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宅小婢 下》 第1章 【正文开始】 一路马车行的已经很快,间中萧缙还是用折扇打起了两次车窗帘子,可见心中焦急。 玲珑坐在他身边,想宽慰他两句,却有有些歉疚,斟酌片刻才低声道:「王爷,若不是我家中之事分心,此事也不至于拖延至此,我实在觉得对不住您。」 「这与你有什么相干。」萧缙虽然依旧眉头紧锁,但还是伸手去揽了她的肩,「我刚才生气,是怪我自己轻敌。自从将裴姝的婚事拆开,便没再对这后宅之事严加防范,说到底还是我只顾想着前生大事,却忽略了——」 「王爷说‘前生’?」玲珑诧异地问了一句。 「没有,我——我说的是‘前尘’,」萧缙并非咬字不清之人,但此刻也只能强行遮掩,又顺着扯开这一处,「前尘旧事,我先前回想,虽也知道太后经常在这宗室婚配子嗣之事上着力,却也只挡了这正面的赐婚,没防备这等手脚。」 说到这里,手上又紧了紧:「且看此事后续如何,真正的白氏找得回来便罢,实在找不回来的话,你就先陪夫人去江州一段日子,避一避风头。」 「王爷的意思是,这件事最后会落回到我身上?」玲珑大致明白这当中的利害关系——舞姬白玉竹是中秋当日仁宗亲口赏赐的良侍,这样的赐妾虽然不比赐婚,也不是能随意打发处置的。纵然不至于到有事要请旨申饬的地步,仍旧需要看着这份御赐的光荣而格外礼遇。 现在白玉竹如果是在来到王府的过程里偷天换日,让人冒名而来,未必会是出于慈懿殿的授意。 因为如果慈懿殿想的是要借着荣亲王府亏待御赐之人,从而进一步挑拨仁宗与萧缙的兄弟之情,扣什么不敬天恩的帽子,那还不如暗中害了白氏性命,更加直接。 可慈懿殿不曾授意,并不代表不会利用此事。 白氏私逃,想来仗着的就是萧缙当日本来就没见过面幕下的舞姬们到底容貌如何。所以入府那一刻没有发现,拖个几天,便如现在已经是四天之后,再想找人就是大海捞针,全无头绪。 至于王府里的假白氏,还要审了才知道到底是被人蒙骗还是威胁强迫,串谋之间是否知道真正的白氏动机如何,下落如何。 而此事最麻烦之处,便是慈懿殿有没有后手。 若是全然没有旁人插手,当真只是白氏私奔或是假的白氏想求这份「王府嫔御」的富贵,情况便简单许多。 但看着萧缙面色凝重,玲珑便知这种想法不过私心侥幸而已。 接下来最有可能的,便是南府和尚务府一口咬定送来了真正的白氏,八月十六已经被荣亲王府领进了门。再然后,白玉竹的父母亲眷,甚至干亲表亲,来王府请求探亲,最终咬定荣亲王府害死了真正的白氏。 且不说白氏是御赐之人,就只是寻常侍妾甚至婢女,按着大晋律例,也没有说王府里说弄死就弄死的。哪怕有罪也要见供状,惩戒致死也总得有尸体。 可真正的白氏这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一旦南府喊冤避祸,白氏家人再叫起撞天屈,最终这个罪名还是会落到荣亲王府头上。 就算没有慈懿殿的指示,御史台可能都会参奏萧缙私德不修,藐视圣恩。但凡对御赐之人留意多几分,也不至于连送来的人是真是假都分不清楚。 更不要说若是有人故意挑拨推动,那这罪名就会变成是萧缙因着任性昏聩,偏宠妾室谢玲珑,谋害御赐嫔妾,这时候要再将先前裴姝落水的事情掰扯一回,更是百上加斤。 第2章 荣亲王府当然可以自证可以辩解,但除非能将真正的白玉竹找回审问明白,否则跟御史台甚至三法司或尚务府一旦开始纠缠辩解,那就是一盆脏水从内泼到外,难堪至极。 「不一定。但不能不防。」萧缙咬了咬牙,心中的烦忧郁卒简直难以言喻。慈懿殿的手段会有多么绵密与无耻,大小动作交叠勾连,他并非不知道。怎么会因着成功推拒了裴姝的婚事,就以为前世所经过有关他婚事与王府后宅的难题彻底解决了呢? 前世确实没有尹氏和白氏赐到荣亲王府,因为前世此时裴姝已经被塞了进来。但现在没有裴姝,却有了这件变故,甚至这变故还可能会波及到玲珑——倘若之后白玉竹的家人当真到王府找不到人然后去告状,他就必须抢在御史台参奏和三法司发难之前先去面圣请罪。 以仁宗处事之道,真到那个地步,说不定会叫他推玲珑出来顶罪平息物议,保全天家颜面。 想到此处,萧缙对自己这些日子的轻敌越发自责,又转而望向玲珑:「你放心,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让你有事的。」 玲珑见他神色既忧虑又郑重,便主动去握了他的左手:「我知道的。不过莺歌可能会看错,白氏也可能会很快被追回。不管如何,私德的事情再闹到如何,还是在陛下一念之间。您也不要太过忧心,这世上哪有什么真相是查不出来的呢。」 萧缙忽然神色一顿,望着玲珑,却不出声。 这话,她前世里也说过。 是广平十二年,上辈子他最后一次被圈禁在慎德堂的时候。 那时西南兵权已经交接,他妄自出战、拥兵自重的罪名已经越发洗不清。三法司会审之时,堂官的口气越来越不耐烦,三木大刑不过一步之遥。 那时,早就已经彻底脱了宫籍的玲珑却到了他身边。 「不要担心,世上哪有真相是查不出来的呢?」 她的声音还是那样的明亮,也是随后无数个日夜里他身边唯一的温暖与欢愉。 虽然上辈子直到病死在北地,他们也没能等到黄河澄清日,真相大白时。 「殿下?」玲珑又等了几息,见萧缙似是望着她,又像是出神,不由再次轻轻探问了一句,「您是想起了什——」 然而话还没说完,萧缙忽然探身去亲她。 那个「么」字便被直接封在了唇齿之间。 玲珑整个人都僵住了。 一时间什么白氏的真假,王府的出入,别院的安排,全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马车之中那样并肩坐着,本来就没有什么闪避躲开的空间,更何况萧缙的手臂本来就揽着她的肩,探身亲她的时候手臂自然地一合,玲珑就更无所退让了。 当然,她原本也没反应过来,当身体本能地想向后退的时候,萧缙已经亲在了她的嘴唇上,那气息又熟悉又陌生,她的一颗心更是瞬间便狂跳不止,莫说脸颊在发烧,整个人都好像在发烧一样。 待得萧缙终于松开她,玲珑整个人已经像一只熟透了水蜜桃,白皙姣美的面孔上透着满满的红意,眼睛里似乎有些氤氲的雾气,像是害羞到了极处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你说的对。」萧缙自己刚才一切的烦扰焦虑却都放下了,含着笑意又去捏了捏她的下颌,「凡事都是能真相大白的,我不担心了。」 「那——」玲珑这才红着脸低了头,「那,与这……这有什么关系!」 萧缙唇角微微一勾:「当然是称赞你,说的很有道理。」 「哪有这样称赞人的。」玲珑忍不住瞪了萧缙一眼,但目光扫到他的唇,自己又先不好意思,再次转了头,「明明——回府还有正经事。您还是先说正事吧。」 第3章 「正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你想法子试探一下府里的这个‘白氏’,」萧缙刚才那样冲动去亲她,本就是因着想起了前世之事,也说不清是一时激动抑或伤怀,总之并不是真的想要在这样时候如何风花雪月。所以右手抚了抚她的肩,还是带着安抚的意味为主,「在确定她到底是不是真正的白玉竹之前,不能打草惊蛇。」 「这倒不难。」说到实务上头,玲珑心思反倒转得快多了,「同样比照先前尹氏的例子,只说办个宴会,叫她跳舞。琴师直接从南府借过来,也不必让隋喜偷偷领过去。」 正说着,马车已经到了王府。 萧缙与玲珑便一同往书房过去,这时隋喜已经从尚务府调到了有关白氏出身的档子,看卷宗祖籍暨阳,祖上并无官身,广平三年南府在民间采选歌姬舞姬,白氏便是那时应选到南府。 「殿下,我先去看看现在丹鹊轩里这一位罢。」玲珑看完卷宗,重新递还给萧缙,「您接下来是要查南府还是查暨阳,我都帮不上,家宴设在晚上,我来安排。另外我也可以先去探望一下,也算‘同侪’的礼数。」 萧缙颔首,却又嗤笑一声:「什么同侪,又挤兑本王是不是?」 玲珑虽然与萧缙日益亲近,却还没当真习惯到这个地步,尤其隋喜、唐宣与卫锋还满面严肃地等着听令,也抱怨了一声:「王爷先顾着正事,不要说这些了。」 言罢便赶紧出了书房。 她自己并不知道,这样轻嗔浅怨的微微害羞模样落在萧缙眼里更加可爱,以致于她离开书房片刻之后,萧缙眉梢眼角还是轻松的。 不过玲珑的心绪却轻松不起来。 白氏之事,可大可小。虽说是虚惊闹一场总比当真丢了个人强,但这「藐视君恩」四个字却怎么也算不得轻省。 略斟酌了一下,她吩咐人去库房里拿了几匹料子,便叫琥珀陪着,直接往丹鹊轩过去。 丹鹊轩与翠羽轩相距不远,都在王府西侧,距离正院正堂是远了些,不过房舍清幽精美,还是妥帖的。 院中比照先前尹氏的例子,安排了两个粗使丫鬟,两个洒扫的小丫头,而白氏与慈懿殿拨出来的宫女尹氏不同之处就是南府并无什么陪送的侍女,所以王府同样安排了房里伺候的人。若没有这身份存疑之事,其实白氏是比尹氏更省心的。 「见过奉仪。」这位丽人似乎比尹氏更加害羞,玲珑进门之后还是房里的丫鬟再次提点了一句,白氏才深深福身行了一礼,声音也不算特别清亮,但态度十分恭敬。 「快坐下说话,哪里用的着这样客气。」玲珑满面含笑,主动上前去扶她,右手去托她的手肘,左手就自然地扫过了白氏福身之时叠在一起的手指。 白氏好像还是很惶恐的,斜签着身子半坐在下首座位上:「妾听说了奉仪的母亲身子不好,还在休养,您一直在照料。所以妾不敢前去问安打扰,您倒来了,妾心中感谢不尽。」 玲珑越发笑得亲切:「那不是什么大事。按说,良侍是御赐的贵人,我原应该早些过来探视的。天恩深重,这皇上钦点的荣光岂是人人可得的?这是满门的光荣,一家子的身家前程呢。」 白氏低了头,整个人只是温顺恭敬的样子:「妾家门低,以前也没有想过会有到亲王府伺候的机会,实在觉得自己不配。您这样说,妾更不敢当。妾听说了,王爷很喜欢奉仪,所以,妾到王府里应该也是凑数的,不敢多想。」 玲珑倒是未曾料到白氏说的这样直接,语气也很诚恳,可是更让她有些仔细琢磨的便是白氏的言辞。 第4章 虽说南府采选歌姬舞姬,是看嗓音与身形容貌为要,未免会有不识字和不曾读书的民女入选。但白氏毕竟是广平三年到南府,至今已有四年多,歌舞之间总是要学唱一些词曲,出入见礼也有不少内官与宫人。这几句话之间虽然不算太过粗鄙,却也是很直白了。 当然,单凭说话里头的细枝末节,还远不能断定这到底是不是真正的白氏。 「贵人忒谦了。」玲珑继续微笑,温言探问,「听说你是暨阳人氏?家父前年行商,便在暨阳。暨阳美食很是出名,是不是?」 「是。四宝酥是最出名的点心,暨阳城南有一家老店……」白氏立刻就应了这话,并顺着提了三四种有名的吃食店家,从吃食的名字到特点,还有本地有名的店家等等,如数家珍,毫无犹疑。 玲珑听着她絮絮说完,才笑着应道:「哎呀这样却可惜了,家父少说也错过了一半。回头我定要修书家父,他下回再去定要好好尝一尝。那贵人离开暨阳到了南府,南府的吃食可还习惯吗?会不会梦里都想着暨阳的点心?」 白氏面上似乎有些怅然:「妾当年不得不离家,也是命。妾这样低微的人,不敢挑剔吃食。南府是很好的,妾没有不惯。且现在在王府里,就更好了,妾很知足。」 「贵人这样谦和,当真难得。」玲珑笑笑,「今后在王府,只有更好的。对了,不知贵人听说过没有,当初尹良侍进府,府里设了小宴庆祝,尹良侍的琵琶曲子,让王爷很是喜欢。今晚府里也有小宴,感念皇上天恩厚赐,也庆贺贵人入府。中秋那日的嫦娥舞姿实在精妙,今晚可否为王爷再献一回?」 「今晚?」白氏有些迟疑,「这一个人跳的舞,妾不太会。」 玲珑温言道:「不需要跟中秋宫宴一模一样,大约是那日的风骨即可。当日的舞衣,南府有没有陪送给你?」 白氏的犹豫更加明显:「这个,妾要看一下。舞衣是有几件的,但不知道有没有您说的哪一件。妾这就去找一找。」 「万一没有,也不要紧,旁的衫裙也可以。」玲珑心里大约有了个猜测,给旁边伺候的侍女打了个眼色,「再者,找衣裳哪里用贵人亲自动手。春芝,好好伺候贵人,千万不要让她累着了。晚上还要给王爷献舞呢。」 言罢,玲珑就起身告辞。 白氏深深一礼,还是那样恭敬温良的样子。 玲珑又看了一眼春芝,示意她看好白氏,才出了丹鹊轩,重新回去书房给萧缙回话。 「你的意思是说,她是暨阳人,但不是白氏?」萧缙听了玲珑大略的转述,便微微蹙了眉。一边思索,又一边向玲珑伸手示意,要她去他身边坐着。 因着此刻书房里并无旁人,玲珑倒也不推拒。她甚至坐在萧缙身边的同时还挽了他的手臂:「她措辞很直白,不像伺候过高门大院的。错处不算明显,可也没显出几分对南府的熟悉。暨阳人是一定的,或许是真白氏的同乡。莺歌说这个姑娘与白氏看着有几分容貌相似,说不定是族亲呢。」 「晚上看看跳舞就知道了。」萧缙舒了一口气,「刚才我与卫锋将京畿四日之内能到的水陆官道都盘算了一回,南府那边也叫朱亭卫先去查一查异动。她是真的白玉竹就罢了,不是的话,还得防着有人要她性命。」 玲珑颔首会意,这个真假不知的白氏只要活着,不管闹到什么地步,总还有个审问查询的线索。万一这个白氏死了,又不是真的,那荣亲王府才真是百口莫辩。 很快天色渐暗,还有半个时辰便是晚宴时间,玲珑正在叫人安排戏台与丝竹乐师的位置,便见春芝匆匆赶来禀报:「奉仪,白良侍受伤了!」 第5章 「怎么受伤的?」玲珑立刻便有了个猜测,一边吩咐快去请太医,一边跟着春芝再往丹鹊轩过去。 春芝既有自责,亦有紧张,想来是害怕自己办砸了差事:「奉仪走后,白良侍找了一回舞衣,便说要休息一下,预备晚间的宴会献舞,又叫奴婢去找些轻纱,说是没有带跳舞用的飘带与面幕,奴婢就去找了。离开了也就一盏茶功夫,回去的时候良侍的脚就扭到了。她说是自己想先提前演练一回,却滑倒了。」 「这么巧啊。」玲珑面上生了些微冷意,没再多说什么。 很快到了丹鹊轩,院内房内都已掌灯,院门处正在有人说话。 玲珑微微蹙眉:「那个是不是翠羽轩的柳絮,尹良侍带来的宫女?」 「是。」春芝低声应道,「白良侍到的第二日,这位宫人便来过一次。后来隋总管说要尽量隔着她们,我们院子里就开始拦着了。」 「嗯。」玲珑点点头,舒了一口气,面上带着笑过去,「这不是柳絮姑娘么,有什么事?」 柳絮一见玲珑,脸上赔笑更加殷切:「奉仪,我家良侍想与白良侍一起过去宴会那边,顺路说话,所以叫奴婢过来看看白良侍梳妆预备的如何,可有什么需要的没有。奴婢过来才听说白良侍受伤了,想问问情形如何。」 「费心了。」玲珑打量了柳絮两眼,见她衣料首饰都比寻常侍女强一些,容貌也不错,言语灵活亦胜过尹碧韶,心中大概就知道宫里打发这样的宫女,怕是要替尹碧韶当家的。她唇边的笑意反而淡了些,「丹鹊轩的事情,王府自会料理供奉。你回去好好伺候你们主子就是,你们自己院子里的库房查对了吗?九月开始裁冬衣,十月预备年下,十一月盘各院细账,都是你们该帮衬自家主子预备的。你若是不懂,回头叫琥珀教你。王府虽然不敢比拟宫里,也是有自己规矩的。回去吧,以后别叫人瞧见这样探头探脑地在旁人院子转悠。」 言罢并不等柳絮回话,便直接往丹鹊轩的堂屋过去。 另一个丫鬟秋芝正在白氏的身边伺候着,见到玲珑进来先起身一福,随即回去继续浸帕子,给白氏冷敷脚踝。 「奉仪,妾太没用了。」白氏自己额上都是汗,脸上原先还有些脂粉,在这样的汗意下也有些花,眼圈红红的,看起来伤得不轻。 裙子提到膝盖之上,左脚的鞋袜皆已去了,看的出脚踝肿得老高,趾甲好像也受了伤,见了点淤血。 「这是怎么弄的?好好的在自己房里绊倒了?」玲珑看了看,递给了秋芝一瓶药油,「这个拿着,等下太医来看过之后,再看看什么时候给良侍涂了。」 白氏低了头:「妾就是觉得今天头一次给王爷跳舞,想跳个好的,就关着门自己练练,没想到裙子下头被凳子雕花勾着了,就摔倒了。奉仪,王爷会不会怪我太笨蛋了呀,像个傻驴似的。」说着,声音里已经有哽咽的意思了。 「这词王爷倒是没用过。」玲珑瞧着她神色好像很是真诚,主要是脚踝受伤真疼,语气也再温和了些,「不必担心,王爷最是宽仁怜下的。既然你受伤了,家宴推迟就是了。」 接着又问了几句饮食起居的闲话,太医就到了。问诊查看了之后倒是没说出什么,简单的外伤而已,应该没伤到骨头,开了个活血化瘀的药也就罢了。 回到正房,玲珑的眉头也未曾彻底舒展,白氏这样的扭伤越发避开跳舞验明正身的机会,而且因着受伤的是脚踝,可想而知接下来的数日便只会在自己房里休息,即便隋喜将莺歌的哥哥偷偷带进王府,也有些不太好叫他们自然见到。 第6章 但这并非不能解决,只是看白氏避开跳舞,便又将身份不清之事悬在头上,而他们此刻最怕的就是拖延。 假若真正的白玉竹已经外逃,拖延越久越难以找回。 「没事。」萧缙主动过来,伸手去顺她的眉,「不就是避开跳舞么。也不算什么太新鲜的手段。既然失了先机,见招拆招就是了。闹到最大又能如何,皇兄总不会要我的脑袋,俸禄已经罚了一年,再罚两年就是了。」 玲珑叹了口气:「罚俸确实不算什么,主要是怕陛下跟您有什么心结。圣恩不可藐,怕的是诛心之罪。」 萧缙笑笑,伸手揽着她往寝阁过去:「明日就是陛下与太后从行宫移驾的日子,我要去行宫督理防务。之后回到宫里,也有为了冀州军事面圣的机会。我会去探探陛下的口风。行事无过,终究抵消不了慈懿殿的挑拨和高裴几人的枕边风,还是得主动找个机会为陛下分忧才行。」 「这倒也是。」玲珑顺着他的话想了想,眉头终于舒展,同时也注意到自己与萧缙的寝阁床榻不过三步之遥。 「咳咳。」玲珑干咳了两声,「那个,王爷明日还要一早去行宫,早点休息,我先去暖阁里换个衣裳。」说着就要逃走。 萧缙的身手却哪里是她能避开的,几乎是本能地回手一抄,便搂住了玲珑的腰,同时欺身而进:「你这是又要往哪里跑?」 玲珑心里有些紧张,但想了想,却又觉得自己不该一直躲,索性伸手去抵住萧缙的胸膛,看着他眼睛认真道:「我要去休息了。王爷明日还有正事,今天就不要再闹了。听话。」 「嘿,你什么时候能叫本王听话了?」萧缙不由笑了,手里是一点也不放松,俯身之间也越发靠近。 「我就是能呀。」玲珑也不回避,唇边也忍不住有笑意扬起,是心里那又清甜又活泼的欢喜,「王爷自己说,想要我管着么?您要不想,那我以后就再不说这话了。」 「你威胁我?」萧缙板了脸,往常的威势又拿了出来。 玲珑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嗯。就是威胁。所以王爷要听话么?」 「你真的是越来越放肆了。」萧缙冷冷「斥责」了一句,但看着眼前之人的笑容,最终还是自己也干咳两声,「那——听话有什么好处?」 玲珑嘴唇轻轻张了张,却还是不好意思,话都没能说出来,自己脸上就先有点要发烧。索性换个念头:「那个,我会再给王爷做针线的。」 「我要针线做什么?」萧缙失笑,「你男人哪里就穷到非要你飞针走线,回头又受伤,何必呢。」 「王爷这是什么话——」玲珑刚才还觉得脸上只是隐约发热,萧缙这话一出,她脸上又腾地烧起来。赶紧连连去推他,「您快去休息吧。」 「那也总得给我些听话的奖励罢?」萧缙怎么会这样松手呢,虽然的确想着如今千头万绪的事情,不管是朝政是军事,府里府外,他也未必非要立时与玲珑圆房。但一点甜头都不给怎么行呢? 玲珑抿了抿唇,想要略略向前主动一点,但实在是太过难为情,这远比让她打理王府的内外账本书信,或是与人分辨是非对错的拌嘴吵架还难上十倍。 「你平日里的胆气哪里去了?」终于还是萧缙不耐烦了,手上一紧,直接无视玲珑仍旧试图推着他的手,低头亲了亲她的唇,才「听话」地放开了她。 玲珑此时已经没有再啐他的心思,红着脸自己先逃回暖阁。 随后二人各自更衣盥洗,仍是按着先前的习惯暂时歇了不提。 次日一早天刚亮,萧缙与玲珑都早早起身。因着萧缙要去督理仁宗与高太后移驾回宫之事,所以他内着软甲,外罩公服外袍,衣衫整理也更繁复些。 第7章 玲珑给他仔细整理了,因是做惯的,手上很稳定,只是心里总有些不消停,送他出门时更叮嘱道:「在宫里要小心些,我总觉得裴贵嫔有孕之前,高贵妃闹出这场中秋舞,双方都不会善罢甘休。回了宫里,还有段皇后,虽说都是皇上的家务事,但闹出什么也都免不了防务上的责任。」 「知道了。」萧缙按了按她的手,「我心里有数。卫锋会跟我进宫,唐宣在府里,还有隋喜,你有事只管吩咐他们。他们都知道,你的话,就是我的话。白氏的事情,先稳住就是。」 玲珑点头应了,送了萧缙离开之后,想了想还是叫了隋喜过来叮嘱,借着白氏受伤的由头给丹鹊轩添人,一定要看住白氏不能出事,再者便是隔开翠羽轩的下人,不要让尹氏和她身边宫人与白氏来往。 隋喜领命去办了,玲珑这才回去书房,查看府里的账册庶务等事,主要是给自己找些事情做,免得对悬而未决之事太过挂怀。 很快到了午膳时分,侍女刚问了玲珑是否要将饭食送到书房,便见外头隋喜再次匆匆赶来,面色凝重:「奉仪,白良侍的家人到了角门上递了帖子,说白家老太太生病,思念孙女,但不敢请求让白良侍省亲,只想——只想比照先前府里的规矩,让白氏的母亲到角门,与女儿隔门相见。」 「比照府里的例子?」玲珑微微蹙眉,抬眼去看隋喜,「现在人在哪里?原话是怎么说的?」 隋喜双手递了一个帖子给玲珑:「来了一老一少,看着不是富贵人家,自称请人代笔写了这帖子,求王府许可他们探视白氏。」 「立刻请他们到赵诚的茶房里坐下。」玲珑并不拆开,而是心思飞转之间站起身来,低声吩咐隋喜,「上一壶茶,叫他们先等一等。另外打发人从后门绕出去,在外头守着。一来看有没有人指使他们上门,二来,等下他们走了之后,一路跟到家,看他们在何处落脚,小心盯着。」 「是。」隋喜立刻应了,「那茶房里,让他们坐多久?」 玲珑一笑:「不用太久,你只管去安排跟梢的事情。我换个衣裳,自己去见他们。」 隋喜也是办老了事情的,闻言便明白了:「那小的叫莺歌和琥珀过来伺候,其他闲杂人等都会支开。」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玲珑换回了先前还做王府侍女之时的制衣,发钗耳坠也尽皆换了,随后亲自往角门门房过去。 隋喜已经提前叮嘱了赵诚,所以过去的时候并无人如何留意,赵诚亦是内里恭敬,外表随意地先叫了一声:「姑娘来了?白家太太与公子在小人的门房里吃茶呢,您这边来。」随后才打了眼色,为她开了门。 玲珑含笑往里走,便见一对身穿布衣的母子坐在门房里吃茶。一见她进来,两人皆立刻放了茶碗起身:「姑娘好。」 玲珑笑笑:「您客气。白太太,是么?这位是?」 那妇人福身一礼:「这是我家中的小儿子,因着实在想念姐姐,非要一起跟着来,姑娘莫怪。顺儿,给姑娘见礼。」 那叫顺儿的少年看着也就十二三岁,眉眼也是很干净的,闻言立刻深深拱手一躬:「姑娘好。」 玲珑含笑看着,只觉得这母子二人衣衫看着好像是市井人家的布衣布鞋,但手脚却不算太粗糙,不像是惯常做粗笨工作的。且行礼之间虽然不能与宫里的人那样老练,却也没有真正寻常小民乍进王府的那样生疏无措。 心里的疑云虽然又多了一层,同时却也对白氏之事多一层笃定,那就是此事越发不像是能善了的意思。 「白公子客气了。」玲珑起身还了一礼,「您的帖子已经送到王爷书房里了。不过如今王爷不在府里,出去办差还有几日回来。所以我先过来瞧瞧,夫人想过来探望贵人,先前打听过我们府里的规矩么?」 第8章 「是。」白太太赔笑道,「民妇听说,荣王爷是最心善宽和的,先前府里的大丫鬟,都是许可两三个月上,就准家人到角门见一见说说话,所以民妇想着,既然小女现在也有幸伺候王爷,可能也能见一见。」 玲珑笑意愈深:「敢问夫人是听谁说的呢?」 「这个——」白太太一愣,「这个,外头都夸王爷心善的……」 玲珑随手将赵诚给她新奉上的茶盏拿了起来,慢慢抿了一口:「我们王爷当然是心善的,但夫人,您可没回答啊。白公子,你听说过吗?你是听谁说的呢?」 那少年白顺儿抬头望向玲珑,见她肌肤白皙,容貌极美,笑盈盈的声音又温和动听,还没答话,脸上先不好意思了:「小人也听说过,不过——」 白太太连忙接话:「这个,小女到王府的事情,是南府的大人过来告诉我们的,也说王爷是顶好的主子,所以民妇就知道了。」 「原来如此。」玲珑笑笑,没将后半句再继续问下去——那南府的人如何知道荣亲王府里的探亲规矩呢? 其实按着宫制,如无特旨恩眷,侍女在五年宫役满足之前,最多是一年得见一次家人。侧室等属于入侍,省亲或探亲皆是看恩旨的。 荣亲王府就算格外宽恩,寻常侍女也不过是半年探亲一次,只有玲珑这个手握荣亲王书房机要的大丫鬟才有两个月见一次家人的机会。 这虽然不算什么秘密,但也不至于能叫南府或是街市上人人皆知。可见白氏家人此刻上门,定然是有人指使的。 「姑娘,那民妇什么时候能探望女儿呢?」白太太还是有些急切的,甚至带了几分轻微的哽咽「民妇知道这样有有点着急了,实在是家里老太太惦记,民妇也是好几年没见过女儿了。」 玲珑心下算着时间,知道还得再拖一拖,好让隋喜去将人手安排好,当下将茶盏再次端了起来:「关于日子,现在却不大好说。主要是王爷在外办差,府里虽也有能管事的主子,这等大事却不能自决,还是要等王爷的话。对了,白太太是暨阳人氏是不是?哪一年来的京城?」 白太太有些焦急,显然想要尽快定下探视的日子,但玲珑问的这样家常话也不能不答,于是先赔笑应了。 谁知接下来玲珑竟是一问接着一问,衣食起居家宅安宁问了差不多两盏茶的功夫,白太太纵然心里着急,但玲珑笑意温柔,话说的又客气,也只能陪着。间中玲珑还有几句话直接去问白顺儿,白顺儿也一一答了。 幸好到了最后,玲珑还是给了个日子:「虽然不敢应准,但您与令公子可以九月初一再来问问。便是那日不成,届时也会有个王爷的准话再定下个日子。」 白太太与白顺儿连忙千恩万谢地去了。 玲珑亲自含笑送到了门上,一眼扫间已经有改换衣衫的王府亲卫在外头预备,心中略略安定,便不动声色地回去正房,再次重新梳洗更衣,同时心中仔细盘算这几个月的事情。 譬如,到底为什么太后非要插手荣亲王的婚事。 慈懿殿可不是闲来无事的老祖宗,哪有什么心思去干预寻常家族后宅之间的女眷闲话。 说穿了,一切其实还是要落在皇嗣身上。 大晋自从立国以来,数代帝皇都不是特别耽于后宫,子嗣也不太多。先帝曾有七个儿子,已经算是皇族之中较多的。 但活到成年的,只有仁宗,平郡王与荣亲王萧缙三兄弟。而自从仁宗皇帝十年前大婚直到现在,先帝的直系孙辈只有段皇后膝下的一子一女。 其中皇子元康只有四岁,生下来的时候就先天不足,仁宗虽然极其爱惜却并没有册封太子甚至王爵,多少就是怕养不活的意思。 第9章 朝中虽然无人敢提,谁心里都是有数的。而另一件连萧缙都几乎不敢轻易说起的,就是仁宗自己的身体其实也不是太好。 现在裴贵嫔虽然有孕,却还不知道能否平安生产,是男是女。万一仁宗过几年山陵动摇,元康殿下年幼不说,身体还不见得比得上仁宗。到时候宗室之子过继之争,怕是比前朝的夺嫡更加惨烈。 眼前白氏一个舞姬私逃与否,看着不像是要命的大事,但若是加上了仁宗子嗣之事,略深想下去,便越发叫人心惊。 玲珑在暖阁里这样出神了许久,直到隋喜过来禀报有关跟梢白氏母子的事情,才重新回神。 「他们是进了桂家胡同的里头的一处院子,里头太过狭窄,且看着其间街坊人很多,又彼此熟识,王忠不敢贸然进去,怕打草惊蛇,所以还是请您的示下。」隋喜将盯梢所见之事大略禀报了一回。 玲珑看了看外头的天色:「与唐大人商议一下,他可以调动朱亭卫。按说这事不该我做主,等王爷回来才是正理。但又怕错过时机,我的想法就是先盯紧了——白氏现在真假不知,这所谓的白太太、白顺儿,又如何知道一定是真的?多防备些总是没有坏处。」 隋喜应了,出门之前还是不免赞叹一句:「要不说您是王爷的知心人,这份谨慎周全,便是旁人万万比不得的。」 玲珑不由一笑:「先前共事几年,多蒙隋总管照应。我很感激。今次之事,也有劳您辛苦了。」 「不敢不敢。小人分内之事。」隋喜忙再次打了一躬,退出门去,自去与唐宣商议安排替换盯梢人手等事不提。 白氏之事料理至此,已经算是玲珑能做的极限了,再来便是在外头的搜捕寻人,玲珑既管不了,便只能等着萧缙回来再与他商量。 然而让她颇为意外的是,萧缙这次督理移驾之事之后,竟然被仁宗留在了宫里,当晚并没有回到王府。 说起来这原不算新鲜事,萧缙这几年军务较忙,在宫中留宿就很少。但前些年更年少时,也是与仁宗更加兄弟亲近之时,因着下棋或是谈论兵法政务,几乎每个月都有一两回是留宿在宫中的。 但此时听说萧缙再次留在宫中,玲珑心里还是有些莫名的担忧。 不过这就是她更管不得的事了,简单沐浴一番,也就自己去休息。 转日中午,更意外的消息便来了。 宫中内官到府传旨——荣亲王府再添一喜,裴太傅之女裴姝,蕙质兰心,恭顺温良,特旨赐给荣亲王萧缙为侧妃,着令王府内官即刻预备。 玲珑接旨的时候还是很平静。 主要是她也分不清自己满心的冰凉到底是震惊还是失望,又或者是早知会有此日的解脱? 不过在她还没能仔细分辨的时候,便见卫锋匆匆赶到:「奉仪,这是王爷给您的。」 是她做的小老虎荷包,玲珑接在手里,只觉得满心讽刺。但捏了一下,便知里头有东西,摸出来一看,竟是当初仁宗赐给萧缙的那块封门青印章——戒急用忍。 「王爷的意思,是叫我忍了此事?」玲珑眼皮也没有抬,木然问道。 然而卫锋犹豫了一下才摇头道:「不是,他叫属下给您传的话是——」顿一顿,这位赤胆忠心的铁汉脸上竟是莫名的尴尬,「王爷说,请您放心,他还是为您守身如玉的。」 「这,这是王爷说的?」霎时间玲珑甚至觉得自己眼前都黑了一瞬,不知道该掩面还是该仰倒,先前什么震惊失落之类的心绪一下就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卫锋叹了口气:「共事多年,奉仪应当知道,这话要不是王爷严令属下逐字回禀,属下哪里说得出口。」 第10章 玲珑又是尴尬又是同情:「确实辛苦卫统领了。」 卫锋无奈拱手续道:「王爷说,他可能还要在宫中多耽延一点时间,怕您接了旨意在府里胡思乱想,所以特命属下前往传话,请您在府中安心休息——踏实等着王爷。」 玲珑听着卫锋的话音似乎有异,便轻声探了一句:「这也是王爷的原话吗?」 卫锋的眉心微微一抖,干咳了一声:「这个,最后一句不是。但王爷开恩,没有叫属下这一句也原话复述。咳咳,王爷的话是,是,请您……」 「没事。」玲珑赶紧伸手拦了,心道萧缙当真什么话都说的出口,这后半句还是不要难为卫锋了,「王爷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措辞不要紧。您要再回宫里么?」 卫锋松了一口气,脸上的尴尬勉强消散了三分:「属下要去京卫营。这趟回府只是给您送东西传话的。属下告退。」言罢,利落地再次拱手一礼,转身去了。 而卫锋一走,一直等在几步之外的隋喜便立刻凑过来,面上神色有些复杂:「奉仪,此事未见得是坏事。您先不要忧心太过,等王爷回来再说。」 若是隋喜早一刻说这话,玲珑其实未必能听进去。但现在自然是另一番心怀,甚至还有些不好意思:「嗯。我知道的。先预备给侧妃的房舍与供奉罢。另外,既然侧妃要入府,那我也得换个地方才是。」 隋喜立刻摇头:「若依小人所见,预备侧妃的供奉即可,您的住处还是等王爷回来示下,未必需要调换。」 此刻玲珑手里还拿着那个荷包,虽然觉得自己这样想似乎有些不够「谦逊本分」,但隋喜说的好像确实不错,便颔首道:「那先忙侧妃的预备罢。按说迎侧妃不比赐妾,可能还要有些日子才会当真进府,但早些预备起来总是没有坏处。府中的鸣凤轩应当是给正妃预留,最适合侧妃的大约是玉桂轩,先打点着罢,等王爷回府示下。」 隋喜应了便去办差,玲珑想想还是不放心,又亲自领着琥珀、珊瑚、翡翠等几个大丫鬟翻了账本,预备府中的瓷器衣料等物。 琥珀与玲珑先前就交好,看着她这样亲自预备裴姝入府之事就有些不忍:「奉仪,其实有隋总管主持,您也不用事事都过问的。您还是先回正房休息罢。」 玲珑因为手里在翻账册,又在算瓷器的数量,一时不曾抬头,便随口应了一声:「没事,这些瓷器和衣料的事情先前就是我管的,隋总管不如我熟悉。让他先顾洒扫和家具的调度。」 「就是的,当然是奉仪亲自算账,才能好好给侧妃娘娘预备周全了。」翡翠立刻接了话,声音明亮里带着兴奋,「整个王府里,还能有谁算账仔细比得上奉仪呢。且奉仪与侧妃娘娘从前也是认识的,想来更是乐意用心伺候娘娘的。」 一口一个「侧妃娘娘」,几乎想将这几个字镀上金边一样。 「奉仪做什么事都是用心的,要不然怎么王爷就喜欢让奉仪伺候呢?」琥珀也冷笑了一声,「翡翠姑娘这么一心尊重侧妃,回头您自己去攀那边高枝呗,谁还拦着您不成。」 翡翠却不理琥珀,眼光仍旧去扫玲珑:「我不过一个寻常丫头,可没有爬主子床的本事。高枝什么的,攀上一会儿又如何呢?转眼变天就容易叫人踩下来,可见到底是人上有人的。」 「你说的很有道理。」玲珑左手在算盘上又飞快地拨了几个珠子,随后才将目光从账册上移开,望向翡翠,「这府里确实没有人算账比得过我。所以我问你,中秋前茶具清点的时候,书房与内库里的白瓷你对过吗?为什么少了三件?」 翡翠原本的得意神色登时一噎:「——哪里少了?」 第11章 「带了水墨纹的江州白瓷,少了一壶二杯。是不是小韩将军过府议事的时候用了?用完之后呢?」玲珑又道,「另外,如意朱纹的莲花茶具应该是有一套八品,在哪个库里?」 「哪一套?」翡翠越发不大确定,先前满怀期待看着侧妃进门将玲珑踩在脚下的心情不得不暂时按下,「是,是年初收到的?」 玲珑轻笑了一声,站起身来:「你要是将白日做梦的那点心思分三成在差事上,也不至于答不上来。自己都这样了,还想看谁的笑话呢?」 说着便向外走,一边走一边吩咐琥珀和珊瑚:「去东库房取一套汝窑茶器,拿丁字柜第二层的。南库房的霞影纱取一匹妃色,一匹淡青,再拿四卷软缎,叫针线上安排出人手……」 她一步步走的很慢,但口中言语清晰利落,一连吩咐了七八件事。待全说完了,也走到了书房门口,再次回头,看了一眼翡翠:「有时间去想谁能爬主子的床,翡翠你还是先想想怎么上书房这个台阶罢。去帮着珊瑚将南库房整理一次。回头等你心心念念的侧妃娘娘到了府里,你讨巧的时候也多个说嘴的资本。」 最后一句话说完,面上亦带了冷意:「滚出去。」 此时书房里除了几个大丫鬟之外还有两三个小丫头是等着吩咐打下手的,所以这也算是众目睽睽之下的难堪了,翡翠脸上哪里挂的住? 登时涨红了脸,连泪花都要冒出来,咬牙往外走,但到了廊下还是忍不住回头道:「多谢奉仪教导!等到侧妃娘娘入府,也看看人家正经主子是怎么说话的,是不是也夸夸您在王爷跟前讨巧的本事!」 说完这几句撒狠的话,自己先拿帕子捂着脸跑了。 「翡翠!你!」琥珀比玲珑更生气,想追上去争论,却被玲珑一把按住。 「别管她。」玲珑一笑,「你将我刚才吩咐的事情做好是正经。」又回头看了看珊瑚等人,「你们也是,赶紧去做事。不管什么主子什么天,你们立身的本事也在自己手里。」 「是。」众人皆欠身应了,便各自去按着玲珑的吩咐办差。 玲珑自己这才回了正房,又将小老虎荷包里的那块青田石印章摸出来,反复看了一会儿,唇角不由浮起微微的笑意。 其实萧缙这个人,大约还是可靠的罢? 当晚她的这个念头并没有什么进一步的结论,因为就如卫锋所说,萧缙还要在宫中多耽延一点时间,所以又是一个晚上没有回到王府。 安歇之前荷叶进门送了些热水,也有些担心:「奉仪,王爷会不会是在宫里跟……跟侧妃?」 玲珑还是笑笑:「就算是,咱们也拦不住。别想那么多了,去休息罢。接下来几日还得接着预备呢。」 然而玲珑没想到的是,她这最后半句竟说错了。 因为次日起来,几乎是刚过早膳时间,隋喜便匆匆赶来:「奉仪,裴太傅的家人上门了,说要给侧妃送嫁妆。」 「现在送?」玲珑连忙加了一件短披风便跟隋喜往外走,比前一日接到将裴姝赐给萧缙做侧妃的旨意还震惊,「侧妃入府虽然不能拜堂,总要请客摆酒罢?今天送什么嫁妆?哪怕今天摆酒,也不能早上送啊。更何况王爷都没回府,这算什么?」 隋喜也是一脸在震惊之后回不过神:「小人听说裴府家人的意思,是侧妃大约午后就能到府里,所以他们才即刻送来。」 玲珑不由停了脚步,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午后就过来的话,那不跟赐妾一样了。尹氏和白氏还等了一天呢,这侧妃哪能头一天传旨,连正经院子都没时间预备齐整,第二天中午人就送进来?」 第12章 「可说是呢。」隋喜同样焦急,「这上头的意思,谁也说不准,但府里预备不足也不是事儿啊!」 「那先支应着吧,赶紧叫人,当值不当值的全过来帮忙,幸好昨天理了个大概,有什么算什么吧,来不及了。另外,请唐大人去打听一下,王爷什么时候回府。」玲珑虽然不再是府中的女史,严格说起来有什么预备不足也未必会全然领责,但毕竟与隋喜琥珀等人共事多年,本能还是怕他们有什么错漏受罚。 所以一时间也顾不得别的,还是先帮着隋喜赶紧忙碌预备,半日功夫都在指挥着丫鬟侍从府丁忙忙碌碌,连午膳都顾不上,倒也没功夫多想萧缙到底是不是再次守身如玉了一晚。 很快到了未时二刻,裴家人匆匆送来的三十二抬嫁妆勉强安置到了玉桂轩,玲珑终于有些饿了,而唐宣居然跟卫锋一起回来了:「奉仪,王爷与侧妃马上就要到王府了,您要不要过去迎一下?」 这时已经来不及回房更衣了,玲珑只得随手抻了抻衣领衣袖,便与唐宣等人一起过去迎接。 到了二门处,只见萧缙骑在马上,衣衫发冠皆是新的,但那马却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卫锋的坐骑。 后头跟着的荣亲王府马车才是他先前入宫时乘坐的。不过看着马车后头跟着的宫人与侍女,便能想到马车里应该是坐着裴姝的。 「王爷。」玲珑先抬头看了萧缙一眼,随即躬身行礼。 「玲珑。」萧缙翻身跳下马背,直接大步向她过来。 玲珑直身望向萧缙,以为有什么吩咐,譬如叫她给裴姝行礼,或是询问府中预备、院子安排或酒宴之事。 结果萧缙居然既没吩咐也没问,竟是到跟前牵了她的手,直接就往二门里头走。左手将马鞭随意抛给卫锋接着,口中只甩了一句:「隋喜,送侧妃安置。」随后就头也不回地继续牵着玲珑的手往里走。 他这步子还是那么大,玲珑不得不稍稍提了些裙摆才能跟着:「王爷,这是怎么了?」 萧缙并不答话,一直回到了正房里,才终于松开了玲珑的手,转过身正面望向她:「你先说,有没有生气?」 玲珑想了想:「王爷觉得我应该生气么?」 「怕你生气,但也怕你不生气。」萧缙答得倒快,像是早就想过一样,「无论如何,我先将最要紧的讲明白,那就是我没有与裴姝亲近。」一边说,一边将左手衣袖挽起来,露出左手小臂内侧一道寸许长短的伤口。 那伤口边缘还有些一点点干涸的血迹,显然并没有包扎过,大约只是止血过便不管了,之后就又轻微出过血。 「这是怎么弄的?」玲珑微微一惊,先拉着萧缙坐下,转身去拿药的时候自己已经在心思飞转,「这是让人用了什么手段?」 但想想又觉得不对:「以王爷平素行事,还真能到了险些着道儿的程度?」 萧缙目光虽然不躲闪,但也难免有些悻悻的:「这话说的,便是你男人精明些,还能事事皆料敌机先吗?」 玲珑先浸了帕子过来给他将伤口上血迹擦了,又去仔细瞧他神色:「事事都料在前头虽然不能,但以王爷的机警敏锐,又是在宫里头,这近身的事情也防不住?」 「嘶——」随着玲珑拿着帕子在伤口上按了又按,萧缙本能地吸一口冷气,「你又谋杀亲夫,怎么每次我受伤,你都不心疼我?」 玲珑将湿帕子丢到旁边,又去拿药膏:「要是您叫人欺负了,我心里当然难受些。但要是您去算计了人家,得便宜还卖乖的事情我却做不出。」 「谁说我算计人家了。」萧缙干咳了一声,「那最多,最多,算是将计就计。」 第13章 玲珑先给他伤口上涂了些药膏,又拿干净帕子虚虚包了:「来,换身衣裳罢。等下不是还要去跟您的侧妃娘娘好好说话么?」 萧缙随着她的动作起身,但却在玲珑要给他解外袍的时候再次握了她的手,低声问:「你真的一点不担心我分心么?出了这样的事,也不仔细问问?」 玲珑抬眼与萧缙对视,微微抿了抿唇:「担心有什么意义呢。王爷是天之骄子,您若是想要,我怕也没有用,拦也拦不住。您若是不想要,塞到手里也能推得开,我又何必着急受累。倘若有一天您得了另外可心的佳人爱妃,那就是我该离开王府的时候,反正——算了,没有反正。我去给您拿常服。」 「反正什么?」萧缙的心倒提起来了,「反正你还一直做着改嫁的打算?难不成还在考虑沈安么。」 「怎么又扯到沈安身上。」玲珑啐道,「明明是我勤勤恳恳在府里给您料理庶务,又管着您小妾的伤势身世,又去探查人家的来历,还给您新娶的侧妃料理供奉。您这左一个妾右一个妃地往回收,还成了我想另抱琵琶吗?我想都不准想,您这眼瞧着都莺燕满堂了。」 「莺燕满堂我既没有去求,也没有碰,」被玲珑这样数落了几句,萧缙口气越发和缓,手上却不肯松开,甚至跟进了一步,上前去搂她的腰,「这两日在宫里,我也是一直想着你的。」 玲珑挣了两下没挣开,便转了头:「王爷说想着我,却带回来一位侧妃。那您下次再多想一想,连正妃嫡子都能带会来了。」 「胡说什么。」萧缙听出几分醋意,反倒高兴起来,「就是想着你,想着府里白氏的困局,我才顺水推舟的。其实到了如今,你以为裴姝还看得上咱们荣亲王府么?」 「这是什么话?」玲珑诧异地望向萧缙,下一瞬却又明白过来,略一思忖,「您是说,她原本是想去跟陛下亲近的?」 萧缙一笑:「可不是么。从在行宫排舞的时候,裴姝的心思就已经彻底在圣天子御驾上了。但因着她姐姐有孕这件事,虽然还是跟着回了宫,却没能将入侍后宫的事情落定。说来好笑,她身为臣女,能跟着陛下和太后从行宫再回后宫,所用的名头居然还是‘陪伴有孕的裴贵嫔’。」 「那裴姝会找错到您这边,是裴贵嫔,还是中宫?」玲珑听到这里,思绪越发转得飞快,「虽说在行宫里的热闹都是高裴两家,回到宫里,却不见得没有皇后娘娘的手笔罢?再添一位贵妃扶起来的小裴氏,无论如何都对皇后娘娘不好。」 说到这里,另一个念头猛地在心头闪过:「还是说,是慈懿殿?以前将裴姝推过来,为的是拿捏您的婚事甚至子嗣;但现在裴姝若已经有意于天子,这……」 萧缙满是赞许之色,伸手去捏了捏玲珑的脸颊:「事情闹出来的时候,裴姝哭着都是怪她姐姐,裴贵嫔也闹撞天屈,皇上脸上难看极了。最后是皇后出来劝的。从头到尾,慈懿殿和高贵妃都没说过话。这事最后得利的算是谁,还不好说。」 言罢,又叹了口气,搂着玲珑到东厢的坐榻上坐下,又继续解释:「裴姝让人引着来的侧殿,进门我就发现了,她身上带了藏着暖情香料的鬓花和香包,我就将她打昏了。那香料是有点浓,但也没那么忍不得,这伤口算是做出来给皇上看的。当然了,也想回府跟你卖个可怜,却没卖成。」 玲珑满心皆想着此事到底有多严重,先前萧缙拒婚,那已经有点违背上意。结果慈懿殿换个手法,看似将裴姝转给皇帝,然后再塞给萧缙,这等于算是萧缙以臣弟身份觊觎天子看上的女人,哪怕是被陷害的,只要成了事,在男子眼里还是一顶绿头巾,怎么能不生芥蒂? 第14章 如此大事在前,哪里能顾得上萧缙的其他心思。 玲珑随手将他袖子挽了,向着他的伤口轻轻吹了吹:「呼呼,不痛了罢?」随即再次抬头,「那皇上是怎么说的?这样将裴姝赏下来,心里可还对您生气?」 见她的「心疼」这样敷衍,萧缙几乎气得仰倒,但玲珑问的确实是要紧事,只好先答了:「其实因着大裴氏有孕,陛下对收不收裴姝本来就有些犹豫。如果在行宫多拖一阵子,再有点风花雪月的意思,收了也就收了。但因着回了宫,皇后娘娘到底是端方性子,皇上也不是那么不顾忌的。所以这事情虽然让皇上有几分不高兴,但也是个顺水推舟脱身的机会。」 顿一顿,又打了个手势指了指几个侧室所住的西侧:「现在府里的女眷以你位份最高,内外庶务也是你管着,白氏万一死在府里,天子怪罪下来,我无非是再罚俸,最多到慎德堂挨一顿打,罪名若压在你身上,便严重了。倒不如收了裴姝做侧妃,白氏要生要死,裴姝也不能脱了干系。再者,中秋之日的舞蹈她们是一起的,裴姝总是认识白氏的。」 「那怎么又多拖延了一日?」玲珑点点头,这里头的关节她还是明白的,「且裴姝就这样急匆匆地进府了,也太没有侧妃的体面了。」 萧缙冷笑了一声:「要什么体面,你瞧裴家办的这些事,从当年裴二开始,到现在的裴五,一个个的哪有什么礼义廉耻。本来就是存心勾引陛下,只是手段不足,才引到了本王这里。若不是想着顺手解决白氏的事情,且也能分散以后对后宅的议论,我直接送她青灯古佛也不是什么难事。」 顿一顿,舒了一口气,目光也重新低垂放空,前世与皇帝离心的过往与这几日宫中的情形在他脑海中回来交错,默然片刻才又低声道:「多耽搁这一日,我在皇上书房里跪了大半天,既是求他让我自决家宅事,再者便是这几个月里后宫的挑唆种种,我也需要一个机会与陛下好好分说。皇上的性子嘛,跟他服软哭一哭跪一跪还是有用的。」 这时玲珑倒有些心疼了:「跪了很久么?您前年练兵不是伤过一回?」 萧缙侧脸望向玲珑,见她眼光里满是疼惜,立刻就笑了,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庞:「也没有特别久。皇上还是疼我的,骂了一顿是真的,但到底兄弟间有些话该说的都说了。我求的事情,大多也都许我了。裴姝进府,不设宴不行礼,供奉不会亏了她,但十里红妆的脸面还是算了。其他公事也说了些,包括巡视江淮驻军。若是一切顺遂,年后我会去巡操江淮驻军,到时候带你和夫人一起去江州探望你外祖母。」 这最后一句才是全然意外的,玲珑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自己倒也罢了,母亲沈菀若能赶得及去江州外祖母身边侍奉一段时间,将来再有什么,便真的是了无遗憾了。 她张了张口,喉咙却有些发堵,说不出话来。 「如今你可知道了,我心心念念,都只想着你一个?」萧缙右手将她揽得更紧些。 玲珑咬了咬唇,忽然主动探身,在萧缙的脸颊上轻轻亲了亲,随即自己就满脸发烧,想挣开萧缙的手,跑回自己的暖阁去。 只可惜,她却忘了以荣亲王的身手敏捷,便是酒醉或是睡着了,凭本能也能单手制住她。 于是毫不意外的,萧缙欢喜之外探手一抄,直接就将玲珑拉了回来,回身错步之间,干脆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就这样一下么?」 玲珑惊吓之间不得不伸手搂了他的脖子:「王爷!」 萧缙抱着她就要往寝阁过去,而就在他从东厢回去寝阁之间,经过正中明堂的这一步,因着正房大门并没有关闭,刚好就被前来禀告说话的人看了个满眼。 第15章 隋喜脸上也有点不好意思,但是立刻深深一躬,不出声也不敢抬头。 他身后的琥珀也是一样,而翡翠则不知道是否太过震惊,所以目瞪口呆地看了萧缙与玲珑一瞬,才同样慌乱地低头躬身。 萧缙并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但为了避免玲珑再次谋杀亲夫或考虑改嫁,还是将玲珑放了下来,示意她先回暖阁更衣,才问隋喜等人:「什么事?」 隋喜恨不得将头埋得更深些:「侧妃请问,何时正式给王爷见礼。」 萧缙很有几分扫兴,但也不能当真责怪过来传话的的隋喜等人,摆手示意知道了,便等玲珑更衣完毕,一起到了花厅去见裴姝。 「见过王爷。」除了裴姝之外,尹碧韶也到了,两人似乎还已经说了几句话,行礼的动作也整齐一致。 「罢了。」萧缙摆了摆手,提脚便先进了花厅。 裴姝紧跟了进去,随后才是玲珑与尹碧韶先后进门。 其实侧妃进门敬茶见礼,主要是向着正妃的,但荣亲王此刻尚无正妃,便只有萧缙一个人坐在上位接了裴姝的茶。 玲珑站在后头瞧着,忽然抿嘴一笑,心道裴姝这礼行的就跟认了个干爹似的。 萧缙抬眼见她笑的促狭,自己心头又是一热。 裴姝行礼完了,萧缙抬手指向了左首的第一张椅子:「坐罢。」 玲珑与尹碧韶这才跟着上前,向萧缙一福,又向裴姝一福:「见过王爷,见过侧妃。」 裴姝见随侍在侧的隋喜琥珀等人完全没有再拿茶盏让玲珑等人敬茶的意思,不由好生失望。但也只能强作大方:「二位妹妹也请坐吧。」 尹碧韶谢了就退了一步,却见玲珑仍旧站在原地,转脸望向了萧缙。 萧缙摆了摆手:「坐。」 玲珑这才到右首第一张椅子上坐了。 裴姝越发心中别扭,强笑道:「果然不愧是伺候王爷多年的人,一言一行都只听王爷的呢。」 玲珑笑道:「侧妃这话说的,在王府里谁不是听王爷的呢。您难道不听么?」 裴姝其实一见玲珑这样笑笑的说话,还是心头隐约一颤,哪怕知道自己身份是高过玲珑的,但看着她秀丽面孔这样从容的笑意,之前在行宫被强迫着听玲珑大段大段介绍花鸟鱼虫的旧梦又上心头。此刻甚至怕玲珑真的开始给她仔仔细细讲解一下宫里的规矩、王府的惯例等等。 「咳咳。王爷,妾身刚刚入府,不知这府里的庶务是如何管理安排?」裴姝倒是也学会了顾左右而言他,没接玲珑的话,转向了萧缙。 萧缙低头抿了一口茶水:「既然圣旨御赐了侧妃的位份,你也知道如今王府的嫔御之中以你位份最高,府中的庶务自然是应该由你暂代。等到将来本王册立正妃,再交给正妃。书房与本王的私库你不用管。」 「是。」裴姝应了,其实她才刚刚及笄,庶务上经验并不多,对接手王府内外事务也没那么大的执念,但另一件事却在心里,见萧缙没回答,再次将目光投向玲珑与尹碧韶,「对了,不知两位妹妹各住在何处轩馆?我有一些薄礼,等下叫人送过去。」 玲珑含笑应了:「妾比您虚长几岁,这声‘妹妹’并不敢领。您若有赏赐,自然是妾到玉桂轩恭领,不必劳动您的人屈尊相送。」 萧缙这时已经无心继续纠缠,直接起身:「送礼什么的都是小事,侧妃应当知道,府中还有一位白良侍,前几日扭伤了脚踝所以无法前来见礼。既然侧妃这样贤惠,请自己亲身去探视一下,有什么问题只管打发人到书房回禀。至于这几个没病没灾的,侧妃也不必操心太多了。」 第16章 说完便往外走:「对了,玲珑,上次中秋送礼用的帖子是不是还没用完?剩下的空白笺子在哪里?」 一边走一边问,脚步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 玲珑只能起身追着过去回答:「——确实剩了十五份,与先前的澄心堂洒金帖子放在一处了。」 两个人居然就这样说着话就出去了,没给裴姝再追问的机会。 一路回到了书房,玲珑才忍不住笑道:「王爷怎么对侧妃用的招数跟以前打发翡翠一样?」 萧缙摇摇头,竟有些无奈:「不然如何呢,我堂堂八尺男儿,难道要跟她在这些雀角鼠牙的事情上纠缠么。便是压制训斥了她一个小姑娘,我自己也觉得丢脸。还不如先顾着要紧的事情,推她到白氏那边去看了情况。只要过了今日,她没主动提出白氏身份有异,将来无论如何,都不是你的责任了。」 玲珑想了想他这话,便抿嘴笑道:「王爷果然是怜香惜玉的,看着人家是小姑娘便不能太过威严。」 「嘁。」萧缙确实心中还挂着公事,虽然刚才在房里仍有意犹未尽,但此刻到了书房,一眼扫见唐宣送进来的卷宗,那些旖旎心思当真不散也得散,「明知我是不肯分心的,却还不时说这些没有用的。对了,这几日我公务会忙一些,白氏那边保不齐便会因着裴姝到了,又生什么变故。你还是先去别院照顾夫人,避开这些争端。」 顿一顿,又从手里的卷宗里翻出了一封信,递给玲珑:「再者,京卫衙门那边也递了条子过来,说在谢家的盘查追索已经差不多了,关于他们对夫人的嫁妆药材的偷拿调换追回了三分之一。其他按现银折价,给他们一个月补齐。我已经叫隋喜派人在外头看房子,别院虽好,终究难免叫人说嘴,还是单独买个院子让夫人搬过去省心。」 玲珑接在手里大致翻了,果然母亲当年大约八千两的嫁妆被祖父和大伯父一房人偷拿了大约七成,只是在京卫衙门递过来的书信文卷上看到,她心里那点愤恨翻涌了几息也就压了下去,更多的是畅快。 当即屈膝一福:「多谢王爷为我母亲主持公道。」 萧缙已经坐下,开始去看卷宗,见她行礼,面上竟然有些轻微的失落:「玲珑,你总是与我这样客气,难不成在你心里与我亲近仍旧是报恩吗?」 「这,这也不能,这么说。」玲珑有些迟疑,直觉上这话并不能这样应了,然而从本心却好像也不能否认。 她当然知道荣亲王是极好的人,她尊敬他,信任他,甚至也可以说仰慕他。 且他待她很好,宽和厚恩之外,这几个月更是情意绵绵,那样的甜言蜜语,她当然也有动心有欢喜。可叫她当真与荣亲王亲近,却也不得不说是因着萧缙那样出手去帮了沈菀。 玲珑再三犹豫,也只能斟酌着应道:「王爷待我这样深恩厚意,我当然是感激王爷的,这也是情意的一种不是么……」 「嗯。」萧缙深深吸了一口气,手中已经去翻卷宗,「没事,我,我就是随口一说。你先去看夫人罢。」 玲珑听得出他声音里的失落,一时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先前主仆四年多,脾性相投之外,最要紧的就是信任二字。她从来没有对萧缙撒过谎。以下对上的措辞含蓄斟酌当然是有的,可是以她此刻对萧缙的心意,叫她当真去力表自己是戏文中那样相思刻骨,热烈爱恋,玲珑也实在说不出口。 她觉得自己是有些喜欢他的。 只是萧缙实在待她太好,待她母亲也太好,这样的好骤然之间山高海深,让玲珑一时间没有办法真的去像萧缙的妻室一样接受得理所当然,她心中更多的仍旧是感动与感激。 第17章 萧缙再次从卷宗中抬起头,看着玲珑带着些歉意依然站在那里,不由叹了口气,将手中的笔先放下了,随即向后靠在椅背上,招手示意让玲珑到自己身边来。 玲珑乖乖走过去,萧缙站起身亲了亲她的额头:「去看夫人罢。心里多想着我点就好。」 「嗯。」玲珑微微垂目,伸手去捋平了萧缙的衣领,声音压得低低的,「我知道。」 一路从王府到别院,玲珑的心思有些纷乱。 一则是她自己也说不清自己对萧缙的心意,到底是真心喜欢他多一些,还是感激他多一些;再者便是府里如今的困局,先前收了尹碧韶与白玉竹倒是不算什么,如果不是因为白氏这件身份疑云,那么不管她到底与萧缙的关系是真是假,都没有什么大不了。但如今裴姝成了萧缙的侧妃,总是没那么好打发的。 这样思虑了小半个时辰,马车就到了别院外头。 还没往二门进去,跟在马车外头的侍卫陶然便靠近了马车车窗,低声禀报:「奉仪,别院门外好像有人。」 玲珑略略一怔,荣亲王的别院在京西北,左右都是宗亲公卿的别院别庄,门外都很是清净的,能有什么人? 她打了车窗帘子看了一眼,虽然距离还有些远,但那身形很眼熟,一下就认了出来,竟然是她的大伯母,谢大太太,身边跟着的可能是谢老太太的陪房章嬷嬷。 「请他们到门房吃茶罢。」玲珑思忖了一下,还是吩咐陶然去安排。 按着萧缙给她的京卫衙门文书所提,认定沈菀嫁妆里被挪动了五千六百两,药材的折价则有七百两。追回了三分之一,还有三分之二要谢家人一现银赔偿,那就是四千二百两。 以谢家现在的落魄样子,地处南城的那整个旧宅子也就值个两三千,要一时间抽出四千二的现银,哪里拿得出来? 想来谢老太爷已经写信去骂她父亲谢长垣了。 但远水救不了近火,眼前更近的当然还是在荣亲王府别院里休息的沈菀。 很快,马车进了二门,玲珑先去沈菀房里探视了母亲,确定母亲这几日心情平稳,身体好转,且没听到什么外头的动静,才叮嘱了母亲继续休息,自己到门上去见谢家人。 别院的门上茶房比王府更狭窄些,谢大太太与章嬷嬷在里头等的已经很是心焦了,一见到玲珑,脸上的神色当真是复杂至极。 「弟——啊,贵人……」或许是谢大太太等得太过焦躁,听到门声一响,就先想当然地以为是沈菀。等到看清是玲珑,本能起身想挤出几分赔笑,却又没本事全然收敛起先前又急又烦的神色,看起来更是可笑。 「大伯母请坐。」玲珑淡淡说了一句,面上一丝笑意也没有。因着茶房太小,只有两张椅子,她便站在原地。 章嬷嬷哪里还能坐得住呢,当然也是起身赔笑的:「贵人您坐,老奴刚才陪着太太略吃一口茶而已,您坐。」一路说,一路拿帕子去扫那椅子。 玲珑向茶房外打了个手势,荷叶便上前过来将先前章嬷嬷坐的椅子直接搬到了玲珑身后,又拿自己的帕子仔细擦了,退了出去。 玲珑这才坐了下来:「您今日到王府别院来,是觉得京卫衙门的处置有什么问题吗?」 谢大太太与章嬷嬷看着玲珑这样慢条斯理的做派,满心里焦躁好似烈火烹油,但又有些隐约发寒,顺着脊背往上。 这时候就还是章嬷嬷一直都是伺候人的,身段到底比谢大太太更柔软,主动陪笑道:「贵人怎么能——」 「荷叶。」玲珑直接打断,向外又吩咐了一声,「带章嬷嬷出去讲规矩。」 第18章 「是。」荷叶立刻再次进门,侍卫陶然虽然没跟着,却就侍立在门口,腰身笔挺,杀气凛然。章嬷嬷不管在谢家曾经如何一辈子都仗着老太太陪房身份硬挺腰子,此刻也不得不跟着年少的荷叶出去。 随即便听门房外头荷叶清脆的少女声音如同爆炒豆子一样又快又清楚:「——这位老妈妈,我不知道您是什么地方调理出来的人,但看您这年岁应当是伺候了一辈子的。可能您府里规矩松散能让您随便插嘴,但您现在是在我们荣亲王府的门上,我们奉仪没有问您,就没有您一个下人说话的道理,那想撒泼的也得瞧瞧门庭。可着京城您去打听,还没见过有人在荣亲王府地界上逾矩的!」 外头荷叶这一串话,章嬷嬷未必有多么服气。但旁边还有带刀的陶护卫,便是谢大老爷谢老太太来了也不敢硬顶,只能蔫蔫地应了:「啊——姑娘说的是。」 而门房里玲珑面色冷淡地等着荷叶说完,才再望向谢大太太:「大伯母?」 谢大太太一直到广平二年其实都还是长信侯府里的世子夫人,也算养尊处优了半辈子的,即便后来谢家落魄到了南城,在自家门里还是能继续欺负玲珑与沈菀,所以在「低头」这件事上,远不如章嬷嬷来得灵活。 但再是不灵活不习惯,听着荷叶这一顿清楚明白的指桑骂槐,心里也是越发没有气势,便只剩了哀求:「这个,这个,家里的情形,贵人应当是不知道。前几年起,老太爷与老太太身体都不太好,家里当然是处处都用钱的。你姐姐妹妹出门子,还有你弟弟读书,这些事情因怕贵人在王府忧虑,也不敢与你提起。你母亲最是贤惠心善的……」 玲珑垂着眼帘并不应声,就听着谢大太太自己絮絮叨叨地说。 片刻之后低头抿了两口茶,又慢慢地抻了抻自己的袖口,捋了捋腰间的玉坠腰牌和流苏。 耳边谢大太太还在不停地说,说来说去无非就是那个意思,哭穷,求玲珑与沈菀不要催债,中间夹带些祖孙父子兄弟姐妹情分云云的空话。 玲珑还是不接话,一直到连外头的章嬷嬷脸上都挂不住了,谢大太太甚至自己都察觉出,她将「你可不能不管家里啊」这句话说了三次,终于讪讪停了:「……玲珑啊,你倒是说句话啊。」 玲珑将手中的茶盏放了:「我说的话,大伯母不见得想听。难得来王府别院吃这一口茶,还是让您说个痛快罢。您继续。」 谢大太太脸上越发难堪:「这,我也没有别的可说了。」 「哦。那您回去罢。慢走不送。」玲珑悠然起身,就要出了门房。 「不是,玲珑,你怎么能这样就让我走呢?」谢大太太着急,起身追了一步,却也不敢拉扯玲珑的衣裳,「刚才我说了这么多家里的难处,你就这么铁石心肠吗?」 玲珑站在门口处并没有回头,只是笑了一声:「当初你们将我的名字户籍送上去应选宫役,我母亲在大伯母院子里流泪哀求的时候,您说了什么?」 谢大太太登时就愣住了,张口结舌:「那个,那个,都是那么远的事情了。再说,当初要不是家里送你去应选,哪里能与王爷成就这样的好姻缘呢?如今成了贵人,其实你还是应该感谢家里才是。」 玲珑再次笑了,目光能扫到门房外,连陶然和荷叶都气得脸色铁青,她转过身,微笑着慢慢说道:「当年大伯母您收了我母亲的翡翠镯子,然后说‘这都是命,人哪能与命争呢?’如今看来,您说的很有道理。」 「可……这……那个……」谢大太太本就没有什么应变之才,要不然谢老太太也不会特地打发章嬷嬷陪着。加上在此情此景里被玲珑翻起旧事,谢大太太更无力辩解。 第19章 玲珑却不急,仍旧跟她进门时的姿态是一样的,慢条斯理地等着,等了片刻见谢大太太嗫嚅着说不出话,才重新转身出去,直接吩咐陶然:「叫门上送她们出去,若是再到别院来,就报到京卫衙门,说滋扰王府。」 「贵人,贵人!」章嬷嬷赶紧跪下了,「您不能这样狠心啊,老太太这几日都急病了……」 玲珑走到章嬷嬷跟前三尺,微微一笑:「我大伯父还没死呢,老太太若是病了,他却不好好伺候照料,也像中秋那日我母亲生病那样不给请大夫,我就叫人去告他不孝,虐待亲长。放心罢,到时候京卫衙门也会做主的。」 说完,便往别院里头过去了,走之前最后吩咐了一句:「在别院门上撒泼的,同样按着滋扰王府算,捆了送京卫衙门。」 谢大太太与章嬷嬷是如何又羞又气,满脸通红地出了别院角门,玲珑并没有亲眼瞧见。不过随后几日,别院外头倒是确实清净了。 沈菀到了转日才听说了这件事,虽然觉得痛快,却也有些忧虑:「燕燕,现在到底还没有分家……」 玲珑正在给母亲剥橘子,听出母亲的忧心,但也只是笑道:「小人畏威不畏德,以前您与父亲那样孝顺仁爱,又换来了什么呢?他们都是得寸进尺的白眼狼,给三分颜色就要上天的,还是狠狠敲打一番才能清净。」 「话是这样说没错,」沈菀叹了口气,「但我也不能一直在王府别院里住着。终究是要回家的,且闹成这样,你父亲年下肯定要回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到时候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 玲珑将剥好的橘子放进瓷碗里递给沈菀,自己又拿了一个新的再剥:「王爷说已经打发人去看院子了,回头买一个让您搬过去。等爹回来,分家的事情就说道说道。这次先逼着他们吐出这四千两,到时候他们更穷,其实也更好拿捏。」 「怎么能让王爷买院子呢。」沈菀的忧色不减反添,「上回王爷的话,确实情真意切。他喜欢你是真的,可咱们也还是得自己有个分寸。再者——」 顿一顿,沈菀竟有些犹豫,看着玲珑,目光又是温柔又是心疼,「听说,王爷得了一位侧妃?还是裴家的姑娘……」 玲珑来别院之前就已经料到了沈菀迟早会知道此事,闻言只是笑笑:「裴家早就攀到太后娘家的高枝了,要依着太后娘娘与裴家先前的心思,是想叫裴姝给王爷做正妃的。但王爷自己不乐意,兜兜转转还是进门做了侧妃,府里并没有摆酒,就是匆匆收了他们家三十二抬嫁妆了事。母亲想,这算什么正经侧妃呢。不足为虑的。」 想了想,又将先前裴姝落水为平郡王和高家大公子所救、后来又在行宫为皇帝献舞的事情大略说了说。 沈菀是实心人,听了这话震惊到片时不知道说什么。 因着前些年的往来,沈菀知道裴姝的母亲一直都心高,认为裴姝能飞上枝头当凤凰,如今飞倒是飞了,就是落在枝头上的时候跌了脚。兜兜转转,这可能的身份从荣亲王妃到高家大公子填房正妻,再到天子妾,最终落成连正经摆酒都没有的王府侧室。 看着裴姝虽然比玲珑此刻的奉仪身份要高两级,但还是难免叫人一声叹息。 至于沈菀对玲珑的担心,倒是过几日也就散了。因为玲珑虽然到了别院陪她住着,但每日里几乎都有王府送过来的水果点心之类的小东西。 不是在乎如何贵重,但显然萧缙还是非常将玲珑放在心上的。只是公务似乎确实繁忙,所以并没有亲身到别院里来探望。 很快到了八月三十,萧缙终于走了一趟别院,却连坐下喝口茶的功夫都没有,因为他其实是在前往上林营的路上经过别院,间中抽空进门打个招呼。 第20章 只看他一身轻甲戎装,便知此行多么匆忙,沈菀感谢连连之外,就叫玲珑赶紧相送。 玲珑送了萧缙到门外,给他又整了整肩甲的带子:「这样急的行程,王爷怎么还过来呢。您这带子又这样系,留神回头磨着。」 萧缙哼了一声:「本王过来抽查,看你有没有好好思念本王。结果开口就是埋怨,可见还是没良心的。」 玲珑看了看卫锋等人同样是全身轻甲,牵马等着,便是隔在几步之外,她也不好意思再说太多,只能低声道:「这思念不思念也不能写在额头上。王爷如何知道我没有呢。但当着人,还是别说这个了。您这次去营里多久?」 「几日而已。」萧缙就算意有不甘,也知道既不是时候,也没有功夫,只能在卫锋等人看不见的角度上,捏了捏玲珑的手,「很快就回来了,回来再与你算账。」 玲珑乖乖点头:「那我等您回来算。快去罢。」 萧缙见她这乖巧姿态,心里简直又是痒痒地想将她直接抱上马带走算了,又想骂一句——先前有功夫的时候跟个小刺猬一样不肯让他好好亲近,现在没时间了她倒乖顺,分明就是撩他的火嘛。 但此刻还是只能无奈地点了点她的额头,转身上马,与卫锋等人继续赶赴上林营。 玲珑目送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才转身回去了,唇角不自觉地带了笑意。 虽然她还是觉得对萧缙的感恩、敬重都更多些吧,可他这样来看她,还是心里有点欢喜的。 且,她以前好像没仔细想过,如今看来,戎装铁甲的萧缙好像更英俊了? 带着这样微微甜蜜的心情,玲珑原本应该是能很好地休息的。 可不知为什么,当天夜里玲珑却做了噩梦。 梦中的萧缙满身是血,倒在她的怀里。 身周四围是断垣残壁,像是本就陈旧简陋的房舍再次经了火,而房舍外是北地冬夜的天寒地冻,寒风凛冽如刀,星月黯淡,绝望无边。 她怀里的萧缙还有一口气,却也只有一口气。他的右手紧紧与她相握,说不出什么话,但目光里满是那样深的爱恋与不舍。 而梦里的玲珑自己,更是心如刀绞,五内俱焚,抱着垂死的萧缙,她还是抿了自己的鬓发,勉强擦了脸上的眼泪、血迹与烟尘,想要强撑着给她心爱之人一个干净美好的笑容。 玲珑从这个噩梦中醒来的时候仍旧是半夜,她并没有坐起身,只是在黑暗中喘息着睁开了眼睛,额角上已经有了汗意,伸手抹了一把带下来,才发现脸上都是泪。 自己竟然在梦里哭得这样厉害。 玲珑略略掀起了一点帷帐,闻到外头极其清淡的梨子香,心里竟有些隐约的安定。 那果然是梦,虽然是她从来没有过的那样奇怪又清晰的梦。梦里的一切都真实得像是有感觉,她能感觉到自己抱着萧缙的时候,他身体沉甸甸的分量,她手臂上还是腿上在梦里也是受了轻伤的,所以同样一直在隐隐的疼。萧缙的伤口流着血,她拿撕下的衣襟按着,指尖摸着是粘粘的。 而在这一些细微琐碎之外,更真实的是她梦中的痛断肝肠,既是因着萧缙的冤屈与苦痛,更是因着她与萧缙马上就要阴阳两隔不得长相守的绝望。 以至于在玲珑醒来的时刻,她心中甚至还带着梦中最后的残念。 ——待我将他安葬,我也不活了。 ——来世,再做夫妻罢。 这到底是什么? 是哪一出戏入梦来,以至于她将自己和萧缙梦进去了? 第21章 玲珑想了想还是觉得太过莫名,胡乱将脸上的泪痕擦了,又缓缓调整了片刻呼吸,慢慢重新睡着了。 哗啦啦。 浴桶里的热水被拨弄着,升腾起迷蒙的氤氲雾气。 玲珑甚至觉得身周这样潮湿而温热。 旁边架上的灯烛不太亮,远不如王府里净室之中的灯烛精致明亮,但昏黄中依然满是暖意。 没办法,毕竟在北地这样潦倒拮据的所在,还能如何呢。 当北地这个念头涌上心头的时候,玲珑忽然意识到自己又做梦了。 只是这个梦与前一个同样,都是那样真切,而梦中的玲珑也有些身不由己,她就好像是在另一个自己的身体里一样。 「玲珑。」身后传来亲切又熟悉的声音,「你还没洗么?」 玲珑顺着那声音转了身,便见萧缙走了过来,头发粗粗挽着,整个人好像黝黑了几分,身上只穿着一条粗布裤子,结实精壮的上半身全然赤裸,手臂与前胸上各有几道伤疤。 他到她跟前,伸手就去拉她的衣带:「今日多冷啊,快洗吧。」 玲珑几乎是顺着他的手略扫了一眼,才注意这梦中的自己,身上同样只穿着粗布中衣,衣带拉开之后,内里并无肚兜或旁的衣裳。 ……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玲珑却仍旧闭着眼睛,她清醒了,她听见了外头侍女走动的声音,她知道这是早上了。 这是广平七年九月初一的早上。 可是她竟然不想起身,或者说,她不想清醒过来面对自己。 虽然绝对不会有人知道她到底梦见了什么,但她还是一时之间无法接受。 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 足足多躺了两刻钟之间,玲珑终于说服了自己,梦本身就是荒诞不经的,有人梦中还能见鬼怪神仙呢,自己这样也不算什么。 起身洗漱,探视母亲,早饭后又在别院书房里翻了翻有关萧缙私库与书房的账册,玲珑在别院的时光过得还算悠闲。 很快到了晌午时间,玲珑再次有些提着心——因为按着先前与白家人打交道时,让他们再次到王府去探视白玉竹的日子,就是暂定在九月初一。 这个日子,她已经告诉了萧缙。但萧缙没有说什么,只说叫裴姝这个侧妃去应付白家人,叫她安心在别院住着避开即可。 当时听着萧缙这话,玲珑并没有想太多。一方面,白氏真假不知,但万一是真的,那么所有的思虑种种都不过就虚惊一场而已。再者便如萧缙所说,裴姝的身份会更直接地对白氏之事有责任,他们不操心也无妨。 第22章 但这几日在别院比较清闲,玲珑偶尔会将这件事再想一想,却越想越不安。 萧缙这样的安排,其实主要是将她这个娘家比较无力的奉仪摘了出去,但并没有真的能够将整个王府,或说萧缙他自己的责任推脱开。 万一白氏身份真的有问题,且慈懿殿会利用此事做文章,会怎么做呢? 首要的当然是让白氏的家人过来闹一场,叫破此白氏不是自己的女儿,然后再通过什么方法毒死或害死府里的白氏,那么荣亲王府交不出真正的白氏,就百口莫辩。 裴姝有责任,但裴太傅府一定会叫撞天屈。 若是再将这一点推展开来去想——当初贵妃先引荐了裴姝给皇帝,随后才再塞给萧缙,这可比直接强行许配赐婚毒辣多了。 那么谁知道慈懿殿会不会将裴姝也弄死呢? 这样的话,萧缙不敬天恩,谋害御赐侧室的罪名扣上来,不只是兄弟离心,他在朝野中的名声也会大受损害。就算将来萧缙能洗清罪名,又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与功夫,又有多少人会全然相信他。 泼脏水易,自证清白难。众口铄金,积毁消骨。 再加上玲珑做的那两个梦。 即便第二个梦里满是亲密绮思,但玲珑也仍旧记得那梦境中的北地落魄,萧缙身上的粗布与伤痕,还有他亲口提到的「流放」二字。 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谁又能知道白氏之事是不是蚁穴之始? 想到这里,玲珑干脆打发了陶然回王府一趟,名义上是取一些东西,实际上就是去看看情形。若有什么变故,速速回报。 陶然是卫锋的副手,为人比卫锋再灵活机变一些,同是萧缙一手带出来的忠诚亲卫,非常可靠。见陶然领命去了,玲珑心里才消停了些。 不到一个时辰,陶然便快马折返。 「奉仪,白家人真的在府里闹起来了。」陶然眉头紧锁,低声禀报,「属下赶到的时候,侧妃已经亲自过去说话了。属下的身份与此事并不相干,无令也不敢擅闯内宅,但跟琥珀姑娘打听,说是侧妃在花厅关门说话之后,就从府里账上支了银子。属下也跟隋总管确认过,府里还是有人继续盯着白家人的。只是跟先前一样,没有特别近身盯梢。」 「府里的银子?」玲珑心思飞转之间骤然便怒意上升,连声音都不自觉提高了三分,「谁给裴姝这般权力?王爷不在府里,她就敢拿荣亲王府账上的银子去给白家人?这万一叫人家拿着银子去什么地方告状,说荣亲王府害死白氏、做贼心虚,责任算谁的?」 她这话说完,另一个念头便上了心头——先前她想过,若是慈懿殿毒死白氏与裴姝,这一个罪名就扣在了萧缙身上。 但另一个可能,若裴姝实际上是与慈懿殿勾结呢? 倘若裴姝看着裴贵嫔有孕,不再想做天子妾,就想重新做荣亲王妃呢?又或者,连沈菀听了裴姝的一路零落都那样叹息,裴姝自己从一个飞上枝头的小凤凰最后变成落水鸡一样的王府侧室,难道裴姝心里不会恨萧缙? 如果裴姝心里恨萧缙,愿意配合慈懿殿来整倒荣亲王府,那么身为侧妃的她甚至可以下手害死白氏之后去指证萧缙,说一切都是出于萧缙授意,那就比她直接殒命王府更加难以拆解。 「陶然,立刻飞马去找唐大人!」想到这里,玲珑把心一横,将腰间荷包里那块「戒急用忍」的御赐青田石印章交给陶然,「找唐大人与隋总管,将这印章给他们,说是我的话,第一,立刻封锁王府,第二,扣住白玉竹,以及白玉竹的家人。若是你到的时候白玉竹家人已经离开王府,马上调朱亭卫去抓人。第三,将白玉竹和白家人,全都送到京卫衙门,罪名就是讹诈王府,请京卫衙门将所有人暂时收押。你立刻就去,我乘车随后就到。」 第23章 陶然不由面色凝重,毕竟萧缙此刻人在上林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荣亲王府中又有品级更高的侧妃,玲珑这还要惊动京卫衙门,怎么想都极为冒险。 但毕竟是军中历练出来的,且也知道萧缙先前吩咐的话,迟疑不过一瞬,还是躬身领命飞马赶去。 玲珑甚至顾不得跟别院的人多说什么,自己也是拿了披风立刻叫人套车,马车同样用最快的速度赶回了荣亲王府。 一到王府,唐宣已经迎在二门上:「奉仪,白家的人已经拿了银子走了。朱亭卫正在捉拿,但真的要送到京卫衙门?王爷现在在上林营,是奉旨去的,可能要三五天才能回来……」 「唐大人,」玲珑面色冷静而坚定,「白氏就算死,也不能死在咱们手里。就是因为王爷不在,才只能通过京卫衙门走三法司。」 唐宣虽然性子温和,却也不是当真没有决断之人,要不然如何能成为萧缙的心腹。 闻言望向玲珑,面上已有几分真正的敬意,不是因着对方为荣亲王喜爱的内眷,更像是同僚共事之时真正的钦佩,当即欠身一礼:「下官明白。有关捉拿白氏家人并移送京卫衙门之事,下官即刻去办。王府中给您留下亲卫十二人,朱亭卫六人,请陶侍卫统领,那么封锁后宅之事——」 玲珑立刻点头,眼看这时隋喜也过来了:「后宅我来接手。从此刻起,王府内外许进不出去,只要没有我的话,买菜送水之人同样不许出。前头请隋总管带人盘查,二门以内所有人回到自己院子不许出门。最要紧的就是一切人事都原地不动,等到王爷回来。在这之前任何人想要私自向外传递只言片语,就地锁拿。」 「是。」隋喜躬身应了,「只是侧妃那里,奉仪预备怎么应对?」 「这就有劳朱亭卫了。」玲珑一笑,从刚才的杀伐决断,转为了三分狡黠,现在是在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他们手中肯定有迷香或者蒙汗药吧?直接用香料把侧妃和她带来的下人都迷倒。」 唐宣和隋喜同时一哆嗦,应命办差的同时心里啼笑皆非,但又有几分佩服。 确实最难以处理的就是裴姝。 论身份,裴姝才是此刻王府里地位最高的主子,玲珑此刻要抓人要封府,其实名不正言不顺。 虽然裴姝拿王府银子给白家人之事不妥,但如果裴姝只推说打赏或是赠予良侍娘家,其实也说得过去。换言之,并没有什么合适的理由去强行控制裴姝。 但要说去跟裴姝说什么道理,就更不可能,因为裴姝本身就未必真的跟荣亲王府是一条心。 在这个情形下当然还是可以强行暂时禁足裴姝,但一来会闹得多严重,比如裴姝这个精通骑射的侧妃会不会武力反抗甚至受伤;或者之后又会闹到什么地步、类似进宫告状之类,都很难预料。 所以这样算下来,直接迷香放倒,的确是最省事的。将来有什么追究,也比较容易推脱对付。 于是几乎就是在二门上以玲珑为首的几位荣亲王心腹近臣快速商议之后,偌大的荣亲王府就被悄无声息地封锁了。 内里其实并不混乱,因为封锁王府的主要目的是防止有人向外传递消息,另外就是盘查到底有没有人跟这位真假不知的白氏勾结。 控制裴姝和白氏的过程很顺利,朱亭卫举一反二,迷香放倒了玉桂轩所有人之外,也去同样放倒了丹鹊轩。 然后玲珑亲自领着琥珀和荷叶几个丫鬟过去,将白氏身上所有尖锐簪环摘掉,防着她将来自戕或自残,又给她内外的衣裳尽皆除掉,换了干净且绝无夹带的衣裳,连头发都大略篦了一次确定没有藏着什么发针,才交给朱亭卫送去京卫衙门。 第24章 裴姝那边就更简单了,熏香放倒之后,又在玉桂轩触手可及的茶水吃食里再添了些**,院子外头明着暗着层层把守,力求让她们迷迷糊糊撑过这几日也就是了。 而王府外头的抓捕同样极其迅捷,从白家人上门的头一日起,隋喜就已经在玲珑的吩咐下安排了盯梢的人,此刻快马传讯之后前后配合,选了一条僻静巷子便将白太太、白顺儿,以及这次带来另一人一起抓了,蒙了头送到京卫衙门。 唐宣亲自走了一趟,去拜访了时下的京兆尹陈暨。 几乎是不到两个时辰,这件在荣亲王府里悬心了数日的「真假白氏」之事,便算是推到了一个新的关节。 王府内外基本肃清,白氏完完整整地活着送到了京卫衙门。接下来就只能等萧缙从上林营回来。 而这一等,就是三天。 头两日还好,唯一有些闹腾就是翡翠。 虽然在裴姝进门前,翡翠满心想着要去踩玲珑的脸面而一口一个侧妃娘娘,但她还没能这么快成为那位侧妃娘娘的心腹之人,所以在迷香放倒玉桂轩众人的时候,翡翠并不在其中。 刚好转日就是翡翠的母亲李嬷嬷要到王府探视女儿的日子,李嬷嬷是萧缙的乳母,十年前就已经放了自由身归家过日子去了,并不在王府里伺候。送了小女儿翡翠进府是什么心思,众人心照不宣。 虽然翡翠远不如先前的玲珑在荣亲王跟前有脸面,但到底也是一等丫鬟,且因着母亲是李嬷嬷,每两个月母女探视一回总是有的。 而玲珑叫人封锁了王府,既是防着有人刻意传递消息,也防着有人无意走漏消息,在萧缙回来之前把事情闹大。这李嬷嬷探望翡翠之事当然就被拦下了。 李嬷嬷在门上虽然气忿忿地威胁了几句回头要向王爷告状云云,却也只以为是翡翠与玲珑不和,所以被玲珑故意整了才不得探亲,带着一肚子气就先回去了。 王府里的翡翠则是另一番哭闹:「谢玲珑不过就是个奉仪,到底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趁着王爷不在,连我母亲都敢拦?防什么事情防到我头上来了?我母亲是王爷的乳母,还能害王爷吗!她自己这样的身份,都将自己的娘弄到王府别院里吃喝王府的,却连我们母女相见都不许,还有谢玲珑这样狠心的吗!」 珊瑚等人试着也劝了也拦了,但翡翠心中委屈已久,又被拦着不能见母亲,想着下次见面或许就是腊月年下了,越发哭闹不休。 珊瑚无法,只得去禀报给玲珑。 玲珑却懒得亲自过去,仍旧在书房里看账本,眼皮都不抬:「找几个人过去看着她哭,别动手伤着自己就行。如果寻死觅活,就抢下来。只是哭闹随她去,给备一壶菊花茶润嗓子,别哭到后来骂不出声。韦六儿平日不是爱开赌盘吗?叫他也过去瞧瞧,开个盘,赌一赌翡翠能哭几个时辰。大家一起乐呵乐呵。开了盘过来跟我说,我押十两。」 琥珀还在旁边凑了一句:「只要韦六儿还敢开,我也押。」 珊瑚只得应声去了,后头韦六儿有没有真的开赌盘,并没有重新回来给玲珑回话,不过折腾再一两个时辰,翡翠哭闹得实在累了,也就罢了。 但到了第三天上,连着昏昏沉沉两日的裴侧妃终于清醒过来,就没有翡翠那样好打发了。 唐宣与玲珑商议了一下,毕竟迷香蒙汗药之类的东西都是为了叫人昏迷一时的猛药,不是真能叫人身体不受损伤的情形下一天天的昏睡不休。 倘若萧缙当真要五天以上才能回来,这样一直续着不是办法,怕是会伤了裴姝的身子。真到那一步的话,那就成了实打实的荣亲王府内眷谋害侧妃,又是另一层麻烦。 第25章 玲珑考虑了一下,叫唐宣悄悄地请了一位跟王府相熟的郎中,过来给裴姝请脉,哄骗她说前两日是突发风寒云云。下午又叫隋喜拿了一堆王府的陈年账本与琐碎杂事去问裴姝,能分散多少心神算多少。 但这样勉强撑到了黄昏时分,裴姝终究还是找了过来,主要是因为裴姝看账本的本事不够过硬,实在看不下去了,便提到要去娘家裴太傅府里送些东西,顺便再要一个擅长理账的丫头过来帮手云云。 隋喜当然是极力含糊其辞地劝阻搪塞,但到底尊卑有别,也不敢强按着裴姝。裴姝脾气闹起来硬往外走,终究还是到了玲珑这边:「谢奉仪,你不知道这王府究竟应该谁做主吗?王爷不在,我又病了两日,你就想只手遮天了吗!连我的人你都敢限制着不能出王府?」 玲珑一笑,心道果然年少几分的贵女更好哄骗,还真的就相信了自己是病了两日,既然如此那就顺着骗下去好了:「侧妃不要动怒,不让任何人出府是王爷的话,我们这些人只是不敢违背上意,哪里敢越级管到您头上呢。」 裴姝倒也不是真傻子,半信半疑:「王爷的话?王爷为什么要留这样的话?」 玲珑依旧不动声色:「王爷为什么留这样的话,等王爷回府您可以问。当下此刻,还是请您稍安勿躁。」 裴姝却哪里能「稍安」,虽说也未必是真的有什么事非要让人回娘家,但多少与翡翠心绪相类,积怨已久的脾气在玲珑这样似笑非笑的姿态下越发难忍。 先前种种波折就不说了,此刻萧缙都不在这里,她这个做侧妃的还压不住玲珑这个贱婢么? 「稍安勿躁?」裴姝冷笑一声,「谢玲珑,你有什么资格与我说这话。假传王爷的话,就能以下犯上了吗?跪下回话!」 「侧妃息怒!」隋喜抢先一步撩袍跪倒,「奉仪确实是奉王爷钧旨办事。刚才给您回话的是小人,是小人没说清楚,您不要迁怒奉仪。」 「那是另一件事。」裴姝已经横了心,甚至还上前半步,仍旧直视玲珑,「不管奉不奉王爷的钧旨,谢奉仪,我现在叫你跪下回话。」 书房里一片寂静,连裴姝自己身边的侍女都有些紧张地屏了呼吸,隋喜与琥珀等人也不好再说话,所有人都看着玲珑。 只见她明丽面孔上原先镇定平静的神色渐渐转化为笑意,清晰而蔑视的笑意,依旧用她惯常清亮的声音回道:「裴侧妃,您以为荣亲王府是什么地方?我是荣亲王的侧室,不是您裴家的奴婢。在王爷面前,我也没有跪着回话的时候,上回跪着说话,还是在行宫里,在陛下与诸位宫妃跟前。您这是要与宫里的娘娘比肩么?只可惜,这天子妾的位份,您挣了半天没挣上啊。」 这话音落地,所有人的目光几乎是唰地又投向了裴姝,裴姝一张芙蓉面全然涨红,气得头脑发晕心头砰砰乱跳:「谢玲珑!你——你——这贱婢!」实在气愤至极,简直恨不得扑上去活撕了玲珑。 「侧妃这么大脾气啊。」这时只听外头萧缙的声音传来,原先剑拔弩张的书房里,登时气氛便松了一半。尤其是隋喜琥珀等人,侍立在门外的陶然刚才都险些拔刀出鞘了。 此刻见到萧缙终于归府,人人都松了一口气,甚至见礼的声音都整整齐齐地喜气洋洋:「王爷!」 玲珑并没叫他,只是仍旧站在原地看着一身戎装归来的萧缙,不知怎么地,梦里的人影跟眼前重合在一起,她竟然有些莫名的鼻酸。 萧缙一眼看到玲珑的神色,心里痛得像是被刺了一刀,怒火更加上头:「裴姝,你刚才的话再说一次。」 第26章 他的声音骤然之间便这样狠戾,连跟在后头的卫锋都是一惊。 明明刚才还是微怒嘲讽而已,怎么现在连杀人的意思都有了? 裴姝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萧缙,或者说,她从小到大都没有曾经面对任何人这样的杀气与怒火,哪怕心里觉得自己才是委屈的,是有道理的,但仍旧在巨大的恐惧中本能地退了一步,不敢立刻接话。 「王爷。」玲珑看着他这样越过裴姝,一步步径直走到自己跟前,才低声叫了一句。 这感觉十分奇异。 她知道萧缙在三天前才在别院与她相见过,才去的上林营。 她也知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梦中之事是不能作准的。 可一身轻甲的萧缙这样到她跟前,她仍旧觉得是越过了烈火与生死重新归来的。 一时间她也想不起什么有关白氏如何,裴氏如何,她甚至只觉得自己就想抱一抱他。 「玲珑。」萧缙看着她这样略略有些哀怨的眼光,心里越发疼惜,牵了她的手便往外走。 裴姝这时终于有些回神,心中虽有畏惧,但也极其委屈,咬牙开口:「王爷就这样偏袒谢氏吗?就算您瞧得上她,那王府后宅里也不能一点尊卑上下都不分吧!」 萧缙驻足回身,仍旧握着玲珑的手,刚才那骤然暴烈的怒气稍稍压抑了三分:「王府里的尊卑上下是该分。这道理没有错,礼义廉耻,圣人之道,宗室王府,亦当如此。」 他一句句说着,越说声音越是平静:「所以,本王现在问你,你这些日子,是如何执掌府中事务的?」 提起王府事务,裴姝其实心中更是委屈,她从前想着婚嫁之事都是花前月下,哪怕与夫君不相得也应该是对月伤怀,对花吟诗,谁能知道这过府之后天天都是账本算盘查账对账柴米油盐呢? 她不由微微扁了扁嘴:「妾身当然是认认真真的——」 「跪下回话!」萧缙骤然一声低喝,声音不算极高,却是带着中气的,也算是将先前的烈怒很是收敛地发泄一二。 裴姝整个人都吓得一哆嗦,噗通一下就跪倒了。 事实上在荣亲王如此的威严之下,除了外头的卫锋、唐宣,并萧缙身边的玲珑之外,所有人都跪下了。 连陶然都膝盖抖了一下,但习武之人反应到底快些,眼看卫锋与唐宣没动,就忍住了。 裴姝下一瞬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跪在了萧缙与玲珑面前,甚至还想到或许萧缙刚才已经到了片刻,听到了自己叫玲珑这个贱婢跪下,才故意这样说的,心中的酸痛悲苦霎时如山如海,眼泪夺眶而出。 「怎么,跪下不会回话了?」萧缙这才缓缓舒了一口气,他是不屑于与裴姝多废话,他更不愿意去以大欺小、压制欺负小姑娘。 但那不代表他自己心尖上的姑娘可以叫别人欺负! 试着欺负也不行! 「王爷想叫妾身说什么?妾身自从进府之后,一直都本本分分给王府看账管事,」裴姝边哭边说,肩膀一抽一抽的,「妾身以前从来没有学过,就怕叫王爷不满意,进府之后日夜都在学,都在看。您也不搭理我,就知道顾着,顾着,呜呜呜呜呜呜——」 到最后几句,越发哭的不行,连整句的话都说不出。 「刚才不是说尊卑上下么?现在连话都不会说利落了。」萧缙冷冷哼了一声,「你要是不想继续留在王府就直说,我立刻送你归回本家,不要再脏了我荣亲王府的地。」 说完也不管裴姝如何继续哭天抹泪,转身就牵着玲珑回房去了。 第27章 玲珑站在他身边一直没说话,默默跟着萧缙回房。 看到裴姝跪地大哭的那一瞬,她居然隐约觉着似曾相识。 她上次见到裴姝大哭,还是在别院落水之后。 但并不是联想到了那一回,玲珑觉得自己或许这几日又梦到过,梦影之中像是再几年后的裴姝伏地痛哭,身上披着烟霞色蹙金衫子,发髻中斜插着一只飞鸾金步摇,流苏上的细碎米珠交缠在一起,富丽繁华,却凄惶不尽。 「想什么呢?怎么一直不说话。」萧缙将甲胄匆匆脱下,随手在中衣外头加了一件外袍,便转身去安抚玲珑,「都是我不好,不该让裴姝进府的。委屈你了。」 这最后四个字的温柔低声,竟与她梦里一模一样。 玲珑怔怔望着萧缙,还是没有出声,眼眶却热了,泪花不知不觉便冒了出来。 萧缙越发心慌,本能就用手去抹她的眼泪:「玲珑,你别哭,我错了,都是我的错。」 玲珑抿了抿唇,想克制一二,然而余光一扫,一眼看到萧缙左手手腕上有一道新的伤口。 那伤口不到一寸,但形状却很特殊,就像是被尖锐的小刀划了一个「之」字型。 这一刻,玲珑整个人才是如遭雷击。 深深的寒意从心底直接冲到天灵盖,头皮一阵阵发麻,背脊发紧,她一把就拉过了萧缙的左手细看:「这是怎么受伤的?」 萧缙不以为意,仍旧是在细看玲珑的神色,但口中也解释着:「陛下亲巡上林营,一时兴起,在马场上操练了半日骑射。后来有些小变故,我去救驾的时候被陛下的甲片与勾带划到了,小事情。」 玲珑这时候已经彻底说不出话——这道伤口,与她梦中见到的一模一样。 就在那水汽氤氲的浴室之中,在那亲密旖旎的欢愉之间,她曾经见到过这道伤疤,虽然在那时已经是浅浅的,像是过了许久,但仍旧是清晰的。 「没事,真的没事。」萧缙伸手去抚玲珑的脸颊,「白氏的事情,让你操心了。这几日是不是没睡好?别怕,一切都有我在。」 「王爷。」玲珑忽然扑进了他怀里,主动伸手抱紧他。 说起来,这也算是玲珑少有的投怀送抱,但她的心绪显然充满惊惧。 萧缙轻轻抚着她的背,心里越发自责:「没事了,真的没事。我回府这么晚,就是因为从上林营出来之后先走了一趟京卫衙门。白氏的案子会上报三法司,再到御前。你做的很好,很对。京卫衙门已经从他们家中抄检出了状纸,他们原先就是预备要反咬咱们一口,但已经被你抢先抓了。而且我也单独给陛下上了密本。不会有事的,你只管放——」 他这里还在絮絮地解释着,低声安慰,谁知怀中的玲珑却忽然抬了头,主动去亲他。 活了两辈子、神武过人的荣亲王,居然就这样被人将没说完的话给堵在了唇舌之间。 玲珑的动作有些笨拙,但却出乎预料的坚定。 以至于萧缙在惊喜之余,甚至有了一种自己被宠幸的感觉。 当这个深深的长吻终于结束,玲珑喘息着向后略退了半步,重新抬眼望向萧缙,面上带着些微红晕:「旁的先不说,你以后少受些伤,好不好?」 萧缙含笑望着玲珑,心中不知有多少欢喜,仿佛像中秋那日的烟花一样灿烂绽放,又像是宁静的山川,沉沉地绵延不绝。 他想了想:「人嘛,没有自己想受伤的。在外带兵,身先士卒,受伤总是难免的事。」 顿一顿,他又身子略略前探:「但,既然你这样说,那我多小心些就是了。这个,你看,我这样听话,是不是该再给点奖——」 第28章 玲珑再次伸手去搂他的脖颈,与刚才一样坚定地亲过去,再次将萧缙没说完的话堵住了。 …… 次日一早,萧缙先醒了。 玲珑依旧在他怀中睡着,几丝散乱碎发垂在她白皙娇美的侧脸上,她的唇粉如樱花,微微嘟着。 萧缙不由想起了昨日的两次亲吻,便悄悄向前挪了挪。 这时便听仍在睡梦中的玲珑轻轻地,含糊地,嘟囔了一声:「靖成……」 萧缙怔住了。 靖成是他的表字,元服之时先帝所赐。但父母兄弟皆很少有人这样称呼他。 唯有前世他流放到北地之后,与陪伴而来的玲珑不曾正式拜堂成婚,也就不曾改口叫夫君郎君,靖成二字,便成了唯有她用的称呼。 直到他被刺身故的前一日,萧缙都还记得,玲珑坐在窗边做针线,他心猿意马地过去搅合,要她放下,她半嗔半笑:「萧靖成!不许搅合,这件棉衣我做了好几日了,就差这一点,做好了明日便能穿了。你腰背最近不是一直疼么,还是要暖些才好。」 那时的他并不知道大祸转日即至,还以为这样贫贱相守的日子也能天长地久,只笑着去拉她的手:「确实难受,所以你过来让我抱一抱才能好。」 彼时玲珑的笑容有多美丽,多灿烂,转日在他遇刺身死前的那一刻就有多痛苦,多伤心。 「你醒了?」就在萧缙出神的这时,玲珑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二人的距离太近,近到让玲珑看不清此时身周的帷帐仍旧是荣亲王府里的锦缎,床头的宫灯仍旧是雕花梨木。 她只看到了眼前是萧缙熟悉又可爱的面孔,玲珑眼皮沉沉地又阖上了,嘴里又嘟囔了一句:「靖成,你背上还疼么?」同时极其自然地伸手去抚萧缙的背和腰。 若不是萧缙自己已经全然清醒,且连天都亮了,萧缙会以为自己此刻仍旧与玲珑在前世的北地。 第29章 但下一瞬,他猛然明白过来——为什么玲珑昨日那样害怕,她这是同样记起了前生之事? 霎时间无数酸甜苦辣涌上心头,萧缙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悲是喜。 他以前曾经恨不得这个丫头能记得前世,能快些体会他的心意;但多想一想,他也不愿意玲珑当真记起上辈子那些惊涛骇浪、苦痛煎熬。 「不疼了。」太多往事在心头,既然想不清,就先都放下罢。萧缙低声哄着她,「有你在我怀里,一切都不算什么。」 玲珑迷迷糊糊地「唔」了一声,又过了一会儿才醒来。 这次醒来却是一激灵,身上微微一颤,才发现自己不只在萧缙怀里,自己的右手还伸进了萧缙的中衣里,按在他背上。 「我——」玲珑赶紧缩手,「我好像又做梦了。」 萧缙想笑,但也有更多复杂的心绪:「真的是梦么?」 玲珑这时飞快回忆了梦中的情景,再想想前一晚的事情,感觉好像这些日子太多混乱的感受与情景交错,她甚至有点分不清自己此刻到底是真是幻,与萧缙是亲是疏。 那到底什么才是真实的呢?大概只有能摸得到、抓得住的才是真实的。 想到这里,玲珑便直接坐起身来,拉过萧缙左手的手腕查看,果然那道形状特殊的小伤口跟梦里一样,不是错觉。 其实那道伤口还很新,未曾完全愈合,她这样指尖按一按,萧缙便轻嘶了一声:「这是做什么?验明正身么?」说着也坐了起来,拉了一下自己的中衣下摆,「你刚刚伸手进来摸我,要对我负责任的。」 玲珑看了他一眼:「既然都这样了,那就仔细验一下。」 说着居然动手去将萧缙的中衣彻底解开了。 这一下萧缙也是完全没想到,于是就这么被玲珑将他的上衣完全脱了下来,然后再被推着转了身,将精壮结实的赤裸背脊对着她。 玲珑并没有什么别的心思,她真的在仔细看着萧缙身上的伤痕伤疤。他现在就有一些,大多是在军中受的伤,长短都有,而肩头背脊上还有几道淡淡的鞭痕,是上次在慎德堂受的,不过那个伤势算轻,已经快褪去了。 左看右看,这些伤痕果然跟梦中所见有一半相似,而另一半梦中萧缙身上所带更加严重的伤痕,此刻并没有。 玲珑忍不住将手覆在他背脊中央,这个位置此刻还是完好的,只有光洁的肌理,并没有梦里那样惨烈扭曲的疤痕。 萧缙知道她在摸什么,略沉了沉,才叹了口气道:「那是广平十一年,我在内廷司受重刑时留下的。」 玲珑当然已经想过自己连日的梦境或许并不是真的幻梦,但听到萧缙竟然这样一口说破,连年份都提了出来,还是整个人都僵住了:「那是真的?」 萧缙重新转过身来,一时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想了想,便苦笑道:「所以你现在知道,为什么我这样在意沈安了吧?」 玲珑却没明白,她这些日子的梦境大多是与萧缙相关,支离破碎,似乎能隐约连到一起,但又不像真实的记忆那样完整而流畅。 「沈安与咱们有什么关系?」玲珑不解,「我都没有梦到过他。倒是你,为什么会受这么多伤?」她根本就没将沈安放在心上,又看了看萧缙的手臂。 萧缙也有些微怔,但再想想便有了猜测,或许玲珑只记得了一部分的前生之事,而不是像他一样死地重生。 不过,一部分也好,全记得也罢,玲珑将自己这样剥了衣裳来回验伤,到底算什么? 他不由好笑:「你又不是买猪崽,看得这样仔细做什么。」 第30章 玲珑被他这样一问,再看看光着上半身被自己摸来摸去的萧缙,也觉得好像有点莫名。 憋了片刻不知道说什么,刚才梦里那种熟悉的感觉却上心头,鬼使神差地就冒了一句:「我自己的男人,自己看看检查一下不行吗?」 萧缙大笑,直接重新躺平:「行,来吧,随便你查。」 玲珑本想啐他一句,但一眼扫到萧缙下颌上有一道极细的血丝,不知道是不是前一晚被她的发簪划到了。 于是多少带着些破罐破摔之意,玲珑还真就俯身去检查了,认认真真地看了看萧缙下颌的那一道划痕。 但是,因为此刻的萧缙是被剥了中衣躺在床上,玲珑自己其实也只有中衣在身上,这样俯身靠过去看他的下颌,萧缙很自然地感受到了某种的柔软丰盈逐渐靠近,随后还蹭在了他胸前。 这谁能忍得住啊! 萧缙一把搂住玲珑的腰,直接翻身就将她压在了身下:「小猪崽检查够了么?现在是不是该换我检查了?」 玲珑咬着下唇望着萧缙,眼睛里好像有一层水雾,说不清是在这前世今生交错间的迷惑与惶恐,还是向着他的心疼与依赖,但不论是什么,都没有先前的紧张与抗拒了。 萧缙满心欢喜,低头亲了下去。 谁知刚刚贴上她的唇,外头就有急匆匆的脚步声到了正房门外。 几乎是连滚带爬的慌张:「王爷,侧妃寻短了!」 「什么?」 萧缙登时欲火全消,立时起了身,玲珑也变了脸色,两人匆匆起身披了外袍,先到门前问隋喜:「什么情况?救下来了吗?」 「救下来了,」隋喜手还有点发抖,但也知道挑要紧的先说,「醒过来了,昨天晚上侧妃回到玉桂轩哭了一夜,今天早上悬梁的,幸好侍女发现得及时。」 两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王爷,奉仪,要不要过去看看?或是请太医过来瞧瞧?」隋喜显然也是惊魂甫定,话说到这时候才稳下来。 萧缙很是郁卒:「过去看了她肯定又要哭闹,有什么用。叫人看紧点就是了。」 玲珑想了想:「我也不能去,一样的道理。见着我,侧妃只会闹得更厉害。不过看她挑这个寻短的时间,就是等人来救的,应该不是真想不开。隋总管,去将所有侧妃的丫鬟都换了吧,换成府里靠谱的,寸步不离。」 眼看隋喜应声匆忙去了,萧缙的脸色还是很难看:「还是我小瞧他们了,真本事没有,烦人倒是挺能耐。」 玲珑抿嘴一笑:「都是王爷的艳福呢。」眼看萧缙没穿中衣就披了袍子,自己先有点讪讪的,转身去给他拿衣裳,「那个,都起来了,先更衣罢。」 「什么艳福,根本就是来搅合本王艳福的。」萧缙摇头叹气,「但这么闹下去不是办法,你也换衣裳吧,我们进宫一趟。本来我就预备今日去见皇上的,现在裴姝闹这一场倒也正好,我们去见皇后,此事还得嫂嫂帮忙。」 玲珑以前还是王府侍女的时候就跟萧缙进宫见过段皇后的,知道皇后是个端正贤惠的性子。 说起来宗室女眷之间的关系其实与普通宅门差不多,夫妻不和、或妻妾争闹、婆媳妯娌之类的事情都会有,往往自家解决不了就需要长辈或者亲近的兄嫂帮忙调停。 现在裴姝寻死觅活,萧缙总不能真的朝堂上本,确实求皇后更合适些。 只是二人更衣完毕,乘车前往宫城的路上,玲珑还是稍稍有些顾虑:「其实,我何必来呢,在皇后娘娘眼里,我这样的身份,算不算‘狐媚惑主’?」 …… 注:免费连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