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袖东家》 第一章 新的身分 她两眼睁开的时候,一屋子的鸡猫子喊叫立刻噤了声,就算地上掉根针也能听到。 她昏昏沉沉的,眼睛酸涩难当,喉咙辣辣的像有把火在烧,四肢僵硬得如同别人的手脚,而不是她的。 可是,有痛觉,这就表示她是活着的,不是梦。 不是梦,那麽……她吃力的摸着心口,平坦光滑,没有半点伤口。 她不是已经死在旁人剑下了? 一个约莫四十岁的婆子靠过来,看了她睁开却略显呆滞的眼睛,连忙对外头喝:「小姐醒了,去厨下兑些温水,赶紧。」 外头有人应声去了。 婆子回过头来见她支着身子想起身,也不阻止,只是动手将她扶起来,又把几个秋香色引枕往她背後放。婆子力气大,行动起来毫不吃力。 这时敲门声响,脚步声传来,一个丫头端着漆盘进来,漆盘上有个白瓷茶盅。 婆子试了试茶盅上的温度,掀开茶盖,捧着让她喝水,用眼神示意丫头到外头去守着。 西太瀞发现自己的胳臂还不能运用自如,想自己喝水显然有难度,虽然不喜让人喂食,也只能张嘴。 水一入嘴,没能像平时那样滑顺的流入咽喉,阵阵刺痛让她难以吞咽,她皱着眉,好不容易才把水喝完。 见她脸色不像刚刚那麽吓人,婆子壮起胆说道:「小姐,奴婢是个粗人,可也知道人活着不容易,您穿金戴银,过的是奴婢们想都不敢想的日子,犯得着负气想不开吗?这脖子一吊,要不是发现得早……要有个万一,奴婢们这几个就算有十条命都不够向老爷交代。」 这小姐一向对老爷千依百顺,叫她往东不敢往西,叫她待在屋子里就不敢胡乱出门,怎麽却在这节骨眼钻起牛角尖来,真要命! 这婆子面生,身上一件七成新的夏衫,发髻是一根扁头铜包金簪子,看她方才的处事样子,应该是这里说得上话的人,又听她絮叨的说下来,虽然不了解究竟是什麽情况,但是西太瀞慢慢推敲……她这是自尽吗? 虽然觉得不对劲,可她也没打算要打草惊蛇,平常与人生意往来,也接触过不少人物,养成她处变不惊、谋定而後动的能力,即便现下的情况看起来有些不寻常,她依旧沉得住气,不动声色。 「要奴婢说,老爷要将小姐送人,是看得起小姐,那可是京里的官人,是个官哪,不是像我们这样的平头百姓,您这是飞上枝头 ,老婆子要是年轻个二十几岁,就算用爬的也会爬去……」 这话越说越不成体统,西太瀞觑了口沫横飞的婆子一眼,她似乎也觉得自己说得太过,老脸有些不自在,口气缓了缓。 「小姐,您想想,前几年老爷好吃好用的把您供着,婆子也为您高兴,这会老爷改变心意……哎哟,只要能吃饱穿暖,过上好日子,待在哪里不都一样?您闹了这一出,也叫人心凉不是?」 这婆子倒是个忠心的,只不过忠心的对象不是躺在床上的她。 至於那位婆子开口闭口提到的「老爷」?她……爹要将她送人? 不可能,她爹可以送走府里的任何人,但绝对不会是她,也就是说,这是哪门子的老爷?又或许指的是这里的主子? 她想说点什麽,喉头硬是挤不出半个字来。 婆子见状道:「果然像郎中说的,是伤到嗓子了,老爷常说小姐的声音比黄莺唱歌还好听,这下可怎麽办?春水,让你熬的药好了没?」婆子不罗唆了,大步流星的走到门口去大声喝,又折身回来。 「这春水做事就是温吞,小姐若不舒服,郎中开了外敷内服的药,要不,奴婢拿药膏给您抹一抹?」 「得了,你下去吧!」比砂砾还粗糙的声音,也就几个字,她喉咙紧痛得像被马车辗过去一样。 「那奴婢去看看药煎好了没?」婆子也知道自己逾越了,放低姿态施了半礼,出去又把门拢上了。 屋子里,这时候才算真正的安静下来。 家里的规矩,不到主子问话,奴才不能开口,这婆子和丫头一看就知道都是未经调教出来的,非是做惯奴才的下人,若非如此,便是小门小户人家,下人都是外头找的,所以才不讲究那许多规矩。 她满心疑惑,那婆子究竟把她当成谁了?她可以确定自己没见过这个仆妇。 陌生的屋子,不认识的人,她心里大是烦闷。 如果不是这婆子认错人,那麽问题就出在她自个儿的身上了。 她想从螺钿床翻身起来,还未掀开薄薄的绸被,只觉一阵晕眩,人倒回引枕,痛是不痛,却只能乾瞪着葱绿双绣卉草虫的纱帐,等那阵晕眩过去。 没多久,门外有人出声:「小姐,药煎好了,奴婢春水给您送来。」 丫头是知道主子伤了嗓子的,也没候着回应,推门便进来,将漆盘往八仙桌上放之後,端起 青瓷碗,拿起瓷勺,准备喂西太瀞吃药。 她可不耐烦这个,那药,一勺一勺喝,比一口喝光还要苦,发现膀子能动了,她接过碗,在丫头无比惊讶的目光下,屏着气,咕噜咕噜喝完了那黑漆漆的药汁。 她把碗交给丫头,比了比镜台。 春水很确定的从镜台上拿起一面小巧手镜给她。 不是春水伶俐灵巧,而是小姐无论走到哪,时时刻刻都不忘打点自己的妆容,手镜几乎随身携带着,所以小姐一指,她便能意会。 西太瀞看着镜子里那张陌生的脸,穿着的是女装,发呆了好一会儿。 自有记忆以来,她穿女装的机会五根手指都数得出来。 她把镜子倒扣,搁在枕边,闭上眼睛,挥手让丫头下去。 丫头退下了,反手拢上门,西太瀞却是伸手,再度拾起那手镜,仔细一看,镜子里还是那张陌生的脸。 她没放声大叫,也没有发疯,如果是死而复生,她或许可以理解,可躯壳完全换了一个人,这是借屍还魂吗? 她没想到自己能那麽平静,或者要归功於她不是从小养在深闺里的姑娘,镜子里的脸蛋不是自己的,怎麽看也不顺眼,可事实摆在眼前,即便她从不曾乞求生命能再度来临,但一旦拥有,绝不轻易抛弃。人活一世是应命,能活两世是福气,无论是命运还是福气,无论她愿还是不愿,既来之,则安之。 自我安慰後,她把脸埋进被子里,让自己昏睡过去。 消沉的过了两天,她本性里的韧性终究克服了这玄幻离奇、令人难以置信的情形,接受了现实。 这副身子本来不过是受惊有颈伤,苦药灌了几帖,药膏擦了又擦,「病情」也就稳定了下来,只是皓白颈子难免还留着未褪的瘀痕。 她住的这屋子,家具皆是簇新花样,一式黄花梨木的衣箱中,衣裙也是鲜色锦绣,一样样都是京里仕女们流行的花样,但屋子里的窗子小,窗纱密又厚,闷不透风,采光不好,她待不住,能自由活动起身时,一到午後便让人搬了张方凳、茶点,到两进小院乘凉。 院子少说有六百步方圆,高高的院墙中间挖了一个小水塘,几尾小鱼在荷叶间优游自在,荷花暗暗的淡香拂风而来,叫人暑气全消。 被她明令禁止後,没有她的传唤,没有婆子丫头敢来打扰。 她大大地伸着懒腰。 这两天,江 婆子对她仍旧颇有微词,这也难怪,毕竟她扮了二十几年男装,一下子要她进入状况回到矜持闺秀的样子,谈何容易? 一开始她是真的没注意到这个,下人们进来送水、伺候时见她两脚大开,举止动作、生活习惯都是一派「粗鄙」作风,惊得瞠目结舌,窃窃私语,说是不是因为上吊弄伤了脑子,她这才处处收敛,又不让她们再随意进出她的屋子,才没有露出更多马脚。 这男人不好当,女人就容易了吗? 她的记忆里没有这个身体原主人的过去,但也总不能两眼一抹黑,什麽都不知情,知己知彼,才能晓得她下一步路要怎麽走。 既然下人都以为她伤了脑子,她也打蛇随棍上,趁机说她忘了很多事情,让春水和江婆子说说她的过去。 那江婆子就是嘴碎的,也该说这身体的原主人其实也没什麽惊天动地的过去,她把江婆子和春水的话对照过一遍,就明白了一个大概。 她们说,她叫锦娘。 这个锦娘就是个穷人家的女儿,爹爹是漕河的纤夫,因为闸口坍塌压坏了船,带下去十几个人,她爹人命没丢,却赔了一条腿,此时又屋漏偏逢连夜雨,弟弟重病,爷儿俩要看医用药,她娘只好作主让人牙子把她带走,换了六两银子,这还是看在她容貌清妍秀丽,可以抬高价钱卖出去,才给提上去的。 她检视过现在这个新的身躯,年纪大概只有十三、四岁,额发齐眉,小巧的瓜子脸上一双狭长的凤眼,一边单一边双,偶尔眼皮抿深的时候,深深的双眼皮便似会扫到鬓角去,一双黛眉有点浓,身子纤细,和上一世英气勃勃的自己有着异曲同工的巧妙。 至於女人家最在意的胸部,也不知道是发育慢还是怎地,都十几岁了,居然还是一马平川,起码她前生还有两个小包子好不好?真是江河日下,泣。 这色相,过个几年或许会越长越好,但也是後话了。 春水说那位将她买来的连大爷,本来是打算将她当外室养的,碍於她年纪尚小,这些年便只是这样把她放着,得空来看看她,买她喜欢的布料、钗环讨她欢喜,前些日子动了想捐官的念头,便说要把她送人。 这些官商往来馈赠,西太瀞看过不少,就算在风气开放的当今,男人还是以家里妾室多少作为炫耀本钱,男人与男人间互相馈赠的,无论是钱帛还是女子都是常事,对他们来说这些不过是一种手段,没什麽了不起的。 事不关己的 时候,人,很多事情都能淡然看待,但事情轮到自己了,可就淡定不起来了。 她乍听时,咬牙的想,这位连大爷敢情是把她当扬州瘦马、行院戏子使了而这个叫锦娘的女子闹自尽,是因为以为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要拿她去换官位,不愿意,才用自尽以明志吗? 看起来是个死心眼的傻姑娘,男子三妻四妾是很平常的事情,且一般来说背着妻子在外纳妾的,不外乎惧内,害怕家里的河东狮吼,不敢明目张胆带回宅子去,要不就是抱着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得不到的东西永远最好的心态,纯粹为了找刺激罢了。 只是那个「正宫」锦娘香消玉殒了,却留给她这外来者这麽个身分,她的前世是商家嫡女,家中老大,一手打理老爹的生意,自尊心就算没有比天高,但要她做人外室算什麽? 不是正正经经抬进门里的妾,放在小门小户里,纯粹是发泄用的,可以直接抛开对正妻所有的世俗礼节,享受赤裸裸的性慾、极乐的快感,这就是外室的用处。 或许锦娘不觉得自己委身为人家外室是什麽见不得光的事情,因为世情如此,可她西太瀞沦落到当人家玩物,相较於前生自己清白的身世,情何以堪!她的心里很难平衡啊! 打击太大,她悲愤了半天,越发觉得自己苦命,劳碌半生也就算了,最後死於非命,意外重生,没投身到好人家也就算了,却还魂到这麽个主儿的身上,好在她不是消极的人,经过几天沉淀,便不再纠结。 她想的是,虽然身体成了锦娘,不代表她想成为锦娘,她不能什麽都不做,就算目前还没有明确的方向,但是她还是得想办法改变自己目前的处境才行。 换上从江婆子男人那里偷来的粗布衣,西太瀞扮成小厮,雇了骡车,从通州来到京里,可站在自家府邸门口,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帽儿胡同西府,门上挂着两盏写着「西府」的红灯笼,不是示丧的白灯笼讣告。 她的死,对她的亲人来说不算什麽吗?因为无关紧要,所以不痛不痒,连起码的丧礼也没有,这到底算什麽? 她一颗心热了又冷,不敢贸然去叩门,转向附近店家铺子邻舍打听自家的事,不料,听完之後,整个人心灰意冷,如同枯木。 原来,西府的当家「西太尹」已经失踪两年。 她一时无法消化自己已经死了两年的消息,又听说西太尹的失踪讯息西府原想密而不宣,最初 是称病不出,但日子一天天过去,西太尹是什麽人?「他」这一病,总有来往行帮来探病,一来二去却没有谁能见到他本人,纸包不住火,消息这才传了开来。 当时听完,她慢慢走回西府,心里百转千回,眼前一片黑,说不出的滋味,脑子一片空白。她幽魂似的绕着墙根走了半圈,七弯八拐,胡同底就是死巷。 瞅着没有人,她飞快蹲下,双手往墙角处扒,扒开一堆看似腐烂没人要的木料,又用力掰开一块大石块,见到裸露的青砖,她用指甲去抠一旁软泥处,抠出一条缝隙,可实在是太久没有人动过了,她花了一点力气才把那些看似结实,其实是活动的砖块搬空,搬空後,赫然露出一个黑黝黝的狗洞。 这狗洞是她小时候不想绕着宅子走一大圈,为求方便,央着如今已经去世了的老管家给她挖的,年纪渐长後,忘了自己干过的事,也就没让人填补回去,想不到经过好些年,狗洞竟然还在,也好在现在这身子纤细,挤进去不成问题。 两年过去,这西府还好端端的,姨娘和两个庶弟日子应该不会难过,可是她得亲眼去看看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弟弟。 弟弟与她是孪生子,当年娘亲生下他们这对龙凤胎时,爹欣喜若狂,以为後继有人,不料没多久,奶娘便发现弟弟的眼睛不能视物,明明生下来好端端的孩子莫名变得如此,後来找遍京城高明的药堂坐堂大夫、郎中,都说药石罔效,还在坐月子的娘亲日夜伤心啼哭,终是哭坏了身子,拖了一年半载,走了。 也就是从大夫们声称弟弟的眼睛没有治癒的机会那时开始,爹便将她带在身边,对外声称龙凤胎中的凤儿已然夭折,接着将接生婆、奶娘这些知情知事的人打发了,自此她就是男装打扮,行为举止活脱脱就和男子没两样。 这样竟也瞒过了众人。 男子有开枝散叶的使命,爹郁郁寡欢了几年,终究还是纳了妾。 她猜想,爹也知道不男不女的她这一生是别想嫁人了,弟弟呢,身分隐晦,深居简出,少有人知道他的存在,莫说摊在阳光下做人,就算能替西家传承香火,但要将一个孩子培养成能接替家业担子的成人,没有十几年光景,谈何容易? 姨娘进门後,爹的儿子们陆续诞生,终於,她到了十五、六岁,身上男子特徵一样也无,虽说天俦王朝风气开放,未出嫁的姑娘可以随意出门看戏、串门子、吃茶、赏花出游,可女子从商,仍是闻所未闻。 後悔不迭的爹、 骑虎难下的她,灰心丧志拒绝再接受治疗的弟弟……爹至此不得不将她是女子的真相说给姨娘听,姨娘怪爹耽误了她的终生,要她减少出门,生意上的事她只要负责决策,外面一切交给可以信任的老人便可,非得要她出面的应酬,也是能推就推了。 姨娘说的话句句在理,她只能顺从。 过了些年,爹的身子逐渐不好,在她仍在的最後那几年已经无法下床,却让她看清楚姨娘越发轻狂的嘴脸。 而她爹,据她打探消息的邻居说……爹在她「失踪」後没多久的一个月後也归西了,死不瞑目。 死不瞑目吗? 她的心很痛,痛到没了表情。 西府足有七亩地,占了半个胡同,前後四进院子,三十几间屋子,各两进便有个花园,到底,还有个後花园,这个家她从小住到大,没有人比她还要熟悉地形路径。 她避开後宅两进屋舍,也不走青石大道,挑着人少的偏僻小路,偷偷摸摸、躲躲藏藏的走进,可就这麽点小事,这锦娘的身子居然就不好使唤了,着实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往後有机会不多加锻链可不行。 一路上偶尔撞见经过的丫鬟婆子,稀奇的是居然没一个她脸熟的,她不禁要想,她不在的这两年,当家的换了人,宅子里的人又或许已然经过撤换,老人们都被打发了。 万分辛苦的进了南边一个小院,小院里安静寂然,和外头的人来人往全然是两个世界。 敞厅的格子花窗是开着的,一个穿着素衣的青年临窗坐着,外头春光如何烂漫,花树满眼,都与他无关。 「谁?谁在外面?」 隔着弯曲小径,那青年出声。 听见那熟悉的声音,又见他一身为爹爹守孝的素服,西太瀞红了眼,忍了半天的哀恸终於溃堤,泪一滴一滴往下坠。 她掩着嘴,咬着唇,无声的哭,两条蜿蜒的泪滚烫滚烫。 她是个不孝女儿,不仅不知道爹的死讯,也没能守过一天的孝。 爹,您老是说老天爷给的考验都是人可以承受的,可是对我的却不是这样,落在我肩膀上的负担,女儿承受不了,那麽沉重,那麽残忍,爹,这时候的我该怎麽办? 隔着窗,看着彷佛又清瘦了许多的亲弟弟西太尹——没错,她在外行商走动,用的是弟弟的名字,这家业,她只是替弟弟扛着,只盼之後能交到他手里,他能享福就好。 可是她的家如今已碎成这样,看看现在的自己,她要怎麽才能告诉弟弟自己是他姊姊?她连光明正大的回来看他都做不到,遑论其他。 她本想偷偷看一眼就走的,却因为看着看着,情不自禁越靠越近,忘了弟弟因为看不见,他的听力比一般人要灵敏。 「是谁?有人在那里,是刘冬儿吗?」西太尹起身,面向外面。刘冬儿是他的贴身小厮,替他跑腿办事去了。 西太瀞直愣愣看着弟弟彷佛更瘦了的面孔,心中万分舍不得,可是,她是怎麽进来的她没忘,这里随时都会有人经过,於是她珍惜的看了弟弟最後一眼,咬着牙,毅然走出院子。 她放心不下太尹,可是她能怎麽办? 她自欺欺人的想,两年了,太尹看起来还可以,那些躲在不明处的恶徒不会赶尽杀绝吧?或许他们想对付的人只有她,对吧?对吧? 所以,他能平平安安的等她来接他吧? 她思前想後,头痛欲裂,却是一筹莫展,冷不防前头迎来几个说笑的丫鬟。 要糟!她想得太认真,忘了要遮掩自己,冷汗直流的同时她胡乱的抹脸,确定如常後硬着头皮迎上去,笑咪咪的朝几个丫鬟拱手。 「各位漂亮的姊姊们好,姊姊们辛苦了。」 好话人人爱听,那几个丫鬟也是笑嘻嘻的。「小哥是新来的吗?」 「是啊,往後要请几位姊姊多多照顾指教了。」她半垂着头,不让她们看清自己的脸。 「我们也进来没多久,大家互相照应。」一个年纪稍大的客气欠身行礼。 「姊姊们敢情都是出挑的,要不哪能进府里来?」 「小哥好甜的嘴。」 「主子交代下来的差事有点急,我得赶着去办,姊姊们慢走!」她弯腰後退两步,自然的转身,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她本来还想去拿一样东西的,这下,是没法子了。 她走着走着有些远了,隐约才听见尖叫:「……後院哪来的新小厮?他是怎麽进二门的?」 西太瀞总算回到偏僻的北侧,她毫不犹豫的爬出狗洞,飞快的用全部的砖块把狗洞填满,恢复它原来的样子,然後颓然跪倒,重重地朝着西府方向磕了三个头。 她把头抵在地上,绝望的痛哭,泪全部倾倒在黄泥地上。「爹,请您不要记挂女儿,请好好的走……」宛如泥塑的身子定住不动 ,好半晌,她才起身。 她顶着一双肿得像核桃似的眸子,心如火在烧,全身被痛苦撕裂,吞蚀着她的意志,那伤心过度、死不瞑目的爹,孤立无援、未来成谜的弟弟,被一剑穿心的自己、落入旁人手里的家业,这些,都叫她痛极又恨极。 她完全没想到路口处两个坐在马背上的男人正低声交谈着。 「大当家的,这人死了,这事,要俺说,就让它过去吧。」说话的男人声音宏亮如钟,一张方形脸、粗眉毛、阔嘴,一看就知道是那种豪爽不拘小节的人,但这时候也压低着声音,没敢放肆半点。 那位被称做大当家的男子看起来非常高大,坐在马背上,彷佛能顶天似的,他眺望着远方,脸上冰冷如雪原,长长的沉默着。 劝解人实在不是他张渤的专长,但他真是受不了这种氛围,他娘的,这时候要是昆叔在就好了,他那张嘴,死的也能说成活的。 他乾巴巴的想着措词,「咱们得信的时候已经是迟了,船上又耽误了快两个月,掐头去尾,就耗了小半年,也没有人知道一个好端端的人会说没就没了。那位当家跟咱们生意上也没什麽来往,大当家能来这一趟,已经是给他天大的面子,仁至义尽了。」这没亲没故的,他从来也不知道自己的兄弟认识这麽一号人物,怎麽就惦记上了? 自从知道那位失踪,又秘密查出是死讯之後,大当家的脸色就像吃了十斤砒霜,大家全部缩着头当龟孙子过日子,这会儿日夜兼程赶来了,站在人家府邸门口,得知那位少当家死得千真万确,别提上香,连门也不进去了。 粗犷汉子说了一堆话,那位大当家也只是握紧了手里的马鞭,脸色一如踏上这块土地时的铁青,眸色阴狠凌厉。 是啊,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一直刻意不去打探留意那人的消息,看似也平平静静的过去那麽些年,不料,竟然会听见「他」的死讯。 「真的是被杀,一刀毙命?」湛天动的声音像冰片划过,让人不由自主起了一身疙瘩。 「是。」 「他」真的死了? 清秀如菊的那张脸,要细想,他似乎忘了那人的长相,十几年不见,可「他」的一举一动、曾经说过的话,他却深深记得,那是一种古怪的感觉,极不真实,却发自心底深处,无人能理解。 久久没有动静,张渤不安的觑着湛天动,对这认识多年的拜把兄弟,他发现,这一阵子他已经和别人没什麽不 第二章 偷渡逃亡 至於匆匆赶回通州去的西太瀞,当她回到那胡同里的小院子门口,一敲门,来应门的是江婆子的男人,男人先是错愕,又仔细看了她一眼後,像是认出人来。 「哎哟,小姐,你可是回来了,你偷偷出门,不带个丫鬟,也没告诉我那婆子一声,还一个晚上不回来,又是这打扮……要出大事了!」 「大事?能有什麽大事?」 浓浓的鼻音让江婆子的男人不由得一呆。她迳自进了门,赫然看见院子里跪了一排人,小院子里的下人一个不漏,每个垂着头像待宰的羔羊,也不知道跪了多久。 一看见她,几个丫头全都露出哀求的眼神。 「这是怎麽回事?」她问春水。 「老……老爷来了。」 原来这些人会在这里跪成一片,是真的当家主子来了。 她走进堂屋,首位上坐着一个穿着鸦青杭缎开衩长袍,腰系五彩丝绦刺金线葫芦荷包,头发束起用玉冠扣住,垂着睫,正用茶盖儿抹着茶沫的男子。 他的手修长优雅,动作悠然闲散,年纪约莫三十岁左右。 这人是那位连大爷,连朝尘? 无可否认,英俊的五官非常具桃花相,迷人深邃的眼睛,修长的眉毛,肤白无须,微勾的唇,他这长相让人不得不说,这人是少见的美男子。 她还以为喜欢在外偷腥的男人要不是脑满肠肥的纨裤子弟,要不就是饱暖思淫慾的人,原来和她想像中有点出入呢。 「去哪里了?为什麽一个人也没带?」低哑磁性的声音响起,连朝尘视线缓缓抬起,先是在她眼中看到戒备。呵,她这是在瞪他吗?又上下打量她那身穿着,接着大皱其眉。 他从来没有不许她出门,可这些年来,她表现得安分守己,乖巧听话,必要出门也会把丫鬟婆子带上,从没发生过闷声不吭,一个人半夜出去那麽久的事情过。 这次是为什麽?而且那眼睛和鼻子都是红的,像是狠狠哭过了的样子。 更令连朝尘看不懂的是她表现出来的疏离和陌生。她站在门口,和他距离十几步的距离,看起来,她气得不轻。 发现他用深思的目光看着自己,西太瀞心里警戒更深,对这位连大爷,她完全不知深浅,如果一开始就把人得罪了,这对现在的她来说并没好处。 谋定而後动,向来,没把事情想透之前,她不会贸然去做没把握的事。 「不解释吗?下人找了你一整夜,主子出错,受罚的是外头那几个,你不愧疚吗?」 这是试探她的心软吗? 她避开连朝尘咄咄逼人的目光。「就出去走走。」 她回答得很简洁,也不打算解释什麽,表面看似很识时务的放低姿态,但垂下的眼底却是一片冷凝和冷静。 这种谎话就算三岁小孩也不会信。 她这态度让连朝尘挑起了眉。闹脾气吗? 女人偶尔耍耍脾气、使使性子是可爱,他也以为她柔弱乖巧,就算哭闹也闹不出大事,但是,继上吊自尽後不告出门,逼他不得不来见她,这些日子对她的冷淡还不够她掂清自己的分量吗? 他十分震怒! 他是商人,讲究在商言商,无可否认,当初买下她,是看上她长相秀丽,直觉养个几年必有用处。 至于带回家嘛,大可不必,正室和妾他分得很清楚,各司其职,绝不混淆,就随手把她放在外头。如今,她连番闹出这些动静,她这是舍不得他,还是不愿意去服侍别人耍的手段? 这些年来,他也看得出来,她就是一个心思单纯的小姑娘,不过他连朝尘向来只有掌控女人的分,哪能让女人爬到头上,左右决定! 「锦娘,你想留在爷的身边吧?」 其实,送人也不见得非她不可,比她更漂亮的绝色哪里没有,既然她痴心的只想跟着他,也不是不能。 无论如何,小花儿养了这些年,她既然爱他爱到无法自拔,那么,他就当施舍,先收点利息回来吧,往后的事可以慢慢再说。 仔细看她年轻而娇嫩的脸蛋,仿佛是临风含苞待放的花朵,虽是男装打扮,乍看有点不伦不类,但细细打量,多一分冷即看不出性别,少一分则别有一番风情,看起来他的花儿正等着他摘下来呢。 想到这里,他的眼色变深,胯下变得紧绷,体内火热了起来。 连朝尘起身站直,修长的身挺和身高更为凸显,再加上那风流倜傥的桃花眼,当他慢慢往自己靠近,那种被狼盯住的感觉让西太瀞不只胳膊,整个人都起鸡皮搭瘩了。 她提高警觉的看着他,他向前一步,她退一步,连番后退后没想到后面便是门槛,一个踉跄,差点绊倒。 她是未经人事,但他这种色迷迷的表情,任何女子一看都知道这男子心底打着什么歪主意,以为人长得 好看,就能迷惑她吗?她不吃这一套! 其实她只要站稳脚步,或是扳住门板就可以免于摔得鼻青脸肿,可她什么都没做,就让自己一屁股摔在水磨石子地上。 连朝尘嘴角的笑意更深。这是推拒吗?他似乎小看了这朵小花,她也学到勾引男人的手段了吗? 「春水,把小姐扶起来。」 西太瀞等的就是这句话。 院子里已经跪到两腿失去知觉的春水一听见召唤,哪管得了腿还麻不麻,爬起来三步并两步,伸手便要将西太瀞扶起来。 既然戏要做足,西太瀞就不介意继续照着她想的方向去做,她起身的同时,看似不舒服的捣着小腹,神色不自在又带羞的凑在春水耳边不知道说了什么。 春水有些不解,但既然小姐小小声的和她说了,她也小小声的回。「可……小姐你的小日子不是……」才过去? 虽然不知道小姐为什么要这么说,但是她好像看得懂小姐的眼神,她是小姐捡回来的奴才,小姐怎么说她就怎么做。 「你们这是要往哪去?」连朝尘看着一主一奴要往里走,丝毫没将他放在眼底的行为,发火了。 「禀老爷,小姐……来潮……怕脏了老爷的眼,让奴婢……」春水坑坑巴巴的解释。 「够了,那么该死的凑巧!」她这年纪是该来癸水了,却该死的挑了今日。习惯向来说了算的男人,在最难忍的节骨眼被迫喊停,真是晦气!抱着一肚子邪火,连朝尘悻悻然出了门。 「小姐,奴婢不明白,您……这么好的机会不把握……您不是一直盼着老爷能来?要是能和爷好上了,小姐就不必担心被送走了。」回了屋里,春水先去张罗了热水和巾子,伺候过主子换洗后,才怯怯地问出口。 其实她不是没有感觉到这些天他们家小姐不太一样了,喜欢的食物、洁净的方式都不一样,不喜欢人聒噪,不再动不动就睁着水蒙蒙的眼睛发呆,不再懦弱无主见,就连天天盼着、思思念念的老爷看起来也没那么喜欢了。 还有,就算有时候她说错了什么,小姐也不会生气,反而会鼓励她想到什么就说,要勇于表达,也因此,她才敢壮起胆子这么问。 「人总是一直在变,有时候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不想做一个让人随便买卖的商品,你懂吗?」不变的是锦娘,想改变的是西太瀞,她不渴望春水能多明白。 这天下女子, 不是靠家世吃饭,就是靠脸吃饭。她的前世,倚仗爹爹的余荫不愁吃穿,经历了闺阁女子一辈子大概都看不见的风景;这一生,用锦娘的身子活下来,可她没有靠脸蛋吃饭的打算,毕竟这世道,男子对女子的恩宠能有多长?她不以为凭着锦娘的脸蛋,能有多少年光景可以风光,色衰爱弛,屡见不鲜,她可不想到时候再来哭。 春水临走前担心的问:「小姐,奴婢在门外候着,您有事叫一声,奴婢都能听见。」这是不打算放她一个人独处了?也是啦,职责所在,毕竟一朝被蛇咬,她要再出事,一屋子的下人都难逃被打发卖人的命运。 她看重人命,可也想一走了之,她保不住爹,保不住弟弟,现下也快自身难保了,又何来保住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的能力? 他们有的有老子娘,有的有家眷,春水是孤儿,可和其他人一样,卖身契都在连朝尘那里……不,她霍然坐起来,春水说自己是让锦娘捡回来的吧?那么,春水的卖身契应该在她这里。 她看得出来这些人中并非每个都真的担心她,可也是有人真心待她好的,像春水。 她下床,趿了绣花鞋,顾不得身上只有一件中衣,一格格打开镜台的小抽屉,最后在放金钗首饰的螺钿匣子的底部找到一张纸。 那的确是春水的卖身契。 「小姐?」春水听见里面的动静,轻轻的问了声。 「没事,睡相不好,不小心硌到床栏了。」她捏紧了那张纸。现下还不是时候。「要奴婢帮您揉揉吗?」 「你回自己的房里去睡吧,杵在外头,要是着了凉,我可不管你。」她顿了顿。「我累得很,你不必担心我会跑出去,安心去睡吧。」 「奴婢……」 「我说话算话,你穷担心什么!」 「是,那奴婢回房,小姐也早些歇息。」春水是感激的,以前的小姐虽然不是什么刻薄的主子,却不曾站在下人的立场为他们设想过什么,自从吊了脖子以后,总觉得很不一样外头没声响了,西太瀞放下春水的契纸。 她必须离开这里。 她以为就连锦娘自尽也表现得那么漠然的男子,不会这么快找上门,谁知道人算不如天连朝尘想要她初夜的表现,几乎就只差没有昭告天下而已,虽说三贞九烈这东西和生存比毫不值钱,可她就是不想把贞操给了这种男人。 要逃,第一个问题便是钱。 镜台上这些金 钗翠钿、宝石珠箍拿去变卖应该能值不少,从帐上看,连朝尘每个月给的家用也有三十两之多,这些既然都是他给的,她也不客气,只是带着沉重的银子上路实在不方便,得去银号换成票子才成。 她点点下巴,想着好像漏了什么……珠宝银饰拿去变卖,是可以换不少钱没错,但首饰铺要有凭有据,有心人一查,她跑了,势必会拖累春水他们。既然她没打算叫他们任何人去替她跑腿办这事,能让他们少遭罪的事,她也不想做,这样,春水也就能够干干净净的从这个家离开。 如此,这些价值不菲的珠宝只能便宜当铺了。 再来是逃亡路线。 虽说用身子不方便的理由暂时可以瞒过连朝尘,往后,他应该会有四、五日不会出现,可也就是说,她必须在这有限的时间里,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小姐,这行不通的……逃奴、逃妾,都不会有好下场的,不要说离开通州,您一个人,离开了这里要怎么活?就算您卖掉了那些……还有,您的卖身契在老爷手中……啊!小姐您这是做什么?」看着已经换上男装的主子拿起剪子,将长至腰下的黑发剪掉一大截,毫不犹豫的把头发高高束起,跟在身边团团转又哀求的春水差点昏倒。 不是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吗?她没读书,不识字,也懂这道理,可小姐这举动……是疯了吗? 「小姐,奴婢真的不明白您在想什么?」 西太瀞转过身,「不必明白,我走了之后,你也赶快收拾收拾,找一个地方先安顿下来,其他的事情,自己再看着办。」对她来说,就算这身体的年纪还不到十五,要在外面走动,扮男子只有好处没坏处。 「小姐……您不要这样。」春水两泡眼泪挂在眼眶边缘,几乎要哭了。 「不必担心我,你只要把自己顾好,不要生病,好好过日子,过几年要是遇到好的男人嫁了,生儿育女,这样就好了。」 她能理解春水不让她离开的理由,在这宅子,所有的人都依附连朝尘这棵所谓的大树生存着,她所谓的尊严也是他给的,但是她之所以不同,是因为她从没有真正的依赖他。 小姐说话时,目光清澈深沉,专注的盯着她,那种威严,令春水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她没见过这样的小姐,不容人小觑,不知不觉被震慑住了。 「对了,这是你的卖身契,拿回去赶快烧了,知道吗?」看着放进自己手里的纸,春水不只不敢置信 ,她张着嘴,已经说不出话来。 这是卖身契,上面有她捺的手印,小姐就这样还给她了? 「还有这个,虽然不太多,应该可以让你过一段日子。」春水还没从惊喜里回过神,眼前又出现两张写着纹银五百两的银票还有一小包碎银。 这是天大的数目啊! 春水砰一声的跪下。 「小姐,春水不要这个,您带奴婢走吧!」 「各生欢喜吧。」每个人都有不得已,都有自己的路,她给不起这样的承诺。 西太瀞走了,她去了张家湾码头。 西府的货船总是在这码头卸货、上货,她记忆里的码头绫罗绸缎、茶叶、陶瓷货品堆积如山,码头内外,樯桅林立,彩旗飘扬,熙熙攘攘,这时节的码头正是江南各府将漕粮送到漕河各码头、运到京城的日子,各个行帮堂口伙计吆喝声此起彼落,强壮的大汉肩挑手扛着货物往返于货船与仓库之间,商行内,帐房在柜台后劈哩啪啦的打着算筹,而行商则奔走在夷馆和商行里。 这些,曾是她生活写照的一部分,如今却是如梦一场。 就算换了身分,她的骨子里还是西太瀞,阻止心里太多无谓的伤感,她又不是不回来了,总看一天,一定! 她要去南方。 她盘算过,天俦王朝和海外的国家在典章制度、风情民俗、人文地理上大致相同,差别在民风更为开放,因为在位君主极力想扩张领土,曾派遣使者出使西域各国,长距离的航行,在诸国间,无人能出其右,除了宣扬国威,也因此为天俦带来经济贸易和观念上的刺激,外来的刺激连带影响对女子的观念,即便小地方规矩死,但是南边和北边的大城镇,对女子的束缚便不那么苛刻,富户女眷结文社、出门踏青,还是设宴邀友小聚,都不会有人说什么,甚至,在有人陪同的情况下和男人说话,都不算什么。 北方她是待不下去了,要不了多久,连朝尘就会发现她不见,被抓回去,肯定要脱一层皮,趁着能跑的时候,有多远就走多远,再者,若避到那种规矩多如牛毛的小地方,岂不是自找不痛快? 既然南方适合姑娘过日子,她身上有钱,她就要去那里。 码头上运粮的船多,回程的船也不少,既是回程,载私货、接私客,做居中买卖的掮客牙僧多的是。 她没有路引,寸步难行,谁叫她扛着这身分,拿路引,不是就告诉官府的人—— 我在这儿,你赶快来抓我吧! 所以她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牙侩身上。 不过,既然是私客,哪有什么好待遇,她和一群三教九流的人一块吃喝拉撒,处在船舱最底层,第一夜,战战兢兢将就着用事先准备的窝窝头和凉水熬过了,感觉肚子好像揣了一块冰似的,非到逼不得已,才趁着夜深,避开人,爬上甲板去找地方小解,再偷偷溜回来,晌午前,船到了天津渡口。 才一天,她就觉得度日如年,这简直不是人过的。 船舱里别说货和人挤在一起,隔着一道墙还有畜生,空气不流通,各种声音吵得不得安宁,又怕官兵查缉,心里压着一块石头,这一来,脾气哪好得起来?且她还比别人多怕一样,怕被一船的男人发现自己是女子。 那结果,她不敢去想。 前世她不是没有和男子共处一室的经验,可多在生意场所,她身边也都带着人,这回,只有她一个人,她时时刻刻警戒,觉也不敢睡,瑟缩在最不起眼的角落,也才一天,人已经有些撑不住了。 继续熬下去,在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之前,下一站,她想不如先下船好了,到陆地上缓个两天,等其他的船来再往南走,可要运气差一点,在这时候被抓回去……这种险不冒也罢,她立即歼灭这个刚冒出头的烂主意。 偏偏人就这样,越是怕什么越来什么,漕船每到,处,总会有官兵上来查视一下,官面文章上说是查缉私货、盐枭买卖,但能在这条运粮河上行走,怎么可能不打点疏通好关系?漕运原是官、民合营,这条河一年有多少进帐,双方都心知肚明,人人有好处捞,自然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大家落个清静。 所以,就算有官兵上船,也都只是走个形式,并不会真的追究。 不过,这里面也不是没有私弊,譬如小鱼也想捡点虾渣吃的时候。 漕河上水手和河标兵、府衙衙役对峙械斗,时有所闻,有许多时候官兵便因为这样而来。 知道这次上船的官兵动真格的,一层层查起货舱,西太瀞头冒冷汗,她明白,这些札心趁机揩油的人并不敢真的去惊动住在上层船舱的客人,却会把他们这些私客整得死去活来。 她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 于是她打开自己的随身小包裹,重新系紧,拉住两端扔到背后,接着在胸前狠狠打了死结,那里面可是她全部家当,命要逃,活命的东西也不能少。 河标兵 一来,水手们都聚到甲板上去了,她像小老鼠躲躲藏藏、偷偷摸摸,也算顺利的来到最上层船舱。 自从她换了这个身子后,怎么好像常干这种藏藏掖掖的事……转过几处昏暗的走道,上来是上来了,看着几道紧闭的舱门,她又不能随便去敲门,叫人家暂时收留她,要是敲错门,她可能会死得更难看。 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她一颗心比热锅上的蚂蚁还要急。 「俺说你这哪来的小子,这地方是你能来的吗?看你鬼头鬼脑的样子,谁派你来的?」突然一阵青天霹雳,雷打的嗓子让西太瀞骇得几乎腿软,反应过来后,人蹦得老高,转身便要跑。 「哪里去?」 下一刻,她只觉得双脚腾空,瞬间离开地面。 「你太失礼了!谁让你动手动脚?不知道男女有别……」话没嚷完,她自己先住嘴。最近是太心浮气躁了吗?随便都能露馅,希望这粗大个没听懂她在说什么才好。 「比俺还凶?俺都还没问你来这里做啥,没有人告诉你这里不是阿猫阿狗可以进来的?」张渤瞪着被提到他面前,不想与他对视,撇开着脸却不服输,用,只眼反瞪着他看的臭小子,稀奇的叫。 「要俺说……你这脸很熟啊,在哪见过啊」 他瞧了又瞧,一只手把她的脸扳过来面对他,哈的一声,猛拍大腿,「不就那天的花猫脸?」 「你才大狗脸呢!」被人叫花猫是什么光荣的事吗?不过,他说见过她?西太激看着他那方形脸和阔嘴,想到了什么。 「俺娘以前是都叫我狗子。」 「放我下来,这样很不舒服。」既然有一面之缘,凡事好商量吧?老天爷,谢谢称从夫上丢下这一块大馅饼? 「不成,俺问你的话你一句都没回答。」他也是个死心眼。 「放我下来!」他不知道把她当小鸡拎着,人会没气吗? 「不放!哇呜你怎地咬人?猫是用爪子的」因为痛,他蒲扇般的大手一甩在他手背上狠狠咬出一个牙印的西太瀞甩了出去。 眨眼之间,看见她那飞出去的身子张渤便有些后悔,他跟一个小子计较什么?一个箭步想上前将她捞回来,她那眼看要砸破头的身子却被一只突如其来的大手给抓住,免了头破血流之灾。 西太瀞晕头转向的想,今天肯定是诸事不宜的黑道日。 「这是做什么?还有心情在这里 胡闹?」湛天动像鹰隼一样犀利的眼神,夺人心魄的从她垂着的头顶掠过,定在张渤身上。 「大当家,你记得吧,这小子我们见过。」张渤嘿嘿笑。 湛天动将手往上提了提。 「抬头。」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服从的力量,那是一种领袖才有的魄力。 西太瀞蔫蔫的扬起脸来。对于她刻意抹黑的脸,他不置一语,但是那双看起来没什么精神的双眼,和出乎意外轻的分量令他有种说不上来的不悦。 又或者……西府旁的胡同口,她那双宛如着了火的眼眸太叫人印象深刻。 对西太瀞来说,湛天动叫人心生惧意的目光并没有让她觉得畏惧还是恐怖,经商多年,眼界她还是有的,两次打照面,第一次因为伤心,并没有很留意他,这次,她的直觉是,这是个难缠的人。 她不想引起他的注意,所以也没敢往他脸上多瞧,装成一副没见过世面、很怕他的样有傲气的人,最看不起像她这副样子的人了。 这也算人生何处不相逢,她笑,指着自己的衣领,要他放她下来。 有求于人的时候,什么都是次要的。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根据她的直觉,和这种人比心计,根本是找死,装傻是最保险的。 「咚。」湛天动把她放下来。 她稳稳的站着,他却已经转向张渤—— 「没听见上面有动静吗?派个兄弟去看着。」 「是兵丁来查私,那些河标兵是吃饱了撑着,想多捞点油水,他们要知道大当家的你在这里,包准张渤笑得可得意了。 湛天动只略略用眼皮扫过他,他马上跳起来。 「我去处理,叫他有多远y多遍一下子便不见人影。 湛天动转身往自己的舱门走,眼角瞄到丝毫没有意思要离开的西太瀞。 她有些局促。 他一脚踩出去,声音很淡,却让人无法说不。「从哪里来,就从哪里回去!」他这是要赶她走?当然不成!「我能不能在这里多留一会?」他就那么盯着她的眼,害她的心突然跳起来,感觉自己的情形极为危险,只要他一句什么话,便能定她生死。 自上的船?」 「哪有,我可是付了很贵的船费,我只是拿不到路引。」上一句话很大声,后面细如蚊蚋。就知道瞒不过这种老江湖。 第三章 丫鬟跟上船 西太瀞的一口气还没歇足,又见离开没多久的张渤回来,一脸恼。 「这些狗养的,真不是个东西,明明是良家妇女,却说人家逃奴,不就是看她一个小姑娘家又住在最便宜的底层。这些个破玩意,还顶着个官字,干的全是鸡鸣狗盗的事,我呸!这官,和俺张渤吃的不是一个碗里的饭,说的不是一个道上的话,干么俺得听他们放屁!」 他指天画地的骂,什么土话方言全冒出来了。 「狗子怎么了?」 「臭小子,俺的名字是你能叫的?」他一巴掌巴了她的头。 「既然是名字,有什么叫不得的?」嗤,痛啊! 「叫俺大哥、大哥!」 「大哥,你气什么?我看你头顶都冒烟了。」 「还不是那些兵丁,他们把一船的私货和私客都抓也就算了,连个小姑娘也要欺凌,俺还真佩服这些混帐。可怜那小姑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直嚷着她是良民,连闺名都嚷得人尽皆知了。」他摩挲着下巴。 「这也难怪,姑娘家出门,要是好人家的女儿,身边却没半个随行的,这说不过去啊。」他一年到头跟着漕船跑比待在府里的时间还多,这种事情早就司空见惯,可每回看到,每回还是气到不行。 「大哥心肠真好……不过那位姑娘叫什么啊?」她问得不是很经心,但是对自己能逃过一劫十分庆幸。 「你问这做啥……好像叫什么水的……对了,叫春水!」西太瀞的脑袋一空。 春水?她为什么会在船上?她不是让她回去了?或许同名字而已,不是她认得的那个。 「那些官兵那么嚣张,你为什么不管管?」她吼。 张渤被她吓得眉毛竖起来。「喂,你这兔崽子凶什么凶?载私货私客还有道理了?」凡事都有规则,他们敢带私货,是他们的本事,那些敢充私客的人,自己敢冒险,碰到事情就得自己承担。 欸!她跺脚,拔腿就朝通往甲板的梯子冲,形如风火。 「那是什么了不起的名字吗?一听到就紧张成那样?」张渤一脸疑问。可他还没理出什么头绪,咚咚咚的脚步忽然停滞了一下,接着又响,刚刚才往上爬的人,这会儿是往下冲,冲到他面前,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大哥,我叫你大哥对吧?那么我有事的时候,大哥会挺我吧?」 喝!哪有人这样子的,叫了两声便宜大哥,就得替他做什么去 ,他张渤可是随便人都叫得上的吗? 「大哥。」她的声音紧了。 「忙什么?你先说说跟那小姑娘是什么关系?」 「先帮我,回来,我什么都跟你交代。」她这一去,只有四个字「自投罗网」,等她想清这点,立刻转头回来。 她现在最希望的就是这个「春水」,不是她认识的那个「春水」,只是同名之误。 「他娘的,叫大哥的时候要先自称小弟好不好,这点道理都不懂……啧,要俺帮啥先说清楚再说!」这小子干么水汪汪的看着他,那表情,他受不了。 「我把身上的银子都给你,叫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帮我把春水从那些人手里救回来,我什么都答应你!」她解去包袱,一古脑塞进张渤手中。 除死无大事,银子再嫌就有了。 他掂也不掂那包袱的分量,银子他多得是,只是被激起了一些好奇心。 「无论我说什么你都答应吗?」 这来路不明的兔崽子,身分来路还没摸清呢,要帮错了怎么办?不过自己一定是被驴子踢了,看他那副急得快上吊的样子,居然就被他拉着走了。他们追上的时候,那些河标兵刚上岸,一部分忙着搬货,小猫两三只看守着像待宰羔羊的私客。 西太瀞一眼就看到人群堆里把眼泪流成河的春水,真的是她! 「春水、春水!」 她穿过那些正想尽办法从口袋里找钱,好让自己脱身的私客,跑到瑟缩在最边上的春水面前。 春水张大眼睛,不敢置信的抖了抖嘴唇。「小……」想不到感人的场面还没出现,她一把让西太瀞给坞住了嘴。 「叫哥哥。」西太瀞表面上像是要去抹她的眼泪,宛如真的兄妹重逢,却压低了嗓子,紧张的吩咐她。 春水转了转眼珠,见西太瀞那打扮,意会过来。「哥哥……」两泡眼泪又滑了下来。 她这辈子最惨的时候莫过于爹娘死了,她一个人在街头流浪,可那时,有小姐把她带了回去,这回,呜哇……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有人来救她,小姐又出现,她……好感动……那些兵丁一个个忙着清点收获,没防着有人敢一下冲撞过来,一两个性子急的锵地抽出了亮晃晃的刀,就要往西太瀞的脖子抵去。 她一边朝那些人作揖,一边用力的缩脖子,免得那刀子真的往自己身上招呼,却又反身护住春水。 「各位官爷,这是小的妹妹,不知道怎么冒犯了各位爷,小的在这里跟各位爷赔不是-」 「你是个什么东西,她是爷看上的,就得留下来!」 「是是是,小的是东西,爷不是东西。」那几个人没意会过来,倒是晚到一步的张渤哈哈大笑。「你这兔崽子,说话怎就这么合俺的胃口。」而且胆识不错,几把刀在他脸上晃来晃去,看他惊得眼珠都快凸出来了,却动也没动。 威风还没显摆完的兵丁回过头看见张渤,脸色倶变了变。 他们刚刚能顺利行事,是因为这位二当家只来看了一眼,吭也没吭的走了,若非甲板上的动静太大,他们相信这位爷连瞧都不会来多瞧一眼。其实,他们最早以为这条漕船载的都是一般寻常客人,见到这位有「暴阎王」之称的江苏帮二当家出现在船上时,差点没腿软。 漕河沿岸原有一百三十三个大小帮派,这些帮派都是水手、船工、搬运工,个个青壮好勇斗狠,各霸一方而形成,但沿海漕帮胜在有漕船,经过一再的冲突、合并,各地漕帮和这些帮派慢慢被吸收,分成了九帮,这九省漕帮里的江苏、浙江、松江唯湛天动马首是瞻,这位大当家据说心性手段狠戾,心机城府深奥,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那种人,而这位和湛天动一起打天下的二当家也不遑多让,脾气是一等一的坏。 不过这位爷方才不是没事了,这会又记挂起什么来着? 「春水,你的脸怎么了?谁打你了?」一见到张渤出声,西太瀞感觉到春水紧紧抓住她衣袖,本来想轻声安慰的,一回头却看见春水肿了半边的脸,火气腾地冒了出来,而且烧得很火旺。 春水的唇嚅动了下,什么都没说,可是那委屈都写在脸上。 「哪一个打了你?可恶,居然敢对女人动手,我要宰了他们!」西太瀞捋起袖子,一副要去与人拼命的样子。 她可不是摆摆样子,她最恨打女人的男人。 因为天生力气不一样,女人在体力上本来就比不过男人,但就算力气不如人,凭什么就要挨打?这些狐假虎威的混账居然还动粗,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小……我真的没事,能再见到小……哥,奴……春水真的好高兴。」春水拉紧西太瀞的袖子,只求息事宁人。 欸,这个丫头,改不了口的称呼,慢慢来吧,可不让这些假公济私、狐假虎威的混帐吃点苦头,难消她心头火。「大哥,这些官爷不分青红皂白的 抓走了我妹妹,还打她,你说这怎么办?」她把烫手山芋丢给了张渤。 他的两颗铜铃眼一瞪,「怎么办吗?」然后,阴气森森的笑,两根大拇指插在腰带上,「哪个带头的?出来回话!」带头的兵丁很不情愿的站出来,这跟上断头台有什么两样? 「你们是市舶司衙门什么人?」 「卑职……卑职是黄大人的手下人。」兵丁已经词不达意,连以下对上的自称都出来「黄远吗?要查私货就照规章查,别把手伸得太长,拿了不该拿的。」要是没有他允许,这些人,谁也别想上他的船。 再说了,这些市舶司可是纳税大户,一年上缴户部的税额,比起北方一些穷困的省还远远超过,在他面前喊穷?他娘的! 「张二当家的,兄弟们手头紧,实在不是故意的,请包涵则个,您放过小的这一回,小的年年绝不会忘记孝敬二当家。」带头的低声下气求饶,什么嚣张气焰都没了。 其实,一条大运河那么长,想在漕船上榨点油水的人不会比地上的蚂蚁还要少,大家互惠真的没什么,多少年来,这边孝敬一些,那边换你孝敬别人,是陋规,也成习,没什么大不了的,张渤并不想追究,至于这些虾兵蟹将的孝敬,得了,他还看不上。 「包涵你娘个屁!这个小雏儿……咱兄弟的妹子俺要带走,你有什么话说?」 「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二当家要多少人都随意……」就算要他把今天吞的私货都吐出来,能把这尊暴阎王送走都愿意。 这条河,谁都好商量,唯独漕帮的主子们,就连他们上头的也不是很愿意沾。 此时,高高的船舷上出现一个男子,负着手,如天神傲立在上面,冷冷的看着这一切。 「当老子吃饱了撑着吗?那些人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那些货,老子也当没见过,不吱声的时候,你最好就乖乖的摸着鼻子走,那已经是给你面子。」张渤威风十足。「谢谢二当家的!」那带头兵丁的没想到这么简单有了结果,高兴的带着人、货一下退得干干净净。 虽然不能明着替春水讨回公道,西太瀞不是很满意,但是漕河有漕河道上的规矩,只要春水平安,这口气她就忍下。 「大哥英明神武,小弟太佩服了!」 「你这马屁拍得俺舒服。」张渤一脸受用。 此时,船舷上的人已经不见,码头上的三人都没发现曾经被注视过。 「 谢谢大哥仗义。」 「你和妹妹有话要说是吧?」张渤看似个大老粗,对这种人情世故却比谁都明白。 西太瀞笑嘻嘻的把人送走了,转过来,脸色一变,看着春水就开骂:「你脑子长草了,为什么在这里?」 「小姐——」春水哽咽。小姐翻脸像翻书,可她这是关心自己吧? 「不是让你回家,好好过日子吗?」 春水哇地一声哭出来,边说边哭。「奴婢早就没有家了,一个人不知道要怎么过日子,对奴婢来说,小姐就是唯一的亲人,小姐要流浪,奴婢就陪着小姐流浪,小姐要逃,如果被抓到了,好歹奴婢可以挡一挡。奴婢不要钱,不管怎样我就是要跟着小姐。」 「眼泪不要钱吗?丑死了!」西太瀞用袖子替她抹泪。 「小姐……」 「春水,如果真的过不了一个人的生活,那么去找户人家做丫头吧,签活契的,想走随时都可以那种,别跟着我,我都不知道自己的明天在哪里了,也没有银两可以支给你,知道吗?」 「小姐不是把首饰都换了银票?」那可是不少钱,买地、买屋、买铺子都绰绰有余了。「都扔水里去了。」她说得云淡风轻,那些钱去了哪,只有她自己知道。 「啊……好可惜,不怕,春水的银子还在。」春水从贴身衣袋里掏出小姐给的银子和银西太瀞把她手里的贴身荷包推回去。 「不论你去到哪里都要记得,钱不露白,这世上黑心人最多,就算有钱千万别显摆,要被劫财又劫色,有得你哭的。还有,银子给你就是你的,女人没有一点私房钱怎么做女人?」 春水忽惊忽喜,忽然又哭了起来,像被人丢弃的小动物。 「怎么又哭?是气我刚刚没有替你讨回公道吗?」 「挨个巴掌算什么?小时候流浪街头,奴婢挨的白眼可多着,那可比巴掌痛多了,小姐肯站在奴婢这边,奴婢已经很感动了。」 西太瀞摸摸她的头。「这有什么好哭的?别人会真当是我欺负你,来来去去的人都快把我当成登徒子调戏你这良家妇女呢。」 这话一半是安慰春水,一半是真的让她别再哭了,至于那些眼光什么的,她从没在乎过。 「你是怎么知道我上了这艘船的?」 「奴婢猜的,就扔铜钱……正面的话小姐雇车走官道,反面走水路。」 「你喔,叫 我说什么。」西太瀞叹气,整个无语问苍天。 「所以,小姐,您就带着奴婢吧,好歹可以作伴说话,奴婢很能干,什么都能做的。」 「你以后要是后悔,哭死了,我可不管!」 「小姐答应了吗?」见小姐点头答应,春水雀跃的团团转,眼睛发亮发光,看似比捡到兀宝还高兴。 「以后你就当我妹妹吧,所以,别称自己是奴婢了。」西太瀞真想不到她哪来那么多眼泪,简直就是水做的,别跟我说话……还有记得,以后要叫我哥哥。」 「大当家,你都不知道那小子多有趣,看起来唇红齿白的,没半点分量,刀子搁到他颈子的时候,居然吭都没吭,还为了一个不知道哪来的小丫头,把身上的包袱都给俺了。他啊,一点都不怕俺,放眼两淮,还没见过这么大胆的小子,俺欣赏他,这趟路总算有点滋味了。」 张渤「暴阎王」的绰号可是货真价实,整个江苏帮,除了大当家,没有人能叫他做事,那小子却是使他使得非常顺手。 又是给银子,又是谄媚,又是巴结,脸皮比城墙还厚,他一定不知道自己一巴掌就能让他飞到天边去,光这点,已经很让人另眼相看了。 湛天动穿着一件紫罗绣云团袍子,玉带缠腰,束发带冠,静静喝茶,这时的他面色漠然,情绪半点不外露,可却丝毫无损那浑身气势。 老二自从进门到现在一口水没喝,谈的都是他口中的小子。 他那二当家的身分摆着,两淮里谁敢不给他面子?并非那来路不明的小子有趣,那小子是狡猾。这时有人来报,西太瀞求见。 「大当家,让他进来吗?还是俺出去见他?」 湛天动瞥来一眼,这一眼就连长年待在他身边的张渤也觉得周身有些凉飕飕的。 「俺知道大当家心里有事,这小子滑头,咱们这一路回苏州也要不少时日,大当家见见他,也许能排解一点烦闷。」他不敢再提西府的事,大当家往北赶的时候脸半边是黑的,现在要往南回,脸是全黑的,要和这样的大当家形影不离的待在一个船上,会比死还难过。 「随便你。」有人终于开了金口。 于是,西太静带着春水进来了。 「见过大当家、二当家。」她规规矩矩行礼,没有四处打量这船舱的摆设,只是垂首候着,等张渤问话。 春水也怯怯地施礼,便躲到西太瀞身后去了。 小姐变了很多,已经不是她以前熟识的那个,可是,她一点都不觉得哪里不好,就后现在,她没见过任何世面,帮不上小姐的忙,可小姐呢,面对这些带着草莽气息,又带着精明模样的男人却没有半点怯懦,这样的小姐如果不能倚靠,她还倚靠谁呢?「你这是要夹夺代你和这小姑娘的关系了?」张渤问。 「春水是我爹娘认下的女儿,是小人的义妹,小的就这么个妹妹,没想到我离家,她也追出来了。」她刚刚和春水已经套好说词,对外,无论她说什么,春水只要点头称是就好。 「是长得很不一样。」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两人都秀丽。哥哥嘛,带着雌雄莫辨的气质,很难判辨男女,妹妹比较一般些,一看就是那种纯真的小姑娘。 「小人还有一件事,就是小人的包袱……」 「不是都要给俺了?后悔了?」他瞪眼,本来眼睛就很大的人又瞪起人来,平常人只有吓破胆的分。 「是里面有件东西想拿回来,二当家的您可能也用不着。」西太瀞还在笑。 「什么东西我用不着了?」被他随手丢着的灰色布包袱就在黄花梨束腰大圆桌上,他大手一抓拿过来,扔在西太瀞怀里。「打开来看。」西太瀞打开包袱,拿出一件用旧衣服包裹着的东西。 张潮掀眉。「那是什么?」 她掀开一角,是一块长条状木头,然后抱在胸口。「是我爹娘的牌位。」父母双亡的孤儿吗?湛天动看了她一眼。 「你叫啥?总有个名字吧?」张渤问。 「西太瀞。」外人知晓的只有西太尹,没有人知道西太瀞是谁。 西?湛天动漫不经心的目光原已打算要收回,这下可是凝住了。 「这名字倒是怪好听的,俺看你穿着,你以为你爹娘会叫你阿猫还是阿狗的。」 「狗子是二当家的大名,我怎敢拿来用。」她没心没肺的咧着嘴道。 「这倒是。」有时很缺心眼的二当家完全没想到别处去。 湛天动把整张脸全转了过来。 这小子果然贼溜,不想自己被人家当成阿猫阿狗,拐着弯骂老二才是狗,如果你挑他错处,他又没说错什么,老二的小名是叫狗子没错,他一路以来阴涩如骤雨欲来的心情,居然感觉到了少许阴霾被扫去的感觉。还有,他姓西,这个姓氏在京城不常见,且他曾在西府附近出没……当时他应该让人进胡同去瞧瞧 ,那到底是一条死巷子还是他人府邸的后门……这不是他湛天动的作风,因为心乱,他错过了不该错的细节。 但,就算姓西又如何?西府的少当家死得确凿,这小子或许就只是单纯的和那位同姓罢了,死人是不会活过来的,他用得着杯弓蛇影吗? 他现下能做的,就是查出幕后凶手,为之复仇。 他要让那杀人凶手付出几百倍的代价出来! 「吼,小子,这就是你说的,身上所有的银子?」张渤很随意的掏弄包褓里仅有的几样东西,全是不值钱的,两件旧衣服,两个窝窝头,摸到最底,却是由纸包起来的一小包碎银,算完面额后,一口茶喷了出来。 十两!他居然为了区区十两银子去给人出头,他是被这臭小子给唬了吗?他好呕,呕得想打人了! 她面不改色。「大哥,这些可都是我爹娘留下的全部财产了。」张渤一怔,拳头放下来。「你把全部财产都给了俺,往后怎么活?」 「所以,以后我们兄妹都要靠大哥照顾了。」张渤看看湛天动又看看西太瀞,搔搔头,怎么糊里糊涂真的多了个小弟……和妹子……没有人看见湛天动的唇微微勾笑,多日无法阖上的眼皮,轻轻的闭上了。 于是,西太瀞有了住处,不必再回到暗无天日、空气又不流通的货舱去,不过,她这身分,也只有在下层船舱睡通铺。 然而她在庆幸自己终于脱离黑暗、老鼠和各种牲畜味道,不必硌得全身都痛的窝在角落里睡觉时,忘记一件事……「那不是要和许多男子一起……」春水几乎要晕倒,那个「睡」字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d。 船工、水手、跑腿打杂、厨房下手……什么样的男人都有,小姐可是姑娘家啊! 西太瀞想了一下,安慰看起来有些濒临崩溃的春水。「我这身分也不可能整天没事做,晚上能回去睡个觉就很偷笑了。我会一沾枕头就睡觉,什么事都不会有的。」 「小姐……」 「叫哥哥。」 「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春水难得的有了气势。「小姐,您委屈些来和奴婢住吧,和那些男子住在一起,别说女子的身分要是被拆穿怎么办?小姐以后要嫁人的,这事情传出去怎么办?:「「你真是个爱操心的。」西太瀞咕哝。 她怎么会不明白女扮男装的自己就算扮得再像,毕竟不是男人,而且和一堆臭男人,且几乎都是成年男子睡在一个通铺上, 光想,鸡皮疙瘩就掉满地,可是还能有更好的办法吗? 已经是骑虎难下了。 「我穿这样去和你睡一间房不是更奇怪?」现在的她可是男子,就算是兄妹也没同睡一间房的道理。「你只要给我准备沐浴擦澡的水就成了。」她每天不擦擦洗洗就浑身不舒服,现在春水有自己的房间,总算有地方可以洗刷。洗刷身子不会花太多时间,别人问起来,两人是兄妹关系,就说她来探望妹妹,谁敢吱声说不因为是白天,通铺里空无一人,所有人都干活去了,这让心里七上八下的西太瀞无端松了口气。 她放好从张渤那里拿回来的小包只,包只里自然只剩下爹娘的牌位和旧衣服,不过那十两银子他还真的没收了。「爹、娘,因为时间上有点赶,这牌位稍微简陋了些,爹娘别跟女儿计较,你们在这委屈几天,无聊的时候可以上甲板看看海,吹吹风,过些日子,能下船了,女儿一定会帮你们找一处光敞的地方,让爹娘舒服的待着。」她把包裹父母牌位的布拆开,放正,轻轻的双手合十,眼底带着水光。 「爹,您可不可以告诉我,女儿这么做对吗?我离家那么远,做了这样的选择,却不知道结果会是什么,我不知道未来会变成怎样,会转好,还是更坏?可是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对于没有回头路的我来说,您可不可以告诉我,以后要怎么走下去?」一室寂然。 她知道不会有人给她答案,这条路,不管未来是光明还是黑暗到底,她好像都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不过,爹您放心,哭是一天,笑也是一天,您别太担心女儿,我会很坚强的!」 第四章 无法排遣的遗憾 春水是女子,在船上没用处,西太瀞却不然,她好歹是个「男人」,可指派她做事的汉子打量了她半天,着实的不满意。 个子小,一看也不是那种能做力气活的,二当家给他这样的人,是在考验他的能力吗? 不抱什么希望,也没多看她一眼,便把人派到了供应全船饭食的厨房。 厨房虽然又热又吵,削莱菔、甘薯和剥菜……那些娘儿们能做的,这小不点也能做吧?了不起再搬搬菜篓子、水产什么的,要是连这些还干不了,就是个废物,他会直接回报二当家,让人下水喂鱼算了。 从来没进过厨房的西太瀞对那些成山的蔬菜瓜果简直叹为观止,那些男人的胃是无底洞吗?这些不会只是一天的菜量吧? 她不敢想,只要细想,她可能会连动手的力气都消失,这光荣的半天……不,对她来说是吃尽苦头的半天,单单刨那些甘薯皮,就几度失手,差点削下自己的手指和手皮,给大家加菜了。 等所有的人用过饭,她以为可以休息喘口气了,没想到还有可怕的碗盘筷箸山等着她。 那真是大工程,她第一次见到,差点傻眼,有好几个片刻动不了,可是,没把碗洗完,她就没饭吃。 怎么办?认命呗。 当她把那堆以为永远洗不完的碗盘全部洗净,吃着残羹剩饭,两只手已经动不了。起先她还以为刨皮剥菜已经是最辛苦的活了,可在山丘般的碗盘面前,真的只是小菜一碟。 她是不知道锦娘在成为连朝尘的外室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但前世的西太瀞,并没有真正体会过底层生活的艰辛。 她真是人在福中不知福。 经过一天的磨练,她明白了一件事,在这里,不会有人因为她是张渤的小弟给她特别待遇,在这里,你不出卖劳力就没饭吃,因为漕帮不收不会做事的人,尤其在湛天动这位大当家的底下。可她也不是能一直待在厨房的,大厨房用不着她的时候,她就得去打杂,谁有需要就喊她,跑腿、收缆索、洗船板,晚上和其他水手轮更值……什么都做,每当把事情做完,颤着腿回到春水房里去洗沐时,她常常泡着脚,泡着泡着眼皮子就崔下来了。因为她一再的吩咐,春水也没敢这样就让她睡在房里,而是无奈的叫醒她,让她回通铺去。 说到那间什么味道都有的通铺,其实她一天也没去睡过,男人的汗味、脚丫子的臭味、不洗身的酸味、肆无忌惮的高声谈笑,她只看了一 眼就落荒而逃。 她没告诉春水她在别处设了窝,怕春水大惊小怪的担心。 那地方是船只设计时,因为配置问题多出来的小旮旯,放东西,地方不够,拿来放她却刚刚好。 地方虽小,但不招眼,上头有什么动静又听得到,不怕误事。 她一开始为了要跟那五大三粗的男人们睡通铺,不是没烦恼过,心里烦,还有忙不完的事等着她,可没想到带着烦恼到处跑腿之际,却发现了这里。刚开始发现,她也没敢立刻挪窝,晚上就随便找一处避风的地方蹲着,几回办事的时候故意绕到这里来察看,确定真不会有人往这里来,才放心的把自己重要的包袱,和属于她的被褥枕头都搬过来。 她就着上方小窗照进来的稀疏月光,被褥」拉盖上肚脐眼,眼一闭,两手一摊,就睡着又到了夜里,船靠岸。 漕河上的船依旧如织,只不过,到了戌时末,白天的尘嚣少了许多,船工和水手都躲着喝小酒、赌牌、睡觉去了,甲板上只剩下值更人和西太瀞还没有洗完的船板。 河里的水是取之不尽的,因着船高,想提水,人必须挂在软绳梯上,再将水桶抛入水里,利用辘轳往上拉,甲板上的另一人往上提,就有水用,可两人的工作活,却只见西太瀞一个人忙着。 偏偏腕力是她最缺乏的,从水中吊一桶水上来,一来二去,手心、虎口已几乎被粗绳磨去一层皮。 她一只脚踩在绳梯上,斜着半个身子还得提水,人加上水桶重量,惊险万状,摇摇晃晃之际,脚底不小心一滑,差点栽入水中,心正吓得扑通乱跳,一只有力的手臂将她连人带水桶捞了起来。 「太危险了,怎么只有你一人?石头那小子又溜班,把事情全推给你了吗?」 「炎大哥?」被放在甲板上的西太瀞一脸不好意思和惊喜。 炎成是船老大,对她态度友好,知道她带着妹妹要往南去依亲,这才说起他家中也有两个像她一样年纪的弟弟,或许是因有了亲自要是在巡逻时碰见她,也会出手帮衬她一些她不太做得来的事情。 她心里感激,却又因着不能表明身分,骗了这么好的人而觉得歉疚。原来読话就是这样形成的,说了一个接着一个,便回不了头了。 此刻的炎成有些发怔,这小子的身子真轻软,像个姑娘家。但是他为人忠厚,马上拍了下自己的脑勺,胡想什么,西太瀞可是有带把的臭小子呢! 「石头又偷懒了?就你好说话,这是第几回了?」她嘿嘿笑。「石头哥和人约好下船去找乐子,说怕去迟了,对人不好意思。」 「是去青楼窑子找乐子吧。」船上生活枯燥乏味,乏善可陈,靠岸下船能去的地方也就那几个。 这话题西太瀞很难接。 炎成也发现自己失言,怎么看西太瀞都还是个小少年,在他面前提及风月场所,毕竟对这少年身心都不好。他哪里知道前世的西太瀞对于那些风月场所并不陌生,有些生意非要去青楼才能谈成,美食与情欲,醇酒与美女,在商场,都是必须的武器。 纵使她再不喜欢那种场合,人在江湖,有很多的身不由己。「我想说到了淮安再带妹妹上岸去逛逛,她一个人总闷在房里,淮安是大城,新奇的玩意肯定也多,她一定会喜欢。」这趟水路,因着水源充足,航运正常,顺风顺水的情况下,应该不久就可以到扬州了。 「太瀞真是个好哥哥。」 「哪里,我可比不上炎大哥。」 「反正我也没事了,我来帮你刷船板吧。」 他个性憨实里带着韧性,韧性里参杂着刚烈,家原来住在漕河沿岸的小村庄里,庄里二十几户人家都靠田地过活,却因为黄河长期夺淮,整个村庄被淹没数次,为了养活大水中幸存的家人,他毅然弃了被淹过一遍又一遍的田地房子,上船讨生活。他对西太瀞虽然说不上一见如故,但是一个人的好坏通常可以从他做事是不是诚恳尽责看得出来,这小子做事不马虎、不偷慷、不摸鱼,态度审慎有礼,在漕船上,这样的人并不多见。 「我自己的活,哪能每次都麻烦炎大哥?」船上的活没一样是轻松的,每个人都很辛苦,自己得管好自己的事。 「大家都在一艘船上,兄弟互相帮忙,客气什么?」取水对他这么粗壮的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对这小不点,却着实困难了点。 「谢谢炎大哥。」 「就说了别跟我客气,反正我手头上没事,我们一起把事了了,你也好早点去歇着。」 「那我从这头,大哥从对面刷过来,这样看起来比较好玩。」她抓起刷子,也不跟炎成客气,笑得一脸灿烂。 湛天动上甲板来的时候见到的就这副情况,一个少年和一个青年各拿一把刷子从对面刷过来,交会时,嘻嘻一笑,到底了,转身,换一条路线再刷回去。那少年偶尔调皮,弹那青年几滴水珠,青年倒是老实,就这样 让他弹,开心得像个宠弟弟的哥哥。那景象,仿佛洗船板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 他走路向来无声,这会却重重踩了一脚,果然,炎成和西太瀞都同时抬起头来,看见了湛天动。 「大当家。」炎成毕恭毕敬。 「见过大当家。」这是西太瀞,一点惊慌也没有。 夜里的湛天动穿着很随意,黑青色潞绸直裰,脚蹬黄鹿油靴,长发不像白天束起戴冠,而是散在肩后用玄色发带束起,看起来少了白天的严酷冷肃,反而有种说不出来的魅力。 这位当家很少上甲板来,听说连房的门也绝少出来,也就是说,自从上船那日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他,这会儿,他上来做什么? 西太瀞浮想联翩,可也醒得很快。 人家上来做什么,你管得着吗?这整艘五百石的大船都是他的,不,据说,这条大运河有九成以上的船只都是这位大当家的,他就算想在甲板上站一个晚上也没你的事。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淡淡一瞥,跋扈嚣张的眉毛眼睛动也没动。 炎成却好像知道他的不耐烦,抱歉的朝着西太瀞笑笑,又有点不是很放心的多看一眼,才垂首退下。 「哼,你也给我滚!」这个没眼色的小子,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回大当家的话,我的活还没做完,要丢下不管,明儿个,头子会找我算帐的。」他看起来心情很差的样子,上甲板吹夜风,是能让人抒解心情,可他要是在这里耗一晚……她的活还没做完,不就得一直等着这尊大神直到心情转好,一夜甭睡了? 那可不成,这些天她睡不好、吃不好,精神已经够难维持的了,今晚要是不让她睡,明日她爬得起来才有鬼!「我没有让你在这时候就滚远一点。另外,谁让你我啊我啊自称的?不懂尊卑,需要再训练!」 「大当家的,你这样说就错了,小的是在船上谋一份糊口差事,又不是卖身为奴,什么训练……」她嘀嘀咕咕,声音含在嘴里,但也深知在人家屋檐下,要万事退一步的道理,很快便见风转舵,放大声音。「大当家体恤下人,小的这就下去休息了,小的告退。」敢情好,她早就想回去洗洗睡了。 湛天动上上下下的打量了西太瀞一圈。 真是个滑头,随便的时候没有尊卑的自称我我我,一要求了,立刻改成小的,为这种小事治他罪,难以服众,可不给他一点苦头吃,他压根没把自己放在 眼底。 到底是谁给他这胆子的? 他不是没发现,见到他,这小子的态度很平常,那沉着好像是这小子骨子里的气质,天生的,不管是不是当了打杂的船工,都不会改变,不到情非得已,才敷衍一下。 应该说这小子一开始就这副德性。 他叫老二一声大哥,也只是为了好能名正言顺的待在船上,上船后,便不曾再见他来献过丝毫殷勤,随便安插个位置,也不见他来要求好待遇,可说他知进退,感觉也不完全是那回事,见到他几次,自己一直有这种感觉,这小子真的不怕他。 他会记住这小子,除了对方的姓氏,或许也因为他这点和旁人不一样的与众不同吧。 「我没有叫你走,你就在这里待着,伺候茶水。」想走?他就不让他如愿! 「大当家的怎么可以说话不算话!」西太瀞快乐的收拾着刷子、抹布和水桶,闻言,瞪了他一眼。 这小子这是瞪他吗? 「谁说我说话一定要算话的?」自己还没想好要怎么处罚这小子呢,他又以下犯上了。 「小的的意思是说,您身边不都有专门伺候的人,哪轮得到我,若伺候个不周,我不是又要倒霉了?」她委屈又生气,这是找碴,他看她哪里不顺眼了?这是祸从天降! 「要怕我不满意,就给我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来。」瞧瞧,这家伙不是又忘记要自称小的了。算了,他大人大量不计较这个,可是不想伺候他?可知道这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事,这小子居然嫌弃? 只是,他怎么了?竟然和一个小家伙一句来一句去的? 其实这些日子,他的心情没好过,一直在后悔。 当初如果不是为了想一展雄心壮志,不是为了「他」的鼓励,想让那个人看见他衣锦还乡的样子而离开通州码头,他也不会在「他」死了一年半后才得知消息。 他离开通州码头那年十一岁,花了四年随着师父学武,花了五年在血泊里站稳脚步,杀出一片地盘,又因为自己的心魔,想亲近那个人,却恨自己居然喜欢上一个男子,他堂堂男子汉好男风?这有多讽刺和不堪! 那是他多年跨不去的关卡,他别扭挣扎多时,自欺欺人的以为,凭那人的家世财力,必能安安稳稳的过完一生,所以,他从来没有让自己的情报网将「他」罗列其中,只求眼不见,心不烦,所以,他该死的错过了「他」所有的一切。 倘若他不要那么幼稚,他心里的痛苦和内疚今日或许可以少一点,又或许,当初就一辈子在那里做一个为了一口饭和别人打得你死我活的小混混好了,那么,起码他还是可以看着「他」,就算「他」的年纪比他大,就算他们一样都是男人,不会结婚,不能生子,可是,起码可以多看「他」几年,也许那样的事情也不会发生。 接下来,他要花上一生的时间埋葬心里的一个人吗? 西太瀞见他脸色不善,一张脸阴沉得像随时会有雷阵雨的样子,不用看也知道不会是什么舒心的事,分寸她懂的,也不敢太放肆,不让她走嘛,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这样站着实在无聊,不曾细看,西太瀞以为湛天动的年纪不小,趁机把他看了个仔细,发现他看似沧桑的外表下年龄也不大,剑眉星目,鹰勾鼻看来犀利,厚薄适中的唇与刀削般的轮廓,合成一张英俊阳刚的五官。 河风飒飒,吹得他发丝飞扬,衣袂飘动,凸显出他强健高大的挺体,腰窄腿长宽肩,通身气势禀然,是极品中的极品,这男人要是让她瞧上一辈子,都不会厌烦。 但想归想,她却对湛天动没有任何奢想。 她一直是那种很实际理智的人,不过萍水相逢,只要到南方,她就会带着春水离开,这沿路上无论看到的人事物,对她来说都只是风景而已。 她想得迷迷糊糊,除了眼皮开始垂下来,脑子也不管用了,这时候要是有张床就好了。 也难怪她累,每日她几乎从一张眼就像陀螺似的转个不停,就算吃饭时也有可能被其他人叫去跑腿做事,所以她每天最巴望的就是天黑和睡觉……如果能够睡个三天三夜就完美无缺了。此时为了不让自己真睡着,她拧了自己一把,看着甲板上的工具,索性蹲下去一边整理,一边打盹。 湛天动的目光转过来,就看见西太瀞身子摇摇晃晃,不时揉着眼睛,不时捶着颈子,像条虫动来动去的,这一看,心里就有气。 又没叫他做什么,有这么累吗? 转眼看到他黑痩的十指都是伤口,没错,十根,没一根是完好的,再到他的小脸,也才几天,人没养出三两肉来就算了,比第一次见的时候还痩上一圈,自己可不是那种苛待手下的主子,这小子是怎么回事? 理智上湛天动极力去忽略心底发出的不悦声音,既看这小子那双手不顺眼,又觉得这小子只是个无所谓的人,他不熟悉那感觉,也不曾有过,一时之间,对这种陌生感只 能推想到不知是身体不舒服,还是单纯觉得这人碍眼? 他忍不住呵斥:「怎么这么没规矩?」 「大当家教训的是。」她头也没抬,声音懒洋洋的,让人一听就知道是那种很应付的。 这是本能反应吗?湛天动几乎失笑。 「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要回答得叫我满意了,我就放过你。」他的声音听似凶狠,低沉里却带着股柔软的醇厚,只听声音不看人,很容易会喜欢上这个人。西太瀞拍拍自己的脸,胡思乱想些什么呢?他声音再好听也不关她的事。 「大当家吩咐。」她支起身子站起来。 这小子的确是痩了,不是暗夜中的错觉,不是眼花,这样的他看起来比之前更小,看来自己得让人去问问厨房,到底怎么管饭的。 见他眼巴巴的望着自己,一单一双的眼皮不知道为什么变成了双单。 「你这眼皮,本来不是一双一单的吗?」 「小的没睡饱,双眼皮就会不见。」还有这样子的?「你的意思是都没睡饱?」 「大当家的,这是第二个问题了。」他终于有些明白,为什么老二只要一见到这小子,就会一惊一咋,又笑又瞪眼,脾气跟失控的马车一样,这小子真有这本事,气死人不偿命。 「滚吧!」 他可不要让一个臭小子小看他,说他说话不算话,就算他刚刚要问的根本不是这些。西太瀞拖着脚走了。 很好,让他走,他连礼貌也省了。甲板上空荡荡了,只半息时间,湛天动便觉得无趣,转身欲回舱房,踩着阶梯,远远看见西太静从放杂物的小室出来,却不是往底层的工人通铺去。这小子看起来是累坏了,脚步有些虚浮,也没注意周遭是不是有谁,迳自往外园的走道去了。 这不是通往大厨房仓库的通道?这小子不是累得要死?这是要上哪去? 湛天动跟着,无声无息。 这小子如果是别人派来的细作,也不是不可能,他的行为、说话、模样,他的一切全透着一股奇怪,如果是他人的眼线,是谁?宫中、漕帮,还是埋伏在暗中的对手? 他静静的随着进了仓库的小门,然后,西太瀞消失了。 湛天动不急,不着痕迹走过去,屏息到处梭巡,这是厨房放干货的地方,而常用的干料都放在最前头,后面这一块,如非必要,不会有人来,那小子一下消失不见,难道这里有可 以藏匿不被发现,好让他来与人通风报信的地方?他是练武之人,就算在黑暗里,目也能视物,正疑心那小子藏到哪去,忽然,听见打呼声。 他循声而至,眼前的景象让他一下子说不出话来,所有的戒备消失了。 那是一块靠着小窗的地方,地方很小,小得比西太瀞大不了多少,他就躺在那里,应该是睡得很熟,自己来到他身边他都没感觉。 两只还带潮的皂靴规矩的放在一边,被子因为拉得很高,盖住半张脸,被子下端露出了两只小脚。 那两只脚,有着白嫩嫩的脚祉和白生生的脚背。 湛天动很用力才将自己的眼睛从那白兔子一样的脚趾上拔开。 明明有通铺可以睡的人,为什么要睡在这里? 通铺绝对比湿冷的地面要舒服多了,这小子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不是那种会带着疑问入睡的人。「西太瀞!」湛天动用了两分内力,声音直贯西太澈耳里,像一道冷箭直穿脑子,她打了一机灵,纵使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却立刻睁大了眼睛。 打雷了吗? 这一路以来,她睡得浅,因为心里要担心的事情太多,担心被认出来,担心被人发现睡在这里,担心要是被发现女儿身怎么办? 今天一不小心睡过去,哪知道眼前站着的就是最不应该会在这里的人。 西太瀞那比铜铃还大的眼、好像见鬼的表情令湛天动眼底露出一丝异样光芒。欺负这家伙还挺好玩的,起码心情不闷火了。「你打呼的声音真难听。」西太瀞显然是吓傻了,脸白得跟纸片一样,一张嘴就结巴,一个字都发不出声音,接着,她将稍稍滑落的被往上拉,直盖到脖子,剩下一个头。 完全的龟缩行为。 「大……当……家的?」她弱弱的问。 她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吗?发现她是女子了吗?应该不是,她感觉裹胸还在,三层衣服也还穿在身上,她的心悄悄放下一半。 「看起来你还记得我是谁。」他温吞吞的说道,却让人感觉磨刀霍霍。 「您……有什么吩咐?」她慢慢回过神来。敌不动,我不动,这位叫人摸不着头绪的大当家是怎么摸到这里来的? 湛天动俯视西太瀞,不同于在甲板上的活泼灿烂,此刻这小子眼里有很多东西,担心害怕、惶恐着急,可是都只有一瞬间,小脸上又恢复一片无事了。 一个人的脸上哪来那么多表情,丰富得让人来不及解读,且那最后的是什么?活像一只待宰羔羊,而他堂堂湛大当家是对他有什么非分之想的狼……这念头钻进脑子,他一下咬牙切齿起来。 「你那是什么表情?马上给我收回去,要不然有得你受的!」这小子好本事,一下惹人心花开,一下又让人恨不得踢他两脚。 西太瀞垂下眼恭敬无声。 但是湛天动心情并没有因为她委缩下去的神情好转。「你这是什么死样子?」 「大当家的……」她拉长声音。横竖都不对吗?「您呢,要是心情不好,小的建议您到甲板上吼一吼,吼完,我俣证您心情就会整个舒畅,心旷神怡,就能好好回去睡大觉。」不必在这里折腾她了。 ……他就是要拿他出气不行吗? 「不好吗?! ……没得商量! 「要不,您给小的说说,您为什么心情不好?不过先说好,」她伸出一掌,「如果有关什么国家帮派机密,我都不想知道,小的还有妹妹要养,还想活着。」能让这位当家心情郁闷、急欲找人发泄的,通常都不会是什么芝麻绿豆小事,但这种事情抵然不为人知,更忌讳是她这种人应该知道的,耳朵一听完,小命也呜呼维这种事,她绝对不想掺和。 「既然想活着,又何必知道?」他似笑非笑。 「小的可以说实话吗?」西太瀞背脊一僵,霎时脚底的寒气泛至四肢。 「你要敢有半个虚字……」他的表情冷厉,叫人不寒而栗。 「您心情欠佳,大概小的也甭想睡觉,小的要是哄得您心情好,也许我还能有半宿可以睡。」欸,用得着用那种片鱼的刀眼割她吗?她不是很真心的想知道别人心事好不好。 「睡觉那么重要?」哼!居然还有点眼力,「先说说你为什么好好的通铺不睡,人却在这?! 「小的有洁癖,那些大哥们不沐浴、不擦洗,那脚丫子每天臭烘烘的,熏得小的螺心,睡不着觉。」 「就这么简单?」 「不然能有其他的吗?」 也不无可能,有的人的确对洁净挑剔,连袜子都脱了才睡,再说,在船上干活的人谁穿袜了?这小子模样看起来就是个爱干净的,和那些蓬头垢面的粗汉很不同。 「最后问你一件事。」 她连忙点头。 「 第五章 追兵出现 天光大亮,面色端凝的湛天动对着一早就来回事的张渤道:「京里那边消息如何了?」 「大当家,那事已有线索,分点的李」亲自带人循线去查了。」 「叫他盯着,有进一步的消息,马上送回来。」 「是。」就算不是很清楚大当家查那些陈年烂谷子事有什么用,向来对湛天动唯命是从的张渤也不会多问。 「让他进来吧。」湛天动移到备好饭的织锦圆桌上,桌布上摆了豆苗烩双色刀鱼、鱼翅豆腐粥、野猪瓜赍、口蘑烧荠菜、鸡蛋春饼、一碟杏仁糕,他夹起一块鱼肉吃着,在西太瀞跨进门的当儿,眼睛眨也没眨。 「吃了吗?」 「呢,还未曾……大当家叫我来有事?」一早就让人把她叫起来,她那个……她辛辛苦苦才找到的窝,以后住不了了,这个心肠腹黑、品格下流的恶霸,她哪里得罪他了?他都没看到春水看见她睡在那里的表情有多精彩,她不过就是不愿意和那些臭男人一起同床罢了,就算他们是香的,她也不要,所以,他有必要给她捅破吗? 一想到今晚不知道要流落到哪去,她的心头就一把火焰熊熊燃烧着。 「倒是老实,来人!」 「在。」外头声音宏亮。 「多备一副碗筷来。」 「是。」 西太瀞可管不着他要做什么,房里静悄悄的,只有湛天动偶尔动筷子的声音,不一会儿,脚步声响起,贴身护卫送进来一副碗筷。 「饿了?」湛天动放下牙箸。这么一早就被他叫来,这小子那一盼惺忪的样子,别说用饭,肯定人都还没醒。 「气都气饱了!」 「嗯?」他浓眉略挑,深眸微昧。 西太瀞被盯得腿肚子打颤,气苦的堆笑。「回大当家的话,我不饿……一点都不饿,若是无事,容小的告退。」她都没跟他计较自己的窝没了,他还凶什么凶?莫非,她昨晚说错话了,所以他一早给她脸子看? 昨晚她为什么不装死算了?!还安慰他,接下来不知道你有几天要熬,之前虽然累人,可日子过得飞快,这会儿要是被莫名其妙盯上,这是叫人不用活了吗? 她得想法子离这位当家远一点。 「我没让你走,不饿就站着。」刚刚在这小子脸上闪过的是不快吗? 西太瀞额头冒汗,这是摆明着不让她走?还是犹豫 着怎么处置她?她明明都说了,她睡在货仓的角落是有苦衷的。小心的瞄了他一眼,只见他眼眸轻垂,修长的手仍旧夹着鱼吃,看起来一大桌菜,他就喜欢那盘鱼,是个偏食的。 看他半晌没声音,她也不敢再说要告退,那张冷静过头的脸,看起来实在比阎王还叫人浑身发毛,「小的……刚刚不觉得饿,现下……发现饿得很。」 「嗯?」湛天动重重哼了声,居然掏了下耳朵。 这是假装没听见吗? 西太瀞愣了一下,灭了不久的火气又冒上来,小脸也跟着热腾腾的涨红,「大当家的,我饿了!」湛天动睐着她又是气又是恼,又是想搨自己耳光,五花八门的表情,心想这小家伙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 那个护卫又进来,在罗汉床的脚踏前摆了矮桌,湛天动随便点了三个菜和鱼翅豆腐粥,还有一盘她想都没想到的杏仁糕。 甜点,她有多久没吃过杏仁糕了?她最喜欢杏仁糕了。 她吃过最好吃的杏仁糕是一个东胡外商与她谈生意时,聊到家乡的杏仁糕,他说东胡人习惯从奶皮子中提取,经过一个夏天晾干,然后将它放在锅子里煮,分离出上下两层,上层黄色的是黄油,下层白色的叫酸油,用黄油加上杏仁等配料,就能做出最好吃的杏仁糕,他因为离乡,带着一块装着黄油的小羊肚子,食用的时候打开,依旧新鲜滋润。 他还亲自切开,挖了一块黄油,让她尝尝。 她笑着说味道独特,想不到事后他让人送来一整块喷香的杏仁糕,后来,生意谈成,他常笑说他的生意是用杏仁糕换来的。 想起以前,仿佛还是昨日,可昨日已遥远…… 变成锦娘后,虽然想吃什么有什么,心里却是极端复杂,既悬挂着太尹,又看不到自己的后路在哪,哪有心情品尝什么美味食物?到了后来混上船,窝窝头还要省着吃,再来,体力活粗重,无论吃什么,只求不要饿肚子就好,才能保持体力可以干活,今天,居然看见久违了的甜点,令她一时感动得情难自己。她嘴馋的对那盘甜点流口水,虽然看似极力控制的样子,却不再需要人催促,很快的行礼谢过,一屁股在脚踏上坐下来,开始喝起稀饭。 湛天动忍笑连连,真难想象一盘甜点就能把这小子给收买了,可是看他那吃相,应该是饿惨了吧,偏偏举箸夹菜嚼饭,都透着一股高门大户出来的优雅从容,他,究竟什么出身? 屋里又是一片静悄悄,一 个忙着填饱肚皮,一个慢慢的喝起茶来。 西太瀞很快把粥菜都横扫干净,起身。「大当家,小的想把糕点带回去慢慢吃。」 「既然赏给你了,随你。」看他刚刚两眼放光的样子,居然忍得住? 「谢谢这位大哥!」她转向护卫要了一张油纸,将杏仁糕小心翼翼包起来,放入袖子里,脸上一片欣喜。 「往后,我吃什么,你跟着吃什么。」湛天动不动声色看着她。 「从今日开始,你只要在门上待着,没有我的召唤,不许进来,以后就睡在外间。」 「摆设吗?」只让她顾门,还有外间可以睡,她热血一下冲上头顶。 「你觉得你长得像花瓶、家具,有那么值钱吗?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摆设?看这小子行为举止,就算听那些船工说荤段子也不会脸红,动作言谈坐没坐相、站没站样,人呢,随便到没大没小、不分尊卑的地步,那模样,男生女相,小胳膊、小脸蛋、小脚趾头……湛天动硬生生甩掉昨晚看见的景象,看着就给人错觉,看了就闹心。 偏生,看着觉得闹心,却牢牢的将他说过的话一字不漏记住。昨夜,这小子说话的样子,诚心诚意,情真意挚,或许不知道那些话抹去了什么,对他有什么意义,但是,的确安慰了他心底不为人知的阴霾。 若非如此,他犯得着把一个来路不明、没根没底的人摆到跟前来,他乐意了吗?「大当家教训的是,小的太随便了!」西太瀞乖乖的挨骂。 「你别高兴得太早,我知道你要到扬州依亲,地头一到,你就下船,我再也不想多看你一眼。」看着西太瀞一下就低头,那满不在乎又带股认真的气质,让他很闷。这小子有什么好的,不过在船上相处了,段时日,难道因为这样便有了感情?为了这种没有价值的习惯,他做了多余的事情了。 「小的一到地头,一定马上滚蛋,但无论如何,谢谢大当家!」她以从来没有过的尊敬态度朝他躬身施礼,双手放在膝上。 「多谢大当家替小的做的一切。」顾忌她微薄可怜的自尊,让妹妹春水来唤她,而不是随便指派」一个男人戳破她睡小货仓的秘密;看着她在甲板上辛劳,给她安插一个他根本不需要的职位,知道她不愿意和别人睡一个床位,甚至给了外间房,还给了跟他一样的吃食待只是萍水相逢,他却为罾了那么多。 这些看似没什么,贵在他身为漕河几万众的帮主,外表冷酷严峻,有 谋略手段,不讲情面,其实却比谁都细心妥贴,这男人真好。然而这世上没有无条件的好,人最怕看不清自己的位置,贪心折损情分,她也不是那种真的不知进退的人,再不识相就难看了。 湛天动以为西太瀞还会继续蹬鼻子上脸,不料这小子一反常态,这模样神态怎么那么像一个人……那人,性子淡得宁静雅致,笑的时候宛如雨后初晴长空。 可荒谬的是他怎么会把两人联想在一起? 不是看不出来,这小子身上带着一种复杂气质,好像一直就应该是清矜雍容,无论怎样的欺凌侮辱,无论怎么踩他,他不高兴的时候,也生不出半点奴性,高兴的时候,或许是掐到他的短处时,才很看心情的捧你两句,这样的人,自己居然和心里念念不忘的人放在一起,湛天动很少这么无力过,应该说只要和这小子在一起,没有不被他气得脑壳直抽疼的时候,但是抽着抽着,怎么也有几分习惯……这种习惯是恶习,立即要改,这回,是看在他敏感而聪慧的分上,就放他一马。「知道就好。」 「那小的去把家当搬过来。」他没发话,西太瀞自然的走了。 「水-」 门外有声。「在。」 「跟着去,看看他弄什么玄虚。」 「是。」 那叫水的护」走了,不到一炷香时间就回来。「主子?」 「说。」 「与妹妹两人分食了,神情还颇偷快,那小姑娘倒是哭个不停。」 「不是个吃独食的?」 「不是。收拾了包袱,正往这里来。」 「嗯,下去吧。」 「哥哥,咱们不如在这里落脚吧?你看,客栈、高塔、酒楼,到处都是宴饮游乐,每个人都穿那么漂亮,好不热闹,不住这,要住哪呢?」春水蹦蹦跳跳的对着运河沿岸的屋宅林园外观和铺子、贩夫走卒、人间烟火赞不绝口,像被放出鸟笼的小鸟,兴奋个没完,看见听见的都是美好的一面,恨不得不要走了。 「这些时日把你关着,关出一肚子学问,还掉书袋了。」依旧小撕打扮的西太瀞却是安静许多。 南方的繁华和北地的绮秀大气不同,它属于一种软调子,温温的、细腻的,全然纸醉金迷的。 船到淮安,得经过盘查手续,老早就计画要带春水上岸的西太瀞两天前已经禀过湛天动,得了允许,两人便上岸来了。 「还不是你逼我嘛,我只是现学现卖,你可别继续问,我肚子里什么都没有了。」她已经慢慢熟悉自己多了个「哥哥」,经过西太瀞一番调教,也不再奴婢、奴婢的自称,觉得自己低到泥土里去了。 「说我逼你,你可知道要在船上找书有多难,而且你看起来也没有不乐意啊。」一开始教春水认字是怕她终日待在船上无聊,想不到慢慢学着,学出兴趣,倒缠着自己不放了。 「好啦、好啦,我说不过你。哥,我们在这里住下吧,感觉这里挺好的,安顿下来,你也不用再穿男装混在男人堆里,害我每天提心吊胆,想说要是穿帮了怎么办?你这会儿跟在那位大当家身边,春水虽然没能见过那位爷几回,但能是九省漕帮帮主之一的人,会是好相与的吗?你的身分不曝露也罢,要让那位当家知道你的身分,知道我们欺瞒了他,那种人会使出什么雷厉风行的手段?真叫人烦恼,我们早点离开早安心,你说是不是?」 西太瀞看着春水蹙紧眉头的脸,知道春水是真心为她烦恼。 这事她不是不知道,湛天动一看就是那种眼里揉不进沙子的人,要让他知道自己是女子,身分可疑的出外闯荡,虽说不得已,又有几个人能明白她的不得已? 「你说得有理,能脚踏实地的感觉真好,也许也不见得非要去扬州不可,这里通都大邑,看起来机会多,咱们要是谋生做小生意应该会容易些。」踏在土地上的感觉和踩在船上是完全不一样,果然还是陆地上最好。 虽然到目前她还没能想出确切的嫌钱办法,但是一进城里,物产丰饶,生机勃勃,一切叫人心动。当初想在扬州落脚,因为一心想逃,只觉得离通州越远越好,现在一看春水的话也不无道理,这里也是不错的选择。 「小姐这是决定了?」春水看起来比正主子还开心。 「瞧你乐的,既然决定把这儿当做新的开始,」懒得再去纠正她的称呼,西太瀞道:「听说淮河的白鱼是这里最有名的淮菜之一,咱们先去尝尝,然后再到处瞧瞧,如果真要住下,就必须先决定住处,然后再回去把包袱都拿了。」感觉也是有一大堆事情要做,但是,总算是新的开始,这样离回家的路就近了一步了,她不由得也跟着雀跃。 「小姐身上还有银子吗?」春水很怀疑。 「一条鱼我还请得起。」好吧,她是阮囊羞涩,身上只有一吊钱,也好在这阵子吃住都在船上,没有别的花费,才能攒下这一吊钱。锦娘的金银珠宝首饰华衣, 当初全部进了当铺,当铺供奉狡猾,一看那些她典当的物品,便知道无法拿到首饰铺子变卖的东西个中必有隐情,开口就折了三成,她不豫的要将所有物品拿回来,供奉见她不像作假,才说如果她愿意死当,愿再多给一成。 连朝尘是个阔的,他给锦娘的首饰可都是好的,这般趁火打劫,若是平常,这样的亏她绝对不吃,可那节骨眼,她无话可说,拿了银子,迳自去了战胜镖局,这间镖局在京城颇有口碑,她以前和爹一起做生意,陆上送货,需要镖局护镖,用的便是这局里的人。 她以五百两雇了一个武功高强,听说是镖局第一把交椅的镖师,让他贴身保护西太尹,说定之后,她私下又将身上的五千两给了那个沉默寡言的镖师,言明每年她都会再寄五千两给他,只有一个要求,要滴水不漏的保护西太尹。 那人脸上有惊愕,花这么多钱保护一个人,对象也不是王孙贵族……但是他没多问,收下钱,承诺会尽责。 最后的五百两纹银她给了春水,所以夯不啷当身上剩下二十两,八两买了船票,剩下的十两在张渤那,就剩下几枚铜钱,落实「穷光蛋」三个字。 另外,她必须在一年内想办法嫌五千两,弟弟是她唯一的血亲,她不能不管不顾。 「哥,你真不是个适合管钱的,那么多银票也能掉水里去。」 「不就是吗?掉水里,全泡烂了。」 「你一直把春水当外人是吧?」 「你说的是什么?」 「哥如果真心把春水当妹子,就不要跟我见外,春水的银子都是你给的,我们如果在这里定下来,要赁屋,要花费,而且也不见得一开始就能找到活儿。如果打算做生意,也要本钱,两手空空,半步也出不去,我的银子你都拿去用吧。」 「我知道了。」西太瀞也不是矫情的人,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现下,她是什么都没有了,但是,她相信自己的能力,她会走出一条活路来的。「往后,我会嫌一座金山银山还给你。」 「这倒不必,我只要跟着哥可以养老就好了。」 「切,几岁人就谈老?」两人说得欢欣,还没进酒楼大门,就见里面有两个男子站在柜台前不知和掌柜的说些什么,她和春水一进门,其中一人的目光扫了过来,经过她,又经过春水,然后慢吞吞的收回来,回到春水脸上。 春水被那人的眼光看得瑟缩了下。 西太瀞觉 得那人的眼光也太过放肆了,却看见那汉子拿起柜台上的一张纸,纸上隐约有个人头,忽地指着春水说:「是其中一个。」西太瀞心叫不好,拉着春水的手就往外奔。 「哥!」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春水只能被拉着走。 那两个劲装打扮的男人或许刚开始还有些不确定,西太瀞一转身拉着春水夺门而出,两人立即追出来。 「竟然追到这地界来,连朝尘是疯了吗?」西太瀞低吼。锦娘不过就是一个外室,外室跑了,用得着大张旗鼓的让人追到这里来吗? 原来她们以为已经摆脱的如影随形的鬼魅,其实还在身边。 她不相信连朝尘是出自于喜欢她,不愿放手,而是那样的男人,心高气傲,受不得人家给的窝窭气。 这一路安安静静,她以为连朝尘早已放弃,淮安已经够远的了,不料还紧追不放。她对淮安陌生,慌不择路的情况下只能看见胡同巷子小路就往里钻。她女扮男装,这阵子在甲板上没日没夜的晒,人又黑又干,她确定那两人一开始并没有认出她来,可没认出她来,却认出了春水。 这连朝尘是个狠的,发现她不见,春水也消失,便把她们联想在一起,如果春水肯听她的话,找个地方安稳的过小日子,兴许不会受这种惊慌。 她拐进一条幽暗的巷子,拉着手里的人往最阴暗的角落去。 「脱。」她嘶哑着声音。 「什么?」春水杏眼睁得老大,小嘴轻喘,她不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一下没反应过来西太瀞要她脱什么? 「没时间解释,你把外裳裙子脱下来,然后换上我的,记得要把头发挽起来……还有,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别出来,忍忍,我会来接你的。」她听着那两个男人的脚步声从巷子经过,她知道,要是前头寻不到人,他们很快会回头,也不等春水同意,就开始扒拉她的袄春水就这样让她剥了,想死守清白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面裙你自己解,赶快!」她开始脱下自己身上的短褐外衣。 一阵兵荒马乱,两人互换好衣服,西太瀞没忘记随便盘了个髻,胡乱插上春水发上的两朵绒花,撒开脚丫子就跑。 「小姐!」春水抱着一身衣服,胡乱往身上套的同时,瑟瑟发抖,眼泪迸了出来。 「我很快就回来。」西太瀞临行前这么安慰她。 她一跑出巷子,也才转弯,那两个追着她们不放的男人很快 发现她的踪迹。 他们认出西太瀞身上穿的那套湖水绿衣服。 「是那丫头!」 「还有一个男的。」 「男的不重要,上头要的是女的,逮到一个,不相信逮不着另外一个。」 「真是贼溜!」把他们的对话听得明白,西太瀞破口大骂。 不知道是要庆幸她们俩个子差不多,还是混乱里那两个汉子没眼力,总之,只见他们紧追不舍,面目狰狞。 一想到春水应该会安全无虞,西太瀞两条腿更拼了命的往前,人越多的地方,她越往里钻,虽然惊险中几度绊倒了人家的菜篮子,撞翻了卖孩子玩意的小摊子……她连番致歉,险险被抓到,但感谢这些日子来她的身子被锻链到已经有了某种程度进展,几次危险都被她泥鳅般的闪过。 只不过,人呢,有时候不要高兴太早,好运也不是用不完的,她不顾一切乱窜逃命的时候,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对准了她的后背而来,她被打中的瞬间,只觉得腑脏翻转,气血汹涌,被击中处痛不可当,一个趔趄,趴倒泥地,抬头的同时看见一颗拳头大的子母铁胆因为打中她后去势太急,弹飞嵌在别人家的柱子下。 混蛋,居然用那么硬的东西打她,骨头不会断了吧? 那两个汉子一前一后上来,一个用脚踩住她的膊,耝鲁的将她的胳臂往后社——喀拉,小胳臂的脱臼声和她的哼叫一时吓跑了柄在屋檐上琢拾羽毛的麻雀。 路人指指点点说两人恶霸,只听那人开口便说:「这是我府上逃奴,无关人等别管闲事!」既然是逃奴,主子怎么处置,没人管得了,便三三两两散了。 西太瀞痛得冷汗直流,喉头有股腥甜一直往上涌,她忍不住,呕出一小口血来。 「既然得手,何必下手这么狠?」捡回铁胆的汉子有些不以为然。 胚,我呸,你刚刚打我就不狠了啊?西太瀞心里把他唾弃一百回。 「反正上头也没说要活的还是死的,既然无论死活,能交代就好。再说有哪个女子像她道么滑溜的?为了安全起见,先卸了她的膀子再说。」出手的汉子不为所动,提起西太瀞松垮的胳臂。 谁知道她旋身,一只脚猝不及防的朝他胯下踢去,虽然没中,他已匆忙间松开手,人凛然一退,她逮到机会,转身箭也似的又跑了。 想不到她垂死挣扎之际还有这么激烈的反抗,两个男子互看一眼, 不相信她还能往哪里跑,各分两头,准备包抄。 至于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的西太瀞忍着眼中渐渐笼上来的红雾和膀子的剧痛,拖着身体,几乎是纯直觉的,有弯就拐,有巷子就钻,有空屋就躲,到后来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哪穿着春水那比她大上几寸的绣鞋,奔跑中,鞋子掉了,她也没回头去捡,迷迷糊糊的,她强迫自己睁开朦胧双眼,忽然听见淙淙水声和丝竹管弦的声音。 她循声而去,回廊尽头有乐伎娇柔弹唱,缱绻之声隔水而来,水榭里,有人在见客饮眼看要抓她的人就在不到一丈之内,她要不投水,要不,就得祈祷水榭里有人可以帮她一把她绝对不会投水的,她还有仇未报,怎么可以让这些莫名其妙的人把她抓走?! 第六章 火大的救星 西太瀞力竭,软软倒在四面帘栊之下,隔帘只见花草掩映的水榭回廊尽头。 听见声响,所有的弹唱声戛然而止,隐藏在暗地的水立即出现,一把森然长剑搁在西太瀞脖子上。 但当他看清那张脸蛋的同时,向来平静无波的眼闪过一抹疑惑,还来不及向里面的人禀报,感觉到有杀气逼近,顿时将长剑右移朝下,严阵以待。 「什么人?报上名来!」 两个赏金猎人也止步于水树前,看着水树中不动声色、犹然自若饮酒的两个男人,再看着与他们一样散发同样气息,但气势更为惊人的护卫,多年的猎人生涯让他们立即察知对手高低,这一掂量,两人心里都有数,里头的人非同小可。 「此女子是连府逃奴,我兄弟追拿至此,惊扰贵人多有得罪。」一人抱拳,完全是江湖作派。 「我……听你……在放屁!」极度晕眩又疲累,加上惊吓,萎在地上的西太静用完好的那只手吃力撑起身子,不期然看见水那张千年寒冰脸,宛如看见救星,心里生出一丝希望。 水护卫在这里,不就代表大当家也在?可他不是到漕帮总坛去了? 「水大哥,他们是坏人……」情绪一激动,胸口痛,胳臂痛,牵连到全身都痛,她又从口里呕出血丝。 水看了她一身女装,却很男子的用大拇指指腹擦掉血丝,脸上有些伤,真叫人此雄莫辨。 而里面听见她声音的人手中半盏的酒泼出去了少许,他这动作使得和他对酌的公子生出兴趣。 「熟人吗?不去瞧瞧?」 湛天动一口将酒喝光。 那人也不等他回应,让侍女掀了帘子,走出来了。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亮,男子清朗俊秀,近似瑭珀的眸子眼波清澈,有一双漂亮到非常过分的眼睛,眉毛黑浓修长,弧度恰到好处的嘴唇,着月白宫绸箭袖衣、织金蟒纹香囊、玉腰带,五彩丝攒花结长穗,下面是岁寒三友白玉块、金云头缎子靴,身躯略带圆润,面目白皙得像团白雪。 是一个非常出色的男子,如人中龙凤。 他不出来还好,一出面,刷刷刷,许多黑衣人不知道从何而来,其中一个乍然出现在水护卫身旁,手中也是一柄长剑。 水护卫笃定如常,像是早就习以为常这样的阵仗。 两人一灰一黑,像两尊门神,容貌一样冰冷,气势不分上下的惊人。 赏金猎人露出惧色,这种突发状况是他们预料不到的,不过一个连府逃奴,他们本来还觉得自己大材小用了,怎么看起来似乎不是这么回事。「大惊小怪,叫他们下去。」白袍男子直率坦白的眼里都是厌烦。 黑衣男子发出一声低哨,那些黑影瞬间消失无踪,不懂武功的西太瀞完全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出于本能,她目光越过白袍男子,瞧的是随着他出来的湛天动。 看见湛天动,她眼泪汪汪,却忽然想到自己不伦不类的装扮。前有猛虎,后有追兵,又想到湛天动忽冷忽热、忽喜忽怒,反复无常的性子,满脑门子汗全迸出来,她怎么有那种捅了马蜂窝,命悬一线的感觉……湛天动一袭玄黑茧绸长袍,窄袖束腰,领口和袖口绣着万事如意银纹,雅致贵气,一张气宇轩昂的脸,眉鼻开阔大气,身长如擎天。他一眼看见萎在地上的女子,那秀丽的瓜子脸,和不知道为什么从一单一双变成两只单眼皮的杏眼,那张他熟到不用特意去想,自然而然就能描绘出来的轮廓,这会儿,发型变了,衣着变了,那模样,算不得美人,可他的心尖却被什么摔了下。 他猛然想起那夜指腹触到那柔软的肌肤和白玉小趾头的感觉,心如电击。 女装的她,嫩得像块小豆腐,单薄得像根音葱,但是他也没忽略她嘴角的血淸和她那不自然垂着的胜子,以及裙摆的泥和缺了鞋的脚。 她真是狼狈得可以。 西太瀞可不知道湛天动此刻心里想的是什么,她发现他看见她的一瞬间脸色登时黒如锅底,然后就这么凶猛的瞪着她,好似她头上活生生长角,角上还冒出了花朵。 她被湛天动的眼神看得一颗心打起哆嗦,脑袋几乎要垂到胸前。 「能站吗?」 西太瀞身体一轻,只觉得胳臂和腋下一热,一双大手将她扶了起来,男子的气息一下迎面而来,呼吸之间心跳相交,眼神交会,她霎时觉得有些莫名口干舌燥。 然而——喀啦,她的哀号还在喉咙,脱臼的膀子已经被接了回去。 她抱着膀子,眼里含着喷薄而出的泪花,刚刚那些感激一下子不翼而飞得干干净净。 「一离开我的眼皮底下就闯祸?你倒能干!」 「哪有,我和春水只是想去吃白鱼,什么事都没做。」这是一部分的事实,她那副委屈样,让人不心软都不行。 湛天动脸上一臊,避开她的眼。「去一边待着。 」 「嗯。」她低低的应。 朱璋看得兴味盎然,他拢起手,张着带笑的眼眸,继续观望。 他还没见过湛天动对哪个女人这么说话,看似生气,关心也占了一部分,还有一些模糊不清的……奇哉,怪哉。 根据多年市井流传,这男人对女子毫无兴趣,就连自己那貌美如花的妹妹,他也看不上,这小姑娘是什么来历?真叫人好奇。 不会是千年铁树开了花吧? 湛天动踱到两个赏金猎人面前,不怒而威。水见主子过来,很快凑在他耳边不知说了什么,然后规矩的退到一旁。 水从不会胡乱揣测主子的心意,但这次他看得出来,主子不高兴,很不高兴。 「一个出来回话。」湛天动的声音自有一股威严。 其中一人出来,拱手作揖。 「连府,是哪个连府?」 「京城。」 「这几年声名鹊起的行商连朝尘?」他沉吟了下,双目如锋,精光闪动。 京城排得上名次的大行商,崛起的新势力,据说城府深沉,利之所趋,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为了一个奴隶大费周章,看来是吃不了亏的性子,听闻,若是他志在必得的东西,就算要挖地三尺,也会把东西挖出来,他能成功,可见和这执着的个性有着非常大的关系。 「是。」 「你说我的人是连府逃奴,凭证呢?」 那猎人掏出两张画像,一张是锦娘,也就是西太瀞的,一张是春水。 画像上的人和西太瀞竟有八分相似,以画认人,他们又那么倒霉撞上人家枪口,人家还认不出来就是个蠢的了,蠢人是当不起赏金猎人的。 看着那两张极度相似的画像,湛天动语气冷沉。「她是我湛府的下人,两位认错人「湛爷,您这是空口说白话,她明明就是个姑娘家,而且一见我们兄弟就跑,这是摆明着心里有鬼。」人就要到手,没有退让的道理,就算心里再没底气也不能退步。 「两位把他伤成这样,他不逃,是蠢货吗?我湛府不养蠢货。」湛天动的声音蓦然凛冽到没有温度。 「总而言之,请湛爷高抬贵手,不管她是小厮还是姑娘,让我兄弟将人带回交差,届时,如果不是我们要的人,我兄弟二人一定负责将人完璧归赵。」猎人面色客气,也表明不达成目的,誓不放手的意思 。 「西太瀞,过来。」湛天动也不回头。 她惊跳,这是要她做什么?不会要她当众验明正身吧?他若真的当众要她脱衣服,她不如跳河算了! 「告诉这两位,你是姑娘还是男人?」 「既然是男子为什么要扮成女子?」从事发至今,他已经被绕晕头,现下要他去想这中间到底出了什么差错,他一时还真想不起来。 「我有这种喜好不行吗?」西太瀞已经气到口不择言,挖坑自己往里跳的地步了。她的话震撼全场,尤其以湛天动为甚,震惊、惶恐、不信,还有更多更多……不必这样看她,她自己都不相信了,这么污蔑自己,她就快乐吗?她撇嘴,对自己的火上加油非常鄙视。 湛天动艰困的转头,「想要人,叫连朝尘自己来扬州和我说。」 「要不,让我们给这位小兄弟验明一下正身,他要真是男人,我们没有第二句话,马上离开淮安。」湛天动轻笑,那笑里杀气盈然。「两位无故殴打我湛府家丁,这笔帐我还没算,竟然还想得寸进尺?!罢了!各留下一条膀子再走!」湛天动已经不耐烦与他们纠缠,他还有让他更冒火的事情要处理。 「你——」赏金猎人骇然,全身蓄势待发,准备一拼。 「大当家的,这件事就算了,可以吗?」西太瀞见湛天动杀气腾腾,小心的来求情。 「你胆子越来越大了!」他出口便是责备,就当她是自己人,语气里的霸道理所当然。 反正他骂她也不是只有这一回,「所谓两国相争,不斩来使,卖我一回面子,这两位应该都靠双手吃饭,要少了一条胳臂,还挺麻烦的。」 湛天动看着她真挚的眼,还有扯着他衣袍一角的小手,心跳有些不稳定。「自己都自身难保了还妄想替别人求情?迂腐!」 也不想想这祸谁闯的,还有脸皮说这些?识相的就该远远避开,免遭池鱼之殃才对。 「我没求过你什么,就这一次不成吗?」为了不扫他的面子,她踮起脚小小声的说。 这让湛天动想起,这小子第一次求老二,为的是要救他义妹,这回求自己,为的却是两个不相干的、还想抓他回去领赏的男人,心肠这么软,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那两个赏金猎人也诧异,本来已经打算一搏,没想到运气这么好,那个在他们手下吃了苦头的小姑娘回过头来居然替他们哥儿俩说情,他们在刀口舔血过生 活,从来没见过这种心善的,眼神不由得迷惘了。 最后,两人全须全尾的走了。 湛天动转向朱璋,感觉衣上那只小手缩回去了,茫然间有股失落,但立即对自己不该有的想法一阵心浮气躁。 同样是男人,他为什么会把持不住?难道因为太久没有女人近身了? 「我有家务要处理,改天再聚。」 「你又没有家眷,哪来的家务?如果说是帮务我还能理解。」朱璋不买帐。 「你去京里,也没知会我一声又走了,我厚着脸皮追上来,一顿饭就想充数了吗?」 论谲的是从来不买他帐的这位湛大当家,却在片刻前买了那位小姑娘的帐,这里面肯定有戏。无聊的京城,无聊的政客,无聊的送往迎来,他来扬州,是来对了。 「饭吃了,酒也喝了,你你想怎样?」湛天动没好气。 「我还想说搭大当家的顺风船到扬州。」 「你的官船就在运河旁,搭什么顺风船?」吃饱了没事做! 「知道了,」身分贵不可言的朱璋丝毫不以为忤,风度翩翩的道别。「我先去扬州等你……小姑娘,再见了。」也不忘和西太瀞道别。 西太瀞欠身福了下,「公子慢走。」 她的目光太宁静,明明是见到男子便该羞涩的姑娘,却没有一般女子见到美男子会有的羞意,这让朱璋有些意外。 朱璋一走,那些乐伎也跟着散了,美如天仙的侍女们也随着他身后离开,水榭一下只剩三个人。 湛天动没好气的也举步就走。 人家称呼这小子「姑娘」,他就用姑娘的礼节来对应,要男子装扮的时候,又作揖又抱拳?会被他气死! 他一走,水护卫对西太瀞投以同情的一眼,但也只能尾随着自家主子。她见状,慢吞吞跟上。 受那铁胆一击,她内腑颇受震荡,加上一路狂奔,气血本来就紊乱,要不是方才有那么;些些喘息时间,大概早就不省人事了。可尽管如此,还是远远不够,人一走动,眼前立即一片发黑,掉了鞋的脚底也传来一阵阵剌痛,她低头一看,果然,白袜和脚皮已经磨破,想跟上湛天动的脚步,霎时变得像登天一样难。 跟不上?好吧,反正她也知道船泊在哪里,可是春水还等着她去接……「你还蘑菇个什么?快跟上!」湛天动忍无可忍的回头喊了声,却发现她落后不只一 大截,看起来举步维艰。 「别叫、别叫,我就跟上了。」她的声音小得像猫叫,管他听不听得到。这人就不能心存一点点体贴,非得大吼大叫才叫威严吗? 平常一棒子都打不出一个字的人,今儿个话特多,看起来真的火大了,而那个惹他发怒的就是她。 西太瀞一面腹诽一面懊悔,惹熊惹虎都好,为什么要惹上湛大当家?但也是她走运,今天遇上的是他,才能全身而退,这让她想起一以来忽略掉的事情,那就是要遮荫,得找大树,要找靠山,就得找一座最大的靠山。 她向来独立习惯,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从来没想过要找他人帮忙,其实,她错得离谱,那些用不着别人帮忙的事情,也许都是她能力所及,但是越来越多已经不是她能掌控摆平的突发事件发生,单凭她一个人,实在能力微薄,就像今天,要不是靠着大当家,她就有可能被抓回通州了。 所以,她得抱一棵大树,靠一座大山。 而那棵大树、那座大山,不就是……喝!她差那么一点点就撞上去而复返的湛天动。 「连走路都不看,你啊,就算掉进湖里都活该!」凶巴巴、恶狠狠的男人在看到她因为不便,拉着裙摆走路而露出外面的双脚时,一下窒息了。 西太瀞几乎是立刻放下襦裙,把露出一根脚趾的那只脚藏到另外一只小腿后面。 他一定又要骂她不伦不类,不三不四,把他的脸都丢光了……也是啦,能跟在大当家身边的,哪个不是光彩体面、走路有风,她的确是满丢脸的。 「水。」湛天动叫。 「主子。」他随传随到。 「把你的靴子脱下来。」 「呃?」就算主子要他的项上人头,水也不会有二话,但……靴子? 湛天动轻轻瞥他一眼,水,脱了。很快两只白底皂靴就并排在西太瀞眼前,她觑了湛天动一眼。 「看什么看?换上。」他的声音持续冷冽。 「我穿了水护卫的鞋,那他怎么办?」打赤脚怎么保护主子?也不是不成,只是有点不雅难看」罢了。 「谢谢水大哥,我回去洗刷后,还您一双干净的。」西太瀞拿起水那不知道比她的脚丫子大上多少的靴子,正想套进去,已经完全无法归纳自己到底在做什么的湛天动又喊停。 他脱下自己的海龙皮高底靴,两脚大咧咧的踩在地上,「穿这双。 」为什么会有人带着一身杀气,把简单的三个字说得像「找死」?西太瀞直觉这个时候什么话都不要说最好,感觉上,这位行径论异任性,好像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大当家,正处在一种他自己也不清楚、不明白、焦虑恍惚的状况里,外界一小点不该有的火花,都会让他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瞧见西太瀞两只脚都穿上自己的靴子,湛天动满意的颔首。 方才看见水的靴子,又瞧见西太瀞可能比自己巴掌还要小的脚,他忽然心头一把火蹭上来,现下,瞧着这小子的脚安安稳稳的放在自己的靴子里,不是别人的,自从看到他到现在一颗无法安定的心熨贴的躺回胸腔里,万幸。 接着,他双脚踩进水的靴子,取而代之,有点夹脚,不过算了,然后转身就走。 「真抱歉,都是因为我。」西太瀞觉得自己好像连累了水护卫。 「不会。」他僵硬的回答。他通常不会和主子以外的任何人说话,这已经是破例了。 「谢谢水大哥。」 「不客气……你看起来不是太好?」他是练武之人,看出她那苍白的脸不是正常的脸色。 「不要说,我今天已经给大当家添麻烦了,他要知道,一定又会生气。」她支起两只食指搁在头上,佯装怪兽模样。 这模样逗得水怔了下,向来不去思考任何除了主子以外事情的脑子,忽地空白了。 「大当家的,可不可以等我一下?」她喊。 她还有事要请湛天动帮忙。 湛天动横过来寻常人一看,绝对脚软的一眼。 西太瀞今日究竟吃了多少的杀人眼刀已经数不清了,多一把少一把没差,也只能厚着脸皮硬着头皮接了,不然还能怎样? 「大当家……」 他那磨牙的样子更像在磨刀。 「春水还在喜来酒楼附近的巷子里,我答应会去接她。」湛天动两条浓密的剑眉纠结在一起,向来喜怒不行于色的江苏帮大当家居然叹了一口气,不再看她,「叫人去接。」水应了声是,去交代手下。 湛天动回船上的时候,后面跟着一条垂头丧气的小尾巴。 「大当家,你不是和人谈事去,怎么……你们俩是怎么遇上的?」正在和水手喝酒吃肉的张渤用袖子抹了抹嘴,红光满面,一溜小跑过来,看见西太瀞的模样,目光都直了。 几个蹲坐在甲板上的水手一脸不自在的 站起来,齐齐喊了声:「大当家!」眼光溜到西太瀞身上,心里同样纳闷,这姑娘,怎么好熟的一张脸? 湛天动随意点头,迳自进了船舱。 张渤拉住西太瀞。「小瀞,你这是什么打扮?」虽然怪好看的,不过,他也不是没脑的x。「你惹恼了老大?」 「二当家的……」 「你别急,俺大哥心里只要向着你,你就算杀人放火也是好的,他要觉得你不好,你说破天也没用。」 「谢谢二当家。」她有气无力,现下,不管湛天动是拧也好,看她顺眼也罢,今天绝对不会太好过的。 「不过你下次别这么穿了,害我都不知道该把手搁哪,别扭!」想拍肩膀也不是,不拍,一只手又不知往哪招呼。 「我知道。」看见她女子装扮,张渤也没什么大惊小怪,没有用怪异的眼光瞅她,为什么她会觉得这些河上男儿比一些高门大户眼界都宽阔呢? 「你被大当家吓坏了啊?可怜一张脸白得像藕一样。」 「我得赶紧跟上去,待会儿,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出来?」她干笑。 「你犯了什么事,这么严重?」他没见过大当家脸这么黑,没见过小瀞这么没劲,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先进去了。」她挥挥手没答,也进了船舱。 「俺去给你壮胆,俺待在门外,大当家要是真的罚你,你就喊俺。」他说着,要陪同西太瀞一起。 「谢谢二当家,一人做事一人担,我自己进去就好,不会有事的。」她婉拒了。 她揪着心进门时,湛天动提着圆桌上的茶壶正在倒茶,喝了一盏又一盏,最后干脆整壶拿起来往嘴里倒。 他从来就不是斯文人,那些个规矩、讲究都是这些年日子好过了,一层一层套上来的。人往高处爬,水往低处流,无可厚非,但是多年的历练也不是假的,他在凉水滑入喉咙的同时,眼中的桀骜尽去,已然恢复一贯的冷清淡定。 西太瀞垂首静静站着,等他出声。 他回到酸枝木圈椅上坐下,深沉的眼盯着西太瀞。 「你那么让我费神,我很不高兴!」 「我很抱歉。」 「我不管你是男是女,说吧,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的目的很单纯,只有一个,我有必须要实现的承诺,我有要守护的人,我得活下去。」她黛眉 下是一双不易驯服的眼神,灵动的表情变为沉静清冷,仿佛这才是她最原始本来的面目。 湛天动微怔。「不是因为有所为而来?」 「遇见大当家,是无心。」 「为了承诺和守护,你从连家跑出来,成了逃奴?」 「逃了又如何?那不该是我的命运,我为什要去承担?」她的前世,一生下来,命运就被别人安排好,没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扮成男装,愿不愿意扛起家中重担,一生连真正属于自己的名字都没有,婚姻也遥遥无期,就算她竭尽全力的将权力金钱握在手中,不也只是希望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不要受人摆布;然而,一到十五六岁,怕因为身为女子的身分曝露,她又被逼得退居幕后,将打下来的江山拱手让人,这一切的原因不是因为她的无能,而是因为她的性别才不被信任。 她不甘,但世道如此,她能如何? 这一世,依旧身不由己,只因为女子身分,要被当成送往迎来的馈赠对象,为了想要自由,偷偷摸摸,苟活如蝼蚁,但看似露出一线曙光的未来,也可能因为他们的不愿与女子为伍,又变成泡沫。 身为女子的不易,有谁会懂?! 湛天动心中不由赞叹。 真大胆又犀利,这世间有哪个人能这般坦荡荡,就算穷其一生多数的男人,也不敢有这种念头想法。 第七章 坦白换得落脚处 「你最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算一生会陷于被追逐的命运也不反悔?」 「不那么做,我才会永生后悔,而且我相信只要我变得强大,拥有反击的能力,到时候谁能欺负我?」她语气坚定,眼神清湛如秋水,脸蛋光彩照人。 湛天动重新审视西太瀞,上上下下打量,然而,他的目光却无法撼动后者几许。 他不得不为这小子的冷静沉着和言语间的自信喝采。 这小子的眼里有仇恨、自责与痛苦,还有一种急欲冲出牢笼的决心,他也看见了他的孤立无援。 让人心疼。 他一直不想承认自己觉得这小子特别,尤其现在与自己面对面的他,脸上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那样的决心在并不美艳的脸上,却美得深入人心,无法否认,这小子吸引了他,无论「他!是男是女。 「那么你想怎么做?! 「商道。」她毫不迟疑。 「你在和我议商?」 「不错。」 「凭什么?」这小子的表情够坦诚,但是只凭坦诚是做不来生意的。 「士农工商,商人向来为贱,但谁都不能否认,国家命脉,经济与军权并行,君主拥有权得以号令全国,你如果可以将九省漕!悉数收入囊中,漕河直水,从北到南播水迤河、黄河、淮河、长江、钱塘皆可串连,还禾宓包括海外行帮。如果人手有余裕,海外风险虽然大,但绝对不失为一条路。 一条漕河上,官衙林立,文武交织,三教九流,盘根错节,要能全部收归己有,那不只是有泼天的富贵,而是无法想象的顶端了,如果能将横水海域也尽归自己所有,那与一个国家的王有什么差异?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天下没有共享的富贵。他鹰隼般的眼盯着几乎要融入阳光中的身影,西太瀞只是浅浅的笑着,那笑里,有种他好像从来不曾见过的气度。 那遥远的自己,也曾因为一个人有那样的风华和宛如秀竹的气质而心动过,为什么如今却在别人的身上,看见那抹一直铭记在心的影子? 「基于现实考虑,因为你有银子,我没有。」但是她相信自己的能力。 「那为什么你会以为我愿意助你?」他几乎失笑,真是坦白得叫人无法对她生气。 问得好!「因为目前的我需要一棵大树,一座大山,而你就是那座山和树;你需要我再让你更往前进,而 我是那个有能力的人,我们,互取所需。」在他面前是不允许谎言的,要是不付出最起码的坦诚,绝得不到他的支持和信任。 湛天动看着西太瀞凌乱的头发、纤细的腰肢、脏污的襦裙、一双不合脚的靴子,此刻的「他」,和清妍秀丽完全搭不上,但是丝毫不影响「他」侃侃而谈。他有种荒唐的感觉,眼前这个人是有能力的,就像他记忆里的那个人,他们俩明明是两个不同的人,方才却觉得他们有着同样的灵魂,这种想法很夸张,也很不合理,可他就是这么觉得。 「互取所需?口气不小,若说我满足于现况,你对我来说就是没有用处的人呢?」 「你不是那种人,你有野心,写在你的眼里。」湛天动目光高深莫测的看着西太瀞,仿佛要探进她的灵魂深处。 「你今年几岁了?」 她怔了下,「虚岁十四了。」 「实岁只有十三。」 「能识备字?」 「自然?」 能识文断字,口才便给,这家伙总能出人意料啊! 「我可以相信你是有能力的,你以后也必须向我证明这一点,才能得到我的全力支持,但是经商,现下的你,还无法说服任何人。」这家伙装得再成熟、再像,还是一个毛头小子,不论真实能力为何,就算整个漕帮给他当靠山,所谓「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他再有才情,再有本事,也说服不了那些精明的商西太瀞捏紧了拳头,心驰电转,但无话可说。 「最后一个问题。」初见时,这小子反应机智,后来发现他对妹妹温暖重情;刚才说话掷地有声,知进退,明是非,即便处于弱势也不忮不求,到底哪个是真的他?又或者这些,全都是他?湛天动心里已有决定。 老实说,他并非要知道西太瀞有多能干不可,但是想留在他身边,他可不接受敷衍,这小子最好想清楚再说。 「大当家请说。」 「你是男是女?」 如果坦白承认自己是女人,情况会变得很复杂吧,但是继续隐瞒也没必要,连府的人追来,她是男是女已经很清楚,他要是也像天下所有的男子一样,不愿与女子为伍,觉得女子不应该抛头露面,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她带着春水离开漕船就是了。 「我在你面前会一直是男人的装扮,这一点你尽管放心。」换言之,「他」是个女子。 这几个字钻进脑海,湛天动已经不 知道如何反应是好。 在方才,还是更早以前,他以为西太瀞会一口咬定自己是男儿身……他这二十几年受过的惊吓都不会比今天得到的更多了。 西太静是女子! 她怎么可能是女子?!她每天在他眼皮子下面晃,言谈举止和一般男人没两样……不,其实她有很多不同,她不粗鄙,不说话的时候一整个人秀秀气气的,那时候的她总会让他觉得漂亮得不像话。她总是让他一而再的好奇,因此就算她常常没大没小,老是顶嘴,他也没较真过,一再的纵着她。 他从来没有细想过,这是为什么? 西太瀞是女子,震惊后,他心里一阵莫名的兴奋和如释重负。对,如释重负。 她为男子曾让他迷惑,让他坐立不安,让他几乎要以为自己是龙阳之癖,前方等着他的是一条不归路。如今,不用再担心她是男子,也不用担心自己是否真的有问题,女子就女子,起码弄清楚了一件事,他没有断袖癖好。 但是对于他为什么要那么在意她是男是女,被一点一点渗透的心底深处,有什么不敢贸然翻上来审视的,他还没想过要去正视。 他眼睛不看西太瀞,但一下又忍不住瞟过去。「你下去整理、整理吧,其他的事,过几天再说。」他自己的思绪也需要整理。 经过先前一番折腾,回到船上又挨到现在,她的脸色白得几乎透明,温润的唇瓣看起来干涩泛白,她的身子一定受了伤,粗心如他却没发觉,见她一脸僬悴,竟柔弱得让人心跳加他的意思是她能留下来了?还是有待观察? 反正这会儿船还在河道上,他今日要是没赶她下船,她留下来的机会就很大了。 西太瀞行了半礼,静静离开。 湛天动看着她悠悠转过去的侧脸,心里打起鼓来,他以后要怎么和她相处?把她当成女子照顾怜惜,她应该不愿意,把她当男人,继续将她呼来喝去,他做不到。 这一天开始,湛天动多了一件不为人知,苦恼的事情。 自从那天以后,西太瀞再也没有见过湛天动。 她还是住在舱房的外间,张渤和炎成轮流送来伤药和关怀,至于春水则像只小母鸡似的护着她,张罗这,张罗那,嘻笑声比较起湛天动舱房里的冷清,她的小房间热闹得像春天。 他们不会知道,几个隔间之外的湛天动经常气得磨牙,但摸着良心说,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气什么? 就这样一直到了扬州。 船一过钞关,直入城内小秦淮河大码头,就见大河辽阔,千船南来北往,竞发争流,那种磅礴气象,叫人叹为观止。码头出去就是一条林立的街肆,只见万头攒动,车马熙来攘往,小秦淮河乌篷帆船争道,沿岸歌楼酒馆,灯影筝声不断,来来往往的人有金发碧眼的海外商人,有波斯大食胡商、新罗人,带着异国风味的人种比比皆是,建筑宏大,景色优美,一派通都大邑气象。 西太瀞听说扬州繁华,却没想到这漕河要埠大城奢侈华靡到这种程度。 「太尹行」放在京城,绝对算得上是人人知名的行号,可是再知名、再有钱,也没能飞出京城,如今脚踏实地踩在这里,西太瀞觉得以前的自己根本是井底青蛙。 沿路,林园到处有,四月时节,大片雪白、淡紫的琼花正当盛开,花香扑鼻,蜂蝶飞舞,美不胜收。 湛天动的私宅,位在离小秦淮河有一段路,居城中,坐北朝南,大门出乎西太瀞意外的朴素,黑檀木门门楣上挂着一块梨花木匾,浓墨重彩,遒劲有力的书着「江苏湛帮」四字。绕过雪白的影壁,两尺见方的青砖铺设直抵正厅,无花的绿叶植物摆设两边,地面边角还有相对先进的排水设备,大堂的材料用的全是楠樟这类的硬木,八扇樟木正门大开大阖,面阔五间,深进两间,连绵的花墙游廊连接外宅与内院。 大堂左右放有数把楠木宽椅,一看就知道是湛天动议事的地方,偌大的厅堂里,这会儿就他们一行几个人。 「娉婷。」湛天动低喊了声。 「大爷,您回来了,二爷。」一个窈窕女子掀了帘子出来,一身蔷薇色衫子、花绫裙,头簪流苏金钗,颈子上戴着一圈璎辂,水目弯眉,秀外慧中的江南美人。「这回京里行,一切可顺利?」盈盈见礼后,从言谈,从衣着,西太瀞看出这位娉婷姑娘在府中的地位肯定不低。 「小娉婷,俺呢?你怎么就不问问俺过得怎样?」张渤就是个不甘寂寞的,忙着来打趣一下也好。 只见娉婷嫣然一笑,露出一排贝齿。「这可轮不到婢子操心,二爷家的几个姐姐们可是早在家里叨念着了呢。二爷出门在外,耳朵都不痒吗?」她说得轻快俏皮,给人好感。 果然,张渤哈哈大笑,「她们会惦记的,不就是俺有没有从京里带新式的胭脂水粉、布料头面……」挥挥手,迳自去了。 湛天动也不以为意,他坐在首位楠木 大椅上,喝着家仆沏好的茶。「这是京里来的客人,给他们兄妹安排一个院子。」 「同一个院子吗?」娉婷不解,按理说,妹妹住内院,哥哥是男人自然住外宅,哪可能同住一个院子? 湛天动压根没想到这里,内院的事都由娉婷管着,经她一提醒,蓦然想到西太瀞的身分,他瞪了她一眼——你就是个找麻烦的! 西太瀞耸肩,又不是她愿意的。 外宅都是男人,他哪能将西太瀞放到男人堆里?「她住东南角的缥缈楼。」 「缥缈楼吗?婢子立即让人整理出来。」娉婷微愣,不由得多看西太瀞两眼。 缥缈楼离主子的波光阁不远,一个独立的院落,从来不曾用来待客,想不到这未及弱冠的少年竟有资格进住。 但是她也知道通常能让大爷带回来的客人都不是普通人,望向面目清俊、浅浅带笑的西太瀞和春水,心中不免有些疑惑。说是兄妹,还真没几分像,衣着也普通,可虽然心中疑惑,也不敢怠慢,转头招来一个二十出头岁的大丫鬟,吩咐下去,让她带人用最快的速度将缥缈楼整理出来待客。 那大丫鬟也不含糊,点点头随即下去办事。 可见湛天动这私宅常有客人留宿,丫鬟们对这些事已经司空见惯。 随后,娉婷领着两人,便往后头去了。 她们前脚刚走,一名男子未经通报,进了正厅,扎着红腰巾的两名手下皆认得这个人,无须通报就让他进了门。 「属下拜见帮主。」 「不必多礼。」 「谢帮主。」男子恭敬道。 「如何?」 「属下已将那人的身分查清楚了,据属下调查,这锦娘年十三,个性柔弱,父亲原是漕河的纤夫,因为闸口坍塌,折了一条腿,为了父亲和弟弟的医药费,被娘亲卖给人牙子,最后落到了连朝尘的手中,如今不知去向。」 「她父亲没有得到任何抚恤吗?」 「没有」 「这些狗官,真是欺人太甚!继续!」官衙里克扣的肮脏事可多着,流血流汗的命最不值钱。 「锦娘是连朝尘的外室。」 湛天动皱了下眉。「外室?她几岁时卖人的?」 「十岁。」 「为什么过了三年后才想要逃?」听着属下的报告,湛天动若有所思的摸着桌子 上的木头纹路。 「据说连朝尘想捐官,要将她送人。」 「不愿意去服侍别人吗?」依照他这些天观察,西太瀞的所做所为都异于常人,要不是别有居心,要不就另有隐情。 无论怎么看她都不像那个性情柔弱,叫锦娘的女子。 「据情报,这锦娘大字不识一个,没上过一天私塾。」不识字?的女子,他侃侃而谈,和他分析经济情势,亲口说她能识文断字? 这不合理。「消息上还说,数月之前,她曾悬梁自尽,从鬼门关回来后,性子、生活习惯都变了,就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这些消息都确定?」 「回帮主,这名探子以胆大心细出名,是业界的高手,应该不会有误。」湛天动心想。完全变了一个人吗? 「另外……」 「另外还有什么?」 「跟在那人身边的是她的贴身丫鬟。」 「丫头吗?我知道了。」既然确定是锦娘身边伺候的丫鬟,那这锦娘便不可能是假的,那模样也不像易容,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一个十岁被卖,个性柔弱的姑娘,不识字,好端端的在连朝尘给她安排的宅子里住了三年,悬梁自尽后,不但能识字,个性更变得坚毅无比,还知道要女扮男装逃亡? 「挑四个最俊的扬马苏戏子给连朝尘送去,然后让他签字画押,将锦娘的卖身契拿回来。」赔了一个赚了四个,只要是生意人都会知道这生意划算。 「是。」 「去办你的事吧。」他的眼光晦暗里有璀灿,明灭不定,令人无法捉摸。 男子应声退下。 大堂里剩下湛天动一人,食指轻敲桌面,陷入深思,但更多的是迷惘。这西太瀞、锦娘,锦娘、西太瀞、西……慢着,他心里躐起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她和西府到底是什么关系?西太瀞、西太尹,西太瀞、西太尹,他忽然一凛,心狂跳得不能自己。 「我听说你回来了,京城的事可都办妥了?」一声朗笑,一名年约五十的中年人一脚跨进正厅,他有着弯刀的眉,精明的双眼和半白的头发。 「昆叔。」湛天动起身,神情已然一片平静。 林昆也不与他客气,进了厅,便在次位上坐下。 「看茶。」湛天动唤。 很快便有人送了一盏香气四溢的霍山黄芽,霍山 黄芽形似雀舌,嫩绿披毫,香气持久,滋味浓厚回甘,汤色微黄,明亮清澈,是林昆最喜欢的茶品。 「你不是经常抱怨身边没有好使唤的人,我这趟,给你带来一个伶俐的,你用用看,说不定会喜欢。」苏州漕帮的生意多半交由林昆打理,各地文书往来也由他一肩承担回复,责任不可谓不重。 只有少数的人才知道,他湛天动,不识几个大字。 「你不会诓我这老头子吧?」那西府当家的死让大当家非常不高兴,不同于北上时阴郁的神情,方才抬眼看他,还瞄见大当家嘴角勾着笑,是他老了眼花还是怎么着?或者,真有人能引起大当家的注意,让他不再因为西太尹的死而暴躁阴沉? 莫非就是大当家口中伶俐好使唤的人? 呵呵,他倒要瞧瞧。 「你谈生意的时候可以捎上她,探探她的深浅,我真想看看她能有什么用处?」他好摩拳擦掌的瞧着。 「大当家哪里找来这么让你感到有趣的人?」林昆好奇了。 「半路捡来的。」他和林昆感情上形同父子,有些不为人道的,多少,他会向这个老者吐露一点。 「随便把人带回来不像你的行事风格。」动儿行事果决,雷厉风行,有上位者的坚韧,狠绝的心智,看似冷酷,其实最沉得住气,绝非感情用事的人,这次贸然带回来一个人,居然将能他坚硬的心软化了,这么特别的孩子,林昆非得见见不可。 在他以为,这是好事。 动儿这孩子太辛苦,一个没根没底的孤儿要如何能坐上这江苏帮的帮主位置,那可不是抢食一块肉饼这么简单的事。盐场干戈、漕帮风云、坛口恶斗、漕司官僚,扯烂帐的事情太多,可是他都走过来了,只是身边始终没有一个人能走进他的心、住下来,给他抚慰,使他变得更强壮,更无畏。 林昆从来没想过有人能改变他,因为自己在他身边这么多年都做不到。 「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为什么让我那么在意?我有时候会怀疑,她到底对我做了什么?」最近看到她,他的心都会评评跳,真的不妙。林昆微笑,能让这孩子挂在嘴上的人…哎呀,这是开窍了吧?好现象,好现象,他都开始期待了起来。 「人与人互相吸引,都是从这样来的。」 吸引?有吗?西太瀞满脑子大概只有嫌钱这件事。 「对了,大当家不在的这些日子积了不少帮务,总 商们、漕运司邀宴的帖子都积着没回,那位贵胄也在潋潆湖住下,说要等着当家的你回来……」 「成!先挑一些无关紧要的帮务公文给我,朱璋嘛,反正他也跑不了,他要是知道我回来,闷了,自然会来找我。」人家处理公文不都是从重要的为先? 不过林昆素来知道湛天动不会做无用之功,他做事一定有他的道理,放在书房,重要性从上而下,当家的一看就知道。」 「来人,去叫西太瀞来。」湛天动拉开嗓子喊。 想到有理由把她找来,这些天不知道该怎么跟她搭话的烦闷心情一扫而空,如同雨后晴空。从来富贵迷人眼,这宅邸大处气派,小处精巧,既保有江南圜林的巧思精致,也不乏北方的宽阔特色。 西太瀞很平常心的看过去,毕竟,上辈子的她经常在外面走动,眼界不低,春水则是看得赞叹连连。的确,这一路走来,疏林横空,小亭依着粉墙,傍有绿水,手法巧妙,揉合了景致,也将临水房舍晕染得写意动人,四面角楼伫立,游廊逶迤曲折隐在其中,别有曲径通幽的感觉。 三人都自我介绍以后,娉婷将她们引进东南角的小楼。 小楼门有门匾,用一方大石以清漆在上面写了「缥缈楼」三个字。 楼有上下两层,还各有左右两间耳房,廊下数十盆暖房催烘的芍药、硕大的菊花。推开门,是一扇四折玉雕花开富贵屏风,里面一张花梨木座榻,坐榻比床短,比榻宽,三面围栏铺着水纹菽菠凉箪,中间放一四角小桌,两边可半躺一人,四角珐琅蓝彩大花瓶插满比婴儿头颅还要大的牡丹,唾壶、茗碗、镜屏,无一不精致。「如果还有任何缺失,吩咐一声,我会让人送来。至于每日饭食就要麻烦春水姑娘到西侧的厨房去领,要是不知道路,我会派人来领你过去。」娉婷客气的说道。 「多谢姐姐指教,春水知道了。」春水福了福。 「西公子如果没有吩咐,我还有事要忙,先告辞了。」娉婷行礼离开。 「哥,我可以到处去看看吧?」娉婷一走,春水就像少了拘束的小马,在屋里转了一圈后,想去其他房间转转,不是她大惊小怪,是她真的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院子,巴不得可以立刻将这座小楼逛过一遍再说。 「去瞧瞧你喜欢哪个房间,喜欢了就是你的。」 「真的?」春水的脸上开出花来,「如果我爹娘知道我能住上这样的房子,不知道会多替我开心?」自己能吃好 住好却无法和去世的父母分享,不免失落。 「只要你过得好,你在天上的爹娘也会替你高兴的。」春水这一喳呼,不免让西太瀞想起西府里的弟弟,心中一片黯然。 「谢谢哥,每次都让你安慰我。」春水很快打起精神。 「我们是自己人你忘了?」 「春水知道,我以后不会再说了。」 看她点头,春水便高高兴兴的出门,四处探索勘查去了。 西太瀞环顾四周,不得不说娉婷是个能干的管事,也才多少时间,她便能让人整理出看似精心打点的房子,就算湛天动不在家,这宅子里都会是安然妥贴的吧。 她的心平静如常,应该说,那天湛天动没有将她和春水赶下船,又给她们安排这样的住处,她的心就安了一半,另外一半,就得看她自己了。她要是表现得好,这里就是可以让自己强大的地方,要是表现不好,漕帮不养不做事的人,被扫地出门是早晚的事。 所以,她不会有像春水那般激越的情绪。 屋子装饰得再如何好,都不是她的家,她早已经没有家了。 没有家的人,只要有瓦可遮头,到哪都是住处,却无法称之为「家」了。歪在软榻上,她正想闭眼休息,却听见外面有人唤她—— 第八章 狐狸商女 「小兄弟,大当家的有请。」 「谢谢这位大哥,请先走一步,我马上就来。」西太瀞捏捏鼻梁,好你个湛天动,连悲秋伤春的时间也不给她。 她该谢他,还是骂他? 看了下衣服没有不整,她快步走出房门,知会了正从耳房过来的春水,便疾步往正厅而去。 方才经过的路虽然复杂,却也难不倒她,来时,她已经将沿途的路线记在脑子里,也因此,她没有花太多时间便来到正厅。 「大当家,您叫我?」 湛天动眉毛未动一分,只望着她,这是多么奇怪的一件事,她那不动如山、清静自若的眼神和他记忆里的那个人一样。可是他不喜欢她这样的表情,让人觉得自己不懂她,好像也没有谁能走进她的心,这让他心里发慌。 「您唤小的,有什么差遣?」他那两只火眼金睛盯得她全身发毛。 「你不是急着想取信于我?我这是在给你机会。」她看起来精神不若刚刚的好,之前身上有伤,这些天还没调理好吗?不是让老二给她送伤药和参茶去了?都补到狗身上去了吗? 「是。」她垂睫,声音不高不低,不卑不亢,冷冷淡淡,按着规矩来,绝不多献一点殷勤。 林昆蹙了下白眉。是个少年?虽然年纪看起来不大,但眉宇有股出尘气质,高雅不俗,静静站着的确会令人错眼。 可是,怎么会是个男的? 会让动儿注意的人不应该是个女子才对?他都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了。 之前那西府当家的,因为距离远,虽知道动儿心中有那么个悬念,他还真不怎么放心上,可这个……也是个男的啊! 养小倌这种事在高官富贾中并不少见,但都在暗地,明面上全是正人君子,他万万想不到湛天动也喜欢变童小倌。 林昆觉得全身力气一下被抽光,好像老了十岁。 湛天动完全不知道林昆心里的天人交战,他对着西太瀞说道:「这是昆叔,往后他出门谈生意,你就跟着。」 「昆叔好,小的叫西太瀞,昆叔叫我小瀞、阿瀞都可以。」她转头见礼。 「你走近点,老夫瞧瞧。」林昆一双眼仍瞧着西太瀞。 她听话的走近,停在三步以外。 他的眼像要把她看清楚似的,一眨也不眨,话语渐渐的泛起一抹意有所指。「难怪得往府里放,要是放在 帮里会出事的。」被林昆这样上上下下打量,西太瀞也不恼,她穿着男装,这老者却能看出来她是女子,可见他的确有一套。 「你要我把你当姑娘看?还是爷?」 「您说呢?」 「会叫的狗才是狗,会办事的人我才用,老夫不在乎你是姑娘还是爷。」 「谢谢昆叔。」西太瀞抿出一抹笑。 「哼,我答应用你了吗?」 「我不是狗,我不会叫,但是跑腿我行,办事我能,我不会扯您后腿的。」林昆又多看了她一眼,这娃儿是个反应快的,眼睛不闪不躲,晶亮有神,看起来的确招人喜欢,刚刚,他还真是白担心了。 「不怕抛头露面?」 「人生除了生死无大事。」 「好好好,老夫欣赏你的人生除了生死无大事!」放下心里的大石头,已经无事,林昆便笑呵呵的走了。 湛天动眼觑西太瀞嘴露笑意,有些不满,想到她若是在外,面对的都是男人还如此,这一想,肚子里就像吞了一只蛤蟆那么不舒坦。 「就这么值得高兴?将来吃了苦,回来不许喊累。」那口气里不自觉的偏袒自己都没有感觉到。 「能嫌钱谁会不高兴?包里有钱腰杆直,哪里不对了?」即便还无法单独出去和人谈生意,万丈高楼平地起,她相信会找到机会的。 前进一步,那表示她离回家的路近了一点不是? 「你要在外面丢了我的脸,回来看我怎么整治你。」 「你不会有这个机会的。」他就喜欢看她这副自信的脸庞,神采奕奕,像一朵开在朝阳下的花,看着她,心情都会为之一亮。 「你住在我湛府,就是我的人,名为小厮,月薪一吊钱半,至于你那个丫鬟去厨房打下手,天下哪有主子干活、丫头享受的事!」他对两人的角色互换很不高兴,之前不清楚也就算了,如今清楚两人的底细,那么谁该干活就很清楚了。 「我并没有把春水当成下人……你去调查我?」她想分辩,但马上警觉到此事,一张小脸绷了起来。也是,像样的人家都不会用来路不明的人,即便是家仆也多是世代传承,关系盘根错节,像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贴身伺候的都是家生子的世仆,反观外面买来的,无论再能干优秀,都不会受到重用,何况她这种不知根底的人。 湛天动势力大,这一路她看多了,官府漕司都要卖他情面 ,这也让她看清,唯有漕帮是黑道、白道爪子都伸不到的地方,除了这里,目前的她还真的无处可去。 对上他那犀利深邃的眼眸,她压抑下心里的气愤,没吭声。 「还有什么话要说?」他一直静待她的反应。 「……没有。」 「那就好。」凭良心说,湛天动不是一个好捉摸的男人,按理,她逃奴身分一旦被知道,只有被驱逐一条路可以走,可是他既没有赶走她,也没有深究她的逃跑原因,唯一气了几天,对她不理不踩,是因为知道她是个女子。 是人都会生气,因为她从头到尾的撒谎,谎话向来最伤人。 可她没办法对他解释自己的苦衷。 他给她单独的院落,多余的丫鬟一个也没给,是要让她保有隐私,这么大度的男人,是女人都会心动……好吧,他也不是全无缺点,平常爱找碴、爱骂她,但也很容易摸顺他的毛……这算缺点吗? 其实,她对他知道得也就这么多……不,还有在水榭的时候,他脱下鞋子给她。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随便把自己脚下的鞋子脱给一个女人穿,想到这,她的脚底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大鞋里的温度,脸无法控制的热起来。一个人对你好还是不好,如人饮水,很容易明了的,他对她似有好感,她知道。 怎么说她两世加起来的年纪早就超过三十岁,外表纵使青涩,内在却拥有着成熟女子对感情的渴望和敏锐。 一想到这,她的心忽然跳了一下,她会不会不知不觉中对他的印象太好了?好得一颗心已经开始偏向他? 可是,她有什么资格谈情说爱? 前世的她在感情上完全是一张白纸,这一辈子,她也只能如此。 动情动心,只会害人害己。 她是什么? 她是西太瀞。 前面等着她的是还身陷在西府的弟弟、不明不白的仇人,现在的她连站稳自己的脚步都还不能,感情,是她最不需要的。 「你在想什么?想得眉头都打结了。」他一瞬也不瞬的瞧着她,瞧着她的脸色变来变去,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当一个男人除了对女子的外貌感兴趣外,又开始想探索她内心的时候——湛天动不知道,自己对西太瀞已经超过好奇和兴趣了。 就算还弄不懂西太瀞之于他是什么,更别提自己的心意,但是他能确定的是,他放不下她。 对他来说,西太瀞很复杂,一点都不简单,而他,喜欢富有挑战的事情,譬如,把江苏帮这块人人垂涎的肥肉放到自己碗里面;譬如,西太瀞。 「那院子还满意吗?缺了什么去向娉婷要,她是府里的管事,府中没什么人,她常常没事做,所以不用客气。」 「除了家具俗了些,其他都还好。」她对他的内宅并不关心。 「那就照你的意思,想换的,都换了。」俊容洁出快意,完全不在乎她的直白。嫌弃他的眼光吗?他倒要看看她的眼光为何。 「我只是玩笑话,大当家的眼光独具,我感激都来不及了。」她只是借住,有屋子住就感恩戴德了,不必多此一举。 她这嘴,为什么只要碰上他就会有自我意志、不受管束了呢? 果然言多必失。 「西太瀞,我们认识的时间虽然不长,不过我也大略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在敷衍我,和认真的时候是不一样的。」 「哦?」 「你认真和我说话的时候眼睛特别亮,敷衍我的时候,就不然了。」 「大当家观察入微,果然不是普通人。」那敷衍他的时候,她是什么样子?西太瀞几乎要脱口问出。 「这话,就言不由衷了。」湛天动笑道。 西太瀞被他一双幽深如潭的眼睛注视着,有些头痛了。她现在发现这男人看似什么都不在他眼里的样子,不是无所求,而是在他看起来,没有东西是他得不到的,自然对什么都无所谓,也不会想去争取,可是一旦有他看中的,他是志在必得。 她现在是他发现的新玩意吗? 「请相信你听到的。」 「好,你的赞美我收起来。」他是男人,也有虚荣的时候,她的话,他受用,他希望不管多久,他在她心里都一直这么高大。 「大当家的叫我来,有事?」 「跟着。」湛天动领先走出正厅,经回廊,穿垂花门,走进一间宽阔的书房。 绕过紫檀雕蟠螭玉壁座屏,一幅巨大的九省漕帮势力分布图垂挂在墙壁上,上面各处漕帮的地盘划分得清楚明白,但目前只有江苏、浙江、松江也就是江苏帮,是用赭红色的涂满。 原来,他早有统合漕帮之意。 把目光从那挂图中移开,久违的书香、墨香和宁静的氛围,令西太瀞深深的吸了口气。她微 笑的样子,湛天动看见了。 那是只有喜欢书香、喜欢笔墨纸砚的人才有的神情。 一方安宁的斗室中,拥书阅读,多少功名利禄尽付云烟。 他没有上过一天私塾、学堂,但为了与人拼搏,间接学了不少,可是他还是不懂阅读的乐趣,只是每每坐在这里,他都能觅到一份心灵上的平和。 他落坐,指着案桌上一落落的案牍说:「这些帖子和来往文书,你看着处理回复吧。」她靠近了桌案一些,一眼扫过。「这些是大当家与各处的往来公文,我怎么能看?」坛口、分点、官府、盐商、士绅,里面不管有没有机密,没有一项是她能过目的。 「无妨,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你拿到那边去。」见她不动,湛天动很好心的抱了一摞书信文案给她。 西太瀞没办法,只能伸手去接。 靠着软榻旁边有张小几,笔砚一应都有,她还能说什么? 她举步,将文案放下,绕到小几后面盘腿坐下,认命拿起最上面的书信拆开。 外面是碧空如洗的好天气,屋里日光从漏窗里洒进来,彩色飞禽镂空香炉里,伽南香烟西太瀞因为专注,微垂着头,露出一截如同象牙白的颈子,湛天动的目光从她的颈线延伸到领子里面,顺着细肩游走到胳臂,然后到她的手指,缓慢的收回视线。屋外松涛隐隐,一室寂然。这样,很不坏。秦淮河上的景致渐好,俯镜清流,桃金娘花夹着绿柳河堤,华屋连苑,美不胜收,街肆、歌馆、茶楼遍布两岸,热闹非凡。 路上到处可见诗社、茶会、棋馆,女子戴着帷帽,就算没有丫鬟婆子陪同,照样大大方方的走在路上。 这般风气大开,全赖天俦王朝奉行「以德睦邻,和谐周边」的外交政策,在这种背景下,大量外交使节出使,使得各国贡使上表进贡,南洋商人进出频繁,外贸急遽发展,不只刺激经济,也影响了对女子绑手绑脚的态度。 西太瀞和林昆下了马车,一前一后进了扬州最负盛名的「客似云来」茶馆,伙计一见林昆,知他是茶馆的常客,照着老规矩,二话不说将人请进了二楼的包厢雅座。 今日,林昆和扬州行商首何轩约在这里谈生意,西太瀞随行。这几个月来,她白天大半时间还是湛天动的小厮,分担了昆叔一些帮内次要的文书往返事务,另外一半则跟着昆叔走遍小半个扬州,名义上是个长随,不需要她伺候的时候,她就和那些大小商人的下人厮混,请他们喝 茶,赌牌九的时候随便输点小钱,赢得他们的信任。时间一久,那些人对她推心置腹,大小事没有不可对她说的,就连那些商贾的家务事,谁又纳了十八房妾、谁是惧妻一族,夜宿河房被正妻杀了个措手不及,昨夜跪了洗衣板,她也了若指掌。 上得楼来,三个男子已经在座,一个看起来稳重练达,痩长脸、蓄须,他便是扬州行商首何轩,他以米粮起家,后来到处做生意,多方发展不知发了几多财,到了中年,已是嫌得盆满钵满。 另外一个身形高大,一头金色及肩头发,一双海蓝色的眸子,宽额隆鼻,双目炯炯,竟是个南洋人。 最后一个头系方巾,儒衣文人打扮,还没开始说话,却不知为何神色紧张,一脑门子的虚汗。 西太瀞一身青衣,不多言语,几人都当她是长随,对她没有多看一眼。 众人坐下后,西太瀞在一旁听着,这才明白,这个叫杰克逊的南洋大商人在他的国家拥有宝石矿坑,专门生产最顶级的原石,这次他带着五艘南洋最上好的香料、珊瑚、玛瑙、宝石、珍珠出海,坚持要用这些来换临清方家的茶叶、两湖吴家的绸缎和杭州阮家的瓷器。 方家的玉露茶,吴家的天丝蚕、阮家的玲珑瓷,一向奇货可居,不是任何商人想买就买得到的,因此就连身为行商首的何轩也不敢打包票能如杰克逊所愿。 但是他看过杰克逊的宝石翡翠,眼馋到不行,想来想去,独食吃不了,所以找来林昆,看他有无对策。 杰克逊带来的翻译显然胜任不了这份工作,词不达意就算了,很多专业的字眼讲得大家直蹙眉头。 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他从海外带来的翻译一到扬州就水土不服,腹泻到腿都软了,床也下不了,只好临时请了这么个人。 能讲多国语言的人本来就不多,这些年因为边贸、外贸盛行,擅长他国语言的人才变得炙手可热,可惜语言真的需要天分,能翻得地道、表达出精髓的人真的不多,海外的生意不是人人有办法做,沟通也是一个问题。 对林昆这种完全不解其意的人来说,这桩生意他已经有心理准备是谈不成了。 西太瀞看着众人沉下来的脸色,慢慢踅到林昆身边,耳语了两句话。 「昆叔,我觉得这笔生意可以做。」 「你听得懂那南洋人在说什么?」林昆心里一惊,却不动声色。 「懂一点皮毛。」 「他要什么?」 「方家的玉露茶,吴家的天丝蚕、阮家的玲珑瓷,作为交换他五船的香料和宝石。」 「你有把握能拿到他要的货品?」他也不敢拍胸脯允诺能做到的事,她又怎么敢夸口? 「可以。」 「确定?」他脸上的皱褶这下子全都拉直了。 「确定!」 「你好大胆,这可是不能玩笑的。」 「请昆叔相信我一次。」她的眼睛亮得惊人。 林昆凌厉的看着这些天随他跟上跟下,就只差没跟着他回家的丫头,她的斩钉截铁和气魄让他不由得被感染了。 有何不可? 她有心要试,就算不成,对商号也没有影响。 老实说,他也想看看她的能力到哪里。 「既然你这么有把握,就去试试,可是你要知道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代表了商号。」 「我知道,谢谢昆叔。」被人无条件信任的感觉是那么美好,她岂能辜负她身边这些人?再说,这是她第一步,她一定要成功。 她转身,恬淡的笑着对杰克逊说:「杰克逊先生,你的生意我们接下了。」 「真的?」她流利的异国语言让所有人齐齐呆住了。 「但我有一个条件。」她轻笑浅谈,就好像在谈今天天气好不好一样。 杰克逊对她好奇了,就连何轩都不敢接的生意,这个小人儿到底有什么能力答应?而且她还有条件?看在她说了一口流利的外语分上,他不妨听听。 「你说吧!」他也爽快应答。 「我若是谈成了这笔交易,我希望杰克逊先生矿坑里的各色宝石往后都能交给太记牙行来代理,也就是说,您的宝石除了这处以外再也不能卖给别人,您省了奔波周折,我也不会让您吃亏的。」 所谓的牙行,就是在市场上为买卖双方说合,介绍交易、抽取佣金的中间商。「这个我暂时不能答应你,但如果事成以后,我会考虑。」 能让林轩介绍来的人绝不会是籍籍无名的商人,他信得过这一层,但他是商贾,在商言商,一开始的生意还没有看到结果,他不会贸然去承诺什么。 「人无信不立,我以先签供货活契,您一旦不愿意合作,要终止合约,随时都可以。不过,您可以慢慢考虑,当我拿到您要的货物时,再答复我也不迟。 」 「你要多久可以给我确实的回信?」此人开出的条件对他百利而无一害,为什么?「请给我三天时间,三天后,我们同时间在这里见面。」她把话说得像板上钉钉了。 林昆把眉头皱得老紧。三天,这不是自掘坟墓?他们和这三家商户并没有太多生意上的往来,人家肯买帐吗? 林昆的眉头一直到上了马车仍然没有舒缓。「丫头,你把话说得太满了,吴、阮、方这三家各有背景,都不是好对付的,你拿什么说服他们和咱们合作?」 西太瀞微微一笑。「人家都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不这样,哪能拿下这笔生意?五船香料、奇珍异宝,只要能说成这笔生意,盈利有多少,我想昆叔心里比我还明白,不试怎么知道不成?」 「那的确是块大饼没错,你倒是给我说说,怎么把那块大饼吃下腹。」他像她这般年纪的时候,还只是个听人差遣的少年,如今江山代有才人出,无论拿不拿得到这笔大生意,林昆都在她身上看见了未来。 「人嘛,到底跟银子没仇,谁家都指望着银子过活,商人又最看重利润,谁能让他们拿到最多利益,就能拿到生意。」她心里有几成把握,她自己明白。 「既然你说得这么笃定,就放手去做吧!」 「是我僭越了,谢谢昆叔让我自作主张。」 他不以为意,「你这孩子,难怪大当家说你有意思。」什么都没有,居然一出手就把人骇得下巴都要掉了。 漕帮的人脉和势力都很深,从商只是应势而为,并没有去深耕这一块,如果这丫头真能鼓捣出什么来,他倒是很拭目以待。 西太瀞嘿嘿笑带过。湛天动觉得她有意思? 她宁可不受他待见……那家伙是整她整得很欢吧? 「你哪里学来的南洋语言?」 「小时候我爹带着我到处玩耍,认识了不少人,那些叔叔伯伯们瞧着我有趣,便教了我不少他们当地的话,想不到这会儿居然用上了。」其实是被剥夺出门权力的西太瀞,在闺中闲来无事,不顾姨娘反对,请了几个南洋人教她语言,这一学便是好几年,她也没想过,当年的无心插柳,居然在今时用上了。 「你爹也是商人?」瞧着她脸上的孺慕之情,他的眼神越来越温软。 「是。」 他们的马车去逮了,却不知道茶馆二楼的隔壁包厢坐着两个人,把隔间的对话全听 了去。 「想不到你府中卧虎藏龙,居然有这等能人。」朱璋闲闲斟酒,喝的是金露酒,尝的是淮扬小菜,白玉般的俊脸有丝疑惑,方才那声音,似曾相识? 你别问我,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湛天动其实想这么说,但口中回应的却是——「不过通些异国语言,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算不得什么!」他淡淡带过。 对他来说,他并不当朱璋是皇室中人。 而朱璋,也不曾表明自己的身分。 但是湛天动真的无知吗?却是未必。 朱璋愿意与湛天动深交便是看中了他这一点。 湛天动不说破他,即使知道他的真实身分为何、地位如何尊贵,但他不说,湛天动也就当做没有那回事。 依旧对他不冷不热,闲时就陪陪他,一忙起来,照样不闻不问。 他还知道湛天动无心政治,只想守着漕河过日子,几个皇子里也不选边站,这让朱璋非常好奇,倘若有一天一定要选边站的时候,湛天动会不会站到他身边来? 半个时辰前,他们前脚进了茶馆,察觉隔壁有动静,小二送来茶点的时候才告知湛天动是自己人。 湛天动不经心的听着、听着,竟听出这一番动静来。 牙行吗? 做生意上家下家,她的目标却是中间的牙行吗? 这西太瀞实在太有意思了,机灵,能抓住一切对己有利的机会,该下手时毫不犹豫,小小的狡猾,不掩饰自己要的,是只狡猾的小狐狸啊。 他想象得出来她在开口说话的当下,表情是什么样子,眉目又是什么样子……这一想,便有些神往,不禁露出兴味的微笑。 「一条粮河不够你忙,还有心做别的?」 「就因为吃闲饭的人太多,不得不找些活路。」他回过神来,睐着朱璋道。 「你这是在喊穷吗?」朱璋失笑。这是在拐弯骂他吧?他能花这人多少银子,这小气的!「这江苏帮是块肥肉,你湛大当家的要喊穷,还有没有天理?」 「还要我说吗?运丁、纤夫、闸夫、苦力,卖的都是力气活,有的一整年还嫌不上一家子的吃穿用度,要是来年不好,大水冲垮堤防水坝,死伤多少人?这块江苏肥肉究竟肥了谁,大家心里都清楚明白。」江南七省高官不少,河台、漕台、河标副将、各省都巡抚大员……每年年节要孝敬上缴的银户能少吗? 第九章 扬帆待发 过了两日。 「你怎么能答应那样的事情?」 西太瀞和林昆从方府出来,一上马车,林昆被惊得目瞪口呆的五官还没能移回原来的位凭空编出一家镖局?他好不容易憋到离开方家后,才万分愁苦的对着西太瀞发难。「我们这不是把生意谈成了吗?」重利诱之,茶叶、绸缎、瓷器,要是能稳定的输出海外,往返之间转手,暴利无数,有比这更好的嫌头,更叫人心动的建议吗? 那日从茶馆回来,她就向吴、阮、方三家递了帖子,这三家,又以方家为首,因此她一收到方家回帖,立刻打铁趁热的去赴会。 她递帖子,用的当然是湛天动的名义。对她来说,她嫌的银子不可能全数归自己囊袋,既然湛天动也有分,用他的名义便宜行事,也没有错处。 就因为打着湛天动的名号,也才能这么快收到方家的回帖。 「何况,方主事答应负责说服吴、阮两家,我们赶快把这消息告诉杰克逊,他会很高兴的。」 「丫头,你觉得海上镖局是一时三刻鼓捣得出来的吗?」能谈成这笔生意他何尝不高兴,多少商家想开拓海外市场,能不能嫌钱是一回事,但海上不确定的因素太多,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事情也屡见不鲜,方家担心的是海上盗匪之流,她却给人家拍胸脯保证漕帮底下有镖局,海上航行,不用畏惧。 「帮里最不缺的就是人手,精挑细选几个体格健硕的汉子有什么难的?再说,打着漕帮的旗子,不只可以壮大声势,又能嫌钱,一举两得。」她完全是胸有成竹。 接着,她去了客似云来茶馆,告诉杰克逊这好消息,杰克逊高兴之余给她介绍了许多贡sz这些贡使们因为皇帝老爷实施朝贡贸易,有像杰克逊那样从海外来的商人,有通过丝绸之路带来奇珍异兽、葡萄酒、地毯、宝刀,想换取红玉、麝香、颜料的人,西太瀞全来者不拒,面面倶到的打招呼。一众商人本来见她年纪小,并没把她放在眼里,但知道她揽下杰克逊的五艘船生意,又出手大方请众人畅快的吃了酒席,见她手腕灵活,懂得花大力气结识大家,便和她攀交了起来。 不过她阮囊羞涩,所有花费很自然挂在湛天动名下。 至于和她分道扬镳,回了府里的林昆自然把她「口出狂言」的经过向湛天动说了一遍,只是言语间不自觉的偏向着她一些。 老实说,她谈吐不俗,年纪虽小,做事却是大气,手段非常,若非女儿身,假以时日,扬 州这些大商人的地位重新洗牌的可能性极大。 他胆颤心惊的等着湛天动发脾气。 「镖局吗?确实是个好主意。」湛天动背起手来从外书房的这角踱到那角,沉吟了半晌说道。 他帮里兄弟众多,闲时精力过剩,与民与官械斗的事情层出不穷,不只漕司和他反应过,就连商家也会拐着弯抱怨那些漕工打坏他们的生财用具等等,不只赔银子、赔了帮里的名誊,把那些会惹事的叫来痛骂一顿,风头过去,又故态复萌,叫他头痛。 帮里的汉子没一个怕水的,找些活给他们干,用不完的精力有了去处,还能嫌钱,看他们还能不能把大把时间拿来闹事? 有了镖局,不只能接海上生意,陆上生意也可以考虑承接,毕竟高山狭谷常有匪类群聚,海陆两用,一举数得。 他一拍大腿,露出爽朗至极的笑意。 「昆叔,明天就让张渤找两拨人来,我要设镖局,找人手,要是帮里的兄弟找不到人,就去贴征人条子,愿意来的人,薪资比其他镖局多了二两银子。」设镖局,要地要宅子,地,清几间不常用的仓库出来先将就,再慢慢规画,人呢,不要花拳绣腿,实力很重要。 「大当家,这得花上多少银子?」林昆管帐,心里一估摸就知道这得花不少银两,心里直挠着。 这绝对不是小钱能打发的事。 但是湛天动做事一向雷厉风行,他既然开口,身为属下的他们只有执行的分,林昆没敢再劝,下去办事了。 可他万万想不到公告!贴出去,次日一条长龙在漕河码头排到看不到天。 一拨人要的是木工、泥匠……能盖宅子的专业人才,另一拨几乎网罗了帮里最让人头疼的刺儿头,一个个问明了身家地址、有无亲眷、有无在官府留下纪录,二造册,日后好对照工作是否卖力,作为续聘还是解雇之参考。 一件事办得干净利落。 西太瀞一从外面回来,便得知这件事,看起来,她在外面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有昆叔在,什么都瞒不过湛天动。 她心里琢磨着,也惊讶漕帮上下的办事速度,这一来,不只省了她一番口舌,也算了了一件事,对未来海外生意只有好处。她并没有存心要欺瞒湛天动什么,只是来不及亲自向金主禀报,就由昆叔的口中漏了出去,可毕竟是自作主张,不回来伏低做小、做好挨骂的准备,能怎么办? 可是,湛天 动有那么好说话吗? 然而这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她的心全摆在如何攒满自己的金库,如何用最快的方法把弟弟救出来、拿回西府的产业和找出是谁对她下的毒手,其他,她都没放在心上。 她的近程、中程、远程目标被这些事情占得满满的,琢磨湛天动的个性只是为了让自己好做事,别无他想。 其实他对她看似凶狠,让人无法捉摸,常常让她恨得牙痒痒的,实则……又不然。 他骂归骂,从来没有实际的伤害过她…… 难道……他有点喜欢她?这天马行空的念头一钻进脑子,她立刻否认,那只是种错觉。 男人和女人常常在一块,很容易产生感情的错觉,做人呢,千万别太容易往自己脸上贴金。自己这小身板,青涩得像没成熟的果子,离凹凸有致、婀娜动人还有一段非常遥远的距离,再说,能不能长得好看还是未知数,现下的她,对他有用,而他是她的大树,也就仅仅这样罢了。 她站在外书房门口,里面平静得不像话,既没有感到干戈之气,也没有人拍桌怒目砸东西的声,湛天动驭下极严,没有他的命令,外宅的人不许进内院一步,而他的内院人口非常贫乏,最高当权者只有一个娉婷。 然而就算是娉婷,没有他的命令,也不能随便进出外宅。 他虽然不喜闲人走动,但是只要人在里面,多少会弄出一点声响,这么安静,莫非人不虹「小的回来了。」先投石问路吧。 「想在外面待多久?还不快滚进来。」她的脚步声早就到了书房外,踌躇什么?害他放下手里的事,等着她进来。 可一嗓子吼完,猛然想到她女子的身分,就有点后悔了。 他知道自己是粗人,不懂那些文人雅±对女子该有的规矩和礼貌,但是他从来不会仗恃身分,对明显来说就是弱者的女人做任何出格的事。 他不贪恋女色,也不觉得非要在府里摆上一屋子的女人才叫男人,只是西太瀞让他在这块从来不必花费脑筋的范畴,有了一种无从下手的顾虑。 西太瀞跨进门槛。 「为什么到现在才回来?你出去两天了。」 「我昨天酒喝多了,直接在院子里歇下了。」她有酒量是一回事,但是锦娘这身体又是一回事,身体不听脑子指挥,喝了几杯五花酒已经不胜酒力,看来想顺利的打好人际关系,这酒量得把它练回来才成,否则要是哪天不 小心醉在外面,事情可就难看了。 「什么都没学到,小小年纪就喝酒,也不怕以后长不高。」明知道她是为了交际应酬,他却忍不住婆妈。 「我以后会尽量少喝的。」 嗯,还算知进退。 他不会拿那些对女子的框架来限制她,那样,只会替她和自己找不快。 她用男子的身分在外面奔走,也就早已有舍弃女子一切的决心,他若是再对她限制这个、限制那个,她也会不高兴吧? 「以后出去,让水跟着,他的酒量可比你好太多了。」 「那怎么可以,水大哥是大当家的贴身护卫,您的安全对他来说才是最重要的,就算我同意,水大哥也不会答应的。」把一个堂堂护卫当酒国英雄使,大材小用,水大哥会怎么想?他宁可抹了她的脖子吧? 再说了,一个昆叔,她在湛天动面前已经没有秘密,再加上一个水,安全上大抵是万无一失了,可是人身自由呢?重重枷锁套着自己,她往后可能喘口气都不自在了。 他的好意,她心领了。 「我倒觉得二当家是个不错的选择。」一想到张渤那豪爽劲,喝酒是用坛子来算的,一人打垮一支军旅不是问题,她就觉得很适合。不过身为漕帮二当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要知道她把他拿来这么用,会直接想宰了她吧? 她这话让湛天动又气又笑。「才想夸赞你是个生意人才,结果你到底有没有脸皮?居然敢拿二当家玩笑?嫌小命过韧了吗?」 「小的不敢。」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对他没大没小,说话没头没脑,却能左右他的心情,至于个中原因,他已经不想去研究,既然已习惯了她这么个人,对她这行为睁只眼闭只眼,也不是做不「你是来和我说镖局的事?」 「是,没能在最早的时间回禀大当家,是小的失误。」从来只要她低头认错,湛天动就不会和她太计较。 「你的想法和我不谋而合,还替我解决了一件让我苦恼的事,你办得很好。」湛天动心情极好。 「您的意思是说,往后我可以大摇大摆的拿着您的名号出去招摇都无所谓?」他瞪她一眼,杀伤力强悍,她虽缩了缩头,但实际效果能有多少,湛天动也懒得追究了,反正他也只是吓唬吓唬她而已。 「打着漕帮的名义也没什么,我让你放手去做……」 「谢大当家。」 「你竟敢 打断我的话?!越来越放肆了!」他到底纵容出个什么东西来?不男不女,不上不下,不伦不类……他头真大了。 「我不打断您,您又会说小的是您的人,为您效命理所当然,招摇可以,要是过了火,一切要自理,我都能倒背如流了。」她也不是那种人好不好,必要的招摇只是一种手段,要是可以,她还恨不得低调的过生活才好。 湛天动不自在的咳了声。她把他说得好像唠叨的糟老头!「我还没有说吧,谈成这笔生意,你有一半的利润可以拿。」论口才,他说不赢她,如果用银子呢? 果然,他听见了西太瀞当着他的面咽下好大一口口水,双眸晶亮如夜晚的星辰,笑靥如这个小财迷! 「这一万两银子你拿去用,要是不够,再去昆叔帐上支,说是我允的。」和人谈生意,秦楼楚馆、宴会应酬,身边没银子,撒不开手脚……想到这里,思及真实身分是女子的她为了所谓的生意必须涉足烟花之地,心里本来没有的疙瘩忽然堵在他胸臆,就好像没有咀嚼囫囵吞下汤团子,梗着,无论如何也舒坦不起来。 「要没有别的事就下去吧!」 「我还有件事想和大当家的商量。」当她谈成杰克逊那笔生意的时候,她心里就已经有了另外一张蓝图。 「说吧。」 「我以为开拓海外市场是一条嫌钱的路径。」 湛天动刚拿在手上的甜白瓷茶盅里的汤汁差点泼在身上。 两人相差七岁有余,看身量手脚,站在他面前的西太瀞足足小他许多,就像大人和小孩,而从下船至今也快一个月了,她身上不只没有长半点个子和肉,看似又更痩了,可看着没有多少分量的她,说着的却是寻常商人……不,就连扬州大商人都不会轻易尝试的海外买卖生意。 她的心到底有多大? 以为谈成了一桩生意,就凡事无惧了吗? 即便当年的他也没有她这份无畏的心气。 湛天动哪知道,西太瀞走的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她除了往前,没有其他选择。 「别想!」他一言将她否决。海上险阻要是那般容易克服,早就是成群结队的商旅了,还轮得到她妄想? 「大当家的,扬州府是两淮盐粮货物集散之所,天下富甲之地,而漕帮,一条漕河上下皆入大当家您的手里,南北粮、盐、军、邮及往来百货、天下商客都由您控制,可谓得天下泰半。漕帮在漕河 已成垄断之势,可是您为了不好再进一步压榨别人的生意空间,又不想引起朝廷的重视和忌惮,多年来只让昆叔做些可有可无的小生意,这样绑手绑脚,您也觉得憋屈吧?所以,我认为,海外之国的买卖是一条可行的路,您说呢?」这些个日子,她将扬州的商事摸索过一遍,大致归纳出这样的重点,这也让她发现湛天动的厚道。 在上位者,能有此心,殊不易,能做到,更不容易。 但是他做了,却没有人知道他这份心意。 这些年,从来没有人能摸清湛天动的心思,水不能,昆叔不能,张渤也不能,为什么她却可以,他们相处甚至不到半年? 这些时日,每当他自以为有些了解她的时候,便会发现他压根不懂她。 她身上发生的每一件事,她说的每一句话和她的思维,既不能以男子的身分去考虑,也不能纯以女子的想法去思考,她到底是谁? 他会不会因为对她的过度迷惑,而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你懂异国语言,又有杰克逊这条线,不代表就可行。」一旦发现事情的可行性,他从来不是那种会却步的人,但是他必须确定西太瀞的心意。 「不去做怎么知道不可行?」她反问。 不能否认,不管哪个年代,做事做人都要凭三分实力、三分运气和四分关系,总想着输的人,怎么可能会赢?他不是,她也不是。 「西太瀞,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我要嫌很多很多的银子!」 够市侩,够铜臭,够深得他的心。「如果我应允,你准备带几个帮手去?」西太瀞出现一种打从心底漾在脸上的喜悦,湛天动没有把她撵出去,这是表示他听进去自己的话,心中其实是有这盘算的? 他心动了吗? 方才来的时候,她没一点点把握能说服他,她实打实的以为自己会被驳回,甚至讨一顿臭骂。 出海做买卖,动辄是几万两起跳的出入,就算湛天动的身家厚实得无法算计,也不可能把银子往水里扔。 她一个什么都不是的人,没根基,没家人,他却这样无言的给予信任……为什么她会有种想哭的感觉?「昆叔不能少,另外,如果可以,我还想要个人。」她成竹在胸。她下船的时候受炎成之托,将他攒来的钱交给父母,所以她去了趟炎家,也见到他那一大家子的家人。 七口人住在西城老 旧的四合院里,长辈住一间房,和炎成相差一岁的弟弟在外打零工,因着家中拮据,晚上常常宿在外面,也许是主人家的柴房,也许是借两把长凳子拼凑着睡,其余的弟妹和自己的妻女全部挤一间通铺,如今是盛夏,热不可当,冬天那满是穿洞漏风的房子又如何难熬,不目可鸣。 炎成勤快诚恳,人也机灵,又懂几分把式,带着他出去,想必大有用处。 「你跟他是什么关系?」那个男人他见过,一脸忠厚老实样。 「他是我大哥。」炎大哥要能跟着她出海,进项一定比只待在漕船上多,他那弟弟可以顶他在船上的差,家中便有两份收入,这样一来,就算无法一下就富裕充足,起码有钱把房子的破洞补一补,吃上两碗白饭。 「哼,乱认亲戚。」想起在船上这两人的热呼劲,她的善心原来不只于跟着她的丫鬟,就连这个叫炎成的也想照顾,那……到底谁来照顾她? 「你出去转转也无不可,不过别逗留太久,最迟一个月就要传封信回来。」 「这有难度……」他们走的是水路,不是陆路,这书信还规定日期,他当她是出去游山玩水吗? 「那就别去了!」他又拗了起来。 「我知道了,只要一得空,小的就给大当家的写信,巨细靡遗。」他的任何刁难要求都不敌她能出海这件事。 可他自己说的,他又没认得几个大字,她要是写信回来,到底要叫谁念给他听?不会是要拿来折纸玩的吧? 算了,不研究!要她写,她尽量就是了。「还有这个,」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看似文件的东西。「我替你重新办理了一份户籍文书,和拿回来的身契。」西太瀞瞳孔紧缩,他的一字一句全敲在她心上,声音在舌根滞留片刻,「我的?」知道她勒着胸,看不出胸前呼息的螓峦起伏,但是湛天动在她眼中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那是一种让他看到心疼得几乎要碎了的神情。 她把那几张薄薄的纸拿在手里,然后反手盖在脸上。 她很自然的在他面前失态。 锦娘的卖身契,西太瀞的新身分…… 也就是说,她有了新的人生,新的开始,不用再畏惧连朝尘派人捜索她,不用担心害迫哪里都不能去,不用再被窒息的绝望无时不刻扼住她的呼吸。 湛天动给予了她一份珍贵的礼物。「谢谢……我、我一下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她仿佛很久没有呼吸过, 大力的吸着生存的空气。「谢谢你还我自由,谢谢你的信任,谢谢你所有的一切。我……为了我想要的,我也会做到对你的承诺。」要说今天之前,她想嫌钱是为了自己和弟弟,在方才那一刹那,她嫌钱的目的,又多了一个人。 又或许,无论她赚多少银子回来,对他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那也不要紧,总归是她的心意,回报他对她,她以为不可能会有的信任。 湛天动没有发现自己眼底流过似水般的温柔光芒,也从来不知道自己能有那样的神情,他虽然不知西太瀞下的是什么决心,她现在全身散发璀灿光亮,瞳眸闪闪发光的模样已令他别不开眼。 可为什么她笑了,却又让人看了心酸…… 炎成从漕船被叫到大宅来,他不解又忐忑。他只是一个漕工,平常哪有机会到湛府来走动,这次被人突然叫来,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虽说如此,不过也没露出什么慌张神色,他只是静静的站在大堂中央,眼也没有多瞟一然后他见到了西太瀞。 「小兄弟!」 「炎大哥。」 好几个月不见,他们脸上都露出重逢的笑容。 炎成发现,他们分别不过几个月,他眼中的小兄弟不大一样了,一件细葛布月白直裰,发挽髻,用豆青色发带固定,样子温文又秀气,甚至带了些他不敢逼视的温润。 人要衣装,这话真有道理。 「你找我?」 「对不起炎大哥,让你跑这一趟,应该小弟去找你的。」既然已经决定要出海,事情便多了起来,她和昆叔整天忙得脚不沾地。 「说的是什么话?我们是兄弟,计较这些做什么!」炎成不在意。 「小弟有事想和大哥商量,我们坐着谈。」她拉着局促的炎成坐下,又给他倒茶。炎成见四下没有别人,也不同她客气,一口喝光了茶。 「请你来是有件事要和你商量。」西太瀞把要出海做买卖的事情从头说了一遍。「我需要可靠、可以信任的人。」 「小瀞……」炎成捏了下自己的脸。「不开玩笑?」西太瀞笑得如阳光灿烂。「不开玩笑。」他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一下挠头,一下捶腿。 「怎么,大哥不愿意吗?」 「我怎么可能不愿意,只是太突然。」 「这么大一件事,大哥回去和家人商量商量,如果可以,那么炎二哥就补 上你在通船的工缺,还有,这是安家费。」炎成被一连串的讯息冲撃得反应不过来,他看着西太瀞放在案几上的银子,骇了一跳。「这么多?」那银锭足足有五百两。 他就算在船上做上五年也嫌不了这么多银子。 「总是要让大哥能安然无虑的跟着我上船,要不然你怎么能放心做事?」 「小瀞,嫌钱不容易,大哥知道你也不是多宽裕的人,」当初这少年在船上打杂,什么事都做的可怜模样,他印象深刻得很。 「日前我回家,我娘拉着我说你给二妞、大妞置了新衣服;说要去家里蹭饭,留下银子,却十天半个月不见人影,这会儿,还给你炎二哥找了工作……你喊我一声大哥,我却什么都没替你做过,我很汗颜。」一条漕河,上上下下谁不大哥小弟的喊来喊去,但当真的人又有多少?他们结缘不过是共乘一条漕船,小瀞却记住了这份情谊。 「大哥,别说那么见外的话,我们既然是兄弟,你帮我、我帮你,水帮角、角帮水,有钱大家一起嫌不对吗?」 「我知道了,下次来家里,我让二妞大妞给你磕头,认了你这小叔……这样会不会是我们高攀了?」炎成也不是别扭的人,哈哈一笑,心里已决定要和西太瀞一起上船。 「那我也得问问伯父伯母愿不愿意要我?!有爹和娘吗?这是她从来没想过的事。 「那就先这么说定了,我先回去和爹、娘、你嫂子说一声。」他迫不及待想把这消息带回家。 「我等大哥的好消息!」炎成拍拍她的肩回去了。 西太瀞也没能闲着,人手、采买、货物,巨细廉遗要准备,一艚船出去遥远的海域,不知道有什么变故。 吃亏的情况下回来,当然,要是能嫌钱,那就更好了。 子是她毎天忙得连湛天动的面都见不着。 可她见不着他,昆叔却是每日不忘回府做会报,所以无论她做了什么,大当家没有不知道的,也许她不在他的眼皮子下面晃、招他生气,他的心情还会比较好一点呢。万事都具备以后,已经是六月了。 三艘大桅商船在晴朗无云的某一日,从扬州港口出发,乘风破浪,迎向不可知的未来。 至于背着手,单独伫立在高楼的湛天动,远眺百船待发的港口,水色淼淼,三艘漆有「湛」字的大商船依序消失在他的眼前。 他依旧站得腰杆挺直,衣袂飘飘,风梳理不来他鬓 第十章 请来贵客到扬州 不是花事正盛的阳春三月,因为缠绵的雨,扫了行人的游兴,小秦淮河沿岸两旁的街肆歌馆幽静不少,画舫经过,如同看见一片静默的幽景。 城内水道纵横,戴着笠帽蓑衣、撑篙划船的舟女船夫把小乌篷泊在家家户户后宅的小码头上,希望天晴后,看能不能或多或少揽些生意。 画舫穿桥而过,细密的雨帘遮去了如烟的岸柳,盐商林园中,各色鲜妍的花丼林木伸出墙角檐顶,看似不张扬,但不经意回眸,人就裹在香气里。 沿河住户枕河而居,单门独院,粉墙黛」和河水相映成趣。 而此时应该在府中处理公事的湛天动,歪在精致画舫的软榻上,几案上有刚沏上的香茗,珐琅彩瓷孔雀碗装着黑菱、橄榄、紫葡萄、合欢果等水果。 一旁除了煮茶童子搨着红泥小火炉,别无闲杂人。 他眯着眼看半煮沸的水冒着袅袅水气,蒸腾混入烟雨的空气里,瞬间不见。人跟这烟雾有什么两样?丢入海里,就好像丢掉了。 他手里拎着一张纸头,那是西太瀞捎回来的信。 令他不满的是,都两个月过去了,总共就收到两封信,一封简短的写着「平安抵达」四个字,这一封,昨日收到,一样四个字——「转往他国」。 也就是说,她还没打算回来。 这阳奉阴违的家伙! 明面上确实给他信了,可六十天里就只得到八个字。 他好不习惯,身边少了个奉茶倒水传饭研墨的小厮,换了一个又一个,就没一个看得顺眼的。 他压根忘记自己以前身边也没放过谁,却自从西太瀞以后,眼前没人不习惯,多个人也不习惯,无论换再多的人来,那身形,那轮廓,那模样,都不是那个丫头,一窝邪火没处去,看那童子也不顺眼,可那童子却是乖觉,一发现主子的气场不对,垂眉低头的退到湛天动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湛天动又重新把信纸放到眼前。 她的字不带女子的秀丽温婉,又不似男人的铁画银钩,而是带着属于她自己的筋骨,每个字在捺和钩的地方,笔划特别重,这是别人学也学不来,属于她自己的字。 「主子。」水出现在前头。 「什么事?」湛天动不动声色的将那纸张放进胸口处。 「京里有飞鸽传书,请主子过目。」两个月前,他发现主子开始认字,从一开始的大发脾气, 指天画地大骂发明文字的人,到咬牙切齿,拗断了数十枝珍贵的狼毫笔,至今,还是会丢得满地的纸,不过,主子「闭关」有成,一般书信往来已经能看个大概,进步的速度,连二当家都啧啧称奇。那书信上封着火漆,湛天动接过来,破坏漆印,拆开信封,拿出信纸,第一行字便叫他挺起腰杆,深邃的眼眸竟掠过无法置信和一股凌厉的锐芒。 他抬头望向水。「搜集这消息的人可信度如何?」 「回主子,京中分坛主派出去的这探子,是这行业里最顶尖的,做事会再三求证,为人胆大心细,绝少出错。主子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这上面写着,已经去世的西府老爷有嫡子嫡女一对龙凤胎,这事,外界闻所未闻。」世间人皆知京城西府只有一个嫡子,那便是西太尹。 「孪生姐弟?还是兄妹?」 「是姐弟。」主子这些日子一直注意着西府的动静,水也多少知道西府那点子事。 湛天动没有回应,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 「那探子好本事,找着了龙凤胎的奶娘,那奶娘亲口证实,当年西夫人的确产下一儿一女。」 「龙凤胎是天大的喜事,为什么对外声称凤胎天折了?」 「因为龙胎还没出月子便被诊断出来眼睛无法视物,遍访名医无效。」瞎子,就等于是弃子,在任何家庭,没有生产力的人都是无用的。 可西玄是什么人,他政商关系良好,太尹行可以排得上是京中十大商行之一,他怎么可能让自己后继无人? 但儿子既然眼睛瞎了,能撑起西府太尹行的家业吗? 当然不能。 那么,他见过、知道的那个太尹行年轻当家又是谁? 湛天动的心滚起了千层浪,一波比一波更加汹涌。莫非是那个女儿……女扮男装? 可能吗?他最近受女扮男装的西太瀞影响,满脑子都是这些怪诞的联想,这里面疑窦重重……慢着!西太瀞、西太尹?他不是没想过这两人的关联,不过当时不曾深入去细想,只是,天下有这么不合理的事情吗? 他两手相叠放在膝上,闭眼靠向椅背,一张脸色沉静得吓人,一句话都没再开口。水知道他在沉思,不敢打扰,不着痕迹的退到他身侧。 接着,湛天动猛然一震,想到一件有点久又不太久的事情,他霍然起身,只觉喉咙里发干,脑子里嗡嗡声不绝。 他气涌丹田,身子凌空飞起,在朦胧的雨雾中犹如一只鹰,先是在船舷上一点,随后藉力飞向离他最近的枕河小楼屋顶。 水见状,尾随而去,也是瞬间不见。 湛天动直奔自家府中,他飞檐走壁,省却那些弯弯绕绕,直到西太瀞住的缥渺楼。藏在暗处的府中护院头子警觉有人,却赫然发现是自家主子,个个面面相觑。 湛天动也知道他太过心急,惊动了府中护院,轻轻一弹指,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护院,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穿窗而入,落在二楼,西太瀞的卧房。 这卧房经过西太瀞大力清空,已经少了当日的锦带银钩、绮丽满室,湛天动无暇细看,环顾四周,在三面九幅青竹绘有牡丹的湘帘高案下,发现一个牌位。 他大步流星走近,跳过祖妣那一行,看见了牌位上写着「显考西公讳玄君」字样。他凝住不动,眸里,是不见底的风暴在旋转。 一个眼瞎的西太尹,一个牌位上的西玄,那么,住在缥缈楼里的西太瀞……她坚强刚毅,能审时度势,聪慧灵巧,这些,和那个不识字、懦弱温驯的锦娘判若两人。这中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这缥渺楼里的西太瀞究竟又是谁? 有些人在心底从来没忘记,有些事,有些梦,还找不到谜底——「水。」 「属下在。」 「那个眼睛瞎了的西府嫡子还活着吧?」他敛睫,再睁眼,不见底的黑已经变回清明,可余漾着的是他不敢去准「的微微波澜。 「探子说西府的深宅里,的确有这么个人。」 「我要见他,最迟二十天我要见到人。」他顿了下,想到如果那个养在「深闺」里的西太尹是西太瀞的弟弟……「别伤了他。」 「是。」扬州城和京城相距千里远,主子真的是考验他的能力了。 「叫风、林、火分头去查当年曾与西府当家「西太尹」有过契约书信往来的货行商家,我要他的亲笔字迹。」 「事隔多年,太尹行几年前又已经换了当家,这恐怕没有那么容易。」居然要隐在暗处的风、林、火出动,主子是认真的了。 「就算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 「属下遵命。」 水倏来忽往,西太瀞的房里剩下湛天动一个人。 方才他一心想确定自己的揣测,如今定下心来往四周 一看——房里最显眼的,是一整块羊脂白玉透雕的漕运盛景屏风,各式大船高桅争道,上有栩栩如生的纤夫、漕船。河道支流处,有着靠着河岸洗涤的妇女、戏闹的小儿、眼眉生动的众生,不得不佩服她的好眼光,这座屏风价值连城,居然被她一眼挑中。 简单优雅的红木大床,荷花草叶纹的五斗柜,八角高架上放着的不是切花,紫地粉彩盆栽里乍看什么都没有,走近端详,却发现泥土冒着嫩嫩的小芽,看不出是什么,他戳了戳土,还带着湿,显然那个叫春水的丫头还算尽责。 没有镜台,没胭脂水粉,没有金钗翠钿,只有一把骨篦随意搁着。 软榻旁一册书随意的放着,好像她的人刚走开,去做别的事。几边放着看似是她经常用的广彩大瓷杯……她懒得使唤人,所以用大瓷杯喝水,省却跑来跑去的工夫吗?他唇角勾笑,这府里,丫头多得数不完,她不用人,到底要这么多丫头婆子做什么呢? 可他随即想到她女扮男装的事,莫非是怕人识破她的真实身分,所以,婆子丫头也不敢使,就怕人多,易曝露自己的原来身分?她曾说她有想要保护的,而这么自苦,究竟是为了保护什么? 环顾一切,布置看似完全以舒适为主,可是少得可怜的物品,也表示她并没有在这久居的打算。 这一想,他心里好像被塞进了一块冰。 他非常不喜欢这种感觉,非常、非常。 碧叶红花一直连到天边的夏荷开尽了,池塘里只见残枝腐叶,但钵大的山茶花和白芙蓉缀在染黄了的香枫林里,又是另外一番景致。 吃过金黄香甜的杏子,中秋来了。 站在正厅上的男人很痩,一件天青色的长袍穿在身上,显得有些松垮垮的,但他直挺挺像根青竹站在那,没有人敢看轻他,遗憾的是当他抬起眼来的时候,长长的睫毛下,本该是清澈明亮如同秋水的眼中蒙着一层薄翳。 那是一双无法视物的眼睛。 他的一旁单膝跪着双手被捆绑,又被点穴而无法动弹的男子,男子长得剑眉星目、英气勃发,有种江湖人的气息,此时怒目瞪着站在湛天动旁边的水。 「西公子,用这样的方式请你来实在情非得已,我的手下出手太重,伤了贵府的人,还请见谅。」湛天动打量他有一会儿了,他有一张和记忆中那人一模一样的脸,不过就算事隔多年,他还是能确定,自己当年见过的不是这个年纪比他大上几岁的温文君子。 两相比较的话,那个人多了一些这位西公子没有的柔润和自若,修长温和的眉目,总给人雌雄莫辨的感觉,而眼前这个西公子,虽然痩得好像风吹就会倒,但是不会给人错认为女子的感觉。 「他是来保护我的人,请不要为难他。」虽然听得出来恼怒,但西太尹声音仍旧给人舒适干净的感觉。 「要不是他难缠,我何必捆着他!就算捆着,我一路上也没少他一顿饭吃。」难得有脾气的水居然出声。是这家伙太不识相,一路上骂骂咧咧的,他干脆点了对方的哑穴,以求耳根清静,不然他怎么会出手这么粗暴。 从西府中不动声色带走一个人,对水来说易如反掌,但他没想到,西太尹这不受西府重视的嫡子身边,居然藏着一个武功高强的保镖。 他们两人几度交手,势均力敌,他连钻空子的机会都没有。 可他没有时间跟这保镖耗,主子给的期限那么紧,他早逾期,最后只得以调虎离山计把保镖引走,他再潜入西府把人带走。 保镖发现不对往回赶时,他已经挟着西太尹上了船。 然而以为摆脱掉的人却阴魂不散的跟上船,最后水只能以人多势众、胜之不武的方式把人擒下,一并将他带回扬州。 「鹰兄不是我府中的人,他是受人之托来保护我。我知道你们要的人是我,你们有事冲着我来,请不要伤害他。」西太尹发现鹰的时候,曾经试图套问是谁托他来保护自己的,鹰却说那是他们行里的规矩,不能透露雇主的消息,所以至今他也还不知道鹰是谁的人。 湛天动听得出来西太尹语中对那保镖的维护,这西太尹不是个怕事的,不像他以为的那样,因为多年都在宅子里,养成唯唯诺诺的个性。 「放开他。」 这里是他漕帮地盘,想闹事,得有本事,但是他相信这个叫鹰的男人不会连这点眼色也没有。「西公子请坐,来人奉茶。」对方这般客套,倒是让西太尹意外,但,在不知对方企图的情况下,他仍是万分小心的落坐。 「你这是盗匪行径。」西太尹斥责。 「事急从权。」湛天动也不否认,回应得无比爽快。 这人听他言语倒不像拐弯抹角之辈,西太尹问道:「敢问尊姓大名?」 「湛天动。」 「湛爷。」水是个守口如瓶的人,这一路跟一个闷葫芦没两样,从不曾对西太尹提及这位爷的 身分,所以,他即便已经站在人家的地盘上,也不知道对方的来路。 「我请西公子到扬州,来是有几件事要请教。」湛天动也不与西太尹客套。 「我一个无用之人,对湛爷能有什么帮助?」看来是个霸气任性妄为的人,为了问事,就把他无礼的从京中「请」到这里,而他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任人宰割。 「据说你还有一个嫡姐,你们是龙凤胎。」 「这是我府中的家务旧事,不知道湛爷为什么提起?又是怎么知道的?」西府有嫡女这件事只有少数的人知道,自从姐姐去世后,西府里已经没有真正的嫡子,只有妾室生的「庶子女」,可他西府的事又怎么会扯上这位爷了? 「我和当年太尹行的年轻当家曾有过几面之缘,人虽然去了,可是我心里还是有很多迷底解不开。」 「我没有义务替湛爷解释什么,子不言父过,那是家父心中的一块伤痛,不说也罢。」西太尹不语。 湛天动观他颜色,心中已经有数。 「西公子坐了多日漕船也倦怠了,难得来上一趟扬州,不如在我府中多留几日,说不定有意外的惊喜。」谈话有度,进退有序,不得不说这西太尹要是个明眼人,必有一番成就。 「如果我坚持要回京,湛爷放人吗?」费那么大的劲把他掳到这里来,西太尹不以为只是要问话这么简单。 「你离家已有数月之久,可是西府对你的失踪却三缄其口,你对他们来说,是可有可无的吧?」虽是问句,但湛天动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一个大活人失踪了,既不报官,也不派人捜寻,西太尹一不见,看起来那些西府的搞不好是觉得去了一个心腹大患。 西太尹面色难看,搂得死紧的双手冒着一条条青筋。 「我对西公子没有恶意,但我说令姐还活着,你信吗?」湛天动再加一句。 西太尹带翳的眼眸直直看着湛天动,就算看不到人,面色也还是自持着冷静,唯喉头挤命滚动。「请不要妄言,这是不可能的事!」 「因为她出海经商,人不在,我也无法确定她的真实身分,但你们既是姐弟,所以请你住下来,我需要西公子帮忙。」湛天动不卑不亢,但无论西太尹愿不愿意,他是在湛府里住定了。 「你不觉得荒谬可笑吗?」姐姐都走了两年多了,怎么可能! 「与其觉得荒谬不可信,我倒希望她真的活着。」西太尹微微的 动容了,他不知道湛天动是什么人,可是希望姐姐活着的人,原来不是只有他一人。 他沉默了好一会。「那有劳了。」 于是,西太尹在湛府住了下来,他的院子临近着外府,园中遍植修竹和兰草,屋子以竹子和木头建造,十分清雅,后头有着供小船画舫出入的水门,他想去哪里出入都非常方便。一日三餐自然有人打理,又拨了几个丫头小厮伺候,鹰自然是他走到哪跟到哪,尽量让西太尹觉得与在家中别无二样。 其实湛天动不知道,落地的凤凰和鸡没什么两样,对西府来说,白白养着对他们而言毫无用处的西太尹是很迫不得已的,别说克扣膳食用度,最后连唯一替他跑腿的小厮也撵走一个双目失明的人,这不是要他自生自灭吗? 若非西太瀞替他安排了鹰这个热血汉子,西太尹真的有可能会在富贵到流油的家里死于饥饿。 西太尹并没有被这些突来的好待遇迷了眼,他明白自己的身分,不过就是个客,在家的时候做什么,在这也一样,尽量做到不给人添麻烦、不欠人的程度。「属下有错,向主子请罪!」水单膝跪下。 这趟任务虽然已经顺利将人带回,不过时间上却是延宕太久,回来之后,主子却对这件事问也不问,可主子能不问,他不能不认。 「你做错了什么?」湛天动问得漫不经心。 「属下没有在主子给的时间里把人带回来。」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罚你?」 「属下愿自毁一臂一腿!」 「不成!」水面色微变,眼眶泛红,右手两指一张,便要往双目剜去! 湛天动翻腕并指,止住他那双指的去势,「你这是做什么?把自己弄瞎就了事了吗?你瞎了,以后谁来做我的贴身护卫?」 「属下……」 「我还没想到怎么罚你,你先戴罪,等我想到了再说。」他最近心情还不坏,不想罚人,等哪天心情不好再来找水麻烦好了。 「谢主子!」 湛天动懒懒的挥手,坐回竹轩花厅的椅子上,水也回到他该在的地方。 不消片刻,宫中太医走了出来,湛天动劈头便问:「如何?」这位老太医,有神医之名,据说举手能回春,即便如公侯伯爵也不一定请得动他。湛天动打发水去请西太尹之际,便想到他的眼睛看不见已不是一两年的事,如果能将他眼睛治好,那从海外回来的西太瀞该有多 欢喜?就因为这一点点不确定的揣测,所以,便托了朱璋将人请到江南来。 他之所以这么确定西太瀞就是在他心里徘徊不去的那个人,是因为这段时间里,风林火从一个货商手中拿到当年与太尹行的契约书,货商言之凿上这契书是太尹行当家的字。 而他拿去和西太瀞留下来的字迹一比对,那绝对是出自同一个人的笔迹。 很离谱,可是已经没有任何原因能解释。 他不信鬼神之说,但是种种迹象都告诉他,待在他身边的那个女子是西太瀞,是当年那个女扮男装与他相遇的太尹行年轻当家。 倘若西太瀞回来的时候,能瞧见西太尹,又如果自己能把西太尹的眼睛治好,她会有多高兴? 就只为这「倘若」二字,一向不曾求过朱璋什么的他,便要来了燕神医。 「那位公子的眼睛看不见是胎里毒所致,也拖了这许多年,完全治疮虽然并非不可能,但是需要时间,短则一年,长则三年不定,老夫不敢给爷打包票。」 「神医的意思是有可能重见光明?」 「最起码视物是可以的,但是要恢复到一般人的眼力,就要看他的运气了。」燕神医不夸大,就事论事。 「那这段时间就有劳神医了!」 「这是老夫的本分,不必言谢,再说,老夫从没想过有生之年能来江南长住,这得感谢湛爷。」燕神医笑笑,他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岁,是该想着告老返乡了,但家人早已凋零,剩下孙儿辈,回去又有何用?这扬州,不如就住住看吧。 「神医客气了。」 燕神医揖了揖,下去了。这消息很快传到西太尹耳里。 「这话不假?」 「我亲耳听到的,那个老太医说你的眼睛有得治。」方才他们谈话的时候,鹰就趴在墙下,说也奇怪,那位湛爷明明就发现他在偷听,却也不阻止,分明是要藉他的嘴回来告诉西太尹这件事。 鹰与西太尹日夜相处,表面上是主仆关系,但有时候更像朋友。 「真的吗?」对自己的双眼西太尹早已不抱希望,想不到时移世易,却露出一线曙光,可也不见他任何欣喜表情,对他来说抱着越高的希望,失望的时候就越惨痛,平常心吧。 「可是这位湛爷到底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这么费劲?」他早就一无所有了。而能请得动宫中太医,这人必然大有来历。这个麿也 无法回应。一只老虎不吃人已是好事,可他要对你示好,内情就值得玩味了。 「你可打探到这位湛爷的身分?」西太尹也想知道了。 「来头大着,湛天动,漕河江苏帮主,江苏、浙江、松江都唯他马首是瞻,一条南粮河都归他管,日前刚合并常州帮,若照着这个势头,九省漕帮说不定都会落在他手里。」西太尹愣住了。 这些年,他虽然对外界一无所知,但以前姐姐还在的时候,总会不时的来看他,说了好些外头的事情给他听,这其中,自然少不了能载着货物粮食进进出出的漕河。 而他,现在就在这无法想象的大人物府中? 这湛天动对姐姐的事情十分感兴趣,但是姐姐已经不在了,这其中,还有他不知道的事情吗? 真是令人费解! 第十一章 果然就是心上人 十一月,海河已经飘着薄冰,漕河已是水浅,眼看过不了几日便要冰封。 出海已久的湛氏商船却赶在这时候回来了。 风尘仆仆的西太瀞不会骑马,只能坐马车,昆叔却没这层顾虑。 此行收获丰富,他从来没想过一趟海外行不只见识到海外风光民俗,而且他们载去的漆器、玉器皆是当地颇为稀罕的物品,大受欢迎之际,不只换回许多当地珍奇宝物,对方还希望他们一年最少可以去到该国三趟,以利货物畅通。 而这一切都要归功坐上马车的西太瀞,这一趟海外行路要不是有她精通异国语言,手腕圆滑,不可能让那些异国人轻易接纳他们,他和西太瀞打了招呼,便骑马先走了。 在马车里的西太瀞不像昆叔这么急着要回去,她吩咐车夫慢慢走,晃悠悠的瞧着锦帘子外面街市的人间烟火。 那府中没有谁会等着她,她用不着急着往回赶。 也不知道是不是欢迎她回来,白雪扯棉絮似的落了下来,一时间点点雪花落在她伸出去的手心上,瞬间融去。 她忽然想念起北方的冬天,大雪覆盖了整片世界,把京里所有的颜色都盖上厚厚的白,人们举步维艰,只有小孩毫不知愁的玩雪球、打雪仗,然后挨娘亲一顿骂。 这算乡愁吗? 她想家,很想很想,那个家有爹娘,有弟弟,有她从小到大住在那里的花草树木和仆人,可为什么她连家中豢养的兔子和鹦鹉都惦记上了呢? 她离开家太久了,一脚踏上自己国家的土地,就开始想家了。 南方很少有雪的,不到片刻,也就停了。 等她回到湛府,已是掌灯时分,通往正厅的雕花青石砖的数十盏琉璃灯柱全部点亮,正厅里的鲤鱼跃龙门屏灯也灼灼发光。 帮众早已通报了湛天动,他穿着一袭绣工精致的宝蓝色袍子,髻罩金纱,身边还有因为长驻淮安总坛忙于帮务的张渤,正对着他嘀嘀咕咕的不知道说些什么。 屏灯将湛天动的面庞照得清清楚楚,几月不见,眉还是那眉,眼还是那眼,还是那不苟言笑的劲,气势依旧凌人,可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他,她心里奇异的涌起一股激越的欢喜,欢喜得想直直走到他面前,告诉他这几月来所发生的一切,一件件,一样样,都说给他听。 她这时候才意识到,她想他。 其实,心不在焉听着张渤聊家常的湛天 动,自从听见帮众来报说西太瀞回府,眼睛就一直望着门外。 当他看见一抹月白的影子朝自己走来时,目光生辉,专注而深邃。 她身子拉长了一些,装扮也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但光是看着她大步而行,举止大方利落,还是一派男子作风,他便忽然想起她唯二次的女装打扮,那静止时娉婷的模样,叫他倍感怀念。如今他已经有八成把握她是那个人,剩下两成,就等着她回来印证了,他一定要弄明白她是谁。 这些日子,他总在不知不觉的盼着日子能过得快一点,但是盼完之后,又希望时间照着原来的步调-。 这般矛盾反复着,与他的行事风格大相迳庭,眼巴巴的盼着她回来,就为能证实她的确是他心里梦想的那个人,但如果不是……他的身体不由得紧绷僵硬。 她跨过门槛,躬身作揖,声音沉静如海。「大当家、二当家,小的回来了。」 「哈哈,你再不回来俺可就走了,要碰上你一面真不容易!」张渤起身,两个跨步就来到西太瀞面前,在他眼中,西太瀞还是痩得跟小鸡没两样。 「二当家这么赶?」 「没办法,帮里事情多,等会儿俺就得走人了。」 「天寒了,路上滑溜,二当家得仔细些。」 「这路俺蒙着眼睛都能走,倒是你,身上怎么还是这点肉,是不是昆叔那老家伙克扣你?」西太瀞见到张渤倍感亲切。「我出门都靠昆叔关照,身子好得很,就算要和二当家比臂力都没问题!」 「哈哈,就凭你这小拳头,俺一根指头就能扳倒你,下次回来,你就等着俺去找你!还有啊,你这洗尘宴俺下次还来」他拍着西太瀞的小肩膀。 张潮完全没想到若非此刻湛天动的心思不在这上头,他的爪子有可能会被卸下来。 「说定了,我等二当家的!」 张渤笑呵呵的离开了。 很难得,她和张渤说了那么久的话,湛天动却只是静静的看着他俩,喝荼,撤茶叶沫子,眼里温柔得不像话。 「大当家。」 「嗯,回来了。」 看了她半晌,只觉得人还是那个人,却有些不同的地方,一阵子不见,眉眼开了些,也长了个头,人家都说女大十八变,就像她这样吗? 他还满喜欢她这模样的。 「是。」 「去了哪, 这会儿才到家?」看着她走近,他收敛了瞳眸底汹涌的火热,恢复一如往常的高深莫测。 「小的见时间还早,到市集去闲晃了一下。」 「市集有什么新鲜的吗?」他问得很起劲,就好像只要攸关她的事情,芝麻绿豆也好,他都想知道,一样也不能漏。 「我到扬州有些时日,还不曾仔细看过这里的任何一处地方,心中起念,这才回来晚了。」 「是这样子啊……龙云寺的海棠、法源寺的丁香都是出了名的,别说小秦淮河你也没去游过河吧?」无论是龙云寺的海棠、法源寺的丁香、小秦淮河的过桥,往后他都会带她去,就算扬州景致都看游遍了,还有二十四桥明月夜的杭州痩西湖,还有她在淮安没吃到的白鱼,她想去哪,他都会带她去。 他这在做什么?推敲着要带她出游吗?西太瀞愣住,继而皱着眉头,狐疑的说:「有关商船的事,想必昆叔都向大当家回报过了,要是没事,小的下去了。」 「昆叔说此行收获颇丰,还寻到了货路子,你辛苦了。」他回过神,告诉自己必须忍着,别吓跑了她。 这般小心翼翼,他从来没有对谁有过。 「去休息吧,梳洗过后,我们一起吃饭。」他云淡风轻的丢下这几个字。 「……是。」一起用膳?有必要吗?他如果要找人吃饭谈天,怎么也轮不到她啊。着他那没得商最的神情,西太潘只得躬身退去。 「西太瀞……」她没能听见他低低的唤声,因为除了湛天动自己,不会有人察觉到他八风吹不动的外表下,评评跳着的心。 西太瀞回到自己屋里,正坐在罗汉床上纳鞋底的春水早已望穿秋水,一只鞋底的针脚别说整齐了,还不时的戳到手指,就在气恼的同时,抬头见到西太瀞,她喜出望外,丢下手里的东西就朴了讨夹。 「哥!! 西太瀞被她这一扑差点没倒退好几步。「春水,你沉了。」春水正想和想念了好几个月的「哥哥」好好诉诉思念之情,被西太瀞这一打岔,顿时哇哇大叫,「哪里哪里?腰吗?还是大腿?要不胳臂,还是脸蛋?」爱美是女子天性,这会儿,春水紧张着自己是不是真的胖了,不会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巴着主子说想她。 「没,事实上你出落得越来越标致了。」 「才没有呢……倒是哥,你又痩了一圈。」春水放开捏着自己腿肉的手,细细的将西太瀞打量个够,越看 越心疼。 「在外面跑来跑去,能生出肉来才奇怪!」她不以为意。 「以后能不能不要去了?这么大的屋子只有我一个人我不怕,可是一想着你在海中央,那有大风大浪和海贼,我就会睡不着。」春水几乎是天下最好命的丫鬟了,一开始湛爷把她调到厨房去,可自从她的主子出海去,他又把她调回来,要她好好的守着缥渺楼。她吃得好,穿得好,住的外间也比其他人都好,所以她每天除了抹那干净到纤尘不染的桌子,连夜壶也只需倒自己的,想躺想睡自由得要命……可她无事可做啊,这样的假主子她没那命当,她受不了啊,她宁愿要她的主子回来,就算住小屋、吃粟米她都可以。 挣那样的钱,一不小心就没命花了啊。 「傻孩子,我这不是好端端的回来了?」她怀念的摸摸春水的发。 「哥……」春水不依了。 「我要沐浴,要泡热腾腾的热水澡。」 「瞧我净嘀咕,忘记哥刚进门,要先把身上的尘埃洗掉,换件干净的衣衫。我马上去叫人抬木桶和准备水!」春水旋风般的卷出去了。 直到这时候西太瀞才有空坐下来,自己倒了水喝。 「太瀞小哥?」外面有着陌生嗓音的丫头。 「有事进来说吧。」她实在懒得动了。 两个丫鬟手中各自捧着雕葡萄藤子漆盘,上面放着衣服和女子首饰。两人也不明白为什么大当家叫她们送来女子的衣服和头面,可也不敢胡乱猜测。 「大当家吩咐我们把这些送来,请你务必换上。」她看了一眼,这湛天动在打什么主意? 「放下吧,我知道了。」 两个丫鬟不见她生气,还是一如往常的清淡口气,放下长漆盘,福了福身,赶紧走人暖阁里,香气、热气融融,温暖如春八面的格子窗挂着重重叠叠的鲛绡纱幔,这纱幔看似轻透,隐隐能让暖阁里的人能看见九曲桥上各色的奇花异草,和精雕细琢的仕女石灯光亮,却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让寒风透不进来。 西太瀞一踏进来也不觉得惊异,湛天动宴客会友向来派头不小,不过她只是个属下,用得着这么大费周章吗? 这让她想起湛天动的与众不同。 扬州是有名的烟花之地,在这里,商人们谈生意、官员们接待访客或朝中官员,大多会召妓陪席,说说笑笑,风雅风流的就把正事办了,即便是文人雅士也皆多情 ,就算出门,吟诗会友也会有美人在侧。 湛天动却不会,这些应酬他或许会让别人去,就算亲自出马,也从不召妓,他这样在南漕河跺跺脚都能让风云变色的男人,屋里却连一个照顾的人也没有,要不是身有某方面的残疾,要不,就是非常难得的好男人。 如果是后者,这样的男人,要是能成为他的妻子,和他一辈子携手偕老,那该是多幸福的一件事。 她心理想着这些,坐在暖阁里的湛天动却眼眨也不眨的看着向他走来的倩影。 她穿着他为她准备的衣裳,头发也重新梳过了,发上簪着一根玉簪子。 他把簪子给了她,心里没有「万一她非他所想的那个人,该怎么办?」的这个问题。那么多的证据,唯一的解释是,她就是那个人,毋庸置疑。 她走得有点小心翼翼,显然并不是很习惯小手小脚的踩着步子,又要小心脚下的裙子绊脚,一小段路总提着裙摆。眼看着就要跨进暖阁的门槛,因为看到了湛天动胶着在她身上的目光,他的表情深邃明亮,又含着让人琢磨不透的意味,这么分心看他一眼,她一脚便踏上了裙摆,一踩,人整个就往前摔去。她已经有心理准备要摔了个难看,哪知道回过神来,一双结实强健的臂膀稳稳将她捞了起来。 因为来得太突然,加上他的眼里有太多东西,西太瀞一下看不清楚那是什么,而他手臂的温度还有胸膛里强壮的心跳,已经透过布料清楚的传透她的肌肤。 男人的力气和女子是截然不同的,那力道,那触感,那温度,让她一下不知所措,身子失去了力气。 因为不确定对方眼里的人真的是自己,又因为探索得太过专注,他们都没发现彼此的鼻息交融,湛天动的唇几乎要碰着西太静的。 时间凝结在不小心对上的两双眼睛里,他像是收进满天星辰的眼睛里有她的影子,而她水漾的眸子也映着令她心里沸腾起来的黑眸。 晚风徐徐吹过,树叶发出沙沙声响,从慌乱里先回神的西太潘挺直胜杆,离开湛天动太过亲密、已经超越分际的怀抱,却在发现自己站稳了之后十指依旧抓着他的胳臂,她近乎失态的收了回来,手藏进宽袖里,悄悄捏紧。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懊恼。「我不太习惯穿这么长的裙子。」 「凡事一开始总是会不习惯,久了,就好了。」他好整以暇的欣赏她的慌乱,她对他并非无动于衷,这小小的发现,让他的心开始欢唱,开出 花朵来了。 虽然很是不舍,但他终究是等她站稳之后,放开了双手。 「为什么要我穿女装?多不自在!」她没有脸红吧?眼里没有泄漏太多不该有的情绪吧?没有出现不该有的样子吧? 「你是姑娘家,穿女装很正常。」看着她嫱红的双颊,他眸中光彩四溢。 她脸红的样子真好看。 谅西太瀞向来沉稳淡定,也被此时的他盯得莫名心。「坐吧。」湛天动转身落坐。 桌上的菜色居然都是她爱吃的?他是如何知道她喜欢这些吃食的?算了,也许只是凑巧。西太瀞想。 这些当然不是凑巧,而是湛天动从西太尹的口中问来的。 西太瀞不忸怩,也直爽的坐了下来。 湛天动很自然的陪着她吃了几口菜,这些都是地道的北方菜,也是地道的北方厨子煮出来的,看她吃得欢快,他想,这个冬天可以在她身上养些肉出来,这样手感应该会更好些。 西太瀞哪知道他打的是这种歪主意,「府里的大厨换人了?」大户人家通常不只有一个厨子,常因主人家的口味会将南地北处的厨子都请来,彰显自己对吃食的讲究。 「嗯,喜欢这些菜色吗?」 「很是怀念。」 南方人喜欢大米、糯米、小米,不管炒什么菜都放一点糖,连饭里面也少不了甜,她对软糯香滑的江南米勉强可以接受,不过每次吃还是觉得甜到掉牙。 她喜欢咸,面食、包子和韵头,总觉得肚子里要有这些东西才会觉得饱。 难得看见家乡菜,她喝了一大碗的松茸烧野鸡汤,鸡肉鲜美,松茸清香,让她胃口大开的花椒腌鱼,加油炸过的冬笋,放下香蒜、青葱,炖上小半个时辰,滋味喷香,她最喜欢鱼头,弃了筷子,不顾形象的将鱼头肉舔得干干净净。 吃完发现手中油腻,湛天动已经递来巾子。看到她的不拘小节,他还是头一回见到她的这一面。 她道谢擦了手,他又拿起酒壶,替两人的酒杯斟满了酒。 他堂堂一个漕帮帮主,明明这种事由小厮代劳就好,可是她这时候才发现暖阁里除了他们俩,一个人都没有。 「来,敬我们都是北方人。」说罢,他仰头干了那杯酒。 「什么?大当家也住过北地?」她不像他一饮而尽,只啜了一小口,毕竟这身子的酒量只能算是平常。但 醇酒还未入喉已是清香扑鼻,咽入口中,酒水味甜,滑润顺口,只觉得全身上下都泛起一股暖意,通体舒畅。 「小时候。」他一边说,又一边为她倒酒。 西太瀞觉得这酒喝起来甜甜的,放下戒心,他倒一杯,她就喝一杯。 「我七岁的时候爹娘就都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漕河码头上跟着几个我爹旧时的老友捡零碎工作讨生活,但是尽管那些叔伯们护着我,家家都是穷户,养自己家里的人口都不够了,哪有余裕顾到我。那时的我经常为了和一样年纪的孩子抢工作、抢一处晚上可以过夜的地方,甚至抢一块烙饼大打出手,常常全身都是伤,人不像人。 「一直到了十岁的时候,我记得那天因为得到一份临时工,有个以为我抢了他工作的大个子带了一群孩子把我打得几乎没有还手之力,我倒在码头仓库的角落里,以为我肯定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了……」他说到这里故意顿了下,见她没有特别反应,又往下说道:「那一晚,天上有一轮满月,虽是满月,可月色却很淡、很淡,有一个像从画里走出来的天人向我走了过来,问我为什么受伤,为什么没人理我,然后掏出巾子替我把流血的伤口止住,再叫人送我去看大夫……」 「噗……咳咳咳——」西太瀞狠狠呛到了,有什么似曾相识的片段从遥远的记忆里翻了出来。 「怎么,还好吗?」湛天动的俊阵里有一些东西在涌动,他直直盯着她看,逼视如火炬,仿佛要从她的表情里读出他非要不可的答案。 直到见她挥手表示无恙。 「我只是喝急了。」那是一段从太久远记忆里翻出来的扉页,因为只是一件小事,她不曾放在心上,随着时光过去,逐渐荒芜而忘却。 「我伤好后,又见过「他」几回,这才知道「他」是京里商行的少东家。 跟着父亲进进出出码头,每次,我总是很认真打理自己,要自己不要太过狼狈,也只敢逮远地看着「他」,可是连这都很难,我身上常常不是脏,就是伤口,要保持干净谈何容易?」要对着画里走出来的天人不动心很难,可动心不是爱,他只是远远地望着,连前进一步都不敢,可是那绮念已生,天人是少年第一次心动的人,不分男女的初恋情人。 西太瀞在他那样迫切的目光下几乎招架不住了,她不自觉的喝了半坛子的酒,她想起来,想起那个整整小她五岁的少年了。 那时的她是爹的小尾巴,经常随着爹出入漕河码头 。她干笑。「那后来呢?」 「又有一回「他」找到我,给我一帕子的糕点,说那是别的地方吃不到的好东西,可「他」吃得太饱,吃不完,浪费了,便硬是塞给我,看我吃,又和我坐在肮脏的地方,告诉我若不想受人欺负,就要想办法站起来。「他」指着码头上成千上百的挑夫和持着扁担争抢活计的运丁说,君子不立巍之下,拼力气,你不如那些大汉,可是你可以去想想有什么法子将这些为了讨口饭吃的人组织起来,结成一股可用的力量,那么就永远再也不会受人欺负了。」 「你做得很好,你做到了不是?!」酒劲上涌,还有些头晕目眩,想到当年那孩子如今已经变成展翅大鹏,西太瀞酸楚中也衷心的替他欢喜,压根忘记现在的自己并不是那个西府少东了。 她又想起他书房里的九省漕帮挂图,明白他的梦想可不仅止于此,他的心可大了。 「你觉得我做得很好?」这是有生以来,第一回有人夸他做得好,就连爹娘在世前都不曾说过他好。他双手微微颤抖,心中喜悦如排山倒海,不能自己。 他被夸奖了 「你辛苦了。」要打下这样的地盘谈何容易? 「不……一点都不辛苦。」从来没有人用那样温柔的眼光看他,告诉他,说他辛苦了,她不知道,每次他在拼搏的时候,每次他遇到险阻、快要倒下去的时候,都会想到她,每次都是她赋予他无尽的力量,让他一直往前进。 他笑了,笑得眉眼倶张,笑得豪迈潇洒,深邃的眼底迸放着潋滩波光,就像得到天下至宝。 「你笑什么?」他的人怎么变成好几个了? 「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他笑得十分温柔。「你知道你发上这根簪子的由来吗?」 「什么?」那些年,他还以为自己喜欢上一个男人,快要疯掉,绮念却根深蒂固的长在心里,他死死压箸不敢让它萌芽,想让它就那样烂在心头,他也一直自己做到了,直到闻知「他」的死讯。 「我让人打了一根簪子,却特意做成女子用,打算送给」他」以表倾慕敬仰之情,也顺便要了结不可为的妄念。」 「「他」是男人,而且年纪大你那么多,你再喜欢都没用。何况「他」死了,被剑从后背剌进前胸,一剑毙命!」被这样告知,一点都不好玩,又思及他对自己曾有这么深的心思,西太瀞头更晕,脸更烧,心乱如麻。 「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剑捅进肉里面很痛,痛得我想哭都哭不出来。」武器剌入肉体的声音、血喷溅的温热,生命在消失的感觉她没有忘记。 湛天动心神狂乱,他那八成把握,如今已是十成,听她亲口承认她就是他多年放不下、忘不了的那个人。 他的心情激越,像山涧湍水,水花四溅,又像梦境,不知是幻是真?明日醒来,不会是-场空吧? 他的心还未踏实,人已情不自禁的握住她的手,轻轻的、小心的覆上去,手指一根根的握紧她。 今生,再也不放手了。 西太瀞没注意到他的逾矩。 「你是如何遛到别人暗算的?」他用的是「你」字,可她醉了,醉得无法思?考,只忙着想稳住自己好像越来越坐不住的身子。 「我要知道早把真凶揪出来了,都怪我死得太快,连凶手的脸都没见着。」她十分懊恼,懊恼得恨不得掮自己耳光。 湛天动目露凶狠的戾芒,锋利得像杀人不见血的刀,可也只是一刹那,又刻意的压抑下去了。 「那你为什么会换成这个身体?」 「我也不想。我一醒过来,不只换了一个身子,还成了人家的外室,最扯的是我才十四岁,那么多事情都要重来一遍,而我什么都做不了,就连弟弟还身陷在西府里,我真不知道那些人会对他做出什么事情来。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可以哭,其实我好害怕,我得想什么时候才能把弟弟带出来?什么时候才能报仇?什么时候才能将属于我的东西拿回来?」她语带哽咽。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睁着眼睛数日子,熬到今天的。 「你放心,我不会饶过那个人的。」他的声音很轻,为的是不想吓到她,一向他说出口的话,绝对做到。 「这不关你的事……」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要不是亲眼所见、亲耳听到,曾经以为天人永隔的人,曾经以为今生无望的人,竟变成坐在他眼前的这个女子,就是那个「他」! 过了十几年,他总算找到自己的心。 西太瀞摇摇头,这一摇,身子便往一旁歪去,要不是湛天动手伸得及时,她就会掉到地上去了。 她倒入他怀里,敌不过醉意和从海上归来的疲倦,沉沉的睡去了。 抱着醉卧在他怀里的人,湛天动轻轻伸手撩开她掉在睑颊的碎发,然后无比郑重的将她看了又看,随手找来 第十二章 姐弟重逢 西太瀞睡到第二天的中午才醒。 当她睁开眼晴,发现自己的头痛得好像快要裂开。 宿醉吗?昨晚那喝起来像果子汁的酒,想不到后劲这么强悍,都隔了一夜了,阵阵的痛。 酒力通常是越练越好,她怎么却越练越退步了? 她哪知道那千樨香露是湛天动放在酒窖里的佳酿,看似小小一杯,后劲却是极强,她喝了小半坛子,哪能不头痛? 「小姐,您醒了?」 西太瀞下意识的朝着声音看过去,是春水,正端着铜盆和棉巾进来,准备伺候她漱洗。西太瀞发现自己躺的是在缥缈楼的卧房。 「我睡很久了吗?现在几时了?」她记得她在湖心的暖阁里,好像说了很多话,最后是怎么回来的? 「还不到下晌。」 看着外面天色,她居然睡了这么久? 「爷吩咐小姐要是醒过来,先把醒酒汤喝了。」 「你怎么又喊我小姐了?」她一口喝光。 「爷说以后不许再喊小姐「哥」。」 「你是我的人,干么一直听他的?」 春水将食指放在唇上,示意她小声。「爷在楼下等小姐,一早就来了,这一等可是有半天了。」她可不要小姐和爷杠上了。「这春水不知道,不过昨夜是爷把小姐送回来的。」抱着,沿路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到,小姐往后就算穿男装,也不会有人当她是男子了。 见她要下床,春水赶紧拧了热巾子递给她。「小姐要沐浴更衣吗?」西太瀞闻了下自己的衣领。「酒气很重吗?」 「在爷面前,我们总不好失礼。」她一个丫头都看得出来爷对小姐很不一样,估计,昨夜的事,整个府邸的人都传遍了,怎么当事人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就连娉婷姐姐都说,像爷这样的男人,心就像岩石一样刚硬,从不知道什么叫怜香惜玉,那一路将小姐从暖阁抱回楼里,已经是破天荒了。而且,这样的男人,很难喜欢上一个人,但是一旦喜欢,就会是一生一世,她也曾妄想爷能看她一眼,只可惜,爷的心从来不在她身上。 听春水说的有理,她开始卸衣……「他大男人守在楼下算什么规矩?春水,你请他回去,我沐浴后就去见他。」也只有她敢用这种大不敬的态度对他说话。 「小姐,您怎么就忘了这整个宅子都是爷的,他想待在哪,谁敢说不?」还请他回 去? 爷对小姐的冒犯可能不觉得有什么,可她只是个小小的下人,还得留着好伺候小姐,命可不能弄丢了。 西太瀞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我就是心里觉得忸怩。」又不是夫妻,她沐浴,他守在楼下,这说不过去,理字上他站得住脚嘛他? 「我的好小姐,春水觉得倒不如您赶快洗洗,别让爷等太久的好。」也罢,西太瀞索性照着春水的话,用最快的速度洗了澡,也许是因为身子清爽了,又喝了醒酒汤的缘故,宿醉的头痛居然好多了。春水挑了件珍珠色的小羊皮对襟外裳,茜色缣丝织繁花锦裙,一双金绸绣青鸾的绣花「我不穿那个,太麻烦了。」颜色都是她喜欢的,只是昨夜已经穿过一次女装,够了,她不想花那么多时间精神只是为了打扮自己。 「这套衣服是爷一早送来的,吩咐小姐着装的时候要穿。」 「他这是管头管脚,管我管成习惯了是吗?」 「小姐您打扮起来不知道有多好看,春水今天给您梳个别致的髻,您一定会喜欢的。」她才不敢说大当家挑的衣服肯定是因为他喜欢,她要照实说了,小姐肯定会直接把衣服丢进衣箱的。 她也记得,当初她们要不是为了躲避那连朝尘的追捕,小姐压根没想过要躲到湛爷这把大伞下面来遮雨。如今处处得听他们的,她能体谅小姐心里的不舒服,可换个角度说,只要是有眼睛的女子都看得出来,这是爷的示好吧,她可没听过有哪个男人会随便送这么贵的衣服给女人,小姐啊,您也太不解风情了。 西太瀞无奈的坐下,托着腮。「春水,你说他费那么多心思到底想做什么?不会只是为了心血来潮,逗着我玩吧?」 「爷的心思哪是我能猜测的,不过小姐您可以想想,一个男人会随便给女子送衣裳服饰吗?」春水手脚麻利,将西太瀞如云般的黑发挽了个别致的惊鹄髻,正想插上那根玉簪子,却让西太瀞阻止了。 她记得湛天动好像说过,这根簪子是要用来表达心意的,是要给……不,是要送给倾慕之人的发簪,那她这是被表白了吗? 可他要给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人间,她如今这脸、这身子早就不是西府的西太瀞了,她哪能收下如此贵重的东西?「不要这个,随便找支步摇就可以了。」她把那根温润有着和阗玉美丽独特色泽的簪子收进袖底。 春水只好从螺钿匣子里找了支水晶步摇给她插上。 其实有一瞬间,西太瀞并不 是很认得铜镜里的人是自己,眼角就算不笑,也会渗出点妩媚,可她也只贪恋地瞥了一眼。好看又怎样?她要做的事情那么多,一样都没有完成,把自己打扮得再美又如何? 她匆匆下楼了。 斜坐在椅榻上的湛天动支着肘,正在看一本书,西太瀞多看了两眼。 不是她看不起湛天动是个粗人,她知道他识字的,但也才多久不见,他已经进步到可以看稗官野史的地步了,叫人惊叹。 湛天动一听见脚步声,就放下手里的书,把她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细细的看过一遍,心想这套衣服果然再适合她不过了,硬要挑剔的话就是有那么一点——「不喜欢我给的簪子吗?怎么不戴?」 「我正想和大当家的说这事,」她从袖口拿出那根簪子,触手润滑,其实她真的喜欢,可是不该归她的东西,做人不能贪心得取。 「我记得你说这簪子是要给很重要的人,太贵重了,我不能要,大当家您还是收回去,若是哪天遇到您真正喜欢的女子,再送给她。」 「你一夜醒来把自己说过的话给忘了,这可不行,你收了我的定情礼,没有退还的道理。」他一手拿走她手里的玉簪,另一只手抽去她发上的步摇,然后换上那根玉簪,左右端详了后,嘀咕着,「如果早知道你是个姑娘家,我就让工匠打得精致些,难道你不喜欢?」 「不不不,我不是不喜欢,您是知道我这性子的,可您不是说这玉簪是要给别人的定情物,我怎么能拿?」她的脑子里有些乱,咬了唇瓣也不自知。就知道酒醉会误事,她昨晚到底都说了些什么?不会把自己的底细全抖出来了吧?她如遭雷击,有一下子眼珠转来转去,却说不出一个字来,最后只能硬着头皮道:「……我昨夜喝醉了,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那不能算数的。」 「你醉了,可我清醒得很,你收下玉簪,答应我的求亲,你觉得我们何时完婚比较好? 春天百花盛开,是个好季节。」湛天动可乐了,嘴角咧到耳后,他这模样要叫府里的人看见了,肯定以为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这样子哪里像「他」了?「他」是男子。」这些话言不由衷,连她自己都不信了。 湛天动是何等人物,人家都说酒后吐真言,他哪还会相信她现下说的话? 「她女扮男装和父亲在外行商,年过十六,女子特质越来越明显,只好称病不出,这些不都是你告诉我的?」凡事都有脉络可 寻,前半段是他自己经过一夜整理出来的结论,最后一句话自然是唬她的。 「我……连这些都说了?」然而他也深信不疑?她的目光湛湛如水,迎上他深情到几乎要溢出水来的眼神,整个人在一瞬间清醒了起来,似乎有什么变得不同了。「你得先想好再说,你的答案会取决你等一下能不能见到一个人……你很想念的人喔。」他不管是什么原因,总之西太瀞的灵魂钻进了这个叫锦娘的皮囊里,西太尹是他对她最后的一道试炼。 两颗坚韧又不安的心正尝试着靠近,他喜欢她,太喜欢了,那是一日日累积出来的喜欢,那么多的喜欢是无论如何也放不下这个人了,所以看着垂睫不语的她,就连他自己都感觉不到自己的心是热、是凉还是疼痛。 她的话,能左右他的情绪,之前还不知道她真实身分的时候,她的无理取闹、不受控制,就让他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这段日子,他晚上作梦是她,醒来就想见到她,他喜欢听她喊他「大当家」的声音,往后如果成为他的妻,那么她会改口叫他什么? 他非常非常的期待。 「我昨儿个说了很多话?」她试探,为什么她一点都不记得了? 「嗯。」 「如果我是男人你也要我?不管我年纪是不是比你还大?就算如今的我不是那个你以为的西太瀞了?」 「是。」她震撼得说不出话来,变得无比沉默,她傻傻的看着他。世上真有一个男子这般待她,无关她是男是女,无关她是哪一张面容,无论她的出身样貌才情家世,就只要她这个人?她感动得要死,她真有那么好,值得他做到这地步吗? 「如果没有你就不会有今天的我。」他起身,走到她面前。「别苦着脸了,我虽然不敢说自己是什么天下绝无仅有的好男人,不过只要是你不喜欢的,我都会改,你说好不好?」脸上温柔的神色一闪而过,那温柔却是他自己都没见过,不知道自己能有的。 「你言重了,你的成就都归功于你自己,我真的没什么好的,女红、厨艺皆不会,就连纳个鞋底我都不成,一无是处。」她绞着手指,未语先羞,湛天动却觉得她这模样可爱极了。 「那种东西只要学了就会,没什么了不起,但你不同,你坚强勇敢,有主见能吃苦,这些特质再加上拥有别人一辈子可能学也学不来的经商能力,够多了。」他不需要什么精通绣工还是厨艺的妻子,只要是她,西太瀞就可以了。 女人对他而言 ,一直就是软弱和倚赖的化身,像他娘,他也一直以为这天下所有的女人都该是那个样子,可是,西太瀞让他看见了那些他以为男人才会有的特质,她让他惊诧了,继而心仪了。 而站在他眼前的这个西太瀞,她有着男人般坚定的意志,女性化明媚艳丽的容貌,她简直就是老天爷让一个男人美梦成真的恩赐。 「我只怪你一样事——」他靠近她,近到可以闻到她发上、身上的干净香味,两人的呼吸和心跳似乎纠缠在一起,危险得快一触即发。 她扬眉,仍看得出一脸苦恼。 「你这女扮男装几乎要误了我的终生,我想好了,虽然我不觉得春天太赶,甚至如果你肯点头,明日我就可以给你一个盛大的婚礼,可是,我知道你还有心事未了,所以,我愿意等你及笄,过了及笄礼,我们就完婚,好吗?」这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西太瀞陷入一片馄乱里,眼神迷蒙。 她明白他自小失去父母,一个人在码头苦苦挣扎的活着,十一岁之后,又为了打下这片旁人可能终其毕生之力也打不下来的大业而拼搏,短短十年,艰苦奋斗,那得吃多少苦头? 他心里有多寂寞,她能体会,他不过也只是想要有个人可以陪着他。 但她能吗?她心疼他,可是眼前等着她的不是他喜不喜欢她的问题,是她要不起这份感情……「来,我们去见一个人。」她还在想着他,却小手一暖,已经被他握入大掌里。 「欸,这……」湛天动不给她反应的机会,拉着她的手便往前去。一直以来,他的付出总是很小心,以后不了,她这朵他年幼时无意发现的花,曾误以为今生已经失去,心伤欲裂,是老天爷给他机会,让他失而复得,他再也不会放手,朝花夕拾,虽然晚了点,不过她得补偿他漫长的等待。 他放在案头,天天瞧着,偏偏它就那德性,多一寸都不肯长。 「你怎么把我的山蕲带走了?」难怪她一早起来发现花架上空落落的。 「因为我想你。」睹物思人,那小芽儿既然是她养的,看着,多少能排解一些想她的情绪,要不,每天想来想去,只有她,却连一件可以寄情的物品也没有,于是他便光明正大的把盆栽带回自己屋里去了。 西太瀞羞不可遏,眼睛往旁边飘。「还给我!」 「你说它得怎么养呢?无论我怎么威胁它,就是不听我的。」西太瀞噗昧一笑,露出一抹撩人的美丽。「注意 浇水,必要时要遮荫,它不太需要阳光,这会儿是冬天,长得慢,也是正常的。」不会养,居然还不告而取! 「原来如此,不过山蕲……不就是当归吗?」 「是一味中药。」 当归、当归,他总有一种感觉,她可能不会一直待在他身边,果然,她一心想回家? 很可惜,他不会让她如愿,待会儿回去,他就先掐断那当归的芽再说! 「我们这是要去哪?」他们走进一个她没来过的院落,夏日的时候这里想必竹叶习习,居居幽笔,别有一番清净雅致,只是现下天气寒冷,住在这里的人不觉得太过冷凉吗? 「我不是说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谁?」 「见着了就知道了。」 还卖关子呢,看他神秘的样子,西太瀞也不问了,随着湛天动穿过院子和檐下,走进西太尹的屋里。 屋里各个角落都放着盆火,大格子窗也都用厚厚的布帘子挡住风,屋内倒是十分暖和。 「是湛大当家和一位姑娘来了。」鹰看见两人,多瞧了一眼西太瀞后,向西太尹禀了声。 双眼裹着白布的西太尹转过脸来,唇边笑意浸染。「大当家。」经过这些时日相处,西太尹发现湛天动是个直爽的汉子,对他的印象大为改观。西太潘却是痴了。 她慢慢的靠近西太尹,她的嘴儿翘着,眼圈儿顿时红了,有着掩不住的欢喜。那此只有自己一人的日子,吃了苦,遭了罪,没有人可以倾拆的时候,她总会想,虽是弟弟,如果有他在一起,还有他的肩膀可以靠一靠,互相安慰打气,可是她随即又会告诉自己,好在弟弟不在,不必跟着她一路逃亡,吃苦受罪。 她挣脱了湛天动的手,小心的靠近弟弟。 被她挣脱,那种手心落空的感觉,湛天动有些不是很喜欢,但随即跟着她到了西太尹面前。 鹰露出奇怪的神色。「你是……」为什么会觉得眼熟?他一定是在哪见过这位姑娘。「鹰大侠。」西太瀞施了礼。 鹰仔细的多看了两眼,脑中虽是灵光一现,却有点不解。「不敢,你……怎么是这扮相?」 「这才是我原来的样子。」她简单带过。 他恍然大悟。「鹰,是你认识的人?」西太尹很好奇,他还不知道鹰在这里有朋友,看起来鹰还是交游广阔。 「就是这位姑娘花了 重资,以一年为期,托我去西府保护你的。」当事人都面对面了,看起来没有保密的必要了。 西太尹虽然无法视物,他还是转过脸来,对着西太瀞,双手作揖。「但不知小姐如何称呼?不知为何要对在下施以援手?」 「欸,别哭了。」湛天动眸光温软,以指轻轻的抹了西太瀞的泪,她那无声的哭,恍若能泛滥到他这里来,令他心中如被千虫万蚁啃噬。 「我哭了吗?」 他柔情缱绻的对她一笑,鼓励的摸摸她的头,却对西太尹说:「她就是我跟你说过的令姐。」 西太尹懵了。 湛天动轻轻推了西太瀞一把,近乡情怯,近亲人也亦然。 「尹弟。」 西太尹却毫不迟疑道:「你不是我姐姐,声音不对。」在家中,他和姐姐的感情最好,也许是因为龙凤胎的关系,有许多事情不必言语,用心神便能领会,这女子,一开始声音就不对了。 「我连人都不是了。」 「什么意思?」西太尹如坠五里雾中。 「大家坐下来谈吧,这可能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事。」湛天动出声。 于是,三个人都坐了下来,倒是鹰知道这是人家的家务事,谨守分际的退到一旁去了。经过一个时辰,西太瀞将所有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说了一遍。「这些就是事情的经过,你能信也好,不信也没关系,因为打从一开始,我也不是很能接受。」屋外碎裂的日影,已然攀上绿竹的一端了。 西太尹沉思了半晌,忽然问:「我相信小姐不会眶我,不过既然你是我姐,我想问一下,我身上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特征?」他这是不信她了,不过西太瀞并不难过,正常人谁都不可能一下就接受这种神鬼之说,就连她也花了很多时间才适应自己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不为人知的特征吗?」她想了下,「我记得七岁的时候,你有一次淘气,打破我的头,后来哭哭啼啼来我床边认错的时候,因为你一直低着头,我看见你的发旋处有粒朱砂痣。」 西太尹不得不信了,他发顶有颗朱砂痣的事情,除了奶娘,没有人知道。「这太不可思议,太令人无法置信了……」他打破姐姐的头,这也是家事,外人不可能知道。 「你的膝盖还有条疤,那是姨娘的长子把你推进草丛里,你撞到石头,留下来的疤;你的左手内侧曾被蛇咬过,痊愈之后留下两个小点。」 她越说西太尹越是心惊,因为一件件、一桩桩,都是只有他们姐弟知道、发生过的事情,他心颤了,「西太瀞……姐,真的是你!」 姐弟俩抱头痛哭,心中酸涩难挨,这样重逢,宛如隔了长长的时间河,每人都不一样好不容易,两人互相帮对方拭了眼泪,恢复镇静,缓了口气后,西太尹提出闷在心里头很久的疑问。 「姐,他们说你是暴毙而亡,我却以为不可能,到底你是怎么死的?」她摇头,这才想起弟弟看不见,缓缓出声说道:「一刀毙命。」西太尹捏紧了拳头,「凶手究竟是谁?」 「我没看见,不过既然老天爷让我重活一遍,我总会查出来的,不会让那恶人逍遥法外。杀人偿命,我一定要那个人付出代价!」 「其实,」湛天动慢悠悠的插嘴。「凶手是谁,这不难猜,西府是行商之家,得罪同业这事多少免不了,但是因而惹来杀机,倒也不至于,要能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摸进内院,进了一个姑娘家的屋里,除了内神通外鬼,还有一个最大的可能性,那就是你可曾想过,撇开你弟弟不算,西府偌大的家业,若你爹和你都没了,谁能得到最大利益?」西太瀞心神陡然大跳。她想遍了所有的可能,为什么就没有往这方面去思考过? 答案呼之欲出。 姨娘吗? 人都有私心的,自从姨娘进门,陆续给爹添了两子,在她不管事的那些时候,家产就一步步的落入姨娘手里。她不计较,因为当时爹还在,而现下的太尹行也确实是由两个庶弟在看管着。 可能吗? 爹对两个弟弟一视同仁,从不曾亏待他们,可是人心隔肚皮,姨娘那斤斤计较、事事要抢功又贪财的性子……背后真的这么不堪丑陋吗? 「姐姐可能不知道,自从你死……那个了以后,姨娘就将她的娘家人接进府里,甚至,连旧情人也在府里称爷,把自己当一家之主了。如今府中的大小管事,连门房都是他们莫家的人了。」西府等于变天了。 「什么?!她当我西府的人都死绝了吗?」她愤而拍桌,脸色气得通红,牙齿咬得咯略作响。 如果真是姨娘做的好事,她绝对不会原谅! 「我怀疑爹的死,和她也有关系。」 「怎么说?! 「爹长年躺在病床上,吃食用药都是经过姨娘的手,我曾建议姨娘换个大夫来看爹的病,她却不肯。再者,你一出 事,她把消息遮得密不透风,没多久爹就跟着走了,剩下一个没有用的我,这里面难道没有蹊跷?」他虽然眼瞎了,心可是明白得很。 西太瀞仰头将心里的激动从眼眶里逼回去。「既然你安然无恙,那我还有什么顾虑?等你把眼睛治好,我们一起回去把这笔帐要回来,一笔一笔算清楚,我一定要她付出惨痛的代价!」她从来不担心要面对的是怎样的敌人,只担心弟弟,既然她已经没有后顾之忧,那么,那些要她命、叫她西府家破人亡的人就要有所觉悟,她会把属于自己和弟弟的东西要回来「这一切都怪我不好,要不是我的软弱和无能,没有毅力坚持把眼睛治好,也不至于造成今日这样的错误。姐姐,我是个没用的弟弟,帮不到你的忙,还让你吃尽苦头。」西太尹怎能不自责,他一个男子汉,却让身为女子的姐姐吃尽苦头,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你帮得上忙的,那就是把眼睛治好,等我把我们家的家业拿回来以后,还得靠你继承。」 「你有什么法子可以从他们手里把家产夺回来?」他姐姐本来就聪明过人,有着不输男子的气概,这一番话下来,本来还微微有些怀疑的心,踏实了,她的确是他以前熟识的那个姐姐西太瀞。 「我要先去查查太尹行如今的状况,详细计画,我们再慢慢的来商量。」她不想再见到那些人的嘴脸,与其回去和他们斗得你死我活,浪费精神体力,还不如换个方式。既然她是商人,就用商人的办法来解决! 第十三章 夫人要跑了 离开西太尹住的竹屋,湛天动和西太瀞同行走在长长的甬道上。 「大当家是如何知道祸首是我姨娘的?」 他一戳她的额头。「不都因为你。」 西太瀞摸着被戳的额头,默默看着湛天动,眸中难掩惊讶。她想起自己变成锦娘没多久,挡不住思念,跑回西府看弟弟的时候,曾经在西府门口碰见过他和张渤,莫非,他那个时候就已经着手打探她的死因了? 她了解的湛天动不是那种无的放矢的人,他有的是那种倏忽来去的手下,能替他搜集、传递他想知道的任何消息,所以从他口中讲出来的话,都有着绝对的可信度。 「你那姨娘是个心机深沉的女人,她祸害嫡女和丈夫的事情极其隐密,除了她的姘夫和心腹管家,就连自己的儿子也不知道。」 西太瀞双手抓住他的胳臂。「我爹的死……真是那个毒妇下的手?」人家不都说一夜夫妻百世恩,她好狠的心,对同床共枕的人居然能下这种毒手! 「你爹在的一日,西府的万贯家产就不可能轮到她两个儿子继承,你在的一天,道理一样,而且,她控制不了你。至于太尹,她不一定要他死,一来因为太尹眼睛看不见,妨碍不了她,二来,她以为太尹身上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她非拿到不可,才有可能将西府的产业生意全部扩进手里,都这些年了,还为这事乱着呢。」这天下除非是他不关心的事情,一旦他想知道,什么事情也瞒不过他,事关西太瀞,他说过,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挖出真相来! 「非拿到手不可的东西吗?」她心中一咯噔。是她当日回府时来不及拿出来的凭信和私章吗?爹当年要将太尹行交给她的时候,带着她一个个认识了那些供货的大货商,向来,他们只认爹和她,后来她虽然不管事了,那些大货商仍旧需要她的手令和私章才肯给货,自从她死后,私章可以假造,但是凭信却不能,姨娘拿不出凭信,这些供货来源自然就断了,姨娘难道以为凭信是放在太尹那里? 反正现在有没有凭信已经不要紧,她还是有办法对付莫氏的!她心中竟是连姨娘也不愿意再称呼了。 「想什么想得走岔路了都不知?」湛天动拉住她的手,把她往回带。西太瀞脚步一滞,这才发现自己真的不知不觉走到别处了。 西太瀞转身,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看着湛天动飞扬的眉、挺直的鼻梁、略宽的嘴唇和闪烁着精光的双眸,她忽然双膝跪下。 湛天动 不让她跪。「这是做什么?」 「大当家对我有大恩,虽说大恩不言谢,可是你医治我弟弟的双目,又把他平安的带到我身边,大恩大德,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这份情,叫她怎么还? 他把她拉起来,搂过来,和她眼对眼、鼻对鼻,唇和唇之间也只留寸余。「如果你要以身相许,我很乐意。」虽然她平日行事像个男人,但毕竟是女子,和湛天动身子对身子这样熨贴着,又在光天化日之下,一张脸因为羞赧简直艳红如天边晚霞。 「这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我也不要你觉得欠了我什么,我做这些,替我将来的妻子照顾小舅子,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他的声音像下蛊似的哄着她,让她觉得自己是他捧在手心里的珍宝。 她沉默不语。 「你心里是有我的对不对?」怎么不说话呢?她就是有办法叫他心慌,叫他看不懂! 「你若不嫁我,我终身也不娶了。」他用大掌托住她的脸,不许她逃避,想从她清澈的目光里看出一些所以然来。 「你这是何苦?」这人一旦看不懂一件事,就会说起幼稚的话。她心里的确有他,要不然岂会让他这样搂着自己?她要不对他上心,就算他对她有天大的恩情,她一根指头也不会让他碰的。 一双水眸倒映入眼中,那眼里静静的停伫着自己,湛天动声音如泉水轻淙,在她耳边低声道「我原本打算带你去游河,花前月下的时候再把这些话说出来,想必你会比较感动,允婚的机会也比较大,可是我一看见你,就按捺不住。」他心高气傲,独独对她,心高不起来,气也难傲。「现在冬天哪来的花前月下?」 「此时河面如琉璃冻得剔透,把你裹实了,坐上冰筏,一样可以游河。」难得一个不识情趣的人能想出这个法子来,到时候人都冻成冰棍子了,最好还生得出情趣来,但是,她为他这馊主意整个心都暖了起来。 问心,她明明很喜欢他,问情,她对他也动了情。在海外时,她曾对他欲罢不能的牵肠挂肚,那时的她便问过自己,不放手会痛,放手更痛,可是……爱情? 那时的她知道有些事比爱情还要重要,所以她选择了当做没这回事。 即便他对她的一片好,但凡只要是女子,有谁能不心动?「你曾说我是一座大山、一棵能遮荫的树,如今你愿意到这座山上歇息,在树下乘凉,陪这座山说说话,陪着大树看日升月落吗?」只见西太瀞目光盈盈,宛如一泓秋水,浅笑温 润如月,眼里漾了泪。 「好。」 「就算你说不愿我也不会放你走……你说好?」他愤愤说道,却突然一窒,他听错了吗? 她答应了,答应得这么轻描淡写,他好没真实感。 「你还有没有别的要求?」 「有。」他一颗心吊回喉咙口。 「我还有家仇未报,那些人还未受到该得的惩罚之前,我无心谈及婚嫁,大当家若不能等,我可以体谅。」 「要我说,直接宰了那些人就是了。」他眼里闪过一丝挫败。 「他们不值得弄脏你的手,而且一刀杀了他们太便宜了,那些人得用一生来还欠我西家的血债!」她捏紧了拳头,言语神情都是伤心气愤,然而她的手被湛天动温暖的大手包裹住「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察觉她想挣脱,他如墨玉般的眼睛明亮又灼热,神情带着一丝迫切和乞求。 「你只要把京里的事了了,就嫁我是吗?」 「是。」 他双眼放光,笑得欢畅,有些东西似是苒也难以压抑,发自内心的欢喜,一丝丝从眉目间满溢了出来,双目焖焖发亮,大手捧过她的小雎袋,没头没雎的便吻了下去。 西太瀞缩手敲打了他几下,他却不痛不痒,又拿鼻子沿着她的脸颊碰蚀而下,最后回到她的朱唇,先是浅当即止,复又恋恋不舍的欺上去,以舌撬开她的贝齿,深探到唇齿之间,再也不肯放开。 要他等,他就等,但是收点利息不为过吧?天气入了冬,能不出门的人家,几乎是家家户户紧闭门户,西太瀞却不然,她依旧卯时即起,比那些需要上朝点卯的官员们还要勤奋。 她哪都不去,梳洗过后第一件事就去竹屋陪西太尹吃早膳,姐弟俩谈天说地,分别日久,有一肚子话要说,用过饭,她便指点他经商的知识。 一开始,西太尹并不以为自己可以。 「那些商事我都不懂,而且我都二十七了,学这些会不会太迟?」 「谁说无用?尹弟,你是我西府的嫡子,府里的生意,等我们从莫氏的手中拿回来,你不打理,要由谁打理?」 「还有姐姐你啊!」 「你要看看我的脸吗?我已经不是旧时西太瀞的模样了。」她拉起西太尹的双手碰触她的脸,他只摸了她脸上的眉眼和轮廓便倏然缩回双手。 那不是他姐姐的脸,根本是另外一 个人。「我的脸不管用什么理由再也没办法说服人,我也厌倦了那种忙碌、尔虞我诈的商人生活,尹弟,姐相信你可以的,你身上留着爹的血液,且算学一向比我好,随便就能举一反三,脑筋又聪明,你的眼睛要是好的,咱们西府这些生意铺子你觉得还轮得到我去忙和吗?」 「我的眼睛不见得能好。」 「将来会变成怎样,我们无法预知,也看不到,可是姐姐相信燕神医的医术,何况燕神医也说你大有进步,我相信你的眼睛总有一天会见到光明。商道,姐姐可以教你,只要你愿意学,天下没有学不来的东西。」她紧紧握住西太尹双手,她相信只要姐弟团结同心,其利可以断金。 他们会把该属于他们的东西都拿回来的! 「我知道了,姐姐说的对,只要我肯学,我再也不要做那个懦弱无能的西太尹,我要变强,我要保护姐姐,要做一个能支撑门户的男子汉,要光耀我西府的门楣!」家变之后,他痛定思痛,深深觉得对不起爹,对不起自己嫡亲姐姐。姐姐为了那个家,牺牲了女子所有该有的待遇,又因为那可笑的身分,拖到了大龄仍旧和婚姻无缘,这一切最该怪的人就是他,这一次,无论如何,他要改写这一切! 西太瀞欣慰的看着依旧清痩,但神情越发坚毅的弟弟,覆住他的手,她要竭尽全力将自己懂的经商窍门都教给他。 「你告诉我,我们要先怎么做?」西太尹不再迟疑,他要尽快把眼睛治好,尽快学得所有商业技能,尽快回京去。 「面对敌人,不见得非得面对面的拼杀……」 姐弟俩一个将实战经验尽力传授,一个像棉花般尽力吸收,而且居然从中摸索到一种自己从来没有得过的趣味。到用饭时间,春水看见过了时辰还在认真说话的两人,只能大胆的来敲门喊停,然而,这两人用膳的时候,你一来我一接的互相给对方夹菜,也能有事谈,下人收拾了碗筷,又沏上茶来,直到掌灯,两人依旧没有歇息的意思。 于是接下来这几天,湛天动过得可憋屈了。 他大爷每天一早练完功,沐浴过后,赶到缥缈楼去,总是晚了一步,西太瀞早不见人影。随后去到竹屋,见那两姐弟说说笑笑,要不就头对着头埋在公文堆里,尽管他明知道西太尹眼睛不方便,姐弟俩就算头埋着头又能怎样,可还是眼红得很。 明明答应要给他做媳妇儿的人,心里头只惦着自己的同胞弟弟,瞧她跑竹屋跑得多勤快,一待就是一整日, 她心上可有他这未来的夫君? 就算婚期未定,她也不能这么偏心,这一连三天,她应该连想也没想过他吧!他大爷打翻了醋坛子,等在西太瀞要回缥缈楼的路上,就差没将那条路踱出,条沟来,总算让他看见一边揉眼睛一边走过来的西太瀞。 哈,让他逮着人了吧! 「要回房了?」她怎么看起来一脸倦意,是这些天早起晚睡,精神不济吗?可一见到他以后便锭开笑容,害他刚才的怒气不知道哪去了。谁能面对着一张笑脸,尤其是她的,还能生气的? 他没办法。 「大当家这么晚怎么还在这?」见他神情有些愠怒,她这些天没做什么惹他生气的事吧? 「你也知道晚了?」 「是晚了,都掌灯时分了,大当家不高兴,可是帮里发生了什么事让你烦心操劳的?」 「算你有良心,看得出来我脸色难看!」 「难道,你迟迟不肯在争储中选边站,已经开始有人打压你了?」她方才困顿的倦意都不见了。 当今皇帝的子嗣以一国之君,又坐拥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来说,数量是不算多,总共就五个。这五位龙子能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莫名其妙翘辫子的皇宫里安然长大,其背后肯定都有一番令人难以忽视的势力和支持者。 不过,皇帝正值壮年,立储对他来说还不是太必要的事,也监于自古以来,龙子争位的事件层出不穷,认为可以多观察个几年,好品品几个儿子的个性,再来决定储君人选也不但人就是这样,既然身为皇子,怎么可以不为那张龙椅拼搏一下,暗地里各个跃跃欲试,该笼络的人心、该表现威势的,各自进行着。 可天高皇帝远,无论京里如何风云涌动,如何天翻地覆,都翻不到江南这块地头来。 有铁杆四爷党对四爷说江南湛天动不灭之,必成大患;也有人进言,九省潜帮湛天动已经拿下其四,江南可是京里的钱袋子,若能拿下此人,还怕天下不能尽入掌握?偏偏,这位爷哪一套都不吃,不入京,不站队,一心只想合并漕帮。 而直隶、河南、安徽、!!!东、两湖莫不提心吊胆,等着湛天动接下来要对谁出手|「打压我,我就断了粮河,京里那些个王公大爷靠什么吃?啃草去吧!」 「那就好、那就好。」谁想坐那把椅子,谁想称王称帝,都不关他们的事,如果可以,她只想做一个安分守己,守着自己平安幸福的小百 姓。 「你是怎么知道那些皇子们的事?」尽管知道她和别的女子不同,但她已经好些天不出门,他也不许管事在她面前乱嚼舌根,这些消息是怎么传入她耳里的? 「你忘记我是商人,商人消息耳目再多不过了。」她没出门,不代表就对外面的状况一无所知,炎成为准备下一趟出海的诸多事情,日日跟着昆叔出入各地货商牙行,她又怎么会不知道江苏最近的动静。湛天动不许她再穿男装,如今在府中的她只能以女装出现,这样的她,完全颠覆了大家以往对她的印象,哪能不听到一些指指点点。可是她没有,就连炎成第一次见到她穿女装出现,也只瞪大两眼,然后一张脸红到耳根子,便落荒而逃,亦没有哪个丫头婆子小厮家丁对她多说一句不该说的,可她有眼睛,他们那错愕到硬生生反应过来的表情,她想也知道,肯定是湛天动封了他们的口。 湛天动治家极严,下人只要有个错处,绝对没有贰话,一切就是照着规矩走,既然他不许下人声张,就不会有人敢多嘴。 他为她做这些,她心里感激,对他,就算是铁石心肠也会融化的。 「你要答应我,不会掺和到那些爷的事里去。」 「你当我是傻的,我好好的人不当,干么去当人家的奴才?」他怎么不知道那些爷一个个都想算计他,但唯独只有朱璋,他还摸不清。 那家伙每次来就顾着吃喝玩乐,朝中的事一个字都不谈,朱璋不谈,他也跟着虚耗着,到时候看谁先撑不住吧!至于眼前这个能搅得他心烦意乱的,他也不明白,明明她都答应与他成亲了,为什么他还是放不下,放不下到吃不下、睡不香,一天到晚想着她的那种程度。 「能让我烦心的只有你,你你你你知道你有多不负责任吗?」他利用身子先天的优势把西太瀞挤到墙边。 「我哪里不负责了?」 「你可知道做出让对方担心的事情就是不负责任,你」他低下的头几乎要抵着她的鼻子,「这些天,半点都不曾挂心我?你知道我几天没见到你了?你有没有一点身为未婚妻的自觉?」她对他,究竟有没有他爱她的十分之一? 西太瀞看着他不豫的脸色,心想,一个大男人那么爱闹别扭,是怎样?不过,千万别去惹一头快发怒的狮子,只能顺着毛摸。 「你为什么生气?脸臭臭的,莫非……你这是醋意大发?」她看他的脸色。 「就是,我吃醋,看着你眼里只有弟弟 ,心里不舒坦!」他居然坦白承认,声音软软的,一点都不怕跌了自己的面子。 这样的嫉妒吃醋虽然很可笑,可是两次都迷上同一个女人的他,更好笑!「太尹是我弟弟,他怎么能和你比?」 「我不管!反正你就是我的,就是我的!」他嘟喔,眼神像一头受伤的小兽。 西太瀞被他那傻傻的样子弄得很想笑,又有点感动,靠前一小步,在他还不知道她想做什么的时候,双手圈住他的腰,人偎进他怀里,头埋着他的肩。 湛天动一愣,几乎是惊喜的把她搂进怀抱,感受到他的小媳妇娇小软绵的身子和属于她的芳香。 一颗心,就像飞到云朵上去了似的。「谢谢你让我留在你身边。」 湛天动摸着她如瀑的发丝,纤细的腰肢,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欢喜。「我要你一辈子能的留在我身边。」 「你知道我是拒绝不了你的。」 「你有那么听话才怪,往后嫁了我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说的话都要听!」他眼里带着一簇光。 「好,都听你的,你要我向东我不敢向西,你要我吃鸡我不敢吃鹅,这样可以吧?」她笑得很欢。 听起来似乎没什么不对,可这样哪里还像他喜欢的西太瀞? 「这个就免了,你还是做你自己吧,你要变成那个样,我也不习惯。」他刮了下她鼻子,又点了下,表情尽是疼爱宠溺。 「谢谢大当家!」 「其实见不着你,我心里不好受。」他勒紧她,但一下子便放开,他知道自己手劲大,要是勒疼了她可不好。 「我虽然人和尹弟在一起,也是有想着你的。」 「会挂念我?算你有良心!」他的俊眸被点亮,重新将香香软软的小媳妇搂着,希望时间一直停在这里,不要过去。 西太瀞心里舒了口气,这是气消了吧? 夜里,春水伺候着给西太瀞更衣,眼看着她要上床就寝了,春水却没有退下去。 「有事?」 她呐呐的说道:「小姐……」 「不是说了要喊我姐姐的。」 「当初在船上,那只是权宜之计。」 西太瀞拉着春水的手坐在榻上,之前喊哥的时候不也挺顺溜的,这会儿倒不愿意喊姐姐了,心里堵着什么呢? 「你心里到底有什么不痛快,直说 吧。」 「春水不知道该不该问。」 「我们还分彼此吗?我可曾把你当外人看?」 「不曾,小姐对我好到不能再好了,就算我爹娘都在,也不可能像小姐对我这么好。」 「哦,那心里不痛快为什么不告诉我?」 「没有不痛快,只是春水不明白小姐,叫竹屋那位西公子「弟弟」,可他年纪大小姐一大截,当您哥哥都绰绰有余了,我实在想不通您和那位公子到底是什么关系?」对啊,她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这些天,她因为看见尹弟平安无事,把这些人事都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难道,湛天动早就想到这一层了吗? 只要她在竹屋,太尹身边伺候的人一概被遣出去,只让春水伺候茶水饭食,她一开始还以为是为了人少安静,想不到为的是这个。 她恢复女儿身的事、称呼的事,这些看似都是小事,但是他一个大男人却处处替她设想,不让她受一点点委屈,他的贴心,一件件,一样样,叫她无法不动心,原来她真的没看错人,他是个好男人,想必婚后,也会是个好夫君。 而她现下这模样,却让一个成年男子叫她姐姐,不能怪别人会胡思乱想的。 「我不会告诉你说他是我庶兄,因为你也知道锦娘家中只有一个弟弟,这年纪怎么都究不上的,太尹,他是我同胞弟弟。」 「同胞弟弟?这……」春水眼光茫然,已然不知道要怎么回复。 「这故事很长,春水你一直以来也觉得我很奇怪吧?」 「我哪敢……」她扳过春水的下巴。「对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你哪敢!」 「小姐!」春水急,也慌了。「好啦,春水的确是觉得小姐处处都是蹊跷,有很多事情都让我想不通。」对下人,小姐有情有义不说,识字了,能言善道了,还能和外邦的人对答如流,还会经商嫌钱,她心里隐约明白,这个每天和她住在同一个楼里的小姐,绝对不是以前的锦娘。 西太瀞也不戏弄她了。「说起来呢,你不要觉得惊世骇俗,这个叫锦娘的女子并不是我,她在上吊自尽的时候便死了,我是西府的长女,西太瀞是我的本名,我死于非命,也不知道怎么着,一缕魂魄飘飘荡荡便住进了锦娘的身体,我这说法,不会吓着你吧?」 春水摇头,她早心里有数,这么长一段日子,她早知道不对头,但毕竟自己胡乱猜测和亲口听小姐说出来是不一样 的,好一下才缓过气来。 「所以那位西公子真的是小姐的弟弟?」 「真的。」 「春水庆幸能遇到小姐这么好的人,春水可以说谢谢小姐住到锦主子的身子里吗?」 西太瀞捏了一下她的颊,哭笑不得。「不谢、不谢,这会儿还跟我生分吗?」 春水起来欠身,「那姐姐早点休息。」 「要来和我一块睡吗?冬天两个人一块睡比较暖和。」 「欸,好。」春水利索的脱了外衣,穿着中衣,钻进被子里,两人笑嘻嘻的谈了小半夜的悄悄话,这才睡着。 湛天动进来的时候,见着的就是两个姑娘家同榻而睡的样子,他不悦了。 「水。」 「在。」暗夜里传来声音。 「把这丫头弄走。」 「呃,是。」常人看不见水在何处,主子一个眼神,却让他从心底到骨头缝都发冷。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点了春水的穴道,随便抓来条被子裹着她,扛上肩头,毫无声息跳出窗外,瞬间消失不见。 障碍物消除,湛大爷很自然的脱下外衣,只剩一件贴身杭绸中衣和白缎裤子,摸上了他起先不敢动,就靠着床沿那一点边,静静的看着西太瀞那睡熟了的脸蛋,粉扑扑的招他眼馋,隔着被子抱住,然而,西太瀞感觉到颈子忽然凑过来的鼻息,叫她僵起了身子,双眼t即睁开,一只手抽起头下的枕头便往来人打去。 「别打别打,是我。」湛天动一臂仍旧抱着她,两人因为这一动,发丝相互纠在一块,竟有些分不清是谁的发了。 她使劲的打了两下也没能抽离他的怀抱。「你给我滚远一点!」湛天动本以为自己让她打个两下,她也出了气,没想到那双清亮的明眸却是怒目嗔视着他,这嗔怒挟着盈盈秋波的风情,让他一时看呆了。 「你别骂我,我这不就隔着被子,你一根指头我都没碰到。我是听那些小丫头说冬天你怕冷,总是睡不暖,才要她们多给你两个火盆,又想我一年到头身体都是暖的,想说给你暖脚,包管你可以一觉到天亮。」他的声音喜孜孜的,很舍不得的松了手,像偷吃到鱼的猫。 「傻子!」幸福无关地位和钱财,他这样一个威武的大男人,怕她骂,偷偷上她的床,只为了要帮她暖脚,即便他无财无势,她也愿意和他携手白头偕老,一生同行。 心里 第一章 重回西府 京城。 要西太瀞说,回西府除了要把父亲留给她的凭证和私章拿回来,为了西太尹将来能光明正大的在京城立足,他们更得回来。 她打着「太记牙行」的名号,然後将当家主子是西太尹的消息散播出去,说他并非失踪,也不是死亡,而是因病出海寻求名医,因缘际会在海外得到许多奇珍异宝,回国後又遇见漕帮贵人,开设牙行,如今风光的回来了。 这消息一传出去,京里无论大小行商,都对这已经日渐颓败的太尹行嫡子回来,充满了无比的好奇心。 有漕帮当靠山,那可是一座金山银矿,不倒的靠山啊! 京里的大小商家都知道,自从西府真正会做生意的少年当家过世以後,老当家也跟着走了,偌大的西府後继无人,很多人暗地里就在等着太尹行垮台。 经商这种事,世代交替,除了天分,很重要的是学习,没有从小培养,那种半路出家的,除非天纵奇才,要不然生意眨眼就会被虎视眈眈的其他人抢走。 西府两个庶子从小居有华屋,食有肉,出门有车,想玩耍有走狗,从来没学过一丝半点赚钱的方法,後来赶鸭子上架的坐上当家的位置,起先,因为老夥计、老掌柜都还在,生意倒也维持着昔日水准,加上两人一开始也很有心,想做出成就来让大家瞧瞧他们的能力,毕竟除了自尊心,还有宗室那些长老们也瞧着他们俩。 太尹行赚的钱可攸关他们每年可以拿到的分红,自然不可能放任两个庶子把会赚钱的生意给做垮,两人的压力可想而知。 但商人谈生意,绝对免不了青楼酒馆,应酬酒肉,後来两人发现即使不用自己半分力气,西府的商行还是赚钱的,很快松懈了戒心,大笔大笔银子往外花,毫不心痛。 他们哪里知道,几乎是两代在商行里做事的夥计管事们,早预测这样的太尹行不会长久,有的看了风向忍痛辞工,有的因为忠言逆耳被辞退,逐渐的,替西府生意打下基业的老人们都走了,雪上加霜的是商行的生意又经常被人暗中破坏,争取到的几笔生意不是货物出问题,就是资金不够,再不然就是手下人不老实,简直是令他们焦头烂额。 这些糟心事,不否认,太记牙行多少是插上一杠子的。 太记牙行能成功,一开始,的确是仗着漕帮这後台,人人愿意卖它面子,但这太记牙行守信用,说一不二,货真价实,品质绝对不蒙混,答应交货日期,绝不会让你多等一天,自然 创造了好名声。 最令人津津乐道的是去年岁末,有人眼红它的火热,在生意上使绊子,以次等货充当上级品,那当家一确定那的确是批次等货,立即一把火烧了那些三七中药,这一烧,即便是次等货,也要好几万两银子。这还没完,那当家居然答应买主,除了赔偿买主要的上等三七,还全数免费,只请对方宽限他几天日期,好让他能凑齐对方需要的药材。 最後,果然如期交货,好几船的药材皆是等级最高的,没有一个是混充的。 他那一把火烧出了如日中天的名声,人人巴不得那神秘的当家能把牙行设到京里来,不论货商、牙行、商家都想与他签上供货契约。 因此,西太瀞和西太尹一踏上码头,倾城的大大大小商贾都动了起来,莫不希望先混个脸熟也好。 最令众人惊奇的是,这太记牙行的掌柜真的是已经失踪多年的西府少当家,大家睁着眼睛看,西府这会子又要再一次变天了吧! 西太尹也没让去码头迎接的人失望,他大方的露脸,让众人看清楚他的脸以後,便吩咐车夫回西府去了。 西太瀞则是从头到尾坐在马车里,即便回到西府,包括莫氏、两个庶弟都不知道这西太尹带回来的女子是谁。 西太尹失踪时,莫氏起先曾有过百般揣测,但是她以为一个瞎子走出了西府,要不在路上让车撞了,要不就沦为乞丐,家中也不用再多养一个吃闲饭的。而且他这一失踪,坐实了整个西府都是她的了,心头一根刺终於拔除,那种痛快,笔墨难以形容。 她哪里想得到,西太尹这会不只好端端的回来了,眼睛居然也好了她气急攻心,又不能不端起西府的女主人架子,虚与委蛇。 自从获知西太尹安然无恙回来的消息以後,只有西府的人知道,莫氏发了好几顿脾气,屋子里能砸的都砸了,倒楣的下人们动不动就吃排头,她身边贴身伺候的嬷嬷、婆子有多远就躲多远,生怕遭到池鱼之殃,等到莫氏亲眼见到西太尹的人,确定那身形、那模样,一分不差就是那个碍眼的瞎子,一颗心如在火里烤、油里煎,恨不得撕裂他的脸! 几人各自一番虚礼,进了屋,莫氏压着心火,对西太尹是如何离开西府,在外可曾遇到什麽凶险,别说一句关怀也没有,就只差没说——你这眼中钉、肉中刺为什麽不死在外面,回来做什麽的? 「这位姑娘是……」 西太瀞穿着薄如蝉翼的朱紫纹丝衫子, 广袖用赤金臂环束住,颈後盘桓的发髻上只有一根玉簪,一双绣鞋居然是用一颗颗大小一致的珍珠绣上的,没有大红大紫,没有珠翠满头,但只要有眼色的人都看得出来,她身上这些个玩意,没有万金买不到。 又看她身後居然还跟着丫头,那丫头的打扮虽然没有主子出色,可是那穿着和身上随便一样配件,都不是寻常人家拿得出来的,这一打量,便以为西太尹有今日的风光,说不定是攀上了什麽高枝了。 「我的客人,姨娘无须理会。」这些时日西太尹和西太瀞在一起,学到了圆滑和不动声色,他不敢相信自己见到莫氏,还能维持着优雅笑容而不是上前去掐死她。 「既然是客人,那麽就安排她住到冬院去吧,那里清幽。」这是没把她这主子放在眼底是吗?居然叫她不必理会? 「不,我性子懒,从冬院到正厅得走那麽远,我住夏院,想去哪都方便。」西府的房屋格局分春夏秋冬,春院自然是她爹娘以前住的正屋,而她身为嫡女住夏院,弟弟住秋院,这会她不会和莫氏抢正屋住,反正莫氏再住也不会太久了。 「那院子自从出过事,再也没有人敢住。」莫氏的眼光闪了下,她是如何知道冬院距离正厅最远、最偏僻的? 「不就死过人?多叫几个人打扫乾净就好,何况那里我一向住惯了的。」 西太瀞撂下这麽一句话,却让莫氏的心咯噔了下,一时惊疑不定。 那个夏院自从她被抬进西府以来,就只住了一个西府大小姐,这西太尹带回来的女子究竟是谁? 不可能、不可能,这人都死了多久了,何况这女子别说模样不像,个头也没那麽高,她是疯魔了吗?怎麽可能把两个人想成同一个人? 「那我也住老地方,刘冬儿还在吧?让他来伺候我。」西太尹一锤定音。 「秋院这会儿让你两个弟弟住了,一下子要他们搬到哪里去的好?」一回来就喧宾夺主,蹬鼻子上脸吗?得看看她允是不允! 「他们本来住哪,就搬回哪去。」 「你……」莫氏欲要上前理论,却被一个长脸削瘦的婆子给扯了下,一拉一拽之间,莫氏居然在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後,很快压抑住方才被西太尹挑起来的怒气。 这举动,没逃过西太瀞的眼。 那嬷嬷,她依稀有印象,叫什麽来着……黄婆子是吧?是莫氏的奶娘,这会儿衣着光鲜,如今身为莫氏的心腹管事,看 来是越发有头有脸了。 害死她爹,这婆子也有分对吧? 她把眼睫轻轻垂了下去,告诉自己要沉住气…… 「你好大的气派,叫我们搬就搬?你也不想想如今这个家是谁在作主,就算你是嫡子又如何?可别太把自己当回事,现在的西府可不是以前的西府了。」莫氏虽说看似忍住了一口气,但是尖酸的口气并没有多几分客气,在她看来,那个软弱到近乎无用的西太尹,就算敲锣打鼓、衣锦还乡似的回来了,想翻出她的手掌心?作梦! 她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 「住得舒坦,不想搬?」西太尹也不恼,慢条斯理的说道。 「自然!」两个庶弟倒是异口同声。 西太尹故做困扰状,朝向正在品茶的西太瀞眨眼。「看起来,我们的家人似乎都不怎麽欢迎我们,要不,我们也别在这招人怨,东西拿了就走吧!」他把「家人」二字说得极重,只要是有耳朵的人,都不难听出来他话里的讽刺意味。 莫氏和她身边的几个人各个觑了一眼,有志一同的装死。 「也罢,这屋子的品味不如从前好,我看着也憋屈,太久没回京,京里头又不知道开了多少家酒楼客栈,不如咱们去轮流住住,图个新鲜怎样?」西太瀞瞥了一眼厅堂里的摆设,放下杯盏。 那气定神闲的样子看得莫氏一肚子火,恨不得把茶盏往西太瀞脸上砸。 「这主意听起来不错。」姊弟俩唱双簧,一唱一和,搭配得天衣无缝。 殊不知莫氏却是脑门子生烟,只差没有指着他们的鼻子骂,然而却只把双手攥进袖子里,指甲掐进了肉里—— 「你的意思是要让乡亲父老骂我是个不能容人的姨娘?你只差没绕城一周,宣告整个京里人你回来了,这会才进门就要搬出去,是想落我的脸面,让我不用做人了吗?」莫氏已经气到七窍生烟,就连黄婆子一直给她递眼色也看不见了。 「你要是个能容人的,我西府会落得如今这种惨况?」 西太瀞的声音不轻不重,却不知怎地让莫氏手脚发凉。 「你这蹄子,我要撕了你的嘴——」 「娘,大哥好不容易回来,一进门,屁股还没坐热,你跟他置什麽气?再说人家姑娘来者是客,您这麽凶,会把人家吓跑的。」两个庶子倒还记得几分兄弟情,见自己的娘亲越说越过分,不由得劝阻,自然,西太瀞这副锦娘的美 貌也非常令人垂涎。 「你们这两个没用的,你以为他回来安的是什麽好心眼吗?他可是要回来和你们抢家产的!」 「抢……」身为庶长子的西太和总算比弟弟多了份心眼,脸色瞬间不善起来。 「姨娘,你说错了,这府里就算一把椅子椅脚、一块地砖都是我的,我用得着和两个弟弟抢吗?」如今的西太尹已非那个软柿子,字字犀利如刀。 「你……」莫氏几乎要吐血。这还是那个懦弱到下人都看不起他的西府嫡子吗? 「娘,大哥说的有理,以前爹和大姊在的时候,我们不也每天吃好用好的?而且不用像现在忙得像头驴子似的,每天为了生意和人斤斤计较,在那里几分钱几分钱的算着……哎哟,娘,您干麽打我?」西太汾身为么儿,这些年的商贾历练让他吃尽苦头,要他说,他觉得自己还是当个公子哥最舒服了。 「你这个不成器的!」莫氏大骂。也不想想她用心计较到底是为了谁西太瀞可不想看那自乱阵脚的一家人,她举步便往里去,西太尹也站起来随行。 「还记得东西摆在哪吗?」 「东西我放的,我自然知道它在哪。」 「拿一拿我们赶紧走人吧。」 「不,我改变主意,我们留下来吧。」 「咦?」 她压低声音,「虽然知道爹的死和莫氏有关,但是,我们缺乏直接的证据……她那麽好面子,怕人家说三道四,又想表现她对嫡子女的情深意重,非要我们住下来不可,既然人家热情一片,我们就别不识抬举,坏了人家的好意。」 「你心里又在打什麽歪主意?」 「哪有,不过又是船又是车的,既然到家,就别穷折腾自己了,这麽大一间宅子,好吃好用的都让给别人,未免太对不起我们自己了。」她啧啧道。 「好吧,都听你的。」姊弟俩说说笑笑。 「慢着!你们想去哪?来人!你们都是死人,不会拦着吗?」回过神来的莫氏喝咆哮。 真是个沉不住气的。 果然,下一瞬间,四周涌出不少家丁打手。 「姊,你说这怎麽办?」西太尹的话里没有一丝惧意,反倒是调侃的意味浓厚,可是没有人听出来他的意有所指到底是什麽,莫氏母子皆被他那个「姊」字又惊吓了一回。 「你说呢?」西太瀞挑眉。 西太尹欣然转身,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姨娘不是坚持要我住下来?太尹就不客气了,别人的东西我用不惯,就有劳姨娘将我的秋院还有姊姊的夏院一并清扫整理出来吧。我们这趟船搭得又久又累,极需要休息,姨娘,您的动作也最好快些。」 「这秋院……」 西太尹拦住她的话。「欸,打点床铺、生炉子暖炕、整理我的家当衣裳,劳驾姨娘快使人把刘冬儿叫来,有他在,一切才能妥当处理。」当初她狠心的连他唯一的小厮都给撤走,分明是要他死,若非有鹰,他必死无疑,这帐,他会慢慢跟她算的,欠他的,她一样都逃不掉! 「你这是把我当婆子使了吗?」 「您是姨娘,本就该替我和姊姊打理这些不是?不然,我爹何必抬你回来?」 在正室夫人的牌位面前,姨娘必须用妾礼磕头下跪;在嫡子面前,她若值得人尊敬,这姨娘的名称,他愿意给予,但是当她不值得的时候,在他眼里,她……就什麽都不是了! 当年,他们姊弟对这姨娘尊敬有加,克尽人子的礼数,纵使没有血缘上的关系,但是从小失去亲娘的他和姊姊,都以为家里有娘是一件好事,有了姨娘,他们就不再是没有娘亲的孩子,他们一家就圆满了,谁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进了西家门的是这麽一个居心叵测、阴险狡诈又自私自利的女人。 他们,包括他爹都看走眼了。 西太尹冰冷的撂下话,甩袖施施的走了。 家丁打手,丫鬟婆子,俱骇得哑口无言。 至於受刺激最大的莫氏,几乎咬碎一口银牙。「没家教的贱种……」 黄婆子阻止自家主母的口无遮拦,急急的说道:「夫人,您这是在甩自己的脸,尹少爷怎麽说也是您尹家的儿子,千万别骂他没家教……」这没有家教,不就是给自己吐口沫吗? 下一刻,黄婆子吃了莫氏一记非常响亮的耳刮子。 西太瀞坐在自己旧时的屋子里,手托着腮帮子,肘顶着圆桌有些老旧的织锦流苏桌巾,目光沉沉。 当她一脚穿过月亮门,踏进院子的时候,心情恍如隔世。 莫氏没骗她,这个院子的确荒烟漫草的不能住人了,就算经过下人的极力拾掇,一屋子的苍凉也已经难以入眼。 这里,有她身为西家嫡女时一辈子的回忆。 春水来问过她,真的要 把妆奁和箱笼整理起来吗? 她摇摇头,只说想静一下,春水很乖觉的退出去了。 「怎麽发愣呢?看起来不太像旧地重游高兴的样子?」窗外有道风吹进屋里,又瞬间消失,此时人应该在江南的湛天动却出现在她面前了。 他看见她眼里带着浅浅的哀伤,伸臂将眼前的女子揽进怀里。 她没有拒绝,先是偎着,熨贴的体温、熟悉的气息、强壮的身躯,抚慰了她心里荒凉的感觉,再看见他英俊剽悍的脸庞,整个人便凑了上去,把头埋进充满他味道的胸膛里,双臂搂着他的腰。 他是她的避风港,她的树,她的大山,当她在惶惑无助的时候,他总是会出现来帮助她。 湛天动受宠若惊。 「你想我了?」 她点头,老实承认。「很想。」 是很想,不是很简单的那种想念,他几乎要唱歌了。 他轻轻的摇晃她,像是在哄一个孩子,「想我却不打一声招呼就走了?你从海上回来,我连一面都没见着,你可知道我盼了好久?」 西太瀞被他晃得有些晕陶陶的,他的怀抱太温暖,像明亮的太阳,除去她心里的黑暗;他的胸膛太结实,像是能为她遮风挡雨的巨石,但是她忽然醒过来,鼻子哼了哼,猝不及防离开他的怀抱。「想我想到在内院放了一群活色生香的美女,我很能明白你想我的程度有多深刻。」 他心中一凉,来了、来了,不吭一声离家,果然是要发火的,她想骂,就让她骂好了,但是有一事要先澄清——「你可不能为了那些我连长相都记不住的女人和我生气,我把她们都送走了,你回家後,保证一个都不会见着。」 「谁说我还要回去的?」这纯粹是气话,不负责任。 「不回去也可以,我们就在京里置一间宅子住下来,看你喜欢多大的,我们就买多大的。」 「你当成买豆腐板哪」还喜欢多大就买多大的?算了,这个人,一耍起性子来,什麽事都敢做,「帮里那麽多事,你怎麽就扔下跑来了?」被他一搅和,她方才那些个悲秋伤春都跑个精光,什麽都没有了,反倒看着他风尘仆仆的脸,头发都乱了也没感觉,心里有些不忍。 她让他侧过身去,将他头上的冠摘下来,拔出玉笄,掏出随身带着的梳子缓缓的替他梳理起如黑色丝绸般的头发。 「我的小媳妇都跑了,哪有心情应付那些闲杂 人等。」他不敢表现得太欢喜,媳妇肯替他梳头不见得气就是消的,不过——「以後不许这样了,不要一声不吭的消失,以後不准了。」 「生气吗?」她重新将湛天动的黑发束起、盘妥,戴上玉冠,簪上玉笄,满意的点点头。 「不原谅,很生气!」 「大当家的以後要是更发达了,人家送来的女人只会更多不会少,那麽——」她的嘴被湛天动一下子摀住,他乌黑的眼里有委屈。 「你知道我这辈子只想要一个女人,她是我一生的梦想。」 「不怕人家笑话你家有母老虎?」 湛天动笑得自然又豪迈。「我本来就不认为自己是什麽爷,我就是个粗人。我娘说一个锅配一个盖,把锅里的饭菜煮得好吃,生一窝小兔崽子,人生就再圆满不过,我要那些多余的盖子做什麽」 比喻得通俗,西太瀞却被他形容的美景给勾动了,心头起伏如潮,忍不住偎入了他的怀里。「等我把这里的事了了,咱们就回家吧。」 「嗯,回家成亲。」 西太瀞拍了下湛天动的肩,笑着,有如开到最极致的花。 他看着,忍不住心荡神驰,重新抱过她来放在大腿上,压着自个的虎躯,一手托着她的後脑勺,俯身覆上她的唇,然後撬开贝齿,汲取只属於她一个人的芬芳。大掌游移过她身上的肌肤,当指尖划过一处圆润起伏,掌心趁势而上,抚上那片娇小的隆起。 西太瀞轻轻娇吟,然而发现自己的胸口凸起处被灼热的男性手掌包裹,发软的身子突然一颤,连忙推开了湛天动。 她脸蛋儿酡红如醉,话也不说一句,转身离开屋子。 湛天动也知道自己孟浪了,但是他一点都不後悔,她是他的女人,他想对她做所有男人会对自己心爱女人做的事,何况他已经认定她是他的小媳妇了,自然不需要歉疚。 他看看依旧还有触感的掌心,比偷到腥的猫还愉悦。 「小媳妇要去哪?」他很快追上自家媳妇的步子。 「大当家的,这里是内院,你这算私闯民宅,要是被发现,得送官府严办的。」这男人压根没把西府内宅当回事吧?坦荡荡的看她往哪走,他就跟着往哪走,好像逛的是他湛天动自家的大院子,他完全不在乎这是别人家的内宅吧? 幸好他还知道她不想旁生枝节,遇到经过的下人,他倒消失得很快。 那些个下人像也知道她不好惹,在客客气气的问她要往哪去,得不到回应之後,一个个灰溜溜的告退。 看起来她动作得快点了,那屋子她待不下去,但是她得拿了她想要的才能离开。 毕竟是自己住了二十几年的地方,她穿花扶柳,穿垂门、绕假山,进了一间看似很久没有人进来过的黑漆双门,门环和窗框上都是灰尘。 她不费吹灰之力便打开了门,尘埃随着光影在空气中涌动狂舞,这里有多久没有人来打扫了? 这里是她爹西玄,西府老爷的书房。 里头的东西书籍很乱,像是经过天翻地覆的翻找破坏之後留下来的残局。 莫氏显然没放弃过这里。 她还没有时间感怀,已经听见丫鬟婆子的声音,这莫氏来得倒好快! 除了丫鬟婆子,莫氏身边还跟着一个个头不算太高的男人,面目有几分风流,但眼神不定,一看就是那种心术不正的人,他便是莫氏的姘头柴青山。 莫氏让丫鬟婆子留在外面,和那男人进了书房。 「你这是做什麽?没有经过主人家的允许,擅入我西府重地,想偷东西?打你一来我就知道你不是什麽好货色!果真如此。」莫氏看见西太瀞对自己的话充耳不闻,这里摸摸,那里瞧瞧,心里的惊疑几乎已经满到喉咙,再看见她很自在地伸手在多宝槅上的弥勒佛上转了转,咯吱声响,一个不会有人注意的暗屉就跑了出来。 西太瀞伸手进去拿出一个囊袋。 「那是什麽?你休想从我西府拿走任何东西!」莫氏两眼发光的盯着那囊袋,想到了一件东西。 这些年她朝思暮想着却怎麽都找不到的东西居然在这里难怪她就算把西太瀞那丫头的屋子翻了个遍,或从西太尹那里不断追问,怎麽也挖不出那东西的下落。 她明明找过几千万遍,只差没有拆了这里了。 她不顾身分,伸手便要去抢。 西太瀞一个扭身,躲开她长长的爪子,哪知道莫氏暴跳如雷,大声喝着柴青山,「你是死人吗?!这丫头手上有我们要的东西,快抢下来!」 柴青山二话不说,从另一头包抄过去,想用两头包夹的方式去抢,眼看着他的脏手就要往西太瀞的肩头抓去,天外却不知道飞来什麽东西,不只断他的五指,一只膀子居然毫无预警的软软垂了下去,再也不能动弹了。 「啊啊 第二章 了却心愿返扬州 初夏,天气不热不冷,恰到好处。 京城西郊万法寺的素斋是出了名的,一年四季,游客络绎不绝。 一行人在寺里吃了斋饭,又听了却大师讲禅,眼看前山的香客丝毫没有减少的趋势,便打算从后山下去。 后山十分幽瀞,艳杜鹃、粉桃花、嫩迎春,参天古木郁郁葱葱,重重叠叠,宽大的树枝各自伸展横g,不时在林间跳来跳去的松鼠见着人,用两只骨碌碌的眼珠瞅着你,一眨眼又抱着松果,不知所踪了。 西太瀞摸着吃到微凸的肚子。「这万法寺的斋菜的确好吃,就连一碟小小的腌菜也别有风味,难怪那些贵妇、夫人要闻香而来,当真是赚钱的行当,不知住持大师有意在各地开设分号没有?」湛天动差点脱口而笑,尽管掩饰得当,剑眉却依旧可疑的耸动。 「三句不离本行,既然是出来玩,那些嫌银子的事情就先放下吧!了却大师要是知道你把主意打到他头上,晚上诵经参禅敲错木鱼看你怎么办?」他恐吓她。 「大师既然是得道高僧,自然一笑置之,不跟我道俗人计较喽。」她暗自腹诽自己,每天都在孔方兄上头打滚,一个不小心就原形毕露了。 湛天动别不开眼睛,她那一副「你根本是吓唬人」的表情,眼儿亮晶晶,嘴儿红艳艳,神情显得格外生动,他不自觉的因为她的微笑而微笑。 「这里的斋菜你觉得好吃,要不,在这里小住几天?」 「倒也不必,路还长着,说不定前面还有更好吃、更好玩的等着我们呢。」斋菜好吃,风景倒是平平,加上如织的香客,只为了吃,就不必了。 「你以前住在京里,常出城踏青吗?」湛天动心念一动,她很少提及有关自己的童年。 「你大概也知道我家的情况,十五岁以前,我看的是我爹的背影,像个陀螺似的跟着他老人家整天在外头转;十五岁以后,看的是我房里的梁,活得无声无息,生怕一点点不该有的蛛丝马迹传出去会影响到弟弟。」所以她没有手帕交,没有所谓的青梅竹马,更甭提出门串亲戚、烧香拜佛、踏青这类女子平常会有的交际活动。 湛天动即使早知她的遭遇,心中仍旧泛起酸涩的疼,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 在他不知情的那些岁月里,她一个人默默承受了那样荒腔走板的日子,之后换了一身子,日子也没有比较好,一年里没有几个月是脚踏实地的,总在海上遭罪,绞尽脑汁的想着赚钱,不是 为自己的荣华富贵,而是为着血亲的仇,为了一口吞不下去的气。 他不能阻止,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守护着她。 她的点点滴滴,他看在眼底,每多知道一点,就会对她更加心疼一些。 「我说这个,不是要你替我难过的,如今,京里的事了了,我觉得就连骨头都好像轻了起来,我很久没有这种轻松惬意的感觉了。」她的声音转为轻快,总觉得雨过天青,卸下两肩的担子。 「你是该歇歇了。」 湛天动决定,这一路就由着她玩,她想去哪,他们就去哪,这趟路由她开始,也由她喊重新上路,这回,是真的远远离开京城,官道上,天空湛蓝如绸。 马车总少不了颠簸,但湛天动让人打造的车就是舒服,车厢简朴,看起来平平无奇,但有眼力的人一看就知道,车壁是用厚实的楠木板制成,下面有隔层,里头暗屉机关处处,想卧想坐,想沏茶、下棋、看书,甚至可以整个摊开来当成床都没问题,两匹马高高壮壮,毛发油亮,姿态神俊,一看就是好马。 西太瀞一上马车,眼珠子就没歇过,什么都看得津津有味。 说到底,她是喜欢玩乐的,只是一直没有什么机会,别瞧她一年有大半时间在外面奔波,看似到处都去过,可像这般难得没有掺杂任何目的,纯玩乐为名的游山玩水,简直就是两辈子的头一次,她哪能不兴奋莫名? 湛天动也由着她。 看着她美丽的小脸满是认真和专注,时而蹙起秀眉,令他不自觉也拧起眉头,时而欢欣而笑,他也不由自主勾起唇角,无论哪种神情,都格外活泼有生气。 他们一路往南,没有特定目标,走到哪觉得这处景致看了顺眼,就下来瞅瞅,喜欢的话逗留久一点,要不小心错过宿头,若有民宅可以借宿是最好,非得要露宿荒郊野外,男人会先在四周撒上驱虫药,生篝火,垒石块,放上铁锅,分工合作,熟稔之至。 令西太瀞惊讶不已的是,湛天动的野外求生经验十分丰富,能分辨出哪种植物可以吃,哪些不能吃,蒲公英、马齿苋、刺儿草可以就着干粮吃,吃腻了野菜,这些在船上讨生活的男人们打只獐子还是野兔回来加餐也不成问题。 日子过得飞快,没多久,轻薄的夏衫也抵不住盛夏的热气,就算坐着不动,都能出一身薄汗,从市集里买来的纨扇无论怎么掮都掮不出一丝凉风,不论坐车还是骑马的人,都有点吃不消了。 午后,吃过随身携带的干粮肉脯,一行人歇在离安途县城一里外的山坡树荫下。 他们并不打算进城,歇过午,想直接往三家湾去。 水四处勘杳,打马回来,马脖子上系着两粒用草绳里着的眘皮大寒瓜。 「是寒瓜!」树荫下,被蝉声吵得昏昏欲睡的西太瀞眼睛一亮,眼神都亮了。 湛天动看着她孩子气的欢喜,眼里漾着淡淡的笑意。 「要是能在井里泡一泡就更好了。」西太瀞惋惜。 夏天就是要吃清凉解渴的寒瓜才叫夏天,尤其泡在井水里再切开来吃,那简直是人间极品。 「水井吗?」湛天动问。 「如果有就好了。」她不是很在意的说。 出门在外,哪能像在家那么讲究。 「有,跟我来。」他一声呼哨,叫回坐骑,跃上马背,然后向西太瀞伸手。 「让我骑吗?」她一路要求要骑马,都被湛天动面无表情的拒绝,趁着他还没反悔,她一伸手,藉着他的力量坐上了马背。 「握着这个,」他把缰绳递给她。「要它往前走,扯一下绳索,像这样,你看,它就往前了对不对?」两人背贴着胸,夏衫衣料轻薄,就好像赤裸的贴着,加上湛天动的脸贴过来,靠着她耳边低语,两只微茧的大掌握着她的手,西太瀞的眼睛顿时睁得圆溜,身躯腾地热了起来,幸好湛天动没有进一步动作,马儿也在他们的驱使下,走往一条分岔小路。 她的目光被不同高度所见的风景吸引,又是第一次骑马,新鲜得不得了,没看见的是湛天动因为贴近她,因着她发间的香气,因着她衫下隐隐约约的雪白肌肤,平日冷清自持的眼燃烧起一小簇的火苗,胳臂上因为极力的自制,冒出了筋。 他告诫自己不要去在意她,可是眼光却总不由自主回落在她身上。 坐在马背上的她,腰背部的曲线很美,流畅的斜线在臀部形成弧度转折而下,脸庞在阳光下莹莹生光,忽然转过头来睐了他一眼,乌黑的眸子晶莹剔透,贝齿笑得闪闪发亮,那眉眼间自然而然的一股妩媚动人,令湛天动的心几乎要为之失序。 他告诫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勉力的收敛心神后,才开始专心一意的带着她骑马。离开主要道路不远,是个村子,三十几户人家,参差散落在黄土丘上,间歇听得到鸡犬相闻。又多走了半里路,有一间白墙红瓦的屋子,一个小篱笆院,一棵几个 男人怀抱那么粗大的枣树,推开矮木门,院子里恰恰有一口井。 「你怎知道这里有住家?」扶着湛天动的手下了马背,瞧着这半成新的四合院,西太瀞吱嘎一声,把木门推开了些。 湛天动把马交给跟上来的水,眼里带着一些些遥远的怀念,但一闪而逝,眼中又是一片清明了。 他和她并肩站在木门前,谁都没有先进去的意思。 「这是我家。」他的声音有一种从心头迸发出来的苦笑。 虽然有爹有娘的时间那么短,但是谁能忘记这辈子有人无条件的疼你、无条件的呵护你?还有他们曾经说过的那些只字片语? 但孑然一身的他,在下九流里混江湖的他,年少时的莫名委屈愤怒随着江湖风霜的经历,见惯生死荣辱以后,已经不那么强烈了。 他和父母的缘浅。 人终究抵不过命运。 「大当家本来打算过家门而不入吗?」 「人都不在了,何必徒增无聊思绪。我爹还在的时候念念不忘要给我娘盖一间这样的房子,他没能做到,我只是完成他的遗愿罢了。」像是无关紧要的语气,淡淡带过。 人都不在了,他却让人把旧居整理成如今这模样,留着这样一个念想,怕去碰触,却又放不下。她明白那样的痛,因为这样的痛楚她也有过,无法用笔墨言语来形容,只能搁着,等岁月来抚平。 「你做得很好,你爹娘会因为有这样的儿子觉得骄傲的。」 「那你呢?你会因为我觉得骄傲?」他眼里有股不易察觉的迫切,像讨安慰的孩子。 「那得看你嗤,看你对我好不好,我可不随便说别人好话。」他能走到今天,不容易,这还是客气的说,其实光宗耀祖的程度,都够他横行一辈子了。 「我一定会对你好的,不对你好,我能对谁好?」他的心被挠了下,眼中的乌云淡去,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眸,心情恢复不少。 「大当家可要说话算话。」 「你知道我喜欢你很久了,两辈子的喜欢,够不够?」他的声音因为微漾的感情如春雨般动听。 这般露骨,她的脸羞成一块大红布。她垂下头,干涩的脑子想办法顾左右而言他,却也只能干巴巴的提了最不成理由的理由。「来都来了,我可以去看看里面的模样吗?」湛天动轻轻捏了下她的手心,心中颇为感动。是的,她什么安慰的话都没说, 他却明白她眼眸里的温柔。 「有什么可不可以的?」于是西太瀞推了门,走进去。 她也好奇,想看看出自湛天动爹娘口中的屋子会是什么模样?忽然,茅屋里传来桌椅磕碰的杂乱声。 湛天动慵懒的神色霎时不见,一脚踹开了木门。 「谁在里面?滚出来!」他的声音如长剑出鞘。 压抑的惊喘被硬生生掐断,只剩下一片浅浅的呼吸。 「是个孩子。」打开门,日光让屋子变得亮堂,西太瀞发现窝在柜子下的小身板。看不出年龄的孩子有双狼也似的眼眸,防又惊惧的看着他们。 他也不知道多久没沐浴过,浑身有股酸味,一件褴褛的破袄子挂在身上,一把瘦骨头都撑不起来。 听见屋里的动瀞,后头忙着搬东西的水、春水和湛天动给西太瀞买的两个丫头、车夫都进来了。 湛府的规矩是,没有主子的叫唤,下人是不可以随便进屋子的,但是出门在外,一切从权,一听见屋里声响,所有的人都进来了。 男孩看见那么多的大人,身躯更往后退缩,像面对的是无数豺狼。 「我……以为这间屋子没人住。我只是想进来找点吃的,不是小偷……屋子里的东西,我一样都没动,我发誓,我……什么都没拿。」他声音沙哑,却很有眼色的避开湛天动那带着寒气的双眼,只敢偶尔瞟一眼比较和颜悦色的西太瀞。 「你爹娘呢?」西太瀞轻声问道。 「不在了!」男孩眼神一黯,抿唇,本想装出坚强的样子,好像那是不值得一提的事,声音却泄了底。 「请老爷、夫人不要把我送官府,我马上就走。」他见两人没反应……慌了。 西太瀞不置可否,看着湛天动。至于称呼,她没有费力去纠正。 「反正也没损失什么,对吧?」她望着湛天动。 「这点小事,你看着办就好。」湛天动瞧见西太瀞对那孩子眼中似有柔软之色,而且,对他来说这的确也不是什么大事,便自己抬脚走出屋子。 他一走,一群人自然也跟着去了大半,留下春水和两个丫头十九和汤儿。 「你走吧。」西太瀞也很干脆。 「谢谢夫人。」他叩了个头,踏脚要起身,哪知道还没直起身子,忽然往旁边歪去,这一歪就站不起来了。 春水快步把他软趴趴 的身子翻过,竟是昏了过去。 「好臭!」摸过了,才慢半拍的用帕子捣着鼻。 「先别管他身上如何,赶紧送医馆!」西太瀞淡淡说道,语气却是不容置疑。 两个丫头自从西太瀞在京城落脚便陪在她身边,时间虽然只有几个月,对自家姑娘的脾气也有几分了解,她很少责骂下人,平常话也少,但只要开口说话,没有人敢打对折。 十九知道自己力气没有汤儿大,她安分自觉的出去叫车夫套车,几个人很快便进城去。 「不打紧,这孩子是饿坏的,醒来喝碗粥就没事了,只是……」安途县城白发苍苍的老大夫按着脉搏,掀了掀那男孩的眼皮,做如是说,但是患者那骨痩如柴小身子上的大小新旧疤痕,却叫已经一把年纪的老大夫看了犹自惊心,频频皱眉头。 「……小小年纪,他的父母怎放心他一个人在外流浪?」 「大夫问倒了我,这孩子是我半路捡到的,小女子也不知他的来由。」 「非亲非故,姑娘倒有副菩萨心肠。」不知来由还敢救人?!就算对方只是个孩子,平常人也唯恐不及,这女子还敢伸手救人?这世间可见好人还是居多。 「一事不劳一至,这伤,大夫瞧着可严重?」 「没有伤筋动骨,多在床上休息个几天,我开个方子和膏药,内服外用,效果会好许多。」 「有劳了。」 老大夫挥挥手,不以为意,开方子去了。 片刻不到,那孩子一声呻吟也无,便睁开眼睛醒了过来,看是陌生的地方,就着急的想下榻。 「欸,你这是做什么?我警告你,你的脚趾尖要是敢碰到地一下,我就请大夫把你扔出去!」用红漆盘端着一碗白粥的春水看见蠢蠢欲动的小鬼,老实不客气的吼了他一嗓子。 她这粥可是借了老大夫家的锅灶熬出来的,除了小姐,她可还不曾给谁熬过粥,这小鬼可别想白费她一番苦心。 男孩看着一脸没得商量的春水,又看看坐在圈椅上一语不发、用茶盖抹着茶叶沫子的西太瀞,把脚尖缩了回去。 「大夫说你饿太久,醒来只能先喝粥,暖暖胃。」春水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 「等胃口要开了,再给你做别的吃。」 男孩看着自己一身干净的衣着,鼻子闻到粥的味道,他有些恍惚,他有多久没穿过干净舒适的衣物?有多久 没吃过热腾腾的食物了? 「这衣服是夫人为我换的?」他有些尴尬。 「你想太多了,是春水姐姐我给你换的,想谢就谢我吧。」想让小姐给他换衣服,他算哪根葱! 「谢谢春水姐姐。」他的胸中有种热热的情绪,只觉得快要喷薄出来。 「谢什么谢?把粥喝了才是正事,再不喝要凉了。」平常不是个唠叨人的春水,丝毫没有感觉自己的态度已经超过对待陌生人的方式。 「我可以自己来。」男孩拒绝春水的喂食。 西太瀞赞叹的点头,这孩子坚强的心性令人刮目相看。明明还是个孩子,谈吐间却在努力把自己当大人,可他也没有急吼吼的表现出饥饿吞食的样子。 他把碗放在大腿,有些不好意思的对着西太瀞说:「可是夫人……我说过我没有钱可以付帐,这些东西……」 「先纠正你一件事,我还未婚。还有,谁要你的钱了?」西太瀞看那男孩依旧警戒的眼神,有些失笑。 「你的春水姐姐不是说了,粥要趁热吃,凉了就不好了。」在外面看见太多人情冷暖,已经不相信有不求回报这种事情了吗? 「没银子,你就以身相许吧!我们家小姐还欠一个小厮。」春水自作主张,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妹子!」西太瀞阻止。这样随便决定一个孩子的未来,太草率了。 「姐姐,春水知道逾越了,我不应该自作主张,可是我们要是不管他,他又不知道会流浪到哪里去,太可怜了。」春水踱回西太瀞身边,小小声的认错,「回去小姐怎么罚我都可以,我认罚。」 「你叫我怎么说你才好?这不是件大事,但我们要用人,总得和大当家打声招呼,也得问问这孩子愿不愿意。」 「是春水不好,他让我想起了留在家乡的弟弟。」春水低下了头。 她知道。 但那孩子来路不明,只要是正经人家都不会要他的。 可西太瀞什么都没说,留下春水照料病人,自己慢慢走出医馆内堂。 「没事了吧?」医馆外,看着远处的湛天动感觉到那股若有似无的清香,不用回头看就知道来的人是谁。 「只是饿昏头,还有一些小小皮肉伤,不碍事的。」 「嗯。」这世间,一掷千金、没把钱当钱在花的人很多,像那样失去父母的孩子,一条漕河里,他 也见过不少,可他的心肠没有西太瀞柔软,也没有她悲天悯人的性格,他只管自己该管的,而西太瀞就归他管。 「想把那孩子留下来吗?」 「没这想法。」 「那为什么要帮?」 「只是举手之劳。」 「举手之劳吗?」他有些玩味,她即便走南闯北,看见许多人性,却仍有一颗为善不欲人知的良善心肠,这多难得。 「你想说什么?」西太瀞瞅他一眼,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周,不用动都像会说话一般,眸尾波光魅且惑。 「不如我们把你爹娘的屋子收拾收拾,住上几天?」 「喜欢这里?」他心里又酸又烫。 「喜欢,光待着就觉得通体舒畅。大热天的赶路,又热又辛苦,不如住下来,让大家歇几天。」 「你说住,我们就住……等回去,我们就成亲吧?」三言两语就将终身大事提上日程一直以来,他以为她并没有把他放在心上,在为数不多的几次拥抱和亲吻中,他都能敏锐的察觉她总是身子一僵,才慢慢放柔,对他并未完全敞开心扉。 不过,她从不曾拒绝他的接近,也允了婚事,那么,他还是有机会把她的心全部收拢过来,归他所有的是不是? 这个问题很深刻,她也没怪湛天动独断,但被他灼热的目光看得浑身冒烟,嗓子发干。 「……不是已经说好了吗?」 他放下漕帮事务,在京里一待就是几个月,这期间,不知替她挡去了多少艰难的眼光和注目,替她撑腰,给她当门神,这世上,像他拥有这般地位的男人,谁肯放下身段为一个女子做这些? 他待她好,护着她,她明白的。 她这是害羞了吧?看着她仰起头,肤白如蜜,阵含羞涩的春光,唇如花瓣,那露出的一截水嫩脖颈如粉藕般线条优美,湛天动几乎痴了。 「我收了你的玉簪,这样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吗?」她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她对自己的婚姻一直没有太多想象,也不敢想象。 她和其他同龄的女子不一样,她们从小被灌输婚姻的观念,那些什么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又想着女子是泼出去的水,对家里的唯一帮助就是嫁个好人家,行有余裕了,能回来帮助娘家,帮助弟妹。 她没有那些憧憬,没有年纪一到,便有长辈到处为她相看对象,品头论足 。 平常女子要是一帆风顺的说上了还可以的人家,便要开始紧锣密鼓的张罗嫁妆,有着一颗待嫁女儿心。 这些,她都没有。 因为没有可以倚仗的人为她盘算终身幸福,她的丈夫得自己找,所以她自然得想明白。 扪心自问,嫁给湛天动也不算盲婚哑嫁,最起码,她是有些明白这个男人的性子,比之那些婚前见不到一面,真的见着面已是洞房花烛夜的男女,幸运多了。 「我一直怕你改变心意。」在外,他能撑起一片天,对这小女人,他却除了不确定,还是不定。 「我认定了的人,绝对不会三心两意。」 「瀞儿。」他的声音沙哑,蓄满浓情。 看着她似风一吹就能刮走的窈窕身子,他眼中隐隐的阴霾都化了去,心中大石也落了地,笑意浮起,嘴角似是想掩饰又掩不住的向上弯。 他决定马上飞鸽传书,让府里的人先把一切布置起来,等他们一回去,马上成亲!他几乎有些迫不及待了。 第三章 大街遇险 翌日。 安途县城里,六条井字大街,客栈、丝绸庄、钱庄、染布坊、酒肆、打铁铺、药铺……应有尽有,一早的市集里,打几里外的小镇还是村子来的农家小贩早早占了位置,卖的是自家母鸡产的鸡蛋,顺便带几幅自家闺女的绣品;卖跌打膏药、祖传秘方的汉子也不遑多让,裸着精光的胸膛,吹嘘药效;卖玉兰花的小媳妇,收拾得一身干净,鬓边簪着自家的玉兰花,就算不买看着人也舒坦,猪肉摊子的屠夫,那肋骨剁得可利落着;顾着竹笼子里装着活蹦乱跳鸡只的老妇人,口沬横飞的吆喝声……很吵,很入世的鲜活气氛。 湛天动毕竟是男人,于生活顼事并不入心,也不甚明白,青葱和白蒜不都长得一个样?反正都是能下肚的,原来自告奋勇要陪同的脚步一看见那些大小媳妇、大姉大娘,很果断的打了退堂鼓,转而去茶楼喝茶去了。 西太瀞并不介意,事实上,除了生孩子外,很多事情女人独自也可以干,何况有春水在,也用不着她操心。 屋子里有十九和汤儿,那些家务事没春水的分,也插不上手,闲着也是闲着的情况下,便跟来凑热闹。 随着越发能干的春水,看她那里割一刀肉,这里扯几尺棉布,瞧瞧摊子上五花八门、见也没见过的在地商品,西太瀞什么都看得津津有味。 「我想说给海靖那孩子缝两身衣服,他身上就一件成衣铺子买来临时凑合的衣服,实在不成样子。」春水对自己拿主意留下海靖的事还是有些过意不去,虽然后来小姐和大当家都没吱声,算是默许了她的自作主张,她心里还是有几分不确定。 就算小姐认她当义妹,在她心里怎么说,都还当自己是湛府的半个仆人。 「既然要给他裁衣服,就别省那几个钱,料子别挑太差的。」西太瀞虽然看似心不在焉、左瞧右看的,可春水说的话倒一字不漏的听了进去。 「你也别忘记要叮咛他,大当家说了,漕帮不留没用的人,他要有用,没有人会赶他走的。」春水扳着指头数。「他可勤劳了,才能下床,一早就跟着老姜上山捡柴火,回来之后还喂马……十一岁的孩子,看不出来吧,个头那么小,能干的活却不少。」老姜、老左是车夫,对漕帮的人来说,车夫不见得就是车夫,他们都有一身武艺,必要的时候,可以是护院,也可以是许多角色。 「贫苦的孩子早当家。」春水自己也是贫苦家庭出身,细细数来,言下多有维护之意,西太瀞明白,却没点破。 「那就多买两只鸡吧,孩子正在长,喜欢吃肉不是?」 「姐姐的意思是?」 「既然肯守规矩懂分寸,我们也不能亏待他,不多吃点哪来的力气做事干活?」就算随手救起来的一条命,就算只是个孩子,也得从外圈一步步做起,只要他勤劳诚恳,不会有人亏待他的。 于是,她们又多要了两只鸡,说好让卖鸡的老妇人给杀鸡拔毛去内脏,完事后送到茶楼,会另外给钱。 半个时辰后,买齐了东西,两人往回走,远离吵杂的市集。 安途县城的路虽然都是黄泥路,倒也平整,道路不算宽阔,因着车不多,大家都守着规矩,也少有纠纷,不料才这么觉得,穿过十字街的这边,却不是那个样子了。 大街上横着两辆马车,一左一右,正好把整条路都堵上了,这边人过不去,那边的人过不来,加上好事者围观,塞了半条街。 两人不必刻意去探听,路人的七嘴八舌和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让人把事情给摸清楚一个轮廓了。 事由很简单,路太小,加大型的马车在两方会车时,一个小擦撞就演变成其中一方被惹恼了,使出马鞭,这一打,就不可开交了。 「换条路走。」西太瀞做下结论。 对这种互相让一步就可以万事皆休的意气用事,她半点兴趣也无。 她转身想走,然后也不知道谁喊了声「打」,一群各为其主的奴才便出了拳头,很快,棍棒、刀械、店家的桌椅都成了斗殴的牺牲品。 「这安途县我们不熟,姐姐你待着别动,我去问一下店家有没有其他往茶楼去的路?」春水待在西太瀞身边几年,早已经不是那个没有见识的丫鬟,她机灵地匆匆钻进一旁的药铺去问路。 西太瀞知道刀剑不长眼,便想退到后面去,这一退,还没站定,一个从斗殴人群里横飞过来的身体眼看就要砸到人了一一旁观者眼明脚快的速速退了个干净,可也因为仓促,你逃我躲,有摔跤有互揸有磕碰的,叫爹叫娘的大有人在。 在西太瀞看来,要遭池鱼之殃的男人明明只要轻轻一躲,就能避过迎面而来的人肉包子,谁知道背着双手的他,眼睛看也不看,人闪也不闪,他身边人潮退个干净,他却振袖一挥,陡然一抓,好死不死,刚刚退到他身边的她很不幸就像自动送上门的替罪羔羊,一瞬间只觉得领口一紧,颈子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掐住,被腾空举起了。 她手里的 东西一下全掉光,双手死死的抓住那男人的胳膊,「你」呼吸被扼杀在胸臆间令她无法喘息,她强抑住五脏六腑如火烧般的剧烈疼痛,只是一瞬间,已经觉得遍体生她相信,这人的两根手指只要稍许用力,她就会像被捏死的蚂蚁般,在下一刻无声无息的死去,要不就鹤了人家的刀,死于非命。 她的运气实在也太差了。 男人已经打算要将手中随意抓来的人往外抛,以一种睥睨的姿态施舍的低首看了她一眼。 「女人?」那深沉到近乎妖气的眼眸森然的瞄着她。 他从不介意出手杀人,但是女人除外! 只是刹那,他伸脚一踹,踢走横飞过来的汉子,那汉子在空中翻了两圈掉下地已经不会动,袖手旁观的另一只胳臂,硬生生接了从旁过来想近他身的大块头一刀,鲜血淋漓的同时,手掌翻转,捏断了行凶之人的颈子,那人白眼一翻,倒地身亡。 男人一脚踩在那人背上,煞气重重,阴鹫之气暴涨。 大白天穿着一色黑衣的领头看见男人遭受波及,手下竟不再留情,片刻后就连看情势不对躲在马车里的县太爷儿子都拉出来,t斩于刀下。 这下群众哗然了。 县太爷是什么?老百姓眼里,县太爷就是天。 父母官的独子被人杀了,这是会塌天的大事啊! 没有人敢再看热闹,一个两个三个……轰地全脚底抹油,回家关门落门。店家一看不对劲,店门亦纷纷挂上门板,生意也不做了。 风头能避一时就避,这凶神恶煞到底是打哪来的,竟然连县太爷的独生儿子都给宰了,他们这些小老百姓要倒大霉,事情闹大了! 街心瞬间空无一人。 那黑衣领头和他的手下全数单膝跪下,看着男人手上那一条血痕滴滴滴的滴入泥地里,都有自己小命不保的念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去劝他止血。 西太瀞的鼻腔口腔已经泛满血腥的锈味,「……放我……下来!」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掐他腰肉。 男人神情阴郁,姿态毫不怜惜,更无丝毫愧疚的像烫手似的松手,任凭西太瀞跌落。 西太瀞人没站稳,是冲出来的春水死死的揽着她的腰,她才不至于倒地。 春水感觉到西太瀞无法遏抑的颤抖,随着她的双臂传到她四肢百骸。 方才她从药铺出来,看见西太瀞被一个陌生的男人掐 住脖子,早就惊得魂飞天外,可是刚刚那场面太过混乱,她摔了好几跤,却挤也挤不进去暴风中心,直到人潮退光,才得以冲出来。 「你阴我,想让我当替死鬼?」西太瀞咳了又咳,但很快定了定神,看着这裹着一身夏纱绸缎的男人。 「有何不可?」慵懒醇厚的声音,悠悠滑过她的耳边。 有种人天生不只身上会散发魅力,就连声音也如此,但是西太瀞走商阅人多矣,海内外的美男子见过不知道有多少,对他邪侫的美貌不但不动心,反而因为这人的冷血至此,心里只有一肚子火,更别提什么客套了。 「你可恶至极!」 「你是头一个敢指着我、骂我的女人。」 她有一双好眼睛,俏丽而明亮,眼尾的风情让人难以忽视,这会一反方才苍白的脸色,脸蛋红扑扑的,一双怒目燃着火,虽是眼神惑人,却难以让人联想到轻浮,身上一件多余的装饰都没有,素装之下,散发惊人的艳丽。 是谁家女儿?刚刚从生死一线回来,不怕吗?竟然还想教训他! 「我不齿你的为人,你到底把人命当成什么了?!」 「哦,」他挑眉,好像挨骂是一件稀奇的事,只是他这一挑眉,俊美到近乎张狂的五官当真是光彩流溢,百花失色。「圣贤言一一女子要贞瀞、慎言,要守三从四德,你一个女子在大街上抛头露面,又纠缠到男人纠纷上面来,无论发生什么事,只有「活该」二字可以形容,还敢反问于我?」女人的名声就是命没错。 这两年在湛天动的纵容下,她习惯了南方和京里开放自由的风气,忘记这里是保守、把礼法规矩放在任何事情前面的小地方,随兴的出了门,没把帷帽戴上,这男人就寻着这空子,戳着她脊梁骨骂吗? 偏她不吃这一套,要咬文嚼字欺她不会吗? 「圣贤言:男子要修身养性,要有浩然正气,要勇于舍身取义,严以律己,你指摘别人的时候,先想想自己,引起事端的你既无正义、善心,还把人命当草芥,就算身披绫罗绸缎,不过是只披着人皮的狼。」这种人还是少打交道为妙,她还不屑为伍呢。 这话讲得犀利又精明,锐利得像把刀,一行黑衣卫听得目瞪口呆。 这是大不韪啊! 听见了这些,他们还会有命在吗? 至于主子…… 西太瀞再不看他一眼,转向春水,「道里有只臭 虫,讨瞅得很,换地方去!」她扶着春水的手迳自走了,没人看见她裙下的腿肚子像跑了十里路那么抖。 男人慢吞吞的点了胳膊上几个穴道,止了血,然后露出冷冽的笑。 「骂我臭虫,你倒是头一份,敢掐我,你也独占鳌头,敢当众骂我是披着人皮的狼这样的女子,最好别再让本王瞧见。」若不然,这后果,可难说了。 他不杀女人,不屑与女子计较,也没有人胆敢来犯他,这女子,要是有机会再见,结果是好是坏,那……视他的心情而定。而向来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见一面就在他心里留下印象,她这也算独一份了——有意思啊有意思! 西太瀞带着春水去喝了杯凉茶,又买了一包金丝蜜枣,歇了会腿,直到一颗心直的笃亩了,这才来到茶楼。 看两人两手空空回来,连竹篮子也不见了,湛天动只在西太瀞的裙子上梭巡了一遍,又觑了眼没胆躲在大树后头装鸵鸟的春水,什么都没说。 回程的马车里—— 「妹子,你这样不行。」西太瀞轻拍春水的脸颊,后者一脸活像被吓傻的黐鹑,脸色这么有异,回去以后那么多只眼睛,不露出马脚才怪。 而平常总会问东问西的湛天动这次却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这反常的态度也让人心里打鼓。 向来,他对她的事情虽说不到巨细靡遗、掉一根头发都要问的地步,可凭他那股精明劲,她很难有事能瞒过他。 这只是偶发事件,没必要惊动别人,她这样告诉自己。 「姐姐……你差点被杀了。」春水想起来还手脚发颤。「这件事一定得让大当家知道,叫大当家给你讨个公道,我们不能这样白白被欺负。」看起来方才的歇腿和凉水丝毫没能镇瀞春水所受到的惊吓。 「我这会儿不是好端端的在这里?我们得装得若无其事,就只是到市集去闲逛一圈而已,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知道吗?」明明套过招的,可看着春水还没恢复过来的神色,西太瀞知道自己是为难她了,干脆说道:「瞧你手脚冰冷的,要不,一到家,你就去房里歇着,暂时别出来了。」 「姐姐,你一定要听我的劝。」论理说,她先是小姐的丫头,才是府里的人,就算认了小姐当义姐,可事关重大,她不以为隐瞒是件好事。「这件事一定得让大当家知道。」当下,西太瀞拍拍春水的手,便不多说什么了。 她是想息事宁人。 她不是安途县人,那个男人看起来也不像,既然他胆大包天到纵容自己的手下杀了县太爷的儿子,横街而过,肯定有来路。 他们的目的在游山玩水,不是惹麻烦。 她进了厅堂,手往茶壶伸去,另一只手拿杯,茶水却始终没有从壶口流下来。 湛天动进门,脚一跨,端正的在长条木椅上坐定,修长的手指搭在膝上,一声不响的冷眼看着西太瀞。 西太瀞呆了一小会儿,趋吉避凶的本能觉醒,发现湛天动不声不响的坐着,赶紧倒了杯茶捧上去。 他一口喝光,放下杯盏。 这是还要一杯吗? 方才不是在茶楼灌了一肚子的水,回来还喝? 见他面沉如水,她只好道:「别气了吧?」 「你知道我在生气?」湛天动用一双幽黑的眸子看着她。 她小心的试探,「我可以说不知道吗?」她揣测了一路,他果然是有几分怀疑的。 至于他为什么会起疑心?西太瀞在春水为她拍去裙摆污泥的时候,约莫就知道湛天动绝对是会问的了。 这是龟缩吧?湛天动看着她有些茫然的眼睛,几不可察的叹了口气,「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你打算什么时候才告诉我?」她心里一跳,迟疑道:「我好端端的……」还好端端的?非要见血才叫出事吗?湛天动想气又不知道要怎么气,一把将西太瀞拉入怀里,臂力一使,箍得她惊呼了声,也不管她小小挣扎,就要埋头在她肩颈,然而,触目所及,她纤细的颈子上有抹瘀青,他索性粗暴的用腿勾住她的腿,用力的困住她,用力到她觉得腿都快断了,然后动手去扯她衣服上的盘扣。 西太瀞满脸通红。「你……想……做什么?」 「慌什么?」他戏谑的眼梭巡过她如美玉般白皙的颈子,怒了。 「这是什么?!」 一排触目惊心的指印已经转为紫瘀。 她还来不及因为被剥光恼羞成怒,长长的睫毛已垂下来,沉寂的盖住眸中秀美的光彩,颈项无力的弯曲着,带着无辜脆弱的羸弱,透明的指甲因为微微用力的抓着他襟口,带上粉红的色泽,像极了稚嫩柔软的花瓣。 湛天动缓缓的放开她,但仍困着她,力道不轻不重,却也让她逃不了,目光依旧隐含凌厉。 这女人,他连她的一根手指都小心翼翼对待,此时被人欺了,他只觉疼得像自己被 剜了一块肉一样……不!比挖他一块肉还要痛! 「想想你的身分,你也有点出息吧,在外面吃了亏、受了罪也闷声不吭。虽然你不指望着我过日子,可无论对方的来头大小,替你出气,我还是做得到的。」他冷凝又愤怒,还有点恨铁不成钢。 「不,」西太瀞抬起眼,眼中一片澄澈。「我是指望着你过日子的,所以,我得替你想,别说你漕帮帮主的身分,出门在外能少一事就少一事的好,我们人在外,更以不惹事为原则,我不希望因为我一个人,陷大家于一团慌乱里。」湛天动深深地看着她,他很生气,气她不相信自己,但又不得不承认她的顾虑该死的对。 他忽然一阵大怒,把茶壶全扫在地上。 就算她都说对了,可是,一个男人要是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他算什么男人?!西太瀞有些花容失色,她从来没见过这样乖戾的湛天动,遂用力捶了他两下,见他仍旧没有消气的样子,不禁头大了,生气的男人该怎么对待?事情还是她惹出来的。 湛天动把她箍紧了几分,顺着她的脖子没头没脑的胡乱亲一气。 他要把那人在她脖子上留下来的指印消除! 大掌中的粗茧摩挲着她水嫩的肌肤,西太瀞心底莫名的慌乱袭来,但是知道他正在气头上,也没敢太过推拒。 「我的女人被欺凌了,我还得忍着这口气吗?那我湛天动三个字倒过来写好了」」男人的自尊心通常会因觉得属于自己的东西被染指而更壮大,是可忍,孰不可忍,湛天动向来是个冷瀞自持又深沉的男人,他却选择不忍。 西太瀞的眼睛因为他的真心湿润了,她不擅长流泪,眼眶的湿意一闪即干,可她看见了这男人对她的珍视。 他忍不住咬了一口她圆润小巧的耳垂。 西太瀞恨不得挠他一把!这男人脖子也啃了,这会儿连耳珠子也不放过,随时不忘占她便宜? 湛天动依依不舍的放开西太瀞那玲珑可爱的耳垂,吩咐水去拿东西。 进门的水一眼瞥见主子们暧昧的姿态,眼观鼻,鼻观心,得了命令立刻消失,不消片刻,拿着一个润白薄胎小瓷瓶回来。 「这是玉露膏,化瘀活血效果最好,你拿着用,要是用完了我再让人去拿。」哪知道湛天动被瞪得非常受用,直到西太瀞进屋里去,他脸上的轻狂涓滴不剩,眼中有隐隐的风暴。「把林叫来,另外,从你的手下挑一个人,我要用。最后一件事 ,我要知道事情的始末和那人的底细。」 「是!」水是个通透的明白人,只消主子说个头他就能理会。 「属下一查到消息,立刻回报!」说完抱拳出去。 「是我太掉以轻心了。」湛天动自责,手背青筋直冒,内力丝毫未用,桌角竟被他扳下一块。 以为安途这乡下县城,用不着草木皆兵,便放任她只带一个丫鬟出门,失误的是他自须臾,一个略带低」的女声在门外响起。「爷。」 「进来。」林是湛天动的四大暗」其中一个,他认得,另外一个跟着进堂屋的个头娇小,但林穿的是银色劲装,她穿的是青色制服,阶级上就是比林低了一阶不只,若要比容貌却胜过林许「叫什么名字?」娇小的青衣」声音有股清甜软糯,「属下齐。」湛天动身边的护」名字都只有一个字,因为出任务的关系,他们有可能一去不回,就算取了再完整的名字也无用。 「从今日开始,你和林就伺候在太瀞小姐身边,她生你们生,她要有个万一,你们就提头来见!」 「是!」 对林来说,身为暗卫,她与水的共同性就是唯命是从,主子吩咐什么,他们去彻底执行命令,没有反驳,没有第二句话,至于主子要给她编派什么手下,她一点意见都没有。 这边没有贰话,至于关上房门的西太瀞,在镜子面前检查自己,然后从头到脚把那个阴森自大又狂妄的登徒子骂了一遍。 她把湛天动给的药膏往颈子上涂,所到之处一片沁凉,那种不适感等整个涂完一遍后,已经消失不少。 真是个好东西!她做如是想。 经过街上那番折腾,直到这会儿安稳的歪靠在炕上,她才有点后怕,那男人要再心狠手辣一点,她一条小命就得挂在他手上了。 如此极端凉薄的男人,想起来就令人起一身鸡皮疙瘩,如果没有必要,今生最好不要再相见了。 为了抚慰自己受伤的心,她一头钻进被窝,自欺欺人的把自己裹成,团,努力分心想一些不相干的事情,希望赶快忘记这件坏事。 以前她一心全在赚钱上头,这些日子不用和那些商贾们斡旋,实在很轻松。不用想办法从他们口袋掏银子出来;也不必在陌生的海域里颠来倒去,担心着出没不定的海盗和气候、担心着要是血本无归怎么办?以往要担心操烦的事情太多了,就算人休息了,脑子里根本不是那回事,直到这一路南下,左右 无事,才发现睡到自然醒是那么令人快乐的事情。 想赖床就可以赖,要赖多久都不会有谁来唠叨,起床了,有人伺候,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简直颓废到一个极致,她两世为女子,却在遇到湛天动以后,才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没志气吗?好像也不至于吧! 不过她这么懒散,会不会遭人诟病?闺誊难听,以遭退货云云?可只要她认定的这个男人不开口说话,其他人要说什么她管不了,也不关她的事就是了。 这般胡思乱想,她想得昏昏欲睡,却没料到帘子一动,林低头反手撑住帘子,让湛天动进来,她和齐才侧身跟着进屋。 湛天动一进来就见到西太瀞人在炕上,身上盖着一条白狐皮褥,小脸闷得红彤彤的样子,那鸡窝头和整个人包在白狐皮褥里的糗样,令他顿时闷闷笑了起来。 西太瀞听见声响,赶紧掀开被褥,努力收拾妆容。被逮到白昼睡回笼觉,她松开了咬紧的唇,玉面微红,「我晨起的时候忘记铺床了。」铺床叠被可从来都不是她的事,这下是越描越黑了。 湛天动错愕了下,化闷笑为朗声大笑,「需要我回避一下,让你觉得可以见人了再出来?」这根本是调侃她!西太瀞在心里把湛天动臭骂了一顿。这人真是越来越坏了。 屋不大,就一间堂屋,两间耳房,加上后面的小厨房,所以也没法子像在扬州的时候分个里外,她缓缓捋平衣裙,拢了拢头发,趿了鞋子,摆出端庄形象,也不忸怩的露出小小贝齿,对着林和齐说:「见笑了。」都是面生的人,能随着湛天动进房,一定有要事。 「往后她们就跟着你。」湛天动也不挑她的刺,没什么拐弯抹角,直奔主题。在湛天动身后一小步的林和齐站出来。 林有张银盘似的脸,倔强的淡眉,平淡的容貌,但胜在个子高姚,穿着男装,目光换过几遍的看着西太瀞,只觉得新奇,没有恶意。 左「林见过太瀞小姐。」人没什么特色,就连请安的声音也一样,平铺直叙,让人一听即或许就因为她不起眼,正是暗卫的好人选。 「齐见过太瀞小姐。」她一说话就眼挑眉毛动的,很有股风情。 西太瀞忍不住把眼光转回去看湛天动。 「她们以后负责保护你的安全,今天的事,再也不许发生了。」 「我哪需要什么护卫……」一想到今儿个的事,理不直,气不壮,在看到湛天动无可商 第四章 嚣张大皇子 这天的午饭摆在庭院里,吃的是现摘的蔬果和刚打下来的野味,喝的是井里冰镇过的绿豆汤,野山菌菇馅和肉末的水饺,鲜美生香,竹笙百合煨老母鸡,嫩笋尖凉拌鱼皮,豆瓣河鱼和花椒鳝鱼汤。 老左请了附近猎户的媳妇过来给他们煮饭,那猎户媳妇有意大展身手,煮出来的饭菜就连一向胃口普通的西太瀞都多吃了两碗。 出门时,湛天动曾吩咐在外一切从简,所以,这些日子以来不论主仆都在一起吃饭,其他人也习惯了主子的因地制宜,慢慢不觉得什么,只有海靖连菜都不敢多夹。 老姜和老左看他拘谨得要命,知道他没见过仆役可以和主子一起用饭的,心里那震撼肯定不是一时半刻能释怀的,他们一刚开始不也是这样过来的?于是,为了不让他分心多想,你一筷我一筷,轮留给他夹菜,可怜的海靖只能拼了命扒饭。 位置末端还有麟囊和婳儿,她们起初也是不习惯的,但是两人的适应力很好,自始至终垂着眼,只努力耕耘自己眼前的一亩三分地,把食不言寝不语做了非常完美的示范。 西太瀞看着越来越多一起吃饭的人,脸上的笑容非常真心,可回过神来,自己的碗里不知何时也堆了一座小山丘。 她偏食得厉害,向来对蔬果的喜好多过肉类,眼见碗里面除了肉还是肉,这叫人怎么吃? 「作奸犯科」的人还能有谁?她身边那个男人对她嘿嘿一笑,「你看你身上好不容易养了一冬的肉,全赔上了。」当我是猪吗?西太瀞咬牙,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什么也不能说,只能咧出珍珠般的小牙,低头发愤扑灭了小山丘。 湛天动心中那个成就感,简直无法言喻。 吃过饭,一切收拾干净,春水发给猎户的媳妇说好的两大串铜钱,除此之外,说小姐夸她菜煮得好,多给了两颗银锞子,还说因着夏天肉食容易坏,让她把厨房里多出来的鸡鸭带回家。 乡下人家中能多几文余钱就已经很了不起,一两银子有人从小活到老没见过,遑论银锞子,猎户媳妇千恩万谢,几乎要跪下来,最后笑得阖不拢嘴的带着大包小包,直奔自己家门而去。 「明明是小姐见她生活不宽裕,家里老老少少十几口人,才让她把肉菜带回去的,你怎么这么说?」汤儿和西太瀞相处的时间不到半年,对主子的行径仍然不是太明白,她年纪小和春水最亲,帮衬着把食物打包后,等猎户媳妇走了,这才不解的问着春水。 「姐姐说施恩要有度,就算与人恩惠,也要照顾到旁人的自尊,如果不说那些食物怕坏掉,她一定不会拿。十几口人老的老、小的小,只靠一个男人打猎过活,我们能帮一点是一」自尊吗?汤儿听完,若有所思。 至于放下碗筷没多久,因为填饱肚皮,眼皮子跟着松垮的某人,心里正打算把早上没有睡成的回笼觉补回来,却让某个独断独行,说是怕她积食的男人拉到后山散步去了,以至于衙役官差来敲门,表明因为大街嗓血一案,要捉拿一女子归案的时候,没能亲眼目睹自家房子被翻箱倒柜的样子。 没凭没据,话说得很重,强硬的态度目中无人,一听说主子不在,进来就要搜。 自古以来,百姓怕见官,据说民告官的话,须得先滚钉板、过刑堂,剥了层皮后,若还能有口气在,才能见着青天大老爷的面,至于最后能不能沉冤昭雪,还得看你的运气够不够好,所以,一般百姓对官衙,是绝对的敬而远之。 其实,有武功不凡的麟囊和婳儿坐镇,哪有那些衙役仗势欺人的分,而且老左和老姜也不是软脚虾,有个不愿意,这几个衙役根本不够他们几脚下去。他们忍只因为没有主子吩咐,只能沉着脸,护住女眷小孩,而被破坏拿取的身外之物,即便他们是奴才,必要的时候也放没在眼底。 可湛天动是什么人?就算出门在外,吃穿用度也绝非这乡下泼皮般的官差所能想象,那些捜出的金银细软让他们眼发绿光,直喊嫌到了。 这时,灵敏的海靖扯了一下麟囊的衣摆,手指往后门比了比。 麟囊了然,掩护着海靖,趁看顾他们的衙役注意力都在箱笼上的时候,让他矮着身子,一溜烟小跑出去报信去了。 湛天动和西太瀞踏进家门的时候,闹剧已经结束,那几个趾高气扬的衙役正在清算战利品,所以就连主人家回来了还一无所觉。 「当家的,这些奴才欺人太甚!」老姜看见主子回来,气魄胆量全回来了,一状就告上湛天动伸出一掌阻止他。 几个正在分赃的喽罗总算意识到正主子出现了,其中一个吊儿郎当的回过头来,「正好连人带证物一起带走……」话还留在舌尖上,却被湛天动无懈可击的气势骇得咬到了舌尖。 年纪大些的老油条在安途县打滚了半辈子,也没见过这般岳峙渊淳、气度沉雄的男人,他就只是冷冷的站在那里,连开口说话都没有,闲闲的背着手,却让人惊得心肝都快跳出他撒手放下手里的精致物品 ,心里有了很不好的预兆。 「看起来几位大人对我湛某人的家当颇为中意?」多年不曾返家,县城里的天地翻转过了?身为父母官的底下人是这副德性,这知县又能爱民如子到哪去? 「这些是物证,我们要带走!」到嘴的熟鸭子,怎么能放走?眼皮子浅的衙役还咬死不放。 「也行。」不过是九牛一毛的东西。 他这般大方,令几个衙役暗自窃喜,还要无限上纲。 「我们奉了知县大人命令,为了大人公子一案而来,你家人犯了事,得跟我们回去过堂问话,谁敢拒捕,别怪我们不客气!」不去缉拿真凶,倒把他们这群外地人当软柿子拿捏了。 「你总得指出个人来,不会我们一行人都犯事了?」 「有人亲眼目睹事发当时,这位姑娘在场。」指着西太瀞的人被她的容貌给震了一下。 「去不?」湛天动不再理会那些人,忽然转向没离他太远的西太瀞,那软眉温颜和看着那些衙役走狗完全是两张脸。 「我一个女人家的,外面,不都是男人的事?」她说得俏皮,做出一副小女子无知,唯大人马首是瞻的神情。 她不喜欢以势压人,但有的人就吃这一套。 有湛天动这尊大佛,她就算不能像螃蟹一样到处横着走,但亏也轮不到她来吃对不对? 这男人叨念她没出息,那她就出息一回吧! 那声音真好听,让人舒服受用,湛天动轻笑一声,手一摊,「有人亲眼目睹,我们不如去瞧瞧他们看到了什么?」 「我们要见知县大人,要不我赶紧回屋洗脸,重新梳妆再出发?」既然县太爷在衙门摆着谱,不如让他多等几个时辰好了。 湛天动这边本来一脸愤恨的众人,听到主子们的对话,听出了味儿,一边揩着眼,一边全转过脸去努力别让自己的神色因憋笑太过扭曲。 敢让县太爷等,主子是要给那个不长眼的官一个下马威,他们自然要配合。 老姜的定力好上许多,已娴熟的套好马车,就等主子上车了。 「姐姐,带上春水吧?」 「又不是没出过门,你带着十九和汤儿好好看家,我可不想回来还看到那一团乱。」她指着屋里。 春水随即意会,不再勉强。 西太瀞姿态娴雅的上了车。 无须吩咐 ,麟囊和婳儿自是无声无息的跟上了。 湛天动则是策马而行。 没道理被拘提的人犯还这么舒适嚣张吧? 一干衙役面面相觑,谁都不想放弃眼前的箱笼,忙了半天这才荒腔走板的跟上,西太激的车早不知去向了。 且不提安途知县中年丧子有多痛彻心扉、难以承受,对百姓来说,这结果不过是咎由自取。 这安途知县向来官誊不佳,教子无方是一桩,无心地方事又是一桩,这次大张旗鼓、挨家挨户盘问捜捕人犯,直撹得百姓叫苦连天,怨声载星:小百姓自顾不暇,哪来闲情逸致到衙门前来看热闹、瞧门道? 这衙门口出人意外的门可罗雀。 老姜挑了帘子让西太瀞下车。 这次她很小心的戴了帷帽,看谁还来挑她错处? 唔,小小县衙,却是好大气派。「要没个一万八千两的,恐怕堆砌不出来这安途县衙门。」她喃喃自语。 「姑娘也有同感?」语调不咸不淡,声音如金玉相击,只要听过一次,就算不费心也能记住。 她很不情愿的转过头,这男人很有魅惑众生的本钱,即便面无表情,一双凤眼剔透如冰,浑身是剌也懒得掩盖,仿佛有见识过战场生死,足以震慑人灵魂的气息。他脚踩蟠龙靴,绦紫色高束腰长衫,腰系织金云血色玉佩腰带,彩绦下又是两块四爪墨龙玉佩。 「想不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很可惜你这回戴了帷帽,这玩意真是杀风景的东西。」虽然接连着见了两次面,可他们还是没有互相介绍过的陌生人,这么直接说人家戴帷帽可惜,十分唐突。 西太瀞转身的时候,那莫名所起的惊惧已经荡然无存,她脸上浮起一个不以为然的笑容,才不管对方看不看得到。 「客气了。」 上回抨击她不懂礼教,这回嫌弃她规行矩步,却对自己差点错杀她的事情只字不提,这种人只会放大别人的小错处,却放肆宽纵自己,严以待人,宽以律己,对付他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论他狗嘴里吐出来的是什么,不理会就是了。 多与他说上一句话,都是给自己添堵。 她冷着脸,不着痕迹的拉开两人太过接近的距离。 朱毓看在眼里,怎么?她这没头没脑的拉开和他的距离,不会是欲擒故纵手段的一种朱毓的面貌的确是男人中少见的美男子,只是他自大的猜错了西太瀞的想法,西 太瀞顶多觉得他比一般男人好看些,但不会因此意乱情迷。 「这位公子可能不知道什么叫道歉吧?你欠小女子一个道歉,若是不愿、不想、不稀罕,也可以,小女子往后为了自保,不会再与公子说上一个字。」这一步的距离,麟囊和婳儿已闪身出来,挡住朱毓放肆的目光和动作。 「哟,有护卫了?是该这样没错,这年头坏人多得很,姑娘家身边是得带个有用的人……你说什么?」朱毓瞧着身上银色绸衣短打装扮,护腕皮靴齐全的两个女护卫,原本戏诚的笑着,但听完西太瀞话里的每一个字,眼中不再有半点轻浮的颜色。 道歉? 长这么大,被一个女人指着鼻子骂,他的直觉就是应该掐断她的脖子让她闭嘴,但他为什么会有种奇怪的感觉,很想听听,从她嘴里你能说出什么样的话来? 他不想高看对方,却好像也不能小看她了。 一个女人可以向他要金银珠宝,可以要宠爱疼惜,可道歉?一个女子向他要敬重? 可笑之至! 「怎么回事?」湛天动往前一站,方才西太瀞和这男人的对话他都听见了。 他的出现,轻易的把朱毓的眼光由西太瀞身上挪到自己这里,两人的眼神定在彼此的黑瞳中,有一股火花碰撞了出来,那是一种掂量。 朱毓在北疆多年,什么人没见过,但眼前这男人,昂藏七尺勾勒出他天地崩于前也不变色的沉稳和冷峻,简单一袭玄色刻丝箭袖纱袍,黑绢面厚履,看似平民,可那气度又带着江湖草莽和上位人才有的不凡,到底是什么来路? 「但不知临王爷是奉旨入京,还是有其他公务?」湛天动不见特别的姿态,平淡如水的说道。 「你好利的眼睛。」他还以为只有宫里的大大大小,才有这般火眼金睛。 「四爪墨龙玉佩可是只有王爷才能配戴,安途又是通往京城的必要道路,回京之人皆行此道。据闻大皇子被封临王爷,十几岁便就藩统领封地,久居北疆,肃清大草原羯奴,开垦良田,屯兵戍边,草民想不出除了临王爷,还有别人能这般大气。」顾左右而言他吗?无所谓,他对朱毓的意图也不感兴趣,但…朱毓伤了瀞儿,瀞儿性善只要一个道歉,可对他来说,这件事不能善了。 「原来是这样露了馅。」朱毓丝毫不以为意。 被识破行藏的朱毓大方承认,证实了水带回来的消息和湛天动的揣测。 这位大皇子多年来驰骋沙场,甚少回京,要见他一面,难如登天。 他若领着圣旨返京,皇上要立储的意思便有迹可循,若无诏私自进京,不知道会在本来水就浑的京里又掀起什么事端? 「能认出本王,本王却不知道你是何方人,久久不履中土,眼拙了。」 「不敢,草民籍籍无名,不值一提,岂敢在临王爷面前班门弄斧。」好你个籍籍无名,朱毓想说这男人一口一个「草民」,不可能是权贵宗室,但看那气度,就算知晓他的身分也不见结交之意?罢了,江湖上多的是自以为是的奇人异士,人不来就他,也不值得他折节下交。 「一事不劳二主,这安途知县之子一事,就请临王爷全权处理了,务必给草民一个交代。」人是他杀的,西太瀞脖子上的瘀痕是他掐的,祸是他惹出来的,换言之,这安途知县可是替皇帝办差的奴才,他身为大皇子,要收拾得不漂亮,别忘记,皇帝老爷下面有养着一群可以指手画脚、最爱作文章的尚书、阁老,那些舆论可以指摘他包庇纵容属下,有损皇帝威望,这事传进皇上耳里,他的储君大位恐有异变,若是惩凶除恶、打抱不平,回到朝堂,可又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一般来说,身为地方父母官也算有那么点底气,除非你犯的是通敌卖国,或是意图谋反这等诛九族的砍头大罪,稍微抢民女,手上沾了几条人命,甚至贪污腐败几下,也不是不能草草带过。 这事,是临王爷开的头,他要轻轻放过,还是大肆操办,就看安途知县的运气如何了。 「向本王要交代?本王若安心做个甩手掌柜呢?」这家伙想吃定他?朱毓轻轻瞥了湛天动一眼。 然而湛天动眉毛都没抖一下。「临王爷不会的,您正是需要名声的时候。」几位皇子分散各地,势力却在京城经营不少年,明里暗里关系盘根错节,传言临王爷当年带兵就藩,手中控着一支极为剽焊的兵马,平了羯奴以后,兵符也未被收回,时至今日,手中仍握有兵权。可即便如此,北疆那不毛之地,纵使握有军权却缺乏财力做后盾,他若想在现今的京城和几位早他一,步回去的皇子互相叫板,只有军权是决计不够的。 他需要别的筹码,最起码舆论不能站在别人那一边。 太子之位只有一个,为了得到那个位置,宫中争斗从来都是刀不血刃的,而且没有一个皇子是省油的灯,只是看戏的话,还可以当成谈资,普通人还是不要参与其中。 湛天动不参与皇子立储还是争大位那些糟心事,但这些皇子们一举一动都牵系着整条漕河的未来,他也不能不留心。 「本王若看不上那虚名又如何?」 「临王爷哪只手碰了她的脖子,我就要那只手。」湛天动淡淡的说。 此话一出,所有的人都神色微变。 「她是你的谁?」 「草民未过门的妻子。」 「你知道威胁皇室会有什么下场?」 「那又怎样?临王爷理亏在先,难道为着你舒服了,我就要不舒服吗?我没错,也不必非要低声下气不可。」 「给本王报上你的名来!」这人竟敢口出狂言?看来绝非池中物。 「湛天动。」 「本王记下了!」 「瀞了王爷惦记。」湛天动不惊不惧,腰也不曾多弯一分。 「来人,拿我的印信把安途知县唤出来!」朱毓阴阴一笑。 他的手下人接过印信,立即领命而去。 不到片刻,只见安途知县和师爷主簿一干人等慌慌张张的撩着袍服,扯着歪了的官帽急奔而来。 「下官不知道临王爷驾到,有失……远迎……」黄景廷这一县之官可从来没想过这鸟不生蛋的安途县会有皇子驾临,这是多大的荣幸,就连儿子的惨死都先被他放到一边去了。 朱毓居高临下,看见跪在地上的黄景廷。「听说黄知县正在大堂审案?」 「犬子在县境内被恶徒所杀,死状凄惨,下官管辖境内出现这等恶徒,怎可不将其人绳之于法,给地方百姓们一个交代?!」 第五章 柔软的善良 哇,好一个明镜高悬的青天大老爷,这官字两张嘴,果然所谓的官方说法和真实状况,相去……好个千里远。 「本王就是你口中的恶徒,一县之子,不知努力向上,以报朝廷之恩,欺男霸女,鱼肉乡里,各样荒唐事没少做,你的儿子为本王击毙,你可有怨言?」黄景廷闻这恶耗,两腿一软。 可有怨言?可有怨言?他有怨哪!可站在他跟前的人是谁?是天俦王朝的临王爷,是大皇子,德兰太后最疼的皇长孙,若以此序论,他极有可能是将来的皇帝,就算现今还不是,他可也是杀人如麻的北疆杀神,想要他这小小七品官的脑袋,只要一句话。 他垂首,每说一个字心就痛一次,「下官管教无方,犬子作恶多端,罪有应得。」 「你知道最好。你身为百姓父母官,不思好好经营地方,修桥铺路,鼓励农桑,只知中饱私囊,图谋私利,纵子行凶,有失德行,不配为父母官……再加一条罪过,贪赃枉法。多罪并发,来人!摘了他的乌纱帽,关进大牢,快马通知州知府过来处理。」 「临王爷,请饶命,请饶下官一条小命……」被摘去乌纱帽的黄景廷眼泪鼻涕齐流,模样凄惨,但仍被朱毓手下强行拖走。 至于那些污人银两钱财的衙役自然下场也不会太好,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他的判决雷厉风行,颇有军风,但西太瀞以为还谈不上大快人心,毕竟那些失去性命的人,永远都不会回来了,那些被凌辱欺负的女子,谁又来还她们清白?但是这本来就是个权力至上的世界,权势决定一切,朱毓如此手段,起码能让安途县民过上一段不必担惊受怕的日子。 一个高高在上的人物能做到这样,无论他是为了把事情抹平,还是为着哪些她不明白的原因,合着他们之间,前后就是场误会,自己莫名其妙卷进人家的纠纷里挨了打,他方才也算给了湛天动面子,扯平了。 「临王爷还有路要赶,草民不送了。」 两军对阵,必须地位实力相等,今日临王爷理亏于他,他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可是临王爷身分依旧是大皇子,面子上该给的仍旧得留着,礼节上他不能怠慢。 「两位完婚那天可别忘给本王发张帖子。」朱毓上轿前笑得勾魂,叫人心中微颤。 这笑看着不对啊,可不对在哪?一时却也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山高水远,不敢劳临王爷过来喝一杯水酒了。」这是很彻底的告诉朱毓,对别人的女人 不要有任何想法。 「本王优点不多,说话算话是一项。」过河拆桥吗?他返京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彻查湛天动这个人。 这是霸王硬上弓了?不过,发喜帖的人是他,他就不相信朱毓能厚着脸皮没拿帖来喝他的喜酒。 「我们走!」他懒懒的对西太瀞说。 两人一前一后的离开朱毓的视线。 「你戴帷帽出门是因为他?」湛天动先开的口。 大太阳底下,西太瀞觉得脚板飕飕擦过凉风,怎么听着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子很微妙的醋味? 「只是不想落人口舌,烦!」 有一种人你跟他说也说不清,讲也讲不明白,不如做得让他挑不出一丝错处,满足他的大男人心态,他就会失去和你抬杠和找碴的兴趣,既然能省事,戴个帽子算什么? 有事没事摆着骄傲姿态,她可不认为有什么好处?自然,这些指没有人踩到她底线的时候。 换句话说,她需要在外面走动,能不惹人注目,最好就是假装低头小心着。没有人知道在她心里所谓的「争气」,不是争这些是非,而是计较能嫌多少银子,有多少进帐,这些实打实的东西,才能真的叫她斤斤计较。 湛天动不是不知道这年头阶层等级分明,对女子束缚很多,可他从来不觉得他必须像别的男子那样,理所当然的认为未过门的妻子也应当顺从自己。她是对礼教不太在乎的商家女,她有自己的主张,行事也不据常理,这是他欣赏她的地方,让他不舒坦的,是她为了一个陌生的男人妥协了。 「我湛天动的女人谁敢品头论足?你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谁敢多话,我就跟他没完!」这完全是护短的行为,自从发现她是自己以为失去了的人,他对她就只有维护,谁想动她一根寒毛都会惹毛他。 「他无礼,我们又何必因为他自觉被贬低身分?要是戴帽子能让他闭嘴,我就当戴帽遮阳护肤好了。树立一个敌人很快,但又何必?」她是欠缺女子温柔,但她不是听不出来湛天动语意中对她的护短。 可他仍旧不高兴。 直到上马车,两人并没能谈出个所以然来。 这是这么久的时间以来,两人第一次闹了莫名的小别扭。 「大当家的?! 西太瀞打起车窗帘子,喊住骑马和马车并行的湛天动。 「有话就说,干么吞吞吐吐?! 「今天今天谢谢你。」她的手撩着帘子,水袖掉在肘子上,露出光裸雪白胳臂,青葱般的手指在碎金的日光下,展现着只有女子才能有的纤细。 他一愣,有些没好气。「谢什么」别以为声音放软了就能叫他气消。 可一抬头,见她一娉一笑,煞是娇媚动人,清风刮起她一绺青丝,缠缠绵绵的往后飘,她的语气又微微带着撒娇,加上这模样,看心跳神迷,那一丝坚持消失得无影无踪。 「下次放聪明一点就是了。」 西太瀞应了声。「我知道了。」方才她在车里想了半晌,对他,她是该放软着点。 一直以来都是他让着她,把她捧在手掌心,她哪知道男人要怎么笼络?她好像从来没讨好过她这未来的夫婿呢。 可是刚刚她觉得自己过分了。 她太把他给的好当成理当然,忘记自己也应该要对等付出,可是该给他什么样的甜头呢? 因为要靠近他,见湛天动的马和马车靠得近,她的手似自有意志的拉住他的衣摆。她有些羞的说:「有你真好。」给她脸面,给她倚仗,给她出气,让她可以把他当靠山,而她的实际年纪都二十七比他大了呢。身为一个心智成熟的女子,她感受得到他对她的爱意,所以,她还有什么需要矜持,不能表示自己对他的回应的? 这世间真有几个男人会这样一心一意的对待一个女子?不去想往后他会待她如何,如今这些,就很足够了。 湛天动瞧着被拉住的衣摆,她的手不到他的一半大,青天大白日的,又在大街上,干什么呢这是……她从未主动对他表示过什么……不,有的,那是一次销魂的吻,为了感激他对西太尹的付出,他喜欢那个吻,却不是很喜欢她的目的。 可是,她说「有你真好」,这是夸奖,而且,人前第一次拉着他,那倚赖的模样,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他一个迟疑,一拉一扯,覆住她的小手。 软软的萧手,吐气如兰的气息,这么贴近……湛天动身子一震,身体某个部分立刻有了变化,而且硬得差点要炸开。 「我们也回家吧。」 「乏了吗?我让老姜把马车赶快一点。」赶快点,赶快点做什么?他好不容易克制住的欲望又崩了一角。 「我的意思是我们回江南吧,我想家了。」 她说她想家了,她把扬州那个府邸当做家?这是她第一 次承认那是她的家,而且用的是那种细细柔柔、温婉旖旎到极致的声音,若非自己自制力甚强,他恨不得想对着她说;再用那种声调讲一遍给爷回味……然后将她一把搂住,嵌进身体里,融为一体。 「好,我们回家。」回家成亲。 总算没有就地化为禽兽,那、那就先办正事吧!正事办妥,他才能办他心里早就叫嚣到几乎要扑上去的私事……湛天动的眼里几乎冒出火来,只觉得全身都在躁动,再也管不了自己在马背上,扳过她的头,面红耳赤吻了上去。 西太瀞只觉得自己好像是一顿好吃的饭菜,被湛天动疯狂又粗鲁的啃着吸着咽着吞睡着,几乎要融化。 「你给我差不多一点……」等到能偷到一点呼吸,她也用力的回啃了那个欲求不满、几乎要在大街上演出活春宫来的男人。 听到含糊的吃痛声,管不了那么多,她火速的落下窗帘子。 西太瀞是个能在海上航行,做生意如家常便饭的女子,青楼酒馆那些肆意的调情和煽情,她见过不少,可她的心思在赚钱上头,对这些男女之情只有从一开始的惊愕到不动如山。可认识湛天动以后,她在这男人身上看见待人以诚,她也回报他,待他以诚,但老实说,她没想到两人有天会走到以身相许的这一步。 有情人易得,一心人难得。 她对他动情了,愿意托付终身。 是的,人非草木,是感情的动物,他对她百般好,她如何不动容?她以前是个看似无忧无虑的商家小姐,为了保护弟弟跟着父亲四处游走,斤斤计较着做人的方式,事事要靠自己筹谋着过生活,这些都是环境逼迫出来的,可当她遇见了湛天动,她认了真。算不得光亮的马车里,此刻她面色艳红,从双颊蔓延到颈子下面,明艳得不可方物。 不过,这个吻给她的感觉太可怕了,男人不能随便点火,那火要扑灭不了,会引火***的。 支着香腮,她想得十分认真,忽然帘声一动,一包带着食物香气的东西递了进来。 她认得那是湛天动的手。 「糖饼?」她掀起帘子,索性扣在挂勾上。 「一个老人家给的。」 她一下没回过神来。「因为你长得俊,想把闺女儿嫁给你吗?」湛天动有时候真觉得她很叫人恨得牙痒痒的,偏偏又拿她没奈何。 「老伯说你曾和他说了半晌的话。」他转述,方才拦住老左的一个 老汉这么说,于是老左把他找了去。 她想起来,那是一个老人家带着孙女,守着一个简陋的摊子,祖孙俩身上穿着到处是补钉的衣服,小小的炉子放上一个锅子煮着砂糖,然后再倒入板子上面和面皮压成圆状,吃起来焦香甜蜜还带着脆度,十分受小孩欢迎。 然而一个市集里这样的小摊子不少,老人家喊得声嘶力竭,生意还是不佳。 同样的东西,缺乏特色,老的捎带个幼的,又因为惜物,卖不出去的糖饼烤了又烤,失去原味,卖相也不佳,生意就雪上加霜,哪好得起来? 因为生意差,即便自家卖的是香喷喷的糖饼,西太瀞听见那小女孩腹中雷鸣滚滚,小小口的吞咽着口水,也没敢向爷爷讨一块来吃。 她说那是要卖钱的,卖了钱,才有糙米饭吃,她要多吃了一块,爷爷就会少嫌一文钱,晚上会挨饿。 不过,爷爷生意不好,一锅糖饼常常从早到晚卖不完……「老人家说要不是你教他在糖饼上烙上各种可爱图案,糖饼不会不到两个时辰就卖光,他想亲自来跟你道谢。」湛天动不惊讶她会做这种事,她宽和厚道,从来不看重自己,也不看轻任何人,想出手帮忙就出手,一件事了了,便不再挂心。 眼前这女子,他一直觉得自己不曾看错人。 「只是举手之劳。」 「我也这么跟他说了,可他坚持要见你,要道谢。」 「你为什么不叫我停车?」西太瀞拉着车壁上的铃,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原来那铃铛可以通到车辕,只要铃一响,马车夫就能明白主子的意思,节省人力又方便。 湛天动一听,敢情他还传达得太慢了?对她,他还真不能计较,他跑腿,竟一点功劳也居不上。 「老姜,车转回头。」西太瀞吩咐。 「是。」坐在车辕上的老姜可把主子们刚刚的对话听了个七八分,不是他爱听壁脚,他赶车的人就在一旁,就算灌「不听都不成。 车子转头,片刻后,停在路边。 西太瀞双脚才跨出去,一只长手给她掀了帘子,是麟囊。 有武艺傍身的人,反应还真不一样。 老人就候在路边,眼带沧桑,脸上皱纹刻划着岁月痕迹,下巴有着霜白胡子,年纪大概五十开外,身边带着一个头绑羊角辫子,面目清秀的孩子,他见到西太瀞,带着孩子跪下,重重地给她磕了个头。 「小姐。」老人精神矍铄,声音中气十足。 「蔡伯,这是做什么?赶快起来。」她不觉得自己担得起人家这一跪,亲手把人扶了起来。 「小姐帮了老朽一个大忙,让我爷儿俩得以温饱,跟再生父母没两样。」他可不曾想过摊子有门庭若市的一天,这感激,怎么都说不尽的。 「小姐帮了老朽一个大忙,让我爷儿俩得以温饱,跟再生父母没两样。」他可不曾想过摊子有门庭若市的一天,这感激,怎么都说不尽的。 「言重了,小事一桩,我只是耍个嘴皮子,您别放在心上。」她真的只是随手一帮,谁叫她最见不得老人和孩子难过。 「不不不,小姐,您可知您这一帮,让老头子几锅饼都卖到缺货了。老头子自从卖饼以来,没嫌过这么多钱。」那种感激无法用言语形容,是由衷的。 「也不过半天,您还没真的嫌到银两呢。」 「老朽只要小孙女能得个温饱就很满足了,再说您是外地人,我怕一个粗心您就离开这里,老头子想道谢都没处去,幸好,我收了摊守在这,没守错地方,终于是见到了小姐您。」西太瀞长长一叹。 「不瞒您说,您这生意,好光景是不长的,糖饼上烙图样,很快大家就会学去,要我说,趁这一阵子大家还图个新鲜,小嫌一笔就好,若是见到有人开始模仿,就别死守,赶快换个法子。」 「请小姐说直白些,指点要怎么个换法子?老朽感激不尽。」换个法子?怎么换?这实在难为他了。 西太瀞下车,四个丫头自然跟了过来,平常只要西太瀞说什么就听什么的十九主动端了一盘糕点过来,哄着乖巧拉着蔡伯衣角、吃着大拇指的小丫头。 小孩子看到五颜六色的点心哪有不馋的,眼巴巴的希望祖父可以点头,只见蔡伯摸摸孙女的头,脸庞慈祥。「别忘记要谢谢姐姐们。」小丫头笑开了花,露出灿烂的纯真笑容,用力的点头,然后让十九和汤儿拉着小手,带到一旁去了。 「……要我说糖饼不只面皮裹了糖就叫糖饼,可以加进馅料,就像各个季节水果、腌渍的蜜饯,若能加上野蜂蜜互相混和就更好。用料实在,花样新颖,有别人学不来的口味,生意要做得长久便不成问题。」西太瀞又把各种馅料的做法细细的说了一遍。 蔡伯没想到这位善心的姑娘不只回过头来见他,还愿意进一步指点他赖以维生的小生意,老眼感动的蒙着水气,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馅料不同,价钱上自然要做调整,至于价钱怎么拿捏,您自己看着办。」 「是,老朽省得。」蔡伯不明白的地方又提出来问,直到他点头把话都听懂了,西太瀞这才在他差点又老泪纵横的目光下坐上车。 湛天动也跟着进来。 「在想什么?」 「没事。」她心软,见不得离别的场面。 「一起分着吃?」他拿着看似已经凉了的糖饼问。 「好……慢着,这是蔡伯要给我的。」 「一个人吃独食,好没良心。」 「这年头良心不值钱。」 「哦,那你方才是做什么去了?」湛某人慢悠悠的咬了一大口糖饼。 这是倒打一耙吗?好吧,也没什么不行。 「为什么不直接拿银子济助那老人家?」他问得漫不经心,不温不热的目光里藏着一闪而逝的精光。 「给他鱼吃,银子再多总有用光的一天,不如给一把钓竿,想吃鱼去钓就有鱼吃。」她嚼嚼嚼,三口啃光了一块糖饼,指腹沾了点糖渍,想朝嘴里送。 在她口中,他每次都能听见和别人不一样的理由,余光觑着她雪白指上的一抹琥珀色,他毫不含糊的相中,舔了上去……回到老屋,主子说要启程回扬州,众人欢呼,效率展现在很快就收拾好的行李上,水则是提着走到哪带到哪的笼子,放出一只海东青,知会帮主要回去的消息。 要回去之前,西太瀞忽然想到一件事。 她让人把海靖找来。 唤海靖的人并没有告诉他主子找他要做什么,自从他饿昏被送去医馆再回来,那位漂亮的小姐就再也没有找他问过话、说过事。他以为自己被遗忘了,可这里的人待他和善,在这里,他吃得饱、穿得暖,只要尽了本分,做好交代的事情,不会动辄被拳打脚踢,大家说说笑笑,就好像一家人似的。 这会儿,因为不确定,他心里打的小鼓越来越急促。 「小姐。」他学会了如何给主子请安。 西太瀞从来不摆什么主子派头,老实说,在她眼里,她自己也是寄人篱下,众人看在湛天动的面子上称呼她一声小姐,但是她可不会因为这样,就真端起千金小姐的架子,所以无论她的丫头还是湛府里的任何一个人,她都一视同仁,少有疾言厉色。 说起她的丫头,以前只有春水作伴, 人少轻省,现在多了四个丫头,几个人陪着她的时间却都不长,她还在观察她们,也不会以为那些人马上就会对她死心塌地,全心全意对她尽忠,基本上,也没有谁犯在她手上,所以,她哪来的疾言厉色? 「我们要回江南去,我必须知道一下你的想法,那么远的地方,你要跟着我们回去,还是留在这里?如果你想留下来,我可以给你一笔银子,你是个拎得清的孩子,聪明又机灵,想必讨生活不会有问题一一」 「海靖要跟随大爷和小姐!」他顾不了下人不得打断主子的话,怕自己真的被丢下来,捏着拳头,很大声的说,眼底的急迫让人看见他的真心。 「想留下来,就必须卖身,你愿意吗?我也不要你签死契,以五年为期,五年后你也十六岁了,以男人来说年纪不算大。」 「不签死契是因为小姐信不过我吗?」他有些怯怯的问。 他是个来路不明的,去到哪里都不会有人想用他这样的人。 「你想到哪去了?优秀的人才谁不想挪为己用?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说过你聪明,将来一定有出息,我只是希望多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过个几年,说不定你有别的想法,我爱惜你,所以才想给你可以重新选择的机会。」海靖错愕。小姐这是替他设想,设想到五年后的他了?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这样的待遇的。 他的想法原来很简单,就是能吃得饱、穿得暖、不挨打,但是,有人在他面前点燃一盏灯,他的人生,只要他肯努力,一定会不一样,对吧? 他热血沸腾了起来。 他不会辜负小姐的! 一天后,一行人在三家湾的小码头上,踏上了分坛派来的河船舳舨。 对这种规模的迎接场面西太瀞和其他人并不觉什么,只有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的海靖睁大眼,禁不住好奇的张望,看见旗帜上大大的「漕」字,心想他家主子到底是什么人? 虽然坐了整整一天的马车,骨头被颠得快要散架,西太瀞却没有一上船就往船舱去,她靠在甲板上,听着熟悉的水声拍打着船身,摸着船舷,吹着晚风,感觉着船微微地晃荡,忽然发现自己婆妈了起来。 她想念这些。 和分坛主说过话的湛天动走过来,看着想把被风吹来吹去的长发归成一束,揽在一侧的西太瀞,想也不想的接过手,将她的头发全部拢在大掌里,有些笨拙的挽起来。 「欸,我自己 来就可以了。」男人不知轻重的手有些拉疼了她的发,又这么多眼睛在看,都不用替她留点闺誊,替他自己留点大当家的尊严吗? 这男人一向不管不顾,虽然不至于没把王法看在眼里,但是看他和临王爷你来我往下来,可见他的确不太把这些皇室宗亲们摆在眼里,所以这些枝微末节的事情,他又怎么会放在心里? 她也真是迟钝,到这节骨眼才想明白,一直以来他便如此,想碰她就碰她,想牵她的手就牵,何时把别人放在眼里了? 「就快好了。」想了半晌,他拉下自己的宝石环扣,固定在她不怎么听话的乌黑秀发上。 这算什么?西太瀞看了那实在不怎样的发式,但见他辛苦的摆弄了半天,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仍感谢的对他嫣然一笑,「谢大当家的!」湛天动也坦然受之,翘鼻子瞪眼睛,表情逗趣。「不是不随便给发的你道是三生有幸。」瞧瞧,给了台阶就上楼了。 她笑了,笑得自然生动,举手投足、由里到外都像一朵正要绽放的花。 每每多看她一眼,他就走不了。 「一上船就发呆,甲板上风大呢。」喜欢一个人,果然日子越久越深,越无法自拔。 「在想……太尹在京里过得可好?」 「你得相信他的能力,他是个能干的,牙行有他掌握着,不成问题的。」已经不能说西太尹是孩子了,他的年纪甚至比湛天动都还要大。 「难得听见你说他的好话。」 「这样说好像我是个坏人似的。」姐姐偏心弟弟,她什么时候会偏心起他来?她轻捶一下他。 湛天动不痛不痒,表情却很开心。 距离西太瀞几步外的麟囊又再度看傻眼,没错,再度一一也不过相隔一天,两次深受剌激。 不只因为时间短暂,所以记忆犹新,而是上回在马车看见自家主子弯身进车窗帘里做的事太过刺激,太过叫人脸红心跳,太太太叫人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她不是那种未经人事的女子,她嫁过人,知道男女之间的情事,那种男女间由衷散发出来的恋慕,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可是,她的主子是什么人?他不是常人,一条漕河上诸多错综复杂的人事,各派人马厮杀,其中诡谲阴狠不可胜数,要是没有明快的思绪,异于旁人的魄力,霹雳的行事手段,如何统领将近十万的人手? 她的主子只有别人对他马首是瞻, 第六章 得了嫁妆和义母 河船一度上岸补给,但仍走得飞快,半旬后来到临清,河道转宽,船只变多,一行人在大码头换上来接驳的大漕船。 一千石的大船,好几百来号的漕船帮工,身上是缺襟的葛布短打,腰系红巾。冬天腰巾不变,换穿缺襟狼皮袄,便是微微敞着胸膛也不显粗鲁,整齐划一,气势骇人! 湛天动淡然致意。 帮规素来如此,并非刻意营造。 其他人态度自然,除了因为晕船吐得脸色青白,吐光了胆汁下不了床,站在船舷上除去目瞪口呆还是目瞪口呆,这辈子没见过这种排场的海靖。 他不知道,就算寻常人几辈子也见不到这样的场面。 他看着那些高头大马、黑压压一片看不见尽头的汉子们,看着粼粼江水,看着一头扎入晴空一角的燕子,很久很久都没有真实感。 小堂口的河船果然不能拿来和大船比,不比船舱大小,不比待遇好坏,单单行走在夏暑湍急的河道上,大船就犹如航行在地面一般平稳,立判优劣。 要她们几个丫头说,这行船大好时光,看山过水,听惊涛拍岸夹着两岸猿声,夜半寺庙荡起的钟声到客船,主子们用来培养感情是最好不过的美事,不过,世事常事与愿违,没眼色的人也不是没有,譬如因为湛天动不在,不得不全权揽起淮安总舵所有帮务的二当家张渤。 「他奶奶个熊!」自从这一根肠子直通到底的大老粗收到某老大已经上了漕船,不日可以下扬州的好消息,就扳起手指开始数日子,接着快速打包,令人将一叠叠、一摞摞的文书用最急件送到了船上,附上一张条子,上面写着「完璧归赵」四字。 还完璧归赵呢,囤积半年的文案书件能有多少? 在船舱外伺候茶水、听候呼唤的贴身小厮,听见自家主子难得爆了粗口。 这其实不能怪张渤。 漕帮里识字会写的人如凤毛麟角,对于只能把自己名字写全的二当家来说,要他每天在字堆里打滚比给他一刀还痛苦,湛天动是知道他的性子,也没让他一个人唱独角戏,毁了帮里的运作,事前就给他调来文武全才的李卫和一个熟悉帮务的文士。 只是他没想到,海东青一到家,那厮就把积累到天怒人怨的文书一样样物归原主,很据悉,自认无事一身轻的家伙已经在天水阁花魁的包厢泡了两天两夜,左手拿酒杯,右手抱美女,甚至让人傅话给妻妾,说她们的男人要回家了! 湛天动并没打算治张渤一个什么办事不力之类的罪名。 想回家是吗?嘴里喊着想家,人却在天水阁,这人能累到哪里去?他压根不相信,张渤定是无聊的成分居多。如果是李卫来说,他还会信个几分,他自己的兄弟有多少斤两,他明白得很。 湛天动很「好心」的让人去通报张渤的正妻,让她迎接「劳苦功高」的相公,张渤能有十几个妾往府里抬,和这位正妻不是没关系。 他这兄弟和天下的男人一样,只要瞅着对眼的女子就会心动,说难听一点就是好色,可这消息只要传入家里头,他那人人称羡的妻子二话不说就会把那女子往家里搬,也不过几年,府里的妾室、通房已经多到他记不住。 唯一就一个正妻说的话,他还会乖乖的听。 湛天动忙了两日,饭也摆在船舱里,一步都不曾走出去。 这天,西太瀞出现在湛天动的舱门口,小厮弯着腰,一脸粲笑,「爷说小姐一来,不必通报,往里面请就是了。」 「你们家大爷知道我会来?」 「爷的心思,福来不敢揣测。」 好个不敢揣测,能跟在湛天动身边,没有比别人更添几分机灵怎么可以? 西太瀞一笑,一脚踩进某人的地盘。 她不是那种一有心上人就要黏在一起的女人,要是婚后日子两人除了晚饭时间能互相见上一面,说上两句话,那也就好了。这两日,他忙得热火朝天,那些帮务她又帮不上忙,而且要回府了,她也有自己的营生,那些她丢了很多天的商事也是该理一理了,因此,两人各理各自的事,直到十九在她耳边提醒她,也该关心关心大爷。 十九怎么说来着—— 虽说订了亲,也是口头上,没有庚帖,没有三媒六聘,大爷那么出色的男人,她不主动点,迟早会落空。 这丫头急个什么劲?那些个流程也要回到陆地才能走,她都不急了,十九这太监急什没有人能勉强她做任何事的,可她来了,只因为喜欢了这男人,一旦感情如潮水涌出,她就随心去做,就算他积攒了的公务多是因为她所致,桌上漏壶也已经三更,她是该去提醒他该睡了。 人再俊,要是眼下挂着两个黑眼圈,也会打折扣的。 灯下的他,半罩着光,发还没放下,挺直的鼻梁眉眼如一抹清水烟云,和白日刚毅坚韧的他不太一样,宽袖卷了小半截,下笔如飞。 一旁捉袖抬腕给他研墨的童子看见推门入内的人,瞅了眼头也没抬,却明白示意他可以下去了的主子。 笑咪咪的垂首躬身给西太瀞行了礼,他可以歇息去了。 「都几更了还趴着,眼睛会坏的。」白日船舱的光线就不算太好,这会都夜深了,一盏灯能济什么事? 他放下笔,自前襟掏出十几颗夜明珠撒在桌案上,顿时,一室明亮如白昼。 「有这么些好东西怎么不拿出来用?」她一笑。这人对吃穿都不讲究,对身边的财物也不怎么在乎,到底什么才能让他挂心? 「要不是你说,我也不记得这些东西。」一抬头,他脖颈的确有些酸疼,可是一看到她,所有的困顿疲倦都消失殆尽。「你不该睡下了吗?」黑发编成一条俏丽的大辫子,十来颗少见的猫眼石在其中若隐若现,半新半旧的家常衫裙,显然是歇下又让人给叫起来的。 没错,就连发上的装饰也是卸到一半又簪回去的,这都是十九的杰作。 「你一定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晚了还过来?我那丫头说,我要不来探探你,表示一下用心,像你这么出色的男人很快会觉得我不够妩媚撒娇,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改了心意,把迎娶的事黄了。」她算是对十九这丫头多了层认识,平常看起来不绕肠子、不起花心思的人唠叨起来,也有长舌之能。 「是个聪明堪用的丫头。」他笑着,目光轻敛。 「我进来的时候,福来说爷在等我?你知道我会来?」 「十九要是不催促你,你还真不打算来见我?不想我吗?」为了她的「主动」他只好小施心计,让福来去提点了一下那丫头,想不到效果出奇的好。 这人不是在忙吗?她不来还有错?「我这不是来了吗?」好吧,算他事后还诚实。他轻轻捋了下她的发。「那表示你想我……会下棋吗?」 「不会,你教我,我是个好学生。」 「你对什么都这么有自信。」不张扬自己的长处,也不隐藏自身短处,和她在一起就两个字,舒适。 「这不就是你喜欢我的其中一个原因?」 湛天动撩袍落坐,欣赏的看了她一眼,然后摆了棋盘,棋盘是用一整块罕见的水晶雕琢,白玉子和墨玉子摆在上面,晶莹剔透。 湛天动持黑子落下。 她垂睫,学着他将白子也放在同样的地方。 湛天动拈 子再落,她依样画葫芦。 「过几日,太尹会到扬州为你送嫁。」 「我一个字都还没跟他说,你和他通了消息?」她掀了下长睫,分心看了他的黑子啊? 「你日子挑好了?过几日?告诉你,嫁衣吉服,我什么都没准备。」谁给她绣嫁妆?就算一切从简,十天半个月能不能完成六礼谁都不敢说。 「我离京的时候就和他商量好了,我怕你万一改变主意不肯嫁,便让他先准备。」西太瀞总算瞠了眼。敢情,她还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这男人要耍起心计来的时候,也很深沉。 还有,太尹被带坏了,居然对她一个字的口风都不露。 「如果可以,我并不想麻烦他,他的生意才站稳脚步,可弟弟给姐姐送嫁,天经地义。 我急于把你娶进门,也知道男婚女嫁自古有礼,若把你从湛府里又娶进湛府,于礼不合,我不想委屈你,因此在外面置了间宅子,回扬州后,你暂时住那待嫁可好?」在扬州他没有长辈可以问这些,所以去问了师娘。 「就住几天,那宅子一应人手都有,不会亏待你的。」人不怕别人亏待自己,最怕自己亏待自己,她父母双亡,没有显赫家世,没人替她打理婚事,又是一个黄花大闺女,对迎亲送嫁的事情也两眼一抹黑全然不知,可他倒是什么都替她想齐了。 「从别处宅子出嫁,更为妥当……」把别处的宅子当娘家吗?她截断他的话,慢慢的道:「我在绿水巷有自己的宅子,人手有四个丫头也够了。」这是她头一次在湛天动面前提到自己的财产。 他只知道她在外面有营生,但具体收益和经营的是什么行业,一概不知。不是他不关心,是没想过要涉足她的领域,所以也无从知道她手头上有多少买卖?嫌不赚钱?他从头到尾唯一想要的只有她这个人,没有其他。 「那我把人手调派过去,那些人本来就是替你备下的。」 「嗯。」对这些事,她从来不扭捏。 屋安瀞了下来,西太瀞清楚听到自己落子的声音,还有评评、评评评的心跳,一次比一次还要快。 她的确是个好学生,一开始湛天动让她五子,两盘以后让四子,最后她输了五盘,以第一次下棋的成绩来讲,奇惨败北。 但她倒是不气馁,「明天继续!」 湛天动也不动那些棋子,笑出一口白牙,唇边凝住那朵微笑,不知道 自己露出疼惜到骨子里的神情。「好。」 「还有,我想和你白头到老,所以就算公务很重要,睡眠也很重要,一天起码要睡满四个时辰。」人不睡觉会减寿的。 「好,四个时辰。」她想和他白头偕老,这是她的承诺。他的声音不由自主的喊出来,「太瀞要嫁我湛天动了!」他朝思暮想的人,往后将可以日夜相对,他的心哪能不激动成一锅沸水? 船舱外的人听见动瀞,嗷叫一声,一个传一个,这一夜,看似没能安瀞了。 西太瀞看着湛天动无法掩饰的欢喜之情,一颗心也跟着发热滚烫了起来,已经没有什么表情足以表达她的羞赧和欢喜。 天气是酷暑的六月,船过钞关,直入城内小秦淮河大码头,一行人回到扬州,这才发现热浪袭人。 湛府如今大不同,除了宛如校场一样的厅堂和西北厢房依旧,主院或建楼宇,或挖碧湖,或造庭院,整体风格仍维持着江南格调的精致和北地的大气,到处都是工程在进行。漆尚新,木纯香,整个府邸的人都知道主子好事已逼在眼前,府中要有主母了,除了整个宅院翻新,将近的喜事更是让全部的人忙得脚不沾地,喜气洋洋,巴望自己最好有八只手。 西太瀞回到缥缈楼收拾东西,娉婷来恭喜她,依旧姿态娴雅,笑容浅浅。 西太瀞不知道这秀外慧中,把湛府打理得有条有理的女子心里在想什么,人家来道喜,她便很真心的接受。 她出府时,共五辆大马车,每辆车上都有五六个人以上,三十几个人都是湛天动原来为她买来守在园子里的人,这会儿她要嫁人了,自然都得随着她回现成的娘家去,到时候再原封不动搬过来。 江南是水乡,绿水巷、白鹭巷,巷巷有水,交通方便得不得了,车子驶进大门,可见几进屋子,青石红瓦,花香树楼,池子木桥,鹅卵石铺路,朴素里带着一种居家安然的舒适,或许别人看不上眼,她偶尔来住,却觉得很自在。 西太尹含笑站在门口处,烟青色长袍,山水墨染的下摆,紫金珊瑚腰带,发扣珍珠冠,温润如玉,那笑如天上明月。 西太瀞跳下车子,直往他扑。「你什么时候到的?我都不知道,你看起来气色不错。」 「都要嫁人了怎么还是这个样子?也不怕摔跤!」他语气淡淡的疼惜,轻轻扶着姐姐,为她脸上的红润欣喜,为久未谋面欣喜,为她的越发美丽而欣喜。 几个丫头也 看傻了,纷纷下马车,看是舅爷,春水带头,集体给西太尹敛衽为礼。西太尹客气的免了她们的礼。 刘冬儿沿袭旧称给西太瀞见礼。「大姑娘好。」 「刘冬儿,几月不见,你越发有掌事的样子了。」她离京的时候,他还是弟弟的小厮,可如今神态沉稳了几分,很有小管事的姿态了。 「他现在可是牙行的管事,独当一面了,利索着呢。」西太尹替他添了一句。 呀,果然是高升了。 刘冬儿是见过春水的,十九、汤儿却是初见,他摆出讨人喜欢的包子脸、包子身材,笑呵呵的给几个丫头打过招呼,几个人也不忘还礼。 「我以为你过几日才到,怎么只带刘冬儿,鹰呢?」进了厅,见着一地的楠木箱笼,厅里摆不下,就连脚也没处放,一箱箱叠起来,竟然还延伸到弯曲的回廊去了。 「我和你也只差前脚后脚进门……鹰现在是牙行的掌柜,得帮我顾着生意,走不开。」时间流逝,人也在变,每个人都在往前走,是好是坏不管,总希望越来越好。 「嗯。这些是什么?」 「你的嫁妆。」一百二十抬,货真价实,没有一个箱笼里是虚应故事的破铜烂铁。 「你花那么多银子做什么?我自己的嫁妆我自有准备。」不管箱笼里放的是什么,一百二十抬,许多名门贵胄还拿不出手,而更贵重的是那份心意。 「这些,都是爹当初给你置办的,我回家打开库房一看,也才知道。」 「爹吗?」她怔忡,心里酸涩难当,不是为了嫁妆,是想起了爹娘。「怎么可能……」 「我也没想到爹把这件事交代给库房的庄娘子,还留下一封信,你自己看。」西太尹掏出一个小匣子。 匣子里,一张泛黄的信笺摆在那里。 西玄的信内容很简单,他说西府能有今日,她功不可没,而身为父亲为女儿安置嫁妆,理所当然,嫁妆是女子的底气,盼望她嫁人后,能得好夫婿、婆婆疼爱……耽误她许多年的青春,他愧为人父……信里有身为父亲的忏悔,和矛盾又说不出口的疼爱。 西太瀞闭上眼,复又睁开,慢慢把信折好,放回盒里。 「庄娘子是不是娘当初的陪嫁丫鬟?」她依稀是记得的,那庄娘子小时候最喜欢抱着她说故事,娘去了的那时候,她隐约记得庄娘子哭得死去活来,可那时的自己年纪太小什么都不懂,后来 也不知道她被姨娘贬到哪个荒郊的庄子去,就再也没她的消息了。 不料她不是待在哪个庄子养老,居然是在库房,一个他们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地方。 「是,见到我,她一直拉着我不放,要不是你要出嫁,要不是我亲自走了一趟库房,可能都不会知道她要老实的守着那份爹留下来给你的嫁妆到什么时候?难能可贵的是,这些年,她也不知道怎么做的手脚,竟没让姨娘知道她手中有那些宝贝,把它们搬空。」父亲有识人的能力,没有托付错人,庄娘子能守着本心不变,更为难得。 西太尹说完,有微哑的声音传来,「这些东西是老爷和夫人的一片心意,既然吩咐了老婆子,奴婢就必须亲手交到大姑娘手中,如今,也算不负所托。」庄娘子出现在门外,一件旧衫,带灰的发,虽然眉眼间还带着几分年轻时的颜色,但其中一股看尽抢桑的神态,却让人看得出来这些年她过得并不是太好。 库房是个肥缺,她的地位却是最低等的那个,扫地、倒夜香,还要帮那些高高在上的库房娘子们洗衣服,什么粗活都得干,却也因为这样,满过了许多人,以为她就是个没有用的。 西太瀞目光闪烁,有些期期艾艾道:「庄姨。」庄娘子的眼有些光亮、疑惑,觑见西太尹肯定的眼神,嘴角打着颤,弯腰便要跪下施礼,让西太瀞拦住。 「你真的是我家大姑娘?」因为太过不敢置信,死讯已经传遍府中上下的人能好端端的活着,且又换了躯壳,这实在太过惊悚,说她逾越分际也好,不能不问上一问。 即便已经将莫氏母子赶出西府,姐弟俩商量的结果还是继续隐瞒西太瀞的身分,毕竟她换了一具身子重生,这种事太匪夷所思。西太瀞也看得很开,只要不再旁生枝节,对她来说有没有西府嫡女这身分已无关紧要,所以,在一番大清扫西府下人后,西府的正经主子仍旧只有西太尹一个人。 「对不起,我只记住了一点点有关庄姨的事。」她垂下头,眼里都是歉疚。 「奴婢一直以为老爷交代的这些东西再也没有送出去的一天,那时候府里的变化每天都不一样,奴婢见不到老爷和大姑娘,实在害怕,想尽办法,却屡屡招来那女人的毒打,就好像一有动作,到处都有眼珠子盯着奴婢似的,更没想到最后会听到大姑娘的恶耗……那时奴婢几乎也不想活了,欸,说这些做什么?都过去的事了,奴婢太儒弱,太没用了……」庄娘子朝她打量了又打量,抹了泪,话匣子一开就关不住。 「这么些年大姑娘一个人在外面流浪,是怎么过活的?又换了这样的脸,吃了很多苦头吧?虽然模样和奴婢记忆里的都不一样了,可是少爷没有随便找个人来诓奴婢的道理,少爷现在可是有出息了,再看大姑娘讲话的方式,和我记忆里的真像。老爷夫人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你们健康快乐,奴婢每天烧香求神拜佛,佛祖果然听见我的恳求,换了一个法子把大姑娘送回来了。这是奇迹,一定是夫人在天上保佑了大姑娘,老天爷开眼……天理昭彰,坏人会得恶报,好人不会永远不见天日的。」 看得出来她是一心为主,真心实意的疼惜两个小主子,事隔多年再见,哪有说得完的。 「庄姨,有话我们可以慢慢说,以后有的是时间。」西太瀞让庄娘子坐下,后者推辞着不敢,严守下人的本分,毫无倚老卖老的想法。 「奴婢知道大姑娘的大喜日子快到了,求少爷让奴婢来见姑娘一面,这辈子的心愿就已了,没有遗憾。能亲耳听见姑娘喊我一声庄姨,我就算到地下也对得起夫人了。」庄娘子脸上的神色悲喜交织,有种大事已成,活与不活都不重要的那种豁达。 庄娘子由衷的关心使得西太瀞不由得对她产生莫名的亲近,把她当成长辈看待,又见她握着自己的手都是皱纹粗茧,便道:「庄姨不想知道我现在做什么营生?不想知道我未来的相公长什么样子?不想等着抱太尹的儿子吗?」她画了一张大饼,生动又写实。 庄娘子迟疑了,她真的心动。 「庄姨,我姐弟俩从小没了娘,爹也走了,如今才知道您的存在,而您忠心义胆守住我爹的托付,没有半点私心,叫人敬佩。我和尹弟想拜您为义母,从此把您当亲娘来孝敬,给您终老,您要是不觉得我姐弟俩太过顽劣,答应了可好?」她名下有自己的生意铺子,有地产,海上生意卖的是小命,收获却是暴利,就算没有她爹留下来的这一百多抬嫁妆,她也能风光出嫁。 庄娘子自从由西太尹口中得知西太瀞还活着的消息,便想等这事一了,就要离开西府,随便找个地方了却残生,这会儿听见西太瀞要认她当义母,她一生未嫁,孤苦无依,怎能不感动? 西太尹与西太瀞不愧是双胞胎,立刻一起反应跪下。 两人异口同声:「义母在上,请受女儿(儿子)一拜!」庄娘子激动得又抹泪,又要去扶两人,急得是手忙脚乱。「你们不嫌弃我这老婆子,我就厚着睑皮认了。」西太瀞推着春水过来向庄娘子磕头。 「义母,这是女儿认的义妹,您就一块收了,也好多一个人给您承欢膝下。」春水替姐弟俩高兴,没想到西太瀞会把她往前推,惭愧的垂着头,却也结结实实的磕了个头,然后叫人,「我不像姐姐那么能干,义母不要嫌我没用。」庄娘子高兴得话都说不流利了,赶紧把春水搀起来,眼睛笑成两条别湾的缝。「我可没想到一下子有了两个女儿,我看看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见面礼……」她有些慌了,回过头来拆下耳垂上的老赤金耳环。 「义母,您能来给太瀞送嫁就是给我们最好的礼物了,若要这般讲究,可是要跟我们这几个生分吗?」接下来二个人把她簇拥到敞厅。 这一晚,一家人吃了顿欢喜的饭,聊了家常,每个人都有说不完的话,吃过饭又沏茶去腻,简直像小过年似的聊到深夜。 次日湛天动得到消息,也不顾别人劝阻两家议婚、男女双方不能见面的惯例,来给庄娘子磕了头。 庄娘子从来没想到自以为会孤独终老的她,却在临老一口气得到两双儿女,过往因为辛苦少有笑容的脸上一直带着褪不掉的喜气。 原来她不是没有用的人,她还有后辈需要她照护着。 也许,她下半辈子的日子会比上半辈子过得更精彩,有滋味。 第七章 挑衅准新娘 十天半个月听起来很长,时间却真的很短,要把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都走一遍,还要挑上吉日,真的要有本事。也不知湛天动是怎么办到的,十几天里,该走的流程一样不少,纳采礼时用的是一只鲜活的大灰雁,比起玉雕的雁子,他亲自去打来的更显诚意,得到众人的赞叹。 西太尹带来的一百二十抬嫁妆里,金银珠宝、玉瓷翠碗……应有尽有,可鸳鸯被、嫁衣这绣活,可要新娘子自己来。 对西太瀞来说,女红这玩意,别说绣出个子丑寅卯,她连针都拿不来。 丫头们替她急,她倒是很看得开,反正湛天动也从没要求过她女红要多精湛,她何必自暴其短? 专业有专业的好处,要不然三百六十五行怎么互相流通呢? 扬州痩马和戏子争奇斗艳,出色的绣娘最多,只要出得起银子,要什么没有? 可她还没开口,汤儿和得到湛天动允许,由暗化明正式成为她丫鬟的麟囊,却把绣活揽一个是其他事都不太管,只爱窝在厨下研究菜谱的人;一个是拿刀的暗衙杀人于无形的死士,原来能拿刀也能拿针……她们让她体认到自己的经商能力只是最不值得一提的那个。 两个丫头上阵,但是绣娘也照请,湛天动赶成那样,没有多几双手,哪来得及?不过,西太瀞也没能闲着,林昆来了。 「昆叔,半年不见,您依旧英姿焕发,精神矍铄,人越发年轻了。」先给个甜枣,毕竟自己不负责任的把营生都让他和炎成扛了,不知道他心里会不会把她骂到臭头? 「一见面就灌我甜汤,不过这汤我喝归喝,你该看的帐册一本都不会少。」她在北方这段时间,见面议事毕竟不易,但透过运粮船,有关生意的重要消息仍会互通,他很欣赏喜欢的姑娘终于快成为南方粮河霸主的帮主夫人,他很欣慰,可公事还是要公办。 「我这不是全权交给昆叔了?帐册您一定是都看过了才会往我这里送,生意有您打理,我放心得很。」他们之间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但充足的信任一点都不会少。 林昆微皱的眉间忽然像被熨平了似的,笑开了,「你这孩子,太相信人也不知道要说你心善,还是容易被欺负?但是往后有帮主当你的倚靠,我相信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人不会多。你瞧,我这一开口,就罗哩巴唆的没完没了,其实呢,我就是找个借口来瞧你,要成亲的人了,昆叔希望你们婚后和和美美,夫妻同心,动儿是个孤苦的 孩子,你要对他好一点。」他来,其实并不全为了公事。 「谢谢昆叔,大当家对我好,我就会对他好,这点您放心。」她知道林昆一直以来把湛天动当成自己的儿子,当父母的谁会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幸福美满? 林昆走后,又来一拨访客。 帖子递进来,求见的是湛天动的师母唐夫人。 这桩婚事,男女双方的家族都很简单,所以,西太瀞也没做太多会有公婆罗唆、妯娌掣肘、一院子的通房这些糟心事等着她的心理准备。 对于这个师母,她很少听湛天动提及,在他口中的师父自从手把手教出他们几个徒弟之后就云游天下去了,行踪缥缈,这位师母则是高门世族家里的女子,也许看不起他们这些无父无母的孤儿,待他们并不亲切,因此,少有往来。 高门千金女愿意低嫁一个江湖汉子,若不是为了爱情,西太瀞还真想不出来是为了什么,只有为她的勇气喝采。 不管她是千金小姐还是江湖儿女,西太瀞的念头无他,终归是长辈,这客没有不见的道理。 五十开外的年纪,长脸,保养得极好,虽然瞧起来不像和气的人,但笑得春光融融,就像个亲切的长辈。 身后随侍的是一个女子,身姿窈窕,瓜子脸,樱桃口,有双大大的鹿眼,水眸一汪水雾,小小的红唇抿着,看着要多楚楚动人就有多楚楚动人,配着那浓密如蝶翼的长睫毛,更是惹人怜爱,可这么人见人爱的姑娘进门后,连正眼都不瞧西太瀞一眼。 分明是目中无人。 西太瀞没能见到英姿飒爽的江湖儿女,不过只见这一面,她也不能一言断定,也许人家是害羞了也说不定。 她是主人,主人要有主人的态度,要江湖也可以江湖,要摆架子逢场作戏的时候也绝不含糊。 丫头奉茶待客,行事有度,主子客气多礼,举止行为让人挑不出错。 那女子也不和西太瀞说话,看着西太瀞和自己的母亲说说笑笑,见她容颜端丽,妩媚藏于骨髓之间,让人一见迷醉,又不显轻浮,打扮不露富贵但样样精致,玫瑰色水流纹斜襟绸衣,金盏花绣花裙,头上一根点翠镶珐琅彩的赤金花簪固定住一头乌丝,女子是被母亲骄纵惯了的孩子,瞧自己一身行头和西太瀞相去太远,脸上不由得闪过嫉妒,鼻子哼哼喷气。 这位唐夫人递给女儿一抹稍安勿躁的眼色。 西太瀞看在眼里, 不以为意。 这世间人那么多,不会人人都喜欢她,喜欢她的,她收下,不喜欢的,各走各的阳关道和独木桥。 初次见面,客套话多少要拿出来充充场面,内容贫乏得很,不外乎知道她是丈夫大徒弟看上的佳妇,身为长辈有必要来关心一下,毕竟往后是一家人了……说了一轮,大概是瞧着女儿越发不耐烦的脸色,总算肯直奔主题了。 「不过女子经常抛头露面,对大家闺秀而言,实在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行为。」一家人?这话听着不对啊?谁跟她一家人了? 看着是把她的底细都摸清了才来的,「我出门在外多以男装打扮,素有往来的生意人也多知道我的身分,无碍的。」她从来没有过要死守女儿身这秘密的念头,也不曾在生意合作对象面前意刻隐瞒自己的性别,只要对方看得出来,或是疑问来问她,她便大方承认。 能释然的,当然继续生意上的往来,不屑于她的,那也没办法。 而且,靠自己能力谋生,不偷不抢,哪需要去问别人的感觉?要是把别人的想法摆在自己人生的第一位,她这生意还做不做? 这位唐夫人的话里满满是以婆婆的姿态来教训她的。 「这更是大大不可,女子扮男装,太不伦不类,整日混在男人堆里,这要传出去,名声可难听了。」唐夫人在叨念不停,嘴脸终于露了出来。 西太瀞不接她的话。 「既然要嫁人了,就该安分守己在家相夫教子,外头的营生找人管着就是了。」西太瀞有些不明白,这位唐夫人不过是个便宜长辈,凭什么对她的营生指指点点?不满她太外放是回事,觊觎起别人的手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她是不会以为自己未来的夫君人见人爱,可是他长得俊,身材结实,地位超然,毫无疑问的顶着漕帮半边天,这样的男人万中选一,哪个女子不会心动? 觑了眼俏脸已成一片红的唐姑娘,看起来湛天动是招人惦记了。 黄鼠狼给鸡拜年原来是这意思。 「这些不劳夫人记挂,小女子心里自己有数。」她态度已冷淡,无论有没有眼色的人都该看得出来。 鄙视之,又贪图之,是所谓的上流贵族对商家的态度。 她不生气,毕竟出门在外,这些难看的脸面她还见得少吗?只是这话出自一个肯下嫁江湖汉子的女人口中,不免让人失望。 回马枪一打,唐 夫人尽管气恼异常,但想起原先盘算,只好压下怒气,眼神却开始锐利了起来,「我呢,也不是个爱管事的,要不是看在天动那孩子无父无母,没有人替他打点分忧的分上,我何必这么奔波?不管怎么说,我可是你的长辈,说来说去都是为你好。」 用长辈的大帽子扣在她头上吗?西太瀞直视唐夫人。「长辈也分个亲疏远近,您这位长辈是自己来的,可不是我请的。」 唐夫人吸了口凉气,指着西太瀞说不出话来,若非还想着要顾及自己的身分,怕是多难听的话都说出来了。 西太瀞端茶送客。 唐夫人拂袖而起,「商家女果然是个没家教的!不知所谓!」人还没走出宅子的拱门,慢慢看着丫鬟送上来让她消气的雪梨冰糖银耳羹的西太瀞,便清晰的听见唐夫人那闺女气急败坏的尖嗓子一一「娘,你答应女儿要让那个女人知难而退的,为什么这会却要走人?」 「人家都端茶送客了,你还要我死皮赖脸的赖着吗?」唐夫人端不住脸,声音里都是火烧的愤怒。 「我不管!要不是娘处处阻止我和大师兄在一起,说他没有出息,没有家世,家无恒产,嫁给他不会幸福,我如今何必跟那个狐媚子抢人?」 「你太放肆了!! 「我放肆?娘,那是女儿的终身,这辈子女儿要嫁不了天动哥哥,就出家当姑子去!」狠狠的针锋相对,话里都是埋怨。 唐夫人的声音有些狼狈,就算气得发抖仍试着安慰女儿。「我哪会知道他今天有这般成就?你有没有想过,那位姑娘的相貌和你不分上下,你大师兄现在一心要娶她入门,正在热头上,你硬要在这时候挖他墙角,这亲事是没得谈的。」女子忍不住,掩面哭了起来。 女子忍不住,掩面哭了起来。 「你要知道嫁了的女人再美也是凋谢的花,过个两年,不新鲜了,男人三妻四妾是常有的事,你大师兄又怎么会那么容易忘记你们从小的情谊……」竟然是鼓吹女儿去抢别人的男人了。 声音渐去渐远。 听那对母女的对话,庄娘子哪还忍得住,沉着脸首先发难。「真是没天理了,侵门踏户到别人家里来了还一派胡言,这未来的姑爷怎么摊上这种长辈?真的当媳妇家里没人了!」要不是方才西太瀞的脸色没太多烟硝味,她几度都想跳出来甩那对虎视眈眈的母女两个耳刮子,然后把人撵出去再说!家教和礼节不适用在这对母女身上。 就连一旁的十九和汤儿也两眼冒火。 西太瀞拿了个红艳艳的石榴剥了递给义母。「她们可以无礼,我们何必随之起舞?那不就和她们一样了?」不是她自视清高,而是这些年她学会的功课,有的人就是存心来恶心你的,你要生气、认真了,她就得逞了,所以何必呢? 「我一把年纪了都没有你想得开。」庄娘子感叹。 「我才没义母想的那么厉害,被人家下马威的感觉很不好……」原来某人是无名小子的时候人家看他不上眼,这会儿知晓他的身价不可同日而语了,便眼巴巴的跑来宣示所有权。 自己即将所属的男人被人觊觎,其实她何尝不知道像他这样顶着半边天的男人,有多少女子想嫁给他?又有多少女子在听到他要成亲了的时候,半夜不睡捶心肝的? 「你千万别多想,只要未来姑爷的心在你身上,没本事的人就不会来纠缠。」她反身搂着义母。「所以说,婚姻也是麻烦事对不对?」咦?「你千万不要这么以为,要找到一个知冷知热的人不容易,要能白头偕老更不简单,你安心待嫁才是。」庄娘子劝解着。 「我知道了。」 她不会因为这样心中就有疙瘩,但是硬要说没有,好像也不尽然。 为什么女人总喜欢为难女人,不敢去为难男人?是因为对方没把握去说服那个男人,觉得女人比较容易心软吗? 但她可以确定的是,她没那么大度量和别人分享自己的丈夫,无论谁来说都不成! 到了夜里,凉意一点一点的渗进了房间,庄娘子怕义女着凉,只要西太瀞睡下就会亲自去把窗子拴上,可西太瀞总觉得夏天的月娘美,舍不得那凉爽好入睡的夜风,总会把窗子推开一条缝,她真的没那么矜贵。不过,她知道义母是为她好,自从有了义母以后,她真像有了个娘,庄娘子把她当成孩子般照料,陪她说话,对她嘘寒问暖,想着她该吃什么,想着她怎么保养肌肤,教她下厨,把她从头管到脚。 她被这些闹得头昏眼花,好不容易晚膳吃了,把人都打发出去,然后躺下没多久,窗子就咯的一声轻响,被人从外面轻轻打开。西太瀞转头看去,那露出来的脸居然是湛天动。 他竖起一根手指比了个「嘘」的手势,撩起袍子下摆掖在腰间,不费什么力气的从外头翻了进来,接着转身阖上窗子。 西太瀞的眼睛瞪得圆圆的,这婚嫁前男女双方是不能见面的吧? 她坐了起来,声音也压得低低的,「你怎么来了?」眼角余光瞄了瞄屏风外头的人没有动瀞,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就想来瞧瞧你有没有好好吃饭?」 「义母不只照三餐喂,盯着我吃饭,还要喝汤吃点心……除了这些还不包括药膳补品,她都不知道要把我养成什么才能放心呢。」也就几天没见,忽然间不知道要对他说什么了,以前的坦然好像都不见了。 看着西太瀞白里透红的脸蛋,他不能明着说庄姨的补汤真有成效,但对于她一直养不出肉的身板这会儿多了桃子般水润的曲线,他心里有说不出的欢喜,眼里的情意一下子没管住,赤裸裸的露骨了起来。 「你就来这里傻站的吗?」这人,当这里都没有人只有他们两人吗?屏风外的十九和婳儿可是听到声响随时会进来的。 还有他那眼光,让她觉得自己好像被一只没吃过羊的狼盯着,对方在琢磨着要从哪下口湛天动也知道自己的目光放肆,他捏了下拳头,目光渐渐变得平和。 「我听说师母来过你这?」 「嗯。」 「我对师妹一点意思也没有。」 他这是表态吗?「嗯。」 「你没有什么话要问我吗?」西太瀞吸了口气。「你说没有就没有,你和那位唐姑娘同门的时间你都没有喜欢上她,我又怎么会因为她说了什么就对你起疑心。」湛天动心情大好,胸口满是甜蜜喜悦,方才那个紧张到不能呼吸的人不见了,他就知道他喜欢的女子不是那种容易疑神疑鬼的性子。他凑上前,在她鬓边飞快的亲了下。 西太瀞瞬间脸红,看着他那像偷着腥的满足神情,只能嗔瞪着他,说不出一句话。后来湛天动又偷偷来看了她好几回,也送了好几回东西,有时候是得到的新玩意,有时候是街上新开张酒楼的招牌吃食,有时候是花房里刚开的花。 拿了人家那么多礼物,她想回礼,却苦于手头上没什么能拿得出来的,想来想去,丫头们给她拿主意,没有什么比送荷包还要好的活。 于是她主动向义母说想学绣个荷包。 有很多天,她忙着对付那荷包,直到湛天动有天又爬窗子来,看见了她的手指头。 「不如你给我做一双袜子好了。」丝绢布一栽,只要缝个边就可以了,比起剌绣要简单得多了吧。 「咦?」 「我每天东奔西跑,袜子用得凶,那荷包 什么的我多得很,你就别忙那个了。」就为了给他回礼,把十根手指戳得像肿馒头,他宁可不要。 西太瀞垂下眼,「……操持家务我也不是很懂。」她想过了,虽然她就嫁给湛天动这个人,但是绝对不可以小门小户的关起门来过日子,他府里就他一个主子没错,可听令于他的人就有百来号,那绝对不是她想怎么过日子就可以的。 「瀞儿。」 他这两个字叫得又软又清晰,好像从丹田发出来,又像从舌尖缓缓吐出来。 西太瀞抬头看他。 「我想要的一直以来只有你,我知道你是怎样的人,从来没想过你要为了我做什么改变,我只要你……是你就好了。」屋里暖热,湛天动就那样站着看着她,比起心动、喜欢她,现在的他更想表达他的爱意,更想碰触她。 她心头狂跳,眼睛一热,视线顿时模糊了。 这男人是真心实意的替她设想,没有丝毫为过他自己。 她有什么可以回报的? 改缝一双袜子吧…… 后面的日子虽然不能每天都见面,还好西太瀞也不觉得患得患失,有时候隔着窗子,她能看见湛天动模糊的身影透过月光映在窗上,丫鬟或义母不在的时候两人也能说上两句话,就觉得无比安心。 这天一早西太瀞被十九从床上挖起来,漱洗过后,换上崭新丝绸中衣,迷迷糊糊的被按着坐下,脸上传来两根棉线绞过的麻麻小疼,原来是全福夫人一边为她开脸,一边说吉祥话,她终于醒过来,今天可是她的大喜之日。 不是她对今天的日子不经心,而是最近几天对将来夫妻生活想得太多,太放在心上,以致辗转难眠,好不容易折腾到睡去,真正的大日子反而爬不起来了。 接下来点绦唇,梳发髻,穿吉服,盖上金凤呈祥的喜帕,远远听到府门外传来鞭炮的声响,吉时到,六十六匹高头大马,三十三辆马车从街头排到街尾,姑爷亲自来迎亲,陪同迎亲的有玉皇子朱璋和大皇子朱毓,能得到两位皇子陪同,这是何等的殊荣!令人吃惊的是,没有人知道这两位矜贵的皇子都是不请自来,朱璋和湛大当家有多年「情谊」,于情于理自觉是给了湛天动大面子,可临王爷朱毓这一脚横插,却完全出于拉拢的心。 西太尹背着姐姐出阁,送上花轿,短短路程,两人心中都是五味杂陈,又喜又悲。 「姐姐,你一定要幸福。」他话说得诚挚,眼里却 满是不舍和暖暖的亲情。她用力的点头。 喜乐吹翻了天,鞭炮劈啪乱跳,乐手在队伍最前面吹吹打打,风光游过街的嫁妆箱子长长一条队伍,令人侧目。 花轿在震天乐声里进了湛府大门,穿过辽阔大气的大院子直达二门,到处都是铺天盖地的红色,红灯、红绸、红毯、红囍字……喜堂设在主院,新人拜高堂时,昆叔坐在主位上,一身崭新宝蓝锦袍,气色红润,接受了两人的大礼。夫妻交拜后,仍旧蒙着红盖头的新娘子被新郎手执的彩球绸带引进了新房,观礼的客人在小厮的引路下去了前院正厅。 新娘子坐上床,儿孙满堂的全福夫人已经铺好床,在床上撒了各式喜果、荔枝干、红绿豆等吉利物。 一身大红袍的湛天动用喜秤挑起新娘的喜帕,一颗心忍不住又悄悄的跳快了些。 她一定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娇艳如花,绯色染颊,带着旁人难以窥视的娇治无双。 「……你在这儿坐一会儿,我去去就来。」喝过合卺酒,吃下子孙饺子,他垂眼看着她粉嫩的唇,吐气如兰的气息,眼里有把温温的火。 他想过千万遍,想和她在一起,想不到今日他们真的在一起了,老天实现了他深藏在内心的渴望。 西太瀞被他看得全身发烫,情不自禁的低下头去。 「如果可以,我并不打算去。」他的眼色更深。 喜娘和派过丫头婆子仆妇小厮们喜钱、刚进门的四个丫头,都被惊得一愣一愣。 「咳,姑爷,外头的客人都在等您呢。」得去敬酒啊!「最有经验」的麟囊忍不住提「你要照顾好她。」他还得招呼宾客,推杯换盏。 「这是奴婢分内的事。」麟囊双耳微红,姑爷对小姐爱护备至,一片痴心,即便她已经嫁过人,仍不由得羡慕得紧。 湛天动一踏出新房,麟囊和春水代替西太瀞打赏了喜娘,便指挥几个没经验的丫头,为如今要改称呼为大奶奶的小姐梳洗换妆,取下她手腕七八只龙凤金镯、手钏和各色宝石戒指,收拾妥当后,退出新房。 屋里头忽然瀞了下来,偶尔听得见红:彤彤的囍字灯笼里烛心迸出火花,把四周照得分外明亮。然而,大红喜床上宽两尺长的白绢叫她神经紧张,对于即将到来的洞房花烛夜,套套欲动的心更加不安了。 新房外的喜宴吃的是红楼宴、三头宴、全藕宴,扬州菜之最。 宴客分成三进,只要 是上门来道贺的客人,无论是闸工坝口的工人,或是纤夫运丁,甚至普通百姓,皆安置在最外围前院的流水席面。往里一圈,安置的是漕帮兄弟、当地豪绅、漕司主事、商帮行首、盐商船厂的来人,甚至京官和绿林汉子,宴客中亦可见以杰克逊为首的金发碧眼异国人谈生意的踪迹。正厅里则多是自家人,七分堂堂主,还有大大发挥了花瓶作用的两位皇子。 女眷又另开席面,安置在二门的堂屋里。 无论亲疏远近,送上的贺礼,都是价值不菲,尤其是江南七省三十二家牙行送来的贺礼几乎堆满正厅,叫人瞠目结舌,漕帮人脉之广阔,非同小可。 朱毓淡淡看过那些价值连城的贺礼,又不着痕迹的觑了眼新房的方向,胸中有着说不出的闷。 他还是小觑了那个丫头和她的男人。 但,也加深了他势在必得的决心。 第八章 旖旎新婚 西太瀞不知道等待一个人回来会让人口干舌燥,心里满满的慌,所以,湛天动进来的时候,她竟然惊跳了下。 湛天动看着坐在床沿上的她,那毫无瑕疵的肃瀞容颜带着一抹红直延伸到耳根子,星眸半闺带着提防,神情看似淡然,可不自觉捏着衣角的小动作还是泄漏了她的紧张忐忑和不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瀞儿,我想你了。」他很自然的脱下新郎服。 看见他一进门就脱衣服,西太瀞的心抽紧。 理应她替他宽衣解带的是不是? 湛天动来到她身边。 他有多久没能见到她了?如果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么这些天来的相思,就凭掀盖头时候看的一眼,也不能满足他想念她的渴望。 见不到面的时候想念,为什么见了面,她就要变成他的人了,他依旧疼痛般的想念他?那是一种渴望,因为压抑想念得太久了,美梦一旦落实,反而却步了。 「我也很想你。」 下一刻她感觉到温热的气息欺近,她很快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搂住,人落在一堵温暖的胸膛里。 然后他动了,他吻住了她,他感觉到她香甜的唇舌,和与他一同跳跃的心跳。 他原来打算温柔地吻她,但经年累月的渴望压抑使然,这吻在深入的撹着她的甜美芳香后转为狂野,而他能够忍耐着不去要她,有一部分因为他是武人,白天的自制力够强,大部分的精力都花在漕帮帮务上了。 可此刻,他身下的女子是谁? 他以拇指抚过她的脸颊,哑声说出这些年来内心深处最深的渴盼。 「你是我的……终于是我的了……」 她嘤咛了声,被他吻得意乱情迷,无法思考。 他的手没有闲着,大手慢慢滑过她颤栗的身子,滑过她曲线柔软的腰,解开了她的中衣,露出一大片透出白瓷色泽的酥胸和绣着花开并蒂的大红亵衣。 他知道她很美,却不知道会有这么美,美得令他无法栘开双眼,欺霜赛雪的身子柄娜软嫩腰肢,还有一双修长的腿,他知道那双腿下面,有他爱不释手的脚趾和优美的脚板。 他要她,想要她。 感觉到她的小手抚过他的脸颊,攀上他的颈子,将他往下拉,他瞳眸收缩,一种酥麻的感觉立刻从脸颊传到全身。他眨也不眨的眼瞧见她因为春光曝露,还有冰冷的空气,那微 微挺立颤抖的ru/尖。 他眼里的火更加炽热狂烈,如同火山喷发,似要将她完全吞进去。 西太瀞抖着小手,缓缓解下他的腰带,拉开他的衣襟,然后停在他的胸膛上。她心跳飞快,也想到自己的脸一定很红,而他的心,跳得好快。 他低头看着她的动作,大手拉下她亵衣捧着她雪白的酥胸,双眼对视,肌肤樊贴着彼此,她几乎要叹息,他好暖。 在她忐忑又屏息下,他一手扯掉自己的裤头带结,立刻感受到他身下的坚挺火热yu/望抵着她。 接着,他把她放在床上,脱去那件里衣,露出强壮的身体。 微褐肌肤年轻润洁,一看即知是久经锤链的强健体魄,独有的饱满色泽令人别不开目光,腰腹垒块结实,大腿修长。他环住她纤细的腰,捧着她的臀。 她的心抽紧,无法控制的轻喘,听见他粗嗄的声音,「我很久没有女人了。」那yu/望可能是狂风暴雨。 他再次吻她,火热的吸吮,深刻的纠缠,深入骨髓,吻得她喘气不己,胸口剧烈的起伏,晕头转向。当她迷茫的看着眼前的男人,察觉腿间有个体贴温柔的吻贴了上来,她微微轻颤,人紧绷了起来,却听见他低哄的声音——「别怕,把眼睛睁开……看着我……对,看着我……」 西太瀞睁开迷离的眸子,他近在眼前,黑亮的眼里盈满深切的渴望。 她瞧着他,舔着微干的唇,「我不怕,我不怕你……」在她回神之前,他那坚硬滚烫探进了她甜蜜烧烫的泉源,她很湿,很紧,他没有停下来,捧紧了她的臀部,悍然挺进。 她抽了口气,紧张的感觉到他进入体内合而为一,她抓紧大红喜被,紧咬着唇瓣,因为不曾被人碰触,因为太过敏感,因为疼痛。他是如此滚烫粗大,她能感觉到他撑开了她,在她的身体里勃/发,填满她。 那真的会痛,她想闪躲,又想迎向前,更多的是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吻着她狠咬的唇瓣,哄着她张嘴回应他,然后在她那小脸微染情欲,不自觉的轻吟时,他已经再次放下身来,将她的腰臀抬高,深深的,一才不留的埋进她的身体里。 「啊……你不能……你不能……」 西太瀞杏眼圆睁,颤栗喘息,汗水、心跳、体温、气味交融在一起,他让她无法思考,只能紧紧环抱着他,本能的夹紧他,迎着他的悍然进击、厮磨和淋漓畅快的耳边咆哮,感觉到 他颤抖的把自己都给了她。 当两人慢慢回过神来,脸上还带着情/yu的红潮,他健美的身形和光滑的皮肤上蒙着一层细汗,然后他撑起自己,一手环抱着身下的女人,看着她把头埋进枕头中,黑发如泉披散在身后,半张红晕满布的小脸,小巧的肩膀、身子,都留着他肆虐过的痕迹。 他心头抽紧,是不是弄坏她了? 「我以为我可以控制自己……」 但是他没有,他并不想在新婚洞房就弄痛她,让她畏惧和他在一起,只是这种事好像不是他说不要就能避免的,除非他都不碰她。可是那更不可能,他太想要她了,只希望能镶嵌在她身体里永远不要分开,又或许,他可以慢一点,不要那么粗鲁。 她忍着羞,听着他哑声说抱歉。 「我没事……」 她知道这些过程。婚前,义母特地到她的房里来,给她讲解了一遍男女之间的事情,虽然说得有些坑坑疤疤,但是大致的情形她都懂。然后麟囊也来了,偷偷摸摸的塞给她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还坚持说自己走了以后才能看,她后来从油纸包里翻出一本春宫册。 湛天动一句话也没说的抱起了西太瀞,动作很轻,态度却很慎重。 她满脸通红,夹紧了腿,忍着满满的羞意,眼睛看着他喉咙的喉结,感觉到他男性的强壮,任他抱着她往净房的方向走去。 那是一间充满水气,有着诱人水光暗影的房间,寻常人家少见的彩绘玻璃,这房里却是整块整块的嵌做窗扇,橘蓝黄绿,清亮里有着净房该有的隐晦。 他让她坐在温暖的大水池里,自己也走了进去,一再掏起热水帮她清洁身体。他的指尖从上到下,从她的大腿根部到脚趾头,再由下而上,从腰部到她的双峰,没有错过任何一个地方。 她那模样如此娇羞诱人,白腻的肌肤在温水的浸染下逐渐变成粉红的色泽,看着她两朵梅花般的蓓蕾因为水的刺激又巍巍颤栗了起来,像只煮熟的虾子,他的勃发几乎是立刻悸动地转为坚硬。 不过他也知道,今日初尝鱼水之欢的她不适合再有第二次。 所以当他确定她的每个部位都是干净的了,便重新将她像婴儿似的抱起来,回到大床上,用柔软的长巾慢慢把她擦干,见她不知不觉沉沉睡去,为她盖上被褥,这才转身回净房去清洗自己。 片刻后,他裸着半身回来,黑发犹带湿润,掀开团绣龙飓的大红被褥上 床,看见蜷缩成一团的西太瀞,软玉温香的身子肉骨均匀,他越看越喜欢,伸臂将她榄回臂弯。她的唇动了动,满眼迷糊的看着身边多出来的人,本能的偎入他的怀里。 相爱相欢,相拥而眠。 他多希望这一辈子,她都能如此在自己怀里睡去,然后再如此从自己怀里醒来一一他的天色微明,西太瀞醒来,身边的被褥已是一片冰冷,枕边没有人。 昨儿个夜里糊里糊涂中感觉睡着的时候身边多了个暖炉,半夜虽曾翻身,可没多久,自动自发的又挨着睡,哪知道这会儿人却不见了。 她半眯着眼看着帐幔,有一会儿没回过神来,最后才想起来和她同床共枕的那个男人有晨起练武的习惯,每天天未亮就会出去耍一套剑法,或是练一套拳,总要练到汗水打湿衣裳才会作罢。 这时,丫头在门外轻轻喊着,「小……不,要叫大奶奶了,该起了。」 「进来吧。」她动了下,不料浑身酸痛,伸手是痛,抬脚也是痛,不过开口说个话,也不知牵动哪里,半身发疼,一时脸色有些抽搐。 薄绸水红的百鸟朝凤帐幔被掀起,十九撩纱扎帐,婳儿倒水倒茶,麟囊拿袍子裹着西太瀞,汤儿服侍洗漱,这时,湛天动从外面进来,果然一身汗气,身上肌肉因为汗湿透过衣裳显得若隐若现。 他一进来,四个丫鬟齐声喊了声姑爷,声音又脆又整齐,看起来湛天动平常累积的威严和昨天的大红包派上了大作用。 「这里不用你们伺候,都下去。」婚前,他屋里头就不让丫头们随便进出,整个府邸也就一个福来能近他的身,今天是他新婚第一天,不需要这些丫头来凑热闹。 四个丫头看了看女主子,再瞧瞧男主子,一个个低眉顺眼的离去。 湛天动就着微熹的光看着西太瀞,只见她小小的脸蛋上有几分疲色,但一双明媚的眼睛荡漾着波光,似嗔似喜,散发着一种逼人的美丽。两脚赤着踩在脚踏上,那姿态,像沾露的荷花,摇曳中带着一股矛盾的柔弱,他心里欢喜,觉得无比满足。 今天他醒来的时候,发现睡在身边的小妻子,心里好像浸了蜜油似的,新婚的喜悦和幸福感充塞着他的心房,他瀞悄悄的下了床,为了不把西太瀞吵醒,还刻意放轻了动作。 「你醒了?」 西太瀞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起来,丫头被遣走了,凡事要自己来,她长年在外行商,自己打理自己成了习惯,倒不会 觉得少了丫头像缺手缺脚似的,但是这会儿她身上的确没力气,而且要起身,当着他的面,袍子下却连一件里衣都没有,即便他已经是她的丈夫,她还是忍不住往床里缩了下。 「你一身汗,要不要先去洗一洗?」 先把他遣走,自己再起身穿衣。 「还是不舒服吗?」他直白的问。 她先是「嗯」了一声,然后微垂下头,「也不是很疼……」 湛天动的目光移过来,锁在她让人怎么都看不厌的颈子上,乌黑的秀发披在肩上,他眼前的西太瀞已经是个小妇人,那初初展露的风情,像破壳的幼鸟惹人怜,让他忍不住伸指摩挲过她细嫩的香聴。 他的指腹带着粗糙,她的颊却像花瓣一样娇嫩,那感觉倒不会不舒服,只是带着一种她说不出来的酥麻。 她试着让自己镇静一些,再把袍子拉高了些。「你先出去……不,转过头去就可以了。」好意思,张开双臂,让她替自己穿上金丝蝙蝠绣纹猩红袍服,打上衣结,再将一头青丝梳到光滑水润,挽成高髻,戴上用一整块翡翠雕成的绿雪含芳玉冠,再以一支嵌了珍珠的结条簪子固定。 一个翩翩美男子,说不出的气宇轩昂,西太瀞忍不住赞美他。「你真好看。」 「是媳妇儿你把为夫打扮得好,以后就都交给你打理了。」 「请大爷多多指教了。」她屈膝福了福。 两人相视而笑。 新婚第一天,小俩口原该去给长辈见礼、磕头敬茶的,可这宅子上没有公公、婆婆,主子就她和湛天动两人,人口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一一不过,那也不代表什么都不用。 最起码,开宗祠入族谱,拜见湛天动过世的父母,这道手续是不能省的。 湛家祠堂很新,可见是他发达了以后才盖的,高柱大堂,用的都是上好的红木,牌位格子就放了她公婆两人的牌位。 丫鬟们拿来蒲团和线香,西太瀞跟着湛天动恭敬地在蒲团上跪下,然后焚香祷告,方才礼毕。 湛天动很安瀞,眼神微黯,直到走出祠堂,他都没说话。 西太瀞能明白他黯然惆怅的心情,主动上前握住他的手,轻轻摩挲着他的掌心,表情有些羞赧,微微垂下头,有些小声的说:「我会给你生很多很多孩子的。」湛天动有些恍惚的捏紧了她的手,瞧着她两腮未褪的红晕,心里一下子灌进许多说不清的感觉。「给我生很多 孩子?」 「嗯。」她知不知道她确定了的是怎样的一桩大事? 这年头,生孩子不是件容易的事,那是生死关头转一圈还不见得能保住母子平安的关卡,她却说要给他生很多孩子——他忽然伸出胳臂来,在她的轻呼和丫头婆子们的反应不及里一把搂住她的腰,像孩子似的将她举得高高地转了一圈,那打心底透出来的笑意明明白白写在闪亮的眼里。 这一刻的心情,他会永远刻划在心里,无论往后历经多少岁月,都不会忘记。 「别……」西太瀞先是被他的笑容给迷醉,一时没防着他这突然而来的举动,情急之下只记得要反搂住他的肩,两眼微睁,嘴唇微开,直到顷刻后被轻轻的放下来。 「大家都在看!」两脚落地,他却没有马上放开圈住她的手,幸好她没什么晕眩感,可她仍要腹诽,他要是敢多转她两圈,到时候非捶他不可! 这可是光天化日在外头,许多眼睛正看着,他不要脸皮,她可还要做人呢。 「哪有?」他回答得很赖皮,顺手把她掉到前面来的发丝给撩到肩后,照料她好像是天生自然,本来就是他该做的事情。 他的指滑过她的耳廓,带着刺麻,她别扭的动了动,回头一看,果真丫头们已经远远退开,识趣体贴的把空间留给他们俩。 还没等她把头转回来,结结实实的吻便落在她的唇上。 「别动手动脚的……」她的声音全被他吃了进去。 湛天动总算没有太过分,尝到甜头后,看着她眼睛湿润,唇瓣嫣红,终是放了她。他能强烈的感受到她的呼吸,虽然他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把她带回床上去,不过接下来他听到她喊饿,于是早饭摆了上来。 一桌饭菜看似家常,一吃进嘴里,尝了味道,都是看家本领。 清粥小菜、腐皮奶豆卷、四色甜咸蒸糕、酥酪饼……满满当当的一桌菜色,红黄紫绿,赏心悦目之余,也让人食欲大开。 几个丫鬟站在一旁布菜,西太瀞也不管会不会烫口,埋头吞着香气四溢的银鱼粥。要笑,就让她们笑好了,就算是当家主母也得先填饱肚皮才能维持住形象是吧? 「别急,我让人吹凉了再吃。」看她伸吐着丁香小舌狼吞虎咽,湛天动不禁把眼前的菜往她那端搬动。 粥凉了怎么会好吃?就是要带着微烫。「你这样我就没地方下箸了。」她摇头,完全不领情。 丫头们看了瞠眼,她们还没见过主子给谁夹过菜,甚至自己吃不吃都无所谓的。 「你们都下去,这里不用人伺候。」湛天动挥手,他知道比起有人伺候,西太瀞更喜欢自在的吃饭做事。 其实也难怪她饿得前胸贴后背,这一天一夜,她就只吃了婚礼前义母喂的两块栗子糕……好吧,喝合誊酒时的半口子孙饺也算数,但当时紧张,什么也吃不下,也不觉得饿,睡了一觉后,不知道是不是昨晚做了太过剧烈的运动,这会儿恨不得什么都能吃,什么都好吃了。 她这是饿坏了。 看着她把那甜咸蒸糕吃了大半,又把腐皮奶豆卷给扫空,湛天动不由得有些歉疚。昨夜他只顾着狂喜的自己,没考虑到她是否吃了东西……和体力充足,于是为了弥补把小妻子压榨太过,他给她夹了一筷子腌菜心,哄着说:「这是厨子拿手的菜色,别看它只是菜心,我只要有它可以扒上两碗饭,你吃吃看合不合你的口味。」 「嗯。」菜心裹了酱油和麻油,果然香脆可口又下饭。 「你也吃。」又扒了两口,看他眼巴巴的看着自己,她迟疑了下,看着菜碟子,决定为了表示一下自己的贤慧,基于你来我往也给他夹了菜。 吃饭的人捧场,西太瀞觉得两个人一块吃饭,的确比一个人用膳有趣的多了。 「吃过饭我带娘子到园子里转一转,以后这些都归你管,你就当认路。」 「好,昨天没什么机会,就当饭后消食。」理由正当,不从也不行,谁叫她以前每天走的就是从缥缈楼到大门口的那条路,回府吗?也只是改由门口到自己的房间,别处,别说没那闲情逸致闲逛散心,泰半时间,她根本人在海上,不在海上的时候也要每个铺子溜溜,瞅了空,还有成叠的帐册等着她一一她最大的问题是,马不停蹄的生活,一旦有空睱,除了睡觉,天下无大事。 怎知她允得爽怏,但马上就后悔了。 如果说这府邸前庭后院加一加三房两间也就簏了,这宅子一个院子连着一个院子,院子和院子中间还隔着大小不一的花园,也就是说,两个院子之间的距离绝对不是走上几步就能到得了的,她为什么会在湛天动邀功的笑容里忘了这件事? 不过,经过这番跋涉,她总算对府中的格局有了耝略的印象。 她不得不承认湛天动的眼光是好的,富贵不张扬,低调沉着,可屋里的摆设,就算随便一样都是真正的名贵。 还有那个荷花池。 荷花池不是挖个坑,把烂泥填上去而已,池子呈长条状,迤逻的延伸出去,绕过夏日花丼盛放的墙角,去到另外一个院子,又不知从何处延伸出来。每个厢房外或许只有三五花蕾挺拔而出,却都挤满亭亭硕叶,滋滋蔓蔓,挂碧滴翠,加上天空高远,不论是从阁楼上往下看,还是站在荷塘边,只要是炎热的夏天,皆令人感觉一片沁凉。 他说,因为她喜欢荷花,却没什么时间欣赏,为了让她随时随地,不管走到哪都能看见荷花的姿态,于是他就吩咐盖屋子的师傅把荷花池摆进每一个院子里。 他的用心体贴连这种小地方都考虑到了。 「累了吧,走了好久的路,这边歇一会儿。」 「嗯。」 没有随行的人,湛天动脱下外衣铺在石凳上。 「改天,你要是觉得扬州住厌了,我在别处还有庄子,你喜欢靠山地方的话,我记得那里有个硫磺泉子可以泡澡,对身子很有帮助,冬天的时候泡了整个人都暖和起来。那里出产的野味山产我记得也挺丰富的,若不然,你想回京去看大舅子,那边我们也不是没宅子……」 在他身边的西太瀞梳着小妇人的发髻,因为坐着,露出一截他怎么都看不厌的好看颈子,他有些贪婪的看着她那颈线弧度延伸到领子下面消失的肌肤,又想到昨晚床笫间。 第九章 当家新主母 午饭比往日的膳食都还要丰富,据说只有皇室才吃得上的香猪,厨子烤了一整只,香味扑鼻,甜甜辣辣的酱汁浇在上头,片下的皮儿吃起来脆生生又甜滋滋的,西太瀞一个人就吃了一盘子。 不过放开肚皮吃了那么多的结果,就是被湛天动结结实实的嘲笑了一番,动手要抱她回房。 她哪肯依,「我又不是走不动了,再不济还有竹竿敞轿,又凉快又舒坦,我坐那就好。」丢脸事小,来来往往的下人们会怎么看?她不用做人了! 「我想抱你。」他显然打定主意,把她打横抱起,经过的地方,一只蚂蚁也没见着。 真要说是她想太多,或是这府里的下人们个个都是人精? 回到主院,看见屋里那大红的喜床,虽然已经让人收拾干净,棉被褥套全部换了新的,她还是觉得羞窘。 「折腾了一上午,累了吧?好好歇个晌。」 的旖旎,身体便不自觉的有了变化。 西太实跟他靠得近,这季节衣裳又不厚,敏感的察觉到他的体温突然高升,在看见他炎热深沉的眼神后,心里一琢磨,察觉到他盘算的是什么,不由得吃惊又羞窘。 「我……我的腿不酸了,我们还是回屋里去吧……」 「嗯,我们走吧!」虽然他已经很克制了,可为什么就沉不住气呢?两人一前一后往回走的时候,湛天动把自己臭骂了一顿。 可能怎么办?脸皮与心情之间,他选择后者,他就是喜欢她,看着看着就想把她抱入怀里疼惜,这毛病大概一辈子都不会改一一也不想改。 「不……也不是很累。」 「哦?」他眼睛一亮。 「呃……我的意思是感觉上不累,不过腿又酸了就是。」西太瀞心里一凛,这是个坑,然后她居然傻傻的往里跳,她干么那么老实? 「那你睡进去,我陪你歇一会儿。」湛天动很快乐的脱了衣服,踢掉鞋子,也摘掉她的绣花鞋,爬上床,占了一大片地盘。 西太瀞心里好笑,却又柔软的瘫成水,裹着被子和他面对面、眼对眼,眼睛亮晶晶的,虽然不是晚上,却和星星没两样。 「你说腿酸,要帮你揉揉吗?」 「好。」不知深浅的小白兔跳进了大野狼的网子里,还一片感激,慢半拍的想到这一揉不是会碰到肌肤?这要揉出事来……他的手很快伸过来。 她一 颤。 说到底这美男计真有用,明明那么熟悉,明明认识了好几年,不管近着着、远着瞧,不论下巴、轮廓,她还是觉得他是这卅间最耀眼的存在,也因为这样,很容易忘了所有。 湛天动抬起她那宛如春笑般的腿,拦腰际,五根手指缓缓的捏着她的小腿,另一只胳臂搂着她的人。 什么时候他们又贴得这么近? 西太瀞可以明显的感觉到什么东西硌着她,很热、很硬……很让她无所适从,不知道如何是好。 她不敢乱动,「你?」 湛天动正口干舌燥着,忽然听到她像是鼓足了勇气的声音一一「你这样……会不舒服吗?」 「没事,一会儿就好。」只要她有一丝不愿意,他都不会勉强她。 她是不清楚他这样子是不是真的一会儿就好,不过他处处替她设身处地的着想,她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我想……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 他不敢置信,几乎是狂喜的看着她那宛如雏鸟、既胆怯又真心的神情。 他叹息的轻轻蹭着她的脸,唇在脖颈上厮磨,原来放在她腿上微茧的手沿着腿线来到大腿,一气呵成的上去。 她全身敏感颤栗的缩了下,整个人发软,「别一一」 湛天动亲了下她的唇,安抚着说:「没事的。」 他缓缓解开她的衣带,将她放倒,襟口敞开,露出一大片莹白的肌肤和绣着繁花似锦的红色肚兜,令人为之眩目。 身下的女子眼含秋水,脸泛绯红,在窗子外细碎的金色光影映照下,这一瑟缩,看起来更娇艳无比。 他的舌如灵巧的蛇那般舔着她的背,那制造出来的阵阵热浪让西太瀞几乎要痉挛,她感觉到他的吻已经来到她最敏感的腰侧,身上的肚兜带子被他指尖勾去,顺势滑去的亵衣里蹦出他一手堪堪可以掌握的酥胸。 湛天动的手握住了她一边的胸口,实在忍不住了,他俯身含住那迷人又诱惑的一点嫣红,唇舌并用,吸吮舔弄,见她的脸红得跟苹果没两样,身子不由自主的弓起来,这更刺激了他的yu/望,他捧起她的臀,悍然的挺进。 她呻吟出声,一瞬间,那是一种酥麻的酸涨,和整个人被填满、占据的感觉。她扭动着腰肢,深深的喘息着,脑子却一片空白,甚至不知道要如何回应。在通往天堂的狂乱里,她双腿只能被动的夹住他的腰,让湛天动尽 情的品尝她的滋味。 谁知道他又更往里面推进,太深了…… 她的思绪一片混乱,眼前什么都看不清楚,仿佛能感觉到他的血脉搏动,能听到他的心怦怦怦有力的跳着,还有滴到她胸口的汗湿。她不知道自己抓住了什么,身体像被一股漩涡卷着,离不开,无法挣脱,直到他把一阵热流撒在她体内,颓然的倒在她身边。 西太瀞又累又倦,全身无法动弹。 她迷糊的想着,湛天动走南闯北的,帮里的应酬那么多,风月场所、逢场作戏的都可能有过,动作熟练也不是不可能,可是,两人的年纪和体力一比,还是让她有点吃不消……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带着一些浊气,吹在她的皮肤上,她眼皮子半阖,发现红木的床似乎特别结实,即使像他们刚刚动作那么大,也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过了片刻,她便睡着了,湛天动睁开眼看她的时候,她又习惯的侧着身子卷着被子睡,他将她捞了过来,看她不知道为了什么蹙起眉来,像拍个孩子似的拍抚她。拍啊拍,她皱起来的眉头放开了些,大概他的小动作有用,她老实的翻过身子,缩在他怀里,蹭啊蹭的,找到舒适的位置,安瀞的睡着了。 他用极其光亮的眼眸看着她,随手拉起一小块被子遮住下身,撑着下颚,心中宁瀞安然,只要这样看着她,就觉得无限满足。 慢慢的,他也闭上了眼,这样精疲力竭的相拥而眠,真好。 未来的岁月,只希望一样的平安瀞好。 三日回门因着娘家远本来就不容易,庆幸的是西太尹留在扬州还未返京,西太瀞和湛天动商量后,决定派人把人约出来,在扬州最负盛名的老仙园摆上席面,充当她已经回了娘家。 西太尹可不干了,他说姐姐就算出嫁还是他的姐姐,如今他是一家之主,哪有让夫家摆席请舅爷的道理,就算要请客,也得他出钱。 湛天动哪有不允的道理,只要西太瀞高兴,都不是问题,再说她就剩下西太尹这么个亲人,那小子不日也该返回京城去了,能让他们姐弟聚聚聊聊才是重点。 到了那天,即便天雨,夫妻俩依约乘着马车来到老仙园。 江南潮湿多雨,一年有多半的时间都下着雨,老仙园的伙计服务周到,一见到客人,马上有人撑着油纸伞把人迎进去,不让人沾到半滴雨,所以即便是雨天,生意仍然不恶。 两人一进酒楼大门,穿着整齐干净的小二鞠躬哈腰前来 招呼,一看见来人,反应过来后,便溜到柜台去知会埋头拨算筹的掌柜。 掌柜那阅人无数的眼睛一瞄,那还得了,在扬州,你可以不认识盐商宫贾,不认识官审衙司,可谁敢不认识大名鼎鼎的漕帮帮主? 如果是,那准是外地来的。 湛天动是谁?整个江南都是他的势力,说他是土皇帝也不为过,加上他是朝廷想笼络的人,将来的前程,无可限晕。 那轰动整个扬州城的喜宴,他有幸也去吃了口酒,新娘子的十里红妆,街访邻居至今还津津乐道着,那日的盛况,有多少闺女、小媳妇还是婆子,羞慕得眼珠子都要榼下来了呢。这会儿,几日前才成亲的人居然携着……这」」帮主夫人吧?莅临他们济楼堇萑牛辉,蓬荜生辉啊! 「我和人有约,劳烦掌柜的了。」 「好咧,帮主请跟小的来!」 掌柜往楼上领人,他极有分寸,只悄悄猫了一眼西太瀞那张夺人目光的脸,心里逃工下,再也不敢多看。 二楼雅座里,西太尹已经在那里喝茶候着了。 「姐夫、姐姐!」他笑得一派温文儒雅,起身相迎。 他身边的刘冬儿也恭敬的给西太瀞和湛天动见过礼,照例循规蹈矩的退到一边去了。 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的仆从,从刘冬儿身上便能看得出来主子的个性。 这样的个性委实不适合从商,生意人要圆融狡猾,要能衡量情势,还要能揣度人心,他怎么看都不像,偏偏几家牙行在他的打理下生意蒸蒸日上,由此可以想见他的腹黑是藏在骨子里的。 「太尹!」西太瀞见到弟弟,笑容可掬。 湛天动方才被西太尹的一声「姐夫」叫得通体舒畅,正想叫他多叫几句来听听,又想这姐弟俩肯定有话要说,自己便寻了靠窗的座位,不去计较方才自家媳妇一看见别的男人就扑过去的「饿狼」样子。 这次他能……忍。 他不知道别人家兄弟姐妹之间的感情是如何,可当初西太尹住在他家的时候,这两姐弟可是如胶似漆,眼里是没有他的。 要吃醋嘛,那是妻弟,要翻脸嘛,只会显得自己过于没有风度,好不容易把这尊大佛送走了,相隔南北,这会……好吧,他再忍。 湛天动在这边忍得辛苦,西太瀞看西太尹气色颇好,抛了夫君过来和他坐在一起,挽住他的胳膊,连牙都笑得露出来。「好多 天不见,你有没有想我?」一进门至今的端庄贤淑全部破功。 「湛大当家的,您需要什么请尽管吩咐,小的马上就到。」掌柜弯着腰,山羊胡子笑得一抖一抖,太阳穴一抽一抽,他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看到。 这帮主夫人好生豪爽,手脚就那样巴在一个男人身上,咳……「我已经订了一桌菜,劳驾掌柜的让人送上来吧。」西太尹人斯文,就连说话的口气也带着谦恭。 掌柜连声答应,不到片刻,几个伙计便流水般的把菜色端上来了。 西太瀞拖着西太尹在一旁坐下,西太尹拿起茶壶给她倒了杯热茶。「才三天不到,这么肉麻要被旁人听到会笑话的。」其实不用问,看着西太瀞粉黛薄施,面颊红润得像能掐出水来,以及光华四射的笑脸,可见婚后生活颇为称心如意。 「你是我弟弟,自家人有什么不能说的?」 「你可看到方才掌柜差点掉下来的下巴?」 「酒楼里还少人手吗?他的下巴真要掉了,让伙计来扫一扫就是了。」 西太尹差点喷笑。「我啊,说不过你,嫁了人,可怎么看着还是庄重不起来?你这性子想来想去只有姐夫受得,旁人哪,没门。」 「你这胳臂往外弯,靠拢到你姐夫那边去了,还净说他的好话……」她支着下巴斜睨他。「莫非,你们互通过什么声气?」 西太尹仍旧微笑。「天大冤枉,姐姐和姐夫还新婚燕尔呢,姐夫哪有时间见我?你别歪想,无论怎么说我可是姐的弟弟,姐夫若是敢对你不好,我一定站你这边,替你出气!」要他靠边站,他只有一个姐姐,唯一的血亲,就算姐夫曾经对他有恩,可要有半点对不起姐姐,他照打不误。 「这你不用担心,他对我满好的。」她眨眨眼,有些难以启口,尤其还当着湛天动的面。 但说的是真心话。 这世间再也找不到像湛天动对她这么好的男人了。 「那我就安心了。」 「你安什么心?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我会照顾自己的。你担心自己吧,要是有中意的姑娘,赶紧娶进门才是。」欸,居然反被倒打一耙。「我后天要启程回去了,我这不是看顾不到你,不放心吗?至于娶妻的事,再说吧。」他这姐姐胆大包天,只要认为是对的事,就义无反顾的去做,冲动虽容易坏事,可要不是她的大胆,他们姐弟又哪来的今天? 事情总有一体两面, 只希望她能在姐夫巨大羽翼的庇护下,一生都能平安顺遂健康才湛天动竖起一只手掌。 「两位,菜都凉了,话不管饱的。」这是阳关三唱还是折柳相送?从江南到京城要是好风顺水也就那些路程,又不是到老不相见,有必要这样依依不舍吗? 他腹诽得厉害,全然不承认自己的占有欲可怕,见不得自己喜欢的小妻子与别人亲热且那个「别人」还算不上是别人。 「那就万事拜托了!」 「不用你拜托,瀞儿是我的媳妇,我不照顾她,照顾谁?」湛天动负气的说道,又扭头面向光喝茶不吃饭的西太瀞,「这一桌都是你爱吃的菜,不吃东西只喝茶可不行,这些可都是太尹的心意。」西太尹瞅了眼他这新上任的姐夫,出自内心的发出微笑,他一直以为只有他知道姐姐喜欢的食物,原来这个已经取代他位置守护姐姐的男人也这般心细。 他好像真的可以放心了。 两天后,西太尹启程回京,西太瀞买了两大马车的江南名产,茶叶、瓷器、丝绸、锦缎、吃食让他带回去馈赠亲友,要不是西太尹阻止,说京里头什么没有,她可能还会继续买下去。 依依不舍把人送走,回过头来,她的主妇生活正要开始。 因为没有持家经验,她昨晚忍着睡意,很好学的问了一只吃饱餍足的狮子,他大爷倒是潇洒一一「这内宅的事情我从不过问,你如今是当家主母了,想怎么整治就怎么整治,你觉得能用的人就留着,有什么多余心思的,就让人牙子来带走就结了。」瞧!那口气多么的大男人,不过这也不能怪他,男人嘛,外面的诸事繁多,婚前,十天半个月不回家是常有的事,哪来的工夫去插手后院的事?再说了,他的后院清清如水,小妾姨娘这些人都没有,只要有人管他吃穿睡不成问题,他有什么好过问的? 最近他能每天按时回来吃晚膳,多半还是因为他人在京城那段时间,间来无事,将淮安的漕帮总舵迁出,在扬州秦淮河大码头附近建了新总舵,方便他家里、帮里两处进出的结果。 可尽管做好心理建设,当她天不亮就让十九挖起床,梳洗打扮,就为了要理事时,她仍有微词。她又不是皇帝的朝臣,每天要去应卯,有必要这么早起吗? 不过已经跟她混熟的丫头们可不这么想。 「大爷晨练后已经梳洗出门去了,吩咐说晚上会回来用膳。」十九放在肚子里没说的是??就算外头下着雨,大爷都出门了,可大奶奶 还在睡懒觉,这太说不过去了。 「唔。」 「……明管事都在二门的厅堂外面等了两刻了。」本来还呆呆坐在床沿,任两个丫头折腾的人突然一下清醒了不少,「管事?哪个管事?」 「就娉婷姑娘啊。」十九挑好了衣服让西太瀞点头后,伺候着她穿上。 一旁的汤儿也麻利的给她挽上一个翻荷髻,在发端簪上碎金蔷薇花钿,又在额头簪上一颗绿祖母蛋面坠,这些日子她也摸清楚这位大奶奶不爱太过繁复累赘的饰物,讲求清爽简单,若是在屋里的时候,大多一根簪子就了事。 西太瀞来到厅堂,果然看见娉婷端端正正的坐在下首的太师椅上,屋外还有密密麻麻的一群人-着。 缚婷看见西太瀞,很快起身,「娉婷给大奶奶请安。」德婷长相秀丽如春光,言语妥贴恭敬,谈吐很有分寸,从来不拿自己的容貌来生事,西太瀞对她向来极有好感。 「让你久候了。」 「哪里,是奴婢应该的。」 「没什么应不应该,都怪我睡过头。」西太瀞吐了下舌头。 德婷清亮的眼里闪过一抹笑意,她怎么会以为一直以来认识的那个女子成为府里的主母以后,个性会跟着改变呢?若是这样,只能说是自己看走眼了。 「这是府中下人的名册,还有这是府里前半年的花销帐册,请大奶奶过目。」上缴管理册子是她分内的事,莫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如果主子想把管家权收回去,那也是理所当然,她没有二话。 「我待会儿慢慢看,过两天还给你。」名册大概顺上一遍就可以了,她在府中住了那么长的时日,这些人事,她不说都摸得通透,但少说也清楚个五、六分;帐册是得看上一看的,并非她不信任娉婷,而是信任是一回事,自己心里自有一本帐,又是另外一回事。 「因为大奶奶今天开始理事,所以奴婢命人把府中人全召集起来,如今都在厅堂外候着,大奶奶可要见见?」 「是该见见,让他们都进来吧。」西太瀞的脑袋很清楚,她不会以为自己改变身分以后,那些原来和她平起平坐、称兄道弟的人会立刻对她心服口服,但是这种事急不来,一口吃不成一个胖子不是? 所以,她还是需要在他们面前把话说白了,让那些人明白自己的态度立场,才能服众。 众人鱼贯的进门,幸好厅堂开阔,就算挤进满满当当的人,还算不上拥 挤。采买、大小七八处厨房、马厩、田庄管事、外院管事、洒扫清理粗使丫头、针线二十几个媳妇、护院、打杂、门房、帐房、回事处……看起来,人都齐了。 没有人拿眼睛四下乱溜,也没有人说话,不失秩序的一排排站好后,一个个垂首恭立众人齐齐拜倒给西太瀞磕头行礼请安。 这么大的磕头场面西太瀞镇定如常,「大家一早辛苦了。」 「不敢,大奶奶折煞我们了。」几位管事还有头子齐声道。 缚婷理家管事能力坚强,由此可见。 一直以来,她把二门内的人事安排得妥妥贴贴,即便府中没有当家主母的时候,也没有太多纷争吵闹。 这或许也是一种微妙的平衡,反正大家的地位都一样,只有职位不同的分别,所以真的要计较,也就是你领了多少月钱、我领了多少赏钱这些小事。 但如果没有一个处事明快的管理者,就算小事也有可能成为大事。 因此,不只有铺子才需要人才,管理内宅也一样。 西太瀞以为管理一个府内的人事和经商差不多,如果非要亲力亲为,当然没话说,可有人才为什么不用?非要把自己弄得焦头烂额,每天比苍蝇还要忙,才叫能干精明? 那可不。 放风筝只要把线头拎紧了就好,至于风筝要往哪个方向去,还有那根线绑着,只要别忘记偶尔拉拉线。能收拢娉婷这样的人才归为己用,她就有一条坚固好用的线。 西太瀞微笑,「今天算是头一回与大家见面,可这之前,我其实是认识各位的,所以,我也没有别的话要说,大家同在一个屋檐下,都是自己人,而且还多是有资历的老人。往后,府里还是照着既有的章程去走,日常运作,该干什么的就继续干什么,不过如果因为这样就偷慷贪污怠情,被我知道,绝不轻饶!我希望各位莫要糊涂才好。 这些话说完,她便让人散了。 就这么简单? 缚婷一肚子疑问。 没有要立威,也没有要大刀阔斧重整人事调动的意思,这实在让人好猜。 大奶奶不是没有陪嫁人手,一般来说,谁都会趁这机会把自己的心腹往每个至关重要的地方放,譬如库房,譬如帐房,譬如厨房……譬如拿回她的管家权,理直气壮,没有人敢反对,而大奶奶却只是那么几句话就放过了所有的人,波澜不兴,难道是在等着看大家的表现才要 决定去留吗? 「奴婢有一事不懂。」 「哦,你说。」西太瀞还怕她没有疑问呢。 「这府里的人手就维持原来的配置吗?奴婢以为大奶奶会想有一番作为的。」 「我原先是这样想的,可到底哪些人适合摆在哪,我心里还没有底,所以就先这样子,该料理园子的继续料理园子,该洗衣服的继续洗衣,等我把他们的底都摸清楚了,再来做调动也不晚。」这些事以前轮不到她操心,既然要她动脑,就要做到最好。 如果可以把每个人的长才放在适当的位置,做起事来事半功倍,府里也用不着养着一堆没用处的冗员,那节省下来的银子和精力可以挪为他用,一举数得,不是更好?所以,她不动那些人,不代表以后也不会动。 「府里左右不过就我和大爷两人,这百来号的人少不了有蒙吃馄喝的害虫,赚钱不容易,要花在刀口上,就算用人也是,当然,这些事可还要你费心多看着点。」她笑得俏皮,和颜悦色得不得了,完全让人看不出来她那笑容底下的城府。 她是生意人,生意人的准则就是锱铢必较,大钱是钱,小钱也是钱,蚊子再小也是肉。 「大奶奶就这般信任娉婷?不怕奴婢做什么手脚?」 「你要有别的心思还会等到如今吗?」娉婷哑口无言。 她从来没想到大奶奶是这样看待她的,也是,她把湛府当成她的家,所以无论做什么一直尽心尽力,只怕做不好。 她从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入府至今,是曾有过不该有的心思,像大爷那样顶天立地的男人,寻常女子如她,怎么可能不心动?但是,她这辈子很大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看清楚大爷是看不上她的,所以她很快便收敛心思,一心坐在这管家的位置上,办好自己该做的差,甘之如饴。 这些,要不是建立在大爷信任她的基础上,她一个女子,压根是坐不稳这个位置的,更别提榄权。 但府里如今有了掌中馈的大奶奶,和大爷看起来琴瑟和鸣,感情好得很,却还愿意对她付出同等的信任?被人相信是怎样不容易的一件事,而因着这信任,她又怎能辜负大奶奶? 「我们一起去看看库房吧?」说了那么多话,西太瀞一口气把茶盅里的雨前龙井喝光。 「是,请大奶奶待奴婢派人知会库房的婆子们。」 「知会她们,那我们有什么看头?」一并把眼前的事都 第十章 施粥兴学 这一晚湛天动没有回来用膳,只遣了福来回来传话,说他被事情绊住,让西太瀞不必等他吃饭云云。 一直到丑时,仍不见湛天动的人。 「你们都下去吧,不用在这了。」挨在瓜菊灯笼下的汤儿已经哈欠连天,就连十九也看似有些撑不住,西太瀞放下手里的书,捏了下疲乏的眼睛,让她们下去。 「大奶奶还没歇息,奴婢不可以……」十九已经很有大丫头风范,一警觉主子有声响,用手肘蹭了汤儿一下,叫她赶紧醒过来。 「你们睡在外间,我这里有什么声响你们哪会不知道?我需要你们的时候自然会叫,下去吧。」几案的烛泪已经成堆,她也有些坐不住,可她知道自己如果一慌,丫头们也会跟着乱了手脚。 十九还想说点什么,外头忽然一阵骚动,片刻,湛天动推开门,掀了水晶珠帘,跨过门槛,走进来了。 「大爷!」汤儿也醒了,两个丫头屈膝福了福,可一抬头看见湛天勒的模样却是吓了一大跳。 他神色疲倦,一双靴子沾满泥泞,宽袖居然撕去了半边,全身脏污。 西太瀞赶紧倒了杯热茶给他。 湛天动仿佛渴极了,一口喝光。 她赶紧又倒了一杯。 他再喝光,缓缓吐过一口气之后道:「不是说不用等吗?」 「你没回来我心不安,睡不着觉。」湛天动听了喰着笑,但仍看得出来乏了。 「我让丫头抬水进来,你先梳洗?」 「我肚子也饿了,看看厨房的火熄了没,给我弄点吃的。」 「晚上的菜我让人温在锅子里,我再让厨子给你炒几个菜,马上就来!」十九和汤儿听到主子们的对话,也无须西太瀞再吩咐一遍,分别办事去了。 「今日可是遇到什么不好排解的事?」她把桌上的点心碟子递到男人面前,见他果然拿了好几块放进嘴里。 西太瀞又倒了杯茶,放在他手边。 「这半个月大雨不停,又遇江南汛期,大水冲断东项张家堰大堤,南北六塘河从小塘村到卞家浦沿岸,漕河水位急剧上涨,水淹民田,房屋冲坍,百里一片汪洋,庄稼别说收成,大概全泡汤了,损失无法估计,知州衙门开仓放粮也养不活那么多的灾民。我乘船察看,灾区都成泽国,平地水深丈余,灾民携老扶幼离了家,情况惨澹。」黄河洪涝,他下令全部漕帮弟兄警戒,因为人 一旦失去一切,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但他没想到一上岸,上百名衣衫褴褛的百姓就拿着锄头柴刀围住了衙门,要求开坝放水泄洪,衙门衙役险险和这些农民擦枪走火,演变出流血事件,他带着弟兄从中斡旋,知府推托要请示河道总督,这才暂时将局面稳住。 西太瀞今日一心全在府中的人事里,又在库房里忙和了半天,睡了午觉还理了帐,竟是对外面的动瀞丝毫不知。 她想不到关起门来自己就成了个瞎子。 「这草坝都是盐商筑的吧?」 「嗯,盐商势大,建堰为了蓄水以便航运,可是这么一来,农田的积水排涝发生困难,方便了盐商,却苦了农民。」湛天动慨叹。 在航运和农田水利、人民生命财产的取舍下,塞堰损民,开堰损商,利益放在面前,官府自然选择了前者。 这是世间大多数人奉行的原则,苦了的是无数的老百姓。 「大爷、大奶奶。」门被轻敲,是十九带着小丫头送饭菜过来了。 「进来。」 芙蓉开口饺,烧鱼豆腐,香澄猪肉丸子,七香清鸡汤,小葱肉拌豆芽菜,全是家常菜色,湛天动端起饭碗,便扒了几大口。 「这几样菜都是大奶奶亲手下厨煮的。」十九说完和汤儿退了出去。 看他着实是饿坏了,西太瀞亲自给他布菜,「慢慢吃,菜如杲不够,我再让人多煮碗面。」 「你会下厨?真想不到。」 「义母教的,她说妾身的女红已经不能见人,厨艺再不济,就太丢人了。」她笑语晏「你给我织的袜子我都舍不得穿。」他眼里有深情。当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在门外远远就看见屋里的灯,那有人等着他回家的喜悦顿时将他倦极的疲累冲刷一空。 「你就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她瞋他一眼,可看在湛天动的眼底却是风情无限,心动的想把她抱在怀里。 他一整天没吃上什么东西,将几样菜席卷一空后,让西太瀞推进了净房,给他脱衣解裤,让他舒服的坐进浴桶,然后卷起袖子替他刷背。 蒸腾的水气里,他舒服的叹了口气。 有妻如此,白日的纷扰和烦忧一扫而空,他抓住西太瀞如同一块白玉的手心,将脸偎在那里。 「赶快洗洗好歇息了。」 西太瀞亲了亲他的发心,把 他发冠上的簪子拔起来,理顺了他一头青丝以后,仔细的按摩头皮,最后把头发洗干净,这才把人送上床。 本应该倒头就睡的人看着像只小蜜蜂忙来忙去的媳妇,忽然翻身起来。 「怎么着?」西太瀞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只见他散着头发走到一堵黑漆长柜前,不知道按了什么暗扣,接着跑出一个抽屉,他伸手从暗屉里拿出一叠的纸。 「这是咱们家铺子、庄子、房契和田契的帐本,以后就由你管着了,最下面的银票你拿着,充作家用开销。」 「我们家有两本帐?」她看过娉婷给的那本帐册,里头记载的都是府里支出款项,她翻了下湛天动给她的这本,则是府里进帐收益的本子,也就是说,这才是府里实际的帐册。 「一本是明面上,一本才是真正的帐本,哪一本才是真的能用我,你一眼就能得得出来不是?」 「大爷谬赞了。」 「咱们是夫妻,要一起过一辈子的,你不管我的帐,谁管得了?」 「知道了,妾身会好好收起来。」 「嗯,我们安歇了吧,帐本抽空再看。」湛天动刮着她的小鼻子,低头亲了她口,神情愉悦。 次日一早,湛天动又出门去了,西太瀞随意用过早饭,见各处管事已经候着,只好出面开始理事,发放对牌、核对帐目、交付银钱检视府中各处等等。 德婷想不到短短一天,大奶奶就将她交付的帐册看过一遍,还熟烂于胸,交代下去的事务井井有条,合乎情理,各按所长,没有半点生涩,就如同她昨天不声不响的发落了库房的老资格嬷嬷……面对这样的主母,一干管事们别说再起什么怠慢之心,或心存什么偷懒心眼了。各个管事之间看似各司其职,可遇到利益攸关的事情,还是会互通有无,这新上任的主母能不能拿捏,心里其实也有数。 你给他想,这个大奶奶,不是普通女子,海外的银子大把大把的赚,牙行开了一家又一家,他们哪来这般能耐拿捏她?治理一个府邸,对她来说不就像小菜一碟?他们若想跟她对着干,自找死路而已。 大致分派完事务后,西太瀞回房换了衣裳,准备出门。 婚后的女子已经不适合出海行商,虽然如果她坚持,湛天动是不会说不的,但是,她现在有了一心一意想照顾的家人,无论如何,都该替他多想一点,冒险犯难的事情看起来是不能做了。 不过要她从此以后守在家里,她也不愿意。 备嫁那段期间,海外的生意是炎成在照顾,城里的铺子则由昆叔处理,他们两个都是她能够信任的人,按理说,她应该安心。 可当然啦,安心是一回事,自己的铺子不偶尔去探探头,这像话吗? 她要出门,自然没有人敢说不行。 给她驾车的是老姜,居然还有海靖,才多久不见,应该是吃得饱、睡得好,他长高了一个头,露出少年的眉目了。 「原来你和老姜一起?」她大概知道她成亲后这段时日,春水忙得不见踪影,是在忙和什么了。 春水把自己当成了母鸡,用心去照料海靖这只小鸡了。 这也没什么不好,毕竟自己的日子还是要自己去过,春水是她义妹,她也希望春水能活出另外一片天地来。 「是,大奶奶。」老姜毕恭毕敬,一巴掌压着傻笑的海靖把头往下垂。 新进的仆役先经过一番训练以后,会分派到需要人手的地方,老姜把海靖要了来,想不到他的驾车技术经过指点,很快青出于蓝胜于蓝,早远远超过自己这把老骨头。今日,得知大奶奶要出门,这毛小子居然跪求他,说要把他捎上,他想替大奶奶效劳,逼自己不得不点头,看这小子喜上眉梢的样子,啧,还是太心浮气躁了! 「老姜对你好吗?」西太瀞很直白的当着老姜的面问。 「大奶奶,我要说姜叔不照顾小的,他会宰了我的……」海靖笑嘻嘻的觑了瞪大眼睛瞅着他的老姜一眼,很快拍起马屁来。「姜叔对小的很好,他还教我认字,小的目前已经认得七十八个字了,春水姐姐也夸我。」西太瀞完全不介意他我啊我的自称,看到他说认字时的神采飞扬,心想她没看错人,他的确是个聪明的孩子,「你能认字了?」海靖有些羞涩的挠头。「是小的求姜叔的。」 「你想读书吗?」老姜能教他多少呢? 「想。」海靖没有第二句话。他知道唯有识字,他才有机会往前走更远的路,唯有读书,才能看见更多的将来,但是,他也明白读书会是一笔可观的花费,别说他自己没有能力,更不敢奢望。 或许人对自己经手过的生命,总是有些责任在的,西太瀞笑了笑。「回来我会和大爷说,把你送去学堂。」 「这可以吗?」老姜万万没想到。 「有什么不可以?他有那个心,我们有这能力,不 是很好?」 「你这走了狗屎运的小子,还不赶快谢谢大奶奶!」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好运呢! 又被巴了一次头的海靖乐得眼睛眯成缝,弯下腰,诚诚恳恳的鞠躬道谢。 至于要把海靖送去哪家学堂? 坐上车的西太瀞想得出神。 扬州多的是私塾,可那学费,别说寻常人家负担不起,小康家庭也不见得愿意花这个钱。 漕帮里,帮中兄弟多是苦力,就算不乏会捞油水的,有能力把孩子送去私塾,也是少数,如果说,帮里有自己的学堂的话……啊!先不管,等她晚上有空再合计合计。 牙行快到了,不过这外头是在吵什么? 她敲了敲车壁,「老姜,外面是怎么回事?」 「禀大奶奶,这路上出了点事,可能要请您下来,围观的人太多,车子不好进出。」 「我晓得了。」今天跟出来的是麟囊和婳儿,一人掀车帘,一人扶西太瀞让她下车。 西太瀞站在脚踏上可以清楚的看见,围观的人群里,两个看似乞丐婆的妇人不知何故扭打成一团,揪着对方的头发,扯得你死我活。 很不巧,就在牙行门口,西太瀞想坐视不管都不成。 「老姜,劳你去问问,这究竟怎么回事?」两个丫头都身怀武功没错,可那种什么人都有的馄乱场面,还是男人出面更为方便。 「是。」他转身低声吩咐海靖要顾好大奶奶,这才离开。 不到片刻,老姜匆匆回来。 「说是水患流窜过来的灾民,为了一碗隔夜的菜汤打起来的。」 「有难民流窜到扬州城了?官府不管吗?」她颇为气愤。 「这种事情很难说,官爷们都自顾不暇了,小的听说还有那种把城门关起来,不许灾民进城的地方官。」疏浚工程年年都在做,可是水患什么时候要来报到,谁也说不准。都说人定胜天,可这条河说翻脸就翻脸,神仙也拿它没办法。 至于地方官,想保住头顶的乌纱帽,自然不希望那么多人死在自己的任内地方,影响政绩。 「先不管这些,你去把那两位妇人带过来,我要问她们话。」交代下去后,她踏进铺老姜不愧办事老到,他让两个妇人稍事整理后,才把人引进里间。 「两位请坐。」西太瀞没有因为她们的衣着褴褛、神情僬悴、神态畏缩,看不起 她们。 「我站着就好,夫人有话就直说,我还有孩子等着我找吃的带回去……不如夫人行行好,可不可以给奴家一点吃食?奴家的孩子饿得都不会嚎了。」约年轻些的妇人看起来胆子大一点,开口就要吃食,那饿狠了的模样叫人不忍。 「你是从小塘村还是卞家浦过来的?知道详细有多少人吗?」灾民不会只有一拨。 「我是卞家浦的人,被洪水追着逃难都来不及了,祖宗牌位也没能拿,我们那伙人也不知有多少,路上连野菜、草根部吃,我还听说有人开始结伙抢劫,更惨的,还有人易子而食……」妇人说完神色还是难免不安,眼前夫人那身衣服,那姿态,一看就知不是寻常人家,可看她毫无架子的样子,也许可以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问完话以后拿点什么吃食回去。 「能带我去看看吗?」 「夫人想做什么?」旁人躲他们都唯恐不及了,怎么这夫人还往里钻? 站在一旁的老姜也露出惊讶不赞同的神色。 「大奶奶,三思啊,那是蝗虫过境,我们帮不了忙的。」 「旁的不说,眼看天气一天一天凉了,让灾民能吃得上饭我还做得到。」有她能帮得到的事情,为什么不帮? 两个妇人几乎是喜极而泣,活菩萨的一通乱叫。 老姜当机立断,让牙行掌柜派人去秦淮总舵知会主子一声,这可是桩大事。 「婳儿,你拿二两银子给这两位嫂子,让她们去买点东西回去救急。」 「是。」婳儿果然从荷包里掏出碎银,给了两个妇人,两人又是一通感谢,然后匆匆离去。西太瀞又把掌柜叫来。「人多好办事,掌柜的,麻烦你带几个手下去买粮,有多少就买多少。」 「这……」这不就是无底洞吗?「大奶奶,量力而为才能长久。」 「掌柜的是怕我一古脑投下去,把自己拖垮?我是个商人,哪有不给自己留口饭吃的道理?所谓救急不救穷,何况扬州城里富得流油的盐商富贾那么多,他们随便扔一块银角子就够瞧的,我逞什么强?」她嘿嘿笑。 这么说,安慰掌柜的成分居多,扬州虽多富裕,可越有钱的人越吝啬小气,这是古来不变的道理,想从那些人的身上挖出钱来,得有法子。 「铺子帐面上有多少银子?」堵住掌柜的嘴,她赶紧乘胜追击。 掌柜沉吟后报了个数。 「留 下一部分流动资金,其他的全数支出来,拿去买粮,请人煮粥搭拥,能多快就多快。」 「大奶奶这是要施粥?」掌柜多少猜着了女主子的意图。 「嗯,让那些人填饱肚子是第一步,接下来等我去看看实际的情况如何,再来设法。」 「小的马上去办!」侧隐之心人皆有之,掌柜也不是心肠硬的人。 「慢着,婳儿,你荷包里还有多少银子?」 「有几块碎银,二百两的银票。」婳儿糯声道。 「留下碎银子就好,其他的都给掌柜。」 「是。」 「老姜,照刚刚那位嫂子说的,咱们到城西走一趟吧!」 「大奶奶,不是老姜要违抗您,您没有护卫在身边,那种地方太危险了,万一有什么差错,小的怎么向大爷交代?」他那三脚猫的功夫可不敢承揽保护主母的责任,万一有个差错,他拿自己的贱命来抵都不够!「谁说我没带护」她可是带着武功高强的两个高手呢。 扬州城和许多大城一样,大致分东南西北几个区域,东城、南城多是高官、有钱人住的地方,北城是商业区,生意铺子、墟市、作坊和一般百姓的住家,西城则是地道的贫民区,贫穷、盗贼、妓女、乞丐都在这里流窜讨生活。 出了牙行,经过石塔穿过西城墙,几乎就是另外一个世界,残破斑驳的屋舍庙宇,满街都看得见头上插着草卖身、卖儿女还是卖自己的人,而买家看起来除了本地的人牙,还有不少衣着光鲜的富人带着小厮在挑人。 马车来到灾民聚集的地方,情况比西太瀞想的还要糟,灾民身上破烂,双目无神,有的拖儿带女,破拖板车上躺着伤重的老人,很多人露宿野外,即便是白日,成群结队的野狗也随意嚼食地里裹着草席埋下去的尸体。 西太瀞即便心里翻腾,充满怜悯之情,下车后并没有什么动作,她瀞瀞站着看来来去去的人,两个丫头一左一右守着她,不小心跑出来的表情也都是不忍。 她的到来引起一阵骚动,可那些灾民发现这位穿着精致的夫人什么都没有要带给他们,一窝鲦的又散了。 她一直待到去停车的老姜领着买粮食的伙计赶到,那十几二十驴车的布袋,在老姜指挥下卸了下来,搭栅子、垒灶、架上大锅,一共垒了五个锅灶。 灾民发现一布袋一布袋倒入大锅里的是大米,仿佛轰地一声,就听见有人大声嚷嚷:「有人 施粥,香喷喷的白米,有得吃了,大家快来啊!」栩子外很快就围了里三圈外三圈,米才下锅,还没煮熟就有人想用手去捞来喝,但被魁梧的伙计阻挡了,可是那眼发绿光的模样,就算伙计个头大,看了心里也不由得发毛,其实他们人手有限,这些不知道饿了多久的人要真的乱起来,哪挡得住? 「大家不用急,再忍一忍,粥马上就好了,我保证你们每人一定能吃饱的。」西太瀞出面喊话。 她看得出来,自己的人手要煮粥又要维持秩序,着实有些应付不过来,刚刚她出来喊话,大部分的人把她的话听进去了,一小部分却有意见。 她发现那几个人是这批流民中充当带头的人,他们看似不满分配,昂着脖子制造馄乱,但眼光全往米袋上瞄,竟是想趁乱偷米。 真是好好一锅粥里的屎。 要是不出面阻止,情况只会更恶化,她正想上前,暗地却有只大手伸了出来拦住她一一「我来」湛天动带着李」和一批帮众赶来了。 「大爷?」她又喜又意外。 湛天动微笑,握了下她袖子里有些冰冷的手指。「交给我!」西太瀞反握他的手,两手交握,一切都在不言中。 「各位乡亲父老,今天这粥拥是我夫人设置的,既然来施粥,自然不让大家失望,请大家照顺序排队,人人有份,但谁要趁机生事,先掂量一下自己的能耐!」湛天动说得张狂,偏又有那份自信,那极力收拢也藏不住的霸气,叫这些即使是不认识的人,也忍不住从心底相信他的话。 语毕,李卫带领他手下弟兄维持起秩序,他们带刀提棍的,衣服上漕帮的标志一清二楚,方才那几颗老鼠屎很识相的缩了回去。安分守己的话,一碗粥一定是有的,添乱,就很难说了,到时候偷鸡不着反而蚀把米,就不美了。 为了防止他们再作乱,湛天动吩咐李卫特别注意那几个人,以免他们再动起歪脑筋。「属下晓得。」李卫得令。 「幸好大爷来了。」这种震慑人的能力她大概一辈子都学不来。 「现在知道夫君我的好处了?」事前为什么没有知会他呢? 「谁说妾身不明白夫君的好处?但凡一个女人直不直得起腰,还是看男人给不给撑腰,大爷这不是来给妾身撑腰了?」 「算你会说话!」被褒了一通,他心情偷快。 西太瀞接着把在牙行遇到两个灾民妇女的事情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 「大爷,买一副棺材要多少银子?」西太瀞看着几大锅的米粥开了,灾民个个亮起了眼。 湛天动一愣,瞅了眼四下分不清是活人还是尸首的人。「即便是薄棺,几两银子怕是跑不掉,你想让这些流民人土为安,所费必定不少,不如和家属商量过,挖个大坑一起葬了,再请法师道±来诵经的好。」 「虽然事急可以从权,我怕乡亲父老们宁可用草席裹着尸身入土,也不想看自己的亲人和那么多人埋在一起。」 「那你拿主意吧。」女人家心思细腻,再说他也不是做不到。 「不怪我败家?」她花钱不手软,虽然一开始并没有想动到湛天动丰厚的身家,但是这一件件一桩桩都要用到银子,怎么还是得知会花钱的大爷。 「银子都在你手上,你想怎么花都可以,只要不要让我喝西北风就可以了。」不知道他要不要做好变穷光蛋的心理准备? 这是可以……的意思吧? 「我还有件事得与你商量。」她玩了下腰带的流苏,只是这样会不会太过软±深掘了? 不过他要是知道这可以造福多少帮众孩子,依他的个性一定不会反对。 湛天动露出「你就说吧,我洗耳恭听」的神情。他真的想听听她还能丢出什么震撼出来,让他看见她更多的与众不同。 「兴学吧,给你那些兄弟的孩子们开学堂请先生,你觉得可行吗?」小夫妻俩的声音不大,但是在他俩身边来来去去的帮众们都听见了,这些汉子家中都有老小,祖孙几代都在漕河讨生活,焉不知白丁的痛苦,这一下,全竖起了耳朵,就连跑腿的海靖也停下脚步。 湛天动沉吟了下,这是件好事,他以前不是不曾考虑过,但一直以来杂务、应酬多得应付不完,便一年一年搁下来,小妻子如今提出来,让他不由得有了「啊,原来这就是夫妻之间的灵犀」那种感觉,心中对她的爱意又更深了一层。 「你要是能规画出一套完善的章程,我付帐就是了。」帮众手里的勺子差点没掉进米粥里,这可是作梦都不敢想的事情,孩子他娘要是知道,恐怕要高兴得落泪了。 大家都把眼光投向西太瀞,这是他们的帮主夫人,这般为他们着想,若学蛍直的能办成,他们的下一代未来将更有希望,而未来,本来是他们这些靠水而活的粗人一辈子想都不敢想的…… 这时候,站在一旁的湛天动和 第十一章 英雌重出江湖 第二天,扬州城的衙门终于开仓放粮,还呼吁盐商富贾共襄盛举,出钱出力,谁出的钱多,还能得到旌旗表扬。 不懂内情的人以为地方官终于良心发现,但其实是,这些拿国家月俸,却不见得能体察民情的官,是在得知水患的事情已经惊动朝廷,这才赶紧要做点什么。 皇上对这条河原来就无比看重,如今六、七十万的居民流离失所,农作损失难以估计,又加上灾民和盐商的对峙已经演变成流血事件,于是京城的那座宫殿里,天天硝烟弥漫,文武官员被皇上斥责得满头包,一片愁云惨雾,几位为了储君大位拉帮结派,把朝中局势撹成一团混水的皇子更是偃旗息鼓,唯恐一个不小心被迁怒,自己的苦心布局就会破功。 这一个弄不好,轻则考核不佳,严重被弹劾,有丢官之虞,安抚灾民,自然就变成了当务之急。 这是把老百姓当傻子,那大把的赈灾银子哪去了? 在这一片表面上看似风平浪瀞的气氛中,京里传来皇上立储,将派太子下江南察视水灾的消息。 「直娘贼的,大当家,你说皇帝这老头儿心里打什么盘算,册立的太子居然不是五皇子,庙堂朝野无不议论纷纷,他不是最受宠爱吗?俺把赌注都压在他身上,这下亏大了!」张渤的大嗓门在湛天动接到快报,将文书交给他看完后彻底放开了,非常不服气的把茶杯盖敲得锵锵响,茶盅里的茶沫溢出杯沿、沾了手,他索性往身上那上好的料子抹了抹了事,显见气得不小。 五百两银子丢进水里,还听得见咚一声,这会儿,连个声音也没有,你气不气?这完全一个堵心哪! 处理完最后一件帮务的湛天动脸色倒是平瀞。「皇家事不是你我能说道的,这话在这里说说就好,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一不小心你的脑袋就得换地方放了。」 「想要俺的项上人头,有种的来拿!俺顶上还有你,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俺可不怕!」看着湛天动笑笑的看他,张渤不禁一怔,冒了冷汗。他个性粗鲁莽撞,但还知道要抱谁的大腿,这世道多变,眼前的高枝,谁知道明日会不会连根被铲了?幸好他家老大就是个吃立不摇的,跟着他才实在。 「你这五百两花得真不值,买个头面回去取悦弟妹,还能换她一笑呢。」 「俺又不像你心心念念家里的那个,我那婆娘,别提了,昨晚又因为俺要宿哪跟俺呕气,说不定这会儿气还没消呢。」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二当家府里的 那本经就是院子里的女人太多了,夜宿哪里成了每天头痛不已的事情,闹得不像话,他大爷干脆就外宿,哼,他那相好的可是巴不得他天天留在她床上呢。 湛天动可不想接这话题,「我朝祖制规矩是立长不立幼,若论齿序,大宝位置轮不到朱五公子。」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喜么儿,国赖长君,京里头那一位只是从了常理而皇帝子嗣单薄,总共就那么几个,能活下来的,数年前都已成年,许多谏臣鼓吹要立储安民心,可京里那一位不想立太子的时候,谁说都没用。如今却是深夜拟旨,交与宦官,去某处宣布了圣旨,早朝大臣们才得知消息,这时为了各自的主子拼命的臣子就算要一头撞柱子死谏也来不及了。 明路都过了,只剩昭告天下,真是君心难测。 「那你跟他套什么近乎?俺还以为大当家站队了。」 「这选边站是门学问。」没有人知道朱璋是投石问路,他是虚应故事。他不背叛任何人,不做任何人的敌人,不选择派别,一直走到今天,但是这样一来,任何一股势力都不会把他当成自己人,一旦运气不好,会连退路也没有。 可反过来说,哪怕是站对边也未必能落个好下场,哪天被见弃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就算他没有经历过宫闱那种无声、不见刀光剑影的勾心斗角,却清楚的知道到时自己的小命得让人拿捏在手里,没那必要! 他可是有了媳妇,有了家小的人,将来还会有一窝的崽子,他要她安安心心、无忧无虑和他白头到老,生同衾,死同穴,一生一世。 想到她心口就一阵暖,他坐不住想回家了。 「大当家,你的意思到底是怎样?给兄弟交个底,俺也好打算打算。」张渤提起钵子大的拳头,他的一条命是绝对卖给大当家的,没有第二句话。 「以不变应万变,本来的日子怎么过还是怎么过,无论是谁坐上大位,天下翻几翻都不关我们百姓的事。」湛天动淡淡的说道。 收罗从前逆子贰臣的三皇子;打亲和牌,以礼贤下±出名的四皇子;有皇后和外戚当靠山的二皇子,更别提几个皇子都没把他放在眼里,回到京中依旧行事乖张的大皇子临王爷,也就是太子,以及看似无所为,鸭子划水的五皇子,这几股势力暗中较劲,日子还长得很,往后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来呢。 他知道的是每个皇子背后都有一股势力在支持,一旦尝过权势滋味的人,谁再也放不下,看似简单的道理 ,却攸关胜者为王、败者为宼的下场,所以,储君是立了,或许那些套蠢欲动、虎视眈眈会消停一点,但是,能不能长久,谁都说不定。 未来晦暗难明,无论前头是悬崖断壁,还是生机,都得走下去。 不过湛天动没想到那些个远在京城的变数和腥风血雨,会很快来到他跟前。 「帮主,有人投帖求见!」门子进来,打断了湛天动的沉思。 相隔几月,西太瀞又见到唐夫人和唐嫣。 家归她管,只要吩咐下去不见,这对母女也不能拿她怎样,只不过,不见了之后呢?斩草不除根,到时候心烦的就会是自己。 她的生活舒心而忙碌,家里的事都上了轨道,闲暇她宁可睡个小觉、看看帐本,但是不想添上唐氏母女这一笔。 要见是吧?那就见,她真想看看这对母女脸皮能厚到哪种程度,会没脑子愚蠢到哪种地她何尝不知道这对母女真正的目标是谁? 是她家大爷。 一颗看起来甜蜜多汁又好吃的蜜桃。 哼,那也只有她能吃。 哪里有永保无虞,可以跷着大腿吃香喝辣的保证? 真想扯着她们的耳朵大喊「天下没有不劳而获」,这句话,你们听过没? 或许对她们这样的人来说,一步一脚印太辛苦了,觊觎别人的,要能抢到手,坐享其成反而比较容易。 不过那个唐嫣要是以为女人比较好讲话,就错得离谱了。 她是悍妇,是妒妇,随便要安什么给她都无妨,她可以贤良淑德,但是这些德性不会用在让渡丈夫这件事上。这世间很多东西可以让,但绝对不包括夫君这一项! 唐家母女不是第一次来湛府,入二门却是头一遭,这一路过来,高耸的屋脊,飞扬的檐角,大气尊贵的石雕,奇花异草、温室花房随处可见。五大间高大正堂,窗棂雕着精致的花鸟渔樵图案,气派非凡;进到厅里坐下,摆设官窑看着样样稀罕;等丫头上茶,那丫头的穿着可比富家小姐还要精致上几分,再看那甜白瓷的茶碗,通体温润,毫无一丝瑕疵,撞进眼里的事物看起来低调奢华,这一屋子估计价值好几个房子了。 唐夫人看得眼睛发直,几乎不会说话,只要能把女儿塞进湛天动身边,女儿满足心愿,这些……也会是她的,这是一石二鸟啊。 端庄年少的西太瀞出来了,她也没刻意做什么打扮,但笑容 可掏,语气亲切。「唐夫人,唐姑娘,这一大早的,不知道有什么指教?」还一大早的?唐嫣一听心里就来气,都过午了还早? 她哪里知道西太瀞就是存心要恶心她。 再次看见这被唐夫人骄纵得目中无人的唐姑娘,果然眼里仍旧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应该说她被母亲呵护得太仔细了,资历尚浅,不明白人和人的对应,是需要一层心眼隔着的,那么赤裸裸,一下被人看到根底……让人都不知道要怎么说她才好了。 不过,一人讨厌一个人不会轻易改变的,你越讨好她,她反而更讨厌你,虽然西太瀞有想过看在自己夫婿脸上,对这小师妹假以辞色,不过她的夫君很简单说了「你自己看着办就好」,那么,她也就遵从自己的心意,与其在讨厌自己的人身上白白付出笑脸,还不如对不讨厌自己的人好一点。 「指教是没有,我是想说你和天动也成亲几个月了,看你这府里空荡荡的,可以互相扶持的人也没有一个。天动家大业大,大男人身边只有一个正妻,会被人笑话不说,你一个女人家的,要打理这么大的宅子,得多辛苦?男人娶妻为的就是要开枝散叶,我家嫣儿是自己人,与其以后天动纳了不明来路的女人为妾,倒不如抬了嫣儿进门,嫣儿不同,她可以与你齐心,这样的好事你打着灯笼也没处找,一举数得不是?」这唐夫人可吃过西太瀞油盐不进的苦头,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连客套话都省了。 这些日子,她闹心得差点过不下去,都说儿女是来讨债的,她这独生女天天轮着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折腾得她恨不得随便找个阿狗阿猫把人嫁出去,但是气归气,不论怎样都是从自己肚皮出来的,还是要为女儿的终身张罗设法。 子嗣是大事,拿这顶帽子压她,把她当五指山下的孙猴子吗? 「唐夫人说的话句句在理,想必师父是个有福的人,有夫人这么大度的妻子,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准是不少,姨娘抬了一房又一房吧?」夫君,你可不能怪我把你师父拿来当枪子使,我也是被逼的。西太瀞心想。 这非要把女儿塞给别人为妾,没脸没面的师母是怎么回事?开枝散叶的事情就真的不劳她们费心了。 「你这个目无尊长、污言秽语的女人,夫君就得我一个正妻,谁也别想来分一杯羹!」唐夫人气炸了,慈眉善目的面具卸下,只差没成了母夜叉。 「唐夫人可听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那……还是可以抬为平妻的。 」唐夫人心虚的说,就连嗓门气势都短了一大截。她还真是小瞧了这位大奶奶。 「你这不要脸的女人,天动哥哥喜欢的人是我不是你。平妻?那还是抬举了你,你要嘛干脆答应,要嘛,自己下堂求去,真的是给脸不要脸了!」唐嫣再也坐不住,拧着快被她绞成咸菜干的帕子,也顾不得什么淑女风度、礼法名声,只想上前去抓花那个抢了她位置女人的脸。 那女人看着脸嫩手细,身边瞧瞧有多少个丫头嬷嬷伺候着,这些本来都该她的。 这些日子以来她吃不好睡不好,反观这个大大方方坐在首位上的女人,夫婿是南方水粮河霸主,单独府邸而住,没有公婆妯娌罗唆,府邸随她布置,银钱随她花用,还没有一个人管得了她,她凭什么?! 更气人的是她嘴角那抹仿佛明了一切的笑,让自己觉得难堪,无所遁形。 西太瀞文瀞的把左手贴着右手摆在大腿上,腕上的绞金环滑了下来,金光灿烂,花了人的眼。 胆子很肥啊,跟她公然叫板!泼妇的真面目遮盖不住了? 「这是不可能的。」不过是爱慕虚荣又贪慕富贵的女人,「纳妾,他如果点头,我就让位;他若不离,我便不弃。」她厌倦了和这对豺狼似的母女多费唇舌,把话说完,便想端茶送客,不想两只手按住了她的肩膀,还缓缓的帮她按捏。 「……夫君?」 「这是你自己说的,我可都听见了,你这辈子只能是我的。」不离不弃,相依到老。 唐家母女两张脸顿时如涂了锅灰。不会她们之间的对话都叫他给听了吧? 瞧那对夫妻蜜里调油的样子,唐夫人心里像泡泡般破灭的声音越来越多。 「天动,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无声无息,怪骇人的……」湛天动回来,听见小妻子有客,也不让人通传,便寻到这里,恰恰好西太瀞的那铿雏有力的宣言落入他耳中。 他心里说有多欢喜就有多欢喜,虽然面露疲惫,精神上却十分亢奋。 这会儿只见她搂着自己的胳臂,晕红着小脸,又憨又娇的模样,看得他直想把她扛进房里去。 「这是我家,我想回来就回来,往后师母若是无事,多费心在师妹身上吧,她这样的性子,只怕山上的大熊见了她都跑。」西太瀞瞪着眼,掐着湛天动胳膊坚硬的肌肉,不敢喷笑出来。 哇哈哈,连大熊都要退避三舍,她都不知道自己夫婿这挖苦 人的功力如此深厚,然而,手里的黏腻感教她忽然一怔。 唐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让唐夫人拖走了。 男人都给冷脸子瞧了,这对母女不管知不知羞,她能确定的是,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可以不用再见到她们了。 她没看错人,这男人是会为她挡风遮雨的,但是……西太瀞一把将湛天动按进太师椅,动手便去脱他的衣服。 「娘子,这于礼不合。」他笑得很是开心。 「不许动!」她的眼凝了,神情哪还有方才的柔情万种,手下坚持的剥了他一件又一件衣服,直到一道狰狞肉绽的伤口出现。 湛天动显然已经点穴止了血,可是那伤痕怎么看怎么触目惊心。 十九和鳞囊原先是想避开的,却在西太瀞脱下湛天动外衣的时候就看见中衣染上的血色,两人眼色交换,也不吩咐小丫头们便出去了,很快,水盆和巾子、金创药、替换的衣服就放在桌案上,然后退到一旁垂手等候。 西太瀞也没问伤口是哪来的,两眼眨也没眨的看着那伤处,把整瓶合创药都撒在伤口上,再用长白巾仔仔细细的里了,最后给他换上干净的衣物,布料连沾上皮肤都没沾,那小心劲,就好像他是最上等的瓷器那般值重。 两个丫头收拾了一切,把厅堂留给小俩口。 「只是小伤,怎么就哭了?水护卫比我还惨,他的腿肚子可结实的中了一箭。」他用完好的那只手把小妻子搂过来,放大腿上。 「哪有!」只是泪水在眼眶打转,那不算。 「明明这么稀罕我,我擦破皮都要心疼个半天,还对外喽喽着你不稀罕我?以后不可以苒动不动就说让位,我湛天动的婆娘可不是谁都可以当,谁都当得起的。」她这拉着他的柚子,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让他不把心融化成春泥都不行。 「瞧妾身这不是自保嘛,花都花你的银子,把私房、铺子都拢着,以后你要变心了,妾身还有后路,可以自己过日子花用。」湛天动被她逗笑,心里的阴霾去了不少。 「跟妾身说说吧,这是遇上了什么事?」 「是朱紫。」 她一下就反应过来。「京里头那一位的老三?」 「几个月前他遣人来,对我既是威胁又是示好,恩威并施,我把人请出去,今日他就亲自来投帖子。」碰了钉子,然后就动刀了。 这个喜欢剑走偏锋的皇子怕 是早就计画好,他若从了,大家还是留着好看的脸面,他要拒绝,便杀之。 不为他所用,也不给别人用。 湛天动没有男主外,国家大事不可对女子言的士大夫习惯,只要西太瀞问,他就会说,不过,对于血腥的场面,他很自然的跳过去,如果可以,这些外面的风雨最好都与她无关。 他烂在肚子里的还有那朱紫下了重手派来剌杀的皆是死士,要是他反应慢上一点,武功差一点,她今天就别想再见着他,或者要去给他收尸了。 不只朱紫,几位皇子都向他抛出过橄榄枝,对旁人来说这或许是天大的荣宠,对他却不是什么好事。 他们都看上漕运这个钱袋子了,还有她……人人都想觊觎。 觊觎她赚钱的本事。 要问这世上最赚钱的买卖无非五样:盐务、开矿、漕运、边贸、海运,这些大宗买卖,他们夫妻俩运气不好就占了两项。 可她不成,他不会让她出去顶这些风霜雨雪的。 他太清楚这些个自幼活在尔虞我诈里的皇子最是狡猾,没一个吃素的,手下人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推去当替死鬼,无处喊冤。 他不可惜自己的命,如今却不能不顾及眼前这小女人,他想和她牵手到老,她要有个万一,他圣心无欲死。 朱紫这人杀伐决断,一旦觉得这人不能为他所用,或是失去他的信任,下一刻人头就会落地。 这等心胸狭窄之人,要是坐上那把椅子,天下不知会成什么样子。 这些想做大事的人,一个比一个不择手段。 而那些还不敢动湛天动的人,忌惮的是他多年苦心经营的江湖绿林势力,若因他会得罪江湖帮派,也需要三思而后行。 武林,卧虎藏龙,多少奇人异士,真正有脑子的皇家人绝对不会和下九流的江湖人对着干,不过被利益熏坏了脑子的也大有人在就是了。 「炙手可热远比乏人问津要好,对不对夫君?」看湛天动难得的皱起双眉,眼中隐含凌厉,她乐观的宽慰他。 虽然湛天动少跟她说朝廷事,她也是嫁人的妇人了,却不是门一关起来,什么都不知情的深闺女子。她是商人,以前得过她好处的那些商户夫人,一有宴会就来相请,什么秋菊宴、桂香宴,谁家孩子满月、周岁,谁家抬妾等,故做贤德的主母就会宴上一宴,一个月里总有那几张帖子。 而她没少过 这些交际应酬的。 她和这些商户夫人周旋过,对如今的态势很是明白,加上她还有铺子,对外消息只多不夫婿都让人砍了,她还能闷声不响吗? 她心中不由得发沉。 「别发愁,我不爱看你皱眉头,这事我心中自有盘算,你就好好在家让我安心就好了。」夫妻做了有那么一段日子,虽然说他还不能将小妻子的情绪猜出个八、九分,七、八分一定不远。 他也不是那种让自己处于挨打不还手的人,身为男子汉大丈夫,嘴里说着喜欢却无法给对方幸福,这算什么? 至于朝廷这笔烂帐,他自有他的想法。 他不想理这些为了利益闹得乌烟瘴气的皇子,却不代表他没有能力。 他将最爱的小女人搂在怀里,听着彼此的心跳声,然而,他神色冰冷,眼中锋芒一闪,唇瓣抿成直线。 停了好几天的雨又成线,从云里密密的筛下来。 他们成亲还没满一年的深秋季节,湛天动借口要押粮赴京,留下三大暗卫,只带水和一应人手上船去了。 西太瀞急得跳脚,她一个妇人要这么些个身手不凡、高来高去的高手做什么?帮她上梁拿腊肉吗?他才是该注意自己安全的那个人哪! 还有他想骗谁?漕帮里随便数过去的堂主、分舵主轮得到牌号的有一箩箧这么多,不行的话,还有二当家张渤,李卫日前也提拔成为三当家,没道理他堂堂一个帮主还干这种苦差她这下子会意过来了,这个男人是早早计画好的。 她没忘记他要出发那晚,在她的耳边吹气低语说要是有天他不再是漕帮帮主,身上穷得一毛钱也没有,她还愿不愿意跟着他? 她说富有富的过法,穷有穷的过法,不当这捞什子帮主最好了,一起回安途县的老家去住,他打猎,她煮饭种菜养鸡,钱够用就好。 至于她的嫁妆,在炎成的打理下,直也经营得不错,有女儿就留给女儿当嫁妆,有儿子就让他人生一生顺遂,要是一个蛋也孵不出来,也够他们夫妻一辈子嚼用的了。 她不愁这个。 那晚,他抱着她睡了一晚都没松手。 其实她隐隐知道他在想什么,任他抱着而自己全身僵硬,红着眼眶,没有阻止,只是由他去。 两个月过去,眼看着年就近了,湛天动却没有一丝归家的消息。 「姐姐,眼看要过年了,再不 把库房里的节庆物品搬出来清洗整理,怕是要赶不上新年了。」见她心情低落,少言少语,吃得比鸟还少,春水放下海靖,雷打不动的每日过来,就算没话说也捧着笸箩做女红,就是不让西太瀞一个人木着。 是啊,这是他们第一个年,要是他回来了,家里冷冷清清,也太不像话了。 她点头允了。 仆人得到口令,瞅着难得的天晴日,洗洗刷刷晒晒,总算给自从湛天动出门后瞬间就寂寥下来的宅子添了几许人气。 西太瀞可以下封口令不让几个丫头在她身边罗唆唠叨,对春水,总有着那几分一路走过来的情感,真要烦了,她便把门上锁。 春水也绝,也不知什么时候攀上的交情,约了张渤的七姨娘来她门口剪窗纸,什么吉祥如意福,什么竹报平安,什么财子聚宝盆……完全走大型创作路线,一摊出来,好看得不得了,两个人年纪约莫相近,叽叽唆唆,像两只雀鸟没一刻消停,也不知那七姨娘回去说了什么,隔个两日,正头娘子出现了,就连善针线的麟囊也凑上一脚,简直就像开起了姐妹会。 人家的正牌娘子出现,西太瀞说什么也得出来表示一下善意,把人请到偏厅,不得不说这位二奶奶年纪稍长,虽然不见了那明媚韶华,但别有风情,礼貌话说过一轮后,讲到自己的夫君,竹氏便叹了一口长气,倒豆子似的把心里的苦劈哩啪啦的倒出来。 这春水压根故意的。西太瀞看了眼贴在门外以为没人看到的两道剪影。 张渤那个人就是个爆炭性子,看起来却不像没心肝的。 她听完只是淡淡的说:「就冷他一冷吧。」 爱喝花酒,爱追什么花魁娘子,漂亮姑娘都往家里放,都随他,反正身为男子,从不需要费心去猜测女子到底在想什么,只要安心接受她们的伺候就好了,久而久之,很容易忘记自己的初心是什么。 竹氏可是知道自己丈夫的兄弟夫妻感情甚笃,两家院子就隔了条巷子,后门还对着后门,半信半疑的回去之后,后续虽然没有再说什么,但慢慢的,她不再天天守着那常常从白日等到天黑,又从黑夜等到天明,花径犹然空旷寂然的院子,偶尔还能听到她的惊世之语:「男人有什么好的……」西太瀞有些心虚,她会不会在不知不觉中教坏了人家的老婆啊? 即便如此,一到夜里,仍是冷的丝被,冷的床,一灯如豆。她搬来自己江南的全部铺子帐册,埋头在里面,几天几夜过去,瞪着仿佛 第十二章 重新相守的幸福 腊月来临前,京里传来消息,看起来似乎要交棒退位的皇帝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拔除了即将要成型的外戚祸患,将皇后一族诛了个殆尽,看在皇后有生下嫡子的分上,将她送进了冷宫了度残生。 送进冷宫,这代表什么?也就是说,这一来,皇位这件事就没倒霉的二皇子什么事了。 这件事要追溯到皇帝还在潜龙当毫不起眼的皇子时代,他是宫女生的孩子,从小看着别人冷眼挣扎长到大,最后借了皇后家的势力起来的。 这王皇后是什么人?王家累代都是国公,可国公的名号很唬人,实际上就一个空壳,人家说富不过三代,何况像他们这种世族,纨绔子弟只多不少,家里就算有金山银山,老鼠挖洞挖了两代也快要挡不住了。 于是国公想破头,唯有把女儿送进宫里当皇后,一家才有再起的希望。 这王皇后不该遗传了母亲的美貌,长得倾国倾城,漂亮的人眼界本来就高,眼睛长在头顶不算什么,她的眼珠子还长在后脑袋,压根是看不起这皇子的出身。 可碍于父命,她攀上所谓的高枝,也极尽所能的把所有的好处往家里搬,自以为搬得神鬼不知。她哪里知道,男人也是极其敏感的,床笫上可以不要求你每每让他销魂享受,反正他还有整个皇宫的嫔妃可备用,但那种瞧不起人的态度,会让男人冷成冰棍。 这不打紧,王皇后自替皇帝生下了嫡子,气焰更加嚣张,兄弟加官不说,买官卖官的事情也做得毫不手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气焰熏天的王国公私自打造冠冕和龙袍,意图造反的消息一传进皇帝耳里,处处受人掣肘的他再也不忍了,在人人欢喜着要过年的当头,狠狠泼了一盆冷水,把王国公府给连根拔除个干净。 这个年对皇帝来说应该是很难熬的,去掉了枕边这蛇蝎美人,他好过的日子没几天,和三皇子偷来暗去的叔王私自从藩地回来,以为时机成熟,暗中筹措举兵,想把他扳倒,一场宫变,京城兵马倒戈,要不是靠着五皇子和一个神秘人物的兵马里应外和,几个皇子争都不必争那个位置,皇帝就换人做了。 这一事变,五皇子厥功至伟,他身边那个神秘人物更是功不可没,而且,据说皇后一事也是出自这人的手笔。 远在江南代天巡狩的太子不克赶回,无缘参与这场盛事,风声鹤唳的时机,四皇子瞅着不对,干脆闭门谢客,遣散门下所有清客,规规矩矩的过起日子,而乌烟瘴气、风云变色的京城百姓过了 一个很闷的年节。 西一年,听说湛府花红柳绿的窗花全都贴上了,该蒸的年糕也蒸上了,萝卜糕还有几十个笼屉……只不过,主子们都不在家,府中只有一个叫娉婷的管家娘子理事。 这能不出纰漏吗? 好事的人等着看,钻着缝想从出门办事的下人口里挖出什么不该有的话。 令人失望的是,下人的嘴像蚌壳,不该漏的话,一句都撬不出来,湛府好端端的,铁桶般箍着一块。 春暖花开时,京里的某皇子府里还春寒料峭,这和天气无关,也和有没有放火盆无关,而是消瘦许多的湛天动神色很难看,心情焦躁。 他是多么的想念他的瀞儿。 一颗心生生熬着,心中的鲜血淋漓只有自己知道。 还以为自己可以忍受和她暂别的日子,谁知道那无法抑制、撕裂的苦痛,叫他生不如死。 「我先说喔,别再一收信就宰了信鸽,我养的鸽子就剩下那么几只,小心我跟你没完。」雪团子似的朱璋心疼的瞪着被捏在湛天动指尖的雪白信鸽,只差没跳脚。 这信鸽不是普通鸽种,训练艰难,但是一旦会认路认主,就算身负重创,全身剩下一根羽毛,也会拼死飞回来,可是这个阎罗王却每次收到攸关妻子的消息,就掐死了。 只,有——必要这么激动吗 华州、离州、衮州、绳州、南宁、肇庆、朔城、白石……五个月,湛天动那不肯安分待在家里的帮主夫人妻子行脚走过那么多地方,十一个州城,她经过之处都设了牙行,想把全国都放上自己人的心思昭然若揭,可这是要用来对付谁? 朱璋不太敢去想其中细节。 这个漕河帮主每接到她的消息,就暴躁一次,而且越来越难安抚了。 好嘛,不就当初说好三个月就放他回去瞅瞅老婆的……事情那么多,也不是他想要的,京城离江南那么远,也不是他的错。 湛天动心里的火气节节升高,眼中的杀气简直可以杀人了,他一刻都不想留在这里,但是不解决这个罗唆唠叨的家伙,对方不会这么简单放他回家。 他甩手,把信鸽放了。 「我会补偿你的,别说本皇子对你不好,喏,这个拿去。」一叠用了印的红印纸,准许太记牙行直供皇室丝绸、茶叶、米粮的通文。照理说皇宫自是不会和皇家以外的商贾签什么契约,顶多发个通文,也许是旨意 ,不过去求的人是五皇子,又是皇帝亲自任命,这可就稀罕了。 头上能顶个官商名义,去哪都有肥油可捞。 那位帮主夫人既能瞄准商机,运筹帷喔,以灵敏的嗔觉而嫌进大笔财富,这样的人才不笼络笼络,怎么对得起自己? 「你这是让我们夫妻都卖给你吗?我一个人被你当剑使还不够吗?」湛天动的口气隐隐有雷霆之怒,还有一种阴森,显而易见的闪电也要劈下来了。 不在西太瀞眼前的这个湛天动,流氓性格一览无遗,谁都靠近不了。 杀了那么多人,直接、间接的,他都不悔,他要的只有他的小巢是好好的,他的瀞儿是好好的,其他人不关他的事。 朱璋心里也是有几分愧疚的,人家还新婚燕尔呢,这一拆就把人家拆那么久,何况,对待流氓土匪就得讲求江湖道义,答应人家什么,就要拿出什么来,以免秋后算帐,就麻烦「坐上我这辆马车有什么不好?」这些年,他不是吟诗作乐,便是寄情山水美人,为的就是塑造没有威胁的文弱公子形象。他沉潜,在羽翼未丰前绝不现于人前,唯一看穿他的,就只有眼前这个男人。 「你们要的不就是银子?不许打她主意!」这个雪团子是只不会叫的狗,世上的事情原来不是他以为的恩怨两清就可以两清,九家牙行不够填朱璋的牙缝,这会儿竟敢还有别的心思?! 「这样说大家伤和气,我不也答应你,事成以后不再找你麻烦?」朱璋说得可是委屈了,「共乘一条船哪分你我的?」 「一艘贼船!」 「是贼船,可要开得稳当,可保你一世平安。」朱璋笑嘻嘻。 湛天动是自己看中的人才,只能施恩不能欺他,他要气狠了,自己也会没好果子吃的,不过,他的毛也不难摸顺,不就他那小妻子吗? 想想朱璋还是羡慕的,人心隔着肚皮,他湛小子走了狗屎运,身边居然有个有的人一生都不会有的知心人。 一生一世一双人,他……也可能会有吗? 湛天动单人一骑披着清冷月色从五皇子府直奔城门口。 他打马飞奔,想到就快可以见到西太瀞了,一颗心激越得快跳出胸腔。这五个月漫长得像没有尽头,他数日子数得已经苦出胆汁,非常磨心。 太子和五皇子的争斗,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朱璋和朱毓是一母同胞,朱毓被送往北疆的时候,朱璋 还是不懂事的婴儿,他对这兄长无疑是有些愧疚的,愧疚在独占了母妃、父皇的爱。不过这是皇家的家务事,这对亲兄弟到时候要去算帐、要翻脸还是当做因果缘分?那得看朱璋对权力欲望的渴求,是不是强烈到不顾这些,不怕手里染上至亲的血? 自古以来踩着兄弟的头往上爬,是常有的事。 但朱璋心软,湛天动知道,这样的人要他说,其实不适合那个大位。 反过来说,朱毓如今贵为太子,只要安分守己,什么都不做,也忍得住不对其他兄弟下手,等皇上驾崩,他坐上大位的日子自然不远,但要是皇上活得够久,弟兄们不小心先把他做了,就算不得数了。 他是野心勃勃的,多年的北疆生活养成他「宁可我负天下人,也不让天下人负我」的偏激性格,朱璋这连番动作下来,不引起他的警觉是不可能的,届时,谁会对谁狠心,谁会先下手为强,半途被拉下来,实在没有人知道。 宫闱暗潮汹涌,是活生生的修罗战场。 只是别忘记,他湛天动是个记恨的人,朱毓和他有隔夜仇。 他留下不少有关朱毓的蛛丝马迹,让朱璋自己去回味。 能不能拉朱毓下马,湛天动不知道,但是当成引子,绝对够用。朱璋把他当成剑使,他又何尝不能回报二一,也把他拿来当剑使一使? 这个大皇子、现今太子,手握北疆军权,可只有这一块是远远不够的,他定然知道自己基础不稳,一个空架子的太子,那有多危险? 多年安逸太平的日子,军中早多弊端,吃空饷,盗军粮,占用良田,拿军纳放印子钱一一也就是利钱,私开边贸,器械库房泰半皆空……即便他掩盖得很好,也不代表完全不透他想真实的在京城站稳脚跟,需要更多军权。 他回到京城后,表面上韬光养晦,听从皇帝的意思立了太子妃,看似娶妻将来生子,从此和和美美,又每天在皇帝面前尽孝,一副乖儿子的样子,想激发皇帝对他的愧疚心,但私下,想掌握京中一百万大军的野心从来没短过…… 湛天动一路飞驰,日夜兼程,途中换了七匹马,每匹都是上好的骏马,却也被他的马不停蹄累到口吐白沫。 他赶到兰州的时候,春天已经过了。 夏日的花依次绽放,他看不到,他眼里只有经过这座城,再经过下一座城,距离瀞儿还有多远?还需要多久路程? 因着太过暴躁,他不只迷 路过一次,又曾因为来到本以为西太瀞落脚的都城,却发现她前脚已经离去,满满的希望落空,苦不堪言。下一个城镇,同样的事情又重演,这样捉迷藏的重复追寻,让他以为一辈子都会见不到她,焦虑得快爆炸了。 最后,他死赶活赶的,终于来到邝州一家独门小院。 夏日的花开出了墙头,托紫嫣红,看门的炎家弟弟炎松愣愣的看着骑马而来、停在他面前的湛天动,然后像是确定什么似的重重揉了眼,「……是帮主吗?」 接着尾巴夹紧紧,然后往里奔,「……姑爷,不,帮主……海靖、麟囊姑娘,快去报讯,大当家回来了!」 门户大开,湛天动走进没有几丈宽的院子,全部的人都冲出来了,唯独不见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你们大奶奶呢?」 「大奶奶在房里……大奶奶病了。」麟囊还有些不敢置信的说。「病了?」湛天动的心一沉,他记忆中的西太瀞从来不生病的。 「累出来的,大夫说大奶奶脾肺煎熬,郁火湿怠,血气不调,要是不好好调理,身子会垮。」 麟囊满满都是看不过去的语气。「她把自己的身体当做铁打的,情绪又糟,白天要不是没命的赶路,要不就约人谈生意,设点、进货,什么都自己来,忙得像陀螺,没日没夜。开设的牙行一旦进人状况,又往前头赶,吃得少,也不肯睡,连药都不肯沾口,只是发呆,一天说不上几句话。」 湛天动焦急的进了正房,房里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一本厚厚的帐册和算筹孤零零的放在桌上,毛笔上的墨汁都干了,没有摆设,没有她喜欢的小玩意,空空的什么都没有,满目苍凉。 窗户开着,看出去就一缸子荷花、一地落叶。 那孤单的一抹影子隐在深深浅浅的绿和黄红之间,白得像一朵很快就会消失的雪花。 她手里握着他给她的玉簪子,人坐在窗下榻上,神情惶惑的像迷路的孩子,人干痩得厉害,宛如一抹幽魂。 「瀞儿,我回来了。」他轻声说,向她伸出两臂。 她没动,喉咙哽咽了下,看着他眼睛眨都不敢眨一下。 他知道自己唇裂皮灰,没有好好梳洗睡觉,像老了十岁,衣服在马背、缰绳上摩擦,擦出毛边,形若乞丐。 难道她没认出他?不,她认得的,要不是这般确定,湛天动真要哭了。 他慢慢走近,轻轻将她 搂入怀里。「我回来了,看到我不高兴吗?」仿佛这才回到现实来,西太瀞十指紧扣他的膊侧,抱着他呜呜咽咽的哭了,「我又作劳了吗?」 「傻娘子……」那热度,那熟悉的曲线弧度,那温暖的气息,确定自己不是在婪里的西太瀞哇一声女「不许再什么都不说的离开那么久……不要、不要了,那么久……呜……不要不要乌……」 「对不起,因为当初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 「你若回不来就要抛下我一个人了吗?要不是我坚持了这么久,若让我知道你不在了,我就随即去死!」两人抱头痛哭,哪知道西太瀞的身子忽然一软,倒了下去。 湛天动的眼泪还在脸颊,被她这一吓慌了手脚,原来她虚弱的身子已禁不起这巨大的欢喜,高兴的厥了过去。 「我今后再也不会丢下你……你醒醒……来人,快请大夫……」西太瀞这一倒,足足躺了一个月。 大夫非常不高兴,他说这位夫人就是个不听话的,敢情是一心想死,气得唇上的胡子一翘一翘的,最后才开了药方子让人去抓药。 湛天动亲自煎药,蹲在小火炉子前,一步也没离开的看着熬煮出来的药,那颜色一看就是苦巴巴的,味道也呛,他试喝了一口,是不好入口,但应是良药苦口。 这举动把一旁的炎松惊得瞪大眼珠。 来到房里,他药碗先搁在几上,弯腰把西太瀞抱起来,自己坐进去,身子靠着床板,再一匙一匙的喂着脸色青白的她。她吞下小半碗,才哭喊着醒过来,眼睛一打开发现眼前空落落的,瑟瑟发抖的喊着湛郎,声音破碎。 湛天动心疼极了,心被拧成了麻花。 「我在这,我在这。」 她很瘦,瘦得见了骨,瘦得腰不盈一握,好像只要他稍微用力点,就会断成两截。为了这些不知所谓的皇子,为了一个看起来高不可攀的位置,他差点把命卖在那里,险险瀞儿的性命也因为他搭进去了。 值得吗? 不了,再把他逼急,为了他的瀞儿,他会拿整条漕河去拼。他要的不是天下,只是可以和小妻子平平淡淡的过日子。 摩挲着她细颈上清晰可见的血管,颤抖的蹭着她的脸颊,他们谁也不能少了谁,才能活下去。 西太瀞养病的这个月,他们什么都不做,过着极其普通的夫妻生活,聊天谈琐事,白天闲看浮云,黄昏坐望火红的晚霞,又或者把凉榻抬到 院子,她口齿伶俐的念一则故事给他听,他替她盖被子或是抱她,两人偎在一起听风,听窸窣的小虫在草丛中穿梭,听见了彼此稳稳的心跳。 可饶是这样谁也离不开谁,每当夜半三更,西太瀞仍会仓皇的惊醒,非要抱着湛天动的胳臂才能睡。 天气一天天的凉,枝头的叶子掉得更勤快,中秋转眼便到了。 左右的邻居送来应节的月饼瓜果,里面有湛天动爱吃的核仁。 人家送礼了,虽然不打算在这里长住,礼也是要还的,因为湛天动在,西太瀞心情大好,叫了麟囊,两人在小小的厨下忙了一整天。 看到白胖的饼皮印上红花米染上的印子,西太瀞笑说:「幸好汤儿没跟来,不然她一定会不服气,麟囊的手艺可以去开店了。」麟囊的脸被灶火扑得红红的,「我都不知道自己有这天分。」神情颇为高兴。 西太瀞拿了饼去献宝。「大爷。」 「我喜欢娘子喊我湛郎。」湛天动用指抹去她脸蛋上的白面粉,十分爱怜。 西太瀞脸上绯红。 日子温馨静好。 然而维持到中秋的风平浪瀞突然被惊破了。 就在百姓赏月吃瓜果度中秋这天,京中传出消息,先是德兰太后薨了,还在大肆操办丧事的当头,五皇子竟在众目睽睽下遇刺,据说性命堪忧。 那些阴谋以另外一种残酷的姿态崛起。 皇帝大怒,勒令严查,经过十天半个月凄风苦雨的彻查,把京城里所有涉入其中的王公大臣连地皮都翻过来清查了之后,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东宫太子。 皇帝召了朱毓来问,一边派人去把东宫搜了个遍。 发生这样的大事,即便下面死了一批又一批的人,照理也牵连不到朱毓的头上,但是,一个太子拥有过多的武器和兵马、粮草,都不是好事,一查出来,看在皇帝眼里会有多刺眼?这一样样都是犯忌的事。 摆放在御书房的证据,让当今皇上气得扫掉了案上的全部东西。 皇帝怒极攻心,气病了,在病中,他摘掉朱毓太子的位置,令其圈禁在自府省思,一辈子不得入。 「五皇子不会有事吧?」总归是见过面的人,湛天动又替他办过差,西太瀞虽然对这些皇子皇孙没有什么好感,问上一问还是要的。 「照我对他的理解,他这是走了一步极其危险的苦肉计。」不忍心和自己的 兄长流血相见,便以自己充饵,可没有精密的计算,一不小心会换自己没命,「如今被接进宫中调养,宫中有太医,应该是无碍了。」这奋起一搏,朱璋替自己挣来的也许是他一直想要的那一片天空。 湛天动曝吻西太瀞粉嫩的唇,他也拥有自己的一片天,他和朱璋不同,他的这片天空下还有他心爱的妻子——这才是幸福。 番外:整治库房立威名 「富贵家的媳妇,你说大奶奶是个怎样的人?」葫芦脸的矮个子妇人还有一个瘦削的媳妇穿过夹道和穿堂,来到府中最偏僻的西侧角。 这里,是府里库房所在。 「不好说。」 「有什么不好说的?」她吃得臃肿,挤得只余一条线的眼睛瞄了瞄四周,「这里就咱俩,又不会有人来。」 「就是不好说。」叫富贵媳妇的少妇有张敦厚的脸,她想起方才那位新主母在厅堂既不见疾言厉色吓他们一吓,也没有随便拿人开刀当见面礼,而是不慌不忙,从头到尾没有露过怯……好吧,即便大家也照会过几次面,整个府邸的下人都知道这位大奶奶赚钱的手段……那样的头艟,要她来说,还没见着人,就生了几分敬畏之心,一付手段的女子能是朴么软面团吗? 更何况,她总觉得,大奶奶字字句句是在敲打着什么。 库房里的管事嬷嬷们自诩资格老,并不太把这位新主母放在眼底,总以为虚应故事便没事了。 「呋,我还以为你能说出朵什么花来,瞧我这眼巴巴的,我怎么会想能从你嘴里掏出个什么来。」真是个没用的!难怪夫妻俩只能干着没有油水可捞的活儿,一个杂工,一个跑腿的。 「是啊,赖婆子也知道我是个嘴笨舌钝的。」 赖婆子一脸鄙视。 几间大屋俱用虎皮墙包着,一旁的小屋外等着几个婆子、媳妇,见了她俩,立时涌了过来。 「赖婆子,怎么去了那么久?慈嬷嬷等得都不耐烦了。」 「是啊、是啊,赶紧进去吧!」粗使婆子七嘴八舌的。 「这不就在动了咩,催什么催?」赖婆子唾了声,一脚跨进小屋。 小屋虽小,也称不上简陋,屋里头一应器具虽然比不上主屋的古典雅致,却远远超过了下人该有的享受。 身高、脸庞尖瘦的慈嬷嬷是库房的管事娘子,今儿个却是称病赖在下人平时值日时休憩的小屋里,等的就是 她一向视为心腹的赖婆子。 「老姐妹,你这可是回来了,让我好等。」 「你也知道我这老寒腿的,那富贵媳妇又是个温吞的,要不然我早回来了。」就是个仗势欺人的奴才,把不算错的错推给了富贵媳妇,反正她在屋外,就算听到也不能拿自己怎样,她可还要看自己的脸色吃饭呢。 「那新主母你瞧着如何?」慈嬷嬷手里抓着一把瓜子,满嘴都是瓜仁屑,地上都是瓜子「就是娇娇嫩嫩的,好声好气的,一点也不足为惧。」 「我就说嘛,那把年纪没我一根手指头大,能有什么手腕?不就靠着大爷的宠?大爷是个不管宅事的,一个年纪轻轻的丫头,能有什么作为?露露脸,让大家认个主,为着避免往后走在路上让奴才认错了人吧?」她语带讥讽。 「老姐姐说的是。」赖婆子咯咯笑,宛如枝头上的老乌鸦。 两个老婆子在屋里头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欢,丝毫没感觉到外面突如其来的瀞寂。 「当人家奴才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能傍上一棵大树,在树荫下吃香喝辣,当主子的哪有我们这些当奴才的快活?哈哈哈,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语毕,门板被人一掌拍开,娉婷目色沉沉的看着屋里的两个老虔婆。 「是谁好大的胆……」慈嬷嬷尖锐的嗓子半途分岔,手里的瓜子一个没拿住,掉了一地。她连忙起身,「哎哟,娉婷姑娘,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的?怎么不着人知会一声,老奴过去就好了,还劳驾你这细胳臂细腿的。」娉婷转身出去。 见她出去,慈嬷嬷尖嘴薄唇的努了努,整整一身枣红色滚蓝边的绸缎褙子,和扁髻上的包银簪子,这才慢吞吞的走出去。 赖婆子见状也只好夹着尾巴跟出去。 「我说娉婷姑娘……这是怎么回事……」日头下,敞亮的空地上,方才还聒噪不休的婆子、媳妇挨个站成一排,头垂得低低的,个个都变成了小媳妇儿。 「你就是管库房的慈嬷嬷?」声音清脆,字字清晰,想错认都不容易。 慈嬷嬷凝神一抬眼,哟,这通身气派,这上好的质料打扮,发上金环是一朵朵细碎小花簇拥在一起,花蕊是细金丝攒成的,极其精致。「……大……奶奶?」要糟,这大奶奶是在外头站多久了?方才她和赖婆子的唠叨没让她们听去吧? 看大奶奶那脸色倒不像……也许只是来得凑巧,她自己吓自己了。 「我没见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