼的。他动作很规整,但还是忍不住在拱手时悄悄抬眼,像一个少年人一样透过指缝看向首座上跪得笔直端正的女子。 她穿着将袖子用绳子绑住的劲装,头发用发带高束,似乎随时等着换上铠甲上战场的模样。 这样的装扮,让顾楚生觉得喉间发苦。 当年楚瑜嫁给他之后,大楚烽火狼烟,她也是接着他的名义,在军中一直当着前锋。 那时候她就是这样的穿着,再来一辈子,她始终还是她。 顾楚生内心种种,楚瑜并没察觉,她抬手让顾楚生起身坐下,直接道:“你如何来了?你来了,后方谁管?” 顾楚生明白楚瑜如今是担心前线,他也没有隐瞒,一五一十将如今天守关和华京的情势都说了。 楚瑜一开始是有些愕然,听着听着,她眼里慢慢带了冷色。 “你说……”她握着茶杯的手有些颤抖:“小七带着五千人,就去打北狄皇城?” 顾楚生点了点头, 眼中也忍不住有了钦佩。 无论是这辈子还是上辈子,卫韫从来都是他生平仅见的豪杰。 楚瑜没说话,只是眼帘不停颤动。顾楚生明白楚瑜向来是个重情义的,她如今与卫家相处时间也不短,而且看卫韫对她的维护,怕是感情也不浅。他叹了口气道:“你别担心,小侯爷既然有这个胆量,自然也有他的依仗。” 楚瑜听着顾楚生的话,压着自己心里那些翻滚的情绪。 卫韫的意思,她又怎么不明白? 卫韫本来可以不管她,慢慢打,以卫韫之前的布置和凤陵城内带出去的东西,打赢北狄不过是迟早的事。然而他如今兵行险着,不过是想救她而已。 他和顾楚生最大的不一样,在于他从来不逼她。 她想做什么,她就去做,他只会跟在后面,弯下腰去,温柔掬起她的衣裙,在她诧然回头时,笑着说一句:“嫂嫂,我怕你脏了裙角。” 如果当初来凤陵城救她的是顾楚生,他不愿意她守凤陵,或许就想尽办法带她走。 卫韫这份温柔楚瑜明白,她说不清是内心是什么情绪,只能将所有情绪压下去,麻木询问:“那你在这里做什么?” 顾楚生愣了愣,楚瑜抬眼看他:“侯爷吩咐你守皇城,你却寻了借口过来,你可以糊弄他,但别糊弄我。” “我如何糊弄你?”顾楚生苦笑起来,楚瑜定定看他:“你性子向来再稳妥不过,如今华京什么局势你不明白,按照你的性子,你若真的为他上心,必然会守在华京,怎的还会来这里?” 顾楚生不语,楚瑜开始皱眉:“顾楚生,你在谋划什么?” 上辈子顾楚生在这个时候的主子就是卫韫,楚瑜实在想不出,顾楚生还有第二个选择。如果没有第二个选择,如今顾楚生所作所为,又是做什么? 顾楚生抬眼看她,目光晦涩,楚瑜摸着茶杯,笑了笑道:“你要不想说也就罢了……” “赵月。” 顾楚生突然吐出一个名字,楚瑜愣了愣,抬起头来,脑子拼命过了一遍,才隐约想起来这个赵月是谁。 大楚开国帝君本为赵氏子明,淳德帝的父亲明成帝与高祖赵子明乃结拜兄弟,然而当年太子谋逆,杀光华京中自己所有兄弟,只有一个秦王早早去了琼州驻守边关,幸免于难。 当年还只是兵马大元帅的明成帝入宫勤王,救出赵子明,赵子明临 终之前,说自己子孙无德,将帝位禅让给了明成帝。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就是太子谋逆,明成帝借勤王之名谋反,只是秦王在得太远,又拥兵自重,明成帝拿他没办法,因此成了对峙割据之势。 秦王明面上称臣,暗地里却一直在发展自己,最后终于举兵谋反。 而赵月,便是当年的秦王世子,也就是当年顾家力保之人。 秦王于顾家有恩,顾楚生的父亲是个读书把脑子读傻的,拼了一条命也要保赵月,最后还是顾楚生将赵月交出来,才保住了顾家。 这一切楚瑜上辈子就知道,于是此刻顾楚生骤然说出赵月的名字,她不由得有些诧异,他提起赵月做什么? “他没死。” 顾楚生知道楚瑜不明白,平静开口。楚瑜睁大了眼,随后迅速反应过来。 赵月若不死,那顾楚生怎么可能拜卫韫为主?! 顾家一家为保赵月都折了进去,如今赵月活着,明显是顾楚生运作。 可是上辈子为什么没有这个人出现? 如果赵月活着,上辈子顾楚生就该帮他谋划了才是。 她的震惊落在顾楚生眼里,顾楚生平静道:“当初我和长公主联手,送了一个假的世子进去,然后让他成为了长公主的面首,一直待在长公主府。他从来都是与世无争的性子,我以为他会一辈子待在长公主府,却不成想,他竟也有夺位之意。” “在公主府时我发现了他的意图,帮他在长公主面前遮掩了过去。” 顾楚生说得轻描淡写:“如今他欲取华京,我不想同他对上,所以我来了。我猜想,卫韫一旦离开天守关,他就会攻打华京,如今华京应该已经被他拿下了吧?” 这话分量不小,顾楚生既然做了这些事,按理就不该告诉她。 楚瑜愣了许久,才道:“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 顾楚生抿了抿唇,认真看着她:“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 楚瑜迎着对方认真的眼神,慢慢明白过来顾楚生的意思,她垂下眼眸,摸着茶杯边缘:“你不必如此。” 如果如今的顾楚生是在上辈子遇见,她大概会欣喜若狂。然而这辈子遇见…… 看着楚瑜低头不语,顾楚生明白这是她无声的拒绝,他心中有酸涩蔓延开来,他低着头道:“这是我的事。” “ 我不会接受你。”楚瑜定了心神,坚定开口:“顾楚生,你做所有,都是徒然。” “为什么?” 顾楚生盯着她,慢慢捏着拳头:“我过往,或许有许多做不好。可是我做不好的,我可以改。我做错的,我可以弥补。罪早晚有赎完这一天,为什么你能要说得这样肯定?” “我没强求现在。”他声音带些沙哑:“我这辈子,不会骗你,不会害你,不会欺负你。我可以一直守着你,守到你回头的时候。” 楚瑜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要如何对这个少年说及原因。 前世做下的错,她又怎么提及? 她看着他,为难片刻后,叹了口气道:“顾楚生,如果你以前对我这么好,我会很高兴。” 顾楚生愣了愣,随后却听她道:“可是,你要知道所有的事都是要讲对的时间的。”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不会有谁一辈子站在原地等你。” 顾楚生听着这话,在愣神之后,他低下头,苦涩道:“你说话还是这样扎人心。” 楚瑜没有接话,两人沉默片刻之后,楚瑜站起来道:“顾大人先休息吧。” 说着,她便站起身来,回到屋中。 回到屋里后,她躺在床上,竟是完全睡不着。 她忍不住想,包裹着北狄那座雪山到底有多高,有多冷,有多难爬。 想着想着,她就想起卫韫走前那个拥抱。 这是第一次有一个人,这么用力拥抱她,上辈子,哪怕是顾楚生,都不曾给过她这样的炙热与温暖。 当内心那个匣子打开,就会有无数情绪流出来。 她将手放在胸腔上,感觉心脏一下、一下,缓慢而沉稳的跳动着,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与痛楚。 她这一刻终于知道,那个拥抱是什么。 卫韫或许在那一刻,就做下了这个决定。而那时候,他却都什么都没告诉她。 她以为自己是拿自己的命去换大楚,却不想那个人悄无声息,就将她揽在了身后。 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不阻止。 明明他才是个少年,明明他才是该被保护那个人,然而在他与楚瑜之间,却是他在无条件纵容和支持。 可是为什么呢? 就因为她是他嫂子?就因为她在他父兄罹难时,替他撑住了卫家? 哪里值得? 不值得。 “卫韫啊……” 楚瑜闭上眼,轻叹出声,哪怕叫出这个名字,都觉得带着无尽酸楚。 而此刻的卫韫,已经奔赴在了去北狄的道路上。 他们从北狄边境直接攀上雪山,从雪山后往前走。 这座雪山从边境一路绵延往前,环绕在北狄王城身后,成了王城一道天然屏障。 很少有人攀爬过去,从这里行军,的确是太过艰难。 卫韫带着五千人,日夜兼程,终于来到王都后面时,五千人马已经没了将近一半。 他们人数稀少,卫韫让他们分成小队下山,然后藏在了山下密林之中,卫韫让所有人休息了一天,让卫秋去和沈佑接头。 沈佑早就先提前来了王都,拿着卫韫安排给他的身份进了都城,按照计划当了一个城门守兵,并且分批少量购买了马匹藏在了城郊。 沈佑领着卫韫到了城郊的别院,士兵们分批来了别院,卫韫和沈佑根据沈佑排班的时间,准备攻城的时间。 等到夜里,卫韫让所有人都换上了苏查军队里的衣服,黎明时分,卫韫便带着人,大吼着攻向城池! 因为战线都在大楚,王都也没有接到任何警报,黎明时的北狄王城几乎没有什么战力,卫韫几千人大喊着往王都冲去,沈佑早就准备在城楼前,眼见着卫韫过来,直接就开门放行! 从战鼓声响喊杀声起到进入城池,前后竟不过一刻钟! 等卫韫带着人入城,直接朝着宫廷而去时,大家才反应过来。 “那是谁……”城楼上的守官带着人冲过来,将沈佑团团围住,焦急出声:“扎巴尔,你放谁进来了?!” 扎巴尔是沈佑的化名,沈佑笑眯眯瞧着守官道:“那自然是我们二殿下。” 听到这话,所有人才体会出几分不对味来。 这是哪里的军队,谁的军队? 大楚人还在自己的战场上胶着,就算要打也该是从边境打过来,能这样悄无声息靠近王城的军队,除了苏查,还能有谁? 而且看夜色里飞扬着的旗子,高喊着的北狄语…… 守官只是愣了愣,立刻反应过来,转头就往城楼下跑!旁边还围着沈佑的人面面相觑,沈佑笑了笑道:“大人都跑了,你们还不跑啊?” 那些侍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片刻后却是明白过来,苏查攻城了! 按照北狄的性子,一旦攻下城池,烧杀抢掠是少不了的,哪怕这个城池是自己国家的,也不例外。 那些侍卫想明白这一点,正要动作,沈佑猛地一脚踹过去,拉着城墙,便直直跳了下去! 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沈佑踹开一个士兵,抢了对方的马,就追着攻城的军队冲去了。 城楼上的守卫咬咬牙,也跟着长官一样,朝着城楼下冲下去,大喊道:“攻城了!快走啊!” 这样一喊,所有人陆陆续续起了,随后便被兵马声惊住。 大家虽然不明白怎么回事,却知道一点。 打仗了。 打完了,那就是要烧杀抢掠甚至屠城的! 大家开始收拾东西,迅速往外奔去。北狄王城瞬间乱成一片,而这时候,卫韫已经攻打到了城门前,卫韫重在前方,抬手将往城墙上一扔,便听“哄”的一声巨响!随后卫韫从腰上甩出一个钩子,挂在城墙之上,足尖一点便往城楼上冲去。 沈佑跟在他身后,跟着就冲上去。 卫韫带来的五千都是精锐,看见卫韫等人开始攻城,分成两批人,一批往上甩着上去,打乱城楼上弓箭手的布阵,另一批则是直冲城门,将用直接朝着城门砸去。 只听轰隆隆一阵阵响,城楼都为之颤动。 北狄王城安逸已久,哪里见过这个阵仗,城门刚被炸开,所有人便开始逃窜。 苏查在北狄民望颇高,本就是苏家人自己的事,又有几个人真的要为着这种事情拼命? 而且那的确惊到他们,卫韫来得太急,他们也察觉不出到底有多少人,于是不到一个时辰,卫韫便攻到了内廷。 苏灿从听闻攻城就被人叫了起来,他听闻苏查来了,又气又急,还带了几分不甘之心,怒道:“他不是在前线吗,怎么回来的?!回来了,怎么不同朕说一声?!这沿途官员都是死了吗?!二殿下回来这么重要的事,竟是没有一个同我说的?!” 这话说出来,苏灿心里就有些发毛了。 这么多官员,竟然都是向着苏查的?! 然而他来不及多想,便听卫韫的军队来了。 卫韫直接包围了内廷,将所有人集中在内廷后,便朝着宫里走了进去。 而苏灿站在大殿里 ,迅速思考着办法。 苏查向来对他忠心耿耿,如今会谋反,必然是因为他那条让他去攻打天守关的军令激怒了他。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他认个错就好。 而且苏查无论如何都是不会杀他的,别说他们之间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就算没有,苏查要名正言顺,就一定要拿到他的圣旨。苏查想要的不过就是皇位,那他可以封苏查一个皇太弟安抚。 苏灿想着苏查的性子,他一贯是个好糊弄的,有勇无谋,最重要的是,苏查十分孝顺,如今太后还在宫里,想来苏查也不会做什么。 苏灿心里放下来几分,听闻叛军首领进来了,苏灿甚至还抬手扶了扶自己的发冠,转过头来,正准备笑意盈盈去迎苏查。 然而刚转过身,他就看见一个少年披着斗篷,身着银甲走了进来。 苏灿皱了皱眉头,察觉出几分不对来。 却见少年将斗篷盖头掀开,抬眼看向苏灿,笑意盈盈道:“陛下,别来无恙啊?” 苏灿看见少年,猛地睁大了眼睛。 “你不是苏查!” 听到这话,卫韫笑出声来:“陛下说笑了,我当然不是二殿下。” 苏灿瞬间意识到不对,他看着卫韫和他身后的人,震惊道:“你是怎么来这里的?” 来就来了,怎么还能带着这么多人攻城?! 卫韫掸了掸衣袖,往前慢慢走去,在苏灿震惊的眼神里,坐到了北狄皇帝才能坐的金座上,靠上去之后,才抬眼看苏灿。 “我怎么来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来这里,是想请陛下帮个忙。” “很快就要清明了,”卫韫笑了笑:“陛下要不把二殿下召回来,一起去看望祖先吧?” 第67章 第67章 “你放肆!” 反应过来之后,苏灿暴怒出声,他正要往前冲去,卫夏抬脚就踹在了苏灿双腿上,卫韫坐在金座上,静静看着他:“陛下,您最好不要妄动,北狄与我的家仇,您明白。” 北狄几乎所有皇子都上过战场,苏灿没登基的时候便与卫韫见过。 只是那时候卫韫还是个跟在父兄身后摇旗呐喊的少年,如今却已经能坐在金座之上,与他冷眼对视。 苏灿瞬间反应过来卫韫是个什么人物,他冷静了一下后,慢慢道:“你们大楚的皇帝是个什么人,你自己不清楚吗?如今你来了这里,哪怕我把苏查召回来,你也决计活不了,为了这么一个昏君卖命,不觉得可惜吗?” 卫韫勾起嘴角:“陛下真是巧言令色,哪怕走到此刻也不忘挑拨离间。可惜了,卫某护的不是那狗皇帝,若是那皇帝,倒的确有几分心动。” 苏灿脸色难看了几分,卫秋走进来,冷声道:“侯爷,外面都扫干净了,后宫有几个宦官护着宫妃不肯到大殿来。” “哦,”卫韫点了点头:“刚好,我也缺几个人动手。” 说着,他站起身来,往外走去:“让所有人到广场去,是哪些反抗的,全都点了人灯吧。” 听到这话,苏灿猛地抬头,卫韫扭头看向苏灿,微笑开来:“忘了和陛下说,卫家人的光明磊落卫七没学会,但是北狄的手段,我却很兴趣。陛下在宫中如今一共有十二位子嗣,三十一位宫妃,卫某半个时辰点一个人,陛下觉得如何?” 苏灿颤抖着身子,眼中全是愤怒,卫韫突然想起来:“贵国太后如今已年近七十了吧?” “卫韫!” 苏灿再也无法忍住,猛地起身,被卫夏按住肩直接扣到地上,鲜血流了一地,卫韫平静看着他。 苏灿好战,他登基之后,北狄才全面开战,卫韫盯着他的血,慢慢道:“苏灿,你开战的时候就要明白,所有的战争都是由尸山血海堆积而成,哪怕你是帝王,也未必能够幸免。” 说着,卫韫抬手道:“架出去,把他给我弄醒,看着点天灯。一个时辰一个人,什么时候他写信召苏查回来,什么时候停手。” 卫夏卫秋应了声,拖着苏灿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外面就传来了女人的哭声,男人的叫骂声,士兵的叱喝声,尖叫声。 所有的声音交织起来,卫韫坐在金座之上,神色如死。 北狄王庭的大殿很冷,很暗,他觉得自己仿佛是身处于地狱之中,外面全是恶鬼的欢笑,而他则是最大的恶鬼。 他满手鲜血淋漓,他内心龌龊肮脏,若真有阴阳,他怕是要永堕十八层地狱,不得超生。 可他没有办法。 他只有两千多人,他要镇住整个北狄王庭,不血洗一遍,不一次性让他们彻底崩溃胆寒,他很快就会被反噬。 这王庭早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蛊,他在里面,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可是这里真的太冷太暗,他听着外面女子惨叫声响起,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他浑身颤抖,唯有一个人支撑着他。 楚瑜白衣猎猎站在城头目送他的模样印刻在他脑海里。 她在等他。 他一定要救她。 不知是过了多久,卫秋从外面走来,捧着北狄王庭的玉玺和圣旨道:“侯爷,苏灿写了。” 卫韫抬起眼来,点了点头,麻木道:“送出去。” 苏灿的圣旨朝着前线奔去的同时,苏查也终于发起了最后一次进攻。 凤陵城的山头早就被攻下了大半,只剩一座城池守在山上,苏查的人密密麻麻驻扎在凤陵山上,虎视眈眈看着凤陵城。 楚瑜看着他们往山上搬攻城工具,顾楚生站在她身边,皱眉道:“他们大概是要做最后一击了。” “天守关守住了吧。” 楚瑜平静道:“他急了。” 顾楚生应了声,楚瑜看着下面密密麻麻的士兵,冥冥有了预感。 “顾楚生,”她平静开口:“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我?” 顾楚生微微一愣,随后他毫不犹豫道:“是。” “你知道吗,”楚瑜轻笑出声来:“我总觉得,你上辈子欠了我。” 顾楚生没说话,他垂着眼眸,他明白楚瑜的意思。 看见他,楚瑜想起的,大概便是上辈子,那些荒诞痛苦的时光。他艰涩出声来:“或许吧。” “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不和你计较上辈子了。” 听到这话,顾楚生抬头看他,楚瑜静静看着山下,平静道:“如果我死了,你答应我,把小七救回来,和他好好合作,护住大楚。” 上辈子文顾武卫,这辈子也 当如此。 然而听到这话,顾楚生眼里却是带了火气,他看着她,唇角轻笑出声来。 “你要是死了,”他认真看着她:“我这辈子,都不会放过他。” 楚瑜抬眼,看见顾楚生捏着拳头,眼里带着愤怒和惶恐。 上辈子楚瑜死在他面前,他痛苦了二十年。 如今他来这里,便是再不想过那样的日子,如果她死了,他还活着做什么? “我告诉你,”任凭是个孩子,都能听出他声音里的害怕:“你要是死了,我不会放过卫家,不会放过楚家,你爱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楚瑜静静看着他,片刻后,她轻笑出声来:“你真是一贯自满。” 年少时顾楚生便觉得自己能踏平山河。 如今大概也如此觉得。 楚瑜毫不奇怪顾楚生能有这样的信心,她扭过头去,看着远方,淡道:“不想我死就好好说话,何必呢?” 顾楚生微微一愣,片刻后,他慢慢沉下肩来,放开了拳头。 楚瑜喝了口酒,转身打算离开,顾楚生骤然开口:“我不想你死。” 楚瑜提着酒囊,有些诧异回头,顾楚生抬起头来,认真看着她,再次重复:“我不想你死。” 楚瑜没说话,许久后,她轻轻一笑,举了举酒囊,然后转身离开。 到了半夜里,便传来攻城的声音,楚瑜早作了准备,她冲上城楼去,在战鼓声中拔出剑来。 战鼓声、爆炸声、嘶喊声交织成了一片。几次交战,北狄已经摸出了对火药的经验,他们布阵排列极远,火药本不高的命中率变得更低。 杀到第二天天命,北狄的人已经来到城楼下,开始试图攀城,而城楼正门前,楚瑜早已让人用巨石堵死,谁也进不去,谁也出不来。 人密密麻麻往上爬,谁都不畏死,谁都不能退。 楚瑜的砍断了剑,断了枪,断了手中能用的武器,就从尸体上直接拉了武器过来。 不知道是过了多久,楚瑜只记得不断抬手,挥动手里武器,在交接时匆匆吃了东西,抱着剑小眯一会儿,又重新站上城楼。 不问昼夜,不分晨时。 城楼下堆满了尸体,后面的人就从尸体上开始往上面爬。 而城楼之上往下送的人也越来越多,城里的药物早就已经开始紧缺,这一 次到后面几乎是没有了可以用的药,只能用最基础的针灸手法救人。 楚锦来往于城楼之上,和韩闵一起扛着人下去。 顾楚生就一直待在楚瑜身后,时不时替她拦下背后来的暗杀。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楚瑜整个人几乎都染在血里,北狄终于收了兵,似乎是在修整。 他们修整时,楚瑜看出他们很快就会第二波进攻,就坐在城楼上,盯着远处。 顾楚生带了吃的东西过来,如今城里的粮食早已经吃光了,开始杀战马分配进食。 楚瑜吃着马肉,喝了口酒。顾楚生淡道:“如今城里士兵重伤者多到无法计数,还能杀敌的仅有五百,药物不济,再熬一熬估计要死更多人。” 楚瑜喝酒的动作顿了顿,顾楚生继续道:“但你不用太过担心,算时间,如果卫韫成功了,苏查很快就要退兵了。你只要撑到那时候……我们就赢了。” 这话顾楚生说得平淡,自己却明白中间有多少分量。那时候是哪时候?城中只剩下五百人马,北狄却还剩着好几万人,怎么打? 楚瑜抿了抿唇,没有多说。她死死捏着酒囊,好久后,喝了一口酒,感觉那酒火辣辣直冲胃底,才觉得好了许多。 没有片刻,号角再一次吹响,北狄士兵结集而来,而凤陵城里所有能用的士兵,都在催促声中往城楼上去,站在各自该站的位置上。 皓月当空,楚瑜屈膝坐在城墙上,一袭素衣染血成了暗红色,整个人仿佛是从血里捞出来一样。 她看着士兵慢慢朝着城墙而来,喝了一口酒后,转手将酒洒在剑上。 酒顺着剑身留下,将凝结在上面的血迹润软,楚瑜轻轻一擦,便看见了清光泠泠的剑身。 楚瑜看着剑身上映照着的自己,弯眉一笑。 她撑着自己站起来,剑指北狄冲上来的士兵,朗笑出声。 “纵我此身如玉碎,也守太平满河山。来年若得归家去……” 楚瑜眼里也不知怎么的,就浮现出长廊外,那个少年素衣玉冠的背影。 去时绿叶探出枝丫,花骨藏在叶间,风吹来时,花枝微微颤动。 楚瑜听着厮杀之声,沙哑开口:“敢问华京,几度春?” 说着,北狄士兵接着之前的尸体堆积出来的高度派出好手,直接攀爬上城来! 楚瑜抬手抓住对方领子 ,就直接扔了出去! 这一次北狄经过了修整,来得更猛更烈,打定主意要在这一次,最后一次攻城。 越来越多的人倒下去,顾楚生、刘荣等人都开始补上空缺。 最后再没有了可以抬下去的人,所有人就守在自己的位置上。 擂鼓的士兵已经被箭射死,就倒在鼓声边上,周边一片寂静,楚锦颤抖着身子,来到鼓边,握住鼓槌,咬牙敲响! 鼓声彻响在城楼之上,天一点一点亮了起来。楚瑜一剑挑开一个刚爬上城楼的士兵,远远见到北狄皇庭打扮的人骑着马进了远处北狄主帅的帐篷。 “他们要退兵了。” 顾楚生喘息着开口,楚瑜应了一声,却没多说。 北狄王庭的人进苏查的主帐进去很久,半个时辰后,苏查终于走了出来,北狄鸣金之声响起,士兵们愣了愣,随后就听有人用北狄语大吼了一声:“王城被攻下了,回家去!” 没有半个时辰,北狄便整兵回去。 看见他们撤兵,刘荣猛地坐在地上,将近五十岁的人,竟就坐在地上,扯着一旁韩秀的袖子,哇哇大哭了起来。 楚瑜收了剑,往城楼下迅速冲去,顾楚生愣了愣,随后追上去道:“你去做什么!” “我去天守关。” 楚瑜平静出声,她下楼挑了马,直接就冲了出去。 顾楚生着急得不行,但也没有办法,只能跟着楚瑜冲出去。 两人几乎是不眠不休,连着赶到天守关。如今天守关早就已经平定下来,楚临阳和宋世澜指挥了人连夺下十几座城池,天守关早已是战线后方,十分安定。 楚瑜一下马,亮出了自己身份后,便去找守在天守关的楚临阳。 顾楚生身体文弱,不比楚瑜,下马之后,就吐了个昏天暗地,直接被人抬走。 楚瑜到了楚临阳面前,开口第一句,便是:“卫韫呢?!” 楚临阳早就知道楚瑜来了,他抬起头来,看见楚瑜满身的血,皱了皱眉道:“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好好睡一觉。” “卫韫呢?” 楚瑜咬牙开口,楚临阳抿了抿唇,慢慢道:“在北狄宫廷。” “我去找他。” 楚瑜转身就走,楚临阳叫住她:“站住!” 楚瑜闭上眼睛,她知道楚临阳要说什么,她 捏着拳头,沙哑道:“哥,他是为我去的。我不能不管他,你不用劝……” “换身衣服,洗个澡,好好睡一觉,”楚临阳重复道:“我给你点人,你再去。” 楚瑜愣住,她回过头来,看着楚临阳,眼里全是不可思议。 楚临阳瞧着楚瑜的目光,他抿了抿唇,有什么想说,最后却只是叹了口气道:“卫韫很好。” “是啊,”楚瑜养笑着点头:“我们小七一直都最好。” 楚临阳还想说什么,然而在楚瑜那自豪的眼神里,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 楚瑜回去洗了澡,让大夫来上了药,换了一身衣服后,倒在被子里,沉沉睡去。 等第二天醒来,楚瑜和楚临阳询问了一下如今的情况。 赵月占了华京,杀了淳德帝,然后立刻送了信来给楚临阳和宋世澜,说自己会约束好姚勇,让众人统一战线,一致对敌。 赵月很有诚意,送钱送人送粮食,还把姚勇软禁起来,虽然众人都明白是做样子,可如今也的确没有办法。总不能掉过头来,大楚自己先打一仗。 楚瑜听了楚临阳的意思,终于道:“那长公主呢?” 楚临阳微微一愣,楚瑜抬眼看向楚临阳:“淳德帝是长公主的哥哥,长公主不是会帮着赵月杀自己哥哥的人,她如今可还好?” 楚临阳想了想,摇头道:“没有听闻公主音讯。” 没有音讯,也就代表着,代表长公主这一派的势力在这段时间里,毫无作为。 楚瑜点头表示明白,同楚临阳定了出发的时间后,便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来到庭院里,她便看见顾楚生站在门口等着她。顾楚生已经收拾好行李,她皱眉看他:“你这是做什么?” “我同你去。” 顾楚生果断开口,列出了许多理由:“你们过去需要一个理由,我可以和你伪装成夫妻,当成商人。你没有当商人的经验,我……” “顾楚生,”楚瑜平淡开口:“你留在这儿吧,我可以当商人。” 顾楚生微微一愣,他听到这话,才恍惚想起来。 上辈子,他也楚瑜也是伪装成商人,在北狄与大楚交战那六年,打探过多次消息。 她并不需要他。 顾楚生认知道这一点,心里有些尖锐疼起来,然而他仓皇无措,只能低头 道:“嗯……那我陪你去……” “我不需要你陪。” 楚瑜平淡开口,看着面前人垂头模样,脑中闪过许多。 她终于开口,却是询问:“你可知长公主如今如何?” 听到这话,顾楚生愣了愣,随后便明白楚瑜的意思,他忙道:“你放心,赵月动谁都不会动她。” 上辈子赵月就是死在长公主手里,这辈子赵月如果要死,大概也是如此。 楚瑜点了点头,顾楚生握着包袱,等着她发话,她沉默了许久后,才终于道:“你留着,帮着秦时月整理卫家的兵马。” “我……” “我和卫韫不在的时候,照看好卫家。做完这件事,”楚瑜抬眼看他,神色复杂:“你欠我的,我们一笔勾销。” 他上辈子欠她的,她不想再想,不想再追究。 这个人不是上辈子的人,她本也不该迁怒。 顾楚生微微愣住,他明白楚瑜说的那一笔是什么,可他却只能装作不知道,沙哑着声音:“那么,有一天,我能不能娶你为妻?” 楚瑜没说话,许久后,她终于道:“再说吧。” 未来是什么,她也并不清楚。 她只知道,此时此刻,千山万水,她要去救卫韫。 她没有磨蹭,与顾楚生告别之后,便点了人,直袭王庭。 而卫韫身处北狄宫廷中,收到了苏查回来的消息,他暗中点了人,同沈佑道:“你带着他们,小批量送出去,不要让人察觉。等苏查临近还剩两天,我们就走。马一定要记得带着。” “我们去哪儿?” 沈佑有些奇怪,卫韫平静开口:“附近有一个村子,抢了就走。” 听到卫韫的话,沈佑完全是呆的。好半天后,他才反应过来:“侯爷,你现在只有两千人马不到,你还在北狄内部,你不跑就算了,你还要攻打下一个地方,你脑子没病吧?!” “北狄地广人稀,村落与村落距离极远,我们攻打了那个地方,传回苏查耳里,再来追我们的时候,我们就攻打下一个地方。打一炮就走,绝对不要恋战。这样骚扰之下,他们民众自然会慌。” 卫韫冷静说着,沈佑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卫韫。 好久后,他慢慢回过神来。 “我算是明白了,你不打算回去了?” “我还回得去吗?” 卫韫抬眼,神色平静:“北狄和大楚人长相相差如此之大,只要被遇上就马上能认出来。我从王庭逃出来,横跨北狄回到大楚,那不是走回去,那得是打回去。” “我打得赢吗?”卫韫看着沈佑,神色冷静。沈佑被他问愣了,卫韫轻轻一笑。 “所以,我还是在这里,苟延残喘,挣扎一下。我在这里捣乱,苏查就无心打大楚,楚临阳和宋世澜就可以按照计划,一路攻打过来,我与他们里应外合吧。” “说不定,”卫韫神色里带了些温暖:“我还能等到嫂子带人来救我呢?” 第68章 第68章 卫韫计划得好。 在苏查往北都赶回来时,他每天面上不动声色,暗中却是一批一批在夜里送着军队出了城。他们不能一次性撤走,一旦立刻撤走,北狄王都的人会立刻消除对他们的恐惧,如今王都这样平静,完全是因为卫韫第一日的屠杀震住了所有人。一旦他们反应过来,苏灿便会组织起来反扑。他们身在北狄腹部,哪怕是北狄百姓集结起来,他们怕也是抵挡不住。 加上大楚和北狄人长相差别太大,他们就只能在晚上靠着夜色带着粮食和水悄悄伪装出城,再躲进人烟罕至的山里,等下一步。 每日跑出去一小波,很快就只剩下三百人在宫里。卫韫打算着夜里就跑出去,白天扣了苏灿同他棋。 苏灿一贯唯唯诺诺,然而这一日坐在卫韫对面,却十分淡定,卫韫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淡道:“陛下似乎有喜事。” “嗯。”苏灿微微一笑:“朕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卫韫抬眼看他,握着棋子,神色冷漠:“哦?” “卫将军,其实朕一直很奇怪,”苏灿抬眼看他,目光里含了打量:“大楚建国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跨过雪山直袭我王庭的人,你就不害怕吗?” “怕什么?”卫韫将棋子扣在棋盘上,神色冷漠平静。苏灿盯着棋局,声音中带了几分慵懒:“卫将军就不怕死吗?你如今在我北狄王庭,我北狄前线再失利,你们大楚要打过来,最快也要好几个月,慢一点,好几年也说不定。” 苏灿抬眼看他,嘴角含笑:“我二弟回来的时候,卫将军打算怎么办?” 卫韫没说话,他抬头看着苏灿,却是直接道:“他回来了?” 苏灿含笑不语,卫韫轻嗤出声:“他不回来,你这么嚣张?” 苏灿脸僵了僵,卫韫开始收拾棋子,淡道:“陛下与其担心我,不如担心自己,你二弟回来了,你焉有命在?” 苏灿没说话,他握着手里棋子,许久后,慢慢道:“我用一个消息,和你换我这条命。” “不换。” 卫韫果断开口,苏灿平静道:“我告诉你,卫家真正的死因,如何?” 卫韫收拾着棋的手微微一顿,他抬头看着苏灿,苏灿大笑起来:“你莫不会真的以为,你卫家就是死于北狄人太聪明,姚勇和太子太蠢吧?” 话刚说完,卫韫抓着苏灿就将他的脸按在棋盘上,剑从鞘中出了一半,抵在苏灿脖颈间,冷声道:“说。” 苏灿不动弹:“我可以告诉你,不过,你不能杀我。” 剑抵在苏灿脖子上,流出血来。 卫秋匆匆进来,着急道:“侯爷,苏查的人提前赶了回来,就在城外不足五里了。” 卫韫神色一凛。 苏查的人不可能来得这么悄无声音,他们一定是已经提前到了,却埋伏在周边,故意靠近后才整军突袭。 卫韫抿了抿唇,果断道:“不要抵抗。” 卫秋看了被压着的苏查一眼,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然而他转身没走几步,就听卫韫道:“你和卫夏,都走。” 如何跑这件事他们早就商讨过,一旦苏查提前回来了,所有人就直接散开,随便往哪里跑。 只是卫秋以为,自己和卫夏要守在卫韫身边,却不想,这个“跑”的人里面,竟是连他们都包括了。 那卫韫呢? 卫韫一个人留在宫廷里? 卫秋有无数问题想问,可他生来学的就是服从,无论卫韫发下任何指令,只能无条件服从。 他走出去,脚步有些踉跄。 等大殿里再没了其他人,卫韫才回头看苏灿:“你方才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卫家一事背后有人操纵,”苏灿平静道:“我知道你要拿我当挡箭牌,你留我一命,我告诉你是谁。” “那真对不起了。” 卫韫平静道:“留了你的命,就留不住我的了。” “难道你杀朕,就能活着了?!” 苏灿气得怒喝:“你还不如留下朕,朕保你不死。” 卫韫没有说话,苏灿立刻道:“朕不是在骗你,朕要你回去,就有让你回去的理由。” “苏查不会让我回去。” 卫韫平静出声:“苏查也不会让你活着。” 苏灿愣了愣,卫韫淡道:“我伪装苏查攻城,你却毫无诧异,甚至没有组织过有效抵抗,就相信是苏查来攻城了,攻城时你第一个反应,不是反抗,而是将太后请了过来,你觉得苏查知道这件事,会想什么?” 苏灿脸色巨变。 卫韫继续道:“你不信他。” “他本来 就有称帝之能,却为你鞍前马后,你以为你们之间的信任有多少?你不信他,他知道后,你以为他会信你吗?” “不是我不放你,”卫韫冷笑:“是苏查不放你。” 话到这里,苏灿的脸色已经不是用难看来形容了。 两人说话间,外面传来了攻城的声音,卫韫放开苏灿,退到一边,平静道:“不过有一个法子,却可以帮你。” 苏灿没说话。 他了解苏查的性子,如卫韫所说,一旦苏查意识到他心底里并不是完全相信他,或许这一次救驾,就会变成弑君。 苏查这么多年来一直不动他,一方面是看在了太后面子上,不愿意太后伤心。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的信任。 苏查意识到这一点,咬起牙关,卫韫平静道:“你的人帮着我,我带你出王庭,你找你的嫡系去。” “你倒是想得好的很。” 苏查咬牙开口:“若二皇弟没有如此想……” “那你就别说话。” 卫韫笑了笑,眼中带了冷意:“且等着看吧。” 苏灿僵了僵,卫韫坐到原来的位置上,含笑道:“陛下,继续下棋吧?” 苏灿僵硬坐下来,卫韫的话已经将他心里彻底搅乱了,面上他却还要强装镇定,坐在位置上,举着棋同卫韫对弈。 开局不到一半,便听一阵急促脚步声,随后便看见苏查穿着铠甲带着人冲了进来。 他进来的瞬间,苏灿便想站起来,卫韫淡淡开口:“坐着。” 苏灿僵了僵,卫韫拿着茶抿了一口,这才慢慢抬起头来,看见苏查,挑了挑眉:“哟,这样多人?” 苏查二话不说,挥了挥手,士兵便朝着卫韫冲去,然而卫韫却是动作更快,将苏灿猛地拖过来,“哐”一下跪在地上,剑就抵在了苏灿脖子上。 “慢着。” 卫韫提了声,苏灿屈辱闭上眼睛,所有士兵顿住动作,扭头看向苏查。 苏查冷冷看着卫韫,卫韫笑起来:“我知道你想杀他。” “别胡说!” 苏查怒吼,卫韫摇了摇头:“怕什么?不就是弑兄称帝,这事儿我们大楚多得很。人都一样,大楚人互相猜忌,你们兄弟就情比金坚?要真情比金坚,我攻城那日,他能连怀疑都不怀疑一下?” “二弟你听我说……” “有什么好说呢?”卫韫笑出声来:“你日日做着苏查谋逆的打算,苏查难道不是也日日做着谋逆的打算吗?!” “苏查你自己扪心自问,”卫韫死死盯着苏查:“这个位置你想要不想要?” 苏查抿进唇,卫韫继续道:“若你坐在这个位置上,这一仗就不会打。哪怕打了,也会按照你的想法打。凤陵城当时若没有分散兵力去打天守关,早就打下来了对不对?” “闭嘴……” 苏查开口,这次声音却是小了很多。 苏灿心一点一点凉下去,卫韫打量着二人的神色,声音里带了笑意:“你不杀他,不就是顾忌太后吗?不如我帮帮你。” 卫韫声音低下去,神色认真道:“你放我出去,众目睽睽之下,我替你杀了他。这样太后绝不会将事情怪罪于你。如今他要是死在这宫殿里,不明不白,我怕你坐不稳这个位置。” “二弟你别听他胡说!” 苏灿慌忙道:“我从来没有疑你,那天我不过是吓傻了,我……” “我用他的命,换我出皇城的距离。而且,若我没猜错,放我回去,对你们好处更大吧?” 卫韫冷着神色,低头看向苏灿:“害我卫家的人,大概如今位高权重,你们还指望我回去,将大楚搅得天翻地覆,对不对?” 苏灿面上满是震惊,苏查抿了抿唇,终于是让了步。 这个举动已经代表了苏查的意思,卫韫道了一声:“多谢。” 随后便夹着苏灿提防着其他人,急促出了大殿。 刚出大殿,苏查就摆了摆手,直接道:“追人,生死勿论。” 得了这句话所有人便追着冲了出去,卫韫低头看苏灿,含笑道:“陛下,我说如何?” 苏灿从震惊中缓了过来,卫韫抬剑削开身后的冷箭,足尖一点,带着苏灿冲出宫门,这时一个杀手从暗处俯冲而来,卫韫拖着苏灿就地一滚,苏灿猛地反应过来,大声道:“护住朕去查图的部落!” 那杀手微微一愣,旋即转身,挥剑和卫韫成了一条阵线。 苏查追着冲出来,看见卫韫不但没有杀苏灿,反而还护着他出去,立刻明白过来卫韫是怎么个打算。 他以杀苏灿为条件让他放他出宫门,又以保护苏灿为条件让苏灿的人护着他逃离。 苏查站在城楼上,嘶吼出声:“抓住他!一 定要抓住他!” 此时卫韫已经拿到了苏灿的人准备好的马匹,骑在马上,他回头看去,朝着苏查冷冷一笑,拖着苏灿朝山林中冲去。 身后数不清的追兵,冷箭无数从后面放来。 卫韫四处躲闪,到了山林之中,他终于道:“那个人是谁?” “赵月。” 苏灿知道卫韫在问什么,他语速极快,迅速道:“当初是赵月来找我,献上这个计策。你以为苏查和我能把你们大楚摸得这么清,算准姚勇不会救人?” 卫韫捏紧了缰绳,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便将苏灿一甩,冷声道:“大家各自保重。” 说完他就俯冲进山林之中,苏灿还想骂什么,却也来不及,只能被侍卫护送着往其他方向逃窜出去。 卫韫驾马一路狂奔,身后逐渐有人追上来,他一面杀一面往前,然而却是越来越多的人冲来。 苏查知道他进山林,特意让杀手尾随进来,在杀人追踪这件事上,杀手比士兵专业太多。 卫韫身上逐渐带了伤,他咬牙往前。 马早就没了,他捂着伤口逃窜,杀手在后面紧追不舍,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跑了多久,只觉得嘴巴里全是血腥之气。 因为失血太多,他眼前一片模糊,连提剑都变得格外艰难。 他知道自己撑不住了,可是他只能撑住。 又一波杀手追上来,他听见后面羽箭夹风急促而来,他已经没有力气躲闪,箭猛地扎入他身体之中。他趴在地上,听见远处有轰隆水声,他艰难往前爬行。 他得活下去。 他必须活下去。 他一点一点往前挪移,后面人追着他冲来,提剑就朝着他刺下来。他用了自己最后力气猛地一滚,便听到一声尖锐的呼喊声:“小七!” 他艰难睁开眼睛。 血糊满了他的眼,他只看见天空碧蓝如洗。 是谁在叫他…… 他有些恍惚,这个声音好熟悉。 似乎是…… 楚瑜。 想到这个名字,他忍不住笑了,然而也就是这一瞬间,他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从高空跃了下来,卫韫猛地睁大眼睛,看见对方将鞭子猛地一甩揽到他的腰上,将他往上一提,同她拥在了一起。 他们下坠的速度极快,当她做完这瞬间 ,他们已经接近底部,他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就死死抱住她一个翻身,猛地砸进了水里。 水拍打而来,挤得他觉得身上骨头一寸一寸碎了一般。他死死护住怀里的人,血腥气回荡在他唇齿间,温暖从他怀里散开。他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 她怎么在这里? 她怎么能在这里?! 然而这些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水浪猛地拍了一下,让他晕死了过去。 卫韫刚晕过去,楚瑜便从他怀里挣开,拖着他整个人往上浮上去。 瀑布水迎头砸来,让人几乎无法呼吸。水浪极大,她一手死死抓着他,在水中翻滚。 她拖着他在水里跟着水往下游去,用尽力气才游到岸边。 卫韫吃了水,面色极为难看,楚瑜让他平躺下来,在腹部压出水来之后,又低头捏住他鼻子抬起下颚,毫不犹豫吻了上去,吹了气在他口中。如此反复几次后,卫韫终于急促咳嗽起来,他慢慢睁开眼睛,楚瑜不等他缓过来,便单手将卫韫抗在肩上,抵住他腹部便跑,一面跑一面道:“你觉得肚子里没水了叫我,我给你换个姿势。” 卫韫急促咳嗽出一口水来,终于缓过气来。 “嫂嫂……”卫韫艰难喘息着道:“放我下来吧。” 楚瑜闻言,赶忙将卫韫放下来。 卫韫此刻身上全是伤,肩上还带着一只箭。楚瑜不敢贸然拔箭,让卫韫的肩搭在自己身上后,便让他接着自己的力靠着,一路往前跑。 她一面跑一面制造假象,防止追踪,跑了大半天,到了夜里,她才终于找了个山洞停下来。 她拿出干粮和水递给卫韫,旁边放了一把匕首,同时将手放在卫韫衣服上。 卫韫瞳孔急缩,握住楚瑜的手,急促出声道:“您要干什么!” 楚瑜将他的手打开,只听“哗啦”一声响,卫韫的衣服便被撕开了大半,露出他伤痕累累的身子。 他肤色白皙,如今伤痕斑驳交错在上面,显得越发狰狞。楚瑜看见那伤口,动作微微一顿,她忍不住抬起手,颤抖着落在他还算完好的皮肤上。 温热的之间让卫韫整个人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他扭过头去,痛苦闭上眼睛。 楚瑜静静看着,垂下眼眸,许久后,她深吸了一口气,拿出旁边酒瓶,倒在纱布上开始给卫韫擦拭伤口。 她的动作很轻,可卫韫 却还是疼得皱眉。然而这种疼痛之间,随着那人指尖不经意的触碰,又滋生出另一种隐藏在心底的、难以言喻的愉悦。 这种可耻的情绪让卫韫捏紧了拳头,他闭着眼睛,不敢出声。 许久后,楚瑜处理好其他伤口后,她从抬手覆在他肩头。 他身上的温度已经开始高起来,她的手变得格外冰冷。他迷茫抬头看她,眼神已经有些恍惚了。 面前女子神色冷静,按着他的手不带一丝颤抖,平静道:“我帮你把箭拔了。” “嗯……” 卫韫已经没有任何反抗的意识,他甚至不能明白面前人在说什么了,只是恍惚听见她的声音,似乎是在询问,然而是这个人,说什么,他其实都不在意了。 楚瑜见他快没了意识,准备好了所有药和包扎的东西,手疾眼快拔了箭,迅速上了止血的药,随后用绷带死死勒住伤口,防止进一步出血。 刚做完这一切,她正想说什么,卫韫就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扎进了她怀里。 楚瑜吓了一跳,正想将卫韫扶正,就听见卫韫像孩子一般撒娇又带了些沙哑的声音。 他或许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凭借着本能,用头抵在她肩膀上,说出那么一句—— “嫂嫂,我疼。” 楚瑜微微一愣。 这么轻轻一句话,她居然就觉得,自己整个人,钻心一般疼了起来。 第69章 第69章 卫韫这样的人,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都是铮铮铁汉,又何曾言及过“疼”字? 从来不说疼的人,开口说出来,便是让人觉得难以忍受的揪心。 楚瑜吸了吸鼻子,抱着完全已经没了什么意识的卫韫,抬手按住他的头在自己肩上,将自己的脸贴在他的头上,沙哑着声道:“小七没事儿,我带你回家了,啊?” 卫韫意识是模糊的,只隐约听见回家两个字,沙哑着声应下:“嗯……” 他整个人都靠在楚瑜身上,所有力气都搭在了对方身上,仿佛这是他最大的依靠。 “嫂嫂……”他沙哑着声开口:“我好困。” “困了就睡吧。” 楚瑜抱着他,轻拍着他的背:“我在呢。” 卫韫没再说话了,他闭着眼睛,靠着她。没一会儿,楚瑜就听见了他沉稳的呼吸声。楚瑜叹了口气,轻轻将他放下,楚瑜寻找水源,他将破烂的衣衫撕成条,汲取了水,又将水囊装满,然后折了回去。 卫韫发着高烧,她就用湿帕子一直在给他降温。 等到半夜里,他又觉得冷起来。楚瑜将他扶到火边,整个人抱过去,拥住这个人。 他在她怀里瑟瑟发抖,隐隐约约睁眼看她。 他意识是模糊的,却仍旧能清晰看见女子在火光下的面容。她沉稳又冷静,任凭海浪滔天,她却仍旧魏然自立,不动声色。 他看见她的目光,就觉得什么都不怕了,他像一个孩子一样将头靠在她肩膀上,就这么轻轻一个动作,却已经代表了无数言语。 楚瑜知道他如今没什么意识,做一切都是凭着本能,她也做不了更多,只能是抬起手,拥住他,觉得喉间干涩得发疼。 折腾了一夜,接近天明时分,卫韫的体温才回归了正常。他迷糊醒过来,楚瑜给他灌了几口水,让他干裂的唇润出正常颜色后,同他商量道:“我们得出发了,我必须帮你找个大夫,我现在背着你走,可以吗?” 卫韫犹豫了片刻,楚瑜知道他在顾及什么,马上道:“你腿上有伤,我给你固定好了,但我不确定有没有伤到骨头和筋脉,若是强行下地,怕落了病根。” “可是……” “小七,”楚瑜低头给他检查了一下包扎好的伤口,平静道:“卫府以后还要靠你,我多背 一个人没什么。” 卫韫没说话,他垂着眼眸,一言不发。 楚瑜转过身来,半蹲下来,让他将手搭在她身上。 她背着卫韫起身,用布条固定住了卫韫的身子,便往外走去。 “嫂嫂,”卫韫声音还有些沙哑:“我们去哪儿?” 楚瑜想了想,终于道:“我们先找到城里,我去给你买药,再找一个居住偏僻的大夫,给你治病。” “我是大楚人,他不肯给我治怎么办?” “你别担心,”楚瑜平静道:“只要见着人,就一定有办法。” 卫韫没有再多说什么,他靠在楚瑜背上,其实他个子要比楚瑜大很多,可是楚瑜背着他却一点都不显吃力,脚步沉稳,心跳平和。 他靠在她背上,听着她的心跳声。 如今已经开春,衣衫算不上厚实,他能感觉到她的温度透过来,又暖又祥和。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的,明明还在逃难路上,却就忍不住弯起嘴角。 他压不住自己的笑意,然而又想起楚瑜为了自己落入这样的险地,就立刻皱起眉头。 楚瑜看不到他这些神情变幻,她背着他,一路清扫着道路,跋涉过小溪,又攀爬过山峰。 卫韫就在她肩头,静静看着她。 等楚瑜翻过山,终于来到一条小路上,她才注意到卫韫的神情,奇怪道:“你看什么?” 卫韫慌张收回眼神,垂头不语,楚瑜笑了笑,觉得这样的卫韫,看上去真是孩子气极了。 她背着他歇下来,找了个山丘后的平地,去拾了干柴回来,升起火堆,然后将路上在溪边杀的兔子提过来,放在火上烤着。 卫韫靠在山丘,一言不发静静看着她做这些,楚瑜烤着兔子,抬眼看他,不由得笑了:“怎么,去了一次北狄王庭,傻了?” 卫韫僵了僵,没有多说,柴火噼里啪啦,楚瑜估摸着追兵一时半会儿也追不上来,便同卫韫闲聊着道:“你胆子很大啊,我不是同你说,我守着凤陵城,你慢慢打吗?你带着五千兵马就来北狄王庭,你以为你是谁?白起转世?霍去病投胎?” 楚瑜语气平静,卫韫却是听出当中的责备来,他睫毛颤了颤,低声道:“嫂嫂,我错了,你别生气。” 楚瑜轻嗤出声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现在说自己错了,回头再遇到这事儿,肯定还 是二话不说要去。” 卫韫不敢再回话,楚瑜说得对,他口头上道歉,可再遇到这种事儿,他还是要去。 “你怎么就不信我呢?”楚瑜轻叹出声来,卫韫抿了抿唇,终于道:“那你守住凤陵城了吗?” 楚瑜没说话,卫韫抬头看她,神色安稳:“按照苏查的攻势,你还能守多久呢?” 楚瑜不敢言语。 最后那一刻,两万兵马,可用的人只剩下五百。当时如果再打下去,那城中老弱妇孺,怕都要上城楼征战。 打到最后,大概也和当年楚临阳差不多。 卫韫从她神色里看出结果,他轻轻笑开。 “所以你说,我又怎么能放心看你去送死?既然都要死了一个,不如是我。” “小七……” 楚瑜皱起眉头:“如果是为了你哥哥,你不必……” “我不是为了我哥哥!” 卫韫语速极快打断她,话出口的时候,两人都愣了。 卫韫从未这样厉声同她说过话,如果不是楚瑜清晰记得自己前一刻说了什么,她甚至以为自己是说了多么冒犯的话。 可她说了什么呢? 她觉得,自己只是说了句实话,她与卫韫之间最大的联系,只是她是卫大夫人。 卫韫是个责任感极强的人,如果没有着这层身份,卫韫与她,不过相识八个多月的两个陌生人,他怎么就能为她做到这种地步? 她救他,有关爱,有仰慕,有责任,有因为重生后对生死的轻率。 而他救她,除了责任,还能有什么呢? 她的目光清澈平静,满是不解。卫韫看着她的目光,便明白了她在想什么,他忍不住急促呼吸起来,他捏着拳头,压抑着内心那份愤怒和不甘。 他逼着自己不去看她,垂下眼帘,一字一句,咬牙出声:“我愿意用命救你,不是为了我哥。只是卫韫想救楚瑜,从来不是为了其他人。” 楚瑜呆呆看着他,眼里写满了不明白。 许久后,她看着面前像小兽扭头看着旁边的少年,她不由得笑了。 毕竟还是少年人。 她能冷静理智看待人与人之间相处,卫韫不过十五岁,面对一个陪伴他走过人生最艰难时刻的人,投入更多感情,也在所难免。 楚瑜给自己找出理由来 ,不由得有些好笑,她抬起手,揉了一把卫韫的脑袋。 卫韫愣了愣,他转过头来,呆呆看着楚瑜,楚瑜笑了笑道:“行,我知道了。你救我,是你心里有我,和你哥哥无关。” 你心里有我。 这话出来,她说得无足轻重,他听着惊若雷霆。 有一瞬间,他甚至以为,面前这个人是明白了自己那份心思。然而迎着对方目光,他却清晰明白,这个人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他心里有她,和她以为那份有的方式,截然不同。 可他不能说出来,他甚至连拥有这份心思,都格外可耻。 他垂下眼眸,不再说话。楚瑜静静看他仿佛一只探出爪子的小狗,又小心翼翼地、不甘心地,将那爪子伸了回去。 她终于察觉到卫韫有那么些奇怪,可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她只觉得气氛莫名变得有些尴尬,面前人也不知掉怎么,仿佛是关上一扇门,再不愿同她说话一般。 她轻咳了一声,有些忍不住,终于是转了话题道:“我同你说说华京里的事儿吧。” 说着,楚瑜就将赵月保下姚勇,占了华京,与楚临阳、宋世澜结盟一系列事儿全都说了一遍。说完之后,她道:“如今卫家那边我交给顾楚生和秦时月打理,让我哥盯着,等我们回去后,顾楚生应该会将后勤财物都打理好,到时候我们同赵月再谈,你看如何?” 卫韫没说话,楚瑜看着他的神色,有些迟疑:“你有什么想法?” 卫韫抬眼看着楚瑜,眼里全是审视。 楚瑜被他神色看得发毛,疑惑道:“小七?” “你给顾楚生许诺了什么?” 卫韫冷着声开口,楚瑜愣了愣,随后道:“你为何这样问?” “顾楚生什么官职,什么能力,过往有什么功绩,与你有多少信任,你能把卫家交给他?” 卫韫一针见血,捏着拳头,盯着楚瑜:“你凭什么觉得,他能管好这么多人,他会老老实实不动手脚?” 楚瑜被问得愣住,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要如何说? 卫韫问得对,如今的顾楚生算什么?他与她什么关系,她对他了解又能有多深? 她要怎么和卫韫说,难道要告诉他,她陪过顾楚生二十年,她知道这个人有多少能力,知道这个人的品性,知道作为盟友来说,顾楚生 再可靠不过? 她不能说。 她只能垂下头,小声道:“我让我哥和秦时月盯着他,应该不会出事。不过此事,的确是我莽撞。” 卫韫没说话,他觉得心里有什么在翻滚。 他知道不对,知道不能说出口。 顾楚生是个真有才华的人,他知道,从他第一次见顾楚生,那个人不卑不亢同他求娶她时,他就知道这个人并非池中物。 他信顾楚生的才能,也信他对楚瑜的情谊,那样执着的眼神,做不出背叛楚瑜的事。 可正是如此,他才觉得有什么压在胸口,难以呼吸。 “嫂嫂,你到底为什么,这么信他?” 不该问出口,与你有何干? 可他忍不住,他捏着拳头,指甲在肉里几乎掐出血来。楚瑜沉默着,翻着火上烤着的兔子。 许久后,她终于道:“他一个人来凤陵城,愿随我赴死。” 楚瑜垂下眼眸:“我想这样一个人,大概,也是值得信任的。” 卫韫听着楚瑜的话,整颗心仿佛被什么拉扯着坠下,落入无尽深渊。 是了,其实他们本就是相爱的,不过是阴差阳错。 其实他问这些做什么呢,顾楚生对她的情谊又不是假的。 他能去凤陵城甘愿同她一起赴死,比起他千里奔袭王庭的情谊,又少了几分呢? 只是没能陪伴在她身边,他终究落了下乘。 卫韫慢慢闭上眼睛。 他喉头滚动,好久后,终于沙哑出声—— 知道了。 知道了,他愿陪你赴死。 知道了,你愿再信任他。 第70章 第70章 这一声“知道了”之后,两人久久无言。 楚瑜再迟钝,也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不同,她没有说话,将烤熟的兔子从火上取下来,递给卫韫道:“吃吧。” 卫韫低低说了声:“谢谢。”,将兔子拿过来,举在手里等它冷。 楚瑜见他举着兔子的模样,实在没忍住,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卫韫抬眼看她,微微皱眉,颇有些疑惑。 楚瑜朝他靠了过去,撕了条兔腿,好奇道:“小七,你同我说说你怎么攻陷北狄王庭的,我瞧着你,真想不出来怎么做到的。” 听到这话,卫韫也不知道怎么,心里就来了几分气性。 他平静淡淡将怎么爬过雪山、怎么攻陷王庭、怎么挑拨苏灿苏查逃出来都说了一遍,他一面说,楚瑜一面浮夸表示:“厉害。” “你聪明啊。” “你真是太机智了。” 卫韫知道楚瑜是在哄她高兴,但也不知道怎么,听她这么说着,心里那份酸涩难过竟也就不自觉消散开去。他心平气和撕咬了一口兔子肉,楚瑜撞了撞他的胳膊,笑着道:“你方才生什么气,同我说说呗?” 卫韫动作僵了僵,抬眼看向楚瑜,猫儿一样的眼里静静凝视她,许久后,他转过头,看着跳动着的火焰道:“我没生气。” “我又不傻。”楚瑜果断揭穿对方的伪装:“你刚才肯定生气了,是觉得我莽撞,不该交给顾楚生?” “我……” “你骗我就别说话了。” 楚瑜在卫韫撒谎前一步开口拦住他,卫韫抿了抿唇,看着面前人笑意盈盈的眼,骤然就泄了气,他低头看着地面,有些自暴自弃道:“我重要还是顾楚生重要?” “唉?” 楚瑜愣了愣,她等了许多理由,却没想到卫韫居然问的是这句话。 这句话像极了小时候,楚瑜闺中密友吵架,拉扯着她说“我重要还是她重要”的时候。 她呆呆看着卫韫,他低着头,紧抿着唇,抓着烤兔子的棍子死死不放,几乎可以看清上面泛白的骨节。 楚瑜本来打算调笑的话顿时止在了口中,她突然意识到,她觉得是孩子气、是玩笑话的话语,在十五岁的卫韫心里,或许真的很重要。 这让她一瞬间 有些慌张,她开始思索,这个人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她说话都有些结巴:“你……为什么这么问啊?” 卫韫没有答话,低头闷闷咬了一口兔子肉,含糊道:“算了,你别说了。” “小七,”楚瑜也不知道怎么的,心跳就有些快,她瞧着他,有些期待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重要啊?” 卫韫顿了顿动作,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然而对方期待眼神看着他,他看着面前的火光,天上皓月,看着与大楚截然不同的道路和山丘,在这个彻底陌生的地方,他居然就有那么一丝松懈。 仿佛没有人能看到他们,仿佛这天地间只剩下他和楚瑜。 在这里,他们没有过去,也不问未来。 就这么一次…… 他思索着,就这么一次,他想好好的,单独的,和楚瑜交谈。 哪怕他知晓自己那些不堪的心思,哪怕他知道不对,可是能不能给他这么一段时光,哪怕日后回忆起来,也能有个念想? 于是他没有开口否认,也没有承认,反而在对方期待的目光里,低低应了声:“嗯。” “我说,我愿意为你豁出命去,不是为了我哥,也不是为了责任,这话我没诓你。” 卫韫平静又沉稳开口,只是说完之后,又觉得有那么几分逾越,他有些紧张,怕楚瑜听出些什么来。 然而楚瑜听着这话,看着少年人似乎有些羞涩的面容,有些不好意思道:“小七,你说,我在你心里,能排第几啊?” 卫韫没想到楚瑜会问这个问题,他认真想了想,接着道:“我父兄已经没了,如今你与我母亲,在我心里分量最重。” 楚瑜听着这话,忍不住笑开。她看着面前人,对方平静又坚定的少年面孔在火光下镀出暖意,她慢慢道:“小七,虽然你以后长大,会遇到你真正重要的人,可是如今你能把我放在心里,我就很高兴。” “能被人这么珍视,”楚瑜靠着山丘,将手放在脑后,看着天上的星星,笑着道:“我觉得很高兴。” 卫韫没说话,他就转头看着她,有些好奇楚瑜为什么这么开心,然而楚瑜却是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她闭上眼睛,他才能肆无忌惮看她,她不睁眼,他就不挪眼。 月光下的姑娘真好看啊。 她瘦了许多,脸上线条轮廓变得越发清晰,眉眼也变 得立体起来。她的眉毛是标准的柳叶眉,眼睛带着上挑的弧度,总是在笑着一般。鼻梁高挺,薄唇细长,明明是个姑娘,却因洒脱的气质,带了几许英气。 他静静凝视她,见她一直没睁眼,他悄悄往旁边挪了挪,然后慢慢躺在她边上。 他侧着看她,听她笑着道:“小七,你问我你和顾楚生谁重要。” “嗯。” 卫韫瞧着她,发出鼻音。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觉得,其实这个答案似乎也没那么重要。 她在身边,他就觉得,无论什么答案,他都觉得,还好。 他凝视着她的轮廓,听见楚瑜含着笑的声音。 “他啊……是个很好的官员,很好的盟友,很好的上司,很好的下属。可是你要问对于我而言,他和你谁重要,小七……” 楚瑜翻过身来,正对着卫韫,含笑叹息:“你也把自己想得太不重要了。” “你在我心里啊,也是我能豁出性命去保护的人啊。” 说着,楚瑜含笑张开眼睛,然后她就看见了对面的卫韫。 卫韫似乎是没想到她会睁眼,又或许是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就睁大眼睛,呆呆看着她。 他眼若琉璃,落满了星光,映照着她。 他们离得太近,近到那一瞬间,楚瑜居然能感受到他呼吸出来的气息与她的纠缠在一起,仿佛是两根丝线,缠绕、纠葛,交织着往上攀去。 楚瑜看着对面的卫韫,整个人都呆了。 她清晰感觉到对方的温度,这个距离近到能看清对方脸上所有瑕疵,似乎只要再近那么一点点,就能触碰到对方柔软的唇。 将他从水里捞出来时的画面冲入楚瑜脑海中,楚瑜盯着对方的唇瓣,竟是莫名回忆起了那一刻。 那冰凉的、柔软的、带了些许甘甜的感觉冲入脑海,震得楚瑜整个人都没敢动弹。 火焰噼里啪啦响在旁边,卫韫喉头微动,楚瑜骤然清醒。 然而她不敢动,她只是收回目光,克制住自己那些奇怪的想法。 王八蛋。 楚瑜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在想些什么呢,王八蛋。 卫韫也不敢动,方才那瞬间,他明显察觉出了自己某些奇异的变化。他根本不敢看楚瑜的唇,他只能盯着对方眼睛,在对方神色清明 的时候,也跟着清醒。 所有步伐都被对方带着,她要沉沦就沉沦,她要清醒就清醒。 他毫无还击之力,只能丢盔弃甲,兵败如倒山。 卫韫闭上眼睛,沙哑着声音,同楚瑜道:“嫂嫂,夜深了,我先睡一会儿,下半夜我来守。” “嗯。” 楚瑜直起身来,甩了甩头,将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绪赶走后,笑着道:“行,你睡吧。” 卫韫应了声,听得她背过去拨弄火堆,他才睁开眼。 他抬起手来,触在自己唇上,露出些许迷茫,片刻后,他痛苦闭上眼睛。 他觉得自己仿佛是行船在苦海之上,无路前行,又无法回头。 他控制不了方向,只能任波浪打来,为所欲为。 他太清楚自己想要干什么了。 方才那一瞬间,当她眼神与他纠缠那一瞬间,人生头一次,他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他想吻她。 第71章 第71章 楚瑜听着背后卫韫慢慢深长下去的呼吸声,紧绷着的整个人才放松下来,她呆呆看着面前的火堆,整个人是懵的。 她刚才在想什么。 十五岁的时候或许不懂,然而她早已经成婚甚至生子,她清楚知道,自己方才做了什么,她居然是对着一个少年人,产生了欲念。 她坐在火边,突然庆幸身边没有什么人,也庆幸卫家家风端正,卫韫虽然十五岁,但其实什么都不懂。 如果懂得了,那该有多难堪。 她是他嫂子,她知道卫韫对卫珺的感情,如果卫韫察觉她方才那份欲念,该有多恶心这个人。 而且不谈卫韫如何看待她,她自己也过不了自己这关。 无论怎么说,卫韫……都只是个少年人啊。 楚瑜慢慢冷静下来,抬手重重一巴掌抽在自己脸上。 疼痛让她清醒了许多,她终于冷静下来。 她想,自己或许的确是该找个人的,哪怕像长公主一样,收几个面首也好,总不至于沦落到如今,对着个十五岁的少年思春。 楚瑜向来坦荡面对这些人伦敦常,她当年想要顾楚生,她就去要,从来没有半分遮掩过。她不觉得这件事可耻,可耻的只是,她重生以来第一次产生接近一个人的想法,居然是个十五岁的少年。 就算是顾楚生,也比卫韫让她容易接受些。 哪怕顾楚生如今也只是十七岁,但顾楚生…… 楚瑜皱起眉头来,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顾楚生不会让她觉得,这是个孩子? 她拨弄着火堆,认真思索着,想了片刻她大致明白些。 或许她和卫韫相遇开始,她就觉得卫韫是弟弟,她因为卫韫是卫珺的弟弟从而关爱他,所以卫韫不管几岁,对于她而言,都是弟弟。 想明白这一点,楚瑜收敛了心神。她扭头看了一眼草堆睡着的少年。 他真的长得太好看了些,风流却不失英气,既有着文人那份俊朗清隽,又带着武将特有那份坚毅,两种矛盾的气质在他身上天然融合,好不突兀。 这样好看的人,大楚找不出第二个来。 所以,也怪不得她吧? 楚瑜心里莫名有了几分骄傲,卫韫如此优秀,一时所惑,也是正常。 楚瑜心里纠结了半夜,终于理顺了自己的思绪,这时候卫韫准时醒了过来,同她道:“嫂嫂,你睡一会儿吧,我守夜。” 楚瑜应了声,自己去睡了。 睡到第二天,天亮起来,楚瑜又去林子里猎了些食物,打了水回来。两人藏在林子里,没敢贸然楚瑜,楚瑜同卫韫吃过东西后,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口。 卫韫的情况不太好,他的伤口许多都开始化脓,最主要的还是腿上的伤势,他的腿已经完全无法行走。 楚瑜不敢碰他,她看着卫韫的腿,皱着眉头,想说什么,最后又忍住。 她想问他疼不疼,然而又觉得,这话问出来就是徒劳,哪里有不疼的呢? 她紧抿着唇,拿出药来再给他上了一遍,终于道:“我带你去沙城,找到大夫,先把腿医好了,我们再做后面的打算。” 北狄的大型城池多是不同部落控制,大多用来商贸,汇聚了天南海北的人,哪怕是在战时,对于反战的部落来说,他们两个大楚人出现在城池里,也不会过多为难。 而沙城是距离他们最近的一座大城。 楚瑜将水囊装满,带上了许多果子,又去村子里悄悄偷了一些干粮和衣服回来,背着卫韫开始往沙城走去。 一开始还是平原,绿草茵茵,再往前走,草木越来越稀疏,走着走着,就到了沙漠里。 白天沙漠温度高,卫韫就将身上的斗篷撑开,盖在楚瑜头上。 楚瑜正被太阳晒得头晕,突然感觉有东西遮在上方,她回过头去,就看见卫韫撑着自己的斗篷。 他静静看着她,目光说不出的复杂,愧疚、担忧、自责、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楚瑜被那目光看得心跳了几分,有些别扭扭过头去,低声说了句:“谢谢啊。” 卫韫没说话,他靠在她肩上,学着她的口吻,小声道:“谢谢啊。” 等到夜里,两人找到了水源,楚瑜去捡了干枯的植物,打了水,和卫韫在一旁吃着干粮。 她有些累,说不出话来,等吃完之后,她靠着火堆睡下来,同他道:“你守上半夜,柴在你旁边,不够往里面加。等下半夜叫我,我睡一会儿。” 卫韫“嗯”了一声,想了想,他拍了拍自己身边道:“你睡我身边来。” 楚瑜也没多想,她脑袋沉得不行,提着包袱到了卫韫旁边,当做枕头靠在脑袋下,蜷缩 着就睡了过去。 卫韫靠着小土堆,看着睡在旁边的人,没一会儿,听见呼吸声响起来,他看她蜷缩在自己身边,解了自己外面的袍子,轻轻盖了上去。 盖上去后,楚瑜无意识的往他身边靠了靠,他忍不住轻轻笑起来,他抬起手,放在楚瑜的头上。 楚瑜的头发很软,睡着的时候,终于才能忽视她平日那份沉稳,仔细端详她独属于少女那份娇俏艳丽。 有些人初看艳丽,后面却是慢慢归于平淡。然而有些人,第一次看觉得普通,后面却是越看越好看。 卫韫轻轻用手指顺着她的头发,回想起第一次见楚瑜,那姑娘身着嫁衣,抱着双臂靠在门边看他。 那时候他就觉得她好看,然而越相处,却越觉得,这个人美丽得让人心惊。 永远看不够,永远想陪伴。 他想为她做点什么,却总是做不到,这个人像一棵大树,一座高山,所有人都想依靠他,却唯独这个姑娘,一次又一次,当着他的依靠。 他的手顿在她头顶,看着她微微皱着的眉头,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阿瑜……” 他小声念出她名字,不指望她应答,甚至害怕她听见。等念完之后,他居然觉得有那么几分小小的欢喜涌在心头。 只是念她的名字,竟就能有这样酸涩又欣喜的心情。 楚瑜一夜睡得很沉,等第二天太阳升起,她才慢慢睁开眼睛。 她一睁眼,就看见了自己身前那个人。 她裹着对方身上的袍子,那人穿着她偷来的湛蓝色布衣,头发散披在身后,替她挡住了前方的阳光,将她护在身后。 楚瑜一瞬间居然就没动,她就这么静静看着那人挡在自己前方,明明不是什么华衣美冠,也不是坐于高堂庙宇,可她就觉得,光是这个背影,这个人就好看得令人心动。 她静静看着,好久后,才从刚刚醒来那份悸动里回神。 她甩了甩头,撑着自己起身来,赶忙将衣服批回卫韫身上道:“你怎么没叫我?就这么守了一夜,你身子撑得住吗?” 说着,她将斗篷披到卫韫身上,给他在脖颈处系结。卫韫看着楚瑜焦急的样子,好似很开心一般笑开。 “看嫂嫂睡得香,不忍打扰。我白天也可以睡。” 楚瑜没说话,她抬头看他,见他脸上有些泛红,她抬手触 碰了一下他的额头,已经是滚烫。 她咬了咬牙,忍住打人的冲动道:“折腾,你就折腾。” 说着,她扛着人到了水边,帮着他梳洗之后,自己梳洗了一下,吃过东西披上斗篷,便背着卫韫再次出发。 此时离沙城已经不算远,楚瑜怒气冲冲道:“算咱们运气好,要是遇上个沙尘暴,咱们再拖一拖,我看你病死在这里算了。” 卫韫靠着楚瑜,笑着没说话。 楚瑜见他不说话,不由得有些着急:“小七?” “嫂嫂,我醒着。” 卫韫知道她担心什么,沉稳开口:“您别担心,我好着。” “那你怎么没说话?” 楚瑜心里不开心,便寻着理由想找他的岔子,卫韫也知道,只是换了话题道:“嫂嫂对北狄的地形似乎很了解?” 楚瑜一时语塞。 上辈子北狄和大楚断断续续打了六年,她和顾楚生往来于两国之间多次,怎么会不知道? 她没说话,卫韫头昏昏沉沉,笑着道:“嫂嫂似乎总有许多秘密,不过你别担心,”卫韫闭上眼睛,有些困了:“不管怎样,我都会护着你。” 听到这话,楚瑜忍不住笑了,心情也好了许多。 “谁护着谁,还说不定呢?” 卫韫低低应了一声,然后小声道:“嫂嫂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 “等以后,战火平定,天下安稳,我重振卫家门楣,嫂嫂,”他轻声许诺:“我会让您成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我卫府独一无二的大夫人,谁都欺负不了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楚瑜微微一愣,她恍惚想起一个人来。 上辈子卫家的大夫人,清平郡主。 她心里居然有了几分苦涩,然而她不忍拂了少年这份好意,哪怕她知道,这个人早晚要长大。 有一天他会娶妻生子,会迎来卫府真正的大夫人。 而那时候…… 也是她该离开的时候。 人总该有自己的人生,谁都要有自己的家。鸟儿长大会离巢,猫儿长大要离家,身为长辈,再想留住这个人,在自己身边无忧无虑,陪伴一生,却都不的不面对有一天他们要离开的事实。 终有一天他们会长大,终有一天你会发现,你想付出和操心,却没了对象。 那时候楚瑜如此想着,然而她却忘了—— 卫韫从来不是她的晚辈。 从来不是。 她不说话,卫韫靠着她,似乎察觉到面前这个人突然低落下去的心情。他闭着眼睛,听着她的心跳:“嫂嫂为什么不开心?” “也没有不开心啦。” 楚瑜笑了笑道:“就觉得我们小七果然会说话,但是有一天,你会长大的。” “等战事平定,你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你妻子进门,我再当卫家大夫人,不合适的。” 卫韫没说话,他环着楚瑜,沙哑道:“我不娶。” “你现在这个年纪,不想娶妻也正常。但等你弱冠,怕就由不得你了。” 楚瑜轻笑:“你别怕娶到不好的姑娘,嫂子帮你看着,不会给你娶个母老虎的。” “我不娶。” “你别怕啊,”楚瑜见卫韫的反应,忍不住有了逗弄的心思:“你知道清平郡主吗,我帮你……” “我不娶我不要我谁都不娶!” 卫韫怒吼出声来,旋即急促咳嗽出声来,楚瑜吓了一跳,慌忙道:“你别急我逗你玩儿呢,我不说了,这事儿还早。” 卫韫没说话,他死死抱着她,抿紧了唇,呼吸又急又重。 楚瑜加快了往前的步伐,一座土石搭建的城墙出现在了眼前。楚瑜焦急道:“小七你没事儿吧?” “没事。” 卫韫虚弱出声来,带了几分委屈。 楚瑜想了想,卫韫毕竟少年人,这玩笑或许大了些。她叹了口气道:“我给你道歉,方才是我瞎说。我一开始想到你要娶妻了,想想有点难过,后来开玩笑说过了,你别着急。” 听到这话,卫韫愣了愣,片刻后,他慢慢道:“我不娶妻。” 楚瑜不敢多说了,只是应声,然后就听卫韫沙哑的声音:“所以你别担心,更别难过。” “只有你不抛下我走了,没有我离开。” 楚瑜听着这话,心上狂跳不止,手心有些出汗。 旋即就听卫韫道:“我有喜欢的人了,但我娶不到,您就同我在卫府,相依为命吧。” 楚瑜舒了口气,正要说什么,就听卫韫转了话题:“沙城到了。” 楚瑜知道他不想再谈,她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敢再谈,笑着道:“嗯,你装成我 弟弟,我带你入城。” “丈夫吧。” 卫韫开口,楚瑜愣了愣。 卫韫捏着拳头,艰难道:“离原本的身份越远越好。” 楚瑜反应过来,点了点头。 然而卫韫却觉得有什么有什么压在胸口,压得他喘不出气来。 可他却还是想要这一次。 就一次。 让他犯上,让他逾越,仅此一次。 第72章 第72章 楚瑜和卫韫穿着斗篷入城,到了门口,楚瑜下意识握住剑,警惕看着四周。 等走到门口,守门的人却是拦都没拦他们,靠在一边嗑着瓜子,就放他们直接进去了。 楚瑜舒了口气,带着卫韫迅速拐进城里,她先找了一家客栈安置下卫韫,随后便问了店家医馆的位置,带着卫韫找大夫。 楚瑜不敢去城中心那些大医馆,就往边角去,终于在城池荒无人烟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一个土木建制的房子。楚瑜才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大楚男声道:“给我些白术。” “给。” 一个女童的声音响起来,对方又道:“给我点白芷。” “给。” “给我点……” “你烦不烦啊?!”女童怒吼出声来:“就在你手边你一定要我拿?” “不让你拿,怎么能显示你是我徒弟?” 对方轻笑出声来,楚瑜来到门边,恭敬敲了门。女童和男人一起看过来,楚瑜也见到了对方。 那是个很年轻的大夫,看上去二十岁出头,穿着丝绸之地白色长袍,长袍在阳光下流淌着青色的光芒。对方头发用一根玉簪随意盘了一半,其他都散披下来,如同他长袍一样泛着光泽,流淌在他身侧。 他正坐在案牍边上,看见楚瑜背着人来,他挑了挑眉:“哟,这姑娘力气挺大。” “赶紧的,”他朝着旁边女童挥了挥手:“帮着客人把人抬进来。” 女童翻了个白眼,却还是上前来要帮楚瑜,楚瑜笑了笑,将卫韫背了进来,小心翼翼放在对方面前,开口道:“先生,请您看看。” 卫韫探出手,垂着眼眸,但却时刻听着旁边的身影。 对方点了点头,却是道:“大楚人。” 说着,他诊着卫韫的脉搏,撑着下巴看着卫韫,看了一会儿后,他收了手,靠在身后椅背上道:“人我可以医,先把诊金谈了。” “我这里有一两黄金。” 对方笑了,勾着嘴角:“打发叫花子呢?” 卫韫平静道:“先生,如今我们身上盘缠不多,您为我医病,日后我不会亏待你。” “行,”对方点点头:“去写张借条,欠我一百两,黄金。” 卫韫皱了皱眉 头,对方看向楚瑜:“夫人,这钱您不写给我,我可以给你保证,你丈夫这双腿,这辈子,废咯。你欠我一百两,我有五成把握医好他。” “五成?!” 楚瑜有些诧异,对方笑着道:“怎么,你当我诳你呢?你背出去,赶紧,你去城里问一圈,谁敢说能医好他?” “敢说的都被您打了。” 旁边女童平静开口,那青年回头扬手,轻轻拍了女童一下:“你是想被打是吧?” 卫韫和楚瑜没说话,片刻后,楚瑜站起身道:“我带你……” “纸笔来。”卫韫果断开口,那青年笑意盈盈瞧着卫韫,将笔墨推给她,懒洋洋看向楚瑜,伸了个懒腰道:“果然是阎王易见,小鬼难缠。” 卫韫沉默着写完欠条,抬手就将笔直接按进桌里,笔在他手里犹如匕首一般,戳进半个手掌厚的木桌,卫韫探过身子,盯着对方,平静道:“欠条我写好了,我的腿医不好,你的脑袋,也别要了。” 第73章 第73章 那青年愣了愣,随后艰难笑起来道:“那……这个单子我不接……” “那脑袋现在就别要了。” 青年叹了口气,随后道:“行吧,我试试。” 说着,他站起来道:“先把人抬到内室来,我把伤口重新处理一下。” 楚瑜听着这话,扶着卫韫起身来往内里走去,对方回头同女童道:“去给他们弄个轮椅来。” 女童应了声,楚瑜抱着卫韫放到内室榻上,打量着青年道:“敢问先生姓名?” “沈无双。”青年从旁边拉开了一张白布,白布上插满了长短不一的银针,白布旁边挂着一个架子,架子上悬满了大小不一的刀片。 青年取下一个刀片,放在火上烧了一会儿,又泡进酒里,淡道:“方才那是我徒弟,也是我侄女,沈娇娇。” 说着,青年同楚瑜道:“你出去让娇娇通知她娘,给你丈夫准备个药浴。” 楚瑜愣了愣,想到进城门卫韫的吩咐,应了声走出去,正遇到那女童推着轮椅进来。 楚瑜同娇娇说了一声,娇娇点头道:“行。” 说着,她同楚瑜指了水井道:“那你打点水进去。” 楚瑜应了一声,回去取了一个木盆,取了水进去。 这时候沈无双在屋里解开了卫韫的绷带,楚瑜刚进去,就看见卫韫躺在椅子上,衣服被彻底敞开,楚瑜放下了水就想走,沈无双叫住她道:“人少,过来帮忙。” 楚瑜顿了顿步子,卫韫艰难道:“先生,让她……” “都是你妻子,怕什么。” 沈无双抬眼瞪了卫韫一眼:“我嫂子和徒弟还在给你打水准备药浴,你让我找谁?” 卫韫面色僵了僵,楚瑜却是折身回来,平静看着他道:“没事儿的,小七。” 说着,她站在沈无双旁边:“先生,您吩咐。” 沈无双不说话,将卫韫衣服都解开,只盖住了关键的位置。他全身都是伤口,原本包扎好的伤口上掺杂了沙子,化了脓,混在一起,看上去十分狰狞。 楚瑜看见这伤口,所有想法都没了,只听沈无双开口听到:“帕子。” 楚瑜扭了帕子给沈无双,沈无双抬手给卫韫擦着伤口,楚瑜就不断扭了新帕子来给沈无双擦拭伤口。 擦拭干净后,沈无双用酒开始给卫韫消毒。卫韫一直没说话,整个过程面色不变,还抬头同楚瑜道:“你别担心,我不疼。” 楚瑜帮沈无双拿着药,垂眸不说话,沈无双轻嗤了一声,从旁边取了小刀来,吊儿郎当道:“我给你将腐肉清了,你可别喊疼。” 卫韫瞧着沈无双,嗤笑出声来,扭过头去,全然一副不在意的模样。沈无双火气上来,但动作却还是尽量轻柔,一面清着腐肉一面道:“行行行,我倒是要看看你有多厉害。” 卫韫和楚瑜都看出来沈无双虚张声势,也没多说,等沈无双把腐肉清完了,他又给卫韫上了药,重新包扎了伤口后,同楚瑜招了招手道:“背着他跟我来。” 卫韫其实疼得厉害,只是他面上不动,可是这么折腾下来,也是冷汗涔涔。楚瑜背着卫韫,跟上沈无双,沈无双一面走一面道:“他其他没有大碍,就是这腿耽搁太久,你们怕他失血太多,勒的太死,筋脉差不多废了,从今天开始每天泡浴,泡完了之后你按照我给的穴位每日替他按半个时辰。” “那他能恢复如常吧?” 楚瑜担忧开口,沈无双沉吟了片刻后,只是道:“看运气吧。” 说着,沈无双漫不经心道:“如今大楚和北狄打仗,也不知道打成什么样子了,你们是怎么来这里的?” “本是来北狄经商,突然打起仗来,路上被抢了,就一路逃亡。” 楚瑜随口撒着谎,沈无双也没追究,他只是道:“听你口音,是华京人?” “嗯。”楚瑜思索着道:“先生也是?” 沈无双轻笑,眼中露出一抹冷意:“是呢。” 说着,他背对着楚瑜走了一段路后,慢慢道:“也不知道淳德帝什么时候才到头。” “您……”楚瑜迟疑着:“为何如此笃定淳德陛下……” 沈无双看了她一眼,慢悠悠道:“因为,我知道他漏了一条鱼呢。” 如果是旁人,怕是听不出沈无双话中的意思来,然而楚瑜却是立刻反应过来,沈无双说的大鱼,怕就是当年的赵月。 姓沈……学医。 楚瑜迅速搜罗了一遍当年的人,依稀想起来,当年太医院有一位沈医正似乎颇有名气,后来这人就没了声息,说是回乡服孝去了。 楚瑜犹豫了一会儿,却还是没问。 其实想也明白,当年顾 楚生和长公主保下赵月,自然是要有人帮忙的。沈无双当年既然保下赵月,怕和赵月交情不错,如今如果知道卫韫的身份,恐是不利。 楚瑜不敢说太多,心里对却沈无双医术放心了几分,毕竟当年的沈医正,也是颇有盛名。不过对于这个人,楚瑜却提了几分心眼。 三人来到一个房间,沈娇娇守在门口,里面一个女子正提了裙走出来。 她穿着大楚的裙装,蓝白相间,耳朵上坠了玉兰耳坠,看上去清丽优雅。 沈无双一见到那人,面上就带了笑,迎上去道:“嫂嫂,可累着了?” 对方笑了笑,温和道:“小事,药浴已经备下,让公子和夫人先进去吧。” “行。” 沈无双点了头,嘱咐那女子道:“嫂嫂我给你熬了红枣粥,你记得喝。” 对方脸有些红了,轻声道:“你有心了。” 说完便带着沈娇娇转身离开去。 卫韫和楚瑜瞧着这两人说话,总觉得有那么几分奇怪,沈无双坦坦荡荡回了头,同楚瑜卫韫道:“行了进去吧。” 楚瑜没说话,将卫韫放进浴桶里。 她没敢看他,沈无双抱手靠在一边,笑着道:“我说你们真是奇了怪了,你们成婚多久了,还拘谨成这样?” 卫韫和楚瑜都很尴尬,将卫韫放进水里后,卫韫抬眼看向沈无双:“还有需要她帮忙的吗?” “没了,我给你行针,你泡半个时辰,等一会儿我教她按摩。” 卫韫点点头,同楚瑜道:“那你先去睡一会儿吧。” 楚瑜早就想走了,赶忙离开。等他走了后,沈无双来到卫韫身后,抬手拍了拍卫韫的背:“往前挪点。” 卫韫听话往前探出身子,露出背部来。沈无双取了针,落在卫韫背上,漫不经心道:“你们真是夫妻?行房没啊?” 卫韫沉默了片刻,沈无双还想取笑,就听他道:“我夫人性情羞涩,还望先生日后不要再开玩笑。” 沈无双想了想,点头道:“也是,我嫂子也害羞,行,以后我不闹你们。” 卫韫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后,他开口道:“您哥哥呢?” “我哥啊,”沈无双语气里带了几分酸楚:“死了。” 卫韫垂下眼眸:“抱歉。” “没事儿,”沈无双笑了笑:“又不是什 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又不是我们做错了,我怕说什么?” “要说错,”沈无双的针扎入卫韫背上,他眼中带了冷意:“也该是他们的错。” 卫韫想了想,终于道:“不知令兄是如何去的?若是有仇,日后我或许可帮忙一二。” “你帮不了。” 沈无双声音平淡:“你在华京,也就是个富商吧。” 卫韫沉默不语,对方淡然:“我以前在华京混得不错,华京一流的达官贵人,我大多见过,你也不用糊弄我。” “如今华京局势大变,您的仇人,或许已经落难了呢?” 卫韫试探着开口,沈无双行针的动作愣了愣,片刻后,他慢慢道:“那么,你可曾知道,长公主如何了?” 卫韫心中大震,沈无双的家仇,和长公主有关?! 然而一想,当年沈无双必然是和赵月的事情有牵扯的,他兄长的死,或许也和这有关。如果说赵月后来是藏在长公主身边,他问的或许不是长公主,而是赵月! 于是他慢慢道:“长公主如今不知道。” “哦?” 沈无双克制住自己的语气:“长公主长袖善舞,无论谁做帝王,她都该屹立不倒才是,怎么就不知道了呢?” “如今大楚改朝换代,淳德帝被诛,如今已是赵氏天下。” 沈无双的手微微一顿,他抬起头来,冷着声道:“你说什么?” “秦王世子赵月举兵攻下华京,匡扶赵氏正统,如今已在华京登基称帝。他登基之后,长公主不只是所踪。” 卫韫回头观察着沈无双,平静道:“先生不知道吗?” 沈无双捏着银针,微微颤抖,片刻后,他看向卫韫,冷笑道:“公子不是问我仇人是谁吗?” “我告诉你——” 沈无双将针慢慢扎入卫韫背后,冰冷道:“我的哥哥,就死于这位新帝赵月之手。你要帮我,你看,如今能吗?” “当年他落难时都没死,如今我还能报仇?!” “怎么不能?” 卫韫平静出声,沈无双愣住,他未曾想,话都说到这个地步,这少年居然都没带半分惧色。 卫韫看着他,淡道:“刚好,”他唇边勾起冷笑:“我的父兄,也是死于这位手中。” 沈无双呆呆看着他,卫韫扭过头去,平 静出声:“镇国候卫韫,见过沈大人。” 卫韫! 沈无双猛地睁大眼睛,针握在手中,竟都忘了继续行针。 第74章 第74章 好在沈无双很快镇定下来,他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 白帝谷之事早已传遍了北狄,作为北狄人的骄傲和谈资。沙城多为外来者,气氛不够浓厚,却也随处能听到北狄人骄傲说起此事。 得知此事当晚,沈无双也曾醉酒一夜,被迫来到异国他乡,闻得自己家国沦落至此,哪怕已经没了干系,却也扛不住那份哀怒。 怒其不争,哀其不幸。 那铮铮傲骨卫家,大楚的脊梁,就这么断了。 他本以为卫家就这样完了,毕竟只留下了一个十四岁的稚儿卫韫,十四岁的年纪,却握着卫家这个庞然大物留下来的所有东西,没有任何人能放心他,也不愿放过他。 他以为,卫韫早该废了。 然而此时此刻,卫韫却好好在这里…… 不。 沈无双骤然意识到,这副模样,哪里算是好好在这里? 他立刻道:“你是被人追杀过来的?” “不算吧。” 卫韫有些累:“具体事太多了,我在这里与朝局无关。”说着,卫韫沉默了片刻道:“你还打算回大楚吗?” 沈无双不说话。 回,怎么不想回? 他还有杀兄之仇未报,自然是要回去的。 过了许久后,他终于出声:“我若回去,你带我回去吗?” “你若要回去,”卫韫闭着眼睛:“卫某保你无忧。” “好。” 沈无双开口,果断道:“我随你回去,是生是死我认了,赵月的狗命,我是一定要取的。” 卫韫低低应了一声,却是道:“你哥怎么死的?” “狡兔死走狗烹,”沈无双冷笑出声来,随后道:“你说错了一件事,沈大人不是我。当年的沈医正,是我哥。” 卫韫并不意外,他猜测沈无双是沈医正,也不过是从过去的蛛丝马迹里猜出来。 沈无双一根一根抽出针来,淡道:“当年我哥曾受长公主恩惠,与长公主成君子之交,于是到了皇宫里当太医,颇受淳德帝恩宠。后来秦王事变,顾楚生与长公主合谋,让赵月进宫,服下假死的药后,在宫中自杀,而后由我哥验尸,再让长公主给赵月求一个全尸。” 卫韫点点头,沈无双 所说,和他猜测也差不多。 沈无双坐到卫韫身后平台上,继续道:“我哥给了赵月假死的药,又验了他的假尸体,看着长公主的人挖了赵月的坟抬回长公主府,又亲自给赵月做了梅含雪的,我哥知道太多了。” “长公主派的人?” 卫韫皱起眉头,沈无双嗤笑出声:“我哥与长公主君子之交,好友之谊,长公主怎么会做这种事?” 说着,沈无双声音低沉:“是赵月。” 沈无双看向外面,平静道:“本来长公主的意思,是让我哥回家服孝,不回华京就好。结果回家路上,赵月派人沿路追杀,我赶到的时候,我哥护着嫂嫂和娇娇逃出来,人在路上挨不过去,就没了。临死前他将嫂子和娇娇托付给我,我在朋友帮助下,逃出大楚,来到沙城开了个医馆。” 卫韫听着,在听见沈无双说他护着嫂子逃到沙城时,他心里动了动,想问什么,终究是没说出口。 两人断断续续说着话,楚瑜便走到了房前,站在门口道:“沈先生,我夫君可好了?” 如今既然知道沈无双与赵月有牵扯,楚瑜就更加谨慎。听到楚瑜的话,卫韫心里颤了颤,一瞬之间,甜蜜和愧疚同时涌上,他一时之间竟也不知道怎么面对楚瑜这一声“夫君”,坐在药浴里,低着头,没有说话。 沈无双应了声,招了招手道:“进来吧,帮我把人扶起来。” 卫韫怕楚瑜难堪,还在水里就先围上了身子。沈无双用戏谑眼神瞧了卫韫一眼,卫韫面色不动,由楚瑜和沈无双一起扶着他起身来,放在了床上。 楚瑜取了帕子来,给卫韫擦干了身子,然后又取了换洗的衣物交给卫韫,替卫韫穿上。等做好这一切之后,沈无双来到卫韫身前,撩起卫韫的裤子,指着穴位给楚瑜,一面示范按摩一面给楚瑜道:“你就这么按。” 楚瑜静静看着,沈无双一路从脚踝按到卫韫大腿根部,卫韫皱了皱眉头,抬眼看了楚瑜一眼,楚瑜神色平静,全然不以为意的模样。卫韫就看沈无双按了一会儿,楚瑜就接上来,沈无双指点了一会儿后,楚瑜就学得差不多。沈无双在一旁看了一会儿后,点头道:“行,以后每天早上,你让他吃过东西,歇半个时辰,就来这个房里泡浴,药包我晚上给你开好,泡了之后,你就给他这么按半个时辰。” “要泡到什么时候?”楚瑜一面按着,一面忧心开口。沈无双也没诓她,平静道:“泡到他有感觉。你们耽 搁太久,他这腿要救回来不容易。” 楚瑜紧皱眉头,然而想到当年那位盛名在外的沈医正的医术,她忍耐下来。 沈无双看了一会儿,见没事儿之后,说了句“行了,那我先去看其他病人”之后,便转身离开。 等沈无双走了,楚瑜抬眼看向卫韫,小心翼翼道:“疼吗?” 卫韫摇了摇头,楚瑜皱起眉头:“没感觉吗?” 卫韫笑起来:“你别担心了,沈无双医术你放心,我不会有事。” “你放心,”他平静看着她:“我就算腿废了,也护得住你。” “我哪里担心这个?” 楚瑜摇了摇头,低头看向卫韫的腿,低声道:“我是担心你,你年纪还这么小,腿真的不行了,未来怎么过?” “我腿不行了,不也是镇国候吗?” 卫韫平静出声:“不争不抢,我带你去汜水,咱们不是在那里买了很多地吗?到时候我们就带着二嫂和母亲过去,在那里当个乡绅就好。” “瞎说。”楚瑜瞪了他一眼:“到时候好姑娘都不嫁你。” “那我不娶了,”卫韫瞧着她,笑意盈盈:“嫂嫂陪着我吧。” 他脱口而出:“我养你,养一辈子。” 楚瑜按摩的动作僵住,卫韫察觉她尴尬,不着痕迹道:“还有二嫂和母亲,加上家里五小只,我们在汜水,当个地方一霸,问题不大。” 楚瑜笑出声来,抬眼瞧他:“就这么点出息?我才不信。” 楚瑜说着,叹了口气:“其他不说,姚勇还没死呢,你要真放的下,那也就好了。” 卫韫没说话,他沉默着,看着楚瑜的指头在自己腿上舞蹈。 他没有任何感觉,他感受不到她的温度,她的皮肤,他只能猜想,她的指尖同他的应是不同。 她应该有一点点茧子,但是也带着女子独有的细腻,温度应该偏低,因她似乎总是体寒怕冷。她的指尖划过,应该会有战栗感,从腿上一路往上,窜到脑海里去。 他的目光落在她指尖上,努力控制住自己,才收住思绪,慢慢开口:“是呢,姚勇没死,赵月也没有。” “关赵月什么事?” 楚瑜漫不经心开口,卫韫轻轻笑开:“有一件事,我想了很久才想明白,所以现在才同嫂嫂说。” 楚瑜低低应了一声 ,示意在听,卫韫平静道:“当初苏灿同我说,是赵月给他们献策,让他们在白帝谷设计埋伏。” 楚瑜微微一愣,她慢慢抬起头来。 卫韫看着她,冷静开口:“我想了很久,赵月这么做到底是想做什么。直到遇到你,你同我说他当上皇帝,我左思右想,大概明白了他的意图。” “他知道姚勇安排了人在北狄军营里,于是他和北狄险计,让北狄利用这个人给姚勇传消息,但是北狄故意传错了人数。他知道姚勇的性格懦弱惜兵,必然会退兵,于是我父兄死了。” “卫家倒了,皇帝左膀右臂就少了一臂,可是这还不算,当时卫家是和姚勇一起出征,卫家全死了,姚勇却安然无恙,别人会怎么想?” “所以我与姚勇的仇,从卫家死的时候,就定下了。我现在甚至在想,长公主愿意出面救我,是不是也是赵月暗中推动。赵月推动了长公主救下我,给了我时间收复卫家,然后我就开始和姚勇作对,我把姚勇逼反,结果是什么?” “姚勇背叛淳德帝,他得找另外一个名正言顺的人辅佐,于是赵月这时候出现,给了姚勇理由。而我背叛了淳德帝,将他陷于险境,给了赵月机会,让他带着姚勇攻城杀了淳德帝。” “你看,这每一件事,所有人都是两败俱伤,只有赵月,渔翁得利,你说,到底是姚勇坏,还是他坏?” 卫韫冷笑起来:“他一步一步推动,甚至于我在想,你说沈佑,到底是姚勇的人,还是他的人?” 楚瑜微微一愣,卫韫垂下眼眸:“姚勇哪里是会到处救人的人?姚勇又哪里有培养奸细去北狄的心思?就算姚勇培养了,可是一个奸细,怎么这么容易被人发觉?而且他被人发现了,又怎么就恰好就在一个适合的时候,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告诉我当年的真相,推着我去和太子姚勇对上?” “可沈佑……不像……” 楚瑜有些不确定了,卫韫平静道:“我没说沈佑是坏人。” “你知道最好的棋子是什么吗?”卫韫抬眼看向窗外,眼中带了悲悯:“是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棋子。沈佑说的一切大概都是真的,可他瞒了一件事。” “当年救他的人不是姚勇,是赵月。所以他来告诉我真相之后,他完全没有想到要回姚勇身边,反而是安安稳稳留在卫家赎罪。如果他心怀恶意,早就被我们察觉。” “可惜,他是个好人。”卫韫叹了口气,想起王 岚和沈佑,声音里带了惋惜:“只是这样的人,总活不好。” 第75章 第75章 楚瑜呆呆听着,有些恍惚。 如果说,沈佑是赵月培养了送到北狄的,是赵月向北狄献计,借着白帝谷的案子,让姚家和卫家互斗,从而削弱淳德帝,最后让他登基,那么就是说,赵月从秦王死,或者更早,就在谋划着此事。 那上辈子,为什么赵月没出现? 楚瑜拼命思索,找着自己漏掉的关键点。 她没和赵月接触过,赵月住在长公主府,这辈子改变的是什么? 顾楚生去了长公主府,他和赵月有接触,他甚至还在后面知道了赵月要取华京,因此避祸来了凤陵城。 是顾楚生。 楚瑜反应过来。 上辈子没有听过赵月的消息,只听说长公主有个很宠爱的男宠,在卫家出事后不久就死了。如果按照如今推断,当年死的就是赵月。 没有顾楚生的帮忙,当年的赵月被长公主提前发现,因此被长公主提前杀了。而这辈子顾楚生到了长公主府,自然会帮赵月。 于是赵月活下来,趁乱取华京登基。 于是山河破碎,风雨飘摇。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怎么有用毁一个国家,杀七万热血将士,去争那个皇位的人?! 哪怕是淳德帝,或许都没有这样狠毒的心肠。 楚瑜慢慢明白过来,不由得冷汗涔涔。想起赵月穿着水蓝色长衫,笑意盈盈的模样,她忍不住觉得胆寒。 卫韫看着她发愣,有些担忧道:“嫂嫂?” “哦,没事。”楚瑜回过神来,低头匆忙道:“没事儿,我发个呆。” 楚瑜低下头,继续给他按着腿,卫韫静静看着,这个人这么陪着,他说起那些勾心斗角的事,居然就觉一片平静。 他终于发现,他似乎一点一点,从父兄的死里,开始走出来了。 他本以为自己会记一辈子,恨一辈子。永远像活在九月初七那一天,他在山谷里一具一具翻开尸体,找到自己的家人。 然而当他平静说着这些阴谋诡计,他没再想起那一日自己跪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的痛苦,他想,自己,大概是有机会走出来的。 他静静瞧着楚瑜,过了许久,沈无双进来,敲了敲门道:“时间到了,吃饭了。” 楚瑜 听了话,细致给卫韫拉下裤子,抱着他坐上轮椅,然后推着他到了饭厅。 到了饭厅里,沈娇娇和先前遇到那个女人正在布菜,沈无双跳进去,高兴道:“嫂嫂,我来帮你。” “坐着吧。”女子笑着瞪了他一眼,将筷子放到筷著上,埋怨道:“要帮忙不早来,饭菜都做好了才来献殷勤,假好心。” “嫂嫂别这么说,”沈无双坐下来,拿起筷子,招呼着楚瑜和卫韫过来,抬眼看着女子道:“我这不是在看病人,赚钱养家吗?” “我刚才看你偷懒了。” 沈娇娇开口,沈无双立刻瞪向她:“小孩子少说话!” 沈娇娇翻了个白眼,沈无双讨好看着女子道:“我这不是太累了吗?” 女子笑着摇头,满是无奈:“你呀。” 三个人说说笑笑,楚瑜扶着卫韫坐下,那女子朝着楚瑜和卫韫点头行礼道:“妾身白裳,见过二位。” “在下卫韫。” “妾身楚瑜。” 楚瑜和卫韫同时开口,算是和白裳打了招呼。沈无双见他们客套,指了桌子道:“行了别客气了,吃吧。” 楚瑜和卫韫也没拘谨,卫韫无法跪坐,只能依靠着椅子,双腿摊开,离餐桌自然远了些。楚瑜便给卫韫夹了菜,卫韫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坦坦荡荡吃着,偶尔抬头,看见楚瑜瞧他,两个人就相视笑一笑,楚瑜便道:“要吃什么?” 沈无双瞧着,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觉得有点难受,他将头探过去,看着白裳道:“嫂嫂,我也要夹菜。” 卫韫和楚瑜同时僵了僵,白裳顿时冷下脸来,怒道:“没规矩!” 沈无双耸耸肩,又收回头去。 卫韫和楚瑜瞧着,最初那种怪异感,觉得更盛了些。 将饭吃完后,沈无双给两人安排了房间,两人都没同沈无双说明身份,沈无双便只给了一间房。 到了房间里,楚瑜进里屋开始铺床,卫韫坐在轮椅上,看见珠帘里人影绰绰,那人弯着腰铺床,他觉得心里有什么涌上来。 他一直想,这是一场特殊的旅程。 这里他忘了自己叫卫韫,也不记得这个人叫楚瑜。他只是遇到一个喜欢的姑娘,遵从自己的心意,陪伴她走完这段路。 可是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始终过不了这个结。 他捏着轮椅扶 手,沙哑开口:“嫂嫂,我去再要一间房吧。” “没事儿,”楚瑜在里面笑着道:“我给你铺好床,你睡里面,我睡外间小榻,你腿脚不方便,晚上有什么事儿,你就叫我。” “可是……” “别矫情了。” 楚瑜直起身来,将卫韫打横抱起来,放在床上,笑着道:“非常时刻,我照顾你,应该的。” 卫韫没说话,他呆呆看着她。 她垂在他上方,头发落下来,笼在他脸颊两侧。 她遮住了光,让整个世界里都是这个人的影子,楚瑜看见他的眼神,不由得也愣了。 方才那些话本来就是装着胆子说的,如今被这个人这么看着,她居然凭空生出几分不好意思来。她故作镇定直起身来,笑着道:“行了你睡吧,我出去睡了。” 说着就走了出去,步履之间,居然有几分凌乱。 卫韫躺在床上,缓了片刻后,终于道:“嫂嫂。” “嗯?” 楚瑜隔着帘子,在外间应了声。卫韫咽了咽口水,艰难道:“还是你睡床吧,我睡榻上就好。” 楚瑜轻笑起来:“你个子比我高,睡这里会挤。再说了,哪里有让病人睡卧榻的道理?” 卫韫知道楚瑜做下决定轻易不肯更改,他躺在床上,也没再出声。 他听着外面的呼吸声。 很奇怪,在荒郊野外的时候,她其实离他更近,然而他却什么都没想。 可是这么好好躺在床上,盖着被子,看着夜里床上吊着的坠子轻轻摇晃,他脑子里居然全是楚瑜背对着他铺床的模样。 有那么一瞬间,似乎是灯火太暗,他居然觉得,那一刻的楚瑜,似乎穿着红色的嫁衣。 她穿着嫁衣,在给他铺床。 卫韫捏紧了拳头,过了一会儿,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 疼痛让他清醒了一些,他蜷缩起身子,将所有欲望忍耐下去。 他觉得自己恶心,特别恶心。 一夜熬到天亮,楚瑜醒来的时候,卷了帘子去看卫韫,发现他脸上红肿了一片。 她愣了愣,随后焦急道:“你这是怎么了?!” 卫韫垂着头,坐在床边,没有说话。 楚瑜上前来,抬手去摸卫韫的脸,卫韫扭过头去,平静道:“有蚊子,自 己打的。” “有蚊子,你把你的脸打肿了?!” 楚瑜不可思议,卫韫没有说话,楚瑜看他别扭的样子,忍不住笑出来。 是了,打蚊子把自己的脸打肿,这也是件丢脸的事了。 楚瑜不触他霉头,端水来给他洗漱后,带着他去泡药浴。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后,楚瑜坦率了许多。等给卫韫按摩的时候,她一面按一面道:“再等两天我就去打探卫秋卫夏和战场的消息,这几天咱们什么都不想,好好休息。” “嗯。” “你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儿?” 卫韫没说话。 楚瑜抬眼看他:“我打从认识你,就没见你休息过,就这么几天时间,没有想做的事儿?” “想,出去逛逛。” 卫韫声音闷闷的,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楚瑜点头道:“行,我问问沈无双,他说可以,我就带你出去。” 卫韫应了声,楚瑜站起身来,揉了他的头一把,卫韫皱起眉头,认真道:“你别揉我头发。” 楚瑜挑眉,有些奇怪,卫韫憋了半天:“你这样,显得我很小。” 楚瑜愣了片刻,随后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连连点头。 “嗯嗯,你不小了,你不小。” 这么一说,卫韫更觉得憋屈了。可他觉得,自己再多说,只会显得自己更幼稚,于是他只是沉默,再不说话。 楚瑜端着水盆走出去,找了沈无双道:“沈大夫,你看小七的身子什么时候好些,我能带他出去玩吗?” “行啊。” 沈无双找着药:“刚好过两天沙城的灯火节,我和嫂嫂要去,到时候带你们去。不过说好了,”沈无双回头,看着楚瑜道:“人你扛。” 楚瑜应声道:“行,这你放心。” “还有个事儿,”沈无双叫住楚瑜,楚瑜回头,沈无双犹豫了片刻后,慢慢道:“如果七天后卫韫的腿还不好,我可能要用点猛药。” 楚瑜心里咯噔一下,沈无双纠结了片刻,还是道:“有点疼。” 楚瑜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吐出一口浊气。 “没事儿。”她说:“我在呢。” 沈无双“嘶”了一声,捂住自己一边脸,不满道:“你们够了,我牙酸死了 。” 楚瑜摆了摆手,没有多说,转身去找了卫韫,告诉了他出游的消息后,给他梳着头发道:“你有没有什么想准备的?” 卫韫摇了摇头:“没什么想准备的。” 然而想了想,他又道:“嫂嫂穿漂亮些。” 楚瑜给他用玉簪挽发,不满道:“怎么,嫌我丑啊?” 卫韫赶忙开口:“哪有,我嫂嫂倾国倾城绝世无双,打扮好看一点只是锦上添花而已。” 楚瑜知道卫韫本来性子就贫,只是压抑太久了些。 她笑着拍了拍卫韫的脸,站起身道:“行,到时候美死你。” 卫韫没说话,他垂着眼眸,抚摸着自己袖子上的纹路。 想到这是他们第一次出游,他也不知道怎么,心跳就快了几分。 第76章 第76章 有沈无双的药浴,卫韫身上的伤口好得快很多,只是腿上一直没有触觉。楚瑜早上给他按摩了腿,下午就出去打探消息。 沙城北狄反战部落所控制的地区,也是北狄商贸大城,是北狄军需重要的提供场所,于是哪怕外界战火硝烟,沙城却依旧没有受到半点影响,天南海北的人四处涌来,街上各国人从容而过。 楚瑜最初还有些紧张,然而过两日后便察觉,沙城本就有许多大楚人居住,比如沈无双和白裳就是避难而来,她遮掩与否,并无太大意义。于是她放松下来,午后就去逛逛赌场,茶楼喝喝茶,听各地来的消息。 赵月是个有能力的人,他和顾楚生在后方迅速整合了大楚国力,扣下姚勇,然后由楚临阳、宋世澜、秦时月分管了军力,一路收复了大楚大部分地区。 而北狄却闹起了内讧,苏查占了北都自立为王,苏灿到了查图部落,与苏查对峙。如此情况下,苏查一面要提防苏灿,一面防守正面战场,哪怕北狄骁勇善战,也显现出疲态来。 楚瑜听着消息,猜测或许过不了多久,苏查就会求和退兵。她回到屋中,高兴同卫韫分享了这个消息,卫韫听着却是没说话,楚瑜有些奇怪:“小七你怎的不开心?” 卫韫端着茶,慢慢抬眼,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是没说出口。 他为什么不开心? 赵月得势,赵月如今将国家治理的井井有条,他怎么能开心? 如果赵月坏一点,赵月恶心一点,像淳德帝那样,那他就揭竿而起,举兵反了,干干净净了个痛快。 却恰恰就是如今的情况,他做了坏事,可如今他却是每一件事,都恰到好处,反了他,又是一场生灵涂炭。 卫韫终究不是赵月,做不出用万人性命,换一份私仇。 可家仇终究在心底埋着,卫韫低着头,没有出声,他怕这些想法说出来,楚瑜会为此不耻。 他抿了口茶,淡道:“今天灯火节?” 楚瑜愣了愣,高兴起来道:“晚上就是了,不过沈先生说了,”楚瑜有些忐忑:“你不能逛太久,我就带你在附近转一转,他准备了晚膳,回到医庐来看灯火……” 说着,楚瑜似乎是怕他失望:“不过你别担心,等你再好些,我再带你逛。” 卫韫轻笑:“我又不是小孩子。” 楚瑜弯了唇角,没有多说。 她起身出去,给卫韫端零食去了。 等到夜里,卫韫还在房间里看书,就看沈无双挤进来,拍了他的轮椅道:“兄弟,帮个忙?” 卫韫挑了眉,看见沈无双在他面前转了一圈:“你看这件衣服好看吗?” 沈无双穿了一身白,看上去带了几分仙气,卫韫点了点头:“尚可。” 沈无双皱了皱眉,到屏风后面去,悉悉率率一阵,又出来:“这套呢?” 卫韫继续点头:“不错。” 沈无双又回屏风去。 这么一连换了五套衣服,卫韫终于有些撑不住了,皱眉道:“你到底在做什么?” “兄弟你看这件怎么样?” 沈无双兴致勃勃,卫韫压着性子点头:“好看。” “行。” 沈无双穿着粉色绣花的长衫,用玉色布带挽起半截头发,配上了绘着桃花的扇子,看上去十分骚气。他甩了甩头发,咧嘴一笑:“我也觉得我穿这件衣服特招人。” 卫韫面无表情,沈无双看了他一眼道:“啧啧,今晚出去玩,你换一下你那死人白吧,我看着都审美疲劳了。” 卫韫面色不动,淡道:“滚。” 沈无双耸耸肩,转身走出去,刚到门口,又听里面人道:“等等。” 沈无双扭头瞧他,看见卫韫转头盯着窗外,耳根有些发红:“我柜子里有件水蓝色的长衫,你拿出来给我。” 沈无双露出一副“我早知道”的神情来,回神去给卫韫穿衣服。 给卫韫穿好衣服后,按着卫韫的指点,替他束上了发冠。 卫韫长得快,面容正是少年青年交错之时,束上发冠后,便显得成熟许多。外面传来沈娇娇的敲门声,激动道:“小叔,走了。” “行了我知道了。”沈无双将发簪插入发冠之后,让卫韫抬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拍了拍他的肩道:“行吧兄弟?” “嗯。”卫韫应声,想想又觉得该多夸赞一下:“尚可。” 沈无双“啧”了一声,推着卫韫出去。两人在长廊上等候了片刻,就听见白裳和楚瑜说说笑笑而来,沈无双和卫韫同时看过去,看见两个姑娘在灯火下,笑容似是带着春光。 卫韫很少见楚瑜这样轻松笑着,离开那似乎是能吃人的华京,这个人似 乎就像新生了一样,朝气蓬勃,似乎是清晨从水中探出芙蕖,轻轻弹动,就能散落下晨露入水,花瓣微颤。 他目不转睛看着楚瑜来到身前,听楚瑜笑着道:“怎么样,我没骗你吧?好看吧?” 卫韫垂下眼眸,低头含笑:“好看。” “行了,”楚瑜推着卫韫的轮椅,笑着道:“走吧。” 沈无双抱起沈娇娇,同众人道:“走走走,我带你们逛逛。” 说着,一行人就走出门去,打开门是一段昏暗的小路,医庐地处偏僻,小路黑得看不见五指。楚瑜和卫韫没说话,就听沈无双高兴道:“嫂嫂你看不见吧,我拉你!” 卫韫、楚瑜:“……” 楚瑜想了想,默默将轮椅推慢了些,就离沈无双和白裳远了去。卫韫也无端觉得有那么些尴尬。 两个人看破不说破,就静静跟在白裳和沈无双身后,看他们打打闹闹。 沙城的灯火节和大楚不同,大楚四处是灯笼,沙城却是将灯笼一排一排挂在上方,将城市照得亮如白昼。周边全是叫卖的声音,来自各国的古怪物件都展览在小摊上。沈无双一路给白裳买着东西,楚瑜就推着卫韫往前,卫韫憋了半天,终于道:“嫂嫂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楚瑜愣了愣,她抬眼看过去,如果是她真的十六岁,大概会对这些事物很感兴趣,可是她不是十六岁了,人年纪越大,就越难感受到喜欢与不喜欢。一切会越来越平淡,生活也如死水一般,越来越安静。 她看着街上人打打闹闹,小姑娘带着鲜花做成的花环顶在头上,笑着跑过去。楚瑜目光落到那花环上,笑了笑,又收回目光。 她摇了摇头,同他道:“你看看你有没有什么喜欢的就好。” 卫韫没说话,他抬眼看着楚瑜,灯火下楚瑜的眼睛落着碎碎的光,有一瞬间,他觉得这个人离他特别远,远得他们中间仿佛是隔了十几年的光景。 他忍不住抬手,握住了楚瑜的袖子。楚瑜有些奇怪瞧他,笑着道:“怎么了?” 卫韫低着头,楚瑜看自己小半截袖子在他手里,抿了唇:“想要什么了,撒娇啊?” 卫韫还是没说话,他就这么捏着她的袖子,感受着他的温度,感觉她一点一点回到自己身边来,他终于舒心开来。 便就是这个时候,沈无双叫出声来:“卫夫人,帮我带娇娇去买个泥人呗。” 楚 瑜听了这声呼唤,就知道沈无双是烦了娇娇,要把娇娇支开,她准备推着卫韫过去,就听卫韫道:“我想看看那个镜子,你放我在这儿,等会儿来找我就好。” 楚瑜看了看四周,沈无双就在不远处,捏泥人的地方也不远,于是她拍了拍卫韫道:“多加小心。” 说完,她便起身来,带着娇娇去了泥人滩,卫韫回过头来,看见镜子旁边卖花的老太太,他推着轮椅上前去,同那老太太道:“婆婆,我买花。” 说着,他从选了买了一根柳条,又选了好几种花搭配着。 楚瑜回来时,就看见卫韫正低着头在做花环。 灯火落在卫韫身上,少年湖蓝色广袖垂落在两侧,他似乎努力在学着像个大人,却仍旧在低头那瞬间,露出少年人独有那份青涩和温柔。 他耳根有些泛红,手不甚灵巧将花放入柳条上,那能握八十斤的双手,捻着花儿,格外小心谨慎。 楚瑜也不知道怎么,竟就不敢上去打扰,她站在不远处,看见着人来人往,直到卫韫做好花环,抬起头来,看见楚瑜。 他眼中有一瞬诧异,随后就弯眉笑起来。 那山河岁月都落在他眼里,他温和出声。 “阿瑜,你过来。” 第77章 第77章 楚瑜站在那里没动。 她静静瞧着他,就觉得周边声音似乎都慢慢变得安静,仿佛是站在水面上,波纹一圈一圈荡漾开去。 声音被这些水隔开,变得格外遥远模糊,只有那个人,在这仿佛被蕴了雾气的世界里,格外明晰。他举着自己做的花环,笑容里带了几分羞涩,楚瑜静静看着,觉得有什么在心里一下一下冲击着往上。仿佛是一颗种子,压在那心脏深处,努力的撞击着血肉,想要破土而出。 楚瑜站着不动,卫韫等了一会儿,有些奇怪,歪着头道:“嫂嫂?” 楚瑜听到卫韫呼唤,这才回过神来,赶忙拉着沈娇娇走上前来,到了卫韫身前,她低头道:“这是什么啊?” “你弯一下腰,”卫韫举起花环,笑着道:“我给你带上。” 楚瑜垂下眼眸,遮住眼中的情绪,低着头,让卫韫给她带上花环。花环很轻巧,落到头上,有水珠追下来,冰凉的水珠触碰在皮肤上,让楚瑜忍不住心里颤了颤。 旁边沈娇娇不开心了,“哼”了一声道:“你们都好讨厌,小叔就知道和我娘说话,他也只送你花,就没人疼我!” 楚瑜和卫韫都笑起来,楚瑜低头看她手里的泥人:“我不是送了你小泥人吗?” “又不是小哥哥送的。”沈娇娇低头,有些不高兴道:“我也想要小哥哥送我花环。” 说着,沈娇娇看向卫韫,满是期待道:“小哥哥也送我一个好不好?” 卫韫朝着沈无双扬了扬下巴,却是道:“去找你小叔。” 沈娇娇眼神黯淡下来,捏着小泥人道:“不给就不给,我去找小叔。” 说完她就甩开楚瑜的手,朝着沈无双小跑了过去。她跑得快,穿过人群就到了沈无双和白裳边上。楚瑜见沈娇娇安全跑过去,转头看向卫韫,有些无奈道:“你给她做一个怎么样?” 卫韫淡淡瞧了楚瑜一眼,那眼神很淡,没有包含任何情绪,但只是这么一眼,却就让楚瑜想起了上辈子的卫韫。 那个身居高位、说一不二的镇北王。 楚瑜不有得呆了呆,随后就看卫韫自己推着轮椅,转身道:“我又不是卖花的,你以为谁都值得我动手?” 听到这话,楚瑜不由得笑出来,她忙追上去,安抚道:“行了行了,知道您是镇国公,小侯爷, 身份尊贵,行了吧?” 卫韫不说话,楚瑜推着他,有人挤过来,差点挤到楚瑜身上,卫韫一把按住那人,淡声提醒:“站稳。” 那人朝着卫韫道谢,楚瑜低头看他哪怕坐在轮椅上也要为她开路护着她,她目光里带了温度,看着面前背对着她不肯回头的少年道:“我知道,你不是对谁都这样好。” 卫韫终于出声,硬邦邦道:“你知道就好。” 楚瑜勾着嘴角,不再出声。 两人一路逛着街,楚瑜没买东西,卫韫却是买了一大堆,期初楚瑜没注意,后来才发现,卫韫买的东西,都是女孩子用的。凡是白裳逛过的摊子,精致灵巧的,他都要买些。东西不贵,但却杂七杂八买了许多。 他自己抱在腿上,等回家路上,楚瑜不由得有些奇怪:“你买这么多东西做什么?” 卫韫抱着那些小东西,僵着声道:“送你啊。” 楚瑜有些诧异:“我要这些做什么?” “白裳沈娇娇都买了,”卫韫理直气壮:“你也要有!” 楚瑜抬头看向前方的白裳和沈无双,白裳牵着沈娇娇,沈无双提着东西,欢喜跟在她们母子身后,死缠烂打了一晚上,白裳对沈无双的态度明显软化了许多。此时已经走到了暗处,来时小路还有灯,回来时灯却都灭了。白裳步子顿了顿,似乎是不适应黑暗中的光线,沈无双的手就伸了过去,他在暗处拉住了白裳,语气里没有了平日的吊儿郎当,甚至带了一丝胆怯,小声道:“嫂嫂,别摔着。” 沈娇娇在黑夜里看不见,楚瑜和卫韫却在后面看得一清二楚,卫韫斜过眼,看见楚瑜落在轮椅上的手。 她的手一点一点随着光线暗下去,从月色下步入黑暗中。 卫韫垂下眼眸,不自觉就抚上广袖内侧的纹路。 他瞧着前方的沈无双,有什么在内心波动着,楚瑜刻意和前面两个人拉开了距离,卫韫小声道:“嫂嫂。” “嗯?” 卫韫喉头滚动,终于道:“别摔着。” 楚瑜笑了,温和道:“你放心。” 两人沉默着没说话,好久后,他终于道:“嫂嫂。” “嗯?” “你说沈无双……” 他想问,却最后还是没问出口。他没说完,楚瑜也就没有理会,她大约知道他要问什么,可这不是她能知道的回答,于 是她没有言语。 推着卫韫从黑暗中走出来,一行人就到了医庐。沈娇娇觉得困了,沈无双和白裳送她去睡,卫韫便等在庭院里,楚瑜去拿酒和小菜。四个人打算吃喝着等深夜最后的放天灯,灯火节最盛大、也是最重要的环节,就是放天灯。 卫韫一个人在长廊等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枯燥,便推着轮椅打算去找楚瑜,然而推出还没两步,就听到了男人喘息着的声音,混杂着女子含糊不清的低呜。 卫韫猛地僵住了身子,一时觉得进退两难,他这轮椅一动,必然要惊动两个人,可是不动,他又觉得有些尴尬。他思索了片刻,还是决定停在那里不动,听见转角处的两个人都喘息了片刻后,然后一声清脆的“啪”响过去。 “沈无双,”白裳带着颤抖的声音响起来:“我是你嫂嫂!” 卫韫整颗心抽起来,他不知道怎么的,就觉得这一耳光,不是打在沈无双脸上,而是他的脸上,火辣辣的疼。 然而片刻后,沈无双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知道。” 没有了平时那份玩笑,他的声音郑重又平静:“如果我哥还在,我一定离你离得远远的。可是阿裳……” 沈无双声音哽咽:“我们……总不能跟着我哥一起葬了啊。人活着得往前走,你如果能接受别人,为什么不能是我?” 白裳不说话,她的沉默让卫韫也觉得,自己似乎在等一个审判。 好久后,白裳终于开口:“无双,你可以喜欢我,是你的事情。可是我过不去我这个坎儿,是我的事情。我不会接受你,我也不会接受别人。话你放在心里,对谁都好。” “你别逼我……” 白裳哽咽:“我知道你这个人,从来是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是你别逼我,行不行?” 沈无双没说话,好久后,他沙哑出声:“好。” 片刻后,白裳匆匆离开,等长廊再没了声音,卫韫抬头,就看见沈无双转角走过来。 他神色平静,面上没有笑意,瞧见卫韫,也没觉得意外,只是点了点头,权当做打过招呼。 卫韫垂着头,沈无双和他错身而过的时候,他突然道:“你没想过你哥吗?” 沈无双顿住步子,他扭过头来,挑起眉头:“怎么,你也要训我?训我罔顾人伦,骂我不知羞耻狼心狗肺?” 卫韫不说话,沈无双的每一 个字,他都觉得是打在他脸上。 他看着沈无双暴怒出声:“可你让我怎么办?” “今日我哥哥若是活着,他们两个人在一起,我插足当然不对。可我哥死了,他死了,我喜欢一个人,我妨碍了谁?我又伤害了谁?我喜欢一个人,我错了?” 沈无双提高了声音:“要得了你们假情假意,轮得了你们管教?!” “你哥的死,”卫韫嘲讽出声,这话他说给沈无双听,但也说给自己听:“你倒是捡了便宜。” “那让我死啊!” 沈无双暴怒出声,他捏着拳头,红着眼:“我宁愿死的是我!可人死了你要怎么办,人死了,所以我一辈子不能高兴不能笑不能欢喜不能喜欢人,你能你试试啊!” “这世上哪个伪君子不想着存天理灭人欲,可是灭得了吗?!人就是人,你他妈充当什么圣人啊!我喜欢她我碍着谁,我喜欢她,我没逼她,我就是喜欢她,我觉得遇见她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也不行吗?!就算我有罪请罪,也该是黄泉路上我去给我哥请,你们一个二个,又算老几?!” 说完,他猛地转身,大步朝着前堂走了出去。 卫韫停在长廊上,目光变化不定。 沈无双每一句话都在他耳边回荡。 他喜欢她,有错吗? 他不说出来,他不言语,他静静等候陪伴,难道一份喜欢,都容不下吗。 他不是圣人,他灭不了人欲,喜欢一个人他控制不了,爱一个人他抑制不住。他只能画地为牢,将自己圈在这个小世界里,默默喜欢。 他喜欢这个人。 特别喜欢,又怎么样? 卫韫的手微微颤抖,脑海里无数思绪翻涌,他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不挣扎,也不想挣扎,他一直负重前行,一直耻于这份感情,然而这一刻,他却骤然想明白。 遇见她是这辈子最美好的事,他不羞耻。 或许有错,可是日后黄泉路上,他去找卫珺道歉,这辈子,他只能如此。 只是他没有沈无双的莽撞,他那些激动澎湃的心情,全部都藏在心底,他拼了命去抚平,让他安静下去。 他在长廊上歇了一会儿,沈无双又折了回来,他回过头来,同他道:“我推你过去。” 卫韫没问他为什么回来,或许此刻沈无双同他一样 ,需要找个理由,找个地方,单独冷静一下。 两个人一起去找楚瑜和白裳,看见那两个姑娘视线出现在视野里,卫韫突然开口:“耐心一些。” “嗯?” 沈无双有些疑惑,卫韫慢慢道:“喜欢一个人没错,可你的喜欢若成为她的负担,这就是错。” 沈无双微微皱眉,没想过卫韫会同他说这些。 “你若喜欢一个人,你靠近她,陪伴她,守护她,”两人距离姑娘的脚步越来越近,卫韫微微勾起嘴角:“你可以试图去追逐她,但你得耐心一点,你得让她心甘情愿,一点一点察觉你的好。” “那要是她这辈子不能心甘情愿呢?” 沈无双皱眉,卫韫面色不动。 “不是喜欢吗?” “喜欢这件事,什么时候讲过回报?你若一心指望着她一定要回馈你这份喜欢,沈无双,”卫韫声音平静:“这份喜欢,未免太过自私,也太过令人恶心。” 沈无双没说话,两人来到厅前,卫韫抬头看向楚瑜,声音温和:“阿瑜。” “你们来啦?” 楚瑜笑着道:“我和沈夫人准备好了小酒,小七还带着伤,就不喝了。” “没事儿,”沈无双从兜里拿出一个小瓶来:“我给他带了药酒,不妨事。” 楚瑜看见那药酒,爽朗点头:“行。” 说着,四个人就到前堂走廊上坐下来,一面聊天一面喝。 楚瑜酒量不错,沈无双和白裳都有心事,于是一路几大坛下去,没一会儿,白裳就倒了,靠在楚瑜肩膀上睡过去。沈无双和楚瑜划着拳,喝着喝着,也倒在了一边。 卫韫坐在一边,慢慢喝着药酒,含笑瞧着他们。 沈无双的药酒不大好喝,带着药的苦味,可是劲儿却足,卫韫尝出来,不敢托大,只能浅酌。 而楚瑜喝高了,她将白裳放到一边,提着酒蹲在卫韫面前,认真道:“来,我和你喝。” 卫韫笑着摇了摇手:“这是几?” “三!” 卫韫于是摇头:“不行,不能喝了。” “我行的。” 楚瑜认真开口,卫韫笑着不说话,就看着楚瑜皱着眉头,认真思索着如何同他喝酒。 远处传来了人群欢呼声,卫韫和楚瑜目光都看过去,见远处有天灯 缓缓升起,楚瑜高兴道:“呀,好漂亮。” 说着,她转头看向卫韫,亮着眼道:“我带你上屋顶!” 不等卫韫出声,她揽着卫韫,跌跌撞撞出去,一个纵身,就落到了屋顶上。两人坐在瓦上,卫韫怕她不稳,便拉住了她,有些无奈道:“你别太冒失。” 楚瑜完全没注意到他扶着她的手,高兴道:“你看你看,特别漂亮。” 卫韫没说话,他垂下眼眸,还是伸出手去,用自己的手,包裹住了楚瑜的手。 楚瑜没察觉他的小动作,他仍旧怕她发现,小声道:“嫂嫂,别摔着。” 楚瑜没回他,只是看着远处道:“真好看啊,我这辈子,好多年,都没有这么高兴过了。” 卫韫听着她的声音,看向远处灯火缓慢升向天空。 那是大楚完全看不到的景象,合着远处的铃声,百姓诵经之声,整个夜晚,呈现出一种远离尘世的平静感。唯一在他身边的,只有楚瑜缓慢又沙哑的声音。 “我好像一直在跑,一直停不下来。他不喜欢我,阿锦讨厌我,所有人都不喜欢我。我一个人凄凄惨惨过了好久。后来来到卫家吧,又没放松过一刻,你看我嫁过来发生了多少事儿啊,咱们就没停下来过。” 楚瑜轻笑:“我现在坐在这儿,还像做梦一样。” 卫韫没说话,他静静看着远处,楚瑜回过头,便被眼前少年吸引。 他的目光里落着远处灯火,水蓝色广袖长衫让他带着几分书生气,他的神色从容又平静,给她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似乎时间空间都在这一刻停止,这世上一切与她无关。 她突然认不出来他是谁,又或者不想认出。 她就是这么静静看着他,觉得这个人美好得不像人间真实。 卫韫察觉到她的目光,转过头来。 他们挨得很近,呼吸缠绕,目光纠缠。 只是那么一眼,她似乎就落入了他的眼睛里。 远处祈祷声一波一波传过来,楚瑜仰头静静瞧着他。 卫韫心微微一颤,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根本没有对方的言语,他就低下头,慢慢将唇落在了对方的唇上。 他的动作很缓,很慢,他想,只要她有任何反抗,他就停下来。 可是没有。 任凭他心如擂鼓,她都巍然 不动。 少年人的吻带着月色的凉意,就是两唇轻轻相碰,虔诚又干净。 他闭上眼睛,睫毛微微颤抖。而楚瑜觉得自己深陷在一场梦境里,美好得让她忍不住弯起嘴角,直到最后,她轻轻一笑,低头埋进他肩颈。 卫韫呼吸还有些急促,他不敢动,楚瑜就在他怀里轻笑,他怕她掉下去,抬手抱住她,固定住她的身子。 没多久,她在他怀里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卫韫的心跳随着她的呼吸慢慢平复,他的袖子盖在她的背上,给了她温度。 他嗅着她发间的味道,好久后,轻叹出声。 “傻姑娘。” 第78章 第78章 口头上虽然说着傻姑娘,然而抱着这个人,却仍旧觉得心里有无数欢喜涌上来。他感觉这个人在怀里均匀呼吸,哪怕什么都不做,都觉得欣喜至极。 仿佛是被关了闸太久之后骤然泄开的江水,又似是被压在石下太久后突然生长的韧草,江水奔腾不休,韧草迎天而长,这是天道人伦,都克制压抑不住的情绪。 他静静抱了许久,终于觉得手上有些发酸,楚瑜似乎也觉得有些不舒服,轻轻哼吟了一声。卫韫想了想,让她躺在屋顶上,然后用外衣给她盖上,自己躺在她身侧,安静瞧着她。 看着她的时光过得特别快,没过多久,第一缕晨光就落在她脸上,楚瑜睫毛动了动,卫韫忙不动声色翻过身去。楚瑜被光催醒,她睁开眼,便看到了卫韫的背影。她动了动,发现自己身上还盖着卫韫的外衣,她隐约想起昨晚上似乎是她将卫韫带上来的,不由得抬手扶额,休息了片刻后,她站起身来,拍了拍卫韫的肩膀,卫韫背对着她,模模糊糊应了声,楚瑜温和了声道:“小七,我带你下去?” 卫韫撑着自己起来,眼睛都没张,楚瑜笑了一声,抬手环住卫韫的腰,便落到庭院里,扶着卫韫到了轮椅上后,推着卫韫回房,路过倒在一旁抱着白裳的沈无双,楚瑜踹了地上人一脚,提醒道:“起了。” 沈无双不满应了一声,却是换了个姿势,将白裳搂得更紧了一些。 楚瑜将卫韫放到床上,吩咐他道:“你先睡一会儿,我给你准备药浴。” 卫韫背对着她,仿佛是没睡醒一样,低低应了一声。 楚瑜也没多想,她起身去烧水拿药,阳光落到眼中,她有一瞬间恍惚,脑海里突然闪过几个片段,似乎是天灯缓缓而上,有人的唇落到她的唇上。 她不由得有些失笑,抬头拍了拍自己的脸。觉得人重活一遭,居然也像少女时期一样,会做这些奇奇怪怪的梦了。 年少时她也做过,那时候她思慕着顾楚生,她想要那个人,就想得赤裸裸,没有半分少女羞涩。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是说隔着楚锦,于是她从不表现,从不出口。 喜欢一个人没什么错,你安静放在心里,那就与所有人无干。 卫韫一连再泡了两天药浴,楚瑜终于在沙城里听说了卫夏和卫秋的消息,确切说也不是听到了卫夏和卫秋的消息,而是听说有一只大楚的精锐部队,在北狄四 处骚扰北狄臣民。 楚瑜听到这个消息就乐了,回去同卫韫说了一声,嗑着瓜子道:“卫夏卫秋厉害啊,我还以为他们窝在哪里没出来呢。” 卫韫没说话,他瞧着楚瑜给他看的地图,上面标绘了卫夏卫秋去过的地方。他们如今完全已经变成了北狄后方一只属于大楚的游击队,打到哪儿是哪儿,抢完粮食和马就去下一个地方,停留不会超过一夜,等北狄派兵过来时,他们早就不见了人影。 “苏查和大楚的军队在正面战场上僵住了,苏灿在背后追卫夏卫秋追得焦头烂额,”楚瑜躺在椅子上,笑眯眯道:“我说他们怎么不忙着找我们?” “苏灿巴不得我回去,”卫韫敲着桌子,平淡道:“他还指望放我回去和赵月打起来,这样北狄内部压力就会小很多。” 楚瑜愣了愣,随后想明白过来。 是了,当初苏灿给卫韫一条生路,如果是真心一定要杀卫韫,她那点人,根本拦不住。 只是卫韫毕竟在北狄干了这么大的事儿,两千多人直袭王庭劫持皇帝,对于北狄臣民来说,这大概是从未有过的屈辱,如果苏查和苏灿一点表示都没有,怕是众人不服。于是他们一面假装追杀卫韫,一面却放水让他离开。 楚瑜皱眉:“那我们是不是可以直接离开?” 如果苏灿存的是这个心思,那最严格的通缉令应该没有下来。 卫韫抬眼看向楚瑜:“我们走了,卫秋卫夏怎么办?” 楚瑜顿住了声音,有些迟疑,似乎也想不出好的法子来。 卫韫目光回到地图上:“我带他们来的,自然要带他们走,能带回几个,就是几个,没有我跑了,留他们在这里的道理。” 说着,卫韫推着轮椅往外去:“找沈无双,我的腿还不好,他脑袋是不是不想要了。” 楚瑜去寻了沈无双,沈无双正在院子里挖着草药,听了楚瑜的话,他抬眼道:“要想快点好啊?行啊,我这里有一些猛药,没其他太大问题,就是疼。我本来打算再过几天还不行再用药……” “用药吧。” 卫韫平静出声,沈无双抬眼看他,笑眯眯道:“熬不过人就没了。” 卫韫应了声,没有多说。 当天晚上,沈无双便给卫韫熬了药,他让卫韫先喝了第一碗,喝下去没有什么感觉,沈无双伸手去旁边浴桶里碰了碰药汤,水烫得沈无双的手发红 ,他看了一眼楚瑜,淡道:“放下去。” 楚瑜抱起卫韫,将他一点一点放进去。 脚放进去时,卫韫微微皱了皱眉,觉得就是刺刺的感觉。等腿没入下去,水浸到腰部,一股剧痛骤然传来,卫韫忍不住猛地捏住了浴桶,楚瑜停住了放他下去的动作,看见卫韫变得煞白的脸色,沈无双在旁边平静出声:“放下去。” 卫韫闭上眼睛,点了点头,楚瑜才终于放手,让卫韫整个人坐在浴桶里。 卫韫死死捏着浴桶,整个人肌肉绷紧,沈无双静静看着他,同楚瑜吩咐:“他要在这药汤里泡四个时辰,我去熬药,每个时辰喝一碗,他会越来越疼,有可能会挣扎,这时候你不能让他出来。如果出来,就不是功亏一篑的问题。” 沈无双抬眼看着楚瑜,认真道:“人要死在我这里,你可别赖我。” 楚瑜神色一凛,她抿了抿唇,冷静道:“我知道。” 她守在卫韫旁边,看着卫韫僵着身子在浴桶里,面上已经没有了半分血色。 那是一种针刺一样的疼,密密麻麻扎满全身。 卫韫脸上落下冷汗,楚瑜坐在他身侧的台子上,慢慢道:“我同你说说话,你别一直盯着水里。” 卫韫发不出声音,他疼得咬牙,只能是点点头。 楚瑜想了想,慢慢道:“从什么地方说?我记事儿吧,时间还长。” 楚瑜声音平淡,说着她小时候。 她出生开始,就是在西南边境。那里常年瘴气弥漫,南越人手段阴毒,与北狄人的凶狠残暴不同,南越的人是一种淬进了骨子里、带着那花草阴柔之气、如毒蛇一般的可怕阴暗。 然而他们爱恨分明,爱你时坦坦荡荡,恨你时淋漓尽致。 对敌人极尽残忍,对自己的族人全心全意。 于是南越虽小,却在西南边境,对抗着大楚这样庞大的国家。 她说的事儿其实并不有趣,都是些小时候的见闻。然而听着听着,不知道为什么,卫韫就被她的声音完全吸引了过去,他疼痛减轻了很多,就静静看着楚瑜,像一个孩子一样,目光迷离。 两个时辰很快过去,沈无双端着一碗药走进来,递给卫韫道:“喝了。” 卫韫咬着牙,就着沈无双的手一口饮尽。沈无双又提了一个桶来,将新熬制好的药汤加进去。 药汤加进去的时候,卫韫赶 到仿佛是有刀刃划过血肉,一块一块将肉剃下来,似如凌迟。 他下意识想要起身,却又迅速反应过来,死死将自己压在了药汤里。沈无双赶紧塞了块帕子给卫韫咬着,同楚瑜道:“你继续看着。” 楚瑜看着卫韫的模样,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她只能故技重施,继续沿着方才的话题讲下去。 卫韫在努力听,可是他已经有些听不下去了。 等到第三个时辰来临,卫韫的神智几乎是模糊的,沈无双将药给他喝下去,卫韫整个人都在发颤。 楚瑜看他在药汤里蜷缩着,她伸出手出,将手放在药汤里,却也感受不到任何痛楚。 她皱起眉头,看着往里面加药汤的沈无双,皱眉道:“到底有多疼?” “第一碗药,如万针扎身。” “第二碗药,千刀凌迟。” “第三碗药,剥皮抽筋。” “第四碗药……”沈无双迟疑了片刻后,慢慢道:“自筋骨到血肉,无不疼至极致。到底多疼……我没敢试。” 听到这话,楚瑜整个人的心都揪了起来。 沈无双倒完药,直起身来,瞧着卫韫。 卫韫一直在浴桶里,他已经疼得咬穿了帕子,整个人都在颤抖,却仍旧是控制着自己,蜷缩在浴桶里,一言不发。 “他很好。” 沈无双终于开口,神色里带了几分敬意:“我见过最坚韧的病人,也只在里面呆过四个时辰,而且早在第二个时辰就大喊大叫要出来了。他……很好。” 楚瑜垂眸看向卫韫。 他只有十五岁,可是任何时候,他都能克制好自己。他背着父兄归来时没有崩溃,此时此刻疼到这样的程度,也不吭声。 楚瑜不由得回想,自己的十五岁,顾楚生的十五岁,楚锦的十五岁,是什么模样。 那时候他们肆意张扬,带着些许幼稚青涩,哪怕是顾楚生十五岁,背负着家仇远赴边疆,却也会对着当地乡绅傲气不肯低头,被欺辱时因为狼狈让她滚开。也会情绪失控,也会因为疼痛退缩。 可卫韫没有。 他一贯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从来没有伤害过别人。 当楚瑜正视着卫韫的自控和冷静,密密麻麻的疼就从她心底涌出来。她忍不住抬手,覆在他的头上,沙哑出声:“小七……” 卫韫迷离睁眼,呆呆看着楚瑜。他颤抖着伸出手,握住了楚瑜放在浴桶边上的手。 然而饶是此刻,他也没有用力,他克制住自己的力道,仿佛在寻找着某种慰藉,将脸贴在了楚瑜手上。他一直在冒冷汗,哪怕是在滚热的药汤里泡着,他的身子都格外冰凉。 楚瑜觉得这种冷顺着她的手,来到她心里。她抚着他的头发,沙哑着道:“我在这儿,我在呢。” 卫韫咬牙不出声,他神智模糊,眼前只有这个人。他的脸贴着她,听着她的话,低低唤她:“嫂嫂……” “我在。” “阿瑜……” “我在。” 他反反复复叫她,她就一声一声应答。 等到最后一次喂药,他已经没有了多大力气。他靠在浴桶上,沈无双捏住他的下颚,开始给他灌药。药才灌下去一半,他就开始挣扎,他似乎是知道吃下这个东西会让他疼,于是他推攮着沈无双。 只是他的确没有了多大力气,沈无双下了狠,捏着他下巴就灌,随后同楚瑜道:“一定要按着他。” 楚瑜点了头。沈无双没有走,就在一旁看着卫韫。 没了片刻,药效开始发作,卫韫终于忍不住,猛地从浴桶里起来,楚瑜眼疾手快,按在他肩上,一把将他按下去。然而他开始拼命挣扎,嘶哑着喊:“我疼……嫂嫂,我疼……” 听到这一声“嫂嫂”,帮忙按人的沈无双微微一愣,抬眼看向楚瑜。 然而楚瑜全身心就在卫韫身上,她死死按着挣扎的卫韫,大颗大颗汗从卫韫头上落下来,卫韫拼了命想要出来,沈无双和楚瑜两个人按着他,卫韫在疼痛里慢慢清醒了几分。 他睁开眼睛,看见面前站着的楚瑜,他忍不住伸出手去,颤抖着自己,沙哑着喊:“抱抱我……” 楚瑜微微一愣,她看着颤抖着的卫韫,看着他张着手,苍白着脸,反复道:“抱抱我……求你了……” 楚瑜站在浴桶边上,将人拢进怀里。 他的额头抵在她腹间,他似乎将整个人都依靠在她身上。 沈无双愣愣看着他们两个人,看到卫韫在她怀里安静下来,他想了想,转身走了出去。 楚瑜抱着卫韫,用手指梳理着他的头发,卫韫克制着自己所有动作,只是用额头轻轻靠在她腹间,感受着她身上的温度,听着她的心跳。 “嫂嫂……” 他低声呢喃:“我好想父亲,大哥……” 楚瑜眼中酸涩,她忍不住收紧了手,将这个人抱紧了一些。 她想应答,可她无法应答。 他思念着那些死去的人,她没办法让他们活过来。 她骤然发现,原来卫韫在她心里,已经是这么重要的人,重要到他一句话,她就恨不得赴汤蹈火去给他完成。她垂着眼眸,沙哑出声:“我还在呢……” 你大哥不在了,我还在呢。 卫韫靠着她,也不知道听见没有。他伸出手去,抱住她的腰,仿佛是藤蔓缠上树干,交织在一起。 从绝望里开出来花,往往格外绚烂美丽。在黑暗里放着微弱的光,照得人心发颤。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卫韫抱着楚瑜的手慢慢松开,直到沈无双再次进来,说出那一声:“时间到了。” 楚瑜终于才反应过来,她慌忙将卫韫从水里捞出来,送到了床上,然后用帕子给他擦干身体,换上了衣服。 卫韫已经昏了过去,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楚瑜做完这些,才发现自己脸上有些黏涩,她抬手摸了摸脸,这才意识到,她竟是不自觉就哭过,让泪干在脸上。 她忙出去打水,沈无双站在门口,有些犹豫道:“那个……卫夫人。” 楚瑜顿住步子,沈无双喃喃道:“你……是他嫂嫂啊?” 楚瑜沉默片刻,如今与沈无双也算熟识,他既然看出来,她也不再隐瞒,点了点头,镇定道:“妾身实乃卫府大夫人,原卫府世子卫珺之妻。只因在外不便,怕招惹是非,故而装作夫妻,还望沈大夫见谅。” 沈无双赶紧点头,忙道:“明白,我明白。” 这时候他终于想起昨夜卫韫的话来,他心里不由得苦涩,终于明白,卫韫哪里是想骂他? 那分明是从他这里,想找一份出路。 他看着楚瑜转过身去,叹了口气,进屋来到卫韫身边,开始给卫韫施针。扎到一半,卫韫悠悠醒过来。 他张眼看着床顶,沈无双低着头道:“醒了?” “嗯。”卫韫应了声,转过头悠悠看去,哑着声道:“我……”他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道:“我夫人呢?” “大夫人在洗漱。” 沈无双用了“大夫人”这个词,于是卫韫便明白,他是在委婉表 达自己已经知道他们真正关系的事。 卫韫没说话,沈无双想了想,终于道:“你……喜欢她?” 这个她不用提,两人心知肚明是谁。 卫韫闭上眼,低低应了一声“嗯”。 这坦坦荡荡的态度,反而让沈无双有些不知所措了,他低着头找着穴位,漫不经心道:“她知道吗?” “不知道。” “那你想让她知道吗?” 卫韫沉默了,许久后,他慢慢道:“等一等。” “等什么?”沈无双有些疑惑,卫韫看着床上因风轻轻摇曳的结绳,慢慢道:“如今我在刀尖上走了,自己都不知道走到哪一步。等我走完了这段路,报了家仇,平了天下,确认我能护住她……” 说到这里,他还是犹豫,最后才道:“且再看她。” “你这人,”沈无双忍不住笑了:“可真是够能忍的。” 卫韫轻笑,目光里却装了几许难过。 “不是我能忍,我总不能让她在卫家,再守第二次寡。” “那万一这中间,她爱上其他人了呢?” 沈无双有些疑惑,听到这话,卫韫抿了抿唇,却是道:“不会。” 沈无双挑眉,卫韫看着远方:“我在她身边。” 这话让沈无双笑了,他将针,笑着道:“那我祝你好运。” 卫韫应了声,沈无双拍了拍他的腿:“有感觉没?” 卫韫点了点头,沈无双站起来:“休息睡一觉,醒来后在床上动动腿,等晚点让卫夫人扶着你走一走,明天应该就能正常走路了。养了这么久,你筋骨都该养好了,如今能有感觉,淤堵也就差不多散了。” 说着,沈无双起身,留了句他走了,便大大方方离开。 卫韫躺在床上,自己活动着自己的腿,没了一会儿,楚瑜回了房间来,她和他隔着帘子睡下,等到了晚上,楚瑜便扶着他开始行走,走到月上柳梢,卫韫满头大汗,却是已经差不多能正常行走了。 楚瑜见他能正常行走,想了想道:“今晚我再看着你一夜,明天我们就分开睡吧。” 卫韫低着头,应了一声“嗯”。 楚瑜见他似乎兴致不高,不由得笑了:“不高兴?” “没。”卫韫垂眸看着脚尖:“累了。” 楚瑜笑了笑,扶着他 回了房。等到半夜,楚瑜依稀听见开门声,她迷迷糊糊睁了眼,看见卫韫走了出去,楚瑜犹豫着,起身披了件披风,就跟了出去,然后看见月光下,卫韫扶着墙,就反反复复练习走路。 此后每天,卫韫白天由楚瑜看着练,晚上自己偷着练,很快就恢复了最初的水平。 有一天夜里,楚瑜坐在窗台前,看见卫韫拿起了她添置在院子里的长枪。 此时已是四月花开正好,月光如水流淌一地,白衣少年手握长枪,单手覆在身后,手猛地一抖,那长枪便如游龙一般咆哮探出。 他的动作带起疾风阵阵,搅得满院桃花纷飞,她坐在窗前,呆呆瞧着,感觉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仿佛是被缠裹了蜜汁,重了许多,缠绵许多,也……令人欢喜许多。 那天晚上楚瑜做梦,梦里就是卫韫手握长枪,在月下舞动,期初是这个小小庭院,然后就到了凤陵山外,他在人山人海中回头一望,又是宫门之前,他撑着满身的伤,却还是站在她身前,为她撑起一把雨伞,最后竟是放天灯那天夜里,他们坐在屋檐上。 梦里凭空多了许多她记忆里没有的东西,她梦见卫韫抱着她,低头朝她问下来。 天灯升空,在黑夜里温暖又鲜明。 他们十指交扣,唇舌纠缠。 然而那个吻没有半分欲念,与曾经她所有经历过的,截然不同。 它温暖又干净,带着少年的小心翼翼,和羞涩忐忑。 然后她在梦中被卫韫的声音惊醒。 “嫂嫂!” 楚瑜猛地睁眼,看见卫韫提着剑在她上方,焦急出声:“有兵马到城外了,我们快走!” 楚瑜翻身而起,仔细听了片刻。外面传来军队整齐跑过的声音,还有北狄整军清民的声音,以及孩子的哭声,女人的呼喊声。 许多声音交织在一起,楚瑜迅速收拾了细软,提上剑,便跟着卫韫冲了出去。 沈无双和白裳也已经惊醒了,沈无双收拾了一些常用药材和自己做的药丸毒粉,白裳收拾了金银干粮。他们明显也是经常逃亡之人,一切做得干净利落。 沈无双背着沈娇娇,跟在卫韫后面,着急道:“你们知道是谁吗?” “我开路嫂嫂断后,沈无双带路,孩子白裳抱,沈无双把剑拿上!” 卫韫迅速吩咐,说完这些才去回答沈无双的问题:“先出去看。” 反正,如果是北狄的军队,他们得跑。 如果是大楚的军队,他们要去迎。 如果是卫秋卫夏…… 得通知他们撤退。 卫韫心里做了盘算。 沈无双带着卫韫出了门,一面走一面道:“听声音他们是从东门来,我们从西门先出去,绕到边上看清楚来人再见机行事。” 卫韫点了点头。城内如今已经是一片骚乱,所有人都从西门往后跑去,根本没人拦他们。于是卫韫和沈无双掉过头来护住楚瑜和白裳沈娇娇,一起挤了出去。 等挤出西门,五个人绕到了边上,然后就看到沙城城门外,在夜色中迎风飘扬的绛红军旗。 那旗帜上绣着金色卷云纹路,金色“卫”字大大立在中间,这个卫字被写得仿佛一只鸟一般,若是仔细看不难看出,这鸟便是神鸟朱雀。 朱雀是卫家家徽,如今出现在这里,卫韫和楚瑜便立刻确定,这应该就是卫夏卫秋一行人。卫韫立刻带着一行人朝着那队伍奔去,老远便看见卫秋卫夏并骑立在前方。 此时沙城已经差不多准备好,开始备战,卫家军却没动,似乎还是在犹豫。想了片刻,卫秋还是抬起手,正准备下令攻城,便听卫韫大喊出声:“停下,撤!” 卫秋率先回头,便看见卫韫朝着他们冲来,卫夏随之回头,惊喜出声:“侯爷!” 第79章 第79章 卫韫一路冲到卫秋和卫夏面前,立刻道:“沙城不易攻打,按你们准备的撤退路线撤退。” 卫秋和卫夏犹豫片刻,却是道:“侯爷,我们粮饷可能不足七日……” “附近有其他地方,先退回去,再做打算。” 卫韫果断开口,卫秋和卫夏不再犹豫,听了卫韫的话,卫秋上前引路,卫韫领了楚瑜沈无双一行人,一群人就如风一般离开了沙城。 沙城将士才刚刚准备好迎战,就看见那些兵马掉头就走了,一群人在追与不追之间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追吧,又不是没事儿干。于是沙城的守军休息了一会儿,见卫韫等人再没回来,便掉头将沙城遇袭的事情往王庭通报过去。 卫韫和卫秋卫夏带着人往他们早就规划好的逃跑路线冲去,一面跑一面道:“我们如今是往哪里走?” “不远处有个绿洲,我们休息在那里。”卫秋领路回答。 “如今还剩多少人?” 他们一路都在劫掠村子,必然是有损伤的,卫夏神色暗了暗道:“还有一千一百四三人。” 加上攻城时损失的,他们这些日子的伤亡也不算十分惨重,但是从比例上来说,就让人有些心惊了。 卫韫抿了抿唇,接着道:“你们怎么想到来打沙城?” “粮食不多了,”卫夏叹了口气:“我们对北狄也不熟悉,领路的人死了,现在就是看人就打,先抢了粮食再说吧。” 卫韫没说话,北狄腹部几乎没有多少大楚人来过,卫韫来之前虽然已经尽量收集了北狄所有相关资料,可一方面那些资料都是多年前的地图,另一方面因为北狄本就是游牧民族,除了城池以外,大多村落都是就地扎营。况且,哪怕是城池,大楚人也只了解几个主要干道上的城池而已,便就是这沙城,也只是听说,对沙城的实力,如果不是卫韫在这城池里住了一个月,怕是也摸不清楚。 楚瑜听着他们交谈,也明白卫韫的顾虑。上辈子她和顾楚生多次出入北狄,为的就是此事。 等所有人在绿洲安营扎寨,卫韫同卫秋卫夏互相交流着两边人失散后的境遇,楚瑜将沈无双和白裳沈娇娇安置好,回到了卫韫身边去。 卫韫让卫秋卫夏先去睡,楚瑜坐到卫韫身边,看见他画的地图。 “在想去哪里?” 楚瑜笑了笑,卫韫抬头瞧她:“嫂嫂还不睡?” “这附近不远处应该有一个村落。” 楚瑜吃着胡饼,抬手指了沙城西南的方向,平静道:“我在城里的时候打听过,这个村子不大,应该只有几百人。” 卫韫点点头,楚瑜想了想,从怀里拿出了一张地图:“还有这个,我在城里的时候,请人画的。” 卫韫从楚瑜手里拿过地图,这地图比他在大楚时得到的地图细致得多。 这是楚瑜当年和顾楚生出生入死多年绘下的整个北狄的地图,不但如此,她还按着自己的记忆,将当年北狄主要几个大部落的据点和主力军的行军路线都标了一边,同卫韫道:“这上面的点都是我猜的,到时候咱们避开。” 卫韫低头看着楚瑜,这样一张图,如果没有误差,那真是太过重要。 他心里隐约有那么几分明白,这东西怎么可能是找人问一问就出来,猜一猜就知道。 可他也知晓,楚瑜不说,必然有她不说的道理,于是他低头应了一声,低头看着那地图,心里隐约有了一个想法。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卫韫便将卫夏卫秋叫起来,让士兵吃过了早饭,便翻身上马,一路朝着楚瑜标志的村子疾驰而去。沙漠地广人稀,到了入夜,他们才来到村子附近。卫韫让所有人先躲在沙丘后,自己上前观察了一阵子,差不多确认了人数之后,他将卫夏叫过来,吩咐道:“你让人散开,等入夜我们再下去,从四面八方往下冲,让所有人吼大声一点,动静制造大点,知道吗?” 卫夏点点头,等到入夜,便带着人散开,成包围之势,躲在整个村子沙丘之后。 然后只听卫韫一声令下,一群人大喊着冲下去,一时间杀声震天响起,锣鼓之声四面八方传来,牛羊马匹被惊得四处逃窜,村里的人纷纷冲出来,男人持刀拿箭,护着女人妇孺在中间。 卫韫用北狄语大喝出声:“投降不杀!投降不杀!” 卫韫一行人出现得太快,加上夜深根本分不清楚有多少人,只听见四面八方都是喊杀之声,这个不足千人的村子早就吓破了胆,听到这句话,男男女女在火光中对视着,放下武器,慢慢跪了下来。 卫夏和卫秋将男人女人分开来,随后就开始牵牛羊和干粮。 一个老人看着卫秋卫夏做这些,捏着拳头,目光里含着泪光。 卫韫旁边瞧着,扭头拍了拍他的肩 。 那老人被卫韫惊到,立刻开始叩首,以为自己的神态让卫韫不满,村民情绪顿时激动起来,卫韫扶住老人,平静道:“大爷,我们不取走所有。会给你们留一半干粮。” 那老者微微一愣,旁边人听卫韫的话,这才慢慢平复下来,卫韫看着卫秋和卫夏将牛羊马牵出来,平静道:“如今前方战事起,大家都是逼不得已。若是有活路,谁都不想做这些,你们若是有要恨的,恨苏灿去吧。” 生涩的北狄语暴露了卫韫的身份,那老者面露哀戚:“你们打仗,又关我们这些百姓什么事?” “老头,你这话就说得不对了,”卫夏听到这话,嘲讽出声:“你怎么不问问你们北狄军队,他们杀我们大楚百姓的时候,又怎么不说和百姓没关系?你们每年都来大楚抢人抢粮,这可是我们头一回干这事儿,算客气了。” 这话说得老者语塞,许久后,他叹了口气,颓然道:“都去吧,都拿去吧,打来打去,都是老百姓受苦。” “我们还死人呢。” 卫夏翻了个白眼。卫秋上前来,同卫韫道:“侯爷,粮食马匹这些都已经清点好了。” 卫韫点了点头,转头同那老者道:“你点二十个青年给我吧。” “你要做什么?” 那老者睁了眼,卫韫笑了笑:“我们需要几个向导,您给我十个青年,我会好好照顾他们和他们的妻女。” “不行!”那老者果断道:“粮食、牛马,你们都可以拿走,可人不行!” 卫韫面色平静,眼里有了些惋惜:“大爷,我不是不会杀人的。” 卫韫抽出腰上剑来,淡道:“您要是不给我这十个人,那你们村里的人,怕是一个都活不下来了。” 那老者捏着拳头,浑身颤抖,片刻后,有一个明亮的少年声响了起来:“我跟你走。” “图索,回去!” 那老者叱喝出声,少年却是一步不退,盯着卫韫道:“我跟你走。” 卫韫点点头,让卫夏去拉人,然而便就是这时,许多青年站起来,激动挡在少年前方道:“我去!我们去!” “少族长,您不能去……” 众人围挡在那少年身前,阻止着卫夏。卫夏有些为难看向卫韫,卫韫看着少年,最后道:“让他跟过来,他自己再挑两个人,我数十声,选完就走。” 少年舒了口 气,面露笑意,旁边所有人激动开始阻止着少年,或者自荐,少年看了一圈后,点了两个人,然后从人群中分开,走到老者面前,抬手放在胸前,深深鞠了个躬,认真道:“爷爷,再见。” 说着,他又转身,同自己的亲人一一告别。 做完这一切后,少年来到卫韫面前,卫秋和其他人都已经整装待发,卫韫打量了他一眼:“叫什么?” “图索。” 少年垂着眼眸,神色恭敬,卫韫点点头,让卫夏给他牵了一匹马道:“上来吧。” 图索乖顺按照卫韫的话做完,天还没亮,这场闪电般的劫掠就结束了。卫韫带着楚瑜,让骆驼引路,一行人走了一夜,正午时,终于找到了下一个水源处。 所有人歇息下来,楚瑜和白裳招呼着去生火宰羊,卫韫将图索叫过来,分了他一个胡饼,两个人躲在骆驼阴影后聊天。 “几岁了?” “十四。”图索吃着胡饼,悄悄打量着卫韫。卫韫点点头:“嗯,我十五,快十六了。” “你是个大官吗?” 图索有些好奇,卫韫不由得笑了,应声道:“嗯,还可以。” “那你一定很有能力。”图索点头,卫韫苦笑道:“继承家业罢了。” “啊,那你父亲呢?” “死了。”卫韫声音低沉,图索却不觉得自己触犯了什么,继续道:“你没有哥哥吗?” “有的。” “哥哥呢?” “死了。” 图索愣住了,他斟酌了一下,小心翼翼道:“是……北狄杀的吗?” 卫韫没说话,片刻后,他点了点头。 图索眼里带了些绝望,卫韫却拍了拍肩。 “你别担心,我不会因此迁怒你。自古战争磨难多在百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我要报仇,找的也是你们北狄王室,你好好在我手下做事,我不为难你。” 图索有些奇怪:“您要我做什么?” “引路。” 卫韫抬头看着不远处穿着斗篷在烈日下招呼着烤羊肉的楚瑜,平静道:“我没什么其他想法,就想赶紧结束战争回家。你好好帮我,等我回到大楚,你愿意,我就带你回去,到时候高官厚禄,我都帮你。” 图索想了想,他摇了摇头:“我不要高官厚禄。” “那你要什么?” 卫韫转头看他。 之所以选择图索,就是因为他看出来,图索并不是被逼着过来的,他是自愿站出来的。 图索有些不好意思,他小声道:“等仗打完了,你能不能给我一块地,我想带我的族人去大楚。” 卫韫有些疑惑:“为什么?在北狄不好吗?” “我们部落小,”图索叹了口气:“零零散散几个村,加起来不到两千人,经常被其他大部落欺负。实话同你说,这次哪怕不是你打劫我们,也会有其他人。我不喜欢战争,”图索看向大楚的方向,眼中带了艳羡:“我听说大楚人不喜欢战争,他们生活得很平稳,我也想。” 没有人喜欢战争,所有人都一样。 卫韫没有评论图索的想法,大家不过都是想活得更好一些而已。 他拍了拍图索的肩,平静道:“你放心,等战争结束了,我从卫家封地里面给你们一块。” “谢谢!” 图索满心感激:“我知道您是好人!” 两人说着话,楚瑜走了过来,她招呼着两个人过去:“羊烤好了,过来吃吧。” 卫韫应声站起来,笑起来道:“劳烦嫂嫂了。” 图索听到卫韫的话,动了动耳朵,抬头看了一眼楚瑜。一行人围到羊边上,卫韫亲自给图索切了羊肉,认真道:“如今在大漠,你是东道主,日后就靠你了。” 图索连连点头,沈无双也以水代酒,给图索敬了一杯。 图索红着脸,由着卫韫将所有人介绍了一遍,图索一直在记着人。等介绍完后,图索询问卫韫道:“那小公子可是在大楚?” 所有人微微一愣,卫韫有些尴尬道:“我尚未娶妻。” 图索有些奇怪,看着楚瑜道:“可夫人不是在这里吗?” “那是他嫂嫂!”沈无双赶紧出来打岔,图索一本正经道:“是啊,他哥哥死了,他嫂嫂不就是他女人了吗?” 话刚说完,楚瑜一口水就喷了出来。 她急促咳嗽着,面色咳得潮红,所有人看着图索,目瞪口呆,沈无双这才想起来,赶忙解释道:“北狄人是这样的,兄长死后由其弟弟继承一切财物。” 说着,沈无双脸也有些红了,却还是硬着头皮道:“包括女人。” 第80章 第80章 这话出来,在场其他人都笑起来,唯独卫夏卫秋两个人,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卫韫,见卫韫面上不动声色,又看了一眼旁边的楚瑜。 楚瑜倒是坦荡,同图索又问了两句后,打趣道:“你们还挺有意思的。” 大楚人头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北狄人,还是坐下来说说民俗风情,旁边的士兵都有些好奇,众人围住图索,问来问去问了许久。 渐渐到了夜里,楚瑜觉得有些困,便去一旁找白裳,两人一个帐篷一起睡了。 等到第二天起来,卫韫和卫夏卫秋已经在一起坐着商量出路,卫韫见楚瑜起了,赶忙道:“嫂嫂你过来。” 楚瑜应声,坐到卫韫旁边,卫韫同楚瑜规划了一条路线,同她道:“这是图索给我们标注出来的,沿着这条路,我们可以规避掉大部分城池,路上有水源和小的村子,我们沿路过去,半个月就可以离开。” 楚瑜吃着胡饼,想了想道:“目标会不会太大?” “所以要快。” 卫韫沉声开口:“北狄大多荒漠,传递信息不易,我们不能在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一晚上。只要我们一直移动,运气不要太差碰上北狄的主力部队,苏查追不上我们,就不会有太大问题。” 楚瑜点点头,卫韫忍不住开口:“等回去之后……” 所有人抬眼看他,卫韫想了想,又将话憋了回去:“回去后再说吧。” 按着图索给的路线,一行人开始出发,几乎是星夜兼程,每天休息不超过半日,一路劫掠村子。 北狄派了兵力四处围剿他们,却很难找到他们。 卫韫对战场有着绝佳的判断能力,什么时候突袭,怎么突袭,什么时候撤退,而路线也从最初图索规划的路线,不断根据形势变化。 然而饶是如此,当半月后他们到达大楚和北狄的边界时,也只剩下了一半人马。 有些死于和北狄百姓之间的斗争,但更多的却是死于疾病。 到了大楚和北狄边界,沿路就都变成了城池,如今北狄占着大楚的城池,楚瑜和卫韫商量了一下,便将剩下五百多人散开,化整为零,装作难民歇在了官道两边。 官道边上都是逃亡来的难民,北狄的大楚的混杂在一起,卫夏寻了其中一个打探了消息,回来同卫韫道:“主子,现在姚勇被陛下囚禁在 宫里,姚勇的兵力被楚世子、宋世子还有卫家军中几位将军瓜分了去,北狄现在还占着大楚十二座城池,双方僵持着。” 卫韫点了点头,卫夏将北狄占领的城池说了一下,卫韫听到一半的时候叫住他:“你等等,你再说一遍。” 卫夏将北狄的所占领的城池说了一遍,卫韫和楚瑜对看了一眼。 此刻他们所在的是白城,而白城和青城,是目前北狄唯一占着边境的两座城池,也就是说,北狄已经三面被围困,就只有白城和青城与北狄国土交接,一旦这两个城池被占,北狄就被彻底困死在了大楚内部。 所以,这两个城池,大楚将士必定来取。 楚瑜看了一眼卫韫,犹豫道:“要不我们就在这里等?” 卫韫想了想,还是摇头。 “我得早点回去。” 如今正是各方瓜分势力的时候,他得回去将卫家的势力修整到手里。 他手在袖子里画着圈,抬头看向城池,似乎在思索谋划着什么。 他想事情的时候,神色认真专注,微皱着眉头,少年气尽褪,带着令人安心的沉稳可靠。楚瑜抬眼看过去,哪怕是如今落魄蒙难,衣衫残破、头发凌乱的时刻,面前这个人依旧英气逼人,就这么瞧着,都觉得分外好看。 “嫂嫂,”他突然开口,楚瑜立刻应了声,卫韫平静道:“等明天我们启程去找顾楚生,之后我会找赵月谈判,到时候你要认下一件事。” 楚瑜点点头,卫韫让她认事,她全然没想过卫韫会害他,直接道:“你说。” “你来救我时,刚好是我从北狄王庭撤退的时候,献王苏勇是你杀的。” 卫韫在北狄宫廷时杀了一大批人,其中苏勇是官职最高的,也是到目前为止,大楚杀过北狄位置最高的贵族将领。 楚瑜愣了愣,这是极大的军工,她不明白卫韫为什么让她认下? 当年她和顾楚生在战场上,所有功劳都是记在顾楚生的头上,这样对顾楚生加官进爵更有益处,如今卫韫不把功劳记在自己身上,还往她身上推做什么? “小七,”楚瑜不懂便问:“你是如何打算的?这军功记在你头上,比记在我一个女子之身上要好的多。” 卫韫笑了笑:“我不缺这些,嫂嫂你答应了,我自有我的用处。” 楚瑜觉着,卫韫向来是个沉得住气的人,于是她点了点头, 带着疑虑应了下来。 夜里所有人歇息下来,人挨着人,楚瑜和白裳睡在中间,卫韫和沈无双睡在两边,将两个女子和周边人隔开。 夜里所有人睡过去,卫韫看着月光下的楚瑜,她脸上全是尘土,衣衫染满了泥尘,这华京再落魄的贵族女子,怕都没有过楚瑜这样的狼狈模样。 卫韫看着她,心里不知为何就颤动起来,像是湖水突然被人扔进石子,一圈一圈荡漾开去。 楚瑜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她慢慢睁开眼睛,看见卫韫瞧着她,她不由得笑了:“还没睡呢?” 他们说话声音小,甚至不如边上蝉鸣之声。 卫韫看着她,轻轻笑了:“嫂嫂。” “嗯?” “回去,我给你买好多好多漂亮衣裳。” 楚瑜挑眉,有些奇怪:“你这是觉得我丑了?” 卫韫摇了摇头:“没觉得嫂嫂丑,就觉得,嫂嫂该比所有人都好。” 有许多承诺他想许给她,然而他已经说过太多遍,于是他没有说。他只是看着楚瑜,温和道:“你嫁进卫家来,一直没过过安稳日子,回去之后,别管前线如何,好好买几件漂亮衣服,买许多首饰,嗯?” 楚瑜抬手枕在自己脸下,笑着看着他:“仗还都没打完,就想着休息。卫韫,你偷懒了。” 卫韫也抬手将手放在脸下,动了动身子,靠近了她。 他目光里盛着星光,含着笑意。没有过往那些小心翼翼的退却和隐忍,他就大大方方、坦坦荡荡看着她,楚瑜迎着他的目光,不知道为什么,竟也没有了半分后退的感觉,似乎退了就是输,退了就会让什么变质,变得格外尴尬。 于是她也瞧着他:“怎么,我说错了?” “我不偷懒,”卫韫看着她的眼睛:“只是回去后,一切会安定下来,卫府的声望权势,本也该是我去挣,嫂嫂在家里,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楚瑜想了想,认真道:“帮你打理好卫家。” “还有呢?” “做好这件事,已是不容易了。” “那你帮我做几件事,”卫韫笑着开口,楚瑜点头道:“你放心,你吩咐的事儿我都会做好。” “第一件事,回去找个大夫,好好调养。” 卫韫说起这个,神色严肃。 “你体质偏寒, 习练的功法又偏阴,我怕日后你受些伤,会给身子留下病根。总不能废了功法让你重新开始,所以现在开始,好好保养,嗯?” 没想到卫韫会说这个,楚瑜不由得愣了。 上辈子,就是因为她本身体质偏寒,习武的路子偏阴,又为着顾楚生受了伤,于是一直难以受孕。知道自己很难怀孕的时候,顾楚生的母亲便一直要顾楚生纳妾,顾楚生虽然没有允许,却还是每天给她端药来。 那些苦涩的药一碗一碗灌,每天扎针喝药,直到最后大夫和顾楚生说,一定要怀孕,怕是得废了她练的功法,再辅佐调养才行。 那时候所有人,她的母亲、妹妹都和她说,女人一辈子,有个孩子比什么都重要。 顾楚生也同她说,她这辈子,他会照顾她,不需要有什么武功,好好生下个孩子才是正经。 她信了。 后来一无所有的时候,她连离开顾家,都做不到。 楚瑜没想到,卫韫在家国皆乱这样的环境下,居然还能注意到这件事,她垂下眼眸,睫毛微颤,压住心里翻涌那些不知名的感觉,小声道:“嗯……” “第二件事,”他轻轻笑了:“每个月买二十套衣服首饰,置办一套胭脂水粉。” “这你也管?”楚瑜被他的要求逗笑,卫韫瞧着她,眼底带着暖意:“还没完,第三件事,家里养的五只猫,你好好养着,每天陪它们玩半个时辰。” “第四件事,每天要睡四个时辰。” “第五件事……” 卫韫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楚瑜被她说得有些困了,有些不耐烦道:“你说这么多,到底想做什么啊?” “嫂嫂,”卫韫叹了口气:“你只有十六岁。” 楚瑜抬眼看他,看见卫韫眼里的疼惜:“我希望你能像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一样活着,别太累了。卫府的天塌不下来,还有我呢。” 楚瑜听着这话,清醒了许多。她眼里有些苦涩:“人总要长大了,我总不能一辈子像十六岁一样活着。” “为什么不可以?” 卫韫看着她,平静出声:“阿瑜。” 他叫了她名字,楚瑜被叫得愣住,就听他道:“只要你留在卫府,只要我活着,无论你是十六、二十六、三十六、五十六……” “你这一辈子,我都会努力让你活得像个小姑娘。” 小姑娘是什么样呢? 是没吃过苦,没受过伤,躲在大树之下看着天空,看晴空朗朗,看碧蓝如洗。 没见过苍鹰捕食,也不知阳光灼人,一切都明媚又美好,于是对世界充满了无尽勇气,手握长枪,就觉得这世上绝不能让自己屈服跪地的事。 就像十六岁的楚瑜,爱一个顾楚生,就可以一切都给他。 可过了太多年,她头撞在南墙上撞得鲜血淋漓,内心满目疮痍,这时候终于有个人站出来,同她说—— 这一辈子,他让她活得像个小姑娘。 楚瑜忍不住有些鼻酸,心里微微发颤。她直觉自己似乎想伸出手去,去抓住一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蜷缩着不说话,卫韫静静看着她。 面前人似乎高筑起了一堵无形的墙,她躲在墙里,把自己所有的悲伤和痛苦都藏起来,可那悲伤太多,忍不住会从墙里溢出来。 于是他感知到,他不敢去问她,也不敢触碰,他只是看着她背对着他,转过身去,低声道:“睡吧。” 卫韫看着她背对着自己睡着,隔了好久后,他伸出手去,轻轻抱住她。 楚瑜微微一颤,她不知道这个动作是卫韫清醒做的还是已经睡了。从呼吸声判断,他大概是睡了。 她其实该推开他。 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寒夜太冷,这一分钟,她被他这么静静抱着,感觉那些悲伤痛苦一点一点平息,她居然就闭上眼睛,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一样,慢慢睡过去。 一行人睡到清晨,黎明后第一缕微光刚刚落下,楚瑜便感觉地面开始微微震动,她猛地睁开眼睛,发现卫韫在她后面按住了她。 他似乎早就醒了,躲在草丛里观察着远处。旁边的百姓也逐渐开始醒了,所有人惊慌起来,开始往边上的树林逃窜。卫韫见手按在楚瑜肩头,低声道:“是大楚的军队,先看清是谁。” 但只要是大楚的军队,不管来的是谁,他们都不会有太大危险。 楚瑜招呼了沈无双、白裳、图索三个人靠过来,五个人在一群人兵荒马乱之中格外显眼。 军队近了,楚瑜先看到了一面黑色的旗子,上面用红线大大绣了一个“楚”字,“楚”字上面还有卷云纹路缠绕,楚瑜立刻欢喜道:“是我大哥!” 话刚说完,一面绛红色朱雀卫字军旗旋即出现,在场所有人都放下心来,卫 韫站起身,带着五个人逆着人流走到官道上,静静等着来人。 首先出现在视野的是身着黑色军甲的楚临阳,楚瑜眼里带了欢喜,站在卫韫身后拼命招手。 这时候顾楚生还在后面同军官谈论着粮草的事宜,就听前面有人激动道:“是大小姐!” “是卫小侯爷和大小姐!” 这声音刚传来,顾楚生就猛地回头,而后便见到官道之上,五个人站在一起。 另外三个人顾楚生不识得,但他却仍旧一眼认出楚瑜来。 她穿着一件蓝色长裙,外面笼着黑色斗篷,她似乎是跋涉了很久,身上衣着褴褛,头发也凌乱得夹杂了枯草,脸上甚至还带着没有洗的尘泥。 然而她站在不远处,朝着他们欢喜招着手。 她脸上全是欣喜,笑容明朗,太阳在她身后冉冉升起,一瞬之间,顾楚生仿佛是看到十六岁的楚瑜站在不远处,招手等他。 他记忆里的楚瑜,后半生一直死气沉沉,哪怕是重生之后,那个女子以少女之身,仍旧时时刻刻萦绕着那份重生后挥之不去的沉重和压抑。 然而这一刻,他仿佛看见她那些磨平的棱角、抛下的骄傲、失去的风采,一一都回到了自己的身上。 她似是少年时,骄纵又傲气,不知这世上艰辛苦难,以为自己一人一剑,就能斩断所有荆棘坎坷。 他来不及想是什么让她这样变化,驾马从人群中疾驰而去,旁边人惊呼出声:“顾大人!” 顾楚生一贯从容温和,带着股子华京书香门第的矜贵,然而这一刻他却像个少年人一样,莽撞冲出去,然后急急停在了楚瑜身前。 他们本是来攻城的,楚临阳来不及在这时候同楚瑜许久,带着军队从他们一行人身边冲过去,同楚瑜道:“自己找地方呆着!”,随后便听见鼓声响起,开始攻城。 周边都是人来人往,顾楚生骑在马上,低头看着楚瑜,他微微喘着粗气,捏紧了缰绳,竟是有些不知所措,好久后,终于道:“你回来了?” 楚瑜轻轻笑了笑,坦然道:“平安归来。” “去旁边说吧。”卫韫的声音响起来,声音里带了些冷意。周边人都未曾发觉,就看见卫韫抬手牵住了楚瑜的手,拉扯着她往边上走去。 周边所有人都愣了,楚瑜也是有些发蒙,她低头看着卫韫拉着她的手,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她直觉有些不对,可又敏锐感觉,此时此刻若是甩开了卫韫的手,大概会陷入一个更尴尬的境地。 顾楚生在后面看着卫韫拉着楚瑜,不免皱起眉头,驾马下了官道,翻身下马,直接朝着卫韫走去,冷声道:“小侯爷。” 卫韫转过头来看他,手里拉着楚瑜不放,顾楚生目光看向他拉着楚瑜的手,压着火气:“男女七岁不同席,您该放手了吧?” 听到这话,卫韫面色不动,依旧拉着楚瑜,冷眼看着顾楚生,一字一句,分外明晰:“我放不放手,与你何干?” “小七……” 楚瑜终于开口:“别闹事儿。” 说着,她将手从卫韫手里抽出来。 卫韫没说话,他转过头,深深看了楚瑜一眼,楚瑜被这一眼看的有些发毛,就听卫韫冷笑了一声,摔袖离开。 楚瑜忙追上他,叫住他:“小七!” 卫韫顿住步子,他背对着楚瑜,终于算是冷静了几分,他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平静道:“嫂嫂,我去帮楚大哥。” 说完,他便疾步跟上了军队,从后方拿了一匹马,翻身追了上去。 楚瑜皱眉看着卫韫,顾楚生站在一片,等了片刻后道:“我们军营在后方,我带你们先回去吧。” 说着,他看向沈无双,笑着道:“这位先生是?” 沈无双看了他一眼,平静道:“姓沈,江湖郎中。这是内子白氏,我女儿沈娇。” 当初沈无双和白裳沈娇娇三人被追杀到北狄,这件事顾楚生是知道的,骤然听到这个姓氏,还是个大夫,顾楚生不免皱了皱眉头。然而转念一想,沈姓大夫多的是,也算不上什么。 于是他面色几转,带着笑意,抬手招呼沈无双等人道:“这边请。” 顾楚生引路带着他们回了军营,一路上他不断问着楚瑜的遭遇,从凤陵城到北狄,经历了这样多生死,骤然再见顾楚生,楚瑜觉得自己似乎也没这么恨这个人。 她如友人一般坦坦荡荡同顾楚生说着话,也并没遮掩太多,将北狄的经历大致描述了一遍,掩去了和卫韫相处的细节后,也没有多少可说的,她便反问顾楚生道:“你们呢?我走后朝廷如何了?” “我同二夫人稳住了卫家的几个将领,卫家现在没事,就等着卫韫回来,你放心。” 楚瑜点点头,真诚道:“多谢你了。” 顾楚生听到这话,捏着缰绳,垂下眼眸,沙哑着声道:“你我不用说这个谢字,为你做这些都是我应该的,我没求过什么。” 就像当初,她也没求过什么。 楚瑜转头看着顾楚生。 这辈子的顾楚生,似乎真的不一样了。和过去她记忆里那个冰冷又高傲的人,截然不同。 顾楚生意识到她在看他,下意识将头偏了偏,想给她看一个最好的角度。 当年楚瑜看上的就是他这张脸,他曾觉得脸是自己最没用的东西,如今却巴不得楚瑜再看上一次。 然而楚瑜看着他的目光里澄澈又平静,带着感激道:“终归还是要谢谢你的,此次事毕,你放心,侯爷不会亏待你。” 顾楚生僵了僵,他慢慢抬起头来,抿紧了唇:“我要的是什么,你不清楚吗?” 过往顾楚生说这句话,楚瑜觉得痛苦、烦闷、焦躁。 然而如今听着这句话,楚瑜看着他,竟觉得十七岁的顾楚生,也带了几分可爱。她轻笑起来,有些无奈道:“你可真执着啊。” “我什么性子,”顾楚生苦笑:“你不知道吗?” 他要的东西,等多少年,都会拿到。 就像当年他要娶楚锦,楚锦没嫁给他,他就能一路从县令走到丞相,然后将她三媒六娉娶回家里。 楚瑜低头轻笑,询问道:“阿锦呢?” 顾楚生听到这个名字,立刻明白楚瑜想到了什么,他觉得喉间发苦,手足冰凉。 可他能怎么办呢? 上辈子做过的事,他做了,他没办法。 于是他只能硬着头皮道:“她带着韩大人的公子回了楚府,在华京休养。” “她还好吧?” “很好。”顾楚生沉默了片刻后,接着道:“她去一个学堂当了夫子,如今比以前开心很多。” “那就好。”楚瑜舒了口气,心里放下来,接着又道:“那长公主呢?” 顾楚生这次没说话,楚瑜点了点头:“你不方便说……” “她在宫里。” “宫里?” 楚瑜有些诧异,她忙道:“她是被囚禁了?” “不……”顾楚生叹了口气,语气里带了些无奈:“如今宫里正值盛宠、盛传即将封后那个梅妃,就是长公主。” 听 到这话,楚瑜猛地勒紧了缰绳,不可思议看着顾楚生:“赵月疯了?!还是长公主疯了?!” 长公主的爹杀了赵月的爷爷,长公主的兄长杀了赵月的父亲,如今赵月杀了长公主的兄长,还立她为妃?! 顾楚生眼里带了些许怜悯:“或许是呢?” “阿瑜,”顾楚生言语苦涩:“有时候爱一个人,表现出来,可能不是对她好。” “那这种爱还是收着吧,”楚瑜看向华京,冷声开口:“不是你爱一个人,对方就得受着。更不是对方爱着你,就可以随意糟践。” 顾楚生沉默片刻,随后笑起来。 “你说的是。” 他当年那份爱,还不如不爱。 赵月如今这份爱,长公主也消受不起。 楚瑜看着华京,思索着,得早点回华京,将长公主救出来才是。 上辈子赵月是死在长公主手里,这辈子……怕也要长公主帮忙了。 第81章 第81章 顾楚生带着楚瑜到了后方军营,安置了沈无双三人之后,转头又给楚瑜准备了一个营帐,让人给她烧了热水。 楚瑜关心前方战事,顾楚生便给她详细说明了这次作战情况,安抚道:“你放心,楚将军如今是有备而来,就算拿不下白城,也不会有大碍,你先洗澡休息一下,余下我们之后再说。” 楚瑜点了点头,心想如今就算有什么要和顾楚生商议的,也要等卫韫回来。 于是让顾楚生先出去,自己先去梳洗,顾楚生也有许多事要忙,他趁着楚瑜梳洗用饭的时间,赶忙去处理了。 等楚瑜梳洗完毕,用过饭后,她便感觉困顿。紧绷着弦一直赶路,如今沾了软床,便再睁不开眼睛。她在帐篷里睡下,等再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了。 她揉着眼睛起来,询问了候着的侍女时辰,接着就听对方道:“大夫人,顾大人在外恭候多时了。” 楚瑜有些诧异,不明白顾楚生这时候等着她是做什么。但顾楚生过来,她也没有将顾楚生留在账外的道理,她连忙让人卷了帘子,迎了顾楚生进来道:“顾大人可是有要事?” 抱了一对账本折子的顾楚生微微一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个顾大人是在叫他。 他缓了缓神,垂下眼眸,坐到楚瑜对面去。 楚瑜让人给他倒了茶,举止从容温和,神态之间,再也没了过往的戒备。 她向来说到做到,他帮她看好卫家,过往种种,一笔勾销。 然而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苦涩,泛在唇间,他垂下眼眸,将账本放到楚瑜面前:“这是你不在时所有银钱往来支出,我均向二夫人请示过。” “谢谢你。”楚瑜拿过账本,翻看了账本后,抬起头来,再次认真重复:“真的,顾楚生,谢谢你。” 楚瑜看得出来,顾楚生是真的费心费力在为卫家做事。 当年他依附于卫韫,从而一路高升,这一辈子顾楚生机缘巧合搭上赵月,本是可以不用如此,可他却仍旧信守承诺,替她好好照顾了卫家。 一个人的好坏她看得出来,脱离了上辈子那个痴情人的角色,以朋友身份看待顾楚生,楚瑜发现,为什么上辈子除了她,所有人都欣赏顾楚生,不是没有理由。 顾楚生没有应声,将其他折子推过去,继续道:“这些是你不在时,所有发 生过的大事,我都记录在册。” “多谢。” “阿瑜……” 楚瑜的手微微一顿,她抬头看顾楚生,微微皱起眉头。片刻后,她坦然一笑:“你我虽然过往不悦,然而楚瑜并非不识好歹之人,大人所做所为,楚瑜和侯爷都感激于心,日后必当用拳相报。您将楚瑜当做朋友,日后你我如年少互称姓名,也好。” 顾楚生听出当中的疏远,他喉头滚动,但最终却也只是什么都没说。他似乎用了莫大的力气,终于让自己笑容平复,开始同楚瑜说着卫府和楚府发生的事。 两人说了没多久,就听见外面传来兵马之声,随后就听一声大喊:“大捷!大捷!” 楚瑜猛地站起身来,朝着帐篷外面冲出去,顾楚生紧随在后面,只见一队人马满身是血冲上来,朝着顾楚生跪下后,笑着道:“顾大人,楚将军让您即刻拔营进城。” “楚将军和卫将军可有受伤?” 楚瑜立刻出声,那小将愣了愣,但看楚瑜站在顾楚生旁边,立刻识时务回答道:“两位将军都安好。” 楚瑜舒了口气,忙带上人,便直接打马进城。 顾楚生有些无奈,他军务在身,只能招呼着人拔营跟上。 楚瑜赶到城中时,白城已经被攻下,正在清理战场,楚瑜急急忙忙冲进去,便看见卫夏在门口等她,卫夏替她引路,笑着道:“小侯爷说您肯定是来得最快的,我还不信呢,没想到啊,还是小侯爷最了解夫人。” 成功攻下白城,楚瑜心中欢喜,笑着道:“他向来知我。” 卫夏含笑瞧了楚瑜一眼,没有多说,开始同楚瑜着攻城经过。 这一战楚临阳早做准备,本就打得顺畅,而卫韫一马当先带人攻城,城楼上独身取下了主将首级,更是加快了战场进程,令敌军彻底溃败。 一路走来,楚瑜都隐约听到卫韫的名字,还有他的事迹,她不由得轻笑,卫韫这个人,走到哪里,都是要发光的。 她随着卫夏来到卫府,白城本就是卫家大本营之一,卫府如今刚被攻下来,卫秋正带着人在打扫,这些都是跟着卫韫去北狄的亲兵,楚瑜一进来,那些大汉一面擦地板一面抬头喊:“大夫人。” “大夫人。” “大夫人您也来啦。” “大夫人小侯爷在里面呢。” …… 楚 瑜听着这一声声大夫人,走在回转长廊之上,一时竟真的有了一种归家的感觉。 她转到正堂,老远便看见卫韫和楚临阳坐在正堂之中,他们已经换洗好了衣衫,坐在棋桌前对弈。 楚临阳黑色长衫,看上去一如过往那样沉稳。而卫韫因在服孝,换了一身素白长衫,带上了玉冠。 穿上了华京的服饰,楚瑜才骤然发觉,卫韫瘦了许多,他本就生得不像武将,全靠那么几分战场习练出来的英气慑人,如今他穿着华京士族子弟独有的广袖夏衫,倒有了那么几分文弱书生的味道。 然而他拿棋子的动作很稳,虽是少年面容,但眉宇之间却沉着稳重,全然没有少年青涩。 楚瑜走到两人面前,卫韫抬起头来,目光触及楚瑜时,他慢慢笑开,温和道:“嫂嫂来了。” 楚临阳不动声色瞧他一眼,朝着自己旁边点了点,淡道:“坐。” 卫韫愣了一下,楚瑜瞧见他的神色,抿唇笑起来,跪坐在楚临阳身后,如同未出嫁时一般。 楚临阳捻着棋子敲了敲棋盘:“看什么看,嫁了也是我妹妹,落子。” 卫韫收回目光,笑着瞧向楚临阳:“大哥说的是。” 说着,他同楚临阳对弈,接上了方才的话题:“沈佑提前回来给了你们消息,赵月却没想着为难我?” 听了卫韫的话,楚瑜便猜测出来如今卫韫在说什么了。 卫韫既然已经知道赵月是当年白帝谷一战幕后推手,自然不会放着赵月坐稳这个皇位,然而毕竟去北狄将近四个月,给了赵月太多时间,如今回来,首先便是要试探各方对赵月的态度。 楚瑜不知道卫韫是否和楚临阳交了赵月是白帝谷主谋的底,她没有说话,就安静听着两人交谈。楚临阳看着卫韫落子,平静道:“他杀你做什么?” “他要保姚勇,我和姚勇什么仇他不明白?” 卫韫盯着棋盘,试探着道:“他既然选了姚勇,怕是巴不得我死才是。” “他给了我和宋世澜承诺,”楚临阳平静道:“等江山稳固,会杀了姚勇。” “姚勇会坐着等死?” 卫韫眼中带了嘲讽,楚临阳慢慢道:“赵月娶了他女儿,并给予盛宠。如今姚勇正做着国舅美梦呢。” “那你怎么不知道,你做着他是个明君的美梦?” 听到这话,楚临阳沉默着, 片刻后,他抬起头,淡道:“有话你不妨直说。” 卫韫没说话,他转头看向楚瑜。 楚瑜看见他的目光,许久后,慢慢点了点头。 她信任他大哥,而如今的局势,他们需要楚临阳。 楚临阳看出他们的互动,将棋子放到棋盒,抬眼看着卫韫。 “有话你说出来,我不保证帮你,可我保证,这话我听见了就当没听见。” 听到这话,卫韫心里有了底,他抿了抿唇:“你可知沈佑在哪里?” 楚临阳挑了挑眉,却是道:“他比你们早半个月回到大楚,如今在秦时月手下。” 卫韫眼中闪过一丝冷意,端着茶抿了一口,楚临阳静静等了片刻后,听卫韫道:“我要见他。” “嗯,”楚临阳点点头:“顾楚生很快会回昆阳,他们在昆阳驻军,你跟着回去就能见到。只是,这件事和沈佑有关系?” “沈佑,或许是赵月的人。” 楚临阳面露诧异,卫韫平静道:“而沈佑是当年白帝谷大楚的内奸,因为他一个消息,姚勇和太子坚持出兵……” 卫韫将他所揣测出来的当年之事说了一遍,楚临阳听得眉头皱起,等到最后,他沉默着没说话,然而在抬手去握茶杯时,手却微微颤抖。 卫韫平静等着楚临阳的话,楚临阳喝了一口茶,让自己镇定下来后,他抬起眼来,慢慢道:“今日的话,你不可和第二个人提起。” “我知晓。” “如今赵月已经争得王谢两家鼎力支持,手里又有姚勇的军力。他做皇帝这四个月,大楚上下一心,他善用贤才,宽厚大度,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吗?” “面对这样的君主,没有几个人会有反意。” 卫韫捏起拳头,觉得喉间全是血腥味。 楚临阳眼中带了悲悯之色:“小七,这样的君主,大楚盼太久了。” “可他为了一己之害死了七万人!” 卫韫再也克制不住,猛地抬头,提高了声音:“这样阴狠毒辣的人,也算得上好的君主吗?!” “一将功成万骨枯,”楚临阳平静出声:“哪个人的帝王之路,不是白骨累累?” “可那也是对得起良心的白骨,对得起道义的血海尸山!” 卫韫神色激动,楚瑜抬眼看向旁边守着的卫夏,卫夏立刻退下去 ,让人守住了周边。 卫韫盯着楚临阳:“你们要的君主,就是这样无情无义手段很辣之人吗?” “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想,”楚临阳神色镇定:“我只知道,大楚如今不能再乱了。赵月在,他给了我和宋世澜最好的军备支持,也给了百姓最大程度的安定。如今大楚胜利在望,你若要杀赵月是什么结果?大楚又是内乱,给了北狄修生养息的时间后,你让大楚怎么办,让百姓怎么办?!” 这话让卫韫愣住,楚临阳看着少年不可思议又茫然的脸,心中有些不忍:“小七,如果论私情,你是我友人的弟弟,你是我妹妹的小叔,无论如何我都会帮你。可是我若帮了你,百姓怎么办?” “我做不到为了一己之私置万民于水火,你就做得到吗?” “那当初……”卫韫沙哑出声:“你答应同我一起对付姚勇,又算什么?” “从头到尾,我只有一个目标。”楚临阳冷静开口:“就是如何对百姓更好。” “我看过卫家的下场,”楚临阳抬头看他,卫韫站在他身前,唇微微颤抖,楚临阳看着面前捏紧了拳头的少年,心里都跟着发颤。然而话他要说下去,他只能说下去。 “姚勇在,我等上前,不过是白送了性命,没有雷霆手段,救不活大楚。我答应你对付姚勇,是为了大楚。如今我拒绝为你对付赵月……” “还是为了大楚。” 卫韫轻笑,眼里含了眼泪:“对,为了大楚,我卫家连同七万儿郎就该白送了性命。这位君主如今能给大楚带来安定,所以他做过什么,就不重要了,对不对?” “可这样的人,怎堪为君?这样的人,你就不怕你楚家是下一个卫家吗!” “那至少不是现在。” 楚临阳的声音很平静:“你要杀赵月,至少要等他做错事,不能是现在。” “他要一辈子不做错呢?” 卫韫咬牙出声,楚临阳没说话,卫韫慢慢闭上眼睛。 “好,我明白。” “还望楚世子遵守诺言,”卫韫每个字都说得极为艰难:“今日所有话,你当没有听过。” 楚临阳垂下眼眸,慢慢道:“放心。” 卫韫转身,楚临阳叫住他。 “小七。” 卫韫顿住步子,楚临阳慢慢出声:“人长大的第一件事,就是学会忍得。” 卫韫没有回头,楚临阳摩挲了茶杯边缘:“今日的话,再别对第二个人说。” “谢楚大哥提点。” 卫韫声音沙哑,而后他大步走出去,消失在长廊。 他走了老远,楚瑜才慢慢起身,坐到楚临阳对面。 “不去追他?” “同哥哥下完这一局吧。” 楚瑜提了棋子落下,楚临阳抬头看了她一眼,慢慢道:“他性子太燥,你看着点。” “面对你燥而已。”楚瑜同他交错落子,神色平淡:“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比我清楚太多。” “我忘了一件事,”楚临阳落了一颗黑子,就将出整片围住,他开始提子,一面提了棋子往棋盒里送去,一面道:“你性子也燥。” 楚瑜没说话,等她落子时,她又狠又快落到棋盘上,随后抬眼看向楚临阳,平静说了句:“承让。” 而后她便开始提子,楚临阳盯着她的脸,见她从头到尾没露分毫情绪,不由得笑了,他往椅背上一靠,双手摊开:“长大了。” 楚瑜将棋子都放进棋盒,这才抬头看:“我同哥哥求一句准话。” 楚临阳不言,似乎是知道楚瑜要说什么,楚瑜盯着他:“若有一日,我卫氏欲反,楚世子当如何?” 楚临阳听到这话,抬眼看着楚瑜。 他的目光又冷又沉,仿佛看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她用了“卫氏”,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和身份,片刻后,楚临阳冷笑出声来:“卫家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他的家仇关你什么事?赵月不是傻子,只要你们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只要你们还有用,他就会好好对你们。” “我们没用了呢?” 楚瑜声音平淡:“能设下如此连环圈套,说他是心中磊落之人,你信吗?” 楚临阳紧皱起眉头,楚瑜继续道:“能如此揣摩人心之人,往往也不信人心,那你觉得,若有一日,卫韫失去了作用,他会留下这样一个祸根吗?” “这又与你有什么干系?” “他与卫韫,早是不死不休之局。” “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楚瑜没说话,她静静看着楚临阳。 她穿着和卫韫一样素白色的长衫,神色沉稳庄重,让楚临阳想起卫家华京那间百年老宅前黑底金字“卫府”二字,又 想起卫家祠堂那一座座牌匾。 卫家那份风骨,不知不觉,仿佛刻在了楚瑜的身上,她端坐在那里,便让人不敢再放肆喧哗。 她静静看着楚临阳,一字一句开口:“我乃卫楚氏,如今卫家大夫人。若这与我没有关系,卫家之事,便与他人,再没了关系。” 楚临阳看着她,眼中似乎带了通透了然。 许久后,他问:“为什么?” 楚瑜刚要张口,就听他道:“楚瑜,若是为了百姓,赵月如今能给百姓安定,天下谁坐不是坐,你该做的就是同我一样选择更好的人坐稳这个位置!” “若是为了你的责任,”楚临阳沉下声:“你帮卫家已经够多了,说什么卫家大夫人,你拿了放妻书,就早不是什么卫家大夫人了!” 当初谢玖去求了那封放妻书的事,楚临阳早已知晓。然而他尊重楚瑜的选择,看着楚瑜愣神的模样,楚临阳接着道:“你这是在自欺欺人。” “你不是为了百姓,不是为了天下,不是为了你的责任,楚瑜,你扪心自问——” 楚临阳认真开口:“为什么?” 楚瑜没说话,她心中有了一丝慌乱。 然而她知道,自己不能慌,不能乱,无论什么理由,任何理由,都拦不住一件事—— 卫家不能白死。 她不能让赵月当上皇帝。 她反复告诫自己,慢慢冷静下来,迎着楚临阳的目光,认真道:“赵月不适合为帝。” 楚临阳与她对视,谁都不肯让开,都固执又冷静,仿若都持剑相抵,与对方抗衡。 许久后,楚临阳终于是熬不过她,他看着楚瑜,神色慢慢软下来。 “阿瑜,”他叹息出声:“你真是个傻孩子。” 没想到楚临阳会说这个,楚瑜愣愣看着楚临阳,楚临阳站起来,将手覆在她头顶,眼神里带了疼惜和难过:“怎么就摔不疼呢?一个顾楚生,你还没执着够?” “你啊,”楚临阳叹息:“想要对谁好,就拼了命去。以前是顾楚生,现在是卫家,如果卫韫日后是个白眼狼,你不心疼吗?” 听到这话,楚瑜慢慢笑开。 “不心疼。” “他和顾楚生不一样,”提到卫韫,楚瑜就觉得,那颗又冷又硬的心里,仿佛是融进了一枚暖玉,它散发着柔和的温度,一点一点让她心肠 变得柔软,让世界都有了暖意。她弯着眉眼,认真道:“他待我好。” 楚临阳没说话,他静静看着楚瑜,好久后,他终于道:“必要时,我会帮忙。” 说完,他便往外走去,楚瑜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楚临阳那句话的意思。 若卫氏谋逆,必要时他会帮忙。 楚瑜猛地站起身来,叫住长廊转角的青年:“哥哥!” 楚临阳顿住步子,回过头来,看见楚瑜站在门口,她忍住了那份毛躁,缓缓笑开,认真道:“谢谢。” 楚临阳没说话,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楚瑜看着他离开,内心才终于安定,她转过身去,让人寻了卫韫。 卫夏得知她寻找卫韫,赶忙过来,焦急道:“大夫人快救命啊,小侯爷又给自己关上了。” 楚瑜知道卫韫此刻必然心情不好,她叹了口气,点头道:“引路吧。” 卫夏擦了擦汗,赶紧引着楚瑜去了卫韫房间,楚瑜站在门口,沉默片刻,没有问卫韫,便推门进去。 卫韫背对着她,跪坐在垫子上。 他面前放着一把剑,楚瑜认识,那是卫韫随身带着的剑。 “这把剑是我哥给我的。” 他知道来人是谁,沙哑出声。 楚瑜朝他走过去,听他道:“我曾在白帝谷许诺,我会用这把剑亲手杀了仇人,为他们报仇。” “我以为我可以做到。” 他身子微微颤抖:“我以为,复仇这条路上,我只要杀光所有挡住我前路的人就可以。” 楚瑜停在他背后,卫韫慢慢闭上眼睛。 “可若挡在我面前的是黎民百姓怎么办?若是所有人拦我阻我,怎么办?” “可凭什么……” “凭什么,他做错了事就什么惩罚都不用。” 卫韫捏紧拳头,整个人蜷缩起来,似乎是痛极了的模样。 他看着那把剑,狠狠盯着那把剑,艰难出声:“凭什么,他做了这样十恶不赦的事,等他做好事,就可以一清二白,就可以摇身一变,成为一名圣君。” 楚瑜没说话,她抬头看向那把剑,平静出声:“要做什么,你不知道吗?” 卫韫愣在原地,楚瑜蹲下身去,她抬手捏住卫韫的下巴,将他板了过来。 少年满脸是泪 ,神色却如鹰一般锐利沉着。 他们在暗夜里对视,烛火烁烁,在他们眼里,如火焰一般跳跃燃烧。 楚瑜逼着他看着她,他迎上她的目光,就不再退让。 两人在暗夜中纠缠撕咬,楚瑜平静道:“天子无德,大道当逆。他披着人皮,你就撕了他的人皮,他想将过去一笔勾销,你就把那些血端出来,一盆一盆泼上去!” 卫韫唇微微颤抖,楚瑜盯着他:“卫韫。” 她叫他,每一个字都如刀剑林立。 “这条路,我陪你。” “这条路,千难万难,刀山火海,万人唾骂,白骨成堆,我都陪着你。” 听见这话的瞬间,卫韫猛地扑上来,死死抱住楚瑜。 他们在黑夜里拥抱在一起,他的眼泪落在她肩头。 他从来没觉得,这辈子他不能失去楚瑜。 然而这一刻,他却觉得,这一辈子,他都不能失去楚瑜。 这条路,她陪他,那他就背着她。 那满地鲜血不染她身,那尘土泥泞不沾她裙。 千难万难,刀山火海,万人唾骂,白骨成堆,她陪着他一世,他就护她一生。 你愿我永如少年,我护你一世周全。 第82章 第82章 楚瑜被卫韫死死抱在怀里,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卫韫仿佛是从她身体里破土而出的花,他死死扎根在她身体里,他们互相从对方身上汲取力量和养分,谁也离不开谁。 然而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听见卫韫说:“嫂嫂,你别怕。” “我会护好你,无论如何,你都会好好的。” “我怕什么?” 楚瑜轻笑:“小七,于我而言,这世上之事,无甚可怕。” 毕竟生死、别离,她都已经经历过。如果说上一辈子是苦行,那这一辈子就是给她放开手来,追求一份圆满。 卫韫静静抱着她,感觉自己一点一点平息下来,他本该放手,可是他却舍不得,于是他继续抱着她,感知她身上的温度,慢慢道:“可是我会怕。” “你怕什么?” 卫韫没说话,惊呆好久,他慢慢闭上眼睛。 “我怕你过得不好。” 我怕你离开我。 他于楚瑜一个人身上,就有这样多的惧怕。 他曾经只希望她过得好,他曾经觉得,他只要好好守住她,陪她一辈子,然后与她共赴黄泉,那就已是足够。然而当这个人说出“我陪你”的时候,他内心仿佛有无数藤蔓破土而出,将这个人死死绑在了心里。 于是他不敢去想她离开的景象,这个人如果转身,他自己都不知道,未来要如何走下去。 楚瑜见他情绪慢慢平定,不由得笑了,她抬手拍了拍他的背,温和了声道:“好了,哭够了就站起来,后面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卫韫应声直起身来,楚瑜去一旁从盆里拧了帕子,地给卫韫擦脸,同时道:“接下来你如何打算?” 既然决定反了赵月,就要有谋划,什么时候反,如何反,都得计较。 卫韫擦着脸,思绪慢慢冷静下来。冷水让他带了清醒起来,他平静道:“如今交战之中,先不要妄动,楚大哥有一点说的对,至少如今的大楚,需要赵月来充当一个主心骨,稳住众人的局面。” 楚瑜点点头,她一直知道,卫韫是所有的决定,都会尽量以百姓为先,于是她道:“你打算先养实力?” “北狄这一战还没打完,至少在这个时候,一鼓作气先把他们打趴下。哪怕不能攻下北狄,也要让他们至少十年 内不能轻易进犯。” 楚瑜从卫韫手中接过帕子,放到了一旁水中,听着卫韫继续道:“我会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和赵月谈判,具体怎么谈,我们还有时间慢慢想。” 楚瑜点点头,对于卫韫的能力,她向来信任。上辈子卫韫还没有这样好的局面,满身病根征战沙场还走到了最后,这便是他最好的实力证明。 两人简单商议后,楚瑜便退回了自己房中,两人各自睡下,等到第二日,卫韫便同楚临阳道别,决定回华京拜见赵月。 赵月如今毕竟是皇帝,卫韫回来,自然要先去见面。加上卫韫挂念在华京中的柳雪阳和蒋纯,楚瑜担忧宫里的长公主,于是两人决定不再拖延,直接启程去华京。 楚临阳给两人准备了盘缠和护卫,等楚瑜和卫韫一起上马车时,卷开帘去,就看见顾楚生坐在马车中,抬头朝着两人笑了笑。 顾楚生对卫韫拱手,含笑道:“卫小侯爷。” 卫韫脸色沉下,冷声道:“给我滚下去!” “在下刚好也要回华京述职,楚世子吩咐轻车从简,只安排了这一辆马车,顾某体弱,还望小侯爷照顾则个。” 听到这话,卫韫冷声笑开,抬手就去抓顾楚生,却被楚瑜按住,笑着道:“顾大人说得是,我等赶路,便一路驾马回去,不知顾大人可愿一路?” “他体弱。” 卫韫立刻道:“还是坐马车比较合适。” “哦,”顾楚生抬手,笑了笑道:“在下觉得,偶然锻炼一下,也是好事。” 楚瑜点点头,带着卫韫下了马车,让人牵马过来,而后各自上马,便打马往华京而去。 顾楚生体力不比楚瑜卫韫,清晨出发,到了午时便觉得疲惫,楚瑜抬眼看了顾楚生一眼,见他额头冒汗,便在见了茶舍时,让卫韫叫住了队伍,让众人坐下来休息。 如今已经入夏,天气炎热,楚瑜、顾楚生、卫韫三人坐到一桌,吃饭间隙,卫韫便从旁边摘了草叶,在一旁编织着什么。 他手又快又灵巧,大家还在吃着饭,楚瑜就看出了一个帽子的雏形来。顾楚生看见楚瑜的目光,笑了笑道:“小侯爷是有心的。” “嗯?”楚瑜听见顾楚生说起卫韫,顿时就来了兴致,笑着道:“他一贯体贴人,之前我看中一个花冠,但又觉得这是小孩子的玩意儿,结果等我回来,就瞧见他给我编了一个。” 顾楚生听着这话,笑意不减,却是道:“你这个年纪,带花冠是最好时候了。” “是啊。”楚瑜眼里带了几分感慨,顾楚生同她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楚瑜话里话外,大多与卫韫有关,顾楚生一直笑着,目光里的笑意却是越来越浅。眼见着卫韫拿着编好的帽子走过来,他喝了最后一口茶,淡道:“大夫人好福气,日后小侯爷必然飞黄腾达,他这样孝顺,大夫人日后便可放心了。” 这话让楚瑜愣了愣。 “孝顺”二字用在走来的少年身上,她一瞬竟觉得有那么几分难受。 然而过往她常用这两个字在卫韫身上,如今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却就不愿意用了。 她看着卫韫将帽子递给她,笑着道:“嫂嫂,我怕日头太晒,丑是丑了些,你将就着。” 楚瑜接过帽子,没有多话,手拂过那帽子上的纹路,许久后,才抬头笑了笑:“你有心了。” 说着,她将帽子带在头上,起身道:“启程吧。” 一行人快马加鞭,一连赶了七天路,终于到了华京。入京前一夜,他们寻了一家旅店住下,卫韫和顾楚生挨着楚瑜的房间,一左一右分开睡下。 约莫是入京的原因,楚瑜有些心绪不安,当天夜里在床上辗转反侧,一直不得安眠。等到了半夜,她突然听到窗户外房檐上有声音,剑就在她身侧,她提着剑迅速藏到窗户边上,果然没有片刻,她的窗户就被人轻轻推开。 也就是那一瞬间,楚瑜剑猛地朝着对方刺了过去,对方弯腰一旋,猛地欺身上来,一把捂住她的嘴,将她压在墙上,小声道:“嫂嫂,是我。” 楚瑜睁大了眼,有些诧异,卫韫见她已经看清了自己,这才退了开去,然后道:“我有些事想和嫂嫂商量。” 楚瑜点点头,指了一旁的桌子,笑着道:“正门不走,走什么窗户。” 卫韫有些不好意思:“走正门怕惊动了别人,如今毕竟夜深了,我来您这里,被别人瞧见不好。” 听到这话,楚瑜微微一愣,她这才反应过来。 是了,这里不是北狄,是华京。 到了华京,就是悠悠众口,就是规矩,是辈分。是上要面对柳雪阳和她父母一干人等,下要面对那些仰望着卫韫的百姓将士。 楚瑜慢慢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茶是凉茶,落到胃里,带着一股子凉意。卫韫坐下来,将手覆在她手上,阻止 了她倒茶的动作,小声道:“这茶凉了,您别喝太多,伤身。” “嗯。”楚瑜觉得自己似乎有些缓不过神来,她直觉卫韫这个动作逾矩,可是又有那么几分小小的欢喜和雀跃。 她垂着眼眸,卫韫放开手,接着道:“明日我们就要入京了。” “嗯。” “我不会暴露自己已知白帝谷一事,并且向赵月称臣,以此换赵月给我一些好处,可重点是,我该要什么。” 楚瑜没说话,她认真思索着,斟酌着道:“你不能留在华京。” “我知道。” 卫韫看着她,认真道:“我会去让赵月给兵给粮,让我去打北狄。之后我会让图索在边境骚扰,驻军在北境。” 听到这话,楚瑜皱起眉头:“白、昆两州本就是卫家的势力地,你若驻军在那里,怕是太过势大,赵月不会允许。” “这是我担忧之处。” 卫韫认真道:“我在外打仗,多的是理由不回来,赵月拿我也没办法,所以他必然退而求其次,将我家属留在华京。母亲我带不走,我想问问你……” 他抿了抿唇,终于道:“你可愿……跟我去北境。” 听到这话,楚瑜静静看着他。 少年垂着眼眸,眼里的情绪尽被遮掩,他慢慢道:“我可以给你一封放妻书,你离开了卫家,然后悄悄再跟我到北境去。” 楚瑜没说话,她觉得心里有什么在发颤,她看着少年说着这话,似乎很是紧张,她感觉自己仿佛是一只蜗牛,被巨大的力想从她的壳里拽出来。 她不敢去深想太多,于是她只是麻木道:“我若离开了卫家,我到北境去,以什么身份?” 卫韫微微一愣,听楚瑜道:“我若连你嫂嫂都不是,我在卫家,又算什么?你哥哥已经去了,你给了我放妻书,我又以什么名目回到卫家?难道你哥还能从坟里爬出来,再娶我一次?!” 这话让卫韫哽住,话问出来,楚瑜竟也有了几分慌乱。 她暗中捏住了拳头,卫韫垂着眼眸,好久后,他慢慢道:“是我思虑不周,一心只想尽量让几位嫂嫂安全,没有考虑嫂嫂名声。” 卫韫声音平稳,带着歉意,然而袖下的手却是捏紧了自己的袖子,让自己尽量冷静下来道:“那我会同赵月请旨,为嫂嫂加封军职,嫂嫂身份越尊贵,赵月下手难度就越大。回去之后,我会想办法让 嫂嫂尽量和长公主搭上线。如今王谢两氏都要求赵月杀长公主,赵月却仍旧让长公主位列贵妃,可见其宠爱,嫂嫂若能和长公主搭上线,会安全许多。” 听到卫韫的话,楚瑜悬着那颗心终于掉下来,那双死活要拽她出来的手,终于退了回去。她舒了口气,点头道:“其实只留母亲和阿纯在华京我也不放心,我在华京至少能照顾家人,你在外不用担心,如果有了异动,我会想办法护着家里人出来。” “嗯,”卫韫应了声,又继续道:“还有一件事,如今赵月不会杀姚勇,我若归顺得太顺利,怕赵月起疑,我需要一个台阶。” 楚瑜敲着桌子,听卫韫继续道:“如果顾楚生是赵月……” 话没说完,外面就传来了敲门声,楚瑜和卫韫对视一眼,就听外面传来了顾楚生带着冷意的声音:“大夫人,可否让在下入内一叙?” 卫韫皱眉,朝着楚瑜摇了摇头,楚瑜轻咳了一声道:“顾大人,妾身已经睡下,有什么事……” “顾某找小侯爷。” 顾楚生这话说出来,两人便不再说话,片刻后,卫韫不免笑了,果断站起身来,打开门来,直接将人抓着进来,关上大门,转过头来看着顾楚生道:“顾大人真是厉害啊。” 顾楚生整了整衣衫,抬头看向卫韫,冷着声道:“卫小侯爷,这个点还在这里,不妥吧?” “有话就说。” 卫韫转身回到自己位置上,跪坐下来,冷着声道:“我还有要事与嫂嫂商议。” 顾楚生看着他们,动了动唇,最终却还是将话忍了下去。他跪坐在桌椅前,压着自己的手,冷着声道:“方才我去隔壁找小侯爷,没见到人,便猜小侯爷在这里,没想到还真被在下猜对了。” 楚瑜平静喝了口茶,淡道:“我一贯如此行事,没有太多男女大防,顾大人不知道吗?” 这话戳中顾楚生的痛脚。 他怎么不知道? 当年还不相识,他就知道她的事,惯来看不起她。后来无数次争执时,他都会就着这些事大骂。 “不知廉耻。” 当年他是这么说。 可他也知道,楚瑜虽然大大咧咧,却从没有真的逾矩,这样夜深人静时同男子独处一室,若非特殊情况,是从未有过的。 可这话他不能说,他压着自己的情绪,转头看向卫韫,冷静道:“今夜前来 ,顾某是来规劝小侯爷。” 卫韫抬了抬手,让顾楚生说下去。 “顾某知道小侯爷对姚勇在白帝谷所作所为心有怨念,但陛下乃善恶分明的君主,并非昏庸之辈。此案他必然会追查到底,一定会给卫家一个清白,但如今正是上下一同对敌之时,还望小侯爷念在苍生百姓的份上,且将个人恩怨放下。” 卫韫喝了口茶,冷笑出声:“明天我就见他了,他怎么不亲自同我说?” “这话不是陛下说的。” “那是谁说的?” “我。” “顾楚生,”卫韫冷眼看着他:“你也太看得起自己!” “我说的话,是对是错,小侯爷不明白吗?” 顾楚生目光灼灼:“小侯爷当初杀姚勇,囚禁淳德帝,为的难道仅仅是一己之私?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侯爷要报家仇,等此战之后也不迟。” “此战完毕,陛下圣位坐定,小侯爷若效忠陛下,楚世子、宋世子、我、王谢两家,再加上小侯爷,就会在朝堂上呈对抗之势,到时姚勇可有可无,若我与小侯爷、楚、宋两家联手要让姚勇死,还怕姚勇不死吗?” “而小侯爷若此时与陛下作对,姚勇如今还有残兵,小侯爷你这是在做什么?这是在掀起内乱!而且对于陛下而言这等于什么,等于您不信任他,您不信任他,您逼他,您能指望陛下日后容下卫家吗?难道说,小侯爷还要再反一次不成?可淳德帝昏庸,废他乃大势所趋,而如今陛下乃明君,您要废他,您可真是想好了?” 卫韫不说话,他摩挲着茶杯,楚瑜抬眼看他一眼,揣摩着卫韫的心思。 对于卫韫而言,顾楚生简直是天降及时雨,赶着来给他送台阶。可他不能下得太顺当,他得端一端。 卫韫垂着眼眸,许久后,他慢慢笑开:“顾楚生,当初我就知道你这人舌灿莲花,如今看来,的确如此。” 顾楚生舒了口气,却听卫韫道:“可是,天下乱不乱,于我卫家有什么好处?” “赵月他安抚姚勇许了姚勇国舅之位,他不许我什么就想让我放下家仇为他卖命,他当我是傻子摆弄吗?” 顾楚生皱起眉头:“您要什么?” “兵马大元帅的印还在我这里。” 卫韫喝了口茶:“昆、白两州,一直以来也是我卫家的地盘。” 顾楚生没说话。 卫韫轻笑:“怎么,顾大人不敢说话了?” “陛下不会直接答应。”顾楚生思索着,慢慢道:“可是,我有另一个法子。” 说着,顾楚生抬起头来:“进华京之后,还请务必见长公主一面。” 第83章 第83章 “长公主和赵月,到底怎么个情况?” 楚瑜皱起眉头:“你让我们找她,至少该给我们交个底。” “二位可知,三十年前,高祖未称帝前,秦王与高祖乃至交好友,后来秦王被贬离京,恰逢赵月出生,于是赵月打从出生,就活在李府,彼时长公主年仅五岁,多加照看,可以说,赵月由长公主一手带大。” 卫韫和楚瑜点点头,这些过去不算秘闻,他们大多有所耳闻。 “后来中斗争,赵月世子之位被夺,而长公主为了躲避催婚去了道观,赵月一怒之下离开了,从此不知去向,但其实他没走远,而是去道观找到长公主,以小厮之名留在了长公主身边。” “一留留到高祖称帝,长公主成为公主,为稳住各方势力,长公主嫁给了梅家长子梅含雪。赵月彼时年仅十二,长公主出嫁当夜,他回了。” “回了后,在李氏助力下,他重新爬上了秦王世子之位,而后不久,公主刚刚怀上身孕,梅含雪便战死沙场。从此公主守寡,而秦王则与华京断了联系。” “再之后,秦王谋反,赵月被牵连,公主来找了我父亲,顾家在长公主帮助下,拼死保下了赵月。赵月改头换面,从此以面首之名,留在了公主身边,改名薛寒梅。” “赵月本性柔软淡泊,不问世事,对秦王也没有太大感情,于是公主一直以为,这件事就这样了了,赵李两家的仇恨就戛然而止于他们。谁知道赵月却一直在积极联系王谢两家,并在国乱时捡了漏子,收复了姚勇,在你们驻守天守关时杀入华京,淳德帝在他入城时自杀,而长公主则被他囚于后宫。在他登基之后,长公主被封为梅妃,成为后宫里唯一一个妃子。为了稳住姚勇,赵月同时与姚勇议婚,可是赵月却同我说过,姚勇必死,后位仅梅妃能得。” “所以,这与我们找长公主,有什么关系?” 卫韫梳理着赵月和长公主的关系,虽然顾楚生只称述已经发生的客观事实,可这中间的爱恨纠葛,却不难猜出来。 赵月对长公主那份求之不得的心思,从年少开始,一件事渴望太久,就会变成执着。 “长公主是个爱恨分明的人,”顾楚生垂下眼眸:“对于杀兄之仇,她不会这样简单放下,你们若是找她,她必然会帮你们。而她与赵月羁绊太深,赵月理智冷静,若要他答应一件本不打算答应的事,除了长 公主,无人能办到。” 顾楚生说完这话,三个人都沉默下去。卫韫敲着桌子,慢慢道:“那你呢?” “我如何?” “你在这里面,又是什么位置?”卫韫盯着他:“赵月攻打华京时,我曾拜托你去守住华京,你转头去了凤陵城,是因为你知道赵月要动手对吧?那这时候,你是站在赵月那边的,是吗?” 顾楚生没有言语,卫韫继续道:“而如今你此刻来同我说这些,是让我与赵月反着干,你又是什么意思?” 夜里很安静,听得见外面蝉鸣之声,凉风卷着花香涌进房间,顾楚生抬眼,将目光落到楚瑜身上:“顾家一直追随元帝血脉,此乃皇室正统,故而当年我父亲拼死保下赵月,而我继承父亲意志,救出赵月。” “只是我从未想过,赵月竟有复仇的心思。直到我在长公主府遇见他,他出府与王谢两家议事,被我察觉,长公主当夜差点撞破,我帮他遮掩下来,因此……长公主没能及时察觉他的谋划。” 说到这里,顾楚生眼中不免有了感慨。 当年赵月意外病逝,他也曾疑惑过,这辈子入了长公主府,他便知道,当年赵月哪里是意外病逝,分明是长公主提前察觉了赵月的阴谋,快刀斩乱麻杀了他之后对外称病。 因为他的介入,赵月没死。 “他能隐忍这样多年,绝非泛泛之辈,你若与他为敌,怕是艰难。” 顾楚生抬眼看着卫韫:“其实我不在意你如何,你死了我可惜,可惜我大楚少了一员名将,可也仅仅只是可惜而已。可我容不得卫府败落。” 顾楚生剩下的话没说出来,然而在场人却都明白他的意思。 卫府败落,牵连的就是楚瑜,楚瑜一日不离开卫府,顾楚生就不会看着卫府落败。 明明该是好意,可卫韫听着这话,却感觉到了森森屈辱,他冷眼看着顾楚生,顾楚生迎着他的目光。许久后,卫韫站起身来:“顾大人,剩下话,我们出去说。” “正有此意。” 顾楚生也是随着站起来,他同卫韫两个人一起走出去,楚瑜看着他们的背影,微微皱眉,却还是沉默着转头,抿了口茶。 顾楚生不是莽撞的人,卫韫也不过是看似莽撞而已。 茶喝完,她站起身来,坦荡上床盖上被子,闭上眼睛。 而另一边,顾楚生和卫韫两人刚一进卫韫的 房间,卫韫便猛地回身,死死盯住顾楚生。 看着他的目光,顾楚生轻轻笑了。 “小侯爷恼怒什么?” “你以后,”他冷声开口:“离我嫂嫂远一点。” 听到这话,顾楚生眼里带了冷意,面上仍旧笑意盈盈。 “这句话,您不该对自己说吗?” “半夜三更,孤男寡女,瓜田李下,她一贯没有男女大防,卫家百年高门,也没教过你礼义廉耻吗?!” “那顾家教过你了?!” 卫韫冷笑:“顾楚生,你这些下作手段,你自己比我清楚。我嫂嫂乃卫家大夫人,就算要改嫁,那也是三媒六娉明媒正娶,容得你区区金部主事如此百般纠缠?” “改嫁?”顾楚生玩味出声:“您真会让她改嫁?” 卫韫没说话,他看着顾楚生,顾楚生眼光太锐利,仿若刀剑,直直刺在他心底。 他嘲讽,他讥笑,他虽然没有说话,可是卫韫却觉得,他每一个眼神,都充满鄙夷。 “卫韫,”他慢慢开口,神色冷漠:“你对得起你哥吗?” 卫韫慢慢捏起拳头,顾楚生走向他:“她是你嫂嫂,你对她那份心思,不龌龊吗?” 说着,顾楚生停在他面前。 他离他很近,两人面对面,咫尺之隔,谁也没有让,谁也没有退。 顾楚生与他差不多高,那算艳丽的眼微微弯起,笑意却不见眼底:“你自己想起来,不觉得恶心吗?” “我为什么要恶心?” 卫韫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平静出声:“我喜欢她,我为什么要恶心?” “你还真敢说!” “我为什么不敢?” 卫韫看着他,脑中闪过楚瑜的影子,他觉得自己仿佛是找到了某种力量,他慢慢镇定下来,认真看着顾楚生。 他从来没对别人说过这句话,然而如今说出口来,竟然觉得,也……并没有那么可怕。 他认认真真,再次重复:“我喜欢她,很喜欢她。” “我没伤天害理,我没伤害别人,我喜欢一个人,我把她放在心里,我有错吗?” “可她是你嫂嫂。” “那又如何?!” 卫韫提了声音:“我兄长不在,有一天她也会喜欢别人,如果她注定 要喜欢一个人,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 “那人不会是你!” 顾楚生觉得有血腥味泛上来,他说得斩钉截铁,然而看着面前少年清澈的眼睛,他却觉得害怕。 他并不是真的那么肯定。 他过去一贯知道卫韫优秀,或者说卫家人,风骨在此,都是令楚瑜仰慕的存在。 上辈子的卫珺是他心里一根刺,他一辈子都会想,如果当年卫珺没死,如果当年楚瑜嫁给卫珺,楚瑜是不是还喜欢他。 他每想一次,就需要楚瑜证明一次。 面对卫家,面对卫韫,他骨子里就有那么一份自卑在。 他没有这个人的光明磊落,没有这个人的坦荡宽容。他自己有的没有的,他知道得一清二楚,而楚瑜是怎样一个人,他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若说上辈子的卫韫还被这世道给毁了大半,那这辈子站在他面前神色坚韧清澈的少年,则是他所知道,楚瑜最想要的存在。 可他不能说,他看着卫韫的目光,捏着拳头,强撑着自己:“她喜欢我,从十二岁那年开始……” “然后在十五岁结束。” 卫韫平静出声:“顾楚生,她已经不喜欢你了。她开始了新的人生,如果你是真的爱她,真的想对她好,放过她。” “然后方便你是吗?” 顾楚生嘲讽开口,卫韫沉默了片刻,终于道:“顾楚生,被你爱着,真的很痛苦。” 顾楚生微微一愣,卫韫将手放在心口:“我喜欢她,我放在心里,我守护她,我追求她。可是我不强求。” “我希望她过得好,过得开心。如果没有我的世界对于她来说更好,”卫韫觉得这话说出来,心里就是尖锐的疼,然而他却还是干涩出声:“那我可以放手。感情是包容,是牺牲,是放手,是理解。不是你喜欢她,无论如何,她都该属于你。” “你懂什么?”顾楚生颤抖着开口,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这些话仿佛是刀斧砍在他心上,他连声音都带着颤意:“你喜欢她多久?你为她做过多少事?卫韫我告诉你,你这份喜欢值不了多少钱,你以为你为什么喜欢她?不是因为她多好,只是因为你年少。” “你看过外面的世界吗?你看过几个女人?你经历过几个人对你好?你不过是,刚好在自己一无所有的时候,遇到一个全心全意对你好的人,于是你拼命想抓住她。你爱的哪里 是这个人?你爱的是你心里那份软弱,爱的是她刚刚好,填补你心里那份软弱。” 顾楚生说着,眼前回荡的,却是年少的自己。 哪一份爱不是夹杂着各种各样的情绪,他说卫韫,他自己当年,怎么不是从女子夜雨剑挑车帘那一刻开始爱上? 然而他不懂,他不明白,所以他嫉妒,这个人怎么就能比当年的自己,早早明白这么多? 于是他抓着他的痛脚,冷着声:“卫韫你信不信,你只要和她分开五年,你只要再遇到几个对你好的女人,你就会发现,你这份感情就是少年暮艾那一份悸动。你对于她,敬重、感激,甚至于你有着少年人的欲望和怜爱,可是这不是爱。” “不是爱情的感情,这是折辱。” 这话让卫韫微微一愣,顾楚生看着他愣神,沙哑着声音,慢慢道:“卫小侯爷……” 他声音里带了恳求:“我喜欢这个人,太多年了。” 足足三十二年。 他用了十二年时间喜欢她,用了二十年时间,知道自己喜欢她。 “我遇见过很多人,我走过很多路,最后才确定,我是真的爱她。感情哪里这么简单?你还这么年轻,你怎么就知道,自己就是真的喜欢她?” “她向来是个胆小懦弱的人,可她决定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会什么都给他,全心全意付出。如果她付出了所有,你才发现这不过是你年少时的冲动,你忍心吗?” 卫韫没说话,许久后,他提醒他:“顾楚生,你只比我大两岁。” 顾楚生没有说话,他满脸是泪。 卫韫的目光让他慢慢清醒,他笑出声来:“是,所以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 “卫韫,”他平静出声:“你我做个约定。” 卫韫平静不语,顾楚生慢慢道:“我知道你会去北境,我也知道你要在那里谋划卫家的出路,你在北境的时间,我不会追求她,我只会做好我的本分,在华京拼了我的命,保她无虞。” “而你,也只做好你的本分。” 卫韫看着面前人,并不说话,他端起酒杯,平静开口:“好。” “北境不平,江山不定,我只是你的盟友顾楚生。” 顾楚生给自己倒了酒,举杯看向卫韫:“待你南归,你我各凭手段,愿得盛世太平……” 卫韫明白顾楚生的意思,举杯 与他相碰,看着他的眼睛,声如珠玉击瓷:“许以江山为聘。” 说完之后,两人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愿得盛世太平,许以江山为聘。 第84章 第84章 楚瑜第二天清晨醒来,所有人都已经准备好,一行人直奔华京,各自回府。 赵月登基后,封顾楚生为金部主事,并将当年顾家的宅院重新赐还给他。于是顾楚生同楚瑜告辞后,便自己回了自己家中。 卫韫同楚瑜回到卫府,刚下马车,就看见柳雪阳和蒋纯带着人站在府邸门口候着。卫韫和楚瑜微微一愣,柳雪阳便上前来,抱住卫韫,含着眼泪道:“你总算是回来了,你不知道你在外的日子,母亲心里多害怕。” 卫韫眼神软下来,他抬手拍了拍柳雪阳的背,温和道:“母亲勿忧,我回来了。” 卫韫劝着柳雪阳,旁边蒋纯上前来,含笑看着楚瑜:“回来了?” 楚瑜瞧着蒋纯笑意盈盈的模样,打趣道:“你看上去面带桃花,似乎过得不错啊?” 听到这话,蒋纯愣了愣,随后有些不好意思道:“你听说了啊?” 楚瑜呆了呆,故作镇定道:“听说了。” “没想到传这么快,”蒋纯有些无奈,却还是道:“不过他这个人性子浮,都是张嘴乱说,你们别当真。我在卫府要待到老的。” 楚瑜点点头,认真道:“是,男人一张嘴不能随便信,还是要考验一下。” 蒋纯抿唇摇了摇头:“我不会对不起二郎。” “阿纯……” 楚瑜叹息出声,还想说什么,旁边柳雪阳终于从喜悦中缓过神来,招呼着道:“来来,先把火盆过了,把艾草水拿过来……” 于是楚瑜剩下的话止于唇间,然而蒋纯眼中全是了然,似乎早已经知道楚瑜要说什么。 楚瑜跟在卫韫后,踏过火盆,被柳雪阳用艾草沾了水,轻轻拍打在身上,洗去了一身晦气,到了祠堂,在祠堂中和列祖列宗告知回来之后,一行人才回到各自房间清洗。 长月晚月早就已经备好水,楚瑜一进来,她们侍奉着楚瑜下了热汤,长月给楚瑜按摩着手,晚月给楚瑜搓着背,长月一路嘴不带停,不停道:“您要去北方就去,怎么就把我们撇下了?这世道哪里有主子甩开自己贴身丫鬟的道理?” “我不是担心你们吗?”楚瑜叹了口气:“这次是我任性,去之后才知凶险,你看我带了那么多人过去,又……” 说到这里,楚瑜心里有几分酸涩,摆了摆手道:“算了算了,你们 同我说说华京里的事儿吧。” “能有什么事儿啊?” 长月翻了个白眼:“华京里安定着呢。” 楚瑜知道她在同自己置气,转头看晚月道:“晚月你说。” “赵月称帝后,安抚了各家,该贬的贬,该升的升,他颇有手腕,权衡各方,所以华京被他接管之后,倒没出什么乱子,百姓安定,我们也没受太多影响。” 楚瑜点点头,这点她是知道的:“还有呢?” “他提拔了顾楚生和宋世澜,还将沈佑提为了大理寺丞,沈佑每次回来都要来府里见六夫人,六夫人不见他,他便在门口站着,外面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在华京传许久了。” 楚瑜愣住,沈佑的举动,却是她没想到的。她皱起眉头,不明白沈佑到底是哪里来的脸,若是说他传错消息是无意,那他将救他之人从赵月改成姚勇,这就绝对是有意隐瞒了。既然如此隐瞒,那又何必惺惺作态? 楚瑜思索着,长月见她不说话,赶忙道:“还有还有,还有一件大事。” “嗯?” “那个宋世澜,宋世子,庶子出身当了世子那个,您记得吧?” 长月挤眉弄眼,楚瑜有些奇怪,宋世澜虽然看上去有些轻浮,实际上极为沉稳,庶子之身爬上来,说狠够狠,说稳够稳,他又能有什么事儿? “他上门来求娶二夫人了!”长月兴奋道:“小侯爷不在,他就找了老夫人,老夫人拿不下主意,还是二夫人亲自出面拒绝的亲事。当时我们都瞧着呢,这个宋世子脾气可好,被拒绝了也没多说什么,还嘱咐二夫人要多吃些,说她太瘦了……” 长月絮絮叨叨,楚瑜却是慢慢睁大了眼。缓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果然是个大消息! 她忍不住带了笑意,等洗完澡之后,还在饭桌上,楚瑜就拿眼打量蒋纯。蒋纯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将碗筷一摆,叹了口气道:“阿瑜,你要说什么便说吧。” “咳咳,小七,”楚瑜转过头去,扯了扯卫韫的袖子,卫韫抬眼看她,眼里带了些疑惑,楚瑜抿唇笑道:“我和你说件好玩的事儿。” 卫韫瞧了蒋纯一眼,又瞧了楚瑜一眼,有些疑惑点了点头,楚瑜张口道:“那个宋世子上门向阿纯……” “哎呀你别说了!”蒋纯起身来捂楚瑜的嘴,楚瑜身手比她好太多,却让着给她捂住嘴,一副求救模样看着卫韫。卫韫愣了片刻,慢慢 反应过来,转头看向柳雪阳。 柳雪阳轻咳了一声:“是有这事儿,不过阿纯不愿意,就被我拒了。” “其实宋世子也挺好的。”王岚抱着孩子,笑着瞧向和楚瑜打闹着的蒋纯:“现在还天天送着礼呢。” 听这话,楚瑜挑起眉头,拼命朝蒋纯眨眼,眼里全是“真的吗真的吗?” 老底都被抖完,蒋纯叹了口气,放开楚瑜道:“算了算了,你们就拿我当下酒菜吧。” “我们哪儿敢啊?” 楚瑜赶紧瘫过去,靠在蒋纯身上撒着娇:“我错了,好姐姐,我不说你和宋世子了,你别生气嘛。” “去北狄一趟,”蒋纯忍不住笑了:“怎么学得这么泼皮无赖了?” 旁边卫韫瞧着,眼里带了笑意,他很喜欢楚瑜这样完全不设防的模样,这会让他觉得,自己这才是真的走进了她的世界里。 “她不是在北狄学的,”卫韫敲了敲楚瑜碗边的桌子,示意她吃饭,同时道:“我瞧她呀,来之前就是这模样了,之前还端着,现在对着咱们这一大家子,却是连端着都不愿意了。” “小七说得是,”柳雪阳笑着道:“我当初怎么就没瞧出来,你是只小泼猴呢?” 一家人拿着楚瑜打趣,说说笑笑,等一顿饭吃完,宫里便来了人,规规矩矩等在门口。 卫韫瞧见来人拿着圣旨,顿时冷了神色,楚瑜也看见了对方,收起笑意,同卫韫道:“赶快去接旨。” 卫韫知道这是楚瑜的提醒,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朝着那太监迎了过去,疾步上前道:“公公手持圣旨来传旨,怎的不在外让我等来接旨迎接?” “陛下来时嘱咐了奴才,”那太监笑了笑,和气道:“小侯爷从北方归来,车途劳顿,若是还在用膳,让奴才就在一旁候着,等小侯爷吃过了,再来同您说进宫的事儿。” “陛下真是体恤我等。”卫韫面露感激之色:“陛下圣恩,臣又怎可放肆?还请公公宣旨吧。” 说着卫韫退了一步,恭敬跪了下来,太监宣读了圣旨,将圣旨交到卫韫手里,同时朝着跪在卫韫身后的楚瑜道:“陛下还说了,宫里梅妃娘娘与卫大夫人乃故交,一直挂念着您,您若无事,不如也进宫去看看梅妃,也当叙一个姐妹情谊。” “劳烦娘娘挂念,”楚瑜恭恭敬敬道:“妾身对娘娘也十分思念,愿与小侯爷一道入宫。” 听到这话,太监眉开眼笑,领着两人出去,太监单独上了一辆马车,楚瑜和卫韫上了后面一辆。 马车摇摇晃晃启程,楚瑜淡道:“你今日去,该谈什么都清楚了吧?” “嗯。”卫韫垂着眼眸,楚瑜继续道:“赵月必然要将我和母亲留在华京为质,你答应他。” 卫韫没说话,楚瑜微皱起眉头:“不是说好的吗?” “知道了。” 卫韫低声开口,楚瑜瞧着他垂着眼睛,像一只被抽走了骨头的小狗,忍不住抬起手来,揉了揉他的头发。 “信我。” 她沉稳出声:“你好好在北方发展自己的人脉,我在华京不会给你找麻烦。” “你要能给我找麻烦,”卫韫闷闷开口:“我说不定还能开心些。” “孩子话。” 楚瑜拍了拍他的头,卫韫没有言语。 没一会儿,马车便到了宫门前。楚瑜和卫韫直入内廷,卫韫被领着去了御书房,楚瑜则被领着往后宫走去。 淳德帝并不算一个荒淫的皇帝,后宫妃子数量不多,而赵月登基后,整个后宫,除了正在议亲的姚家女以外,也就只有一个梅妃,居在栖凤宫之中。 栖凤宫乃皇后宫殿,梅妃居住在这里,赵月的心思,谁都清楚。也不知道姚家知不知道这一件事。 楚瑜思索着,来到栖凤宫门前,她恭敬跪下,将头抵在落在地上交叠的双手之上,门缓缓打开,带着嘎吱之声,一股浓烈的梅花香味从里面扑面而来,片刻后,她听到一个慵懒的声音响了起来:“进来吧。” 楚瑜站起身来,低着头进了房中,女子身着金色华服斜卧在榻上,头发散披落在地面上,裸露出来的脖颈上全是斑驳的红点,对方似乎刻意做着这样的事,在宣告着什么。 她没有化妆,素面朝天,神色慵懒随意,似乎这半年来的动荡,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楚瑜站在她身前,恭敬道:“殿下。” 长公主瞧着自己指甲的动作微微一顿,片刻后,她轻笑出声。 “从北境回来的人果然不一样,我已经许久没听到过这个称呼了。”说着,她嘴角噙了一丝冰冷的笑意:“你知道他们叫我什么?” 楚瑜诚实开口:“娘娘。” 长公主垂下眼眸,淡道:“我女儿被关起来了。” 楚瑜没 有说话,听她继续道:“我哥哥也死了。” “有时候我就在想,这是我做的孽吧?” 长公主笑声里带着嘲讽,她站起身来,裙子拖在地面之上。 她这一身长裙繁复华丽,是华京女子很少见的衣着,因为它无法穿到外室。从这件衣服上,楚瑜便推测出来:“娘娘平日不出房门吗?” “你觉得我需要,还是我能?” 长公主挑眉:“你这话说出来,真让人难过。” 楚瑜有些疑惑:“公主……为何能见我?” 赵月既然看管得如此严密,怎么还会让她来见她?长公主轻轻一笑:“他同我要一样东西,我给了呗。” 楚瑜不太明白,长公主靠近她,将肩膀轻轻拉扯下来,露出上面的痕迹:“他如今想要的、我能给的,就这个了。” 楚瑜猛地睁大了眼睛。 长公主拉上衣服,坐回椅子上,撑着头道:“我面首都多得记不清,他以为这样就能羞辱我?” 长公主冷笑出声:“笑话!” 楚瑜没说话,好久后,楚瑜慢慢道:“那公主如今,又在难过什么呢?” 长公主没说话,楚瑜上前去,半蹲下来,握住长公主的手。 “殿下,”她叹息出声:“受伤了觉得难过,并不可耻。” 长公主的手微微颤抖,她静静看着楚瑜,艰难笑起来。 “本宫不难过,”她慢慢出声:“本宫一辈子都没输过,这一次也不会输。” 第85章 第85章 楚瑜没说话,她静静凝视着长公主,这一瞬间,她似乎看到当初她跪在宫门前,长公主整理了衣衫,将头发挽在耳后,说那一句“本宫要打的仗,从来没有输过”的模样。 女子静静对视,双方似乎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云涌风起。 长公主从楚瑜眼里看到她要的江山,楚瑜也从长公主眼中看到她有的报复。 “你信吗?” 许久后,长公主出声,神色冷静:“你可愿信我?” 楚瑜没出声,她放开长公主的手,站起身来,长公主目光落在她身上,目光中带了几分波动。而后便见她退了两步,在两人之间留出距离来,双膝跪下,广袖一展,双手交叠在身前,弯腰将头抵到地面。 长公主随着楚瑜的动作,目光深沉,楚瑜跪在地上,沉稳开口:“愿随我主。” 长公主站起身来,平静道:“赵月会让卫韫去北方,但你得留下。” “我知。” “我在,”长公主的手落在她额顶,目光看向大门正前方。带着凉意的绸缎垂落在她脸颊边上,楚瑜感受到额顶的温度,听她平静出声:“保你卫家无虞。” 楚瑜往栖凤宫去时,卫韫则由太监引路,来到了御书房。 赵月正在房中练字,卫韫进来后,他抬起头来,温和笑了笑:“小侯爷来了?” 他这话问得毫无皇帝该有的架子,仿佛他还只是长公主府一个面首,笑容清浅柔软。 卫韫恭敬行了个大礼,赵月赶忙上前来扶他:“爱卿快快请起。” “微臣见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卫韫低头出声,遮住眼中情绪,赵月叹了口气:“爱卿孤身入敌千里,乱了的地方阵脚,朕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怪罪?” 说着,赵月招呼着卫韫坐下道:“先坐下吧,朕也知道你才刚回来,必定是累了。只是朕有许多问题急切想问,只能让你受累了。” “为国献力,乃臣本就该做之事。” 赵月满意点点头,也没有多说其他什么,就开始向卫韫询问去北狄之事。 他问得细致,北狄城池路线,风土人情,都事无巨细要问下来。 卫韫是目前为止去过北狄最深处的官员,过往对于北狄的了解,大多来自于往来商人,然而两边商人数 量不算多,好不容易有些对北狄比较了解的商人,又会出于自己各方面的考量有所隐瞒,加上时间变迁,过往的资料大多不够及时,也不够细致。因此这么多年来,大楚一直处于被动防守之中。 大敌当前,最重要的就是军情,卫韫和赵月都自动屏蔽了姚勇等事,先将战场的信息互相交换清楚。这么一问一答便到了深夜,等赵月问清楚了所有事后,他吐了口气道:“找你所说,苏查苏灿本就互相斗争,北狄各部落之间又互相不对盘,那北狄在大楚上退兵,怕是迟早的事儿了。” “让他们退兵我有把握,”卫韫看着赵月,仿佛什么都忘了一般,认真道:“可是陛下觉得,这一次,仅仅只是让他们退兵就够了吗?” 赵月没说话,他低头抿了口茶,片刻后,他轻轻笑了笑:“那小侯爷还想做什么?” “他们如此欺我大楚,若让他们只是退回去就够了,等他们休整之后,他们不会再来吗?” “你想让他们付出代价。” “难道不该吗?” 两人静静对视,赵月没有出声,过了一会儿,他低下头,将滚水冲向茶叶。 他一贯爱煮茶,如今也将习惯带到了宫里来。 “你知道继续打下去,要花多少钱吗?” 卫韫抿了抿唇:“北狄常年对我们动武因为他们几乎不带粮草,走到哪里抢到哪里。” “你也想这样?” 赵月抬眼看他,卫韫点点头:“北狄后方的人比较分散,我们逐一击破,其实并不需要多少兵力。陛下只需要给我马匹和人,粮草的问题,我自己解决。” 赵月没说话,他似乎是在斟酌,卫韫看着他:“陛下是打算每隔一段时间就和北狄打一仗,还是一次解决问题?” 赵月还是不语,他将茶放在卫韫身前,卫韫继续道:“好,那臣不说这个,陛下难道就没有一点想法吗?陛下在位时,若大楚能灭了陈国,将陈国并入国土,这将是何等成就!陛下难道就没有成为圣君的想法?” 听到这话,赵月神色动了动。 任何一个帝王都希望自己能成为传说中的千古一帝,然而始皇帝在前,这太难做到,于是退而求其次,能创造一个盛世为人称赞,也是不错。 国土疆域总是衡量一个帝王的标准,哪怕是赵月这样的人,也难免心动。 然而他思索了片刻后,还是道:“朕觉 着可以再等几年。” 他敲着桌子,慢慢道:“如今朕与顾楚生正在后方努力解决财政民生,战场之上,其实只要能停战就可,朕不做过多要求……” “我有要求。” 卫韫冷声开口,赵月抬眼看他,慢慢出声:“想报仇?” 卫韫变了脸色,赵月笑出声来:“小侯爷,你还是太年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侯爷为何不能再等等呢?” 等什么呢? 有一瞬间,这句话几乎脱口而出,然而卫韫止住了它。他深吸一口气,慢慢道:“我的家仇,除了姚勇,早在我在北狄宫廷连点半个月天灯的时候就结束了。如果是为了家仇,我何不如此刻休战,去找姚勇的麻烦?” 赵月瞧着卫韫,这样的理由他接受。 太过光明伟岸的理由,他都觉得虚伪。 卫韫看出赵月眼里的赞同,继续道:“我坚持要打,是因为此时此刻,就是最佳时机。如今苏查与苏灿内乱,各部在我上个月骚扰之下也对北狄王庭不满。实话同陛下说,我走之前,户部账本我查过,这仗能不能打,我有数。” 赵月嘴唇挂着笑,眼里却没了笑意,卫韫也不在意,他直直盯着他:“陛下之所以不愿意继续打下去,不就是怕我在边境发展自己,给您造成威胁吗?” 赵月皱起眉头:“这些话你听谁说的?你乃未来名将,又心术正直,朕不会这样猜忌你。” “陛下,”卫韫低头抿了口茶:“就咱们两个人在,何必说这些惺惺作态的话呢?” “当场华京是我打的,姚勇是我设计的,陛下这个皇位,来得不算光正。您这样手段上的皇位,和我谈得这么正儿八经,可笑了吧?” “你说得也是。” 赵月言语间全是冷意,却保持着笑容道:“那你到底要怎么样呢?” “第一件事,我要姚勇的狗头。” 赵月敲着桌子,点了点头:“这个人,我本也打算处理了给你送过去。” “第二件事,我要陛下册封我嫂嫂为一品诰命,并将她该有的军功,都给她。” 没想到卫韫会提这个要求,赵月有些发愣。许久后,他慢慢笑了:“好。这个没问题。” “第三件事,”卫韫盯着他:“我要陛下全力配合,不说灭北狄,至少要将北狄杀到十几年都恢复不了元气,无法骚扰大楚。” 赵月转头看向窗外,嘴边全是嘲讽。 “卫韫,”他淡淡出声:“谁给你的勇气,这么同朕坐地起价?” 第86章 第86章 “陛下以为,此刻为什么我还同你在这里谈?” 卫韫抿了口茶:“陛下保下了姚勇,抢走了华京,臣还能心平气和坐在这里,陛下以为是凭什么?” 赵月皱眉,卫韫抬头凝视他:“如果不是为了灭北狄,我不会坐在这里。为了姚勇的人头我牺牲了这么多,若不是为了灭北狄之大业,这口气我忍得下来?给他多喘一口气,对我来说都是羞辱。” “卫韫,”赵月苦劝:“你想想百姓。” “你真当我在意?”卫韫勾起唇角:“我发现,你和淳德陛下一样,总喜欢拿百姓当筹码和我谈。” 赵月不说话,卫韫神色从容坚定,容不得半点回转,赵月清楚知道,卫韫如今只留了两条路给他。 要么,将北狄打到底,要么,他交出姚勇。 可他不可能在这个时候交姚勇,一旦他交出这个人,就会立刻失去平衡卫韫楚临阳等人的筹码。 他不交出来,那卫韫不会善罢甘休,内战一触即发,他好不容易平定下来的局面,又将岌岌可危。 过去他可以不在意,因为坐在君主位置上的不是他,国破了山河亡了,他一走了之即可。然而如今却不一样,坐在位置上的是他,他的命运与这个国家息息相关。卫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却做不到卫韫如今这份果决。 赵月盯着卫韫:“卫韫,你如今如此逼我,就不怕日后吗?” 卫韫轻轻一笑:“陛下乃千古圣君,知人善用,想必明白我的要求。只要满足我的要求,我不会有任何反心,陛下并非不能分辨是非之人,我又怕什么日后?” 赵月目光闪了闪,似乎是想起什么。许久后,他终于到道:“我想一想……” “等陛下消息。” 卫韫站起身来,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得到赵月允许后,便退了下去。 看着卫韫离开后,赵月面上神色慢慢冷下来,他猛地踹开了桌子,起身往栖凤宫前去。 长公主刚送走了楚瑜,正坐在铜镜前卸妆,赵月远远看见那人,神色柔和下来。他来到她身后,从她手里拿过梳子,温和道:“殿下,我来。” 长公主没说话,仍由他将梳子握在手里。 他神色温柔宠溺,仿佛还是在公主府里一样。 “我记得当年你刚来公 主府时,其实什么都不会。我本也不打算让你做什么,有一日你却突然自告奋勇过来,告诉我要为我梳发,那天是你第一次给人梳头发吧?” 长公主看着铜镜里的人,慢慢叙述起当初。 赵月听着这些话,先前所有的暴戾愤怒都从眼中慢慢消散,他轻轻应声:“对,第一次,是弄疼你了吗?” 长公主轻笑出声来:“是啊,从来没有人这么笨手笨脚过。” “那你还让我梳发?” “你喜欢,我宠宠你,又怎么样?” 赵月手微微一顿,片刻后,他苦笑起来:“殿下这样说,真让人受宠若惊。只是我一直不知道,殿下宠的到底是我,还是梅含雪?” 长公主沉默了片刻,如果当年在长公主府他问这一句,她大概会回答他实话。 她宠的是他,一直都是。 当年挑选驸马,之所以选中梅含雪,也不过是因为她头一次见他,就发现,这个人真像她家小阿月。 当时她并没有其他感情,只是她一贯疼他,终归是要选驸马,不如选一个像他的。 直到后来他长大,他来到她身边,生得这样出众,傲骨风华。那时候她已经是一位带着孩子的寡妇,她才隐约发现,原来她心里觉得最好的男人,他小时候,她觉得是她家小阿月;他长大后,她觉得是那位秦王世子。 岁月让她的感情逐渐变得浓烈炙热,她也从不避讳。如果当初他问,她必然是这样答。可是如今他问,她却不愿意将这份答案告知于她。于是许久后,她慢慢道:“阿月,我打小就宠你。” “我要的是怎样的感情,长公主不明白吗?” 赵月平静出声:“公主一向照拂小辈,可我却觉得,我不甘心当这个小辈。” 长公主沉默不语,赵月玩下头,捏着她的下巴,扭过她的头来,面对自己,遮掩住眼中风起云涌:“朕很想知道,朕哪里不好?” 长公主与他对视,赵月静静看着她:“长公主府那么多面首,为什么所有人你都碰得,唯独我从来不能当你入幕之宾?” “赵月,”她平静出声:“我已经三年没有召唤面首侍寝了。” 三年前是她第一次知道自己喜欢他,也是第一次同他出口说喜欢他。 然而这个时间她牢牢记在心里,赵月却什么都不记得。他轻轻一笑:“不还是有很多人在你身边吗?” “殿下,”他的脸靠近长公主:“今天卫韫让我打北狄,放他去北方。猛虎归山,你说我放是不放呢?” 长公主没说话,许久后,她慢慢道:“不放。” 赵月微微一愣,他诧异看着她:“为什么?” “你都已经说了,放他回去无异于猛虎归山。大楚江山哪怕自断一臂,也绝不能让这样对你造成威胁的人活下去。” 赵月没说话,他的手微微颤抖。长公主看着镜子,平静开口:“阿月。” “无论如何,”她声音沙哑:“我都会护着你。” 赵月握着她头发的手微微一紧,他突然觉得,自己仿佛还是在年少时,这个姐姐站在自己身前,不惜一切代价为自己遮风挡雨。 “我知道你不信。” 长公主故作镇定,然而赵月却明显从她语气里听出了那么几分委屈:“可当年我那么喜欢小花,不也为了你送走了他吗?” 赵月思绪微微浮动,恍惚想起当年他寄居在长公主家中,同一位正得盛宠的皇子因一只小猫起了冲突。那只小猫是长公主年少时最爱的猫儿,从奶猫开始喂养,一直养大。为了保他不被皇子欺负,长公主将这只猫儿送给那个皇子赔罪,结果没了不久,就传来猫儿死了的消息,长公主躲在自己屋里哭了一天,出门的时候,还怕被他知道,骗他说是沙进了眼睛。 想起这件事,赵月心里轻轻发颤。 他突然觉得,如今的大楚,仿佛当年那只猫儿。长公主说着没关系、不在意,可是等大楚真的像那猫儿死掉一般,内乱横生、百姓流离、北狄肆意屈辱时,长公主或许还会像年少时那样,躲着哭泣,又怕他见到。 他垂眸看着她,心中风云变幻。 他怕极了她的眼泪,尤其是为他哭的时候。 许久后,他轻轻一叹,站在镜子背后,身后抱住前面的人。 “如果我真的这么做了,你会很难过吧?当初你保下卫韫,不也是看出他这份将才吗?” “以前你总担心大楚拿你去和亲,天天想着有一天大楚能踏平北狄,”说着,他朝着她笑了笑,低头亲了亲她的面颊:“小姑姑,朕送给你。” 长公主微微一愣,似是诧异,她如少女一般抬头看他,那目光看得赵月心潮浮动。 他盯着她,抬手抚摸上她的唇,沙哑出声。 “朕想好好侍奉您 ,”他声音里染了情欲:“您舒服了,朕心里高兴,就许了卫韫,你说好不好?” 长公主没说话,她似乎是在挣扎着。 他与大楚之间,在她心中一般重量。 这个认知让赵月心生欢喜,他压抑着情绪,小心翼翼吻上去,沙哑着声道:“你别多想了,这个决定,朕为你做。” “小姑姑,你心里有朕,朕很欢喜。” 长公主没说话,她闭上眼睛,慢慢捏紧了拳头。 这人覆在她身上,起起伏伏,她咬牙不语,紧闭双眸。 他们最相爱的时候,不曾如此。如今他们刀剑相向,却亲密无间。 而另一边,楚瑜在马车上,静静等着卫韫。 她思索着方才长公主说的话。 “赵月向来吃软不吃硬,我会假装爱上他,在他身边等待时机。他心思不正,我若随了他的意思,未来必定是一带妖妃。帝君无德,你们才有机会。” “赵月心思缜密,殿下怀着这样的心思接近他,若是装不像怎么办?” “我说错了,”长公主苦涩笑开:“我不是假装爱上他,所以没有什么装得像、装不像。” 本来就是真的,又怎么会当成假的? 楚瑜垂下眼眸,摸上衣服上的纹路。 这本是卫韫的习惯,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染上。外面传来人的脚步声,片刻后,车帘被猛地掀起,露出卫韫俊朗清贵的面容。 他看见她,神色舒了口气。 “嫂嫂,”他温和出声:“你没事就好。” 第87章 第87章 听到这话,楚瑜不免笑了:“我去见长公主,能有什么事儿?倒是你……” 说着,楚瑜抬头看了外面一眼:“上来说话吧。” 卫韫低头应声,赶忙上了马车。楚瑜让了位置出来给卫韫,又给他倒了茶,慢慢道:“你和赵月谈得如何?” “我给他提了三个要求,未来杀姚勇,给你封一品诰命外加军职,放我去北边。” 卫韫说着,从楚瑜手中接过茶杯,像一直大猫一般懒洋洋靠在墙上,曲起一只腿来,没有半点规矩。 楚瑜轻轻拍他的膝盖,笑着道:“哪儿学来的姿势,没规矩。” “都不在人前,”卫韫嘟囔着坐直起来:“我就懒懒也没什么呀。” “也不是小孩子了。” 楚瑜轻轻瞪他一眼,这话卫韫听着高兴,撑着下巴道:“嫂嫂,我给你讨了个官当,高不高兴?” “费这个事儿做什么?” 大楚以前也有过女将军,给女子封军职虽然不常见,但也不是头一次。只是大多男子都希望能将自己家中女性的军功记在自己头上,鲜少有卫韫这样外分出去的。 “我又不能往上爬,空拿了个虚衔,你当我还贪图月银不成?” “倒也不是这个,”卫韫笑了笑:“不是你的东西,我都想捧来给你,更何况本是你的东西,那谁都不该抢走。” 听到这话,楚瑜端着茶的动作顿了顿,她转过头来看他,这话他说得漫不经心的,随口而出,便是他心底深处的本意了。楚瑜垂下眼眸,感觉自己内心有那么几分不常见的波动,她勾了勾唇角,有些无奈道:“小七,你对我太好了。” “不够。” 卫韫看着她,目光里落满了这个人:“始终不够。” 楚瑜没说话,明明两个人都没动,然而有那么一瞬间,她却觉得,这个人似乎正在欺身上来,步步紧逼,让她有那么几分喘不过气来。 她轻咳了两声,调整了一下氛围,继续道:“赵月答应了吗?” “他说他想想。这在我意料之内,倒是长公主那边,怎么说?” “长公主怕是有反意。” 楚瑜认真开口,将长公主计划说出来:“她同我说,赵月能忍到现在,绝非泛泛之辈,我们要找他的把柄怕是不容易。但 赵月对她心里有结,她会好好利用姚勇和这个结。” “反一个明君不容易,但反一个昏君,则是再容易不过了。” 楚瑜说到这里,卫韫便明白了长公主的意思。 如今计划分成两步,一步是增加自己的实力,另一步则是抹黑赵月的名声,把赵月逼成一个昏君。 卫韫沉默着没说话,楚瑜从他眼中不忍看出来,如果赵月本是一个好人被逼成坏人,对于卫韫来说,是太大的心理负担。 “小七,”她叹了口气:“一个愿意拿着国家去谋取皇位的人,不会成为一个好的皇帝。更何况,以长公主和赵月的局面,无论你帮不帮长公主,这一步长公主都会走。” 说着,她抬手摸着卫韫的头,认真道:“你不是神,每个人都会走很黑暗的路,走到哪里,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你救不了谁,你只能是尽己所能,做好自己要做的事就可以。” 卫韫点头应声,他抬眼看她,微微一笑:“嫂嫂,谢谢你,一直在我身边。” 两人一起回家,终于放松下来,回了房间倒下就睡。 第二天卫韫天还没亮,卫韫又醒过来,穿上官服后,出门上朝。 出门前,他瞧见一个人影站在门口,他迷迷糊糊那么一看,觉得有几分熟悉,忙叫住卫夏,下巴朝着那人影的方向抬了抬道:“沈佑?” “是呢。” 卫夏小声道:“管家说,他一回来,就每天来这门口守着。每天早上上朝前来一趟,下朝后来一趟。听说他在咱们府邸斜对面租了个房,就天天守在这里。” “守六夫人?”卫韫皱起眉头,卫夏见他不喜,有些犹豫道:“小侯爷不喜?那我让人把他打过去……” “罢了。” 卫韫摆摆手:“他如今也是朝廷命官。” 如今卫韫知道沈佑是赵月的人,对沈佑直接从一个间谍摇身成为少将军的传奇人生,他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马车将他摇摇晃晃到宫门前,他下了马车,看见边上都是下了马车正准备往里走去的官员。看见卫韫,众人纷纷上前来问好,寒暄着询问了几句北狄的事后,一辆马车疾驰而来,又稳稳停住。所有人朝那马车看过去,一位老者轻嗤了一声:“小人得志。” 说话间,卫韫看见顾楚生用笏板挑起车帘,慢慢走了下来。 站在卫韫身边的老者靠近了他几分,用嘴朝 着顾楚生努了努道:“瞧,那就是如今最得陛下盛宠的金部主事,顾楚生。您别瞧他如今只是金部主事,我同您说,这人啊,陛下完全是把他当内阁的人在培养呢。” 听到这话,卫韫神色动了动,面上回道:“顾大人倒也的确有这个能力。” 老者露出嘲讽笑意来,换了个话题,同卫韫说了几句,便朝宫里进去。 卫韫跟着来到广场,按照个各自的位置排列着进殿。进殿不久,便听礼官唱喝,赵月从外走了进来。 他坐到金座之上,所有人高呼万岁,卫韫抬眼看他,男子始终保持着盈盈笑意,然而眉宇之间却又有了那一份之前看不到的贵气。 这是多能忍一个人。 卫韫垂下眼眸,跟着跪拜。 早朝开始的惯例,先报紧急之事,众人讨论后,就是各部门日常叙职,最后才到卫韫回来这样看似无关紧要的小事。 君臣表面热络一番,卫韫简短说了一下从天守关一战开始到如今的始末,朝上之人听得聚精会神,虽然早就有所耳闻,但听当事人说起来,的确有几分不一样。 卫韫说完后,顾楚生开口道:“那如今看来,镇北侯对北狄想必是十分了解了?” “不算极其了解,但也大致清楚。” 卫韫实话实说,旁边有一个汉子高兴道:“那太好了,镇北侯就按照之前的法子再杀上几个来回,平了北狄就好了!” “穷兵黩武不是好事,”一个老者顺着胡须道:“只要将这些蛮子驱逐出大楚即可,如今大楚修生养息才是正经。” 两边人争执起来,朝堂上顿时一片混乱,赵月静静听着各方陈词,许久后,却是看向顾楚生,询问道:“顾楚生,你如何看?” “修生养息,利大楚如今,然而若能乘胜追击灭了北狄,却是利百年之大计。若按照镇北侯所言以战养战,以大楚如今国库来看,倒是可以一战。臣以为,陛下不妨一试。” 顾楚生说得稳稳当当,赵月点头道:“爱卿说得极是,卫爱卿。” “臣在。” “你临危受命,被任命为兵马大元帅,如今便将此职继续下去,北讨北狄,保家卫国。” “臣遵旨。” “你卫家抗敌有功,大夫人楚瑜于战场之上,巾帼不让须眉,守凤陵,闯王庭,斩苏勇首级,战功累累,为表嘉奖,特封卫楚氏为一品诰命,赐名 昭华,赏封地宁县,并擢为正五品南城军校尉。” “臣谢过陛下圣恩!” “卫爱卿,”赵月从高台上走下来,亲自扶起卫韫,面露郑重之色:“这大楚的国运,朕就交到你手中了。” “陛下放心,”卫韫抬眼看他,眼中包含热切:“臣抛头颅洒热血,也绝不辜负陛下一片苦心!” “好!”赵月豪气出声:“朕相信爱卿,必会带来一个崭新的大楚。爱卿在战场上大可放心,后方之事,朕会一律处理妥帖,爱卿的家人,朕也会亲自照拂,让爱卿绝无后顾之忧!” 听到这话,卫韫眼中一冷,然而面上却仍旧是一副君贤臣忠的模样,感激道:“谢陛下!” 卫韫在大殿里前脚刚被封赏,后脚圣旨就送到了卫府。楚瑜带着人换上正式场合穿的华服,同柳雪阳蒋纯等人一起跪在大门口接了册封圣旨。楚瑜早已知道会有这样一遭,倒也没有十分意外。然而当楚瑜接着圣旨毁了大堂,关上家门,卫府里却疯了一般。柳雪阳高兴坏了,握着楚瑜的手往前走着道:“你也是运道好了,我熬这个一品诰命,熬了至少十年。你如今才几岁,便是一品诰命了,这真是小七出息了。” 楚瑜笑了笑,没有多说,旁边长月却有些不满撇了撇嘴。 楚瑜同柳雪阳随便说了几句,便回头去找蒋纯,吩咐蒋纯将卫韫要出门的东西准备好。 蒋纯一面记录着一面觉得奇怪:“怎的才回来,又要出去了?而且你做这些准备,怎么像他要在外面住好几年一样?” 楚瑜笑了笑:“打仗这事儿,有时候不就是好几年吗?妥帖一点比较好” 蒋纯点点头,倒也没有深想,只是将楚瑜说的都记下。 等卫韫到了屋里,将蒋纯叫过来吩咐自己要去北方的行程时,蒋纯抿嘴笑了笑:“阿瑜已经吩咐过了。” 卫韫微微一愣,随后点了点头。蒋纯将楚瑜写的名单给了卫韫:“她让准备的东西就是这些,你看有什么不够的,我们去补。” 卫韫从蒋纯手里接过纸,低头看了一下上面的字。 字迹沉稳内敛,然而仔细看时,便会发现这份内敛沉稳里,带着几分轻狂张扬。只是这份轻狂张扬被包裹在那规规矩矩的沉稳里,不用心,就很难发现。 卫韫忍不住勾起嘴角,连具体写了什么都没多看。 蒋纯静静看着他,端详着卫韫的表情,她想说些 什么,却欲言又止,只是道:“你看还有没有其他需要填补的……” “二嫂看着办吧,”卫韫将纸还给蒋纯,语气里带着几分迫不及待道:“我去看看大嫂去。” 说着他便转过身,带着满身欢欣去找楚瑜。 蒋纯看着卫韫的模样,皱了皱眉头。 卫韫到了楚瑜房门前,看见楚瑜正跪坐在案牍前写字。她旁边睡了只白色的猫儿,那猫是他之前送她的,如今已经长大了,整日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 卫韫站在楚瑜房门前,目光落到那猫儿身上:“嫂嫂,练字呢?” “回来了?” 楚瑜在纸上转过笔锋,抬眼看向晚月,晚月便去倒了水来,楚瑜一面净手,一面招呼着卫韫坐下,声音徐徐缓缓叙着家常:“你看上去似乎很高兴,高兴些什么呢?” “夫人。” 卫韫突然开口,楚瑜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卫韫笑着看着她,认真叫全了他要说的话:“昭华夫人。” 楚瑜反应过来,狂跳了几分的心瞬间平静下来,她收回视线,低头看着水盆里的自己,搓洗着自己的手道:“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这是第一步。”卫韫神色认真。楚瑜从长月手中接过帕子,擦干自己的手。听卫韫慢慢道:“我许诺给嫂嫂的所有,我都会一步一步做到。” 其实这些话算不上幼稚,然而楚瑜听着时,却总觉的像个孩子似的。 孩子的心思最纯,不管他说这话能不能做到,然而他说话时这份“想对你好”的干净内心,却是真真正正,实实在在。 楚瑜轻轻笑了,低头将话题转了过去,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卫韫便让卫夏将公务都搬了过来,同楚瑜一面聊天,一面处理自己的事。 等到了夜里,两人都懒得出去,卫韫便让卫夏将饭菜端到房间里来,两人就着一张桌子,一面说话,一面吃饭。 此时已是月上柳梢,凉风习习,两人毫无规矩,你吃我的菜,我吃你的菜,一路说着玩笑话,气氛十分融洽。 等吃完饭后,楚瑜继续看自己的书,卫韫闲着没事儿,便睡在楚瑜边上,将手枕在脑下,看着外面的月亮,慢慢道:“其实和嫂嫂在北狄那段日子,我觉得挺开心的。” 楚瑜抬眼看他,卫韫神色里满是怀念:“北狄的天很清透,地很广,人很少。” 所以一切都会格外凸显 ,比如重要的人,重要的事。 “还有,”楚瑜笑起来:“姑娘很漂亮。” 卫韫侧过身来,手枕在自己侧脸,抬眼看着她。 他的目光太直接,楚瑜竟觉得有那么几分不好意思,垂头道:“看我做什么?” “看了一下,”卫韫想了想:“你比北狄姑娘漂亮多了,当时还是觉得你漂亮,和北狄没多大关系。” 听了这话,楚瑜奇怪看他一眼:“你比这个做什么?” 卫韫笑了笑,没有说话。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蒋纯提着灯笼从外面走来。才拐进院子,就看见躺在楚瑜身边,正和楚瑜说话的卫韫。 两个人都眉飞色舞,神采飞扬。蒋纯静静看了一会儿,皱起眉头。 卫夏及时发现,赶紧上前来道:“二夫人可是要找小侯爷和大夫人?” 蒋纯没说话,她盯着正堂里的人,甚至还抬起手,做出了一个让卫夏不要说话的姿势。 卫夏想去提醒楚瑜,却怕一切太过明显。他只能咬着牙顶在前方,小心翼翼观察着蒋纯。 而蒋纯看着两人互动,抿了抿唇,终于开口:“不要惊动他们,我在这里等小侯爷。” 第88章 第88章 这话出来,卫夏顿时紧张起来,然而蒋纯在卫家毕竟是主子,他也不敢表示什么,只能站在一旁候着,拼命给远处站在门口的卫秋使着眼色,卫秋看着他挤眉弄眼,片刻后,嫌弃扭过头去。 卫夏:“……” 蒋纯站在长廊里看了一会儿,楚瑜和卫韫一直在说话,两人倒没什么违矩的动作,然而那氛围却总是浮动着那么些如花香一般柔软的情愫在。蒋纯瞧着他们,目光平静,等了许久后,蒋纯突然开口:“他们平日一贯如此?” 卫夏明白蒋纯是在说什么,他不是个傻的,早就明白了许多,此刻却只能装着傻道:“二夫人问的什么?是侯爷和大夫人相处吗?侯爷年纪小,对大夫人多依赖些……” “你这是在糊弄谁呢?” 蒋纯气得笑出声来,转头看着卫夏:“他年纪小,你年纪也小吗?我问的是什么,你不清楚吗?非要我说出来,让大家脸上都过不去?” “奴才真不知道二夫人在说什么。” 卫夏被骂得脸色也不太好看,蒋纯抿着唇不说话,她盯着卫夏,片刻后,终于道:“你先退下。” 卫夏应了声是,转身站到一旁去。 卫韫在屋里枕着手和楚瑜聊天,有一搭没一搭。 正事说完了说些趣事,说到半夜里,卫韫打了个哈欠,楚瑜看了看天色,同他道:“回去睡吧,你也累了。” 卫韫从地上起来,打着哈欠道:“那我去了,嫂嫂好好歇息。” 说着,卫韫捡了自己的披风,走出门去。走出楚瑜的院子,转过长廊,卫韫便看见一个人站在长廊中间,提灯等着他。 她穿着青白色绣花外袍,着了月白色底衫,妇人发髻让她显得庄重沉稳,哪怕如今她也不过二十出头。 卫韫瞧见她,不由得有些诧异,小心翼翼叫了声:“二嫂?” 蒋纯点了点头,招了招手,卫韫到蒋纯身边来,恭敬道:“二嫂可是有事吩咐?” 两人并肩走在长廊上,蒋纯慢慢道:“你兄长去之前,总同我说,诸位兄弟,他最担心你,你这个人性子执拗,不知变通,打小就是,要什么,就一定得要到。” 卫韫点点头,神色越发恭敬。蒋纯继续道:“可是小七,这世上的事儿吧,不是你想要,就一定得去拿。” 卫韫 愣了愣,他抬起头来,看着蒋纯:“嫂嫂有什么要说的,便直说吧,您这样拐弯抹角,我听不明白”蒋纯点点头,抬头看了看天色:“此时何时?” 卫韫不明其意,诚实回答:“亥时。” “不若去我房里坐一坐吧。”蒋纯轻飘飘出声,卫韫有一瞬间呆滞,随后结巴道:“如今夜深,嫂嫂有事不如明日……” “为什么不去我房里呢?”蒋纯停住步子,转头看他,目色平静。卫韫觉得有些尴尬,憋了半天终于道:“如今夜深了,我去嫂嫂闺房怕是不合适……” “既然知道不合适,为何还待在你大嫂那里?” 听到这话,卫韫终于反应过来,蒋纯拐这么大个弯是做什么。 这话一出,方才说的话好似巴掌,一巴掌一巴掌抽在他脸上。蒋纯虽然什么都没说,卫韫却觉得脸又烧又疼,他低着头,有些不知所措。 蒋纯转头看向身边的下人,挥了挥手,便将所有人退了下去。 “小七,”她叹息出声:“你实话同我说,你……是不是喜欢你大嫂?” 卫韫僵住身子,蒋纯瞧着他,目光温和。 “小七,喜欢一个人的时候,那举手投足都藏不住。我在你二哥掀开我盖头时,就觉得喜欢他,后来每天我瞧着他就高兴,可我不想让他知道自己这份心思,于是总是藏着掖着。可是所有人却都看得出来,我喜欢这个人。” “你还小,”蒋纯眼里有些苦涩,仿佛是想起自己当年:“我瞧着你,就好像看见当年的自己。” “我……” 卫韫急急开口,他似乎是想解释,然而他又止住声音,停在那里。许久后,他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蒋纯。 “对,”他认真出声:“我喜欢楚瑜。” 蒋纯平静看着他,卫韫慢慢道:“我知道我不该对不起我哥,所以我想了很久,忍了很多次。可您说得对,我从小,就是我要什么,就不会放手。只是我不是一定要得到,我念着她,挂着她,但我只是希望她过得好,我没想过,一定要用我这份心思,去干扰她什么。” 蒋纯神色温和,没有半分怪罪,然而言语之间,却带着审问:“你不干扰她什么,可若是她喜欢了你呢?” 卫韫愣愣看着蒋纯,似乎完全没想过这个念头,蒋纯静静看着他:“若你喜欢她,她也喜欢你,那这件事,还与她无关吗?” “若 她喜欢我……”卫韫抿紧了唇:“二嫂,她这辈子,所有喜欢的东西,我都会帮她得到。” 说着,他抬眼看着蒋纯,目光坚定:“包括我。” 蒋纯没说话,她看着卫韫,许久后,她轻轻笑了。 “小七,你知道吗,任何一个姑娘听到你这话,都会心动。” 卫韫听着她的话,蒋纯眼里带了几分无奈,她与卫韫一面踱步,一面漫不经心道:“可是这不一定是好事。阿瑜与你年纪虽然去得不多,可她之心智,与你却截然不同。我年长你们许多,你在我眼中,尚还是个少年,可我面对阿瑜,却觉得哪怕她年长于我,我都不奇怪。” “她心智比你成熟得多,而且心思细腻得多,我与她能成为姐妹,就是因为我们之间许多事都十分相似。”说着,蒋纯停下步子,抬手看向树梢上一片摇摇欲坠的叶子,慢声开口:“比如感情。” “对于女子而言,投入一份感情,向来需要更多勇气,因为我们会有更多牺牲。如果阿瑜同你在一起,她要面对的不仅是普通女子要面对生育养家,她还要面对流言蜚语,这一辈子,无论她多好,多优秀,戳着脊梁骨的指责都会永远伴随着她。你能想象那些话语能有多难听吗?” 蒋纯转头看他,卫韫抿着唇,捏紧了拳头,蒋纯用温和的声音,说出那些市井言语:“无论你们是怎样,他们都会说她对不起你哥哥,会揣测你与她或许在你哥哥还在时就有染,会说她举止不检,会说你们罔顾人伦……” “你们的感情再干净,在这世间,都是脏。” “你们自诩没有伤害任何人,可是对于这世间而言,你们都必须要用你们两人的痛苦,去祭奠你大哥。” 卫韫沉默不言,他其实早做好了准备,然而在听蒋纯说这些话时,想象着这些话落到楚瑜身上,他都觉得唇齿之间泛着苦涩。 蒋纯的话语已是委婉,若是他人说出口来,他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 他沉默不语,蒋纯轻声叹息:“可是小七,其实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 “这些对于我与阿瑜来说,都不算最艰难,我们可以扛过自己的内心,也能熬过人言,可最怕的是,当我们付出这一切之后,你们却从你们的少年意气里醒过来。” 卫韫愣愣看着蒋纯,蒋纯苦涩笑开:“人心易变,更何况你如此年少。你如今说你喜欢她,可是小七,你分得清喜欢、依赖、独占欲甚至是欲念吗?” “我……” 卫韫急切想要解释,然而蒋纯却定定看着他:“你不必告诉我答案,你只要知道,大多数男人在许诺那一刻,都是真心实意。可是在未来离开那一刻,也是真心实意。” “如果你让阿瑜跋涉千里到你面前,却又轻易转身离开,你让阿瑜怎么办?” 卫韫止住声音,他静静看着蒋纯,蒋纯目光冷静从容,她看着卫韫,平静出声:“所以小七,不要去引诱她。” “我没有……”卫韫干涩出口,蒋纯轻轻摘下树叶:“如果没有,日后你做每一件事都想一想,这个人如果是我,你会不会做。” “叔嫂之礼是什么样子,我想你比我清楚。” 卫韫没说话,蒋纯转过身,轻轻弹开叶子上的露珠,淡道:“夜深了,小侯爷去睡吧。” “二嫂……”卫韫沙哑开口:“你说我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她,那你告诉我,怎么样,我才算喜欢她?” 蒋纯背对着他,看着明月。 “等你长大吧。” “那怎么样,我才算长大?” “小七,”蒋纯转过头去,静静看着那眼里带着茫然的少年:“去一个没有她的地方,你不要看见她,不要受任何人叨扰,你就那么安安静静待着,去看很多女孩子,去见很多人。你会发现天下之大,有很多人都很好。你甚至可以去尝试一段感情,这都没有关系。” “如果你看过了这个世界,你发现你要的还是那个人,”蒋纯静静看着他,神色复杂,许久后,她才开口:“那就看那时候的你,怎么想了。” 卫韫没说话,蒋纯看着他,叹了口气:“今日的事我会瞒着,你不用担心,先去睡吧。” 说完,蒋纯转过身,先行离开。 卫韫站在长廊里,好久后,他终于道:“卫夏。” “奴才在。” 卫夏上前来,卫韫转头看他:“你们看我,是不是总觉得我是个孩子?” “小侯爷,”卫夏轻声叹息:“谋略征战,琴棋书画,这些都可以从书本学习,靠天赋速成,唯独感情这件事,没有捷径可言。” “你觉得二嫂说得有道理?” 卫韫轻笑,卫夏没说话,卫秋慢慢道:“其实侯爷何必苦恼呢?” 他静静看着卫韫:“反正,您要去北方了,不是吗?” 卫韫听着卫秋的话,许久后,他轻轻一笑。他抬头看着那轮明月,慢慢道:“是啊,我要去北方了。” 其实蒋纯说得对,他还太年少,此刻他自己颠沛流离,没办法让楚瑜躲过人言,也无法确认自己的内心。他自己幼稚年少,自己知道。 他抬眼望向北方。 等他回来…… 他大概,也就长大了。 卫韫去北方这事儿,虽然定得很早,然而楚瑜却也没想过,他走得这么急。 楚瑜甚至没来得及反应,卫韫就已经准备好了启程的日子,饭桌上说起第二日就走时,楚瑜还有几分恍惚。她不由得开口道:“这样急的吗?” “如今战事虽然算不上紧急,但能早点去也是好的。” 卫韫语气答得恭敬,楚瑜呆了呆,随后木木点了头道:“也是……” 蒋纯抬头瞧了楚瑜一眼,笑着道:“小七早点去也好,早点去,就能早点回来了。” 听到这话,楚瑜这才勉强恢复了笑意:“说的是呢。” 等到了晚间,楚瑜在自己房里坐立难安。想了许久,她终于还是起身,来到卫韫房前。 卫韫正在收拾自己的东西,楚瑜站在门口,看他自己忙碌。 她也没说话,就扶着房门瞧着他,卫韫感知到她的存在,抬起头来就看见她。 她头发散披着,身上随意穿了白色的纱衣,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明亮。不施粉黛的脸上眉头紧锁,活生生将平日那个活蹦乱跳的姑娘衬出几分羸弱来。 卫韫看着她就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笑了笑道:“嫂嫂来了?” “嗯。”楚瑜走进来,看着他的包裹道:“我来看看你有没有什么没带的。” “都准备好了。”卫韫笑着道:“嫂嫂不用操心,二嫂做事儿一向稳妥。” 这话出来,楚瑜竟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似乎来本就是没什么理由的,如今也就没有什么言语,就只能站着。 过往从来都是卫韫同她找话,今天骤然不找了,她才头一次发现自己言语的贫瘠。 两人沉默了许久,她干巴巴道:“都捡好了就好……那我就回去了。你早点休息。” “谢嫂子关心。” 卫韫恭敬说完这些话,楚瑜点了点头,转身回去,她踏出门口,又觉得有那么几分不对,回过头 来,看见卫韫站在她身后不远处,微微低着头,神色满是敬重。 这样的姿态让人挑不出错来,楚瑜却直觉觉得有那么几分不对,她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于是沉默片刻后,她慢慢道:“小七,可是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 卫韫抬头看着楚瑜,笑着道:“嫂嫂为什么这样说?” 那你……为什么突然这么恭敬了? 楚瑜想问出口来,可是她再怎样迟钝,也知道这话似乎不是该出口的。 一个小叔对长嫂恭敬有礼,这有什么错? 她若问出来,这才是笑话了。 于是她摇了摇头道:“是我多想了。” 卫韫也没问她多想什么,就恭恭敬敬站着,听着楚瑜嘱咐了几句“好好照顾自己,战场上别太冒失”之类的话,乖巧应了之后,送着楚瑜走出门去。 楚瑜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 “小七,”她小心翼翼道:“我会给你写信,你多给我回信,好吗?” “好”字差点脱口而出,然而卫韫抿了抿唇,终于还是停住,只是道:“嫂嫂放心,我会给家里报平安。” 给家里报平安,和给她回信,这是截然不同的事情。楚瑜听着,明白卫韫知道她的意思,而对方也明确拒绝了她的要求。 她其实是个很有脾气的人,于是她笑了笑,也没纠缠,点头道:“好。” 说着,她转过身去,再没回头,果决又平静走了出去。 等她的身影消失了,卫韫回到屋里,端了桌上的茶抿了一口,随后将那茶杯狠狠甩在了地上。 卫夏焦急探头进来:“侯爷,怎么了?” “茶是冷的,”卫韫盯着卫夏,咬牙切齿,卫夏有些茫然,卫韫怒喝出声:“是冷的!你们怎么做事儿的,这么冷的茶你还端来让我喝,我要你有何用!” “那……我给您换杯热茶?” “你想烫死我吗?!” “那……我给您换杯冷茶?” “你想冷死我吗?!” “小侯爷,”卫夏有些无奈了:“您这是拿奴才寻开心呢?” “你难道没错吗?!”卫韫盯着卫夏,提着声音。 卫夏:“……” 片刻后,他反应过来了,轻咳了一声道:“侯爷,都是我们的错,您别生气了 ,您再生气,要不我请大夫人来劝一劝?” 卫韫这次不理他了,“砰”一下关上了大门。 卫秋默默看着卫夏,卫夏轻咳了一声,小声说道:“挺矫情是吧?” 卫秋点点头:“和你一样。” 卫夏:“……” 为什么走哪儿他都被怼? 楚瑜一路走回屋里,慢慢冷静下来。 算起来卫韫也不算做错了什么,他不过就是对她恭敬了一些,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呢? 或许是在北狄肆意惯了,就觉得华京里这些规矩变得格外冷漠,让人有一种从心底升起的寒意,凉得人心发寒。 她克制住自己心底那份难受,力图让自己去接受这样卫韫。 一个恭敬有礼的镇国候,这对谁来说,似乎都不是坏事。 然而饶是如此,她仍旧是一夜难眠,第二天清晨起来,卫韫已经准备好出门。长月侍奉她起床来,给她穿着衣服道:“夫人怎的这样没精神?” 楚瑜懒懒瞧了她一眼,应了声道:“困。” “您还没睡够啊?昨夜不也睡得挺早吗?” 楚瑜话不多,淡道:“没睡好。” 长月笑了笑:“您也有没睡好的时候啊?” 楚瑜点点头,没说话了。 而后她出门去,大伙儿都已经在大门口等着,卫韫站在门前,同柳雪阳说着话,楚瑜走上前去,他抬起头来,看见楚瑜,目光落在楚瑜脸上,有那么片刻愣神,随后便笑起来:“嫂嫂精神头似乎不大好?” 楚瑜也笑了:“昨夜闷热,睡不好。” 说着,她看了外面队伍一眼:“都准备好了?” “好了。”蒋纯插了话。 楚瑜点点头,目光落在躲在人群里的沈无双身上。她有些疑惑看向卫韫,卫韫明白她在问什么,开口道:“他本来就是大夫,我带着方便,而且,他在京中,也不方便。” 他与赵月有仇,不改头换面,被认出来了就不好了。 楚瑜明白卫韫的顾虑,点头道:“可有其他吩咐?” 卫韫想了片刻,其实该安排好的,都安排好了,账本人手他早就交给了楚瑜,要做的事也告诉了她。于是他道:“没什么了。” 两人的话都很苍白,卫韫同她说完,便回头安抚柳雪阳。柳雪阳含着眼泪,哭哭 啼啼,卫韫说了好一阵,到了出发的时间,他终于上马去。 从马上回头时,卫家一家子站在门前,楚瑜和柳雪阳领着众人站得笔直,说是送别,倒不如说像等他回来。 楚瑜神色淡淡的,一如他当初从白帝谷回来时那样,沉稳又安宁,头顶着刚劲有力的“卫府”二字,用一种意外的柔弱,撑起了这个牌匾。 卫韫瞧着她,突然就理解了楚临阳为何从来不让家人送别。 家人来送,就会舍不得走。 可再舍不得也要舍得,于是卫韫转过头去,打马扬鞭,冒着晨雨冲了出去。 柳雪阳看着他的背影,终于忍不住,那嘤嘤啜泣之声骤转为疾风大雨,大哭出声。楚瑜扶住柳雪阳,叹了口气道:“婆婆,小七会好好回来的。” 柳雪阳泣不成声,她惯来是这样爱哭的性子,她丧夫丧子,如今儿子好不容易平安归来,又要回去,难免伤怀。 柳雪阳哭了一个早上,终于哭累了。楚瑜服侍着柳雪阳睡下之后,便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积累着厚厚的账本和文件,里面全是与卫府有关的事。 之前她在兰郡买的地,天守关失守之后,贵族大量涌入兰郡,她让人当时脱手,以五倍价格把地都卖了出去,还清了楚临阳的钱之余,还剩下了一些。 于是她拿着这些钱开了赌场和青楼,又建立了私塾,专门教授战乱里走投无路的孩子,培养来当卫府的家臣。一系列事情做下来,忙得不可开交。 这些账本厚厚的,她一本一本翻过去。一翻翻过了盛夏,再翻翻过了寒冬。 等到这些产业给卫府提供有力的经济来源时,已经是元和四年的春日了。 这时候,北狄和大楚已经打了近五年,而卫韫也去了战场四年。 卫韫去了战场之后,便同楚临阳宋世澜商议,他再带轻骑入北狄,在后方骚扰,而楚临阳和宋世澜正面进攻。这一次卫韫去北狄和上一次去不同,他准备了两万精兵,带上了指南针以及一切军需,又配着一个活地图图索和大夫沈无双。第一次进去,就把北狄搅了个翻天覆地。 四年之间,卫韫一共北入腹地五次,他的士兵折损率极高,然而每次去,几乎都是大获全胜而归。 他常年在北狄,很少给家里书信,就算来了信,也只有两个字——平安。 他的种种,楚瑜大多从楚临阳的信里 了解。 楚临阳说卫韫是天赐将才,判断时机极其精确,打法也是出其不意。 他说因着有了卫韫,大楚打得极为顺利,如今已经尽收失地。 他说北狄突袭江城一战,卫韫以少胜多,于万军之中独挑七员悍将,连取七人首级挂在马前。 这场战打得艰难,也在这场战争之后,整个战场局面已经出现了定势,北狄的攻势再难猛烈,不过垂死挣扎。而卫韫也因此名声大噪,得了许多姑娘爱慕、敌军钦佩。 那白马银枪的帅气姿态,从北方说书人的口里,传到了华京说书人的口中。 楚瑜和蒋纯平日的乐子,就是去茶楼听说书人说战场上的故事,犹爱听卫韫杀七将那一段。 “当时是,那将领独骑而来,马是汗血宝马,枪是雕龙银枪,头顶玉冠镶珠,脚踩彩云战靴,眉如笔绘眼似点漆,肤如凝脂唇似含樱,众人皆叹,哎呀呀,真是好俊的小将军!” “……” “只见那将军长枪横扫而过,人头飞起一片,血似山洪倾斜喷涌而出,一发不可收拾。众人惊喝,这是哪位将军如此神勇啊?” 说着,说书先生一顿,瞧着众人道:“诸君可知啊?” 楚瑜嗑着瓜子儿,含笑瞧向北方。 这日春光正好,天空碧蓝如洗,她听着满堂人一起叫出那名字—— 卫七郎。 鸟雀被声音惊得振翅飞起。 楚瑜看着那阳光下的鸟雀,听着他的名字。 江北卫七郎。 第89章 第89章 楚瑜听完说书,同蒋纯一起往散着步往家里走去。 前线如今已经推到了北狄,有卫韫楚临阳等人在前线,顾楚生和赵月在后方,大楚的局势大致已经安定下来,华京差不多回复了战前的模样,甚至因为许多流民安家落户,繁荣更胜往昔,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小七上前线也四年了,不知道这仗什么时候才打完,婆婆近来精神头越发不好,总惦念着小七。”蒋纯瞧着路过的行人,感叹出声:“其实如今也安定了,这仗打不打,似乎也没有多大意义了。” “话也不能这样说,”一个女孩撞到楚瑜身上,楚瑜扶稳她,平静道:“被人打了,若就这样算了,下次他就总想着再打你。他打了你,你要能把他打怕,他便会敬惧你。” 蒋纯抬眼看着路上人,想了想,叹了口气道:“也是,就是百姓太苦。” 楚瑜也有些无奈:“是啊。” “你们在徐州买的地,听闻收成不错?” 说起百姓来,蒋纯就想起当初楚瑜收留那些流民。当初卫韫同楚临阳借钱,在徐州买下大量土地,而后又将流民大量送了过去,那些流民安居乐业,成了长工,而土地也在这四年开垦出来,大量粮食送出来,销售往全国各地。 蒋纯知道楚瑜在忙碌这些,每日卫府人来人往,如今蒋纯掌管着府里的财物,负责节流,而楚瑜则一手操持着卫府所有资产,负责开源。 除了开源,楚瑜也开始训练了大批家臣,凤陵城后,韩闵跟着楚锦回了华京,他父亲韩秀也就跟着去了楚府,隐名埋名。等楚瑜安定下来后,就将韩秀和他的弟子一起接了过来,专门负责研制武器。 只是这些事做得隐蔽得多,蒋纯大多也不知晓,只看见楚瑜每日忙忙碌碌,还以为他是为了钱的事忧心。 于是她说起那些安防在徐州的流民,得到楚瑜点头后,她趁这机会道:“其实卫府如今也不缺钱,你也不用太操心,钱这些东西,看开就好。” 楚瑜笑笑,并没有说话。 未来要往哪里走,卫府不知道,所以她得早早做好准备,等着那天到来。 蒋纯见楚瑜不说话,还想出声,就听见身后响起一个声音来:“昭华夫人。” 两人转过头去,便看见一袭青衫的顾楚生站在他们二人身后。 他头上 带了头巾,手里拿着几本书,看上去便就像个俊美书生,丝毫不见半分官威。 楚瑜和蒋纯轻笑,行了礼道:“见过顾大人。” 顾楚生打量了两人一下,明了几分:“今日逛街?” “是好天气。”楚瑜随意答话,将目光落在顾楚生提着的书上,那些书都是些志怪故事,她记得顾楚生十四岁之前就很喜欢看这些,家变之后便没再看过,谁曾想重来一次,她却能在二十岁的顾楚生手中,看到这些散书。 顾楚生见楚瑜看着他手里的书,他顺着楚瑜的目光看过去,便明白过来,竟有那么几分不好意思,似是觉得自己这么不务正业的模样被楚瑜瞧着,有那么几分不妥。于是他轻咳了一声,解释道:“我也就是闲暇时看看,平日朝中忙碌,我也不看这些。” 听到顾楚生说这话,楚瑜不免笑了,慢慢道:“其实也没什么,人总要有休息的时候,得知顾大人有这样的情趣,我倒觉得十分可爱。我也爱看这些故事,这本《小山记》,我年少也曾喜爱过。” “那也巧了。”顾楚生笑道:“今日选的书里,我最喜欢的,便是这本《小山记》。” “这本书也挺长的,你怕是要看很久,你如今……”楚瑜说着,骤然想起来:“这才想起来,听闻你近日升为礼部尚书,倒是忘了恭喜。” 大楚入内阁,必由礼部尚书升迁过去。当上礼部尚书,也就意味着下一步就是内阁了。如今顾楚生年少不过弱冠,却已经位于此位,可见赵月盛宠。 顾楚生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值得夸赞,然而楚瑜恭喜他,他竟有那么几分不好意思起来。 他轻咳了一声:“都是虚名,平白多了许多事。” 说着,他转头道:“相亲不如偶遇,今日天色尚早,不如我请二位夫人吃个饭吧?” 听到这话,楚瑜迟疑了片刻,正要开口拒绝,便听蒋纯道:“也好,正觉得饿了呢。” 说着,她拉着楚瑜便往一旁酒楼走去,笑着道:“我瞧这家就不错,走吧。” 楚瑜不好当众抚了蒋纯面子,也觉得无奈,只能随着蒋纯一起,带着顾楚生进了酒楼。 三人单独定了雅间,进了房中。顾楚生先点了菜,随后才转头同楚瑜道:“二位夫人也不必太过拘谨,朝中如今有些前线的消息,我也是想同二位夫人说一说,这才单独请的二位。若有不周之处,还望见谅。” 听见是关于 卫韫的消息,楚瑜心中那份尴尬终于散了些。她舒了口气道:“前线如何了?” “陛下近日同我商量,”顾楚生瞧着楚瑜,慢慢道:“想与北狄议和。” 楚瑜皱起眉头,顾楚生继续道:“如今大楚国内已经安定,战线也推到北方。陛下觉得,如今再打下去,不过是平白耗费人力。你也知道,卫韫如今辅佐了图索吞并了北狄大半部分部落,图索很可能会和苏家敌对称王,其实如今的北狄,只需要放他们狗咬狗就够了,不必再干涉过多。” 楚瑜没说话,她静静听着,蒋纯站起身来,笑着道:“你们先聊,我出去行个方便。” 楚瑜思索着顾楚生的话,点了点头,也没多问。 等蒋纯走后,顾楚生也舒了口气,内容大胆了许多:“其实如今图索虽然吞并了一些部落,但完全没有与苏查抗衡的能力。苏查前年杀了苏灿之后,吞并了查图部落,北狄上下一心,士气大增,一旦大楚撤兵,图索必败无疑。然而北狄打到现在,要么我们将图索扶上去,签订盟约。要么就要彻底将他们打垮。” “这些话你没同陛下说?” “陛下是什么意思,你不清楚吗?” 顾楚生眼里闪过冷意:“他如今想要卫韫回来,完全是因为他如今觉得自己制不住卫韫,不能放纵卫韫继续在外了。” “他放人走的时候不是很爽快?”楚瑜冷笑,顾楚生平静回答:“是因为他觉得,此时此刻,他能收得回来。” 楚瑜没说话,赵月再如何混账,如今依旧是君主,十二道军令下去,除非卫韫当场反了,否则还是要回来。 她抿了抿唇,心里思索着如何行事。顾楚生看着她沉思的模样,就静静瞧着。 他鲜少有这样安静打量她的时光,如今看她在阳光下,安静又温和的想着事情,他就觉得内心一片温暖。 他好像一个走了很远很远路的旅人,从骨子里想要一份安定,而对于他而言,这份安定除了这个人,谁都不能给。而这个人哪怕只是静静坐在他身边,他都能感受到这种他求了两辈子的感觉。 楚瑜思索了一会儿,心里大概有了底,她抬起头来,真诚道:“虽然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但也谢谢你了。” 顾楚生摇摇头,没有多说。 一方面是他答应过卫韫,在他回来之前不会做太多。另一方面是他知道,如今的楚瑜在感情上就像一只小心翼翼的 猫儿,你不能惊着她,得守着她,守到她自己从那个黑漆漆的窝里走出来。 楚瑜同顾楚生又详细问了几句中赵月的情况,点心便都上了过来,楚瑜招呼着顾楚生吃东西,这才想起来,蒋纯却是一去不回了。 楚瑜有些奇怪:“你们夫人可说去做什么了?” “夫人说她买太多东西有些累了,还请顾大人送大夫人回去。” 听到这话,楚瑜便明白蒋纯要做什么了。她有些无奈,却听顾楚生道:“先吃吧,吃了后我送你回去。” “不必……” “阿瑜,”顾楚生叹了口气,静静瞧她:“其实你我不必如此生分,你就当我是个故人,年少朋友,有这么难吗?” 这话让楚瑜有那么些无所适从,她瞧着顾楚生有些感慨的模样,许久后,叹了口气道:“我试试吧。” 说完后,两人一面吃东西,一面聊着天。 等出门时,这才发现原本还清朗着的天气,竟就下起了小雨。楚瑜无伞,马车又被蒋纯带了回去,只能乘了顾楚生的马车回府。 顾楚生送着她上车,自己却没上车。楚瑜本以为他先回去,心里舒了口气,靠在马车上,静静消化着顾楚生的话。 卫韫让赵月感觉到了威胁,赵月想要召回他,如今她得给赵月制造点麻烦,让赵月无心做这件事。 而这样的事,她需得进宫一趟,同长公主商议才是。 想到长公主,她立刻起身,卷了马车窗帘,想要吩咐人掉头往皇宫去。 然而她才卷开窗帘,叫了声:“来人。” 接着便看见青衫青年驾马上前了一步,弯着腰道:“怎的了?” 他没打伞,细雨早已湿透了衣衫。头发沾了水,凝在他脸上。然而狼狈如斯,他却已经带着一种如玉平和,他静静瞧着她,静候着她的吩咐。 楚瑜愣愣瞧着他,许久后才反应过来。 “你怎的在这里?” “我不放心,”顾楚生笑了笑,见她目光看着自己的脸,带着诧异,他抬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脸,奇怪道:“可是有什么东西?” 楚瑜没说话,她摇摇头,终于道:“你回去吧。” 顾楚生笑了笑,固执开口:“没事儿。” 他说:“送完你这段路,我再走。” 第90章 第90章 他笑容明朗,似乎倒是真的不怎么在意。楚瑜皱了皱眉头,终于道:“我要进宫里,劳烦同车夫说一声吧。” 顾楚生愣了愣,思绪一转,却是反应过来,点点头道:“好。” 说着他便扬声吩咐了车夫,而后又调了马头,跟着马车转向宫里。楚瑜听着窗帘外的马声混杂着雨声,心思安定。 这些年来顾楚生收敛了很多,他再没同她说过那些无礼的话语,往来之间也十分有礼,平日与卫家其他人打交道的时间,也不比她少很多,然而所有人却都有意无意,把顾楚生往她这里推。 顾楚生守着一条恰到好处的线,她无法明着拒绝,却又倍感压力。 她如今年满十九,柳雪阳和蒋纯都开始操心起她的婚事来,蒋纯孩子在卫府,而且对卫束感情深厚,明确表示过会在卫府一直留下去,柳雪阳也就没逼她,于是重心全都放在楚瑜身上来——毕竟众人都知道,楚瑜与卫珺也就见过一面,尚是完璧之身,趁着年轻,可选的范围也大一些。 柳雪阳起了心思,如今华京新贵顾楚生便入了她的眼。 当年楚瑜为了顾楚生打算私奔一事众人皆知,虽然两人后来似乎也闹得不算开心,然而大家却都默许了一件事,至少当年楚瑜是喜欢过顾楚生的。而顾楚生又曾为楚瑜独身去凤陵城,从万军之中从容而过,站在城楼下说出那句“能求得共死,也是好的”之事,更是从凤陵城幸存者口中,犹如故事一般流传出来。 两人虽然恪守礼节,然而在众人揣测之中却都觉得,两人大概早已情深似海,只是楚瑜被礼教所束。 然而大楚民风本也算不上死板,寡妇再嫁之事时常有之,于是楚瑜无论去哪儿,都有那么些人劝说她。便就是去见长公主,也偶尔会得到一句调戏道:“顾楚生挺好的,你嫁了算了。” 只是…… 楚瑜垂下眼眸,摸着袖子里的云纹,觉得内心一片平静。 她算不上一个十分了解情爱的人,上辈子爱一个顾楚生,就爱到死,然后再无其他。然而饶是这样怕贫瘠的经验,她却也知道,喜欢一个人,决计不会是这样的感觉。 她对顾楚生纵使没有了恨,却也绝不会有爱。顾楚生就像她拼命吃够了的一道菜,她曾经吃到吐,就再也爱不起来。 这辈子她或许会再嫁,但这个人也绝不会是顾楚 生。 楚瑜叹了口气,手搭在车窗上,透过起起伏伏的车帘,看着瓦檐上滴落的秋雨。 转眼又是秋天了,卫韫什么时候回来呢? 楚瑜思绪有些恍惚了。 发着呆来到宫门前,长月给她在马车边上撑了伞,楚瑜提着裙角从马上走下来,对坐在马上的顾楚生点了点头,轻描淡写说了句:“谢过顾大人。”之后,便毫不留恋转身走了去。 顾楚生瞧着楚瑜的背影,低低一笑,等那城门彻底关上,这才离开。 等顾楚生进去后,长月晚月跟着楚瑜来到长公主的宫里,长公主与她交好,于是赵月特赐了她自由往来于宫中的令牌,可以不经通告直接往来。 她直接到了长公主居住的栖凤宫,长公主正在里面逗鹦鹉,她一句一句教着鹦鹉说话,鹦鹉反复就会一句“傻子,傻子。” 楚瑜被人领进来,她就等在长公主身后,一言不发。长公主逗了一会儿,斜眼瞧过来,慢慢道:“今日天气不算好,你却还来我这里,怕是有事儿吧?” “今日陛下不在?” 以往这个点,赵月一般会回来同长公主说话。 长公主将逗因为的竹签递给旁边的宫女,直起身来,楚瑜连忙上前去,扶住长公主,跟着她一起往里间走,同她慢慢道:“他不是新纳了个宋家的姑娘进宫吗,正值盛宠呢。” 楚瑜听着,便知道这个新入宫的,大概是宋世澜的妹妹,宋云了。 楚瑜轻轻一笑:“一年纳一个,他倒也算是稳定。” “可不是吗?” 长公主神情懒散:“三年纳了三个,姚勇的女儿,王家的嫡女,宋家的嫡女,他想要讨好哪家了,就将人家姑娘迎进来,卖个身,你瞧瞧他这贱样,”长公主露出厌恶之色来:“我府里的面首,个个都比他干净。” 听到这话,楚瑜忍不住低笑出声来。长公主躺到榻上,面上露出些疲惫来:“有事儿你快些说吧,我近来容易犯困,现在就困得不行了。” “可召太医看过了?” “觉得困就看,我有这样娇气?”长公主抬眼轻轻瞪了她一下,凤目里波光流转,似如小姑娘一般。楚瑜也没理会她,对外传了太医,这才坐到边上,轻轻给长公主捏着腿道:“我得了消息,赵月打算召我家侯爷回来了。” 长公主微微一顿,皱起眉头:“如今战事还未结束吧? ” “陛下的意思是,议和,不打了。” 楚瑜淡淡开口,长公主面色不变,似乎早已料到。她轻轻应了一声,抬头瞧她:“那你打算怎么办?” “他想召侯爷回来,无非是华京如今稳了下来。若华京乱着,他决计不敢让侯爷回来。” 长公主点点头:“你这些年收集了他许多腌臜事儿的证据,如今也是时候用了。” 楚瑜听着,摇了摇头:“这些事儿乱不了他多少。” 长公主皱起眉头:“那你是什么意思?” “听说落霞宫中那位王贵妃,打从年幼就爱慕陛下了?” 楚瑜话题突然转到王贵妃身上,长公主有些疑惑:“你说起这个做什么?” “其实有时候我觉得赵月也是挺可怜的,这样大一个后宫,你对他是什么心就不必说了,可其他也没见到几个真心实意的,也就一个王氏,让我觉得还算是个真心人。” 长公主轻轻应了一声,示意楚瑜继续。楚瑜捶着她的腿,继续道:“因为有真心,所以善妒,脑子不太清醒。如今宋氏进来,不仅是王贵妃不开心,也是王家不开心。你说赵月若是对王贵妃下了手,我们再挑拨一二,王家对赵月可就有了异心?” 长公主思索着,楚瑜继续道:“倒是无论是出于为女儿出头,还是家族颜面,王家都要出面,对赵月敲打一二,王家不稳,为了不让小侯爷趁机搅混水,回京一事怕就要耽搁了,您觉得呢?” “所以你是希望,让我挑拨了王贵妃对付宋贵妃?” 长公主消化了一会儿,明白了楚瑜的意思。楚瑜点点头道:“其实也未必就是挑拨王宋的矛盾,重点在于,如何让赵月惩治王贵妃?” 长公主垂着眼眸,静静思索着。片刻后,她抬起头道:“此事交给我办,你等着消息便是。” 楚瑜笑了笑:“您有什么需要,大可吩咐给我。” 长公主正要说话,侍女便上前来,通知太医到了。长公主点点头,让太医进来,楚瑜站起身来,候在一边,静静等着太医看着。 太医握着长公主的脉,认真思索着,片刻后,他又换了一只手。长公主打着哈欠道:“医正,本宫如何了?” 太医认真诊了一会儿脉,抬起头来,高兴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娘娘这是有喜了!” 听到这话,长公主和楚瑜都是一愣。片刻后 ,长公主先反应过来,沉下脸道:“再诊!” 太医愣了愣,有些不明白。这皇宫之中,有哪位娘娘有喜却不高兴的? 然而太医想了想,觉着长公主或许就是太紧张了些,他笑着道:“娘娘放心,老夫诊孕从来没出过错,您的的确确,是怀孕了。” “把太医院当职的太医都叫过来!”长公主不再理会他,直接朝着外面大吼了一声。 楚瑜在旁边静静瞧着,心里却也是思绪翻涌。 三年来后宫无一人受孕,所有人都当是赵月有问题,但楚瑜在宫里的眼线却告诉她,整个后宫,只有长公主一人的膳食和熏香里是不避孕的。赵月不是不行,只是他只愿意让长公主诞下自己第一个子嗣。 可惜的是,长公主却也是整个后宫里,唯一一个一直坚持服药避孕的。楚瑜每个月来,都要从宫外带了药进来。可是……这孩子到底是怎么怀上的? 这件事莫说楚瑜,长公主也是疑惑得很。 她是绝不能怀上赵月的孩子的…… 长公主抿紧了唇,在袖下的手掌捏得死紧。 旁边下人都被楚瑜遣散下去,楚瑜蹲到长公主身边,抬手覆在长公主手背上。 长公主绷紧的肌肉在微微颤抖,楚瑜轻叹了一声:“殿下,您别怕。” 长公主和楚瑜觉得自己在经历一场巨大冲击时,卫韫坐在白城之中,看着手中的地图。 “这个人从这条路跑了之后,就再没了音讯。北狄里的探子说了,这个人是苏查亲自派出来,去华京找一位贵人的。” 沈无双在他边上,给他画出一条路来,肯定道:“这个人一定是去找赵月的。” 卫韫没说话。 与北狄有过联系的华京贵人,他们所认知里,够的上苏查要找人的,的确只有赵月。而如今又是交战关键时刻,议和不议和,几乎决定了北狄的命运。苏查一定会想尽办法,逼着赵月议和。 可他拿什么逼赵月? 那只有当年白帝谷的往事了。 “他身上肯定有证据。” 沈无双言辞肯定。卫韫点了点头,他站起身来,平静道:“我亲自带人去找。” 说着,他转到旁边屏风后,去换了一身衣服。出来之后,在屋内刻满了正字的长柱之上,又画上一笔。 沈无双淡淡瞧了一眼,有些好奇:“你 都花了多少天了?” “一千一百三十二天。” 沈无双一时无言:“记这些有意义吗?” “有。” 卫韫收拾着桌面的东西,同时吩咐了卫夏帮他收拾东西,他低着头,平静出声:“我每画一条,就是在告诉自己。” “我今天,依旧很想她。” 第91章 第91章 听见卫韫的话,沈无双觉得有些牙疼。 如今北狄已经完全呈防守状态,图索与苏查僵持,如果大楚不主动进攻,也不会有什么事。卫韫叫卫秋和秦时月进来,吩咐了这几个月军防准备后,同他们大道:“我不在这些时间估计休战,不会有什么大事,我会放个替身在将军府里,你们帮忙遮掩着。这些时日你们好好修生养息,该准备的东西记得准备,我把人抓回来之前,你们能联系上我就找我,联系不上就找楚大人。” 卫秋和秦时月点点头,也没多问其他,又详细询问了一些杂事后,这才离开。 等他们走了,沈无双拿了一堆小竹筒进来,放到卫韫面前道:“一般用得到的药,都带着吧。” 卫韫点点头,卫夏出去给他准备身份文牒,沈无双提了小酒邀请他:“出去聊聊?” 卫韫应声,同沈无双一起走出去,坐在长廊上。 北方的天空很澄澈,万里无云,明月高悬,明亮又干净。卫韫这些年长得很快,俨然一个青年的人模样,坐在沈无双身边,比沈无双整整高出半个头去。 “其实抓个人,不必劳烦你亲自去吧。” 沈无双闲聊着,卫韫给自己倒了酒,平静道:“此事事关重大,我放不下心。” “他是往华京去的,你大概是要回华京一趟。” 卫韫没有应声,沈无双笑着瞧他:“我说,你不会就是为了故意回去吧?” 卫韫淡淡瞧他一眼,没有多话。 沈无双耸耸肩,觉得卫韫真是越来越没意思,这个人年少时候话还多些,越长大话就越少,到现在便是能不说就不说。 成长仿佛就是给人的心建一座屋子,将所有人都隔在外面,长大了,屋子建好了,就同外面的世界遥遥相望,所有的感情变得迟钝,也变得格外冷静。 沈无双说不清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他也是这样走过来,于是道:“你也三年没回去了,该回去看看你母亲。” “嗯。”卫韫终于应声,沈无双抬起手,指了指房里的柱子:“想那个人也想了三年,见一见,也好。” 卫韫没说话了,许久后,他终于道:“我会偷偷看她。” 沈无双笑了:“这有什么偷偷的?想见就见,你见她,是犯了哪条王法?” 卫韫抬眼瞧了沈无 双一眼:“我心里的王法。” 沈无双被他噎了噎,卫韫给沈无双倒酒:“无双,我同你不一样。” 他平静出声:“我做不到你这么洒脱,我和她若在一起,就会有无数双眼睛瞧着。当初顾楚生说我年幼,我梗着脖子和他说我会坚持,但其实我心里是怕的。” “后来二嫂把所有说清楚,点明白,我觉得,她说得对。” “你喜欢一个人,就要把所有路给她铺好,不能冒冒失失的你喜欢,就拖着她去走一条格外艰难的路。就算她不在乎,”卫韫举着酒杯到了唇前,抬头看着明月:“我也心疼。”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沈无双有些烦躁,卫韫的话,何尝不是戳着他的心窝? 沈无双抬手指着屋里全是划痕的柱子:“打算把那柱子画满,然后你这辈子就这么过了?!” “我给了自己五年。若我到弱冠,还像如今一样喜欢她,” 卫韫平静出声,沈无双有些奇怪,转头看着月光下的人,看他喝完酒,将酒杯轻轻放在地面上,仿佛是再说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一般,平淡中带了几分莫名的郑重:“我就回去娶她。” —— 楚瑜跪坐在长公主旁边,看见太医一个个退下去。 几乎整个太医院都来问诊,每个人都给了长公主一个肯定的回答——确有身孕。 这成为了长公主逃不掉的事实,长公主让所有人退下去,就留楚瑜和她在屋里。 门刚刚关上,房间里一片寂静,长公主便朝着楚瑜看了过来。 她的手微微颤抖,楚瑜定定看着她:“殿下,这是您的孩子。” “这也是他的。” 长公主咬牙出声:“他逼死了我的兄长,把我囚禁在这里,他害死了我大楚七万将士,把我的女儿远嫁出去——” 长公主眼里含着眼泪:“他还想让我为他生孩子?!他休想!” 说着,长公主推攮了楚瑜,她仓促站起身来,似乎要寻找什么,反复道:“我不能要这个孩子,我不能要,我……” 楚瑜慌忙跟上,去拉住长公主,长公主见她不让她找东西,她就抬起手想要砸向自己的肚子,楚瑜一把拉住她的手,高喝出声:“殿下!” 长公主慢慢转过头,呆呆看着楚瑜,她眼里含着眼泪,楚瑜从未见过长公主这样软弱的模样。她仿佛一个小姑娘,失去了 所有铠甲和剑,仓皇无措。 “我不能有他的孩子,”她沙哑出声:“你明白吗,啊?” “我明白,”楚瑜握着她的手,定定出声:“我明白。” “他是我的仇人,他是大楚的罪人,早晚有一日我要亲手杀了他,我要送他去黄泉路上给所有人谢罪,你知道吗!” “我知道。” “我已经委曲求全屈身于他了,我的骄傲、我的尊严、我的脸面,我的家人,我的爱情,我全都没有,全都给了他了!他还要怎样?!” 长公主猛地提了声音,她颤抖着手捂住自己的肚子,神色仓皇:“我觉得他像一颗带着剧毒的种子,他想在我身体里生根发芽。可是不行……我什么都能让,我绝对不会为他生孩子……我绝对不会让他的孽种在我肚子里长大。我一定会杀了他,我要是有了他的孩子……” 长公主苍白着脸色:“这是要逼着我以后,也杀了我的孩子吗?” 杀一个爱人已经够了。 她这一辈子,少年宫乱丧母,兄夺帝位后丧父,青年丧夫,中年丧兄。 她一直同别人说,她要活得特别漂亮,不能让别人看着自己的笑话。 可是从臣女变成长公主,又成长公主变成一个靠着君主宠爱的梅妃,她这一辈子,早就让人笑话透了。 这个孩子似乎在击垮她,仿若压在她身上那根稻草,她整个人没有力气,睁大了眼看着宫外,她拼命想站起来,却站不起来;她拼命想控制住眼泪,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眼前变得模糊。 楚瑜感觉到她的挣扎,于是她问问扶住她,平静道:“殿下,人生的路都是自己选的。” 长公主微微一顿,她慢慢抬头,看着楚瑜,楚瑜神色沉稳:“每个人的路都很难,都会遇到很多事,身边亲人离开、背叛、陷害、走到绝境,谁都会有那么一刻,可重点是在于选择。” “有些人选择斩断那沼泽池里拉着她的绳索,有人选择被那绳索拖下去。殿下,”楚瑜扶着她的手稳得仿若千斤搭在上面,也会纹丝不动,这让长公主很有安全感,她慢慢冷静下来,看着楚瑜注视着她的眼,听着她道:“您斩了那些绳子,走出来,就没事了。” “人生的路还很长,不是吗?” 听到这话,长公主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她静静看着楚瑜,许久后,她终于道:“你说得对。” 说着,她在 楚瑜搀扶下站起身来,慢慢回到床上,平静道:“我得走出来。” 楚瑜没说话,她站在一旁,长公主想了许久,终于出声:“你想个法子,将我平日喜欢十日香的味道这件事儿,传到王贵妃那里去。” 听到这话,楚瑜微微一愣。 十日香是一种独属于东南的花晒干后所产生的香味,香味能保留十日,故而名为十日香。这种香有安神的功效,但是鲜少有人知道的是,十日香与东南另一种花‘子思’味道相近。‘子思’对于女子来说,平日里有活血养颜之功效,但对于孕期女子来说却是大忌,佩戴子思香包一日,就足够造成流产,因而东南地区的女子哪怕喜爱十日香,在孕期都鲜少用这花作为香料,就怕与‘子思’混合。 而王贵妃本人少时,其实是跟随母族在东南地区长大,十日香对于其他人来说陌生,但王贵妃却是绝不陌生的。 楚瑜在听到长公主说这话的瞬间,就知道了长公主的意思。 她张了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孩子是长公主的,人生是长公主的,她固然可以劝说着长公主将孩子生下来,可生下来之后呢? 她无法替代长公主走了人生,也不能帮着她养这个孩子,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注定夹杂在了赵月和长公主之间,长公主和赵月已经是死结,这个孩子生下来,又何其无辜? 然而她也是有过孩子的人,哪怕那个孩子已经很遥远,并让她伤透了心肠,可是她还是会记得自己当年怀着那个孩子时,那种拼了命想保护她的感觉。 于是她垂下眼眸,低声道:“殿下决定好了吗?” 长公主不说话,她捏着扶手,好久后,沙哑着声音,一字一句道:“我想得很明白,我和他之间的事,没必要平添无辜。” 楚瑜点了点头,走上前去,替长公主盖了被子。便就是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了通报声,太监声音才落下,就听见赵月着急道:“我听说你召了整个太医院,他们同我说你有孩子……” 话没说完,赵月就停下步子,瞧着楚瑜。他有些失态,顿住步子,轻咳了一声道:“卫大夫人。” “陛下。” 楚瑜转过身去,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赵月将目光看向长公主,长公主明白他的意思,朝着楚瑜挥了挥手道:“你先下去吧。” 楚瑜恭敬拜别,往外走了出去。等走到长廊之上,她低 声吩咐晚月:“把长公主怀孕的事告诉宫里的细作,让所有人尽快知道。” 晚月应了声,楚瑜转身去了御花园,带着长月停在水榭边上,给晚月时间去找人。 过了一会儿,晚月便匆匆回来,小声道:“都吩咐好了。” 楚瑜点点头,这才领着晚月回了卫府。 到了卫府中,她让人去找蒋纯,准备了十日香、金钗等华丽的饰物,又让长月将自己的指甲涂抹成红色,修剪成和长公主差不多的模样。 做这些事儿做到一半的时候,丫鬟就进来通报道:“大夫人,宋家送了礼物上来。” 楚瑜低头瞧着长月在烛火下给她染着指甲,平静道:“说我睡下了,不见。” 没过一会儿,又有丫鬟来通报:“大夫人,王家人前来拜见。” “不见。” 丫鬟恭敬退下去回绝王家的家仆,长月有些奇怪道:“夫人,为什么他们今晚都来找你啊?” 楚瑜轻轻一笑:“后宫里要填主子了,他们能不慌吗?” 说着,晚月端着收拾和香囊进来,楚瑜抬眼看了一眼那些东西后,慢慢道:“如今后宫里根本没有子嗣,一旦长公主生下孩子,若我们卫家再当她的支柱,封后之事便指日可待。王家和宋家无论是为了试探风声,还是来策反,今晚都是要来的。” “夫人拒绝得这样干脆,不怕王宋二家不满吗?” 晚月跪坐下来,在楚瑜身后给她梳头。 楚瑜低头看着指甲上的红色染了光,淡道:“如今长公主有孕的消息传出来,正是关键时刻。见不见他们,就是我的态度。于王宋两家而言,我不见,代表着我继续忠于公主,我若见了,这才是怪事。” 说着,楚瑜涂好了指甲,抬起手来,在烛火放出的灯光下看了看:“至于得罪,从我与长公主交好那天开始,我便已是得罪了,还在乎这一时?” “倒也是。” 长月点点头,她看向那些金钗,有些疑惑道:“那夫人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这次楚瑜没有解释,她笑了笑:“我自有我的用处。” 等到第二日,楚瑜穿上了一件藏青色长裙,外面笼了金线绣纹的银纱,挑挑选选,从昨夜的金簪里选了一只不大起眼的,插入了发丝之间,而后挂上十日香的香囊,驾马往宫里去了。 她刚入宫不久,才往栖凤宫路上 过去,迎面便看见女子坐着轿子从花园中过去。楚瑜止住步子,双手交叠在身前,微微低头,等着那人过去。不曾想对方却是让人将轿子抬到楚瑜面前来,停在楚瑜身侧道:“卫大夫人。” “见过贵妃娘娘。” 楚瑜恭敬行礼,王贵妃点了点头。 她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的丝绸裙装,看上去颇为庄重。王家一直期盼着她能登上后位,便一直按着这个方向培养。如今宫里三位贵妃,长公主名声不佳,姚氏嚣张跋扈,宋氏年幼娇气,若不是赵月心里有着长公主,王氏倒的确是最可能成为皇后的—— 当然,前提是,长公主没生下皇子才是。 王贵妃如今出现在这里,楚瑜和在场人心里都明了是怎么回事,王贵妃上上下下打量了楚瑜一遭,轻轻笑道:“我记得上一次见夫人,还是春宴,那时候夫人还是素衣,如今也开始打扮了。” 楚瑜面色从容:“妾身不过小女子,自然好颜色。如今丧期已过,便挑了些喜欢的饰品,本想着改动不大,”楚瑜轻轻笑了,抬手扶住头上的金簪,颇有些不好意思道:“却不想娘娘心细如发,竟是看出来了。” 王贵妃轻叹了一声:“你如今也就十九,人生还长着,正是好年纪呢。” 王贵妃这话楚瑜听明白,她的意思,无非是她如今年少,早晚是要离开卫家嫁出去的,她得为自己打算。 卫家要和长公主联盟,但是那是卫家的事,不一定是楚瑜的事。 王贵妃见楚瑜沉默,想她是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抬手拍了拍她的肩道:“你我投缘,若有什么难处,大可来找本宫。” 说着,王贵妃,往轿椅上轻轻一靠,露出了些许骄傲来:“我王氏一等世家,百年名门,卫大夫人,有许多事,别人做不到,我王家却不一定。以卫大夫人之品性,哪怕再嫁之身,我王氏也能为夫人尽力。若夫人与我王氏投缘,王氏嫡系正妻之位,或许也可以呢?” 听着这话,楚瑜抿着唇,微微弯起嘴角。 王贵妃见她面上带笑,轻轻皱眉,楚瑜抬起头来,将头发往而后轻轻一挽,平静道:“劳娘娘操心了,只是妾身还舍不得这个诰命之位,想来还是算了。” 王氏是百年名门,难道卫氏不是四世三公之家? 若说门第,王氏和卫氏不相上下;说名声,卫氏乃国之脊梁,举国仰慕;如今楚瑜在卫府还乃一品诰命,去王氏除了多一个男人 ,还能多什么? 王贵妃听出这中间的嘲笑,忍住气,劝阻道:“卫大夫人,女人一个人过一辈子有多苦,你等以后才知道,听本宫一句劝,别不见棺材不掉泪。” “娘娘说得是,”楚瑜叹了口气,抬手放在胸口:“可惜妾身太在意这个诰命之位了,还是不牢娘娘操心了。” 说着,一个宫女从拐角处走了过来,众人认出那宫女来,正是长公主身边伺候着的彩云。 “见过王贵妃。” 彩云恭恭敬敬朝着王贵妃行了个礼,随后转头同楚瑜道:“卫大夫人,梅妃娘娘等您等得急了,派奴才专门来请。” 楚瑜转头瞧向王贵妃,笑着道:“失礼了。娘娘,那妾身先行一步了?” 王贵妃冷着脸点头,楚瑜便转过身去,跟着彩云往栖凤宫过去。 楚瑜刚消失在王贵妃眼前,王贵妃旁边的侍女便很恨道:“娘娘您看她那样子,真当自己算个什么东西!” 王贵妃眼里带着冷意,慢慢道:“宫里这个月的香膏发下去了吗?” “尚未呢。” 如今明面上说管事儿的虽然是长公主,但实际上真正做事儿的却是王贵妃。 王贵妃点点头,同侍女道:“这个月不要全发一样的,将有的香膏味道都给三位贵妃端过去,由贵妃自己挑。” 侍女有些不明了,王贵妃却也没解释,她脑子里回荡着楚瑜身上那股十日香的味道。 看得出来,如今楚瑜为讨好长公主,细节上几乎都在往长公主的方向上靠。虽然衣衫大致还算稳重,可却也带上了金簪、指甲上涂上了豆蔻,这些都是同长公主学的,那十日香……大概也是长公主的喜好。 反正她将香膏送过去,长公主若真喜欢,自然会选了那香膏。都是宫里的东西,出了事儿,也怪不到她身上来。 王贵妃轻轻一笑,转头离开。 之后时日,楚瑜按着平日里的频率,定时到宫中给长公主问安,接着同长公主下棋之名,在宫里部署着逃跑路线。 她们布下这个局,是为了让王贵妃回去同父亲哭诉,从而激起王氏与赵月的矛盾,要是赵月直接把人杀了,再想办法嫁祸给其他人或者遮掩下去,甚至找个替身来,她们所作所为,也就功亏一篑了。 她们得保住王贵妃活着,从宫里捞一个人出去不算容易,需得早早准备才是。 “她让我自己选了香膏,我选了十日香的。” 长公主平静开口:“今晚我会用它,你今天让长月晚月带走一个人假装是你回卫府,但你别走,就躲在我宫里。” 楚瑜点了点头,将棋子落在棋盘上,平静道:“你觉得赵月会为你做到哪一步?” “王家是他的母族,他如今这个位置,全靠平衡周旋所得,他不会为了我把王家得罪太狠。” 长公主平静道:“大概就是给她禁足,削了品级吧。所以咱们得加一把火,把这把火烧得旺一些。” 楚瑜静静听着,长公主抬眼看她:“她被禁足的时候,我会派人伪装成赵月的人刺杀她,你趁机把她带走,让她以为是赵月打算暗中对她下手。” 楚瑜握着棋子的手顿了顿,许久后,她垂下眼眸,低低应了一声“嗯”。 这条路,从来谁都不干净。 下完了棋,楚瑜进了内室,和一个暗卫换了衣衫,便让长月晚月带着那暗卫假装是她回了府中。而她换上宫女的衣服,带上人皮面具,躲在了长公主的内室中。 到了晚饭时间,长公主自己坐在镜子前,楚瑜站在她背后,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许久后,慢慢道:“其实很久以前,我曾经想过给他怀个孩子。” “不过那时候他还太小了,我大他五岁,还有一个女儿,他正值青春好年华,秦王世子,哪怕落魄到了我身边,我也觉得,有好多小姑娘喜欢他。” 说着,长公主失笑出声来:“有的时候我也会想,干脆不要谈感情,就和他云雨一番,得了他的人,也挺好的。可是我就特别怕……” “您怕什么呢?” 楚瑜上前去,抬手给长公主梳头,长公主沙哑出声:“我怕他爱上我。” 说着,长公主慢慢闭上眼睛:“阿瑜啊,他们这些少年人,很多时候是分不清肉欲和爱的。” “我曾经有过一个面首,在我喜欢上赵月之前。那个面首年纪很小,我是他第一个女人,”说着,长公主勾起嘴角,面带苦涩:“我觉得他很干净,说喜欢……倒也不是特别喜欢,但是他对我说喜欢的时候,真挚得我的确是有些心动的。” “后来有一天……他和一个女人跑了。” “侍卫将他抓回来,我问他,他说爱我,怎么和另一个女人跑了呢?” “他变心了?” “不是。”长公 主摇了摇头,有些嘲讽睁开眼睛:“他和我说,是他的错,他没分清楚,欲望和感情。我是他第一个女人,那时候他以为欲望就是感情,直到后来他遇到了那个女人,他才知道,这不一样。” “一个男人很容易对一个女人产生欲望,可是当他长大,当他遇到一个又一个人,他会发现,哦,欲望和感情,真的差别得特别大。而他们为了欲望追求你的时候,真挚得连他自己都觉得是真的。其实不仅是男人……女人也一样。你知道我是在哪一刻会特别清楚觉得我爱赵月吗?” 长公主眼神有些迷离:“在我紧紧抱着他,听他特别温柔问我,你是不是疼了那一刻,在他死死抱着我,像一个孩子一样带着我到顶峰的时候,我会有一种可怕的想法,我真的特别爱这个人,我可以放下所有的一切去爱他。” “所以在他清楚表达出爱我之前,我从来没碰过他。” 长公主神色慢慢平静:“我要一份感情,就要这份感情干干净净,不然,我宁愿一辈子,什么都得不到。” 说着,长公主从桌子上拿起香膏。 她颤抖着打开盖子,然后在楚瑜的注视下,一点一点抹在脸上,脖颈上,手上,然后放到自己腹部,一圈又一圈打着转,抹了上去。 与十日香几乎没有区别的子思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长公主涂抹完毕,连合上盖子的力气都没有,仍由着盒子掉在地上。 楚瑜走上前去,将香膏捡起来,拧好了盖子,放到桌上。 然后她扶着长公主上床去,自己候在一边。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长公主开始感觉到腹痛,楚瑜赶忙冲出去,大声叫唤,让太医赶过来。 太医与赵月一道过来,楚瑜混在人群中,站在门外。 赵月来的时候,长公主疼痛开始加剧,她咬着牙关,面色惨白,血从她身下涓涓流出,赵月将她抱在怀里,整个人都在抖。 他一面亲吻她额头,一面同她道:“你别怕,你别怕……” 他们十指交扣,长公主疼得掐他,可他没有放手,死死抱住她。 太医反复同长公主询问用过的东西,终于找到了香膏,整个太医院会诊,一个从东南地区来的太医认出来,这个香膏里含着的花,应该是子思。 太医迅速开了药,折腾到了半夜,长公主疼得晕过去,终于才止住了血。赵月站在屋里,看着跪了满地的太医,沙哑着声音道: 第92章 第92章 楚瑜提着王贵妃王芝到了她在城中准备好的一间小屋里,让人烧了热水,和王芝各自分头迅速洗了个澡,随后楚瑜到了大厅中,等着王芝走出来。 王芝走出来时神情还有些恍惚,楚瑜给她倒了杯茶,平静道:“娘娘,先喝杯茶暖暖身子。” “你怎么会在这里?” 王芝抬眼看着楚瑜,神色惊疑不定。楚瑜轻轻一笑:“得知娘娘有难,我顺手帮那么一把而已。” “他……他为什么要杀我?!” 王芝慢慢缓过神来,声音里带着不可思议,楚瑜抿了口茶,平静道:“陛下为什么要杀您,您不知道吗?” 王芝愣了愣,片刻后,她脸色变了,提了声音:“为了那个孽种?!” “陛下说了,”楚瑜抬眼看她,认真道:“这是太子。” 王芝神色瞬间带了暴怒:“他疯了吗?!那个废公主如今有什么?!我王家一手扶持着他走到今日,乃他母族,他就要为这样一个孽种杀我?!” 王芝摇头站起来:“不……不行,我回宫,我要亲自去问问他,我……” “娘娘,”楚瑜淡淡出声:“宫门已经戒严,王家门前,如今也已经布满了杀手,您要是随便乱走,这条命我可就保不住了。” “你胡说!” 王芝厉喝出声:“本宫不信你,你挟持了本宫,速速将本宫送回去!” 听到这话,楚瑜轻笑:“好啊。” 说着,她抬手指向门前:“大门开着,娘娘您想就走,去哪里都可以。我唯一只有一个条件。” 她抬眼看着她:“临死之前,别说我帮过你。” 楚瑜的神色太笃定,王芝脑海中闪过赵月提着剑去落霞宫的样子。 楚瑜没有骗她…… 言语可以作谎,可是赵月本人呢? 那样暴戾的赵月她从不曾见过,然而哪怕是远远望着,她却也知道,赵月当时,的的确确想要杀她。 可是为什么? 赵月疯了吗? 他一贯权衡利弊,父亲也同她说过,赵月的性子,早晚有一日是要屈服于权势的,让她无需将长公主太放在心上,可今天怎么会…… 他这样打王家的脸,不怕王家翻脸吗?若是王家不支持他, 他手中还有谁是真的忠心耿耿? 姚勇服他不过是权益之计,谢家辅佐他也不过是权衡后选出的合适之君,其他人更不必说,只有王家才是他立身之本啊! 王芝面色恍惚,楚瑜平静道:“娘娘,想好去哪里了吗?” 王芝被这声音召回神智,她转过头,冷冷看着楚瑜。 “你为什么帮我?” 楚瑜没说话,她喝了口茶。王芝迅速道:“你不是长公主的人吗?你救我,你不怕长公主怪罪?” “长公主有什么好怪罪?” 楚瑜轻轻一笑:“你到现在还看不出来,你是为什么在这里吗?” 王芝面露疑惑,楚瑜抬眼看她,撑着自己的下巴:“您对十日香和子思,分的很清楚呢。” 听到这话,王芝猛地反应过来:“你设计我?!” “你让我去害长公主的孩子,你知道赵月会对我动手,可是……”王芝有些不解:“你为什么要害长公主的孩子?” 她喃喃自语,自己给自己分析着:“不……不是,你是故意的,你们都是故意的……” 王芝抬起头来,面上露出了一些古怪的神色来:“是长公主,想借着这个孩子除掉我……” “宋妃娇气,姚贵妃无脑,我走之后,后宫就是她独大了……” 王芝咬紧牙关:“狠,够狠,是我不如她。” “她想除掉我,那你呢?” “我?” 楚瑜瞧着她,坦荡道:“我有事相求啊。” 听到这话,王芝心里有底气了些:“你想要我做什么?” “陛下想要召回我家侯爷,我想让贵妃娘娘帮个忙,让王家帮我阻一下陛下。” 王芝皱了皱眉头:“事关朝政,陛下的决定,我王家怕是做不了主。” “无妨啊,”楚瑜淡道:“阻一阻,总能试试吧?” 王芝沉默了片刻,终于是点点头道:“好,你送我回王家,我帮你同我父亲说。” 楚瑜平静道:“此刻回王家你怕是回不去了,我找人通知了你父亲,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吧。” 听到这话,王芝内心稍微安定了一些。早在出宫的时候楚瑜就派人去王家通知了王家家主王贺,此刻王贺应当已经是在路上了。 没等多久,院子外就传来了开门声,王芝立刻 站起身来,着急往门外走去,随后便见到一个老者走过来,王芝含着泪给老者行礼,老者面上带着厉色道:“先进去说,具体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王芝同王贺进去,哭哭啼啼把事儿说了,楚瑜坐在一边,闲着无事而抓飞蛾。等王芝说完了,王贺又急又怒:“这么大的事儿你为何不同我商量!” “这后宫的事儿,是您同我说,让我自行处置的呀……” 王芝哭着开口,王贺走来走去,思索着法子。 “我出门时已经让人去宫里打探消息,如果陛下真的是铁了心要杀你……” 王贺顿住步子,抿了抿唇,抬头看向王芝。王芝微微一愣,随后就从王贺眼中看明白了他的意思,她仓皇爬过去,跪在王贺身前,哭着道:“父亲,他若真的为了此事要杀女儿,那他日后又怎么容得下王家啊?!他赵月如此多疑,他杀了我,您还指望他信任您吗?信任一个和自己有杀女之仇的臣子,这是他赵月会做的事儿吗?!” “可你让我怎么办!” 王贺提高了声音:“芝儿,他如今是皇帝,除非万不得已,我王家不可能做什么,你明白吗?!这一次是你做得太过了些,陛下他恼怒情有可原……” “所以您就要我死是吗!” 王芝哭着出声,王贺眼中含了眼泪,楚瑜看着这对父女争执,她轻轻一笑。 王贺抬眼看向楚瑜,冷声道:“你笑什么?” “王大人,”楚瑜瞧着他:“娘娘说得对不对,你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吗?今日贵妃要是死了,您觉得赵月还会再信任你吗?” 王贺没说话,他盯着楚瑜,楚瑜站起身来:“不若我给大人指一条明路吧。” 王贺神色郑重起来,拱手道:“烦请夫人提点。” “天亮之前,我们送娘娘出城,从此再不回京,大人回去同陛下道歉,如今落霞宫已经烧了,你们就对外称娘娘烧死在了宫里。赵月找不到娘娘,拿您也没办法,而且娘娘没死,您与他也算不上结仇,赵月日后也不会处处防备你,还会觉得自己宽宏大量,饶了你女儿一命,你看如何?” 王贺没说话,王芝跪在地上,满眼期盼看着王贺。许久后,王贺咬了咬牙:“好。” 说着,他转过身去,立刻道:“赵月再如何昏头,总不至于连我都杀。我护着你们出城。” 楚瑜点点头,立刻吩咐了人,护着王芝和 王贺就出城去。 有着王贺护送,一行人出城很顺利,楚瑜带着王芝到了护城河边,打算带着王芝上船走水路离开。 王贺含泪看着王芝,也知晓女儿这一去,或许一辈子都不能回京,他哽咽着声音,拉着王芝道:“以后莫要再做傻事儿了。” 王芝连连点头,楚瑜催促道:“赶紧上船……” 话没说完,一只羽箭从暗中猛地射来,朝着王贺就直直飞去。楚瑜抬手握住羽箭,同时将王贺往身后一拉,提了声音道:“快走!” 第93章 第93章 话音刚落,楚瑜将人提着往马上就扔了上去,随后自己翻身上马,同王贺一起往郊外野地冲去。 几十名杀手从旁边草丛中冲了出来,一时箭如雨下,楚瑜的人从他们身后冲出来,大半人马同那些杀手纠缠在一起。 王贺不敢停下,朝着楚瑜焦急出声,怒道:“哪里来的人?!” “你问我我问谁?!” 楚瑜提着出声来,然而话说完,双方却都心里有了底。 此时出现在这里的杀手,除了赵月,还能是谁的? 可是他连王贺都要动,这是何等狼子野心? 王贺心中惊疑不定,楚瑜保持着镇定,回头看了华京一眼,迅速道:“大人,您如今最好速速离开华京,直接回封地去,您是反还是臣我管不着,但若要活命,此刻就赶紧走!” 王贺抿了抿唇,最终点头道:“老夫不忘夫人今日救命之后,日后……” “别提日后,赶紧走!” 楚瑜一鞭子抽在王贺身上,转身就朝着身后杀手冲去,长剑夺了夜色,楚瑜将追上来的杀手拦住在原地,冷着声道:“诸位止步。” 杀手对视了一眼,齐齐朝着楚瑜攻来。 当夜细雨,长月和晚月尚在远处,楚瑜面前的人,心中带了冷意。 今夜见过她的人,最好是都死在这里最好。 这样想着,她的剑带了狠意,雨水被剑身弹起,楚瑜看着那七把剑连续朝她刺来,挑、抹、刺、挡、砍。她一剑在手,却如同在周身布下一张密网一般,让人半分剑尖无法往前。 来往过了几个回合,楚瑜见王贺走远了,足尖一点,便往后撤去。那些人看见楚瑜想跑,连忙追上,楚瑜一路往前疾奔,杀手紧追不舍,眼见着要追上时,楚瑜猛地回身,猝不及防一剑挥过,人头猛地甩飞出去,血从颈喷涌而出,溅了众人一身! 楚瑜眼睛在夜色中亮得骇人,她满脸是血,犹若修罗。 “对不住了。”她轻轻一瞥,便朝着另一人刺去:“下辈子,做个太平人吧。” —— 从昆阳到华京附近,快马加鞭,大约七日,若是星夜兼程,还可再缩短些。 卫韫算着日子,颇有些不耐。 这一次他追着的人明显是知道有人在追他,后面 的时间故意绕了路,走了大半月,才来到天守关脚下的陵城,然而好不容易要抓着了,却又让他跑了。 “他身形纤细,”侍卫跪在,低着声道:“假装成女人跑了。” 卫韫没说话,他抿了口茶,站起身来,平静道:“寻踪香留了。” “留了。” 侍卫冷静开口:“猎犬正在找。” 卫韫点点头,也没多说,白玉面具在灯火下带着冷光,他转头瞧向窗外,目光里有些恍惚。 此刻距离华京不过两个时辰路程,他若愿意,便可以回去。然而他却是犹豫了。 如今回去做什么呢? 想说的话不能说,想见的人见着了,挠心挠肝,却也只能瞧着。 想了想,他叹了口气,决定等事了之后,回去悄悄见一面便走,免得徒增了伤感。 这样想着,他垂下眼眸,端着茶喝了一口。 雨细细落着,没有多久,便有人匆匆上楼来,焦急道:“主子,找着了。在郊外客栈,他顶了房间,现在人还没回去。” 卫韫应了声,站起身来,平静道:“带我过去。” 一行人跑了半个时辰,来了荒郊野外一间小客栈。卫韫带人进去,小二迎上来道:“客官……” “别说话。” 卫韫身后人亮了刀,抵在小二脖颈之上,小二面露惊恐之色,另一个护卫则上前去,带着卫韫进了那人定下的房屋中。 “你们先藏好,别打草惊蛇。” 卫韫看了一眼四周,吩咐道:“我在房里等着。” 侍卫应了声,关门走出去,嘱咐了小二话语之后,各自埋伏起来。 而卫韫走进屋中,掀了窗帘,将剑放在床上,盘腿坐下来,听着外面雨声,这才察觉。 这雨,怕是要下一夜了吧。 —— 楚瑜一手捂着肩头的伤口,一手用剑撑着自己,颇有些踉跄往前走。 方才她一路一面跑一面打,故意拉着距离去突袭那些杀手,等一切解决完时,她才发现自己早已和长月晚月走散,不知道到了哪里。 此刻她身上还带着伤,她也不知道身后还有没有杀手,只能咬着牙往前走去。 远处隐隐有着火光,她猜想应该是一个客栈,她艰难往那客栈院子里进去,然后到了最近的房屋前,没感觉 到里面有人的呼吸声,便推了窗,翻了进去。 她来不及去大堂同小二说开房了,她如今太急切想要躺下来歇一歇,包扎一下伤口。 一面跑一面打了一夜,她的体力早就消耗透了。 她艰难往床上挪去,掀开床帘想要躺下去,然而也就是在掀开床帘那一瞬之间,一只手从里面猛地探了出来!楚瑜下意识一个闪身,却还是被对方抓住手腕直接拖进床里! 对方并没有杀意,他似乎只是想制住她,楚瑜根本来不及思考发生了什么,凭借本能一个旋身,让对方的手被扭转到一个被迫放手的角度后,便朝着床外冲出去。然而对方却是一把抓住了她的衣领,就要将她拖回来! 她的头发被抓散开去,衣服也被扯开落到肩头,狠狠撞到对方胸前。 这是个男人。 一个很年轻的男人。 楚瑜因失血太多,神智有些模糊,却从身后的气息里感知到了这个人的情况。 他一手将她两手扣在身后,一手扣在她的脖颈之间,如清泉击瓷一般的声音沉稳平静,不带一丝情绪,淡道:“把东西交出来。” 听到这话,楚瑜就知道对方是认错了人,然而此刻她咽喉被锁住,几乎发不出什么声来。她拼命挣扎,而这时候,卫韫也终于察觉了几分不对劲。 他手指在她喉间上微微摩挲了一下,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她没有喉结…… 那个人虽然是化作女人逃跑的,身形上也极像女人,然而的的确确,该是个男人才是。 卫韫脸色一变,将楚瑜猛地扔开,楚瑜迅速翻身,缩在了床脚,用力拉扯住自己的衣衫,遮挡住自己的肩头。 然而方才衣服早已被这个人撕裂了去,哪怕尽量扯着,也露出了脖颈之下一部分雪嫩的肌肤。 她平静又警惕盯着对方,整个身子呈现出防御的姿态,而对方盯着她的面容,眼中慢慢露出诧异之色来。 黑暗中两个人各在床头一边,楚瑜暗中将匕首滑落至掌心,死死盯着对面的青年。 对面青年还保持着跪坐的姿势,剑放在他手边,月华色长衫在黑色中显得分明许多,面上白玉面具也与月分开来。 他身形挺拔,呼吸未见一丝紊乱,方才的一番打斗,似乎对他没有半点影响。 高手。 楚瑜脑中瞬间闪过这个念头,她 压制住身上的疼痛,沙哑出声。 “因被追杀,误入房中,还望英雄见谅。在下这就离开,不干扰英雄行事。” 说着,楚瑜便挣扎着下床,往外走去。 她觉得伤口越来越疼,头也有些发晕,走了没几步,她突然觉得无力,整个人双膝一软,便要跪下下去。 也就是这时,一只大手从身后递来,一把扶住了她。 “养伤。” 对方平静出声,楚瑜喘着粗气,艰难抬头,看见对方复杂的眼。 她觉得他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是哪里见过。 此刻也容不得她拒绝什么,只能是点了点头:“多谢英雄。” 卫韫抿了抿唇,低低说了句:“失礼了。” 说着,他弯下腰去,将楚瑜打横抱起来,开门走了出去。 侍卫们立刻冲出,忙道:“主子,人抓到了?!” “叫大夫过来。” 卫韫平静出声:“顺手救了位夫人。” 侍卫们愣了愣,片刻后,众人:“!” 不得了了,单身十八年的小侯爷半路对一个女人一见钟情了! 第94章 第94章 楚瑜听着那人说话,心里莫名安定了几分,然而却也不敢放松警惕,看上去虽然是微阖着眼,手里的匕首却一直含在掌心,没有松开片刻。 卫韫察觉她的紧张,想说些什么,然而所有言语却都止于齿间,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脑子里一片混乱,根本没想过会在这里遇见这个人,如今他完全不敢说话,就怕开了口,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来,于是只能一直沉默着,假作镇定。 他抱着楚瑜到了自己的屋中,命其他人继续在客栈里蹲守,将随行大夫叫了进来后,他站在床边,瞧着楚瑜,带了那么几分忐忑,不知道该如何开这个头。 楚瑜神智有些模糊,强撑着自己与他对视,卫韫知她警惕,想了想后,他抬手解下床帘,让楚瑜独自带在里面,而后退了开去,坐得远远,只说了声:“你别担心。” 他离开了床边,压迫感顿时小了很多。床帘给楚瑜环出一个独立的空间,她心里也就没有那么紧张,手中匕首终于放开了几分,放开了呼吸。 她思考不了太多,比如这个人是谁,此刻打算做什么,是救她还是另有所图? 她什么都想不了,只知道唯一一件是——这人此时此刻,不会杀她。 认知到这一点,她仿佛是给自己找到了一个理由,顿时再撑不住,慢慢陷入黑暗之中。 门外传来吱呀之声,却是大夫走了进来,他瞧见卫韫,对方抬手给他做了个“嘘声”的姿势,大夫愣了愣,随后点点头,站在房门处,等着卫韫的吩咐。 卫韫站起身来,走到床前,撩起帘子,看见楚瑜已经撑不住昏了过去。她紧皱着眉头,似乎在忍受什么,卫韫抿了抿唇,他替她拉好衣服,又用被子盖好,这才坐在床头,同大夫道:“来看她。” 大夫点了头,走上前来,给楚瑜号了脉,迅速开了药方。 沈无双准备的药派上了用场,卫韫帮着大夫给楚瑜包扎好伤口,喂了药,便坐在床头,一动不动瞧着她。 她眉目张开了很多,去时她脸上还带着少女稚气,线条圆润丰满,有那么几分可爱的味道。然而三年过去,她比以前瘦了很多,眉眼也舒展开去,线条变得利落又漂亮,这么紧闭着眼,都能感知到那上挑着的眼角眉梢,有了怎样的风情。 他瞧着她的眉目,感觉自己似乎就是在梦里。他小心翼翼探 出手去,触碰在她眉心。 她的温度从他指尖传来,他仿佛是被从梦里拉出来,那样惊喜的触感让他的手微微颤抖,他急切去确认这个人,拂开她皱起的眉头,划过她微颤的睫毛,触碰她高挺的鼻梁,最后落在她柔软的唇上。 他曾经触碰过这里。 在三年前,沙城灯火升上天空,周边全是祈福诵经时,他用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轻轻吻了她。 那时年少,很多都不懂得,只是轻轻浅浅又满怀惶恐落在她的唇上,又慌张离开。 然而只是这样如蝶落蜓飞一样的吻,却在他的梦境里反反复复出现。 他此刻静静看着这个人,手指触碰着那柔软又粗砺的唇瓣,他才终于确认,时隔三年,他终于再见到她。 门外有人敲门,卫韫皱了皱眉头,站起身来,到了门外。 “主子,”卫浅低声开口:“那人刚才到门口察觉到不对,现在跑了。今天下了大雨,他身上味道淡了,猎犬跟不上了。” 卫浅和卫深是卫韫在白城重新培养的贴身侍卫,帮卫秋分担一部分职务,这次只带他回来,也是怕遇上老熟人。毕竟是偷偷回来华京,惊动的人越少越好。 卫韫听到卫浅的话,皱了皱眉头,压着声音,有些不悦道:“他怎么发现的?” “怕是刚才那个女子进来时动了东西,他知道有人进了自己的房。” 卫韫沉默了片刻,似是思索了一会儿,开口道:“立刻去华京各大城门守着,见了人就当场拿下带走。” 卫浅应了下来,转身欲走,然而他又突然想起什么,顿住步子,颇为恭敬道:“主子,那位女子是?” 卫韫向来不是热心肠的人,尤其如今这样关键时刻。那女人打乱了他们计划放跑了人,不追究就罢了,哪里还有这样好好供着还请大夫帮忙看伤的?于是卫浅觉得,这女子必然与卫韫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 卫韫也不诧异卫浅会有这样的认知,他抬眼瞧了卫浅一眼,带了几分不满道:“我大嫂。” 卫浅微微一愣,许久才反应过来:“大夫人?” 卫韫点点头,卫浅有些诧异了:“大夫人如今怎会受伤在此?” 然而问完后,卫浅也知道,如今楚瑜还在休养,卫韫估计也不知道。他心里对楚瑜的位置重新调配了一下,点头道:“属下知道了。那明日主子跟着大夫人回华京?” 卫韫没说话,他静静思索着,许久,他才慢慢点了点头,似乎是郑重极了的模样。 卫浅立刻道:“那属下这就是准备。” 卫浅走了,卫韫又回了房里,坐在楚瑜床头,好久后,他轻轻一叹,终于转身去了旁边小榻,蜷缩着睡下。 第二天早上楚瑜醒得晚,她醒来时,卫韫正端了粥进来。 粥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他来到她身前,将粥轻轻放在她手边的小桌上,平稳出声:“我扶你起来。” “不……” 话没说完,对方已经伸出手来,扶着楚瑜坐起来。 他的手掌很瘦,但却很稳,骨节分明,带着男子灼热的温度,贴在楚瑜身上,让楚瑜猛地绷紧了身子。 他给她在身后垫垫子,于是弯了腰,靠近她,独属于他的气息铺天盖地,让楚瑜屏住呼吸,颇为尴尬往后退了退。 卫韫察觉到她往后缩,抬头看过去,便看见楚瑜微红的脸。 她扭头看着一旁,眼里仿佛是含了秋水,微红的脸颊如彩霞,带着少女独有的春媚之色。 这是她头一次朝他露出这样的神色。 过往的楚瑜永远是供他仰望的神女,她似乎永远在俯瞰他,用一种长辈的目光在看待他,哪怕某一瞬间的羞涩,也是镇定的、从容的、平静的。 然而这一次,却是他头一次觉得,面前这个人真的与他同龄,她并不是他长辈,也无需他敬仰,甚至会因为他的动作,带着些慌张。 卫韫喉间紧了紧,他忍不住有种想要吞咽些什么的冲动。然而他克制住了自己,迅速将枕头塞在楚瑜身后,扶着她靠下去,而后便退开在一边,故作平静解释了一句:“你动作不便,是在下失礼了。” 他声音很好听。 楚瑜思索着,抬头看过去。 他还带着面具,面具下方的唇是细长的薄唇,带着自然的樱色,看上去极为漂亮。而下巴仿佛是用画笔描绘出来的一般,线条流畅又漂亮,光看着这个下巴和唇,就让人觉得,面具之下那个人,必然是个极为俊美的公子。 楚瑜心念动了动,总觉得这个人有几分熟悉,可又想不起来具体是同谁相似。 而卫韫见楚瑜盯着她,忍不住就垂下眼眸,低声道:“我先侍奉您洗漱。” 听到这话,楚瑜有些尴尬:“您这里没有女眷吗?” 卫韫动作一顿,片刻后,他摇了摇头。 “出门办事,没有女眷。” 楚瑜也不意外,看昨晚这人出手她就知道,他绝不是来游山逛水的。她不敢询问太多,点了点头道:“多谢公子搭救,不过这些事儿您让下人来做即可,不必劳烦公子屈尊降贵。” 卫韫没说话,他转过身去,只是道:“先把粥喝了吧,凉了。” 楚瑜连忙谢过,自己勉强端着粥喝了几口,便察觉到不对。 这粥里加了煮熟的蛋黄,碾碎后融在粥里。她向来爱这样喝粥,如今荒郊野外,怎么就刚刚好遇到一碗她喜欢喝的粥? 她心里带了警惕,等将粥喝完后,有人端着洗漱的东西上来。她从对方手中接过帕子擦脸,同时打听道:“请问你们主子……” 话没说完,她就顿住声音,抬头看上去,发现却仍旧是那个人,端着洗漱的东西站在她身边。 他端东西端得坦坦荡荡,似乎丝毫不觉得自己一个主人给对方端水有什么不妥。 楚瑜终于皱起眉头,她压着心里的那份违和,终于道:“公子,您与我是否有什么瓜葛?” 卫韫听到这话,心里就提了起来,然而面上却还是故作镇定道:“夫人金贵,在下不敢打扰。” 说出这话的时候,卫韫觉得自己似乎深陷在一种微妙的情绪里。 他不想让她知道自己是谁。 他觉得此时此刻,在面具下,这么静静同她说话的感觉,其实很好。 因为这一刻她不是他长辈,他可以平等的、以一个男人的身份在同她交谈。 楚瑜听到这话,轻轻一笑。 “您与我初次见面,您怎么就知道我是夫人,还知道我金贵?” 楚瑜说着,漱口洗牙,而后抬起头,大大方方看向对方。对方将用具交给旁边的卫浅,而后退到一边桌后,恭敬跪坐下来,平静道:“夫人要问什么,不妨直说。” 楚瑜眯了眯眼,冷声道:“你是谁?” 卫韫沉默片刻,终于才慢慢开口:“在下公孙湛。” 楚瑜听到这个名字,微微一愣。 公孙湛这个人她是听说过的,卫韫手下首席谋士,在北境一手培养起来的风云人物,过往家书中也偶有提及。 上辈子的公孙湛一直待在卫韫身后,她未曾见过,然而却也曾经听顾楚 生说过,公孙湛这人做下的决定,便是卫韫做下的决定,可见此人在卫韫身边,有重要的分量。 只是这个人名字虽然听过这个人名字多次,这却是头一次见面。 她很快反应过来,调整了此人在她心中的分量后,迅速道:“你是镇国候手下的公孙湛?” 卫韫点了点头,跪坐在卫韫后面的两个侍卫板着脸,一句话都不敢说。 “是小……”小七两个字差点脱口而出,楚瑜骤然又想起,外人面前,她得保住卫韫那份威严。于是她赶忙改口道:“是侯爷让你们来的?来做什么?” “苏查往华京送了一封信,侯爷让我们来拦截。” 卫韫平稳撒着谎,楚瑜皱起眉头:“他为何未曾同我说过?” 然而说完这话,楚瑜顿时想起来,其实这些年,卫韫同她说话,本也不多。 说不失落是假的,可是也找不着什么理由去责怪。该尽的责任尽了,该守的礼仪守了,只是人有时候,付出太多,就想要太多,于是就有了不甘心。 好在楚瑜压制住了那份不甘心,她艰难笑了笑道:“也是,你们的大事,他不同我说也正常。人抓到了吗?” “未曾。” 卫韫简短描述:“如今已往华京逃去,我派人盯住了城门,怕是要去华京一趟,到时候还往夫人帮忙。” 楚瑜点了点头,若是苏查往华京发来的信函,怕就包含着当年赵月勾通北狄的罪证。然而她还有一些疑虑,她抬头看向公孙湛:“公孙先生,你与我未曾见过,你怎么就认出我来?” 卫韫沉默了片刻,好久后,他慢慢道:“侯爷房间里挂了大夫人画像。” “那今早上的粥,是公孙先生也喜欢这样喝粥吗?” 卫韫找到了一个极其万能的理由:“是侯爷同我说的。” 听到这话,楚瑜有些疑惑:“他同你说过这样多?” 卫韫在袖子上慢慢捏紧了拳头,声音都有些颤抖:“侯爷他,很思念您。” 这话出来,楚瑜就愣了,看着楚瑜愣神的颜色,卫韫盯着她,压制住内心那些澎湃的表达欲。他就是目光落在她身上,将那千言万语,揉碎了,又拼凑起来,变成一个个简单的字。 “他特别特别想你。” 楚瑜终于反应过来,慢慢笑起来。 她声音平和,像梨花被春风捧着送到 带着春暖的湖面上,美好又温柔。 “我也很想他。” 听着这话,卫韫觉得喉间被什么堵得发疼。他垂下眼眸,听面前女子奇怪询问:“那他为何不给我写信呢?我给他写了好多信,他回我都很少。” “侯爷给您回信,写多了,他便想回家。” 卫韫眼里有些发涩:“所以他便不写了,想等着战事平了,他回来,亲自同您说。” 这些话让楚瑜内心曾经有那些不悦和不安都沉下去,她不由得笑起来,却只是轻轻说了一句:“这样啊。” 卫韫低着头,调整了自己状态片刻,这才站起来,将自己的令牌交了过去,平静道:“这是来时侯爷给我的令牌,说可以此为凭证。” 楚瑜瞧着那令牌,仔细辨认了真伪,这才彻底放心。 她抬头看向卫韫,笑着道:“既然要回京,不若一起回京吧,刚好你们入城,将我带回去。” “您出城的事不能让人知道?” 卫韫皱眉,楚瑜眼中带了些冷意:“那是当然。” 不仅是因为不想让赵月知道她与王家的事有关,而且她本就是赵月用来威胁卫韫的棋子,若让赵月知道她想出城就能出城,必然会对她更加严加防范。 她将发生的事给卫韫粗略说了一番,卫韫听得眉头深皱,却是什么都没说。 楚瑜说完时,卫浅也收拾好了行礼,卫韫上前去,平静道:“你身上带伤,我谎称你是我妻子,有病入京寻医。” 楚瑜点点头,卫韫瞧着她的眼睛:“那,夫人,我可能冒犯?” 其实伪装成病弱妻子,楚瑜本来早就做好了准备,卫韫如此郑重问一句,倒让她有些尴尬。她呐呐点了头,卫韫便从卫夏手中拿了一件大氅来披在她身上,然后弯着腰,细细在她身前打了结。 他离她不远不近,倒算不上无礼,但也绝不算冷漠。 楚瑜扭头看着旁边,也不知道怎么,愣是没敢回头看这个人。 等将结打好,卫韫便将她打横抱在怀里,送上了马车。 不过是十几息的时间,楚瑜将脸埋在他怀里,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特别漫长。 他心跳很稳,一下接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大氅上的绒毛太热,熏得她脸上发烫。 卫韫将她放在马车上,给她盖了被子,自己规规矩矩退到远处,便不再说话 。 两个人沉默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熟悉的香味,许久后,楚瑜终于认出来,为什么她会觉得这个味道熟悉,因为这个味道,就是多年前她曾经一直喜欢过的一个香膏的味道。 楚瑜转过头去,看着卫韫,开口道:“你用的什么香囊?” 卫韫微微一愣,立刻就反应过来她问的是什么。 这是当年她最爱的香膏,在北境的时候,他将自己的香囊就换成了那个香膏的味道,一用三年。 然而他很快镇定下来,慢慢道:“我也不知,香囊由府中统一发出来,我只是选了个喜欢的味道。” “刚好,”楚瑜轻笑:“我也喜欢这个味道。” 卫韫没说话,他垂眸不言。楚瑜想多从他这里了解一些关于卫韫的事,便开始断断续续问他话。 她问什么,他答什么,没有半分遮掩。 她从这个人口中,拼凑着卫韫在北境的生活。这个人毕竟生活在卫韫身边,不像楚临阳这些人,他们只能告诉他卫韫又打了什么胜仗,又得了什么名声。 然而这个人却能说起卫韫日常起居,虽然都是很普通很平常的事,但不知道为什么,楚瑜却听得津津有味。 这个人声音又平又稳,如同他一直以来所展示那样,他的行为、他的心跳、他说的话,都让楚瑜有一种莫名的心安。 马车摇摇晃晃,楚瑜一面听卫韫说着“卫韫”的日常生活,一面翻着书。 这个人太熟悉了。 她思索着,总觉得这个人给她的感觉,一定是记忆里有的人物。 她有些苦恼,抬头看向卫韫,静静注视着他。也就是这时,马前不知是遇到什么,马突然受惊,楚瑜的手因为马车晃动,从书页上飞快划过,血珠迅速冒了出来,楚瑜还没反应过来,手就被一个人握在手里。 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拿出了绷带,一圈一圈缠绕在她手指上,用平静中带了些疼惜的语气,开口说了句:“小心些。” 楚瑜呆呆看着他,她也不知道是怎么的,脑子里蓦地闪出一个人来。 那个人也曾小心翼翼呵护着她,仿佛她是一个娇弱女子。 当时她盖着红盖头,手里握着红锦缎,由他领着往前。 其实她看得到,可是却还是反复听他说:“小心些。” 那时候她刚刚回来,遇到这样一个人,她心里 其实,是有那么几分期待的。 她一辈子没有被人疼惜过,头一遭遇到那么一个人,就是她未来的丈夫。哪怕已经过了一辈子,却仍旧会像一个小姑娘一样,在那瞬间幻想了许多,嫁给这个人大概是怎样的人生。 楚瑜看着卫韫用绷带替她包住伤口,终于意识到一件事。 面前这个人,真是像极了当年的卫珺。 她盯着卫韫的时间太长,卫韫也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收好了包扎用的工具,抬起头来看向楚瑜:“大夫人在看什么?” 他的目光很平静,瞧着她的时候,带了一份少见的温和。只是楚瑜分辨不出来这份温柔是她独有,她就觉得面前这个人的眼神,给她的感觉和当年的卫珺如出一辙。 哪怕如今这个人要平静从容许多,然而那种被人珍爱的安全感,却一模一样。 她轻轻笑起来。 “说句冒犯的话。”楚瑜看着卫韫,坦诚开口:“看见公孙先生,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想起了我那亡故的夫君。” 卫韫动作微微一顿,他看着楚瑜眼中有了怀念。 “有没有人同您说过,您与卫珺世子,真是像极了。” 这话仿佛是刀扎进心里,划出一刀长长的伤口。 卫韫看着楚瑜,他将所有情绪锁牢在心底,看上去神色淡然,无喜无悲。 楚瑜想了想:“您认识卫珺世子吗?” 卫韫面色不动,好久后,他才慢慢开口,声音干涩又迟缓。 “认识。” 不仅认识,而且如此亲近。 他曾经在少年时梦想,要活成哥哥一样的人。等他真的长大,听见一个人说他像极了哥哥,他骤然发现—— 原来他谁都不想当,他只想当卫韫。 被人喜欢,就该独一无二喜欢的卫七郎,卫韫。 第95章 第95章 提到卫珺这个名字,楚瑜直觉气氛似乎有了什么转变。 卫韫起身退开,坐在马车远处,楚瑜有些疑惑与这人与卫珺的关系,却又觉得不大好开口,于是转回卫韫身上,又同卫韫询问了诸多关于卫韫在边疆的事。 楚瑜的关心让卫韫的情绪稍微调整了些,他缓慢说着边关诸事,马车缓慢前行,也不知是过了多久,马车就听了下来。 卫韫听见卫浅同侍卫在外面交涉,卫韫悄声走到楚瑜身边来,让楚瑜的头靠在他肩头,抬手搭在楚瑜肩膀上。 只听外面侍卫同卫浅确认了官文,挑开帘子来确认马车里的人,楚瑜轻轻侧着脸,将半张脸埋在卫韫肩头,似是在浅睡的模样。 那士兵瞧着楚瑜的模样皱了皱眉头,粗声道:“你,带面具做什么?把面具取下来看看!” 卫韫没说话,楚瑜就听衣服摩挲之声,似乎是取下了面具,楚瑜悄悄抬眼,顺着下颚线条往上看去,便看见那白玉面具下的面容上全是凸起的痕迹,似乎是被火焰灼烧而过,看得人触目心惊。 士兵倒吸了口凉气,赶忙摆手:“赶紧带上,吓死人了。” “惊扰大人。” 卫韫抬手将面具带到脸上,士兵将目光落到楚瑜身上,皱起眉头道:“这女子的文书……” 话还没说完,就听外面传来马蹄之声,那士兵似乎也顾不得他们,匆匆放下帘子,往旁边转过身去,而后外面传来拜见之声:“见过顾大人。” “起了,我找人。” 顾楚生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压着几分急切,楚瑜心念一动,便知顾楚生怕是知道了什么。 她靠在卫韫肩头微微一动,卫韫放在她肩头的手顿时加了力道,他按着她的身子,握住她的手,平静道:“夫人稍安勿躁。” 说着,顾楚生猛地掀开帘子,看向了里面。卫韫正拉着楚瑜的手,似乎是在低头同她说着什么,听见车帘被掀开,他从容回头,看向顾楚生锐利的目光。 顾楚生匆匆在他脸上扫了一眼,便将目光落在楚瑜脸上,他看见楚瑜的瞬间,顿时皱起眉头,他似乎要说什么,却又克制住了自己,将帘子猛地摔上,便道:“赶紧进去,别挡着后面的人。” “顾大人……” 那守将有些犹豫:“那女子说她文书丢了,有些可疑…… ” “她丈夫的在不就可以了?” 顾楚生冷冷看了守将一眼:“放人,别挡了我贵客的道。” 那守将没敢再多说,忙点头哈腰放着人进去。 马车入了城,走了许久,楚瑜觉得安全了,想要起身,却发现“公孙湛”仍旧牢牢压着她。 楚瑜皱起眉头,有些不满出声:“公孙先生。” 卫韫这才回过神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忙放了手,仓皇退后道:“对不住,方才走了神。” “无妨。”楚瑜笑了笑,直起身来,靠着车壁道:“公孙先生方才在想什么?” “方才那位,应是如今礼部尚书顾楚生吧?” 卫韫平淡出声,顾楚生升任礼部尚书一事,他早在北方就已知晓。 楚瑜点了点头:“正是。” “年少有为。”卫韫神色间看不出喜怒:“怕而立之前,内阁有望。” “以他的能耐,也不过是几年的事了。” 楚瑜知晓顾楚生的能耐。哪怕这辈子和上辈子早已不同,但对于顾楚生这样的人来说,任何人手下,他入内阁都只是早晚问题。 听着楚瑜的夸赞,卫韫神色动了动:“大夫人与他关系似乎不错?” 楚瑜也不知如何回复,这些年顾楚生帮她良多,虽然她一直在拒绝,可却也不是知恩不报的人。她叹了口气,语气里带了几分无奈:“他帮了卫家很多。” 卫韫没有说话,他转过头。 从起伏的车帘里往外看,华京与当年去时变化了很多。 去的时候还是战时,许多人都逃难出去,街上全是流民,一条街关了半条,看上去十分萧索。然而如今满街熙熙攘攘,却是十分热闹。 楚瑜看见卫韫瞧着外面,眼神里慢慢带了温度,不知道怎么,竟似乎是感知到他内心里那份柔软,不由得笑道:“如今大楚反败为胜,百姓安康,华京早已恢复过往繁华。公孙先生过去可曾来过华京?” “来过。”卫韫声音平淡,楚瑜接着道:“什么时候?” “三年前离开华京。” 听到这话,楚瑜眼里带了怀念:“我们侯爷,也是三年前走的。如今算来,再过一个月,便是四年了。” 卫韫垂了眼眸,低低应了一声。 楚瑜继续道:“如今华京与三年前相比 ,公孙先生觉得如何?” 听到这话,卫韫目光看着窗外繁华喧嚷的大街,一字一句说得很郑重,慢慢道:“不负边境儿郎。” 楚瑜原以为,面前这个人会同她细细说些华京与他印象中的变化,然而没想到,卫韫竟是说了这么一句。 这句话轻轻触碰在她心上,让她内心对这个人又多了几分好感。 她喜欢这样的男儿。 这样的人,会让她觉得带着风骨和温柔,撑着大楚和百姓,令她仰望。 她想了想,这才道:“还不知公孙先生如今贵庚?” 卫韫抿了抿唇。 他差点报了自己的实数,然而在开口前,又因着那么几分不情愿止住了声。 他不喜欢旁人将他当孩子看,于是他慢慢开口撒了谎:“二十四。” 楚瑜听了这话,点了点头:“正是好年华,公孙先生还要多打磨啊。” 卫韫:“……” 早知道就说三十了。 “大夫人觉得二十四还算年轻,不知大夫人觉得多少岁的男人,才算得上成熟稳重呢?” 卫韫忍不住开口问了声,带着面具,他的胆子似乎也大了不少。 楚瑜向来心宽,也没觉得卫韫这话有什么不妥,反而认真思索了一下。 最后她想了想道:“怎么的,也得三十五六的模样吧?” 她死的时候三十多岁,成熟稳重的那人,怎么也要比她年长才对。 卫韫听着这话,心里微微一塞:“大夫人若要再嫁,莫不是喜欢年长一些的男人?” 楚瑜没有多想,顺着卫韫的话,她认真思索了一下:“嗯,我若再嫁,总得找个比我大个十几岁的吧?” “大这样多,”卫韫端着茶抿了一口,淡道:“大夫人不担心要多出十几年时光独自一人吗?” 这话算得上不大好听了,楚瑜却是没听出来的,反而认真回答道:“我觉得男人长大了,会成熟一些,疼人。” “这和年龄没有关系,”卫韫果断开口:“和人有关。” 楚瑜听着卫韫的话,想了想,觉得似乎也是。 譬如顾楚生,年少的时候,似乎还比后来心疼人。 见她不说话了,卫韫终于有了缓冲下来的空间,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些什么,不由得有些懊恼。 他抿紧了唇,也不知如何补救,就沉默着不说话。而楚瑜却是认真想而来他的话,点了点头,同他道:“您说得也是,譬如说我们侯爷,虽然年纪小,但就比许多人懂事稳重,也知道如何疼人。日后谁要能嫁给她,必然会过得很好。” 听着这话,卫韫也不知道怎么,耳根子就有些红了。 楚瑜说完了这话,等了一会儿,见卫韫没开口回她,有些疑惑道:“公孙先生?” “嗯,”卫韫知道必须得说些什么,于是他厚着脸皮,点头道:“您说得极是,小侯爷是个稳重的人。” 于是两人又将卫韫夸赞一番,卫韫在面具之下的脸被夸得越来越红,终于来到了卫府门前,卫浅上前敲了大门,守门人打开门来,卫韫便直接举起了自己的令牌,按照楚瑜的吩咐,压低了声道:“送大夫人回府。” 那守门人顿时变了脸色,往四周看了看后,打开门,小声道:“快些进来。” 卫浅点点头,让人上马车通知了楚瑜和卫韫。卫韫给楚瑜带上帽子,打横抱着从马车上下来,迅速进了府中。 进去之后,卫韫也没放人,按着楚瑜的指使往里面走,走了没有一段路,便看见蒋纯带着长月晚月上前来,看见卫韫和抱着楚瑜,焦急道:“人可还好?” 卫韫点了点头:“伤口都处理好了,只要好好休养就可以。” 蒋纯颇有些不放心,还是吩咐了人去请大夫,然后领着卫韫一路走到了楚瑜的房间,将楚瑜放下后,卫韫便起身站在一旁,蒋纯同楚瑜说了几句话,确认人没事后,终于想起卫韫来,转头道:“敢问先生贵姓?” 卫韫将给楚瑜胡诌的话又再说了一遍,听完之后,蒋纯忙给卫韫行礼,卫韫上前扶住蒋纯,赶紧道:“二夫人不必多礼,在下也是按侯爷吩咐办事,无甚特殊。” 蒋纯摇了摇头,认真道:“您救了大嫂,于情于理我们都该感激。公孙先生居住之时,有任何难处都可以同我说。我主管内宅大小事务,您不必客气。” 卫韫点了点头,恭敬道:“谢过二夫人了。” 蒋纯没说话,她上下打量着卫韫。楚瑜躺在穿上,觉得有那么些困了,没人同她说话,她意识就涣散开区,迷迷糊糊睡了。 卫韫转头看了一眼楚瑜睡觉的模样,那一眼看似漫不经心,然而那份炙热和喜欢,却是压在眼底,若是仔细看,也是能看出来的。 蒋纯听着 旁边楚瑜呼吸声渐渐平稳,她正要开口,就听见外面长月冲进来,咋咋呼呼道:“不好了,顾大人此刻到门口了,他要来见大夫人!” “拦住!” 蒋纯和卫韫压低了声音,异口同声开口,楚瑜恍恍惚惚睁开眼,卫韫和蒋纯看了楚瑜一眼,便转身走了出去。 刚出长廊,蒋纯立刻道:“阿瑜出城的事情绝不能让人知晓……” “他已经知道了。” 卫韫淡淡开口,蒋纯面色僵了僵,然而她还是咬了咬牙:“他知道也没事,但能少知道还是少知道。” 卫韫点头,颇为赞同蒋纯的话。这时候又一个小厮闯进来,焦急道:“二夫人,顾大人一定要见了大夫人才走,还在大堂里闹呢。” 蒋纯皱了皱眉头,面露苦涩。 卫韫面上看上去从容温和,其实内心里早就翻滚不已。他见蒋纯犯难,直接道:“我去处理吧。” 说着,也没等蒋纯同意,便直接往大堂走去。 进了大堂时,顾楚生正和家奴对峙,屋里吵吵嚷嚷,顾楚生跪坐在门口前,从容给自己倒了茶,慢慢品茶。 他察觉到卫韫在看他,顾楚生抬起眼,与卫韫静静对视。 他没有半分退缩,只是眯了眯眼,想起马车上这个人与楚瑜十指相扣,他冷声道:“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我如何称呼不重要,”卫韫平淡开口:“你的只需要知道,我来就是为了一件事。” “请阁下赐教。” 顾楚生问得恭敬,卫韫瞧着他,目光沉稳冷静,绝非一个少年人理当拥有的模样。 他双手笼在袖间,盯着顾楚生,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滚出去!” 第96章 第96章 听到这一声怒喝,顾楚生面色不动。他转过头去,低头喝了口茶。 “身着布衣,带着银白面具,还在卫家能对客人大呼小叫……”顾楚生笑着抬头:“看来您在卫家颇有威望,怕不是本该在北境的公孙先生吧?” 卫韫没说话,他微微皱眉,思索着顾楚生是怎么知道这个身份的。 公孙湛这个人是他在北境战场上救下来的,后来他违背了赵月军令,暗中前往河西去买马时遭遇了埋伏,公孙湛护主而死,他顶着公孙湛的名头逃回了白城。他没有宣布公孙湛的死讯,反而从此将他变成了自己在外行走的一个身份。离京三年,他从来没有回过华京,顾楚生又是怎么之地到公孙湛的? 他的不悦顾楚生瞧出来,冷笑出声道:“可是公孙先生,侯爷再如何重用你,你也不过是白衣之身。本官正三品礼部尚书,容得着你在这里大呼小叫?!跪下!” 顾楚生这话出来,卫韫身后的卫浅瞬间拔刀,而顾楚生身后的侍卫也拔了刀。两相对峙间,卫韫平静开口:“顾大人之所以年纪轻轻便被陛下力排众议擢升为礼部尚书,想必是个懂礼守礼的人。” 顾楚生听明白了卫韫的意思。 公孙湛虽然品阶不高,可他是镇国侯府的家臣,如今他站在镇国候府之中,家臣护主,让他滚已经是客气了。 顾楚生眼中神色动了动,他叹了口气,露出了些难过的神色来:“公孙大人,实不相瞒,在下是担心卫大夫人。” “我卫府的大夫人,有卫府的人担心,有楚府的担心,您与大夫人什么关系,”卫韫冷冷一笑:“轮得到你关心?” “公孙先生,”顾楚生压着怒气:“我与大夫人乃故友。” “她嫁人了。” 卫韫声音里带了冷意:“还望您避嫌才是。” 顾楚生被这话气得血涌,他捏紧了手中的扇子,冷笑出声,连着道:“好好好,你们便就这样拦着,到时候出了事儿,我看你这奴才担不担得起!” 卫韫不说话,双手笼在袖间,平静道:“送客。” 听了这两个字,顾楚生知道卫韫是下定了决心让他走。他冷冷盯着卫韫,许久后,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摔袖离开,走了几步,他终究还是停下来,迅速道:“昨个儿宫里大火,烧死了王贵妃,陛下说王贺因女儿殒命,指使侍卫在宫 中怒斩了一百多位宫人,连夜宣大理寺卿入宫彻查此事,今日清晨,陛下命人围住了王家府邸,”说着,顾楚生抿了抿唇,却是道:“虽然不清楚大夫人到底做了什么,你让大夫人早做准备吧。” 这次卫韫没有再为难顾楚生,他恭恭敬敬做了一辑道:“谢过顾大人提醒。” 说着,他上前去,亲自送着顾楚生出府。顾楚生见他走到自己身侧,冷着声道:“你来华京做什么?” “在下并非顾大人手下,是来是去,与大人有何干系?” 卫韫没有直面回答,顾楚生思索着没说话。上辈子公孙湛这个人向来不轻易出面,出面之后,必然就是血雨腥风,卫韫人生里所有重大的转折,几乎都和这个人有关系,一贯也是贵族中上座之人。他想了想,以他们的关系,公孙湛不可能同他说什么实情,于是他点了点头,没有多问。将近来发生的大事捋了一遍,抬眼看向卫韫:“你是来同陛下谈议和之事的?” 卫韫面色不动,顾楚生以为猜中了此事,轻笑开来:“我知道你们主子不愿意回京来,其实如今你们大可放心了,王家出了事儿,陛下一时半会不会让你们回来。你们要回来,他还怕你们趁机勾结王家呢。” “顾大人想多了。”卫韫终于开口,声音不咸不淡:“您还是多想想王家出了事儿,您该给陛下出什么主意遮掩吧。顾大人总不至于真的觉得,”卫韫抬头看向顾楚生:“那一百多宫人,真是王贺杀的吧?” 顾楚生面色变了变,卫韫轻轻一笑,抬手道:“顾大人,请。” 送走了顾楚生,卫韫回到长廊来,没走几步,便看见蒋纯站在门口,笑意盈盈朝他行了个礼:“公孙先生。” 卫韫忙上前去,恭恭敬敬行了个家臣有的大礼:“二夫人。” “公孙先生周途劳顿,本该休息,但是老夫人听闻您来,过于思念侯爷,想叫您过去,问您些话,以慰思子之苦。” 卫韫心里涌出些许酸楚,拱手道:“承蒙老夫人抬爱,是在下幸事。” 说着,蒋纯便带着卫韫往内院走去,来到房门前,蒋纯让卫韫等着,让下人去通报了柳雪阳。过了一会儿,下人领着蒋纯和卫韫进去,卫韫便看见柳雪阳坐在正上方位置上,静静打量着他。 他不在这三年,柳雪阳头上已经有了白发,她认真瞧着他,卫韫垂下眼眸,压着所有情绪,恭恭敬敬给柳雪阳行了个礼。 柳雪阳见他动作 ,忙让他起来。卫韫抬起头来,就看见柳雪阳眼里带着些许湿意,卫韫愣了愣,忍不住道:“老夫人为何伤怀?” “让先生见笑了,”柳雪阳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先生这双眼睛,真是像极了我儿。” 卫韫没有说话,一瞬之间,他几乎想朝着柳雪阳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然而理智压住了他。 柳雪阳向来不是个能藏住事儿的,他在华京这件事,绝对不能传出半点风声来,他不能这样冒失。 于是他只能安抚道:“当让小侯爷回来才是。” “哪里话,”柳雪阳笑起来:“如今北狄未平,他匆匆回来,又要回去,那还不如不要回来呢。我也习惯了……” 柳雪阳声音里带着低落:“他爹在沙场上呆了一辈子,他如今也是如此,我早已习惯了。” “老夫人……” “说起来,”柳雪阳将目光转过来,看着卫韫道:“我听说是你将阿瑜救回来的。” 卫韫点了点头:“恰好遇到夫人。” “你在侯爷手下,是担着文职吧?” “是,”卫韫按着公孙湛身份演下去:“属下是侯爷的谋士。” 柳雪阳点点头:“文职好,风险小。等过些年没怎么打仗了,你回华京来,我让侯爷给你谋个官职吧。” “谢老夫人厚爱,”卫韫行了个礼:“属下感激不尽。” 柳雪阳笑着迎了,上下打量着卫韫,越看越欢喜。同卫韫就着他在北边的事儿问了许久,留了他一起用膳。 卫韫规规矩矩坐在柳雪阳旁边,柳雪阳同蒋纯聊着天:“今日顾楚生可是又来了?” “是啊,”蒋纯叹了口气:“不过终究是外人,我没让他去探望。” “等阿瑜好些,你便告诉他,让他再上门来见见吧。” 柳雪阳平静说着这话,卫韫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他抬起头,看着柳雪阳,眼里带了疑惑。蒋纯瞧出卫韫眼中疑问,笑着道:“公孙先生别奇怪,老夫人这是想撮合顾大人和大夫人呢。” “我精神头是越发不好了,”柳雪阳轻叹了一声,苦笑道:“如今最难的时光走了过来,小七那边我也不担心。陵春如今也九岁了,看上去很懂事,二夫人这里也有了依靠,算来算去,整个府里就是阿瑜让我放心不下。她如今这样年轻,和阿珺清清白白,也没个孩子,是我们卫 家对不起她,我总得活着看着她嫁个好人家,看着她生了孩子,过得好才是,我才能安稳下去。” 听到这话,卫韫捏紧了筷子,垂着眼眸。 他的手在微微打颤,于是他拼命用力,止住这份颤抖。 旁边蒋纯没有察觉他的异样,反而是劝着柳雪阳道:“婆婆你别瞎说,您这命是要长命百岁的,阿瑜的婚事也急不得,她和顾楚生心里有结,但是顾楚生有心,也是早晚的事儿,您别担心。” “这倒也是,”柳雪阳笑了笑,抬头看向卫韫道:“公孙先生,我是把你当自家人看待的,您看顾楚生,也算不错吧?” 卫韫说不出话,他整颗心都在抖,他怕自己开口就有了异样,只能低低应声:“嗯。” “顾楚生这孩子是真好,”柳雪阳转头看向蒋纯:“你看这华京见过他的人,谁不说他好的?虽然他们年少时是有那么些不愉快,听说是顾楚生拒绝了她是吧?但男人年纪小的时候,有几个清楚知道自己心意的……如今你瞧他年纪轻轻,就是礼部尚书,未来内阁是定好了的,为人作风也算正派,最主要的是,他有心。” “您说的是,”蒋纯笑了笑:“如今阿瑜就是心里有结,等结散了就好了。我瞧着顾楚生是个有毅力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您不用太担心,早晚的事儿。” 听到这话,柳雪阳终于开心了,笑着同蒋纯说了些顾楚生升任礼部后的趣事儿,两人商量着日后怎么撮合楚瑜和顾楚生,卫韫就在一旁麻木听着。 漠然将饭菜吃完,卫韫再也撑不住,他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告退下去。 等他走了,柳雪阳抬头瞧着卫韫去的方向,叹了口气道:“可惜出身低了些。” 蒋纯笑了笑:“金陵岂是池中物?婆婆,当年卧龙凤雏也只是白衣呢。出身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心。” 柳雪阳沉默片刻,终于道:“看阿瑜吧,她过得好就行。” 柳雪阳和蒋纯聊着天时,卫韫走到长廊上。 卫浅跟在后面,卫韫步子走得很快,卫浅急急追逐着,有些担忧道:“主子,您这是怎么了?” 卫韫没说话,他连着转过几个长廊,终于顿住步子,猛然回头,冷着声道:“查。” 卫浅愣了愣,卫韫抬眼看向远处:“将顾楚生近年来所做所为,所有和大夫人的接触,都给我查得清清楚楚,他们说过每一句话做过每一件事我都要知道。” “主……主子?” 卫浅没有反应过来,有些诧异道:“您查大夫人做什么?” 卫韫没说话,他冷冷瞧了卫浅一眼,抬手将腰上令牌扔了过去,冷声道:“回到白城,自己去卫秋那里领罚。” 卫浅拿着令牌有些茫然,他做错什么了? 然而他也不敢多说,赶紧拿着令牌退下去办事儿。卫韫则是径直来了楚瑜房门前。 楚瑜还在昏睡,他没能进去,就坐在庭中石桌边上,让侍女给他摆上棋盘和棋子,自己和自己对弈。 他的每一步都下得特别慢,走得特别艰难,满脑子回荡着刚才蒋纯和柳雪阳的话。 她早晚要嫁人,可是没有任何人觉得,那个人会是他。哪怕是明明知道他心意的蒋纯,都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回来,要娶这个人。 他抿紧了唇,烦躁和无力齐齐涌上,明明已经过去三年,他却还是觉得自己和过去仿佛没有什么区别。 他一颗一颗棋子落下,日头倒了最烈的时间,外面传来通报声。 “大夫人,”管家急急走进来,卫韫抬起头,看见管家到了楚瑜面前,焦急道:“快去通报大夫人,宫里来了圣旨,陛下召大夫人进宫!” 卫韫皱起眉头,他站起身来,听见房屋之中传来楚瑜的咳嗽声。 所有人都站在门口等着楚瑜的命令,哪怕她在病中,可所有人的支柱,却都是这个人。 仅这一个场面,卫韫就觉得,他似乎已经窥见了他所不在的这三年,楚瑜是如何撑着这个庄森的卫府。 他心里骤然涌起密密麻麻的疼来,方才所有嫉妒和愤怒似乎都随着这些疼痛消失而去,他站在门外,听见里面传来楚瑜虚弱又庄严的声音。 “公孙先生何在?” 他双手拢在身前,平静出声:“大夫人,我在。” 第97章 第97章 楚瑜此刻已经醒了,她将卫韫叫进来,躲在屏风后面,光着手臂,让长月将伤口绑了一层又一层,以免血渗透出来。 卫韫在屏风外正堂站着,楚瑜咬着牙,忍着疼开口:“我听说顾楚生来了,他方才同你说了什么?” 卫韫听出她声音里的痛意,大致猜出她在做什么,他垂下眼眸,捏着拳头,将顾楚生的话一五一十说了,楚瑜听了卫韫的话,便知道这次赵月是下了血本要动王家了。 她本只是想制造王家和赵月的间隙,却没想到就走到了这样一步,赵月此次必然会严查。她思量了片刻,穿好衣服,起身走出屏风,平静道:“我知晓了,您先歇下吧,我这先入宫去了。” “大夫人,”卫韫跟在她后面,盯着她苍白的面色:“顾楚生既然已经看到了我,我该进宫一趟,以免陛下询问。” 楚瑜想了想,点了点头,带着卫韫一同往宫里去了。 到了宫中,赵月正在看桌上的文书,楚瑜带着卫韫进去,恭恭敬敬行礼之后,赵月抬起头来。 他神色间带着疲惫,似乎是许久没睡,瞧着楚瑜和卫韫跪在地上,赵月温和了声道:“起来吧。” “谢陛下。” 两人应声而起,赵月给他们赐下位置。而后看了一眼卫韫,同楚瑜笑道:“这位先生是?” “这是侯爷旗下军中奉酒公孙澜。”楚瑜给赵月介绍了人,赵月皱起眉头:“军中奉酒不在前线做事,来华京做甚?” “臣奉侯爷之命,来与陛下呈上几件机密之事。” 卫韫答得恭敬,赵月点了点头,平淡道:“那一会儿你留下来单独说罢,今日朕邀大夫人进来,有事相问。” 说着,赵月面露哀戚之色:“昨夜宫中发生的事,大夫人有所耳闻了吧?” “听说了一些,”楚瑜平静道:“但具体事宜,却是不知晓的。” “说起来,也是朕失德不幸啊,”赵月叹了口气:“王贵妃善妒,害得梅妃流产,朕本也只是打算惩戒,谁知王贵妃就自己一把火烧了落霞宫,人没能救回来,王尚书因丧女失了心智,趁着朕处理王贵妃之事时,在栖凤宫斩了太医宫人近百人……” 说到这里,赵月面露愤怒之色:“他堂堂一介尚书,王家家主,怎么就能如此混账?!皇宫内院哪里是他大闹之地,哪怕这些我 都不计较,他心中难道对他人没有半分悲悯之心吗?!” “陛下说得极是,”楚瑜跟着叱骂:“这王贺怎能如此行事?陛下,那王大人如今可下狱了?” 赵月看了楚瑜一眼,见她神色真切,不似作伪,摇了摇头道:“昨夜有人帮着王贺,让他跑了。” 说着,赵月目光落在楚瑜身上,瞧着小桌道:“说来也是巧合,昨夜朕连夜让人去请卫大夫人来陪伴长公主,大夫人却刚好身体不适,不知道大夫人是哪里不舒服,我让御医来看看?” 赵月是笑着,然而目光中却全是审视,楚瑜端起茶杯,思索着回应的话。 赵月如此询问,必然是知道了她不在府中的,如今她只要说了假话,赵月怕是不会放过她。他这人手段太狠太果断,王家他能说斩就斩,这实在是出乎了她和长公主意料之外。 对于没有底线的人,很难揣摩他在想什么。 楚瑜抿了口茶,放下茶杯,赵月笑容里全是审视,在开口之前,突然就听旁边卫韫道:“此事……微臣需得向陛下请罪。” 赵月抬头看向卫韫,微皱眉头,卫韫上前来,趴在地上,跪在地上道:“大夫人昨夜,其实并不在府中。” “哦?”赵月轻笑:“难道是去接你吗?” “陛下圣明。” “公孙澜,”赵月端着茶碗,轻吹了茶碗上的茶叶:“你当朕这样好糊弄吗?你什么身份,你入京,需要大夫人连夜去迎接?你是被人追杀还是落难,若是被人追杀,你又被谁追杀?” 卫韫平静道:“论身份,微臣入京的确无需大夫人来接。但此番前来,微臣另有他意。” “不是来见朕吗?”赵月冷笑:“还有其他事?” “确有他事。” 卫韫将头抵在地面:“微臣与大夫人情投意合心意相通,此番领了侯爷意思,从前线星夜兼程回来,一为传信,二则为解相思之苦。” 赵月愣在原地,听卫韫道:“因着如此,大夫人昨夜连夜出城迎接臣,微臣与大夫人虽发乎情止乎礼,但说来对大夫人名誉有损,因而对外都只是称病,如今陛下问起,大夫人身为女子,也不便说出此事,昨夜到今日,大夫人一直与微臣相处在一起。” 赵月皱起眉头,旋即开始询问卫韫细节:“你与大夫人什么时候认识?” “三年前,微臣乃华京布衣,便遥望大夫人之风姿, 三年来,微臣多次于节日时代替侯爷回家送礼,于是与大夫人有了交集,之后鱼书传信,一直追求着大夫人。近日大夫人终于回复微臣情谊,微臣难耐相思,故而领命回京。” 赵月听着这话,犹自不信。又询问了卫韫许多关于楚瑜的细节。 楚瑜的生平、喜好、节庆时卫家布置等等,凡是赵月所知,一一询问,卫韫都对答如流。 楚瑜起初听得胆战心惊,毕竟她与这公孙澜素昧平生,几乎没什么交集,然而等后面听得对方对她所有了若指掌,她不由得诧异起来。 虽然公孙澜说卫韫时常提及她,但对一个人如此了解本就不正常,这许多事,卫韫也不该知道的吧? 她按耐着心中诧异,低着头遮掩住神色,赵月问到后面,语速放缓。 这的确是喜欢一个人的模样。 公孙澜这份心思,毫不遮掩,他能清晰感知,他也喜欢着一个人,明白这是什么感觉,如今公孙澜对楚瑜这份情谊,也不似作假。 想了想,赵月又转头问向楚瑜,方才卫韫已经说过细节,楚瑜如今在后面一一填补,根本听不出什么破绽。赵月听完两人的话,沉默许久后,他慢慢笑了:“原来都是误会,二位郎才女貌,情投意合,本也没什么,朕恭祝二位。” 说着,赵月抬手给两人敬了一杯酒,随后他转头同楚瑜道:“梅妃刚刚丧子,心情抑郁难耐,你去瞧瞧他吧,朕与公孙先生再说几句。” 楚瑜心中舒了口气,她行了礼,退了下去。等楚瑜出了房间,赵月转头看向卫韫,平静道:“要同朕说话,至少要先将面具摘了吧?” “臣面上曾被火烧伤,怕惊到圣驾。”卫韫声音平淡,赵月轻轻一笑,没有多说。 当年截杀公孙澜这一场大火,他心里清楚得很。他瞧了一眼卫韫,也没深究,低头玩弄着手中酒杯,漫不经心的道:“卫侯爷有何事让你带话?” “侯爷让我询问陛下,如今北狄全灭有望,如此关键时刻,陛下是否当真打算议和?” “朕议和如何,不议和又如何?” 赵月眯起眼:“你家侯爷当真是硬了翅膀,敢干涉皇命了吗?” “陛下息怒,卫家乃陛下手中利剑,怎会背主?” 卫韫神色平淡,抬眼看着赵月:“只是陛下可曾想过,若今日议和,日后将有多少后患?” 赵月皱眉,卫韫继续 道:“北狄如今连发了三位信使往华京来,中间都被侯爷捉住,被捉之后,他们都立刻自杀,没有留下半分信息。可他们如此执着往华京前来,证明华京之中必有内应,陛下,”卫韫眼中全是担忧:“侯爷如今就是想知道,这议和之策,到底是陛下自己的想法,还是受华京哪些大臣的影响?若是受大臣影响,难保那些大臣中就有北狄的奸细,若真如此,北狄怕是另有图谋。” 赵月没说话,心中却是惊涛骇浪。 他自己深知自己做过什么,北狄如今拼命派人暗中来华京,或许……是来找他的。 可这些事绝对不能见光,不能出现。北狄在一日,这些事就在暗处,一直威胁着他。若北狄不灭,苏查苏灿不死,他将终日担忧此事。 如今“公孙澜”说的虽然是大臣中奸细的问题,赵月却也觉得冷汗涔涔。 只是他面上不显,点了点头道:“侯爷的意思朕知晓了,容朕想一想。” 说着,卫韫便道:“话已带到,若无他事,微臣先下去了。” 赵月点点头,卫韫叩拜之后起身打算离开,刚转过身,赵月叫住他。 “顾楚生曾向朕说过,他日卫大夫人愿意时,让朕给他赐婚。” 卫韫顿住步子,慢慢回头,那周身凛冽之气环绕,让赵月顿时开心起来。 “公孙先生,”他声音温和:“您得加把劲儿啊。” “不劳陛下费心,”卫韫声音平淡:“只是这道赐婚圣旨,陛下怕是颁不下来了。” “大夫人喜欢他?”卫韫勾起嘴角,眼中带了冷意:“做他的春秋大梦吧!” 另一边,楚瑜正陪着长公主说话。 她身子还虚,神色平静,听着楚瑜说了昨夜发生的所有事儿后,她面上不动声色,似乎是有些累了。 外面传来丫鬟的通报声,楚瑜知道是“公孙澜”和赵月说完了,她替长公主掖了掖被子,温和道:“殿下,一切都很好,您好好休养,不必多想。” 长公主点了点头,神色疲惫。楚瑜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走到长廊时,日落西山,已经快要入夜,红色的霞云浮在远处山头,卫韫面上带着面具,穿着月华色长衫,站在长廊尽头,静静等着他。 他似乎比当年的卫韫高一些,穿着宽大的华袍,亭亭若修竹。他听得她脚步声,转过头来,瞧见她,眼睛里就带了笑意。 楚瑜抿唇笑了,她走上前去,走在卫韫身边,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 “公孙先生这三年,是头一次回华京吗?” “其实也偶尔回来过几次。”卫韫轻笑,其实他也回来过几次,虽然每次都是在府前遥遥望他们一眼就走。 楚瑜点点头,旁边杨柳在风中轻轻招摇,卫韫抬手拂开杨柳,听楚瑜道:“公孙先生,对我似乎很了解。” 卫韫顿住步子,他回过头去,低头看身旁含笑看着他的姑娘。 对方眼里带着警惕:“不知公孙先生知道妾身这样多的事情是为什么?这些事,总不至于也是侯爷告诉你的吧?” 卫韫没说话,他手里还握着杨柳,瞧着楚瑜那警惕又明亮的眼,想起顾楚生求的那道赐婚圣旨,面具之下,他居然带了几分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 “若我说的都是真的呢?” 他骤然开口,楚瑜面上露出些许茫然,卫韫瞧着她,轻轻笑了:“若我说喜欢你,都是真的呢?” 楚瑜脑子“轰”了一下,卫韫看着她呆呆傻傻的样子,骤然大笑开去,觉得清晨听到她和顾楚生的事时那份郁结不安统统散开,如同云破日出,让人心里满是暖意。他放开柳条,转过身去,将手背负在身后,笑着慢慢悠悠往前走去。 楚瑜听着他的笑声,这才反应过来,忙追上去道:“公孙先生别说笑了,我认真问你……” 卫韫笑着没理她,只听她焦急道:“公孙先生你这样,让妾身心中不安。” “那就不安吧。” 卫韫声音里含着笑:“我喜欢你,心中也难安。你若还能安安心心睡了,那我便得失落了。” 楚瑜被这论调说得有些发愣,两人走到马车前,卫韫回头:“大夫人,还不上车吗?” 楚瑜定了定心神,她上了马车,卫韫正准备跟着上去,楚瑜常年藏在袖中的鞭子就抵在了他胸口。 “公孙先生,您不说清楚,妾身不放心你。”楚瑜眼中带着冷意:“还请先生骑马吧。” 听到这话,卫韫愣了愣,随后他笑起来。 “行,”他退了下去:“我骑马,”说着,他眼中带了暖意:“我送大夫人回家。” 第98章 第98章 没了卫韫在身边干扰,楚瑜的思路坐在马车里,思路清晰许多。 其实这个“公孙澜”从一开始就对她了解太过,最初他说是卫韫告知他的,可这一次次,难免说告知得太多了些。 他的目的,楚瑜思前想后,居然发现,他喜欢她这件事,或许是诸多答案中最靠谱的一个答案。 想到了这点,楚瑜下马车时不免就有了几分尴尬,然而卫韫面具之下却是神色从容坦然,看不出半点羞涩来。 楚瑜稳住心神,没有再提其他,卫韫也没再多说什么,恭敬迎了楚瑜下马,送着楚瑜去了房间,便自己径直折了回去。 只是等卫韫回房之后,楚瑜立刻提笔给卫韫写了信,详细问了关于“公孙澜”的一切,连忙让人将信用信鸽送往了北境。 送完信之后,第二日楚瑜醒来,便听到“公孙澜”前来拜见的通报。楚瑜让人摆了屏风,这个席子见他。他坐在屏风后,恭恭敬敬呈报了今日所有相关信息。他所有一切都温和有礼,让楚瑜觉得他所说的话似乎都不曾存在。 她慢慢放松了警惕,同卫韫有一搭没一搭聊天。她说的都是些闲散话,对方居然也能一一接上,和他说话的时间很短,转眼间就到了下午,楚瑜反应过来的时候,便觉得有那么几分懊恼,觉得这个人实在是太让人放松警惕了。 于是第二日楚瑜提高了警惕,却不想聊完了正事,她就将这份想法抛诸脑后。 连着这样几日,楚瑜已经有些抗拒和卫韫聊天。 这时候楚瑜终于收到了前线卫韫的回信,同她洋洋洒洒保证了公孙澜身份可靠可以完全信任。楚瑜皱眉看着信看了许久,抬头询问旁边晚月:“以前侯爷回信一般需要多久?” “最多三日。” “这次呢?” “快八日了。” 楚瑜没说话,她敲着桌子,拿着纸翻看了一下,又低头嗅了嗅味道。 这纸张上有淡淡的花香,北境做事儿向来简约,纸就是纸,也就只有华京这些风流之地,连纸上都要染上每个纸商特意制造的香味,用以区分纸张来源。 她直觉有什么不对,抬手将纸张交给长月道:“去查一查,这味道的纸是哪家产的。” 长月领了命下去,楚瑜撑着下巴,斜躺在长椅上,慢慢道:“晚月,我怎么觉得,这 事儿,有那么些奇怪呢?” “大夫人觉得什么奇怪?” 晚月给楚瑜揉着肩头,楚瑜皱眉思索着:“这公孙澜,你觉不觉得……有些太奇怪了?” “大夫人觉得他什么奇怪?” “就……” 楚瑜张口,骤然就想起了前些时日,他含笑说那句“若我说喜欢你,是真的呢?”,她的话止在唇齿间,她抿了抿唇,终于还是没说出来。 她感觉自己仿佛是回到了十二岁那年,第一次在心里有了秘密。像一个少女一样,怀揣着无法说出来的心思。 这是当年那份心思是喜欢顾楚生,可如今这份心思,是她似乎碰到了一个像火一样炙热的人。 她转头看向窗外,听见外面传来通报声,却是卫韫又一日定时来了,他带了一捧花来,恭恭敬敬朝着楚瑜行礼,楚瑜隔着屏风应了声,瞧他站起身来,朝着屋内一个角落走去,将鲜花放在空着的花瓶里,同楚瑜道:“路上看着这些花开得很好,便想到你来。” 说着,他转过头来,隔着屏风,看不清面容,却总能觉得此刻他应当是带着笑,温和道:“等一会儿你看看。” 赶他走的话没说出来,她瞧着外面人修长的身影,总觉得这人带了花来,就这么赶走有些不大好。 这些时间卫韫每天来都带着一簇花来,再捎上他白日里看见所有想给她买的小东西。 那些东西都不贵重,就是见到带了就买下,楚瑜拒绝了好多次,卫韫却总能找到法子让她收下礼物。 屋子里的小玩意儿越堆越多,这事儿连蒋纯都知道了。偶尔来她房里走动,还要打笑道:“若是早知道公孙先生有这个心思,我便不同他说顾楚生的事儿了。” “说与不说有什么意思?” 楚瑜笑了笑:“你和婆婆就是想得太多,其实我在卫府待得很好,你们何必呢?” “阿瑜,”蒋纯握住她的手,叹了口气:“你还年轻,还不明白有个孩子是什么感觉,为人母亲,这也是一种幸福。” 楚瑜没有说话,她低头看着蒋纯握着她的手。 为人母亲的感觉? 她有。 她曾经用生命去生育一个孩子,她曾视他如光明。可是后来她却明白,这世上除了你自己,谁都不会是你的光明。 丈夫不是,孩子不是。 唯 有梦想和热血,才能永驻人生。 然而蒋纯的话也触动着她,她想起怀着顾颜青的时光,那时候她满怀希望,也是……幸福过的。 她垂着眼眸,心中有什么缓缓流动。上一辈子她瞎了眼,过得不好,这一辈子……如果找到一个合适的人,她是不是也能像一个普通女子一样,生儿育女呢? “你说得也对……”她迟疑着开口:“只是,除了顾楚生吧。” 毕竟那个人,她已经用一辈子去尝试了。 见楚瑜这样抗拒,蒋纯想了想,斟酌道:“那……公孙澜呢?” 楚瑜没说话,蒋纯见她没有拒绝,便道:“公孙澜身份是低了些,但人品端正,而且以后有小七提携……” “再说吧。”楚瑜思索着那张带着华京味道的纸张,心中带了些许不安。 “终归是你的人生。”蒋纯叹了口气,随后又想起来:“近日顾楚生一直要见你……” “拒了吧。” “公孙先生已经拒了。” 说到这里,蒋纯笑起来:“倒也是顺了你的心意了。” 如此浑浑噩噩又过了几日,赵月将王家困在京中,将王贺的通缉令发往了全国各处,通缉王贺和王芝。北境还在和苏查对峙,苏查再一次派人将议和的书信走官道送往华京。 这时候宫里长公主身体也好了许多,又刚好到她寿辰,赵月便举办了一个小型宫宴,将楚瑜等人都邀请了去。 卫韫不放心楚瑜一个人入宫,让宫里的线人给长公主带信,单独给卫韫发了一张帖子。当天夜里,卫韫和楚瑜便一前一后乘着马车到了宫中。 宫宴规模不大,就请了一些长公主熟悉的人,赵月和长公主坐在上座,楚瑜和卫韫坐在左手边,右手边正正对着的,就是顾楚生。 顾楚生穿了一身红衣,静静跪坐在原地,从落座开始,目光就一直落在楚瑜身上,没有移开半分。 他看上去消瘦了许多,神色也有些憔悴,楚瑜看见他的模样,不由得愣了愣,随后她转过头去,低头喝酒,顾楚生笑了笑,没有说话。 宫宴开始后不久,赵月便让所有人各自寻乐,顾楚生端起酒杯,刚站起来,楚瑜便被长公主叫了过去。顾楚生端着酒,想了想,又坐了下去。 赵月从高台上走下来,来到顾楚生身前:“顾大人似乎不大高兴?” “陛下说笑了 。” 顾楚生神色平静:“近来休息得不大好而已。” “这样,”赵月点点头,他上下打量了顾楚生一眼,叹了口气道:“楚生,你我兄弟,何必如此见外?” 顾楚生抬眼看他,赵月朝着楚瑜看过去,笑着道:“不就是想同卫大夫人说几句话,有这么难开口吗?” “陛下,”顾楚生神色平静:“这是臣自己的事。” 赵月没说话,他拍了拍顾楚生的肩,站起身来。顾楚生坐在原地,熟悉的大臣轮番过来敬酒,他没带含糊,都一口饮尽,十分豪爽。 也不知是喝了几杯,所有人就听得一声尖叫,随后便看一个宫女跪在楚瑜身边磕着头。 楚瑜低头看了自己身上被泼洒的酒,有些无奈笑开,她朝着宫女抬了抬手:“你别怕,这不是什么大事。” 说着,她站起身来,同长公主说了一声,便往外走去,打算去偏殿更衣。顾楚生捏着酒杯,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还是站起来,跟了出去。顾楚生刚站起来,赵月便来到卫韫前面。 “公孙先生,”赵月举杯:“朕对边境有许多事想要询问。” 卫韫愣了愣,也没反应过来赵月突然出现是做什么,只是点头道:“臣知无不言。” 楚瑜在侍女陪伴下去了偏殿,等她换了衣服出来,便发现守着的侍女都不见了踪影。 她皱了皱眉头,唤了一声:“来人?” 没有人回应,楚瑜下意识将匕首滑落到袖中,警惕看着周边,她往前探了一步,就看见长廊外的竹林里传来了踩碎树叶的声音。 她下意识回头,提了声音:“谁?!” 话音刚落,她就看见了来人。 对方没有遮掩,大大方方站在林子里。他竹子上,双手环抱胸前,宽大红衣垂在身侧,头上金冠在月色下流光溢彩。 他神色平静,但却带着股子说不出的阴郁。看着这样的顾楚生,楚瑜骤然想起上辈子那个人,那个内阁首辅、那个废了她武功、那个将她困在乾阳六年的顾楚生。 她握着匕首的手微微颤抖,却鼓足勇气与顾楚生静静对视,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淡声道:“顾大人,您在这里做什么?” “你怕什么?” 顾楚生轻笑开来,楚瑜不敢直视他的目光,转过眼去,平静道:“顾大人说什么,我不懂。” “你害 怕的时候会捏着你袖子里的匕首,右肩会比左肩轻微低一些,你会看其他地方,不敢直视那个让你害怕的人。” 顾楚生说着,从黑暗中走出来,他踏着月色来到楚瑜面前,双手拢在胸口,微微弯腰,盯着楚瑜,面上带着笑意:“卫大夫人,我有什么让你好怕?” “我害过你吗?我对你做过什么吗?”他温言细语:“我只是拒绝过你一次,可我后来做得还不够好吗?我去昆阳前等了你一天,我去到昆阳后为了你拼命回来。我为了谁冒着被姚勇杀了的险投靠卫家,我为了谁独身奔赴凤陵,我又是为了谁为在卫家和赵月之间保持中立,卫大夫人,”他猛地提声,他抬手猛地按到楚瑜旁边的墙上,怒道:“你怕我做什么?!” “顾楚生,”那人的温度让楚瑜微微颤抖,这个夜晚的顾楚生,让楚瑜的记忆疯狂翻涌出来,她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平静道:“你冷静一点。” “你投靠卫家,是因为你需要卫韫的帮助,让你走到金部主事的位置。” 上辈子他也是投靠卫家,只是这辈子更早一点。 “你来凤陵,是为了避开卫韫和赵月的斗争。你的确有为了我的存在,可是顾楚生,你我之间,我说的很清楚,非常清楚。” 楚瑜抬眼看他,慢慢开口:“你站在卫韫和赵月之间,也不是为了我,而是因为,你是赵月的恩人,你也曾帮我卫家,你不站队,以卫韫和赵月的性子,谁都不会为难你。顾楚生,你算计得清清楚楚,何必将所有原由都推给我?” 顾楚生没说话,他急促喘息着,他看着楚瑜,沙哑出声:“你怎么能这么想?” 酒气扑面而来,楚瑜皱了皱眉头,她听他声音里带着哭腔:“你就这么想我?这么多年了,是石头心也该化了。我哪里做的不好,你同我说我哪里不好?我守着你等着你,你不喜欢我没关系,可你怎么能喜欢别人?!” 楚瑜微微一愣,顾楚生捏着她的下巴,提高了声音:“他公孙澜算得上什么东西,和我抢人?!楚瑜你给我听明白,”他一字一句,咬牙出声:“你是我的人,上辈子这辈子下辈子,哪一辈子,你都是我顾楚生的妻子。” “你不能离开我……”他的手微微颤抖,楚瑜抬眼看他。 “放手。”她平静开口:“这里动手,谁都不好看。” 顾楚生没说话,他慢慢笑了。 “你要对我动手?是打算打我还是杀了我?”他眼里 带着狼一般的疯狂,在楚瑜反应过来之前,他一手捏着她的下巴,一手猛地抱紧她,低头就亲了下去! 楚瑜猛地挣扎起来,顾楚生的唇吻在她柔软的唇上。 二十五年。 顾楚生眼泪落下来,再一次这样亲吻他,于他而言,已经足足二十五年。 只是这份温柔甚至没来得及到人心里,顾楚生就感觉身边风凌厉而来,随后他脸上一阵剧痛,整个人便被人抓着砸到了地上! 随后一个清朗的青年音暴怒而起,带着完全不属于华京的北方音调—— “顾楚生我草你大爷!” 第99章 第99章 这一声暴喝响起来,全场都惊呆了,卫韫抓着顾楚生的头就往地下砸,楚瑜最先反应过来,赶忙去抓住暴怒中的卫韫,焦急道:“停下!公孙先生你放手!” 说着,楚瑜就将卫韫拉扯着站了起来,卫韫还不停手,拼命挣扎着去踹顾楚生,楚瑜心急抬手拦他,两人这样一退一进,卫韫便觉得人就仿佛是撞到了自己怀里一样,他这才僵住了身子,老实了。 这时赵月也带着人进来了,宫人们赶忙上去扶起顾楚生,顾楚生的头被砸出血来,他拿着帕子捂住额头,抬头看向卫韫,喘息着道:“公孙澜你什么东西……” “这是怎么回事?” 长公主从后面走出来,冷眼看了三人一眼,随后勾起嘴角:“哟,这可热闹了。” 说着,顾楚生被宫人搀扶起来,勉强朝着赵月和长公主行了礼。 卫韫楚瑜在一旁同时行礼,赵月皱着眉头看了三人一眼,目光在楚瑜凌乱的头发和鲜红的唇上扫过,愣了愣神,他似乎是觉得有些尴尬,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最后终于只是摆了摆手道:“罢了,先带下去让太医看看。” “陛下,”卫韫冷声开口:“就这么算了?” 听到这话,赵月被卫韫气笑了:“怎么,你还要追究什么不成?” “他……” 话没说完,卫韫就被楚瑜拉住,楚瑜微微欠了欠身道:“陛下安排得极是,妾身这就带着公孙大人退下。” 卫韫皱起眉头,带着些不满,他挣扎着还要说什么,楚瑜一把捏住卫韫的手腕,拖着他就往顾楚生面前走去。 顾楚生冷眼看着他们走到自己面前,目光落到楚瑜拖着卫韫的手上。 “顾大人,”楚瑜神色平静:“我不知道您是听了什么消息,但是有一点我是要同您说清楚的。” “得您厚爱,妾身十分感激。一直以来,妾身也只是以朋友身份与大人相处,侯爷不在四年,大人多有照顾,妾身也只以为,这份照顾,是因为侯爷与顾大人乃好友。” 因为赵月在,这份好友说得委婉,然而在场人都明白,楚瑜的意思,不是好友,而是盟友。 一如上辈子顾楚生和卫韫,卫韫给顾楚生他要的支撑,顾楚生给卫韫朝堂的便利。 顾楚生颤着唇,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楚瑜神色平静 :“大人您当年说的话,我拒绝过一次。如今若大人还是执意,那妾身还得说一次。” “妾身喜欢一个人,喜欢得执着。放弃了,也绝不会回头。” 顾楚生看着她,泪在眼里打着转。 “妾身这辈子,会喜欢上别人,会嫁给别人,这个人不是公孙先生,也会是其他人,顾大人,”楚瑜轻轻叹息:“这世间好姑娘很多,您不必执着。” “我不信……”顾楚生沙哑开口,楚瑜轻轻笑开:“我与公孙先生如今情投意合……” “我不信!”顾楚生猛地提高了声音:“他是谁,他哪里来的东西,你同他见过几面?!他算什么!” 楚瑜没说话,她就静静看着他,神色温柔中带着些许怜悯,顾楚生在她的目光下,慢慢冷静下来。 他呆呆看着面前的人,他们两牵着手,站在他身前。 他们两都穿着素白色的长衫,连衣角压印的花纹都一模一样,卫韫的身高刚好高出楚瑜一个头来,两人肩并肩站在一起,衣袖交缠在一起,看上去有种别样的般配。 好像天定姻缘,旁人就拆不得、散不开。 楚瑜见他冷静一笑,行了个礼道:“顾大人,希望下次见面,您能放下。” 说完,她便转过身去,牵着卫韫的手往回走去。 卫韫的心跳的飞快。哪怕他知道楚瑜如今只是借着他拒绝顾楚生,可他仍旧有种诡异的幸福萦绕在心头。 他小心翼翼伸出手,将楚瑜的手包裹在中间。楚瑜微微一愣,但后面顾楚生正瞧着,她也没敢挣扎,只是狠狠瞪了卫韫一眼,以示警告。 卫韫抿紧了唇,瞧着那人的眼神,觉得猫儿抓在心上一样。他低头轻笑,握着对方的手,慢慢悠悠往前走。一面走,一面还不忘回头看一眼顾楚生,瞧见对方那冷漠中带着压抑不住的阴郁的眼神,卫韫忍不住勾起嘴角,回头拉着楚瑜,大声道:“走,媳妇儿回家!” 顾楚生骤然垮了脸,长公主没忍住笑出声来,赵月有些无奈,摇着头将手搭在长公主肩头,小声道:“克制一些,别笑了。” 而楚瑜静静观察着卫韫的动作,没有说话。 等走出顾楚生的视线,卫韫还在高兴,拉着楚瑜的手往外走着,就听楚瑜含着笑道:“公孙先生,还没过瘾呢?” 卫韫僵住动作,这才想起来,自己方才那一番举动,和谋士公孙澜的差别实在 太大。他忙收了手,朝着楚瑜行了个礼道:“方才冒犯夫人了,还望夫人见谅。” 楚瑜没说话,她握着自己的手,轻轻转着关节,同卫韫慢慢往外走:“我今日才想起来,公孙先生作为谋士,我以为本该是我等保护的对象,却不想是个高手。” “三脚猫功夫,算不上高手。” 卫韫不知道怎么,就觉得自己有些心虚。他跟在楚瑜身后,心里拼命思索着楚瑜如今是想问什么。 “顾楚生的武艺我还是清楚的,他的确武艺不精,但也绝对不会被一个三脚猫功夫的人按着打。更重要的是,咱们初见之时,公孙先生便让妾身觉得武艺非凡,妾身对先生的身世十分好奇,所以专门让人去查了一下。妾身惊讶发现,按着消息,您似乎只在幼时随便学过一两年剑术防身?” 公孙澜的武艺是不高的,顶多就比普通人强上那么一点,所以一直以来伪装着公孙澜的时候,卫韫很少动手。 如今楚瑜这么问,卫韫心里不由得有些慌乱,感觉冷汗涔涔。 两人走到马车前,楚瑜瞧了卫韫一眼,知晓他如今心虚,便冷着声道:“这一路你好好想想,回家的时候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否则我饶不了你!” 说完,楚瑜便径直上了马车,卫韫见她进了马车,抬手拍在自己脑门上。 失算了。 楚瑜进了马车后,晚月给她递了茶。楚瑜抬起手来,同晚月道:“将侯爷最新的回信给我看一眼。” 晚月有些奇怪,却还是从旁边抽屉里,将卫韫昨夜到的书信交给了楚瑜。 书信话里话外都是让楚瑜倚重公孙澜,又将楚瑜的问题回答了一些。楚瑜翻看着信件,嗅了嗅上面的香,随后抬头问向长月:“上次让你查的纸张之事,你查完了吗?” “查好了。” 长月赶忙道:“这纸张是七香阁的,咱们府里也用这种纸。” “哦?我怎么没用到?” 楚瑜有些奇怪,长月笑了笑:“咱们府里其实有三种纸,一种是最普通的纸张,是我们下人用的。另外两种,分别是七香阁的‘凌云’和‘邀月’,‘邀月’的味道更女气,所以供给府中女眷用,这‘凌云’则是男眷用的。” 楚瑜思索着,再嗅了嗅味道:“那七香阁有几个分店?” “就一家。” “一家?”楚瑜抬头看向长月,长月点点头 :“他的纸都产得不多,只供华京贵族。” 听到这话,楚瑜内心定了下来,她瞧着纸张,冷笑了一声,没有多话。 过了一会儿,终于到了门口,楚瑜卷了帘子出来,就看见卫韫恭敬立在旁边。楚瑜从卫韫身边走过,淡道:“跟我来。” 卫韫面上一派淡定,内心却早就是翻天覆地了。他硬着头皮跟在楚瑜后面,思索着等一会儿该说些什么。 楚瑜这个态度,明显是知道他是谁了,就等着他去自首。但是他实在不知道该去怎么自首。 他本来想着,带着面具,顶着公孙澜的身份,胡作非为一段时间,等回去之后,把所有锅都推在公孙澜身上。可如今楚瑜已经知道他是卫韫,之前的事情要怎么解释? 没了这层面具,所有事,他想起来都觉得尴尬。 他心乱如麻,不敢面对,不敢抬头,就跟在楚瑜后面,到了楚瑜房中,楚瑜坐到正上方斜塌上,抬手道:“坐。” 卫韫“扑通”一下,就跪坐在地上,腰挺得笔直,手颇有些紧张放在双膝上,低头看着地面,仿佛是跪在楚瑜面前一般。 楚瑜将鞭子从袖子里掏出来,静静瞧着他:“面具摘了。” 卫韫果断抬手,将面具摘了,放在一边,继续低着头。 楚瑜皱起眉头,看着那火烧伤的疤痕,不满道:“还有一层。” 卫韫犹豫了一下,楚瑜低头叹了口气:“你长大了,我也管不了你。去了四年,在边境当了四年侯爷,早就将府里的人忘得干干净净,哪里还记得嫂嫂……” “我摘。”卫韫怕了楚瑜,赶忙抬手,止住她接下来的话:“我摘。” 说着,卫韫抬手去拉扯着黏在脸上的缝。他心跳得飞快,楚瑜静静瞧着,也不知道为什么,随着对方的动作,自己竟然也有些紧张。 时隔四年,终于要见到这个人,无端端竟是有些近乡情怯之感。 可她面上依旧故作镇定,看着卫韫将面具一点点撕下来,放在一边,然后一直低着头,没敢抬头。 楚瑜站起身来,停在他面前,平静道:“为什么不抬头?” 卫韫实话实说,低声道:“没脸。” 楚瑜被这话逗笑了,从他打顾楚生开始,她就觉得,这脾气实在是不像一个谋士书生,倒是像极了当年那个无法无天的小侯爷。 楚瑜抿了唇,克制住 自己的笑意,板着脸道:“知道没脸,还敢这样戏弄我?” 卫韫没说话,似是知道错了。 楚瑜瞧着他,觉得像个孩子一般。她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开口:“你也十九了,明年就要加冠,怎么还像一个孩子一般?这样作弄嫂嫂,你可是觉得开心了?” 卫韫抿着唇,他听着楚瑜的话,无力感又涌了上来。 又是这样。 在她心里,他大概一辈子都是个孩子。 可是他早已不是了。 如果说四年前他还可以说是不知自己心意的少年,可如今他看过了四年大好山河,他见过千千万万人来人往,他在这湍急的世间浮沉漂泊,最后却仍旧牢记着那个人,这样的他——应当算的上是个男人了。 他不甘心她的语气,但一切到了唇齿间,他又无能无力。他不敢说,不能说,只能低着头,用头发遮住自己的情绪。 楚瑜见他不答话,她蹲下身子,平视着他:“罢了,就算觉得丢脸,也该抬头,让我瞧瞧,我们小七长成什么样了?” 卫韫依旧低头不动,楚瑜用鞭子抬起他下巴。 一张清俊的猛地撞入她的视线。 他瘦了许多,五官立体,棱角分明,退去了少年那点可爱的圆润,干净利落的线条,让他已然完全是青年的模样。 他生得俊美,刚好介于阴阳之间平衡的那一点。增一分太柔,削一点过刚。他眼角眉梢都带着好颜色,丹凤眼静静瞧着你,就感觉那眼角之间似乎蕴含着些许数不清道不明的风流情谊,让人心砰砰直跳。然而这样的颜色并不会让他显得妖艳阴柔,他整张脸看起来带着一股华京难有的坚毅英气,整个人如亭亭修竹,美韧且刚。 楚瑜瞧着那张脸,猛地仿佛是回到了上辈子。她出华京去,他站在马车外同她交谈。 那时候他其实还比如今要英俊一些,带着成熟男子的气息,又冷又孤独。然而那主要也是气质上的改变,如今五官上与那时候,已经是完全差不多了。 楚瑜呆呆看着他,或许是时间久了些,卫韫被她看的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小声道:“嫂嫂……” 楚瑜猛地回神,呐呐将鞭子收了回来。她站起身来,退了一步,平复了一会儿心情,这才笑起来。 “四年不见,变化这样大,我差点都认不出来了。” 楚瑜叹了口气,神色温和:“小七, 你一人在外,怕是受苦了吧?” 卫韫跪在地上,在外风霜雪雨,他没觉得有半分难过委屈,可听着楚瑜这一句话,他竟然就觉得自己仿若一个孩子一般,那一人独行的孤独和四年不见的思念混杂在一起,让他觉得万分委屈。 他沙哑了声音,仰头瞧着她。 他想求她往前走一点,这样他就可以伸出手,抱着她,将额头抵在她腹间,说一声,是啊,好苦。 可是他不能这样做,他只能静静瞧着她,慢慢笑起来。 “男儿在外,怎能言苦?” 楚瑜没说话,她凝视着他,听他道:“除思念成熬成苦汁倾灌,再无他苦。” “行军不苦?” “不苦。” “厮杀不苦?” “不苦。” 千不苦,万不苦,唯此相思苦。 第100章 第100章 听到这话,楚瑜叹了口气,她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最后也只是道:“起来吧,去梳洗一下,婆婆不是个沉得住气的,你回来的事儿也别让她知道。” “嗯。”卫韫低着头,闷闷发声,倒也没动。楚瑜笑了:“这样跪着做什么,我也不计较你了,去休息吧。” 卫韫还是不动,他捏着拳头,楚瑜瞧着他的动作,知晓他有话要说,慢慢道:“你想说什么?” “这些年……嫂嫂和顾楚生……” “那是我的事。” 楚瑜声音冷下来,她盯着卫韫,也就这么一瞬间,卫韫顿时觉得,楚瑜与他之间仿佛是隔着一条长河,一座高山,她在山顶冷冷俯瞰着他,他以为自己接近她了,却始终没有。 他觉得无数血液奔涌在脑中,填塞在心里,他站起身来,整个人绷紧了,似乎是要将什么极其重要的话说出来。 楚瑜静静看着他,神色平静里带了几许悲悯,她似乎什么都知道,又似乎什么都不知道。 卫韫急切出声:“嫂嫂,我……” “你也累了吧。”楚瑜打断他,温和道:“下去吧,去歇息一下。” “我……” “你去了四年,”她瞧着他,轻轻笑了:“也不知道有没有遇到心仪之人,你也到了要娶妻的年纪了,你哥哥们这个年纪,有些孩子都有了。” “嫂嫂!”卫韫打断她,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说这么多,为什么总要抢着他的话,他只觉得,他必须要将这些话说出口来,如果今夜不说,此时不说,他或许就再也没有了勇气,将这话说出口来。 于是他开口出声:“我喜欢……” “卫韫,”楚瑜淡淡出声,她瞧着窗户外面,月亮高悬于天际,她声音平和又温柔:“你不在的四年,我想过很多次你的模样,我想你必然长大了,应当十分英俊,或许有许多姑娘喜欢你,我身为你的长嫂,应当为你物色几个喜欢的姑娘。” 卫韫愣在原地,他呆呆看着楚瑜。 楚瑜面色温柔又庄重,如同庙宇中神像菩萨,让人不敢上前亵渎半分。她遥遥坐在前方,抬眼看着明月,慢慢道:“我也想过你的未来。你应当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万民爱戴众人敬仰,你是北境的脊梁,是大楚的傲骨。你会娶一个贤良淑德的女子,同她一起, 光耀卫家门楣。你不会有任何污点,” 她终于转过头来,声音平静又肯定:“也不能有任何污点。” 说着,她慢慢笑了:“我想到这样的你,就觉得,你哥哥若是活着看到,必然会很高兴。我也没有辜负他,好好将你教养成人,未曾让卫家蒙羞。” 卫韫没说话,他静静看着她。 他做了那么多年的准备,就准备着再见的时候,他能坦荡从容将话说出口来。 这些话可能在此刻说急切了些,也不该在这时候说。 他等了四年,盼了四年,纵使他与顾楚生有君子之约,可顾楚生破了戒,他为什么不能? 他不甘心看着顾楚生为所欲为自己苦苦相思,他想站到和顾楚生同样的位置去,将内心的话说出口来,然而这一刻,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是他的长嫂。 他从未有一刻钟,如此清晰的认知到这件事。 所有人说什么骂什么,都没有让他退缩,唯独此刻面对她,听着她说着这些,他方觉得长嫂二字,如同刀扎一般疼。 他捏着拳头,声音沙哑:“这些年,你对我这么好,就是为了我哥哥?” 楚瑜没说话,她静静看着他,卫韫身子微微颤抖:“如果你不是我嫂子,你没有嫁到卫家,是不是我卫韫于你而言,就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算?” “也不是,”楚瑜声音平淡,卫韫愣了愣,眼中闪过一丝希望,而后他就听那人缓缓道:“哪怕没有嫁给卫家,我仍旧敬重卫家风骨,也会敬仰你。” “只是敬仰?”卫韫声音都打着颤。楚瑜轻笑:“那还能有什么呢?” 卫韫没说话,他看着楚瑜,听楚瑜开口:“小七,我们应该感激,我嫁到卫家来,我遇到你。” “你成为我家人,我是你嫂子,你是我小叔,我弟弟。我陪伴你,你保护我,我们共同撑起卫家,互相依靠,互相扶持,互相祝福。” “如果我不嫁过来,”楚瑜叹了口气:“你我之间,除了敬仰,还能有什么呢?” 不能有喜欢吗? 卫韫盯着她,差点问出口来。 他们之间,如果不曾以这样的方式相遇,就不能喜欢上对方吗? 然而不需要回答,卫韫却也知道,不能。 这份感情不是骤然出现的好感,不是突然心跳加速的一见钟 情。 这份喜欢,是埋藏在心底的种子,他们一点一点浇灌,悄无声息发芽。他没有在第一次相见喜欢他,他没有在她一身嫁衣追来时心动,他也不是在他背着满门回家被她含笑扶起时悸动,更不是因为她一场剑舞钟情。 他对她的感情,是在时光里慢慢积累,发酵,最终一发不可收拾。 如此漫长、如此缠绵,说出来时,都让人觉得缓慢得无奈。 他盯着她,楚瑜在他的目光下,轻笑着道:“你怎么了呢?” 她似乎对一切都不明白,叹息出声:“小七,你让我越来越不明白,你到底要做什么了。” 卫韫没说话,他的心一点一点凉了下来。 他慢慢冷静下来,看着平静从容的楚瑜,明白自己那句话,怕是不能说出口了。 说出口来,或许这个人连嫂子都不是,连最后那一点关爱都不会再有。 他调整着自己情绪,深吸了一口气,往后退了一步,恭敬道:“方才有些太累了,是小七无礼,还望嫂嫂见谅。” 楚瑜眼中带了怜爱,点了点头道:“既然累了,便赶紧去休息吧。你此番是为了抓捕信使而来,我明日吩咐下去,让他们抓紧为你探听此事。” “嗯。”卫韫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楚瑜抬头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抿了抿唇,终究还是没说,摆了摆手道:“去吧。” 卫韫弯腰捡起面具,重新粘粘回脸上,又带上白玉面具走了出去。 等卫韫走了,长月晚月进来,楚瑜这才松了口气,她抬手抚住额头,似是有些头疼。 长月小跑到楚瑜面前,蹲下身来,小声道:“夫人,那公孙先生真是小侯爷啊?” 楚瑜撑着额头,点了点头,吩咐道:“一切照旧,别传出去。” “夫人……”晚月皱着眉头,似乎是想说什么,楚瑜抬眼看向长月道:“你去厨房给我拿碗银耳汤来。” 长月不疑有他,起身出去,晚月到楚瑜身边,犹疑道:“小侯爷方才,同您说什么没有?” 楚瑜没说话,她低着头,片刻后,她抬起头来,盯着晚月。 “你觉得他该同我说什么?” 晚月抿了抿唇,楚瑜目光里全是警告,平静道:“他不会同我说什么,也不能同我说什么。” “我这一辈子,要么寻到一个合适的人嫁出去,要么 一辈子,我都是卫家大夫人。他卫韫一辈子不会有半分污名,你明白?!” “奴婢明白。” 晚月当即跪了下去,立刻叩首,再次重复道:“大夫人的意思,奴婢明白!” 楚瑜颤抖着闭上眼,没有多说。晚月跪在地上,心中却是惊涛骇浪。她几次想问什么,却都不敢问,等到长月端着银耳汤回来,她才站起来,收拾了表情停在楚瑜身边,不再说话。 长月看着两人,直觉气氛有些不对,端着银耳汤愣了愣,好半天,才道:“汤……端来了。” 楚瑜点点头,敲了敲桌子,平静道:“放过来吧。” 喝了银耳汤后,楚瑜睡了下去。等第二天清晨醒来,她坐在镜子前面瞧着自己。 她如今已经二十了,在她记忆力,正是最好看的年纪。 年纪小的时候脸上带了些肉,可爱有余,但若说美颜,的确还是如今更盛。她盯着镜子里的人,思索着到底是哪里招惹了人。 她想或许是那唇脂艳丽了些,又或是发簪漂亮的些,左思右想,旁边晚月瞧着她思索着,有些犹豫道:“夫人,上妆吗?” 楚瑜沉默了片刻,终于道:“不上了,随意挽个发髻,越素越好。” 长月有些奇怪,正要开口,就被晚月拉住,晚月按着楚瑜的要求给她挽了发髻,随后楚瑜便走了出去,用过早膳,将卫韫叫进了书房。 书房里早已经堆积好了昨日收集来的情报,楚瑜盯着那些情报一条一条看下去,卫韫进来时,楚瑜正看到一件大事。 卫韫站在门口禀报,楚瑜抬起头来,皱眉看着他。 卫韫见她神色郑重,不由得道:“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王贺自立为王了。” 楚瑜开口,神色复杂。卫韫微微一愣,便听楚瑜皱眉道:“王贺如今已经逃到兰州,王芝死在路上,他如今在兰州自封为安兰王。” “安兰王?”卫韫轻嗤出声:“这是什么称号?” “兰州本就是王家的地盘,上下全是王家的人,王家并不是直接要讨伐赵月,只是自己称王,也说不出到底是几个意思。” 卫韫没说话,他双手拢在袖中,平静道:“他们此刻不敢举旗。” “那是自然。” 楚瑜起身走到沙盘面前,皱眉道:“如今白、昆两州在你手里,洛州在我楚家手中,华 州在宋世澜手中,除此之外,姚勇的青州、谢家的容州都支持赵月,燕、京二州全是赵月的人,剩下德、徽、琼三州向来是听命于天子,王家如今无论如何,都是不敢直接反的。” “他如今自立为王……” 说着,楚瑜抬眼看向卫韫,卫韫平静接道:“是在等我们的消息。” 若王贺如今不表态,他逃到兰州,赵月便直接发兵在众人没反应过来时拿下兰州,他整个王家都是死路一条。倒不如如今自立为王,如卫韫这样的人,想反的,自然会联系他。他当靶子,后面其他人借力给他。 卫韫沉思片刻,下了决定:“我去给王贺消息,我会暗中帮他守住兰州。” 楚瑜点点头,应声道:“速去!我修书给我大哥,你再给宋世澜一封信,看看他二人是什么意思。” 卫韫点点头,他抬眼看着楚瑜坚毅的眼神,抿了抿唇,没有多说。 与此同时,消息也传到了宫里。赵月正同顾楚生对弈,顾楚生神色带了几分阴郁,赵月轻笑:“楚生,天下女子何其多,何必挂在卫大夫人一人身上?” 顾楚生轻轻抬眼瞧了赵月一眼:“陛下这话何不对自己说?” 赵月听的这话,倒也不恼,给棋盘上落下棋子,点了点头道:“你说得也是,只是卫大夫人拒绝得如此坚定,不知楚生打算如何?” 顾楚生没说话,他静静看着棋盘。 如何? 他也不知道如何。这一切早已超出他预料,他以为这么几年,捧着哄着,她早该回心转意了。 可是怎么就有人这么倔,说不回头,就不回头。 顾楚生觉得喉间有些涩疼,这时宫人匆匆赶紧来,焦急道:“陛下不好了,兰州……兰州……” “兰州如何了?”赵月似乎早已猜到了什么,声音平静,毫无波澜。那宫人叩首在地,颤抖声道:“王贺在兰州,自立为安兰王了!” 赵月落子的动作顿了顿,片刻后,他轻笑出声来:“楚生,我同你打个赌吧。” 顾楚生抬眼,赵月将将棋子落到棋盘上,赵月声音平淡:“我们赌,卫韫同王贺结盟的信,几日能到王贺手里?” 顾楚生没说话,他平静将棋子落下,淡道:“陛下不就是想问我,若卫韫与王贺结盟怎么办。” 赵月端起茶杯:“听你这口气,想必是早已想到了?” “王贺跑出华京,我便想过了,王贺若想保命,必定举事,他之所以举事,不过就是想要同卫韫等人结盟。其实这事也好办,如今陛下圣命无损,本乃国之正统,他们也拿不出什么废帝的理由来,陛下只要稳步走着,谁都不敢反,谁反谁就是逆贼,民心不在,不足为患。” 赵月点点头,恭敬道:“那楚生觉得,王贺一事就这么放着了?” “不放,”顾楚生端起茶杯,神色淡然:“让卫韫去讨贼就是了。” 第101章 第101章 让卫韫去讨王贺, 若卫韫想要和王贺联盟, 或者以王贺之手打赵月, 那必然不会动王贺根本, 这样一来, 便可找到理由发挥, 借机惩治卫韫。 若卫韫动了王贺根本, 那王贺之患,也就不足为惧。 赵月将顾楚生的法子前后一想,抬起头来, 真诚道:“这么多年,也就你忠心耿耿对我了。” 顾楚生面色不动,对赵月的感激不置可否, 他专心致志盯着棋盘, 只是道:“陛下,该你落子了。” 顾楚生与赵月下着棋时, 卫韫将给楚临阳和宋世澜的信都送了出去。如今这两位都在前线抗敌, 怕都在看这华京的热闹, 楚临阳的态度卫韫大概能够揣摩, 但是宋世澜…… 这个人近年来稳住了宋家,几乎已经将宋家收入囊中, 虽然还是世子身份, 但却是宋家说一不二的主人。他向来是个笑面虎, 同谁都笑意盈盈,但实际心思难测, 饶是卫韫也说不定这人是怎么个想法,也只能先去探底。 等写完这两人的书信,准备修书给王贺时,卫韫突然顿住了笔墨。 他皱了皱眉,想了片刻,却是放下笔来,只送了两封信出去。 办妥了这些,他回到屋中,楚瑜正在给楚临阳去信,见他过来,有些疑惑道:“这就写完了?” “给王贺的信,我没写。” 卫韫跪坐下来,平静出声,楚瑜皱起眉头:“为何?” “如今王贺自立为王,消息必然也传到了宫里,嫂嫂觉得,以赵月的性子,会如何做?” “你且直说。” “赵月会怕我和王贺结盟,或者暗中帮助王贺。” “这是自然。”楚瑜有些摸不透卫韫的意思,卫韫笑了笑:“若我是赵月,王贺我不能不管,卫韫也不能不管,便干脆让卫韫去打王贺,打赢了接触王贺之患,打输了就拿卫韫问罪,也算民心所向,嫂嫂觉得,赵月会不会这样做?” 听到这话,楚瑜露出恍然之色来,她立刻反应过来:“那你若此时给王贺书信,日后又担任主帅,王贺便可拿书信威胁你了?” “正是如此。”卫韫认真道:“所以此刻我不宜去给王贺书信,我如今只能是拖着,若是拖不过,我就要同赵月要人要马,等打完了兰州,我们便占地不动,当一个不宣告于人的安兰王。” 没想到卫韫竟是如此果断就定了下来,楚瑜反而愣了愣,片刻后,她有些不安道:“你若要反,以何名目来反?” “这次我过来,找到了苏查给中赵月的信,就可以坐实了赵月通敌的罪名。加上这些年赵月为了给长公主修建行宫,打着军饷之名苛捐重税等事儿抖落出来,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罪名。” “有了这些罪名,我再让沈无双站出来指认他。” “指认什么?” “他不是秦王世子。” 听到这话,楚瑜愣在原地,卫韫平静道:“当年他之所以能活下来,是因为沈无双的哥哥给他准备了一个替身,可是他到底是替身,还是真正的秦王世子,谁能说得清呢?” 卫韫喝了口茶,眼里带了几分嘲讽:“有真的罪名,有假的谣言,真真假假混杂在一起,给一个人泼污水,那真是太容易不过。到时我们便以帝君无德,血脉有疑的名义将他换下来。” 楚瑜没说话,她静静看着他。 当年的卫韫会因为自己不上战场愧疚痛哭,如今他却已经能平静又熟练说着这些朝堂上的肮脏手段。 楚瑜看着这样的卫韫,感觉自己的心抽了起来,她没说话,卫韫却从她的眼里看明白了她的意思。 “嫂嫂不必意外,”他垂眸开口:“人都会长大的。” “我知道……”楚瑜干涩出声,她苦笑起来:“我并没怪你的意思,我知道。” 只是可惜。 楚瑜叹息出声,卫韫听着她的叹息,忍不住捏了拳头。 等到夜间里,楚瑜拆了发髻,听得晚月道:“小侯爷果然是长大了。” 楚瑜应了声,她平静道:“平日里有哪家同小侯爷年纪相仿的好姑娘,你多留意一些。” 话是这么说,可楚瑜却知道,当年卫韫的妻子清平郡主,那是当时不可多得的奇女子。 不仅容貌清丽动人,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还写得一手好文章,年仅十五就能以一篇论水患的策论震惊大楚。她是神医江流关门弟子,常年在外游历,救济灾民百姓。当年卫韫一直敬重她,哪怕是在婚后,哪里有征战疫情,哪里就有这位郡主出面安抚,也因着如此,卫韫在民间声望一直极高。 那清平郡主就是活菩萨一样的人物,想要找出比清平郡主更好的女子,怕是不容易。 只是她也不知道清平郡主与卫韫要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如何相遇,于是也只是随意去帮忙看看,若是真的遇到更好的,也是一桩美事。 听着楚瑜吩咐,晚月这次没有应声。楚瑜抬头瞧她,有些奇怪:“你怎的不说话?” “夫人,晚月一直很疑惑,”晚月叹了口气:“您对小侯爷,真的没什么心思吗?” 晚月说完这话,就打量着楚瑜,似是随时准备等着认错。 楚瑜没想到晚月问得这样直接,她愣了愣,看着烛火,想了许久。 “他是我很重要的人。” 她开口,却是再没有其他。 听到这话,晚月也就明白了楚瑜的意思。卫韫之于她,很重要。可是为什么重要,却是谁都不知晓的原由。 若说是爱,她内心早已如枯井,同这正值少年的人谈不起爱。 若说不是爱…… 她也未知是什么。或许是感动,或许是亲情,总之人一辈子,除却爱情,还有太多。 只是说完这话,楚瑜竟是有些茫然,等她梳洗睡下,她盯着床顶看了许久,恍恍惚惚,终究才是闭了眼。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朦朦胧胧就梦起四年前,在北狄时灯火节,那天晚上她和卫韫在屋顶看千万灯火升腾而起,那本是很美好的场景,她在梦里睁着眼睛看着,却不知道怎么,少年卫韫就俯下身来,亲吻在她唇上。 那本是蜻蜓点水一样的吻,他太年少,甚至不知道下一步应该要做什么。 于是他就是一下又一下,反反复复亲吻在她唇上。 她在梦里呼吸急促起来,然后场景猛地转换,变成了她十五岁时洞房花烛夜。 那天晚上她和顾楚生在一个破烂的小院里,贴上了喜字,点了红烛,顾楚生执意用了对于当时他们来说的巨款购置了鸳鸯被枕,绣了喜字的红色罗帐。 梦里她像年少时一样,紧张得背对着对方。对方一开始也是没有动弹,许久后,他从背后抱住了她。 他身体很热,胸膛很宽厚,他伸出手,揽过她的腰,然后带着厚茧的手覆在她柔软之上,轻轻拿捏。 不是顾楚生。 在对方动作那一瞬间,楚瑜猛地意识到这一点。 梦里的她没有抗拒,没有动弹,她仿佛是被施了咒一般,静静感受着那人的动作。 她不知道身后人是谁,也不想知道是谁,她感受着巨大的欢愉铺天盖地而来,直到最后一刻,她猛地听到那人的声音。 “嫂嫂……” 也就是那瞬间,她觉得眼前犹如有白光猛地绽开,她从梦境中骤然惊醒,睁开双眼,看着夜色,大口大口喘息。 惶恐将她彻底淹没,她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异样,她在暗夜中缓缓抱住自己。 她疯了。 她想。 她一定是疯了。 怎么会想到这样的事,怎么会梦到这样的事,而梦到最后,那人怎么能……怎么能…… 楚瑜颤抖着从床上起身来,焦急唤起了守夜的长月,长月有些疑惑:“夫人怎么了?” “备水……” 她稳了稳心神,这才发出声来:“我要沐浴。” 长月有些不明白,但楚瑜吩咐下去,她还是去准备了浴桶,给楚瑜净身。 准备好水后,楚瑜让所有人出去,自己坐在浴桶里,感受着水将她彻底包围,清刷过身体所有在梦里留下的痕迹。 她在水里慢慢冷静下来,思索着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然而思索许久后,她想。 她大概真的需要一个男人了。 而卫韫在她心里,也不知道从那一刻起,便已经是个男人了。 或许是将卫韫的心思想得太多,梦里都忍不住有了奇怪的念头。 楚瑜抬手将水泼在自己脸上,让自己清醒许多,她深吸了一口气,将所有想法按了下去。 随意清洗了片刻,她站起身来,正穿着衣服,就听外面传来通报声:“大夫人,顾楚生在外求见。” 听到这话,楚瑜皱起眉头。 “他可说什么事?” “说是有关王家的要事。” 外面答得规矩,楚瑜想了片刻,终于道:“请他大厅等候。” 说着,她起身来,换了平日穿的正装,这才走了出去。 来到大厅,顾楚生早已候在那里。他正坐着喝酒,神色看上去有些憔悴,楚瑜走进来时,他抬眼看她。 他的目光说不出是喜是悲,就那么静静看着,带了些许绝望颓然。 楚瑜朝他行了礼,随后跪坐下来道:“顾大人这么晚前来,不知所谓何事?” 顾楚生没说话,他看着她,举杯将酒一饮而尽,似是壮胆。 而这个时候,卫韫悄悄来了大厅外,他就站在窗口,靠着墙,听着两人对话。 顾楚生抬眼看着楚瑜,他盯着她,似是在做一个极重要的决定。 楚瑜迎着他的目光,含笑道:“顾大人?” “我想了很久,”他沙哑出声:“想了很久,我终于还是来了。” 楚瑜笑容不变,顾楚生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到楚瑜身前,蹲了下来,从怀里取出一个盒子。 “阿瑜,”他抬眼看着她:“我想娶你。” 第102章 第102章 楚瑜皱了皱眉, 说着, 她看见顾楚生缓缓打开了手中的盒子。 那盒子里放着一个小木坠, 那小木坠用红线穿着, 仔细去看, 就能发现, 是一个小小的楚瑜。 那是当年楚瑜送给顾楚生的信里一起送过去的坠子, 这个坠子,楚瑜刻了三年。 从她十二岁到十五岁,她喜欢他喜欢得小心翼翼, 因为知道他是妹妹的未婚夫,她不敢出声,不敢言语, 藏着自己的心思, 将所有思念和感情都放在这个木坠上,想他了, 就刻一下。 楚瑜看着那木坠, 也说不出是什么情绪。就好像隔了好多好多年, 突然看见了年少的自己。 “我以为上一次, 我说得很清楚。” 楚瑜神色平静,目光从那木坠抬起来, 看着面前这个人, 平静道:“你如今来, 拿这个给我看,又是做什么?” “没什么, ”顾楚生笑了笑,沙哑道:“我就是想让你看看,你曾经多喜欢我,我怕你忘了。” 听到这话,楚瑜忍不住嘲讽出声来:“怎么,顾大人是觉得失了颜面,特意来找我找回这个颜面?如果是这样的话……” “我来同你做个交易。” 顾楚生打断了她,收起了声音里那些情绪,冷静自持,终于恢复了上辈子楚瑜所见的模样。 楚瑜收起心神,抬眼看他:“什么交易?” 顾楚生收起木盒,站起来,跪坐回自己位置:“我来求娶大夫人,这次不是儿戏。” 楚瑜皱起眉头,顾楚生手摩挲着自己的木盒,平静道:“大夫人嫁给我,日后我顾楚生任凭卫家差遣,大夫人觉得如何?” 听到这话,楚瑜忍不住笑了:“顾大人何必如此?您如今乃礼部尚书,陛下身边的红人……” “我如今乃礼部尚书,日后会入内阁,假以时日,我会成为内阁首辅,这朝堂之上,粮草兵马,官阶品级,卫韫要人打点,他总要找个盟友吧?” 顾楚生抬眼看他:“尤其是,在他欲反之际。” 楚瑜这次没说话了。 “欲反”二字出来,楚瑜就明白,这次顾楚生来,是下了血本。她沉默了片刻,轻笑起来:“若我不答应,你要如何?” “如今王贺在兰州自立为安兰王,陛下想让卫韫去征讨卫韫。” “你出的主意。”楚瑜肯定,顾楚生玩弄着木坠的盒子,含笑抬眼:“对,我出了。可是卫小侯爷该谢谢我才是。” “哦?” “兰州紧邻京州,小侯爷终于有将兵马直接囤在京州周围的机会,他不该谢谢我吗?” 楚瑜没说话,她知道顾楚生的话绝不会这么简单,顾楚生垂下眼眸,敲着桌子道:“他可以和陛下要兵要粮,直接拿下兰州。可他要做这些的前提是,陛下要给兵给粮,陛下要给他发展机会,我可以给小侯爷讨伐兰州的机会,可小侯爷想什么我清清楚楚,我能给他这些……” 说着,顾楚生抬眼看她,他的话没说出口,楚瑜却清楚知道他的意思。 他能给的东西,他自然能要回来,甚至于不仅是要回来,他还会想尽办法,让卫韫步履维艰。 楚瑜静静看着他,好久后,她轻笑起来:“这么多年,你一点没变。” 顾楚生猛地捏起拳头,他知道她的意思。 这么多年,她说的不仅仅是这一辈子的十二岁到二十岁,而是上一辈子,这一辈子,所有加起来的时光。 她心里,他始终卑劣无耻。 可那又怎样? 他盯着她,慢慢开口:“是你逼我的。” “我逼你?”楚瑜嘲讽笑开:“我逼你什么了?我不想嫁给你,不想喜欢你,这就是逼你?” “那你也不该喜欢别人!” 顾楚生一巴掌拍在桌面上,怒气冲冲道:“我捧着你宠着你守着你,你可以不喜欢我,你要我等一辈子都行,可你和公孙澜……” “那关你什么事?” 楚瑜冷声开口:“我嫁于谁关你什么事?轮得到你多嘴多舌?我与你什么关系?轮到你这样说三道四?” “是,”顾楚生被她骂得反而冷静下来,他盯着楚瑜,平静道:“我管不了,我没资格管,所以我今天来同你要这个资格!楚瑜,”他神色平稳:“你嫁给谁不是嫁,你以为你这辈子就真的能找一个和你举案齐眉的人了?你当真爱公孙澜?你爱一个人什么样子我清楚,你不爱他,你若嫁他,不过只是因为他是卫家家臣,他能帮着卫家,你嫁给他,就能一直留在卫家。可是我也能。” 楚瑜被这话说得愣了愣,顾楚生盯着她,认真道:“你若愿意嫁我,我可以入赘,以卫韫为主,成为卫家家臣。” “阿瑜,”顾楚生声音里夹杂了苦涩:“其实你可以试着再喜欢我一次。我不一样了,真的。我年少时候不懂事,伤了你的心,可是我可以慢慢补,这么多年我是什么样,你看在眼里。除了让你走,我什么都能答应。” “你看,”顾楚生拿出木坠,声音沙哑:“这木坠多精巧,多好看啊。” 就像她的感情,用尽了一切美好灼热,美得他铭记一生。 楚瑜听着他的话,骤然有些疲惫。 如果没有上辈子,面对这样的顾楚生,她或许也不会拒绝。 她没有喜欢的人,嫁给谁不是嫁,如今能对卫韫好,那就是最好的。 脑海里不知道为什么骤然闪过了夜里的梦境,她使劲捏了一下自己的手掌,用疼痛让自己清醒许多。顾楚生看着她神色不定,继续道:“你嫁给我这件事,你别多想,也没什么感情不感情。不过就是一场交换,我与卫韫联手,我保证帮他扳倒赵月,日后我为他安定朝堂管理民生,他好好守护百姓大楚,开不世功勋。你在我府里,我府里不会有第二个人。你不愿意的事,我不会强迫你,我们分开睡都可以。你就当自己随便嫁了个人,就为了卫家。你若答应我,我今夜就可以送你一分见面大礼。” 听到这话,楚瑜慢慢抬眼,看着他,青年在夜里露出笑意。 “苏查的人在我这里。今夜他是入宫还是来卫府,”顾楚生压低了声音:“就看大夫人的意思。” 楚瑜没有说话,顾楚生看着她的眼睛,平静道:“阿瑜,我知道你的脾气,你放弃的人,你不会再去看他,哪怕他已经成为了你期望的样子,你最好的选择。可是人在不断长大,我们用尽一生就是在让自己去做最好的选择。如今的我是不是你最好的选择,你比我清楚。” “你喜欢过我一次,”顾楚生声音沙哑:“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喜欢我第二次。” 楚瑜心念动了动。 其实顾楚生说得没错,如今的他的确是她最好的选择。 她如今该嫁出去了。 如今如果再呆在卫府,她自己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卫韫年少,可她是长辈,这种少年人的情谊,她看得太多。她早一点嫁,早一点断了卫韫的念头,也让她自己不要再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此时嫁人,以顾楚生的性子,绝不会让她成事,顾楚生贵为礼部尚书,又是赵月面前当红之人,敢对上顾楚生娶她的,怕是没有几个。 抛下上辈子的事来看,如今的顾楚生对她的确极好,甚至也许下了嫁过去可以相敬如宾的许诺。他这个人虽然寡情了些,对自己的承诺却也是看重的。她完全可以嫁过去,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 最重要的是,嫁给他,卫韫就会有一个坚固的盟友,如果他愿意和卫韫站在一边,那未来的大楚就会和她上辈子一样,固若金汤。 无论怎么盘算,对她自己、对卫家、对卫韫,嫁给顾楚生似乎都是一个极好的选择。 只是内心里总有那么些不甘心,她垂着眼眸,没有说话。 顾楚生静静等待着,许久后,终于听她开口:“顾大人,哪怕嫁给你,我一辈子,或许都不会喜欢你。” 听到这个答案,顾楚生笑了笑,眼里带着苦涩:“没关系。” 说着,他抬眼看她:“我等得起。” “我或许会和你分居。” “没关系。” “你可以自由纳妾。” “我不会。” “我会继续陪伴卫楚两家。” “我知道。” 话说到这里,楚瑜再没了话,许久后,她垂下眼眸:“苏查的人,你是怎么找到的?” “你们入城那日,我在城门那边就发现这批人形迹可疑,就将他们抓了回来。” 楚瑜点了点头,便明了过来。 顾楚生早就抓到了苏查的人,所以他和卫韫查了这么久都没有头绪。可顾楚生却没有将人给她,怕是见到“公孙澜”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今日胁迫的准备。 楚瑜低笑,觉得这真是一个机关算尽了的人,一面说着深情,一面却早就做好了笼子。 “行吧。” 她起身道:“明日将人送过来,等小侯爷真的攻下兰州,”楚瑜抬眼看他,平静道:“你择日下聘。” 说完,楚瑜转头离开,冷声道:“送客。” 顾楚生瞧着她进了屋子,轻轻一笑,带着人出门去。 楚瑜走出门外,披着外衫往自己屋里走去。走了片刻,她突然想起来:“如今公孙先生睡下了吗?” 听到这话,长月便面上露难色来,瞧着她的脸色,楚瑜便知晓是有什么不好的事,皱眉道:“怎么了?” “公孙先生估计还没睡。方才……他站在大堂外面呢……” 听到这话,楚瑜脸色骤变:“他站在门外你怎么不拦着?!” “他……他是小侯爷啊。”长月支支吾吾:“他不让我说……” “混账!”楚瑜怒喝出声,长月吓得当场跪在了地上,楚瑜顾不上同她计较,转身同晚月道:“立刻去看看小侯爷在哪儿!” “是。” 晚月领了命令便转身去寻人。楚瑜等了片刻,长月就跪在地上不敢说话,过了许久,晚月风风火火走了进来,焦急道:“顾楚生出府前,小侯爷就带着卫浅和十几个侍卫出府了!” 带着卫浅和十几个侍卫,卫韫要做什么她还不明白?! 楚瑜立刻转身,咬牙道:“带上人跟我去找顾楚生!” 说着,她便领人提着剑冲了出去,临去前她回过头来,看着长月恶狠狠道:“你给我跪着!” 另一边顾楚生出了楚府,踏上马车,便进了巷子里。 他心情极好,重生来这么多年,少有这样高兴过,马车走了没有多远,他身边侍卫便冲进他的马车,压着声音急促道:“大人,有一批人跟着咱们,武艺极高。” 顾楚生睁开眼睛,平静道:“多少人,我们可能抵挡?” “怕是不下十五人,与我们差不多。” “掉头,”顾楚生立刻道:“立刻护送着我,发了信号弹,往皇宫方向去!” 说话间,外面传来羽箭之声,那侍卫立刻冲出去,驾马一路狂奔。信号弹在天上绽开,顾楚生坐在马车里,撩起帘子,看向外面的场景。 血色下,那些杀手穿着黑色印银色云纹的夜行衣,腰上坠着一颗圆珠,同他的人纠缠在一起。他皱了皱眉头,这身打扮他认识,这是卫府的人。 难道是楚瑜对他下的杀手? 他皱起眉头,然后立刻否认了去。如果楚瑜要下手,怕是在卫府就动手了。楚瑜不是个冲动的人,在大事上,她向来是个愿意牺牲的人。 如今卫家、楚家和百姓就是她的软肋,一个死了的顾楚生,和一个愿意效忠于卫韫的顾楚生,她不会分不清要选谁。 如果不是楚瑜,那如今卫家能调动暗卫又来杀他的…… 马车在夜色中疾驰,顾楚生勉力才能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没有四处摇晃,在他脑海中闪过那名字的前一瞬间,只听外面“噗嗤”一声响,血溅在车帘之上,随后马痛呼出声,车厢朝着前方猛地砸了下去。 顾楚生随着车厢滚在地上,整个人甩了出去,砸到地上,他抬手捂住流血的额头,喘息着抬头,便见月色下,人影白衣长衫,面带覆着半张脸的白玉面具,静静瞧着他。 他的侍从早已人首分离倒在一边,马被斩断双腿还在因为疼痛而嘶叫,顾楚生扶着自己艰难起身,咬牙道:“公孙先生,我来之前就做了准备,要是我今日没回去,我的人会立刻通知陛下卫韫在华京,我追杀卫韫而去,卫韫逃脱,我为卫韫所杀。卫府今夜就会被围,到时候,卫韫不反也要被逼反。你们家侯爷,做好反了的准备了吗?!” 卫韫没说话,他朝着顾楚生走去,从腰间抽出剑来,顾楚生看出他身上浓重的杀意,一时竟觉得仿如上辈子最后被卫韫杀死之前。 他不由得捏紧了拳头,故作镇定,冷笑道:“怎么,公孙先生为了争风吃醋,连侯爷大业都不顾了?” 卫韫依旧沉默,他朝着顾楚生走去,抬剑就斩!也就是这时,顾楚生抬起手来,袖中数千根飞针朝着卫韫冲去!卫韫疾退而去,抬袖拦下这些毒针,顾楚生趁着这个机会,掉头就跑,等卫韫甩开袖子重新看到顾楚生,他已经跑出老远去。卫韫沉着脸抬剑,朝着顾楚生直接砸了过去,同时整个人追上剑去,顾楚生只听后面风声呼啸而来,他艰难朝着地面一滚躲开,也就是这瞬间,就看见那白衣身影出现在他身前,提着剑朝着他刺下。 顾楚生猛地缩紧瞳孔,随后便听到一声高呼:“住手!” 另一把剑破空而来,狠狠撞在卫韫剑上,卫韫剑尖一偏,便刺入了墙中,堪堪就在顾楚生面颊边上,剑风划破了他的面颊,顾楚生的血顺着面颊流了下来,顾楚生急促呼吸着,看着卫韫冰冷的眼。 这时候楚瑜已经奔到卫韫身边,她拉扯着他,同顾楚生道:“你赶紧走。” 顾楚生慌忙起身,卫韫长剑再一次探出来,楚瑜一把握住他的手,怒道:“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 “他逼你。” 卫韫冷冷看着楚瑜,楚瑜给顾楚生使着眼色,顾楚生喘息着起身,自己捂着伤口踉跄离开去。 楚瑜抬眼看向卫韫,平静道:“你先同我回去说。” “我杀他,你舍不得了?” “你同我回去!” 楚瑜拉着他,面上带了厉色,卫韫抿紧唇,被她拖着往卫府的方向回去。有脚步声传来,顾楚生的人终于到了,侍卫焦急道:“大人……” 顾楚生摆了摆手,捂着额头道:“回去吧。” 等顾楚生走了,卫韫终于道:“你怕什么?他这样逼你,是当我死了吗。我轮得到他帮忙?我……” “卫韫!” 楚瑜终于无法忍耐,猛地回头,提了声音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他是正三品大臣礼部尚书,你就这样将他杀了,是怕赵月拿你把柄不够多?!” “我有分寸。” “你有什么分寸?”楚瑜冷着声音:“他今日既然敢来,既然将苏查的事告知我,就是不怕我动手的。他向来是个惜命的性子,没有把握他敢来?今夜他只要不回去,卫府立刻就要被困,一旦发现你在华京,你以为自己还回的去?” “我杀了他立刻带你们走。” 卫韫声音平静,楚瑜气笑了:“带我们走,走哪里去,和王贺一样反了吗?你准备好了,你证据拿到了,你要是没有一个充足理由,卫韫你知道你叫什么,乱臣贼子,你就是个反贼!同王贺一样,人人得而讨之!你说你有分寸,你这叫分寸,你就是幼稚!你将家人放在心上没有,将卫府放在心上没有?但凡你挂念我们半分,今夜就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那我要怎么办?”卫韫抬起头来:“看着他逼你嫁给他我还拍手称快?!” 听到这话,楚瑜微微一愣,她看着少年的眼睛,听他道:“我当年说过,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我不是骗你的。” “当年是我无能,”他声音沙哑:“可你当我如今也无能吗?” “小七……” 楚瑜有些慌乱:“我并没有觉得自己被欺负。” 卫韫愣了愣,片刻后,他艰难笑开:“你果然还是喜欢他?” 楚瑜沉默不言,她抿了抿唇,终于道:“小七,其实这世上的事,不是只有喜欢或者不喜欢的。我嫁给他不是被逼,我希望自己嫁一个能相敬如宾的人,如果我的婚姻能有几分价值,那就更好了。” “那你想过我吗?”卫韫颤抖着声,捏紧了拳头,他眼里含着热泪,控制着音量,怕自己情绪克制不住喷涌而出,沙哑道:“你说我不把你、不把卫府放在心上,你又将我放在心上?” “小七,”她轻叹出声:“我都是为了你好。” “什么叫为了我好?!” 卫韫猛地上前一步,逼得楚瑜往后退了一步,楚瑜瞧着他靠近,不由得有些惊慌,卫韫却完全没注意到她的神色,提着声音道:“拿着你的婚姻换一个盟友是为了我好?还是说嫁给顾楚生换他给我铺路是为我好?你当你是谁,你又当我是谁?你当我对你是什么心思,莫说我不把你当嫂嫂,就算我把你当嫂嫂,我卫家也做不出这样的事!” 这一番话砸下来,震得楚瑜惊慌失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卫韫靠近她,逼着她靠在墙上,他低头看着她,认真道:“楚瑜我告诉你,如果你真的为我好,那你只需要做一件事。” “喜欢我。” 他沙哑出声:“喜欢我,陪着我,这就是对我最大的好。如果这些你都做不到,那你就做另一件事——” “过好一点。” 他扭过头去,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躲在我背后,当一辈子的楚大小姐。” 第103章 第103章 楚瑜没说话, 她听着卫韫的言语, 她有一种疲惫从心底里涌上来。 她垂下眼眸, 慢慢道:“先回家吧。” 这是一种委婉的拒绝, 激得卫韫猛地抬头:“回答我这么难吗?” “你看着我的眼睛, ”卫韫取下面具, 露出他英俊的面容, 冷着声音:“回答我!” 楚瑜没说话,卫韫沙哑出声: “喜欢,或是不喜欢, 你回答我一句话有这么难吗?!” “卫韫,”楚瑜抬眼看他:“你放肆了。” “对,”卫韫咬牙开口:“我放肆。我以下犯上我罔顾人伦, 还有什么要骂你尽管开口, 我今日只要你一句话——我喜欢你,你当如何?” “那你就退下!” 楚瑜猛地推开他, 提高了声音。卫韫被她推开去, 楚瑜冷冷看着他。 “你以为我为什么不回应, 你以为我为什么不说话?卫韫, 你一定要我把话说出来,说到那么难堪的地步, 你才安心吗?!我是你嫂嫂, 我对你, 有责任,有亲情, 我来到卫家,我陪着你,最初只是为了我的身份,只是敬佩卫家风骨。哪怕后来我对你有情谊,那也只是视你如弟如友——” 说着,楚瑜闭上眼睛,颤抖着声:“小七,你和卫家,给我的都是温情。我喜欢你们,婆婆、阿纯、阿岚,甚至卫秋卫夏卫浅……你们都让我觉得很好,很幸福。尤其是你,小七。” 她张开眼睛,静静看着他:“我特别感激你。我这一辈子,再没有一个人,比你对我更好。” “所以我不忍心伤害你,也不忍心说出口。我对你的情谊仅止于此,或许有那么些许悸动,可是小七,我对你的喜欢,真的太浅了。” “那也有……”卫韫沙哑出声:“也有一点,不是吗?” 楚瑜没说话,片刻后,她慢慢道:“可是你要的是一点吗?” “你想我同你在一起,对不对?”她轻笑起来:“可我同你在一起,我要付出多少?小七你如今不是孩子了,你同我在一起,我们双方要付出的太多。我不愿意付出这些。” 卫韫抿紧唇,她的话像刀一样划到他心里,楚瑜静静凝视他:“小七,我曾经喜欢过一次,我费尽心机轰轰烈烈,我喜欢那个人的时候就想,哪怕我得不到回应,我也无所谓。可是等后来我真的没有得到回应、我真的走到路的尽头、我耗尽了我所有热情的时候,我才知道,人是会后悔的。所以我告诉自己,我这一辈子,都不要再走到那一步去。所以我不会选一条最难的路走,卫韫,你就是我最难的路。” “你是我很重要的人,”楚瑜抬起手来,放在心上:“这一辈子里,除了我家人,你、卫府,就是我最重要的。我在你身上投注这样多心血,我用一生在瞻仰卫府,我舍不得卫府、你,因为我沾染半点污点。卫家这样忠门烈骨,不该因为这样的事情蒙上污名。而你,卫韫,你若有心报仇,你就不该给赵月任何攻击你的机会,你该有一个清清白白的名声,你明不明白?” “我不觉得这是什么不好的名声。”卫韫声音嘶哑:“我喜欢你这件事,我做了,就不怕认。不过虚名而已,我不在意。” “我在意。”楚瑜平静出声,她看着卫韫,忍不住笑了:“你说的对,不过虚名而已,你不在意,不是说它没有伤害,而是因为你的喜欢,让你足够去抵御所有。如果我喜欢你,足够喜欢你,那什么都不重要,卫韫,我可以抛下这世俗,我可以容忍自己喜欢上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我可以忍受自己战战兢兢每天担心这个人变心,我也能接受我忍受了所有人唾骂、卫楚两家因我蒙羞之后你变心离开,可是——” 她一字一句,无比清晰:“我不够喜欢你。” 卫韫整个人狠狠颤了颤,他呼吸急促起来。 楚瑜静静看着他,神色澄澈又平静:“卫韫,我对你的喜欢,只是像瞻仰那日月,欣赏春花。你真的是个特别好的男人,没有人不喜欢。” 卫韫没说话,他唇齿打着颤,他似乎想说什么,眼泪在眼中翻滚,楚瑜静静看着他,心中无数情绪翻涌。 这样的人怎么不喜欢,有谁不喜欢? 当她意识到他喜欢她的时候,当他说出喜欢的瞬间,仿佛就是一把大火点燃她内心,照亮那空荡荡的、黑暗的、孤寂的世界。 可是她太清楚她的喜欢来自于哪里,她也太清楚这份喜欢有几分。她甚至于不愿意为了这份喜欢去做出妥协牺牲,她只想自己安静在自己世界里,一遍一遍回想这个少年所有给过她的心动温暖。 顾楚生威胁她,她不是没有办法。只是她面对这这份感情,突然察觉到害怕。她想嫁给一个让她觉得安全的人,她一辈子不会动心,永远保持理智,和那个人保持着距离,才不会走到两看相厌。 她的目光让卫韫觉得仿若千军万马碾过去,他几乎无法站直自己身躯,可他仍旧要站着,他咬着牙,颤着声: “你不是不喜欢我……你既然喜欢一点,那你为什么……不能再喜欢更多……更多一点?” 楚瑜看着青年抬起头来,眼泪滚落出来:“你说我是你最重要的人,你心疼我,可为什么……你不能喜欢我?” 听到这话,楚瑜愣在原地,她听他沙哑出口,像一个孩子:“你说你为我好,可你做的选择,却都是让我最难过的选择。你嫁给顾楚生,你明知道我喜欢你,却还是嫁给他,你哪里是为我好?你是选了一条让你自己最心安的路。” “我的感情让你觉得害怕,你觉得我年少,你怕对不起你心里那个卫家怕玷污了你心里的卫韫,你怕你承担流言蜚语扔掉你安稳的机会后我转身离开,你最怕的是你要打开你的心,放我进去。” “所以你选择顾楚生。” 他的话像利剑一样,破开她一层一层的包裹,展露出她鲜血淋漓的内心。 “相比起我,他能给你的是一个更安稳的世界,你不用担心谁会再进你心里了,你也可以给自己理由,你是为了卫家,是为了我,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 卫韫一步一步走来,停在她面前。他的身影笼罩她,月光落在巷子里,楚瑜静静听着,他的话太直白、太敏锐,让她清醒过来。 “楚瑜,”他沙哑出声:“你真自私啊。” “你给了那么多理由,给了自己裹了一层又一层外壳。你让我真的以为你那么爱我,你给我希望,将我从黑暗中救赎。你救了我,救了卫家,可实际上,你只是在救你自己。” 说着,卫韫低下头,目光落在她的心口。 “你的心是空的。” 他呆呆出声,说出两个人都一直在极力隐藏,没有去思考过的事。他从来知道,却从来不愿意深想,直到此时此刻,他脱口而出。 只是话出口,就无法收回,他只能彻底将这帷幕撕开,露出那些让人始终回避不能直视难以接受的真相。 “你嫁进卫家,你为卫家做这么多,为我做这么,是因为,你的心,是空的。” “不做这些,”卫韫静静看着她,眼里带着怜悯和苦涩:“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下去。” 他的声音让楚瑜觉得自己仿佛是沉在水里,那水刺骨寒心的冷,她听卫韫慢慢抬头,不可思议看着她:“为什么?” 她只有二十岁。 为什么,却已经心如死灰。 楚瑜看着他,她想承认他的话,然而在开口那瞬间,她又觉得,并不是如此。 当她来卫家时,当她麻木去救人、去帮人时,她的确如此。可是当她守在凤陵城看见楚锦在城楼击鼓,当顾楚生同她说出那句“我不想你死”,当她独身去北狄背着他回家,当他同她说希望她做一辈子的小姑娘,当他因为疼痛将额头抵在她腹间说出那声“嫂嫂我疼”,她的内心是满的。 她觉得她人生完整又圆满,在他身边的时候,她觉得那是光明是火焰,所以她围绕在他身边,拼了命想去对他好。 她怕靠他太近,又想将所有给他。 她觉得内心有什么轰然坍塌,在这人质问之下,一切走马观花而过,卫韫见她愣着神,他伸出手,覆在她面容上。 “你别怕啊。” 他沙哑出声:“我喜欢你,真的不是那么可怕的事。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是这个样子,可是阿瑜,我喜欢你,不会让你受伤。这句话我想了很多年,四年前,当我从凤陵城离开去北狄那天晚上,我抱着你的时候,我就想告诉你这句话。可是我不敢说,我怕亵渎哥哥,我也怕亵渎你。” “后来我明白这份感情并不可耻,我没有伤害谁,我只是喜欢你。我又想告诉你,但这时候所有人都告诉你,我年纪太小,我的话太轻浮,于是我又不敢说。我把这话忍着,我想,如果有一天我把这句话说出来,一定是因为我肯定、确定,这一辈子,我都不会辜负你。” 楚瑜睫毛轻颤,她抬起头看他。 他高她这样多,青年的面容清俊刚毅,全然不似少年时那样带着稚嫩和青涩。如今的他沉稳又坚毅,他静静看着她,一字一句,认真出声:“你同我在一起,流言蜚语,我挡。” “刀山火海,我走。” “你心上所有伤口,我填满。” “你失去过的、未曾得到的、想要拥有的,我来给。” “你总觉得我小我幼稚,”卫韫笑起来,眼里带着疼惜和无奈:“可阿瑜,你其实才像个孩子,喜欢这件事,你没我勇敢。” 楚瑜没说话,她咬着唇,她不知道为什么,听着这些话,她就觉得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她觉得自己仿佛是被人一层一层敲碎了、敲开了心房,把那个最柔软弱小的自己呈现在这个人面前,这个人拿着光照亮了她。 她觉得自己是被冲昏了头脑,她每一句话都不会理智都是冲动,于是她把所有话压在心底,咬牙不语。 卫韫静静瞧着她,伸出手去,将她揽在怀里。 “傻姑娘,你怎么这么倔啊。” 楚瑜终于没忍住,眼泪奔涌而出,模糊了视线。 卫韫感觉这个人的眼泪淹没了他,他抱着她,轻拍着她的背,又心疼又无奈。他轻轻诳哄着她:“别哭了,我有什么错,你同我说就是了。你看你,哭得妆都花了。” 楚瑜没说话,她咬着牙,一把推开他,模糊着眼往回走。她一面走一面抹眼泪,像足了一个孩子。 卫韫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就跟在她后面,看着她疾步往前,走了没几步,她便踩在自己裙角上,一个踉跄狠狠摔了下去。 卫韫慌忙上前去扶她,焦急道:“你没事吧?” 楚瑜没说话,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她低着头,一言不发,就是豆大的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卫韫想了想她刚才摔的样子,手碰到她脚腕上,皱眉道:“脚崴到没?” 楚瑜不应声,卫韫轻轻一按,她便绷紧了身子,卫韫张口想说她,看着这个人低着头落着眼泪的样子,他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叹了口气,半蹲在楚瑜面前,温和道:“我背你回去。” 楚瑜不动,卫韫便抓着她的手往自己身上一拉一抬,便稳稳背在了自己背上。 月光下,他们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卫韫背着楚瑜,忍不住笑起来:“见你之前,听说你是个刁蛮任性的大小姐,见到你之后,我便觉得他们胡说。今天晚上我终于晓得,你以前大概真是个刁蛮性子。” 楚瑜扭过头去,盯着晃动的墙壁,卫韫声音温和:“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哭,也不知道你在难过什么,更不知道你怎么走到今天。可是阿瑜,我等得起,只要你给我机会等,别自以为是去对我好。” “对不起……”楚瑜沙哑出声。 卫韫轻笑开去:“不必说什么对不起,你做什么,我都不介意。” 楚瑜没说话,她环着他脖子的手紧了紧。 她从未遇到这样包容她的一个人,从未见过这样执着、温暖、带着光和安定的人。 她曾为顾楚生是那样的人,在他驾马而来,对她伸出手的那一刻。可是在后来无数的岁月,她才慢慢发现,顾楚生从不是她记忆里那个驾马而来的红衣少年。他的世界全是纠缠于折磨,他有的不是执着,是执念。他就是拉着她往黑暗里沉下去,从不停息。 而卫韫,他没有给她惊艳的开始,他没有在她危难时犹如神明从天而降,甚至在他们相遇时,他还只是青涩少年,要她努力为他撑起一片天地。 可是一点一点触碰他,接近他,了解他,陪伴他之后,才知道这个人,美好如斯。 她悄无声息抱紧他,闷闷出声:“你这样惊动了顾楚生,苏查那边的人怎么办?” “我算好的,”卫韫轻笑:“我拦截他,其实只带了十五个人,他发了信号弹,府里的高手必定全部出来救人,我派了人直接去他府里,如今大概已经将苏查的人带回来了。” “你拦顾楚生就是为了调虎离山?”楚瑜迅速反应过来:“那你需得尽快出城!顾楚生知道人不见了,必然要来找你……” “我知道。”卫韫温和出声:“来之前我已经吩咐下去,把你送回去,我就走。” “阿瑜,”他转头瞧她:“我长大了,所有的路我都会铺好,你真的不用什么事都想着你要做。” 楚瑜愣了愣,卫韫的步子很平稳,让她没有觉得有一丝颠簸。她静静看着他侧脸,听他慢慢道:“年少时看你挡在我面前,我觉得很幸福。如今我就觉得,能让你站在我身后,大概我会觉得更幸福一些。” “我不需要……” “但我得给你选择。” 卫韫轻声开口,卫府大门出现在他们视野里,他背着她,声线柔和:“被逼着提剑,和自己愿意提剑,是两回事。” 说着,卫浅焦急冲上来:“侯爷,东西和人都到了。” 卫韫抬起头,卫府门口所有人马已经准备好了,蒋纯上前来,看见卫韫背着楚瑜,她愣了愣,随后赶忙道:“事情我大概清楚,先赶紧出城吧。” 说着,她上前来,伸手接过楚瑜。楚瑜由她和晚月搀扶着,背对着卫韫往卫府走去。 卫韫静静看着楚瑜,卫浅上来道:“侯爷,启程吧。” 卫韫点点头,突然出声:“嫂子!” 楚瑜僵住身子,卫韫温和道:“等我回来。” 楚瑜没说话,这声“等我回来”,她知道是什么意思。他不仅仅是要回来,他还要一个答案。 楚瑜背对着他,她挺直腰背,没有回头。 好久后,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好。” 我等你回来。 我给你答案。 第104章 第104章 蒋纯扶着楚瑜进去, 她抬头看着楚瑜, 欲言又止, 楚瑜神色平静:“要说什么你说吧。” “方才那人是小七……” 楚瑜点了点头, 蒋纯抿了抿唇, 想了想, 终于道:“他有没有同你说些不该说的话?” 楚瑜没说话, 蒋纯叹了口气,有些无奈道:“他竟真的回来说了!” 楚瑜抬眼看她,蒋纯扶着她往屋里走着, 慢慢道:“四年前我便知道他的心思,那时我劝过他……他毕竟还是年少了些,虽然你们年纪相仿, 可是阿瑜, 我知道你同他不一样。” 说着,蒋纯眼里带了无奈:“女子命薄, 你又是个重感情的, 他日后不喜欢你, 再找一个人就好。可你若是背负了所有, 又换了那么一个结局,我怕你想不开。” “是这个理。”楚瑜沙哑出声, 蒋纯握着她的手, 轻轻开口:“可是, 这是四年前啊。” 楚瑜静静看着蒋纯,对方眼里带着笑, 楚瑜看明白她的意思,蒋纯却还是怕她不懂,笑着道:“能在不见、不听、不闻情况下去等一个人四年,回来说那么一句话,阿瑜,这份情谊,当不是冲动。” “我知道。” 楚瑜沙哑出声,卫韫那样的人,若不是确定了自己的心思,怎么会同她开口说这些话。 可是卫韫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思,他又焉知有一日他若遇到清平郡主,又是怎样的心思? 楚瑜不敢去想那个人,她深吸一口气,哑着声音道:“先不想这些了,赶紧做准备吧。卫韫劫了顾楚生的人,顾楚生马上就要有动作。我给你令牌,你马上带着小公子出城。” “你和母亲……” “我们不能走,”楚瑜平静道:“一来我们走不了,二来我们一走,卫府就空了,赵月会立刻追捕我们,你跑不远。母亲我会照顾,你别担心。” 说着,楚瑜让管家将马车牵出来,又将六个小公子带了出来,王岚的孩子如今才三岁半,才刚学会说话,王岚牵着他来到长廊上,焦急道:“这是怎么了?” 楚瑜抬眼看她一眼,四年过去,当年说要走的王岚最后还是为了孩子留下来,一留就是四年,死活不回去,所有人都觉得她是为了孩子,可每一次看见门口站着的沈佑,楚瑜又觉得,或许王岚自己都不清楚是为什么。 “侯府可能要出事,”楚瑜冷静下来,平静道:“你将孩子交给阿纯,她带着离开。” “可如今凌霜还小,他近日还病着……” “要不阿岚带着孩子出去。” 蒋纯当机立断:“她看上去性子柔弱,就说带着孩子出去求医,更容易放行。我如今陪你留在这里,若是真的出事,也不至于就你一个人撑着。” 楚瑜沉默片刻,有些犹豫,最后终于是点了点头道:“行,阿岚,”楚瑜抬头看着她,神色郑重:“你做得到吗?” 王岚愣了愣,她犹豫了片刻,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卫陵霜,点了点头道:“好,我带着他们出去。” 说着,楚瑜便让孩子上去,她让大一点的四个孩子趴在马车车底,另外两个孩子装病由王岚护在马车里。一下将卫府所有公子带出去太引人注目,只能是这样出去。 王岚也没犹豫,她当机立断收拾了东西,随后抱着卫陵霜,牵着卫陵冬上了马车。蒋纯将最年长的卫陵春拉过来,摸了摸他的头,温和道:“陵春,弟弟们就交给你照顾了,你知道吗?” “知道。” 卫陵春认真点头:“母亲放心,我会照顾好他们。” 蒋纯抿了抿唇,她抬手将卫陵春抱在怀里。 楚瑜静静看着他们,心念动了动,这样的母子之情是她不曾拥有的,她静静看着,居然有了几分羡慕。 马车哒哒而去,送走了王岚,楚瑜和蒋纯站在门口,蒋纯笑了笑:“又只剩咱们俩了。” 楚瑜看着蒋纯,发现四年前,似乎也是如此,她忍不住笑出声来:“是呢,咱们侯府真是多灾多难。” 两人说说笑笑往屋里回去,王岚则奔驰在夜色里,她带着两辆马车,六个孩子都在马车上,到了门前,她出示了镇国侯府的令牌后,听见外面有些犹豫道:“卫六夫人,如今已经宵禁,您要不还是明日出城……” “我儿都成什么样了,”王岚掀了帘子,含着眼泪叱骂出声:“今夜你拦着我,若是我儿不幸医治不好,这罪你担不担!” 守门的侍卫被这么一骂,颇有些犹豫,王岚死死盯着他:“你今日拦我也可以,可我怀里抱着的是卫家的六公子。我知道你们瞧不起我,可我夫君纵使不在了,我们家小侯爷还活着,他还在边关为你们浴血厮杀,你们就是这样对待他家人的吗?!卫六公子若是因你有了三长两短,你可是要拿命来还 ?!” 那侍卫听到卫韫的名字,转头看了看自己旁边的侍卫,最后终于道:“好吧,那我等例行公事检查,若是没什么,便给六夫人放行。” 说着,士兵上前来搜查马车,王岚紧张得捏紧了门帘,她心跳得飞快,如今四个孩子都在马车下,若让士兵发现卫家所有的孩子都要出城,那是绝不可能成功的。 王岚拼命思索着理由去阻拦他们,可她本就只是闺中妇人,全然想不到什么理由,眼见着士兵将往马车下探去,王岚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正要开口阻拦,就听到一声焦急的呼唤:“卫六夫人!” 所有人同时抬头,看向出声那人,王岚瞧见他,不由得愣了愣,沈佑驾马立在门前,他看着王岚,他翻身下马,焦急上前道:“六夫人,我听说六公子身体有恙,如今可好了?” 他一来,守将们立刻行礼。如今沈佑是赵月身边的红人,大家都认识,不大敢得罪。王岚看见沈佑,她本想避开他,却因着眼下形势,只能强撑道:“怕是不好了,我如今要出城去找他一贯看病的翁大夫……” “那还不快快放行?!” 沈佑抬头怒吼出声:“人出事了你们耽搁得起吗!” “沈大人,还要搜……” “搜什么搜!”沈佑一脚踹开那人,全然一副骄纵样子道:“赶紧开门,不然老子拿你们问罪!有事我担着,开门!” 听到这话,守将们也不在阻拦,反正出了事也是沈佑的。大家对看一眼,终于开了门。 沈佑送着王岚出去,王岚抱着孩子,坐在马车里,马车赶得飞快,王岚没有听见沈佑说一句话,他就一直在马车外面,静静护送着她。 出了城,最大的危机就解决了。孩子全被安置到了马车上,大家都困了,东倒西歪睡了过去。等到了天明时,沈佑终于停住。 “六夫人,”他在马车外,恭敬道:“我只能送您到这里了。后面的路您多加小心。” 王岚听着那人的话,抱着孩子,眼里含着眼泪,好久后,才应了一声“嗯”。 这些年他一直守在卫府门外她是知道的,正是知道,她才有些不明白。 不明白当年他这样好的人为什么当年要送那封信。 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假装什么都没有招惹她,最后才说出答案来。 她抱着卫陵寒,静静等了一会儿,许久后,她才听的外面的声音:“六夫人,沈佑知道这个要求冒昧,可是沈佑还是想问一次,四年未见,不知六夫人可能允许在下再见一次,亲眼看看六夫人是否安好。” 王岚没说话,好久后,她才开口:“见了面,又能如何?我好与不好,是你看一眼就能改变的吗?见了面,徒增伤心罢了。” 外面沈佑许久没说话,王岚以为他离开之际,帘子却是被猛地掀开来。晨光落进马车里,那人的身影撞进她眼眸。北狄才有的深邃轮廓,如星空一样的眼静静凝望着她。王岚被吓呆去,沈佑静静看着她,许久,他轻轻笑了笑。 “见到你,我也就安心了。” “六夫人,”他眼里满是不舍:“好好保重。” 说完,沈佑放下帘子,这一次王岚终于听到他打马离开的声音,好久后她才反应过来,外面侍卫询问道:“六夫人,可能启程?” 王岚抬头,眼里全是坚毅:“启程,到昆阳去!” 天亮起来时,楚瑜终于吩咐好了所有事。卫韫这一次若再回来,与赵月怕就是要彻底撕破脸皮,她要将各处打点好才是。 她打了个哈欠,随后就听管家通报:“大夫人,顾楚生来了。” 楚瑜点头,有些疲惫:“放他进来吧。” 说着,她走到正堂,跪坐在高坐上,给自己倒了茶。 没多久,她就看见顾楚生领着人走了进来。 她抬眼看他,含笑道:“顾大人早,今日不去早朝?” 顾楚生面上的伤已经结痂,他笑着坐下,旁边人给他奉茶。 “我今日不去早朝,为的是什么,大夫人不知道吗?” 楚瑜看着侍女上来,将早膳端上,她慢悠悠道:“顾大人的意思,妾身听不明白。您要不要去早朝,又和我卫府有什么关系。” “卫韫是厉害啊,”顾楚生喝了口茶,赞叹道:“我还真当他想杀我,却不想是调虎离山。大夫人,昨夜顾某给您留来准备的时间,还算足够吧?” 楚瑜没说话,她低头抿茶,顾楚生目光锐利瞧着她,冷着声音:“大夫人,今日顾某来提亲,不知合适不合适?” “顾楚生,”楚瑜淡淡开口:“这门亲事,怕是不行了。” 顾楚生骤然捏紧了拳,楚瑜抬眼看他:“我想明白了,我或许有喜欢的人了。” “有喜欢的人?”顾楚生嘲讽笑开:“人这辈子谁不喜欢几个人,你在这个位置上,婚姻之事,还谈喜欢?” 楚瑜没说话,经经喝茶。顾楚生见她不回应,慢慢冷静下来。 “有多喜欢?” “也不算多吧,”楚瑜叹了口气:“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是顾楚生,我既然知道了自己喜欢他,那在我想明白之前,我不会放任自己伤害他。” 顾楚生没说话,片刻后,他轻笑起来:“守了这么多年,结果还是一无所有。” “算不上一无所有吧,”楚瑜抬眼看他:“你如今二十一岁,已经是礼部尚书,内定的内阁大学士,顾楚生,你已经得到够多了。” “够什么!” 顾楚生暴怒出声。 什么礼部尚书,什么大学士,这些他没得到过? 他辅佐过三任帝王贵为帝师,权倾朝野高官厚禄,这名利他上辈子早就要够了看透了,要是他还在意这些,当年能被卫韫斩杀? 他急促喘着粗气,盯着楚瑜。 “楚瑜,你别逼我。” 他颤抖着声:“我这辈子只有你,你别逼我。” 楚瑜抬眼看他,微微皱眉。 “顾楚生,”她有些不解:“你什么时候开始,这样执着的?” 顾楚生没说话,他狠狠盯着她。 什么时候?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他早就不记得了。 可这些他不能告诉她,若是告诉他,那他和她,就真的再不可能了。 他喘息着,平复着自己理智。 “你是绝不会答应我了,是吗?” “顾楚生……” “是还是不是!” 楚瑜没说话,许久后,她慢慢出声:“是。” 说出这话时,她内心都在抖,然而她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量,支撑着她。 她觉得自己似乎是有了依靠,因为有人站在背后,所以有了任性的资本。于是她抬起头来,再一次重复:“是。” 顾楚生笑了,他点着头退后。 “好,好,我知道了。” 他说着,转过身去,他往前疾走几步,又顿住步子。 “卫大夫人,”他平静出声:“近来高兴些,好好备嫁吧。” 听到这话,楚瑜笑出声来。 “行啊。”她慢悠悠道:“要是,我们家侯爷让我嫁的话。” 顾楚生听到这话,气血翻涌。 他早该想到的,那公孙澜就是卫韫……他本来想,以楚瑜的性子,若公孙澜是卫韫,她绝不可能拿着公孙澜来激他。直到昨夜卫韫出手,卫家不顾楚瑜命令倾巢而出,他才意识到,若是楚瑜不知道呢? 又或者……楚瑜也喜欢他呢? 有无数可能,他想了许多。他不敢来见她,他甚至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一个喜欢上了别人的楚瑜。 他想了一夜,他想不明白,可他只知道一件事。 他要阻止她。 他这辈子重生而来,除了她,别无他求。 第105章 第105章 顾楚生一走, 楚瑜立刻让人吩咐下去, 他们名下各处的茶楼酒肆戏园乃至青楼中歌女的唱词, 都开始准备, 说书人准备故事, 写文之人准备文章, 唱戏之人准备戏曲, 歌女准备唱词,所有事纷纷都指向当年白帝谷的惨案,以及如今赵月在私下修建的揽月楼。 揽月楼是长公主怂恿赵月修建的一座高楼, 上面是楼,下方是皇陵,建在风水宝地, 地铺白玉, 灯镶明珠,黄金作椅, 美酒为池。这座楼修得隐蔽, 百姓所知尚还不多, 但这些年国库大笔银两和死囚的去处, 其实都与揽月楼有关。 按照中赵月的设想,日后天下平定, 他就和长公主活在揽月楼里, 死后一起下葬, 埋入这奢华无比的皇陵。 楚瑜安排这些事时,顾楚生却是直接进了宫。 他如今得赵月宠幸, 可不受召见直接入宫,入宫之时,赵月正在看折子,顾楚生进得大殿,直接跪了下去,赵月吓了一跳,焦急道:“爱卿这是何意?” “陛下,”顾楚生恭敬开口:“臣有一事相求。” “你我兄弟,有何事你大可说来。”赵月神色温和,走到顾楚生面前,却也没有扶他,静静等他开口。顾楚生抬起头来,认真看着赵月:“臣请陛下赐婚,臣心悦卫家大夫人楚瑜,求陛下成全!” 说着,顾楚生狠狠叩在地面上。赵月微微一愣,随后面露难色:“楚生,卫大夫人乃卫家大夫人,忠烈遗孀,这……赐婚哪里有赐到已嫁妇人头上的,这圣旨出来,不仅是你要被耻笑,朕也会被天下耻笑。而且那卫韫又哪里容得这样的旨意……” “陛下说的,臣都想过。”顾楚生平静出声:“臣也是没有办法。今日这道赐婚圣旨,微臣不是为了自己求,而是为了陛下,为了这天下而求。” 这话听得赵月皱眉,他面带疑惑,扶起顾楚生道:“你且慢慢说来。” “陛下可知,昨天夜里,公孙澜出了华京?” 赵月微微一愣,随后便听顾楚生又道:“陛下又可知,那公孙澜来华京的真正原由?” “无需再卖关子,”赵月心里有些慌乱,面上却是不显,喝了一口茶,平静道:“朕听着。” “几日前,微臣抓到了几名北狄奸细,严加拷问之下,微臣得知,这些奸细是从北狄过来,有密信想要交给陛下。” 听到这话,赵月心里骤然快了许多。 北狄在如今给他信件,那信里会有什么内容,赵月比谁都清楚。 可他依旧淡定如初,含笑道:“那他们的信呢?” “这些奸细说,他们带的口信,必须面见陛下才能说。昨天夜里我得了消息,便打算带人入宫。谁知卫府突然传信过来,您知道我对卫大夫人的心思,于是我便先去了卫府,谁知回来路上,我便遭到了截杀,我的侍卫放了信号弹,于是我府中侍卫全来救人,等我回去的时候,才发现,那几个奸细不见了。” 昨天晚上的截杀和信号弹是瞒不住的,如果什么都不说,赵月这样多疑的人必然会怀疑他,不如说一半留一半,让赵月自己去猜。 顾楚生见赵月皱起眉头,继续道:“奸细不见后,我立刻要去卫府要人,这样的巧合,明摆着是卫府设计要取我性命。然而我的人到卫府时却发现,卫府大批家臣护着公孙澜出了华京,我让人追赶,却发现已经追赶不上了。公孙澜如此大费周章弄走一个北狄奸细,到底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不能让陛下知晓?” 赵月敲着桌子,听顾楚生继续道:“微臣推测,卫韫必然在边境做了什么不敢让陛下知晓的事情,您想以他的性子,不敢让陛下知晓的事情,还有什么?” “这些年他增兵增粮,屡次向朝廷要钱要物资,说是培养精锐,可他那些精锐带到北狄国土里,每次回来都将近全军覆没,全军覆没就他回来,次次都这样好运,陛下,你信吗?” 赵月抬眼看向顾楚生:“如果我不信,出声觉得,我又能怎么办?” “陛下,”顾楚生认真道:“如果确认卫韫有反心,这一次打王家,我们不能再让他去了。” 赵月摸着茶杯,慢慢道:“他如今已经在回京路上,若不去打王家,又要去哪里?” “他父兄在哪里,”顾楚生平静出声:“他便去哪里。” 赵月抬眼看顾楚生,这样的话,他丝毫没有意外,他向来知道顾楚生是个有魄力的人,在文臣中有着丝毫不逊于武将的杀伐果断。 “我若杀了他,卫家反了怎么办?” 赵月并不介意杀卫韫,他介意的是卫韫身后的卫家军。 顾楚生淡道:“所以,这就是我要娶卫大夫人的原因。” 赵月挑眉,听顾楚生道:“卫韫死了,卫家还有六个小公子和四位夫人不是吗?尤其是卫大夫人,当年凤陵一战她独守凤陵,后来她奔赴千里救回卫韫和两千士兵,她在卫家声望极重,可以说卫韫死了,她就是卫家的精神支柱。卫韫如果不是我们杀的,是死于意外,卫家要反,首先要看楚瑜的意思。可是若楚瑜嫁给我了呢?” 赵月呆了呆,顾楚生平静道:“我与楚瑜在大楚本是佳话,她嫁给我不足为奇。等卫韫入华京,我们让他死于意外,我再迎娶楚瑜。楚瑜嫁给我,楚临阳就要站在我这边,而卫家一方面迫于楚临阳压力、另一方面也基于对楚瑜的敬重和信任不会作乱。这样一来,卫韫死了,陛下不用担心卫韫谋反。而卫家将士也会被安抚,不用担心卫家为了卫韫报仇。” “若卫大夫人不肯呢?” 赵月有些忧虑:“你这些,都是基于楚瑜愿意的前提下……” “我先娶她。”顾楚生斩钉截铁:“我娶了她,杀了卫韫,将她困在华京,再以卫家六位小公子逼她。她这人将卫家当做自己的责任,为了那六位小公子,她也要忍。” “忍之后呢?”赵月继续问,顾楚生笑了笑,他抬眼看着赵月:“陛下为什么不问,长公主忍之后呢?” 赵月被问愣了,片刻后,他大笑起来。 “是了。” 他声音平淡:“我们这样的人,谈什么之后。走一步,是一步吧。” 顾楚生点点头,赵月叫了人来:“赐婚之事我先想想,今日先不说这些了,我们好久没喝酒,喝一顿吧。” 顾楚生没说话,他心里思索着赵月的想法。 他已经将一切分析得很透彻,按理说赵月不该怀疑什么,为什么不答应呢? 然而赵月惯来会遮掩,他笑着招呼顾楚生,两人喝了许久,赵月叹息着问他:“听说女子重孩子,你说若殿下有了我的孩子,时间久了,她会不会原谅我?” 顾楚生笑了笑。 “会的吧?”他沙哑出声:“我孩子的名字,我已经想好了。他会是个男孩儿,我想叫他颜青。” “顾颜青?”赵月念叨了一遍,顾楚生有些恍惚。 顾颜青,上一辈子,他唯一的儿子。 她走之后,他身边再也没有过别人,顾颜青长大后,知晓楚锦、他与楚瑜之间的恩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的他选择了云游四海,一辈子,到他死,都没再回来。 顾楚生闭上眼睛,觉得自己有些醉了,他不太允许自己在除了楚瑜以外的人面前露出醉态,他起身来,艰难同赵月行礼退下,摇摇晃晃走了。 赵月看着他的背影,大太监张辉走上来,有些奇怪道:“陛下,顾大人那婚事,您还有什么可考虑的?” “的确没什么考虑的,”赵月笑了笑:“只是,凡事都如了他的意,哪里能成?他要楚瑜可以,可是这样正大光明要,要是卫韫没死,你说账记在谁头上?” “顾楚生到时候娶了楚瑜和卫韫合作……这也不是不可能啊。” 赵月声音淡淡的,张辉有些犹豫:“那您的意思?” “这婚事是要结的,可是,哪里能这么光彩?” 赵月冷笑:“朕赐婚全属无奈,是为了遮掩顾楚生对卫大夫人所做的丑事。你说,按照卫韫的性子,若是他嫂子被顾楚生玷污被逼出嫁保全名声,他会不会杀了顾楚生?” 张辉微微一愣,赵月站起身来,平静道:“既然要站在这边,就绝不能给他退路。朕的人情,哪里是这样好拿的?” “陛下说得是。”张辉笑着上前来:“总归是娶了卫大夫人,怎样的方式,想必顾大人不会介意。” 赵月轻轻一笑,没有多话,转头道:“可吩咐人将卫府盯住了?” “盯住了。”张辉忙道:“方才顾大人开口,我便出去,赶紧让人去盯住卫府了。” 赵月点点头,张辉继续道:“不过,奴才听说,昨晚卫六公子病重,六夫人抱着孩子出城了。” “怎么放出去的?!”赵月立刻皱眉:“深夜宵禁,这华京可随便进出?” “守城的人说,是沈大人作保。”张辉小声道:“沈大人钟情卫六夫人,陛下您也知道。” 听到这话,赵月沉默片刻,终于道:“昨晚出去了几人?” “三个,六夫人,五公子和六公子。” “罢了,”赵月摆摆手:“总还剩四个留着。先不管了,只是沈佑……看在他以往功劳份上,让他自己回去,停薪思过吧。” “陛下宽宏大量,”张辉赶忙道:“真乃一代圣君啊。” 赵月笑了笑,听着这样奉承的话,他心里难免高兴。虽然一开始会警觉,但当皇帝当久了,不由自主就觉得,这样的话才是他该听的。他抬头看向栖凤宫的方向,平静道:“梅妃如何了?” “听说和平日一样,只是越发懒散了。” 赵月沉默了片刻,却是道:“让揽月楼加快进度吧。” “等她看见揽月楼,”赵月抬头,眼里带了几分无奈:“大概会高兴一些吧?” 第106章 第106章 卫韫出了华京, 带着苏查的人过了天守关, 便往束城去, 这里是昆州州府, 距离华京星夜兼程只有三日的距离。白州历来是卫家的地盘, 北狄一路打到天守关后, 为了退敌, 大量兵力驻扎在昆州,四年后的现在,昆州鱼龙混杂, 楚家、宋家、卫家、姚家、王谢两家都在其中有人。卫韫沿着自己控制的城池沿路到了束城停下来,吩咐人将苏查的人带下去审问。 被顾楚生审过一遍,苏查的人身上如果有物证那几乎是不可能存在的, 如今也只是寄希望于口供。他让卫秋亲自去审, 而后将所有在束城的所有亲信叫了过来。 他出城前就给了白州消息,如今沈无双、秦时月、卫秋卫夏等人均赶到了束城, 卫韫修整过后到了议事堂中, 一进门, 在场众人就站了起来。卫韫点了点头, 平静道:“原计划可能要提前。” “为什么?”秦时月皱起眉头,卫韫直接道:“我从华京逃走时被顾楚生发现, 赵月一定会有所防范。我们本是打算通过打王家这件事和赵月谈判要兵要粮, 如今这个目的怕是无法实现了。既然无法借着这个由头壮大己身, 仔细想来,这不是个好机会吗?” 众人有些不解, 卫韫走到沙盘前,凝视着大楚的版图,慢慢道:“如今王家已经反,只是苦于没有理由不敢举旗,这个理由我们大可送给他,他反之后,天下有心人自然尾随,我们紧跟在后,到时候大火燎原,赵月要扑火,首先要扑王家,我们可以躲在王家后面。一旦王家被赵月灭了,我们怕是再难有这样的好机会。” “那侯爷是觉得,我们要用送王家什么理由呢?” “君王无道,”卫韫冷笑:“替天而罚。” “这些时日我们要做四件事。第一件卫夏去做,去各地制造异相,暗示赵月血统不纯,昏庸无道。” 卫夏抱拳出声:“是。” “第二件,等卫秋将苏查那边的人审问好了,让人将这些证据誊抄一份,送到王家去,同王家说明,我会在暗中全力支持他。让他将这些证据转手到其他人手中去。这件事等卫秋来了,卫秋去办。” “第三件事,卫夏你同卫浅,各自去楚临阳、宋世澜那里,询问他们的意思,告知他们,若是不反,就全力对抗北狄,不要参合会这件事。若是愿意同我一起举事,他们要什么,便同我说。” “第四件事,”卫韫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道:“我要去华京。” “您去华京做什么?”秦时月皱起眉头,卫韫手放在沙盘上,神色平淡,一字一句,认真开口:“求个公道。” 所有人都露出诧异的神色来,卫韫去华京求公道?求什么公道? 卫韫抬眼看向沈无双:“你同我一起去。” 沈无双有些茫然点头,卫韫又转头看向秦时月:“你从白州调五千人马来,沿着我们的城走,悄悄到华京外的出云山。到时候看我信号弹,一旦我发信号弹,你就开始攻城。无需真攻城,拿着火药装腔作势,动静越大越好。到时候我趁机从华京逃出来,你前来接应。” 秦时月有些犹豫,然而看着卫韫沉稳的双眸,他还是点了点头,没有多说。卫韫又多说了几句,将所有人疑问解答后,同沈无双道:“跟我一起去看看。” 沈无双点头,跟到卫韫身后,两人走出屋子,踏在长廊之上,沈无双有些犹豫道:“侯爷,你一定要入京,是不是怕大夫人……” 话没说出去,卫韫却已经是知道了沈无双的意思。他没有回头,也没出声,沈无双叹了口气,觉得卫韫是不会回答他,然而过了许久,卫韫却是突然开口。 “我要接她回来。” “嗯?” 沈无双诧异抬头,听卫韫道:“我要接她回我身边来。” 说完,卫韫便卷帘进了屋中。 而另一边,楚瑜窝在家里,同蒋纯一起下着棋。 “大夫人,”管家来了门口,躬身道:“顾大人又来求见。” “不见。”楚瑜果断开口。管家见怪不怪:“宫里来了消息,陛下召见。” “我卧床不起,不能面圣。” 楚瑜抬眼,有些不耐道:“这些话我不是说过了吗?” 管家面色不改,继续上报:“长公主也派人来请。” “一样的。”楚瑜落子,平静出声:“我不出府,不必多说了。” 管家应声称是,随后便退了下去,等管家走出去,蒋纯抬眼看她:“赵月已经派兵将卫府围了这么久了,他这么一天天请你进宫,是要做什么?” “终归不是好事。” 楚瑜淡然开口:“他这人手段太过卑劣阴狠,离他远点不会错。” 蒋纯点点头:“也不知小七什么时候回来。” 楚瑜捏着棋子顿了顿,片刻后,她叹了口气:“我到希望他如今……别回来更好。” “如何说呢?” 蒋纯抬眼看她,楚瑜将棋子落下,平静道:“如今赵月既然直接让兵马围了卫府,怕是做好了和小七撕破脸的打算。我若是赵月,小七进了华京,我就不会让他回去。放虎归山……” 楚瑜抬眼,冷笑出声:“这是傻子吗?” “若小七没来……”蒋纯有些迟疑:“你我当如何?” “等着。”楚瑜淡然出声:“等到小七真的回来那天。” 听到这话,蒋纯不免笑了:“若是等不到呢?” “你会等到。”楚瑜抬眼看了蒋纯,蒋纯微微一愣,她看见楚瑜神色中那份郑重,不由得内心涌出一股暖意。楚瑜认真出声:“我既然让你留下来,就不会让你出事。万不得已……” 楚瑜抿了抿唇:“我便做一回长公主。” 蒋纯听到这话,心里大惊,她忙握住楚瑜的手:“阿瑜,无需如此。我能到下面去陪阿束是好事。你……你还要和小七好好过。” “这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楚瑜轻笑:“你怎么想这么多?” 说着,楚瑜收起棋子,拉起蒋纯起身:“先不多说了,去吃东西吧。” 在屋里又晃了了两天,楚瑜算着日子,卫韫要来,也该来了。她同蒋纯在屋里练剑,外面出来传来了兵器相交之声,楚瑜皱了皱眉头,就看见管家急急忙忙赶了进来,他低着头,一贯沉稳的语调也带了几分焦急:“大夫人,陛下亲自带了御医过来。” 楚瑜眼神一冷。 赵月毕竟是皇帝,他亲自过来,她不可能将人拦在外面。赵月带了御医来,要做什么她也清楚了。她点了点头,转头同旁边人吩咐道:“去找顾楚生。” 说完,她带着蒋纯往外迎去,来到门口,赵月被卫府的侍卫拦在外面,他面上笑意盈盈,楚瑜赶忙上前,跪在地下道:“妾身恭迎陛下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听闻卫老夫人近来身体不适,朕特意前来看完,顺便看看这些侍卫是不是阳奉阴违,没听朕的话苛刻了卫府。” 说着,赵月站起来,虚扶了楚瑜一把:“起身吧。” 楚瑜推开,跟着赵月往里走。赵月前脚刚进府中,他的侍卫跟在后面,首排两位猛地拔剑,就斩下了卫府站的最近的两个是从的头颅! 血喷洒如柱,周围惊叫声四起起,就连蒋纯都被骇得退了一步,还是楚瑜站在她伸手抬手扶住她,这才止住了她的失态。 “有什么好怕的呢?” 赵月看见旁边被吓住的卫家众人,温和道:“这两个贼子方才用剑指着朕,难道不该死吗?” 说着,赵月抬头,盯着楚瑜:“大夫人,您说呢?” 楚瑜没说话,赵月接着问:“大夫人,难道您觉得,用刀剑指着天子,是应该之事吗?” 楚瑜沉默,赵月逼着她,无非是要表态。 如果她说应该,这卫府上下都要被扣上逆臣的帽子。如果她说不应该……从此之后,卫府怕是再无将士,敢用剑指着赵月。 她不能寒了卫府的心,但也不能真的就和赵月对上。 她沉思片刻,跪下来,平静道:“陛下乃天子,用剑相指,自当以死谢罪。只是这两位乃护主忠义之士,归根到底,他们虽犯死罪,却是为我。陛下方才那两剑,却是错了。” “错了?”赵月眼神一冷,楚瑜叩首,露出她纤长的脖颈:“陛下方才那两剑,该斩楚瑜才是。” “楚瑜为主,教导不周,致使如此大错发生。那两位侍卫尽忠而已,虽然用错了方式,却也是为了楚瑜。陛下,剑请指望这里来。” 赵月不说话,蒋纯站在一旁,袖下手微微颤抖,她此刻却是怕极了,若赵月真在这里斩了楚瑜,她便当真不知道要如何了。 然而赵月静静凝望了楚瑜片刻,却是笑了:“大夫人说笑了,区区小事,朕怎会因此斩了大夫人?大夫人昨日还说抱恙,今日来看,大夫人身子似乎十分康健?” “已然好了。” “既然好了,明日立冬,朕设下宫宴在宫里,想必大夫人能去了吧?” “陛下放心,”侍卫的血蔓延到楚瑜脚下:“明日,妾身必定入宫。” 赵月轻笑,他瞧着楚瑜,温和道:“大夫人,您这性子啊,就是太烈。有时候做女人,还是温和一些才好。过刚易折,还折得特别疼。朕很不喜欢看狗站直了走来走去,看见了,朕就会让人用锤子一锤一锤敲碎那狗的脊骨,让它连爬都爬不了。大夫人,”赵月蹲下身,手轻轻放在楚瑜背上,他手指所落,正是楚瑜的脊骨。 他的手轻轻触碰在上面,声音温柔:“你可明白?” 话音刚落,便听马嘶鸣之声,顾楚生声音骤然响起:“陛下!” 赵月听得顾楚生的话,抬起头来,收手站起来,笑着道:“顾爱卿?” 顾楚生翻身下马,忙着拜见,赵月虚扶了他一把:“朕先回去了,顾爱卿与大夫人好好说说话。” 说着,赵月笑着摆手:“朕走了。” 顾楚生送走赵月,来到楚瑜身前。 楚瑜还跪在地上,血蔓延在她身下,顾楚生站了片刻,低下身,握住她的手,沙哑声道:“起来吧,我来了,你莫怕了。” 楚瑜没说话,她抬起眼,静静看他。 她目光很平静,带着审视,顾楚生握着她的手,她的手上全是粘腻的血。 楚瑜轻轻一笑,嘲讽开来:“满意了?” “我听不明白你的话。”顾楚生平静出声。楚瑜直起身来:“打一棒给颗红枣,以为我会对你感恩戴德?” 顾楚生猛地反应过来:“你以为是我让他来的?!” “不是吗?”楚瑜静静看着他,顾楚生胸膛剧烈起伏起来:“阿瑜,我不会让人这样欺辱你。” 楚瑜轻嗤出声,没有理会他,站起身来,转头离开。顾楚生追着上去,焦急道:“阿瑜,我没有,我真的……” “顾楚生,”楚瑜顿住步子,她转头看他:“明日宫宴会发生什么?” 顾楚生愣了愣,随后他肯定道:“什么都不会发生。” “哦?”楚瑜轻笑:“真的?” 顾楚生看出那笑容里的讥讽,他慢慢捏起拳头。 “楚瑜,”他认真开口:“你不要这样看我。” “我该怎么看你?”楚瑜笑起来:“让卫韫打王家的是不是你,让赵月围困卫府的是不是你,给赵月通风报信的是不是你?” “是我,”顾楚生冷静开口:“可我做这么多,伤害过你吗?楚瑜,”他有些疲惫闭上眼睛:“我只是想得到你,不是想毁了你。” “这与毁了我有什么区别!” 楚瑜猛地提高了声音:“拿走所有我喜欢的,毁掉我所有珍惜的,一寸一寸敲碎我的脊骨趴在你面前,这和毁掉我有什么区别?!” “我没有!” 顾楚生爆发出声,楚瑜静静看着他,顾楚生觉得有无数酸涩涌上来,他闭上眼睛,沙哑出声:“明天什么都不会发生,我拿我性命发誓。阿瑜,”他慢慢睁眼:“信我一次。” 楚瑜静静看他,许久后,她轻笑开口:“好。” 说完,她转身进了府中,蒋纯赶忙上前来扶住她,焦急道:“怎么办,你明日……” “无妨。”楚瑜眼中带了冷意:“我已经激怒了顾楚生,明日顾楚生不会让赵月动手。” 蒋纯眼里含着热泪:“小七什么时候才回来啊……” 楚瑜微微一愣,她被蒋纯扶着,手微微颤抖。 她突然发现,她特别想卫韫。 依赖一个人成了习惯,就会骤然惊觉自己的无能。 而另一边,沈无双跟在卫韫身后,焦急道:“小侯爷你慢点,早一点晚一点没什么的。” 卫韫没听,他抬起头看着日头,狠狠的打了马鞭,提声道:“快些!” 华京风起云涌,千里之外,洛州楚府,楚临阳拿着手中书信,看着面前的卫夏,平静道:“你家侯爷主意已经定了?” “定了。” 卫夏恭敬道:“无论楚世子是什么意思,都不会影响侯爷的决定。如今来问一声,也不过是想看看侯爷态度而已。” “那我妹子呢?” 楚临阳抬眼看着卫夏:“你们反了,难道要我妹子也做乱臣贼子不成?卫韫他要反可以,将我妹子送回来!” 听到这话,卫夏愣了愣,随后有些不好意思道:“大夫人……可能还要在侯府……继续当大夫人?” “荒唐!”楚临阳怒吼出声:“我妹子对你们家仁至义尽,难道你们还真的要她守着牌位守一辈子?!” “不是牌位不是牌位,”卫夏赶紧招手:“是真的当大夫人,新的大夫人。” 这话让楚临阳有些茫然了:“什么叫新的大夫人?” “就,世子走了,”卫夏支支吾吾道:“我们小侯爷,不还差个大夫人吗?” 楚临阳听明白了,他抬脚就踹过去:“你们卫家有完没完!” 卫夏被楚临阳追着打,连连出声:“楚世子你冷静点,我们家小侯爷是真心实意的啊……” 卫夏被打着的时候,卫浅的情况却好很多。 华州州府蓉城,宋世澜坐在高坐上,看着卫浅送过来的书信。片刻后,他抬起头,慢慢笑了:“小侯爷的心,真是不小啊。” 卫浅有些忐忑,面对宋世澜这种笑面虎,他总觉得有些心虚。 他尴尬道:“侯爷也不是一定要让宋世子响应,只是希望宋世子能保持中立……” “中立?” 宋世澜笑了:“侯爷当年帮过本世子,本世子又岂是不报恩之人?侯爷经世之才,世澜愿意追随。” 听到这话,卫浅微微一愣,完全没想到宋世澜会是这个态度。只是接下来,宋世澜话锋一转:“不过与侯爷结盟,空口无凭,还是需要写凭证可好?” “什……什么凭证?” “自古两国两家结盟,都以姻亲为证,可惜侯爷膝下无女,不过在下观卫家二夫人蒋氏知书达理,贤良淑德,在下愿意大夫人之位迎娶二夫人,不知小侯爷意下如何?” “什么?!” 卫浅猛地抬头,宋世澜笑意盈盈:“这话,劳烦小将军同二夫人也说一遍?” “说……说什么……” 卫浅整个人是懵的,说话都磕磕巴巴。 宋世澜放下手中书信,温和道:“告诉二夫人,她愿嫁我,我愿为卫家上刀山下火海。她不嫁我……” “不嫁如何?” 宋世澜想了想,随后笑出声来:“我这么好的男人,多可惜啊。” 第107章 第107章 楚瑜等到第二日, 宫里便来人接她。她换上紫色绘玉兰的华丽外衫, 梳上妇人发髻, 上了宫里来的轿子。轿子摇摇摆摆, 到了宫门前时, 楚瑜便看见顾楚生立在那里, 绛红色官袍长身而立, 见她轿子停下来,顾楚生停下来,等楚瑜下轿时, 他微微躬身,楚瑜便将手放在顾楚生摊开的手掌上。 以往她对顾楚生一贯敬而远之,然而今日的局面, 她却是离顾楚生越近越好。她伸出这手, 便是给赵月以及暗中所有有心人看着,他们就算顾忌顾楚生, 也会稍有收敛。 果不其然, 在她手伸出去的瞬间, 周边人都投来异样的眼光, 楚瑜面色不动。顾楚生垂下眼眸,不敢看自己手中那白玉雕刻的纤纤素手, 压制住自己心情, 小声道:“宫里我都打点好, 你不要落单,我会时刻照看着你。” 楚瑜点点头, 没有多话。顾楚生轻轻收手,将那柔软的手包裹在自己手里。 楚瑜抬眼看她,神色冷漠,顾楚生撑着自己艰难笑起来:“为你做这样多,还不容我收点利息?” 他嘴上说得厉害,然而触及楚瑜的眼神,他其实内心颤得不行,他怕极了楚瑜这样冷漠的眼神,总觉得对方再多说一句,就能让他溃不成军。 然而楚瑜今日并不想要顾楚生败退下去,她沉默着没说话,轻轻一笑,转过头去。 那笑容里带了嘲讽,顾楚生握紧她的手,转身往宫里走去。 “明日我会上门提亲,你也不用准备太多,一切我会操办。” 听到这话,楚瑜终于开口:“谁允你提亲上门的?” 顾楚生转头看她,眼里带了苦涩:“阿瑜,你如今既已经低头,又何必同我绕弯子?卫家在华京,能帮你们的,这华京之内只有我。” 楚瑜收了声音,过了许久,她声音飘忽:“顾楚生你知道吗,其实你不爱我,你只是因为没有得到,所以一直执着。” 就像上辈子他执着于楚锦,她重生后,被爱后,也慢慢明白,当年的顾楚生并不爱楚锦,那不过只是他年少一个执念,他挂念太多年,所以一回华京,他就立刻娶了楚锦。 这辈子他没得到过她,所以执着于她。如果得到了,大概也就不会有这样多的事端。 楚瑜转头看了顾楚生一眼,男子瞧着她轻轻笑了,神色里带着苍凉和疲惫。 “阿瑜,我爱不爱你,我比谁都清楚。” 楚瑜不再多说,有那么瞬间她会想,她重生而来,顾楚生是不是也回来了。只是这样一想她就觉得可笑,顾楚生厌恶她一辈子,她到死,顾楚生都没给过她一句好言好语,如果顾楚生真的回来了,大概也是能跑多远跑多远,绝对不会和她再有牵扯才对。 被上辈子的她缠着,的确也不是一件让人觉得愉悦之事。 两人一起牵着手到了大殿,无视于所有人投来的目光,顾楚生吩咐了人将他与楚瑜的小桌并在一处,楚瑜神色淡漠,周边人窃窃私语。两人方才落座,一个身着素纱,带着面纱的女子便走到小桌前来,楚瑜抬起头,便看见楚锦紧皱着的眉头。 她身后还站着一个少年,那少年看上去十四五岁的模样,头发单独扎起来,一身劲装,看上去干净利落。 楚瑜认出来,那正是当年楚锦在凤陵城救下的少年韩闵,如今回了华京,韩秀到她手下继续研制兵器,韩闵则跟着楚锦,当了楚锦身边的小厮。听闻韩秀几次上楚家讨要人,但韩闵却坚持宁愿在楚锦身边当个侍卫,也不会回去。韩秀无奈之下,每年过年都是到楚家同韩闵、楚锦以及其他楚家人一起过的。 “姐姐。”楚锦出声,眼里全是担忧。楚瑜愣了愣,随后笑起来:“你怎么在这儿?” 楚锦毁容后,就几乎不出门了,更不要提这样盛大的宫宴。楚瑜心念一动,大约知道楚锦是来做什么,眼里带了几分暖意:“回去吧,好好玩自个儿的,我会照顾好自己。” “姐姐,”楚锦轻叹一声:“我与你同桌吧。” 听到这话,顾楚生终于抬起头来,他淡淡扫了一眼楚锦,楚锦于他而言,犹若蝼蚁,上辈子楚锦在与顾颜青的妻子争夺家中中馈时,被儿媳收集了证据,将她这辈子干过的事儿一桩桩一件件捅了出来,上交官府。朝廷舆论纷纷,对他名声不利,于是他将她休回楚家。可那时楚家早已不复存在,楚临阳战死之后,楚家一蹶不振,二十年后,楚家只有一个不成器的楚临西苦苦支撑,楚锦嫁回去后不久,就被楚临西的夫人姚桃赶出来,流落民间。 等他再见她时,她满身秽物,容行不堪,他也就是抬起轿帘看了一眼,再没多说。 等他死前三年,他闻得她死讯,听闻是用自己年少时一直留到最后的金簪,自杀于自己残破的家中。 那时候他想,不知道楚锦会不会后悔,她死之前,有没有想过自己那位待她掏心掏肺的姐姐。 上辈子便如此薄情,更罔论如今?只是楚瑜这辈子与楚锦交好,顾楚生给了个薄面,淡道:“楚二小姐,你的位置在那边。” “顾大人,”楚锦暗中捏着拳头:“我姐姐,如今无论如何都是卫家大夫人,您……” “她很快会成为顾家大夫人。” 顾楚生不喜欢那个称呼,他瞧着她,平静道:“你继续叫她姐姐便是。” “退下吧。”楚瑜不愿意两人争执,同韩闵道:“带着二小姐下去。” 韩闵面露犹豫,终于还是道:“姐姐……” 然而话刚出口,楚锦便上前去,直接坐在了楚瑜身侧,神色从容:“我陪着姐姐。” 楚瑜皱眉:“胡闹,你名声还要不要了?!” 楚锦垂下眼眸,沙哑出声:“我如今的样子,要名声还能做什么?我已听说卫家的情况,今日宫宴怕是鸿门宴,我在这里……” “既然知道是鸿门宴,你在又能做什么?”楚瑜有些无奈:“回去吧。” “我不放心,”楚锦摇摇头:“我在,总多一份照看。” 楚瑜见劝不住,便转头看向顾楚生:“我与她同桌吧。” 顾楚生目光扫了楚锦一眼,见楚锦冷冷与他对视,他心知楚瑜疼妹妹,便道:“行吧,姐夫让你一次。” “你……”楚锦怒而上前,被楚瑜一把拉住,楚瑜神色不变,带着楚锦起身,同楚锦一起坐到了自己本该坐的位置上。两人落座后,楚锦握着楚瑜的手,微微颤抖着,一直没敢放手。 楚瑜拍了拍她的手,神色温和。 “阿锦,”她平静道:“莫怕,姐姐在。” 楚锦闭上眼睛,许久后,终于镇定下来。 等了一会儿,赵月带着长公主进来,所有人站起来行礼,赵月在上方说了祝词后,大家依次落座,宴席正式开始。 开始了没多久,赵月便同长公主离开,留下群臣自由交谈。楚锦和楚瑜坐在位置上,滴水不沾,楚瑜神色自若,似乎还同楚锦聊着什么。楚锦一开始回话还很是僵硬,没多久就自然起来。 过了一会儿,楚瑜便看见一个女官朝她走来,那女官是长公主身边的人,平日大多是她传信,那女官哑着声音,颇有些急切道:“大夫人,长公主让你过去,有要紧事。” 楚瑜皱了皱眉头,她第一反应便是有诈,她不动弹,那女官面露着急道:“大夫人,公主真的出了事!” “公主能出什么事?” 楚瑜抬眼看向那女官:“同公主说一声,我明日去。” “怕是来不及了,”那女官压低了声音:“公主说,她知晓你如今处境凶险,可她拿到了一点东西,必须今日送出宫去,这东西十分重要,卫家白帝谷……” 听到这话,楚瑜心里猛地一颤。 她知道长公主拿到了什么,她必定是拿到了当年赵月参与卫家白帝谷一事的证据。 她打量了那女官许久,见的确是长公主身边的女官。她思索了片刻,同那女官道:“我去栖凤宫,带路吧。” 说完,她便站起身来,领着楚锦韩闵一同出去。走在去栖凤宫的路上,楚瑜心里稍稍放下了些许,那女官领路在前,同楚瑜说着长公主发现证据的经过。 “方才陛下醉酒,倒在了床上,从袖中落下一封信来,那信里正是……” 话没说完,楚瑜就察觉不对。 赵月那样的性子,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还刚刚好在此时此刻让长公主发现…… 楚瑜脸色大变,毫不犹豫抓了楚锦转身就要跑,然而这时已经是完全来不及了,十几名杀手从旁边刺探而出,空气中弥漫起昏黄的烟色,那女官猛地倒了下去。楚锦毫不犹豫同韩闵道:“退!” 两人屏住呼吸,韩闵抱着楚锦直接上了楼顶,楚瑜往相反方向冲去。这些人目标在于楚瑜,他们似乎是得了严格的命令,竟是没有一个去追楚锦,直接往楚瑜追去。 楚瑜屏住呼吸,抬手吃下一颗药丸,随后朝着大殿的方向疾驰而去。 只是赵月早就知道她的能耐,这次来的十几名杀手,都是他身边最顶尖的人物,一个楚瑜勉强招架,但十几个联手而上,楚瑜却是被密密麻麻封在其中,半步都挪移不开。 她走不出毒烟范围,药物逐渐失效,她提着剑的手开始发软,眼前发昏,有人猛地一脚踹到她腿上,她往前一倒,便被十几个人冲上来按住她的身子。她身上根本没办法动弹,迷迷糊糊间,她听到有太监的声音响起来:“陛下,大夫人撑不住了。” 楚瑜呼吸又急又重,她艰难抬起头来,就看见赵月站在人群中,静静看着她。 “喂了药,”赵月神色冷漠:“关到地牢去。” 楚瑜咬牙还想起身,身上却没了半点力气,她闭上眼,感觉有人将一颗药丸喂入她口中,随后便听见周边不断传来石门打开又合上的声音,最后她来到一间屋中,屋中灯火通明,两个侍女将她用铁索扣上手足,随后开始剥她衣服。 “你们……要做什么……” 楚瑜沙哑开口,她察觉有些不对劲了,侍女手脚利索替她擦过身子,抹了不知名的药物,那药带着股淡淡的花香,光是闻着,就让人心驰摇曳。她身上仅剩一层纱衣,头发散披开来,灯光下,纱衣流淌着如水一样的光芒。 她感觉有火从下腹升腾起来,她口干舌燥。早经历过人事的她清楚知晓这是什么,她捏着拳头,调整着呼吸。她开始明白赵月要做什么了,这让她整个人屈辱得咬紧牙关。 她开始害怕有人来,她希望此时此刻,谁都不要来。 她忍不住开始夹着身子,轻轻摩擦着,这时候外面传来人焦急的脚步声,片刻后,石门轰然打开,顾楚生焦急道:“阿瑜……” 话没说话,他就呆愣在了原地,他呆呆看着被锁在石墙上的楚瑜。 女子身着素白色的纱衣,长发如瀑,头上坠着一朵白色的花,随着她的动作摇摇欲坠。香汗从她额头划过她的面颊,一路往下,滴落进那明显的弧度中。她面色潮红,眼神在清明与迷离间游离,犹若清晨荷花上的露珠,颤颤巍巍,一碰即碎。 顾楚生脑子轰得炸开,一瞬之间无数记忆涌入脑海中。 他拥有过这个人,很多年前的时候。从少年到之后的一生,他沉迷于这个人的躯体,然而少年时他从来不肯承认。 此时此刻前尘旧事翻滚而上,合着面前人任君摘采的模样,无数欲念横生。 看着顾楚生呆愣的模样,楚瑜狼狈闭上眼睛,沙哑出声:“顾楚生!” 顾楚生猛地惊醒,他慌张退了一步,便是这时,石门轰然落下,顾楚生猛地回头,听见外面传来赵月的笑声。 “楚生,良辰美景,不负佳人啊。” “赵月!” 顾楚生怒喝出声:“你放我出去。” “出来做什么啊?” 有一股异香在空气中散开,顾楚生明显察觉自己身体里的躁动,他背对着楚瑜,不敢看她,听赵月笑着道:“你不是一直想要卫大夫人吗,这样不就得到了吗?” “赵月,我不是你。” 顾楚生手搭在冰冷的墙上,呼吸急促:“我纵然卑劣,但也不至于卑劣至此。你得到了长公主,你开心吗?” 外面久久无声,许久后,赵月慢慢道:“那就让我看看顾大人如何品性高洁,坐怀不乱吧。” 顾楚生痛苦闭上眼睛,他盘腿坐下,背对着楚瑜,沙哑着声音道:“我的人发现我不见后会来找我,我不碰你,你不用担心。” 楚瑜没说话,她抬眼看他。 他长得比卫韫清瘦,书生气十足,然而无论是当年还是如今,他依旧是百姓最好的归宿。 如果说当年的卫韫用自己血肉之躯筑起北境长城,那顾楚生便是用自己撑起百姓头顶半边天。卫韫给了国家太平强盛,顾楚生给了国家清明富足。 她看着背对着他的人,神色复杂,许久后,她终于开口:“为什么?” 欲念冲杂在顾楚生脑海中,他扶着墙,微微喘息,听得后面人开口询问,他思绪混乱:“阿瑜,我知道你心里,我卑鄙无耻……阴狠毒辣。可是我也有底线……我希望你好好的,我也希望你在我身边。我其实也无数次想要放手,可我做不到。我想毁了所有让你离开我的人,可是我……不愿意毁了你。” “你别怕。”他咽了咽口水,也不知道是和谁说,他神智几乎模糊了:“你别怕。” 楚瑜听着他的话,思考得也格外艰难。 手心的疼痛已经无法让她缓解清醒,她只觉得空气里都在弥漫着顾楚生的气息。她几乎软弱在想。 就这样吧。 反正也不是没有过,她在意什么? 然而当这个念头划过的时候,她就猛地想起卫韫的眼睛。 他那双眼睛,自年幼到如今,都时刻保持着清明和坚毅,仿佛透过时光在看她。 她想起他最后离开时,站在月光下叫她:“嫂子!” 他温和开口:“等我回来。” 楚瑜闭着眼睛,微微曲着身子。她等他回来……她要等他回来。 顾楚生不知道什么时候挪移到她身前,他颤抖着伸出手,将她拥入怀中。 “我就抱抱你。” 他沙哑出声:“我不做什么,我就是太难受了,我抱抱你,很快了……很快就有人了……” 楚瑜低声喘息,顾楚生的手带起一片激颤,她不由得想起在沙城的时候,她替卫韫擦拭身子,少年修长的腿,带着茧子的手,他的手很好看,骨节分明。 他好像就在这里,拂过她的身子,她神志恍惚,沙哑出声:“卫韫……” 顾楚生的手微微一顿,这一声呼唤将他理智拉回来不少,他猛地抬头,颤抖出声:“你说什么?” 楚瑜再一次叫出那个人的名字:“卫韫……” 一声一声,仿佛某种支撑她的力量,她眼泪落下来,她闭着眼睛,反复出声:“卫韫……” 顾楚生整个人都在颤抖。 怎么会是他……怎么真的就是他。 欲念和痛苦交杂着倾盆而下,他仓促抱紧了她,沙哑着声音:“不要叫了……” “卫韫……” “不要叫了!” “卫韫……” 顾楚生终于崩溃,含着眼泪嘶吼出声来:“别叫了!看着我!看着我啊!” 他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看他,他用这最后一丝理智,艰难出声:“你看看我,楚瑜……我在这里啊。我喜欢你了,我终于喜欢你了,你看看我,好不好?” 楚瑜神色迷离,她恍惚看到当年庭院里,卫韫坐在长廊上,她为他舞枪,然后她单膝跪在他身前,仰头看她。 少年时的卫韫白衣玉冠,低头瞧着她,许久后,带了那么几分羞涩,清浅笑开。 她也忍不住笑了。 “卫韫。” 她终于还是没有改口,这条路走上了,从来不会回头。 而另一边,楚锦朝着卫府一路狂奔而去。韩闵跟在她身后,焦急道:“姐姐,就算去了卫府能怎么办?卫府现在也没谁了啊!” “先去再说!” 楚锦咬牙出声。 话音刚落,她便看见一群人疾驰向卫府方向。楚锦遥遥看着,为首之人白衣玉冠,腰悬长剑,那眉目风流昳丽,又带着华京难有的刚毅坚韧。 青年翻身下马,楚锦刚好驾马到了卫府门前,她觉得面前人长得有那么几分熟悉,像极了当年在凤陵城见过的卫韫。她皱了皱眉,试探着道:“阁下是?” 卫韫扫了她一眼,便认出来这是楚锦,他平淡道:“卫韫。” 楚锦大喜,忙道:“快随我进宫,我姐出事了!” 第108章 第108章 听到这话, 卫韫毫不犹豫, 翻身上马, 调转了马头就要往宫里冲。楚锦忙叫住他:“侯爷, 寻只猎犬来, 我在姐姐身上放了特殊的香料。” 卫韫点了头, 沈无双赶忙去后院, 让人领了最小的猎犬来,又给卫韫塞了一堆药瓶道:“怎么用你熟识,拿去吧!” 卫韫应声, 说了句多谢,抬手将那只是只小狗的的猎犬抱在怀中,转头向宫中冲去。 楚锦跟在卫韫身后, 同卫韫迅速说了一遍情况。到了宫门前, 卫韫平静道:“你别跟我去,先去卫府等着消息, 如果天亮前我没回来, 你立刻让我二嫂收拾了人, 带上你们楚家赶紧出去找楚临阳。” 楚锦愣了愣, 她想开口说自己跟着他一起进去,然而却也清楚知道, 卫韫这话是对的。人能救出来, 卫韫一个足以。人救不出来, 她搭上也没用。 她也不再犹豫,咬牙道:“我回去等你们!” 说完, 楚锦便调转马头,带着韩闵进去。 卫韫来到宫门前,抬手甩了令牌给守将,冷声道:“镇国候卫韫回京参加宫宴。” 守将愣了一下,赶忙行礼道:“侯爷稍等,我等通报。” 卫韫皱起眉头:“今晚宫宴,我本就受邀而来,怎么我进去还要通报?” 守将正要开口,卫韫怒笑出声:“本候明白了,你这哪里是要通报啊,明明是借机给本候一个下马威。本候不在华京四年,就连你这样小小的守将都要给本候难堪了!本候这就去找皇上,我倒是要问清楚,你这样拦我,到底是陛下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侯爷赎罪……” 卫韫本就是沙场里走出来的,话出口来,便带了森森血气,他腰间鞭子一甩,直接驾马往宫里冲去,怒道:“都给本候滚开!” 那鞭子震得守将往旁边甩了过去,卫韫带着小狗直接冲入宫中,随后便翻身下马,几个提落到了楚锦最后和楚瑜失散的位置,他将那狗儿放下来,又给它嗅了嗅楚锦给他的香,拍了一下狗头道:“去找。” 小狗训练有素朝着一个方向跑去,卫韫跟着小狗一路冲去,此时守将跑到赵月的寝殿,让人进去通报,长公主正在给赵月按着头,听到外面的通报声,长公主使了个眼色给自己身边的女官,女官便去开了门,压低了声道:“陛下正欲安眠,有何要事?” “劳烦大人通传一下,镇国候卫韫回来了,强闯了宫门进来。” 听到这话,女官愣了愣,随后点了点头道:“你下去吧。” 而后她转回身来,进了屋中,看向长公主,使了个眼色后道:“守将说有个大人来……” 话没说完,长公主就打断了他:“不管什么大人,统统赶出去!如今正是我和陛下的好时候,”说着,她低下头,咬着赵月耳朵,小声道:“陛下,您说是吧?” 赵月心思一动,他也顾不得其他,翻身压住长公主,笑着道:“是,殿下说得极是。” 赵月这边一耽搁,卫韫便跟着小狗直奔了地牢,小狗停在那假山前狂吠,卫韫冲进去,迅速摸索了一圈后,终于找到一个凸起的地方,按下去后便看见大门打开,他赶紧跳了下去,迎面便见长矛刺来,卫韫弯腰一躲,抬眼看见十几个人朝着他奔来。 卫韫提着剑横劈过去,一人鏖战十几个人,顷刻间杀了个干净,只留下一个人战战两股站在他面前。卫韫剑指着他道:“开门去。” 那侍卫被吓得肝胆俱裂,由卫韫指着去摸索出钥匙,打开了大门。 大门一层一层打开,卫韫走得小心翼翼,心里慌乱得不行,就怕大门真的打开时,会看到什么让他无法接受的画面。对于他而言,楚瑜就是心间最柔软的地方,任何的触碰和伤害,都是十倍百倍的疼。 然而此刻他不能退,只能一步一步走到那地牢最深处,最后看见石门轰然打开,素纱红衣缠绕在一起,楚瑜衣衫蜕到肩膀,顾楚生在她身后死死拥着她。 大门轰开的声音让顾楚生和楚瑜产生了难得的一丝清明。 卫韫看见里面的场景,肝胆俱裂,提剑就朝着里面冲了过去:“顾楚生!” “小七!” 冷风袭来的片刻,楚瑜脑子轰然清醒了许多,她惊叫止住卫韫的动作,顾楚生躲在她身后,楚瑜沙哑着道:“他没碰我……” 卫韫提着剑微微颤抖,他不敢想太多,抿着唇抬剑斩断了楚瑜手脚上的铁链,毫不犹豫将人打横抱起来,压着怒意回头同顾楚生道:“你就在这里还是我带你出去?” 顾楚生低着头,弓着身子,颤抖着咬牙:“出去!” 卫韫看了两人的情况,皱了皱眉头,扔出一瓶药给顾楚生:“自己先吃了。” 说着,他又低头给怀中楚瑜喂了一颗药,而后他便不再管顾楚生,抱着楚瑜大步走了出去。顾楚生极力忍耐着,扶着墙站起来,艰难跟在卫韫身后。 卫韫的药很快有了效果,顾楚生加快了脚步,跟上抱着人的卫韫,忙走出地牢里。 楚瑜被卫韫抱在怀里,她的药性比顾楚生强烈太多,卫韫的药也只能是让她残存理智,去识别出抱着她这个人是谁。 然而识别出来后,就更加难克制住自己,她闻着卫韫的味道,脑子里翻来覆去想着过往的事。尤其是在沙城时,她带他药浴,为他按摩,为他擦拭身子…… 她触碰过他身上每一寸,她看着他从少年到青年。 楚瑜紧咬牙关,死死闭着眼睛,抓紧了卫韫胸口的衣服,整个人微微颤抖。 卫韫没有察觉出她的异常,他同顾楚生小心翼翼绕开士兵,来到顾楚生的人所在的地方,顾楚生安排好了出宫的马车,卫韫捞起小狗抱着楚瑜送上车,抬眼同冒着冷汗的顾楚生道:“你这份恩情我记下了。” 顾楚生被人搀扶着,他虚弱抬头,咬着牙开口:“滚!” 卫韫没说话,他扶着楚瑜上了马车,马车哒哒而去,由顾楚生的人驾着马车,带着顾楚生的令牌,一路畅通无阻出去。 顾楚生马车里一应俱全,卫韫取了外套给楚瑜穿上,从旁边水盆里扭了帕子出来,打算用冷水让楚瑜舒服一些。 然而一回头,他就看见楚瑜死死捏着自己的衣衫裹住她几乎没什么衣服的身子,整个人都在颤抖,她咬着的下唇浸出血来,卫韫慌得一把捏住她的下巴,怒喝道:“放开!” 楚瑜被他捏住下颚,只能放开牙关,轻轻张开那粉嫩的唇,她知道此刻的样子多不堪,艰难闭着眼睛,不忍去看。 没有了疼痛分散注意力,她呼吸更加急促起来,卫韫看见那人闭着眼睛,微启朱唇,空气中弥漫起不知道哪里来的香味,卫韫觉得自己心思都忍不住浮动起来,他呼吸重起来,死死捏着手中的帕子,不敢动作。 楚瑜抬起手来,颤抖着环在他脖子上,坐到他身上,带着哭腔道:“阿韫……” 这一声让卫韫震得他整个人都觉得头脑发麻。他不敢动,不敢说话,只由那个人捧着他的脸,低下头来,吻在他唇上。 她的舌尖带着药的苦味,柔软又轻佻。卫韫来不及思考那苦味是什么,只是捏着拳头,用着自己最大一丝理智,让自己不要去回应。 她不是自愿的。 他反复告诫自己,不能这样,趁人之危。 然而他舍不得这样的香软,理智和欲望反复纠缠,他只能任由她拥吻,再进一步时,他就按住她的手,哑着声道:“乖,别乱动。” 因为假扮着顾楚生,一路顺利出了宫。出宫行路到一半,卫家人便赶上来换了车夫。 等到了卫府,卫韫也觉得自己脑中那根叫理智的弦快断了,沈无双早早候在车前,平静道:“侯爷,下车吧。” 卫韫没说话,他闭着眼睛,好久后,才平下自己喘息,将楚瑜拉扯下来,用衣服裹好,直接下了马车,风风火火往里走。 沈无双只闻了一下空气中弥漫的味道,便立刻变了脸色,同管家道:“将所有人全部清了,侯爷房间外不允许有任何人。” 说着他追了上去,同卫韫道:“我怕你中毒,你房间里早就备好水,你先带人下去,我去给你备药。” 卫韫整个人难受得快发疯,汗从他额头落下来,他艰难将目光从楚瑜身上移开,看着沈无双,应了一声“嗯。” 沈无双送着卫韫进了屋,随后便去熬药,卫韫抱着楚瑜直奔自己房间的汤池。他如今搬到了侯府正院,他房间浴室就是一个正正方方的温泉池,水从外面引进来,淹没了足够四五个人同时洗浴的池子。 卫韫将楚瑜轻轻放下去,便转身打算离开。然而楚瑜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哑着声音道:“别走。” 卫韫背对着她,整个人都在颤抖。 “嫂嫂……” 卫韫艰难出声:“我不行……” 楚瑜声音里带着哭腔:“别走……” 卫韫猛地一震,他这一辈子,最怕的就是楚瑜的眼泪。 他深吸一口气,回到楚瑜身边,艰难挤出笑容:“好,我不走。” 然而他理智已经接近崩溃,他坐在浴池中,水根本无法给他浇灭半分冷静。楚瑜抱着他,轻轻吻过他面上的水珠,哑着声道:“阿韫……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 这句话似乎是在泼满了汽油的草地上点了火,卫韫脑子嗡的一下,他心跳得飞快,他抬起头来看楚瑜,哑着声音:“等我……做什么?” 然而问了这话,卫韫却已经是知道答案。 他走之前,她曾说过,等他回来,她告诉他要的答案。 此时此刻,她说他一直在等她,那又能是在等什么? 他情不自禁伸出手,拥住她,沙哑着声音:“你等我做什么?” 楚瑜没说话,她吻住他,让他再发不出声音。卫韫死死抱紧了她,他小心翼翼,将舌尖回探回去。 那柔软的触感让他理智尽失,他克制不住自己,抱着人猛地从水里起来,大步迈到床边,翻身压到上方。 “阿瑜,我就问你一句,”他认真看着她:“你喜不喜欢我?” 楚瑜没说话,她抱着他,咬牙不语。然而那含着眼泪的眼睛直直看着他,所有情绪压在眼睛里,用倔强掩住了所有的温柔,仿佛说出这句话,对他而言,是多么不可原谅的事。 卫韫看着她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只是笑起来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又有了几分酸涩。 他像是在荒漠跋涉千里的信徒,终于求得了神佛眷顾。为此他用了一辈子,花了大半生。 他眼里含着水汽,觉得眼前人都有些模糊,他抬起手,颤抖着覆在她面容上,另一只手慢慢拉开她的衣衫。 “阿瑜,”他低头吻她:“我也喜欢你。” …… 沈无双终于熬好药急急而来,然而刚到门口,他就听见了里面的声音。 他身子僵了僵,随后压低了声音,说了句:“王八蛋!” 说完他便端着药,转身大步走了出去。走到院落门口,他有些不放心,干脆坐下来,自个儿生着自个儿的气。 跟着卫韫从宫里回来的狗趴在沈无双身边,懒洋洋抬眼看了他一眼。沈无双冷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他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这狗也在嘲笑他。 屋子里的声音一直到了天明前才消。沈无双闷闷喝了口药。 真他妈苦。 楚瑜一觉睡醒,已经是日上三竿,她微微一动,就感觉到了身体上的不对,她猛地睁开眼睛,看见了青年玉白色的胸膛。她艰难抬头,入眼是卫韫俊朗的面容。她僵住身子,不敢动弹,昨夜的事在她脑子里轰然炸开。卫韫察觉到她醒来,也慢慢睁开了眼睛,他低下头,看着楚瑜呆愣的面容,他一句话没说,就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 楚瑜整个人僵着不敢动,卫韫从旁边拿了衣服,随意套在身上,而后掀开被子起来,赤脚走下床去。 楚瑜用被子盖着自己大半个身子,就看着卫韫走到不远处,拿起一把剑来,随后走到她身前,将剑横在她眼前。 “这把剑是我哥送我的。” 卫韫抬眼看她,凤眼里全是郑重,冷静开口:“今日之事我不后悔,要么你杀了我,要么你嫁给我。” 说着,他将剑往她面前送了一点,声音里不带半分颤抖:“卫大夫人,你选。” 第109章 第109章 楚瑜没说话, 她看着横在面前的剑, 眼神有些恍惚。 她自己都不知道, 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个程度。她垂着眼眸, 抓这被子, 内心惶恐不安。 卫韫静静等候着她, 面色沉静如水。许久后, 楚瑜抓着被子,忐忑道:“这事本就是你无心……” “我有心。” 卫韫开口打断她,他半蹲下身子, 仰头看她:“我对你有没有心,你不知道吗?” 楚瑜看着静静凝视着她的眼睛,青年眼神纯粹又坚定, 不存在任何后退动摇。他抬手覆在她脸上, 温和道:“阿瑜,你喜欢我, 昨夜你已经同我说过了。” 楚瑜心里猛地颤了颤, 仿佛是内心深处最隐蔽的东西被挖了出来, 她扭过头去, 看着外面落下来的枫叶。卫韫直起身子,坐到床边来, 将楚瑜揽到怀里, 同她依偎着。 初秋有着丝丝凉意, 他整个人却温暖得带了几分灼热。他的手顺在她光洁的背上,温柔道:“阿瑜, 你别怕。只要你喜欢我,一切我会帮你抗帮你挡,你别怕。” 楚瑜不说话,她捏着被子,觉得鼻头有些酸楚。 这个男人太好,好得像一场梦,她就怕有一天梦醒了,那还不如没有梦见过。 而且梦醒了,那也不过就是醒了。可是若她同卫韫在一起,有一天分开,她要牺牲的不仅是自己的名声、卫韫的名声、卫家的名声,还有这个温暖的卫家。 她苦心经营,就像家一样的地方,她便再回不来了。 然而如今事情已经发展到这样程度,她再如何也不能避开卫韫,要么曾经拥有,要么就是连拥有过都不曾了。 想到这里,她心念动了动,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冲动如少年。她抬起手来,轻轻抱住他,哑声道:“那你,答案我一件事。” “你说。”卫韫的声音都有些发颤,楚瑜闭着眼睛:“不要和其他人说我们的关系,慢慢来。” 如今卫韫正是关键时刻,任何意外因素都不该有。 卫韫愣了愣,随后反应过来:“那你是应下我了?” 楚瑜脸上带了几分潮红,点了点头。 卫韫大笑起来,抱着楚瑜就出来,高兴得在屋里打转。楚瑜吓得环住他,赶紧道:“放我下来!” 卫韫将她往床上一放,翻滚到她身上,高兴道:“阿瑜,我等这一日,等了好久。” 楚瑜扭过头不看他,催促道:“赶紧起来,像什么样子?” “起来可以,”卫韫笑意盈盈:“那你先告诉我,我什么时候能娶你?” 楚瑜抿了抿唇:“我也不知道。” 卫韫挑眉,楚瑜平静出声:“小七,我不骗你,我喜欢你,可这份喜欢,并没有那么多。我心里有结,我要一步一步走过去。什么时候相爱,什么时候成婚,都是自然而然,走到那一步,便该成婚。” 卫韫没说话,他静静看着她,楚瑜抬起眼,迎向他的眼神:“我不骗你,我的喜欢仅止于此。我怕看见婆婆生气,也怕我父母担忧,我还怕……” “好了好了,”卫韫笑起来:“我知道你怕得多,不说就不说。” 他低下头,靠在她胸前,听着她心跳的声音,慢慢道:“有时候我就觉着,你就像一只无法无天的小猫,被人伤害过后就一直躲在床底一直不肯出来,我想把你拉出来,好好疼好好宠,你就不愿意,我想把你宠得像以前一样,看谁不爽抬鞭子就抽,你怎么就不信我,死活不出来呢?” 楚瑜被这个比喻逗笑,弯着唇不说话,卫韫抬起头来,看着楚瑜的脸,仿佛是撒娇一般道:“不过你让我吃了这么大的亏,你就得答应我一件事。” “我怎么让你吃亏了?”楚瑜哭笑不得。卫韫斜斜瞧了她一眼,凤眼里波光潋滟:“你占了我的身子,却不对我负责,这不是我吃亏吗?” “你这人……” 楚瑜抬手推他,他一把握住楚瑜的手,认真瞧他。 “我说认真的,”他凝视着她:“你每一天,都多喜欢我一点,好不好?” 楚瑜愣了愣,看着他温和的目光,许久后,她垂下眼眸,终于道:“好。” 卫韫没再说话,他握着她的手,吻了吻她手心,随后站起身来:“我带着你去梳洗?” 楚瑜红着脸点头,卫韫将她抱起来送到水池里,带着她洗漱之后,他给她穿好衣服,抱回床上的道:“你今日好好休息,余下的事我来处理。” “你打算做什么?”楚瑜皱着眉头,卫韫笑了笑:“其他事我都部署好了,但要反总要有个理由。如今我回来,赵月必定想要对我不利,我就等着他来。” “你想让他逼你?” “对,”卫韫点头:“我被逼反,和我自己举事,于天下人来说这是两回事。” “那赵月若是急了,直接封城杀你,你怎么办?” “我带了五千兵马在外面,到时候他们会假装攻城,我们里应外合,该带走的人都带走。” 反正如今卫家人根本出不了城,要将整个卫府搬空,只能用这个法子。 楚瑜点点头,随后道:“那你如今如何打算?” “我今日先联系人,朝廷里有我的人,打点好了到时候一起带出去。明日,”卫韫冷着声:“我便去顺天府击鼓鸣冤。” 楚瑜听明白卫韫的意思,卫韫打算击鼓鸣冤,从白帝谷一事开始起头,告赵月所做的恶行。顺天府肯定不敢接案,到时候赵月派人来拿人,卫韫一旦被抓,到时候卫韫的人再以救主之命攻城,将卫韫救出之后黄袍加身,那卫韫再举事,他身上就没有污点了。 他是被逼举事,被逼谋反,被逼为主。 楚瑜明白了卫韫的意思后,点头道:“那你速去找人,我吩咐下去,明日在顺天府附近搭台子让戏班去唱戏。” “戏班子?”卫韫愣了愣,楚瑜犹豫片刻,小心翼翼道:“那要不我弄个花魁展?看热闹的人会更多些。” 卫韫听到这话,噗嗤笑出来:“没想到这些年,你生意都做到这些上去了。” “侯爷,”楚瑜叹了口气:“侯府日子过得艰辛,赚钱不易啊。” “是啊,”卫韫点点头,弯腰往楚瑜怀里一倒,眨眨眼道:“以后就本候就靠着这张脸,让夫人养了。” “赶紧出去做正事儿!” 楚瑜推了他一把,卫韫哼哼唧唧撒了会儿娇,终于才出去。 等卫韫出去后,楚瑜休息了一会儿,艰难下了床,叫了长月晚月进来。 长月晚月一进来就跪了,长月含着眼泪道:“我等做事不利,让夫人受辱了。” “别瞎说。”楚瑜冷眼看了她一眼,晚月镇定了些,叩首道:“夫人,可要避子汤来?” 楚瑜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去取吧。” 长月应声起身去取药,晚月抬起头来,看着楚瑜道:“夫人,如今怎么办?” “此事不要对外声张,”楚瑜平静道道:“至于我和侯爷之间,你们也别管。” 晚月心里有了数,低声应是。 而卫韫走出屋子来,整个人步履轻盈,神清气爽,面上带着笑,遇到侍卫,也笑意盈盈说了声早上好。 卫韫脸上一贯没什么神色,如今如此喜笑颜开,吓得侍卫们瑟瑟发抖,不敢多说。等拐过转角,卫韫就看见沈无双牵着狗等在门口,见了卫韫,沈无双酸溜溜道:“侯爷看上去面带桃花眼含春水,看来昨晚‘春芳尽’的药效十分喜人啊。” 听到这话,卫韫轻轻一咳,往沈无双走去道:“沈兄莫恼,我回去就帮你追嫂子。” “闭嘴!” 沈无双瞪了卫韫一眼:“你管好你自己吧!” 说着,沈无双不知是想起什么,笑着道:“你别说,说麻烦麻烦到,我方才出府遛狗顺带买了碗豆腐花,然后就看到有人抬着下聘用的架子朝着卫府走过来了,队伍可长,看得出是用心良苦。你说……” 沈无双还没说完,就看管家急急忙忙走了进来,焦急道:“侯爷,顾府的人前来下聘,老夫人如今赶过去了,让您也过去。” 听到这话,沈无双脸色变了变,他打量了一下卫韫的脸色,就见卫韫面色不动,镇定点头道:“我这就去。” 说着,卫韫便提步去了大堂。 大堂中央,一个女人正和柳雪阳说着话,那女人看上去慈眉善目,叹气同柳雪阳道:“我们家楚生你也知道,他喜欢卫大夫人也不是一日两日,这都是满华京都知道的事儿。他如今已经年近二十二,却是侍妾都没有,为着大夫人,说是守身如玉也不为过了……” 说话间,卫韫走了进来,所有人都站起来,朝着卫韫行礼,卫韫对着柳雪阳和顾母躬身行礼,介绍了自己后,坐到柳雪阳身边去。 顾母看见卫韫,也是有些吃惊,随后道:“原来小侯爷也在,那正好了。如今我正与你母亲说着卫大夫人的婚事,不知小侯爷是什么意思?” 听到这话,卫韫轻轻一笑,转头看向柳雪阳:“那不知嫂嫂是什么意思?” “之前问过你嫂嫂,她说不愿意。可是……” “可大夫人都已经年近二十一岁了。” 顾母赶忙接话:“老夫人,我也说过实诚话,您看卫大夫人虽然是一品诰命,身份高贵德行俱佳,可毕竟是再嫁之身,又年龄偏大了些,我们楚生年纪轻轻就位居礼部尚书,其实他已经内定内阁大学士的位置,下个月就有望升迁,过了这个村……” “滚出去。” 话没说完,卫韫就平静开口。在场人愣了愣,顾母不可思议看着卫韫,正要开口,就看卫韫端着茶,抬起头来,扫了一眼旁边人,平淡道:“怎么,听不懂人话?” 在场人面面相觑,卫韫扫了一眼身边的侍卫,侍卫整齐划一同时拔出刀来,寒光闪闪,惊得柳雪阳都忍不住出声:“我儿,你这是作甚?” “我卫府的大夫人,不需要嫁人。” 卫韫站起身来,声音平静郑重:“她是一品诰命,是我卫府的大夫人,容得你这样的长舌妇说三道四?她只是不愿意嫁,若她要嫁,你顾府罪臣之后,庶民之身再回朝堂,又曾为我卫府家臣,莫说他顾楚生只是区区礼部尚书,哪怕他坐上内阁首辅,那也曾是我奴!” 这话说得顾母面色巨变,她站起身来,抑制不住自己的颤抖,她想骂人,然而触及那凛凛寒光,也只能强笑道:“侯爷这话不妥吧,我顾家本也是贵族门第,只是家道中落……” “那也是落下了。” 卫韫神色平淡:“而且,我卫家的门第,他顾楚生,高攀了。” 这话让顾母怒笑,连连道:“好好好,是我顾家高攀了,我倒要看看,你卫府能风光到几时!” 说着,顾母站起身来,怒道:“我们走!” “站住。”卫韫叫住顾母,指着地上的东西道:“赶紧把这些东西抬回去。” 顾母抬手,咬牙道:“抬走!” 等他们一行人走了,柳雪阳站起身来,焦急道:“小七,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这样羞辱顾楚生,日后还有谁敢来提亲?你……你这是害了阿瑜啊!” 卫韫没说话,他拍了拍柳雪阳的肩,淡道:“母亲放心,我必为嫂嫂找一个比顾楚生好的男人。” 柳雪阳有些疑惑:“如今华京之中,除了你,还有比顾楚生更好的?” 卫韫笑了笑,没有多说,他转头看了旁边侍从一眼,同他道:“将你的刀借我。” 侍卫有些疑惑,却还是将刀解下来,递给了卫韫。 “母亲,”卫韫提着刀,平静道:“我有些事要处理,先出去一下。” 柳雪阳呆呆看着卫韫提刀走出去,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询问旁边人道:“他这是要做什么?” 是所有人都摇头表示不知,唯有沈无双走进来,焦急道:“我听说侯爷提刀出去了?” 所有人点头,沈无双一拍大腿,焦急道:“我先走了!” 说完,沈无双也出去了。 而这时卫韫已经提着刀驾着马,一路赶去顾府。他速度极快,顾府下聘的聘礼还没抬回来,他人已经到了。 到了顾府门前,他敲开大门,房门刚将门开了一条门缝,卫韫便直接踹开人,抢身进去,直直往大堂走去。 顾府侍卫被惊动,纷纷涌了上来,却又不敢上前,卫韫提着刀走进大堂,看着大堂上方“上善若水”的牌匾,平静道:“去告诉你们大人,镇国候卫韫,前来拜见。” 第110章 第110章 所有人不敢上前, 迅速去禀报了顾楚生。 卫韫等了一会儿, 便看见顾楚生从长廊外领着人走了过来。他穿着绛红色官服, 明显是刚刚下朝不久, 他领着人来到卫韫面前, 神色平静从容, 躬身行礼道:“不知卫大人来我顾府有何贵干?” “你母亲到我卫府来提亲, 你知道?” 卫韫将目光从牌匾上转过来,看向顾楚生。顾楚生神色泰然:“知道。” “我记得我嫂嫂拒绝过你。” “她也答应过我。” 顾楚生平视着卫韫:“你不在的时候,是我护着她, 护着卫府。” “你护着?”卫韫嘲讽出声:“你和赵月狼狈为奸陷卫府于危难,回头来施以援手,还要我卫府感恩戴德?” “侯爷太看得起我。”顾楚生招了招手, 让旁边人全都退下, 他行到桌前,端坐下来, 抬手给自己倒茶:“卫府与陛下的矛盾不是我造成的, 卫府陷于危难也是早晚之事, 顾某不过一位臣子, 怎能凭一己之力,就让陛下想灭了你诺大的镇国公府?” 说着, 顾楚生抬眼, 平静道:“侯爷不若先坐下, 我与你细细商谈。” 卫韫沉默片刻,心知顾楚生要做什么, 他坐到桌前,让顾楚生给他倒了茶。顾楚生平静道:“侯爷可知昨夜为何会有那样的局面?” “你说。” “几日前,我同陛下求娶卫大夫人,陛下应下。你明明即将归来,昨夜他却做了这样一出,你想,若此事成了,会是什么结果?” 卫韫没说话,盯着顾楚生:“我会杀了你。” 顾楚生笑了:“正是。若昨夜事成,以你卫韫的性子,怎容得这样的羞辱?我纠缠大夫人一心求娶不错,但若用了这样毁人一生的手段,那就是卑劣至极了。” 顾楚生说着,眼里也有了冷意。他掸了掸衣袖,广袖拂开,垂眉将茶叶拨弄到湖中,平静道:“赵月如今要对付你,他怕我反,便有了这样的手段。我欲迎娶大夫人是真心,侯爷,我这一生没有其他所求,”顾楚生声音里带着些许颤意:“唯有大夫人。我当年错过了她,愿意用一辈子去弥补,侯爷,我知道你也中意她,可是江山美人,谁重谁轻,你分不清吗?” 顾楚生抬头看着卫韫,神色认真:“我知侯爷如今归京来要做什么,也知侯爷有举事之意,我如今为赵月亲信,步入内阁也已是定局,我若以赵月项上人头,同侯爷换这门亲事。” 卫韫不说话,淡淡茗茶,顾楚生沉下声来:“侯爷,成大事者,要舍得。” “那你呢?” 卫韫直接反问,顾楚生皱起眉头:“我如何?” “我要成大事,你不要?” 听到这话,顾楚生愣了愣,上辈子位极人臣时,牵着幼帝走到祭坛之上,万民朝拜的景象从眼前飘忽而过,他轻笑起来,垂眸摇头。 “我不用。” “我这辈子,走到今天的位置,只是为了大夫人。当年侯爷嫌我身份低微,于是我走到如今内阁之位,如今侯爷要要赵月人头,我也愿意为侯爷取来。所作所为,只求一人。” 说着,顾楚生往后退了一步,弯下腰来,行了个大礼:“还望侯爷,悯我真情。” 卫韫没说话,片刻后,他轻轻一笑。 “顾楚生,你太看不起我。”顾楚生有些疑惑,他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白衣金冠的青年。 如今的他和上辈子那个卫韫有太大的差距,上辈子卫韫十九岁时,向来一身黑衣,腰悬长剑,神色冷漠拒人千里之外,一身杀气横走于宫廷。 而如今的卫韫白衣广袖,金冠镶珠,举手投足间,自带着一种百年名门世家沉淀的高贵庄森。他活在阳光下,坦坦荡荡,自有男儿担当。 “我与赵月的仇,我自己会报,他的项上人头,我自己会取。顾楚生,我从来没想过要这天下,要那九鼎江山。只是他李赵两家杀我满门苦苦相逼,我才走到今日。” “我要的不是荣登皇位,”卫韫放下杯子,声音平淡无波:“我要的是天下太平。” “那又有何区别!” 顾楚生冷然出声:“总归是要走到那个位置,走最好走的路不好吗?” “好,”卫韫果断应声,抬眼看他:“可那条路只能我走,没道理让不相干的人来换。更何况,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若连家人都护不好,我又能平什么天下?” 说着,卫韫站起身来,低头看向顾楚生,淡道:“我今日来,便是想告诉你,楚瑜她进了我卫家的大门,生是我卫家的人,死是我卫家的鬼,你消了你那些混账心思,下次若再来纠缠,”卫韫声音中压迫感骤然横生:“此事绝不善了。” 说完,卫韫转身就走,顾楚生坐在他身后,冷笑出声来。 “你哥都死了,她算谁的人?你卫家还当真要困她一辈子不成?” 卫韫停住脚步,片刻后,他慢慢转过头来,神色镇定,一字一句,坚定而清晰开口:“我卫韫的人。” “卫韫!”顾楚生豁然起身:“你这罔顾人伦丧心病狂之徒!” 听到这话,卫韫满不在意笑开:“那又如何?” “我喜欢她,我爱慕她,我对她朝思夜想如痴如狂。当年你同我说我年少不明白自己内心真正所想所要,如今已过四年,我看遍这大江南北,顾楚生,”卫韫坚定出声:“我独独喜欢她。” “她是你长嫂!” 顾楚生声音带了颤意:“若你还有半分在意她的名声,算我求你,别做这种事。天下美人何其之多,你何必……” “这句话,你怎么不问你自己?” 卫韫声音平淡:“天下美人何其之多,你又何必?” 顾楚生再说不出话来,卫韫静候片刻,没再等他说话,淡道:“若无他事,卫某告辞。待我成亲之日,还往顾大人赏光。” 说完,卫韫转身离开。没有人拦他,他一路平静回府,到卫府前,将刀扔回给了侍卫,刚进院子,就看楚瑜迎了上来,焦急道:“我听说你去了顾家,你这是去做什么了?” 卫韫没说话,直接往屋里走去,晚月端了水盆上来给卫韫净手,悄无声息将下人都遣退了下去。 卫韫净手之后,往桌子走去,捞了一个苹果,斜躺在小榻上,抛着苹果瞧着楚瑜:“我去找顾楚生啊。” “你找他做什么?” 楚瑜皱起眉头:“你明日就要去顺天府,如今就别妄动了,今日好端端的,你去他府上做什么?” “你过来,”卫韫勾了勾手指头,楚瑜探过头去,卫韫把脸凑过去:“你亲我一口我就告诉你。” 楚瑜冷笑一声,毫不犹豫一巴掌抽过去,将卫韫的脸轻轻推偏过去:“哪里学来的登徒子作风?说就说不说我自己查去。” 说完便起身要走,卫韫见楚瑜真的来了气,赶紧拉住她道:“好夫人我错了,我这就说。” “把你的称呼给我改了!” 楚瑜皱起眉头:“叫谁夫人呢?” “你乃我卫府大夫人,我这也叫错了?” 卫韫睁着眼,一派无辜,楚瑜抬手又想抽他,卫韫这次手快,一把将她手握住,轻轻放在自己脸上,仰头瞧着她。 “夫人一贯端庄得体,怎么在我这儿就如此无法无天?” 他声音轻柔:“不知除了我,夫人还这样打过其他人吗?” “除了你,还有谁这样放浪形骸不知廉耻?”楚瑜看着这人含笑的眼,心跳得快了些,面上却是强撑,卫韫点了点头,认真道:“那我就放心了。” “你这是什么道理?”楚瑜不由得笑了:“就你被打,你还得意了?” “是啊,”卫韫将头靠在她身上,抱住她的腰:“证明我在嫂嫂心里,果然独一无二。” 他这样撒娇,倒有了几分少时影子。楚瑜心里一软,倒也没推开他:“到底去做什么了?” “顾楚生他母亲来提亲了。” “我知道。” “说话不好听,我给骂出去了。她说你嫁不出去,嫁顾楚生就算不错了。” 楚瑜微微一愣,想起顾母那自家儿子天下第一的性子,倒也不觉得奇怪,只是道:“为人母亲都是如此,你不必为此失了风度。” “我骂完她还不太解气,想想顾楚生那人死缠烂打这么多年,我就上门去警告他,要是再纠缠你,我就弄死他。” 楚瑜轻笑起来,觉得顾楚生这辈子,大概是头一次被这人这样找麻烦。 她手扶着卫韫的头发,温和道:“你啊,还是太孩子气。” 卫韫没说话,片刻后,他不知道是想起什么,抬起头来,看着她道:“昨晚……还疼不疼……” 楚瑜也有些不自在,她转过头去:“无碍了。” “我做的不好……”卫韫有些不自然道:“让你受苦了。” 楚瑜闷着声没说话,片刻后,才道:“其实也还好……” 虽然不记得具体的,但身体感觉骗不了人。楚瑜觉得室内有些燥热起来,她抽开身来,转头去倒茶,同卫韫道:“你回去该做什么做什么吧,我布置一下明天的事。” 卫韫低着头应了声,但坐着好半天没动。 楚瑜回头来,有些奇怪:“还有何事?” 卫韫低着头,看着脚尖,小声道:“你……你能不能亲亲我?” 楚瑜僵了僵,她喝着茶,斜眼看了他一眼,看他就是一副不亲不走的样子,楚瑜僵着身子走过去,低头在他脸上么了一口,随后道:“赶紧走吧。” 话刚说完,她就被人握住了手。 “不是这种,”卫韫有些不好意思:“是……伸舌头那种。” 楚瑜呆了呆,片刻后,她就看这个人站起来,捧着她的脸,有些心虚道:“你是不是不会?” 说着,卫韫低下头来,轻轻吻上她,哑着声音道:“不会我教你啊。” 片刻后,楚瑜一脸麻木想。 就你这吻技,你想教谁啊?! 第111章 第111章 楚瑜面色不动, 卫韫倒是乐在其中, 许久后, 楚瑜觉得舌头都有些麻了, 终于推了他一把。 卫韫睁开迷离的眼, 看着楚瑜皱着眉头,有些慌了神,他尴尬退开, 整理了一下衣衫,轻咳了一声,两人都没说话, 片刻后, 卫韫才道:“那我先走了。” 楚瑜故作淡定:“去吧。” 卫韫这才回头走了出去,他刚出门去不久, 侍卫就提醒他:“主子, 有人跟着。” 卫韫面色不动, 转身进了巷子, 跟着他的人在巷子外等了片刻,才跟进去, 刚走到人少的地方, 就被从墙上跳下来的人直接抹了脖子。卫韫从转角处走出来, 淡道:“搜。” 侍卫弯腰从衣服上抹了片刻,拿出一个令牌来, 卫韫握在手里翻看片刻后道:“是赵月的人。” “侯爷,陛下是知道您进京了?” 卫韫轻轻一笑:“他昨夜不就该知道了吗?” “那陛下如今还没动作……” “他还在想呢。” 卫韫平静道:“是杀我还是留我,赵月怕是还在思索。” “陛下当真对侯爷有杀意?” 侍卫皱起眉头,卫韫平静道:“他若没有这个念头,顶着压力给顾楚生赐婚是做什么?将一座侯府大夫人赐婚给外来的内阁学士,不荒唐吗?唯一的好处不过是,我若是死了,顾楚生娶了大夫人,以大夫人在卫家军中声望,卫家军不会异动罢了。” 卫韫笑起来:“只是他怕我不死又与顾楚生联盟,才设计顾楚生与大夫人之事。如今事情没发生,他又将顾楚生得罪了,他自己心里怕是也不知道怎么办。若顾楚生铁了心与我联手,他要杀我风险极大,我想他如今还在想着,如何分化离间我二人吧?” 说着,他抬头看向皇宫方向,轻飘飘说了句:“可惜啊。” 而皇宫之内,御书房中,赵月的确如同所想,他摸着圣旨,再次询问:“昨晚来报的守将,是被长公主的人拦在外面的?” “是。” 张辉应了声,也没多说。在长公主这个话题上,赵月向来容不得别人多说。 赵月轻笑起来:“我知晓了。” 说着,他垂下眼眸,平静道:“宣谢太傅进宫,张叔,你派人拿我调令出去,从燕州急调两万人马,第一批五千精锐火速赶来,第二批一万五千人能多快多快。” 听到这话,张辉有些犹豫:“京中还有三千兵力,陛下是觉得……” “这三千兵力鱼龙混杂不说,而且,你当真卫韫只是自己来吗?” 赵月抬眼看向张辉:“你算算他来到这里的时间花了几日,这几日足够他带少数精锐骑兵赶过来。当年他带五千精兵奇袭北狄王庭,本就是个善用骑兵的人物。他这次来,若当真一人还好,若不是一人……” 赵月冷下神色:“朕得早做准备才是。” “陛下,他若是带兵前来,是打算做什么?” 张辉有些诧异:“他真打算反了不成?如今陛下圣望正盛,他如此做事,怕是不得民心吧?” 听到这话,赵月神色平静:“其实朕一直很奇怪,这么多年来,以卫韫的性子,为什么一直不能接受朕当皇帝。朕乃皇室正统,又无太大过错,他该知道,他本就只是想要为父兄报仇没北狄,朕也一直支持他,如今我却有些想明白了。” 赵月眼中带了冷意:“苏查的人往我这里送信,他卫家紧追不放,他卫家为什么要追?是不是知道那里面是什么?你说当年在北狄,苏家那两兄弟,是不是就告诉了他什么?” 听到这话,张辉愣了愣,随后眼中骤然露出惊骇之色:“陛下的意思是,是卫韫知道当年之事?!”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真的知道……”赵月冷笑:“那他装得可真好啊。我果真该四年前就不惜一切代价杀了他的,只是我真没想到,他那性子,竟然忍得到如今。” “那如今陛下要怎么办?”张辉这次是真的急了:“若卫韫当真知道,怕是不会罢休,如今他若真的带人过来,华京怕是不保。” “你放心,”赵月声音平淡:“他不敢就这么反了,他今日若没有缘由这么反了,明日天下任何人都可以以逆贼之名声讨他了。他会逼我出手,逼我迫害他,让天下人都当我是暴君之后,他再来替天行道。” “在此期间,我们只要忍下来,”赵月抬起手,撑住下巴:“朕无失德之处,朕倒是要看看,他是不是真要让赌着他卫家上下日后都成反贼的命,来报这个仇。” 张辉听着赵月的话,慢慢淡定下来,赵月抬眼看着外面:“哦,还有长公主。” 张辉抬眼,听赵月道:“既然不听话,就关起来吧。自此之后,她栖凤宫上下不准再见外人,也不准出宫一步。” 张辉应了声,走了出去,将赵月吩咐一一办下。 等张辉走出去,赵月起身来,这才猛地抬袖,将桌上物什砸了一地。 卫韫将后续的事布置下去,一一见过接头的人后回去,已是夜里,他回到家里,先问了楚瑜的状况,得了楚瑜睡下后,他踌躇了片刻后,倒也没去打扰,自己倒在床上,打算睡过去。 然而也不知道怎么,一闭眼就想到了早上的事儿,想起楚瑜红着脸点头的样子,他侧着身子,不自觉就笑起来。 记忆开始后,就有些停不住,又不自觉想起早上那个吻,当时他情动不已,但看上去楚瑜却并没有太大感觉?是楚瑜太过自持,还是他……水平不行? 这些事儿越想越深入,卫韫觉得有些燥热,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始终无法入眠,终于还是起身去,悄悄潜入了楚瑜的房里。 楚瑜也没睡着,刚经历过这样一天,她心里始终悬着,睁着眼看着床顶,始终睡不着。不多时,她就听见窗户被人轻轻挑开的声音,她皱起眉头,随后便瞧见卫韫从窗户外跳进来,又小心翼翼关了窗。 楚瑜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干脆就闭着眼睛,假装睡熟了,也不多说。 闭上眼后她开始思索,卫韫来这儿做什么? 然而这问题一出来,她大概就是明白的。少年人初尝,自然是挂着想着,哪怕是当年顾楚生那样自持的性子,也免不了这样的事。更何况卫韫看上去……也不是个自持的。 她有些紧张,一时也不知道到底是该拒绝还是不该,拒绝又觉得有那么几分矫情,然而不拒绝内心却总觉得有那么些被逼着走的感觉,令人不悦。 那人走到她窗前,掀开帘子,轻轻坐了下来。楚瑜调整了呼吸,假装沉睡,等着他接下来的动作。 然而卫韫却就是静静看着,一直没动。过了许久,楚瑜都没等到他下一个动作,终于有些困了。她神智有些迷蒙,卫韫这时候终于动了。他没碰她,就是侧着身子,躺在她身边,轻声道:“阿瑜,我同你一起睡好不好?” 楚瑜慢慢睁开眼,原来他知道她一直醒着。 她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就听卫韫道:“我不碰你,就是想躺在你身边。” 楚瑜犹豫了片刻,终于是翻过身来,侧着身子,往旁边挪了挪,给了卫韫位置。 卫韫糖在她身侧,就觉得心满意足了,他瞧着她,又道:“我能不能抱着你睡?” 楚瑜心里有了疑惑,点了点头,背对着卫韫睡下来,卫韫将她整个人抱在身前,仿佛嵌在了自己怀抱里。 秋日微寒,楚瑜睁着眼睛,被温暖环绕,身后人心跳声沉稳又平静,真的一动不动。楚瑜睁着眼,有些尴尬道:“你……这是为什么?” “嗯?” 卫韫发出一声鼻音,楚瑜有些不解道:“其实该做的已经做过了……你也不必忍着。” 这件事上她总是被动,总觉得既然开始了,再推辞便是矫情了。然而卫韫抱着她,片刻后:“阿瑜,昨晚你不是自愿我知道。” “人和人都是一步一步来的,一份感情是这样,要经历好感、心动、暗昧、喜欢、深爱。所有与相爱的事有关的,也一样。到了那一步,你自然而然愿意,那才是最好的。不能因为我们有过那一步,我就觉得那一步理所应当。” 卫韫声音平静:“我抱着你的时候你会紧张,我想等你什么时候习惯我的拥抱,我的亲吻,那我再做下一步。你对我感情不到这个份上,我做什么,对你来说都是勉强。我喜欢你,希望我们之间没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你都觉得很安定,很平稳,很欢喜。” 楚瑜没说话,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有些鼻酸。 她被这个人抱着,骤然觉得这个拥抱理所当然起来。卫韫在她身后轻笑:“我喜欢你比你早,第一次亲你的时候,我其实紧张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第一次亲我?” “是啊,”卫韫声音温柔:“那时候我十五岁,在沙城,天灯节那天晚上,你喝醉了,我们在楼顶。” 楚瑜没说话,她第一次直视到,原来这份感情,开始得那么久,那么长。 她听着身后人平和的话,肌肉一寸一寸放松,她习惯着他的气息,他的温度,听他讲他这份感情,如何起,如何深,如何在时光里,走至今日。 她背对着他,听着他说到最后,咬着耳朵问她:“你同我说实在的,今早上我吻你,你有感觉吗?” 听到这话,楚瑜噗嗤笑起来。 卫韫便知道这意思了,他悄悄捏了她的腰一把:“再来一次,我多试试就知道了。” 楚瑜不依,便被他翻了过来,压在身上来,卫韫压着她的手,皱着眉道:“再试试?” 楚瑜笑意盈盈瞧着他,终于道:“那你闭上眼。” 卫韫终于有些不好意思闭上眼睛,放开她的手道:“我们都没经验,一开始不合也很正常。” 说这话,卫韫就感觉楚瑜的手像水草一样,柔软无骨环绕上来,她的腿缠着他的腰,卫韫红着脸,假装淡定道:“我们多试试……” 说着,卫韫就感觉冰凉又柔软的唇印了上来。 和早上麻木的承受不同,这舌头柔软又温热。 他从未感受过这样的欢喜,他心跳飞快,呼吸急促,第一次发现,原来喜欢这件事,还是你情我愿,果然最好。 他被引着带到她香檀中,学着她的样子纠缠,他感觉身下人软了下去,没了一会儿,他就听见一声娇咛。卫韫脑子一嗡,在手探到楚瑜衣衫上前猛地清醒,然后翻过身去,背对着楚瑜,蜷着身子道:“不亲了,睡吧。” 楚瑜笑起来,靠近他道:“别啊,不是还要试试吗?” “不要了。” 卫韫闷着声:“睡觉吧。” 楚瑜从他身后抱住他:“真不要啦?” “不要了不要了。”卫韫摇头,楚瑜抬手划着他的背:“侯爷再试试嘛,是不是奴家伺候不好啊?” 卫韫不说话了,片刻后,他闷闷道:“阿瑜,你欺负我。” 楚瑜愣了愣,一股暖意从心底涌上来。 她也不再逗弄他,她从背后抱着这个男人,将脸贴在他背上,温柔道:“我没欺负你。” 说着,她闭上眼睛:“我是喜欢你。” 真的,越来越喜欢你。 第112章 第112章 听着楚瑜的话, 卫韫背对着她, 不自觉扬起嘴角。他转过身去, 将手靠在头下, 笑着道:“那有多喜欢?” “什么多喜欢?” “你现在喜欢我, 有多喜欢?” 听着这样孩子气的话, 楚瑜抿唇笑起来:“你是小孩子吗, 还要问这种问题?” “那你同我说呀。”卫韫挑眉,楚瑜笑着没回答他,却是道:“你明日不是还要去顺天府告状吗, 赵月不是好对付的,这样紧要关头,你别总想着这些了。” “男子汉不该耽于儿女情长, ”她抬手抚着他的发:“别为此误了你的心神。” “这话你却说得不对了, ”卫韫笑了:“一个人一生先而为人,圣人也说, 修身, 齐家, 才去治国, 平天下。你是我家人,是我未来的妻子, 我理当好好陪伴你。”卫韫用额头抵在她额头上:“人生很短, 别在事情没发生的时候去想无谓的事, 浪费了光阴,等日后想起来又后悔。明日的事我都已经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我便不怕,也不多想。” 楚瑜听着他的话,看着他澄澈通透的眼,她忽然就觉得,其实无论她也好,顾楚生也好,其实都是这尘世里被蒙了眼睛的人,看不清自己想要什么,也看不到路在何方,于是一路跌跌撞撞,走得伤痕累累,满是后悔。 而卫韫不一样,哪怕他年少如斯,却也清楚知道,自己要什么,该做什么,这样简单的清明,是她重活了一辈子也没有的。 她轻叹了一声,抱着他,将头靠过去,贴在他胸口上,听见胸膛中间心脏跳动的声音,平稳又深沉。 卫韫拍了拍她的背,温柔道:“睡吧,早上我会偷偷出去,你别担心。” 最后一点担忧也被接触,楚瑜心里放松下来,她也没有应答,合眼睡去。 卫韫感受着怀里人慢慢放松的肌肉,听着她的呼吸,这时候他终于慢慢冷静下来,他低头看着她莹白小巧的脸,好久后,终于是叹了口气出来。 他意识到自己和这个人的路大概还有很长很长,她内心的戒心如墙高耸而立,他拼了命在一点一点砸了那墙,融了那冰。只是她如今只有二十岁……又是哪里来这样多的心思? 卫韫皱起眉头,不由得又想起了方才那个吻。 不得不承认,楚瑜的吻技真的比他好上太多,或许也因这人朝思暮想了五年,这么头一朝主动起来刺激太大,可是那样多的花样的确是他想都没想到的。 她…… 卫韫心里酸涩意识到,当年她这样不顾一切要跟着顾楚生逃婚,或许不是在成婚前的一时冲动,而是早有前因。 这样一想,他的思绪就有些控制不住了。 当初他们是做到了那一步?应当没有的到最后……毕竟昨天夜里,她是见了红的。 吻自然是吻了的…… 卫韫越想脑海里画面越是丰富多了起来,大半夜他觉得内心酸涩又难受,直到怀里人翻了个身,他才骤然惊醒。 如今人已经在这儿了,他又多想些什么呢? 只是当年她付出了这样多,最后顾楚生却仍旧怕了。虽然大家都觉得顾楚生也不过是为了保命,情有可原。可在年少的楚瑜看来,大概就是背叛了吧? 卫韫一时脑补了无数十五岁的楚瑜如何被顾楚生抛弃,他就觉得又心疼又气愤。他抬手想抱她,又怕饶了她睡觉,左思右想,他也觉得有些困了,便抱着楚瑜昏昏沉沉睡去,等接近卯时,他醒了过来,捡了衣服,悄悄打开窗户,看了看四下无人,便偷偷溜出了房间,回了自己房里。 回到自己房里,以往一贯睡惯了床,他突然觉得有些太硬,冰冷冷的,一点都不舒服。 他想了想,起身叫了人进来,吩咐道:“你去顾楚生家,把他马车的轮子震条缝。” “缝?” 侍卫有些不解,卫韫点点头:“对,痕迹别太明显,等他上早朝时轮子能碎了最好。” 侍卫更茫然了,但想到卫韫一贯高深莫测的手段,也不敢多问,便听话下去了。卫韫吩咐完了这件事,心里舒坦了一些,倒在床上,终于睡了过去。 如果要在顾府投毒,这大概是一件很难的事,在顾府刺杀,也十分艰难。但是要动一辆在后院的马车,这难度对于卫家的暗卫来说就属于相对低级的任务了。 但暗卫还是按照卫韫的吩咐,认认真真用内力一巴掌拍在轮子上,震了个里碎外全,整个车轮看上去几乎没有任何痕迹。 等卯时顾楚生醒来,洗漱后上朝,就坐着这马车去了皇城,路程到一半,车轮在路上突然就碎了个四分五裂,马还在跑,车突然往前冲了下去。顾楚生还在车里闭目养神,就被这骤然一下整个人甩了滚了出去,还好暗卫来得迅速,直接将人提开,才没被马车撞到。 顾楚生被暗卫提到一边后,立刻道:“查!” 侍卫去牵着马,上下检查一番后,上前道:“大人,是有人对车轮动了手脚。” 顾楚生面色不变,心里思量了一下,能做出这么幼稚报复性行为的…… 片刻后,顾楚生黑了脸。 他骂了一声:“竖子小儿!”之后,拂袖离开,临时让人抬了轿子来,这才重新往宫里行去。 这一段插曲被侍卫当成段子说与卫韫,卫韫一面洗漱一面听着,觉着满日光景都好起来。 等洗漱完毕后,卫韫到了大堂去用早点,此时一家子都坐在了大堂里,蒋纯同柳雪阳说说笑笑,楚瑜低头喝粥。卫韫一看见楚瑜,就忍不住笑了。这笑容来得莫名其妙,蒋纯忍不住道:“看来我们小七是遇到了什么喜事。” “二嫂说笑了,”卫韫走上前去,坦荡坐了下来,旁边侍女上了早点到他的桌上,卫韫抬眼看着柳雪阳:“不过是看见家中和睦,心中欢喜。” “小七说得是啊,”柳雪阳叹了口气:“一家人,和和睦睦最重要。” 说着,柳雪阳看向卫韫,却是道:“如今你回来几日?” “怕是马上要走了。”卫韫面色不动,淡道:“如今恐有事变,今日我要去顺天府一趟,府里上下都听大嫂安排。” 听到这话,楚瑜和蒋纯倒是不奇怪,卫韫的计划她们二人都是悉知的,倒是柳雪阳愣了愣。片刻后,她面上露出急切来:“可是出什么事了?你要去顺天府做什么?” “我要去顺天府,给我父兄伸冤。” 这话说得柳雪阳有些迷茫,然而一想到丈夫儿子,柳雪阳还是有些眼眶发热,哑着声道:“这事儿,四年前不是了了吗……” “如今赵月和姚勇还活着,算什么了了?” 卫韫神色平淡。 楚瑜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当年说起这些,卫韫总是要克制住自己,才不会哭出来。 然而如今这个青年,却已经能够从容平静,说起这段改变了他一生的事。 而柳雪阳在听到这话后,面色惊骇:“你说什么?!你说如今陛下……” “婆婆,”楚瑜开口道:“我们随小七一起去吧。” 卫韫朝着楚瑜看过来,楚瑜看着他的目光,神色坚韧又平静:“事情如何,小七今日会宣告于天下,这不是小七一个人的事,这是卫府的事。他为他父兄,我为我丈夫,无论如何,这份公道,我得陪着小七,为世子讨回来。” 听到这话,柳雪阳红着眼点头道:“那你们且等一等我,我去换一套衣服再过来……” 说着,蒋纯便搀扶了柳雪阳出去。楚瑜端着茶茗了一口,淡道:“我也去换一套衣服吧。” 卫韫应声,如今房内就是他们二人的近侍,楚瑜走了两步,终于还是顿住。 “我提及你哥哥,你心里可有不舒服?” 卫韫抬眼看她,楚瑜平静道:“可这的确是我该为他做的。放妻书当年你签给了我,四年前,我便不是他妻子了。可是当年身为妻子该做却没做的,我想在今日为他尽到。” 听到这话,卫韫慢慢笑了:“你为我兄长做到这一步,该感激的是我。” 说着,他慢慢站起来:“阿瑜,我们会有新的开始。你心中莫要有太多负担。” 楚瑜点了点头,她转过身去,回到了屋中。 她梳成两博鬓,带上九树花钗金冠,两鬓上共嵌九枚花钿,看上去庄重大气,贵气逼人。而后她又换上素纱中单,外着青蓝色翟衣,翟衣上绣九对翟鸟,又以朱色縠镶在袖口及衣襟边上,黼纹交错于领口,再悬红蓝拼接蔽膝于身前,蔽膝上又绣翟鸟两对,相对而望,振翅欲飞。 这是她一品命妇冠服,这么多年她几乎未曾穿着。如今穿来,竟就觉得有一种无形的力压在身上,沉重如斯。 她穿着这诰命服走出去,来到大堂,便看见柳雪阳也穿着相似的衣服,早已在那里等候。 蒋纯亦是身着朱红色大袖衫,陪伴在柳雪阳身侧。 柳雪阳看见楚瑜,两人含笑对视,行了个礼。 穿上这件衣服,更多昭显的便是品级,而非两人家中关系。 卫韫穿着朝服看见两人,不知道怎么,竟是突然就想起,十五岁那年,他从皇宫走出来。 那时倾盆大雨,楚瑜孤身一人跪在宫门前,身后是卫家一百三十二座牌位,在风雨之中,傲然而立。 他看着穿着命妇服饰的女人,喉间有无数情绪翻涌而上,他艰难笑开。 “母亲,嫂嫂,”他似是玩笑:“当年我没在,这次,我总算在了。” 听到这话,三人微微一愣,却是楚瑜最先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她轻轻笑开。 “好,”她温和道:“这次由你领着我们,去讨个公道。” 昔日少年稚儿,如今已可撑天地矣。 第113章 第113章 卫韫带着楚瑜和柳雪阳、蒋纯三人步行到顺天府前。 盛装步行, 自然惊动了百姓围观, 许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百姓跟随在他们身后, 想要知道他们这是去哪里。 “穿着这样的衣服, 是命妇吧?” “一品诰命!” “这是哪家的夫人和公子?” “我知道那夫人, 那不是当年跪在宫门口那个卫家少夫人吗!” “对对对, ”有人应和:“如今她已经是卫家大夫人了。那她身前的是谁?” “是卫侯爷!” 有人惊叫出声来:“是当年带五千轻骑直取北狄王庭的卫小侯爷!” 那人叫出来, 人群哗动,一时议论纷纷。 卫韫领着家中人从容往前而去,对身边声音似乎不闻不问。 知晓了卫韫的名字, 人流越来越多。 当年卫家满门仅剩卫韫后,战线一路缩到天门关,差点攻入华京, 如今华京的百姓仍旧记得, 天门关烽火滚滚,百姓争相往外逃去, 是这位少年郎一身轻骑自宫门外而出, 直出华京城门, 领着精兵杀上天门关, 激战之后,天门关得以守住。 虽然不知道当年内宫斗争, 但是大家却知道, 守住天门关的是卫韫, 在前线苦苦支撑时,以一人之力逼退北狄撤军回国急救的是卫韫, 至此之后,一直在前线,多次领兵深入腹地,给大楚打出了绝对优势,领着一路收复失地的,也是卫韫。 大楚在卫家倒下后风雨飘摇,在卫家再次站起来后得以反击恢复荣光。 在战乱时,卫韫守在前方;在百姓居无定所时,卫家开仓赈粮;在百姓四处流亡时,卫家将他们收到徐州,给了他们工作和居所。 朝廷斗争百姓不懂,那上层的尔虞我诈他们不知,可是这看得见的恩情,却实实在在存在。 百姓欢喜跟在卫韫身后,大胆的少年叫着卫韫名字道:“小侯爷!小侯爷收我你的侍卫吧!” 卫韫听着百姓叫他名字,叫卫家的名字,他心念颤动,不由自主转头看了一眼楚瑜。 除了打仗之外,剩下的事,都是楚瑜用着卫家的名字去做的。 他撑着大楚,她撑着卫家。 目光对视之间,卫韫喉头哽咽,他觉得自己无愧于众人,却唯独对自己身后这个人,付出得太少太少了。 楚瑜不能明了他眼中那份感激,她轻轻一笑,只是问:“侯爷,怎的了?” 卫韫摇了摇头,加快了步子,走上前去。 顺天府与卫家不过一炷香的路程,到了顺天府门前时,天刚刚亮起来,周边却已经围满了人。今日有戏班在这不远处免费搭台唱戏,百姓都过来看热闹,如今早已有了许多人。 卫韫领着三个女人停在顺天府前,顺天府前立着一面大鼓,那大鼓本用来给百姓伸冤之用,只有本该管辖的案子超出了管辖能力,或者是有重大冤案,才能来敲这面鼓。 为了不让百姓随意敲鼓,一旦顺天府受理,敲鼓之人先要走过钉板,随后才开堂审案。因而很少有人会来这里报案。 此刻卫韫走上前去,围观的百姓不免都露出了震惊的神色,窃窃私语道:“是什么案子要卫小侯爷来这里击鼓?” “难道是为了当年白帝谷那个案子吗?” “不是当年就已经澄清是前太子的过失了吗,还有何冤可申?” 百姓说话间,鼓槌猛地砸向鼓面,鼓声又沉又稳,响彻了顺天府府衙。 “镇国公府卫韫,”卫韫扬声开口:“前来顺天府,求一份公道!” 鼓声不徐不疾,一下又一下,听着这鼓声,所有人都沉默下来。太阳打从山边一点一点升起,光一寸一寸洒落在城中。那光明于鼓声之中悄无声息而来,笼罩了这百姓,这皇城。 人越聚越多,而顺天府内,没有一个人敢去开门。 顺天府尹在堂内走来走去,焦急道:“这卫韫如今什么身份,我什么身份?他要告的人哪里是我惹得起的?人去这么久了,陛下也没给我信,师爷,你说我该怎么办?” 坐在一旁认真思索着的师爷听着这话,抬起头来,突然道:“大人,这事儿不对。” “哦?” “您说,这皇城之中,如今还比卫侯爷有权势的还有几人?他若有冤屈,可直接找陛下申,如今来之找我们,这是做什么?” “对啊,”顺天府尹着急道:“他自己都管不了的事儿,我能管吗?” “所以卫大人这不是冲着您来的,”师爷慢慢道:“他这是冲着百姓来的啊!” 顺天府尹愣了愣,师爷继续道:“大人您还记得当年卫大夫人跪宫门的事儿吗?他卫家在百姓中声望这样高,当年便是用着百姓逼了先帝出面,如今在这里,要逼的,自然也是今上那位。” 顺天府尹有些不解:“他要逼陛下做什么?” 师爷轻笑:“这,大概要等陛下的旨意来,才知道了。” “那如今我该怎么办?”顺天府尹完全没了主意,师爷摇着扇子坐下来,笑道:“静观其变。” 而与此同时,赵月在宫中,听着下面顺天府的急报,沉默不言。 他知道卫韫要有动作,但却没想过卫韫动作得这样快。果然不出他所料……卫韫是为着当年的事,要反了。 赵月沉默了片刻,提起笔来,果断道:“宣旨下去,将卫家大夫人楚瑜赐婚于顾楚生。” 赵月迅速写完了第一道圣旨,盖下玉玺。 随后赵月沉下声,咬牙道:“立刻派兵,捉拿姚勇,压着随朕到顺天府去!” 说完之后,赵月便匆匆往外赶去。张辉跟在赵月身后,焦急道:“陛下,您走这么快做什么?” “如今卫韫就是要拿朕的小辫子,朕怎能让他如愿?” 赵月低吼了一声,随后几乎是跑着出去。 他太清楚卫韫要做什么。 如今卫韫要兵有兵要粮有粮,他要反唯一缺的就是一个理由。 无理而反,是祸国乱民,哪怕手握精兵良将,能一时攻下华京,却也坐不长久。以卫韫的性格,他要动手,他要天下,怎么可能不给自己一条退路。 随意弑君是祸国乱民,然而杀昏君那叫替天行道。 他不能给卫韫这个理由。 如今卫韫必然是要拿白帝谷之事做文章,然后让百姓觉得他苦逼卫家。可若抢在先机推姚勇出去抵罪,自己咬死不认白帝谷一事,再跪下作戏给卫韫道歉,求他不要让天下动乱。 一番下来,卫韫也是无法。 毕竟他如今是皇帝,是一个做了多年明君的皇帝。 想到这里,赵月心里放松了许多。 然而他刚一出宫,卫韫的人便朝顺天府的方向直接过去,在人群之中,一声奇怪的杜鹃声叫了出来,卫韫看了那方向一眼,便知是赵月出宫了。 卫韫敲鼓之声猛地大了起来,他似乎是没了耐心,扬着声音道:“大人!顺天府为何不开门?是这顺天府这鼓声已哑,是这天下清明已失,还是这世上已经再没了公道?” “大人!” 卫韫敲着鼓,含着眼泪,嘶哑出声:“白帝谷七万男儿你就要看他们这样含冤而去,看杀他们的凶手逍遥法外,看害大楚风雨飘摇的罪魁祸首如今高坐于金座之上,受万人朝拜,看这世上好人含恨九泉,恶人荣华加身吗!” 听到这话,在场众人皆是大吃一惊。 顺天府尹与师爷面面相觑。 “金座之上……”顺天府尹颤抖着唇,似乎不可置信:“他要告的,是谁?” 第114章 第114章 顺天府尹问出这个问题, 心里却是有了答案。而外面听着的百姓在短暂的愣神后, 骤然反应过来。在片刻沉默之后, 一个人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焦急道:“卫侯爷, 当年不是太子误信了奸细, 指令下错导致那一场惨败吗?” 当初赵月为了保住姚勇, 又要洗清卫家的不白之冤,于是让太子一个人承担了所有责任。 楚瑜抬眼看向他,皱起眉头:“你是何人?” “小人名为何再山。”那人跪下来, 红了眼道:“当年白帝谷一战,小人哥哥便在其中……” 说着,人群中一片唏嘘之声, 楚瑜叹了口气, 上前去亲手扶起那人:“这位兄弟且先起来。” 那人跪在地上,摇了摇头道:“还请侯爷告诉小人当年真相!” 楚瑜没说话, 看向卫韫。 卫韫敲着鼓, 声音平静有力:“五年前, 北狄新君上位, 北狄正逢天灾,新君意图南征, 以转移压力。当时我父为主帅, 知晓北狄意图, 于是只守不攻。大楚有精兵良将,兵马充足, 北狄苦征两月,未拿下一城。这时有一位大楚人,献计于北狄,让北狄利用大楚安插在北狄的奸细,向大楚传递消息,说北狄有七万兵马埋伏在白帝谷,会假装战败伏击。” 听到这里人群里有了骂声。一个大楚人如此叛国,这些年风雨都由此人而起,谁人不骂? 卫韫一下又一下,继续敲着鼓:“这个奸细,乃姚勇手下,姚勇为争功夺利,将消息先给我父帅,我父帅不肯出兵,于是姚勇让前太子向我父帅施压,逼我父帅出征。而后在北狄如传言那样溃逃时,我父帅领着我六位兄长追击,其中两位兵分两路从后方包抄,另一路在外等候以防不测,最后三路跟随我父兄进谷。当时加上藏在林中的姚勇手下士兵,共有将士足足十六万!” “然而到达白帝谷开展之后,姚勇却发现,原来当时拿到的消息是假的,白帝谷北狄的将士,足足有二十万。姚勇惜命,不敢对战,于是仓皇潜逃,可逃脱之前,他怕自己临阵脱逃之事外传,于是他告知我守在外面的三路兄长,让我兄长前去营救我父亲。” 说着,卫韫捏着鼓槌的手开始颤抖,他声音嘶哑,闭上眼睛,就怕眼中那些杀意和泪水,会当着这样多人的面倾泻而出。 “七万儿郎,就此埋骨,然而他们是因何而死?!”卫韫猛地提高了声音:“是因那个大楚人献上那个计策,是因大楚内那险恶人心。他们不是死于保家卫国,而是死在这皇权之上,死在这人心之间!而你们又可知,那个献策之人是谁?又为何要做这样猪狗不如之事?” “是谁?!” 有人激动吼出声来,那吼声中带着哭腔,似也是当年人的亲人。 大门之内,顺天府众人静静听着那一声暴喝,竟是有些恍惚。 而人群之中,有人一袭红衣,双手拢在袖间,也是静静听着。 卫韫闭着眼,眼泪再也止不住,滚滚而落。 “那个人,原为秦王之子。”他低哑出声,有不太知道朝堂之事的人还是茫然,但更多人却已满是震惊。 他们开始知道,为什么卫韫站在这里,而不是去那宫城大殿之上,求一份公道。 因为如今这份公道,那天子给不了,只有他自己,只有这江山百姓能够给他。 “当年秦王事变,他被顾家和长公主联手保下。长公主不过怜他少年,希望他再有其他人生,然而他却狼子野心,一心想要重登地位。彼时我父亲与姚勇,乃先帝左膀右臂。于是他培养了奸细,送到姚勇府上,若干年后,就是那奸细,将这封信——送到了姚勇手中。” 听到这话,人群之中,沈佑静静闭上了眼睛。 当年就是他——他怀着一腔报国热血,他以为这是为了国家,为了母亲报仇,拼死将那消息送给了姚勇。 谁知道……竟然是假的。 “他算准了姚珏无能又狠辣,他让我父兄和那七万人死在了白帝谷,也让姚勇走向了不归路,从此以后,先帝被卸了左膀右臂,姚勇为了自保只能一路打压良将、排除异己,大楚至此之后,再无利剑可御外敌!” “而后他便摇身一变,以新君出现,给我等许诺,共御北狄。可此人本就是狼心狗肺,哪怕披了人皮,狼依旧是狼!这些年,他表面正人君子,实则骄奢淫逸。为修揽月楼讨自己妃子欢心,他以军饷之名苛捐重税——” 皇宫之中,长公主坐在镜子面前,取了眉笔,为自己描着眼线。 侍女跪在地上,笑着道:“公主许久没有这样的兴致了。” “我听说顺天府门前,鼓声响了。” 长公主神色平静,侍女愣了愣,却不知长公主是哪里得来的消息。长公主描着眉,淡道:“该好好打扮一下了。香儿,你说这历史上的妖妃,都是怎么死的?” “娘娘……” 侍女有些害怕,长公主轻轻一笑:“我希望我能饮鸩而亡,这样死得快些,也能死得好看些。” “娘娘说什么话。”侍女艰难笑起来:“您怎么会死呢?” 长公主没说话,她放下眉笔,自己拿了花钿,轻轻贴在额间。 “香儿,”她温柔出声:“你看,好不好看?” “他在宫中滥杀无辜,就在一月前,他为在宫中杀宫女太医一百二十余人,嫁祸给王贺王大人,就此逼反了王家!” “这些年,他所做所为,我已悉数查明,尽在此册!若有遗漏,但请受害之人上前来,与我一起,求个公道!” 话音落,人群中便有一个女子哭着扑了出来,高吼出声:“求个公道!求个公道!” 说话间,陆陆续续有人出来,跪俯到地上。 他们有些是当年征战之人的亲属,有些是宫中枉死之人的亲眷…… 而更多人他们站着,却也没有离开。 这个国家动荡如斯,谁又不是受害之人? 顺天府尹站在门内,呆呆看着那扇大门,目光呆滞。 他听着鼓声,听着外面的哭声,听着卫韫沙哑之声:“我知道,今日府尹大人不敢接这个案子。” “可这世间不公之事总该有人管,这世上错事总该有人弥补,我大楚日月在上,朗朗乾坤,那金殿中人,至少该出来说一句——” 说话间,远处传来马蹄声,也就是那一瞬间,人群之中,十几枚利箭朝着卫韫疾驰而去! 楚瑜目眦欲裂的,大吼出声:“小七!” 她狂奔上前,抬袖一拦,抓住了几只,卫韫持着鼓槌,闪身连躲躲开十几只利箭,却最终还是一个不慎,让那箭猛地射穿他的肩头,将他整个人钉在了鼓槌之上。 他鲜血流淌出来,十几个杀手扑过来,人群受惊四处逃窜,刚赶到顺天府前的赵月的马被这人流惊住,左右踩踏,让局面越发混乱。 楚瑜护在卫韫身前,一言不发。 周边侍卫早就反应到了蒋纯柳雪阳身边,卫韫拔了箭,从旁边抽出自己的剑来,喘息着道:“护着二嫂、母亲……走!” 说完,楚瑜便同卫韫一起朝着柳雪阳蒋纯冲了过去,护着两人冲到了马前。 “你带着婆婆先上!” 楚瑜吩咐了蒋纯一句后道:“我同小七断后!” 蒋纯也不多话,点了头就带着柳雪阳冲出去,侍卫环绕着两人,朝着城门出去。赵月也终于反应过来,知道事情已经不可逆转,干脆道:“将人给朕拦下!” 卫韫和楚瑜等的就是这一句,听到这话,两人带着剩余的侍卫封住去路,楚瑜扬声道:“陛下,我们卫家不过是想讨个公道,这也有错吗?难道一定要将我卫家赶尽杀绝,您才肯罢休吗?!” “一派胡言!” 赵月怒喝出声,然而也就是这一瞬间,剑光朝着他猛地刺去! 赵月竟得连连后退,还好两个暗卫及时出来,隔住了卫韫的长剑。赵月这才意识到,卫韫乃是万军中取人首级的悍将! 他再不恋战,驾马就走,一面走一面道:“封城!将卫家人统统给我拦住!” 然而此刻已是晚了。城外传来攻城杀伐之声,此刻除了卫韫,怕是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要发生什么。 卫韫知晓如今只是虚张声势,趁着赵月胆怯,他一把抓住楚瑜的手,朝着城外杀砍而去。 他的血顺着手流到楚瑜的手心,楚瑜回头看他。 青年眉目硬挺俊朗,神色刚毅平和,鲜血于他是洗礼,他在这慌张世界中,从容又坦然。 她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和一个人携手于阵前,血和温暖交织在一起,他在人群中回头看她:“看什么?” 他只是轻轻一问,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楚瑜就觉得自己内心有什么激昂澎湃,她终于觉得,自己在他身边,好像真的越来越像当年。她忍不住扬起笑容,将心中话脱口而出:“卫韫,”她扬声开口,仿若少年那口无遮拦的模样:“等以后天下太平,我嫁你行不行?” 周边人声喧闹,卫韫猛地隔住一剑,他抬起眼皮,神色淡定里带了几分傲气。 “行。” 说着,他一脚踹开前方,带着她冲出城门:“我就为你,打下这天下,求得它太平。” 第115章 第115章 卫韫和楚瑜一路杀出城去, 赵月紧急回宫。而这一片兵荒马乱之间, 唯有一个人神色淡定, 不慌不忙, 沉稳安定。 他静静看着这一场闹剧, 整个人仿佛是一个彻彻底底地的局外人。所有混乱、纠缠、不堪, 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直到卫韫和楚瑜逃脱出去,他才转过身,隐入人群之中, 在护卫保护下,神色凌厉朝着宫门而去。 他入宫之时,宫里已经一片混乱, 赵月在御书房内, 已经彻底镇定下来,他站在沙盘上, 正一一吩咐着人手下去。 顾楚生走进来, 跪下行礼, 恭敬道:“臣顾楚生, 见过陛下。” “起。”赵月冷静抬手,顾楚生站到一边, 听赵月迅速布置下去之后, 赵月抬起头来, 抬手让人下去。 房屋内就剩下了顾楚生和赵月两人,赵月看着他, 有些无奈笑开:“朕以为,你会同卫韫一同走。” “陛下若真这么以为,给我这份赐婚圣旨做什么?” 顾楚生寻了旁边小桌,坦然坐下来,给自己倒了茶:“陛下给微臣这份圣旨,不就是告诉微臣,一旦我跟着卫韫走,一辈子都得不到卫大夫人。只有跟着您,才会有足够的权势地位,去迎娶卫大夫人,不是吗?” 赵月听到这话,轻轻笑开:“顾大人真是聪明。” “陛下,”顾楚生认真看着他:“卫韫说的话,可是真的?” 赵月没说话,他静静看着顾楚生,许久后,却是笑了。 “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 赵月狂笑出声:“朕做错了?你也觉得朕做错了?他淳德帝乱臣贼子,犯上作乱,你爹是怎么死的,你忘了吗?!朕不过是在为你、为我们这样的报仇而已!” 顾楚生没说话,他颤抖着身子,死死盯着赵月:“你怎么变成这样!” 顾家曾受赵家皇恩,发誓一生追随赵氏。顾楚生的爷爷如是,父亲如是。 当年赵氏宫斗之中败北,顾楚生的父亲用命救了赵月,可那时候,哪怕是顾楚生的父亲,也没想过一定要让赵家东山再起。 顾楚生仍旧记得自己父亲临死前最后同自己说的话—— 若如今陛下于江山有幸,那就罢了。 那就罢了。 这皇位谁做不是做,重要的是那黎民百姓,是芸芸众生。所以上一世,顾楚生一生虽为小人,在朝堂明争暗斗,却从未辜负过百姓。 当年救下赵月,一为主仆之情,二为朋友之谊。救下他的时候,包括长公主,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想到,那个温暖的、柔软的、连蚂蚁都不忍心踩死的世子,会成今日模样。 看着顾楚生的目光,赵月眼里露出厌恶来:“不要这样看朕。” 说着,他往顾楚生走去,冷着声道:“你与朕没有任何不同,顾楚生,你看你,如今明知我做过什么,不也选择站在了这里。” 赵月蹲下身,如毒蛇一般的目光凝视在顾楚生身上:“你同我一样,自私、冷漠,我们是同类人,顾楚生,你又有什么资格,这样看我?” 顾楚生没说话,许久后,他轻轻笑了。 “你说得对。”他抬起眼,看向赵月:“你我是同类人,我的确没这个资格。” 说着,他站起身来:“如今陛下看上去胸有成竹胜券在握,那微臣不再打扰,这就去了。” 顾楚生说完转身,然而刚走出两步,就听见身后赵月提了声音:“楚生!” 顾楚生停住脚步,背对着他,赵月声音里带着哽咽,却仍旧试图假装出那份强硬,冷着声道:“别背叛我。” 顾楚生没有回声,赵月艰难道:“我落难时,是你顾家用满门性命救我。楚生,你我兄弟多年,当初我曾许你,若我为君,你当作相,我并非戏言。你不负我,”赵月沙哑出声:“你要所有,我自当不会负你。” 顾楚生听到这话,忍不住笑了。 若是不负,当初他求娶楚瑜,他做那一番,又是为什么? 然而他并未将这心思透露出来,只是道:“至此之后,你的事,我不插手。等卫韫之事过后,”顾楚生回头,看着赵月:“你我的旧账,我们再来清算。” 说完,顾楚生便走了出去,到了门口,他走到转角,同身边人低语道:“让赵公公安排,我要尽快见长公主一面。” 听到这话,他身边人低声应是,迅速退了下去。 而他身后的另一位侍卫小声道:“大人如今打算怎么做?” 顾楚生淡淡看了他一眼:“这样的狗贼,我还留他当皇帝吗?” 说着,他平静道:“如今卫韫打着的名号,无非是赵月无德,所以他要杀了赵月以祭江山。可赵月死了之后,谁来当皇帝?李家还是赵家?可李家早就内斗无人,而且血统本就不正。赵家如今就剩一个赵月,赵月若死了,怕便是群雄割据,天下大乱了。” 说着,顾楚生眼里落了星光,平静道:“卫韫怕也是想到了这一点,他如今就在逼着我呢。” “他如何逼您?” 侍卫有些不理解,顾楚生面色平静:“这就要等见到长公主,才能知道了。” 顾楚生回了府里,等到半夜,宫里便来了人,小声道:“大人,宫里都安排妥当了。” 顾楚生点点头,他在宫里安插了无数暗桩,如今终于有了作用。 他化妆成一个侍卫,径直入宫,而后被领到栖凤宫中。到了栖凤宫中,顾楚生垂着眼眸,没有抬头,他恭恭敬敬行礼,跪俯于长公主身前。 “臣顾楚生,叩见公主殿下。” “昨日夜里,卫韫曾让人来同我说,你会来找我。”长公主声音懒洋洋的,慢慢道:“你要找我,做什么?” 听到这话,顾楚生便笑了。 他终于明白了卫韫到底要做什么。 卫韫要赵月死,要天下换明主,可是赵月若死,没有合理的继承人,必然天下大乱,卫韫内心深处,并不忍如此。卫韫不如他在宫中积累深厚善于钻营,于是他让他来解决。 赵月计算人心,卫韫何不是计算人心? 只是赵月觉得人心向来是恶,卫韫却觉得,人心向来是善。 别人都觉得他顾楚生奸险小人,就连相伴一世的楚瑜或许都如此觉得,这一辈子,卫韫却信了他。信他不会拿黎民命运,去换一个“血统纯正”的执着。 顾楚生说不出该是什么感觉,他抬眼看向长公主,平静道:“我来找长公主,就只是问一句,公主想不想杀赵月?” 长公主微微一愣,片刻后,她轻笑起来:“顾大人何必明知故问呢?你要做什么便说吧。” 她没告诉顾楚生,其实昨天卫韫让人带来的消息不仅是他会来找她,卫韫还告诉她,一切听顾楚生安排。 顾楚生神色平静,从袖子里掏出两盒东西来。 “我欲杀赵月,还请公主帮忙。” 长公主目光落在那药盒之上,随后听顾楚生继续道:“这里两盒药,一盒是在性事之前服用,可加剧人快感,使用两月之后,与其交欢之人便会开始觉得手足麻痹,双眼昏花,时常头疼,再过两月,便会彻底口不能言,眼不能视,四肢麻木,动弹不得。” 说着,顾楚生抬眼看着长公主:“公主可舍得?” 长公主笑起来:“杀他都舍得,这有何舍不得?” “而这第二服药,”顾楚生将药盒推往前方:“可让公主有假孕之相,到时候我会安排好太医院的人,公主要做的事情就是,让陛下立此子为太子。” 听到这话,长公主皱起眉头:“可我无孕。” “您会有孩子。” 顾楚生肯定出声:“您一定会有孩子。” 长公主看着顾楚生这样肯定的姿态,终于明白过来。 他根本不在意这个孩子是不是真的皇室血统,他在意的只是天下人要以为,这个孩子是皇室血统,这个孩子理所应当继承皇位。 按照顾楚生的布置,他们二人联手,或许直接有机会毒杀了赵月,可杀了之后,没有了确认的继承人,天下怕是从此彻底乱下去。所以在赵月死前,一定要有一个准备好的继承人,以平息如顾家这样注重皇室血脉的家族。 长公主明白过来,许久后,她点了点头。 顾楚生恭敬叩首,也不再多言,起身便要离开。 长公主叫住他:“顾楚生。” 他顿住步子,听得身后人问:“你让楚瑜就这样走了?” 顾楚生那份执念,所有人都看得明白。 他站在门口,久久不言,很久后,他终于道:“我能怎么办呢?” 多少次放了话,多少次下了决心,多少次决定要不择手段得到她。 甚至于这个清晨,当得知卫韫去了顺天府,他都吩咐下去,要锁住华京,不惜一切代价,杀了卫韫。 可是当他跟随在百姓身后,看着她身着翟衣跟在卫韫身后,看着她神色坚毅,看着她高贵又温柔站在顺天府大门前,阳光洒落在她身上。听着卫韫一声一声击鼓之声,听着卫韫诉说着的、卫家的冤屈。 那虽然是卫家的冤屈,可他却从这些言语里,重新绘出了这些年她走的路。 他在人群中听人说了当年她跪宫门之事,听了他不在的时光里,她所经历的、所遭受的。 那样陌生的楚瑜。 上一辈子,他位居人臣,却也没给她挣一个一品诰命。而如今她嫁在卫家,却成了这样美丽的、高雅的、坦然的女子。 那是他一辈子不曾给过她的东西。 当她和卫韫手拉着手离开,当她抬头看着那人绽开笑容,他猛地惊觉,那样的笑容,他不曾相见,足足已近三十七年。 三十七年前她提剑而来时,便是这样磊落又张扬的面容。 三十七年后,她历经风霜雨雪,终于得归当年模样。 他能怎么办? 他的刀落不下去,他的手又放不开。 顾楚生麻木走出宫城,乘轿来到顾府。 没有楚瑜的顾府和他上辈子似乎没有任何不同,仍旧是冰冷的、阴暗的、没有任何光泽和温暖。 他看着人来人往,下人上前问安。 好久后,他再也忍耐不住,捂住自己的脸,颤抖着,蹲了下去。 他突然不明白重生这一辈子有什么意义。 如果重生过来,只是要让他彻底失去楚瑜,那为什么,又要让他在这世上,这样生滚活剐,再走一遭? 第116章 第116章 楚瑜和卫韫领着卫家人, 在秦时月五千兵马护送一路狂奔冲向卫家在昆州最近的掌控地点淮城。冲进淮城之后, 卫韫立刻吩咐秦时月去调兵来淮城守控, 随后便直奔落脚的府邸, 让楚瑜安置了柳雪阳和蒋纯, 同是让沈无双到他房里来。 楚瑜看了一眼卫韫身上的伤, 面上不动, 沉稳安排了蒋纯扶着柳雪阳去休息后,便急急去了卫韫那里。 沈无双正在给卫韫上药,卫韫没了之前强撑着的模样, 脸色惨白,斜靠在床边,似乎是累极了的模样。 楚瑜走过去, 同沈无双手里接过纱布和药, 淡道:“我来吧。” 沈无双一看楚瑜来了,赶紧让了位置, 同楚瑜道:“没多大事儿你放心, 就一点外伤, 一个月绝对好了。” 楚瑜“嗯”了一声, 沈无双摸了摸鼻子,知道情况不好, 赶紧捡起药箱道:“那你们慢聊, 我不打扰了, 先走了哈。” 说完,沈无双就跑了, 走之前还不忘和人打招呼,带着所有人一起离开。 房间里顿时就只剩下了楚瑜和卫韫,楚瑜不说话,卫韫心虚,也没敢开口。楚瑜给卫韫上这膏药,用纱布一圈一圈缠上,动作轻柔熟练,到让卫韫有些不安。 “阿瑜……”卫韫有些艰难道:“你骂我吧。” “我骂你做什么?” 楚瑜声音淡淡的,倒也听不出喜怒。卫韫垂下眼眸,认真道:“杀手是我布置的,这一箭是我算好的苦肉计,我没先同你吱声,是我不对。” 楚瑜给卫韫纱布打了结,也没说话,站起身来便打算转身,卫韫一把抓住她,握着她的手道:“阿瑜,你别这样,我害怕。” 楚瑜听到这话,转头瞧他,面色有些无奈:“我没什么好怪你的。赵月那样算计的人,他不动手,你只能自己动手,我明白。” “我只是……”楚瑜垂下眼眸,似是有些难过:“我只是瞧着你,觉得我自个儿无能,也觉得心疼。” 听了这话,卫韫终于放下心来,他抬起手,将人抱在怀里:“阿瑜,听着你说这话,我就觉得高兴。” “你高兴什么?” “这证明你将我放在心上,我受伤,你会自悔,会心疼。” “可是阿瑜,”他轻笑出声:“你这样,我心里便难受了,我本就受着伤,你还要让我心里难过么?” 楚瑜被他逗笑:“你怎么这样无赖?” “我不是无赖。”卫韫握着她的手,拨弄着她的手指,温和道:“我是觉得,若能让你高兴,怎样我都愿意。我不会说话,我就学;我不会讨好你,我就求教别人。你要同我过一辈子,我总该让你高高兴兴过一辈子,对不对?” 听卫韫说着一辈子,楚瑜的心微微一颤,她伸出手去,小心翼翼抱住他。 她本想依赖着他说些什么,最后却又觉得脸红,只是道:“不日后便是你生日,该是你加冠礼了吧?” “嗯。” 卫韫应声:“我打算将封王仪式和加冠合在同一日。” “你也要同王家一样自封为王吗?”楚瑜轻笑:“我还以为你是打算直接反了。” 卫韫沉吟片刻,最后道:“我终究还是希望,能不要大动干戈吧。其实当不当皇帝我不在意,只要有合适的人当就好,等再过些时日吧。” “再过些时日做什么?”楚瑜有些不解,卫韫垂眸看着楚瑜的肚子,他不动声色抬手附上去,平静道:“若过些时日找不到合适的人继承皇位,我再做打算不迟。” 楚瑜点了点头,如今的卫韫早已不需要她操心了。 卫韫环着她,叹了口气:“你要能给我生个孩子,我就不用这么愁了。” 听到这话,楚瑜面色变了变,卫韫见状,赶忙笑道:“我同你玩笑呢。” 说着,他靠在她肩头:“没事,阿瑜,我们不生,一切都要等着你愿意才好。” 听到这话,楚瑜心里放松了些,她抚着卫韫的发,终于道:“好了,府中还有许多事,我先去看看。” 说着,楚瑜便要起身,卫韫却是抱着她不动。楚瑜皱着眉头:“你这是做什么?” “我受伤了。” “嗯?” “我疼。” “哦?” “阿瑜,”卫韫像小狗一样蹭着她的脸:“我受伤了不方便去找你,你晚上来找我好不好?” 听到这话,楚瑜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小混蛋,像什么样子。” “阿瑜,好嘛,你答应我嘛。” “卫侯爷,”楚瑜拉长了声音,认真道:“你不是奶娃娃了,别撒娇,赶紧放手。” 卫韫不说话,楚瑜笑了:“你还和我耍赖了?” 卫韫无奈叹气,似是妥协,终于道:“好吧。” 说完,他终于是放了手,楚瑜站起身来,往外走去。走到门口,她开始忍不住想,她到底在顾虑什么呢? 如今走这一步,当她提起孩子,还在怕些什么呢? 她看着长廊外面淅淅沥沥的细雨,脑海中莫名其妙闪过了上辈子清平郡主那清丽高雅的面容。 她见过他清平郡主一次,那时候正值战乱,女子从马车上走下来,白衣笼纱,玉簪挽发。她师从医圣,一路治病救人,神色平静悲悯,因着面容姣好,差点被许多百姓当做观音转世。 那是当世不可多得的女子,只需一面,便终身难以忘怀。 当年的楚瑜便自叹弗如,如今…… 楚瑜抬手看着自己掌心,失去了那一腔热血,失去了少年意气,失去了那些最宝贵的东西的楚瑜,与那月宫仙子、菩萨下凡,又有什么好比?如果她的对手是别人,她或许还有几分自信,可是是清平郡主…… 楚瑜苦笑,她便真的自信不起来了。 她突然明白了自己在怕什么。 没有孩子,来就来了,去便去了,都是她一个人的事。 上一辈子,她为了爱情连累够了别人,这一辈子,她希望感情只是自己的事。 她怕拥有孩子,她怕有一天,自己有了孩子,清平郡主骤然出现,如果卫韫像上辈子一样要迎娶她为夫人,她要怎么办? 一想到这些,楚瑜对未来骤然害怕起来。 她闭上眼睛,重重舒出一口气。 不管了。 她想,今朝有酒今朝醉吧,又管它未来做什么? 和卫韫这样的人,能有过一场,都是幸事。 这样一想,楚瑜突然又觉得有那么几分安慰,她睁开眼睛,转过身去。如今卫家刚刚安置到新府,还有许多事需要她吩咐。 一路忙到夜里,楚瑜到了深夜才回屋中,她先是洗漱净身,而后便熄了灯,让人下去,自己卷了帘子去睡觉。 只是刚一卷开帘子,她便被人猛地一把拉进去,对方似乎蓄谋已久,将她往床上一卷,捂住她的唇翻身一滚,就将她压在了身下。 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楚瑜肌肉放松下来,卫韫察觉到她放松,轻笑起来:“知道是我了?” “我没瞎。” 楚瑜在夜里瞥他一眼。卫韫低笑出声,低头亲了亲她:“你不来找我,我便来找你了。” “你……” “我想你。” 卫韫伸出手,将楚瑜抱在怀里,温柔道:“可白天你不属于我,若是夜里也不让我在你身边,你让我怎么办?” 听到这话,楚瑜一时被问住。 “你看,我们相处的时间那么少。”卫韫板着手指头给她算时间:“每天白日至少八个时辰,你都是别人的,你又晚睡早起,加上我躲着人过来的时间,我每日能这么静静抱着的的时间不足两个时辰。” 说着,卫韫有些委屈了:“你不嫁我,还要这么晾着我吗?” “好了好了。” 楚瑜被他缠得无奈:“我又没让你走。” 卫韫听到这话,总算高兴了,觉得自己占据了合法位置,大大方方翻身滚开,将手枕在头下,小声道:“阿瑜,我生辰贺礼你准备了吗?” “尚未。” 楚瑜觉得这人像极了个小孩子,她有些无奈:“你想要什么?” 卫韫听到这话,高兴极了,他认真思索了一会儿,终于道:“阿瑜,你知道我第一次觉得,你特别好看,不是长辈那种好看,是女人那样的好看,是什么时候吗?” 楚瑜愣了愣,竟也有些好奇起来:“什么时候?” “那年你给我跳过一场舞,你还记得吗?”卫韫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他握住她的手,支支吾吾道:“你能不能,给我再跳一支,不一样的?” “什么不一样的?” 楚瑜也有些不明白,卫韫静静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里带着笑意。 “当初你把我当孩子哄,如今我想让你把我当丈夫哄。” 听到这话,楚瑜微微一愣,卫韫抬手覆在她脸上:“阿瑜,我希望你把我当男人,更希望你把我当成你丈夫。” “待我加冠日,可能为我一舞?” 第117章 第117章 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 楚瑜抬手一摸身边, 人却已经是不见了。原来卫韫已经悄悄回了屋中, 楚瑜看着空荡荡的身边, 突然就有些失落来。 她克制住这种骤然升起的情绪, 起身梳洗之后, 就听长月走进来道:“大夫人, 六夫人领了六位公子候在大堂,请您过去。” 听到这话,楚瑜愣了愣, 随后诧异出声:“她没去昆阳?” 说完她却也知道,长月是不知道这些事儿的。于是她赶忙赶到大堂去,大堂里却是坐满了人, 六个小公子都回来了, 房间里叽叽喳喳全是人声。 楚瑜进去的时候,就看见蒋纯正拉着卫陵春的手, 仔细打量着卫陵春的手上的茧子, 卫陵春如今已经十一岁了, 眉目间依稀已经看出了几分卫束当年的模样, 方正又英俊,看着便是个沉稳的。蒋纯一面看一面心疼:“你在外面是吃了多少苦, 怎么手上多了这样多伤口?” 旁边王岚抱着正在玩风车的卫陵冬, 轻轻笑起来:“这一路我们遇到劫匪, 多亏陵冬保护我们,陵冬武艺很好, 二姐可以放心了。” 听到这话,卫陵冬脸红了红,正在给柳雪阳锤肩膀的卫陵书赶忙道:“是啊,大哥可厉害了!” 给柳雪阳敲腿的卫陵墨轻笑:“二哥你不要脸,就知道吹捧大哥。” 卫陵书回头瞪卫陵墨,两兄弟顿时又吵起来,卫陵寒跪坐在卫韫身旁,正恭恭敬敬听着卫韫给他讲书,听到旁边两个哥哥吵起来,他抬起头,颇有些奇怪看了一眼。 整个屋里热热闹闹,楚瑜心里暖了起来,她上前给柳雪阳问安,随后又转身看向卫韫,恭恭敬敬叫了声:“侯爷。” 卫韫被她叫得愣了愣,随后赶忙点头道:“大嫂来了。” “阿瑜是个多礼的。” 柳雪阳笑起来:“你看,把我们小七吓了一跳。” “如今我们毕竟不比以前了,”蒋纯温和道:“如今外界都正瞧着咱们,阿瑜做得也对,我们自己人先将小七立起来,外面人才不会轻视。” 这话正中了柳雪阳的意思,她点了头道:“我也是这个意思。日后大伙儿多同阿瑜学学。” 楚瑜低头应了是,没有多说。卫韫不着痕迹瞧了她一眼,抿了抿唇,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王岚回来了,柳雪阳高兴,便决定带着全家出去走走。六位公子还要上课,王岚虽然在外奔波,却从未落下六位公子的课程,于是就剩下五个人一起,由柳雪阳领着往院子里过去。 这一番变故下来,柳雪阳受惊不小,明显身体虚了许多,王岚同蒋纯在前面搀扶着她,王岚轻声说着她出城之后的际遇。 “出城之后本是打算往昆阳去,路上却还是被人追截,好不容易逃脱出来后,因着落难,又遇到了劫匪。好在陵春武艺高强,领着陵书陵墨,带着我一路朝淮城赶过来,三个孩子都受了伤,我都快无法了,最后还好被淮城的士兵所救,知晓了淮城知府乃小七的人,我们便停在了淮城,给孩子养伤。” 说着,王岚红了眼:“是我没照顾好他们……” 大家见得王岚自责,纷纷安慰,楚瑜和卫韫走在后面静静听着,楚瑜颇有些感慨,其实王岚能走到这一步,她也是未曾想过的,也是极为不易了。 楚瑜神似有些恍惚,不经意间就觉得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她骤然转头,便看见卫韫站在她身侧,一脸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路道狭窄,卫韫个子高大,两人并行,便同楚瑜挤在一起,两人衣袖擦着衣袖,也看不清那衣袖下牵着的手。 楚瑜皱起眉头,轻轻想要挣开,卫韫却是换着法子去拉她,两人一个想躲一个想抓,在衣袖下斗智斗勇,面上却都是含笑不动,泰然自若。 他们身后的丫鬟是长月晚月,楚瑜倒也不担忧,但柳雪阳就在前面,卫韫同她这样拉拉扯扯的,她整颗心都悬了起来,就怕前面人回过头来。 这样纠缠了半路,楚瑜终于忍无可忍,猛地用力,“啪”一下打在了卫韫手上,前面三个女人听见声音回头,便看见卫韫捂着自己的手,楚瑜木然站在一边,卫韫看见柳雪阳关切的眼神,艰难笑了笑:“有蚊子。” 王岚有些好奇:“如今都立秋了,还有蚊子吗?” “有。”卫韫认真道:“特别大只。” “那还是回去吧。”柳雪阳叹了口气:“我也有些乏了。” 柳雪阳开了口,大家便也就不再逛下去。王岚蒋纯扶着柳雪阳回了屋子,卫韫瞧了楚瑜一眼,笑道:“我送嫂嫂回去。” 楚瑜点了点头,没有多话,两人走在长廊上,卫韫见四下无人,转头朝她笑开:“嫂嫂,今天的蚊子咬得特别疼。” 楚瑜轻轻一笑,没有说话。等到了楚瑜院里,卫韫跟着想要进去,楚瑜“嘭”的一下,就将门死死关上了。卫韫愣了愣,旁边长月晚月瞧着他,他面子有些挂不住,轻咳了一声,转身走了。 等到了晚上,楚瑜给自己窗户加了两把大锁,安心睡了。 等到半夜,她就听到了外面传来悉率之声,楚瑜张开眼,看见窗户那里有人用着一根铁丝在掏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对方终于意识到上了锁,他顿了顿,总算走了。 楚瑜见他走了,翻过身去,心里也说不出什么感觉。放了心,又有点难过,然而没多久,她就感觉头顶上悉悉率率的。 她好奇探出头去,就看见卫韫从屋顶砖瓦上露出来的眼睛。 楚瑜:“……” 对方看见她,赶紧多挪开了几片瓦,露出他讨好的笑容来。 楚瑜明白了,今晚不放他进去,这屋顶怕是保不了。她板着脸起来,去开了锁,然后站到卫韫可以看到的位置,指了指窗户,又用手势做了个将瓦改回的动作。卫韫心领神会,乖巧将瓦给盖上了,没一会儿,卫韫就从窗户溜了进来。 他进来之后,还没等楚瑜发火,就先过去将人抱住了,开口就道:“我错了。” 能屈能伸,让人开口骂人都泄了火气。 “哪儿错了?” “下次不在母亲面前逗你了。” 卫韫闷着声道:“听你的话,当一个遮遮掩掩见不得光的小情人。” 听到这话,楚瑜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抬头瞧他,温和声道:“不是说等我吗?” 卫韫愣了愣,他听着她的话,沉吟片刻,终于道:“是我心急了。” 楚瑜叹了口气,没有多说。两人回榻上,躺着温存说了会儿话,楚瑜见卫韫有些困了,懵懵懂懂的,她忍不住开口问了句:“小七。” “嗯?” “你在外面四年,有没有见过好看的姑娘啊?” “嗯。” 卫韫随口回答,楚瑜心里提了起来,她朝他靠了靠,用手环住他,低声道:“谁最好看啊?” “你啊。”卫韫不加思索,他皱着眉头,嘟囔道:“阿瑜,睡了,好困……” “除了我呢?” 楚瑜耐心询问,卫韫感觉自己困得有些没法思考,他艰难分析她在问什么,终于道:“魏清平?” 听到这话,楚瑜猛地愣住。 魏清平便是清平郡主本人了。 原来他们已经见过了,哪里见的呢?怎么见的呢? 无数思绪纷杂起来,楚瑜有些慌乱,她突然很后悔问这个问题,问了做什么呢? 她有无数问题想问,却又怕问下来就是给自己捅刀,她深吸了口气,转过身去,背对着卫韫。 她盯着窗户,反复告诫自己,罢了罢了,不过是见了一面而已,又有什么呢? 然而辗转反侧,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将卫韫翻过身来。 卫韫有些崩溃了,小声哀求她:“好阿瑜,你这是要做什么呀。” “你不准觉得她漂亮。” 楚瑜认真瞧着他,卫韫恍惚睁了眼,好像有点明白了。 他看着夜里女子认真又带了些稚气的脸,听她继续道:“卫韫我和你说,你以后喜欢其他人没关系,你觉得不想和我在一起了也没什么,可是你给我记着,你绝对不能骗我。你喜欢我就喜欢,喜欢别人就喜欢别人,喜欢了就要及时告诉我,知不知道!” “告诉你了,”卫韫忍不住笑了:“你要怎么办?” “没怎么办,”楚瑜面上故作淡定:“你不喜欢我了,我就不喜欢你了。” 听到这话,卫韫的瞌睡也没了,他含笑瞧着她:“那你如今是喜欢我了?” 楚瑜微微一愣,感觉似乎是被套进了什么怪圈,卫韫大笑起来,伸出手将人捞进怀里:“我的傻姑娘,你这是醋了啊。” “我没有!” 楚瑜伸手推他,卫韫笑着没放手,将固定在了怀里,哄着她道:“好了好了我不同你闹了。你放心,我不喜欢魏清平,我也不喜欢别人。” “我就喜欢你,独独只喜欢你一个。” 楚瑜听到这话,总觉的顺心了些,却还是冷着脸不说话,卫韫觉得这样的楚瑜可爱极了,想了想,他又认真道:“其实我觉得长公主也长得挺好看的。” 楚瑜:“……” 卫韫有些奇怪:“你怎么不醋了?” 楚瑜冷笑一声,拉上被子,闭上眼睛:“睡觉!” 等到第二日,楚瑜大清早醒过来,长月便进来道:“夫人,侯爷让您去议事厅。” 楚瑜面上不动,点了点头,心里却是琢磨着,这人早上什么时候走的。 她思索着到了议事厅,随后便看见厅里坐满了人,原来是卫秋卫夏卫浅这些人都回来了。除了这些人和秦时月沈无双,在桌还多了几位楚瑜不太熟悉的面孔,她一进来,所有人便站起来同她行礼:“大夫人。” 楚瑜点了点头,卫韫站起来道:“嫂嫂来坐这边。” 楚瑜按着卫韫的吩咐,坐到他左手边的位置去。卫韫同楚瑜介绍着人。 “这是我师父,名士陶泉。” 卫韫引见的是一位看上去五十岁的老者,仙风道骨,倒是气度不凡。楚瑜赶忙行礼,这人的名头她听过,当年淳德帝曾经三次入山相请,都没请到这位老先生入仕。 “这位是左将军陈泽……” 卫韫同她一一引见之后,随后同卫秋卫夏卫浅道:“你们去问了,各家怎么回复的,说说吧?” 说着,他就看向了卫秋。卫秋平静道:“王家说,愿同侯爷共进退。” 卫韫点点头,看向卫夏,卫夏艰难笑起来:“楚世子没多说什么,就说再看看,不过楚世子说了……那个,大夫人要不还是回去……” “卫浅,”卫韫直接打断了卫夏,看向卫浅。卫浅咽了咽口水,没敢说话。卫韫皱起眉头:“哑了?” 卫浅心一横,闭上眼睛:“宋世子说,他想和咱们家二夫人联姻,把二夫人嫁他,干啥都成!” 第118章 第118章 听到这话, 在场人都愣了, 卫韫皱起眉头, 冷声道:“他宋世澜当我卫家是什么了?!” 在场人同卫韫的想法都差不多, 宋世澜虽然是庶子出身, 然而这些年身价却是水涨船高, 如今天下四分五裂, 宋世澜手握兵权,独居琼州,加上性格温和, 容貌出众,因当年身为庶子一直未曾婚配至今,早惹了许多达官贵人都眼热, 是当下同卫韫一般炙手可热的夫婿人选。蒋纯虽然德容俱佳, 但毕竟孩子都已经十一岁,家世又算不上出色, 还是庶女, 怎么看, 宋世澜都不可能求娶她。 再加上, 蒋纯又非待嫁之身,乃卫韫二嫂, 联姻联到她头上, 这话说出来, 怎么都带着几分羞辱意味。于是在场人莫不冷了脸色,秦时月抿唇道:“欺人太甚!” 楚瑜看着众人群情激愤, 眼见着卫韫就要回绝,忍不住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 他们本并排坐在一起,她这样的小动作被桌子遮挡,卫韫转过头去,就见楚瑜笑着道:“这事儿,还是问问二夫人吧。” 听了这话,卫韫似乎有些悟了,他点了点头,重新道:“也是,或许这中间也有许多我们不知的内情吧。” 说着,卫韫换了话题,询问了一下华京的消息。 “侯爷刚出华京,赵月就下了圣旨,说侯爷欺君枉法,犯上作乱,散播谣言诬陷今圣,论罪天下当讨。” 卫秋管理着情报,梳理出最重要的信息来。卫韫应了一声,随后道:“近来投奔的人有多少?” “约有三千,不过每日来投奔的人数正在增加。”卫夏恭敬回答:“约是大夫人的布置起了作用。” 这话让所有人看向楚瑜,楚瑜有些不好意思:“还是卫夏说吧。” “这些年大夫人经营产业众多,尤其是人口密集的消息出处。侯爷事出之后,华京当夜便有人在公告栏血书了赵月多年来种种丑事,还说其实当年真正的秦王世子早就死了,赵月杀沈御医就是为了维护这个秘密,赵月并非天家血脉。” “之后京中酒肆赌坊青楼客栈,各处大夫人都让人传这个消息。还让路上的戏班搭台子唱了关于赵月的戏,同时有关赵月如何害人夺帝、夺帝之后所作所为,大夫人早已让人加工成话本准备了上万本,如今在坊间争相传阅,在燕州等地,已经被列为,但仍旧由百姓私下览阅。” 听到这些,卫韫忍不住笑了。 这种事,若赵月不禁,百姓或许还没这么想看。赵月一禁,怕反而给了这书名气。 谣言总比真相跑得快,泼污水总比洗干净容易得多。 卫韫压着笑,转头看向卫秋:“那我让你安排各种异相一事,你可去做了?” “我已听说了,”陶泉笑起来:“前些时日,有百姓问我,可知凤落玉石之事,我便猜测,这是卫秋的手笔了。” “何谓凤落玉石(ps:这里非原创,战国时某个小故事改编)?” 楚瑜有些奇怪,陶泉恭敬道:“回禀大夫人,这是如今民间都在说的一幢奇石。说有一猎户,入山打猎,困顿之后在河边小憩,等他睁眼时,就看见一只凤凰站立在一块石头之上,那凤凰能语人言,便问他,如今何年?那猎户答元和四年,那凤凰说,非也,亡国之年。那凤凰又问,今主何人?猎户答,赵氏四世,凤凰又摇头,回说,非也,祸国之人。而后凤凰一声长鸣,消失在了猎户眼前,猎户上前去将那石头抱了回来,让玉将开了之后,里面果然有一块美玉。那美玉上写着十六行小字,字是周文撰写,写的是‘贼星祸国,天罚将至,朱雀在北,得护永昌’。” 陶泉说得笑意盈盈,卫韫击掌夸赞:“干得好!” 朱雀在北,得护永昌。朱雀是卫家家徽,这意指已十分明显。 楚瑜听着卫韫的布置,又听他们开始商议定都之事。 昆州毕竟混杂,各方势力都在这里各自占地为营,终究是不妥,卫韫楚瑜同其他人合计了一下,最终决定在白州白岭举行封王大典,举家迁往白岭。 白岭在卫家彻底把控的白州,距离昆州又不算太远,进可攻退可守,加上本就是白州州府,也算繁华。 等定下来后,已是深夜,众人都散开去,就留楚瑜和卫韫在房间之中。卫韫遣退了下人,站起身来,走到门前。 他看着外面的星空,背对着楚瑜,平静道:“阿瑜,这一仗若我输了,你当如何?” “你不会输。” “若我输了呢?” 楚瑜没说话,许久后,她慢慢道:“那我就替你把这一仗打下去。” 听到这话,卫韫朗笑出声来,他转过身,静静注视着烛火旁端坐着的女子。 她得坐姿端庄从容,明明那样柔弱的身骨,却仿若能撑起大楚山河。 卫韫看着她,忍不住又问:“那若这一仗赢了,你又当如何?” “家里还有五只猫,”楚瑜声音平淡,卫韫微微一愣,没想过她怎么就提到这个,楚瑜继续道:“将他们养到老死。” 天下太平,不过就是养猫逗鸟,又能如何? 卫韫得了这答案,走上前去,将对方揽进怀里。 “你说我是怎样的福气,怎么就能遇到你?” 他温和开口,楚瑜有些脸热,没有应他,一言不发。 靠了片刻,卫韫送她回房,路上突然想起来:“二嫂和宋世澜怎么回事?” “这事儿你二嫂同我说过。四年我让她去给宋世澜送过一次信,当时她是先去拜访自己朋友,不想那时候那座城就被北狄占下了,宋世澜知晓她在城里,看在你面子上去把城强行给取了,攻城时阿纯替他挡了一箭,在他那儿休养了大半个月。” 卫韫点点头,四年前局势太乱,许多事他根本顾不得那么多,楚瑜继续道:“后来宋世澜一直缠着她,如今已经快五年了。他那话就是旧酒装新壶,你听听就得了,千万别当真了去。宋世澜那人何等精明,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女人做这样重大的决定?” 楚瑜眯了眯眼:“你瞧着吧,不日后,他必也自封为王。” 反正这天下如今已经这样乱,宋世澜趁机打个秋风,这才是他的风格。 卫韫点了点头,又道:“那二嫂如何想?” “这个,”楚瑜想了想,突然想起之前蒋纯给她操心着搭红线的时候,她轻咳了一声,抬头同卫韫道:“等回到白城你举行封王大典,你将宋世澜请过来。感情都是培养的,你让阿纯接触接触他。” 卫韫听着这话,皱着眉头,似乎是不大高兴。 楚瑜有些疑惑:“你这是怎的?似是不愿意?” “我就是觉得有些奇怪,”卫韫手拢在袖中,淡淡瞧了楚瑜一眼:“一个二个的,怎么就盯着我卫家的夫人不放了?” 听到这话,楚瑜“噗嗤”笑出来。 “若是一个都没看上我们,”楚瑜感慨:“那证明你哥哥们的眼光得多差啊。” 这话说得卫韫高兴很多,他点了点头:“我卫家的眼光,自然是极好的。” 说着,他转过头来,瞧着她,似笑非笑:“例如说我家阿瑜,就是极好的。” 第119章 第119章 将书信发出去给楚临阳和宋世澜之后, 楚瑜和卫韫便开始忙着定都白岭之事, 一家人浩浩荡荡朝着白岭赶了过去。 卫韫和楚瑜要先过去准备, 两人便提前赶路前去, 由蒋纯领着王岚柳雪阳和一干小公子在后面。 不在柳雪阳眼皮下, 卫韫便放肆了许多, 直接同楚瑜坐在一辆马车里, 赖着不肯下去。旁边都是近卫,倒也见怪不怪,楚瑜见赶不下去人, 只能无奈道:“等到白岭时,你便出去。” “好阿瑜,”卫韫赶忙得寸进尺靠在了楚瑜大腿上, 撒着娇道:“我就知道你心疼我。” 楚瑜瞪他一眼, 轻轻拍了拍他的脸:“若不是看你这脸俊,我今天一定要把你抽下去。” 听这话, 卫韫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能生得如此俊俏, 也是本事啊。” 楚瑜笑着推了他的头, 也不再理他, 就瞧着白岭的地图。 白岭没有卫府固定的宅子,如今只能临时从富豪手里空着的宅院中选出一座买下来。卫韫安排着封王大典, 楚瑜便主管着内宅之事, 这选址也是她一手操办。 “我请了先生来看, 他替我挑了几个个地方,说这都是风水俱佳之处, ”楚瑜说着,将地图上的点指给卫韫看:“到时候,州府府衙就要改成你办公的地方,这座宅子离你不远。另一个则是离府衙远一些,清净一些,你看……” “前面那座吧。”卫韫果断开口,楚瑜笑了:“可是怕懒,早上想多睡些时候?” “这倒无妨,”卫韫抬手玩着她手指上的戒指,平淡道:“我就是想每顿饭都回家来吃。” 楚瑜愣了愣,听卫韫继续道:“以后我怕我越来越忙,你倒还好,夜里我总会见到,日后有了孩子,我怕陪他的时间太少,他会不满。” 楚瑜听着这些话,心里仿佛是被春光照耀着,温暖又明亮。她听着卫韫描绘未来,十分认真担忧着:“所以我想每日中午晚上都回来吃饭,吃饭时候能同他们说说话。只是怕这样也不够,只能先这样将就着,等日后我寻了法子脱身,咱们去过安稳日子。” “阿瑜,”说着,卫韫有些期盼开口:“你想要个儿子还是女儿?” “你问这些做什么?”楚瑜笑容浅浅淡淡的,见不到底。 在卫韫问出口的这一瞬间,楚瑜脑海中猛然闪过的,是顾颜青稚嫩又害怕叫着她“大夫人”的面容。她心里发紧,也不知自己是在难过些什么。 卫韫听得楚瑜的话,她虽带着笑,可那笑意却不进眼底。卫韫突然发现,在孩子这件事上,楚瑜没有展现过同他一样的爱和期盼。 他心里有些发慌,却又不敢深想,干脆伸出手去,抱住楚瑜,不再说话了。 楚瑜摸着他的头发,温和道:“别闹太久,好好养伤,事儿还多着呢。” “嗯。”卫韫似是困了的模样,在她怀里睡着,一言不发。 白岭到淮城不过四日路程,卫韫和楚瑜到了白岭之后,在州牧家中暂时休息下来,隔日楚瑜便去着手安家之事。她为此早已准备了许久,过来不过是将准备好的决定一一落实下去,从交房到把所有事安置好,也不过就是三日光景,三日后卫韫走进家门,看见府中连熏香都备好,卫府的牌位也安置好在祠堂之中,他同楚瑜一起去祠堂上了香,出门之后,走在长廊之上,楚瑜慢慢道:“一切安置得匆忙,你若是有什么不如意之处便同我说,我让人再做安排。” “我缺什么,你安排什么?”卫韫转头笑着瞧她,楚瑜抬眼,有些疑惑:“你还缺什么?” 他房中一切都是按照以往搬过来的,不该啊? 卫韫拉了拉身上大氅,垂眸道:“二十岁了,房里缺个夫人,大夫人给我安了家宅,管了中馈,没人愿意嫁进来,大夫人瞧瞧怎么办吧?” 听卫韫又耍赖,楚瑜不由得笑了:“你怎么见缝插针说这个?” 卫韫抬眼瞟了她一眼:“想早上不跳窗户,起早一点。” 楚瑜抿嘴轻笑,卫韫见她不说话,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你不答应就算了。”说完,他顿了顿,还是道:“我明日再来问问。” 这次楚瑜彻底笑了。 等到夜里,卫韫在自己房间里批着各处送来的文书,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将卫夏叫进来:“什么时辰了?” “子时了。” 卫夏答得恭敬,随后补了一句:“大夫人睡了。” 卫韫点点头,明了这是到他去翻窗户的时间了。 他将文书收好,摆了摆手,同卫夏道:“熄灯吧,我也休息了。” 夜访香闺这种事,对楚瑜名声终究不好,哪怕是最亲近的人,他也不想让人看轻她。于是他总是假装睡了,等自己的人都松懈之后,才悄悄溜出去。 他像平日一样熄灯更衣,躺在床上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然而没等片刻,他就听到了窗户木落地的声音。卫韫皱起眉头,他直起身来,直直盯着窗户,便是这时,窗户突然打开,一个女子正抬了一条腿翻进来,骑在窗户上,与卫韫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见着来人,卫韫愣了愣,楚瑜没想到卫韫就这么正正瞧着窗户,她觉得有些尴尬,赶忙翻窗进来,将窗户关上,疾步走到床前,掀开被子就躺了进去。 这一串动作做得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卫韫好半天才缓过神来:“你来做什么?” “不是睡不够吗?” 楚瑜背对着他,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不过是一时玩笑话,他这样的人,哪里会去计较睡不睡得够?然而这人却恰恰就放在了心上。 卫韫没说话,楚瑜见身后人久久没有回声,想回头去看他,然而一回头,便被柔软的唇压了上来。 他如今的吻温柔又缠绵,和他这人看上去刚毅如金石不同,他的唇柔软甘甜。他已经学会耐心的勾引挑逗,两人纠缠在一起,等了许久,楚瑜气喘吁吁挣开他道:“不行了不行了,我快闷死了。” 卫韫低笑,他用额头抵着她的头,小声道:“你真好。” 楚瑜不说话,红脸不语。 卫韫又道:“阿瑜,你能不能再好一点?” 楚瑜低声道:“还要怎么好?” 卫韫抬起手,覆在她的小腹上,眼中满是怜爱:“给我个孩子吧?” 楚瑜愣了愣,卫韫的手顺着衣衫上去,询问她道:“不给孩子,那也给点甜头吧?” 虽然是在问她,然而事儿却已经做了。 楚瑜抬手抱着他没有说话,好久后,她低着声呢喃:“摸够了没啊……” 卫韫轻声喘息:“还有一会儿。” 楚瑜红着脸不说话,再过了一会儿:“够了没……” “还有一会儿。” 后来,楚瑜终于忍无可忍。 “你的一会儿到底是多久。” 卫韫低笑,他去舔她的唇,哑着声道:“天长地久。” 楚瑜:“……” 等卫韫结束后,在她怀里睡过去时,她很认真想。 以后的日子,大概会很疼吧。 还是高兴几天是几天吧。 如此过得几日,蒋纯带着柳雪阳、王岚等人到了,楚瑜安置下了所有人后,宾客礼单也出了。 她笑着拿了礼单,同卫夏道:“侯爷要请的人,都加在里面了?” “在呢,”卫夏小声道:“应当请的,私交好的,都请了。” 楚瑜没说话,她扫着名单,突然看见了一个名字。 魏王,魏成云。 而这个名字之后,又是一行字: 清平郡主,魏清平。 第120章 第120章 魏王是大楚唯一一个异姓王。他们先祖与大楚开国皇帝乃互相扶持一起长大的兄弟, 高祖在位时许诺魏家, 南边明秀城之外的地, 他们魏家打下多少是多少。于是魏家打下了半个徽州, 高祖就送了他们半个徽州, 并封为异姓王, 世袭传承至今。 魏家与朝廷的关系, 历来不亲近,但是却十分恭敬。每年供奉不差一分,方方面面做得极好, 又因地势极南守军强悍,因此大楚动荡多年,唯有魏家封地一贯太平。 魏王这一次千里迢迢破格来了北方, 算得上一种表态。楚瑜算不清魏王的意图是什么, 她的目光在魏清平的名字上停留了片刻后,没有做声, 面色如常往下看了下去。 一路扫完了名单, 楚瑜突然看见一个名字, 顾子初。 楚瑜皱了皱眉头, 子初是顾楚生的字,只是这个字是当年顾楚生父亲留给他的, 他后来被他老师赐字“归平” , 被赋予令天下归为太平之意, 他在外用的字一直是归平,子初这名字…… 楚瑜抬眼看向卫夏:“这个顾子初是谁?” “是华京顾大学士家中的人。” 卫夏低头出声, 卫韫离京之后,顾楚生便入了内阁,如今对外已是顾大学士。 楚瑜垂眸,心里有了盘算,明白这大概是顾楚生亲自来了。 顾楚生来,又是为什么? 她有些不解。 然而该准备的都要准备,她将宾客名单看完,又将整个仪式流程梳理过,觉得没什么大碍,便让人退了下去。 又过了几日,宾客悉数而至,楚临阳、宋世澜、魏王都在同一个下午过来,楚瑜将这些重要的人报给卫韫之后,卫韫看了一眼礼单,却是意外说了句:“清平郡主也来?” 楚瑜面色不动,点头道:“随父而来。” 卫韫应了声,他思索片刻后道:“我到时候亲自去接。” 楚瑜听的这话,不自觉紧了紧拳头。然而她面上不显,平静道:“我去安排。” 卫韫抬头看了她一眼,温和了声:“你别太累。” “都是应该的。”楚瑜神色平淡,说着,她抬头看了卫韫一眼:“你也是,别太累着自己。” 听得楚瑜安慰的话,心里那一点小不安也没了去,卫韫笑起来,点头道:“听你的吩咐。” 楚瑜点点头:“那我去了。” 看着楚瑜径直转身的背影,卫韫皱起眉头,然而事情太多,他也来不及多想,只得夜里到了她身边,他轻声道:“你近来似乎心神不宁,同我说说是因着什么好不好?” 楚瑜轻叹一声:“或许是太累了吧,过了这段时间就好。” 卫韫想了想,将人揽在怀里,他轻叹一声:“让你受累了。” 楚瑜背对着他,也只是平平淡淡道:“应该的。” 卫韫没说话,他就抱着这个人,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就感觉这人一时之间所有热情就冷却了下去,他心里有些难受,可是又觉得这样多的事儿,她大约的确是累了。他想了想,抬起手给她按着头,小声道:“这样好点没?” 楚瑜感受着这个人小心翼翼的讨好,有些无奈叹出声来。 其实她心里的事,又与这个人有什么关系?莫要说魏王身份特殊,就算魏王身份普通,可既然卫韫与清平郡主是故交,那故人来访,去接上又怎么样?更何况明日她哥哥和宋世澜也要来,怎么说,卫韫去接人,都是理所应当。 如果不是她知道后来清平郡主是他的妻子,两人还有一子,她大约也不会是这样子。可是这是卫韫的过错吗? 不是。 错在于她。 卫韫这样好的男人,清平郡主这样好的女子,两人本就是郎才女貌门当户对,过去或许还恩爱有加,然而是她横插一脚,鸠占鹊巢。 楚瑜不自觉握紧了被子,觉得无数心酸艰涩愧疚涌了上来。 她翻过身去,将额头抵在他胸口。卫韫笑了:“怎么了?” “没什么,”她带着鼻音道:“就是觉得你太好了,我配不上。” “你胡说什么呢,”卫韫笑出声来,伸手去扳她的脸:“我看看,你是不是哭成小猫了?” 楚瑜挣扎着不给他看,卫韫认真想了想:“你说吧,你这是怎么突然就这么想了?” “来了好多宾客。” 楚瑜不敢魏清平的事,吸着鼻子道:“都是达官贵女,年轻貌美,与你门当户对,性情温婉动人。我嫁过人,年纪也大,脾气也不好……” “停停停,”卫韫抬手止住她说话,觉得听得头疼,他抬手揉着脑袋,哀求道:“姑奶奶,你这是听谁和你说这些胡说八道的事儿啊?” 楚瑜闷着头:“自个儿想的。” “哦,你一个大夫人,独守过凤陵关,千里之外奔袭直达北狄的一品诰命,你就满脑子想这些?” 一听这话,楚瑜顿时恼了,她猛地抬头瞪他:“你果然觉得我不够温柔懂礼数了!” 卫韫:“……” 这话真的没法接,两人大眼瞪小眼,卫韫看着对方含着泪的眼睛瞪得圆鼓鼓的,有些不好意思转头去:“你以前……也没多温柔懂礼数啊……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 楚瑜:“……” 然而这么一打岔,楚瑜也觉得,自己有点无理取闹了。 她没说话,翻过身去,背对着卫韫,闷声道:“睡了。” “好了好了,”卫韫去拉扯她:“别生气了,你说那些都不重要,什么年轻貌美啊、门当户对啊、性情温婉啊,这些都不重要。” “阿瑜,”卫韫从背后抱着她,温和了声道:“你说的这些,你不在的那四年,我都见过。可是阿瑜,再没有一个人能在我人生最艰难的时候开始,陪我一路走过来。这世上每个人都很好,端看你有没有在最好的时间遇到。我把这辈子所有喜欢都给了你,再给不了其他人。” “而且你哪里有你说的这样多的不好,若是真的这样不好,你看顾楚生,怎么这么多年了,死咬着你不放?” 说到这个,卫韫有些不舒服,然而他向来也是坦荡之人,便承认道:“顾楚生也是华京之中最顶尖的青年才俊,虽然我刻意羞辱他时说得不太好听,但他的确是样样出众,你若真的不好,你当我们都是瞎了吗?” 楚瑜听的这话,有些恍惚。 “不是的……”她轻叹了一声,然而又止住声音,没有再说下去。 她怎么同卫韫说呢,顾楚生哪里是喜欢她呢?只是因为得不到,所以这样执着。 当年他轻而易举得到的时候,又哪里来这样多执着,对她厌恶无比,避之不及。 她一辈子,除了卫韫,没有其他人喜欢过。而哪怕是卫韫,这份喜欢里,或许也夹杂着诸多。或许是恩情、或许是习惯、甚至于情欲,这份感情里,可以掺杂的太多了。 楚瑜压着心里胡思乱想,也不再多说,卫韫收紧了他的手臂,低声道:“真的,我不骗你。” “你特别好,值得任何人喜欢。” 这样的话也不过是安慰,楚瑜压着心思,却也不想再让自己的情绪打扰卫韫,她低声“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等到第二日,楚瑜领着人在城门口接着人,后日就是封王大典,宾客陆陆续续都来了。来的人大多身份不凡,楚瑜为了彰显礼数,便从城门口就开始迎接宾客。 待到正午时分,太阳已经升了起来,虽说深秋的太阳不辣,但站了太久,楚瑜也觉得头晕脑胀,一辆从华京的马车停在门口,那人没带多少随从,就抬手从里面递出一张帖子来。 楚瑜头脑木木的,刚刚接过那帖子,笑着打开帖子,正要说出例行公事的客套话,她就觉得眼前一黑,有些目眩。 她身形晃了晃,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小心!” 等光再次回到视线,楚瑜抬起头来,看见顾楚生身着青蓝色华服,站在马车上,神色焦急握住了她的手腕,借着这个力道扶住了她。 周边人目光都瞧过来,这里大多是达官贵人,偶尔有几个去过华京眼尖的,顿时认出了来人。目光在楚瑜手腕上一打量,便似乎明了了几分。 楚瑜缓过神来,她从容抽了手,笑着道:“顾大人长途跋涉来此,卫府荣幸之至,您食宿均已安排,还请跟着下人过去吧。今日人多事杂,若有不周,还望见谅。” 顾楚生收了手,神色也恢复平静,他点点头,规矩道:“劳烦大夫人了。” 楚瑜含笑退了步,抬手道:“请。” 顾楚生看了她一眼,抿了抿唇,终于还是道:“若是累了就休息一会儿吧,你没必要……” 没必要为了卫家,为了其他任何人,做到这一步。 然而想到当年她在顾府时也是一贯如此,凡事都要打点到最好,他又止住了话,叹了口气,退回马车之中,放下帘子道:“走吧。” 马车哒哒往城门中去,顾楚生忍不住卷起车帘,回头看去。 女子站在阳光下那从容模样,同当年顾府摆宴,她站在顾府门前迎客时一模一样。 其实最初她不会这些,一个当做武将养大的女人,又哪里懂什么中馈持家? 然而当了他十二年大夫人,掌管中馈六年,她什么都学会了。 可是学会了,却也不是他的夫人了。他骤然觉得,自己仿佛是将一块璞玉雕琢好了,最后却又送给了别人。而且还是他亲自送出去的。 顾楚生心口有些发闷,他靠在车壁上,重重呼出一口气。 不能再想了。 他来不是为了这种事,不能再想。 而顾楚生入城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卫府,卫韫正同陶泉商议着华京动向,便听卫夏进来道:“主子,顾楚生入城了。” 听到这话,卫韫愣了愣,他抬起头,有些诧异道:“他怎么来了?大夫人可知道?” “顾楚生是化名顾子初来的,大夫人之前将这个顾子初安排在了贵宾的院子,想来……是知道的。” 卫韫心口一堵,他抿了抿唇,片刻后,他放下笔,直接走了出去。 “我出去看看。” 他觉得自己似乎突然知道了楚瑜心绪难安的原因。 这么多年,顾楚生在的地方,楚瑜似乎就未曾有过心安。 卫韫直接翻身上马,在城中疾驰而去。卫夏跟在后面,压着声同卫秋道:“你说人都入城了,听敢说还握了咱们大夫人的手一把,该占的便宜都占了,咱们侯爷还这么赶着去做什么啊?” 卫秋淡淡瞟了他一眼。 “大概是,洗眼睛吧。” 卫夏:“?” 卫秋转过头:“你眼里有了别人,我就挤过去,把你眼睛里的人洗干净。” 卫夏:“……” 过了片刻后,卫夏抬起头,认真道:“卫秋你同我实话说,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卫秋淡淡瞟了他一眼:“有病。” 说话间,卫韫疾驰到了城门口,楚瑜正坐在凉棚喝茶休息,一抬眼,看见卫韫驾马而来。 楚瑜勾了勾嘴角。 也不知是茶苦还是心苦,就觉得苦味在舌尖心头无一不蔓延去。 等卫韫到了身前,楚瑜站起身来,恭敬行了个礼,开口道:“侯爷怕是来早了。” “不早不早,”卫韫赶忙道:“我陪你多等一会儿,无妨的。” 楚瑜皱眉:“侯爷今日无事?” “也不是没事吧……” 卫韫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就是不放心,想过来瞧瞧……” 楚瑜面色不动,她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诚心,便等着吧。” 卫韫呐呐应了声,同楚瑜站在一起,想了片刻,他伸手去,想拉楚瑜。楚瑜不着痕迹退了一步:“侯爷,人多眼杂。” 卫韫心里又酸又苦。 方才卫夏同他说过了,顾楚生刚才就拉了她一把。 他抿着唇不说话,就守在她身边,她去哪儿他去哪儿。 过了一会儿,楚瑜有些烦了,她走到远处没人的地方休息,他也跟过去,楚瑜走进林子里,他一步不停跟着,走了一段路,楚瑜猛地顿住步子,抬起头来,皱眉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她语气太冷太见外,卫韫所有委屈压不住,骤然爆发出来,他伸手去拉楚瑜,楚瑜抬手挣着他:“你这是做什么?放开!” 卫韫下了狠手,抓着就是不放,她挣扎得厉害了,他将她猛地抵在身后大树上,提了声道:“我才要问你你这是要做什么!” 楚瑜被他吼得愣了愣,她抬起头来,呆呆看着卫韫,卫韫捏着她的手,气得口不择言:“顾楚生来了你也不同我说,你是怕我知道什么?他一来你就对我这样子,他能牵你手我就不能,楚瑜,”他咬着牙:“你心里是不是还有他?有你就同我说,”他狠话放到一半,居然也不知道怎么说下去,顿了片刻后,他终于道:“我这就去宰了他!” 第121章 第121章 “你回来!” 楚瑜急急拉住转身就要走的卫韫, 有些哭笑不得道:“你这是扯哪里去了?这又管顾楚生什么事?” 卫韫不说话, 他由她拉着他, 似乎是有些委屈道:“我知晓你心里放不下他, 我也没什么办法, 先喜欢你是我输了, 我愿赌服输。我不能对你怎么样, 我找他麻烦都不行了吗?” “你这个人……”楚瑜有些无奈:“哪里来这样多的想法?” “不是吗?” 卫韫转头看她:“你知晓他要过来,却不告诉我,自己在那里难受, 我以为你是因我有什么不开心,费心费力哄着你……” 卫韫越说越难受,想着这几日楚瑜夜里辗转反侧, 他低声下气的哄, 他顿时就觉得更不能忍:“我这就去找他。” “小七!” 楚瑜拉着他,也不知道怎么的, 近来的气突然就消了许多, 她拉着他, 忙道:“我没因他难受, 我近来不高兴,只是因为……”楚瑜卡了壳儿, 卫韫抬眼瞧她, 一副‘我看你怎么编’的样子, 配合道:“因为什么?” 楚瑜把魏清平的名字咽了下去,小声道:“我就是觉得, 这次来了这么多姑娘,你也到适婚年龄了……我就心里难受。” 卫韫愣了愣,而后他皱起眉头:“那顾楚生来你为何不告诉我?” “我并不知他要来。” 顾子初这个名字是顾楚生家父所取,他没告诉过她,她若说知晓,一来怕顾楚生日后生疑,二来又担心在卫韫这里显得太过亲密。 “那你为何要将顾子初分在贵宾的院子里?” “这是谁同你说的?”楚瑜有些疑惑:“我看到名字时,就揣摩这人会不会是顾楚生,所以我准备了两个房,若来的是顾楚生就直接去贵宾的房,若不是就去普通的房,哪里有专门准备贵宾的房给他?” 卫韫心里总算是好受了些,他转念一想,喜笑颜开道:“原来你怕我要准备娶妻,既然怕了,那你怎么不嫁我呢?” “我如何就不嫁你了?”楚瑜笑起来,抬手给他整理衣衫:“我不是不嫁你,我只是等着嫁给你。” “等”着嫁给他,等感情水到渠成,等时机合适。 如今卫韫即将自封为王,他要向天下招兵买马,一个好名声对于他来说太重要了。如果他只是镇国候,那娶了她,大概也就是接受满华京的耻笑,最多也不过被降职罚俸,她和他最大的阻碍,也不过就是怕柳雪阳接受不了而已。 然而如今却是不一样了,如今正值紧要关头,天下将分,卫韫极需招揽天下人心,若他私德有亏,赵月加以渲染,有识之士怕是要多做犹豫,局面便对卫韫不利了。如今堵着满门性命大半天下做的事,楚瑜绝不会让任何不该有的风险出现,尤其是这风险……还是如此风月之事。 楚瑜内心定下来,她抬头看他,温和道:“你别多想,我和顾楚生早已经过去了,我不是放不下的人。” 听得这话,卫韫内心安定了许多,他抬手握着她的手:“那你也别多想,那些姑娘我不会多看一眼的。” 楚瑜笑起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就知道说漂亮话哄我。” 说完,她将手抽出来,转身道:“好了,回去吧,我哥怕是要来了。” “嗯。”卫韫应了声,紧随在她后面走了出去。 等回到了城门前,没过多久,楚临阳的马车就出现在了视野里。楚瑜一看见那个飘荡着的“楚”字,便提着裙主动上前去。 卫韫跟在她身后,看她高兴到了马车前,欢喜道:“哥哥!” 车帘卷起来,率先露出了楚临阳那张温和中正的脸,他身侧往旁边侧了侧,楚瑜就听到谢韵含着哭腔从里面冲了出来:“阿瑜!” 楚瑜听得这话,便看见谢韵提着裙下了马车,急切拉着她:“你可还好?” 楚瑜愣了片刻,抬眼看上去,却见楚建昌和楚锦也从马车里走了出来。 “你们……怎么……” 楚瑜一时思绪有些混乱,楚锦和谢韵本该在华京才对,就算不在华京,也该在洛州,怎么就随着楚临阳一起过来了? 楚锦知道她要说什么,她笑了笑,温和道:“你不是在去顺天府告状前夜就通知我带着母亲走吗,我连夜赶了出去,然后直接去找了大哥,如今听到大哥要来白岭,我同父亲母亲便一同过来了。” 离开了华京浮华之地,楚锦也没带面纱,她面上刀疤淡了许多,破坏了过去那样柔弱的美丽,却多了一份洒脱豪气,让她整个人气质磊落清明,看的人十分舒适。 谢韵握着楚瑜的手,焦急看着她道:“我听说你们出了那样大的事,我很担心你。你说你这孩子,这些年,怎么就没让我省心过呢?你一个,阿锦一个,我这辈子都快为你们操心死了……” 听到这话,楚锦楚瑜相似一笑,说话间,楚临阳扶着一个女子从马车上走了下来,那女子身着浅蓝色广袖衫,姿态从容,带着百年世家独有的清贵,走到楚瑜面前。 楚瑜看见这人更惊讶了:“大嫂也来了?” 她知道谢纯向来是不管事的性子,每日就喜欢呆在屋中,能让她出来,楚临阳也是费了心思。 谢纯听到这话,轻轻一笑:“全家都来了,我自然也来了。” “便当做散心吧。” 楚临阳声音平淡,不着痕迹将手搭在了谢纯肩上,楚瑜看见这个动作,脸色黑了黑,卫韫走上前来,笑着道:“一家人来了也好,嫂嫂许久没回家过,一直惦念你们,大哥先带着伯父伯母们入城吧,等回去再慢慢叙旧。” 楚临阳听的这话,点了点头,谢韵又问了楚瑜几句,一行人才回了马车,等所有人上去后,楚临阳进马车前突然回头,盯着卫韫道:“晚上我有事,想单独找侯爷好好谈、一、谈。” 他那个“谈一谈”说得咬牙切齿,卫韫直觉有什么不好,他僵硬着脸,撑着笑道:“好,待到事毕,我这就去找大哥。” 楚临阳点点头,进了马车。等楚临阳一行人走了以后,卫韫松了口气,转头同楚瑜道:“阿瑜,你哥会打人吗?” “嗯?”楚瑜有些奇怪:“你怕什么?” “你说他要是把我打得快死了,我能还手吗?” 楚瑜:“……” “放心吧,”她淡道:“他不会打死你的,”说着,楚瑜双手拢在袖中,看着远方:“他要真的动手了,你就跪着跪着抱住他的大腿哭。” 楚瑜仿佛想起了什么很不堪的回忆,淡道:“哭得越大声越好。” 卫韫听到这话,居然有了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抬眼看向楚瑜,悠悠道:“原来你哥也经常打你啊。” 楚瑜回头奇怪看他:“卫珺也会打你?” “我有六个哥哥,”卫韫比划了一下,随后道:“大哥动手最狠。” 楚瑜觉着,还真没看出来卫珺是这种人。 卫韫说着,眼里带了怀念:“我真的很想他们。” 楚瑜没说话,片刻后,她淡淡道:“以后有我陪你。” 听得这话,卫韫抿唇笑了,他垂下眼眸,看着地面,小声道:“嗯,我也陪着你。” 两人说着话,宋世澜也到了。他倒也没多说,恭恭敬敬客套了一番,便入城去。又等了一会儿,魏王的马车也到了。 魏王是按照王爵的规格准备的仪仗队伍,老远就能看见旗帜飘扬,楚瑜和卫韫等在门口,见马车缓缓而来,金色的马车一前一后有两架,前面一家明显大一些,马车车檐雕蛟刻凤,蛟龙口中衔珠,看上去气派非凡。 马车到了门口,除了卫韫和楚瑜,所有人都跪了下去,等着魏王出来,片刻后,侍从挑起帘子,一个紫衣金冠的中年男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看上去四十多岁,正直壮年,气度儒雅温和,倒极为近人。他从马车上踩着台阶下来,同卫韫互相行礼,两人寒暄之时,楚瑜转过头去,便看后面那马车之中步下一人来。 那人身着白色纱裙,梳了一个,发上一对金翟发簪,翟鸟口中衔珠,后面又插着一对步摇,步摇对称在两侧,随着她走动轻轻摇晃。 她一出现,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得看了过去,她长得极美,但气质却也是极冷,她目光很淡,看上去眼里似乎放不下任何人,因着如此,整个人似乎都不在这红尘之中,哪怕头顶华贵金饰,却也遮不住那一身仙气。 这世上美人有很多,然而能美出一股仙气的人却算不上多。 所有人屏着呼吸,卫韫不由得同魏王笑道:“清平郡主每次出现,周边都没了声音,得女如此,王爷心中想必窃喜吧?” 魏王摆手轻笑:“该是操心才对。” 说话间,魏清平走到卫韫面前,她轻轻点了点头,卫韫赶忙拱手:“见过郡主。” “伤好了?” 魏清平开口就问得熟稔,明显是熟识之人,楚瑜不由自主抬眼看向卫韫,却见卫韫笑着道:“好了,这么多年了,也当好了。” 魏清平点点头,也没多问,只是道:“入骨缠的毒不容易解,好了就好。” 旁边魏王笑起来:“原来清平当年说救的人就是卫小侯爷啊?当年她执意要去天山取药,我还不准,若早知道救的人是卫小侯爷这样的当世英雄,我当全力支持才是!” “王爷说笑了,郡主千金之身,您担心才是对的。不过郡主救命之恩,卫韫没齿难忘。” 说着卫韫躬身行了个大礼,魏清平面色不变受了,一行人寒暄过后,楚瑜卫韫送着他们亲自入了城。 等送着魏王和魏清平歇下,卫韫也有些乏了,然而他同楚瑜刚一回去,便听侍卫来报:“顾子初求见。” 卫韫和楚瑜对视一眼,楚瑜想了想道:“他应当是为了华京之事。” 卫韫点头道:“让他进来吧。” 第122章 第122章 卫韫抬手, 让顾楚生进来。 没了片刻, 顾楚生拿着文书走进来, 行了个礼道:“见过镇国候。” 说着, 他抬起身来, 然而目光却是不由自主落在了楚瑜身上, 他神色间似乎有些诧异楚瑜为何在此, 卫韫看出他的疑惑来,抬手将手盖在楚瑜的手背上,平淡道:“我的人, 不妨事。” 这话出来,顾楚生表情一时有些变化,楚瑜低垂下眼眸, 似是认可这番话。卫韫见顾楚生捏紧了手中文书, 他颇有些不满道:“顾大学士若是无事,便先回去休息吧。” “侯爷见谅, ”顾楚生深吸一口气, 压住了自己内心翻滚着的情绪, 淡道:“顾某此次前来, 确有要事。” 说着,顾楚生跪坐下来, 他整理了衣衫, 抬起头来, 看着卫韫道:“镇国候可知,如今赵月已和北狄通信, 愿倾巢之力,与北狄呈南北之势共同夹击白州?” 卫韫皱起眉头,此事估计赵月做得隐蔽,他尚不知晓。 然而卫韫还是点了点头,示意已知。顾楚生继续道:“镇国候又可知,这四年征战、加上赵月暗中养军、修建揽月楼等事,国库早已撑不住,从两年前开始,便加重税负,百姓早已苦不堪言,然而哪怕如此,每年我大楚粮仓,却都不能填满应有之数。” 顾楚生说这些,楚瑜和卫韫都都起眉头来。卫韫平静道:“你说这些,我都知晓。” “侯爷,如今大楚早已是岌岌可危之势,若稍有天灾人祸,处理不当,怕是要尸横遍野,百姓无依。侯爷,”顾楚生言辞恳切:“您当真要为您一己之私,置天下于刀尖吗?” 听到顾楚生说这话,楚瑜猛地想起来,如今是她二十一岁。 她二十一岁那年,洛州似乎发生了一场地震。那时候顾楚生不眠不休近一月有余没怎么回来,她当时囤于内宅,在华京中一派歌舞升平,也没怎么听到地震的消息,想来是不太严重。 楚瑜暗暗回顾了当年地震所有相关信息,当初主要是青州佘城受灾,这里是姚勇的地方,楚瑜算了算时间,这一场地震……的确就在一月后。 她有些咋舌于顾楚生居然在如今就已经开始担心天灾,可见如今国库已经警戒到了怎样程度。虽然也有可能是顾楚生为了劝说卫韫所作的说辞,可无论如何,她都要早作防范才是。 她心中暗自盘算着是所有,卫韫却是轻笑起来:“顾大人真是忧国忧民,既然这样,大人为和不劝劝金座上那位呢?今日你当是卫某想反?卫某也不过只是困兽之斗,求条生路而已。” “侯爷是困兽之斗,陛下何尝又不是?若侯爷为了给自己求生路而放弃了天下人的生路,侯爷与赵月,又有什么区别?” 顾楚生紧盯着卫韫,卫韫端起茶来,抿了一口,抬眼看他:“所以,我给顾大人留了一条路,不是吗?” 顾楚生没说话,卫韫平静道:“长公主有孕了?” 听到这话,顾楚生轻笑起来,那笑容冷漠薄凉,带了些许嘲讽。 “侯爷果然料事如神。” “我不是赵月,”卫韫声音平淡:“我想保护我的家人,可我也想保护天下人。顾楚生,选择权一直在你们手中,而不是我。当年我就知道真相,可我还是让他赵月登基为帝,那是为了天下百姓。” “我给了赵月选择,如果他当一个好皇帝,走不到今天。可是是他荒淫无道,惹至民怨。我与将领前方厮杀,他在后方举国之力修建揽月楼,草菅人命奢侈无度,他做的事,是我逼他的吗?” “是你让长公主引诱他的!”顾楚生掷地有声:“若非长公主要求,他怎会做这样的事?!” 听到这话,楚瑜不免笑了。 顾楚生目光看过去,楚瑜叹息了一声:“祸国的总是女人,顾大人,您内心之中,乱这天下的怕不是赵月,而是长公主吧?” 顾楚生抿唇不言,楚瑜淡道:“可是揽月楼不是长公主要的,盲目扩军也不是长公主要的,赵月到底是什么人,你至今看不出来吗?哪怕没有长公主,赵月也会有其他理由,早晚走到这条路上。你知道为什么吗?” “从他登基那一天开始,他从来没给过百姓一份敬重。他为权势坐上这个位置,只要要用他的权势。如果他成为皇帝之后还不能让他享乐,他隐忍这样多年,他又怎么会甘心?” 楚瑜的话让顾楚生愣了愣,他总觉得,赵月哪怕最初错了,可是错了就错了,也改不了,他总想找一条如今对所有人最好的路出来,他总认为,赵月不会错第二次。 然而他却不曾想,如果一个人连动机都是错的,又怎么可能走到对的路上? 赵月是为了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登基,他没有家人,没有爱人,对这天下没有半分感情和敬重,七万热血男儿的尸骨铺在他帝王之路上,他都不会有半点愧疚,这样的人,他得到权力之后,如果不滥用,又怎么对得起他这样多的谋划? 顾楚生没有说话,楚瑜平静道:“不过,我说这些,顾大人也不是不明白,如今顾大人过来,想必是早已准备好了,是么?” 沉默片刻后,顾楚生终于出声:“我让长公主假孕,同时给赵月下了毒。五个月后,赵月将再也不能动弹,我会想办法压住朝中局势,直到长公主产期,我会找个孩子给长公主,假装是长公主的孩子,然后我们辅佐他登基。” 顾楚生说着这些,目光里没有半分波澜。楚瑜倒是十分惊诧,她太清楚顾楚生的性子了。 他顾家一贯讲究皇室血脉,正统嫡庶,然而他今日,却要亲手做混淆血脉之事? 楚瑜惊讶,卫韫却十分平静,似乎是早已知道顾楚生的谋划一般,淡道:“你想得开就好。” “我希望这五个月内,你们和赵月不要有太大规模的冲突。”顾楚生开口:“能不打就不打,如果要打,”顾楚生眼中神色晦暗:“就将青州拿下来!” 青州是姚勇的地盘,日后赵月一死,没有护着他的赵月,姚勇早晚要反。如今拿下青州,一方面是斩了赵月的左膀右臂,另一方面也是提前解决了隐患。 “我可以不打,可赵月不会放过我。” 卫韫听得这话,开口道:“王家称王,他让我去打王家,如今我自立为王,各方都在观望,第一战,他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挫了我的锐气,否则天下之人,都将有样学样。而第一战天下看着,”卫韫抬眼:“我不能输。” “我知晓。”顾楚生点头,却是道:“可第一战我有办法,让你不战而胜。” “哦?” 卫韫来了兴趣,顾楚生抿了口茶:“首战左前锋,是一位故人。” “谁?” 顾楚生抬眼,说出一个让卫韫和楚瑜都有些惊讶的名字。 “沈佑。” “到时候我会想办法煽动姚勇出战,姚勇的性子你知道,一旦局势不对,他不会强攻。到时候我们先阵前劝降沈佑,一旦沈佑降了,第一战的士气就落了,以姚勇的性格,绝不会立刻再战。之后你们不要拖延,直取青州。” 顾楚生的手点在地图上,看着卫韫,神色冷峻:“青州拿下,怕就是五月后了。五月后我全面掌握京中局势,会宣布休战,如今长公主对外宣称孩子约有两月,再等六个月,便可以早产之名‘生’下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你从哪里找?” 卫韫颇有兴趣,顾楚生抬眼看向卫韫:“单凭王爷吩咐。” “若这个孩子,是我的孩子呢?” 卫韫试探着询问,顾楚生抬眼看他,卫韫面色不动,垂眸到楚瑜的手上,翻弄着楚瑜的手指。 顾楚生似有所悟,片刻后,他轻笑开来。 “若此子乃大夫人之子,”他神色郑重:“顾某愿视若己出,鞠躬尽瘁,辅佐至百年之后,江山盛世,天下太平。” 第123章 第123章 这话说出来, 卫韫脸色顿时不太好看了, 楚瑜轻咳了一声, 轻描淡写转了话题:“不知顾大人哪里来的把握, 一定能劝降沈佑?” “沈佑是个好人。” 顾楚生也没将方才话题继续下去, 他接了楚瑜的话, 冷静道:“他每一件事都想做好, 想当一个忠义之人,所以他没有背叛赵月。可是他心里又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他爱慕六夫人, 也羞愧于卫家。他,”顾楚生抬手,轻轻放在自己胸口, 认真道:“良心难安。” 卫韫点点头:“我明了, 顾大人的意思,我已知道。你放心, ”他神色郑重:“我会等到五月后。” 顾楚生似乎是舒了口气, 他恭敬叩首:“顾某谢过侯爷。” 说完之后, 他抬起头来, 便起身告退下去。 等他退下后,楚瑜抬眼看向卫韫:“你问那些话做什么?” “我的意思, 我以为你明了。” 卫韫抬眼看她:“我不想再让卫家步当年后尘, 我若辅佐一个帝王, 我希望那个人,能是卫家人。” “孩子不是你说有就能有的。” 楚瑜皱起眉头, 卫韫轻笑:“一个孩子,谁又知道是真是假?只要你同意,”卫韫抬手,将手覆在楚瑜的腹间,他温和道:“先随便送一个孩子进宫,等你怀了孕,将孩子生下来,我们再换回去,不也好吗?” “卫韫……”楚瑜微微颤着唇:“我不会让我的孩子进宫。” 卫韫抬眼看她,楚瑜站起身来,她身子有些发颤,却还是咬牙同他道:“我希望我的孩子能好好过一辈子,你知道好好过一辈子是怎么过吗?是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在父母身边,无忧无虑,最大的烦恼也只是今日的字没有抄写完。而不是在那深宫大院里,顶着万岁二字当一个傀儡!” 卫韫没说话,楚瑜挺直了腰背:“我绝不会容许,你们将我的孩子,当成你们的棋子。” 听的这话,卫韫苦笑:“我也不过就是说说,都听你的。” 说着,他伸出手去,抱住楚瑜,温和道:“我只是想将最好的都给咱们的孩子,阿瑜,无能为力的感觉太苦了,我不想有第二次,也不想让我的孩子去体会这种感觉。” 这话他说得很平静,楚瑜愣了愣,待到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她心里骤然疼了起来。 他无能为力了五年。 五年前,他去白帝谷给父兄收尸,面对父兄的死无能为力; 后来被下入天牢,看一家人跪在风雨之中,无能为力; 再后来他困帝杀敌,以为报得家仇,却在触及真相时,还是无能为力; 他蛰伏五年,终于等到今天。 他也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这世上欢喜与天真,有时候看的并非你出身在什么人家,而是命。 楚瑜突然明白他想让孩子成为这世上最尊贵的人的原因,她抱着他,沙哑出声:“小七……是我不好。” 是我在你年少时,没能保护好你。 想到当年那狗爬的自己变成如今刚劲隽美的笔迹,想到那多嘴多舌的少年成长为如今顶天立地的男人,楚瑜抱紧他,竟是一句责骂都说不出来。 两人相拥片刻,楚瑜想着今日卫韫还忙,便起身离开去,她又将所有明日要准备的都清点了一遍,清点之后,便听长月走过来道:“夫人,老夫人让你过去。” “嗯?”楚瑜有些疑惑:“老夫人叫我过去做什么?” “二夫人说,老夫人今日兴致很高。” 楚瑜皱了皱眉头,她隐约猜到是什么事,按了按自己的袖子,她稳住心神,迅速去了柳雪阳屋中。柳雪阳正举着画,同旁边蒋纯笑着说什么,她精神头极好,许久没见这样高兴的模样,而蒋纯跪坐在一旁,面上笑容却是有些勉强。 楚瑜走进屋来,同柳雪阳行了礼,随后便听对方招呼道:“阿瑜来了,快来瞧瞧这姑娘如何?” 听到这话,楚瑜便知道柳雪阳的意思了。蒋纯打量了她一眼,看她走上前来,她瞧着画上的人,听柳雪阳道:“这姑娘叫魏清平,听说你今日去接了,当真如这画上一般好看吗?” “有过之而无不及。” 楚瑜来时已经做好准备,神色平静。柳雪阳“呀”了一声,称赞道:“那的确是美人了,与我们阿瑜比,怕也是不相上下。” “各有各的好,”蒋纯连忙开口,打岔道:“如今也晚了,婆婆你也累了吧?要不……” “别啊,”柳雪阳拂开蒋纯搀扶,转头同楚瑜继续打探道:“这位郡主性子如何,可骄纵?” “并不骄纵,郡主只是不擅长人情处事,但心地善良,盛名在外。” “好好好,”柳雪阳连连点头:“我也听说人家都叫她女菩萨,是个心肠好的。魏王手握重兵,清平郡主貌美心善,与我们小七倒也算是般配了。” 柳雪阳又问了魏清平几句,楚瑜跪在一旁,一一答了,柳雪阳听得心中欢喜,同楚瑜道:“我今个儿听说了,以前小七在外面受了伤,就是清平郡主救的。她还一个人去了天山给小七采药,一个姑娘独自去天山采药,何等情谊啊。这么多年,小七从来没对哪个姑娘有过心思,今日他还特意去接了是不是?” “婆婆您这都说到哪里去了?”蒋纯笑着道:“魏王身份高贵,小七去接的是魏王,又不是郡主。” “都一样,”柳雪阳摆了摆手,同楚瑜继续道:“明日啊,和咱们交好的人都来了,你替小七好好留意着。他如今也弱冠了,他哥哥们在他的年纪,都早早定亲了。阿珺同你定亲的时候,他才十三,你还是个四岁的奶娃娃呢,他那时候还抱过你,你记得吗?” “不记得了。”楚瑜笑着摇头,柳雪阳叹了口气:“那真是可惜了。你那时候可喜欢阿珺了,他要回来,你还抱着他哭呢。不过小七也粘你,那时候他也才三岁,你哭,他也哭,阿珺可头疼了……” 柳雪阳说着他们小时候的事,脸上带了怀念,楚瑜静静听着,一直到柳雪阳困了,她侍奉着睡下,这才同蒋纯走了出去。 等到出去后,蒋纯叹了口气:“婆婆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小七和清平郡主八字没一撇的事儿,你别瞎猜。” “嗯。” “婆婆如今觉得小七身份不同,她怕是以为小七要当皇帝……” “我知晓。” “阿瑜,”蒋纯有些担忧:“你别难过。” “我不难过。”楚瑜笑起来,她拍了拍蒋纯的手:“你别担心,婆婆说这些话,我早准备好的。这条路我既然走了,便想好了。” 蒋纯抿了抿唇,终于道:“阿瑜,你为什么不喜欢顾楚生呢?” 楚瑜没说话,片刻后,她却是笑起来:“那你为何不喜欢宋世澜呢?” 蒋纯愣了愣,楚瑜握住她的手,低头道:“你的心意我知晓了,你别担心,我不会有事儿的。” “回去睡吧。” 楚瑜弯眉轻笑,拍了拍她的肩。 等回了屋里,她躺在床上,一个人的床有些空荡荡的。卫韫要准备明天封王大典,今日怕是不会来了。 楚瑜觉得特别累,她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一夜睡得不大好,总是在做梦,一觉醒来,她听得外面吵嚷,便站起身来,询问外面的人道:“几时了?” “回夫人,卯时了,侯爷已经开始准备了。” 楚瑜眯了眯眼,她撑着自己起身来:“我去看看。” 楚瑜洗漱完毕,到了卫韫屋中时,他已经穿戴好了华服。今日是他封王大典和加冠礼合二为一,流程与普通冠礼不同,重在借由这个日子让所有冠礼之人知道如今卫韫的实力,从而不惧赵月声威,所以前面仪式大多省略,只保留了“加冠”这一件事在众人前。 卫韫这一身服饰黑色广袖绸缎外套,金色卷云纹路绸缎压边,背绣日月星辰,广袖上绣十二神兽,红色蔽膝垂在身前,朱雀展翅衔珠,华贵非常。 许多人围绕在卫韫身边,卫韫没有父兄,楚临阳、宋世澜这喜人便被请来当卫韫的兄弟,柳雪阳站在卫韫身后,含着眼泪说些什么,卫韫坐在镜子前,含笑答着话。 楚瑜静静瞧了一会儿,也没进去,他身边已经有很多人,也不必他去打扰。 楚瑜自己在屋中洗漱好后,穿上翟衣带上金冠,到了时辰,便乘着轿子去了校场。 校场已经布置好了,宾客被引进来,逐一落座。楚瑜上前坐到高处,中间是卫韫的位置,她和柳雪阳的位置要比卫韫稍微高一些,又靠后一些。 她们两人的位置上垂了珠帘,楚瑜进去时,柳雪阳笑着问她:“今早上我瞧见你来了,怎么没进来看看?” “听见小七那里热闹,我便去看看,知道你们在高兴什么了,便也不上去添乱了。” 楚瑜笑了笑,从旁边端了茶,和柳雪阳寒暄着:“婆婆吃过早点了么?” “喝了些粥。” 柳雪阳随意答了话。没多久,便听鼓声响起来,却是仪式正式开始了。 那鼓声响得密集,随着鼓声响起,地面开始发颤,几千士兵从校场远处排列而入,他们每一步都跑得极其整齐,从入场到站定没有乱下分毫。步兵、骑兵、弓箭手…… 鼓声之间,随着士兵高呼之声,一只完整的军队逐一而入。 柳雪阳静静瞧着,叹了口气道:“他的冠礼,本不该这样动刀动枪的,不过这次借着冠礼的名头宴请了这样多的宾客,他的意思怕不止于此吧?” “正是如此,”楚瑜平静道:“如今大家都在观望侯爷和华京里那位,侯爷要给天下一个定心丸。要结盟,至少要让人看看实力才行。” “你哥哥那边,”柳雪阳看着步兵在下方打着拳,貌似不经意道:“是如何想的?” 楚瑜没想到柳雪阳会管到这些事上来,柳雪阳一贯不爱管事,今日却突然发问了,楚瑜愣了片刻后,慢慢反应过来。 柳雪阳怕是不放心她了。 她不由得苦笑,只能据实以答:“我母亲和大嫂都是谢家人,如今赵月最大倚仗乃谢氏,我哥哥怕不会偏帮任何人。” 一面是妻子和母亲的母族,一面是自己妹妹所嫁的人家。对于楚临阳来说,谁都不管,或许是最可能的选择。 柳雪阳皱了皱眉头,片刻后,她叹了口气:“个人有个人的难处。” 说着,她们静静看着士兵在合乎声中排列成方正,然后统一跪了下去。全场一片寂静声中,卫韫从台下提步走了上来,他跪立在蒲团上,陶泉抬着金冠站在他身后,他挺得神色庄重,脊背挺得笔直。 他已经彻底长成青年模样,五官硬挺,没有了少时那几分柔软的线条。 他看上去如同一把彻底铸成的利剑,在旭日下熠熠生辉,带着破开那万丈黑暗的坚韧华光。 所有人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她看见礼官上前来,拜请柳雪阳出席,柳雪阳由人搀扶着,走到卫韫面前。 “这本该,是由你父亲来做的事。” 陶泉站在柳雪阳身后,柳雪阳平日声音一贯娇弱,却在这一刻,用了足以让大多数人都能听到的音量,平稳又温和道:“可如今你父兄都不在了,只能由我来你替你做。在你弱冠之年,母亲没有什么想让你做的事,只有一件,我儿可知是什么?” 卫韫抬起头来,看着柳雪阳含着泪的眸子,卫韫认真开口:“请母亲示下。” “承我卫家家风,”柳雪阳抬起头来,骤然扬声:“还得大楚盛世!” 说完,柳雪阳猛地回身,看向众人:“我大楚建国以来,历经四帝,我卫家乃帝王手中之剑,北境之墙,抵御外敌,广阔疆土,得我大楚千里江山,百姓无忧山河。” “然而这些年来,百姓流离失所,不知凡几;路上尸骨成堆,不知源何。犹记得当年,华京乃梦里乡,大楚乃国上国,路无遗骨,街无空室,可如今呢?” “揽月楼金雕玉砌,皇宫中歌舞升平,可皇城之下,苛捐重税、民不聊生,纵使我卫家守住北境,夺回江山,可大楚也早已不是当年的大楚了。华京不是梦里乡,大楚不是国上国。” “我如今乃天命之年,一生历经无数,夫君儿子都战死沙场,然而这并非令我最痛惜之事,老身最痛惜,乃是我大楚铮铮儿郎在此,却眼睁睁看奸人当道,江山零落!” “我儿,”柳雪阳闭上眼睛,沙哑出声:“这天下人的脊骨都能断,你不能。这天下人的头都能低,你不能。纵使我卫家,仅剩下你和我等一干女眷,却也不堕百年风骨,不折四世脊梁。” “孩儿谨记。” 卫韫低下头来,声音平静淡然,仿佛这一句话,他已经说过无数次。 柳雪阳捧起金冠,含着眼泪带到他头上。 这是她儿子。 她唯一的、仅剩的儿子,她看着他从懵懂不知世事,成长至今日。哪怕他早已面对风霜雨雪,然而这一次,在柳雪阳心中,他才真正成人。 她给他带上金冠,卫韫站起身来,转向众人。 旭日高升,他身着王爵华服,头顶金冠,整个人沐浴在晨光之中,似执光明之火而来,欲点九州黑暗于一烬。 “昏君当道,百姓无辜,卫韫承得天命,于今日举事,自封为王,愿我卫家,永为大楚利刃,护得百姓康定,盛世永昌!” “百姓康定,盛世永昌!” 朱雀包裹着“卫”字的卫家家徽慢慢升起,士兵们陆陆续续跟随着大喊出声。 楚瑜听着下方声音越来越大,如浪潮一样卷席而来,似乎是要将卫韫、将她、将这时代所包裹。 “百姓康定,盛世永昌!” “百姓康定,盛世永昌!” 楚瑜静静看着背对着她的青年,他站立在最前方,狂风吹得他广袖烈烈,金冠旁的坠珠在风中摇曳翻滚,他似乎就是一个人,在面对着这世间所有狂风暴雨,然而他一派坦然,毫无惧色。 她看着他的背影,她突然特别想走过去,站到他身侧去,握住他的手,陪同他一起,看狂风骤雨,盛世安泰。 然而她却只能坐在这高处,他长辈所在之处,以长辈的身份,陪同这柳雪阳,静静凝望他。 用冷静压抑内心那份敬仰和热爱,用理智克制那份不顾一切想要拥抱的热情。 直到他转过身来,目光看向她。 他只是那么轻轻一望,隔着晃动着珠帘,她看见他站在阳光下,骤然就笑了。 那是人群很难看到的角度,他那笑容正对着她。那笑容带着几分少年气,带着些许得意张扬,与他方才所有模样,格格不入。 只是一瞬之间,他便又偏过头去,楚瑜坐在珠帘内,紧握着扶手,也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哭了。她笑着落泪,抬手用帕子抹着眼泪。旁边晚月有些担忧道:“夫人?” 楚瑜摆着手,示意他不要说话。 晚月抿了抿唇,没有多说。 等到整个仪式走完,所有人都散了,柳雪阳身体不适,由蒋纯提前扶着走下去。 卫韫来到楚瑜珠帘前,他卷起珠帘,就看见那双含着水汽的眼。 他不由得笑了:“怎的哭了?” 楚瑜含笑站起来,似是有些不好意思道:“风沙迷了眼,我揉得重了。” 卫韫没说话,他笑着退开,恭敬迎她走出来。 她由晚月扶着,卫韫跟在她身后,卫韫送着她走到人少的地方,悄悄握住了她的手。 他还穿着方才那身华服,手的温度却一如既往。 “阿瑜,”他轻声说:“你知道我的字是什么吗?” “是陶先生取的吧?” 楚瑜想了想:“方才为何没说呢?” 卫韫转过头来,笑着看着她:“不是陶先生取的,是我自己取的。” 楚瑜有些疑惑抬眼,卫韫顿住步子,拉过她的手心,在她手上,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字。 “怀……”楚瑜念出第一个字,然后她看见他写下第二个字:“瑜……” 楚瑜愣了愣,卫韫将她的手包裹握住,似乎是将那个名字握在手里。 “阿瑜,”他认真开口:“无论未来我走到哪一步,在你面前,我一辈子,也只是卫七郎,卫怀瑜。” 第124章 第124章 楚瑜不知道该说卫韫心思纤细, 还是说他每次都刚好撞在那个点上。 每次她心绪难安的时候, 这个人总会恰到好处走过来, 给她安抚。 她握着他的手, 慢慢道:“还好你来了, ”说着, 她抬起头, 瞧着他笑起来:“方才我觉得,你离我特别远。” 远得她忽然就明白了,什么叫悔叫夫君觅封侯。 “我知道, ”卫韫拉着她的手,他低垂着眉眼,慢慢道:“阿瑜, 我未来的路很长, 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会走到哪一步。我也怕权势迷了我的眼, 怕荣华蚀了我的心, 所以我告诉自己, 人前我是卫韫, 人后我只能是卫怀瑜。这一辈子,我永远要像最初喜欢你时一样, 这份感情干干净净的, 容不得半点杂质。” 楚瑜不说话, 她静静看着他:“若你当了皇帝呢?” “当了皇帝如何?” “三宫六院,总该有吧?” 卫韫笑了:“没有, 如果皇帝一定要有三宫六院,那我就不当了。” “阿瑜,”他握着她的手,神色郑重:“这时候上没有解决不了的事,如果在我身边,要让你受这样大的委屈,那就是我无能。这样无能的男人,”他顿住声音,片刻后,却还是极其艰难开口:“弃了也不可惜。” 听到这话,楚瑜骤然笑了。 “是你说的。” 她声音轻轻的:“卫怀瑜,你要守信用。” 卫韫看着她,抿唇笑开:“当然。” 两人走了一段路,卫韫还有许多访客要接待,楚瑜便先行回去。回到了卫府时,卫府里十分热闹,远远就听见女眷的笑声,楚瑜走了进去,却是柳雪阳和许多达官贵人的女眷正在说笑。 如今卫韫在外设宴,这些女眷就被安置在了卫府,这是楚瑜一手安排,只是不曾想宴席居然开始得这么早。 楚瑜有些诧异,她走了进去,便看蒋纯站在门前,见她来了,楚瑜还没开口,蒋纯便知道了楚瑜要问什么,苦笑着道:“婆婆先回来了,见许多女眷已经到了,便先开宴了。” 楚瑜点了点头,抬眼看过去,便见柳雪阳正同魏清平在说些什么。魏清平面色沉静如水,跪坐在柳雪阳身边,柳雪阳握着她的手说笑,柳雪阳说一句,她应一句,看上去与这局面格格不入,似乎还有几分不知所措。 楚瑜看出魏清平难受来,她笑着走上前去,同柳雪阳见礼,随后和大家一一打了招呼,此时气氛已经热络起来,楚瑜见魏清平有些坐立难安,便同魏清平道:“清平郡主看上去颇为烦闷,不如同我等出去逛逛园子?” 魏清平抬眼看来,眼里却是带了几分感激。魏清平接着楚瑜的台阶同柳雪阳请辞出去,楚瑜领着魏清平到了长廊,魏清平舒了口气道:“多谢大夫人。” “郡主似乎不擅长这样的场合?” 楚瑜双手拢在袖间,含笑询问,魏清平点头道:“甚少接触这样多话的女子。” 听到这话,楚瑜忍不住笑出声来,转头看向魏清平:“你这样说我婆婆,就不怕我不喜?” 魏清平愣了愣,皱眉思索了一下,随后点头道:“是了,我不该同你说这样的话。” 楚瑜被魏清平逗得发笑,她领着她进了屋,从柜子里拿了酒壶,背对着她,语调平和:“玩笑话而已,郡主不必放在心上。郡主走南闯北,本就不该拘于内宅,如此性情,”楚瑜转头看向魏清平,眼中带了艳羡:“我甚为羡慕。” 魏清平没说话,她看着楚瑜,一贯冰冷的面容里带了笑意:“但比起当年独守凤陵城的大夫人,清平也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 楚瑜取了酒壶转身,迎上魏清平的目光,片刻后,她慢慢道:“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儿了。” 说着,她递了一瓶酒给魏清平,领着魏清平走到长廊外,靠着柱子随意坐了下来。 “听闻郡主常年游走于大江南北,悬壶济世,想必有很多趣闻吧?” “还好。” 魏清平不是太会说话的人,就淡淡说了一句,楚瑜笑了笑,喝了口酒,漫不经心道:“郡主和侯爷怎么认识的?” “三年前,外界传闻他在白城抗敌,实际上他在河西,那时我在河西行医,刚好遇见,就顺手救了。” “那时他中了毒?” “入骨缠。” “听说郡主亲自去天山取药?” 魏清平听到这话,沉默下来,没有多说。楚瑜喝了一口酒,慢慢道:“怕是别有隐情,郡主不说无妨。一直是我同郡主找话,郡主没什么要问我的吗?” 魏清平没说话,她抬眼看向楚瑜。楚瑜容貌长得艳丽,她手腕极细,举着酒壶喝酒的时候,衣袖落下来,露出那皓白如玉的手腕,将柔美与英气混杂,带着一种别样的风流。 魏清平瞧着楚瑜的模样,慢慢道:“大夫人可否同我说说北狄的事?” 没想到魏清平问这个,楚瑜有些奇怪,然而她却还是事无巨细将当年事一一说了。她如何伪装进入北狄,如何寻找到卫韫,如何被追杀,如何带着卫韫逃脱回到大楚…… 楚瑜本就能说善道,过往事被她说得如故事一般,张弛有力,听得魏清平睁着眼,眼里全是崇拜。 楚瑜说了北狄又说凤陵城,说完凤陵城又说她年少在洛州的大大小小战事。魏清平抱着酒壶坐在楚瑜身边认真听着,听到最后,她酒意上来,激动道:“楚姐姐,你同我走吧!” 楚瑜微微一愣,魏清平握住楚瑜的手,瞧着她,认真道:“你不属于这里,你同我走吧。以后我悬壶济世,你行侠仗义,国难来时,我们并肩救国,太平盛世,我们云游四方。你不该囤于卫家后宅,”魏清平打了个酒嗝,艰难道:“你看看你现在,被他们蹉跎成什么样子了?我带你走,”她摇摇晃晃站起来,拉着楚瑜,认真道:“我带你去找老夫人,我要带你走。” 楚瑜没动,魏清平转过头看她,疑惑道:“楚姐姐?” “清平,”楚瑜笑了,有些无奈道:“回去休息吧,你醉了。” “你不愿意吗?” “清平,”楚瑜淡淡开口:“我没有被谁蹉跎,只是英雄迟暮,美人黄昏,虽然可惜,却都是拦不住的。” “可你才二十一岁。” 楚瑜微微一愣,魏清平蹲下身来,认真道:“楚瑜,这外面有大好山河,别为你一个卫家,误了你一辈子。” 楚瑜也不知道是不是酒意上来了,她脑子里突然晃过了柳雪阳敲打她的话、晃过卫韫背对着她接受万人朝拜的模样。 其实她知道是真的,如今的卫家,已经不怎么需要她了,她在这个后宅里,慢慢已经变得连自己都不喜欢了。 她呆呆喝了口酒,听魏清平再次开口:“楚瑜,我带你走。” 楚瑜转眼看魏清平,她开口想要说什么,就听见一个冰冷的声音响了起来:“郡主,你醉了。” 魏清平和楚瑜同时转过头去,便看见卫韫站在长廊转角处,静静瞧着她们。 他神色很平静,看不出喜怒,魏清平酒意未消,皱起眉头来。 “时月,送郡主去大厅。” 卫韫淡淡吩咐他身后的秦时月,听到这个名字,魏清平抬起头来,神色有些恍惚。 秦时月走上前来,恭敬道:“郡主,请。” 魏清平看着秦时月,酒似乎有些醒了,她看了看卫韫,又看了看楚瑜,抿了抿唇,终于还是转身离开。 等庭院里只剩下楚瑜和卫韫,卫韫走上前来,蹲下身子,摇了摇楚瑜身边的酒瓶,笑着道:“喝了不少。” 楚瑜没说话,她扶着自己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往前走去。 卫韫提着酒瓶,静静看着她的背影。 “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 他突然开口,楚瑜没说话,卫韫看着她的背影,平静道:“我以为我做的已经很好。你要做任何事,我都没有拒绝过,你想要的任何东西,我都拼命想给你。” “可为什么,”卫韫颤着声:“你还是要走?” “你多想了。” 楚瑜有些疲惫,她淡淡回应,卫韫一把抓住她,猛地将她拽到怀里,捏着她的下巴,红着眼注视着她:“你看着我!” “你要走对不对?” 他颤抖着身子:“方才她说话你没有拒绝,她说在你心上,你想走,对不对?” “卫韫,”楚瑜声音冷静:“放开。” “我是哪里做得不好?我是哪里做得不对?” 卫韫颤抖着声:“为什么五年前你想走,如今你还想走?” “你说什么?” “五年前,”卫韫颤抖着声:“我就知道,等卫家事了,你就会走。” “五年后,我以为我留住你了,可实际上,你还是想走。” “你告诉我,”卫韫抱着她,痛苦闭上眼睛:“到底怎么样,你才不走?” “卫韫……”楚瑜有些疲惫:“这与你没有干系。只是我自己没有了位置。” “你要什么位置?” 卫韫捏紧了她的手:“你要什么位置我不能给你?你要一品诰命,还是要皇后,还是要……” “我不知道。”楚瑜骤然开口:“不是权势不是地位,是我自己你明白吗!” 楚瑜猛地推开他,她喘着粗气,艰难出声:“是我自己的位置,我楚瑜在卫家,应该有的位置。我如今算什么?我如今是你的嫂子,是楚临阳的妹妹。你母亲心里我早晚要嫁出去,她为你张罗着亲事,她看上了魏清平,她一心一意,让你娶一个有权有貌的女子。她心里你堪比日月,我再好,”她咬牙出声:“也是你嫂子。” 卫韫没说话,他盯着她,冷声道:“继续。” 楚瑜没说话,她闭上眼睛,有些疲惫道:“我喝了点酒,有点醉了,你别听我瞎说。” 说着,她伸手去拉扯他道:“我先去睡了……” 卫韫握紧她的手,一把将她拉扯回来,狠狠压在墙上,声音平静又冷漠:“继续说。” 楚瑜咬紧牙关,她看着卫韫笑起来,眼里带着嘲讽:“怎么不说了?没得说了,还是不愿说了?” 无数屈辱涌上来,她身子微颤,卫韫瞧着她的样子,平静道:“再多说说。” “我就看看,你能羞辱自己,羞辱到什么程度。” “卫韫!” “叫我卫怀瑜!” 卫韫猛地提高声音,他低下头,靠近她,冷着声道:“我母亲给你气受了?她替我张罗婚事要娶魏清平,你心里压着,你不同我说?你觉得如今卫家正是如日中天时候,不需要你了,你难受了,也不告诉我?楚瑜,在你心里,你是不是觉得,我同你在一起,我喜欢你,我卫家人对你好,就是图着你什么,你给不了我卫家什么了,就没价值了?” 说着,不等楚瑜回答,他捏着她下巴抬起头来,盯着她眼睛:“你是不是还想说,我母亲要为我寻找一个达官贵女,你是再嫁之身,你还是我嫂子,于我名声不好,你楚家此次不会站队,不会像魏清平一样带着魏王的权势支持我,你处处不如魏清平,你要不要再劝劝我,娶了魏清平当正妻?” “然后你呢?你同我就像现在一样一直偷情?” “你别把话说得这么恶心。” “是你把事做的这么恶心!” 卫韫猛地提了声音。 他死死盯着她,仿佛是鹰盯着野兽一般,他压着怒火和委屈,箍着楚瑜,让她动弹不得。 “你放开,”楚瑜皱起眉头:“我们回去说。” “我不回去。” “被人看到……” “那就看到!” “楚瑜我告诉你,”卫韫压着楚瑜拼命挣扎着的身子,咬着牙:“我一定要娶你。我怕你不是心甘情愿嫁我,怕你还觉得没走到这一步,所以现在我忍着,可是你别以为我会忍一辈子。” 楚瑜微微一愣,卫韫看着她愣神的模样,又狠又怜低下头去,狠咬了她一口,舌头探到她唇齿之间,搅了个翻天覆地,她试图推他,他就压着她的手,试图踹他,他就压着她的腿,两个人死死贴在一起,许久之后,他终于才算心满意足,消了火气。 楚瑜被他吻得气喘吁吁,眼里还带着盈盈水光,看得卫韫喉头动了动,然而他压下这份火气,替她拉好衣衫,从袖子里拿出帕子,细细擦干净她的唇,又替她扶正了发髻,终于道:“下次有气,别自己撑着,同我说。不然我战场上没死,倒回家给你气死。” 楚瑜喘着气,没说话,就用那双含着春情的眼瞪着他。 卫韫被她瞪笑了,他低头亲了亲她的脸,附在她耳边,温和道:“叫我一声夫君,天下我都给你拿回来,嗯?” “滚!” “行了。”他笑着直起身来,耐着性子,低头将她的玉佩重新打了个结:“对付我母亲这种事儿,你不擅长,回去等着我。” “不就是娶魏清平吗?” 卫韫抬头,看着她笑了:“在房里等我,今晚你得好好奖励我,知道么?” 楚瑜不说话,她垂着眼眸,脾气顺了许多,卫韫抬头瞧了瞧天色:“下雨了?” 说着,他解下自己大氅来,替楚瑜披上。 他身上的温度和味道瞬间包裹了她,她像一个小姑娘一样,看着卫韫给她系上大氅,温和着道:“赶紧回去,别冷着了。” 说完,卫韫转过身,便打算离开,楚瑜一把抓住卫韫。 “还不是时候,你别气着你母亲。” 卫韫明白楚瑜说的是什么,如今的确不是适合公告他们关系的时候,他虽然生气,却也没有失了理智。 他拍了拍她的手,声音沉稳又妥帖:“你放心,我会好好处理的。” 说着,他招呼了一直守在一边的晚月长月出来,平静道:“送你们夫人回去,给她熬完姜汤喝了。” 长月晚月应了声,卫韫看着楚瑜离开,等着楚瑜消失在长廊尽头,卫韫从袖中拿出帕子,轻轻擦拭着唇角。 “近来我母亲同大夫人说了什么话,”他同隐藏在暗处的暗卫道:“查清楚。” 树叶轻轻摇动,一人悄无声息退出了院子。 卫韫抬眼看向前方长廊亮起来的灯火在风中轻轻摇曳,他冷笑出声:“活得不耐烦了。” 第125章 第125章 卫韫回了自己房间里, 将今日和宋世澜、楚临阳等人商议的情况梳理了一下, 没多久, 暗卫就捧着一沓口供回来。卫韫在卫家各房都安插了眼线, 如今要查事情, 直接去眼线那里收集情报。暗卫将口供奉上, 沉稳道:“主子, 老夫人同大夫人说的话都记录在上面了。” 卫韫翻开口供,暗卫又道:“除了二夫人和六夫人,近来老夫人所有接触过的人说的话, 也都在这上面了。” 卫韫应了一声,迅速翻看过去。看完之后,他画了几个名字, 淡道:“将老夫人身边侍奉的嫣红查一遍, 所有和嫣红接触过的人,全给我抓来。” 暗卫应下声来, 没了多久, 就抓了一堆人压进卫韫的院子。整个卫府闹腾起来, 楚瑜在房间里听到动静, 皱起眉头:“怎么了?” 长月立刻起身:“我去看看。” 没多久,长月就回来道:“侯爷抓了一大下人, 各房里的都有, 就连老夫人房里的嫣红都被抓了。” 嫣红是柳雪阳一手养大的孤儿, 颇得宠爱。抓了嫣红,柳雪阳肯定要闹起来。楚瑜想了片刻, 站起身来,匆匆赶到了卫韫的院落中。 此事卫韫院落中已经跪了一地,柳雪阳站在卫韫身边,绞着手帕,眼里含着眼泪,瞧着一旁被扣押着的嫣红。嫣红下方跪着一个少女,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不停哭着道:“王爷,冤枉啊,没人指使奴才,奴才真的是自个儿想的。奴才就听说清平郡主人好,随口同嫣红姐姐一说而已。” 如今卫韫已经自封为王,上下都改了口。 卫韫听得对方哭诉,他也没多说话,抿了口茶,神色平淡:“那你又是听谁说的郡主人好呢?” “是桂姨……” “你胡说!” 人群中一个妇人焦急冲了出来,与那少女当场要厮打起来,场面乱作一团,楚瑜皱眉看着两个女人厮打,少女低头的那一瞬,她隐约看见了什么标记一闪而过,她皱起眉头,骤然叫住:“停下!” 听得楚瑜的声音,旁边侍卫立刻冲上去,将两人压住,楚瑜走上前来,轻轻拉开了那少女脖颈上的衣服。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落入楚瑜眼中,楚瑜紧皱眉头。 这只蝴蝶,是顾楚生的线人的标志。 他们纹绣在不同的位置,用来互相认知,从蝴蝶的颜色,可以辨认出这个人的在顾楚生手下的品级。这个少女的颜色是艳丽的绯红,应当是品级极高了。 楚瑜犹豫了片刻,提步走到卫韫身边,弯下腰去,耳语了几句。卫韫皱起眉头,将卫秋叫来,吩咐下去。 “将全府之人,男女分开,脱光验身,身上有蝴蝶标记的,全都留下来。” 卫秋点头应声,退了下去,全府人分开,那少女眼见不好,骤然提声:“夫人!” 楚瑜顿住步子,那少女声音凄厉:“夫人,我等对您之心,天地可鉴啊!” 楚瑜没说话,柳雪阳瞧了过来,楚瑜轻轻一笑,摇了摇头道:“下去吧。” 而后她瞧向旁边目中带着疑问的卫韫,淡道:“若没有触犯大业之事,逐出府去,便就罢了。” “你知道是谁?”卫韫肯定出声,楚瑜点了点头,平静道:“我知道。” 说完,她同柳雪阳行了礼,退了下去。 等楚瑜退下,柳雪阳着急开口:“小七,你到底是做什么?是有奸细混了进来吗?” “母亲,”小七转过身去,扶住柳雪阳,淡道:“我们里面说。” 柳雪阳有些忐忑,卫韫扶着柳雪阳坐到屋里,遣退下人,平静道:“听别人说,母亲想要为我找一位妻子。” “你如今也已经弱冠了,”柳雪阳轻叹:“早该娶妻了。再拖下去,怕是让人笑话。” “为什么是魏清平?” “期初的确是嫣红同我说的,可不管怎么说,嫣红说的的确有道理,”柳雪阳绞着帕子,忐忑道:“清平郡主我也见过了,的确是个好的,我十分喜欢……” “我不喜欢。” 卫韫淡然开口,柳雪阳微微一愣,有些诧异道:“我听闻当年她救了你……” “她不止救了我,当时救的是两个人,我,还有秦时月秦将军。” 秦时月父亲和卫家是世交,他早年丧父丧母,之后寄养在卫家,从小当做公子一样培养长大,如今乃卫家家臣,是卫韫最得力的手下。这人柳雪阳是认识的,她有些迷茫道:“这与时月有什么关系……” “当年郡主去天山,救我是顺便,要救的是时月。” 这话让柳雪阳睁大了眼睛,卫韫抿了口茶,平静道:“时月身份低微,魏王不会允许,所以对外一直称是同我来往。其实郡主看重的,是时月。” “可时月的身份……”柳雪阳皱起眉头,颇有些担忧。卫韫抬眼看向柳雪阳,淡道:“无论他们身份如何,时月是我最好的兄弟,我都会为他想办法。我与清平郡主之事,还望母亲不要乱插手,以免我与时月产生误会。如今是什么关头,我想母亲应该明白。” “可是,”柳雪阳硬着头皮道:“就算不是清平郡主,你总该看上个姑娘,你已经二十了,如今没娶妻,也没子嗣,你要是出了什么事……” 柳雪阳红了眼:“我就你与阿珺两个孩子,阿珺什么都没留下,你若是有三长两短……” 卫韫没说话,他看着柳雪阳红眼,轻叹了一声,他走上前去,跪在柳雪阳身前,握住柳雪阳保养得当的手,垂下眼眸道:“母亲,我已经有喜欢的姑娘了。” 柳雪阳呆了呆,似是反应不来,片刻后,她才道:“是谁?我替你提亲去。” “我现在还娶不了她,”卫韫苦笑起来:“她还不愿意嫁我,等以后她愿意嫁给我了,您再去提亲。” “那至少先告诉我是谁啊?”柳雪阳有些焦急:“我替你相看着……” “不用相看了,”卫韫低笑起来,眼里带着柔光:“她是特别好的姑娘,您一定会喜欢的。” 柳雪阳瞧着卫韫的神色,眼里带了些许暖意:“你一定很喜欢她吧?” “很喜欢,”卫韫抬眼,仿佛少年人一般,认真道:“我这辈子,只想娶这一个姑娘。” “我家小七,果然长大了,”柳雪阳低笑:“都已经有喜欢的姑娘了。你不告诉我那姑娘是谁,总该告诉我,那姑娘什么样子吧?” 卫韫没说话,他想了想,摇摇头:“我不知道怎么说她。” “可是,”他抬起头,说得认真:“她真的,特别特别好。” 柳雪阳被他逗笑,抬起手指戳了他的额头,有些无奈道:“你呀……” 柳雪阳拉着他,又说了一会儿楚瑜,卫韫不肯说那姑娘是谁,两人便商量着,等她答应了,柳雪阳要如何上门提亲,要怎样规格的聘礼,要怎样的仪式。 说了许久,柳雪阳叹息道:“到时候,也不知你大嫂还在不在卫府了。她年纪也大了,你替她相看的人,可有着落?” “有了。”卫韫垂眸,眼里带着柔光:“那人很喜欢她,等我们这边事儿了,他就去娶她。” “那就好。”柳雪阳轻叹:“你大嫂这辈子,太苦了。希望那个人好好疼她。” “您放心,”卫韫温和道:“那个人会对嫂嫂好的。” 两人零零散散聊了一会儿,柳雪阳总算歇下了。卫韫安置好柳雪阳,走出房门。寒风夹雨扑面而来,卫韫神色冷淡,开口询问身后的卫夏:“大夫人呢?” 卫夏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开口:“在顾楚生那里。” 卫韫没说话,片刻后,他闭上眼睛,慢慢道:“拿伞来,我去接她。” 楚瑜很早便来了顾楚生这里。 从卫韫院子出来,她便直奔顾楚生的住所,如今封王大典已经结束,许多人开始收拾行囊准备离开,楚瑜过去时,顾楚生的下人正在收拾东西,他却是坐在小桌前,正认真煮着茶,似乎早就知道楚瑜要过来。 楚瑜抬了抬手,所有人便走了下去,楚瑜跪坐到顾楚生身前,顾楚生推了刚刚倒好的茶给她,平淡道:“天冷,喝杯茶暖暖身子。” 楚瑜没有端茶,只是道:“你将人安插在老夫人身边做什么?” “说得好像你们卫府没有安插人手在顾府一样。”顾楚生轻笑,楚瑜抿了抿唇,肯定道:“是你煽动老夫人让卫韫娶魏清平。” “不好么?”顾楚生抬眼:“我说的可都是大实话,可以说是处处替卫韫着想了。魏王之权势,魏清平之美貌,难道不是卫韫最好的正妻人选?” 楚瑜没说话,她握住茶杯,感受着茶杯上传递过来的温度。顾楚生瞧着外面下着的秋雨,慢慢道:“马上就要入冬了,白岭寒凉,不若随我回华京避寒吧?” 没有人回应,顾楚生也不意外,他平静开口:“其实我不介意,你失身于他,甚至你嫁给他,你怀上他的孩子,我都不介意。阿瑜,”他眉眼间带着笑意:“你在他身边呆不久的。” “你又知道?” “我是让人挑拨了老夫人,可是,我所说的话,哪一句不是实话?阿瑜,卫韫日后的路还很长,他会越走越难。等他走得艰难的时候,等他没有那么爱你的时候,你又知道,他不会怨恨?” “他不会想,倘若当年娶的是魏清平,那就好了?” 楚瑜没说话,顾楚生喝着温茶,静静等着楚瑜开口。许久后,她慢慢道:“那也该等到那时候,等到他同我说这一句话。” 说着,她放下茶杯,准备起身:“你的人我让卫韫不动,你带着走吧。以后别盯着卫家。回去好好准备,五个月后,我同卫韫灭了姚勇,带兵入京。” 话刚说完,顾楚生一把捏住了她的手腕。他捏得很重,楚瑜微微皱眉,抬眼看他。 “为什么不能是我?” 他声音微微发颤,似乎在努力克制着自己,他抬眼看向楚瑜,眼中无数情绪纷杂。楚瑜静静看着他,只是道:“放手。” “你要的生活他给不了,你要的人生他给不起。” “那你又能吗?” “顾楚生,”楚瑜神色平稳淡然:“我不是没有给过你机会,我给了,我试过,可是我们不合适。” 顾楚生微微愣住,楚瑜抬手板开他的手指,一根接一根,顾楚生执拗看着她,眼泪盈在眼睛里,固执着不肯放手。 “你信人有上辈子吗?” “我信。” “上辈子,我曾经嫁给过你。”楚瑜低哑出声,顾楚生另一只手也用上,抓着她的手腕,不肯放手:“那你这辈子,也嫁给我。” “那时候你不喜欢我。”楚瑜终于有些疲惫,她慢慢放缓了动作,艰涩出声:“我做了很多,我给你的私奔信你没要,所以我自己偷偷去找你。我找到了你,陪你待在昆阳,那时候你特别穷,”楚瑜抬眼看他,眼里含着眼泪,顾楚生愣在那里,看着楚瑜抬起眼,看向窗外:“你住的地方,下雨会漏雨,你拿了木盆接着,我夜里睡不着,你抱着我,合着雨滴声给我唱歌,同我说,你听这雨声,是不是也很好听?” “我觉得特别好听。” 楚瑜破涕而笑,顾楚生忍不住也笑了,沙哑道:“然后呢?” “所以那时候,我就想,你喜欢我。你只是脾气不好,你还是喜欢我的。” “所以我为你做了很多……很多很多……”楚瑜含着笑,却仍旧是忍不住,泪落如雨。 她说起那些年,他就静静听着。 他从来没有听过她说那些年,他记忆里那些年,她就是那副鲜衣怒马的模样,后来便只是一个病恹恹的模样。他第一次从她的角度,这么认真去听她那时候的喜怒哀乐。 原来那个厮杀在战场上的姑娘,也会在心里忐忑不安;原来她嘲讽着他无能时,也不过是自己难过到极点时疯狂的反扑。 他突然想,如果当年他没那么年少,如果楚瑜像现在一样,能用这样平静的姿态同他说所有的一切,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我花了一辈子,”楚瑜沙哑开口:“我用了长月的命、用了我楚家的败落,去求这一份感情,你曾经得到过的,顾楚生,”她语调平淡:“可是,是你不要。” “你不是爱我,”楚瑜目光落到顾楚生握着他的手上:“你只是执着。你得到的时候,你就不觉得我那么好了。” “那么,”顾楚生沙哑出声:“如果你说的这一辈子,真的存在,看着如今的我,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楚瑜没说话,顾楚生盯着她:“我这样坏,我害死了长月,我害了你一辈子,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外面冷雨凄凄,楚瑜看着面前青年,他已经是她记忆里顾楚生的模样了,眼神气度,分毫不差。他也走到了内阁大学士的位置,甚至比上辈子,还要快一些。 她静静看着他,许久后,终于道:“上辈子的事,其实错多在我。长月是楚锦打死的,你当时并不知道。而路是我选的,你不喜欢我而已。最重要的是,上辈子的事,我不牵扯到这辈子,这辈子,你什么都没做。” 顾楚生捏起拳头,楚瑜神色坦然:“你虽然数次打算加害于卫家,最后却都收了手。你虽然总是打算作恶,最后却都停下。而这些年,赵月作恶,卫韫征伐,你在后方调整户部,惩治贪官,鼓励商贸,才勉强维持住大楚的平衡。顾楚生,你所作所为我看在眼里,其实你没有你想象中坏。” “我有。” 顾楚生咬牙:“我比你想象更坏,我不作恶,只是舍不得你。” 她不知道他的上辈子,在她死后,走到了怎样的程度。他本就是头恶兽,她是缰绳。她活着时,他怕她看不起,她死后,他就走在不归路上,为所欲为。 然而听他的话,楚瑜还是忍不住笑了。她看着面前人强撑的模样,轻声道:“顾楚生,其实哪怕上辈子,你都没你想象中坏,我会喜欢你,不是白白喜欢的。” 顾楚生愣愣看着她,楚瑜叹息出声,她站起身来,从旁边取了伞,轻声道:“以后别做傻事了,顾楚生,人的原谅有限度,你若再这样下去,或许有一天。”她轻轻歪头:“我真的会杀了你呢?” 顾楚生没说话,他看着女子弯眉轻笑的模样,他突然意识到,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了。他已经拼尽全力,如果还留不住她,那大概是真的,再也留不住。 他颤抖着身子,不知从哪里,突然有了勇气。 他撑着自己站起来,猛地叫出她的名字:“楚瑜!” 楚瑜顿住脚步,听见身后人沙哑开口:“哪怕上辈子,我也是喜欢你的。” 楚瑜猛地回头,呆呆看着面前人。顾楚生艰难笑开,他惨白着脸,抬起手,放在自己胸口。 “上辈子,我第一次见你,”他眼泪落下来,沙哑出声:“我就,特别、特别、喜欢你。” “可是我不懂,”他慢慢走上前来:“我看不起这样的自己,我特别讨厌你高高在上的样子,我觉得你不该喜欢我这样的人,你该喜欢卫珺,甚至是卫韫。你喜欢我,就是瞎了眼。” 楚瑜不可思议看着他,看着他走到面前,看着他看着她:“所以你说错了,”他艰难出声:“哪怕得到你,我也喜欢你。我喜欢你这件事,不是十年,二十年,是从我上辈子的十二岁,到这辈子。你让我放手,我也想放,可我放不开。你让我不忘初心,可是我的初心是你,我没忘。” 顾楚生慢慢跪下,仰头看着她。 “阿瑜,”他沙哑出声:“对不起。” 说着,他颤抖着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我求求你……回来吧……” “上辈子,这辈子……”他猛地嚎啕出声来:“我输不起了。我真的,输不起了。” 楚瑜呆呆看着他,脑中思绪纷乱。 片刻后,一个声音从长廊尽头平淡又冷静传来。 他声音如这夜雨,平稳中带着彻骨的冷意。 “阿瑜,”楚瑜和顾楚生同时寻声看去,长廊尽头,男子白衣长衫,手执六十四骨节竹伞,神色安稳从容。他静静看着楚瑜,灯火跳跃在他隐忍的目光里,那琉璃一样漂亮的眼里,有无数情绪翻滚,可他没有表现,没有纵容,他克制着所有情绪,抬起手,平静出声:“到我身边来。” 第126章 第126章 楚瑜脑子有些发懵, 她呆呆看着长廊尽头的卫韫, 他什么都没说, 就只是静静站在那里, 目光无悲无喜, 然而身子却隐隐发颤。 顾楚生握着她的手, 在她提步前一秒,他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他紧紧握住她, 沙哑出声:“阿瑜,你别走,你不要离开我。” 楚瑜没说话, 她低下头去, 看着顾楚生满是祈求的脸。 好久后,她才终于回过神来, 艰涩道:“你怎么敢?” 怎么敢说出来?怎么敢告诉她? 难道他以为, 所有的伤害, 一句对不起就可以解决。 所有的痛苦, 跪一下就能烟消云散。 她颤抖着身子,眼泪几欲滚落而出, 她想将她的手抽出去, 而他却固执不放, 他知道她要做什么,然而他不能让他做。 他输光了所有底牌, 他尝试了所有可能,她如果走了,他真的毫无办法。 于是他只能笨拙去拉她,她痛苦想要抽手,他反复出声:“我错了,我真的错了,阿瑜,我不会再犯了。我知道你要什么,我知道怎么爱你,我比任何人都能更好的对你,阿瑜……” “放开。”楚瑜声音颤抖,她已经极力克制,可那些爆炸开来的情绪,却仍旧回荡在她的心里。她眼泪扑簌而落,而那个一贯姿态从容的青年,却仿佛已经放下了所有自尊,他纠缠不放,痛苦出声:“我不放,我不能放!” 雨声开始变大,灯火之下,那两人都狼狈不堪。 卫韫站在不远处,他静静看着他们,他觉得自己站的很近,可两个人却怎么看都觉得这么遥远。他们好像有一个无形的世界,将他隔离开来。 他早已经遣退了下人,清退了周边所有暗卫眼线,整个庭院里就他们三个人,他一贯被别人夸赞有勇有谋,他面对千军万马从容有余,却在这一刻觉得,自己仿佛是失了方寸。 他不知道要做什么,于是他除了站着,竟然什么都做不了。 他看着那两人,体会着他们之间那些澎湃的情绪,好久后,他终于才开口:“顾大人,够了。” 顾楚生愣了愣,他看见卫韫收起伞,走到他们两人身边。 卫韫抬起手,轻轻搭落在顾楚生手上。 “顾大人,”他平静开口:“凡事都有界线,你已经走到了那一步,走不过去,就该放手回头。” 顾楚生没说话,他静静看着卫韫。 “她是,”顾楚生艰难开口:“她是我顾府大夫人。” 卫韫垂下眼眸,他握着顾楚生的手,他没用力,却是道:“烦您放手。” “她是我同床共枕十二年,进了我顾家祖坟,和我合葬在一起的顾大夫人。” “烦请放手。” “卫韫,”顾楚生终于感受到了手腕上传来的力度,疼得他发颤,可他固执着没有放手,他盯着卫韫,一字一句:“她是我妻子。” 卫韫捏着他的手微微一松,他睫毛颤了颤,而后他又控制住力道,将顾楚生的手从楚瑜身上一点一点试图拖下来。 顾楚生疯狂挣扎起来,卫韫没动,他拳打脚踢,卫韫没有还手,他只是将他的手一点一点抽出来。 如同他的感情,一分一分,生拉硬拽,从那个人生命里拖了出去。 顾楚生悸动嚎哭,卫韫平稳自持。顾楚生终于抑制不住,嘶吼出声。 “你算个什么东西?!卫韫,她是你嫂子,上辈子,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这辈子,她是你大哥明媒正娶的妻子,你什么身份,在这里管我同她的事?” 卫韫没说话,他将楚瑜护在身后,看着被他推开的顾楚生,平静道:“顾大人,回去吧,该做什么,便去做什么。” 顾楚生坐在地上,喘息着看着他们,卫韫看着顾楚生的样子,眼里带了怜悯,但却也不知是怜悯他,还是怜悯自己。 “回去吧,”他沙哑开口:“您是内阁大学士,这天下还有许多事等着您,有许多百姓仰仗您。不要在这里纠缠一个妇人,不成体统。” 听到这话,顾楚生低低笑了。 “卫韫……我真没想到,这辈子能从你口里,听到体统两个字。” 卫韫双手拢在袖间,听着风雨声,听着他道:“卫韫,上辈子,我就顾着体统,顾着太多人,她死的那天,我坐在灵堂,还批阅文书。” “可你知道么,”顾楚生声音夹杂在雨里,慢慢低下去:“然后你就会发现,你被打磨了少年锐气,少了那份世人最爱的鲜活风流后,所有人只会离你越来越远。爱你的人越来越少,路越走越窄。最后你被人供在祭坛上,活得像一座牌位。” “你以为我为什么输给你?”顾楚生笑起来,他撑着自己,慢慢站起来,他盯着他,狂笑出声:“我不是输给你卫韫,我是输给了时间,输给了我自己。我走了太多路了……”他沙哑出声:“她最爱的干净我没有,勇气我没有,纯粹我没有。” “她最爱我的时候……”顾楚生沙哑出声,他看着楚瑜,眼里带着茫然:“她最爱我的时候……” 也是他少年时。 他红衣金冠,意气风发。他任昆阳县令,带百姓避难;他以文臣之身,穿梭于战场。 她最爱他的时候,是他驾马而来,光明坦荡;是他扶着粮草而来,哪怕全身伤痕累累,也要抬头同她说:“你别管我,把粮草护好。” “卫韫,”他声音低下去:“你走了这条路,注定护不好她。你只会蹉跎她,不如放手。” 听到这话,卫韫慢慢笑了。 “顾楚生,”他笑容里全是苦涩:“她从来不是我的,你想要,该问她愿不愿意,而不是让我放手。” “你与我最大的不同,”他看着顾楚生,艰涩道:“那便是,你爱着一个人,你觉得你们是双方的,所以没有了自己。我爱一个人,却从不觉得,她属于我,或者我属于她。” “我是卫韫,是镇国候,是如今的平王,我有我的责任,有我要走的路。她也一样。” 楚瑜听着他的话,慢慢抬起头来,仰望着身侧青年。 风雨吹进来,他面色沉静泰然,他克制着情绪,与她和顾楚生那失态的模样截然不同。他从风雨中走来,早已被雨水湿了衣衫,却未曾影响他半分。他看着顾楚生,声音平稳从容:“她是楚瑜,是卫家大夫人,是一品诰命,也是军中北凤将军。她的人生远不止你我,她不属于谁,她爱谁,不爱谁,我管不了;她要留在卫家,还是要跟你去华京,或者云游天下,我也管不了。” “你让我放手,”卫韫艰难笑了:“又何从谈起?” “你从没给过她一份感情应该有的样子,”卫韫静静看着顾楚生:“你没让她在一份感情里学会张扬自立,没有让她感受过感情会是她最好的壁垒,时至今日,你也没能明白,谈好一份感情,得先做好一个人。所以,别纠缠了。” 他弯下腰,拿起旁边的伞,淡道:“回去吧,先当好顾楚生,再来爱一个人。” 说完,他抬起手,握住楚瑜的手。 他的手很暖,在那温度涌过来的那一刻,她感觉自己仿佛是淹没在深水里的人,被人骤然打捞起来。 如果顾楚生的爱是将她拖下去窒息的沼泽,这个人就犹如小船一般,拖着她走向彼岸。 她静静跟着他,路过大雨的地方,他撑着伞,将伞倾斜下来,遮住大雨。他们走到屋中,他让人准备了姜茶,又给她拿了衣服,垂下眼眸道:“先换了吧,别受寒。” 楚瑜低低应声,他的神态太平和,平和得让她也随之安定下去。 她换好了衣服,晚月端了姜汤上来,楚瑜抱着碗,卫韫拿了帕子,就站在她身后,轻轻擦拭着她的头发。 她慢慢镇定下来,在温暖中找回那一份理智,身后人动作轻柔小心,等将她的头发擦干后,他从她手里拿过喝了的碗,低声道:“先睡吧,我还有许多事,先回去了。” “小七,”楚瑜终于开口:“你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卫韫背对着她,好久后,他终于道:“改日吧。” 楚瑜低低应了声,卫韫往外走了几步,又顿住了步子。 “阿瑜,”他声音沙哑,楚瑜抬起头来,看着他的背影,听他道:“我也会难过的。” 哪怕他做得再好,假装得再淡定,再从容。 可是人毕竟是人。 楚瑜呆呆看着他,面前青年转过身来,他艰难笑了笑,沙哑着声道:“你能不能过来,”他仿佛少年时一样,可是这句话,他说得那么难,那么慢,他说:“你能不能走过来,抱抱我?” 让我知道,这份感情,不是我一个人在努力。 让我明白,这份感情,会有所回应。 楚瑜看着他,对方等了片刻,没有等到什么,卫韫低头轻笑,似有恢复了平时那沉稳从容的模样,他转过身去,温和道:“无事了,我先回去了。” 然而话刚说完,他便被人猛地从身后扑来,死死抱在了怀里。 楚瑜在他背后,用额头抵住他,她的温度从他身后传递而来,卫韫呆呆看着门外摇晃的灯火,也不知道怎么的,眼泪就落下来了。 楚瑜在他背后抱着他,卫韫没敢回头,没敢眨眼,他沙哑着声音,慢慢开口。 “我不知道怎么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阿瑜,”他沙哑出声:“其实顾楚生说得对,人都爱少年,我有时候会想,十五岁那年在北狄,你背着我走过万水千山,那时候我觉得世界特别美好。那时候卫秋卫夏还会和我闹着玩,沈无双话也比现在多,母亲面对我也不会忐忑不安,那时候你还会抱着我,叫我小七。” “可现在呢,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了。” “卫秋卫夏很少同我说笑,沈无双也开始变得恭恭敬敬,母亲有话就在心里,从来不同我说,便就是你……” 卫韫看着摇曳的灯笼,沙哑出声:“也变了。” “我自问没做错什么,我努力护着每一个人,我学会克制、忍耐、包容、果断,”卫韫慢慢闭上眼睛,声音中带着隐约的哭腔:“可每个人都还是离我越来越远,敬而不爱,赏而不亲。可我做错了什么呢?” 卫韫声音颤抖,他似是有些克制不住,在楚瑜怀里,慢慢佝偻下身子,他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脸,猛地爆哭出声:“我只是长大了而已。” 他只是长大了而已。 一个人长大后,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变得怀有深意,他的每一个动机都会被视为包含野心。 他已经很努力了,他努力想去让身边每个人过好,他努力想要拥抱住身后这个人,她所有担忧的惶恐的不安的,他都在为她解决,可世界还是没有变成他想要的样子。 可他做错了什么呢? 她曾把自己最美好的给了顾楚生,她能放下所有夜雨私奔去找顾楚生,她能带着绝不回头的勇气去爱那个不会爱的人,然后顾楚生做错了,跪地祈求,还能得到她的心软心疼。 他小心翼翼去给她所有美好,他为她向赵月求了一品诰命、北凤将军的位置,他为追赶上她努力成长,想要为她遮风避雨。她不够喜欢他,他就等着她,可她还是越走越远,他不知道怎么留住她,他甚至不敢像顾楚生一样开口强求留住她。 因为他知道,如果他留她,她就会留下来。 于是他什么都不敢说,他就只能在这个雨夜里,在她怀里,握着她的手,嚎啕大哭。 他许多年没这么哭过,楚瑜死死抱紧他,尖锐的疼痛涌上来,她咬紧牙关。 她第一次这样真切的感受到,卫韫比她想象里,过得更难更苦。 只是有些人从不将伤口展示给人看,于是哪怕发脓发烂,别人也以为他云淡风轻。 她想起五年前在沙尘,卫韫泡在沈无双给的药水里,他挣扎痛哭,抱着她叫她,嫂嫂,我疼。 年少时他尚能说出这样的话,长大后他却是连“我疼”两个字都再说不出来,反而只是问她,我哪里做的不好? 没有哪里做的不好。 楚瑜咬着牙关,她听着他的哭声,想起自己年少来。 她不公平。 哪怕他从没开口,可她却清楚意识到,这份感情,她太不公平。她把顾楚生所有给过她的伤口留给卫韫,顾楚生拘束她,她就以顾家大夫人的姿态活在卫家,却忘记了当年卫韫从北狄回来,给赵月的三个条件里,就为她求了军职;顾楚生辜负她,她就忐忑不安,等待着卫韫有一日的辜负,却没看到卫韫将这份感情放在心里五年,从未褪色半分。 她把最好的自己给了做错事的顾楚生,却将最不好的自己交给了什么都没做错的卫韫。 一份感情无论如何都会有磨难,痛苦与甘甜相伴相随,包容与自由相偎相依。卫韫为她努力铺好了所有路,她却连走上去的勇气都没有。 她深吸一口气,收紧了手臂。 她突然想,如果回到十五岁那年,如果她没有嫁给过顾楚生,没有经历岁月磋磨,在最美好的岁月里,她遇见这个人,她会做什么? 当这个念头闪出来,她便低下头去,狠狠啃咬在这个人唇上。 哭声和眼泪交织在这个吻里,她将卫韫压在身下,将手指滑进他的手里,十指扣在一起。 她从未这样放纵亲吻过他,没带半点技巧,莽撞又热情。卫韫在她身下,慢慢握紧她的手。 “卫韫,”楚瑜直起身子,认真看着他:“我和你坦白,我活过一辈子了。” “我方才,听见了。” 卫韫看着坐在身上的人,他绷紧了身子,他有些害怕她要说出口的话,楚瑜静静凝视着身下的人,平静道:“我嫁过人,有过孩子。” “我知道。” 卫韫垂下眼眸,不自觉握紧了和她交扣的十指,然而又似乎想到什么,慢慢松开。 楚瑜俯下身去,头发垂落在他身边,她静静看着他,温和道:“我以前,对你不好。” “没有……”卫韫沙哑出声:“是我求的太多。” “你应该求的,”楚瑜抬起手来,覆在他面容上,神色温柔:“我曾经有过很好的样子,我那时候很勇敢,你想要的,作为恋人,我该给你。可是我给了别人,没有给你。” “别说了!”卫韫似乎有些难堪,他想要起身来,楚瑜抬起手,猛地将他压下去,她看着他,神色郑重。 “所以卫韫,”她的目光落在他的眼里,交织纠缠,她静静看着他,平静道:“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卫韫愣了愣,她似乎没有明白,楚瑜抬起手来,将发簪从自己头发上取下。青丝如瀑而落,她眼里还带着水汽,然而眼角眉梢却都是笑意。 “如果是我十五岁,我看上你,”她抬起手,取下自己的腰带,卫韫呆呆看着,看她衣衫散开,俯下身来:“你若喜欢我,那么便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你看好不好?” 卫韫没说话,他目光转向旁边,张了张口,似要说什么,楚瑜抬手落入他发间,温柔出声:“你喜不喜欢我?” “喜欢。”这一声喜欢来得毫不迟疑,却带着哭腔和委屈,楚瑜轻声笑了。她低下头,含住他的唇,温柔道:“那就够了。” 那就够了。 雨打秋叶,长廊带寒,他们拥抱、亲吻…… 他拥抱着她,他感受着她,他那一瞬间突然发现,哪怕这一刻她说她要走,他也不害怕。 因为他知道,这时候的楚瑜,是真的爱着他。 第127章 第127章 他们头抵着头靠在一起,听着外面雨声。 楚瑜慢慢给他说着上辈子的事, 每一件, 她所记得的, 她都说得很详细。 “所以上辈子, 你没嫁给我哥哥。” “嗯。”楚瑜拥着他,小声开口:“你那时候一定很讨厌我吧。” “后来我见你的时候, ”楚瑜有些不好意思:“你都好凶。” 卫韫低低笑起来, 楚瑜皱眉:“你笑什么?” “听见说我欺负你, ”卫韫叹了口气,翻过身子, 平摊着看着床顶,一只手枕在脑后,笑着道:“我感觉,大仇得报,也算欣慰。” “什么大仇?” 楚瑜用手支撑起自己的头,侧着身子看着他,卫韫迎上她的目光,含笑道:“这辈子你老欺负我,我又不能欺负你,想想原来是上辈子欺负过了,心里也就舒服许多。” 听得这话,楚瑜用手推他,不高兴道:“喂,你胆子大了。” “不大不大,”卫韫赶忙握着她的手,低头亲了亲:“大夫人面前,我胆小的很。” “卫怀瑜,”楚瑜瞧着他,悠悠道:“没看出来,你挺能屈能伸的。” 卫韫笑:“那是夫人教得好。” 楚瑜一时接不上话,她半天没想明白,卫家人好像个个都是宁折不弯的铮铮铁汉,怎么就出来一个卫韫,鬼精鬼精的。 她思索了片刻,卫韫将头轻轻靠在她胸前,温柔出声:“阿瑜。” “嗯?” “我本来还在想,今晚上回去,我该怎么熬。” 楚瑜没说话,她抬手梳理着他的头发,听他道:“可还好,你留住了我。” 楚瑜听他的话,抿了抿唇,终于道:“听到我和顾楚生的话,你不觉得荒唐吗?” “有什么荒唐?” “一个人居然已经活过一辈子,不荒唐吗?” 卫韫沉默了片刻,终于道:“其实这些事,早就有预兆了,不是吗?” 说着,他伸出手,环住她:“从你嫁进卫家,预知到卫家祸事,再到后来,你只比我大一岁,可我却总觉得自己在你面前像个孩子。这么多年我一直在追赶你,我就一直希望,在你身前,我能不要永远像个孩子,我很多时候都在想,你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像今天一样,不过二十一岁的姑娘,心里却那么多伤口。” 他抬起手,覆在她心口,他瞧着她,神色间没有半点欲念:“再后来床底之上,你比我熟悉太多,可你明明只同我在一起过。我也想过为什么,可你不同我说,我便不去探究。所以听到的时候,我不觉得荒唐,我只觉得,的确如此。” “你不介意吗?” “我该介意什么?” 楚瑜抿着唇笑:“我老了,我嫁过人。” 卫韫靠着她,声音温柔:“我不介意,我只是心疼于你,喜欢于你,遗憾于你。” “心疼你走了这么难的路,喜欢你至今还有那份赤子之心,遗憾那一条路,我没能陪你。” 楚瑜听着,她放下手,靠进他怀里,没有言语。 雨下了一夜,楚瑜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她懒洋洋叫了人进来,晚月长月面无表情收拾了屋里,等长月去端水时,晚月上前来,小声道:“夫人,昨个儿,王爷留宿了?” “嗯,”楚瑜平静道:“怎的?” 晚月抿了抿唇,憋了半天,终于道:“王爷天亮才走。” “嗯。”楚瑜点了点头,倒也没意外。晚月上前来,焦急道:“夫人,若是让老夫人知道了……” “那又如何呢?”楚瑜抬眼,晚月愣了愣,楚瑜平静道:“知道了,便知道吧,我又怕什么?” 晚月沉默片刻,终于道:“既然夫人已经做好决定,奴婢也不多说了。” 楚瑜听出晚月声音中的气恼来,忍不住笑了,她回头瞧她:“怎么,生气了?” “夫人这是拿自己名誉在开玩笑。” “名誉?”楚瑜轻笑:“你以为我在意名誉?” 若是在意名誉,当年哪里又做得出逃婚私奔的事来? 晚月愣了愣,片刻后,她弯腰叩首道:“晚月紧随夫人。” “你怎么这么客气?”楚瑜抬手摸了摸她的头:“起吧。” 梳洗之后,楚瑜出了房门,到大堂去同大家一起用早膳。 刚一进门,她就瞧见卫韫坐在上桌,他正同旁边的柳雪阳说着话,见楚瑜来了,他抬起头来,眼里带着遮不住的明媚笑意。 楚瑜笑了笑,同柳雪阳行礼,又同王岚蒋纯问安,而后才落座下来。蒋纯瞧着楚瑜,给她夹了菜道:“阿瑜今日看上去与平日有些不同,光彩照人,怕有喜事。” “倒也无甚喜事,”楚瑜温和道:“只是见今日天色好,心情也好罢了。” 蒋纯笑着没说话,她抬头看了一眼卫韫,摇了摇头,却是有些无奈的模样。 等吃完东西,卫韫抬头看向楚瑜,同她道:“今日嫂嫂是否要去送客?” “今日大部分客人都要离开。”楚瑜笑着转头看向旁边跪坐着的蒋纯,神色里带了调笑:“不知阿纯是否要同我们一起?” “你们去便好,”蒋纯神色平静:“与我又有何干系?” 楚瑜笑着拍手,抬头看向卫韫:“行,王爷,我们走。今日宋世子也要走了,我们去送吧。” 蒋纯眉眼不动,卫韫有些无奈笑了,起身同柳雪阳拜别,随后跟着楚瑜出了屋中。 楚瑜走得轻快,看上去心情不错,卫韫抬手拉住她,温和道:“别冒冒失失,小心摔着。” “我这么大人了,”楚瑜抬眼看她:“怎么会摔着?” 卫韫笑着瞧她:“我找个借口拉着你,你看行么?” “我觉得行。” 楚瑜点点头,给他拉着,倒也没抽手。 卫韫抿唇没有说话,牵着人上了马车,他才想起来:“你说二嫂会来送人吗?” “知道她为什么不来吗?” 楚瑜撑着下巴:“因为知道宋世澜会去找她呗。” 卫韫愣了愣,片刻后,他叹息道:“你们这些女人,心思真让人难以揣摩。” 两人说着话,蒋纯陪着柳雪阳说了会儿话,便同王岚从房中转了出来。刚走到长廊,她就听到一声轻唤:“二夫人。” 蒋纯转过头去,看见长廊尽头的青衣青年,他披着狐裘领披风,头上戴着发冠,笑容浅淡温和,一如秋日阳光,明媚却不张扬。 蒋纯定定瞧了他片刻,终于才低了低头,恭敬有礼道:“宋世子。” 宋世澜走到蒋纯身前,静静打量了蒋纯片刻,好久后,才终于道:“我要走了。” “嗯。”蒋纯应了声,也没多说,宋世澜瞧着她,慢慢笑了。 “当年我同二夫人说我要走了,二夫人给我行礼,祝我一路行安。如今我同二夫人说要走,二夫人回了我一句‘嗯’,是不是舍不得?” “您说笑了。”蒋纯声音平淡:“若您无事,我先回去照顾陵春了。” “二夫人,”宋世澜骤然开口叫住她,蒋纯皱眉抬眼,入眼却是青年含着笑的面容:“在下如今二十七岁。” “世子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若我再不成婚,怕是要让天下人笑话了。” “这与我,也无甚关系。” “二夫人,”他抬起手,轻轻握住了蒋纯的手。蒋纯微微一颤,想要抽回手去,宋世澜却骤然用力,握紧了她。 “我再等您一年,”说着,宋世澜抬起头来,他面上带笑,眼里却满是苦涩:“人的等待总有尽头,若是再等不到,”他沙哑出声:“我可能就等不下去了。” 蒋纯被他握着手,好久后,她慢慢开口,声音里却带了沙哑:“若是等不下去,那便不等了。” “世子,”她苦笑起来:“阿束待我很好。” “我待你,会比他更好。” “你不明白,”蒋纯摇了摇头:“他未曾负我,我不能薄他。” “可他已经死了。” 宋世澜握着她的手用了力气:“不是你薄他,薄他的是这世间!没谁要为谁的死陪葬上一辈子!你就算一辈子守着活寡,他也不会活过来,你明白吗?!” 蒋纯没说话,她面色有些苍白,宋世澜靠近她,冷着声音:“蒋纯,若我是他,我心里有你,看见你活成这样,我死了也不得安息。我们身为武将,活着厮杀半生就是想求你们活得好活的安稳,用命葬在战场上,最后就是换你这样作践自己吗?” “世子……”蒋纯颤抖着声:“您放手!” 宋世澜没说话,他盯着她,许久后,他轻笑出声。他放开她,平静看着她:“一年。” 他声音里带着冷意:“一年,你不嫁我,我就求娶魏清平。” 说完,他转身离开,蒋纯颤抖着身子,握住了自己的手。她咬紧了唇,闭上眼睛。 而楚瑜和卫韫在马车里下了半局棋,便来到了城门前。 他们如同迎接来宾一样,一一送走了去客。 等到傍晚时,楚瑜看见顾楚生的马车遥遥而来,顾楚生的马车停在她身前,他卷起帘子,静静看向楚瑜和卫韫。 两人并肩而站,含笑看着他。卫韫从旁边取了手信,交到顾楚生手边,含笑道:“顾大人,一路行好。” 他的笑容和楚瑜的很像,一样淡然从容,带着些许暖意。他们两人在时光里,变得越来越像,此刻并肩站在一起,两人都穿着水蓝色的衣衫,仿佛融在了一起。 顾楚生静静看着他们,好久后,他沙哑出声:“阿瑜,你同我说句话。” “顾大人,”她从卫韫手中拿过手信,举在顾楚生面前:“一路行好。” 顾楚生听着她的话,看着面前含笑而立的女子,他忍不住红了眼:“可我不知道,后面我的路该怎么走。” “我行不好,走不好。” “我该怎么办?”他眼泪落下来,瞧着她:“执着了这么多年,你让我怎么办?” 楚瑜没说话,她静静看着他,好久后,她终于道:“楚生,这世间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做。还记得未来吗,天灾人祸,洪涝地震,战乱不断。如果你喜欢我,”她轻轻笑了:“上辈子你做得多好,这辈子做得比上辈子更好,那就好了。” “有什么意义呢?”他轻声开口:“你不在我身边,又有什么意义?” “顾楚生,”卫韫笑起来:“你先去做,若不能成为她喜欢的人,至少不要成她讨厌的样子。” 顾楚生没说话,他垂下眼眸,卫韫笑起来:“顾大人,人生还很长,您多等几年,说不定又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呢?” “王爷说笑了。”顾楚生苦笑了一下,他抬起头,看着楚瑜,终于是伸出手,拿走了楚瑜手中的手信。 “阿瑜,”顾楚生瞧着她,呼唤了她的名字,然而剩下的话,却都说不出来,他静静凝视着面前人澄澈的眼睛,好久后,他闭上眼,轻叹出声:“这世间,会如你所愿。” 说完,他放下帘子,靠回马车之中。 他握着楚瑜给他的小盒,那小盒里就是白岭当地一些特色小食,他拉开来,看了好久,放进了袖中。 马车行了几步,卫韫突然想起什么,猛地叫住了顾楚生:“顾大人!” 说着,卫韫追了上去,跳上马车,掀起了马车车帘,压低了声道:“我想问顾大人一件事。” 顾楚生神色有些疲惫,却还是道:“您说吧。” “您是否知道,上辈子我娶了谁?” “魏清平。” 听到这话,卫韫终于明白,之前楚瑜为何对魏清平这样敏感。卫韫皱起眉头,却是道:“因何而娶?” “她怀了秦时月孩子,秦时月在战场上为了救你死了,你为了保住她的名誉,认下了这个孩子,同她成婚。” 卫韫皱起眉头:“时月如何死的?” “那是同北狄打的一场,这辈子应当不会再有了。” 卫韫放心了许多,点了点头,他又道:“还有其他需要注意的吗?” “一个月后,青州元城一场大震,余震一路扩散到洛州,到时候,受灾百姓将有百万之数。” 听到这话,卫韫紧皱眉头,顾楚生平静道:“我会处理好这件事,你心里有数就好。” “谢过。”卫韫拱手行礼,顾楚生点点头,没有多说。卫韫跳下马车,顾楚生叫住他。 “卫韫,”卫韫回过头去,顾楚生艰涩出声:“对她好点。” “我知道。” “她脾气不好,你让着点,别和她计较,她有口无心。” “我知道。” “她喜欢吃甜食,但总克制着,怕人家觉得她娇气,你多给她买些。” “好。” “她体质阴寒,不易受孕,要好好调理,不要让她受伤。” “已调理多年了。” 说到这里,顾楚生骤然发现,或许卫韫比他想象里,做得好得太多。 他这样嘱咐,对谁都不好,他抿了抿唇,觉得自己仿佛是没有任何插嘴立足的地方。许久后,他沙哑道:“好……如此……我放心了。” 说完,他摆了摆手,疲惫道:“走吧。” 卫韫点点头,转身离开。他回到楚瑜身前,楚瑜看见马车远远走开,轻笑出声:“他同你说什么了?” “他说,”卫韫笑起来:“你喜欢吃甜的。” 楚瑜红了脸,低着声道:“尽瞎说。” 楚临阳和宋世澜是在早上走的,魏王下午也离开,却留下了魏清平在城中,魏清平一贯行走江湖,大家也没觉得奇怪。等顾楚生走了之后,这场大典终于结束了。 白岭恢复了之前的日子,赵月组织了大兵,时刻准备着进宫。卫韫也忙着调兵布防,而楚瑜就照顾着魏清平,每日同魏清平出去义诊,等到午时就去酒楼吃饭,夜里两人就找了小巷,遇上好喝的小酒,两人就在酒坊里喝到半夜,然后互相搀扶着回来。 楚瑜喝酒向来有数,很少喝醉,魏清平就不是了。 酒量小,酒瘾大,每次都是楚瑜扛回来的。有时候两个人喝晚了,卫韫领着秦时月找来,就让秦时月把魏清平扛回去。 有一日楚瑜和魏清平喝得酒偏甜,结果酒劲儿奇大,楚瑜都不行了,两人窝在小酒馆里窝到半夜,卫韫回来的时候,发现楚瑜不在,就带秦时月直接去了酒馆。秦时月把魏清平扛了回去,卫韫就去劝坐在窗口的楚瑜:“阿瑜,回家了。” 楚瑜抬起头来,看见卫韫,她一言不发,喝了一口之后,将酒递到卫韫面前:“你也喝。” 卫韫有些无奈,抱了酒坛子喝了一口,随后道:“喝了,回家吧?” 楚瑜伸出手来:“我要你背。” 卫韫哭笑不得,他走上前去,半蹲下身子:“好了,我背你回去。” 楚瑜跳上去,环住卫韫的脖子,高兴道:“重不重?” “不重,”卫韫摇了摇头:“还没我的剑重。” 说着,他背着她走下楼去,月光很亮,他走在青石板上,楚瑜趴在他背上,嘟囔着道:“我有一匹小白马,跑得特别快,特别厉害!” “我知道了。”卫韫耐心回着她的话,楚瑜不知道想起什么来,突然直起身子,抓住卫韫领子,双腿一夹,高喊了声:“小白马,驾!” 卫韫:“……” 说半天,小白马是他。 “卫韫,”楚瑜低下头,抱着他:“生不生气!” “幼稚。” 卫韫抿唇轻笑,楚瑜侧过头,认真亲了他一口:“亲了你,不生气了!” “不行,”卫韫认真道:“要再亲一口。” 于是楚瑜想了想,又亲了一口,眨眼道:“不生气了。” 卫韫侧过头,瞧着姑娘亮晶晶的眼,抬起头来,将唇贴在她的唇上,将舌头探了过去,勾住她的舌头。 楚瑜低下头,认真亲吻他,用舌尖认真舔舐着他的唇廓,让背着她这个人呼吸渐渐重了起来。他背着她回家,路上吻了一次又一次,等最后到了床上,卫韫沙哑着声音,低声道:“再亲一次,我就真不生气了。” 第二天楚瑜醒过来的时候,觉得头疼,身子疼。 她感觉,昨晚酒劲儿是大了些。 她揉着头,洗漱之后,一面喝茶,一面看着各地线人送上来的新讯。 “宋世澜也称王了啊……”她皱起眉头,随后又看到许多自立为王的信息,她捧着茶,一时心虚纷杂。 而华京之内,赵月将折子砸在地上:“一个二个,都反了吗!” 长公主坐在一旁,她喝着安胎药,平淡道:“陛下何必发怒呢?带兵讨了一个,其他就会泄气了。” “你别操心这些。”赵月摆摆手:“我来处理,你好好照顾孩子。” 长公主没说话,她笑着将安胎药一口喝了下去。赵月转头看向旁边张辉,冷着声道:“宫里的娘娘都送出去了?” “送出去了,”张辉低声道:“姚贵妃哭着不肯走,也送了。” “王贵妃的事,不能有第二次。” 赵月冷着声音,张辉垂下眼眸,低头应是。赵月踱步来到长公主身前,他半跪下身来,抬手覆在长公主肚子上,满是爱怜道:“我希望这他个太子。” “会的,”长公主温柔出声:“他一定会是太子。” 元和五年秋末,因苛捐重税、战乱不断,民不聊生,镇国候卫韫被逼举事,自立为平王。以“问罪十书”问罪于帝,天下震动,诸侯响应。 一时间,琼州宋氏、洛州楚氏、华州王氏纷纷自立,举事者近百人,天下始乱。 第128章 第128章 楚临阳举事的消息, 和宋世澜几乎是在一同到达, 楚瑜拿着消息的时候, 有些诧异。 她本以为楚临阳在这件事中会置身事外, 却没想到这一次楚临阳竟是跟随举事, 她得了信便去找卫韫, 卫韫正在看沙盘, 同秦时月商量着布防。 如今赵月要来打卫韫,必然是要从淮城来,所以卫韫带着楚瑜和秦时月等人早早来了淮城准备。楚瑜进来时, 卫韫和秦时月听得动静,同时抬起头来,看见楚瑜手中信件, 秦时月躬身道:“末将先出去。” 卫韫点点头, 看向楚瑜道:“怎的了?” “我兄长举事了。” 卫韫应声:“我知晓的。” “你早已知晓?” “他走时,和我透漏过此意。” “可我大嫂和母亲……” 楚瑜有些犹豫, 卫韫端了茶给她:“先润润嗓。” 楚瑜端着茶喝过, 听卫韫继续道:“谢家如今已经分作两派, 谢太傅带着人离开了谢家, 其中包括了你大嫂和你母亲的族人,以及五嫂的族人。” 谢玖回了谢家后再嫁了一次, 一年前和离, 回到了谢家, 而后带发修行进了道观。卫韫还叫着她五嫂,想来是还念着过往情谊。 楚瑜回过神来, 好半天,她皱起眉头:“谢家……这样执着于皇室血脉?” “谢尚书效忠赵氏一辈子,哪怕赵月落难、李氏垂怜他之时,他依旧不忘拥护赵月,你觉得呢?” 血统对于这个天下许多人来说太重要了,楚瑜叹了口气,有些无奈:“这一仗真的要打?” “不是我要打,”卫韫平静道:“赵月的大军已经很快就要到了。” 因为预料到了赵月的动作,卫韫做好了所有准备,然而一切却也来得突然。 赵月的先锋部队是半夜攻城,楚瑜夜里就听见砍杀之声,她迷迷糊糊睁了眼,卫韫便按住她,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道:“继续睡,天亮再来。” 说完楚瑜便觉得身边人起身提剑出去,走出去时还刻意放轻了动作,似是怕吵醒她。 楚瑜听着外面的砍杀声,想了想卫韫的样子,大概是有了把握,才敢同她这样说,她尚还觉得有些困顿,便干脆倒下去,一觉睡到了天亮。等第二天清晨她醒来时,外面倒是没了什么声气,晚月给楚瑜穿着衣服,长月在一旁端着水盆,楚瑜有些奇怪道:“外面怎么没了声音?打完了?” “没呢,”长月笑着道:“他们攻城打了半夜都没什么进展,现在在外面叫阵,要让王爷出去迎敌呢。” “哦?” 楚瑜笑起来:“这有什么意思?” “不过,听说对方骂得难听,我听卫夏说,再骂下去,王爷怕真的要出城迎战。” “嗯?” 楚瑜这次有些诧异了,以如今卫韫的定性,能被骂到出战? 楚瑜皱起眉头:“他们骂什么了?” 晚月瞪了长月一眼,长月脸上也漏出些许尴尬来,扭头道:“就是很难听的话。” 楚瑜没说话,她让晚月结好腰带,便提着剑往城楼走去。刚一出门,她便看见手中抱琴,腰间悬剑的魏清平。她有些诧异,恭敬道:“郡主为何在此?” “他们如今上了战场,”魏清平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坦荡道:“我去为他们助阵。” 说的是“他们”,然而楚瑜却是知道,最重要的只是秦时月那一个人罢了。她没有揭穿魏清平的言辞,只是道:“那我同郡主一起。” 她们两人闲聊着来了城楼,楚瑜方才刚一出现,士兵就朝着她看了过来,眼中带着些异色。楚瑜面色不动,一路往城楼上走去,走到一半,便被匆匆赶下来的卫夏拦住:“大夫人,您怎么来了?” “我来不得?” 楚瑜平静笑着,卫夏心里发紧,艰难道:“如今战事已经停了,王爷让您该去休息去休息,您无需……” “让开。” 楚瑜声音平淡,卫夏愣了愣,楚瑜抬了眼皮:“他们能骂些什么我都猜得到,别让我说第二遍。” 这话说出来,卫夏是个识时务的,硬着头皮缩着头让开去。 楚瑜领着魏清平提着裙上了城楼,刚走到城楼上,便听下面人喊着话骂:“卫韫,可惜你没有六个嫂嫂都留下啊,不然你可就享福了。不过现在也不错啊,如今留着的两个,那个楚瑜听说还是个雏呢,新婚当夜你哥就死了,你也算是帮你哥哥大忙了!” “是啊。” 骑马在阵前的另一个大将附和道:“这楚瑜当年我见过,身材丰满容貌艳丽,想必与她小叔夜夜笙歌,滋润得很呀。你看卫侯爷一直不说话,是不是默认了啊?” 这话出来,众人一阵大笑,魏清平皱起眉头,冷冷说出一句:“脏。” 而站在城楼上的将士都捏紧了手中武器,卫秋有些忍耐不住道:“王爷,末将请战!” 卫韫不说话,他收在袖间的手捏成拳头,目光紧盯着沙场上的局势,冷静道:“不允。” 下面仍旧是污言秽语,楚瑜和魏清平走上卫韫身前来,旁边都是恭敬行礼之声,卫韫抬起头来,看见两个女子,克制着情绪道:“你们先回去吧。” “我回去做什么?” 楚瑜轻笑,卫韫明显是带了火气,捏着拳头道:“等一会儿沈佑来了,我宰了这些人。” “王爷不必大动肝火,”楚瑜抬起手来,单膝跪下,双手交叠拱向前方,神色冷静:“末将请战。” 卫韫没说话,下面的话越骂越难听,楚瑜平静道:“只是与那将军交手几个回合,王爷不必担心。” 卫韫静静瞧着她,她神色坦荡从容,下面的话对她似乎没有丝毫影响,卫韫内心平静了许多,许久后,他终于道:“再等一刻钟。” 说着,他抬头看向前方:“在等一刻钟,沈佑大概就来了。” 楚瑜点点头,她站在卫韫身边,他一出现,下面起哄得更厉害。一刻钟很快过去,卫韫猛地站起身来,往下走去。楚瑜愣了愣,随后着急跟在后面道:“王爷!” “我亲手去宰了他们。” 卫韫急急下了楼梯,楚瑜一把拉住他,好笑道:“你如今身份还同他们一般见识?你还要指挥大军,在城楼上瞧着,我去吧。” “可是……” “我去!” 楚瑜提了声音,一锤定音,魏清平平静道:“我也去。” 卫韫抿了抿唇,终于道:“时月,跟着。” 说完便转身上了城楼,回到原来位置上。 没了一会儿,城门慢慢打开,卫韫便看见两个白衣女子驾马并排而出,场面瞬间沸腾起来,赵军大笑:“来了两个女人,卫家军是无人了吗?” “若是女人都打不过,”魏清平冷着声道:“怕你们才是丢脸。” “好大的口气!” 为首之人怒道:“且报上名来!” “卫氏楚瑜。” “魏氏清平。” “迎战!” 说话间,两人驾马俯冲而去,拔剑而出,呈包围之势态,直接冲向中间喊话那三位大将。 那三位大将一人提刀,一人持锤,一人长枪威风凛凛,见两女子从两边而来,大喝着便冲了过去。 其中两人攻向楚瑜,另一人刺向魏清平,秦时月静静看在一边,随时等着出手。 然而那两女子以二对三,却不落下分毫,魏清平和楚瑜走的都是轻巧的路子,两个回合下来,对方竟然是连她们衣角都没碰到。 卫韫在高处静静看着,卫夏有些着急,责怪道:“这秦将军怎么回事,就看着她们打,还不出手?” “不需要。”卫韫平静开口,卫夏转头颇有些埋怨道:“王爷,大夫人千金之躯,要是被这些莽汉伤到了,到时候心疼的还不是你。” 听见这话,卫韫斜昵了卫夏一眼:“你也太瞧不起她了。” 说话间,所有人就听楚瑜一声大喝,突然反守为攻,朝着提刀那男人猛地横劈而去! 她那一剑声势极猛,如泰山倾斜而下,震的那大汉持刀之手瞬间发麻。 然而楚瑜却是不停,手中长剑迅猛如雷,又狠又快,而魏清平也同时加入进来,楚瑜剑斩得狠辣,魏清平的剑则又快又钻。而这些大汉本就是重型武器,一开始几个回合便消耗了体力,如今哪里轮得住这样折腾? 走来不过三十招,便听场上暴喝而起,却是楚瑜一剑斩下了持刀大将的头颅,猛地一甩,稳稳落在自己马上。 鲜血溅在楚瑜脸上,沙场上女子白衣猎猎,如蝶舞,如鹤起,优雅中沾染了血色,看得人心潮澎湃。 卫韫不自觉站起身来,手扶在城墙旁边,看着那女子神色张扬,眸色如星,一仰头,一弯眉,都带了摄人心魄的魅力。 最后一个大汉倒下,楚瑜足尖一点,同魏清平一前一后回到马上。 “还有哪位英雄,”楚瑜提剑立于马上,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高提出声:“敢与楚瑜一战!” 话音刚落,卫军之中所有将士热血沸腾,跟在身后,举起手中武器,齐齐高喊出声:“战!战!战!” 楚瑜在这烈日之下,看这千人万军,感觉风卷血气而来,在午后阳光中蒸发出腥甜之气。 她转过头去,看着面色平静的魏清平,忍不住笑开。 “你知道吗,”她声音不大,魏清平却听得清楚:“五年前我守凤陵的时候,身边常带一个酒坛,烈酒洗剑,最适合不过。” 魏清平闻言,想了想,认真道:“没带酒,可惜了。” 楚瑜扬笑出声,这时候,一个声音从前方传来,平静又冷漠。 “左前锋沈佑,前来想楚大夫人讨教。” 楚瑜声音戛然而止,她回过头去,看见那张介于北狄人和大楚人之间的面容。 片刻后,她轻轻一笑:“沈将军,我等您,可是等了好久啊。” 第129章 第129章 听到这话, 沈佑抬了抬眼皮, 他二话没说, 提着大刀驾马俯冲而来, 楚瑜持剑朝着沈佑对冲而去, 刀剑相交之间, 楚瑜感觉对方力道蛮横无比, 只是猛地一击,就让她觉得双手发颤。 马嘶鸣而起,楚瑜笑出声来:“沈佑, 你这不忠不义不仁不孝之徒,武艺到还是不错!” 沈佑没有说话,第二击再次冲来, 这一次楚瑜不敢硬接, 她的剑走的不是这种重器路子,沈佑的大刀却十分蛮横, 加上马上交战, 长武器本就有优势得多, 楚瑜本也不想和沈佑交缠, 一面躲闪着沈佑的强攻,一面道:“沈佑, 你当真要效忠赵月这样的狗贼, 你难道就不会良心难安吗?!” “陛下救我于水火, ”沈佑声音平静:“我报效陛下,又有什么错?” “为了一人恩情, 置天下人于不顾,这就是对了?” 沈佑没说话,他的刀急了些,楚瑜额头上开始冒出冷汗,沈佑本就不是泛泛之辈,她若是一对一来交手或许还有几分胜算,但是她方才已经战过一波,早已经有些力竭,卫韫在上方静静看着,忽地回头:“六夫人可请过来了?” “在路上了。” 卫夏有些犹豫,他看了一眼战场,抿了抿唇道:“王爷,大夫人……” 话没说完,就看卫韫站起身来,往城楼下走去,吩咐道:“鸣金。” 卫夏早等着这句话了,卫韫一说,卫夏立刻道:“鸣金!快鸣金叫大夫人回来!” 而另一边,王岚坐在马车里,看着摇摇晃晃的马车,心里还有些犹豫。 “王爷说,这次劝降沈大人,还请您务必尽心。但是您也千万别委屈了自个儿,也就是随便说一说,您尽力就行了。” 王岚没说话,她看着巍峨的城门越来越近,心里越跳越快,她从未这样靠近过战场,不由得捏住了车帘,艰难道:“我尽量试试吧。” 沉默片刻后,王岚忍不住又道:“若是劝不成呢?” “劝不成?”卫浅皱起眉头,慢慢道:“应当就杀了吧,沈佑毕竟是个人才,若不能为王爷所用,还是要斩草除根才好。” 王岚愣了愣,她脑子里蓦地划过一月前他送她出城,挑起帘子那一刻。 她感觉自己的心沉进了水里,水浸没了她的心脏,让她再听不见任何声音。 而战场之上,楚瑜骤然听得钲鼓之声响了起来,她急急往后撤退回去,已然是奔逃姿态。然而她身上方才几员大将鲜血未干,沈佑若是就让她这样走了,怕是不好交代。于是沈佑驾马追上来,楚瑜往城门疾驰而去,沈佑紧追不舍,魏清平和秦时月着急迎上前去,赵军中立刻有两将冲了出来,同魏清平秦时月两人纠缠起来。 是时战鼓声骤然擂响,城门大开,随着喊杀之声,枣红骏马驮着一银色盔甲、红缨银枪的将军带兵冲出,赵军军鼓之声随之擂响,两军在各自将领带领下冲向对方。 而两军中间沙场之上,沈佑眼见就要追上楚瑜,他干脆猛地跃起,弃马冲去,提刀从天而落,马惊叫而起,楚瑜被迫翻身往地上一滚,第二刀随之追来,也就是此刻,红缨枪破空而来,带着森森寒意逼得沈佑疾退,随后稳稳落在楚瑜面前,入土三分。 也就是这片刻迟钝,白衣银甲的青年便已疾掠到沈佑身前,单手拔枪,如行云流水一般的枪法朝着沈佑逼去。 沈佑逼得连退,对方速度又快,力道又狠,沈佑勉力阻挡,感觉几乎无法呼吸。 “二十九年前,你母亲被俘,”卫韫声音平淡,仿佛这一场激战没有影响他半分:“在北狄受尽凌辱,继而有孕,生下你来。” “闭嘴……” 沈佑神色一动,刀法不由得凌厉几分,卫韫侧了侧身子,闪过他的进攻,继续道:“你十岁时,你与你母亲路遇山匪,是赵月救下你,也救了你母亲。为了回报他,你按照他的话去了姚勇身边,成为死士,那时候你图什么,你还记得吗?” 沈佑没说话,大刀狠狠劈下,卫韫长枪缠上沈佑的刀,随后狠狠压下去,他抬眼看他:“赵月当年曾许你,会有大楚盛世,北狄再不来犯。” “打就打,你哪里来这么多废话!” 沈佑喘着粗气,明显有些浮躁,卫韫神色不动,由他一脚踢来,一面躲一面接着道:“你这半生,都在为此努力,可当年白帝谷,你为了赵月,传了错误的信息来,害死七万将士,让大楚国土沦陷,华京差点被平,沈佑,你不觉得可笑吗?” “闭嘴!” “你耗费半生,想求天下太平,结果却是你一手将大楚推向万劫不复,看大楚山河飘零,百信流离失所,女子如你母亲一样受尽屈辱,而你的主子赵月如愿登基,你想必也不后悔吧?” “我没有!”沈佑咬牙道:“消息,我没有故意传错。” “你如今还信是北狄骗了你?”卫韫嘲讽笑开:“那北狄如何知道你是奸细的?北狄如何算准了局势的?我如今为何反,天下为何反,你还要骗你自己吗?!” “你效忠的君主,为了皇位,不惜和当年欺辱你母亲的北狄人联手,借你之手杀我大楚将士,害我大楚百姓!沈佑,你有罪!你愧对于那七万英灵,愧对我卫家,愧对大楚,也愧对你自己!” 沈佑不说话,他咬着牙,强攻向卫韫。 然而如今他早已是强弩之末,卫韫猛地一脚踹过去,将沈佑狠狠踹飞开去,旁边是士兵交战之声,沈佑翻身起来,又再次冲向卫韫,卫韫平静道:“我说得有错吗?你用你这大半生毁了大楚,开心吗?” “更可笑的是,”卫韫抓着沈佑的头发,将他整个人狠狠砸进了土里,他按着他,平静道:“当年赵月救你,也是假的。那些山匪,本来就是他的人。” 听到这话,沈佑慢慢睁大了眼睛。 “不可能……” 沈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他握着自己的刀,猛地砍了过来,嘶吼出声:“不可能!不可能!” 他如今二十八岁,他曾经最大的梦想,就是让大楚免于战火,再也不要有他母亲那样的人出现。 然而是他亲手葬送了大楚最精锐的部队,也是他一手将大楚推向万劫不复,他走在那条路上,只能告诉自己,他是为了报恩,是为了效忠。 人无非忠义,他亦是不仁不义,那至少应该是个忠臣。可如今又怎么能告诉他,一切都是假的? 所谓恩情是假的,支撑他的所有,都是假的。 他提着大刀挥舞得虎虎生风,卫韫长枪划过他的身子也浑然不觉。 他被卫韫踹开,他又站起来,被砸进土里,又站起来。 他眼被血模糊,周边逐渐变得恍惚,可他还是一次又一次站起来,沙哑出声:“不可能……” 再一次被踹翻去,他呕出一口血来,却还是撑着自己,再站起来,艰难道:“不可能……” 周边都是喊杀声,一个又一个人倒下,他感觉自己身上有什么在流失,可他得站起来,他得撑住。 “沈佑,”卫韫声音平淡:“你做错了,不知悔改就罢了,还要一错再错吗?” 说着,他抬起长枪,指在沈佑胸口:“降了吧。” 沈佑睁开眼,鲜血糊了他的眼,他艰难笑出声来:“您杀了我吧。” 卫韫面色不动,他长枪静静指着他:“一心求死?” “我不会降。” 沈佑轻咳出血来,他身上都是伤口,俨然已经提不动刀了,他喘息着,垂下眼眸,卫韫抿了抿唇,终于还是抬起长枪,然而也就是那一刻,女子惊叫之声响了起来:“沈佑!” 沈佑猛地抬头,看见远处穿着鹅黄色长衫的女子,她在战场上十分耀眼,如同一朵娇花落在寒刃之上,周边都是金戈铁马,唯她手无寸铁,却还是朝着他狂奔而来。 她似乎十分着急,提着裙不顾一切朝着他的方向冲来,沈佑睁大了眼,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他提起刀,朝着王岚冲过去。 她怎么会来? 她怎么能来! 这战场是什么地方,有多危险她不知道吗? 沈佑心中焦急,他一面砍杀过旁边的士兵,一面朝着王岚赶过去,王岚这辈子没见过这样的景象。 周边全是血,全是尸体,刀剑随时可能落下来,然而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她在看见那个伤痕累累的人时,她就生出了莫大的勇气,朝着他奔了过去。 一片兵荒马乱之间,侍卫跟在王岚身后,也难免护卫不周,眼见着刀从王岚身后落下来,沈佑心中一急,猛地扑了过去,就替人挡住了那一刀,鲜血落了王岚满眼,沈佑捏着她的肩头,支撑着自己,咬牙道:“我送你回去。” 话音刚落,卫韫的长枪就从他身后探了过来,沈佑艰难侧过身,便被一脚踹翻在地,眼尖着银色枪尖直刺而来,王岚却猛地挡在了沈佑前方。 卫韫止住动作,皱了皱眉头:“六嫂……” “别杀他……” 王岚颤抖着声音,她含着眼泪,沙哑道:“小七,别杀他……” 卫韫面色不动,他垂下眼眸:“六嫂,他是罪人。” “有什么罪不能赎呢?他若是有心杀人,那我给他抵命,可他本就只是颗棋子,再有天大的罪,他一辈子慢慢还不好吗?!” “哪怕他还不了,我也来替他还,你留他一命。” “六嫂!”卫韫提了声音:“让开!” 王岚没说话,她挡在沈佑身前,颤抖着身子,却没有退让一步。 这个一贯软弱的女子,在这一刻似乎爆发出了超出与她本身太多的力量,她面对着卫韫的利刃,颤抖着声:“你若执意杀他……且先杀了我。” “六夫人……” 沈佑沙哑出声:“你让……” “你闭嘴!” 王岚骤然扬声,她背对着他,沙哑道:“在卫府门口守了五年,怎么就不守了呢?” “每年都来,每年都守……” 王岚眼泪滚落下来:“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怎的有你这样的?” “六夫人……” 沈佑捏紧拳头:“沈某是罪人。” “是罪人就赎罪!”王岚扭头看着他,咬牙道:“一死了之,你以为就有人原谅你了吗?沈佑,你活着,拿一辈子赔给我,赔给那些死去的人,这才有价值。你死了,我们拿着一具尸体做什么?” “你有这么怕认错吗?” 她眼泪滚滚而出:“死都不怕,这样怕认错,怕赎罪,怕承认一句你错了吗?若你怕了,那你也给我活着,我帮你赎罪,我替你去死,可好?” 沈佑没说话,王岚扭过头去,她展袖叩首,沙哑道:“王爷,王岚愿替沈将军一死。” “六嫂,莫要荒唐了。” “我不荒唐。” 王岚抬起头来,她看着卫韫:“我软弱糊涂一辈子,没有任何一刻,会比此刻更清醒。” 沈佑在她身后微微一颤,他察觉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他,她拉着他,冷着声音:“跪下。” 沈佑睫毛微微一颤,王岚抬眼看他:“你当真是要逼死我吗?!” 她从未这样强硬过,她站起来,费力提起沈佑的身子,一脚踹在他腿上,逼着他跪在卫韫面前。 沈佑低着头,没有说话,王岚从身后卫浅手中猛地夺过剑来,抵在自己脖子上。 “沈佑,”王岚含泪看着他:“你降,我嫁你;你不降,我替你死,降不降?!” 听得这话,沈佑闭上眼睛。 他脑海里闪过无数画面,他似乎走了很长的人生路,可是一步错,步步错,他要的太平盛世,他亲手葬送;他要的忠君报恩,却是他人精心谋划。 这一辈子,什么是真的呢? 他想起假山后那一双含着眼泪的眼,那是他第一次体会,南方娇花之美艳。 他低笑出声来,片刻后,又听得女子问:“沈佑,我最后一次问你,降……” “我降。” 话没说完,男人便开口打断了她。王岚微微一愣,沈佑睁开眼来,眼里含着水光,他低头跪俯,沙哑出声:“左前锋沈佑,愿降!” 第130章 第130章 沈佑这声音说得极大, 旁边有士兵愣了愣, 随后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沈将军, 我跟你走!” 随着这一声大喊, 接着便听沈佑大喊出声来:“左翼军听令, 随我入城!” 话音刚落, 沈佑便站起身来, 翻身上马,往城门冲去,场上士兵犹豫片刻后, 陆陆续续有人跟随着沈佑而去,场面一时间混战起来,在后方的元帅李昭大吼出声:“逃军当斩!逃军当斩!” 然而这时阵前已经彻底乱了, 反而是卫军士气高涨, 战鼓之声擂响而起,卫韫翻身上马, 领着士兵迎战追击而去。 两面相交, 一面士气已萎, 连连退后, 另一面去是声势如虹,李昭骑在马上, 咬牙道:“沈佑这狗贼, 坏老夫大事!” 旁边副将一面抵挡这进攻, 一面同李昭道:“将军,如今已经乱了, 先退吧!” 两军交战,最终的就是士气,人心不齐,只要开始散乱,哪怕再多的兵力,也是一盘散沙。如今沈佑已降,他带着自己的亲兵离开了战场,逃兵便多了起来,哪怕如今他带着二十万大军,数倍于卫韫,这一场李昭也是不敢硬攻。 李昭咬了牙,终于是抬手鸣金,带着士兵撤了回去,卫韫没有再追,如今城中就五万守兵,李昭带着二十万军,他只要守住城就足够了。 如他和顾楚生的约定,除了取下姚勇的青州此事以外,所有的仗,能不打,就不打。 如今是赵月攻给天下人看的第一战,能赢这一战,已经够了。 远远看着士兵退去,卫韫舒了口气,楚瑜提着剑来到他身边,笑了笑道:“赢了。” 卫韫跟着她笑开,打量了她片刻后,夸赞道:“剑法漂亮。” 士兵开始清理战场,所有人都累了,楚瑜和卫韫一同回去,到了府中时,已经忙成一片,到处都是伤患,魏清平已经带着大夫去看诊了。楚瑜和卫韫换洗了衣物后,便去了沈佑的房间。 沈佑躺在床上,他的伤口已经处理完毕,似乎是昏睡了过去,呼吸沉重绵长。 王岚坐在一旁,还有些呆愣,楚瑜同卫韫走进去,她还发着呆,卫韫走到王岚面前,颇为担心道:“六嫂?” 王岚一下回过神来,站起来给卫韫行礼。 楚瑜上前来扶住她,打量了片刻后,有些忧心道:“没受伤吧?” 王岚摇了摇头,楚瑜扶着她坐下来,笑道:“想必也是吓怕了。” 王岚叹了口气:“倒也的确是吓到了。” 楚瑜给王岚倒了茶:“沈将军的情况如何?” “失血过多,晕过去了,但郡主说没大事儿,让我放心。” 楚瑜点了点头,卫韫站在床前看了沈佑片刻,确认沈佑无事后,回过头来,瞧向王岚道:“嫂嫂在战场说的话,可是当真的?” 王岚愣了愣,她没说话,卫韫皱起眉头:“我希望嫂嫂劝降,但并不希望嫂嫂以自己的终身幸福来换……” 话没说完,王岚眼里就盈了眼泪,卫韫愣了愣,楚瑜温和道:“王爷先去休息吧,我陪陪阿岚。” 卫韫沉默了片刻,终于道:“是我鲁莽,若我有什么说不对的,还望六嫂见谅。” 说完,卫韫拱手行礼,先离开了去。 楚瑜坐在王岚身边,自个儿端了茶,轻笑起来:“其实我就不明白,你和阿纯,一个二个的,怎的这样纠结?” 王岚抿唇不语,楚瑜抬眼看她:“你喜欢他的吧?” 王岚也没说话,楚瑜握着她的手,柔和了声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多少也同我交个底吧?” “我也不知道……”王岚眼泪扑簌而下:“你问我,我也不知道。我喜欢他是真的,可是当年阿荣的死,多少是与他有关系的。若他是个坏人,当年他就是有心做这事儿,那还好,我便一剑捅死他算了。可他偏生又是个不知情的,这么多人死了,这么年,他又何尝好过过?” 王岚说着,握着楚瑜的手用了力:“五年我没见过他一面,没同他说过一句话。有时候我都在想,我是做错了什么,阿荣去了,我喜欢的人偏偏又是这样,这到底是在罚我,还是罚他?喜欢不能喜欢,放下难以放下,今个儿我看他差点死在我面前,我觉得大家一起死了罢了。” “那你,”楚瑜摸着茶杯,慢慢道:“如今如何打算呢?” “有什么打算呢?”王岚苦笑:“话已经说了,嫁就嫁吧。” 王岚声音慢慢平静下来:“嫁了,能少死几个人,便少死几个人吧。” “你嫁了开心吗?” 这次王岚没说话,许久后,她艰难笑开:“我已经不想去想开心不开心,我这命就这样,”说着,她低下声去:“就这样,随他吧,随这老天爷吧。” 楚瑜没说话,她没法开口。她不是当事人,没法看得开,看得透。 许久后,她拍了拍王岚的手,温和道:“去休息吧,别多想了。” 王岚应了声,站起身来,便回了自己房里。 而卧榻之上,沈佑动了动眼珠,眼泪从眼眶里滑落出来。 楚瑜听出沈佑呼吸声的改变,她站起身来,平静道:“人一辈子多少犯错,有些能回头,有些不能回。沈佑,你的错不至于以死相抵,更不至于不能回头。”她轻叹出声:“若无赵月,你又有何错?” 沈佑没说话,他喉头哽咽,楚瑜放下茶碗,留下一句:“好好休息。”,便走出长廊去。 出了长廊,转过转角,楚瑜刚一回房,便看见卫韫在房中批着文书等她。 如今不在白岭,卫韫安排了亲兵在房中,无需避讳柳雪阳,卫韫便如同已经成亲一般,直接住在楚瑜的住所。 楚瑜进屋时,卫韫正在看其他各地发来的信息,听楚瑜进来,他平静道:“北狄如今又有异动,我怕把赵月逼急了,他会去苏家那两兄弟联手。” 说着,他抬起头来,朝着楚瑜招招手:“过来我抱一会儿。” 楚瑜笑着走到身前,卫韫一手抱着她,同她一起看着文书,他低声道:“六嫂如何想的,我不大明白。” “当年的消息毕竟是沈佑传出去的。” 卫韫轻叹了口气:“沈佑在自己位置上已经做到能做的最好,是赵月卖了他,他的罪责……本也无甚。就算有罪,这五年他所做所为,也已经够了。” “你倒是心宽。” “我不迁怒。”卫韫声音平淡:“冤有头债有主,我心中虽也有不喜,可我不能凭着喜好做事。沈佑虽有失职,但终究也是受害之人。他本有报国之心,一身致力于此,却被人算计,满腔抱负成空反成罪人,这么多年的愧疚……我放得下。” “不过人本不同,”卫韫将下巴放在楚瑜身上,平静道:“也不强求。六嫂放不下,这门亲事……我再同沈佑说说吧。” 楚瑜点点头,也没多说。 如今开门一战胜了,迅速传到了各地去,赵月收了信息,看着战报,神色阴冷。 “沈佑降了?” 他捏着拳头:“朕如此对他,他就这样对朕?!” “陛下,”谢尚书声音平淡:“如今不是追究沈佑降不降的时候,而是该想下一步怎么办。” 如今第一战就输了,不拿下卫韫,天下英豪纷纷有样学样,又能怎么办? 这话问在赵月心里,旁边顾楚生双手拢在袖间,静静听着。赵月转头看向顾楚生,冷声道:“顾爱卿如何以为?” 顾楚生听得问话,抬眼道:“如今打卫韫,还有什么意义吗?” 赵月明白顾楚生的意思,他冷声道:“继续说。” “天下就看着第一战,第一战已经输了,天下士气大振,就算后面赢了,大家也知道朝廷是会输的。如今各地举事着近百数,陛下虽有大军,可也难平这百王之局面。” “尽说些废话!”谢尚书怒喝出声:“如今局面不利,还需你说?” “所以,”顾楚生声音平淡:“与其打起来,不若先退守自保,如今陛下手握重兵,诸侯不敢来犯,伺候朝廷再不会给前方一文银子,粮草军备统统自理。有些地方产粮多,有些地方士兵彪悍却产粮少,一旦无银,无需我们出手,自有纷争,我们何必同他们硬打呢?” 听到这话,所有人都沉默下来,顾楚生走到沙盘前,平静道:“如今我们有兵有粮,若此乃春秋战国之时,我等便是大秦,其他诸侯若无合纵连横之意,我们四处挑拨、坐山观虎斗,等合适时机,再逐个击破,局面优势尽在于陛下,不知诸位有何忧心?” “爱卿说得是。”听着顾楚生的话,赵月高兴起来,谢尚书有些不放心道:“若他们联手呢?” 顾楚生轻笑:“谢尚书以为,纵横之术为何不成?” 谢尚书愣了愣,便看顾楚生抬手指在自己心口:“人心。” “千年明月不变,人心又变了?谢尚书多虑。” 顾楚生声音平淡,在场人却都放下心来,赵月正想开口夸赞,却觉得眼前一黑,旁边张辉连忙扶住他,焦急道:“陛下!快叫太医!” 尖锐的疼痛只是一闪而过,赵月眼前又亮了起来,顾楚生站在不远处,神色平静道: “陛下太劳累了。” 赵月叹了口气,他抬起手,握住顾楚生的手,认真道:“楚生,幸好你与沈佑不同。” 顾楚生抬眼看他。 “陛下说得没错,”他淡然出声:“我与沈佑不同。” 他与那一辈子都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的沈佑,截然不同。 说着,他垂下眼眸:“我还等着陛下打下卫韫,替我与卫大夫人赐婚。” 这话是用来安抚赵月的,赵月听了这话,本有几分疑虑的心瞬时打消下来,他拍了拍顾楚生的手,认真道:“多谢你了,楚生。” 顾楚生睫毛微微一颤。 他低声开口:“陛下不用同我言谢。” 因为等日后,你不会想谢。 第131章 第131章 第一仗输了, 所有人心里都有了底, 卫韫这块硬骨头啃不下来, 各地胆子都大了起来。卫韫、楚临阳、宋世澜等地方都调正了税赋, 卫韫在洛州和楚临阳买了大片地, 洛州产粮产马, 昆州多矿, 两地互相贸易,倒是解决了军备粮草问题。 赵月如顾楚生所说,按兵不动, 让李昭退了回来,一时之间,天下反而太平下来。 沈佑的伤休养了半月后才好, 下床之后第一件事, 沈佑便来了卫韫大堂之中。卫韫正批着文书,见沈佑来了, 他抬头轻笑:“来, 坐。” 沈佑没有说话, 他跪下身来, 重重叩首。 他虽然没有说话,卫韫却知晓沈佑是什么意思, 他轻叹一声:“起吧。” “过去的事, 我放下了, 希望你也能放下。” “王爷……”沈佑动了动喉头,卫韫换了话题:“伤势可好些了?” “已经差不多了。” “日后有什么打算吗?” 卫韫抿了口茶, 神色平淡,仿佛是全然不在意一般。沈佑眼里露出一丝茫然,他有些不确定道:“若我留在卫军之中……” “可。” 卫韫轻轻一句话,让沈佑放下心来。他沉默着没开口,卫韫抚摸着袖子里的纹路,谨慎道:“那日战场上,你和我六嫂的事,我本不该管,但是……” “沈佑明白。” 沈佑骤然开口,卫韫愣了愣,他抬头看向沈佑,却见这人艰难笑起来:“战场之上,夫人不过是想着将士百姓,沈佑虽然是个混账,但也不至于胁人至此。六夫人的话,沈佑没放在心上,也请王爷别放在心上。” 卫韫敲着桌子,点了点头:“其实我不过是希望六嫂能随心,你们说好就好。” “也无需说了,”沈佑轻叹:“罪业未清,又怎有面目见她?” “等什么时候,我能干干净净见她,”沈佑带了苦笑:“再去见她吧。” 听到这话,卫韫沉默不言,这本也不是他该管的事了。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局势后,沈佑便退下了。 等到夜里,卫韫回了房间里去,楚瑜和魏清平正在摇色子。 魏清平被秦时月下了戒酒令,魏清平不喝了,楚瑜少了酒友,也被诳劝着没怎么喝了。 如今已经是深冬,卫韫进去时,屋里炭火暖洋洋的,还没到屋里,就听见两个女人笑着的声音。卫韫不自觉弯了嘴角,他转角进去,含笑道:“是在玩什么,这样开心?” “卫韫你过来,”楚瑜满头贴着纸条,皱着眉头:“我怎么都摇不赢他。” 卫韫走进去,瞧见楚瑜对面是冷着脸的秦时月,卫韫解下大衣,坐到楚瑜身后去,笑意盈盈将她揽到怀里,抬手拿起筛盅来。 秦时月眼神躲了躲,卫韫拿着筛盅就觉得不对,他摇了片刻后,将筛盅放下了,抱着楚瑜,笑眯眯瞧着秦时月和魏清平。 “这么欺负老实人,”卫韫瞧着秦时月,哂笑出声:“要脸么?” 秦时月轻咳了一声,楚瑜一脸茫然,卫韫抬头看那满头纸条,好笑道:“输了这么多,都不觉得筛盅有问题吗?” “有问题?” 楚瑜愣了愣,随后赶紧将筛盅拿起来,在手里掂了掂。 卫韫叹了口气,将骰子拿出来,抬手震碎了一个,楚瑜看着芯子是黑色的筛子后,终于反应过来,拍了桌子就道:“好啊你们两个……” “我突然想起来还有病人,“魏清平一脸淡定站起身来,拉着秦时月就道:“走了走了。” 两人逃一样跑了出去,楚瑜还想去追,卫韫斜靠在扶手上,笑着瞧着她。 那神色全是纵容温柔,让楚瑜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回到卫韫身前,摸着鼻子道:“你笑什么?” 卫韫将她拉着坐下来,抬手将她脑袋上的纸条撕下来,笑着道:“时月这个人狡诈得很,你别看他看上去老实,肚子里全是坏水,以后欺负魏清平就行了,别和秦时月比什么。” 听这话,楚瑜有些狐疑:“他竟然是这种人?” “嗯,”卫韫将最后一张纸条拿下来:“我骗过你么?” 好像也是,可楚瑜总觉得卫韫这些话不对,目前接触过他的所有男性,仿佛都有一些问题。 卫韫见楚瑜不说话,房间里炭火烧得旺盛,楚瑜穿得不多,还如初秋一样,只穿了件单衫。 卫韫手从她广袖里抚摸上她的手臂,低头吻在她脖颈上,低声道:“这样的天气,怎么不多穿些?” 说着话,他的手已经顺着袖子一路探进身体里,楚瑜没好意思说话,坐在他怀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扭头看着窗外下着的小雨道:“没出去过,房间里暖和。” 卫韫低笑出声,周边下人都识趣退了下去。他的气息喷涂在她的脖颈上,带来莫名的触麻。 如今远在淮城,战事又已经稳定下来,卫韫只要得了空便同她在一起,仿佛是要将过去想要的全都弥补回来一般。 少年初尝,哪怕是故作成熟克制如卫韫,也免不了失态,然而也多是在夜里,如今还是下午,楚瑜察觉他的意图,有些不好意思道:“天还亮着……” “母亲来信了。”卫韫煽风点火,含糊道:“最迟后日咱们回白岭。” 楚瑜面色潮红,低着头应了声“哦”。 有了这句话,无需卫韫多说什么什么,也知道卫韫的意思。 卫韫将她压在小榻上,一面动作一面喘息:“阿瑜,我到底什么时候能娶你了?我有些忍不住了。” 楚瑜抱着他的脖子,理智有些涣散,然而最后一丝清明却还是告诉她:“等局势定下来吧。” 卫韫低头吻向她,他吻得又凶又深,和动作频率配合起来,没给楚瑜一丝喘息。 他死死抓紧她,让楚瑜有种莫名错觉,这人仿佛是泄愤一般,想将自己融进骨子里。 楚瑜也不知卫韫是不是来了气,从下午到第二日中午,两人就没出过房间。楚瑜就感觉自己迷迷糊糊醒了,便被卫韫拖回去,再昏睡过去,如此反复到了中午,所有人都开始用膳,楚瑜和卫韫都没出现,王岚不由得有些好奇:“小七和阿瑜是怎么了?怎的都不来吃饭了?” “昨个儿大夫人和王爷议事太晚,”卫夏赶紧道:“怕是都要补补觉。” 王岚点了点头,却还是有些奇怪:“多大的事儿要说这么久?” “这小人就不知道了。” 卫夏撑着笑容。 等所有人将饭吃了,楚瑜迷迷糊糊醒过来,觉得自己饿得不行。她先泄愤踢了卫韫一脚,卫韫便伸手来拉她,楚瑜忙道:“行了啊别太过分。” 卫韫靠过来,将头靠在她身上,让自己彻底从久眠里醒过来后,卫韫才终于起身来,叫了外面人准备洗漱。 两人洗漱之后,楚瑜穿上衣服,才发现脖子上也留了痕迹,卫韫在一旁吃着东西,见她面色不善瞧着他,便走到她身后来,低头道:“怎的了?” 随后便看见楚瑜脖子上留下的痕迹,他愣了愣,随后有种莫名的感觉涌了上来。 他骤然发现,在楚瑜身上看见自己的痕迹,尤其是露出来给别人看到这种,他心里居然会一些无法言喻的兴奋喜悦。 然而他面上不动神色,抬手想去触摸那痕迹道:“我也忘记怎么弄的了……” 话没说完,楚瑜一巴掌拍到他的手上,有些气恼道:“我早晚要宰了你。” 卫韫低笑,等楚瑜站起来后,他去拿了大衣来,亲自替楚瑜穿上,系好带子后,毛领便遮住了楚瑜的脖子。 “好了吧?”卫韫询问,楚瑜面色不太好看:“不准有下次。” 卫韫有些无奈,只能道:“我尽量吧。” 卫韫弄的痕迹深了些,等启程去白岭时也没全消,楚瑜同王岚、魏清平一个马车,她一路都披着大衣,看上去十分怕冷,王岚不由得有些奇怪:“阿瑜身子骨虽然弱,但也不至如此,可是如今上了战场,消耗太过了?” “大概吧。” 楚瑜扭头看着窗外,她一贯不是会撒谎的。王岚叹了口气,她卷起帘子,看了外面一眼。 远处沈佑骑在马上,刚好落入她的视线。她愣了愣,随后便放下了帘子,不再说话。 魏清平低头看着医书,也没察觉王岚的动作,倒是楚瑜抬头看了一眼,也没多言。 沈佑不愿意娶王岚,这事儿也同王岚说了,王岚松了口气,可是也没多说什么。 楚瑜看出王岚此刻是担心沈佑的伤势,片刻后,她抬头道:“等一会儿休息了,让清平去给沈佑看看。” 魏清平抬眼,看了看王岚,低头应了声:“嗯。”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楚瑜觉得无聊,倒头便睡了下去,车队停下休息整顿,魏清平便下去给沈佑看一看,只留了王岚和楚瑜在马车里。 王岚抬头看了一眼,楚瑜正在睡觉,她头上出了些热汗,想必是热的。王岚便上前去,想要替她解了大衣,然而刚刚拉开大衣,脖子上的痕迹便猛地落进了王岚眼里。 楚瑜也适时醒了过来,王岚着急放了大衣,楚瑜迷迷糊糊道:“阿岚?” 王岚艰难笑起来。 “你这结绳太难看,”她心跳得飞快,直觉自己似乎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可她必须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于是她继续道:“我帮你再系一个吧?” 第132章 第132章 楚瑜看着王岚强笑的模样, 以为她是被沈佑干扰, 拍了拍她的手道:“别想太多了, 既然没有缘分, 倒不如不要多想。” 知道楚瑜想错了方向, 王岚舒了口气, 顺着楚瑜的想法说了下去。 两人聊了一会儿, 魏清平回了马车,抬眼同王岚道:“挺好的,你放心。” 三个人在马车里一路聊天交谈, 一直到白岭,王岚心里都悬着,等到了白岭, 她进了自个儿府中, 还忍不住想起楚瑜那痕迹来。 那痕迹是谁的? 哪怕愚钝如王岚,也想起晨时楚瑜和卫韫都去补觉, 卫夏那些话来。 那也是她愚钝了, 若是蒋纯这样心细的, 恐怕当时就要听出问题来。 那蒋纯知不知道呢? 王岚有些按耐不住, 回来当天夜里,她便去找了蒋纯。 蒋纯才同楚瑜叙完旧, 便见王岚来了, 蒋纯笑着道:“阿纯也来瞧我?” 王岚上前同蒋纯寒暄了一阵, 聊了一会儿后,王岚将下人支开, 才道:“我来是有些话想同姐姐说。” 蒋纯正低头喝茶,听见王岚的话,疑惑抬起头来,看见王岚强撑着笑道:“阿瑜似乎是在外有了喜欢的人,姐姐可知道?” 蒋纯顿了顿,有些琢磨不出来王岚到底知道了多少,她迟疑了片刻,终于道:“你怎的知道的呢?” 王岚见蒋纯犹豫遮掩,干脆捅破了这层纸来,深吸一口气,直接道:“可是小七?” 蒋纯没说话,她放下茶杯,平淡道:“这些事儿,不是你我管得的了。” “这……这怎么可以!” 王岚猛地站起身来:“长嫂如母,阿瑜一手将他带大,这……这简直是荒唐!” 蒋纯没说话,她垂着茶杯上的叶子,慢慢出声:“阿瑜比小七也就大一岁,哪里有谁把谁带大的道理?不过是相互扶持罢了,我们卫府怎样的情形你不清楚?他们一路磨难走来,有了情谊,也是美事。”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王岚反应过来,蒋纯点了点头,王岚露出震惊来:“他们这样坏规矩,你竟都不阻的吗?!” “阿岚,规矩的存在,是为了让人活得更好。”蒋纯淡然出声:“让人活得好的规矩叫礼节,让人活不好的规矩叫礼教,一字之差,天壤地别,他们既然没有对不起谁,坏了别人心里的规矩,又如何呢?” “太荒唐了……” 王岚摇着头,不可置信道:“他们,你,你们都疯了……” 蒋纯站起身来,将一杯热茶递给她:“你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终归是与你无关的事,藏在心里,别惹是生非,管好你自己就够了。” 听到这话,王岚愣了愣,她脑海里骤然划过沈佑的面容。 喜欢谁,又哪里是谁能控制的? 她突然泄了气,她站在蒋纯身前,深深叹了口气,最终还是离开了去。 回到白岭,在柳雪阳眼皮子底下,楚瑜不敢太过放肆,当天夜里便同卫韫说好不要过来,还是忍耐一些为好。 等到夜里楚瑜睡觉,她也不知道怎么的,就睡不着。 她总觉得自己身边似乎有个人,转身就能摸到,然而转身的发现没那个人的时候,不止人空荡荡的,自己心里也是空荡荡的,辗转反侧到半夜,竟是一直睡不下去。 她颇有些气恼自己,见夜色已经深了,干脆起身来,披了件外袍,就潜到了卫韫房间里去。 她去的时候,卫韫房间里还灯火通明,她不敢惊动别人,便悄悄潜伏在树上,想等卫韫熄灯,周边侍卫都离开后,再悄悄进去。 然而卫韫似乎很忙,一直没有熄灯,于是她就只能趴在树上,看着卫韫跪坐在案牍前,认真批着文书。 他看文书的时候很认真,灯火映照在他清贵的面容上,带着些许暖意。楚瑜趴在树干上,看着那个男人平静沉稳的面容,看着灯光勾勒出的轮廓,不知不觉竟就有些困了。 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高床软枕,居然都不如在寒风树干上看着这个人,给她来得更心安。 她就远远看着那个人,都能得到慰藉,不知不觉就闭上了眼睛。 而卫韫批完最后一分文书,自己还是没有睡意,他抿了抿唇,将卫夏叫过来,犹豫片刻后还是道:“大夫人房里……” “早熄灯了。” 卫韫:“……” 他叹了口气,有些无奈道:“小没良心的。” 然而话刚说完,就有轻微的呼噜声从庭院里传了过来。 这声音很小,然而对于卫韫这样的高手来说,却是极其清晰,于是几乎是在同时间,卫韫的暗卫拔剑而出,直刺向楚瑜! 卫韫连忙出声:“全都出去!” 暗卫在听到这话的瞬间,立刻撤了出去,卫夏笑着往树的放上瞧了一眼,领着下人全都退出了院子,带着亲信将院子守了起来。 院子里顿时就剩下了卫韫一个人,他走到窗台边,单手撑着自己跳过窗台,走下长廊,来到树下。而楚瑜虽然睡得朦胧,却还是被卫韫那一声“全部出去”惊醒,她揉着眼睛撑起身子,就看见青年站在树下,含笑瞧着她。 他仰着头,云纹压边月华色长衫坠地,白玉发簪将头发随意挽起,那似笑非笑的眼里带了些戏谑,看着她的眼神仿佛是看一只猫儿一般。 楚瑜慢慢醒过身来,一时不由得有些尴尬。白日里让他别来找她的是她,如今悄悄躲在这里看他的也是她。 “我就睡不着……”楚瑜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随意过来看看,就只是看看。” 卫韫低笑出声来,他声音带了些许暗哑,像是宝石划过丝绸一般,听得人心都酥了起来。 他也没多说什么,只是伸出手道:“下来吧,天冷。” 楚瑜低头瞧他,忍不住笑了:“我不下来,你怎么办?” 卫韫见她无理取闹,笑意更深:“你若不下来,那我可就上去了。” 楚瑜看了看这树干,觉得支撑自己一个人还好,卫韫上来怕是要断,于是她又道:“那我若下来,你得许我一个好处。” “什么好处?” 卫韫笑着瞧她。 “你答应我一个条件,要什么我日后说。” “行啊。” 卫韫大大方方回答,楚瑜有些诧异了:“这么大方?” “一身已予你,又有何不能求?” 楚瑜愣了愣,卫韫这样说话,她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不好再逗弄他了。 卫韫见她脸上泛红,知晓她是害羞了,温和了声再道:“下来吧,别冷着自己。” 这次楚瑜也不矫情了,她直直往他怀里落下去,卫韫伸手稳稳接住她。 卫韫看着落在自己怀里的姑娘,月光落在她脸上,她面上还有未退去的潮红,眼里又带了些得意狡黠,看上去灵动又可爱,与那在外稳重沉着的卫大夫人截然不同。 如何看一个人爱你呢? 就是在你面前,她该是最真实的,截然不同的模样。 看着这样的楚瑜,卫韫觉得这姑娘不但是落在了怀里,还落在了心里,他静静瞧着她,忍不住低下头,吻了吻她的额头。 楚瑜不由得愣了愣,随后将脸埋到他胸口道:“亲我做什么?” 卫韫抱着她慢慢回了屋,声音温和:“是不是想我了?” 楚瑜没说话,卫韫便知道是了。 他低笑,将她放在床上,随后躺了下去,柔声道:“我也想你,想得睡不着,就只能大半夜爬起来批文书,所有公事儿都干完了,却还是睡不着,如今你一来,我就觉得自己马上就能睡了。” 楚瑜有些不好意思应了一声,表示自己听到了。卫韫靠上前来,将人拉进怀里,叹气道:“还是不分床了吧?我做小心一点,你看可好?” 楚瑜将脸埋在他怀里,没说话,卫韫以为她还有顾虑,便道:“若是真让母亲发现了,我们就认了,该如何就如何,好不好?” 听着这话,楚瑜还不说话,卫韫拉开她,叹气道:“阿瑜,你如何想,你同我回个话,你这样一声不吭,我心里害怕。” “我一声不吭……”楚瑜有些扭捏道:“不是不好意思吗?” 于是分房睡这事儿便不在提了。 而后的时日,卫韫开始准备攻打青州一事,而楚瑜便开始筹备药材。 如今距离青州那场地震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她要多准备点救灾的物资。魏清平同她一起准备这些,帮着她准备药材,虽然她并不明白楚瑜做这些是为什么,但是她从来也不会管闲事,因此楚瑜让她做什么,她就只是帮忙而已。 除了公事,楚瑜剩下的时间便是在家里陪陪柳雪阳,柳雪阳看她这样忙碌的样子,有些不忍劝慰她道:“阿瑜你也别太累,累坏了身子,又能算谁的?” 楚瑜笑了笑,口头上应是,但依旧是该干什么干什么。 柳雪阳见楚瑜憔悴,心里也有些难受,同她身边的桂嬷嬷道:“我也不明白阿瑜这孩子是倔个什么,如今都是些打仗的事儿,还有小七在呢,她该休息就休息,操心这么些做什么?” “大夫人毕竟一个人,”桂嬷嬷给柳雪阳揉着退,随意道:“心里没牵挂,当然要找点事儿来做。” 这话说到柳雪阳心里,柳雪阳有些忧虑道:“也是啊,阿瑜这孩子死心眼儿,一心要为阿珺守贞,她这样忙碌,也是心里苦。话说之前咱们去燕大人家拜访的时候,他儿子是不是还没娶亲?” “是呢。” 桂嬷嬷笑着道:“那燕家也是昆州名门,百年清贵门第,燕家大公子据说品貌双全,风流倜傥,照我说啊,大夫人也不是死心,只是眼界高了,男人自然不好挑。顾大人是与大夫人有过过节,若是换一个优秀男子,也不一定呢?” “你说得极是。”柳雪阳握着桂嬷嬷,想了想道:“这样吧,你给我递一份拜帖,就说我邀请燕夫人和燕大公子来府里一叙。” 听了这话,桂嬷嬷应了是。 待到第二天,燕夫人携着燕大公子燕云浪来了卫府,人刚到,柳雪阳便派人去传了楚瑜,让她出来一起待客。 楚瑜没有多想,便随意打扮后起身出了门。 而这时候,卫韫在府衙中同下属商议着作战之事,卫夏急急忙忙进来,附在卫韫耳边道:“老夫人将燕夫人和燕大公子请到府邸里喝茶,还请了大夫人作陪!” 卫韫神色动了动,眼里带了冷意。他直起身来,扫了一眼周边,却是问了句:“燕大公子是谁?” “是燕太守燕云浪吗?” 沈无双迅速回忆起一个人来,卫韫抬眼看过去,见沈无双满脸肃静之色道:“昆州第一浪子,一代情圣,据说他看上的女人,就没有失过手的。” 卫韫脸色变了变,转身就走。 沈无双也不知道自己是说错了什么,诧异道:“王爷?王爷你这是去做什么?” 卫韫没回头,他抓起大衣,疾步走出房间,冷声道:“回家去。” 沈无双愣了愣,抬眼看向对面的秦时月。 这哪儿是回家啊? 这明明是去找仇家啊! 第133章 第133章 燕云浪这个人, 原在昆州是出了名的浪子。 他出身白州名门燕家, 乃燕家嫡长子, 自幼琴棋书画无所不通, 十六岁连中三元, 二十三岁任白州太守, 这份履历不可谓不漂亮。这样有才华的男人, 对仕途偏生是没什么兴趣的,他做官从来都是只做好分内的事,但在女人事上却是极其上心。燕云浪最出名的一句话叫做——家事国事天下事, 事事不如美人事。他热爱所有美丽的女子,对所有认识的女子,无论老少, 都十分体贴。然而这样一个花名在外的公子, 却没有女子讨厌,因为燕云浪虽然风流, 却不下流, 只在意女子的心, 却是很少真正沾染谁。 卫府的帖子送过来时, 燕云浪正打马从花街回来,天青色长衫猎猎飞扬, 女子们欢叫着将帕子朝着燕云浪扔过去, 燕云浪抬起手, 接住最美那女子的手帕,在鼻尖轻轻一嗅, 抬头看向那姑娘,眼波流转,那眼中默默深情,让那女子当场羞红脸去。燕云浪朗笑出声,倒也没耽搁,驾马回了燕府。 刚进门去,燕云浪的父亲燕章秀便从屋中急急忙忙出来,焦急道:“你这满身的胭脂味又是去了哪里?!小祖宗如今是什么时候,卫王爷如今占了白州,您不是土大王了,近来您就收敛着些吧!” “父亲说笑了,”燕云浪笑着往屋里走去,在侍女伺候下拖了衣服,慢慢道:“我本就在王爷手下做事,我把事儿做好就成,王爷难道还能管我喜欢几个姑娘吗?” “若是以往当然不管,可如今卫府来帖子了!” “嗯?” 燕云浪下了水,隔着屏风,漫不经心道:“来帖子做什么?” “你还记得卫府大夫人卫楚氏吗?” 听到这话,燕云浪愣了愣,他是没见过楚瑜的,然而对楚瑜的仰慕却从来没有停止过。当年白州倾覆,他身为白州太守被迫带着百姓一路逃亡,在遥城被困时,他本打算自刎殉国,却骤然听闻楚瑜以女子之身守下凤陵之事,于是他咬牙守下了遥城。后来他一直想去见一次楚瑜,但楚瑜身份高贵,远在华京,他身为白州太守没有皇帝准许不能随意进京,便一直不曾得见。骤然听到楚瑜的名字,他克制住情绪道:“父亲说这个做什么?” “那卫楚氏啊,今年快二十二了,一直守寡,听说在卫府,她地位极高,若能迎娶到她,我们与卫家的关系不更密切了吗?所以我花重金买通了卫家的下人,让人帮我们搭条线。如今卫老夫人给咱们家下帖子了,你也不想想这是什么意思?” 燕云浪没说话,他用帕子擦着身子,燕章秀见里面没说话,赶忙劝道:“你也别嫌弃她再嫁过,别说我不疼你,我打听好了的,她加进去当天卫世子就死了,如今还是完璧之身……” “别说这些混账话!” 燕云浪的帕子从屏风里砸出来,甩在燕章秀脸上:“她这般女子,不是这样辱得的。” 燕章秀被他砸蒙了,随后跳脚骂起来:“你这小王八羔子,连老子都敢打!” “我是小王八羔子,”燕云浪拉长了声音道:“父亲,您是什么吗?” “你……你……” 燕章秀一口气没缓上来,然而他一贯宠燕云浪,憋了半天,也就说了句:“明天给我规矩些!” 这次燕云浪老老实实应了声,燕章秀反而有些奇怪,但儿子规矩也是好事,他看了一眼屏风,转身走了。 等到第二日,燕云浪换了一件紫色华服,头戴玉冠,撘着他那天生俊雅的面容,看上去倒是让人极有好感的贵公子。 他随着燕章秀进了门,由下人领着进了大堂,柳雪阳坐在高位上,正同桂嬷嬷说着话,燕云浪收了一贯浪荡姿态,恭恭敬敬给柳雪阳请安。 他生得虽不如顾楚生那样俊美,但也算一表人才,而且姿态端正,加上他有一双带笑的眼睛,老人家看了,生来就喜欢。柳雪阳见他并不轻浮,倒是极其满意的,便让人去请了楚瑜出来。 楚瑜听到柳雪阳叫她待客,倒也不奇怪,她是卫府大夫人,有贵客来,一般都是她来接待。她询问了来人,有些奇怪:“老夫人怎的突然请了他们?燕府与卫府是故交吗?” 这话谁都回答不上来,只能是楚瑜自个儿去了。今日天气倒也还好,楚瑜穿了件白色单衫,外面笼了青色绣白花的华袍,又披了狐裘大衣,随意挽了个发便来到堂前。 此时燕云浪正与柳雪阳说得高兴,他向来知道如何和女子打交道,无论老少,正说到他在昆州的趣事,便听见一个女声道:“婆婆。” 那女声很稳重,带着笑意,燕云浪抬头瞧过去,便见一女子踏门而入。 那女子双手拢在袖间,气质清朗如月,燕云浪从未再任何一个女子身上见过这样坦荡的气质。然而她走进来时,每一步都是相同尺寸,长裙随着她的步伐滑动出涟漪,却是华京贵族最标准的步伐姿态,高贵优雅,没有半分差池。 朗朗如月,亭亭如松,步若踏莲,袖带香风。 燕云浪瞧着那人踏步而来,便想起当年他死守遥城时,听闻她的故事,所描绘出的女子模样。 他骤然发现,这女子比他想象中还要好上更多。 他暗中调整着呼吸,见楚瑜朝他瞧过来,轻轻一笑,同他和燕章秀行礼道:“燕大人,燕公子。” 既然是私宴,楚瑜也没按照官场上的称呼来。 燕章秀带着燕云浪回了礼,楚瑜便坐了下来。 楚瑜倒也没有贸然说话,但燕云浪是个能说会道的,楚瑜也并不想给谁难堪,不一会儿,气氛便热络起来。楚瑜没想到燕云浪是这样坦率之人,倒觉得颇有几分可爱。 柳雪阳见两人聊得好,便同楚瑜道:“你们年轻人坐着也闷,阿瑜不若带着燕公子去逛逛园子。” 楚瑜与燕云浪聊得正好,便坦荡道:“燕公子请。” 燕云浪笑着起身,少了老人家在侧,两个人的话题便跑散开去。燕云浪极擅长讨女子欢心,三两下就捉到了楚瑜喜欢的话题,一路询问过去。 卫韫进了府里,刚到门口,卫夏安排在府里的人就上来,小声道:“王爷,大夫人领着燕公子去后花园了。” 卫韫面色不动,转头就去了后花园,等见到两人时,两人正站在水榭旁边,楚瑜正同燕云浪说着北狄沙城放天灯的情形,卫韫走在长廊便听见楚瑜的话,她语气里带着几分向往道:“那场景真真极美的……” “听大夫人如此说,云浪也忍不住有几分心动了。” 燕云浪笑起来:“若日后燕某有机会去北狄,倒不知大夫人能不能当个向导,指点一下?” 楚瑜正要说话,卫韫便已经掀了帘子进来。燕云浪和楚瑜同时看过去,便见卫韫面色不善站在门口,燕云浪愣了愣,倒是先反应过来,笑着行礼道:“王爷。” 卫韫淡淡瞟了他一眼,点了点头,随后走到楚瑜身边去,淡道:“北狄的天灯节,本王也曾看过,有事儿太守不如直接找本王,本王还能找个北狄人给你当向导,直接领着你去。” 燕云浪看着站在楚瑜身后的卫韫,有些茫然。 他瞧着两人的模样,总觉得有几分不对,但却又说不出去来,好在他一贯是会说话的,便笑着道:“也好,到时候王爷不要觉得下官多事。” “无妨。” 卫韫冷然开口,随后低头瞧向楚瑜,声音里竟是带了几分暖意:“暖炉呢?出来怎的不带在手里?” 如今燕云浪还在旁边,卫韫骤然这样亲密问话,楚瑜轻咳了一声,随后道:“无妨的,今日天气好。” 说着,楚瑜转头看向燕云浪:“燕公子,如今毕竟天寒,不若我们先回去吧?” “也好。”燕云浪瞧着楚瑜纤细的身骨,眼里带了几分温情:“女儿家大多惧寒,大夫人还是要好好护着自个儿。” “不是为了陪你游园子吗?” 卫韫一句话怼了过来,燕云浪忍不住再看了一眼卫韫,总觉得今日的卫王爷有点奇怪,他收回目光,叹了口气,对楚瑜含情脉脉道:“今日辛苦大夫人了。” 楚瑜含笑看了他一眼,她从没见过这样的男人,眼里总是含了水一样,似乎见谁都深情。她想这大概就是天生的多情眼了,不免多看了几眼。卫韫默默将手放在了自己腰间悬挂着的刀上,一句话没说。 卫韫一来,全场气氛都有那么些说不出的压抑,期初燕云浪还强撑着与楚瑜说几句,后面也不知道怎么,大家都没了兴致,一路沉默着回了大堂。 到了大堂,柳雪阳见着卫韫,不由得有些奇怪:“王爷怎么回来了?” 见到柳雪阳,卫韫便笑了,上前恭敬道:“听闻母亲设宴,我想家中都是女眷不好作陪,便特意赶回来招待。” 这一句话把在场的柳雪阳和燕章秀差点呕死,卫燕并非世交,柳雪阳这样设宴说起来的确不算合规矩,但是如今战乱多年,许多事儿早没了这些礼节,加上柳雪阳本就有意撮合,倒也是越过了这层规矩。如今卫韫直愣愣一句话说出来,到让楚瑜有些诧异,卫韫这样说来,卫家大概和燕家是不熟悉的。 楚瑜看了一眼柳雪阳的表情,心里大概有了底,不由得又抬头看了一眼燕云浪,却见他正喝着茶,察觉她的目光,他转过头来,弯了弯眉。 楚瑜愣了愣,突然觉得这公子倒的确是个有趣的。 卫韫说了这话,柳雪阳只能尴尬道:“来得也好,那你同燕大人多说几句……” 卫韫笑着应是,起身做到了楚瑜身侧的桌子,随后同燕云浪主动聊起话来。 然而今日谁都不想同卫韫说话,于是没说几句,燕章秀便主动告辞,领着燕云浪走了。 卫韫亲自送燕家父子出门,礼节倒是做得足够,等回到大堂来,楚瑜已经回去,就留下柳雪阳在屋中,柳雪阳拍了桌子,怒道:“你这糊涂孩子,你差点就毁了你嫂子的事儿了!” 卫韫神色冷下来,坐到柳雪阳边上,平静道:“儿子倒是不知母亲说的事,是什么事?” “你看着聪明,怎么就不明白呢?今日我设宴请燕家父子做什么,不就是想给你嫂子相看相看吗?” “相看?”卫韫冷笑出声来:“就凭他燕云浪?” “什么叫就凭他燕云浪?如今我看上燕云浪,人家也是名门贵族,人又聪明上进,长得也好,脾气又让你嫂子喜欢,你倒同我说他哪里不好?” “就凭他那浪子名声,我就不会让嫂子去他那儿!” “挑挑拣拣!你就知道挑挑拣拣!你倒给我找出个好的来?当年我说顾楚生好,你说顾楚生身份低微。如今人家是内阁大学士了,你也没瞧上人家。你到和我说你瞧得上谁?你嫂子都几岁了?再过几年,她要再生孩子就危险了。我打从以前就让你留意着人,这么多年了,你一个鬼影都没见着!你是打算让你嫂子守寡一辈子?!” 卫韫抿着唇不说话,柳雪阳眼里带了眼泪:“小七啊,我知道你偏你哥哥,可做人不能没良心。阿瑜待卫家不薄,你总不能存这样让她守寡一辈子的心思。” “母亲,我没这意思……”听到柳雪阳的哭声,想到柳雪阳也是一片苦心,卫韫软化下来,有些无奈道:“但病急不能乱投医,我给嫂子瞧着人呢。您就别乱找了,这燕云浪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您不能把嫂子往火坑里推。” “什么叫往火坑里推?这世上哪个男人不风流一下的?云浪从来没闹出过什么事儿来,比起那些纨绔子弟已经算是洁身自好得很了。你以为个个都同你一样,姑娘似的守身如玉。哦,别说你嫂嫂,到说你……” 话题转到了卫韫身上来,卫韫又被柳雪阳揪着说了一通。卫韫麻木听着柳雪阳说道,然后发现这些年柳雪阳这数落人的能力真是越来越可怕了。 等夜里回到屋中时,卫韫身心疲惫,他躺在床上,却是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楚瑜侧着身子撑着脑袋,不由得笑道:“你这一脸生无可恋的是怎么了?婆婆说你了?” “催婚的女人太可怕了。”卫韫转过身来,将人捞进怀里,不高兴道:“给母亲找点事儿干吧,别让她天天盯着咱们的婚事。” “老人家,不想这些想什么?” 楚瑜梳理着他的头发,轻声安抚。卫韫沉默了一会儿,似是有些不高兴,楚瑜低头瞧他:“怎么了?被婆婆说不高兴了?” “我听说,”卫韫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道:“你同燕云浪聊得不错。” “嗯。”楚瑜想起白日里那个公子哥儿来,不由得笑了:“是个妙人。” 卫韫没说话,抱着楚瑜的手收紧了些。楚瑜有些疑惑:“嗯?” 卫韫将脸埋在她胸口,小声道:“我是不是不会说话?” “什么不会说话?”楚瑜有些疑惑。 “我觉得,”卫韫有些不甘愿承认道:“我似乎没有他会讨你开心。” 听着这话,楚瑜轻笑起来:“你这是说什么胡话,你们卫家一家正直,就你最能说。” 卫韫听着,总觉得怪怪的,不觉楚瑜在夸他。但楚瑜这时有些回神了,抱着他道:“醋了?” 卫韫不语,楚瑜放下手,缩进被窝,抬手窜进对方衣服里,笑着道:“真醋啦?” “你严肃些。” 卫韫将楚瑜的手拉住,认真道:“你答应我,以后离他远些。” “怎的这样小气呀?” 楚瑜手被止住,又抬脚去逗弄他。卫韫红了脸,低声道:“别闹,说正经的。” 见卫韫要恼了,楚瑜总算是停了动作,认真道:“好好好,我逗你呢。你放心吧,你不说,我日后也会离他远些的。” 听得这话,卫韫终于放心了些。他放开她的手,将她的手放回原来的位置。 “好了,”他低头亲到她的唇上,哑着声音道:“可以不正经了。” 楚瑜:“……” 她就知道,装什么装呢。 卫韫白天被柳雪阳数落得身心俱疲,晚上倒也没太过胡闹,出来后便睡了。 两人歇息得早,等到子时,楚瑜依稀听见鸽子的声音,楚瑜有些迷蒙睁开眼,便见到一只鸽子落在窗户上,脚下还挂着一页香签。 楚瑜觉得这鸽子有些奇怪,站起身来,将那一页书签取下,鸽子便振翅飞了。楚瑜低头一看,却是一首情诗,文采极好,字也写得好,落款是一只小燕,画也画的好。 这香签上的香味很特别,一看就是特意调制的,的确是上了心思,楚瑜低头闻了闻香,不由得笑了。 活了两辈子,到第一次被人这样追求。这时候卫韫察觉楚瑜一直没回床上去,抬起头来,便看见楚瑜正低头含笑看着一张纸。 卫韫瞬间就醒了,他急急从床上走到楚瑜身后,目光落到楚瑜手上,克制不住着急道:“这是什么?” 然后他就看见了这首情诗和落款那只燕子。 卫韫这下倒是冷静了,楚瑜抬头瞧他,看见他冰冰凉凉的眼神,赶忙摆手道:“和我没关系,刚才鸽子送过来的。” “我知道。” 卫韫冷笑:“这王八羔子倒也不负盛名。” “别管他了,”卫韫将楚瑜打横抱回去:“外面冷,赶紧睡吧。” 楚瑜应了声,也没有多想,径直睡了。等楚瑜睡去,卫韫睁着眼,最终还是没忍住,站起身来,将信扔在炭火里烧了。 烧完了信,他心里还是觉得有几分委屈,他瞧着楚瑜的模样,又不忍心吵醒她,于是觉得自个儿转过身去,和楚瑜冷战这一晚上。 熟睡中的楚瑜对卫韫开启的这场冷战毫无所知,等第二天醒来时,卫韫已经单方面将这场冷战结束。 卫韫想了想,这大概是他与楚瑜相好以来最出息的一次冷战了。 他算了算,冷战了足足三个时辰呢! 第134章 第134章 卫韫自个儿和自个儿冷战了一夜, 到给自己冷病了。 清晨起来一个喷嚏一个喷嚏打, 楚瑜见着的时候不免有些奇怪, 卫韫一贯身强体健, 怎么就病着了? 然而大家正在商讨着进攻青州一事, 楚瑜也不好问他, 于是所有人就看着卫韫说着话, 时不时来一个喷嚏。 “赵月给刘容递了消息,说是要借兵给他攻打石虎,刘容信了, 已经整兵准备动手,我们不管么?” 秦时月指着一个位置,将自己得到的消息说出来询问卫韫。 如今各地举事方才不到一个月, 赵月不动手, 看上去一派平稳,就如顾楚生所料, 各自撕咬起来。 赵月本就是挑事的好手, 那里挑拨这里许粮食, 如今许多本就只是想趁乱捞一笔的早就打了起来。小鱼吃虾米, 若是有个把英雄领路,怕就会成长成一方势力, 等以后又是卫韫要头疼的了。故而秦时月才多问了那么一句, 想知道卫韫如今是怎的想。 然而卫韫摆了摆手, 只是盯着青州道:“青州和白州如今交接十城,其中六城都居山地, 青酒、阳粟两城易攻难守,但是姚珏如今已经加重兵把守,我们便在郓城和惠城之间选一座进攻,诸位觉得哪一座合适?” 在场人思索着,片刻后,楚瑜抬手指了惠城道:“从惠城进攻吧。” 卫韫抬头看了她一眼,楚瑜继续道:“惠城乃白头江上游,青州最主要的水脉就是白头江,拿了惠城,大有好处。” 听得这样的理由,陶泉点点头道:“老夫认为大夫人说得是。” 卫韫皱了皱眉头,想说什么,但想明白楚瑜近来一直在收购的药材,便懂了楚瑜的意思。 从惠城入青州境,下一个城就是元城,没有多久,地震会从元城开始,一路蔓延到洛州。按照顾楚生的说法,灾情应当十分严重。楚瑜想取了惠州,最重要的,大概就是对后续灾情救援的考量。 其实比起郓城,惠城更难进攻一些,然而明了了楚瑜的意思,他也没有多话,便将此事定了下来。 等两人一同卫府去,楚瑜同他走在长廊上,突然顿住了步子,卫韫有些奇怪,楚瑜这是做什么,便看楚瑜抬起手来,将手放在他额头试了试后,笑着道:“昨夜是不是我抢了被子,让你着凉了?” 听到楚瑜问话,想到昨夜的举动,卫韫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没,大概是最近事多,没休息好。” 楚瑜叹了口气,抬手握住他的手,颇有几分心疼道:“你辛苦了。” 卫韫不敢瞧她,目光往外瞟了去,觉得这事儿看来看去,就得怪燕云浪。 要不是他,他怎么会和楚瑜置气,冷战了足足一晚呢? 他心里记挂上了燕云浪,面上却是不显,转头却同楚瑜道:“你心里记挂着后面地震的事儿我知晓,不过到时候这事儿我去处理,你千万别去。” “为何?” 楚瑜笑着回头瞧他,卫韫有些不安道:“毕竟是天灾,我心里害怕。” “和别人抢人我不怕,和老天爷抢人,”卫韫苦笑:“我还是怕的。” 楚瑜愣了愣,最后却是莫名有些不好意思,她转过头去,低声说了句:“我怎么会有事?” 两人在卫府吃了饭,卫韫便去和秦时月安排出征之事。楚瑜自己个儿坐在屋里,清点这这一次地震准备的物资,没了一会儿,楚瑜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笛声,她愣了愣,那低声辗转悱恻,一听便知是哪家公子在撩姑娘。楚瑜听了片刻,见那笛声就在外面,她不由得走出去,便看见青年坐在树梢,手持竹笛,紫衣飞扬。 月光很亮,青年坐在月下,俊美非常,楚瑜靠在门前,听着那人吹笛。 他明知她来了,却没有回头看一眼,自己吹着笛子,只是低声骤然一转,带了激昂杀伐之声,楚瑜一瞬之间,不自觉回想起年少时光来,她忍不住笑了,吩咐了长月准备了酒在庭院中,扬声道:“燕公子吹笛辛苦,薄酒一杯,以作相报。” 笛声未歇,完完整整吹完那一曲,那公子从树梢轻跃入庭,坦然入席,将酒一口饮尽后,抬头笑道:“好酒。” “埋了十八年的桃花笑。” 楚瑜站在长廊上没下来,环抱着自己道:“倒配的上燕公子这般潇洒人物。”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燕云浪叹气出声:“若早知这酒是桃花笑,燕某不喝了。” 说着,燕云浪抬起头来,笑着看向楚瑜:“大夫人若是觉得燕某笛声尚可,明日梅园正是梅花盛开好时候,不知大夫人可愿一陪。” “笛声是好。”楚瑜点点头,却是坦然道:“不过,我心里有人了。” 燕云浪愣了愣,便见楚瑜从长廊上走下来,走到燕云浪对面,自己给自己倒了酒,坦然道:“燕公子是风流人物,我敬公子一杯,我与燕公子能当好友,但是其他,怕是不能。” 燕云浪听得这话,轻轻笑了,同楚瑜碰了杯道:“男欢女爱本是快乐事,燕某爱慕大夫人,是燕某的趣事,大夫人不必苦恼。这杯酒,燕某敬你。” 说完,燕云浪举杯喝完酒,便一跃上树,站在树梢,朗声道:“大夫人,燕某受您三杯酒,便再吹一曲吧。” 楚瑜哭笑不得,燕云浪这一次却是吹了一只情意绵绵的曲子。 此时卫韫也到家了,他刚一进门,就听到了笛声,那笛声明显是只求爱的曲子,卫韫皱眉道:“谁这么晚还在府里吹这靡靡之音?” 说着话,卫韫走到长廊间,便听见丫鬟小声道:“燕公子虽然没有王爷俊美,可真真是多情郎啊。我若是大夫人,当立刻许了他!” 听到这话,卫韫脚步顿了顿,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就停在了原地,偷听那两丫头说话。另一个道:“你当大夫人是你?大夫人这样稳重的人,当然是要考察一二的。” “考察归考察呀,”期初说话的丫鬟道:“可燕公子这样追求,哪个女子不心动啊?” 卫韫有些听不下去了,可让他训斥两个丫鬟,又觉得有些丢份,便转过身去,换了条道走。走了一半,卫韫转头同卫秋道:“你带上人,把他给我扔走,明日若还来,见一次打一次。” 卫秋应了声,片刻后,笛声便没了。 没了那笛声,卫韫心里这才舒坦些,他回了自己屋子,悄悄折去了出院子。到了楚瑜院子里,便看见楚瑜独自一人坐在庭院里玩弄着酒杯,对面还有个酒杯,酒杯里有半口酒,明显方才有人与她对饮。 卫韫也不知道该怎么生气,该生什么气,他见四下无人,走到楚瑜面前去,憋了半天,终于道:“我会弹琴。” 楚瑜微微一愣,抬起头来,颇有些奇怪:“什么?” “你若喜欢这些,我可以弹琴给你听。” 卫韫有些低着声,有些心虚道:“他若再来,你把他打发走就是。” “方才追着燕云浪去的是你的人?” 楚瑜反应过来了,她招了招手,卫韫坐到她身侧来,没有说话。 楚瑜握着他的手,轻轻摩挲。他手上有许多伤口和茧子,与华京贵族那些公子截然不同。很难想象这样一双手长在一个生得这样俊雅的青年身上,也更难想这样一双手,也会做抚琴调香这样的风雅事。 然而卫韫毕竟出身高门,年少时虽然除了习武其他都不喜,但是六艺多少是学了一些的,当年卫珺作为世子对自己要求高,对这个弟弟管得更是严厉,打也要打到学。只是卫韫年少时候太过顽皮,那些贵族公子的东西,他一概不喜,尤其是作诗写文,更是宁愿被卫珺抽都不学。 不过有卫珺在,卫韫也聪明,多少还是学了些,只是十五岁之后,便再没了时间。十五岁之后,他练出了一手好字不让朝臣耻笑,学会了写好文章与那些文臣斗嘴,手中长枪再不离身,却再没摸过一次琴,调过一次香。 他不比燕云浪那样无忧无虑长大的风流公子,他的世界残忍太多。 楚瑜摸着他的手,笑着道:“你同他比这些做什么?” 卫韫抿了抿唇,又听楚瑜道:“真会?” 卫韫有些犹豫道:“许久……也没练了。” 楚瑜笑起来,她招呼了一旁的晚月,同晚月道:“你去房中,将琴拿过来。” 晚月应了声,便去取琴过来,卫韫看着琴犯了难:“真……真要啊?” 楚瑜挑眉:“你莫不是骗我?” “没有。”卫韫立刻道:“我怎会骗你?” 说着,他取过琴来,摸过琴弦,认真回忆着当年自己是如何受教。 他本也是师从大师,只是当年太过顽劣,基本功却还是在的。 他垂眸在琴上,手放在上面,轻轻拨弄了琴声。 的确是许久没弹了,声音算不得流畅。 但是他弹得很认真,坐姿手势,无一不显示着他曾经有过怎样的好教养。 楚瑜靠在他肩头,听得他琴声越来越流畅,她看着那双手,温和道:“怀瑜。” “嗯?” “等以后,你会跟我走吗?” “好。” “竟不问问去哪里吗?”楚瑜不由得笑了,卫韫平静道:“你向来是重责任的人,你若要走时,必然是这天下安定,我也没什么牵挂。你想去哪里,我随你去就好了。” “到时候,你就有时间学琴了。”楚瑜目光落在他手上:“你可以像华京那些贵族公子一样,学琴,学画,学调香……” 卫韫琴声一泻,楚瑜抬起头:“是不是觉得很好?” 卫韫没说话,楚瑜有些疑惑:“怎的了?” 卫韫憋了半天,终于道:“那个……阿瑜,我到时候要好好教孩子。” 好不容易躲过了这样的折磨,楚瑜爱折磨折磨孩子去吧! 楚瑜听卫韫的话,想了想,点头道:“也是,到时候还要教孩子呢。” 卫韫心里松下来,然后他突然反应过来。 这是楚瑜少有的,同他提及未来。 他忍不住扬起嘴角,想压着笑意,却发现全然无法做到。楚瑜抬手戳了戳他的头:“傻笑什么呢?” 卫韫抬手捂住自己额头,低头轻笑:“就想着以后和你在一起,觉得开心。” 有了楚瑜这一番安抚,虽然楚瑜没有直接说,卫韫却也是消了气,不同燕云浪置气了。 然而燕云浪却是个执着的,他每天晚上都来,今日吹笛被驱赶了,明日他就在远处点了孔明灯,上面写着楚瑜的“瑜”字,气得卫韫射了上近百只箭,将那孔明灯统统射了下来。 燕云浪这样闹腾,柳雪阳自然是知道的。知道燕云浪的动作,自然也就知道了卫韫总让人拦着燕云浪,不由得有些奇怪道:“你说小七这事儿办的,阿瑜是他嫂子,他一个小叔子,怎么管起嫂子的婚事来?若燕公子是个坏种倒也罢了,明着递书信来邀约小七拦着,放个孔明灯,小七也要给他射下来。近日他天天回府来得早,好似就要盯着燕公子一样……” 柳雪阳越说越不对味,说着说着,她突然道:“你说小七同阿瑜是不是走得太近了些?” 话刚出来,桂嬷嬷和柳雪阳就变了脸色,柳雪阳轻咳了一声,转头道:“我也是糊涂了,算起来小七也是阿瑜一手带大,阿瑜虽然只比小七大一岁,可是长嫂如母,这些年卫府全靠她撑着……” 说到这些,柳雪阳有些说不下去了。有些事儿不说就不觉得,说起来就总有那么些不对味。她想了想,终于是吩咐了桂嬷嬷道:“你让人,去大夫人和王爷那两边,偷偷盯着些。” 桂嬷嬷心里有些慌张,但毕竟是跟久了柳雪阳的,低声道:“是。” 说完,柳雪阳站在庭院里,皱着眉头,合掌道:“菩萨保佑了。” 第135章 第135章 燕云浪觉得, 自己这辈子是不会娶一个姑娘的。要是打算娶, 那就要娶一个当世无双的。 楚瑜这个人, 他倒也不觉得自己有多深情厚谊, 只是他这辈子情场上无往不利, 第一次被人拒绝, 倒的确有那么些趣味。于是他就十分坚持, 十分认真的追求着楚瑜。 他知道卫韫不同意这门婚事,可是这也无妨,只要楚瑜同意, 哪怕娶不到楚瑜,他也觉得不是憾事。 大约姓燕的,都是浪子吧, 更何况他的名字, 本来就带着浪。 卫韫阻止得厉害,他的手段却是层出不穷的。今天飞鸽传书, 明天孔明灯寄情, 最后还买通了小孩儿在卫家门口唱他编出来给楚瑜求爱的童谣, 那些孩子不明白自己唱些什么, 卫韫却是听着就烦。 有一天夜里,卫韫和楚瑜正睡得香甜, 卫韫就听到了外面念诗的声音, 他忍不住起身就去提剑, 觉得自己今晚一定要砍死这登徒子,好在楚瑜保持着几分理智, 要让人看到卫韫从自个儿房里大半夜跑出去,那也太过荒唐,赶忙让暗卫把人撵了出去。 如此一去二来,燕云浪追求楚瑜追求得很开心,楚瑜也看着燕云浪闹腾,只是苦了卫韫,白日办公,夜里防贼。眼见着他马上要出征,卫韫实在是放心不下,他沉下心来想了想,终于是让沈无双去准备了十几个绝色歌姬,然后邀了燕云浪去了听雨楼。 听雨楼是白岭最风雅的茶楼,卫韫包了下顶层雅间,让人去给燕云浪去了信。 燕云浪接到卫韫的邀请,颇有些奇怪,最后却还是应了下来。 而卫韫包下听雨楼一事,很快就传到了柳雪阳耳朵里,她皱眉想了片刻,终于同桂嬷嬷道:“你去听雨楼,替我包下顶层另一间雅间,别用我的名字。” 桂嬷嬷有些奇怪看了柳雪阳一眼,终于还是去办了。 第二日,柳雪阳早早提前到了听雨楼,等到了卫韫和燕云浪约定的时间,柳雪阳便听外面有了女声。柳雪阳早让人在墙壁之间凿了个小洞,声音从洞里传来,倒十分清晰。 柳雪阳听着隔壁开了门,陆陆续续有人走进来,而后又有倒茶之声。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男子的脚步声传来,却是燕云浪来了。 燕云浪只带了两个随从,都让他们站在了外面,他推门进去后,见卫韫坐在上座上,低头喝着茶,他笑着上去,行礼道:“王爷。” 卫韫低应了一声,指了位置道:“燕太守请坐。” 燕云浪笑着起身,屋中炭火烧得旺盛,没有半分冬日寒意,反而让人觉得有些燥热。燕云浪摇着扇子,听卫韫道:“本王不日就要出征一事,燕太守想必已知。” “下官已收到消息,”燕云浪笑眯眯道:“王爷放心,白州粮草调用我会看着……” 话没说完,卫韫就摆了摆手:“我想同你说的不是这些。” 燕云浪愣了愣,卫韫平淡道:“这些公事,我在府衙中已经说过,便不必再说了。我邀请燕太守来,是有一事相请。” “不知王爷所说何事?”燕云浪眸色动了动,小扇轻打着手心,卫韫抬眼瞧他,眼中带了消息:“本王素知燕太守风流之名,也知燕太守爱美人,只是这世上美色虽多,却不是每一个,都能任君摘采的。” 听到这话,燕云浪挑了挑眉,卫韫抬手拍了拍,旁边一直悬挂着的帘子突然被人打开,十几位顶尖美人出现在两人视野里。燕云浪眼中带了欣赏之意,便见女子踏着流云碎步有序入场,随后丝竹管乐之声骤然响起,屋内轻歌曼舞,女子交替着出现在燕云浪眼前,似是给他挑选一般。 这些女子都是极美的,美得各有特色,举手投足间都带着良好的教养,明显是特意培养过。这样的歌姬在外,每一位都价值千金,如今十几位同时出现在人眼前,若是普通人,怕是早已直了眼。 然而燕云浪毕竟是风流人物,面对这样的架势,却也只是笑了笑,转头道:“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这些歌姬都是我让人四处寻觅来的顶尖歌姬,今日便将她们都送给大公子,只请燕太守日后,”他抬起头来,瞧着燕云浪,眸色中带了警告:“离我嫂嫂远些!” 燕云浪微微一愣,随后笑起来。 再如何大方,他终究是男子,追求一个人被人一而再再而三阻挠,他终究是忍不住恼了,语气里带了凉意:“燕某不大明白,王爷是怎么个打算。燕某追求大夫人,那是燕某与大夫人之间的事,王爷您不过是大夫人的小叔,如今管这些做什么?” 卫韫没说话。 他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这句话。 他只是楚瑜小叔,凭什么管她这么多事。 可是凭什么不能? 他和她早就有夫妻之实,如果不是时机不合适…… 卫韫眸色有些深,旁边燕云浪也瞧出来,他皱着眉头道:“王爷您管这么多,到底是为什么呢?您如此阻挠下官与大夫人,王爷也当给我个理由吧?” “理由?” 卫韫抬眼看向燕云浪,却是笑了:“我告诉你理由,你便会停手了?” 燕云浪沉默片刻,扇子敲着手掌,他似乎意识到什么,又有些不可置信。 卫韫直起身子,来到燕云浪身前,他曲起一只腿,单膝触地,半蹲在燕云浪身边,平静道:“你要理由,我就给你。” “我喜欢她,”听到这话,燕云浪猛地抬头,却就见卫韫抽出一把匕首,猛地扎入桌上,他静静看着燕云浪,神色认真:“我视她如妻,容不得他人觊觎染指,这个理由,够不够?” 燕云浪震惊看着卫韫,无法言语。 而另一房间之内,柳雪阳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竟是连呼吸,都觉得多余了。 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荒唐。 这逆子,太荒唐! 第136章 第136章 柳雪阳捂着自己嘴, 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响。卫韫察觉隔壁似乎有人, 然而他并无所谓。 能到听雨楼顶层的人, 本就该是达官贵族, 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那些人比他还清楚。 卫韫就盯着燕云浪, 而燕云浪在经历片刻震惊后, 慢慢回过神来。 其实卫韫的话早有端倪,燕云浪本也是猜出了一些的,只是没想到卫韫居然就这样坦荡荡认了, 他不由得笑道:“王爷也真是敢说。” “我有什么不敢?” 卫韫轻笑,燕云浪从旁边拿了杯子,抿了一口道:“王爷不怕我说出去吗?” “燕太守这样的聪明人物, 想必不会做这种事。” 卫韫坐下来, 声音平淡,燕云浪挑眉:“若我说了呢?” “你若告诉了别人, ”卫韫轻笑:“那我便提前娶她就好。我喜欢她这件事, 大家早晚要知道。” “你怕是巴不得全天下都知道吧?” 燕云浪笑开来, 卫韫倒也没否认。 他私心里当然是巴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的, 可是一来此时不合适,二来楚瑜未必愿意在此事说出来, 所以他暂且忍耐。然而面对燕云浪这样的人挑衅, 他自然是不会容下的。 燕云浪心里有了底, 他叹了口气道:“日后您会娶她吗?” “必然。” “那到时候,流言蜚语……” “我喜欢她, 我强迫追求的她,又与她有什么关系?”卫韫抬眼看向燕云浪:“我嫂子乃端正人物,一切都是我的私心,大家当同情她为我所欺才是,又有何所能说的?” 燕云浪闻言苦笑:“王爷,这天底下的污水,都是往女人身上泼的。” 卫韫沉默下来,他一时竟也不知道当说什么。燕云浪说的话,他如何不知道,可是他难道要为了天下人的话,就和楚瑜这样偷偷摸摸一辈子? 许久后,他终于才道:“天底下人怎么说,我管不了。谁要当着她面让她难堪,我就宰了他。” “你说这些话,她这辈子都听不到。” 燕云浪笑而不语,卫韫抬手收了刀,平静道:“话说到这里,我如何想,你大概也明白。燕云浪,你若真将她带走了,”卫韫冷眼看过去:“夺妻之恨,你确定吗?” 燕云浪瞧见卫韫神色,心里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抬起手来,拱手道:“王爷言重了,云浪不过玩笑罢了。日后断不会再去叨扰大夫人。” 卫韫闻言,含笑道:“燕太守明理,卫某在此谢过了。” 卫韫和燕云浪一番寒暄后,卫韫便先回去了,留燕云浪坐在屋中,看歌姬起舞。 燕云浪喝了口酒,叹气出声来。 遗憾是遗憾的,但是对于楚瑜,也不过只是遗憾罢了。要是为了楚瑜当真和卫韫对上,他倒也是不乐意的。 而卫韫走下楼后,转头看了一眼听雪楼顶层雅间里另一间,他压低声音,同卫秋道:“去查一查,隔壁是谁。” 卫秋应了声,便上楼去。 而柳雪阳坐在屋中,好半天缓不过神来,直到她身边卫英出声道:“老夫人,王爷可能察觉了,卫秋带人打我们这儿来了。” 卫英是卫家上一代暗卫中最杰出的人物,说起来卫秋卫夏这些人还得叫他一声师父,前任镇国候卫忠死后,卫英就按照镇国候生前的吩咐留在了卫家专门听命于柳雪阳。柳雪阳听到卫忠的话,有一些慌乱,随后忙道:“将此事遮掩过去!不能让小七知道我来过!” 卫英应了声,平淡道:“烦请夫人入内室。” 柳雪阳带着桂嬷嬷起身来进了内室,卫英领着另外两个暗卫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人皮面具,倒上酒,在卫秋敲门之后,伪装成小厮的暗卫上前开了门。 卫秋抬头看去,便见里面是两个富商坐在里面,有些诧异看了过来,卫秋迅速扫了一眼,说了句:“抱歉,找错了。” 说完,卫秋走下楼去,又去寻了听雨楼的老板,查出来人,却是城东一位姓陆的富商定下的。 卫秋核实了所有信息,确认无误后,回去报给了卫韫。卫韫点点头,也没再多理会。 若只是普通富商喝茶,且不说听雨楼的隔音应当听不到,便就是听到了,也是无妨。 等卫韫彻底走了,卫英让人去查看过后,这才领着柳雪阳回了家中。柳雪阳在马车里整个人都是木的,她拼命消化着方才卫韫说的话,等到了家里,桂嬷嬷给她梳头时,她才慢慢反应过来,艰难道:“小七,喜欢阿瑜?” 桂嬷嬷手上一抖,随后镇定下来。 桂嬷嬷打从村里来,这种事儿在他们那儿并不少见。穷苦人家,几兄弟娶一个媳妇儿的都有,更别提兄长死后为了省聘礼钱继续和嫂子在一起的。桂嬷嬷比柳雪阳冷静得多,她揣摩不出柳雪阳的心思,只能道:“听王爷的意思,约是如此。” “那他们……他们……” 柳雪阳有些着急,后面的话却是如何都没说出口来。 到底只是喜欢,还是已经发生了什么? 柳雪阳不敢确定,然而过了许久后,她方才镇定下来。 卫韫说的是他喜欢她,那这件事,或许还没有开始,只要没有开始,便有转机。 喜欢这件事是拦不住的,卫韫喜欢她,只要楚瑜不回应,少年人的情谊,埋在心里,谁也别知晓,那就足够了。 柳雪阳想明白这一点,抬眼看向窗外,慢慢道:“明日小七就要出征了吧?” “是。”桂嬷嬷揣测不出柳雪阳如今的想法,犹豫道:“老夫人要不要去看看王爷?” 柳雪阳点点头,便寻去找卫韫。 此时卫韫正在书房之中,同大伙儿商量着明日出征的具体事宜,楚瑜在旁边听着,算着日子。 如今年代太过久远,她已经不太记得地震的具体时间,只是将近了一月,楚瑜不由得心里发紧。 可战事不能催,她心里虽然担忧,却也不敢对卫韫太过催促,默默坐在一旁听着卫韫同秦时月等人商量战事,时不时差一句话。 一行人正说着话时,外面来报柳雪阳来了。楚瑜和卫韫对视一眼,有些不明白柳雪阳如今来这里做什么,但还是恭敬请了柳雪阳进来。 柳雪阳进来之后,目光从楚瑜身上掠过,以往知晓楚瑜和卫韫常常一起议事,也不觉得怎么,今日瞧见了,心里却忍不住多了些想法。柳雪阳不是个藏得住事儿的,神情上有了变化,楚瑜和卫韫立刻察觉出来,卫韫扶着柳雪阳进了屋,笑着道:“母亲怎么来了?” “你明日就出征,我来瞧瞧你。” 柳雪阳目光落到卫韫身上,上下打量了片刻后道:“战场上切勿激进,输赢自有天命,不要太过强求。” “孩儿知晓。” 卫韫跪坐在柳雪阳对面,楚瑜上前添了茶,其他人对视一眼后,纷纷出了房间。 柳雪阳看了一眼楚瑜,有些僵硬道:“此番,阿瑜也要去吗?” 楚瑜愣了愣,心里不由得划过一丝担忧。柳雪阳一贯不管事,今日怎么问起这些来? 然而她面上不动,笑了笑道:“我为王爷左前锋。” “这样……”柳雪阳应了声,她似乎有些犹豫,卫韫瞧出她有话来,便道:“母亲可是有什么想法?” “我……我就是觉得,刚来白岭,如今阿瑜不在,府里乱糟糟的,我心里不放心……” 这是要楚瑜留下了。 楚瑜听了出来,卫韫也明白,他有些疑惑道:“家中庶务,不都是二嫂在打理吗?” “你二嫂也就是打理一些杂事,家里的大事,还是要阿瑜来的……”柳雪阳说得磕磕巴巴,她有些心虚道:“我近来也不是很舒服,阿纯还要侍奉我,怕也没这么多时间了……” 话说到这里,卫韫沉默下来,似是有些不快。楚瑜笑了笑,抬眼看向卫韫道:“既然婆婆身子不适,那我留下来侍奉便好。王爷看看,要不把钱勇调来?” 若柳雪阳不是存心要留她,听到这话,便该知道她耽误了卫韫的安排,会松了口。 然而柳雪阳没松口,楚瑜心里就沉下去几分。 卫韫没有说话,他似乎正在认真思索着。楚瑜知晓他是不愿留下她的,尤其是在柳雪阳如此反常的情况下。 然而卫韫若是忤逆柳雪阳,怕又有一番争执,楚瑜想了想,笑着道:“王爷,我也觉得战场辛苦,本也不想去的。如今有婆婆给这个借口,倒也正好了。” “嫂嫂……” 卫韫皱着眉头,开口间带了不赞同。楚瑜抬手道:“便就如此吧,我留下侍奉婆婆,将钱勇调来换我的位置。我会将粮草清点好,你上前线后,我让钱勇押运过去。” 卫韫抿了抿唇,楚瑜已经这样说了,他还要强求,便有些奇怪了。柳雪阳偷偷看了楚瑜神色一眼,见楚瑜面上并无怒意,她内心稍稍放松了一些。 “我也没有他事,便先走了。” 沉默片刻后,柳雪阳也觉得尴尬,她站起身来,又忍不住瞧了楚瑜一样。楚瑜心里明白柳雪阳的意思,主动起身来,扶起柳雪阳,温和道:“婆婆,我送你回去。” 柳雪阳拍了拍楚瑜的手,似是感激。楚瑜扶着柳雪阳出去,如今已是寒冬,雨水都似乎是结成了冰粒,往下落的时候,砸得雨伞噼里啪啦作响。 柳雪阳同楚瑜走在长廊上,楚瑜低垂着眼,走了好久,才听柳雪阳道:“阿瑜,你在我心里,一直是很好的孩子。” “我一直很惋惜,你这样好的姑娘嫁过来,阿珺却没有福气……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将你当成我的女儿,”柳雪阳握着她的手,声音里似是带了哭腔,楚瑜抬眼看她,柳雪阳红着眼,低声啜泣道:“这些年,你帮着小七,帮着卫家,若小七有个亲姐姐,怕也就是如你这样了。” 亲姐姐。 楚瑜睫毛微微颤动,明白柳雪阳话中的意思。她没说话,柳雪阳便以为她不明白,接着道:“我一直想着给你找个好人家,想为你寻一门你喜欢的,又让你终身无虞的亲事。我老了,这辈子,我什么都没有,就只剩下小七一个儿子。我没什么愿望了,我就是希望看到你和小七,能各自找到自己的终身幸福,能看着你嫁人,他娶妻,一辈子过得稳稳当当的,别走歪路。阿瑜,老人家走过的路多,看过的事儿多,有些路不能走,走了就是万丈悬崖,你知不知道?” 楚瑜微微张唇。 一瞬之间,她几乎想开口询问,什么是万丈悬崖? 是那些人言,还是他人的疏离? 可是她不能问,她只能假作什么都不知道,笑了笑,送着柳雪阳进了屋,温和道:“婆婆今日怎的想这样多事?” “别想了。”楚瑜拍了拍她的手,笑着劝慰:“您身子虚,就是想得太多,好好休息吧。” 说着,楚瑜同柳雪阳告退,一个人转身去了魏清平的院子。 魏清平正在看书,她院子里养了只鹦鹉,楚瑜一进来便开始叫:“美人来啦,美人来啦。” 楚瑜听到这话便笑了,她大步跨进房门,旋身直接坐在了地上,从旁边举了茶壶,就自个儿给自个儿倒了茶。 魏清平皱了皱眉头,从书里抬起头来,冷淡道:“你想做什么?” 如今在一起厮混这么久,楚瑜的脾气她是了解的,楚瑜这姿态,明显是要做什么。 楚瑜抓了一把瓜子,斜斜靠在桌边,嗑着瓜子道:“清平,你我是不是姐妹?” 魏清平愣了愣,随后还是诚实点了点头。 楚瑜叹了口气,她抬起头来,颇为忧愁道:“我犯了事儿,到时候跑路了,你得帮着我。” “你犯了何事?” 魏清平有些奇怪,楚瑜一脸严肃,仿佛自己犯下滔天大错,魏清平不由得有些害怕了,皱眉道:“伤天害理的事儿我不能容你。” “我,睡了一个男人。” 楚瑜开了口,魏清平有些懵。楚瑜和卫韫的关系她是知道的,就卫韫的脾气,在他眼皮子下睡了个男人…… 魏清平心里咯噔一下,觉得不好,然而她告诉自己,在这种关键时刻,她作为朋友不能退缩。于是她道:“我帮你和卫韫……” “他是我小叔。” 魏清平:“……” 那不就是卫韫吗? 她松了口气,觉得楚瑜是来找她开玩笑的,便道:“这又算什么大事……” 楚瑜叹了口气,抬起头来,哀怨看着魏清平:“被他母亲知道了。” 魏清平:“……” 片刻后,魏清平站起身来,冷静道:“我现在收拾行李,你也快点,我们连夜出城,其他不管,先跑了再说。” 楚瑜拍了拍手,将瓜子拍干净。 “先别跑这么快。” 她悠悠道:“我都是猜的,等我婆婆打上门来,再跑不迟。” 魏清平:“……” 第137章 第137章 看着魏清平一脸一言难尽的样子, 楚瑜忍不住大笑起来, 魏清平有些无奈, 抿了抿唇, 半天才道:“你是怎么知道他母亲知道的?” “我婆婆不是个藏得住事儿的人, ”楚瑜淡道:“她一贯不管家里的事儿, 今天却特意来拦着我, 不让我和小七一起上前线,它若不是听说了什么,哪里来的这样的念头?” 听得这话, 魏清平谨慎道:“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所以我并不着急走。”楚瑜淡道:“先当做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一样,先看看吧。” “若这不是误会呢?”魏清平皱起眉头:“你总不是当真要和我走?” 魏清平留在这里,一来是为了秦时月, 另外一来则是楚瑜说有一件事要拜托她, 到了时候就要让她帮忙。魏清平知晓自己早晚是要离开的,但楚瑜呢? 她是卫府大夫人, 她若离开了卫家, 对卫家来说就是一大震荡了。 然而这样重要的事, 楚瑜却像玩笑一般:“我不走还留着做什么?受气吗?” “顾楚生走的那天我就想明白了, ”楚瑜神色平淡:“我同他在一起,就没必要顾头顾尾, 两个人在一起是为了过得更好, 同他在一起我觉得幸福, 那我们就一起往前走,柳雪阳若让我受了气, 那我便离开。” 魏清平愣了愣,眼中露出几分不忍来:“可是卫王爷……并没有做错什么。” “所以我只是离开卫家,又不是离开他。”楚瑜轻笑:“每一分感情总要有付出和坚持,我也不是只想着同他只享受快乐,他母亲不同意,我也不愿在他母亲跟前受气,那我便离开了卫府,一年两年,总有等到他母亲同意那天。” “要中间……他娶妻了呢?” 楚瑜听得这话,愣了愣,片刻后,她低笑出声来:“那便是缘分尽了,我再另外找个喜欢的人就好。” “没谁规定谁要喜欢谁一辈子,”楚瑜声音平淡:“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美好过,那就足够了。” 听着这话,魏清平没有回话,她低头应了声,楚瑜想起来道:“我这边药草都准备好了,你再看看单子,有没有要加的?如果到时候地震洪水,肯定要有瘟疫,除了药材我们还有没有要准备的……” 魏清平听到说正事,立刻回了神,和楚瑜聊起来。 两个人一直商讨到夜里,外面传来卫韫来了的通传,楚瑜抬起头来,便看见卫韫站在门口。 青年月色华袍,头顶金冠,白色狐绒镶边的鹤氅披在身外,双手笼在袖间,含笑站在门口看她。楚瑜回过头去,看见灯火下的人,便笑了:“回来了?” “嗯。”卫韫声音温和,仿佛提了声就会惊扰到谁一般,柔声道:“来接你。” 楚瑜和魏清平最后说了两句,便站起身来,走到卫韫身侧,自然而然挽住他的手,抬眼看他,笑着道:“走吧。” 卫韫应了声,同楚瑜一同走出房间,秦时月跟在卫韫身后,卫韫突然想起什么,顿住步子道:“明日出征,你陪陪郡主吧。” 听到这话,秦时月愣了愣,卫韫瞧着他,想起顾楚生说过,当年的秦时月是死在沙场的。 他心里紧了紧,叹息道:“时月,人一辈子不长,每一刻都要珍惜,每一个人都要珍爱,你明白吗?” 秦时月抿了抿唇,也不知是明白还是不明白,他只是和以往一样拱手道:“是。” 说完,卫韫带着楚瑜离开,秦时月回过头去,看着站在门口面色清冷的女子,他一句话没说,提着刀,好久后,终于道:“我明天走了,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魏清平没说话,她只是突然朝他扑了过来,死死搂住了他。 她的话一如她这个人一样干脆利落:“我要你。” 秦时月愣了愣,他垂下眼眸,好久后,他终于才是抬起手,抱住了怀里的人。 卫韫拉着楚瑜走在长廊上,他垂着眼眸道:“周边我都让人清了人,你别担心。” “婆婆今日的意思,你听明白了?” 楚瑜见他这样上道,不由得笑了。卫韫面色不动,只是道:“我不知道她怎么想,若她真的知道了,她今日不说,也不会撕破了脸来说,我明日出征后,你就避着她一些,她若问什么,你就装傻充愣过去,别和她起冲突。” “我知道。” 楚瑜轻笑:“我不会气着她。” “我不是怕你气着她,”卫韫顿住步子,他抬眼看她,神色平淡:“我是怕她委屈你。” 楚瑜微微一愣,卫韫垂下眼眸,握着她的手道:“你的脾气我明白的,她若真的说了什么,你也不会同她计较。这世上大风大浪你倒是不怕,就是我母亲这样的,你最无法。我不在,”他语调里带了担忧:“我怕你吃亏。” “本来我也这么怕着,”听见卫韫的话,楚瑜笑着道:“可听你这样说,我倒是不怕了。她若让我受了气,你回来了,我便使劲儿折腾你。” “好。”卫韫轻笑;“那你得等我回来。” 楚瑜笑着没应话,领着卫韫到了自己房里。长月早就备好了水,楚瑜先随便洗刷过,而后卫韫再去洗,楚瑜便一面擦着头发,一面坐在边上给他舀水。 卫韫身材极好,精瘦干练,他并不是那种武夫的强壮,只是每一块肌肉都十分紧实,看上去便觉有力非常,却又带着一种流畅协调的美。 楚瑜坐在一遍,用皂角给他搓着头发,声音平和:“我如今见到你母亲,就觉得有些心虚,总有种自己拐了她儿子的感觉。我想你母亲必然是不喜欢我的,她大概觉得,要清平那样的女孩子,才配得上你。到时候若真的说开了,我有的是罪受。” “你怎么又说起这些来?”卫韫忍不住笑了:“我以为郡主这事儿翻篇了。” “我就是想让你知道一下,”楚瑜抬眼:“我为了睡你,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卫韫:“……” 说着,楚瑜用水给卫韫冲洗了头发,水迷糊了卫韫的眼睛,楚瑜给他递了帕子,卫韫擦着眼,楚瑜净了手,等卫韫刚把眼睛擦好,楚瑜便捧住他的脸,轻轻拍了拍他的脸蛋道:“要不是为了你这如花似玉的小脸蛋,我犯得着么我?” 卫韫听了这话,忍不住笑得更欢了些,但他还是轻咳了一声,握住楚瑜的手道:“别张口闭口说这些,轻浮。” 楚瑜听了轻笑,她站起身道:“好好好,我轻浮,”说到这里,她顿住步子,回过头来,笑出声道:“可你喜欢啊。” 卫韫愣了愣,片刻后,他竟有些哭笑不得,也不知如何回答。 他觉得心里暖洋洋的,看着面前笑得得不遮掩不收敛的人,他体会着她的改变,感觉面前这个人似乎一点一点从黑暗里将爪子探了出来,轻轻交在了他手里。 他想到这里,就有一种很迫切的欲望,迫切的想要拥抱她,想要让她的骨血都和他交融来,去证明自己这份喜爱,感受她的喜爱。 有时候卫韫会觉得,感情也是如此,没有走到绝对相信的极致,就会试图用各种外界的方式,患得患失的捆绑拥抱。而真的走到了最深那一步时,一切外界就不重要了。 约是出征前夜。 一番云雨,卫韫与楚瑜气喘吁吁躺在床上。 他们两个人抵着额头交手而握,面对面看着对方。 楚瑜抬眼看他,低声道:“钱勇本来就是在左前锋位置上,你用惯了的,临时换了我,也没多大的事儿。刚好我可以留在后方准备粮草,若是不够,我临时去借也方便。”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卫韫听见她在此刻说这些,竟是有些不悦,他仿佛是个孩子一样,翻身压住她,靠在她胸口,听着她的心跳。 楚瑜不免笑了。 “那你想听我说些什么?” 卫韫没说话。 她的心跳很沉稳,在这个夜里显得特别安静。 卫韫想起白日柳雪阳的神色,想起十五岁那年他抱着剑躬下身对着自己哥哥说那声对不起,想起顾楚生跪在楚瑜身前痛哭流涕的模样。 他心里无端端有了那么一丝惶恐。 别人总夸他敏锐聪慧,可有时候,他最厌恶自己的,恰恰就是这份敏锐聪慧。 他靠着她的胸口,闭上眼睛,声音有些低哑。 “我想听你说,怀瑜,等你回来,我就嫁给你。” 楚瑜微微一愣,然后她看见卫韫抬起头来,神色里哀求与坚定混杂,慢慢道:“阿瑜,等我拿下惠城如期而归,我便将一切告知母亲,然后去你家提亲,好不好?” 楚瑜没说话,她扭过头去,看着窗外,手指梳理着卫韫的头发,好久后,终于道:“好啊。” “若是,”她语调里没什么情绪:“你母亲同意的话,等你拿下青州,便去我家提亲。” 第138章 第138章 第二天清晨, 卫韫走得很早。 他甚至没有惊动楚瑜, 等楚瑜醒过来的时候, 人早就已经走了, 楚瑜双手拢在袖中, 站在门口, 呆呆看了门外好久, 直到长月叫她:“大夫人。”,楚瑜这才反应过来,她回了神, 低低应了一声,才转身回了屋中。 卫韫走后,整个白岭上下就交给了楚瑜, 卫韫在前线, 楚瑜负责打理好后方。她其实并不太擅长这些,但是当年跟着顾楚生久了, 观摩久了, 自然也知道一些门道。 后方最复杂的, 其实就是人情世故, 粮食、兵器、军中物资,从哪里来, 怎么送过去, 到处都是门道。一个地方打仗, 税赋如何征收,如何鼓励商贸, 什么样的政策才能最大程度保持军资的状态下又不扰民,这些都是楚瑜要去考虑的问题。 大楚一贯轻商人,然而楚瑜却是一反常态大力鼓励商贸,甚至鼓励商人将资金投入到农产一事上,这些商人比楚瑜聪明得多,他们若是愿意插手农产,有的是办法增收。 卫韫出去十几日,楚瑜几乎都不回卫府,就直接休息在府衙。一来她不敢去见柳雪阳,二来她也的确没有时间。 她有时候会想卫韫,想他的时候,她就写信过去。青年回信很快,几乎每天都有他的信件回来。这时候会让楚瑜想起最初他跟着卫珺出征的时光,他代替卫珺写信回来。楚瑜将卫韫写给她的信都珍藏在一个盒子里,好好收起来,放在自己手边。 每天办公的时候,想他了,她就抬起头看看那些信,感觉好像这个人还在自己身边一样。 而卫韫在前线也是如此。 他会将楚瑜的信细细折叠好,放在自己胸口,每一次上战场前,他都会抬手摸一摸那些信,感觉好像那个人就在身后,同他说那么一句——怀瑜,早去早回。 或许是思念太过急切,卫韫这一仗打得很快,当卫韫将枪头从北狄调回大楚内乱,大家才明白这位少年将才的能力,从来不是吹嘘而来。 整个惠城的陷落,从进攻到全城沦陷,也不过半天。 这样闪电般的进攻速度,瞬间震惊了整个大楚。而那天楚瑜收到的信也只有一句——我很快回来。 楚瑜看着信忍不住想笑,她明白卫韫的意思,打得这么急,只是因为太想回来。 她有心想要训斥一下他,却又想着此时此刻,那个人必然是带了些骄傲和急切,这样的训斥似乎有些不合时宜,于是想了好久,她也只是回了一句,嗯,等你回来。 卫韫要回来的消息柳雪阳和楚瑜几乎是前后收到的。 楚瑜住在府衙这件事,让柳雪阳有些不安。她也不知道楚瑜是怎么想,柳雪阳几次想找楚瑜谈一谈,却又有些担心,她怕万一楚瑜不知道这件事,将这样的感情摊开,未免太过难堪。又怕楚瑜知道这些事……那于卫家,更是难堪。 可这件事总要解决,柳雪阳急切想知道楚瑜和卫韫到底发展到了怎样的程度,她本还在思索,可卫韫要回来这个消息,却逼着她要下一个决定。 自己儿子的性子她是了解的,要做任何决断,都要赶在卫韫回来之前。柳雪阳思前想后,愁得夜不能寐,桂嬷嬷看见了,终于道:“夫人这样压着自己又是何必呢?不若同其他人问一下?” “问什么呢?”柳雪阳叹息道:“我难道要将此事宣扬得所有人都知道不成?” “夫人何必明说呢?”桂嬷嬷出着主意:“您先去找二夫人、六夫人问一问,您也别明着说出来,就是提一提,看两位夫人如何反应。如果有不寻常反应得,你再诈一诈,深挖一下,您看如何?” 柳雪阳没说话。 她于大局上,的确算不得一个好的主母,但是在后宅这么多年,却也不是个纯傻的。她以前不爱管事,可如今涉及到她唯一的儿子,她却是不能不管。她几乎是把一辈子里所有的脑子全用在了这事儿上,她深吸了一口气,想了想,让人先将王岚叫了过来。 蒋纯的性子她清楚,蒋纯若是知道这件事,瞒了这么久,自然就是做出了选择,不会告诉她什么。这位儿媳是个顶顶聪明的人精,不愿意说的话一个字儿都诈不出来,反倒是王岚,却是个不大聪明的。 柳雪阳思索了一会儿该说什么,等王岚被领进来后,她面上没透露半分,只是道:“小七来信说要回来了,我夜里做了噩梦,有些难睡,便叫你来说说话。” 王岚有些疑惑,不明白柳雪阳为什么做了噩梦要叫她过来。但她向来孝顺,便乖巧劝了几句。柳雪阳叹了口气,面上带了些许担心道:“我今夜梦里又梦到你公公和几位公子,心里难过啊。” 听得这话,王岚心里有些忐忑,她忍不住想,柳雪阳是否是知道了沈佑的事情来敲打她。然而柳雪阳叹了口气,却是道:“其实几个孩子里,我最心疼阿珺。他打小懂事,对他同楚瑜这门亲事,最初还有些不喜欢,后来便坦然接受,我如今瞧着阿瑜,顶好一个姑娘,就觉得若是阿珺还在,知道阿瑜是这样的性子,大概会很喜欢。他们夫妻之间,应该会很和睦吧?” 王岚听得这话,心里开始有些些底,然而心跳却是忍不住快了。 她绞着手帕,思索着柳雪阳到底是知道了几分,今日叫她来,到底是要问些什么。 她不是擅长遮掩的性子,这一番举动都落在了柳雪阳和桂嬷嬷眼里,柳雪阳心里便是明白,怕就连王岚,就看出了什么来。 她捏着拳头,笑着道:“阿岚,我心里是极喜爱阿瑜的,今日我有一个想法,想同你商量一下。” “什……什么?” 王岚话都有些结巴,柳雪阳压着心里的情绪,面上假作慈爱道:“我想,阿瑜这孩子这样好,小七又没娶妻,阿瑜早晚要嫁人的,不若嫁给小七,这样就能一直留在卫府了,你觉得如何?” 听得这话,王岚便完全确认,柳雪阳必定是知道了! 她冷汗涔涔,不知是该说不该说。柳雪阳闭上眼睛,猛地拍在了扶手上,怒道:“到现在你还要这样包庇隐瞒?!你是怎么知道的,知道多少,统统说出来!” “婆婆!” 王岚连忙跪下去,焦急道:“这件事……这件事……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说啊。” “事,大体如何我已知晓。”柳雪阳冷着声:“你便将你知道的说出来便好。” 王岚犹豫了片刻,柳雪阳愤然起身:“连你都要如此欺瞒于我吗?!” “婆婆息怒!” 王岚见柳雪阳大怒,琢磨着也瞒不下去了,便将在马车上所看到的一五一十说了出来,焦急道:“儿媳毕竟没有看到其他,全是猜测,或许是大夫人有其他人也不定,故而儿媳没有多嘴。” 柳雪阳没说话,她捏着拳头,整个人微微颤抖。 桂嬷嬷见状,赶忙道:“六夫人,您先回去歇息吧,老夫人累了。今日的话,别再同他人提起了。” 王岚早就想走了,她听得这话,说了几句让柳雪阳保重的话,这边起身来,焦急走了出去。出去后她也不知道怎么办,想了想,她急急朝着蒋纯的房间奔了过去。 等王岚走后,柳雪阳长袖往桌上狠狠拂过,桌上的东西瞬间砸了一地。 柳雪阳颤抖着身子,反复道:“不知廉耻……不知廉耻……” 然而说着这话,她却也不知道当是骂谁。 她突然觉得一切都变得格外肮脏恶心,她捏着拳头,喘着粗气,想起当年来。楚瑜刚才嫁进来,就信誓旦旦同她说不会离开卫家。当初她觉得是楚瑜赤子之心,可今日…… “他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柳雪阳急切出声:“是阿珺走之后……还是……” 还是早在此之前,就有了交集。所以哪怕卫珺身死,她却也不肯离开。反而在卫家,不顾生死,这么多年。 如果真的是在卫珺身死之前…… 那时候卫韫,卫韫也只有十四岁啊! 而卫珺等了她这么多年…… 柳雪阳眼睛通红,一想到这个可能,想到那英年早逝的大儿子,她就有些按捺不住自己。 她一定要将事情搞清楚,她必须知道,楚瑜和卫韫,到底是卫韫一厢情愿,还是两人早就有了首尾。 她急切冲了出去,叫出卫忠留给她的所有人来,直接朝着楚瑜的院子冲了过去。进了屋子之后,柳雪阳让人将大门关上,红着眼道:“找,所有和男人有关的东西,都找出来!” 暗卫得了令,便开始迅速翻找起来。 楚瑜珍藏东西的柜子上了锁,暗卫翻出来,柳雪阳便让人砸了开来。 砸开之后,里面零零散散放着些物件。虽然看不出主人,却明显看得出来是有关感情之物。这些东西下面是一些信件,柳雪阳将信件打开来,却是当年卫韫代替卫珺和楚瑜的通信。 柳雪阳一眼就认出这是当年卫韫别具特色的字体,看到落款日期,她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她整个人都在抖,桂嬷嬷捧着衣服走上前来。 卫韫常在楚瑜这里过夜,楚瑜也会准备一些他的用品遗物,桂嬷嬷将东西捧了过来,柳雪阳将抬手摸过尺寸,便确定,这的确是卫韫的。 她身子颤抖,胸间血气翻涌。 她一共就两个儿子,一个儿子洁身自好,从九岁守到二十四岁,就等着这个女人,可这个女人却这样不知廉耻,勾搭上了自己唯一剩下的儿子。 她这是要毁了卫韫,这是要毁了卫家! 可是饶是脑海中已经有了无数对于这段感情龌龊的推测,柳雪阳却仍旧还是记起那年楚瑜握着她的手,同她说“身是卫家妇,生死卫家人”的画面。 她不能轻易判一个人的罪,若是冤枉,那就太让人寒心。 她深吸了一口气,在夜里抬起头来,冷声道:“请大夫人回来。” 而这时,蒋纯早已在柳雪阳去楚瑜院落时便让人去请了楚瑜。 楚瑜尚未歇下,正和魏清平说着去元城救灾的路线。虽然魏清平并不明白为什么楚瑜这样肯定青州会有灾情,但是她却从来不质疑朋友,只是静静听着楚瑜说话。 小厮来时,楚瑜也说的差不多了,小厮焦急冲进了房中,跪在地上道:“大夫人,二夫人派人来说,老夫人领着人去您的房里搜查,让您赶紧回去,早做准备!” 听得这话,魏清平愣了愣,猛地反应过来,怒道:“她敢如此?!” 随意闯入一个人房中,这当真是莫大的羞辱了。 然而楚瑜面色却很平淡,她似乎对柳雪阳这一场毫不意外。她甚至气定神闲卷起了地图,交给了魏清平,淡道:“你休息一下,明日就启程吧,能快一点走就快一点。我会追上来。” 说着,她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衫,便打算往外走去。 魏清平被她的举动搞得有些莫名,等楚瑜走到长廊边上,换上木屐时,她才反应过来,焦急道:“你现在还回去?那柳雪阳摆明是要找你麻烦了。” 楚瑜没说话。 她穿着淡青色广袖长衫,白色单衫在内,卷云纹路印在广袖边角。白色发带在她身后随意挽起,在夜里润了湿气,发带垂落在她的发间。 她没有回头,双手拢在袖间,带着从容平静,淡道:“她既然去了我房里,自然是打算同我摊牌,有些事,我是要同她说清楚的。” 小雨淅淅沥沥,楚瑜抬眼,目光中带了一丝冷意。 “我不惹事,可若事来了,我却也不怕事。” 说完,她抬手猛地撑开雨伞,步入风雨之间。 神态沉静如水,姿态自带风流。 第139章 第139章 楚瑜回到卫府时, 正是风雨最大的时候, 柳雪阳稳住了心神, 坐在大堂中等着她。 柳雪阳没有惊动他人, 这件事她不敢太过声张, 她冷静下来后, 终于决定, 自己要和楚瑜好好谈一次。 她让桂嬷嬷备好茶和点心,一面喝着茶,一面等着楚瑜。这些年她身子骨越发不好, 这样熬夜的时候已经少有了。 她一辈子没有怎么刚硬过,总是柔顺躲在别人身后。当年卫忠在的时候,卫忠护着她, 卫忠死后, 楚瑜撑着家,她这一辈子, 虽然历经风浪, 然而那大风大浪拍打在她脸上, 却是第一次。 等楚瑜进来时, 她已经平静不少,她抬起头来, 静静打量着从长廊尽头撑伞而来的女子。 她已经不是当年十五岁初嫁进来的模样。她身形高挑, 眉目张开来, 明目皓齿,颜色姝丽, 正是一个女人一生最美丽的时候。 她神色坦荡,眉目间不见艳俗之色,从一个男子的角度来看,当真是值得敬重的佳人。 柳雪阳静静注视着她,看楚瑜收起伞,来到她身前,朝她恭敬行了个礼道:“婆婆。” 大堂中没有其他人,柳雪阳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垂下眼眸,有些疲惫道;“先坐吧。” 楚瑜应了声,她从容落座,似乎什么都不知道一般。然而柳雪阳却清楚,楚瑜在卫家扎根这些年,她这样大的动静,楚瑜怎么会不知晓? 她知晓,却仍旧是这样的做派,无非是因为,她不在意罢了。 柳雪阳抬眼看她,苦笑起来:“我去搜查了你的房间,此事你知晓了吧?” “知道。” “那你面对我,没有什么想说的?” 楚瑜没说话,她静静注视着柳雪阳,片刻后,她却是问:“这话该我问您,您就没有什么想问的?” 柳雪阳深吸了一口气,她从旁边拿过一个木盒,那木盒是楚瑜珍藏的东西,柳雪阳的手有些颤抖,她艰难道:“这些东西……”她抬起眼,眸中有了水花:“你是否,当同我解释一下?” 楚瑜愣了愣,却没想到柳雪阳搜查得这样彻底,竟是连这些旧物都搜了出来。 柳雪阳见楚瑜不说话,以为她不敢说,便直接道:“我只问你一句,你同小七,是否有私情?” 楚瑜迎着柳雪阳的目光,不躲不避,平静道:“是。” 柳雪阳呼吸急促起来,她捏着拳头,颤着声道:“什么时候开始?是在阿珺……阿珺……” 她没说出来,眼泪却是先落了下来。楚瑜呆了呆,随后猛地反应过来她在想什么,急切道:“卫韫喜欢我此事,我也是在上次他回华京时才得知!我嫁于卫世子时清清白白,与卫韫并无半分私情!那些书信是当年卫韫为他哥哥代笔所写,我之所以珍藏,也不过是因为那是卫世子少有留给我的东西。柳夫人,”楚瑜声音沉下来:“我与卫韫有情不错,但若是卫珺还在,我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我与卫韫的感情或许世俗不容,却并未如此龌龊难堪。” 她的称呼,无形之中已经换成了柳夫人。然而柳雪阳却没注意到,她听得这话,只是在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她抬头看着楚瑜,眼里带了担忧,沙哑道:“你既然也知道世俗不容,那你为何不打住呢?” 柳雪阳面露疲惫,她低头看着那盒子,垂着眼眸:“阿瑜,一直以来你都比小七懂事。小七看着聪明,可终究只是个孩子。你虽然只比他大一岁,可我心里却明白,你比他成熟得多。” 说着,柳雪阳抬头看她,眼里带着真切的关心:“有些路得你长大了,人生走得长了,看得多了,你才明白,不该走的路不能走的。我当年将卫家全权交予你,就是看重你的品性,你怎么也同他这样,一起胡闹呢?” 楚瑜没有说话,柳雪阳的话,她是明白的。 最初她一直抗拒这份感情,便是因为柳雪阳说的,人生路走得长了,便会知道哪些路特别难走。 可是她如今走上去了,就没有想过回头,于是她笑了笑,只是道:“柳夫人说这些话,我都想过,当初卫韫同我说时,我并没有应下,便是如此想的。” “可是,”楚瑜轻笑起来:“感情这种事拦不住的。卫韫为我的付出我看在眼里,他喜欢我,我喜欢他,那我们在一起,又又什么不可呢?” “你的意思是,”柳雪阳剧烈喘着粗气:“是他纠缠你吗?” 楚瑜神色带了些冷意,她端了茶杯,淡道:“是我允许他纠缠我。” “荒唐!”柳雪阳再也克制不住,她猛地起身,提了声音道:“如今卫韫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你不清楚吗?你们如今正在举事之际,这天下有才之人最看重的是什么?便是名声!你们骂赵月寡廉鲜耻,你们这事若传出去,那又是什么?叔嫂私通……就算我信你们是阿珺死后多年萌生的情谊,可别人呢?这世上跑都最快的就是这些风言风语,”柳雪阳声音颤抖:“楚瑜,你还要名声吗?” 听得这话,楚瑜轻笑出声来:“柳夫人,”楚瑜倒茶入杯,平静道:“我为他连命都可以不要,我还要什么名声?” “那他呢?” 柳雪阳捏着拳头:“我儿卫韫,这一生都没半分污点,我卫家高门,出去从来都是清贵门第,你要让他,让我卫家,因为你一个人蒙羞吗?!” “你不在意,你就当他不在意,当我卫家都不在意吗?!” 楚瑜没说话,她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好久后,她将茶一口饮尽,抬起头来,神色平静道:“所以,我什么都没说,不是吗?” 柳雪阳呆了呆,她看见楚瑜站起来,平静道:“我知道如今在举事之际,我知道卫韫需要名声,我也知道卫家容不下这件事,所以,从头到尾,我什么都没要过,什么都没说过,不是吗?” 楚瑜的话融进雨里,她神色间没有半分抱怨,温和道:“柳夫人,您说得对的是,我和小七不一样。他要一份感情,就不管不顾敢于天下人对抗,而我要一份感情,又怎么舍得让他这样面对千夫所指。所以他要什么,我给什么。他要我回应我给他回应,他想同我像一对普通恋人一样相爱,我尽量给他相爱。可我从来没有要过什么,三媒六娉我没要,一生一世我没要,将这段感情公布于众,我也没要。” “您所担忧的,亦是我所担忧的,我对小七的感情,或许比不上您作为母亲舔犊情深,可是我总是盼着他好的。” “阿瑜……”听着楚瑜平静的言语,柳雪阳喉头哽咽,她眼泪落下来,握住楚瑜的手,沙哑道:“一份感情委屈至此,又何必呢?你换条路,换个人,不好么?” 楚瑜没说话,她无声笑开:“夫人,换哪一个人,又会是一帆风顺呢?一段感情总有挫折,卫韫从来不肯放弃,我又怎么能随便放弃?” “那你……”柳雪阳呆呆抬头:“你要如何?” 楚瑜没说话,她低头瞧着这个女人,柳雪阳似乎明白什么,她猛地退了一步,焦急道:“我绝不会同意你和小七的婚事!” 楚瑜无声笑了,她叹了口气,温和道:“您不同意,也就罢了。” 说着,她看了看天色,回到位置上,给自己倒了茶。 柳雪阳呆呆看着她做这一切,随后看她举起茶来,温和道:“婆婆,这最后一杯茶,我敬您。” “你这是……什么意思?” 柳雪阳的手有些颤抖,楚瑜轻轻笑开:“五年前,卫韫代他哥哥写下放妻书的时候,我便不是卫府的少夫人了。” 她说出这件遥远往事,柳雪阳脑子“嗡”了一下,恍惚想起来,当年楚瑜,似乎便已经拿到了卫韫亲手写的放妻书。 楚瑜叹了口气:“当年留在卫家,是因为卫家风雨飘扬,卫家这样英雄门第,我见不得它受人羞辱,那时候我便想过,等有一日卫家振兴,便该是楚瑜离开之时。我与卫韫,其实说来,不该是叔嫂不伦,而应是无媒苟合,虽然在您眼中伤风败俗,可是我们没干扰任何人。我喜欢他,愿与他在一起,我不觉得这场感情,对不起谁。说句让您听着心烦的话吧,”楚瑜抬眼看她,眼中带着笑意:“我心里,从无礼教,只有道理。我行事,只问是否伤害他人,若这份感情未曾伤害谁,我又做错什么了呢?” 她目光清亮明澈,柳雪阳心里有了些许动摇,而后便听她道:“走到今日,我并无后悔,只是如今,也是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阿瑜不可!”柳雪阳反应过来,然而唤出这句话后,柳雪阳却又不知,不可什么? 只是她早已经习惯了楚瑜在的卫府,她不知道没有楚瑜的卫府,该是什么样。 而楚瑜却似乎知道柳雪阳在想什么,她笑了笑道:“如今府中庶务几乎是二夫人打理,平日与外交往,我也已经大多交代好,家中账目我也已经清点好,楚瑜虽走,对卫府却不会有什么影响,婆婆大可放心。” “我不是说这个……”柳雪阳哭出声来:“于你心中,我如今担忧的,是这些吗?” 楚瑜抬眼看着这哭得停不下来的妇人,她轻叹了一口气,然而她却清楚明白,柳雪阳对她不是没有感情,可这份感情和卫韫比起来,却是完全无法比较的。 她再觉得楚瑜好,楚瑜也终究是个外人,一个可能害了自己孩子的外人,除非她彻底放弃卫韫,否则柳雪阳与她之间的矛盾,根本无法调和。 她的确喜欢卫韫,可是除却爱情,她内心还有许多。她喜欢卫韫这个人,却不是喜欢卫府。 当年她固执留在顾楚生身边,是因为她觉得,那时候的顾楚生离不开她,然而如今她却不觉得,卫韫有什么离不开自己。 于是她没有说话,举起杯来,仰头将茶饮尽,随后道:“柳夫人,保重。” 说着,她站起身来,去收起了桌面上的木盒,转身走了出去。柳雪阳看着那女子提伞而去,猛地出声:“阿瑜!” 楚瑜停住脚步,她转过身来,看见屋中的柳雪阳颤抖着身子,恭敬跪了下去。她双手放在身前,朝着她深深叩首,沙哑道:“这些年,卫府多谢。” 楚瑜愣了愣,片刻后,她轻笑出声来。 “我付出的时候,没想过要回报。若是想要回报,大约就不付出了。” 说完,她突然想起什么来:“还有,柳夫人,”她含着笑:“下一次,任何时候,都不要随便碰别人的东西。” 柳雪阳没想到楚瑜会说这样一句,楚瑜没有多说,转过身去,便去了自己屋中。 而与此同时,卫韫正在赶往卫府的路途上。 夜里大雨倾盆,卫夏焦急道:“王爷,您还有伤在身,歇歇吧!” “不用了。”他扬声道:“很快就到了。” “王爷,”卫夏跟在他身边,大雨被风夹杂着打过来,砸得他脸疼,他不能理解道:“您赶这么急是做什么?沈大夫说了,您这伤要静养的啊。” “无妨的。”卫韫声音平和:“到家就好了。” “王爷,”卫夏叹了口气:“您到底是图个什么啊?” 卫韫没说话,他抿了抿唇。 片刻后,他终于没有忍住,他抬起头,眼里带了笑,那压不住的感情从他漂亮的眼里倾斜而出,他的笑容在风雨里带着暖意,他大声回答卫夏。 “我想她了!” 卫夏微微愣了愣,看着那带着少年气的青年,听他笑着再一次重复:“我想见她,等不及了!” 那话直白又简单,如同他的感情。 从来都是,单刀直入,坦率认真。 第140章 第140章 楚瑜回到自己屋里来, 屋中已经是一片狼藉。晚月长月正在收拾着东西, 长月面露愤恨之色, 见楚瑜来了, 顿时上前来一步, 将东西猛地扔到地上, 怒道:“小姐, 咱们回楚府去吧!” “长月!”晚月上前来,一把拉住长月,给她使着眼色, 楚瑜看着屋子,走到书桌边上,将掉在地上一本话本捡起来, 掸了掸灰。 “小姐, ”晚月走到她身后,恭敬道:“如今如何打算?” 晚月也跟着长月叫了小姐, 便已经是表明了她的态度。楚瑜笑了笑, 抬眼道:“收拾东西吧, 我平日细软用度, 长月先送回我大哥那里,你同我一起跟上魏郡主去青州。” “我就说小姐一定会走!” 长月听到这吩咐, 舒了口气, 她有些得意看了一眼晚月:“就你婆婆妈妈, 还说什么等小姐吩咐。” 晚月有些无奈笑了笑,同长月一起收拾起东西来。 楚瑜没什么好收拾的, 她最珍贵的东西,都放在那些木盒里。最初不过只是想留下卫珺的一些痕迹,这毕竟是她最敬重的一任丈夫,虽无爱慕,却有敬仰。然而后来这个盒子里珍藏的东西,便都变成了卫韫的。 她低头从那些信件里,拿出那一封“放妻书”,看着卫韫稚嫩的字迹,无声笑了起来。 其实她从没想过会有用到它的一天,在当年的时候,她也曾经真心实意,想在这个府邸,安心待上一辈子。 哪怕面对柳雪阳说得再如何从容,可五年付出变成这个屋中一片狼藉,她也并不是,真的无动于衷。 她收拾着行礼是,蒋纯急急走了进来,她似乎是等了许久,焦急道:“婆婆如何说?” 说音刚落,她看着这长月和晚月收拾出来的细软,瞬间苍白了脸色,她颤抖着唇,抬起头来,不可思议道:“你要走?” 楚瑜点了点头,温和道:“我与她说开了,她容不下,那我便走好了。” 蒋纯没说话,她静静看着楚瑜,喉头哽咽,她想说什么,却是不敢开口,她克制着自己情绪,好久后,才沙哑出声:“可不可以,不要走?” 楚瑜有些意外,她露出诧异的神色,然而说完这句话,蒋纯便闭上眼睛,有些痛苦道:“我玩笑的,不用在意。” “这时候了,”楚瑜轻笑出来:“你还同我开玩笑吗?” 蒋纯沉默着,好久有,她艰难笑开:“你知道吗,五年前,小七头一次和我说他喜欢你的时候,我就担心着这一天。” “我没有家,是阿束给了我家。他走之后,我本无处可去,无根可寻,是你给了我命,又重新给了我一个家。” 蒋纯说起这些,红了眼眶,她似是有些难堪,艰难笑起来,抬手用帕子擦拭着眼泪,忙道:“说这些矫情话,让你见笑了。” 楚瑜静静看着她,看她慌忙擦着眼泪,听她颤抖着声道:“我本就不是个坚韧的人,我得找个什么靠着,才立得起来。你来了,我便觉得,咱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在一起,无论风风雨雨都能走过。可是小七同我说这话的时候,我便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 蒋纯已经很努力了,可她的声音还是变得含糊,她的眼泪也只是越来越多,她似乎是太过痛苦,身子都有些佝偻,楚瑜走到她身前来,将她搂进怀里,叹息出声来。 “阿纯,我一直是你家人。” 听到这话,蒋纯再也克制不住,整个人依靠着楚瑜手臂的力量站立着,嚎哭出声。 “最艰难的时候都走过了,为什么如今大家都好好的,却就要散了呢?” “生死咱们扛过去了,国破咱们扛过去了,怎么如今,就抗不过去了呢?” 蒋纯大口大口喘息,她死死捏住楚瑜的手腕,仿佛是难过到了极致。 她一贯隐忍,然而所有的情绪似乎都发泄到了这一刻,楚瑜垂下眼眸,慢慢道:“大概是因为,这世上最难扛过的,便是人心吧。” “你可以与猛虎搏斗,却很难扛过蚂蚁吞噬。因为有的时候,你甚至不知道一拳打过去,该打在谁身上。” 蒋纯没回应,她喘息着,痛苦闭上眼睛。 “我知道。” 她反复重复:“我知道。” 她念叨着,不知道是在劝说着谁,直到最后,晚月声音响了起来:“小姐,东西收拾好了。” 楚瑜应了声,蒋纯慢慢缓过神来,她艰难站起身来,静静看着楚瑜。 楚瑜没有说话,好久后,却是蒋纯先出声来来。 “我送你吧。” 她声音沙哑,带着微微颤抖。楚瑜应了一声,而后放开她,带着长月晚月走了出去。 蒋纯和柳雪阳都清了人,府中大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楚瑜来时就只带了长月晚月,如今走了,也没多少东西。 她让人牵了马车,自己上了马车,柳雪阳同她一起上了马车,低声道:“我送你出城。” “嗯。” 楚瑜应了声,没有多话。 马车摇摇晃晃,楚瑜掀起帘子,看见风雨中卫府的牌匾,在灯火下,金字流淌着淡淡光泽,贵气非常。 楚瑜看着那两个字彻底消失在自己视线里,便觉得有什么慢慢消散在心里。 她慢慢放下帘子,听着蒋纯问她:“之后打算去哪里?” “去青州。” “和小七怎么办?” 楚瑜微微一愣,片刻后,她无声笑了:“就这样啊。我有事就去做自己的事,我想他就去见他。我只是放弃了卫大夫人的身份,”楚瑜垂眸,遮住自己眼中的神色:“并不是放弃他。” 说话间,到了城门前,楚瑜抬头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叹了口气:“如今大雨,便不必再多送了,他日我若路过白岭,会来找你饮酒。” 听到这话,蒋纯终于笑起来,她眼里还含着泪,温和道:“我便等着你来。” 楚瑜点点头,温和道:“去吧。” 蒋纯沉默片刻,终于只是握了握她的手,随后起身下了马车。 等蒋纯走了之后,楚瑜坐在马车里,摩挲着当年定亲时卫府送过来的玉佩,没有说话。 楚瑜从东门出行时,卫韫扬鞭打马,刚刚到了卫府。他欢喜上前亲自敲门,门房开门时,见到卫韫的模样,吓得呆了呆,随后反应过来,紧张道:“王爷回来了?” “嗯。” 卫韫进了屋中,直接朝着大堂走去,高兴道:“我提前回来了。母亲呢?大嫂呢?” 说着,他觉得自己问得似乎直白了些,又接着道:“二嫂和六嫂呢?” 门房没说话,卫韫走了两步,直觉有些不对。 今夜的卫府,似乎有些过于安静了些。 他顿住步子,皱起眉头,猛地转过身来,厉声道:“大夫人呢?” 门房吓得猛地跪了下去,卫韫直觉不好,抽出长剑,直接抵在那门房的脖子上,怒道:“说!大夫人和我母亲呢?!” “我在这儿。” 一个疲惫的声音传了过来,卫韫猛地回头,便看见大堂中央,柳雪阳跪坐在正座上方。 她神色疲惫,眼睛哭得红肿,卫韫愣了愣,随后便见四处一一点起灯来。 “母亲?” 卫韫有些疑惑:“您这是作甚?” 说着,他心里无端端有些惶恐起来,下意识便道:“嫂嫂呢?” “你是问阿瑜吧?” 柳雪阳沙哑开口,卫韫还没来得及想这话语里含着什么意思,便听柳雪阳道:“她走了。” 听得这话,卫韫睁大了眼睛,然而片刻后,他旋即反应了过来,立刻转身朝着大门走去。 柳雪阳提高了声音,怒道:“站住!” 卫韫顿住了步子,就听柳雪阳道:“她走了,便是走了。你若真为她着想,有半分廉耻之心,今日便回去歇着!” 卫韫没说话,他背对着柳雪阳,沙哑道:“我走的时候,同她嘱咐过,不要同你起冲突。” 柳雪阳手微微一抖,随后她闭上眼睛,艰涩出声:“小七,你还小。” “这句话我听过太多次了。” 卫韫回过头来,神色里带着疲惫:“顾楚生说过,二嫂说过,阿瑜说过,沈无双说过……太多人,都同我说过这句话。可我年少怎么了?我年少,所以我爱一个人就不是爱,所以我想要什么,你们说不给,就不给,是吗?” 柳雪阳没说话,和楚瑜的对话已经耗尽她所有力气,此刻面对着红着眼的卫韫,她已经没有任何多余的力气去阻拦他。 她不敢看他,只能垂着眼眸,沙哑道:“不能去,就是不能去。我是你母亲,你难道还要同我的人动手不成?” 说话间,柳雪阳的人从长廊两侧小跑而来,就在卫韫两侧立着,手里提着人高的长棍,目光平静冷漠。 那些长棍,是以前卫家施行家法时用的,卫家已经多年不曾请过家法,柳雪阳听着人来,她抬起头,冷道:“我不能放纵你们,将卫家的名誉毁了。” “名誉?” 卫韫听到这话,忍不住笑出声来:“若是没有她,连命都没了,你还有机会站在这里说什么名誉?!” “母亲,”卫韫声音冷下来,他头一次失了理智,再不想什么克制,什么平衡,他定定看着柳雪阳,嘲讽开口:“您这样的行径,与那些忘恩负义的小人,有什么区别?” “你放肆!” 柳雪阳怒喝出声:“莫要再胡言乱语,给我回屋去!” “我不会回去。” 卫韫转过身去,平静道:“今日除非你打死我,不然我就去找她。” 说完,卫韫便提步走了出去。 然而在提步那瞬间,侍卫手中的棍子便狠狠砸了下来,猛地打在了卫韫的背上。卫韫被打得一个踉跄,差点跪了下去。卫夏焦急出声来:“老夫人,王爷才刚受了伤!” 柳雪阳没说话,她咬着下唇,眼泪簌簌而落。 她不明白。 她真的不明白。 不过是少年人的情谊,多几年就忘了,再过些时候就散了,何必这样执着? 有什么比名声重要,比清誉重要? 她没出声,执行家法的人就不会停。卫韫每往前一步,两侧的侍卫便会将大棍落下来。 他撑不住了,摔到地上,又撑着自己站起来。 大棍再次落下,他再次被击打到地上,却还是要站起来。 他觉得视线有些模糊,呼吸都觉得疼。后面的路,他自己是爬出去。 他听见卫夏的求饶声,听见卫秋的争辩声,等到后来,他一层一层爬过卫家阶梯,喘息着站起来的时候,他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就听见大雨滂沱而下,噼里啪啦。而后他看见刚刚回来的蒋纯,蒋纯呆呆看着他,片刻后,她猛地反应过来,焦急道:“她去青州了,从东门出的!” 卫韫没有来得及回应,他依靠着本能翻身上马,随后便朝着东门冲了出去。 他整个人趴在马上,感觉胸腔处所有疼得让人发抖。 他死死抓着缰绳,一路冲出了白岭,上了官道,卫韫算了算楚瑜的路,掉头上了山,抄着近路急赶。 卫秋卫夏追在后面,卫韫打马极快,似乎是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个病人。许久之后,他们视野里出现了一辆摇摇晃晃的马车。 卫韫握紧缰绳,从山坡下俯冲而下。 马稳稳停在马车前方,逼得马车骤停,楚瑜坐在马车中,心里咯噔一下。她卷起车帘,然后就看见坐在马背上的人。 他衣衫凌乱,上面还沾染着血迹。 他静静看着她,漂亮的眼里无数情绪交杂在一起。 他们两在夜里静静对视,马车车盖边角上的小灯在风雨中轻轻闪烁着灯光。卫韫看着那人素净平和的面容,好久后,他沙哑出声。 “我回来了。” 阿瑜,我回来了。 第141章 第141章 楚瑜静静看着他, 听到那一句话的瞬间, 她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了一下, 可是她克制住了自己, 只是笑起来, 温和道:“你怎得回来得这样早?” “我想你。” 卫韫艰难笑开, 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衫, 冲刷着他身上的血迹,他沙哑出声:“战事一歇,我就想你, 所以我没有休息,一路赶了回来。” “我想早早见到你。”卫韫红了眼睛,他撑着笑容:“你看, 我这不是, 见到了吗?” 楚瑜没说话,她看着勉强人强撑着笑容, 静静等着她, 最后他似乎是再也撑不住了, 颤抖着声, 慢慢道:“阿瑜,今夜雨太大, 回去吧?” 然而说完这句话, 他却是先就哭了。 他抬手捂住自己的脸, 趴在马上,低呜出声来。他其实不需要她的回答, 在听到她离开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她的回答。 楚瑜的性子他清楚,她走了从不回头,若是要回头,她便不会走出去。 可是他还是追过来,还是想将这句话说出口,哪怕得不到回应,甚至被拒绝,他却还是想告诉她。 他想留下她,他不想她走。 楚瑜看着卫韫的模样,有些无奈:“我若真的为你留下,你会让我留下吗?” 卫韫微微一愣,他没有动弹,便听楚瑜温柔道:“我会留在卫府,日日受着你母亲的气,我因她是长辈敬重她,不会忤逆她,却会将所有怨气放在心里。一日,两日,一年,两年。” “怀瑜,”楚瑜低笑出声来:“这样的生活,上辈子我经历过了。再美好的感情在这样的蹉跎下,都会变得面目全非。我很喜欢现在的你,我也很喜欢现在的自己。我并不是离开你,怀瑜。” 楚瑜声音温柔:“我只是想换一种方式,和你相爱而已。” 卫韫没说话,他慢慢抬起头来,通红着眼看她。 楚瑜盯着他的眼,慢慢道:“好吗?” 她没等来答案,便只能叹了口气,放下车帘,同车夫道:“启程吧。” 马车摇摇晃晃,在于卫韫擦身而过的瞬间,他猛地回头,跳到了马车上。 马被惊得高高跃起,卫韫冲进马车之中,一把抓住楚瑜的手腕。楚瑜抬头皱眉,训斥的话尚在口中,就听见卫韫沙哑开口:“带我走吧。” 楚瑜睁大了眼,面露诧异,卫韫握着她的手微微颤抖,他盯着她,握着她的手腕用了力,拼命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道:“你留不下来,那你带我走。” “白昆两州不要了?” “不要了。” “卫家不要了?” “不要了。” “那你随我去哪里呢?” “你在哪里,我在哪里。” “卫韫,”楚瑜轻笑出声来:“你这是入赘,你知道吗?” “好,”卫韫盯着她,认真出声:“我入赘。” 楚瑜微微一愣,片刻后,她轻轻推了推他脑袋,无奈道:“又说胡话了。” “那我能怎么办?”卫韫盯着她,颤抖出声:“你要我怎么办?!” “阿瑜,”卫韫将脸埋入她手中,跪在她身前,眼泪落在楚瑜手心里,灼得她忍不住缩了缩。卫韫低哑着声音道:“爱一个人就会思恋,会想与她在一起,会想陪伴她。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走,我知道你不是抛下我,可是我害怕……”他身子轻轻颤抖,然而握着她的手,感受无数力量涌上来,他抬起头来,看着楚瑜,沙哑道:“你答应我……” 说着,他死死盯着她:“你答应我,我就信你。” “答应什么?” “你答应我,”卫韫认真出声:“你会等我。” 听到这话,楚瑜轻笑出声来。 “我当然会等你。” 她抬手梳理着卫韫的头发,在这个人的怀抱里,闻着她身上的气息,听她平和又从容的语调:“怀瑜,我本来,也不该是留在内宅里的人,等待都是双方的。你等我,我也会等着你。” “想你的时候,我会来见你。” 她似乎是一个温暖的来源地,在雨夜里给了他无数慰藉了力量,卫韫闭着眼睛,听她柔声开口:“你想我的时候,也可以来找我。我喜欢你这件事,不会有任何改变。” 没有人说话,他净净抱着她,许久后,他终于出声,沙哑道:“好。” 说着,他似乎是怕自己后悔一般,猛地站起身来,掀了车帘走出去。楚瑜听见外面马嘶鸣之声,听见马奔走之声,过了片刻,她终于有些麻木开口:“人走了?” 没有人回话,楚瑜有些奇怪,她卷起车帘,然而也就是那一瞬间,一股巨大的力道从外面而来,抓住她的手,猛地将她拽了过去。随后一个温热的唇就印了上来,他坐在马上,按着她的头,缠绵又粗暴吻着她。 顾不得周边有多少人,顾不得正有大雨倾盆而下,雨水沾湿了她的睫毛,她闭上眼睛,承受着他所有的力道,感受着那唇齿之间带来的眼泪和不甘,许久后,她甚至觉得嘴皮都有了痛意,他才放开她,喘着粗气,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认真道:“楚瑜,我许你——”他声音沙哑:“他日我入华京,必十里红妆,上门求娶。” 楚瑜睁开眼睛,眼眸深沉,卫韫盯着她,哑声道:“说话。” “说什么?” “许或不许,你说句话。” “你若敢来,”楚瑜笑出声来:“我便敢嫁。” “好。”卫韫看着她的笑容,声音温柔下来:“那便等着吧。” 说着,他抬手覆在她面容上,他含着笑,眼里却全是不舍:“你放心,”他沙哑着声开口:“你回来时,你顾虑的,我都会解决好。” 如果没有给她一个平稳顺遂的未来,他怎敢求娶? 说完这话,他看了看天色,怕再耽搁下去,自己就真的舍不得了。他闭上眼睛,说了句:“保重。”,而后便真的转过身去,打马扬鞭,疾驰而去。 楚瑜站在马车车头,回头看着那在夜里没有回头的青年,许久后,她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回到了车里。 她闭上眼睛,平静道:“走。” 而卫韫刚回到家中,便看见卫英站在门口等着他。 他原本是卫忠的暗卫,卫忠死后就留在了柳雪阳身边,算起来是卫韫叔叔辈的人,虽然是家臣,但卫韫平日却也是给了足了他面子的。 他似乎是等了许久,卫韫刚一进门,他便抬起头来,神色平淡道:“老夫人哭晕了。” 卫韫微微一愣,片刻后,他冷静下来,他立刻转身朝柳雪阳的房间走去,柳雪阳正躺在床上由桂嬷嬷喂着汤。 卫韫进去时,手里提了鞭子,见卫韫来了,她挣扎着起身来,焦急道:“阿瑜她……” 然而她的话戛然而止于卫韫的神色。 卫韫神色很平静。 虽然明显哭过,可此时此刻,他面上表情却已经是什么都没有,这样的平静让柳雪阳有些害怕,她颤抖着出声,沙哑道:“小七……” 卫韫没有理会她,他手里握着鞭子,走到柳雪阳身前。 “小七……你这是作甚?” 柳雪阳声音有些沙哑,卫韫平静道:“我知道,您觉得我和阿瑜有错。您是我母亲,我不能忤逆您;可是我却也不能忤逆自己的心。我犯了错,那就该罚,罚完之后,还请母亲,”说着,他叩首下去,沙哑道:“宽恕则个。” “你到底要做什么……” 柳雪阳眼里带了惶恐,卫韫神色平淡:“我与楚瑜的感情,错都在我,若是当罚,亦当是我。” “是我对不起大哥,先喜欢她,此乃一错。” 说话间,卫韫猛地扬鞭,抬手就打在了自己身上。柳雪阳睁大眼睛,慌忙去拉他:“你这是做什么!” 卫韫神色不动,只是道:“将夫人拉开。” 卫秋卫夏犹豫了片刻,卫夏便走上前去,两边人马剑拔弩张,这时候却是侍奉在柳雪阳身边的蒋纯站起来,握住了柳雪阳的手,将她拉扯过去。 没有了柳雪阳,卫韫垂下眼眸,接着道:“喜欢了不能克制,想要惊扰她,这是二错。” 说着,鞭子猛地抽上他的身子,卫韫一条一条数着。 惊扰她是错,逼着她是错,让她也喜欢他是错,偷偷摸摸藏着她是错。 没有三媒六娉娶她是错,想着隐忍是错…… 他有千错,有万错。 可是与她在一起,却是没错。 他一句一句说,鞭子一鞭一鞭抽,他身上衣衫裂开,血肉露出来,伤口狰狞,鲜血淋漓,他面色苍白,柳雪阳在一旁看得哭闹不止,可是蒋纯却是死死压住了她,神色平静道:“婆婆,这是小七的选择。” “什么选择!” 柳雪阳猛地回头,她痛苦出声:“他这是认错么?他这分明是在罚我!” 他知道自己是她唯一的儿子,知道自己是她生命里唯一的意义,他不能与她动手,就用这样的方式,自伤七分,伤人三分。 柳雪阳常听别人说卫韫狠,可这是她头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的儿子,是真狠。 蒋纯没有说话,她垂下眼眸,只是压着柳雪阳,看着卫韫抽完了九十九鞭。 当年卫忠在的时候曾定下的规矩,九十九鞭,这就是他们卫家几位公子在家法中最重的惩罚了。 抽完九十九鞭的之后,卫韫已经再也没有了任何力气。 血肉混杂着落在地上,他喘息着,撑着自己,慢慢站了起来。 “我的错,我认,”他抬头看着柳雪阳:“我认完了我的错,”说着,他静静看着柳雪阳:“母亲是不是也该认错了?” 柳雪阳没说话,卫韫轻笑起来。 “我父亲当年说过,”他神色里带了几分苍凉:“错了不要紧,怕的是不知自己错,更怕知错却不改。我们卫家没有这样的人,您是卫家的老夫人,”卫韫语调平静:“不该以身作则吗?” 柳雪阳颤抖着身子,好久后,她从旁边抽出鞭子,猛地抽在自己身上! 旁边惊叫一片,柳雪阳咬牙睁开眼睛。 “忘恩负义,这是我的错。” “我当同她说声对不起。” “同谁说?” 卫韫步步紧逼,柳雪阳捏紧了鞭子,一字一句道:“楚瑜。” 听到这话,卫韫仿佛是突然累了一般。 他点了点头,转过身去。 他没说一句话,没做任何举动,就只是转过身去,疲惫地、狼狈地、朝外走去。 所有人都没预料到他会这样做,这样显得仿佛他方才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求这一句对楚瑜的对不起一样。 柳雪阳呆呆看着卫韫走出去,即将转角离开门边时,她终于没忍住,叫住了他:“小七!” 卫韫顿住步子,回过头来看柳雪阳。 “你做这些……”柳雪阳沙哑出声:“就只是为了给她讨个公道吗?” 听到这话,卫韫笑了。 “不仅是为她讨个公道,”他转头看向远方,语调轻飘飘的,仿佛在说无足轻重的事,然而那言语的分量,却让所有人沉默下来。 他说:“也是为了堂堂正正去爱她。” “过去做错的,我为此负责,”卫韫抬眼看向柳雪阳:“可是母亲,我爱她这件事,从今日开始,堂堂正正,正大光明。” “谁都不能阻拦,您也不能。” 第142章 第142章 说完这句话, 卫韫似乎是觉得累了。他疲惫走出门去, 自己撑着自己往楚瑜院落里走去, 他没有让人搀扶, 等到了楚瑜房间门口, 他让人留在了门外, 自己走了进去。 房间里还留着被翻找过的狼藉模样, 他坐在床前的台阶上,一句话没说。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他在这夜里静静看着屋子里的月光,好久后,他挣扎着爬上床去, 像楚瑜躺在自己身边一样, 他闭上眼睛,将手伸出去, 似乎在抱着谁, 然而过了许久后,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 蜷缩起身子,无声哭了出来。 门外卫秋和卫夏站着, 卫夏忍不住小声道:“要不劝劝王爷先把伤口包一下……” 卫秋抬眼看了卫秋一眼, 平静道:“你去。” “你这混蛋, 所有难办的事儿都要推给我!” 卫夏压低了声音骂了一句,卫秋面色不动, 卫夏终于是看不下去,摔袖去找了沈无双。等沈无双赶过来的时候,卫韫已经晕在了床上,沈无双低骂了一声:“我这是做了什么孽认了他当主子?!” 说完,沈无双就将针扎了进去。折腾了一天一夜,卫韫终于才悠悠醒了过来,柳雪阳坐在他床边,哭着道:“你这是做什么?你就拿自个儿这么逼我吗?” 卫韫有些疲惫闭上眼睛,什么话都没说。 见卫韫这模样,柳雪阳知晓此刻他不想见她,咬紧了唇,转身便跑了出去。 等柳雪阳出去后,卫韫才终于开口,却是问沈无双:“要养多久?” “皮外伤不是大事。”沈无双见惯了大风大浪,淡道:“但最好内调一下。你挺厉害啊,九十九鞭,没给自己抽死?” “我自己动手,有数。”卫韫声音平淡,转头看向卫夏道:“准备一下,明日启程去惠城。” “王爷!” 卫夏终于忍不住跪了下去:“您可好好消停着吧!” 卫韫沉默片刻,终于道:“不赶路,我在马车里养伤,惠城刚打下来,不能松懈。我与顾楚生有约,五个月内必取青州拿下姚勇,不能拖了。” 这话说得在场人都沉默下去,沈无双笑了笑,咧出一口白牙:“别担心,你们王爷身强体健,厉害着呢。再来九十九鞭都行。” 说完,沈无双站起身来,摔袖走了出去。 出门没几步,就听他大骂出声:“老子不管了,爱死去死吧!” 卫韫躺在床上,有些疲惫。卫夏犹豫道:“王爷……” “他一会儿会回来,该做什么做什么,明日启程。” 卫韫躺在床上休养时,楚瑜却是追着魏清平去了。 魏清平并没有刻意放缓了速度等她,于是楚瑜追上魏清平的时候,却已经是到了清水镇郊外不远。清水镇是距离元城不远,总共不过一天路程。位处山谷之间,是个与世隔绝的小镇,却也是去元城必经之路。 魏清平随意找了个茶舍喝暖茶取暖,不曾想喝着茶的时候,楚瑜便到了,魏清平看见楚瑜的马车狂奔而至,等楚瑜下马来到她身前,她仿佛早就知道楚瑜要来一般,给楚瑜倒了茶水道:“等一会儿你带着我们入城?” 如今元城还是姚珏的地盘,楚瑜准备了新的身份,刚好可以用上。 魏清平见她应了话,又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面色不大好,不由得道:“你坐在马车里赶路,也不觉得颠簸?” “东西多了。”楚瑜有些无奈道:“没办法自己来。而且自己来也未必好到哪里去。” 说着,楚瑜捧了一杯茶,低头抿了一口。 如今已经接近冬末,很快就要到春节,茶舍里人不多,但楚瑜和魏清平的人一来,就挤满了整个茶舍,老板亲自来招呼他们。 楚瑜看着忙碌的老板,不由得道:“就快春节了,我们需得早些到才好。” 魏清平低低应了一声,老板上着菜,听着他们谈话道:“最近贵人多,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两位姑娘要小心啊。” 听得这话,魏清平和楚瑜对视了一眼,魏清平先开口来道:“什么贵人?” “不知道啊。”老板低着头道:“前两天有一批华京来的人,火急火燎的,喝了一口就赶到元城去了。” 楚瑜思索了片刻,接着道:“领头之人可是一位长得颇为俊美的红衣公子?” “您怎么知道?”老板有些诧异,楚瑜笑了笑,留了句:“故人罢了。”,便打发了老板。 等老板走远了之后,魏清平皱起眉头来:“华京的人来这里做什么?” “无妨。”楚瑜淡道:“怕是顾楚生。” “顾楚生?” 魏清平这次有些疑惑了:“他来这里做什么?” “大概……”楚瑜犹豫了片刻,终于将猜测说了出来:“是顾楚生来救灾了。” 当年这件事是顾楚生一手处理的,对于地震的细节,顾楚生比她清楚得多。 如今青州属于姚勇,也就变相属于赵月,顾楚生自然是要来护着的。护好了,赵月给他升官发财也说不定。 而且顾楚生那人,百姓于他心中总是有分量的。他既然也是重生而来,不可能眼睁睁看着百姓受灾。 对于楚瑜的回答,魏清平虽然有些奇怪,却也接受了。两人又就着其他事聊了一下,便再次启程,一同往清水镇赶了过去。如今已经是接近夜里,按理来说该是所有人回家的时候。然而楚瑜却看见陆陆续续有人从清水镇走了出来。他们大多都背着行李,走得匆忙,看见楚瑜等人,都投以怪异的眼神。 最初遇到几个,楚瑜和魏清平还觉得只是奇怪,等走到山顶处,看见大批人都收拾了行李,被官兵驱赶着走出来,楚瑜便直接叫住了人马,自己上前去问了一位村民道:“大娘,这些官兵是在做什么?” “不知道咧。” 那年迈的女人委屈道:“在家种地种得好好的,突然就有人要来让我们走,说是要地龙要动了咧。可咱们这里好好地,从来没有地龙动过,谁知道这些官家是要做什么?怕是想要抢我们的粮食和地,找个借口罢了。” 这女人这么想,其他人也会这么想,下方的士兵和一些年轻力壮的村民吵嚷着,道路拥堵成了一片。听到这话,楚瑜皱起眉头来,抬头看了一眼这山形。 当年青州的灾情具体严重到什么地步,一直是朝廷的机密。然而从民间遇到的灾民所说来看,青州这一场地震所造成的灾害是史无前例的。清水镇紧挨着当年的重灾区元城,而且这里又处于山谷,若是真的发生了地震,后果怕是不堪设想。能提前预知地震的是顾楚生,这些士兵怕是顾楚生派来的。当年地震的事是他一手处理,他知道得更加清楚,今天既然派人来了,那清水镇必然是重灾区。 于是楚瑜低头道:“大娘,我是从华京来的,实话和您说,如今要变天了。” “变天?” 大娘愣了愣,楚瑜看了看四周,小声道:“华京里祭司说的,这里会有大灾,能跑赶紧跑吧,别告诉太多人,到时候您跑不出去。” 听到这话,大娘顿时变了脸色。 比起这些官府的话,这种由祭司说出来的鬼神之说向来更令村民信任。而且这样窃窃私语,更增加了几分可信。大娘连连点头,和楚瑜分开后,大娘立刻找到了自己弟弟,小声道:“走快着些吧,刚遇到一个贵人,说这次是真要出大事儿了!” 楚瑜和大娘聊完,魏清平便来到了她身侧,小声道:“发生什么了?” “先让一部人撤出去,到空旷的地方去。” 楚瑜转头吩咐,随后道:“再另一部分,帮着我同这些士兵去疏散人群。” 楚瑜刚说完,就听见士兵道:“到时候了,走了!” 说着,整个山谷都回荡着士兵互相照应的声音:“到时候了,走了!” 听得这话,楚瑜心头一凛。 顾楚生是给了他们固定的撤退时间的,证明这个时间后,就要有危险来临了! 而这时候还有些百姓和士兵纠缠着,士兵不耐道:“你们要死就留着吧,我们先走了!” 说着,士兵们就拼命想要往外走去,楚瑜看着剩下的村民,转头同魏清平道:“等一会儿他们乱起来,你就领队带着他们有序往外跑。” “你去做什么?” 魏清平皱起眉头,楚瑜笑了笑:“你且等着吧。” 说着,魏清平就看见楚瑜往山的另一头跑了过去,那些老百姓还有些固守着不肯走,大声道:“这些官兵什么时候说话不骗人的?我就不信了……” 话没说完,就听“轰隆”巨响,却是山上一块巨石翻滚着从山上落了下来! 这一声响惊动了所有人,随后就听有人高喊:“跑!地动了,快点跑啊!” 人群一下乱了起来,所有人慌不择路开始跑,这时候魏清平算是知道了楚瑜的把戏了,她赶忙冲上去,领着侍卫排在两边,大声道:“跟我来,不要乱,排好队!” 有人不听话的,就被强行压在后面,队伍很快有序起来,速度也快了很多。 楚瑜站在对面山顶,脚下是个巨坑,方才那块大石头就是她撬下去的。她远远看着人流疏散出去,魏清平转头看她,遥遥大喊:“别闹了,回来吧!” “行!” 楚瑜回应了一声,也就是这瞬间,地面迅速颤动起来,魏清平和楚瑜脸色都是一白,楚瑜大喊了一声:“跑!” 顷刻间天崩地裂,地动山摇,谁都顾不上谁,只见泥土尽数倾斜而下,山崩如急流,朝着山下村庄冲了过去,人群惊叫,恍如末日瞬息而来,魏清平一路狂奔逃出来,直到来到平地的时候,她回过头去,看见那已经塌了半边的山,才猛地反应过来。 是泥石流! 楚瑜还在那里! 第143章 第143章 【提示:142章修文, 请重看】 地震开始的时候, 顾楚生已经尽量让百姓都到了安置点。然而当地面开始震动的时候, 人群还是慌乱了起来, 顾楚生被侍卫围着, 感受着这来自于自然的力量, 内心跳得飞快。 他敢赌, 但不是不怕死。他还有许多事情没做,重生回来,他还有一个人放不下。 他不甘心死。 他这样早已经经历过一遭生死的人尚且如此, 更不要提那些普通百姓,哭声、惊叫声、动物的嚎叫声,一瞬之间淹没了这个城市。 顾楚生在人群中间, 捏着拳头, 深深呼吸。 突然之间,地面断出一条裂缝, 站在边上的人猛地掉了下去, 惊叫声更大了。 生死终于变得如此清晰, 顾楚生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 地震的时间很短, 然而对于每一个人来说,却都十分漫长。 等到结束的时候, 许多人瘫软下来, 有些人抱在一起痛哭流涕, 顾楚生面色有些苍白,旁边侍卫也有些后怕, 颤抖着声道:“大人……” “吩咐下去,今夜都不能进城,还有余震。让甲组领着大夫的队伍去看伤患,乙组统计死亡人数和需要救援的人数。” 顾楚生声音平稳,在夜晚里仿佛一根定海神针,让所有人冷静下来。 侍卫按照顾楚生的吩咐和所有人通知下去,大家都没敢再进去,顾楚生坐在人群里,听着哭声,因亲人受伤或者死亡所发出的哀嚎。他感觉自己就像身处在炼狱之中,神不渡众生,佛不渡众生,唯有众生自己,血命来渡,过此苦海无间。 那一夜,青州洛州相继大震,周边均有震感,大楚上下,无比陷入巨大的惶恐之中。 百姓私下纷纷传言,德不配位,天降秧灾。 而卫韫刚刚到达惠城,惠城也是受灾区,他早已将人全都带了出来。第二日他让人开始清点受灾人数,和陶泉开始计算粮草药材的数量。 他身上的皮肉伤已经好了许多,基本没有太大影响,只是还在结痂。陶泉同他分配好了物资,叹了口气道:“事情早就已经准备好,王爷也不用太过忧心,还是养伤要紧。” 正在说话间,卫秋急急从外面走了回来:“王爷,出事了。” 卫秋声音里带了些颤抖:“昨天晚上,清水镇泥石流,全镇都被淹了。” “死伤多少?” 卫韫皱起眉头,卫秋单膝跪下,艰难道:“暂无死伤人数统计,但是,大夫人在里面。” 听到这话,卫韫微微一愣,片刻后,他不可置信道:“你说是很么?” “我们的人昨夜赶回来回话,他们说,地震时,大夫人正在清水镇救灾,百姓都出来了,大夫人没来得及……” 话没说完,卫韫便已经冲了出去,急急出声:“备马带上沈无双,点天字组的人跟我走!” “王爷。” 陶泉急急冲上来,语速极快道:“王爷,此事急不得,如今元城还是姚勇的地方,您千金之躯……” “陶先生,”卫韫回头握住陶泉的手,认真道:“惠城我交给您,我必须得亲自去找她。” 卫韫神色太认真,陶泉愣了愣,随后他叹了口气,拱手道:“微臣领命。” 说完,卫夏已经拖着马出来,沈无双也背着小药箱赶了过来,喘着气道:“慢着些!” 然而卫韫已经等不得他们,转身走出长廊,便翻身驾马着急赶了出去。 而在此之前,顾楚生终于见到了魏清平。 魏清平赶了一夜的路,终于来到了元城。她留了人去找楚瑜,她在这些事上没经验,如今最近的路程下能指望加派人手的就是顾楚生,于是她毫不犹豫到了元城,然后老远就看见了顾楚生。 她焦急赶到顾楚生面前,大声道:“顾楚生!” 顾楚生正在听属下报受损的情况,听见魏清平的声音,他有些诧异抬头:“清平郡主?” “你这边人够用吗?” 魏清平喘着粗气:“我想同你借几个搜救的好手去找人。” “您要找的是……” 顾楚生有些犹豫,魏清平也不清楚他与楚瑜这层关系,只当他与卫韫之间有协议,便压低了声道:“卫大夫人。” 顾楚生猛地抬头,盯着魏清平,声音里都带了颤抖:“你说谁?” “卫大夫人楚瑜,”魏清平小声道:“她昨夜与我在清水镇救灾……” 话没说完,顾楚生把手中册子往侍卫手中一扔,便叫了人来,清点了人安排好事宜后,朝着清水镇直奔而去。 魏清平被留下带着赈灾,顾楚生领着当时在场的人一路到了楚瑜失踪的地方。 此时这里已经被黄土掩埋,四处一片狼藉。顾楚生站在空无一人的山谷里,大喊出声:“楚瑜!” 他的声音在山谷里飘荡开去,这里仿佛一个巨大的坟场,没有任何人回应。 搜救的人开始领着猎犬一寸一寸探着土地,顾楚生就跟在他们身边,一声一声叫楚瑜的名字。 旁边搜救的人有些看不下去了,有个年长的老者叹了口气道:“顾大人,遇到这种天灾,活下来的都是万幸,您别太在意。” “万幸?”顾楚生声音嘶哑,他喊得太久,喉咙都哑了,他一夜未眠,眼里带着血丝,盯着那老者道:“那元城这么多人活下来了,清水镇这么多人活下来了,这场地震大家都活下来了,怎么就到她这里,就是万幸了?!” “她该活下来。” 顾楚生有些茫然:“她这么好的人,谁死了都不该她死。该死的是我……” 他捏着拳头,手微微颤抖:“该死的是我这样的人……” “顾大人……”那老者看着他的模样,也有些看不下去:“我们好好活着,是因为您在啊。都是托您的福……” “因为我在……” 顾楚生呢喃着这句话,他看着那早就变形了山谷,脚下的村庄已经被泥土掩盖。 这一场地震,震源其实是在清水镇,当年受灾最严重的,也是清水镇。清水镇上下五百多户人家,几乎都埋在了里面。 因为这是全镇绝户的受灾情况,当年朝廷根本没有赈灾,因为不需要救,没办法救。反而是受灾相对好一点的元城,是主要救济的地方。因为这里至少还能救活几个人。 此时此刻他站在那里,当年被他和朝廷放弃的地方,想着那个人有没有逃出去。 当年的人都活下来了,她却可能没有。 因为他不再她身边。他管了这么多人,却独独没有管到她。 愧疚和绝望一起涌上来,顾楚生疼得有些佝偻。 她应当是逃出去的。 顾楚生安慰着自己,她这样有福气,这样厉害的人。她无数次面临绝境,又无数次爬出来。 这样的念头涌现出来,他站起身子,朝着泥石流两侧走去。 泥石流流下来时,想要逃生肯定是往两边跑的,顾楚生朝着右边高一点的山走去,旁边侍卫焦急道:“大人,别走太远……” 也就是这一瞬间,地面突然开始颤动,顾楚生毫不犹豫,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就朝着最近的高处冲了过去! 所有人凭借着本能开始疯狂奔跑,想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顾楚生刚刚攀到高处,第二波剧烈的震动刚好过来,他脚下一个不稳,便顺着斜坡猛地滚了下去! 那边上就是悬崖,顾楚生滚到悬崖边上,死死抓住了石头。 他衣袖挂在旁边树枝上,整个人悬在半空中。 他手中的石头随着地面的一起震动,顾楚生咬牙想要去抓更多的东西。 然而也就是这一刻,石头无法承受他的重量,终于彻底断裂开来。 顾楚生快速坠落下去,他似乎猛地撞上了什么,他下意识用手臂和腿护住了自己,只听“咔嚓”的声响,他又开始接着下坠。 剧痛从腿上传来,即将落地那一瞬间,一道马鞭突然卷到了他的腰上,有人将他拉扯在半空中,他喘息着抬头,就看见一个姑娘一手提着马鞭,另一只手握着剑柄,剑已经被她直接插入了悬崖山岩之中,她踩在两块石头上,笑眯眯看着顾楚生。 她穿着黑色的长裙,袖子已经被不带卷起,成了干净利落的劲装。她站在高处,脸上还带了些土,看上去颇有几分狼狈,然而她笑容却明朗如斯,犹如云破日出,看得人心瞬间亮堂了起来。 “阿瑜……” 顾楚生睁大了眼,楚瑜笑起来:“哟,顾楚生,是你呀。” 第144章 第144章 楚瑜说着, 将鞭子松开, 顾楚生就落在了地上, 她从高处跳下来, 将鞭子收到腰间:“你怎么来了?” 顾楚生脸色苍白, 楚瑜半蹲下来, 看他捂着自己膝盖, 忧心道:“伤着哪儿了?” “小腿。” 顾楚生吸了一口气,随后道:“我们赶紧先走,这里危险。” 楚瑜应了声, 将人径直背了起来,赶紧往开阔的地方走过去。 楚瑜行动矫健有力,顾楚生便放下心来, 知道这人应当是没有事的。楚瑜背着他往远处河边走去, 同时道:“你不是应当在元城救灾吗?来这里做什么?” “魏清平来找我,说你出事了。”顾楚生声音平静, 也听不出这伤势对他的影响。他只是有些奇怪:“你怎么会在这里?” “地震来时候我刚好站在山顶, ”楚瑜笑了笑:“当时山顶在往下塌, 我就躲着塌的地方跑, 结果躲到这断崖来,我也没办法, 就抓着藤蔓一路又跳又爬落了下来。” 顾楚生听着, 有些疲惫应了声:“你没事就好。” 这话让楚瑜一下没法接, 她沉默了很久,终于才道:“其实你不用亲自来找我, 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后面赈灾的事情谁处理?” “这时候你还能操心这些,”顾楚生嘲讽出声来:“大夫人真是为国为民。” 楚瑜静下来,顾楚生这话说出来,又有些后悔,他疲惫靠在楚瑜背上,好久后,才重新开口:“我听说你离开卫府了。” “嗯。” 楚瑜应了声,来到水源边上,她将他放下来,而后道:“我先去找树枝给你固定一下脚,你饿不饿,我抓条鱼给你吃?” 顾楚生低着头没说话,楚瑜抬眼看了一眼四周,接着道:“那就这样安排吧,吃了东西,我再背着你往水源方向走,走一段路应该会看到村子。” 说着,楚瑜便去找了树枝,她带着树枝回来,用匕首划开了他的裤腿,看了看他的伤势,低头给他用树枝固定着伤。 顾楚生静静看着,整个过程里,楚瑜神色坦坦荡荡,没有半分狭促,也没有温情,她像是面对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朋友,他受了伤,她帮助他,仅此而已。 “你不恨我吗?” 分别许久后头一次见面,他终于开口问她这个问题,楚瑜愣了愣,片刻后,她垂下眼眸:“我刚重生的时候总是在想,如果有一天我能再见到你,我一定杀了你。” “那为何不杀呢?” 顾楚生捏紧了拳头,楚瑜给他用衣带绑好的树枝,想了想,终于道:“因为不想杀了吧。” “想杀你,是因为那时候我觉得因为你我受了很大的伤害,我心里难过,杀你泄愤。”楚瑜笑起来,似乎是玩笑一般道:“可如今我心里是满的,不觉得难过了。顾楚生,其实仔细想想,如果当年我不喜欢你,你这个人也不算坏。虽然小节有失,但也是个好人。” 说着,楚瑜站起身来,提步去了河边:“我去抓鱼。” 顾楚生没说话,他目光落在她身上,就看着她走到一边,用匕首将树枝削成尖头,成了个鱼叉。他静静看着她,骤然发现,她真的走出去了。 这一段感情里,她已经脱身得干干净净,甚至连怨恨都不剩了,她与他之间,似乎已经没有了任何瓜葛,只是他一个人停留在原地,作茧自缚。 楚瑜打了鱼上来,生火给他烤鱼,顾楚生静静看着,一言不发。 等鱼烤好后,楚瑜将鱼递给他,抬眼道:“我死之后,你过得好吗?” 顾楚生拿着鱼叉的手微微一颤,随后垂下眼眸,有些嘲讽笑开:“若是过得好,我又会在这里吗?” 楚瑜微微一愣,随后却是笑了:“你怎么过来的?” “被卫韫杀了后,睁眼就是十六岁。” 顾楚生声音平淡,楚瑜却是好奇了:“你是被卫韫杀了的?” “嗯。”顾楚生也未曾觉得不堪:“你死后,我又活了三十年,最后我熬不住了,也不知道活着什么意义,皇帝昏庸,卫韫意图谋反,我力保陛下,为他所杀。” 顾楚生力保皇帝而死,楚瑜到不觉得奇怪,他们顾家一向对皇室忠心。顾楚生虽然和顾家人不太一样,骨子里却仍旧是个地道的保皇派。 楚瑜皱起眉头:“那如今,你又要反了赵月?” 顾楚生没说话,他看着跳跃的火种,神色冷漠。 “阿瑜,我的忠诚不是没有底线的。” “而且,为着朝廷,为着他们皇家,我已经努力了一辈子了,”他抬眼看她:“我重生回来的时候就想,这一辈子,我只为了你。” 楚瑜呆了呆,片刻后,她垂下眼眸,转动着手中还烤着的鱼,好久后,她终于道:“楚生,人一辈子从来不是为了哪一个人,而是为了自己。” “你活着,”她抬眼看他:“该学着为了自己活着。” “一个人有所求,但也有其责任。你承担自己的责任,你不伤害别人,做到以上两点后,你就可以求你所求。你喜欢做什么,便去做什么。” “我喜欢你。” 顾楚生执着看她:“那我当如何?” 楚瑜听见这话,抬眼看他:“那你就喜欢。可你要知道,这份喜欢不会改变什么。你依旧是顾楚生,你的梦想,你的责任,你当做的,不当做的,不会因我有任何改变。喜欢是一件很纯粹的事,我不介意你喜欢我,顾楚生,只是你要明白,这份喜欢你该放在你的限度你,我不会回应你,你不能强求。而你也不会为我改变你的人生,你依旧是你。” “那又算什么喜欢?” “你知道我离开卫府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楚瑜志不在后宅,更不会给谁低头。我喜欢卫韫没有错,可我也不会为他改变什么,委曲求全。顾楚生,你喜欢谁,不喜欢谁,这与我无关,”楚瑜笑了笑:“但是,认识这么多年,我希望你过得好。” 顾楚生没说话,他看着楚瑜,好久后,却只是道:“可是除了你,我无所求。” 楚瑜笑了笑:“等日后,你再同我说这句话吧。” 说着,她站起身来,将顾楚生背起来,淡道:“走吧,我带你出去。” 顾楚生靠在她的背上,他听着她的心跳,想起年少时,好多次,她都是这么背着他。 他顾家本来就是书香传家,他也就是在六艺中学过骑射舞剑,花架子还行,但是和楚瑜这样从小打磨出来的是完全不能比的。当年在昆阳当县令,结了太多仇家,好几次被追杀,他受了伤,就是楚瑜这样背着他,一路背,一路骂。骂他惹事,骂他又给自己找麻烦。 那时候无论她怎么骂,他被她背着的时候,都会知道,安全了。 楚瑜从来不会背叛他,也不会抛下他。 然而如今,她背着他,却不会骂他了。顾楚生不由自主捏住了拳头,终于道:“阿瑜,你说句话吧。” “上辈子,我死之后发生了什么?” 楚瑜随口道:“和如今变化大吗?” “也不大吧,”顾楚生闭着眼睛:“北狄被卫韫打灭族了,一路往西走,建立了一个新的国家,后来联合陈国又打回来。有人举事,有人叛乱,国家一直打来打去,没有消停过。” “其实,大楚本来就积弱,要不是卫韫硬撑,早就完了。” “后来辅佐了幼帝登基,我和他摄政,终于安定了一些几年,但幼帝很快长大,被宦官怂恿要亲政,卫韫还权之后,小皇帝就开始作死。好不容易稳下的江山又动荡,卫韫便举事了。” 顾楚生慢慢说着上辈子的事,楚瑜就听着。 两人顺着河流下去的时候,卫韫也赶到了清水镇。 如今的清水镇早已被泥土掩埋,根本看不出任何活人的踪迹,所有人站在泥土之上,都觉得胆寒。 自然的力量,比任何一只军队都要可怕,见着这尸骨都不见的力量,卫夏忍不住道:“王爷……这……” 这救不回来了吧? 卫夏话没说出来,然而所有人却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卫韫静静看着山谷,却是道:“她活着。” 说完,他便转过身,立刻朝着高处找去。卫秋着急道:“王爷!您往哪里跑去做什么?” 卫韫没有答话,他一路奔到了山顶,仔细勘察着凌乱的足迹,最后却来到了顾楚生落崖的地方。 他看了一眼山崖下面断落的树枝,转头同卫夏道:“卫秋你带着猎犬在这里找人,要是再有余震赶紧撤开。卫夏你带人去找到这悬崖下面的出口会在哪里,在出口等我。” “等您?” 卫夏愣了愣,随后便听卫韫道:“找绳子来,我下去看看。” “王爷,我去吧。”卫秋忙出声,卫韫抬眼看了他一眼,卫秋便明了他的意思,皱着眉头,却是不敢说话。 卫韫等着人拿了绳子过来,将绳子绑在了自己身上,又绑在了附近一颗大树上之后,便顺着悬崖爬了下去。 悬崖上有藤蔓,他抓着藤蔓和石头,借着轻功快速落了下去。没有一刻钟他便到了崖底,首先看到就是楚瑜剑在悬崖上凿出的痕迹。他克制住自己的激动,到了崖底后,他顺着足迹找了过去,他赶了约莫半天的路,终于看到了一个背影,那人似乎还背着一个人,正在说什么。卫韫叫出声来:“阿瑜!” 楚瑜顿住步子,回过头去,便看见卫韫站在她面前。 他身上衣衫被挂得破破烂烂,大氅上也了树叶,头发早已凌乱,看上去狼狈不堪。 他看着她的时候,眼里被欣喜溢满,楚瑜轻轻一笑,温和道:“你怎么也来了?” 说着,她放下顾楚生,直起身来,看着卫韫道:“你……” 话没说完,青年便大步走来,猛地将人抱进了怀里。 他没有说话,可他抱着她的动作那么紧,那么用力,仿佛放开的时候,就会失去。楚瑜在他怀里,好久后,终于抬起手来,轻抚着他的背,柔声道:“我没事。” 卫韫不语,楚瑜反复道:“我很好,我没事,你别怕。” 卫韫在她反复安抚下,才停止了颤抖,慢慢放开她。 他上下打量着她,好久后,才松了口气,他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转头看向顾楚生,有些诧异道:“顾大人?” 顾楚生坐在地上,他闭着眼睛,听见卫韫叫他,他慢慢睁开眼睛,平静道:“卫王爷。” 卫韫本想问他为什么在这里,然而却在出口前便反应过来。 顾楚生亲自到元城赈灾,自己身在惠城都是来了,更何况在元城的顾楚生? 卫韫抿了抿唇,终于道:“我背着顾大人回去吧。” 顾楚生没有应声,卫韫走上来,背起顾楚生,转头同楚瑜道:“卫夏在外面等我们,我们走吧。” 楚瑜笑了笑,她跟在卫韫身边,唇边笑意完全压不住:“你从惠城来?” “嗯。”卫韫苦笑道:“听见你出事就过来了。” “惠城还好?” “还好,”卫韫如实道:“都提前准备好了,伤亡并不算大。” 只是普普通通的话,两个人说着,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高兴。楚瑜突然想起来:“顾大人为何亲自来赈灾?” 听见楚瑜问他,顾楚生睁开眼,平静道:“我怕我不亲自来,下面人不听话。而且赵月若是知道灾情,怕为了逼你们不肯赈灾,所以我提前带了粮食过来。” “您带了粮食?” 楚瑜诧异出声,顾楚生点头道:“我把给姚勇的军粮弄了过来。” “那你怎么办?”卫韫皱起眉头:“你这样做,赵月不会放过你。” “他又能把我怎样?”顾楚生冷笑:“杀了我不成?我押送军粮,半路救灾,我有错?” “倒也没有……”楚瑜有些担忧:“但赵月日后,恐要提防你。” “他如今就不提防我?” 顾楚生声音冷漠:“他这样的人,这辈子又信过谁?” 卫韫和楚瑜一时无言,顾楚生闭上眼睛,继续道:“他只信利益。” “好了,别想太多。” 楚瑜叹了口气:“你先休息吧。” 顾楚生抿了抿唇,没有说话,卫韫背着他,怕吵着他,便没有和楚瑜多说话,安安静静走了出去。 路比想象中要漫长,走到黄昏,也没看见卫夏,倒是见了一间茅庐立在远处,卫韫看了看天色,同楚瑜道:“怕是有雨,我们先歇息吧。” 楚瑜点了点头,同卫韫一起走了进去,三人敲响大门,却是一个老者开了门。 老者头发雪白,看上去十岁的模样,卫韫恭恭敬敬说了来意,又给了老人银子,老人看了银子一眼,摇了摇头道:“你们进来吧,帮忙做顿饭就好。” 三人连连道谢,进了茅屋之中。 老人身形佝偻,卫韫去房中做饭,楚瑜安置了顾楚生,同老人坐着聊天。 房屋不大,老人的声音清晰传到厨房中来。 “我姓李,叫李谋,以前是元城郊外种地。我有三个儿子,八个孙子,还有重孙,年纪大了,记不太清了。” “那他们人呢?”楚瑜好奇,老年人轻叹了口气,没有说话。顾楚生皱起眉头:“莫不是他们遗弃了您?本……我去找他们,一定要按律处置!” “抛弃?”李谋愣了愣,随后赶紧摆手道:“不不,我不是被抛弃的,我是自愿出来的。” “我活得太长了,”李谋叹了口气:“我八个孙子,五个充军,说是要给我们留后,重孙也都去了,家里就剩些女眷和老人。我儿子也已经六十多了,没什么力气了。我在家做什么啊?税赋重,天天打仗,家里还字都吃不饱,给我一个老年人吃的做什么?” “我不想麻烦他们,”李谋苦笑起来:“反正我死了也没什么遗憾,便自己来了。这屋子我也不知道是谁的,自己占了住了,我还干的动活儿,外面栽了些小菜,我就天天等着什么时候死,但是等啊等,也没死。” “他们不来看看您吗?”顾楚生皱着眉,李谋愣了愣,片刻后,他苦笑起来:“兵荒马乱的,看了做什么?经常来看,万一什么时候不来了,我心里还难过。倒不如不要来,就算有一天真的来不了了,”老人叹了口气:“也不觉得难过。” 听着这话,卫韫在厨房里炒菜的手顿住了。他看着外面阴暗的天色,好久没有动作。 而顾楚生和楚瑜也沉默下去。老人却是笑起来:“你们这些年轻人,多大点事儿就愁眉苦脸的。这不是什么大事儿,”李谋拍了拍顾楚生的肩,站起来道:“生死之外,均无大事。哪怕是生死,于这世间,也是了无痕迹的。” 这番话并没有安慰到三人,吃饭的时候,大家都沉默着。 这一顿饭里有楚瑜打的鱼,老人吃得高兴,连连说好久没吃到肉了。 等到夜里睡下,因为只有两个房间,便是顾楚生睡一间,老人单独睡一间。卫韫和楚瑜到大堂里去,外套打了个地铺,便睡了。 夜里有点冷,卫韫将大氅都给了楚瑜,将她揽在怀里。 两人即将入眠时,卫韫突然开口:“我希望这一仗打快一点。” 楚瑜没有说话,她伸出手去,将人揽在怀里。 卫韫低哑着声音,认真道:“我希望这一仗早点结束,希望有一个安稳的朝廷,谁做皇帝我都无所谓,我就希望他能安安稳稳的。我希望这天下的老百姓都有饭吃,希望这位老人家的孩子都在,希望他们能接他回去,不会因为缺少粮食,让他选择到山野里来。他们能每天想见面就见面,也不用担心哪一天就见不到了。” “我希望他们能好好的,”卫韫抱紧楚瑜:“我们也好好的。” “快了。” 楚瑜闭上眼睛,她给予着他温暖:“小七,快了。” 休息一晚上,第二天清晨,三人便重新启程,老人家送着三人出来,还送了三人一点小菜。顾楚生连连推辞,老人却还是交到了他手里,高兴道:“公子,您回元城边上的长乐村去,找到户主叫李乐的人家,就同他们说,我还好,让他们别担心,啊?” 顾楚生犹豫了一会儿,点头道:“老人家,您放心,我一定让你们家粮食够吃,到时候我让他们来接你。” “不必了,”李谋叹了口气:“这皇帝不好,接回去了,没多久我又得自己走回来。公子,”李谋拍了拍顾楚生的手,语重心长道:“乱世保重啊。” 顾楚生没说话,他提着手中的小菜,突然觉得有万斤重。 卫韫背着顾楚生、带着楚瑜走了很久,突然听到了人声,卫韫抬起头来,便看见卫夏等人打马而来。 卫韫舒了口气,卫夏赶了过来,焦急道:“王爷,你们没事儿吧?” “没事儿。” 卫韫摇了摇头,转身道:“有马车吗?顾大人受了伤,怕是骑不了马。” “有。”卫夏赶紧过来,让沈无双上前来,给顾楚生看诊过后,便让人抬着顾楚生上了马车。 等顾楚生上了马车后,卫韫和卫夏确认了一下情况,再往前走就是元城,他抿了抿唇,转头看向楚瑜,好久后,他突然笑了,伸手握住楚瑜的手,柔声道:“我要回去了。” “嗯。” 楚瑜垂下眼眸,看着他握着自己的手。她本以为卫韫会请求她一起走,然而却是听他道:“你接下来怎么安排?” “我想帮着顾楚生赈灾。他截了姚勇的粮草来赈灾,后面怕有凶险。” 卫韫没说话,他握着她的手,好久后,他抬眼看她,眼里带了无奈:“那好好保重,别再这样犯险吓唬我。” 楚瑜愣了愣,她慢慢抬头,看见那双眼睛。 他的眼里明明带着思念和请求,然而他却全都压了下去,他克制着自己的爱,没有任何任性,也没有要求她妥协。 好久后,楚瑜小心翼翼道:“你……不带我回去?” “你若说愿意,我此刻就带你回去。”卫韫伸手将她抱紧怀里,闭上眼睛:“我怎么不想带你回去?我都想抢你回去了。只是阿瑜,我知道,你不愿意。” 楚瑜在他怀里垂下眼眸,听他道:“你不愿意,我又怎么能强求?你想去哪里都可以,阿瑜,”他声音顿了顿,终于道:“只要你记得回来。” “别这样说,”楚瑜笑出声来:“说得好像我在外面花天酒地,你是独守空闺的正室一样。” 卫韫也被她逗笑了,他放开她,伸手扶正了她额头上的发簪,而后他将手拢入袖中,温柔瞧着她道:“去吧,我送你离开,我再走。” 楚瑜低低应了一声,转身朝着马车走去。 卫韫静静瞧着她的背影,她往前走了几步后,突然顿住了脚步。 然后她突然回头,朝着他冲了过来,抱住他的脖子,逼得他微微弯了腰,而后便觉得她温热的唇在他脸颊上使劲儿亲了一下,她抬眼看他,认真道:“卫韫,这天底下,我最最喜欢你,唯一只喜欢你。” 说完,她便放开他,果断回了马车里。卫韫看着马车摇摇晃晃启程,他呆呆抬手覆在自己被亲过的脸颊上,好久后,他低下头,抿唇笑了起来。 而楚瑜进了马车里,感觉自己心跳得飞快,她靠着马车,抬手扇着自己有些发热的脸,顾楚生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青菜,好久后,他抬起头来,看向楚瑜。 他看着这个像小姑娘一样红着脸亮着眼的姑娘,觉得她带着前所未有的漂亮。如果说她上辈子活得狭促无知,这辈子的开始压抑阴沉,那么此时此刻,她就是将上辈子那份洒脱和经历过世事后的包容智慧巧妙融合在了一起。 那是走过了千山万水后的善良,也是经历过黑暗绝望后的光明。 他突然很想知道,如果自己也能像楚瑜一样,走过、放下、圆满,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那个带着少年热血、又带着时光给予的沉淀的顾楚生,会是什么模样。 他提着手中的小菜,突然出声:“阿瑜。” 楚瑜抬头看他,却听顾楚生道:“你能不能,带我看一看,这世界是什么模样?” 用你的眼睛,你的灵魂,带着我去看一看,走出了自己给自己画下的圈后,世间本该是什么模样。 楚瑜愣了愣,随后她笑起来,认真道:“好啊。” 第145章 第145章 “你十三岁的时候, 其实是个很心软的人。” 楚瑜坐在马车上, 眯着眼想着当年:“那时候我调皮, 我记得那一年我和楚锦去你们家做客, 我发现了一个蚂蚁窝, 我蹲在树底下去捅它, 你就跑过来和我说, 让我放了它们。他们既然活在这个世界上,便该有一条活路。” “是么?” 顾楚生听着,觉得这些过往似乎都很遥远。 这些记忆他隐约记得, 忘了大概也是从十六岁那年开始。 那一年顾家落难,为了保住顾家,他亲自将他父亲送进了宫里, 送上了断头台。 他父亲在宫里被斩杀那天晚上, 他跪在淳德帝面前面带笑意俯首臣称,然而回家那一条路上, 他一个人, 躲在马车里, 却是哭都不敢哭出声来。 从那时候开始, 他便告诉自己,做人不能付出太多感情。你也不知道哪一天就要背叛, 哪一天就要失去, 人要冷漠一点。 不付出感情, 把自己当成最重要的,这样才能活得好。 反正, 他本就是这样的人。 一个能将亲爹送到断头台的孽子,这一辈子,又要谈什么仁义? 他想起少年时,就觉得已经是特别遥远,特别漫长的时光,他甚至有些记不清,到底是这样的少年经历让他走到今天,还是他本就是这样的人,所以才有了那样的过往。 马车摇摇晃晃,终于到了元城,楚瑜低头看着他手里的小菜,却是笑了:“你要不要去找这位老伯的家人?” 顾楚生愣了愣,他犹豫了片刻,楚瑜却是为他下了决定:“去找吧。” 说着,楚瑜朝为他撩起帘子,元城灼热的日光落进马车里,楚瑜回头看他,温和道:“我陪你去找。” 顾楚生没有说话,好久后,他点了点头,应声道:“好。” 顾楚生的腿受了伤,由着侍卫将他背了出来,楚瑜跟着顾楚生进了府衙,这时候余震差不多完了,百姓陆续回到城中。 城中房屋塌的塌,毁的毁,人员虽然伤亡不大,却也有百姓在自己家园上痛哭出声来。 这世道本就不易,这一场天灾虽然只损失财物,但是如今钱比命贵,对于有些人家来说,便已是浩劫。 楚瑜陪着顾楚生走在官道上,听着百姓震天的哭声,楚瑜叹息出声,目光落在百姓身上,艰涩道:“顾大人,且好好听听这些哭声吧。” 顾楚生没说话,他静静听着这些哭声。他从来没这么认真去听过百姓的哭声,因为他从来不敢去听。他怕午夜梦回,会回想起那声音,无法安眠。 然而如今听着,他却发现,这哭声和他想象中的尖利怨恨并不一样,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和无能为力。 在国家、在命运面前,这些百姓的力量,的确太小,太微薄。他们无法掌控天灾,无法预知人祸。顾楚生头一次发现,原来和他们相比,自己早已成长为一个手握利刃的人。 他们只能哭嚎,他却已经有了抗争的资格。 他来到府衙,魏清平已经在这里展开了义诊。伤亡虽然不严重,但依旧有许多人在强震中受伤,患者排成队接受诊治,魏清平组织着人有序问诊,顾楚生的侍卫走上去,有些焦急道:“郡主,您看看我们大人……” “先去分诊,”魏清平头都没抬,直接道:“命无尊卑,重症先诊。” “郡主!” “就这样。” 顾楚生却是开了口,他笑了笑,从容道:“去分诊吧。” 听了顾楚生的话,侍卫也无法,便带着顾楚生去了分诊的地方。 顾楚生的伤势并不算重,他便等在一边。等着的时候,下属过来给他汇报受灾情况。顾楚生静静听着,却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楚瑜察觉他皱眉,走上前来,低声道:“怎的了?” 顾楚生摇了摇头,却道:“无事。” 楚瑜点点头,便道:“我出去帮忙。” 顾楚生应了声,明显在思索什么。楚瑜帮着镇压骚乱,统计粮食,等到了夜里,楚瑜正准备歇下,便见有人来道:“楚大小姐,顾大人有事相请。” 楚瑜愣了愣,她看了看天色,本想拒绝,然而想到今日顾楚生的神色,便知顾楚生应是有什么不能当着众人说的难处。 她犹豫了片刻,终究是站起来,跟着侍从走了过去。 顾楚生的腿此刻已经用夹板固定住,配合着他一身华衫,看上去颇为滑稽。楚瑜走了进来,瞧见腿上夹板,笑出声来:“不是断了吧?” “托你的福,”顾楚生也笑了,摇头道:“没断,休养半月就好。” 说着,顾楚生将一个册子递到楚瑜手里,楚瑜拿到册子,有些迷茫:“怎的了?” “这是如今元城的存粮。” 顾楚生说着,楚瑜打开了册子,很快皱起眉头来,上面写了如今元城粮食总数,以及元城受灾情况。 “元城粮库几乎是空的,”顾楚生叹了口气:“粮食都被姚勇运走了,如今应当在青城作为军用,我带来的粮食,赈济一个元城还可以,赈济一个青州……” 顾楚生有些发愁,楚瑜静静看着,青州是受灾最严重的,接壤的白州、昆州、洛州都有不同程度的震感,但是不至于有青州这样的受灾程度。可是如果仅仅是受灾,青州不至于此。 “一城粮库都被搬空了……”楚瑜忍不住气笑了:“姚勇能耐啊。” 说着,她很快反应过来:“那赵月呢?你可写信了?青州他不管了?” “他会管吗?”顾楚生抬眼,冷笑道:“他不再来制造些灾祸,已经不错了。” 楚瑜没有说话,顾楚生似乎也是气极了,楚瑜沉默了片刻,终于道:“我去借粮。” “现在谁借给你?”顾楚生皱起眉头:“你总不能让卫韫、你哥给你借粮,现在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赵月是打算拿青州耗死你们,如今粮食就是命,”顾楚生紧皱着眉:“还是想其他办法。” “若是只靠我哥和卫韫,那的确是勉强了,”楚瑜笑起来:“要是如今这自立为王的几百诸侯每个都送一点呢?你从赵月手里拿了姚勇这份粮,就当是赵月出的,我和我哥、卫韫、宋世澜各再要一份,剩下的,我再想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 顾楚生皱眉,楚瑜摆了摆手:“你这种文人别管了,我有的是办法。你就统计个数目给我,要多少粮食你说。” 顾楚生被她堵得一下说不出话来,憋了半天,他终于是忍不住出声:“你别把你自个儿给折腾死了!” 话刚出口,两人都愣了,楚瑜瞧了他片刻,笑出声来:“可有点以前的样子了。” 顾楚生没说话,楚瑜站起身来,摆手道:“行了我不同你说,我先睡觉去,明天我就启程。” 楚瑜走了两步,突然想起来:“哦对了,姚勇不会来找麻烦吧?” “找什么麻烦?”顾楚生冷笑:“他若敢来,我就跪着求他救百姓,我看是他不要脸还是我不要脸!” 虽然姚勇把元城的粮食搬空了,但是作为青州军的首领,青州是他母族之地,要是真的不闻不问,的确过于难看了些。 然而楚瑜还是有些不放心,皱眉道:“他要真比你不要脸怎么办?” “放心吧,”顾楚生也不逗她,只是道:“赵月不会让他来,赵月如今肯定会把青州撒手不管,因为他知道你们会管。” 楚瑜没说话,片刻后,她叹了口气:“好人难当。” “好好养伤。” 楚瑜没有回头,转身走了。 顾楚生坐在屋子里,他闻着她留下来的味道,好久后,有些无奈笑开,低头开始给她统计要用的数。 楚瑜回到屋中,一直没睡着,想了想,她便爬起来,给卫韫写信。 如今通信不便,她也不知道这些信什么时候能送出去,然而她却还是写了许多,事无巨细,似乎每一点每一滴都想同他分享。 写完信后,她将信贴在心口,总算觉得安心,闭上眼睛睡了。 睡到第二天晨醒,楚瑜却是被魏清平推醒的:“别睡了,赶紧醒醒,攻城了!” 楚瑜迷迷糊糊醒过来:“攻……攻城了?” 魏清平一巴掌拍她头上,焦急道:“你家卫韫打过来了。” 楚瑜有些蒙,卫韫在惠城,接下来打元城……也是理所应当的? “卫韫打过来,”楚瑜打着哈欠起身:“我们着什么急?” “不是,他一来,姚勇的人都跑了,剩下没跑的也被顾楚生给按住了,顾楚生给卫韫开了城门,现在卫韫进来了,你赶紧洗洗梳妆,你要这样见你心上人吗?!” 楚瑜愣了愣,她转头看向魏清平,上下一打量,就发现魏清平头上戴了发簪,面上上了精致的淡妆,明显是好好收拾了一番的。楚瑜呆愣了片刻后,指着她道:“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谈情说爱……” “谈感情又不耽误事。” 魏清平认真想了想,起身道:“行了我走了,还有好多人等着我呢……” “唉等等!” 楚瑜一把抓住魏清平,魏清平回过头来,看见楚瑜舔着脸道:“那个,借盒胭脂呗。” 说话间,外面已经传来了脚步声,魏清平淡道:“怕是来不及了。” 话音刚落,脚步声便顿住了,青年青衣狐裘站在门前,双手拢在袖间,含笑看着屋内。楚瑜用魏清平袖子遮着脸,魏清平强行将袖子拉出来,楚瑜便翻滚到了另一边,捂着脸没有说话。 周边人都退了下去,卫韫提步走了进来,静静坐在床边,楚瑜半天没听见动静,转过头来,便看见卫韫含笑的眼眸。 楚瑜愣了愣,随后抬手拍到自己脑门,有些泄气道:“啊,魏清平那个小人,这时候叫我有何用!” 卫韫没说话,他就静静瞧着她,楚瑜坐起身来,有些奇怪道:“你怎么来得这么快?” “趁着顾楚生还在元城控制局势,便赶紧过来了。” 楚瑜点点头,这时候元城刚刚地震,军队松懈,城墙有损,卫韫来得倒也恰当,卫韫抬手给她用手指梳开头发:“当然,还有一点就是,”他笑出声来:“想你了。” 第146章 第146章 这话他说得顺理成章, 楚瑜却是愣了愣。卫韫站起身来, 去给她翻找衣服, 一面找一面道:“先起来用饭吧, 刚才顾楚生已经同我说了城内的情况, 他说你有法子让其他人也跟着出粮食, 你有什么办法?” “我?”楚瑜懒洋洋起身来, 卫韫替她披上外衣,她张开手让卫韫给她穿着衣服,完全没有任何负担, 直接道:“我没你们那么聪明,他们不给我就抢啊。” “我还以为你有多绝妙的主意,”卫韫替她系上腰带, 有些无奈笑了:“这么多人, 你抢得过来?” “咱们不用抢这么多,你联合我哥, 宋世澜发一个文书过去, 要求所有人送粮食过来, 而且写清楚了, 点名了,每个人送多少。这个粮食你不能让他们送太多, 就是破财消灾的数量, 不能让他们心疼, 分成四轮送,每轮你们就附加一个名单, 规定好这一轮哪些人的粮食要送过来。然后你们定一个规矩,凡是一轮里面最后到的、不到的诸侯,咱们就发兵讨伐这种不义之举。第一轮人数别太多,我把第一轮的人都抢一遍,差不多了。” 这算不上个聪明主意。 然而卫韫想了想,却明白,这大概是最直接有效的了。 如今诸侯中就他、楚临阳、宋世澜兵粮最多,他们若是联手,对于任何一个诸侯来说都是灭顶之灾,如今他们就相当于是一把剑,悬在这些人头上,如果交粮,这把剑就不会落,不交,虽然这把剑没办法把他们都铲平,可是一般人却都是不敢赌的。如果要的粮食太多,或许还有人要赌一赌,但如果只是适可而止,那更多人就会选择破财消灾。 这就是一场博弈,一个人的博弈或许有输有赢,然而一群人的博弈,每个人都会选出一个对自己更有利的选择,最后成为群体最糟糕的选择。 卫韫想着楚瑜的话,楚瑜在旁边洗漱过后,站到他身前来,有些不好意思道:“咳,要在元城待多久?” “不会很久,”卫韫伸过手,自然而然拉住她的手,转头带着她慢慢往外走去,声音平和:“元城安顿好后,就准备攻打接下来的酒城。而且也要为接下来做准备,我们若是拿到了粮食,赵月怕不会这么容易住手。” “可顾楚生说……” “他如今已经在这里了,”卫韫摇了摇头:“从他劫了粮草来到元城这一刻开始,对于赵月来说,他就是弃子。” “只是说他还得用他。”卫韫轻笑起来:“如今华京到处是赵月的人,赵月如今不敢随便放顾楚生走,但凡有一丝争取顾楚生的机会,赵月都不会放过。” “那如今顾楚生怎么安置?”楚瑜皱起眉头:“他让元城降了,总不能让他就这样回京……” “今早攻城的时候,我和顾楚生演了一出戏,顾楚生并没投降,而是让一个下属开的城门。他自己反而是大义凛然说要和元城同生共死,现在正当着俘虏被我关押着。我等一会儿就给赵月写一封信,让他用粮草来换这位‘忠臣’。” “赵月怎么可能换?”楚瑜笑出来,卫韫轻笑:“顾楚生自己还写了一封信,简直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的忠臣血书,到时候赵月不救他,又是一个骂名,换不到粮食,骂骂他也总是好的。” “你们真是……”楚瑜有些哭笑不得,她突然觉得,果然卫韫和顾楚生这种人最难对付。她也不过就是动动刀枪,这些人是嘴皮子就是一把刀,刮一层皮下来以后,再白马银枪给你捅个对穿。 两人牵着手到了大堂,顾楚生正一面处理着公务一面等着他们,抬头看见两个人牵着的手的时候,他愣了愣,他抿紧了唇,好久后才低下头去,继续看着自己的公文。 上面都是缺少的药材,他早上已经去魏清平那里看过,那里都是哭着的人,都是哀嚎的声音,于是这些文字都变成了一条条鲜活的性命,在看到这些字的瞬间,那些嫉妒不甘都被克制住,他迅速冷静下来,同下属交涉着要做的事情。 卫韫领着楚瑜坐下来,恭敬叫了一声:“顾大人。” 顾楚生同下属嘱咐了最后一句,将卷宗放下,抬起头来,朝着卫韫轻轻点了点头:“卫王爷。” “方才我和楚大小姐商量了借粮的事,有些东西可能需要顾大人帮忙。”说着,卫韫便将楚瑜的想法快速说了一边,随后道:“我想同顾大人商量一下,每个地方产粮能力不同,同哪一位借多少、借什么,该如何定夺?” 顾楚生位居户部尚书多年,又常年打理民生相关,对各地税收产粮的能力最清楚不过。他点了点头道:“我会尽快整理出来。不过,这件事领兵之人该是谁?” 要让宋世澜、楚临阳同时借兵过来,又能机动到处游走的将领…… 所有人想着,就听杯子轻轻落下的声音,楚瑜笑着道:“我啊。” 两人沉默着,片刻后,顾楚生犹豫道:“终究是苦劳活儿……” “顾大人这话就不大中听了,”楚瑜笑起来:“人这辈子,多大权利,就多大责任,哪里有天天坐着,就能不劳而获的。又想要自由、要权利、要尊重,又不愿意付出,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 “我能做什么,我很高兴。”楚瑜声音温和,手不自己觉抚上自己腰上的匕首:“总觉得,这样才不算白白辜负此生。” 顾楚生没说话,他就静静望着她。 他观察着楚瑜身上那零碎的光芒,感觉有什么无形环绕在自己周边。卫韫静静抿了口茶,慢慢道:“我这就给楚大哥和世澜兄写信过去,今日我会将征粮书写好,不知顾大人什么时候能算出数来?” 顾楚生眯了眯眼:“明日午时。” 卫韫点点头,拱手道:“怀瑜恭候。” 顾楚生听得这个名字,微微愣了愣,他张了张口,好久后,什么多没说,低头道:“若是无事,王爷便去做事儿吧。如今元城还乱着,王爷怕是有得忙活。” 卫韫应了声,和顾楚生告别后站起身来,转头同楚瑜道:“大小姐今日行程如何安排?” “我留着帮顾大人吧。”楚瑜犹豫了片刻,卫韫垂下眼眸,却也没有多说,点了点头道:“那我先去忙。” 说完,他便转身走了出去,楚瑜到了顾楚生身边,拍了拍他的肩道:“我留下来帮你,够义气吧?” 顾楚生抬眼看她,他静静看了片刻,终于道:“行了,把边上第三行第四列卷宗拿过来……” 帮着顾楚生一直算粮,不知不觉就算到了深夜。等楚瑜回到房间的时候,房间里点了灯,卫韫坐在房内,正认真写着什么。楚瑜走到他身后去,看见那横折撇捺之间都带着风骨的字迹。 他正在写《征粮书》,起笔便书大义于天下,看得人热血澎湃,也不知这是那人股子里的热血自然流于世间,还是他真的攻于言语。 楚瑜静静站了一会儿,卫韫才抬手沾墨,才发现落在纸上的影子。他的笔在砚台上方顿了顿,而后抬起头来,笑着道:“回来了?” “久等了。” 楚瑜坐下来,抬手给卫韫研磨,瞧着卫韫的字道:“我家怀瑜的字真好。” 卫韫低头笑了笑:“总不能还像小时候一样,拿狗爬一样的字去见人。” 楚瑜听着他的话,抬头看他。青年的眉眼像是笔墨描绘,在柔和灯光里被晕染了边界,和光融在了一起,温柔又明亮。他察觉她注视他,抬起眼来,却是道:“去睡着吧,你这样看着我,我都写不下去了。” “那我不看你了。”楚瑜赶忙收了眼神,站起身来,从旁边取了一本小册,靠在卫韫大腿上,举着书道:“我看书,等着你。” 卫韫犹豫了片刻,抿了抿唇,压着笑意道:“好。” 楚瑜其实也累了,翻看了没几页,书“啪”一下落在脸上,就闭上眼睡了过去。 卫韫有些无奈,抬手替她取了书,灯光落在楚瑜脸上,她有些难受皱眉,卫韫便抬起手来,捂住了她的眼睛。 手上的温度和黑暗让她安静下来,卫韫便保持着替她遮光的姿势写着《征粮书》。等写完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卫韫低头看着怀里熟睡的姑娘,终于还是忍不住,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而后便将她抱起来,小心翼翼送到了床上。 他替她盖上被子,放下床帘,便打算离开,楚瑜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迷糊道:“睡吧。” 卫韫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回来,规规矩矩上了床。他平躺在她边上,楚瑜便凑了过来,整个人挂在他身上,嘟囔道:“你怎么不抱我?” 卫韫有些无奈笑了,侧过身来,将人揽进怀里,小声道:“睡吧。” 楚瑜迷迷糊糊中带了几分清醒,她在暗夜里将头靠在卫韫胸口,听着他的心跳,慢慢道:“怀瑜,你在想什么呢?” 为什么突然这么客气了呢? 为什么突然这么疏离了呢? 楚瑜有些想不明白,她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惊得清醒了许多,她在暗夜里抬眼看他,寻着个答案。 卫韫的手梳理着她的头发,他低头看她,温和道:“你走那天晚上,我睡在你房间里想了很多,阿瑜,我想你一定很委屈。” 楚瑜愣了愣,卫韫神色里带了几分苦涩:“我总说要把这世上最好的给你,却又总是忽略了,你与我不一样,你毕竟是个姑娘。很多事情,是我莽撞,是我无知,是我孟浪。” “那时候我总怕你走,”他低头埋在她颈窝,声音艰涩:“我太想抓住你,太心急。于是恨不得永远同给你连在一起,所有能与你在一起的事,我都想去做,我总觉得这辈子没有我做不好的事,等你走后才发现,很多风雨,都是你替我扛着。” “我……” “我当娶你。” 他声音微微颤抖:“我当让你光明正大从卫府离开,然后三媒六娉,十里红妆,将你正儿八经抬回我卫府。我不该让你清誉受损半分,更不该因你纵容就无知糊涂。” “我当初总怕你离开卫府就不会回来,一遍一遍同自己说时机不合适,可如今想来,哪里有什么时机合适不合适,”说着,他抬起头来,艰难笑开:“端只看,你心里想不想,要不要。如今你离开了卫家,天下皆知,又如何了呢?” 楚瑜没说话,片刻后,她叹息出声,将人抱在怀里,温和道:“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小七,其实我走得很高兴。我原本以为这条路会更艰难,但我没想到你这么好。人一辈子,有付出有失去,喜欢你这件事我不后悔,同你在一起我很高兴。选择你的时候,我就没在乎过什么清誉了,你不用多想,”她低头亲了亲他:“你做得很好了。” 卫韫没说话,他闭着眼,靠在楚瑜胸前。好久后,他平静道:“其实当初你、顾楚生、二嫂,都说得对,我终究还是太年轻。” 说着,他睁开眼,握住楚瑜的手,艰难笑起来:“被现在的我喜欢,我真的心疼你。” “若你不喜欢我,我才心疼我自己。”楚瑜回握住他,笑出声来。卫韫摇了摇头,认真道:“不会,我从十五岁开始喜欢你,会一直喜欢,一直喜欢到我五十岁,到我成一个老头子。我现在不够好,”他垂下眼眸,声音里带了些惋惜:“若是等我再长大些,能想明白这世间人的弯弯道道再喜欢你,你大概也不会受这么多委屈。” 听到这话,楚瑜忍不住笑了。 “若是这样,我为什么不喜欢顾楚生呢?” 卫韫愣了愣,片刻后,他呆呆道:“也是……” 楚瑜拍床大笑,卫韫有些无奈,正要去拉她,却不想女子突然翻身压住他,压在他身上道:“卫王爷,其实我说句实话。” 她抬手拍了拍卫韫的脸:“就您这姿色,就算是露水姻缘,我也是极欢喜的。” 卫韫愣了愣,片刻后,他有些羞恼道:“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楚瑜一只手按着他的手,另一只手灵巧去解他的衣衫,温和道:“这世上人都太奇怪了,睡一觉看得比命重要,一辈子的婚姻却能合个八字就交付了。但我却不一样,我喜欢谁,便同他在一起。不喜欢,也就不喜欢。” “你别乱来……” 卫韫抬手去抓她,焦急道:“我这是为你好。” 楚瑜停住动作,抬眼看他:“为我好?我都不开心是为我好?” 卫韫红着脸:“你都不在卫府了,要是有了孩子怎么办?” 楚瑜有点发懵,难道她在卫府有孩子会更好一点?卫韫知道她想什么,将她从身上拉下去,给她用被子压住整个人,楚瑜眨巴着眼看着他,卫韫叹了口气道:“你现在外面满世界乱跑,我不放心。你若有了孩子,我想一直陪在你身边,好好照顾你。” 说着,卫韫抬起手,将她头发拨弄开:“别胡闹了,嗯?” 楚瑜没说话,她想了想后面的行程,发现有些不方便,便乖巧点了头。卫韫放心躺了下来,只是刚躺下来,楚瑜便翻过身来,整个人挂在他身上,蹭了蹭他道:“好哥哥,那就算不要宝宝,我们也有很多可以做的事情呀。” 卫韫:“……” 他面无表情把楚瑜的手拉扯下去,转身将整个人死死抱在怀里,限制住她的动作,沉着声道:“睡觉!” “你凶我!” 卫韫;“……” 第147章 第147章 楚瑜和卫韫醒过来后, 两人一起用了早饭, 卫韫便领着楚瑜去了校场。他点了人马给楚瑜。 此前在白岭时, 楚瑜便和卫家军打过交道, 大多熟悉, 这一次卫韫分给她领头的是左前锋孙艺。 孙艺被卫夏领到楚瑜面前, 看见楚瑜, 孙艺颇有些激动道:“大……” 然而话没出口,卫韫淡淡看过去,孙艺的话就止住了, 他艰难改了口:“大小姐。” 楚瑜抿唇笑起来,用鞭子拍了拍他道:“行了,既然此番是我领军, 便当叫我将军。” “是。”孙艺拱手, 高兴道:“将军!” 楚瑜点了点头,转头同卫韫道:“你且先去忙你的事吧, 我同他们熟悉一下。” 卫韫应声, 倒也没有多话, 嘱咐了她几句后, 便转身出了校场。 卫夏有些不放心,小声道:“王爷, 您不在这里看这些, 这次兔崽子造反怎么办?” “他们若要造反, 就在这里造,”卫韫平静道:“这里被压着, 去了战场才造反,这才是真的出事。” 卫夏愣了愣,随后便明白过来,点点头道:“王爷说得是。” 练兵这件事,卫韫倒不担心楚瑜,他回了府衙里,顾楚生便来找他,有些疲惫道:“阿瑜呢?” “她正在练兵,”卫韫将战报全都收了起来,这次他派出三路兵马同时进攻青州,沈佑那边已经递了捷报过来。卫韫抬头看向顾楚生:“顾大人是来送粮草数目的吗?” 顾楚生点了点头,由人从轿子上放在地上。他将一叠纸交给了卫韫,平静道:“第一次要粮,我选了几个硬钉子,数量不多,但都是近来的风头人物,兵强马壮,肯定有几个不服的,阿瑜抢了所有粮食过来,应该能撑一段时间。而且离这边也近,打下来后直接归附到你名下,你多送些财帛给宋世澜和楚临阳,想必他们不会多心。” 卫韫扫了一眼名单,点点头,随后交给卫夏道:“将《征粮书》发告天下,催粮之事他们也照办吧,五日之内,要见他们将粮食送来。” 卫夏应声领了下去,房间里就留下了顾楚生和卫韫,卫韫亲自给顾楚生煮了茶,顾楚生轻抿了一口,却是道:“你对我,倒也坦荡。” “顾大人都能从容坦荡,”卫韫将吹了茶杯上漂浮的茶叶,神色不变:“我又有何不可?” 顾楚生没说话,好久后,他终于道:“何时去楚家下聘?” 他以前以为,自己一辈子不会说这样的话。 又或者是,说这句话时,他会觉得生不如死,绝望难堪。 然而等这句话真的说出来,他突然发现,其实并没有那么困难。他好像是被温水里煮的蛙,慢慢的,也就发现这世上的悲痛都会逐渐习惯。 顾楚生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这份疼痛真的习惯了,还是他此刻太累了。 他好久没睡好,一直在处理事情,周边一直是哭声,不断有伤亡人数报上来。 元城尚还好,但其他他没有亲自去的地方,官员懈怠,伤亡人数触目惊心,虽然比上辈子好太多,但上辈子他来赈灾的时候,官员早就将一切黑暗的肮脏的血腥的掩埋,哪里有如今这样裸? “我的伤好以后,很快就要去下一个地方,现在许多小的乡镇,姚勇完全不管,我得过去。” “嗯。” 卫韫这边也有伤亡的报告,他沉默了片刻,终于是举杯道:“顾大人,”他珍重道:“您乃国之重器,还望珍重。” 顾楚生抬眼看他,他神色复杂,许久后,他抬起杯子,轻轻碰在卫韫杯上,以茶代酒,平静道:“卫王爷,您也是。” 两人喝了茶,顾楚生便退了下去。卫韫坐在房间里,过了片刻后,他将卫夏叫进来。 “你让卫浅回去,”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道:“去找二嫂,就说让她现在给我开始准备一下……”说着,卫韫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道:“算了。” 卫夏有些奇怪:“王爷,您是要做什么。” 卫韫抿了抿唇,想了想,他终于道:“我想下聘。” 卫夏愣了愣,不明白卫韫怎么突然就有这个想法了,更不明白为什么有了,又没做下去。于是他径直问了:“为何不下呢?” 卫韫瞪了他一眼,有些气恼:“没钱。” 如今粮食都要出去抢,哪里还有钱给楚瑜风光下聘? 本来也没想这么快,但今日顾楚生一问,卫韫就觉得,这心里有点着急了。 他有些焦躁,但他面上不显,他已经学着能够很好收敛自己情绪,等楚瑜夜里回来,倒也看不出什么。 楚瑜白天在校场打了一天架,心情格外好,夜里话就多了些,而后她就发现,卫韫的话格外少了,于是她不由得道:“你在想什么?怎的话这样少?” 卫韫翻了个身,想了想,他低声道:“上辈子,顾楚生给你下聘时候,下了多少?” 楚瑜听这话愣了愣,随后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和他……哪儿来下聘啊?我提了剑就奔去了昆阳……” 卫韫皱了皱眉,楚瑜有些忐忑道:“你不是现在想起来翻旧账吧?” “那,”卫韫抿了抿唇:“当初我哥给你下聘,又下了多少?” 那时卫家正值鼎盛,出手大方,当年下聘的担子都抬了一条街,流水一样抬进楚府。说起来领着这些东西去的,还就是卫韫,只是当时卫韫没放在心上,也没管过有多少,只记得东西特别多,他站在门口等得都有点不耐烦。 楚瑜其实也不记得有多少,但她记得:“你家特别大方,白银就有十万两,鎏金十二衩珍珠凤冠一个,耳环……” 楚瑜板着手指说着,卫韫脸色越听越差,等楚瑜说完后,卫韫已经平静下来了。楚瑜这时候菜想起来:“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卫韫拉了拉她的被子,淡道:“先睡吧。” 说完,他转过身去,自己对着墙,睁着眼睛,开始思索。 如今兵荒马乱,他去哪里搞这么多钱。 楚瑜想了片刻,终于反应过来,转身扒拉他,高兴道:“你不是在想给我下聘吧?” 卫韫背对着她,低低应了一声“嗯”。 楚瑜高兴得笑出声来:“哎呀这事儿不还早吗,你想这么多,你娘同意了?” “你管她?” 卫韫声音闷闷的:“我先把聘下了,把这事儿定下来,等成婚前我会想办法说服她的。” “别。”楚瑜赶忙道:“到时候说服不了还得退婚,可别耽误大家伙功夫。” 卫韫不说话了,片刻后,他低低道:“那就不成亲,反正我也不退婚。” 楚瑜被他逗笑了,她想了想,弯腰凑在他耳边逗他:“是不是顾楚生来气你了?” “没。” “哎哟卫韫你个口是心非的伪君子,你还不承认!” “……” “好啦,”楚瑜见到了点,便躺下去抱着他道:“我逗你玩呢,我要什么聘礼啊?现在这年月,”她将头抵在他背上,声音温柔:“你平平安安在,就够了。” 卫韫没说话,他伸手握住她环在她腰上的手。 他想,就凭她这句话,他就得给她最好的。 当年卫珺下聘掏了大半个卫府,这次他下聘,就把整个卫府交给她。 第148章 第148章 卫韫“征粮书”挂出去后, 楚临阳和宋世澜率先响应, 同时挂出“征粮书”, 并敲锣打鼓将粮草送了出去。 诸侯震动, 天下皆惊, 而这时已经到了第一批被点名的诸侯交粮的时候。 这一日卫韫设旗在元城城中, 楚瑜和他一起坐在旗下, 等着点了名的诸侯到来。 一共点了七家,这七家离元城都不远,太阳升起时, 两人便坐在了旗下,手边各自放了一杯茶。楚瑜穿了红衣在里,外着轻甲, 马尾高束, 看上去英姿飒爽。卫韫单穿月华色华服,披了大氅在外, 玉冠镶珠, 自带清雅。 两人坐在旗下, 时不时抬头交谈片刻。来围观的老百姓不由得有些诧异, 不明白的人低声道:“那位是卫王爷吗?他身边的女子是谁?” 有人说是楚家的大小姐。 然而却也有人说:“楚家大小姐?那不是卫夫人吗?” 这关系太复杂,私下议论纷纷, 终于有知道事儿的人站出来, 小声道:“那位原是卫家的大夫人, 原卫世子之妻。半月前离开了卫家,回了楚家了。不过她还是卫家军中的北凤将军, 所以如今还在军中。” 这话让众人更加不解:“都和离回家了,如今还同卫王爷关系这样好的吗?” 知道的人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守寡都守了这么多年了,如今卫王爷过了弱冠又称王,突然就离开了卫家,这是为的什么,还不清楚吗?” “如今卫家能代替兄长写放妻书的是谁?还不是座上那位?如今写了又是为了什么,怕也就是座上那位心里清楚。” 众人露出唏嘘之声,有些皱眉,有些眼露鄙夷,有些连连叹息,也就是些不懂事的年轻人,会感叹一句:“他们两人看上去真般配啊。” 两人从早上等到晚上,日落下来,一共收齐了四家。 剩下 淮扬侯易,滨城江永,洛河陈淮三家粮食未到,卫韫转头笑着看了一眼楚瑜:“怕是要麻烦你了。” “不碍事。” 楚瑜摆了摆手,却只是道:“这些粮食够吗?” “够近来赈灾了。” 卫韫皱起眉头,抬眼看向永城的模样,淡道:“只看姚勇蠢不蠢了。” 如今缓过神来,此时以元城为界限,姚勇与卫韫分庭抗拒,如今受灾最严重的地方就在姚勇境内,他们拿到了粮食,姚勇不肯救灾,那他们也没办法。 如今他们要进去救灾,就只能自己人去,交给姚勇是不可能的,粮食交给姚勇,那就是肉包子打狗。但要他们的人大量到姚勇的地盘上去,姚勇也不可能真的毫无顾虑放行。 “若姚勇真的不打算救灾,这怎么办?” 楚瑜有些担忧,卫韫抿了口茶,片刻后,他慢慢道:“若姚勇真的这样做,我倒有些高兴了。” “嗯?” “若他真的不救灾,你想那些灾民走投无路,会怎么办?” 卫韫抬眼看向楚瑜,楚瑜顿时反应了过来。 姚勇不敢不救灾。 如今卫韫大兵压在青州边境,如果姚勇内部百姓里应外合出乱子,那姚勇才是腹背受敌。 其实卫韫完全可以不赈灾,不给粮,逼着姚勇。 只是这些苦的是百姓,卫韫终究不是姚勇赵月这样拿着百姓当刀的人。 明知有捷径却不走,明知前路有虎仍前行。 楚瑜静静看着他,卫韫转过头来,有些疑惑:“盯着我做什么?” “小七,”她弯了眉眼:“我真的觉得,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好。” 卫韫愣了愣,片刻后,他便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 “为官为将,”他声音平淡:“当为百姓先。” 说着,他伸手拉过楚瑜,话锋一转,却是问:“明日就出发?” 已经确定要找那三家的麻烦,便是挑出发时间了。楚瑜跟着他,摇了摇头道:“不,即刻出发。” “即刻?”卫韫有些诧异。 此时天色已晚,街上人来人往。 楚瑜看着卫韫诧异的神色,抿唇笑出来:“粮草军备我都准备好了,兵也点在了城外,你总不会以为,今日我穿着铠甲,是过来耍威风的吧?” 卫韫还是有些无法接受,他呆呆看着楚瑜,好半天,终于道:“这……这么急吗?” “兵贵神速。”楚瑜解释道:“如今他们三家一定都在做备战准备,知道我要去找他们麻烦,陈淮是我们通知的人里离我们最远的,他一定以为我会最后去收拾他,现在是最松懈的。我今夜就带轻骑出发,不带粮草,过山路夜奔急行,黎明前,就可到达洛河,我和你打个赌,”楚瑜神色闪亮:“明日太阳升起时,我必把洛河换成卫家大旗。” 听到这话,卫韫就只是笑着瞧着她,反问了句:“怎么不是楚家的大旗?” 楚瑜愣了愣,卫韫朗笑出声,楚瑜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转身道:“行了我走了。” “等等。” 卫韫叫住她,楚瑜回头瞧他,然而也就是那瞬间,温热的唇滑过脸上,楚瑜愣在原地,便看卫韫双手拢在袖间,直起身来,含笑道:“上次亲我,如今还你。” 上次分别时她突然回头亲了他一口,他却还是念着的。 楚瑜有些脸红,轻咳了一声道:“不必这么计较的。” 说着,她摆了摆手,回头道:“真走了。” 卫韫目送着她离开,姑娘跑在灯火之中,而后到了马鞭,翻身上马,便打马冲出城去。 等她身影消失许久,卫韫才回过神来,卫秋上前来,低声说了句:“王爷,姚勇派人送了信来,说约您明日在元城城门前,公开宴谈。” 元城下面就是宋城,如今姚勇已经赶到宋城,元城外是一片平原荒地,四处没有任何障碍,姚勇要求设宴在那里,便是怕卫韫设埋伏。 卫韫也知道姚勇的意思,他冷笑了一声:“他那鸡胆子倒是一辈子不变,那便应下吧。” 说着,他眼中带了嘲讽:“我若设宴在元城,我怕他带十万兵马都不敢入城。” 卫秋应声,让人传话下去。 而楚瑜驾马出城后,便看见城外停着一辆马车,她打马走过,看见车中人扬着车帘,静静目送着她。 他的目光平静又郑重,无需言语,便已说了所有担心。楚瑜摆摆手,扬眉一笑,俱是得意。坐在车里的贵公子愣了愣,随后摇了摇头,无奈放下车帘来。 “一辈子都这焦躁性子。” 顾楚生笑着低骂了一声,随后抬头同马车外的侍卫道:“姚勇是不是给卫韫带信了?” “大人猜得不错。”侍卫低声道:“今日粮草一到,姚勇的人就来了。” “我便知道,”顾楚生冷笑出声:“赵月坐不住。” 楚瑜同顾楚生打完招呼,快马加鞭,没一会儿便追上了提前赶出城的孙艺。 她早同孙艺说过,定下来谁不交粮,就选最远的一个,直接赶过去。如今虽然全是轻骑,但他们马不如楚瑜的马好,就算先走,也被楚瑜追了上来。 楚瑜与孙艺并肩,高声道:“韩先生给你的东西带了吗?” “带了!”孙艺大声道:“按您的吩咐,每个人带了一卷。” “行。”楚瑜点头道:“到时候听我的命令!” 这只队伍全是轻骑,每个人都带了韩秀送过来的火药,这些火药的数量,几乎搬空了这么多年了韩秀准备的一半。楚瑜要的就是这一仗一鸣惊人,她要用最快的速度,在整个大楚猝不及防间,就攻破这群人认为最难攻下的城池。 所以她没带粮草,全用轻骑,这一仗所有人都清楚,如果不能尽快解决,粮草都没有的他们,必败无疑。 一路抄着近路星夜兼程,没有半分停歇,在启明星亮起来时,众人便到了洛水。楚瑜让所有人在林中修整了一刻钟,随后便站起来,让人击鼓扬旗。 随着一声“杀”的呐喊之声,三千兵马集体冲向了尚未有任何准备的洛水城。 “警戒!警戒!” 楚瑜的队伍刚一出现,洛水城楼上的士兵便反应过来,敲响了大钟。 然而楚瑜的队伍全是骑兵,比他们预想中进攻速度快得太多,他们士兵才刚刚上城楼,楚瑜已经到了射程范围,楚瑜大喊出声:“火箭!” 话音落,便看见燃着火的箭弩如雨一般设想了城楼。城楼上乱七八糟射下剑来,而那流星一般的火光照亮了洛水城外的景象,那亮着眼的女子领着银甲骑兵如潮水而来,楚瑜看见城楼下落下的羽箭,大声道:“孙艺,第一队跟我来!剩下队伍,扬盾冲过去!” “第一队的人!第一队的人走!” 孙艺大喊出声,瞬间便看见十几个人从人群中驾马而来,楚瑜领着这十几个人翻身下马,急速朝着城门冲去。 这一队人马都是轻功好手,灵巧躲着箭矢,顷刻间就来到了城楼下,每个人都将自己背的火药放下来,随后便急速退回去。 “他们在做什么?!” 直到这时,城楼上守将才意识到不对。 然而一切已经来不及了,看那城楼下的女子突然疾退,而后拉开长弓,极快点燃了箭矢,随后猛地放弓。 火箭落到他们堆积好的火药上,只听“轰”一声巨响,整个城楼都颤动了一下。 “这是什么……” 洛水城的守军还没反应过来,便看见楚瑜领着第一队的人如鬼魅一般冲进了城中。 城门被砸出了一个缺口,楚瑜令人冲进来后,直接杀了守门的人,放下了城门。 卫军高吼着冲了进去,见着这样的架势,也不知道是谁大喊了一声:“城破了!” “逃!快逃!” 一时之间,叫声哭声惊成一片,楚瑜背着旗冲上城楼,孙艺领着兵与残兵厮杀。日光从山背后透过来,楚瑜从身后取下旗帜,抖动开来。 一个大大的“瑜”字扬在朝阳之下, 楚瑜低笑一声。 “便宜你了。” 说着,她扬手便将试图冲过来的士兵扔下楼去。 而后她转过身来,从城楼下一路杀了下去,领着人直奔洛王府。 如今自立为王之人数不胜数,这洛水城陈淮便是一位。 军心已散,没有人指挥的士兵便成了一盘散沙,楚瑜领着兵马冲进洛王府府中,陈淮已经被孙艺的人压着跪在地上。 楚瑜提剑而来,平静道:“我所来为了何事,你当知道。” “我知道。” 陈淮面露阴狠:“楚瑜,你们如此行事,有违天道!你们要粮我就给粮,不给你们就杀,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你们与赵月有何区别?!” “自有区别。” 楚瑜猛地提高了声音:“我等心有百姓你们没有,这就是最大的区别!你当我要粮做什么?” 她一把抓住陈淮的头发,迫着他看她,陈淮拼命挣扎,楚瑜冷着声道:“我是为了救人。你们留着粮是为了什么?” 楚瑜一巴掌抽在陈淮脸上:“是为了杀人。” 说完,楚瑜站起身来,一脚踹开他,朝里面走了出去,平静道:“将洛王爷与他家眷一起关起来,不要走漏任何风声,洛水城的粮仓全部搬走,”说着,楚瑜顿住步子,转头看向陈淮:“放消息出去,洛王全家上下,一个不留。” 听到这话,洛王猛地缩紧了瞳孔,怒喝出声:“楚瑜你丧尽天良!我儿才有两岁……” “你既然知道,”楚瑜冷下声来:“又连累他们做什么!” “将军……” 孙艺有些犹豫:“此事传出去,于卫家军声誉不好吧……” “记住一件事。”楚瑜声音平静:“事儿是我干的,其他任何人都没关系,包括卫韫。城头立的是我楚瑜的旗,不是其他任何一家。” “我楚瑜做事就是这么没规矩。”楚瑜目光落在陈淮身上:“别把我当那好脾气的卫王爷糊弄!” 听到这话,孙艺愣在原地,而这时晚月却已经是明白了楚瑜的意思,冲上去便带着人将陈淮拖了下去。 等陈淮拖下去后,楚瑜看着孙艺还有些难过的神情,挑眉道:“孙将军还在难过什么?” “大夫人……您顶着这样不义的名声……” 孙艺有些为难,楚瑜轻笑出声来:“我又不是真的杀了他,等日后事成再放他出来,我还又什么不义的?” 孙艺呆呆抬起头来,楚瑜坐下来给自己倒了茶道:“如今他们就是欺负你们王爷正人君子脾气好呢。总得有个人当坏人。我们再多‘杀’几家,”楚瑜抿了口茶:“他们便就安分了。” 第149章 第149章 楚瑜这个“杀”, 孙艺已经明白过来。 她并非残暴之人, 不到万不得已, 不可能真的做出这样杀人满门的事情来。于是他应声道:“您放心, 这事儿我会办妥。” 楚瑜攻下洛水城时, 卫韫让人绑了顾楚生, 早已经等在姚勇约定地点。 顾楚生脚上伤势好了许多, 但也不宜跪着。然而如今要见姚勇,当着这样多人的面,若是再善待顾楚生, 顾楚生便真的再没有理由回去了。 然而顾楚生在华京如今党羽众多,他不会去,怕不久后人心不稳, 他在华京布置下来的一切便功亏一篑。更何况, 哪怕是为了救灾一事,他也得回去。 于是顾楚生果断道:“我便跪着, 如今我的样子, 越惨越好。” 卫韫点了点头, 皱眉道:“跪着怕伤了你的骨头, 到时候复原不易……” “你不必为我着想……” “还是吊起来吧。” 顾楚生抬头看着卫韫,卫韫目光里毫无愧疚, 片刻后, 顾楚生面无表情道:“你琢磨这个, 很久了吧?” 卫韫叹了口气:“顾大人怎能如此想我?” “你这样小肚鸡肠的人,”顾楚生冷笑出声来:“你当我不知道?” 卫韫低头喝茶, 面露惋惜,顾楚生以为他要否认,谁曾想,他无奈道:“竟让你看出来了,那我也不掩饰了。”说着,卫韫弯了眉眼:“我看你被吊起来,挺开心的。” 顾楚生:“……” 卫韫话虽然不太好听,但顾楚生也不想变成瘸子,于是等姚勇来时,就看见沙场之上,顾楚生被人高高掉在一旁的架子上。他面色惨白,似乎受尽了折磨。姚勇一看见顾楚生,赶忙疾步过去,焦急道:“顾大人!” 说着,姚勇转过头去,怒喝卫韫道:“卫小贼,顾大人国之栋梁,你竟如此对他,可还有半分道义可讲!” 卫韫没说话,反而是站在他身后的卫夏“噗嗤”笑了出来,随后道:“姚大人说的有意思了,两军交战,敌军之臣,我们没杀了就算不错,您还要怎样?” 姚勇冷下脸来,他冷冷看着卫韫:“卫韫,你当真反了?” 卫韫抬手给自己倒茶,淡道:“坐。” 姚勇面色不太好看,他僵硬着坐在卫韫对面。 卫韫穿着广袖大氅,倒茶时虽然不比京中那些贵公子动作繁复,却也有着一种独属于他的清贵优雅,与如今这一批虎狼之兵比起来,看上去仿佛完全不是一路人。 然而卫韫越是这样从容平和,姚勇就越紧张。 如果说卫家有一个姚勇最怕的人,那就是卫韫。对于姚勇而言,卫家的其他人都是批直肠子,唯独这个卫韫,这么多年,姚勇觉得,自己也好、淳德帝也好,甚至于赵月,都不一定看明白了面前这个人。 卫韫平静抿了口茶,抬头看向对面满脸严肃的姚勇,有些诧异道:“姚将军为何不饮茶?” “不必了。” 姚勇冷着声道:“我如今来,是与你谈赈灾之事的。” 卫韫点点头,平淡道:“是了,如今青州受灾,朝廷不给粮,姚将军自己不舍得粮,可不是要来与卫某借吗?” “那是你的粮吗?”姚勇冷哼一声:“你同天下讨粮,那些粮食过你的手到我手里,不知道还剩下多少。你打那些小算盘,你以为我不知道?” “废话别多说了,”姚勇僵着脸道:“第一批粮食已经到了,你今日交出来,我带回去给百姓。” 卫韫没说话,他低头拨弄了一下茶叶,姚勇冷着脸道:“你什么意思?” “姚将军,”卫韫抬眼看他,唇边含笑:“你就是这样来同本王借粮的吗?青州是你的地方,我借你是情谊,难道你还真当我求这你不成?” 姚勇没动,他脑海中闪过赵月的来信。 赵月说得清楚,卫韫一定会挂着百姓,所以他要逼着他,任何条件都不能答应。 于是他站起身来,冷声道:“你又当我在乎这些蝼蚁的性命?卫王爷不借就罢了,我这就回去,让那些人自生自灭吧。” 说着,姚勇便转身离开。 这时顾楚生开口,声音有些虚弱道:“姚将军不可啊。” 姚勇顿住步子,他转过头来,咬着牙道:“顾大人,今日并非姚某不愿救百姓,着实是卫韫抬可恨了!” “姚将军,”顾楚生喘着气道:“今日你若不拿粮食,我怕青州要乱,日后你要如何同陛下交代?” 姚勇顿了顿,顾楚生继续道:“大人……”他面露痛色:“三思啊!” 这一声三思,包含着许多未完之意。顾楚生眼中全是担忧,无需顾楚生说,他也明白。 他今日如果不拿走这粮食,这粮食就相当于白给了卫韫。而自己回去,就得用自己的粮食赈灾。若不赈灾,到时候灾民造反,和卫韫里应外合,青州怕是不报。 如今卫韫还愿意救人,那已经是卫韫道德高尚。 姚勇沉默下来,顾楚生赶紧道:“王爷,您要什么,您且就直说。姚将军不是将百姓当蝼蚁的人,只要能做到,姚将军必然答应!” 方才姚勇才说那句“蝼蚁的性命”,此刻顾楚生就这样说,明显便是嘲讽了。姚勇脸色不太好,卫韫目光落到他面容上,平淡道:“我要派五百人护送清平郡主以及粮草入青州赈灾,你允许清平郡主公开查账。” “卫王爷这是信不过我?” “你是忘记你做过的事儿了吗?”卫韫目光里带了冷意,他静静看着他,平静的声音却仿佛是利剑一般剥开了他的脸皮:“你还有脸同我说信任?” 姚勇愣了愣,他骤然想起来,面前坐着这个人,是卫家人。 是六年前因为他胆怯退兵,他一己私心,满门被灭的人。 卫韫站起身来,他动作优雅平和,姚勇的心却提在了嗓子眼。 “方才说的,也只是第一个条件。那是公事。要我给粮,还得第二个条件。” “你要做什么?” 姚勇故作镇定,卫韫平静道:“跪下来,一百个耳光,打出血来。” “你……” “姚大人。”顾楚生平静开口:“切勿冲动。” 姚勇喘着粗气,他盯着卫韫,卫韫也静静凝视着他,没有半分退让。 “话,我放在这里。我踏入城门之前给我答复,城门关了,我就当姚大人打算自行解决青州之事。” 说完,卫韫便转身朝着青州走去。姚勇见他头也不会的果断模样,焦急出声来:“卫忠怎的生出你这样的儿子?!你看看你这是做的什么事儿!” 卫韫顿住步子,他转过头来,平静看着他,声音冰冷:“问我做过什么之前,你想想你做过什么,你和赵月别以为我顶着卫家的名就一定帮你。” 说着,他勾起嘴角:“姚勇,我活下来,就和那些死去的人完全不一样了。” 姚勇没说话,他愣愣看着卫韫,看着他果断转身,朝着城门进去。 他不在意那些百姓。 他和卫忠、和卫珺,和他算计过的那些卫家人完全不一样,卫韫这个人……和他们没有区别。 大楚的风骨果然没了,大楚的脊梁之果然断了。 姚勇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情绪,他竟然有么一瞬间,觉得有些后悔。可那只是一瞬之间,这些年过得太快,做得太多,当年被赶在后方数量草的少年都已经成长为一方诸侯,他已经没有任何机会去后悔。 他只能是看着卫韫背影,听着顾楚生怒吼:“姚勇你傻了吗?他巴不得你拒绝,那粮食就顺理成章到他手里了!如今陛下就留下青燕两州,你若失了青州,姚勇你拿什么赔得起陛下!” 姚勇没说话,他心乱如麻。 粮草他一定得要,可要让卫韫五百人护送清平郡主进青州,而且还要跪下…… 姚勇心中拼命挣扎,眼见着卫韫要步入城中,姚勇终于没能撑住,大喊出声:“好!” 卫韫转过头来,平静看着姚勇。 片刻后,他转头同卫夏道:“去将我父兄请来。” 卫夏应是。卫韫回到位置上,看着满脸愤恨的姚勇,淡道:“粮食我现让人去点,姚将军稍等。” 姚勇捏着拳头,内心屈辱:“你让我,如何跪?” “姚将军稍等。” 卫韫抬手止住他下一步动作。片刻后,姚勇便看见七个卫家士兵,端着黑色的灵位小跑而来。 他们将灵位一排放在座位上,卫韫站在一边,姚勇看着那一排排名字,张了张口,最后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卫韫端起茶来,往七座牌位钱泼了茶,随后道:“父亲,哥哥,”他声音变得柔和:“孩儿让姚勇来给你们请罪了。” 听得这话,姚勇脸色变得极为难看。顾楚生被掉在高处,手疼得像要断了一般。他在风沙中眯着眼,看着姚勇对着那灵位,慢慢跪了下去。 “打。” 卫韫开口,姚勇抬手抽了自己一耳光,卫韫平静道:“重点。” “啪”又是一声,卫韫猛地提了声音:“打重点!” “啪,啪,啪……” 耳光声一声一声响起,卫韫抬头望向天空。 天空碧蓝如洗,有苍鹰盘旋而过。 父亲,哥哥。 卫韫想,早晚有一日,他要让所有犯下错的人,提头来见。 第150章 第150章 姚勇一巴掌一巴掌抽在自己脸上, 唇边渐渐带了血。 卫韫神色平静看着,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 姚勇这些巴掌是为了什么。卫韫当初在华京击鼓鸣冤, 早已让当年那段往事天下皆知, 姚勇做过什么, 赵月做过什么, 如今在大楚已不是秘密。 没有人敢在这时候出来阻止,更没有人站出来说一句“卫王爷,过了。”, 于是那巴掌只是一巴掌一巴掌打下去,直到最后,姚勇唇角带血, 脸也肿了起来。他捏着拳头, 咬牙看着卫韫,克制着自己的愤怒, 慢慢道:“卫王爷, 可够了?” 卫韫没有回答他, 他弯下腰, 将卫忠和卫珺的牌位站起来,转过身去, 只是道:“去清点粮草吧, 为了百姓, 顾大人我不杀,你领回去吧。” 得了这句话, 卫秋便上前去,让人将顾楚生放下来。 顾楚生虚弱得站都站不起来,姚勇身后的谋士赶忙上前扶住顾楚生,焦急道:“顾大人,您可还好?您为国为民,卫贼却如此对你,真是寒了天下百姓的心啊!” 这谋士明显比姚勇懂得相看时机,顾楚生抬眼看了对方一眼,笑了笑,似乎十分疲惫,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叹了口气道:“我等姚将军,等了许久了!” 说话间,卫韫已经带着人走远了去。而士兵带着魏清平和粮草来了城外,魏清平乃魏王之女,如今魏王还是中立,如果动了魏清平,那就是把魏王逼到了另一边,正是出于这样的考量,魏清平才成了这一次去青州赈灾之人。 魏清平领着人来了城门前,看了一眼顾楚生,将手搭在顾楚生手上,皱眉道:“怎么折腾成这样子?” 顾楚生艰难笑了笑:“劳郡主挂心。” 魏清平给他诊了脉,确认了没问题后,点头道:“行了,我们启程吧。” 得了这一句话,姚勇赶紧让人启程。 而卫韫回到城中后,转头看向秦时月道:“人马准备好了?” “好了。” 秦时月平静道:“等王爷下令。” “追去吧。” 卫韫淡道:“你领兵去追着姚勇打,反复骚扰,不要正面对战,我领着主力,去攻打青南。” “是。” 秦时月冷静应声,卫韫也没多说,点了点头,转身回了屋中。 用兵习惯上,他与楚瑜并不太一样,如果说楚瑜重在快,那他就重在奇。 如今他就是打算明着让秦时月去打姚勇,暗地里却是从南边占领了青南,如今青北已经被沈佑占下,等青南占下来,就可以同时夹击中间的渝水,渝水是青州最攻克的一道天险,渝水一破,青州便如履平地。 秦时月现在领着大部队骚扰姚勇,姚勇必然会抽调兵力去驻守自己所在的蓉城,只要青南守兵抽调一部分,卫韫便立刻带着真正的主力攻打青南,到那时,青南便如探囊取物。 而这一切的终点就在于,能不能争取到那个时间差。 姚勇并不是傻子,最开始骚扰他肯定要拿真的主力,等姚勇把调令发下后,如何及时带着主力在姚勇反应过来前赶到,就成了关键。 卫韫看了路,他早在来元城前,便让人去元城到青南中间的山路给开了出来。那里原来因是一片丛林不易行军,大多是猎户行走,却的确是一条捷径,如今卫韫提前让人将那里的路给清了出来,便于马匹物资行走。如今道路大多已经清了出来,就等着卫韫出发。 而秦时月得了卫韫命令,便立刻追着姚勇冲了过去。姚勇回程才到一半,就感觉地面震动,他一回头,便看见远处尘烟滚滚,却是秦时月带着人杀了过来! “卫韫这言而无信的小人!” 姚勇怒喝出声,然而骂完了却才想起来,卫韫从未说过不趁机攻打他。然而此时也来不及多想,姚勇只能高声道:“撤军!快回蓉城!” 军队得令,飞快朝着蓉城奔驰而去,秦时月在后面急追,在后面斩杀了一批逃兵后,见姚勇到了城门前,这才停下来,而后在蓉城门口扎营下来。 姚勇被追得狼狈,他本就带着伤,在城门内喘着粗气,内心怒极。 “这小儿……这小儿……” 他找着形容词,却是半天不知道该如何骂出来。顾楚生站在旁边,淡道:“姚将军不必忧心,蓉城城池坚固,姚将军只需要死守,他们粮草耗尽了,自然也就退了。” 姚勇没说话,他看了一眼顾楚生,心里思量着顾楚生的话。 他来之前赵月便说过,顾楚生的话要反复思量,如今他不敢随便接话,然而却也觉得,顾楚生其实说得没错。只要不被围城,一切都好说。 于是将士兵招呼了过来,穿着气道:“你上城池看看,外面有多少人。” 士兵应了声,跑到城楼上去。 此时已是入夜,帐篷有着火光,在远处星星点点一大片,士兵认真数了许久后下去,吵姚勇低声道:“将军,怕是至少有八万军在这里。” 听得这个数字,姚勇认真思索了片刻,皱着眉道:“那卫韫的主力怕是都在这里了。他若要围城,我的确突围不出去。不行,”姚勇站起来道:“你即刻出去,给我从各处调兵过来。” 士兵应下,然而第二日,士兵便焦急道:“将军,卫家军……卫家军围城了!” 姚勇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由得庆幸,还好昨夜已经将求援的人派了出去。 他坐在原地抹了把汗,抬手道:“死守,绝对不要开城门,不要管他们!” 姚勇和楚瑜之间的斗争对魏清平和顾楚生影响不大,他们一入蓉城,便有序开始了赈灾的工作。 蓉城没有顾楚生坐镇,灾情比元城严重太多,且姚勇几乎没有任何有效措施,两人来时已是哀鸿遍野。好在两人带够了粮食,顾楚生负责粮食的分发,魏清平则负责看诊。 顾楚生曾经以为,失去楚瑜的痛苦会将他吞噬,让他什么都不剩。然而在蓉城的时候,忙得根本连饭都来不及吃,没有任何人来得及给他准备精致的饭菜,他只能跟着灾民一起坐在棚子里喝米粥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居然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份痛苦来。 甚至于这样的念头,也是夜深人静,他睡在硬邦邦的床板上,才恍惚想起来。 卫韫围困了蓉城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与此同时传遍天下的,则是楚瑜残暴的名声。 她不仅一连端了滨城江永,洛河陈淮两家老巢,甚至于连对方家眷都没放过,她所过之地,不仅一颗粮食都没剩下,人也没有剩下。 这样不义残暴之行为,顿时引得天下声讨,然而声讨之后,却是那不肯交粮的三家之中最后剩下的淮阳侯易亲自领着粮送去了元城。 而侯易去元城的路上时,卫韫则带着人赶往了青南。 楚瑜此时赶在去淮阳的路上,孙艺跟在她身后,不解道:“将军,侯易已经去交粮了,我们还要攻打淮阳?” “他不按时给粮,就该有代价。你以为我们为什么打这三家?” “为了震慑?” 孙艺想了想,楚瑜头也不回,打马看着前方:“对。所以,如果不按时交粮,补交即可,那其他诸侯都推迟,算的上什么威慑?只是说,侯易去了元城,我便不动他家人。” 说着,楚瑜便觉得远处有马蹄声,她皱了皱眉,抬起头来,却见远处是另一条官道。 这条官道是从元城通往青南的必经之路,如今卫韫在围困姚勇,此时会从这条路上过路的军队是谁? 楚瑜心中警戒,然而当那朱雀包裹着的“卫”字映入她眼帘时,她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两道相反的道路上隔着带着冬雪的草野,楚瑜看着远处,青年银白铠甲,手提长枪,马奔得飞快,她隔着荒野,看见对方似乎是笑了起来。 两边人马都争分夺秒赶着路,楚瑜心跳得飞快。 她大概反应过来对方想做什么,此刻她赶着去淮阳,对方赶着去青南,她知晓此刻不该去耽误对方时间,然而那跳动的心却让拼命制止她。 看一眼。 她想,再看一眼。 若是以前,她或许还会克制,然而她也不知道如今的自己是怎么了,就觉得热血在身体里滚动,她像一个少年人一样,想做什么,便是停不下来。 她猛地勒紧了缰绳,同孙艺道:“你们先走别管我,我去去就回!” 说着,她便调转马头,往卫韫军队的方向冲了过去。 她冲了没多久,便遥遥看见那银色铠甲的青年远远朝她奔了过来。 她扬起微笑,扬起马鞭,加快了速度。 那人似乎心领神会,他们踩过带着冰雪的泥土,而后在相会那一刹那勒紧了麻绳。 她低低喘气,快速道:“我要去淮阳,侯易的事儿不能这么算了。” “我知道。” 卫韫口中的热气呼出来,在空气中凝成白雾,他也道:“我要去青南,取了青南,和沈佑夹击渝水。” “我明白。” 楚瑜说完这句话,两人沉默了片刻。他们似乎有很多想说的,可是时间太匆忙了,他们要找到最重要的,最急切的东西来告诉对方。 然而这片刻的沉默都让卫韫觉得浪费,于是他打马上前去,猛地抱紧了楚瑜。 他抱得特别紧,特别用力。他的温度让这个冬末变得格外炙热,楚瑜觉得热气升腾上来,催得她眼眶发热。 “我特别想你。” “我也是。” “等我回家。” “等我回家。” 两人同时出口,随后便愣了,卫韫放开她,抬手将她的头发挽在耳后。他用额头抵住她的额头,片刻后,他深吸了口气: “你先走。” “好。” 楚瑜抬眼看他,她那一眼十分贪婪,似乎要将这个人刻进骨子里。 而后她便转过身,打马离开。 她来得果断,去也如疾风。卫韫看着她的背影远去,片刻后,他也转过身,疾驰而去。 哪怕背道而驰,却是两心相向,没有辜负对方,亦不曾亏待自己。 第151章 第151章 元和五年冬末, 青州大震, 洛州白州均有震感, 卫楚宋三家联发《征粮书》向天下讨粮赈灾, 遣北凤将军楚瑜领队征讨拒缴者。楚瑜半月内连灭淮扬侯易, 滨城江永, 洛河陈淮三家, 天下皆惊。之后缴粮再无人敢拒。此间,卫韫发兵青州,取青南青北;楚临阳取谢家临邑, 宋世澜得王氏三城。 那一年冬天很冷,地震和严寒双管齐下,加剧了青州的灾情, 好在粮食上没有太大的短缺, 青州总算是稳固下来。 青州稳定下来的折子送往华京那一日,赵月坐在御书房里, 让太医问诊。 他近来总觉得力乏, 他是个小心的人, 便换了许多御医过来看诊。 旁边张辉给他念着青州来的折子, 最后道:“如今给青州赈灾,卫韫这些人在民间声望越来越高。他们和天下要粮, 自己便出不了多少。陛下, 您看要不要我们这边也出个声, 谁要是敢给他们粮食,我们便打谁?” 卫韫宋世澜楚临阳这些硬骨头难啃, 打那些小家族却是无妨的。 赵月揉着脑袋,闭着眼道:“顾楚生打不打算回来?” “姚将军没说。” 赵月低低应了一声,随后道:“青州毕竟是姚勇的地方,把青州彻底搞乱了,最后麻烦的还是姚勇,凡事不能做绝,他们要救就救吧。不过,写个告示下去,说卫韫劫了我们赈灾的粮草,且把他骂一顿。” 听得这话,张辉愣了愣,随后便反应过来。 赵月毕竟是朝廷,青州有难,首先该赈灾的便是朝廷。然而如今朝廷没有拨粮食,才逼得卫韫救灾。这事儿若是真的如此定了板,这朝廷在百姓中的声望也就完了。 如今他们倒打一耙,说卫韫劫了赈灾粮,一来能向百姓表明自己也在帮忙赈灾挽救民心,二来便可将卫韫赈灾的行为说成是一场作秀。 张辉明白了赵月的意思,便笑起来:“还是陛下高明。” 赵月没说话,他觉得脑子太疼,便道:“方才是不是说,白州哪个村瘟疫了?” “就靠着青州的一个叫董家村的村子,这瘟疫感染得很厉害,如今青州挨着的村子也有疫情,姚将军正在处理。” “你把地图给我拿来。” 赵月睁开眼睛,有些疲惫。张辉去取了地图来,指给赵月看:“陛下您看,就是这里。” 赵月盯着那董家村看了许久后,慢慢道:“它旁边似乎就是南江。” 南江是贯穿了白州和华州的一条长河,从白州发源,华州入海,算是华州的主要江脉。 张辉并不明白赵月的意思,只是道:“是,江白城就在它边上。” 听了这话,赵月没有说话。 他盯着江白城,好久后,他突然道: “立刻调兵支援姚勇,不计一切后果,取下江白!” “陛下?” 张辉不挑明白赵月的意思,江白并非要地,又没有特殊物资,他完全不能明白,为什么要重兵取下江白。 “另外从燕州出兵二十万,”赵月敲打着扶手,继续吩咐:“绕过牛城,直逼白岭。” “陛下,”张辉皱起眉头:“您如果不打牛城,直接去白岭,到时候卫韫领兵回来,和牛城的兵马一起夹击白岭,怕是不妥。” “攻下白岭后不要停留,”赵月揉着脑袋:“带走卫韫的家人。” 这样一说,张辉才明白过来。 这位帝王不是一个有军事才能的人,却在阴狠权术上更有建设。争一个城从来不是因为他是军事要地,他有怎样的物资,仅仅只是因为,那里有对方主将在意的人。 当年他让北狄在白帝谷赢了卫家,利用的是姚勇的懦弱以及卫家的正直,如今他想做的,仍旧如是。 张辉领了命令,便安排下去。 等张辉走出去后,赵月睁开眼睛,看着旁边跪在地上给他号脉的太医道:“高太医,可有结果了?” “陛下……”高太医有些忐忑道:“您大概是忧思太过……” “我近来总觉疲惫。” “您的确是太过疲惫了。” 赵月沉默了片刻,他终于是站起来,往长公主的宫内走去。 他去时,长公主正指挥着人梅花树下挖土。 如今梅花大多落了,只留下几株,零零散散开在树林里。他遥遥看着长公主,见她神色平静指挥着人挖开泥土,然后将几坛酒放了进去。 赵月一直没出声,等长公主将酒埋好之后,旁边人才提醒长公主道:“娘娘,陛下在那里。” 长公主抬起头来,看见赵月站在树边,见她发现了自己,赵月才走到她身前去,替她整理了衣衫,温和道:“做什么呢?” “埋了几坛酒。”长公主笑起来:“等明年冬天,就可以挖出来喝了。” 赵月伸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在冬天里仿佛是待了冰,赵月包裹住她的手,笑着道:“明年孩子就出声了,我陪你喝。” 长公主含笑没说话,赵月带着她往宫殿里走进去,疲惫道:“如今天下都乱了,卫韫、宋世澜、楚临阳……没有一个让人省心。” 他带着长公主坐到屋子里,让人端了热水过来,亲手给她擦着帕子,低声道:“不过你也别太担心,我会收拾好一切,等咱们孩子长大了,”赵月抬起头来,看着她就笑了:“我会把一个稳稳当当当的皇位,送到他手里。” “你会是皇后,以后是太后,”赵月抬起手,覆在她发丝上,神色里带了温柔和郑重:“你一辈子,永远都会是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不会受半分委屈。” 听得这话,长公主心里微微一颤,她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好久后,终于低低应了一声:“嗯。” “殿下,”他轻轻靠在她肩头,像以前在公主府一样,依赖着她:“我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和孩子,你别怪我。” 长公主没说话,她感受着肩头的温度,他近来精神越来越不好,偶尔还会觉得眼黑模糊。 她知道是为什么,她感受着他的虚弱,清楚意识到他生命力的流失,她带了少有的宽容,握住他的手,慢慢道:“阿月,人一辈子是要讲福运的,你为我和孩子积点德吧。” 赵月靠着她,许久后,他慢慢道:“你别担心。” 他抱着她,低低笑了:“地狱我下,你和孩子,都会好好的。” “阿月……”长公主握着他的手紧了紧:“何必呢……” “春华,”赵月感受着她的不安,他抬起头来,看着长公主,眼里带了苦涩:“有些路我走上去,就回不了头。卫韫不会放过我的,你明白吗?” 长公主愣愣瞧着他,赵月压抑着情绪,艰难道:“从我为了复仇逼死卫家那一刻开始,我就回不了头了。” “我和卫韫之间,”赵月慢慢冷静下来:“必须死一个。不过你放心,”他握着她的手,笃定道:“那个人不会是我。” 赵月的命令往下传去时,卫韫刚拿下青南,他先回了白岭,部署了一番事宜后,便又联系了沈佑,准备联手夹击渝水,一旦取下渝水,踏平青州指日可待。 这时候楚瑜刚到元城,卫韫拿下青南的消息才到元城,孙艺被派成元城守将,楚瑜便让孙艺写信回去,询问卫韫如今在做什么。 孙艺有些奇怪,便道:“将军,你怎么不自己问?” 楚瑜有些不好意思,摆手道:“让你问你就问,哪儿来这么多问题?” 孙艺一面按着楚瑜的要求写信,一面道:“您这真是奇怪了,按理说,无论是这次战事主将的身份还是恋人的身份,您写信给王爷都天经地义,您这是在害羞什么啊?” “我哪儿是害羞?”楚瑜终于道:“我这不是为他着想吗?” “着想?”孙艺有些不解,楚瑜叹了口气,盘腿坐在桌子上,撑着下巴道:“我一写信,他肯定知道我想他了,他知道我想他,他也想我,还不得朝思夜想来见我?一心想要见我,这仗怎么打?” 这么直白的话把孙艺弄懵了,他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还是外面晚月的声音传了过来:“小姐,外面有人求见,说是来找顾大人。” 楚瑜愣了愣,顾楚生如今已经远离了元城好多日了,还有谁会来找他? 然而楚瑜也不多想,站起身来,便起身道:“行,我去看看。” 楚瑜领着人走出门去,就看见门口站了个妇人,那妇人看上去十分年轻,穿着破布衣衫,抱着个孩子。楚瑜上下打量了那妇人一眼,上前去恭敬道:“您找顾大人?” 那妇人看见楚瑜便上来要跪,楚瑜赶忙抬住她。两人寒暄一番后,那妇人道:“不瞒您说,并非妾身要找顾大人,而是有人告诉妾身,顾大人在找我。” “您是?” 楚瑜皱起眉头,那女人叹了口气:“妾身乃李家妇,听闻顾大人在找我公公李乐,妾身便寻了上来。” 楚瑜不太清楚顾楚生找李乐做什么,她想了想,许久没见魏清平和顾楚生,也不知道他们所在的地方,灾情如何。如今粮食都从元城入青州,她想了想,便让人知会了孙艺,自己领着这妇人入了青州。 此刻顾楚生和魏清平正在一个叫泉涌的小镇赈灾。 楚瑜带着那妇人行了五天的路,才到达泉涌。 路上楚瑜和这妇人交谈,才知她叫陈九儿,顾楚生在找的李乐是她公公,她是李乐第三个儿子的妻子。 李乐家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早先征兵,大儿子去了战场,便没有回来。后来税赋太重,陈九儿的丈夫因那年收成不好,无法按照要求缴税,被官兵毒打后死在了病床上。最后的小女儿因家贫早早卖身入了一位富商府中为奴,如今也不知道了去向,就留下陈九儿照顾剩下的三个孩子。 然而兵荒马乱,又遇地震,三个孩子病去了两个,最后就剩下她生下来不久的小儿子,也不知道能撑几天。 遇到楚瑜时,陈九儿本已经没了奶水,小儿也只是喝了些赈灾发的米汤。也就是在去泉涌城的路上,陈九儿吃上了肉,才终于有了奶。 泉涌城是如今最后一个赈灾的城。 其实泉涌受灾极其严重,然而官员不报,等顾楚生知道的时候,来得已经太晚了。 楚瑜到泉涌城的时候,便看见残垣断梁,尸体被人用车推出来,要按照魏清平的指使统一拖出去火化。与其他城市不同,泉涌整个城市特别安静,带了一种无需言语的阴郁,压得人内心沉闷。 陈九儿抱着孩子跟在楚瑜身后,有些胆怯道:“大人……” “无妨。” 楚瑜淡道:“你且随着我就是了。” 说着,楚瑜让官兵领着路,将粮食押了过去。 泉涌人很少,楚瑜到了存粮的地方,甚至都没有人来帮忙卸货,楚瑜只能亲自卸了货,又寻了人,问着去了顾楚生在的地方。 按着路人的指示,如今大多数人都在医庐,楚瑜领着陈九儿去了医庐,临靠近医庐时,他们就听到了里面的哀嚎声,哭声,慌乱的人声。 楚瑜走进医庐,便看见一排一排病人排列起来,许多人往来穿梭在这些人当中。替他们包扎,给他们喂药。 楚瑜老远就看到一个红色身影,他头发就用布冠,华服染满了泥土,他挂着白色的药裙在身上,手里端着药碗,急急忙忙到了一个老年人前面。他期初还很有耐心给对方喂药,然而不知道是怎么了,对方就开始急促咳嗽,鲜血从对方口里流出来,顾楚生慌了神,开始疯了一般叫:“魏清平!魏清平!” 然而病人太多了,魏清平还在另一边给另一个施针。 顾楚生便熟练又颤抖翻出针来,扎在魏清平给他治过的穴位上,同时抓了旁边医童送过来的药,塞进对方嘴里。 “您撑住……”他颤抖着声道:“大爷,您撑住,您儿子马上回来了,您一定得撑住!” 他似乎很慌乱,楚瑜慢慢走过去,看着他拼命试图去抢救那个吐着血的老人。 然而最后这个人还是慢慢没有了气息,哪怕顾楚生拼尽全力,他却还是闭上了眼睛。 顾楚生跪在原地,呆呆看着那个老人。 好久后,楚瑜抬手拍在他肩上。 “顾大人,”她轻声开口:“人已经走了。” 顾楚生慢慢回头,他仰头看着身边的女子。 她一身黑衣劲装,腰上挂了一条皮鞭,头发高束而起,看上干练又张扬,然而她笑容里又带着岁月独有的温柔宽容,神色中含了些许安慰道:“顾大人,休息一下吧。” 顾楚生听着她的话,好久才缓过神来。 他慢慢笑了,叫出她的名字:“阿瑜。” 说着,他抬手由旁边的医童扶着站了起来。其他人已经过来开始处理这个老者,顾楚生没有看他,背对着尸体,同楚瑜道:“许久不见。” “嗯。” 楚瑜上下打量他片刻,接着让了步:“听说你在找李乐,这个是李乐的儿媳妇儿,我带给你来见见。” 顾楚生目光落在楚瑜身后那抱着孩子的妇人身上,对方低着头,不敢抬眼看他。 顾楚生只是看了她一眼,便已明了大致发生了些什么。 他紧握着拳头,好久后,他深吸一口气,才艰难开口道:“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第152章 第152章 这话问出来, 包括陈九儿都愣了, 她仔细看了顾楚生片刻, 仍旧不知道这个人与自己家中有什么瓜葛。顾楚生看出她的疑虑, 解释道:“之前我见过你公公的父亲, 他让我寻找你们, 问问你们可好, 如今只有你一个妇人来见……” 顾楚生抿了抿唇,陈九儿却是反应过来,她红了眼, 低着头道:“家中……确实没有其他人了。” 顾楚生没说话,片刻后,他叹了口气道:“我明了了, 你先下去吧, 我让人安排你下去歇着。” 说着,顾楚生转头同楚瑜道:“如今人多事杂……” “无妨, ”楚瑜摆手道:“我来帮忙吧。” 如今泉涌的确人手不够, 病患比健康的人多, 楚瑜跟着顾楚生给魏清平打下手, 到了半夜,两人才回到府衙。 魏清平倒头就睡, 顾楚生去洗漱之后, 便去见了陈九儿。 如今是半夜, 顾楚生见陈九儿不大妥当,恰好楚瑜也没睡, 便带着去见了陈九儿。顾楚生听着陈九儿说了家中发生的事,心里一分一分沉下去,听完陈九儿的话后,他叹了口气道:“既然家里没什么人了,我便不去给老伯回信了。” 怀抱着希望,总比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绝望要好。 陈九儿抿了抿唇,顾楚生安抚了陈九儿几句后,便站起身来,领着楚瑜出去。 然而走了没几步,顾楚生就听身后陈九儿道:“顾大人!” 顾楚生顿住脚步,回过头去,看见陈九儿含泪看着他:“顾大人,妾身可否,私下与顾大人说几句?” 顾楚生迟疑了片刻,抬头看了看楚瑜,楚瑜便主动走开,留了两人在屋中。 陈九儿看着顾楚生,将怀中孩子抱起来:“顾大人,妾身有一不情之请。” 顾楚生皱起眉头,便看见陈九儿将孩子举了起来:“妾身知道大人仁义心肠,这个孩子,是李氏唯一的血脉,如今乱世流离,妾身无力抚养……” “你要我收养这个孩子?” 顾楚生紧紧皱眉,陈九儿迟疑了片刻,终于道:“还望大人应允!” “荒唐!” 顾楚生叱喝出声来:“你身为人母,尚还在世,哪里就有将孩子送出去的道理?” 说着,顾楚生转过身去,便打算出去,陈九儿站起身来,颤抖着声道:“顾大人的意思是,因为这孩子还有母亲,所以您不要是吗?” “你是他母亲,”顾楚生认真看着她:“他便当是你的责任。不过你放心,”顾楚生看着那颤抖着的女人,放缓了声音:“我会派人送白银与你,你回去带着他,将李老伯接回来,好好过日子。” “若他没有母亲呢?” 陈九儿固执出声,顾楚生皱眉道:“你到底要问什么?” “若有一日,我出了意外,”陈九儿冷静下来,她盯着顾楚生,平静道:“那么,这个孩子,顾大人可否收留?” 顾楚生看着陈九儿,他想,陈九儿一个女子,在乱世漂泊,也只是想给孩子求个依靠。 于是他点头道:“可。” 陈九儿舒了口气,她躬下身来,抱着孩子,跪在地上,认认真真给顾楚生说了句,谢谢。 顾楚生转身离开,走到长廊上时,便看见楚瑜抱剑等着他。两人一起走出院子,顾楚生固执要送楚瑜回房。 “她同你说了些什么?” 楚瑜倒也习惯了顾楚生这份风度,找了话题随口聊天,顾楚生心中觉得有些不安,他慢慢道:“她问我是否能收留……” 话没说完,顾楚生猛地反应过来,大叫一声:“不好!” 随后便朝着陈九儿房中猛地冲了过去,楚瑜愣了愣,随后追着回去。 才刚刚回到院子中,两人便听到婴儿震天的哭声,顾楚生冲在前面,猛地踢开了房门,随后便看见血蔓延了一地,女子倒在血泊里,胸前插着一把利刃。 孩子就在她身边,他似乎已经感知到了什么,张牙舞爪,哭得撕心裂肺。 顾楚生冲过去,从袖子中拿出药和纱布,近来这些急救他已经做得极其熟练,楚瑜转头就去找魏清平,顾楚生在屋中,给陈九儿撒了药,按压着出血的位置,满脸慌张。 陈九儿艰难笑了:“大人……” 她开口道:“这个孩子,还没有名字……您……好好照顾……” “你才是他母亲!”顾楚生怒吼:“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母亲!” 眼泪从陈九儿眼中慢慢流下来,她艰难笑开:“大人,”她声音轻如浮萍:“贱民之苦,贵人安知?” “一条命,”她喘息着,血疯狂奔涌出来,从顾楚生指缝中奔流出来,顾楚生整个人都在颤抖,他听着她道:“换我儿……半生平安……也是值得。” “大人,”她眼前慢慢黑下去:“这大楚……什么时候……才安定啊?” 问完这句话,她整个人似乎也伴随着这个问句,慢慢枯萎下去。 顾楚生咬着牙,手一直按着她伤口,试图给她止血。他整个人都在颤抖,孩子就在他身边,仿佛是知道母亲的离开,一直哭闹不停。 魏清平跟着楚瑜冲进房中的时候,陈九儿已经没了心跳。 顾楚生就跪在原地,他还保持着救人的姿势,魏清平冲到尸体边上,迅速检查后,表情便沉了下来。 片刻后,她摇了摇头,站了起来。 她站起来,见顾楚生还没动作,便道:“顾大人,人已经没了,送走吧。” 顾楚生还是不动,楚瑜上前去,将孩子抱在怀中,拍了拍他的肩膀:“起来吧。” 顾楚生听到楚瑜的话,才有了些许反应。他似乎是这才回过神来,呆呆站起来。 他的手上还染着血,走得跌跌撞撞,楚瑜见他情况不对,赶紧跟了上去。 她抱着孩子跟到顾楚生屋中,他先是吩咐了人给顾楚生准备了一碗安神汤,而后才抱着孩子,走到顾楚生房里。 顾楚生没关门,他坐在自己床边,用染血的手环抱着自己,呆呆看着洒进来的月光。 “其实我该早知道的。” 楚瑜拍着孩子进来,听见顾楚生的声音:“我该早就想到,她为什么问我那些话。我也该早就明白,她吃了这么多苦,她的世界,比我想象里,要难得多了。” “她一个妇人,带着一个孩子,要过下去,太难了。” 楚瑜抱着孩子来到顾楚生身边,坐了下去,听着他道:“她活不下来。哪怕有我帮忙,可我能帮她几年呢?我不在她旁边,或许不久后,我就不记得这个人了。” “楚生,”楚瑜叹息出声:“这不能怪你。” 没有任何人想到,这个妇人会有这样的打算。 “她心里觉得,如果我不帮她,她和这个孩子,都活不下来。所以她一定要逼着我要这个孩子。” “可是为什么她会活得这么绝望?” 顾楚生慢慢转过眼来,看着楚瑜:“为什么,我大楚百姓,会觉得自己命如蝼蚁,如果没有人相救,便活不下去?” “楚生……” 楚瑜被顾楚生眼中的泪光骇住,他看着她,颤抖着身子,沙哑道:“她问我大楚什么时候才能安定?这话我也问过,上辈子,这辈子,我问了两辈子……” “可大楚为什么不安定?”顾楚生站起来,佝偻着,盯着楚瑜,牙齿轻轻打颤:“我大楚有最广阔的土地,最英勇的儿郎,最努力的百姓,为什么不安定?因为人心……” 他抬起手,放在自己胸口,怒喝出声:“因为赵月那贼子狼心狗肺!因为淳德帝那蠢货不分是非!因为姚勇这狗贼一心为己!因为我……” 他慢慢闭上眼睛,艰涩出声:“因为我……懦弱无能。” “楚生,”楚瑜轻拍着婴儿的背,慢慢道:“别把一个国家,扛在自己一个人肩上。” “我最近,每天都在看着人死。” 顾楚生声音哽咽:“我每天都会看着他们死在我面前。我努力救每个人,但我谁都救不了。生死我管不了,天灾我挡不住,便就是人祸,我也毫无办法。” 眼泪滚落而出,顾楚生闭上眼睛:“我食百姓之食,穿百姓之衣,任内阁大学士,可我毫无办法。” “阿瑜……”他慢慢跪倒在地上,佝偻着身子,抬手捂住自己的脸,仍由眼泪落在手上,化开鲜血:“我毫无办法。” 他的两辈子,于自己,他所爱难求;于国家,他所护难安。 他眼睁睁看着他想要的一切失去、离开、毁灭、崩溃,然而他毫无办法。 他感觉无数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切,这个女子面前奔涌而出,他就跪俯在她身前,嚎哭出声。 楚瑜静静听着他的哭声,她看着月光,她感觉那哭声仿佛是一条长河,它将身边这个人,在这一夜一点一点洗刷干净。 她抬起手,轻轻拍在他肩上,好久后,等他哭声渐歇,她慢慢道:“擦干眼泪,去好好睡一觉。” 她声音平静从容:“你以后,便是当父亲的人了。” 顾楚生听到这话,他慢慢抬头,看向楚瑜怀里的孩子。 那孩子睡得香甜,楚瑜将孩子给顾楚生递过去。顾楚生接过孩子,低头看着它。 “其实你并不是毫无办法,”楚瑜看着顾楚生安定下来,她笑了笑:“要改变一个国家的命运,要依靠着许多人,每个人改变一点。顾楚生,其实你做了很多,不是吗?” “大楚会安定下来的。” 顾楚生抬起头来,看见楚瑜的眼睛,听她认真道:“这一辈子,我,卫韫,我哥,宋世澜,魏清平……还有很多人。” 她声音平稳:“我们一起努力。” 顾楚生没说话,好久后,他慢慢笑了。 “好。” 他带着眼泪,沙哑道:“我们一起。” 上辈子,他没能和她并肩。 这一辈子,能站在一起,他也知足。 第153章 第153章 魏清平处理完事情走出来的时候, 顾楚生已经冷静下来, 他从楚瑜怀中接过孩子, 孩子已经在楚瑜安抚下睡了过去, 他静静看着那孩子, 却是道:“你对孩子, 倒的确有一套。” 楚瑜笑了笑, 没有回答,然而顾楚生却骤然想起来,不管如何说, 楚瑜毕竟曾经是一位母亲。 曾经是他孩子的母亲。 他抱着孩子,垂着眼眸,楚瑜知晓他在想什么, 笑着道:“给孩子取个名吧, 日后无论你有没有孩子,这都是你的第一个孩子。” 顾楚生静静看着怀里熟睡的孩子, 他笨拙抱着他, 好久后, 他抬起头来, 看着楚瑜,慢慢道:“我可以叫他颜青吗?” 楚瑜微微一愣。 这是他们两个人, 上辈子的孩子的名字。 那个孩子她甚至没有听到过他叫她一声母亲。 她离开他时, 这个孩子还在牙牙学语, 她再见到他时,他与她已如陌路。 楚瑜呆呆看着顾楚生, 顾楚生垂眸看着他,声音平和:“我两辈子来,亏欠最多的,就是你和颜青。为人丈夫,我没能好好待你。为人父亲,我对颜青太过疏忽。这一辈子我赔给你,可颜青却不会再次出现。” 顾楚生抬眼看向楚瑜,认真许诺:“这个孩子,我会好好养他,我会亲手教导他,我会陪伴他长大,当年我没做好一个父亲,这一辈子,我会好好当一个父亲。” “我欠颜青的……”他声音顿了顿,然而最后,他却还是道:“我想还回来。” “楚生,过去的事情,不是每一件事都能够弥补。”楚瑜听到他的话,声音温和下来:“往前走就可以了,这个孩子,你本就该如此对他,这不是对颜青的弥补,这本就是他应得。” 顾楚生没说话,他的手紧了紧。他觉得楚瑜的话意有所指,她不愿意他将感情放在她身上,然而他没有回话,没有争辩,他沉默下来,回头抱紧了孩子,只是道:“你如今送了粮食和草药过来,不要在青州停留太久,该回去赶紧回去。” 顾楚生猜测着道:“赵月此人阴险,我怕他对你动脑筋。” “你放心,”楚瑜摆摆手:“我来这件事几乎没有人知道,我也就是过来看看你和清平,如今你们好,那也就没事了。” 顾楚生点点头,魏清平在旁边道:“我们无妨,你若无事,赶紧回去吧。” 楚瑜应了声,魏清平看了一眼顾楚生道:“你先给他找个奶娘,就算没有奶娘,也先找只牛羊过来,先把孩子养活。” 顾楚生被魏清平提点,这才反应过来,他忙吩咐了人,先去处理陈九儿的尸体,又去给孩子找奶娘。而楚瑜则和魏清平一起回了房。 魏清平给楚瑜大概说了一下现在的情况,淡道:“如今灾情差不多都已经控制了,我如今比较担心的,就是后续的瘟疫。我们经过的地区倒没什么瘟疫,但是一般大灾之后多少会有一些瘟疫感染的情况,如今一天没有报上来的消息,我心里就不安。” 楚瑜点点头,她将上辈子的情况回忆一下,上辈子地震之后,的确连发了一段时间瘟疫,于是她道:“我会让人仔细打听各地消息,你别担心。” 魏清平应了声,同她进了屋,想了想道:“你如今,倒很是威风。到处都是你的事儿,我的耳朵都快听成茧子了。” “那不正好吗?”楚瑜笑起来,她开始脱外面的外套,随意道:“我便不用同你重复了。” 魏清平看她脱衣服,沉默了片刻后,终于道:“你有见到时月吗?” 楚瑜含笑转过头来,颇有些得意道:“我便知你要问这个。” 魏清平面色平静:“他是我情郎,不问他,问卫韫吗?” “是是是,”楚瑜从衣衫里抽出信来,这些信都是之前她让人同秦时月要的,就想着哪一日她要见魏清平时,便将信转交过去。她将信扔给魏清平,便转身往屋子里走:“你情郎的信,我让人同他要的,你收着感激我吧。” 魏清平抬手接着信,忙将信打开来,看见信后,便抿唇笑了。 楚瑜瞧了她一眼,撇了撇嘴,站在床边道:“你晚上是回自己房里,还是同我睡?” “你明日走?” 魏清平抬眼看了她一眼,目光又回到信上,楚瑜靠在床边:“我物资都送过来了,还留在这儿做什么?” 听得这话,魏清平将信放入自己怀中,朝着她走了过来,高兴道:“那我同你一起睡,我们还能说会儿话。” 楚瑜环抱着胸笑而不语,魏清平上下扫视了她一眼,突然道:“你最近打了这么久仗,怎么还胖了些?” “嗯?” 楚瑜愣了愣:“我胖了?” “你没觉得?” 魏清平落到她的小腹上,她的小腹微微凸起了些,稍微注意一下,便会发现,她似乎的确是胖了。 然而她面颊却极其消瘦,全身上下仅就小腹胖了些,魏清平认真打量了她片刻,突然道:“来,转一圈。” 楚瑜有些发懵,然而楚瑜对魏清平医术的绝对信任,她便转了一圈,魏清平皱起眉头,拉着她坐下来,将手放在了她的手腕上。 楚瑜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妙,她屏住呼吸等着魏清平的话,等了许久后,她听到魏清平突然道:“你上一次来葵水是什么时候?” 楚瑜愣了愣,她沉默着想了很久,魏清平抬眼看了她一眼,便知道了结果:“忘了?” 楚瑜赶忙赔笑:“近来事情发生太多……” “你上一次同房什么时候,喝过避子汤吗?” 魏清平换了一只手给她诊脉,楚瑜听到这话便愣了,她开始认真思考着魏清平的问题。 一直以来,她和卫韫都很小心,卫韫不愿意她吃药,几乎没有留在里面,而她知道自己体质极阴,不易受孕,上辈子费尽心机才有的顾颜青,所以卫韫已经小心之后,她也没有太过上心。 唯一一次…… 楚瑜认真思索着,似乎就只有卫韫封王那天晚上了。 那晚上她和卫韫都有些失态,等到后来反应过来时,也已经过了吃药的时辰。只是她一向对她体质太过自信,倒也没想过,运气会这样好。 只是上辈子她和顾楚生要个孩子这样艰难,怎么和卫韫…… 这样开始思索,楚瑜不由得想,莫非上辈子,主要是顾楚生的问题? 她那乱七八糟的想法魏清平是不知道的,她只是确诊了之后,慢慢道:“还好你习武身体好,真气护体保住这孩子,要是寻常人早就没了。” “等等,”楚瑜终于缓了过来:“你的意思是说,我当真有孩子了?” “不然呢?”魏清平抬眼看她,随后站起来,去抓了纸笔,随后抬头看她:“这孩子是留还是不留,你给个数。” 楚瑜整个人是呆的,好半天,她忙道:“不对啊,我这个体质不该有孩子……” “你什么体质?”魏清平皱眉,楚瑜不解道:“我……我不是极阴的体质,不易受孕……” “你喝了五年的药,食补也补了五年,”魏清平有些不耐烦道:“之前卫韫还让我给你看过方子,你只是宫寒阴虚,五年早就调养好了。” 魏清平抬眼看她,有些奇怪:“你怎么这么肯定自己不易受孕?你这身体,好的不得了。” 楚瑜呆呆坐着,她才恍惚想起来,她的确已经调养了很多年。一开始是自己要求,后来这些汤药变了味道,不再苦涩难喝,就像是其他夫人都会饭后喝一碗银耳汤燕窝桃胶之类的滋补品一样,她每日一碗,便几乎都忘了自己还在调养的事。 再等后来卫韫回京,战乱再起,这么多事叠加在一起,又哪里来的时间思考这些? 楚瑜花了好久,才消化了这个消息。而后她笑出声来。 如果是以前,她或许还要顾忌柳雪阳和卫家,如今她自己独身出来,又需要顾忌什么? 于是她抬起头来,果断道:“留。” 魏清平倒也不意外,只是道:“想好了?” “想好了,”楚瑜盘腿坐下来,认真道:“我想好了,要是我和卫韫没有缘分,我就把这个孩子带回去,我自个儿养他,他要是个男孩子,我就给他取名叫楚……” “好了好了,”魏清平见多了这些知道自己怀孕后高兴坏了的妇人,赶忙抬手阻止她道:“我对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个孩子一点兴趣都没有。打算要这个孩子,我就给你写个房子,回去路上别骑马了,也别太赶。别仗着自己底子好作死。” “行。”楚瑜很是高兴,她等着魏清平写药方,接着道:“我得给小七写信……哦不,”她又顿住声音:“我要亲自去告诉他!他知道我有孩子,一定很高兴……” 魏清平握着笔的手顿了顿,犹豫了片刻,她终于猜道:“叔嫂相恋,未婚先孕,阿瑜,”她抬眼看她:“你要面对的,你都想好了吗?” 楚瑜听见这话,却是笑了:“我要面对什么呢?” “我若怕人言,我便不会同卫韫在一起。我同卫韫既然在一起,骂我是一个罪名,还是两个罪名,又有什么区别?而且,这不仅是卫韫的孩子,这还是我的。这辈子哪怕没有卫韫,我有一个孩子,我也很欣喜。” “女子的悲哀,主要在于无能。如果我养不活这个孩子,如果我下辈子指望着再嫁一个男人给我下半生的富裕生活,我指望依靠家族、依靠任何人,那我当然要在意人言,在意其他。可是我现在不需要,有没有卫韫,有没有楚家,我都能养活这个孩子。” 说着,楚瑜笑出声来:“再不济,我也能当个山大王,你说是不是?” 魏清平点点头听到楚瑜这番话,她也就放心了。而楚瑜也并不奇怪魏清平的态度,上辈子魏清平便是未婚先孕,只是秦时月战死沙场,嘱托了卫韫,卫韫为了兄弟情义,想要保住魏清平名誉,才同魏清平成亲。 可是若不是秦时月和魏王,魏清平怕也不会在意这些,自个儿一个人将孩子养大,也并没有什么。 人生从来不会因为某一个点万劫不复,真正让一个人万劫不复的原因,只有自己放弃了自己,让自己淹没在淤泥里。 魏清平给楚瑜开了药方,又嘱咐了许多,两个人便躺在床上睡了过去。 楚瑜很兴奋,然而她的确也太累了,她想着卫韫,想着孩子,手不由自主放在腹部,扬起笑意,慢慢睡了过去。 她在睡梦中梦见自己回了白岭,卫韫跪坐在书房里,灯火落在他身上,她站在门口叫他:“怀瑜。” 卫韫执笔抬起头来,目光里落着星辰和她。 她在梦里想张口,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展现自己的喜悦,于是她就是将手放在自己腹部,高兴道:“我有孩子了。” 没有半分害怕,也没有什么不安,当孕育的是爱情时,一切风雨都变得无畏。 楚瑜在梦里慢慢睡去时,卫韫正在白岭卧室中熟睡。 他在半夜听见雨声,被雨声催醒,他慢慢睁开眼睛,听见雨落在树叶上、落在树枝上、落在泥土里。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就觉得自己内心里空荡荡的,他从床上走下来,散披长发,袖垂双膝,赤脚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他看着雨落在树枝上,惊讶发现那树枝不知是什么时候,抽出了嫩绿的新芽。 卫秋走到卫韫身边来,恭敬道:“王爷可有什么吩咐?” 卫韫没说话,他静静看着那一抹嫩绿,好久后,他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说完,他关上窗户,回到了书桌前来,他提起笔,突然很想写些什么给楚瑜。 然而落笔时,却又不知该写些什么,才能让自己的笔触显得沉稳从容,不将这深夜惊醒的失态流露出去。 他不愿让自己这份狂热的思念成为她的束缚,他只想告知她,这天宽地广,她可从容来去,不必担心无处可归,因为他在。 他在,便任她独行万里,回首即是家乡。 于是他将笔顿了好久,终于告诉她。 阿瑜,门外树枝又添新芽,不知你那里,可是春暖花开? 阿瑜,我欲取渝水,你接下来又要去哪里? 若无他事…… 卫韫的笔停住,好久后,他才问: 可能于渝水相见? 第154章 第154章 楚瑜第二天醒来, 精神抖擞, 她立刻清点了人, 然后领了魏清平的方子准备离开。 如今有了孩子, 她也不敢乱来, 便让人准备了马车, 自己坐着马车离开。 她走时顾楚生和魏清平都来送她, 魏清平给了她许多信还有药,最后道:“这些都是给时月的,你别自己私吞了。” 楚瑜哭笑不得, 抬手戳了她脑袋一下:“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姐妹吗?” “有的,”魏清平从一堆瓶瓶罐罐里面取了两个瓶子:“一个保命,一个解毒, 这就是我对你的情谊了。” “你简直是……”楚瑜摇了摇头, 抬头看向顾楚生,顾楚生怀里抱着孩子, 他有些担忧看着她, 两人什么话都没说, 许久后, 楚瑜叹了口气道:“顾大哥,保重。” 这声顾大哥让顾楚生愣了愣, 他压着心里的酸楚, 垂下眸去, 沙哑道:“保重。” 楚瑜放下车帘,马车摇摇晃晃, 朝着远方行去,顾楚生和魏清平对视了一眼,回头又奔向属于他们的战场。 楚瑜最后一次接到卫韫的消息,是他去了白岭,如今战乱,卫韫随时可能去其他地方,楚瑜要找他,又不能奔波,想了想,最稳妥的法子,还是去白岭等他。于是她也没有多问卫韫要去哪里,便直奔白岭而去。 晚月不由得有些担心,给楚瑜端着汤药的时候,小心询问道;“卫老夫人如今是不可能接受小姐的,小姐这样去白岭,怕是不好吧?” “我去白岭,关她什么事?”楚瑜有些奇怪,晚月不由得道:“您去白岭,不是去卫家吗?” “我去卫家做什么?” 楚瑜更觉得奇怪了,赶忙道:“你千万别以为我是去卫家的,我就是去白岭,自个儿租个房住下,等卫韫来了,我和他商量商量,去见老夫人?” 楚瑜抖了抖,摆手道:“别吓唬我,也别吓唬自己,我才不给自己找这个罪受。” “可是您到了白岭,”晚月还是有些担心:“到时候就算您不去找老夫人,老夫人大概也是要来见您的吧?” “她要见我就来见,她见我,那我就是卫府的恩人,卫家军里的北凤将军,她能拿我怎么办?” 楚瑜双手一摊:“反正我又不告诉她我怀孕了,我和她卫家一点关系都没有,她还能怎样?管的这样宽吗?” “是呢!”长月高兴道:“我们家小姐爱见谁见谁,她管得着吗?” “就你傻乐!” 晚月推了一把长月,随后转头同楚瑜道:“您说得虽然也不错,但还是要多想想,要不还是直接去找王爷……” “你知道他在哪儿?” 楚瑜抬眼看了一眼晚月,晚月顿了顿,也说不出来。 如今卫韫行踪飘忽,若是他的方位这么容易打听出来,那才是真危险。 楚瑜拍了拍晚月的手,安慰道:“放心吧,我总不会被老夫人欺负了去。” 【bgm:《何曾惧》】 楚瑜的马车摇摇晃晃往白岭去的时候,卫韫已经带着人奔往渝水。 他将给楚瑜的信发往了元城,然而行到一半,便接到了元城的回信,楚瑜已经去了青州泉涌。他心里有些忧虑,然而青州泉涌是姚勇的地方,他送信并不容易,于是他只能道:“沿路发信息过去,若是遇见楚小姐,便告诉她我在找她。” 卫韫让人送信,自己一路直奔渝水城外,此时沈佑从青北往南攻打下来,秦时月从青南往北攻打,而卫韫则是过元城长驱直入,直袭渝水。 姚勇自己也知渝水乃青州唯一的天防,于是将所有兵力全部调在渝水,两军隔江对阵,卫韫到达第一天便整兵休息,就等着秦时月和沈佑。 然而卫韫刚出白岭,赵月的兵马便分派了两只,一只从燕州过去,绕过玖城直袭白岭。而另一只则是重兵奔向江白。 江白距离卫韫的位置较近,江白失守之事隔日就到了卫韫耳中,卫韫得了消息,有些不太明白,渝水交战的关键时刻,赵月取江白一个小城做什么? 只是无论赵月想什么,他也来不及调兵去支援江白,只能先拿下渝水,再回头找江白的麻烦。 卫韫于渝水河畔布阵时,赵月的兵马也赶到了白岭。 楚瑜此时还有半日就到白岭,她在白岭不远处的小镇歇息,还没喝一口茶,就听见路过的客人道:“还好我们走得快,不然如今怕已经是赵军刀下亡魂了。” “不对啊,”另一个人道:“赵军要进白州,至少要先打下玖城,玖城重兵把守,怎么会这样容易就被打下了?” “他们不是从玖城来的,”先前说话的老头摆摆手,喘气道:“他们绕过了玖城,直奔我们这儿,玖城现在大概才知道消息呢。” “不会吧,”其他客人道:“他们没有打下玖城,就算取了白岭,也守不住多久啊,到时候玖城和王爷回来两面夹击,他们怎么办?” 听到这样的对话,楚瑜皱起眉头,她端起茶碗,走到老头面前,恭敬道:“老伯,您打哪儿来?” “九仙镇。” 老头也没有藏着,他上下打量了楚瑜一眼,摆手道:“姑娘,你这样长相,赶紧走吧。赵军冲着白岭去的,您可千万别靠近那儿。” 听到这话,楚瑜顿时冷了脸色。 她一想到顾楚生之前的提醒,便反应过来,赵月这一次不是真的要取下白岭,他要的,是卫家的人! 楚瑜猛地转身,吩咐了长月晚月道:“跟我走,去白岭!” 里面的客人都愣了愣,老头赶紧站起来:“姑娘,去不得!去不得啊!” 楚瑜此刻已经上了马车,摆摆手道:“老伯不用担心,我乃卫家将军,当去守城去了!” 马车跑得极快,她的声音散在风里,所有人愣了愣,片刻后,有人反应过来:“卫家唯一的女将军,不就是卫家大夫人,北凤将军楚瑜吗?” “不不,她如今已经不是卫家大夫人了,”有人又道:“她已经离了卫家,是自由身了。” “当真么?”有年轻书生站起来,欢喜道:“这位就是离了卫家的楚大小姐?” “当真,我当年见过!” 茶馆里一下喧闹起来,最初说话那年轻书生高兴道:“女子巾帼当如是,他年我若高中得功名,必当求娶去!” “小伙子,”屋中人大笑起来:“这样的好女儿,怕是等不到你去求娶了。” “无妨无妨,”书生摆手道:“如此女子,能得见一面,也不枉此生了。” 楚瑜留下这一句,仿佛就带了一种无形的力量,将茶馆中最初的不安都驱逐了出去。 北凤将军从无败绩,这一点在众人心中早已成了一种不成文的认知。如今楚瑜去了白岭,白岭也就无大碍了。 而楚瑜并不知道这些百姓对自己的期望,她坐在马车里,只是同长月道:“再快一些!” 九仙镇距离白岭不远,如果赵月这只兵马真的是去取白岭,怕是就快赶到了。 楚瑜的马车一路狂奔往白岭赶去,老远就看到一支军队从远处赶来,楚瑜坐在马车中看见不好,出了马车,大声道:“弃车走!” 刚说完,晚月长月便立刻扛上了重要的东西,楚瑜提剑斩了缰绳,纵身骑在一匹马上,就朝着城门狂奔而去。 此时的白岭早就乱成了一片,没有人想到赵月会绕开玖城突袭白岭,因此白岭只留下了一个前锋钱勇作为守将。钱勇并不是个擅长调兵遣将的将领,他在敌袭第一瞬间就去通知了卫府,柳雪阳慌得在家中团团转,蒋纯便领着一干老家臣赶上城楼,远远看见那数万兵马踏尘而来,蒋纯也是故作镇定,下令道:“先将城门关了。” 钱勇也是这个意思,就等着人同他一起下令,他赶忙道:“关城门!” 然而就在城门慢慢合上时,所有人就看见那空旷的平原上,一辆马车朝着白岭飞奔而来。 “这时候还往白岭冲,是送死吗?” 钱勇皱起眉头,然而话刚说完时,所有人便看见一个红衣女子从马车中冲了出来,手起刀落斩了马绳,领着身后侍女朝着白岭城冲了过来。 红衣在平原上猎猎招摇,她一手提着长枪背在身后,一手拉着缰绳。她身后是数万兵马,仿佛是在追赶着她,而她毫不在意,朝着城楼上的蒋纯仰起头来,露出明艳的笑容。 蒋纯愣了愣,片刻后,她欣喜的大叫起来:“别关!城门别关!大夫人回来了!” 钱勇也是随之反应过来,大喊出声:“楚将军来了!楚将军来守城了!把城门给她留着!留着!” 不仅是蒋纯和钱勇,所有认出楚瑜的人都纷纷激动得叫嚷起来,而楚瑜领着长月晚月,风一般掠入了城池之后,大门便立刻“轰”一下猛地关上。 楚瑜一刻不停,翻身下马,她领着长月晚月直奔城楼,将士亮着眼,纷纷高声道:“将军!” “将军好!” “将军回来了!” 楚瑜见着这些笑容,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她两步作一步冲上台阶,刚一上城楼,便拍着士兵道:“弓箭手准备,火油投石准备,别给我懈怠了,快准备好。” 说着,她来到蒋纯面前,又看了一眼旁边的钱勇,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来得着急,此战……” “全听将军指挥!”钱勇激动道:“您来得正好,我还在愁这一仗怎么打,刚好您就来了。” “老钱,谢谢了。” 楚瑜拍了拍他,随后从身后长月中拿过自己的旗子,一步跨到城楼之上,猛地将自己的旗子插入城楼之中。 金色“瑜”字旗在风中张扬飘出,楚瑜手提长枪,红衣烈烈,高喝出声。 “卫家军楚瑜,在此守城迎战!” 第155章 第155章 楚瑜的“瑜”字旗扬起来时, 赵军便有些骚动。领军的将领符信是赵月手下一员猛将, 他并不是最擅长兵法的将领, 却是跟着赵月时间最长、对赵月心思揣摩最透的将领。他从赵月还是秦王世子时就跟随赵月, 对于赵月此次出兵的原因也极为清楚, 这也正是赵月此次派他领军的原因。 “元帅, ”副将驾马来到符信身边, 担忧道:“是瑜字旗,守城的怕不是钱勇,而是楚瑜。” “那正好。”符信冷笑出声来:“陛下就怕她不在。别多说, 不惜一切代价,全力攻城!” 符信一声令下,所有人都往着城池不要命的攻上来。 楚瑜站在城楼上, 一眼扫过城楼下的人马, 心里就沉了下去。 城楼下兵马至少有五万之众,而如今白岭之内, 守兵不过三千。 当年凤陵以多胜少, 与凤陵城地势和重重机关有关, 如今白岭不过平原, 没有地势便利,没有机关, 甚至城内箭矢都不算充裕, 要守住城池, 实在是太难。 楚瑜内心沉下去,看见士兵攀城而来, 她抬眼看向主将。如今赵月手下将领她大多清楚,她认出符信来,心里便对自己的猜测有了几分把握。 如今赵军虽然是大军前来,但他们绕开了玖城直逼白岭,就算攻占下白岭,等玖城士兵回过头来,反而会和卫韫呈夹击之势,在白岭对他们瓮中捉鳖。而符信这样不惜一切代价攻城的架势,明显也不是一个正常打法,也就是说,他们根本不是志在白岭,白岭这个城,对他们一点都不重要。 以赵月的心思,他要的怕不是白岭,而是白岭内的卫家人。 其他将领家人被擒,或许还有几分可能放弃自己家人,然而对于幼年丧兄丧父,一个人带着卫家掀得天下大乱的卫韫来说,要他放弃家人,实在是太难了。 哪怕他真的为了将士百姓放弃了自己家人,怕也是会心绪大乱,事后自刎谢罪也不是不可能。 顾忌赵月阴毒,看到符信这势在必得的模样,楚瑜站在城楼上,扬声道:“符信,你要什么我知道,你不就是要从绑个人威胁卫韫吗?我跟你走!” 符信骑在马上,听到楚瑜的声音,大笑道:“楚瑜,你和卫韫什么关系?我绑你有个吊用!你将卫老夫人和卫家那六位小公子交出来,我便立刻退兵。否则我入白岭,必让白岭鸡犬不留,寸草不生!” 听到这话,楚瑜眼神顿时冷了下来,这时攻城已经开始,人如蚂蚁一般涌到城墙上,箭雨落下之处,全都是人,他们仿佛是不怕死一般,搭了云梯,一个个冲上来。 楚瑜站在和符信冷冷对视,她提了声音道:“符将军好大的口气,你前后左右都是我卫军之地,玖城守军在尔等出现在城镇时便已知消息,如今已在赶来的路上,不知道符将军可做好了准备?” “对付玖城军队的准备我未必有,”符信大笑起来:“但拿下楚将军的准备,符某却是有的!” 说话间,人已经攀到楼上来,城楼上厮杀成了一片,蒋纯提剑挥砍着士兵,眼中露出急色。 楚瑜明白,如果此刻人就攀到了楼上,白岭可能真的坚持不到玖城来。 最可怕的还不是白岭守城军与赵军的军力天差地别,而是符信说的话——交出卫家,立刻退兵;不交卫家,入城之后,鸡犬不留。 有了这句话,一旦有人觉得抵抗不过,怕会为了保命,倒戈指向卫家。 这一仗不能开始得太久,不然很快就会有内贼的出现。 楚瑜从来不对人心报以太大的期望,她咬了咬牙,正要开口时,就听到一声大呼:“我跟你们走!” 说话间,所有人都愣住,看向这冲到城楼上的女人。 柳雪阳穿着青衣,站到高台上,嘶吼出声:“你们不就是要老身吗?!退兵!老身随你们去!” 听到这句话,符信抬了抬手,所有人都停住了攻城的动作,两边士兵对峙着,柳雪阳颤抖着走上前去,看着符信,朗声道:“符将军,你让士兵退出一里,我立刻下来。” “卫老夫人,”符信坐在马上,吊儿郎当道:“您一个老人家,来了得有人照看啊,卫家不是有六位小公子吗,也一并带了吧?” “婆婆!” 听到这话,蒋纯终于反应过来,慌张冲上前去,一把抓住柳雪阳的袖子,焦急道:“您来这里做什么?您不能去,小公子也不能去,您要是去了,小七怎么办?” “无妨。”柳雪阳颤抖着,她脸上雪白,但似乎已经下了某种决定,她握住蒋纯的手,牙齿打着颤:“我不带那些小的,我就一个人,我过去,等白岭平安了,我不会拖累小七。” 听到这话,蒋纯便愣了,随后她便明白了柳雪阳的意思,她睁大了眼,忙道:“婆婆,事情还没到这一步,您……” “楚瑜,”柳雪阳抬起头来,目光落到楚瑜身上,她静静看着楚瑜,楚瑜也看着她,柳雪阳神色复杂,许久后,她终于道:“你终究还是回来了。” 楚瑜点了点头,抬手道:“老夫人,您先回去吧,这不是法子。” “我不会拖累小七,我跟他们走,白岭退兵,我……”柳雪阳咬紧牙关,楚瑜平静看着她,温和道:“您若真这么做,那就是一辈子拖累他。” 柳雪阳愣了愣,楚瑜叹了口气:“卫老夫人,您是他母亲,若他母亲以这样的方式死去,卫韫这一辈子,怕都再难安稳睡下。” “可还能怎么办?”柳雪阳目露了然,她抬起手,指着赵军,红着眼道:“你守得住吗?” 楚瑜没说话,柳雪阳便已知道了结局,她艰难笑起来:“若你守不住,我不能让白岭为我卫家陪葬。” 楚瑜静静看着柳雪阳,她发现柳雪阳永远在做着出乎她意料的事。她虽然糊涂、古板、迂腐、甚至有那么些自私,但在大是大非上,她又有着一种莫名的原则。 上辈子为了护住家中女子,柔弱如她可以对着士兵拔剑,试图去保住卫府最后的尊严,然后被误杀而死。 这辈子,她也愿意为了保住一城百姓站起来,去奔赴这场必死之局。 “卫老夫人,”楚瑜轻叹一声,她看着柳雪阳,真诚道:“若他日你我能活着相见,看天下太平,我还能不能再当一次你的儿媳?” 没想到此刻楚瑜会问出这样的话,柳雪阳愣了愣,她没有回答,好久后,她垂下眼眸,慢慢道:“我都已经死了,自然不会管了。” “你喜欢他,他喜欢你……”柳雪阳轻叹了一声:“罢了。” 听到这话,楚瑜笑起来:“有老夫人这句话,我便放心了。老夫人说得是,这一城百姓,自然不能为了卫家陪葬。” 楚瑜叹了口气,柳雪阳便以为她是应下了,然而还没开口,就看见楚瑜抬起手来,一个手刀就砸到了柳雪阳身上,然后一把扶住了当场晕过去的柳雪阳,给蒋纯示意道:“将婆婆扶下去。” “楚瑜!” 一看见城楼上的动静,符信就急了:“你这是做什么?!卫老夫人你都敢动手,你是反了吗?!” “符信,”楚瑜隔着人群看向对方,笑着道:“我不会让老夫人同你走的,她年纪大了,你这样凶神恶煞,怕是吓着她。” “你是不要白岭了吗?!” “要!”楚瑜大声开口:“白岭,我要。可这里的人你只能带走一个。我知道赵月要老夫人做什么,无非是威胁卫韫,我告诉你们,这里有一个人,你带走之后,卫韫绝对不会不管她。” 符信愣了愣,旁边副将赶忙道:“谁?” “她是卫韫未过门的妻子,如今已经身怀六甲。卫韫双十有一,这是卫韫第一个子嗣,你说卫韫管不管?” 听到这话,在场所有人都愣了。 比起六位小公子,卫韫的子嗣,还是长子,那注定不是世子爷就是郡主的孩子,自然重要得更多。 可卫韫哪里来的子嗣?又哪里来的夫人? 然而其他人不知道,符信心里却是有了底。他来时赵月已经将情况与他说得透彻,如今楚瑜会说这句话,唯一能拥有卫韫子嗣的女人,自然是—— “我。”楚瑜大笑起来:“我楚家大小姐楚瑜,我代替卫老夫人随你入京,如何?!” “谁知道你说得是真是假?” 副将大吼起来:“你和卫韫无媒无聘,你随便弄个野种来糊弄我们怎么办?!” “放肆!” 长月怒吼出声来:“闭上你的狗嘴!” “你……” 副将还要大骂,便听楚瑜开了口:“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卫韫的,赵月心里没有数吗?” 说着,楚瑜似笑非笑看了过去,她抚摸着自己的长缨枪,盯着符信道:“符将军,今日就两个选择。要么我跟你走,要么我们赌一把,看我能不能守城到玖城官兵过来。你若赌赢了,白岭满城上下百姓权当送你,但我保证,我卫家上下一个都不会留给你,我看你拿谁去威胁卫韫,你拿什么和赵月交差?” “我若赌赢了,”楚瑜朗笑出声来:“玖城官兵若至,我保证你们今日兵马,一个都回不去!” 听到这话,在场士兵都有了骚动。 符信紧盯着城墙上的楚瑜,旁边副将犹豫了片刻,终于道:“元帅,当初楚瑜凤陵城可守了那么久……这玖城军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到……” 符信没有说话,楚瑜继续道:“符将军,你可以慢慢想,你想得越长,我越高兴。而且,符将军你可知,如今你最该想的是什么?” 说着,楚瑜扫向符信身边窃窃私语着的将士,笑着道:“你最该想,有多少士兵心里害怕玖城的人随时可能过来,随时做好了逃跑的准备!” 这话让副将有些慌了,军心涣散,这是大忌。 符信面上不表,心里却也有些犹豫,楚瑜坐在城楼上,擦拭着自己的缨枪。 其实符信对白岭的守军没有确切数字,当年楚瑜守凤陵的具体情况也没有太清楚。 他只是听了赵月的话,领了一个绝对优势数量的军队来攻打这个城池。他来之前甚至都没想到,楚瑜会在这里。 楚瑜过去的战绩和此刻镇定的姿态让符信有一丝动摇,楚瑜就坐在城楼上,漫不经心等着他们,甚至还和旁边晚月有说有笑。 “元帅……” 赵军中的其他人也有些扛不住了,他们开口,符信终于下了决定,抬头道:“好!你此刻出来,我们立刻退兵。” “符将军爽快!” 楚瑜击掌出声,她从城墙上跳下来,走到蒋纯身边。 蒋纯看着楚瑜,捏紧了拳头。 “婆婆不是个聪明人,她若去了华京,最好的办法,也就是自刎。你不一样,你有把握……” 蒋纯的声音微微颤抖,她眼里带着似乎随时就会碎开的希望,她看着楚瑜,慢慢道:“对吧?” 楚瑜没说话,她静静看着蒋纯,突然笑了。 “宋世澜挺好的,你要是喜欢他,就去找他。不喜欢他……那就算了。” “你突然说这些做什么?” 蒋纯艰难笑开:“这些话,以后再来说。” “好。”楚瑜应了声,似乎是什么都不会发生的模样,随后郑重道:“那我走了。” “嗯。”蒋纯垂下眼眸,她不敢看楚瑜,就低着头,语速极快道:“我会去找小七,他会来救你。我还会去找你大哥,去找宋世澜。他什么要求我都可以答应。阿瑜,”蒋纯叫住楚瑜,她死死盯着她的背影:“你会回来。” 楚瑜没说话,她背对着她,好久后,她回过头来,笑着道:“其实这些话我不想说,但我怕我不说,万一没机会了呢。” 蒋纯愣了愣,楚瑜想了想,看向渝水的方向,慢慢道:“你同小七说,我把孩子的事儿都昭告天下了,他得去我家下聘,把我三媒六娉抬回来。要是运气不好,那他也得把棺椁抬回来,放在卫家的陵墓里,我先放着,在下面等着他,等百年之后,他再下来,到时候,我与他合葬。” 说完,楚瑜转过身,极快朝下走去。蒋纯呆了很久,才猛地反应过来。 “楚瑜!” 她疯狂追了过去,然而楚瑜走得极快,她走在路上,朝士兵打着手势:“开城门!” 蒋纯追在后面,她总差那么几步,她哭着叫着楚瑜的名字,大声道:“楚瑜,你站住!站住!” 然而楚瑜比她武艺好处太多,她就看见那人灵巧从长梯上翻下去,直接跑出了城门。 蒋纯还想再追,钱勇冲过来抓住她,旁边士兵也关上城门。蒋纯哭得满脸是泪,她冲上楼去,便看见楚瑜背对着她,红衣银枪,一个人走在平原之上,黄沙被风卷着飘散在空里,她含笑走向符信。 没有回头。 第156章 第156章 楚瑜走到符信面前后, 符信让军医上来把脉, 确认是怀孕之后, 也没有多做纠缠, 让人将楚瑜绑了之后, 便立刻撤兵。 楚瑜被他们绑着, 蒙住了眼睛, 带上了铁链,被逼着灌下迷药后,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他们也不敢在白岭多做停留, 匆匆将人马换成两批,一批小队带着楚瑜迅速出白州,另一批走相反的方向吸引火力, 正面和玖城来的士兵迎战。 他们一进白州, 就是瓮中之鳖,这也是为什么卫韫没有想过赵月会攻打白岭的原因。他从来没想过, 赵月居然愿意用这样多的人, 换他的家人。 然而赵月就是这样做了。 符信明白赵月的意思, 所以这一战最重要的, 就是把楚瑜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安安稳稳送到华京,成为赵月手中的人质。 符信退兵之后, 蒋纯眼泪也止住了。如今楚瑜走了, 她得和钱勇主持大局。她抹了眼泪, 转头同钱勇道:“钱将军,劳您重新修整设防, 清点伤亡人数和物资,我先回去看看老夫人,等老夫人醒了,我立刻来帮您。” “二夫人放心,这些事交给我就好,老夫人贵体为重。” 得了钱勇的话,蒋纯立刻转身回了府中,蒋纯回府来时,柳雪阳还没醒,她坐在边上,看着大夫给柳雪阳扎了针,柳雪阳终于才醒了过来,她一睁眼,便急声道:“阿瑜呢?!” “婆婆,”蒋纯强忍着哽咽,强作镇定道:“楚大小姐,已被赵军带走了。” “赵军走了?” 柳雪阳愣了愣,随后她猛地反应过来,怒道:“他们带走她做什么?!当带走的也是我!你莫要糊弄我,此刻他们可还是僵持着?我过去……” “她怀了孩子。” 蒋纯突然开口,柳雪阳往外走的动作顿住了,她回过头来,不可思议看着蒋纯,颤抖着声道:“你说什么?” “她怀了孩子,小七的长子。” 蒋纯闭上眼睛,声音带着颤抖:“她怀了孩子,却还在战场之上奔波。她顾忌婆婆,怕伤了小七名声,所以一直没有公告世人。她沉默是为了卫家,为了婆婆,为了小七,如今她将这件事说出来……” 蒋纯轻笑起来,笑声里带了嘲讽,她抬眼,看向柳雪阳:“却还是为了卫家,为了白岭百姓。” 柳雪阳呆呆看着蒋纯,蒋纯含着眼泪,盯着柳雪阳,一字一句:“她从未想过自己。” “她这一辈子……”她呼吸急促起来,猛地提了声:“嫁到卫家来,可有片刻想过自己?!可婆婆你做了什么,你欺她辱她,你怕她耽误你儿子光明前程,你逼着她离开卫府,一辈子要做暗中人。如今她去了华京,她一个人去了华京当质,可赵月是必死的,若不能留赵月,她活得下来吗?!” “她不会拿自己逼小七……”蒋纯眼泪流下来,她盯着柳雪阳:“她知道,您是小七的母亲,如果小七为了天下放弃您,要么不孝,要么不义。而且,小七已经没有家人了,所以您必须活着。” “她走了,小七还可以有下一任妻子,下一个孩子。所以她去了,她为了卫家鞠躬尽瘁,将卫家从泥地一路撑着走到如今割据一方卫韫自立称王,如今还要用自己死去成全卫韫的名声,她可有半点对不起卫家,对不起卫韫?!” “你总觉得她配不上卫韫,可你、卫家、卫珺、卫韫,又有谁配得上她这份深情厚谊?!” 蒋纯大吼出声,她似乎是要将自己所有压抑着的,憋着的东西,一股脑倾诉出来。 柳雪阳在她的怒吼中慢慢平静下来,她静静看着她,张口道:“你在怪我。” 蒋纯没说话,她发丝凌乱散在额边,脸上还带着战场上留下来的血迹。她从未这样顶撞过柳雪阳,在柳雪阳审视的目光中,她慢慢开口:“是。” “我怪你。若她活着,所有的遗憾可以弥补。若她死了……” 蒋纯眼神有些涣散:“所有对她的做过的错事,都会成为罪孽。” 柳雪阳没说话,她咬着唇,微微颤抖。 蒋纯有些累了,她闭上眼,叹息出声:“婆婆,其实我怪不怪你并不重要,你当上心的,是小七如何想。您如今无事便好,先去休息吧。我去钱将军那里了。” 说完,蒋纯便转过身,用帕子擦着眼泪,匆匆走了出去。 战后还有许多事要处理,她在这里不能耽搁太久。 看着蒋纯出去,柳雪阳站在原地,好久后,她终于道:“给……给王爷,去个信……” “老夫人……”侍女上前来,扶住柳雪阳,柳雪阳惨白着脸,沙哑道:“你们问问王爷,我替他去楚家,提个亲……你看他愿不愿意?” 白岭的消息传到卫韫那里的时候,卫韫刚刚攻占下渝水。 一场大战后,渝水上下几乎是血洗,这一战卫韫联合秦时月沈佑强攻,等城破之后,所有人都在激动之中。卫韫下令晚间设宴,犒赏三军。 夜间军中大宴,高歌群舞,众人情绪激昂,沈佑站在所有人中间,喝着酒给大家讲故事,秦时月和卫韫就坐在一边,两个人抛开了将帅的区别,仿佛卫韫还是少年时一个小将,秦时月也只是个家臣,一人一碗酒,靠在一起看沈佑讲故事。 “他一直这么能说的吗?” 沈佑的段子一个接一个,所有人笑得不停,卫韫忍不住开口,看向和沈佑合作了好几次的秦时月。秦时月低低应了一声,随后道:“话多。” 卫韫笑了,抬头看着天空道:“渝水拿下了,青州拿下也就不远了。等青州局势平稳,昆、青、洛、琼四州联合,赵月一死,一个燕州也就不足为患。” “是啊。”秦时月叹了口气,他看向远方:“赵月死了,天下就定了。” “到时候,”卫韫转头看他:“时月你想去做什么?” 秦时月没说话,卫韫知道他寡言,转过头去,慢慢道:“我小时候总觉得,自己当好一个将军就可以。后来我觉得,自己不仅得当将军,还得当权臣。只有你自己掌控命运,你才能得到你想要的。” 秦时月喝了口酒:“七公子要什么,属下都会为七公子取来。” 卫韫笑了,他抬起手,拍了拍秦时月的肩:“别这样说,时月,你也是个大将军了。” 秦时月顿了顿喝酒的动作,他转头看着卫韫,卫韫笑容明亮:“等战事完了,我给你加官进爵,提你去给魏清平求亲,怎么样?” 秦时月身子僵在原地,卫韫大笑起来:“怎么,害羞了?” 秦时月一时有些慌张无措,卫韫转过头,看着沈佑喝高了在那里唱歌,他唱的是北狄语,那歌卫韫在北狄听过,那时候他伤得重,楚瑜照顾着他,背着他走过了荒漠,踏过黄沙。 “等到时候,”他声音里全是眷念:“我也要去给她提亲。我要三媒六娉,把她正儿八经抬回来……” 话没说完,一个士兵急急忙忙跑了过来。 他跑得慌张,卫韫一看便皱了眉,士兵跪到卫韫面前,喘着粗气:“王爷,白岭……赵军突袭白岭!” “玖城的人呢?!” 卫韫猛地站起来:“玖城破了?!” “没有,”士兵摇着头:“赵军绕过了玖城,只在白岭攻城半日就走了。” 这话说得所有人愣了愣,哪怕赵军十几万人,半日攻下白岭也不太可能。沈佑走过来,焦急道:“那白岭如何了?” “白岭没事。”士兵喘着气,所有人松下心来,只有卫韫直觉不好,他盯着士兵,听士兵道:“大夫人自愿为质,被赵军抓走了。” 如今能在卫家军中被口误叫做大夫人的人,也仅仅只有那一位。 卫韫脸色猛地变得煞白,秦时月皱着眉道:“他们只带走了大夫人?” 如果只是一个楚瑜,分量怕是不够。那士兵摇着头,急促道:“大夫人还怀了孩子,说……说……” 说着,他看了一眼卫韫,有些忐忑道:“说是王爷的长子……” 一时之间,全场都安静了下来,大家呆呆看着卫韫,沈佑尴尬笑起来:“大夫人真是机智,要不是有这个谎,老夫人怕也……” “是我的孩子。” 卫韫突然开口,沈佑的笑容维持不住,然而卫韫没有管其他人,他苍白着脸,整个人都在颤抖,仿佛拼凑而起的一个人,随时随地,就会坍塌下去。 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捏着拳头,沙哑着声音,问向面前的士兵:“大夫人,为什么……会在白岭?” 然而问完后,他自己却率先知道了答案。 楚瑜那样的性子,如果知道自己怀孕,肯定会第一时间告诉他。 如今战场太乱,她找不到他,只能去白岭。去了白岭,遇到这样的事,又不可能不管。 他红着眼,脑中一片纷乱。可他拼命告诉自己,不能慌,不能乱,不能急。 他得冷静下来,楚瑜、他的孩子,都在赵月手里,他得撑着,撑着把她活生生的、完好无缺的救回来。 秦时月看出他的状态不对,悄无声息扶住了他,冷静道:“王爷,世子还等着您去救他。” 所以得平静下来,不能慌,不能乱。 卫韫接着秦时月的力气站着,他慢慢闭上眼睛,拼命拉拽着自己的理智,才终于开口道:“可知顾楚生在哪里?” 泉涌离渝水不远,不过一夜的距离,如今泉涌刚刚恢复生机,灾情得到控制后,剩下的就是让这片土地以他旺盛的生命力,自然而然成长繁衍。 魏清平和顾楚生经历了几乎是马不停蹄的两个月赈灾之路,终于休息下来。 这一夜下了一夜的春雨,顾楚生在屋中睡得不宁,他梦见自己少年时,那时候他在昆阳当县令,府衙破落,夜里有雨,雨水就会落进屋里。 于是楚瑜拿了个木盆,接着那些雨,雨大的时候,能听见噼里啪啦砸在木盆里的声音。他夜里睡不好,辗转反侧,然后他就感觉有人用温热的手捂住了他的耳朵。 “你明天还要办公。” 少年的她盘腿坐在他身边,捂着他的耳朵,眼里是亮晶晶的笑意:“我明早睡,你晚上睡,我守着你,好不好?” 年少的他被这样突如其来的温暖差点击溃,于是他拼了命反击这份快要把他吞噬的欢喜。 他冷冷看了她一眼,翻过身去,背对着她:“我不喜欢你,你别白折腾了。” “没关系啊,”她靠近他:“你不喜欢你的,我守着我的。” “顾楚生,”她笑嘻嘻道:“我守你一辈子,我什么时候不想守了,我就不守了。你别担心我难过,喜欢你,我高兴得很。” 他背对着她没说话,他在梦中很想转过身去,可是他又不敢转身,他怕一转身,这梦也不成梦了。 于是只有雨水噼里啪啦砸落的声音,从梦里下到梦外,他醒过来时,太阳已经出来了。他穿好了衣衫,抱着书本,到了村中讲学。 闲来无事,魏清平看诊,他就在村中开了私塾,给孩子讲学。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他领着孩子在院子里读着《千字文》,朗朗书声伴随着朝阳升起,这时,却是有人从渝水而来,披星戴月,风雨袭身。然后他终于在清晨来到顾楚生院落前,他就站在门口,所有人就停住了声音,顾楚生回过头去,看见青年白衣银冠,身上全被雨水打湿,然而那狼狈模样,却不损他英俊半分。 他张了张口,终于出声。 “阿瑜被赵月带到华京去了,我要救她。” 他似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只是麻木看着他,机械开口:“你开条件吧,顾楚生。” “只要她好好回来,”他目光有些涣散,然而又尽量被他拉扯回来,落到顾楚生身上,沙哑道:“我什么都舍得。” 第157章 第157章 听到这话, 顾楚生微微一愣, 片刻后, 他便反应了过来。 赵月要对卫韫亲人下手这件事, 他并不意外。以心思之阴狠狭隘, 他不会将正面战争真的放在战场上和卫韫硬碰硬。 卫韫是磊落君子, 赵月却是真正的小人。所以卫韫和楚瑜永远想不到赵月会做出什么样的事, 顾楚生却是可以预料知晓。 顾楚生没说话,片刻后,他忍不住问了句:“什么都能给?” “能。” “我要你放手, 和她分开呢?” “能。” “我要日后你永不入华京,我在内朝,你为我依仗呢?” “你不作恶, 那就能。” “我要你放过姚勇赵月, 不报家仇呢?” 卫韫颤抖了一下,然而他捏紧了拳头, 还是咬牙开口:“可以。” 顾楚生沉默看着他, 卫韫沙哑出声:“我知晓你在华京必还有人。我如今若是直接入京, 赵月怕就真的要下手了。我请你回华京, 连同长公主护住她,我正面直攻入城, 入了华京, 一切便结束了。”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和赵月谈, 他要什么,你给什么, 不就行了?” “我手下还有那么多人,这天下还有这么多人。” 卫韫毫不犹豫开口:“我可以不要我的一切,但我若拿了别人的性命和未来去交换阿瑜,我怕她这辈子都看不起我,我也看不起我自己。” “那你又同我谈?” 顾楚生盯着他,卫韫抬眼:“凭你此刻站在泉涌,我愿与你谈。” 一个愿意千里迢迢亲自赈灾的大学士,再坏,又能坏掉哪里去。 顾楚生审视着卫韫,卫韫从容看着他,好久后,顾楚生抬起头来,看向天边朝霞,眨了眨湿润的眼:“罢了,她出事,我怎么可能做事不理,回去便回去吧。” “这里有一份名单,”卫韫从袖子中递过一份名单和一块玉佩:“这些人是我安插在京中的线人,必要之时,你都可以调动。” 顾楚生扫了一眼名单,点了点头,随后道:“我这就去准备。” 卫韫应了声,在顾楚生转身前,他终于道:“还有一件事。” 顾楚生回头来,“嗯?”了一声,卫韫抬眼,目光里全是克制的情绪:“她肚子的孩子……” “她有了孩子?!” 顾楚生猛地提了声音,卫韫不敢看他,目光落到面前杂草上,将话继续说完:“她如果愿意生下来,无论男女,日后都是我王府的继承人……” 顾楚生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卫韫深吸了一口气,退了一步,展袖作揖,恭敬道:“顾大人,我妻儿,都拜托您了!” “简直是……”顾楚生一时都不知道骂什么才好,看着恭敬弯腰行礼的卫韫,他最终甩了袖子,怒道:“生下来也未必跟你姓,你且不要再想多想其他。如今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我便回去,按着原计划行事。一个月内,等赵月毒发,我与长公主一同执政,届时我们控制了赵月,向天下发下赦令,你便领兵直接到昆州,将华京的人全部换成你和楚临阳、宋世澜的人。” “好。” 顾楚生得了这话,也不拖延,立刻收拾了东西,由卫韫的人护送着,一路奔向华京。 楚瑜早顾楚生四日到的华京,她一路都被喂着药,睡得昏昏沉沉,等她彻底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是在了一个漆黑的小屋里。 这个屋子没有一点光亮,伸手不见五指。楚瑜叫了一声:“有人吗?” 有回声传来,屋子并不算大。楚瑜摸索着随便走去,终于摸到了一面墙,她抬手从身上解了一块帕子落到地上,然后顺着墙用自己的身子丈量过去,绕了一圈后,大概猜出了这个屋子的大小。 而后她坐下来,在黑夜里抱着自己。 将一个人关在黑暗中,不说话,不做事,一开始还好。然而没多久,楚瑜就开始有些躁动,她觉得耳鸣,耳边似乎有猫抓在什么东西上尖锐的响声,她开始头疼,忍不住站起来,招呼道:“有人吗?!有没有人?!” 她不断叫着人,许久后,她终于听见有一个方向传来了脚步声,她猛地回过头去,片刻后,她听见“咔嚓”一声响,整个房间猛地被打开,光亮刺入眼中,她忍不住用手挡住了脸,而后灯光亮了起来,她听见陆续进入的人声,等她终于缓过来,将手慢慢放下时,她便看见赵月坐在她面前。 他穿着明黄的袍子,坐在椅子上,撑着下巴,俊美的脸上似笑非笑,目光落在她身上,却似乎没有什么焦点。 “楚大小姐。” 他轻声开口:“又见面了。” 楚瑜不说话,静静看着他,赵月低笑了一声:“哦,不对,朕不该叫楚大小姐,朕该叫你什么呢,世子夫人?”他抬手敲了敲自己脑袋,随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朕明白了,怀了平王孩子的女人,当是平王夫人吧?只是不知道,夫人是平王的第几位夫人呢?就算是第一位夫人,也不知道,平王什么时候有平王妃呢?” “你说这些做什么?” 楚瑜冷淡开口,赵月叹了口气:“卫韫给我找不痛快,我还不能同你找回来吗?” “可惜呀,”赵月靠着椅背,敲着自己的下巴:“夫人与我妻子有旧,还怀着身孕,我也不能做得太过。” “陛下对长公主情深义重,”楚瑜嘲讽出声:“那何不看在长公主的面子上,将我送回去呢?” “她不会同意的。”赵月笑着开口,眼里全是缠绵:“我是她丈夫,她纵使心软不让我折磨你,也绝不会帮你们。我是她丈夫,是她孩子的父亲,如同卫韫之于你,你敢为卫韫犯天下之大不违,她也敢。” 楚瑜没说话,她直觉觉得赵月此刻的状态有些奇怪,于是她沉默片刻后,询问道:“长公主还好吗?” 赵月愣了愣,他反应似乎有些迟缓,片刻后,他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他点了点头道:“好。” “孩子快五个月了。” 赵月笑起来:“朕听到胎动声,朕想,这位一定是太子。” 楚瑜没说话,赵月而似乎有些累了,他站起来道:“朕乏了,大夫人,你要是有闲情逸致,可以写一封信去给卫韫,他只要愿意为了你退兵,将军队交给朕,独身上华京,朕就保你无虞。他要是不听话,”赵月转过头来,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朕不介意,把你一截一截送回去给他,哦,还有你的孩子。” 他目光落到楚瑜肚子上,那目光有些涣散,似乎看不大清楚,里没有什么温度,但却像刀刃一样,带着森森血气。 “我会把你的孩子剖出来,转交到他手里,这样,你们一家三口,就可以团聚了。” “陛下,”楚瑜笑起来:“妾身真的好怕。” “若是当真害怕,”赵月抬眼,看向楚瑜的方向:“就写信回去!” “好。”楚瑜点点头:“将笔墨留下,我想想,怎么写。” “留给她。”赵月甩了袖子,便转身走了出去。侍从留了笔墨给楚瑜,转身便打算离开,楚瑜用笔敲敲砚台:“在再给我上一盘酸辣凤爪,没有吃的,写不动。” “你!”侍从回过头来,怒瞪着楚瑜,楚瑜立刻迎上了对方眼神,抬笔指着他道:“我可警告你啊,我是个孕妇,你要是把我吓流产了,或者吓死了,吓出个什么三长两短来,你们陛下可没什么资本找卫韫麻烦了,到时候你们陛下弄死你啊!” 这话倒也是事实,于是侍从提着刀,一时砍也不是,不砍也不是。僵持了片刻,他终于是怒喝了一声,便转身离开。楚瑜低头给自己磨墨,提了声音道:“别忘了凤爪!你不给我,我等会儿还要烦你们,烦死你们!” 楚瑜在房间里被关了四天,顾楚生就到了华京。 他到华京的消息传到赵月耳中,赵月正在听张辉给他念折子。他现在几乎已经看不清东西了,然而他不能让任何人知晓这件事,于是他只能依赖张辉给他念所有的折子。太医陆陆续续都来看过,却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赵月已经让张辉安排,将江湖中的圣手玉琳琅请到宫里来给他看诊。 他听到顾楚生回来的消息,冷笑出声来:“他倒是敢回来!” “不仅回来了,”张辉低低道:“声望还很高。听说百姓听到他入城,都自发去迎接他了。” 赵月冷哼了一声,不想理会这个消息,片刻后,他转头道:“梅妃怎么样了?” “一切都好,”张辉低声道:“近来在给皇子做小衣服,昨个儿还问起陛下消息。” 听到这话,赵月眼中带了暖意,又道:“宫里的地道挖通了吗?” “通了。” 张辉沉下声来:“一旦有任何差池,奴才一定会护送好梅妃和小皇子出城。” 听到这话,赵月应声,点了点头。 张辉见赵月不说话,迟疑了片刻后,犹豫道:“您今个儿,要不要去见见娘娘?” 赵月沉默着,好久后,他终于道:“等她睡下后我再过去吧,白日见着她,她这么聪明,看出我的异样来,空担心,对她和孩子都不好。” 张辉应下,让人安排下去。等张辉下去,赵月伸了伸手指。 他不敢告诉张辉,他好像,有几根指头,已经不能动了。 赵月休息了一会儿,外面就传顾楚生求见的消息。他让张辉拉了帘子,自己坐在帘子里,等着顾楚生进来。 顾楚生走进大殿之中,跪下给赵月行了礼,平静道:“见过陛下。” “顾大人好胆识啊。” 赵月笑着开口:“劫了姚大人的粮草救济灾民,丢了元城,如今还敢回华京?” “臣无错,为何不敢回?” 顾楚生跪在地上,答得坦坦荡荡,赵月猛地拍在扶手上,怒道:“你还有脸说你没错?!你若无错,元城怎么丢的?你劫姚勇粮草做什么?你不尊圣令在青州那么久又做什么?!” “陛下,”顾楚生抬眼看他:“您是帝王,百姓有灾,该不该救?如果该救,那么在非战时,我挪用了军用粮草救人,小错虽有,大节无妨,又有何错可言?元城是将士弃城,不是微臣弃城,微臣一介文臣,为百姓留于城中,被敌军所俘,侥幸未死,又怎能算错?陛下,臣如果有错,那唯一的错只是,陛下心里,臣错了。” 赵月不言,他隔着帘子盯着顾楚生。 其实他看不清东西,可他却无比清晰觉得,对方如一头猛虎,就在帘子后面,死死盯着他。 两人的沉默仿佛是无声的对弈,端看谁先输。 赵月无比想在这一刻叫出人来,将顾楚生拿下,可顾楚生在京中势力盘根错节,他怕他此刻叫了人,出来的人里,却大半是顾楚生的。没有摸清顾楚生的底牌,他不敢贸然开战。他们两个人仿佛就是各自拿了一把刀架在对方脖子上,谁都不敢动手,只能如此僵持。 许久之后,赵月吐出一口浊气,他轻笑起来:“顾大人说的是,是朕近来心情不好,迁怒了顾大人。不过,朕心中一直将楚生当兄弟,有一份礼物,想送给楚生。希望楚生得了这份礼物,看明白为兄的心意,日后一心一意好好辅佐为兄,不要成为宵小帮凶才是。” 听到这话,顾楚生有些疑惑:“陛下说的礼物是……” “楚瑜。” 赵月往前探了探,顾楚生神情一凛,他捏紧了拳头,克制住自己的表情,却是笑了:“陛下什么意思?” “楚瑜此刻在我这里做客,哦,他还怀了卫韫的孩子,想不到吧?” 赵月笑出声来:“他们一个嫂子,一个小叔子,瓜田李下,却仍旧行此乱论之事。无媒苟合也就罢了,还弄出了一个孽种出来,楚生,”赵月叹了口气:“想必,你心里很不好过吧?不过无妨,等朕杀了卫韫,这个孩子,朕为你取了,到时候朕亲自为你主婚,你看如何?” 顾楚生没有说话,他捏着拳头,抬起头,言语间全是警告:“你别动她。” 这话取悦了赵月。他低低“呵”了一声,慢慢道:“我动不动她,”他声音温和:“就看你怎么做了,顾大人。” 第158章 第158章 顾楚生从宫里出来时, 已经是深夜了, 华京比青州春天要来得早, 也要暖和很多。顾楚生独自站在长廊上, 片刻后, 他深吸了一口气, 随后转过身去, 隐入夜色之中。 他先去找了卫韫名单上的人,拿着卫韫的玉佩与他们对接后,他仔细询问了赵月的日常作息, 随后同下面人吩咐道:“你们明天夜里联系上长公主,我的人和卫韫的人两方协作,将长公主从宫里带出来。” 所有人点了头, 两边人马规划出了一条路后, 第二天夜里,顾楚生便在宫门外等着。 而此时, 一个盲眼的女子被邻进了内宫之中。 这女子穿着一身月白色长裙, 她虽然眼盲, 行走却与正常人完全没有区别, 她走到宫殿之中,给赵月恭敬行礼, 声音平和从容:“玉琳琅见过公子。” “起了吧。”赵月声音有些虚浮, 玉琳琅耳朵动了动, 站起身来,赵月掀了帘子, 他在模糊中能看到一个影子,勾起嘴角来:“听闻玉姑娘医术了得,但又是天生眼盲,不知玉姑娘为何不治好自己的眼睛呢?” “我若治好了自己的眼睛,公子会让我站在这里吗?” 玉琳琅含笑出声,赵月低笑起来:“真是个聪明的姑娘。 说着,张辉上前来,给赵月搭了手枕,然后恭敬请了玉琳琅道:“玉大夫,这边请。” 玉琳琅也没让人搀扶,自己坐到了椅子上,然后将手搭在了赵月手腕上。 “我这病,已经看过许多医生了。”赵月低笑:“所有人都说我是因为太过疲乏,可我不信,所以想请玉姑娘来看看。” 玉琳琅没说话,又换了一只手给赵月诊脉,接着她仔细问了赵月的起居饮食,病症习惯,而后她写了一个方子,让人将药汤熬制出来,再用银针扎入了赵月穴位之中,拔针出来后,放入熬好的药汤之中。 药汤瞬间变了色,玉琳琅平静道:“什么颜色?” 张辉赶忙上去,看见药汤中颜色越来越浓,最后变成了彻底的黑色。 张辉惊慌道:“黑色。” 玉琳琅点了点头,露出了然来,赵月含笑道:“玉姑娘心中是有答案了?” “的确如公子所想,您没有生病,您这是患毒。” 赵月面色不动,他早已预料。玉琳琅慢慢道:“此毒少见,乃,必须有至少一个月的下毒过程,此药一般由下毒之人在性事前服用,可加剧人快感,使用两月之后,与其交欢之人变回开始觉得手足麻痹,双眼昏花,时常头疼,再过两个月,便亏开始口不能言,眼不能视,四肢麻木,动弹不得,最后彻底丧失意识,慢慢死去。” 听到这话,张辉顿时变了脸色,赵月目光有些恍惚茫然,好久后,他慢慢道:“除了性事,还有其他法子下毒吗?” 玉琳琅有些奇怪看了赵月一眼,随后低头道:“此毒重点是相交,性事,汗液,眼泪,津液……任何与之相关的液体触碰交往,都有可能。当然,如果下毒者有耐心,长期以香味下毒,也不是不可,但至少要用几年时间,所以一般人不会这样做。” 赵月听到这话,慢慢笑了:“那,下毒之人本身,可有妨碍?” 玉琳琅头一次听到问下毒人相关的,她不由得觉得这位公子更奇怪了,然而拿人钱财,她仍旧点头道:“下毒者本身无碍,只会增加其性事中的欢愉,所以有些贵人会将此物当做春药使用。” “那此毒可有解?”张辉不满于赵月一直在问他认为不重要的事,焦急出声来。 “一开始或许还有解,但公子中毒已深,我也只能减轻症状,解毒一事,怕是无法。” “能拖延多久?”赵月声音平淡,对生死似乎毫不在意。玉琳琅犹豫了片刻,终于道:“活下来的时间,这不好说,按公子如今的情况,快则半月,慢则一年,不过,民女至少能保证公子体面离开。” “什么叫体面离开?” 赵月笑出声来,玉琳琅淡道:“让公子与平常无意,不会成为一个活死人,该做什么做什么,直到该走的那一天。不过,若是如此,公子的活下来的时间,怕不会太长。” 赵月没说话,旁边张辉怒喝出声来:“你胡说八道什么!你这庸医,说什么死不死的?!你必须治好我家公子,否则我杀了……” “张叔。” 赵月淡淡出声,张辉僵住了声音,他红着眼,终于是退了下去。 “玉姑娘,”赵月卷起帘子,朦胧看见玉琳琅的身影,他淡道:“我孩子大约还有四个月就要出世,我若求一份体面,你能让我等到他出世吗?” “这……”玉琳琅犹豫了片刻,终于道:“我试试吧。” “谢过姑娘了。” 赵月笑出声来,他弯着眉眼,如果不是那一身明黄,那眉眼中的温柔之色,便像一个普通的教书先生。 “那么,”他轻叹出声:“请姑娘,给我最后一份体面吧。” “公子放心,”玉琳琅淡道:“我能做的,都会尽量做到。” 赵月点点头,玉琳琅唤了张辉来,给了他一个方子,让人将那些草药做成药包后,用布条绑着覆在了赵月眼睛上。 “这样敷一夜,明日您就该能看见了。” “谢过。” 张辉送走了玉琳琅,等回过头时,就看见赵月独自坐在金座之上。他穿着明黄九爪龙袍,头顶华冠,白布覆在他眼睛上,在脑后系成结,垂落下来。 他一直保持着微笑,静静坐在那里,张辉走上前去,犹豫了片刻,终于道:“陛下不用听那江湖郎中胡言乱语,属下再派人去找良医。” “她是不是胡言乱语,你我不清楚吗?”赵月站起身来,张辉立刻去扶他,赵月往宫门外摸索着走出去,慢慢道:“让人将熏香都撤了,以后我身边人不准带香。” “陛下……”张辉颤抖着声音:“这么久以来,您只临幸过梅妃娘娘……” 赵月微微一愣,片刻后,他笃定道:“不是她。” “您曾经动手害死了她的丈夫,杀了她的哥哥,又将她的独女远嫁番邦……” 张辉一直在抖,他想说这些话很久了,可是这些话,谁都不敢说。谁都知道后宫里那个梅妃在这个皇帝心目中是什么位置,然而走到如今,他却不得不说了。 “如此深仇大恨……”张辉终于道:“您觉得,她放下了吗?” 赵月没说话,他站在长廊上,夜风很温柔,带着春天的生机。 “我小时候,”他慢慢开口:“曾经觉得,这世界所有都很美好。我以为人一辈子,积德行善,就能得到很好的回馈。可我善良没有换来回报,只有一味欺辱。” “我是的世子,却无人敬我,继母和弟弟一次又一次想要杀我,一次一次羞辱我,而我父王也坐视不管,很多时候,我都觉得,我死了,对于所有人才是好事。” “只有她没有这样对我。” 赵月嘴角噙笑:“她待我好,特别好。每个人都看不起我,都觉得我是多余那一个,只有她护着我,陪着我。我曾想做一个好人的,张叔,”赵月声音低下来:“在我拥有她的时候,我曾想,这一辈子,我就守着她就好。可是后来我发现,我忍让,我心软,结果就是她嫁给了梅含雪。所以我回了,当了世子爷,害死了梅含雪。你以为她不知道吗?她知道。” 赵月轻呵出声:“我猜她知道。可在落败时,她还是救了我。” “我和她之间,隔着好几代的血,她父王杀我皇爷爷,他哥哥杀我父王,我杀她丈夫她哥哥,我们之间早就是血海深仇,可我还是一次次喜欢她,她还是一次次放过我。我从年少到如今,每一次落魄,她都没有放弃过我。张叔,这辈子谁都会背叛我,可她不会。” “如果她都背叛我,”赵月顿了顿,最后低声道:“我又该信谁?” 所以她不会背叛他,不能背叛他。 这一辈子,他唯一能信的,就是她。 “可人心会变得啊。”张辉焦急出声:“陛下,人能原谅一个人一次、两次,但不会……” “张辉!” 赵月提了声音:“你住口!” 张辉僵住了动作,许久后,他跪下去,闭上眼睛,颤抖着声道:“微臣知错。” 赵月没说话,他似乎有些冷了,好久后,他拉了拉衣衫,终于道:“地宫那条通道,关键时候,你带着梅妃出去。到时候你别让她醒着,带出去了,你护好她和小皇子,如果有其他什么意外,你就自己走吧。” “我在北狄给你和其他兄弟准备了新身份,过去好好活着。” “陛下……” 张辉声音里带了哭腔。 可他说不出来,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他侍奉的君主,最后一刻,还是给了他们退路。 所以他不是不知道,而是知道了,却还得装着什么都不明白,强行去抓那一个虚幻的梦境。 玉琳琅给赵月看着病的时候,顾楚生的人接触到长公主,如今赵月经常不去长公主那里,长公主夜里都是独自休息,在长公主配合之下,计划进行得异常顺利,顾楚生在宫门外等了一会儿,长公主就急急出现在了顾楚生面前,焦急道:“怎么回事?” “你先上车。” 顾楚生放下车帘,让长公主上了马车。等长公主上来,顾楚生低声道:“楚瑜被赵月抓了,用来要挟卫韫,如今我打算用你为质,交换楚瑜。” 长公主微微一愣,随后立刻点头道:“行。他如今很在意孩子,虽然很少来见我,但经常让人来问孩子的信息。” “他如今身子怎么样?” 顾楚生迅速询问,长公主僵了僵,随后低下头道:“他经常头疼,开始忘事儿,眼睛也不太看得清东西了,他不敢让别人知道,但我看出来了。他最近到处找名医,他还当我不知道呢。” “他如今就算找到名医,也救不回来了。不过,他若是知道这事是你下的毒……” 顾楚生皱起眉头,长公主轻笑出声来:“他后宫这么多妃子,我就不信他没睡过。一个一个查,他查得过来吗?” 她声音里带了冷意,顾楚生察觉她的异样,抬头看了她一眼,淡道:“别难过。” “您说什么呢?”长公主笑起来,她抬手将头发挽到耳后:“不难过,他能死了,我高兴得很呢。” 顾楚生犹豫了片刻,终于道:“我很好奇,”他抬眼看她:“你对他,当真没有情谊了?” “有,”长公主低笑起来:“怎么会没有呢?只是,顾大人,”长公主抬眼看他:“人生从来不是一条线。不是说我爱他就代表我不杀他。我爱他,可是家仇是真,屈辱是真,他宠幸她人是真,他不配为君是真,无论是为了我家人、我女儿、我自己,还是这天下百姓黎民江山,我都要杀了他。杀了他后,我会让他入我棺木,封他为驸马。” “我不否认我爱他,”长公主声音平淡:“这并不可耻,然而,这并不会改变什么。顾大人放心。” 顾楚生没说话。 他放心。 上辈子,长公主就是这么做的。哪怕爱着他,却也果断杀了他,然后封他为驸马,让他入皇陵。 顾楚生垂下眼眸,长公主看了他一眼,了然道:“顾大人此去回来,似乎有很大不同?” 顾楚生没说话,长公主转头看向护国寺的方向,淡道:“佛门清净,我近来觉得心绪难安,便会诵经念佛。顾大人若放不下执念,不妨试试。” “谢公主提点。” 顾楚生真诚道谢。 第159章 第159章 马车朝着顾府去时, 卫韫却已经是攻下了青州最后一城。 渝水破后, 青州便再无天防, 卫韫知道赵月不是真的想攻打白岭, 便根本没有撤军, 反而在赵月书信来之前, 一路疾袭, 和沈佑秦时月分成三路,拿下了整个青州。与此同时,发信给了在洛州的楚临阳, 让他带兵前来。 等赵月书信到时,青州已经全陷于卫韫之手。卫韫看着赵月的来信,秦时月焦急道:“王爷, 赵月怎么说?” “他要我们退兵回渝水。” 卫韫捏着信件, 冷着声道:“接信之日开始算,晚一日, 他就送大夫人一根指头回来。” 秦时月倒吸一口凉气:“那怎么办, 我们退回去?” “楚大哥还有多久?” “来信说今日午时便至。” “准备拔营, 楚大哥来了, 将青州渝水以西全部给他,我们退回渝水。派人盯住给赵月送信的人, 别让他们飞鸽传书, 飞出来的鸽子, 一律射杀。” 赵月要求退兵是预料之中的事,将楚临阳叫渝水, 他退兵一事也就算做到了。如果没有飞鸽传书,等赵月第二封信来,怕又是要大半月时间。 而这大半月,也应该足够顾楚生掌握京中局势。按照当初的预计,赵月如今应该快要毒发,顾楚生和长公主联手拿到华京的掌控权,应该也就这些日子了。 卫韫再推了一次如今的状况,随后道:“退守渝水之后,同一起,领兵入昆州。” “王爷是打算,只要顾楚生掌握军中局势,立刻攻入华京?” 卫韫点点头,他抬眼看向华京的方向,目光里带了几许温暖:“我不能让大夫人和小世子留在那里太久,我得去照顾她。” 听到这话,秦时月愣了愣,随后他笑起来:“说起来,小侯爷已经是当父亲的人了呢。” 卫韫听到这话,抿了抿唇,忍不住弯起嘴角。 他拢着袖子眺望远方,好久后,终于道:“是啊。” 他也是当父亲的人了。 卫韫做好了所有准备,顾楚生则将长公主恭敬请到了顾府,让私兵全部准备好之后,便坐在屋中等着赵月。 此时已是天明,赵月正将药包取下,他模糊的眼一点点清明起来,张辉看见他眼神里有了焦距,高兴道:“陛下,可是看见了?” 赵月适应了一会儿,他看不见已是许久的事了,今日突然得见了光亮,他心情也好了起来,朗声道:“重赏玉姑娘!” 说着,他站起身来,往长公主宫殿疾步而去,高兴道:“梅妃如今可起了?” 他刚问出声来,便看见宫女疾步冲了进来,慌张道:“陛下!” “放肆!”张辉叱喝出声:“如此匆忙,成何体统?” “陛下,”宫女也没有理会张辉,焦急道:“梅妃不见了!” 赵月冷了脸色,张辉犹豫上前:“可要派人去找……” “关上城门,自今日起,若无圣令,禁止出城。” 赵月冷着声音开口,随后往御书房走去,吩咐道:“召大学士顾楚生入宫觐见。” 顾楚生就等着赵月的话,他换上官袍,神色从容入宫,叩首道:“拜见陛下。” 赵月屏退了众人,开门见山道:“长公主人在哪里?” 顾楚生抬起头来,露出疑惑神情道:“陛下什么意思?” “少给我装模作样!” 赵月怒吼出声:“你把人给我弄哪里去了?!” “陛下说得奇怪,梅妃在哪里,微臣怎么会知晓?” 赵月没说话,他盯着顾楚生,微微喘息:“朕给你见楚瑜,朕保证楚瑜没事,你把长公主给我送回来。” “陛下和我要一个人,却只是打算用见一见来换吗?” 顾楚生含着笑,也不同赵月绕弯子,赵月敲着金座,冷着声:“你知道楚瑜是朕用多大代价换来的,你以为绑了梅妃,我就会放了楚瑜吗?” “陛下绑了楚大小姐,为的是让楚大小姐作为人质威胁卫韫。那楚大小姐在华京,让卫韫觉得自己受到威胁就可以了,为什么一定要在陛下手里呢?” 顾楚生看着赵月,叹息出声:“陛下,微臣并非想与陛下为敌,微臣只是担心楚大小姐,她如今怀着身孕,本就是危险时候,微臣只是想亲自照顾她。” “你对她深情厚谊,”赵月嘲讽开口:“但人家未必领情呢?她如今已经是卫韫的人了,你还要为她与朕这么叫板吗?!” “当初梅妃娘娘已有驸马,”顾楚生静静看着赵月:“您又放手了吗?” 这话让赵月愣了愣,他看着面前的顾楚生,猛地反应过来。 顾楚生不可能和卫韫联手…… 赵月太清楚,顾楚生就是同他一样的人,当年他恨不得吃了梅含雪,如今的顾楚生,怕也是早就想杀了卫韫,又何谈联手? 他犹豫了片刻,顾楚生轻笑出声来:“我不与陛下说暗话,楚生心里只有三件事,百姓,皇权,以及楚瑜。我为了百姓所以抢了姚勇的粮草,您别逼我。您总不想,和微臣在华京里先内斗起来吧?” “你威胁朕?” “是陛下在威胁微臣!” 顾楚生猛地提了声音:“微臣所提的要求,有哪一步又是坏了陛下的谋划的?!她从小娇生惯养,如今又怀了身孕,你将她关着,她出了三长两短你让我怎么办?!” “将心比心,梅妃娘娘在我手中,”顾楚生冷冷看着赵月:“我一日见不到楚瑜,您一日别想见梅妃。楚瑜掉了一根头发,我就让长公主十倍偿还!” “你敢!”赵月拍案而起:“你敢碰她一根手指头,我就把楚瑜肚子的孩子剖出来给你,卫韫的孩子,想必顾大人看到,一定欣喜。” 听到这话,顾楚生笑了:“陛下说得极是,我瞧着卫韫的孩子,的确很欣喜,就不知道陛下见着自己的孩子,高兴不高兴?” 赵月面色变得煞白,顾楚生大笑出声,转身往外走去。 赵月见他浑不在意的模样,终于忍不住开口:“你当将楚瑜放在心上吗?” 顾楚生停住步子,许久后,他轻叹出声。 “若不是放在心上,微臣何必与陛下争执至此?” 两人谁都没说话,许久之后,赵月终于道:“我让人将她送到顾府,从此你与她一起软禁。” “陛……” “这是底线!”赵月提了声,顾楚生没说话,他盘算了片刻,点头道:“好。你将她送到顾府,我见到了人,就将梅妃娘娘送回来。” 说完,顾楚生大步走了出去。 等他出门之后,赵月一脚踹翻了桌子,张辉忙出来道:“陛下,陛下息怒!” “欺人太甚……”赵月颤抖着声:“欺人太甚!” “陛下,”张辉小声道:“不如奴才带人跟去,只要娘娘脱身,奴才立刻……” 说着,张辉做了一个“割喉”的姿势,赵月冷笑出声来:“在京城杀顾楚生?你知道他有多少人埋在华京?” “他要是真的反了,”赵月神色冷峻:“谁杀谁,还指不定呢。” “那陛下……这是忍了?” 张辉有些犹豫,赵月没说话,许久后,他慢慢笑起来:“忍了?” 他眼中露出嗜血的凶狠来:“朕这辈子忍了多少事,朕如今都要死了,还要忍他们?他们不是在意这大楚、这天下、这百姓吗?” 赵月觉得血气翻涌,他双手撑在膝盖上,喘着粗气道:“朕不好过,他们谁都别想好过!他们觉得朕如今很坏?哈,”赵月笑出声来:“朕就让他们看看,人能坏成什么样子!张辉,你吩咐下去,”赵月招了招手,将张辉召回到身侧,小声道:“让江白的士兵,将瘟疫的尸体全部抛尸在河里。” “陛下?!” 张辉惊恐出声:“您这是……您这是……” “怎么,张辉,”赵月笑着靠到靠椅上:“你也觉得朕荒唐了?” “陛下……” 张辉不知道该如何劝说,赵月一手撑着头,笑着道:“那朕还想做另一件事呢,你再派人,去北狄,告诉苏查,朕与他里应外合,夹击白州,再从青州单独给他顺出一条道来,让路与他直取华京,送他燕州。再告诉陈国,同样的话,让他夹击洛州。这大楚江山,任何一个国家,他们打得下来的,朕全签下盟约让给他们!他们如今缺粮朕给粮,他们缺兵朕给兵,朕只有一个要求,”赵月微笑起来:“把卫韫、宋世澜、楚临阳这些乱臣贼子,全给朕碎尸万段!” “陛下……” 张辉颤动着唇:“您疯了……” “朕疯了?”赵月听到这话,大笑出声:“对啊,朕疯了,可那又怎么样?!” 赵月站起来,摔袖在身后,怒道:“朕疯了,朕也是这大楚的帝王!朕是他们逼的!年少时候这天下都欺辱朕,朕费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当上一个皇帝,他们又要这样处心积虑反了朕。朕做错什么了?朕废了这样大的力气,做了这么多牺牲,好不容易登上皇位,朕为长公主修个摘星楼怎么了?朕苛捐重税,难道不是为了防着他们?他们没有反心,朕需要这样防备吗?!朕是天子,是君主,他们是臣!是奴才!他们却这样逼朕……” 赵月声音慢慢低下来:“他们想杀朕,便也罢了……他们还想挑拨唯一对朕好的人来杀朕……这天下已经把朕所有拥有的都夺去了,连朕如今唯一的、最重要的长公主,他们都想抢,你说,”赵月抬眼看向张辉:“朕做这些,朕错了吗?” “他们这样对朕,还容不得朕报复吗?!从他们逼朕那一天,他们就当知道,自己得付出什么代价!” 张辉没说话,赵月平静看着他:“张辉,你若不愿意,朕不逼你,走就是了,你侍奉了朕多年,朕不会对你做什么。” 说完,赵月转过身去,没看张辉,然而过了许久后,他听见身后传来张辉的声音:“属下领命。” 赵月闭上眼睛,深深舒了一口气。 他摆了摆手:“将楚瑜送走,去接娘娘,然后派人把顾府围了。” 张辉走下去,带着人去了地牢。去地牢的时候,楚瑜正迷迷糊糊还在睡觉。地牢里不分白天黑夜,她基本上也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张辉看着她,没好脸道:“出来,跟着。” 楚瑜心里稍定,便知道不是卫韫就是顾楚生将她救出来了。 她笑着伸了个懒腰,从床上下来道:“张公公亲自来接,楚瑜真是惶恐啊。” 张辉没有理会她,领着楚瑜出去,将楚瑜绑好之后,送上了马车,楚瑜在马车上数着数,数了约有半个时辰,马车终于停下来,然后听见张辉道:“下来。” 说着,楚瑜便感觉面前帘子被人揭开,她抬眼去,便看见顾楚生站在马车外,他面色平静,对她的出现没有丝毫意外,楚瑜倒是愣了愣,随后高兴出声来:“顾楚生?” 顾楚生轻轻笑了笑,他伸出自己书生气的手来,温和道:“我来接你了,下来吧,走慢些。” 第160章 第160章 后面的侍卫替楚瑜解了绳子, 楚瑜赶忙搭上顾楚生的手, 借力下了马车。 顾楚生转头同张辉打了招呼, 便让人将长公主扶了出来, 长公主和楚瑜视线相交了片刻, 神色冷漠点了点头, 便跟着张辉离开。 楚瑜随着顾楚生进了顾府, 立刻便明白过来:“你将长公主绑了来换我?” “嗯。”顾楚生低低应了声,同时吩咐管家:“将大夫领过来。” 说着,他回过头去, 平和道:“近来身体可有不适?他们可对你做了什么?” “没有。”楚瑜摇摇头,她认真想了想,抬手放在自己肚子上, 却是笑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就是觉得孩子似乎大了些。” 顾楚生没有说话,他背对着她, 闭上眼睛, 沉默了片刻后, 他又张开眼, 领着她往大堂去,往前道:“你与他婚期约是什么时候?” “不一定呀, ”楚瑜耸耸肩:“谁知道呢?” “荒唐!” 顾楚生怒喝出声, 他顿住脚步, 提了声音道:“他自个儿做事儿,心里都没有个底的吗?!” 楚瑜愣了愣, 随后有些不好意思道:“他倒是想早点成亲,可是我觉得,不大好啊……他娘亲不喜欢我……我要嫁进卫府去,那还不如自己过呢。” 说着,楚瑜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庭院里,漫不经心道:“你不知道啊,婆婆不喜,真的特别麻烦。” 顾楚生没有说话,这庭院和上辈子的庭院一模一样,她说这这些话,看着这个庭院,怕又是想起了什么。 他张了张口,有那么一瞬间,他特别想说,不一样了。 这辈子与上辈子,完全不一样。 如果她嫁给他,这辈子,他不会让她受上辈子那份委屈。 然而这些话不能说出口,这辈子不一样的不止是他,还是楚瑜。他克制着自己,叹了口气道:“先进来,看看有没有其他什么问题。” 楚瑜跟着顾楚生进来,大夫提着药箱跟着进了大堂,大夫给楚瑜号脉,询问了楚瑜具体的一番事宜后,皱了皱眉头。 “可有不妥当之处?” 楚瑜有些疑惑,大夫叹了口气道:“夫人怀孕以来,周途劳顿,加上又服用了大量迷药,虽然大夫人身体康健,但孩子怕是底子不好,近来还是要好好休养,我给夫人开些药,夫人每日要按时服药,忧思切勿太过。” 楚瑜应了声,顾楚生有些担忧,却也没有多说。 等大夫下去了,楚瑜撑着下巴,叹了口气:“你说我会不会生出个傻子来。” “别瞎说。” 顾楚生瞪了她一眼,楚瑜笑起来:“说着玩的。你与小七是如何商量的,将我救出来,下一步怎么打算?” “卫韫此时应该取下了青州,开始往昆州过来。长公主如今回宫,会找机会加大药量,等赵月毒深不能动弹后,我与长公主会控制内宫,到时候我直召卫韫回京,他带兵入京,天下可安。” “还是以前那条路子?” “嗯。” 顾楚生应了声。楚瑜点点头,想了想,她有些奇怪道:“这么久了,赵月就没怀疑过?” “怀疑了。” 顾楚生眼里带了冷意:“他找了许多江湖郎中,最近据说领了玉琳琅进宫,如今玉琳琅被看守在内宫之后,我们正在找机会下手。” 说着,顾楚生突然想起来:“这些事儿你别操心了,先安心养胎吧。” “那我不想这事儿了,”楚瑜点点头,又道:“你能联系上卫韫吗?” 顾楚生沉默片刻,无声息捏紧了袖子,却是道:“如今赵月将你我都软禁了,等长公主得手吧。” 说着,他收了楚瑜面前的瓜子,起身道:“别吃了。以后这些不清不楚的东西,都少吃。” 楚瑜有些莫名其妙,什么时候瓜子都成不清不楚的东西了? 长公主被领回宫中,去宫中的路上,她随行丫鬟迅速将内宫发生的事儿给长公主说了一遍。 “陛下如今似乎能看清东西了,将那玉琳琅看得很重。” 长公主没说话,她垂下眼眸,却是道:“你近日,让郭守尽量将士兵调一批到我的宫殿外值班,再让他将我们的人想办法凑在同一天同一个时辰值班,最好是夜里。” 郭守是长公主安插在御林军中的人,蛰伏五年,如今在御林军中颇有些地位。 宫女应了声,长公主又道:“那玉琳琅没法子?” “陛下的人轮流守着,”宫女低声道:“的确无法。” 长公主点了点头,眼中露出一丝寒芒。 “那我们需得快些。” 华京暗潮流涌时,卫韫刚领着人到昆州边界,他不敢靠太近,就在白州与昆州边界处安静蛰伏,等着顾楚生发信息回来。 这样的等待是这么久以来少有的安静时刻,沈佑与他在城楼上眺望着远方喝酒。 “王爷想大夫人吗?” 沈佑看着卫韫目光一直望着华京的方向,不由得开口。 “自是想的。” “顾楚生是喜欢大夫人的吧?” “嗯。” “王爷放心让顾楚生去救大夫人?”沈佑皱起眉头:“女人总是慕强,若大夫人对顾楚生动了心,怎么办?” 卫韫听到这话愣了愣,他提着酒壶,片刻后,他却是笑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我本来想回答,那就抢回来。可我又觉得,我没什么理由说这样的话。沈佑,我发现这么多年来,每一次紧要关头,从来不是我在她身边。当年凤陵城的时候,是顾楚生陪在他身边,我在北狄突袭皇庭。如今还是顾楚生在她身边,而我则带兵在这里,等着随时攻入华京。” “你说一个丈夫做成我这个样子,有与没有,又有什么区别?” 沈佑没说话,卫韫轻轻放下酒壶,叹了口气:“所以我想,要是我不能抢回她,不若战死沙场,也无遗憾。可这个答案也不行,我若战死沙场了,她受欺负了怎么办?北狄未灭,陈国蠢蠢欲动,我没了,大楚和她,就靠顾楚生那个书生吗?” “所以吧,”卫韫转头看向沈佑:“我猜想着,若她真的喜欢上顾楚生,我最可能的,就是守她一辈子。再有一次凤陵城,再有一次如今,顾楚生陪着她,我来守着她。” “王爷……”沈佑轻叹出声,卫韫抬手,拍了拍他的肩。 “别多想了,”卫韫站起身来,转身道:“回去歇着吧。” “王爷,”沈佑叫住他:“要大夫人安稳回来了呢?” 卫韫没说话,他双手拢在袖间,垂下眼眸。好久后,他轻笑道:“要是这一仗她安稳回到我身边来,我这辈子都不想再打仗了。” “我守了大楚江山二十多年,”卫韫慢慢出声:“余下大半生,我想陪她一辈子。” “挺好的。”沈佑笑了笑:“还有人可以等,是件好事。” 说着,沈佑又想起来:“宋世澜是不是去白岭了?” 说到这里,卫韫忍不住扬起笑容:“听到白岭被围,他立刻修书到白岭问了情况,然后说忙完就过去,他那边才把曹全的地盘打下来,转头就去白岭,现在应当到了。上次从白岭走的时候还同我说,若二嫂不答应他,他不会再回来了,如今还是绷不住了吧?” 两人说着的时候,宋世澜刚到白岭。 他先去拜见了柳雪阳,蒋纯称病不在。等拜见柳雪阳后,宋世澜借着去找小公子的由头,转身就偷跑去了蒋纯府邸,蒋纯正一个人呆在屋里写字,听到外面有敲门声,她上去开门,刚一开门,就看到外面露出一张带着狐狸眼、笑意盈盈的脸,蒋纯立马关门,宋世澜赶紧按住门道:“让我进来说话!” “宋王爷,这于礼不合。” 宋世澜不动,抬手按着门,蒋纯用了所有力气抵着门,两人较着劲儿,好久后,宋世澜叹息出声。 “阿纯,”他无奈道:“终究还是你赢了。” 他慢慢开口:“上次我说娶魏清平,是骗你的。” 蒋纯愣了愣,宋世澜停在门外,也没借机推门,只是道:“我这次过来,将聘礼也抬过来了,你要与不要,我都放在卫府。我不娶妻了,我就等着你。什么时候你答应了,你直接答应了我,我也不用再下一次聘。” 蒋纯犹豫了片刻,叹息道:“你这又是何必?” “你可以不嫁我,”宋世澜轻笑:“可谁也别想当着我的面,把聘礼抬上你家门来!我先来了,你若想再嫁,也得有个先来后到,他们都后面去。” 终章·一 终章·一 听到这话, 蒋纯愣了愣。她静静看着面前的青年, 其实他们两年岁并无相差, 甚至于, 宋世澜还大了她两个月, 然而她却已经有了一个十二岁的孩子, 宋世澜却是从未婚配、甚至连一个侍妾都没有的年轻王爷。 蒋纯垂了垂眼眸, 因着那人突然急躁的心跳慢慢冷静下来。她没有楚瑜那份热血和勇敢,她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女子,从不把未来放在虚无缥缈的感情上。于是她平静道:“王爷说笑了。” “让我进去喝口茶?” “于礼不合。” “那我在院子里同你说说话。” “无话可说。” “那我就强行进去了……” “你……” “你们做什么!” 一声暴喝, 两人同时回头,就看见刚刚练完武回来的卫陵春站在长廊尽头,他手里还提着长缨枪, 长发单束, 额头上的汗尚未拭去,带着少年人的英气, 冷着声音道:“宋王爷, 你站在我娘门口做什么?” “大公子, ”宋世澜退了一步, 朝着卫陵春笑道:“我来找你娘说说话。” “我娘不想和你说话,”卫陵春冷着声音:“请回吧。” 宋世澜没出声, 他瞧了瞧蒋纯, 又看了看卫陵春, 随后笑着躬身道:“若什么时候二夫人想开了,愿意与宋某说几句话, 宋某随时恭候。” 蒋纯应了一声:“王爷慢走。” 宋世澜转身离开,蒋纯似乎有些疲惫,她转身走进屋中,卫陵春跟了进来,将手中红缨枪交给旁人,擦着汗道:“我今个儿听说宋世澜又来府上下聘,奶奶耳根软,被他哄了哄,就真把聘礼留下了。府上都说,你要嫁人了。” “你别听他们瞎说。”蒋纯亲手将帕子绞了水,递给卫陵春道:“你擦擦汗。” “娘,”卫陵春接过帕子,擦着汗,垂眸道:“其实我觉得宋王爷人挺不错的。” 蒋纯微微一愣,皱起眉头:“你小孩子想这么多做什么?” “我不小了。”卫陵春认真开口,蒋纯回过头去,看见卫陵春认真的眼神:“我听说七叔就我这么大的时候,就跟着爹上战场了。七叔答应过我,等我打赢了卫夏叔叔,就让我跟着他上战场去。” 蒋纯心里“咯噔”一下,她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开口。 卫束是留在沙场上的,看着儿子这张酷似卫束的面容,听着他说要上战场,她就不可抑制想起来当年卫束走的时候。可她却不能阻止,沙场征战,这似乎是每个卫家人必经的道路,如果卫陵春不愿意,她自然会不顾一切让儿子弃武从文,可这么多年,卫陵春一心一意跟随着他父亲的脚步,他付出的努力她看在眼里,于是她什么都不敢说,也不能说。 她沉默着,卫束便笑起来:“我知道母亲在担心什么,只是每个人生来就有自己的使命,我觉得,能成为保护别人的人,哪怕是马革裹尸,我也并无怨言。我唯一只是担心母亲……” “你无需担心我。”蒋纯冷静开口:“我是你母亲,不需要你一个孩子来为我担心。” “小的时候,父亲悄悄同我说过,母亲看着坚韧,其实和一个小姑娘一样,要我长大了,也要像他在一样好好照顾母亲。” 蒋纯微微一愣,卫陵春继续道:“父亲当年曾对我说,如果有一日他不幸去了,你若遇到喜欢的人,他希望我不要不高兴。因为他知道,哪怕你选择了其他人,您心里也是爱着我,爱过他的。只是人生有不同的阶段,你在他活着时好好爱他,在他离开后好好结束,这才他最大的念想。” “你别说了!” 蒋纯猛地提了声,然而提声之后,又觉得自己过于激动,她抿紧了唇,转过头去,平息了自己的气息后,慢慢道:“我没有再嫁的想法,你好好练武,跟着你七叔上战场,好好护着自己,别想那么多不吉利的事。” 说着,她抬眼看过去:“今日的兵法课学了吗?” “母亲,”卫陵春叹了口气:“您当真不喜欢宋世澜吗?” “我……” “你看着我,认真说,”卫陵春认真看着她:“您当真不喜欢宋世澜吗?” 这一次,蒋纯没有说出口。 其实卫束说得对,人生有不同的阶段,她当年是真的好好爱着他,如今也缅怀他,如果不遇到宋世澜,这份感情大概能延续一辈子。 可是有了宋世澜。 他与卫束截然不同,没有他那份朴实,也没有他那份认真,庶子出身走到如今,那个人内心和手段与卫束比起来,可谓不堪。 可是不可否认的是,那样一个人,却也有自己闪光之处,于暗夜中引着人,无法抑制靠近过去,犹如飞蛾扑火,奈何不得。 她骗不下去,卫束轻叹了口气,起身道:“六婶四日后设宴在后院,请你过去。” “我知晓了。” “那,母亲,我先退下了。” “嗯。” 卫陵春退开后,蒋纯闭上眼睛,她抬手捂住额头,好久后,轻轻叹息出声来。 宋世澜此番过来,不仅是来看蒋纯,也是来同白岭商贸,琼州少战,多粮少兵,而白岭多矿,加上韩秀在这里,盛产兵器,宋世澜之前已经与卫韫说好,此番过来,也是特意来看定下来的兵器。 他逗留了几日,每日从韩秀那边回来,就到蒋纯门口来。 他脸皮厚,蒋纯不许他进院子,他就坐在墙上,然后高声朗诵他写的情诗。 他本就长得俊朗,又善于言谈,念诗时候,许多人围着指指点点,蒋纯觉得尴尬,只能放他进院子来。 于是念诗就变成了弹琴、吹笛、送花、送簪子…… 总之追姑娘的手段,他是换着法子来,所有人看得热闹,蒋纯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个想法,见着他的时候羞恼,等院子安静了,又觉得清冷。 最后她冷着脸同宋世澜道:“宋公子,你若当真喜欢我,又何必做这些让我不开心的事?” 宋世澜正坐在窗台上念诗,桃树已经抽芽,花苞点缀在枝头,宋世澜放下书来,转头笑了笑:“你若真不开心,那我便走了。可是蒋纯,我若走了,你才是真的不开心。” 蒋纯微微一愣,宋世澜低下头去,继续念:“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四日后,等到王岚设宴,宋世澜也要走了。所有人把这场酒宴当成是他的饯别宴,热热闹闹一片。蒋纯就坐在宋世澜对面,王岚给大家酿了酒,招呼着大家。 大家正说着话,就听外面来报,说是沈佑沈将军来了。 王岚微微一愣,宋世澜笑了笑道:“怕是来找我的。” 王岚垂下眼眸,低低应了一声,宋世澜便站起身来,招呼沈佑道:“沈将军!” 沈佑看见这院子里的人,呆了呆后,目光从王岚身上迅速扫过,随后便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恭敬给柳雪阳等人见礼后,转头同宋世澜道:“宋王爷。” 宋世澜笑着指着小桌道:“有事坐下来说。” 其实沈佑也没什么事,不过就是如今所有战事停下来,卫韫领着人去了昆州,刚好宋世澜又来了白岭,卫韫便让他来见见宋世澜。 宋世澜和沈佑交换了一下消息,便喝起酒来。王岚和蒋纯坐在一起,沉默着没有说话,还好家里孩子多,倒也不觉得尴尬。 王岚酿的酒很甜,但是后劲儿不笑,等宋世澜和沈佑聊完天的时候,发现旁边人都有些不胜酒力,柳雪阳便让人招呼着人散了。 蒋纯由侍女送着回去,她看上去还很清醒,离醉酒似乎还很远,然而当宋世澜站在她身后叫住她的时候,她却觉得,自己大约是真的醉了。 她看见那人站在长廊尽头,叫她道:“二夫人,我带你去看桃花,行不行?” 蒋纯没说话,宋世澜便道:“看星星也行。” 蒋纯沉默着,她看着那人笑意盈盈的眼,也不知道为什么,好久后,她慢慢出声:“都行。” 宋世澜笑着走过来,领着蒋纯骑马出府,去了郊外的山上,两人在山下放好马,爬上山顶,到山顶上的时候,月光明亮,照得山河都轮廓清晰。宋世澜指着远处一条大道:“等太阳出来后,我就从那条路回琼州了。” “嗯。” “等下次找着机会,我再回来看你。” “不必……” “来来,你下来。”宋世澜去拉蒋纯,蒋纯迟疑了片刻,却也没推开,顺着他的力道,跳到前面的石头上,跟着他来到最前方的大石头的边角。宋世澜拍了拍身边,同蒋纯道:“坐在这儿,这儿风景好,看桃花看星星还是看着我走,都可以。” 蒋纯没说话,她安静坐着,他抓着她的手腕,察觉她没抗拒,宋世澜接下来的话,突然就卡了壳,他犹豫了片刻,突然道:“蒋纯,有人给你看过手相没?” “没。” “要不,”宋世澜转头看她,月光下,姑娘神色清冷又平静,她似乎很庆幸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似乎又什么都不知道。宋世澜犹豫了片刻,终于道:“我给你看看手相吧?” “好。” 蒋纯垂下眼眸,宋世澜将手滑下去,握住蒋纯的手,蒋纯的手颤抖着摊开在宋世澜的手心,宋世澜低头看着那人莹白的手,许久后,他慢慢笑了。 “我知道你是醉了,”他声音温和,抬起眼来,看着她的眼睛,笑着道:“可我还是很高兴。蒋纯,我想这辈子,我总能等到你的,对不对?” 蒋纯没有说话,她就静静看着他。她感觉自己内心特别安宁,特别平静。 宋世澜合上她的手,温和道:“我回去后,会给你写信,你能不能给我回信?” “你不给我回信也没关系,”宋世澜认真道:“我还是会给你写的。” “宋世澜,”蒋纯终于开口,她看着他清澈又温柔的眼睛,认真道:“你娶我,别人会笑话你的。” “我不娶你,”宋世澜笑起来:“我会笑话我自己的。” “蒋纯,我如果在乎别人,”宋世澜眼里神色晦暗不明:“我一个庶子,哪里走得到今天?” 他每一步都是险路,都是尸骨之路。人言于他,又算得上什么? 蒋纯没有说话,她垂下眉眼,低低道:“哦。” “蒋纯,”宋世澜有些好奇:“你为什么喜欢卫束?” 蒋纯愣了愣,她思绪有些散漫,若是以往她不会轻易说到卫束,然而此刻她觉得自己却似乎是有了莫大勇气,回忆那个人的好。 “我是庶女,以前谁都没对我好过。嫁过去的时候,别人都说,卫束是当兵的大老粗,肯定会打我……” “可我第一次见他时候,就是成亲那天,我太害怕太紧张了,不小心崴了脚。我想肯定要不好了,结果他把我背起来,一路背了进去。” 蒋纯笑起来:“从来没人对我这么好过,他是第一个。” 宋世澜静静听着,听她陆陆续续说着卫束的好。那人的好似乎说也说不完,一直到天亮了,她慢慢有些清醒了,她声音才小下去。她突然想起来,卫束再好,也已经没了。仿佛晨间露珠,在太阳升起的时候,也要蒸发得了无痕迹。 她突然失去了兴致,慢慢起身道:“你也到了该走的时候了,回去吧。” 说着,她想要回边上去,然而酒劲似乎没有全部散去,脚下一滑,就往后倒去,宋世澜一把拦住她,扶起她道:“没事吧?” 蒋纯没说话,宋世澜发现她轻轻提着一只脚,愣了片刻后,便蹲下身道:“我背你下去吧。” 蒋纯沉默着,宋世澜笑起来:“你这个人,怎么一会儿一会儿,别别扭扭的,我刚认识你的时候,可比这么爽快利落多了。” 说着,宋世澜主动将人突然一抓,就靠到了自己背上,随后背起来灵巧跳上山去,高兴道:“比坐轿子舒服吧?” 蒋纯没说话,她靠着这个人的背,突然感觉自己仿佛是回到了十五岁那年。 她闭着眼睛,听宋世澜在旁边说话,他的话特别多,有些听着还有点孩子气,她静静靠着他,突然就觉得,似乎也没那么难过了。 她昏昏沉沉睡过去,宋世澜走到山下,慢下脚步,他听着身后人均匀的呼吸,忍不住笑起来。 “口是心非。” 他低笑了一声,走出山林,就看见侍卫们等在马边 ,正要开口,就被他用眼神止住。 侍卫早已将东西都收拾好,就等着他,他将蒋纯送上马车,替她盖上被子,看着这人睡着的侧颜,他温和了声道:“我这就去了,你记得给我写信。” “在家有时间多出去玩,别操心太多。你现在还年轻,别把自己活得像个死气沉沉的老太太。” 说着,他抬手将她头发挽到耳后,声音温柔:“卫束待你好,我会待你更好。他待你好,是性格使然,其实我性格不好,可是,”他低下头,附在她耳边,轻声开口:“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愿意宠你,愿意爱你。 睡着的人眼珠动了动,没有说话,宋世澜低笑一声,起身出了马车。 外面传来人打马远走的声音,蒋纯慢慢睁开了眼睛。 白岭一片安宁时,卫韫已经在昆州整顿好了兵马,就等着顾楚生和长公主发讯出来,他立刻直取华京。 “顾大人已经接回了的大夫人,但同时被赵月软禁,大夫人正在顾大人府中休养,顾大人说,大夫人现在体质偏弱,需要静养一段时间,不易妄动,让王爷稍安勿躁,等他们彻底控制住华京后再做打算。” 探子汇报着从华京来的消息,卫韫顿了顿笔,抬眼道:“大夫人具体是怎么个情况?” “说是怀孕期间周途劳顿,赵月又对大夫人用了迷药,需要调理。” 卫韫垂下眼眸,压住眼中的情绪,转头到白州各地传来的消息道:“长公主那边怎么说?” “长公主说,现在皇帝叫了玉琳琅入京,几乎都没怎么见她,怕是猜到了自己中毒之事,也不知道玉琳琅的医术如何,让王爷做好最坏打算,必要时刻,带兵入天守关。而且,长公主的意思是,王爷能不能想个法子,杀了玉琳琅?” 卫韫听着这话,停顿了片刻,想了想,转头道:“将沈无双叫过来。” 说着,他低头继续批复着信息道:“还有呢?” “图索来的消息,”探子接着道:“苏查似乎在整兵。” “整兵?” 卫韫抬起头来,皱眉道:“他整兵做什么?” 然而问完后,他脑中电光火石猛地闪过,急切询问道:“玉琳琅什么时候入华京的?” “半月前。” “图索的信息是什么时候发出的?” “五日前。” 卫韫没说话,他算了一下消息从赵月那里传到北狄,图索察觉消息再传回昆州的时间,他沉下来脸,心里有了打算。 赵月这个人,他从来不吝于用最坏的想法去想对方,必要时候赵月会联合外敌,他一点都不意外,毕竟赵月做这种事情,也并不是第一次。他若是知道了自己将死的消息,怕是不顾一切什么都做得出来。 苏查如今早就被他们打怕了,如果不是因为大楚内乱,他早就平了苏查,如今北狄就靠图索和苏查僵持,他本来想收拾完赵月再打苏查,然而他的心思,怕是苏查也知道。所以苏查会不惜余力帮助赵月,而赵月也必定许诺了苏查什么。 可是如今卫宋楚三家联手,青州已平,仅凭谢家和燕州的军力,光靠一个苏查,怕是不足以扳倒他们,所以赵月一定还会想尽办法煽动外敌…… 卫韫思索着,旁边陶泉捻着胡须道:“王爷是在想什么?” “先生,”卫韫抬眼看向陶泉:“您说,您若是赵月,如今想要请人帮忙,会请谁呢?” 陶泉笑了:“赵月如今敌人就是您、宋世澜、楚临阳三家。宋世澜是墙头草,楚临阳以百姓为重,您与他血海深仇,所以首要对付的,肯定是您,那我必然是要联系北狄的。” 卫韫点点头:“还有呢?” “楚大小姐与卫家关系天下皆知,楚临阳又极看重家人,所以要想办法牵制住楚临阳。一方面已经绑了楚大小姐,另一方面必然要煽动陈国,让陈国骚扰洛州,楚临阳才无法脱身。” “你若想让陈国骚扰洛州,要怎么办?” “陈国与洛州征战多年,本有世仇,许以重利。” “不够。” “那王爷是觉得……”陶泉有些疑惑,卫韫目光锐利:“陈国土地贫瘠,主要以旱稻和牛马为食,数次犯境,均因国内灾害无粮。今年他们量产普通,我若是赵月,想让陈国出兵,必定分散在各地,以雷霆之势高价购粮。等上面发现粮食不足,再许以重利给国君。” 陶泉没说话,卫韫将手中书信放在一边,站起身来:“咱们速度不能比他慢。” “王爷的意思是,他们高价购粮,我们就低价卖粮,保证了陈国的粮食供给……” “王爷。”说话间,沈无双走了进来,笑着道:“听说王爷叫我?” 卫韫没说话,他转过头去,看着沈无双道:“想请你帮个忙。” “嗯?” “杀个人。” 卫韫这话让沈无双愣了愣,卫韫平静道:“赵月如今肯定在四处求医,你伪装一下,去给赵月看病。他这个人疑心病重,你去了之后千万别耍手段,给他好好看,然后你以会诊之名见到玉琳琅。” “玉琳琅?” 沈无双提了声音:“她去给赵月看病了?” “嗯,”卫韫声音冷淡:“她不能医好赵月。你见到她,能策反最好,若不能,”卫韫沉下身来:“好好送她上路。” “那我怎么回来?” 沈无双愣了愣,卫韫没有说话,他抬眼看向沈无双:“你带上一只信号弹,到时候把藏身的地点发出来,我的人会去接你。” “不过,”卫韫犹豫了片刻:“我不能百分百保证……” 话没说完,沈无双却是明白了,他沉默着想了想,却是笑了:“行。” 他开口道:“要我出不来,我就让赵月一命换一命。” “尽量回来。” “看造化咯。” 沈无双吊儿郎当耸耸肩,他随后道:“那我去吩咐一下,将军中常用的药物都准备好,明早出发。” 听到这话,卫韫猛地想起什么,突然叫住他:“军中有什么必须要有的药吗?” “什么?” 沈无双愣了愣,卫韫继续道:“有什么药物,是军中必须要,不可或缺的吗?” “当然有,”沈无双笑起来:“有一味最基础的药,专门用来止血,而且可以预防感染和瘟疫,最重要的是这种要便宜,你知道军中的药大多昂贵……” “你知道陈国军中用药的情况吗?” “不难猜,”沈无双迅速开口:“这种基础的药一般是自己国家产出来,一旦长途运输都会变得昂贵,军资承担不起。陈国有一味叫霜红的药,就等于我们这……” “他每年量产多少?” 卫韫就着这味药迅速问起来,沈无双虽然不知道卫韫问这个做什么,却还是老老实实回答。 卫韫听完沈无双说完后,点了点头,沈无双见卫韫没有开口,便道:“那我走了?” “嗯。” 卫韫应声,等沈无双走到门口,他突然叫住他道:“无双,”沈无双回过头,就看见青年抬头看着他,认真道:“保重。” 沈无双愣了愣,随后摆手道:“放心,不会出事。” 说完,沈无双顿了顿,他终于道:“卫韫,其实人有时候做人不能做太好,也别太为别人着想,要自私一点,想要什么就说,想做什么就做,别一味容忍纵容。对人好太久了,别人就会不珍惜,觉得你做这些理所应当。” 卫韫没想到沈无双会说这样的话,沈无双想了想到:“我觉得你小时候断了腿还敢拔刀桌上的样子,好像更有人情味一点。” “行了,”他摆摆手:“叙旧就到这里,哥哥我走了。” 说完,沈无双摆了摆手,转过身去:“别再叫我了,我真得走了。” 这次卫韫没再说话,他静静看着沈无双背对着他离开,等看不见了,才听陶泉道:“王爷可是有了主意?” “我们卖粮食,”卫韫回过头来,却是道:“赵月出手卖粮,我们就用粮食换霜红,霜红换完了,就换马。” “王爷的意思是,我们粮食对冲让陈国不缺粮,陈国便不会出兵。若陈国还决定出兵,这时他们缺药缺马,只要开战,不久后必然溃不成军。” “正是这个意思。” “但若陈国发觉……” “所以要快,”卫韫果断道:“赵月只要动手,我们立刻动手,买通官员,黑市交易,等消息到了陈国皇帝那里,怕他就来不及了。” “可是……”陶泉皱起眉头:“才经历过大灾,我们还要与北狄对战,粮食怕是……” “我们会写信给楚临阳,我们出一部分,加上楚临阳的,最重要的是,去西宁借粮。”卫韫这话让陶泉愣了,西宁与大楚之间隔着一个陈国,的确是太远了。 陶泉想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王爷的意思是,你要去西宁借粮?” “嗯。” 卫韫冷声开口:“我得去西宁,同他商讨伐陈大计。” 西宁是与陈国常年交战,去西宁借粮后还要策动西宁伐陈,绝不是一件易事。 然而卫韫却已经定下来,起身道:“让卫秋准备一下,连夜启程。陶先生,”卫韫转身看着陶泉,认真道:“我走以后,便全权由你主持军中大事,沈佑镇守白州抵御北狄,秦时月抗住燕州,其余将领由您安排,”说着,他退了一步,躬身道:“拜托了。” “王爷,”陶泉忙扶起卫韫:“这本是卑职分内之事,王爷何必如此多礼。” “此去西宁,前路未知,”卫韫平静道:“若我未归来,还望陶先生替我主持大局,迎大夫人平安归来,由大夫人挑选继承人,无论如何,好好辅佐他们。” “王爷放心,”陶泉认真道:“卑职知晓。” 卫韫点点头,又与陶泉商议了一阵,将所有打算分成两封信寄给楚临阳和宋世澜后,卫夏也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同卫秋一起等着卫韫。 卫韫与陶泉拜别之后,便星夜兼程,一路奔向西宁。 一路之上,卫韫飞鸽传书,到处打听着陈国粮价的消息,同时指挥着人将粮食运输到陈国暗桩的地方,但却按住没有贩卖。 此时赵月已经动手,陈国粮价开始炒高,而卫韫铺好了整个陈国的运输渠道后,也终于到达了西宁,他递交了国书拜见西宁皇帝,然而等了一日,对方却没有任何动静。 卫夏有些坐不住了,他起身道:“王爷,这西宁国君什么意思?把我们晾在这里一天了……” 卫韫没说话,他闭着眼,双手拢在袖间,似乎在思索什么。 卫秋冷笑出声来:“明摆着,西宁不想滩浑水,根本就不打算见咱们。” “他怕是知道咱们是来当说客的,”卫夏有些头疼:“若能见个面还好,要是面都见不到,这怎么办?我们时间也不多了……” “我听说,”卫韫慢慢睁开眼睛:“明日是春神祭,国君要上神女庙。” 卫夏和卫秋愣了愣,卫夏有些迟疑道:“王爷的意思是……” “今天联系了人,我混入神女庙中,你们明日带人闯山门,在前方制造混乱,我趁乱挟持西宁国君,”说着,卫韫眼中带了冷意:“他不想谈,那我们就让他,不得不谈!” 卫韫在西宁准备着一切时,白州和琼州,却开始有人不断病倒。 期初只是一两个人,可病情很快就传染开来。 魏清平是最先发现情况不对的人,她从青州一路回来,到达白州城池时,便有人请她去一个村子。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夜之间,大家都病了。” 村长咳嗽着,领着魏清平往前走去。他似乎是最普通的风寒,旁边人都不甚在意,魏清平带着药材浸过的面纱,带着手套,和所有人保持着距离,跟着村长往前走。 她熟知地震后随时可能爆发瘟疫,一直以来行医都十分戒备,那村长同他描述着所有人的症状,然而等走到村里,魏清平看见一个棚子里躺着的人,心里便有了几分慌乱。 最初咳嗽、腹泻、高烧不退…… 这些症状,同她在青州最初发现的瘟疫,有着诡异的相似,然而当时她和顾楚生处理得极好,按理来说,就算爆发,也该在青州才对。 而且按照村长的话来说,不到十天就可以让一个成年人死亡,这样的速度,比青州快太多了。 最重要的是,如果真的是青州当初疫情的变种…… 到目前为止,根本没有任何治疗办法。 魏清平揪着心,听着整个棚子里哼唧的声音,她提步上前去,用一根木质挑开了盖着病人的被子。流着脓腐烂的伤口暴露在魏清平眼前,她面色巨变! 是青州那场瘟疫…… 然而她没有在青州爆发,它爆发在了白州,在白州一个原离青州的城市,在江白城水源下游! 魏清平脸色煞白,她看着满地嚎哭的人,有病人爬过来,试图抓她的裙角,她猛地退开一步,旁边人也察觉不对,有些疑惑道:“郡主?” 魏清平镇定下来,她平静转身道:“立刻建立岗亭,封锁村子,从今日起,来到这个村子里的人不准出去一步!” “郡主?!” 所有人猛地抬头,魏清平神色冷静:“大家不要害怕,我不走,我也在这里,我会给你们看病,一直到你们活下来,或者我死去。” 听到这话,所有人愣住了,魏清平扬声道:“快!封锁村子,建立和外界来往的岗亭,岗亭人不能和外界接触,现在还不确定感染方式。我现在写了药材,让外面人赶紧运输药材过来……” 魏清平言语镇定,所有人看着她的模样,内心一点一点平静下来。然而在人看不见的地方,她的手一直在抖。 疫情爆发到这个程度,完全已经超出了控制的范围,可她作为医者,她没有办法。 她如今是所有人的支撑,她只能扛着,只能站着。 她回到医庐,迅速开始写药方以及隔离的用品,让自己的药童去分辨感染与还可能没有感染的人,然后教授那些还没有感染的人如何隔绝感染。 开始戒严之后,最初没有进来的士兵成为他们唯一的通讯渠道,魏清平不允许他们接触,就在岗亭那里建了一道门,双方将东西放在门换。而所有出去的东西,必须是用药物严格杀毒后才能出去,而接东西的人也必须使用手套触碰。 魏清平将需要的药写好,隔离方式写好,以及在青州的经验写下来后,将具体情况写清楚,然后要求卫韫排查整个白州的情况以及感染原因,并通知下去,全州戒严。 等做完这一切后,她看着送信的人要离开,犹豫了片刻后,终于道:“还有,告诉秦时月秦将军。” 送信的人停住脚步,魏清平声音里带了几分颤抖:“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责任,我是医者,他是将士,他要做好自己的事,别来找我。若他敢来,这辈子,我都看不起他。” 送信的人抿了抿唇,点头道:“属下知道了。” 魏清平的信传出去后,陶泉接到信,立刻开始吩咐下去,白州各城报了疫情情况后,陶泉猛地意识到,这场疫情竟是沿江一路蔓延的! 赵月不顾一切取苏白那一场战在他脑海中划过,卫韫走之前同他的对话响了起来。 “赵月如今敌人就是您、宋世澜、楚临阳三家……” 如果北狄牵制卫家,陈国牵制楚家,那宋世澜呢?! 赵月就真的不管宋世澜了吗?! 江白那条长江最长的流域不是在白州,是在琼州和华州啊! 陶泉猛地站起来,大喊道:“来人!来人!替我传信于宋王爷!” 陶泉的信走的是飞鸽传书,同时送出十余只信鸽,以确保到宋世澜手中。 而宋世澜此时正在太平城中巡查,太平城仅来许多人得了相同的病症,因为这些人大多是饮用江水,官吏认为是有人在上有投毒所致,宋世澜为安民心,便来查明此事。 然而等到了太平城,宋世澜才发现,情况比官员报上来要严重百倍,而太平城县令也已经跑了,宋世澜无奈之下只能自己亲自坐镇,等着新县令到任。 他向来是个亲力亲为的人,每日都去视察情况,偶尔还帮一下官员,在民间声望颇高。 琼州华州沿海,远离内陆,因而物产丰富,又少有战争,民风淳朴,生活富足。哪怕是在重兵之时,宋世澜来了,百姓还能在剧痛中对宋世澜笑出来。 宋世澜很喜欢这样的感觉,他每天都会给蒋纯写信,描述着琼州美好,然后问她一句,什么时候他能娶她到琼州? 蒋纯很少回他信,然而宋世澜也喜欢写,每日都写着,乐此不疲。 那日春光正好,副官跟着宋世澜走在人群中巡查着百姓官员,副官看着宋世澜含笑的模样,忍不住道:“昨日又给二夫人写信了?” “你又知道?咳……” 宋世澜咳嗽了两声,随后抬眼,笑意却是遮不住:“这次她必然会回信给我。” “王爷近来似乎经常咳嗽。” “大概是染了风寒吧。”宋世澜漫不经心,副官想了想,接着道: “王爷写了什么?” “我同她说,”宋世澜轻笑出声来:“我同卫陵春说了,我才是他亲生父亲。” 副官愣了愣,结巴道:“这……这……卫二夫人……” “王爷,王爷!” 侍卫急急忙忙跑进来,拿着信件道:“白岭来的消息!” “这么快?” 宋世澜愣了愣,然而他立刻意识到,这个时间不对,绝不是蒋纯给他的信,他沉下脸来,迅速从侍卫手中接过信件。 他打开看到信件,脸色瞬间巨变。 上面是陶泉给他关于疫情的消息,还附带了隔离以及检查的方法。 他呆呆看着那张纸,旁边副官道:“王爷?” “吩咐下去……”宋世澜沉下声去,转头同身后人道:“凡是有咳嗽、发热、腹泻、眼带血丝、皮肤溃烂的人,都留在城里,手臂上有破损的绝不能出城,其他人立刻出城,出城后迁移到郊区宋家村,观察一月无事,才能正常出行。城中一切,按照这张纸上行事。” 所有人愣了愣,然而被吩咐的人拿过了宋世澜手中的纸,立刻道:“是。”,随后转身去安排所有事宜。 “王爷?!” 等人走后,副官迟疑出声,宋世澜克制着情绪,垂下眼眸,将信的另外一份副本递给副官:“将这封信交给四公子宋世荣,告诉他,接下来全权配合楚临阳和卫韫的安排,一定要不惜余力扳倒赵月,宋家选了这条路,就不能退了。” “王爷,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瘟疫。” 听到这话,副官愣了,宋世澜抬起头,看着副官道:“从今天开始,按户籍将完好的百姓送出去,你没有事,就赶紧走。” “那我们让大夫……” 他认真看着副官:“此疫无解。” 副官微微一愣,随后点头道:“好,那王爷,我护送您出去。” 听到这话,宋世澜没说话,片刻后,他慢慢笑起来。 “我不能走。” “王爷?” 副官抬起头来,整个人露出震惊的表情,宋世澜抬起手,撩起了袖子。 他手臂上有一块小小的伤口,像擦伤一样,仿佛是溃烂了一般。 副官呆呆看着宋世澜,然而宋世澜面上却是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他放下袖子,平静道:“你出去后,让宋世荣主持大局,立刻和陶泉密切通信,魏清平在他们那里,一定会不惜余力想办法阻止疫情,我们跟着白州学。其他地方如有和太平城一样的情况,立刻以相同方法处理,宁可错杀一百,不能放过一个。” “王爷……”副官低着头,颤抖着声道:“您不说,没有人知道……” “我知道。”宋世澜声音平静,他双手拢在袖间,朝着城门外走去:“我的命没有比谁的命更精贵,我本就是歌女之子,庶子之身,走到今日,也已经足够了。” “王爷!”副官提高了声音:“二夫人怎么办?!” “您出去,”副官焦急道:“我护送您出去,我一个人照顾您,要是我被感染了,我就同您一起死。我们绝对不会传染给其他人,我带着您去找魏清平,她一定有办法……” “她若有办法,我能活着等到她。” 宋世澜神色平静:“她若没办法,我就算出去,也没办法。” “而且,”宋世澜抬眼看向副官:“我只要出去,就是一个行走的感染体,你知道疫情的感染方式吗?你不知道,如果我呼口气都是感染,那么我出去,就是害了别人。” “兄弟,”宋世澜笑起来:“人一辈子要知足……” “您还没娶到二夫人,您还没有世子,”副官焦急出声:“您不能放弃……” “我没有放弃。” 宋世澜抬眼看向城门,城门已经迅速汇聚了人,士兵和人群对抗着,大声道:“一个一个来!一个一个来!” 宋世澜声音抬眼看着他们,淡道:“我没有娶到她,她也还没足够喜欢我,我没有孩子,也没什么挂念的亲人,其实这样也正好。” “来这世间来的干干净净,走也走得无拘无束。你若真的想救我,”宋世澜目光落到副官身上,沉稳道:“就出去找魏清平和其他大夫,想尽办法救所有人。大家得救,我就得救。” 副官呆呆看着宋世澜,宋世澜抬手想拍拍他的肩膀,然而由于片刻,他还是放下手,转身走向人群。 封锁出城这件事已经让人群彻底慌乱起来,大家似乎隐约意识到了什么,许多人高吼着:“为什么不让我们出去?!” “你们是不是想把我们锁死在里面?你们是不是不管我们了?!” “你们想让我们死!想让我们死!” 大家嘶吼着,也就是这瞬间,宋世澜大吼出声来:“诸位!” 所有人看过去,宋世澜跳到一旁击鼓的台子上,看着众人道:“诸位,在下宋世澜。” “宋王爷?” “宋王爷也在这里!” “宋王爷,您来了?您要为我们主持公道!” “诸位,”宋世澜平静道:“不瞒大家,此次病症,实为瘟疫,瘟疫来势凶猛,白州琼州都在想尽办法诊治,我们从来不会放弃百姓,锁城也只是为了不感染更多人,然而锁城之后,朝廷一定不会放弃大家,食物、药材、大夫,都会正常入城。” “说得好听,”有百姓大喊起来:“等你们出城了,城门一关,还有我们什么事?!说什么不感染更多人,达官贵人患病不也一样出去?就只有我们这些贫贱百姓受灾!” 这话一出,所有人群情激愤,宋世澜静静听着,片刻后,他撩起袖子。 手上溃烂的伤口出现在众人面前,他神色平静:“我不走。” 大家愣了愣,宋世澜声音平稳:“我已染瘟疫,会留在这里陪着大家,我只要还能站起来,就会尽我所能,照顾需要照顾的人。我在这里,以我为保,我宋家绝不会放弃一个不该放弃的百姓。” “我同诸位一样,我也想活下去,我也有爱的人,我想娶她,我已经下聘,也为她准备好嫁衣,就等她允许。”宋世澜笑起来,众人呆呆看着他,所有人都能从他眼中读出那一份温柔:“我会活着出去,大家也都会活着。我恳请大家,大家排好队,让你的亲人、朋友,所有该离开的人离开,剩下的人,同我一起在太平城里,我们会等到大夫,草药,等我们活下来出城的时候,大家同我一起,去白岭求亲。” “我不觉得留下就是死了,你们也不该这样觉得。” 没有人说话,宋世澜站在高处,同他的副官道:“李源。” 李源没动,宋世澜提了声音:“李源!” “末将在!” 李源红着眼高吼出声,宋世澜声音温和:“你上前来。” 李源颤抖着身子,走到宋世澜身前,宋世澜撩起他的袖子,他的手臂干净,没有半点伤痕,宋世澜抬眼看向他的眼睛,他含着眼泪,盯着宋世澜。宋世澜笑了笑:“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 “走吧。” 宋世澜放开他,平静道:“出去呆着,将信传出去,观察一个月后再去见四公子,别到处乱跑。” 有了宋世澜和李源带头,人群终于自发组织起来,以户为单位,按着户籍名字,一个一个往外出去。 许多已经确诊的人都没有上前,偶有浑水摸鱼的,也被推下。 如此过了一天,终于没有人排队。 太平城城门缓缓关上,宋世澜看着城门外的夕阳,他也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就觉得那一轮太阳特别红,像血色一样,落在人心头,平添滋生出继续绝望。 他轻轻咳嗽,同留下来的侍卫一起回了府衙里。 府衙里还有一封未寄出去的信件,他看了一眼,忍不住就笑了。 而远在白岭的蒋纯,在几日没接到宋世澜的信后,终于有些慌了。 可她面上不能显现出来,便漫不经心去找卫陵春打听道:“如今琼州还好吧?” 卫陵春如今跟着陶泉在做事,听到这话,卫陵春躲闪道:“挺……挺好的。” 蒋纯直觉不对,她皱起眉头,直起身道:“可是发生了什么?” “没啊,”卫陵春尴尬笑起来:“都挺好的,挺顺利的。” 蒋纯面上没说话,片刻后,她将钱勇叫了过来,钱勇是个直性子,蒋纯叹了口气道:“钱将军,宋王爷那件事……你知道了吧?” “啊?”钱勇露出惊诧之色:“您怎么知道的?谁告诉您的?!” “您也别瞒我了,”蒋纯露出哀戚之色:“我大致都已经清楚,我就是想知道,他如今的情况,可需要小王爷出手?” “您也别太难过。”钱勇叹了口气:“这瘟疫的事,都是天命。郡主已经想办法在找解疫的法子了,宋王爷吉人自有天相……” “瘟疫?!” 蒋纯提了声音:“你说宋世澜感染了瘟疫?” “是啊,”钱勇有些发懵:“您同我说的,难道不是他把自个儿关在太平城这件事?” 蒋纯没说话,她捏着扶手,沙哑道:“你说,他把自己,关在了太平城?” “是啊,太平城如今的灾情可严重了,”钱勇大大咧咧道:“宋王爷听说是染了病,就干脆把城关了,自己和民众一起在里面等死呢。说是等着郡主拿方子,可如今这样子,有什么方子啊,拖得一天是一天……” 钱勇絮絮叨叨说着,蒋纯却是没了回应,他看着蒋纯失魂落魄的样子,好久后,终于道:“那个……二夫人,要不……我先走了?” 蒋纯低低应了一声,钱勇犹豫了一下,退了下去。 她坐在房间里,一直没动,从下午一直到晚上,就一直安静坐着。 卫陵春回来的时候,听说蒋纯一直坐在屋里,他犹豫着开了门。 月光落进去,接着月光,他看见自己母亲坐在椅子上,她穿着一身白衣,手撑着额头,整个人似乎是一尊雕塑一样,维持着这个姿势,好久好久。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许久后,卫陵春慢慢道:“您别难过,宋叔叔是有福气的人,他不会有事。” 蒋纯没说话,卫陵春想去点灯,却听蒋纯突然开口:“别点灯。” 卫陵春停住动作,他在黑夜里背对着蒋纯,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再如何早熟,他终究只是个孩子。好久后,他慢慢道:“母亲,其实您也没有多喜欢宋叔叔,人没了,还会有下一个,没事的。” “不喜欢……” 蒋纯听到这话,却是低低笑出来,她抬起头来,月光下,她脸上全是泪痕,也不知道是哭了多久。她看着卫陵春,反问开口:“不喜欢?” “是不是你们所有人都觉得我不喜欢他,都以为我不喜欢他?” 她站起身来,靠近卫陵春:“是不是连他都觉得,我特别讨厌他,我不喜欢他?!” “对,”她也不知道是在同谁说,沙哑道:“我是很讨厌他,我讨厌为什么会有这么好一个人要出现,要同我说喜欢我,要给我一个这么美好、这么让我欢喜的未来。我讨厌他,我更讨厌我自己。我算什么?!小门小户,庶女出身,你父亲的疼爱已经够了,我该怀念他一辈子,缅怀他一辈子,我拿什么资格,有什么脸,去对另一个人动心?!” “我这辈子,”她哽咽开口,看着卫陵春:“我这辈子,就该守着你父亲的牌位,守着卫家,守着你,看着你长大成人,娶妻生子,百年之后去见你父亲。我这辈子,就该是这样而已。所以他为什么要来出现,而我又有什么资格?!我若嫁了他,我拿什么脸见你父亲,又那什么脸见你?!而他那么好一个人,又为什么要这么委屈,娶我这样的女人?!” “我讨厌他,讨厌我自己,讨厌我放不下、舍不得、断不了、离不开。讨厌我到这一刻钟……”她顿住声,盯着卫陵春,慢慢道:“到这一刻钟,都不敢,去找他。” 卫陵春没说话,他静静看着蒋纯,好久后,他伸出手,拥抱住蒋纯。 少年的怀抱很温暖,他手臂还很纤细,但却很有力道,有着习武之人特有的精瘦,蒋纯微微一愣,听见卫陵春慢慢道:“娘,我希望你过得好。” 蒋纯呆呆弯着腰,被卫陵春抱在怀中:“父亲也和我一样,我们都喜欢你过得好。人死了就死了,哪怕下一世也和这一辈子没有关系。你死了之后,不必去见父亲,因为谁也见不到。不要把人生寄托在死后这样虚无缥缈的事情上。” “娘,”他温柔道:“我长大了,你放心去做所有你喜欢的事,就像你对我做的一样。我知道你不想让我上战场,可是你依旧支持我。我也一样。” 说着,他收紧了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很希望娘一直在我身边,我也很希望娘一辈子当卫家二夫人,可是,比起您是一个完美的母亲,我更希望您是一个快乐的母亲。” 卫陵春闭上眼睛:“用爱我的名义束缚你自己,我受够了。” 蒋纯没说话,她被自己孩子拥抱着,听着他稚嫩又直白的言语,感觉无数情绪铺天盖地涌来,她依靠着他,嚎啕出声。 “我想去找他……” “那就去找。” “我想见他,我想陪着他……” “那就去陪!” “我喜欢他……”蒋纯哭得声嘶力竭:“我当真喜欢他!” 卫陵春扶着蒋纯,咬牙开口:“那就去喜欢!” 少年人永远有着超乎成人的勇敢和执着。 想去找谁,那就去找;想去见谁,那就去见;想去陪谁,那就去陪;想去喜欢谁,那就去喜欢。 那份炙热从卫陵春身上,一点一点传染到蒋纯身上。 她哭得放纵力竭,等到天明时,她艰难出声:“陵春,我不是个好母亲。” “不,”卫陵春平静开口:“能成为您的儿子,我很幸运。您很勇敢,比我见过的很多母亲,都勇敢。” 蒋纯没有说话,片刻后,她直起身来。 她招呼了侍女进来,前去洗漱,而后她去找了陶泉。如今疫情严重,白岭有一群大夫,专门研究疫情。蒋纯细细了解了所有有关疫情的事后,点了需要的药材和用具,以及大夫们最新研究出来的药方,然后带上武器,便出了白岭。 出城前,卫陵春前来送她,蒋纯坐在马上,她看着这个已经与她差不多高的少年,弯下身子,替他整理好头发,温和道:“娘要去找自己喜欢的人了,以后你要自己照顾自己,你能做到吗?” “我可以。” 卫陵春笑起来:“你放心吧,七叔像我这么大,已经是一方人物了。” 蒋纯笑起来,她深深凝视着他,好久后,她慢慢道:“我会做好蒋纯,卫陵春,我也希望你能当好卫陵春。” “这一辈子,”她抬起手,放在自己心口,温和道:“母亲都希望你能活得肆意妄为,不违天理,不负本心。” “母亲放心。” 卫陵春认真道:“我会的。” “陵春,”蒋纯深吸一口气:“生下你,真是我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事。虽然我最初觉得你特别丑。” 卫陵春愣了愣,随后道:“娘!” 蒋纯大笑,却没再回话,打马扬鞭,便出了白岭。 她一路星夜兼程,终于到了太平城下。彼时夕阳西下,宋世澜登上城门,现在他们与外界通信,都是依靠一个吊篮从城楼用绳子掉下去,然后外面的人就将需要的物资放在里面。 宋世澜每日都会上城楼来看看外面的情况,那天他就看见有一个姑娘,青衣束发,驾着马车从官道上疾驰而来。 “清九,”宋世澜对侍卫笑:“我病情是不是又加重了?你看那边那个姑娘,”说着,他抬起手,指向远处的蒋纯,温和道:“像不像我家阿纯?” 清九没说话,他抬头跟着看向远方,那姑娘疾驰而来,宋世澜轻咳道:“不过不会是她,阿纯那样的性子,一贯压着自己,哪里会做这种事?她就算要来,也该是由卫家军队护送着,送上一个拜帖……” 话没说完,他就听到一声女子大声呼唤:“宋世澜!” 宋世澜微微一愣,那女子停住马车,翻身下了马车,仰头看着他,认真道:“宋世澜,开城门!” 这一声终于让宋世澜清醒过来,他睁大了眼,呆呆看着城楼下的女子。 她依旧和往日一样,平静自持,神色间带了让人安心的镇定。 她一人一马车站在城楼下,静静看着他。 那一瞬间,他心如擂鼓。 其实不在意是假的,没牵挂是假的,一个人在这城池中等死,所有镇定从容都是假的。 他本就是出身于泥泞的人,哪里来的那么多心怀天下?他还没得到她,还没得到许多,他也会在夜里辗转发侧,嘲笑天道不公。 然而当这个女子出现在城楼,出现在他眼下,他终于觉得。 值得了。 这一辈子做过的一切,这一辈子来这世上走一遭,值得了。 终章【二】 因为魏清平及时发现, 白州、琼州、华州三州瘟疫在猛烈爆发后得到及时控制, 疫情沿江而去, 没有往周边进一步扩散, 然而诸多城池也因此紧闭, 三州草药紧缺, 好在此事尚无战事, 陶泉才得以控制事态。 而此时沈无双也已经混进了宫廷之中。 不出卫韫所料,赵月如今正在暗中寻找天下名医,所有医者都可以参加赵月私下设立的考试, 经过了三试之后,就可以见到赵月。 这些试题对于沈无双来说都是小儿科,三试之后, 他很快就被带入京中, 然后面见了赵月。 他伪装成了一个脾气古怪的青年,借用了他师兄林悦的名号, 而后他被蒙住眼睛带到了宫中, 他心知自己见的是赵月, 但却依旧按着卫韫的话, 认真给赵月问诊。 赵月领了他的药方,便让他退了下去, 三日后, 赵月宣他入宫。 这次见面是在宫廷之中, 沈无双知晓赵月这是放心了他,他跟着张辉走过空旷的广场, 步入大殿之中,便看见青年高坐在高位上,神色温和平静。 他很消瘦,明显是毒发之后勉力压制的结果。沈无双叩拜过他,赵月温和道:“先生医术精湛,前几日给朕的药,朕吃过之后,感觉好了许多。” 沈无双恭敬道:“陛下中毒已久,草民也不过只是勉力医治。” “大夫的意思是,朕还是救不了了?” 沈无双沉默了片刻,如果想尽办法去救,谁也不能说一定救不了一个人,可是这天下,如今又有哪位顶尖的医者,会想尽办法救他呢? 纵使玉琳琅愿意,可是玉琳琅终究并非最顶尖的医者。 看见沈无双沉默,赵月叹了口气:“那,林先生可知,朕还能有几日?” “五月光景,还是可保的。” 听到这话,赵月舒了口气,他点点头道:“好,也好。” 说着,他抬头看向沈无双:“林大夫可还有其他要求?” “给陛下看病的医者,不知有几位?草民想与他们谈一谈,了解一下陛下过往情况。” 赵月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道:“好吧,”他道:“朕领你去见。” 说着,赵月从金座上走下来。张辉上前去扶住他,他脚步虚浮,明明三十岁不到的人,却像一个老年人一样,走得极慢。 沈无双静静等候着,在赵月走出大殿后,跟随在赵月的轿撵后面。 赵月虽然气虚,却还是照顾着沈无双,断断续续和沈无双聊着他。他谈吐文雅,学识广博,根本不像沈无双认识中那个杀了自己哥哥、又祸害了苍生的暴君。 “林先生能来,朕很高兴。”赵月温和道:“林先生来了之后,朕又能多活几个月了……” “多几个月,少几个月,”沈无双冷淡道:“有什么区别吗?”“自然是有的。”赵月垂下眉眼,言语中带了几分惋惜:“多几个月,朕就能多陪陪皇儿了。你知道吧……梅妃怀孕了,”赵月说起来,眉眼间止不住的高兴:“如今已快有六 个月了。” 赵月说起这些,就仿佛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父亲。沈无双没说话,他就静静看着赵月,觉得这人世间真是太过荒谬不堪。 赵月同他说说笑笑,领着他进了冷宫一个院落。 这个院子周边都没什么人,院子里曝晒着许多草药,一个盲眼女人带着药童正在晒制草药。赵月落下轿,高兴道:“玉大夫。” 玉琳琅闻声抬起头来,她仿佛是能看到一样,恭敬给赵月行了个礼:“陛下。” “玉大夫,”赵月声音里是显而易见的欢喜:“我带了一个大夫过来,就是上次给你看方子的那位,他说想同您交流一下。” 玉琳琅听到这话,也并不奇怪,平静道:“来人是?” “在下林悦。” “林圣手。”玉琳琅点点头,笑起来道:“久闻不如见面,过去江湖上未曾得见,却不想在宫里与林大夫相逢。”“玉姑娘。” 沈无双没有多说,只是叫了一声,便当做打了招呼。赵月见两人互相寒暄着,便道:“你们先聊,朕先去处理公务了。玉大夫,”赵月想起来:“你说的药,就交 给张辉吧。” 玉琳琅应了声,挥了挥手,旁边的书童便进了屋子,去拿了几个药瓶出来。 沈无双看了一眼那个药瓶,没有多说,等赵月等人离去后,玉琳琅招呼沈无双道:“林大夫里面来。” 说着,玉琳琅便领着沈无双进了房中。沈无双跟着玉琳琅进了屋中,仿佛是漫不经心道:“玉姑娘方才给陛下的药是什么?” “一些安神的药丸罢了。” 玉琳琅淡道:“你也知道,陛下忧虑过重,难以入眠。” 说着,玉琳琅招呼着沈无双坐下,沈无双跪坐下来,看见面上已经放好的茶,听玉琳琅道:“我见了你的方子,便知道你是要来见我的。” “哦?” 沈无双笑起来:“玉姑娘如何知道的?” “林大夫可知道,您用药的路子其实与其他医者差别很大。”听到这话,沈无双心里提了起来,玉琳琅淡道:“天下神医,一般出自百草阁,当年因为我眼盲,百草阁不曾收我,所以一直以来,我都是自学。我自学的法子很简单,我会熟悉所有当世名医的药方,揣摩他们开方子的思路。林大夫的药方总是喜欢另辟蹊径,十分冒险,故而病人若不能完全治好,便是早日归天。然而林大夫有一位师弟却 截然不同……” 沈无双没说话,他暗中握紧了自己袖间的暗器,闻到房间里弥漫起一阵类似于青草与兰花混杂的香味。“那位师弟本是当时太医院医正的弟弟,在百草阁也是天之骄子,后来远去了北狄,便没了什么音讯,我曾将重金买到他在北狄的方子,不巧,他开方子的路数,正和林大 夫这次开药的方子像得很。” “您不用紧张,”玉琳琅喝了一口茶,淡道:“我房间里没有,只有解毒的药。我知道您不是来杀我的——” “何以见得?” “沈大夫是侠义人物,总不会伤及无辜。”玉琳琅的话很平静,沈无双的手抖了抖,玉琳琅抬眼看向沈无双,温和道:“我听说,沈大夫的哥哥是如今陛下杀的。” “你既然已经知道了,此刻和我谈什么?”沈无双冷笑起来:“怎么不直接让人把我抓了?” 玉琳琅沉默了,片刻之后,她慢慢道:“沈大夫,您是医者。” 沈无双没说话,玉琳琅盲了的眼睛仿佛将一切看得通透:“我们医者不杀人,不害人。” “你救赵月,那就是在害人。” 沈无双冷声开口:“玉琳琅,不是说人手不沾血,就等于没杀过人。你救了赵月,那他杀过的每一个人,都要算在你头上。” “玉琳琅,”沈无双站起身来,靠近玉琳琅,冷着声道:“你还有赎罪的机会。” 玉琳琅没有说话,好久后,她慢慢道:“为什么你们总想着怎么杀了他,却从没想过救过他?” “什么?” 沈无双愣了愣,玉琳琅抬头看着他,认真道:“为什么你们只想过怎么杀了坏人,却从没想过怎么把一个坏人变成好人?” “他已经坏了,难道不该受到惩罚吗?!”沈无双低喝出声:“你他妈和我说什么歪门邪道?!他杀了我哥,杀了那么多人,任何一条,哪一条不该死?我不管他经历过什么,”沈无双颤抖着拔出刀来,认真道:“我 只知道一件事,如果每个人被害后就可以滥杀无辜,那么这世道就只能有坏人活下来了。” 沈无双握着刀拼命颤抖,他看着玉琳琅,认真道:“玉姑娘,我最后问一次。” 他靠近她:“你是不是一定要保赵月?” 玉琳琅沉默着,片刻后,她平静道:“我得保护我的病人。” 话音刚落,沈无双的刀猛地割开了玉琳琅的喉咙! 血瞬间喷溅出来,玉琳琅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啊”,就被沈无双死死捂住了唇,玉琳琅面上还是惊骇之色。沈无双确认她没了气息后,颤抖着站起来。 这时外面的药童端着糕点站在门口,恭敬道:“姑娘,我可方便进去?” 沈无双听到这话,惊得立刻从开着的窗户跳了出去。他一出去,立刻将卫韫给他的信号弹放了出去,然后匆忙躲到了不远处一个石洞之中。 没了片刻,就听惊叫声响了起来,沈无双躲在石洞里,一直在摩擦手上的血,听着外面来来往往的脚步声。 他从未这么害怕过,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在怕什么。 他就感觉玉琳琅最后的模样一直在他脑海中,她很平静,很坚定,说那一句:“我得保护我的病人。” 这话反反复复映在沈无双脑海中。没了片刻,他就听见外面打了起来,随后有人大叫出声:“沈大夫!” “沈大夫!” 沈无双赶忙冲出去,然而刚出去,就被血溅了一脸,随后羽箭落满了他前方的草地,他呆呆看着前方一地尸体,随后一缕明黄出现在了院落中。 “可惜。” 赵月声音冷淡,沈无双呆呆抬头,看见赵月站在人群中,他面上带着惋惜,有些无奈道:“林大夫,是朕对你有何不好吗?” “哦不,”赵月似乎想起什么来,笑起来道:“方才我似乎听说,你叫……沈大夫?” 沈无双没说话,他就看着一滴鲜血,有些回不过神来。赵月走到他身前,看了一眼他手上的血:“你杀了玉琳琅?” “一个医者,”他用剑挑起沈无双的手,温和道:“竟杀了一个无辜的人?” “她不……” “她不无辜?”赵月轻笑出声:“你说,玉大夫,一个救济了天下的人,就因为她救了一个病人,她不愿意违背自己作为医者的操守,所以就该死,就不无辜?” “那你同我说,这天下谁无辜!” “你若要杀,为何不来杀我呢?沈无双?” 赵月的话让沈无双亮了眼睛,然而也就是在一瞬,张辉猛地出手,卸下了他的两只手臂,随后迅速从他怀中掏出了他所有暗器和,然后将他狠狠按在了地上。“沈无双,”赵月蹲下身子,看着他,温和出声:“其实你杀不了我。你接近我的时候,你每一个方子我都找人验过,我身边全是高手。你根本没机会杀我。你只能去杀无辜的好人,把自己变得和我一样肮脏。我要下地狱,你们也该下地狱,这世上谁又比谁手里干净了?杀了人就是杀了人,难道有了理由杀人就对了?沈无双,你就好好看着 我,我就算活不了了,我也会让你们陪葬。”“而你没有办法。”赵月抬起手,拍打在沈无双脸上:“当年我杀你哥你没有办法,如今哪怕你把自己变得和我一样,你还是只能看着我毁了你想要的一切,没、有、办、法 !”“赵月!”沈无双奋力挣扎起来,赵月站起身,平静道:“将他带到地牢,过刑。沈无双,朕给你一次选择机会,医好朕,朕可以与卫韫议和,你们要的太平世,朕可以给。 要不然,大家一起死。” “沈无双,”赵月笑出声来:“你记好了,朕把天下的选择权交给你,日后,天下大乱,是因你沈无双想要报仇的一己之私,知道吗?” “赵月你个王八蛋……” 沈无双咬牙出声来,赵月大笑着转身,往外走出去。 然而刚走出门,他就再也撑不住,一口血呕了出来。张辉扶住他,焦急道:“陛下!” 赵月喘息着,慢慢道:“不能这样下去了……他们杀了玉琳琅,朕撑不住了。这中间若再有任何闪失,朕都撑不住了……” “陛下……”张辉慌乱道:“怎么办……这怎么办?” “白州、琼州、华州的疫情怎么样了?” “沿江城市无一幸免,但魏清平发现太早,现在全部控制住没有扩散。” “魏清平……”“不过有一个好消息,”张辉放低了声音:“宋世澜染了瘟疫,如今就在太平城,宋四公子掌握了局势,他与我一个属下交好,他性子软糯,我已经派了说客,以宋四公子的 性子,怕是会为了保宋家,不会出兵。” “很好……” 赵月闭上眼睛,将涌上来的血咽了下去。他慢慢道:“按照玉琳琅的话,我吃着她的药完全是强撑,时日无多了,若我能只护着心脉睡下去,反而能多活一段时间。她今日的药是应急之用,吃了之后,我就可以清 醒过来,但是也顶多就只有几日光景。” “陛下您说这个做什么?”张辉有些着急,赵月握住张辉的手,喘息着道:“北狄整兵需要时间,陈国出兵也需要时间,朕需要这份时间。今日起朕会停药,你立刻带着我的密信出去,你去游说如今各路诸侯,让他们在卫韫宋世澜等人征战时偷袭他们。告知他们,否则这三家若真得了天下,便没他们容身之处。我会给他们每个人一封伐贼的缴书,这天下任何一位诸 侯,都可以替我讨伐这三家。而你就在燕州好好发展,留下一只勤王的亲兵。” “陛下,你这到底是要做什么!”“你听我说,”赵月喘息着:“我不行了,可我得护着梅妃的孩子。我会和北狄里应外合夹击卫韫,让陈国纠缠楚临阳,然后引着北狄占领华京。华京是大楚的根本,这些贵 族和卫韫,一定会和北狄拼个你死我活。等北狄卫韫这些贵族拼完了,他们再夺回华京的时候,北狄也好,世家也好,卫韫也好,对我儿来说,都不足为惧。” “到时候,卫楚宋三家经历大战,都会元气大伤,你再带着军队,联合着诸侯,谁敢登基,你们就讨伐谁。如此纠缠下来,他们无法,只能推我儿登基。” “陛下……” 张辉颤抖着身子,他听出来,赵月已经是在交代后事,赵月握住他的手,艰难道:“以长公主的魄力,你只要辅佐她稳住五年,她会想办法。” “若梅妃想不出办法呢?”张辉沙哑开口,赵月笑出声来。“你太小看她了,”他温柔道:“她这是被我折了羽翼,她那样的姑娘,你若将她放回天空,那就是苍鹰。你且信她,莫说是当太后,便就是女皇,她都当得。卫楚两家完了 ,宋家只要宋世澜死了,根本不足为惧。北狄重创,陈国元气大伤,我儿登基后,”赵月露出笑容来:“动荡几年,便可得太平盛世。” 张辉没说话,他抓紧赵月,红着眼未曾说话。赵月拍拍他的手,温和道:“张叔别难过,我死了,只要我孩子还在,那就当我活着。” “张叔,”他抬眼看着他,郑重道:“我这辈子没全心全意信过几个人,您是其中一个。” 张辉张了张唇,看着赵月,许久后,他终于道:“臣,必不辱命。” “去吧。” 赵月拍了拍他的肩:“带着人出去,领着人骚扰昆州。等北狄准备好了,就与北狄夹击白州。朕有些累了,想去看看梅妃。” 张辉行礼退下,赵月在太监搀扶下去了长公主宫中。 他去的时候已经是夜里,长公主正坐在镜子面前贴花。见到赵月来,长公主吓了一跳。 这是两个月来赵月第一次来见她,她与他隔着帘子,她迅速思索着,要如何和赵月解释自己的肚子。 赵月如今已经能看到了,如果说四个月不见身子,那还能说,如今都将近六个月了,却还不见身子,那…… 平日还能在肚子里塞枕头,可赵月这样的枕边人,又如何瞒得过去? 长公主心里思索着语言,然而赵月却是就在帘子外面坐下了。 他似乎很虚弱,比平日还虚弱了半分,他就坐在外面,也没惊扰她,仿佛还是在公主府时,他还是她的面首那样,恭敬守礼。 这样的感觉让长公主无端安心了几分,她垂下眼眸,温和道:“陛下如今这么晚来是做什么?” “阿姐,”赵月声音里带了笑意:“我想你了,想来看看你。” 长公主愣了愣,他许多年没这样唤她了。她没说话,赵月也没记着进来,他们两就隔着帘子,看着帘子外的身影,然而这却是这么多年,赵月觉得最心安的时候。 “阿姐,天下乱了,”赵月温和道:“可是阿姐你别害怕,一切我都安排好了,您只要好好保住自己,保护孩子,就可以了。” “你安排了什么?” 长公主迅速开口,赵月却没回答,他目光有些涣散。 “阿姐,我最近觉得自己身体越来越差,怕是没有几日了。” “你……你别胡说。”“我经常想起小时候来,其实都好多年了,但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想起来,总觉得过去似乎就在昨天,离我离得特别近。阿姐记不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咱们出去,别人欺负我,你就同他们打了起来。你一个人打好几个,当时我瞧着,觉得阿姐真厉害。有阿姐在……咳咳……”赵月低咳出声来,长公主捏紧了手中的梳子,赵月喘着粗气, 好久后,他终于缓过来,慢慢道:“有阿姐在,我什么都不怕了。” 长公主没说话,赵月痴痴看着她的身影,开口道:“阿姐为什么不说话?” “都是旧事,”长公主慢慢开口:“不知该说些什么。” “对于阿姐来说,这是旧事,”赵月低哑开口:“对于我来说,这就是一辈子啊……” 一辈子唯一的温暖,唯一的心安。 哪怕余生受尽屈辱颠沛流离,哪怕之后荣登宝座贵为天子,却都深深刻在脑海里,骨血里。 长公主不知该说什么,她就静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的女人雍容华贵,带着一贯艳丽之色,曾经有人就说过,她这样的长相乃克亲克友之相,那时候她那把那算命先生打出了华京。然而如今看着这长相,她却是忍不 住笑了。 赵月有些累了,他慢慢闭上眼睛:“阿姐为何不出来见见我?” 长公主沉默不言,赵月笑了:“既然阿姐不愿见,那就不见吧。” 说着,他撑着身子,往外走去。 长公主回过头,看见他消瘦的背影,她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站起身,撩起帘子来,往外走了出去,叫了一声:“陛下!” 赵月顿住步子,看着女子赤脚朝着他跑了过来,猛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他微笑起来,替她拢了衣服,温和道:“终究还是舍不得我。” 长公主抬起头来,静静看着他。 他们目光交织在一起,赵月看出她眼里的挣扎,然后听她开口道:“你亲亲我吧?” 赵月没说话,他目光落在她唇上。 “此毒通过体液相交……” 玉琳琅的话闪过他的脑海,他苦笑开来:“怎么突然撒娇了?” “我想亲你,”长公主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撒着娇道:“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赵月笑容更盛,然而目光里却全是悲凉。他静静看着面前的人,沙哑道:“喜欢啊,我一辈子都喜欢你。” 长公主僵住了身子,随后她就听他道:“那你呢?阿姐?” 长公主没说话,赵月温柔道:“阿姐,你说声喜欢我,我就答应你,亲你好不好?” 长公主呆呆看着他,他似乎在克制什么,似乎什么都知晓。有那么一瞬间,长公主几乎都以为,他全部都知道了。不然他怎么会这么瞧着她呢? 可若他真的知道了,按照他那样六亲不认的阴狠性子,早将她生吞活剐了。 他眼里的悲哀藏不住,绝望藏不住,她感觉自己似乎骤然站在了黑暗中,寒风凛冽而来。 她头一次有了退意,对方笑着道:“说啊,说你喜欢我。” 长公主闭上眼睛,她叹了口气:“罢了,且先去睡吧。” 说完,她便放开手,转过身去。然而也就是这瞬间,赵月猛地拉住她的手臂,将她一把拽进了怀里,狠狠亲了下去。他的吻带着血性,舌头胡搅蛮缠,极力与她交换着什么。那文里没有半分与床事有关的情绪,铺天盖地全是绝望痛苦,而后她尝到了血腥味,她开始推攮他,鲜血从他口 鼻中涌出来,她支吾出声,然而他抓得死紧,最后她忍无可忍,下了狠力,猛地将他推开。 他狠狠撞在门上,砸出闷响,她怒喝出声:“赵月!” “够不够……” 他似乎在忍受什么煎熬,反复开口:“够不够……” 长公主愣在原地,他眼前开始模糊,手脚也开始不能用力,他在地上摸索着,四肢并行着想去找她。 其实他想忍耐,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哪怕知道了,也不要让她知道,他已经知道。 他想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天下太平,可天生他就这样敏锐,想傻都傻不了。 于是他克制不住,眼泪落下来,他跪爬着摸索到她身前,抓住她的衣角,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又笑又哭的面容,低声问她:“够不够了?” 把天下给你,把心给你,把命给你,把一切你想要你不要的都给你,够不够?他没说出口,她一瞬间却仿佛读懂了他在问什么,她颤抖着身子,听他开口问:“阿姐,”他眼泪如雨而落,她一生没见过他这样哭,他抓着她,像抓着生命仅剩的东西:“ 这一次,你有没有喜欢我?” 幼年在李家避难时,你有没有喜欢我? 少年在秦王府当秦王世子,怯生生将精心挑选的小花送你时,你有没有喜欢我? 青年满门抄斩,在你府中当面首,尽心尽力嘘寒问暖时,你有没有喜欢我? 如今将这薄命、这天下、这半生全送你,这一次,你有没有喜欢我? 那是积攒了二十多年绵长又炙热的深爱,在问完这一句后,他再也支撑不住,一口血呕了出来,长公主慌忙扶住他,焦急道:“来人!来人!叫太医过来,陛下呕血了!” 赵月死死抓着她,外面兵荒马乱,等了许久后,太医匆匆而来,赵月却已经在长公主怀里,彻底沉睡下去。 所有人扶着赵月上了床,太医给赵月诊断开方子,许久后,太医赶过来同长公主说了情况,长公主哭着点头,内心却是放心下去。 这所有的症状与顾楚生说得无异,无论太医怎么说,赵月都再醒不过来了。 如今只等明天对外宣称他病重由她接管朝政,然后联合顾楚生稳住华京,宣卫韫带兵入京,等她足月临盆,找个孩子过来,不久后,赵月就可以病去。 想到“病去”二字,长公主恍惚了片刻,她脑海里划过赵月含着泪的脸,她有些茫然,等了许久,所有人退下去,她坐到床边,静静看着赵月的面容。 其实他老了。 人都是会老的,哪怕他容貌依旧俊美,眼角去依旧有了皱纹,和少年时截然不同。她抬手抚摸上他的眼角,好久后,她低声开口。 “喜欢。” 然而这一声喜欢太轻太小,谁都听不到,除了她自己。 而千里之外,西宁国中,卫韫已经混进了侍卫之中,在西宁国君不远处,跟随着众人一起踏上神女庙的台阶。西宁早已是春暖花开,神女庙中桃花纷飞,诵经之声沿路而来,卫韫腰佩长剑,跟着所有人一起躬身叩拜。叩拜到一半时,山下突然闹了起来,整个仪式中断下来,西宁 国君皱眉回头:“山下怎的了?” “有刺客!”有人惊叫起来,一时之间,人群乱了起来,侍卫们都冲上去护住主子,卫韫扫了一眼周遭,以这个距离,他想要挟持西宁国君是一件太过困难的事,而且哪怕是此时此刻 ,西宁国君却也极其镇定,一看就不好下手。卫韫临时立刻改了主意,猛地扑向了旁边一个女子。这女子看上去就十六七岁年纪,方才卫韫跟了一路,几乎已经确定了对方的身份,应当是西宁的嫡长公主乌兰。他出手极快,乌兰又就在他边上,方才刺客之事早已让这 位少女乱了阵脚,刚一扭头,便被卫韫一把擒住,扣住了脖子。 乌兰惊叫出声,侍卫们纷纷拔剑相向,卫韫低声道:“别动!” “住手!” 西宁国君同时开口,目光落到卫韫身上,片刻后,西宁国君慢慢道:“大楚平王?” “哦?”卫韫笑起来:“陛下识得我?” “你的身手很好。”西宁国君神色平静提醒他,卫韫笑了笑:“陛下,您不见我,我只能这样来见您。” “我不见你,是因为你想说的事,我不会答应。” “陛下以为我想来说什么?” “你们大楚的内战,西宁不会掺和。” 西宁国君面色很淡:“西宁是小国,以大楚国力,不是我们该掺和的事。” “陛下说得是。”卫韫点点头:“只是可惜,在下并不是来请您帮助的。” “哦?” “相反,”卫韫认真道:“在下是来帮您的。” 西宁国君抬了抬眼皮,卫韫温和道:“陛下,在下来只说一句,西宁三年之内,必定亡国。” 听到这话,在场之人都愣了愣,西宁国君面色冷了下去,卫韫放开乌兰,退了一步,恭敬行了个礼道:“冒犯殿下。” 乌兰吓得赶紧退到了西宁国君身边,卫韫抬头笑了笑,朝着西宁国君行了一礼:“话已经带到,在下也就告辞了。” 说完,卫韫果断转身,朝着山下走了下去,没带半分留恋。周边议论纷纷,西宁国君皱着眉头,在卫韫即将走下山门,西宁国君终于出声。“平王,”他抬手道:“请入宫一叙。” 终章·三 虽然被卫韫惊扰, 但是参拜神女庙这事却还是要继续的。宫人将卫韫领进宫中, 卫韫下山时, 便看见卫秋卫夏还和侍卫们僵持着, 他笑了笑, 同旁人道:“这是我侍 从, 还望海涵。” 礼官点了点头, 众人才放了卫秋卫夏等人,而后所有人被遣回驿馆,只有卫韫跟着礼官进入宫中。等到下午, 西宁国君便领着朝臣回到宫中来,在大殿中宣召了卫韫,卫韫入殿之后, 恭敬同西宁国君行礼, 周边有若干大臣,应当都是西宁说得上话的人, 卫韫扫了一 眼, 又同这些人见礼。 “方才平王说, 三年之内, 西宁必亡,是什么意思?” “陛下以为, 西宁与陈国, 国力相比如何?” “差不多。” “非也, ”卫韫果断道:“陈国位于西宁大楚相交之处,两边对战多年, 却仍旧能与西宁打个平手,陛下何以认为,陈国与西宁国力相当?” “你放肆!” 有臣子大喝出声,西宁国君抬起手,平静道:“继续说。”“陈国贫瘠,却骁勇善战,而西宁富足,但十分保守,多年来与陈国交战,都是以拉锯战为主,如果不是洛州楚家牵制陈国,西宁何以有今日?然而如今,赵月为鼓动陈国 出兵牵制楚临阳,高价收购陈国粮食,一旦陈国缺粮,陛下以为,陈国会做什么?” “他要开战?” 西宁国君皱眉,卫韫平静道:“陈国少粮,要么与洛州开战抢粮,以战养战,要么就是攻打西宁。然而无论哪一个,都与西宁息息相关。” “好笑,”有一位大臣站出来,冷笑道:“陈国打洛州,又与我西宁有何关系?” “诸位还不明白吗?”卫韫笑起来:“陈国本就好战,若他拿下洛州,修生养息之后,西宁何以为敌!唇亡齿寒,诸位难道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王爷说的这些,朕都想过,”西宁国君神色平淡,目光中带着审视:“可是,朕赌大楚不会将洛州拱手相让。” “所以,陛下打的是让陈国与大楚狗咬狗的主意?若陛下打的是这个主意,那便死了这条心吧。”卫韫笑起来:“你以为陈国为何会出兵打洛州?就因为没了粮食?没粮食来抢西宁不可,为何是洛州?那是因为我们大楚天子,许诺了陈国!若打下来,洛州便是陈国的!陛下您大概不太清楚我大楚国君是个怎样的人物,他当年为了谋位,勾结外敌陷害臣子害得七万将士战死沙场,大楚被北狄一路逼至国都,这样一个皇帝,您指望他会为 了国家尊严与陈国死扛到底?!” 西宁国君神色动了动,卫韫抬起手来,神色恭敬:“若陛下不做什么,三年之内,西宁危矣!” 在场所有人没说话,似乎正在思考,卫韫直起身来,接着道:“不过,陛下其实也不用做太多的事,我来这里,还有第二件事。” “什么?”“与国君借粮。”有了前面铺垫,所有人便明白了卫韫借粮的意图,卫韫继续道:“西宁之所以军队不济,主要是因国内少矿。而我管辖之地白州多矿擅兵,此番我向陛下借 粮,将以相等数额的兵器相还。” “陈国不会允许过境……” “这就是第二件事。”卫韫笑起来:“此番我借粮食,主要是为了稳住陈国局势。赵月高价收购粮食想引起粮荒,我便稳住陈国,同时用粮食换取陈国必要物资,哪怕最后陈国依旧开战,一战之 后,也能保证陈国无力回天。届时,若陛下有意,可与洛州夹攻陈国,陈国土地,我大楚分寸不要。” “那你要什么?” 西宁国君皱起眉来:“你绕了这么大一圈,总不至于什么都不要。” “马。” 卫韫微笑道:“我要陈国战马十万匹。” “这就够了?”“我与陛下打开天窗说亮话,大楚并非好战之国,攻打陈国只为牵制赵月,解我大楚围困,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借这个粮食。这是陛下天载难逢的机会,失去了这个机会 ,陛下再想削弱陈国,那恐怕要等下一次,再有一个如赵月这样疯狂的君主了。” 这话让所有人沉默下来,卫韫静静等候着他们的答案。 好久后,西宁国君开口道:“若我不借你粮,你当如何?” “不如何,”卫韫平静开口:“那就打下去。生灵涂炭百姓遭殃,打到最后,看谁站到最后。” “而届时,无论剩下来的是陈国还是我,”卫韫笑了,盯着西宁国君道:“都不会放过西宁。陛下,西宁想置身事外,可您也要看看,这天下已经乱了,谁又能置身事外?” 所有人震惊看着卫韫,西宁国君却是笑了:“你说这样的话,就不怕朕今日就杀了你?” “杀了卫韫,那陛下是要等着陈国来灭国吗?” 西宁国君面色不动,好久后,他出声道:“好。”说着,他站起来:“我会借你粮食,但你得答应我。你们大楚,要替朕同陈国打第一战,第一战后,朕会带兵突袭陈国后方,皆时大家通力合作,战后朕取陈国十四城,你 可得十万战马、两万牛羊,可否?” “好。” 卫韫平静道:“事不宜迟,我去点粮。” 西宁国君点头,立刻让户部领着卫韫下去。大家都知道这件事必须得快,于是当夜就点出了粮食,由卫韫押送,走卫韫早就让线人铺好的渠道,一路散粮入陈国。 陈国国小,由水路而去,不到一周,粮食便源源不断输入全国。此时赵月高价收粮,百姓已觉粮食紧缺,卫韫粮食到后,不用钱币,必须以草药交换。 草药、马匹、粮食种子,这些都能交换粮食和金银,尤其是战马更是价高,于是百姓纷纷入山寻药,而喂马的小吏则以肉马换战马,然后换粮换钱。 这些都是在黑市进行,一开始都没惊动朝廷,而底层官员也加入了这样的商贸之中,不曾向上告发。如此交易盛行半月后,田间早已无人耕种,山中草药却几乎被采摘一空。而这时朝廷大员下田视察,见田间无人,终于问及原由,得知此事后勃然大怒,立即上报了朝廷 。 而卫韫如今同西宁借来的粮食也差不多了,他带人清算着如今的情况,同时听着信鸽传来各地的消息。 “陶先生说情况已经稳住了,但如今民心涣散,白州琼州都需要修生养息,如今可用军队和物资不超过十万。” “魏郡主那里如今正在研制新药,瘟疫虽然控制,但如今按户籍来看,死亡人数已近二十万。” “白州昆州两地春耕已经按期进行,请王爷不必忧虑。” “北狄整兵而来,图索报称有二十万大军,倾国之力,然而沈佑却报,只有十万军队逼近白城。”“华京之中,赵月病重,谢尚书领兵强闯宫门,顾学士受陛下之邀入宫护驾,斩杀谢氏于宫门外,如今朝中局势已经由梅妃和顾学士全面控制,朝廷目前已经开始往白州、 昆州、华州三州赈灾,并收编青州。” “还有,”对方顿了顿,卫韫抬起头来,皱起眉头:“还有什么?” “顾大人说,大夫人胎相不稳,请王爷务必尽快回去,早日入华京,将大夫人带到安全的地方才是。” 听到这话,卫韫面色愣了愣,旁边卫夏有些担心道:“王爷?” “哦,”卫韫收了神色,垂眸道:“没事,方才沈佑说有多少北狄兵马在白城?” “十万。” “还有十万呢?” 话问出来,卫韫猛地睁大了眼,出声道:“快,将地图给我!” 卫夏赶紧将地图给卫韫递了上去,卫韫展开地图,手点在如今赵月还剩下的城池之上。 这些城池都是赵月死守的,他的手指一路延展过去:“赵月既然和苏查形成了交易,这十万兵一定是赵月藏了起来。他要拿去做什么……” 说着,卫韫顺着赵月的手指划下去,到顶点时,他沉默下来。赵月留着的城池,以华京为转折点,链接了燕州和边境。如果赵月彻底不要祖宗,不要大楚,将北狄军引了进来,一路占了华京,就可以逆着天守关,同燕州合力一起进 攻昆州和白州。 到时候昆州白州将会被三面夹击,最重要的是,有了天守关这样的天险,要攻打北狄,反而要逆着天守关往上打! 赵月会这么做吗? 将祖宗基业,将大楚的都城,大楚的颜面,就这样交给外敌?! 卫韫不自觉握紧了拳头。 他做得出来。 七万将士的血,大半江山的沦陷都能成为他帝王路上的一步,三州千万百姓生死都能成为他制衡政敌的棋子,不过是将都城送出去,又有什么奇怪? 如果华京送出去了,楚瑜…… 想到这里,卫韫猛地抬头,正要张口,就听门“啪”的打开,卫秋大声道:“王爷,宫里传来消息,有臣子将事情报到陈国国君那里去了!” “收拾东西,立刻出发!” 卫韫提了声音,高声道:“什么都别留下!” 说着,所有人都迅速收拾东西,当夜一把火烧了宅子,便连夜冲了出去。 所有暗点都连夜搬迁,他们不敢在陈国国境停歇,只能一路狂奔,几乎是不眠不休,终于赶在陈国国君命令发下之前出了陈国。 刚到了洛州,卫韫便立刻赶到了楚临阳的府中,同楚临阳将事情大概说了一遍。楚临阳对卫韫所做早有耳闻,他点头道:“那陈国如今会不会打?” “我若是赵月,必在陈国朝廷内部安插了人。如今陈国打不打,端看陈国内部。” 卫韫冷静道:“不过陈国如今已经不足为惧,他若要打,你就打。如今我担忧的,是华京。如果真有我所想,赵月应该让自己属下,引了十万北狄军攻向华京。” “那你打算如何?” 楚临阳皱起眉头:“派兵镇守华京?” “不够。”卫韫果断开口:“如今宋四公子死守不出兵,宋世澜生死未卜,你这边也不能懈怠,随时要提防陈国,以我一人兵力,同时抵御北狄边境十万兵马以及赵月燕州七万兵马, 还要派兵去救华京,根本来不及。我若调兵,要么失了昆州,要么失了白州。这两州于我而言是根基。” “那怎么办?!”楚临阳有些焦急,卫韫沉默片刻后,抬眼道:“我会让魏清平去,尽量救好宋世澜。若真救不了宋世澜,我也会尽量说服宋四出兵。然而我们也要做好他们什么都不做的准 备。”“在此之后,我会去华京,稳住华京。我不知道华京会不会沦陷,但我会尽力保住华京的人。到时候我会让沈佑和图索合力牵制北狄十万军,秦时月对抗赵月七万军队。你在这里等七日,七日后,若陈国百姓不出逃,你就撤兵回去救华京。若陈国百姓出逃,你就立刻攻打陈国,一战之后,留下一半军队,守城即可。到时西宁会从后方偷袭 ,你不必担心太多。另一半军队来华京,与秦时月沈佑一起救下华京。” “那你去华京做什么?” 楚临阳愣了愣:“你不如在前线……” “阿瑜在华京。” 卫韫平稳出声,楚临阳沉默下去,片刻后,他慢慢道:“于我们而言,先有国,才有家。” “于卫韫而言,需得有国有家。”卫韫垂下眉眼:“所有的事我都已经布置好,一场战争输赢不是靠某个猛将,卫家那边有陶泉坐镇,我很放心,如今唯一危机的,其实就是华京。我过去,刚好也能抵挡一 阵。” “我是这个国家的将军,可是我也是阿瑜的丈夫,”说到这里,卫韫突然笑起来,他抬起手来,有些苦恼道:“我都忘了,我还没来下聘……” 然而这一次楚临阳没骂他,他沉默看着卫韫,卫韫抿了抿唇,眼里露出一些懊悔来:“是我对不起她。” “每个人有很多身份,我要对每个身份负责,”卫韫叹了口气:“所以,楚大哥,我得过去。” 楚临阳没说话,好久后,他终于道:“你去吧。” “对这天下的责任你尽完了,”楚临阳露出一丝苦笑:“去好好陪着她。” “嗯。” 卫韫应了声,而后他去睡了两个时辰,连着赶了两天的路,他完全撑不住。等睡醒之后,他换上软甲,背上自己的红缨枪,便一人一马,连夜出城,朝着华京赶去。 他一连赶路三天,终于才到了华京。而就在他赶到那日清晨,北狄的军队便已到了华京城池之下。这一日早晨楚瑜醒得早。她如今开始显了身子,就莫名觉得自己有些笨拙。她总是犯困贪睡,每日大半时光都是睡过来的,然而那日却醒得特别早,甚至能听到外面的雨 声。 她撑着自己的身子起来,长月走进来,有些疑惑道:“夫人今个儿怎么醒这么早?” “我也不知道。” 楚瑜起来后,让长月给自己梳妆。长月想了想道:“夫人今个儿打算梳个普通的呢,还是好点的呢?” “平日不问这个问题,今日怎么问了?” 楚瑜笑起来,长月手挑着她的发,笑着道:“因为今天夫人起得早,有时间啊。” “那怎能辜负了你?” 楚瑜懒洋洋道:“那你就梳个好看的。” 长月应下声来,给楚瑜输了个复杂的流云髻,又给楚瑜贴了花钿,换了一身白色绣水蓝色蝴蝶的广袖大衫,这才去了前厅。 顾楚生在前厅见到她时,微微愣了愣,随后便笑起来:“今日是什么日子?” “醒得早,便有了时间。”楚瑜抿了抿唇,接着道:“今日可有卫韫的消息?” 顾楚生没说话,他已经习惯了楚瑜每日发问,一开始还有些恼怒,如今却是也没了多大的感觉,仿若已经习惯了一般,淡道:“他三天前到了洛州,见了你哥一面。” “还有呢?” “没了。” 两人絮絮叨叨吃着饭,所有人都习以为常,等吃完饭后,顾楚生道:“等一会儿大夫再来给你请脉……” 话没说完,楚瑜便道:“别说话!” 顾楚生愣了愣,随后便看到楚瑜趴下去,耳朵贴在地面上,随后道:“有大军来袭!” 顾楚生顿时变了脸色,然而他依旧镇定,迅速道:“你立刻带着人出城,我去看情况。”说完,顾楚生便疾步走了出去,晚秋赶回去收拾东西,楚瑜从旁边抽了剑,而后奶娘抱着一个孩子着急赶了过来,焦急道:“夫人,大人说让我,让我和您带着大公子一起 出去。” 楚瑜低头看了那孩子一眼,那个孩子是顾楚生在青州收养的,如今完全当做自己孩子养着,如今她要走,自然要把能带上的人都带上。 楚瑜将剑悬在腰间,穿上软甲在身上,随后抱过孩子,便疾步走了出去。 刚到门外,便发现外面已是兵荒马乱一片,许多百姓匆匆忙忙,大声叫嚷着:“北狄打过来了!北狄士兵打过来了!” “快跑啊,他们要屠城的!” 喊声哭声交织在一起,楚瑜抱着孩子上了马车,晚秋便驾着马车冲了出去。 此刻也来不及想这些士兵到底是怎么来的这个地方,她抱着手中的孩子,只是思索着,以她如今的身子,必须尽快去一个安全的地方才是。 然而刚出城不久,楚瑜便听到战马之声,她卷起帘子,发现北狄此次全是骑兵,速度极快,已经直逼华京,与他们马车不足百丈! 楚瑜脸色大变,她看了此刻横铺过去,呈包围之态的骑兵,尖锐出声:“退回去!” 话刚出口,羽箭便如雨而落,砸在车上,贯穿了旁边百姓的身子,楚瑜抱着孩子,反复大喊:“回去!立刻回城去!” “是!” 长月高吼出声,晚月驾车,长月护着车身,掉头就朝着城池而去。怀中婴儿惊哭出声,楚瑜抱着婴儿,轻拍着婴儿的背部,眼中带了冷意。 这辆马车太过迅速的反应引起了北狄军的主意,苏查远远看着,笑着同旁边人道:“那马车里的女人,我似乎见过。” “哦?”旁边捻着胡子的男人道:“陛下见过的女人,那身份一定很有趣。” “抓起来!” 苏查大声下令,数十轻骑立刻直袭而上,长月握紧了剑,晚月努力打马,大喊了一声:“驾!”他们身后追兵紧追不舍,其中一个冲上前来,举起弓箭,对准了马头,将羽箭直射过去!晚月勒紧马头,将马头死命一偏,勉强躲过了这一箭,然而马惊叫而起,维持不 住原本的平衡,就朝着地上摔了过去。 楚瑜感觉身子猛地失衡,她一手撑住车壁,一手抱住孩子,就在马车即将摔下的片刻,一把长枪猛地挡在马车车壁之上,对方双手用力一挑,马车便重新立了起来。 所有人都愣了愣,随后只听一个清朗又沉稳的男声开口:“回去!”说完,对方便提着红缨枪朝着追来的追兵冲了过去,马车重新冲向城池,楚瑜呆呆抱着孩子,还没反应过来,片刻后,她猛地意识到刚才是谁说出的话!她扑在窗边,卷 起车帘,随后就看到了那青年。他似乎瘦了许多,素白的布衣上染了尘土,长发高束,银枪在日光下流光溢彩。他且战且退,在战场上游刃有余,对方奈何他不得,便又一波箭雨落下,他疾步退开,足 尖轻点落在了马车车顶之上,缨枪在手中轮得密不透风,只听叮叮当当,却就将那箭全部挡了回去! 楚瑜心跳得飞快,她知道那个人就在上面,就在她身边,就在护着她! 她都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欢喜至极,却就有了一种想哭的冲动。她克制着自己,紧咬着下唇,感觉身边喧闹逐渐远去,随后听见那青年朗声道:“关城门!关城门!” 而后城门缓缓关上,马车慢了下来,过了许久后,马车停住,周边也没了声音。 她抱着孩子,没敢动弹,接着就看见马车车帘被人卷起,露出青年带着笑意的面容。 “我都来了,还不出来见我么?” 他开口出声,楚瑜呆呆瞧着她,一时竟觉得平日那些沉稳大气似乎都不在了身上,她克制着自己,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将手搭在他伸出的手上。 她握着他的手,握得特别紧。她一步一步从马车上走下来,旁边晚秋上前道:“夫人,将顾大公子交给我吧。” 楚瑜点点头,将人交到晚秋手里,随后走到了马车边上。 卫韫低头瞧她,含笑道:“许久……” 话没说完,对方就猛地伸手,死死抱住了他。 她扑入他怀里时来的猝不及防,他甚至都被撞得往后退了一步。 卫韫愣了愣,失笑片刻后,他觉得有种莫名的温情从他心中涌了上来。他抬起手,将人拥入怀中,温和声道:“我来了。这次就守在你身边,不走了。” 楚瑜不说话。 其实她也知晓,卫韫的身份,说这样的话不过是安慰。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此刻这么说,她就觉得应当信。他们两人静静拥抱了片刻,一辆马车疾驰而来,马车急停在两人身边,顾楚生卷起帘子,怒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亲亲我我?送大夫人回府去休息,让大夫来请脉, 卫韫你滚上来,随我去城楼!” 卫韫和楚瑜都有些尴尬,两人对看一眼,卫韫摸了摸鼻子,轻咳了一声道:“你先好好休息,我去城楼了。” “嗯。” 楚瑜应了声,笑着道:“去吧,别担心我。” 卫韫也没耽搁,转身上了顾楚生马车。顾楚生见他上来,冷哼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卫韫笑了笑道:“顾兄对我似乎很是不满?” “叫顾大人,”顾楚生睁开眼,冷声道:“谁与你称兄道弟?” “其实,自淳德帝至如今,我与顾兄也算出生入死,肝胆相照……” “你歇一下,”顾楚生抬起手,认真道:“麻烦卫王爷认清楚,我与卫王爷一直以来,是夺妻之仇,利益合作,您要说什么就赶紧说,千万别同我说这些有的没的。” “好吧。”卫韫苦笑起来:“只是觉得如今国难关头,想与顾大人携手并进。” 顾楚生没说话,他盯着外面,冷声道:“不用你说,自当如此。” 马车很快到了城池,顾楚生领着卫韫上了城楼,两人一面往上走,一面交换着信息。 等到了城楼之上,面对着浩浩荡荡的大军,顾楚生捏紧了拳头:“所以你的意思是,这里的军队,有十万之众?” “对。” “我们还没有援军?” “是。” “那你来做什么?!”顾楚生怒吼出声:“你这样的将才,来同我们一起送死吗?!” 卫韫没说话,他双手拢在袖间,平静道:“你若是我,你不来吗?” 顾楚生愣了。 他呆呆看着卫韫。 如若是他,他的妻子,他的孩子,都在这里,身为一个男人,哪怕是来赴死,他也当来。 卫韫轻叹了一口气,拍了拍顾楚生的肩膀道:“顾兄,别多想了,且想想如今该做什么吧。” 说着,他转过头去,看向外面笑着瞧他的苏查。 “能守城吗?” 顾楚生捏着拳头,卫韫点点头:“能。” “能守多久?” “三天。” “三天之后呢?” “依着苏查的性子,必定屠城。” 顾楚生整个人身子一凛,他震惊看着卫韫,卫韫神色平静:“边境一直都是如此。” 北狄军之残暴,素来如此。 投降可以保住城池,可换来的就是屈辱和。拼死抵抗,要么赢,要么死。这是华京、是被边境那人肉筑起的长城所保护着的人永远体会不到的残忍。然而此时此刻,这传说中一直是人间天府的华京,这风流了几百年、醉生梦死了几百年的华京 ,却得面临着这样的屈辱。 犹如一个貌美女子,要么以死保了忠贞,要么脱了衣服,换取苟且偷生。 顾楚生脑子一片混乱,听见下面人道:“卫韫,你也来了?” “苏查,”卫韫笑起来:“没想到啊,你居然能出现在这里。” “受楚帝相邀,在下却之不恭啊。” 苏查大笑起来:“只是怎么,我来了,你们关着城门做什么?你们皇帝都让我进去坐坐,你们挡着我,是要违背你们皇帝的意愿吗?!” “陛下的意思,我们自然不敢违背。” 卫韫轻笑:“可是,我们陛下怎么可能请你过来呢?为了来我华京混口饭吃,”卫韫猛地提了声:“北狄人都他妈这么不要脸的吗?!” “混账!” 苏查怒喝出声,北狄军中不知是谁用北狄语怒喝出声:“杀卫韫!” “杀卫韫!” “杀卫韫!”十万人手持兵刃,整齐划一高吼起来。卫韫站在城池之上,单腿踩在城墙上,听得下面震天杀喊之声,面上却毫无畏惧,大笑出声:“十几万人喊着要杀爷,不就是因为爷 砍得你们站都站不起来吗!今日人多了,是不是才装着狗胆,敢当着小爷面来喊那么几句了?” “你少说两句。” 顾楚生皱起眉头:“怕破城后他们不杀你么?” 卫韫笑意盈盈看过去:“我巴望着呢。” 下面被卫韫骂得一片骚动,苏查冷笑出声:“卫韫,你等着,我一定要让你跪下来,叫我爷爷。” 卫韫提着长枪笑而不语,苏查被他连回应都不给搞得怒火燃起,正要骂什么,旁边张辉道:“北皇,您答应过我们陛下的。” 苏查深吸了一口气,摆了摆手道:“我知道,你别叽叽歪歪。” 说着,苏查抬头道:“卫韫,我给你们一个机会,你们将梅妃和楚帝交出来,我可以饶你不死。” 卫韫轻笑:“我大楚天子说交就交,你当我卫韫是吃素的呢?” “卫韫,”张辉驾马走上前去:“我知道你自己生死不在意,楚瑜你也不在意吗?” 卫韫和顾楚生神色一动,张辉平静道:“将陛下和长公主交出来,我们可以让你看着楚瑜出城,我保楚瑜不死。” “战争是男人的事,’张辉抬眼看向卫韫:“你一定要把妻儿都搭上吗?” 卫韫沉默着,许久后,却是顾楚生道:“你如何保证楚瑜安全离开?” “顾大人若不放心,可以跟着楚瑜一起出城。只要将陛下和梅妃交出来,你们都可以走。” “我也可以?”卫韫嘲讽出声,张辉点头:“自然。” 然而,一个弃城逃亡的将领,就算逃回去,这一辈子的声誉也就完了。 顾楚生和卫韫互相看了一眼,片刻后,卫韫道:“我们商议一下。” “一天为限。”张辉冷静道:“一天之后,我们攻城。” 卫韫冷下脸,他站起身来,果断走下城去。 顾楚生跟着下了城楼,跟在他身后的道:“我们去找长公主商量一下……” “无需商量。”卫韫走得极快:“明日挑选精兵,你护着他们出城。张辉是赵月的走狗,只要你们控制住赵月,看在赵月和梅妃肚子里那个‘孩子’的份上,他都不敢动你们。到时候你将楚 瑜送……”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一时之间,他竟发现,天下之大,他竟然不知道要将楚瑜送到哪里,才是安稳。 顾楚生也知道他停顿下来的原因,片刻后,他嘲讽笑开:“我该将她送到哪里去?” “白州被北狄所扰,昆州与燕州僵持,琼州华州在宋四手里早晚被人吞噬,洛州被陈国拖着,其他各州诸侯林立,战火纷乱,我想让她躲,又能躲到哪里去?” 卫韫沉默着,好久后,他抬眼看着顾楚生:“顾楚生。” “嗯?” “那就去白州。你们在白州等着,”卫韫神色平静:“我已经安排好一切,这天下总有太平的一日。” 他与赵月,都给各自珍爱那个人留下了退路,无论是他赢还是赵月赢,这天下终究会有一个结局。 “那你呢?” 顾楚生看着他:“明日你会与我们一起出城吗?” 卫韫提着长枪,他似乎是愣了愣神,片刻后,他笑起来:“不了。” 他温和道:“我太了解苏查了。他恨我入骨,我若走了,他一定要拿华京的百姓泄愤。我不能走。” 顾楚生没说话许久后,他终于道:“你会死。” 卫韫面色不动,他发着愣,也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他呐呐发出了一声:“啊,我知道。” 他来时就知道,也做好了准备。 “可是,哪又怎么样?” 卫韫笑了笑:“我有得选吗?” 他一辈子的路,哪一次,又有得选? 他转过身,笑着道:“顾兄,走吧,我们先回府好好吃一顿吧。” 顾楚生没说话,卫韫抬手去搭顾楚生的肩,仿佛哥俩好道:“顾兄,以后要麻烦你……” “放开。” 顾楚生抖开他的手:“我不和你称兄道弟。” “顾兄……” “滚!” “好吧,”卫韫叹口气:“顾大人,”他言语里有了哀求:“我有一个忙,想要你帮一下。” “嗯?” “明日阿瑜就要出城了。” “嗯。” “我想,今晚能不能在顾府举行一次喜宴。” 顾楚生顿住了步子,卫韫目光里带了几分柔和:“我一直同她说要娶她,我怕来不及。” 顾楚生抬眼看他,卫韫眼中带着笑意:“就想着,能不能先和天地说一声。人一辈子做过什么事,总该有个仪式,有个见证。” “你当我顾府是什么地方?” 顾楚生声音里带着冷意,卫韫没说话,他就静静看着他。 那一瞬间,顾楚生不知道为什么,骤然想起上辈子,卫韫上辈子似乎和如今的他截然不同。 上辈子的卫韫喜欢穿黑衣,如今的卫韫喜欢穿白衣。上辈子的卫韫走到哪里,都是人间地狱;如今的卫韫站在那,便是春暖花开。 可是从未变过的是,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这个人都没有放弃过大楚,放弃过百姓。 他其实完全可以走,走了也不过就是留下一个骂名。 但人一辈子骂名又算得了什么?上辈子多少人骂他残暴,不也一样过了吗? 名声哪里比得上性命,这一城百姓,又与他有什么干系? 他想叱责他,然而却在对上对方清明的眼时,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有些不忍去看对方的眼睛,摔袖转身,然而走了几步后,他终于顿住步子,冷着声道:“我让人问问阿瑜。” 说着,他疾步走上前去,卫韫愣了愣,随后高兴笑开。他跟上去,欢喜道:“顾兄,我便知你是个好人……”顾楚生回了家里,他终究是自己问不出口那句话的,他让人去问了楚瑜,楚瑜正在屋中听着人报着外面的情景,便看见顾楚生的管家走进来,面上有些哭笑不得道:“大小 姐,我家大人让我来问问您,今夜想为您办一场婚事,您方便吗?” 楚瑜愣了愣:“婚事?” “是,卫王爷托我家大人来问,今夜为两位举行一场婚礼,虽然简陋些,但也是大家伙做个见证,王爷问您愿不愿意。” 楚瑜反应不过来,她呆呆看着管家,她本想问为什么要在此事举办婚事,然而却又骤然想到外面十万铁骑。 卫韫要在此时办婚事,怕是存了和华京共存亡的心了。楚瑜倒也不以为意,她明了过来后,低头笑了笑,随后道;“好。” 楚瑜赢下来,大家立刻去张罗起来。顾楚生本就准备了嫁衣婚服,临时便让人拿了出来。 卫韫换着衣服的时候,顾楚生站在他身后,卫韫小声道:“顾兄,这件衣服是不是小了一点……” “我的尺寸。” 顾楚生冷冷开口,卫韫愣了愣,抬起头来,看着顾楚生,意味深长。 顾楚生讥讽一笑,转过头去, 等卫韫换好衣服后,顾楚生道:“一切从简,拜个天地喝个喜酒算完事了。” 卫韫笑意停不下来,应声道:“这事儿我没经验,听顾兄的。” 顾楚生往前走着的脚步微微一顿,转过头来,冷着声道:“把喜服给我脱下来!” “我错了,”卫韫赶紧赔笑:“是我没其他意思,我错了。” 顾楚生冷着脸回头,领着卫韫一路往前去。走到庭院中央时,他看见楚瑜早早候在那里,她穿着合身的喜服,带着盖头,静静站立在那里,就带了一种让人安定的力量。 卫韫静静看着那个人,突然就不敢上前去,还是顾楚生开口道:“怕了?” 卫韫回过神来,笑了笑道:“情怯而已。” 说着,他走上前去,来到楚瑜身前。 楚瑜手里握着红绸,他握起红绸的另一端,楚瑜知晓他来了,忍不住颤了颤。笼统算起来,这是她第三次嫁人,然而直到这一次,她才第一次感受到那种,欢喜的、圆满的、带着期许和说不清的温柔的情绪。在这个人握着红绸的那一刻,她就觉得 ,这一辈子,就该是这个人了。 第一次嫁人的时候,她还年少,莽莽撞撞喜欢一个人,也不知道对方喜不喜欢自己,于是成婚的时候,忐忑不安,又茫然又高兴,还带了些担忧和恐惧。第二次嫁人的时候,她心死如灰,那一场婚于她而言,更多只是责任和救赎,她仿佛是完成任务,又从那场任务里,体会出了几分温暖和善意。好像对世界彻底绝望的人 ,从一片废墟中,扒拉出那么点可怜的颜色。 而这一次嫁人,她终于明白,一份喜欢,一场爱情,一段姻缘,应当是什么样子。 她跟随着他的脚步,他如同当年的卫珺一样,小心翼翼走在她前面,似乎随时怕她摔倒一般,走过门槛,他还要刻意停下脚步,小声说一句:“小心脚下。” 然后扶着她,走进屋中。 楚瑜低着头,她在盖头下看不见卫韫的模样,却猜想着这个人必然同自己一样,嘴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住。在场没有两人的高堂,于是他们就对着前方的位置虚虚一拜,然后又转过身,拜了天地。等到夫妻对拜,卫韫静静看着她,好久后,郑重弯下腰来。两人额头轻轻碰了一 下,都僵住身子,随后卫韫笑起来,他笑声传到楚瑜耳里,她也忍不住笑了。 而后长月晚月扶着楚瑜进了洞房,其他人就拖着卫韫去了酒桌。 一群青年男人喝喝闹闹,就连顾楚生这样的人,都忍不住多喝了几杯。 所有人都有些醉了,卫韫却还是很清醒,顾楚生坐在他对面,眼里有些迷蒙,他见大家都醉了,自个儿突然开口:“其实我两辈子都没想过,我会参加她婚礼。” 卫韫抬眼看他,顾楚生撑着头,低低笑起来:“我一直以为,我和她的结局,要么白头偕老,要么不死不休。” 卫韫没有言语,顾楚生有些迷蒙:“卫韫,你好好待她。” “顾兄,”卫韫笑了:“这句话,当我同你说才是。” 顾楚生愣了愣,他抬眼看向卫韫,卫韫面上带着笑容,举起酒杯来:“顾兄,”他认真道:“日后好好待她。” 顾楚生静静看着卫韫,卫韫迎着他的目光,温和道:“你与她只是错过而已,没在最好的时候遇见对方,那时候你和她都年少,日后好好珍惜彼此,会好的。” 说着,卫韫将酒一饮而尽。 “卫韫,”顾楚生终于开口:“你同我说这些话,若他日你回来了,你会后悔。”卫韫笑着看着顾楚生:“我有什么好后悔?顾兄,其实喜欢一个人吧,”他想了想,目光里带了笑意:“她喜欢过我,这就够了。最重要的是她过得好。我若能回来,她真要 选你,我也祝福。” 说完,他摆了摆手:“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先回屋去了。” 顾楚生没说话,他看着卫韫踉踉跄跄离开,好久后,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等到了新房门口,卫韫甩了甩头,抬手闻了闻自己,又哈了口气,直到旁边传来侍女的笑声,他才觉得有些尴尬,推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就坐着楚瑜,楚瑜顶着盖头,她似乎也有些紧张,手不自觉抓紧了衣服。看见楚瑜紧张,卫韫竟就觉得放松了许多。 成婚这件事,他是头一遭,而楚瑜却已经是经验丰富了。第一次接吻时候,楚瑜笑话他的样子他还记得,如今便怕失了颜面。 他将同别人问来的流程在心中默念了几遍,定了定神后,走到楚瑜面前,按着那些人说的,进来要先问问新娘子饿不饿,这才显示体贴。 他轻咳了一声,温和道:“你饿不饿?” 听到这话,楚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卫韫僵了僵,有些不自然道:“你笑什么?” 楚瑜不好告诉他,当年顾楚生进来第一句话也是这个,后来同他招供了,是别人告诉他进来这么说显得老练的事。于是她摇摇头,小声道:“没,就想到些好笑的事。” 卫韫有些不自在应了声。过了片刻后,他也忘了到底要做什么,便干脆走过去,僵着声道:“那……我掀盖头了?” “嗯。” 楚瑜低低应了声。 卫韫抬手握在盖头上,他突然就有了那么几分害怕,也不知道这份害怕来源于哪里,好久后,他深吸了口气,才缓缓解开盖头。 盖头下露出楚瑜的面容,她画了淡妆,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轻轻一扇,仿佛是刷在人心上。 卫韫愣了愣,楚瑜久久不见他回应,便抬起头来,有些好奇道:“怎么了?” 卫韫没说话,他就静静看着楚瑜。 此刻的人眉眼弯弯,和当年一身嫁衣驾马拦了一支军队的女子有那么些许相似,又大为不同。 她眼里汪了温柔的秋水,带着欢喜和明朗,他呆呆看着她,好久后,又听她问:“怎么不说话了?” “阿瑜……”他单膝跪下来,将头埋在她身前,低着声音道:“我终于娶到你了……” 楚瑜听着他的话,内心彻底软了下去,她抬手扶在他发间,温和道:“抱歉,让你久等了。” “不久,”他摇着头,像个孩子:“你来就好了,多久我都能等。” 楚瑜低笑,卫韫靠着她:“我从十五岁……听见你在凤陵城时候,我当时就想……我大概是喜欢你了。” “我一直在等,一直在想,一年又一年。” “还好,”他闭上眼睛:“我等到你了。” “要是等不到呢?” 楚瑜忍不住问,他低笑起来:“等不到,便等不到吧。” “不是每份感情都要被回应,”卫韫声音朦胧:“我不小了,我明白这个道理。” 楚瑜没说话,她沉默着,感受这一刻,整个房间里的平静和安定。 他们喝了交杯酒,两个人就躺在床上。楚瑜有孕,也做不了什么,于是他们就靠在一起,静静说着话,说着说着,又亲在一起,亲了一会儿,又继续说。 直到卫韫困到不行,沉沉睡去。 他从陈国赶到洛州,又从洛州直奔华京,他从头到尾,几乎都没好好睡过。此刻睡在她身边,终于感觉自己安稳下来,便抑制不住睡了过去。 楚瑜静静看着他的睡颜,他在她面前,似乎一直像个少年一般,干净澄澈,毫无防备。她静静看着卫韫的面容,许久后,她低下头,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 他们似乎很少说爱,因不必言说。第二天清晨,楚瑜还在睡着,卫韫便醒了过来,他轻轻起身,到了院子里,顾楚生已经等在那里。他领着卫韫上了马车,平静道:“我已经通知了长公主,长公主在宫中, 我们过去,等她安排好所有事,我送她和楚瑜出去。”卫韫点点头,跟着顾楚生进了大殿之中。大殿之上,长公主坐在高位上,与周边大臣一一嘱咐着什么。那些臣子有些年轻,有些年迈,面上却都十分坚定,没有丝毫慌乱 之色,似乎外面铁骑对他们没有半分影响。 顾楚生微微一愣,有些诧异道:“诸位大人……” “我等前来听长公主吩咐,”为首的老者开口,正是内阁首辅高文:“无论生死,我等都将辅佐陛下皇子,与华京共存亡。” 顾楚生没说话,这些同僚他是十分熟悉的,这些人上辈子同他斗,这辈子同他斗,斗了已经足足两辈子。 如今在场的,许多是高文的门生,也有许多是他的人,如今朝堂之上,他与高文呈龙虎之势已久,许多人都知道,未来若他不死,必将接了高文的位置。 他静静看着高文,他印象中,高文一直是个不太讨喜的老头子,然而此刻站在这里,这个老者却没有一丝退缩。 顾楚生沉默片刻后,终于道:“张辉领人在外面,说要接梅妃和陛下出去。” “张辉这贼子!” 高文怒骂,卫韫讥笑出声:“谁是贼子,还不明白吗?” 这话让在场人都沉默下来,许久之后,高文淡道:“纵然陛下无德,那也是陛下,哪怕有废立之事,也得保住皇室血脉。” “张辉不会动我与陛下。” 长公主淡然出声:“此番他来,便是想接走我们。诸位,华京此次被困,怕本就是陛下一个局。用华京为祭品,让北狄平了此次诸侯之乱,各位大臣还不明白吗?” 在场都是九曲玲珑心的人物,听着长公主如此直白开口,哪里还能有不明白的道理?高文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哀叹出声:“祖宗基业啊!” “高大人不必再感慨了,”顾楚生道:“当务之急,是先送梅妃和陛下出去,保住皇室血脉,日后再做打算。” 说着,他抬头看向周边众人:“谁愿与我一起护送梅妃和陛下出去?” 大家看着顾楚生,一眼不发。顾楚生皱起眉来:“出去才是活下来,你们死守在这里,有什么意义?!” “顾大人,”高文叹息出声:“您带着陛下和梅妃先走吧。我们想留在这儿。” “一个国家该有这个国家的气节,北狄可以攻城,也可以杀了我们,可我们不能毫不抵抗,就将国都拱手让人。我等将在这里,与众将士和百姓死守华京。” 顾楚生愣了愣,他未曾想过高文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高首辅……” “顾学士不必再说,”高文摆了摆手:“武将是国家的热血,文臣是国家的气节,保护陛下和皇子是顾大人应当做的,我等无用之人,就留在这里,陪着百姓和华京吧。” “可是……” “顾大人。” 长公主出了声,止住了顾楚生急切出口的话语,她抬起眼来,冷声道:“可都准备好了?”“好了。”顾楚生的话有些虚浮,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便见长公主站起来,她身着金凤华裳,一步一步从高台之下走下来,而后她转过身,朝着那些臣子深深作揖道:“诸位 大义,臣妾谢过。” “梅妃娘娘,”高文眼中带着欣慰:“请好好保重。” “高首辅放心,”长公主应声道:“我会照看好陛下和皇子。” 说完,长公主转身道:“走吧。” 得了这一句话,所有人便跟在长公主身后,走出了大殿。 楚瑜是被晚秋叫醒的,这时候晚秋已经收拾好了所有东西,她摇醒了楚瑜,温和声道:“夫人,王爷让您收拾行李,去宫门前等他。” 楚瑜愣了愣,有些不明白道:“王爷可说什么了?” “未曾。”晚秋垂下眼眸,楚瑜笑了笑:“那便去吧。” 她让晚秋给她梳了妇人的发髻,带了金色的发簪,面上笑意盈盈,仿佛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新妇。 她坐在马车里,摇摇晃晃去了宫门外,她在宫门外侯了一阵子,便听宫门开了。她欢喜探出头去,才发现来的并不是卫韫一人。 一群人浩浩荡荡,送着长公主和轿撵中的卫韫出来,而顾楚生和卫韫一左一右,拢袖跟在长公主身后。 长公主到了门口,带了赵月上了龙撵,所有人跪了一地,而后顾楚生和卫韫走了过来。 “这是做什么?” 楚瑜直觉不对,抬眼看向卫韫。 “等一会儿,顾楚生先护着你和长公主出去。”卫韫笑着道:“你别害怕。” 楚瑜一把抓住他,盯着他的眼睛:“说清楚。” 卫韫垂下眼眸,旁边顾楚生淡道:“张辉也在门外,指名要送赵月和梅妃出去。作为交换条件,就是可以再放你出去,顺带带上几个人。” “我们要带几个人?” “我。” “还有呢?” 顾楚生没说话,他回过头,扫了一眼站在长公主后的臣子,平静道:“再没人跟我走了吗?” 没有任何人说话,哪怕是奴婢,此刻都不敢上前。 顾楚生面无表情转过身来,看着楚瑜道:“没有。” 楚瑜呆呆抬头,看向那目光坚定的每一个人。片刻后,她目光落回卫韫身上,不可思议道:“你也不走?” 卫韫沉默着,楚瑜猛地提高了声音:“你们都不走,为何就要我走?!” “阿瑜,”卫韫伸手握住她的手,温和道:“想想孩子。” 楚瑜没说话,她红着眼盯着他:“你昨日才同我说过,这次回来,你守着我,便不走了。”卫韫的手微微一颤,楚瑜眼泪掉下来,她盯着他,沙哑道:“你昨日才同我成亲,才同我在一起。如今,如今大楚国都,大楚根基被困,你要留在这里,我明白,可你为何 要我走?!” 说着,她往马车下挣扎着下去,怒道:“我不走,我凭什么……” 话没说完,卫韫便猛地抱紧了她。 他的怀抱让她安静下去,他死死抱住她,无声传达着某种力量。 “阿瑜,我可以把我的命留在这里,可你比我的命重要。” 他沙哑出声:“活下去,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孩子。你别怕,我会想办法活下来。” 他说这话时,微微颤抖,似乎终于下了什么决定,他闭上眼睛,沙哑出声:“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活下来,你放心。”楚瑜愣愣张着眼睛,听着卫韫说着话:“你得回去,你父母需要你,你兄长需要你,你妹妹需要你,卫府需要你,我母亲需要你,孩子需要你,卫家那么多将士需要你。阿 瑜,活下去!” “卫韫……”她颤抖着声:“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 死很容易,可活下来,却总是比死难太多。 然而他却去做了最容易的事,让她做最难。 卫韫知道她的意思,他轻轻笑了。 “阿瑜,信我。” 听到这话,楚瑜闭上眼睛。 信他。 除了信他,又有什么办法? “卫韫,”她咬牙开口:“你要是不回来,”她声音低下去:“我就挖了你的坟,鞭了你的尸,将你挫骨扬灰,这辈子,下辈子,都别再相见!” 卫韫愣了愣,片刻后,他温和道:“好。” 说着,他放了手,替她将头发挽到耳后,轻声道:“去吧。”楚瑜僵着身子,回到马车里。她死死抓着自己的裙子,咬紧了唇。顾楚生见所有人都安置好了,便踏上马凳,走了两步,他还是没有忍住,转过头来,弯下腰,压低了声 道:“你要怎么办,且先和我吱一声?这城里将近百万百姓,你们要怎么办?!” 卫韫动了动眼眸,顾楚生低喝出声:“说话!” “降……” 卫韫挤出这个字,顾楚生愣了愣,卫韫慢慢睁开眼睛,定了心神:“土地不是国,朝廷不是国,唯有百姓,这才是国。”顾楚生震惊看着他,旁边传来了别人的催促声,顾楚生愣愣走进马车中,他坐在楚瑜对面,马车朝着城门缓慢而去,楚瑜听见城门吱呀打开的声音,终于再忍耐不住,嚎 哭出声。 顾楚生呆呆看着她,他卷起帘子,探头看出去,却是卫韫领着数百朝臣,站在城门之内,手持笏板,静静目送着他们。 顾楚生说不出话,那一瞬间,他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那些曾在朝堂上与他对骂撕咬的政客,青州医棚里遍地尸体…… 他一生见过战争,经过灾难,他看过生灵涂炭,也见过太平盛世,当城门缓缓关上,那些人犹如记忆画面慢慢褪去时,顾楚生猛地惊醒。 “我不能走……” 他颤抖着声,楚瑜愣愣抬头,她看见顾楚生转过头来,静静看着她。 “阿瑜,”他突然笑了:“其实我以为,能带着你走,卫韫能死,我会很高兴。” “我这一辈子执着是你,我以为有机会得到你,我会觉得人生圆满。可是阿瑜,我突然发现我做不到。” “顾……楚生?”楚瑜愣愣开口,顾楚生静静看着她:“阿瑜,你一定很喜欢他吧?” 楚瑜没说话,然而那满脸泪痕却将她的心思昭告无疑,他抬手抹开她的眼泪,温和道:“上辈子他是大楚的脊梁,大楚的气节。这辈子,他也当是如此。” “阿瑜,”他笑了笑:“我得回去了,你好好保重。” 说完,他像少年一样,低头猛地亲了她一下,随后便叫停了马车,在众人惊诧神色下,跳下马车,朝着城门奔去。 “我不去了,”他朗声道:“陛下,娘娘,保重!” 他挥着手,随后转过头去,朝着城门急冲而去。 顾楚生入城的时候,所有人都已经上了城楼,卫韫在城楼之上,目送着龙撵领着马车缓缓离开。 风吹得他白衣猎猎,他听见急促的脚步声,从容转过头来。 而后他便看见气喘吁吁的顾楚生,他绯红色官袍在阳光下艳丽非常,俊雅的眉眼间带着焦急。 卫韫轻轻笑开:“你回来做什么?”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顾楚生抬手,擦了一把额头的汗,喘着气道:“可是这件事你做不好,这件事,只能我来做。” “你以为我要做什么?”卫韫笑容里带了苦涩,顾楚生静静看着他。 “降臣你不能做。”他平静开口:“卫韫,你若都折了风骨,你让大楚百姓未来要仰仗谁?” “谁都能弯腰,你不能。谁都能叛国,你不能。” “卫韫,”顾楚生声音里带了笑意:“这千古骂名,我来抗。” 卫韫没说话,轻轻笑起来:“你不是一直想同她走吗?两辈子的梦想,就这样放下了?” “人这一辈子,”顾楚生有些无奈:“也不是只有爱情。我喜欢过她,”风将他声音吹散在空中:“这一生,已无遗憾。” 喜欢过这样好的人,这一生,已无遗憾。许多人一辈子,连一次真正的喜欢都不曾有过。 第164章 全文完 卫韫听着顾楚生的话, 许久没有言语。顾楚生上前一步, 继续道:“苏查自大暴戾, 喜听谗言。我绑了你献给他, 再同谈判, 救兵来之前, 尽量稳住他, 不要出现 屠城之事。” 卫韫没说话,顾楚生有些着急:“这件事谁做都不适合,只有我适合, 大家都知道我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可之后呢?”卫韫突然开口,顾楚生愣了愣,卫韫定定看着他:“华京早晚要回来, 等到时候, 你作为一个降臣,你知道要面对什么吗?你要面对史官辱骂, 要遗臭万年, 大家会比 对待北狄人更残忍对待你, 他们会辱骂你、折辱你, 甚至于杀了你。”顾楚生听着他说这些,眼神慢慢镇定下, 等他说完, 顾楚生转头看向外面等待着的铁骑, 笑着道:“那又怎么样呢?总有人要做这件事,我总不能看着高文那些人, 带 着这满城百姓去死。他们成全了忠君爱国之名,可百姓呢?”“我敬佩他们的气节,”顾楚生收回眼神,平静道:“可是卫韫,我经过太多了,我有不起他们那份信仰和执着,于我而言,我只想让百姓好好活着,能多活一个是一个。我 在青州时,曾看过许多人死在我面前,天灾我管不了,至少这次人祸,我得挡住。”“你同我想的一样,你说降那一瞬间,不就是这个意思吗?”顾楚生笑起来:“可是卫韫,你是卫韫,你怎么能降?我降了,那是理所应当。你若降了,对于这天下、这百姓 而言,就意味着大楚完了。” “如果那个被称为大楚战神,江北卫七郎的那个男人都降了,你觉得,还有多少人能有战意?有多少人能撑住不降?” 卫韫静静看着顾楚生,许久之后,他抬起手来,顾楚生落在他抬起的手掌上,听他道:“顾楚生,不知道这时候来交你这个兄弟,晚不晚。” 顾楚生两辈子混迹于文臣,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话,片刻后,他笑起来,抬手握住卫韫的手:“也不晚。” “顾楚生,”卫韫朗笑出声:“来年春日,我请你喝酒。” 顾楚生应声:“好。” “来年春日,与君共饮。” 两人商议了一会儿,卫韫给顾楚生简短部署了后续的事宜。“北狄苦寒,其实没经过什么奢靡,到时候你极尽阿谀奉承之力,乱了他们的心智。他们常年以鹰传信,用一种引鹰香做为训练,到时候你可以让人在城外用这香将鹰引下 来,篡改了他们的消息内容,让他们以为赵月让他们等着消息。”“北狄人好酒豪爽,你让几个会说话的士兵专门去和守城门的士兵套近乎,等援兵来的时候,最好将守城的士兵给换成我们的人。要是换不了,就暗中布置军队,直接杀了 。” “北狄不擅长巷战,一旦援军入城,他们肯定四处逃窜,你要让百姓准备好,一旦发现北狄兵千万不怕,巷战之中,他们未必有平民百姓强。” …… 卫韫语速极快,他对北狄十分了解,顾楚生迅速记下来,没多久,旁边传来了战鼓声,顾楚生神色冷下来,他拍了拍卫韫的肩道:“我下去了。” 卫韫应了声,顾楚生匆匆下了城楼,外面传来喊杀之声,卫韫手提长枪,静候在城楼之上。 顾楚生跑到城楼下,高文领着数百臣子,手持笏板,梗着脖子等着城破的时刻。 顾楚生冲下去,朝着旁边守城的侍卫大声道:“开城门!” “什么?” 侍卫愣了愣,顾楚生大吼道:“开城门,降了北狄!” “顾楚生?!” 高文闻言,猛地站起来,怒道:“你这竖子说什么?!” “我说,”顾楚生转过身来,死死盯着高文:“开城门,降北狄。” “混账!” 高文举着笏板冲上前来,扬手就要打,顾楚生一手抓着他的手,神色哀切:“高大人,城守不住的!” 说着,他转过头去,同旁边人吩咐到:“将百姓都叫出来,要活命的,全都跪到这里来!”旁边没有人敢动,顾楚生闭了闭眼,睁开眼睛,静静看着高文,开口道:“高大人,此刻打到最后,还是躲不过城破,城破之后你以为是什么?北狄对抵抗的城池从来妇孺 不留,你不知道吗?!” “那又如何!” 高文嘶吼出声:“我等与华京共生死!” “你要死你问过百姓要死吗?!”“高大人,”顾楚生咬着牙:“我不惧死,在座大楚臣子,哪一位惧死?若是惧死,方才跟着长公主出城不就可以了吗?!可是我们死了,有任何意义吗?!人活着才有未来 ,我们今日降了,等日后卫韫的军队来救华京,里应外合才是正道!你今日带着大家一起死,死有任何价值吗?”“我们是臣子,我们由百姓供养,为国而生为国而亡是我们责任,可国不是一座城一个帝王,千万百姓,这才是国啊!如今百姓还活着,国还未亡,我们不好好护着他们, 一心求死做什么?”这话让许多人露出茫然神色来,顾楚生放开高文,转头同所有人,大吼道:“大家为臣做什么,为官做什么?不就是求盛世清明四海太平,不就是求百姓安居乐业吗?!可 如今你们在做什么?你们在为了你们的气节,你们青史留名,拖着所有人一起死!” “你们死了,你们的名字到时记在了史册上,可这满城百万百姓呢?他们用性命成全你们的大义,可你们问过他们想死吗?!” 有百姓陆陆续续从房中走出来,被士兵唤来。 城门一次次被撞击,外面仿若地狱一样的喊杀之声,顾楚生死死盯着在场被骂呆了的臣子,咬牙道:“谁又给你们的权利,带着满城百姓去赴死的?你们想死吗?” 说着,顾楚生抬起头,看向那些面露胆怯的百姓,提高了声音道:“你们谁想死?!” “我……我不想……”终于有一个孩子,怯生生举起手。他母亲面露惊恐之色,赶忙捂住了他的嘴。孩子却是再控制不住,哇哇大哭起来。那女子赶紧跪在地上,拼命口头道:“大人,您饶过他 ,他还是个孩子,他不懂事的!” “我不想死,我不要死,能活为什么要死?我害怕……” 孩子的声音一直回荡,顾楚生走过去,他半蹲下身子,盯着那孩子道:“孩子,你同我说,如果今日要你向北狄人跪下,要叫他陛下,你就不是大楚人了吗?” “我为什么不是大楚人?” 那孩子有些迷茫,顾楚生却是笑了,他站起来,抚着孩子的头,同众人道:“今日我等降了又如何?降了,我等就不是大楚人了吗?!”没有人说话,顾楚生从旁边猛地抽出剑来,指着众位臣子,压低了声音道:“我今日就说明白,谁不降,谁就是拿别人的性命不当事,那就休怪我拿他的性命不当事。我最 后问一次—— 顾楚生猛地提高了声音:“降不降?!” 没有人说话,顾楚生转过身去,抬手道:“同我上楼挂降旗!” 士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大汉咬了咬牙,突然道:“顾大人说得没错,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跟顾大人走!” 有人出了头,许多士兵便跟着顾楚生上去,顾楚生冲上楼去,急急来到了军旗旁边,有士兵震惊道:“顾大人,你做什么?!” “降!” 顾楚生将白色旗帜从藏好的地方取出来,挂上之后,升起了白旗,扭头大喊:“苏查陛下!我们愿降!” 这一声大喊出来,周边人面面相觑,金鼓之声响起,大家陆续停了手。顾楚生领着人走到卫韫身前,他静静看着卫韫,冷声道:“绑起来。” 没有人敢上前,顾楚生咬着牙,自己拖了绳子,干脆利落将卫韫绑了起来。 卫韫没有反抗,被顾楚生帮住手,顾楚生牵着卫韫走下城来,所有人都看着他,就看见这平日素来清贵的公子,拉着大楚肱股之臣来到了城门前,大声道:“开城门!”城门缓缓大开,顾楚生和卫韫一红一白站在前方,卫韫身上还带着血,面色极其平静,顾楚生神色镇定,看着铁骑出现在城门之外,苏查骑在战马之上,顾楚生在看见苏 查的第一瞬间,当即行了个大礼,恭敬跪了下去,深深叩首,以极其激动的声音大喊出声:“奴才顾楚生,恭迎陛下入京!” 这样谄媚的姿态,看的北狄人都愣了愣,而顾楚生身后人臣子,俱忍不住捏紧了拳头。 苏查愣神了片刻后,大笑起来:“一直听说大楚人极有风骨,没想到出了这样的软骨头。顾楚生,我入华京,你怎么这么高兴?”“陛下乃天命之子,圣明之君,”顾楚生抬起头来,面上带笑,眼里全是仰慕:“我等受赵月蹂躏,渴盼陛下入京久矣!自此之后,我等便是北狄的臣民,在圣君庇佑下,必 得光明前程!陛下万岁!” “哦,你说我是你们的圣君?”苏查抬头看向站着的众人,眼中带了狠意:“我看你身后的百姓,不这么想吧?” “陛下,”顾楚生笑着道:“他们在等您答应成为您的臣民呢,您来了华京,那就是解救我们于危难,我们为奴为仆,都愿意效忠于陛下!”苏查沉默着,他盯着顾楚生。片刻后,他笑起来,翻身下马,身后赶紧有人给他送了椅子过来,苏查坐下之后,拍了拍自己的左腿,笑着道:“我们北狄人向来大度,你们 愿意降,我可以给你们这个机会,只是我不知道,你说的为奴为仆,有几分诚意?不知顾大学士,可愿过来,为本王擦鞋?” 听得这话,众人都咬紧了牙关,然而顾楚生面色不变,他脸上的笑容甚至更甚,他赶紧磕了个头道:“这是奴才的荣幸啊!” 说着,他想站起来,苏查却立刻道:“爬过来。” 顾楚生僵硬了片刻,卫韫目光落在顾楚生身上,他看见这个素来高傲的男人在众人注视下,含着笑,一步一步爬到了苏查面前,用自己的官袍擦上了苏查的鞋面。 卫韫闭上眼睛,不忍再看。苏查大笑出声,而百姓之中,有人红了眼睛,看着顾楚生在那人脚下擦鞋。 “好,好得很,”苏查一脚踹开顾楚生:“大楚人果然有一套,伺候得本王十分畅快!那本王就给你们一个机会,跪下的就活下,站着的……” 苏查没有说下去,但所有人已经明白。在一片沉默间,顾楚生大喊出声:“跪下!统统跪下!” 得了这一声喊,首先从百姓开始,一个接一个,如浪潮一般,就跪了下来。 等百姓跪完了,官员之中也开始有人跪下。直到最后,黑压压的人群中,就剩下了卫韫一个人,他一身白衣染血,站立于人群之中,风姿翩然。 他手上被麻绳绑着,面上却是沉静如水,带了无畏生死的从容和桀骜,仿佛谁都奈何不了他。 所有人目光落在他身上,苏查冷笑出声来:“怎么,卫王爷是不想活了吗?” 卫韫没有看他,他静静看着城门外,似乎是没有听见一般。 苏查被卫韫的态度激怒,猛地抽刀架在卫韫脖颈上:“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那你就杀。” 卫韫目光落在他脸上,冷静道:“动手。” “陛下!” 顾楚生着急上前来:“您中圈套了!” 苏查转头看向顾楚生,顾楚生叹了口气:“陛下,死是很简单的,卫王爷正求着您杀他呢。” 苏查愣了愣,他看了看卫韫,又看了看顾楚生,片刻后,他笑起来:“你说得是。死很容易,可是活着,”苏查拍了拍他的脸:“才是最难。” “是啊,”顾楚生上前来,跟在苏查身后,谄媚道:“按照奴才的意思,您不必杀了卫王爷,您该将他留下来,让他好好活着,再一点一点折磨他。”“对!”苏查大笑,他转头看向卫韫:“我不杀你,卫韫。”他冷笑出声来:“我要让你活着,好好活着,我要羞辱你,折磨你,让你看一看,你这些年的信仰,你保护的,都 是些什么狗东西!” 苏查走到卫韫身前,猛地抓起卫韫的头发,冷着声道:“我要你跪着求我,像狗一样活着。” 说着,他猛地一脚踢在卫韫腿骨之上,怒道:“跪下!” 卫韫踉跄了一下,然而他却没有跪下。苏查退到一边,他看向大楚站着的百姓,冷着声道:“让他跪下!把这些孩子女人抓过来!”苏查指了旁边一排的百姓,北狄士兵冲上去,抓着旁边最近的女人和孩子,就拖了过来,站成一排。苏查坐在位置上,撑着下巴看着卫韫道:“一刻钟后,他若跪不下来, 我就开始数数,数一声,我杀一个人。” 一听这话,旁边的孩子和女人都哭了起来。人群中一片慌乱,不断有人磕头,求着苏查、求着卫韫。 苏查静静看着卫韫:“怎么,卫王爷这一跪,比人命重要这么多?” 卫韫没说话,他闭上眼睛。 那些女人和孩子的家眷都冲了上来,他们围在卫韫身边,他们哭泣、叩首,拉扯着卫韫的衣角。 “卫将军,求求您了。” “七公子,求您了,我以前给您卖过花,我儿才七岁啊……” “卫王爷,卫大人……” 周边人的声音仿佛利刃一样凌迟着他,然而卫韫却依旧傲然挺立,没有倒下。 “卫韫!” 终于有人尖锐叫出声来:“在你心里,人命还不如这一跪吗!” 听到这话,卫韫颤了颤,他慢慢睁开眼睛,艰难道:“对不起……” 可是他不能跪。 这满华京的人都已经跪了,所以他不能跪。 他与这些百姓不同,他与这些普通臣子不同,他是大楚的气节、大楚的脊梁,他若是跪了,后面的仗便再也打不下去了。 人人都畏死,这本无错。可沙场将士若也畏死,那又有谁能护住身后山河? 所以谁都能跪,他不能跪。 哪怕是死,他卫韫也得让天下看着,他没有认输,大楚没有输。 “唔,只剩一半的时间了。” 苏查提醒那些在地上苦求卫韫的百姓:“看来你们是劝不动你们的卫将军了,是了,他这样有骨气的人,怎么会将你们这些贱民的性命放在眼里?” 这话激得跪着的人红了眼,一个瘦弱的男人突然站起身来。 “卫王爷,”他咬着牙:“我妻儿都在那里,对不住了。” 卫韫听到这话,他睁开眼睛,静静看着对方。 对方似乎是个病人,他很消瘦,卫韫的神色平静中带着几分歉意,他什么都没说,甚至于,他眼中似乎已经带了原谅。 那男人不敢再看卫韫,他冲上前去,一脚踹在卫韫腿上,大声道:“跪下!” 卫韫咬着牙没动,旁边人陆续加入了这场暴行。 他们拖拽他,他们踹他,他们厮打他。 他们一次又一次将他按到地上,卫韫又一次又一次站起来。 随着时间的临近,那些人动作越发疯狂,哭声、骂声,许许多多声音混在一起,卫韫耳边嗡嗡一片。他感觉有雨落在他脸上来,他被人推攮在地上,他感觉血从自己额头流下来,他蜷着身子,用手护着自己。那些人对于他来说其实都是极其柔弱的人,可他却没有还手, 他努力保护着自己,抗拒着他们的拉扯。 他隐约听到有人哭着叫喊。 “跪啊!” “卫韫,跪下啊!” 他的身子轻轻颤抖,隐约之间,他好像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候他的哥哥,他的父亲,乃至于他的叔叔们都站在他前方,横刀立马,红缨缠枪。 “我卫家从来没有逃兵,也从来不做降臣。” “我卫家为国为民,马革裹尸,亦无憾矣。” “每个人都有他的责任,生为卫家子,当做护国人。” 许多声音缠绕在他耳边,那些金戈铁马,那些热血激荡中,剧痛从他身上传来,他却隐约觉得,似乎有人在拥抱他、陪伴她。 那样熟悉的感觉,似乎是在很多年前。 那年他从宫门走出来,她跪在宫门前,身后是上百牌位,大雨浸透了她的衣衫,她神色平静又坚韧,那时候,他静静看着她,便觉得有人为他撑起了天幕,遮挡了风雨。 从那以后,她陪着他,每一次都及时出现在他最艰难的时刻。凤陵城他死死抱住她,北狄她背他一路横穿荒漠,回归后她同他一起谋反…… 她说,这条路,我陪你。 这条路,千难万难,万人唾骂,白骨成堆,我都陪着你。 他记得那时候,记得他们无数次拥抱的时刻,这些他人生中最温暖的点滴,在这一刻汇聚,成为这巨大绝望中,抵御阴暗的那微薄又坚韧的光芒。 “河关九百里……” 百姓将他抓起来,他低喃出声。 “烽火十二台……” “扶起来!腿压下去!” “宁拆骨作刃……” “按住!将头按下去!” “白马化青苔……” “陛下!”一个大汉扑在苏查脚下,含泪道:“跪下了!跪下了!” 苏查没说话,所有人静静看着那似乎早已经失去了神智,满身是血的男人。 他似乎被人折断了骨头,以一种扭曲的姿态跪在苏查面前。然而在场没有任何人觉得,这一跪是羞辱,是屈服。 他虽然跪下,可是众人却清醒的察觉,这个人的内心,从未跪过。 哪怕被他所守护的臣民背叛,哪怕是被人强行折断腿骨,似乎都不损他风采半分。 苏查静静看着他,一时之间,竟失去了几分趣味。 他烦躁摆了摆手,起身道:“罢了,将他拖下去,别弄死了。” 说着,他转过头去,同顾楚生道:“顾楚生,要不,我就封你当丞相,我也当个大楚皇帝试试?” “谢陛下!” 顾楚生赶忙再跪,谄媚道:“陛下气宇轩昂,既又北方之豪情,又具南方之风流,无论北狄大楚,陛下皆乃天下之主!” 这一番吹捧让苏查极为高兴,他大笑着,领着顾楚生离开。 苏查离开,压着卫韫的百姓纷纷冲向了自己的家人,卫韫倒在地上,他微微睁开眼,雨水落在他眼里。 “阿瑜……” 他低喃出声。 阿瑜,你已出城,应当,安好吧? —— 楚瑜跟着长公主出了城,他们刚到了军前,张辉便领兵上来,在龙撵前方,恭敬道:“陛下,娘娘,我们先退回云城吧?” 云城是赵月距离华京最近的管辖地区,长公主梳理着赵月的发,平静道:“可。”军队迅速朝云城赶去,楚瑜在马车里,慢慢冷静了下来。她哆嗦着自己抱着自己,片刻后,她深吸了一口气,擦了擦眼泪,卷起帘子,看了一眼坐在车外的长月晚月,平 静道:“这是去哪里?” 晚月压低了声:“张辉说去云城。” “你下去,说我要求见梅妃。” 楚瑜吩咐下去,长月应了声,立刻下了马车,往前去通报。过了片刻后,便有侍女请楚瑜去了龙撵。 楚瑜上龙撵时,长公主似乎在思索做什么,赵月搭在她腿上,她正给赵月梳理着头发。 楚瑜到她身前,压低了声道:“公主,我不能落道张辉手里。” “我知晓。”长公主抬头看了她一眼,眼中带着冷意:“咱们得走。” “公主如何打算?” “张辉手下,有一个我的人。” 长公主慢慢道:“我方才已经让人去问过,今夜丑时,我们扎营休息时,由他值班护卫,届时我们就逃。” “那赵月怎么办?” 楚瑜看了一眼赵月,长公主抿了抿唇,随后果断道:“杀了!”楚瑜静静看着长公主,长公主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抬眼看着楚瑜,冷静道:“既然他已经算着将北狄引入了华京以解自己的围困,那么如今他这个样子,怕也不是真的 。张辉用这样大的代价将他这个活死人捞出来,怕是另有打算。我纵使想留住他,也不敢留。” “公主能下决心,”楚瑜点了点头:“那自是再好不过。” 两人就着逃跑一事商议了一会儿,张辉便出现在了龙撵外:“娘娘,您贵体保重,是否该休息了?” “谢过张公公。”长公主平静道:“本宫这就让楚大小姐回马车。” 楚瑜回了马车,等到夜里,军队安营扎寨,楚瑜和晚月长月单独一个帐篷,她们收拾好了东西后,便悄悄等着丑时。 而长公主安顿下来后没多久,张辉便走了进来。 长公主一步不敢离开赵月,守着赵月的身体,冷静道:“张公公深夜前来是,所谓何事?” “陛下龙体欠安,奴才特意过来送药。” 听得张辉的话,长公主目光落在张辉手里的药碗上。 她神色平静,这一刻间她已经确定,这一切果然是赵月商议好的。 她抱着赵月,面露警惕之色:“你这药是谁开的方子?要做什么的?” 见长公主这副模样,张辉沉默了片刻,他端着药碗,慢慢开口道:“其实奴才不喜欢殿下。” 长公主愣了愣,听见张辉慢慢道:“打从陛下还是世子起,奴才就觉得,对于陛下而言,长公主您便是场灾祸。” “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长公主皱起眉头,张辉静静看着她:“其实我知道,陛下并不是一位好皇帝,可是平心而论,陛下是一个好丈夫。陛下辜负了天下人,却未曾辜负您,所以,长公主,”张 辉轻叹:“谁都能辜负陛下,但您不能。” 长公主没有说话,片刻后,她苦笑起来:“张公公多虑了,陛下便是我的天,我这样的奸佞宠妃,”长公主抬起手,将发丝挽在耳后:“陛下去了,我又能依仗谁?” 张辉沉默了,许久后,他走上前来,恭敬道:“请公主给陛下喂药吧。”长公主看着那汤药,其实她不想喂,然而此时此刻,她不能让张辉看出端倪,于是她端了药,给赵月喂了下去。喂完药后,长公主看了一眼张辉,淡道:“本宫要侍奉陛下 安寝,你退下吧。” 张辉观察了赵月片刻,恭敬退了下去。 等他走后,长公主让侍女熄了灯,便同赵月一起躺在床上,静静算着时辰。 她听到外面交接班的声音,便起身来,同外面侍女道:“海棠,去把我之前让你备着的甜汤送给楚小姐,喝那个助眠。” 按照计划,以送甜汤这件事为由,甜汤送过去后,楚瑜便会知道一切准备好,到时候楚瑜会去投马,他们在营地前碰面。 侍女脚步声远去,长公主立刻从床上下来,换上了一身轻便的衣服后,简单挽发,将剑和匕首配到腰间,又带上了药瓶。 就在她准备一切的时候,她突然听到一声虚弱的呼唤:“阿姐?” 长公主豁然回头,就看见赵月撑着自己从床上直起身来。长公主立刻扑了上去,刀锋逼近赵月脖颈,冷着声道:“别出声。” 赵月冷下神色来,他明显还很虚弱,目光里却带着不让人的冷静:“你这是要做什么?” 外面吵闹起来,长公主从身后抓了绳子,就将赵月的手迅速绑了起来,随后跑到门边,发现外面却是楚瑜的人惊动了士兵。 楚瑜偷马这件事毕竟动静太大,还是惊醒了人,长公主想了想,将赵月一抓,刀抵在他脖子上,就拖着他往外走。 赵月才刚醒来,有些摸不清局势,他也就不开口,心里迅速盘算了一下现在的情况。等他被绑着出去,长公主一声大喝:“全部停下!” 赵月看见被人围着的楚瑜等人,立刻便反应过来计划已经进行到了哪一步。 “梅妃,”他声音平静:“我知道你是要放楚瑜出去,你放开朕,朕让她走。” “陛下,”长公主轻笑出声:“你以为我会信你?” “我何曾骗过你?” “你骗我还少吗?” 这话让赵月沉默下来,长公主挟持着他往前,张辉着急往前:“陛下!” 赵月抬起手,止住了张辉的动作,冷静道:“你先别闹,小心孩子。” 长公主没说话,她逼着赵月走到马前,冷着声道:“上马。” 赵月没说话,他被长公主用剑抵着腰乖乖上了马,长公主翻身上马,对着楚瑜吼了一声:“走!” “你想做什么,你同我说,”赵月平静出声:“你这样对孩子不好。” “你给我闭嘴!” 长公主一耳光扇在他脸上,怒道:“轮到你说话吗?!” 赵月抿了抿唇,长公主将他揽在怀中,拼命打着马。赵月直接折了自己的手骨,悄无声息将手从绳子里挣脱出来。 他向来是什么都做得出的狠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饶是这样的剧痛,他都面上不动神色。 他此刻还虚弱,根本反抗不了太多,于是他思索着要如何控制局势。 而看见他们远去,张辉记得不行,他领着追兵就冲了上来,咬着牙狠狠盯着长公主。 “将军,我就知道那个女人不是好货!” 一个副官怒喝出声:“看我这就斩了她!” 话音刚落,那副官拉弓引箭,箭矢便朝着长公主冲了过去! 张辉惊骇出声:“住手!” 一切已来不及,箭矢朝着长公主俯冲而去,长公主不过就是会些三脚猫功夫,根本来不及躲闪,楚瑜听得箭声,回头大骇:“殿下!” 然而也就是那瞬间,在长公主前方的赵月猛地将长公主一把抱住,转了方向旁边摔了下去。 箭矢“噗嗤”扎入赵月肉中。赵月苍白着脸抬眼看她:“你没事吧?” 长公主来不得说话,将赵月一把拽起来,抗在背上便重新上马。 如今赵月还在他们都敢放箭,一旦没了赵月这块保命符,她们怕是真的跑不出去了。赵月本就虚弱,受了这一箭,又被马这么颠着,他觉得五脏六腑翻滚着疼,他根本没了力气,只能伸出手,努力抱紧长公主,艰难道:“往密林里跑,我不行了,张辉不会 放过你。” 他来不及问她为什么要跑,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觉得抱着这个人,感觉风凛冽而过,竟有了一种亡命天涯的感觉。 他感觉自己身体开始冰冷,无端端就产生了命尽的宿命感,他想抱得更紧,却又怕伤到腹中胎儿,然而也就是想起这事的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不对。 六个多月的孩子……为什么长公主的腹部这样平坦。 他猛地意识到什么,一把抓紧了她的肩,疯了一般开口:“孩子呢?!” “什么?” 长公主驾马窜在林中,赵月怒道:“孩子呢?是不是有人害了你?是谁害了你?!” 长公主愣了愣,这次她终于反应过来赵月在说什么。她看了他一眼,却发现他面色惨白,身上被鲜血浸染。她骤然生出一种惶恐,她不敢看他,转过头去,有些慌乱。 “是谁害了你……” 赵月趴在她背上,激烈呼吸:“你别怕,你同我说,我去杀了他。谁都不能害你……” 他反反复复这么念叨,声音越来越虚弱。 长公主有些茫然,她预感到了什么,她背着他,听他叫嚣,最终,她终于开口:“阿月,没有孩子。” 背后的人愣了愣,长公主再开口:“其实……” “闭嘴……”赵月激烈颤抖起来,长公主便知道,他这样聪明的人,其实你只要给一点蛛丝马迹,他就能窥探全局。然而她却想告诉他。 她不知道这是为了报复还是为了什么,她就是特别想告诉他,告诉他所有,一切。 “没有孩子。” 她笑着出声:“都是我骗你的。” “闭嘴!闭嘴!”赵月怒吼出来:“有孩子,你有!” “我没有,”长公主声音平静:“我只是为了在毒杀你稳住局势,你死后,我会随便找个孩子说是你的孩子。” 赵月愣住了,长公主接着道:“毒是我下的,局是我布的。你最大的敌人从来不是顾楚生更不是卫韫,而是我。” “为什么……”赵月干涩开口:“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赵月,”长公主眨了眨眼,她觉得眼眶发酸:“我不是为了爱情放下一切的人。你杀了我哥哥,我丈夫,送走我女儿,毁了我的家国之后,你以为,我还会原谅你吗?” “你当初不是原谅我了吗?”赵月沙哑出声:“我杀了梅含雪之后……” “我那时不知是你杀了他。” 长公主平静出声,赵月沉默下来。 她笑起来:“赵月,如果你能控制你的欲望,你我走不到今日。”“控制欲望……”赵月觉得有些昏沉,他缓缓闭上眼睛:“就什么都得不到。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嫁给别人,看着自己家破人亡,一无所有,当你的面首,看你和其他男人调 情却什么都做不到……” “你以为我为什么当皇帝?” “我要复仇,我要得到所有我想要的,我一辈子,都不需要经历过去的屈辱。” 长公主愣了愣,有那么一瞬间,她脑海里突然闪过赵月小时候。那时候他文静又天真,善良得几乎有些奇怪。 他会一只一只送蚂蚁回家,会拦着她怕踩死一只虫子。 “可是,我没有其他面首。都是挣个面子而已。”长公主愣愣开口:“我喜欢你,可我年纪比你大这么多,我怕你不喜欢我,每次都假装自己对你就是照看弟弟。其实我喜欢你,你来了公主府、我喜欢你之后,我再没碰过 任何人。” 赵月愣了愣,他想回话,可他已经没有了什么力气。 他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他就觉得有无数情绪涌上来。 后悔吗? 痛苦吗? 他不知道,他只是觉得,如果再有一次……再能有一次…… 他的沉默让长公主有些害怕,她拼命打着马,开始说着从前。她说他的不好,他有多坏,然而后面的人却一点回应都没有。 她背着她,跟着楚瑜一路穿过密林,等天亮的时候,楚瑜才停下来,转头道:“休息一下吧。” 这时候她愣了,长公主就坐在马上,赵月在她身后,他的下巴靠在她肩窝,手死死环住他的腰。 他的血染了她一身,她神色平静,然而满脸都是泪痕。 她听了楚瑜的话,特别冷静道:“好。” 说着,她翻身下马,赵月便直接倒在了马上。 她没有回头,提着马鞭往前走。 楚瑜愣了愣,有些犹豫道:“殿下,赵月……如何处置?” 长公主顿住步子,她张了张唇,想要说什么,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就站在原地,一直不敢回头,好久后,楚瑜才听见她仿佛挣扎了许久,挤出来的声音。 “埋了吧。” 说完这句,长公主就往前方走去,她挺直了腰背,走得特别骄傲,仿佛毫不在意。 楚瑜叹了口气,转头同旁边长月道:“埋了吧。” 趁着长公主和楚瑜休息的功夫,长月晚月用剑挖了个坑,将赵月埋了进去。埋完之后,楚瑜带着水到长公主身边,犹豫道:“要立碑吗?” 长公主没说话,片刻后,她苦笑起来:“他这样的人,若是有了墓碑,怕是尸骨无存。” “算了吧。”长公主目光落到远处:“能入土为安,已经很好了。” 大家休息了一会儿,一行人又重新赶路。 七日后,一行人终于赶到了白岭。她们先发了信息给陶泉,等她到了白岭,刚一下马车,就看见陶泉带着沈佑、秦时月,柳雪阳带着王岚、以及六位公子站在门前等着她。她刚一出现,众人便跪了下去, 扬声道:“恭迎大夫人归来!” 楚瑜愣了愣,片刻后,她扬起笑容,抬了抬手道:“起吧。” 见她没有拒绝,众人松了口气,楚瑜领着长公主下来,众人再次拜见后,这才入城。 入城时,楚瑜和柳雪阳王岚乘坐一驾马车,王岚细细同楚瑜说了蒋纯的事,楚瑜沉默听着,终于道:“那如今,她在太平城?” “嗯,”王岚叹了口气:“也不知生死了。” 楚瑜没说话,气氛有些尴尬,许久后,柳雪阳慢慢开口:“阿瑜啊……” 楚瑜抬眼看她,柳雪阳似乎是苍老了许多,她静静看着她,有些踌躇道:“过往是我狭隘,对不住你。我若对你认错,你……可能既往不咎?” 楚瑜没想到柳雪阳会将态度摆得这样直接,愣了愣后,她倒也不扭捏,坦率道:“如今最重要的便是小七能回来,经历这么多,其实这些都不重要了。” 柳雪阳被这话说红了眼,她连连点头:“小七最重要。” 入了府中,楚瑜同柳雪阳等人拜别,便将陶泉等人召集过来,了解了情况。 “如今楚王爷被陈国绊住,但七日之内应该能拿下此战。但华京有十万大军,仅凭楚王爷一个人的军力,怕是不敌。” “那我们这边可有余力?”“没有,”沈佑皱着眉头:“有将近十万北狄军压在边境已经很吃力了,更何况还有赵月六万燕州军和秦将军纠缠,我们这边根本没有余力再去华京作战了。甚至于,如果再 这样拖下去……” 沈佑看了一眼陶泉:“加上瘟疫的情况,我们可能撑不住了。” “那瘟疫的方子出来没?” “清平郡主说快了,但还差很关键的一味药没试出来。” 楚瑜点点头,她想了想,起身道:“我先去想想,大家先休息,明日再议吧。” 大家应声下去,陶泉看了一眼楚瑜的肚子,忧心道:“小世子……还好吧?” “挺好的。” 楚瑜听得人问及孩子,不自己觉将手放在了肚子上,含着笑道:“也没有给我添太多麻烦。” 陶泉舒了口气:“王爷一直盼着他出生,等他出生的时候,王爷一定很高兴吧?” 楚瑜抿了抿唇,站起身来,由晚月扶着,同陶泉闲聊了一会儿,便出门去。 她先去韩秀的兵器所去,还在路上时,她就思索着。 这一次局面的核心其实在于宋世澜,如果宋家出兵,便会好办许多。可如果要宋世澜出兵,那就得先解决瘟疫,让宋世澜活下来。 而这场瘟疫…… 楚瑜皱起眉头。 其实上辈子地震后也是有了瘟疫,当时似乎也是魏清平找出的方子。这方子里的确有一味很特殊的药,那时候因为能治瘟疫,都被卖脱销了去。她记得那一味药很常见,当时她就是想用那药,去济世堂开药却给告知了脱销。想了想,她叫 住了马车,探出头的道:“去药铺。” 到了药铺里,楚瑜开始扫视药匣子,她一个一个名字扫过去。 那时候是什么时候?当时好像她似乎怀着顾颜青,她每天要喝的就是安胎药,那时候她体质偏阴,用药也特殊很多。她招手将药堂的大夫叫了过来,将自己当年病情给描述了一遍,开始让大 夫开方子。 大夫开了一个又一个方子,楚瑜一眼一眼扫过去。 她有印象。 她一定有印象。 她拼命回想着,来来回回扫了十几次,她终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那个名字和记忆里少了那位药对应起来,楚瑜猛地站起身来,着急道:“去,告诉清平郡主,让她试试将白芷加进去!” 虽然这个世界改变了很多,可是什么灾难,什么瘟疫,应该不会因为他们的出现而发生根本改变。 楚瑜找到了药,休息了一夜之后,大清早便往韩秀的兵器所赶过去。 如果魏清平如计划能有药方,并且能让宋世澜活下来,那么宋家就可以出兵,宋家的兵力联合上楚临阳,攻下华京也就不难。 可如果宋世澜死了,那她就要想办法,让卫家以少打多,尽量保存实力,再同楚临阳联手攻入华京,才能有五五的胜算。 而如何保存兵力,核心就在于韩秀如今做了多少武器出来。 楚瑜规划着后续调兵,终于来了兵器所。 如今正是战时,韩秀忙得不停打转。楚瑜来了,他才急急忙忙从冶铁室出来,行礼道:“大夫人。” “我来看看如今兵器的库存。”楚瑜跟着韩秀进去,韩秀报了改良羽箭、弩、盔甲等装备,最后推开了密室门,让楚瑜看到了火药的数量,他站在门边,有些不好意思道:“火药制造成本高,时间长,您 上次用完后,如今也就只来得及准备这些。不过它们都是经过改良的,比以前威力大很多。” “怎么个大法?” “我给您打个比方,就同样这么多的火药”韩秀比划道:“以前的放到雪山去,也就炸出几个坑来,现在的,不仅能炸出坑,还能引起雪崩。” 楚瑜本在看那些火药,听到韩秀的话,楚瑜脑子里有什么猛地闪过,她抬起头来,皱眉道:“你方才说什么?” “雪……雪崩?” 韩秀有些发蒙,楚瑜愣了愣,随后猛地反应过来。 “是了!” 她赶忙道:“你确认这个能引起雪崩?” 韩秀觉得莫名其妙,楚瑜赶紧拖着他出去,领着他到地图面前,给他划了块地:“就这个地方,你认识吗?” 韩秀认真看了看,随后满不在意道:“雪岭嘛,认识。” “这地方,能炸崩吗?” 韩秀见楚瑜问得认真,也不敢贸然作答,抬手道:“稍等,我先算一下。” 说完,韩秀便转身去,找了另一个人来,两人一起算了许久,随后点头道:“全用上,能。” 楚瑜击掌道:“好!” 说完,楚瑜便道:“你们近日先准备好,这些东西我可能随时会用。” 吩咐之后,楚瑜便赶紧回了卫府,将人都叫了过来,冷静道:“我有一计。”所有人都等着楚瑜开口,楚瑜走到沙盘面前,比划着道:“如今沈佑手里有八万人马,时月手中有五万,我们还要尽量抽出人手去华京,如果像现在一样胶着打根本没有胜算,我想兵行险着。我想将沈佑手中人马抽调六万去昆州,协助时月一起围剿了赵月六万兵马,届时时月手中一共有十一万,接近赵月两倍之数,哪怕是苦战之后,也应 当还剩一半。然后与我大哥兵马汇合,直接夺回华京。” “那白州怎么办?”沈佑皱起眉头,楚瑜冷静道:“我们立刻传信去,和图索借两万人马,白州你有四万人马,你用小部分人马,将北狄人引到雪岭,那里我会让提前埋下火药,火药引爆后,会引起雪崩。雪岭两头长条形,你让图索的人埋伏在去北狄的门口,你自己剩下的人埋伏在来大楚的门口,他们经历雪崩,哪怕死里逃生,也已军心混乱,出来一个杀一 个,剿干净为止。” 众人听着愣了愣,秦时月最先道:“那去雪岭的人,岂不是都会死?” 楚瑜没说话,她垂下眼眸,继续道:所以你们得尽量减少去雪岭的人。” “没有一个足够有分量的人,北狄军不会上当的。” 秦时月皱着眉头,他静静看着楚瑜:“大夫人,没有其他方法了吗?” “如果有其他的办法,”楚瑜抬眼看他:“我还会将这个办法说出口吗?” 全场再次沉默下来,秦时月皱着眉头,便就是这个时候,一个平静的声音响了起来:“我去吧。” 楚瑜抬起头,站在一旁的沈佑,他神色很平静:“北狄对我这个‘叛徒’恨之入骨,我对他们也很了解,到时候我可以带着小队人马伪装溃败,将他们引进雪岭。” 楚瑜静静看着他,秦时月开口道:“沈兄……” “我什么都没有,”沈佑平静出声:“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更没有妻子孩子,孑然一身,无所牵挂,我去,最合适了。” “可是……” “好。” 楚瑜定下来,她垂下眼眸,平静道:“仅凭你还不够,军中你们可有监控着的北狄探子?” “有一个,一直在盯着。”陶泉开口。楚瑜点点头:“故意给他们传个消息,就说沈佑到时候打算兵分两路,正面六万军,背面四万军,到时候沈佑会从梅子林偷袭他们。到时候北狄军一定会先去梅 子林拦截沈佑,梅子林距离雪岭很近,沈佑你就当他们引到雪岭去,再点燃炸药吧。” 沈佑点头:“明白。” “就定在半月后吧。” 楚瑜平静道:“明日将兵力调到昆州去,动静要小,别被人发现。半个月后,沈佑即刻行动,时月同时围剿赵军,战线同时进行,保证等围剿华京时苏查反应不过来。” “是。” 众人听命,楚瑜觉得有些累了,摆了摆手道:“去吧,先去休息。” 说着,楚瑜扶着肚子起了身。 当天晚上,大家各自去做准备。 秦时月坐在书房里,一张一张临摹魏清平写的字。魏清平以前一直嫌弃他字写的丑,嫌弃他闷,他被嫌弃,心里还不大高兴。然而如今临摹着魏清平的字,他居然觉得,其实她就连骂人,也是极好的。如果她回来,他愿 意被她骂一辈子。 如果她回来,就算他会被魏王打死,他也要上门提亲。 这样想着,字也打了颤,秦时月抬起头来,看向远处。 魏清平。 他心里默念着那个名字,他想,他们都会好好活着。 而百里之外,魏清平正观察着刚用了新药的病人。 早上她接到了楚瑜的传书,立刻尝试了这个法子,等到了现在,病人明显有了好转。她站起身来,着急道:“赶紧将方子带到太平城去!” 楚瑜的信里,已经描述了如今的情况,宋世澜是此战关键,因此无论如何,最优先的抢救的就是宋世澜。 当鸽子扑腾飞往太平城的方向时,沈佑则是继续站到了王岚的门口。 他每次出征都会站在王岚门口,以往他一贯就是站一夜就走了,从不说话,从不出声。然而这一晚上,他却站在门口,低低的叫了一声:“王岚。” 王岚坐在里面,手里绣着花,听着沈佑说话,她的手抖了一下。针扎在食指上,她赶紧吮着食指,然后听见外面沈佑的声音道:“我要去战场了。” 王岚垂下眼眸。 “我知道你不想见我,其实我也不知道见到你该怎么办。”“我一直在想,这辈子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和你在一起。可我怎么想,似乎做错的都没办法清晰。一个人错了就是错了,错了就是一辈子。无论这个错是有意还是无意,这 辈子,都洗不干净。”王岚静静听着他的话,整个人都颓了下去。沈佑坐在她院子门前的坎子上,声音里带着笑意:“其实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就是我们刚认识的时候。那时候我觉得你这姑 娘真的太可爱了。” 沈佑低笑着,说着他们的过往。 其实他们的焦急很少,这么多年,更多的时候,就是一个在门外等,一个在门里等。他们之间有一条长河,永远跨不过去。 “你记不记得你当时还送了我一块暖玉?我觉得你真的特别有钱,我这辈子还没见过出手就是暖玉的姑娘。” “王岚,”天亮起来,沈佑叹息出声:“你说,要是过去那一切都没发生过,多好。” 要么不要有恩怨纠葛,要么不要有爱恨牵扯。 王岚没说话,她已经习惯这么多年,在门内静静与他一起等天明了。 沈佑叹了口气,他站起身来,温和道:“王岚,保重。” 王岚愣了愣。 这是他第一次同她说保重。 过往的时候,他一直说的都是,再会。 然而她也不这两个词有什么区别,她就是在石桌面前呆呆坐了很久,才终于站了起来。 白岭离边境不远,沈佑一天就到了白城,然后开始整军。 而这时候,蒋纯在太平城接到了魏清平写下来的方子。她赶忙让人配了药,冲到了宋世澜房门前。 宋世澜已经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了。 他的病情开始恶化,这时候他拒绝蒋纯再靠近他,他每天就自己房间里,从小窗户里拿药、领饭。 蒋纯拿着药和方子,在门外拍着宋世澜的房门:“世澜,魏清平给方子了,你有救了,你开门,开门啊!” 宋世澜在房间里,他愣了愣。 他此刻很狼狈,身上全是溃烂的脓包。他不愿意蒋纯看见自己这个样子,这些时日,他看见太多人死去,死得面目狰狞,痛苦不堪。他预感到自己马上要走到这一步,他不愿让蒋纯看到,他希望蒋纯记忆里, 自己一直是那个同她玩笑的翩翩佳公子。 如今骤然听到这话,他还有几分不真实的感觉,他轻咳了两声,同她道:“将药放在小窗上吧。” 蒋纯知道他这样骄傲的人,决计不会让自己看到他如今的样子,尽管她早已偷偷看了好几次。 她先去给他熬药,然后端到他的窗前。 她偷偷躲到角落后,看见一只全是脓疮的手伸了出来,将药喝了下去。 她开始每天给他熬药,每天都喝。药见效快,几乎第一天宋世澜就明显感觉体力好转,他声音也清朗起来,他和蒋纯就隔着门,轻轻说着未来。 “我到时候想从琼州一路铺红毯扑倒白岭去接你。” “不太好吧?”蒋纯坐在门口,抿着唇道:“是不是太铺张浪费了?” “怎么会……” 到了第四天,宋世澜停止了发烧、咳嗽、腹泻,所有伤口开始结痂。 他终于从门里走出来。当时阳光明媚,万里无云,蒋纯站在门口,笑意盈盈。 而这一日正是沈佑与北狄开战的日子,也是秦时月与赵军开战的时间。此时的苏查被顾楚生哄的服服帖帖,顾楚生带他流连于华京的青楼赌坊,从北狄来的君王,头一次见到华京这样的风流盛京,根本无法克制。整个北狄军队都处于彻夜狂 欢之中,而顾楚生就是他们最好的引路人。他与北狄迅速打好了关系,得到了苏查的信任,所有人活得战战兢兢时,顾楚生却是如鱼得水。楚瑜迅速同他联系上,顾楚生心里便有了底,他将华京的事情迅速给楚瑜 梳理了一遍,随后道:“我会护住卫韫,尽管攻城。” 楚瑜收到顾楚生的话那日,她就静静坐在庭院里。 她手边堆了一堆的信报,来自于天南海北,都是最新的消息,一切都安排好了,只等所有事自然而然的发生。 她坐在庭院里,整个大楚都是喊杀之声。 沈佑领着人冲进了雪岭,秦时月领着军队和赵军拼死挥砍,宋世澜和蒋纯领着人冲进琼州王府,将宋四踩在地上。 “哥哥让你好好配合卫世子,为什么就不听话呢?” 宋世澜将剑悬在宋四头上,温和道:“哥哥还没死呢。”而后雪岭埋好的火药骤然炸开,雪山上的雪倾崩而下,沈佑翻身卷进一个角落里,死死捂住了心口。那里是当年王岚送给他的暖玉,也是这一辈子,王岚唯一送过他的东 西。 巨大的雪崩让白城都有了震感,王岚心跳得莫名有些快了,她直起身来,赶紧冲出院子里去,寻了楚瑜道:“阿瑜,发生了什么?” 楚瑜喝着茶,愣了愣,片刻后,她慢慢道:“沈佑在雪岭引爆了火药,大概,和北狄军同归于尽了吧?” 听到这话,王岚猛地睁大了眼。片刻后,她毫不犹豫冲了出去,楚瑜只听“砰”的一声响,就听外面传来焦急的声音:“六夫人……” 王岚一路冲到雪岭,雪岭常年埋雪,她赶到时,已经经历了将近一天时间,战争已经结束了,大雪埋葬了所有人,有手臂从雪中伸出来,看上去十分可怖。 王岚踩在雪里,大声喊着沈佑的名字。 “沈佑!” “沈佑!” 她一面喊,一面哭,整个雪岭安静得有些诡异,她在地上试图搜寻着踪迹,走到火药的引爆点,她突然看见了一片衣角。 她认出来,那是沈佑军服的颜色,他是将军,本就有不同色的军装,王岚愣了愣,随后赶忙蹲下身来,开始拼命刨着大雪。 雪冻得她满手通红,兵刃划破手指,血混杂在雪里,然后她开始看到头发,接着那个人的面容也露了出来。 他在一个独特的空间里,雪堆在他上方,他周边仿佛是一个茧子一样,将他保护在了中间。王岚不敢停,哪怕她的手上犬是血迹,她仍旧在努力挖着对方。 等到最后,她终于把他挖出来的时候,她双手一直在抖,她拖着他出来,将他背在背上。一步一步走出去。 她感受到他心窝的温度,听着他薄弱的心跳。 “沈佑,”她这辈子没做过这样的活儿,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艰难。可她还是咬着牙,一步一步往前:“这一次,你干净了。” 她沙哑着嗓音:“你睁开眼,你睁开眼睛,这一次,所有过往,我们都当他不存在了。我们好好过,只要你活过来,好不好?” 沈佑没有应答,王岚咬着牙。 那天在风雪里,背着那个男人一步一步往前走的时候,王岚终于觉得。 人这一辈子,没有什么走不过去的坎,没有什么赎不清的罪。 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沈佑的捷报早一步来了楚瑜手里,北狄十万军尽数灭于雪岭,她重重舒了口气,缓了好久后,她才站起身来,平静道:“通知长公主准备,备好马车,今夜出发去华京。” 她身子开始有些重了,准备的东西也多,没了一会儿,长公主带着她的假肚子急急出现,克制不住激动道:“可是华京得救了?”楚瑜神色平静,点头道:“如今北方已无患,秦时月以近两倍军力剿灭赵军应无大碍,我哥昨日发信于我,西宁偷袭陈国,他也只留了一部分军力在边上,正赶往华京,我 与他约定好,”楚瑜神色冷峻:“三日之后,两军交汇,共取华京!” “好!” 长公主高兴击掌,起身道:“我们启程吧!” 楚瑜应了声,两人一起入了马车。 一路上,楚瑜都有些困顿,长公主帮忙照顾着,看上去虽然是两个孕妇,但实际上只有楚瑜要令人担忧些。 两日后,楚瑜和长公主赶到了天守关,此时秦时月已经扎营在天守关上,眺望华京。 楚瑜和长公主站在城门上,看着远处华京灯火通明。 “你说,”长公主感觉风声猎猎:“他们此刻在做什么?” “这四周都已经被围了,”楚瑜声音平淡:“除了守在这里,他们又能做什么?” “北狄这一次倾国之力而来,”长公主叹了口气:“这一次,怕是再也没有北狄一国了吧?” “是啊。” 楚瑜声音散在风里:“我们赢了。” “明日入京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长公主扭头看她,有些好奇,楚瑜愣了愣,随后却是笑了:“能怎么办?” 楚瑜抬起手,一手护着肚子,一手将头发挽到耳后:“将他带回来,他在身边,做什么都好。” 她没说名字,长公主却已经知道是谁,她静静看着楚瑜,目光落在楚瑜肚子上。 “那孩子呢?” 楚瑜沉默下来,长公主平静道:“我需要一个孩子,你知道。”楚瑜还是没有说话,长公主叹了口气,她转头看着远处:“我知道,你不愿将这个孩子送进宫来。可是说句实话,为君为臣,总是不一样的。日后我若为太后,我私心里, 始终还是提防着卫韫。这把刀太锋利,你明白吗?” 卫韫这样的人,有声望,有兵权,有实力。 只要他还活着,他就会成为所有帝王睡觉都在担忧的利刃。 卫家当年热血忠诚尚且如此,一个反了两次的卫韫,又如何让高座安枕? “你同我说这话,”楚瑜平静看着长公主:“便不怕你当不成太后?” “那不正好吗?”长公主笑起来:“你以为我又想当?” 她叹了口气:“只是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不得不当罢了。”楚瑜抿唇不予,长公主继续道:“我需要一个筹码,确认卫韫日后不会反。我随便找一个孩子,无论哪一个孩子,都会让我害怕,卫韫服不服。我知道你的心思,楚瑜,你 想让你孩子平平安安长大,可是你以为,卫家当年,不是这么想着对卫韫的吗?” 让卫韫平平安安、高高兴兴长大,所以十四岁的卫韫,干净得像一张白纸。 卫家以为只要安分为臣子,卫家以为只要没有私心,那就不会有人害他们。 可是手握重兵,走在那一步上,除了握紧更多的权力,又能怎样?“人之所以拼命握住权力,其实就是为了过得更好。”长公主声音平淡:“说只恨生在帝王家的人,大多是没苦过的。他们没经历过人世里更多的无能为力,越没有权力的人,越没有自由。如果能衣食无忧安安稳稳,我一辈子也不会争不会抢。只是有时候命运是生来的,楚瑜,你这个孩子只要是卫韫的孩子,就注定了从他出生开始,所谓安 稳,就是幻想了。你难道就不害怕,他再当一次卫韫?” 楚瑜听着长公主的话,一言不发。她好久,她轻轻笑了:“你不过就是想要同我要这个孩子罢了。” “我可以将他给你,”楚瑜神色平静:“可我有个条件。” “嗯?” “等他十五岁那年,他有机会选一次自己的人生。如果他要当皇帝,那他就当下去,如果他不当皇帝,”楚瑜抬眼看她:“那你不能逼他。” “好。”长公主果断开口。 楚瑜垂下眼眸,手摸着肚子:“到时候虽然他在宫里,但我和小七会一手教导他,他是陛下,但是也是我们的孩子。” “我知道。”长公主点头:“到时候他会拜卫韫为亚父,你们可以随时随地入宫探望。” 楚瑜叹了口气:“那便这样吧。” 所有路她给了这个孩子,是成九五之尊,或是普通臣子,她都愿意给这个孩子选择。她曾经也在卫韫有这个想法时愤怒不已,然而走过太多路,看过太多人,这世上又哪里来真正的安稳?不过是有另一个人为你撑起一片天,你当无风无雨罢了。可他们没 办法给这个孩子撑一辈子,早晚有一日,这个孩子要自己爬出来,那与其让他趴在泥泞里,不如让他坐在皇位上。 两人在天守关上眺望华京时,华京城中正在举行一场盛宴。 顾楚生亲自举行这场盛宴,宴会上摆上了华京最好的美酒,有华京最美丽的女人。她们想尽了法子勾着那些军官将士,整个场面仿佛纣王酒池肉林,奢靡不堪。从四天前开始,顾楚生就断了华京外所有来的信息。北狄与大楚不同,以鹰为通讯,于是顾楚生让人埋伏在城郊,凡是看见鹰来,都以特制的诱饵哄下来,然后将信息偷 换,制造出一片太平盛世的模样。 时至今日,北狄还军还在等着赵军的命令,等着里应外合,却完全不知道,外面早已是被楚瑜和楚临阳的人彻底围住了。 顾楚生在一片醉生梦死之间,静静看着众人,一个太监疾步走进来,小声道:“宫外传来消息,楚大小姐的信来了,明日清晨攻城。” 顾楚生应了声,抬了抬眼,他低声道:“酒再抬多些。” 北狄特意带了军医和试毒的人,每坛酒都要单独验过,没有任何下毒的机会,只能从酒本身的纯度上下功夫。 太监应声下去,顾楚生抬手端起酒杯,随后露出醉态,到了苏查面前,面带谄笑道:“陛下,今日安排,可还满意?” 苏查躺在女人身下,他喘着粗气,大声道:“你说什么?到朕耳边来说!” 近来顾楚生教着苏查当“大楚”的皇帝,苏查已经学会了用“朕”来说话,甚至还会像模像样穿上龙袍,带上冠冕。 顾楚生跪到苏查旁边去,躬下身来,贴在苏查耳边,谄媚道:“陛下,可还满意?” “陛下,陛下,”旁边女人跟着出声:“您还满意吗?” 苏查被女人勾住,点头道:“好,朕喜欢!顾楚生,朕要给你加官进爵!” “能为陛下做事,本来就是臣的福气。” 顾楚生赶忙道:“陛下,臣有些头疼,能不能先去休息?” 苏查本就已经不耐烦和顾楚生说话,他一心一意沉溺于温柔乡中,点着头道:“去吧。”顾楚生站起身来,仿佛是醉了一般,摇摇晃晃出了大殿。出去之后,他立刻冷下神色,平静道:“等会儿把大殿关起来,酒和女人多往里面送,同张公子说,别玩得太收敛 ,能玩得多荒唐就多荒唐,别让这些人停下来。” 张公子原本就是华京中一位纨绔,以能玩荒唐出名。顾楚生知道他的能耐,特意让他来招待北狄人。 喝不完的美酒,数不清的女人,新鲜的玩法,还有顾楚生日夜不停的吹捧,一贯高高在上的大楚被践踏在脚下,北狄高官在这样的刺激下,根本分不出心想其他事。顾楚生走在长廊上,同旁边人低声道:“所有人安排下去,明天清晨,让守城门的人和北狄人换个班,他们不换就让人全埋伏在城门口,卫军一来就开门,百姓全都准备好 武器,老弱妇孺都躲起来,通知高大人这些高官,全部藏好,不要被北狄军抓到当人质。” 顾楚生一面说,一面让人取了两瓶酒,朝着关押卫韫的牢房走去。 看守牢房的北狄人正百无聊赖喝着酒,顾楚生走上前去,给侍卫送了钱和酒。 如今他是苏查身边的红人,士兵也不太好得罪,加上顾楚生又送了东西,便摆了摆手,让他进去。 顾楚生到了牢房前,看见被关在里面的卫韫。 他身上也已经没一处完好,整个人许多骨头都呈现出扭曲的姿态,也看不出生死。顾楚生克制着自己,冷静道:“卫韫。” 没有反应,没过多久,外面就传来了士兵到地的声音,顾楚生的侍卫疾步进来,小声道:“大人,人都倒了。” 顾楚生点点头,从侍卫手中拿了钥匙,开了牢门,开始急切拍打卫韫的脸:“卫韫!卫韫你醒醒!” 卫韫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顾楚生。 “没死。”顾楚生断定开口,他从兜里塞了几颗药给卫韫含在嘴里,开始将卫韫的衣服刮下来,让侍卫穿上,接着道:“你在这里装成卫王爷,等会让他们扒了北狄人的衣服,装成北 狄人,别让他们太早发现现在的状况,能拖到清晨最好,看见情况不对赶紧跑,保命最重要。” “是!” 侍卫应声道:“那您去哪里?” “我自有去处。” 说完,顾楚生给卫韫换上侍卫的衣服,背着卫韫就冲了出去。 等明日攻城,北狄人肯定会拿卫韫去当人质,他要带着他在今夜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顾楚生左思右想,想起当初赵月关押楚瑜的地牢,他赶紧冲了过去,他打开层层机关,终于来了地牢之中,他从牢房外的箱子里翻找出了蜡烛和火折子,然后打开了地牢 的门,进去之后,他点上蜡烛,一回头,他就愣了。 他看见一个干瘦的人抱着自己蹲在原地,那人死死盯着他,仿佛是一只受过极大伤害的小兽。 顾楚生背着卫韫,与那人静静对视,他总觉得那人的眼睛有那么几分熟悉,许久之后,他猛地反应过来:“沈无双?!” 沈无双愣了愣,他的思绪似乎被这个名字惊扰。 顾楚生放下卫韫,激动走过去,握住沈无双的手道:“沈无双,是我,顾楚生!” “顾……楚……生……”沈无双干涩发出音来,他嗓子似乎是受过什么伤害,声音极其难听。顾楚生愣了愣,随后他猛地反应过来:“你怎么在这里?是赵月把你关在这里的?他对你做了什么?! ”沈无双听见赵月的名字,神色动了动,顾楚生见他的模样,便知他在这里受过太大的刺激,他看着沈无双发白开裂的唇,和他身后一坛又一坛的药酒,便知道他是依靠着 这些活下来的。他站起身来,走出房门外,去倒了一壶茶,打了水,然后回到地牢中,先将石门关起来,然后从内部上了栅,接着他将水递给沈无双,又放了几颗药在沈无双手里,叹息 道:“先吃点吧。等出去带你去吃好的。” 说完,他走到到卫韫面前,背对着沈无双,开始清理卫韫的伤口。他知晓今夜要将卫韫救出来,药、绷带、酒这些东西都准备得齐全。他开始给卫韫清洗伤口,然后擦药,一面擦一面道:“也不知道你现在情况怎么样,还能不能帮忙他看 一看,我毕竟不是的大夫。” “大夫……” 沈无双听到这个词,似乎是想起什么来,他放下手中的茶碗,站起身来,到了卫韫面前。 他似乎什么都不知道,却还是蹲下身子,机械性开始给卫韫包扎伤口。 顾楚生观察了一会儿,确认沈无双并不是乱来,终于歇在了一边。 等伤口包扎好了,没有多久,卫韫在药的作用下悠悠醒了过来。 他缓了一下光线,随后转过头去,看见一旁的顾楚生:“顾兄?” 叫出声后,他意识到身边还有一个人,他转过头去,愣了片刻后,他惊诧出声来:“无双?!” 沈无双没说话,他呆滞看着他,卫韫艰难撑起自己,紧盯着沈无双:“无双,”他放柔了声音:“白裳还在等你回家。” 听到白裳的名字,沈无双终于动了动眼珠。 卫韫知晓他有反应,接着道:“白裳她在等你,你哥已经走了,你再没了,她怎么办?” 沈无双慢慢缓过神来,机械性念出了那个名字。 “白裳。”一夜疯狂之后,启明星亮起时,楚临阳的队伍终于到了天守关。楚瑜看见楚临阳风尘仆仆而来,兄妹静静对视片刻,楚临阳目光落在楚瑜肚子上,平静道:“我会将卫韫安 全带回来。我开路,你之后再跟上。” “好。” 楚瑜神色笑了:“大哥保重。” 楚临阳点点头,他转过身去,同秦时月打了招呼,两只军队便汇聚在一起,朝着华京急奔而去。 楚瑜穿上翟衣,让人备了华贵的轿撵,然后让人去请长公主。 长公主也已经穿上了她身为长公主时的宫装,两个女人相视一笑之后,楚瑜抬手,温和道:“殿下请。” 清晨第一缕阳光破开云雾,楚临阳和秦时月的军队就到了华京门口。他们分成两边散开,包抄华京四个城门。 铁蹄轰隆之声惊醒了北狄军的好梦,守在城楼上的北狄军急促敲响了警钟,大声道:“敌袭!敌袭!” 北狄高官从酒醉后清醒,还来不及穿上军甲,就听士兵道:“攻城了!他们攻城了!” “卫韫呢?!” 苏查穿上铠甲,怒道:“将卫韫和顾楚生给我挂到城楼去!” 说着,苏查就带着人冲出去迎战。然而这时顾楚生安排在城楼处的人已经冲上去打开了城门。 “杀进去!” 大楚士兵大吼出声,苏查来到城门口,提刀迎战,怒道:“和他们拼了!出城迎战!” 有苏查在,北狄总算找到了支柱,迅速集结起来。 他们本来也是在草原上征战惯了的骑兵,根本不依靠城池,十万大军冲出去,和大楚的士兵纠缠成了一片。 于是华京城外,那杨柳依依之地成了一片战场,杀伐之声震天作响。 这是华京百姓头一遭这么近看见战争的残酷,也是头一次知道,原来千里之外的白城,每一年所面临的,是这样的猛兽,原来华京这百年平和,是以这样的血肉铸成。楚瑜和长公主的轿撵从天守关慢慢走来,她们到时,战局正显胶着姿态,北狄士兵凶猛,两军数量差不多,而楚军又都是刚刚经历了大战而来,因此哪怕打了北狄一个措 手不及,在短暂的优势后,却也纠缠起来。 楚瑜掀了帘子,静静看着战局,片刻后,她将长月招手过来,吩咐道:“去将城里的百姓组织一下,一起参战。” “是。” 长月应了声,随后便单骑提剑,横跨过整个战场,冲到华京城中,大声道:“我乃卫家家仆,家中主人请诸位父老,若有一战之力,提刀带锄,与我等一同出战!” 这一声大喊之后,其中一位大汉提着一把长刀,怒道:“老子想要杀敌许久了!” “对!”有人应和:“他们作威作福这么久,是该让他们知道厉害!” 大家群情激愤,人越来越多,外面本就已经杀成了一片,长月跨马提剑,领着数万百姓,就从城门中冲了出来。华京中有上百万人,哪怕只有一些青年冲出来,也是黑压压的一片,他们加入战局,打得毫无章法,却是从人数上占了绝对优势,两三个百姓帮着一位楚军,一时之间, 战况瞬间逆转。 楚瑜远远观望着,看着战场之上奋战的将士和百姓,忍不住露出了笑意。太阳从东方彻底升起来,阳光洒满了整个华京,铁骑从东边日出之处轰隆而来,楚瑜迅速回头,而后便看见一个“宋”字旗飞扬而起,从山头慢慢升了起来。没多久,两骑 枣红色骏马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蒋纯和宋世澜并驾齐驱,领着士兵从山坡之上俯冲而下。 “宋世澜来了。” 长公主声音有些克制不住,带了激动之意。 如果是百姓的加入是扭转了战局,那宋世澜军队到后,这一场胜负就已经是碾压性的。 楚瑜静静看着宋世澜身边的蒋纯,她一身青衣长裙,身上带了几分过去没有的张扬锐气,似乎是察觉到楚瑜的目光,蒋纯扬起头来。 阳光之下,蒋纯展颜一笑,朝楚瑜点了点头。 而后她便同宋世澜一起,令人俯冲入战局之中。 “我们可以入京了吧?” 长公主观察着战局,楚瑜沉默着,片刻后,她平静道:“入城吧。” 说完之后,楚瑜上了车撵,长公主也上了自己的凤撵。 楚瑜的车撵跟在长公主之后,两辆华贵的车撵一前一后,从战场上缓缓往华京大门前去。 她们身边是横飞血肉,车下是尸骨成堆,这一路踩过白骨鲜血,冷了热血心肠,终于才走到华京前。 而地牢之中,顾楚生听着外面有百姓欢呼叫骂之声,他起身道:“我出去看看。” 说着,顾楚生出门去,没过多久,他高兴回来,开了门道:“阿瑜领兵入城了!卫韫,来,我背你去见她。” 卫韫听到楚瑜的名字,他愣了愣。顾楚生背起他来,随后招呼一旁呆呆傻傻的沈无双道:“沈无双,快!走了。” 沈无双目光落到卫韫身上,卫韫笑了笑:“无双,走吧。” 沈无双垂下眼眸,顾楚生高兴道:“算了,我们回来接你。” 说着,他便跑了出去,然而沈无双在原地站了片刻后,还是跟着跑了出去。 卫韫被顾楚生背着,等走出地牢,光照耀到他身上,他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要去见谁。 他紧张得突然抓住了顾楚生的肩膀:“顾兄。” “嗯?” “我不能这样去见她。” 顾楚生愣了愣,卫韫笑了笑:“你我这个样子,怎么适合见心上人?” 顾楚生终于反应过来,他想了想,笑出声来:“是了。” 说着,他背着卫韫道:“我们先去换套衣服吧。” 如今宫里已经是一片混乱,北狄人几乎全出城去,顾楚生一冒头,赶紧找了个太监,找了个偏殿,准备好了洗漱衣物。 三个人在偏殿简单洗漱后,换上华衣玉冠,佩上香囊玉佩,而后顾楚生为卫韫找了轮椅,推着他往宫门去。 楚瑜和长公主要入宫的消息已经传了过来,外面战局已定,楚瑜和长公主的车撵在百姓欢呼簇拥之下,一路行往宫城。 顾楚生领了宫中的臣子奴仆,带着卫韫,守在宫门之后,宫门一点点敞开,两边人的面容从门缝之中逐渐展现,仿佛铺画卷徐徐铺开。楚瑜和长公主并肩站在门外,她们身着华衣,挺直腰背,姿态优雅而美丽,仿佛是大楚那美丽的山河,温柔高贵。她们身后站着浑身染血的将士,秦时月、楚临阳、宋世 澜、蒋纯、长月、晚月…… 这些人一字排开,身上战衣染血,手中剑露锋芒。 再往后,是士兵,是百姓,是芸芸众生,是大楚这一场新生和未来。而宫城之内,卫韫和顾楚生一站一坐,卫韫白衣玉冠,顾楚生红衣金冠。卫韫整个人瘦得可怕,除了脸以外,身体所有漏出的部位都带着伤痕,可见遭遇过怎样残忍的对 待。 他们踏过最艰辛的路途,却仍旧在此刻从容迎接着所有人的到来。 楚瑜目光一直落在卫韫身上,他的笑容温柔平和,仿佛是春日那一抹阳光落在午后窗沿,映得桃花都带了暖意。 城门发出沉闷声响,终于彻底打开。两队人马静静而望,片刻后,顾楚生压抑着激动,领着众人,慢慢叩首下去。 “臣,顾楚生,”他声音中带着哭腔:“恭迎公主殿下回京!” 顾楚生带头,所有人跪了一片。长公主神色平静,她转头看着呆呆看着卫韫的楚瑜,推了一把她道:“怕什么!” 楚瑜回过神来,她艰难笑了笑。然后众人注视之下,她往前走去,停在了卫韫身前。 她许多话要说,一时竟不知道要说什么,卫韫仰头瞧她,却是轻轻笑开。 “我知道你会来接我。” 他温和开口:“十四岁那年你从这里接我回家,你看,今日你也来了。” 听到这话,楚瑜终于再也克制不住,她半蹲下去,猛地抱紧了他。 那么久以来是所有的害怕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她咬紧牙关,含着眼泪,却不敢出声。 卫韫抬手梳在她的头发之上,眼中带了温柔。 “阿瑜,”他轻声开口:“我们可以回家了。” “好。” 楚瑜沙哑开口:“我们回家。” 从十四岁到二十一岁,这一路,他们相扶相伴,于黑暗中扒拉出光明,于绝境之中溯流而上。 千难万难,火海刀山,万人唾弃,白骨成堆。她陪他一世,他护她一生。 未负此诺,不负此生。 元和五年秋末,因苛捐重税、战乱不断,民不聊生,镇国候卫韫被逼举事,自立为平王。以“问罪十书”问罪于帝,天下震动,诸侯响应。 一时间,琼州宋氏、洛州楚氏、华州王氏纷纷自立,举事者近百人,天下始乱。元和六年春,北狄陈国联手来犯,白、琼、华州大疫,北狄勾结内贼赵月,直入华京,内阁大学士顾楚生叛国称臣,献出华京,平王卫韫宁死不降,天下感于卫王之气节,殊死奋战。卫大夫人楚瑜以代孕之身坐镇于沙场,指挥右将军沈佑引北狄敌军于雪岭以火药震至雪崩而葬,又令左将军秦时月大破赵军,而后与洛州楚氏、琼州宋氏结 盟,三军取下华州,护长公主入京,因长公主乃淳德帝之女、又孕赵氏嫡子,因而被举为女帝,由卫、顾二人辅佐,代天子摄政,改年号顺平。 顺平元年,六月。 卫韫终于东拼西凑,凑足了聘礼上门下聘。 下完聘后,双方家里定下了婚期,六月十六,便是两人成亲的日子。 那天早上,卫韫梳好了头发,早早去了楚家。楚瑜站在镜子前梳头,她肚子已经大起来,嫁衣特意改动了许多。楚锦在她身后给她梳头发,谢韵在她背后低声哭着。 “也不知道你是什么命,怎么就这么苦。你这么大个肚子嫁过去,也不知道要受多少欺负……” “好了,母亲,”楚锦有些不耐烦了,她提了声道:“卫韫对姐姐一片深情,这天下人都知道着呢,母亲,您就别再说这些无所谓的事了。”“无所谓?”谢韵抬起头来:“你还好意思同我说?你看看你的脸,你那名声,当年闲着没事跑去凤陵做什么?如今谁还肯娶你?你总不至于让韩闵那毛头小子娶你。哦,他 要愿意娶你,我还谢天谢地了!可你就算对别人有恩,人家也不至于把一辈子搭上吧?” “至于,”韩闵的声音突然从外面传了出来,高兴道:“我不介意的!” “滚!” 楚锦将梳子砸了出去,怒道:“关你什么事,出去!” 韩闵笑了笑,摆了摆手,赶紧缩头假装消失。 谢韵没想到韩闵就在外面,一时也有些尴尬,楚锦给楚瑜簪上了凤钗,就听外面传来了侍女见礼的声音,随后便看见蒋纯走了进来。 蒋纯来了屋中,将楚瑜上下一打量,楚瑜笑着道:“你来做什么?” “来瞧瞧新娘子。” 蒋纯坦荡道:“本来阿岚和魏郡主也想来,但怕过来人太多,就没过来。” “魏郡主如何了?”“挺好的啊,”蒋纯笑起来:“仗一打完,秦时月那二愣子就去了魏王府,跪在魏王府门口求娶郡主。郡主听着就慌了,一路从白州狂奔到青州,听说差点一把火烧了魏王府 ,然后两人就在那边定亲了。” “今日来了?” “来了啊。” 楚瑜近来肚子大了,不能乱走,知道的消息倒不如蒋纯多,便接着道:“沈佑好些了?” 沈佑被王岚从雪山里挖了出来后,说是腿不能走了,就一直赖在床上,王岚天天去照顾着,看着倒有些奇妙。蒋纯说着沈佑就笑起来:“他早就好了,窜通着沈无双哄阿岚呢,不过阿岚又不傻,早就知道了,只是不说而已。我估摸着吧,”蒋纯想了想:“再过一阵子,阿岚的喜事也 近了。” “沈无双好了?”楚瑜是知道沈无双刚被救出来的样子的,蒋纯叹了口气,点头道:“白裳天天照顾着,一个字儿一个字儿教着读。我听说那晚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白裳在房间里哭了一晚上 ,然后去跳了河,沈无双去河里把人拉上来后,两人就好了。” 这个“两人就好了”一句话用得意味深长,楚瑜便明了了,沈无双不但好了,可能还很快就要办亲事了。 楚瑜听着蒋纯零零散散讲着每个人的事,心里带了暖意。 没多久,外面传来了喧闹声,侍女急急忙忙冲进来道:“不,不好了,韩公子和卫公子打起来了!” 听到这话,所有人都愣了愣,蒋纯最先反应过来,赶紧道:“和卫家哪位公子?” “大……大公子……” 话没说完,蒋纯就奔了出去,楚瑜赶紧带着楚锦等人上去,就看见卫陵春和韩闵在屋檐上打得难舍难分。 韩闵手上功夫不如卫陵春,但他极其擅长暗器,眼见着他打急了眼,撩了袖子就要放暗器,楚锦着急出声:“别乱来!” 也就是那瞬间,一袭红衣突然掠上屋檐,一手一个揪住领子,就直接往两边扔了下去,那青年面冠如玉,含着笑道:“我大喜的日子,打什么打?” 说着,对方转过头来,就看见在一旁看着戏的楚瑜。楚瑜喜袍凤冠,双手环胸,正斜斜靠在门边仰头看着热闹,那青年目光看过来一瞬间,楚瑜就愣了。 时光百转千回,一瞬之间,她仿佛就看到了七年前那个黑衣少年,他也是站在那个位置,冷眼扫了过来。 两人静静对视了片刻,俱都是笑了。卫韫抿了抿唇,似乎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又跳了下去。顾楚生冷眼看着他道:“大喜的日子跳来跳去,你当你是猴子?” 卫韫笑了笑,不好意思道:“我……我不以为阿瑜看不见吗?” 顾楚生轻嗤出声,转头看向楚家。 这一次卫韫领了他来充场子,他本来想拒绝。然而在最后一刻,他却突然觉得。 如果是要告别,那至少是该彻彻底底的、干干净净的、心无芥蒂的,和过去告别。 他和宋世澜就站在卫韫后面,再之后是沈佑、沈无双、秦时月等人。 吉时到后,鞭炮想起来,大门打开,新娘子手持红绸,被人领着走了出来。卫韫有些紧张,被人领着走上前去,握住了红绸的一端。 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想,如果这是他们第一次相遇,如果当年和她定亲的是他,这一段姻缘,是不是会更好? 他这一辈子没叫过她楚姑娘,似乎他们从第一次相遇,就有着重重身份。 他突然特别想叫她一声楚姑娘,特别希望,他能在她少女时,就同她相遇。 于是他握着红绸,温柔出声。 “楚姑娘,”他说:“小心脚下。” 楚瑜听到这声呼唤,轻轻笑开。 她明了他在唤这一声是为什么,她抿了抿唇,温柔出声。 “卫韫,其实我觉得,能在喜欢你后嫁给你,再好不过了。” 卫韫微微一愣,那一声“喜欢”冲淡了所有的苦涩和不甘。 他静静抬头,看向所有含笑看着他们人,沈佑高兴得吹了口哨,顾楚生眼中带着温和,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祝福和喜悦。 每一种相遇都很美丽。 能在最好的时光里遇见你很美好。 能在时光里遇见最好的你,更无遗憾。 于楚瑜而言,她很感激。 感激拥有这一场感情,它细腻如夜雨润早春,又洒脱似清风行千里。 天地为席,山河作枕,你在之处,便是漫漫余生。“卫韫,”她轻声呼唤:“拉着我。” 番外·一 楚瑜生产那天下着小雨, 正是由夏转秋的时候。得知她预产期到, 长公主便直接让人将楚瑜接近了宫里, 期初卫韫不让人进去, 拦着那宫侍冷着声:“您去回禀太后, 我卫家的夫人就在卫家生产, 断没有进宫去生产的道理。 ”两月前长公主已诞下“皇帝”, 终于是坐稳了江山,有了赵氏和李氏的血脉,这个孩子无论是谁, 都不敢说是不正统了。天下诸侯没了声讨的理由,长公主便下令去,该招安 招安, 该剿灭剿灭, 两个月下来,大楚诸侯之乱, 便算是稳住了。这个孩子自然不是长公主生的, 她根本没有怀孕, 只是算了时间, 让顾楚生送了一个刚出生的孩儿进宫去。那孩子是从农户家借过来的,暂时放在长公主手里, 顾楚生说得清 楚, 等楚瑜生下来, 若是个男孩,便将这个孩子换入宫中, 若是个女孩,那便将顾颜青换入宫中。 因着这个缘故,无论如何,长公主都是要让楚瑜生在宫里。然而卫韫对于这件事,却是有着抵触。让孩子入宫为帝,这一点他不是没想过,但是在他真的守在楚瑜身边,看着楚瑜肚子一点点大起来时,他内心对这个孩子却有了万 般不舍。 他第一次体会到一个父亲对于孩子那种浓重的爱,并不仅仅是因为那个孩子的母亲是楚瑜,还因为这个孩子的父亲是他。 只是楚瑜察觉了他的情绪,见他拦下了宫人,叹了口气道:“你何必为难他呢?本该去的。” 说着,楚瑜让下人收拾了东西,由晚月扶着走下台阶,同卫韫招了招手道:“你也别置气,同我一起进宫吧。” 楚瑜开了口,卫韫也就没有做声,他总不能当着这么多人与她争执,于是跟在了她边上,扶着她上了马车。 入宫之后,长公主给他们安排了去处,拉着楚瑜聊天。 她还住在以前当梅妃住着的地方,房间里什么都没变过,楚瑜进来瞧见了,叹了口气道:“你不如换换屋里的摆设,日日对着过往,心里难受。” “也没什么难受的。” 长公主笑着在手里抱了只猫儿,招呼着楚瑜住下:“他活着时候我不喜欢他是罪过,如今他死了,我反而能坦坦荡荡追思了。” 楚瑜愣了愣,见长公主低下头,垂着眼眸:“这房间里还有他的味道,我就觉得他还在,心里舒服些。” 楚瑜抿了抿唇,没有说话。当天夜里她与卫韫睡着,有些睡不着。卫韫在她身边时候,每晚睡得极好,脑袋朝着她身上随便一靠,只要有那么点搭边,让她的体温和他有链接,便睡得特别安心,像 只小猪一样。 楚瑜觉得他近来似乎是又白了些,胖了些,应当是过得极好了。 她瞧着他白白胖胖的,还睡得这样好,便有些不高兴了,想着自己睡不着,便推了推他。 “小七。” 卫韫迷迷糊糊睁了眼:“嗯?” “你同我说说话吧。” “啊?”卫韫虽然还有些迷糊,却仍旧带了诧异:“你还不睡啊?” “我睡不着。” “哦……”卫韫揉了揉眼睛,盘腿坐了起来,没有半点抗拒道:“好,那我陪你聊。” “我头疼。” 楚瑜将头搭在卫韫腿上,卫韫赶紧给她按头,清醒了许多。 “我觉得长公主过得苦啊。”楚瑜叹息着开口:“她今天的样子,我瞧着是走不出来了。” “嗯……” “小七,”楚瑜慢慢想着:“咱们的孩子要是生下来,真入了宫,长公主便算他半个娘了……” 一听这话,卫韫顿时醒了。他皱起眉头:“我们的孩子,真的要入宫吗?” 楚瑜没说话,好久后,她才道:“咱们孩子不入宫,长公主不会放心。” 道理卫韫明白。 他握着兵权,他不可能交给长公主,如果那个位置上坐的是一个与他彻底无关的人,长公主又怎么不担心,哪一天他有了反意? 他知道金座上的是个假皇帝,他还有兵权,到他真的想反,要兵有兵要理由有理由,对于长公主来说,他是一个太大的风险。 可这时候长公主不可能像淳德帝和赵月一样置他于死地,唯一的办法,就是让皇帝那个位置,由他的儿子来坐。 是他儿子当皇帝,他总不能反了他儿子。 长公主的算盘他明白。 “可是,”卫韫心有不甘:“你问过这个孩子愿意吗?” “那出生在卫家,你又问过他愿意吗?” 楚瑜有些疲惫:“小七,不是每个人都想闲云野鹤,我们是给了他一条路,我和长公主说好了,如果有一天他不想当这个皇帝,那就让他走。” “如果长公主不放人呢?” 卫韫皱着眉头,楚瑜没说话,有些话她不说,然而卫韫却是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叹了口气。 “你放心,”他低头亲了亲她:“不会有这一天。” “小七,”楚瑜平静开口:“你不会是你父亲,我们的孩子,也不能再当下一个卫韫。” 被人踩在脚底再往上爬,这样的人生,他们的孩子不会有。 他出生便会是九五之尊,他们会给他最好的天下,最好的人生。 “好。”卫韫听到这句话,心里颤了颤,终于是认可了楚瑜的决定。两人沉默下来,没了多久,楚瑜就感觉到了腹痛。 楚瑜惊呼了一声,卫韫忙道:“怎么了?!” “我……”楚瑜脸色有些变了:“我好像……好像要生了。” “来人!” 卫韫听得这话,顿时慌了神,他给楚瑜披上袍子,同时大吼着道:“将御医叫来!”御医早就已经随时等着,听得卫韫召唤,早已准备好的人鱼贯而入。侍卫将卫韫请了出去,卫韫有些犹豫,楚瑜疼得还不算严重,她隔上许久才疼一下,她冷静道:“你先 出去,我不想你看着。” 卫韫明白楚瑜心里那份别扭,她总不想让他看见狼狈的时候。他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便转身走了出去。 他出去之后,里面人来人往,也没什么声音。只有侍女隔上一阵子来告诉他,没事儿,很好。 他在人前不敢露出焦急,卫夏给他端了酒来,小声道:“王爷,你喝点酒,舒缓舒缓,别太紧张。” 卫韫冷着脸喝了一口,就站在门口,死死盯着紧闭的大门,一言不发。 没了多久,顾楚生和长公主便赶了过来,顾楚生焦急道:“怎么样了?胎位还正吗?情况如何?” 他问得着急,卫韫一句话不想说,还好卫夏话多,仔细给顾楚生讲着情况。顾楚生抬眼看了一眼里面,转身同旁边吩咐道:“将我带来的人参准备好……” “你准备那东西做什么?” 卫韫猛地抬头,那都是续命的东西。 他清楚知道顾楚生和楚瑜有着不一样的人生,顾楚生准备这些东西,他不由得有些害怕,颤着声音道:“你准备这些做什么!” “卫王爷你别太紧张,”长公主看出卫韫神色激动,赶忙同他道:“顾大人也只是做个准备而已。” “娘娘,”卫韫克制住自己,捏着拳头道:“您先去休息吧,这里我和顾大人看着就行。” 长公主愣了愣,她看了一眼顾楚生,明显看出两人之间是要说什么,她向来聪明,笑了笑后,便同两人告别离开。 卫韫让旁边人站远了去,他终于才转头看着顾楚生:“她上辈子生产,怎么了?” “胎位不正,”顾楚生深吸了口气:“人差点没了,还好当时她父亲带了几根千年老参过来吊着命……” 卫夏脑子一嗡,刚好里面传来了楚瑜“啊”的一声惊叫。 他毫不犹豫,直接就朝着屋子里开始冲。旁边侍从赶忙上前来拦住卫韫:“王爷,这是产房啊!您不能进去的。” “放开!” 卫韫一脚踹开了对方,他下了狠心要进去,谁都拦不住,顷刻间就破门而入,来了楚瑜身边。楚瑜正开到第六指,这是最疼的时候,她死死抓着床单,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她感觉自己仿佛是在岸上濒死的鱼,连呼吸都带着疼,便就是这时候,有人一把握住她的手 ,焦急出声:“阿瑜,阿瑜我来了。” 楚瑜被这声音唤回神智,她转过头,看见握着她的手,眼里全是惶恐的卫韫。 楚瑜艰难呼吸着,沙哑着声道:“你怎么来了……” “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里,”卫韫艰难挤出笑容:“我想来守着你。” 楚瑜听着他的话,被他握着手,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疼痛减轻了很多。 她生过一次孩子,那一次更疼更痛,早已做好了准备。然而没想到卫韫的出现,却让这场生产更轻松了些。 旁边人让她呼吸,让她用力。她听着他叫她的名字,配合着产婆。 等宫口全开的时候,她试探着将呼吸下压,所有人高兴叫道:“快了!快了!看见头发了!” 而卫韫握着她的手,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整个人都在颤抖,好像生孩子那个人是他一般。 等孩子生出来,剪断脐带,孩子的哭声响起来,楚瑜终于像活了过来。 她已经没有半点力气,脸色煞白,整个房间里全是秽物,弥漫着各种难闻的味道。 她身上全是粘腻的汗,她自己都觉得有些恶心。她轻轻呼吸着,转头看向卫韫。 卫韫眼里带着泪,他不敢动,就静静看着她。旁边人都在抱着孩子,都在欢呼这个新生命的到来,只有他守在她身边,目光一寸不离。 楚瑜看着他的眼神,不由得笑了。 “让你别来看。”她声带仿佛是被石子摩挲过,粗哑得不像话:“你看我现在,多丑啊……” 话没说完,她就看见旁边人动了。他不敢太大动作,就小心翼翼将她抱在怀里,她明显感觉到他的颤抖,他的害怕,他眼泪混着她的汗流入她的脖颈,滚烫灼热。楚瑜愣了愣,听见卫韫沙哑着声音道:“不 生了。” “以后再也不要孩子了……” 他哭着道:“咱们再也不受这个罪了。” 楚瑜有些哭笑不得,她被这个人抱着,温暖让她疼痛减轻了许多,她有些无奈:“又不是你生,你哭什么?” 卫韫不说话,楚瑜没等到回应,她也有些疲惫,便不再说话了,就靠着卫韫,感觉侍从处理着她的身子,昏昏睡过去。 等她醒过来时,卫韫正抱着孩子守在她边上。他笨手笨脚和人学着怎么抱孩子,见她睁了眼,他赶紧抱着孩子,献宝一般过来道:“阿瑜,你醒了?” “孩子呢?”楚瑜目光落在孩子身上,伸手要抱。卫韫却是摇了摇头,认真道:“你现在不能抱,抱了你以后要腰疼的。” 楚瑜被卫韫搞得有些无奈,卫韫想了想,坐在她边上:“我抱着,你看看得了。” 楚瑜有些无奈,她便靠着他,瞧着那个孩子。 孩子还小,也不说话,就眯着眼睡觉。楚瑜想了想,转头看向卫韫:“他一直睡着?” “是啊,除了最开始,让奶娘喂过后就没醒过。” 楚瑜听着有些担忧了,她抬手戳了戳孩子的脸:“他不会是个傻子吧?” “应该不会吧……” 卫韫也有些担心了。 “男孩儿女孩儿?” 楚瑜终于想起来这个问题,卫韫有些不高兴:“男孩儿。” 楚瑜点了点头,也没多问。两人盯着孩子看了一会儿,孩子终于醒了,他慢慢睁开眼睛,看了卫韫一眼后,就把目光落在了楚瑜的胸上。 片刻后,他震天动地的哭了起来,吓得卫韫一哆嗦,差点给他扔了。 好在卫韫手稳,楚瑜瞧着孩子,猜测道:“大概是要喝奶了吧。” 卫韫也是这样想的,于是两人叫了嬷嬷过来,教着楚瑜喂奶。 卫韫坚持不让楚瑜抱孩子,便自己扶着,让孩子喝着奶。等喝完奶后,卫韫有些不开心,轻轻拍了拍孩子的脸道:“小王八蛋,你也不傻啊。” “都当父亲的人了,”楚瑜看着卫韫幼稚的动作,笑着劝道:“别这么幼稚。” 两人说话间,长公主却是来了。 长公主走进来,看着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模样,便就笑了。 “这孩子生得好看。” “哪里有,皱巴巴的,小猴一样。” 楚瑜笑着开口,招呼着长公主坐下来。 长公主端望了那孩子一会儿,终于抬头道:“二位可想好了?” “娘娘给了我们想的时间吗?” 卫韫声音平淡:“这个孩子不入宫,娘娘放心吗?”长公主没有说话,她从侍女手中拿了茶,她抿了一口茶,平静道:“你们不过是舍不得这个孩子,所以我也想过,这个孩子会拜卫王爷为亚父,日后卫王爷和王妃可以自由 出入宫中,代为教养。”两个人愣了愣,长公主继续道:“你们也别以为,我就只是为了我自己。卫韫,”长公主抬眼看他:“如果他不当皇帝,卫家可能会有下一次浩劫,却未必有下一个卫韫,你 明白吗?”卫韫没有说话,长公主垂下眼眸:“上位者之心,我再明白不过。我在之时,我得为卫家,为大楚,找一条出路。只有这个孩子长大,身为你的儿子的他,才能接受你完完 整整归还兵权。除了他,哪怕是我,哪怕你真心真意还兵权,我敢信吗?而你还了兵权,你敢信我吗?” “你不敢,我也不敢。” 长公主掷地有声。 “娘娘之心,”卫韫终于出声,他轻叹:“怀瑜明白。” 长公主点了点头,这才想起来:“孩子可有了名字?” 楚瑜转头看了一眼卫韫,卫韫想了想,终于道:“顺吧。” 他这一生坎坷曲折,希望这个孩子一生能平顺无忧。 楚瑜明白卫韫的意思,她目光落在这个孩子身上。 她想,会的吧。这个孩子,会和大楚一起,平安顺遂,幸福一生。 番外二·赵顺 赵顺是一位命途多舛的帝王。 他出生时没了父王, 三岁时没了母后, 于是从小, 他就由他的亚父卫韫, 以及卫韫的妻子楚瑜养大。 他母后去得太早, 以至于他几乎对她没有任何记忆, 从他开始记事, 他身边就是卫韫和楚瑜,于是私下里,他一直称呼他们为父亲、母亲, 似乎他们真的就是亲生一般。 如果是普通人,对此可能会觉得拘谨,然而卫韫和楚瑜对这个称呼却坦然接受, 他们甚至还将自己的孩子带进宫来陪他玩耍, 然后告诉他,这是他的弟弟妹妹。 于是, 哪怕赵顺很小就失去了父母。但他却从来不觉得自己是没有父母的人。每一年春节, 他都会和卫韫一家人度过, 很多时候顾楚生也会带着自己的孩子过来。 顾楚生的孩子叫顾颜青, 也就比他大上几个月。他们两个人在这场新年宴会里,经常充当着哥哥的角色, 照顾着卫晏和卫婉。卫晏性格倔强又调皮, 卫婉却是一个很温柔的小姑娘, 每年宴会上,卫晏总要想尽法子捉弄卫婉, 等顾颜青看到,便不乐意,总要和卫晏打上一架。那时候两人还算旗鼓相 当,卫晏便很愤怒,吼着顾颜青说:“这是我妹妹,关你屁事!” 顾颜青憋红了脸,最后想了想,顾颜青终于道:“那,如果以后我娶她当媳妇儿,是不是就关我的事儿?” 卫晏被顾颜青这份管闲事儿的决心给镇住了,好久后,终于道:“你真不要脸!” 赵顺有些奇怪,于是他就问顾颜青:“为什么你娶了卫婉,你就能管卫婉的事儿呢?” 顾颜青红着脸说,我娶了她,那以后她就叫顾卫氏,以后她和我就是一家人了,我当然能管她的事儿。这句话给了赵顺很大的启发,随着年龄的增大,赵顺也慢慢开始察觉,其实哪怕卫韫和楚瑜对他再好,他始终也是一个外人,甚至于楚瑜和卫韫对她的好,很可能也只是 因为他是这个国家的皇帝,甚至因为他无父无母,毕竟卫韫和楚瑜是很好很好的人 赵顺也是在八岁的时候明白这个道理的。 那天宫里新给他调来了一个太监,这个太监是一个少年,对他很好。有一天晚上,少年守在他旁边事情,赵顺忍不住询问他。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少年轻笑,因为您是陛下呀 赵顺有些疑惑,接着道,那其他人对我好,也因为我是陛下吗? 少年点点头,毫不犹豫开口:“那是当然了,您是陛下,全天下人,都要对您好的。” 当皇帝似乎是一个很幸福的事,因为这全天下人都要对你好,可是那天晚上赵顺却有些难受,他突然意识到。卫韫和楚瑜对他的好,很可能是有一些奇怪的因素在。 于是他问了卫晏和卫婉,父亲和母亲对你们好,是因为什么呢? 两人理所应当回答,因为我们是他的孩子呀 赵顺想了想,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不高兴的原因。 父母与子女的关系是没有办法改变的,然而有一天他却可能就不是皇帝了,等他不是皇帝的时候,楚瑜和卫韫还对她这么好吗? 少年苦思冥想了很久,直到八岁这天,他听到了顾颜青的法子,于是他眉开眼笑道:“我明白了,那是不是我娶了卫婉,我和父亲母亲也是一家人了。” 顾颜青傻傻点头,想了想后,他警惕道:“你也要娶卫婉吗?” 赵顺想了想,接着道:“那卫晏能不能娶呢?” 顾颜青被赵顺的想法惊呆了,他意味深长看了眼赵顺,终于道:“陛下,您知道娶一个人是什么意思吗?” 赵顺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顾颜青笑起来,同他道:“那你去同卫王爷说一下,就说你想娶卫晏吧,我娶卫婉,你娶卫晏,以后我们所有人都是一家人。” 赵顺点了点头,他跑到卫韫面前,认真道:“父亲,我想请求您一件事。” 卫韫看着赵顺询问:“什么事?”赵顺是他最宠爱的一个儿子,因为将赵顺送进了宫,所以卫韫心里面一直觉得自己是极对不起这位大儿子的,一般来说,赵顺有什么要求他都会答应。然而这一次,赵顺 的要求却是震惊了他,赵顺认真道:“父亲,我想娶卫晏,顾颜青娶卫婉,这样的话,我们就永远是一家人了。” 卫韫没说话,片刻后,他抬起头来,怒视顾楚生:“你给你儿子教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顾楚生喝着酒,转头看向卫韫,温和道:“教的自然是四书五经,圣人之言,有什么问题吗?” 说着,顾楚生哈哈笑起来:“怎么,你儿子又被颜青骗了?” 卫韫一直不想承认的是,自己的大儿子也好,二儿子也好,似乎都没有顾颜青那份狡诈,总是被他骗。他深吸一口气,转头同为卫婉道:“婉儿呀,我们家就靠你了。” 卫婉笑眯眯道:“父亲放心,我懂的。” 说着,卫婉站起身来,朝着顾颜青轻招了招手道:“颜青哥哥,你过来,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顾颜青被卫婉叫过去,高高兴兴跟着卫婉玩出了大殿。 两个孩子走出去后,卫韫才转过头来看着赵顺,赵顺眼巴巴望着卫韫,卫韫一时不知道怎么说,好半天,他终于道:“你怎么突然有了这样的想法呢?” “因为我想和父亲成为一家人。” 孩子直言不讳:“他们对我说。你们对我好是因为我是皇帝,有一天我若不是皇帝了,那该怎么办?所以,如果我和您是一家人,那您才会一直一直对我好。”这话说得在场的大人都蒙了。楚瑜有些心酸,她转过头去,不忍再看赵顺,卫韫看着赵顺,眼里也带了些苦涩,好久后,他叹息出声道:“傻孩子,你和我们一直是一家人 。” 说着,卫韫将他抱进怀里,拍着他的背道:“顺儿呀,你永远是我们的孩子,我和你母亲对你好,不是因为你是皇帝,而是因为我们的的确确是一家人。” “那父亲、母亲会一直对我这么好吗?” 赵顺问得有些忐忑。楚瑜出声,温和道:“会。” 她声音有些沙哑,却十分认真:“一直会。”。赵顺开口,还想再说些什么,这时候外面传来了顾颜青尖叫的声音,顾楚生皱了皱眉头,站起身来想要出去。卫韫高兴道:“顾大人出去做什么?我们婉儿一个女孩子,还 能拿顾大公子怎么样了不成?” 顾楚生听到这话,也有些不好意思再出去了,毕竟卫婉这样温婉的女孩子,若顾颜青真被她怎么样了,那也是顾颜青丢脸的份儿。 没了一会儿,卫婉就领着顾颜青走了回来,顾颜青脸上有些发白。顾楚生赶忙道:“颜青,发生了什么?” 顾颜青摇了摇头:“父亲,没什么。” 顾颜青不肯说,大人也不能问下去,而卫韫则是十分高兴凑在卫婉边上小声道:“你怎么收拾他的?” 卫婉温和笑了笑。从袖子里面拿出了一条小蛇。 这一次卫韫的脸色也有些不太好看了。然而女儿喜欢养蛇这件事情,他早就已经知道了,也没法阻止,毕竟,女儿有什么爱好,他都是全力支持的。 等酒宴散了之后,当天晚上卫韫和楚瑜睡在床上,两个人都睡不着,好久后,楚瑜突然开口道:“我想同他说实话。” 卫韫有些忐忑:“现在就说吗?”“顺儿已经明白很多事了,”楚瑜叹了口气:“我们不告诉他实话,他每天患得患失,心里总是难受的,将他送进宫里去,已经很是对不起他,若如今还要再瞒着他这些,让 他觉得自己和自己兄弟姐妹不一样,这也太委屈他了。” “可他这样小,”卫韫皱着眉头:“他能明白我们说什么吗?就算明白了,他若守不住这个秘密,到处说去了,这又怎么办?” 楚瑜抿了抿唇。好久后,她终于道:“那再长大些吧。”赵顺十岁时,顾楚生就开始带着他处理政务,他虽然是卫韫的儿子,但是却并不像卫韫那样,看见书就头疼,相反的,他很喜欢读书,似乎更像顾楚生一些,顾楚生是他 的太傅,常常和赵顺说些治国之道。赵顺十岁的时候,已经开始能在朝堂上与臣子辩论,发表一些意见。 有一次卫韫看见他问住了顾楚生,心里面十分高兴,等回来时,他同楚瑜道:“我觉得孩子长大了,要不同他说实话吧?” 楚瑜点了点头。 于是在赵顺十岁的那个生日夜里,他迎接了自己这一辈子最大的一个礼物。卫韫和楚瑜单独留在赵顺的寝宫,将过往的事来龙去脉全都说了一遍,卫韫怕赵顺听不懂,说的又慢又简单,楚瑜就在旁边补充,他们说得极其浅显。赵顺就一直静静听 着,听了好久之后,卫韫感觉自己口都干了,喝了几口水,终于道:“顺儿,你听明白了吗?如果不明白,我们再给你说一遍。” 赵顺笑了笑,他抬起头来,看着楚瑜和卫韫,认真道:“所以,我是你们的亲生孩子是吗 ?” “对,”楚瑜点头,抬手握住他的手,认真道:“你是我们的亲生孩子,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像照顾卫晏和卫婉一样照顾你。” “我明白,”赵顺点点头,接着道:“所以我其实还有一次选择的机会,不一定要做这个皇帝是吗?” “对。” 楚瑜认真看着他:“如果你不愿意做这个皇帝,我们就再想其他的办法。” “可是我不做这个皇帝,换一个人的话,他会给我活路吗?” “这点你放心,”楚瑜立刻开口:“我和你父亲会想办法。”“又有什么办法呢?”赵顺笑起来:“别说他不放过我,甚至于他可能连父亲都不会放过。以父亲之权势,若我不是父亲亲生孩子、由你们一手养大,我身为帝王,自己也不 知道自己到底会想什么、会做什么。我尚且如此,更何况他人?” “你不用操心我们,”卫韫抿了抿唇:“我与你母亲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这事儿在我们眼里并非不可解决。你的心意,才是最重要的。”赵顺低着头,没有说话,好久后,他终于道:“顾太傅一直同我说,每个人有每个人与生俱来的责任。我是皇帝,我的责任就是管理这个国家,保护黎民百姓,如今你们告 诉我,其实我可以不当皇帝,那我又能够做什么呢?” “这些年我活的很开心,也并未觉得不快乐,能为这世间做什么,我一直觉得是我莫大的荣幸。”“你确定吗?”楚瑜有些焦急:“你千万不要对我与你父亲作过多思量,你只需要想自己喜欢不喜欢那便好。我与你父亲这么多年这般艰辛,也不过就是盼望着你们兄弟姐妹 能过得好。” 赵顺想了想,最后他终于道:“不是还有很多年吗?等我再想一想,弱冠之年,我再给你们答案。”赵顺这话说的很成熟,完全不像一个十岁的孩子,楚瑜和卫韫却是认可了赵顺的想法,卫韫想了想,终于道:“那你多走走,多看看。看过了这世界的广阔,如果你还是要 选择回到这里,父亲永远支持你。” “我可以吗?”赵顺有些意外:“我可以随便出宫?” “可以。”卫韫毫不犹豫开口道:“父亲会为你在背后做好一切。” 两人走出来时,楚瑜终于道:“你允许他出去,要是出了事怎么办?” “以前兵荒马乱,我到处跑,”卫韫笑起来:“你们怎么不问一句,我出了事怎么办?” “所以我时时念着你,”楚瑜下意识开口,两人都愣了,片刻后,卫韫抿着唇,压着笑,抬手握住她的手,笑着道:“年少时候,确实让你操心了。” “为什么要让他到处走走看看?”楚瑜不想谈这些,转了话题:“他自己在深宫里面想不明白吗?”“我年少时喜欢你,但所有人都告诉我,如果没去看过这个世界就谈的喜欢太脆弱。有一天看到了这个世界,我说不定就会离开你,顾楚生说我的喜欢浅薄,二嫂也说我的 喜欢浅薄,所以我就出去了,我看遍了世界,终于确定,我独独喜欢你。” 楚瑜听着这话,她红了耳根,扭过头去,有些不好意思道:“都这么多年了,说这些做什么?” 卫韫笑起来:“所以,我希望顺儿也能这样。他不是盲目去做这个决定,他是走过看过,认真想过,知道自己要失去什么,要放弃什么,最后做下的决定。” 楚瑜叹了口气,好久后,她终于道:“那就随他去吧。” 赵顺第一次出宫是13岁。卫韫将卫晏卫婉顾颜青全都派在他身边,又让秦时月和魏清平跟着,确保万无一失。那年干旱,赵顺去了灾区,当时烈阳千里,他带着人走在干裂的土地上,走破了脚,看着双目无神的百姓,那一刻,他如此强烈的觉得,自己得当一个好皇帝,自己想要 帮助他们。 之后赵顺就经常出去,他有时候是去赌坊,有时候是去茶楼,甚至在16岁那年还和卫晏顾颜青一起去了青楼酒坊。 三个少年迅速长大,长身玉立。风姿俊朗。走到哪里,都能接到许多手帕。成了华京中年颇有盛名的贵公子。赵顺很喜欢这样的感觉,他喜欢看太平盛世,他喜欢看所有人脸上挂着笑容。他每一次出宫,得到百姓的赞扬,听着百姓说他是一个好皇帝的时候,心里就会有无数欢喜 涌上来。 他和顾颜青总是在商议着利民要策,而卫晏则总是钻在兵法里,有了时间就去军营里面和别人打一场。赵顺20岁那年,三个少年身上亦是功绩累累。顾颜青早早入仕,已是官拜四品的金部主事。他似乎是沿袭了顾楚生的老路,从户部开始,未来也将成为朝廷重臣。而卫晏也在17岁那年去了边疆。成为了赫赫有名的将军。卫婉以美貌文弱著称,知书达理,诗文名遍天下,却一直没有出嫁。听闻和他相亲过的男子,若是长得好看些的,还能 风度翩翩回来赞叹一句,“卫小姐真是才貌无双”,若是卫婉看不上眼的,总是屁滚尿流的被吓回来,也不知道是经历了些什么。 那是大楚最繁荣的时代,在卫韫平定四方、顾楚生修生养息的二十年后,大楚到达了空前鼎盛。 在赵顺冠礼的前一夜。卫韫和楚瑜决定去要他最后的答案。 顾楚生知道了他们的打算,连忙赶在宫门口等他们,在卫韫和楚瑜出现时,顾楚生急急忙忙上前道:“你们回去吧。” 卫韫和楚瑜皱起眉头,没有出声,两边人僵持着,顾楚生叹息道:“我希望顺儿能一直当这个皇帝。”卫韫皱起眉头,楚瑜转头看向宫门的守卫,抬了抬手,让所有人散开去。顾楚生小声道:“卫韫,我们等这样一个皇帝,等了多少年?若是顺儿不当这个皇帝,你要谁当, 谁当就能比顺儿当得更好?”“可这也得他选,我答应过他,他有选择的权利。”楚瑜皱起眉头:“20年前,为了稳住局势,为了江山,为了百姓,我送他入宫,如今,天下太平,你们却说,他做的太好 ,所以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了?” “阿瑜,我明白你的心情,”顾楚生面色焦急:“可是你想过若顺儿不当皇帝之后会怎么样吗?我们该怎么办呢?我们不能为了一己之私置百姓于不顾啊!” “那也是我们的事。” 楚瑜认真开口:“我们的责任怎么能让下一辈人来牺牲?如今大楚国泰民安,远非当初局势,就算没了顺儿,天也不会塌!” 说完,楚瑜一把推开顾楚生,径直往宫内走去。顾楚生急急跟上去,卫韫却抬手挡住他。 “你也是如此作想吗?”顾楚生盯着卫韫:“我以为你是个明白人。” 卫韫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道:“顾兄,我们家夫人最大,你要是能拦住她,我绝对不跟着她走。” “我若拦得住他,还和你在这磨蹭什么?!”顾楚生大怒。 “我就知道,”卫韫叹了口气:“你就是捡着软柿子捏。你拦不住他,我也拦不住的。” 说完,卫韫放开手,转身朝着楚瑜追了过去,大声道:“夫人,等等我!” 顾楚生咬了咬牙,终于还是追了上去,大声道:“你们走慢点儿!” 三个人来到了赵顺的寝殿。赵顺身着便服,正在写字,楚瑜和卫韫进来,赵顺似乎早已料到,也不觉得奇怪。他抬起头来,恭恭敬敬道:“父亲、母亲。” 而后他便看见气喘吁吁跟上来的顾楚生,他愣了愣,却还是行礼道:“太傅。” 卫韫点点头,抬手让其他人下去,赵顺上前来,亲自给三人斟茶。 “我也不卖关子了,”卫韫开门见山道:“我们今夜来,是想问你最后的答案。” “我明白。”赵顺微笑起来。顾楚生有些着急,起身道:“顺儿……” 话还没说完,楚瑜一拍桌子,怒目看过去,冷声叱喝道:“闭嘴!” 得了这句话,顾楚生一时有些气短,所有人都知道顾相这一辈子没怕过谁,除了楚瑜。 赵顺看出三人之间的氛围,他笑了下,温和道:“太傅不必担忧。朕明日冠礼,日后朕便成人了,朝堂之事,还需要太傅、父亲、母亲多多指点。” 听得这话,三人都愣了,顾楚生诧异道:“陛下的意思是,您会一直留在宫里?” “会不会一直留在宫里朕不知道,可是,朕会一直当这个皇帝。” “为什么?”楚瑜皱起眉头:“如果你是为了我们……”“不是,”赵顺果断开口,他看着楚瑜,神情里带了暖色:“这些年我去了很多地方,我顺着父亲和母亲的足迹走遍了大楚。我从百姓的口里听到了你们的过往。我知道了,如今这个大楚是怎么来的,我也明白了,今天的兴盛建立于什么地方。我是卫七郎和北凤将军的孩子,可能与生俱来便继承了父亲和母亲品性。我同你们一样,我不想让百姓受苦,也不想让他人蒙难。看见别人因为我的努力而得到幸福,我很开心,看见这个国家繁荣昌盛,我就觉得我的心里,有热血翻滚,让我觉得,我这一辈子是值得 的。”“我也曾经幻想过,有一天我不当皇帝该是什么样子,可是当我以着一个普通贵公子的身份走在街上,当我发现我想做什么事情都无能为力,当我想要帮助谁,却要大费周 章的时候,我就觉得。还是当皇帝更好。” “我很感激你们给了我这样的机会,让我能有得选择。如今,我想选择留在这里。” “这个决定不是贸然作出的,”赵顺神色郑重,却又带着笑容:“我是走遍了很多路,看过了很多人,最终才决定,我独独要留在这里。” 卫韫没说话,他静静看着赵顺。 其实赵顺的长相,如今已经能清楚看出来那与卫韫相似的轮廓,卫韫一瞬间觉得,赵顺仿佛是二十岁的自己,端正跪坐在自己身前,认真而清晰开口—— 我留在这里,为苍生,为家人,也为自己。 听到这话,顾楚生彻底放下心来。 三人静静看着赵顺,他们才发现,转眼20年,这个孩子真的彻底的长大了。 他们三人又和赵顺聊了几句,终于才出了赵顺的寝宫,三人走在长廊上的时候,顾楚生突然顿住脚步,仰头看着星空。 “我发现,”顾楚生带了一丝笑意:“这星星和二十年前相比,好像也没有什么变化,可是我们却老了。” “是呀,”楚瑜叹息出声:“他们都长大了。” “我们的时代,结束了。” 卫韫开口。楚瑜和顾楚生转头看他,片刻后,三人对视一笑。 他们的时候时代结束了,可那些热血、那些荣光,却将永垂青史,永存时光。无论是后世褒贬不一的顾楚生,还是被当作英雄的卫韫,亦或是活于传奇话本的楚瑜,他们这一生,也不算辜负了。 番外3·赵月 【1】 纯熙七年秋末, 下了一场倾盆大雨。赵月就是在那天晚上进的宫, 他进去之前就已经服下了假死的药, 等醒来时已经是在宫外, 顾楚生站在棺椁外, 他看着他, 沙哑着声道:“殿下, 长公主已将一切安排好了,替 身已死,从此以后您就在长公主府, 听长公主安排吧。”赵月没说话,他静静看着顾楚生,顾楚生捏着棺椁的手微微颤抖, 他如今年不过十五, 看上去却已十分沉稳,赵月从棺材里坐起来, 清了清有些干涩的嗓子, 却是问:“你父 亲呢?” “父亲……已去了。”这一点赵月并无意外, 顾楚生将他与顾大人交给淳元帝换取他的信任, 然后当着淳元帝的面让他受刑而死,这样才能彻底打消淳元帝的疑心。顾楚生的父亲早已经暴露了, 无论如何, 他都是要死的。 赵月沉默无言, 顾楚生退了一步,躬身道:“殿下, 请快些。”赵月点点头,他由旁边侍卫扶起来,举目四望,周边全是尸体,这里却是一个乱葬岗。那些尸体里有些人他还认识,他神色动了动,片刻后,他转过身去,看着顾楚生, 平静道:“日后,我是谁?” “您是长公主的面首。” “我叫什么?” “要等长公主赐名。” “你要去哪里?” “不久之后,便启程去昆阳。” “顾楚生,”他神色平静,回头看了一眼那山岗的尸体,却是道:“我想问你个问题。” “您说。” “这件事,是长公主安排的吗?” 顾楚生愣了愣,片刻后,他点头道:“是。” 赵月没说话,片刻后,他低低笑起来。 “好。”他点着头,一面笑,一面道:“孤这条命,便给了她。” 饶是顾楚生有一颗七巧玲珑心,十五岁的他却仍旧没有明白,那时候的赵月是什么意思。 直到最后他才明白,赵月说命给了她,便真是给了她。 【2】 赵月原是秦王世子。 大楚初建时,太祖赵辉与李荣乃结拜兄弟,两人一同平定天下,赵氏为帝,李氏为辅,然而天下兵马尽归李氏。赵月的母亲是李家的养女,她性格温和,为人谦让,打从赵月记事开始,他就记得,自己的母亲一直告诉她,这世间所有的恶人,都有其原因,要学会原谅恶,要学着保 护善。 他年少时听不懂,就只知道跟在母亲身后,学着她做的一切。那时候秦王府是非纷杂,他母亲只知道忍让,那时候李家势大,他父亲似乎受了气,便一股脑撒在了他与母亲身上。他母亲不想恶化家族与秦王的关系,于是从未同别人 多说过什么。 他记得有一次,他被他的弟弟推到了水里。 他在水里扑腾,他听见所有人在旁边笑。他感觉湖水灌进口鼻的绝望,感觉整个人要死的恐惧,直到最后,他被他母亲从湖里捞上来,他抓着他母亲的手,咳嗽着,颤抖着抬起手,指着他那完全不记得名字的弟 弟道:“他想杀我……” 他母亲愣了愣,他抓着她的衣角,沙哑出声:“母妃,他想杀我,你下令处罚他!” 他母亲没说话,母子两被人围观着,像两条狼狈又温顺的犬,明明有着獠牙,却没有任何杀伤力。 他从未如此悲愤,如此委屈,他抓着他母亲的袖子,提高了声音,怒道:“母亲!他想杀了我!你明白吗?!他要杀我!” 他母亲还是不懂,他推开她,挣扎着要去打那位推他下水的少年,然而他母亲却是一把抱住了他,沙哑着声音道:“月儿,算了吧,他还小,不懂事。” 赵月微微一愣,他不可思议回头。 他想问,什么叫不懂事? 他也才七岁,为什么他不小,他要懂事? 那些委屈铺天盖地,然而当年的他却不明了是从何而来,他只是哭着挣扎,他母亲就拼命抱他,直到最后,一个清亮的少女声响了起来:“哟哟哟,这是做什么呢?” 众人都愣了,旁边反应得快的侍女赶忙跪了下来,高声道:“见过县主,县主金安。” 随后赵月便看到,一个簪花少女衣着华贵,手提马鞭,从花园后面施施然走了出来。 她美得张扬明亮,虽然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却已经能看出日后那逼人的风华。 她凤眸朝着周边一扫,笑着落在赵月身上。 “发生了什么?” 她出声询问,旁边侍女正想开口,就看那姑娘马鞭指着赵月:“我要他说。” “春华……”他母亲在身后无奈出声:“你别闹。” “蕊姐你别多说,你那性格多说几句我耳朵疼。” 说着,她目光落在赵月身上,笑眯眯道:“来,你说说,发生了什么?”“刚才他将我推下水去,”赵月一把甩开拉扯着他的母亲,走向那少女,气愤道:“我听见他们在笑我,他们谁都不来救我,我是秦王世子,我母亲是王妃,可他们谁都不来 救我,只有我母亲……”他的话虽然断断续续颠三倒四,却足以让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少女神色越来越冷,等他说到最后,少女猛地冲过去,在众人猝不及防间,将他那一直满脸得意的弟弟一 脚踹到了湖里。 “我李家出来的人,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们这么作践?!” 那少女怒喝出声,在众人惊呼间,指挥着人将方才那些下人一脚一脚踹下去。 “一群下人,见了主子还敢不救,都他妈找死!” 少女一面骂一面打,赵月看得目瞪口呆,等末了,少女转过头来,笑眯眯看着赵月母子。 “姐姐,”她带了火气,但面上却依旧保持着笑容:“爹让我过来看你过得好不好,说如果过得不好,不如跟我们回家。” “我……”赵月母亲慢慢道:“我过得很好……” 赵月没说话,他捏紧了自己母亲的衣角,李春华笑了:“当真?” “当真。” “好。”李春华点点头,看向赵月,笑着道:“那你呢?你也过得好?” 赵月抿紧了唇,李春华蹲下身:“月儿,”她声音温和:“我是你小姑姑,你要是过不好,我带你走。” “我……” “他也过得好,王爷待我们……” 他母亲急忙接口,然而赵月看着李春华的眼睛,他看到了光和希望,于是他忍不住开口:“我跟你走。” 这话出来,所有人都愣了,然而在说出口后,他就再没后悔。他上前一步,死死抓住了她的袖子,仰头看着她,咬牙道:“小姑姑,带我走。” 【3】 于是她带他离开。 那时候的李氏在朝廷已经是风头无双,他一个世子入京,在李氏住下,却也是谁都说不得什么。 他那时有些胆小,同谁都不熟,只跟在李春华身后,李春华说什么,他听什么。 于是他知道了他的母亲是李家的养女,知道了这个教李春华的少女是她的小姑姑,知道了原来他有一个家,谁都不能欺负他。 他那时怕黑,李春华每天都在他屋里,给他讲着故事,讲到他睡着才走。 有一次他问:“小姑姑,等我长大了,晚上你是不是就不陪我了?” 李春华就点头:“是啊。” “你不陪我了,我怎么办?” 听到这话,李春华就笑了:“我不陪你了,你还有媳妇儿啊。” “我有了媳妇儿,小姑姑就不陪我了吗?” “对啊。” “那我不要媳妇儿了。”他认真开口:“我只要小姑姑。” 听到这话,李春华被他逗笑了,她温柔了神色,慢慢道:“你睡吧,只要你一直这么乖,我就一直陪着你。” “怎么才算乖?” 李春华认真想了想:“当一个善良的人?” 说着,她笑了:“为人爱众生万物,为男儿护国护家,为自己不忘本心,这大概就是乖吧。” 这话说得太深,她以为赵月听不懂,然而赵月却已经明白。 他将李春华的话刻在心里,他听她的话,学着做她喜欢的人。 她本只是一缕微光,却足以照亮他的人生。 【4】 他在李家待了六年,从一个孩童变成翩翩少年。 他性格温和,在京中颇有名声,那时皇帝终于不满李氏,开始处处打压。他虽然只有十四岁,对这些事却足够敏感,开始为李家担忧起来。 而这时候李春华却还是什么都不懂的模样,看见赵月发愁,便弹着金指甲告诉他:“怕什么呀,天塌下来有小姑姑顶着呢。” 他腼腆笑笑,却什么都没说。然而形势急转直下,那年宫宴,他随着李春华一起去宫中赴宴,整场宫宴之中,赵氏对李氏言谈之间多加羞辱,他沉得住气,李春华也没有多说,直到皇帝离席,大家各 自散开后,有个人在酒后摇摇晃晃来到他面前。那人醉了酒,上来便朝他一脚踹了过来。在场人所有人都愣住了,赵月抬头认出来,那便是当年推他入湖的弟弟赵书,如今他母亲正得盛宠,在秦王府作威作福,如果不 是他在李家,李家还没彻底垮,或许他已经是秦王世子。他没敢还手,他深知如今不能给李家惹事,而赵书明显是认出了他,带了几个好友,借酒装疯对他拳打脚踢,在场人拉的拉劝的劝,却都没劝住他们,也就是这时候,他听到一声暴喝,就看见李春华从人群中冲了过来,一个酒瓶砸在了赵书头上,她挡在他面前,像只小豹子一样,浑身带着酒气,怒道:“你们在做什么?你们以为自己在打 谁?秦王世子,也是你们这帮杂种动得的?!” “你算个什么东西?” 赵书怒喝出声来:“你也敢这么同本公子说话?打!给我打!” 场面一时混乱起来,她被推倒在地,他这辈子头一次这么愤怒,他奋儿起身,却被她猛地拉过去压在了身下。 “别动。”她低低出声,咬着牙道:“不能动。” 他微微一愣,他感觉拳头砸在她身上,他想着她这么柔弱一个人,平时了磕磕碰碰都要“哎哟”半天的娇姑娘,此时此刻,该有多疼。 可他又明白她的意思。 她砸了赵书,皇帝追求起来,肯定要拿这事儿做文章。而赵书打了她,皇帝便没了理由。 他捏紧了拳头,他突然特别恨,特别恨自己,没有权势,没有能力,护不住她。 他红着眼,咬着牙关。 那场闹剧结束得很快,回去的时候,他给她上着药,听着她炫耀:“你看我砸他那一下,是不是特别帅,特别厉害?” 他没说话。 好久后,他突然道:“反了吧。” 李春华愣了愣,赵月抬起头,他浑身都在发抖,他看着李春华,颤抖着声道:“小姑姑,我忍不了了,我……” “别说话。” 李春华抬手捂住他的嘴,她温柔看着他,声音柔和:“月儿,别说话。这不是小孩子该想的事。” “我不小了。” 他盯着她:“我十三岁了。” 李春华愣了愣。 片刻后,她却是笑了。 “月儿,在长辈眼里,你一辈子都长不大。” 赵月没说话,后来那一辈子,他都恨极了这句话。 【5】 那件事皇帝果然没有追究,可是存了心想要找事,总能找到。 没过多久,皇帝就以“不合规矩”为由,将他送回秦王府。秦王府离华京千里之遥,他得到这个消息时,整个人都愣了,他去找了李春华,李春华却没见他。他拼命拍打着李春华的门,焦急道:“小姑姑,想想办法,我不能走,我 不要走……” “月儿,”她声音从房门里传来,有些疲惫:“回去吧。你是秦王世子,终究要回去。” 他愣在原地,好久后,他慢慢道:“我回去后,小姑姑什么时候来接我?” 李春华没说话。 赵月便自言自语道:“我知道,现在非常时期,小姑姑,我等你,我等你来接我。” 说着,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小姑姑,我这就启程,我不让你为难,我这就回去。” 李春华没说话,等赵月声音走远,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骤然就爆哭出声来。 赵月当天回了秦王府,回来当天,他被领到一个破烂的厢房,进去之后,他才发现里面都是药味,他母亲躺在床上,已是病了很久。 他坐在他母亲身边,看着他病床上的母亲。 对方笑了笑,艰难道:“回来啦?” “嗯,”他声音平和:“小姑姑让我回来,说过一阵来接我们。” 他母亲其实已经不大听得清楚他说什么了,她躺在床上,只是一个劲儿点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从那天开始,他开始好好照顾他母亲,他每天都会在床上画上一横,代表着一天过去,他等了李春华又一天。 秦王不喜他们母子,他们在秦王府比下人还不如。他自己在院子里种了菜,勉强过日子,却经常被人糟蹋。 被人殴打是家常便饭,好在有几位兄弟在打完他后,听他讨好说话,会“大发慈悲”赏他点银子,让他能去买点吃的。 他明白这是什么手段,这便是打个棍子给个甜枣,无形之中要废了他。 不是从身体上,而是精神上。他们试图废掉这个秦王世子,让他日后成为一个被人耻笑的货色,所以他们热衷于羞辱他,从精神上击溃他,让他跪着侍奉他们,亦或是不断承认自己是个窝囊废,这都 是家常便饭,甚至于更过分的也有。 他努力想去打听李春华的消息,却都寥寥无几。 直到有一日,赵书从京中回来,他似乎受了气,冲到赵月房中一阵打砸,然后将他母亲从床上拖下来,当着他的面打了他母亲。 “你们李家没一个好东西,以为攀上高枝就了不起?还敢找我麻烦?!” “贱人!”赵书一面打,一面愤怒道:“李春华这个贱人!” 这是他回到秦王府后,再一次听到李春华的名字。 在被人殴打的剧痛中,他很想问问赵书,她怎么了,她过得好不好。 可他来不及,他只能护着自己母亲,直到赵书打够了,带着人离开。 他浑身剧痛,看着已经昏死过去的母亲,他终于感觉到害怕。 他冲出去,叫着人,他要一个大夫,他必须要找到一个大夫。 可是没有人,没有任何人。 所有人都拒绝了他,甚至笑着道:“世子,玉夫人说了,娘娘没有病,不需要大夫。” 他终于绝望,他回到屋中,看着床上喘息着的母亲,他清楚知道,如果不找大夫,他母亲一定会死在这里。 他咬了咬牙,终于背起了他母亲,从他早就看好的一个狗洞里,趁着夜深,悄悄爬出了秦王府。 那是冬天,他身上只有几个铜板,穿着单薄的衣服,冷得瑟瑟发抖。 他去医馆,但所有人都要他提前给诊金。 他没有,无论如何说,都被一次又一次赶了出来。 那天很冷,他感觉自己母亲身体变得冰凉。 他求着对方,终于在即将天明的时候,听到他母亲道:“月儿……我想回家。” 说着,她睁开眼睛,那时大雪纷飞而下,她目光里带了怀念。 她说:“月儿,带我回华京,我想回家。” 【6】 于是他背着她回家。 十四岁的少年,他都忘记了是走了多久。 他就记得自己一路沿街乞讨,很少有人给他钱,他就去捡残渣剩饭。他没有抢,没有偷,没有做任何坏事,因为他牢记李春华说过,她喜欢他乖。 他得做个好人。 冬天寒冷,所以他母亲的尸体没有很快腐烂发臭。 他就背着那硬邦邦的尸体,走了好久好久的路,终于来到了华京。 然后他来了李府,敲响了李府的大门。 李府张灯结彩,他不知道是什么喜事,直到见到正在试喜袍的李春华。 那时候他满身臭味,狼狈不堪。李春华站在铜镜面前,穿着嫁衣,神色有些疲惫道:“你母亲我会安排人好好下葬。你好好洗个澡,明天我让人送你回去。” 他没说话,就静静看着李春华。 他脑子有些混乱,好久后,他终于道:“你要嫁人了?” “嗯。” “嫁给谁?” “薛寒梅。” “为什么?”赵月问得有些急切,李春华没说话,赵月着急道:“你是为了同薛家结盟吗?你们是不是打算有什么动作了?你们可以用其他法子,薛家现在一定会站在李家这边,就算你 不嫁给他……” “我喜欢他。” 李春华突然开口,赵月整个人都懵了。李春华艰难笑起来:“月儿,你别想这么多。我是因为喜欢他才嫁给他,我会过得很好。” “那……”赵月有些发蒙,他下意识开口:“那我呢?” “你?”李春华有些不理解,赵月喃喃道:“你说过,如果我乖,你就陪我一辈子……” “孩子话。”李春华笑起来:“我早晚要嫁人的,怎么可能真的陪你一辈子?” 赵月没说话了,他脑海中天旋地转。 他想阻止她,想要她停下来,他看着她鲜红的嫁衣,意识到她要嫁人,她要离开他,独属于另一个男人,他感觉自己嫉妒得快发疯。 他整个人都在颤抖,有什么在他内心突然明了。 “如果……”他颤抖着声:“如果……我娶你呢?” “月儿,”李春华皱起眉头:“不要说孩子话。” “如果我娶你,是不是你就可以不嫁给别人,不离开我,一辈子同我在一起,只疼我只爱我只陪我一个人?!” “赵月!” 李春华怒喝出声:“你说什么混账话?!” “我说混账话?”赵月笑起来:“我怎么说混账话了?你今日嫁给薛寒梅,不就是看重了他家中权势吗?若我也有权有势,若我也能把这天下送你,你是不是也嫁给我?” “赵月!” “你这样……你这样……”赵月眼泪落下来:“又与妓子何异?!” “那又怎样?!”李春华终于忍不住,暴怒出声:“我能怎样?还是你能怎样?!你说得对,我与妓女无异,谁出得起价码是谁来我都能卖,你也一样,可你出得起吗?”李春华走过来,她把赵月骂愣了,他呆呆看着她,看她含着眼泪道:“我已经选择了我能选择的最好。我走了我能走得最好的路,赵月,你如果给不了我权势,你别拦着我的路。你什么都没有,你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要人护着陪着,你为什么要娶我?因为我以后要走了,要当别人妻子,不能再保护你了。所以你害怕。可我凭什么保护你 一辈子?!” 李春华猛地提高了声音,抓紧了自己胸口的衣服,嘶吼出声:“我也会怕会疼会惶恐会绝望,我凭什么又要照顾你一辈子?!” “我没有……” “你没有什么?你懂什么?你一个连母亲都护不住的少年,同我说什么嫁娶?” 李春华嘲讽出声,她仰起头,逼回自己的眼泪:“回去吧,别说这样的话了。” 赵月呆呆站在原地,他看着面前少女,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好久后,他才道:“如果我给得了权势……是不是就留得住你?” 李春华背对着他,停住脚步,赵月喃喃道:“如果我有权势,是不是我母亲,就不会死?” 说着,赵月扶着墙,撑着自己,直起身来:“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这辈子,只有你,还有我母亲。我母亲死了,你也没有了……小姑姑,你让我怎么办?” “回去吧。” 李春华哽咽出声:“你回去等着,我会想办法。” 说着,她闭上眼睛:“天塌下来,总轮不到你们这些小辈来撑。” 赵月没说话,好久后,他笑起来。 “你不会来接我的,对吧?” 李春华没有回应,赵月闭上眼睛:“我知道,我知道。” “小姑姑,”他沙哑出声:“这辈子,我不会再等你来接我了。” “我知道,我等不到,你也不回来。” “路我会自己走,人我会自己留。小姑姑,”他张开眼睛,轻轻笑开:“再见。” 说完,他转身出去。 那天晚上,他洗干净了自己,第二日,给自己母亲找了个选葬的地址,然后回到了秦王府。 回到王府之后,他直接找到了秦王,他跪在地上,在对方一脚踢过来之前,说得第一句话便是—— “父王,李氏将反,秦王府得早做准备。” 【7】 一个窗户上只要破了一个洞,很快这个窗户就会被人彻底破坏。 从那一句“李氏将反”开始,他规划着,帮秦王彻底躲避了李氏谋逆那场劫难,成为赵家仅有的幸存者,远居于德州。 他一面在朝廷中联络忠于赵氏的老臣、贿赂重臣,以牵制朝廷和秦王府的关系,一面暗中发展,招兵买马,在各地安插眼线…… 他害死了薛寒梅,联系上了北狄…… 直到最后,他兵发谋逆,却因秦王好大喜功中了卫家埋伏,被一网打尽。 他本以为自己要死了。 却没想到,却还是活了下来。 跪坐在长公主府,他看着女子身着金缕衣,从屋后款款而来。 而后她席地而坐,抬眼看向他。 她神色虚浮疲倦,再不复少年明朗。他面上笑容温和从容,却也失了天真。 她看他一眼,淡道:“以后留在这儿,你就叫梅含雪吧。” 赵月笑着看着她:“这么多年过去,小姑姑还念着薛寒梅?” 长公主没说话。 她又怎么会告诉他,当年联姻的对象本有四个,她之所以相中薛寒梅,就是因为她从薛寒梅身上,找到了几分熟悉的影子。 她一直疑惑那影子是从哪里来,直到她看到了如今的赵月。 成年之后的赵月,和她当年在薛寒梅身上所看到的影子,近乎一致。 然而彼时她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等许多年后,她终于明白,却已是太晚了。 她不答话,赵月便含着笑,展袖叩首,柔声道:“奴才梅含雪,见过长公主。” 他的头轻触地面,地面上是她的衣角,冰冷的触感从额头一路蔓延到头顶,他想—— 无论他是梅含雪还是赵月,她爱的是薛寒梅还是赵月,他最终都会拥有权势,拥有天下,拥有她。 这一次,他一定要同她,走到最后。无论生死。 番外四·宋世澜 【1】 宋世澜第一次见蒋纯, 约莫是在十一岁。他是宋家庶子, 宋家虽然也是华京顶级世家, 但子嗣众多, 因而除了世子之外, 其他子嗣与普通世家公子并无区别。只是少时他并不明白这个道理, 看着父亲和世子宋文昌相 处, 心中总有些期盼,希望有一日父亲能像对待宋文昌一样对待他。哪怕没有那样优渥条件,能有几分父子之情, 那也极好。因此他从小十分努力,就是渴求着能得了族中老师赞许,在父亲面前美言一二, 让他与父亲多多亲近。然而他后来却渐渐发现, 这并不会有多大作用,无论他如何读书, 如 何习武, 得了多少夸赞, 他的父亲都并不会因此, 将他看做宋文昌一样的存在。 但少年人总带了几分不服气,除了努力他别无他法, 他的母亲秋夫人瞧着他努力的模样, 只会同他说:“儿, 你得认命。” 可他从来不认,他想, 同样是人,除了他是庶子,他不比宋文昌少什么,凭什么他要认命? 他便同他母亲说:“母亲,你别担心,日后荣华富贵我会为你挣,你就安心享福就好。” 秋夫人无言,好久后,只是将他搂在怀里,叹息道:“傻孩子。” 那是年少气盛,也不懂得收敛,他锋芒毕露,只想着凭着自己去争去抢。 秋夫人乃史官子女,家中清贫,她那时想要一堆玉镯子,但侍妾月银却无力支撑买一堆上好玉镯,于是宋世澜一心想给母亲买一对玉镯。 十一岁那年秋猎,圣上许众家公子,谁若能在秋猎中拨得头筹,就许他一个愿望。宋世澜便深入密林,他设下陷阱,又与狼搏斗,终于猎下了一头野狼。 他满身是血拖着狼从林子里走出来,宋文昌却拦住了他。 “你把狼给我。” 宋文昌面色傲慢:“我便让我母亲给你母亲涨些月银。” 宋世澜喘息着,他捏着带血的弓,冷着神色,目光又狠又野,像足一匹孤狼。 “我不给。” 他说:“我猎到的东西,凭什么给你?”“凭什么?”宋文昌冷笑出声,“就凭我是世子你是庶子!你一个庶子若是拨得头筹,你让我的脸往哪里搁?!把野狼拿过来,”宋文昌有些不耐烦,“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 宋世澜听着这话,忍不住笑了。片刻后,在宋文昌没反应过来之前,他翻身而起,猛地冲了出去。 他如离弦之箭,抓着狼,拖着满身的伤,从密林之中直奔而出。 人群爆发出欢呼之声,他抬头看向那些等候着他的人,在马冲过女眷的看台时,他听到一声小小的惊呼。 他回过头去,发现是一个小姑娘,她捂着嘴,面露诧异。 他不知她是不是吓到了,便温和笑了笑,从姑娘身边打马而过,随后提着狼单膝跪下,将狼送了上去。 “承恩侯府宋世澜,”太监声音尖利响起,“猎得狼王!” 【2】 他得了那一对玉镯子。 付出的代价是三十个板子。 他的父亲和大夫人都无法容下他,他们容不得一个抢了世子光彩的庶子。他的父亲怒骂他:“猎了狼王本是好事,你怎么不给文昌?给了文昌,那就是给我们承恩侯府挣个脸面,你自己拿着,是个什么事儿?难道日后还要给你一个庶子继承侯府 不成?!你身为兄长,身为家臣,不为你弟弟考虑,不为世子考虑,不为侯府考虑,就想自己逞能,你也不想想,你算个什么东西?!” 三十个板子很疼。 他母亲哭着扑在他身上,去替她挨这个板子。他趴在长凳上,听着他父亲叫骂,听着他母亲哭喊,咬着牙挨着板子。 他想起他猎的那头狼,它被所有人围追堵截,它仓皇逃窜,走投无路。 最可怕的不是你拼死反抗,而是哪怕拼死反抗,也没有结果。 打完板子,他和她母亲回到了自己院子里。他发了高烧,他抓着秋夫人,沙哑出声:“母亲,我错了吗?” 秋夫人哭着抱紧他。 “儿啊,”她叫着他,“你没错,可出生在承恩侯府,身为庶子,你做这些,便是错了。” 出生在承恩侯府,姓宋为庶子,你争你抢你努力,那便是错了。 他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绝望,仿佛这一辈子,似乎就如此到头了。 于是那天晚上他跑了。 他带着伤,打晕了下人,咬着牙翻墙跑了出去。 他跌跌撞撞出去,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就是想去一个地方,他不受欺凌,他所有努力能得到回馈,他所有优秀会被承认。 少年人的愿望太简单太直白,可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于是他想起别人说过,护国寺的和尚慈悲为怀,他想着,不管怎么说,先去找个地方活下来吧。于是他咬着牙撑着自己到了护国寺,那天下着小雨,他发着烧,带着伤,一步一步走在护国寺台阶上。那条路太长,他爬到一半,就再也扛不住,一路滚了下去。他摔进 林子,再也没有了力气,便躺在那里。 他又冷又害怕,同时又生出了些无端的尽头之感,觉得这一辈子如此了,似乎也并没有什么。 然而便就是那时候,他听到了一个小姑娘的惊叫声:“呀。” 说着,一双温暖的手抬起他,带着惊讶道:“宋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3】 那人便是蒋纯了。 那时候蒋纯也就十一岁,他们同年。她跟随着她家大夫人去护国寺上香,她姐姐让她下山来买点心,便遇到了他。 她将他背起来,送到了林中一座竹屋,留了些糕点和水给他,又拆了他的衣服给她细细绑着伤口。 他问她,你是谁? 她便笑,我乃左将军蒋宏之女。 “嫡女?” “庶女。” 蒋纯垂下眼眸,宋世澜趴着,有了那么几分不好意思,便道:“你怎么识得我?” “前几日宋公子猎狼之时,我在。” 蒋纯笑了笑,她其实长得不算特别耀眼的美丽,不过清秀而已,但她气质温和柔软,让人心生亲近。 他看了她一眼,想起来那日那声“啊”,便想了起来,他不由得道:“你那日似乎有些担心我?” 他对人的情绪感知得清楚,蒋纯被他的敏锐惊到,露出诧异之色,片刻后,她便调整过来,笑了笑道:“宋公子真是敏锐。” “你担心我做什么?” “宋公子如今这样出现在这里,难道不该担心吗?” 听到这话,宋世澜抿了抿唇:“你早猜到我有今日?” “什么身份,做什么身份的事。”蒋纯叹了口气,宋世澜听得这话便怒了,翻身起来道:“你便觉得,我当认命了?!我是庶子,这便是我的命?!” “这不是命,”蒋纯按住他,认真道:“这只是身份。” 命不可以改,身份却能改。宋世澜被这番话说愣了,片刻后他却是反应过来。 什么身份做什么身份的事儿,想要做出格的事儿,那就得改了自己的身份。 “我们这样的身份,就得学会忍得,让得。便就是争,也得把血吞下去,力求一击必中的争。韩信忍得胯下之辱,宋公子,”蒋纯抬眼看他,认真道:“您得学会忍得。” 宋世澜没说话,他静静看着这个人的眼睛。 他干净又平和,如秋日下波澜的湖水,波光粼粼。 她照顾完他,便起身离开了去,他吃完她给的糕点,咬牙回了承恩侯府。 此时已是入夜,他逃出去的事情,竟是没有一个人发现,便就是被他打晕的下人,都不知道是谁打晕的自己,反而报了有刺客,全府在抓那个不知名的刺客。 他回到屋中去,秋夫人在床上躺着,她病了,咳嗽着。 宋世澜去了她身边,给她倒了水,秋夫人咳嗽着道:“儿啊,别争了,也别气了,啊?” “好,”这一次,他笑起来,温和道:“母亲,我不争了。” 【4】 圣上赐了他两个镯子,他把两个镯子分开来,一个给了母亲,另一个藏了起来。 他也不知道是要给谁,他隐约知道,但却不知道该如何给那个人。 那时他只是感激,他很想去给对方亲口道一声谢谢,却一直没有靠近对方的机会。 从那以后,宋世澜突然变成了一个很平凡的孩子。 他所有的一切,都是普普通通,但他的普普通通,又比其他兄弟,恰恰好那么一点点。他脾气越来越温和,他总在帮忙别人,尤其是宋文昌。他替宋文昌写文章,为宋文昌出谋划策,他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哥哥,让宋文昌这个草包出去,在世家公子中显得并 不是蠢得那么耀眼。 他做这一切大夫人看在眼里,对他母亲和他都好了许多,他父亲对他也温和了不少,常常夸赞他。 他收起自己的爪子,从一只老虎变成了猫,所有人都觉得宋大公子脾气好,慢慢就忘了,这曾经是十一岁就猎回狼王的男人。 忘记这件事的是所有人,也包括了蒋纯。 他总是远远看着她,从十一岁开始,所有的聚会、宴席,他都会把目光投注在那个姑娘身上。 她慢慢抽条,长大,十五岁的姑娘,露出了女子最初的模样。大楚的女子,十三岁开始定亲,十五岁及笄便可出嫁,缓一些的,十八岁已是大姑娘了。男子除了将门世家中的庶子,其他华京的公子,大多要在二十岁行冠礼之后,才 会正式娶亲。故而在蒋纯开始正式参加大楚男女相亲的“春宴”时,宋世澜也不过是跟着几位年长的表兄,去那宴会上,随意逛上一圈。春宴之上,每位入席的青年都会有一株桃枝,每个人的位置上都会写上他们的名字,遇到喜欢的人,便可以将手中的桃枝交给对方,若不愿意对方知道,在对方离席走动 时,便可放在对方桌上。 宋世澜十二岁开始参加春宴,他去的第一年,蒋纯没有接到任何桃花,于是在蒋纯和姐妹在亭中踏青时,他学着其他公子,将手中的桃枝轻轻放在蒋纯的桌上。 回来的时候,堂兄不免都笑话他。 “世澜小小年纪已经会送花了,不知是送给哪一位小姐啊?若是喜欢,还是早早定下来得好,不然到了姑娘十五,怕是等不了你了。” 宋世澜笑笑,其实那时候也不知道什么喜欢不喜欢,就只是单纯觉得,这个姑娘帮过他,那他也不想她在春宴上一株桃花都收不到,让他人笑话。 【5】 他送了她三年桃花,每一年都是悄悄送过去,谁都不知道。 原是没有人送她花的,或者送也如他一样,只是轻轻放在桌上,这样的感情,不过就是好感或者喜欢,远不会论及婚嫁。 直到蒋纯十五岁那年,当时他正在和朋友聊天,就听见周边闹哄起来,他寻声看过去,就看见卫束正被卫家几位兄弟簇拥着往前推。 卫家都是武将,十分能闹,整个宴会上都是他们的声音,他看见那个人高马大的卫束捏着桃花,被他身后的卫荣推着道:“二哥快去,快点过去!” 卫束抿紧了唇,他旁边朋友笑起来:“哟,卫二公子这是看上哪家姑娘了?” “无论哪个姑娘,”宋世澜笑着道:“能嫁入卫府,都是好事。” 卫府那样的门第,哪怕是庶子,也是其他人家高攀不得的。 话刚说完,卫束和旁边卫珺似乎说了什么,深吸了一口气,大步就朝着女眷中走去。 女眷中的人惊叫起来,直到最后,他停在一个蓝衣少女面前。 那少女正坐在自己位置上,低头剪着花枝,她似乎从未想过这些闹剧会与她有关,直到头顶一个有些紧张的男声响起,叫她:“蒋二姑娘。” 蒋纯剪着花枝的手微微一顿,她抬起头来,有些茫然看着卫束。 卫束看着她的表情,面色十分郑重,他弯下腰,将手中的桃花交到了蒋纯手里。 做完这件事后,所有人起哄笑起来,卫束红着脸,低声道:“蒋二姑娘,我……我很喜欢你。不日我会让母亲上门提亲,你……你答应吗?” 蒋纯被这话惊到,她忙低下头,小声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还望二公子询问家中长辈。” “没,”卫束笨拙摆手,“他们我肯定会问的,我就想问问你。” 他有些害羞道:“你……你答应吗?” 他问出话来,所有人都不敢答话,宋世澜远远看着两个人,一言不发。 等了许久之后,众人才听她道:“我听家中长辈的。” 卫束舒了一口气,卫家若是上门提亲,这满华京,怕是没有不答应的。 他笑着点头,赶忙道:“好,这就好。二姑娘,”他拱手行礼,“我这便回去准备。” 说完,卫束高高兴兴回头,卫家子弟一行人打打闹闹,吵嚷着要让卫束喝酒。 等卫束走后,春宴也接近尾声,所有人开始收拾着东西,准备离开。 蒋纯低着头也开始收拾东西,宋世澜走到她面前。蒋纯抬头看他,有些迷惑,她看着面前这个少年,他也就十五出头的模样,容貌俊美,气质温和。他拿着一株桃花,静静看着她。蒋纯觉得他有些熟悉,又想不起来哪里 见过。四年毕竟太长,若是没什么关系的人,也就忘了。 宋世澜看出她眼中的陌生,他什么都没说,弯下腰去,将那一株桃花珍而重之放在了她面前。 “公子?” 她轻声发问,他没有回话,转头离开。 【6】 不久后,蒋纯定亲。她定亲后不久,卫家军和城南军比试了一次。 宋世澜属于城南军,卫家几个公子出来,个个都是顶尖,除了楚临阳勉强板下一局,几乎是碾压性胜利。宋世澜在军中本也算好手,只是他向来脾气温和,这种打架的场合,大家也不太能想到他,卫束站出来的时候,原定是另一位士兵上去迎战,然而在对方站起来时,宋世 澜却突然按住了对方。 “我来。” 他声音平静。 他走上台去,卫束看着他,颇有些诧异。卫束比他大四岁,看上去高壮很多,他有些担心道:“宋公子,你怎么……” “听闻二公子武艺高超,”宋世澜微笑,“世澜特来请教。” 话刚说完,他没给卫束拒绝的机会,直接冲了上去! 他打得又狠又勇,广袖翻飞之间,世家公子的贵气与一股孤勇混杂。 卫珺在高处望着,同旁边兄弟轻叹出声:“当年宋公子十一岁入林俘狼王,我还以为这份孤勇已折于宋家,原来只是韬光养晦,生于宋家,可惜了。” 旁边卫家子弟听着,忍不住点了头。 若宋世澜生于卫家,虽然嫡庶有别,但卫家不会有宋家那样的嫡庶大防,众兄弟友爱和善,宋世澜所学所有,大可用在战场上。 然而他没有这样的运气。那天他和卫束打得难舍难分,直到大雨倾盆,两个人互相压制着对方,血和雨水混杂着流下来,最后他顶住卫束重重一击,将卫束踹下了高台。两个人躺在地上喘息,卫 束先站起来,他高兴道:“能和宋公子交手,在下三生有幸!” 宋世澜闭上眼睛,他撑着自己站起来,朝着卫束点了点头,疲惫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那一架让他断了一根肋骨,他休养了两个月,那是他这辈子做过最出格的事儿。而那份感情,也就止步于此。 他去参加了她的婚礼,他看着卫束背着她进了大门,那时候他想,其实这也不错。 他未来大约能娶个更好、更有权势的女人。 而她嫁得好,过得好,他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他走他万骨枯的功成路,她过她平安无忧的日子。 没什么不好。 【7】 从那之后,他没再挂念过她。 他是宋家完美的宋公子,他长袖善舞,和所有人打着交道。 他辅佐宋文昌,成为承恩侯府最得力的公子,宋文昌哪怕看不起他,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的才能,不得不去依靠他。 他打磨着爪牙,等着哪一日,一击必中。这些年他母亲离世,办了秋夫人葬礼的第二日,他就要去边疆。那天他清晨他先去了护国寺,他在寺庙中虔诚拜过佛珠,在他磕头的时候旁边也有人跪了下来,他转过头 去,看见已经梳着妇人发髻的蒋纯。 这时候她身边已经有了一个稚儿,那孩子还很小,由下人抱着。她虔诚叩首,他动作迟钝了片刻,却仍旧假作不认识一般站了起来。 而后他走出寺庙大门,刚准备下山,他就被人叫住。一个侍女拿了伞,同他道:“公子,快要下雨了,我家夫人说给您送把伞。” “你家夫人是……” “卫家的二少夫人。”那侍女笑起来,“方才您在拜佛,二少夫人看见了,说您也是要去沙场的将士,便让我们给您送把伞。沙场凶险,”那侍女叹了口气,“你要小心啊。” 宋世澜没说话,他从那侍女手中接过伞,一时间竟觉得有些哽咽。 那把伞陪着他去了疆场,后来又陪了他许多年。 他走过尸山人海,看过阴暗险阻,每次下雨他看见那把伞,都会觉得内心一片宁静。 那伞的主人似乎是他少时一场华梦,她美丽又遥远,让他心生挂念,又不可触及。 他本来以为,他们一辈子便是如此。 直到纯熙九年,卫家满门,除卫韫之外,具葬于白帝谷。 大楚上下,举国皆惊,他得知消息的第一瞬间,脑中闪过的便是那女子清丽的面容。 他已经许多年没见过她,他也不知道那人如今是什么样。他吩咐了下人去打听卫家的消息,而后便投入这一场巨变。这一场巨变,对于整个朝堂来说都是一场全新的洗牌,所有人都不敢松懈。每个人都在打听消息,准备筹码, 等着开牌那一天。 他本以为卫家会就这样跌到谷底,谁曾想卫家却重新站了起来。 当时许多人还以为,卫家不过就是苟延残喘,他却毅然选择了和卫韫结盟。 他帮卫韫,卫韫替他杀宋文昌。 宋文昌一死,世子之位便非他莫属。 他本当这不过就是一场交易,直到他与北狄军纠缠在汾水附近的西郡城。 那时宋文昌好大喜功,被逼出战,然后被困于小橘县。他父亲逼着他与北狄硬碰硬,救出宋文昌,然而他和卫韫早有约定,为了逼姚勇出血,他要保存宋家实力。 他正两难时,他突然接到了蒋纯的求救信,她来了汾水。 汾水就在西郡城边上,蒋纯有一位故人在汾水,她本是来解故人之困,却刚好遇到北狄攻打汾水。 他二话不说,领兵出城。他带兵入汾水时,兵荒马乱,他在人群之中,焦急出声:“卫二夫人!卫二夫人?!” 他太清楚知道,这样混乱的攻城战中,女人可能遇到的遭遇,他心乱如麻,最后不由得大喝出声:“蒋纯!” 他大喊着她的名字:“蒋纯,你在哪?!” 便就是这时候,他突然听到一声大喊:“宋公子!” 他驾马回头,看见人群之中,提剑而立的女人。 她穿着水蓝色的长裙,披着银白色的披风,一手拉着一个孩子,手中长剑还燃着血,她抱着孩子朝着他跑过来,焦急喊他:“宋公子!” 他骑着马过去,一把握住她的手,将她和孩子拉在了马上。 她似乎跑了很久的路,整个人都在喘息。 她抱着孩子,他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用手中长/枪杀出一条路来。“我奉大夫人之命前来,协助您刺杀宋文昌。人我已经带来了,今日您攻下汾水,明日再攻一城,北狄被您激怒,必定开始强攻小橘县。我们会趁乱刺杀宋文昌,嫁祸给北 狄,您可尽力营救他,这样一来,您父亲也不能再说什么。” 宋世澜不说话,蒋纯有些疑惑:“宋公子?” “知道了。”宋世澜声音有些沉,似乎有些不高兴,他皱起眉头,冷着声道:“你为什么来这种地方?好好不在华京呆着,过来做什么?” “大夫人怕派其他人过来,你不放心。” “你来了我更不放心。” 这话说出来,蒋纯有些诧异,她抬头看他,面前男人面色冷峻,他带着她从沙场一路驰骋而过,将她放到安全处,随后便道:“你且先等等我。” 说完,宋世澜便回过头去,一头扎入了战场。蒋纯在屋子里吩咐来带的暗卫赶往了小橘县,随后便在城中等着宋世澜。等到天明时分,她站在城楼上,看着青年水蓝银纹长衫,提着长枪驾马而入。那一瞬间,有什么 从她脑海中猛地闪过。 等宋世澜回来的时候,她看着宋世澜,轻轻笑了。 “我想起来了,”她说,“宋公子,您当年十一岁的时候,还一个人猎了一匹狼呢。” 宋世澜听得这话,不由得笑了。 “我不仅猎了一匹狼,我还在护国寺,被夫人救过一命。” 蒋纯微微一愣,片刻后,她猛地反应过来:“呀,”她诧异出声,“我都忘了!” 【8】 蒋纯来了之后,她的暗卫杀了宋文昌,宋世澜拿到世子之位,便给老侯爷下了毒,随后控制住整个宋家。 此时整个战场已经乱起来,宋世澜接了卫韫的命令,和北狄胶着着。 宋世澜不放心蒋纯回去,便同她道:“你且先留着,等时间合适,我便送你回去。” 蒋纯并不打算给宋世澜添乱,并且她故人的孩子在战乱中断了脚,也需要休养,便留在了宋世澜身边。 宋世澜如今已经将近二十一岁,却还是孑然一身。他身边没有女眷,蒋纯经历了最初的匆匆忙忙后,便观察起宋世澜的生活。他每日饮食极其简单,吃饭时间完全没有个固定时候,有些时候来晚了,吃得着急,便让厨子直接热两个馒头也是常有的事儿。家里完全没人安排打理,衣服破了个洞也 没人注意。看上去温和的贵公子,其实过得十分粗糙。 蒋纯最开始只是调整自己和孩子的饮食,那时候宋世澜并不会固定回来,她见了两次宋世澜随意拿了个馒头蘸汤吃后,终于在第三天,让人去问了宋世澜回来的时间。 宋世澜以为蒋纯有什么事,便同下人道:“和二夫人说,我再过半个时辰就回来。” 蒋纯得了消息,便在家中准备布菜,等宋世澜回来的时候,他看着等在门口的蒋纯等人,便站在那里愣了。 蒋纯朝他微微一笑,却是什么都没说,同他道:“近来看世子饮食上不大规律,便冒昧给世子准备了些,一日劳顿回来,总该吃顿好饭的。” “多谢二夫人了。”宋世澜笑了笑,面上客客气气,然而他在喝下第一碗热汤,看着布置好的饭菜,感觉旁边有一个人坐着的时候,内心却已是有了惊涛骇浪。 他头一次觉得,自己有个家。 吃完这顿饭,他转头看向蒋纯,面上带了几分恳求:“二夫人,世澜有一事相求。” 蒋纯愣了愣,随后忙道:“世子,您请说。”“世澜一个人过惯了,家里也没个人管着,您也看到了,虽然公务上世澜可以处理得井井有条,但家中的确一团乱麻。世澜斗胆,想请二夫人帮忙世澜整顿一下家中庶务。 ” 说着,宋世澜解下一颗钥匙,交了过去:“这是我府中仓库钥匙,二夫人在这些时日,想如何动府中大可动一下,所有摆设、用人、规矩,都想请二夫人帮忙整顿一下。” “这不好。”听得这话,蒋纯赶忙道,“宋世子,这些事,您当请一个人来管才是。我一个外人……”“非常时行非常事。”宋世澜说得认真,“实不相瞒,二夫人,您看我其实也已经到了婚配的年纪,的确是该找个人来帮忙。可是如今这局势下我不可能匆忙成亲,让下人管 家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我信得过二夫人,还请二夫人给我在府中立出一套规矩来,等日后二夫人走后,我不至于后院失火。” 听得这话,蒋纯有些不好拒绝了。 宋世澜是卫韫盟友,他能好,那是再好不过的。 蒋纯犹豫了片刻,终于是点了头,接过了那串钥匙。 【10】 之后的时日,宋世澜在外和北狄打着游击战,蒋纯便在家里管家。 期初她小心翼翼,但后来她便发现,宋世澜是当真不管府中任何事的,无论她做什么,他只会说:“好。” 她闲来无事,便开始大展身手。挪了这里的花,移了这里的盆,调整了食谱,建立了一套府中基本运行的制度。她分出了各种丫鬟侍从等级,又给宋世澜培育了心腹…… 她每天都等宋世澜回来吃饭,因为她在,宋世澜每日都会想办法固定时间回家。 蒋纯也不知道那份感觉是什么时候诞生的。 就是悄无声息间,她从“宋世澜是个不错的人”,慢慢就变成了“宋世澜极好极好”。 宋世澜做每一件事都很有分寸,他似乎从来不会犯错。有一日她看他写字,他每一笔都写得小心翼翼,她不由得道:“世子这辈子做事儿,都这么小心吗?” 宋世澜微微一笑:“是啊。” “为什么呢?” “庶子出身,”宋世澜垂眸看字,神色平和,“又哪里容得我做错什么?” 蒋纯微微一愣,那片刻,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心似乎突然疼了一下。 她突然有些怜惜这个人了。 “那这辈子,”她忍不住询问,“世子就没有过不小心的事儿吗?” “有。”宋世澜微微一笑,蒋纯不由得道:“是什么?” 宋世澜没有说话。 他将话止于唇齿,他太清楚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对于蒋纯而言,此时此刻他不过就是卫韫的盟友,一切都不过是看卫韫的面子,他不敢说太多。 但那句话他知道。 他这辈子唯一不小心的事儿,就是喜欢她。 他们两一直呆到楚瑜被困凤陵城,北狄直取天守关。 宋世澜带兵前去支援天守关,打了极其漂亮的一仗,紧接着赵月称帝,卫韫去北狄生死不明,楚瑜死守在凤陵城。 卫家瞬间没有了任何可以主事的人,她便去找了宋世澜,同他道:“宋世子,我要去找我婆婆。” 宋世澜微微一愣,片刻后,他慢慢道:“此刻局势太乱……”“正是因为局势太乱,”蒋纯面色平静,神色沉着,这样的冷静让她显现出一种无法言说的刚毅,这是一种难以摧折的坚强。她静静看着他,出声道,“我才得回卫家,几位 公子还有婆婆都在等着我,回去主持家中庶务。” 听到这话,宋世澜没有出声。 他垂着眼眸,握着笔。 他突然特别清楚意识到,她是卫家人,她嫁给了卫束,哪怕卫束死了,她也是二少夫人。 他想说好,然而却说不出来,可他也没有什么理由留下她。 “我已经找到了家中人所在,今日便启程。”然而对方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回应,便直接道,“宋世子,告辞。” 那一声告辞出来,他终于没忍住,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别走了。” 蒋纯回过头来,她皱起眉头,眼中满是警戒:“宋世子?” 他闭上眼睛,轻叹了口气:“蒋纯,别离开宋家。” “宋世子什么意思?”蒋纯冷着声道,“如今我小叔身陷虎狼之地,你莫不会以为能以我要挟卫家做些什么?宋世子,你……” 话没说完,他便猛地将她一把拉到怀里,捧住她的脸狠狠吻了过去。 蒋纯愣了片刻,随后拼命挣扎起来。 她下手几狠,一脚踹到他身上后,旋即一巴掌就抽了上去! 清脆的耳光响彻屋子,蒋纯怒喝出声:“你放肆!” 宋世澜没说话,他抬眼看她。 那眼神让蒋纯愣了愣,她想起他少时,提着狼王驾马而过时的模样。遮掩了这么多年,那个要拿到什么,拼死也要取得的宋世澜,依旧还是这样。 “我什么意思,”他声音平静,“你现在知道了吗?” 蒋纯说不出话来,宋世澜回身去拿披衫,他神色平淡,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要管卫家,我可以帮着你管。你现在不答应我,那也没事,你别答应别人就好。” “我送你回去。”他停在她面前,唇边带了笑意,“这辈子,我等得起。” 【11】 他知道不能打草惊蛇。 他知道不能做得太过。 卫束才离开,她和卫束的感情他很清楚,他不愿意去和一个死人争。 于是他就一直等着。 期初别人问,他就是笑笑,但他总是去卫府走往,旁人也就看明白了。 她期初的拒绝悄无声息,不过就是当着他的面穿白衣服,带白花,领着他去卫家祠堂看着卫束的牌位,同他说上自己和卫束过往的事儿。 他从来不介意,永远一副笑眯眯不明白她说什么的样子。 一年、两年、三年。 他的耐心好得出奇,让人觉得害怕。 但其实他心里知道,自己耐心并不好,他只是能忍。 可忍耐终究是有尽头的,卫陵春一日日长大,他越长大,她便越是躲着他。 他无可奈何,干脆上门提亲。 他们的感情一直如此,他逼着她,她却不肯出头。直到最后,他被所在太平城。 他得知自己染病的当天夜里,他坐在屋子里,看着月亮。 他突然就特别想她,然而等想到她,又忍不住想,她死了,她会不会松了口气,再没人纠缠了。 然而没几日,他就看见那女子轻骑而来,她停在城门前,抬头看他。 “宋世澜,”她扬声大喊,“开城门!” 他呆呆看着她,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这一辈子,值得了。 【12】 后来她嫁给他,成为王妃。他带着她去了琼州,那里是宋家的范围。 他们在那里悠闲度日,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但她却总是惦记。 她怀孕的时候,性格敏感。她经常在夜里无法入睡,他便抱着她,陪着她一起。 有一天夜里,她忍不住问他:“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嗯?” “宋世澜,”蒋纯叹了口气,“我嫁过人,又生过孩子,你喜欢我,不觉得遗憾吗?” 宋世澜想了想,好久后,他叹了口气。 “那又怎么样呢?” 他轻声开口:“这一辈子,我也没喜欢过别人啊。” 蒋纯听到这话不由得笑了:“骗人,”她笑意盈盈,“春宴上的花,总送过几个姑娘吧。” 宋世澜抿了抿唇,叹息出声,他将人揽在怀里,蒋纯不满道:“说话啊,莫不是不敢说了?” “还记不记得,你十二岁时候,一株桃花都没收到。” “你胡说,”蒋纯忙道:“我收到了!” “一株。” 宋世澜肯定开口,蒋纯微微一愣。 宋世澜笑起来:“我送的。” 蒋纯睁大了眼,宋世澜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 “傻姑娘,你走之后,我便再没送过桃花。” 自卿离席,再无桃花。最初和最后,都是你。 番外五·顾楚生 楔子: 顾楚生听见下雨的声音, 他站起身来, 停在窗户边上。 如今他近花甲之年, 身子骨早不如前, 这场夜雨有点冷, 他忍不住轻咳出声。 顾颜青走进来, 看见他站在窗前, 忍不住道:“父亲,你怎么又开窗了?” 顾楚生笑了笑,他神色温柔:“今夜雨下得好。” 顾颜青叹了口气:“您还病着, 便别看夜雨了。” 顾楚生没说话,他笑着走到案前,端起药碗, 小口小口抿着。 “德州的水患如何了?” “父亲, ”顾颜青有些不开心了,“您就别操心这些了, 好好养病吧!” 顾楚生轻轻咳嗽, 他摇了摇头:“放不下心, 总想问着。” “您啊, 就是差个枕边人,”顾颜青有些无奈, “父亲, 母亲已经去了这么多年了, 您也该放下了。您找个人吧,老的少的, 有个人陪着就好。” “小孩子,管什么大人的事?” 顾楚生轻声叱喝,顾颜青忍不住争辩:“父亲,我孩儿都会叫爹了。” “那你也是我儿子。” 顾楚生立刻反驳,顾颜青还想说什么,顾楚生突然打断他。 “行了,我知你要说什么。只是颜青,”他声音平和,“这世上所有事都能将就,唯感情不能。” “若不清楚自己要什么,就什么都别拿。” 顾颜青急切想要反驳,却在触及顾楚生表情时停下来。 顾楚生似乎又陷入了某种回忆,他神色温柔:“而且,我已得到过,便不强求了。” “我这辈子还有太多事儿要做,我记着她,便已经够了。” 【1】 顾楚生对于楚瑜最初的印象,来源于楚锦。顾楚生还坏在娘胎里时,他父亲从兰州太守升任为工部侍郎,回京路上,他们遇到一群山匪,她母亲受惊产子,危急之下,是楚建昌路过相救,他们一家人才保得平安。顾楚生的父亲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当下许诺,日后顾楚生就是楚家半子,为他取名楚生,其意为,为楚家而生。楚建昌被顾楚生父亲所感动,于是顾楚生刚刚出生,两家 就定了姻亲。顾楚生出生后不久,谢韵便有了身孕,而后生下了一对双胞胎,两位都是女孩。当时战乱,楚建昌战场上为镇国候挡了一剑,卫家为了感恩,便与楚家定下亲事。卫家定 亲,顾家自然不敢争抢,最后便定下来,嫡长女楚瑜与卫世子卫珺定亲,次女楚锦与顾楚生定亲。 外面盛传,楚家这两门顶好的亲事,都是楚建昌用命换来的,这倒也不假。 因为考虑到卫家乃将门世家,顾家书香门第,于是楚家将两个孩子分开来养,楚建昌带着楚瑜在西南边疆长大,生于诗书之家的谢韵则带着楚锦在华京长大。 西南那时战乱频繁,孩子又受不得车途劳顿,于是楚瑜整整十二年,一直在边塞,不曾回来。十二岁之前,顾楚生没有见过楚瑜。他年幼时身子骨不好,总是在家里喝药,唯一的玩伴,也只有楚府的楚锦。他们两从小就知道,未来他们会是夫妻,于是楚锦很照顾 他,会为他熬药,会给他擦汗,会甜甜叫他:“楚生哥哥。” 而这一声称呼,也会让顾楚生牢记自己生来的责任——他是楚家的半子,为楚家而生。 于是他从小把楚锦当成自己的妻子来照看,纵使年幼时,他尚不懂得妻子该是怎样。那时候楚瑜虽然不曾回家,但楚家却都是楚瑜的传说。每一次楚建昌和楚临阳回来,都会和家里说这个嫡长女,而谢韵挂着这个嫡长女,哪怕楚临阳和楚建昌走了,也会 把他们说的事儿拿出来,反反复复说。 例如楚瑜性格爽朗,武功高强,例如有勇有谋,善良机敏。 夸得久了,楚锦便十分讨厌楚瑜,常常同顾楚生说:“我姐姐啊……就是个乡野村妇,蛮人。” 后来长大些,楚锦学会了绕弯子,便换了词儿道:“我姐姐啊,性格率直,只知道舞枪弄棒,日后到华京来,也不知道会吃什么亏呢。” 楚锦心中九曲十八弯,顾楚生又何尝不是七巧玲珑心?哪怕换了词儿,他心里也明白楚锦的意思。小女儿家的心肠,小小的恶毒,他并不介意。 反正,他是楚锦的丈夫,护着楚锦,也是应当的。 【2】 他怀着对楚瑜的敌意,一直到十二岁。 十二岁时,他随着父亲来了西南边疆,他父亲主持西南一项防御工程的修建,他就跟着来学点东西。他和他父亲到的那天,是楚建昌亲自来迎接,那时还是清晨,远远见得鹊飞山月带曙光,光落下之处,是一只队伍,为首的是楚建昌,身后跟着两位少年,一位年长些, 穿着黑色劲装,他揣测着当是楚临阳,而另一位……却是一位姑娘。看上去十一二岁的年纪,穿着红色的劲装,头发用发带高高扎起。 她长得其实很漂亮,和楚锦的漂亮不同,她眼窝很深,睫毛很长,眼睛又大又亮,流淌着华京女子少有的朝气和明朗,是一种带着明艳的漂亮,刺得人有些睁不开眼。 彼时他刚睡醒不久,穿了一件红色广袖华袍,袍子上用金线绣着云纹,头上戴了玉冠,外面披了一件带着绒领的白色披风,贵气中带了些许可爱。他父亲带着他来到楚建昌面前,他规规矩矩和楚建昌行过大礼,带了种少年少有的老沉道:“见过楚伯父,见过世兄,见过……”他目光落在楚瑜身上,犹豫了片刻,终于还 是选择了和楚锦一样的称呼,“楚瑜妹妹。” 他见礼时,都会看向对方,于是在唤着那声“楚瑜妹妹”时,他那双漂亮的眼便落在她身上。 少女听着他唤她,微微睁大了眼,随后突然一下,就缩到了楚临阳身后去。 楚家人都有些尴尬,楚临阳保持着微笑去拉扯楚瑜,压着声道:“做什么你?出来!” “不行不行,”楚瑜脆脆的声音响起来,“这个小公子太好看了,我怕我吓到他。” 顾楚生:“……” 生平第一次,有了被调戏的感觉。 这种感觉不太好,于是他想,这果然是楚锦说的,乡野村妇。当天夜里,他歇在了楚府,西南有着和华京截然不同的气候,夜里星光璀璨,带着淡淡花香,有女子在远处用他听不懂的曲子高歌,这样的环境下,他忍不住想要抚琴一首,便抱着琴去了院子,刚踏入院子,他就听见花园里传来楚瑜的声音,似乎是在同其他人说话,兴奋道:“哎呀你们不知道那顾楚生,长得可俊惨了,我今天一看他,心 跳就快起来,他看着我叫我楚瑜妹妹,我突然就懂三娘说的,骨头酥了半边是什么意思……” 旁边女子听着都笑起来,一个女人抿着唇道:“大小姐,你还小呢,懂个什么呀?” 顾楚生听着这些女子又开始谈论自己相貌,他心里想,果然粗俗。 于是抱着自己的琴,又退回了自己屋里。 隔了几日,楚瑜便找上门来,她甩着鞭子,大大咧咧道:“顾大哥,我哥说你在屋里也憋坏了,让我来照顾你,要不我带你逛逛吧。” 顾楚生面上冷若冰霜,楚瑜被这个态度冷到,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那个,顾大哥,是不是我说错什么话了?” “楚大小姐并没说错什么,”顾楚生神色平淡,“只是我与大小姐年纪毕竟不小了,大小姐带我出游,怕是不妥。” “有什么不妥?”楚瑜一脸懵逼,顾楚生斜昵她一眼,颇为鄙夷道:“大小姐连男女之防都不懂吗?” “我又没拉你抱你亲你,我怎么和你没有男女之防了?”楚瑜有些不高兴了,皱着眉头道,“你是我未来妹夫,你还当我会看上你不成?” 听到这话,顾楚生冷冷一笑,却是不信。他亲耳听到楚瑜对他的非分之言,哪里还会信楚瑜这些鬼话? 楚瑜见他不愿意出去,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道:“不去就不去,那我自个儿去了。” 【3】 楚瑜不带他去,顾楚生毕竟年少,憋了半个月,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始出去闲逛。他时常见到楚瑜,原因无他,人多的地方,往往有楚瑜存在。他见过她领着人打马从街头飞窜而过,也见过她在校场和人摔跤一身泥泞。他发现楚瑜这个人,走哪儿都是焦点,而且这个人,真的太熟悉这个城市,吃喝玩乐,都是这 个城市最有意思的。于是他开始悄悄跟着她,吃她吃过的饭馆,点她点过的菜,去她去过的酒楼,走她走过的路。 他端着华京世家那份架子,过着楚瑜过的日子,竟发现,也颇有滋味。 少女的人生鲜活动人,和华京那些世家贵女一点都不一样。而后他也发现,楚瑜对他或许真的也没什么非分之想,因为楚瑜其实没多大文化,形容词极其匮乏,但凡见到一个好看一点的男人,都要和人说“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做骨头 酥了半边”,顾楚生听得笑起,觉得楚瑜这姑娘,骨头大概早就碎成渣了。 这样的女人…… 他想了想,还好是卫珺娶了,要换做他,怕是早就被这么不安分的女人给气死。 他爱楚锦那样的女子,懂规矩,识大体,擅笔墨,懂音律。 不过——如果楚瑜不是他妻子,远远看着这么灵动一个姑娘,似乎也是不错。 他就这么跟在楚瑜身后,跟了她大半年,偶尔楚瑜和他遇到,也就不咸不淡打声招呼,喊一声:“嘿,你在这儿呢。” 久了,他也会朝她笑笑,偶尔请她喝杯水酒,倒也相安无事。 直到他十三岁那年,陈国突袭,徐州城破。 当时楚建昌主力不在,楚瑜自个儿一个人出去玩。楚临阳提着催促他:“你出城去,替我找到我妹妹,带她立刻退到晏城去!” 他知情况紧急,便带了披风,佩着长剑,驾马冲了出去。他在荒野上四处寻找楚瑜,徐城破城时,他终于找到楚瑜,当时她满脸茫然,带了些惊恐慌乱,一个人站在原野上,看着狼烟滚滚的徐城。那一瞬间,他终于觉得,毕竟 是个小姑娘。 他朝她疾驰而去,伸出手,高声道:“楚瑜,上来!” 楚瑜呆呆抬起头来,看见了他,而后她目光骤然亮起来,高喊出声:“顾楚生?!” “上来,”他叫她,“我带你走。” 楚瑜有那么片刻,她犹豫着,抓上他的手。而后他揽住她,用披风将她裹在怀里,训斥道:“出来怎么穿这么点儿?!” 下着雪的天,不怕冻死吗? 楚瑜这次没有耍宝,她安静抱着他,听着他的心跳声,马蹄声。 他以为她是怕了,便心软了些,忍不住道:“你别担心,我会护送你去晏城的。你父兄都不会有事儿,我陪着你。” 楚瑜抱着他,好久后,她才低低出声,说了句“哦”。 【4】 他带着她跑了一夜,终于护着她到了晏城。 到了晏城后,她情绪有些低落,他当作吓到了,也没多想。 后来几日,他去看她,她都躲着他,他也不知为何。少年脾气高傲,多被拒绝几次,也就不去了。谁也不是谁的谁,犯得着这样被人作践么? 那时候他不懂,姑娘不喜欢一个人,才能坦坦荡荡,若是喜欢了,只能畏畏缩缩。 他毕竟是楚瑜的未来妹夫,楚瑜那样的性子,哪里容得自己多想什么? 他一直没有再见到楚瑜,直到回京。回京那天,他特意旁敲侧击,让楚临阳去给楚瑜报了信,然后他想等着楚瑜来送她,心里想着,哪怕只是朋友,楚瑜也当来送送他。 谁曾想,他从白天等到黄昏,仍旧没等到她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气个什么劲儿,把帘子一放,怒道:“走。” 他心里想,日后楚瑜来华京,他也绝不去接他。 他说到做到。徐城之乱后,楚建昌终于觉得边塞不安稳,送楚瑜回了华京,他听闻她来了,也没去见她。直到他被父亲带着去楚家赴宴,他才看见楚瑜。 回到京中的楚瑜,仿佛一只被斩断了翅膀的鹰,在人群中格格不入。她见到他,也仿佛不认识一样,她既然不认识他,他也不会刻意交好。 只是偶尔她踩着裙角摔下去,众人发笑时,他会提醒楚锦,让她扶她一把。 他本以为人生就一直是如此,日后他步入官场,迎娶楚锦,为国家效力,为君主尽忠。 直到纯熙七年,他十五岁,秦/王谋反。 秦王谋反之初,他便察觉了他父亲的不对劲,他聪慧,顷刻便猜到了他父亲要做什么。 他父亲是对开国赵氏有着浓厚感情,更受过秦/王礼遇,秦王落难,他不会不顾。 然而在赵月出现在他家时,他还是震惊了。哪怕那时候的赵月,已经被他父亲改头换面成为了一个普通家仆。 他知道自家的底细,也知道皇帝的手段,他明白,以他那单纯父亲的手段,决计保不住赵月。然而赵月已经到了顾家,无论如何,顾家难逃一死。 于是大雨之夜,他让家中暗卫在外搜索了一圈,确认找出了其他暗卫蹲点的痕迹后,他知道,顾家在劫难逃。 他父亲哭着苦求他。 “我可以死,赵氏血脉不可断啊!” 顾楚生面色惨白,他看着自己父亲痛哭流涕的模样,终于道:“我有一个办法。” 赵月在屋中从容饮茶,听得他的话,他抬起头来,看着顾楚生,顾楚生转头看向赵月,颤抖着声道:“我听闻,世子与长公主交好?” 赵月垂眸不言,许久后,他轻轻一笑:“我也不知他会不会救我,但你可一试。” 顾楚生去试了。 他派人联系了长公主,得到了回复,长公主在宫中安排了人,而他要做的,就是把顾家从这件事中抽出来,给赵月一个“死亡”,让淳德帝安心。 他亲手提着剑,送着自己的父亲入宫,他举报了他父亲,为了表现自己的忠心,他又亲手斩了他的父亲。淳德帝看着他满手鲜血跪在地上,终于放心下来,叹了口气道:“难得你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忠心。也罢,我留你顾家。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今年似乎该入宫当太 子伴读?罢了,你去昆阳吧,从一个县令做起,于你而言,也是磨炼。” 他千恩万谢,走出宫门时,他没敢洗手。他将染了血的手藏在袖子里,一时不知道该去哪里。 他像一个游魂,这世间已没有他容身之处,他凭着直觉走去,等反应过来时,却是停在了楚家的巷子里。 他不知道自己是来找楚锦,还是楚瑜,他只是茫然站在那巷子,然后看见了两个年轻公子。一个看上去约莫二十三四,另一个却只有十三四。年长那位身着素衣,头戴玉冠,年幼的则是身着黑色劲装,头发用发带高高竖起,两缕头发垂在额边,露出一个精致的 美人尖。 那少年正在翻墙,青年就含笑看着,顾楚生见到他们,愣了片刻后,便反应过来。 年少的他不识得,年长的他却是知道的。 卫世子,卫珺。 卫珺在这里,那少年自然是他的亲弟弟卫韫了。 他默默看着他们,瞧着他们的动作,便也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明年楚瑜就要出嫁,卫世子想来看看等了这么多年的新娘子是什么模样,也是正常。 然而却无端端有股火烧在心间,他双手笼在袖间,冷冷看着这两兄弟,压着声道:“卫世子,夜半三更领着自己兄弟做这种事儿,怕是有失分寸吧?”听到这话,卫韫颇有些心虚,又有些恼怒。卫珺沉默了片刻,尴尬笑了笑,同卫韫道:“小七,我说你不要这么顽皮,你这随便翻墙的习惯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好?下来吧, 为兄带你回去。” 卫韫:“……” 这一番话说得坦荡又诚恳,卫珺转过头,看着顾楚生,行了个礼道:“小弟总有夜游爬墙的习惯,我才追到此处,还未来得及阻拦,让顾公子看笑话了。” 顾楚生没说话,他目光冰凉如水。 卫珺没理会他,招了招手,卫韫便跳了下来,卫珺拱手道:“告辞。”,随后便领着卫韫,转身离开。 顾楚生静静看着两人的声音,感受着手中鲜血粘腻。 凭什么? 他想。 凭什么他们活得这样容易,要什么有什么,而他却什么都要失去。 顾家倒了,他父亲没了,他亲手斩了他父亲,他一无所有。楚锦不会嫁给他的,他太清楚这个女人了。而楚瑜…… 他心中突然大悸。 楚瑜不是他的。 那是卫珺的妻子,不是他的。 【5】 顾楚生一年未曾出门。 他父亲已经没了,淳德帝却秘而不报,装模作样开始审问众人,彼时朝中人人俱危。而他就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他什么都不干,就在里面看书,作画,喝酒。 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大约就毁了。 他知道他努力可以东山再起,可是东山再起又怎样,他能比得过卫珺吗? 他日日买醉,没有了父亲管束,家中就他最大,谁也不敢说他什么。 一年之后,守孝期满,他也该奔赴昆阳上任。而这时候,楚瑜年满十五,与卫家也定下了婚期。 他下意识回避了楚瑜的婚期,即将离开华京前西,楚锦来找了他。 “楚生哥哥,”她哭着求他,“你退亲吧。我姐姐你喜欢你的,我不能做对不起我姐姐的事。” 他面色平静,听着楚锦的哭声,那声音楚楚可怜,然而他内心一片平静。 他太清楚楚锦的性格了,他忍不住笑了:“其实不是你姐姐喜欢我,是你不愿同我去昆阳吧?” 楚锦微微一愣,顾楚生看着她呆愣的模样,她像一朵娇花,生来就该供养在华堂之上,用最精致的瓷器养护。 她来退婚,是对他此刻的人生,所有的结果的一次宣判——他顾楚生不配拥有她。 她和他一样清醒,一样自私,一样冷静刻薄。 他静静看着她,想起她年少时叫着他楚生哥哥的模样。他嘲讽笑开:“我不会退婚。” “可是阿锦,”他抬手覆在她脸上,神色平静,“跟了我,你不会后悔的。” 听着这话,楚锦愤怒尖叫。她质问他——顾楚生,你配吗?你看看你的样子,你配得上我吗?! 他没说话,握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 楚锦回去之后,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他离开华京前夕,楚瑜突然给他送了一封信,说要陪他一起去昆阳。 他想这姑娘一定是疯了,然而在看到信那片刻,他内心却有了半分柔软。其实楚瑜陪他去昆阳,对他而言是一件好事,当然也是一件坏事。 好在以楚瑜的身份和能力,大概会给他很多帮助。坏在以卫家的门第,怕容不得这样奇耻大辱,也容不得他。 可卫家家风不会让卫家做出太出格的事儿,这件事无论如何看,都包赚不赔。 他理当收下那封信,然而看着那笔迹,想着那姑娘策马饮酒的模样,他突然笑了。 “让她别来。” 他低声开口,同下人道:“好好嫁给卫珺,我不喜欢她,让她别来了。” 【6】 然而她终究是来了。 她星夜兼程,策马而来,用佩剑挑起他的车帘,露出她明艳的面容。 他说不清自己那一刻是什么感受,只觉得似乎是光照满了大地,然而在黑暗太久的他,竟感觉有那么些惶恐不安。 于是他轻声叱喝:“你来做什么?” “来陪你啊。”姑娘笑眯眯开口,随后她认真下来,静静看着他:“顾楚生,以后我会陪着你,你别怕。” 少年没说话,藏在衣袖下的手紧紧抓着膝上衣衫,他盯着她,不敢开口,因为他怕出声的时候,沙哑的音调会泄露他的内心。 楚瑜见他不说话,笑了笑,她放下帘子,招呼着她带来的人,提声道:“启程!” 她说到做到,她真的放下了亲事,放弃了卫珺,千里而来,陪伴他。 他在黑夜里看着姑娘的面容,完全不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的是,那天夜里,她累了抱着剑,靠在他肩头睡过去时,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一天会回去。 有一天,他会回到华京,会报了自己的家仇,会比卫珺卫韫更强,会一人之上万人之下,会…… 配得起她。 只是那时候,他尚不知自己真正内心,他只是觉得夜风有些冷,他抬起手,将她拢在怀里,用袖子搭在她的身上。 楚瑜背弃了卫家的婚事,自然是不可能再回去了,如果他不要她,她就无处可去,于是他娶了她。他反复告诉自己,他是为了报答她的恩情,是为了不让她回去沦为别人的笑柄。然而当他听说卫家上了战场,前线就在昆阳不远处的白城,而楚瑜自请帮忙押送粮草时, 他抿了抿唇,却是同楚瑜道:“先把亲成了吧,你一个姑娘家做这些,总是不成体统。成亲后我陪你。” 楚瑜骤然回头,面上满是惊喜,像是落满了星光。 那是很简单的婚礼,谁都没有。他们自己拜过了天地,便算了。那天晚上他很笨拙,楚瑜性子直,还笑话他。他恼了,背对着她不说话,她又低着声来哄他。他又气又无奈,最后抱着她的时候,他突然觉得,似乎这样一辈子,也挺好 。 那时他觉得日子很甜,过得很好,直到卫家战败的消息传来。 卫家满门除了卫韫,都战死在白帝谷。 他本不想告诉楚瑜,却还是让楚瑜听到了这个消息。那天晚上她没回房,她站在院子里,一夜未眠。 他披着衣服站在长廊,嘲讽道:“你这是做什么?死的又不是你丈夫,你犯得着这么惺惺作态?” “是我负他。” 楚瑜闭着眼,声音里带了哽咽:“卫世子,是我薄他。” 他听着这话,整个人骤然火起。 他想起月光下那个青年含笑的模样,想起卫珺那一身荣光。这个男人,生得光彩死得磊落,他清楚知道,楚瑜没见过他,若楚瑜见过他,怕不会来昆阳找他。 她不来找他…… 那又如何? 他告诉自己,楚瑜喜不喜欢他,都无所谓,都不如何。他不稀罕、不在意、没关系!然而他还是觉得心口发闷,在华京时那种绝望和羞辱笼罩了他,他忍不住冲过去,拉住她道:“你给我回去,你和他什么关系?你负他什么了?!我才是你丈夫,你回去! ” 她不动,他拉扯她,两人纠缠之下,楚瑜猛地甩开手,大吼了一声:“你要做什么?!” 他本不过一介书生,哪怕有些三脚猫功夫,楚瑜使了真功夫,在她面前也是不够看的。 他被她砸在地上,撞在门上,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楚瑜愣在原地,顾楚生微微喘息,楚瑜有些不知所措:“对不起……我……” “你说什么对不起?”顾楚生冷笑出声,他捏着拳头,巨大屈辱将他淹没,他撑着自己站起身,嘲讽道:“你且怀念你那死在白帝谷的未婚夫去吧,你要太想他,我送你一封休书,你们结个阴亲 ,也未尝不可。” 听到这话,楚瑜脸色煞白。顾楚生见她终于变了脸色,心中终于畅快一些,他转过身去,自己回了屋子。 等他一个人时,他才发现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 为什么他会这么焦虑?为什么他会为了楚瑜这么失态? 惶恐铺天盖地涌来,似乎直指一个答案。这个答案让他惊慌失措,他忍不住掀翻了桌子,疾退着抵到墙上。 他不喜欢楚瑜。 他想,他这辈子,不会喜欢任何人。 【7】 他和楚瑜相处的过程,一直是针尖对麦芒。 少年人脾气都大,楚瑜骂不过他,他打不过她。 那是他人生最落魄的时候,他所有都依靠着楚瑜,楚瑜见过他所有狼狈的模样,卑躬屈膝、被人羞辱,那都是常事。 他曾在夜里独自哭泣,是楚瑜强行开了大门将他抱在怀里,任由他痛哭流涕。 他曾得罪乡绅被逼着磕头认罪,是楚瑜冲进了宅院,和别人打得满身是血,手提长剑都不肯跪下,同他说——顾楚生,站起来。 楚瑜骂他软骨头,他恨楚瑜惹事不知时务。他们两一面争执,又互相依靠。她可以为了他抛头颅洒热血,他也能为了她无所不用其极。他们一起押送粮草,一起走过北狄,天冷的时候,他知道她怕冷,会将被子多 给她一些,然后拥抱住她。 她总是说不用,他便骂她:“你有没有半分女人的样子?” 他后来回想起那些时光,那时候他们虽然争执,但其实相爱。他当钦差被追杀,她能扛着他跑,笑着同她说:“你看,你还是得仰仗我吧?” 他就恶狠狠骂一句:“滚。” 她陪他待在北方五年,她帮着他一路平步青云,卫韫平定了北方,他也终于回到华京,官至户部尚书。 而这时候,他们已经成亲近五年,她始终没有孩子,别人都暗暗笑话顾楚生,说他不会生。他恼得在酒宴上掀翻了一个同僚的桌子,成了华京一大笑话。 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每天高高兴兴喝药,去校场和人摔跤,全然没有半分顾大夫人的模样。他为她四处寻医,终于找到了一个大夫告诉他们,她习武的路子是极阴的路子,这本没什么,但这些年她受伤太多,以至于伤了底子,体质偏寒,加上这武功路子,便不 易有孕,而且长此以往,阴阳失调,日后怕是病症不断。 他得了这话,犹豫再三,终于同她道:“你那一身武功,便废了吧。” 她愣了愣,随后骂了他一声:“有病。”“你总不能让我一辈子连个孩子都没有。”他终于有些安耐不住,大吼出声,“日后你是尚书夫人,你还要这一身武功做什么?!你是觉得我护不住你,还是不想要我护你? 全华京都把我当成笑话,你为我想过没有?!” 楚瑜没说话,她背对着他,她听出她话语里的难过,好久后,她慢慢道:“我只是觉得……每个人,都当有自己的人生。” 这话刺伤了他,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他听见这话,他就觉得很害怕,他冷着声音:“你不需要有你的人生,你只需要当好顾大夫人。” 她沉默不语,他越发心慌,忍不住道:“你若不当,自有人来当。” “那便让人来!” 楚瑜猛地提了声,回过头来,手握腰刀,冷着声道:“我倒要看看,谁敢来!” “好,”顾楚生点着头:“你且等着。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以为这顾府,当真只有你一个女人不成了?!” 说完这话后,他冲出去,他满京城乱窜,然后遇见了楚锦。 楚锦穿着妇人衣衫,头上顶着一只银色发簪。这么多年,她似乎从来没变过,她转过头来,叫了他一声:“楚生哥哥。” 那一声惊醒了他,他第一次意识到,他真的回来了。 他顾楚生,终于从泥地回来,他终于有能力,再去捧回那朵娇花。 楚锦仿佛他一辈子的执念,他轻轻一笑,有了定夺。 【8】 他决定迎娶楚锦,楚锦这一次没有抗拒,甚至对他曲意奉承。 对比着楚瑜的刚烈,温柔可人的楚锦,真是再好不过的解语花。他喜欢和楚锦聊天,也开始喜欢上了外面的生活。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他背对着楚瑜,悄悄将一切都做了。在定下婚期那天,楚瑜突然脸色苍白着回家,他们已经很久没说话了,他以为她是知道了他要迎娶楚锦的事,却不想她却是突然同他 说:“楚生,我们和好吧。”顾楚生微微一愣,楚瑜走上来,拥抱住他,低声道:“他们说你的话,我听到了,是我不事。我这一身功夫,我找师父废了。楚生,我会好好当顾大夫人,我不会再让人笑 话你了。” 顾楚生没说话,好久后,他抱住她,慢慢道:“你别怕。”他也不知当说什么,他只是抱着她冰凉的身子,沙哑着声道:“以后,我会护着你的。” 他把婚期推迟了,一切仿佛没发生过一样。 楚锦并没有催促,她甚至悠闲等着他。他问楚锦,你哪里来这样的自信。楚锦微微一笑:“楚生哥哥说得奇怪了,我这份自信,不是哥哥给的么?”“哥哥要的东西,”她将手搭在他胸口,神色温柔,“哪一件,是没得到的?不过是一时怜惜,还能怜惜了一辈子不成?姐姐是楚生哥哥的妻子,我入门,她也不会如何。毕 竟,她喜欢你,不是么?” 她喜欢他,所以会包容他。若她不包容,那就是不够喜欢。 他也不知道从何时起,这成了他做事的一贯逻辑,他总是在测试她对他的感情,反反复复。 于是他拉下她的手,点头道:“你说得是。” 他和楚瑜过了一段似如新婚的日子,楚瑜身体调养好了,终于有了身孕。 那时楚瑜很高兴,她不刺他,他说什么,她都乐呵呵接下去。他也说不出重话。 他看她给孩子做衣服,看她笨拙又温柔的模样,内心也感觉被什么填满。有时候他们两个人一起试着给孩子做衣服,但两个人都不会做针线活,谁都做不好。 楚瑜肚子一日一日大起来,他什么都忘了,就一心一意等着这个孩子出生。 他的喜悦感染了所有人,朝堂上所有人都恭贺他,除了卫韫。有一日他和其他同僚聊着做父亲的事时,卫韫从旁走过,淡然出声:“下作之人,堪配为父?” 这话让他冷了神情,他盯着卫韫,平静道:“卫侯爷这是什么意思?” “家中妻子有孕,在外仍有红颜知己,”卫韫眼中带了讥讽,“顾大夫人若知此事,也不知会不会后悔,当年千里迢迢,去救起这么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听到这话,顾楚生脸色大变。 他生平最恨的,便是说起当年楚瑜私奔来救他这件事。 他勾起嘴角,嘲讽出声:“那不也是抛下了你哥来的么?卫世子看不住人,这能怪我?” “我哥看不住人?”卫韫抬眼看他,神色平淡得似是不屑看他一眼,“你若让楚瑜见我哥一次,她还会去找你这贼子?” 说着,卫韫冷笑出声:“真是瞎了眼。” 这话让顾楚生几乎无法喘息,他正要说什么,就看小厮冲过来,告诉他楚瑜早产的消息。 他急急忙忙冲回家中,听着楚瑜在房内大喊,他急得来来回回,走来走去,骂着下人道:“怎么看夫人的?!怎么把她看成这样的?!” “大人,”管家终于忍不住,小声开了口:“夫人知道锦夫人的事儿了。” 听到这话,顾楚生脑子嗡了一下。 他张了张口,一句话说不出来。 【9】 楚瑜生产完后,他去看她。 她很虚弱,他就站在她边上,一句话都不敢说。好久后,他终于坐到她身边,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低低说了句:“辛苦了。” 楚瑜疲惫睁开眼,她目光很凉,却是说了句:“放开。” “没事儿,”他艰难挤出一个笑容,“我陪陪你。” “脏。”她又吐出一个字。顾楚生摇了摇头,温柔道:“我不觉得脏。” 楚瑜静静看着他,好久后,她终于解释。 “你脏。” 顾楚生的笑容僵住了。 他看着楚瑜,楚瑜眼里是藏不住的厌恶,他沉默了片刻,内心有什么涌上来。 他突然笑了。 “你后悔吗?” 他问她。 她闭上眼,神色疲惫,他笑出声来:“你后悔了是不是?当初就不该选择我,不该和我在一起。你该嫁给卫珺,甚至于卫韫,都好。” “可他死了!”顾楚生站起来,他狂笑出声,“他死了!你没有退路,楚瑜,你这辈子,注定只能跟我在一起,你知道吗?!” 楚瑜没说话,她颤抖着眼睛,眼泪浸了出来,看上去可怜极了。 他觉得那眼泪是剜在他心上,让他又痛又绝望,这中间又带了那么几分欣喜,这种自虐后带来的快感,才让他觉得,楚瑜在给他回应。 “既然,喜欢楚锦,”她沙哑出声,“又为什么,娶我?” “既然,要娶她,”她每一个字都带着哭腔,“又为什么,不放我?” 不放她。 那当然不放他。 他脑海中仿佛有一头巨兽,咆哮着问——他凭什么放她? 她嫁给了他,有了他的孩子,这一辈子,下一辈子,她都是他顾楚生的妻子。 可这些话他不想说,他怕说了,便会映照出他那颗狼狈的内心。 于是他平静出声:“不是你求的吗?” “楚瑜,”他淡淡开口,“你一辈子是顾大夫人,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楚瑜没说话,她低笑开口:“顾大夫人?”说着,她猛地睁开眼,用了所有力气,将手边的杯子砸了过去,怒吼出声:“我不稀罕!” 那杯子砸得他头破血流,如这场感情。 他们两个人,都挣扎得鲜血淋漓,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10】 他迎娶了楚锦,本来是平妻,但最后,仍旧只当了一个贵妾。 楚锦笑眯眯同他道:“当贵妾没关系,只要后院是我主事就行。” 于是他去问了楚瑜,问她愿不愿意交出中馈。当时他想,她只要服个软,那就行了。 可她没有,她抱着孩子,直接同长月道:“把账本钥匙全部交过去吧。” 她甚至没看他一眼。这个孩子出生后,她就再没同他说过话。如无必要,她甚至都不会和他出现在同一个场合。那深深地厌恶他明显感知到,他甚至觉得,在楚瑜的生命里,只有那个孩子, 他无足轻重。他想要她同他说话,于是他总去找她麻烦,他逼着她把主卧让给了楚锦,当着下人的面责备她。她很少理会,除了说到她的孩子。然而她的反击从来又狠又毒,她熟知他 一切过往,一切狼狈,总是在别人面前,把那不堪的过去堂而皇之说出来,然后看他怒极,她似就开心了。 他们两就这样拼命伤害对方,却不像少年时那样,有了痊愈的空间。 有一天夜里,他喝醉酒了,他太想她了。于是他偷偷去见她,他看见她抱着孩子,温柔又圆满。 “颜青啊,”她说,“娘以后和你就成一个家,我们谁都不要了,好不好?” 孩子咯咯发笑,而他入赘冰窟。 谁都不要了,那是不是,他也不要了? 他突然很恨那个孩子,他突然觉得,那个孩子似乎抢走了他的一切,他疯了一般冲过去,把孩子一把抢走。 “楚锦缺一个孩子,”他平静道,“给她养吧。” 她终于有了反应,她疯了一样反扑他,他让下人按住她,带走了那个孩子。 他把孩子交给了楚锦,第二天醒来时,他终于觉得有些累了。他突然不想再管她了,于是他再也不过问她,他以为这样下去,一辈子就过了。直到长月受罚。 她跪在他面前,哭得不成样子,她终于求他了。 然而她求的确实一封休书。 折腾了这么久,这么多年,她终于要离开他——为了一个下人。 他忍不住怒笑,他想问她,在她心里,他算什么?他几斤几两?一个下人而已,就能让她想要离开他? 他想教训她,谁曾想,那个下人却死了。 得知长月的死讯时,他有一阵慌乱,他匆匆赶到了楚瑜房间,却见她跪坐在屋中,手里抱着一把剑。 她神色茫然中带着死寂,他站在门口,小心翼翼叫她。 “夫人。” 楚瑜没有说话,好久后,她低下头,抚摸着剑,平静道。 “大人,”她说,“乾阳母亲来信,她身子不好,需要人照顾,我去吧。” 顾楚生微微一愣,他说不出任何话,好久后,他终于道——好。 【11】 她走了。 他想,这未必不好。纠缠了这么久,他也累了。 反正……他也不喜欢她。 无关的人,去了就去了。 然而他又忍不住想,如果她求饶回来,那便回来吧。 她毕竟是颜青的母亲,是他的妻子。 他一直等着她求饶,然而她在乾阳,却是仿佛消失了一样。 她没有给过他一封书信。 她的丈夫,她的孩子,仿佛都和她没了关系。 他期初还会愤怒,后来这份愤怒就化作了冰冷,与她僵持。僵持了许多年,她终于给了他一封信,那封信与其他众多书信夹杂在一起,没有人特意提醒他,等他看到的时候,已经是好久之后了。那是她请求他,说她想回来,看看 他父亲。 他看着这话便笑了。 不看丈夫,不看孩子,只惦念着她父亲? 于是他回绝了她。 他等着她说对的答案。 然而好久,他终于又收到了她的信。 “妾身病重,已近微末,唯愿再见父母,了却残愿,望君念旧时情谊,莫再相拦。” 看着这信时,他想,楚瑜这又是耍什么花招。 然而他却清楚知道,楚瑜或许说的,是真的。 如果不是病重,按照她的脾气,想见,大概便来见了,哪里还需他的恳许? 他连夜备马,给宫里送了折子。楚锦领了颜青过来,询问道:“大人,可是出了什么事?” 顾楚生冷着声道:“楚瑜病了,说想见家人,我接她回来。” 楚锦愣了愣,片刻后,她垂下眼眸:“我去吧。” “你又想做什么?” 他皱起眉头,楚锦这次失了笑意,她抬手拂过自己的发,平静道:“若是她撑不回华京,也总得见见家人。” 顾楚生没有说话,最后他允了。 他星夜兼程,马不停蹄。到了府中后,他先去换了身衣服,然而也就是换衣服这间隙,她便去了。 他来时,只得了她一句,若得再生,愿能与君,再无纠葛。 他颤抖着将她抱紧怀里,死死抱紧了她。 【12】 很多东西,要失去了才知重要。 很多人,要离开了才知相爱。 她走后,他花了二十年,一点一点承认,他喜欢她这件事。 最后他为了她与卫家的婚契,死在了卫韫剑下。 而后他重生归来,他本以为他会和楚瑜重新开始,却不曾想,错过的人,便是永远错过了。 他恨过,绝望过,不择手段过,却在最后终于明白,爱这件事,本也只是一件单方面的事。 他替卫韫抗下了所有骂名,成了那个叛国之臣。 楚军大获全胜后,他便被大臣下狱。 他本该死的,却是卫韫和长公主等人力保了他,还让他继续当上了丞相。 期初天下都是骂声,后来便渐渐小了。 他这一生都放在了国家和百姓上,没有娶妻,没有纳妾,更无风流韵事。 哪怕他被人骂了一辈子,记入史书时,也不忘将他当叛臣那一笔浓墨重彩写上,可当朝的百姓,大多却尊敬着他。 因为是他开了城门,保住了华京百万百姓,这一点,百姓比谁都清楚。 雨渐渐小了,他和顾颜青说完话,也有些累了。 他回了床上,躺下睡了。顾颜青端着药碗出去,他妻子站在门口,看见他出来,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你父亲又同你说那个没影的夫人的事儿了?” 顾颜青点点头,有些无奈道:“人老了,便记糊涂了。当年他一个人从昆阳爬上来,哪里有什么夫人的帮助?我父亲啊……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清醒了。” 顾楚生躺在床上,听着顾颜青的话,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他们都当他糊涂了,可他却知道,自己一点不糊涂。 他记得很清楚。 他爱那个人,他的妻子,一辈子活在他的脑海里,他的心里。 你看,时至今日,他仍旧能清晰想起—— 那姑娘驾马而来,在夜雨里挑起他的车帘,朗声开口:“顾楚生,你别怕,我来送你。” 这一辈子,他爱过黎民百姓,爱过秀丽山川,爱过大楚广川脉脉,山河巍巍。 而他最爱,便是那个姑娘。 他别扭了一辈子,忐忑了一辈子,他自卑又骄傲,不安又执着,用了一辈子,终于得承认——他喜欢她,独独喜欢她。 番外·魏清平(上) 【1】 在大楚有一个公认的事实, 这世上若论哪一位女子最好命, 那便得是魏王之女, 魏清平。 魏王是大楚少有的几位异姓王爷, 远在西南边境, 坐拥精兵。年轻时也是风流倜傥的翩翩公子, 得众多女子欢心。 而魏清平的母亲, 则是百草阁阁主之女江花容,当年大楚第一美人,医术超凡出众, 爱慕之人数不胜数。两人在行走江湖过程中相遇,而后魏王迎娶江花容为正妻,先生了世子魏广川, 又生下魏清平。然而在魏清平出生后不久, 魏王被江花容捉奸在床,追求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江花容扔下一封“休夫书”与魏王和离, 回到百草阁, 继续当着百草阁少阁主。 所有人都以为魏王一定会十分恼怒于这个女人, 谁知魏王摇身一变, 开始了深情追妻的戏码,一追就是十几年。有着对妻子的遗憾和爱, 魏王对两个孩子十分宠爱, 身为女儿的魏清平被江花容认定为百草阁的继承人, 一年有半年待在百草阁,魏王每次接送魏清平时, 就能接触到妻子, 于是魏王对魏清平更是讨好非常,任何人见了,都得感慨一句——溺爱。魏清平不仅有了良好的出身,父母超常的爱,和谐的家庭,而她自己本身也很争气。小小年纪,就生得貌美非常,医术上天资出众,武学也不落下乘。可以说,上天几乎 把所有宠爱都给了她,让旁人嫉妒万分。 大约人生太顺风顺水,十三岁时,魏清平就觉得,这日子过得没有意思,于是她同父母商量过后,便开始了她云游江湖的人生。她凭借着出众的医术,到处治病救人,在江湖上传出了玉菩萨之名,年近十八,仍旧没考虑婚事,也成了出了名的“老姑娘”。只是生来条件太过优越,哪怕是老姑娘,也 是追求者无数。对于这样毫无难度的人生,魏清平觉得—— 挺没意思的。 【2】 她开始觉得人生有意思,大概是从遇见秦时月起。那是在她去河西的路上,她本是受人所托,去河西义诊,当时她的马车停下,侍从去周边接水,就留她一个人在马车里看书。她正翻着书时,突然有人直直冲进了马车, 短刀抵在她的喉间,冷冷看着她道:“下去。”魏清平没说话,她注视着面前的年轻人。对方看上去二十出头,浑身染血,面上血和污泥混合在一起,唯独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魏清平这辈子头一次被人打劫,觉得颇有 些意思,便听了他的话,将书放在一边,跟着这个年轻人下了车,等着看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对方见她完全不反抗,也没有再为难她,抬手试图往她颈部重重一击,魏清平猜想他是想弄晕他,便非常配合的“晕”了过去,倒在草坪中,一言不发。对方见她晕了,这才回过身去,从旁边草丛里拖了另一个人出来。魏清平悄悄睁开眼看这个人,他明显也是强弩之末,只是凭着毅力在支撑自己,而被他拖着的人则已经 完全没了意识,两人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这个青年却没有放弃,咬着牙拖着另一个人,艰难往马车挪移。 魏清平有些看不下去了,她算了算时间,在心里默默计时:“三、二、一……” 刚刚默念完毕,那个青年就再也支撑不住,直接倒了下去。 魏清平站起身来,好奇走到青年身边,半蹲着检查一下两个人的伤势。 这时她的丫鬟凤儿端着水回来,刚回来,就看见了一脸好奇蹲在两个血人身边的魏清平。 凤儿尖叫起来,水盆“哐”一下掉在了地上,拔出剑来便冲到了魏清平身前,气势汹汹道:“郡主,我保护你!” 魏清平看着面前发着抖的丫鬟,沉默了片刻后,终于忍不住道:“我认为,当务之急,你去再打一盆水来,比较重要。” 【3】 秦时月醒来的时候,他的伤口就被魏清平处理干净了。 他被魏清平拖到了一家客栈,他醒来第一件事,便是下意识去摸剑。 然而剑没在,于是他便翻身下床,匆匆往外走去,刚走出内阁,就看见魏清平坐在位置上,淡定喝着茶。 秦时月顿住脚步,暗中握紧了拳头,打量着面前这个女人。这个女人不简单。 他思索着。“醒了?”魏清平抬眼看他,眼里带着好奇,“你和你那位朋友都受了伤,这伤口很奇怪,不像是江湖人,倒像是军队里的人动的手。尤其是你那位朋友,还中了剧毒,你们 是谁?不是江湖人士吧?” 秦时月没说话,他目光落在了魏清平腰间,那里挂着一个玉牌,上面写着“百”。 看着她的长相,联想到她最初让他晕倒的手段,以及这个腰牌,秦时月大致推断出来,这应当就是江湖人称玉菩萨的魏清平。这一次卫韫是私下违背和赵月的协议去河西买马,然后被赵月派人埋伏。此事绝不能走漏风声,而魏清平作为魏王子女,立场难辨。若是直接杀了她……怕是会彻底将魏王 变成敌人。然而就这样放纵着,终究是个祸患……秦时月一时思虑万千,魏清平见他不说话,不由得皱起眉头,以为他和过往那些看她看呆了的男人一样,都沉迷于色貌之中。她有些不满,站起身道:“其实你不说,我也 大致猜出来了。我看到了你那位朋友的腰牌……”魏清平这话让秦时月神色一凛,他下定了决心,就在魏清平说着话的瞬间,他猛地朝着她冲了上去,同时一只手将耳朵上那颗像黑珍珠一样的耳环卸下,含在了嘴里。魏清平见他突袭,神色大变,袖刀从袖中直接探出,便朝着对方身上直刺而去。正常人面对这样一刺必然要躲闪,然而这个青年却是用肉身直直撞上袖刀,鲜血飞溅之间, 他一把按住她的头,猛地吻了上来,同时将一个小小圆滑略带了些冰凉的东西用舌头推如她唇齿之中。她睁大了眼睛,一时竟是被惊得整个人都僵了。而对方将东西推入她口中之后,毫不留恋离开了她的唇,就在她近在咫尺之处,喘息着道:“子母蛊,我死,你死;我疼, 你疼。” 听到这话,魏清平骤然反应过来,她怒得一脚踹开了秦时月,秦时月直直撞在屏风之上,随后魏清平便发现有各种疼痛在身上浮现起来。 陈国的子母蛊,有母蛊的人活着,被下了子蛊的人才活着。母蛊死了,子蛊就要死。唯一化解的办法,只有母蛊主动召回子蛊。 “救下我家主子,我会主动召回子蛊。”秦时月捂着伤口,喘息着道,“郡主,非常时刻,对不住了。”“白眼狼……”魏清平颤抖着手,提剑指在秦时月面前,因为疼痛和愤怒,她头一次失了风度,她盯着秦时月,怒喝出声,“你且等着死吧!” 番外·魏清平(下) 【4】 魏清平说让他死, 却是不敢让他真死的。他因为受伤太重昏死了过去, 她却得撑着给他治疗伤口。他的每一分疼痛都会传达到她身上, 令这辈子没吃过什么的她恼怒不堪, 恨不得一针扎死手下这个人。她咬着牙给 他清理了伤口喂了药, 疼痛总算减轻了些, 她坐在一边缓着气, 暗暗劝说自己,现在且先留着他,等把子母蛊的问题解决了, 她便废了他!秦时月一睡睡了三天,倒是卫韫先醒了过来,这次魏清平学乖了, 不敢轻易让卫韫靠近, 拿了个枷锁将卫韫锁在了床上,坐在一边和醒过来的卫韫对峙。卫韫看着自己身上 的锁, 又抬头看了看魏清平, 终于忍不住道:“姑娘这是何意?” “这得问你那位兄弟。” 这话让卫韫呆了呆, 他最后是和秦时月一起逃出来的, 她说的“兄弟”,自然是秦时月了。于是他忙道:“我那位兄弟如何了?” “他好得很。”魏清平神色中带了些愤怒, “我救了你们, 他却喂了我子母蛊, 你说他能过得不好到哪里去?” 秦时月这一番做派卫韫并不奇怪,他上下打量了一眼魏清平, 笑了起来:“可是清平郡主?” “你们一个二个,”魏清平冷笑出声,“眼睛倒挺好。你是卫韫吧?” 卫韫笑着不言,如果真的是魏清平,熟悉朝廷各种规矩的郡主在看到他怀里的印章时知道他是谁,这并不奇怪。 魏清平见卫韫沉默,她便想起秦时月的做派来,冷哼了一声,站起来道:“为着大楚,我也会医好你。但是!别给我再找事儿了。你和你那朋友,再别打什么花花肠子。” “这是自然。”卫韫认真开口道,“非常时机行事,冒犯了。” 魏清平没搭理他,起身走了。 卫韫醒后隔了两日,秦时月也醒了。他醒来时,卫韫正坐在他身边,他睁眼看到卫韫,忙起身道:“侯爷……” “先躺着。” 卫韫按住他,低声道:“别把伤口挣开。” 秦时月应了一声,躺在床上,却是道:“您还好吧?” “我没事。”卫韫笑了笑,他面色有些发白,魏清平提着药箱走了出来,冷着声道,“外伤没事,不过我可得说清楚,他那毒一般的药吃不好,死了我可不负责。” 这话让秦时月脸色白了白,卫韫忙道:“你别担心,我回去让沈无双看看。” 魏清平嗤笑了一声,没有搭理他,到了秦时月面前,冷着声道:“上药!” 秦时月看了她一眼,见她面色苍白,就知道是子母蛊的效果。他沉默了片刻后,同魏清平道:“郡主,我给您一个方子,麻烦您找给我一下。” “拿来。” 对于方子,魏清平是很感兴趣的,哪怕看这个人不顺眼,却也不会拒绝。秦时月口述了一个方子,魏清平听着这些材料,皱起眉头道:“这些药是做什么的?” “蛊虫是用药喂养的,”秦时月平静道,“这药是让蛊虫沉睡,暂时斩断的法子。” “那你怎么不把虫子取出来?!” 秦时月沉默下去,卫韫有些尴尬笑起来:“子母蛊入体之后……至少要五个月才能取出。”听到这话,魏清平顿时变了脸色,她实在没忍住,一巴掌抽了过去,秦时月抬手极快,一把抓住了魏清平的手,他皱着眉头,却是道:“郡主,打在我脸上,你也会疼的。 ” 魏清平重重喘息,她这辈子没见过这种人,没受过这种委屈,她忍着了片刻,终于是坐下来,怒道:“行针!” 【5】魏清平按着秦时月的方子去给他抓了药,熬成药汁后按照秦时月的话喝了下去。喝下去不久,她就感觉一切恢复了正常,倒是秦时月的面色又白了几分。她站起身来,活 动了一下,见自己的确没了什么障碍,冲到秦时月面前,抬手就是一耳光! “这一耳光你给我记好了,”她冷着声道,“本郡主是救人没错,但也不是无底线让人欺辱的!” “对不起……”秦时月面色惨白,他痛苦闭上眼睛,慢慢道:“非常时机,实属无奈,还望郡主海涵。” “我若是不海涵呢?” “郡主要怎样,便怎样。” “我要你以死谢罪呢?” 秦时月沉默了片刻,魏清平正打算嘲讽出声,秦时月慢慢开口道:“那,等战乱平息,卫家安定,时月便回来将命赔给郡主。” 这话让魏清平愣了愣,过了一会儿后,她闷闷道:“算了,也不是大事。你叫卫时月?” “秦时月。”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魏清平顺口回了话,点了点头道,“好名字。” 说着,她弯下腰来,低头道:“我给你看看伤口。”秦时月应了一声,她剥开他的衣服,头发垂落在他身上,她的头发冰凉柔软,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香味。秦时月愣了愣,他感觉有种异常的情绪钻进了心里,他一时也分辨不出是什么,就是呆呆看着这个姑娘,在对方抬头的瞬间,像是被什么猛地惊到一般,朝着身后急急躲去,一头撞在了床栏上。魏清平被他的动作搞得愣了愣,好半天, 她才反应过来,不由得皱起眉头:“你不愿意让我看就直说,这样矫情姿态做什么?” “不……不是……” 秦时月也不知道要如何解释这样慌乱的躲闪,他红着脸,慌忙道:“我……我……我也不知道……” 魏清平看出他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她有些无奈,叹了口气道:“算了,你的伤口开始结痂了,再过几日才能沾水,这几日你就用水擦一擦……” “我们何时能动身启程?”秦时月却是开口问了这一句,魏清平皱了皱眉头,“你们还是再养一养……” “怕是来不及。” 秦时月实话实说:“我至少要护着侯爷回去。我们已经在河西耽搁太久了,要赶紧回到白城去。”魏清平虽然漂泊江湖,但也不是完全不管朝廷之事的,她明白秦时月的意思,这次卫韫是偷偷出来,自然不能耽搁太久。沉默片刻后,魏清平道:“这样吧,我送着你们回 去,你和侯爷躺在马车里养伤就好。” “如此,”秦时月一板一眼道,“不胜感激。” “秦时月,”魏清平挑眉,“你倒是挺不客气的。” “今日郡主相救之恩,日后必当相还。”“还?你拿什么还?”魏清平冷笑,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大概是在这人手下吃了太多亏,又不能拿他怎么样,心里憋着股气,总想怼他,于是嘲讽道,“区区一个家臣, 能还我什么?” 秦时月沉默下去,似乎开始认真思考。魏清平觉得仿佛是一拳砸在软棉花上,力道都没了。 她冷哼了一声,转身收拾了药箱,站起身来,转身走了出去。 【6】因为赶路,秦时月醒来当天下午,魏清平就带着两人回去。两个男人坐在马车里疗伤,魏清平和丫鬟坐在马车外驾马。凤儿有些愤恨,一路都在低骂:“郡主千金之躯,居 然为他们驾马,他们这些贼子真是胆大包天……” 魏清平没告诉凤儿卫韫的身份,听着这些话,也没多说,就任由自己这个小丫鬟磋磨两人。两人的外伤慢慢好起来,但秦时月气色却一直不见得好,他总是苍白着脸,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魏清平给他诊了几次脉,都发现并无异相,只是母蛊有些躁动。子母蛊 这事儿是她心上迈不过去的坎,她知道母蛊躁动,也不想法子,就随它折腾。 到白城前夜,赵月的人再一次追上了他们,卫韫和秦时月毫不恋战,领着两个女人一人一匹马就往前冲去。 魏清平上马慢了些,就落在了后面,所有杀手都冲她涌了过来,将她团团围住。 秦时月回头一看,大喊了一声:“侯爷先走!” 随后便提剑狂奔了回去。 卫韫身上带伤,又怀揣机密文书,咬了咬牙,便领着丫鬟先走了去。 那天下了大雨,魏清平一回头,就看见青年如同一道惊雷,一把孤冷的剑,破开了人群,朝她直奔而来。 他同那些杀手一路厮杀,拉着她且战且退。他在杀砍中爆发出一种惊人的生命力,整个人如同一把行走的剑,挥砍于世间。 他把自己当做武器,当做盾牌,每次她差点受伤,就会被他猛地拉入怀中,以血肉之躯,生生为她当下所有伤口。他们一路逃到密林,接着密林地势,他终于杀光了所有人,而这个时候,他整个人已经仿佛从血水中捞出来一样。他的血染满了她的白衣,魏清平静静看着他,神色复杂 。 他喘息着,用剑撑着自己,靠在树上,凝视着她:“郡主无碍吧?” “秦时月……”魏清平喃喃出声,“你到底……怕不怕死?” 听到这话,秦时月艰难笑开。 “自然是怕的。” “那你还要为我挡?!” 魏清平骤然提声,秦时月沉默了下去。魏清平恼怒开口:“说话!” “卑职只是觉得,此事本不该牵扯殿下,更不该让殿下受伤。”他终于开口,魏清平正要接着骂,就听他低着头,捂着伤口,小声道,“而且女孩子,留疤就不好看了。” 魏清平愣了愣,那一瞬间,她感觉有什么流淌在心里,暖洋洋的,让人忍不住软了心肠。 【7】 那天是魏清平把他背回白城的。 秦时月受伤太严重,后面都有些意识不清,于是魏清平背着他,艰难走了许久,终于见到了来找他们的卫家军。 而这时候,也差不多靠近白城了。 魏清平感觉自己这辈子的狼狈都给了秦时月,她到了白城后,凤儿一面给她洗澡,一面哭:“郡主遇到他们就没有过好事儿,咱们赶紧走吧。” 魏清平没有说话,凤儿接着哭:“郡主,咱们……” “别说话。”魏清平出声,“让我安静一下。” 凤儿的哭声卡在了脖子里,憋了回去。屋子里只听哗哗水声,魏清平也不知道为什么,满脑子都是秦时月将她抱在怀里,为她挡刀的场景,又不自觉转到了喂下子母蛊的那个吻,想来想去,她竟然忍不住,慢 慢红了脸。洗完澡后,魏清平重新装扮好,才去了秦时月的房间。沈无双正在给秦时月看诊,他虽然一身的伤口,但都是外伤,并没有什么大碍,沈无双见魏清平进来了,笑了笑, 叫了声:“少阁主。”之后,便赶紧溜了出去。 房间里就剩下魏清平和秦时月,两人本都不是会说话的,于是房间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安静。好久后,还是秦时月开口道:“郡主过来有何贵干?” “哦,”魏清平垂下眼眸,“就来看看你。万一你死了,我就遭殃了。” 听到这话,秦时月眼中露出愧疚,忙道:“郡主放心,五月一过,我立刻为郡主取出子蛊。” “嗯……” 魏清平点了点头,自然而然抬手握住了秦时月的脉搏,过了一会儿后,点了点头道:“不错。” “得郡主照顾。”秦时月笑起来,魏清平应了一声,秦时月直觉魏清平有什么不一样,但又说不出来。两人安安静静就这么坐了一会儿后,魏清平起身道:“那我走了?” 秦时月点点头:“郡主慢走。” 魏清平犹豫了片刻,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等什么,终于还是起身走了。等屋中空留香风,秦时月竟然莫名觉得,有那么几分失落。 【8】魏清平在白城闲得无聊,每日除了义诊,便以关心母蛊的名义,回来看看秦时月。他们两人在一起,常事魏清平翻着书,秦时月便发着呆。然后魏清平只要叫一声“秦时月 ”,他就能在第一时间应下来。过了大半月,秦时月的身体终于好了许多,这时卫韫本被魏清平用药压着的毒复发,魏清平和沈无双联手问诊,终于确定下来,如果要彻底拔毒,必须要去取天山雪莲回 来入药。只是天山艰险难爬,雪莲也不知道哪里能寻,加上去之不易,又要快去快回,一时竟也找不到要去的人。 这消息传到了秦时月耳里,他沉默了片刻,便去沐浴更衣,随后找了军师陶泉,带了一组人要去天山。 卫韫听到这话,撑着自己勉强起身,喘息着道:“胡闹,母蛊在他体内,他能去做什么?!”“母蛊怎么了?”魏清平微微发愣,她对蛊的确不太了解,沈无双叹了口气,有些无奈道:“郡主,他用药封了子蛊和母蛊共鸣的联系,母蛊焦躁,便一直在他身体里作妖。 所以他此时此刻,一直承受着母蛊所带来的疼痛,他这样的情况去天山,实在是太危险了。” 说着,沈无双有些无奈道:“也不知道这子蛊是给了谁……” 话没说完,就看见魏清平急急回了后院。 秦时月正在收拾东西,魏清平一进来,就看见正弯着腰的秦时月。这是他们打从见面来他第一次好好收拾了自己的行头,他长得俊俏,眉目似冰雕玉琢,线条干净利落,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他虽然没有卫韫那种惊人的俊美,却十分 耐看。 他听见她进门的声音,便直起身来,他静静看着她,抿了抿唇,却是道:“郡主,我要去天山了。” “我知道。”魏清平咬牙开口,秦时月犹豫了一会儿,终于道:“您不用担心,子母蛊这事儿,其实我已经封了子蛊和母蛊的联系,就算我死了……” “闭嘴!” 魏清平怒骂出声,她捏着拳头,憋了半天,终于道:“你一定要去天山?” “没有人比我合适。” “好,”魏清平点头,“我陪你去。” “您不用……” “我乐意!”魏清平皱起眉头,“本郡主要做什么轮得到你罗嗦?我要去天山,你陪着就好!” 秦时月微微一愣,片刻后,他终于道:“您放心,”他说,“我不会让您有事。” 魏清平冷哼了一声,说着,她走到他面前,抬手按在他胸口,声音温和下来:“疼不疼?” 秦时月有些不明白,魏清平抬眼看他:“我听说,母蛊会让你觉得很疼。” 听得这话,秦时月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笨拙笑开。 这样的关心让他觉得很高兴,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道:“不疼的。” 他温和出声:“这点疼,我受得。” 魏清平哑然,她呆呆看着面前的人,她想问,如果这都让你觉得不疼,那你以前,该过得有多疼啊? 【9】 找药是一件很着急的事,当天晚上,两人轻骑出行,日月兼程奔赴天山。 一路上都是秦时月在照顾她,虽然是赶路,但他一直很细心。连喝的水,都小心翼翼给她暖着。 一开始他们还会搭帐篷睡觉,一般都是他守夜。慢慢到后来,她就靠着他就睡了。 她喜欢问他小时候的事,他就给他说。 比如他家里原本住在白城,北狄入侵时,家破人亡,只留了他一个孩子,被卫家收留,当了家臣。 比如他从十二岁随军,一路走到今天。 他的语调都很平淡,魏清平靠在他肩头,却从这最平淡的话语里,听出了波澜壮阔。 他从来不敢拒绝她的要求,几乎是她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她走路累了,他就背着她,他们上天山,他几乎背了她一半的路。 她喜欢靠在他背上的感觉,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忠诚又可靠。 不过她每次都计算着他的体力,总在恰到好处的时间下来,替他背着东西接着走。天山很大,他们在雪山上呆了将近七天,夜里太冷,他们不得已挤在一起。他总是很僵,完全不敢碰她,她一开始也很紧张,然而过了两天后,有一天晚上他睡熟了,她 看着他的唇,鬼使神差的,她突然抬头亲了亲。 秦时月整个人彻底僵了,他那样敏锐的人,哪怕是睡梦中,也不会被冒犯了都不知道。可他不敢动,魏清平知道他醒着,便伸出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郡主……” 秦时月挣扎着皱起眉头:“这……这……” “别说话。”魏清平搂着他,亲吻着他的唇,紧张又霸道开口,“你不亲我,我会生气。” 秦时月不说话,他明显在挣扎,然而魏清平挑逗着他每一根神经,最后他闭上眼睛,翻过身,便将她压在了身下。 他的吻笨拙又温柔,就像他这个人。 等吻完之后,她亮着眼睛,开口道:“想不想娶我?” 秦时月垂下眼眸,沙哑出声:“想。” “喜不喜欢我?” 这次秦时月不说话了,魏清平皱起眉头:“说实话。” 好半天,秦时月终于小声说了句:“喜欢。” “嗯?” 秦时月闭上眼,似乎是认命了一般:“喜欢!” 魏清平咯咯笑起来,她搂住他的脖子,温柔出声:“我也喜欢你。” 秦时月脸红得厉害,明明是在雪山之上,整个身子却仿佛是着了火。 “别闹了,”他小声开口,“好好休息,明天找药。” 魏清平知道他要找药,也不闹他,抱着他道:“等下山后,你去我家提亲吧?” “嗯。” “秦时月,”魏清平忍不住笑,“是不是我让你做什么,你都做?” “嗯。” “你怎么这么乖?” 秦时月不说话了,魏清平抬眼看着他,有些不满道:“你能不能说几句情话来听听?” 秦时月涨红了脸,一句话说不出来。魏清平见他半天说不出什么,摆了摆手,有些无奈道:“算了算了,我不为难你了,睡吧。” 说着,她往他怀里缩了缩。秦时月认真想着,好久后,他突然道:“清平,你为什么要叫清平?” “我怎么知道?”魏清平有些困了,“得问我父王。” “我知道。” 秦时月有些高兴,魏清平愣了愣,她抬起头来,疑惑道:“为什么?” “因为,”秦时月红着脸,“你长得好看。” 魏清平没理解,她就听秦时月小声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魏清平听着这话,看着面前人笨拙抬眼,小心翼翼看着她,问了一句:“这算不算情话?” 这岂止是情话? 那一刻,魏清平想,这话简直是冬日后的春光,夏日里的凉风,直直要将人的意志消磨全无,恨不得把那一颗心,全都掏给他去。 【10】 他们在天山上找到了药,便回了白城。 而后那阵子,魏清平就留在白城,他陪她逛街,陪她看书,陪她练剑,做所有她喜欢的事。 他出身不好,便由她教着礼仪,教着写字。 他们出去逛街,她犯了懒,便都是他背着。 他出去打仗的时候,她就在背后等着他。有一次战后他没了力气,躺在战场上,然后他就听见她的声音,却是她提了剑,绑了白布在额头上,一具一具尸体翻找着他。 翻找到他时,她眼睛里压着泪,他看着她笑,却是问她:“在头上系个白布做什么?” 她说:“我怕你死了,有人比我快。” 他躺在地上,朗笑出声,抬手就将她揽在了怀里。 她咬住牙关,伸手去推他。 他回来那天,她给他上药,他就一直笑,他拉住她,温和道:“我们的事儿,是我上门提亲,还是你同你父母先说一声?” 魏清平犹豫了片刻,随后道:“我去先同母亲说一声吧。” 于是她去了一封信。 过了一个月后,秦时月在回家路上,遇到了一个老者。 那老者带着一堆仆人,他恭敬等着他,笑着道:“是秦将军吗?” “您是?” 秦时月有些迷茫,对方笑了笑:“在下百草阁的管事,姓范。” 那老者是江花容的手下,来也只为了一件事。 “您与郡主云泥之隔,同她在一起,那是误了她。阁主与王爷都不会同意这门婚事,您若真把郡主放在心上,能否不要阁主与王爷难做?” 这话劝得直接了。 他听愣了,可那么一瞬间,他却是清楚明白,对方说得对。他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久后,他终于是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回去之后,魏清平正在练字,她朝他打着招呼:“时月你过来看看,这首诗我写给你的。” 秦时月走到桌前,魏清平同他说这首诗多好,可他其实看得不太明白。 他呆呆看着面前的人,面前人出身高贵、貌美聪慧,喜欢他这样的人……实在是自毁前程。 他沉默了好久,终于道:“郡主……” “嗯?” “我想,您是不是,该去其他地方义诊了?” 魏清平听到这话愣了愣,好久后,她才反应过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秦时月艰难出声,“我觉得,咱们不太合适……” 魏清平没说话,好久后,她出声道:“我明白了。” 说着,她放下笔,直接走了出去。 他看着她的背影,一时居然有那么几分想哭。 他在这种事上向来笨拙,也不知该怎么发泄,于是找了沈无双去买醉。 他喝得醉醺醺回家,躺在床上,夜深人静,感受着房间里她曾经留下的气息,他也不知道是怎么的,二十出头的男儿,竟就忍不住哭出声来。 他在床上蜷缩着,压着声音哭。魏清平坐在横梁上静静看着,听他一声一声叫她“清平”。片刻后,她闭上眼睛,弹了点药粉落下去,而后她翩然落下,秦时月呆呆抬头。 他看着姑娘,宛若神明。对方直接掀开他的帘账,片刻后,她便脱了鞋,上了床去。 秦时月整个人都呆了,直到她脱去他的衣服。 “做梦呢。” 她轻轻诳哄他:“时月,梦醒啦,我就走啦。” 听到这话,秦时月伸出手,猛地抱紧了她。 她头一次知道,秦时月有这样强势的时候,他抱着她,眼泪落在她的肩窝,反复叫着她的名字,求着她:“你别走。” “清平,你别嫌弃我,我会挣军功,我会配得上你……” “清平……” 他闭上眼:“你怎么这么好?” “你为什么,要这么好啊?” 【11】 酒总有要醒的时候。 第二天秦时月醒来时,整个人都是懵的。魏清平则是在床上大大方方打了个哈欠道:“起这么早做什么?再睡睡?” “我……你……我……”秦时月整个人语无伦次。 魏清平抬眼看他:“你你我我什么?睡一觉而已,别太放在心上。我若要嫁人,谁还敢嫌弃我这个?” 秦时月涨红了脸,魏清平直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脸,小声道:“同你混了这么久,一点甜头都没尝到就想让我走,也太便宜你了。” 秦时月不敢说话,目光死死盯着床板,魏清平推了他一把:“愣着做什么?我要洗澡。”得了这话,秦时月赶紧下床去,他不敢叫人,便自己去给魏清平打了水,而后他守在屏风外面,整个人都是呆的。魏清平洗完澡,换了衣服,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她神色 坦荡,平淡道:“我要去其他地方义诊了,明天就离开白城。” “哦……” “这事儿你别太放在心上,大家各取所需,下次我来还找你。” 这话魏清平说得一副坦荡模样,但仍旧忍不住红了耳根。好在秦时月根本不敢抬头,憋了半天,只问了句:“还会……找别人吗?” 这话把魏清平气笑了,她扭头就往外走,秦时月拉住她,低声道:“我会好好攒军功。” “不需要。”魏清平甩开他,“知道什么叫世家吗?吕布纵使一代,那也是草莽!” 秦时月没说话,低着头,只是道:“那也别找别人。”“我若找了呢?”魏清平挑起眉,秦时月猛地抬头,似乎是怒极,他盯着魏清平,两人视线在空中交锋,许久后,却仍旧是他败下阵来。他扭过头去,闷声道:“若是着了别 人,便不要来招惹我了。” 听到这话,魏清平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也没多说什么,转身走了出去。走到一半,她突然顿住步子:“秦时月,”她温和道,“好好当将军,你这样的儿郎,当是谁都折辱不得的。” 谁都不可以,她家人也不可以。 【12】 他们开始分开,然而却又总是相逢。 她会在夜雨里千里迢迢来他面前,坐在他窗台上,只说一句:“有点想你。” 而他最常做的事,就是等待。 他从不拒绝她的要求,永远等待着她,陪伴在她身边。 有一次卫韫问他:“若是郡主要你离开卫家,你随她走吗?” 秦时月微微一愣,好久后,他才道:“尽了我的责任,天涯海角,我都随她走。” “你要是一辈子都娶不了她呢?” “那便一辈子守着她。” 他不敢在人前同她太近,因为他怕让人看出他们的关系,有流言蜚语缠上她。 然而私下里,他却是她一个人的秦时月。 他们一直如此,似乎是在一起,又似乎是没有,直到元和六年,她被困在疫区。 得到消息的时候,他下意识就想去找她,可她太清楚知道他的脾气,她同他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责任,他若来了,她看不起他。 于是他只能咬着牙在战场上,想快一点结束这场战斗。 而后在战争结束的第一瞬间,他千里奔赴疫区,在见到她的那一刻,他再不顾人言,狠狠报紧了她。 他突然明白当年魏清平去死人堆里翻他的心情,他才明白,面前这个人随时有可能消失,而他也并不是如他所言,守她一辈子就够了。 若不能娶她为妻,他一生都有遗憾。 于是第二天,他就清点出了自己所有财产,然后亲自奔赴了魏王府。 他进门后刚提出要求,就被魏王的人打了出来,然而他不肯走,固执跪在王府门口,一动不动。 他生来嘴笨,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这样跪着。 魏清平来的时候,他已经跪了近十天,魏清平冲到他面前,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起来,”她说,“这魏王府,哪里轮得到你跪?” 他苦涩笑开:“没事,”他说,“我想娶你嘛,该吃苦的。” “你起来,”魏清平红了眼,颤抖着声道:“我不愿看到你跪。” 他摇摇头,不再说话,魏清平吸了吸鼻子:“要跪是吧?好,那我同你一起跪!” 说着,她便直接跪在了地上,他忙去扶她,她却固执不动,这时候魏王走了出来,看见魏清平跪在门口,不由得道:“乖女儿,你这是做什么?” “他因想娶我跪在这里,我想嫁他,又怎么能让他一个人跪?” “乖女儿,”魏王苦着脸,“你别闹了,你嫁人父王自然是高兴的,可你也选个有身份的啊。哪怕不是高官厚禄,至少该是世家出身……”“不是世家出身怎么了?”魏清平骤然冷了脸色,她站起身来,颤抖着声道:“你可知边疆守着百姓的是谁?你可知这么多年浴血奋战的是谁?你说的世家公子,他们在家中 舞文弄墨的时候,是谁在边疆用骨血护着大楚江山?!他不是世家怎么了?他的风骨,哪一点又不如世家?!”这话把众人骂愣了,魏清平看着魏王,眼中含了眼泪:“他付出得比别人多,他走得比别人难,就因为他没出身在世家,哪怕他真心爱我疼我,视我如珠如宝,用命拼了高 官厚禄,也不配娶我,是吗?” “可这样的人都不配娶我,谁又配呢?” “父王,”魏清平哭出声来,“我只是想嫁个喜欢的人,有这么难吗?” 魏清平这辈子没怎么哭过,这一哭,把两个男人都哭愣了。好久后,却是秦时月开了口。 “算了……”他低哑着声道,“我……我都可以的。也不是一定要成亲。我不让你为难了,清平,我们还和以前一样……” “我想嫁个喜欢的人,他理应是这个国家的英雄,可他不是世家,就不可以吗?!” 魏清平提了声音,魏王沉默,好久后,他终于道:“也不是不可以……” 说着,他话锋一转,随后道:“可他发誓,一辈子只有你一个人。” “这是自然。”秦时月立刻开口,认真道:“我这一辈子,只喜欢清平一个人。” 他说得郑重又认真,带着几分孩子气。魏清平忍不住笑了。 “傻子。” 她轻轻推了推他的头:“你真是个傻子。” 【13】 他们的婚礼是在魏王府办的,嫉妒秦时月的人便在外笑他是入赘,然而他却也不在意。 成婚当天晚上,秦时月掀了盖头,看着魏清平笑意盈盈看着他。 “别人都说你入赘,你生气吗?” 她开口问他,他愣了愣,随后笑起来。 “只要同你在一起,”他打得温和:“怎样都可以。”只要同你在一起,怎样都可以。 番外·楚临阳 【1】 楚临阳生于武将之家, 楚家祖上出身草莽, 在开国功臣中属于末流, 没有世家的底蕴, 没有滔天的权势, 楚临阳出身的时候, 楚家的处境, 在华京也不过就是个普通贵族。好在后来战乱,他父亲人虽然傻,但胜在憨勇, 立下不少功绩,加上常年在西南边境活动,西南没有卫家那样常年呆着的驻军, 久而久之, 他父亲就训出了一只勉强可算是 楚家军的军队,常年镇守西南。 为此华京里瞧不上他父亲的人也时常嘲笑, 西南那地界, 实质上是“时无英雄, 使竖子成名”。但无论如何, 楚临阳稍微大些的时候,他们楚家在华京, 终于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了。他的大妹子楚瑜许给了卫家世子, 小妹楚锦许给了顾家大公子顾楚生, 算起来,他家未 来, 无论如何,都应该差不到哪里去。 差不到哪里去,但和谢家比起来,终究还是差了些的。他母亲就是谢家人,尽管他母亲只是一个偏房中的嫡女,那华京传承了几百年的名门贵族,有着世人仰慕的风流和高傲,他们家的儿女,哪怕只是个偏房嫡女,都能嫁的 他父亲这样普通贵族正房中的嫡子。他的父亲脾气暴躁,他的母亲脾气懦弱,一个只会大吼大叫,一个只会哭泣埋怨,生于这样的家庭,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长大的,且,不仅长大了,还长得颇为端正, 十三岁的少将军,十五岁在西南便已经商铺满地,人称楚财神。多少贵女趋之若鹜,只是他心思不在女人身上,也不想去搭理。但年纪上去了,他父母就开始着急,他母亲打从他十五岁就问他“有没有什么想法”,尽管华京体面人家的嫡子都是二十成婚,可他母亲还是催促,觉得至少先订个婚。他 被催得烦了,便摆了摆手道:“我看上了谢家的嫡女谢纯。” “什么?!”他母亲愣了,他抬眼,淡道:“怎么,我配不上不成?” 谢韵半天说不出话,她是不觉得自己儿子配不上谢纯,可是……这拦不住谢纯看不上他啊。 【2】 谢纯这个人,谢家嫡女,父亲是内阁大学士,姑姑乃当今皇后,其兄弟任一,无不都是风流人物。而她本人,虽然容貌比不上楚瑜楚锦堪称华京第一,但却有股子说不出的仙气,加上才思敏捷,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便虽然容貌上不是第一,却成了众位世家子心中正妻 的最佳人选。说那句话的时候,其实楚临阳都没见过她,然而这话却依旧惊到了谢韵,谢韵思前想后,觉得与其让儿子抱着没有可能的期望,不然给儿子拓宽道路,华京女人这样多, 多见几个就有心思了。 于是她和楚建昌打听了楚临阳的行程,装着病把楚临阳哄了回来,然后哭着闹着把楚临阳逼上了春日宴。 楚临阳以前一直待在西南,几乎没来过这种地方,他拿着一株桃花,觉得这宴会上的人傻透了,弹琴作画,写诗下棋,这些东西,哪里有打仗赚钱来得实在? 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憋得慌,就打算等宴会结束,赶紧回家离开华京。 然而就是这时候,人群中突然道:“王二公子给谢大小姐下帖论战了!”清谈论战,是他们文人雅趣,对比那些写诗弹琴的,楚临阳觉得,这件事要有意思得多。于是他端了杯酒,随着人群过去。而后他就看见高台之上,女子白衣蓝綾,发髻 用玉簪高束,面色沉静平和,举手投足之间,将女子的柔美与世家贵气混杂,让人移不开目光。 她与王家二公子王宣论的是儒法之争,那些书面上的话,楚临阳大多是不耐烦听的,也听得不太明白,他就看女子侃侃而谈,唯一一句他听明白了—— 外儒内道,方是正途。以儒为百姓之学,以道学为治国之道。顺民养息,顺天而为。若百姓需要开商,为何不开? 他有些诧异一个女子说出这样的话,纵然最后是她认输,然而在离席之时,他仍旧选择把桃花放在了她的桌上。 回去之后,楚瑜跑来问他:“哥,春日宴上谁最好看?” 楚临阳想了想,认真道:“谢纯吧。” “哥,你想好娶谁没?” 楚临阳再想了想,迟疑了片刻,然后道:“还没。” 【3】 第二次见谢纯时,便不是春日宴那样的时候了。那年西南洪涝,赈灾银两不够,他发给朝廷的折子都被扣下,无奈之下,他只能回京来活动。他宴请了户部的人吃饭,喝得烂醉如泥,却也没从这批人手里抠出钱来,他 一个人在酒楼院子里跪在地上吐,吐完之后,他抬起头来,就看见长廊上站着个姑娘,她神色冷淡,像月宫仙子落凡。 他愣了愣,对方从长廊上走下来,弯腰递了一方绢帕给他。 “我看见你请了户部的人,”她皱起眉头,“可是西南出了什么事?” “你识得我?” 楚临阳接过她的帕子,撑着自己站起来,谢纯平淡出声:“我华京去沙场上的儿郎,我都识得。” 楚临阳微微一愣,随后点了点头,说了句:“谢谢。” 而后他便要走,谢纯却拉住了他。 “西南到底怎么了?” 她皱着眉头,楚临阳本不该说的,然而她拉着他那一刻,他却觉得,这人仿佛是他绝境中的一棵稻草,于是他忍不住出了声:“西南洪涝,缺钱。” 他将情况简短说了一下,随后叹息道:“谢大小姐,这不是你该管的,回去吧。” “缺多少?” 她却是突然开口,楚临阳愣了愣,他报了一个数,谢纯点了点头,同他道:“我明白了,七日后,我给你。” 楚临阳睁大了眼,这不是一笔小数目。虽然钱的大头他已经填了,可是剩下的也绝不是小数了。 他不知道这个女人要怎么给他找钱,直到第二日,他听说谢纯在她的诗社里募捐。她卖自己的诗,卖自己的画。他听她站在台上慷慨陈词,然后看她的画售卖一空。不到七日,她便带了银子来给他,还是那副冷淡的样子,也看不出喜怒,只是道:“楚将 军,一路小心。” 楚临阳没说话,许久后,他拱手道:“大小姐日后若有任何需要,楚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君战沙场,已是足够。谢纯手无缚鸡之力,不能为将军同袍协战,尽此绵薄之力,愿君不弃。”楚临阳目光落在她单薄的肩膀上,她和楚瑜不太一样,楚瑜生于战场,哪怕身为女子,却也不会让人觉得柔弱怜惜。然而面前这个女子,却似杨柳蒲苇,看上去不堪一折 ,却又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 他曾经问过自己无数次为华京这批人征战值不值得,而在这个女子送行这一日,他终于知道了答案。 值得。 【4】他带着钱去了西南,后来便会时常想起她。他的性子,向来是想要什么,就要得到什么。却生平第一次,生出了一种“不敢”的情绪。这个女人太美好了,其实他自己都知 道,她不会喜欢他,他也配不上她。 他开始总是打听她的消息,让人给她送礼物过去。然而她偶尔回信,也只是问问西南的事。 他派人在她身边打探,得到了许多消息。 诸如她和王宣情投意合,相谈甚欢,很可能两家将要联姻。得这个消息时,他辗转难眠。最后他千里奔赴回到华京,在谢家门口等了一夜,他本来想去问问她,若她上门求娶,有没有那么些可能。然而在清晨她出门时,他远远见 到她笑意盈盈走向等在门口的王宣,那一瞬间,他失去了所有勇气。他悄无声息来了华京,又悄无声息回西南,回去之后,才过了半年,就传来了王宣尚公主的消息。他愣了愣,毫不犹豫折马回去。回去之后,他让人守住谢家,也不知该 干些什么。而后他就看见谢纯身边的丫鬟送信去给了王宣,他悄悄跟着过去,躲在房梁之上,听见王宣低声训斥过来的丫鬟,气急败坏道:“你家小姐这是做什么?尚公主是我能做的 决定吗?这是陛下赐婚,我又能怎么办?我若同她走了,我们两家人怎么办?” “可是……”丫鬟红了眼,小声道,“可是小姐怀了您的孩子……” 王宣微微一愣,片刻后,他涨红了脸道,“你……你别瞎说,谁知道那是谁的孩子?” “王公子!”丫鬟被这话激怒,抬起头道,“小姐只和您一个人有过交集,您这话……” “我和她就只是醉后那一次,”王宣急了,怒道,“哪里有这样的事儿?你回去同她说清楚,这孩子不是我的,她别赖上我!” 说完,王宣让人把丫鬟赶了回去。丫鬟哭着回了谢府,她不敢将话说得太直接,只是道:“王公子说事关两家人,他不愿来……” “他愿不愿来,是他的事。” 谢纯似乎有些疲惫:“可我等不等,却是我的事。” 她说完,站起身来,让丫鬟给了她披风,带着剑和包裹,趁着夜里,她便走了出去。 楚临阳怕她出事,一直跟着她。 只见姑娘出了城,然后一直等在官道上。 她等了一夜,从夜里等到黎明,她等那个人,始终没有来。 天明的时候,她终于同丫鬟道:“你且先回去吧。” “小姐……” “我再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他不来,我便回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说着,她把包裹交给了丫鬟,沙哑着声道:“你先回去,把东西放好。” 丫鬟听了她的话,犹豫了片刻,终于走了。 等丫鬟走了,她下了马车,便往山上攀去。 楚临阳静静跟在她身后,她神色很平静,一如既往,看不出任何情绪。时至此刻,她也只是面上有些憔悴,举手投足间,仍旧不堕那份刻在骨子里的优雅自持。她好不容易爬到山上,走到悬崖边上,风吹得她衣袖翻飞,太阳慢慢升起。他看见她展袖往前,楚临阳终于不能只是观望了,他猛地冲过去,在女子落崖那一瞬间,他猛 地抓住了她的手。 谢纯抬起头来,静静看着他,却是道:“放手。” 男人没说话,楚临阳抓着她,一手撑着地面,猛地大喝了一声,将她提了上来,撞在了他身上。 “我不用你救。” 谢纯撑着自己身子起来,楚临阳躺在地上,闭上眼睛:“那你就为了别人去死。” 谢纯顿住了动作,听楚临阳道:“你父母生你养你,你就为了一个人渣去死,亲者痛仇者快,把你学那些东西全都抛诸脑后,这样你满意了?”谢纯没说话,楚临阳直起身子,一手撑着自己,一手搭在膝盖上,看着她:“你的一辈子就只有这么点分量吗?和一个男人睡了一觉,有了一个孩子,他不要你,你就去死 了?谢纯,我本来以为你挺聪明的,怎么也和那些女人一样,傻成这样?你的一辈子,就是为了男人而生么?” “不是……” “既然不是,你求什么死?” “我让家族门楣蒙羞……”“你怎么蒙羞了?”楚临阳嘲讽出声,“哦,喜欢了一个人,被人醉后霸王硬上弓了,怀了孩子,被人抛弃了,你让家族蒙羞了?喜欢一个人有错吗?剩下的事儿,你是受害 者,他王宣不觉得蒙羞,你蒙羞了?哪里有这样的道理!”谢纯浑身震了真,楚临阳瞧着她,平静道:“这世道不公正,可你心里得对自己公正。你喜欢一个人,想和一个人亲近,没有错。而他玷污了你,是他的错。我知道你难, 我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可是谢纯,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死很容易,可死了之后,难的就是别人了。”“你想过你的父母兄长吗?你想过所有爱你的人吗?你想过你好多想做却未做的事吗?谢纯,你别告诉我,你生来这么一辈子,除了找个男人嫁了,就没有其他想做的事。 如果这样的话,你读那么多书,你学那么多,你努力那么多,又是为什么?” 谢纯没说话,她静静看着他。楚临阳叹了口气,同她道:“行了,我送你回去吧。” 谢纯垂眼不语,楚临阳走上前去,他拿了她一开始折了的树枝,同她道:“走吧,我带你回去。” “我不能回去。” 谢纯低哑出声:“孩子的事情,瞒不住。” “那你想怎么办?” 楚临阳抬眼看她,谢纯抿着唇,她没有说话,楚临阳叹了口气,终于道:“算了,我和你说句实话吧。” 他扭头看着一边,看上去十分镇定,却是道:“其实听说你和王宣在一起的时候,我那天在谢府门口等了一晚上,我本来想问问你,我娶你行不行,可我不敢。”“其实现在也不该问你,你嫁给我,应当是你愿意,而不是谁逼着你。谢纯,其实就算你有一个孩子,可是该喜欢你的人,还是会很喜欢你。不过我也就是给你提个主意… …”楚临阳垂下眼眸,“如果你想留住这个孩子,我明日便可上门提亲,到时候,我会当做自己的孩子好好看待。” 谢纯微微一愣,楚临阳接着道:“若你不想为了孩子嫁我,那也可以,我还是会陪着你。等我攒够了军功,我配得上你,我还是会去提亲。只是晚些年而已。” 谢纯没说话,她呆呆看着他,神色复杂。 好久后,她才沙哑开口:“这对你……不公平。” 楚临阳笑了笑。 “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公平不公平?若要说公平,这世上对你们女人,又公平了?” 谢纯沉默不语,楚临阳等着她的回复,好久后,她终于道:“这个孩子,我会打掉。” “他出来,他要忍受太多不公,若不能给他一个好的人生,我不愿这样不负责任的让他出生。” 楚临阳点头,谢纯叹息出声:“抱歉,楚将军。” 她沙哑开口:“这样狼狈遇到您,是我的失礼。” 【5】 谢纯回了谢府,回到谢府之后,便没有了她的消息。 谢家将所有消息处理得很好,没有透露一丝一毫出来。 王宣尚了玉林公主,大婚的时候,楚临阳见到了谢纯。 她清瘦了许多,含笑看着新人,面上没有一丝不愉。 楚临阳一直看着她,他不日要启程去西南,他怕去了,又不知是什么时候再见。 她在人群中回头看他,随后朝他点点头,微微一笑。那是少有的笑容,带着过去不曾有的豁达和从容。 入席时,她出去庭院里散步,他赶紧跟了上去,两人在院子里见了面,许久无语,最终却是谢纯先开了头,温和道:“楚将军,又见面了。” 楚临阳应了一声,其实他有很多问题想问,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却是谢纯先道:“听说楚将军不日又要去西南,不知何时启程?” “十日后。” 谢纯点了点头,抬眼看他:“楚将军可曾去过护国寺?” 楚临阳微微一愣,片刻后,他反应过来,声音低了许多,支吾道:“没……没去过……” “不若改日我为将军引路,去护国寺一游吧?” “嗯……” 楚临阳红着脸,随后忙道:“我会带上我家小妹。” 谢纯没想到楚临阳会说这话,她轻笑起来:“无妨。” 他们约了第二日,第二日清晨,楚临阳便叫醒了楚锦和楚瑜。 两个姑娘还在睡着,有些不情愿被她拉起来,一起去了护国寺。到了护国寺后,谢纯已经等着了,楚锦看出两人有情况,便拉着楚瑜一路远远跟着,完全不靠近。 谢纯领着楚临阳往山上走去,从容道:“将军此去西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了。” “应当也不会太久……” 谢纯点了点头,继续道:“那日之事,忘记感激将军。” “嗯。” 楚临阳点了点头,憋了好久后,才道:“您身体可无碍?” “休养了些时日,现在正配合着大夫给的方子调养,应无大碍了。”谢纯答得坦荡,楚临阳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谢纯笑着道:“我家人倒是着急,如今总想着给我随便找个人嫁了。如今楚将军若是愿意上门提亲,怕是我家里会一口应下。 ” 听到这话,楚临阳皱起眉头,他看着谢纯含笑的眼,想说什么,却被谢纯的打断:“可我却是不会应的。” “您说得对,”她笑着道,“我并不会因为这一件事就变得低贱,所以,我若要嫁给楚将军,也当是因为喜欢。” 楚临阳慢慢展开眉头,他抿了抿唇,点头道:“我明了了。” 他出声道:“我改日上门提亲。” 谢纯睁大了眼,随后忙道:“我不是……” “您拒绝吧。”他认真道,“您拒绝,我再提,等您什么时候想答应,便答应就是了。” “我想娶的谢纯,当是看得起自己,也撑得住门楣的谢纯。” 【6】 楚临阳说到做到。过了五日,他写了一张足足有两丈长的礼单,然后让谢韵和楚建昌去给他提亲。 这样数量的下聘,哪怕是谢家都被震惊,华京这才反应过来,这位打从西南来的财神爷,是位真财神。 谢家本想一口应下,但不知怎么商量,最后终于还是拒了。 王宣在宫里听到这消息,下意识说了句:“她还敢拒绝?” 这话传到了楚临阳的耳里,第二日,王宣便被人在巷子里打了,被打了还算了,第二日醒来还衣冠不整躺在青楼里,公主领人气势汹汹来了,侍卫当场打断了王宣的腿。 谢纯知道这事儿的时候,微微一愣,好久后,才反应过来,却是问了句:“没查出来是谁打的吧?” “没呢,”丫鬟笑着道,“王家怀疑是老爷派人打的,却也不敢上门来问。” 听到这话,谢纯抿唇笑起来。 “他们家不敢的。” 她温和出声,随后垂下眼眸,没有多话。 后来楚临阳去了西南,每个月都让人送着礼物去谢家。 他是个通透人,把谢家那些人的喜好摸得一清二楚,投其所好,送了不少东西。 谢家缺什么,他能弄到什么,搞得谢家上上下下都和谢纯念叨。 “嫁了吧。” “身份虽然低了些,但人真不错。” “嫁了吧。” 谢纯抿抿唇,却不说话。 她每天收到他的信,每日看着。他为了讨好她去读了许多书,认认真真做了笔记和想法给她寄回去。 得了空他就从西南回来,有时候是赶了好几天的路过来,就见一面,然后就走了。 她终于开始学会了思念,开始因为这个人悲喜。有一次他来,收到了她做的新衣和糕点,楚临阳愣了愣,随后抿唇笑起来。 又过了半年,王宣被派上西南战场,然后死在了战场上。 她听到消息的时候,愣了愣,她以为自己会难过,却发现并没有。 这个人仿佛是她生命里的一道伤口,时间久了,她有良药,慢慢的,竟连疤痕都没有了。 她想的是另一件事,王宣会死,楚临阳也在战场上,他会吗? 她这么想着,当天晚上,风雨交加,有个人敲响了她的门。 他是翻墙进来的,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汗味,明显是从战场上下来后就直奔华京。 谢纯开了门,看见他满身的血,整个人都愣住了,楚临阳看着她,紧张道:“对不起。” “什么?” 她有些不明白,楚临阳轻轻喘息:“王宣被包围,我承认,我不愿意尽量救他。可是若真的救他,牺牲的确太大了,我觉得不值得。” “你怕我怪你?” 谢纯反应过来,楚临阳垂下眼眸。“我得和你承认,其实我一直是个心眼很小的人,”他低低出声,“也没有太多善恶,我做事儿太极端,王宣……其实他不死在今日,我也不能保证,他日我回华京,不会找 着机会杀了他。” 谢纯没说话,许久后,她伸出手,拥抱住了他。 楚临阳浑身僵了僵。 好半天,他才说出一个字:“脏……” “我不怪你不去救她,”谢纯叹息出声,“我只是害怕,临阳,还好今日被包围的,是王宣,不是你。” “临阳,”她温和开口,“我年纪大了,他们都笑我是老姑娘,你娶我吧?” “谁说你是老姑娘?”楚临阳皱起眉头,谢纯笑起来:“重点是这个吗?” “重点是让我娶你?” 楚临阳低头瞧她:“可这件事,不是早就定下的吗?就等着你应下了。” 【7】 楚临阳洗漱干净,第二日,又带着人去提亲了。谢家已经把楚临阳提亲这件事当成了窜门子,早就习惯了,请楚家人喝了茶,谢大学士和楚临阳聊着天,然后让人去问谢纯,本来以为又是拒绝,谁知道丫鬟回来的时候 ,激动得喊:“答应了,小姐答应了!” 谢大学士惊得一口茶喷了出来。 而这件事,也就定了下来。 楚临阳给了谢纯一场盛况空前的婚礼,整场婚礼几乎是钱堆的,华京里有人不免骂他庸俗,随后说谢纯嫁了这样的人,也是失了格调。 而谢纯在一片金灿灿中被楚临阳掀起盖头,却也觉得,其实楚临阳这金灿灿的审美,也没什么不好。 婚后谢纯主内,楚临阳主外。谢纯不太喜欢谢韵,而谢韵天生有些怕谢纯,于是一个怂一个冷,倒也相安无事。 谢纯打理着账目,她在掌管中馈一事上极其熟练,因而哪怕有着谢韵这么个主母,楚府的内务却从未出过岔子,整理得井井有条。谢纯身子骨弱,楚瑜却是个大力的,有一次见面一巴掌拍下去,谢纯肩头就青了一个巴掌印,楚临阳顿时黑了脸,回去就在比武场上把楚瑜打得哭爹喊娘。从此以后,凡 是见着楚瑜,楚临阳都得把媳妇儿抱在怀里,后退一步,谨防楚瑜动手。 后来天下纷乱,楚临阳自立为王。 他做下这个决定当天,忍了好久,回到屋里,同谢纯道:“夫人,不若你先回谢家,要是日后我这里无事,我再迎你回来。要是我出了事,你在谢家……” 话没说完,谢纯却是摇了摇头。 楚临阳微微一愣,看见谢纯抬头瞧他。 “谢家有谢家的选择,我有我的选择。”她温和道,“临阳,我是你的妻子,也是孩子的母亲,我父亲的选择,我无法理解,但也尊重,而我相信,他也会尊重我的选择。” “我会陪伴你到最后一刻,若你真去了,我也会护住楚家。” 她说得极为认真:“我是楚家大夫人。” 楚临阳微微一愣。 那片刻,他想起楚瑜。 他骤然发现,原来所谓大夫人,并不是谁都当得的。 他突然明白自己十八岁春日宴上对她那份惊艳来自于何处。 一个女人,不仅享受其权利,还承担其责任,不卑不亢,从容风流。 那她这一生无论经历什么,无论手中提的是剑还是笔,胸中是江山还是家人,亦都将闪闪发光。楚瑜如是,蒋纯如是,魏清平如是,长公主如是,谢纯,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