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冬来》 序曲 海边有一幢水兰色屋顶的白色小房子。灼热的阳光撞在窗上,碎成细细的光线。也许是因为光线太刺眼,盘旋着的海鸥又飞回了大海。小房子冲着大海闪烁着光芒,好象要把大海拥入怀抱。 沙滩上,玩耍的孩子们停下来跷起了脚,围在一起说着悄悄话。对孩子们来讲白色的小房子一定象是从童话书里蹦出来的。淘气的男孩子们好几次跳过围墙向窗内探头探脑;还跑到阳台上哼哧哼哧地想打开窗户看看。喜欢浪漫的丫头们望着白房子编出了各种各样的故事;有的说它是白雪公主的家,也有人说是诱惑汉赛尔和格莱特的老巫婆住的地方。孩子们幸福地沉浸在那些故事当中。 海边有一幢小房子。每当孩子们回家以后的夜晚,白色的房子就会聆听波涛的声音;也会偷听星星们的窃窃私语;同时在等待着,等待着热爱它的主人归来。 第一章 那一天到来之前 天空朦朦胧胧。端起第五杯咖啡的珠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暗自责怪自己:虽说已经过惯了有规律的生活,也不至于就因为一宿没睡好,整个一天都处于朦胧状态啊。窗外暮色在悄悄降临。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珠莹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眨巴着眼睛。她被噩梦折磨了一宿。平时,她并不做梦,可是昨天晚上就觉得做了整宿的梦。 她在大海的深处。散乱的头发象水草似的随意晃动,四肢被水压推得摇摇摆摆;珠莹望着自己苍白而膨胀的面容。在梦中她是两个人;海水里的她和眺望着的她。珠莹变成了两个人的心,所以她焦急的程度也增加了一倍。水中的她渐渐地沉向了海底。越是往下视野越是模糊不清。要不是向着四面八方飘逸的头发,看起来一定不象是在水中而是在雾里。水中的她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逃跑。逃离那波涛拍打的岸边。现在我需要的是深深地潜入水中;在那没有一滴海水的真空的海洋里,象胎儿那样蜷曲起来。眺望着的她显得焦急万分,因为模糊的视野总是错过水中的她。大海很深。望着大海,她深知海底永远都不会出现。她在梦里继续往下沉,一切变得越来越模糊。 背后响起了一阵嘈杂的声音。原来是每天都要响几十遍的电话铃声。可是,那一瞬间,珠莹的所有神经莫名其妙地紧紧地收缩起来。生活当中人都会在某一瞬间被莫名的预感征服。隐藏在意识深处的无法解释的第六感觉,悄悄地走出意识之外的瞬间;对珠莹来讲,现在就是那样的瞬间。她慢慢地转过身,发现电话声不是来自自己的位置,而是来自相隔两个桌子的地方。她觉得神情恍惚,就象在海水里被摇曳时的那种感觉。过分鲜明的感觉使她打了个冷战。电话铃声冲破耳膜钻进了她的大脑深处。好象发生了什么事情;不,是要发生。她呆呆地望着正在埋头工作的员工懒洋洋地伸手拿起了电话。 “韩室长,请接电话。我已经转过去了。” 珠莹凝视着红灯闪烁的电话机却不敢拿起它。毫无根据的不安心理使她犹豫不决。是的,没有什么根据,也许是很平常的电话。尽管如此,身上的汗毛一个个地都竖了起来。 “韩室长,您?……” 听到员工疑惑的声音,她无可奈何地拿起了电话。大脑的一侧发出了一阵颤抖。 “我是韩珠莹,您是哪位啊?” 还好,声音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真希望是一个普通的电话,真希望是商量流行布料或者今年夏季流行款式的电话;要不然,哪怕是投诉样品针线活儿或者是转达其他公司也拿出了相似款式的抱怨电话。“米娜?” 叫珠莹为米娜的只有一个人。 “郑前辈?” “你好吗?” 郑成镇是珠莹的大学前辈,也是她的朋友姬贞的丈夫。他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高了八度,即开朗又豁达,好象很兴奋。一个个竖起来的汗毛,摆动着绒毛试探着感到陌生的声音。 “你怎么?……” “我是来旅游的,可突然想起了米娜” 听筒里充满了他的笑声。就连这一点也觉得陌生,因为他平时很少放声大笑,况且又突然想起了她。 “不管怎么说,你的手机号怎么了?换了号就应该告诉一声啊,这不是,电话打到公司才好不容易找到你。” 她默默地听着他那吵闹的声音。与他的性格毫不般配的胡咧咧加重了她的不安情绪。 “我呀,现在来到了一个非常好的地方” 这时候他的声音才勉强恢复了原样,回到了厚重的低音。 “是哪儿啊?” “江陵附近,是个非常好的地方” 有的时候打电话比直接看着人聊天更能仔细地了解人的心理状态。现在,珠莹感觉到他有些反常;他好象很兴奋也很幸福。可是,背后却隐藏着说不清的不安。 “来到这儿……” 话的末尾含糊不清地消失了。他们沉默了一,两秒钟。在这短暂的一瞬间,珠莹想他隐藏的是什么呢?在这短暂的一瞬间,他也许在犹豫应该怎么说。 “拜托你一件事,行吗?” 好象理性压制了发出来的声音,低沉的语音断断续续。 “拜托?当然可以啦,什么?” 她尽最大可能装出了轻松的样子。 “啥时候开始跟我客气起来了?你要是不说,我可生气啦” 顺着电话线传来了他低低的笑声。 “瞧你那脾气,都成大人了也改不了。好,不过你一定得答应” “你不说我怎么答应啊。好了,你是谁啊,我敢不答应吗?快点说吧” “米娜,或许……能来这儿吗?” 这儿?他说这儿?他在的地方? “说什么呢?” “我是说你能不能来这里。就三四天……别告诉任何人” 他的声音变得很小。 “想让你看一件东西。一定!” 最后一个单词,听起来很坚决。 “想让我看东西?什么?” “用话不好说……能来吗?” 声音很微弱,听起来即没有自信又很凄凉。 “我是不是疯了。你不答应也好,可是,我就是想说出来。我也知道不可能,但决不是开玩笑。” 她也陷入了沉思。他为什么要拜托这种事呢?显然要遭到拒绝的,令人发晕的拜托。 “出什么事了?实话实说。” 她的语气不知什么时候变得生硬了。 “来了再告诉你,如果不是现在就没有机会了。所以,反正,能不能来吧?” 应该拒绝他。拒绝是理所当然的。但是,拒绝的念头并没有变成声音。她以沉默代替了拒绝。不知应该说点什么,不,就连自己在想什么都不知道。对方传来了叹气声。 “好好想想吧,不管怎样给我回个话,我等你” “……好吧。” 她吃力地回答了一句。 “还有,如果我老婆给你打电话……别说我们通过电话。” “姬贞,不知道郑前辈去旅游的事吗?” “反正……” 通话结束以后,好久她还拿着电话;她想起了昨天晚上的梦。 我为什么会在海里呢?我为什么想要逃跑呢?从哪儿? 这好象是有意无意地在警告什么。可是,怎么也想不出那警告究竟意味着什么。梦中的大海好象要扑面而来。 下班的路上,珠莹朝着赫拉的工作室走去。她心烦意乱,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他虽说“别告诉任何人”,可是,一个人实在是太吃力了。再说,即使是告诉赫拉成镇也会理解的。赫拉最讨厌的就是掺和别人的私事;可是她就是听到了别人说的什么话也知道守口如瓶。有了能放心说出心里话的赫拉,让她的心塌实了许多。 赫拉正在聚精会神地工作。珠莹打开门走了进去,可她连头都没抬一下。有一次,珠莹敲了30分钟竟然也没敲开工作室的门;从那以后,赫拉就把钥匙交给了珠莹。如果没有钥匙,今天同样也要在门外徘徊,最后还得无可奈何地回家。赫拉的精神集中在画布上。珠莹静静地走到了放在后面的沙发前坐了下来。她知道在赫拉放下画笔之前,无论你怎么叫她都不管用。偶尔视线碰到了一起她也看不到对方。朦胧的瞳孔只知道看一样东西。珠莹从来都没见过象赫拉这么专注的人。平时就象懒散的狮子那样慢慢悠悠,可是一旦投入工作,就象一位攻击猎物要害的令人吃惊的猎手。望着绷得紧紧的赫拉的背影;只有左胳膊在动。珠莹望了一阵赫拉的胳臂,把视线转到了靠在墙边的画上;不大的空间里重叠着大幅画。赫拉是引人注目的画家。可是,珠莹却看不懂她的画。都说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在珠莹看来只有粗粗的线条和绚丽的色彩,根本就不象画。每当她这么说的时候,赫拉总是说“学学吧”,可她从来都不生气,就象赫拉不穿自己设计的衣服那样,彼此都不觉得遗憾。赫拉说她最近正在用画来重新诠释高句丽的古坟壁画。珠莹虽然找不出究竟哪一部分是取自高勾丽壁画的基本色调,可是她相信行家一定能看出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赫拉长长地伸着懒腰转过了身。 “什么时候来的?” 珠莹忧郁地微微一笑。赫拉脱着粘满油彩的围裙大步走了过来。有一次,珠莹开玩笑地说过“把你的围裙也当作品拿去展览算了”。因为,赫拉的画也好,围裙上的斑点也好,在她看来都差不多。赫拉拿起放在桌子上的香烟,点上火美美地吐出了烟雾。 “呼,太热了” 屋子里虽然很凉,赫拉的额头上却冒出了汗珠。尽管已经把半袖的t恤卷到了肩膀上,她还是连连用手扇着风。右侧肩膀上的一圈文身好象在随着咕攘。莲花状的文身早已成了赫拉的一部分。当她疲劳的时候,发愣的时候,以冲天的热情惹出意外的时候,文身就象遇到了干旱,遭到了冰霜,碰到了火焰的围攻似的改变模样。现在的文身被春雨甘露滋润得生机勃勃。珠莹望着文身思考着,如果自己要是文了身,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 赫拉把杯子递给了她,浓浓的茉莉花香扑面而来。珠莹讨厌这种香味儿,可是她根本不理会。在细小的事情上,赫拉是个独裁者。只要是不愿意听的话,她干脆就装作没听见。但是,在重要的问题上她比谁都慎重。珠莹常常在想,她身上至少存在两个以上的赫拉;性格截然相反的两个女人,毫无冲突地各自发挥着自己的作用,这一点实在是令她惊奇。 珠莹喝了一小口茶,热茶触动了喉咙。 “表情怎么那样?出什么事儿了?” 珠莹喝着茶道出了与郑成镇的通话内容。听着听着赫拉的表情变得很僵硬。 “你想怎么办?” 赫拉硬邦邦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他不是说那种话的人……” “真不可思议” “肯定有什么事” 珠莹的声音有些颤抖,表情也灰暗僵硬。 “那你想怎么办?去见郑前辈?” 赫拉发出了冷酷的声音;皱着眉头的面庞和珠莹一样灰暗。在珠莹沉默的时候,她神经质地抓乱了自己的头发;短发冲向了空中。默默地喝着茶的赫拉突然站起来,从放在沙发旁边的书橱里拿出了木箱子。看到箱子的一瞬间,珠莹皱起了眉头。 “算啦。做那种塔罗占卜有什么用啊” 可是,赫拉就象没听见似的把桌子上的东西一个一个地整理到一边,然后打开了箱子。原来是马赛塔罗纸牌。据珠莹所知她至少有五,六副塔罗纸牌;其中她最喜欢用的就是马赛塔罗。她说之所以喜欢,是因为这种牌最接近原型。铺上深兰色的台布之后,拿出纸牌的表情显得比平时更慎重。 10多年前,赫拉从法国回来的时候,说因为图案的魅力才买了纸牌。开始的时候是因为图案,过几年之后简直就着了魔。不分场合地点,她都拿出纸牌来,弄得珠莹很烦。幸亏那种冲动过了一年左右就消失了。可是后来才知道,纯粹是表面上装出来的。赫拉对塔罗纸牌的热情在背后更加疯狂。掌握了基本技巧的赫拉看起来已经和纸牌融为一体了。 赫拉仔细地选好纸牌把它摊在桌布上,抬起头朝珠莹望去。珠莹无可奈何地用双手拿起了纸牌。洗牌这种事又不是头一回,洗起来决不比别人差。 “想算什么,好好想想,别心不在焉。” 她就象信不着似的扔了一句。洗牌的双手在划着圆弧状的曲线,她感觉纸牌在手上好象有生命,有思维,甚至能预示将来。 “难道郑前辈真的出什么事了吗?” 隐藏在意识背后的疑问立刻冒了出来。 “要是去找他会发生什么事呢?” 洗牌的手慢慢地停了下来。当她要递纸牌的时候有点犹豫又有点恐惧。也不知她知不知道珠莹的心情,赫拉接过牌毫不犹豫地从下面开始摆了起来。每一行五张,一共摞了五行;最后在右侧摆了一张牌。在珠莹看来翻开的纸牌显得很不规则。望着翻开的纸牌,赫拉的表情十分严肃。珠莹明明知道不管结果如何,每当解释纸牌的时候她都是这种表情,可还是觉得忐忑不安。 “塔罗牌显示的并不是决定性的,这个你懂吧?” 这句话更使她心神不宁。 “你现在还没找到答案。你不知道和那个人的关系会变成什么样。你也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你认为不应该去见他。你也明白现在拥有的东西是多么的珍贵。” 珠莹作着深呼吸点了点头,露出了恐惧感。 “有人期待着你,可能会发生你想象不到的事情。你正处在命运的转折点。命运想把你引向新的方向。过去的人想回到你的身边。” “你是说……过去的人?” “问题是你至今也不能抛弃对他的留恋。” 赫拉停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你必须做出一个困难的决定。无论是什么样的决定,你都会后悔。记住!决定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责任。” 珠莹感到一阵眩晕。判断,决定,责任,还有过去的人,她惶恐地偷看了一眼冷落在一旁的最后那张牌,上面画着一个骷髅挥舞着刃口发着蓝光的镰刀,骷髅张着大嘴在狂笑,好象要诱惑她走进死亡的舞池。意识到珠莹眼神的赫拉急忙说。 “不见得非得往坏处想,虽说有13这个数字,可也没有名称啊,虽然这是死亡之牌,但也不是令人绝望的。也可以解释为与过去一刀两断,开始新生活。可是……” 赫拉叹了一口气。 “对你这种无忧无虑的人来讲,并不是太好的内容。应该看成是预示灾难的象征。” 赫拉结束了她的解释。灾难也许已经来临。郑成镇突然打来的电话,让人彻夜难眠的噩梦就是证明。 “我太了解你了,所以,我的解释也有主观性,不是绝对的。” 塔罗牌加重了珠莹的混乱情绪。成镇他为什么叫我去呢?真是无法理解。我要去他那里吗?这一点也让人无法理解。赫拉倒了一杯热水递给了她。她来不及品味茉莉花的香味就急忙喝了一口。 “虽然不是象我这样随心所欲的人应该劝的……最好还是别去郑前辈那里。要是让姬贞知道了怎么办。没事找事的她还能消停?” 珠莹已经忘了姬贞。也许是故意的。珠莹呆呆地听着搅在赫拉的叹息中的自己的叹息声。 电视里,人们在大笑。也不知是什么那么有意思,让他们都捧腹大笑。姬贞用呆滞的目光望着他们,觉得他们都很傻。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好事,值得笑成那样吗?她喝干了一杯酒。这酒已经喝了很长时间了,威士忌的酒瓶轻了许多,可是她还很清醒。她想忘掉一切,可神志却越来越清醒。笑声又钻了进来。电视仍然在提高着笑声的强度,还强行要求观众也跟着笑。她被激怒了。对一个没有好事的人,这也太霸道了。可是,姬贞并没有关掉电视。她讨厌寂静。在静静的房间里,她害怕听到秒针,分针,时针动弹的声音。 她望了一眼电话机,寂静盘踞在那里。她期待的电话是不会来了。由于讨厌寂静好几次拿起电话按下了号码。按,按,再按。本来,按“重拨”就可以的,可是她就象习惯似的按下了号码。只有在这个瞬间她才能逃离寂静。 电视的笑声中断后出现了广告。喝着凉啤酒的人们,脸上充满了满意的微笑。他们在强求满足。她再一次被激怒了。对一个没有值得满足的人,这简直就是暴行。 再也不能忍受了。她换了一个电话号,无聊地等待着连续发出的信号声。 “姬贞啊,这么晚了,啥事儿?” 民奎的声音里带着困意和不耐烦。 “哥。” 没想到眼泪在一瞬间哗得一下涌了出来,想说的话也接不下去了。 “啥事儿啊?” 民奎叹着气问道。一个熟悉的声音,因为太熟悉已经达到了厌倦的程度。民奎一定不会在意她的电话甚至眼泪。他一定在想虽然讨厌姬贞打扰自己的睡眠,也只能大致听一会儿再哄一哄,然后才能重新睡觉。他一定是打开台灯点了一支香烟。一边使劲地揉着疲倦的眼睛,一边在祈祷:在我抽完两支烟之前结束你的诉说吧。 姬贞十分了解民奎;同样,民奎也非常了解姬贞。 “你为了得到爱而胡闹,所以才得不到爱。顺其自然吧。爱情可不是通过斗争争取来的。” 民奎以前就说过这句话。那时她还硬犟着说不是,可心里明白民奎说得有道理。不痛快的感觉就是由此而产生的,要不是事实就不会有不痛快的事情。 “姬贞?” 沉默在继续。民奎焦急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睡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一定不习惯姬贞的沉默。泪水重新冒了出来。她实在是忍不住了;抽泣声毫无保留地沿着电话线传到了民奎那里。 “啥事儿,那样?” 这才是睡意全消的声音。 “哥” “嗯,说,啥?” 民奎的声音跨越时空回到了从前。那是很久以前,轻轻拍打姬贞后背时的声音。每当民奎安慰姬贞的时候她都会生气;就觉得自己成了十分软弱的孩子。尽管如此还是喜欢他的安慰。她心里明白,除了民奎世上没有人会真心安慰自己。虽说过了这么长时间,到现在能真心安慰她的也只有民奎。这一事实让她无法忍受;比对那些强求欢笑和满足感的人更强烈。气得她忍不住放声大哭,抽泣声越来越大。 “姬贞啊” 姬贞放下了电话。电话铃声继续在作响,可是她没接。电视的声音和铃声组成的节奏震荡着她的耳膜。她关掉了电视,几乎同时电话铃声也停了。寂寞,可怕的寂寞毫不留情地扑向了姬贞。 “哥,成镇没回来,不回来啦。” 她冲着电话机说。在寂寞中她的呼声发出了绝望的颤音。她一口气喝了满满一大杯酒;顿时,天动地摇,寂寞也在动摇。泪水继续在流淌。 “回来的比想象的早啊。” 正想开门进书房的雨石微笑着说。珠莹犹犹豫豫地脱下鞋;奇怪的是望着老公的脸,自己感到很不自然。“怎么今天没啥聊的啦?” 下班的时候,她曾经打电话说要到赫拉那儿去一趟。两个女人一见面唠起来就没完没了;雨石很了解这一点。他的手里正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咖啡的浓香扑面而来。 “榛果咖啡 ?” “唔,办公室的女职员说这种咖啡香味好,送给我的。人气不减当年吧。” 雨石的嗓音一如既往地显得轻松明快。标准口音的男高音的嗓子,不但能让听的人感觉舒服,还会给你一个安全感。 “你也来一杯?” “不了。我不是不喜欢榛果咖啡吗?” “啊,对了,可是,有什么事啦?脸色可不好诶” 他观望着珠莹的脸色说。 “能有啥事。就是有点累了。你好象挺忙的,去干活吧,我得冲个澡” 雨石刚走进书房,珠莹就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书房的门永远是关着的;冬天也好,夏天也好,那里是雨石独自的空间。他虽然是个温柔的男人,可是,对自己的领域保护得却很牢靠。都说他是成功的律师,听起来倒是蛮好;特别是象他那样就连最小的案子都要竭尽全力的人,总是忙得不可开交。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夫妇之间就失去了交流。孩子的话题,菜肴的话题算不上是交流。可也没达到特别不方便和出问题的程度。在一起共同生活了20年,要想以当年的热情看待对方是不可能的。虽说如此,有时也会蓦然感到孤独。特别是看到关得紧紧的书房门的时候更是如此。孩子们小的时候,没感觉过的孤独感,不知不觉地蚕食着她。珠莹羡慕赫拉的热情;她无论什么事情都能堂堂正正。自己去旅行;自己去看电影;自己一个人吃饭。连谈恋爱都能堂堂正正。珠莹见过许多与她擦肩而过的男人;当着他们的面赫拉就能毫无顾忌地和别的男人聊天。“这哥们儿是一次性的”,就连这种话她都敢说。那位“一次性的男人”看着吓得目瞪口呆的珠莹哈哈大笑。虽然羡慕赫拉,珠莹可不能那样生活;只能是羡慕。 没有特别装饰的简单而又洁净的卧室里,飘荡着榛果咖啡的香气。就象茉莉花一样是珠莹不喜欢的香味。突然,这熟悉的空间,她感到很陌生。厚重的褐色窗帘也觉得碍眼;驼色的沙发也是如此。尽管是冬季,她有一种想把春天的色彩带进房间的冲动;把华丽的,迎春花那样的色彩。 珠莹拿出手机犹豫好一阵。成镇一定在等我的电话。好几次她都想打电话,最后还是盖上了机盖。实在下不了决心。当然,应该对他说不能去,可不知是什么东西总是在搅乱她的情绪。从郑成镇的性格来看,这不是一般的请求。一定有原因。肯定是。望着紧紧关着的书房门她甚至想对老公说出来。雨石肯定不会反对。雨石喜欢成镇。他曾经说过成镇就象他的亲兄弟。可是,要同意好几天的旅游,那就要另当别论了。他可能比珠莹还要先背起旅行袋,张罗着要一同去。那肯定不是成镇所希望的。 手机在一闪一闪地发着亮光。来短信了。 “还没决定啊?我等到明天早晨。” “你怎么突然找起姬贞来了?” 民奎小心地问了一句。赫拉问候姬贞可是个稀罕事。 “没啥。” 赫拉“没啥”决不会问候姬贞。赫拉和姬贞说是朋友,实际上谁都知道她们之间是心怀怨恨的夙敌。也许在这个世界上,很难找到象她们那样恨不得一口咬死对方的人。她们真是针尖对麦芒,毫不掩饰,一触即发。要是没有珠莹在中间,绝对不能用朋友这个词把她们联系起来。 要不然民奎也正为姬贞的事情发愁呢。昨天晚上,打电话的姬贞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个哭。可哭得并不悲伤。怎么说呢?说她气急了?没必要特别担心。她常常无缘无故地发怒;过一两天,就忘得一干二净。就象往常一样,民奎等着姬贞哭够以后发牢骚,还准备了几句应酬话。可是,姬贞啥话也没说就把电话挂断了。过去从来都没有过这种事。他忐忑不安地连续挂了几次电话,可对方就是不接。 “你没事问候姬贞,真是怪死了” 赫拉用错综复杂的表情向空中吐着烟雾。 “我是想知道姬贞过得怎么样,问一下都不行啊?” 赫拉那挑战性的口气,民奎不得不闭上嘴。再继续问下去的话,必然要引起一番争吵。熄灭烟头以后,赫拉摸起塔罗牌。 民奎刚来工作室的时候,桌子上高高地摞着马赛塔罗牌,旁边还放着两个装着茉莉花茶的杯子。明知道肯定有人来过,可是他并没有问。赫拉只看重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讨厌追问有关她和别人在一起的问题;她不但不回答反而会非常露骨地表示不满。民奎也是如此,无论是谁,他都不喜欢别人询问有关自己的时间以及和其他人的关系。可是,他最起码还能考虑提问人的情绪,具有婉转地拒绝对方的雅量。 “今天,怎么这么累啊” 说完这句话,还真觉得累了。今天和往常也没什么两样,除了担心姬贞的事情以外,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可是就觉得异常地疲乏。 姬贞一开始就是个心病鬼。第一次见到姬贞的时候,民奎奇怪地叹了一口气。什么漂亮的小 第二章 上路 走廊里静悄悄。窗外春光明媚,古老的建筑里却是阴沉沉的。没有阳光的建筑里,因为通风不好有一股难闻的潮气。姬贞走在前面,她穿的皮鞋发出的脚步声,嘈杂地碰撞在空旷的走廊墙壁上。珠莹因为姬贞咋咋呼呼地,就象出了什么大事似的,硬把自己拽到这里感到有点来气。她撸着起满鸡皮疙瘩的胳膊跟在姬贞的后面。身穿淡兰色裙子的姬贞,走在这座陈旧的楼道里,看起来就象误入歧途的蝴蝶。蝴蝶毫不犹豫地扇动着翅膀朝着前方飞去。姬贞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嘴唇一撅笑着说。 “就是这儿。” 珠莹不知所措地走到姬贞跟前。门前挂着一个写有“古典吉他”的小牌子。 “到这儿来干啥?” 珠莹也跟着姬贞只用嘴一撅,笑着问道。姬贞满脸微笑,微微泛红的两颊和闪闪发光的眼睛和平时完全不一样。甚至她那未加修饰的纯真的表情,更让她感到陌生。 “现在,就在这儿。” 姬贞悄悄地说。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在这儿。姬贞把一只手放在胸前做了个深呼吸,然后,把门推开了一条小缝。一道从门缝处溜进来的阳光,晃得珠莹一时闭上了眼睛。顺着阳光传来了吉他声。是一首悲伤的曲子。珠莹下意识地一步跨进了门。 “就是那个人。” 姬贞在背后悄悄地说。这时一个正在弹吉他的男人才进入眼帘。他正在阳光灿烂的窗前,低着头弹着吉他的琴弦;显得稍微长一点的头发盖住了脸部,只能看到有棱角的下颚。他可能不知道门被打开了,仍然低着头。 “我就是因为那位前辈才加入了古典吉他班。” 姬贞还是对着耳朵窃窃私语。姬贞加入古典吉他班的事,她还是头一回听说。 “一见钟情?” 珠莹好奇地又一次凝视着那个男人,可是无法看清他的脸庞。不知是不是因为逆光的关系,他的肩膀看起来格外宽阔。抚弄琴弦的手指头极有生命力;那是与艺术家或外科医生十分般配的细长的手指。 这时,他抬起了头。 “谁?” 低沉的声音吓得珠莹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一种偷看的时候被人抓到的感觉。 “郑前辈,我是姬贞。” 姬贞一把推开房门,轻盈地走进房间。 “我的朋友说她也喜欢古典吉他,就把她带来了。” 珠莹稀里糊涂地成了古典吉他的爱好者。 “是吗?欢迎。” 他淡淡地说。说是欢迎,听语气显然是觉得麻烦。 “刚才弹的是什么曲子啊?太棒啦,再让我听一次不行吗?” 听了这句话,他把放在琴弦上手挪开以后,放下吉他站了起来。 “对不起,我正要出去。” 声音里,没有多少对不起的意思;他说着打开了装吉他的盒子。珠莹仔细地察看了他的模样;长得即不丑也不俊,是个极其平凡的男人。除了个子高一点,手指头好看一点之外,没有一处引人注目的地方。 背起吉他盒子的他和珠莹的目光碰到了一起。珠莹虽然不好意思死盯着他,可是,由于他的傲慢弄得她十分不愉快,所以珠莹没把目光移开。目光和目光之间出现了尴尬的沉默。突然,他的眼睛好象要眯成一条缝,嘴角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不高兴了?” 他面带笑容地问。一种被戏弄的感觉,让珠莹感到更不愉快。姬贞插进来说。 “有啥不高兴的,下次弹给我们听,是吧?” 、难道他还能?珠莹在心里嘟囔着。就在这时他突然放声大笑。 “就象个受伤的熊猫” “啥?熊猫?” “下次见。” 他刚刚消失在门外,姬贞就捅了一下她的后腰。 “哎,他这么一说,你真象个熊猫” 珠莹死盯盯地瞅着姬贞;可是她根本就不理会。 “那个男的,真烦人。没胃口!” “姬贞的笑得更厉害了。 “你说得对,所以,我才喜欢他。” “有什么好的?” “珠莹啊,我好象恋爱了” 珠莹张着大嘴吃惊地望着容光焕发的姬贞。她是不是疯啦? 珠莹望着车窗外掠过的干树枝,回忆着第一次见面的情景。真是遥远的记忆了。她笑了。那时候为什么那么不高兴呢? “胖呼呼的女孩子气得直瞪我,也不知怎么那么可笑。跟熊猫一模一样。” 也不管珠莹瞪不登他,成镇动不动就拿出那件事,就象昨天发生的事似的,笑起来没完没了。每当这时候,他就好象变成了那天的男学生,背着阳光笑眯眯地站在那里。 高速大巴里静悄悄。出发以后没多久大部分人都睡着了。珠莹闭上了疲倦的眼睛,可是,回忆的片段鱼贯而入搅乱了她的睡眠。窗外飘落着白色的物体;开始下雪啦。车里开着暖风暖洋洋的,可总是好象从哪里钻进了冷风。她把脱下来的大衣盖在身上。反正已经上路了,她想忘掉一切烦恼,可是,很不容易。 早晨一睁开眼,就给成镇挂了电话。 “我得去哪儿啊?” “到江陵客运站,我去接你。” 他的嗓音比前几天更低沉了。放下电话珠莹呆呆地坐在床边;过了一段时间,大脑渐渐清醒了。她忘却了昨天的苦恼,毫无想法地挂了电话。想法,苦恼,对与错,判断,在任何东西出现之前,身体先作出了行动。身体向理性发出了命令;理性也要默默地服从命令。放下电话以后,理性才想行动,可是,已经错过了机会。 雪越下越大。大雪来不及追上飞奔的汽车,快速地消失在背后。随着大雪传来了姬贞的声音。 正要穿大衣的时候家里的电话响了。是姬贞。传来了嘶哑的声音。很显然她为什么大清早就来电话。必然会对成镇不归之事大骂一顿。可是,珠莹不能听那种话;既然不能告诉她成镇的去向,还是不听的为好。珠莹借口要上班匆忙地挂断了电话。心里沉甸甸的。 望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她想静下心来,要象迎接第一场大雪的孩子那样,以愉快的心情,以激动的心情欣赏雪花。珠莹把姬贞的声音悄悄地留在了掠过的树枝上,然后,闭上了眼睛。 成镇还是没回家。整整一晚,热乎乎的东西一个劲地往上涌;他会在哪里呢?姬贞蜷缩在沙发上望着天空;不一会儿,又拿起了手机。打了一遍又一遍,明知道他不会接,可是,又干不了别的事。世润早上吃饭的时候,一直在观察姬贞的脸色;看出了她的不安情绪。读小学五年级的世润,因为个子比同龄人高,看起来就象个中学生;可他还是个孩子啊。姬贞为了不让孩子看出来,做了很多努力;给他换上干净的衣服,有时还和他亲切地交谈;这些就是她所能做的一切了。世润上学后,她又给成镇打了电话。可是,突然想起了珠莹。肯定还没上班,她急忙拨通了珠莹的家。 “大清早的,怎么了?” 电话的那一头,传来了珠莹的声音。本应该放心的事,可总觉得上了当。情绪这东西真奇妙;它的根源还真是很难找。 “没啥……一直没联络,挺想你的,所以……” 说起来和珠莹都有两个多月没通电话了。 “不是有什么事吧?” 是自己情绪的关系吗,珠莹的声音听起来很小心。 “能有什么事……你不上班啊?” “我刚要走,怎么办,现在没时间陪你聊了。” “没事,听到你的声音就行了,以后再给你打。” 时间虽然很短,对珠莹和成镇在一起的疑心也就可以消除了;这是她最担心的一点。和珠莹通了电话以后,才发现自己已经筋疲力尽了。熬了一夜的身子直往下沉。她累了。想在沙发躺一会,可是,怎么也睡不着。 她望着挂在墙上的全家福照片,那是为纪念世润入小学而照的。照片里的成镇没有笑容。这么说,还真想不起来什么时候看过成镇的笑容了。有棱有角的下颚看起来很顽固;紧闭着的嘴唇也是如此。他的眼睛顽固地围起了独自的栅栏。姬贞一次都没走进过那个栅栏。世润笑得很灿烂。孩子象姬贞的地方多了一些。还带着奶腥气的胖胖的脸蛋儿十分可爱。孩子握着成镇的手;他格外喜欢爸爸。无论做什么都想和爸爸一块儿干。不仅是成镇,就是从世润那里姬贞也感到有一种冷落感。世润在姬贞眼里是个必恭必敬的懂礼貌的好儿子,从不哭闹,特别省心,她很满足。可是有一天,突然觉得很不自然。世润的眼睛长得酷似成镇。有的时候能让她吓一跳。姬贞凝视着照片中的自己;她光彩照人,得意扬扬,充满了自豪感。经过长期努力终于争取到的男人以及和他之间生下的儿子;足够她满意的了。她闭上了眼睛。照片里的他们,已经随着岁月流走了。从此,对姬贞来讲,再也不会有那么得意扬扬的时候了。正因为知道这些,绝望毫无顾忌地笼罩了她。 她无力地拿起电话。信号音响了三遍以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哥,能来一趟吗?” 民奎在似睡非睡中接了姬贞的电话。她那有气无力的嗓音吓跑了睡意。 “谁的电话?” 他一起身赫拉就睁开眼睛伸了个懒腰。在被子边上,露出了她不大的前胸;好象是因为被子外面的空气太凉,黑色的乳头挺了起来。 “我得去看看。” 赫拉停了下来,举着胳膊对民奎说。 “姬贞?” 他忌讳说是。 “这么早来电话。” 赫拉比平时冷漠地说。对没时没晌地打电话的姬贞和接了电话就得立刻跑过去的民奎,赫拉时常要说一些难听的话。他躲开赫拉的视线一件一件地穿好了衣服。赫拉的视线一直在跟着他的动作;民奎比任何人都讨厌别人盯着他。很久以前,在没出交通事故之前也是如此。这可以说是对自己没有自信的表现。他花了好长时间才适应赫拉的视线。她有着比普通人更锐利的目光。她看人从不借助潇洒,优秀,或者丑陋,矮小等主观印象,而是用解剖学家的视线来观察。 穿完衣服他坐在床边。一直到那时赫拉的目光仍在跟着他。在她的黑眼圈上轻轻地吻了一下。民奎喜欢她的眼睛。然后,吻了她的额头。他被她的头发迷住了。又以更缓慢的速度吻了她的手心。他赞美她的手。 “一会儿……回来啊?!” 赫拉低声说。他望着她的眼睛点了点头。他刚亲嘴她就缠住了他的脖子。劲很大。差一点被拉到床上。他也想那样。到了姬贞那里也不会有什么好事;要忍受她的纠缠,还要安慰她;然后,步履蹒跚地走回来。 从工作室出来,民奎叫了一部出租车。出了车祸以后,他再也没摸过方向盘。别人都说要战胜这个难关,可是,一想到开车浑身都会僵硬。也许能战胜,他也那么想过;但,不是现在。 刚一按门铃,姬贞就打开了大门。 “什么事?” 民奎的声音里不自觉地带出了刺。真想冲着抢走他和赫拉时间的姬贞大发雷霆。别这么没时没晌地打电话啦。这种程度还是能说出口的。可是想法没能变成声音。他想对姬贞说的话总是如此。想法成不了声音。 “事儿……” 模糊的眼神,含糊的语气,姬贞虽然不象睡过了头,看起来却很朦胧。 “有事。” 民奎抓着她的胳膊拽向沙发,她就象弄坏的玩具无力地被他拉了过来。 “什么事。你老公的事?” 突然,姬贞的眼圈湿润了。和预料的相反,眼神里没有愤怒。从她的眼神里他想起了昨天的担心。 “怎么了,说话啊!” 她单薄的上身瘫倒在他的怀中。 “哥。” 他搂着姬贞的肩,轻轻地拍着说。 “和老公吵架了吧。” “昨天……没回家。” 果然,还是和郑成镇的问题。可也是,姬贞的问题任何时候都是因为成镇。民奎一开始就没相中成镇。不是成镇有什么问题,而是,他们两个人不般配。他和姬贞结婚是个错误。谁说什么都没用,民奎希望的是姬贞的幸福。 “为什么吵的?至于不回家吗?” 这回该轮到姬贞开骂了。净是些芝麻绿豆大的事;与其说是讲事实,不如说,净讲自己的想法和感觉,而且一讲就是一个多小时。可是,她仍然在闭着嘴抽泣。看来事态比他想象的还严重。 “哥……我想死。” “出发了?” 赫拉吐着烟雾,倒了一下握着听筒的手。听到了珠莹小声说话的声音。 民奎走后,赫拉在床上磨蹭了半天。她没心思工作。还打了几次瞌睡。就这样过了一个小时以后才起来烧茶。虽然放了充裕的茶叶,可那香气却不能让她陶醉。尽管不是自己的事,事态的发展使她焦躁不安。要出事,虽说不是现在,很快就要发生。不管结果如何,肯定会给好几个人带来伤害。赫拉担心的人,在那些人当中还是珠莹。 她给珠莹挂了电话。在电话的那一边,珠莹小心翼翼地说她在高速大巴里。 “和郑前辈通电话了吗?” “唔,他要到江陵客运站来接我。” 赫拉本想说点什么,可又很为难。也许珠莹的决定是对的。不论什么事,如果感到不安,有的时候与其等待不如去闯一下,这样可能更明智。这就是平时赫拉的想法。可珠莹却不那样。一反常态的珠莹更让赫拉忧虑不已。 赫拉放下电话重新叼起了香烟。她无法理解成镇的想法。长时间交往的经验告诉她,成镇不是那种容易冲动的人。他的冷漠有时超出人的范畴。这样的人为什么叫珠莹呢。不管关系再怎么好,显然都是有家庭的男女。 赫拉曾经真希望成镇能爱上珠莹。可是没能成为现实。在他那里根本就没有能让爱情栖息的位置。有人玩弄爱情,同样也有人回避爱情。当她得知他不喜欢珠莹之后,看到他还是那么悉心关怀珠莹的时候,总觉得不自然,还怀疑过他的感情。然而,他身上没有性的冲动。赫拉认为没有性冲动的男女之间是不会再有什么发展的。看看周围是如此,再看看自己也是如此。不敢说是100%,最起码90%是准的。这种关系不是变得漠不关心,就是变成朋友。二者必居其一。 赫拉真心希望珠莹能得到真实的爱情;象童话故事的结尾那样,结婚,生子,过上甜蜜的生活。幸亏珠莹有雨石。正如赫拉所期待的那样,珠莹和雨石生活得很幸福。现在也是。也许能永远那样。可成镇为什么? 也许是我把成镇叫珠莹的事情想得过于严重了;也许是成镇因为心情不好,感到孤独的时候想起了珠莹。也许仅此而已。赫拉决定往好处想。反正揭开盖子才能真相大白。既然珠莹已经去了,很快就能有消息。 她瞟了一眼手表。民奎还是没有消息。她决定放下沉重的心情继续工作。她把手插进短发里弄乱了头发;四处找起了围裙。 成镇看了一眼手表。离珠莹到达还有一段时间。就在一个小时之前,他发现自己哼着小曲就笑了。可是现在,别说是哼小曲,就是连笑声都控制不住了。随着时间的推移,焦躁感愈加强烈。内心在隐隐作痛。他想暂时掩盖现实中的一切,担心和痛苦,还有恐惧,可并不容易。最让他痛苦的是那种犯罪的感觉。他比谁都清楚,叫珠莹过来是自私的表现。他曾经辩解过:不知道珠莹真的能来;可是,无论怎么说问题还是在自己。他有很多话要对珠莹说。真的能说吗?这也是不得而知的事情。都是些太遥远的故事啦;已经随着岁月而流逝的故事,现在又有什么意义呢?弄不好只能变成对自己命运的悲叹;也可能给珠莹和自己都带来伤害。 雨石遥望着窗外展现的大海。鹅毛大雪在沙滩上,在大海的上空漫天飞舞。他喜欢这时候的大海;喜欢没有人迹,静谧而又孤独的大海。虽然单调,但是有力无比的动感夺走了他的心。有时他就象单相思的人那样偷看大海。打开了窗户,寒冷的海风把雪花吹到了他的脸上。很快就冻透了;可他没关窗户。和夏天的大海比起来,他更喜欢冬天的大海。到了冬季,大海比任何时候都更鲜明,更清楚。每一个浪花都象冰块破裂的碎片。他还喜欢刺骨的寒风;越冷越能让人感到自己的存在。这和自由的感觉差不多。所以,一到冬天,他就到海边来。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是一个纯粹的叫郑成镇的人;而不是某某大学的教授,金姬贞的丈夫,郑世润的父亲。猛烈的海风载着他的心自由自在地飞翔。一整天,他什么也没想,也很高兴;只是迎着海风,望着波涛,这就足够了。 他关上了窗户。海风在窗外徘徊了一阵,消失了。煮咖啡?算了。他望着放在客厅墙边的桌子;十个同样的镜框整齐地排列在那上面。来江陵的路上,买镜框的时候,他就感觉到一直放在办公室里的照片,这回才能找到自己的位置。一想到这些,他感到十分幸福。他买了有点褪色感觉的草绿色镜框;看来没选错。镜框有一种岁月流逝的味道。他拿着镜框换了好几个地方;放在哪里最合适呢?不知不觉中他暂时忘记了疲劳。 整理好了镜框,他又重新看了一眼手表。离珠莹到达的时间还早着呢。他还是拿起了汽车的钥匙;在沙滩上走一会儿再去接珠莹吧。他真想用海风和一捧沙子欢迎珠莹。没等走出几步,雪花就打在了大衣和头发上。迎着风,他漫步在沙滩上。脸冻得象刀割一样。心情却很好。踏上覆盖一层白雪的沙滩上,心情非常特别。珠莹也一定能体会到这种心情。 回过头来的时候,白色的房子正在望着他。他深情的目光停在了房子上。用爱情建造的房子,只知道讲述爱情;用爱情建造的房子除了爱情以外,不知道说什么。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充满爱的气息;怀抱着它重新踏上了沙滩。 从一大早开始,雨石的心情就不大好。每当珠莹出差的时候他总是这样。他不愿意回到妻子不在家的空房子。可能就因为这个缘故,他需要付出极大的努力,才能在珠莹的面前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珠莹也许看出来了,可今天确实是心情不好啊。结婚已经十好几年了,无视岁月的流逝,自称还能保留初恋时的感情,简直就是伪装。可他仍然在爱着珠莹。人们都说时间一长,妻子只不过就是家中的一个摆设而已。可他不是。珠莹是他的独一无二的朋友。在朋友当中也是最好最好的朋友。 珠莹不在家,对他而言是件难事。他可以让她辞职,从经济方面来讲,她完全可以不去上班。可以象别的女人那样守着能干的律师享受生活。但是,珠莹不愿意,他也不能强求。 雨石认为,以忧郁的心情开始一天的生活,不是一件好事;那样,对双方都不好。他打开了轻快的音乐。流行舞曲回荡在办公室里。人的心情很简单;轻快而简洁的反复振荡的旋律,带动了他的情绪,随着旋律暂时忘却了忧郁。 是啊,生活就是这样,没什么;好象有什么不同,其实都一样。 他翻开文件夹,随着舞曲哼哼呀呀地唱了起来。电话机的红灯亮了。 “雨石,我是哲浩。” 是那个讲述有关自己老婆出轨的烦人故事的朋友。 “大清早的,怎么了?决定啦?” 电话的那一边,笑声代替了回答。雨石讨厌他的笑声;生硬地说。 “你小子傻笑什么?喂,小子,你得做决定啊。我还忙着呢,干什么你这是?” “雨石阿,你别当律师做心理咨询师算了。哈哈哈。” 哲浩仍在拐弯抹角地说。好不容易转换过来的情绪,被朋友又给搅乱了。 “别闹啦。大清早的,不是为了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打的电话吧” “你知道那个吗?人在遇到难处的时候,真要找个人说一点儿心里话的时候,那个人有多难找,你知道吗?” “臭小子,我现在忙。中午来我办公室,一块儿吃点饭。” 哲浩还是用笑声代替了回答。 “你,能理解我吗?” “是,是,理解你,理解过头了,都来气。” 雨石不耐烦地翻着文件说。约好中午见面,放下电话以后,情绪仍然没有好转。老实说,雨石没法理解哲浩,也不想理解。关掉了音乐。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民奎望着睡着了的姬贞的脸庞。他把哭来哭去,哭得筋疲力尽的姬贞扶到床上,刚盖好被子她就睡着了。满是泪痕的脸,看着很可怜。这哪是40多岁的女人,在民奎看来,她还象是第一次见面时的小孩子。他轻轻地拍着梦中抽泣的姬贞。很久以前,他经常哄她。姬贞动不动就在梦中抽泣;多数不是因为伤心,而是因为生气。她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冤枉。可民奎心里明白。她心里不安。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民奎。当他第一次见到姬贞的时候,就看出了姬贞的不安心理。到现在还历历在目。 “民奎,过来” 爸爸给民奎介绍了一个女人。她太漂亮了。怪不得,三年前,妈妈去世后,再也没对任何女人敞开过心扉的爸爸,这次决定再婚了。带着微笑的女人嘴唇很温柔;可并不觉得温暖。民奎早就知道那个女人。她过去是银幕上的性感明星;从几年前开始,还不时地在电视里露面。是因为这个吗?他很难在现实中感受这个女人。在现实中感受到的是抓着那个女人手的小孩。单薄的身材,根本就不象个中学生。玩具般纤细的面庞显得很苍白。孩子好象受到了惊吓,特殊明亮的黑眼睛瞪得圆圆的。当时,民奎是个正处在反抗期的高中生,无论大人干什么都认为不对。自己孤独还不愿意接受别人的关心。就是这样的他,在和那个小孩的视线碰到一起的时候,就在那一瞬间,产生了一种无从得知的保护意识。想保护这个弱小的孩子,安慰那对看起来象是被惊吓了的眼神;这种本能不知在何处一动一动地往上涌动。就在他迷茫的时候,那个孩子笑了。乐呵呵的小孩和一开始的印象相反,即不软弱也不象害怕。反而要比民奎还堂堂正正,强壮有力。孩子笑着伸出了小手。 “哥哥,我叫姬贞。我能有哥哥啦,真象在做梦。” 那一瞬间,心里一阵热乎乎的。孩子说得跟真的似的,可他不能上当。孩子的眼睛亮得象小猫;他一下子就看出那表情和语言是事先想好的东西。但是,孩子的话原封不动地变成了自己的心情。我能有妹妹,真象是在做梦。在这个孤独的世界里,他从此有了可以保护和喜欢的妹妹。民奎生硬地握住了孩子的手。孩子的手冰凉。可手心却湿漉漉的;微笑着的嘴唇微微颤了一下;装得倒是挺大方,实际上紧张得要命。看着她的样子觉得好可怜。还来不及松开孩子的手,他在心中呐喊道。 “这孩子一定是个心病鬼!” 他的想法真对。姬贞真是个心病鬼。使他陷入混乱状态的不是爸爸的再婚;而是新得到的小妹妹。孩子狡猾地利用了他。他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姬贞成了这个样子,恐怕民奎你的责任更大。” 赫拉说得对。可也不一定都对。他只是姬贞的盾牌,并不是造就她的人;他是那么想的。当然是有责任。可能,正是因为每次都有人给她收拾残局,才使她更加任着性子胡来。可是,对他来说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只要姬贞伤心地急匆匆地来电话,他的大脑就一片空白。理性的思维往往是在事后才出现。他实在是无法理解,对其他人那么漠不关心 第三章 到了他的身边之后(1) 咖啡馆里冷冷清清。空旷的室内只有一位客人。走到跟前珠莹也没认出他。和那位正在望着窗外的男子目光碰到一起,看到了熟悉的目光之后,才认出是谁。 “郑前辈?” 从座位上站起来的成镇微微一笑。 “路上辛苦了。” 她观察了一会儿,坐在对面的不知什么地方有些陌生的成镇。 “差一点没认出来” 上次和成镇见面,好象已经过了一年多。这期间成镇的变化太大了。成镇被她的目光弄得尴尬地笑了。 “哪儿变了呢?” “变什么变。好长时间没见面的关系。” “吖,瘦了。苗条了?有什么绝招,告诉我一点呗。运动了?” 珠莹丢掉尴尬大大咧咧地说。这么一来,成镇轻轻地笑了。 “罗嗦什么。对,运动了。你别说,米娜也该运动了。刚才看你,那哪是走阿,简直就是骨碌过来的。” “啥?刚见面说什么呢?” 咖啡馆的女主人走了过来。她面带无聊的表情,懒洋洋地接受了他们的定单。珠莹的笑声一结束,尴尬又回到了原处。她很难直视成镇;想说点什么;不,希望成镇能为她说点什么。除了叫她来这里的原因之外什么都行。非听不可的那一句,只有那句话,她想回避。正在这时,女主人端来了咖啡。咖啡的香味儿轻盈地绕在鼻子尖上。成镇喜欢原汁原味的咖啡。和他相反珠莹满满地放进了伴侣和白糖,做成了乳白色的咖啡。 “还那么喝阿?” “当然啦,喝咖啡反正是一种嗜好,只要对自己的口味不就得了。” 她喝着咖啡,隔着杯子看了一眼成镇;憔悴的面容…… “什么事?” 珠莹问了一句就屏住了呼吸。本想回避的问题,说出它的不是大脑而是嘴唇。成镇犹豫地笑了。可憔悴的表情还是特别地显眼。 “珠莹阿。” 从他嘴里溜出来的名字,让珠莹感到陌生。他使用“珠莹”这个名字是什么时候的事呢。是成镇从美国回来的时候。那时她已是一个孩子的妈妈了,他自然地用儿子的名字“成勋”,代替了她的名字。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叫的“米娜”,才是最亲切的称呼。可是,突然叫我“珠莹”…… “想你啦” “天呵。想我了,就把我叫到这儿来?别人还不得以为我动了春心?” 刹那间,成镇的视线蒙上了沉重的负担。强烈的目光令人陌生,无法让人理解。 “珠莹呵。” 可是,后面的话接不下去了。他深深地叹着气低下了头。 “到底是什么事呵,是姬贞让你操心?” 姬贞的疑夫症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 “又不是过一两天了,说什么呢。” “那是为啥。吖,是不是被学校辞退了?” “不是那么回事” “对了,你不是说要给我看样东西吗?” 珠莹终于想起了成镇电话里说的话。他慢慢地抬起了固定在咖啡杯上的视线;眼睛里充满着焦躁。 “对,就是因为那个。有一件东西想给你,要不是现在,恐怕永远也不会有机会啦。所以,才叫你来的。” “给我?是什么?” 他没回答,喝了一口咖啡。沉默笼罩了静静的房间。 “用话说不清楚,你去看吧。” 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可还是点了点头。他翘起嘴角露出了微笑。 “有点后悔,可是,现在很幸福。” 她又点了点头,冷不丁停下了。她没有点头的理由;是因为她并不幸福。虽然如此,不知是什么原因,还是理解了他。不知是什么原因,在尴尬中也觉得坦然。不知是什么原因,……还觉得幸福。 “吃完午饭就出发。” “去哪儿?” “要给你看的地方。” 她喝干了咖啡。这一会儿工夫,咖啡已经凉了。 睁开眼睛第一个想起来的名字,就是成镇。顺着眼角泪水直往下流。睡觉的时候一直在做梦。非常非常悲伤的梦。姬贞任凭泪水往下流;已经没有力气去搽了。她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拉上了窗帘的屋子里黑糊糊的,不知道是几点了。 就这么过了很长时间,她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我不能就这么呆着,不知道该干什么,可也不是就这么发呆的时候;应该和所有的熟人联系,最起码也得先这么办;不管干什么总比这么发呆要好。 还没等下床,她就给成镇挂了电话。手机关机了。绝望就象一道悬崖绝壁横在眼前。不接电话和干脆把手机关掉是完全两回事。她感觉到成镇不是“在外留宿”而是“失踪”了。她一下子忘了嫉妒和愤怒。一阵不安偷偷袭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姬贞慌忙地摇了摇头。今天晚上,不,下午成镇就会回来;拖着疲惫的双腿,带着不耐烦的表情。她愿意这么想。 她刚走进客厅,大门就开了。是世润回来了。 “妈妈” 孩子犹豫了一下,看着她的眼色。孩子总是看她的眼色;这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可她还是突然来了火。她认为自己是慈祥而又亲切的母亲;比任何人都会照顾儿子。尽管如此,儿子总是象整天挨打的孩子那样看她的眼色。 “回来的这么早阿。” “呵。” 世润在原地站了一会,进了房间。儿子紧紧地缩着肩膀。真想拽住儿子问个清楚;你为什么那样?妈妈对你不好吗?到底为什么一见到妈妈,你就紧张啊?为什么?为什么?虽然是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可儿子越长大离她就越远。捆绑在家庭这个栅栏里的两个男人都拒绝她。特别是今天,更让她无法忍受。都那样;都不理她。 她又想起了民奎。长期以来,守在她身边的人只有民奎。喜不喜欢她并不重要;一直守在她身边的人,这才是最重要的。她需要象民奎那样,不对她劝说只会安慰她的人。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姬贞就断定民奎会对她百依百顺。他的眼里充满了怜悯。民奎没有怜悯她的必要。他和她都是面临着父母再婚,这一重大事件的处境相同的人。还有相同之处;那就是他没得到过父爱,她没得到过母爱。不同之处是,因为他的爸爸对民奎的期望太高,所以感到失望;可是,她的妈妈对她没有任何期待,妈妈什么也不希望;只要不去烦自己怎么都行。为了得到妈妈的爱,为了引起妈妈的关注,姬贞想尽了一切办法。可是没用一半的努力,新爸爸就被姬贞给征服了。把她当成了世上独一无二的乖女儿。那时,姬贞第一次体会到了幸福和安全。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可惜的是那段时间只有三年。但是,她还有民奎的存在。 从成镇的书房里找出了电话号簿。到底谁能知道成镇的去向呢。从头到尾找了个遍也没有认识的人。轻易不和别人谈论个人隐私的成镇不会和谁联系的。说实在的,在她的脑海里珠莹占据着最前面的位置。虽说早上已经通过电话,可疑心并没有消失,到现在仍盘踞在她的心里。她决定先给珠莹打电话。 “您拨的号码是空号……” 以为按错了号码,她又重新一个一个地按了一遍。 “您拨的号码是空号,请重新……” 奇怪,早晨还通电话了呢。她终于想起来了。早晨打的是家里的电话。什么时候换的号呢。打电话问问赫拉?算啦。一想起赫拉气就不打一处来。如果有人问她世界上最讨厌谁,她会毫不犹豫地说是赫拉。姬贞对民奎唯一不满的就是他和赫拉交往。骚娘们!关于赫拉的事她已经跟民奎说了好几次;可他却只当耳旁风。他毫不在意赫拉在性方面的混乱关系。他怎么会那样,真不可思议。因为有共同语言,作为朋友而交往的赫拉和民奎的关系是从十年前才真正开始的。一想到那些,至今他们还不结婚,对姬贞来说就已经够幸运的了。 她拨通了民奎的电话。 “起来没有?” 民奎的声音比平时慈祥一些,还带着一点担心的语气。那种担心之类的话,她一点都不稀罕。 “知道珠莹的电话号吗?” 可是,他说出来的是以前的号码。 “她换号了,能不能给赫拉打个电话,帮我问问?” “怎么,你不会自己问啊。我现在忙着呢。” 听到赫拉的名字,民奎的声音里除掉了担心的语气。 “要不,赫拉还问起你了呢。时常打个电话吧” “赫拉她?” 怪事儿,赫拉怎么问起她来了。 “怎么说也是朋友阿。担心你呗” “担心?为啥为我担心?” 惊讶突然变成了疑心。 “赫拉是啥时候问起我的?” “昨天晚上,怎么了?” 或许,赫拉是不是知道什么?她如果知道就意味着珠莹也知道。她气得心里直翻个儿。 “哥,昨天赫拉见到珠莹了吗?” “珠莹?不会吧,为啥问这个?” 民奎小心地问。她好象不知不觉地提高了嗓门。放下电话姬贞陷入了沉思。应该先整理一下思路。 “要冷静,冷静……” 她做着深呼吸,告诫自己镇静下来。可是,时间越长疑点也就越来越多。 赫拉点上了香烟。心里乱极了,怎么也平静不下来。面对着画板就是不想拿起笔。眼前展现的不是画面而是雾蒙蒙的一片。凝视画板近30分钟,结果还是放弃了做画。她坐下来想用打坐调节心情,闭着眼睛做深呼吸;企图进入无我的境界。要是平时是很容易的事情,只要几次深呼吸她的精神就能超越现实飞翔在另一个世界。可今天怎么也办不到,精神不往一处聚集,分成碎片飞向了四面八方。正在她努力实现自己愿望的时候,民奎打来了电话。 “听说珠莹的电话号换了。你知道吗?” 在听到民奎的问话的同时,赫拉一下就想起了姬贞。民奎不可能突然问珠莹的电话,“听说”这句话,更证实了她的判断。难道姬贞怀疑珠莹?为什么姬贞会怀疑珠莹呢?但是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他们的行动也太显眼了。嘴里很苦,她使劲拧灭了烟头。短短的烟丝象剪下来的头发,散落在烟灰缸里。 “是姬贞问的?” “你怎么知道的?” 民奎犹豫了一下。民奎辛辣的口才和文笔折磨过很多人。人们都叫他文化评论家。很少有人知道,象他那样冷酷无情的人居然还有致命的弱点。他的致命弱点就是“姬贞”。 “什么怎么知道的。能问珠莹的人除了姬贞还有谁啊?” “啊……” 民奎仍然拖着长声。这是赫拉最讨厌的语气。她最讨厌含含糊糊的东西。她决不会放过想蒙混过关的语言和行动。她虽然喜欢民奎,可一旦和姬贞搅在一起的时候,气就不打一处来。这和不喜欢姬贞是另一回事。 “珠莹换电话号都快一个多月了,怎么才来问?” “我哪知道,好象今天给她打电话,没打通。那也没什么嘛” 民奎的声音依然如故。他似乎是为了保护什么,把下巴上的胡子都竖了起来,那分明就是姬贞。每当这时赫拉就想尖叫一声。不能那么做的原因,不是因为有耐心,而是因为自己的自尊心。 “你是姬贞的代言人啊?” 结果赫拉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真幼稚。只要和民奎谈起姬贞的时候,就会产生那种让她讨厌的感觉。 “赫拉啊。” 民奎低声叫着她的名字。他时常这么叫。没话可说的时候,想说的话太多的时候,就用这种声音叫她的名字。这么一来,她就会丢掉气势汹汹的架势,立即紧张起来。 “这是个你也不懂我也不懂的事,只是,姬贞问了珠莹的电话号码而已。别的我也不知道。关于这件事,你和我之间即不需要问,也没必要回答。” 她无话可说。他说得对。他压低嗓子说的话总是对的。 让她束手就擒的总是民奎的嗓音。 “姬贞,我不喜欢她。但是,我知道你疼爱姬贞,还为她担心。” “莫名其妙” “或许……会出什么事。” 她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肯定已经听到她的话了,可对面却没有反应。 “你想说什么?” 充满紧张感的民奎的声音越过了电话线。 “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什么也不知道。反正,我不想把珠莹的电话号告诉姬贞。” 赫拉还没等他说话就把电话挂断了。又叹了一口气。她发现自己异常兴奋。这和工作时的兴奋完全不同。焦躁当中带着火气的兴奋。心情调节的失败,弄得什么也干不成了。她后悔对民奎说了那些不该说的话,可是为时已晚。都是些没必要说的话。吐出来的一瞬间,她已经知道收不回来了。所有的这一切,都不是平时能干得出来的。 很久以前,自从因为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而陷入危机以来,她坚决回避那些容易再次引起那种状况的事情。虽然人们都说她除了自己的事情以外,总是漠不关心,可她不得不那么做。那是她的保护色。但是,珠莹可不是外人,那是她最喜欢的朋友。珠莹要是出了什么事,赫拉也不能袖手旁观。她感到恐惧也许不是因为珠莹,而是因为不能漠不关心的自己。 她把音乐开得很大。土著风格的非洲鼓的节拍充满了工作室。原始节奏的鼓声与心脏的搏动极其相似。随着渐渐进入高潮的鼓声心脏也加快了搏动。赫拉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打坐失败时,拯救她的是从胎儿的时候就左右她的心脏的搏动声音。她在空地上跳来跳去;脱掉了鞋子,感受到了地面上的凉气。直到满头大汗为止,她把自己交给了非洲鼓的旋律。 在学校旁边的酒吧,遇到成镇纯属是个偶然。在墙壁被涂得乱七八糟的酒吧里,他正在独斟独饮。 “成镇哥?” 他慢慢抬起头。桌子上的蜡烛轻微的晃动,在他的脸上留下了阴影。 “您好,怎么就您自己啊?” 她的朋友们轻快地搭了一句。他勉强地作出了不自然的微笑。朋友们可能是感觉不对,匆匆忙忙坐到了别的位置。珠莹和朋友们闲聊了几句,就朝着他走去。 “出什么事啦?” 肯定是出什么事了。要不然,被人称为因为过于自我节制而失去了人类美感的他,怎么会是这种样子呢。 “我……要去留学了。” “……留学?” 好消息啊。可珠莹却说不出祝贺的话。留学?那么,他就要离开这个国家,离开她的身边好几年了。他又倒满了酒;珠莹夺过酒杯一口气喝了下去。 “祝贺你。” 幸亏吐出来的是高兴的声音。微笑得也不做作。真的,值得祝贺。他很早开始就为留学做了准备。因为家境贫困,为了靠自己的力量去留学,他付出了最大的努力。正因为了解这些,表示完祝贺以后,真心地感受到了高兴。对好消息不能表示祝贺的只不过是她的私心而已。 “……谢谢你。” “你得请客啦。这么好的事,你的表情怎么那样阿?” “好事也有承当不起的时候啊” 他的微笑里带着悲伤。珠莹从他的脸上找不到一丁点的快乐。 “大婶儿,再来一个酒杯和一瓶烧酒!” 珠莹这么一喊,他突然笑起来。 “嗨,就不能小声点。” 要是平时的话,早该瞪着眼睛顶一句了,可她却跟着笑了。珠莹把新拿来的酒,倒在他的杯里;透明的液体犹如泪水在荡漾。 “干杯!” 杯子和杯子碰撞的时候发出了轻轻的声音。随着声音他们的视线碰到了一起。成镇的眼神在晃动,她的眼神也晃了吗?她无从得知。不知是谁叹的气,蜡烛在左右摇摆。在烛光的对面,他还在忧郁地望着珠莹。她感觉成镇有什么话要对她说;没说出来的话语在舌尖上盘旋了几下,重新回到了心中;这样反复了好几次。不,那只是她的感觉;真正有话要说的是她自己。可是,她不知道要说的话究竟是什么。如果变成了声音,到那时,她才能知道自己要说的到底是什么了。那句话真让她害怕。 他参军的时候也是如此。那时她也是有什么话要说却没说出口。好几次都把写好的书信揉成一团,也是因为那句蜷曲在心中的话;藏起真正应该说的话,记下日常的豆腐帐,纯粹是自欺欺人。 “哥,你好吗?我也很好。军队的生活艰苦吧?” 写到这里,速度就会慢下来。 “今天,发生了这样这样的事。” 写到这个程度,就再也无话可说了。她心里明白,当他越过海洋到了很远的地方以后,自己也写不出一封信。 “什么时候……回来?” “是啊,世上哪有那么多随心的事呵。等你结了婚生小孩的时候,怎么也得回来啊。” 成镇轻轻地笑了,珠莹也笑了。除了笑还能干什么呢。 电话铃声挤进了珠莹的回忆之中。珠莹呆呆地听着铃声。虽说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了,可第一次听到留学消息的时候,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至今还活灵活现地浮现在脑海中。 “珠莹啊,见到郑前辈了吗?” 赫拉硬邦邦地问。 “诶,我们来吃饭来了,前辈说他有点事,刚出去。” 走进饭店,刚点完菜,成镇就说有急事抬起屁股就出去了。根本都来不及问他,她只好蒙蒙懂懂地望着他的背影。 “好象姬贞跟民奎问了你的电话号码,我没告诉他,可她那性格说啥也会问出来。” 珠莹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姬贞那敏感的触须给触到了。不然的话,早晨刚通完电话,就不会再想知道电话号码了。 “郑前辈说为什么叫你了吗?你最好还是简单唠一会儿就赶快回来。” “那个,……他有件东西要送给我。” “那个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约好了吃完饭一起去。” 赫拉叹了一口气。 “要我看……不,你看着办吧。” 放下电话,珠莹喝了一口水;她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模模糊糊。 成镇过了好长时间才回来。 “对不起。” 他的脸冻得苍白。究竟干什么去了?珠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忍住了向他询问的想法。 “你先吃不就得了?你看菜都凉了。” “那得一块儿吃啊。” 他们默默地吃着饭。珠莹在想,该不该把她和赫拉通话的内容告诉他呢?姬贞的存在沉重地压抑着她。他没有心思吃饭;拿着筷子搅来搅去,好半天也没吃进几口。 “你那么吃东西,所以,才瘦啊。” 珠莹这么一说,他微微一笑,放下了筷子。 “怎么。不吃啦?” “不想吃了。” “是不是病了?脸色那么不好。” “病啥……” 成镇躲着她的目光又笑了。 “刚才你不是还羡慕我苗条吗?” 珠莹也笑着放下了筷子。 “从现在开始,我也该减肥了。” “现在挺好看,减什么减。” 珠莹轻轻地瞥了他一眼。 “刚才你不是还说我象个球吗?” 成镇的笑声变大了。冻僵的脸渐渐融化了,他的笑容也显得非常自然。 “那什么,刚才赫拉来电话了。” 他的笑声断了。 “我来这里的事,告诉赫拉了。” “……做得对。” 珠莹不知道该不该提姬贞的事,踌躇了一阵;好象有什么东西在阻挡着她。结果,姬贞的名字在她的嘴里转了半天,又重新回到了喉咙里。 她望着窗外,雪越下越大。 寒风刺骨;打在脸上的雪花越来越大。赫拉裹紧大衣的领子,加快了脚步。拐了好几个胡同才看到那家茶馆的招牌。也许是该换灯泡了,因为天气昏暗,大白天就点亮的招牌,一闪一闪地直眨巴。 “雾津” 经历了长期的风霜雪雨,到处是斑点的白色树脂招牌上,黑色的字体格外显眼。第一次来这家茶馆是因为这个商号。发现招牌的是珠莹。 “我想起了金承钰的《雾津纪行》。” 说是知道去画廊的近道,领着赫拉在胡同里转悠了老半天的珠莹,发现了“雾津”这个招牌以后,高兴得拍起了手掌。赫拉正在后悔放着大路不走,跟珠莹走进了胡同,所以,根本就没发现茶馆的招牌。平时不认道儿的珠莹,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吹着说:我走过好几次呢,便大步流星地进了胡同。开始,赫拉还信以为真,果不其然;她擦着汗下意识地抬头望着茶馆的招牌。 “这种小胡同里,还有茶馆?” “就是啊,是不是象为我们准备的呀,喝杯茶再走吧,阿?” 看来珠莹是想不露声色地掩盖自己,因为找不到路而过意不去的心情。珠莹推了一下陈旧的木门,大门纹丝未动,却晃动了沉重的门把手。磨得铮亮的门把手,象是富有情感的岁月的证物。 “没开门?是不是没有客人,黄了?” “拉拉看。” 珠莹就象个听话的孩子,拽了一下把手。也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门板就象要掉了似的,发出的声音和铃声混在一起,震动了狭窄的小胡同。 “哇,开了。” 珠莹有时就象个孩子。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也会吃惊和感叹。说起门来,本来就可能需要推,也可能需要拽,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珠莹高兴得直嘎巴眼睛。 茶馆里没有客人。走进里面凉爽的空气扑面而来。 “欢迎光临。” 朴素而端庄的女主人,微笑着迎了出来。点了柿饼汁之后,环顾了一下室内;放着三张原木桌子的房间,比想象的要整洁。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挂满墙壁的黑白照片。各种尺寸的照片,连个镜框都没有,只是利用麻绳和木夹子挂在墙上。那下面摆放着一些书籍,还有几本画册,令人高兴的是有关摄影方面的书比画册还多。 “您照相吗?” 女主人端来柿饼汁的时候,珠莹问道。 “不是,是我儿子的朋友照的;虽说是业余的,不比专业的差吧。” 赫拉新奇地望着照片。刚才只顾看房间的装修了,心不在焉地错过了照片。照片是清一色的风景照。波涛起伏的大海;风中摇曳的树木;雨水倒流的下水道。 “这个人的性格不一般吧。” 赫拉情不自禁地问道。女主人的微笑更深了。 “你说得对啊。” 珠莹和赫拉成了“雾津”茶馆的常客。不仅是女主人亲手做的柿饼汁,米酒,和木瓜茶对口味;更重要的是氛围让人感到舒坦。第三次去的时候,赫拉和珠莹决定把女主人称为雾津大婶。第五次去的时候,雾津大婶介绍自己是个诗人。让她们满意的是,任何地方都没挂着她写的诗。还有,她不象别人那样净使用华丽的语言,这一点也很让她们高兴。大概是第六回去的时候,雾津大婶告诉她们,她儿子的朋友,也就是那位业余摄影师就住在这里。那时侯,才知道厨房后门的外面还有一户人家。过了很长时间以后,才和他第一次见了面。是个披着蓬松长发的瘦小男子。虽然,在雾津大婶眼里是那么可爱,可说实在的,除了那两 第三章 到了他的身边之后(2) 来到了久违的夜总会。嘈杂的动静和闪烁的照明弄得人晕晕乎乎;灯光晃得没法往前迈步,在服务员的引导下走到位置期间,有两次差一点没摔倒。幸亏是陌生的环境,紧张的情绪渐渐得到了缓解。 来夜总会之前,吃完晚饭,在酒店的酒吧里喝了一会儿酒。昏暗的灯光和爵士音乐使环境显得非常幽静。可是珠莹的心情很沉重;越想越来气。成镇一次也没回头看一眼蛛莹;坐在那里旁若无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坐在这里。她喝完了第二杯马丁尼;真想就这么喝醉算了,喝醉了也许还能冲他发发火。成镇放下酒杯望着珠莹。 “地下室有夜总会,咱们去那儿啊?” “郑前辈也上那种地方?你不是不喜欢吗?” “去就去了,有什么不能去的?” 坐在位置上环顾了周围;她担心如果都是年轻人怎么办,还好坐在那里的都是些和她差不多年纪的人。虽然时间还早,但是已经来了几伙团体客人;也许是由于一块儿来的关系,他们系着领带毫无顾忌地疯狂地扭动着身体。狂热的气息冲淡了外面的寒冷天气。 成镇倒满了酒杯。啤酒痛痛快快地通过了喉咙。真想一醉方休。真想说一些荒唐可笑的话,把成镇弄得惊慌失措。过去就有过这种事。埋藏在内心深处的对成镇的爱,把她引向了自暴自弃;那醉态没能完成她对成镇的爱情,反而只留下了后悔和悲伤。 成镇连头也不抬一下默默地喝着酒。在闪耀的灯光下,珠莹目不转睛地望着时刻变换颜色的酒杯,吵闹的音乐陪她消磨着尴尬的时光。 喝完第二杯啤酒,她朝舞台望去。不知是狂热还是疯狂,也不知是背叛心理?在旁观者的眼里只不过是群魔乱舞。 这时,跳舞的人群停了下来;人们的视线全部集中在一对男女身上。躲在人群后面的他们跳进了珠莹的眼帘。他们正在用和音乐毫不相干的速度碰撞着身体。缓慢的动作溶入在激昂的旋律当中,奇妙无比。男人的手沿着女人身体的曲线,非常缓慢地,轻柔地流动;女人随着那只手非常缓慢地轻微地蠕动着身体;虽然看不出蠕动的幅度,那女人分明是在向着男人靠近。他们缓慢的动作好象是在调情;刺激性的动作使观众陷入了奇妙的情绪之中。 珠莹望着那个女人。女人的眼神只盯着前面的男人;她根本不在乎周围人的视线。微微张着的嘴,好象立刻就要吐出迷人的气息。她的眼神不是被动的;诱惑不是来自男人而是女人。女人的嘴唇微微向上翘了起来,那是煽动欲望的微笑。 珠莹的心在跳。我究竟是否曾经象那个女人那样,无视别人的眼神狂热地渴望过一个男人呢?是否曾经刺激性地向一个男人表达过自己的愿望呢?是否曾经怂恿着男人的眼神,缓缓地露出过微笑呢? 她看了一眼成镇;他的视线也固定在那对男女身上。过去的梦想,郑成镇,现在就在自己眼前的事实,犹如幻想缠绕着她;二十多年的岁月,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二十多岁的时候,我们互相爱慕互相渴望。我们太渴望对方,甚至连手都没握过;甚至都不敢去碰对方的视线,因为,只要有一次视线的碰撞和一次的接触,就会控制不住燃烧的热情。但是,我们很快就将紧握双手,从对方的眼里看到各自的渴望;没有什么能阻挡我们;传统的伦理也阻挡不了我们。 成镇蓦地回头看着珠莹。静静的眼神,珠莹的幻想瞬间凝固了。她慌忙喝着啤酒,躲开了他的眼神。她害怕成镇看破自己的幻想;也觉得刚才自己陷入那样的幻想很荒唐。 “跳舞啊?” 音乐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缓慢的旋律。舞池里有好几对男女正在紧紧地搂着慢慢移动。慢慢走到灯光下握住了手;他的手冰凉。自己滚烫的手和那感情一样让她难为情。她把右手搭在他的肩上,成镇也把手轻轻地搭在了她的腰间,算不上接触的接触;随着乐曲静静地移动时,她朝着成镇露出了勉强的微笑;只见他的微笑更勉强。 “米娜呀,你过去是不是喜欢跳舞?” “喜欢什么……那是因为你太不喜欢了。所以,就显得我那样。” “是吗?” 暂时的沉默使临近的肉体变得死板而僵硬。说点什么吧,什么……不管是什么…… “米娜呀,从前,就是我去留学之前,我们跳过交际舞,记得吗?” “是吗?” 当然记得了。被人硬拉到夜总会的成镇,自己严肃地坐在那里,还是她硬拉着他跳的呢。说真的,那时真想握着他的手投入他的怀抱。那天,珠莹比谁都笑得欢,跳得也欢。她要忘掉即将离别的事实,也不想悲伤;不想心疼。更不想被他看破自己恋恋不舍的心情。那时的隐痛经过漫长的岁月,现在又重新出现在心头;她害怕再一次失去眼前的他。 “那是我第一次跳的交际舞。可笑吧?” “是吗?这么说我是郑前辈的第一个舞伴了。” 本想逗笑话,可他没笑。 “哆嗦得实在受不了……我想假装没事,可是,手哆嗦的实在是控制不住了。活象个酒精中毒的人。” “什么呀……咋也没咋地。” “你记得?”明显是惊讶的语气。 “我还以为你记不住呢。” 珠莹没回答。怎么能忘记第一次在他怀抱里的瞬间呢? “不管怎么说,现在我就是那种心情,手哆嗦得不是象酒精中毒的人而是象中风患者。” 两个人的视线不期而遇,珠莹慌张得浑身不自在。多亏这个时候音乐换成了快节奏,混乱的照明拉开了他们的视线。 “我去趟洗手间。” 还没等坐下来,珠莹急忙跑向了洗手间。镜子里她的脸烧得通红。 这样可不行,我可不是为了重新陷入过去的情网才跑到这里来的啊。 珠莹爱成镇。可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份爱彻底地被拒绝了。到如今再也不想重新掉进单相思的痛苦之中了。可是,她还是回到了渴望他的抚摩,渴望他的怀抱的二十多岁的小姑娘。她为自己通红的脸感到羞耻;这比当年为了爱他而心疼的时候还要悲惨。她把凉水泼在了脸上,可是通红的火气依然存在;她无法摆脱对自己的厌恶感。 你到现在还爱成镇吗? 她冲着镜子里的女人问道。 为什么莫名其妙地跑到这儿来了呢? 镜子里的女人没有回答。 回到座位成镇淡淡地说。 “可能是累了,我有点醉了。” 昏暗发红的灯光照得根本就看不出脸红,他却把责任推到了酒上。 “是吗?那就回房间?” 他们回到了房间,可是一走进房间更加难堪的感觉袭击了珠莹。某一瞬间激起的欲望折磨着她;她似乎马上就要向他乞求,就象那天那样,千万,哪怕是一瞬间也好,爱我吧,给我这个资格吧。 成镇默默地把大衣挂到了衣橱里。从他的表情和动作看不出任何的感情动摇。 “你先冲澡?” 珠莹慌忙进了浴室。找遍了化装包也没找到洗面奶,还有粉扑和口红也不见了。看来装包的时候太慌张了。抹足了乳液大致卸了装,马上拧开了淋浴龙头。为了在滚烫的水柱下冲掉悲惨的情绪,她涂上香皂使劲地搓着脸。在刷牙的时候,望着镜子里卸了装的自己的面容,珠莹不断地,不断地反问了自己的年龄。 仔细地穿好了内衣,披上了睡袍。可是想走出浴室的门,觉得异常地尴尬。她发现在房间里徘徊的成镇看到了自己。 “不化装就象裸奔,是吧?” 她记不得自己不化装就站在别人面前,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她无法直接面对成镇。 “怎么。蛮漂亮嘛。” “开什么玩笑。明后天就五十了;漂亮什么漂亮。可也是,姬贞还象个大姑娘。” 珠莹压抑着尴尬故意说出了姬贞的名字;最终还是对她自己的警告。他进了浴室之后,珠莹不知道应该干什么才好;打开了电视。可能是重播,这么晚的时间还在演着连续剧。电视里的女人在一个劲地哭,她的眼泪令人心酸;赶紧换了频道。正当她在来回调换频道的时候,成镇从浴室里出来了。她关掉了电视。穿着短睡袍的成镇,从冰箱里拿出啤酒倒在杯里。 “喝一杯?” “不……不,少喝一点?” 成镇的手指在褐色的啤酒瓶上显得特别突出。 “我说过去,郑前辈,你说过要给我盖房子的,忘了吗?” 他的手指让珠莹联想到了正在搞设计的他的形象,那形象又勾起了过去开玩笑似的说的承诺。那时,她有多么幸福啊,成镇设计的温馨而浪漫的家,还有住在那个家里的幸福的两个人。 他不是设计具有浪漫风格建筑的设计师。他设计的建筑和他的性格一模一样;实用而现代风格的外观;排斥曲线的那种简洁的直线美。 可是,可是,成镇和姬贞的家和他过去设计的建筑截然不同。那正是珠莹梦想中的房子。雪白的外墙和缓慢的屋顶;遮阳的凉台。那天去看他新盖的房子的时候,珠莹真想叫出声来。他的家正是珠莹梦寐以求的房子。可那个房子的主人竟然是姬贞;和那个房子又那么般配,她真的讨厌姬贞了。这一辈子,还没有象那一瞬间那样讨厌过姬贞。那幢多次在杂志上介绍过的房子,姬贞把它装扮的非常完美;完美的家具,完美的装修,还有看起来完美的家庭。 “当然记得。” “什么时候给我盖啊?” 成镇没回答,他喝完了一杯又重新倒满了一杯啤酒。 “我承诺的一定兑现。” 他的声音很坚决。 “真的?” 他没回答。新倒满的啤酒杯马上就空了,想到平时的酒量,他已经过量了。 “米娜呀。” 他背对着珠莹发出来微弱的声音,回荡在空气里,形成了可怕的颤音。 “为什么来的?” “说什么呢?不是你让我来的吗?” “单单……因为我让你来。因为不好拒绝。所以才来的吗?” “是呀……我也不知道。要不然我也正在问自己呢。那么,郑前辈把我叫来,到底是要给我看什么东西啊?” 攻击是最好的防御。可能是攻击的作用,成镇沉默了。沉默在继续,沉重的沉默弄得耳膜火辣辣地痛。 “好了,睡吧。” 成镇霍地站起来说。她什么话也没说,跟在成镇的后面走到了床边,两个床一模一样,她选择了右侧的床,看到她躺下后成镇闭了电灯。 “对不起。” “什么?” “让你觉得不方便,本来不想给你添麻烦。” “反正都来了;别说那种话。” “不管怎么说……谢了。” 在黑暗中听到了他躺下的动静,听着他的呼吸声,珠莹一点睡意都没有,他接连不断地叹息着,珠莹把蹬掉的被子盖在了他的身上。这是个不眠之夜。 电话铃声穿破了黑暗嘈杂地响了起来。闭上灯欣赏音乐的雨石急忙站起来走到电话机旁;黑暗中的铃声,今天特殊地发出的金属破裂声刺激了他的神经。他望了一眼夜明挂钟;马上就是午夜了。这是不祥之兆。 “喂。” “是民浩的爸爸吧?” “对,您是?” “我是金姬贞。” 这时他才想起白天姬贞来过电话的事。 “这么晚了,是什么……” “这么晚了是我愿意打的吗。白天打了好几次你不在,一直到刚才我还往你们家挂过电话呢。” “书房里没安电话,可能是我没听见吧。” 平时那么文静的人今天变得如此地神经质,这不是寻常之事;雨石实在是没办法理解,深更半夜打电话连一点歉意都没有,反而以质问的口气咄咄逼人。 “看来是有重要的事吧,是什么事呢?” “珠莹在吗?” “怎么办,她出差了。” “出差?” 传来了神经质般的笑声。雨石听得直发懵。 “我说,民浩爸爸,你还相信出差?” “你什么意思?” “珠莹现在和成镇在一起。” 真不可思议。虽说对姬贞的疑夫症早有所闻,可这也太过分了吧。 “你有什么根据那么说呢?” “那家伙,悄悄出走了。我还以为……” “姬贞女士,郑教授去哪儿了我不知道,可是和我老婆联系到一块儿,是不是有点过分了?我很不愉快。” 不是一般的不愉快。曾经好几次可怜过郑成镇,可到底还是别人家的问题。可是,这次矛头对准了自己的老婆。 “是计划好的出差吗?不会吧。是今天突然走的吧,我说得对吧?” 他无话可说了。可不是嘛,早晨起来,珠莹才突然说要去出差的。 “跟她们公司确认过吗?” “我为什么要确认啊?” “民浩爸爸,你好象不相信我,确实是啊,两个人肯定在一起。” “我说!” “别废话了,把珠莹的手机号给我吧。” “为什么?” “打电话呀,不得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儿吗?你倒是心挺宽的呀。” “你不会给郑教授打电话吗?” “那家伙,把手机关了,所以,我才这样啊。” “姬贞女士,现在都快12点了,我老婆不是去玩的,是工作去了。就因为这种误会还要把人叫醒吗?你是不是糊涂了!” 姬贞的歇斯底里气得他忍无可忍了。要不是熟人,真想骂她个狗血喷头。 “民浩爸爸,那个人……有点事,所以,千万千万把珠莹的电话号告诉我吧。” “不能告诉你。” “你真糊涂,他们是情人啊,正在热恋中阿!”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挂了!” “好,以后你后悔,我也不管啦。明天早晨给她们公司打个电话吧,那就会知道我说的没错了。我已经打过电话了。说什么出差?纯粹是在撒谎。” 他急忙挂断了电话。不想听姬贞胡说八道。火气直往上涌。他打开了客厅里所有的灯。就连小提琴那怜悯的旋律也让人讨厌;关掉了音响。郑成镇太可怜了;怎么能和这样的女人过日子呢? 珠莹和成镇的关系,让谁看都说不出什么毛病来。她待成镇就象亲哥哥;成镇也能慈祥地照顾珠莹。当然,要说雨石没怀疑过他们俩的关系,那是瞎话。可是,客观地说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异性间的感觉。更重要的是,帮助珠莹和雨石确定关系的正是成镇。成镇如果爱珠莹,就没有理由那么做了。 姬贞竟然把他们之间兄妹般的关系,臭骂成是不正当的男女关系,简直岂有此理。不管结果如何,今后,珠莹和成镇的关系再也不会象过去了;想到这里雨石不免有些担心。 他在客厅里踱来踱去。姬贞真的给公司打电话了吗?真的不是出差吗?那不可能。珠莹不可能撒谎。雨石果断地摇着头进了浴室。再冲个澡吧。 第四章 和他在一起的新一天 珠莹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陌生的空气和陌生的床,还有被子的手感,这是什么地方啊。当她适应了凌晨模模糊糊的光线之后才找回了记忆。 “成镇……” 同时,想起了他的名字。他的床空着。翻过身,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他站在窗户旁边的阴影。在适应亮光的期间,珠莹一直望着他的背影,发现他的肩膀被阴影压抑得异常沉重。 “想什么呢?” 成镇回过了头,隐约地看到了他的微笑。 “我想我很幸福。” “幸福?” 珠莹靠着后背坐了起来。能坐在床上和他聊天,简直就象是在做梦;另一方面,又觉得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成镇慢慢地走近珠莹坐在了床边。真奇怪。他的所有动作也好,自己也好,都显得再自然不过了。成镇露着温柔的微笑握住了珠莹的手。非常温暖。 “谢谢你,让我实现了梦想。” 他象是在梦中喃喃自语。 “我还以为永远都不能实现呢。” “什么梦想啊?” 她怎么也不能理解;这应该是她的梦想;不应该是成镇的梦想。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求你了,快说说吧。” 也可能没察觉到她的焦急的声音,他仍然在温柔地抚摩着珠莹的脸庞。 “你可能不知道,我做过多少次这样的梦。望着睡梦中的你,我享受着幸福,期待你在醒来时喊出我的名字;哪怕是呓语,只要你喊出我的名字,我都会跑到你的身边,握住你的手轻轻地接吻。” 这曾经是梦想。这不可能是现实。放在脸上的手虽然很温暖,可是,只要清晨的冷风一吹,就将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谢你了,能让我这么幸福。” 成镇无声的视线征服了珠莹。 “我爱你。” 时间凝固了;被征服的视线也凝固了。 他说什么?他到底在说什么?他爱我?这到底是…… 突然,凝固的冰块儿崩得粉碎。 “干什么。为什么开这种玩笑?” 她的尖叫声冲破了寂静,冲破了雾蒙蒙的空气。 “你为什么这样?为什么对我这样?为什么?我问你为什么!” 这要比乞求爱情的时候,比遭到冷酷地拒绝的时候,还要令人痛心不已。他在戏弄爱情,还有她的感情,自尊心,就连悲伤和绝望都…… 甩开他的手,珠莹跳下床,在房间里转来转去。 “你不能这样。不应该对我这样!” 他惶恐地坐在床边,脸色变得异常灰暗。 “我知道。” “知道还这么做,知道了还这么做,你让我怎么办?” “米娜呀。” “你不是不爱我吗?你一次也没爱过我。我那么求你,不也绝情地把我甩了吗? “珠莹啊,我……医生说是癌。” 低低的声音,一下子捆住了狂乱的脚步。 “什么?” “……” “你在说什么?” “他们说手术也没多大希望了。” “什么?” “珠莹啊,我爱你。” “你在撒慌吧?不可能,根本就不可能!” “珠莹啊,那我也很幸福。因为能和你在一起……我爱你。” 他的嗓音很柔和。他身上已经没有了对生活的留恋,也看不到对死亡的恐惧和求生的欲望。这些使珠莹更加忍无可忍。 “干什么?这是在什么啊?要死了突然想到了我?突然想爱我了?” 他的视线焦急地晃动着。 “我一直在爱着你,就是在不能爱的时候,也一直在爱。” 他的声音是发自内心的,找不出撒谎的迹象。珠莹就象泄了气的气球那样瘫倒在沙发上,望着他那平和的但又是悲伤的脸庞。 “我老婆听说我得了癌症,说她不能饶恕我。” “姬贞?” “她说因为我一点都没爱过她,还要永远抛弃她,所以不能饶恕我。” 在这种时刻,听到他那空虚的笑声,心里一阵发麻。 “然后,她说你好好想想,你错过了什么,你后悔去吧,伤心地去死吧” 他用双手捂住了痛苦的面容。 “我太傻了。” “姬贞说什么了?” “留学之前,你告白爱情的时候,我没相信。” “为什么?为什么没相信?” “我还以为,你是把害怕离别的心理错误地当成了爱情,我连一次都没敢想过你能爱上我。在我老婆说出来之前,这种想法从未改变过。你和你的丈夫还很幸福……甚至还曾经认为,我能拒绝你的错觉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还曾经为我自己,能不顾私利为你的幸福着想而感到过惬意。可是,我老婆说,珠莹你在爱着我。” 珠莹晕晕乎乎地听着他的自言自语。未曾想他会有那种看法;怎么会把我的感情当成错觉呢? “我老婆说珠莹你爱过我,还告诉我,你为了爱情痛苦了多长时间。我不能相信她的话,我认为她在撒谎。可是,突然想到如果是我想错了呢?如果有错觉的不是你而是我呢?那一瞬间,我觉得我太糊涂了,我不能原谅自己。我是个胆小鬼。即使是我陷入了感情的错觉;也不应该那样拒绝你。为什么,没给你和我更多的时间呢?” 成镇放下手望着珠莹。用那悲伤的眼神,悲伤的表情望着珠莹。 “我老婆说得对吗?真的爱我吗?” “我从未有过错觉。” 他笑了。笑得象即将烧尽的蜡烛;笑得是那么惆怅。 “我真为失去的岁月心痛。应该和你在一起;一起幸福,一起相爱。 成镇悄悄走了过来,跪在珠莹的面前,握住了受到严重打击的冰冷的手。 “你不说多好,那我就可以不知情地……” “对不起,我想过不止一百遍。但是,我不能。我恨我自己,就是因为你身边有一个比我强的男人这一条,没敢向你表白过我的感情。我认为你不会放弃雨石来爱我。我很清楚现在我有多么自私。可是,哪怕就一次,我也想自私一回。哪怕就一次,也想对自己诚实一回。” 他在为珠莹擦着往下流的泪水;他的手,他的声音,他的眼神都在颤抖。 “你让我,你让我怎么办啊……” “对不起,可是……我不后悔,我就是想说出来,告诉你我爱你;只爱你一个人,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我愿意喊着你的名字离去。” 成镇的声音越来越坚定了。他没有去阻挡已经决堤的洪水。 珠莹放下成镇的手走到窗前。看来严冬的清晨来得不是那么容易;窗外仍然没有完全脱离黎明前的黑暗,正在一步一步地迈向黎明。长期以来,原地踏步的爱情一口气跑到了身边;与此相反,黎明仍然是按部就班地缓缓地走近了人间。 ***************************************** 新的一天开始了。赫拉走出工作室,欣赏着渐渐亮起来的天空。夜里雪已经停了;风也不再吹了。世界静悄悄。在这没有噪音的空间里,赫拉感到非常舒服。她把香烟叼在嘴里。手冻得有点僵硬了,手指节里好象发出了冰块破裂的动静。赫拉喜欢这种稍稍麻痹的,稍稍迟钝的感觉。烟雾随着哈气散开在寒冷的空气里;它飘不出多远就会变成薄冰。蓦地,她产生了把工作室挪到这种地方的想法。过去,她想去哪拎包就走,所以,从来没想过要把工作室安在田园里。可是看过了宽敞的大自然,这种欲望油然而生。玄钟说他的工作室前面有条小溪水;到了夏天,半夜里可以出去享受裸体浴。那条小溪被冰雪覆盖着看不到真面目,但是,她相信现在一定还会有山上的泉水潺潺流过。 把烟头扔到脚下,吐出了最后的烟雾。本来想搁置一边的,可是珠莹总是钻进她的脑海。一天已经过去了。这一天也可能是重要的,也可能是无所谓的一天。赫拉和初次见面的玄钟,一宿之间享受了三次做爱;那么珠莹和认识了二十多年的成镇过了怎样的一夜呢?不会有什么事吧;可是男女之间的事情还真是不好说。 “不冷吗?” 玄钟来到了身旁。他冻得紧紧地缩着脖子。看了一眼他的侧影,接吻时那么柔软的嘴唇,在冷风中变得粗糙僵硬,鼻子也冻得通红。看到他冻得上牙直碰下牙,即可怜又好笑。他是个陌生人。做了爱不见得就能拉近距离;如果做爱不是爱情的工具,而是目的的时候,做爱仅仅就是做爱。它不能帮助人们建立关系。很难说,这是不是因为赫拉根本就不希望那种关系。赫拉最讨厌那种错综复杂的关系。 “我可冷啊。” 玄钟象个孩子似的说完了就笑了。赫拉拉着他伸出的手走进了屋。装修得象个小窝棚的工作室还挺暖和。当赫拉观看胳膊雕塑的时候,玄钟煮起了咖啡;赫拉虽然不喜欢咖啡,可也没说什么。 要是民奎的话,就不会拿出咖啡来。民奎是个咖啡狂。他因为赫拉不喜欢咖啡,曾经公开表示过失望。还有好几次,说他搞到了极品咖啡豆,硬是推荐给赫拉。也是因为民奎她才了解了波多黎哥,萨尔瓦多和哥斯达黎加的名品咖啡。这样看来,她和民奎之间,还真是有互相了解各自的兴趣和相互推荐,相互失望和放弃的机会;和其他人能有这样的机会吗?赫拉心里清楚,那是不可能的。 她喝了一口咖啡。热乎乎的很舒服,可她还是想喝茉莉花茶。民奎告诉她说咖啡的花长得就象茉莉花。咖啡花香味浓郁,味道甘甜,每当开花的季节,所有的小鸟和昆虫都会飞来采集花粉和蜜汁。说到覆盖山峰的数千朵白花的时候,民奎就象闻到了香味儿似的扇动着鼻孔。 “好久都没起得这么早了,我可是个睡虫啊。” 玄钟还是象小孩子那样说。他比赫拉小三岁。他讲了许多关于自己的故事,赫拉可不关心那些事,比他大三岁也没关系。在温暖的房间里,他又重新找回了健康男人的气色。 “可你为什么叫赫拉呢?名字还挺带劲。” “你不知道赫拉是谁吗?” “希腊神话里的宙斯的夫人,赫拉?” “对。” “可是,为什么?”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情啦,我也记不清了。” 赫拉本想打个马虎眼,可是他瞪着眼睛还在等待着下文。 “很简单。上大学的时候,我爱上了一个男生;他也爱过我,可他是个花花公子。后来我才知道的,可我受不了。因为当时我坚信爱情。所以,他走到哪我就跟到哪,他见的女人我都见过,还在他的熟人面前让他丢尽了丑。怎么样?厉害吧?” 没必要回答。还没等微笑消失,他的脸已经不自然地凝固了。那种表情实在是可笑。 “可能当时我的样子和赫拉差不多,幸亏啊,没把复仇女神俄瑞斯忒斯的名字安在我身上,那个人大发雷霆时说的话成了我的外号。这回还有疑问吗?” 她说完之后微微一笑;他也露出了牵强的微笑。本想告诉他别担心,又一想,还是耍了个心眼,就闭上了嘴。 赫拉有过相信一见钟情的时候;她彻底相信了命中注定的爱情。她相信自己一定能遇到第一次对上眼的一瞬间,搭上第一句话的一瞬间,就能让空气摇动,让自己感到脑海里闪动雷电的那种人。她的信念没有错;在大学入学教育的时候,她正好遇到了命运安排的那个人,金载成。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她所期待的所有感觉都蜂拥而至。赫拉体会到的他也一定体会到了。对上眼的一瞬间,雷鸣闪电般的灵魂,不会单单是她自己的感觉。 跟在金载成的后面折磨他的时候,赫拉什么也没考虑过;甚至都没在乎过那样做将多么影响自己的形象。恢复正常状态只是在一瞬间;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有一天早晨醒来,她问了自己,我在干什么呢?真的喜欢那个人吗?各种各样的疑问接踵而来。三天以后,她去了学校,见到了金载成。互相都沉默不语。她很难适应这种过于冷漠的感情变化;意识到爱情已经结束了;不,不是爱情而是执着已经结束了。 从那以后,赫拉再也没爱过任何人。可以享受但决不去爱。她认为所谓的爱情纯粹是谎言;只不过是一瞬间的错觉;荷尔蒙的恶作剧而已。 赫拉抓住了玄钟因为尴尬而变硬的胳膊。真实就在互相吸引的一瞬间;这就够了。尴尬消失了,他紧紧地搂住了赫拉。温柔的接吻,很快就加重了强度。他嘴里散发着浓郁的咖啡味,赫拉不愿意闻到那种味道,暂时憋住了气;可那香味没完没了地缠绕着她。直到嗅觉麻痹为止,赫拉一个劲儿地憋着气。 早晨了。姬贞望着窗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她坐在沙发上熬了一宿。偶尔打个瞌睡,又忽然惊醒,就这么反复了好几次。成镇已经两天没回家了。不是不能理解他,就是不想理解。也不是不后悔,可也不想后悔。她觉得成镇不应该这样对待自己。他最起码,最起码……告诉她得了癌症的消息。“癌症”这个病名再一次引起了姬贞的绝望。 关于成镇的病情,姬贞是在偶然间才知道的。要是没有那次偶然,直到成镇临死的时候她才能知道。她也曾经发现成镇有些变化;瘦了很多,精神也很抑郁;可是,姬贞还以为是更年期的抑郁症,也就没太在意。有一天,在翻他的相册的时候,发现少了许多照片。缺少照片的相册显得很难看;不祥之兆油然而生。姬贞仔细地翻遍了他的书房;发现少了许多东西。平时积累的手册,记录灵感的笔记本,还有论文和设计图,她意识到他已经从他的书房里消失了。每次成镇外出的时候,她就跑进书房确认他带走的东西,半个月以后,她才发现了装着药的纸袋。 “那是因为没办法。” 姬贞把药袋扔到成镇的面前追问他的时候,他不耐烦地转过头去坐在沙发上。 “不是说癌吗?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不告诉我呢?” 她不能忍受成镇的那种态度,恨不得冲上去揪住他的脖领。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是全家的事,你懂吗?” “我也想告诉你。” “什么时候?要死的时候?” “再过一段儿以后。” 成镇没看她。姬贞彻底地被疏远了。成镇虽然是丈夫,可一次也没尽过丈夫的职责。他一直是外人。 “是谁让你得那种病的?你还想死?我不能放过你!” “行了。” “你一次也没喜欢过我。就连一次也没把我当成妻子,没把我当成女人。现在你居然又想这么抛弃我?” “有没有完了。你以为我就无所谓吗?” “不,你一定觉得爽吧?能从我这儿逃离,是不是很好?” “你那么胡说八道就舒服吗?” “一直到最后,你也没想说吧?假如,你把我当成了妻子,怎么会那么做呢?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只有珠莹,对吧!” 成镇第一次正视了她。 “珠莹?” “你还以为我不知道吗?” 姬贞放声大笑。傻家伙。 “一开始我就知道。别人都以为你把珠莹当成妹妹;可我一开始就知道不是那么回事。我还知道你为什么不能靠近珠莹;即没钱又没背景。可珠莹有雨石。连一点勇气都没有,还!” “那是误会。” 成镇重新抬起了头,可他的声音里已经没有了力气。 “珠莹也一样,她爱着你,可一次也没能流露出自己的感情,知道为什么吗?就因为我,是我让她没法那么做的。傻娘们。” “珠莹没爱过我。” “所以,你们两个都是蠢货。互相相爱着还不了解对方。” 成镇用遥控器关掉了电视。这是果断的拒绝,他再也不想继续听下去了;姬贞把遥控器抢过来打开了电视。 “你想干什么?就算是吧,你现在说出来想干什么?都是一堆陈糠烂谷子了。已经过了二十多年了。” 成镇回过头来看着姬贞,气得脸色苍白。这期间,他从未对姬贞表示过关心,也没表示过愤怒。姬贞高兴地看到了他那种冷漠感的崩溃。能让他难受,姬贞感到无比的高兴。 “你不是说要死了吗?不是没办法了吗?我要让你死个明白,你究竟错过了什么。只有那样我才不委屈。这么长时间,只有我一个人担惊受怕地受折磨,我太委屈了。为什么,就得我一个人受折磨呢?” “我再说一遍,那都是误会。我和珠莹根本就没那么回事。” “你问过珠莹了吗?你告白过吗?哪怕就一次。什么都没做,怎么能知道呢?一对儿傻瓜。” 突然,成镇脸上的愤怒消失了。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朝向姬贞的眼睛失去了焦点。 “说我有疑夫症是吧?蔑视我,看我可笑是吧?我为什么那样,我每天都在提心吊胆,怕你随时都可能跑到珠莹那儿去,我连一天的舒心日子都没过过。你知道我为什么搬到珠莹家的附近吗?就是想让她看看我们过得有多幸福。不,是想让你看看珠莹有多幸福。然后,再看看你,珠莹痛心疾首的丑态。 “为什么非得那么做呢?” 成镇的声音有些模糊,他的思绪徘徊在远处。 “因为我爱你。” 这时候,成镇才认真地看了姬贞一眼;他的眼里晃动着怜悯。 “对不起啦。” 成镇把脱掉的大衣重新披在肩上,走出了家门。姬贞没能抓住他。从此,他就没回家。他又抛弃了自己。 早晨了,姬贞的情绪并没有好转。虽然,雨石以为珠莹出差去了,可那都是谎言。雨石上班了吗?姬贞忍住了重新打电话的冲动。雨石一定会给珠莹的公司打电话,人心就是那么回事;只要撒上怀疑的种子,即使不浇水,它也会自动地开花结果。这就是人。 整整一个早晨,雨石就和电话机纠缠在了一起。他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地按下了珠莹办公室的电话号码。可是,最后一位的数字,他说什么也按不下去。姬贞最后说的那句毒辣的语言,弄得他一宿都没睡好,到了早晨还在影响着他。 雨石用一杯苦咖啡代替了早餐,上班时眼睛还有很多血丝。他推迟了所有的安排,包括一些急事。雨石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所干的事情就是拿起电话拨号,然后,再挂断…… 他喝了一口咖啡。女职员看着眼色端来了咖啡。虽然没说什么,也肯定从他的表情和语气里看出了有些不对头。不知不觉中咖啡凉透了。雨石不是优柔寡断的男人。别人都说他办事果断,利落。就因为那句不起眼的话,那句显然是在撒谎的话就如此地失态,他责备自己有点不象话了。可是,万一姬贞说的是事实,万一真是那样,到那时该怎么办呢?毫无根据的恐惧使他焦躁不安。 他突然想起了哲浩。哲浩说除了老婆以外,从未想过别的女人。这一点,雨石也一样。珠莹是雨石唯一的女人。珠莹不至于…… 喝净了凉咖啡,他又拨了其他的电话。信号响了几遍之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喂。” 是珠莹的声音。有些疲倦的声音。 “是我。” “哦” 珠莹的手机肯定显示了他的电话号码,可她显然是在犹豫。不,可能是因为自己情绪的关系,他急忙这么想。 “是不是累了?” 说什么呢?问什么呢?雨石的脑海里闪过了很多想法。 “昨天晚上,姬贞打电话说你和郑教授在一起。真不可思议。” 如果真这么半开玩笑地说的话,妻子会说什么呢? “不累。” “出差……你说到哪去来着?” “出差?是江陵。” “啊,对了。你说过是江陵。那儿雪下得也大吧?这儿已经停了。” “是下得挺多。现在停了。” 对话停了。珠莹的声音和平时不一样,自己的声音,她听起来肯定也是那样。想问的问题还要隐藏起来,这样的对话有多难啊。 “上班了吗?” “当然。” 都是废话。 “什么时候回来?” 要是平时珠莹早该质问他,告诉你的时候干什么去了,这么快就给忘了。雨石期待的正是这个。 “计划是四天,那……” 接着寒暄了几句不自然的对话。通话结束后,恐惧感已经降临到身边。他楞楞地听着神经质般的挂断电话的声音,回头望了望恐惧,在它的后面,疑心正嘲弄着自己。 不,不可能。 懵懂之中又拨了一个电话。 “您找韩室长啊?她可能这几天不能来了。你说出差?不是,是家里有事,有什么急事吗?怎么转告她呢?” 雨石听着女职员明快的声音,轻轻地放下了电话。他的大脑一片混乱。 难道姬贞说的真的是事实……是事实…… ************************************** 手机一响,成镇和珠莹就紧张得不得了;直到打完电话也没缓解。本想置之不理的丈夫,随着铃声站出来宣布了自己的存在。 吃完早餐,他们正在酒店周围散步。温暖的天气几乎让人忘记了昨天的寒冷。落满枝头的残雪发出啪啪的响声落在地上。珠莹把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踩着落下来的雪块,心不在焉地听着脚下发出的动静。她不认为这是事实,今天清晨发生的一切是真的吗?成镇真的做了那种不可思议的告白吗?不。即使是现在又有什么用呢?他期待的是什么呢? 和珠莹相反,成镇意外地充满了活力。吃早餐的时候,他又是为珠莹往面包上抹果酱,又是往咖啡里添加伴侣和白糖,好象是在享受着愉快的每一个瞬间。他用手扫着树枝上残留的暴雪的痕迹,高兴得开怀大笑。在他身上找不到一丝面对死亡的绝症患者的影子。如果不是了解他的话,一定会把清晨的告白当成了低级的玩笑。 成镇的喜悦也随着雨石来的电话融化了。成镇没问电话的内容,珠莹也没说雨石声音有点异常;雨石那不自然的声音,真令人奇怪。虽然想到这里,珠莹也没担心。就好象脑子里的某一部分已经麻痹了。 “我们去购物啊?你不是说没带化妆品吗?” 成镇好不容易找出了话题,珠莹连忙点了点头。说起来也真是,她正在为没带化妆品,弄得自己狼狈不堪而发愁呢。要是让她不化妆就跑到明媚的眼光下,那比让她去死还难受。化妆不也是一种假面具吗?现在珠莹需要比平时更厚实的假面具。 成镇又恢复了明快的表情;他好象也打算麻痹对雨石的思维。 回到房间,仔细地收拾好了东西,环顾了一下房间,没什么特别之处,可也不能说它平凡,因为这是他们住了一天的房间。关门之前,珠莹又回头看了一眼房间;没拉下什么东西,可总觉得自己留下了什么。 结完帐回头冲着珠莹微笑的成镇,脸上充满了青春的活力。为她打开车门;还为她系好安全带,成镇嘴角上挂满了幸福的微笑。珠莹没干涉他,珠莹不想纺碍他正在享受的幸福。这是她内心深处缄默不语的决定。 百货商店就在离酒店不远的地方。因为时间还早,所以没有多少客人。珠莹不愿意让别 第五章 海边的小房子(1) 珠莹呆呆地遥望着眼前展现的风景。成镇找了一处和一路上看到的没有什么区别的海边停下了车。他总该说点什么了,成镇还是紧闭着嘴;吃完午饭到现在,成镇和珠莹一直沉浸在沉默的海洋。没人肯先浮出水面伸出援助之手;时间越久沉默越是象那被沉重的坠子拖下去的破船,沉到了大海的深处。假如继续下去的话,可能会一直沉到海沟的最底部。望着车窗外掠过的风雪覆盖的风景,珠莹差一点没咬断指甲。心急火燎的珠莹,察觉到已经忘却了的老毛病又冒了出来。她看了成镇好几次,可是成镇就象忘掉了她似的注视前方。他平时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如果话多的话,反而不自在。虽然了解这些,他的沉默还是让人受不了。犹如岁月的流逝让人焦躁那样,他的沉默使珠莹焦躁不安,心力憔悴。 珠莹望了一会儿沙滩和大海,神经质地掳起了头发。他为什么把车停在这里呢?再也不能忍受沉默了?要不这儿就是目的地?可是,他仍然是紧闭着嘴,掏出香烟点上了火。她也可以先开口,但是沉默的坠子还没切断。打开车窗冷风涌了进来。不知他看没看到珠莹冷得直哆嗦的样子,只管向车窗外吐着烟雾。直到抽完了一棵烟,成镇才回过头来。 “到了。” 成镇的嗓音和表情一样生硬。珠莹跟着他下了车;脚下踩到了还没有融化的积雪。任何地方都看不到人的脚印。她打了个寒战。偶尔,她也想过到没有人的地方去;可是,一旦真到了杳无人烟的地方,凄凉之情从心底油然而生。看来大海和海边是人无法靠近的地方;只有一个地方除外。 海边的尽头有一幢房子。由于停车地方地势比较高还能看到艳丽的屋顶。是个水兰色的屋顶。房子离海那么近能行吗?一阵台风还不得把它刮跑啊。 “到那个房子那里去。” “是吗?” 他仍然没有解除生硬的表情和姿势。 “你生气啦?怪吓人的。” 这时成镇才看了一眼珠莹。 “不是生气,是紧张。” 他的嘴角上终于出现了微笑。 “一想到你会说什么呢,我就紧张。” 成镇握住了珠莹的手;缓缓地向海边走去。因为陡坡上的积雪,路很滑。脚踏积雪的心情却很好。每迈一步都能听到嘎渣嘎渣的响声。平缓的月牙型的白沙滩不算太宽。下到了海边,水兰色屋顶的房子才进入了眼帘。是一幢小房子。白色的凉台和立柱反射了阳光和积雪,散发着灿烂的光芒。每向前挪一步,房子渐渐地,渐渐地变大了;迎着阳光的房子正在向她招手。“啊……” 珠莹望着成镇,成镇已经在看着珠莹;眼睛里充满了期待。她重新把目光转向了房子。 “我是守承诺的。” 成镇自言自语地说。她这才明白成镇要给她看的是什么了。她象做梦似的走向了小屋;小屋正在用全身心欢迎着她。用风和阳光还有涛声装饰的房子在呼唤着她。她扶着白色的栏杆慢慢地走上了木制楼梯。这是她梦中的栏杆,梦中的楼梯。大门也是水兰色。她抚摩着门板,好象有一股暖流在顺着手指往下淌。跟在后面的成镇把钥匙插了进去;开门的时候,传来了小铃铛的响声。是欢迎她的铃声。成镇从后面把她搂在怀里。 “我们期盼着你的到来,这个房子和我一起。” 她舒舒服服地靠在成镇的怀里。很温馨,很柔软;风,阳光和大海都屏住了呼吸。它们和他一起拥抱着珠莹。 屋里充满了寒气,她还没来得及体会,成镇就一边打开锅炉的开关,一边问冷吧?直到这时她也没感觉出来。反倒因为透过宽敞的窗户射进来的阳光觉得有些温暖。可能是因为直通到二楼的天窗的关系,房子要比在外面看到的还要显得宽敞。木纹鲜明的地板上铺着一块兰色的地毯。房间里利落而又宽敞。可是,又好象突然从哪里能冒出七个小矮人似的那么可爱。她抚摩着乳白色的墙壁,又去抚摩了浅色的房门。一共有三个门,成镇跟在后面,一个个地都打开了。 “这是卧室。” 透过宽大的落地窗可以将大海一览无余的卧室里,摆放着古色古香的褐色双人床和看起来非常柔软的沙发,还有一个小巧玲珑的化妆台。化妆台上放着她熟悉的化妆品;她歪了一下头,关上了房门。 “这里是客房。” 从客房里也能眺望大海。 “这里是洗澡间。” 和洗手间分离的洗澡间里放着一个圆形的浴缸。 “真漂亮。” 望着浴缸上方透明的玻璃,珠莹感叹不已;透过天窗望到了天空中移动的白云。 “这是你期盼过的。” “我?” “你不记得了?” 珠莹不好意思说想不起来,不自然地笑了。 “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因为是你能让我做出这么带劲的浴缸的。半夜里在这里洗澡的话,就好象星星掉进了水里。这叫星光浴。” “星光浴。” 这时候珠莹才想起自己说过的话,不禁笑出了声。 “对,我是说过想洗星光浴。那时是你说的吧,要是飞机从头顶上飞过可怎么办?”成镇也开心地笑了。 “你还说,那就挥挥手呗。” 遥远的回忆给他们带来了欢笑。 她看了看放在搁板上的沐浴用品;都是她喜欢用的品牌。成镇的视线也朝着那个方向望去。 “你不是还想洗泡泡浴吗?都准备好了。” “心真细。” 她望着成镇微微一笑。 “化妆品和沐浴用品都是特意买的吗?” 他的微笑变得很难为情。 “过去在你家看到的,也不知道买得对不对?” 珠莹拉着成镇的手,走出了洗澡间。 “二楼是什么?” “上去看吧。” 宽宽的楼梯一点都不陡,她不喜欢楼梯,上下楼梯的时候就象要滚下去,所以总是要紧紧地把住栏杆。 “这个楼梯不错吧?特意做的这么宽,地面是经过特殊处理的一点都不滑。” 二楼铺着和一楼同样色彩的地毯,冲着窗户摆着两把摇椅。宽敞的落地窗下,展现着大海的美景。 “你是不是说过想有一个象海蒂的房间那样的小圆窗?可是,这里不是山顶是海边,我怎么想还是宽敞一点好。我自己做主了,没关系吧?” 她点着头露出了微笑。他就象个等待表扬的小孩子。 “不,这个更好,真带劲。” 放松了紧张情绪的成镇笑得非常开心。这时候他看起来即年轻又健康。 “坐在这里喝咖啡可好了。啊对了,煮咖啡啊?” “不,我想再看一会儿,别急……” 他们重新回到了一楼。除了壁橱以外就没有什么家具了。要说装饰也就是挂满了大半面墙的赫拉的画和壁橱上面的草绿色 镜框了。 “真不知道你还买了赫拉的画。” “买了几幅,本想都拿到这里来,现在还没作到。” 强劲的线条和色彩相互呼应的赫拉的画和这里非常协调。 “这幅画的题目叫冬季的大海。” “怎么会呢。赫拉也真是,冬季的大海是这种颜色吗?” “也许画的是隐藏在死灰色背后的大海的本质吧,我是那么看的。” 对画没什么研究,所以也不好说什么;不过,暂且不说题目,这幅画和这个地方非常协调这一点就足够了。珠莹走到了放在画对面的壁橱前面,那里整齐地摆放着草绿色的镜框;走到跟前才发现自己是照片的主人公。 “天啊……” 一共有十个镜框。那里镶的全都是珠莹的照片。从认识成镇的那时候开始,到宛如大婶形象的照片,按照时间的顺序摆在那里。成镇慢慢地抚摩着照片;缓慢的动作里蕴藏着久远的回忆;那些好象退了色的镜框,印证了他的回忆。 “米娜呀,你看这张,脸蛋胖呼呼地可爱吧?就象个玩具熊。” 他举起了第一张照片。 “我就喜欢象你那么笑的人,嘴唇和眼睛还有脸上的肌肉一块儿跟着笑,我最讨厌光嘴唇笑的样子,你笑的时候,我莫名其妙地就想跟着笑。” 他放下镜框,指了指第四个镜框。 “这张真逗。” “天啊,我都给扔了,你还留着,这……” 化妆化得土里土气的珠莹,在不好意思地笑着。她到了大学毕业班的时候才开始化妆。化了妆的珠莹,活象个偷偷摸摸地涂上了妈妈的化妆品的孩子;在加上烫得弯弯曲曲的头发,土气得太可笑了。 “你知道我多喜欢这张照片吗。要是光想看漂亮和时髦的摸样,那就看电视了。只有看到土气和令人失望的时刻,才能算得上真正了解那个人吧;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那无人知晓的,被岁月掩埋了的土里土气的样子,凭这一点我就已经很充实了。好象米娜只属于我一个人。” 照片中的珠莹越来越苗条成熟了。分界线可能就是结婚。结婚以后,珠莹的表情从小孩子变成了女人;脸上充满了悠闲自在。那个土里土气的小丫头再也不复存在了。 “我没想接纳你的变化;在我的记忆中,过了中年你还是大学时代的摸样;我在你身上找到了未成熟的女孩子。当你哈哈大笑的时候,我就会很开心。米娜还是那时候的米娜。这种想法让我很幸福。你对我来讲是超越时空的小女孩。” 最后一张是两家人到“席毛岛”旅游时照的。那是成镇在“一山市”的新家完工后的一次短暂旅行。照片里的珠莹一点都没笑;她惆怅地遥望着大海,任凭海风拍打自己的脸庞。 “这是什么时候照的啊?” “偷拍的。” 他得意地笑了。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张。虽然你是在望着大海,但是,我认为你望的不是大海而是梦想。从那时起我就开始期盼,我能站在你视线的尽头,在你梦想的一角,我就是怀着这种心情按下的快门。” 照片里的珠莹依然在望着什么,海风刮乱了她的头发也毫不在意。当时自己是在看什么呢?真是象成镇说得那样,不是大海是梦想吗?在梦的尽头真的有他吗? 成镇离开过她三次。第一次是参军;第二次是留学;第三次和前两次比,那就太一般了。就只是搬家。她只要有心任何时候都能见到他。虽然如此,她还是闷闷不乐。她明白不能向过去那样经常见到成镇了。那天在“席毛岛”想的是那件事吗?虽然是三年前的事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那段时间特别郁闷。 “当时真想为你抚平头发,三年一直都那样。可是不能那么做。” 成镇的手正在抚摩着镜框里的她的头发。 “照片里,你的头发刮得那么乱,我心里非常难受;我为自己没有资格去抚摩你的头发而心疼。 放下镜框的成镇转过身来面对着珠莹,缓缓地伸出手从上到下抚摩着她的头发;他的手比微风还柔和。珠莹闭上了眼睛。这时她才记起了那天看到的是什么;自己视线的尽头是什么;为什么自己会心痛不已。终于想起来了;时间在倒流…… 雨石看着憔悴的哲浩端起了咖啡,咖啡比往日苦多了。哲浩惊疑地盯着没打招呼就跑到工厂来的雨石。 “什么事啊?脸色那么难看。” 雨石用一只手掳了一下脸。胡子扎到了手心才发现早上没刮脸;看来憔悴的人不只是哲浩一个人了。 “正好路过,就来看看你。” “又不是市中心,你是说路过‘扬平’?” 哲浩怀疑地问。雨石没回答只是闷头喝着咖啡。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来找哲浩。办公室里太闷就出来坐上了汽车;把着方向盘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到了扬平才想起了哲浩,或许一开始就是来见哲浩的。真是心里郁闷无处诉说啊。 “说呀,到底是怎么了?” 脑子里闪过了无数的想法;又能跟他说什么呢?说了又能怎么样呢?哲浩第一次找上门来的时候,一定也是一个样。可是,他和哲浩的情况不同;哲浩的老婆要求离婚,可珠莹到现在还没有。 咖啡馆的窗外是大片的田野,远远地有一棵柿子树;光秃秃的枝头上吊着一个朱黄色的柿子。连喜鹊都没理睬的柿子,一定是冻透了。那颗柿子要比白雪皑皑的原野还要寂寞荒凉。 “我说你啊……” 雨石拿出烟叼在嘴里。 “你真没做过对不起你老婆的事吗?” “这小子,就为了问这个跑到这里来的吗?这也是敬业精神吗?” 一直在等他开口的哲浩扑哧笑了,他的表情好象是在说这是什么人呢?! “确实没有。财产分割的时候不会有麻烦,不用担心。” “我不是以律师的身份来问你的,是从同样是男人的角度问的。” “怎么了?你们家也出问题了?” 雨石吐着烟雾回避了他的提问,哲浩明白了。 “我不是结婚早吗。大学一毕业就结了婚,今年是第几年了?算起来已经二十年了。那期间怎么能没错呢?可能有很多地方她都不满意。” “她为什么去会别的男人?” “那……” 哲浩也拿出烟点上了火。被老婆甩了的两个男人吐出的烟雾把周围弄得白蒙蒙一片。 “说我对她漠不关心。” “你不是说尽力了吗?” “假日里确实作得不错,她问我你还能记得是什么时候和我做过一次象样的交流吗?那时弄得我很心慌。” “那能成为胡来的理由吗?” “从被甩的立场上看可能不成其为理由,我老婆可不那么想。对那个男的也没说什么特别的,就说了那句,和那个男人在一起她好象又变成了女人;一想到得到了爱情就特幸福。妈的。” 哲浩使劲拧灭了烟头。雨石也跟着熄灭了烟,嘴里很苦。珠莹也会象哲浩的老婆那样质问吗?你和我沟通是什么时候的事啦?在你眼里我还是个女人吗? “我对她说了。你还以为那个男的能怎么特别吗?一开始是难舍难分,结婚可是过日子啊,你还以为他能怎么样吗?” 珠莹为什么跟成镇走了呢?难道她知道成镇得癌了吗?为了安慰旧情的伤痛?要不,是因为还在爱着他?在他死之前,找回错过的爱情?没有一样能捋出头绪。姬贞虽然确信无疑;雨石到现在也不能相信他们曾经相爱过。 “我说你啊,如果你老婆不想跟你离婚,想和你重新开始,怎么办?你能接受吗?” 哲浩想了一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已经不行了,太累了。” 他的脸真显得很疲倦。为了不和老婆离婚而苦恼过的男子汉已经不存在了。 “你想想看,就算我接纳了她,能忘了这事吗?我怎么能跟一个和别的男人混过的女人在一起生活啊?我可没那个自信。” 雨石望着柿子树在想:忘掉季节硬吊在那里的柿子,就不是柿子了吗? 离开哲浩,雨石又重新握住了方向盘;没有目标,不知应该去哪里。寂静中只能听到发动机的微弱动静。跑了好长时间他才发现自己是在向着江陵方向开。不知道珠莹是不是真的在江陵。他再也不能相信珠莹了。即使在江陵又能怎样呢? 他讨厌死一般的寂静,打开了收音机。来回调了几个台,最后停在了嘈杂的音乐上。平时绝对不会听这种音乐。中间插进来的主持人飞快的语速听起来是那么地轻浮。 珠莹偶尔听这类的音乐。她的音乐情趣非常极端。即喜欢缓慢的古典音乐又喜欢年轻人的快节奏的乐曲。有时候还拼命地选一些老歌来听。要是开玩笑说她是杂食动物,她就会瞪你一眼然后一笑了之。 广播里一帮年轻人聊着一些根本一点都不可笑的话题,在嘎嘎笑着。雨石听得直闹心也没去调台。只要能阻止那逐渐逼近的黑暗走进他的心里,再吵闹的声音也能忍受。 已经是傍晚了。珠莹现在会干什么呢?夜晚是恋人们的时间。如果正象姬贞说的那样他们正在相爱的话,如果他们又确认了这种愚蠢的爱情;这个夜晚不会放过他们;何况已经过了一个晚上。他们也许已经做出了不可见人的勾当;可是他怎么也不能相信;他的内心深处一刻也没相信过珠莹会干出那种过格的行动。珠莹和成镇都太正直了。 珠莹很长时间都让雨石焦虑不安,他的条件在别人眼里是羡慕的对象,可是在与珠莹的关系上却成了绊脚石。他们家族在法律界的显赫地位,自己又通过了司法考试,再加上大家都赞美的长相,所有这些对珠莹来讲都无所谓;她只是想拿这些做借口离开他。在这种情况下,为了稳定珠莹的心,给予了决定性援助的人正是成镇。 有一段时间,成镇关注珠莹超过了亲哥哥的程度,可是,突然从某一天开始是他斡旋了雨石和珠莹的会面。只有成镇约她,她才很勉强地出来应酬,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只管喝酒。即使是那样,雨石也很高兴;只要能见到她,就够心满意足的了。这样的人居然…… 不过,在任何地方也找不出珠莹爱过成镇的证据。只有珠莹的谎言和外出以及姬贞的怀疑。雨石紧紧地握住了方向盘;他决定相信自己的老婆。万一珠莹和成镇在一起,那一定是因为对成镇的同情。对,一定是那么回事。珠莹和成镇相爱?不会有那种事。雨石一个一个地排除了怀疑;这是他能做的唯一的事情。 珠莹坐在二楼的摇椅上,遥望着宽阔的大海。海天相接的地方,浮云渐渐模糊了。夜幕在悄悄地逼近;短暂的太阳即将消失,漫长的夜晚即将来临。 成镇在简易桌子上放好了咖啡杯。 “我喜欢在这里欣赏夜幕的降临。虽说没有西海岸的华丽,也有它独特的魅力。东海的夜晚会在不知不觉中突然降临。如果不注意,你会突然发现黑暗已经吞噬了整个世界。” 成镇刚想给珠莹的杯子里加糖,珠莹拦住了他。 “为什么?” “就那么喝吧,原豆咖啡还可以。” 喝了一口,顿时纯正的咖啡苦味和香气充满了口腔。 “就是那个,很小的时候,背着妈妈偷偷地喝过咖啡。那时侯看人家喝咖啡是那么带劲,潇洒。” 他温柔地笑了。 “我想起了我的教授。他说他上大学的时候,放假回家一定要带上咖啡;他也和你一样,不是因为咖啡的味道而是被咖啡所给予的象征迷住了。可是问题出在冲咖啡的水上,因为那里是没有炉子的乡下。” “真是好久以前的事啦。” 珠莹也象他那样温柔地笑了。她喜欢喝着飘香的咖啡听他讲故事。 “你猜他是怎么弄的?他说往饭锅里添一瓢水,再加上柴火烧,这样就能冲一杯咖啡了。那位教授说过了这么长时间,再也没喝过象那时候那么好喝的咖啡了。” “用饭锅煮的咖啡?不是最近流行的混合吗?混合咖啡。” 他们友好地笑了。 “那种咖啡也许是因为烧柴火的等待时间而更有滋味;等待的滋味。” 成镇悄悄地抓住了她的手。 “抓着米娜手的这一瞬间,我感到非常幸福。这是不是因为我们之间也有了等待的时间呢?” “没必要的浪费。” “世上的一切事物没有没必要的事情。都有它必然存在的理由。” 珠莹无法反驳他的观点。她的思维在和成镇手拉手的同时,已经停止了活动。成镇跪在她的面前;他那仰望的眼神里充满了深情。一开始就已经意思到了今晚将和昨晚有所不同;成镇和珠莹的眼神都已经和昨天不同了。两只紧握的手心里积满了汗水。 “让我们记住这个时刻吧。过去的时间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成镇把脸埋在了珠莹的膝盖上。一股热气透过衣服传遍了全身。她用颤抖的手抚摩着成镇的后脑勺,柔软的头发在手指间缓缓流过。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他的喃喃自语。极其微弱的震动,没有变成声音的颤动,她忘掉了时间的流逝,坐在那里慢慢地抚摩着成镇的头发。星星点点的白发记录了成镇的年龄;不经意间岁月已经在他的头发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我爱你。” 震动终于变成了声音。喃喃自语好象是在抽泣。滚热的哈气好似泪水令她悲伤不已。她的手在颤抖;成镇抬起了头。 “这个时间对我太珍贵了。” 珠莹慢慢地抚摩着他的脸,抚摩着悄悄爬上来的皱纹和胡须;小心翼翼地抚摩着他湿润的眼角。 “我爱你。” 她终于道出了自己的爱情。当她发现了自己无意识中吐出来的声音的含义时,一直束缚她的最后一根绳索断掉了。 “啊……” 一下子睁开眼睛的成镇默默地望着珠莹。他的手缓缓地触到了珠莹的脸。 这时不知从何处隐隐约约地传来了乐曲声;由于夜深人静声音虽小,听起来却很清晰。乐曲声响了三四次以后,珠莹才明白那是自己的手机声。 “我的提包放哪儿了?” 成镇快步跑到楼下拿回了提包。这时候铃声已经断了。珠莹刚要掏出手机确认来电显示的时候,铃声又响了。雨石的手机号码清晰地印在屏幕上。 “是你吗?” 传来了闹哄哄的动静;雨石在嘈杂的环境里大声喊道。 “你还在江陵吗?” “你在哪儿啊?那么吵啊?” “能听到吵闹声吗?我出来见个朋友,想和他喝一杯。” “要喝酒时间还早吧……” “那得先吃饭啊,你不在家我也不想回家了。” 雨石的声音比平时高了许多;好象很兴奋。 “是不是已经喝酒了?” “没有,你还好吧?” 珠莹看到成镇在二楼转悠了一会儿,然后走下了楼梯。与其说是为了珠莹,不如说是回避。不管怎么说能避免在成镇面前接雨石的电话尴尬,心里好受了许多。 “没问题,喝完酒就别开车了。” “那当然。可是,民浩,不,珠莹啊。” 珠莹啊,珠莹啊,珠莹啊。雨石突然改变的对自己的称呼,珠莹感到一阵紧张。 “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吗?” “你喝多了吧。突然这是怎么了?” “今天我见了个朋友,他说人要经常表白爱情。听了这话,才觉得这段时间我实在是太粗心了。委屈你啦吧?”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眼泪夺眶而出。 “委屈啥。” “我不是庆尚道男人吗?当着你的面实在是说不出口,你说怎么办。用电话说真挺好。我嘴上不说不证明我不爱你,对吧?” 珠莹没法回答。赶紧擦了一下涌出来的泪水。 “珠莹啊,你快点办完事就好了。我……等你的滋味,实在是太难熬了。” 通话结束后很长时间,成镇也没上楼。珠莹茫然地望着大海。成镇说的对。东海的夜晚在不知不觉中突然降临了。等她回过精神,黑暗早已吞噬了大海。 雨石吐着烟雾,心不在焉地瞧着匆匆而过的行人。到达江陵之后,他不知道应该去哪里。他把车停在了最繁华的地段。也许是来往的行人很多,街道清理得非常整洁,一点都看不出昨天暴雪的痕迹。街道十分嘈杂,更 第五章 海边的小房子(2) 真该感谢窗外的黑暗。雨石把烟雾吸进了肺脏的深处,他陷入了夜晚的寂寞之中。现在,珠莹肯定在这里的某一个地方;和郑成镇一起……黑暗中只有烟头的火光象灯塔般闪烁。我心中的灯塔,妻子,珠莹。现在那个灯塔正要吞没雨石。 肉体究竟是什么呢?我还能一如既往地去爱那个和成镇的肉体搅在一起的珠莹吗?如果那样的话,我是不是伪君子呢?可是,就在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雨石也不能相信珠莹的越轨行为。 为了雨石,珠莹第一次献出了自己;他相信那身子永远只属于自己一个人。做梦也没想过,别的男人会从那身子上获得快乐。 珠莹真的忘了和雨石在一起的日日夜夜吗?真的忘了要和他一生一世在一起的约定吗?雨石不禁打了个冷战。无法控制的占有欲折磨着他。珠莹是他的女人,只属于他的女人,直到死亡把他们分离,珠莹属于雨石,就象他属于珠莹那样…… 要是下一点雨就好了,哪怕是和这个冬天不适宜的雨……雨石死死地盯着象镜子那样反射自己的窗户,这落魄的男人竟然是自己;他的心里已经下起了雨。 不知什么工夫睡着了;一阵沙沙声之后,浴室的门响了。旁边的位置空着,珠莹为他暂时的不在而感到冷清;悄悄地摸了一下他躺过的地方,没有一点热乎气,看来他不是刚起来。珠莹打开了床边的台灯。橘黄色的灯光温暖了漆黑的房间。作爱之后冲了个澡,然后,低声细语地唠了一阵子过去的故事;成镇低沉的声音犹如摇篮曲,一下子消除了几天来的紧张和疲劳。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现在睡意全消了。她不想在不是成镇怀抱的地方睡觉;她已经开始留恋成镇的体温,把他的枕头拽过来抱在了怀里。 “没有成镇,你可怎么活下去啊?” 寂寞在窃窃私语。她不想听到这种质问。 “没有成镇,我也一直过得好好的!” “这么说以后也能过好?” 寂寞在嘲笑。她把脸埋在枕头里。总想回避的未来,在可怕地逼近自己。成镇的病到底发展到了什么程度呢?她猛然想起还没问清楚准确的病名呢。即使是癌也不一定就都死人啊。他是不是早就放弃了呢?或许有50%的可能性他也放弃了呢?可是珠莹不能那么做。哪怕有10%的可能性她也会抓住不放。至今为止珠莹是成镇圈外的人,可现在不是了。她想告诉成镇自己坚定的决心;想让成镇抓住哪怕是极小的可能性。他不会拒绝自己,看在错过那么长时间的份上也不能那么做。 “拯救了成镇,然后怎么办?抛弃丈夫吗?” 寂寞残忍地问。她的心情沉重又痛苦。丈夫是个好男人。谁也不能否认他爱珠莹。他是给珠莹带来幸福的男人;是孩子们的父亲。她总是从心里感谢丈夫始终不变的爱。那么,自己果真能抛弃这样的丈夫吗?果真能忍心让雨石和孩子们受到耻辱和伤害吗? “你看,你不能抛弃丈夫。” 珠莹不能否认这一点。她比谁都清楚自己不能抛弃丈夫。 “那么,成镇怎么办?” 没有成镇的生活也是不可思议的;她连想都不愿意想。 “你是个不贞洁和自私的女人;是个玩弄感情的残忍的女人!” 寂寞在哈哈大笑。她捂住了耳朵,眼泪差一点掉下来,珠莹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我不能这么犹豫,现在不能犹豫,首要的是,首要的是要拯救成镇啊。 她猛然想到成镇在浴室里的时间太长了。珠莹的两腿直发软,吓得她拼命地跑到浴室,刚要举手敲门,门开了。 “米娜,什么时候醒的?” 由于背后明亮的灯光,看不清楚成镇的脸。 “刚才。” 不能让他看出自己惶恐。可是怎么也控制不住颤抖的身体。 “怎么抖得这么厉害啊?是不是要感冒啊?” 成镇反而为珠莹担心,把她抱在怀里。但是,躺到床上的时候,在柔和的灯光下,她看到了成镇苍白的脸色。虽然他硬装出一副坦然的样子,但是,他那无精打采的眼神证明了独自忍受的痛苦时光。 “今天可能太过了,特别累。” 成镇为了掩饰自己的状态使出了浑身解数。 “米娜,吻我好吗?” 没等接吻结束,他已经闭上了眼睛。珠莹恐惧地望着成镇筋疲力尽的肉体。难道就这么,要离开我吗?珠莹把脸贴在他的胸上听着心脏的搏动。不行,现在还不行,不能离开我,珠莹泪如泉涌。 成镇呻吟了一宿,象是在梦呓,又象是在呼吸,一直在呻吟。为他擦了好几遍额头上汗水,他也不知道。恐惧感揪着珠莹的心;第一次从他苍白,消瘦的脸上看到了死亡。他为了这一时刻,为了找回爱情,付出了过多的精力…… 窗外在下着雨。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呢?一眼望去雨中的冬天的大海阴沉沉凄惨惨。有一个人,不知是谁打着雨伞走在海边。周围又没有人家,他是从哪里来的呢?天才蒙蒙亮,那个人为什么徘徊在海边呢?黑色的雨伞和灰色的大海相互衬托看上去好似一幅黑白照片。是有什么隐情吗?远处好象传来了不寻常的波涛声;因为什么隐情独自走在这荒凉的海边呢?看来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由于各种原由而痛苦的人。真希望那个人的痛苦不要超过等待死亡的成镇和守在一旁的自己。珠莹把脸贴在冰凉的窗户上,眼睛一阵疼痛,流出了止不住的泪水。 “珠莹啊。” 成镇在背后轻轻地呼喊着。她急忙擦了一下眼睛,可是成镇早已察觉到了,他的眼神是那么的悲伤。 “下雨了。” “就是,这鬼天气净让人伤感。” “怎么,不挺好的吗?雨中的冬天的大海。多浪漫啊?!” 成镇微微一笑。 “咱们出去走走?” “冷,别逞能了。” 她走到成镇跟前。她暗中责怪自己太迟钝,怎么这么长时间都没看出成镇的病情呢?成镇呵呵笑了。 “别那样。把我当患者,我可要伤心了。” 她假装没听见,抚摩了成镇的脸颊。粗糙的皮肤和塌陷的两颊,让谁看他都是个患者。曾经爽朗的笑容比梦中还朦胧。 “米娜呀,拜托,明天回首尔……那时候开始我一定充当一个患者。现在呢,就现在,把我当成你喜欢的那个男人好吗?” “可是,你越这样病情不是越恶化吗?” “再怎么也就是一天,听我的。” 看了好久他的脸之后,珠莹点了点头。按照他的话……就一天。 “我的米娜身上怎么这么凉啊?来,进来,我给你暖和暖和。” 珠莹上了床。他紧紧地把珠莹拥抱在怀中;珠莹感到又柔软又温暖。好象一下子睡着了。睁开眼睛的时候,成镇又不见了。珠莹慌忙起身找成镇,发现他在厨房里。正在烤面包片的成镇冲着她悠然一笑,气得珠莹差点叫出来。 “表情咋那样?” 成镇的微笑僵住了。 “出来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啊!” “怕你饿……正在准备早餐。” 餐桌上早已摆好了早餐。成镇把面包片放在餐桌上。真是白白冤枉了他。珠莹在面包片上抹好果酱递给了成镇。 “真好吃。” 香喷喷的面包味儿刺激了食欲;一口咖啡温暖了全身。惊慌的心脏好了许多。珠莹品味着每一个瞬间,微笑着将每一句话都装在了心里。 “郑前辈。” “别叫我郑前辈,听起来硬邦邦的。” 成镇嚼着面包难为情地笑了。 “那叫啥呀?叫成镇兄?” “那也行,要不就叫铁子。” “铁子?” 一瞬间笑得不可开交。两个人对着笑了半天,把要说的话都给忘了。她为自己的难为情,象一个不懂事的小姑娘那样的害羞和通红的脸感到丢人。 “请开尊口,亲爱的珠莹女士。” 她轻轻地瞥了他一眼。看到他重新找回了明朗的微笑,真为他高兴。可是又猛然想起了想要说的话;发现她在犹豫成镇惊讶地问。 “想说什么,那么小心?” “是什么……癌啊?” 正在喝咖啡的手僵住了。 “现在到了什么程度了?” 既然说出来了,干脆问清楚算了。放下杯子的成镇,脸色很真诚地说。 “是胰腺癌,现在……虽然孩子他妈说我很早就放弃了;其实不是。刚发现的时候,就几乎没有手术的希望了。” “几乎?那么不还是有可能吗?” “现在看来,已经不可能了。” 成镇肯定的口吻对珠莹来说是一种恐怖。 “这次回首尔,恐怕就得做最终的决定了。医生让我早点住院,可住院又有什么用呢?做放疗,化疗?” 他拿烟的手在颤抖。再想掩饰也排除不了对痛苦和死亡的恐惧。珠莹本想阻止他抽烟,又一想反正……就一天,珠莹为他点了烟。 “那也得住院啊。” 他没回话,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珠莹的心情非常沉重,她从成镇的角度考虑了一下,要上自己也会拒绝住院。在医院里,在毫无希望的情况下,象一个实验动物那样活着,也能算是活着吗?医疗技术不发达的年代反倒象个人,死得象个人;难道要放弃这种自由吗? 她拉过成镇的手把脸埋了进去。她渴望成镇的温柔;今后也将永远渴望;这种渴望即使到了那一天也不会忘却。 “现在这个时刻最重要,最宝贵。我非常幸福。” 珠莹相信他的话,正如他所说的那样,这个时刻对珠莹也同样宝贵。 收拾完餐桌,珠莹走到窗前。天还是那么阴那么暗。海边的黑雨伞早已消失。荒凉的大海,没有人烟的大海,独自凄惨地挣扎着。汹涌的波浪不断地吐着白色的泡沫;不断地重复着毫无意义的动作。没有成镇的生活就将和它一样。没有意义的时间,只好向着终点走去的惆怅的时间。预想着展现在自己面前的未来珠莹缩紧了发凉的身体。 天还没亮,雨石就离开了江陵。江陵这个地名对他来讲是个痛苦。即便再坚持也不会有什么效果。他驾车狂奔在下着雨的黎明里;僻静的道路总是让他想起珠莹和成镇。他发疯了,玄玄乎乎地变换着车线,偶尔还紧贴着旁边的车辆。气急了的司机打开车窗把中指举向了空中。他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到最高,快节奏的音乐来回撞击着密闭的车厢。为了那些准备上班的人,主持人尽最大可能用轻快的嗓音播放着节目;主持人的努力失败了,雨石的情绪即不明朗也不轻快。 珠莹不在家,屋里直发凉。烧了一宿的暖气还算挺暖和,可是雨石还是直发凉。是心中的孤独变成冷气冻透了他。他发现餐桌上放着一张便条。 “爸爸,出什么事了吗?昨天,听您的嗓音有点奇怪,怪担心的。我和世姬早晨吃得很好,就别为我们担心了。晚上见。” 看来从昨天晚上打电话,告诉孩子不能回家的时候开始,民浩就一直在担心了。民浩什么时候长大的呢?开始为父母担心了,真是!想到孩子为了莫名其妙的原因折腾了一宿,不免一阵伤感。 珠莹特别喜欢稳重深沉的民浩。民浩是还在撒娇的世姬的帅哥哥,他们可靠的儿子。现在珠莹是不是象忘掉雨石那样也忘掉了民浩和世姬呢?不至于吧…… 民浩和珠莹之间很特别。 “诶,儿子。妈妈是爸爸的,你最好还是找别的女人吧。” 虽然是开玩笑,母子间的紧密关系,有时候真让他好嫉妒。 “爸爸你不是有我吗。妈妈已经老了让她跟哥哥过吧。” 每当这时,世姬肯定会吊在爸爸的脖子上耍娇。 “不管怎么说,这个家问题太多了。” 民浩夸张的叹息,逗得全家人一起哈哈大笑,这个场景至今还历历在目。 为了孩子们,为了民浩和世姬我也不能抛弃珠莹。雨石再一次下了决心。但是……他非常了解自己的内心,抛弃……不是抛弃。诚实一点吧,为了孩子们也要……我不能被抛弃……这才是他的真心。 他进浴室洗澡去了。已经过了两天了。明天珠莹就会回来的。我会迎接她;热烈地,若无其事地,就这么办。 时间过的可真快,一晃都下午了。她和成镇在床上度过了黄金般的时间。他总想到外边走走,珠莹想外边正下着雨,担心他吃不消就假装懒没动弹。再加上躺在他的怀里卿卿我我互述衷肠比什么都好。他现在也许还挺舒心呢,不过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又能维持多久呢? “我设计房子的时候想着你别提有多高兴了。就是没有米娜过去说过的富有浪漫色彩的设想,也一定能造出充满浪漫气息的房子。只要一想到你就有那种心情。白色的外墙和宽敞的凉台;沐浴着阳光品尝咖啡;我先想到的是住在那房子里的你和适合你的房子。这种前厅不适合你;哦,这个楼梯对米娜来说太陡了;这楼道没有阳光,米娜肯定不喜欢;米娜更适合住在充满阳光的海兰色的房子里。设计的时候别提有多愉快了。我为自己的职业而自豪。 “真是个漂亮的房子。” 珠莹听着成镇心跳的动静,轻轻地抚摩了他。 “一山的房子也是想着你设计的,就是不能给你。” 她把自己放在了一山的房子里,过去那么让她嫉妒姬贞的美丽的房子,这么一来是那么得温馨;啊,原来阳光灿烂的楼道是怎么来的啊,宽敞而缓坡的楼梯又是……走遍了每一个角落享受个够。 “建了一幢最适合你的房子,却给不了你……” 可能是想起了当时的绝望状态,他的心跳加快了。 “所以,才盖了这个房子;能送给你的房子。我花了很长时间,其实能很快就完工,但我不愿意那么做;因为设计和施工这房子的时候我很幸福,是这种幸福让我活到了今天。” 成镇紧紧地搂住了珠莹。他胳膊上的力气让珠莹体会到了过去那强健的男子。 “一山的房子……我老婆心里明白那是你的房子。我老婆也怪可怜的,明明知道所有的一切还要掩饰,那么长时间肯定很痛苦。” 从未想过姬贞的痛苦。今天头一回体会了她的痛苦。没完没了的姬贞的疑夫症,结果根源在自己啊。 “我那时特嫉妒姬贞。她把那房子收拾得那么漂亮。可能一开始,我就知道是我的房子。” 头发上感觉到了他的亲吻。我们究竟还有多少时间呢?聆听着窗外那听不到的下雨声,躺在他温暖的怀抱里的时间;倾听着他低沉的嗓音接受亲吻的时间。究竟还能有多少? “米娜呀,拜托……一件事。” 他的声音变得很生硬。 “拜托?什么?” “明天,到了首尔我就要住院。” 突然,恐惧感猛然袭来。住院……患者……然后死亡…… “我住院后……绝对不要来看我。” “你说什么呐?” 珠莹挣脱了他的怀抱,坐起来望着成镇的面容;他的表情异常坚决。 “一定。” “什么一定啊?我办不到!” “你就记住我现在,现在这个样子。我不想在医院,在痛苦中,让你看到即将毁灭的丑样。” “那是什么……这么说回到首尔我们就再也不能见面啦?是吗?” “如果你是我,会怎么做?” 眼睛碰到了一起。坚定的眼神……如果我是他,站在他的角度上的话……啊……自己也会那么想。一定不想让对方看到即将死去的丑样。 “今后,你还有很长的时间,我希望在那漫长的岁月里,你能保持一份美好的回忆。我希望在你的回忆里,我还是一个那么年轻,那么健康的男人。这是我的梦想。” 珠莹即不能承诺又无法拒绝。他的心情可以理解,可是,可是怎么能。 “啊,我多么爱你……” 强烈的拥抱,亲吻,他的亲吻粗暴到了要在嘴唇上弄出伤口的程度。珠莹也附和着他的热情。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了,他喘着粗气抽泣了。如果我的灵魂里有那么一点灵气的话,我会毫无保留地献给他,如果能把我的人生分给他一半,不,如果让我和他一起结束人生,我也会那么做。珠莹的泪水流在心里。 “听话,珠莹,这是我最后的心愿。” 姬贞到访的时候,雨石没有惊讶。姬贞的着装不象往常显得很乱;化妆也不那么利落,还有充满血丝的眼睛,雨石从来都没看到过她这种打扮。可笑的是,看到这副模样才意识到她是真的爱着成镇。 “怎么样了?” 她沙哑的声音直接切入了主题。 “什么呀?” “你不是找他们去了吗?到底在哪儿啊?告诉我啊。” “我也不知道。” “撒谎!” 姬贞瞪圆了眼睛。 “这回你也了解事态了吧?千万别说不是,眼神已经变了。” 自己的眼神真的变了吗?如果变了的话,真是那样的话,一定是因为自己的坚定的决心。 “再等一等吧,反正要是出事的话,早就出了……” ‘事’这个词,让雨石的声音颤抖了,说出来的时候也非常吃力。 “真是太无情了。干脆你就说和你没关系多好啊?怎么能那样呢?珠莹可是你老婆啊,难道你不爱她吗?” 雨石勉强忍住了怒火。 “那还能怎么办?明天他们就会回来的,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再……” “谁知道回不回来啊,说不定两个人就这么消失呐。” 雨石一次也没想过珠莹会不回来。这句话更加重了他的恐惧心理。 “说回来了,就会回来的。” “反正他们都闯祸了,谁知道他们还会闯下什么祸啊!” “那你让我怎么办!” 结果雨石还是喊了出来。姬贞吓得一机灵,随后哈哈大笑起来。 “你也没什么好办法啊,着急了吧?是啊,要是说不着急那是假话,装出一副圣人君子的样子……我们还是面对现实吧。” 雨石点了一支香烟。被姬贞看破了自己的心理令他不快;她的笑声也令人讨厌。 “他们要是回来了,到那时候你怎么办?” “这句话过去你也问过吧。” “那时候你不是不信吗,可现在不同了。所以要再问一次。” “姬贞女士。” 雨石冷冷地叫了一句,姬贞闪着期待的目光;不用问,她的期待很明确。 “我是不会抛弃老婆的。” “你傻呀?” 她看到自己的期待已经破灭,声嘶力竭地喊道。 “我是个傻瓜,我不能没有老婆。” 姬贞脸上闪过了各种想法,然后又哈哈大笑起来。 “这么说……” 姬贞娇里娇气地说。 “雨石先生,看来你要对珠莹不露声色呀,对这件事干脆装做不知道,是吧?” 烟味儿实在是太苦了。 “真是个书呆子,你以为珠莹会不知道?我不会饶了珠莹;那她还能不知道?你想装糊涂……门儿都没有。” 雨石拧灭了烟头。他不想回答。雨石也知道没门儿。可又能怎么办呢,实在是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你都了解情况了,珠莹那傻瓜还能求你原谅她吗?她兴许会先提出分手呢,这是定型的了。” 笑声仍在继续。红着眼睛狂笑的姬贞气得雨石直哆嗦。什么时候开始姬贞变成这副德行呢?看着她那邪恶的嘴脸雨石不禁打了个寒战。 “你到底希望什么呢?” “难道你不知道吗?你就那么笨吗?我非得看到珠莹不幸的德行。” “我不会袖手旁观。你希望的事情决不会发生。” “不,一定会发生,不行的话,我就做给你看。让我不幸还想过好日子,做梦!” 姬贞在笑,一边笑着一边玩弄着雨石和珠莹的不幸。 “不要把你不幸的责任推到我老婆和郑教授身上,不幸的责任在你自己,不是因为他们俩你才不幸的。” “又把责任推到我身上来了?” “大学时代为什么没把事实告诉他们?为什么你在中间阻挠了他们的感情呢?” “我疯了?我爱成镇,他是我的男人。” “都是因为你的私心,你不是只想到自己了吗?” “这不该是你说的话吧,你得到珠莹纯粹是鱼翁得利。” “这回把我也扯进来了,好吧,就算是托你的福我才得到了老婆,那就应该托到底啊,你为什么说那种话,让我也跟着倒霉呢?” 姬贞突然回过头,两行泪水冲刷着妆容流了下来。即使她再哭,雨石也不能饶恕她。 “你是说所有的责任都在我这儿,愚蠢透顶的他俩就一点过错都没有?啥时候都是这样,啥时候都会这样。都是我的错,都是,都是,都是……”姬贞哭嚎着死死盯着雨石。 “你听好了,我决不会放过珠莹,要不就让她在社会上无立足之地,要不就等着看她被离弃的熊样……我要毁了珠莹,在老公死之前,我就得毁了她。然后,我会告诉老公,我是怎么做的,告诉他珠莹在如何如何遭罪,如何如何痛苦。一点不落地都告诉他。” “疯了!” 姬贞的眼睛在冒着兰光。她真能那么做,不会是夸张。 “是的,我疯了。今后更得疯。你再怎么想保护珠莹也没用,记住我说的话。这是报复。珠莹和成镇让我孤独,我就要报复!” 姬贞说完就跑出去了。雨石真想抓住她,掐紧她的脖子。他冲动得浑身直颤。透过窗户看到姬贞急急地跑下去坐上了出租车。他拿起桌子上的书使劲摔了下去,也难解心中的怒火。恨不得砸碎玻璃窗,真后悔放走了姬贞。她敢,她敢……面对即将到来的厄运,气得雨石浑身发抖。 “成镇哥,来,阿一个。” 珠莹夹了一片新鲜的生鱼片放在成镇的嘴里。原本就人烟稀少的冬季的海边再赶上下雨天,这家一眼能望到大海的饭店里,客人就只有珠莹和成镇两个人。雨虽然停了,天气还是那么潮湿阴暗。 “米娜给夹的更好吃。” 他吧嗒着嘴品味着生鱼片的味道。不管是什么事,为了他想做点什么,可是,又没什么可以做的;无论是什么,总想给予他,可又没什么可给的东西。 “米娜也吃点吧。” 成镇爽朗地笑了。 “吃得太多了,该减肥了。” “用不着减肥,现在米娜多漂亮啊。” “什么呀,再过一会就成球了。” “在我眼里,你比谁都漂亮。米娜要是成球的话,人们就会说世界上还有这么漂亮的球啊。” 珠莹笑了。她知道成镇是真心的,所以觉得很幸福。不过也挺好笑,这么一句赞美就让她心里直跳……珠莹只好承认自己也是个女人,她心里很清楚自己虽然不丑,但也算不上漂亮。 “太阳落山了。” 成镇望着窗外自言自语地说。 “确实白天短了。” 珠莹急忙调整了自己的声音。 “不,白天已经开始长了。” “是吗?我不太清楚。” “时间过得可真快。” 第六章 离开海边的小房子 吃完早餐,成镇刷起了碗。珠莹想帮忙,成镇笑着拒绝了她。 “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 刷完了碗,他们一起进了浴室。成镇为珠莹用心地搓净了每一个地方。还为她洗了头。他好象是想用手指尖留下回忆。珠莹记住了他的手指尖。当他不在的时候,珠莹希望把他的手指尖的感觉掏出来回忆他们一起度过的时光。他俩谁也没说话。这是个不需要话语和语言的时空。成镇用吹风机吹干了珠莹湿漉漉的头发。当成镇冲澡的时候,珠莹拿出了化妆袋,涂了隔离霜,抹了粉底液,然后,细心地拍上了香粉。她忘掉一切把所有的经历投入到了化妆上。她又画了眉毛,可是发现左右不对称,做了修正还是不理想,她又重新做了修正。她看到镜子里的女人,脸上流下了泪水;化了妆的脸上出现了一条泪痕。珠莹呆呆地望着镜子里的那个女人,她要是不哭该有多好。珠莹慌忙用粉扑补上了妆容。最后,涂上了唇膏,红红的嘴唇活象个小丑。 “更漂亮了。” 成镇是什么时候开始在旁边观看的呢?他说得虽然很平静,但嗓音里还是浸透着湿漉漉的气息。 “我本来就漂亮。” 她表情明朗地说。她必须这样。 “你看,这里也有人得了公主病啊” 他的表情也很明朗。 “风挺奇怪啊。” 他指着窗外说。天已经阴了。 “还会下雪吗?” “是啊……” “昨天晚上还满天星斗呢,会好起来的。” 可是成镇好象并不那么想,他一边整理房间,一边不时地望着窗外。他想起了从江陵来的时候的恶劣气候。珠莹慢腾腾地化完了妆,她故意拖延着时间。这样下去,天气不好的话就不能回首尔了。回不去的话,不能的话……思绪停顿在此处。珠莹也整理了自己的东西。只住了两天,总好象丢了点什么。下次来这里的时候,成镇恐怕不在了。就自己,一个人,呆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房子里。到底还能不能来呢?没有成镇还能回到这里吗?珠莹没有这个自信。珠莹环视了房间。仅仅两天的时间,留下了太多的回忆,她强忍住了眼眶里的泪水。不能让成镇伤心。她硬是装出了一副笑脸,瞪大了眼睛,把嘴角翘了起来。两颊禁不住一阵颤抖。 “先散散步……” 多亏成镇没继续说下去。他仔仔细细地关好了窗户。现在关上的窗户,如果珠莹不来将永远不会打开。他为珠莹穿上了大衣,珠莹就象个听话的孩子,温存地任凭他的摆布。珠莹跟着他走到外面;深兰色的大门关上了;哐当一声关门的声音拍打了珠莹的耳膜。锁好大门的成镇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他的臂膀在风中晃动,他转过身把钥匙伸了出来。珠莹默默地看着钥匙,没法伸出手,她害怕接过钥匙。 “这个房子是属于你的。我已经和律师讲好了。到了首尔会有消息的。” “我期望的是和你在一起。” “要是你不来,这个房子会伤心的。这个房子要是伤心……我也会伤心的。” “……” “这是为你而盖的。你知道我在盖这房子的时候有多幸福。让我永远高兴,好吗?” 珠莹接过钥匙,很烫,他手上的热度原封不动地留在钥匙上。 “我也……很幸福,我爱这房子。” 刮风了,带来了海上的潮气,多变的天气真是冷若冰霜,乌云下,水兰色的屋顶失去了它往日的光彩。逐渐猛烈的海浪好象要一口吞掉那所房子。珠莹握着成镇的手走在海边,想起了那天打雨伞的人;虽然他没留下什么痕迹,可那悲伤却完完全全地移到了珠莹身上。重新回到这里的时候,珠莹将会和那个人一模一样。 “我喜欢波涛汹涌的天气。看来我不喜欢平坦的人生。” “打雷的时候,我的心就直跳,不是害怕,怎么说呢?说它惊心动魄?” “你也那样吗?” 她和成镇面对面地笑了。水平线的尽头,青天霹雳划破天空;飘落的雨丝冻透了他们全身。 “好美啊。” 可是,成镇的声音里搀杂着一丝恐惧。雨丝虽美但却残忍地闪动着,他在恐惧什么呢?死亡?痛苦?还是……离别?走到汽车旁的距离太短了,真想延长它的距离。 “我爱大海。” 成镇的脸色苍白,汹涌的波浪吐出的潮气和寒冷的海风弄得他筋疲力尽。珠莹心里咯噔一下,从成镇的大衣口袋里掏出了车钥匙。车内和外面一样充满着寒气。珠莹急忙打开暖风。他坐在驾驶席上使劲闭上了眼睛。闭着的眼睛动弹了几下,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稍微休息一会儿……会好的。” “是,会好的。” “能回去,别担心。” 珠莹不是担心回不去,他真的那么想吗? 珠莹把cd盘放进了音响,小号在凄凉地啜泣,杰尔索 米娜……汹涌的波涛象是藏巴诺的呜咽。 电话铃响了。是丈夫。珠莹吓得一激灵,看了成镇一眼,可他并没有睁开眼睛。 “喂。” “喂。” 珠莹小心地应了一句。雨石很后悔,真应该事先准备好该说的话。 “还在江陵吗?” “啊。” “几点的车?我去接你啊?” “几点……车?” “你不得坐汽车回来吗?” 电话里,一阵沉默。 “你不是忙吗,我自己看着办吧。” 雨石本想坚持问下去,还是忍住了。他讨厌自己有这种念头。 “那就快点出发吧,听说天气要变了。” “是吗?” “听说,全国都要下暴雪;江原道那边可能更厉害。” “哦。” “别困在路上,快点出发吧。” 雨石硬是压下了即将急噪的声音。他再也不能忍受了。珠莹必须回来。不能让她和成镇一起再度过一天了。 放下电话,雨石站在窗前死死地盯着外面。飞奔而来的乌云不知什么时候挤满了天空,没留下一点缝隙。窗户被风吹得哐当哐当直响。这是个令人不安的天气,可要论不安,却无法和雨石的心情相比。雨石焦急地看着钟表,秒针比分针走得还慢,过了好半天,分针还没走过五分钟,一直到珠莹回来,时间就得这么过了,慢慢地,慢慢地,慢得能让人窒息。 电话铃响了。是姬贞的号。雨石没去理会铃声。他对姬贞无话可说。既然无话可说也就更没有必要互相伤害感情了。虽然对姬贞很生气,不管怎么说她也是被害者啊。这么看来没有一个人不是被害者。感情到底是什么呢?是什么把大家都弄成了被害者呢? 雨石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看过的电影。大学时代看过的《欲望号街车》。在那里,米奇冲着自己深爱过的,伪装成高尚,优雅的上流阶层的布兰琪说。 “我还以为你很正直呢。” “什么叫正直啊?线和道路可以那样,人心也能那样吗?” 虽然是很早以前看过的电影,布兰琪的台词却活生生地刻在了大脑里。正直是什么呢?人心能正直吗?作为律师他见过许多受到不公正待遇的人。在法律面前,他们有的是束手无策的被害者;有的是不得已的加害者。就是因为所谓的法律基准,在很多情况下,正直的人反倒要受到损失。衡量人心的尺度是什么呢? 姬贞接连挂了四次电话。雨石不想去理解她焦躁的心情,把电池拔了下来。顿时,屋里寂静得让人心烦意乱。 最后见到成镇是三个月前的事了。好久没见面了,接到他的电话很高兴。在办公室附近喝了啤酒。无论什么时候见面,成镇都是个非常随和的人,由于话语不多,再加上没有表情,初次见面的人都认为他难以接近,实际上是个值得长期交往的好人。他拿出了一本书,是《希腊人佐巴》。过去读过,只是没什么太深的印象。 “突然送什么礼物啊?我的生日早过了。” “这是最近新翻译出版的,我读了,很喜欢。想送给你。” 现在回想起来,成镇是瘦了许多,脸皮也粗糙。见面的时候也想到过,他是不是有什么苦恼。成镇那时候可能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他突然来电话,也许是在整理自己的未尽事宜。可是,也不记得聊过什么特别的话题。他看起来即不悲壮也不痛苦。啊,是说过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李教授,多亏有你啊,你一定要让珠莹幸福才行。” 聊天时他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雨石听了哈哈大笑。然后就记不得又说了些什么。啤酒喝得比平时多,笑得也比平时多。特别是成镇格外开心。还记得在回家的路上,总觉得成镇和往常不同。仅此而已。 见到成镇应该如何对待他呢?真想仇视他,憎恨他。可是又不能那么做。这更让雨石上火。雨石一下子失去了两个人;妻子珠莹和好朋友成镇。 开始下雪了。雪花被大风刮得不知所措,疯狂地飞舞着。 回首尔的路上是珠莹开的车。出发后,过了三十分钟左右,成镇稍微恢复了体力便硬犟着要开车,可怎么能把方向盘交给他呢?虽说恢复了一些,在珠莹看来还不是能开车的状态。成镇坚持着,他不愿意被珠莹看出自己的状态;可既然不是盲人又怎么能看不出来呢?看到成镇坐在旁边吃力地东拉西扯的样子,珠莹只能为他担心。另一方面,还很惋惜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两个人拥有的这最后时刻,怎么能就这么……这一去不复返的时间真令人惋惜。路过休息处的时候,喝了一会儿咖啡。走出来时正在下着雪。成镇和珠莹好长时间都仰望着天空,大块儿的雪花飞向了四面八方。 “还是我来开车吧。” 珠莹还是摇了摇头。 “我已经都开了好几年车了,不必担心。” “我是怕你太累。” 到了这个时候成镇还在为自己着想,珠莹一阵心酸。雪花拍打着前挡玻璃,不停地遮挡着视野,好象是在嘲笑雨刷器。珠莹尽可能放慢了车速。虽然不是节假日,路上的车辆越来越拥挤。成镇也越来越焦急,还偷偷地看着表。让珠莹焦急的即不是天气也不是路况,而是无论怎样放慢速度都在逐渐逼近的首尔。成镇的话也越来越少,最后沉默不语了。珠莹总想说点什么,笑话也好,往日的回忆也好,可什么也说不出来。语言这东西多可笑啊,没用的时候俯拾即是,真到需要的时候找一个单词都这么难。语言能表达的感情,到底能达到什么程度呢? 首尔终于到了。就这么分手吗? “喝一杯咖啡再走啊?” 这正是珠莹期待的,她把车停在了最先进入视线的咖啡店门前。走到车外冷风袭人,她担心成镇回头看了一眼,成镇啥也没说,搂着珠莹的肩膀走了进去。咖啡店里没有客人,幽雅的灯光显得很温馨。躲开窗边找了个位置,不知怎么就是不想坐在窗边,不想看到猛烈的风雪,也不想看到来往的行人。只是,只想看看坐在面前的成镇。主人走过来了。 “来两杯榛果咖啡。” “榛果咖啡?你不是不喜欢吗?” 珠莹只是笑了笑。她平时不喝这种咖啡。别人都说味道好,可对珠莹来说,油腻得好象是吃多了奶油。但是,她还是点了榛果咖啡,她想做过去没做过的事情,任何事情都要和成镇联系起来。将来,只要闻到榛果的香味,就会唤起对他的回忆。随着岁月的流逝也许会对他淡忘,可是,这种香气将会让自己记住他,最后一次和成镇喝的咖啡,最后一次和他品味的香气。珠莹深深地吸进了放在桌子上的咖啡散发的香气;非常甜美,甜美得止不住泪水。 “别哭。” 只觉得成镇的脸白蒙蒙的一片。 “米娜要是哭,我的心里就更不安了。我现在已经很对不起你了。如果你还爱我……就别哭了。求你了。” 珠莹使劲擦了一下眼泪。是啊,不能让他伤心了。现在最让他伤心的可能不是死亡和痛苦,而是对珠莹的伤害。以后有机会哭,将来只剩下自己的时候,在那漫长的时间里,我能哭个够。 “咖啡真好喝,是不?” 珠莹勉强装出了笑脸。成镇望着她也笑了,可是,眼睛却在哭泣,那里隐藏的悲伤,珠莹也会一样。面临离别的珠莹和成镇只能互相注视着对方的眼睛。说一百句,一千句又有什么用呢?隐藏在眼睛里的爱,留恋,惋惜……用语言还能有完吗? “现在……准备怎么办?” “先回家……再住院。” “那么,还有可能性吗?” “别抱什么希望。” 他的声音很果断。 珠莹伤心地点了点头。她将承受粉身碎骨的痛苦,那种恨不得立刻跑到他的身边,握住他手的悲痛,将使她倍受煎熬。可是,珠莹明白自己能履行和成镇的约定。一定要让他了却最后的美好愿望,一定要…… “米那。” “呃。” “好好待老公,啊,以后能保护你的只有雨石了。” “别为我担心。” “我现在才明白,为你担心也是一种幸福。” 成镇再一次露出微笑,然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真想拽住他,哭着喊着阻拦他,止不住的泪水直往下流。成镇把脸背了过去,棱角鲜明的下颚显示了他的决断,他头也没回一下就转过身去。 走出咖啡店,成镇握住了方向盘。珠莹悄悄地坐到了他的旁边。车开了,珠莹觉得车跑得太快了,心里埋怨道路太畅通,首尔太小了。快到家了,车停在珠莹家的门前。 “成镇兄。” “……” “进去吧。” “再看我一眼好吗?啊?!” “快进去。” 他还是没看珠莹。珠莹抬起手抚摩着他的脸。怎么能送他走呢?怎么能就这么结束呢? “你这样咱们都更难受。快进去吧。” 成镇咬紧了嘴唇。 “我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 珠莹越是抽泣,他的脸色越是苍白。 “求你了……哪怕有一点点希望,也不要放弃。我只有这一个请求。” 他硬邦邦地点了点头。珠莹打开了车门,冷风跑进了车里,把脚伸到了积雪的车外。打了一个寒战,太冷了。关门之前又看了成镇一眼。他坐在那里就象一座雕塑。该关门了。该送他走了。 “你要幸福。” 关门之前他说了一句,尾声发出了颤音。门关上了。珠莹和成镇在一起的时间和空间都结束了。他的车飞快地离开了。珠莹定在那里望着他消失的那条路的尽头。他说不定还会掉转车头回来呢,可是他没回来。就这样再也见不到他了吗?永远走了吗?她说什么也不能相信这个应该相信的事实。 不知过了多久,她一直站到实在是不能再坚持的时候才转过了身。她艰难地上了几个台阶,摁电梯按钮的手指头在瑟瑟发抖。充满内心的寒气传遍了全身。 第七章 漫长的时间(1) 赫拉出了神似的低头看着塔罗牌。举着镰刀的骷髅挥舞着臂膀。去见成镇之前,珠莹看到这张牌吓得脸色苍白。她反复回味着当时对珠莹说过的话。 “都说这张牌意味着死亡。但也不是令人绝望的;也可以解释为与过去一刀两断,开始新生活。” 赫拉最近一直心神不定。也不是就因为珠莹。不知是什么让她如此不安。 “应该说是预示灾难的象征。” 这是对珠莹说过的话。13这个数字,究竟意味着新的开始还是灾难的预告呢? 正当赫拉叼着香烟,吐着烟雾,盯着纸牌的时候,不知是谁敲响了大门。难道是珠莹?赫拉急忙跑到了门口。一位陌生男子背对着她站在门外。穿着黑大衣的背影显得堂堂正正。 “谁?” 男人回过了身。虽然多了一些皱纹,长出的一些白头发印证了岁月的流逝,但不可能认不出他。 “金……载成。” 他翘起嘴角露出了微笑。这是当时赫拉喜欢的笑容。现在想起来,小小年纪就那么笑,总是不自然;不是早熟就是浮精;二者必居其一。 “好久不见啦。” 赫拉下意识地抓乱了头发。直接见到载成足有二十年了。赫拉犹豫的时候,他大步流星地进了屋里站到画板前。 “听说你最近在创作,原来是这幅画啊。” 他的声音里带出了岁月的痕迹,那是在青年的嗓音里体会不到的悠闲。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好不容易才缓过神的赫拉问。 “想找还能找不到吗?我完全回国啦。要是推迟见你,我觉得不太好。” “有见面的必要吗?” 赫拉把烧到了过滤嘴的烟头扔进了烟灰缸,又重新点了一颗。她看到载成随着灰色的烟雾在晃动。 “据说你成功了,祝贺你。” 她心不在焉地听着载成的祝贺,也没对载成的成功表示祝贺;赫拉最不喜欢没有必要的寒暄。 “你还是老样子。怎么一点都没老啊?我都成了老头了吧?” “哦,是老了。” 赫拉这么一说,载成大声笑了起来。眼睛周围长了皱纹,看来还很快乐;和很久以前装作一副天才样子的时候相比,真是判若两人。他现在很悠闲,再也没必要到处炫耀自己是天才了,成功一定是他悠闲的原动力。 “你没想我吗?” 刚说完,他又哈哈笑了,笑得还有些不好意思。 “有啥想的。你难道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女人吗?” “来者不拒,去者不留。是吧?” 他止住了大笑,留下了一丝苦笑。他还准确地记得赫拉很久以前说过的话。放弃对载成的执着以后,赫拉交往了很多男人。载成对她的变化感到很惊慌,他也许是想戏弄赫拉的感情。这是他想再一次拉住离开自己的赫拉时,赫拉扔下的一句话。 “现在还那样吗?” “人要是变了不就得死吗,我一点都没变。” 赫拉毫无诚意地说。 “那么,如果现在我想回到你身边,怎么办?你接受吗?” 载成真诚地说。赫拉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一般人早就被她的眼神盯的不好意思了,载成却纹丝未动。 “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只要身子同意,任何时候都能接受。” 载成盯着赫拉,眼神里没有一点犹豫。 “我离婚了。五年多了。” “别粘粘乎乎地说那种话。我不在乎离婚了还是有妇之夫。” 他慢腾腾地在工作室里走来走去。赫拉望着他注视画板的背影,黑大衣和他很相称,他和很久以前相比更性感了,赫拉想起了和他分享过的不那么熟练的做爱。他俩都是头一次,自然就不熟练了。他开始装做很在行,可是,连续几次的插入失败后,他才不得不坦白。那时候不知笑了多长时间。现在的他做爱一定很完美。赫拉只要一看男人的眼神就能大概猜出来,要是看走路的姿态,那就更准了。 “做个性伙伴,你愿意吗?” 载成转过身来说。他的声音在没有家具的空间里震荡着。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身子同意的话。” 虽然隔得远一点,赫拉也能感觉到他的激情。 “过去我欺骗了你,然后,是你戏弄了我。” “你说戏弄?” “你抛弃我的时候,突然有了那种想法。跟着我到处让我丢人现眼的赫拉的本意是什么呢?是爱吗?是爱的话,不会那么轻易地放弃啊……然后,想到的就是戏弄。你把我的丢人现眼当成了一种享受。” 赫拉不禁失声大笑。载成居然把那种挖心割肉的痛苦当成了笼络……她猛然想到他的建议是不是企图戏弄我呢? “真爱过我吗?” “过去爱不爱和现在有什么关系啊?” “是没关系。那我也想知道。” “重要的不是爱,我们之间没有信任感。过去是那样现在也一样。” 赫拉打断了他的话。和载成的缘分最好是就这么结束的为好。 “对,我们今后也要互相提防吗?不然随时都会出问题的。不过,也很刺激,是吧?” 他笑了。她也笑了。刺激,当然够刺激。随时都要防备别人的暗算,多刺激啊。 门开了。赫拉和载成的视线一起转向了门口。是民奎。他犹豫地站在那里。 “有客人啊。” 他轮番地看着赫拉和载成。他在别的男人面前非常悠然。即使是碰到了刚做完爱,懒洋洋地走出去的男人,也不会改变悠然的姿态。可现在不同,眯缝着的眼睛里掠过了一丝惊疑。 “是我的大学同学。” 赫拉讨厌自己刚说出来的声音,好象是在隐瞒什么似的。反正和载成的缘分已经结束了;就算能重新开始,和其他男人也不会有什么区别,不会超出性伙伴的范围,尽管他们有着共同的回忆。民奎一瘸一拐地走到了载成的跟前。 “原来是赫拉的朋友啊,欢迎,我叫姜民奎。” 民奎象一头雄狮,想掌握领地的主动权。 “很高兴见到你,我叫金载成。” 但是,也不能小看新来的狮子。他的名字比他悠然的态度更叫民奎惊讶。 “金载成?” 民奎用慌张的眼神看着赫拉,好象是在问这个人就是金载成啊,赫拉假装没看见,把头转了过去。 “赫拉也见了,我该走了。赫拉呀,回头再联系吧。” 一直到载成悠然地走出门外,赫拉和民奎谁也没说话。 “是那个人吧?” 民奎提出了第一个问题。 “不是说在美国吗?” 这是第二个问题。 “什么时候开始联系的?” 这是第三个问题。 “还打算见面吗?” 提出第四个问题的时候,赫拉瞪着眼睛说。 “怎么了?你这是。” 民奎畏缩了。丧失了堂堂正正的态度。他垂头丧气的样子激怒了赫拉。 “金载成的重新出现和我有什么关系?顶多做一两次爱,那有什么了不起的?” 民奎的表情变了,从未见过的嫉妒笼罩在他的脸上。赫拉心头一震,望着那张异常的脸,金载成和别的男人有什么不同吗?可民奎为什么会有如此的反应呢? “人也见了,话也说了,我该走了。” 赫拉没拦他。民奎走后赫拉拿出了香烟,她很上火,后悔自己不能让民奎舒心,怎么连一句话都不能好好说呢?她也怪民奎。所以才讨厌念叨爱情,以前他可不是这个样子啊。 赫拉盯着13号纸牌,这张牌是意味着和金载成的再会呢?还是意味着民奎的变化呢?一想到他们也许会改变自己,心里非常不痛快。 电话响了。是珠莹的电话号。所有的念头都消失了。赫拉急忙接了电话。 “你在哪儿?” “……” “在哪儿啊?” “……在家。” 珠莹的声音很低,尾音还有些颤抖。 “你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吗?” “不……有点不舒服。” “哪儿不舒服?严重吗?” “心里……不舒服。” 赫拉无话可说了。又不能安慰她。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赫拉明白,人在极度痛苦的时候是不需要安慰的。 “成镇兄呢?” 赫拉不想转弯抹角,原因就是成镇。 “……回家了。” 电话里不能问得太细。 “给雨石打电话了吗?” “还没,……一会儿就打。” “除了心,别的地方是不是也不舒服啊?” “……就是冷。” 冷,冷,冷……赫拉感觉到了珠莹冻透了的心。 “我上你家去,等着。” “别,我想自己呆一会儿。” 这句话说得很坚决。撂下电话,赫拉直抓自己的头发,成镇到底干了什么呢?桌子上的骷髅正张开大嘴狂笑。 珠莹回来了。雨石在接珠莹电话的时候,好不容易装出了若无其事的样子。她说已经到家了,可声音微弱的令人担心。 “是不是哪不舒服啊?” “没什么,就是有点冷。” 各种各样的想法搅得他脑子里乱七八糟,可还是放心地松了一口气。珠莹回来了。这比什么都重要。 撂下电话,稍微犹豫了一会儿,给姬贞挂了电话。 “我妻子回来了。” “成镇呢?” 雨石在心里祈祷着成镇要是没回来就好了。那么,万一那样的话,就可以证明珠莹没有和成镇一同去旅行。当然,这比较牵强…… “郑教授,我就不知道了,还没回来吗?” “你没问吗?听说明天就要去住院了……” 姬贞的声音还是那么焦躁。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胆小鬼!” 电话喀嚓一声断了。珠莹回来了。成镇还没回来。不管成镇回不回来,从现在开始姬贞就要和自己搏斗了。雨石猛然想到了珠莹,姬贞决不会善罢甘休。他后悔不该急着给姬贞打电话。从珠莹有气无力的声音里就可以看出,她是没办法抵挡姬贞那种残忍的攻击的。即使在珠莹充满朝气的时候也是如此。有谁能受得了姬贞无休无止的顽强攻击呢?再加上珠莹……要是真的和成镇……雨石摇了摇头。现在还没搞清楚,也不想搞清楚。珠莹回来了。忘掉那四天的时间吧,能忘掉。雨石固执地反复念叨着。 雨石往家里挂了电话,没人接。又给珠莹的手机打了电话,还是没接。难道没回来……怀疑珠莹使雨石很伤心,一直到四天前,这都是不可想象的。又挂了好几遍电话,信号音搅得他直闹心。不对劲儿。他急忙抓起了大衣。 雨石摁了门铃,屋里一点动静都没有。雨石拿出钥匙开了门。漆黑的客厅里静悄悄。他又打开了卧室的门。床上鼓起了一个小包。看到熟睡的珠莹,雨石自然地松了一口气,她回到了首尔,回到了家。不知她累到了什么程度,雨石进了房间她也没动一下。雨石发现紧锁着眉头侧身躺在那里的珠莹比以前小了许多。 如果珠莹不是自己妻子的话,我会如何看待成镇和珠莹的爱情呢?雨石坐在椅子上思考着,也许会理解他们不顾一切地追求爱情的行动。也许还会赞叹他们浪漫和美好。如果是别人的事,也许会那么做。雨石茫然地望着珠莹的侧影。 这个女人,我的妻子,我的心肝……我如何是好呢?如果珠莹睁开眼睛,用陌生的目光看自己的话,那时又该怎么办呢?珠莹能为了寻求爱情而出走,那么雨石在她眼里不过是契约捆绑的男人而已,他想否认,否认了又否认……可是,再也不能否认珠莹和成镇相爱的事实了。成镇那固定在珠莹身上的目光;出了问题的时候,不顾雨石首先跑到成镇那里去的珠莹;所有的这一切,雨石从来都没认为这是因为爱情。多愚蠢啊?不只是他们愚蠢,李雨石,你自己也很愚蠢。 珠莹低声呻吟着翻了一下身。这时才发现珠莹的脸色异常。把手放在额头上,烫得象个火球。 “嘿,嘿!” 摇了摇。珠莹还是睁不开眼睛。 “怎么了?醒醒!” 珠莹不耐烦地挥了一下胳膊。过去,珠莹就是熬上几天几夜,只要好好睡一觉就能恢复。除了偶尔头疼,别说医院就是药店的门都没进过,珠莹有时还埋怨自己的体质太好了。可是现在……雨石心里咯噔一下。又使劲晃了晃,珠莹还是嘟嘟囔囔地说着梦话。雨石把闭着眼睛的珠莹扶了起来。 “成镇兄……” 发烧中她在自言自语,真是那句话吗?雨石听到的喃喃呓语真是那个名字吗?这是雨石第一次觉得珠莹讨厌,第一次感到珠莹可恶。 “千万别得病啊。” 珠莹紧闭着的眼睛里流出了泪水。此时此刻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雨石来不及讨厌她,憎恶她;背起珠莹跑了出去。 珠莹睁开了眼睛。白白的天棚,灯光很刺眼,这么早就该点灯了吗?眨了好几次眼睛才辨认出这里是陌生的地方。右胳膊上还插着吊瓶。 “醒了?” 原来是雨石。他的脸上充满了担忧。 “这里是……医院?” 雨石点了点头。 “我……怎么了?” “可能是太累了。大夫说是疲劳过度又加上了肺炎。” “肺炎……” 放心了,力气也没有了。 “我住院了?” “是啊,大夫说要观察几天。” “住院……” 珠莹回味着这个单词,住院?她突然笑了。 “笑什么?” 珠莹只是摇头。 “你这么没命地工作,怎么行啊?” 雨石的声音变了,目光也变了。珠莹默默地望着他。雨石躲开了她的目光。雨石变了,他想隐瞒,珠莹还是看出来了。 “我回家去一趟,我一直在等你醒来。” “好,别跟孩子们说,免得他们惦记。” “不说他们会更担心,孩子们已经好几天没看见你了。” 雨石说的没错。说是要回家的雨石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珠莹。他的眼睛很暗淡。 “怎么了?” 雨石摇了摇头,走出了病房。 雨石走后,思绪马上跑到了成镇那里。成镇现在到家了吗?明天要住院,也该到家了。他最后的模样隐隐约约出现在眼前。 想起来也该抱怨成镇,珠莹闭上了眼睛。算了。再过一段时间,再吃力一些的时候也许会抱怨他。可是,现在反倒应该感谢他。珠莹还以为早已把对他的爱忘却了,以为这段爱情已经结束了。虽然偶尔也有心难受的时候,珠莹也没想到那是因为爱情。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爱能奉献给成镇。 雨石暗淡的目光和成镇重叠在一起。雨石是个好人。他给予的舒适生活和可爱的两个孩子,时常让她觉得她在爱着雨石。很多次都被他那温暖的关怀,慈祥的话语感动得激动不已。对雨石的感情也是爱情吗?当然是爱情。可是,在珠莹眼里雨石是丈夫而不是男人。丈夫和男人。珠莹为了爱雨石付出了很多努力,可是,爱靠的不是努力。她从来没有为爱成镇而努力过,为了不爱他而努力的日子却非常漫长。 头痛了。意识朦胧了。 刚一醒来,就和雨石的目光碰到了一起。他表情僵硬,好象非常生气。 “什么时候来的啊?” 雨石没回答,只是令人不安地死死地盯着她。 “怎么了?” 至今为止,雨石还从来没用这种目光看过珠莹。他好象是在看着完全陌生的人,就在这个瞬间,珠莹心里直打冷战,她意识到雨石已经了解了一切。 人生是选择的连续。选择可以推迟,决定有时候却不能推迟。现在就是那种时刻。雨石锐利的目光盯着珠莹。是该追问呢?还是该装聋作哑呢?还是愤怒地指责珠莹愚蠢的爱情,使她卑鄙地道歉呢?还是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呢? 珠莹没有恐惧。心情反而异常地平静。她认为自己很可笑。如果雨石知道了,自己只好等着挨处罚了。自己的人生将取决于雨石的决定。可能会丢失人们曾经羡慕过的幸福家庭和可爱的孩子们。尽管如此,可笑的是没有一点恐惧感。好象大脑麻痹了,分不清孰轻孰重。 雨石很想整理一下自己的大脑。如果再有一点时间的话,如果能那样的话……可是,他明白即使有时间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四天时间里,他什么决定都没作出来。再给四天时间也同样如此。必须是现在。迟到的愤怒是可笑的。现在就是机会。知道,明明知道这些就是张不开嘴。能说什么呢?问她为什么背叛我?你为什么不爱我?如果这么说了,万一,珠莹说我不爱你,过去没爱过将来也不会爱。万一那么说的话,又能怎么办呢? 沉默的时间越长,珠莹的内心越是平静得象一潭清晨的湖水,飞机投下来的炸弹爆炸之前的沉着,台风来临之前的紧张的寂静。不管结果如何,反正都要面对。不可避免的事实让珠莹不得不镇静。 珠莹静静地微笑着,雨石被她的微笑弄得不知所措,微笑着的嘴唇动了好几下,她想说什么呢? 珠莹在想,还是先开口?开始吧,我等着呢,就这么先开口? 这……雨石害怕珠莹开口,他什么都不想听。 “我说郑教授……” “啊。” “听说他病了。” “听说了。” 哪怕是稍微装出一点惊讶的样子该多好啊,即使知道了也装做不知道该多好啊,妻子那即简洁又没有感情的语调增加了雨石的恐惧感。珠莹是不是已经下定了决心,要抛弃家庭选择成镇呢?不至于吧……珠莹还在看着他,好象是希望他继续下去,雨石躲开了她的目光。 “姬贞来电话说是胰腺癌。” 雨石从自己的声音里看出了卑鄙的影子。难道珠莹就看不出我的哀求吗?可是,她一点都不帮忙。“听说明天就住院,等你出院,咱们一块儿去看看吧。” 一定要看到珠莹和成镇见面时的模样。一定要让成镇明白,珠莹是李雨石的女人。无论他们如何包装,越轨就是越轨。得到允许的爱情,不是成镇而是雨石自己。 “不,我不去。” 珠莹断然拒绝了。雨石吃了一惊。 “不去?” “你自己去吧。” “那也是……” “我累了,想睡一会儿。” 话音刚一落地,珠莹就闭上了眼睛。她的眼皮颤了几下,总算松了一口气……谈话结束了,雨石也放心了。可是,雨石认为自己太没出息了。他为珠莹盖好被子,悄悄地走出了病房。 追问珠莹事实的真相,怒斥她,蔑视她,然后,再宽容地饶恕她的瞬间过去了,机会已经错过了。所以……雨石放心了。 成镇回来了。姬贞死死地盯着走进大门的成镇。接了雨石的电话以后,已经过了四个小时了。这段时间成镇在哪儿了呢?等着要发泄的话有一大堆,都不知该从哪儿开始了。 “干什么呀?你还知道家啊?还知道爬回来啊?” 他低着头关好了大门。他的大衣带进来的寒气扑向了姬贞。 “你疯了?跟谁在一快儿来着,是不是和珠莹?” 脱掉鞋走进屋里后,成镇抬起了头。姬贞看到他的脸吃了一惊。他的脸色青得吓人,姬贞一眼便知这不是因为寒冷的天气。 “你……怎么了?” 姬贞的嗓音里的狠毒劲儿消失了,嫉妒也消失了。成镇望了一眼姬贞,正努力地想看她一眼,可是,他的眼睛就好象落了一道帷幕,灰蒙蒙的一片。 “嘿……” 他的手朝空中挥了一下,就在姬贞惊呆的时候,成镇打着趔趄倒在地上。 “老公!” 姬贞刚要扶住他,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的头部首先落到了地面,震得地面哐的一声,他的头弹起来以后,又落了下来。姬贞跑过去抱住了他,已经失去了知觉。 “妈。” 世润被姬贞的惊叫声吓醒了,跑了出来。 “爸爸!” 世润握着成镇的手大声哭起来。 “妈妈,爸爸死了吗?” “不,不,不是!” 她第一次想到死亡。说成镇得了癌症的时候也没想到过他的死。当时只因为成镇没告诉自己而愤怒,只知道嫉妒珠莹。真是没想到过死亡,可死亡正毫不留情地挥舞着镰刀。姬贞急忙把成镇的头挪到世润的膝盖上,找出了手机,她慌慌张张地拨通了电话。 “哥!” “啊,姬贞啊。” “哥,成镇昏过去了,哥,成镇好象要死了。” 姬贞还没等说完就哭了起来。不行,现在不是哭的时候,现在还不是…… “我马上就去。” 民奎的声音也很急促。 “不,给医院打电话,不,还是119快,快打电话,姬贞啊,不要慌!” 她来不及听下去了,按照民奎的吩咐给119打了电话。等待急救车的时间太漫长了。姬贞抓紧时间为成镇按摩着手和脚,他的手脚冰凉,他的血液冻僵了吗?再也不能缓过来了吗?世润也跟着姬贞按摩着爸爸的手臂,孩子一直在流泪,虽然突如其来的情况吓得他眼睛发直,但行动却很沉着。远处传来了急救车的声音,姬贞跑到外面敞开了大门。急救队员迅速地采取了行动,翻开成镇的眼皮看了看,又检查了身体的各个部位,然后,挪到了担架上。 “您说他的头部撞得很厉害,是吧?” 姬贞点了点头。给119打电话的时候说过吗?她领着世润上了急救车。戴上氧气面罩的成镇,脸色仍然发着铁青色。这工夫孩子止住了哭泣,可是,握紧爸爸手的小手显得很苍白。 “他是个癌症患者。本来准备明天住院,赶快去k医院吧。” 急救队员摇了摇头。 “距离太远了,不行。” “脑震荡严重吗?” “好象还不是,确切的还不清楚。” 姬贞没有屈服,坚决地说。 “他现在的状态,不允许在两个医院接受检查。” 不知他们从姬贞的脸上看出了什么,急救队员点了点头。急救车的警报声急促地叫着,姬贞紧紧地搂住了世润,孩子钻进了她的怀里。 “妈妈,别哭了。” 姬贞这时才发现自己在啜泣。虽然没有泪水,心里却在翻腾,连呼吸都感到困难了,好象马上就要昏过去。不行!姬贞做了一下深呼吸,你要挺住,金姬贞。你要是挺不住可不行。现在还不能算完,才刚刚开始。一定要挺住。一定要狠下来,一定要。金姬贞! 手机响了。是民奎。 “去哪家医院?” “k医院。” 声音在远处回荡,不象是自己的声音。耳朵里翁翁做响,怎么也控制不住坐立不安的情绪。 姬贞抚摩着成镇的脸颊。 “郑成镇,我爱你。” 成镇的眼皮动了一下,就再也不动了。姬贞温柔地抚摩着他的眼皮。 “不管你怎么说, 第七章 漫长的时间(2) 睡着了吗?成镇闭着眼睛的模样给了他极大的冲击,是因为医院这个特殊的场合吗?他那干瘪的面容是那样的陌生。雨石望着让他无法憎恨的成镇那可怜的病容,紧紧地咬住了嘴唇。他不想同情成镇,他已经不是朋友了;他是偷走珠莹的男人;还不如死了的好。 “郑教授。” 雨石轻轻地叫了一声,成镇睁开了眼睛。看到雨石,他马上用朦胧的目光朝雨石的身后望去,发现没有人,他闭了一会儿眼睛又睁开了。 “快请。” “怎么弄成……” “我的样子,太难看了吧?” 曾经那么迷人的男低音,现在好象是在梦中。 “接到姬贞的电话,我吓了一大跳……” 雨石觉得自己好象成了一个出色的演员。按理来讲,应该抓住他的领口,勒紧他的脖子;应该把他摔到地上再踏上一只脚,吐他一脸唾沫。 “看来健康真问题,真不能说大话呀。” “那也是……不管怎样,祝你尽快康复。你要挺住啊,世润还小呐。” “是啊,珠莹……民浩他妈上班了吗?” 成镇就这么一会儿都忍不住还要找珠莹,雨石心里很不是滋味。成镇的忍耐力跑到哪里去了呢?是什么夺去了他的忍耐力呢?是病魔?还是对珠莹那一发不可收拾的爱吗? “我妻子……住院了。” “珠莹?……怎么,为什么?” 看到惊讶的成镇心里一阵欣喜……随即想起了姬贞。她也曾经有过这种感觉吗?当两个人愚蠢的爱情爆发的时候,她也感觉过这种恶意的欣喜吗?真想冲着忧虑重重的成镇扔一句严重的病名,就象你,是癌;是白血病;说是没希望了。 “是肺炎,可能要住院几天。” “肺炎……” “不知是怎么回事,过去连感冒都很少得的人,出差去了一趟江陵,回来就住院了。也不知道是遇到了什么难事。真是。” 雨石有点讨厌自己了。他讨厌自己看到成镇忧心重重的样子还能幸灾乐祸;曾经那么蔑视过姬贞,自己也不过是逃不出那个范畴的凡夫俗子。 “现在我妻子不算什么问题,比起癌症,肺炎还能算病吗?调养几天就会好的。” “是啊……” 也许是因为过分惊吓成镇吃力地眨了眨眼睛。 “做检查了吗?” “做了整整一上午。太费劲了;做检查的时候都能死人。” “那也得挺住啊。” 成镇苦笑了一下。 “没希望了。”“什么……可不能放弃啊。” “……” 成镇真的会死吗?突然,雨石的心麻木了。他现在不能死,把我的家庭弄成这个样子,他要是死了的话,真死的话……从个人角度来说,雨石是真喜欢成镇。对他的死亡,应该悲伤呢?还是高兴呢?雨石讨厌自己不能真实地表达感情的处境。 “怎么看不到夫人啊。” “回家了。整整一上午做检查也没心思,才回去取点东西。” 多亏姬贞不在;他不想见到姬贞。由于一时冲动来找成镇的路上还在因为姬贞而担心,看到成镇的状态,雨石更加担心了,怎样才能保障珠莹不受姬贞的伤害呢? “珠莹……不要紧吧?” 难道成镇不知道小心翼翼的语气反而不自然吗?要是过去,成镇肯定会非常露骨地表示担忧,还会故意装出大咧咧的样子。哪怕珠莹稍微有一点头痛,摁一下太阳穴,他都会抢先找来药物。何况都说珠莹住院了,他还保持小心翼翼的态度,这有些不对头了吧。 “她打电话告诉我说已经回到首尔了,我赶回家的时候,已经不省人事了。头烫得象个火球……吓了我一跳……” “哎哟……” 成镇脸色苍白,雨石真想再加一把火以此来增加他的痛苦。哪怕是把自己经历的痛苦,扔给他一半也好。 “医生说是疲劳过度加上肺炎。真蠢,到了那种程度了还不知道,即使是那样,她也不是因为一点疲劳就能那样的人啊……还是冻过头了呢?……” 看到成镇暗下来的脸色,雨石觉得自己说中了。 “等我老婆出院以后,一起来看你。她也很担心你。” “啊,不,不用来了。要注意身体啊。” 成镇有些口吃地说。为了搞清他的真正意图,雨石盯住了他的眼睛,可他却把头转了过去。雨石猛然想起了珠莹的断然拒绝。 “那……要看情况了。” 成镇点着头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请转告珠莹……请她多保重。” 虽然成镇没意识到对珠莹称呼的改变,可是雨石一开始就已经知道了。‘珠莹’这个称呼给雨石带来了新的伤痛。 孩子们晚饭后来到了医院。珠莹看到他们一下子瘫软了。民浩哄着不管三七二十一哭起来没完的世姬,眼睛也湿润了。 “妈妈,你怎么病了。” 要是得了绝症,现在该是什么心情呢?珠莹搂着泪如泉涌的女儿硬是吞下了泪水。看着世姬和民浩,一直紧锁着的大脑开始了活动,珠莹新奇地望着孩子们,民浩和世姬的个子早就超过了珠莹;因为上班也没有好好照顾他们,可孩子们早就长成了大小伙子和大姑娘。 我怎么会忘掉他们了呢?怎么没记着…… 吞下去的泪水涌了上来。隔着泪水碰到了雨石的目光,他冷若冰霜,虽然赶紧做了调整,可是那表情并没有完全消失。 激动的孩子们稍微安静下来了。雨石尴尬地说。 “我去看望了郑教授。” “啊……” “病得挺重。” “是吗?那么严重吗?” “我都认不出来了。” 雨石难受地用手揉了一下脸。 “瘦得不象样了。说话也有气无力……对了,他还让你注意身体呐,哪有心思替别人担心啊……为你操心的劲儿还没变。” 珠莹想打听的事情太多了。可是看到雨石在躲避自己的目光,也就没法再问下去了。她知道成镇瘦了。在分手的那一瞬间,看着他消瘦的脸庞,珠莹曾心痛不已。与过去的风采相比瘦得只剩下一半的成镇,在和珠莹度过的时间里也越来越憔悴了。就是因为和自己度过的时间,成镇的病情可能更恶化了。她心急如火,恨不得立刻跑到他的身边;握住他的手,吻着他的嘴,向他述说自己的爱:我爱你,我爱你……我的生命和你在一起…… 病房里很暖和,可珠莹冷得浑身发抖。 “世润他爸,病了吗?” 民浩担心地问。 “是癌症。” 雨石平静地说。是癌症,是癌症,癌症……珠莹可不能那么平静,干脆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她至今也不愿意承认成镇得的是绝症。 “爸爸也去检查身体吧,没有爸爸我可活不下去!” 世姬插了一句。可能是被珠莹吓的,世姬的声音里夹杂着担忧之情。 “上个月不是检查过了吗?我的公主,别担心,我会活到你结婚以后生下十二个孩子的那一天的。” “爸爸也真是……十二个可不行,要活到生二十四个那一天,听到了吗?” “喂,你是猪啊?” 世姬和民浩还有雨石笑了起来。珠莹……过了一会儿才笑了出来。 “该回去了。” “爸爸昨天都没让我们来……” “好了,回去吧。” 民浩拉起了世姬的手。 “妈妈需要绝对安静。以后再来缠妈妈吧。” 民浩给珠莹重新盖好了被子。珠莹没法正面去面对儿子那温暖的眼神,原来负罪的感觉就是这样的啊,珠莹避开儿子闭上了眼睛。 医生说再过五天才能出院。雨石却摆出了再让她住半个月的架势,拒绝了医生的吩咐。雨石把她当成了重患者,照顾得非常仔细,珠莹觉得自己真的成了一名患者。 医院真奇妙。好好的一个人,到了这里也会莫名其妙地浑身无力。退烧后,也没什么特别的痛处,每天还要挨几针,每顿饭都要吞下护士送来的药片,这种无聊的感觉让她好难受。虽然,偶尔担心公司的事情,说实在的那只不过是一时的。珠莹的脑子里完全是成镇的影子。他现在怎么样了呢?会手术吗?如果做的话能有多大的希望呢?不能陪同成镇的痛苦折磨着珠莹,她深陷的眼窝期待的只有成镇,她的耳朵等待的只是他的声音和他的消息。雨石和孩子们认为珠莹的这种状态是肺炎的后遗症。也许是那样,也许是肉体的疾病使珠莹变得软弱了,不,也许是精神上的恐慌造成了肉体的疾病。不知道是怎样的因果关系,追究它又有什么用呢? 出院以后,世姬和民浩只要在家就以护理为借口,一刻也不离开妈妈。特别是世姬,可能是受到了过分的惊吓,总是在妈妈跟前撒娇。珠莹难以承受孩子们的这种关心,他们不知道妈妈闯下了大祸,孩子们的纯洁的情谊让她心痛不已。尽管如此,只要剩下她一个人,她就会忘掉周围的一切。丈夫和孩子们的存在,模糊得好象隔着蒙蒙的雾气。除了成镇以外对任何事情都毫无感觉了;她意识到了自己的不正常,疯狂的爱,已经疯掉了,明知疯了也没有什么对策。她翻来覆去,坐起来又躺下,然后,又……她为了控制自己想立刻跑到成镇身边去的冲动,弄得口干舌燥;她为了遵守对成镇的诺言,在与自己搏斗。 她恨成镇;为了理解他,为了那个约定,越怀念就越恨他。 民奎惊呆了。赫拉不知怎么就是不能面对他。自从他表白之后总想躲避他,现在更是那样。民奎的眼睛定在了赫拉颧骨的淤血上。虽然有些消肿了,可是淤血的面积却扩大了。赫拉对自己试图遮掩淤血的努力很不满意;他又不是盲人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打架了?” “嗯。” “年轻啊。都多大了还打架?” “行了,喝茶吧。” 喝了一口茉莉花茶。因为茶叶放得比平时多,味道很浓。民奎皱了眉头。 “没有咖啡啊?” “没有。” 赫拉无缘无故地冲着民奎发了火。还是民奎好说话,不,不是好说话……是他不计较。 “用鸡蛋揉一揉,那样会好些。” “知道了。” 赫拉哭丧着脸,民奎不放心地从冰箱里找出了鸡蛋。 “过来,我给你揉揉。” 赫拉枕着民奎的大腿躺下了。民奎温柔地揉着,赫拉感觉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凉爽的鸡蛋,能让淤血马上消失。 “跟谁打架了?” “女的。” “你都成了这模样,她不得住院啊?” “闭嘴。” 滚动在颧骨上的鸡蛋,让赫拉的心情放松下来了,他有点困了。已经好几天没好好睡觉了。那个脸色苍白的愤怒的女人一直跟着他们。 “你这个坏家伙,怪不得那么奇怪!” 那个女人就象个美杜莎。看到她过分苍白的脸色和狠毒的眼睛,赫拉马上想到了美杜莎。 “嘿!” 骑在赫拉身上气喘吁吁的金玄钟惊叫了一声。玄钟和赫拉来不及遮盖赤裸裸的身体,只能傻乎乎地望着那个女人。女人的动作很敏捷,飞奔到跟前抓住了玄钟的脖领。 “冤家啊,你还是个人吗?” “松手,嗯?” 玄钟好不容易缓过神来,抓着女人的胳膊哀求道。赫拉慢慢地站起来,东张西望地找着衣服,衣服扔在了美杜莎写生画的前面。女人的眼睛紧紧地盯住了赫拉赤裸的身体。 “该死的娘儿们!” 放开玄钟的女人,挥手打了赫拉一个嘴巴,打得赫拉直打晃。就在这一瞬间,她想到要是真的赤裸裸地摔到在地,该有多难看啊。裸体有时是美丽的;同样的裸体有时是丑陋的。粗野地贪图赫拉肉体的时候玄钟是美丽的,可现在却非常丑陋。想必自己也同样如此。 “干什么不好,大白天还卖骚阿!” 赫拉没还嘴,朝着扔在那里的衣服走去。赫拉的态度激怒了女人,她的拳头飞了过来,突然,眼睛冒出了金星。听人说挨打的时候眼睛会冒金星,她还以为是笑话,这回可不是,真看见了金星。赫拉踉跄着站住了,好不容易拿到了衣服,套上了内裤和上衣。 “喂,你哑巴了。” 女人狠狠地朝赫拉的后背打去。 “行了!” 玄钟无力地说。赫拉瞥了玄钟一眼。玄钟诚惶诚恐地看着女人。他连一个女人的拳头都不敢拦,真卑鄙,真让人寒心。 赫拉穿好衣服,面对着那个女人。 “臭娘儿们,看什么看,你看我可笑啊?” “可笑。” “你说什么?” “别随便骂人,多幼稚啊。” “幼稚?这娘儿们疯啦?” 女人的手又飞过来了,赫拉抓住了女人的手腕。“想怎么样?那个男人是你的丈夫,就只能和你做爱吗?” 女人不可思议地说不出话来了。 “得过且过不就得了。” “……” “结婚只不过是法律上的一纸合同。人也是动物。动物有需求时还能制约的了吗?不就是换了一个做爱对象吗?为了结婚的束缚来压抑本能,那合适吗?” 赫拉甩开了女人的手腕。女人打了个趔趄,再也不激动了。 “你结婚了吗?” 女人静静地问。 “没。” “结婚试试。那你就能明白我为什么这样。” 赫拉这才仔细地端详了平静下来的女人。她长得苗条可爱。至少比赫拉小四五岁。但她的目光很成熟。因为她的目光赫拉觉得自己很狼狈。她想反驳结了婚又能怎么样,可又觉得那种话太愚蠢。 “有的时候,就算幼稚,也有应该守护的东西。” 赫拉看着玄钟一件一件地套上了衣服,那个女人想守护的就是他,可在自己心里他只不过是个卑鄙的男人而已。 “别耍嘴皮子美化自己,你知道现在你有多可怜吗?” 赫拉闭着眼睛反复回味着女人的最后一句话。我是可怜的女人吗?我是个只知道耍嘴皮子的女人吗?我应该守护的是什么呢?我究竟有没有那种就算幼稚也要守护的东西呢? “睡着了?” 民奎低声问。赫拉没吭声。民奎继续滚动着鸡蛋。他的腿一定麻了;胳膊也一定疼了。民奎连姿势都没换一下。不知什么时候鸡蛋已经热了。 “听说揉淤血的鸡蛋是不能吃的,里面会坏的。” 民奎嘟嘟囔囔地说。 “不知是谁把你弄成了这个样子,咱们把坏东西都装进这里吧。” 也许是太舒服了,眼泪都要流出来了。没什么可哭的事情,可赫拉就是想哭。 “我想见金载成。” 滚动的鸡蛋停顿了。 “一定要见吗?” 民奎平静地又开始滚起了鸡蛋。 “我见金载成……你不愿意?” “我不愿意你还能不去啊?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赫拉睁开了眼睛。民奎的脸就在眼前,她抬起手抚摩了他的脸。 “你是说无条件理解我?” 他点了点头。 “有一件事你别忘了,我爱你。” 赫拉闭上了眼睛,困意一下子扑了过来。 姬贞一点动静都没有。这反倒让雨石坐立不安。她的嫉妒和愤怒不会就此消失。现在一定达到了顶点。一定是躲在暗处虎视眈眈地盯着对方的弱点,如果有什么动静还可以相应地采取措施,可是,针对没有动静的敌人,就没有什么对抗的办法了。 去探望成镇,虽然也有想了解他病情的因素,最主要的还是为了姬贞。总不能坐以待毙啊。可是,见到了姬贞雨石才理解了她沉默的原因。毫无活力的她,消瘦得好象应该立刻住进医院。成镇的病情也更重了。人怎么能一下子变成这样呢?疾病这东西真可怕。 “您来啦。” 姬贞平静的声音比她的外貌还显得陌生。 “累吧,瘦多了。” 雨石诚心地说。姬贞朦胧地笑了。成镇睁开了眼睛。不知道应该对成镇说点什么才好,他看起来好象马上就要离开人世,雨石绞尽脑汁挑选着安慰的语言。 “比以前好多了。” 好不容易找出来的还是个谎言。明知是谎言,又找不出别的什么话。 “珠莹,珠莹她……出院了吗?” 真是……看来成镇只剩下本能了。雨石瞟了一眼姬贞的神色。她的眼睛突然亮了。 “几天前就出院了。” “……还好。” 成镇闭上了眼睛。 “检查还顺利吗?” 雨石急忙转过头来问姬贞。 “没啥好不好的。” “手术计划呢?” “体力跟得上才能手术啊,那么糟践自己……死到临头的人了,还……” 姬贞说到这种程度成镇也没睁开眼睛。 “那么,是怎么治疗的呢?” “正在做。所以才弄成这个摸样。说真的,做检查也真是,不知道是要救人,还是要整死人,好端端的一个人也得弄出病来。” 说着话,她往后撸头发的样子带着深深的悲伤,看起来很可怜。就算她爱的方法有问题,盲目的爱不也是爱吗?果真能说她的爱是错误的吗?能因为折磨了周围的人,就否定她的爱吗?雨石来回看着成镇和姬贞,这时成镇睁开了眼睛。 “珠莹……现在不要紧吧?” 成镇的关心只集中在珠莹身上。成镇在姬贞面前说的这些话,让雨石很不安,真想上去堵住他的嘴巴。 “还没完全恢复。还不能上班。每三天要去一次医院。” “这么说还没好啊。” 他说得很肯定。雨石突然想到,成镇是不是在用这种办法编造珠莹不来的理由,以次来安慰自己呢?在痛苦中,在朦胧的状态下,只剩下思念珠莹这一本能的男人,为了珠莹,首先考虑珠莹立场的男人,在这个男人的变化面前,雨石不寒而栗。 “还是没好,所以才不来,要不早就跑来了,你还不了解珠莹吗?” 姬贞气呼呼的声音里并没有带刺儿。 “不,珠莹不会来的,不能来。” 他绝望地吐出来的那句话是独白吗?大家都能听到的那句话…… “我不大舒服,你自己去吧,替我代个好。” 上午,珠莹断然拒绝了一同去看望成镇的建议。要是平时,珠莹根本不可能那么做,无论谁来阻拦,只要退了烧,马上就会跑到成镇这里来,这才是正常的。可是,妻子顽强地拒绝了探望成镇的建议。听了成镇的自言自语,雨石怀疑珠莹的拒绝是不是有什么原因呢? 成镇刚闭上眼睛就睡着了。雨石和整理好被子的姬贞走到了外面。烦闷的心情总算好了一些。雨石从自动售货机里接了两杯咖啡。可能是因为筋疲力尽的关系,姬贞没开口。 “能做手术吗?现在看来情况……” “就是手术……胰腺再加上胃,十二指肠,还说什么来着,一直到小肠和胆囊都得切除。这种状态能挺得了那样的手术吗?” 虽然不知道脏器的具体位置,姬贞列出来的那些个数就足以证明了问题的严重性。 “手术后,据说还要做放疗和化疗……我也不知道,首先,手术就是个问题。也不知道能不能挺到那个时候……” “会好的,郑教授平时身体多好啊,会挺过去的。” 这是连雨石自己都不能相信的话。成镇的生命早已脱离了他的肉体。 “可珠莹为什么不来呢?” “我不是说病了吗。” 姬贞喝完了最后一口咖啡,把纸杯扔进了垃圾箱,她用锐利的目光盯着雨石说。 “我们之间总该实话实说吧。” 是因为从雨石生硬的语气里看破了他倔强的脾气呢?还是再也没有追问下去的力气了呢?姬贞恍惚的目光朝窗外望去。 “成镇挺不了多久了。让珠莹来一趟吧。以后别后悔……” 雨石猜不出她的意思,听起来象是真心,又不能完全相信。 “再恢复一点,我们一起来。” “好啊,让她来吧,珠莹来了……他,才能有点力气。” 姬贞虽然说得很平静,可是掩饰不住内心的悲伤。 “有了力气才能谈到手术啊,不是吗?现在……你知道我多不愿意说这种话吗?” 一直到回病房,姬贞再也没开口。 难得珠莹准备好了晚餐,可雨石的表情却没有放松。 “不好吃吗?”“你现在还没好利索,随便吃点就行了,干吗做这么多。” “也没做什么,你不是喜欢大酱汤吗。” 珠莹为了晚餐做了各种准备,二十来天没进厨房了,冷不丁还真不顺手,虽然有些疲劳,厨房这个空间还是让珠莹稍微意识到了现实生活。 “挺好吃。” 雨石敷衍了事的态度,刺痛了珠莹的心。其实这顿饭也不完全是为了雨石准备的,这是珠莹是为了恢复自己体力而选择的一个捷径。尽管如此,也会因为雨石的态度而受伤,珠莹意识到自己太自私了。 她知道雨石三天前就去看望过成镇。当时,雨石准备上班的时候,建议一块儿去探望成镇,可是从雨石漫不经心的表情上很难断定是真是假。真想问问雨石,可就是张不开嘴,她为自己的处境感到悲哀。 “成镇怎么样了?” 珠莹真想这么问。 “什么时候做手术?” 她好几次都想问这句话。 “成镇没找我吗?” 她完全可以很自然地问他一句。可是,没办法那么做,她没有自信能自然地说出那句话。 “孩子们还没回来啊。” 雨石不可能不知道孩子们固定不变的时间表。 “民浩去打工,世姬还在学校。” “啊,对了。” 雨石机械地拿起了勺子。 “你不吃啊?” “刚才吃了一点。” 形式上的,毫无意义的对话,让她更加思念曾经和雨石之间推心置腹的对话。虽然不象话,她好想扑在雨石的怀里痛哭一场;虽然不可能,她好想得到雨石的安慰。这是多么可笑的想法呀。 “你不是说……要去看望成镇吗?” 珠莹吃力地问。很不自然。过分紧张的声音自己都觉得不自然。 “嗯。” 雨石没继续说下去。 “怎么样?” “不好。” 雨石简短的回答使珠莹十分紧张,她期待着雨石接着说下去,可是,就此结束了。雨石放下勺子喝了一口水。 “怎么,不吃了?” “没食欲。你那么辛苦准备的……对不起。” 珠莹收拾桌子的时候,雨石到客厅打开了电视。不知是什么节目,乱哄哄的笑声打破了寂寞。 “你不去看郑教授啦?” 低低的声音穿过噪音清楚地传了过来。可是,她没办法回答;雨石也没再问。 在雨石的眼里自己的态度肯定很奇怪,不肯去探望成镇的态度,说不定要引起怀 第八章 为他送行 珠莹在大海里。散乱的头发象水草在随意摆动。四肢被水流推得一个劲摇摆。珠莹已经做了好几次同样的梦。她知道自己无法逃离这个梦境;也知道将看到自己浮肿而苍白的面孔;而且还会继续往下沉下去;梦中的她仍然会挣扎着逃离现场。 珠莹迷迷糊糊地听到远处传来了烦人的动静。自己还在向着更深的海底漂去。她好想逃离波涛汹涌的海岸,漂到没有晃动的地方,蜷缩在没有水流的真空的海里。 “嘿。” 说话的声音震动了海水。珠莹吃力地睁开了眼睛。 “来电话了……” 雨石低沉地说。 “电话?” 不用问了。来电话了。深更半夜来电话…… “赫拉打来的。” “赫拉?” “说是在……郑教授住的医院。” 珠莹机械地点了点头。这是早晚的事,早就有思想准备了。尽管如此……脑子里一片空白。珠莹犹如被麻醉的实验动物,瘫在床上一动也动不了了。雨石先下了床。 “走吧。” 珠莹呆呆地凝视着雨石的手。要抓住他的手,抓着他的手……雨石把她扶了起来。海水在震荡。深深的海洋,静静的海洋,温和的海洋。这回该离开它了。 去医院的路上,珠莹一直保持着沉默。雨石也只是凝视着前灯射出来的灯光。他早已预料到了成镇的死亡,就是活着也挺不了多久。 雨石瞥了珠莹一眼。她已经陷入了感情的真空状态,从她身上找不出一点生命的力量,他有些担忧。她在为成镇而悲伤,在和成镇一同死去。这回成镇死了,她会怎么样呢?珠莹眼皮都不眨一下,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前方。她在想什么呢?现在,珠莹的恋人成镇已经死了。她能回归的地方只有一处。这个事实让雨石多少有些放心,可更让雨石悲伤。 地下室的灵堂人来人往。放在中间的椅子上躺满了人。人们分成几堆,小声谈论着。 “珠莹。” 是民奎。 “来了。” 冲着雨石打招呼的民奎,悲伤得表情都麻木了。赫拉从第三个房间走出来。 “珠莹啊。” 赫拉抓住了她的手,可是,珠莹毫无表情。赫拉看了一眼雨石,又对珠莹说。 “珠莹啊。” 珠莹默默地走进了第三个房间。守着灵堂的是成镇年幼的儿子世润。孩子只穿着t恤靠着墙睡着了。好凄凉。他们怕吵醒孩子,悄悄地脱了鞋。 照片里的成镇是雨石熟悉的面孔。雨石熟悉他那有棱有角的,严肃的,隐藏着梦想的目光和好象从来都没笑过的脸庞。照片里的他,不是个冲动型的人,照片中的他,不象是个把珠莹拉进了迟到的爱情漩涡里的自私的人。照片里的他…… 雨石点好了香,磕了头;珠莹也跟着雨石磕了头。珠莹就象是在按照事先写好的剧本表演那样,完美地节制了自己的情感,这反倒使雨石心里不安。他刚要回身穿鞋,珠莹就坐在那里了。雨石本想陪她坐下,后来还是走出了房间。珠莹坐在那里死死地凝视着照片,她的背影看起来好象是即将爆炸的定时炸弹。 照片里,凝固的表情就象立刻要和她说悄悄话。 ‘要留下美好的回忆。希望你只记着总是在你的身边,望着你,保护你的,年轻强壮的男人。’ 照片里的成镇即强壮又年轻。真想抚摩一下照片,虽然是在冰凉的玻璃后面,只要是他,就一定会用温暖的气息来抚慰这荒凉的心境。 他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在同一个蓝天下,因为他的存在而获得的温馨,已经不存在了。成镇的存在是多么地重要啊,一滴眼泪流了出来。 ‘成镇哥,对我来说,你永远是美好的人,直到遥远的将来,我们相会的那一天,我一定只记着你美好的那一瞬间。我爱你。’ “世润好可怜,这么小的……” 雨石这么一说,民奎点了点头,望着年幼的外甥,他的眼睛湿润了。 “姬贞呢?怎么没见她呢?” “差点没跟成镇一块儿走,现在还不醒人事呐。” “咳……” “昏过去以后,好不容易才醒过来……结果,他……” 民奎啜泣着说。 “活着的人,要好好活着呀,看在世润的份上也要……” 赫拉在外面一动不动地望着里面。珠莹在干什么呢?最后道别的时间,对雨石而言是太长了。他很想离开这里,不想见到姬贞。形式上的吊唁结束了,雨石一心只想着赶快逃离此处。 “姬贞啊。” 听到民奎的喊声,雨石回过了头。姬贞走进了入口。雨石首先观察了她的表情,那苍白的脸冷若冰霜。 “怎么不多躺一会儿啊。” 民奎担心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可是,她的目光固定在了雨石的身上。 “来了。” “啊,真不知道该怎么……” “珠莹呢?” 雨石用目光指了一下灵堂。姬贞突然目光一亮。雨石不自觉地进了灵堂,他要保护珠莹。 “珠莹!” 珠莹抬起了头。还以为她会泪留满面呐,可是,她的脸和开始的时候一样,一点泪痕都没有。 “现在才来……” 姬贞的声音一阵颤抖。珠莹慢慢地站起来走出了房间。所有的动作是那么泰然自若,犹如在看慢动作的电影。 “我,我说什么了?我都哀求你了!” 怒气冲冲的姬贞,声音颤抖得更厉害了。 “对不起。” 可是, 珠莹的声音里没有一点感情。 “那家伙,最后还喊着你,最后还在找你!” “姬贞啊!” 民奎拉了姬贞一下,可她甩开了胳臂。 “冷静点。” 雨石插了进来,姬贞狠毒地瞪着他。 “都一样。你也一个样。为什么……” 这时赫拉拽着雨石说。 “出去吧,他们俩可能有话要说。” “雨石,你也留在这儿,你以为我会拉倒吗?” 赫拉急忙拽了一下雨石的胳膊,他读懂了赫拉迫切的目光,原来赫拉也已经知道了。 “想走?没门儿。你更坏。” 民奎拦住了姬贞。雨石随着赫拉急匆匆的脚步跑到了外面。 “能给我一支烟吗?” 雨石递给赫拉香烟后,自己也点了一支。赫拉在看着雨石,看得很仔细。她吐出来的不知是烟雾还是叹息的哈气。 “我们都是电影演员啊。” 雨石也仔细地端详了赫拉。 “是啊,都是些蹩脚的演员。” 赫拉和雨石默默地吸进了烟雾,然后又把它吐了出来。雨石透过落地的玻璃窗朝里面望去。没看见姬贞和珠莹。他心里明白姬贞会跟珠莹说什么,只是不知道其结果将会如何。这个故事一开始就太牵强了。剧本太不象样了,谁也不知道它的结局将是什么样。可是,对雨石来讲,也实在是没有什么好办法。珠莹能理解我吗?雨石没有这个自信,恐惧感占据了他的内心。 “雨石兄。” “嗯。” “谢谢您。” 听赫拉这么说,雨石苦笑了一下。 “等这场剧结束之后再说吧。” “不管结果如何,还是要感谢您。” 珠莹也会谢我吗?真希望如此……雨石拧灭了烟头。 “为什么没来?成镇那么求你来,为什么不来?” “你说什么?” 是成镇让我来的?我怎么不知道?可是,从姬贞歇斯底里的叫声中找不出一丝的谎言。 “你是说不知道?成镇求雨石好几次了。让他叫你过来。” 珠莹和姬贞对视了好一阵。 “雨石什么也没说吗?” “……” “是他切断了消息。” 姬贞肯定地说。 “怎么会……也许忘了吧。” “象话吗?要死的人求他的,竟然给忘了?” 姬贞讥笑了一声。 “雨石是故意没转告,你知道为什么吗?” 姬贞故意笑着说。 “你知道吗?” 姬贞狡猾的语调,真令人讨厌。 “你和成镇去江陵的事,我和雨石都知道了。” 我该惊讶吗?惊讶了姬贞才会高兴吗?可是,珠莹早就知道了,虽然雨石没说过什么,但是珠莹也看出来了。珠莹不动声色地望着姬贞,翘起嘴角讥讽珠莹的姬贞,气得脸都变形了。 “你和成镇去江陵的事,你丈夫都知道了!” “哦,是吗?” “真是。你丈夫已经知道你的丑事儿了!” 珠莹实在是不忍心再看姬贞的眼睛了。姬贞气得浑身发抖,好象是即将爆发的活火山。 “难道你就没有感觉?” “那也是可能的。” “摘下你的假面具吧!” 姬贞的尖叫引来了很多人的视线。 “你老公为什么拒绝了成镇?只有一条,嫉妒,就为这个!” “……” “韩珠莹,你真了不起啊,夺走了我老公……现在你是什么态度啊?” 姬贞的叫喊声传遍了每一个角落。人们开始议论起来了。 “姬贞啊,对你真是无话可说。对不起。” “对不起?” 姬贞干笑了一声。 “说声对不起就能改变我的人生吗?真是恶缘啊!恶缘!我对成镇是一见钟情。后来,你夺走了他的爱情,我还假装不知道,我以为只要守在他的身旁,总有一天他会理解我。” 姬贞的干笑,犹如即将破碎的玻璃瓶。 “我和他结婚的时候,就象得到了整个世界。但是,是的,他的爱情并没有结束。你知道我为什么搬到你家附近吗?那是为了监督你,为了防止你和成镇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相会。你是啥啊,把我搞得如此不幸,他最后呼喊的名字为什么是你而不是我呀?……珠莹,珠莹……这是为什么?我恨你。我会永远恨你!” “姬贞啊……对不起。” “别逗了,你知道个啥!” “对不起,我是真心的。” “你是个啥,你是个啥呀!你哪一点比我强?我丈夫喜欢你,你就比我强啊?” 珠莹为她着急,为她难过。后悔不该折磨姬贞,更后悔和成镇分享的爱情。 “看你老公,就因为嫉妒,欺骗了成镇。” 姬贞声嘶力竭地笑着。 “真为你担心。” “姬贞啊。” “以后你也尝一尝,那种嫉妒。尝尝和一个再也不相信你的男人生活的滋味。爱情?你还以为你们夫妻还能象过去那样生活吗?做梦吧,做梦!” 珠莹真是一次也想过这个问题。她只顾怀念成镇了,根本就没时间考虑雨石和姬贞的感情。万一,今后雨石不相信自己,厌恶自己的话……珠莹无话可说。是啊,当我爱成镇的时候,就应该想到这些,珠莹默默地念叨着。 “你老公,那个蠢到家的家伙,生怕你察觉自己知道了这件事,结果,连成镇最后的托付都给隐瞒了。” 珠莹切实体会到了雨石的痛苦。在我痛苦的时候,也许雨石经历了更加痛苦的煎熬,强烈的负罪感钻进了珠莹的心窝。 “你想怎么办?” “什么?” “你老公怎么办?你能饶恕他吗?” 饶恕……我饶恕老公?她蒙了。应该饶恕的主体颠倒了。 “是雨石阻挠了你和成镇相会的最后机会。如果你在成镇的身边,他也不会那么轻易地死,如果你在旁边,哪怕喊他一次,他都能暂时醒过来。可你没在。你没有喊他的名字。因为谁?” 姬贞气得喘不过气来了。 “就是因为你老公,李雨石!” “雨石……可能也只能那么做。” 当雨石隐瞒成镇愿望的时候,他是什么心情呢?雨石受到的折磨活生生地浮现在眼前,珠莹心里一阵发麻。 “雨石只不过是想保护我们的家庭而已。” “你!……” 姬贞气得满脸通红。 “我和成镇的事,实在对不起你。可我不后悔。即使你永远也不饶恕,我也无话可说。但是,我还是不后悔。” 珠莹转过身去。这一切已经结束了。珠莹不顾姬贞的愤怒指责,从心里感谢雨石。在自己紧闭心门的期间,为了自己操碎了心的雨石,对他除了说声对不起之外还能说什么呢?当然,‘对不起’这句话,决不能用语言来表达。 “我决不会饶恕你!也不会饶恕李雨石!” 姬贞在背后怒吼道。 “你别以为我会就此罢休!我要毁了你们,把你们全都毁了!” 打开大门,一阵冷风吹到了珠莹的身上。靠在围墙上和赫拉正在说着什么的雨石急忙走过来。 “走吧。” 雨石小心的目光朝珠莹的身后望去。 “珠莹啊。” 赫拉小心地喊了一句。她握了一下珠莹的手。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眼泪差一点就要涌出来了。可是,现在不行。现在…… 珠莹上楼梯的时候,一阵眩晕,跟在后面的雨石赶紧抓住了她的胳臂,一直扶到上车。雨石发动了汽车,打开了暖风。可珠莹依然冷得浑身发抖。 “姬贞说什么了?” 跑了十多分钟以后,雨石才吃力地问了一句。珠莹犹豫了一会儿。 “可能是太伤心了,没说什么。” 雨石沉默了。他真的能相信姬贞什么也没说吗?汽车奔驰在寂静的黎明,雨石默默地注视着前方。此时此刻,他是什么感觉呢?是恐惧?是愤怒?那么……珠莹冷静地回顾了自己。我现在又是什么感觉呢?是恐惧?是愤怒?是什么? 二十多年来,一直各自埋藏在心里的爱情,和成镇短暂的旅行结束了。短暂的四天三夜的旅行,和他在一起的最初的,也是最后的时间,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我和雨石的心里都有个秘密。其实我们都知道那算不上什么秘密。但是,它还是秘密。不可告白的…… 雨石依然在注视着前方。望着他那端庄文雅的鼻梁,珠莹一阵阵心酸,珠莹静静地握住了他放在档杆上的右手。他回头看了珠莹一眼。 “谢谢你。” 雨石动了一下手,使劲抓住了珠莹的手。 他们默默地紧握着手,迎着朝霞,奔驰在黎明的大道上。 尾声 海边有一幢小房子。一幢水兰色屋顶的白房子。灼热的阳光撞在玻璃上,碎成了细细的泡沫。这是个盛夏的季节。盛夏的太阳好象都能吞掉大海和沙滩。可是,到了水兰色的屋顶却无力地退缩了。屋顶太凉了,太阳嘟嘟囔囔地退缩了。在那个屋顶下站着一个女人。她在望着玩耍的孩子们,偶尔,孩子们来到栅栏跟前,她就把饼干和糖果分给他们,孩子们接过饼干和糖果,就会远远地跑开。她冷若冰霜。站在她的旁边,太阳都会失去力量。她不在的时候,孩子们就会翘起脚朝屋里东张西望。她跑到哪里去了呢?她简直就是冰雪王国的女王,抓走幼小少年的可怕的魔女。 一天黎明,一个少年发现了写在沙滩上的字迹。字写得太大了,一眼望不到边。少年沿着深深陷进去的沙子走下去,念出了那个字,‘冬天’,最后那一笔,要比少年的个子还要长。少年仰望着水兰色屋顶的房子,玄关上有一盏灯,亮得象一座灯塔。这是谁写的呢?是冰雪女王?少年不禁打了个寒战,蹭掉了字迹。他蹭得非常仔细,脚都有点冻麻了,他急忙把脚放到了温暖的海水里。少年走了。太阳升起来了。沙滩上只留下了长长的冬天的痕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