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谋》
第一回 置死而后生
第一回置死而后生
秋风呼啸着席卷长安城,不放过任何地方,连大理寺狱的天窗都被它光顾了。
秦英正坐在巴掌大的天窗下晒太阳,却被陡然的冷风吹了个激灵。她缩了缩脖子,双手揣进夏制道袍的宽大袖子里。
这一转眼,已经深秋了啊。看来,离…那个日子不远了:秦英眯了眼睛默默道,不由自主地把身体缩成更紧的一团。
黄叶一点点地凋零,大理寺狱的死囚一点点地减少。
秋后问斩,毫厘不错。秦英数了数空牢房,对于自己的死期大概有了数。没有难过,也没有不甘。只理性地计算剩下的时间。
终于,她的左边隔壁被拉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秦英一整天都在牢房里乱走。临睡前停了步子,想:明天她就该和称心倒霉了吧……毕竟,她和称心获的是同一桩罪。
罪名轻如鸿毛:狎近太子,与太子有染。
深夜,在扎人的稻草矮榻上翻来覆去,竟彻夜未眠。
第二日磨磨蹭蹭起身,发现眼睛疼痛地像是大哭了一顿。
她伸出手揉。可能是揉眼的力道狠了,泪水顺着腮啪嗒一声落下。这才发觉自己并未坚强到不惧死亡。
午时还早,便有人为秦英送饭。他恭敬地把食盒塞进去,之后施礼道:“太子妃传话来,‘这些聊表心意。吃完正好上路。‘”
怕她和称心不肯上黄泉路,太子妃便伸手推一把吗?
于是她咧嘴一笑:“有劳太子妃挂记,小道定会走好。”
那人点点头:“小的去给称心送食。”说完沿着壁上的火把,又往大理寺狱的深处去了。
她品着御厨做的白玉豆腐,冷不丁听到里间的称心大叫:“不!我要见太子殿下!”
秦英优雅地啜饮着冬瓜汤,心道:吼地声嘶力竭口干舌燥,也起不到丝毫效果,何必呢?
饱餐一顿,又接到了一只食盒。她抬眸看向来人,霎时结结实实地惊了一跳。
脱口而出:“白大郎,你怎么会来?”
“皇后娘娘派我过来的。娘娘相信你是被冤枉的,可她心有余而力不足,根本劝不动盛怒中的陛下,只能送了酒菜,让道长…走得顺利些…”
她微笑着打断他的话:“替小道谢过皇后娘娘。”
看秦英如此通透,白大郎一肚子的话竟用不上了。他长叹了声,走出曲折的甬道。
正垂着头考虑怎么处理食盒里的东西,牢门的铁锁又哗哗地响了。
访者天天有,今天格外多。秦英喃喃,待余光无意触到门外的绣纹官靴,她变了脸色。
“秦道长别来无恙?”侯君集道。
来看她的人,非敌即友。而对面这个人…刚好是她最厌恶的敌人。
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缓缓说:“托侯尚书之福。秦某进来个把月了,今天才死。”侯君集出狱之后官复原职,还是兵部的尚书。
“之前,某被道长送进牢里,陛下赦免了某。如今道长被某算计,入狱待死。试问道长还有运气出来,再与某斗一回合吗?”他啧啧道。
秦英骂他一句“小人得志”。他们俩的仇怨相结已深,除了你死我活外,再不能化解。
“错了,是风水轮流转。”侯君集眯着眼道。
此话落在秦英的耳,引来她的思考——时耶?命耶?造化弄耶?因果错耶?
终究是想不通,解不脱。恨自己缠缚其中,恼他人构绳吊索。
侯君集目光沉沉地打量她。这般好相貌,做男人真真可惜。他与秦英勾心斗角地博弈了十年,还不知道秦英的道袍之下,是个女儿身。
“大人,时间到了。”狱卒小步赶过来汇报。
“走吧。”侯君集一条腿迈出牢门,回眸朝她望了望。
亲手把唯一的敌手送到死地,本该是高兴的。看秦英披头散发地坐在牢里,他的心却莫名其妙地紧了紧。
他抛下软弱的情绪,步履匆匆地离开大理寺狱。
狱卒前脚送走了侯君集,后脚又到秦英的牢门前催:“午正行刑。道长别耽搁了时辰。”
“知道了。”她解开乱蓬蓬的发髻,用极快的速度重新绾上。
秦英提了道袍出狱,每一步都伴随着脚边铁链的响动。与此同时,衣冠不整的称心被两个力士拖着走。
“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去找太子殿下!”戏子出身的称心用力挣扎,也扑腾不出什么来。他的双臂还是被牢牢箍住。
她一路上被聒噪的公鸭嗓子吵得不耐,肃着脸回头道:“称心,没人来救的。省省力气吧。”也许是她隐而不露的威仪震住了称心。他知趣地收了声。
秦英揉了揉微痛的左耳,想道——太子殿下怎么会瞎眼看上这种人。
粗线条的她忽略了一点,称心那女气的脸有几分像自己。
死刑是在大理寺内悄悄执行的。原因有二:他们仗色媚主,祸乱东宫,不足为外人道;陛下不顾唐律,私自断刑,不能为外人道。
秦英跪在高台上,忽地想起梅琯质问自己的话来:“为何坚持留在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
现在才知道,巍峨的前廷后宫像一只不知餍足的巨兽,确然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她从这里得到种种权势,最后从这里得到死亡。若能重活一次,她决不会再重蹈覆辙。
令签扔下来,大理寺卿尖声道:“行刑!”刽子手的眼里闪过一丝锋芒,接着毫不留情地落刀。
秦英认命地闭上眼睛,陷入昏沉沉的黑暗。
……
朦胧中,秦英听见有人呼唤着自己。那温柔的声线透着些焦虑:“小妹,醒醒啊,醒醒。”
启了眼帘,她半晌才看清眼前的人影:明眸皓齿,云发纱衣。
秦英呆呆盯了许久,而后蠕动着干裂的唇,轻轻道:“…阿姊?”
阿姊伸手,把秦英额头上的巾帕换了,开始对病号唠唠叨叨:
“你背着我下水摸鱼,当夜就发烧了,怎么也退不掉,睡了一天,真要吓死我了…要不是我闻到你衣服上的鱼腥味,还不知道你是怎么病的…”
说完一套,阿姊又色厉内荏地教育道:“以后没我同意的话,不许在秋天下水。”
“…这是哪里?”秦英呆呆瞪着灰扑扑的山洞,好像完全没听阿姊讲话。
阿姊朝她翻了一个白眼,没好气地道:“家里。”
“姊夫呢?”
被问住的人扶额叹息:“你阿姊还没嫁人呢,你哪里有姊夫…”她忧心忡忡地探了探秦英的脸颊,感觉温度还行,可是醒来以后的反应…不太对劲。
嘴比脑快的阿姊问道:“你是发烧烧糊涂了吧?还记得我叫什么吗?”
“…秦世溪。”她继续望着山洞顶,眼神空洞地回答。
“你叫什么?”
她面无表情道:“秦世英。”
对面的秦溪拊掌,嘿嘿一声笑了:“这不没烧坏脑子。”
神志是清醒了,她的四肢却像被浸泡在水里,半点力气都使不上。
她有意识地牵引右臂,把右手掌心摊开来,放在眼前。纵横的纹路依旧稚嫩,证明她尚年幼。慢慢攥起手心,疼痛残留在手掌。
梦耶?如果是梦,她应该醒了。非梦耶?记忆里的一切却恍如隔世…
哪里是真,哪里是幻?何为起点,何为终点?
难道,上天真的让她悔了既定的棋局,把她带回童年,要她重新活一次?
《金刚经》说,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她什么也不想了,把躁动的心安住在当下。毕竟,当下的刹那才是唯一能把握的真实。
第二回 往事曾已矣
第二回往事曾已矣
秦岭的秋天有些湿冷。这种天气,对一个刚退烧的人来讲是比较难熬的。
紫金霞光呼朋引伴地挂在西山山崖,秦英裹着薄毯对了美景发呆,秦溪在山洞一旁起架生火,准备晚饭。
把铁锅搭在火上,秦溪便自言自语絮叨个不停:“本来呢,修仙之人是不能吃饭的,尤其是晚饭。不过你病了,今晚还是破例吧。”
一向不听碎碎念的秦英忽然转过身来,挑眉道:“…我们是妖。”
阿姊往火堆里添了一根树枝,不以为然地回道:“修成了人身的妖,不算人还能算妖吗?你想,我们穿人衣,说人话,知人礼,和人有什么区别?”
“——那就算人妖。”说罢,秦英自己先哈哈笑了。笑着笑着,发现阿姊的表情很凝重。
披着羊毛毯子的她凑到秦溪身边,又伸手在对方眼前晃了晃:“哎,阿姊你怎么了?”
“人和妖终究是不同的呢。”秦溪的目光投向勃勃跃动的火苗。
感觉阿姊情绪低落,秦英连忙抛弃方才的立场,反问道:“怎么个不同法?”
秦溪缓缓抽回深沉的思绪。紧接着她压低嗓音道:“我们没有他们坏。”
好敷衍,秦英心道。她的阿姊总是这样,该说的时候不说实话,不该说的时候废话一箩筐。
秦溪不再开口,只把黍米和切好的白薯丁放到锅里,又撒了把粗糙的竹盐。
半个时辰后,秦英端起半只葫芦抿了味道,咂嘴感叹:“好喝,阿姊以后天天做粥吧。”
——黏黏软软的粥中带着天然的清香,如果能配着腌笋干就更好了。
也只是想想而已。思及腌笋干,又是一把辛酸泪。阿姊为了教秦英识五味,让她尝了一根自制的腌笋干。
阿姊是厨艺高手,她刚好是吃货。于是秦英不吃则已,一吃上瘾。她经常趁着秦溪不在家,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比如挖榆树底下的腌笋干坛子。
自己挖的坑要自己填。就这样挖了又填,填了又挖,反复来回。榆树被她给弄死了。
秦溪看到了枯死的榆树,气得七窍都快生烟,更是立誓说再也不腌笋干了。
“……天天喝粥?你想都不要想,提都不准提。”秦溪抬起手,在她头上敲了一个爆栗,“修仙之首要,就是服气辟谷。”
秦英摇头晃脑地接了下句:“服气乃吸取日月精华,辟谷乃不食凡俗烟火。”
“什么都懂,就是不肯老老实实做。你让我拿你怎么办?”秦溪揉着她头上的包,叹气。
秦英被阿姊的言语惹得一阵鼻酸。她乖顺地垂下眼道:“以后阿姊怎么讨厌我,都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好不好?”
阿姊忍俊不禁,显然没把秦英的话当回事:“又说什么傻话。你再如何调皮,永远是我的妹妹。我怎么可能丢下你一个?”
这次是秦英无言。
是呢,秦英依稀记得,上辈子…是她自己主动选择离开阿姊。
想摆脱管束,变得自由。可她忘记了,这样也就失去了最坚实的保护。
刚独立的那几年,秦溪总也不放心自己。逢年过节,阿姊便跋山涉水地和姊夫看望她。那么远那么辛苦,阿姊从来不说,她也从未在意。
回想起上辈子…她觉得自己太不懂事了。
秦英默默道:从今以后,要对从小拉扯自己到大的阿姊很好很好,直到阿姊找到命中注定的那个男人。
说起来…上辈子她是什么时候开始有姊夫的呢……脑海里的印象太模糊,仅仅留下个影儿。
阿姊一本正经地盯着秦英,严肃道:“你这小表情跟吃了好几种调味料似的,想啥呢?”
“阿姊,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啊。”秦英也摆了一本正经的脸问道。
被她戳中内心深处的秦溪顾左右而言他:“——快喝粥吧。不喝要凉了。凉了就不好喝了。”也没注意自己讲的是绕口令。
秦英执了葫芦瓢,大口大口地喝完,抹嘴道:“实话实说,不要妄图转移话题。”
“…你也清楚我有多大年纪了。我年轻的时候…肯定是喜欢过人的。不过我很守操守的,从头到尾只喜欢了一个。”秦溪讲完这茬,把铁锅里的冷粥舀了个干净。
挖到了秘闻,她的心里乐开花,表情却还镇定着:“阿姊目前才四百岁,也不老。”
秦溪用粗麻袖子遮起嘴,干咳了一声。
吃饱喝足,阿姊回山洞补觉去了。于是洗碗扫地之类的善后工作全部到了秦英身上。
秦英任劳任怨地把两只葫芦瓢放入铁锅,悠悠地抱着铁锅往太白山下走。
太白山的山下有条小溪,溪水清澈,可以直饮。听阿姊说,族群世代皆依傍此水源生活。阿姊就是在溪边出生的,所以名字里带个“溪”。
那时,秦英心里道:我这名字还里带个“英”呢。照着这规律,自己就是在花间出生的了?
不沾油脂的锅碗很好洗,冲两下再擦干了就好。
爬上山腰,又走一段小树林,才能到家。月亮藏在云间。山林四寂,时而有鸟扑拉扑拉地振翅飞去。
她在山间活了上百年,摸黑行走早就不是值得恐惧的事。秦英哼着山歌小调回到了山洞门口。
她没急着进去,而是蹲下身子打理还在冒烟的火堆。烧焦的树枝归到一处,她又小心地拢起草木灰,把它放进小布袋里。
草木灰长相平平,却用处多多,平时清洗污垢全靠它。
进了山洞,她捏着小布袋的两个角,叠好了才置于左边的木架上。木架摆放的都是些日常用的杂物,分门别类倒也整齐。
走到这里,她总会习惯性地往秦溪睡的左间看一眼。
不看没事,看了倒好,她差点开嗓大嚎起来——登,登徒子!
一个背着铁剑的登徒子正站在阿姊的房间里!
秦英下意识地抄起架子上的擀面杖,蹭蹭蹭地跨入了阿姊的房间,抬手就准备打下去…
谁料登徒子快她一步转头,用唇语道:“别出声,我只是来看看她。马上就走。”
秦英偷袭不成,石化在了当场。
既然不能动手,她就无声怒视着不速之客。四目相对。秦英忽略了他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只见他双眸明亮如火焰。
眼前的人与记忆里的影像渐渐重合。
她发现这登徒子不是别人,正是她上辈子的姊夫:明离。
“…明离。”秦溪在梦境中呓语。她紧紧抱着石青色的毯子,不愿松开。
不速之客听见这声痛苦的低语,忽地转过头。
“……明离,明离,对不起。”秦溪的眼角划过一颗泪珠。
不速之客仿佛被天雷击中,浑身微微战栗。他不由自主地弯下身子,想靠近睡梦中的人。
虽然秦英知道了此人的身份,但这不代表,她会任他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胡来。
就在他和阿姊身影快要交叠时,秦英道:“——你我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的眼神流连几番秦溪的面庞,终是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开山洞,走到洞旁的一处开阔空地。
秦英回了身,戒备地环抱着手臂,仰起头来问他:“关于今晚的事,你是不是该解释一下?”
记得上辈子的姊夫明离,并没有做过擅闯香闺,或任何类似采花贼的小人之事。
也许,这辈子和上辈子的经历将有很大的差异。
……有趣,有趣。如是想着,她的嘴角挂了一丝微笑,定定地看着明离。
第三回 夜叙前尘事
第三回夜叙前尘事,晨烧松烟墨。
秦英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明离,问道:“关于今晚的事情,你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
“对于擅闯你们家,我很抱歉。”明离敛着眉轻轻道,“今…今晚想见她。于是就冒昧地来了。”
“你们是认识的啊?今夜是第一次溜进我们家?”秦英冷冷道。
明离啄米般地点头,如同正在承认错误的孩子。
“想见我阿姊,也不用大晚上的闯进门吧?大可以忍一忍,等明天早上阿姊睡醒出洞了,你躲在远处瞧上一眼不好吗?”秦英在话语间,很自然地把阿姊卖了。
闻言,明离不得不咧嘴苦笑:“……你的建议恐怕不可行。因为,我明天就要死了。”
死之前,他想看看她。看看那个让他爱不得恨不能的女子。看看那个曾在他生命里画下浓墨重彩的女子。
“……什么叫做,明天就要死了?”秦英呆呆木木地重复着,眼眸仔细观察他。
明离的脸除了苍白无血色,似乎还罩着一层薄薄的青灰。这确实是将死之人的面相。
秦英吃惊地捂住嘴喃喃:“怎么会呢?”
“我是剑仙,剑仙寿命不过两三百年。而我虚岁两三百十七,已经到了大限。”明离事不关己似的平淡道。
秦英皱起眉,记得上辈子阿姊说:很久很久以前她和明离就认识,后来却因为什么分开了。一分开,就是百年。
“——你和我阿姊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离抿了抿樱色的唇,垂首道:“说来话长,你从哪里听起?”
过了今晚,脑海里封存的往事就会如烟散去。不如趁自己没忘记的时候,把这些倾述出来。
她狡黠地眨眼,神色戏谑:“你想从哪里讲起?”
“我们的初见是在两百二十年前…”
公元310年,天下大乱。西晋气数将尽。流民为躲战祸,纷纷逃入深山。
他拖家带口地背着行李,到了秦岭主峰太白山。
气喘吁吁地蹲在山下的溪流边灌满水囊,转身时,他刚好遇见一个闪烁着光芒的女孩子。
只是看一眼,他就感觉过了洪荒万年。
她教他辨识山上能吃的植物,告诉他烧什么东西可以驱虫蚁。
过了几个月,适逢一队胡人为抓壮丁充军,夜间搜山。母亲为保护他而死于大火。
世间唯一的牵挂不在了,他便升起拜入道门的想法。
第二天,他便收拾好包袱,往蜀地丈人山去了。常言道,八百里秦川。顺着秦岭的蜿蜒山系走,能够直入蜀地。
烤着河里抓的鱼,他抬手擦汗,余光里又看到了她。
当即,他惊异地挑起眉:“是你?”
“是我。”她回道,“我和你刚好同路。”
“我要去丈人山修习剑仙,你去那里做什么?”
“我也去修行。”她微笑道,“…我饿了,可以给我一条烤鱼吗?”
他们一同进了丈人山上清宫,拜了不同的师傅。一个修剑仙,另一个修符箓。
山间不知岁月。同门不同师的二十年很快就过去了。
“有一天,她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被宫主逐出师门。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相见。”明离一笔带过了本该轰轰烈烈的结尾。
秦英不依不饶道:“…我阿姊当时做了什么?”
听了这样犀利的问题,他只能正面地答道:“杀生。她杀了我的师尊。”
她心下了然:怪不得阿姊会在睡梦里,对他的名字说“对不起”。
过去的百年都是相思不相见,如今他在临死前来看她一眼,悄悄地画下诀别的身影。这结局未免凄凉。
不过秦英依稀记得,上辈子的阿姊和明离在一起了;现在…离真正的结局还早着呢,可是情况也不容乐观。
“剑仙死了以后,会怎么样?”秦英拧着浅黛色的眉问道。
“不是尘归尘、土归土,就是尸解成仙。”
仙有四等:天仙,人仙,地仙,鬼仙。剑仙是地仙的分支,死后不是化为天地间的一部分,就是历劫飞升。
明白了这一层,秦英慢慢开口道:
“我的阿姊,是藏不住心思的人。可她决口不提那些旧事。我想她不是忘了,而是没有勇气想起。每当午夜梦回,阿姊总是念着一个名字…今次你也听到了。”
白天可以用毅力压抑心底的感情,可夜里是没有办法控制思念的。
明离懂得弦外之音,却不说话。
见他在自己的面前装糊涂,秦英也不拆穿。
她继续道:“两百年来,阿姊不主动找那个人,我猜是阿姊不知道见了之后,要如何面对他。”任凭思念刻骨也不相见,大概是阿姊给自己的惩罚。
秦英上辈子没有这些经历。可“没吃过猪肉,见过猪跑”的她,对男女之情也有所了解。
明离立在那里,依旧不言:知道了她的心意又如何。他们,终究错过了。
皎月从云层中露出半张脸,把清辉洒遍他挺拔如竹的身姿。风声飒飒,树声涛涛。
等了一刻余,秦英听他轻声道:“更深露重,天已不早。在下告辞。”她晃了神。再望向前方,发觉人走得没有影了。
她正想:自己把能说的都说了,把不能说的也都说了。尽了人事,接下来就听天命吧。但愿阿姊能和记忆中一样,苦尽甘来。
第二天。秦英顶着两只黑眼圈烧热水,一副睡眠不足的模样;阿姊则神清气爽地出了山洞。
“…如果,阿姊你喜欢的那个人死了咋办?”秦英蓦然朝远处的人发难。
阿姊刚刚起榻,这下被秦英问得完全清醒了。
只看阿姊深深吸一口气道:“……他是人,我是妖。他肯定会死在我前头啊。死了就死了,我还是要过我的日子。”
秦英愣住,锅里的水沸了都没去管。眼前的阿姊表情毫不在乎,和昨夜哭成一团的女子判若两人。
末了秦英扶额道:“——就当我没问。”她突然不打算直接告诉阿姊,有关明离的事情了。免得自己有种牵线搭桥不成的挫败感。
第四回 晨烧松烟墨
第四回晨烧松烟墨
自从秦英试探过阿姊的态度,就开始长嘘短叹。
吃了早茶,秦溪坐在火炉前烧制墨块。
饶是心无旁骛,那不休不止的噪音也闹人。听到第十六声时,秦溪转头道:“你像老头子一样叹息什么?”
秦英用无辜的眼神正视过去,朝阿姊道:“你的剑生锈了。我怎么也擦不干净,所以叹气。”说着举起手里的长剑。
阿姊皱起烟色的长眉,伸了胳膊把软剑讨回:“…谁准你动它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它不再锋利的刃,垂眸看了好一会儿才收于牛皮剑鞘。
“再不处理这些锈迹,你的宝贝就要成废铜了。”秦英解释道。
可惜对方没有理会秦英。
固执地收起青铜剑,秦溪道:“这把剑不详。我曾经用它犯下不可挽回的错。所以我情愿它永远保持这个模样。”
秦溪捅了捅炉子里的木柴,思路随着袅袅的烟气飘走。
说它“不详”,是因为它剑身上刻了隶书的“死”字。遇它者,鲜少有幸存下来的生命。
这样杀气磅礴的剑,偏偏有个风雅至极的名字——留踪。
两百多年前,蜀山地界里流传了八个字:雁过无痕,剑去留踪。此句咏的正是上清宫的一对名剑,“无痕”与“留踪”。
“无痕”是把重铁剑,剑身篆着“生”字;“留踪”是把青铜剑,剑身刻着“死”字。属性相生相克,同时暗合了太极的阴阳两仪。
更巧的是:两百一十年前,明离得到了“无痕”,她持有了“留踪”。
有智者断言道:“双剑不能相容,握剑者注定不能相合。”
最初的时候,她不相信预言;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情,让她不得不承认…智者所言真实不虚。
“…阿姊,墨块要糊了哦。”清脆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路。
手忙脚乱中,姊妹俩终于把墨块从险境救了出来。
秦英一边揉着被烫红的指尖,一边道:“阿姊当初是怎么拿到那把剑的?”
没意识到她在套自己的话,秦溪回道:“两百多年前,我在丈人山上清宫修行。一次立了大功,老宫主便把‘留踪‘剑赐给了我。”
“…阿姊从头讲给我听吧。”她恳切地等着秦溪主动披露过去。
结果得到对方的一记白眼和三个字:“想得美。”
秦英使了鼻音撒娇耍赖。阿姊很快缴械投降。阿姊和上辈子一般,最受不住这种手段。
只看秦溪清了声嗓子,开始讲自己的故事:
“两百二十年前,我听说蜀地丈人山有神仙,便想去访道。走走停停地花了几个月,我从秦岭太白山到了蜀地丈人山。”
秦英敏感地皱起了眉:阿姊她,一点也没提和明离同行的细节。
“登上了山,嘿…发现全是道观。哪里有什么神仙?”秦溪摆了摆手,自嘲道,“可我去都去了,总不能立刻灰头土脸地回来。”
秦英趁着阿姊咽口水的空档,插话道:“于是你拜入上清宫,成了那里的弟子。”
“拜师入门可没这么顺利。我拜了三次上清宫,差点全部落空。最后是老宫主被我缠地没办法了,又看我可怜,便把我记在了他的名下。”
“住山的头一个月,师尊亲自为我启蒙…”神色空蒙的秦溪已经陷入了回忆。
身穿墨色道袍的老宫主坐在上首,笑眯眯地说:“上清宫传承的,是张天师创的五斗米道。下分剑术,丹饵,符箓三科【注】。小女娃,你想学哪一科?”
还是孩子模样的秦溪眨了眨圆溜溜的眼,道:“哪一科最简单易懂,学了能长生不死?”
老宫主听了,差点吹起白灰相间的胡子。他好不容易稳了情绪,答道:“学剑术的天天练剑,学丹饵的天天炼丹,学符箓的要天天画符。”
“——师尊,我学符箓。”秦溪是极怕麻烦的人,便从中选了最简单的一个。
老宫主哂了一声,又对她道:“嘿,越怕麻烦越是躲不掉。”
“师尊,您看我这样虔诚地登门修道,为何头两次不让我住山呢?”
他深深地看了眼啥也不懂的女孩子,语重心长地道:“我们上清宫修的是什么?五斗米道。这‘五斗米‘的意思就是——交了五斗米才能拜师求道。”
秦溪得了答案,乖乖退了出去。雀跃的情绪蔓延在心里:她最后没交米也进来了,还在这里白吃白住呢。
过了两年,上清宫举行三年一度的弟子考核。测试正月结束,仲春才一科科地放榜。
下符箓榜的那天,秦溪没去看。因为知道自己考得一塌糊涂,所画的符箓全不管用,名字定然落在榜外。
过一旬,丹饵科也放榜了。
最后是剑术科放榜,她还是没去看。某天偶然听别人说,明离考过了剑术测试,名字位于剑术单科榜第三。排在明离前头的,是修习剑术近十年的两个师兄。
明离走过来,递给秦溪一把木质的剑:“这条路走不通,为什么不换另一条路试试?”
她摇头道:“剑术最难考,我不行的。”
“只要你用心,就不会觉得特别难。明天先去听剑术课。下晚课后我再给你开小灶。三年以后,考不上就怪我好了。”
秦溪接过木剑,默默接受他的提议。
剑术课的课堂在上清宫东南角,是片很开阔的场地。
教剑术的是一个精神矍铄的长老。他松垮垮地披着单衣,右手拿着根竹枝。
“今天来了新生啊,那我再老生常谈一次。咳咳,习武练剑的目的不在杀生,而在成道。讲究的是以剑诛邪,护卫人间…”自顾自地讲了一通,接着让他们练习基本功。
一堂课是一个时辰。下了课,秦溪已经累到不想动弹。明离主动把烂泥一样的她拉起来。
“这就不行了?晚上还有小灶要上哦。”
“撑不住了。真的撑不住了。”秦溪艰难地摆手,话语里带了点儿哭音。
“坚持。你总不能永远落榜吧。”明离这话诛心的很。
她咬了咬牙,把软弱怯懦的想法丢掉:“晚上去哪里开小灶?”
亥时,她下了晚课,匆匆走到约定的偏殿。昏暗的偏殿里只烧着一只灯烛。
秦溪诧异地盯着明离,灯火把他的面庞照得晦暗不明。
“拿剑劈香芯。”他说道。
尽管有些不明白,她还是老实地练了下来。
三月有余,她能到达很高的正确率。明离知道他没看错…秦溪对剑术确然有些天赋。
转眼的功夫,秦溪迎来了第三次剑术测试。她历尽辛苦进了剑术榜,是第七名。
揭榜的那天夜晚,她问明离:“为什么会帮我?”
明离道:“这是我的报答。如果十年前没有遇到你,我早就死在太白山上了。”
那年适逢朝廷生变,老宫主派剑术榜的前十下山,为陛下做事。
大半年后办完事情,其他人被留在了陛下的身边,而明离和她坚持功成身退,便回到了上清宫。
老宫主见他们不为尘世浮华所惑,便把镇宫之宝——无痕剑和留踪剑赐给了他俩。
“…这就是‘留踪‘剑的前因后果了。”
秦英还没有听过瘾,她侧着头问道:“既然是上清宫的镇宫之宝,如今怎么会在我们家里?”
“我被逐出师门的时候,把它带走了。它的戾气太重,不应该放置在与世无争的道门。”
阿姊当年真是有魄力呢,这话到了嘴边就变成另一句:“你说的那把无痕剑还在上清宫里吗?”
秦溪想了想,回道:“留踪和无痕是一对。持其中一把的人是能感知到另一把所在的。”
秦英心下了然:怪不得明离能够找到阿姊,原来他们各持一剑,而两剑之间是相互感应的。
这么想着,她蓦然听到阿姊的话惊呼声:“——我找不到它了。糟糕!无痕剑若是丢了,上清宫的传承就要断了!”
【注】其实五斗米道中还有房中术,但我不能写。
第五回 除妖反害己
第五回除妖反害己,入阴又还阳。
阿姊慌张地站起来,亟道:“糟糕糟糕。无痕剑若是丢了,上清宫的传承就要断了!”
秦英扯住了阿姊的袖幅,道:“你冷静一下。天下之大,盲目去找也不是办法。”
“我怎么能不心急?”阿姊几乎失控地道,“你不知道那把剑代表了什么…”
“你先听我说。昨天晚上的时候,我看见一个背着铁剑的男人站在你房间里。那把铁剑和你说的无痕剑很像。”
“——明离?”阿姊咽了咽梗在喉咙里的话,涩涩地道。
观察了阿姊的神情,秦英小心翼翼地说了昨夜的事情,最后问道:“如果明离带着无痕剑躲起来等死,他会到哪里去?”
捂着胸口喘息半天,秦溪微声道:“他恋旧,走不出丈人山的。我们去那里寻他。”顺便看看昔日的师门到底怎么了。
……已经过了两百年,无痕剑竟还在他身上。
镇宫之宝,世代相传。无痕剑没能顺利交给师门新秀,恐怕是上清宫出事了。
秦英听罢,转身进了山洞。出来时,手臂上搭着两件挡风的厚夹袄。
系好左右两边的衣带,又给魂不守舍的阿姊穿好,她问道:“你对他还有情吗?”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地低头弯腰,把搁在地上的留踪剑拿起来。秦溪的眼底浮现出种种情绪,逐渐氤氲成一片湿气。
两百年没有得到他的消息,她以为明离早就死了;今天一股脑地听到,她还有些发懵。
没想到他会成为剑仙…没想到他会来看自己…没想到他会用无痕剑陪葬…
秦溪在心里把明离念叨了一遍,接着握住小妹的手,用缩地术赶路。
待她们姊妹到达蜀地的丈人山,夕阳正摇摇欲坠。
青山依旧,草木幽香。阿姊慢慢吸了口气,闭着眼感受无痕剑的所在。
秦英等了好一会儿,才听阿姊叹道:“…朝阳洞,往这边走。”
青色石阶铺成的山路已被踩的老旧,她们沿着露出红土的小径上了丈人山。
为促成阿姊和明离的相见,秦英想了整整一夜的办法,差点把脑袋想破了。目前为止,她谋划还是很成功的。
到达半山腰,离朝阳洞不过百步,秦溪突然不动了。秦英抬头,只觉阿姊的侧颜黯淡无光。
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便拉了阿姊的衣摆,小声道:“…走吧。”秦英率先走了三四步,阿姊才木然地跟上自己。
朝阳洞的门口垂着一道草帘。她们站在外面,可以隐约看到内里的人影。
秦英伸手掀开了帘幕。
明离坐在白茅草编织的蒲团上,对秦英后边的阿姊道:“你来了。”
“我来了。”秦溪立在洞口道。之后他们中间就是长长的空白。
她的心中有千言万绪,却忘记要从哪里谈起。过去那么熟悉的人,现在竟是那么陌生。时间和空间的距离,确实是消磨一切的利器。
秦英在旁暗暗地扼腕叹息,替他们着急的同时却帮不了忙。
留踪剑和无痕剑历经百年重新聚首,反应很强烈。先是嗡嗡响动,之后发出长鸣。
秦溪被这声音吓得回过神来,脱口问道:“无痕剑为何在你身上?”
“上清宫在几十年前彻底败落。传之无人,我就把它放到了自己身边。”明离平静地道。
彻底败落,这四个字压得秦溪喘不过气。
哑然在原地片刻,秦溪自言自语地摇手道:“不,我不相信……我要亲自看看。”说完,她就提了裙?匆匆离去。
此时的秦英找出角落里的蒲团,跪坐下来:“我把你想见的人带来了。你还欠我个故事的结尾。我阿姊当时为何杀了你的师尊?”
明离摇了摇头,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可在秦英炯炯的目光下,他隐瞒不了任何事。
“两百前的仲秋,你的阿姊请求到山顶的老君阁闭关。十几天来毫无音信。一日傍晚,我在竹林里听风练剑…远远地听人说老君阁遭了天雷……”
明离心中大震,急忙和大家一起赶过去。到了,只看师尊和秦溪倒在地上,都是重伤。师尊的脖子还带了一道剑痕,很快便没了呼吸。
在场的人都理所当然把死亡的一方当作被害者,把活下来的另一方当作公敌。
明离忍着丧师之痛走到秦溪面前,蹲下来问道:“是你杀的?”
“是我。”她凄凉地笑起来,承认了众人所见的真相,“…明离你看,我的剑上还沾着血。”
听了最后一句,明离再也克制不住,勃然道:“——你怎么能杀了你师叔?你怎么下得去手?”
秦溪不以为然地咧了咧嘴:“因为不是他死,就是…”后继无力,晕了过去。
明离愣住,他那拔剑的右手在一瞬间失去了动作。
后来老宫主到了山顶,给明离师尊安排了一场隆重的葬礼,又令犯了杀生戒的她离开师门。
秦英仔细揣摩着这些信息,道:“你的意思是,没人亲眼看到当时发生的一切。所以,你师尊的死亡可能另有隐情。”
根据明离的描述,阿姊和他的师尊都受了重伤。这说明他们两人确然是在以命相搏。
不是阿姊要杀他师尊,就是他师尊要杀阿姊——想到这里,秦英先打了个寒颤。
…可他们两人中,究竟是谁先起的杀心?
转了转滚圆的杏眼,秦英换了角度问道:“你知不知阿姊那时闭关是要干什么?”
“不太清楚。她只是闭关前夜和我提了提,说她想尝试一下炼药结丹。”明离平淡的嗓音中起了波澜。他隐约地感觉到,自己离百年前的真相只隔了一步。
秦英也不与他兜些圈子,径直道来:
“我们是妖。阿姊当时闭关,就是为了炼化她的内丹吧。妖丹可助我们修行,对人也有好处。服食妖丹的人虽然不可长生,却可以延寿多年。人们除妖,多半就是夺取妖丹。
“所以我想…你师尊有充足理由杀阿姊,阿姊却没什么理由杀你师尊。他死了,也是自取灭忙,死不足惜。”
明离喃喃自语:“若真是我们错怪了她,她为何不辩解?”
秦英设身处地地想了想,回答道:“如果阿姊说破真相,自然会把身份暴露。但那样的话,恐怕她连最后一线生机都没有了。”
迟到了两百年的故事结尾原来是这样。她觉得对不住我,而我又何尝对得住她……明离的表情变得凄哀。也许是因为情绪起伏过大,他剧烈地咳喘起来。
惊慌失措的秦英愣了一下才架住他的半边身子,给明离拍背顺气。
秦溪一进朝阳洞来,就撞上了这样的景象。
第六回 入阴又还阳
第六回入阴又还阳
秦溪把自己的厚实夹袄脱下,平铺在阴冷的地上,又和秦英一起把昏迷的明离安置好。
秦英审视一番明离灰白的面色,道:“他撑不过亥正了(晚上十点)。”
“不…他不能死。我要救他…”秦溪眼睛红红的,泪水似乎要夺眶而出。
“我要亲口和他讲两百年前发生的那件事。让他知道…他师尊趁我历劫成丹之际,对我下狠手。我杀了他师尊只是为了自保…”
颤抖着声音说完,秦溪吐出自己金色的妖丹,接着就要把它给明离服下。
而秦英飞快地抓住了她的肩膀,阻止阿姊犯傻。
作为妖类,失去妖丹就相当于失去百年修为,和一半性命。
她不允许阿姊为他做到这种地步,即使他是阿姊漫长年岁中喜欢过的唯一一人。
秦英竖着眉毛厉声道:“你忘了我们的祖训吗?此生不做逆改天命,违背阴阳之事。你为了这个人,想和老天、和祖先作对吗?”
秦溪颓然坐在明离的面前,清丽的面容愁云密布:“可我们放着不管,他真会没命的啊……”
“剑仙死后,不是陨落就是飞升。他修为那么好,定不会陨落的。我们在此等到亥时便知道了。”秦英握起阿姊冰冷的手,像保证般说道。
秦溪听了将信将疑,不过看明离的呼吸由急转安,她就收起了妖丹。
\*
明离感觉自己被强风吹到了很远的地方。周身皮肤像被炙热的阳光曝晒着,视界却里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听到汩汩的水流声,他便顺着河道慢慢往前走。
过了两刻,明离终于走出了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他的眼前是高高耸立的围墙。或许是年代太久了,墙壁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只是泛着青灰。
明离仰视着围墙,没看见围墙旁边有俩个长相奇丑的矮小守卫。
其中一个守卫问:“你到这里做什么?”
此时明离脑海中闪过秦溪的身影。他随口便道:“我在找一个女孩子。六尺多高,头上梳着青螺一样的发髻。”
那守卫打断了他的话:“她不在此处,你走错了。这也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快离开吧。”
明离找不到回去的办法,便在不知不觉间走遍了血红色的荼蘼花岸。
转头回眸,他发现河上忽然架了座石桥,一个身着白袍的人缓缓地从桥头步过来。那人离得越来越近了,香气缱绻着散布在虚空。
明离不由得感叹道:“这般派头。也不知是何方神圣。”
那人恐怕是听到了他的低喃,目光投向明离,道:“……你本不属于这里吧。是,迷路了吗?”
又抬起纤长的手,指了指身后的桥:“上云水桥吧。它的尽头,就是你心中最渴望的地方。”
明离低着头道谢,始终不敢直视面前这个温润如玉的人。最后,他壮了胆子问道:“请问大人尊号名讳?”
那人摇头婉拒道:“你日后自有机缘知道。”
明离拱手拜了一次,才迈向云水桥。走在桥上,除了脚底的石板外,只见桥侧飘着皑皑的雾气,当真如梦似幻。
按捺住心里的各种念头,明离反复地默念着一句话:“把我带到她所在的地方。”
刚走下桥,就有丈人山神朝他作礼道:“陛下怎么想着来这里了?”
“……陛下?”明离问道。
“云水桥建在天帝的寝宫外,走在桥上可以去任意想去的地方。小老儿看见云水桥,便以为天帝陛下大驾光临,没想到来人是你小子。”
外形为俊朗青年的丈人山神拍了明离的肩膀,又说道:“你在云水桥上走过一遭,想必和陛下有些交情。若是这样,你的飞升也指日可待了。”
明离哭笑不得地拂开他的手:“宁封子莫要闹我了。”接着把所遇之事披露给了对方。
宁封子挑起一边眉毛,道:“天帝说你不属于地狱,你便死不了。这段日子呆在这里等天宫的诏书吧。话说,你要找的人还在朝阳洞呢。”
本想再揶揄明离几句。却看他不顾温文的形象,火急火燎地走了。
“嘿嘿。这两天,山里又该添一桩喜事了。”宁封子拂了拂青袍袖子,隐去身形。
另一边的朝阳洞,秦溪目不转睛地盯着昏迷的明离,直到他睁眼转醒。
“你没事吧?”
“让你担心了。”
他们异口同声道,又默契般通红了双脸。
秦英把两人的互动看在眼里,欣慰的同时觉得好像缺了什么。她揣着手想了半天,才发觉大概是缺了作媒的人。
于是她拍手打破这暧昧的沉默。
“或许我这次生病落下了病根,今年特别怕冷。但咱们家一入冬就会滴水成冰。”秦英半是乞求地对阿姊眨眼,“不如我们搬到丈人山住吧。”
“……”
之后秦英眯着眼睛笑起来:“阿姊没有说话,就算默许了。”眼里藏着精明的光。
再榆木脑袋的人也会明白秦英的真实意图。
明离回过味儿,知道她正努力地为自己作媒,便鼓起勇气朝身边的秦溪道:“我有话和你说。”
“嗯,我也有话和你说。”秦溪颌首道。
识趣的某人安静地退出去,给他们留下了剖白心迹的时间。秦英在山洞外等了足有半个时辰,哭成花脸的阿姊才叫她进去。
明离的精神也比刚醒时要好很多。看到秦英还笑了笑。
秦英不知道这俩恩怨纠葛颇深的人,是否泯去了心中的芥蒂。但看他们的状态,觉得未来的形势一片大好。
夜色已深,姐妹两个就留宿在了丈人山。
拿竹帚清扫出一间上清宫的废弃厢房,她们合着衣服相对而卧。
“你想不想听,他刚才和我说的话?”秦溪道。
厢房中没有灯烛之类的照明物事,秦英在无边的黑色里点头。
秦溪看不到小妹的脸,却复述起明离的原话:“不知得道飞升之人有多长的寿命。但我想与你共度剩余的年月。你愿意吗?”
“你答应了没有?”秦英激动地抓住了阿姊的袖摆,连声问道。
也许是不好意思启齿,秦溪低低道了一声:“我哭得太厉害,结果忘了回答他。”
“这样吊着他的心,他今晚应该会失眠吧……”
“嗯,是啊。”
话音刚落,两个女孩子抱着潮乎乎的毯子一起笑起来。
(作者话:写明离神游这段,我从宿舍楼六层的楼梯滚下去了,额头缝针,全身检查。林林总总花了一千多。流年不利啊,但愿不留疤。
这本书里,我最喜欢的男性角色是明离和天帝。这次让他俩全出场了。好开心。至于我最喜欢的女性角色……目前还没写到。)
第七回 闲敲青竹筒
第七回闲敲青竹筒,清谈庄周蝶。
一顿好觉,秦英睡到了天光大亮。熟悉的饭香飘进鼻子里,她瞬间醒了一半。
神志醒了,身体却懒得动。
秦英懒洋洋地套好夹袄,顺着香气绕进了后院厨房,寻到炊烟的源头。
只看见秦溪站在灶前忙碌。她的双袖被白色的苎麻绳绑在肩肘处,汗水须臾从额角滑下。
红土夯实的灶台上放着一屉竹编的蒸笼,冒着蕴蕴的热气。
“阿姊做的什么?好香啊。”秦英搓了搓手,不由自主地往灶台那里凑。
秦溪分出了神朝她眨眨眼睛,温柔地笑道:“…等下就知道了。”
感觉离熄火还早,秦英便溜出去等现成的了。
秦英对“不给阿姊打下手”的行径深以为荣。有句著名的人话不是道:君子远庖厨嘛!
说到底,她就是懒。
踏着咯吱作响的木屐,秦英走到了庭院深处。
木屐是她刚才从矮榻底下摸出来的,尺寸刚好合穿,她觉着有趣就趿在了脚上。
庭院荒芜地厉害,大概是许久没人打理了。药圃里种的珍惜药材,也早被茂盛的野草取代。
秋风一起,落叶打着旋儿委落。
秦英的双手拢在袖里,慢慢捏紧。说不出的心情堵在了胸臆,上不能,下不得。
上清宫的由盛转衰,只用了近两百年的时间。这看似虚无的时间,确然能使沧海横流,桑田枯萎。
不得不承认:天行健,绝不会为任何东西所滞。
突然,阿姊的声音截断了秦英越来越深的哲思:“我转了半晌,才发现你在老宫主的院落里。别看地上的叶子了,去吃饭吧。”
秦英闻言转过头来,笑嘻嘻地走上前,挽住了阿姊的左手臂。
不管时间怎样倾覆人世,蚕食外界,阿姊都会和她永远地生活下去吧。
回到厨房掀开竹笼,秦英望着仔细捆扎的竹筒叹道:“这是什么?”
“打开看看。”秦溪在灶台旁支了张小几,扯了席子就坐,只等着小妹端饭上桌。
解开浅青的绳线,秦英取下了半边竹筒:“有…红豆,黍米和栗子。”一样一样地用手点着里面的食材。
把所有竹筒搁置在小几上。秦英迫不及待地拿起已拆封的竹筒,咬了一口。
她一边吹着手心里的竹筒,一边大呼好吃。
见小妹的馋嘴贪吃模样,秦溪笑得杏眼都眯了起来。
捧了肚皮笑罢,她正色道:“等会儿我去给明离送饭。你呆在上清宫内,不要乱走。丈人山的道观多,道士更多。被他们看破身份的话,可就不妙了。”
“去吧去吧。”秦英摆手道。目前的她被食物拖住身形,并没有下座的想法。
秦溪刚到明离住的朝阳洞,便听一声音遥遥道:“……大喜事,大喜事。”
明离抬眸,原来是宁封子挥着手里的金黄绢绸,徐徐走进朝阳洞。
“山神前来,所谓何事?”他道。
“你的聘书批下来了。东华君让我转交给你。择日随我到天上拜见一下东华君,你的阶位便与我平齐了。”宁封子不见外地敛衣坐下,拿起一只竹筒饭。
秦溪担忧地问:“飞升之后,明离会永住云端吗?”
“天上挤得很,可住不下那么多人。所以,大部分飞升的修仙者以后还是留在人间,镇守一方灵秀之地。或山川,或河流。”
回了她的话,宁封子转过脸冲明离道:“对了,东华君托我问你,你想去何方坐镇?”
明离看了一眼对面的她,道:“我愿终生守护秦溪所在的地方。”
宁封子撇撇嘴,慢条斯理地拆竹筒身上的线:“这话肉麻的,让我这孤老头子情何以堪……罢了罢了,你这几日想好了再和我讲。”
他嘴上酸溜溜的。但是细看他的眼睛,就会发现宁封子并不向往成双成对的生活。
醋意散去,宁封子微笑着道:“想来你就是让他魂牵梦绕的秦溪吧?幸会。我是丈人山神。”
互相寒暄一阵,他把秦溪带来的竹筒饭吃了半数,临走时不忘留一句:“姑娘做饭如此了得,明离小子真是好福气啊。”
搞得秦溪和明离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把话接下去。
等宁封子走远了,秦溪收拾着几案道:“这丈人山神真是独特啊。没想到,朝阳洞最初的主人会是这样的性情。”
明离接口道:“他表面上没个正经,实际上相当可靠。据说宁封子曾化身为上清宫中长老,教化了许多门人。那时若无宁封子,上清宫绝不会在丈人山号称道门正宗。
说到此处,又摇头唉声道:“过去由他缔造的辉煌,现在已从我这里败落。”
“不是你的问题,是我做错了。”秦溪抽出腰上的留踪剑,“两百年前,我不该私自拿走它。我只想着,主管杀伐的它是不详的。却忘记它是上清宫的传承之一。”
明离握住了自己身边的无痕剑,道:
“上清宫有双名剑,被誉为镇宫之宝。铜质的留踪剑主管杀伐,象征两仪中的阴;铁质的无痕剑主管宽恕,象征着两仪中的阳。阴阳互补,缺一不可。
“你带走它以后,镇宫之宝便缺了个阴。有道是‘孤阴不生‘,独阳不长。这间接影响了上清宫的运势。区区百年,门人不断衰减,香火日益冷清…最终上清宫变成废弃的道观。
“当然,这世间并无长盛不衰之事,久饮不散之宴。所以,你我都别自责了吧。”
此时的秦溪泪眼朦胧,只能用力地点点头。
她缓和了情绪,把几案上剩下的竹筒推到明离面前,道:“特地给你做的。”
他打开竹筒看了看。没有立刻下口,反而垂着眼帘低声道:“红豆?”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烟青色的竹筒盖,“红豆…此物最相思。”
秦溪在那浅浅的敲击声中酡红了双颊。她相思了两百年,时到今日,才敢把这份感情表露。幸好,她还没错过最后的机会。
“你昨天问我愿不愿意,这就是我的答案。”秦溪一字一字地慢慢道。
第八回 清谈庄周蝶
第八回清谈庄周蝶
茜红色的晚霞染满了天际。秦英独自坐在老霄顶的草坡上发呆,嘴里闲闲地嚼着一截洗好了的葛根。
阿姊和心上人时时刻刻形影不离,秦英懒得做他们的背景画面,便到这里散心。
可惜散心不太成功。
她登高望远,看到的是秋意萧瑟、天地寂寥。原本就糟糕的情绪越来越低沉。
她吃完甜甜的葛根,接着仰了身子往后躺,却发现眼前有一张倒过来的脸。
“小姑娘。”忽然出现在她身后的那人道。
她堪堪止住仰面躺下的动作,道:“……你是谁啊?”
他在不远处站定,深深施礼道:“在下是丈人山神,宁封子。看你似乎有不能开解的心事,就凑过来了。姑娘有什么心事,不妨说一说。在下或许可以帮你。”
秦英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确认宁封子没有恶意,便斟酌着开了口。
“打我有记忆开始,阿姊便一直陪在我的左右。对我来说,阿姊是我的天地。可是如今,我的阿姊被人夺走了……”
宁封子晒了一声,说道:“所以你心里有点吃味?”
“我很高兴阿姊有了归宿,只是我还没适应……姊夫这么快就出现。”秦英摊手道。
“为何这么说?”宁封子觉得这小姑娘比表面上还要有趣。
秦英瞥了他一眼,道:“告诉你一个大秘密,连我阿姊都不知道的秘密。就在上旬,我生了场病,又做了个奇怪而真实的梦。
“梦里的阿姊是一百年后才遇到明离…然后他们如现在这般,天天黏在一处。
“我嫌无聊,就主动离开了阿姊,来到向往许久的人间。过了十几年,当朝天子要砍我的脑袋。然后,我死了。再然后,我就醒了。”
她讲了长长的一段。期间连用了三次“然后”,自己却未察觉。
宁封子摸着没有胡子的下巴,道:“你有没有听过庄周梦蝶的故事?”
秦英得意地抬起头道:“这个我知道。有一天,庄周白日做梦,梦到自己变成蝴蝶。他一觉醒来……竟不知道是蝴蝶变成了他,还是他变成了蝴蝶。”
他思索了半刻,为她举出一个相似的例子:“你认为庄周梦蝶到底是怎么回事?”
“以前,我觉得是庄周变成了蝴蝶。可现在,我觉得是蝴蝶变成了他。因为梦境,已经真实到那种地步……让我无法轻易把它当作虚妄的地步。”
宁封子闻言又道:“可不可以这样想?梦是真的,现在也是真的。
“蝴蝶是真实的,庄周也是真实的。你既是蝴蝶,又是庄周。所以同时有了两种记忆。”
“——原来如此!”秦英像看到新世界,眼眸中充满了欣喜。
他叹息般自言自语道:“那么真实,会产生迷惑也是正常。勉强把它当作梦,会很辛苦吧。”
在宁封子的蛊惑下,她情不自禁地点头嗯了一下,说了心里话。
“不仅辛苦,我还有些害怕。梦里和现在发生的事细节不同,但是大方向一致。如果我像梦里一样,去了人间。最后,我会像梦里一样被天子杀掉吗?”
不知道为何,这些不能对阿姊吐露半点的心事,如今她却毫无顾忌地告诉了宁封子。
宁封子走近了秦英,轻轻用手安抚她的头顶:
“作出的选择不同,所走的道路自然也会不同。你要相信自己有能力化解过往的悲剧。”
经过一番劝慰,秦英的心里豁然开朗。她起身朝宁封子下拜:“……谢谢先生。”
从善如流地受了,宁封子欠了欠腰作为回礼。
两人再次盘膝而坐的时候,彼此距离竟是近了很多。
“先生?哈,多少年没有人这样称呼我了。”宁封子用食指敲着自己单薄硬朗的膝盖骨,爽快地笑道,“你讲了好些自己的事情,愿不愿意听我说说啊。”
“求之不得。”秦英眼巴巴地盯着宁封子。
他被这目光注视地很是享受,不由起了游戏心思:“看我这副模样,你且猜猜我高龄多少?”
“您八百岁了,有没有?”秦英随便说了个数。
不过这“八百”也是有讲究的。上辈子秦英看葛洪写的《神仙传》,里面就有个人称“李八百”的老头儿。
他一拍大腿,竖了眉毛道:“八百哪里够?”两人聊地酣畅,他把自己当年的趣事如数家珍地倒给了秦英。
秦英的笑点比较奇怪。但宁封子每次都能戳到她那深藏不露的笑点。一老一少相处起来,居然出奇地轻松愉快。
说完一个多时辰的话,他们便成了铁板钉钉的忘年交。
而秦溪得知宁封子和小妹成了至交时,第一反应是皱眉。在她看来,宁封子身上的缺点数也数不过来。
首先一条是——他那么大岁数了,不该顶着一张引人犯罪的青年脸,蓄个须都比现在的小白脸模样好。
秦溪怕小妹和他呆久了,产生什么有别于朋友的感情。
不过宁封子作为堂堂五岳真人,能不能看上乳臭未干的秦英还说不定呢。
十月初三这天早上,太阳刚从茫茫云海间升起一角,秦英就拖着困乏的身体到老霄顶打坐。
过了差不多一刻,她的眼皮开始打架,腰背同时晃了几晃。这让她险些从山顶处滚下来。
“——你在采风?”宁封子神不知鬼不觉地走过来,扶住了她的双肩。
“不,我在观日。”说完秦英瞪了老不正经的宁封子一眼,“一个月只能采补三天太阳的精华。机会很宝贵,不要打扰我。”
宁封子学着秦英的样子,双腿盘起了狮子坐。他慢悠悠地开口,道:“这是你听你阿姊说的?若真如此,悟道……又何尝不是误导。”
“什么意思?”秦英听迷糊了。
他向秦英娓娓而道:“不要刻意追求‘修行‘和‘悟道‘。无处不是修行、无处不可悟道。吃饭有吃饭的道,睡觉有睡觉的道。
“我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平平淡淡,顺其自然。老子五千文里不是讲过一句‘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吗?”
秦英愣了愣,最后打了个哈欠:“好困,我这就去补个回笼觉……”
她从头到尾只听明白了一点——平平淡淡,顺其自然。便是老子提倡的道法自然。
“这就对了。”宁封子笑着目送她下山。
有人欢喜有人愁。秦英乐得每天睡到自然醒,而阿姊一看见自己的“懒惰”模样,心里就别扭。
有天早上,趴在被窝呼呼大睡的秦英被阿姊叫醒了。
天越来越冷,起来越发需要勇气。
她赖了会儿被子,将一条胳膊撑在榻沿,才慢慢地披上杏色的外衣。
秦溪端着陶碗走进了厢房,看着小妹吃完早茶,她开口道:
“近来的我陪在明离身边,没有把精力放在你这里。我以为没有我时刻提点着你,你也会照顾好自己。可你如今…把我的信任置于何地?”
她低声问着秦英,眼神充满了失望与伤心。
“阿姊……”秦英没办法为自己辩白,只是哀哀唤道。
第九回 三件拜师礼
第九回三件拜师礼
“你已满两百岁,不再是个孩子。有些责任你必须承担,有些事情你必须明白。若你迟迟不能结成妖丹,那死亡的阴影将永远伴随你。”
秦溪缓了缓语气,又道:“从今日起,我不管束你的修行,只看你一百五十年后的成果。”
“阿姊,我不是故意偷懒的……你不要生我气,好不好?”秦英看她决然的样子,赤着双脚下榻,走过去扯她的袖子认错。
秦溪低着眼帘,抚了抚小妹的头。
“我没生气,也没说气话。既然愿意听从宁封子的教导,你便去拜他为师吧。他作为一方山神,所知所识必要比我深广。若拜成了,也是你的福分。”
这一番话,已经在肚子里打了无数遍草稿。看见秦英像小时候一样走过来扯自己的袖子,她又有些难受。
几天前,秦英曾对自己说:“阿姊,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当时的自己答应了,现在的她却没有依言做到。
而秦英是不知道对方心思的。她仅仅认为这样的结果,乃是咎由自取。
午后,宁封子正在呼迎亭摆棋,遇上幽幽晃过来的秦英。
大咧咧地坐下问候了一声,她把早上经历的糟心事倾诉给他。
宁封子听了,笑眯眯地掏了掏耳朵:“嘿,你阿姊只是想把你放养。之后她好与明离蜜里调油、你侬我侬罢了。”
“是吗?”秦英默默想了半刻,终于释怀。
如今阿姊不指引自己了,眼前的人便成了她的拜师选择。
她跪下来,双手与头触地行了大礼:“先生愿不愿意收我为徒?”
“拜师礼拿来。”他伸出手,深邃的黑色眸子一眼望不见底,“我要三件:最耀眼的日光,最皎洁的月华,最温柔的水波。让我在三个月内见到你的诚意吧。”
秦英维持着谦卑的动作,咬紧了下唇。她摸不准宁封子是故意刁难,还是无心要求。
三个月内,找到日光月华和水波。她在心里嘀咕着,眼神起起落落。
宁封子弯了唇角笑而不语,目光不留痕迹得转向了手边的残局。
之前宁封子对她说过:道本来就存在于生活中,并不是修行修出来的。
所以秦英并不打算用打坐的方式,收集这三件看似稀松平常、实则古怪无比的拜师礼。
她这几日的作息很规律。除了吃饭睡觉,便是坐在老霄顶晒太阳、晒月亮。
白日里,阳光把她的衣袍熨得暖暖的;到了夜晚,月华将那些热气儿蒸腾成细小的霜意。
太阳和月华交替出现在了她的衣服上,不过她可没法将它当做拜师礼。
连续在老霄顶露宿了五天,她心知不能再如此浪费时间,可一时间并无其他的思路。所以颇有些进退不能的感觉。
晚饭时间到了,秦英还呆呆地看远处飞来的孤雁。
感觉小妹压力过大,秦溪便特地执了饭盒从山下赶过来,想用食物为她补充精力。
秦英打开食盒,见阿姊今天做的还是白薯粥,不同于往的是加了样小菜。
刚想开口询问小菜,对方就讪讪地摸了鼻子道:“这是折耳根,用了调料凉拌。因为明离想吃这道菜,我便做了,又给你留了一份。也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这个。”
折耳根是蜀地这边的方言,外头的人都叫它鱼腥草。此物味道独特,喜欢的人爱之深深,不喜欢的人恨之切切。简而言之,两极分化极为严重。
在碟子上对平了竹筷子,秦英夹了两块放进口中。
腥气的折耳根不知道被什么盖住了原本味道,吃起来竟只觉得清爽。再吮一口熬得火候正好的黏粥,最大的享受莫过如此。
她由衷地赞叹道:“阿姊不管做什么都很好吃。”
秦溪谦虚地笑了笑,道:“你若愿学,我以后便教你掌勺调鼎吧。”
知道小妹性情执着,一段时间内只能尽全力去做一件事。她这样说,是为了转移对方的注意力,令之暂时忘记那三件令人头痛的拜师礼。
听了阿姊的提议,秦英托着腮想:反正枯坐再久也悟不到宁封子的深意,不如进厨房学点东西。再说,做饭或许能激发自己的灵感……
下午,行动敏捷的秦英就卷起铺盖回到了上清宫,为了显示自己学习掌勺的决心,她还特意观摩了阿姊准备晚饭的全程。
次日的早上,秦溪将她引进厨房,又指了指灶台上整齐放置的布袋,道:“昨天你也看我煮了一遍粥。喏,原材料在这里。熬出三人份的粥来。”
秦英扒拉开布袋,发现黍米,粟米,梗米,麦子,稻米被掺在一起。
粥应该是最基本最简单的料理了。把原料放进锅里,再加水熬煮就行。
可是秦英小瞧了煮粥的难度,高看了自己的能力。
开始的时候水放过头了,秦英熬了许久都不见锅沸,她只好拿瓢舀出去一部分。后来又把柴填多了,锅底差点被她烧穿。
阿姊并不在她的身边看着,于是所有的状况都是秦英自己处理。
她忙活了大半个时辰,最终端出来一锅黑乎乎的咸粥。品相既不堪入目,也不堪入口。
秦溪看了小妹一眼,没讲别的,仅仅让她明天继续练习。
之后的每天……秦溪都会准备好不同的食材,让她熬粥或者煮饭。
秦英是那种越挫越勇的人。泡在满是烟火气息的厨房一月,她终是做出令阿姊满意的粥饭。
“知道做饭最重要的是什么吗?”秦溪拿帕子抿过嘴角,道。
因为她的余光看见小妹茫然摇头,便替对方回答了:
“最重要的是火候。火有小大,又有文武张弛。掌握了火候,便能做出美味的饭食。修行和做饭一样,最重要的是把握火候。不能一味精进用功,也不能一味放逸怠懈。”
阿姊这句话就像平地惊雷,炸响在秦英耳畔,把她的三魂六魄震地不复原位。
修行就像做饭一样……像做饭一样。
她喃喃着这几个字,手指下意识的抠住了木制锅盖。
既然修行可以比喻为做饭,那么…三件拜师礼便也用饭食代表了吧。
此念一出,她通红了眼眶。差点激动地眼角落下泪来。
“拜师礼”这个困扰了自己整整一个月的问题,竟然就这样迎刃而解。真是不可思议。
三天之后,秦英端着一只竹笼上了老霄顶。
老霄顶是丈人山的主峰,这里视野大好。一眼望去就可以俯瞰云海眺望人烟。
她喜欢坐在草坡上看风景,宁封子喜欢坐在亭子里下围棋。两个人总是在此相遇。
所以秦英要找宁封子的话,到这里来是最合适的。
“拜师礼已经备好了。请先生一阅。”她大声对空无一人的呼迎亭喊话。
宁封子闻声,显出飘渺的身形。他摇曳了浅灰色的袖子,道:“……让我看看。”
秦英屈身走近他,主动为宁封子打开了竹笼。
竹笼里只是一碟泛着淡淡清香的米饭。
不过这米饭是用黍米和紫米蒸出来的,呈阴阳鱼图案。
“——敢问此物何解日光,月华,水波?”
“日光至阳,成色为白;月华至阴,成色为玄;水波至柔,成形为圆。黑白入圆,便是阴阳鱼的样子了。
“近期在学习熬粥煮饭时听阿姊说,修行和做饭一样。当刻悟了一半。后来又想起先生讲解的‘道法自然‘。终于大彻大悟。
“悟后便用最拿手的技艺做了这份拜师礼。”秦英恭敬地答道。
听她说完这一席话,宁封子不由得笑叹:“妙人啊——千年一遇的妙人啊!”
秦英适时地再拜道:“请允许我拜先生为师。”
“好好。收下你。”宁封子将跪倒在前的她扶起来,“你的慧根虽不锐利,却相当独到。恰恰犹如夏夜里的星尘。便赐号垂星。”
第十回 一番游子意
第十回一番游子意
时值盛夏,蝉鸣正欢。秦英躲在廊下乘凉。
她一摇一摇地扇着竹骨折扇,眯了杏眼看手里持的淮南子。
相传,淮南子是汉朝的淮南王与他手底下的门客编写的。里面记载了许多怪力乱神的异事。
志怪杂谈最适合消暑。秦英闲闲地翻过一页,心中感叹淮南子可以写地再恐怖些。
低声念叨着淮南子的短处,忽然觉得耳侧有人说话。
霎时,她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战。
只听那声音咳了咳,道:“——亥时到老霄顶见我。来的时候顺便捎两壶洞天乳酒。”
秦英拍了拍惊魂未定的胸口。暗道师傅越发为老不尊,总用传音入密的方法吓人。
她已经做了宁封子一百年的徒弟,却还像开始那会儿一样,时常中招。
未到亥时,秦英便拎着两坛子美酒上了老霄顶。
宁封子远远地见到秦英来了,大笑道:“上旬让明离小子来给我送壶酒,他果真只送了一壶。哎,真是个死脑筋的榆木疙瘩……如此看来,还是我徒儿了解我啊。”
听师傅公然说自己姊夫的坏话,秦英面色有些尴尬。
她用掬身作礼掩去脸上的不自然,接着熟练地把酒坛子上的红布盖揭开。
乳酒特有的气味散发出来。
秦英倒了一壶给师傅,道:“这是阿姊今年开春新酿的,应该比之前酿的好。我今天下午从上清宫后院的酒窖,费了好大力气才搬出来。”
“辛苦你了,辛苦你了。”宁封子双眼放光地盯着盛满琼浆的玉壶,连声道。
立在一旁侍候的秦英苦笑起来。
他的师傅宁封子在教育方面很有经验,秦英在这百年间获益不少。
相应的,他在吃喝方面也很有经验。
于是秦英在这百年间,时常要亲自下厨来满足师傅的胃口。有时自己遇上应付不了的饭食,便只能为他到处奔走。
而洞天乳酒就是她没法应付的典型代表。
恰好她的阿姊——秦溪酿地一手好酒,她顺手牵羊也必不费什么周折。
酒窖里的酒坛数不对,秦溪当然知道个中缘由。可她也懒得找宁封子的麻烦。
其一是秦溪惹不起这位五岳真人,其二是小妹在宁封子这里求学,秦溪需要打点人情。
于是酒就这么源源不断地进了宁封子的口。
“垂星,你可知道这悠悠扬扬的磷火为何被称作圣灯?”宁封子指着远处的光芒轻唤。
问话把秦英叫回了现实。
她回道:“传说这圣灯,是仙人为朝贺张天师而点亮的灯笼。”
宁封子咧起嘴角,嘿嘿道:“我再问你,为何将磷火称为灯……而不是别的什么?”
这下可难倒了秦英。她揪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
他倚在呼迎亭的栏杆上,不端酒壶的右手指向星星点点的磷火。
“我想啊……这是因为这些磷火升起来的时候,像极了一户户逐渐亮灯的人家。”宁封子晃了下青玉壶,“——你看像不像?”
秦英被他的描述惊艳到了。再把目光投向圣灯,只觉山林深处的那片幽光十分动人。具体是哪里感动了自己,她也形容不上来。
愣了片刻,她才点头答道:“山间自然产生的‘圣灯‘确实像灯。”
宁封子朝她嗯了一声,说道:“垂星啊…你已经在丈人山清修了百年,却一直没能突破最后的障碍,结成九转金丹。你可否知道其中原因?”
见师傅把话头转到了自己的修行上,秦英立刻收敛了散乱的心神,道:“弟子不知。”
“这‘圣灯‘再如何像油灯,也和它不同啊。一个不惹纤尘,一个沾满浊气。你现在就如同飘摇在风中的圣灯,缺的刚好是俗世里的烟火味。
“下山去吧。等你历尽世情,沾满红尘,我想你定会迈过这个坎,顺利地结成妖丹,再长成不输于你阿姊的美丽姑娘。”
秦英当即摆手:“让我下山历练恐怕不妥。”她还记着,上辈子的自己在人间过了十几年,就被皇帝赐死。这让她感觉人间太危险了,还是能躲就躲吧。
他见徒儿如此不配合,便挑眉激将道:“……你一个人不敢下山?”
“怎么不敢?我只是舍不得师傅和阿姊。”秦英垂下眼,闪烁着目光道。
宁封子甩了甩袖袍,转头对她道:“跟在我身边这么些年还没腻啊。我都厌倦了。记得回来的时候,给我捎些好吃的好喝的。
“至于你阿姊,我会对她解释清楚利害关系的。”宁封子说完,又开了腔。
“垂星啊,我知道——你怕自己逃不过上辈子惨死在人间的悲剧。可你在山林中突破不了瓶颈,结不成妖丹。除了下山碰运气,你别无选择。”
她悄然攥紧了双拳,自言自语般说道:“别无选择吗?”
这天晚上,秦英答应了师傅初秋下山,而且在她结成妖丹之前绝不回山。
宁封子建议秦英收拾好行囊之后,不要惊动阿姊,悄悄地离开这里。
可她没有忍住,在临行前一夜告诉了阿姊。
让秦英没有料到的是,阿姊没有说她不争气,也没说她天资差,只是和她讲起了往事。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我们已经度过了三百年的时光。还记得你小时候总是抓着我的袖子问,为什么山洞里只有我和你,阿爹阿娘去哪了。
“那时的我避而不答,你后来也没有再问。现在的我可以告诉你了。阿爹阿娘还有我们的族人天劫未过,在你一岁的时候全部身死。那时你还小,不记得这事。”
秦英偏着头道:“他们没结成妖丹,对吗?”
阿姊顺着她接话道:“没错。他们各个修行了一生却还是没用。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所有族人从来都没出离山林,进入红尘。”
联想到阿姊去过人间,恰好丹成。秦英便猜测道:“如此说的话,出山入世才有希望结丹?”
秦溪眨眨眼睛,道:“或许呆在山间也能行。不过进人间,妖丹大成的概率大些。”
她又深深地看着小妹道:“人世险阻,此去小心。若是过不下去了就回来。因为无论何时,我都会在原地等你。”
(作者话:丈人山篇写完了。文中提到:朝阳洞、上清宫、老霄顶、呼迎亭,特产:洞天乳酒。有读者猜到丈人山在哪里吗?丈人山,在唐玄宗时改名为青城山。)
第十一回 茶馆听国史
第十一回茶馆听国史,初唐寻贯籍。
秦英的包袱很快就收拾好了。
她上辈子过惯了方外之人的生活,如今的衣服鞋袜数下来也不过三套。
秦溪在睡觉前为她检查行李,看到这样干瘪的布包,便自作主张地放了些酥饼和米糕。
旦日,秦英穿着阿姊浆洗好的灰色布衫,一步一回头地下了丈人山。
“丈人”意为年迈的人。秦英站在山脚,仰首看着绵延的峰峦。
——请慢点老去,且等我回来。
她对青山红叶许下心愿,又往老霄顶和朝阳洞的方向拜了拜,才离开了生活百年的地方。
秦英还没有定下以后的去向。她跟着湿润草地上的小径,暮夜时到了人烟密集处。
道典曾载:蜀地丈人山,位于灌县西南十五里处。
应该是到了灌县吧。她走在十字街口,任由温暖嘈杂的人声扑面而来。
捏着草蚂蚱和泥人儿的孩童玩得晚了,惹得一个个妇人出了院门,走街串巷地唤着小名,叫他们回家吃饭。
而老人们早早地吃过了,便三五成堆地聚在街边茶肆里闲谈。
蜀地自古时就有饮茶的习惯,茶肆相当普及。就连县城的街道,也尽飘着写了“茶”字的旌旗。
秦英捏了捏袖子里的碎银,转身进了一家铺面较大的茶馆。
肩上搭着汗巾的小厮笑迎迎地走过来,作揖道:“这位道长想喝什么?”
她四下望了望,坐到了不起眼的角落位置:“寻常香片就可以了。”
本来她对茶没什么兴趣,可为了打听当今朝代和年号,秦英不得不装模作样地喝一壶。
“道长稍等。”小厮看秦英周身的打扮,以为来者是方外之人。于是对她恭敬非常。
“昨天说到了……适逢前朝内忧外患,唐国公李氏起兵晋阳,之后了建立唐朝。经过数年的艰苦努力终于一统中原。”
说书之人年近不惑,精神头却很好。他的发髻被青色幞巾包着,两鬓花白梳得整整齐齐,洗得发白的长衫贴在他的削薄骨架上,一看就知道是个读过许多书的老学究。
他把玩着手里的骨扇道:“韩某现在接着讲…
“新皇登基,立长子为太子,次子为秦王。有道是一山不容二虎,也许是太子看不惯秦王殿下手握重兵,也许是秦王看不惯太子能力缺缺。反正两人关系越发紧张。”
“一次太子按捺不住,终于闹起来了。先是在陛下面前说秦王怪话,后是在自己的地盘里安插刺客准备杀掉秦王……不过秦王吉人自有天相,太子也压制不住他。”
说完一段,韩某哧笑了声:“而秦王也不是面善心软好欺负的,三番两次地被挑衅也不是办法。于是秦王殿下趁着天时地利人和,先下手了。”
“三年前的六月,皇城脚下的玄武门染满了太子和数千长林卫的血。由是时,开国皇帝禅位给秦王。当今陛下荣登大宝,改武德九年为贞观元年。”
秦英听过半盏茶的时间,心中暗道:这不是在说秦王于玄武门夺嫡之事?
手指抚着瓷质轻薄的茶杯,她的目光再次深沉起来:此人明褒实贬地讲述这段国事,恐怕身份不太单纯…不是前朝余孽就是太子旧人。
无论是不是,她都懒得去管。毕竟,这天下可不是凭一张嘴就能易主的。
知道了所处朝代的信息,也没必要泡在此处。她饮罢壶中温热的水,便匆匆离了席。
“又要从贞观三年开始吗?”她垂下头自言自语着,指尖一片冰凉,“——怎么就避不开‘贞观‘这个倒霉的命数呢?”
在秦英的心目中,贞观是个很坏的年号。只因上辈子,她死于贞观十四年深秋。
当然她知道……在李世民的掌权下,人世将会呈现出有名的“贞观之治”。
后世的史书中会写:李世民为人宽宏,善于纳谏。将他夸做不可多得的明君。
不过那些史官再往他的脸上贴金,秦英也对李世民抱有疏离感。
上辈子,李世民听说秦英“作为一介黄巾,竟然与太子暧昧不清”后,探了探东宫几个宫人的口风,确认了此事,便毫不犹豫地处死她。
虽然最后没有变成一缕孤魂游荡在世间,可这不能自己阻止讨厌他。
那时的秦英低声下气地跪在他面前,失声道请陛下明察,秦某是清白的。
他看不都看自己一眼。只是叫中书省的人拟了旨,将惑乱太子的妖物全部关进大牢,秋时处以极刑。
秦英身处皇宫将近十年,前前后后为天家做了多少事……俗话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而李世民竟然听信了一人之辞,轻易地抹杀掉她生存的权利。
即使要抓她的错处,那也只能拿她“女扮男装,做道童打扮入宫”来说事。
确然,秦英犯了欺君之罪在先。可她扪心自问,从未做过任何不利于李唐的事。若论罪,她绝不会落到身首异处的田地。怎么可能不怨,怎么可能不恨?
想到这些,秦英的胸口像被锤了一拳,钝钝地痛着。她力气尽失地扶着矮墙。不住地喘息。
——要想避免上辈子的悲剧,最好不要入宫给太子诊病,其次不要和太子关系太近,再次不要一直呆在皇宫里。
她给自己约法三章,才渐渐有了面对未来的勇气。
“小娃,你不舒服吗?”后面传来一道声音。
秦英费力地转过头,看向身着补丁麻衣的老头子。
此人给她的第一印象就是邋遢。头发应该是很久没打理了,纠缠打结在一起;衣服破破旧旧的,在月光下看不出颜色,倒是衬地补丁鲜艳明显。
若拿年纪相仿的说书人和他对比,就是云泥之别,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呢。
他见自己成功吸引了对方的注意力,便掏出宽松道袍里的东西,开始推销:“要不要买个平安符戴着,保准你出门之时平安无虞。”
秦英在心底默默回道:平安符我自己就会画。
老人又扯出怀里的一只小包,兴致勃勃地道:“哎,我看你印堂暗淡,最近是不是在倒霉啊。我这里还有转运珠,十文钱一个,买两个加送红绳。”
那人用殷切的眼神望秦英,秦英知道不能无视他了,只好摇头回应。
就在这时,一中年人从月华不曾照到的暗处跳出来:“打哪来的穷酸黄冠啊,还对人要钱?”
损了损卖物事的老道士,他转而咧着嘴角对秦英道:“贫僧见你与佛有缘,白送你个六字真言挂坠啊,不过……”
她立刻打断了他,深吸一口气说道:“我没事,找个歇脚处休息一夜就好了。你们可知这附近的庙宇或道观在何方?”
第十二回 初唐寻贯籍
第十二回初唐寻贯籍
最先向她兜售物事的老道笑了笑,说:“县东头个好去处。那里新盖了一间土地庙。走一顿饭的功夫就到了。我也要去那里借宿,请跟我来吧。”
中年人哼了哼,仰着脖子离开秦英的视野。
老人知她有些气力不济,同行之时便特意放慢了脚步。于是他们多花一刻才到土地庙。
土地庙里的塑像是十成新的,彩粉漆饰都很生动。
秦英有些困乏。于是也没多看,直接寻找能打卧铺的空地。
一般来说,夜间的土地庙会比白日热闹。因为无家可归的流民乞者会在这里过夜。
他们去得晚了,好位置差不多被占没了。
秦英便挑了块相对舒服的地方坐下,老迈道人跟着她双腿盘坐。
“多谢丈人带路,敢问贵姓?”秦英眯目养了会儿神,随后道。
“鄙姓袁。这边的人都唤我袁邋遢。”老道故作潇洒地说。
“…哈哈哈哈。”秦英大声地笑了好久,才发觉自己的失态,“抱歉,小子刚才不该这样。”
夜已深,两人再不多谈。
将卷包袱的布平铺好压在身下,秦英蜷着膝睡下了。
袁老道没有躺下,他双目炯炯地盯着秦英,嘴里喃喃:“……终于找到了,天命正对着招摇星的那个人。”
今年仲夏他仰观天象。竟然看到招摇星异常明亮,还隐隐地闪着红光。
招摇星位于北斗杓端,是七星的最后一颗。意为“手持矛盾的敌人”。然而矛盾,可吉可凶。这其中的变数,根本就无法预料。
在很久以前的萨满教中,它还有个名字——破军。
天文地理与个人命数、国家运势挂钩。谁也说不清楚这三者谁为因果。
他叹息道:“你可知道,你会影响李唐一甲子的气运。你能成为国家的福衹,也能成为灾祸。”
秦英是浑然不知的,她抱着布衣睡得正香。
第二天,秦英早早地起了。
收好包袱背在身上,秦英出了土地庙。到路边的柳树下掰了根带着霜露的枝条,拿手指压散了一端后放进嘴里。
阿姊曾对自己说,蘸了竹盐的柳枝可以清洁牙齿。
秦英过去最不耐烦这些讲究。不过她独身在外总会想起阿姊的叮嘱,就鬼使神差地照做着。
——现在手里物资匮乏,没有盐凑合一下就得了。
含着柳枝的秦英呆呆想着。
袁老道端着水碗从土地庙另一侧绕过来,见到她便搭话道:“听你口音,怕是从外地来的吧。”
“是啊。”正在刷牙的她简短道着。‘
“昨夜你不是问庙宇道观?老道晓得成都府里有个青羊肆,无数道人都争相前往呢。你若不赶时间,可以去那边看看。”
她把柳枝抽出来,解开水囊饮了一口凉水,咕噜咕噜吐掉后道:“好是好,可我不知怎么走。”
“我送你一程。”他的笑眼里划过一丝幽光。
灌县与成都府相距约有百二十里,两人行路的速度不紧不慢,五天后就到了成都府郊。
看天色像是到了亥时。就算赶到成都府的脚下,城门大概也关了。
两人商量一番,决定在这里呆一晚,明明早晨再进城。
府郊村邑里没有破庙残观。秦英等人只好挨家挨户地敲门,请求借宿。
奇怪的是一路上并没有屋舍给他们回应。尽管站在矮墙外的人可以望到里面的灯光。
秦英挠了挠头,心道:蜀地之人这么不热情好客吗?
忽然一个体格精壮的汉子开了半道门,用着益州腔说:“尔等拿户籍出来。”
袁老道尴尬地摸了一圈身上:“不巧不巧,前年发的度牒被我弄丢了。”说完他又转脸问了秦英一句,“你带着度牒没有?”
秦英诚实地摇摇头。
“身上没有户籍亦没有度牒,如何能证明你的身份?”汉子瞥了他们一眼,接着闭户拉栓。
正要离开,那人粗旷的声音从门后响起:
“前阵子成都府的千金偷跑出去,在附近借过宿。第二天,大堆的府兵就把郡县搜了个底朝天。所以我等不敢让来历不明的人借宿,还望你们莫要见怪。”
——感情他们不开门,是怕再惹上奇怪的麻烦啊。
秦英一边想,一边跟在袁老道的身后自言自语:“户籍,度牒是什么?”
尽管上辈子随身揣着伪造的道士度牒,可她还是不太了解它的用处。
“就是一卷薄薄的文书。上面写着你的姓名籍贯,还盖着政府的公章。朝廷可以拿它来验证人们的身份,以防流民四处逃窜。”
秦英撇嘴道:“……无聊。”
袁老道呵呵笑了:“确实无聊,不过对巩固统治很有效。”
这一夜的他们坐在墙根下,生生地熬到了辰时城门开放。
高高的成都府门像山一般,耸立在眼前。袁老道迈开了步子,却被秦英拉住衣角。
她观察着伫立在城门旁的两队官兵,压低声音道:“他们会查户籍或度牒吗?”
“……瓜娃子,我有法子噻。”他干咳两声之后以方言回答道。
若秦英听得懂益州方言,定会回他个白眼。
只见袁老道大大方方地走到守城卫队前,与之交谈了几句。为首官兵对这个邋里邋遢的老道拱手作礼,恭敬地将他们请入了成都府。
她崇拜地仰起脸来问道:“你刚才对他们说了什么啊?”
并肩而行的袁老道眯着双眼道:“——原谅我岁数太大,已经忘记了。”
秦英暗暗咬起了牙:怎么感觉这个人和师傅宁封子一样不正经。
师傅宁封子是年纪几大把,却喜欢装嫩的人;而袁老道是岁数刚不惑,却喜欢卖老的人。
他看秦英脸色变了便解释道:“我经常入城兜售东西。这一来二去,守城官爷全都认得我了。”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袁老道在成都府确实小有名气,却不是因为卖平安符、转运珠。
听罢一席入情入理的话,秦英才展了笑颜,专心体会这成都府的风物了。
成都府建城已经有千年历史。时间赋予了它许多旧称,其中“天府、蓉城、锦城”最为出名。这些词语极尽赞美了成都府的繁华靡艳。
放眼看去:道路宽阔,人潮熙攘。如此熟悉的画面,让秦英想起了上辈子久住的长安城。
在袁老道带领下转了几个弯,她很快发现了它们的不同。
——长安城的格局像是围棋盘,经纬纵横平直交错;成都府的格局像是回文诗,辗转蜿蜒曲径通幽。
想到这里,她被自己精妙的比喻折服了。
很快他们经过了城央的街市。男女老少,好不热闹。
值得一提的是,街上有不少人穿着异于中原风格的衣袍,戴着华丽夸张的颈饰手串,走路时身上一直叮叮当当地响。
“你看那里……”秦英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们。
袁老道不动声色地按下秦英的头:“这里不只有中原人,还有来自南方的苗人。他们可是会用蛊的。眼神别到处乱瞟。”
她闷闷嗯了一声,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作者话:刚下课就过来更新啦。祝看文的大家周一愉快。古有琅琊榜,今有新人榜。为了小的尽力占得三甲,还望大家不要吝啬手里的推荐票票~~)
第十三回 流连青羊肆
第十三回流连青羊肆,乱巷有旧识。
他们顺着锦江一直走,就看到青羊肆山门挂的牌匾。
那块牌匾通身泛着淡淡的秋黄色,上面刻着秦英不认识的古体字。
她抬首辨认着笔画扭曲的字,最后只看出了中间的“羊”。
看秦英一脸茫然的表情,袁老道笑了:“青羊肆始建于周朝。最初的牌匾不堪风雨,于是汉时的工匠又用篆体刻了新的,也就是我们眼前的这个。”
“你知道的好多呀。”秦英对其貌不扬的老道充满敬意。
“我是本地人。”袁老道的右手抵在嘴边,又对身边的她讲起了青羊肆的来历。
老子骑着青牛出函谷关的时候,遇上了关令尹喜。
尹喜看对方身上并没有出关的有效文书,便不让老子就此离开。
而老子为了脱身,洋洋洒洒写下五千文——也就是《道德经》——用它来代替出关文书。
关令尹喜如获至宝,即刻把这玄奥的手书看了一遍。
因为看不明白,他便让老子讲解完再走。
老子回答道:“千日后,到成都青羊肆找我吧。”
说完,袁老道补充了一句:“典故真假暂不可考。可能是文人闲着无聊,强给青羊肆附会的。”
“真假有何妨,反正满足了我的好奇心。”她迈着轻快的步子道。
“……听个热闹就过去了吗?你倒豁达,不愧是道家弟子。”
袁老道弯起嘴角笑了笑:“说来有趣。文人编出来的段子,正好留给后来的文人钻牛角。”话语间是嘲讽和怜悯。
秦英愣愣地停下脚步,耳边轻轻响起师傅宁封子的声音:
几百年以后的中原出了个人才,又会画画又会作诗。他有首诗写的真好,我念给你听,可你绝不能流传出去。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别人看不穿。
——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别人看不穿。袁老道已经到达了这个境界吧。
她神思恍惚,无心再看周遭的景致。也就由着袁老道为自己引路。
青羊肆虽经过了几番修缮,占地面积也不过是尔尔。前院里供神敬香的大殿,叫人用一只手便能数过来。
正值初一,香客在这不大的青羊肆里来往进出。秦英被人挤得落后了袁老道两步。
而对方很快就伸出手臂,将五尺身量的秦英捞到了身边,又拿眼神教育她一顿。
秦英再也不敢随意地开小差。可她依旧是连门槛都没看清,就被人推搡着进了三清殿。
“好像每个道观的主殿都有这三位啊。”秦英抬头望着有些陈旧的神像。
袁老道挑了挑灰白的眉毛,回道:“三清殿供三清。三清乃是道教之根基,必然要有的。”
她闻言不再说话,只是学着其他人的样子,跪在蒲团上叩首许愿。
正想起身离座,秦英的肩膀被人压住了。她略微转脸,就看见一个刚蓄起须的道人。
“道友远路而来,不在三清像前供盏香烛吗?神明将保佑你心愿成真。而且我们青羊肆的三清是很灵验的……”
明知道这是骗自己掏荷包的陷阱,她还是勾起了唇微笑道:“一只香烛多少钱?”
“五十文,不二价。”
秦英点点头,从随身的布袋里拿出一小串铜板:“如今我的家当只有这些了,可否烦请道长为我燃一只香烛?”
那道人心里犯起了难:收嘛,钱明显是不够的;不收嘛,这可是送上门的。
天人交战了一会儿,他伸出手道:“也成,也成。收的不是钱,而是道友的一片诚心。”
“——也成?也成个啥子?”在一旁远观的袁老道终于忍不住插嘴。
那道人听到熟悉的腔调,后背立刻升起凛凛的寒意。仔细地眯着眼睛认了一会儿,他才颤着双腿道:“师、师叔祖。”
师叔祖?这不修边幅的老道士原来是个高人吗?秦英在心中暗暗道。
袁老道臭着脸啐了一口,将他带到无人处训斥。
“你这不肖娃子,竟公然在三清殿里做铜臭生意,哄骗完了妇孺,又来坑蒙道友。当真丢尽了青羊肆的脸面。速速与老道去见你师祖。”
有道人见这里气氛不对劲,便来行礼解围:“禀…禀师叔祖,师祖他近日正在闭关。”
“仗着师祖闭关期间不理俗务,你们一个个的胆儿就肥了。老道这就把他从房中喊起来。”
说着,袁老道拂了拂补丁布袍就要出殿。
两列给香客念经祈福的道人见状,放下诸多法器直直地追了过去。可是谁也没能拦住他。
“师叔祖回来了!”这句话像春天的野草般撒遍了前殿后院,闹得所有人惶惶不安。
秦英本着瞧热闹的心思,也跟着袁老道大步跨进了后院。
青羊肆的道人们涌了里三层外三层,将袁老道围在圈里,嘁嘁喳喳地做着小伏低。
“师叔祖…我们不该起贪财之念,在大殿里做金钱买卖。”
“我们知道错了,您就饶我们一次吧。”
“您若把我们的事情告诉师祖,我们定会被……”
秦英在外围听得有趣,却感觉自己这样作壁上观不好——自己刚才差点被坑三十个铜板儿呢,可不能轻易放过了他们。
她弯下腰,很容易地钻进重重包围,道:
“你们越是拦着越是证明心里有鬼。既然堂堂皇皇地做了不该做之事,为何不敢堂堂皇皇地挨罚受惩?”
东边立着的道人见秦英一个外人开口,不禁问道:“师叔祖,这小奶娃是谁?”
袁老道呲了牙齿,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我刚收的徒儿。”又低下头对她道,“你自己对他们报上名字吧。”
秦英没有防备,结结实实被袁老道吓着了:为了给自己撑腰撑脸面,他就顶下师徒的帽子吗?
这下可是借给了她好大的辈分:袁老道是他们师叔祖,又假称是秦英的师傅。秦英便相当于做了他们的便宜师叔。
她低了眸子向前方拱了拱手:“小道垂星,见过各位道人。”一席话说得甚是得体。
“见过…垂星师叔。”之前说她小奶娃的道人脸都憋红了,才硬生生挤出来最后几个字。
有一人深揖到底,其他人也纷纷效法。许多人掬一躬下来,汗流浃背地像扛了两布袋粟米,
要他们面不改色地朝秦英唤师叔,实在是困难。
因为秦英不仅个子矮,而且面盘明显没有长开。看样子至多十三岁,正是童子垂髫的年纪。谁会料到这副皮囊已经度过了三百个春秋。
秦英肚里冒着坏水儿,面上却挂着足足的谦逊温和。她一边回礼一边道:“垂星当不起。”
她这副模样让众道人看了顿时牙痒不已,偏偏无可奈何。
拜完了“师叔”,袁老道和秦英在众人的簇拥下,进了青羊肆主人的院子。
“天岚,天岚。”袁老道站在房门口道,忽然跪了下去,“不肖师兄带着一群不肖徒孙,来向你请罪了。”
袁老道等人在门外跪了一刻,房内才逐渐出现悉悉索索的响动。
“云游在外这么多年…终于肯回来了,天罡师兄?”神采奕奕的天岚道人拉开厢门,笑着道。
说完视线越过他,看向了地上长跪的众人,又接着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作者话:写了这么久,终于把袁老道的名字披露出来了。袁天罡,在本文中别号袁邋遢。他是初唐有名的相师,在本文中观星术啥的也很厉害。周二了,求推荐票票和小天使的收藏~~)
第十四回 乱巷有旧识
第十四回乱巷有旧识
天岚道人披着一件浅青色的单衣,用清亮的声音问道:“这么冷的天,你们不去前殿做事,统统到我的院子里跪着做什么?”
他的岁数应该很大了。须发皆白,脸庞却还维持着中年的模样。慈目弯眉隐隐地含着威仪,让人不能轻易抬头与他相视。
也不知道是哪个嘴快,躲在人堆里把一切说明了。
月前,天岚道人闭关修行。众人便背着师祖打了一系列的圈钱主意。
比如供香收十文,燃烛收五十文,祈福收百文,超度收半两。
秦英正跪在他们后面。听到那人的断断续续陈述,她费了好些力气才压住笑意。
——这些人多有经商的天分啊,做黄冠道士真是可惜了。
那人又把刚才事的起因结果说了个梗概,末了嗫嚅道:“我们错了。但凭师祖责罚。”
天岚道人听罢,脸孔一拉,道:“从你们入门修道的那天起,耳边就缭绕着一句话:钱乃身外之物。听过许些年了,怎么还是止不了贪念。
“十个人去前殿主事,剩下的都给我在这里跪着,不到三炷香不得起身。
“天罡师兄随我进房。”天岚道人侧了身子让出厢门,顿了顿说道,“天罡新收的弟子也过来。”
秦英被他点到了新的身份,只好撑着麻木的膝盖站起来。
习惯性地抬头时,她的目光刚好与天岚道人相遇。那一瞬,就像看见了一口老井。那口井幽深安静,还带着潜藏的波澜。
她不由得抖了一下。故作镇静地拍拍布衣上的灰土,缓缓绕过跪着的众人,进了天岚道人闭关用的厢房。
修行人闭关的地方都是很简陋的。屋子里空空荡荡徒有四面墙壁,和两只蒲团一套茶具。
眼尖地发现蒲团不够坐的,秦英就默默退了一步,立在了袁老道身后。
而袁老道指了指房里铺的桐木地板,示意她正襟坐下来。
“当年师尊苦口婆心地劝你留下来。你还是选择了四海为家。如今怎么想着回来了?”天岚道人倾身为对面的袁老道倒了杯初茶。
“年青的时候觉得道在远方,现在认为道在身边。从前种种傲慢狂妄都是错了。于是特地前来向你请罪。”袁老道讪讪地说道。
“俗语云:‘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但错误既成事实,再如何悔过,也扭转不了过去,只能改变未来。如今你主动回了青羊肆,还要离开吗?”
袁老道长叹了一声:“……这倒说不准。”
青羊肆除了天岚道人外,再无主事者。他此时回到师门,正好解决了人手不足的问题。
可惜他的心已经散漫惯了。一年两年拘在这里帮忙好说,却受不得更长久的约束。
“我尊重你的决定,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天岚道人似乎早料到了他的回答,面色如常平静。
他又把眸子转向了秦英,轻声道:“你收的第二个徒弟?天分和你之前的大弟子相去甚远。”言外之意是,秦英并没有做袁老道徒弟的资格。
听人说自己天分不高,秦英脸上的笑容立刻挂不住了。
她正要开口,就看袁老道捏着乱七八糟的胡子道:“使一颗蒙尘的明珠恢复本来面目,实在是太容易了。于是这次,我想动手打磨一块璞玉试试。”
这个恰到好处的比喻,很快将屋里的紧张气氛缓和下来。
天岚道人挑了眉毛,唇角上扬:“话不要说满,当心食言而肥。”
进屋前,秦英对天岚道人的印象仅停留在“鹤发童颜”;出来后,她对此人的好感荡然无存。
她不喜欢天岚道人的说话方式——像流水般潺潺缓缓,却能伤人于无形。
天岚道人是不知秦英的心理变化的。袁老道师徒辞去前,他还叮嘱了秦英几句修行诀窍。
等他们有惊无险地出了厢房,院子里罚跪的人已经散干净,只有一个道童在木芙蓉的花架下打扫秋叶。
袁老道招招手,让小儿带他们找两间空厢。道童听话地搁下竹帚,当即走在了两人前面。
逛遍了回廊,道童甚是惶恐地俯身:
“禀师叔祖祖和师叔祖……再过不久,就是十月十五的下元节,挂单的比常住的还多。只剩这一间了。”
袁老道点点头,没有说什么。道童战战兢兢地退下去。
“垂星啊,你好容易来一次,将包袱收进房里就出去玩吧。”他又嘱咐她回来之时打一桶热水。
秦英笑嘻嘻地作了一礼,学着那小道童的口吻道:“是,师叔祖祖。”
他无可奈何地摇头,当作没看见秦英的调皮举止。
待秦英远去,袁老道站在原地低声说道:“垂星,这道号恰好隐喻着星尘照世——她师傅最初取名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她的宿命了吧。”
可叹自己空怀三十余年的修行,只能看出秦英为女身,却看不出她的来历、师承。
秦英走出了回廊重重的后院,手在眉骨处搭了个凉棚,仰头观时辰。
太阳顶在青羊肆的殿檐上,大概还有三刻便到午时。离午饭还有会儿功夫,可以出去溜溜。
这样想着,她走到了青羊肆旁边的市集。
每到初一十五,道观庙宇香火旺盛。有小贩蹲在山门口兜售香烛,一天下来赚得不少铜板。
又有鬼精的商贩起了心思,干脆在山门附近支起摊子,卖各种便宜新奇的物事。
最后初一十五的山门口,自发地形成了庙会一般的市集。
方才经过这片卖东西的摊位,秦英就想凑上来挑拣挑拣。无奈身边有袁老道,她实在不好意思将玩心说出口。
不过袁老道早就知晓了她肚子里的蛔虫,于是才把她放出青羊肆。
半条街走下来,秦英手里就拿着了一支糖画,两袋炒栗子和蒸米糕。
别问她为什么全买吃食,不买别的。
以前跟着阿姊,她只是有吃货的潜质;后来跟着师傅宁封子,她已经被带成不折不扣的吃货。
正考虑着要不要拐进左边的巷子,搜罗难得一见的美食,就听到喧嚣的人声从里面传来,还夹杂着阵阵骂声。
“那小娘子跑进巷子了!若是追不上她,你们这个月的银钱都别想要了!”
好奇心害死猫。她不由自主地向那条小巷迈开脚。
巷子深窄,阳光照不到脚下的石板路,而且只能并肩行走两个人。
秦英没走几步,发现远处那跃动着的身影无比熟悉。光线太暗了,她不知道对方到底是谁。
“道长救我——”奔跑到秦英面前的人喘息未定,接着一把扯住了她的道袍。
听见这话,秦英手指一颤,怀里的大小纸包尽数掉在了地上。
滚落的栗子在长满青苔的石板上发出簌簌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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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伺机拜恩人
第十五回伺机拜恩人,妖道要横行。
手持长棍的众人出了巷子,发现人群川流不息,根本看不到那个私自逃跑的营伎。
“——人呢?”为首的龟奴皱眉道。几个彪形大汉面面相觑,都不说话。
他怒不可遏地抬起腿,照着他们的膝弯挨个踹了遍:
“连十四五的小娘子都看不牢,养你们何用!”想到如此回去交不了差,他的心里越发烦躁,“搜!我就不信她能出了这条街!”
受了屈辱的打骂,食人俸禄、受人雇佣的他们却不得不领命。瞪起了凶神恶煞的眼,竭力寻找那个跑掉的小娘子。
秦英等人蹲在茶棚帐下,硕大的破竹篓倒扣住了她们。
从竹篓的缝隙中间,看他们像没头苍蝇般在市集上乱荡,秦英暗暗发笑。
躲藏许久,终于避开了他们的梭巡。
“出来吧……”秦英对身边的小娘子道,伸手掀开头顶的竹篓。
满襟尘土的小娘子艰难地移动身形。或许是累得很了,试了两次都没能顺利站起来。也不要秦英扶她,自己咬着后槽牙稳住重心。
她拨了拨贴在脸颊上的碎发,露出本来面孔:“恩人请受梅三娘一拜。”说完俯身做了大礼。
秦英闻言,鼻子不由得一酸。
记忆里的梅三娘…梅琯…从来都是美艳地不可方物,几时这样落魄过。
上辈子初见她,是在长安平康坊。
素衣红妆的她持了玉琯,坐在雅室里对自己笑语如嫣:“郎君想听阿琯吹什么曲儿?”
阿琯是梅三娘的名字。因她入乐籍后学习吹琯,从而名之。
待寻回了神志,秦英搀起梅三娘道:“你为何会被那些人追赶?”
梅三娘敛着开了几处线的裙摆,低头道:“市集这里人多耳杂,恩人可否与我去别处说话?”
秦英拍了拍额头,发觉自己考虑地实在不太周全。
若要找个说话安全又不会被打扰的地方,首推青羊肆。
她带着梅三娘从侧门进去,直奔自己的住处。
路过的道人纷纷侧目,对秦英携美娇娘进后院的孟浪之举表示鄙夷。
见袁老道不在院里,秦英随随便便地靠坐在井沿,道:“这里没有闲杂耳目,你大可放心。”
梅三娘踌躇着同坐下来,与秦英保持了恰到好处的距离。
刚好能听见彼此的声音,却还照顾着男女之防。
秦英一条手臂搭在井的边沿,手指叩击着青石表面,只听梅三娘缓缓道:
“两年前,阿耶受人检举私挪库粮,进了府狱。一家上下都被牵连。兄长充军,而身为女眷的阿娘和我没入乐籍,做了成都府北营的营伎。”
说到最后,梅三娘红了眼眶:“没去过乐营的人,大概永远都不知道那是个多么可怕的地方。任何一个知耻的人,都熬不住乐营的屈辱折磨……”
“上个月十五,阿娘死在南营的某间耳房,他们匆匆埋了她,把所有风声压下去。我迟了数天才知道这个消息。”她攥紧了粉拳,双肩不断颤抖。
“从那个时候起我便发誓:我不能像阿娘一样死在这里,我必须想法子离开。隐忍许久,今日终于逮到合适的时机,逃出来了。”
秦英听得目光怔怔:她知道,梅三娘背井离乡地来到长安,身后肯定有段往事。可她并不知道,对方的往事如此悲伤。
犹记上辈子的某个月夜,两人秉烛闲聊,在酒的刺激下说起了过去。
她晃着酒杯,对自己露出迷离而疏远的微笑,说她的籍贯在益州。父亲获罪后,我就辗转进了长安。因为没有户籍,只能委身于花街。
秦英眯着眼睛,倾身趴在檀木小几上道:我以前住在太白山,厌倦山林后就到长安了。
而后梅三娘拿筷子敲了一下她的头,道:你这小道童真有意思,不好好隐居反倒入了红尘。
那时她们已经把对方当作最亲密的友人。现在却发现,彼此都有意无意地隐瞒了身世。
——原来相交甚笃的知己之间,也会有难以言说的秘密啊。
秦英深深地叹了口气,把胸口的烦闷尽数排去后,问道:“三娘你今后有何打算?”
她不再称呼对方“阿琯”,但是话语间依旧残存着熟稔。
不过梅三娘未曾留意这等细节。她犹豫了半晌,最后鼓足勇气道:
“我身为罪人之女,又私自逃离北营,已经是罪加一等,成都府是不能久留了。我想上京城去,看那里是否有我的一席之地。”
“都城长安?”秦英就着她的话头沉吟开来。
上辈子她在长安游荡了十多年,那里可以说是秦英的第二个故乡。从其他人的口中听到这个地名,秦英的心神不由得摇荡。
——也不知道长安是否和上辈子所见般,恢弘雄壮。
“你要独身一人北上吗?”秦英若有所思地盯着梅三娘道。
她腾地一下红起了双脸,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颈:“这我倒没有考虑。”
秦英笑了:她做事还是和以前差不多,一旦瞻前就不顾后了。
“小娘子家家,哪有独自去京城闯荡的道理。我去问问青羊肆的人,看有没有能与你同路的云游道人。”秦英收起笑容,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道。
秦英说出这句话,就是变相地承诺送她上京。
梅三娘愣了愣才听懂对方的言外之意。
“恩人的大恩大德,梅三娘没齿难忘。敢问恩人高姓,来日定当衔环回报。”
她弯下身子,双手和额头贴于地面,朝对方行了隆重的大礼。
秦英没有立刻去扶,只是看着她的衣角慢慢道:“……小道俗名秦英,道号垂星。我们年纪相仿,而且前缘甚深,你直接叫我秦英就好。”
梅三娘默念着“秦英”二字,竟突然觉得这个词有些熟悉。
这天下了晚课,秦英随袁老道乘着月色回厢。路上把自己收留梅三娘的事情和他坦白了。
袁老道吹了胡子睃秦英一眼,哼哼道:“你这耙耳朵的老好人…胆子可真大啊。连私逃的营伎都敢包庇。
“这营伎的胆子也是不小,居然从警备森严的军营里跑了出来。”
他有个习惯:心情不爽想要骂人的时候,总会拿方言代替粗口。
“师傅莫要生气。”秦英看袁老道一边说一边揉肚子,只当他是气得狠了,连忙陪了笑说道。
“不生气,不生气……我哪能不生气?”
袁老道磨了磨牙,脸色不善地絮叨着:“同情心泛滥的徒儿把住处借给了外人,我们师徒俩正好再体会下露宿的感觉。”
秦英见袁老道大有纠缠不休的架势,又转了话题道:“挂单的道人中,有过了十五就上京的人吧。他们离开时顺便带她走就行了。”
袁老道正在气涨的当口,才不买账:“你自己招过来的麻烦,还要别人替你收拾啊?想得美。赶紧和她一起上京去。”
当然,这是气话,气话通常都不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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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妖道要横行
第十六回妖道要横行
秦英在光天化日下领着美娇娘进了青羊肆后院,可是让许多赋闲的道人看见了。
先前秦英占了众人的口头便宜,小小年纪就做了“师叔”。
这件事让道人们纠结在心,如今有了雪耻的机会,谁都会想来黑一黑。
于是就有些闲不住嘴皮的人,以“师叔行为不检,狎近美色,与妖道无异”的名头,私下向身为青羊肆主的天岚道人禀明了此事。
不过天岚道人反应十分淡定。
他坐在院子里的小几前,自己与自己下着棋。食指和中指正夹着一颗白子,凝神思索路数。
听完一通牢骚,他拿棋子敲了敲黄花梨木的棋枰:
“什么叫做与妖道无异?按辈分算,他可是你们的师叔。小辈哪里能随便编排师叔的错?”
那几个人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脸上都挂着不甘心。
曾给秦英推销过香烛的道人脑袋一热,低声恨恨道:“可是我们天师道规定,道人不能和异性私下往来的。”
天岚道人无声地笑了,把白玉棋子啪嗒一声丢进棋笥:
“你们的师叔祖就是个异类。他的徒弟,当然是和他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和师叔过不去,不就相当于和师叔祖过不去?”
说罢状若无奈地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去做事。
打发走了那些人,天岚道人托着下巴回忆起了过去。
二十多年前,一个赵姓的年青人进了青羊肆,要求拜师。老青羊肆主为难地摇了摇头。说米粮不够开支,养不起更多的门人。
幸而老肆主座下名叫“天罡”的弟子出面发声,保下了他。
老肆主被弟子的长篇大论打动,问他几个问题就让他登记了花名册。
收下赵姓年青人时,三清殿外刚好有强风吹过,老肆主便把他的道号取为“天岚”。
从此年青人成为排行第九的青羊肆弟子。
也许是天罡师兄曾经为他说过好话,他无比地仰慕那人。仰慕到想知道对方一切的地步。
经过三番两次、旁敲侧击地打听,他知道了,天罡师兄俗家姓袁。
“袁天罡。”他默默念了几遍,把它藏在心里。
数年一晃便过去,他又收集了很多关于天罡师兄的信息。比如不爱吃蘑菇和腐竹,不爱收资质差劲的徒弟,喜欢一个人走路、一个人修行。
——自己对师兄的仰慕已经变成了什么?他不知道,也不敢去深想。
五六年前,老肆主即将仙逝,某些直系弟子开始窥伺青羊肆主的继承权。
天岚道人虽然属于直系,但他排行老幺没有啥胜算。而且他对这场权力争夺没有兴趣。
他不像其他人一般,时不时地到老肆主的榻前献殷勤。只是平静地吃饭睡觉修行。早课的时候,为老肆主的身体祈福。
有一天,不怎么亲近人的天罡师兄找上了他。
“师尊想让我担起重任。不过我不想做。近日观察了一圈师兄弟,觉得你心思纯净,一心为道。比我更适合做肆主。”
“那…那其他师兄怎么办?”他呆呆地问道。
“如果答应,我会说服师尊传位给你。”
“……请天罡师兄给我两天时间考虑。”他皱了皱结在一处的眉头。
心里则道:不料自己竟有机会,替师兄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
冬至那天中午,大家围在老肆主的院子里吃羊肉汤。羊肉汤的雾气飘飘渺渺,蒸地老肆主的颜色红润。
聊天正酣的时候,天罡师兄说他想要离开青羊肆。
老肆主面孔灰败了一下,他低着头道:“你若敢走,咳咳咳。”他捂住发痛的胸口,开始咳嗽。
“道不在这里,道在更远的地方。”天罡师兄说完这一句就离了席。
本以为天罡师兄会顾及老肆主的心情。谁知他会真的孤身消失在某个清晨。
犹记大雪的那个申时,老肆主抓着他的手叹气:“我在他身上花了多少心血、费了多少力气,没想到他最后如此……孽障…”
天罡师兄是老肆主收的第二个徒弟,其修道的天赋是其余人拍马也赶不上的。
斋醮符箓不在话下,更是将老肆主的绝活“风鉴”学了下来。“风鉴”是观风知吉凶祸福的道法,难度极高。
“那个孽障不提也罢。天岚,你的道行不及诸位师兄,但胜在稳当踏实。好好守护青羊肆,好好守护天师道。”老肆主又道。
见他不住地点头允诺,老肆主安心地闭上眼。
这些年过去,两人再见。横亘在中间的空白,已经把不可见光的心思打磨地彻底。
——师兄当时执意要走,是为了什么呢?真是为了那可遇不可求的“道”?
——师兄那么固执的人,怎会轻易回来?回来时为何带着一个愚鲁弟子?
天岚道人想不通。只好收拾好复杂的心情,抬手归起了黑白棋子。
而另一个院子里的秦英,还不知道天岚道人保全了自己。
她让梅三娘在后院暂住着。又仗着“师叔”辈分,差使了两个小道童端桶热水来。
“襦裙弄成这个样子不能再穿了。我帮三娘要了水,等会儿就可以沐浴更衣了。沐浴期间就放心泡着吧,我会在门外守着。”
秦英说完这番话,转过身带上厢门。静静站在了房间外边。
梅三娘起先是不敢相信,可是两个总角小童果真送来了浴桶和皂角。
身在陌生地方,她战战兢兢地擦了擦身上便出门了。
看到秦英弯着一条腿站在廊柱下,梅三娘的面孔红了又红:
“…恩人不止救了三娘一命,还将住处借给了三娘,如今更是亲自守候三娘。恩人为何会施与三娘如此重的恩情?”
秦英没留神她那不自然的表情,淡淡道:“……告诉你原因,你也不会相信吧。上辈子,你曾施与我同样的恩情。这辈子,我要还回来。”
她的神色平静肃穆,可以看出她并没有随意敷衍梅三娘。
上辈子的秦英犯了错,曾被长安某道观赶出去过。
穷困潦倒的她,恰好遇上了在长安小有名气的梅三娘。
梅三娘知道她的窘境后,想办法把秦英带回了自己所处的钟露阁,把她照顾地相当周全。
几个月的朝夕相处,使得两个人情同亲生姐妹。
如今身份互换,秦英成了施恩者,梅三娘成了受恩者——这说不定也是种轮回。
秦英出了一会儿神,抬起眸子道:“再过不久就是十月十五下元节。道家称之为水官解厄日。
“那一天,会有无数人到这里为祖先祭拜。我想三娘也要告慰令慈的在天之灵。那过了下元节再走如何?”
(作者话:过度章。交代了天罡和天岚两个人的往事。我写的时候很不纯洁的想歪了。周五了,求各位手里的推荐票票和收藏~~)
第十七回 水官解厄日
第十七回水官解厄日
因为下元节那天,青羊肆要举行斋醮典礼,为亡魂死者祈福。而她刚好有需要祭奠的亲人。
秦英见梅三娘点头,也不说什么就离开了院子。
十月十五下元节,水官行道解厄日。
农历上有三个“十五”被设为节庆。
其一为正月十五上元节,二为七月十五中元节,三为十月十五下元节。
道门之人声称,这三个节日分别庆祝天官,地官,水官。因此下元节又叫“天官解厄日”。
冬季的太阳升得晚。卯时三刻天没亮,秦英迈着昏昏沉沉的步子,随大家鱼贯进了三清殿。
天岚道人早早地站到了主位之上。
他今天穿着无比庄严正式,灰色调的道袍上用黑白双线绣着阴阳鱼图。显得整个人精神焕发、荣光烁烁。
“下元节的斋醮典礼,是青羊肆十月最重要的事情。今天会有游人香客赶来上香,也会有方外之人到此观摩。
“而我们也早就开始准备相关事宜了。斋醮科仪的高功依旧由我担任,监斋则由天罡完成。”
天岚道人说着,展开手里的一卷丝绢,卷轴上记载了其他执事的安排。
她在殿里歪着头快要睡过去了,才恍惚听到天岚道人那低沉饱满的声音——
“踏罡步虚者,垂星。”
秦英被惊地身子微微打了一颤,连忙开口应答道:“哦啊,好。”
这天他们并没有在大殿里做早课,而是等天岚道人有条不紊地吩咐事情。
把一卷丝绢念到末尾,已经快要申时。太阳在东方的屋檐上悬着,映出暖暖的光。
秦英被腹部的空虚感折磨地清醒了。看天岚道人用挥手动作把他们招呼下去,她不由得欢欣鼓舞,几乎是小跑着赶去了斋堂。
袁老道本想抬腿快步跟上秦英,却被天岚道人留在了后面。
天岚道人把卷轴揣进了宽袍大袖,笑着道:“不要着急给你的徒弟开小灶。踏罡步虚这种基础的道法,我想秦英师侄应该是会的吧?”
“……我还没有来得及教她。”袁老道脸色变了变,最后挤出一句话。
对方缓和了笑意,眼神晦涩起来:
“若她真是你的徒弟,踏罡步虚应该是首要功课。如果我没记错,十年前、你的大弟子李淳风就是这么习承的。既然她不是你的徒弟,你为何把她带到这里来认祖归宗?”
袁天罡拂了袖子转身道:“天岚肆主问的太多了,恕我无可奉告。”
这是二十多年来,他们师兄弟间头一次不欢而散。
天岚道人试探不成,反而讨了个没趣。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右手握住了丝绢。
——凭秦英的天资,不可能被眼高于顶的袁老道收在门下。是其他方面引起了他的注意吧?会是什么呢?
这时的袁老道正在斋堂门口张望秦英的身影。
见她无忧无虑吃地开心,袁老道长叹口气走过去,戳着她的脑门低声道:“你怎么能答应?”
秦英一脸茫然无辜的表情,从海碗中抬起了头。她含糊不清地唇语道:“我待了这么久,也没有为青羊肆做点什么。这样下去岂不成了白吃白喝?”
袁老道依旧拧着眉,拿担忧的目光瞅着她。
秦英只好放下碗筷,拍着胸脯下口头保证书:“师傅你就放心吧。徒儿我虽然顽劣,却还知道如何踏罡步虚。”
上辈子的她混了几年道观,看过些大型斋醮。对科仪的流程比较熟悉。
踏罡步虚是斋醮仪式中最精彩的一环。
过去作为外行人的秦英并不会看门道,只是把踏罡步虚的动作记了下来。
她这辈子有幸得到了宁封子的指点,还参阅了葛洪的《抱朴子》,总算通达了。
袁老道深知天岚道人一旦起疑,就很难忘怀。如果不尽快打消天岚道人的心思,秦英身上的秘密很可能不保。
所以等秦英扒完两碗米粥,心满意足地咂着嘴巴出了斋堂,袁老道便急切地问她:
“天官解厄日要用什么步法?”
秦英好整以暇地挑了挑眼梢,回答道:“三步九迹星罡和二十八宿罡都可以。”
“你竟学过踏罡步虚?”这回轮到袁老道惊讶地张大了嘴。眼前这个孩子超出了他的想象。
她眯着眼睛嘿嘿两声道:“不仅学过还很熟悉。放心,我不会给师傅丢脸的。”
午时,梅三娘戴着幕篱遮面,小心地隐匿在三清殿外的人群之中。
秦英曾说,青羊肆的三清殿前,有个方圆数丈的空白场地。斋醮典礼会在这里承办。
外边风有些大,她紧紧地捏着幕篱帐子,生怕暴露自己的真容。
无奈左手的手指没有抓稳,风扬起了梅三娘的幕篱一角。
她“啊”了一声,双目盯着忽然清晰的视界。
只见秦英换上了隆重的全新礼服,兀自站在空地中央,周围是手持各色法器的道人。
明明秦英和其他道人相比,身量差了不止一截。梅三娘却能立马看到她。
这不是因为秦英的道袍比较显眼。而是她身上的气质扩散出来,影响到了观者。
“当——”手持木槌的道人敲了方磬,接连不断地叩起来。
在钟磬的清音法响中,天岚道人朗声道:“设立醮坛。”
侍经侍香的几个道人听罢,恭敬地把手里持的香案端到天岚道人面前。
天岚道人把案上的东西放到法坛,跪拜三礼后又道:“招旗立幡。”
两列年青道人擎了丈高的黄巾幡子,从青羊肆的山门外缓缓走了过来。
人群自发地为之让出一条笔直的路。道人们步履整齐进了空地,立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
“请诰踏罡。”
某妇人听到这几个字,兴高采烈地戳了戳丈夫的胳膊:“别打盹。法事要正式开始了。”
对民众而言,之前的那两步斋醮仪式并不算重头戏,现在才到了好看的环节。
大家都翘首以盼,梅三娘也不例外地伸长脖颈。
念白道人抽出道经,合着曲子高声唱道:“志心作礼,旸谷洞元。”
秦英知道该自己出场了,轻轻地振下自己褶皱的衣袖,慎重地迈出了左脚。
“掌死魂鬼神之籍,录功过罪福之由。上解天灾,度业满之灵。下济幽扃,分人鬼之道。”
踏罡步虚最早出自大禹。相传大禹用奇异的步法制服蛇虫。因此罡步也称禹步。
悠扬若虚的祝词回荡在耳边,她踏出一个丁字。
咚,咚,咚。云鞋与地面接触的声音,和婉转的曲调相互应和,敲击在了众人的心房。
“死生俱泰,力济无穷。悲我灾厄,恕吾冤债。超拔亡亲,度脱旧属。”
人群一时间止息了喃喃的交谈,目不转睛地看着踏歌而行的秦英。
“下元五炁解厄水官。金灵洞阴大帝,旸谷帝君。【注】”
她扭转腰身,坚定踏出三步九迹的最后一个丁字。
“尚飨——”秦英长舒一口气后喝道。
在人群外围的梅三娘只觉得自己头皮发麻,胸腔大震。
她低着头平复喘息,却见不少人已经朝着法坛直直地跪了下去。
“死生俱泰,力济无穷…悲我灾厄,恕吾冤债…超拔亡亲,度脱旧属……”
他们脸上带着虔诚的神色,合手说道。
死生俱泰,力济无穷……悲我灾厄,恕吾冤债……超拔亡亲,度脱旧属……
法器敲击出来的乐响仿佛还带着隐约的歌声。
风赫赫地刮着,远方的大地蓦然发出滚滚的雷动,响应着他们的祝祷。
袁老道的喉结不住颤抖:
——异象,天地异象。青羊肆的千年道气,也压不住她的这颗招摇星吗?
果然书上所说,招摇一旦现世,其锋芒,锐不可挡。
看来没必要拔秦英强留在这里了。既然躲不过,顺应天命才是最好的办法。
【注】修改自《下元水官宝诰》。
(作者话:下元节的斋醮已经差不多失传了吧。我结合网络资料编了编写了写,莫当真。
说起持幡,我参加过佛家法会,举了次很高很沉的黄幡作为仪仗。
《诛砂》的祭祀写得特别好,每次看都会哭成狗。)
第十八回 结伴上长安
第十八回结伴上长安
十月十五下元节的第二天,许多云游道人辞别了挂单的道观,或往南走,或向东行。
其中北上长安的队伍是最为壮大的。
虽然天下刚刚平靖,可长安城依旧是中原的庙观中心。佛道之流逐渐在长安汇集。
还有两刻到巳时。秦英结好包袱,把有些沉重的衣物背在身后,大步追上前面的梅三娘。
“等等我。我正好和你同行。”秦英走至她身旁,主动揽过她手里的东西。
忽然被人“抢”了只布包,梅三娘愣了愣,后道:“你也去都城长安?”
只见对方仰起头,朝她灿烂地笑开来:“相传长安有十里朱雀街,百数居民坊。任谁听了这样的描述,都会动心吧?”
将多出来的行李挽在手腕上,秦英歇了口气又道:“我们走快些。现在他们大概还没有出发。”
梅三娘听罢,圆满姣好的脸颊红成了火烧云:“好的。”
她提起了长及脚面的齐腰襦裙,连连回答。
由于要去长安的道人蛮多,青羊肆主便组织他们卯时在成都府北门相会,以图结伴而行。
——几日前秦英就告诉她这个消息了。不过自己刚好睡过了,早已错过集合的时辰。
“人生在世哪有不犯错的时候?”秦英看她面色羞愧,便出声安慰道,“以后注意,不犯第二次就好了。”
梅三娘的目光又恢复了原来的神采:“嗯嗯。”
等她们出了成都府的城门,见到的却不是整装待发的众人。
“瓜娃子,你少带了些物事。”袁老道远远地靠在歪脖子酸枣树上,对秦英招手道。
看秦英抓了抓发髻,一幅不明就里的模样,袁老道无奈地扬起眉:“你过来。”
她揪着自己的布袍衣角应了声是,心里暗道:自己刚因梅三娘的粗心说教一句,就被师傅抓了个现行,真的好尴尬。
“半大小子了,出门在外也不长点儿心。”
他小声嘀咕着,交给秦英一只不大不小的荷包:“喏。这里装的是度牒和户籍,还有两卷帛书,五两碎银。
“记住,什么都可以能弄丢,两卷帛书绝不能出问题。而且不要轻易打开,在长安稳定下来再看上面的文字。”
“师傅……”秦英接过来的一刻,眼睛不自觉的发涩。
有道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虽然师徒缘份浅薄,但秦英还是感受到了他的深沉心意。
此次叫他师傅,乃是恳切地发自内心。
从记事起,她就一直与阿姊相依为命。除了阿姊给予自己的关心,她没有体会过更多亲情。
于是今日袁老道的作为,很容易就戳进了她心中的柔软。
“师傅,我会回来看望您的!”秦英朝他鞠躬下拜,默默地铭记了这份情意。
“哈哈去吧……说不定过几年我会到都城长安找你。”袁老道挥挥袖子,转身背对了她。
在他们师徒交谈的时候,梅三娘已经把城门口看了许多遍。
显然那些道人没有为迟到的她们停留。梅三娘叹了口气,开始为如何走发愁。
好在秦英是识路的。催了两声,她便带着没出过远门的小娘子,往镇子的方向去了。
一个看上去比自己年幼的道童,竟然知道长安的走法。这让梅三娘惊奇不已。
秦英只好为对方解释说:“我是长安城郊的人氏,大体方向当然是了解的。”倒也不算扯谎。
因为她的祖籍秦岭太白山,确然是在长安城郊处。
她们走一时辰便停下来歇片刻,顺便寻找饭食补充水囊。
到天幕擦黑之时,已经行了十里还有余。
梅三娘拄着枯老的竹枝当作拐杖,蹒跚踉跄地跟在秦英后边。
“可以休息休息吗?”梅三娘拼尽全力也跟不上她的步伐。两人距离越来越远,她忍不住道。
“趁着还有光,我们走到前方的郡县再做打算。”秦英回头看过去,驻足等她赶上自己。
“不行,太痛了。每走一步,就像踩在刀尖上一样。”梅三娘的双眸闪着泪光。
“……娇生惯养。”秦英撇了撇嘴,却还是任命地凑到她身旁,“脱下鞋袜让我看看,是不是磨出泡了。”
梅三娘的小脸立刻晕成驼色。不过看秦英用无比正直的眼神注视自己,她便抛弃胡思乱想,照着秦英的吩咐做了。
纤细的足腕呈现在眼前,秦英不由得皱起了眉。不只出了水泡,还有些磨出了血,这些伤硬生生地把一个美人糟蹋了。
“你怎么不早点说休息?”她瞪了梅三娘一眼,起身又道,“坐在这里等我一下。”
梅三娘呆呆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忽然忘了言语。
不多时,秦英捏着几根细长的刺回来了。
“这个是皂角刺。用它扎出来的孔眼和绣针差不多。最适合挑水泡了。”
她蹲下身子,打开盛水的革囊,把清水全部浇在梅三娘的脚部。
右手极其自然地捏着皂角刺,左手向梅三娘的踝骨伸去时,梅三娘才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
“——男、男女授受不亲。我自己来就好。”她颤着声音道。
秦英头都没抬,就握住了对方的踝关节:“迂腐之辞。而且我是女的,完全不用避男女之嫌。”
梅三娘眨眨眼睛,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是女的。”秦英言简意赅地重复道,手法熟练地挑掉肿泡,又撕了一段幕篱上的垂帐,给她的双脚裹好细网布。
上辈子,秦英曾跟随太医院的大人学过针灸,于是现在行起“针”来驾轻就熟。
做完手里的活计,她拍拍后衣上的土站起来:
“你受伤了,今晚就在原地宿一夜吧。我去找点吃的东西。”说罢,提着竹枝向树林深处去了。
梅三娘捂住乱跳的心,暗骂自己没有定力,居然被一个假扮男装的女孩子迷住了。
不过从秦英身上散发出来的某种气质,确实与男性无异。
夜色缓缓降临在山林四周,树林间的雾气越发浓郁。
秦英乘着朦朦的月光,探寻到了几节薯根。
深秋时节,浅些的薯根已被兔子之类的动物挖走,她就拿了竹杆做起深入挖掘。
过去,她和阿姊以之为食,经常需要和兔子抢食物。
不过两人都是爱偷懒的性子,每次都是饿得受不了才去挖,收获总没有兔子丰富。
想来真是有意思……最后她们就发展到了从兔子窝里找薯根的地步。
秦英抱着装了薯根的布包,一边走一边笑。
她凭借异乎常人的五感,回到自己和梅三娘分离的位置。却见梅三娘侧卧着睡了。
“以后受伤了,不要勉强忍受,直接把痛苦说出来吧。”秦英自言自语着,把自己包裹里的衣服拿出来盖在了她身上。
又在距她六七步的地方升起火堆,薯根被埋在无数竹枝里。
这个距离,火堆燃起来的柴烟既呛不到梅三娘,又能给她送去阵阵温暖。
忽有竹枝烧断,发出毕毕剥剥的响声。篝火晦暗,照出了秦英淡漠空寂的面容。
——袁老道交给自己的那两卷帛书,到底写了什么?
(作者话:秦英真是个女汉子。我才不会说我这章就是把她当汉子写的。以后我遇到秦英这样的就嫁了吧……
归锦的作者昨天爬山受伤,很惨烈。我没忍心说,我当时摔下楼梯比你惨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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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传授防身术
第十九回传授防身术,落户平康坊。
秦英她们挑着近路走了一旬,终于来到长安近郊的某个山包。
暮色快要降临,梅三娘趁着夕阳,垫脚眺望了一会儿山雾蒙蒙的脚下。
“那里是不是长安城的灰瓦墙?我们明天就能到了吧。”她扯了秦英的袖子道。
秦英顺着她的眼看过去,低声嗤笑:
“古语云:看山跑死马。看曲折的山路觉得不过几里,实际上远有十多里路。以你的娇弱身板,两天后能顺利抵达就是好的。”
梅三娘皱了好看的眉眼,不悦地瞪起了对方:“不要动不动就拿体格说事。”
看她面色薄怒,秦英牵住她的手晃了晃:“我是真心的。锻炼身体、学习防身技巧有益无害。”
“每天都要念这句话,真是怕你了。好好,我应了你就是。”
从梅三娘知道秦英是个女孩子开始,她们的关系便与日剧增,大有一日千里的趋势。
缘由无甚特别:两个人年纪相仿,又都是活泼性子,最后成了闺中密友。
见梅三娘勉强地表现出学习态度,她道:“以后每天和我练马步。初学者一刻钟就行。”
讲了讲马步的要领,秦英又说道:
“年轻女子出门在外必须当心,尤其是你这种戴幕篱也遮不住美貌的娘子。最好在身上藏一把质轻刃薄的匕首。”
秦英弯腰捡起一根枯枝,道:“我拿它做示范。若你遇上了登徒子,别说废话直接刺他的死穴。比如膻中。”
秦英一甩枯枝,末梢猛地戳在了梅三娘的身上:“膻中穴位于胸口正央,同时是道家讲的中丹田。见效极快,非死即伤。”
“对付登徒子的手段太狠了吧。”梅三娘撇嘴问道。
她丢掉了树枝,拍拍双手沾染的灰尘,理直气壮地回道:“你拿着凶器也捅不进去多少。”
秦英又扯开自己的道袍领子,露出白皙的脖颈和隐约的锁骨:“送你个小玩意儿。”
梅三娘瞧了一眼,便见她里衣之侧有段葛绳,绳上挂着东西。
“象牙骨哨可以辟邪。很稀罕。千万收好它。”
梅三娘接过这枚小巧精致的骨哨,仔细观察了片刻。
牙白色的骨哨像一道弯月,尖端已经被打磨光滑,贴身带不会划到皮肤。
她试了试葛绳的长短。发现戴脖子上太明显,便缠在了左手腕上。
“谢谢你,秦英。”
秦英故作轻松地伸伸懒腰,走下山坡去寻找食物了。
她清楚地记得,上辈子的自己与侯君集结成不共戴天之仇,起因正是梅三娘。
那时梅三娘是长安最知名的官妓之一。
在某次宴会上,侯君集酒后失仪碰了梅三娘。事后没过几天,直接将她抬进了府邸。
侯君集的风流好色是坊间皆知的。
他的后院不知收了多少个连妾室名分都没有的家妓,梅三娘是其中一个。
数月后,秦英从他人口中听说:侯尚书的某家妓因构陷主母而自尽了。
她又听说:那家妓曾是教坊里的大红人,出得宫廷入得宅府。一曲竹枝词,名动半个京城。
秦英在心里对上了人。但她不相信梅三娘会去构陷主母。
两人身处异地,每月会互通一次书信。约定的时间到了,秦英没收到她用小楷写成的手书。
——不得不信,那个总在月下陪自己喝酒的人已经不在了。
——不得不恨,那个因为一次意外就将她抢进府邸的恶人。
上辈子,梅三娘帮秦英过了困窘的低谷时期,秦英却没将对方护住。这是她的一大心结。
这辈子,秦英发誓要扭转梅三娘的命数。
不让侯君集靠近梅三娘一步,不让梅三娘入他的深宅后院,不让梅三娘含冤自尽。
…更不让梅三娘的死,成为自己午夜梦回泪流满面的源头。
那枚手感温润的象牙骨哨,是师傅宁封子在秦英下山前送出手的。
他对秦英道:象牙是象身上的最坚硬的东西。佩戴者遇难时,它可以替人挡些灾祸。
秦英不知道它会不会像宁封子说的一样神奇,转送只因为它的意义很好。
休息一夜后的她们很早就下了山包,在通往长安的乡道上赶了几天路。
从乡道转到关道,梅三娘脸上是掩不住的欢喜。等进了长安,她就摆脱了成都府营的掌控,可以开始一段全新的生活。
傍晚来临,两个浑身疲惫的人凭毅力到了明德门的附近。
明德门是长安城的南大门,它连着城外的关道和城内的主干道——朱雀大街。
此门来往的行人车马众多,光排队就往往要半把个时辰。
入城的队伍延伸到了半里外,秦英等刚好排在末尾。所以只能说她们到了长安城门附近。
“把户籍拿出来。”核查人员身份的守卫气势威严地道。
“有有。”秦英抖开袁老道给自己的荷包,交上盖了印的帛书。
梅三娘也掏出有着相同朱印的帛书。
“——益州人?到长安来做什么?”
不及梅三娘开声,秦英便低头朝守卫施了一礼:“探亲。官爷且听小子说来。
“我家三娘子盍族居于益州。去年家主上京任官,三娘子才与京城沾了关系。又因为听闻家主得了急病,便不辞辛苦地赶过来看视。”
守卫明显不相信,他看了看秦英的行头道:“只有你们两个?”
秦英伏了伏身道:“车队半路上撞见大虫。娘子与我在惊慌之中和车队走散了。”
他这才放松了盘查:“行行,快进去吧。”
顺利离开了明德门,梅三娘朝身边的秦英哈哈直笑:“你真会编瞎话唬人。”
秦英也眯起狡猾的眼笑了:“瞎话说得好,戏也做得好。”
她的演技是一项天赋。
要不然,上辈子秦英在皇宫中女扮男装早就被发现了。哪能平安隐瞒性别长达十年。
宽敞的朱雀大街上车马川流不息,道路两旁统一植着国槐树。风声经过,香气馥郁。
“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呢?”梅三娘想到了重要的问题。
她揉着下巴想了一会儿,道:“平康坊。只有那里能容纳像你我一样的流民。”
户籍不在当地的人无论居住这里多久,都叫流民。而流民和贱民都是比良人低一等的。
以流民的身份待在京城,着实要费些力气。
(作者话:关于防狼,往人胸口上捅刀子啥的当然是不行的。我建议独身出门的妹子携带警棍。我们学校前段时间有女生走夜路被拖上面包车。一时间人心惶惶,各班各系的qq群里到处都是卖防狼电棍的广告。)
第二十回 落户平康坊
第二十回落户平康坊
朱雀大街上,梅三娘戴着长及脚踝的幕篱行走若风。秦英低眉顺眼地跟在她后面。
旁人乍看,只会觉得这是一对寻常主仆。
她们走了半刻便到了长安内城的朱雀门。长安分为内外两城,有两道城墙。
平头百姓和达官显贵居于外城坊里,皇室则住在内城宫殿。
梅三娘望见内城露出的一角朱瓦白墙,暗自吃惊——这就是平康坊?
没等回神,秦英便已经给梅三娘递了眼色,示意在这个街口往东转。
经过舆道坊和务本坊后,浓郁的脂粉气甜甜旎旎地飘荡在空中。
“前面就是平康坊了。到了那里,不要轻易开口。一切交给我就好。”
听到秦英的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梅三娘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很快她的感觉成了真。
平康坊北边是整齐的灰瓦矮墙,每家每户都紧紧地闭着门。
从墙角走过去,她们听到了屋内发出的响动。不同于正常的说话,而是更加曲折的闷吟。
秦英知道这不寻常的声音是怎么来的,但没有主动告诉梅三娘。只是带着对方绕过几个十字街,匆匆进了南里。
南里比北边要气派一些,街道两侧伫立着排排楼阁。
楼檐上挂着彩色绦带和青铜铃铛,端地吸引着路人的耳目。
朱门的左右分别立着面无表情的壮汉,这又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抬头仰望,只见阁楼垂挂的纱帐下,隐约地透出窈窕的女子身影。
再观察街上行走的人,大多为身有护卫、腰带玉佩纨绔子弟。
结合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梅三娘已经猜到这平康坊便是花街柳巷密集区。
这么想着,她捏住了自己的幕篱帐角。
抬腿欲转身离去,却听并肩而行的秦英道:
“平康坊的南里,是长安城最为风雅的烟花之地。作为流民的你我藏在这里,才不会被查户籍的官兵抓到。”
梅三娘颜色不善地瞪着秦英道:“——为什么?”
她现在大有一种秦英解释不清楚,就和这人割袍绝交的冲动。
秦英没被她的眼神吓到,反而笑道:“经营春阁的鸨母一般都是手腕通透的人,背后与户部、教坊联系紧密。
“最危险的同时也是最安全的。若有鸨母做后盾,还怕甚巡查?别担心,我会和你一起躲在坊间。”她眯着眼眸得意洋洋道。
这下梅三娘听得糊涂了。她抬手理了理零散的鬓发,驻起步子道:“你有跨州郡自由出入的度牒,为何还要和我作伴?”
“师傅要我下山历尽红尘再回去。为了早点复命,我当然要去尘多沙重的春阁滚一遭。”
秦英超过了梅三娘,走在前方头也不回。
阳光正暖,秦英潇洒的影子被照在了青石路上。
南里是平康坊最繁华的地段,而南里三条街又有优劣分别,以中街为胜。
中街上,每个楼阁檐角,都会挂着几盏红色灯笼。灯笼面题写着自家请的官妓艺名。
看灯笼的数量,就能知道这座楼是否经营得当。
官妓并不是任意春阁都能养得起的。官妓带来的收益多,自身花费也相应地高。
官妓地位比家妓、营妓、私妓高出一截。她们可以出入各种官员府邸,参加不同上流宴会。
名气响亮的官妓会单独登记在户部的簿册。较之下等的歌舞音声者,多了层人身保障。
上辈子,秦英见到梅三娘时,她已是长安炙手可热的官妓。
这辈子,秦英要亲自把她送到官妓的位置上去。
秦英知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若要在没有亲戚的长安久居,除了进大户人家的宅院做仆婢,就是在东西街市上抛头露面地卖酒食,或者去平康坊出卖颜色。
对普通人来说,平康坊是下下之选。没到走投无路,绝对不会到那里糟践自己。
不过平康坊是梅三娘最好的归处。
梅三娘为人纯粹,对付不了大户人家的宅门争斗,进了后宅就是一只脚迈进鬼门关。
而且她不善交际,对付不了东西街市的混混流氓,进了酒肆就是受人戏弄欺负的命。
想明白这些关关坎坎,秦英才为她慎重作出选择。
曾经听梅三娘道,她在乐营的时候学习过数种乐器,以笛和萧最为精通。
这更坚定了秦英将她带进平康坊的决心。
凭梅三娘的身形容颜,不出多久便能被慧眼识珠的鸨母看重。
到时候鸨母会用尽各种办法,把梅三娘的名字编入官府的乐籍。
如此,梅三娘就有了官妓的新身份。
春阁由官妓的数量评判优劣,官妓多了,鸨母敛财更加顺心。
秦英不相信鸨母将把上好的珍珠埋藏在沙砾之下,平白阻碍宽广的财路。
长安平康坊,南里中街,钟露阁。
这处朱门碧瓦之下,挂着两个大灯笼,右边那只写着“陌香”,左边写着“昭檀”。
秦英毫不费力地认出了这几个字,心道这里的官妓还和上辈子相同。
两个大茶壶在门外等候客人。负责杂役或打手的大茶壶是北方称呼,南边则有个不太雅的名字:龟奴。
秦英先是向大茶壶作了深深一礼,而后道:“小子秦英和我家三娘子是从益州来的,家族破败后来到长安,想在这里讨个生活。烦请您给鸨母通传。”
大茶壶没有马上回答她,往秦英身后瞧了眼才回身进门。
梅三娘即使戴着遮住头面的幕篱,也被这一眼看得心里发毛。
她们默默等了片刻,鸨母甩着手帕站在了秦英面前。
“——请进。”敷了厚厚妆粉的中年鸨母笑盈盈道。
招呼秦英等人坐在前堂中央摆的垫子上,鸨母抬手捏了兰花指,给自己倒了杯茶,悠悠道:
“你们在长安无依无靠,所以想安身于此?”她弹了弹青瓷杯,对秦英笑道,“可是……我钟露阁不缺两个小厮的。”
秦英见鸨母轻视她们,淡然回道:“我家娘子的八字贵不可言,非小厮之命。”
鸨母牵动着一边嘴角笑了:“哈。戴着幕篱的小娘子揭开帐子,让我看看。”秦英的话成功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她想看看——究竟什么样的小娘子,有着贵不可言的八字,还到了入平康坊谋生的地步?
梅三娘不欲理会鸨母的要求。只见秦英用眼神示意她听话行事。
“算不上倾国倾城,但还是惊为天人。”鸨母点点头,显然很满意她的素颜。
她又问了问梅三娘的事情。包括她什么名字,年纪几何,是否学过琴棋书画、歌舞乐诗。
炉子上的茶汤煮了两滚,跪在小案旁边煮茶的娘子为鸨母倒满杯子。
两人问答地差不多了,鸨母朝眉眼低垂的奉茶娘子道:“阿碧,把新来的两个人送到后院。”
(作者话:第一卷结束,地图从深山老林转为唐朝都城。周二求收藏啊~~)
第二十一回 敷墨临楷帖
第二十一回敷墨临楷帖,不眠观明月。
“听说你们是从益州来的。益州那里好不好玩?”引路的阿碧是个自来熟,一边走一边回眸道。
阿碧的容颜不太精致,但胜在身形纤瘦高挑。
她身着一袭浅葱色的齐腰襦裙,腰肢在束带下一握而已。
微风吹过,走在前面的人影犹如弱柳扶风。而今回眸,更是风情万千。
秦英纵是见惯了梅三娘这样美的娘子,也不由得看痴了片刻。
梅三娘不料阿碧会对陌生人如此发问,她愣了愣而后道:“成都府的街旁处处开着木芙蓉,到了盛季花团锦簇。”
秦英还在对着阿碧的背影暗流口水,听罢顺口接了句:“益州吃的特别多,豆花和鱼做得尤其好。若能吃辣,益州简直是天堂。”
阿碧听得眼睛都亮了起来:“——是吗?若有机会,我要去那里吃遍所有特色饭食。”
见她双目炯炯然,秦英心道:上辈子怎么没发现她与我志同道合,乃是吃货。
说着话,几人到了钟露阁后院。
钟露阁的后院分东西两个。官妓独享东跨院,普通的乐妓只能挤在另一个院落。
梅三娘被安排进了乐妓所在的地盘,而秦英则去了最偏僻的通厢。
通厢是小厮杂役住的地方。通铺能睡七八个人,宽榻的旁边是排木头柜子,可以安置杂物。
秦英观察了一下简陋的厢房,脸上挂了苦笑。尤记上辈子,她最常睡的也是通铺。
不得不说,自己就是个睡通铺的命啊。
打开一间没上锁的柜子门,柜里积的灰尘扑了秦英满脸。咳嗽两声,她赶紧拿抹布将柜子内外擦地干干净净。
把包袱里的衣服尽数叠进去,又出门打了一大桶热水。
她要趁着通厢没人沐浴更衣。
牢牢地锁上了房门,秦英解开道袍的左右衣带。灰布道袍的里面是一件白色中衣。
由于她过了太久野外生活,中衣已经沾了些赭色。那是红土留下的印记。
师傅宁封子曾说:垂星啊,下山去吧。经历世情,踏尽红尘后再回来。
——这么多红尘,师傅你老人家满不满意啊?
她看着换下来的脏衣服,嘿嘿笑了。
舒服地泡了个澡,秦英端着浴桶倒掉用完的温水。
收拾好中衣和外袍,放进边沿扎手的木盆里。又抱着盆去天井边浣洗。
皂角是她从青羊肆带过来的,平时没用多少,便一直留到了现在。
她没在通厢里找到搓衣板这种趁手工具,磨蹭许久才将所有的衣物洗完。
想到洗完了还要拧一遍晾出去,乏意就一阵阵涌上心头。
由于独自拧不干这些东西,她挺了挺自己的酸痛腰背,找梅三娘帮忙去了。
走进西跨院,发现院子里“热闹”得很。
六七个妙龄娘子围坐在一张长案上,每人都在提笔写字。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各自凝神静气地专注于笔端。
流动在院子里的气氛明明很严肃,秦英却微微的勾起了嘴角。
她站在梅三娘身后,只见梅三娘左手摁着拢在右肘处的袖子,右手捏着小狼毫笔杆,在淡黄色帛书上临摹某卷楷帖。
帛书底下垫着朱字的楷帖。仔细看时,秦英觉得这字体有些眼熟。
正准备继续分辨,秦英听案前的某个娘子长舒口气,道:“——写完了。都拿钱来吧。”
此言就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了层层的涟漪。平静的院子炸开了锅。
穿着水红色襦裙的娘子把笔放在了笔山上,不满道:“陌香,怎么又是你魁首?”
先前送秦英等人到后院的阿碧也撇嘴道:“陌香你便不能让我们赢一次?你这样,让我们的面子在新人面前怎么搁?”
伏案的娘子们都没了耐性继续写,但梅三娘还在一笔一划地临摹。
面对大家的怨声载道,陌香波澜不惊地伸出手道:“规则是你们定好了的。每个人拿一幅帖写一幅字,谁写得快便是赢家。”
众人被她闹得气不打一出来,只有秦英闷着头低声地笑:陌香这个冷面美人还是和从前一样,不作为就罢了,一作为噎死人。
就在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说地兴起时,却又听梅三娘道:“我也写完了。不知第二有没有赏?”
陌香解下自己腰上挂的香囊,抛给对方:“当然是有的。”
这只香囊大有来头。据传是陌香在国公府的家宴上领舞时,某个位高权重的大人给的。
众人见陌香这样慷慨地对待一个新人,什么气都没了。
“……罢了罢了,只当自己没有做头魁的命。”
她们七嘴八舌地说着,纷纷把压在楷帖下边的十个铜板摸出来,交给了陌香。
接过了她们的私房钱,陌香数了数,确认没有漏掉一文,又转头对阿碧道:
“等会儿去我屋,把那两盒螺子黛拿出来分了。”
说罢她也不看众人惊诧的颜色,只是像功成身退似的,袖起了双手施施然走出西跨院。
在这钟露阁中,仅有自来熟的阿碧和陌香关系不错。阿碧望着陌香单薄的背影,接连叹气。
梅三娘见陌香不讨众人喜欢,也不知收还是不收这只香囊。
心里愁肠百转的时候,身边一个浅紫色裙子的娘子戳了戳她,道:
“陌香是钟露阁魁首,言语行事自是出格了些。相处久了,就能发现她是个很好的人。
“别看我们都在她面前抱怨连天,可我们并非与她交恶的。”
梅三娘似懂非懂地“嗯”了一句,把香囊收进了怀里。
秦英趁着众人凑到案前,拿起了陌香的那张字。
笔迹一丝不苟,还隐约流露出属于自己的气势。论速度和字体,确实上佳。
那个最先反驳陌香的小娘子眼角瞥到了秦英,道“——你也是今天刚来的?”她顿了顿又道,“我是苏芩,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子秦英,原先是梅三娘的侍童。”
苏芩眯起圆圆的杏眼笑道:“你多大了?粉雕玉琢的真可爱。”她站起来,用一双保养精心的手捏住了秦英的脸。
秦英没有防备,直愣愣地不知道如何是好,心里简直羞地不行了。
适逢阿碧过来给大家送螺子黛。苏芩一手捧着她的脸,一手拿着眉笔为秦英涂上了柳叶眉。
方才给梅三娘解释过一番的娘子见状手痒了,她兴致勃勃地也捏了一只螺子黛道:
“我也来画一笔。当今翰林院的画僧都曾夸过我的画技呢。”
“呦呦呦,堇色你什么时候和出家人不清不楚啦?”其中一个娘子故意道,余人哄笑起来。
“你你你胡说什么呢?”堇色差点当众跳脚。
越来越多的娘子靠过来,在秦英的脸上“化妆”。
梅三娘想要回护秦英,却敌不住大家的众多魔掌,索性坐在旁边看戏了。
最后以阿碧来叫众人吃饭,秦英被昂贵的螺子黛画花了脸而告终。
步履飘飘地回了通厢,她的心思还飘荡在方才的那一幕。
早在上辈子,秦英就知道钟露阁的乐妓、官妓和其他春阁的不一样。
这些年岁不过十五六的娘子们,更有才华,更有学识,更有义气,也更有风骨。
秦英曾经在她们身边感受到“家”的感觉。
能够在红尘最重的春阁中,重新遇到如此美好鲜妍的女孩子,真是庆幸。
这时候的秦英还没想起,她下午洗的衣服还没有拧干晾到院子里…
(作者话:第二卷啦,写的是秦英和梅三娘进平康坊后的生活。周三求收藏~~)
第二十二回 不眠观明月
第二十二回不眠观明月
秦英跪坐到天井前,用冷水洗了好几把脸,皮都快搓掉了,平凡的面孔才恢复原样。
赶去钟露阁顶层吃晚饭的时候,她的面颊还是冻得红红的。
吃得差不多了,苏芩又开始拿俏皮话逗秦英了。其他人很快加入了苏芩的阵局。
她们觉得这个长着包子脸的小厮红起脸尤其可爱。
秦英深知说不过这些伶牙俐齿的小娘子,便举起碗来使劲扒米饭,用行动掩盖自己的尴尬。
而梅三娘看见秦英如今的窘态,忍不住低头笑起来。
后来还是阿碧耳朵灵敏,听纸门外有几对杂乱的脚步声,想来是鸨母之流过来探访,便清咳一声提醒道:
“你们合伙捉弄梅三娘的侍童,小心三娘回去后找你们麻烦。好好吃饭,等会儿大家不都有正事要做吗?”
秦英从琉璃盏中夹了一块煮芋头,塞进嘴里含糊道:“什么…正事啊?”
堇色用长玉勺盛了半碗黍米粥,抬起亮晶晶的星眸道:“这里是春阁,作为乐妓的我们晚上是要接待恩客的啊。”
梅三娘听了,脸色顿时变换了一瞬。
众人其乐融融地围在案前说话聊天,使梅三娘差点忘记了这里是春阁。
春阁本是她不想来到的地方,但遇到这样一群真性情的娘子后,她又犹豫了自己的看法。
“说起来,大家还没统一向新人介绍自己的名字和身份呢。”穿着烟青色襦裙的昭檀搁了碗筷,拍手笑嘻嘻地道,“我们用名字和身份,每人口占一联诗如何?”
阿碧听罢被茭瓜噎住了,她拍了好一会儿胸口才道:“——押不押韵?”
“一起串诗玩而已,不用做真。不过输了的人要罚三杯茶。”昭檀拿出一张空白帛书,又用筷子蘸了茶水,准备做简易纪录。
苏芩最不喜欢这些文绉绉的玩意,急忙甩袖道:“是你先提的,那就由你来开头。”
她们两个刚好坐在对面,昭檀第一个的话,苏芩可以少些压力。
“昭檀善行令,酒宴好赋诗。”
昭檀专门与雅令打交道,经常在大型的府宴上,用行令赋诗的方法灌人喝酒。
“阿碧非教坊,箜篌冠平康。”
阿碧不是教坊女,但她的卧箜篌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在平康坊称第二便没人敢称第一。因为原来那个卧箜篌第一,也就是阿碧的师傅:她早就嫁做人妇了。
“苏芩拨七弦,周郎未回顾。”
苏芩是个弹七弦琴的乐妓,技艺不高不低发挥很稳定,出师三年来从未在客人面前出错。
关于七弦琴有个典故。相传周瑜善于听琴,有次他参加宴会,弹琴的小姑见到他后弹错了个音。周瑜回眸看了她一眼。
“堇色画丹青,僧伽曾留步。”
堇色在绘画方面造诣精深,十六岁时给长安弘福寺绘了张特别长的经变壁画,寺中僧伽看了这壁画后都赞不绝口,经过壁画时频频驻足。
又听说,堇色为此还收到了翰林院画僧的亲笔信。
……
“陌香倾王孙,一舞动长安。【注】”
陌香是个舞妓,她的天赋很高,无论古今中西的舞种,她看三遍就能模仿出轮廓。她不是钟露阁里年纪最大的,却是名声最响的。
前两年有纨绔子弟看过陌香的一支仿古的翘袖折腰舞,当即立誓非她不娶。后来那人当然是没娶成。被他家老子打地三月下不来榻之后,他再也没出现在平康坊的地界。
众人报上自己的身份,都对梅三娘感兴趣了:“梅三娘你会做什么啊?”她们叽叽喳喳地道。
“我家三娘子吹笛子最厉害了。”秦英替梅三娘道。
“……笛子呀。”阿碧想到了什么似的,扬起眉毛道,“你们知不知道鸨母房中有个宝贝?”
“就是长得像六孔玉笛的东西?”苏芩道。
“什么叫长得像,那白玉琯明明就是六孔玉笛。”昭檀啧啧两声,给大家掉起了书袋,“琯出自《大戴礼记》中的‘西王母来献其白琯。’”
阿碧随声建议道:“反正梅三娘你也没有乐器,不如去找鸨母讨一讨玉琯。”
花小半时辰吃完了晚饭,人影散席。
梅三娘去大厅找鸨母了。昭檀和陌香两个官妓一同坐上了车驾,前往某国公府。
乐妓纷纷到了位于二楼的雅室,调琴背谱等待恩客。
秦英则留在楼顶收拾桌案垫子和残羹冷炙。
和两个串堂的小厮一起把东西送进后厨,秦英又换了小厮装束,在大厅和雅室间传话送水。
忙到了亥时正,终于和值晚班的小厮交接了活计。
她揉了揉许久没有劳累受罪的肩膀和胳膊,爬上了西跨院的房顶。
秦英很喜欢坐在房顶俯瞰景色。因为这样就像登上山峰般,视界格外辽阔。
浅白色的月亮成半圆形悬在夜空之上,她愣愣地盯着月亮发起了呆。
白月如一面铜镜子,她从中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
……大多数情况下温和、有时严厉的阿姊秦溪,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的姊夫明离,嗜美食美酒酒如命的师傅宁封子,还有会为自己担心牵挂的袁老道。
也不知道你们现在过得如何了,远在百里外的秦英很想你们。
看了许久她叹了口气,心道:那些酸腐诗人写的原来是真的啊。在独身一人面对月亮的时候,确然容易回忆起过往种种亲人旧识。
听见身后有阵不同于风吹屋瓦的响动,秦英回过头,只见梅三娘吃力地攀上来了。
“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啊?”秦英走上前去,对梅三娘伸出手,想拉她一把。
梅三娘坦荡地握住了秦英冰凉的手:“鸨母把玉琯给我了,于是到这里练曲子。好巧你也在。”
秦英把之前体温捂热的位置指给了她,自己又找了个地方:“坐吧。”
梅三娘蹲下,用手探了探屋瓦的虚实,之后正襟坐好。
她从腰带处取下玉琯,试了试音色。动作如同行云流水,举手投足都有种闺秀气息。
玉琯不是很粗,食指拇指圈在一起便能够握住。它的通身都是象牙白色,一看便知这是由上好美玉打磨而成的。
她捏住琯身,开始吹自己最为熟悉的曲子。洁白的玉器在月辉下流转着眩目的光。
秦英喃喃:“吹的是《竹枝词》吗?很好听。”
“嗯。这是我们巴渝一带的民歌。”梅三娘露出了回忆的神情,“小时候我不老实睡觉,阿娘就在我的榻前给我唱《竹枝词》。这样阿娘很快就能把我哄睡着了。”
吹完一曲,梅三娘清唱了起来:“阿兄莫偷闲,进山采春笋。阿娘早起榻,升灶炖汤羹。
“百鸟入林迟,虫兽惊眠蛰。初阳临当午,锦江正鱼肥……【注】”
【注】这两个诗是我自己编的,莫当真。
第二十三回 元宵观灯节
第二十三回元宵观灯节,五方狮子舞。
一晃神几个月便过去了。
早上,秦英穿着杏色的夹袄短打,拿着和她一样高的竹帚在钟露阁外扫雪。
北风过境,扬起门前如尘如沙的轻雪。她被风吹地涕泗横流无比狼狈。
适逢赶车的小厮过来接昭檀,他看到秦英勾着腰缩成团的可怜模样,心都塌了一块。
“我来帮你扫会儿。”他跳下车驾,把秦英手上的扫把“抢”了过去。
秦英吸吸鼻子,感动地朝他笑笑:“哦,谢谢你。”把冻僵了的双手塞进袖口,她问道,“今天不是正月十五上元节吗?你是要带谁出去啊?”
赶车小厮一边替她扫雪一边回答:“昭檀娘子。”看秦英不明白原委,他又道,“你是新来的,不知道长安风俗吧。
“上元节这天,东西市的大商铺都要在朱雀街上挂灯笼呢。而这灯笼上又要写灯谜。昭檀娘子文采斐然诗名在外,此时出门、自然是受邀给大商户们题谜语。”
“原来如此。”秦英点头叹道。
她知道元宵节时,都人去朱雀街上观灯的习俗,却不知官妓还会在这当口派上用场。
“你说一条灯谜能换多少个铜板儿?”她想了想又顺着话题道。
“不知道。不过昭檀娘子回来的时候,总会给我们每人打赏二三十文钱。”
秦英咧着嘴角笑了,心中道:看来做官妓还真是挺捞钱呢。啥时候梅三娘也做个官妓,多赚些外快给自己花花。
坐在钟露阁后院里的梅三娘忽然打了好几个喷嚏。
西跨院的厢房中,依旧坐着六七个衣红着绿的美娇娘。
“有人想梅琯呢。”裹着鼠裘的阿碧怀里正抱着暖炉,听到梅三娘的喷嚏声,开口调侃。
梅三娘摸了摸发红的鼻端,闷闷道:“——有人念叨我是真的。”
阿碧把手里的暖炉丢给了梅三娘,凑到烧地正旺的炭炉前,和陌香挤在一起了。
陌香很怕冷,双手已经探得离炉子很低了。
阿碧见此赶紧将她的手揣进自己怀里:“暖不暖和?”
“嗯。”陌香淡淡地应了声。
冰山美人:阿碧任命地给她捂手,忍不住在心中道。
厢中一时无话,堇色踏着飞舞的雪花风尘仆仆地进来了。
她摘下天青色的绒棉兜帽,露出娇艳的五官。在厢房门口跺了跺脚,把鞋底带的雪泥弄干净,堇色关上门脱下满是雪的斗篷。
围坐到红彤彤的火边,她喜气洋洋地道:“今天酉正,除了昭檀、我们大家一起去观灯。”
“她又不来参加聚会?咱们好不容易休一次年假,怎么就是凑不齐人数呢。”阿碧抬起手,扯了扯脖颈上过紧的衣领。
“昭檀她今天是最忙的人了,白天去为商户写灯谜,晚上去为文士解灯谜。”陌香替不能聚会的人做出解释。
算起来,昭檀是自己解自己写的灯谜啊。梅三娘想到这层,接着不顾形象地笑了。
“——我也不清闲好不好?”坐在窗前绣帕子的苏芩傲慢地哼了一声。
阿碧扭过头看她一眼,故作严肃地道:“…她是忙着赚钱,你是忙着赔钱。不一样。”
如今钟露阁上下都知道,苏芩看上了个进京赶考的小白脸。
他们在小白脸寄居的庙宇里相识,自此苏芩便起了相思。
小白脸没钱没势,只会写苏芩看不懂的酸诗。因为看不懂,苏芩才被这个搞得三迷五道。
今天,小白脸送她一首情诗,附上缠绵书信;明日苏芩给他一匹薄绢,另带绣花手帕。
——看起来有来有往,不过在明眼人中,苏芩可不就是在赔钱嘛。
因此听到阿碧的话,除了陌香这个万年不改的冰山美人,大家都猛地拍手笑起来。
酉时,秦英守在钟露阁大厅里做事,随时等待鸨母的吩咐。
鸨母经过厅堂,瞥见她兢兢业业地擦花瓶摆物事,笑道:“你是第一次在长安过上元节吧,今晚可人少,也不必留你干活了,就和梅琯几个出去吧。”
秦英躬下身作礼,窜出厅门挂的珠帘,准备到后院找梅三娘,又听鸨母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过节游玩时也要有过节游玩的样子。换身衣服再去朱雀街上。”
她抿起了唇角,隔着帘幕又朝鸨母揖了一揖:“哎,知道了。”
鸨母对官妓非常之好,因为官妓能给她带来更多银两。
鸨母对小厮也不苛待,除夕的时候她给每个小厮包了压岁的红包。钱数不多,心却尽足了。
秦英的脸盘最年幼,所以除夕那夜收的红包最多。
梅三娘和那几个乐妓官妓自不必说。连后厨掌勺的张师傅都在无人处给她塞了个小红布袋,里面沉甸甸地装着五十文。
她推托不掉张师傅的红包,只能收起来了。事后秦英都快感动得流泪了。
钟露阁中的这些人虽然身份地位不太高贵,但都是真心待她的。
比青羊肆那些道貌岸然的道人不知道强了多少。
师傅宁封子曾道:修行是为了修心。我们用修正行为的方式来修正自己的心灵。行为方正,心灵便不会歪斜。
——如此论断,钟露阁的人们…倒是比青羊肆的大部分道人心思端直。
心里奔走着乱七八糟的思绪,一只手抵在了秦英的额头上。
“你在想什么呢?知不知道自己快要撞到门框了?”梅三娘笑眯眯地对她道。
秦英抬眸看着比自己高了半尺的梅三娘,心中更加郁郁。
才几个月,梅三娘已经拔高了些身量,而秦英在五尺之数上纹丝没动。
修成了人身的妖类首先会变成孩童模样,随着妖丹的成形炼化,身形再逐渐长大。
……可怜她已经保持了两百年的矮个头。心智有三百岁了,身体却还停留在稚龄。不得不说,这是秦英心中的痛。
她拨开了梅三娘暖洋洋的手,转问道:“什么时候看花灯呀?我也要去。”
梅三娘没察觉秦英的郁闷神色,她微笑道:“等大家收拾好就可以了。”
钟露阁的几位娘子中,最热衷于打扮自己的当属堇色。她是个画画的,对美学有着非同一般的执着。
在脸部均匀铺上一层珍珠粉,用螺子黛画上弯弯挑挑的远山眉,再为眉心贴上一只花钿。
堇色看了看铜镜中的影像,还是不满意。
后来耐性好的阿碧也不耐烦了,推摇着堇色的双肩,好歹让她收起补妆的念头。
等到大家一起出了门,秦英却人潮拥挤的朱雀街上走丢了。
陌香冷静地开口慰籍焦虑的梅三娘:“秦英呆在钟露阁几个月,知道回去的路。”
喜欢忧心的阿碧则捂着胸口道:“万一他被拐走了怎么办?”
就在几个人意见不一的时候,她们忽然听到大街另一头的尖叫声。
(作者话:秦英确实是被“拐”走了。不过那玩意不是人,而是……唔,会剧透的作者不是一个好作者。)
第二十四回 五方狮子舞
第二十四回五方狮子舞
朱雀街上人头攒动十分热闹。
男女老少在上元节这天晚上吃了元宵,都走出家门来看花灯。
贯连长安的朱雀街,把城池整齐地分为东西两片格局。
由于直通天子所局的长安内城,朱雀街又被坊间的民众称为“天街”。
上元节夜,由东西市商户们主动贡献的花灯形状各异。
纸灯笼内燃烧的烛火把朱雀街照地亮如晨昼。
彩色狮子摇头摆尾地走在天街中央,众多观者随着它一同往街心移动。
——锣鼓喧天中,数十人形成仪仗,在狮子后面齐奏太平乐。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各有彩狮,街心上则有一只黄色狮子跳跃扑跌。
秦英记得,这狮舞有个很特别的名字,叫“五方狮子舞”。
领头戏狮的两人持着彩绳游走腾挪。狮子则在带动下时而俯仰,时而驯狎。
鼓停狮静,目光平稳;鼓欢狮乐,嘴唇开合。鼓点起落之间,人群中响起阵阵呼声。
见前边黑色狮子的腿脚不甚利索,眼睛也有点滞怠,并在它身上感受到了异于人类的气息。秦英不由得起了疑心。
狮子的周围有着如同沉淀了千年的绵长气息。
她可以确定,这狮子是由某个老而不朽的邪祟幻化而成的。
只是,何方妖孽能伪装地这么好,连自己都看不透它的来历?它扮成五方狮子之一混在人群中,又有什么目的?
一时间秦英心乱如麻,也没来得及支会梅三娘,便紧紧跟在了狮子的仪仗后。
双目观察着狮子的具体动向,她盘算着自己待会儿要如何对付这大家伙。
若幻化成人的模样,秦英还有几分把握兵不血刃地拿住它。
如今以狮子的形态呈现眼前,她比它矮了不止两头。
秦英知道:若动起手来,自己撑不过一回合。
虽然她在师傅宁封子的教导下修习了百年道法,对各种旁门左道也有所涉猎。
但她远远没到独自降伏千年邪祟的境界。
黑色狮子走近了位于街心的黄色狮子。它绕着黄狮打了两转,又扭身越向了围观群众。
由于不知黑狮是邪物幻化出的,某个胆大的男子对着狮子的皮毛摸了过去。
“吼——”黑狮张嘴长啸,对男子露出整副媲美真实的木头彩面。
那人被这突然的变化吓得屁滚尿流,想落荒而逃之时却惨遭巨爪的袭击。
“啊啊啊啊!”他侧卧在地上厉声叫道。衣袍一角被爪子摁住,完全挣脱不了。
聚集在街心看花灯和狮舞的人们听到这惨叫声,看都不敢看那倒霉蛋一眼,直接掉头向市坊处的街道拔足狂奔。
秦英则逆着人流,向着闹哄哄的源头迎了上去。
此时狮子的前爪已经显出了尖利的指甲。
它的一只爪子撑在地上保持平衡,另一只爪子摁住了颤抖的男人,头渐渐逼近了他。
男子盯着它的木头面具一动不动,嘶哑的嗓子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它要吸食男子的生气时,忽然察觉到自己的尾巴一阵灼热的疼痛。
它回过头来勃然大吼了几声,却听一个清冷的声音道:“——不想被烧焦尾巴的话就别动。”
秦英抬起了右手上的火苗,火焰跃动着散发出五色轻烟。
那飘摇的烟气刚好缠绕在了着狮子的尾梢。
她的师傅宁封子是黄帝时期的陶正,所司之火能出五色烟。
秦英在他的座下修习百年,把这秘技学了个五六成。
谁料这千年邪祟并不惧怕秦英的道法。它呼哧呼哧地喘了粗气,猛地跳转身子,扑倒了那个放火烧自己尾巴的孩童。
秦英被它的巨掌压得地闷哼一声。她狠狠地注视着这只黑色狮子,仿佛要把它看穿。
见有旁人做了替死鬼,男子脚底抹油般撩起袍子便逃。
狮子压制住了秦英却没有立刻杀她。
“……凭什么阻挡我,你这出生区区三百年的妖?”狮子轻蔑地眯起铜铃般的眼睛道,“仗着自己会放点烟火吗?”
秦英笑着点点头:“是啊。”她在这种危机的时候还能笑出来。
狮子张开血盆大口道吐出几个极尽嘲讽的字:“——不自量力。”
想一下咬断眼前人的脖子时,它又听她道:
“你不是长安本地的邪祟吧,今夜为什么到这里来?是想杀人吗?若想杀人,你何必披着狮子皮刻意伪装?”
狮子忽然停下了动作,但它没有回答秦英。
秦英继续道:“…我猜,你是想得到活人的生气,才混在熙攘的人群之中吧。”
即使被狮子牢牢摁在爪下,她仍面不改色:“不要动。如果让天帝知道你杀了五岳真人宁封子的徒弟,你觉得你以后能过几天舒坦日子?”
狮子全身都晃摇起来,像是暴怒的前兆。
它沉了沉前爪,又施加了压制秦英的力道:“你这小妖,竟然敢威胁我。”
“咳,咳咳。”她受不住咽喉窒息的感觉,把头偏到一边咳嗽。
快要咳晕过去,她远远地听见一声熟悉的呼唤:“——秦英!”
梅三娘提着裙摆,匆匆现身于天街。
刚刚看街头涌出许多人,梅三娘就让其他人先躲藏好,自己过来一探究竟。不料撞到秦英被巨狮摁在地上的一幕。
小步奔到秦英身边,梅三娘问道:“你没事吧?”
“不算太好,但还没事。”她吃力地回答,“你走,我和家伙再谈一局。”
“我不能离开。”梅三娘心里很害怕,但她知道自己不能走,不能留秦英一个人在这里。
云影投在梅三娘微赧的面颊上,容颜是这样的夺目耀眼。
秦英叹了一口气。记得上辈子的梅三娘固执起来,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估计这辈子的性格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既然梅三娘要求留下,那就留下吧。正好给自己做个帮手……
想了种种反败为胜的策略,秦英定下一个最为冒险的。
她对着狮子挑眉道:“放开你的爪子,我们光明正大地斗一场如何?输了的要答应赢家一件事。”
“二比一吗?”狮子朝两个小娘子咧开了嘴,露出森森的牙齿。
秦英哼了两声作为最初的回答,又道:“我们两个女孩子和你一个男子打。有意见吗?”
狮子不知道秦英要玩什么花样,不过它有自信不输给三百岁的小妖、和十几岁的人类。
于是它点点头。
(作者话:今天上午考四级,感觉考过好像很玄啊。
梅三娘是个长于深闺的闺秀,不会打架。所以接下来是秦英要和狮子单挑。嗯,我家秦英又要展现她女汉子的一面了。)
第二十五回 名同人不同?
第二十五回名同人不同,春秋一梦间。
狮子松开了桎梏秦英的右爪,往后跳开几步。
秦英在梅三娘的搀扶下站起来,拍了拍满衣的尘土,道:
“把你随身的乐器拿出来。我们好好地教训它一顿。”
——秦英向来是个心眼狭窄睚眦必报的妖。
梅三娘听了很是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照做。等抽出了怀里的玉琯,她问秦英:“吹哪首曲子?”
只见对方摇摇手,持着一脸无所谓的态度:“最近几日里,哪首练得最多就用哪首好了。”
吩咐好梅三娘,秦英举起右手燃起了五色烟气,另一只手捡起挑花灯的长棍。
她是个伪装得很好的左撇子。只有遇到需要全力以赴的事情时,她才会用到自己的左手。
“你这小妖真是爱说大话啊,想凭手里的这支棍子胜过我吗?”狮子抖了一下鬃毛道。
秦英却是弯下身子用棍子画了个方圆数丈的圆,把自己和狮子圈在里面。
她观察一番周遭环境,确认此时无人打扰后,又提醒梅三娘:“站到边上去,小心误伤了你。”
左手食指压在棍身之上,掌心中空,秦英以持剑姿势整装立在狮子对面。
狮子前爪刨了刨地面,它低沉的声音划破了平静的夜空:
“开始吧。”说完它就率先扑向了秦英。
圆外的梅三娘抬眸看到这一场景,捏着玉琯的双手一抖,差点把有市无价的乐器摔成碎渣。
她赶紧整理了起伏不定的心,调息运气吹响牙白色的玉琯。
《关山月》缓缓启声。
她的琯乐没有什么技巧可言,单是以情动人。开始温和,渐渐陡升。
节奏起落有致,却不能被全然预计。时而凄厉肃杀,激昂明亮;时而呜咽惆怅,哀婉深长。
这边曲子正当高亢,那边打斗如火如荼。
秦英灵巧地扭身避过了狮子的扑击,左手在它靠近自己的瞬间起了动作。
长棍啪一声打在了它的后腿弯。
狮子立刻发出吃痛的声音,抬起爪子又想再度进攻。
秦英却朝它笑了,仿佛在告诉它:我赢定了。
狮子对秦英十分恼怒。长啸一声,它全身放出金色的光华。
想用爪子拍地她笑不出来,狮子却发现五色烟气渐渐弥散开来,模糊了大部分视线。
更糟糕的是,耳朵也开始被乐曲干扰。
秦英和它一样,身处于五色烟和乐曲之中。
在狮子绕着尾巴转之时,秦英动作优雅轻缓地覆上了发带,盖住眼睛和耳朵。
——既然看不到也听不到,就别依靠视力和听力了吧。
她在困住狮子的同时,也把自己逼进险境。这是兵法中最危险的路数,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但秦英一点也不担心自己会输。她的自信心就是这样膨胀。
把呼吸降至无声无息,她在脑海中构建出空间距离,借助它的气息寻找狮子的位置。
在秦英的巧妙谋划之下,这已不是单纯斗武了,而是变成一场比拼智慧的游戏。
《关山月》的乐音如潮水般涌上来,把它的神志冲击地越发混沌。
黑色狮子渐渐地停下了绕圈急奔,两条后腿弯曲下来,半坐在地上休息。
还没缓和过来,狮子的腹部被长棍捅了个正着。
狮子终于知道秦英就在自己面前,可它看不到她的身影、也听不到她的呼吸。
“……可以认输了吗?”秦英笑了几声后道。
狮子极为不甘心,它一爪拨拉开秦英的棍子:“竟然用这样的卑劣手段赢了我。”
“不管怎样,结局已定。”她将右手上的火焰熄灭,又高声道:“现在就可以收音了。”
待袅袅的五色烟气散去,秦英的眼前出现了气势逼人的墨衣少年。
他穿着裁剪得宜的十二绛纱黑色深衣【注】,腰间挂着成串的璎珞。由于并不到束冠的年纪,金丝帛带绑住了他的青发。
就算输给了秦英,他面上还带着不可忽视的高傲神色。
——这个活了上千年的邪祟……怎么这样年轻?而且,看上去无比眼熟。
她确定自己上辈子没见过此人,但那熟悉感始终挥之不去。
“你赢了,要我做什么?”少年不喜欢她如此失礼地盯着自己,便开口打断了对方的审视。
秦英恍然回神,她一字一顿道:“请放过那些普通人。”
“好。”少年转身欲走,却被秦英唤停了动作。
丢下手里的长棍,秦英走近了这个少年:“你是谁?为什么在这天晚上到长安朱雀大街?”
少年扯了扯紧抿的嘴角,最后道:“孤魂野鬼来这里觅食罢了。”
“我叫秦英。你是谁?”她又往前走了几步,像是要留住那莫名的熟悉感。
少年看着她,目光深沉了片刻:“我以前叫刘允。”
秦英,秦英,秦英……时隔千年,没想到还能再次遇见这个名字……可惜是名同人不同。
这样想着,少年消失在了朱雀街的尽头。
直到少年的背影与夜色融为一体,秦英心里还是塞塞的。
此时梅三娘过来了,她拍着秦英的肩长吁短叹:“我看不到这边的具体形势,还被吓得要命。结果怎么样…是你赢了吗?”
秦英应了声是,把过程大致叙述了一下。
梅三娘听罢,直夸秦英单挑狮子的魄力与勇气。
兴奋过后的她又低声问道:“秦英,那人到底是谁?他怎么身着汉代皇室才穿的特制深衣?”
家道未中落之前,梅三娘像她的两个兄长一样读书习字,书籍典藏看过许多。
深衣的详细记载就在《礼记》中。所以这时,梅三娘很容易就认出来了。
“不知道。”秦英摇头回答。她并没有把少年的名姓吐露出来,即使对方是她十分信任的人。
梅三娘见她魂不守舍的样子,不忍心再开口烦扰,便主动牵了秦英的手握住。
十指交握的瞬间,秦英抬头深深地望了梅三娘的侧脸一眼。
复杂的目光之中饱含珍惜与感激。
如不是梅三娘及时出现,她决不会轻易地挫败那扮成狮子的少年。
今夜秦英脱险,很程度上要感谢梅三娘。
她们慢吞吞地离开狼藉的朱雀大街。
“啪嗒。”最后一盏亮着的花灯忽然落在地上。
刘允,刘允,刘允……这个名字甚至比他的气质更让她觉得熟悉。
这种感觉,就像丢了多年的东西,有朝一日失而复得,情不自禁地想要潸然泪下。
汉代的皇室就是刘姓,再追忆少年穿的十二深衣……秦英心道,他的身份相当惹眼啊。
——看来要买套史书查查资料了。
【注】深衣有十二幅,对应一年十二个月。我简写为十二深衣。
(作者话:女主感情线上的第一个男性出场,可以简称他为炮灰男三。)
第二十六回 春秋一梦间
第二十六回春秋一梦间
秦英她们是最后一拨回钟露阁的人。
鸨母端坐在大厅中等到将近亥正,才看到两人安然无恙地归来。
她们的模样和精神尚佳,只是外衣脏了些。
使了两个小厮去打热水,鸨母又亲自将她们送进了后院。
这是普通乐妓小厮不曾有过的待遇。
不过秦英对此没什么特殊反应。恰到好处地施礼回谢,她精疲力竭地倒在了木板硬榻。
明知道现在的自己又脏又臭,没沐浴之前不能这样放松休息,她还是呈大字卧在榻上面。
过了一会儿,小厮敲门送热水,却发现没人应声。冒昧地推开厢门,只见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童睡熟了。
他尽职地把浴桶放下,又尽职地把秦英叫醒。
她对着浑身酸痛的身体叹气:
自从化为人形,她就没做过打架之事。如今她像是活回去了。
虽然今夜大部分耗费的是脑力,但体能开支也是巨大的。
呆在可容纳两人的大浴桶里,她舒坦地一个指头也不想动了。
最后秦英连水也没倒掉,便爬回榻与周公相会。
这天夜里,她做了个亦真亦幻的梦。梦很悠长,却断断续续的。
梦中的她褪去了孩童模样,长成了袅袅娜娜的少女。
她坐在一间明亮的房中,正对着铜镜画粉妆,感觉身后有一道视线盯着。
秦英回过头,用清透的声线道:“殿下,这是椒房殿西院,看望皇后娘娘的话应该去正殿。”
身着黑色深衣的男子笑了:“特意绕远路过来的…可惜我这番心意不受人待见。”
他的笑倒映在镜子上,秦英看着镜子也笑了:“殿下真会讲俏皮话啊。”
下一刻。铜镜子碎了,人影支离。
“我就问你一句话,埋在椒房殿院里的桐木人偶是你做的吗?”男子用愤怒悲哀的眼神看她。
“不是的,我绝无背叛殿下之心。”秦英矢口否认,又叩首道,“陛下已下旨追杀谋逆的太子殿下和您。请您快点逃走吧。”
男子摇头叹息:“逃,能走到哪里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祖父要我们死,我们不得不死。”
“我会让您活下去的——殿下莫要忘记,我是长安城中最好的巫。”她抬头缓缓道。
……
第二天早上醒来,秦英发现自己的眼泪沾满了枕头。
与此同时,善解人意的梅三娘主动找到鸨母,为秦英请了一旬的假。
梅三娘又趁着自己中午空闲,带着酥皮点心到偏厢探望秦英。
坐在秦英的榻沿,她把布包里的吃食递上去:“我下午要和陌香、阿碧去一趟东市,有什么东西需要我捎给你吗?”
秦英想了想后道:“到我的贴身荷包里取半两银子,替我买全套的《汉书》还有《后汉书》。”
那个身份古怪的刘允,还有莫名其妙的梦境,让秦英有些迷茫困惑。
她想从史书中寻找线索。可惜秦英花了整整十日,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查书,到底没从皇族谱上发现“刘允”的名字。
但她若换个角度,从桐木人偶着手…
便会发现桐木人偶最初起于民间,最后衰于宫廷。
经过汉武帝的巫蛊之祸,用桐木人偶祈福诅咒的方法彻底断了传承。
眼见啃书的进展不大,秦英便放弃了探寻刘允的身份,还有自己梦境的真假。
她心眼小,爱纠结。但通常只会维持很短的一段时间。
正月二十六,黄历记载宜动土,开市,嫁娶。
秦英起了个大早,去钟露阁大厅里的领事销假。
领事的大茶壶见到秦英,亲切地问候了她的身体是否康复,接着给她包了一只红包。
说正月没过完,红包能辟邪压岁。
她哭笑不得地收下了,道了几句真心实意的吉祥话。
大茶壶听罢,眼睛都笑得没影了,又让秦英有空去他家串门。
秦英一边连连应是,一边把红包揣进怀里。怕领事再给她什么好处,脚底抹油般走了。
她曾在这世间行走多年,自以为熟知人情冷暖,不料内心还是容易被触动。
钟露阁的窗子是由薄纱糊起来的,相当透风,外面的声音时不时传进来。
中午的日头刚过,秦英在一楼的小窗前更换垫子,一句粗犷的人声飘进了她的耳朵。
“——这平康坊的数十家花楼春阁,还是钟露阁最好。”
“侯尚书说的是,说的是。”
那富有磁性的声音笑了笑又道:“今天我请客。大家一起去钟露阁。”
她手腕猛地颤了颤,把垫子外面裹的锦缎撕开了。
秦英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声音的主人:侯君集。
上辈子,那人和自己斗了十年,最后在陛下面前诬陷自己,使自己惨死于大理寺。
慌慌张张地撤下了那个坐垫,秦英跪在那里忘了呼吸。
鸨母经过大厅,看她目光凝滞如同偶像,又看她手里拿着一张扯坏了的碎锦,便挑起形状姣好的眉道:“扣两次的月钱。”
秦英沉浸在巨大的心理震动之中,压根没有听到鸨母的话。
片刻,皂靴接触地面的足履声出现在钟露阁。正是侯君集一行人。
为首的侯君集接了大茶壶递过来的干手巾,擦拭头面。
他身着绯红色的朝服,腰上挂着水苍玉和金鱼袋子。把这个粗莽武人衬地甚是体面。
侯君集五官很深刻,眉骨高耸,胡子没有经过什么修饰,散乱地蓄在下巴上。
他带着众人穿过花卉点缀的宽敞厅堂,恰巧鸨母撩开了珠帘,露出笑得殷勤的脸。
“侯大人好久没有过来了,还以为您已经忘了钟露阁的几位娘子呢。”她笑得很谄媚,就像一朵皱巴巴的牡丹花。
听了鸨母的阿谀,侯君集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回了句:“俗事冗杂,难得今日从中脱身。”
鸨母轻笑一声,拿手怕遮住自己半老徐娘的面庞:“几位郎君是要观舞还是听曲?”媚眼如丝,扫过在场的一众官服男子。
那些人当下觉得这天气有些燥热了。
“传闻鸨母的白玉之琯已经有了知音者,可否让我们瞧瞧此人?”侯君集用的是问句,但他的神色十分笃定,不容拒绝。
“大人是说梅琯?”她迟疑一下后又笑了,“当然可以,不过您得容她准备准备。”
“好。”说罢侯君集便上了二楼。
秦英躲在厅柱之旁,完完整整地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心里一阵阵发凉。
这将是梅三娘和侯君集的初见,也是他们孽缘的开始,更是后面腥风血雨的引子。
想阻挠他们的相见,却发现自己无能为力。毕竟现在的她在权势面前,是如此微不足道。
(作者话:有人问侯君集是不是会喜欢上女主,我告诉她,女主不会和这个人相爱相杀。侯尚书和梅三娘有纠葛。
今天是上古言分类强推和无线热点封面推的第一天。而且第一次上推荐,好紧张的说。拜托推荐收藏给力些。感激不尽。)
第二十七回 乐籍进教坊
第二十七回乐籍进教坊,任重而道远。
在秦英的印象里,侯君集是个不折不扣的渣男。
见到好看娘子就想尽办法弄到手,兴致过了就无所谓地丢弃。
不过今天他还是披着正人君子的皮,道貌岸然地坐在雅室中听梅三娘吹琯。
梅三娘拿鹿皮擦拭了琯身,抬起了皓腕把乐器至于唇边。
雅室里搁着红泥火炉,上面煨着驱寒的茶汤。
秦英换了身新衣服,把头面整理利索便进了雅室,为在座的他们煮汤倒茶。
垂眸注意手上的细腻骨瓷杯,秦英的余光则观察着侯君集。
只见他随意地盘膝坐在软垫上,右手搭在小几上,有一下没下地敲着。
仔细端详,像是在应和《竹枝词》的节拍。
——这个粗莽武人竟然通晓乐理?秦英被自己的想法惊到了。
梅三娘刚吹了一段,侯君集的面色已然松动,露出了些许的感情。那是赞许与好奇。
《竹枝词》是梅三娘最多练习的曲目,也是她最为契合的。
她常常深入曲子的意境不能自拔,曲终时自己满襟带雨也是见怪不怪了。
一首《竹枝词》能感动自己,自然也能感动旁人。
只见在座诸位挂着如痴如醉的颜色。有那定性不佳的,两只眼眶都湿润了。
侯君集也被曲子勾起了思乡之情,但他在关键时刻稳住了神。
一曲终了,他率先抚掌叹道:“好。好。新来的小娘子果然不同凡响。”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拍了拍发晕的脑门,都附和起来。
“你的曲艺,已足够入教坊了。”他饮下半盏茶,对梅三娘道。
梅三娘收起玉琯,不卑不亢地道:“谢大人的赏识。但教坊岂是一个普通乐妓能够奢望的?”
侯君集意味深长地看了梅三娘一眼,笑意更浓:“高位,有能者任之。”
秦英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贪婪。
——色中饿鬼,是从现在就打上梅三娘的主意了吗?她在心里骂道。
——不过还好,他在这么多人的面前,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她自我安慰着。
事后,秦英婆婆妈妈地跟在梅三娘身边,随她一起进了西跨院。
“你以后离他远点,越远越好。”
梅三娘微笑,抬手戳了一下秦英的胳肢窝:“我知道了,劳烦你歇一歇。”
秦英捂住痒痒的地方,不甚明白梅三娘的话:“你都不问为什么吗?”
“我问了,你就会告诉我原因吗?我知道你为我好,从前是,现在也是。”她再次笑了,容颜在逆光下尤为亮丽。
秦英点点头,重复起了方才的话。
梅三娘被话痨的她磨得没辙,只好伸出了左手小指,和秦英拉了勾。
二月初的某日申时,钟露阁的门口来了官差。
绿色朝服的官差戴着平巾帻,骑了匹高头骏马,很是招眼。
官差下了马,大茶壶笑脸凑过去。那人却无视了两个人,指名让当家鸨母接帖子。
鸨母听说官差来送帖子,不敢怠慢,连忙迈了碎步出阁。
帖子封口处盖着户部的印,一看就知是从官府发下来的。
等到抽出里面的内容,鸨母呆立在了钟露阁门前。
这,这……这也太过突然了。
里面是梅三娘的乐籍,和户部保存的文书一模一样。乐籍证明她已成为官妓。
更让人惊讶的是,里面还附有一封教坊使的帛书。说恭喜钟露阁的梅娘子进了教坊。
钟露阁已经太久没有乐妓跻身于教坊了,上一个是以舞闻名长安的陌香。
“拿,拿灯笼和粗毛笔来。”鸨母激动地声音发抖,唤着大茶壶。
她努力地摁住扑通作响的胸膛,深深吸气,提笔在灯笼上写了梅三娘的名字。
如此,梅三娘就做了隶属钟露阁的官妓。
这种喜事无需遮掩,很快阁中上下都知道了这个好消息。
后厨的小厮们遇到梅三娘,都主动作揖向她讨红包,沾沾喜气。
于是梅三娘几天来,发红包发到了手软。
古语云: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曾经身为梅三娘侍童的秦英,在大家眼中的身份也高了一等。
没人让秦英来搭手帮忙,她也因此少了许多工作。
后院里的乐妓们听到了消息,则显得淡定许多。只一致要求梅三娘请吃饭。
梅三娘的耳根子软,最是听不得反复念叨,明知道她们是看玩笑,后来还是办了席。
秦英对此评价道:还没赚钱就开始往里面砸钱,你真是古往今来的冤大头第一人。
旦日席间,堇色喝了不少果子露,有些上头,说话大舌头起来:
“三娘你知道…是哪位贵人…提携你的吗?”借着酒劲,把大家不敢问的问题说出了口。
秦英想替梅三娘转开话题,却被正主抢先了一步。
梅三娘心里有数,面上则四两拨千斤地回道:“每日迎来送往那么多贵人,我也不知道。”
见梅三娘不恼,众娘子胆子便大了起来。
“我感觉是侯尚书……他不久前办家宴,宴后专门塞给我一根簪子,说捎给梅三娘呢。而且他与户部侍郎戴胄交好。所以应该是侯尚书帮了忙。”昭檀咬着筷子分析道。
“侯尚书何时能赏识下我?”有人羡慕着梅三娘的际遇,做了捧心状道。
“你一没有梅三娘的容貌,而没有她的才华,还是别在他面前丢人了吧。”阿碧笑道。
……簪子?秦英正在专心地享用美食,却听见了一个比“侯尚书”还刺耳的词。
侯君集他什么时候给梅三娘送东西了?
梅三娘是个生活朴素的人,从来不会把钱大把大把地砸在头面首饰上。
于是秦英对梅三娘妆奁里为数不多的东西甚为了解。
回忆起来,梅三娘前几日确实戴起了秦英不曾见过的七宝流苏簪。
本以为提防侯君集来钟露阁听琯就可以了,谁知侯君集的手段这么高。
他竟在秦英不知情的时候,托人给梅三娘送了簪子。
秦英在心里对侯君集翻白眼:自家的院子都妻妾成群了,还到平康坊来沾花惹草。
而且他不知道自己年纪足可以做梅三娘的阿耶吗?老牛吃嫩草,真是个老不羞。
(作者话:梅三娘的感情线牵扯到的都是权势之人,一个是侯君集,另外的是……咳咳。谨防剧透。总之这条线很难梳理。顺便说一句,古代官妓大多都是身不由己。)
第二十八回 任重而道远
第二十八回任重而道远
秦英对侯君集吃里扒外的行径表示强烈愤慨,但是她毫无办法。
她已在明面上警示了梅三娘,于是接下来还靠梅三娘自己抵制这个老不羞。
清早,秦英等小厮还没有开始正式上工,她就拿着撑衣杆,把上旬洗的衣服收进房间。
打开柜子门,发现柜里的东西有些凌乱,秦英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都怪自己昨天大意,忘记在上边落锁了……她当即叠好了衣袍塞进柜子,开始清点东西。
数了数衣服鞋袜,还有荷包里的零散月钱、户籍度牒,秦英终于知道少了什么。
——是袁老道之前塞给她的两卷帛书。
奇怪的是…秦英托梅三娘买的《汉书》《后汉书》竹卷都没有丢。
袁老道曾对秦英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保管好它,等在长安稳定下来再看。
秦英根本没有工夫浏览,就一直放在柜子里。
她一天六个时辰都在钟露阁的三层楼跑上爬下。每晚回来都是沾了枕头就睡。
后来有了一旬的空儿,她却窝在被子里查史书查地废寝忘食。
长时间忽视袁老道的两卷帛书,才导致了它的失窃。
小厮们住的通厢向来没有外人入内。秦英认为拿了帛书的只可能是同铺而眠的人。
不过秦英想不明白,这些杂役小厮中难道有识字的人吗?
若他会识文断字,为何要在这种地方做苦工?总不会是和她一样想自讨苦吃吧……
既然袁老道好生叮咛自己保管好两卷帛书,那它里面应该写着很重要的内容。
说不定那人正是看破了帛书的价值,才拿走了它。
不管怎样,秦英决定赶紧把它找回来。具体的做法总结起来有一个字:等。
这天吃过了午饭,小厮们有三刻午休。
秦英没有像往常一样睡觉,而是去西跨院找梅三娘借了笔墨,在通厢的铺位上摆开来。
三个指头捏着狼毫写了一张又一张,她把这些素帛晾在了小窗上。
她的字并不算好看,仅是勉强能够入眼。
用陌香的话来讲,就是“比人书差一些,比狗爬好一些。”这也是在拐着弯说秦英的手迹惨不忍睹呢。
把借来的几张素帛全部写完,她甩了甩发酸的手腕,把狼毫丢进了青玉笔洗。
把小狼毫笔和笔山笔洗仔细地涮出来,秦英抓紧时间还给了梅三娘。
她知道这青玉笔洗乃是梅三娘最近半个月来的命根子。
出了通厢的秦英却没有再回去,而是转道去钟露阁的大厅做事。
这一下午,秦英的心思都不在眼前的活计上。
她的眼眸跟着鸨母,逮着机会便跑一趟后院的偏厢,美其名曰:如厕。
其实只是去看放在的窗前的几张素帛有没有被拿走。
查看第三次的时候,秦英终于发现了院子里有个行踪诡异的小厮。
他弓着腰走路,怀里好像揣了什么东西,而且步子飘忽不定,一看就是做了亏心之事。
“站住。”秦英双臂环在胸前,对那可疑的人道,“干什么去啊?”
“……洗,洗东西。”那人看到秦英之后,面色明显白了白。
“把怀里揣的物事让我瞧一瞧。”她威严地沉着嘴角,眯起了眼睛道。
那个小厮被秦英看着,觉得脚下冒着凉气,凉气又直直地窜进了心底。
他不由自主地顺着秦英的意思做了。一张针脚细致的素帛从他衣襟处掉了出来。
“我中午写好晾在窗前的帛书,怎么会在你身上?昨日我柜子里的两卷帛书也不见了,也是你干的吗?”秦英问道。
知道事情败露,他难为情地朝秦英点点头,又不住地低头求情,让她不要带自己见官。
偷窃在唐律中是有重罚的。如果秦英愿意,完全可以把他告上官府。
秦英本能地厌恶京兆府那帮府尹官差,便放弃了走法律途径。
只听她用严厉的口气道:“我可以不告你,但你要告诉我,你拿这么多帛书要做什么。”
那人马上一五一十地全盘托出了。
他的阿娘生了重病,没有钱看医抓药,他便铤而走险偷起了东西。
本身他是钟露阁的小厮,眼界也比较开阔,知道拿来写字的素帛质地柔软细腻,刚用完的素帛洗干净了还可以再次使用,价格在东西市上也不菲。
三张素帛可以换好几石米粮,比铜板儿还要值钱。于是他就打起了倒卖素帛的主意。
一开始他是拿钟露阁西跨院的旧帛书,偷完了后还是凑不上钱,他就抱着试一试的态度翻开了通厢没有上锁的柜子。
谁知秦英那天没有锁柜子,被他翻了个正着。
秦英听了气得眼前阵阵发黑,她现在只想一只手拍上他的大脑门,把他拍晕过去。
“所以昨天……你拿到帛书后已经洗掉了字迹?你想要钱怎么不直接偷钱呢?”她扶额道。
那人答:“大概是落墨时间长了,洗不掉字迹。本想偷偷给你还回去的,但你早一步发现了。”
她叹道:“我把我小半年来存的月钱都拿给你救急,你把我的帛书还回来吧。”说完又伸出手向他索要那两卷帛书。
秦英每天在钟露阁忙碌地团团转,白日里总是不如梅三娘清闲。
有时梅三娘给秦英捎带东西,这钱财一来一去地不方便。秦英就把散钱收在柜子里,大头则让梅三娘拿着了。
那人深深吸了一口气,自知理亏,小跑着进了通厢。他不多时出来了,把东西物归原主。
接过帛书,确认没有丝毫损坏,她让小厮跟在身后,两人去东跨院取了七两银子。
那小厮收到了包好的银两,当即给秦英拜了两拜:“谢谢恩人。我一定不再做偷盗之事,也一定努力攒钱,攒齐了就还给恩人。”
而她苦笑道:“不用还了。”以小厮每月五十文的月钱,凑齐这七两银子怕是要到猴年马月吧。
何况她也不会长久地安身在此,他攒好了钱也不一定能找到秦英。
是夜,刚到亥时。偏厢的通铺上已经横七竖八地睡满了人。
秦英坐在通厢唯一的小窗前,小心地燃起了只烛火。
她照了照这两卷帛书,开始叹气:拿是拿回来了,不过竟然看不懂袁老道写的什么。破解他的草书……似乎是任重而道远啊。
(作者话:写秦英当小厮这几章,我真是感同身受。我今年正月在三层酒楼里打工,一天十个小时,还是同时干三层楼的活。
在第一层第二层端盘子收桌子,又在第三层站包间倒酒水。不过我就干了四天。因为第四天早上的时候在后厨摔了一跤。后来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感觉自己的人品实在不好啊,动不动就要摔,一摔就摔个狠的,能活到现在真不容易。)
第二十九回 位教坊首部
第二十九回位教坊首部,观清商伎乐。
秦英对着如豆的烛火,看帛书看到了后半夜。
第二天打水洗脸,她就发现自己面色晦暗,眼底更是泛着淡淡的青灰色。
下次绝不能熬夜了,秦英捏住了拳头暗暗发誓。
不过秦英只是想想罢了。那两卷帛书没看懂之前,她是睡不好觉的。
袁老道写的字很小,笔画也不横平竖直,更是增加了辨认难度。
也幸好他写的是一般人看不懂的草书,不然这帛书的内容就泄露出去了。
在自己的发尾抓了几把,为不长的头发扎上了髻,正为这事烦恼的她终于想出了一个法子。
趁着午休,她拿五十铜板向西跨院的堇色换了两只炭笔。
堇色是钟露阁乃至平康坊中有名的画妓,尤为善写人物和山水。
她还有个特点,就是收集各种绘画工具。柳树细枝烧制而成的炭笔也能在她房里找到。
堇色和梅三娘关系不错,又知道秦英和梅三娘做过主仆,自然照顾着秦英。
本想做人情送给秦英,秦英却梗着脖子坚持不收。
堇色只好接过了钱袋子。准备以后找个合适时机,把这个钱再放到梅三娘那里。
炭笔不如狼豪金贵,可以在地上随意涂写。等写完了,拿竹帚扫掉就能抹消一切痕迹。
两卷帛书找了回来,秦英不敢马虎,在衣服内侧缝了个夹层,将之贴身放在里面。
近时在晚上得了空闲,她便跪坐在偏厢外的空地上写写画画。
偏厢是钟露阁后院最偏的角落了,加上亥时大家已经就寝,也没人打扰秦英研读帛书内容。
第一卷帛书比较简单易懂,秦英花了三个晚上就看了个七七八八。
袁老道在上边写:秦英你是我收的第二个徒弟,我和你相距太远鞭长莫及。如果你在长安遇到了解决不了的困难,就去找师兄李淳风,他很早就进太史局做了官。
秦英知道李淳风这个人。上辈子她在宫里和他有过一面之缘。
他又写:我把毕生的所学所悟写成后面的文字,希望你看了能有些收获。
读完这卷帛书,她无声地笑了:难怪看了许久也不懂,袁老道就没打算轻易让她读懂吧。
先是草书,后是文言。为难秦英的可不是一点半点。
秦英仔细对着第二卷帛书,在空地上一笔笔地描摹,猜测字形与字意。
又过了大半旬,她把这卷帛书上的内容一字不差地背下来了。
做苦工的秦英抱着这样的心念:资质愚笨就要多努力些。而且现在看不懂也不要紧,等到自己遇到了师兄李淳风,问问他就可以了……
一日卯正,秦英吃过了早饭,拿起角落里的竹帚准备出门扫地,却被鸨母叫住。
“梅琯入教坊的手续繁杂,到今天终于办地差不多了。她早上由陌香带着去教坊报道,为了保险,你也跟着吧。”
秦英点头应了一声:“好的。”
虽然她在心里想,有陌香镇场子,一般人大概不会来找梅三娘的麻烦。
但秦英还是听话地放下手里的物事,脚步匆忙地去了偏厢换了件外衣,再到钟露阁口去找梅三娘和陌香用的车驾。
赶车的小厮曾经帮秦英扫过一次雪,于是两人遇见打了招呼,说了几句话,秦英才踩着车辕入了车厢内。
从外边看,车驾装饰普通,两个窗子拉着浅色纱帐,车厢尾题着钟露阁的标志。
但从里面来看就截然不同了。厢内宽敞地可以并排坐三个人,中间摆着紫檀木小几,上面放着三足小香炉,和两碟样式精致的点心。
几案旁边的炉子上煮着了半锅茶汤,壶嘴上扣着的铜片吱吱地响。
梅三娘靠坐在车厢左边,一手拢着暖炉,一手持了玉琯把玩。
其实天已经开始回暖,不过梅三娘怕到了教坊后,手指僵硬发挥不好,便揣了个袖珍暖炉。
陌香见秦英进来了,皓腕轻移,端起笨重的壶给来人倒了一杯:
“尝尝。拿初雪化的水煮的,味道或许有所不同。”
秦英刚坐下就受到如此礼遇,受宠若惊的她两手捧着煮好的茶汤道了谢。
不过她对茶没什么研究。抿一口也尝不出优劣好坏,随着摇摇晃晃的车驾慢慢饮下去。
半晌后,秦英听梅三娘放下茶盏道:“采了花瓣上含的初雪,煮出来的茶果然不错。再配上陌香你煮茶的手艺,恰恰是相得益彰。”
“可惜加了最近流行的香料,有些坏了口感。”陌香摩挲着杯子的薄釉道。
她们聊着风雅的话题,车驾一刻未歇地赶到了长乐坊。
长安城被朱雀大街平分了左右,所以很多地方都是对称而建的,连教坊也有两个。
西教坊在长乐坊,东教坊在光宅坊。时人以左为尊,教坊使办公处便位于长乐坊。
听窗外的辘辘声渐渐停了,秦英挑开帘子望过去,入眼的是一排矮墙,透过墙上的雕花格子,可以看到几只房柱。
赶车小厮为她们打开一侧门,秦英扶着木掾跳了车,再把陌香和梅三娘接下来。
陌香并没有立刻领着梅三娘进入教坊,而是给梅三娘整理了一番褶皱的裙子。
“教坊里人多嘴杂。仪容要庄重些,才能堵住那些人的口舌。”
说罢陌香转身,向教坊门口守着的兵卒出示了证明。
两个兵卒确认了陌香的身份,打开了紧锁的大门。
梅三娘在教坊副使的指导下完成了签字登记,又被陌香引着上了排练室。
陌香推开纸门,欠了腰身脱下绣鞋。梅三娘和秦英也学着样子进去了。
排练室中烧着地龙,穿着苎麻袜踩上去并不会冷。
还没有到正式排练的时间,教坊女们都在笑闹。见陌香带着两个人进来了,她们纷纷抬头。
梅三娘微微红了脸,小步走到吹笛的坐部伎位置,正襟跪坐下来。
秦英则低着首走到了排练室的最末。那里聚集着教坊女带的侍仆们。
看侍仆们一动不动地坐在后头,保持着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秦英有些后悔进来了。
本想安静地呆到排练结束,秦英却听前面的教坊女交头接耳。
“……她坐下了,是个坐部伎呢。”
“看她腰间的乐器,原来她就是那个会吹玉琯的娘子?”
“坐部伎又如何?不过是凭借自己和朝中权贵的关系进来的人。”
教坊乐伎由站,坐两部分构成。坐部伎乃是教坊首部,演奏乐器时,距离宾客会更近。
“大家都在教坊共事,何必对新人冷嘲热讽?”陌香刚刚在耳房里换舞服,此时走出来解围道。
陌香算是教坊的元老了,做派也一板一眼。于是在教坊女间很有威望。
娇滴滴的女声蓦然从站部伎的地方传来:“新人直接提拔到坐部伎,对我们实在不公平。”
秦英听到这甜腻入骨的嗲音,浑身都要起鸡皮疙瘩了。
那娘子故意大声讲话,惹得众人一字不拉地听进去了。顿时排练室喧哗成了一片。
眼见局势控制不住,秦英抖了抖袖子道:“高位,有能者任之。各位不曾听过梅琯的曲子,如何能判定她配不上教坊坐部伎的位置?”
秦英不知不觉地用到了,侯君集曾对梅三娘说的那句话。
纸门轻轻地被拉开,一道修长的人影投到了排练室内。
“——那就听完了再论配还是不配。”来人抚了抚自己的衣摆,赤着双脚进来。
“参,参见教坊使。”众教坊女朝着男子低头作礼。
(作者话:大家平安夜快乐~~)
第三十回 观清商伎乐
第三十回观清商伎乐
教坊使是个瘦如风竹的青年男子。在这早春天气下,他共穿了三层衣服,身影却依旧单薄。
他的目光扫视了一圈,发现多出了两张陌生脸孔。
看来侯君集给自己推荐的那个小娘子过来了,而且一来就引起了轩然大波。
教坊使随手拿了只软垫,盘坐在教坊女们的上首,道:
“关于梅琯担任坐部伎的事情,其实没什么好讲的。相传玉琯是西王母送到凡间的圣物,能吹奏此物的自然为能者。
“刚才后面那小侍仆也说了:高位,有能者任之。连侍仆都懂的道理,你们心里也是透亮吧。
“不过看你们对我的安排有意见,那就请新人用行动证明实力吧。”
梅三娘听罢回答道:“谨凭教坊使吩咐。”
“敢问大人想要如何验证梅琯的才能?”秦英觉得他的话末有蹊跷,也不顾侍仆的规矩,又开了腔。
“为给李靖将军大败突厥而庆功,年初的时候,不是在凌烟阁奏了一场《清商伎》吗?就用这个谱子考考新人好了。”
他看似无意地出了道难题:“大家奏三遍完整的曲目,然后让新人吹琯模仿。”
侯君集随便往教坊里塞了个人,说实话,身为教坊使的他心里是有点不高兴的。
这次他正好借大家的舆论,验验新来者的曲艺和心性。
若是下乘,就把她换成坐部伎的候选;若是上上,就把她编成上巳节的乐者。
今年的三月初三上巳节,陛下别出心裁,说要与都人同游曲江。
于是教坊的乐阵要摆在曲江边上,届时乐曲会响彻曲江,选择乐者可马虎不得。
听到教坊使如此刁难的要求,秦英满是焦虑,觉得心思单纯的梅三娘答应地太早了。
不过梅三娘却像没事人一般朝在场诸位道:“烦请大家为我示范。”
这时众人都没有异议了。《清商伎》是个大型教坊乐,共由三段曲目串联而成【注】。每一段曲目中,笛子的地位都不尽相同。
一个教坊女率先敲响了编钟。没有闲杂碎语,就这样默契地开始。
琴瑟钟磬交错而鸣,琵琶方响依次而起。
其音之和谐,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悄然指挥引导。
教坊使饶有兴趣地观察着这一切,脸上带着自豪的笑意。
他在这《清商伎》上投入了大量精力,才把数十人的乐阵训练地如此有序。
乐和舞不可分离。奏乐之时,四名舞者也旋转着来到教坊使的眼前。
她们各自执着缠了帛布的长杖,踏节而舞。
大气磅礴的乐声中,四位舞者弯臂扭身。
——《清商伎》的配舞是《巴渝舞》。
巴渝人民最初用粗犷豪迈的舞步向天地神灵祈祷,后来流传到皇家,被宫廷乐舞吸收改编。最后变成了歌颂帝王功德,庆祝武运昌隆的舞蹈。
秦英蹙着眉毛听乐音中夹杂的笛声,最后发现自己辨认不出细枝末节,便转而关注梅三娘。
梅三娘紧紧盯着排练室的角落,双手随着乐音的流动变换指法。
最初迟疑,而后手指动作越来越快。看得秦英眼花缭乱。
奏过了三巡,秦英只感觉时间堪堪走了半刻。
梅三娘垂眸沉吟了片刻,抽出腰间的玉琯,抿唇吹起《清商伎》的第一段曲目。
一开始琯声有些颤抖,想来是气息不稳,秦英的心也跟着它揪起来了。
乐声渐渐流畅起来,秦英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梅三娘的十指。
只见她葱白的指节在琯身上如蝶翻飞,优美而敏捷。
一位年轻的舞者正在独舞,她的动作显得有些紧张僵硬。
趁着梅三娘在两段曲目中换气的功夫,教坊使道:“见识过人家的本事,你们没有非议了吧?”
一个人挑起了梅三娘的毛病:“她颠倒了两个音节的次序。”
“因为舞者错了一个步子。她是为了应和舞者才做出这样的调整。”陌香淡淡道,“若不信,我与她合作给大家看。”
陌香抬头站起来,束腰舞服勾勒出了她的完美身段。
教坊使啧了啧嘴,没有阻拦陌香的动作。
接过方才那年轻舞者的道具,她背了身站定,用长杖敲了一声木地板,便悠然起舞。
她的舞蹈有种魅惑人心的力量,让人不自觉地跟随陌香移动视线。连梅三娘的乐声也在追逐她的舞步。
一般来说,舞者要根据乐音来控制节奏;而这对于陌香来说是不成立的,她是这场乐舞的重心,是这段演出的焦点。
随心所欲,收放自如。这一刻陌香浑然忘我,她的世界里只有舞蹈。
没有一丝停歇,没有一丝谬误,就如此执杖而舞。
秦英后背已经起了一层细汗,她的思绪全部跟随着不断舞动的陌香。
梅三娘也被陌香的舞蹈感染,宫商角羽为她而起落。
眸光定格在陌香身上,梅三娘恍然觉得:她正在用舞蹈来告诉自己,如何把握节拍,如何演奏这曲清商。
最后陌香停下步子,乐音也渐渐低回了。
曲终,梅三娘放下玉琯大口地呼吸。
教坊使拍起手来笑道:“许久不曾见陌香的独舞了,果真是一舞动长安——此艺此容,不愧是钟露阁的魁首。”
众教坊女见到梅三娘超乎常人的实力,都不再发表意见。
“梅琯,下午和大家一起学习上巳节那天演奏的曲目。”教坊使又道。
下午酉时排练结束,三个人依次上了回去的车驾。
梅三娘先是对陌香道谢,后问道:“那支舞跳得太棒了。以你的舞艺,为什么不参加今年年初的凌烟阁宫宴?”
这个凌烟阁宫宴,是专门为班师回朝的李将军而设。因为他在北方的战场上立了头功。
有这样难得的机会目睹英雄人物,陌香为何白白放弃?梅三娘实在是想不明白。
“我不为秦王献舞。再说教坊中,也凑不齐能和我搭舞的三人。”陌香道。
秦王……唔,是指当今陛下?秦英这么想着,发现梅三娘并没留意到这个细节。
梅三娘探过头又问:“那你下个月的上巳节也不去了吗?”
“去曲江之畔游玩,但是不去伴舞。”陌香半眯着眼睛养神。
秦英介入不了她们的对话,就捧了杯凉茶坐在旁边。
听完陌香的回答,她默默地在心里道:果然富有才华的人,大部分性格都很乖张。
【注】《旧唐书》记载:
《清商伎》者,有编钟,编磬、独弦琴,击琴、瑟、奏琵琶、卧箜篌、筑、筝、节鼓皆一;笙、笛、箫、篪、方响、跋膝皆二。歌二人,吹叶一人,舞者四人。
(作者话:现在《清商伎》和《巴渝舞》已经失传了,所以故事情节还是我自己编的,莫当真。而且写起来好费事啊,下次不挑战高难度了。大家今天圣诞快乐啊~~)
第三十一回 三月上巳节
第三十一回三月上巳节,曲江遇潘郎。
今天的钟露阁后院很是喧闹。
堇色穿着一件月白色中衣蹲在榻边,正翻箱倒箧地找春衫罗裙。
找了许久也没看见鸨母给自己新裁的那条襦裙,她一屁股坐到了榻上。
这时同厢房的苏芩转过头来,手里拿着一只小漆盒,对堇色晃了晃:“胭脂借我用用啊。”
堇色垂头丧气地应了声,把近几天一直穿的旧衣裙套上了。
“谁现在有空闲啊,帮我化个妆。”阿碧的声音从厢房的另一头透过来。
堇色闻声抬眸看过去,当即皱了皱眉:“你绑好头发再拾掇这张脸,乱糟糟地成什么样子。”
“我不会结发髻、画粉妆的事情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好堇色,帮帮忙。”阿碧小步子走到堇色身边,扯了扯她的水蓝袖子。
堇色叹了一口气:“坐下吧。”她右手拿了桃木小梳子,左手摁着阿碧的头顶,一缕缕地梳开了阿碧的如墨长发。
东跨院住的娘子没有西跨院多,但聒噪程度也是差不多的。
三个美娇娘坐在各自的梳妆镜前,不是梳发就是戴花。
“你说我戴什么花好看啊?丁香还是兰花?”昭檀一手捏着一枝刚折下来的花问道。
“鹅蛋脸,还是和大点儿的花相配。”陌香对着菱镜照了照妆容,转头静静道,“去院子里摘两三朵蜀葵吧。”
昭檀听了简直要吐血:“……陌香,你、你一天不打击我就浑身不舒服。”
“是啊。浑身不舒服,而且牙齿会特别痒痒。”陌香补充道。
陌香说冷笑话的时候面上没有表情,让人觉得她无比正经严肃。
梅三娘正在梳望仙髻,听到陌香的话一下就绷不住脸了。
舌战不敌的昭檀败下阵来,深深呼吸后缓和了情绪道:“陌香你戴了什么花?”
“四季海棠。”陌香抬手扶了扶发髻上的花胜。
昭檀伸长脖子看了看那枝娇艳海棠,心中想:冰山美人和明丽花朵真是互补啊。
“四季海棠是很大众的花吧。不怕和别人撞花吗?”梅三娘问道。
她是第一次在长安过上巳节,不过在月前就听说了节日习俗。
上巳节这天,人们要沐浴熏香,祓除不详。
沐浴修禊有两种方式,一个是在家里,一种是到江边。
京城的贵人们选择上曲江游宴,贵女和艺妓们也不会例外。
娘子相见总是会互相攀比的,而这攀比的东西便是头上所戴的花。
——简称斗花。以花名稀奇珍贵为好。
“没事。斗花时输的人不会是我。我比她们漂亮,还比她们有钱。”陌香拿起一块螺子黛,给自己补了补眉角。
昭檀无语了:今天要斗的是花……不是斗美貌也不是斗钱财好吗……
梅三娘听罢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说到花胜,我也没想好呢。毕竟是头一次参加斗花,”
“院子里有蔷薇、碧桃、佛手、樱草。你喜欢哪个?等下我和你一起去摘。”昭檀俯身凑到了梅三娘背后,一边玩着她的青丝一边笑嘻嘻地道。
这时秦英敲了敲门,在门外唤道:“娘子们都快着点吧。鸨母在大厅里等好久了。”
昭檀提起了裙子给秦英开门:“你来得正好。”
“……怎么?”秦英见她一脸喜气的样子,心里顿时感觉有些不好。没等她后退两步,就被昭檀捉住了手。
“我和你说啊,上巳节这天,所有人都要戴花的。”她的笑意越发深沉。
“……所,所以呢?”秦英被钟露阁的娘子们捉弄过一次,现在看见她们的笑就想要逃。
昭檀兴致勃勃地拍了拍秦英的手,道:“所以我要给你找朵花戴。”
看秦英一脸羞愤的表情,昭檀的情绪明显好转了。这就是传说中的灾祸转移法。
梅三娘把最后一络青丝盘上去,匆匆地提着裙子出了厢房。
这一出门,就远远地看到秦英的头上有些异样。
秦英的发髻被葛布整齐地包着,不过现在它的旁边还簪着一朵金灿灿的花。
“这朵佛手花,没过完上巳节不许摘啊。”昭檀笑道,也不顾这样的秦英看起来有多不伦不类。
与昭檀交好的文人墨客绝对想不到,以诗名闻于长安的她活泼起来,就完全变了样子。
秦英的面色黑了一黑,不过好歹没把花立刻拨下来。
与此同时,梅三娘和昭檀已经在满院子的花卉中选了花枝簪上。
等后院的众人都卡着辰时到了钟露阁大厅,鸨母道:“梅琯用完早饭就先乘车到曲江吧。秦英你和她一同过去。”
“是。”秦英低下头作礼。
“至于你们这些不参加曲江宫宴的,想何时出门就何时出门。但酉时正必须回来。”鸨母拿凤目挑了在场的各位艺妓一眼。
大家乖顺地应声,跪坐在了几前。
每人的桌案上都摆了数样东西。除了主食外,还有两碟点心。鲜艳的樱桃毕罗玲珑可口,精致的红枣团子引人垂涎。
秦英是没有资格上桌的,只是看着前面的众人静静地用餐。碗筷相击,不时磨擦出声音。
梅三娘率先离席,秦英垂眸跟在她后头。
走到车驾旁,秦英发现赶车的小厮还是自己相熟的那一个。
她向小厮道了一句节日愉快,赶车小厮的脸腾地红了。
秦英正莫名其妙,就听到一句“你这样还真挺像个娘子的。”她强压下去的老血差点喷出来。
——什么叫做“还真挺像个娘子”?本来就是个娘子,只是穿着男装罢了!
车子走了一刻,小厮拉紧了缰绳转头对车内人道:“游人好多啊,车驾只能放在这里。”
秦英掀起帘子也被吓了一跳。用人山人海来形容毫不夸张。
曲江蜿蜒在长安城的一角,名字源于《兰亭集序》里的“曲水流觞”。它的河道本来就很曲折,后来经过隋文帝的修整,现实与名字便越发贴切。
因为上巳节有踏青戏水的风俗,于是今天曲江就成了都人的最佳去处。
曲江之畔一边修着木栈道,一边是开阔的草地。
草地上被五颜六色的锦绣帐子划分成了数片。里面坐的通常是身份尊贵的宗女王孙。
至于那些轻薄易透光的帐子里,则是平头百姓、平康坊妓。
经过帘帐的时候,还能听到帐内传来的言笑晏晏和觥筹相错。
为了护住梅三娘怀里的玉琯,秦英走在了她前面。
“教坊要求你们在哪里集合?”怕梅三娘听不清楚,秦英一字一顿地问道。
梅三娘紧紧握了琯身,努力地保持着和秦英的距离:“说是在丝舟一层相会,可我看不到丝舟的影子啊。”
秦英拉住了梅三娘的手,带着她往曲江边上去了。
来到了视界最好的栈道栏杆处。秦英指着刚发现的丝舟道:“你看。”
江心的丝舟并无人撑,只随风漂移。四角挂起缃色丝锦,窗棂拢罩了荼白绡纱。
秦英抓着栏杆向江心探出了半边身子,用力挥舞手里的巾帕,希望丝舟上的船夫能看到。
丝舟靠岸,里面走出一个中年娘子。
她礼貌地对梅三娘道:“是教坊的乐伎吗?娘子已经耽误了些时辰,请独自上船。”
梅三娘这才明白自己被人戏弄了。她在秦英的搀扶下踏上船舷,道:
“你在车驾处等我吧,我大概一两个时辰就回来了。”
秦英点头答应了,又朝梅三娘道:“那我自己先去曲江别处转转。”
第三十二回 曲江遇潘郎
第三十二回曲江遇潘郎
曲江岸上尽数种植了垂杨柳,六角亭子毗邻水边。
文人常常流连其中,看前朝遗迹今时草木往复交叠,唏嘘写下动人诗篇。
几只黄莺飞上了林梢,啄一啄自己胸前的绒羽,再望一望下方熙熙攘攘的人群。
曲江边上风景秀丽如画,园林庙宇也各自占地而居。
其中最负盛名的就数芙蓉园和龙华寺了。
但芙蓉园被皇室圈为了禁苑,平时不会对外开放。
于是秦英顺着曲江的木栈道停停走走,准备到龙华寺看看。
之前她听梅三娘道,龙华寺的菩萨像塑地宝相庄严。
——可惜秦英是半个路痴。
将她扔进没有去过的深山老林,她能轻松地辨认方向;将她扔在摩肩擦踵的人群之中,她就会迷失最基本的东南西北。
她明明是要去江北的龙华寺,走着走着就绕了半圈,秦英到了西南的无漏寺。
这个几近荒废的庙看上去很简陋。山门朱漆凋敝,门槛快被踩烂了也不换个新的。
上巳节到曲江游玩的都人数以千计,靠近曲江的此庙并没有多少香客进出。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秦英都没有特意来过曲江。
她不知道曲江附近建着两个庙。一个富丽堂皇,一个蔽塞寒碜。
秦英一条腿迈进山门,才感觉自己似乎进错了庙子。
正想从这狭窄的门口抽身,却见另一人迎面走来。身穿豆沙色僧衣的僧人与她擦肩而过。
也许是他身上带着浓郁的檀香味,她毫无防备地打了个很大声的喷嚏。
那人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有听见。
他没有回头看秦英,只是举着竹帚出了庙门。
走到了树龄很高的一排杨柳下,他垂了头清扫细长柳叶。竹帚刮出规律如呼吸般的声音。
秦英也不忙着抽身离去,她觉得自己是有必要问问路再逛曲江的。
她站在树荫里打量他:身形颀长,是个难得的衣架子。
长袍穿在他身上既不显臃肿,又不显纤瘦。不过光光的头怎么看都很碍眼。
秦英干脆无视了他的头,只盯着豆沙色袍子:“这位师傅,请问从这里到龙华寺要怎么走啊。”
那人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有听见。
契而不舍的秦英又问了两遍,那人终于直起了身子看向她。
秦英下意识地低首寻自己的脚尖,不敢直视对方温和而清澈的目光。
“要去龙华寺的话,顺着小路往西边走。”那人抬起左手给她指明了方向。
“……谢,谢谢师傅。”秦英合起双手朝他躬了躬身,接着红了脸飞也似的逃掉。
在青石的小路上走了片刻,秦英的双脸都还没有降温。
她摸了摸自己的颊边,觉得好笑:只是见到了一个很好看的人,自己这反应有些过度啊。
最后秦英如愿到达了龙华寺,在大雄宝殿上见识到了宝相庄严的塑像。
正如每一道观里都有三清殿,殿里有三尊三清像;每一庙宇里都有大雄宝殿,殿里有三尊西方三圣。
如来立于大殿上首,两侧是常侍菩萨。贴金塑像个个眉眼低垂,唇边含着淡然慈悲的笑。
香客们跪拜在香案前叩首,嘴里喃喃着细碎的愿望和祈求。
那三尊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有听见。
跪在蒲团上,秦英心里空落落的:哪怕是龙华寺的菩萨像,都没有之前那个人庄严。
……两者的庄严不尽相同。
菩萨像的庄严是凝滞不动的,而他的庄严则是缓慢流动的。
这样想着,秦英身边的老妪已经拜完了三拜,正虔诚地对着塑像许愿。
秦英瞥见了这一幕,连照着她的样子做了,但没有许愿。
作为道门之人,她也知道一点儿佛家的规矩:比如许完愿后改日要回来还愿。
她可不确定自己许完了愿,会不会再找个时间到这里燃香还愿。
逛完了龙华寺,秦英找人问了问路就回到了车驾前。
她百无聊赖地在车外等了小半个时辰,看到梅三娘和一位武将同行而来。
这个武将秦英上辈子见过。他的名字——李靖,也是今年长安最热的词之一。
梅三娘在他的护送下到了车旁,她转身盈盈下拜道:“谢谢将军。”
李将军略一点头,将她的香帕收进袖子:“嗯,下个月家宴请娘子务必参加。”
“梅琯却之不恭。”她微笑道,目送李靖的背影越走越远。
只是过了短短几个月,秦英就觉得梅三娘已经变成上辈子见到的样子:优雅大方又无法琢磨。
秦英把梅三娘托上了车辕,自己也跟着进了车厢。
咳了几声,秦英开口戏谑道:“孤男寡女走在一起,啧啧啧。而且你看李将军的眼神不太对劲啊。你俩是什么情况?”
梅三娘不客气地横了秦英两眼:“瞎猜什么呢?李将军的车驾刚好和我距离相近,他便多走了些路送我过来。”
“大概是李将军在宴会上留意到了琯乐,进而留意到了吹琯的你。”秦英提起茶壶,给自己手边的空杯子续上了茶。
不得不承认梅三娘的运气不错,先后得了侯尚书和李将军两个人的欣赏。
这两个人还刚好是在战场上叱咤风云,在朝堂上举足轻重的角儿。
和秦英记忆中的一样,梅三娘终究是和这两个人搭上了关系。
秦英沉浸在复杂的思考中,梅三娘的手往秦英的发髻处探了过去。
她偏了颈子看过去,忽然惊讶道:“——你的头上的花呢?”
“那朵佛手花掉了就掉了。”秦英淡定从容地回答。
“你不会是送人了吧。昭檀昨夜和我说,上巳节是男女相会的吉日。要是男女看对了眼,就要互赠定情信物的。”梅三娘挑起早上画的远山眉,调侃道。
“昭檀还和我说,古代妇人上巳节这天一定要吃鸡蛋呢。你今天还没有吃鸡蛋吧,晚上我让后厨给你做个糖水鸡蛋。”
秦英重重地放下茶盏,撕下淡定从容的神情,拔高声音一字一顿道:“……她知道的太多了。还有,我最讨厌糖水鸡蛋了。”
她很确定,梅三娘这些的话纯粹是为了“回报”秦英刚刚的戏谑。
赶车小厮不知道车内发生的事情,独是听到秦英这句。他不由扬了赶牛的鞭子哈哈笑起来。
无漏寺中,年长的僧人站在山门口望了望,接着唤住了准备放下竹帚的人。
“如七,地还没扫干净。”
“是,知客师。”他恭顺地重新拾起竹帚。
一阶阶地扫上去,他在山门和门槛的夹缝中发现了一朵花。
捏起了这朵鹅黄色的佛手花。如七不知怎么想起了,那个在白天问他路的灰袍小厮。
(作者话:女主感情线上的第二个男性角色出场。咳咳,有人介意他是光头吗?介意的话我就让他重新留头发…嗯,我很认真严肃地征求意见。
关于如七的法号,有人觉得难听吗?其实我已经尽全力了。毕竟以前他叫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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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大家看了之后,恍若回到做学生的那段日子。)
第三十三回 玉琯起高名
第三十三回玉琯起高名,道心潜红尘。
秦英并不知道梅三娘在上巳节的表现有多么出彩,但她已从侧面看出来梅三娘身价不斐。
上巳节后,好像全长安的上层人士都听说玉琯现世。
那个会吹白琯的娘子正是平康坊钟露阁的官妓。
一时钟露阁门前的车驾络绎不绝,王孙公子专为梅琯的一曲天音登楼而访。
有那负责收宴帖的小厮,在休息的时候抱怨自己忙不过来。
帖子的数量大幅增加,而求梅三娘入府吹琯的帖子就占了三分之一。
对于这样的盛况,鸨母自然是笑地合不拢嘴。
每张宴帖的背后最少半两银子。鸨母和官妓三七分成。
在连续给钟露阁上下打赏后,大方的鸨母最后决定给所有人涨月钱。
秦英接了比上个月多一小串的月钱后,并没有表现出感动惊讶。
她见过的银钱可比涨过的月钱要多多了。
但是秦英有个坏毛病,花钱大手大脚。之前她把自己钱袋子里存的八两都花掉了。
从买汉代史书,接济同阁小厮,再到买炭笔……秦英就没有消停过。
她也晓得自己是个存不住钱的主儿,早早地就让梅三娘帮她保管钱袋子了。
梅三娘看着秦英干瘪地挤不出一丝水分的钱袋,于心实在不忍。
所以她每次参宴结束后,都给对方的钱袋里偷偷塞点碎银。
这也算是以此回报,秦英护送她到长安,又亲自将她领进钟露阁。
不过半个月,那小钱袋子在梅三娘的小动作下鼓起来了。
某天中午秦英领到当月的月钱,不敢留手,赶紧到东跨院上交给梅三娘。
梅三娘正在屋里和陌香做女红,她见秦英过来了,随手搁下了绣样和针线,笑道:
“送月钱来?我帮你存了二两银子,你可不要再乱花了。”
秦英腼腆地挠了挠头:“嗯嗯。”走到梅三娘的身边时,她看到几上的半成绣品,赞扬道,“你绣的是什么啊?细腻又好看。”
圆形的绣板之上,是用五色彩线勾勒出来的翠柳和黄莺儿。柳条婀娜,莺鸟栩栩。
“这是益州的特产之一,蜀绣。”把绣样捧给了秦英,梅三娘道:
“益州的蜀绣很早就开始出名了。成都府不是有个别名叫做‘锦官城‘?这个‘锦官‘,就是汉代在成都府设立的官署名。”
秦英显然不知道“锦官城”的这层深意,她听了之后叹道:“哦?还有这种说法啊?我读古书的时候都没有注意到。”
梅三娘得意地掩面笑了:“这不会专门写在史书明显的地方。但地方志记载的可是清清楚楚。”
每个州郡县都会有自己的地方志。地方志通常会保存在州府、县衙之处。
能有机会参阅地方志的也不是普通人。
这时一直安静做针线的陌香抬起头来,捏了捏自己酸痛到麻木的脖子后面,接口道:“三娘以前的家世很好吧……”
陌香的话把众人惊了一跳。谁也没料到话题会转到这个地方。
“是啊。”梅三娘双手紧紧地交握在一起,才低声喃喃道。
“阿耶是成都府尹的文记之官,阿娘出于益州当地的大姓。我在我们这房中排行第三,上头还有两个兄长。三年前祖父去世后,我们梅姓就分家了。
“住的宅院从三进三出变成了独门独户。房子小了,也没有了假山池沼,但是过地平静安宁。
“阿耶为两个兄长请了西席先生,听我有求学意,便让我到先生座下旁听书经字典。
“一日下午,我与阿娘坐在秋海棠树下绣帕子。就看到大兄慌张地奔过来。
“他带来了阿耶入狱的消息。那恰恰是,我们一家人的劫难源头…”
梅三娘深深地埋下头,把如画的眉眼隐在了暗影中。
陌香和昭檀是进平康坊多年的人了,早就知道故事的后续:
——父亲入狱,兄弟充军,女眷沦为贱籍。
类似的事能从很多艺妓的口中听到。她们听得太多了,已经不会为这样的故事而动容。
昭檀无言地给梅三娘递了手巾,让她把糊了的粉妆擦掉。
勾起别人伤心事的陌香像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她搁置下绣样看了梅三娘一眼。
只有秦英站在梅三娘身前,拍着她的肩不断安抚:“……都过去了。勇敢点。”
“身处平康坊的人,几乎都不是自愿到这里的。大家都有不忍回忆的往事。”昭檀拾起了扣在腿上的《昭明文选》,淡淡道着。
“比如陌香,钟露阁的魁首。她的阿耶当年就是死在秦王手里…”
陌香清咳一声,截住了昭檀的话头:“要举例子就举自己的,扯我的事情做什么?”
“她阿耶被秦王害了,所以陌香一直不肯为秦王献舞。”
昭檀也不看陌香的警告神色,继续说了下去:“这贞观四年来,任凭教坊如何施压,她都没有参加任何宫宴。包括年初的一次凌烟阁宫宴。”
秦英听到这句,不禁对陌香表示敬佩。
陌香的言行举止给人的第一个感觉是骄傲。她也确实有资本骄傲。
姿容,舞技,脾性,气节,论起来都不简单——于是陌香才成为钟露阁当之无愧的魁首。
梅三娘停止了啜泣,拿手帕抹去了眼泪在面上划出的痕迹:
“看来所谓的名利和地位,都不是空穴得来的啊。”
平康坊的舞妓都说,陌香只是长得比她们美了一点点,只是跳地比她们好了一点点。能够名扬长安,只是因为有达官贵人在她身后追捧。
但是制造舆论的她们永远不会知道,陌香在她们看不到的时候,有多么努力刻苦。
陌香卯时就悄悄地起榻,在耳房的木地板上铺一张软毯,赤着脚做伸展练习。
这时钟露阁中的小厮刚刚打水洗漱,平康坊里的大多数艺妓还都在沉眠。
秦英看梅三娘的语气里似乎带着向往,忙道:“你可不要向她学习。画虎不成反类犬。”
“这倒是多虑了。性子柔顺的梅琯和陌香是两个极端,完全学不来陌香的傲气。”昭檀笑起来道,往陌香的位置瞥了一下。
陌香的明眸无视了昭檀,直接望向了梅三娘等人:
“梅琯来钟露阁的第一天,秦英道:她家三娘子的八字贵不可言。秦英的话如今倒是灵验了。”她不动声色地把昭檀堵了回去。
昭檀总算知道了,她的口才和陌香有着云泥之别。
一旦自己和她针锋相对,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第三十四回 道心潜红尘
第三十四回道心潜红尘
梅三娘和秦英初进钟露阁的时候,阁中并不缺小厮的人手。
当家的鸨母本不愿收留主仆两个。
可是秦英信誓旦旦地对鸨母道:她家三娘子的八字贵不可言,非小厮之命。
听了秦英一言,鸨母让梅三娘摘了幕篱。
先看中梅三娘的潜质,将她当作阁中乐妓培养;又看秦英通事知礼,顺便也让她留了下来。
——至于什么八字贵不可言,鸨母不信。若真八字贵不可言,怎么还会沦落到平康坊?
原以为梅三娘将在阁中沉寂一两个年头,才能成为钟露阁的摇钱树。
谁知道梅三娘受到贵人的举荐,直接有了官妓的身份,甚至进了教坊首部。
上巳节那天,梅三娘参加了曲江宫宴,事毕更是和李将军同归。
三月初三过后,梅三娘的身价越来越高,隐有超过钟露阁魁首——陌香的趋势。
她来到平康坊钟露阁区区半年,便顺风顺水地有了如此大的成就。
梅三娘的八字不是贵不可言,又是什么?
秦英见昭檀拿探寻的目光看自己,连连摆手道:“八字之事可不是我先说的。”
“那是怎么回事啊?”昭檀的好奇心很重,遇到不明白的,她一定会打破沙锅问到底。
用余光瞧梅三娘没有开口的意思,秦英厚了脸皮编瞎话道:
“益州地界上有个算卦奇人,所测之事十有八九是准确无误的。大家只知道他姓什么,并不知道他的名字和来头。
“他行踪不定,云游四方。有一天这位奇人叩响了梅府的大门……”
门房看外边立着邋遢丈人,毫不客气地拉上了门栓。
三娘子的阿娘要出门拜访亲戚,正巧撞见了这个胡子拉碴衣冠不整的老者。
梅夫人好好招待了他一番。他道自己可以给府上的一人相面,以此回报这顿饭食。
此时,梅大人在成都府衙中办公,还未归家;梅大郎和梅二郎在做功课;只有梅三娘在院子里,和两个侍婢玩儿翻花绳。
于是梅夫人便唤小女儿出来,让这个人相面。
奇人端详了一下梅三娘的团子脸,叹道:这个小女娃的面相贵不可言。
秦英总结道:“他说三娘子‘贵不可言‘时,我恰好站在旁边,因此记忆犹新。”
而后她又自言自语道:现在的人比较相信八字,我就把面相一词换为了八字。两者相差的也不是很大吧…”
她这谎话圆地严丝合缝,就连梅三娘也差点信了。
昭檀听罢抿起了樱唇笑道:“鸨母若知道你做主忽悠了她,定要罚你三个月的月钱。”
“你说的这个算卦奇人,他姓什么啊?”陌香不紧不慢地问道。
“——袁。”秦英随口拿袁老道编了个故事出来。
秦英很早便了解到袁老道的不同寻常。有意无意间,他就能预知出一些未来。
他曾在生气的时候对秦英说:“赶紧和她一起上京去。”
结果秦英当真和梅三娘一道来了长安。
秦英打包袱离开青羊肆的那天早上,没有和任何人透露过,就连梅三娘也是预先不知。
但袁老道偏偏靠在了成都府门前的树下,好整以暇地等秦英等人经过这里。
他早料到秦英会在这天动身上京,还提前备上了秦英所需的户籍度牒。
说到梅三娘的八字或者面相,秦英是一概不通的。
她之所以无比肯定地对鸨母这样道,仅仅是有上辈子的记忆做基础。
初遇梅三娘时,梅三娘是平康坊钟露阁数一数二的官妓。
秦英相信,这辈子的梅三娘也会如此。
她这也在梅三娘的身上压了赌注。赌的是自己的判断,和对方的才能。
梅三娘果然未让她失望,一步步地按着上辈子的道路前进着。
“下午秦英你有空吗?出阁和我们一起到东市逛逛吧。”昭檀道,这一问把秦英的飘渺思路拉回了现实。
“唔,我不知道。等会儿请示鸨母看看吧。”秦英苦笑着回答。
“今天我已经约好梅琯、堇色、阿碧。就差你了,快快赏我个面子。”昭檀连胁带迫地道。
“还有陌香和苏芩啊…”
昭檀像说书般一口气道:“陌香想要的东西和不想要的东西都齐全着呢,一般是不会亲自出去采买的。苏芩则是要上寺庙进香。”
苏芩下午是去看那个小白脸,可昭檀不想在秦英面前说得太露骨了。
秦英在昭檀的攻势下讨不到胜机,只好提着胆子向鸨母请假。
鸨母听秦英下午要陪阁中的艺妓逛东市,并没有反对。刷刷地列了个单子,连着十两银子交给秦英,让她顺道为钟露阁买些小件的杂物。
长安城的市坊有着严格的规定。
市是做交易买卖的地方,坊是生活住宿的地方:两者不可越界干扰。
而且市坊定时开闭。早上打了最后一更,坊门就会依次开放;东西两市是过了午时,鼓声敲完五十点才可以入内。
所以商人小贩们都是下午开摊做生意。
秦英她们未时步行到了东市门口,就看到市人还是川流不息的。
梅三娘怕秦英再次走丢了,主动伸手抓紧了秦英的短打袖口:“这样就不会把你弄丢了吧?”
羞恼瞬间爬上了耳朵,秦英小声对梅三娘道:“肯定不会。”
“先去帮堇色和我挑笔墨,再去帮阿碧和梅琯买诃子。这个安排大家有问题吗?”
这次是昭檀组织的活动,她就自动充当起了领头人。
秦英抽空又看了一遍采买单子,发现这些东西基本上能从接下来去的地方找到,便点点头。
进入东市大门,秦英就感觉自己好像被围观了。
经过玲琅满目的铺面时,商客都会抬头回首望向她们这里。
贞观时的娘子一般很保守,着女装出门的话会戴幕篱。
至于那些玩心大的娘子穿胡服扮男子,也就不会拿幕篱掩盖面目了。
下等的侍婢仆妇,也不会在意自己的头面被人注视。
秦英左右的几位艺妓,又是一类不戴幕篱的例子。
艺妓的身份使她们不仅不怕受人瞩目,反而很享受这种特殊待遇。
“他们在看我们……”秦英拉了拉梅三娘的袖子道,她的耳朵在密集的目光中越红越厉害。
“不过是上个东市,你别害羞啊。”梅三娘扬了扬脖子,坦然道。
走在秦英等人前面的是昭檀和阿碧。这两人已经为秦英挡住了些许视线。
拐了两三个街口,秦英就听昭檀道:“我们到了。钟露阁一直从洗心斋买素帛和笔墨。”
洗心斋是不大的铺子。铺面旁边只是挂着一张淡黄色的旌旗。
进铺,只见内部装饰很低调。幽光刚好可以照清楚视野中的一切。
忽然闻到浓郁的檀香味,秦英又打了个很大声的喷嚏。
——春天到了,自己似乎不幸得了风寒啊。
她垂眸揉了揉自己的鼻头,就听到耳畔传来一道好听的声音。
秦英这下连脖颈都发热了,她不敢抬头看过去。
因为抬头时就会发现,那个身着豆沙色袍子的僧人就站在面前。
第三十五回 稽首礼佛祖
第三十五回稽首礼佛祖,跽坐谤三宝。
秦英忽然有种一见他就会打喷嚏的奇怪感觉。
那声喷嚏用力过猛,打得秦英脑子晕晕乎乎的。后来都不知道是怎么回的钟露阁。
钟露阁门前的三月桃花谢了一地,秦英打扫无数天后,迎来蔷薇瓣的凋零。
四月初八是释迦摩尼佛的圣诞。堇色,苏芩要上大兴善寺进香。
堇色本身虔诚地信仰佛家,她每天都会临摹一幅菩萨小像来练手;而苏芩是不信佛的,她到那里去只为借机和小白脸相会。
在去之前,她俩特意询问了一下钟露阁后院的诸位艺妓。
梅三娘和阿碧听那天有庙会后,也想去凑个热闹。
她来长安还不到一年,对长安城里举行的各种活动都很好奇。
钟露阁的艺妓们晓得秦英和梅三娘形影不离,于是堇色也叫了秦英同去。
大兴善寺位于朱雀街东的靖善坊。地理位置优越,香客游人众多。
它不像庄严寺和总持寺般占尽了一坊之地,但是胜在毗邻长安主干道。
都人争相去那里进香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大兴善寺规模宏广,别院林立。
它始建于晋朝,后由前朝的开国皇帝扩建,并且定为国寺,与太庙同等地位。
那前朝皇帝笃信佛教,把它建得如同内城宫殿。
熟悉长安城中各大佛寺的人,都会称大兴善寺为长安佛寺之最。
坐在内里豪华的车驾上,堇色道:“城里有五六座大型佛寺,只有大兴善寺能这种日子同时承办庙会、俗讲和戏场……”
俗讲就是一个僧人独坐于高大广台,给在场众人讲通俗的经义。
戏场临时搭建在庙宇的旁边。戏场上有人穿着彩色的服饰,拿着夸张的道具,来演绎经典里的故事。
这边堇色说得如数家珍,那边苏芩、阿碧听得心不在焉。
梅琯对这些东西也不太感兴趣,她端着什么香料也没有加的素茶,细细品了起来。
只有秦英配合地用崇拜的眼神看着堇色。听她说到精彩处,秦英时不时地发出赞叹之声。
“为什么只有大兴善寺能做到呢?”秦英总不好让堇色一人唱独角戏,于是她故作惊讶地问道。
堇色解释地浅显:“前朝皇帝格外优待寺中僧众,赏下的布帛金银,怕是现在还没有用完。所以大兴善寺财大气粗啊。”
一人善谈,一人善听。这通往大兴善寺的路上倒也不寂寞。
来大兴善寺的,可是比逛东市的多出了许多。
毕竟在大兴善寺这里不仅可以礼佛,还可以观庙会,听俗讲,看戏场。
赶车小厮费力地把车停在了坊外,便让她们几个徒步进去了。
刚跳下车,梅三娘对秦英伸出左手。
秦英皱了皱眉头,坚决不再让梅三娘像牵小孩般牵自己。
梅三娘没办法,只好笑着和她并肩走在一起。
默默看完这一幕的苏芩最后道:“……有时我都怀疑你们不是主仆,而是对甜地发腻的眷侣。”
秦英绷不住了正经的脸面,赶紧拿袖子捂起嘴干咳了一通。
堇色不客气地笑起来:“苏芩,你是相思成疾了。看到一男一女太过亲密就产生联想啊。”
见堇色这样损自己,苏芩反问道:“我比较关心的是,你和那个翰林院的画僧发展地如何了?”
“他,他,他不就是以前写过一封感谢信给我。你们别想歪了。”苏芩故意提到那个人,堇色一下窘窘然,说话都开始不利索了。
梅三娘保持了中立的态度,道:“我听说出家之人是要守戒律的,不能动男女之情。”
“是啊。”秦英和堇色异口同声地道。
天光微微亮时,大兴善寺的庙会就开始布置了。
她们从庙会中穿行而过时,这些大小铺子刚刚开张。
汉子们放开了嗓子吆喝胡麻饭,汤饼和馎饨。小贩们则向过往的孩子兜售刚捏好的泥人。
秦英的钱袋子一直放在梅三娘那里,今天她也没找梅三娘取钱。
所以秦英只能看着铺子上叫卖的吃食流口水。
梅三娘留意到了身边人的垂涎之色,笑着问她:“早上吃过了吧?怎么还这样没出息?”
还没来得及开口,前头的阿碧就已经替秦英答道:“不是饿,是馋。”说完她也掏出荷包里的银钱,准备买份胡饼带进去。
秦英连忙点头,同时想道:吃货果然和吃货心有灵犀啊。
“带着吃食进殿多不庄重。我们烧完香再来买吃的吧。”堇色提出了折中的建议。
胡饼里面有羊肉末和葱蒜等料,因此属于荤腥。
无论是吃完胡饼礼佛还是携带胡饼进寺,都是对佛的亵渎。
为了照顾堇色的信仰,大家很快达成了一致。
山门处川流不息的全是人,堇色做主把个子最矮的秦英拖到了众人眼前。
秦英看准了时机后撩起裙子的衣摆,一只脚跨进朱红色的高槛。
“——男左女右,秦英你迈错了步子。”
梅三娘听到堇色如此提醒秦英,抿起唇来笑而不语。
“知道了…”秦英在拥挤之下换对了脚,一边叹息,一边觉得和她们出阁进香是个错误的决定。
大兴善寺的布局很规整,所有殿门都是对着正南正北。
穿过山门和四天王殿,她们一行人径直到了大雄宝殿的门口。
门口有一鼎硕大的大香炉。无数人举着两指粗的檀香,先后往香炉处礼拜。
秦英以为堇色会和普通香客一般,在寺中僧人手里买三柱香拜上。
不料她省略了这一步,驾轻就熟地领着众人进大雄宝殿的主殿。
秦英甫一入内,就感觉眼前景象恍惚了刹那——雕梁画栋,金碧辉煌。
木椽工整地架于粱间,两只朱漆殿柱有丈八之高,数条金黄经幡在佛像后垂挂下来。
抬首望去,只见每一尊塑像皆是慈目含悲,嘴角似笑非笑。
来拜西方三圣的香客如织,蒲团却仅有三排。
一些香客不管地上被人踩了多少遍,直接撩起了衣裙或袍子,叩首许愿。
秦英身边的娘子们穿的是新襦裙,就在蒲团后排起了队。
等了大概有一刻,终于轮到了秦英她们跪拜。
梅三娘初见秦英的时候,秦英穿着灰色的长道袍。她便以为秦英是个不折不扣的道人。
如今梅三娘却看到,秦英对着佛像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走出了大雄宝殿,梅三娘疑惑地问秦英:“你刚才许了什么愿啊?”
秦英狡黠地笑,悄然露出了一颗虎牙:“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那你所求所想的是什么呢?”梅三娘看她笑地有点狷介,就觉得她在话里藏着深意。
只见对方认真地想了想,答道:“……希望道门早日坐上国教之位。”
——若是道家成了,岂不是佛家吃亏?若是道家成不了,岂不是佛家不灵?
梅三娘听罢,脑海里瞬间闪过这样的念头。
“逗你的,你不要真信啊。”秦英摆手道,视线转向了人群最拥挤喧嚷的地方。
堇色的身子在这时凑了过来,她牵住梅三娘的袖子道:“快来快来,俗讲好像要开始了。”
第三十六回 跽坐谤三宝
第三十六回跽坐谤三宝
大兴善寺的大雄宝殿后面有一片空地,如今那里已经搭好了木质高台。
台子的四周挂了喜色纱绸,高台上端坐了一个身披袈裟的僧人。
其余僧人立于两侧,为主讲之人敲打着木鱼等法器。
堇色用手在眉毛上搭了个凉棚张望着,过后兴奋道:“今天应该是法琳师主讲。”
“法琳师啊…”秦英的目光也随之看向了高台。
遥记上辈子时,法琳师和她都是陛下面前的红人。一佛一道,本来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不过有心人暗中挑起了佛道相争,又借秦英的口陷害了法琳师。
陛下闻言大怒,将法琳师落进大狱,要处之以极刑。
法琳师凭借无碍口才,迫使陛下改死刑为流放。可惜他年事已高,后来死在了流放途中。
德高望重的法琳师死迅一出,举长安的佛寺为之震荡。
虽然流放法琳师是陛下的旨意,但谁都不敢将气往陛下身上撒。
于是所有矛头直指秦英。无数佛家人士对她口诛笔伐。
声讨秦英的檄文,就有道宣师《古今佛道论衡》的一篇。
道宣师在这里面写道:“贞观十四年,先有黄巾西华观秦世英者,挟方术以自媚,因程器于储两。素嫉释宗……”
“道士秦英颇学医方薄闲咒禁……逞贪竞之怀,恣邪秽之行。家藏妻子门有姬童。乘肥衣轻出入衢路……【注】”
道宣师用笔把她骂了个狗血淋头。这也谈不上谁对谁错,仅仅是佛道的立场相反罢了。
秦英没有直接参与法琳师被害的事,不过她的身上还是背负了一条命。
因果报应,屡试不爽。最终秦英也死于小人谗言。
思及种种前尘过往,秦英装出对讲经说法不感兴趣的模样,朝堇色道:“我可以出山门买点东西吃,吃完了再听俗讲吗?”
堇色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高台,一切杂音对她来说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梅三娘应了声好。她拿出荷包里的百文铜板儿,交给秦英后道:“记得到这个位置找我们。”
秦英点点头就迅速走远了。她专挑人多的摊子买,排了好久队才抢到了米糕和酪浆。
米糕的味道很正宗,秦英不一会儿就消灭了半袋子。
她吸着新鲜酪浆慢吞吞地往回走,中途又被戏场引去了视线。
戏场上的众人演绎着《法华经·譬喻品》中的故事:
两人各站于台子两端,手里抖动着宽幅红绸,众人眼前瞬间如同红浪翻滚。
几张垫子上坐着一位丈人和三个稚儿。此时小孩们都在打闹,浑然不知屋子已染大火。
一人在旁念白:“这间屋子已经被大火烧起来了。我和诸子若不及时逃出,必会火焚在当场。我现如今应当设立方便之法,令诸子得免大火之灾。”
而后那丈人告诉诸儿:“你们所喜欢的玩具,甚是稀有难得。若现在不取,过后必然忧悔。
“现在有羊车、鹿车、牛车在门外,可以供你们游戏。
“你们赶快从火宅出来,车里的所有东西,都会给予你们。”
秦英看不太懂,也就和大家一样图个热闹。
等找到了梅三娘她们的位置,秦英发现俗讲还没开始,台上又多了一个坐着的人。
“过了这么久还没开讲,出了什么事啊?”秦英问道。
堇色皱着眉头道:“傅大人过来闹琳师的场子,俗讲好像办不下去了。”
“——噗。”秦英把酪浆喷了前方的人一身。最后她拍着胸脯缓过来,叹息道,“反佛大儒到了啊。大兴善寺的来客阵容要不要这么夸张。”
傅奕傅大人自开朝以来,经常在早朝中请求废除佛教。
他曾经六次上书废佛的各种缘由,却总被法琳师的论点阻扰。这两个人可以说是死对头了。
今天傅大人竟会亲临大兴善寺的俗讲现场,让秦英有些吃惊了。
“你知道他是谁啊。”堇色奇道。
秦英笑着答:“傅大人名声在外,我想不知道也难。”
这时站在秦英前的人摸了摸湿了后背的袍子,默默地转过身看了秦英这个罪魁祸首一眼。
——在曲江无漏寺见到的那个僧人?
看清自己喷了谁一身酪浆,秦英开始低头装咳。
后来一口气呛住,她咳嗽地越发厉害了。梅三娘连忙给秦英拍起了后背。
止住了咳嗽,秦英不住对那人道:“不好意思……”
那人什么话都没说,往旁边站开了半步,让秦英等人上前面去围观。
秦英借机蹭到了前方,视线一片开阔,很容易就看到法琳师和傅大人相对而坐。
法琳师正襟盘坐在蒲团上,大红色的福田袈裟纹丝不动。
傅大人挺直了腰背跽坐在对面,显然耐心也是极佳。
两人都没有率先开口,如同在修佛家的闭口禅。
台上的僧人们一时没有主心骨,不知应该如何是好。
按理说扰乱俗讲秩序的人会被立刻清走,但扰乱俗讲的,偏偏是身居高位的傅大人。
僧人们一个不小心,就是得罪了当朝权贵。试问有谁敢轻举妄动?
俗讲迟迟未启,台下渐渐地骚动了。
“如七,你说今天法琳师还会讲《金刚经》吗?”
“……不知道。”如七的双手扣在一起结成定印,平淡地回答道。
“每每都是和傅大人辩佛道之先后,贫僧也快乏味了。不如请台下的香客上来,和你我共论。”
法琳师睁开了昏昏欲睡的眼,看着双目炯炯的傅大人道。
“好。”傅大人回复地干脆利落,挑起人来也是如此。
他环视了台下一圈,最终朝秦英的方向唤道,“——那边那个总角小儿,请你过来。”
秦英见台上的人不约而同地看自己,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这下她的后脑勺撞上了人。
来不及回首说道歉,秦英理了理包好的发髻,深呼吸后迈上了高台。
【注】这是《古今佛道论衡》的原文摘录。
(作者话:道宣师是佛家律宗的大师。不过大师严守戒律,遇到愤慨之事也会用笔骂人的。
唐初的佛道之争很激烈。法琳师死迅出了后,长安的僧人们普遍恨透了秦英。
不过我家女主和史料记载的秦英有所出入。他们从性别来看就不同啊。所以女主也不是一个坏得掉渣的人。
2015最后一天,大家跨年快乐~)
第三十七回 祸至方改悔
第三十七回祸至方改悔,佛道势不容。
秦英步子稳健地走过来,朝他们深深施一礼才入了座。
近距离地观察位于儒释顶端的两位老者,秦英发现他们的形象气质大不相同。
傅大人年过古稀,面色红润的他却是神采奕奕之貌;法琳师刚好六十,形容枯瘦的他颇有老态龙钟之感。
见秦英过来了,法琳师慢悠悠地道:“毕竟是在大兴善寺的俗讲台上,辩论还以佛经为主吧。”
他的语气有些漫不经心,仿佛即将开始的只是场闲谈,而非关乎佛道先后次序的辩论。
“随你。”傅大人朗声答道。
这两个字清晰地送入全场人的耳朵,秦英拢在袖子里的手不禁微微发抖。
以佛经为主……以佛经为主……
秦英知道堇色的柜子里收藏了不少装裱细致的经卷,但她自己完全没想过览阅那些东西。
上辈子在皇宫里,秦英见过许多次长孙皇后抄写经卷的场景,但她自己从来没凑过去看娘娘的蝇头小楷写了什么。
——可以说秦英对佛经一无所知。
如今她坐于台上和两人共论佛道之优劣。秦英都不晓得自己要顺着谁的话头发声。
秦英是彻头彻尾的道门中人不假,可她并不愿意当众暴露身份。
就在她愣神的时候,法琳师已经用《金刚经》第三品开题。
“佛告须菩提。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降伏其心……”
对着手中的《金刚经》一字不拉地念完一遍,法琳师咳了咳道:“请傅大人破题。”
“‘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先写灭度众生,又写没有可以灭度的众生……这一句岂不是自相矛盾?”傅大人不假思索道。
随后他的嘴角露出笑意,压低了嗓子道:“破题未免太过容易了吧,法琳师你未尽全力?”
法琳师也回以相同的微笑,忽然拔高了有些沙哑的声音:“那老子五千文中的‘**,大象无形‘,是不是也自相矛盾呢?”
傅大人不能作答了。他若驳斥法琳师的反问,就相当于自己拆了自己的台。
法琳师的这一手,恰好使双方针尖对麦芒。谁也没有占到便宜。
场下的人大多是佛家信众,不太明白台上之人对话的深意,但看到傅大人脸上不断变化的神情,就感觉他一定是吃瘪了。
一时静默,秦英忽然轻声地开口道:“老子书云:道常无为而无不为。无所为,又无所不为。希声正是无所为,大音正是无所不为。”
她字正腔圆地道出惊人之语,身边的两位老者都不由看向了秦英。
他们都在惊讶这不及十五的总角小儿,如何有这样深的见解。
……其实秦英只是背了背袁老道给自己的帛书。
法琳师看了秦英半晌,也没看出他有什么特别之处,便想:也许这句话是他凑巧蒙出来的。
而傅大人根本没想这么多,一拍大腿给秦英赞了声好。
听了秦英为道家正名的言辞,傅大人精神振奋了许多,继续找《金刚经》的瑕疵:
“‘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这一句先说菩萨有这四相,后说有这四相的不是菩萨。这不是名解混乱吗?”
法琳师这次毫不退让:“说到名解混乱。老子五千文的开头就不乱吗?‘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秦英迅速在脑海里顺了一遍帛书的内容,找到比较贴切的句子就背了出来:“名家有白马非马,道家有常道非道。不过是异曲同工。”
她是可以一语不发权当观众的,但她又不想看道家落于下乘,便冒昧地开了口。
“——你是谁的弟子?”法琳师低垂的眉眼抬了起来,看向秦英的目光变得犀利无比。
法琳师心里清楚:一次是巧合,那两次就绝对不会是巧合了。
秦英在这样的注视下无所遁形,她硬着头皮报上了家门:“小道秦英。家师姓袁,系益州成都府青羊肆的长老。”
阿碧吃着一支糖画儿,分神之时听到了台上的一些低语。
不过她没有听清楚,拿胳膊肘抵了抵梅三娘,含糊地道:“…刚才他们说了什么?”
梅三娘摇了摇头,拧着手里的帕子小声道:“等秦英回去时我们再问她吧。”
古语云: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台上秦英和法琳师的对话,可是全都被位于台下东南角的两个人听到了。
穿灰色僧袍的年轻男子对身边的人道:“李太史,你们道门出了个罕见的奇才。”
李太史拱了拱手,笑着回答道:“了缘师,你们翰林院的奇才到处都是。”
“……彼此彼此。”了缘师说完,便转头继续旁观俗讲。
他们这一僧一道所站的位置极好,从这里可以看到台上的所有面孔。
见这边的俗讲高台又多一人,了缘师淡淡道:“道宣师来了。你们道门的奇才恐怕会遭殃。”
李太史维持了这副笑脸:“不怕。‘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嘛。”话末他又叹息道,“佛道为何非要争个先后,这两家就不能像你我一样和谐相处吗?”
了缘师眯了眯眼,道:“看目前的样子,你所说的绝不可能。”
“我怎么会和你这么正经无趣的僧人做这么多年朋友?”李太史撇嘴道。
“与我相交不过是个幌子吧。李太史你每次到翰林院,都主要是找簪花娘子吧……”
接下来的话了缘师没说,因为李太史的食指早就抵住了对方的唇。
“出家人不能造口业。我和簪花娘子的清白那是天地可鉴啊。”
了缘师用鼻子哼了一声,不搭理这个脸皮如墙的人了。
李太史忽然捅了捅身边的这个榆木疙瘩:“哎,你有没有看到对面的堇色?”
了缘师点头应道:“嗯。”
他看到了堇色,但是完全没有合理的反应……李太史对这个隶属佛门的榆木疙瘩彻底无语。
俗讲台上,道宣师双盘后对秦英道:“小小年纪就做了道士,谈吐还如此不俗。真是前途无量啊。我们做个赌可好?”
——克星来了。那个在《古今佛道论衡》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的克星来了。
秦英在心里默念道。开始后悔自己方才鲁莽地崭露头角了。
她知道自己上了这个高台,就不能轻易脱身离去。想离开,只有答应和道宣师打赌。
道宣师见她颌首,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道:“以前途为证,输了你可就要乖乖地皈依佛门。”
“赢了又当如何?”秦英故作镇定地道。
他笑了,这个笑容意味深长:“赢了我做东,请你到龙田寺吃一旬的素宴。”
龙田寺的寺主是法琳师,而道宣师和法琳师是忘年之交,他做东请秦英吃饭是不成问题的。
秦英咧了咧嘴:“好,届时我请熟人一道去那里蹭饭。”
第三十八回 佛道势不容
第三十八回佛道势不容
道宣师今日没在终南山的草堂寺,而是来大兴善寺看戏场的演出。
场上的戏者正在演由《法华经》延伸出来的譬喻故事。
他刚看完“法华七喻”的第三喻,就被一个气喘吁吁的小沙弥拽住了袖摆。
小沙弥的口齿不太清晰,但终究把俗讲台子的总体形势讲出来了。
听完这番颠倒次序的陈述,道宣师点点头当即赶过来了。
挤进观众群时,他恰好听到了秦英说的第二句话。
他不禁仔细看了看台上的发言之人,不料瞅见了梳着包子髻、长着包子脸的小孩。
道宣师的第一反应是不敢相信。他不敢相信这个小孩的悟性如此之高。
迟疑着走上了高台,他听到小孩报了家门:“小道秦英,家师姓袁。”
——这小孩如此高的悟性,放在道门就有些埋没了。
这么想着,他下座后才提议两个人辩论时,顺便压点什么赌上一赌。
秦英以前途为证,输了自动皈依佛门;道宣师以素宴为注,输了请秦英吃一旬的饭。
他们交谈时可没有压低声音,台下人基本上都听到了,秦英答应与道宣师打赌的事情。
不过台上为何从《金刚经》俗讲发展到现在的地步,已没有人能说清楚了。
“你说秦英会赢吗?”堇色不安地问着。她虽然笃信佛家,但也不希望秦英有事。
梅三娘审度了一下秦英的处境,不由哀叹道:“……我感觉不太妙啊。两者年纪差得太多了,秦英这边处于劣势。”
而台下的观众此刻也都清楚了,高台上的这个总角小童名叫秦英。
“你说秦英会赢吗?”有旁人问道。
“不知道。”如七说话时神色自若,只是如水平静的目光投向了远处的秦英。
秦英看起来一点也不紧张,她坦然无畏地正视着道宣师。
上辈子,她曾听长孙皇后说:道宣师是律宗的大师。他持戒严谨,文章畅达,且善谈戒律。
既然他善谈戒律,那她猜道宣师必定要提及戒律。
心里划出了大体的范围,接下来就该全力以赴地应对了,害怕担忧也没有半点作用。
“你说秦英会赢吗?”了缘师问道。
“若输了,他可就没脸认我作师兄了。”李太史偏了偏自己的羽冠,悄声以唇语道。
了缘师的口吻里难得带了丝惊讶,他用仅有彼此能听到的声音道:“…你们竟出自同门?”
李太史勾起一边嘴角轻笑道:“益州成都府总不会有两个青羊肆吧?”
台下是一片喧嚣,台上是一阵静谧。
道宣师专心致志地打量了秦英几回,仿佛在估测她的实力,最后他道:
“从前有个山,山里有个庙,庙里有个小沙弥,老和尚给小沙弥讲故事……”
秦英面不改色地听着,心里则道:我不是小孩子了,请别用讲故事的样子引导我入题好吗?
“古时候有个剃度不久的僧人,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修行。于是他的师傅告诉他,到门外扫地吧。扫一下地念一下佛。有一天,他在角落里遇上了一朵小花。
“那朵小花很不起眼。僧人没有立刻拔掉它,反而给它浇了一杯水。后来花在僧人的庇护下长大了,花瓣和叶子落了许多,弄脏了僧人要扫的地。”
听到这里的秦英很汗颜:我真的不是小孩子了,请别用这么幼稚的故事引导我思考好吗?
“试问他的师傅知道地没有扫干净后,应不应该处罚他呢?”
法琳师和傅大人难得一致地目瞪口呆。
以善论戒律著称的道宣师,居然会出这样符合小孩子口味的辩题……实在太出人意料了。
“应该。因为他没有戒贪。”
“不应该。因为花也有灵。”
高台上的一老一少几乎是同时答道。
秦英道:“如何证明他没有戒贪?”
对方道:“如何证明花也有灵性?”
“贪嗔痴为三毒。而他见到花之后,没有拔除它的根系,反而贪着于花的外相,按律当罚。”
“花和人同样是从天地造化中产生的。人有灵,花也有灵。而他不伤有灵之物,何错之有。”
李太史对了缘师耳语道:“你怎么看?”
“道宣师的比喻步步都有玄机。他以地喻心田,以扫地喻净心,然后以花喻人。”
“他直接说清楚不好吗,非要打什么哑谜。”李太史摇头叹息道。
了缘师没有回答,他在想:如果照看那朵花的同时,把地清扫干净,就没有这样的辩题了吧。
此时台上的两人又辩了一回合。
后来秦英对口水战不耐烦了,直接道:“什么应不应该处罚他。让师傅督促他扫勤快点。”这话有些无赖的嫌疑了。
“斩草不除根,必有后患。”道宣师听了不由得微笑。
“那就不要处罚他了。让师傅趁他不注意,偷偷地把花扯了吧。”她又提议道。
“方才秦小道还说花有灵……”
秦英争辩道:“我说有灵,你们也不肯相信。你们仅觉得除去了花,地面才会纤尘不染。”话说的有些急,她都忘了谦词敬称。
道宣师点点头,用赞许的眼光看向了她:“依你所说,横竖都是处罚不到他的。”
唔,好像是这么回事:秦英后知后觉地转过了弯。
“贫僧甘拜下风。敢问秦小道落脚何处?龙田寺的宴帖不日将送往那里。”他问道。
这下道宣师问倒了她:难道秦英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说,目前小道在平康坊钟露阁做事?
平康坊在长安人的眼中,可不是个好地方。
拿余光瞟了台下一眼,秦英忽然有了主意:“……宴帖送到无漏寺,我自会赴宴。”
“好。”道宣师猜到了秦英是要借花献佛,也就是借这张宴帖请无漏寺的僧人们吃饭。但他没有拆穿秦英的伎俩。
有那耳朵尖的人听到“宴帖”,便晓得秦英是最后赢家了。
梅三娘看台上僧人的表情越来越丰富,她小声地对堇色道:“似乎是秦英赢了。”
“…花也是众生之一啊。”如七没沉浸在众人的议论中,还在苦苦思考戒律和花的辩题。
观完这一场看似简单的佛道之辩,李太史笑道:“看来我该着手准备礼物了。”
了缘师不明白他的意思:“什么礼物?”
李太史抚掌解释道:“有一日他认我做师兄,我要拿出点礼物送他做纪念啊。”
“…”了缘师觉得,他这辈子都跟不上对方跳脱的思维。
(作者话:上一回有人说我写的太专业了,很难读懂。所以这一回就写地通俗些。不过我想大家看到从前有座山的时候会想点叉……嗯,我真是难做人啊。)
第三十九回 浴佛节遗事
第三十九回浴佛节遗事,龙田寺素宴。
秦英等人刚从靖善坊的大兴善寺回来,便被鸨母单独叫过去了。
鸨母平时是坐在钟露阁的一楼大厅里喝茶。不过今天,她让秦英到楼上的雅室找她。
回想自己方才无意说过的话,秦英心里有些揣揣然。
她一步并作两步地爬上了楼,喘息了一会,再小心拉开了罩着绢丝的槅门。
“坐下。”鸨母垂眸凝视着手里的茶杯,淡然平静地道。
“是。”秦英碎步走近了鸨母身前的胡桃木小几,正了衣襟跪坐下来。
“——在大兴善寺俗讲台上一鸣惊人的,可是你?”鸨母抿了口茶,抬眼道。
秦英料到鸨母会问此事,也知自己隐瞒不了道门身份了,道:“正是小道。”
“你的本事大得很啊。”鸨母冷笑一声,重重地放下了细瓷青釉盏。“放着好好的道士不做,倒来平康坊的春阁做小厮。你究竟是如何打算的?”
“小道并非故意隐瞒身份。请您息了怒气听我道来。小道与梅三娘不过是萍水相逢...”秦英把相识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出来,又叩首道:
“梅三娘失怙,在这偌大的长安举目无亲,只能投身于平康坊。小道隐瞒自己的身份,甘愿在此做杂役小厮,也仅是想在近处护她周全。”
她的一番话情真意切,而鸨母听了却没有动容。
“半年来梅琯在钟露阁,可是受过半分委屈?非但没有,反而过得很好。你大可放下心了。我给你结了这个月的钱,你收拾了东西就离开吧。”
鸨母从身侧拿出一卷记账的竹简,显然是有备而为。
平心而论,秦英在钟露阁做事也算沉稳勤恳。她基本上没有在鸨母特别交代的事情上,出过什么岔子。
只可惜她一开始没有对鸨母禀明身份,这就犯了鸨母的忌讳。
秦英自知理亏,她也不再解释什么,躬身拜了两次才道:“还请您多照顾梅三娘,小道旦日就走。”
鸨母的凤眼微微眯起来,她把这卷竹轴推到了秦英眼前:“签了名字,找一楼厅里的大茶壶领了钱,你就不再是我钟露阁中的人了。”
竹卷记的是钟露阁上下的名单。上至官妓,下至小厮。所有雇佣者来去之时,都要记一个姓名。
右手轻轻捏起了朱笔,她苦笑着写下了“秦英”二字。
——想不到自己这辈子做的第一份工,竟然是这样的收场。
为鸨母拉上了槅门,秦英脚步虚浮地下了几阶楼梯,险些就踉跄摔倒。
幸好她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梯子处的扶杆。
阿碧正捧了花瓶站在梯口。见秦英差点出事,她速速放了三彩瓶,搭手把秦英掺下楼,又关切地问道:“鸨母神神秘秘地找你做什么啊?”
“...说辞工的事罢了。”
“是她要辞你,还是你请辞?”阿碧不太敢相信,结结巴巴地问了个仔细。
秦英只是摇头叹道:“无论是哪种,结果不都是一样?”
阿碧无言地驻了步子,看她过去和领事的大茶壶攀谈。
收了最后的工钱,秦英穿过了大厅要回后院打行李。
拂过珠帘时,却见阿碧依旧站在那里。秦英朝她笑道:“天下之大,无处不可栖。”此语是安慰阿碧,也是安慰自己。
阿碧的手覆上了秦英的包髻,用力地揉了揉:“你以后准备到哪里去呢?”
“走一步看一步,天无绝人之路嘛。”秦英故作潇洒地回答。
“走前记得和我们告别一声。”阿碧几乎是揉散了秦英的发髻,才放开了手。
秦英听罢,鼻子忽然一酸:“知道了。”低头说完这句,她飞快地离了阿碧的视线。
再被这样怜惜又不舍的目光看着,秦英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哭。
独自坚强是很容易的,在人前坚强却很难。
此时后院的偏厢里还没有人,杂役小厮们都去做事了。
秦英蹲在柜子旁边,把要带走的东西一件件地往怀里放。
她来的时候衣服鞋袜共有三套,走的时候也是三套,不多也不少。
用方块蓝布结好了包袱,秦英满意地掂了掂,发现重量挺合适,背起来不会特别沉。
抱起一捆印着《汉书》《后汉书》的卷轴,秦英往梅三娘所住的东跨院走。
她刚进屋,梅三娘就以不解的眼神看了过去:
“怎么把竹卷都放到我这里了?东跨院的书可是有一大摞,你也不怕你的这些史书和昭檀的文选混了?”
“没事。这些史书就留给昭檀看吧。”将捆好了的书卷安置到隔壁的耳房,她转身回了正厢。
这时东跨院没有外人在。坐到胡床上,秦英一五一十地说了因果。
“鸨母不满于你欺瞒身份,所以要把你赶出钟露阁?鸨母的态度很坚决,所以你明天非走不可?”梅三娘简述了大概。
秦英闷闷地应了声:“是啊。其实我早就该走了,只是...只是我怕自己不在你身边看着,你会出什么事情。”
她对上辈子的事情心有余悸,所以一直守在钟露阁。
梅三娘觉得有些好笑:“你这样说,我会以为我的年纪要比你小很多。”
“你本来就是比我小很多...”秦英小声嘟囔着。
话语间梅三娘走到榻边,在枕头底下摸出了一只荷包。
“绣给你的小玩意儿,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等你找到了寄身的地方后,给我写封书信报平安,不然我会天天念叨地你打喷嚏。”
秦英接过了这只绣着青莲的荷包,一股暖意从手蔓延到了心底:“明天我刚好要上终南山龙田寺,道宣师要请我吃一旬的饭呢。”
梅三娘被秦英的话逗笑,末了道:“我会处处谨慎,你一个人也多加小心。还有,你出门在外,花钱记得收敛点。”
秦英也跟着笑了:“这个爱花钱的毛病似乎有些难改啊。”
这天晚上,秦英和众艺妓一道在钟露阁的三楼用晚饭。
席间她向诸位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并道自己明天就要离开钟露阁了。
陌香是最为处变不惊的,她扯了自己腰上的紫玉挂坠给秦英。
其他艺妓也纷纷拿了东西作为临别礼物,送了出去。
阿碧还没有送礼物,就抱着秦英哭花了脸。最后还是秦英反过来抚慰她。
“我们以后还会再见的。”秦英拍着她的后背道。
“真,真的吗?”
秦英抿唇,笑着点点头。
第四十回 龙田寺素宴
第四十回龙田寺素宴
旦日清晨,秦英背着一只蓝布包袱,拜别了钟露阁的诸位艺妓。
独自走在宽敞的朱雀大街,秦英想到了师傅宁封子。
他曾经对她说过:安逸的时候,要想到可能出现的危险;相遇的时候,也要想到可能出现的离别。
但人不能因为害怕危险,就不去享受安逸;人也不能因为害怕离别,就不去接受相遇。
本来秦英是离别没什么感觉的,不过或许是受到了阿碧的影响,现在她的心里竟生出些寂寞凄凉。
清晨的朱雀街上,行人车驾也是络绎不绝的。
人的谈笑声和车轴转动时发出的辘辘声清晰地响在耳畔,秦英却在恍然中觉得自己走在一片荒野。
既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能够去哪里。
秦英抬头望了望天色,暗想道:果真是要走一步看一步啊。
昨天她和道宣师打了个赌,结果她赢了,道宣师要请她吃一旬的素宴。
他之前问秦英宴帖要发往何处,秦英只说放到无漏寺。
宴帖大概今天上午就会发到无漏寺了。
秦英走到半道了,才想起自己要先取宴帖,才能到终南山的龙田寺吃素宴。
她赶快转道转入了坊间的街道。
长安城的坊市格局四四方方。街道也是通往东南西北四个正向。
就算秦英怎么路痴,她也不会在十字街道间迷路。
此时,无漏寺的客堂迎来了送帖子的小沙弥。
知客僧表面镇静地接过了宴帖。礼数周全地送走了人后,他拿着这张烫手帛书找上了寺主。
寺主此时正在房中静坐,知客僧恭敬地敲了三下门,推开门徐徐入内。
“让道宣师把宴帖送到咱们无漏寺,那小道是何用意?”知客僧请示道。
他本身是对反感秦英的,但自己又不好贸然拿主意。
“无漏寺中可有秦英的熟人?”寺主抬了低垂的眼,目光聚焦在对方的身上。
知客僧愣了一瞬:“您是说,那小儿在赌之前讲的话是认真的?”
“——届时我将请熟人一道去那里蹭饭。”寺主开口复述了秦英的话,忽然笑了:
“他应是要请无漏寺中的熟人,一道去龙田寺赴宴。你问问寺中何人与秦英相识,就派那人去一趟龙田寺吧。”
经过寺主的巧言点拨,知客僧豁然开朗:“不再打扰您修行了,我这就去问。”
他知道了寺主对秦英的看法,也知道了自己要如何面对这个小道士了。
寺主闻言合上了双眼,心里则一刻不停地盘算:看来道宣很是重视秦英啊。他和秦英打的这个赌,占据主动的始终是道宣啊。
道宣若赢了,就是为佛门争取了一个好苗子;他若输了,就是借着素宴的名号,让秦英在龙田寺暂留一旬。
知客僧做事一向稳妥,不过半刻就把寺中僧众聚集在了大雄宝殿。
他不欲全听寺主的,面上功夫还是要做足的。
秦英在这个节骨眼上进了无漏寺。
她迈过山门的时候还在诧怪,无漏寺的僧众都干什么去了,在前院里扫洒的都没有。
不过走到大雄宝殿门时,就知道寺中僧众聚在殿里等着她呢。
没有等知客僧发话,秦英进殿便朗声道:“小道曾于上巳节经过无漏寺,且与寺中僧人有过数面之缘。所以欲邀无事者赴宴。”
说话间,她用余光打量了一下佛殿周遭的布置,果然是敝旧不堪。
知客僧滴水不漏地婉拒道:“寺中僧众每日皆有要修习的功课,恐怕不能同去。”
答应寺主的安排是一回事,但如何施为又是另一回事了。
秦英上辈子在人间混迹了很多年,最基本的察言观色还是会的。
她看出知客僧对自己的厌弃,于是合手道:“...是小道唐突了。请将素宴的帖子交还于小道。”
一时,大雄宝殿落针可闻。
知客僧走近秦英后,隐于袖子里的帛书被他抖了出来。
秦英拿到这张道宣师手书的宴帖,不卑不亢地躬身施了一礼:“小道这就告辞。”
她好意借帖子邀寺中之人赴宴。但对方不领情,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仔细考虑的话,她秦英是在俗讲台上,以道门身份大败佛门的人。
自己受到知客僧毫不客气的冷眼,似乎不怎么为奇。
想明白了这一层,秦英哽在喉间的气消了大半——毕竟佛道两者不合流啊。
秦英的身影早已经远去,如七的目光依旧望着大雄宝殿的门口。
他看见明媚的阳光照进来,细小的飞尘在光下飘扬起舞。
知客僧清咳两声道:“都散了吧。”
原以为秦英口才有多好,就会有多么难缠。不过自己好像多虑了。
出了大雄宝殿,重新回到客堂的轩窗下,知客僧拾起狼毫笔记近一旬的账务。
不一会儿就听到门响,他抬眼去瞧,只见如七背着行囊进来了。
“这段时日多谢知客师的照拂了。小僧今天行脚,临行前特来拿回度牒。”
知客僧点点头,嘱咐了句路上保重,接着欠身从高架上抽出一张工整的帛书。
收起了代表身份的度牒,如七合手拜了一拜,垂眸离开无漏寺的客堂。
他是云游四方的行脚僧人,挂单或者离开都是随心所欲的。
不过他今天辞行,只是出于一个很小的契机。
刚走出长安城的城门,如七就远远地看到秦英的身影。
视线里的秦英用手在眉骨搭了凉棚,驻足望着前方的官道。
他走近了她,道:“小僧前几个月在无漏寺挂单,是否也在你的受邀之列?”
秦英早就察觉到有人近了她的身。等听到来人的声音,她才回眸笑道:“是啊。”
......细数起来,她和这人也算是熟人了。
两者初见,是在无漏寺的门前;两者再见,是在东市洗心斋的店铺里;两者三见,是在大兴善寺的俗讲台前。
他们总共也就说过一次话。秦英问路,如七指路。
“龙田寺在终南山上,你可知道怎么走最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她就已经不见生地问道。
如七被她的笑容晃了眼,他默了半晌才回答:“如果有舆图,小僧可帮忙看看。”
(作者话:今天是古言分类小封推的第一天,求一下推荐和收藏。
感情戏好难写啊,简直把我逼到卡文的地步。嗯,我觉得这就是感情戏了。你们看着不像的话千万别打我。)
第四十一回 拄杖上终南
第四十一回拄杖上终南,提裾入浅潭。
秦英闻言,把一张舆图递给了如七。
堇色昨晚知道了秦英要到终南山,便特意挑灯画了一幅很仔细的图。
这张图只有五尺大小,却涵盖了长安城的一百零九个坊市,和长安城郊的终南山脉。
城中街道,山间小路清晰可见。
从这张手绘的舆图,足以看出堇色对秦英的真情实意。
舆图上并没有标注坊市、山峰、峪河的名称,秦英拿着它也不知道如何行至龙田寺。
如七展开了舆图,对着光端详了半晌没说话。
“怎么样?知道怎么走吗?”秦英耐不住了静默,主动问道。
“听说龙田寺位于太和峪,即圭峰山的东山之脚。”如七弯下了颀长的身子,把舆图上龙田寺的大体位置指给她看,“我们可以从长安县进山...”
秦英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了他的手上。只见对方的指节分明而不突兀。
——保养地像十指从来不沾阳春水。
她悄悄地扫了一眼自己的手,忽然有些嫉妒了。
“好,听你的。”秦英压根没听如七说了什么,就简短地应了一句。
他们进终南山的密林时还不到正午。
秦英肚子有些饿了,她解了腰间的水囊咕咚咕咚地一口气喝了小半。
“...休息一会儿吧。”如七走在她的前面,听到她那豪爽的喝水声后道,“且在原处等小僧片刻。”
说着他就步履如风地偏离山径,深入了长势茂盛的林子。
农时四月的天气温暖湿润,最适合植物的生长。树冠郁郁葱葱,遮挡住了大部分炽烈的午阳。
清风长拂,树喧声涛。秦英低眸看着地上摇晃着的光屑,玩心大起。
她一跳一跳地踩着游离无定的明暗圆点,展露出灿烂的笑颜。
如七摘了些未熟透的果子,回来就撞见了这幕。
他饶有兴趣地站在原处,旁观从树梢投下的光影先破碎,再拼成一团。
一缕青丝从头顶的包髻上垂落,秦英抬手将调皮的发丝挽到了耳后。
目光倾移时她看见了如七。他的身影有一大半隐藏在树阴里。
秦英摸了摸鼻子,讪讪地对着如七笑了。
他兜着怀里的东西走到秦英跟前:“火晶柿子,不过还没有熟透。要吃吗?”
这些青色果子小小的,看起来并不很可口。
她数年前就不辟谷了,一天三顿从来没有落下。渐渐地也就养成了吃货的性子。
实在是饿很难受,她试探性地挑了一个品相好的,把这光滑的青柿子在袖口上擦了擦。
见秦英紧紧皱着眉,他笑道:“别看它现在这幅可怜模样。秋时成熟了,火晶柿子表皮晶莹剔透,通身是艳丽的火红色。不仅好看,还很好吃。”
秦英被他勾地暗流口水,毅然决定闭了眼睛浅尝一口。
...未熟的火晶柿子倒没有想象中那么涩。
面色古怪地咽下去,她心想,中午勉强能够果腹了。
“火晶柿子?”她嘀咕着果子的名字,记下了它现在这幅可怜模样。
遥遥地回想上辈子,她的阿姊似乎常拿火晶柿子做一种很甜的糕点。
就在秦英跑神的时候,如七已经把背上的行囊解开了。
他从里面拿出白色的干净苎麻布,把怀里的青柿子尽数倒在了布上。
“过来一起吃?”如七盘坐于苎麻布的旁边,轻声唤道。
秦英叼着最后一小块果肉,从善如流地点点头。
三个柿子进了肚,秦英开始对身边这个人好奇了:“小道垂星,师傅法号是何者?”
他慢条斯理地啃干净了柿子,才道:“小僧如七。如此这般的如,五六七八的七。”
听到这么有趣的释义,她咧着嘴哈哈笑了:“你的法号是怎么起的啊?感觉前字是正经着的,后字就变得随性了。”
“实不相瞒。小僧的剃度师年纪有些迟暮,收的徒弟也是众多。他老人家怕自己记不过来,就按数字给我们排了法号。”
秦英噙着笑揶揄道:“这么说,尊师还起过如一、如二之类的法号?”
如七伸了胳膊又拿一只果子啃,听罢只是默默地点头。
她偏过视线看他,见如七的右手腕处绕着木头珠子:“这是...”
“剃度师穿木槵子为念珠,赠送给小僧。也借此提醒小僧时常称念佛号。”如七左手覆上了这串念珠,缓慢摩挲。
秦英淡淡哦了一声。她也不信仰佛家,听到有关佛门修行的东西就自动忽略了。
如七好像是清楚秦英不想听更深入的内容,一笔带过方才的话题后,转而问道:
“你能在俗讲台上和法琳等人对答如流,想来你所从的师傅也是位高人吧?”
她干咳道:“也算是一位不世出的高人...袁姓,道号天罡。现居成都府青羊肆。”
互相交换了名帖和所承师傅的信息,两个人不知不觉间熟悉了许多。
没有熟的柿子吃多了不好。如七很快就把剩下的果子包起来,背在了身后。
午后,天阴了下来,乌云悄然无息地盖住了太阳的光。
清凉的风从林子的一端吹起,把仲夏的燥热驱赶地无影无踪。
如七又一次地拆开了他的行李,拿出白茅草编的斗笠,接着扣在了秦英的头上。
“有下雨的兆头,戴着以防万一吧。”他结好包袱,垂眸看着矮个子的秦英道。
秦英一手扶着不太合适的斗笠,抬起头无言地看着对方。
这顶大斗笠盖在她的头顶,摇摇欲坠有些滑稽。
如七自上而下地俯视她,并不能看到秦英的饱满额头。
只见她的眼湿漉漉的就像某种小动物。他扑哧笑了一声:“...走吧。”
他估计的没有错,不过一刻这片天空就开始飘雨。
豆大的夏雨伴着一声声惊雷落在了终南山北麓。
斗笠能够遮蔽的范围很大,秦英上半身的衣袍没怎么湿,走在前面的如七就惨些了。
雨势越来越大,酣畅淋漓地发泄着丰沛的雨量。
他浑身被雨浇透,手里的竹杖随着他的步子陷进了松软的红土之中,在沿途戳出了一个个小洞。
“我们找个地方避雨吧。”秦英小跑着赶上了如七,并肩对他道。
(作者话:我真的不会写感情戏,卡文卡哭了。)
第四十二回 提裾入浅潭
第四十二回提裾入浅潭
终南山,山多树多庙也多。秦英他们赶在了雨变倾盆之前,找到了一间废弃的破庙。
如七站在掉漆严重的高门槛前,拧了拧袍子上的水才迈过去。
他浑身湿透了,外边的浅灰色的僧袍已经成了深灰色。
这个庙子显然是荒废已久了。木雕佛像之上的房梁处结了密密麻麻的蜘蛛网。
她进来左右逛了一圈,从香案后扯出了两只旧蒲团,然后又摸出一口黑乎乎的锅。
抱着这口看上去很丑的锅,秦英接了些雨水涮干净倒掉,重新接了小半锅的水。
把沿路采的两棵山茱萸扔到锅子里,她走回殿内打量周围可以烧的物事。
最后她的目光定格在了庙子中供的香案,那张案中间正端庄地坐着一尊佛像。
秦英伸手取这尊不大的木雕前,还是迟疑地问了一下盘坐的如七:
“...这尊佛像,可以当柴烧了吗?”
她觉得自己一个道门之人,不信仰佛家就罢了,但还是要尊重别人的信仰的。
话刚出口她就觉得自己不厚道。对着一个僧人,问这种问题的她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如七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抽,末了回道:“此举不甚妥当,小僧捡些枯枝来。”
秦英点点头表示理解:若谁要在她的面前烧三清木雕像,她肯定是不依的。
她摘下头顶的大斗笠,递给了对方:“喏,还你。”只见他再次入了雨幕之中。
片刻他就弄回了一些被雨浇湿的枯枝,见秦英好整以暇地坐在原处,没背着自己用木雕佛像烧了取暖,他不由松了一口气。
如七蹲下了身子,把枯枝搭成易燃的模样。
秦英搓了搓冰凉的双手,解开包袱拿出了一个火石。
这枚火石可是从去年秋天起就用着,陪伴秦英长达大半年。
湿了的木头不太好点着火,瞧秦英捏着火石急得额前冒汗,如七也过来帮了把手。
很快枯枝就冒了袅袅的青烟,秦英见状赞了他一声:
“很熟练嘛,看样子你也经常在野外生活?”
“小僧两年前就在外云游了,对这种事情也有些经验。”他拍了拍沾满草灰的手道。
秦英点点头收起了漆色的火石,把这加了雨水和山茱萸的锅子架上。
半晌,水沸起来了,山茱萸在锅里面沉浮辗转。辛香而又刺鼻的味道缓慢地飘出。
如七对一切强烈的气味都很敏感,他捏住了鼻子闷声道:“你煮的是什么?”
“山茱萸汤。”不经意间瞥到了他茫然的神色,秦英道,“驱寒祛湿用的。”
伸头看了看汤水的颜色,确认现在还没有煮好,她又袖起了手。
“你...识得药草?”他惊讶地发问。
锅上的雾气转升到了空中,模糊了彼此的视线。
如七不禁觉得坐在对面的不是个孩子,而是位长者。
秦英好像没有抓住重点,话中也带了惊讶的语气:“这个可以入药吗?”
她自幼就生长于太白山里,对山间的寻常草木再熟悉不过了。
什么植株有什么作用,阿姊在秦英小的时候,耳提面命了好久好久。
昨天秦英没有认出来火晶柿子,只是因为她没有怎么见过它未熟的可怜模样。
正想着,她的鼻子有些发痒。打了个喷嚏,她恍忽记起自己下袍还湿着。
再看向对面的如七,也被她的喷嚏点醒了一般。
他,他,他...在解僧袍最外面的衣带。
——古人云,什么来着?
秦英赶紧闭上了双眼。转念又怕自己眼皮子浅,便把尺宽的发带绑在了眼上。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她尴尬地默念着好半天才想起的名言,希望对方换衣服的动作能够快些。
听着不远处悉悉索索的响动,秦英全身都僵硬地动不了,偏偏一阵血气在往头上涌。
“好了。”如七那边的响动停了,他又说道。
秦英垂头拆了蒙在眼处的发带,抬首就看见他仅着了一件白色的中衣。
锅子被他从火上拿了下来,雾气再不能遮挡视线。
如七的皮肤很白,以前他着豆沙或者木兰色之类的僧袍,给人的感觉并不明显。
而今他穿了件纤尘不染的白中衣,像是要与身上衣服融为一体。
...同时她有种“白色很适合他”的奇怪感觉。
“怎么不罩僧袍了?”秦英把自己的目光投向庙门,假装轻松地道。
如七没看出秦英脸上的不自然,答道:“包袱里的僧袍湿了,没什么换的必要了。”
说话间他凑近火堆,把湿了的衣物晾在火旁。
鼓起勇气正视了他一瞬,秦英又低垂了眉眼。因为前方的这团白色委实有些刺眼。
“汤煮好了吗?”她道。
他点头:“嗯。过来喝吧。”
山茱萸汤的味道和姜汤很相似。
秦英一口气闷掉了有些辛辣的汤水,想:大概驱寒祛湿的汤水味儿都是差不多的。
下午雨停了,秦英见如七的衣服袍子还没有干,就提出在这里休息一夜。
夜,她抱着自己的蓝布包袱,蜷在蒲团上睡着了。
如七在蒲团上静坐,微眯着的双目照看着勃勃跃动的火苗。
火焰渐渐地弱了下来,却时不时爆出一个闪亮的火花。
见状他伸手添了半截枯枝,又捏起了静坐的定印。
就这样,他默默地守了整晚。
旦日清晨收拾了火堆,包好干了的衣服,他们启程。
过了几日,他们遇到了一汪清碧的潭水。
如七告诉秦英,圭峰山的脚下有数潭,想必龙田寺就快要到了。
见到了碧潭的她十分兴奋,不过并非因为快要到龙田寺。
秦英喜欢玩水,不,应该说秦英喜欢下水摸鱼——她对鱼有着深沉的爱。
脱了鞋袜,秦英提着衣裾赤足入潭,接着低低地啊了一声。
“怎么了?”如七站在潭边看着她下水。
他距离加冠之龄已有四年,玩心自是收敛了许多。看到了清澈可爱的碧潭,也不会像秦英这样激动。
她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潭水好凉啊。”冷得都有些刺骨了。
脚踝以下被冻得发木。秦英低下了眸子,见潭水如屏安静无波,一望可见清潭之底。
水里的游鱼自在地绕着秦英打转,惹得她起了烤鱼的心思。
不过抬头见如七正凝视着自己,秦英的这副心思也只能忍着了。
未能顺利捉鱼烤来吃的她涉水玩了一会儿,上岸时,如七弯着眉眼对她微微地笑了。那个笑容和煦如风。
秦英呆了一呆,她听到自己的脑子里啪地断了根弦。
第四十三回 鸿门之筵席
第四十三回鸿门之筵席,晨暮之钟鼓。
秦英等人到达龙田寺山门的时候正巧是傍晚。
握着锡环扣了扣紧闭的朱漆门,秦英想:这龙田寺建在山上怎么也这么豪华?
她敲了半晌,里面终于有人应门了。
推开门的年青僧人看见来客是总角小儿,这小儿的后面还跟着个僧人,不由吃惊道:
“...敢问贵客尊姓?”
秦英合手执了佛家礼道:“免贵姓秦,道号垂星。今受道宣师之邀,来此赴宴一旬。”
他回了礼道:“原来是秦道长来了,敝寺有失远迎。”
僧人让门之时,忽然想起了长安那边传过来的言论。
四月初八浴佛节,大兴善寺的俗讲台上辩手云集。
最为引人瞩目的却是一个自称秦英的小儿。
他先是在台上和法琳、傅奕共论佛道,后是赢了道宣师的赌约。
秦英礼貌地躬身拜了拜,率先迈进了龙田寺的山门。
如七紧跟在了她后面。
年青僧人见状摸不到头脑了。
——怪事,怪事。秦英作为道士,怎么会和僧人并行在一处?
不过他没有想到的是,道宣师做东请一个小道来龙田寺吃素宴,更为怪异。
眼瞧秦英等的背影越来越远,年青僧人拍拍自己的脑门,拔步跟了上去。
路上秦英已经从这位年青僧人口中听说:
道宣师昨日便从长安赶回了终南山。他先到草堂寺处理事务,几天后再到龙田寺。等他入寺了,为时一旬的素宴才会正式开始。
秦英听罢也没应答,只是笑了笑。
她摸不清楚道宣师把自己请到龙田寺是什么意思。但他敢请,她就敢来——哪怕这是个鸿门宴。
如七经过大雄宝殿的时候,表示想过去礼拜一番。
秦英回了头对他道:“正好,我也同去。”
年青僧人犯了难:首座大和尚曾嘱咐过寺中僧众,秦英到了这儿,先引她面见首座。可这个小道士不听安排怎么办啊?
于是他面色纠结地瞅着秦英进了殿门。
自己则站在大殿角落里,候着这位等闲惹不得的“小祖宗”。
这时的大雄宝殿中并没有香客,两个小沙弥站在香案前恭敬地拂尘而已。
如七和秦英并肩跪在蒲团上。年青僧人乍看过去,只觉得一僧一道这样做有些别扭。
...具体是哪里不对劲,他也描述不上来。
最后,年青僧人想起来个幼时见过的景象:新娘新郎共拜天地高堂。
他不禁觉得自己的思绪飘地太远了。
秦英磕完头准备起身,就听如七道:“你叩首的姿势不太对...”
抬手将耳边的发鬓理顺,秦英眨了眨眼道:“是吗?”
不久前自己上大兴善寺拜佛,也没有被虔诚信佛的堇色挑出问题。
只见如七认真地点了点头,接着敛起自己的木兰色袍子,主动为她示范了一次。
他双手合十,弯了腰背。左手扶蒲团,双膝触了金黄色锦缎,右手也顺势搭在了上面。前额轻点蒲团。翻手心向上,再覆起掌。
见如七起身,秦英抿了浅色的唇笑起来:“小道实在是自惭形愧啊。”
因为这样庄严的动作,竟然被他做出些风雅的味道。
看见这一幕的年青僧人惊讶得合不拢嘴,他深刻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
他们这副相交甚好的样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要知道近些年来佛道两家势如水火,谁都不信服谁啊。
年青僧人想着佛道的重重争端,秦英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前。
她抬起了亮如耀石的眸子问:“我是不是应像普通挂单众般,去客堂交一下度牒?”
“秦道长是龙田寺的尊客,不必遵此制。请道长先入观音殿见首座和尚。”
他终于抓住时机把这件要紧事说了。
“...寺主法琳师不在吗?”她明知故问道。
如七清咳了两声,替那僧人答了:“大兴善寺还需要数名大师整译经典。法琳师怕是脱不开身。”
秦英眯起眼打了个哈欠:“那带路吧。”
困意忽然上头,现在的她不想应付别人,只想抱着薄毯美美睡上一觉。
——可现实总是由不得人的。
观音殿内灯火洞明,秦英动作生硬地推门进去了,门轴吱呀吱呀地响了几声。
她后面的如七却被年青僧人拦了下来。
“首座和尚要与秦道长单独谈谈。”年青僧人袖起手道。
看着如七无暇的侧颜,他忍不住又道:“这位佛友和秦道长是何种关系?”
而观音殿内的秦英耷拉着脑袋,提袍跪坐在了首座和尚的眼前。
“...秦道长?”首座和尚觑着这个总角的孩子,试探般道。
他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还是不敢相信,传闻里神乎其神的人真的如是年幼。
她没精打采地点了点头。瞌睡虫已经侵袭了她的大部分意志。
首座和尚见她这副不咸不淡的姿态,只当是她目中无人。
也不好对一个小儿计较什么,他干笑道:“秦道长尚且稚龄,现在就有如此建树,假以时日,必定能将道门发扬光大啊。”
秦英继续点点头。面对他恭维的话,她是左耳进右耳出罢了。
实际上,首座和尚说的和心里想的恰好相反。
——秦英这么小就能辩赢道宣师,等长大后还得了吗?如果不尽快清除眼前这个巨大的威胁,以后佛门的日子可就更不好过了。
至于清除威胁的手段,有柔有刚。
柔,大概就是指道宣师的法子:借计将秦英领进佛寺,令他逗留数日,或许秦英能够耳濡目染地转了信仰。
刚,大概就是使用强硬的方法,逼迫秦英放弃黄巾的身份。
现在道宣师已经把怀柔致胜的路子铺出来了,首座和尚只要随着路子引导就好。
“古往今来,有不少高人都是佛道兼修的。秦道长要不要考虑一下,在接下来的十几日里,了解些佛门之事?
“秦道长年岁仍浅,想来吸收知识也快。何况这样也对修行有好处...”
他面不改色地建议道,仿佛这些话语里面没有任何阴谋。
秦英的眼睛渐渐地睁圆了,那份困意早被他弯弯道道的话磨平。
“谢谢您的好意。只是小道一业还未精通,怎么敢三心二意、转心旁处?”
她的意识清醒过来,也明白了他看似温和无害的话里,到底藏了什么样的心思。
鞠躬拜了一次,秦英抬首正视起了首座和尚:“小道回想前几日在俗讲台上的表现,觉得自己发挥地犹有遗憾。
“兵书云:知自知彼,百战不殆。小道若有机会参研佛门...那么下次论佛道高下时,小道定不会再给佛门留丝毫的情面。”
秦英回复的这一番话不可谓不狠,首座和尚听罢脸孔直泛白。
“小道赶了一天的路才行至此处,现在也是疲乏加身。恕小道先告辞。”
首座和尚目送她起身离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秦英不好对付啊,愿道宣师有办法降伏外道、化敌为友。
秦英出了观音殿,心情突然阴郁得很。
——我这还没像上辈子一样做什么惊世骇俗伤天害理的事呢,佛门的这群人就这么讨厌我了?
如七站在观音殿的廊柱下等她,见秦英垂着头,他轻声问道:“你怎么哭了?”
“没有啊。光线不好你看错了。”她抬手擦了一下眼眶道。
第四十四回 晨暮之钟鼓
第四十四回晨暮之钟鼓
“这么蹩脚的谎言,亏你也能说得出口。”
如七合十在胸前的双手放下来了。他犹豫了一会儿,右手落在了她的肩上。
她的肩膀意外地沉了,秦英缩了缩,却没侧过身子躲开他的碰触。
“别拍。再拍我真的要哭了。”她吸了一下鼻涕,嗓音里带些哽咽。
“嗯。”如七应声后收回了手,掌心却残存着纤细骨骼的触感。
他没问首座和尚对秦英说了什么,也没问秦英为什么会哭,只默默站在她面前。
秦英在他的凝视下终于绷不住眼泪,她小声道:“...借你的袖子用用。”
如七愣住了,像根木头似的立在当场。
她用含泪的目光瞪他一眼,拽过了对方的袖子,接着把自己的鼻涕眼泪抹上了去。
“你们要断袖也得分场合。这要让菩萨看见了,可是会怪罪下来的。”
年青僧人手放在嘴边咳了一声,转头望天道。
“哪里断袖了?”
“什么叫断袖?”
秦英和如七异口同声道,说罢两人又对视了一眼。
“好吧好吧。是小僧无意间造了口业。”年青僧人合手对他们拜了一拜,“请两位随小僧去后院寮房休息。”
秦英以浓重的鼻音应了声好,迈步上前去,双手顺势松开了如七的宽幅大袖。
哭过了一顿,她为以后想出了要走的方向。
如七摸了自己的袖子,颇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
——好像自己见到了秦英后,就时常遇水劫。
起初是被酪浆喷了一后背,之后是被大雨淋了一身,现在是被眼泪糊了一袖子。
然而他所不知道的是,秦英本人就是他逃不掉的劫。
年青僧人急匆匆地领着路,径直到了后院的最后一排寮房。
“首座和尚说秦道长是尊客,就单独给您辟出来了小间。您有什么疑问或需要,就找同院者。”他毕恭毕敬地道,这也是为了早点解脱差事。
秦英点了点头,表示她已听明白了。
“另一位的寮房则安排在隔壁。首座和尚以为秦道长的熟人众多,便拨了一间通厢出来。若有问题,也可以申请调换。”年青僧人又道。
如七笑着道:“调换倒是不必了,替小僧多谢首座的费心。”
“那么两位且歇着,小僧去上晚课。”年青僧人低头作礼道,接着转身走出后院了。
秦英等人也各自进厢放行李了。
她推开门的时候吃了一惊,眼前的这个房间只有方丈大小。
不过里面除了一张木板榻和一只小几,没有其他的杂物。活动范围还说得过去。
而她要是看过了如七的房间,大概就不会觉得自己这边说得过去了。
如七独自住能睡七八个人的通厢,别的不谈,只那一张通铺就能让秦英眼馋。
把自己的蓝布包袱收拾完了,秦英敲开了隔壁的房门。
他闻声打开了半扇门,露出温润的眉眼:“有什么事情吗?”
“——我想吃东西了。”见如七微微地扬起了眉梢,秦英鼓着腮帮子为自己辩解道,“哭也是很耗力气的活儿啊。”
如七垂了眸子笑道:“是是是...你说的有道理。”说罢回了身,给她找包里剩下的果子。
啃着最后他采的一拨青柿子,秦英叹道:“为什么晚上寺庙不开灶啊。”
“因为出家人不吃晚饭。”如七面色复杂地对她答道。
她皱着眉又问道:“为什么出家人不吃晚饭啊。”
“没有为什么,这是戒律。”他深呼吸后才不厌其烦地道。
“为什么戒律写这种规定啊。”秦英对这种不人性的戒律十分抵触。
如七最后被她磨得没词了,便开始实话实说了:“...小僧也不知道。”
秦英看了看包里的最后一只果子,眼里带着万分不舍,却还是递给了如七。
递出去的同时,她眨眼道:“不知道戒律的意义,那还要遵守吗?”
如七觉得秦英的这句话分外耳熟。想了好久他终于记起来了。
——数年前自己也说过一模一样的句子。
那时他跪在剃度师的面前,身后的大师兄让自己对师傅认错,他却不愿意。
他非但不承认自己错了,反而出言不逊。期间就爆了这样的话。
剃度师深深地盯着他,喘了半晌才道:“不知其所以然不打紧,知其然即可。你且回房,把大小戒律抄三遍再来见我吧。”
现在的他已不追究戒律的意义了,只求自己规规矩矩地遵守它,不犯任何过失。
秦英见他的神色像有心事,便不客气地收回了果子:“你不吃我就吃了。”
如七幽幽地回过了神,当即朝她笑:“莫诱小僧破戒。”
她垂下了包子脸低声嘀咕:“反正我也诱不动你。”
他没听到秦英的自言自语,忽然说道:“寺中卯时是有早课的。你记得卯正之前起榻,起迟了可就抢不到斋堂的早饭了。”
秦英很想义正言辞地回答,自己并不是一个只知道吃的吃货。不过她现在这样貌似没什么说服力。
最后她仰起头答:“嗯,知道了。”
她在钟露阁呆了大半年,可是从未睡过一天的懒觉。对她来说,卯时起榻已经成了固定的习惯。
旦日睡得迷迷糊糊时,清越如水的钟声入了她的耳,逐渐把秦英从梦中唤醒。
秦英爬起来,系上了灰色道袍的左右衣带,提上鞋后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她想起昨天如七叮嘱自己的话,不由得失笑了。
——寺中有这报时的钟声,她哪还能睡懒觉?
刚端了木盆开门,准备去打水洗漱,秦英就看到了如七在做相同的动作。
“早啊。”秦英先打了打招呼。
他点头道:“好巧。”
寮房前不远处就有一口天井,昨天秦英就已经留心到了。
带着如七打完了水,秦英把盆放回了方丈小室,站在如七房前等他出来。
如七关了门,转身看见秦英候在旁边,哑然道:“你也要一起上早课吗?”
“别这么惊讶。我们道士平日也要上早课的,不过小道来了,就要入寺随俗,从念道典变成诵佛经。”
秦英把昨夜想好了的说辞讲了出来。
——现在不好好研究研究佛家,自己以后要怎么挑佛家的刺啊?
“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如七赞叹道。
第四十五回 心猿攀外物
第四十五回心猿攀外物,虚室且坐驰。
今天如七为了参加早课,特意换上了一件深黛色的海青。
海青把他的皮肤衬得又白了几分。
出生的朝阳露出些微光,秦英都不敢转脸直视他的修长侧影了。
如七不动声色地倾了半个身子,为她挡了挡刺目的光:“...瞧你把上早课说得那么轻松,好像胸中有丘壑似的。”
秦英挑起了眉头,故作无辜地道:“就算我心里没底,也是去凑个热闹嘛。”
他闻言笑了笑,声音里带着调侃的味道:“道家的仪轨我是不了解的,无法对比,不过佛家的仪轨我当年是花了半个月方记清楚。你就尽管凑热闹吧。”
“佛家的早课若太麻烦,我以后就不去了。反正我又不像你们出家人,非上早课不可。”
说罢秦英开始暗自庆幸:还好四月初八那天险胜于道宣师,不然自己可就被迫皈依到佛门了。
以前她听堇色提过,归依佛门三宝的人是要恪守五戒的。
“...五戒是指哪些啊?”她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如七一句。
“杀盗淫妄酒,是为五戒。”
如七不明白她问这个做什么,只见秦英如释负重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有一茬没一茬地搭着话,两人出了最后一排寮房,悠哉悠哉地入了龙田寺前院。
从后院转入前殿的期间,他们一僧一道和谐相处的情景,自然是被很多龙田寺的僧人看见了。
秦英走路颇快,耳边响起的是细细的风声,于是没能听见身后的种种非议。
此时一个矮胖僧人看着走在前方的影子,愤愤地咬牙道:“——叛徒!”
“你说什么胡话呢?”曾为秦英引路的年青僧人撇嘴道。
矮胖僧人面带怨怒之色:“那人公然和妖道谈笑风生,难道不是佛家的叛徒吗?”
“据小僧的观察,他们两人关系可是不一般啊。”年青僧人把手贴到对方的耳边,叽叽咕咕地说了好大一通,最后来了个点睛之笔:
“——他们大约就是传说之中的断袖了。”
矮胖僧人张大了嘴,脸上挂满不可置信:“为了个妖道,他就可以抛弃信仰的立场吗...真是不可理喻。”
年青僧人唏嘘地叹道:“所以道宣师才说,感情是剂迷人神魂的汤药。”
一个中年僧人经过了他们,走时不忘摇头晃脑地嗤笑一声:
“你们又在别人的背后妄议是非了。被道宣师叔听到了,不得拿戒尺在你们的脑袋上敲出无数爆栗?”
“...就你不八卦。”年青僧人瞥了他几眼,悄悄地嘀咕道。
中年僧人回过头笑道:“出家人不恶口,不绮语,不两舌。切记切记。”
不恶口是不出口成脏,不绮语是不花言巧语,不两舌是不挑拨是非。
可惜刚才他的两个师弟犯了全部戒律。
唐初之时,寺庙都还没有统一遵行的制度。
每个庙子的早晚课时间,通常都是不一样的。龙田寺卯时三刻正式开始。
秦英和如七很早就进了大雄宝殿,站在了最后排的蒲团旁,等待其他僧众鱼贯而入。
主持早晚课诵的维那师已经敲起了法磬。
法磬的声音清脆如珠滚玉盘,若是仔细体味,就感觉悠远的回声要沁人心脾。
不多时,木鱼和坡面鼓也渐渐地响了起来。
秦英缓慢地闭上了双目,把前方立着的僧人尽数屏蔽了。
——这早课的开场有些类似道家。
来不及再想些别的什么,就听维那师开口念起了《楞严咒》。
与其说是念,倒不如说是唱。一音九转,抑扬顿挫,秦英听着听着便想轻声跟唱了。
佛经中道,《楞严咒》可以抵御邪祟之物。
不过它对秦英这种年纪颇大的妖是没效用的。
浸泡在佛音深处的秦英非但不惧怕它,反而很是享受。
她端着一卷龙田寺自己编的早课帛书,一一地认着上头的繁体字。
这卷帛书是如七刚刚出面找首座和尚讨的。
首座和尚见如七是外寺的僧人,对龙田寺的早课仪轨不甚了解。就慷慨地把寺中最珍惜的手书拿给了如七。
秦英本以为他讨这东西是要自己看,谁料到他站回自己的身边,转手就给了她。
“南无萨怛他.苏伽多耶.阿啰诃帝...”
尽管不知道这些难认的繁体字和《楞严咒》本身有什么微妙的关系,秦英还是认真地对照着看了下来。
她身旁的如七在诵咒换气时,用余光瞧了秦英一眼。
视野里的小孩简直是用功地不可思议。
一丝笑意从如七的嘴角延伸,逐渐至了眉梢眼角。
一唱三叹地念诵到了《楞严咒》的最后,维那师又重重地击了几下法磬,示意大殿里的僧众准备换咒了。
接下来的是《大悲咒》:“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
秦英看着手书上的小楷字样,想起堇色似乎经常念这个咒。
敲木鱼的僧人“咚咚”地加急了木槌击打的频率。
僧众相应地提高了吐字的速度,连喘息也只是刹那工夫完成。
秦英这边是目不暇接,如七那边是游刃有余。
她也跟不上节奏,就合了帛书专心地听僧众的念诵了。
听到小半会儿,不懂精深法意的她倍感无聊。
抬头左右张望了一下,秦英不期然间对上了如七的目光。
他那不含杂质的目光就像是责备,让她心里仅存的一点愧疚感油然而生。
早课的最后一项内容是回向偈。
“上来现前清净众,讽诵楞严秘密咒。回向三宝众龙天,守护伽蓝诸圣众...”
见帛书最左方的几行字被念到了,秦英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
她一边随僧众念诵回向偈,一边随他们礼拜塑金像。
秦英还记着如七演示的叩首动作,于是她的一跪一拜不见丝毫外行。
法器声逐渐地弱了下来,念诵声也从洪亮转为了低回。
配合地非常默契,共同交错成朴实无华的乐章。
早课完毕,僧众们陆陆续续地出殿了。
如七要先把借来的旧帛书还给首座和尚,秦英就靠在了殿外的红色漆柱上等他。
结果她有幸受到了无数人的侧目而视。
她穿着一身灰色的道袍,混在寺庙里也实在是扎眼。
龙田寺的僧人早前就听说了秦英的名字和事迹。
如今见到了真人,不免要“瞻仰”一番。
——有善意的好奇的目光,也有厌恶的愤怒的目光。
秦英昨夜就做好了承受这些的准备,她目不斜视地盯着大雄宝殿的门槛,直到如七从里面施施然地出来。
她在那么多飘逸的衣摆间,一眼就认出了属于他的海青衣角。
衣带当风地走到他身边,秦英感叹道:“当僧人真不容易啊。小道好佩服能够坚持下来的人。”
因为她方才对比了一下佛道两家的早课内容,深深觉得佛家跪的次数有些多了。
如七干咳了一声道:“你这是夸人还是损人,恕小僧听不出来。”
立在斋堂旁边的云板在此时被人敲响,传到了龙田寺内所有人的耳畔。
“此时敲云板,就意味着该吃早饭了。”如七对秦英解释道。
秦英不由自主地弯起眼睛笑了:呆在庙子里的她,目前还是对食物最感兴趣。
第四十六回 虚室且坐驰
第四十六回虚室且坐驰
斋堂门的两侧挂着一副木刻对联,看上去也有些年头了。
“香积入三昧,钵饭化娑婆。【注1】”秦英站在斋堂门前,抬起头低声念道。
“左右只有十个字,你却错了三个音啊。”如七看罢对联道。
她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小道识字少得可怜,莫怪莫怪。”
如七方才也只是逗她,见状连忙道:“小僧并无瞧不起你的意思。”他照着正确发音念了一遍对联,为她讲起了里面的典故。
《维摩诘经·香积品》中云:“是化菩萨以满鉢香饭与维摩詰,饭香普薰毗耶离城及三千大千世界。”
“...于是斋饭也被称作香积饭了。”他最后总结道。
秦英砸了砸嘴:“那三昧和娑婆又是什么?”
——其实她很想问如七,这个也能吃吗?
如七一本正经地答道:“大概是说,食用香积饭可以到达某种不可思议的境界吧。”
她感到奇怪,垂了头喃喃道:“不就是吃个饭吗,还能吃出什么花样来?”
抬腿迈进了斋堂的门槛,里面的僧众早就坐在了小长几前,等着最后的两个人前来。
秦英知道自己误了时辰,在众人睽睽下碎步走到了后面的几案旁。
敛了衣袍下摆坐好,邻座的如七又递给她一张帛书。上头依旧写了数行小楷手书。
——吃饭的时候还要念这个吗?
她瞪大了眼睛,企图无声地询问如七。
不过如七是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完全没看到秦英给自己的眼神。
斋堂一时安静,首座和尚敲了几下身前的木鱼,僧众听此即刻合十了双手。
“...粥有十利。饶益行人。果报无边。究竟长乐。”
维那师朗声带领着僧众念饭前的供养文。
她断断续续地跟着不知起落的调子念完了一遍,冷汗都沾湿了中衣。
几个小沙弥端着托盘,依次给在座众人摆粥。
没人言语,也没人动筷。因为首座还没有吩咐用餐。
小沙弥们到了她的身边,秦英双目放光,以为上来的会是什么珍馐佳肴。
等看清了碗中是仅黄米粥,里面还飘着几个绿色的车前草叶子。
秦英不知道要怎么形容现在的心情。
小沙弥们上了最后一份粥,扶着自己的膝关退回了座位。
“开斋。”熟悉的木鱼声伴随人声响起。
如七用一手压住了另一只袖子,取了粥碗用餐。
秦英刚想对如七说点什么,他就用唇语道:“嘘,止语。”她怏怏地转回了头。
粥水寡淡得很,喝完之后,秦英恍然觉得她又回到了钟露阁。
不对,在钟露阁做小厮的她好歹有一小碟花生佐粥呢。
首座和尚眯着眼看僧众皆用完了早饭,便唤了一声结斋。
如七听罢放下了碗筷,跟着其他人念起《准提咒》:
“萨多南。三藐三菩陀。俱胝南。怛胝他。唵。折隶主隶准提萨婆诃。”
秦英被这些听不懂的唱辞绕得头晕,她发了会儿呆,终于捕捉到浅显的句子。
“所谓布施者。必获其利益。若为乐故施。后必得安乐。饭食已讫。当愿众生。所作皆办。具诸佛法。”
一脸倒霉相地把自己的碗筷刷了出来,秦英小声地抱怨道:“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啊...早课念咒,吃饭念咒。就没有不念咒的时候。”
如七瞥到了她那副欲哭无泪的表情,低低地笑了一声:“等会儿还有你受的。”
“什么东西?”秦英诧怪地问道。
此时悬挂于木架间的云板又被僧人敲响,蓦然地惊了她一跳。
某个虎头虎脑的小沙弥凑上来接了话:“巳时要去大殿静坐一时辰的。”
秦英听罢把手里的碗筷塞进如七的怀里,就准备偷偷溜掉。
熟料一只布满老年斑的手,缓慢而坚定地揪住了她后面的道袍领子。
那老者严肃地沉声道:“秦道长既然是龙田寺的尊客,来了就应该观摩一番我寺的僧团制度吧。”
秦英面色尴尬地回了头,打了一个干哈哈道:“...小道却之不恭。”
几个字是她从紧咬的牙缝里挤出来的。
老者身穿浅金色的僧袍,想必在寺中的地位甚是卓然。
秦英再如何任性狷介,也不能当众拂了老者的面子,无视他的要求。
古语不是有一句强龙不压地头蛇嘛。
强龙呆在地头蛇的地盘上,还是要尽量低调的。
老者淡淡地看了秦英和如七半晌,才无言地走开。
秦英呆呆木木地伫在斋堂前的第一层台阶上,眼睛里满是不高兴。
——哼。尊客。口口声声地唤着这两字,却以此来胁迫我。
如七在旁安慰道:“你们道家也是修静坐的吧。不用紧张,形式都是差不多的。”
“我在静坐方面的天资特别差。”秦英愁眉苦脸道。
上辈子秦溪教她静坐要领,教了好多天也没什么效果。
自诩为好脾性的秦溪硬生生地被这个不成器的小妹气地胸闷。
秦英对此表示无辜,她是一盘腿就撑不住很长时间而已,并没有故意和阿姊作对。
后来“静坐”在姊妹俩漫长的生命间,成了不能提起的禁忌词。
这辈子的秦英已在宁封子的教导下学了些诀窍。
宁封子是个散漫的性情,他知道秦英会了诀窍后,便甚少督促她静坐了。
所以秦英到现在也对静坐没底。
与其在龙田寺的僧众面前闹笑话,她还是别参合这档子事了。可她还是没逃过去。
巳时已近,等僧众齐入了大雄宝殿,首座和尚便让几个人把所有殿门关闭,仅留下一扇高窗。
首座和尚双盘在左首,敲了敲法磬道:“静坐采用的姿势是七支坐。我烧了炷高香,香尽时你们即可下座。”言罢,他微阖上了双目。
秦英在三尺高的软垫上以单盘坐好,祈祷接下来的一时辰能走动地速度些。
维那师此时拿了戒尺走在殿中,一边蚊声念着七支规范,一边查看在座的情况。
“脊梁挺直。两手心朝上结出定印...把右手背平放在左手心上,两大拇指轻轻相抵。左右两肩稍微张开。”
走到秦英身前时,他用戒尺拍了一下秦英的左肩,意在让她放松一些。
“头正。后脑稍向后敛。前颚内收。双目微张。舌头轻抵上腭。【注2】”
才过了一刻钟,秦英的腰背便颤了颤。底下被压的腿在痛,上头压着的腿也在痛。
上辈子和这辈子加起来,她都学了几百年了,还是没有明显的长进...
【注1】我从经里抠出来的字,拼成了句子。莫当真。
【注2】出自南怀瑾的《静坐修道与长生不老》。内容真实有效。
第四十七回 静思省吾身
第四十七回静思省吾身,义诊生是非。
当时青羊肆的天岚道人见秦英的第一眼,就看出她不是块修行的好材料。
他直白地道秦英的天分不足,可让秦英气结了好一阵。
不过现在,她只能默默赞同天岚道人对自己的评价了。
...试问哪个妖在花费几百年时间钻研一样东西后,还停滞在最初的境界?
想来除了她自己外,再无第二个了。
思绪漫无目的地游走着,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敲打着她的脑壳。
也许是心神不在双腿的感触上,秦英渐渐感受不到痛意了。
下肢逐步地轻盈,犹如针刺的酸麻感被一丝丝地抽走。
察觉到了这样的变化,再回想刚才她都做了什么,秦英忽然睁开了微合的眼。
她似乎知道,宁封子教自己的静坐诀窍要怎么用了。
关于静坐诀窍,宁封子只说了两个字——调息。
调息是指修行呼吸之法。
以前秦英总认为,静坐之时调整呼吸是好笑的,调整了呼吸就能让两腿不痛吗?
不过现在她发现,静坐之时静止呼吸是有用的,调整了呼吸就能缓解下肢之痛。
因为她刚才脑子走神,竟然都忘记了最基本的呼吸。
可怜她有徒几百年的静坐经验,直到现在才摸到了一点点门路。
秦英稳了稳心情,渐渐地止了呼吸,却又找不到那种轻飘飘软绵绵的感觉了。
原来方才只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啊。真是白高兴一场了。
以为摸到了门路,她便会一路顺风地走进去。谁知道还是徘徊于静坐的边缘,不得其门而入。
维那师绕着整个大殿走了两圈,看炉上的高香燃了两分,终于歇了脚。
他站在竖挂着的法磬旁,替首座和尚鸣器。
“...已过两刻钟。”他轻声向在座的诸位报时道。
秦英趁着维那师不注意她这边的时候,悄悄地瞟了一下如七。
身边的这个人紧紧地蹙着眉头,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她猜如七也是腿痛地不行,脸上才会有这幅表情。
如七的静坐情形却和她估计地不太一样。
起初身体是发热的。口舌很干燥,心跳如鼓雷,头两侧的太阳穴也在突突地跳动着。
等后背盗出汗,不知其所起的火降下来,后背就开始发冷【注】。
如七接触静坐有两年的时间了,不过冷热交替还从未遇到过。
为他授比丘戒的是玄中寺的道绰师。
道绰师大力地弘扬净土,他相信精进念佛便可以成就佛果。
他的弟子信众皆是净土一宗的。如七自然不例外。
所以那时的如七根本无暇理会别的修法。
——直到授戒两年的他向师傅提出云游的念头。
是时有人从长安到玄中寺,专程拜访道绰师。
道绰师知道如七去意已决,便让他随长安的车队走了。
等离开了道绰师,如七才知道世上的佛法居然是如此丰富的。
那厢的如七牙齿都不禁打战了,这厢的秦英还在好奇他是哪里痛。
最后是维那师看到如七面色不好,便唤他散了腿稍作休息。
秦英心里念叨着维那师偏心,待余光触及了他的侧脸,秦英吓得差点仰面摔下垫子。
——都这么难受了还强撑什么劲啊。
剩下的时间,秦英是默默数落着如七度过的。
身体盘坐在一处,心则飞到不知名的地方。静坐对她而言似乎也不算太难熬。
一条腿被压地发麻发胀,她就把它换到上面。过一刻钟再换下次序。
毕竟秦英又不是如七那种只知道受痛的死脑筋。
半个时辰过后,维那师已经让五六位僧人稍作休息了,却没有用戒尺唤秦英。
她不知道维那师是故意为之,还是真的相信自己定力非凡。
“定力非凡”的秦英决定把假象继续装下去。
别的不为,就是为了争口气。
大殿静悄悄的,落下一根绣花针还都能听到轻响儿。
维那师踱步巡视着众人的情况,给身体不适的僧人一些指导或者意见。
此时,一道灰色的瘦削影子渐渐地投在殿门处的薄纱上。
道宣师摘下了遮阳斗笠,透过荼白的纱向里望了望,就晓得寺中僧众是在共修了。
他本想着处理好草堂寺的所有杂务,再到龙田寺来。
无奈昨夜秦英落脚于龙田寺,首座和尚就差遣了两个小沙弥上山给他报口信。
草堂寺和龙田寺相隔不远,打个来回的功夫用不到一个时辰。
今天一大早,道宣师收拾了两身换洗衣服就急忙过来了。
...这道士秦英是他请到龙田寺的。
若秦英在此犯了祸事,道宣师也有旁贷的。所以他必须赶过来看好秦英。
按理说,道宣师是草堂寺的主事者。他请秦英吃素宴,也应把素宴摆在草堂寺。
不过考虑到,龙田寺是依当今圣上的旨意修建的,属于半个皇家寺庙。
龙田寺比草堂寺光鲜气派许多,引道士秦英前来,并不会给佛家丢什么面儿。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道宣师在打赌时只是那么随口一念。
他不曾想过秦英真的能赢了赌约。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更不要提出家人要守口戒。
他自己说的赌约,当然要认真履行了。即使对方是个尚且总角的小孩子。
道宣师掐算了下时间,觉得离共修散堂还有些空闲,便先到后院放衣服去了。
他和龙田寺的寺主法琳师关系甚好。
经常来串门的他,却还未把用具暂存在此。
在厢房之中静坐了片刻,他悠悠然地转到了大雄宝殿门口等着。
不多时大殿的门开了,开门的秦英见到了久违的道宣师,仰头对他僵硬地笑了笑。
两者互相作礼寒暄了几句,秦英就退到门的一边等如七出殿。
她左等右等,而如七迟迟不来,秦英就旁观起了道宣师和别人的对答。
“...您可算来了。”维那师看道宣师站在殿口,笑容洋溢在了眉眼间。
“都是相识已久的熟人,不必恪持礼节。”道宣师虚扶起维那师的双臂,阻止他的下拜动作。
维那师却坚持躬身作礼,末了他合手笑道:“您的辈分在摆着呢,何况小僧得麻烦您一件事。”
龙田寺之中,数法琳师、维那师和道宣师最相熟了。
而维那师作为领头诵经念咒的人,比研究戒律的道宣师还要教条,也是件奇事了。
“何事?”道宣师问道。
“方才众人皆出现了或轻或重的静坐之症,小僧有些担忧。还望道宣师帮忙诊一诊他们的身体情况。”维那师恭敬地垂着眸子道。
道宣师浅笑道:“若不嫌弃我这赤脚医生的水平,贫僧当然乐意效犬马之劳。”
【注】这是禅病,即静坐时可能会出现的症状之一。不是如七身娇体柔易推倒哦。
第四十八回 义诊生是非
第四十八回义诊生是非
道宣师不仅善谈戒律,对望闻问切也了解一些。
这个原因颇具神奇的意味。
他在暂住白泉寺修行时,和一位名叫孙思邈的人成了朋友。
那时孙思邈还未闻名于世,只是隐居在终南山上修习医道、辨识药性。
他们相交如知己,所言的话题也是百无禁忌。
从这终南山的特产风物,说到长安城的风云变幻,最后更是讲到了医经佛典。
因为孙思邈时常给自己分享学医的心得,道宣师也开始感兴趣了。
孙思邈就把自己的经验倾囊而授。
后来孙思邈下了终南山,两人相别,道宣师便对着孙思邈留下的医书独自研究。
道宣师独自啃书至今,已有六个年头了。
连着治了几个寻常疾患,道宣师称自己的医术一钵盂不满,半钵盂晃悠。
而旁人只当道宣师此言乃是谦辞。
于是才有了维那师请道宣师,为龙田寺的僧众挨个诊脉。
维那师见他答应了自己,亲自敲了几下云板,召集寺中僧众到药师殿去。
秦英听见这话,顿时觉得大事不妙了。
姊夫明离曾对她说:女扮男装是无妨的,只是要牢记一点,万万不可让人诊脉。
她睁大眼睛问为什么啊。
明离严肃地答道:男女脉象是不一样的。
想到这里的她门上出了冷汗:若被人发现自己的真实性别,她就没脸呆在龙田寺了。
事不宜迟,走为上策。于是她低下了浅褐色的眸子,装作身体不适的样子道:“肚子疼...我先去趟茅房。”
如七奇怪地盯着秦英瞧,只见她双臂紧紧地环抱着腹部。
“道宣师不是要给寺中僧众诊脉?你也到药师殿让他看看吧。”
“我又不是龙田寺的人。”秦英口不择言地喃喃了一句,立刻就后悔了。
如七忽然弯下了身子,使秦英和自己平视:“我不放心,所以你听话好不好?”温和的语气里还带着点宠溺。
秦英小心翼翼地抬了杏眼,见他的清澈眸光倒映着自己的面孔,连忙又垂下了头,心里倏然一跳。
她暗自想道:他这个样子倒像是在哄闹脾气的小孩。
明知自己去了药师殿,很可能让道宣师发现她的性别,她却听到自己的声音道:“...那我排在你后头。”
如七点点头,朝她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秦英慌张地退开了两步,想避开他那张放大了的侧脸。
他没有刻意追究秦英在躲什么。
直了腰身,如七像一直以来那般,和秦英保持着两步远的距离走在一起。
药师殿位于大雄宝殿后的左侧,每个翘起的屋檐角下,都挂了只青色的铜铃铛。
微风吹过药师殿的回廊,拾阶而上的秦英感觉额头凉了一凉。
她正要抬手拭掉先前出的汗,有人比自己快了些。
那带着檀香味的广袖毫无预兆地垂下来,盖住了秦英的双目。
过堂风起之时,如七想的不是裹紧身上的广袖海青,而是想要为秦英做点什么,结果他的手却不小心落偏了位置。
她半恼半羞地去拂他的袖子,盈满檀香味的宽大袖幅恰恰遮了秦英的整张脸。
秦英改用手捂了嘴,缩着脖颈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她一边吸鼻子,一边抱怨道:“怎么总是在你的面前...”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犹如蚊子哼哼,“出丑啊...”
——唔,这个语气好像不太对劲。
不过等她察觉,如七正饶有趣味地含笑瞧着自己。
秦英顿时觉得尴尬无比,她一把推开了药师殿的殿门进去了。
现在她觉得,被道宣师诊脉都比被如七这么看着要强。
此时的殿内已经站了许多僧众。
个子矮的她站在最后,也看不到被层层围住的道宣师等人。
她仰起发髻有点散乱的头,远远地看到了殿中药师佛的上半身。
药师佛像的胸前垂挂着璎珞挂饰,却被僧人的光头挡了视线。
想观察得仔细些,秦英就只有再仰仰头了。
掂了脚尖,拔长脖子,她的包子髻撞到一个人。
眼下的情况和四月初八浴佛节何其相似。
那时她身后的人相当多,而现在站在秦英背后的只有如七了。
他揉着自己第二次被撞的胸口,在她耳后长长叹息:“你的力道还和以前一样。”
“哪有?”秦英回头瞪他时嗔了一声。
如七缓步绕到了她的前面,以防她再作怪。
他接着又丢下了淡淡的一句话:“原来你忘了啊。”
秦英脸上的红晕直直延伸到了耳朵。
——他这话怎么说地,像我做了什么有愧于他的事?
脑子里乱成浆糊,连排队候诊的时间都变得似有若无了。
好不容易轮到了如七受诊,他屈膝坐在道宣师前。
秦英的眼前由是空了一块地方。
抬眸注视着彩色佛像,她终是找到藏在药师佛璎珞间的那个卍字。
浅蓝色袍子的药师佛下,端正地盘坐着道宣师。
形容清瘦的他眉眼慈祥,抿着唇角也瞅不见什么威严。
若不是秦英早就知道道宣师是何许人也,真的很难想象他是律宗的祖师级人物。
半晌过后,道宣师给如七写了卷帛书,又嘱咐他近日要注意的事项,
待到如七下座,道宣师出声唤了她一声:“秦道长,过来坐下。”
秦英乖乖地照做了,不动声色地把左手腕伸出去,搁在小几上放置的苎麻布上。
在她的手腕处垫了一块帛布,道宣师的三根手指切上了脉。
道宣师人瘦,他的手指却不像一般瘦人那样干瘪,而是充满了润泽的质感。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英听到对面的声音道:
“没什么问题,以后不要贪嘴就好了。”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秦英的眉眼一会儿,才下了这样的论断。
“谢谢道宣师为小道诊脉。”秦英皮笑肉不笑地致谢。
因为其余僧众都已受诊,药师殿便只剩下了如七,秦英和道宣师。
秦英心里隐隐地担忧,却努力地压抑了越来越慌张的呼吸。
她撑着膝盖起身,却被道宣师的一句话定住了身形。
“秦道长请留步,贫僧有话想问你。”
如七闻言自觉地出了药师殿,为两人悄声带好殿门。
不出秦英所料,他果然道:“...秦道长,你是故意扮男装示人的吧。”
秦英重新跪坐在了他眼前,挑起眉笑道:“道宣师医术惊人,怎么能自谦己为赤脚医生呢?敢问您是如何诊出来的?”
“男子脉象多弦而涩;而女子脉象则细而快。”他规规矩矩地为秦英解答道,又起了个话头,“贫僧有一事不甚明了,望秦道长解惑。”
“道宣师但说无妨。”她双手放在膝上,只有颤抖的袖口能流露出她此刻的情绪。
“贫僧想问,秦道长如今的道心在何方。”
第四十九回 何处是归途
第四十九回何处是归途,回眸似百年。
“贫僧想问,秦道长如今的道心在何方。”
秦英没有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一时失了言语。
她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句砸得不能思考,只能听道宣师的声音进入耳畔:
“你的心是留在了道门,还是潜入了红尘?前者可以被称之为道心,后者就叫凡心了。”
最后秦英找回了一丝意识,深深呼吸后道:“我的心是哪一种,与道宣师又有何关?”
他平静地看着她道:“秦道长自然是可以化道心为凡心,只是不要障碍旁人的修行。”话语间带着语重心长。
在秦英听来,却是极为不舒坦的。
“您是指小道障碍了如七的修行吗?”她冷冷地问道。
“贫僧此句并无特指。”
道宣师已至中年,十六岁出家的他并没有体会过情的厉害,却也在大殿里旁观过年轻男女的眉来眼去。
他自然能从如七和秦英相视的眼神中发现点什么。
开始道宣师以为他们两个是往断袖的路上走。等摸到了秦英的脉象,他这才晓得自己想多了。
虽然不是断袖,可是一僧一道的身份就注定了他们没有结果。
与其让他们走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再凄凉收场…不如自己做了恶人,把这未成形的情愫扼杀在萌芽。
“…障碍修行?”秦英以鼻音哼了一声。
“小道是个极为小气的人,既不舍得用自己障碍别人的修行,也不舍得让别人障碍自己的修行。道宣师尽可放心。”
秦英一直觉得如七在自己身边的时候,她就变得而有些奇怪。
心里变得焦躁不安,脸上也绷不住平静。
直到道宣师点醒了自己。
原来这种奇怪感是“心入红尘”。若是不加遏止,以后会“障碍修行”的。
秦英知道自己下山来,是为了好好修行,早日结成妖丹。并不是为了体验红尘生活。
尽管宁封子道:无处不可修行,无处不可悟道。
可她担心自己天分不高,不能以这种顺其自然的方式结丹。
思来想去,秦英最终决定守住道心。
先结丹再去体验红尘也不晚吧。反正…没什么女子和她抢人。
“秦道长的道心如此坚定,贫僧便不再多言了。”道宣师收拾了小几上的方形白布道。
“道宣师,你方才问我一个问题。现在我亦有一问。”
道宣师点了头,他想知道眼前的小娘子能问出什么来。
“若是日后,我和他都成就了修行,我们可否心入红尘?”
在秦英的假设之中,心入红尘就已不存在障碍修行的说法了。
道宣师的右眼忽然跳了两下,他缓和了气息道:“…若他能够成就修行,戒律的开遮毁犯自然洞明通达。他会知道什么可以开始做,什么依旧不能做。”
——这么小的孩子,知道什么是情吗?还想着和他再续前缘。
世间万物皆是无有常态的,情之一字更是如此。
今天你侬我侬的一对璧人,明日说不定就会劳燕分飞。
等他们都成就修行了,也早就过了如今的心境吧。
道宣师见秦英这副志在必得的样子,一盆水就浇了过去:
“关于秦道长的真实身份,贫僧必会守口如瓶。不过相应的,你要在这药师殿发誓,未成修行前绝不乱动妄念,乃至障碍他人的修行。”
她抬起了右手照着道宣师的要求诵了一遍,又轻笑道:
“若是我发了誓,偏偏不去遵守,道宣师作何处置?”
“无论你说话作不作数,贫僧说话是作数的。答应你的必定缄口。”
道宣师的胡子颤了两颤,他拂了袖子站起身又道:“不过你日后若做了恶事,贫僧也不会因过去与你相识而袒护你。”
秦英双手撑着桐木地板站直身子,望向他的眼底透着萧瑟与疏离:“袒护是说地有些过了。您给小道留些薄面儿就好。”
秦英的这句话和她的这副表情封了他的脑海里。
直到十年后的一天,道宣师重新记起。
十年后的道宣师坐于隰州益词谷的茅棚里,编写《古今佛道论衡》的第三卷。
时值晌午,茅棚门口的柴扉被敲了几下,一个身影移到了他的案前。
他头也未抬地继续研墨,就听送饭的小沙弥顺口道,那诬陷法琳师的妖道秦英已经得了报应,前不久被陛下秘密地处决了。
“...她死了?”道宣师抬起了不辨喜怒的眼。手指捏的墨块啪地掉在了地上,滚了两滚再也寻不见了。
“是啊。师傅说那妖道是罪有应得。”小沙弥把当时师傅说话的语气都学了十成。
“法琳师离开长安后,道士秦英在宫里可谓是一手遮天,她怎么会死?”道宣师愣了良久才接口道。
“您住山已久,恐怕还不知道这皇宫里头的秘辛。”小沙弥对道宣师咽了咽口水,一脸的欲言又止。
他见状点头示意道:“你实话实说就不犯口舌之戒。”
“那妖道和太子过于近密,以至于东宫传出太子断袖的流言。此事的事主就是妖道秦英。陛下知道后当即下令处死了相关人等。”
秋风瑟瑟地吹进了屋子,道宣师咳了两下,喃喃道:“她居然是这么死的,真像是笑话。”
——起初因为隐瞒性别而权势滔天,最后因为隐瞒性别而含恨受死。
道宣师想笑。那弯起的唇角却如同作对似的,在脸上扯出了个似哭似笑的弧度。
他挥手让小沙弥离开了,自己给干涸的砚台加了些水,捏了新的墨块细细地研磨。
三指夹着小狼毫笔,道宣师低着头写:“问沙门法琳交报显应事二十三...”
写完端详了好一会儿,他摇摇头,又把那卷竹简翻了过来,准备重写了。
后来道宣师将笔墨竹书收了起来。
总也写不出来满意的文章,索性不写了吧。
他出了茅棚,缓步走到旁边的一块巨石。道宣师坐下来。
——秦英,你为什么在最后关头也不透露性别?你害了法琳,于是想用这样的决绝方式一了百了吗?可是你知不知道,最好的赎罪是背负着罪责活下去。
——你这样死了算怎么回事?无非是准备拿“死者为大”做挡箭牌。我不会让你如愿的。你的名字和恶行将会被我用笔记下来,受到后世永无停歇的诟病。
他又生气又悲伤,双手捏着衣袍的褶皱边角,最后哽声呜咽地像一个孩子。
深夜,道宣师下定决心般捏着笔杆奋笔疾书:
“贞观十四年。先有黄巾西华观秦世英者。挟方术以自媚。因程器于储两。素嫉释宗。阴上法琳所造之论云。
“此辩正但欲谤讪皇宗罪当誷上。太宗闻之。便下敕沙汰僧尼貌减年齿。使御史韦悰。将军于伯亿并寺省州县官人日别鸿胪检阅情状。
“见有众僧宜依遗教。仍追访琳身据法推勘......”
写完那场佛道之辩的后续,道宣师眯了眯眼,定下神来又开始写:
“道士秦英颇学医方薄闲咒禁。亲戚寄命羸疾投身。**其妻禽兽不若。情违正教心类豺狼。逞贪竞之怀。恣邪秽之行。
“家藏妻子门有姬童。乘肥衣轻出入衢路。扬眉奋袂无惮宪章。健羡未忘观缴在虑。斯原不殄至教式亏。请置严科以惩淫侈。
“有敕。追入大理。竟以狂狷被诛。公私同知贼恶。怪其死晚。可谓贼夫人之子。于斯见矣。”
写完这段,道宣师再次掉了泪,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哭,泪水不断地滴在竹书上,晕出一朵朵的墨色小花。
...他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在同情秦英。
他不愿承认,自己是在同情秦英这个善恶齐聚于一身,最后以早夭而告终的人。
此时天已大亮,道宣师伏在案上困极而眠。
第五十回 转眸似百年
第五十回转眸似百年
秦英和道宣师从药师殿里出来的时候,已经近了午。
木架间的云板又一次响了,这是在为午饭而敲。
他们直接过了庭除,走向飘着米香的斋堂。
期间三个人中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如七本想活络一下气氛,看秦英面沉如水、好像心里有事的样子后,就安静了下来。
午饭很是简省。每人眼前一碗豆腐煮马齿苋,和一碗黍米饭就草草地打发了。
秦英心不在焉地吃着,手里捧着的饭碗都刨干净了,还没有放下。
她的异状如七是看在眼里的。
碍于吃饭时人不能说话,碗筷也不能发出响动。
最后他在起身时轻轻地拍了秦英的肩,作为提醒。
秦英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她拿筷子的手抖了抖,差点把筷子丢到几上。
如七交了碗筷,转身离开了斋堂。秦英静静望着他的背影,嘴唇抿得越来越紧。
她如此地魂不守舍,其实是在想,自己要怎么和他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
秦英觉得现在的自己和如七走得有些近了。
长久以往,她害怕自己有一天,真的会像道宣师说的那样,障碍了他的修行。
假若到了那一天,他又何尝不是障碍了自己的修行?
——不,绝对不可以发生这种事。
秦英边想这些不可解的事,边用筷子把碗里的两块豆腐戳出一个个小洞。
走在斋堂里负责添菜加饭的小沙弥看到了她的动作,十分“善解人意”地给秦英又盛了半碗豆腐。
她这才回过了神。面对只有豆腐的菜碗,秦英哭笑不得地赶紧吃完了。
这斋堂的饭无论好吃或者难吃,是一粒米一点菜都不能剩下的。
秦英出了斋堂,余光里就瞥到如七的那袭深黛色海青。
“吃完午饭就没什么事了?”如七领头带她进了后院,秦英见状问道。
“一般来说是这样。等到下午共修时,寺里会敲云板通知的。”他侧了头回答道。
秦英点点头,心里的算盘拨来拨去终于有了一个定数。
“等会儿和你说件事。”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
如七不知道秦英要和自己说些什么,却是爽快地应下了。
他午饭后的习惯是回房静坐到下午共修,不过偶尔打破习惯也无甚妨碍。
站在房间门口,秦英道:“我们动辄就双入双出,很容易让人误会成断袖的。”她准备用这样的说辞渐渐进入正题。
“...断袖?”如七挠了挠耳朵,朝秦英呆呆地重复道。
她想起来如七不明白这词的意思,于是摸着下巴思索后道:
“同性之间...互相亲近,就叫做断袖了。出家人...不是要守戒吗?你们不仅要提防男女之情,还要提防...断袖之情。”
如七终于懂了秦英这弯弯道道的所指之意:“哦,那你我以后就不并肩而行了。”
“你能理解我的担忧就好。”她叹了一口气道。
他认真地盯着她,又用极其无辜的语气问道:“为什么断袖是不好的呢?”
秦英被他问得词穷了,耸着肩膀无奈道:“哎,我给你讲个故事。”大道理说不通,就用事实说明吧。
“从前,有个小道童受召入皇宫给太子祈福。他祈福过后,太子的病也不见好转。于是他就随侍太子左右,时刻看护太子的病情。
“太子的病情几经沉浮,好得差不多了。小道童也没必要留在皇宫里了。他走之前却收到了太子的表白。
“皇宫里早就传开了太子断袖的言论,这下太子可是坐实了流言。陛下知道太子断袖后很生气。小道童作为太子断袖的对象,最后被秘密地处决掉了。
秦英讲完这段,摇头晃脑地对如七道:“所以这断袖是万万要不得的。”
如七的眼眸暗了暗:“求不得,爱别离。两人结局这样悲惨,难怪断袖是不好的。”
见他听懂了自己要表达的意思,秦英回身进了厢房,而后隔着房门对他道:“别可怜他们。因为...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刚才秦英讲的是上辈子的事。那点自尊心让她不愿意受到别人的怜悯。
下午又是在大殿里静坐一时辰。
散堂后秦英和他默契地分开,各自朝左右两个方向走。
没走到后院门口,秦英就听到道宣师的轻唤:“秦道长有空吗?有空便与贫僧来。”
她敏感地皱起了眉道:“有空是有空,只是道宣师想带我去哪里?”
自从她的真实性别被道宣师知道,秦英就有些排斥和此人独处。
道宣师捋着胡子笑而不语,领头进了左边的药师殿。
香桌上的笔墨和帛书还没有来得及收走,道宣师又一次地坐在了桌旁。
“四月初八初见之时,秦道长穿的不是道袍。”他的话里带着好奇。
“道宣师目光如炬。”秦英苦笑道,接着把自己是如何落脚钟露阁,又是如何被钟露阁赶出来的事情说了。
按着笔的长短摆齐了笔山上的狼毫毛笔,他问道:“一旬之后秦道长有何打算?”
她又苦笑了一下道:“小道还没考虑清楚呢。”
“...秦道长作为道门之人,并不宜久留于龙田寺。”
道宣师沉吟半晌,最后用食指的指节敲了一下小几:“贫僧和长安玄都观的观主是旧相识。我给你写封荐信,你到时拿它去那里投身吧。”
秦英听罢对着他拜了两次,以额触地道:“您的恩德,小道来日定当相还。”
他拾起了一只细毛笔,试了试笔锋道:“贫僧举手之劳罢了,不图报答。”
“于道宣师而言算不上什么,于小道而言却是意义重大。”秦英坐直了身子道,“有了这封荐信,就意味着小道一旬之后可以重归长安城。”
她的口吻很是欣喜,道宣师闻言抬起眼:“长安城里有你的熟人?”
秦英低头承认了:“小道虽为方外之人,但知己是在方内的钟露阁。近日不能得知她的安危,心里甚念。”
“若不知你的性别,此话贫僧定是不肯相信的。”道宣师挑了挑眉,细狼毫笔在帛书上留下了第一个字迹。
她微微笑道:“正因道宣师知晓内情,小道所言才无所隐瞒。”
第五十一回 浆水漏粉鱼
第五十一回浆水漏粉鱼,投石问前路。
晚课以后,暮色渐渐深了。寺里的报时之鼓缓缓敲起,一波波地荡漾开。
远处的佛寺鼓声也响了起来,听在耳边,好似回音又好似应和。
待亥时的更漏落了,蛐蛐躲在草丛间喑哑而鸣,首座和尚敲开了道宣师的寮房门。
“进来吧。”道宣师盘坐在软垫上,握着一本很旧的竹轴仔细地研读。
他抬手掩上了门,坐在了房间里唯一的白茅蒲团上。
“您把那道士秦英引到了龙田寺来,以后又如何引走他呢?”他开口问道。
首座和尚的担忧无不道理,毕竟请神容易送神难啊,而秦英又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
道宣师颤着胡须笑了笑:“勿虑。日子到了,她自然会回长安城的。至于和她一同来的如七,首座若是不方便令他挂单常住,贫僧便带他上净业寺。”
“原来您心里早有安排。”首座和尚不仅松了口气,眼眸落到了小几上的花生碟子,他又想起了一桩要紧事:
“那小道士是过来吃素宴的,可是我龙田寺哪里有什么珍馐美味招待他?”
只见道宣师把记载着《四分律》的竹卷搁了,目光迎上首座:“寺里可还有黍米或者粟米磨成的粉?”
“这...”首座和尚不知道他的葫芦里装着什么药,沉着半晌才道,“去年秋天山民不远迢迢地供养了两袋子。如今还剩有许多。”
道宣师抿起了唇:“明天做上一桌粉鱼儿【注】素宴,让那小道开开眼吧。”
首座和尚大吃一惊,下巴都快掉了下来:“粉鱼儿是何物?它又如何能做素宴?”
——他若是没有听错“粉鱼儿”的音,就是理解错它的字义。
对方只是平静地递给了首座和尚一张方块大的帛书:“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你按着上面写的准备了就是。”
首座和尚怀着满腹的狐疑,却也终究不敢开口再问。
他和道宣师私交寥寥,平素里说不上几句话。也不知是道宣师不愿结交,还是他不愿攀附。
拉开了门栓正要提裾出去,听里面悠然地飘来了一句:“明天准备五斋时,记得叫贫僧过去。”
首座和尚手上的动作停下来,以为后续还有什么嘱咐。谁知道宣师的嗓音转了几个弯,就没有了声响。
出了道宣师的寮房门,他趁着月色凝神看了看帛书的三行小楷,最后终于把“粉鱼儿”的模样猜了个大概。
旦日,龙田寺一切如常。
只是有些眼尖的僧人,发现那道士秦英不再随时和如七走在一处了。
先前那个说如七是叛徒的胖僧人,看到秦英和如七相距甚远地进了斋堂,悄然对年轻僧人道:“他们这样两不相干才对。”
“两不相干说得太绝。说不定是他们昨天吵了嘴,过几天就和好如初了呢。”年青僧人对身边之人咬耳朵道。
道宣师端着钵盂,仪态庄重地经过了他们。期间严肃地咳了一声,又盯了乱讲是非的两人一眼。
那两个人被他看得浑身不寒而栗,再加上极畏惧道宣师的威名,当即噤声,齐齐躬身对他的背影作了一礼。
秦英被指引着坐在斋堂的左下首,因为今天的她是受邀赴素宴的尊客。
大众念诵完了午斋的供养文,小沙弥就过来给秦英布置碗筷了。
没过一会儿,她的眼前已经放了五只小陶碗。
每只碗里的重心都是“粉鱼儿”。但是主要食材的做法不同,那辅佐的菜蔬也是品类、形态各异。
秦英张了张口,想问小沙弥碗里的是什么东西。忽然想起斋堂里不能交谈的规矩,她又乖乖地放下了好奇心。
抬头望了望别人小几上的菜碗,里面也有这白如琼脂、形如蝌蚪的东西。不过其他人的面前只有一个菜碗。
“开斋。”伴随的照例是洪亮的木鱼声。
她举起了筷子,将那一条粉鱼儿夹起来放进嘴里。
粉鱼儿过于软滑,秦英还没有尝出滋味,便入了肚子。
那一瞬间她记起了阿姊给她做的鱼。
从前她的家在太白山上,山底有那条清澈的小溪,溪底尽是细小的游鱼。
秦英每回随阿姊到溪边提水,都会央求阿姊做鱼给她吃。
阿姊秦溪总以种种的理由劝秦英不要动这个念。
“小的时候做鱼不是为了给你长身体?长大了就不能吃了。”
尽管秦溪一向受不住小妹的软磨硬泡,可在这件事情上是坚持了原则。
说不做鱼就是不做鱼。秦英哭也没用。
现在这粉鱼儿成功地勾起了秦英童年的回忆。
她挨个地尝了一遍碗里的粉鱼儿,竟尝到了酸甜苦辣咸五味。
幸好每只碗的分量都不多,五味也比较浅,她没费什么心思就扫光了菜。
不然依着斋堂的规矩,秦英可出不了这儿的门了。
把几只空碗摞在一起,秦英见道宣师对自己的方向瞅了一眼,那沉静的目光里似乎带着笑。
夕阳微倾,却还没有到晚课,是寺中短暂的散修之时。
“今天的素宴,还真是与众不同啊。”秦英在斋堂门口碰见了道宣师。她想了一会儿,还是先打起了招呼。
“秦道长可否感受到了贫僧待客的一片诚心?”道宣师笑眯眯地道。
她俯下身子拜道:“多谢道宣师的款待。只是小道吃完还犹自诧异,不知所食为何物。”
“粉鱼儿做的汤羹膳肴,又加了五味气味鲜明的佐物调剂。”道宣师捏着胡子,脸上依旧是那副春风般的笑容。
秦英扬起了脖子与他相视:“素宴上的五味别有深意吧。”
“你指什么?”道宣师故作不解地问道。
“人生百味皆由五味而起。道宣师想告诉我,食五味乃人之常态。一时吃了苦也不打紧。且放开了手脚去做想做之事。”
道宣师抚掌叹道:“...贫僧仅仅是拿那五味充数,并未多想。不料秦道长心思如此细致入微。此解甚是妙哉。”
秦英闪烁了几下眸光,深刻地感觉,自己有时想太多也成了麻烦。
他见秦英这副模样,从袖子里抽出一卷小笺:“粉鱼儿的做法在这里,你若感兴趣,就拿去好了。”
【注】唐时有没有粉鱼儿,我还真说不准,望诸位看官担待着。
第五十二回 投石问前路
第五十二回投石问前路
清晨的钟声还未消散,秦英便背起了她的蓝布包袱,走到了山门外。
合起双手拜了拜,她踏上了重归长安的路。
今天早斋以后,她也没有对如七说,就到后院的寮房处拿了东西。
这算是不告而别了。因为她不知要如何向他告别,再说她也不愿耽误他静坐。
“——秦道长留步。”
还未完全走下圭峰山坡的小径,一道熟悉的声音唤住了她的脚步。
听声音就知道是谁人了。秦英缓缓回身,朝站在远处的如七笑了笑。
如七一只手扒着朱漆的山门框子,气喘吁吁地道:“道长的舆图还在小僧这里。”
想来是他没有预料到秦英会不告而别,发现她走了急忙地追到门口。
“哦,是吗?”秦英的手探进空荡荡的袖子里,恍然问道。
果然是以前到了龙田寺后,自己忘记了再朝他讨回来。
不过没有舆图也不要紧,她随如七走过了一遭,现在知道具体的走法了。
此时如七犹豫地看了看彼此的距离,又低眸注视了一眼脚下的朱色门槛,最后才迈过这道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的门槛。
走到秦英的面前,他将怀中捂得温热的一张帛书抽出来:“秦道长此去小心。”
“嗯。”秦英应了一声,想要说些什么,却是后知后觉地在意起他对自己的称呼。
她在心里想道:不过是过了一旬而已,竟然已生疏到了尊称道长的地步了吗?
见秦英收好了舆图,礼数周到地拜谢了一番,如七又问道:“后会可是有期?”
秦英留下了很是模糊的回应:“若师傅常住终南山,自然是后会有期。”
如七点点头,双手合十朝她做了个佛礼。
“道宣师是律宗的大师,若有幸得到他的指点,好好修行。”
秦英猜到了,如七能够与自己道别,这事背后完全是道宣师的功劳。
只有道宣师晓得她今天几时出行。
可见道宣师已经和如七私下里交谈过了。
如七又无言地点点头。秦英见状转过身,径自往圭峰山下去了。
秦英的蓝布包袱在他的视野里渐渐地小了,最后凝聚成墨色的一点,才消失不见。
如七的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
方才吃过早斋,道宣师把如七叫到了没人的回廊一角。
他说,秦英一会儿就下山了,她要到长安城中的玄都观暂住。
他还说,秦英把带过来的熟人托付给贫僧了。
“这个熟人”指的是如七。
如七在曲江西南的无漏寺时,就听说过了道宣师的大名。只是他一直未能有机缘拜会这位大师。
而秦英却为如七带来了可遇不可求的机缘。
如七听罢再三感谢了道宣师,才急忙地追出山门去。
道宣师捏着胡子笑,他看着如七又惊又喜又慌张的模样,心里则感叹道:...时刻不忘为别人做打算,秦英这孩子心性不错。将她放在道门里栽培,可惜了呢。
顺着一条羊肠小路下了圭峰山,秦英展开了那张薄薄的舆图。
图中被人用细细的毛笔标出了终南山的山峪,还有长安城的坊市。
有的地方写不开这么多字了,便以简称代替,却也让看图的人一目了然。
秦英看着看着,心里一热,最后将它收进了道袍的夹层里。
她不想把它随手揣进袖子,因为害怕弄丢了。
这不仅仅是一张舆图,还是别人对她满满当当的心意。
她和如七从长安城走到终南山的龙田寺时,花费了四五日的功夫;这次秦英独自从龙田寺回长安城,采用的是日夜兼程的法子,整整省了两天时日。
待到秦英走到长安城的宣化门,日头刚刚爬到头顶上。
盘查的官兵拦下了身穿道袍的秦英:“度牒拿来。”
她一面奉上度牒,一面微笑:“小道秦英,受道宣师的邀去龙田寺赴宴,而今又回长安城来了。”
为首的那位官兵多打量了她几眼,不太敢相信地重复道:“你就是道士秦英?”
“正主和坊间传言的一样,是个总角小儿呢。”另一个士兵啧啧奇道。
秦英面上不露什么声色,依旧是低头做礼:“...那小道进去了。”
“进去吧。”
走在朱雀大街,准备到玄都观的秦英,因为身上有道宣师写的荐信,心里倒是踏实。
玄都观位于崇业坊内,隔着朱雀大街与大兴善寺遥遥相对。
并非初一十五,香客也不是络绎不绝,道观的大门便虚掩着的。
她轻轻敲了两下观门就打开了。
秦英没有急着进门,而是躬了身子作礼道:“小道秦英,求见观主。”
应门的两个道童看来人名头这么响,却又和自己差不多高,不由吃了一惊。
“秦道长?您这边请。”还是右边的小道童机灵一些,先收起了惊疑往前带路。
玄都观里遍植桃花。时为四月,树上的绯色犹如彩云明霞。
微风轻扬,桃花瓣簌簌地落下来了。留有一地芳菲,绮丽荼蘼地不像人间。
秦英经过缤纷的胜景时,竟舍不得移开眼去。
应门的小道童带着秦英进了一间小室。小室中有张木门,做了层隔断。
“观主还在静坐之中,秦道长稍等。”小道童为秦英端了一杯茶,就恭敬地退下了。
秦英心下了然,这小室外边是观主待客用的,里面则是观主自己静坐用的。
不消片刻,小室的木门被拉开来了。
内间走出一个年至不惑的人。
他身着了月白色中衣,外边简单地披着一身玄色的道袍,举手投足甚有威仪。
坐在秦英的对面,听了她的来意,又看了道宣师写的荐信,他笑道:
“秦道长不必拿什么荐信。毕竟你的大名传遍了长安城的坊市。仅凭借你的名头,如今各大道观都是乐意让你挂单的。”
秦英不禁失笑道:“...原来浴佛节那天的事情传播出去了。”
观主抿了一口茶道:“身为当事者的你还不知道吧。东市西市的茶馆已经拿那天的事说了无数次段子。但凡去过东西市的人,概未能免这茶馆的熏染。”
这话直直要将她捧到天上去。秦英陪着他打了几句哈哈,不留痕迹地转开了话:
“前几天小道在道宣师那里听说了,观主有断人吉凶祸福之能。今天小道有幸拜见观主,请问观主可否给小道算上一算。”
观主从身后拿了一方棋坪和一坛草罐。
“抓一把围棋子儿,掷在棋坪上给贫道看看。”
第五十三回 修周易八卦
第五十三回修周易八卦,卜阴晴祸福。
秦英以为观主会让自己求个签之类的,谁知是要她抓一把围棋子,再抛掷到棋枰上。
草罐里的围棋子儿并非纯色,而是无数黑子中掺了些白子。
闭着双眼单手伸入了草罐,触感微凉。手指微微瑟缩了一下,她抓了几个圆滑冰清的子儿。
“啪嗒”数声轻响,棋子滚落在了纵横各有十九道的方枰上。
观主盯着秦英随手掷出来的局势,淡淡开口道:“——成了。”
“如何?”秦英睁开眼,随着观主的目光去看棋枰。
棋坪的中央有颗白子,周围零星散落着三颗黑子,隐约成合围之势。而那三颗黑子的外边又孤零零地落着一颗白子。
秦英不会下围棋,却也感觉这局面不怎么好。
只见他拿指节敲了敲棋坪的外沿,沉吟良久才指着那黑子道:“秦道长最近桃花不断啊...只是你要小心最后遇上的桃花。”
她摇头表示自己不明白,观主把一颗南角的黑子指给了秦英。
“它处于乾位,和你的离位共同构成了火天大有的卦象。再结合具体的位置,爻辞是:匪其彭,无咎。意思是说,若无足尫【注1】或者折震足,就没有什么过失。
“而今棋坪上显示乾卦偏安,隐有危殆之兆,到时候只怕会连累你的离卦。【注2】”
听到观主的解释,秦英一下子变了脸色,她低下头掩盖了不自然的神情。
——最后那朵桃花,是太子殿下。她上辈子没能逃过这桃花劫,自己这辈子似乎还要遇见他...绝对、绝对不能重蹈覆辙了。
他的余光扫到了她那一瞬间的惊讶,袖着手也不说话。
秦英平复了翻腾不止的心海,手指犹然颤抖:“那么最外围的那颗白子是指什么?”
“你的友人。你们相隔甚远,在短时间内不能相见。”他一点点地拾起了散落在棋坪上的黑白子儿。
她蓦然地瞪大了双眼,只觉对面的玄都观主确实是些傲人本事的。
“观主的神机妙算当真高明。”赞叹了一声,秦英俯身礼拜。
观主朗声地笑:“过奖了。若你想求此术,贫道必定慷慨相授。”
普通访客在他展示出这样的卜术时,第一反应便是不相信。等到他说的全部应验以后,才会对自己奉若上宾。而秦英是不同的。这个人清楚自己所言真实不虚。
所谓知音难寻,就是如此了。观主见秦英有此态度,倒想要把他培养起来。
秦英初听,求知的心思确然动了一下。但又随即被更深的思虑打断了。
“小道并非观主座下弟子,此举只怕不委。”她没有抬起头,只是闷声瞧着垫子道。
观主让她坐直了身子,又道:“你若不说,我若也不说,不就没事了吗?”见秦英的两眼放出光彩,他扬眉道,“反正你等有了法子,能否学会还是两说呢。”
“多谢观主。”秦英闻言对他行了个大礼。
原本以为学习卜术就是观察围棋子儿,不过她显然是想错了。
旦日,观主让她下午去西市呆着,看那里的斗米几钱。
秦英没敢问他这样做的原因,只是老老实实地去了西市。
抱膝坐在街口的背光一角,路人时不时地瞥她一眼,伴随而来的甚至还有几个铜板。
秦英捏着散落在道袍上的铜板儿,心里不免觉得好笑起来。
她衣袍之上也没有衲不同色的补丁。而经过自己的路人,还真把她当成了讨钱为生的乞索儿。看来是自己面相福薄...
想了许久乱七八糟的东西,她才观察起街上卖米的铺子来。
这条街上有三家米铺,走街串巷的小贩背后也有携着米的平板车。
秦英腿脚都坐麻了,心知不能如此荒废时日,便一一地访进了米铺,挨个向店家问了今天的米价。
“五文钱一斗。”圆脸盘的中年店家伸出白白胖胖的五根指头道。
脸上灰暗的羸弱店家则道:“小人家是最为便宜的了。斗米只要三文。”
铺面最大的店家笑道:“四文钱。不过道长买三斗米的话,就给您抹个零头。”
秦英实在想不明白,为何同一街上的米铺斗米钱数不同,而且他们的生意也是有所不同。有的生意兴隆,而有的无人问询。
方才她已经细细观察过了,三家铺子都是小本营生,米的质量都差不多。
这是米铺的问题,还是店家的问题?
她在街上又走了两遍,把三家米铺的位置记在心里。
发现那家米价最便宜的铺子位于街末的偏僻旮旯,只能靠价格揽生意了。
米价最贵的那家铺子占了个丁字街口,自然抬价高一些。
不过引人注意的是,最大的那家米铺并非位于人潮涌动的街口,而在人流量不算大的街西二十步。
对比了一番米铺的情形,她开始研究起店家。
米价最便宜的店家瘦长着脸、颧骨高立,显得面上平白多了刻薄。
铺子开得最大的店家眼神清朗、瘦如风槐,看起来甚是精明。
太阳将要落进西市最矮的屋檐下。她穿过朱雀大街去了趟平康坊钟露阁。
她想知道梅三娘现在可还安好。站在门口的大茶壶没有让秦英进去,只是说等晚上了将她的书信捎给梅三娘。
既然梅三娘还在钟露阁,想来没有遇到大患。
秦英求学卜术,不只是为了自己躲避十年以后的杀身之祸,也是为了帮助梅三娘逃过那可怕的命运。
回到玄都观,她敲开了小室的门。
观主笑眯眯地坐下,问她可否知道今天斗米几钱。
秦英把所见、所思与所虑规规矩矩地说了。
“贫道今天让你去西市,是想告诉你,预断斗米几钱就是周易。”
看她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观主又道:“何时将当日的米价估摸清楚了,你的周易就学会了一大半。至于到底从何入手,就是你的事情了。”
“在此之前小道想问。同样是卖米的铺子,生意为何有好有差?这是铺子的问题还是店家的问题?”秦英端了一杯茶放在腿上道。
观主的眸子流过一丝光:“是店家的问题。毕竟那铺子是死的,而人是活的啊。”
【注1】尫,读wāng,骨骼弯曲不正。足尫就是腿部有疾了。
【注2】用棋子占卜是为了引起后文随便写的内容,莫当真。
第五十四回 卜阴晴祸福
第五十四回卜阴晴祸福
秦英掬起一捧井水洗脸,恍惚间觉得这日子像流水般,能够轻易地滑过手掌。
玄都观主和她私谈的那天,距离今天已经快两个月了。秦英天天去西市看米价。她头一天晚上将预计的米价记在心里,第二天早上再去对照。
十次之中有一半是差得离谱的。猜米价对秦英而言,就像进行坊间流行的樗蒲。
连西市那条街上的米铺店家们都认识了秦英的面孔。
他们都知道那穿着道袍的小孩每天都过来问米价,只是不掏荷包。
这天下午,街口的一家米铺刚支起摊子,店家就向慢行而来的秦英问了个好:“道长今儿个又来了啊。”
秦英对他拱了拱手,看他和店内的小子将袋子里的米粮倒进敦,她凑上去问道:
“你们的米价到底是如何定的?有时连着一旬平价,一夜之后便涨了价;有时就从高价猛地跌了下来,连缓冲都无。”
店家伸手捞了一把质地莹白的米,米粒儿又纷纷地在指缝间溜下去了。
他笑吟吟地对她道:“别看这米源源不断地送到店里来,实际上它金贵着呢。”
“愿闻其详。”秦英听他这样说,便来了些兴趣。
“如今东西市上卖的米粮,乃是从江南道漕运而来的。江淮租米先汇聚于扬州,漕船水运至扬州入斗门,行至楚州,再经过淮阴、泗州。船入汴河直至卞口,再入黄河而至洛口。走洛水到洛阳。由洛阳转至太原仓、永丰仓。最后顺着渭水入长安。
“水路几经辗转,其中人力物力的折耗便导致了米价的起落,这价格也不由我们做主的。”店家话里万分无奈委屈。
这时秦英再去瞅米粮,目光便格外不同了。
每一粒米,里面蕴藏着多少看不见摸不着的心血啊。
不过秦英心里尚存疑惑:“小道纵观了这条街的米价,偏偏发现你家的米是最贵的,这又该作何解释?你家每天米价都比旁边的铺子多上一文钱。”
店家走近秦英两步,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道:“我家进的全是新米,至于他家的米...谁知道呢。”
她默默地点头,明亮的眼眸也沉了一瞬:“谢谢你披露这么多给小道。”说着她拢起袖子离开了。
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店家微微叹气:“这年头的道士都不去修行了,反倒开始关注粮米之价了吗?”
他身边的小子拿抹布儿擦着物器,此时抬起头笑着搭腔:“今年二月的时候来了好一群道士呢,这没有消停多久,便又招来了一个。”
店家一边嘴里嘟囔着怪事,一边往铺子的深处去了。
秦英进街末的那家米铺转了转,再和店家闲谈了起来:“您家的米价一直是比前头两家便宜两文钱,为什么稍微不抬抬价呢?”
那店家苦笑了一声,摇头道:“本来就没有客人,再提价岂不是更不好卖?”
秦英托着下巴想了想,道:“那您有没有想过是什么挡了财路?”
店家闻言愣了一下,而后颤着嗓音大吐苦水:“...铺子的位置。而西市街心租金实在昂贵...小本经营怕是承担不起啊。”
秦英开口打断了他:“若您不能占据好的位置,这米价再如何低也不能使人知晓。小道以为,您是时候迁铺了。”
店家躬身深深向她施礼:“道长所言极是。不过要迁到哪里去呢?”
她虚扶起了他,眼眸中闪烁着微微的光芒:“你可否有西市的俯瞰图样?”
只见对方十分欣喜地拿出了蒙尘的图样,两个人坐下来共同研究了一番,选定了几个空闲的好铺面,又到那些地方逛了一遍,顺带着问了租金。
转眼已近傍晚,店家热情地想要留秦英去他家用饭,作为答谢之礼。
可是秦英礼貌地拒绝了,她深知自己三教九流的身份,并不便于出入寻常门户。
......
“你倒是好本事。贫道让你预断米价,你却先改了西市米铺的位置。因势而利导,让米价不再过低。你这一着确实妙啊。”观主坐在小室里,听她讲完今天的事哈哈笑道。
笑完一通,他正了颜色又道:“贫道曾经让座下弟子都去西市预断米价,最后不过是不了了之。没有一个弟子像你这般胆大而行,直接变了影响米价的根本问题。”
秦英抿起唇也笑了下,手里端着热茶的她容颜藏在雾气里,隐隐约约地看不真切。
“小道一个多月以前听观主说,生意好与不好,问题出在人的身上,而不是出在铺子的身上。不过铺子也是人开起来的。”
她喝一口茶浅浅润了喉咙:“而那米铺的位置就是他所居的风水。人若遇上不如意之事,除了积极改变所居的风水外,还应该行善积德以净其心。小道今天也对他说了,修内改外...这两者不可偏废。”
观主为她续上了茶汤,忽然戏谑地道:“贫道想问一句,你今天收钱没有。”
秦英知道观主是故意逗她,低着眸子悠悠然地喝茶:
“小道看那人身无长物,自然是分文未取,只当是为自己积了份儿阴德。事后他很不好意思,直说小道去他那里可以随便背米。”
他也拿了空杯子倒上新煮的茶汤:“这么小就有不羡钱财的胸怀气度。汝以后绝非池中之物。”
秦英连连摆手道:“观主想地过于多了。小道是个怕累赘的俗人罢了。不收那铜板儿,是因为它零碎地放在荷包里太沉。”
观主胡子一抖一抖地道,:“你小子在谦虚什么?”他把袖子里的一卷帛书拿出来,缓缓推到她面前,“你在此前俗讲台上大出风头时,怎么不想着谦虚二字?”
她打开帛书便汗颜了。这里面记载的是秦英在俗讲台上所说的两段话。
两人接着说了一会儿话,把壶里的茶喝完了才相别。
这天夜里,甚少做梦的秦英梦见了刘允。
朱雀街上没有灯光,路旁的槐树在黑暗中被风吹出飒飒的响声。
他站在天街的尽头朱雀门,注视着十步以外的秦英。
“噔、噔”的打更声由远及近地入耳,秦英只觉得它清晰地不像是梦。
“这不是梦还能是什么...”刘允挑眉哼了一声,似在嘲笑她心底的想法,“你难道不知道长安城内实行宵禁,犯夜者将受拘禁?”
秦英失色道:“你竟知道我在想什么?”
“鬼能看透一切众生的心。”尽管不屑于回答这个愚蠢的问题,他还是解释了,“脑子里连点最基本的常识都没有。我都好奇,你这三百岁的妖是怎么长大的。”
默默瞪他的秦英暗自咬起了牙:对面那个少年...简直欺人太甚,不,欺妖太甚。
“你到我梦里来就是为了讽刺我?”秦英压抑了想要发作的冲动才道。
“不,是为了给你报个信儿。”刘允道,“平康坊钟露阁的魁首,也就是梅三娘,她今晚落入京兆府狱了。”
秦英不敢相信他的每一个字,她缓缓走到了他面前,一字一顿地重复:“你...刚才说什么?”
第五十五回 夜行尚书府
第五十五回夜行尚书府,救人于水火。
刘允毫不客气地翻了白眼,又没好气地道了一遍。
他夜里经过京兆府狱时,心声纷纷杂杂地传到他的耳畔。这其中就有秦英的名字。
对秦英二字很敏感的他去狱中探看时,发现梅三娘正坐在牢里默念着秦英。
梅三娘的粉妆已经掉了些,露出憔悴病态的脸颊。天青色的襦裙下摆也因为主人的遭遇而沾了许多灰尘。她眼神空洞地坐在角落里,双肩颤抖地像是受了极大惊吓。
见过昔日梅三娘模样的刘允不免起了恻隐之心。
他潜入了秦英的梦境,将梅三娘入狱的这个消息告诉了她。
可是入梦后的刘允觉得,眼前三百岁的小妖并没有看上去那么聪明,她只怕是无法救梅三娘于水火之中的。
“她为什么会进京兆府狱?”秦英愣了良久才渐渐找回自己的声音。
刘允而今没有讽刺她,只是老实地摇摇头。
秦英闭上眼,再次睁开时眼泪滑落了下来:“你刚才说鬼能洞悉一切众生的心想。你就没有听到梅三娘想什么入狱前的片段吗?”
“她仅仅在心里念叨一句话:秦英,原来你让我警戒侯尚书是有道理的啊。”刘允微声地回答道。
秦英低着头喃喃,最后像抓住溺水时眼前的最后一根浮木般闪了闪眸光:“对,侯尚书。我要去侯尚书的府邸。”
她的眼中已经没有了恍惚和惊讶,只有毅然和坚定。
听到梅三娘入狱的口信儿,秦英是不知所措的。
梅三娘作为平康坊的一名官妓,究竟是做了什么才会入狱?
可事情一旦牵扯到侯尚书,秦英便有了些头绪。
上辈子,侯尚书对梅三娘的态度很暧昧,之后更是借了醉酒的名义轻薄于她。梅三娘清名不在,他就将她抬进了自家后院。这是梅三娘命运的转折点。
这辈子,梅三娘应该也受到了这个登徒子的骚扰。她又应该是做了什么格外激烈的抗争,这才被关进京兆府的大牢里。
秦英想要去侯尚书府邸,看宅院的主子有没有受什么伤。
若是侯尚书没有受严重的伤,他这种狎妓的事情绝不会捅到京兆府去,且梅三娘绝不会被关在京兆府狱,最多是被人打昏再锁进后院的柴房。
“你确定要去那种喧闹的地方?”刘允问道,他的语气却很是冷漠。
她皱了眉不解地道:“喧闹的地方?”
刘允面无表情地回答道:“今晚刚出了一桩命案,众鬼都聚在那府邸的周围哭号呢。你若害怕便别去凑热闹了。”
适逢夜里的风吹过,秦英不禁打了个冷战。她抬手拢紧了自己的单薄衣袍,咬住了牙关瑟瑟地道:“带我过去。”
命案她是非去不可。如果死的刚好是···她忽然不敢想下去了。
反正她都认识刘允这个千年不散的孤魂野鬼了,也不用害怕什么刚死不久的鬼。
刘允瞥了她一眼,挥手从虚空之间摘出鹤氅,毫不在意地丢给了秦英。
她抱着这件长可拖地的灰色大氅,愣愣地问道:“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鹤氅的内里有夹层,摸上去就感觉很暖和。在寒冷的笼罩下,她也不管什么男女之大防了,抖开大氅披上肩头,鼻端莫名闻到幽幽的龙涎香。
“我能入你的梦,自然也能在你梦中取鹤氅。”对此他没有详细地谈,只是轻描淡写地省略过去了。他说着,行在秦英的身前为她领路了。
两者还没有进坊就已经听到悲悲切切的哭音了。鬼哭之声并不尖锐凄厉,只是让秦英心里毛得厉害。
刘允回眸冷冷地望身后人一眼,加快了前行的步子。本以为她会犹豫着不敢再跟上,他却见那矮个子的身影执着而踉跄地踏了过来。
站在尚书府的提金额匾下面,刘允捉弄似的问她道:“要进去吗?”
秦英双手紧紧地攥着鹤氅的衣缘,苍白的面颊没有一丝血色,却还是点了点头。她必须确认死的人是否和自己猜想的一样。
“作为一个三百岁的妖,你竟然还怕死人。”刘允低低地嗤声,不露痕迹地将她捏衣缘的小动作收于眼底。
他之所以抓住一切机会嘲讽秦英,只是为报复上元节那天,自己在她面前吃的亏。
秦英闻言,面色更加难看了。刘允转过身率先进了重兵把守的大门。
尚书府晚上办了场家宴,荡漾庭院里的酒气还没消散殆尽。
酒水特有的辛香味道掩盖了鹤氅上带的龙涎香,秦英的鼻子不由抽了一抽。
到大堂时,前面传来了浓浓的血腥味儿。
走到一处幽暗的角落,刘允停了步子:“这里是血腥味儿的源头。”
秦英眯着眼看地下,暗咖色的血迹已经被水刻意冲刷掉了,只有朱漆柱子上淡淡的痕迹能够无声地诉说之前发生的惨状。
也不知有没有沾梅三娘的血:她别过头去时想道。
堂内没有铺缟素摆灵位,想来事发极其突然,报官和求医过后便到了宵禁。
等顺着弯弯绕绕的回廊进后院,呼唤郎君、阿耶的抽噎声就入了耳。
“大夫。”中年妇人坐在软榻前哭得肝肠寸断,她抓着自己的衣带,仿佛那就可以使她不沉沦苦海,“神医。你再看看吧。”
“侯尚书他、他确实是药石罔救了。夫人节哀顺变。”老者咽了唾沫哽咽道,终于下定决心般收回了探脉的手。
秦英走上前去看了看侯君集的样子。
他胸口的伤已包扎了,但还未很好的止血,殷红正不断地从下面渗透到绢白的布,秦英被那殷红刺痛了眼,过了好久才发觉他受伤的这个地方,正是檀中穴。
秦英大半年前和梅三娘说,若有登徒子近你的身,就刺他的死穴。然后秦英把手里的那个枯枝抵在了梅三娘的胸口那里的檀中穴。
快步出了那间充斥着呜咽的厢房,秦英颓然地跪在院子里,扯了僵硬的嘴角道:
“侯尚书他想轻薄梅三娘,却不曾想到梅三娘会用利器刺进他的胸口。明明应该觉得他这是报应,我却、我却···”
“你却心软了。”刘允平静地为她补充了想说的话。
第五十六回 倾尽我所有
第五十六回倾尽我所有
晨光未曦,秦英捂着胸口从梦中惊醒。她的身上全是冷汗,柔软的发丝贴在了她的颊边和额角,而她本人完全不自知。
梦里的一切都是那么清晰,刘允告诉她的那个消息,还有尚书府内的浓郁血腥味儿。秦英坐在榻上喘了好久粗气,锁着眉头思考自己这时候应该做什么。
梅三娘因为杀害朝廷命宫而被关进了京兆府狱,等待的将是三司会审。现在的秦英只是个寄宿于玄都观的道士。秦英作为完完全全的局外人,帮不上任何忙。
她一把掀开了被子,穿起灰布外袍下榻。
为今之计……只能是先去平康坊钟露阁了。鸨母在平康坊经营了数年,交际的也尽是达官贵人,或许鸨母能找到三司会审的官员,并且为梅三娘求求情。
毕竟秦英觉得,鸨母不会把置梅三娘这棵摇钱树于不顾的。
她对应门的小道童说了一声,就匆匆地走出去了。小道童早就习惯了秦英神出鬼没的作风,象往常一样对着她的身影施礼便放了行。
道观的门容易开,而坊门的开闭则是有具体规定的。守在坊门之侧的官兵不听到晨钟声,是不会大开坊门的。
秦英在坊门前转悠了两三刻,才等到了姗姗来迟的钟声。
步履生风地到了钟露阁口,迎门的大茶壶就将秦英拽到了一边,他掩着嘴小声对她附耳道:“你怎么会过来?”
她也顺着话头压低了声儿:“劳烦你通传,小道有急事要见鸨母。”
“鸨母今天一大早就乘车出去了。”大茶壶咳嗽两下又耳语道,“应该是要处理昨晚梅三娘惹出的那桩事情。”他忽然想起当初梅三娘就是由秦英带进阁的,猛地噤了口。
“我就是为梅三娘而来。既然鸨母如今不在,请您让我进去吧。”秦英看他一副为难状,赶忙从袖子里拿出一串铜板儿,“这是小道压箱底的钱了,请笑纳。”
“这……我不能要。”大茶壶连连摆手,可是耐不住秦英软语相劝,他最后松了口吻,“罢了罢了。你进去也行,只是别被太多人看到了。”
秦英朝着他躬身做礼道:“谢谢您了。”
大茶壶目送她挑开珠帘迈进去,心里竟生出些怅然。
“秦英……”阿碧从大厅里经过之时正巧遇到了秦英,率先惊讶道。
她低头微声道:“诸位娘子都起了没有?我能去后院避避耳目?”
“梅三娘出事了,我们大家哪里睡得着?”阿碧一边领着秦英进了后院,一边道。
阿碧对不明就里的秦英解释了一下:“昨晚昭檀和梅琯去侯尚书府邸参加家宴了,结果昭檀很晚回来,差点赶上宵禁。而梅三娘连个影子都没有。
“东跨院为她们守着灯。昭檀哭着说梅三娘出事了。哭声太大,最后就把住在西跨院的我们惊动了。于是昨晚我们几乎都是彻夜未眠。”
秦英黯然地低下头。与钟露阁的艺妓们不同,她是在睡梦之中得知一切的。
阿碧带秦英进了西跨院,艺妓们尽数聚集在院子里。
昭檀坐在石桌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小几上团了好几张绣花手帕。苏芩在给她默默地递没湿的帕子。
这么多人坐在一处,竟是没有一人讲话。气氛凝重悲哀,耳边只能听见昭檀的哭泣。
陌香定定地看着金丝楠木的几案一角,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秦英快步走到陌香的背后,噗通一声就给她跪下了:“陌香,小道晓得您是钟露阁资历最大的了,也是阁中最有主意的人了。请问怎么才能救梅三娘?”
过去秦英在钟露阁内做小厮时,也从未尊称过陌香为“您”,更别说为她跪下了。
这礼数却是必须要有的。秦英知道,偌大的钟露阁中除了鸨母外,手腕最了得的人莫过陌香了。
陌香独占钟露阁魁首之名多年,凭借的不只是那动人心魂的舞艺。
昭檀隔着低矮的小几看到这一幕,情不自禁地收了哭声。
她转过了身来,把一只白釉茶杯放在秦英的眼前:“起来讲话,坐下喝茶。”
秦英呆呆地注视着陌香的幽深眼瞳,感觉脑子里不这样慌乱了。
阿碧拿给秦英一只软垫,秦英将它搁在了陌香的身后,深吸一口气正襟坐好。
“我不是你敬仰的三清,也不是堇色信奉的菩萨。我有力所能及,也有力有所逮。梅琯在钟露阁内与我共事大半年,并且与我同处东跨院数月。她出了事被,我肯定是要帮她的。”
从来不肯大段大段讲话的冰山美人——陌香破例对秦英讲了许多,众人俱是吃惊。
“只是梅三娘杀了人,死的还是位列朝班的重臣,她的罪已经可以判为谋逆,可能是要受五刑的。”她的每一个字都说得极为缓慢,可见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陌香缓缓道出残忍的事实,把秦英心里的希望一点点磨碎。
秦英端着杯子的手在抖:“……没有任何办法了吗?小道愿意倾尽我所有,只求您给小道指条明路。”
陌香将杯中最后的浮珠优雅地饮去:“我不缺什么,而且…你也给不起我想要的。”她抬手把杯子放在几面上,“刚刚说了,我肯定会帮助她的。而陌香说到做到。”
秦英喜出望外,连忙做了两个大礼。
只见陌香回眸冷声道:“昭檀,将你那没用的眼泪止住。赶紧收拾齐整,随我去一趟兴道里。”
昭檀哭了一夜还没停,此时眼睛已经肿成了桃子样。她知道自己这幅样子没法见人,连忙起身,准备到隔壁的东跨院梳妆打扮了。
堇色扶着昭檀一块走了。
陌香的余光不经意间扫到了堇色,又开口道:“堇色你等会儿也随我去吧。”
堇色和陌香算不上很熟,不过现在救梅琯是最要紧的,也顾不得什么远近亲疏了。堇色颔首应了一声好,抬头时还安慰似的朝秦英眨眨眼。
“兴道里是什么地方?”秦英见陌香安排妥当,一只手托腮闭起目来养神,她心里憋着的话最后还是说了出来。
陌香闻言睁开了眼,回答道:“兴道里……隐居着一个大人物。梅琯和昭檀曾经参加过那个大人物的家宴,她们是认识的。而我想那个大人物……应该是能通情理的。”
秦英见陌香胸有成竹、镇定自若的模样,这才将自己揪着的心放了下来。
第五十七回 前朝萧皇后
第五十七回前朝萧皇后,泪眼望故交。
秦英等四个人坐在摇摇晃晃的车驾之中,默默等待它驶向兴道里。
陌香没有对众人透露,隐居兴道里的究竟是何人物,而知晓内情的昭檀哭哑了嗓子,稍一开口,那喉咙就疼得厉害。秦英也不好去问了。
“诸位娘子下车吧。”一刻之后,驾车的小厮恭敬地打开门,将秦英等人扶下了车。
秦英心里感到纳罕,陌香为何带着这么多人去拜见那个大人物,却不说到了兴道里的私宅,他人要作何说辞。
看陌香敛着衣裾往前走,秦英忍不住唤了她一声。
“随我走就行了。”陌香又恢复了她眼高于顶的冰山美人姿态。
堇色抓起了秦英的道袍袖子,又拽了一下,示意她还是不要多问了。
秦英也知道了多说无益,仅能进去了再随机应变了。
经过了两个十字街口,一行人来到了灰瓦白墙的朴素宅子门前。
昭檀被陌香轻轻地推到了人前,昭檀吃惊,她回眸望陌香,向她投去求助似的眼神。而作为始作俑者的陌香点点头,让她敲开宅院大门。
叩门声起,应门的小僮站在内侧,笑容可掬地作礼道:“诸位娘子是拿了请帖,还是……”
“是我等唐突了,不请自来还望通传。”昭檀摘下了遮面的幕篱,递给小僮一个巴掌大的木刻牌子。
秦英偏头瞅了瞅,见那牌子上正镌刻着平康坊钟露阁的名头。
小僮得了木牌,微微一笑便进去了。不一会儿,他又碎着步子奔过来复命:“我家主母让诸位娘子进来。”
“有劳。”昭檀将这代表身份的木牌收于袖中,哑声说道。
虽然不知道陌香推自己应酬门童是何意思,不过她处理这样的琐事是游刃有余的。
秦英见她们毫不费力地进了这间宅院,心中疑惑更甚了。
寻常人家并不会让艺妓之流于青天白日入门,然而这家主母似乎……并不在意。也不知道这家里住的到底是何等人物。
小僮尽职地将众人穿过回廊进了大堂,便躬身离去,进退间甚是得体,一看便知受了良好的教养。
回廊之间是些应时草木,不是很稀罕的品种,细看下却自有风流之处。
堂内外隔着一扇荼白色的帘幕,影影绰绰地倒映了里面妇人的身姿。
昭檀小心翼翼地抬手掀开了轻如蝉翼的纱帐,接着远远地向倚靠在小几上的妇人行了大礼。
“奴见过萧皇后。”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刚好盖过了室内温吞的煮茶声。
秦英被那声皇后惊得腿软了一半,几乎是本能地拜了下去。衣摆牵动间,堇色也从愣神中清醒了。陌香早就知晓宅院主人,她在最后对妇人平静地施了大礼。
那妇人将头从臂弯中抬起,眉梢眼角扬了浅浅细纹:“皇后?我早就不是皇后了。你们站那么远做什么,都坐过来吧。”
说着,她又转眸朝旁边的娘子道:“薛娘,为各位看茶。”
……记得前朝有个萧皇后,眼前虽然半老、风姿犹存的妇人便是她了吧。
萧皇后的脑后用玉簪随意挽着一支堕马髻,身上也只是素色的窄袖襦裙。谁能想到眼前打扮如此静雅的,便是过去母仪天下之人。
秦英踌躇着坐下来,只见薛娘动作娴熟地奉好了碧色茶汤。
“今日贸然打扰您的清净,是奴有一个不情之请。”昭檀强压着哭音道。
“怎么了?”萧皇后直起了身子坐好,清澈目光定在了昭檀的面上。
昭檀眼眸渐渐地闪着泪光,便掏出了一方手帕以备不时之需:
“昨日奴与梅琯去侯君集的府邸参加家宴,作为主位的侯尚书却拿梅琯,和列于左席的李靖将军开起了玩笑。侯尚书醉酒后不但当众轻薄梅琯,还欲诱她入后院……
“梅琯在钟露阁中一直留有清名,怎么会甘受他的玩弄?当时情形慌乱,梅琯为了挣脱色胆包天的侯尚书……便拔下了头上的银簪刺伤了侯尚书……她被关进牢里,侯尚书生死未卜……”
断断续续地听昭檀讲了大概,萧皇后的表情也肃穆了许多:“你们四人都是为梅琯那小娘子过来的?”
昭檀拭泪,只是不住点头。
萧皇后看着对面那些年轻的面庞,忽然眯起了锐气逼人的凤眼:“我如今无权无势,在这长安兴道里苟且度日。你们为了来找我,不觉得是个错误的决定吗?”
眼神里的无形威压,竟然压得秦英等人皆是抬不起首。
而陌香是个例外,她毫不畏惧地直视着老而未衰的妇人,缓缓地摇头道:“您的弟弟,萧家八郎还在朝中任职。而您和当今皇室沾亲带故。当今皇后长孙娘娘见了您,都要称一声表婶……”
萧皇后神色明显不悦了:“是又如何?”
“所以您无权无势,却可以不惧怕前廷后宫的任何人。若您在暗地里为梅琯说情,梅琯必然不会落到五刑最重一等上去。”陌香道。
对方冷笑一声:“你想让我得罪侯君集一党?我本人是无所谓的,可我这个做阿姊的,不能为了区区官妓,便让八郎从今以后在朝中难以立足。”
陌香好像早就料到萧皇后不会被轻易打动。她保持了四平八稳的语气道:
“您也是历经了半生荣华、半生流离的人。自然是能感受到身处不利位置,受人胁迫,却要屈从的滋味吧。请您设身处地的想一想,若是您处在梅琯的昨夜境遇之下,究竟会不会奋起反抗?”
她拍了一下几案勃然喝怒道:“是可忍,孰不可忍!”
萧皇后的前半生是缱绻梦幻的,而后半生则是颠沛流离的。
前朝隋被灭之后,四十余岁的萧皇后没有自缢殉国,而是先后流落到了宇文化及、窦建德、突厥可汗的罗网中。她曾周折辗转于多个地方,受尽了男人的胁迫。直到半年前,李靖将军大败突厥,生擒可汗、并将前朝的萧皇后接回了故国。
陌香认定了萧皇后不能容忍:无辜娘子被权贵之人折辱的事。
萧皇后听了梅琯的遭遇,后经过自己一番入情入理的劝说,必然会感同身受,恨不得让肇事的侯君集再死一次。
眼见萧皇后怒色形于脸面,秦英震惊地不能自己。平日里不肯开口讲话的陌香,原来口齿如此伶俐啊。
“好吧,你的话确实敲进了我的心坎。我会想尽法子求得梅琯活命。不过前提为……侯君集尚在人世。”萧皇后一手抵在额头上叹息,不知道是感慨梅琯还是自己。
秦英急道:“死人怎么能复活?”
第五十八回 泪眼望故交
第五十八回泪眼望故交
秦英急道:“死人怎么能复活?”
萧皇后看了坐在后头的秦英一眼:“不是我存心为难你们。而是唐律就摆在这里。只有他不死,杀人未遂梅三娘勉强能保住小命。”
昭檀抽噎着,刚描好的面妆又变花了:“谢谢您答应我们的不情之请。”她低头道,秦英等人也跟着做了。
“你们谁来讲讲,梅琯入平康坊的经过。”
在座之中,秦英与梅三娘认识的最早了,于是这回秦英开口为萧皇后仔细陈述。
从梅琯是益州成都府的乐营中跑掉,讲到北上长安、进平康坊,后来得到侯君集的赏识,成为官妓,最后说起侯君集曾经送梅三娘一支流苏银簪。
萧皇后本来闭上眼听,最后渐渐瞪起了双目。她委实没有料到,梅三娘那看上去不足及笄的小娘子,竟然背后有这么多故事。
就连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萧皇后,都有些吃不住故事里的起承转合。
秦英歇了一口气喝茶,昭檀忽然用纤弱的声音道:“……簪子,刺伤侯尚书的……就是一支流苏银簪子。”她用手指沾了点茶汤,在小几上摸索出大体模样。
座中的堇色是丹青高手,看昭檀的食指在笨拙地移动,她赶紧拿出荷包里的炭笔,在自己的帕子描描画画,半晌就将那支簪子栩栩地摩下来了。
昭檀看着堇色手里的帕子,不由得点头。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善恶最后终有偿。侯君集送银簪时,绝对想不到那就是置自己于死地的凶器吧。”萧皇后嗤笑的语气里满是嘲弄。
又交流了一些细节,秦英等人便告辞了。
她们今天这趟兴道里之行,确实是有极大收获的。起码拉拢到了前朝萧皇后,而今萧皇后不在前朝也不在后宫,地位却依旧重要。
车驾之上的三个人,分别向陌香表示了无与伦比的赞叹。
若没有临场不惧的陌香,其他三个人根本就扛不住萧皇后的威压。
陌香脸上挂着一副冰山美人生人勿近的表情,只是望着车窗外匆匆而逝的风景,也不知有没有认真听她们讲话。
秦英暗自在心里感慨,放眼整个平康坊,可能再也找不到陌香般的奇女子了。
她高傲自持,眼高于顶。不说话则已,一说话既可噎死人也可救活人。
“话说回来,侯尚书……”秦英喃喃道,眼神空蒙显然是陷入了深思。
上辈子侯君集害死了梅三娘。秦英又与梅三娘是至交,她自然与侯君集结了不共戴天的仇。
这辈子的情况恰好相反,梅三娘杀了侯君集。身为梅三娘至交的秦英,要费尽心思地救梅三娘于京兆府狱。
一切还真的像萧皇后所说的,天网恢恢,疏而不露。善恶最后终有偿。
秦英坐在车窗边,忍不住看了看天上的如絮白云。
那云端之上……是否真的像道家或者佛家讲的一样,住的全是神仙或者佛祖呢。
忉利天上。
阎王领着两个鬼王匆匆进了辟时殿。他朝着殿内安坐首席的天帝跪拜道:“陛下,下界出事了!”
身着白衣的天帝正闲散地捧着《金刚经》读,听此,他抬起了眼:“…出什么大事了,竟能让你如此惊慌?”
“也不算大事,只是这件事需要由您裁决。”阎王坐直了磕磕绊绊地道,“不日前,梅花仙子下凡历劫。刚才她……她又……”
天帝默默地放下了手里的书,等着听下文。
“梅花仙子杀了一个想轻薄她的人。最关键的是,这人的阳寿还差十三年。敢问陛下这个人要如何处置?”阎王咬咬牙,索性一口气说完了。
他虽然主管地狱大小事宜,可梅花仙子是陛下的内眷,她杀了人,而那个人却是要给陛下戴绿帽子。面对陛下的这桩家事,阎王怎么敢擅自插手。
“这有什么好问的。既然那个人阳寿未尽,便让他活着吧。”天帝平静无波地道,才要将视线转开,又想起什么似的扣了扣几案,“你且带了药君下去,将他救回来。”
“就……就这样吗?”阎王觉得自己的下巴要掉了,看天帝事不关己、不痛不痒的模样,他都怀疑过去天帝是否和传闻中一样,不顾天界纲常,将梅花仙子宠得放在手心儿还怕掉下去碎了。
“难道我还要因私废公,平白断了一个凡人活路?”天帝挑起眉问道。
阎王连忙收敛心神重新拜道:“陛下仁德圣明,胸襟广阔。”
天帝不动声色,任凭对方将吹捧之词越抬越高。
等三位不速之客离殿,天帝摇头叹息:“阿琢你到了下界,却还和以前一样,明知道有些事不能去做,还偏偏要沾惹上。”
“看来是我过去叫阿琢的遍数太多,把你叫地越来越拙了。”天帝自言自语,“或者说,你本来就拙,我才给你取了‘琢’字。”
沉思一会儿,他用右手捂住胸口道:“但愿儿子不要随了你。”
漓珠站在辟时殿的门外,方才阎王入殿的时候她便已经到这里了。辟时殿内的对答她没有听见,却隐隐猜到了他们是在讲某个下界历劫的花仙。
“哼,只要我在辟时殿,你永远别想得到天帝!”漓珠恶狠狠地对着虚空道。
“她不是我的。”天帝开门,皱着眉低声说道。
漓珠闻言心下窃喜,面上还装着不露声色:“陛下恕罪——臣妾只是随口一提。”
“你也不是我的。”天帝无辜地眨眼道,“……算了,我说了你也不懂。要是阿琢在就好了。”他身形一晃便到了十步远处。
她痴望着天帝的背影,又开口唤道:“陛下如今身子不好,这是要去哪里?”
天帝头也未回地传音过来:“云水桥。”
云水桥建在辟时殿外侧,桥上施了术法,顺着它一直走就能去往任何想去的地方。
天帝扶着凭栏慢慢地行着。云雾笼罩中,他到了下界一所幽暗的牢狱。
触目之处是很长的甬道和一面面斑驳的铁栏,他如入无人之境般轻松地走进去。直到看见丁字监里那抹熟悉的身影。
“阿琢……就算是为了自己,你也要好好活下去。”他隔着那张铁栏轻声道。
不久,长安城的上方毫无征兆地凝聚了一朵乌云,渐渐下起了秋雨。雨势一般,只是淋到会冷得刺人骨髓。
雨点打在朱雀街的行人身上,他们纷纷提了衣袍加快了步子,或是去找地方避雨,或是拿了趁手东西往头上遮挡,只有一个白衣青年什么也没做,依旧是慢慢地行着。
没有路人能看清,他脸上挂着的是眼泪还是雨点。
与此同时,秦英她们乘的马车与白衣青年擦肩而过,车辙带起的水溅上了他的衣裾。
第五十九回 明争与暗斗
第五十九回明争与暗斗,三司之推事。
刚落一场淅沥沥的秋雨,长安西市的空气中便混杂着湿润而爽朗的泥土味。
未时,听到醇厚庄严的一声声鼓点,茶馆才慢悠悠地对外开放。一会儿,茶馆满座。
“今天继续讲梅琯的事。”说书人故意停顿一下,吊人胃口,“前些日子坊间传闻,钟露阁的乐妓梅娘子,是李将军偷养在外的妾…”
不过李将军一方面有正室管束,另一方面有色心没色胆,便一直没纳梅娘子。有时他难以排遣相思之苦,就召她去府上吹个曲子,见她一面。
侯尚书看李将军没给她名份,就想挖墙角。侯尚书怎么做的呢?
他把那娘子的户籍迁出教坊,之后敲锣打鼓地闹到钟露阁。那娘子硬是把迎亲的人全骂走了。说书人眉飞色舞。添油加醋地连说带比划,难怪生意这么红火。
侯尚书不甘心,他当天屈尊来到梅娘子的厢房。梅娘子不同意做他妾室,侯尚书就用强了…他觉得生米煮成熟饭,娘子就不会再倔了。
但他忘了,那娘子跟着李靖学过几招拳脚功夫,是个会舞刀弄枪的主。
千钧一发之时,梅娘子拿了侯尚书随身带的佩刀,连砍登徒子三刀。现在侯尚书依旧处于昏迷状态。
——真真假假口耳相传,故事越发离奇曲折,贵族子弟、黎民百姓莫不津津乐道。
平康坊身价最高的艺妓被两个武将争夺,一方是大败突厥的将领,一方是重权在握的兵部尚书。
她的名声一落千丈,从出宫廷进宅府的官妓变成杀人未遂的罪犯。
一个青年不耐烦地扣起茶碗:“这些我们早就听过了。梅琯后来怎么样了?”
“郎君别急,听我细细道来啊。”说书人笑了,眉目间是隐约的戏谑,“侯尚书的妻子看到梅娘子以后,愤怒的眼神可以烧了整个尚书府前院…”
说书人编得一口好故事,能把没亲眼见的事说得活灵活现。
不过这段故事里有几分真、又有几分假,没有听众在意,只有当事人能够感受到其中的复杂滋味。
京兆府狱。
高高的天窗透不了一丝光亮。大只的老鼠在黑暗中仔细摸索着食物与洞穴。
梅三娘抱着膝盖坐在角落,刚好把那小生物的家堵住了。鼠类抓着她的裙角,慢慢爬上腿。她像是在神游太虚,浑然没有察觉周遭的一切。
守卫甲来接夜班,眼尖看见了丁字监里坐着的美丽娘子:“呦,新来了美人,你们怎么都没反应?”正说着,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向她走去。
初唐的时候男女关在一所牢狱。女子的地位尤其卑下。女囚被玩弄是很常见的事。
守卫乙哈哈大笑:“我敢赌自己这个月的月钱。借你一百个胆字,你也不敢靠近她。”甲迟疑地停了脚步,回头看乙。
乙接着道:“你猜她为什么进这里?她杀了兵部尚书侯君集!侯君集的武艺比你强了一百倍还不止,他都弄不过这娘子,你过去是想送死吗?”
众守卫接连吹了口哨起哄,甲黑着一张脸怏怏地走回来了。
午时。长安兴道里,萧皇后所在的宅院大厅。
长案上摆了几只高脚陶盏。肉食被切割成精细的小块,蒸饼表面浅浅覆盖着金色的油脂。
萧皇后捏着竹筷,浅尝了一口莲藕糯米糕,轻轻地侧首附耳:“皇宫里的伙食不好吗,怎的不远迢迢地跑到这里来蹭饭?”
洗净莲藕,在穴中塞满浸了蔗糖的糯米饭,上笼蒸熟。切片装盘后就成了她筷子上的模样。
“表婶又取笑我了。”长孙皇后捂了小半脸颊,依然掩不住那娇羞之态。
萧皇后嗔了一声:“你这娘子就会装萌卖乖。”脸上佯作怒相。最后两人抵在桌上笑成一团。她止了笑意,扶好头上的百蝶穿花步摇道,“…你可还记得平康坊的梅娘?”
“不就是我上次过来时,在表婶府上见到的那个伴乐娘子?”长孙皇后停箸道。
萧皇后扶额叹气:“那小娘子遇到麻烦了。”她向长孙皇后娓娓道来。梅三娘就在唏嘘感慨的声音中,变成茶余饭后的一顿闲谈。
才听个大概,长孙皇后便恼了:“糊涂!”她的象牙筷子乖巧地滚到几上。
“你在生气什么?”萧皇后没有料到她反应这么强烈,皱起了眉头。
“我在气,陛下手底下的人如此不通事理。”长孙皇后缓和了语气道,“梅娘的事情,只是李将军和侯尚书党派之争的引子。二月李靖归朝之后,那官妓一直受他们两个的青睐,陛下知晓此事,只是以为他们是在以此暗斗。可是现在他们为明争官妓而闹出了人命…陛下知道了又惊又怒。这兵权,岂不是要因此大乱了吗?”
萧皇后听得糊涂了:“不对啊,他们怎么会明争暗斗。我听八弟说,这几个月侯君集在跟随李靖学习兵法。同僚之谊加上师徒之情,他们的关系难道不该更好吗?”
闻言长孙皇后摆手息了话头:“兵权总是遭人窥伺的,拿了一部分兵权的人,总想着把别人手里的也抢过来。不管怎么说,如今的状况是——他们争官妓的时候假戏真做,最后闹出了人命。”她分析道,“而梅三娘拔刀重伤了侯君集。若侯君集侥幸未死,他醒来之后,是恨梅三娘还是李靖?”
萧皇后略略思索:“恨那个正面伤了自己的。”
“我和表婶的意见恰恰相反。”长孙皇后无奈地摇头,“侯君集性情多疑,他会认为,梅三娘这样做,背后是有李靖指使。侯君集抱着这种想法也很正常。普通乐妓后面如果没有人撑腰,怎么胆敢对兵部尚书动手?”
萧皇后思虑重重,交错相扣的手不时地交换位置:“……经此事后,侯李两个人的关系会恶化吧。祸害遗万年,大概侯君集就是个命硬的。说不定这次灾祸能叫他躲过去。他伤好后大概会狠狠伤李靖一次。”
萧皇后颇知占侯。就算无心谈及,也总会言中六七分。
对方恭敬下拜:“观音婢谨遵表婶教诲。若一切如表婶所料,侯君集没有死,那官妓的性命便没事了。到那时,那个不幸被牵连进来的小娘子要如何处置?”
第六十回 三司之推事
第六十回三司之推事
秦英下午本想去京兆府看看梅三娘,可是陌香不由分说地将她带进了钟露阁。
“你不必担心。如今梅三娘收押狱中,三司还没开过庭审,暂时没有人会轻举妄动的。”陌香走在钟露阁后院的花径,回眸朝秦英道。
“你带我到这里做什么?”秦英不安地看着周遭空无一人的景致,不禁皱起了眉头。
“你今天到钟露阁来不是想要见鸨母吗?等鸨母回阁,你见她一面再走吧。”陌香莲步轻移,随手折下一枝开得正艳的大朵月季。“不过在此之前,我有事情想问你。”
秦英问道:“什么?”
陌香将那朵明丽动人的花插在耳后的灵蛇髻上,转身定定地望着秦英道:“你作为身有度牒的道士,为什么会假扮成梅三娘的侍童,最后跟随她一同进钟露阁。”
“小道……小道不顾师门规矩,暗自爱慕着梅三娘。”秦英上下唇开合碰触几次道。
她轻声笑了:“你大概是谎话说得多了,骗起人来面不改色呢,难怪鸨母会被你糊弄几个月而不自知。可我并不是她。以我多年习舞的经验,来看你的走姿,很容易发现你其实是个小娘子。”
秦英没了言语,上辈子和这辈子加起来,她还是头一次被人如此彻底地拆穿真身。
“梅三娘知道你是个娘子吧。所以她才会与你那么亲近。”陌香继续说道,“你带她到长安后直奔平康坊钟露阁,并且对当家鸨母说她的八字贵不可言,以便让鸨母顺利收留你们。我想,当时你也许早就算到了、将来她会在钟露阁出人头地,也会在钟露阁身败名裂……”
秦英开口打断了陌香,她的眼里流露出一丝痛色:“不,我只算到了前者。”秦英上辈子和梅三娘相交,对梅三娘的事情也算清楚。
“梅三娘之前和我们说,你过去告诫她,千万不要与侯君集走得太近。而你离开钟露阁后不到两个月,梅三娘就在侯君集的尚书府出事了。你难道不觉得实在很巧吗?”陌香言辞变得犀利了。
“……是我没有保护好她。”秦英黯然地垂下了眸子。
陌香毫无感情的声音从她的前方传来:“无论你有没有离开钟露阁,出事的那天晚上,你都不可能在场。我从未因梅三娘的事情责怪你,你也不要拿它责怪自己。明白了吗?”
秦英愣愣地抬起了头,陌香浅色的眸光就猛地落进了心底。秦英焦躁压抑的情绪渐渐地安静了。
“如果不是你,想来梅三娘如今还在益州成都府的乐营中备受折磨。”陌香冰凉的手搭在了秦英的一只肩上,拍了两下她说道。
秦英用只能彼此听到的声音应了一句。上辈子她没有了解透陌香,这辈子的机缘让她终于晓得,陌香看起来很冷漠,心肠却是很热切的。
在后院等到鸨母回阁,已经是下午申正了。
秦英见鸨母坐在垫子上煮茶,赶紧小步走了上去。
“门口的大茶壶没有拦着你?”鸨母不去正眼看她,自顾自地做着手里的活儿,将碾碎了的茶饼放进一口精致的小锅里。
秦英摇摇头:“是陌香带我进来的,大茶壶没敢拦。”
“她从来不肯听话。”鸨母用鼻子嗤了声,长柄杓顺着一个方向搅了搅茶汤。她看到茶汤颜色逐渐变深,又解开桌案上的绣囊加了些香料。
“昨夜侯府的事情小道已经听说了,梅三娘入狱,侯尚书昏迷。梅三娘是钟露阁的当红官妓,求您救救她。”因为鸨母不搭理自己,秦英就低着头恳切地陈辞。
鸨母凤目一挑冷然道:“救了她的性命,谁来救钟露阁的十年声誉?”在鸨母的心中,只有钟露阁的前景是最为重要的,而官妓损失了还能再培养。
“您放弃梅三娘了,是吗?”秦英沉默一会儿道。
听到秦英类似于责备的低叹,鸨母的肝火蹭蹭地涨上来了:
“我在平康坊呆了小二十年,还是第一次见梅琯这样不上道的官妓。得到大人的青睐,不就等于半只脚出了平康坊?她断了自己的生路,还要把钟露阁拖下水!”
梅三娘是隶属钟露阁的官妓,她一旦沾惹上这种麻烦,钟露阁也脱不了干系。
早上鸨母出钟露阁,就是去拜访三司推事的审案官员,备了财礼打点人情,只是为了拜托他们审案时尽量不提起钟露阁的名头。
如果梅三娘出的事情最后真牵连到钟露阁,那么钟露阁便只好关门大吉。
秦英能够想站在鸨母的心态上考虑,可这不代表她不会心寒齿冷。
“既然如此多说无益。你我三司推事的大堂上见。”秦英拜了两次道,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钟露阁,她隐忍多时的眼泪夺眶而出。
将煮过两开的茶汤舀到杯子里,鸨母不慎被烫了一下,她的眉眼依旧是无动于衷。
她别无选择。依附于钟露阁的上下百人,钟露阁一旦倒下了,除了官妓可以择枝另栖,那些普通乐妓只怕要沦落入凄惨的境地。
一旬之后,京兆府【注】。秦英站在堂下听三司推事。
“三司推事”就是州府长史开堂审案之外,还有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御史中丞分别参与。
坐在上首的州府长史是个微微发福的中年人。
他身着朱红色的圆领官服,腰上的玄色穗子自然地垂于下摆旁边。眼梢下垂,不见凶光。可是秦英不期然间对上他的眼神就很不舒服。
他拍了一声惊堂木:“传梅琯。”
堂上的笔录将早已写好的状子呈上去,长史粗略看了看,又还给了笔录。
笔录朗声念了一遍状子,长史道:“传梅琯上来。”
沉闷的铁链声叮叮当当地从远处而来。秦英不忍地闭上眼睛。她不敢看,因为对方如今的模样正如上辈子的自己。
梅三娘这几天接连不见天日。原本白皙的肤色更加雪白了。昔日艳绝平康的官妓几乎认不出了。满头青丝未束,乱蓬蓬地散在双肩上,又缓缓地流到了后背。
“梅琯,你用银簪故意杀害兵部尚书,可否认罪?”长史问道,他向招手笔录示意,准备让她画押状子。
“不。”梅三娘用微弱而坚定的声音道。
【注】京兆府是唐开元年间设立的。不好意思,我把贞观年间的行政名称写错了。这里和前文都应该写雍州府或是雍州府狱。
第六十一回 堂上众纷纭
第六十一回堂上众纷纭,冤家总聚头。
长史顿时被梅三娘噎了回去。他瞪起了眼道:“证据确凿,你还不认罪?”
“奴是失手重伤侯尚书,事先未起意。请大人明察秋毫。”梅三娘抬起头,直视长史的目光道。
长史扫视了一圈堂下的人,心里将不据实以报的笔录骂了好几遍:你是侯尚书那边的也就罢了,表现得这样明显,简直是要陷我于不义啊。
况且三司还在堂上看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若不审清楚这桩重案,他就别想着最近几年再升一品了。
“传在场之人指证。”长史清了清嗓子道。
几个素色衣袍的官员,连带着昭檀、侯府主母郑氏上了堂。
梅三娘的余光瞥见李靖的衣摆,身形不禁摇晃了一下。
他们各执一词,细节和之前念的状子还有些出入,不过有两点是言之凿凿的:其一是侯尚书轻薄了梅三娘,其二是梅三娘以头上银簪刺伤了侯尚书。
秦英听得一个头变作两个大。她实在不明白,这样分明的事件,为何某些人会在公堂上睁着眼睛说瞎话,颠倒黑白混淆是非?
就比如郑氏,她一口咬定梅三娘刺伤侯尚书在前。这样说明摆是没有逻辑可言的,她却做伪证做地不亦说乎。
长史一言不发地端着架子眯眸想了想,问道:“在座的三位大人怎么考虑?”语气之轻松,仿佛这个案子是他马球杆下的一只球,抬手一拨就到了别人的球杆下头。
“小人以为,侯尚书失礼在前……”大理寺少卿干咳一声,结结巴巴地道。他看堂上的大家都不说话,便小心翼翼地开口,准备来手抛砖引玉,谁知开口就遭到了围攻。
最后面色阴沉的刑部侍郎冷冰冰地帮腔道:“——我朝哪有明令禁止,官员不得狎玩官妓?”
秦英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官妓属于贱民不假,可是没入乐籍的官妓就不是人了吗?可以随随便便地使用吗?
他话音未落,只见昭檀的后背瑟缩了几下,好像在抖。
作为诗伎的昭檀周旋于各大王公勋贵之间,大概做梦也想不到,在他们的眼中,官妓其实是这样的低贱卑下吧。秦英想到这里,心忽然被一阵莫名的哀伤攥住了。
堂上众说纷纭争论不休时,一道清亮的声音划破了凝重气氛。
一直未作声的御史中丞道:“不才斗胆直抒己见。郑氏讲的证词有失公允。这事件的时间前后不能马虎。若不是侯尚书强人之所难,那官妓没什么理由对他如此吧。郑氏应该是悲伤过度,记忆有些混乱了吧。”
御史中丞可以说在明面上得罪了侯君集,以及他身后的一群党羽。不过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前几天萧瑀亲自登门,和他分析了一个时辰,说到侯君集与李靖两个人的事情不能波及无辜,御史中丞深以为然,那官妓不过是两人角逐的牺牲品。
秦英大喜过望,终于有人为梅三娘说话了。
长史见他们讨论地差不多了,开始不露痕迹地和稀泥:“话虽如此,不过那官妓重伤了朝廷官员乃是事实。诸位应该如何量刑而断?”
“小人觉得伤人至重伤乃是重罪,需以五刑判之。”刑部侍郎不起波澜的音色回荡在了堂上。
御史中丞接话道:“梅三娘是过失伤人,并非蓄意杀人。要断五刑,也只能从笞、杖、徒、流中选择。”这四个由轻到重排列,最末尾的便是死刑了。
“你倒是心怀仁慈。”长史捻着胡须笑道。
对于长史的消遣之谈,他面不改色地道:“当今陛下以仁义治天下,去年秋时,大理寺狱和雍州府狱中空空旷旷,死囚不过三十又一人。某不想让陛下的圣名就此而绝。”
郑氏听到如此明显的包庇之词,愤愤然地瞪了御史中丞一眼,却不敢出声打断他们的讲话。
秦英一颗紧紧攥着的心松了下来。
大理寺少卿不是侯君集这边的人,也未被萧皇后的弟弟萧瑀说服,只是用着见风使舵的手法摸鱼:“某赞成从轻量刑,这也算是为天下百姓修福祉了。”
这句话堆地大义凛然。好像谁要是反对,谁就是不为天下百姓考虑。
长史用食指的指节扣了一下桌面,沉吟道:“事关朝廷官员之声威性命,下官也不能草草决断。今日休堂,某拟了折子呈报给陛下,就让陛下亲裁吧。”
说到底,他是不想将祸水引到自己的身上,这招明哲保身用得实在是妙。
笔录这时抬起了满是汗水的脸,从审案开始,他手里的毛笔就没有停歇过一刻。
啪一声惊堂木起。堂下围观的众人也就散了。
长史看着清冷的堂下,倏忽长叹:现在官妓的性情越发烈,以后出去逍遥时,还真不能做得太过分,谁知道官妓里面有没有像梅三娘这样的人,宁可死也不愿遭到荼毒。
见梅三娘被人带下堂,秦英悄声地跟在了他们后方。
秦英用所剩不多的碎银子打点好了门路,进了雍州府西边的牢狱。
站在丁字监的铁栏外,秦英握住了梅三娘干瘦的手指:“你……还好吗?”
“他们没有为难我。”梅三娘垂着眸子摇摇头道。
秦英的眼泪又快被激得掉下来:“你且忍忍,就快出去了。”
“出去?我出去以后还能去哪里呢?”梅三娘怅然道,”钟露阁肯定是不会收留我的,而平康坊的任意一家春阁,也不会要有这样经历的官妓。不,经此一事我说不定做不成官妓了。因为……我直接会被逐出乐籍。”
秦英的双手渐渐地紧了紧:“你别想这么多。只要出来就有地方可以待。真的。”
梅三娘笑了一下,那苍白的面色和凄凉的笑容有着说不出的协调,看得秦英一阵阵难过。
“拒绝侯尚书的索求、还刺伤他的我是不是很傻?
“跟着他就可以摆脱贱籍的身份,安安稳稳地住在后院里面。可是我当时拔下簪子时什么都没有想。没想我顺他可能会得到什么,没想我逆他可能要付出代价。”
梅三娘的眸光明明灭灭,就像水中的清影,一碰即碎成拾不起来的细澜。
“你的心告诉你应该这样做,不要去后怕,也不要去后悔。”秦英低声对她耳语道,“今时你所受的一切……以后我必以十倍报之。”
第六十二回 冤家总聚头
第六十二回冤家总聚头
堂审过后几天,梅三娘挨了一顿杖刑,当天被抬回了钟露阁。
她回来的时候,全平康坊的艺妓都出门围观,看这名满平康的官妓是出了怎样的笑话。
一时间东西市的茶馆都在以此拟段子,让原本清淡的生意爆了棚子。
秦英旦日到钟露阁想去看梅三娘。不过被鸨母冷冷地拦在了外头。
鸨母说梅三娘的乐籍已经从官府除了名,若不是看在她身上有伤,绝不会再让她逗留于钟露阁。
虽说鸨母的话很绝情,不过秦英知道梅三娘确实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梅三娘将养好了身体,陌香为梅三娘牵线,最后把她安顿在了兴道里萧皇后的住处。
陌香这是给梅三娘找了一个好靠山。
萧皇后隐居在兴道里,远离朝政。就算侯尚书伤好以后要迁怒,也不敢公然开罪萧皇后。
梅三娘托人给秦英送了一封手书,秦英才后知后觉地得到这个消息。
秦英不求梅三娘能够像以前一样出人头地,只求她能够平安度日。
平安。这两个字看似普通,实则隐藏了多少无奈心酸。
每天早上,秦英站在玄都观的三清殿里盘香,只见三清像前,无数信众喃喃祈求着平安。
正是因为轻易得不到,才会用祈求的方式如此喃喃。
那边梅三娘死里逃生,这边秦英在玄都观生活地安逸,观中道众对她恭敬崇拜地有些过分了。她的事情都没有吩咐下去,他们就先做好了。
秦英被他们敬称为生而知之的奇才。不过其中的真相就不足为外人道了,她也懒得对外人解释,自己名声鹊起是源自袁老道的一卷帛书。
想起袁老道还埋没于茫茫人海,她觉得自己这个徒弟有必要将师名发扬出去。
至于具体的做法,只能到合适的时候再说了。
很快秦英就在玄都观迎来了贞观五年春。
掐指一算,她已在此呆了半年之久。
每逢初一十五,她都在玄都观的道场作法事,可她的良心上过不去。这半年来她从未给玄都观赚一文钱,而观中还好米好菜地养着她。
观主不怎么在意财务之事,而掌事的道人已经暗示他好几次。但见观主似懂非懂地眯着眼听自己唠叨,掌事道人感觉自己的一番口舌功夫又白费了。
最后观主慢悠悠地放下了茶杯道:“你不知道我为何让秦英那孩子挂单常住?”
掌事道人难得看到观主有反应,连忙点头。
“你只想着秦英半年来吃了我们多少米,可有想过秦英半年来为我们做了多少事?”观主扣起茶碗,两只手放在腹前捏了静心诀。
掌事道人又一次摇摇头。
观主叹息一声为他解释道:“如今长安城内和佛道两家有关系的人,都知道秦英在崇业坊玄都观常住。平时没有人登门找秦英,是因他每次都避而不见,他绝了别人对自己的好奇之心。
“不过到了初一十五,秦英在我们玄都观露面,有多少人专门慕秦英之名而来?这半年里我们的香火钱多了三成,全是他带起来的收益。由是观之,他是我们的摇钱树啊。”
掌事道人不禁抚掌大笑,一口饮尽杯中残茶后拂袖离去。
观主也抿起了唇浅笑,他一开始并没有发现秦英是个招财的宝贝,只是核对最近半年来和以前的道场收益时,才偶然发现这个事情。
心事放下了,掌事道人直奔秦英的单间厢房,他搓着双手殷勤道:“秦英啊,你有没有什么需要的东西?”
她正盘腿坐在榻上看书,闻言摆摆手:“没有。怎么了吗?”秦英记得古人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认为掌事道人忽然间与自己套近乎,肯定是有问题的。
“道书,素帛或者朱砂?”而对面的秦英还是摆手,见状他道,“近日玄都观要采买物事,你若有什么需要,不要客气尽管开口。”掌事道人像长辈关照新人般拍了拍秦英的肩头,语调轻快地道。
秦英看掌事道人的面色认真,不像有假,便点头敷衍了过去。她哪里能想到,掌事道人这是在为玄都观多出来的三成收益而嘉奖自己呢。
清明节前后,玄都观里的绯色桃花开得正是鲜妍靓丽。
长安的贵女王孙们坐了车驾,争相赶在花期之时,来玄都观看桃花如雨坠下。
秦英初看桃花绽放时激动万分,而每天清扫院子的落花道路久了,她也生不出什么旖旎心思了,只将那美得不似凡间应有的桃花瓣当做平常物。
某天上午巳时,秦英拎着和她差不多高低的竹帚清扫花瓣。
层层叠叠的绯色掩映中,身影缥缈而声音清晰。
“你怎么将这支卦签偷出来折断?”一个稍显喑哑的声音从琴音背后的花径传来。
另一个清清泠泠的稚嫩声音道:“这上头的卦辞不吉利,本……本郎君偷出来折了,正好省得再让别人抽了生一肚子气。”
“……你啊你。”那尾音拖得很长,好像对同伴的任性举动很是无奈。
“难道本,本郎君还冤枉它了不成?什么叫竹篮空打水,生死不由人!这分明是在诅咒求到这支签的人啊。”清泠声音不服气地继续道。
“小道觉得此签并非是诅咒,只是在阐释道家。生命本来就是像竹篮里的水,是无法留住的。生死由不得人的心思。命数应该尽了,纵然是神医华佗再临也救不回来。”
秦英缓缓地从一树桃花瓣下穿过来。花枝勾到了她的发带,浅粉绯红簌簌地落了,装点在秦英的灰布道袍上,端的是给她增了几分颜色。
“小道秦英,见过两位殿下。”她扶着竹帚躬身施礼道。
即使他刚才只说了三个字,秦英也能辨认出声音的主人——当朝太子,她上辈子最熟悉的人。
“秦英?”少年略带疲态的目光投向了跪地施礼的她,眼底是一丝惊讶。
他以为自己带着妹妹溜出宫的时候,已经伪装得很好了,谁知刚到不久就被玄都观内的一个小道童认出了身份。
“咦?我的男装这么好认吗?”清泠声音很快就暴露了女扮男装出行的事情。那位不善于掩饰的公主殿下正揪着自己的胡服衣摆左瞧右看,天真娇憨的神情和秦英上辈子的记忆中是一个模样。
秦英站直了腰身,刚好和眼前的少年差不多高。两人不可避免地对视片刻,她在心里想道,上辈子的贞观五年春,太子不是腿脚不好,就躺在丽正殿等着人给他治吗,这辈子他怎么还带着妹妹出宫乱溜达……
“不准这么看我大兄。”一袭胡服影子映入眼帘,挡住了秦英的视线。
“好,小道不看。”秦英干咳一声,讪讪地笑着低下头,上辈子里长公主就和自己不对付,看来这辈子也是呢。俗语云不是冤家不聚头,果真是不假。
第六十三回 清明患腿疾
第六十三回清明患腿疾,奉召入皇宫。
秦英低头时瞥见了已经断为两截的卦签,连忙走上前去将它拾起,收进道袍袖子里:“掌事道人每晚要查三清殿内物事,发现签筒里的卦签少了,免不了责罚今日执事的道人。还望两位殿下谅解难处。”
她顾全了自己的利益,也不着痕迹地把他们兄妹的面子抹平了。
“嗯。”身着浅碧色胡服的李承乾应了一声,左手拉住了妹妹李丽质,转身欲走。
“殿下一路小心。”秦英想着,话端不知怎么就露了出来。
在宫外偶然见到安然无恙的他,秦英隐隐担心他和上辈子一样患腿疾。她不是操心太子的健康,只是不想再受召入皇宫为太子祈福了。
如果她上辈子入宫就是错误的开端,她情愿这辈子不再将错误重演。
李承乾点了点头,算作和她辞别的礼数。
他幽居于东宫,并不晓得秦英在如今的长安城名声有多响亮。若他知道自己往后要和秦英打很久的交道,他一定会感慨初见时忽视这个小道童,是无比失误的。
兄妹两个出了玄都观,在坊间的街道上缓步而行。
“大兄,我感觉这个叫秦英的小道士很奇怪。”李丽质牵着李承乾的手,偏着头说道。“他只看了一眼就称我们殿下,好像早就认识我们一般。”
她刚满十岁,有小孩子心性的同时还保留着小孩子的直觉。
李承乾无声地笑了笑,心中则道:他认不认识我是不清楚的,反正我以前是没有见过他的。正漫无边际地思考,脑海兀然浮现了秦英的身影。
明明梳着平淡无奇的包子髻,长着平淡无奇的包子脸,偏偏让人见一面便难以忘记。真是奇也怪哉。
秦英将每条花径下的落英扫到一边,放下竹帚便回房静坐了。清明前后信众多来求拜三清,观内的事情繁重,她每天固定的静坐时间都被迫缩短了一些,只能见缝插针地补上。
坐在硬板榻上盘起了腿,心里就像跑了一匹野马,怎么都静不下来。
观主为秦英卜卦时就已经暗示,她会和李承乾有所牵扯。不过秦英一直存有侥幸,以为不入皇宫就可以避开他。无奈天意弄人,怕什么就来什么。自己躲在玄都观哪儿都不去,却见太子带着妹妹出宫到玄都观赏桃花了。
上辈子若李承乾没有表现出对自己的兴趣,秦英也不会落人口实、授人以柄,更不会惨死大理寺狱。
以前秦英是怨恨他的,可时间长了,这怨恨就被慢慢冲淡了。取代怨恨的情绪叫做消极回避。殊不知有些人是无论如何都要遇见的。
最初下山时,秦英在心里发下三个誓愿:最好不要入宫给太子诊病,其次不要和太子关系太近,再次不要一直呆在皇宫里。
她没有想,如果李承乾身体康健,就轮不到自己进宫给他祈福了。
念着太子的安康,秦英忽然心悸了一瞬,不好的预感蔓延开来。心乱成麻,哪里还静坐地下去,再坐也只是浪费时间。秦英转身下榻,披上了外衣向屋外走去。
秦英一边在玄都观内转悠着,一边想似乎遥不可及的纷杂往事。
上辈子秦英三天两头地去太医署问李承乾的足疾,署里的那群老者总是支支吾吾不肯讲实情。
她在宫里呆了近十年,也不知道李承乾的足疾是怎么得来的,连外伤还是内损都搞不清楚。只是见他的腿脚越来越差,到了贞观七年不良于行。他走路不方便还不让人扶,谁扶了就扣谁的月奉。
秦英是最不屑李承乾那一套的。在她看来,那喜怒不行于色的太子殿下就是个纸老虎,高冷姿态只能吓唬吓唬对太子不熟的人。
由于秦英天天在太岁头上动土,李承乾多次给她甩脸色看,她却像没事人似的,笑嘻嘻地道歉,第二天继续我行我素。李承乾看自己约束不动秦英,就默许她肆意妄为了。
记得贞观五年七夕的那天晚上,长孙皇后为李承乾安排了一场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是相亲宴的宴席。他不去看座下的贵女,反倒是偷着瞧最下席的秦英,某人还自以为技艺高超,没有被她发现。
太液池畔,她听到了一声我心悦你。然而秦英只是将滴酒未沾的他推开,并且微微摇头:“小道真是醉了,幻听到了不应该听到的句子。”
当时她感觉自己像是饮下了一口热辣辣的酒,脸颊上满是未及消散的红晕。
第二天醒酒以后,发现李承乾破天荒地没有起榻,秦英问了在丽正殿做事的宫婢,才知道太子昨天沾了酒。她听完了肝火都起了两把。
——不能喝酒还要乱喝,这莫不是在主动作死?主动作死也不打紧,好歹考虑考虑下面人的感受啊。
秦英生气是有原因的。他的身体一出岔子,秦英首先难辞其咎。谁叫她的本职就是为他祈福呢。祈福没有效果,陛下定是不能放过秦英。
李承乾的脾气很大,东宫为首的官婢都不敢轻易拂逆他的意思。于是官婢们都六神无主地站在丽正殿外头,不知可不可以硬闯进去。
秦英走到李承乾所居的丽正殿外,嘱咐宫婢拿个趁手的工具打开反锁的殿门,再拿一碗醒酒汤来。擅闯丽正殿的责任别人不敢背负,那秦英便来充当冤大头了。
毕竟秦英已经得罪过他很多次了,也不差这一次。
站在李承乾的榻边看官婢给他灌醒酒汤,结果某个还没醒酒的人把一碗汤全吐在了秦英的道袍上。
秦英当时的脸色别提有多难看了。她觉得李承乾是在为昨天的事报复自己。
不过秦英是一点也不喜欢吃亏的。她很快就找到太医署的老医官,他们一起商量了太子殿下最近的饮食禁忌,将他喜爱的饮食一个不拉地从膳食谱上划去。
也许正因李承乾有意无意地骄纵自己,她后来才会自大成狂,将很多人玩弄于鼓掌,最后把自身的一世清名铸为了千古骂名。
第六十四回 奉召入皇宫
第六十四回奉召入皇宫
清明时节,到玄都观烧香拜神的信者很多。
面对这样的盛况,道众或多或少有些手忙脚乱之感。
而秦英也是不例外的,可她很爱躲懒。
刚借着扫地的功夫神游太虚半个时辰,秦英便被从前殿来的掌事道人抓了包,掌事道人不像其他人一般对秦英崇敬有加,只将她当做普通道童看待。
他无意间撞上了秦英偷懒,简单提点两句后让她到三清殿里帮忙清点香烛钱去。
观里的道众并非神仙,还是要老老实实地穿衣吃饭的。这日常开销有很大一部分就从香烛钱里出。
对玄都观这样规模较大的道观来说,每个月领朝廷的供奉还不足以维持周转,所以香烛钱是必不可少的银钱来源。
秦英前段时间已经帮掌事道人清点过几次香烛钱,今日做起事来也不会茫然无措,她立刻正了颜色,拔腿到三清殿去了。
反正她是在观里白吃白喝白住,再不做些什么,她可就真成米虫了。
“——秦英你来的正好。”站在三清殿功德箱前点钱的道人一见到秦英那不足六尺的矮个头走过来,喜笑颜开道。
秦英凭借着矮个子的身高“优势”,穿过了熙熙攘攘的人流挤到功德箱旁。她抬起头,目光逡巡了一圈围得水泄不通的大殿,不禁暗暗吃惊,今天的阵仗似乎比正月初的那几天还要夸张啊。
“只有你一个人在这里收钱?”秦英咂嘴道,手里则片刻不停地清点文钱。
道人哭丧着长脸道:“师兄们都在偏殿里开坛超度,一时间走不开身,他们就把三清殿里的事情推到了我的头上。可我,可我还是个算痴。”
她闻言叹了口气:“你我先勉强撑着场面吧。”动作娴熟地把文钱排在小几的桌面上,每百文串成半贯钱,再随手放在功德箱内。
玄都观的香烛都很便宜,或者说贞观年间的铜板儿很值钱,一支高香或一只灯烛只要三文,而三文刚好是今年开春时斗米的价格,寻常人家都能出得起三文钱。
用三文钱,对三清像求祖先尚飨、亲族安泰,也是件合算的事情。
殿内并没有道人专门看管香烛,摆放整齐的香烛罗列在一张案上,等信众交完钱自行拿走即可。
秦英数钱久了,脑子有些晕乎乎的。拿着编绳的手松开了,她起身到大殿后边接一杯水来喝,灭一灭渐渐升腾起的那种焦躁感。
把喝空的杯子放在原处,她任劳任怨地继续帮工。
不到一个时辰,道人口中的师兄们陆陆续续地归来,秦英就成了作壁上观的大闲人。
“你们刚才的效率不错嘛。”一个师兄打开了功德箱,草草地点了一下串好的文钱数量,拍掌赞叹道。
算痴道人摇头道:“基本上都是秦英做的。”师兄们看秦英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敬佩。
“哪里哪里。”秦英打了一个干哈哈,企图马马虎虎地敷衍过去。
一道人状似亲密地搭上了秦英的肩膀,对她开玩笑:“秦英你小子是不是做什么都要超出别人一大截?”
秦英不留痕迹地挣脱了他的手臂,弯着眉眼微笑道:“书上不是有句话,叫做过犹不及嘛。”她以古语自嘲,将有些道人眼红的心思抹消。
说完秦英也不多谈,垂头略施一礼就出了大殿。
她做完事情并不邀功,只是遵守着道家的“功成名隐身退”,把自己隐藏在一件又一件或大或小的事情之下。
举国在清明时节休三天的假,秦英这三天来做的事情却比每月的初一十五还要繁杂,她就像一个方便好用的灰色补丁,哪里有需要就往哪里补。
等过了清明节,秦英又回到了混吃混喝的米虫状态。观主对此没有发话,掌事道人也睁一眼闭一只眼地纵容她在观里毫不作为的生活。
可平静的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很久。
一天清早,安公公拿着诏书找上了玄都观的门:“道士秦英在不在啊?”
应门的小道童见的人多了,如今对衣着朴素一身贵气的访客是见怪不怪。一个梳着包髻的童子淡定地将安公公领进了观门,另一个则将秦英唤到了三清殿偏殿。
三清殿左偏殿里是普通道众面见访客的地方,之前秦英去的那间小室,只是观主专用的会客室。
“您先请坐。”小童拉过来垫子铺好,恭敬施礼后道。
安公公笑眯眯地摇头:“咱家是来给道士秦英宣旨的,不能坐。”
小童吃惊地张大了嘴忽然不知道要怎么应答了。尽管他清楚盒子差不多高的秦英是个很厉害的道人,但是身处方外的秦英怎么会和圣旨搭上关系?小童想留在这里偷看明白。
秦英推开殿门,见到安公公的一瞬间就知道了他的来意。
——该来的果然是来了。她在心底自嘲般的笑笑。
“道士秦英接旨。”宦官特有的尖细声音在此刻发挥得淋漓尽致。
她在安公公五步开外跪下来,双手呈托举状,等待着内容和上辈子一模一样的诏书。
“道士秦英,度牒领于益州成都府青羊肆,年少而敏学,稚龄而睿达。适逢东宫太子沉疴在卧,汤药遍尝不见好转,朕只能求于方外之士。特敕道士秦英入宫为太子祈福。”
安公公念完一遍,望着跪地的秦英等待着她的反应。
在他的想象中,秦英听闻后也许是喜极而泣,或者大忧大惧。不过眼前的秦英只是面色沉静地三叩首,从他手中接过了金黄色的薄绢诏书。
两个旁听的小道童则是完全听傻了。
……当今陛下竟然要诏秦英入宫为太子祈福?长安城内的道人这样多,陛下为何就找上了秦英?秦英还只是个和自己一般高的孩童啊,怎么就入了陛下的眼?
他们默默地羡慕加眼馋,不过良好的素质让他们没有把情绪表现在面上。
“小道何时启程?”等两个小童离开了三清殿的偏殿,秦英问道。
安公公收敛了脸上的笑纹,严肃道:“越快越好。”
秦英顿了顿,又问:“诏书上写,太子沉疴在卧,是很严重吗?”
“您一去便知。”他道。
第六十五回 祈福念礼记
第六十五回祈福念礼记,针灸甲乙经。
秦英接旨的时候并没有很意外,上辈子的陛下是把秦英当成了孙思邈的小徒儿,才诏她入宫为太子祈福的;这辈子的秦英没有结识孙思邈,她猜陛下大概是听说了坊间关于她的夸大其词的传闻,才对自己下了入宫诏书。
不过秦英仅仅猜对了一小半。
李承乾在清明节前带着妹妹出宫的事情,不知道是谁多嘴报告给了陛下。做父亲的龙颜大怒,就关了那罪魁祸首的禁闭。结果一关就关出了问题,太子在禁闭期间病倒了。
前些日子天气乍暖还寒,李承乾就受了风凉。这次太医给他请脉,却摸出了某个顽疾的迹象。太医每三天换一副方子,跑丽正殿跑得无比勤快,都没有能将太子的身体拉回康健。
眼见太子迟迟不能起榻,陛下每天都是愁肠百结,后悔和心疼在交相肆虐。
一天上午,新任的太史令李淳风汇报完浑仪的制造进程后,在陛下身边旁敲侧击地献言,说陛下既然让咒禁科的人来过了,不妨再试一试民间的祝由之术。
李世民皱了横眉问道,民间的祝由之术怎么能和太医署的咒禁科相提并论?
李淳风当即跪下做礼道,陛下有所不知,民间祝由乃是医署咒禁的源流。若陛下愿意尝试,臣某便推荐几个祝由的人选。
想到太极宫里以泪洗面的长孙皇后,李世民大手一挥,让中书舍人岑文本拟折子,头午他又召集太医署咒禁科的医官们,来指定具体祝由道人。
医官们望着折子上的几行墨字犯起了难,这些人他们都不认识,大家面面相觑下不来台时,胡子最长年纪最大的医官道,不如就选道士秦英,此人因四月初八的浴佛节而在坊间颇有名,还一直在玄都观内主持初一十五的法事,想来祝由道法也是不差的。
李淳风听到他们的低声讨论,嘴角微微扬起,就是他间接地将小师妹“坑”进皇宫。
现在的他不能预知未来,仅仅是觉得小师妹的才智不拘于坊间,能够在皇宫发挥更大的用处。而且小师妹留在皇宫里,自己也方便照拂她一二。
拿到诏书的第二天,秦英坐上安公公的车驾,和他一道前往长安内城的太极宫。牛车辘辘地驶过了朱雀街,侍卫打开赭红色的守门,放这辆不起眼的车驾进了横街。
安公公的口一刻也没有闲着,他教导着秦英各种宫规,以防她一介草民不知礼数,冲撞了陛下或者皇后等人。
秦英上辈子用亲身经历体会了种种严厉的皇宫规矩,把条条框框记得清楚如自己名字的笔画。可是她也在安公公喘气休息时配合地点头应和着,心里没有半点不耐烦。
上辈子她太过张扬,这辈子她要低调。在低调地让人挑不出错的情况下,再把自由的信条履行开来。
“小道明白了。”车驾停在了太极宫的大门前,秦英跳下车辕前回答。
安公公看着眼前这个恭顺非常的孩童,有些说不出的滋味,从始至终秦英的表现都太平静了,平静地让久经前朝后宫风雨的安公公生惑,想这孩子是不是真的把道心搁在了方外,只留个空白身子游荡于方内的滚滚红尘。
秦英此时甜甜地笑了一下:“人以横规墨矩构成方圆,若是破了规矩,也就不存在什么方内方外了吧。”安公公不小心把心中所想喃喃出声,她顺着方内的话题引申了一句。
“坊间传闻道士秦英人小,却智慧明达。如今看来果然不假。”安公公随之下车,领前了几步为秦英带路到太极宫的主殿两仪殿。
两仪殿是上早朝的地方,而左边的偏殿则是早朝后开小朝会的地方,右偏殿是个私底会客的地方。
安公公直奔右偏殿,却见李世民已经坐在殿内等着了。
东偏殿的陈设朴素简单,帘幕之下只有一架子陛下常读的竹卷,和一张不长的几案。
“你就是道士秦英?你可有把握为太子祈福直至病愈?”李世民打量了秦英两眼道。
李世民上了早朝又上小朝会,刚坐到右偏殿休息片刻,身上的隆重繁复朝服还没有来得及更换。
金黄色的衣袍衬得他好似笼罩一圈明光。整个人看起来精神焕发。
他的胡子未经修理,末梢微微蜷在面颊上,秦英的目光瞥到它时,前尘回忆涌上心头。
这第一句问话秦英不知道已经听了多少遍,开始她还会微笑对疑问的人道,正是小道。后来她笑容僵硬了,讲话时眼底是一片不起微澜的湖面。
秦英施礼后坐下正对陛下的目光,答起了第二个问题:
“陛下爱子心切,这样单刀直入地问小道也不吃惊。祝由为佐辅之事,不能代替针砭药石,却能和它们同时使用。至于有无把握治愈,小道只能斗胆猜测治愈时日大概会长一些。而且太子沉疴未愈前,小道断不会轻言离去。”
李世民面对她的侃侃而谈,不禁和坊间传闻里的秦英形象对了对,发现虽有出入却差的不多。他审视着秦英稚嫩而镇静的面庞,扬起了一根眉毛:“立了这样的誓言,就是说你心里有底,并不怕自己能力有限,最后受到朕的责罚?”
秦英回以清清凉凉的笑:“宫门已入,哪里是那么好出的?”
“不错。”明知道这小儿是在嘲讽前朝后宫云波诡谲,他一反常态地压了自己的火气,转而欣赏起谈吐不俗的秦英了。
以前做秦王时,李世民就接触过很多方外之人,他们通常身怀过人之长处,讲话也有自己的一套,不过他们或许是起了名利念头,气质并没有秦英这样安静纯粹。
“你祈福祝由时需要什么东西,提前一旬和太医署咒禁科的人通气儿。朕令你负责祈福祝由期间的所有大小事宜,你放手去做即可。”
她的眼眸流过一瞬光华:“既然陛下肯放权于小道,某斗胆自行更改祈福祝由的程序和道书,不知陛下同意吗?”
李世民哑然后叹道:“你怎么办都可以,不过祈福未果的话,朕会治你罪的。”
“那小道便用《礼记》给太子祈福。”秦英拜道。
第六十六回 针灸甲乙经
第六十六回针灸甲乙经
李世民听到《礼记》的字眼,龙眉不可察觉地跳了跳,他知道它是教人如何为人的著作,却不知道里头暗含着什么祝由的文章。
看着眼前一脸坦然的秦英,李世民觉得自己的小心思是多余的。
他倒要亲眼见识见识,秦英这个小道士能把祝由弄出怎样的花样。
秦英出了两仪殿的右偏殿,被安公公带到了太医署咒禁科。
咒禁科的人们在了解到秦英的想法后,皆是吃惊地合不拢嘴。
一个德高望重的咒禁师狐疑地眨了眨眼道:“《礼记》和祝由有关吗?”
秦英好像早就料到了众人的反应,点点头从善如流道:“据小道所知,礼记有三种刻本。找宫里有的版本用就好了。小道想用《礼记》其中一篇作为祝由的文章。”
众人目瞪口呆:唐时的《礼记》,《周礼》和《仪礼》合称为“三礼”。无论是哪一种礼记,好像都和祝由搭不上关系吧……
她已经得到了陛下的口谕,为太子祈福的全部事宜都是她来一手策划,根本由不得旁人质疑。
祝由不是秦英一个人能够做到的,需要多人的配合。所以秦英必须受到他们的支持。
有一名咒禁生最先明白了秦英所言乃是板上钉钉的。他连忙从御书房后面的书库找了全套的《礼记》,再匆匆抱到咒禁科来。
看见气喘吁吁的咒禁生袍子中的东西,秦英让他把这一大摞竹卷堆在地上,她自己则坐在咒禁科的角落里,捧着一卷卷的竹书仔细品读。
秦英那副认真的神情,专注地像是在找稀世之珍宝。实际上她确实是在找《礼记》里的一颗珍宝。
她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响,咒禁科中的大家渐渐地忽视了她的存在,都坐在了原处忙自己手头上的事情了。
过了一刻还有余,秦英把某卷竹书摊到了最先质疑她的咒禁师的桌案上:“……你看看这一卷。”
咒禁师目光沉沉地盯着那卷占据了一半桌案的竹书,一竖行一竖行地看下去,他的神色以很快的速度松动了。他抓着竹书的端角低声喃喃上面的字:“《小戴礼记》,第五十二卷中庸第三十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诵读声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看,他们一目十行地读下去,面上皆是出现不可思议的表情。
“用一段中庸作祝由之辞,实在是妙。”不知道是哪个人发出了赞叹,其他人也都附和起来。
原本他们对民间的祝由表示嗤之以鼻,可当他们看见秦英在《礼记》中挑选出了独特的祝辞,都不禁对她刮目相看。没有几个人会将祝辞和《礼记》联想到一起,然而秦英她做到了。
三天后的十五是祈福祭祀的黄道吉日。看完黄历,她又做模做样地指了弘教殿做祈福场所。
秦英对东宫每所宫殿的门窗几道都了若指掌,她自然知道三所宫殿中的弘教殿是最能承担祈福责任的。
东宫主殿显德殿是过去李世民召开会议的地方,如今已经被改为了李承乾读书的大殿。第二所宫殿丽正殿则是太子的寝殿,秦英脑子坏了才会将祈福场所摆在那里。
时间地点已经备齐,只欠了名为李承乾的一阵东风。
当天午时,李承乾饭后喝了太医开的进补药,被几个衣着鲜妍的宫婢搀扶到了送到弘教殿前。
李世民和长孙皇后坐在弘教殿的一角旁观祈福的过程。
殿内烛香的烟气卷曲成各种纹络与花草。
五尺多高的秦英穿着玄色道袍站在殿中央的首位。神情严肃的她左手托了釉瓶,另一手拿了竹卷,平添一些得道高人的神气。
两位禁咒师,三位禁咒医,一位禁咒生手持各色法器,分别立于秦英的左右。
李承乾脱离了官婢的扶持,靠着自己的力量走进了大殿,缓缓跪在殿内唯一的一只浅金色铺团上。
秦英把三只香放在李承乾的手上,让他亲自给案前的神像进香。
事毕秦英往后侧让了让,令太子没有什么压力地叩首三次。咒禁师在这时敲打起法器,秦英开口诵道: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秦英一边念诵早已经背得滚瓜烂熟的《礼记》中庸篇,一边在殿内踏罡步虚。
每停顿一句,她就变换着方向迈出一个步子。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嗡嗡的声音敲击在李承乾的耳膜,有着震撼人心的神秘力量。四肢百骸都要离自己的感官而去,随着节奏沉沦麻木。
秦英用缥缈地几乎不可预计的罡步走向李承乾,接着抬手踮脚,把沾了水的桃枝桃叶抛到他的远游冠上。
她的气息离他很近,口中是听不清音的祝辞。李承乾低着头,看着她微颤着的墨色衣摆,心里撼动。
祝由圆满结束,李世民看了一场精彩的踏罡布虚,心里很满意。记得秦英说祝由需要很漫长的时间,他就先搁下了种种担心,静静等待祝由的效果现前。
短时间内看不出祝由的作用,咒禁科的众人也不知道秦英的道法管不管用,只把惊讶赞叹的情绪压在了默默心底。
祝由结束了以后,秦英跟在咒禁师等人的身后,和他们进了太医署。
一个吴姓咒禁师实在闹不懂秦英的行为,便回头对她道:“你不去休息,跟着我们到底是要做什么?”
大家有意无视她,却发现秦英犹如新蒸出的米糕,黏上了人怎么也甩不掉。
秦英笑道:“我想借些医书。不需要借太多,《针灸甲乙经》就好。哦,还有《诸病源候论》。”
唐初的书很贵,秦英上次买了汉朝的史书,事后就肉痛不已。皇宫里的书取之不尽,她借看的话并不用花钱,还很方便。不过她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响没用,必须先要征得太医署中人的同意。
“《针灸甲乙经》?你借这个做什么?”吴咒禁师诧怪道。
第六十七回 树下认师兄
“只是看看罢了。”秦英轻飘飘的一句话把众人堵得几乎憋过气。
看着秦英毫无起伏的神色,吴咒禁师觉得自己好像没办法套出想要的答案,也就这样放弃了:“明天一早你过来拿。”他是咒禁科的副官,这个官衔虽然不大,但把几卷竹书借给秦英还是可以做到的。
秦英第二天掐好了东宫开门的时间,蹑手蹑脚地到了宫门前。
东宫与太极宫一墙之隔,连通两宫的是不甚宽敞的通明门。守卫着的官兵不认官婢以外的出入人员,只认鱼符。秦英费了好半天口舌才打消了他们怀疑的心。
太极宫比东宫喧闹多了,各色官服行走匆匆步履稳健,有的高声交谈有的低声细语。他们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谁也没有留意到一个道童忽然出现在此。
秦英沿着记忆中的道路走过一丛丛的高低草木,就听到有人笑着低声唤住了自己。
那人对她道:“——小娘子。”口吻怎么听怎么像是孟浪的登徒子。
秦英身形一下子僵住了,她缓缓回过头,树荫下李淳风那张半明半暗的面庞映入眼帘。她故作惊异地问道:“你是……”这是她进宫以来,第一次流露出平静外的感情色彩。
李淳风的嘴角优雅地倾斜:“叫师兄,我就对外保守秘密。”
秦英有些莫名其妙地瞪着他。记得上辈子的李淳风是个温文儒雅的人,不过他此刻的戏谑表情实在和四个字搭不上边。她用浓重的鼻音哼了一声:“不。”
连师兄的改口礼都没收到,她怎么能让他得逞?
李淳风见状,面色尴尬地解下腰间的绣花锦囊。秦英颠了颠锦囊的重量,不满似的皱起眉头。
“这里头是师兄的鱼符。挂在身上可以自由出入各道宫门。现在可以叫师兄了吧?”他挑眉道。鱼符每个人只能对应一个,他把自己的鱼符给了秦英,出入宫门的时候也麻烦了一些。
李淳风的这份礼不可谓不重。秦英的眉眼轻扫锦囊,心里无比开怀,脸上则淡然如常:“小道拿着师兄的鱼袋子,师兄要凭什么出入宫门禁制?”她改口改得漂亮,一点也听不出违和感。
李淳风很享受地眯了眯眼,被人叫的感觉果然不错。他把思绪拉回来道:“这个嘛,使个遁术溜出去总是可以的。”
秦英瞟了不靠谱的李淳风一眼,抬起手中的小小锦囊道:“等小道挣来自己的鱼符,便归还给师兄。”
他笑着对秦英点点头,须臾隐去了树下的身影。或许是他走得急了,一卷很轻的帛书从他的袖子里掉了出来。
秦英盯着那张涂画地乱七八糟的帛书半晌,也不知道上面的图样是个什么奇怪东西。
她捡到的恰恰是李淳风主持设计的浑仪图纸。
有李淳风的鱼符傍身,秦英进太医署的过程变得十分简单。
熟门熟路地迈进属于咒禁科的别院,秦英找上了吴咒禁师的桌案。
吴咒禁师是个年逾六十的老人了。不过他自己养身有道,吃穿用度衣食住行皆十分注意,所以一般人感觉他还在中年和老年的边缘晃悠。
秦英并不易被迷惑。她能透过皮相感知他人的气息。她察觉到吴咒禁师气息远比同龄者绵长,于是她在心底默默地给他的脸庞加了几条皱纹,不料效果实在是有趣,她忍不住笑了。
“拿去吧。”余光瞥见秦英如约而至,吴咒禁师在连篇累牍的文案中微微扬手,结果对方没有反应。他有些不耐地抬头,就发现秦英的嘴角挂着一个莫测的笑。
“你笑什么?”他吹着不甚整齐的山羊胡子道。
她硬生生地憋回去多余的神色,绷紧了脸说道:“昨天是小道唐突了,您莫见怪。”
吴咒禁师听罢摇摇头,谁会和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较真呢?即使那个小儿是坊间传闻的方外奇才。
秦英得了他的回答,也没有想话语背后的真假,卷起宽大的袖子就作势要把包扎成捆的竹书抱走。
此时他无意间看到了秦英身上带的帛书一角:“哎,你且留步。”
秦英停下了动作,只见他用两根手指把李淳风的帛书抽了出来。
“若我没有认错,这……这恐怕是就是浑仪的大致图样。”吴咒禁师激动时却还不忘压低声音讲话,防止吵到还在摘抄誊写祈福咒文的同僚。
秦英茫然眨眨眼睛:“浑仪是什么?”
“一种观察天象的仪器。”吴咒禁师以有些嫌弃的眼神看秦英,好像是用眼神责备她的无知。
她觉得自己很委屈,她不知道浑仪为何物又怎么了。观察天象是太史局那些天官的责任,才不是秦英等普通道士的分内事情呢!
“你一个研究咒文的医官,怎么知道地如此清楚?”秦英想起浑仪隶属于小范畴,就对吴咒禁师的“博学”产生了疑问。
“咳咳。”他干咳两声,示意秦英讲话的声音再低一些。“我家侄子在太史局里任职,某天喝了酒就信口嘟囔了几句有关浑仪的事情。”
他扯了扯秦英的袖子,让她跪坐下来和自己同高,又神神秘秘地对她附耳道:“陛下已经让太史局制造浑仪将近五年了。可浑仪目前还仅仅作为一张图画,停留在帛书上。”
吴咒禁师是个彻头彻尾的老实人,别人问他什么,他都不带反问的,就把自己所知道的东西竹筒倒豆子一般全说出来了。
说完一段他惋惜地叹了口气:“半月前,新任的太史令监工等下的人以青铜料做了个浑仪模型,结果发现浑仪测量的数据和笔墨计算的理想数据相差甚远,根本无法投入实用,也不知究竟哪里出了岔子。”
“是这样吗?”秦英把潦草的帛书接过来,铺到几案上展平。她用心分析着帛书上种种的图形字符,渐渐有了想法。
秦英拿着沉重的医书,没有再去太史局还李淳风落下的帛书,而是径自回到东宫丽正殿后院。靠坐在贴了青碧色纱的轩窗下,她把图中看不过眼的十字细节改了几笔,本是拙劣的修饰,结果她帮了师兄李淳风一把。
第六十八回 园中献芹谋
第六十八回园中献芹谋
秦英如今的日子也算是有规律。
每天辰时多一点到丽正殿里溜一圈,说不准还能遇上太医署的医官,医官负责诊脉,秦英负责祈福,两个人事先并无商议,却分工合作地十分默契。
中午秦英给太子殿下送汤药,东宫的那些宫侍一个比一个精明,她们知道秦英作为给太子祈福的道人,一天三次的祈福和吃饭一般雷打不动,于是她们就自作主张地把送汤药的差事推到了秦英身上。
她觉得自己每天出入太子寝殿祈福时,多拿一张香案和一只药碗好像也没什么问题,就把这件事乖乖地应下来了。
正午秦英盘算着李承乾用过了午膳,又过一刻,她慢吞吞地到丽正殿后的小厨房拿药去了。自从李承乾病下,这小厨房内就安置了一个专司熬药的宫侍。
秦英垂首看着太子喝药,又盘坐在殿内给他念中庸祈福,直到榻上的人沉沉睡去。她才擦了擦额头的微汗,走到殿内的兽首三足香炉前,给铜鼎内里换了颗安息香丸,接着端了香案和药碗悄声退出寝殿。
她进宫为太子祈福两旬旬时日了,李承乾的病症却没什么好转的迹象。秦英没有对自己的道行失去信心,记得上辈子李承乾是贞观四年末渐渐痊愈,如今距离年末还有数月,她必须要沉住气。
等她去小厨房归置好药碗等物,日头已经偏到了西边的屋檐上。秦英估摸着现在还不到未时正,便把道袍内侧的鱼袋子挂在了腰身之侧,准备出东宫了。
秦英拿着的是师兄李淳风的鱼符,平常时她都小心地将它藏在衣袍里。
鱼符是官员才能佩戴的,是身份的一种象征。这么重要的东西,若是被东宫的宫侍官婢看到了,对秦英对李淳风来说都麻烦得很。秦英此举是为了防人口舌。
她要把浑仪图纸还过去。早在半个月前,李淳风就晓得秦英捡到了帛书。想找秦英拿回帛书,不过他作为朝臣,没有陛下的谕令就擅自到东宫去,难免有些引人遐想。
比如多心之人会觉得李淳风是在攀附储君,提前站队。
李淳风碍于身份无法到东宫寻秦英,她就只好主动去太史局走一趟了。她不是故意延误归还日子的,而是她的忘性大。拿了鱼袋子出门,秦英一定会忘拿画着浑仪样图的帛书,这两样物事总是凑不到一起,她对自己也是很困恼。
谁知道秦英到太史局,竟然扑了个空。
有窝在阴暗角落里死命加班做事的人,瞅了一眼秦英道:“李太史被陛下叫到两仪殿议事了,你若不愿意坐着等会儿,便去那里寻人吧。”
秦英从善如流地施礼告辞了。
太史局从外头看大大方方的,可是一进来就会颠覆正常的认知。每个人的身边都摆着数以百计的竹书,房间里乱腾腾的简直容不下什么访客。
而且秦英拿着烫手山芋一般的帛书,根本就坐不住,肯定是会在原本就格局逼仄地吓人的太史局里走来走去惹人心烦的。
两仪殿不是秦英这等闲职能够进去的,即使她的腰上挂着鱼袋子也不行。上次她侥幸进殿是由于有安公公领着。这次秦英没有陛下的御召,也没有坚实的人脉,就只好去两仪殿外的廊下呆站着。
大殿内的陛下好像是发怒了。隔着门窗秦英都听到了陛下的扬声斥责。也不知道陛下是在和谁置气呦,天底下有谁敢摆弄陛下这只大虫的尾巴?秦英在心底啧啧地叹着。
“……陛下息怒。”随之而来的便是一迭声的劝解和跪倒叩首。大殿里安静了下来,众臣的纱衣朝服与地面相蹭,微细如风吹树梢。
经过一段万籁俱寂的过度,秦英找寻到了听墙角的技巧,把对话听出了八九分。
可惜她错过了事件的开端,直到两仪殿的小朝会散了,她也仅仅了解到他们在说有关突厥的事儿。
秦英站在廊柱的阴影后,刻意收敛了自身气息,朝臣们几乎没有发现此处隐藏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道童。秦英的余光则瞥到了很多上辈子相识的熟面孔。
又等了半晌,才见李淳风走出殿门。秦英快走了两步迎上去,把烫手山芋物归原主了。
“小道未经同意,冒昧拿笔改了些细节。”秦英诚实道。她思来想去,认为自己还是该把事情坦白讲出来。
李淳风挑了一下眼梢,伸手展开这张褶皱地不成模样的帛书:“哦?某再回去研究研究,也好早日向陛下交差。”他没有当面说她做的对不对,含糊地带过话,给她最大限度地留了颜面。
秦英自然是知道李淳风的用意,她转了话题问道:“小道在廊下站了许久,正听到诸公热烈讨论,不知道是所谓何事?”
李淳风对秦英使了眼色,把她带到了两仪殿旁的小园子里才开口无奈地笑道:“这就说来话长了。不过我从来不嫌话长。”
她点点头表示很期待李淳风的转述。
“今年初李靖将军不是生擒了突厥的颉利可汗,又把可汗俘虏回了都城长安嘛?”他的眉眼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轻松地把事情叙述了一遍。“陛下不日前请颉利可汗吃宴,宴上和气融融的,宴毕就闹得不愉快了。如今牵扯到了两边邦交,陛下就把还在宫里做事的主要臣子叫过来,商议解决和突厥的矛盾。”
秦英再次点点头。她对这个宴会有印象。
当时她坐在正席以外,却也见到了很多平时无缘得见的大人物。
譬如一世英雄最后晚节不保的颉利可汗。粗犷的胡子束成小辫子也是乱着,秦英见他的胡子便想要笑场。
上辈子她听说李世民宴请颉利可汗,结果颉利可汗回到宅院就涕泗横流哭得不能自己。还盘踞在突厥当地的贵族势力后来知道了,以为李世民虐待他们的可汗。又放话说如果李世民不以重金赎回****俘虏,就休怪他们惨无人道。
泥菩萨还有三分土性子,更别说李世民了。再怎么英明的陛下,遇上这件无理取闹纯属敲诈的事也要烧几天的肝火吧。
他怎么可能平白答应想钱想疯了的突厥贵族,花费重金赎俘虏。突厥贵族不狮子大开口的方式挑衅李世民,如今的形势还能好些。
“商量出什么来了?”她忽然勾起唇问道。
李淳风好笑似的看她两下:“涉及到边关安定与否,这件事处理地哪能这样快?怎么……你有好的意见?”
他只是随口一说,谁料到秦英还真接了话:“小道以为陛下答应他们的索求,利远远大于弊。”
第六十九回 得皇后青睐
第六十九回得皇后青睐,受公主白眼。
“理由?”李淳风见秦英的语气不像说笑,便也认真了起来。
秦英转身在园内的六角小亭坐下:“花重金赎我军俘虏,第一能把陛下以仁治天下的圣名落到实处,第二突厥贵族见识到我朝的雄厚财力,不会再敢轻举妄动。”
李淳风咂咂嘴:“还能对突厥贵族有这样的威慑力?”
她淡淡微笑并没说话。
李淳风闻言拿定了主意。陛下明天早朝一定会提突厥的事情,到时候他便站进花钱主和的一堆吧。
虽然他平时上朝不说话,但是偶尔站个队能提高自己在朝中的存在感,何乐而不为。
他也坐了下来,这是要和她谈天说地了:
“我是少年时遇到的师傅,距离现在已经快十年了。不想我离开师傅以后,他再次破天荒地收了小徒儿。师傅他老人家还好吗?”
秦英怔了一下道:“回到青羊肆做师叔祖,应该是比四处云游要好吧。”
“师傅终于不躲着天岚师叔了?”李淳风嘴角挂着莫名的笑,看起来像狐狸一样狡黠。
她眨了眨黑白分明的眼睛,完全不懂师兄的话外之音:“……什么意思?”
“——噗。你不知道?”见秦英懵懵懂懂地摇头,如同一只孩童把玩在手的拨浪鼓,笑喷了的李淳风咳嗽几下低声叹气,“也对,师傅是在云游途中收下你的,于是你对青羊肆的事一无所知。”
秦英在心里默默道:我不是袁老道的弟子,仅仅是占了个名头。
“十多年前,我在青羊肆跟随师傅学习观天和律历。听大家在私底下说,天岚师叔对师傅……有点暧昧的意思。”李淳风不知道要怎么避开禁忌词,就摊开手给秦英传递了一个你懂得的神情。
秦英做恍然大悟状:“原来书里说的断袖并不是空穴来风啊。”
他的脸猛然变地和锅底一样黑:“……你原来知道何为断袖。”早知道秦英地如此博文,他就言简意赅地用这个词描述天岚师叔了。
她深深地表示理解:“天岚师叔是主动断袖的一方,师傅是被动断袖的一方。师傅不答应和天岚师叔一起断袖,就果断地云游去了。”
他无力扶额,自己怎么觉得小师妹说得和事实严重不符,却带着一种诡异的逻辑感呢。
“有的人本来不断袖,可是发现自己一见倾心的竟然是同性,就只好做个断袖了。”他是能够勉强明白天岚师叔的心情的,不过师傅和师叔的事情并不容小辈来置喙,李淳风便装聋作哑权当自己不知道。
——不就是断袖吗?讲得这样复杂做什么。秦英被他的低语讲糊涂了,拍拍身上的灰尘率先辞去。
她刚回到了东宫丽正殿,一个平时和秦英相处不错的宫侍急呼呼地隔着老远唤道:“秦英,秦英。你到哪里去了,我们刚才还到处找你呢。”
她抬头嗯了一声,提着袍子下摆小碎步迎头走了过去:“出什么事了?”
宫侍抱着镀铜的手盆,一边走向后院的水缸处一边喘息道:“太子殿下发烧了。”
她苦笑不得地道:“殿下生病找太医署的医官来诊脉啊。找我能管什么用?”
“最近几天殿下没有受风,今儿忽然发烧实在有些蹊跷,您还是赶紧进殿去瞧瞧吧。”宫侍留下这句话便又加快了脚步。他要打些凉水做冷敷降温用。
秦英听罢,面上的神色肃穆起来,几步并作一步地奔向丽正殿。
推开殿门,打横的一扇墨竹屏风遮住了视线,秦英熟稔地从右侧绕过去,踩在羊毛毯子行经兽首三足香炉,她站在了太子殿下的软榻之前。
李承乾整个身子都包裹在锦织的长毯里,只有通红的脸和一头青丝露在外头。他眼睫微微颤动,显然在昏睡状态很不安稳。
此时榻边上已经跪着林太医了,他三指搭在李承乾的脉上,目光专注地看着对方默然不语。
秦英听到了不同于李承乾的微乱呼吸声,才晓得林太医也只是才赶到丽正殿一会儿。
卧榻旁边除了秦英以外仅站了两个人。其他宫侍官婢各自领了差事忙碌着,他们则屏息静气地等着太医写方子,好去小厨房给殿下熬药。
林太医摸了摸胡子,拉过矮几上的几张帛书就要伏案写字。
秦英在他下笔时蓦然开口道:“汤药见效有些慢,太医可否为太子施针?”
“你是什么人,怎么敢对我的医疾法子指手画脚?”林太医开方子被一道清脆明亮的声音打断,心中不悦,转头看是个穿着灰布袍子的小道童,轻视感更是浮现出水面。
“小道秦英。”她对林太医颔首,算做自己行了礼。
林太医皱皱眉,过了一会儿终于想起秦英二字代表着什么含义。
“前些时日进宫来为太子祈福的道士秦英?”他说完嘲讽似的笑了一声,“你给太子祈福就好了,别想着不归你管的事。”
“您与小道的目标都是让殿下摆脱病苦,小道给您提个小小的建议有什么不可以吗?”趁着林太医哑口无言的档子,她又伸出一只手道,“您若不愿意施针,小道可以代劳。把针盒从医箱拿出来。”
给李承乾诊脉看病的是路太医和邵太医,今日他们两人谁都不在宫中,所有的事务就由林太医接替了。林太医是后宫的医官,因为给后宫女子实施针砭多有不便,渐渐他就习惯给每一个病人开方子,而不是采用别的法子治疾。
秦英说喝药效果慢,林太医就感觉她是在削自己面子。不由与她针锋相对了。
“好。”林太医重重地将针盒放在了她手中,“就由你来施针。”
长孙皇后进殿时,恰恰看到了秦英弯着腰往李承乾的曲池穴、河谷穴施针的一幕。
“这是你的新徒?”长孙皇后坐下对林太医道。
林太医暗自羞恼,却还像清风拂面似的笑:“他叫秦英,奉召给殿下祈福而入宫的。”
长孙皇后的眉目间流露出好奇和惊讶,她端详了秦英的侧影好一会儿才转过了目光。
第七十回 受公主白眼
第七十回受公主白眼
秦英在打断林太医开方子的时候,没有想太多。她把低调二字抛在了脑后,只是牢牢记着自己入宫职责就是让太子沉疴得愈。
捏着长短不一的银针,或深或浅地旋入太子殿下的五个穴位,秦英才想起来,她越俎代庖的举动会给自身招来怎样的麻烦。
想到上辈子遇到的不少事情,多半是因自己不在其位却谋其政而起,她颓然跪倒在羊毛地毯上,冷不防听见长孙皇后轻唤了自己的名字。
秦英只得在林太医复杂难言的神色转过身子,朝长孙皇后施了大礼,她双手和头伏于地面,做出了十成十的恭敬:“——小道见过皇后娘娘。”
“起来吧。”长孙皇后微微颔首道,耳边的明亮珠坠儿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
秦英闻言直起了腰,眼眸状若无意地扫过了坐在自己三步远的皇后娘娘。
长孙皇后虽然已经生了几个儿女,不过年岁还不到三十。面上略施粉黛,髻后松绾步摇。清雅的气质中有着说不出的雍容庄丽。
“为何林太医不为殿下施针,反倒是由你来做?”长孙皇后道。她的声音不大,但带着浑然天成的威压,和她的表婶萧皇后有得一拼。
秦英在皇后的面前不敢有任何欺瞒,更何况殿内还有旁观了全部经过的宫侍在,她便据实已告:“林太医想要给殿下开退烧的方子,而小道以为熬药时间甚长,喝完汤药后显效也稍慢,于是建议太医以针退烧,不过太医轻视小道,不肯采纳。小道斗胆用了林太医的针盒。请皇后责罚小道顶撞太医冒昧施针。”
林太医听得是一头冷汗,他急忙也朝长孙皇后拜下请罪。
长孙皇后神色岿然不动,平静地像是一口无波的古井。
林太医在一片静寂中抖得像筛糠。他知道皇后娘娘平日里脾气很好,不过一旦拂了逆鳞,那触怒皇后的人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林太医知道长孙皇后极是宠爱长子李承乾,他感觉自己的品阶大概是不保了。
果不其然,他听到长孙皇后淡淡道:“……下去开几天的调养方子吧。”他长舒一口气,却又她接下来的话被惊了一跳,“今天的事,本宫会亲自禀告陛下,陛下要如何降罪于尔等,那就不是本宫能做主的了。”
“看在……看在林某在后宫之中诊脉多年的份上,求娘娘赎罪啊。”他连连叩首,惶恐不安地道。
跪坐林太医旁边的秦英则镇定自若:“谢皇后娘娘。”她上辈子呆在后宫数年,自然晓得长孙皇后说一不二的性情,现在的自己只能如此作答。
长孙皇后看也不看他一眼,仿佛自己从未认识过他。
林太医见一番求情自讨了个没趣儿,扶着膝盖了退出丽正殿。
殿内的两个宫侍似乎也感受到了长孙皇后身上散发出越来越重的威压,也鱼贯离开了。
于是除了还在昏睡在榻的李承乾,剩下秦英和长孙皇后默默相视。
“你时时刻刻把殿下的身体安康放在首位,做得很好。”长孙皇后叹道,“前段日子本宫还在崇教殿看过你的祈福仪式,今天再见你,本宫险些给忘了。”
秦英抿起唇陪笑道:“皇后娘娘贵人多忘事。”
“你是蜀川人吧?话语里带着点那里的口音。”长孙像是有意结交秦英一般,和她慢慢聊起来了。
“祖籍在陕北,长大后在益州呆了很长时间,不自觉地变成这样了。”秦英暗暗惊诧于皇后娘娘观察地细致入微。她也没有扯谎。她在丈人山修行了百年之久,每日她都面对操着川音的师傅,原本标准的官话自然被带成半生不熟的川音了。
长孙皇后闲谈了几句,不动声色地把话题转了回来:“本宫晓得你们道家之人习惯于保身藏拙。但是本宫希望,你能将今日的无畏保持下去。你想尝试什么医疾方法,尽管施用出来。”
秦英轻轻嘿了一声:“小道这次已是逾矩,可不能一错再错了。”婉言拒绝了皇后对她的期望。
上辈子她就是太无畏,太自大,最后落得糟糕至极的下场。
长孙皇后听到秦英绵里藏针的回答,眉目依旧慈善亲和:“秦英,有一句古语叫做无知者无畏。太医署的人基本上都清楚太子沉疴顽固,而你是不同的……”
“他到底是患了什么病症?”秦英截住了长孙皇后的话头。
长孙皇后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拿起林太医没来得收拾的狼毫毛笔,在浅碧色的帛书上写了两个字,递给了秦英。
“消渴。殿下患的竟然是消渴。”秦英喃喃道。看着皇后娘娘写下的簪花小楷,盘桓于脑内的疑问终于解开。
上辈子的她询问过无数人,却一直得不到确切答案。这辈子的她却误打误撞地追问出了真相。
秦英用干巴巴的声音道:“若小道没有记错,消渴有很多并发症。太医署的医官们怕引发殿下的旁疾,将会承受天子之怒,便只开保守的汤药方子缓解消渴之症。”
想到这里她才明白,为何过去的日子里只见太医来诊脉开方子,不见他们做些别的。原来那些人都是在明哲保身啊。
但他们有没有考虑到病者的心情?整日躺在一处不能下地,这对一个少年人该是多大的折磨?他们作为医者,怎么能如此心狠?
秦英想起,她入宫时已经对陛下发了誓,李承乾痊愈之前不轻言离开。
她现在是骑虎难下了。
靠谨小慎微的医官们来治消渴,还不如靠自己来地痛快呢。
“小道必将尽力而为。不过小道并无太大把握,娘娘记得提前为小道求个丹书铁劵,万一触怒龙颜,头上也好有个顶罪的。”秦英长跪道。
丹书铁券是由汉朝传下来的,可以免除死罪。秦英到现在还对上辈子的死亡心有余悸,于是就向长孙皇后如是道,也是在为这辈子留个退路。
长孙皇后觉得她的话里有玩笑的意味,不由得勾起了嘴角。
这时两个人止语,宫侍们敲了敲门,依次进殿,呈上半盆子水和干布巾,开始给发热的太子殿下冷敷。
秦英悄无声息地出了丽正殿,碰上了太子的胞妹李丽质。
长公主来东宫看望李承乾,恰好从林太医口中听说了秦英的事迹,心中对她的作为很是不满:“你不是医官,怎么能给大兄施针?”李丽质说着还不忘补给秦英一记白眼。
秦英对于长公主的无理取闹很是无奈:“是小道多管闲事了。”她低着头语气很不诚恳地说道。
“哼。若你再乱动本殿下的大兄,本殿下绝对不会轻饶你。”
李丽质的低声威胁好像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因为秦英忽然抬起眼,直视着矮自己半个头的长公主。
“——不是乱动太子殿下,小道对自己的扎针技术很有信心,公主殿下想不想试试?”
秦英面无表情地回敬道,缓缓举起了手里的方形针盒。
李丽质还是个十一岁的孩子,自然惧怕着那隐匿着无数银针的盒子。被秦英唬住的她狠狠地跺了两下脚,风一样奔进大殿找母后告黑状去了。
正巧有几个宫侍从殿内出来,先看长公主怒气冲冲,又见秦英神色淡然,心中立判了一个高下。从那以后,他们对秦英的态度就像敬神。
长孙皇后听李丽质一边抹眼泪一边控诉秦英是如何地欺人太甚,根本没往心里去,她觉得小孩子之间相处嘛,难免会产生摩擦,斗斗嘴吵吵架无伤大雅。
这时她完全把秦英看做了和李丽质一般大的小童,而不是入宫给太子祈福医疾的道士。
晚上的时候,李世民到长孙皇后的寝殿用膳。在官婢给两人布菜的空隙间,长孙皇后说起了丽正殿里的事情。
李世民听完评点一下:“林太医低估了秦英。他没有想到,秦英年纪轻轻却是个硬茬儿。”
长孙皇后妙目潋滟:“二郎罚还是不罚他们?”
他和长孙夫妻多年,一瞟她的神色便知道她心里是有主意的,于是李世民反把问题让给她答:“你想如何?”
“让林太医与秦英合作医治承乾的消渴。林太医想法保守,而秦英心思活络,两个人正好互补所短。”长孙言笑晏晏地道。
李世民长叹道:“这处罚还真是别具一格,他们两个人非记恨朕不可,可怜朕每次都给冒坏水的你背着黑锅。”
长孙对夫君亦真亦假的抱怨一笑而过,又说起她和秦英的约定,当然也包括秦英求丹书铁券的事。
“丹书铁券?他的口气真不小啊。”李世民眯起了眼。
“怎么?”长孙皇后只知它可以免除死罪,却不知别的用处。
“丹书铁券上头刻着官阶爵位田产,而且是世袭的。只要得到了它,不就意味着子孙后代不用为生计发愁了吗?”李世民闷声解释,“他这下可是算计上朕了。”
两个人只顾说话了,几案上的高脚盏冒着馥郁的香味,都没能引他们拿起银筷子开席。
“丹书铁券这样贵重的东西,不能轻易允诺……若秦英能使太子痊愈,予他一官半职的大概是可以的吧。”长孙沉吟一会儿道。
李世民捋这胡子总结道:“便是把京城里的一座道观许给他做私产都可以,只要秦英此人有真本事。”
实际上秦英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并非对丹书铁券有企图之想。不过俗话说,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啊。
刚吃了晚饭,秦英就连着打了六七个喷嚏。她深深怀疑自己受了风寒,身上有些发烧的前兆。
浅睡之中,她莫名地梦到了刘允。
偌大的崇教殿只有她和刘允。对方坐在几案前调香,而她自己远远地站在门口,不知道应不应该入内。
犹豫了半天,她觉得自己需要先道声谢。
“上次……多谢你告诉我关于梅三娘的事情。”她磕磕绊绊道。
刘允淡漠地应了声,搁下夹着香丸的长钳,深沉的目光对向秦英,像要将她的三魂七魄通通看穿。
“你到我梦里来,不会又是为通知我一个坏消息吧?”秦英忍住了满身的战栗问道。
她上次在梦里被身为不速之客的刘允吓到了,这次就格外地提防。
“单纯是过来看看你有没有被自己蠢死罢了。”他道。
秦英松了口气,转瞬又问道:“你如今住在长安吗?我想找你时应去何处寻你?”
她身上有李淳风的鱼符,是可以随意出宫的。
刘允冷冷地摇头道:“我随处而栖。不用找我。你需要我的时候默念我的名字,这样我当夜自然会出现在你的梦里。”
“随处而栖怎么能行?”秦英认真地说道,“以后等我有钱了,给你盖间比宫殿还要气派的屋子住。”
鬼以香火为食,喜欢寄宿于神像上。
她早就想立一个塑像和祠堂供养他,以回报他告诉自己梅三娘入狱的消息。
而今她终于把想法顺利地说出来了。
不过谢谢不能光凭嘴说,还要有相应的行为。
刘允一下愣住了。他记得千年之前,秦英对自己讲过一字不差语气相同的话。
“秦英,为什么我只能在这个小屋待着啊。”少年时的他掂着脚,从很高的窗子伸出手,握住了秦英的衣袖。
“——以后等我有钱了,给你盖间比宫殿还要气派的屋子住。”八岁的秦英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露出几颗洁白的牙笑道。
他松开秦英的曲裾宽袖子,连连摆手道:“我不要住气派的大屋子,我要住在你的心里。”
“为什么啊?”秦英不甚明白就直接问道。
他干声咳嗽道:“因为……哎呀说了你也不懂。”
“你不说,那我去背书了,看何时能学着把这屋子里的咒禁解开,让你早点出来和我一起玩儿。”秦英跳下了木条搭成的梯子,渐渐从他的视野里远去。
香丸在炽烈的焚烧之中化为轻扬作舞的飞灰,龙涎香的气息久久弥散在空气中。
刘允回过神:原来她是自己千年前认识的那个秦英……可如今的她怎么会变成妖?
第七十一回 入职藏药局
秦英不知道刘允在思索什么,只当是他不好意思收下报答之礼。她接连劝了刘允几句,见对方眼神直愣愣地没有反应,秦英也挂不住和颜悦色了。
自顾自地朝他做了一礼,秦英醒了过来。月光从西面的轩窗照入,浅色的银辉均匀地铺展在她的薄衾之上。
脑子还不甚清明的她,感觉目光所触的一切陌生又熟悉。险些分不清何为现实、何为梦境。
半夜辗转不眠,第二天秦英无精打采的。
她拉耸着眼进丽正殿时,都没有发现长孙皇后就坐在殿央。李承乾故意咳嗽一声,又狠狠地给秦英使了眼色,她才匆匆地补了个跪拜礼。
长孙皇后笑着点头,示意秦英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因皇后在场而拘礼。
秦英把香案端到了太子的软榻前,李承乾碍着阿娘在旁边看着自己的举动,即使心有不快,还是一只手接过来,另一只手捏着鼻子仰面灌了一整碗苦中带着微酸的汤药。
李承乾昨天下午被秦英施了针,晚间又喝了一次退烧汤剂,已不发热了。于是他现在喝的汤药和前几日一模一样,是用来治疗消渴的。
看着太子搁下了空碗,秦英自动退到了榻边,低声念起了《礼记》的中庸篇。每天都要在太子喝药以后念这个,秦英流畅地背诵中庸不是问题,端着竹书纯粹是摆样子。
刚把中庸篇念到一半,她余光瞥见林太医入了丽正殿。
他远远地跪在了长孙皇后的身边,面上那小伏低的模样很是惹人发笑。
秦英猜测林太医此行和她相同,是为了当着李承乾的面领罚。
等秦英给太子祈福完成,长孙皇后慢悠悠地开口道:“昨日太子发烧,道士秦英与太医署的林太医令在丽正殿产生争执。本宫把此事禀告了陛下。经过一夜的思虑,陛下以为你们两人都有过失,需要一同承受责罚。”
李承乾发烧时处于昏沌的睡眠。他不知道秦英和林太医你来我往地吵了些什么,只能迷惘地盯着阿娘。
长孙皇后感受到了李承乾目光中的困顿,却没有理睬的意思,她看着跪伏在地的秦英和林太医道:“陛下责罚你们入药藏局做事。择日便到门下坊述职。”
秦英惊讶地再次忘记礼数,没有谢恩就抬起了头问道:“药藏局是什么地方?”秦英上辈子进宫将近十年,知道东宫内确实有个叫门下坊的地方。
“——为太子诊脉问疾的官署,称作药藏局。而我朝还没开设。陛下着意从太医署里调拨人手,准备两个月左右将东宫药藏局设立妥当。”长孙皇后解释地彻底,以防有人继续追问。
李承乾一听,原本苍白的脸色更加不好看了:“阿耶怎么能因为我而大费周折地增设官署?”
长孙皇后仿佛早就明白李承乾会反对,拿出准备好的说辞道:“本宫和陛下商量一夜,才做出这样的决定。古籍之中有关于药藏局的描述,并不算给你特殊待遇。”
之子莫若母,长孙皇后的三言两语就把李承乾的反对意见堵了回去。
说完长孙皇后又征求了一下秦英等人的想法。
秦英和林太医哪敢说半个不字,殷切点头如捣蒜。
傻子都知道陛下皇后忧心太子的病情,药藏局的增设乃是势在必行。他们不顺从安排,那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长孙皇后要和李承乾说些体己话,秦英便和林太医一道出去了。
昨天下午秦英还和他处于对立关系,今天上午他们就变成了同生死共患难的合作关系。这对比实在有些鲜明,秦英到现在还没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林太医才是欲哭无泪呢。他原本是从七品下的太医令,如今调入八字没有一撇的藏药局,官阶能不能保住还是个问题。
按理说有仕途经验的人进到一个新设立的官署,都很容易坐大权势。可是陛下以责罚的名义调他入药藏局,林太医就感觉自己今后肯定是要倒霉的。
两人各自考虑心事,最后约定明天辰时到门下坊述职。
不管药藏局是个什么龙潭虎穴,秦英和林太医都是进定此处了的。
门下坊位于东宫的东南处,是个占地广阔的院子。一排排灰瓦白墙之间穿行着身着青色官服的大人们。
秦英敏锐地感受到这里的气氛很严肃,便下意识地收敛了面上的笑纹,摆上了一本正经的颜色。
林太医任职于太医署前,也是先去太常寺述职报道。所以他很清楚自己和秦英在门下坊需要走的流程。他先是带着秦英拜见门下坊的执事官员。
那官员收到了中书省代陛下写的诏书,已经得知陛下要给太子增设藏药局。
他见到林太医时并不怎么惊讶,不过等目光落到秦英身上,他满是疑惑。
不待那人开口发问,秦英已经乖乖地答了:“小道月前奉召入宫为太子殿下祈福。如今又奉召和林太医一起进藏药局。”
负责备录入职官员信息的青袍中年人闻言,擦了一把并不存在于额头的冷汗,捏着笔捡着要紧的话语记下来。
执事上下看了秦英几眼,问了她在入宫的这段时间里做了些什么事后道:“你从未入过职,今次是受到陛下的赏识,才被破格提拔到藏药局。虽然你深受皇恩,可某也不能因为你一人就坏了门下坊的规矩。你便从九品上的藏药局侍医做起吧。”
他说着递给了秦英一个鱼符:“这是代表你身份的东西,随身携带好了,不小心弄丢了可是要罚月奉的。”
他让站在门口的人带着秦英去领官服等物事,又转头对林太医道:“你好容易做到了太医署一把手的位子,怎么说下来就下来了……我事先都没听到一丁点风声。”
这两人很早以前就相识了,平日各忙各的不常见。不过一见面,亲切感挡也挡不住。
“哎,别提了。”林太医把自己开方子引起的灾祸原原本本地讲给对方听。
执事哈哈笑了半晌,正了色道:“你在太医署爬得够高了,换个新鲜地方待着也不是坏事。陛下的诏书里并没有具体说怎么责罚你,某觉得陛下大概是想让你迁官,而不是贬官——安排你任正八品的藏药丞如何?只比以前降了半个品阶。”
“藏药丞?”林太医对藏药局的官职阶位一无所知。
执事抿唇道:“藏药局的一把手为藏药郎,二把手名为藏药丞。”他接到陛下要增设藏药局的诏书后,就连夜翻了相关典籍,把藏药局的官位分析地八九不离十。
第七十二回 九品之侍医
“秦道长请随某来。”一人道。他引秦英进了门下坊的内院偏厢,把一套叠放整齐的衣冠交与她:
“浅青色官服是日常穿的,这顶二梁冠则是初一十五上早朝需戴的。”
他见秦英连连点头,又从房间的角落里拉出一只箱子。这里面搁了大小不一的官制皂靴,他翻箱倒箧地找到最小的皂靴递出去。
余光目测了秦英的身量,他无奈道:
“门下坊从未出过如秦道长这般年少的官员,准备多有不周,衣冠靴子的尺码大概不太合适,您且凑合些日子,明日请尚衣局给您量身。等定做好了您再到这儿来取。”
秦英故作轻松地笑道:“不是秦某年纪小,只是人长得有些矮。”她拿好了自己的一身行头,向那人施礼告辞。
门下坊的院子很大,她站在回廊的阴凉处等林太医出来,心里则在想: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医术半吊子的人能否胜任侍医之职。
林太医很快也拿了新官服出来了,见秦英等着自己,林太医心里忽然升起一阵感动。
秦英甫见到他便是一顿长吁短叹,半真半假地抱怨自己的官制太低。
他责备似的看她一眼:“一入职就有品阶已经不错了。很多人初入官场,是从流外做起呢。
唐初的官职分为一到九品。五品之后的每一道品阶又上下。一品最高,九品最低。
除了九品官制,还有流外官一说。流外官又细分了九等,一等最高,九等最低。
秦英听到林太医的劝慰之辞,嘴里还在不满地嘟囔:“九品有什么好稀罕的,皇宫里到处都是九品官,就和胡饼上撒的芝麻粒一样。俸禄想必也是少的可怜……”她对于自己的现状很是委屈。
上辈子的秦英官居六品,领的是翰林院医待诏的闲职。每个月俸禄养活自己是绰绰有余的,还能攒下一半来捐给道观扶持道众。
林太医见她有黄河之水滔滔不绝的架势,连忙惊讶地止住了对方的牢骚:“——你们道门之人不是讲究与世无争吗?”
秦英摆摆手,眼神里露出一些率性和狡黠:“无为则是无不为,无争则是无不争。要从九品之官做起,那熬出头还不得等到猴年马月啊。”
他板着脸干咳了几声,低下了头道:“你莫要忘了自己是有官身的人,讲话不能这么随随便便,若途中被善于捕风捉影的监察御史听到,上奏弹劾可就麻烦了。”
她讪讪地认了个错,想道: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自己上辈子吃了好几次快人快语的亏,却还是不长记性啊。
林太医念着自己将要和秦英共事一局,也不好训她训得狠了,匆匆地转开了话题:“刚才林某拜见了门下坊的左庶子大人,他说目前拟了药藏局中的官职,规制等等细节准备放由你我二人制定。”
“小道完全不懂这些,一切就有劳林太医了。”秦英摇头道。
他早就考虑到了秦英的情况,见状折中建议道:“林某想参考尚药局的规制写个方案,届时请秦道长过目商讨可否。”
秦英笑着应声。这样似乎比较方便,起码她不必坐对成堆的竹书,编写连自己也不晓得会不会逾越的劳什子规制了。
“那三天后的巳时正,你我于门下坊西院的第二间房会面。”林太医掐指算了算日子,给出了个校正规制的时间。
她拱手拜礼,心里感慨着林太医毫不含糊的做事态度,和他在东宫丽正殿前分别了。
秦英回到自己的厢房,换上了浅青色圆领官服,扎好铂石銙的腰带。
她对着铜镜照了照上下,表情哭笑不得。
这件官服明显是为身高六尺的男子裁制的,她如此穿着很像试大人衣物的孩子。
女儿身的秦英肩膀不如男子宽阔,于是本应贴着脖颈的圆领松垮垮地挂在她的肩头。原本紧收的箭袖可以塞两个荷包装着。
她又垂着眼眸看了看拖到地上的衣摆,觉得自己这样出门的话,不出五十步就要因踩到官服一角而摔倒。
秦英沉沉地叹了口气,提着衣裾跪坐了下来,从柜里拿出炭笔,翻过衣袍在多余的地方画了标记,准备下午找尚衣局的绣娘缝缝。
说来也好笑,秦英会施针行医,却不会任何女红。上辈子的她还是借尚衣局的绣花针练出来的医技呢,白白浪费了绣花针的功用。
秦英到位于太极宫的尚衣局后,顺路去了太史局拜访师兄李淳风。
她晓得师兄近日来因要主持制作浑仪,每天下午都会泡在太史局里和众同事加班,于是没有打招呼就去寻他了。
李淳风见到小师妹很是欣喜。
太史局里的众人都在,李淳风带着秦英进了放置旧书杂物的耳房,搬了小几和两个垫子让她坐下,还亲自研磨茶饼,点上红泥火炉煮了一锅喷香的茶汤作为招待。
秦英持着杯子品了一点口感清冽的茶,把腰间的鱼袋子扯了,放在几案之上静静推给了师兄。
“呦,你这么快就做官了?”李淳风将自己的鱼符揣进了怀中,笑眯眯地道,“我以为要等个一年半载的,鱼符才能回到身上呢。”
她报以无可奈可的表情,拿出一只连装呈袋子都没有的赤·裸鱼符:“陛下要在门下坊增设一个藏药局,小道被任命为藏药局的九品侍医。这才勉强拿到鱼符的。”说完还信手把玩了几下铜质鱼符。
鱼符分为一式两片,一片归官员所持,另一片则放在上行的官署备着,以便进出点卯时查询。
高级官员如李淳风,鱼符配有绣了花纹的锦囊袋子,鱼身外侧细细地雕着鳞甲,鱼头鱼尾也是纤毫毕现栩栩如生,鱼身内侧刻着名字、官署和分发日期等。一般人拿着如此精巧的物事,根本无法仿制。
而秦英的官职和品阶都太低了,所以鱼符既没有袋子,也没有刻字。
“……藏药局?”李淳风歪着脑袋想了想,“名字很耳熟啊。唔,前朝东宫好像也有这样一个官署,专门负责看护医治太子的。”
秦英惊奇地睁大了双眼:“你知道藏药局?”
“我记得它的最高职位为藏药郎,之下有丞,再下有侍医,再再下应该是掌固了。”李淳风一口气说道。
——她的师兄实在太博文强记了,自愧不如啊。秦英心虚地低着头喝茶,把脸埋在袅袅升起的雾中。
李淳风以为秦英在纠结官位的事情,便劝道:“这与你来说是个很好的机遇。藏药局新设,你便投入其中做九品侍医。等它初具规模,招收的人越来越多,你作为藏药局资历最深的人,官职想不升上去都难了。”
秦英一听拍手笑道:“知我者,太史也。”
第七十三回 量身制官服
第七十三回量身制官服
和李淳风交谈了一盏茶的功夫,秦英便告辞了。
因外头有太史局的同僚看着,李淳风没有把秦英送出门口,只是站起身浅浅地拱手朝她拜了拜。
反正日后还有的是时间亲近小师妹,李淳风并不急于一时。
师兄的话比林太医的顺耳多了。秦英从太史局出来后,心情很好。
连午时带着给殿下祈福的时候,她的脸上都带着笑。
李承乾看惯了她的冷面,偶然抬头注视到她的笑容,感觉自己的眼睛有些花了。他喝完碗底最后一点药汁,镇定了一下心神问道:“秦英你没有被阿娘罚?”
这个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秦英哼了一声,把他喝空的药碗夺入怀里:“皇后娘娘罚小道入职门下坊,专司太子殿下的沉疴痼疾。以后还请殿下多指教了。”说完还不忘在他之前显摆刚拿到手没两个时辰的鱼符。
作为一国储君的李承乾当然认得鱼符,他的长臂轻轻伸展,捞到秦英的袖子后摇晃了几下,语气有些惆怅:“好说。你念一会儿别的经典再走。”
秦英与他相处的时间,只有一日三餐祈福端药,做了这两件事,她就必须退下了。
而今天却是李承乾第一次要求秦英在丽正殿里陪自己多待片刻。
秦英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维持着端案的动作把袖子从他手里扯开:“你想听什么?”
他往毯子里滑了滑,侧了身背对她道:“就念《庄子·逍遥游》吧。”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秦英极其自然地应声道。她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被阿姊启蒙了。启蒙读物刚好是《庄子》的第一卷,于是对逍遥游这段很熟,不假思索便能流畅地背诵下来。
丽正殿门外,几个宫侍官婢正围在一处嘀嘀咕咕。
梳着双丫髻的小官婢踮着脚,却还是够不着窗子的高度,最后垂头道:“太子殿下和秦道长……真的这样?”她一只手抓了另一只手的腕骨摇晃几下。
比较高的宫侍胆子也大,他早在几天前就在针脚绵密的窗纱上戳了很小的洞,此时他整个人都趴在门上,透过那个小洞看了看,占据最佳位置的他定论道:“千真万确,不会有错。”
而另外的三人则扒着细长的门缝偷偷窥视里头的情况,来确认他们发现了天大的秘密。
一个官婢缓缓地蹲下身,捂着胸口泫然欲泣:“难怪秦道长每次入丽正殿时,殿下都会屏退旁人。原来,原来殿下是这样的人,对秦道长存了这样的心思。”
“……殿下和秦道长目前都是孩子。你们不要想太多了。”尚能有一丝清醒的官婢道。
其余人不约而同地对她翻了个白眼:“断袖往往就是从现在开始萌芽的。”
“你们在讨论什么呢?这样热闹,讲给小道听听如何?”秦英吱呀一声打开了丽正殿的侧门,她仰着头冷笑道,将几个人的面上神情尽数收于眼底,接着反手合上了侧门,防止他们这儿的人声打扰了里面太子的安睡。
那个什么也没有看到的小官婢被秦英吓地要命,她跪下来咬着唇道:“奴不该对殿下和秦道长的事情好奇。求道长赎罪。”她倒是诚实,秦英还没怎么施威便把什么都招了。
随后那几个人也跪下告罪。
秦英眨了眨眼,才知道这些人鬼鬼祟祟地聚在一起是何意思。
她长叹道:“在小道祈福时,殿下身心经常不适,他怕你们旁听受不得这样的苦。才嘱咐你们期间不要进殿服侍。你们的好奇若是来源于此,赶快打住吧。”她的一番话并非危言耸听。
秦英祈福时用的虽然不是正经咒文,但依旧饱含念力。
秦英最初在崇教殿祈福的时候,特意把自己的念力降到了最低,李承乾才能咬牙撑到仪式最后。
平日秦英没有收敛念力,时常会导致听者头晕目眩、肢体麻木。
说到最后一句,秦英有意施加了一成的念力,音量不高不低,却震地大家耳朵和心口嗡嗡响。
“谢道长不罪责我等。”一个人战战兢兢地施礼道,其余者接连附和,几个人互相搀扶着踉跄走了。
秦英的威名就以这样的方式闯出来了。
第二天,她和关系还可以的三四个宫侍打招呼,却没有一人敢与她平视,低垂的眼神里带着畏惧惊惶。
好像自己的施威有些过了,秦英这样想着,大步走向东宫南面的门下坊。
尚衣局的两个宫侍,已在刚拨入藏药局的房内等她半盏茶的时间了。
见到秦英以后,他们拱手寒暄一阵,夸奖秦英是方外之人出仕的最佳典范。
秦英听得出他们含着恶意的话外之音,却装着一派天真的样子接着。
经过林太医的提点敲打,她知道自己必须要有定力。
量了身高肩宽还有脚长,他们在门下坊的门口分别,临行前他们道,一日以后就能给秦英赶制出一套官服。
不得不说,尚衣局的人嘴巴坏了些,效率还是不错的——秦英抖开官服的时候心里啧啧赞叹着。
晚膳后的她穿着一身全新的官服到了丽正殿,李承乾转过头,看到她时眼眸闪过一道幽光,他上上下下打量了秦英几眼,最后笑道:“这身浅青色的官服比灰色的道袍更适合你。”
“为什么?”秦英喜滋滋地问道,期待对方狠夸自己一顿。就算过去在山林里清修百年,她骨子里还是蛮有虚荣心的。
李承乾好像没有看到她那赤·裸·裸求夸奖的眼神,淡淡道:“官服能很好地体现你的世俗气质。”
秦英登时恼了:“你怎么能说本道长世俗?”说完她忽然想起来,这位深藏不露的太子殿下除了冰块儿脸以外,还有个特性叫做毒舌。
他随手指了指小几上头的铜镜子道:“别说本殿下冤枉了秦道长。你且照个镜子,瞅瞅自己那小气模样。”他动辄被秦英的祈福弄得浑身不爽,如今也算是“报答”了她一回。
秦英无言地挑起了眉头,想道:你知不知道……招惹了专给你诊疾的侍医,后果会很严重的?
当夜李承乾就被某人的念力害得头痛了整整一宿。
他听着遥远模糊的打更声,在软榻上翻来覆去地磨牙念着一句话: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古人诚不我欺。
第七十四回 太子不好欺
第七十三回太子不好欺
旦日秦英到丽正殿的小厨房端药,里头的宫侍们拦下了秦英,毕恭毕敬地道:“殿下心情不大好,进膳时已经说汤药由其余人来送,今日就不见秦道长了。”
“他说不见,小道便不进去给殿下祈福?”秦英抬起下巴笑了笑,“若是误了殿下的康复进程,你们谁担待得起?”她故意扬手亮出腰间的鱼符,还有镶嵌了铂石的銙带。蒙昧的曦光照在她浅青色的官服上,闪出了明亮的光。
宫侍们瞬间尴尬地垂下了视线:“这……”领头的宫侍让了让,剩下的人都听闻过秦英的威名,自然也不敢叫嚣,只好忌惮地站开了几步。
秦英端着香案敲了几下丽正殿的正门,没有人应声,她自作主张地垂眸进去,余光扫过软榻上坐着的太子殿下,她俯身跪下:
“小道昨天没有控制好祈福的念力,殿下您大人有大量,莫与小道一般见识。”
昨天他的毒舌固然招惹了秦英,可她不应该借着祈福的名义捉弄太子,尤其太子还是她的病患。
秦英知道自己昨天恼怒之中做得过了,于是在呈药祈福前向太子殿下道歉。
最不想见到的人就跪在面前,李承乾苍白的面庞上浮现了嘲弄的笑:“秦英,你把本宫当做什么?”看对方不答,他的笑越发深了,“一个想怎么摆布都可以的傀儡?”
“殿下何出此言?小道绝无此意。”她摇头道,高举香案的双臂甚至因为他的诛心之言而微微颤抖。
上辈子,她无数次地耍小聪明捉弄李承乾,他再如何羞恼,都没有对秦英说过很重的话;这辈子,李承乾不一样了,虽然他身体抱恙长期卧榻,那眉目间的锋芒锐气却不能被隐藏,使秦英对他有了些畏惧之感。
“你曾斥责林太医不与本殿下施针,可你昨日的做法和他有何区别?你的祈福便是为捉弄病患而存在的吗?”李承乾话说得有些急,用袖子掩着口喘息了片刻又道,“你既然要入仕,在东宫门下坊的藏药局担任侍医,便老老实实地做出个样子来。别让太医署、尚药局的那些人因你看轻了藏药局。”
“……小道知错了。”秦英出了满额头的汗,却不敢抬手拭去。他让她晓得了什么叫无地自容。
阿姊、师傅只教导过她如何修行,却未教导过她如何做人。
秦英的言行总是以自己的喜怒为标准,从来不考虑这样会对外界造成什么影响。
说她天真也好,自私也罢。
这辈子秦英在人间一步步走来,除了遵循本心做事,她凭靠的是上辈子所积累的经验。而秦英上辈子的经验毕竟有限,她到现在也还摸不到人情世故的关窍。
若今天李承乾没有用这种语气训她,秦英永远不会明白她言行的过失有多么严重。
“行了,起来吧。等会儿祈福。”李承乾端起药碗淡淡道。他知道秦英的捉弄并非恶意,却还是要借题发挥,来压制这个开玩笑越发不讲分寸的人。
若秦英目无尊卑、以下犯上的事情做得多了,有一天忽然传到他的阿耶那里去,肯定是要责罚秦英,将到时候李承乾想要保她都难。
秦英小心翼翼地抬起脸道:“殿下您不生气了?”
他不由横了她一眼,从这个角度看秦英,她的一张包子脸就变成了瓜子脸。他忍俊不禁道:“若要和你小子较真,本殿下就早早驾鹤归去了……”
“呸呸呸。清晨这么诅咒自己,真是不吉利。”秦英抬手接过了空药碗,站起身来埋怨道。
给太子祈福以后,秦英才抽身到达门下坊,此时离她和林太医约定的时候还有堪堪一刻。秦英动若脱兔地提着官服下摆奔向厢房,动作粗放地敲开了门。
林太医看着还在扶墙喘气的秦英,捋着胡子道:“不着急,你还没有迟到。”
秦英进屋,心不在焉地朝林太医拱手,明亮的眼睛往几案上的竹书手稿不住打量:“最近三日里,规制拟写地如何?”她连基本的寒暄都省略了,注意力全在藏药局的规制上面。
“这是昨夜刚整理好的初稿,你看看。”林太医看秦英开门见山毫不啰嗦的模样,也迅速进入了公事交谈中。
“药藏局,门下坊六局之一。”秦英拾起竹书,手指顺着一行行的楷书划下来,口里念着林太医深思熟虑后写下的内容,“其中设药藏郎两人,丞两人,侍医、典药九人,药童十八人,掌固六人……”她懒得认真看了,就一目十行地找到有关侍医的句子念,“侍医典药负责诊疾、侍奉、送药。”
秦英看到这儿,心里紧绷的弦松了下来,她暗自想道:自己目前所做的就是侍医的事啊,看来门下坊的左庶子大人只是给她一个恰到好处的官衔。
等心情平复了,秦英指着上面的职官划分,问道:“为何局里这么多人?”刚才她粗略数了数,除了她和林太医外,还要再招募四十几个人呢。
“这是林某参考了前朝药藏局和今朝尚药局的规模拟的。”林太医挑起了灰白相间的长眉道,“何况宫中已有太医署和尚药局了,再设立药藏局,便会呈现三足鼎立的局面。要想让药藏局持续存在,不以太子患病与否而动摇,便需壮大声势多添人手。你可懂得这一层?”
“若你不怕局中人员冗杂,管理起来太过麻烦,就这样定下来吧。”秦英对此不置可否,把竹书摊在几案上道。
反正她不是药藏郎,管理起来方便还是麻烦,于她半点关系也没有。
林太医在一边孜孜不倦地劝她:“咳咳。局中的人手多了轮休也多啊。就比如侍医典药九人,可以分三个人为一组,一组值班一旬。你作为侍医上一旬休两旬,有什么不好的?”
轮休的吸引力确实很大,秦英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唇:“话说回来,从哪里招募这么多人过来入职?”
只见他得意地笑了,显然是对自己出身太医署的事情很自豪:“太医署是培养医官的地方。你我当然是从那里挖掘好苗子了。”
秦英不禁睁圆了眼睛,做出恍然大悟状。
出自《旧唐书·职官三》。
(作者话:不好意思,我连着数天把药藏局打成了藏药局。来,大声和我读三遍——药藏局,药藏局,药藏局。)
第七十五回 萝卜和青菜
第七十五回萝卜和青菜,各有所喜爱。
林太医为秦英细细地讲起了他曾呆了二十年的太医署:“太常寺管理下的太医署分为医药两大类。医类较为复杂,下头又分了医科、针科、按摩和咒禁四科。”
秦英进宫之时,就是和太医署咒禁科的人联手为太子殿下主持祈福典礼。她听到这里,点点头示意林太医继续说。
林太医清了清嗓子:“这四科中又安排了博士与助教来教习学生。每过一段时间,署内都会统一考核各科的工生,以诸考生测试之优劣来授予职官等级。再过两天就到本月末的考核了,到时候我们就从试卷里挑选可用的人手,你看如何?”
“删看考核成绩倒是个快捷的法子,不过他们会欣然接受考后的职官调遣吗?”秦英垂目想了一会儿,托着下巴问道。
他转了转黑曜石一般闪烁着光的眼眸,嘿嘿笑道:“一部分人会在太医署呆上一辈子,另一部分人学成以后,就被分配进了尚药局,给陛下和皇后娘娘诊疾了。如今给太子疗疾的药藏局新设,刚好是缺人的时候,调些太医署的人才过来岂不是妙哉?”
秦英随即赞叹:“此法甚妙。”林太医想得如此周到了,她除了应声附和,似乎已经没什么好做的。
她和林太医商量一致后,便坐在案前联名修书给门下坊的左庶子大人,说明了他们如今的构想。
林太医拿着这封帛书去找左庶子大人,又嘱咐秦英先在厢内坐着等他。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林太医眉开眼笑地回到厢房中,说左庶子大人把选拔人手之事交由了他和秦英,只是再派两个人跟随记录。
她没在脸上表现出高兴的神色,心里担忧地想着:左庶子大人如此放权,只怕是对药藏局的设立没有什么信心吧。他们两个若能把事做好,功劳是左庶子大人占着;若不能把事做好,责罚却是有他们背着。
她出了一后背的冷汗,看来九品的药藏局侍医也不是那么容易能当的啊。至少她在药藏局的设立上,就不得出现一丁点儿的马虎大意。
秦英整了整衣襟,把双腿处的官服褶子慢慢压平,她敛眉道:“小道从未参加过医药考核,不会看考生试卷该怎么办?”
“没关系。”林太医扶着双膝,重新跪坐到秦英的对面,“你通晓医类咒禁科与针科,便选拔这方面的人,其余科目不劳烦你了。”
咒禁科、针科的考核不是笔试,而是临场面试。林太医的这个主意很好地避开了秦英的弱项。
他这个七品下的太医署太医令,也不是白当的。
秦英听了以后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地不说话,她对面试别人十分没底。
上辈子她虽然在医术上略有小成,可她毕竟没有拜过师傅,系统地学习过咒禁针砭。所以她的专业知识可能连太医署的初习生还不如。
林太医只当秦英无言是在谦逊,拍了拍她的肩以示鼓励,他就低下头研墨,准备把考核当日的细节整理成文。
秦英的心里转过千百个念头,原本清明的脑子被搅和得乱七八糟。
她拍了两下额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最后发了狠,咬着牙关默念道:自己面试别人罢了,又不是被人面试,有什么好害怕的,大不了一个人也不挑,全让林太医代劳。
心里这样想,却不代表她真能释怀。这两日里,秦英紧张地食不好寝不安,搞得像是自己要面对月末的千人大考。
李承乾看到了秦英顶着两只眼袋的憔悴样儿,弯起嘴角笑得很是愉快。
秦英前两日被毒舌的太子训过一顿,言行已经收敛了许多,每天端药祈福过后也不和李承乾多说一句话,就魂不守舍地径自离去了。
太子殿下以为自己的话语当真伤了秦英的心,不过他又拉不下脸刻意交好她,两者的关系就这样僵持了起来。
考核当天,辰时,秦英跟随林太医进了太医署。院子中央有个露天的场地,此时场中已经放置了数以百计的桌案,每个桌案之前都坐着身穿白色袍服的习生。他们各自执着毛笔认真答题,谁也没有好奇场外发生的事情,仿佛场内场外就是两个世界。
林太医在没有迁官的时候,乃是太医署的一把手,地位极高的他刚进院落,在场的诸位博士助教、还有医师药师都向他的方向躬身见礼。
秦英走在他的身后,着实狐假虎威了一次。
林太医微微颔首,目不斜视地到了他过去的同僚王太医面前,他压低声音道:“这个月的考生头三甲中,我想要挑两个进新设的药藏局……王太医可有什么意见?”他把袖中隐藏的帛书抖开,露出一枚门下坊的朱红色章印。
他和王太医同任太医署令,职位月俸虽然是相同的,不过平日里的权力总有倾轧高下。林太医不喜欢争管事的职权,所以平常是王太医在操持大小事务。
王太医不像林太医一般,从太医署的初习生一步步走到顶层,而是从尚药局调过来的。或许人都有念旧的情怀,王太医每次都在考核以后,往尚药局多安置几个名额。
林太医过去对此表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他当前不能让步了。
因为太医署的人才去向关系着他的利益,他必须和王太医争夺最拔尖的考生,并且尽可能地多选拔一些可用的人手。
“王某已经听说,皇宫里将要在门下坊加设药藏局。不过药藏局的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它如何争得过尚药局这个大唐开国便立下的医署?”王太医的国字脸上维持着笑意,眼神却变冷了几分。
林太医报以平静的回答:“不巧你我是本月考核的监考官,对考生分配有着无可辩驳的决定权。既然你我谁也不能赞同谁,不如换个新鲜方式,让前三甲的考生自主选择入职之所?”
“你以为我不敢答应你?”王太医说着,立刻传了一个空闲的医科博士,让他代替自己拟下一份字据,并跪坐下来签上名字。
这时林太医对秦英招招手,也要她记写刚才两个人的誓约。
趁着林太医低头嘱咐自己如何记写相关格式,秦英苦着一张脸小声道:“头三甲的考生又不是傻,他们怎么可能会选择连前景都看不着摸不到的药藏局?”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林太医闻言伸出手,在她额头上敲出了两个爆栗,“何况我这样说话,肯定是有把握的,你就别操心了。写完了这份手书,去西厢的每个房间巡视一圈,挑出咒禁生和针生各五个。”
秦英右手捏着狼毫,笔歪歪扭扭地写下一个个类似狗爬的楷书,左手压着一张帛书,腾不出空来揉自己被敲红的脑门,只好委屈地瘪嘴道:“小道没学过相面之术,不会怎么看人是否有升官的潜力。要不……还是您全权负责了吧?”
他不以为意地叹息,把秦英的最后退路也给封死了:“秦道长在丽正殿内夺林某针盒的时候,和如今可是判若两人啊。”
他的声音没有刻意降低,场外监考的几个一刻博士助教听到了,皆用探寻的表情注视着秦英。
作为目光焦点的秦英顿时感觉自己压力山大、如芒在背,浑身上下还起了一层抖不掉的鸡皮疙瘩。
为了逃离这令人万分不舒服的感觉,她匆匆写完落款的年月日期,把狼毫尖儿未干的笔挂在笔山上,腾身站起,动若脱兔地离开了医科和药类的笔试考场。
林太医望着她很快消失在房门内的背影,抚着胡子笑了笑,眼里有些不可捉摸的意味。
“宫中何时来了一个秦姓的人物?”某个医科助教没有忍得住寂寞,和站在他附近的主药咬起了耳朵。
主药抬头观察一番,看到两个太医署令正在沉默地对峙,才开口解释道:
“这你就孤陋寡闻了吧。秦英秦道长,最初在四月初八浴佛节、大兴善寺的俗讲台上崭露头角,陛下听说了此道人的大名,把他请入皇宫给患疾的太子殿下祈福。”
“入宫祈福……那秦道长不是应该和咒禁科的人走得近些?”医科疑惑道,“他现在怎么成了林太医的跟班?”
秦英祈福的事情虽然在皇宫中广泛地传播开了,不过大部分人还没有把秦道长的名号,和她的相貌身量对应起来,也就是很多人只闻其名、不认其人。
再加上她祈福过后,就很少在太医署里走动,她入职药藏局的近况也没被多少外人知晓。
今天秦英在太医署的表现并不突出,近乎透明的她很容易受人轻视。场外监考的众人只当秦英是个跟班之类的小角色。
主药耸了耸肩,意思是他也不清楚。
秦英首先进入的是甲字号的房间,捏着银针的针生坐在一边,他们的前方横躺着只穿了白色中衣的受针者,监考的针博士和针助教在房间内不时地走动,手里拿着朱笔,以备圈画怀中名册。
监考官们看到秦英这个不速之客贸然闯入,脸色都有些不悦。
她穿着九品的浅青色官服不假,可是身量和相貌太过年少,她自然是遭到了别人的质疑。
“你是尚药局派的人?”给她开门的人问道,他放了一道门缝,却未令秦英的第二只脚踏进房间。
“不是。”秦英赶紧摇摇头,“秦某奉了林太医的命,来此是为挑选药藏局的人手。”说着她出示了林太医刚揣给自己的,盖着门下坊朱印的手书。
他拿过手书看了看,确认无误后向为首的针博士报告了,才放她进来。
秦英暗暗呼了一口气,拱手拜道:“谢大人的恩典。”叫大人是明显的恭维话,那人显然受用,微微地眯了眼。
“请问今日的考题为何?”她从那人请示的动作中,分辨出了房间内地位最高权力最大的针博士。她直接走到了博士面前沉声道。
“林太医既然让你前来,那你必定是对针科有些研究。不如你在场上转一圈,猜猜他们是在为哪种患者治疾。若你猜对了,你尽管把看中的针生收入囊中。”
针博士摆明了是在刁难秦英,他不相信如此年少的人,会眼光犀利到看破考题的程度,所以放心大胆地夸下了海口。
秦英略一挑眉,她早就料到面试别人不是件轻松的差事。在此以前,她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是她没有想到,面试别人会演变成被人面试。
现在针博士的话激起了秦英的兴趣,她抬眸:“大丈夫可是要一言九鼎,说话算话的。”
看到秦英面色坦然并不露怯,旁听两个人详谈的针助教们忧虑地捏紧了手上的笔杆。
若秦英答不对也就算了,对他们没有影响。
若秦英答对了,又把针科的人才全挑进药藏局,那王太医绝对大怒,把针助教们降职到针师也是没准儿的。
然而事情偏偏就要往坏的方向发展。
秦英乖乖地迈起碎步走了一圈,仔细查看每个人的施针经络和下针顺序,最后邀功似的站在针博士的面前抬首道:“若秦某没有猜错,今日的考题应该是,在只有长短不一的银针情形下,要如何应对风寒之症。”
针博士哑然:“描述地这样详细,你果真是猜出来的?”
秦英再次摇头:“若秦某不知行针之理,怎么可能猜地准。实不相瞒,他们用的针法虽有不同,可是几个行针要穴都是一样的。而小道明白,这几个穴位对应的是肺症。”
“秦大人师从何者?”针博士不因秦英拂了自己的面子羞恼,反而好奇地问道。
“过去曾受一避世高人指点医术。并未学过医。”秦英本着上辈子的记忆实话实说。
“好。”针博士听罢赞许地道,“本官看轻于你,这才栽了跟头。”他交给秦英一卷还没打开的名册,“既是这样,本官愿赌服输。等会儿你就把看好的人名勾上。”
秦英接过被体温捂地温热的名册,心里的一块巨石轰然落地。
面试别人的她反过来被人面试了,结果好像也不算遭糕。
(作者话:补上了两千。)
第七十六回 各有所喜爱
第七十六回各有所喜爱
见到针博士前倨后恭的巨大反差,同在监考的助教们惊得合不拢嘴。
连针博士这样眼高于顶的人都对秦英心服口服,只能说秦英当真是有些本事的。
一个善于见风使舵的助教快走两步,行至秦英身前,弯着腰身将自己手里的朱笔递了出去。这位助教行针的技巧并不见得如何高超卓绝,可是为人方面占了“迎合”二字,在太医署这种水深地看不到底的地方,升官涨禄倒是顺顺利利的。
秦英也没有和他客气,点点头道谢以后便收过来了。
她端着厚厚的一卷名册,从房间门口开始巡场,她的步子很轻很慢,以便能够让自己的目光流连场上的每个考生。
考生的身边有着专为放置针盒等物而设的小几。桌面上还贴着白色布巾,明明确确地写了考生名字和座次编号。编号是用六十甲子为数的,秦英既要注意考生的行针水准,又要对照桌面和名册的编号。她还没有转完考场一半,就感觉头痛欲裂了。
有了如此上心认真的监考替补,针博士便搬了张软垫作壁上观。
秦英偶然抬眼,见他似笑非笑地捧着盏酪浆休息,她心底的羡慕就如同刚解了冻的冰河,一个劲儿地往奔流。
她一边忙前忙后,一边暗道自己是个劳碌命。
等满头热汗地花费半个时辰画了几个人的名字,她走近了针博士低声道:“小道还要到别的考场,就不在此处多停留了。”
针博士闻言颔首,放下杯盏遥遥抬手道:“你懂得的东西确是不少啊。”
他这一语点醒了梦中人。秦英终于晓得自己为何不得安闲了,就是因为自己学的太多太杂,事事都想着掺和一脚。
她把名册揣进了箭袖里,深深拜了一次离去。
针科考场和咒禁科考场并不是分开的,而是一间间地交插着。甲字号的医科之后,便是乙字号的咒禁科。
秦英进去的时候没有遭遇什么麻烦。一来主管监考的吴咒禁师认识秦英,他的两本医书都还在秦英的柜子里呢;二来是她已经见过了面试的模样,心里也不如刚才慌张了。
有吴咒禁师和自己的交情摆在明处,秦英很容易就得到了考试题目和名册。
考题轻巧地只有寥寥数字,如何治疗疯癫之症。
考生们初听时都被吓得忘记了考前几日背的祝由祷文,考场内除了念诵咒文外是不让开口的,几个位置相邻的考生只好面面相觑,直到有人最先低声念诵某部经典,考场才热闹起来,秦英入房的时候考试正酣,于是她并没有错过咒禁人才的挑选。
她驾轻就熟地在考场上走了两遍,就选定了几个有潜力入职药藏局的人。
相比起医科,她对咒禁科比较有研究,面试考生的进展便快了些。
吴咒禁师看她忙完了,将秦英拉进了考场的一个角落,准备与这改头换面的人儿好好叙个旧。
秦英从善如流地由着他扯起袖子牵走。
反正如今考场上乱哄哄的,放眼望过去,考生们都对着身前的患者念念有词,哪里会旁听到秦英和吴咒禁师的讲话。
“你小子什么时候做起了官?”吴咒禁师主动问道。方才秦英推开门露面,他险些没有认出她来。在他以为,进宫为太子祈福的秦英只是个穿着灰色道袍的小童,无论如何都不会与世俗官场搭上边的。
秦英垂下眼眸涩涩一笑:“小道也是一旬以前才官服加身。自个儿还不太清楚,到底摊上了什么样的事呢。”她自嘲了两句,把自己一个多月来的事情交代彻底。
吴咒禁师听得很仔细,跟着她的叙述,眉毛时而皱起时而舒展,最后他连声感叹道:“啧啧,你顶撞了太医署令,事后反而白捡一个官职,这算不算是因祸得福了?”
“放在别人身上,大概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福分吧。”秦英面色平淡地道。
吴咒禁师挑起了一根眉毛,那表情好像看破了秦英的种种小心思:“不管怎么样,你如今的九品职官比吴某还要高,你就赶紧偷着乐吧。”
“……真的假的?”秦英不敢相信地瞪着一双水亮亮的大眼睛。虽然听林太医提了一次,可她还是对官员的各个品阶不太熟悉。
“吴某这么大年纪,还会编瞎话哄一个孩子吗?”吴咒禁师被秦英望地心底发飘,便又给她多讲了几句,“医类以下分设的四科,除了各科博士有品阶,其余的人都做的是流外官儿,比如那些师、工、生。可叹吴某时运不济,到现在也只是流外一等。”说到最后想起自己的处境,不禁有些黯然神伤。
秦英心里连带着也不太好受,低声劝了一句:“您总会时来运转的。”
“哈,承你吉言。”吴咒禁师听罢笑了笑,嘴角处的两道浅纹越发深刻。他以为秦英是在宽慰自己罢了,可没有想到后来秦英确实带来了天大的好运,以致吴咒禁师感激了她后半生。
秦英的袖子里装着两卷沉甸甸的名册,从厢房内出来就看到林太医站在廊下。
她快走了两三步,抽出名册交予了林太医。
他逆着光看了看竹书上深浅不一的朱红圆圈,眼里透出点戏谑含义:“笔迹有所删改,可是对考生的表现拿不太准啊。”
秦英点点头:“面试也太难为人了。不仅考生难考,监官还难判呢。”她对察言观色很在行,却在面试别人的事情上找不着玄机。
林太医拍了一下秦英因疲劳而有些勾起的后背:“你现在还小,慢慢来不着急。等你多在宫里呆久了,自然会判断一个人的能力了。”面试别人,需要的是一双观点独到的慧眼。而这慧眼则需要时间的锤炼。
她嗯了一声,又想起林太医和王太医做的约定,便抬头道:”前三甲的考生,你要如何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入药藏局?“
他的左手搭在上唇轻咳几下:“本山人自有妙计。”这是地道的道家之言,秦英不由得失笑。
秦英之后的几天没有到太医署去,只听消息灵通的人说,太医署月考张榜的同时,还公告出了入职药藏局的明细。上头写着空缺的职位,连月俸和品阶都标得一清二楚。
前三甲的考生见到九品的官职,当下就给药藏局写了求职呈函。林太医不费吹灰之力就赢了那场约定。
第七十七回 辰时听早朝
第七十七回辰时听早朝,廊下纠葛起。
自从秦英辅助林太医选拔完了太医署的考生,关于药藏局的事情就算是告一段落了。
至于考生的述职、还有入职前的训导,经验丰富的林太医便一手包办了下来。
这种清闲日子还没有过上个两三天,林太医在某个清晨提醒秦英道,初一记得上朝。
秦英点头答应了以后,漫不经心地掰着手指头数黄历,才发现所谓的初一可不就是明天嘛。
“……九品的我明天要上朝?”她咽下哽在喉咙里的话,最后憋出几个字。
秦英上辈子虽然是职居六品的翰林院医待诏,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散官儿。
医待诏是个自由的职位,平时秦英根据科表在翰林院内值日即可,不需要和文武百官似的初一十五按时上朝。
只有当尚药局的人忙不过来的时候,陛下才会诏她过去,否则便将她数十年如一日地晾着。
秦英想不明白,九品侍医怎么会有上朝的资格?
“九品官也是官啊。九品和九品以上的官员要在朔望之日上朝参议,五品以上、还有供奉管、员外郎、监察御史等等则是每日上朝的。”他眯着眸子回答道,看秦英脸上似乎有不情愿的神色,又问,“朔望之日上朝觐见,可是外地官员哭着喊着都求不到的事情。你得了这样好的机缘,怎么还不高兴呢?”
她目光沉沉地盯着小几一角,缓缓道:“明天早上……兵部尚书侯大人会不会来?”她一听到上朝这个字眼,就联想到了官居正三品的侯尚书,眼眶有些灼热。
侯君集想要强占梅三娘,结果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被她的簪子扎进了檀中,造成重伤昏迷。
梅三娘也因为伤了人而入狱。
侯君集没有死,梅三娘也未杀人偿命,可是再也做不成平康坊红极一时的官妓了。萧皇后怜悯梅三娘,便把她收留在兴道里的宅子。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秦英刚好在长安玄都观里挂单。他们两个的恩怨纠葛,秦英没有直接参与,但作为梅三娘最亲密的友人,秦英对侯君集的敌意很深。她总是想找个时机,替梅三娘报仇雪耻。
“你说的是前些日子被官妓捅了一簪子的侯尚书?”林太医沉吟一会儿才接口道,把她的描述对应上记忆里的人,“听那些每天上朝的常参们道,他的身子已经大好,能不能像以前一般领兵打仗还不清楚,不过跪拜礼至少是能做的。”
秦英愣了一下,最后冷冽地勾起唇笑道:“是吗?那秦某明日定要好好拜会他。”
林太医感受到了她话语间的煞气,尽管心里有些好奇,但他自己不是那种好事之徒,也就未曾过问秦英为何单单询问侯尚书的情况。
她在这辈子已经活了百年,却还是没有忘记上辈子的她是被谁害死的。
那个进献谗言使她死于非命的,正是如今的兵部尚书侯君集大人。
恨意本来是能够被时间渐渐冲淡的,可是她所珍视的梅三娘出了事,肇事者刚好是宿仇侯君集,秦英便不打算原谅并且放过他了。
侯君集是朝廷命官三品尚书不假。秦英只是个芝麻大小的九品侍医。明面上她肯定是斗不过他的。但背地里……她还不会做些小动作吗?
打定了主意,秦英向林太医询问了明天上朝的具体时间、还有注意事项,就匆匆地回到了东宫丽正殿后的厢房。
如今她有了官身还住在这儿,因为比较方便照料太子殿下。
中午秦英端了香案送进丽正殿,李承乾正坐在软榻旁边的胡床上看书,看得很是专注入迷,连秦英进来也没惊动到他。
他今日依旧在月白的中衣外头,披着一件宝蓝色的袍子。秦英站在他的身侧,目光凝在他的侧脸上,俊秀精致却显得不太真实。
秦英用力地摇晃了几下头,转开眼,驱赶掉乱糟糟的心思。她出声打破了一室的安宁:“殿下,该喝药了。”
“嗯。”李承乾回首看她,熟稔地端起盛了黑褐色药汁的碗,却不立刻喝下,只是缓缓摇晃着碗,看碗底的细药渣在汤药间沉浮,“秦英,你说本殿下整日囚在殿里,是不是了无生趣?”眸子里的神色里尽是寂寞。
秦英半晌才磕磕巴巴地道:“殿下若感觉沉闷,不妨叫宫侍官婢们带您到东宫里走走?”自己与李承乾有两三天不闲谈了,她怎么也想不通,太子为何一开口对自己讲话就出此言。
李承乾望着波纹涟漪的汤药,忽然笑道:“你择日陪本殿下走走还差不多。”
“……好。”秦英看他有心情转好的兆头,赶紧应了下来。
他听罢笑得眉眼皆弯,仰着脖子喝了药,用亮晶晶的眼直视着秦英道:“前两日是我气得狠了口不择言,秦英你,你莫往心里去。”
“太子殿下折煞秦某了。”秦英躬身做着受不起当不得的样子,心里则被他的道歉哄得开怀。
上辈子的李承乾很惯着她,意见不和冷战以后,他却没放下身段对秦英道过一次歉。
于是现在,秦英有种“赚大发了”的满足感。
旦日卯时秦英在敲更声中转醒了。她干脆利索地翻身坐起,换上浅青色官服,束好发髻,再对着铜镜郑重地戴上了二梁冠。
镜子里的稚嫩面孔和硕大的二梁冠不太相称,她看了看自己,嘴角边上无声地咧出一个笑。
从头到脚收拾下来,时间已经过了两刻。秦英出门,先是给太子殿下送药祈福,之后折向通训门。
太极宫和东宫之间有着一面长高的围墙,唯一的出入口径就是通训门。
因为她是正式上朝的打扮,通训门守卫着的侍卫看也没看鱼符,就让她过去了。
陛下是在辰时早朝,如今时间不到,文武百官便先站在廊下扎堆寒暄。
秦英很快找见了林太医的深青色袍子,刚想走过去打个招呼,便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她有些羞恼地低下头看,原来是一柄剑鞘。
“果真少年英杰啊。路都走不稳,便要开始上朝参议国事了呢。”
她厌恶地皱起了眉。耳边这声音太过熟悉,这辈子都忘不了。
……正是那个身子大好没有几天的侯君集。
第七十八回 廊下纠葛起
第七十八回廊下纠葛起
皮制长鞘静静躺在她的脚下,不必想,金装仪刀定是握在他手上。
侯君集拔出仪刀,没将轻薄的刀刃架在秦英的脖颈,仅是垂在身体一侧。
秦英的余光看到了五步以外的雪色刀刃,淡漠地退开了一步,捡起刀鞘递给侯君集,又抬头,正视起他的漆黑眼眸道:“秦某早就听闻侯大人的名号,今日终于幸会。”
侯君集哼笑了一声,长刀猛然滑进皮鞘:“秦道长,今日终于再会。”
作为食俸三品的兵部尚书,消遣官妓反而被刺,已经成了不能更可笑的坊间笑话。
他从昏睡中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派人查清楚梅琯所有的事情。他不相信,刺伤自己的梅琯背后无人指使。
平康坊的当红官妓的交际是很广阔的,她们结交的达官显贵、王子皇孙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相比较下,梅琯还算单纯。她只是和李靖将军时常应酬。
有个词叫做文士相轻,要晓得武官也是互相较劲的。
侯君集几乎下意识地认定,梅琯刺杀他就是由李靖授意的。
躺在病榻上的侯君集开始想辙子整治李靖。
于是他伤好以后便到陛下的面前,声泪俱下地跪地参了李靖一本,说李靖将军教自己兵法的时候藏了私,乃是赤·裸·裸地意图谋反。
李世民连呼爱卿平身,拉着侯君集的袖子安抚了一顿,转过脸却没有惩罚李靖,只是私下叫李靖莫要招惹侯君集这种度量狭窄的人。
侯君集等着李靖被陛下贬官呢,可是等了许久也未听到消息,心里十分之不爽快。
党羽兼心腹戴胄知道他情绪暴躁,便默默加紧了追查梅琯的进度,有一天戴胄告诉侯君集,钟露阁内一个名叫秦英的小厮很可疑。
戴胄分析道:“梅三娘是被秦英带入京城的。梅三娘做了官妓,秦英也跟着做了小厮。秦英四月初八那天暴露了道士身份,被赶出钟露阁,离开京城上终南山龙田寺了。
“之后梅三娘晚宴间将您重伤。巧的是秦英第二天就出现在了平康坊。他前前后后离开长安不过一旬时日,就像是故意不在场似的。秦英年纪还小,可能是他的祖辈和您有旧怨,他便培养差使了梅三娘谋害您。”
戴胄是典型的阴谋论,秦英就这样被素未谋面的戴胄给坑了。
侯君集听罢当下就对秦英起疑了:“……秦英?”戴胄便展开了一张帛书,上面是他找人绘制的秦英画像。侯君集捏着眉头仔细想了一会儿,发现此人竟很眼熟。
“您还记着吗?您带着人去见钟露阁中吹琯的乐妓,秦英正坐在小几前给咱们倒茶。”戴胄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侯君集的脸色道。
只见对方面色阴沉地如同即将暴雨的天空:“想起来了。”
“这个秦英本事大得很。月前他不知怎么入了陛下的眼,被陛下诏进皇宫给太子祈福。最近又不知怎么得了皇后的喜爱,皇后做主申请设立药藏局,秦英做了那里的九品侍医。咱们若要对秦英动手,还要谨慎行事。”戴胄把自己的所知所想和盘托出。
“谨慎?我还没有窝囊到惧怕一介五尺小儿。”侯君集闭了眼睛道,再睁开时,眼底的磅礴杀意尽显。
秦英不知道自己被侯君集盯上了,但她的潜意识觉得侯君集和自己一样,都是深深憎恨对方的。
她没被侯君集那柄三尺长的仪刀吓住,故作真诚地说道:“秦某惶恐。侯尚书官居三品,竟然还记着几个月前在平康坊偶遇小人。”
侯君集方才的拔刀动作太过炫目,廊下寒暄的大臣们止了话语注视过来。带刀坐在廊下值日的衙内五卫觉着气氛有异,却也不敢靠近他们,便和大臣们一起围观了。
秦英的自嘲很高明,点出自己出身低微的同时,还暗讽侯君集去平康坊。
这时衙内五卫和大臣们都在想:侯尚书的风流名声还真不是空穴来的,都说夜路走多了会遇到鬼,官妓玩多了也会栽的。
侯君集听到她的讥诮面色不变:“秦道长短短数月从平康坊脱颖而出,侯某敬佩。”
“……我们走着瞧吧。”秦英用着只有身前的他能听到的声音狠狠道。
他那伤得极深的檀中随着她的话语又忽然疼起来,侯君集皱了皱剑眉,想要扶住胸口的手最终攥住了刀柄。
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了几个回合,辰时早朝的钟声敲响,他们互瞪一眼后鸣金收兵。
文官们手持朝笏躬身入内,武官则需要把佩刀交给殿前的侍卫,才能上朝。
侯君集的金装刀早就从腰带上取下来了,不过刀柄攥在手里。一个年岁稍小的侍卫咬着牙关使了吃奶的力气,才拿过尚书大人的仪刀。
文官武官朝会时是分开坐的,而且品阶越高坐的位置越靠前。
身为九品官的秦英坐在最后,密集的头冠遮挡住了她的无感,连陛下的声音也无法轻易传到耳边。
秦英就痴痴地在殿内枯坐了半个时辰。
早朝散了以后,陛下按照惯例召集十几个人到偏殿开小朝会。其余人则有序退朝。
秦英旁若无人地走下了太极殿,忽然被林太医拉住了衣袖。
林太医都快要被秦英吓坏了,他焦急地对秦英耳语道:“皇天在上,你出言不逊顶撞林某也就罢了,刚才竟然胆大包天地顶撞侯尚书。你知道他有多么可怕吗?你知道他告李靖谋反以后,李靖都不敢在朝堂上发表意见了吗?连李靖这样位高权重的人都对他避之不及,你怎么……”
他看着秦英饱满的额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最后千言万语化作幽幽的长叹。
“我不会因为他权势如日中天惧怕他,从前不怕,现在不怕,以后也不怕。”秦英攥起了拳头。
他又道:“你和他有什么深仇大恨林某不想知道,然而林某绝不容许你牵连药藏局。”
“您大可安心。凭秦某对他的了解,侯尚书只会针对我一个人。”秦英沉默片刻道,接着不等林太医回话,就独身一人快步走远了。
她孑然的背影,很有些遗世独立的味道。
“早朝以前,对您口无遮拦的孩子是谁?”侯君集下了小朝会,狗腿们聚在他身边七嘴八舌地问。
“道士秦英。你们都别插手,我要亲自收拾掉他。”侯君集冷笑着把金装仪刀重新挂在腰上,而后一字一顿地道。
第七十九回 折腰亲试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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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回折腰亲试险,一怒为蓝颜。
秦英心里对侯君集咬牙切齿,却没有想到他会来个先发制人,在早朝前来拔出仪刀找自己的茬儿。
面对刀刃的时候,她并非是毫无畏惧,然而理智控制了秦英微微发颤的身子,使自己勉强保持着直立姿态。
当时秦英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决不能在他面前表现出退缩之意。若她的脸孔上流露出丁点儿异色,侯君集以后会变本加厉。
那时她的硬气骗过了所有人。
进了朝堂她便“原形毕露”,像霜打的茄子一般蔫搭搭地颓坐在最后。
退朝以后,林太医走上前去追问她,并且表示他不允许秦英得罪侯君集后,再拖累药藏局。
她冷冷地回了他一句,面不改色地拂袖而去。
秦英心底终于知晓,自己在这偌大的皇宫中,竟一直是孤军无援。
不知不觉她穿过了通训门,走向自己最常去的地方。
当秦英门也没敲地走进丽正殿时,李承乾斜卧在软榻上翻自己的旧书稿。
“你怎么有空过来了?”李承乾惊奇道。因为秦英是头一次在两膳之间到此处。
秦英嘴角勉强扯出淡淡的笑:“殿下昨天说想去走走,还指定要秦某作伴。于是某下朝便赶回东宫了。”
——他还记得,他对自己的话还很上心。
李承乾瞅着秦英头顶还未来得及摘下的二梁冠,心里升起一阵暖意。
他合起那卷牛皮已经有些磨损的书稿,掀开了薄毯就下了榻。
大概李承乾在软榻上躺地久了,有些头重脚轻的。秦英见状伸手扶了一把他的左臂,李承乾才站稳。
依偎着秦英走到放置衣服的柜子前,他缓缓地躬下身,寻找初夏能穿的袍子。秦英知道不能随便看太子殿下的柜子,便默默盯着地毯。
她忽然想起,殿内没有个服侍太子更衣的人,想出殿唤两三个宫侍官婢来,退开了两步准备转身,余光却看他摆手,示意这种琐事不需假他人手。
不消片刻他便将一件绛纱的浅灰袍子搭在胳膊上,合起了矮柜的两扇小门,然后当着秦英的面儿三下两下地套上。
他不避讳着秦英,她却必须转过脸来连声咳嗽。
“太子殿下何不唤人更衣?这系带的动作如此纯熟,是经常事必躬亲?”绛纱的衣袍摩擦声渐停,她回首道。
他扣好了腰间的玉带钩,漫不经心地答道:“殿内人多了,晃来晃去地碍眼。说到事必躬亲,我可比阿耶阿娘有经验。我时常趁禁卫轮班的空子,自己换了衣服溜到宫外。”
这是他第一次对秦英自称“我”。显然是把她当成了平等相交的友人。
秦英忽然记起,陛下贞观六年时外出岐州,留年仅十四岁的太子李承乾主持监国。由是可见,太子殿下为个不可多得的经国之才。
……谁也不会信,这不可多得的经国之才是个小儿心性,无时无刻地想从皇宫里溜出来玩儿。
秦英听到啪一声轻响,知道他的带钩扣好,终于抬首注视起眼前的太子殿下。
他在一个多月里除了吃饭喝药便是卧榻休息,未曾被圈养地胖些,反而出落得更为单薄了,衣领上的喉骨略微突出,两侧青脉规律地跳动。
再往上看去,下巴也不如初见时丰润,两眼的神采却不减。
“你太失礼了,秦英。居然用待价而沽的眼神看本殿下。”李承乾笑了一下说道。
秦英不由面红耳赤,好像自己当真失礼于他。
太子和秦英出殿走走,身后只是跟着一个掌事的官婢。
东宫丽正殿前面有个园子,园子里无山无水,不过是种了四季花草。
看枝上有些粉嫩嫩的花骨朵,或者回廊处架起的碧绿藤萝,李承乾便拉着秦英的袖子问些无关紧要的事儿。秦英但凡说不知道,李承乾便明目张胆地笑。
秦英知道李承乾拿自己寻开心,也不去计较,就慢慢地陪他逛了两圈儿园子。
李承乾被闷在殿里太久了,这次出门很好地纾解了他长久卧榻的压力,最近的这两三天都是笑脸迎人。
乐极生悲。一阵乌云悄然降临在了东宫的屋檐上。
秦英晚膳以后,去小厨房端太子殿下等会儿要服的汤药。
小厨房虽然占了个小字,不过里外共有三间,足以容纳十五名疱人在其中忙活。
药锅摆放在外间的一个角落,两个小药童正在蹲在这儿煽火。
他们是林太医前几日从太医署挑选的人,专门负责给太子殿下煎药。
看秦英走过来,他们忙不迭地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上沾的木灰。不等秦英开口,便低下头恭敬地道:“秦大人稍等。再过片刻就熬好了。”
“熬好了叫位司馔过来尝尝,药渣用布袋子留起来,你们洗好药锅便能回去了。”秦英从西边架子上抽出一张香案,回眸淡淡道。
按理说司馔是应该在太子三餐及服药时到丽正殿候着,以便为太子试毒。然而李承乾总是嫌殿里人多,便让司馔在小厨房尝药了。
“张司馔身子不适,刚才回去歇着了。”两个小药童对视一眼结结巴巴道。
“三位司馔都不在?那秦某就代司馔尝一下。”秦英不疑有他,神色淡然地随口回答道。抬眸时看两人神色不对,陡然竖起眉毛做了怒相,“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拿木杓和碗。”
药童们不再言语。一人重新蹲下拿扇子煽火,一人按着秦英的吩咐做,盛了一碗底的药端过去给秦英时,他的手抖得厉害,差点把深褐色的汤药泼在了秦英的官服上。
“嗯,你们收拾了药渣和锅子就回去吧。”秦英微微弯了身子接过碗,饮尽碗底的汤药后咂嘴道,最后脚步散乱地离开了小厨房。
秦英没有试毒的经验,尝了一点汤药后只是觉得脑子有些晕晕然。
她的体质向来不错,头痛脑热什么的风寒表征从未出现于她的身上。秦英用当前仅剩的脑力想,汤药好像有些问题,可这是冲着谁来的,她却是想也想不明白的了。
“咱们这样……会不会害死人啊?”等秦英出了小厨房,一个药童拉着同伴的袖子耳语道。他懵懂的大眼睛此刻噙满恐惧的泪水。
“管他会不会死,咱们先把自己的命保住再说。上头的让咱们这样做,若是不做的话咱们就是个死。”另一个药童观察了身边无人注意自己,把放了药渣的布袋儿藏进袖里,这才强带着对方从侧门出去了。
第八十回 一怒为蓝颜
第八十回一怒为蓝颜
“秦大人你可是喝醉了?”
秦英走上丽正殿的十几级台阶,一个和她交情尚好的官婢走近了她,扶住秦英略有摇晃的身子问道。
“笑话。秦某就算要喝也是千杯不倒。”她摇头道,手上端的香案还是稳稳的,满满一碗的汤药也没有洒出碗沿。
官婢似乎不太相信,低下头嗅了嗅,发现对方身上确实没有一丝酒气:“……那你小心些。”
秦英满口答应着,由她推门扶自己进殿。
待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了李承乾的明黄色袍子,秦英把香案放在了太子伸手不可及的位置,又弯腰持了碗道:
“今晚我尝了一下药,感觉不太好。为防有人加害殿下,这碗难看又难闻的东西还是我帮你喝了吧。”秦英像喝酒般,一手端碗一手掩面地灌了下去。
“秦英?”李承乾的目光从《礼记》抬起,却见她静静地歪在了羊毛地毯上。
本想责备秦英不守规矩的他急忙赤脚走下榻,将她扶在怀里。朝丽正殿外吼了一声传太医,李承乾记起秦英本来就是个侍医。
他摁着自己隐隐发胀的太阳穴,暗自想道:秦英官职上占了医字,知道这碗药有毒却还要喝下去,实在让人觉得可气可恼。
“两个宫侍已经掌了灯笼去找太医了,殿下还有何吩咐?”殿外守着的五六个宫侍官婢呼啦啦地进来道。看太子殿下这样抱着秦大人,他们不约而同地感觉到一种不可言明的暧昧。
李承乾盯着秦英的脸低声道:“帮本殿下把秦大人抬到竹席上去。”说着他扶着秦英的肩膀,将她缓缓支起来。
这下宫侍官婢们彻底愣住了,一时间大家在猜测秦大人和太子的关系到了何种地步。
心里想着有的没的,宫侍的动作一点也不敢怠慢。他们敏锐地察觉了到太子殿下身周寒冷彻骨的气息。
秦英身子很轻,他没有花什么力气就将她搬移到了轩窗下的一张竹席上。
为昏迷的秦英盖上放置在竹席一角的双面绉单,大部分宫侍们毕恭毕敬地出去了,只留下几人照看服侍。
李承乾坐在竹席旁边守着秦英一动不动,神色肃然,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出一刻林太医提着药箱赶过来了。
他如今是药藏局中的主事,动不动就从早忙到晚,为了方便做事,他给自己辟了一间耳房每日安寝。宫侍们顺着药藏局边上亮着的灯找见了他。
“林某参见殿下。”林太医垂眸跪拜道,“殿下今晚有些不适?”他以为自己进了丽正殿,所要诊治的病患便是太子殿下。
李承乾指了指竹席上躺着的人:“是秦英。他喝了本殿下今晚的汤药就昏迷过去了。”
“这怎么可能?某今天并没有让他们换方子。”林太医大惊,他走到竹席一旁,伸手捏住秦英的腕子切了切脉,皱起眉叹息道,“脉象很乱,毒已深入。林某先为其施针放血,请殿下暂时回避。”
“回避?”太子殿下顿时疑惑了。
林太医面色稍窘。他当然不能对太子殿下说,秦英是个女儿身,施针是不能为你所观的,只好拢着袖子干咳几下重复道:“请殿下和几个宫侍官婢退到屏风后等待。”
李承乾想着救人要紧,也就听了林太医的劝。
“将熬药的药童和试毒的司馔带进崇教殿,本殿下要亲自审问。”站在屏风后的李承乾面色不愉,率先拂了袖子走出丽正殿。
林太医此时撞破了秦英的秘密,也顾不到男女大防之类的教条,闭上眼大义凛然地除了她的外袍,解开中衣准备施针,他将眼睛睁开了一道缝隙,发现目光所视,平坦如原,什么都没有。
这孩子明显没发育呢,难怪女扮男装基本没被发现:林太医心里松了口气。
他知道秦英中毒程度已经不浅了,当下屏住心神用银针封了她的几条经脉,阻止毒素更加深入。再在她的指腹上刺出小洞,各放了小半盏的乌血。
崇教殿内灯火摇曳,李承乾托着下巴静静箕坐在小几前。因为他的腿跪坐着容易麻木,陛下特许他在无有外客的时候如此箕坐。
或许是皮相生得好,他竟能将这不雅的坐姿摆出三分倜傥的样子。
“殿下,那两个小药童趁着暗沉下来的天色出宫了。奴报告给了宫门禁卫,相信很快就能追查到踪迹。司馔被人用香迷昏在厢房,一时还未清醒。”两个宫侍进来汇报道。
他们不敢独自到殿下面前承受巨大的寒意。
李承乾正在垂目沉思,脸孔上的神色平静安宁,半晌才挥手道:“……罢了。找太医署的人来检验一下药锅,看里面究竟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若是查不出来,本殿下就告诉阿耶,这太医署不必再办下去了。”
宫侍唯唯诺诺地应了,心道太子殿下生起气来真的很恐怖。
李承乾看着空无一人的大殿,兀自捏住了衣袍一角,莫名的焦躁在心里泛滥,却强迫自己必须镇定下来。
再过一会儿,医博士刘全进了崇教殿,他双手捧着药锅道:“今晚的药渣被人倒掉了,不过刘某仔细检查了药锅内壁,发现上面残存了极细的朱砂粉末。可是林太医的方子里最近没有给殿下开朱砂。”
他看太子尚且不明白朱砂是个什么,便又道:
“朱砂,味甘微寒,入心经,适量服之可以安神定惊。不过服用时有忌讳,不能入药锅与其他药物同煮,而应以汤药或温水冲服。下毒者把朱砂放入药锅,看来是想致您于死地。还好殿下福大命大。”
李承乾打断了他的恭维:“那是因为有人替我喝掉了今晚的汤药。误服朱砂可有相应的解毒之法?”
“实不相瞒,历代医书上都没有明确记载朱砂有毒。它作为道家炼丹所需的金石之一,无数人相信食用朱砂可以得长生,所以尚无解朱砂毒一说。”医博士拱手道。
“怎么可能尚无解朱砂毒一说?”李承乾忽然拍了一下桌案,几案上的三足香炉震颤着。
他又道,喑哑的声音里带了些不易察觉的涩然:“叫医署中精通医书的人都立刻去查阅古籍。今晚若查不到,本殿下明日就向阿耶参你们太医署一本,说药藏局从你们那里挑选的人,意图谋害本殿下……”
李承乾说的既是实情也是威胁,刘博士听罢战战兢兢地下去了。
第八十一回 过而犹不及
刘太医年纪刚过三十,提上博士的职位不到两年,面对太子殿下如此明显的威压当然是有些受不住。
可他吃着朝廷上每月发的俸禄,必将要在这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下了丽正殿后,便直奔太医署。
此时的太医署基本上没有焚膏继晷的加班者了,刘博士没能抓着和自己关系差不多、嘴巴又严实的同僚。
于是他绕到了医署后的院子。这里的两排厢房住的是医药习生。
他把安寝下来的医药习生召集到了院子中央的空地上,挑了两三个看上去顺眼些的当做副手,提着宫灯便往书库那边走。
太医署的书有些不全,若要寻找解毒方子,必会需要到皇宫里的书库来。
书库的左厢亮着灯,有人比刘博士来的还早些。
“李太史这么晚了还忙着?”刘博士遇上“同病相怜”的年轻太史,弯身向对方拱手问询道。
他和太史李淳风的官阶差了很多,见面之后,他于宫室内是先要向对方行礼的。
李淳风坐在桐木地板上,闻言抬眼瞧了刘博士一眼,而后笑道:“最近陛下催下官制造浑仪,下官不敢轻易不得不遍翻史书,看看历朝制造浑仪的细节。你又是怎么回事?”
只见对方感叹一声,跪坐到旁边以后整了整袍子下摆,摇头道:
“今天晚上东宫丽正殿出了个乱子。有歹人在太子的药锅里下了朱砂,试药的人喝了便昏过去了,太子大怒不已,让刘某无论如何,于今夜之内查到合用的解毒方子。”
“朱砂?”李淳风合起了手上卷轴,用竹书拍了一下大腿。
“太史大人难道知道什么?”刘博士睁大了双眼,话语间透着毫不掩饰的希冀。
李淳风不假思索地道:“不瞒你说。李某尚未入秦王帐下做事的时候,曾认识了一位道家前辈。那前辈不修丹道,可是也对五金八石比较精通。某曾经听前辈讲,服用朱砂虽然能对身体有所裨益,不过服用过量是有害的。土茯苓熬水煎服就可以解朱砂过量之毒。”
刘博士如蒙大赦,紧紧锁住的双眉也舒展开来,他刚准备和几个习生通宵于此,却遇到了一句话便改变自身窘境的太史李淳风。
得到了李淳风点拨的他下拜道:“您可是帮了我大忙了。日后大人若有需要,来太医署找刘某便是。”又把自己的名帖报上。
李淳风点头应了,目送刘博士和几个习生行步匆匆地离去。
熟读道家经典的他尚且不知,自己无心的一句话,所拯救的正是他无比重视的小师妹……
秦英喝过泡了朱砂的汤药后,神志便不清醒了。
她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好像可以乘风去任何想要去的地方。
可是视野里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是模糊的,她一时间竟不知自己在向往何方。
就在秦英愣在原地不知所措时,一双极为冰凉的手触碰到了她的右手指尖。
那冷得涩骨的触觉令她清醒了些。秦英下意识地缩回了指尖,回头去看,接着惊讶地叹道:“刘允,你怎么……”
不等秦英说完,名叫刘允的黑袍少年开口道:“这话应该是我来问你吧,你怎么会在这儿?”他抬手指了指两人下方,幽深不见底的目光接着望向了她。
秦英闻言低首,忽然发现自己眼前不再是一片白,而是可容万物又毫无尘染的虚空。
她直视了一会儿刘允,想到身为鬼的刘允能碰触自己,而且自己轻飘飘地身处虚空,秦英表情纠结地蹲下了身子,抱住脑袋喃喃道:“我不会也像他一般变成鬼魂了吧?”
然而这一次,她完全不知自己是如何死的……
刘允心里在意着秦英,面上却装作轻蔑地哼了一声:“死不了。”
欲哭无泪的她此时却像是找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抬起头眨了眨迷茫的眼睛道:“你怎么晓得我死了还是没死?”
他无语地盯着秦英,简直不敢相信——她和自己千年以前认识的秦英就是同一个人。
一开始他是不信魂魄还有转世之说的,至少他死后成了孤魂野鬼,在这茫茫天地间游晃数百年,都没有转世。
可是最近他去了许多地方,见了些世面,终于知道魂魄确实能够转世,并且转世以后的魂魄不会记得曾经的事情,只会保留些习惯的痕迹。
——就算是同一个人,她也已经和千年前的她不同了。
刘允长叹了一口气,伸手拉住秦英的官服袖口,将蹲着的她拉扯起来:“你若不信便随我去丽正殿看看。”
秦英心下狐疑:丽正殿是太子的寝殿啊,自己怎么和丽正殿扯上了关系。
有刘允拉着她的袖口引路,秦英所视的景象在急速变换着。
不出一刻,他们两个人便来到了丽正殿内。
等见到自己躺在太子殿下专属的竹席上,太子殿下支着下巴坐在自己席旁,秦英已是目瞪口呆。
“半夜三更了他还这样守着你,他待你可真是不错。”刘允调侃的话里带着些酸味。
秦英心中是很过意不去的,可还大言不惭地厚颜道:“以前我对他很好,现在他对我很好,不是正常?”
他懒得与秦英这种心口不一的人继续无意义的话题,仔细地观察了坐在席旁的人,道:“这就是丽正殿的正主,当朝太子、一国储君李承乾?”
李承乾今夜为她熬了两个时辰,精神虽然尚好,可眼底带了些不易被人察觉的灰暗。
秦英小鸡啄米般点点头。
“……本该坐拥天下的人生了个短命相。”刘允半真半假地感慨道。
“你怎么知道他是短命相?”秦英立刻回首反驳道。
她上辈子死在贞观十四年,并不知道那以后世间发生的事情。包括李承乾是什么时候死的。
刘允并不答话,只是挑起一根漆如墨色的长眉,静静地看了秦英片刻。
别有深意的注视让秦英心里有些发毛。
她直觉刘允是有根据才如此说,可她潜意识又抵触着他的答案,不敢一问到底。
正在沉思的秦英忽然被刘允推了一把,只听他的嗓音轻轻道:“你该回到皮相中了,我们有缘再会吧。”
第八十二回 日月无得逾
秦英还没有发应过来,就落到了一个温暖的所在。没有想到自己意识不在肢体,肢体还是有温度的。
意识是醒着的,可惜躯干是麻木的,秦英现在连一个手指头都不能动。
目不能视口不能言,秦英便乖乖躺在这触感微凉的竹席上。
过了不知有多久,有些沉涩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刘博士端了一张香案伏着身子道:“刘某方才在书库里遇到了新任的太史令李淳风,他告诉臣土茯苓煮水可以解朱砂服用过量之毒。于是臣即刻派人熬了汤药,亲自监制后呈了上来。”
李承乾此时已经困顿,却还强睁开了酸痛的眼,瞥了瞥那只药碗后,抬手端起碗,学着秦英的样子饮下一口。他托着青色瓷碗默然了一会儿,等确认汤药无事,才挥手叫两个立在一边的宫侍,让他们来侍奉这碗温热的汤药。
刘博士见状错愕得说不出话,心里憋着一连串的问号……堂而皇之地躺在丽正殿竹席上的小子是谁?怎么还穿着九品的官服?太子怎么会为他屈尊试药?
或许是自己的疑问过于深重,他无意间宣之于口。
只见太子拿金丝绣的帕子擦拭了一下嘴角,然后慢慢道:
“他是因为给本殿下试药才至如此,本殿下为他试药一次又有何妨?”
每天服侍李承乾的宫侍官婢少说也有十几个人,可太子从不会对那些人产生什么特别感情。而面对秦英,太子却不能熟视无睹保持平静。
他想要待秦英好些,就像……自己亏欠了他什么。
太子殿下的语气太过于坦荡平直,侍奉秦英进药的宫侍们交换了眼神,更加坚定地认为,他们的太子殿下和秦大人的关系非同一般。
刘博士听罢跪不住了,歪歪斜斜地想要起身退去,不料被太子唤住。
“等他醒过来你才能走。”李承乾怕此药并不像刘博士说的那样神奇,便做主留下他,以免等会儿自己再叫他入殿,熬个别的解毒方子。
汗流浃背的刘博士抚了抚衣袍下摆,又认命地坐了下来。
完整听到耳边对谈的秦英不想吞被人喝过的药了。无奈她的唇舌不听使唤,还被一只做工精致的银勺压着,深色的药汁直直地往她喉咙中灌。
秦英被土茯苓汤呛得喘不过气,没喝几口便胡乱咳嗽起来。
宫侍急忙搁了药碗,给秦英拍背顺气儿,好容易安顿下了转醒的人,他们俱是惊奇地回首道:“……醒了醒了。这汤药果真是有效的。”
秦英在心里直翻白眼:自己是被药呛醒的才对,不过这真相似乎不能为外人道。
李承乾眼里带了些浅笑,他朝后头的刘博士挥挥手,对方捡起自己落在小几上的药箱便走,一刻也不敢多留,生怕自己受到太子殿下的刁难。
太子殿下待人一向是冷心冷面的。在东宫里常侍的人都晓得这一点,也察觉不出什么苦楚;对太子比较陌生的外人就不一样了,他们拜见李承乾时普遍心情忐忑,遇到这样那样的苛责后,往往容易钻进牛角尖里想不开。
“……醒了?”李承乾心中情绪复杂得很,既懊恼于秦英替自己服了那碗带有朱砂毒的药,又欢喜于秦英现在解毒脱险。口干舌燥的他一时间也想不出怎么打破沉默,便干巴巴地问了句废话。
“嗯,我没事儿。”秦英撑着手臂想要坐起来,宫侍及时托住了她的后背。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躺在太子寝殿,感觉浑身都别扭着。
李承乾瞪她,很难得地用了严肃语气对秦英道:“躺着。”宫侍听罢,托扶秦英的手转了一个方向,欲将秦英强往竹席上按。
但秦英固执地抓着竹席的一角,郑重道:“秦某昏迷在殿,太子殿下情急之时安置秦某于此是可以的,但秦某醒了,还留在丽正殿便于礼不和了。此事若传到了皇后娘娘或者陛下的耳朵里,虽不会为此责罚殿下,却会对秦某心怀偏见。还请殿下三思而行。”
上辈子的秦英就是和李承乾关系太过暧昧,以至于被善于进献谗言的小人抓住了把柄,最后自己含冤受死。
这辈子她一定要避免任何暧昧的发生。自己昏迷在丽正殿,再次醒来时躺在太子殿下夏天消暑用的竹席上仅是巧合,并非秦英本人的意愿。
李承乾张了张口,正想答话,便听殿外守着的年青宫侍唱了句诺:“皇后娘娘到——”
秦英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今天丽正殿出的事儿确然没有瞒过长孙皇后。自己这张嘴也太厉害了些,看来以后出宫了说不定还能做个铁口神断,赚几个糊口的铜板。
长孙皇后暗绿色的裙裾由屏风后缓缓步出,殿内的宫侍官婢不等见到皇后正容,便叩首行了大礼。
身后的桎梏松开了,秦英趁着李承乾愣神儿的空当,一个咕噜翻身下了竹席,也像其他人一般下拜。
“都起来吧。”长孙皇后樱唇微启。她走向了竹席这边儿,莲步轻移,裙摆如花朵一样绽放盛开,她亲自扶了秦英起身,纤纤素手拂了一下腿弯处的绣荷,屈身坐下悠悠道,“今夜正要歇下,本宫就听小筝那小蹄儿道,丽正殿又不太平了。谁来说说这次是怎么回事?”虽然是在问众人,长孙皇后的一双妙目却流连在李承乾的双肩。
李承乾自知这番状况下,自己是推脱不了的,低头道:“儿子愿为阿娘仔细道来。”他虽然不曾亲眼见到事情的经过,但好在推断能力超强,很快就为长孙皇后分析地离事实八九不离十。
长孙皇后沉吟一会儿,妙目光华时明时暗的:“……那两个小药童的档案可还留在太医署,明天查看一番,便能推测他们身藏何处。今夜幸而太子无恙,本宫开恩不罚丽正殿宫人本月的月钱。可是今后丽正殿内的膳食汤药,一切用具你们都要严加看顾,切不可再出差错了。至于秦英,你护主有功,想要什么奖励?”
秦英被皇后娘娘扶直身子,便坐在竹席一边,正好在李承乾跟长孙皇后中间的位置。
听皇后娘娘提了自己名字,她恭敬回道:“秦某但求太子殿下早日安康。”
“本宫果然没看错你。”长孙赞叹道,本来她就对秦英印象很好,现在更是对她青眼有加。
秦英无声地笑了。她这样说是因为太子早些病愈,自己就能早些离开皇宫了。
第八十三回 这是个报应
长孙皇后见秦英是不挟恩求报的人,便高看了几眼。
好好训了丽正殿的宫侍官婢一顿,她又转过头来嘱咐秦英近些日子多加修养,为太子祈福送药的差使可以先缓一缓。这
这等于是给秦英放了多日的假。遇到恩裳,秦英自然不会放过,她行了大礼才连声应诺。
现已子时过半了,长孙皇后讲完正事,也不好继续逗留在丽正殿,便让两个宫侍掌起灯笼,送她回到太极宫的寝殿了。
她提起裙摆临行前,李承乾遥遥俯身下拜道:“孩儿腿脚不适无法送行,望阿娘见谅。”
长孙皇后没想到儿子会如此作为,她哽了一下嗓子,低声怅然地道:“……你早些好起来,便是对本宫最大的慰藉了。”
李承乾双手伏在羊毛地毯上,直到长孙皇后走出了自己的丽正殿,他的手紧紧地攥紧。
自从被太医诊出了痼疾,李承乾唯一能做的,便是卧榻喝药。不知自己这幅无能的模样将会维持多久,而现在……他真的受过了。
东宫中的人对他这个太子殿下恭恭敬敬的,可李承乾何尝想不到,东宫外的人提及自己时是什么样的轻蔑神色。
而今弟弟们还没有到总角的年纪,身为嫡长子的自己身有痼疾,并不会影响他太子的地位。
若是自己的身体迟迟不见好,弟弟们又渐渐展露天资,那么这早就定下来的太子之位……还会是自己囊中的吗?
李承乾越想越心焦,陷入由病气带来的负面情绪,而且不可自拔。
秦英此时观察到李承乾的不对劲,她悄然让几个宫侍煮一些可以安神养心的酸枣仁陈皮汤,自己则绕过了小几,坐在他的身后拍了拍他的背。
“娘娘走了,殿下还不准备休息吗?”
她刚做出动作,心里就升起一丝悔意。
本来是不想管他的,可是那上辈子的习惯好像在她的脑海生了根发了芽,随时随地侵占了她的理智。
李承乾被她的声音一叫,神魂归了现实。眼圈通红着的他缓缓抬起身子,转眸专注地盯着秦英,好像是想重新认识她一般。
“殿下您怎么了?”她歪着脑袋疑惑地问。心道这人不会是晚上没有按时入寝,以至心情极度抑郁吧。
他不直接回答,只是怔怔地对她道:“秦英,你老实交代,本殿下得的是什么病症。”
秦英想起自己曾经答应长孙皇后,联合太医署的人一起隐瞒太子的情况,于是她眨了眨眼,低咳一声:“这,秦某也不知情。”
李承乾苦笑着伸出手,指了指自己已经跪麻的双腿:“……你以为你不说我就真的能被蒙在鼓中?是消渴对不对。”
太医署的人来看过好几轮了,却都没有对患者言明事实。
然太子殿下岂是能被平白糊弄过去的三岁小儿。他辗转着要到了自己喝过的所有药方,然后派人去查方子里每种药的用途,他再亲自整理。一个月下来,李承乾对自己的事情早就有了轮廓。
秦英见李承乾捅破了真相,索性放开了胆量:“殿下所言正确。可消渴并非那种药石罔顾的病症,殿下放心,此症绝对能痊愈的。”
“但愿如此。”他疲惫地长叹道。
秦英一边揉着自己因服用过量朱砂而分外不适的脾胃,一边好声好气地安抚太子殿下的情绪。半夜交谈到将近丑时,她看太子喝了安神汤,才去自己厢房补眠。
这一晚上秦英过的相当充实。也导致她在回房后仅有的几个时辰里混混沌沌地没怎么睡好。
旦日卯时她醒了,却不想从舒服的被窝间爬起来。秦英数着手指,准备为自己起不起榻算上一卦。
算卦是个繁杂的活计。没等起课呢,她就已经错过了去药藏局报到的时间,最后秦英心安理得地窝在厢房里,躺着数窗棂上的格子玩儿。
午时林太医登门,还给她捎带上一只双层的八角食盒。
身着白色中衣的秦英打开厢房门后,又坐回了榻上。她懒洋洋地用手抓了一把发尾,绾出个简单利落的发髻,扎好头上布巾干抹了把脸,她把殷切的目光投向林太医手里提的食盒。
那目光就是在无声地询问对方:你带了什么好吃的?
林太医看秦英那散漫悠闲而又不修边幅的模样,实在不敢相信对方内里是个小娘子。
他抚着一把长须摇了摇头,感觉现在这世道荒唐得很。
待心思转回来,林太医坐在厢房一角的软垫上,正色道:“昨天刘博士为你用的是土茯苓汤。你喝了那碗汤药,便要忌食茶酒、油盐等,只能吃大米饭、蒸糕。一旬之中,余物都不可用。”
秦英皱起了浅黛色眉毛,不满意似的哼哼:“所以您老人家是专门来送米饭蒸糕的?”
上辈子她控制别人的饮食。这辈子报应来了。
“——送别的吃食是害你。”林太医毫不客气地回嘴道,接着他缓和了语气,“昨天晚上多亏你以身犯险试了汤药,若是太子殿下服下含有过量朱砂的汤药,你我难辞其咎,咱们的脑袋保不齐就要掉下来了。”
“林大人过奖。”秦英摇头晃脑地谦虚道,面上挂着明显的笑痕。
他把食盒放在地板上,推向秦英道:“你昏迷的时候,林某有幸摸到了你的脉象,发现了你的秘密。”
秦英一手轻巧地掀开木盒盖子,愁眉苦脸地望着中午要进的两盘黄色蒸糕,开始没有留心他讲的什么。不过耳朵敏锐捕捉到了秘密一词,她的记忆开始回放林太医的话语。反复咀嚼了几遍,秦英面色如雪,唰得一下站起来了。
林太医见她面色猛然变了,他的神情也随之严厉了几分:“秦英,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进宫,是冒了多大的风险?一旦你的真身暴露,便是欺君罔上的死罪!”
秦英深呼一口气,已经变得镇定了。被林太医发现也没什么,反正自己与他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谁离了谁都不行。
她缓缓坐下来:“这皇宫并不是我想来的。我最初只是隐瞒性别做了男冠扮相,出门行走各处。却然不曾想自己能被陛下一纸诏书召入皇宫,给太子殿下祈福。林大人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五尺身量的秦某女装出门,几人不会坑害于我?”
第八十四回 前世与今生
秦英所说的是实情。如今自己在他人眼中,只是一个尚且总角的孩童。
她已经不是上辈子那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秦英了。
上辈子见过些世面的她知道,身着女装孤身行走在人生地不熟的世间,数不清的危险就藏在不可知的暗处。
女子并不如男子身份方便安全。所以她下丈人山时,穿了可以遮掩性别的宽袖长衫道袍。
再言她的身量还未曾显示出男女差异,也就是前面不凸后面不翘。女扮男装对秦英来讲十分简单。
“罢了。”林太医无可奈何地挥了挥手,像是要驱赶掉自己心头的那块烦闷,“木已成舟,真身的事情一定要接着瞒下去。林某不会对外宣扬,你就自求多福吧。”
“谢谢您的关照。”秦英施礼道,暗暗感慨自己所遇到的都是些善心人,远的可以追溯到道宣师,近的可以联系到林太医。他们没有抓了她的把柄,就以此来威逼胁迫她。
他深深地看着秦英的面颊,最后摇头道:“可惜了。若你是男子,长期在此潜心学医,前途必然无量。”
秦英眨了眨眼睛道:“——更为可惜的是世上从来没有如果。每做一个选择,都是在走一条不能逆行的路。”
这话让林太医忽然想起,秦英她不仅精通于道,还涉猎于医。
“林某年青时曾听说过道医的名头,却没有亲眼得见。如今林某相信确实有道医同修的人……你就是其中一个。”
她垂下眸子,用两根手指捏起了清香扑面的蒸糕,咬了一口后含糊道:
“我主修的是道,可不是医。大人称我为医道还差不多。”刚出笼的蒸糕有些烫,她捧着它啃了片刻又放在盘子里晾着了,“同修也没有修出什么名堂来。每个都是半斤八两。”
林太医挑起一根眉毛,心想自己像她一般年幼的时候,还在族里上蒙学呢。能够奉召入宫给太子祈福的她若是半斤八两,他就连一两都不足。
两个人又讲了些闲话,刚才的矛盾在无形中消解。
秦英因为得了长孙皇后的口谕,当真在厢房里休息了五天。每日的三餐有专人给她送过来,足不出户的她日子过得惬意无比。
等她过够了百无聊赖的米虫生活,便起了一个大早,到左春坊销假。
主事的左庶子大人临时有事儿出去了,秦英没有顺利拜见到。
只是被左庶子打人的副手唤进了旁边厢房。
这副手是个白白胖胖一脸福相的中年男子,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秦英进去后恭敬朝他拜了下去,叫了一句大人。
那人微笑,伸出一只手来,作势要秦英挂在腰间的空白鱼符。
就在她摸不到头脑,犹豫着自己是否遵从的时候,他轻咳一声解释道:“恭喜秦大人,您升官了。”
她纳罕地摸了摸鼻子:“……什么?”也许是她最近休息的时间太长,脑子都变得迟钝了一些。
副手看她茫然的面额不像作假,似乎真的不曾提前得到风声,便转过了身,从后头的书架间摸出了一小张浅金色的帛书,递给她道:
“陛下感念秦大人解救太子于危难中,便破格给大人封了一个虚衔儿。这是陛下亲笔写下的字。下午得空了某就找工匠,让他临摹着字迹刻上大人的鱼符。”
——金色的帛书上,竟然真是陛下擅长题写的飞白。浓墨重彩的“翰林医待诏”字眼硬生生地撞进了她的眼眶,秦英的双目渐渐湿润了。
这五个字秦英无比熟悉,“翰林院待诏”是她上辈子得到的至高荣耀。
“若秦某没有记错,翰林院待诏是六品官位。而秦某只是个药藏局的九品侍医。”她愣了一会儿嗓子才发出声来,她的呼吸都在不知不觉中加深了许多。
“这两个并不冲突的。”副手将陛下的手迹小心收起后娓娓道来,“九品侍医为大人的职事官。六品的翰林院待诏则为您的行官,您可以看成无什么实际意义的名号。月俸和年俸会按照职事官发放。”
秦英大概是明白了,她点点头又问:“那某可还需要到翰林院述职?”若是真的只是封她头衔,她就不用在翰林院轮值了。
“这月十五去吧。左庶子大人在接到陛下手书时,就已经把你的名字报备到了翰林院,你今后不单隶属左春坊,还要听翰林院的调遣。”副手想了想道。
她的一张小脸顿时皱成了苦瓜相,她低下头礼拜道:“秦某谢过大人教导。”
说来说去,她喝了一碗有带毒的汤药,虽然看起来是升官了,实际上却是吃力不讨好。
升官又不给加薪。这算是哪门子的升官。
秦英转念想到自己有机会去翰林院看看那些许久不见得的故人,心里淌过了一条暖流。
副手传达完了消息,又对秦英说了来取鱼符的日子,两个人才拱了拱手互相道别。
她才从左春坊回到东宫丽正殿这边儿,没来得及到厢房里换下一身的官服,便被一个素衣的宫侍叫住。
“大人且留步。半个时辰前东宫禁卫来报,那两个药童抓到了,现正被关在大理寺狱。太子殿下不顾身体,出宫审问去了。秦大人是否随后前往?”
大理寺这个词挑起了她的神经。秦英缩了缩脖子,低声回答:“……好。”
宫侍弯身应声,带领着秦英走过东宫的守门,坐上一辆装饰端丽的青辂。
青辂是太子殿下所用的车驾之一。
秦英是太子的近臣,宫侍如此安排倒也不算逾越了理矩。
车轮辘辘地滚动在朱雀大街的石板路上,她听着有节律的声音,微微眯起眼。手边放有几个点心碟子,不过秦英都无心食用。
其实她并不愿意到大理寺去。
大理寺,连接着秦英记忆里一段不堪回首的惨痛经历。
马车在片刻后停下来,秦英搀扶着宫侍的手臂下车,双目忽然感觉到一阵眩晕。
那种眩晕还带着十分显著的……名为恐惧的心情。
她强压抑着心中不畅快的感觉,走进了由两只狴犴镇守的巍巍寺门。
穿过大堂经过一片空白场地,秦英闭起了双眼。脑海里回放的是自己被斩首于此的血腥一幕,胸口滞气不安分地翻腾,她袖袍里的手攥了一下,又缓缓地放开。
行走在幽幽明明的甬道里,余光瞥见一间间破败的牢房,她好像被生生拉到了上辈子里,不适之感越演越烈,她强迫自己屏蔽五感,跟上前人的脚步。
“秦大人,到了。”
展现于秦英眼前的是一场刚开始的仗刑。
第八十五回 若道不相同
第八十五回若道不相同,不相为谋也。
长凳上趴着两个只穿了中衣的药童,旁边各立两个手持木杖面色不善的狱吏。
光线不甚明朗,秦英还是看到那两人的衣服已经染了斑驳的血迹。
杖面挨在股上皮肉,发出了沉闷的钝声,紧接着就是此起彼伏的哀叫。
“殿下……小的错了……再也不敢了。”一个人抽抽噎噎道,也不知道是被吓得还是被打得。
“太子殿下,我们只是受人所迫,并没有要害您的本心……”另一个人也哭哭啼啼地求饶。
他们的年纪还小,自然吃不住这样的刑罚,哀苦地让人听着心慌气短。
李承乾冷着脸哼了一声:“本殿下问了你们两次受了何人的蛊惑,你们不说。看来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如今你们对罚酒的滋味可还满意?”
“殿下饶命……”一人断断续续地求着宽恕,另一个人竟因痛极晕了过去。
李承乾神色阴寒地转过了目光,却发现秦英就站在自己身后。想要说些什么打个招呼,秦英赶在了他前面开口,淡淡的一句话就把他堵得哑口无言。
“殿下用的是私刑,对吧。”
秦英一瞬不瞬地盯着李承乾,好像自己从来没有认识过他一般。
“为何不等大理寺和刑部的审判,便私自用刑?”
鼻端环绕着丝丝缕缕的血腥气,刚将养好的脾胃又开始难受,秦英扶着墙壁缓慢地蹲下身子,目光却定格在他的身上一刻都未曾离去。
秦英上辈子呆在大理寺狱一个多月,对这里的狱吏很了解。
他们不会以官职随意欺压狱中的犯人,不过上头一旦发了话,他们便能泯灭良心使出暴戾的手段,来博得上头的一点点青睐。
大理寺的长史和别的官员不在监刑,由此可见,杖刑并不是上头的意思,而是端端立在此处的李承乾一手操纵的。
思量到这儿,秦英震惊的同时还有惶恐。
上辈子和这辈子的相处中,她晓得李承乾是性情冷了些,但不知他的做事手段会是这样无所顾忌锋芒毕露。
他怎么能武断地不讲律法,对两个看上去尚未加冠的孩子施加杖刑。他如今已承担太子的名号,以后会承担天下的责任。
作为一国之储君、未来之帝王,他所拥有的权力终有一天会膨胀至极点,若他处理任何事情都由着性子,那么……
秦英不敢想象了。
她打断自己的纷杂思绪,语气有些生硬地劝诫道:“耐心等上几日,大理寺定会给您一个说法。殿下莫要逼供,先放过他们吧。”
李承乾沉默了半晌,灯火摇曳着影子照在他的面上,五步远的秦英看不清对方的神色。
她本能地感觉自己这样讲话是会触犯到他的,可她在狱吏装聋作哑、私刑无人劝谏的时刻,必须要坚守住立场。
若她眼睁睁地看着李承乾在这儿用私刑,然而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的话,她的内心将有所不安。
“……秦英,你以为你是太子太傅,能于众人面前对本殿下指手画脚?”
李承乾生气了。不是因为秦英胆敢在大庭广众下削自己的颜面和尊严,而是秦英完全不能体会他的心思和意图。
有人致使煎药的药童在锅子里放朱砂,其心可诛,不过并没有对李承乾直接造成威胁。李承乾大可将这两个罪魁祸首置之不顾,让大理寺和刑部协同调查。
但他等不及。
放了朱砂的汤药没有伤害到自己,却伤害到了自己身边的人。
这五天来他一闭上眼,便能想起秦英自顾自地喝下那碗汤药,而后静静躺在自己寝殿里的场景。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一刻揪不出那藏在暗处的歹人。便一刻也不敢放松。
“秦某人微言轻,不希求殿下听从我。”说着,秦英紧紧抿起了唇,拔脚离开了狱中甬道。没有走两步,就被一个执拗的力量拉回了半边身子。
“道不同,不相为谋也。殿下的圣贤书都读到哪儿去了?”秦英拂开袖子,狠狠地瞪着方才扯她袖子的李承乾,“若秦某真为太子太傅,恐怕要趁早辞官了,免得被陛下追责治学不力。”
也不待他回答,秦英先迈开了步子迅速走远。
李承乾最后吐出一口沉重的叹息。
向来善于见风使舵的狱吏看殿下面色略有平复,凑上前来躬身拜道:“殿下,还继续行刑吗?”
他静静地看着远处被木杖打得进气多出气少的人,摆摆手低声吩咐道:“找个狱医,将两人的伤处理一下,别叫他们这么死了。”
狱吏应了声,使眼色招呼几个同僚过来收拾刑杖等用具。闲暇时他望向牢狱,发现太子已经出去了。
他们走在长地好像没有尽头的甬道中,扯起了闲篇,话题兜兜转转的,却总落在刚才那个敢给太子殿下脸色的小儿上。
“穿着浅绿色的九品官服,却能与殿下不假辞色、分庭抗礼。只怕他来头不小。”狱吏间学问最好的人下了结论,其他人表示同意般砸了砸嘴。
秦英与李承乾不欢而散,夹在双方中的宫侍很是为难。不知道是跟上秦英,还是守着殿下。
宫侍转念想到自己好心办坏事了,太子殿下肯定会迁怒的,就果断地先跑路了。
于是他小跑着在大理寺门口追到秦英,气喘吁吁地走在她身后道:“秦大人呦,您开口也太莽撞了。平日里您可不是这样的人,怎么今天偏偏……”
秦英仅注视着脚下的石板路,眼皮子抬也不抬地傲慢道:“我讲话就没有动听过的时候。何况秦某得罪的人多了。多你家太子殿下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
“您还在丽正殿做事,顶撞了上头的,今后日子可怎么过啊?”宫侍锲而不舍地追问。在宫里做事的太监大多都很婆妈啰嗦,他也不例外。
她闻言笑了笑,微微倾斜的唇流露出狡黠的味道:“药藏局的人手安排已经下来了。身为侍医的我和人轮替着,大概是上一旬休两旬。等两旬以后秦某入殿当值,他能否记得我还是个问题呢。”
宫侍用手掩着嘴,以口型说道,秦大人您太小瞧自己在太子殿下心中的分量了。
第八十六回不相为谋也
秦英轻飘飘地答了一句,竟先上了马车。宫侍愁眉苦脸地跟着她一同迈上了车辕。
坐在轻纱遮掩的厢内,她忽然伸出一只手撩开了帘幕,对驾车的人轻声道:“等会儿将我送到太极宫那边。”
“太极宫?”宫侍的耳朵伶俐得很,不由插话道,“可是大人您的鱼符并没有佩戴在身上。”
但凡在皇宫中做事的人都晓得,没有验证身份官阶的鱼符,官员是不能出入宫门的。
她眯着眼睛浅笑道:“呵。午时官员进出查的不严。”足够溜进宫门去找师兄了。
宫侍从车窗处探出脑袋,看了看道路两旁的树影,发现天色果然近了午时。他在暗暗叹服秦大人敏慧若斯的时候,转念疑惑地想道,秦大人他入宫不到两个月,怎会对皇宫的门禁开闭如此了解。
驾车人扬着辫子呼喝一声,轻快的马蹄声便哒哒地响起来,半刻以后一辆马车循着它的路线疾驰而过。
李承乾坐在因疾驰而有些颠簸的华丽车驾,准备赶到太极宫向父亲请罪。
秦英到太史局的时候,大多数的官员都一边用着饭肴,一边题注书稿。
只有李淳风身前没有摆上食案,懒洋洋地侧倚在软榻上,满头青丝未理束成冠,就顺着双肩衣领披散在四周,他的手里捏着根小狼毫,时不时地摇一摇,怡然自得的模样让人看了眼馋。
她还没有走到他十步远处,李淳风便抬起了明黠如狐的眼眸,勾着笑问道:“呦,这不是刚升了官儿的秦大人,大中午的怎么拨冗而来,不巧寒舍没有多余的饭食供您享用。”
秦英刚才和李承乾斗了嘴,心情不甚舒坦,如今被师兄的几句话逗得颜开。
她收敛起笑意挑了挑眉毛,找张方块儿垫子放在他对面,拂了衣摆坐下道:“李太史,您消息满灵通的。”
他们两个的谈话没有避着太史局的众人,所以秦英格外注意称谓和口气。
李淳风摇摇头,压低了富有磁性的声线道:“几日前朝会时,陛下着重地提了提太子的情况,顺带着将你的事迹囫囵着讲了一遍。”他说着,目光顺着秦英的身形转了一圈儿,“服了可以让人长生的朱砂,看样子像是没事。”
她偏了偏脑袋,略有无奈地说道:“朱砂,可以使人长生,也可以使人丧命,端看怎么用了。”
“嗯。”李淳风以鼻音淡淡应了一声。心如明镜似的他也不对小师妹说,她这条徘徊于黄泉路上三途河畔的命,就是被他的一句话救回来的。
眼看着气氛就要冷下来,秦英开口问道:“明日某和药藏局的侍医换班休假,实则是去翰林院述职,太史可否陪某走上一遭?”
李淳风面上的神色凝固了一瞬,转眼就化为了那副风轻云淡的闲人模样:“为何?”
她不直接回答,只是对他暗示性地眨了眨眼:“你且考虑考虑。若是答应了,明天一早在东宫丽正殿的廊下等某。”话音未落,她仪态优雅地站起来,朝李淳风行了礼转身。
“……不送了。”李淳风喃喃道,漆似点墨的眼眸间酝酿着某些情绪。自己的小师妹,还真是个有意思的人啊。
秦英出了太史局,刚好撞见了脸色焦虑的白大郎。她鬼使神差地用身子挡住了对方的路:“白公公,您这是要去哪里?”
白大郎是掌管文墨的宫侍,颇得陛下的喜爱,陛下私底唤他这个俗名儿。
秦英本来无缘得知此事。不过长孙皇后的侍女小筝和白大郎交好。小筝因常来东宫传话,与秦英也很熟悉,便在一次闲聊时吐露了白公公的名号。秦英那时觉得他的俗名儿蛮有趣的,便清楚地记住了。
“这位大人是?”白大郎诧异地盯着秦英道。
她想起来,这辈子的白大郎根本不认识自己,连忙报了自己的名帖。
白大郎恍然大悟地拱手道:“原来您就是长侍太子殿下的秦大人,久仰久仰。”
秦英觉得,此人绝对是从小筝那里听说的自己,也不知道小筝口中的自己是个什么样子。
他又顺着秦英的话头回答:“小的奉旨到两仪殿寻萧仆射,哦不不……是寻萧太傅。”
“萧太傅?”秦英吃惊地重复道。
只见对方连声叹息道:“太子殿下一到御书房来,就袒明了自己的过失。陛下听了拍案大怒,高声训了殿下好些时候,才传召萧太傅。”
白大郎看陛下这次气得狠了,心知太子殿下难逃一劫,便趁着寻萧太傅的空儿,先给长孙皇后的侍女小筝传了消息,才往两仪殿的方向行去。
长孙皇后总是能够巧妙地化解陛下的怒火,在御书房侍奉两年有余的白大郎已经亲眼见了许多次,所以一出事儿,他首要想到的便是想法子通知皇后娘娘。
秦英默然一会儿道:“陛下叫太傅进御书房,不会是要连太傅一起训吧。”
他不置可否地摆了摆手,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天威不可测,除了上位者自己能摸清,谁又能知道个彻彻底底呢。
“您出御书房的时候,太子殿下……他,他还好吗?”秦英捏着手里的袖角道。
即使她在大理寺狱口不择言,对李承乾说了一句伤人至深的古语,“道不同,不相为谋也”,她听了李承乾的消息,心中依旧是挂记着他的。
就像她想不到李承乾会亲自到大理寺狱用刑逼供,她也想不到李承乾会亲自到太极宫中坦错请罪。
上辈子她在李承乾身边呆了数年,这辈子秦英发现,她实际上并不了解他。
或者说她自诩为了解甚深的,仅仅是她心中所幻想出的人。
白大郎晓得秦英是太子的侍医,自然不好说殿下拖着病体,正跪在两道镇纸上呢,于是叹息一声。他看秦英陷入沉思,轻咳道:“——闲话有时间再叙,小的这会儿先走一步?”
秦英回了神,躬身端正地行了一礼:“白公公可否带某同行?”
第八十七回 御书房请罪
第八十七回
白大郎思索着,自己带太子殿下的侍医过去有备无患,便答应了秦英的请求。
秦英心下初定地点点头,错开身子让出了道路。
他们两人顺着简省的小路在太极宫中穿行,经过了两道大小宫门,终于来到了两仪殿的廊下。
此时廊下的阴凉处还三三两两地坐着几位官员,正在交谈。
天气无端地闷热,他们却还一丝不苟地保持着礼节,举手投足间未见分毫不耐。
萧瑀萧太傅也在其列,他看上去精神有些不济,整个人都透着颓唐的气息。虽然和旁人一般跪着,双手却搭在腿的两侧,似乎是支撑着身体的重心。
秦英知道自己不能跟随白大郎拜见萧太傅,就远远地站在两仪殿的十好几重台阶边,静静地候着。
只见两白大郎弯身做礼,与萧太傅低声耳语几句,萧太傅便勉力站起身来,亟亟地往台阶处去。白大郎见太子太傅力有未逮的模样,连忙引了白毫拂尘,让他扶着自己慢慢走。
秦英目光落在白色玉阶上,没有发觉自己身后多了一道高大的身影。
“……秦大人最近官职不降反升,果然是好福气啊。”侯君集一边笑一边恶意地低头,凑近秦英的后衣领,轻轻吹了口凉气。
她的心里越发厌恶这个人了,板着脸往前走,躲过侯君集轻佻入骨的挑衅,撂下了一句话:“太子殿下药锅里含有朱砂的事情,最好别让某知道是你派人做的。你我恩怨难断也就罢了,不要牵连到其他人。”
侯君集身法诡谲地近了她的身,问道:“那么梅三娘,秦大人该作何解释?”
秦英转眸瞥了他一眼,目光极尽漠视,没有类似于恼怒或者悲哀的情感:“她对秦某来说是很重要的人。某绝不会因为一点儿私事就将她推进火坑里。您因她受伤,与秦某并无任何关联。即使某无比想让当朝的兵部尚书死而又死。”
“——你为何恨我?”他沉默着想了片刻后道。
侯君集视线内的秦英哼笑了一声,再不答话,拢着袖子与白大郎汇合。
上辈子,秦英是因他而死。这辈子,秦英对他有敌意是自正常不过的事了。
看那罪魁祸首穿着三品官服装模作样地游走于太极宫中,她就觉得很是不爽,却不能明晃晃地表现出来。
然而仇敌间总是有着非同一般的默契。
他们不必依靠言语行为,便能察觉对方隐藏至深的,名为厌憎怨恨的心情。
侯君集上次在早朝前与秦英发生口角,就是因为这个。
萧太傅年事已高,白大郎一直注意着他的面色,就没有分出精力观察秦英,于是并没看出她行步时的摇晃。
路上白大郎向萧太傅嘱咐着什么,秦英没有去听,心思缥缈到了旁处。
她从昏迷间清醒过来,就一直在猜谁才是幕后主使。
秦英把前朝后宫的人脑补了个透底儿,总觉得他们没有理由借由汤药,去害太子殿下。
今日侯君集最初讲的那句话别有深意,秦英联想到他一贯的行事风格,便只顾结果不看过程,后背忽然起了一阵寒颤。
若将下毒之事和侯君集联系起来,就说得通了。
侯君集想对付秦英,便贿赂药童给太子的药锅下了朱砂,这碗带毒的汤药由秦英呈向太子殿下,太子的身体出了什么意外,秦英便需负责。陛下追问起来的话,秦英只怕会被剥官削禄、再关进大理寺狱受顿皮肉之苦。
只可惜秦英误打误撞地喝下了太子的汤药,代替李承乾四肢痉挛、脾胃锐痛。李承乾逃过一场中毒的折磨,秦英也逃过了一场严厉的责罚。
她不知不觉地跟在白大郎的身后,来到了两层而建、琉璃瓦盖的御书房。
这是陛下除了两仪殿外最经常待的处所,用的装饰必然是比一般官署富丽些。
白大郎朗声对里面通传一声,扶了萧太傅进门,又回首道:“午时日头正烈,秦大人不进来呆着?”
秦英迟疑了一下,最终在侍卫们的审视下迈过三层白玉阶,便听耳边断续地传来李世民的话语。
“……记得你八岁封太子,四年来,我第一次对你失望。你背不过书、写不好字,我都没有发过火,因为觉得冠有太子名号的你还小。
“十二三岁的年纪,就敢背着我对大理寺囚用私刑,长大你还有什么是不敢做的?
“你刚才倒是找的好理由。因侍医中毒而万分焦躁,听闻大理寺内扣住了下毒者,想尽快追查出幕后主使,才不遵律例动用私刑。侍医和唐律孰轻孰重,你能否分清楚?你若想不清楚,叫我百年以后如何放心把这李唐传承与你?”
李世民一肚子的气现在消了大半,他放缓了声音揉着眉心,和自己的长子讲道理。
这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秦英忍不住站在陛下的立场,默默地表示赞同。
她的小命对自己而言虽然贵重,可还是比不过任何一条律法的。
此时萧太傅跪在书房的中央,哆哆嗦嗦地叩首道:“太子做糊涂事情乃是由于臣教导无方。臣百死莫辞。然而殿下身体依旧抱恙,不能再跪下去了,陛下大发恩慈,就暂时宽恕太子吧。”
秦英听罢转过目光,看书房南角挣扎着跪了个熟悉的身影,心不由得紧了紧。
李世民赶忙挥手唤道:“萧太傅先起来。召太傅至此,只是想让你知晓,此子有多么不让人省心。本来是想等他身体大好再令太傅教书的,不过看样子,这功课是一日也不能拖啊。下旬的时候,你便继续给这不肖子上课吧。”
萧瑀额前出了一层密密的汗,闻言抬手战战兢兢地擦了擦,又朝陛下谢了一次罪,再由白大郎扶着站起来。
“臣有以下犯上之罪,万分愧对陛下的恩德。”秦英走到陛下的书案之前,撩开袍子的下摆跪着请罪道,“臣感觉那碗汤药有点蹊跷,却还是端进了丽正殿。而且臣没有没向太子率先禀报,就喝了他的汤药。太子殿下看臣昏迷于身前,受惊过度,今日才做了这等令陛下心寒的事。若陛下执意要罚太子,就连着臣一道罚吧。”
第八十八回 丽正殿初拥
李世民手里捏着的青色笔杆,啪嗒一声从中间折断了。
他狠狠地把两截毛笔杆儿投向她身前,深吸一口气后道:“…秦英,你要和朕讨价还价,还真是好大的胆子。”笔杆应声滚到了她的衣袍一侧。
她似乎被吓到,微微瑟缩了一下双肩然后俯下身子道:“臣任凭陛下责罚。”
李世民看秦英不卑不亢的样子,心里的火气莫名地涌了上来,他用食指扣了扣几案面,转首对白大郎道:“既然想自找苦吃,那就找两道青石镇纸给他跪上一个时辰。”
白大郎依令在西头柜子里找了镇纸出来,秦英还没有焐热镇纸,一道辗转如莺啼的女声飘进了在场人的耳朵:
“是谁惹得陛下不高兴了,又在御书房掀出这样大的风浪?”
秦英辨认出那是长孙皇后的声音,心里暗暗惊喜,上辈子的皇后娘娘总能妙解陛下的糟心事:这辈子皇后对陛下的影响,想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李世民一听到那熟悉的音色便坐不住了,他匆匆站起身走到书房门口迎接结发之妻,拉着长孙皇后的手,问道:“——你怎么过来了?”语气之温柔,就像怕惊扰到对方。
长孙皇后一手提着石榴红的裙摆,一手任李世民牵着,迈进御书房的朱色栏槛后笑道:“妾方才在寝殿后的园子散步,偶然听闻小筝那个长舌娘子说,御书房里闹了起来,于是特意绕远儿瞧瞧。”一双晶莹的水眸转了转,依次落到秦英和李承乾的膝盖上,“他们是怎么触怒龙颜了,竟给自己招来跪罚?”
李世民握着长孙皇后的手忽然僵了一下,讪讪地低头道:“……左右不是什么大事。你身子骨素来虚弱,大老远地到前廷这边儿一定是累了,快坐下歇歇。”他将皇后引到了御案中央,自己又弯腰在书房一角扯了垫子坐。
她坐下来整理好裙裾,娇嗔一声:“陛下不会是在哄妾吧?”
李世民神色尴尬地哑口无言。
他活了这么些年,最害怕的人有两个。其一是善于给自己脸色的魏征,其二是善于给自己下套的皇后。
长孙皇后不等李世民准备些什么开脱之词,接着道:
“他们两个这般行跪,定然是犯了不可轻易宽恕的错。但妾觉得他们犯错是有缘由的。正如陛下您对妾不据实已告,是不愿让妾操心此事。陛下尚且不能完全做到无私,又怎么能去要求两个孩子呢?”
“朕说不过你。”李世民沉默一会儿后叹道,“……今天因有皇后求情,你们都先起来吧。”
秦英从善如流地叩道:“谢陛下与皇后娘娘恩德。”她罚跪的时辰并不长,所以起来并不太费力,而李承乾就没这样幸运。
他已经跪了小半个时辰,最后依托着萧太傅和白大郎的手臂,才极为缓慢地静立在书房角上。
长孙皇后的目光扫到李承乾,然后对他轻轻地摇了摇头。似乎在说,你这个傻孩子。
事实证明,皇后是陛下的死穴。
李世民很快让书房中的人悉数回去了,只把萧太傅留在这里叙话。
长孙皇后将自己乘的辇让给了腿脚不便的李承乾,自己则与秦英步行在辇车之后。
“无论在何种境地下,身为医者的你都把病患放在首位。本宫很欣赏你这点。”长孙皇后摇着绘了几枝富丽牡丹的团扇,转眸道。
秦英连忙拱手道:“娘娘谬赞了。”
只见皇后娘娘的团扇停了,轻轻放在下巴处:“为了报答你对太子的忠心,本宫许你一个心愿。秦英你想要什么,说罢。”
她弯着唇角笑了笑:“能够入宫见到皇宫中数一数二的大人物,本就是秦某怎么也想不到的。某暂时没有什么心愿,娘娘可否宽限秦某些时日,待某思虑好再求个愿望。”
“好。”长孙皇后不假思索地点头道,她虽自称为本宫,却没端出高高在上的架子。
长孙皇后和秦英一块到东宫丽正殿,看了看李承乾膝盖处的伤情,嘱咐几句静卧休息之类的老生常谈便出去了。
她不说李承乾的过错,是因为觉得他父亲已经敲打在前,如今母亲就该在孩子面前做出慈爱的模样了。
送走了皇后娘娘,秦英转入殿内,从五斗柜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漆盒,又坐在了李承乾榻前的胡床上,挽了袖子给他淤青累累的膝盖上药。
带着药膏的手指刚触到他层叠的淤青,秦英道:“殿下今天在大理寺狱实施杖刑,果真是因为我?”
“你莫要自以为是。”李承乾平淡道。
秦英闻言愣了愣,顿在他左膝的手用力揉了一下,才闷声说道:“记住了。”
“嘶……”他皱起好看的眉毛,低声抽了口气。
秦英看也不看他那隐忍的表情,低着眸子把药膏均匀抹开,扣好药膏盖儿,将它放回了柜子就要离开。
李承乾唤住了她:“等等。”
“殿下还有什么吩咐?”站在榻前的秦某抱着手臂,面孔挂着明显的不愉。
只见他嗫嚅了几下嘴唇,最后以不容拒绝的口吻道:“——你把药膏拿回去。”
她干脆地回绝道:“秦某的膝盖好得很,从太极宫一路走来都未曾有事。”
实际上长孙皇后和她同行时,秦英膝盖就隐隐作痛。可她想到自己不能失仪于皇后,便咬牙坚持着跟上步伐。
秦英为殿下上药时便没有跪坐,而是借用了胡床。李承乾看到这一个细节,便猜到秦英的膝盖是有些不适的。
“真的吗?”他伸出一只指节分明的手,抓住秦某的官服一摆,渐渐地用了些力。
她的重心忽然不稳,在拉扯之下跌进了他的软榻。
两个人间只隔了一层绣云纹的被单。
噗通、噗通。秦英听到了混乱的心跳声。有她的,可能还有他的。
秦英面颊烧得通红,浑身都微微发抖。好容易寻回了一些力气,她挣扎着摆脱了他的怀抱:“……殿下请自重。”
砰地一声合上了丽正殿的门,她的双手背在身后,整个身体靠在木雕门上不断地喘息。
她浑浑噩噩地回到厢房,衣冠尚未解下,就拿月白色的被单蒙住了头。
一夜不成眠。
第八十九回 翰林院述职
第八十九回
李承乾微环起手臂,怔怔望着胸口。
抱过她一次的他知道秦英很轻,却没有想到此人如此容易倾倒。
当秦英猝不及防地跌进他怀里,与她贴得极近的他耳根也悄悄红了,只是秦英心神乱了,没有多余精力去观察李承乾的窘迫模样。
李承乾保持着拥抱的姿势回味了一会儿,怅然自己最后还是没有让秦英拿了药膏。
他慢吞吞地整理好被单和袍子上的暧昧褶皱,然后唤了宫人服侍自己就寝。
这一晚他睡得格外安稳。
旦日辰时初刻,李淳风按时出现在了丽正殿旁的花树下,来接秦英述职。
些微闷热的西风拂起了他鬓间的发丝,他抿着唇角挽到耳后,惹得东宫间行走的官婢躲在远处掩嘴议论。
抱着殿下换洗衣物的小官婢惊讶道:“那位郎君是谁啊,竟然比殿下还要好看?”
在东宫资龄已久的官婢皱眉看她一眼,道:“殿下现在还没长开,他两者怎么能够互相比较?”
“谁认识这官服的品阶……”尚且还没有被迷惑了神志的年长官婢严肃道,“丽正殿一向不出入外臣,他到这里是有什么目的?”
可惜其他人没有把这话听进去,一个人捧着脸双目发光地道:“啊,他看过来了。”
几个官婢私底扎堆谈论着自己,李淳风当然能感觉到。
他转过头面向她们所隐藏的灌木丛,露出如沐春风的笑颜,似乎对她们的憧憬状很是享受。
因睡眠不足而眼睑微青的秦英悠悠地转过了回廊,从李淳风身后走出来,调侃道:
“李太史的仙姿折煞了丽正殿的所有风景啊。眼皮子浅的官婢可都是在眼巴巴地偷瞧着你。”
“嘿。”李淳风低笑了一声,“你这是在损我还是夸我?”
她摇摇头,看似态度诚恳地说道:“……你随意猜。”
他无奈又好笑般瞥了秦英一眼,施施然地走在了秦英前,为她指引到翰林院的路。
此时围观于暗处的众人都哎声叹息,那个貌比潘安的郎君不是来办差事的,只是要和秦大人一起出行啊。
“昨夜没睡多长时间吧,你要选在今天到翰林院述职,怎么还把自己搞着这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不会是因你听说,翰林院里净是些怪人吧。”等绕过了宫人们的诸多耳目,他才挑起话题。
秦英快跟了两步,与他并行时接话道:“我昨天过得糟透了,哪里还睡得着。”
李淳风啧啧叹道:“你说来,且让我八卦一下。”除了天文律历,他最热爱的便是算学推演了。从因求果,返果及因。他可以兴致勃勃地用周易八卦算上大半天的规律。
八卦一词的引申义,便由是而生。
秦英并非嘴巴严实密不透风的那种人,也不把自己的私事当做私事,便将昨天中午跪罚的事情讲了轮廓。
听完秦英的一番牢骚,李淳风不满地嘟囔道:“雷声大雨点小,连起课卦算都不值得。”
她冷声回道:“你若方便,不如帮我算算太子殿下成为断袖的可能是多少。”
他呆愣了片刻,才知秦英说的是什么意思。
“难道你昨天进丽正殿时无意撞到,太子殿下和宫侍亲热?”
秦英抬起头狠狠瞪了师兄几眼,问道:“——你这样荒诞不经师傅知道吗?”
李淳风好奇心大作,他掰着手指掐算了片刻,最后玩味地对秦英笑了笑:“你不用说,我已经猜到个八九不离了。”
他少年之时在青羊肆拜了袁老道为师,学天文律历及数理推演。袁老道看他是个稀有的道学之才,便把看家本领悉心传授给了他。
当时李淳风年纪不到,领悟不了太过于精深的道。只是先将大串儿地理论背下来了。日后时不时地回想,每一次都有新的感悟。
及至今日,他也不负袁老道的厚望,算学功底已近大成。无论是筹算还是手谈,皆不在话下了。
这次他不过草草地算了一下,就晓得秦英的红鸾星被太子扯动了。
秦英苦着脸哼哼两声:“他若真是个断袖,并且动辄纠缠于我。以后我如何在东宫立足?我是太子侍医,总不可能避而不见。”
“所谓断袖嘛,大抵是图个新鲜,过不了多一会儿就会生厌。”其实李淳风没见过活生生的断袖,更没有类似的经验谈,只满口空话地安慰她,“你也别太放在心上了。”
你说得倒是轻巧。尽管你上能窥测天运,下能勘破地理,终究也拎不清中间纷杂纠葛的人事:秦英心想道。
李淳风随手揉了揉秦英的童子发髻,道:“与其担心未来,还不如顾好眼前之事呢。提醒一句,翰林院就快到了。”
她了解翰林院是个什么地方,此时却配合地故作惊讶:“怎么?翰林院还能将我生吞活剥地吃了不成?”
李淳风严肃地道:“……说不准。你听说过坊间的歌谣没有?掖庭宫、翰林院,垂髫入内白头还。这两个地方进去容易,想彻底抽身却是难比登天。”
秦英心里不高兴地想,师兄你就仗着自己德高望重唬我吧。
韩林院在太极宫外廷的北角【注】。穿过花树掩映的园林,有一道很高的宫门隔着,位置并不明显。
李淳风递了鱼符出去,值班的千牛卫长眉眼带笑地放行,表情还带着戏谑的味道。
秦英走在李淳风的后头,并未受到严格的盘查。她经过宫门的时候,听一个千牛卫感叹道:“太史大人果真是个痴情的,隔三差五地就来看他的相好。”
话音未落,那人就被表情正经起来的卫长敲了一下额头:“什么相好不相好?少拿你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李太史今天可是来做正事的。”
那人赶忙立正行了军礼,又厚着颜道:“那您的言外之意莫不是在说,李太史以往过来仅仅是处理私事?”
卫长以手支颐咳嗽道:“……你小子少说几句会憋死吗?”
比卫长矮上半头的千牛卫中气十足地应了声。卫长看着他,心道若不是看在他家背后势力的份上,自己定要狠狠收拾此人。
【注】如今我们所说的翰林院,都在大明宫。而在大明宫没有修建以前,我觉得翰林院被安置在太极宫。反正是不能在东宫的。东宫南边的左右春坊就满满当当的了。
第九十回 奇葩朵朵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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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回奇葩朵朵开
李淳风在翰林院进出多次,对这里犹如迷宫的布置已经是见怪不怪。他自顾自地穿过弯弯道道的回廊,将流连在宫门处的秦英远远落在后面。
秦英提着袍子好容易追赶上他,喘了两下粗气道:“…看样子,李太史常到翰林院?”
“时常拜访旧识。”他回首,不带感情地淡然道。
她摸了摸鼻子莞然一笑:“原来如此。”
秦英不久前听说,翰林院的女待诏和李太史有些暧昧。
昨天忍不住试探了师兄一把,发现他果然不会放过任何进翰林院的契机,这是否说明…她的师兄早早就心有所属?
凭借师兄的模样和权势,有大把的娘子对他趋之若鹜。
秦英还听小道消息说,面对不知名的蜂蝶,李淳风只是保持了适当的距离,并不去主动招惹,也不会刻意驱逐。
而对翰林院中的那位,他则是倒贴上去的。
即使那娘子每次见了李淳风,都板着一张脸不予理睬。
所谓轻贱人者,人恒轻贱之。秦英听了心里想道,这大约就是报应啊。
翰林院和太极宫内其他的官署有所不同。与其说是衙署,倒不如说是个寻常宅院。回廊外种了许些的花草,缤纷的颜色互相掺杂,却不显得庸俗。
风拂过面颊,秦英闻到了花草散发出的幽幽香味。
走步匆匆的李淳风忽然停了下来,眼眸转向回廊下弯腰折花的人影,静静凝视着,心中飘过万千遐思。
秦英心中猜出一些道道,也循着李淳风的目光看过去。
那妙龄的女子梳着高高的灵蛇髻,露出一段雪色的优雅脖颈。身着一袭月白的齐腰襦裙,腰间的束带用的是碧绿丝绦,微风扬裾飘逸若仙。
如果光打量身段的话,这娘子倒和李淳风很是相配。
都烨然夺目地如同天人下凡。
女子兴许是察觉到了秦英等人的视线凝聚在自己那里,折下了一只含苞待放的芍药,放进了左手边的竹篮,抬起眼,便直直回眸望向李淳风。
他率先垂下了头,避开女子的漆色眼眸。就像是他对她有所歉疚。
这个角度下,秦英很容易就能看清她的清丽面孔。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秦英发现自己上辈子并没在翰林院见过此人。
——原来这个美娇娘也和自己一样,这辈子产生了变数吗?
等秦英跟着李淳风出了一道道的行廊,她拉住他的袖子,想要问问那个美娇娘的事。
李淳风没给秦英说话的机会,先于她一步开口:
“刚才你我路过的是簪花娘子,翰林院内唯一的女待诏。她掌管着大小典礼宴会的插花事宜。起初她呆在掖庭。去年贞观三年,陛下发了诏书大赦天下,她被调进了翰林院,封为六品待诏。”
秦英把散下来的鬓间碎发绕到耳后,道:“女子也能光明正大地做朝官?”
上辈子秦英在皇宫做了将近十年的官儿,对宫内的诸多事情也算了解详尽。
她知道宫女可以为官,并到六局二十四司担任职务。
身为后宫女官的她们官阶虽然和外廷的朝臣相同,但两者毕竟无法混为一谈。
女官和朝臣是由墨矩画出来的两条,互不干涉的平直墨线。
簪花娘子从女官之位跻身到朝臣之列,也是史无前例的一桩奇事了。这件事中,应该是有人故意为之。
李淳风转眸,看了与自己并肩而行的人一眼,斩钉截铁地回答:“女身不能做朝臣。你这样女扮男装的除外。“随后他又叹一口气,清冽目光飘向未知的地方,“簪花娘子跨越后宫进入前廷,只是个特例罢了。”
秦英点点头,她感觉到师兄的心情莫名低落,便不再随意发话了。
翰林院是个圈养奇葩的地方:她看到年青僧人坐青石上念经时,心里来来回回地只响着一句话。
更让她觉得奇怪的是,这个人秦英上辈子还是不曾见过。
李淳风看他正在用功,自己不便前去寒暄打扰,就带着秦英悄然过去了。
半晌走远了,李淳风知晓秦英心中疑云一重重,主动说道:“那个僧人是了缘师。因为雅善茶艺书画,两年前被陛下诏进皇宫。”
秦英听罢啧啧感叹道:“出家以后也不能显露才学,当今陛下荤素不忌,无论是佛宗还是道门的人,他都要收罗到自己的嗀中啊。”作为道门之人的她,被陛下诏进宫来给太子殿下祈福,不就是现成的例子吗?
他弯着嘴角勾出浅浅的弧度,眼里却没有半点笑意:“……出世者硬生生地被诏书拽进红尘的一方小小天地,如是看来,陛下确实是不近人情。”
李淳风和了缘师年龄相仿,又都是方外之人,来往几番便熟络起来。李淳风修道,了缘师学佛。信仰虽然不同,却好在性情互补,做朋友也不算差。
俩人经常搭伴出入翰林院,一度被后宫好事者传为了佳话。
他们同为朝廷官员不假,但入宫的经过甚是不同。
了缘师一心求佛,不愿沾惹半分世俗尘埃,奈何他在坊间的名头太大了,终于引起陛下的好奇,便发诏书令其入翰林院,了缘师便默默无闻地做了这个闲散待诏。
李淳风修的是道,无论出世还是入世,对他而言都无所谓。他要的不过是个逍遥。起初他愿在乱世活出些价值,便投身于秦王帐下做起了幕僚。秦王经过玄武门政变后荣登大宝,他也跟着沾了光,二十多岁进太史局任职。如今他坐上太史局一把手的席位。
李淳风带秦英进了放置名籍的厢房。他坐下,从低矮的书架间抽出一卷竹书,摊开来再推到秦英面前,示意她签上自己的名号。
秦英看着满是灰尘、显然尘封很久的笔山和砚台,掩起了唇低声道:“等等……翰林院的主事之人呢?”她还没见到主事的就这样签名,真的不会有什么问题吗?
再说她记得上辈子,翰林院的长吏是面相独特的欧阳大人。
对面的李淳风微笑道:“你想见欧阳大人?他应该还在小竹林里专注地刻石碑吧。”
秦英面色痛苦地捂住了额头,心道:这辈子的翰林院貌似真是个圈养奇葩的地方。天晓得她在这里呆久了,会不会染上什么奇异的嗜好,变成彻头彻尾的怪人啊……
第九十一回 老千棋待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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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淳风对秦英挑了挑眉毛,意思是你不要浪费时间。
她无力地撇了一下嘴,心情郁卒地把墨块儿研上,再拿一支看起来有点秃毛的笔,仿照着前人的墨迹写下工整的名字。
秦英对书法不感兴趣,她最能拿出手的也不过是签名了。
他看秦英收拾好桌案上的竹书和笔,起身道:“翰林院内没有实际管事的,你找间空厢房安置随身东西就好了。”
“哦,行。”秦英点点头,把竹书按照原样塞进了书架,连目光都不曾施与李淳风,径自走出了这间遍是灰尘的逼仄厢房。
李淳风站在秦英后头,半晌才道:“你都不问你师兄要去哪里?”
“不用问也知道,你是去找簪花娘子约会嘛。”秦英回头,对她的师兄灿然一笑。
他无语地发现自己挖坑把自己给埋了。
秦英往后院儿走,半路遇到了自己上辈子的死党——棋待诏苏桓。
那个长着盈盈桃花眼的人倚靠在花树旁,悠哉悠哉地对秦英招手,道:“新人,有兴趣来盘儿樗蒲吗?”
她笑着走到了苏桓的身边。深深下拜道:“秦英却之不恭了。”
说起来,秦英的樗蒲棋艺还是从苏桓手下出徒的。
上辈子的秦英很规矩,从没有玩过什么坊间流行的游戏。
她到翰林院以后,偶然结识了苏桓,两个人意外地聊得来,便互相引以为知己。
苏桓受召入宫凭借的虽然是围棋,但他最善于的,还是具有极大技巧性的樗蒲。
樗蒲是继六博戏之后,出现于汉末的棋类游戏。博戏中用于掷采的投子最初是用樗木制成,故称樗蒲。由于这种木制掷具系五枚一组,又叫五木之戏。
身为围棋高手的苏桓不轻易和人手谈,只喜欢用樗蒲将人虐地欲生欲死。
苏桓进翰林院的时间很长了,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此间的元老。
他见到每个新来翰林院的人都要用樗蒲棋戏弄一番。
秦英上辈子和苏桓做了多年死党,如今看他这样朝自己搭讪,也不怎么惊讶。
她平静如常的面色落在苏桓的眼中可就不一般了。
苏桓不禁猜想,这人不是精通樗蒲的高手,就是不知樗蒲难度所在的门外汉。
秦英收起了脸上的清浅笑容,跪坐在花树下摆着的方形棋盘侧。
他见来者全然无畏的模样,随手拂着袍子也坐了下来。他低首打开了棋笥,抛给秦英一组黑白之色的掷具,问道:“以前在东西市里下过樗蒲吗?”
秦英嘿然咧出一个高深的笑,眨眨眼道:“曾和平康坊的几个艺妓玩过。”
她倒是没有说谎。这辈子秦英在平康坊钟露阁做小厮的时候,晚间和人交接班以后,有时候就被梅三娘等人叫到了西跨院,去凑一份儿棋牌搭子。
浸染在烟花风月之地的艺妓们,不仅要精通乐器或者舞蹈,还必须要会下棋打牌。
各类或雅或俗的棋牌游戏已经是艺妓陪客的一种消遣了。
樗蒲就是通俗棋类游戏的代表之一。上到皇帝臣子,下到贩夫走卒,他们都摇过用木头斫成的樗蒲掷具。
秦英接过了掷具细细打量。掷具的两端甚是圆锐,中间却很平广。涂黑的一面绘有牛犊,白面上则画有野鸡。
掷具的颜色都已经有些脱落了。看来它们的主人时常以手指摩挲。
“秦待诏先请。”苏桓也挑了五枚掷具,拢在手上看了看才拱手道。
秦英知道他实力惊人,掷蒲戏的运气更是好到没边儿,于是根本不与他客气。
深呼吸了两下,将掷具扣在双手之间,用力晃了一番,她停下动作,却不急着将结果摊到棋盘上,只是一双明亮眼眸紧紧盯着苏桓。
作为上辈子熟识他的死党,秦英知道他出千儿很厉害。
这个混迹在樗蒲数年如一日的老千,已经把自己的手练得臻入化境。
苏桓的对手全然发现不了,这人在自己眼皮下做任何动作。
掷具有“黑、白、雉、犊“四种花色,掷后能生十二个组合。每两组合视为同种采。采名十种,为卢、塞、秃、雉、枭、撅、犊、塔、开、白。博头有刻枭形者为最胜,卢次之,雉、犊又次之,塞为下。
对博时双方先轮流投掷,谁先掷得全黑的“卢“彩,谁便赢得一盘。
秦英因毫不怀疑他能将自己掷出来的好彩给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了,所以不敢开蛊。
“……你在怕什么?”苏桓扬着眉毛笑了,一双桃花眼流转着光晕,迷惑世人倾倒众生。
她敢在心里发誓,苏桓就是凭借这双风流多情的眼睛,辅助他出老千儿的。
秦英目不转睛地看着苏桓隐藏于广袖的双手,缓缓把自己的掷具哗地一声倒在棋盘上。
不是五木全黑的卢彩。而是四黑一白。此彩仅次于卢,叫做“雉”。掷到贵彩的人可以连掷,杂彩则不能。
她又掷了一次,还是雉。
——就差了一点儿,大概是自己时运不济。秦英懊恼地嘀咕一声。
苏桓的眼眸得意地眯了眯,礼貌地拱手道:“该我了呢。”
只看他动作行云流水般优雅,三下两下就摇好掷具,摊开纤长的双手,入于秦英眼帘的毫无疑问是最高卢彩。
他装若惊讶地叹道:“真不好意思,最近的手运锐不可当。”
秦英没有陪他打个哈哈接过话去,而是伸出三根手指,扣住了苏桓左腕处的脉门,压低了嗓音道:“大人莫要高兴太早。您的把柄还没处理掉。试问这只宽幅大袖里,是否有一枚备用的掷具?”
苏桓抖了抖袖子,一枚掷具也没落下来。可是秦英抓着他脉搏的手指不肯放松,苏桓最后主动拿出了那只多出来的掷具。
“你如何得知?”他开口问道。
“古语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秦英收回了手,重新摇了掷具,竟然投掷出全不中彩的五白。
她心道看吧,揭穿死党出的老千,立马就遭了报应。
苏桓愣了一下,没有料到初来乍到的小童子目光如此毒辣的同时,嘴皮也如此厉害。只是这赌运……委实太过离谱了。
“你是第一个看出我手法的人。在下苏桓,表字兰台,翰林院棋待诏。”
对人谈及表字,是真心想交个朋友的用意。
秦英连忙拱手做礼,说道:“小人秦英,忝任
翰林院医待诏。同僚之间多多照看。”
【注】樗蒲的资料来自360百科。
第九十二回 谁人是秦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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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回谁人是秦英
即使秦英没有胜过身为千手的苏桓,但她得到了苏桓的青眼。
苏桓对秦英是有一些惊讶的。
他一开始就低估了这个身量不足六尺的孩童,最后眼前的小儿蓦然抓住了自己的手腕,犀利地道出自己的老千行为,更是让苏桓内心猛地震颤了一下。
俗话说不打不相识。
他们在棋盘上试了试各自的深浅高下,很快互通了名帖熟识起来。
秦英帮苏桓归置棋盘上散乱的掷具,抽了空子问道:“刚才某到放置名籍的厢房,却没有见到主事的大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明明记得上辈子的翰林院主事——也就是当了秦英多年顶头上司的欧阳询——是面孔严肃且行为端正的长者。在她印象中,欧阳大人绝不是随随便便离岗失职的人。
听到秦英的这句话,苏桓的手合拢在一起,慢慢攥紧了掷具。他抬起头注视着她,明澈的眼眸黯淡了一瞬:“欧阳大人如今沉迷醉心碑刻,他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于那里了。”
秦英皱了皱眉,思索一会儿后道:“苏大人可否领我去见见?今日秦某前来述职,若是不能见长史一面,大概是很不妥当的。”
“你先随我把包袱放下了,再去欧阳大人所在的竹林吧。”苏桓松开了紧紧攥住的手,复低下头去收拾掷具。
她将掷具准确地投进了棋笥,后微笑道:“谢谢苏大人。”
苏桓对秦英摇摇头:“平辈之间不必太客气,你直接用表字称呼我好了。”
秦英恍然想起,上辈子他也对自己如是讲过。
上辈子和这辈子毕竟是一脉相承,有些细节恰好重合在一处,直叫旁观两世的人心里触动。
翰林院的后院还和以前一般,用秦英熟悉的五行八卦字样加以区别。
苏桓满负责任的,他边走边对秦英讲解沿途的掌故。
秦英听他说完了一桩趣事,故作惊讶地指着厢房门口的字牌道:“这也是翰林院的特色之一?”
他顺着秦英的手望过去,脸上表现出复杂的神情:
“在翰林院还未落成的时候,太史局的李淳风过来了一趟。他绕着院墙走了两圈,对礼部还有工部的大人们说,翰林院地势不好,需要安排个什么镇着。
“李淳风深得陛下信任,他说什么陛下就听什么,这不就让他一介太史,堂而皇之地参与了翰林院后院的地理勘测,就连后院厢房的字号排布也是他一手拟定的。”
秦英哈哈笑道,心里对自家师兄的敬佩又上升了几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李太史一朝入道门,终生都摆不脱看风水的习惯啊。”
走在她左侧的苏桓撇了撇嘴,眼眸之中写着明明白白地鄙夷:
“这好端端的人啊,一旦被方外之说蛊惑,就会渐渐变得神神叨叨……”他觉得自己这样描述太过粗糙,低咳两声后补充道,“满身的仙佛气。”
她转了头,看着苏桓精致如瓷的侧面道:“如此说来,兰台你和方外之人不对付?方才我还在前院见到了出家僧人。真不晓得你们若是见面了,会不会尴尬呢。”
“信仰本来是互不干涉的。我不会因为了缘师是佛家之人,便不与他相交。可李淳风是不同的。他处世的时候也好歹收敛一些。别宣扬地让所有人都晓得,他自己有着正儿八经的道家根底。”苏桓咬着后槽牙道。
他的话,一言以蔽之就是:看不惯李淳风这种大张旗鼓显示信仰的人。
秦英伸手挠了几下自己的包子髻,没有再接话了。
她无法在师兄的背后乱说他的不是。
——谁知道李淳风那个精明到家的人,会不会掐指算到呢。
翰林院的人总共只有十几个,空置的厢房不少。
秦英选了和上辈子一样的“巽”字号厢房,心里想道,自己果真是个恋旧的人啊。
苏桓在秦英的门外站着,眯着眸养神:“你若有什么缺的东西,就直接和我说。我会想法子给你捎过来。”
她探了半边身出来,朝影子颀长的苏桓笑笑:“这话好像是要反过来说。我仅仅是个兼职待诏,过些日子就要出去的。”
苏桓眼角瞥到了秦英腰间的刻字鱼符,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眼前的人并不像想象的那么简单。
翰林院中的人品阶卓然,月俸也高。
索要了秦英的鱼符细细把玩,确认这不是做假的,苏桓感叹道:“也不知道是世风日下,还是恰恰相反,朝廷竟然能容十来岁的小儿做官。”
秦英低首摸了摸鼻子,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心中则道,这是愤青的想法啊,上辈子怎么没看出这位死党的隐藏属性。
苏桓带着“新人”秦英七拐八拐地到了中庭一角的小竹林,循着一声声规律的金石敲击声找到了欧阳大人。
他穿着粗布短打,头顶发髻间系着洗得微微发白的发带,没穿黑云卷文的官靴,一双草鞋就那么套在了白色足带上。
这个打扮将他衬得一点也不像朝廷官员,反倒像是深山老林间的隐居者。
他身边散堆着无数块刻废的石碑,秦英隐约能看到他在刻《灵飞经》的某卷片段。
秦英看得目瞪口呆。她从没见过欧阳大人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他感觉到有灼灼的目光注视着自己,放下手里的钉锤抬起头,见秦英就站在自己十步远的位置,极为熟稔地对她招了招手:“——秦英,你过来瞅瞅这张石碑,刻得合不合你心意。”
秦英不由愣了一下,她这辈子没有见过欧阳大人啊,他怎会叫出自己的名字?
瞅着秦英呆立在原地不做任何动作,欧阳大人不满地催道:“来来来,你小子眼光可叼了,看这次老夫的碑刻能否让你满意。”
她听罢脑子有些充血:欧阳大人把“秦英:二字叫地这样亲密,难道说他真是认识秦英的?他所认识的秦英,和自己又是什么关系?是好巧不巧地同名同姓,还是有其他隐情……
秦英发了会儿楞才走上前去,敛着袍子蹲在石碑一旁。她装模作样地对着他新刻好的一行字品评了几句,把欧阳大人哄得十分开怀。
苏桓远远立着,将这一幕收进眼底。
第九十三回 信手拆玉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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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秦英都没怎么研究过书法。
她一直觉得文字不过是人与人的交流工具,把字写成让人看地差不多就得了,用不着追求极致的美感。
可是现在她遇到了把书法当做生命热爱的欧阳大人,他让自己点评这份《灵飞经》片段,秦英总不能再糊弄过去。
于是她坐到了一地碎竹叶上,伸出右手,五指触摸到条条遒劲有力的刻痕,沉吟半晌后望向了欧阳大人:“许久不见,先生的碑刻较以前更进一步。”既然欧阳大人准确地叫出了自己的名字,秦英就觉得自己必须尽职地扮演好他所认识的“秦英”。
欧阳大人摸着胡子,笑眯眯地道:“老夫竟然在有生之年听到,秦英你这狂狷小子夸人,真是难得。”
她默默地念道:您认识的秦英其实是个狂妄自大、眼高于顶的混小子?
为了抹消欧阳大人对“秦英”的不好印象,她赶忙接了话,一边指着石碑上的字,一边真诚道:“您以前常说,点如高峰之坠石。竖弯钩似长空之初月。这不正是如此吗?”
“嗯……”欧阳大人抵着额头想了想,渐渐露出迟疑神色,“老夫不记得自己讲过这句话了。”
秦英的心漏跳了一下,巨大的惶惶感扑面而来。
点如高峰之坠石。竖弯钩似长空之初月。横若千里之阵云。竖如万岁之枯藤。斜钩劲松倒折,落挂石崖。横折钩如万钧之弩发。撇利剑截断犀象之角牙。捺一被常三过笔。
这是上辈子欧阳大人最喜欢挂在嘴边的书法歌诀。向来严肃端正的他念着歌诀忽然笑了的模样惹得待诏们纷纷侧目。
因为这个歌诀有八句,所以也被人戏称为“八诀”。
上辈子欧阳大人如此珍重八诀,这辈子欧阳大人怎么会记不起它来?
她已经被这前世今生的差异搞得混乱了,面上表情开始出现了一些不自然。
苏桓看到秦英的惨败神色,上前拱手对欧阳大人道:“秦待诏今天刚到这里,精神不太好还需要多多休息。某先带他退下了。”
欧阳大人深觉遗憾似的摇头,拿起了放在手边的钉锤,继续敲打起了石碑。
秦英是被苏桓扶着走出小竹林的,她震惊到失去了全部力气。
苏桓沉默了一路,最后在僻静的“巽字号厢房门前开了口:“你莫要太吃惊。欧阳大人他……神志不太清楚。不认人或者胡乱认人是常事。”
她挣扎着摆脱了苏桓的搀扶,捂住了有些发涨的头整理思绪。
——原来这辈子欧阳大人神志不清。或许他并不认识秦英,只是听过这个名字,见到自己以后就随口唤出来,结果误打误撞地认对了人。
但神志不清又引来个问题。
唐律规定,官员不得带病任职。欧阳大人如何成了漏网之鱼?
她服用太子殿下的有毒汤药后,总共休息了五天时日。若不是好得快,别说升入翰林院做个六品待诏,她原本的九品侍医之位肯定会被剥下来的。
秦英把自己的思虑告诉苏桓,他做了如下的解释:“太医署的人过来请过欧阳大人的脉。没有诊出问题。但明眼人都能觉出来,欧阳大人神志有些异常。”
“太医署的人如果不是医术高下有别,就是太医署那边收了什么好处,故意隐瞒了欧阳大人的病情,好让他继续在朝中做官。”秦英长叹道。
苏桓嗤笑了一声,目光轻蔑地转向了旁处:“呆在翰林院也算是在朝中任职?这儿不过是个禁锢人的金丝囚笼。”好像自觉不该和刚来述职的秦英灌输消极的思想,他低咳几下后道,“欧阳大人这个样子,你根据翰林院前院的告示值班就好,没有特殊情况就不必去打扰他了。”
她很是乖顺地点点头,表示自己晓得了。
苏桓见状,手覆上秦英的包子发髻,摸了一会儿对她展颜笑,一双桃花眼荡漾着让人心醉的水泽:“你是道家之人吧,和李淳风那个讨人厌的家伙还挺不同,说不定我们以后能成为友人。”
“你是如何看出来的?”秦英抬起了脸惊讶地问道。
他眨了眨明亮的眸子,手指停留在秦英的发顶,把一根白玉簪子拆了下来:“道家之人反束发冠,这根簪子是从左往右插的,以示自己出世之心。你师傅没有把这层寓意告诉你吗?”
秦英茫然地看着他信手拆下来的玉簪,回神以后,磨着牙念叨着许久不见、远在千里外的师傅宁封子。
——自己好歹是正儿八经地给他送过拜师礼的,才在他座下习了百年的道法。可是这一百年里,他连最基本的常识都没有好好讲过由来。实在是太不负责了。
此时在丈人山上喝秦溪新酿的桃花酒的人重重打了个喷嚏。
宁封子揉了一下微微发红的笔尖,另一只手腕晃动,试着壶里酒液的深浅。发觉壶里只剩了一个底儿,他不太情愿地从呼迎亭里走出来,顺着山间小径,下山去找秦英的阿姊秦溪了。
秦溪和明离一同居于朝阳洞。宁封子挑开竹帘进洞时,他俩刚好在收拾早饭后的锅碗,收拾也就罢了,还来眉眼传情的那一套,互动地好不甜腻。
宁封子的目光不留痕迹地略过了这一幕,他感觉自己若是看多了这两人花式秀恩爱,早晚要长上针眼儿。
他衣带当风地倚靠在洞口抱怨连天:“垂星徒儿走了以后,打酒此类微末的小事儿都要本丈人躬亲来做,这日子叫人难以消受啊。”
秦溪看到宁封子来访,把两个陶碗放进了明离怀里,抬眼回道:“她整整服侍了您一百年,怎么还嫌不够呢?”
说着她走出了朝阳洞,领着宁封子到酒窖去。
因着丈人山的山神宁封子总偷舀自己酿给明离的酒,导致她和明离想要喝酒调情的时候,经常发现酒窖已空。她就把酒窖大门落上了锁,以此让宁封子打酒的时候,先来朝阳洞问过自己。
宁封子活了上千年,脸皮也随着年纪的渐长有所增益。他严肃认真地板着面孔道:“当然是不够的,巴不得她一辈子都守在我左右。”
“怎么越说越离谱了。”秦溪为宁封子打了一满壶琼浆,用手巾擦拭了一番粘在指间的酒液,闻言低声插话道。
“情之所至。”他笑嘻嘻地回答道。
“您晓不晓得坊间有个词叫做老不羞,专讲您这样的人。”秦溪狠狠白了宁封子一眼。
第九十四回 天命可否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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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回天命可否违
秦英坐在厢房里重束好发冠,读了会儿《针灸甲乙经》,磨蹭到了午时。
过来叫她一道吃饭的是了缘师。
起初她打开房门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眼睛花了。
见到秦英惊讶的模样,了缘师合手道:“你就是初来乍到的秦英秦大人吧。李太史让贫僧近些日子照看下你。”
“李大人考虑地还真周到。”秦英微笑着回道。
了缘师拢着袖子在秦英的前面带路,听罢顿了步子说道:“你和他师出同门,他自然会为你思虑地多一些。”
“大概是这样。”秦英点头应道。
初夏午时的阳光已有加烈的预兆,不过翰林院内多栽红花绿树,小径间荫凉葱郁。
秦英早上还怕自己穿着罩衫官服会热,现在看来是白担心了。
她低头望着绿荫绰约摇动的影子,无聊地想着。
忽见有张方块帕子落在路旁。秦英停下脚步,弯腰捡起白色的绢丝巾帕。她一边用手指缓慢地捻着绢面的纵横纹路,一边端详帕角上观音菩萨的小像。
观音菩萨本是男性,然而唐时坊间盛行观音普门品,画手为了表现观音的各种身份,甚至将观音画成了女相。
而现在秦英手里拿的帕子上,就画着观音菩萨的女像。眼眸低垂,朱唇微启。华鬘宝钏,珠连璎珞。端庄秀丽的同时,又带着一丝平易凡俗的气息。
这尊观音菩萨的小像极为眼熟。
她愣愣地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才记起平康坊钟露阁的堇色善画各类人物,尤善白描观音女像。
“……这帕上的小像是堇色所画?”秦英问道。
了缘师没留意秦英远远地落在自己后面,维持着原来的速度继续往前走了一会儿,才回眸苦笑道:“是贫僧闲时随意涂抹的。你认识平康坊钟露阁的堇色吗?”看秦英嗯了一声,他沉默片刻后道,“她还好吗?”
“阁中的鸨母平日里对艺妓并不苛责。”秦英提着衣袍下摆走到了缘师身边,抬着脸正视他时,只见对方的眉眼有些哀愁。秦英试探性地说道,“师傅与堇色是旧识?听说堇色过去为弘福寺画过经变的大幅壁画,翰林院的画僧因此向堇色写过信来,那个画僧……”
“是我。”了缘师抬起了手,拿回自己的这张帕子。
秦英没想到他会如此干脆地承认,吃惊地张大嘴,好久都未曾合上。结果了缘师道出了更令人惊讶的事。
”记得今年四月初八的浴佛节吧。你与堇色她们到大兴善寺看俗讲。堇色最喜欢听法琳和尚讲经,于是我特意与簪花娘子换了班,拉着李太史出宫到大兴善寺,结果还真见到了你们一行人。“
”了缘师傅……“秦英的问句呼之欲出,她觉得自己的八卦之魂在熊熊燃烧。
记得她做钟露阁的小厮时,常和艺妓们经常聊些风月的话题。主人公自然是围绕着她们了。有次趁着堇色不在,她们就叽叽喳喳地道,堇色和那个翰林院的画僧过去颇有渊源,不过现在两者的身份天差地别,决计是成不了的。
”那天,本人托了缘师的福,有幸见到了小师妹。“李淳风从秦英的后边走过来,重重弹了她的后脑勺一下,”别总想着问些让人觉得尴尬的问题。“他的语气很严厉,却让在一旁听到的了缘师忍俊不禁。
”这是同事间交流感情。“秦英捂住了发痛的脑壳,又不满地低声嘟囔道。”让人过来叫我吃饭,害得我以为你早就走了。“
”去而复返的本师兄有事要和你说。“李淳风随意伸手揉了秦英的头顶几下,抬头朝了缘师甚是抱歉地笑道,”不劳烦你了,等会儿我亲自带这个磨人的小娘子吃午饭去。“
了缘师笑着点点头,他也确然不敢和秦英继续走下去了。这小娘子套话的功夫很是一流,一看便知道她和李淳风是同一个师傅栽培出来的,而且明显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李淳风扯住了秦英的衣袖,防止她半途逃掉。将她带到了回廊的某个隐秘角落,他才松开了手:”哪有你这样给人难堪的?不知道了缘师虽然身在翰林院,却还是正经出家的僧人吗?“
”哪有你这样敲人爆栗的?不知道这是连玄都观主都赞叹过的聪明脑子,被敲坏了该如何是好?“秦英本能地顶嘴道。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是在忤逆师长,”到底有什么事?若是没什么要紧的,还故意耽误我探询他和堇色的过去,我真会生气的。“
”你觉得我是那种没事就喜欢到翰林院溜一圈的人?“却看秦英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然后郑重点头。李淳风被她气得不轻,脸色都难看了许多,他深呼了一口气最后道,”我懒得和你这伶牙俐齿的小孩拌嘴。你今早去见了欧阳大人对吧,他的问题很麻烦,你莫要做那多管闲事的主儿。“
”——为什么?“秦英冷冷地问道。她晓得师兄李淳风是个能掐会算的,但没想到他会这样快阻拦自己,明明她还没开始表示出什么亲近欧阳大人的意思呢。
”这是他的天命,他命里就该有此劫难。天命不可违,无论是你的还是其他人的。你想方设法为他化解劫数的话,劫难就应到你身上了。“李淳风仔仔细细地解释道。
秦英对他笑了笑:”天命?可惜我并不相信天命。“若她的天命就是惨死在贞观十四年的秋天,那自己这辈子努力挣扎还有什么意义?她必须从心底就否定天命的存在。
”……秦英,你好自为之吧。师兄我救得了你一次两次,却不能回护你一辈子。“说完他不禁扶额,认真地想道,若早知道小师妹是这样难缠的家伙,他最初绝对不会提议让陛下诏她进宫,为太子殿下祈福的。瞧瞧她现在惹出来的都是些什么事。古语云,自作孽不可活。呜呼哀哉,古人诚不我欺也。
第九十五回 为情字所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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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回为情字所困
秦英客气又疏离地后退了一步,对李淳风施礼道:“今后秦某的事情不用太史多虑了。免得连累太史违背天命,代人受劫。”
说完她也不抬头观察对方的神色,就大步地走远。
秦英上辈子在翰林院做了多年的待诏,自然晓得饭堂安置在何处。就算身前呢没有人指路,她都能到达那里。
李淳风看秦英的背影越来越远,想要追上去,却听背后传来一声轻笑:“李太史果是个惜命贵身之人,竟不肯为任何人,与那所谓的天命作对。”语气间尽是犀利的讽刺。
他面孔苍白了一瞬,缓慢回头,向着站在回廊转角的簪花娘子拱手:“事已至此,我没有辩解之词。你尽管把怨气发泄到我身上,憋在心里会伤身的。”
“呵。装模作样假慈悲。”簪花娘子对他的反应嗤了一声,那双秋水晶莹的眸子却不正视他,只看着地下的摇曳疏影。她沉了沉心后道:
“两年前,我阿耶受法雅和尚的牵连,被陛下免官剥邑,后来又放归原籍,流放静州。以李太史的掐算之能,怕是早就知道了吧。
“你既然不愿插手他人的天命,我无法强求。但你可不可以多说句话,把未来告诉我阿耶?那些倡导清静无为的得道高人,都如你这般无动于衷、冷血无情?”
她将憋在心底的话一股脑地质问出来。清泪顺着两侧粉颊流下。
自从她以罪臣之后的身份入宫,就再也没有主动与李淳风搭话。今天她无意间听到了秦英和李淳风的交谈,得知了李淳风对“天命”的看法,她就忍不住了。
——李淳风之所以不在她阿耶出事的时候所有作为,是因为怕影响了别人的天命,背负上不属于自己的劫数。
簪花娘子能理解这层道理,却不意味她能赞同。
李淳风怔怔地望着簪花娘子,欲上前几步抬手拭去她的泪珠,终是没有勇气,更加没有立场。
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了几下,才低着语声道:“我若告诉裴大人,他能否相信我的吉凶卦算?退一步来说,他信身为太史局承务郎的我,他又能否急流勇退,舍下已有的地位,远离长安这权力的漩涡?”
簪花娘子猛地抬起盈满泪的眼眸,瞪着李淳风怒道:“你若真的告诉阿耶,他起码不会在流放静州的期间这样狼狈!你朔望早朝都有参与,听到的消息应该比我要多。年前静州太守打着阿耶的名字发动事变。阿耶费了无数心力才把叛乱镇压了下去,他为表现自己对李唐的忠心,亲自射杀了静州太守。而那个人,恰恰是阿耶的至交…”
“是我不好。”李淳风垂下眸子叹息。
她用手背擦干了自己脸颊上微微风干的泪痕:“你这样道歉我也不会原谅的。除非我阿耶能够回到长安,一家团圆。”
李淳风的喉结滚动了两下,最后攥紧了手。指甲深深地嵌入到了掌心,印出一个个深色的痕迹。
他晓得她是个极其认真的性子,说一不二而且极守承诺。这是簪花娘子给自己的唯一弥补的机会。自己若是不能好好抓住,这辈子就别想重修于好了。
同时也算簪花娘子给他出的一道难题。她在用这样的方式问他,在你的心里,求道重要还是****重要?
李淳风弯起了一边嘴角,溢出了苦涩的笑意。
记得《孟子》之中写:“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两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额熊掌者也。”
——不过何者是鱼何者是熊掌呢?
他少年之时拜入益州成都府青羊肆,跟随师傅袁天罡修习道法。
师傅最初点着自己的额头给他启蒙的时候,就说修行是逆天而行,凡夫俗子以七情六欲为欢乐,而修道之人则需要清心寡欲,念念不离“道”这一字。修道者若是不能忘情,卦算得再好、斋醮做得再好也是枉然。
他最初不晓得师傅为何要如是警戒。可当自己在朱雀大街上,见到骑着高头大马意气风发的簪花娘子时,他就晓得自己大约是要挣脱不了情网的,也达不到古之得道高人的境界。
若是自己为了簪花娘子而沉沦,似乎也无妨。
“我会尽力而为的。你也莫要忘记自己今天说过的话。”他说完这句,心里好像放下了前进的重担,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簪花娘子忽然破涕为笑,她主动走上前来,轻轻地勾住了他的左手小指:“一言为定。”
李淳风被她的动作晃了晃神,等反应过来,簪花娘子已经离开了这道斗折回廊。
他用力地摇首,驱逐了脑内不应有的遐思。最后自言自语道:“女子之心真是不可揣测的。”
秦英到饭堂的时候午时将要正中,执事们已经开始收拾碗筷了。
她伸头望了眼堂口几案上的木盆,看里面没什么东西,当下不敢再随意耽搁,坐在一张空席子上就向执事招手。
“大人要来点什么?”一个圆脸的侍者扬着笑道。
“来两份儿青菜和小米粥。”秦英随口道,楞了一下后拍了自己的脑门,才想起这里不是庙子里,不用止语也不用吃素。
“一根炙羊腿和一条红烧鲤鱼。”她又改口道。
此时苏桓转头望向了她,桃花眼里盛满了戏谑意味:“你有没有看过古书上的一句话,叫做食肉者鄙。”
秦英不假思索地接过了话道:“兰台你就别在这里掉书袋了,我还不知道你本身是个无肉不欢的人?”说着指了指对方桌上堆成小山状的羊骨头,“别狡辩称这是同桌人吃剩的。这几案一共就巴掌大点的地。”
他故作可惜地啧啧叹道:“……秦大人你真是不给翰林院元老留情面呢。”
了缘师面无表情地拔干净自己碗里的每一颗饭粒儿,就当当菜的人声没有如自己的耳,又无声地扶着膝盖站起身走出去。
苏桓对秦英摊开了双手,以动作表示道:你看了缘师这样以身作则,生生地把翰林院的饭堂变成斋堂了。
第九十六回 受了些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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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英挑起眉毛,没有搭话。等了缘师端着钵盂步出了饭堂,她才对苏桓道:“他应该是这翰林院中当之无愧的楷模。”
“僧人行住坐卧是有详细仪轨的。所以他想不当楷模都是难的。”苏桓笑嘻嘻地收起了自己桌案上的一堆羊骨头道。
她听罢,忽然地想起自己认识的如七。这人也是如此严以律己——佛家之人好像都是同个模子刻出来的。
此时远在终南山净业寺的如七打了个喷嚏。
“怎么,是伤寒了吗?转过脸来让我瞧瞧。”道宣师正坐在药师殿里,抄写常用的药方,听到自己前面的如七发出这样的动静,关切地说。
如七是老实地不能再老实的人,当即停了手里挑拣药材的活计,依言回了头。
道宣师看着他那有些发红的耳朵尖,眯眸笑着叹息一声:“你这不是伤寒,是受了些相思。”
“出家人可不能造绮语之口业。”如七的耳朵不由得更加红了,他刚刚打开的药柜没有推好,手一抖,把山茱萸枝叶撒了一地。他慌慌忙忙地弯下了颀长身子去捡。
“贫僧可没有说假大空话。”道宣师逗了对方一下,见到比想象中还要有趣的景象,又垂下眼帘忙起了笔墨工作,“……你有没有惦记着那个叫秦英的小子?”
如七面上一窘,心道跟着道宣师修行近乎一年,自己竟然不曾发觉,道宣师内里是个如此爱探究这档子私事的。
“他对小僧施有诸多恩德,于是小僧至今不敢忘怀。”如七沉默了片刻,寻思了自我认为合适地措辞道。
“一心向佛、专志学医做不到,在空闲的时候还会想想别的是吧。”道宣师的毫笔停下了,他拿起这张尺素吹了吹,“——看来贫僧可不能让你随意地清闲下来。等会你收拾了晒干的药材,就把这方子上的药按着剂量称好了,用细葛布包起来,送到龙田寺的法琳和尚那边儿去。”
“是。”如七把一地的山茱萸收到了药柜之侧的长案上,走上前接过尺素,干脆地应答了一声,同时心里后知后觉地想,原来道宣师是在这儿等着自己呢。
“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道宣师吟了联儿没头没尾的诗,“你走在通往龙田寺的羊肠小道上,把这话多念上几遍,兴许能参悟出个什么来。”道宣师缓缓笑着补充道。
如七闻言点点头,认真又慎重地将这几个字默默记住了。
“……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这是不是和四分律有冲突?然道宣师是律宗祖师,他怎么会唱如此违背自己宗义的诗呢?”如七一边絮絮叨叨地低声道,一边仪态端正地提着几服药走着。
一年前如七和秦英到终南山龙田寺赴了素宴。因为这档子缘故,他和法琳师还有道宣师结下缘分,渐渐地熟识了。
素宴之后秦英下山,如七则留在了终南山的净业寺,在道宣师座下修行佛法和医道。
道宣师和法琳师是忘年之交,两者各自为圭峰山两寺的寺主,互相交流有时需要借助于传信的侍者。如七自从得了道宣师的信任,便开始为两者传递消息了。
龙田寺和净业寺都在圭峰山处,距离并不远,如七身腿皆长,行路很快,抄着偏僻的小路一炷半香的功夫就到了。
应门的龙田寺僧人早在一年前就已经认识了如七。而今给如七开门,脸上带着真诚的笑容。如七见状合十双手,弯下腰做了回礼。
绕过大雄宝殿时,一路遇到了很多僧人。如七一一地见礼过去,没有因为自己现在是道宣师和法琳师的亲信,就摆出眼高于顶不可一世的傲慢做派。
而这里的僧人在一年前1,曾经很是不待见如七。因为如七当时是被身为道士的秦英带进龙田寺的。
——试想如七身穿海青僧服,却自甘堕落地跟道士神棍混在一处,这情状怎么让僧人们心里舒坦。
所以那时的他们对如七,总是当面恭敬背后鄙夷。
如七一直以来心里跟明镜般,把这看得很透彻,然而不怎么想去计较。
古语有云,人非圣人孰能无过。僧人还没有修成了佛,岂能一个念头或者言语上的过失都不犯?
他走到了法琳师的房前,敲了两下推开门入内,就听法琳师啧叹着道:“前天才捎信给道宣师,说贫僧的两条腿就有些不舒服,盘腿坐一刻钟都难。他这动作倒是蛮快。”
如七看法琳师的房内有客人,放下了药就要走。法琳师却对如七招收,让他收敛着袍子跪坐下来。
“请问这是何者?”面孔和蔼的中年僧人听到门响,就收了刚才说的话声,转而抬了眸子问道。
法琳师捋了一下胡子微笑道:“他是常侍道宣师的比丘,唤作如七。”
“既然这不是外人,贫僧就不避嫌继续说下去了。”中年僧人清了清嗓子才继续道,“太子殿下从清明时开始腿脚不好。常言道病急乱投医,当今陛下病急了却是乱求宗门。他先是请了道士秦英入宫为太子殿下祈福,现在又开始问各个大寺的寺主,有没有会医的人。长安城内几乎每个大寺都有专门会看禅病的禅医,不过他们都不愿应诏。
“要知道跟皇家挨上了边,可不是什么好事情。若一个不小心,那可就是招惹了杀身的祸患。”
“为何如此说?”如七没来及惊讶秦英入宫的事,就捡着重要的问了。
“你有无听说过两年前法雅和尚的事情?”看这孩子摇头地如同拨浪鼓,法琳师叹息一口气,启了封尘许久的话匣子:
“如今的太上皇也是李唐的开国皇帝,和法雅和尚起初相识于草野。太上皇看法雅有推算天时地利的才能,就将他请入了帐下,作为宾客幕僚。认识未来的九五之尊本是个绝妙的机缘,但也是为法雅的未来慢下了祸根。”
如七用探寻神色望着法琳师道:“这些小僧一概不知,还请您细细地道来。”
第九十七回 卧虎藏龙处
“后来太上皇在扩张势力的途中无往不利,也和法雅等人有很大关联。可以说法雅在辅佐太上皇登基称帝的事情上,做出了许多贡献,立下了不世之功。然而在两年前法雅遭到了迫害。
“两年前,法雅被禁止入宫面见太上皇,他就转道去了裴寂裴大人的府上座谈,法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懂得多了话也就杂了,他在席间不免说了一些比较敏感的话题。这被有心人捕风捉影,一下就构陷了罪名给法雅,说他企图以妖言蛊惑朝臣,当今陛下闻言处死了法雅。裴大人也受了此事的牵连。”
如七听到这么残忍的秘辛很不好受,他咽了咽哽在喉中的话,心想道:……原来这就是他们对陛下讳莫如深的原因啊。
“长安城内没有任何愿意去的禅医,所以贫僧不远万里地过来求教,毕竟法琳大师曾和陛下周旋过,能摸得清陛下的脾性。”中年僧人说着,深深地对着法琳师拱手。
只见对方摇头道:“伴君如伴虎,不过是贫僧运气好,没把自己搭进去,却还得到了一个龙田寺寺主的名号。”
中年僧人赞叹了法琳乃佛门众人的榜样,而后道:“其实贫僧觉得,净业寺寺主道宣师入宫是很好的选择。他是关内远近闻名的禅医了,只是他在佛家戒律方面的成就,已经渐渐盖过了医术。话说回来了,他做事一向很有原则,半点儿也不听人的劝。说服他去应诏,怕是比上西天拜见无量寿佛还要困难得多。”
如七默默地沉吟半晌,似乎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抬起了清澈的眸子注视着中年僧人道:“小僧粗略学过一年医,虽然根基浅薄,却想入宫为陛下分一分忧。”
“……此话当真?”中年僧人喜出望外,神色中透露出一丝明亮光彩。
“出家人不可妄言。”如七点头肯定了自己的心意。
其实说为陛下分忧是个幌子罢了。他仅仅是想要入宫,看自己能否有幸遇见秦英。
中年僧人听罢叹息道:“传闻道宣师不好说话,其身边的长侍却是个面热心善的。”
法琳师微垂的眉眼瞪了起来,他板着面孔教育如七道:“你这个样可不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高尚行为,而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也罢,你既然打定了主意,大概是谁也拦不得的。然而你心里须始终清楚一点,入宫的危险远远比想象中要大得多。”
“可不是吗?道士秦英清明节后入宫,现如今都快要六月了,还没有得到那人在宫中的半点音信。”中年僧人引了秦英的事情作为例子,佐证法琳师的所言真实不虚,丝毫没掺杂水分。“依贫僧的愚见,这次佛门不能就出一个比丘。起码得有两人结伴入宫,这样的话凡事也好有个照应。”
“你说的不错。”法琳师觉得中年僧人思虑地极周全详尽,在他的基础上补充道,“等再回到长安,你挨个去大寺问问有无自愿入宫的比丘。不求他是什么高明的禅医,只要经书念得不错、仪轨背得烂熟就行了。”
“这是为何?”中年僧人忽然摸不到头脑了。
“你在一开始对贫僧道,道士秦英入宫后,奉陛下的诏为太子做了仪式隆重的斋醮祈福。贫僧据此猜测,陛下很可能会让入宫的僧人为太子授戒,以验证他两个是否有本事在身。”法琳师过去好歹在陛下的左右呆过,能将陛下的心思猜得八九不离十。
中年僧人好容易转过了弯弯道道,又摸着自己的下巴惊讶道:“授戒?难道陛下会让太子皈依佛门?”
“这贫僧就无法轻断了。”法琳师缓缓扬开嘴角笑了,“不过从陛下病急就乱投宗门的情形看,指不准陛下是想广求各路神佛,来庇护自己的长子。算盘打得真妙,不过心思可否实现还是两说……”后面的话他没说,只是垂下眼帘喝了口茶汤润嗓子。
中年僧人在心里默默接口道:因为各路神佛凑在一处互相掐架,没有多余的功夫来庇护太子殿下。
这厢的如七笼罩在云里雾里,那厢的中年僧人已经想到“合理”的解释。
“得到了您的开示,贫僧的心中敞亮了许些。明天一早贫僧便回长安去了。”他对着法琳师施礼,起身告别道,准备回到客房休息了。
“难得来一次终南山,不找终南山别寺的诸位同修参学就匆匆走吗?”法琳师搁下了手中的薄釉茶杯,淡声询问道。
中年僧人无奈地叹了一声道:“您不是不知道,年前贫僧受人推举,忝任弘福寺监院大和尚。寺中事务不可耽搁地太久了。”这声叹息颇有陷入凡俗、身不由己的味道。
法琳师不置可否地摆了摆手,回答道:“人这一辈子,总共也就几十年的光阴。刨去年少无知的最初十年,还有年老体衰的最后十年,再去掉每天的饮食睡眠,还剩不到半数的日子。修行之事才是最不可耽搁的。勿忘你剃度出家的初衷。”
中年僧人听完了这通语重心长地劝导,浑身打了一个激灵,接着脑内清明如洗,有种被法琳师醍醐灌顶的感觉。
“……您所言极是,终南山这卧虎藏龙之地,贫僧明天离去确然仓促了。明天贫僧就上净业寺拜访律宗大德道宣师,后天再去草堂寺找那大名鼎鼎的三贤探讨三论。”
法琳师赞许地点了点头。
等中年僧人退出了厢房,如七问道:“法琳师傅,你可知道何为‘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如七把此句的前因后果交代一遍。
法琳师听出了弦外之音,却刻意不点拨他,只回答道:“道宣师在用自己的法子教导你,我就不干涉了,你悟出来就是你的,我告诉你你晓得了,这道理还是我的。懂吗?”
看如七毕恭毕敬地应答了一声,法琳师抚了抚胡子道:“孺子可教也。”说完他伸了一根枯瘦的食指,指向了案上的药包,“你出去的时候顺便将它放在后厨,差人熬出来。”
第九十八回 臭味相投者
吃过午饭,苏桓送秦英回了“巽”字号厢房。
走在路上秦英起了玩笑心思,于是侧了侧脸问道:“兰台你是对每个初入翰林的新人都这样好吗?”
“不啊,送你回去只因本人看到你长着一张路痴的脸。”之前秦英堵了苏桓一句,他就要在这上头找回场子。从某个方面来说,秦英果然是和他臭味相投的。两个人同样睚眦必报,嘴上总不饶人。
见秦英没有接茬,苏桓自说自话也无什么意思,他拍了拍自己褶皱的袖口,漫不经心地道:“这翰林院的布局原本并非如此,但是在李淳风参与工部的建设后,要想背过翰林院的布局就变得困难得多了。”
秦英连连点头应了两声。她刚和师兄李淳风闹了不愉快,现在听人这样评价师兄,心里起不来一点儿回护意。
她和苏桓都对李淳风没有好感,两者离狐朋狗友的关系更近了一步。
……
如七把法琳师的几服药交给后厨,交代了几句服用事项就离去了。【】
他按着原路返回净业寺后,去找道宣师回话。一问一答间,如七的老实性子藏不住话,将自己在法琳师的房内听到的所有事情全说了。
“陛下有心召僧侣入宫,却没有指定具体是谁来应此差。这本是长安大寺的问题,你为何要掺合进去?”道宣师一开口就单刀直入地切进了重点,“你是觉得自己医术高明到能够出师的地步,还是想入宫面圣,以便一步登天出人头地?”
如七结结巴巴地道:“都,都不是。”他怕道宣师误解,认定了自己是热衷于红尘名利,今后慢慢疏远自己,不再教他医道。
“难不成你想见入宫为太子祈福的秦英?”他用镇纸拂开了一张空白的帛书,面无表情地逼问道。
如七被这突如其来的问句惊了一跳,张了张嘴却没有答出字来。
“最后一个缘由多半是正解了。”察觉到如七面上羞赧的神色,道宣师的左手食指敲了敲桌案,“思念并非是过错,你大大方方承认也不怎么丢人。佛家修心,实际上修的就是念头?你把思念的对象从秦英转化为佛祖,就精进了一步。”
“小僧可没有像念佛般时刻念他。”如七低下头喃喃,然而话语间并不敢直视道宣师的灼然目光。
道宣师闻言笑了,唇边的胡子一颤一颤的:“你与佛有缘,与秦英的缘分也是不浅。否则你如何会有机缘得知秦英正在宫中,又如何会有机缘得知陛下诏僧入宫。”
如七楞了一下,渐渐想明白道宣师所讲,转瞬又生起了更大的疑惑:“僧人与其他人结下深缘没有关系吗。”
“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吾等把重点放在后句。佛发下普度众生的大愿,他将众生看得极重,这颗佛心不是多情是什么。僧人效法佛,立了普度众生的宏愿,为方便度化众生,僧人自然需要与人广结善缘。”道宣师抄写完方子,仔细端详片刻,确认无误后收在了案左的竹轴里,“不过你和秦英的缘分比较不同,还需慎而处之。”
如七缓慢地点头,道宣师讲的道理太多太杂,自己一时消化不来,只是先殷勤地应着。
……
苏桓带着秦英正走在回后院厢房的路上,忽然听身后传来一声接一声的响亮喷嚏声。他回过了眸,戏谑笑道:“你受风寒了?翰林院广植绿树郁郁葱葱,确然很凉快,但你的反应也太敏感了吧。”说着,伸出手就要去试探秦英额头上的温度。
秦英捂着涕泗横流的鼻子,后退了一步,躲开了他的触碰,暗含哀怨的眼神直瞪他。
“定是我听人议论李太史而不加以阻止,这才遭了受人议论的报应。”她用浓浓的鼻音闷声道。
“莫要这样神神叨叨。”苏桓一向对宗教理论抱有怀疑态度,所以他听了秦英的话,只觉得是对方想太多了,伤寒就是伤寒,怎么能和其他的扯上关系呢?他停下脚步又道,“我的屋里还有包姜片,等会儿给你拿过来,你自己烧壶热水泡着喝了。”
秦英感觉自己无法对他解释真的没有受凉,于是暗地里撇了撇嘴。
她不喜欢生姜水泡出来的味道,呛鼻子不说,喝完以后还会被逼出一泡眼泪。
饭堂其实离后院不算很远,只是这两者间的回廊斗折,人走起来就需花些时间。
苏桓和秦英聊起风寒的时候,已经快要到了巽字号的房间,两人话声没怎么收敛,就这样传进旁人的耳朵。
“——秦大人是受了风寒?”簪花娘子站在巽字号房外的树荫下,盈盈地对着秦英俯身施礼,“我的房里正巧有些蔗浆,秦大人能否随我去隔壁的坎字号房取?”
李淳风曾经为秦英指认过簪花娘子,加上簪花娘子是翰林院唯一着女装的女待诏,所以此时的秦英一眼就认出了她来。
秦英闻言朝簪花娘子回全了礼数,再转眸低声对苏桓道:“受人邀约,却之不恭。我到簪花娘子的房中坐坐。你直接把姜片放进我房里吧,厢房钥匙就挂在窗棂上。”
她猜簪花娘子是要借此机会,和自己讲些不便第三人听到的私话。
苏桓不好当着旁人的面训秦英不拘小节,到处乱放门钥匙,肃着张脸点头离开了。
簪花娘子嘴角露出了亲切的微笑,她朝秦英伸了伸手,示意对方先入房间。
秦英弯腰脱下了鞋子,袜子踩在质地厚重的桐木地板上,发出有节律的轻响。
簪花娘子在秦英之后进房,她的腰背板地笔直,行走间不发出一丝声音,真正是大家闺秀的仪礼。她端正地坐下,再然后突兀地问秦英道:“大人可知,数日之前是何者在太子的药锅中下了朱砂?”
“不知。”秦英皱了皱眉,不明白簪花娘子提到这件事是什么意思。
“我有想要知道的前朝之事,您也有想要知道的后宫之事。我们互相帮助怎么样?”簪花娘子提出了十分诱人的交易。
第九十九回 人不可貌相
“哦?不知簪花娘子想打听前朝何事,秦某又能否帮上你。”秦英并不急着答应她,簪花娘子率先提议,就说明自己是占着上风的。
“两年前的某件朝中旧事。”簪花娘子为自己和秦英各斟上满满一杯茶汤,郑重道。
秦英原本以为簪花娘子最多拜托自己,留心朔望早朝的大小事情,却没想到对方狮子大开口,让自己去查两年前发生的朝事。
“秦某不过是药藏局的九品侍医,兼任翰林院的六品待诏。恕某官位低下无从探寻。”
“大人若是不想明了朱砂毒案,就尽管拒绝。再说两年前的朝事也与欧阳大人有关,秦大人除想要洞悉朱砂案外,还想弄清谁迫害了欧阳大人对吧。”簪花娘子讲话极有技巧,先挑起了秦英的兴趣,又引得对方甘愿上钩。
“你帮我寻找朱砂案的真相,我帮你揪出朝中事的细节?”秦英仔细地掂量了一番,觉得自己并无什么吃亏之处。“需要立个字据吗?”这就算是答应了下来。【】
“笔墨皆在此。”簪花娘子似乎早就料到对方不会拒绝自己,从身后的五斗橱里找出来了尺素,然后把桌上的笔架和书砚推给了秦英。
“——你将朱砂案归为后宫之事,是知道了什么线索吗?”秦英签上自己的名字后,急切地问道。
“皇宫自西向东是掖庭宫,太极宫和东宫。中央的太极宫又以朱明门虔化门为界,分出了前朝后宫。
“东宫药藏局的药童出了问题,他们的前身正是来自太极宫太医署。这很容易让人把矛头对准太医署,觉得太医署内有朝臣对太子心怀不轨。”簪花娘子对秦英娓娓道来。
秦英沉吟了片刻,才点头道:“……你还有什么高见。”她确实和簪花娘子说的一样,最初怀疑的就是太医署的医令等人,还有与太医署关系匪浅的那些个朝臣。不过大理寺正式的审决还没有下来,一切都隐藏在团团迷雾里。
簪花娘子自从经历阿耶遭贬流放的事后,心智被迫迅速成长起来,所以现在她分析线索和端倪都有模有样的:
“秦大人不妨反过来想想,太医署真如此毒害太子的话,岂不是相当于自毁前程。等陛下查出真相,太医署的那些人可就一块儿担上掉脑袋的罪名了。
“我觉得朱砂案的背后主使应该和太医署令,还有东宫太子有过节,才会这般一石二鸟。”
秦英听罢哼笑了一声:“那主使兴许也和我有很深的过节。他用什么下毒不好,非要用朱砂。
“朱砂除了能在皇宫内的三个医署药局,还有陛下的御书房找到外,还能在我房里找出好几两。毕竟秦某为太子祈福的期间,曾用朱砂画了很多符书。
“我每天在丽正殿侍药,在旁人看来也是有嫌疑的。若是秦某当夜不曾以身试法喝了有毒汤药,再若陛下追查不力,那么最后谋害太子的黑锅,秦某可就背定了。”
簪花娘子长长叹息,又道:“陛下如此早地立长子承乾为储君,其实不是件好事。前朝之臣不知道如何与太子保持恰当距离:太远了以后可能会遭到新主的排斥,太近了可能会令陛下感到不快。
“后宫之妃则暗暗窥伺着东宫,她们的儿子因庶出而得不到太子的位置,但让那些善妒的女人眼睁睁地看着太子殿下顺利继位,怕是绝然不能甘心。况且今年清明,太子忽然生病的事情也很蹊跷……”
“难道这是一人所为,想要在暗中废掉太子。可是太子如今仅十三岁,那人如何下得去重手!”秦英不自觉地拔高了声音。她来翰林院的前天,和太子殿下产生了争执。但她归根结底是太子的侍医,秦英无法容许自己手下的病患被如此彻底地算计。
“现在下手可能确实早了一些。但太子殿下逐渐在陛下面前崭露头角,惹得旁人心生不安,也是情有可原的。
“记得去年三月,右仆射大人杜如晦不幸病重,陛下让太子殿下代表自己出宫拜访杜府。之后的五月,陛下诏令太子‘宜令听讼’,还曾道‘自今以后,诉人惟尚书省有不伏者,於东宫上启,令承乾断决。’
“由是足见陛下已经开始倚重太子,教导他招揽人心的法子,并且培养他继承大统的能力。”
秦英愕然地半晌都说不出话。
上辈子她在宫内呆了十年,自认为已经看透了这里金碧辉煌后的灰色阴影。但她还是天真了,她在翰林院这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实际上被保护地很周全。
所以她不知道前朝后宫有这样大的区别。后宫的女人远比前朝的男子还要复杂可怕。
“你的意思是,朱砂案的背后……极有可能是后宫的某位大妃?”秦英艰难地开口,她捂着嘴,吐出每一个字都感觉耗尽了自己的全部力气。
簪花娘子点了点头,又道:“贞观元年陛下继位,册立了宫内贵贤淑德四位大妃。其中最有势力应该属韦贵妃。不过现在没有确实的证据,所以这需要从长计议……”话说到一半,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秦英伸长了脖颈屏息静气才听得清。
听完对方所说,秦英认为自己低估了簪花娘子。上午在回廊处见到这样年轻秀美的娘子,秦英便下意识觉得对方不过是长得好看,才得了师兄李淳风的青眼,于是出了掖庭进了翰林。
但是她忘记一点,这皇宫里根本容不下胸无点墨、毫无城府的人。更何况簪花娘子还是个女人,她能够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位子,绝不只是凭借美貌面孔和簪花妙手。
“你的事情说完了,是否该谈谈我的事情?”簪花娘子说了许多,此时口渴,饮下一口味道清淡的针叶白毫茶汤,幽幽道。
秦英听罢默默点头,心里则想道,自己和这样聪慧的娘子合作,似乎很难持有上风。
“宫中之人皆唤我为簪花娘子,实际知道我本姓的没有几人。长孙皇后算一个,你师兄李淳风算一个,你马上就算一个。”她放下了茶盏叹道。
第一百回 海水可斗量
“你晓得我和李淳风的关系?”秦英还没有听到重点,就已经开口诧怪道。
簪花娘子当然不会对秦英从头解释,她简单地用两三个字打发了秦英的惊讶,又说道:“我原本姓裴,两年前阿耶受到法雅和尚的牵连,被陛下贬官,后来又流放到了静州,罪臣之女的我则充入掖庭为婢,你帮我查明,阿耶和法雅的事情是何人操纵即可。”
秦英苦恼地撇嘴道:“时隔两年,往事都如烟散去了。怎么可能查到幕后之人?”不是她不想帮忙,只是帮忙也要看能力的。她并不觉得自己有能力有运气,能查出两年前的朝臣变革和宫廷秘辛。
簪花娘子摇摇头,用食指的指甲轻轻扣了下瓷杯表面:“这当然是急不得的。欧阳大人是在阿耶受难后的一个月,因沉迷书法无心朝政而被谏入了翰林院。等欧阳大人神志清醒过来,他说不定能告诉我们些有用的信息。”
“……若想知道两年前的旧事,需从欧阳大人的的身上入手。”秦英沉默了一会儿,想通一件件事情的关联,缓慢地开口。“今天上午刚好听棋待诏苏桓苏大人说,太医署的人曾为欧阳大人诊过脉,却没有诊出个所以然来。我想不是太医署的人医术不精,就是有人给那医署的人塞了很多好处,堵住了他的嘴。若再联系到两年前的旧事,只怕欧阳大人的病很不简单。”
簪花娘子笑道:“这些细节你我心里有数就行了,不需要太过在意了。当下的重点是,怎么想法子将欧阳大人的神志恢复正常。你不是懂点儿医术吗?找个时间给欧阳大人诊脉看看。”
“古语云,盛名在外其实难副。”秦英苦笑着端起了瓷杯,抿了一口温茶后道,“若我真的在医术方面有能耐,不就被提为药藏局的典药之类了吗,你我还能坐在此处叙话?”她放下杯盏时想起来什么,忽然拍手道,“然而我与原太医署令,现药藏局丞林大人交好,说不准他可以为欧阳大人调理身体。”
“好主意,等你出翰林院时,一定要记着找林药丞诊脉的事情。”簪花娘子应声道。说完两个人再次低声合计了一遍即将实施的计划,最后达成了某种默契般相视一笑。
秦英出簪花娘子的坎字号房时,日头已经些微偏西了。
原来自己和这个初次相识的人说了不少的话,秦英一边想着,一边在窗棂上拿了门儿钥匙,打开锁后走进自己房里,苏桓是个说话算话的,早就把一包没有怎么用过的姜片放在了长案中央,秦英看到后心中莫名一动。
她既然不曾受寒,便也懒得用它和蔗浆一起泡水喝,直接合衣躺到榻上补午觉了。
这一觉直直睡到了晚上。
秦英起身,推开了一扇窗子,看外头的天色完全沉下来,星子疏朗地挂在夜幕间,闪着不怎么显著的光,她忽然想起自己下山前夜,师傅曾经问她的话。
“垂星,你可知这悠悠扬扬的磷火为何被称做圣灯?”
垂星是秦英拜宁封子为师以后,宁封子给她起的道号。
圣灯是益州丈人山的夏夜奇景之一。当圣灯在山坳云海间渐渐飘转,其美丝毫不逊于满山萤火齐齐飞舞。
“我再问你,为何将磷火称为灯……而不是别的什么?我想这是因为这些磷火升起来的时候,像极了一户户逐渐亮灯的人家——你看像不像?”
秦英闭起了双眼,微凉夜风透过了窗户,拂在她的面颊之上。
她好像又看到师傅靠着呼迎亭的亭柱一角,随心且自在地坐在她前方。那个身影一只手摇晃着半壶清酒,另一只手缓缓伸向前,指着那莹亮的圣灯说道:“…你看像不像?”
“垂星啊…你已经在丈人山清修了百年,却一直没能突破最后的障碍,结成九转金丹。你可否知道其中原因?”
秦英不太记得自己当时回答了什么,耳边的风却带来宁封子的轻声细语。
“这圣灯再如何像油灯,也和它不同啊。一个不惹纤尘,一个沾满浊气。你现在就如同飘摇在风中的圣灯,缺的刚好是俗世里的烟火味。下山去吧,等你历尽世情,沾满红尘,我想你定然会迈过这个坎,顺利地结成妖丹,再长成不输于你阿姊的美丽姑娘。”
她如今在山下的红尘里苦苦挣扎,为的是什么呢?本该是为了结丹的。
然而自己好像已经在这纷杂缭乱的尘世,忘记了自己的初衷。
秦英的思路漫无目的地游走着,忽然听远处传来一道声音:“这半夜三更的不睡觉,站在窗户口上吹风,不怕见到鬼吗?”
眨了眨没有焦距的眼睛,看窗外的柳树下站着刘允,感觉刘允此言有些自嘲的意味,秦英怔然片刻后道:“我又是做梦吗,怎么在这里遇见你了。”
刘允故意转过了身,背对她道:“是我故意让你看见的。”低沉悦耳的声音清楚地入了秦英的耳。
“你这些日子一直在宫里徘徊?”秦英问着关了窗户。另一侧的门扉轻启,她从房门处走了出来,青白的月色照在她的面庞上,有着无法形容的精致美感。
刘允看着渐渐走近的秦英,一时忘记了回答。等回神他淡淡地道:“没有。皇宫怨气太重,呆久了相当不利于修行。”
“那么你是特意过来找我的?”她望着刘允的眼,微笑着道。
刘允对视了她短短一瞬,就主动移开了眸子,他的手拢在下巴上低咳道:“我有权不理会这些无聊透顶的问题。你想知晓欧阳大人的病况。我们可以去他的梦境走一遭,看是什么困住了他的清明神智。怎么样,你敢入他的梦境吗?”
“去。当然要去。”秦英生怕刘允反悔,一迭声说道。
刘允闻言到了秦英的面前,捂住她的明亮眼眸:“……跟我走。”
秦英磕磕绊绊地抓着他的袖子,不知走到什么地方,她感觉自己的身周好像有些不同了。缓慢睁开眼时,她看到了无边无际的深蓝海水。
第一百零一回 被关小黑屋
“你若害怕就抓住我的袖子。”刘允引着秦英走到翰林院的坤字号房,转首嘱咐道。
秦英逞强地摇头。上次她随刘允去侯君集的尚书府,她就在刘允眼前把脸丢光了。这次自己就算再害怕,也绝不可以重蹈覆辙。
然而刘允知道她心里所想,觉得秦英善于遮掩想法的性子,一点也没有随着时间的迁移而改变。他把自己的宽幅大袖硬塞进了她的手心,而后故作冷漠地道:“你不害怕,我还怕你闭着眼走丢了呢。”
秦英的手指触碰到微微发凉的绛纱深衣,瑟缩了一下,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牵住,最后她还是抓紧了刘允的袍袖。
“等会儿我会打开房门,你跟着我走进去,就能发现自己到欧阳大人的梦境中了。现在你需做的是,放松呼吸,忘掉自己的身心所在。”刘允又说道。
秦英听罢沉下心来,紧紧闭眼企图感受他描述的境界。
不知刘允用了什么手法打开空房门,她听着轴枢转动的声音,谨慎地迈了一道低槛进去。
身周好像有些不同了,接着心底有些不适。睁开眼,她看到了无边无际的深蓝海水。巨大的浮力让她的意识像被抛到了高处,再重重落下,产生了一阵无以言说的心悸。
此时秦英再抓不住刘允的袖子,她茫然地看着空无一物的手心。
她小时候在太白山生活,山下有条清澈溪流,只要顺着溪流走,就能找到一方很浅的水潭。那方浅潭,就是秦英对于水的全部印象。
阿姊曾经对秦英道,积水为潭,广阔的潭叫湖,广阔到一眼看不到边界的则叫海。
上辈子秦英不怕水,那是因为她每次下水,浅碧潭水只会没过自己的腹部。
然而她这辈子落过一次水,她下意识已经对水产生了恐惧。
如今秦英胸口以下都浸在海水里,她使不上力也喘不动气,奇怪的是不做什么动作也沉不下去。
随着波流浮摇的她感觉自己就像,曾经在湖面上看到的弱小蜉蝣。
不经意转头,她看见刘允浮在远处的海里,正对着自己做口型。想看懂口型的含义,她的视线却开始模糊了。
如果秦英此时能够听到刘允的呼喊,就能知晓这个千年不散的鬼过去到底是谁,他和自己又有何种关联。
……
“终于醒了?”苏桓席地跪坐在秦英的榻前,他手里拿了双木筷,一圈圈地搅动着小锅的水,没好气地问道。他一边为秦英熬着姜糖水,一边自言自语,“卯正过来敲你房门,你没有应,我冒昧地推门进来了,看到你像蚕般裹着毯子,睡得满脸通红。”
“嗯。现在是什么时辰?”
秦英是被辛辣地有些刺鼻的姜水气味呛醒的,意识从深蓝海水间拉回来,她发现身上被薄毯包得那叫一个密不透风,不舒服地挣了挣,露出一头乱糟糟的青丝和一张包子脸,又动了两下伸出左手手腕,秦英想撑着榻坐起身子来。
“差两刻就辰时了。”苏桓一手覆上秦英的头顶,摁住了持续乱动的她,“你在发热知不知道?别起来,就这样躺下好好养着吧。我昨天让你自己喝点姜汤水预防伤寒,你不听话。这下切切实实地受了寒,抱恙卧榻的滋味如何?”
“……好难受。”秦英低头嘟囔着,艰难地用哑了的嗓子回答,说完她又可怜兮兮地瞅着自己榻前的那道人影,“我能不能不喝?”
“你觉着你这个样子,还有什么资格与我讲条件吗?”苏桓倒了一碗深红色的姜糖水,递给秦英冷声道。
“完全没有。”秦英被他的反问弄得没了半点脾气,只能小口抿着喝掉了。
秦英终于了悟平时押太子殿下喝药的自己是有多么讨厌。或者说这个押人喝药的差事本身就是十分招人讨厌的。
老实说,她很不喜欢驱寒祛湿的汤水味道。每到不得不喝的时候,她的心里都要天人交战好几个回合。
但她和如七行走在终南山,被突然降临的大雨淋成落汤鸡,她主动采了路边的山茱萸煮汤的那次是个例外。
苏桓看着秦英饮下姜糖水,伸手去试她的额头温度,结果被她猛地避开。苏桓便也不强求了。等收拾好碗筷抱在怀里,关上秦英房门前他又探头道:“翰林院平时也没什么事,你大可放心在房里睡一天。”
“好。”秦英先是点头应下,听着两扇厢门扣合并且落锁的声音,惊觉苏桓不信任自己到了这个地步,非要用这样的手段关自己小黑屋不可,大概自己在他心中是毫无形象了,真也可怜可悲。
思及自己的午饭,她登时高声唤道:“你既然不让我出门,那一定要记着中午给我送饭啊。我要吃羊肉汤还有……”
“我想着送饭过来就得了,哪管你那么多毛病,爱吃不吃。”苏桓的笑骂声隔着一道门,隐隐传到了秦英的耳边。
此时几个官婢和宫侍躲在巽字号厢房的后面嘀嘀咕咕。
“苏大人何时亲自做起了熬姜水的下等事?方才我想要进去帮忙,却被大人赶出来了。”一个向往了苏桓很久的官婢疑惑道。
“新来咱们翰林院的医待诏不是个男人吗?苏大人对那新人如此之好,难道大人他是爱好南风的断袖?”一个嘴上没个把门的宫侍道。
听完同伴的话,另一个长相讨喜的圆眼宫侍笑道:“如此说来,苏待诏不仅是断袖,还要加上二字。”
“哪两个字啊?”众人接连好奇地问道。
那宫侍幽幽叹了声:“恋童。”他殊不知这给了起头讲话的官婢一个“恨不生为男儿身”的想法。
秦英的一口气憋在了胸臆间,上不能下不得。好容易捶着心口把那道气顺下去,她小声地将那些蹲在自己房后墙角窃窃私语的小蹄子们教训一通,又侥幸自己没被这些乱嚼舌头的人搞出内伤。
感觉姜水带来的热慢慢散去,头好像也没有刚醒时那么昏沉,她裹着毯子就翻身坐起来。手触及白色中衣,发现上头没有任何沾过水的迹象。
所以她昨夜所见到的深蓝海水果然是个梦?不过欧阳大人的这个梦境到底代表着什么呢?
第一百零二回 夜间常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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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苏桓确然带着一个八角食盒打开了秦英的房门。
“这是我特意找后厨炖的羊肉汤。”他随意地盘膝坐在秦英的榻边,卷起了宽大袖子,为她打开了食盒,将还散发着腾腾热气的青色汤碗端出来道。
“好香啊。”秦英吸了吸鼻子,双目亮晶晶地盯着那只汤碗,白雾飘转了一会儿渐渐消逝,她看清碗里的清汤寡水之后,不满一般皱起了眉头,“为何只有半碗?就凭这半碗连羊架都无的汤,哪里像是后厨专为我做的?”
唐初,长安城内的羊肉汤是一大特色。来到长安的人若是没有在东西市上吃过正宗的羊肉汤,恐怕毕生都会引为憾事。
秦英在前年冬至的时候,曾和平康坊钟露阁的艺妓们,一道去外面的小摊位上吃过一碗羊肉汤。从此那道回味无穷的汤肴就刻画在了秦英的心上,使得她至今都不曾忘。
“在生病期间要吃清淡。”苏桓将一双木筷子码齐,连碗带筷递给她后,理直气壮地回答道。
秦英无奈地摇摇头,没有再说什么。她无法为苏桓这个不信神鬼的人解释,她伤风受寒的原因是昨夜见了鬼,还和鬼一起去了别人的梦境。既然这样,自己还是保持宝贵的缄默吧。
她小心翼翼地吹散汤面上撒的芝麻等物,喝了口汤后咂嘴问道:“簪花娘子现在身在何处?”
“她一大早就写了申请出翰林院了,中午大概是不会回来的。你找她何事?”苏桓本来是看着秦英喝汤的,但惊异于她不甚雅观的食相,最后苏桓默默地转开了脸。
“想感谢她的蔗浆来着。”秦英语气含糊地敷衍道。其实她找簪花娘子是想要告诉对方,自己对欧阳大人梦境的理解,她觉得自己有可能再过一会儿就记不清楚了。
苏桓一边望着她房里几件简单大方的摆设,一边挑起眉问道:“才喝了簪花娘子的小半盅蔗浆就感恩戴德。我看顾你一早上,怎么也不见你来感谢感谢我?”
“是是,感谢兰台你事无巨细长侍榻前。”秦英语气自然地殷勤点头道。
他不曾瞧见秦英此时脸上的表情,却也猜出了八九分来。苏桓眯着桃花眼轻声笑道:“呵,能把虚情假意说的和真话一般,这天底下怕也只有你了。”
“——这哪是虚情假意。”秦英喝完了为数不多的羊肉汤,拿素方帕子抹了抹嘴,将空碗推到了苏桓身前,“我吃饱了。求你不要锁着我了,我害怕独处于黑暗闭塞的空间,而且我下午绝不随便出门。”
“你少和我装模作样,不让我锁门八成是想出去吧。”苏桓这样说的时候却是笑地如沐春风,让人看了移不开眼。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被苏桓一语道破想法,秦英气鼓鼓地嘟起了腮帮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叉起了腰道。
苏桓收起了青色汤碗和那双筷子,合上了食盒盖子后道:“你是医待诏,不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如何去给别人瞧病问疾?你就今天一天老实些又有何妨?”
秦英闻言低下了头,她头一次发觉苏桓的口才如此好,自己竟然无法反驳。说不过他,也就只能在继续窝在房中:接受了这个事实的她重重叹息。
“那好吧。林兴文林药丞在药藏局任职,你能否带他来这儿一趟?”
苏桓点点头,他不是秦英肚子里的蛔虫,哪里会晓得秦英让自己请林太医过来,不是求林太医写个伤寒的方子出来——那种常用的方子秦英自己也是会开的——而是问林太医有关欧阳大人的梦境。
等苏桓扣上房门离开,秦英便有些昏昏欲睡了。她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眼,发现自己的意志并不能很好地战胜困倦,就屈服了,她重新倒下去,拿毯子蒙起脸进入梦乡。
苏桓带着林太医到巽字号房外时,刚好是未正。
苏桓抬手才要推门,林太医因还记着秦英真身是女的事情,见状忧心地道:“你我不敲门便进去,不太好吧。”
“秦大人今天不幸抱恙,纵然敲了,他也不会起身开门的。”苏桓对林太医如是解释自己的行为。
林太医心想你这样不避嫌,大概因为不知秦英其实是个女的。
苏桓今天下午有事,也不便在后院久留。他为林太医推开门,回身朝林太医拱手施了一礼,就告辞了。
临去之前,苏桓的目光扫到了房内秦英将头脸蒙住的睡姿,简直恨得牙痒痒。试问哪个怕黑的人会这样把自己蒙起来?可见秦英这说谎不打草稿的小子,又结结实实地骗了自己。
林太医没有注意苏桓沉下来的神色,他蹑手蹑脚地提着医箱进了房,坐下来打开医箱,后将秦英唤醒:“做翰林院待诏的日子应该是比药藏局侍医要滋润。然而你才来翰林院第二天,怎么就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
秦英从毯子里爬起,简单收拾了头发和衣服后下榻:“子非鱼,安知鱼之忧乐?”她将《庄子》中的某句至理名言稍作改动,以此作答。又和林太医寒暄几句,秦英将话题从自己身上扯到了欧阳大人。
林太医这才晓得秦英叫自己过来的真实意图。他听秦英说到欧阳大人神志不清,发出一阵唏嘘:“某两年前只是太医署的普通药博士,并不知欧阳大人入翰林院还藏着什么内情。”
秦英陪林太医苦笑道:“欧阳大人既然没有在太医署留下病史,那我们就只能从头做起。目前据我所知,欧阳大人除了神志昏聩外,夜间似乎还常有梦魇。”
上午秦英虽然被苏桓一把锁困在了厢房内,她却没有闲着。
想着昨夜所见的深蓝海水,再联系曾积累的经验,在做过重重推算后,她认为深蓝海水是梦魇。
梦魇一般表现为重物压身,同时伴有呼吸不畅,四肢动弹困难的症状。而秦英昨夜在欧阳大人梦中的深蓝海水,就体会到了梦魇之感。
另一方面是秦英相信,欧阳大人这个做梦者,应该比自己这个外来者的不适感受更加强烈。
第一百零三回 女身承认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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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太医随手摊开了一张粗麻纸,拿炭笔记录下秦英说的梦魇,而后抬起了脸问道:“……你怎么会知道他有梦魇?”
“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也了。”秦英笑着,三两下就将问题揭过去了,“话又说回来,梦魇能否证明欧阳大人的气血之况?”
“道医不应该对这些比较玄虚的症状很熟悉吗?”林太医反问着秦英。他曾见过秦英为太子施针时的熟练手法,就认定她的医术深不可测。
秦英摆了摆手,答道:“梦魇介于虚实之前不好揣摩。而且秦某出身低微,从未读过记载梦魇的医书。”
她没有承认自己的医术半吊子,只是巧妙地避开了“道医”一词。
“气血两虚,气不周运,凝阻经脉等可以导致梦魇。”林太医也没有对秦英所言产生怀疑,他将纸上的梦魇着重打了个圆圈后道,“有了梦魇这道佐症,我们处理起来就不会太过茫然。”
“……治疗神志昏聩,是否需要咒禁师的协助?”秦英和太医署的吴咒禁师是故交,而且她记得太医署月末的考核中纳人时,自己亲耳听到咒禁博士念的考题是,如何治疯癫之症。神志不清和疯癫癔想都是有关精神方面。于是秦英想,这两者在求治上也许有共通之处。
“有句流传在医者间的老话叫,一砭二针三灸四汤药。这指的是医疾的次序。若能用一等的砭石刮痧治好,就尽量不要用二等行针入穴去治。咒禁祈祷之术虽然未包含于此语、且为坊间所不屑,然皇宫还是很重视的。你若有心就试试看吧。”林太医不知秦英的人脉很广,他以为秦英这样问,乃是要为欧阳大人祈福。
得了林太医的耐心回答,秦英的心踏实多了。她拱手下拜道:“等秦某身体大好,就与您一道去拜见欧阳大人。”为欧阳大人的话题做了结尾。
林太医爽快地答应了:“好。你记着提前约时间。”他收好记录重点的麻纸炭笔,又拿了别外的空白纸张给秦英留了调养方子,道,“不是某年老健忘,而是这两天林某是忙得焦头烂额,饭都顾不上吃了,做下的约定更是可能会不小心忘掉。”
“您忙得厉害?药藏局不是已经初步设立?”秦英顺着他的话往下问道。
“上月你我不是从太医署挑来些人手,填补药藏局的空职?不久前丽正殿出了那样的事情,陛下就给东宫左春坊发了话,让左庶子大人好好管制东宫下设的五局,务必要保证太子殿下身心周详。陛下施压于左庶子大人,左庶子施压于药藏郎,药藏郎再施压于我,压力一层层地传递下来,到我这儿简直是……如鼎千钧了。”
秦英也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最后只能接了方子揣到袖子,低声叹道:“您最初若是当上了药藏郎,是不是就没有这样大的压力了?起码施压的传承少了一环。”
“也不尽然。一把手承担着上头的责任,二把手承担着下面的信任。都是不好做的。”林太医当年是从太医署最底层一步步走到太医署令的一把手位置上的,个中的心酸他再清楚不过。【ㄨ】然而就因为他在接替王太医为太子诊脉的时候,与秦英发生了争执,最后遭到平调,他从太医署的一把手调到了药藏局做二把手。
他年纪大了经验丰富,本来应付二把手的差事很轻松,不过他在左春坊单单认识一个左庶子大人,可谓是人生地不熟,这又给自己的安逸生活带了难度。
前些日子两药童在太子的药锅里下朱砂。由于那两个药童是林太医选到药藏局来的,他自是被盛怒的陛下追责了。因陛下念在林太医已经忠心入职皇宫多年,最后只罚三个月俸了事,也就是说林太医接下来的三个月是在药藏局白白做事。
秦英看林太医的目光颇为消沉,便又转开了话题问道:“太子殿下这两天身体如何,可有好些?”企图以此来调节他们谈话的气氛。
林太医清了清嗓子,然后高深莫测地看了秦英一眼:“听继任你的侍医说道,太子殿下不怎么和下人讲话,让人望而心生畏惧。”
“他就是那个性子。”秦英点头道。上辈子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险些也被吓住了。不过当时的她很快就发现了太子的真实面孔。从此李承乾在她心里就是个纸糊的大虫,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那侍医第一次见到太子殿下的时候,又紧张又激动,手一抖不小心把汤药洒出了些许。太子也没有责怪他,沉默着自己伸手把药从案上拿起来喝掉了。”
“他什么时候脾气这样好了?”秦英微微讶然。
林太医没有回答,继续讲接下来的故事:“侍医送完汤药以后,不知道是立刻退出去还是呆在原处,只听太子殿下忽然对他说了一句,‘以后不要穿这件了,因为你没有秦英穿得好看。’吓得那个侍医赶紧跪下磕头,说自己再也不穿浅青色的官服上殿了。”
秦英听了哈哈大笑:“没有秦英穿得好看。六岁启蒙读《诗》《书》的太子殿下竟然会说这样的话。”
“你给林某老实交代,太子殿下知不知道你是娘子?”林太医看秦英的目光锐利起来。
“不知道。”这三个字不经大脑脱口而出,秦英眨了眨眼后补充道,“是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毕竟他又没拿这个问题到明面上问我。”
“总之你决不能说。皇宫内外不知有多少官家娘子肖想着得到太子的青睐。林某如此告诫,是怕你得到了太子的青睐,生出些不该有的妄想。你可能会以为,承认了女身也无所谓,毕竟你有太子做靠山,陛下问责的时候太子会庇护你。但事实上陛下一天在位,这皇宫乃至这天下,都是由陛下来做主的。”林太医道,语气已没第一次与她谈及此事的尖刻。
“我怎么敢仗着太子的青睐做如此蠢事?”
上辈子她与太子相交近十年,可她被关进大理寺狱时,李承乾并没有施以援手。这让她不得不齿冷。这辈子,她再也不会寄托希望于他。
第一百零四回 长生意云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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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太医不放心地再三强调,秦英不能暴露真身。【ㄨ】
秦英无奈之下对他再三保证,她嘴巴一定严严实实的,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说。
他这才提了自己的医箱走,临走前,他把自己的针盒留给了秦英。林太医的原话是这样的:“越平静的地方可能越有问题。你拿着它,说不准在翰林院能够用上。”
秦英一时财迷了眼,觉得他的想法无不道理,就没拒绝。
簪花娘子晚间回翰林院,从宫侍官婢处听说了秦英伤风受寒的事情,就拿了些今天娘娘们赏下来的糕点来探望她。
两人交流了一番彼此所知的情况,簪花娘子对足不出户也能收集到信息的秦英表示羡慕。
秦英没有接话,只是把簪花娘子所说的话再次默记一遍:
“今天我先到太极宫各位娘娘的寝殿去,借着由头查看了她们的妆奁盒子,没有看到任何伪作胭脂的朱砂。
“下午我又在太极宫内走了一圈,最后太液池边的岸石上,发现了新鲜的朱砂印记。我和你师兄李淳风以前交情不错,他曾教我辨识五金八石的模样和情状。现在就恰好用上了。也不知道这是他早就算好了的,还是仅为巧合。”
“……太液池边是谁的寝殿?”秦英忽然道。
“太上皇所居的大安宫。”簪花娘子明明都聊到后面的事情了,秦英现在才问自己,她对秦英的迟缓反应有些奇怪,却还是回答了。
“怎么越来越复杂了。”秦英喃喃自语,左手一点点转动着喝空了的瓷杯。
簪花娘子倒没有像秦英般深感压力,她将案上的杯子分别倒满姜糖水,面色平静地对秦英道:
“两年前,陛下称太上皇身体不适,需要绝对的静养。于是太上皇从太极宫正殿迁出,搬到了太液池边的大安宫。【ㄨ】然而大安宫位置偏僻,在永巷之南,也就是冷宫的所在。陛下的这道旨意,明面上是为太上皇的康健着想,暗地却禁止了朝臣往来。所以……大安宫已经两年没有,除宫侍官婢外的人进出了。”
秦英摇头表示不解:“太液池边的石头上怎么会有朱砂痕迹?太上皇两年前被陛下赶到了那里,怕是不会操持政务、用蘸了朱砂的毫笔批复奏疏。那么太上皇是服用朱砂安神定心吗?”
她在东宫做事时,听底下的官婢们说过太上皇身体不好,一向需要汤药补气益血,只是不知太上皇的方子和汤药里是否有朱砂……
若朱砂无中生有,投毒之案的受害人可就不止是太子一个,这件事的性质就恶劣了。
“当务之急,是查明太上皇的方子和汤药是否一致,确认他的药锅是否像太子一样,里面混有朱砂。”秦英说这句话的时候,依旧是惊魂未定。
她被自己的揣测吓到了。能在皇宫内如此众多的暗线,蓄意谋害太子和太上皇的人,势力该有多么恐怖?幕后的他或者她到底有怎样的阴谋?
“你想操心的事情还真多呢。”簪花娘子没有被秦英的语气感染,她悠闲地啜饮着味道辛香的姜糖水,舔了一下微湿的唇边而后道,“宫里的一切人事说到底都与我无甚关联,所以我不会像你似的,在意太子或者太上皇的生死。”
秦英初听,觉得簪花娘子实在凉薄。但自己转念一想,她不也和皇宫中的人事没有瓜葛吗?自己为何要去在意他们的生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岂不是少了桩麻烦?
沉默很久的秦英终于苦笑着抬起头道:“既然我知道了,就无法当做不知道。”
簪花娘子闻言晃了一会儿神,对秦英露出近乎落寞的微笑:“你和李淳风师出同门,走地却是相反的两条路。李淳风冷心无情,见人生死皆不动容;你则是面热心善,见人生死便欲相帮。”
“道家之人一面崇尚逍遥自在,一面千方百计地炼丹服饵,他们求得无非是长生于世。但是将自己的性命视如珠宝,将他人的性命看成蝼蚁。就算侥幸得到长生,他们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分别?”秦英一口气喝下了姜糖水,又道,“光追求个人的逍遥自在,于世无益、不若死矣。”
簪花娘子吃惊地看向秦英,透过对方的皮囊,她仿佛看到了传奇里描述的豪侠影子。
“说到最后有些偏颇,不过犀利的言辞倒符合你这个年纪。”簪花娘子品评道,说着她伸出右手,低头端详自己腕上的那道陈伤:
“好一句‘于世无益不若死矣’。两年之前我在掖庭宫为婢,就起过轻生之意。我将自己锁入一间柴房,用碎瓷划破手腕。后来被人及时发现救了回来。李淳风知道了此事,三天两头地托人送信给我,每封信都写着同一句话:‘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你知道这句话的出处吧?他以此句勉励我贵身重己,于是我也不负他所望的,怀抱着替父报仇的心念活到现在。你看,你的观点和李淳风的一点儿也不一样。”
秦英此前听过两次簪花娘子的旧事,但她根本想象不到那被轻描淡写的往事,背后有多少痛不能言的细节。
直到她用漫不经心又细腻动人的语气讲一段故事,才让秦英瞥见了对方的冰山一角。
“那封信上的话,出自老子的五千文。”秦英听到自己压抑着哭声,一字一字道。
簪花娘子的唇角微微勾起,拿手上雪梅迎春的团扇抚慰一下秦英的头,才道:“回想起来,若没有那个多管闲事救我一命的官婢,我大概不会坐在这里和你夜谈。我便学着在意他人的生死,就当偿还过去的人情债吧。”
秦英点点头,抬袖将眼眶间打转的眼泪抹去,问道:“你和我师兄过去那般要好,如今又是怎么一回事?”
“如所有传奇里写的一样,最初自然而然地结识相交,中间自然而然地倾心彼此,最后自然而然地矛盾疏离。”簪花娘子眨了眨眼巧言道,显然不想深谈下去。
第一百零五回 槐叶拌冷掏
第一百零五回槐叶拌冷掏
秦英见状,心想自己已经听到了簪花娘子的一件旧事,不能再索求更多了。
于是她按捺住八卦的心思,和簪花娘子拟定了接下来所需做的事情。
这一聊忘记了晚饭,最后两个人就把簪花娘子带过来的酥皮点心分食了。
秦英披着一件宽袖深靛色外衣,亲自将簪花娘子送出门外:“你自己多留心些。”
簪花娘子抿着樱唇笑道:“你不用为我记挂。晚安了秦英。”
“嗯。晚安。”秦英微微颔首道。她当然晓得簪花娘子办事妥当,可是心里总是揪着一块儿,说不上来的难受。
秦英关房门后没有歇下。她今日在房内躺了整整一天,浑身的骨头都有些难受。慢悠悠地袖着手在房间里踱步,她仔细思考着自己所获得的线索,再在脑中整理出一张密密麻麻的网。
不知道绕着四面墙根走了多少圈儿,到后背有些发汗的地步,秦英才停下脚步。拉过了一张垫子坐下来,把自己分析的重点记在尺素上,再取出五斗柜里的针线,用着不甚好看规整的针脚将它缝在了自己的中衣夹层。
秦英怕自己的思路经过一夜就会断掉,于是抄写进了帛书。然而帛书若被其他人看到,可能会生出事端,思来想去还是放在身上保险。
过去秦英在平康坊钟露阁做小厮的时候,就丢过两卷袁老道交给自己的帛书。
而今虽然不是在平康坊那等龙蛇混杂的地界,也需存着一份儿谨慎小心。
秦英在苏桓和簪花娘子的共同监督下,连喝了两天的姜糖水。秦英见两个人紧盯着自己,她也只好全力配合了。
她按着林太医开的方子,差宫侍为自己熬了药。闷头服下几服苦口良药,秦英身上的伤寒很快就好利索了。
秦英想到自己之前和林太医约定了,等自己伤寒好后,带他为欧阳大人诊脉。她一大早就起榻了,推开房门洗漱完毕,她就去敲隔壁簪花娘子的门,两人再穿过重重回廊,去找苏桓。
秦英和苏桓关系甚好,簪花娘子又和秦英每天来往,这三个人就凑做了堆。
翰林院后院的厢房号,是按五行八卦照排布的。苏桓虽不信道,却也晓得五行八卦的基本知识。他是翰林院的元老,在翰林院只有寥寥几人时,就指定了自己需睡“乾”字号房。乾是由三阳爻表示的,苏桓就觉得自己身为七尺男儿,必须要占这号房。
“你说苏桓既然对各类宗教嗤之以鼻,他为何还要理会五行八卦的含义?随便找间厢房住下不就好了。”秦英嫌自己每天都要多走一大段路,于是对簪花娘子皱眉抱怨。
簪花娘子闻言,垂下了清丽的眸子微笑道:“如此也顾及着男女大防。我住在坎字号房,他住在乾字号房。两者相对,刚好距离甚远。”
秦英这才明白过来,簪花娘子的坎字号房为何旁边皆是空的:大约就是那男女大防闹的。正想着,簪花娘子的胳膊就悄然捅了秦英的肩一下。
她抬起了头,发现苏桓抱臂站在回廊柱子旁。
观察到苏桓的那双时常扬笑的桃花眼此时带着肃意,秦英即刻感觉,她们的对话可能被当事人听到了。
早在上辈子,秦英就知道苏桓的性子和自己极为相似,睚眦必报而且嘴上不饶人。
她私下对簪花娘子讲苏桓被抓了包,只怕自己这一早上,不应该说这一天都不会好过。
想到这个严重的后果,她马上低头,并且缓慢地往簪花娘子的身后缩,想尽量减弱自己的存在感。
“秦大人此言差矣,怎么能在一大早就信口开河,说苏某对各类宗教嗤之以鼻?”苏桓说着走到秦英的面前来,用十六骨的秋竹折扇托住了她的下巴,逼迫她直视自己的那双狐狸一般狡黠的桃花眼,“我所嗤之以鼻的,从来只有李淳风一个。”
“秦英她年纪小,讲话当然是口无遮拦些。你就莫要和她计较了。”簪花娘子捏着秦英的手退了一步,将秦英整个儿护在了身后,紧张地盯着苏桓道。
苏桓唰地一声收起了秋竹折扇,把它随手别在腰间,接着转了亮若星辰的眸子,直起身子叹息道:“啧啧,居然这么提防地瞧着苏某,我又不会对他做什么。”
簪花娘子心道:你这样的言行举止,可是很难证明自己的清白。
“希望早上有槐叶冷掏吃,今年夏天实在是热啊。”秦英道。
冷掏是夏日消暑的食物,把刚煮出来的面放入冷水浸上一会儿,就叫做冷掏。槐叶冷掏如果采取通俗的说法,就是槐叶拌凉面。
看危机解除,秦英大模大样地离开簪花娘子的庇护,追上了苏桓的步伐。结果苏桓的折扇毫无预兆地落上了秦英的头顶。
她捂着自己吃痛的地方,夸张地转眸对苏桓叫道:“喂,你下手也太重了。”
“你待如何?”苏桓得意地斜觑着秦英,笑得张狂无匹。
簪花娘子无奈地摇了摇头,走到了秦英身边没有人的一侧。
三个人在饭堂吃过早饭,便分开了。
苏桓没又受到召见,就照例到翰林院左的棋室推演残局了;簪花娘子则忙着到太极宫布置花卉,因为下一旬新罗遣唐使要来皇宫朝见;秦英也要和簪花娘子一起出翰林院,她需到药藏局寻林太医。
秦英感觉自己今天或许会用到银针,就把上次林太医交给自己的针盒,放在随身的布褡裢里去了。
她走到翰林院门口,递交鱼符和申请的时候,千牛卫们看着秦英背着不伦不类的褡裢,都忍不住在脸上浮现笑意。
“想笑出声就笑出声嘛,闷声憋着很辛苦不是吗?”她对离自己最近的千牛卫,认真地建议道。
最后千牛卫之间,爆发了极为爽朗粗犷的大笑。走出翰林院前,秦英还得到了一个千牛卫的评价:“大人,您背上的包袱真是特别。”
簪花娘子走在秦英前头,此时回眸瞧了她一眼,问道:“褡裢的里面有什么东西?”
“就一个方形针盒。”秦英说着,用双手虚虚比划了大小。
簪花娘子放缓了脚步,待秦英跟上自己后笑道:“你也是满小题大做的。”
第一百零六回 挑衅的少年
第一百零六回挑衅的少年
簪花娘子要去的方向和秦英不同,两人就在翰林院外的一株国槐树下分别了。
或许是三个人结伴而行成了习惯,现在秦英独自走在翰林院外的林间路上,总感觉身边空了一些。
太极宫占地广阔,而翰林院刚好是位于太极宫深处,她从此走到东宫之南的左春坊需颇花时间。
宫中的贵人们遇上出行之事一般都会乘舆,而像秦英这般的普通官员只能依靠腿脚了。
辰时二刻来到左春坊,秦英递了鱼符验证身份,轻车熟路地走进了拨给药藏局的厢房。推开了门,秦英看到原来空荡的房里此刻坐着七八个人,不禁微微一笑。
看药藏局初具规模,而自己刚好为这里的设立做出过一些努力,秦英心里是有些激动和自豪的。
坐在房最里头的林太医聚精会神地提笔写字,秦英走过去,上前施了一礼后恭敬问道:“大人现在可否得空?”
他闻言抬了头回答道:“稍等片刻。待林某去隔壁和药藏郎告个假。”他把还未整理好的卷轴帛书合起来,放在桌案的一角,站起了身子。
秦英笑着嗯了一声,和林太医一道走出去。
林太医进了隔壁的门,秦英则靠在回廊处的柱子上等他。
这时刚好有个深青色官服的少年经过,他见药藏局外站着自己没有怎么见过的秦英,不免就多看了两眼。秦英被审视的目光打量地不自在,想往外走,却被身后的少年叫住:“大人可否是秦侍医?”
“正是下官。”秦英回了眸子道,心想这个人的语气有些不善,自己需要小心应对。
那个少年笑了起来,唇红齿白地甚是招人眼:“听说秦大人因救驾有功,不久前拜入林院,行官六品医待诏。”
秦英不知他明显的恭维话后,隐藏着什么意图,便不答话只听他继续说。
“翰林院那里的人都性情古怪不好亲近,大人可要当心了。”那少年的话带着刺儿,听得秦英面色一沉。
她好些日子没来药藏局,不可能招惹到这里的人。何况眼前的少年自己从未见过。最后秦英试探性地问道:“你是太子最近的侍医?”看对方点头为应,她又道,“敢问尊姓高名?”
“免贵姓毕。”少年依着礼数对秦英拜了一下。本来他们两个人是平级的,不过秦英现有六品待诏的身份,综合而言,她的官阶就比他要高了。
秦英挑了挑眉,心道你既然知道自己的身份,还企图讥讽于我,是否太高看你自己了。虽然在心里这样想,但她面上还和煦地回以笑颜:
“翰林院人少,秦某能应付地过来。”秦英顿了一顿,缓缓收起和颜悦色,“大人与其替我担忧,不如想想今天中午,穿什么颜色样式的衣袍到丽正殿送药。”
毕姓的少年脸色发窘,正要发作,余光看到林太医关了隔壁的房门走出来,少年就强忍着没有做声。
林太医走到了秦英的前方,低声对少年道:“秦大人她少不更事,莫怪。”
药藏丞开口为秦英致歉,身为下属的少年自然不好揪着不放,只见他立刻拱手道:“是毕某率先出言不逊,请林大人责罚。”
“这次就算了。”林太医摇头叹息道,之后回眸对秦英说道,“药藏郎大人批了我一个时辰的假。赶紧走吧。”
秦英听罢,目不斜视地和林太医同行而去。
等两个人离开左春坊到了横街上,林太医才问道:“刚才怎么和接替你的毕侍医吵起来了?”
秦英一板一眼地将经过说了,懒得虚加任何词语。
林太医笑看秦英一眼,和事老一般宽解她道:“大概是那小子听太子说你穿深青色的九品官服好看,他见到你以后觉得太子夸大其词,才这样挑衅你。”
秦英摆摆手,示意自己并无放在心上,之后她困扰地问道:“那我的这笔账是应该算到太子的头上去了?”
林太医听了朗声大笑。
欧阳大人平时不理院中事务,此时应在翰林院后院,那偏僻幽静的小竹林里刻碑。
林太医跟着秦英走过了数道斗折回廊,一面饶有兴致地观察景色,一面赞叹:“这翰林院真如世外桃源。”
“太史局的李淳风曾参与翰林院的布局。而簪花娘子入翰林院后,也着手侍弄了些花草于其间。”秦英对林太医详说起来。
林太医看周遭景色的目光又深邃了一些:“这两人搭配地是相得益彰。”
“您不好奇簪花娘子一介女流,何以跻身于翰林院吗?”秦英道。
他的眉眼间流露出感慨之色:“簪花娘子的事情,林某略知一二。若不是李淳风一直看得紧,林某早就遣犬子追求她了。”
“追求她……您可否晓得簪花娘子的家世?”秦英喃喃着这石破天惊的三个字,小心地问道。
他摇了摇头,缓缓道:“林某有幸在太极宫见过簪花娘子两面,只看她举手投足几案彰显了闺秀气质。想必家世不会差到哪里去。”
秦英心想簪花娘子所言不差,这皇宫里面,真正清楚那女待诏本姓的没有几个。
两个人边走边聊,丝毫没发觉时间如白驹过隙般过了一刻有余。
眼敲小竹林越来越近,秦英收了声:“欧阳大人现将我错认成了另一个人,待会我以被错认的身份接近他。你切莫拆穿我。”
林太医应了一声好,跟着秦英走进了通往小竹林的幽径。
竹林深处的欧阳大人,和这辈子秦英初见他时一样,依旧穿着敝旧如隐居的袍服。
他右手拿着的长钉牢牢地矗立在碑身上,左手拿的精巧锤子忙个不停。
“欧阳大人可是别来无恙?”秦英领先林太医两步,上前拜道。
“还好。”欧阳大人敷衍着回句,未曾看秦英一眼。等他可好了那个“之”字,俯身趴道石碑上吹了吹,抬头见是秦英连忙招手,“是你来了,快来帮我看看这字如何。”
“不急不急。”秦英耐心地蹲下身子,目光与欧阳大人对视,“我带人为您诊脉,您先歇一歇可好?”
“老夫身上没有不适,诊个劳什子的脉?”欧阳大人吹起了许久没打理的胡子,显然对秦英的言语很是不满。
第一百零七回 鬼门十三针
第一百零七回鬼门十三针
“既然不肯配合,那就对不住您了。”秦英略有遗憾地叹息一声,接着欺身上前,一掌劈在了欧阳大人的颈侧。
林太医在远处看得是目瞪口呆,他的眉毛不可抑制地跳了一下,然后走到了欧阳大人的右边,帮着秦英扶住了昏迷的欧阳大人:“你这小子的胆子真是……”他也不知道要用什么词来形容秦英了。
秦英以手刀劈昏朝廷官员,简直是胆大包天。但他自己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来让神志不清的欧阳大人主动答应诊脉。
“昏迷过去,诊脉是无碍的吧?”秦英垂下眸子看着欧阳大人紧闭的眼,不放心地问道。
林太医嗔怪似的瞪了秦英一眼,道:“刚才你的手刀压迫到了他颈部的一条经络,没有大碍,只是会对确诊造成困难。”
“您医术高明,自然不会为手刀所困扰。”秦英面不改色往林太医脸上贴金。
林太医懒得和她多说,直接打开了随身的药箱,将一方素白手巾取出,放在了欧阳大人的手腕处,食指中指无名指拢在一起,轻轻地扣上欧阳大人的脉。
秦英见他开始诊脉,也屏息静气不再言语了。只看林太医的嘴角紧紧抿成一条线,眉头也微微颤动,显然是对欧阳大人的脉象极为上心。
过了不知有多久,跪在一旁秦英的心思都有些游移了。
林太医长长地叹了口气,松开三根指头,换了欧阳大人的另一只腕子继续诊脉。
“——如何?”秦英睁大了眼睛问道。
林太医不答,只是三指慢慢下移,像在摸索脉象的深浅。最后他提了毫笔写下三行小楷。
秦英倾了倾身子去看,只见其上书:“气血不足,需药调和;脾胃微寒,需灸温补;肾元不固,需针凝聚。”
“欧阳大人的症状很严重吗?针灸药三者全都用上了。”秦英指着林太医写出来的那张草纸,惊异地问道。
林太医笑了笑,将草纸卷成了细细的筒状,放进一个空竹管后交给秦英:“你我初见的时候,不是说方剂效果很慢,急病不能缓医。我这样写正和你意,不是吗?”
秦英想起自己和林太医的初见。她看林太医为太子开的是方子,而非给太子施针,便出言不逊顶撞了他。她甚至用林太医的针盒,给太子行了五针。
“……初见那时我年少轻狂,年少无知。”秦英别扭地对林太医说出道歉的话,憋得脸颊都红了。
“现在和无什么为官经验的侍医,在药藏局的门外发生争执。也没见你有什么长进。”林太医说着,收起了素白的手巾,叠成工整的方块状,塞入药箱一角。
秦英被他的话语弄得,连耳朵都感觉烧起来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林太医的言语大概就在彰示这个意思吧。
林太医此时却不再逗秦英了。他板起了严肃神色,转眸看着秦英的眼睛道:“道医都对奇巧怪术很了解。”不等秦英摇头或者点头,他接着说道,“你可知对治神志之症,有什么行针要诀?”
秦英愣愣地迎着林太医的目光,不知如何回答。
她上辈子得了天大的机缘,在益州地界见到了在山间采药辩性的孙思邈。她和孙思邈同行着走过很长一段路。期间那位健谈的老者,不仅教了秦英辨别药草,还简单地教了她使用针法。
关于如何以针治疗精神之患,秦英还真知道。
孙思邈曾经对她念过一个很特别的歌诀。
他说这首歌诀可以学,但是绝不可以轻易动用,就算要用也先焚香祈福,用两三针即止。因为歌诀不单涵盖行针之法,还涵盖道家之术。
“百邪颠狂所为病,针有十三穴须认,凡针之体先鬼宫,次针鬼信无不应。
一一从头逐一求,男从左起女从右,一针人中鬼宫停,左边下针右出针,
第二手大指甲下,名鬼信刺三分深,三针足大指甲下,名曰鬼垒入二分,
四针掌后大陵穴,入针五分为鬼心,五针申脉为鬼路,火针三下七锃锃,
第六却寻大椎上,入发一寸名鬼枕,七刺耳垂下五分,名曰鬼牀针要温,
八针承浆名鬼市,从左出右君须记,九针劳宫为鬼窟,十针上星名鬼堂,
十一阴下缝三壮,女玉门头为鬼藏,十二曲池名鬼臣,火针仍要七锃锃,
十三舌头当舌中,此穴须名是鬼封,手足两边相对刺,若逢狐穴只单通,
此是先师真妙诀,狂猖恶鬼走无踪。”
孙思邈还说,这是他从半本不知其名的古籍上得来的。那残本则含糊地说,歌诀是从张天师处流传下来的。
秦英对道家的传承不是很熟悉,但她也对道家的开山宗派——天师道有所了解。
因为她的阿姊秦溪,就是丈人山上清宫天师道的弟子。
在秦英小时候,她阿姊秦溪就开始教她背,那上清宫天师道的三大传承:剑术,符箓,丹饵。
秦英从没在阿姊口中,听到什么道家医决。所以孙思邈得到的歌诀,是残本的作者假托天师道的祖师张道陵所作,也未可知。
她拿不准歌诀的真实性,而且自己上辈子也被孙思邈叮嘱过,导致她现在不敢贸然地回应林太医。
“我……”秦英吞吞吐吐地道,放在褡裢结扣上的手指微颤着。
林太医看到秦英的犹豫神色,便感觉她知行针之法,却因没有经验而不敢下手。
他隔着欧阳大人伸出手,鼓励地拍了拍秦英的肩道:“你若是有三四分把握,就拿起银针试试。”
秦英咽下一口吐沫幽幽地道:“……庸医杀人,会被唐律判为死罪吧?”
林太医撇了撇嘴道:“敢对未来的李唐国主下针了,都敢对当今的朝廷官员劈手刀,现在怎么害怕起来?”
“这不叫害怕,这叫敬畏。”秦英一边说道,一边去解褡裢的扣子。
“你若错过眼下的时机,永远就踏不出这一步。”而后林太医又催促道,“他枕地我腿都麻木了,你做决定能否快些。”
第一百零八回 真正之道医
秦英花了好长时间,终于解开打了双道结的褡裢:“如果我不幸庸医杀人了,临死前一定要上诉说,是林大人教唆秦某随意行针,拉上林大人做垫背的。”
林太医正了正衣襟,大义凛然地道:“我因信任你才鼓励你,你怎么好恩将仇报?”
她连翻他白眼的力气都无,认真地低下头,在针盒中选出一根最粗的银针。拇指和中指粗略地算了针身长度,她捏紧银针的一端。
林太医也收起了玩笑的意思,如同换了一张面孔似的,双目炯炯有神盯着秦英手中的那根银针,暗暗地猜测她要扎在何处。
“男子先针左起,女子先针右起。单日为阳,双日为阴。阳日、阳时针右转,阴日、阴时针左转。”秦英低声背着上辈子记的东西,锁着眉头考虑如何下手,“一共十三个穴位,却只能使用两到三个。”既然实际用到的穴位如此有限,歌诀上又为何要拟出十三个呢。秦英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手指却比她的念头更快一步。
“……首针入的乃是少商穴?”林太医惊呼一声。
少商穴是手少阴心经上的一个穴位,它位于拇指末节外侧。或许是此穴离拇指的指甲极近,不多时便有血丝从银针底渗出。
秦英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下针的左手险些抖动起来。她在走神的情形下行出了首针,然而她都不知自己的手刚刚用了多少劲力,扎进去了几分几寸。
“专心,专心。”秦英深深呼了口气,反复念着这两字,又取出一根和首针差不多粗的银针。
林太医没有留意到秦英不甚镇静的神色,他抚着长短不齐的胡子品评道:“针没进去两寸七分,出血是因扎地有些偏。不过你为何要先扎左手拇指处的少商穴呢?”
秦英僵硬着嘴角,几乎是用唇语对他道:“我真的很紧张,别出声。”
这时的林太医才发现,她的面色比刚刚白了三分,看上去好像下一秒便会支撑不住。
“为防止被扣上庸医杀人的共犯罪名,还是由我来吧。”林太医伸出右手,想要接过秦英手指间的银针,“你就坐在一边,告诉我穴位和针法好了。”不料秦英的手指捏地用力,一点也没有让林太医帮忙的意思。
实际上是因为,秦英已经全神贯注到了忘我的地步。她没有听到林太医的话,也没有看到林太医的动作。
林太医的提议被秦英忽略了,他便只好静静等待着她下第二针。
只看秦英缓缓卷起了欧阳大人的左袖,露出一截手腕。她默默凝视着腕上的某处,最后坚定地刺进针尖。这由外向内直刺的针法极为准确,并未流血。
这个大陵穴是手厥阴心包经的穴位,位于腕掌横纹的中点处。
“不多不少恰好是五寸。”秦英观察着针身所剩的长度,最后嘴角勾出弧度笑道。
“先是少商穴,再是大陵穴,这行针的次序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林太医沉思一会儿,依旧是不明其精要,他低低叹道,“这就是道医的不同寻常处吗?”
第二针下地不错,秦英的身心就放松了起来,她随口为林太医讲道:“我过去曾得到一个江湖郎中点拨,学了些医术皮毛,那人还传给了我一首医治精神疾患的行针歌诀。然此诀禁忌颇多,所以我一度不敢用。”
林太医表现出好奇的模样:“什么禁忌?”
“其一,十三个穴位每次只能使用两三个,万万不可行满。其二,能不用头面的穴位,就尽量避开。其三,行针前后需向神灵焚香祈福,否则可能招有灾祸。”秦英捏起了第三根针道。
“此诀可有名字?”他头一次听说这样的行针歌诀,问题就多了一些。
好在秦英本人就是个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被林太医不断追问着,她也没有半点不耐,两指的指腹一边捻着针身一边道:“歌诀中的十三个穴位皆以鬼字起了别号,此诀便被那人叫做了鬼门十三针。”
她大体猜到了对方接下来准备提到的问题,缓和了口气道:“一针鬼宫,即人中。二针鬼信,即少商。三针鬼垒,即隐白。四针鬼心,即大陵。五针鬼路,即申脉。六针鬼枕,即风府。七针鬼牀,即颊车。八针鬼市,即承浆。九针鬼窟,即劳宫。十针鬼堂,即上星。十一针鬼藏,男即会阴,女即玉门头。十二针鬼臣,即曲池。十三针鬼封,在舌下中缝。”
林太医顺着秦英的话语,挨个琢磨了每个穴位的功用,不禁对那个未曾谋面的江湖郎中十分钦佩。他感慨了一下人才尽流落于坊间,又叹息道:“将来若有机会,定要亲自去见见你所遇到的江湖郎中。
秦英听罢有些失笑:“你与他一个是宫廷御医,一个是江湖郎中。怎么可能遇得到呢?”
“他受诏入宫,或是我辞官归乡。真若想见总是有法子的。”林太医不赞成地摇摇头,侍医秦英的念头太过消极了。
秦英忽然听到此言,心里的某处被触动了一下。受诏入宫?就像自己一样受诏入宫?秦英曾听簪花娘子说,受诏入宫的坊间之士多半是受人举荐。自己是不是,能为上辈子遇到的那人做些什么?
“我这点儿雕虫小技,根本无法配得上道医之名。那江湖郎中才是真正的道医。他姓孙,名思邈。他每到一处都会因其高明的医术,和高尚的医德而在当地小有名气。”
秦英对林太医如此道。这更是增强了林太医想要见他的念头。
她说完在掌心处的劳宫穴刺下了第三针。
三个穴位行完,欧阳大人的左手内外全都有了银针。
秦英虚虚托着他的这只手,眼眸扫到他五指间的一层老茧,忽然升起了可惜的念头。
——这样厉害的书法大家,究竟是得罪了谁人,才会被前朝之人排挤到了,这世外桃源般“不知魏晋”的翰林院来?
第一百零九回 太上皇昏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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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回太上皇昏厥
秦英和林太医为欧阳大人诊脉过后,并没有停留在原处等他苏醒。于是欧阳大人回神以后,大概会以为自己刚才是因太过困乏而睡了一觉。
林太医只在药藏郎处请了一个时辰的假,见事情已定,就和秦英匆匆地道别。秦英多走了一段,将他送出了翰林院。
如今秦英没有什么事情做了,走在回廊处的她想了想,最后转了个方向,去棋室找苏桓下棋了。
至于了缘师和堇色的种种过去,被师兄李淳风刻意打断以后,她早忘到了九霄云外。
苏桓见到棋室的门不敲而开,就疑惑地抬起了头,见来人是秦英,便又垂了眸子。
听秦英远远地对自己说明来意,苏桓朗声笑道:“你要和我切磋棋艺?”
“不可以?”秦英悠悠然地走近了他,问道。
苏桓淡淡瞧了秦英一眼道:“胜之不武,没意思。”
“知道你很了不起,别令我输地太难看就行了。”秦英固执地坐了下来,将苏桓手边的一钵白棋子拿过来。
见她握了些白棋子在手上,接着反扣放在棋盘之上,手却不从棋盘上移开,苏桓最后笑道:“你倒是满不见外的。”
说着他也捏了黑子,落在棋盘上。
这是下棋的第一步,猜先。
秦英执白先行,苏桓也没有什么压力。上次秦英在樗戏上输给了他。他以为秦英会对自己有所畏惧,但是现在看来,好像并非如此。
两人在四个角上分别落了四子,秦英忽然对苏桓笑了笑:“千手是不能在围棋盘上使用的吧。”
苏桓挑了挑眉毛,心道自己和她居然都想起了初见的那场樗戏。
秦英的围棋是苏桓上辈子所教,两个人的棋风颇有相通之处。看到秦英与初见时完全不同的起手落手,苏桓渐渐地也不敢大意了。
两边的黑白子快要杀到激烈之处,渐渐崭露头角的时候,棋室的厢房门被大力地拍响了。
“苏大人,新来的秦待诏可否在里面?”外头传来了宫侍的唤门声。
秦英站起身子,快步走到了门前为那人开了门:“在。急急忙忙地找我何事?”
那宫侍弯着身子对秦英行礼,又喘息道:“太上皇在太液池边钓鱼,忽然晕厥了。太医署已经派人赶过去了。陛下方才也下诏,让您也过去看看。”
秦英闻言皱起了姣好的眉:“是太医署人手不足吗,太上皇昏厥怎么还需请医待诏?”
“两位太医署令已经走了一位,王太医又在今天请假出宫了,署内并没有主持大局的。所以太医署那边还是希望过去的人越多越好。”宫侍换了口气才道。
她的心思还在刚才的棋路上,而今必须要离开棋局大安宫去,她苦笑着回头对苏桓道:“那盘局先放着,等会儿再下。”
“等你回来复盘,这天都要黑了吧。”苏桓没有起身送她到门口,只是在原座上抬了一下手,权作临别的礼数。“我自己和自己下了,将这盘棋收尾。”
“……也好。”秦英提上了一双鞋履,回眸朝屋内之人笑道。
等秦英关了棋室的门,便开始询问详情:“太上皇昏厥是几时发生的事情?”
宫侍走在她身旁,碍着自己行路途中不便施礼,就低着眉眼道:“两刻前。陛下听到了太医署传来的通告,就诏您过去。无奈秦大人并未在后院,方才费了一些功夫,某才找见您。”
秦英哑然,宫侍这个样子说,好像是在责怪她没有乖乖地呆在后院。她抬手摁了摁自己有些皱起的眉头,道:“今天不是秦某值班,觉得十分空闲,所以就找苏待诏手谈去了。”
听秦英毫无保留地为自己耐心解释,宫侍低了低头,连忙道:“是某的问题。秦大人和苏大人一向交好,某早该去那里寻人的。”
“……我和他也没有交好到,时时刻刻都一道而行的地步。”秦英语气正直地说一句。
而宫侍一脸“我懂得但是我不说话”的表情,这让秦英深感无力。
两个人一边走一边相谈,步速在不知不觉间快了几分。
没过一会儿他们就到了大安宫外。只见大安宫的气氛极其凝重,一路走过去,只看身边的宫侍和官婢们都垮着脸,一副欲哭未哭的模样。
秦英交过了鱼符,进入太上皇的寝殿,只见里面密密麻麻地站着十来个太医署的人。她身处其中有些格格不入。
仗着自己身形精巧,她挤进了包围着太上皇卧榻的圈里。
伸长了颈子去查看太上皇的情形,秦英发现他的面色,似乎和自己当时昏迷在丽正殿的那次有些相近。
——果然和朱砂有关系吗?
她这样想着,却因没有证据而将念头压在了心底。
由于她不认识任何太医署的人,她不多时便出来了。站在殿门外的她观察一番外头的几个宫侍官婢,最后选了个面相老实忠诚的小宫侍,问起了关于太上皇昏厥的经过。
听完了那小宫侍的陈词,秦英接着问道:“某曾经听说,太上皇平日有服用汤药保养身体,怎么会在青天白日里昏厥过去?不知平时太上皇的饮食睡眠怎样?”
小宫侍常年在太上皇身边,对太上皇的生活起居都很留心。他的心思也比较敏锐,感觉秦英是能帮助太上皇的,听眼前的人如此问,于是恭敬答道:“饮食越来越少。每餐半碗粥面都难以用完。而且最近睡地很早,起地却晚。亥时就歇下了,到第二天的辰时才能转醒。”
“可否带我去负责太上皇饮食和汤药的后厨看看。”秦英心里一肃,面上则挂着亲切的微笑道。
那个小宫侍对秦英倾身一礼,道:“大人请。”
秦英点点头,走在了那小宫侍的后头。
与此同时,带着秦英来大安宫的宫侍回去复命了。
绕过了太上皇的寝殿,秦英等人来到专供太上皇御膳和汤药的后厨。
宫内的后厨不比寻常人家,是占地广阔而且人手众多的。虽然这里人来人往,蓝巾窄袖打扮的人们匆匆穿行,却不显得凌乱散漫。
第一百一十回 后厨紫砂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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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大安宫的主子忽然昏厥,后厨中人似乎也没有受到影响。他们有条不紊地做着手里的事情,不时地低声交谈,辅以点头摇头等动作。
秦英的到来也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大部分只是往秦英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就继续做事了。
她看了以后很是感慨,认为大安宫的后厨管理地比丽正殿要好。
记得她之前每次去丽正殿端药的时候,都会引起一阵久久不散的围观。也不知道那些个人都在看什么,总把目光瞥到秦英身上去。仿佛她是什么可以被食用的生物。
她顺着后厨的廊道走了一圈儿,最后在放置药锅的地方停下了。她低下了身子,拾起药锅之旁的小葛布袋子,转头问熬药的官婢:“这是什么药,为何不将它包进药袋里。”
蹲在药锅之侧扇火的官婢闻言,抬袖擦了擦脸,才站起来回话道:“这个不是药。因太上皇不爱苦味,熬药的时候就放些紫砂糖进锅。”
“紫砂糖?”秦英随手打开那只蓝布包裹,看到蓝布袋子内沾染的颜色,几不可察地皱起了眉。她捏了一小块紫砂糖,用手指碾下了些粉末,指尖凑近鼻端,然后伸出舌尖然后轻轻舔了舔,那颜色鲜艳地有些过头的紫砂糖。
秦英闭着眼睛沉默了一会儿,体味着这紫砂糖的甜度,睁开眼,看自己的指尖已经被润成了艳色。她的目光严厉起来,重重地将手里的那包紫砂糖摔在了旁边的药架上。
“这哪里是一包单纯的紫砂糖?这明明是浸了朱砂粉的毒药。”
秦英此言一出,带她进后厨的宫侍大惊失色。没有等宫侍说什么,负责煎药的官婢率先跪下了:“大人。这紫砂糖是从御膳房的总管公公那里领的,怎么会有问题?”
“你若是不信我,捏了一块尝尝味道。”秦英冷冷道,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个负责煎药的官婢,“紫砂糖块的外边均匀地抹了一层朱砂粉末。朱砂粉末干了以后,进入了紫砂糖的空隙,看是看不出来的,但是味觉灵敏的人能感觉出来它的异样。”
唐初的制糖技术还不纯熟。糖是甘蔗汁再加凝剂佐料而成的。蔗浆是淡淡的黄色,而制作出的糖块儿则成紫红色,凝如石,破如砂。因其稀有而市价昂贵,也被叫做紫砂糖。
朱砂的颜色赤红,然而它的质地若是不好,就会显得暗沉。少量的朱砂粉末粘在紫砂糖块的上面,能将紫砂糖的成色伪装地更好。
一般人是不会将这星星点点的赤红放在心上的,但是秦英被朱砂毒过一次,实在不敢掉以轻心,而且她数日之前刚好借了簪花娘子的紫砂糖熬姜糖水喝,对紫砂糖的原本模样,不可谓不熟悉。
小半个月前,为太子试药的人喝完汤药昏倒,后经调查,发现太子的药锅里掺有朱砂。这事可是快要传遍皇宫每一个角落。大安宫的宫人们当然也听说了。他们知道朱砂是危险的代名词,但他们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此时就被卷进了一件朱砂案。
为太子熬药的两个药童在太子出事的当夜出宫逃走,然而很快就被大理寺拘捕了,至今也没有音信,无声无息地死在大理寺也不是不可能的。
那件事一出,丽正殿后厨的人走得走,罚地罚,几乎没有一人幸免。
……悲惨的命运大概很快就要如法落在自己的头上了吧。
偌大的后厨一时落针可闻。人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自保才好。
后厨的领事是最先从巨大恐慌中回过神来的,他走到了秦英面前,取了一块紫砂糖,放入口中,然后猛地变了脸色,扭头大声质问道:“最近一次的领取物资是谁负责的?”
秦英嗤笑一声,面上的表情有些冰冷:“不用查了。说不定原本的紫砂糖早被人调包了。那个幕后之人只等着你们将它用在太上皇饮食里。等大安宫内的太上皇像今天一般出事,你们这些在后厨做事的,就替那个幕后之人顶罪了。”
领事呆了呆,豆大的汗水从眉角滴了下来:“完了……”他低声喃喃着,缓缓地抱住了头,蹲下身子将自己缩成一团。
带领秦英到后厨来的宫侍忧心忡忡地道:“大人,若被陛下得知,大安宫后厨的紫砂糖有问题,只怕后厨上下这几十来人都要遭难,这该如何是好?”
秦英略略思索了一番,弯身搀扶起了领事,道:
“事到如今,朱砂的事情决不可瞒。太医署医正们的医术虽然可能不怎么高明,但要查明中毒,也只是早晚的事情。与其被他们查出来,不如等会儿主动找太医署的医正们。
“把这包紫砂糖交给他们。再让其挨个为你们诊脉,若诊出了轻微的中毒迹象。你们则可撇清一半的罪名,陛下若是怪罪下来,你们最后起码不会像丽正殿的后厨之人一般。”
“只能撇清一半罪名?”领事抬起头,他的脸上犹自挂着清晰的泪痕,他定定地看着秦英,眼神中充满希冀,但又含着半分不信。
秦英松开了握持领事双臂的手,道:“因为陛下相不相信这件事,还是要另说的。”
“感谢大人为我等指出明路。敢问大人名姓,改日我等一定报答于您。”领事此时已经将眼前的秦英看若神灵,他恭敬地对比自己矮了一个半头的秦英道。
“在下秦英,任药藏局的九品侍医,行官翰林院医待诏。今奉陛下之诏,入大安宫为太上皇的昏厥查因。”她微笑着回礼道。
“秦大人于我等的恩情,我等毕生不敢忘。”领事不顾地上的灰尘凡几,就这样对着秦英施以重礼。
后厨中的其他人闻言,躬身齐声对她道。
秦英在那震耳欲聋的呼唤声中战栗了一把。
后厨的领事带着两个人去寝殿献紫砂糖了,秦英随后出去了,小宫侍走在她的后面,无知又无畏地打听道:“大人怎么会晓得紫砂糖和朱砂的区别?”
她回头,拍了拍小宫侍的肩膀,缓声回答道:“我就是替太子喝下那碗有毒汤药的倒霉人啊。”
第一百一十一回 小人难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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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宫侍听到秦英的回答,吃惊地长大了嘴。
没有等他吐露什么钦佩之语,秦英浅浅地低下了头,道:“方才多谢你为我带路。”
宫侍受宠若惊地快步走到秦英前面,回身对她郑重施礼:“不敢当。后厨的领事是小的远房表亲。若不是大人您及时为领事指出来,后厨众人怕是会被狠狠波及了。”
秦英将这个谨慎知礼的小宫侍扶起,笑着道:“那真是巧了。若不是有你带路,这后厨可就变了天。你叫什么名字啊?”她有意结交此人,因为他们意外地谈得来。
那小宫侍激动地脸色霎时涨得通红,他结结巴巴地道:“小的姓刘,家中排行第九。”
她闻言,嘴角的笑容更加显著:“我虽然头顶官帽,实际上也不比你大许多。以后我便叫你刘九郎可好?”她在自己想要深交的人面前,是相当的随性。
那宫侍没有想到自己眼前的秦英,会抛下官架子对自己如此讲。他愣了一会儿,终于点头。只见秦英伸出一只手,揉了揉自己的头,道:
“太上皇的身边有十来个太医署医正照看着,秦某也就不去凑热闹了。你我后会有期。”
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千言万语在此刻都是苍白的,无法完全表达自己的心情。宫侍巴巴地望着秦英阖然远去的身影,高声道:“您就这样走了吗?”
秦英停下了脚步,隔着十几武的距离回眸,对他扬起了眉毛道:“不走还等后厨的普通宫人挨个对秦某道谢?”
她不继续留在大安宫,等太上皇昏厥之由彻底浮出水面,除了不想接受道谢,还有一个考虑。
现在大安宫的太上皇出事,费尽心思将朱砂混进紫砂糖的那个人肯定也会得知。
幕后主使若是知道秦英不仅插手救了太子,还多管了大安宫的事情。指不定会对秦英不利。
敌人在暗而自己在明。她不清楚敌人的身份前,不会轻易地暴露自己,打草惊蛇。
秦英回到翰林院后,先到棋室了。当看到苏桓自己和自己下了一个时辰之久,还没有分出个胜负,秦英不禁失笑道:“兰台你发了这么久的呆吗?”
“对啊。”苏桓的目光从棋盘上转到了秦英的脸上,慢吞吞地点头。他将棋子全部扫到了两只草钵中,然后一子子地按着当时的棋路复盘。
秦英想起他之前对自己说,他不会等她回来再下,而是自己和自己下完这盘棋。但实际上他还是在等她。
“兰台你每天这样口不对心地生活,累不累?”秦英看着他修长的手指不时夹着黑白子,再啪嗒一声落下,忍不住开口问道。
他的面色依旧是那么淡漠,似乎对她的问题完全没有走心:“当你习惯了,就不会觉得有什么了。”
秦英一把攥住了他的纤细手腕,盯着他的低垂眼眸道:“我反正觉得挺累的。你可以偶尔尝试着卸下心防,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喜欢上和人坦诚相交的感觉。”
她记得上辈子的苏桓和自己的性格虽然相似,但两人还是有不同之处的。
比如秦英是口头上扯谎,行为则很诚实;苏桓是行为上用千,语言则很诚实。
“……是吗?”苏桓翻转了一下手腕,发现秦英用着极大的气力攥住自己,他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
记得初见时,他和秦英在一颗花树之下玩樗蒲,秦英察觉了自己出千,也是像现在一般紧紧抓住手腕不放开。
“别摆一副‘我有很多秘密,但我不说’的脸。秘密是你自己的,爱说不说。”秦英说着,松开了钳住他脉门的食指与中指。同时她在心里暗暗地嘀咕,从脉象上看,苏桓他并不肾虚啊,怎么动不动就心事一重重的模样?
听到了她这句话,苏桓抚掌道:“你若是赢我一局,我就讲一个秘密给你。”
秦英微微地皱起了眉,一边帮着苏桓复盘,一边道:“那我没什么可能听到了。”
苏桓笑起来,终于展颜露出常用的戏谑神色:“大丈夫别轻言放弃呐。”
转眼黑白子已经被归置完毕,她就不再聊,只将全部心神放在棋局上了。
这盘棋下地艰难,秦英的白子负隅顽抗,却还是没有逃脱苏桓毫无留情的截杀。
她把夹在两指之间的白子丢进草钵,垂头丧气地道:“兰台你就是不想说,想说的话早就故意露个破绽输给我了。”语气里颇有胡搅蛮缠的意味。
苏桓摊开了双手,故作无辜地喃喃道:“之前找我下棋的是你,现在和我抱怨还是你。古语云,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近则不逊、远则怨。你这两条全都占上了。”
秦英听出苏桓讽刺自己此举如小人行径,立刻不乐意了起来,她露出一颗虎牙面色不善地道:“——谁是古语中的小人啊?”
他见状连忙出言半真半假地安抚道:“将你杀地片甲不留是我的错。我才是小人。”
接下来的几天都是风平浪静,某天刘九郎托人给秦英送信儿,说太上皇那天昏迷的时辰并不长,中午喝下一服加了土茯苓的汤药,酉时就清醒过来。
秦英看过以后就将它点了,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簪花娘子因接了布置太极宫花草的事务,近些天忙得团团转,晚间与秦英照了面,说不上几句话就要回厢房歇着了。
秦英早前把欧阳大人的病况对簪花娘子知会过了,之后秦英每三天就去小竹林,把几服抓好的药材交给欧阳大人。他一开始是不肯收的,但他磨不过秦英的嘴皮子,只好勉为其难地带回了自己的厢房,让宫侍为自己熬煮一天两顿的汤药。
不久就到了朔日,秦英上早朝的日子。
她将自己的一身朝服收拾利索,打开厢房,惊讶地看到苏桓笑吟吟地站在外头,他的桃花眼往秦英的方向瞥了瞥,嘴角咧开了一个弧度:“这深青色的官服甚是好看。”
——就不能将这句换成,你穿这深青色的官服甚是精神吗?
秦英腹诽着,径自走到隔壁的厢房门前敲了两声。
第一百一十二回 权臣总倾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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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还没到,秦英就叫起了簪花娘子。她和苏桓并排靠在廊角,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等簪花娘子出来。
簪花娘子洗漱完,坐在房内的梳妆镜前敷了粉妆,信手描了描浅眉,就与两个人回合了。
三个人一道去饭堂用过早饭,秦英因为赶时辰上朝,率先离席。
簪花娘子看秦英走了,倾身福了一礼,随后也出了饭堂。
不知道为什么,若没有秦英在场,他们相处起来很是尴尬。
苏桓看着簪花娘子飘扬而去的裙裾,轻笑了一声,想道:她不待见我,怕是对我厌恶李淳风的态度心存芥蒂。她明明还是对李淳风有情,却要装着不在意,实在纠结。
早朝未开始以前,百官会候在两仪殿的廊下,三五成群地寒暄交谈。
这次秦英没有受到侯君集的刁难。本是松开了口气,但她不经意地回眸,对上了远处不怀好意似笑非笑的目光,秦英的身上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方才说了什么?”林太医伸手,木质朝笏敲上了秦英的额头。
秦英的注意力全在旁处,哪里会晓得对方的讲话内容。她受了痛,忍着捂额头的冲动哼哼道:“抱歉,您再说一遍可好?”
“让你背十二时辰对应的经络。”林太医叹气,显然对她很是无可奈何。
秦英想说自己会背,耳边却听砉然一声钟鼓乍响。
朝臣们按着文武分成两列,再按着官阶站出先后,依次执了朝笏躬身进殿。
秦英匆匆走到队列末尾。
三省六部的各位大人禀报了近日的事宜,坐于上位的李世民微微一动,道:“让诸爱卿查的那件事情怎么样了?”
秦英跪坐在大殿的最后面,眼前是黑压压的一片人,陛下这样细微的动作她自然是看不到的。能听到陛下和前面的朝臣各说些什么,就是万幸了。
她悄悄地抬头,见前头的一位老臣起身,跪行出列回答道:“启禀陛下。河内人李好德因患心疾,胡言乱语,语涉诬妄,这些不假。但是李好德受疾病折磨而言语有失,依法不当治罪。”
大理丞张蕴古的声线很硬朗,音节的顿挫转圜都是能省则省。秦英感觉这是个刚直的人。
此时身为治书侍御史的权万纪坐不住了,他随之出列弹劾道:“张理丞的籍贯在相州,而李好德的哥哥李厚德为相州刺史。我认为张理丞是为讨人情而纵容罪犯,他的按察结果并不与事实相符。”
全万纪的音色虽然富有磁性,听得多了却有些粘腻。这让秦英打心眼儿里不喜欢他。
“你不相信我,自己按照实情去查便是。朝堂上的是非曲直岂容你来置喙?”张蕴古面带愠色,话语比之前还要强硬许多。
全万纪的嗓子陡然尖利起来:“张理丞的意思是,我在不分青红皂白地血口喷人?”他又停顿了一会儿。
秦英眯起了眼,看清他在鞠躬下拜。心道他这样,大概是想拖延时间,为了搜肠刮肚地寻找对自己有利的说辞。
默默地等了片刻,那人果然不出她的意料,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我且问你,谁能证明他患了心疾这样虚无缥缈的病?万一李好德是装疯卖傻又该如何?不过李好德讲话无端,辱及皇室的事情却是证据确凿!”
接下来是竹书落地的脆响,伴随上位者的一句“放肆——妄议皇家,不管是真病假病,他都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整个朝堂一时噤声,没人敢出面调解天子的火气。活成了人精的大臣们都晓得,此时讲话完全等于引火上身,玩火自焚。
“不斩了他,李好德还不知道他是身处谁家的天下吧!”李世民阴沉着眸子道。
秦英听罢,身形不禁一颤。她在心里叹息一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下了早朝,众臣鱼贯地离开朝堂。像秦英这样品级不高的人能直接离开了。而三省六部的长官们则暂时休息一刻,之后到偏殿参与小朝会。
很快,李世民眼下就是空荡荡的了。他独自坐在上位,手抓着黄花梨木的扶手,一语不发。
高士廉出了殿门,状若无意地凑到房玄龄身边,问道:“房仆射,您说李好德该被斩于集市吗?”
房玄龄眯了眯眼,缓缓地对他道:“这事用不着我们操心。李好德若真疯了,张理丞自然会为他挣命的。”
“张理丞与全御史在李好德一案上产生分歧,恐怕对你我有影响啊。”高士廉抚着为数不多的胡子道,忧心道,“张理丞为了翻案,说不定会将遭遇类似的欧阳信本扯进去…”
然而房玄龄打断了他的话:“——怕什么?那年的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罢了。”他压低声音道,“——而且我们这样做,是为了信本好。”
高士廉脸色大变,他咽了咽到嘴的话,用稍微温和的语气道:“房仆射如何能体会我的心情?时隔数年,某才从益州回长安来。既然有幸回京来,某可不想再被流放出去了。”
五年之前,也就是贞观元年,高士廉受封义兴郡公,可谓是朝中位高权重的一个人物。然而当年的黄门侍郎王珪,将一封密奏交给了高士廉,让他转呈陛下。高士廉将密奏扣下,因此他被贬为安州都督,之后又被调到益州出任长史。
在京外的这几年,高士廉一直后悔自己偏听偏信,给人下了绊子的同时,自己也受了灾祸。
若他能将目光放得长远一些,说不准就不会这样想了。
几年的外放经历,刚好能为他回京以后升官加爵铺好道路。
“就算两年前的旧事重提,谅张理丞也掀不出什么大的风浪。何况你在岭南,和欧阳信本的事如何也扯不到一块去。你且将心揣回肚子里吧,别先人一步地露出怯弱姿态。”房玄龄佝偻着腰背,眼眸间的光却奕奕地闪烁。
秦英下朝没有立刻走,她等着林太医和人沟通完药园的事项,自己和他一道去药藏局。正站在回廊阴影处的她,清楚地听到了房玄龄和高士廉的对话。
——他们和欧阳大人的事情,其实有很深的关系?
第一百一十三回 见令狐德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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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太医和尚药局的人分别后,原地转了一周,却没有看到秦英的身影。
纳罕地往旁边走了几步,结果被人抓住了衣袖。林太医吓了一跳,回头发现秦英站在廊柱的后方,他皱眉道:“你躲在这儿是做什么?”
秦英收拾好自己的思路,对林太医不自然地笑了笑,伸手随意指了一下前面:“日头要上来了,站在别处会很热的。”
林太医顺着她的手指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也没有生疑。和秦英并肩走下回廊的台阶,他准备和她行礼道别,不料秦英还亦步亦趋地黏在身边。他不禁开口问道:“你也是往南边走?”
秦英原本要到药藏局为欧阳大人抓药,可现在的她又添了念头。于是她对林太医摇了摇头:“药藏局是顺路带上的。实际上我想去左春坊拜见左庶子大人。”
林太医不赞成地道:“你连跨三级拜见顶头上司,可会给大人留下善于钻营的坏印象。你如今虽然有了行官翰林院的名头,但是本官依旧在左春坊药藏局。若得罪了左庶子,以后的日子便不好过了。”
部下有问题,找直属于自己的上司是常识。
然秦英欲反其道而行之,这让林太医不由得担忧起来。秦英是自己的下属,她若得罪了左春坊最上头的那位大人,林太医不也会被连累吗?
秦英打定了主意,就不会轻易变动。只见她坦荡自若地回答:“左庶子大人不会为难我的。因为我拜见大人,确实是有要事禀告。”
“你哪来的要事?”林太医忍不住用自己的朝笏在秦英的眼前晃了晃。他现在怀疑秦英是脑子发热,准备给药藏局闯祸。
秦英退开了两步,道:“若能直接和您说,我就不必大费周章地冒风险,去拜见左庶子大人了。”说着她又讨好一般笑起来,“等会儿你引荐我给左庶子大人可好?”
“你小子……真真是要气死我。”林太医的面色变得很难看,“古书上写,人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我如今五十还多一把胡子了,怎么还看不透秦英你。”
秦英闻言没有说话,只是极其耐心地盯着林太医看。
终于是林太医败下了阵来,他晓得秦英磨人的功夫是一绝,她不达到自己的目的,就绝不会轻易放弃。而他没有闲工夫可以供她消磨。
林太医用手指点着秦英的额头,恨恨道:“等左庶子大人将你我的职官各降半阶,你就明白此间厉害了。可怜我不得不与你趟这浑水。”
“事后我欠您一个人情。”听他越说越离谱了,秦英低声咳道。
左春坊的守卫们已经认识了林太医,毕竟他每天都要在这里进出。而秦英因为时不时地出现,她的长相并没有被人记住。
依照着规矩交了鱼符,秦英和林太医进左春坊,直奔院旁的一间独立厢房。
林太医此时有些忐忑地敲了敲门,他努力地挺直自己的腰背,让他本人看上去不这么处于弱势。
不多时,厢房里面就传来了一道清冷的声线:“……进来。”
林太医对左庶子是有些畏惧的。虽说他过去在太医署任职的时候,和东宫左春坊的左庶子大人有些交情,这是平级的友谊;但现在他到了友人的手底下做事,他们俩成了正儿八经的上下级关系,就要保持适当的距离了。
这是秦英第一次正面相对左庶子大人。缓缓抬起了眼眸,只见上座坐着面白美髯的中年人。他此时穿着正四品的绯色官服,缀满金玉的銙带挂在他的腰间,很是显眼。
左庶子大人的案左还坐着一人。他也穿着绯色官服,头上戴着有些宽大的平巾帻,因着身形偏于瘦小,乍眼看去,只会觉得他的年纪并没有实际那么大。
而且这位坐上之宾是个妙人。他见秦英“不知礼数”地将眼风扫向自己,还友好地回以微笑。
左庶子大人抬起手,端了茶杯轻轻一抿,微垂的眼捎瞥了瞥林太医,还有他身后的秦英,才道:“药藏局的两位过来是有何事要报?”
“这是药藏局的侍医秦英。”林太医施礼道,又将秦英牵到了自己身前,“快来见过左庶子大人。他说自己有要事禀告,非让我引荐他不可。”
“哦?”左庶子看向秦英,他的目光明显地多了一丝探寻,“你有何事要当面对某说?”
秦英跪对左庶子施了大礼,有条不紊地道:“秦某承蒙陛下恩德,行官翰林院的医待诏。然而却发现翰林院内的长官,欧阳大人并不管事。经过某的一番探查,发现了欧阳大人神志不清,太医署的人却知情不报。望左庶子大人能为欧阳大人做主,还其清白。”
左庶子听了之后很是头痛,他长长叹息道:“某虽不曾见过身为药藏局侍医的你,却听过几件你的事。你曾替太子喝下有毒的汤药,也曾替大安宫的后厨们出谋划策。你的胆子和本事向来很大,但是……欧阳大人的事情牵扯甚广,等闲之人是管不得的。比如你也比如我。”
林太医没有想到她所指的要事,竟然关于欧阳大人。
欧阳大人的事情本身没有多错综复杂,但这件事的后面,代表着无数见不得人、见不得光的利益。所以就连官居四品的左庶子大人也不敢轻易渉身。
秦英想到了左庶子会推拒自己的可能,刚想要开口劝说几句,就被左庶子身旁的宾客叫到了名字。
那个人目光温和地瞅着她道:“……秦英,你就是在四月初八浴佛节、大兴善寺的俗讲台上名声乍起的小道士吧。那天某刚好陪同夫人去看那里的俗讲,结果就记住了你的名字。”
猛地被人提起过去,秦英惊讶地抬起了头:“正是。请问您是?”
他先是啧啧感叹着时光匆匆而去,昔日的小道士,如今竟成了太子侍医。而后才对秦英讲道:“在下令狐德棻,乃右春坊的右庶子。”
秦英想道:难怪两个人穿着同色官服,原来他们同属东宫,各是左、右春坊的长官。
第一百一十四回 言长孙国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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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回言长孙国舅
“见过右庶子大人。”秦英俯下身子做礼道。她一点也不敢怠慢此人,即使对方看上去相当地平易近人。
令狐德棻抚了抚自己的衣摆,道:“说实在话,在下一直很钦佩你的勇气。当初你敢于在大兴善的俗讲台上,承认自己身处道门;之后受诏入宫后,敢于用外人不知其可也的书目为太子祈福。现在你敢于为翰林院的欧阳大人出言求助。”
他将秦英夸地都有些面热了,却还没有停歇的意思:“这大概就是孟子所云的:‘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林太医听到令狐德棻的话,心中暗暗想道:原来秦英过去就是如此性情啊,难怪他在这宫中不肯消停一时,什么事情都想要掺和。
“令狐大人言重了,只是秦某无法对某些事,装作视而不见。”她再拜道,抬起脸时摆出一副正直庄严的面孔,不由得让人看了心折。
令狐德棻哪里晓得秦英的底细,他见秦英此状很是赞叹:“某过去曾经和欧阳信本一起挑灯秉烛,编写《艺文类聚》。可惜如今某也和左庶子大人一般做不上什么。某便把欧阳大人的事情一一为你讲解了吧。”
秦英喜上眉梢,她没有想到自己的运气是这样好的,在南墙碰壁以后,还能在北边找见一条出路。她立刻顺着令狐德棻的话往下道:“秦某正求之不得。”
现在她已经得知,欧阳大人神志不清和房玄龄、高士廉脱不了关系。如果能从令狐德棻处得到更多的信息,她不定能将事情的真相原委推导出个七七八八。
“信本的祖籍在衡州。他有着显赫的姓氏,却没有与之相应的出身。他祖父欧阳頠是个功勋卓著的人,曾历任使持节、都督衡州诸军事、安南将军、征南大将军等。
“而他父亲欧阳纥以弱冠之龄就随父从军了,后来子承父业,出任都督交、广等十九州诸军事,广州刺史等。太建元年时,陈宣帝疑其有二心,设计拜为左卫将军。结果欧阳纥据广州起兵反叛。然陈宣帝早有应对之策,次年欧阳屹兵败被擒,谋逆是要诛全族的。全家老小一百多号人就这样死了。信本当时十三岁,因被阿娘藏在了长榻之下,奇迹般逃脱了横死命运,却开始了四处逃亡的生活。
“两月之后,陈宣帝因皇太后驾崩而大赦天下,信本终于免除一死,并被他父亲的生前好友江某收养。再之后信本长居建康,随其养父生活了二十多年。”
令狐德棻对历史极感兴趣,因欧阳大人曾经顺口提过一句“祖上居于衡州”,令狐德棻就着重查了一遍那里的欧阳姓氏,结果得到了不少前朝秘辛。
“生逢乱世就似乎注定命途多舛。他在生死的夹缝间不知走了多少回。他在隋朝时与当今的太上皇交情甚好,所以李唐开国后担任侍中,并且主持编纂了《艺文类聚》。然而好景不长,他年事已高再加上神志不清,两年前就被人谏进了翰林院。”
秦英听完心里感触颇多,她往前探了探身子,问道:“欧阳大人在李唐开国以来,和众朝臣的关系如何?有无特别不对付的人?”
“欧阳大人为人谦和,并无与人发生过争执。”令狐德棻摇头道,之后他想了想补充一句,“然而他在某次宫宴上,不小心喝多了两杯,在和长孙国舅对诗的时候,言辞犀利了一些。”
“大人能否细细道来?”秦英的话语有些急切。
令狐德棻的手指触碰着瓷杯,这是他将要口若悬河长篇大论的预兆。
而林太医和左庶子大人则在一旁“作壁上观”。
“那夜陛下宴请近臣,酒过三巡,大家都有些熏熏然了。陛下因着兴致极好,就让臣子随意一些。长孙国舅在席间为欧阳大人敬酒时,随口吟了一首打油诗,诗云:‘耸脖成山字,埋肩不出头。谁教麟阁上,画此一猿猴。’诗句讽刺了对方身高不满七尺,其相貌也不显扬。
“长孙是否刻意为之,暂且不论。但文臣都是好面子的人,信本他当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对了一首诗道:‘缩头连背暖,完裆畏肚寒。只因心溷溷,所以面团团。’用巧妙的句子形容长孙国舅身形圆胖。”
秦英想到自己上朝前瞥到的国舅侧影,确然是圆滚滚一团,顿时觉得欧阳大人的诗做得真是妙绝。
看秦英眉眼弯弯,想要当着众人的面儿捧腹大笑,却要维持形象,令狐德棻也不禁哈哈笑了:“第二天陛下听说此事,也是秦英你的反应。他那时在小朝会上问道:‘信本你口出此言,不怕当今皇后恼怒于你?’而欧阳他这样回答:‘皇后娘娘如陛下一般仁德,必然不会与臣计较的。’当时长孙国舅也在场,我想他听到信本的话,可能会心存芥蒂。”
“祸从口出大抵是如此吧。”秦英叹气,低垂的眸子深沉了一瞬。
欧阳大人因口无遮拦而惹恼了长孙国舅,最后得了个神志昏聩、独居翰林的下场;她自己上辈子因口无遮拦而受到了报应,最后得了个被人陷害、身死囹圄的结局。
他与她的经历是何其相似。
秦英知晓欧阳大人和长孙国舅的纠葛以后,想要帮助他重回清醒的心愿,又多了一层含义。救他于昏沉之间,就好像救了身处暗无天日的自己。
此时左庶子抚着下巴插话道:“长孙国舅如果对欧阳大人起了嫌隙,只怕欧阳大人并不会安然呆在翰林院中。”
“这话有理。”林太医不住地点头道,“长孙无忌本来是皇后外戚,却因其早年和陛下相伴的缘故,今极受陛下的宠信。明面上长孙国舅没有位列三公,但他的食俸早就高出了标准。他在朝堂上讲的每一句话,基本都没朝臣出列反对,陛下也乐得听从于他,最后长孙所云的就是板上钉钉的了。”
秦英不禁陷入了沉思——长孙国舅手握这样重的权柄,想要除去一个欧阳信本也就是眨眨眼的事吧。但是欧阳现在任着闲职,好像完全没有受人之钳制。
第一百一十五回 闯入后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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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回闯入后宫去
这又陷入一个疑点。
在秦英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左庶子大人开口道:“长孙国舅若想要给欧阳大人穿小鞋,逐出京城罢官归乡还算是轻的,怎么可能还让他在皇宫里任个一官半职?”他和秦英想到一起去了。
秦英摇摇头,示意自己越来越搞不懂此间关窍。
不甚宽敞的室内沉默下来。
林太医见谈话有深入的趋势,膝行至了门扉处,检查两道房门是否遮严实了。若是好巧不巧地留了条缝儿,他们四个的话被谁人听去,那就大事不好了。
过了半晌,秦英忽然问道:“三位大人可知……房仆射还有高尚书,他两人和欧阳大人关系如何?”
因着她听到了房玄龄和高士廉的谈话,便认定这两个人,和欧阳大人调入翰林院的事情有所关联。
左庶子对秦英的问题甚是摸不到头脑,却还是细细回答道:“虽然房仆射在武德年间就和陛下走得近,但也和太上皇身边的中书舍人欧阳信本交好。他们时常去对方的府邸串访。至于高尚书,五年前尚未被贬官时,从未和谁人交往过密。”
令狐德棻闻言,点了点头补充道:“高尚书今年春天刚回京述职,陛下就加封了他为许国公。他回任以后应付络绎不绝的拜访和礼单都不暇,更没有见他的车驾主动到过别人府邸。”
林太医见秦英皱了一下眉,眸子深沉几分,连忙问道:“怎么,你怀疑房仆射和高尚书吗?”
秦英的唇角挂起了惨淡微笑:“现在只是某大胆猜测,并无真实依据。”说着她施礼再拜,“谢谢左右庶子大人慷慨相谈,某如今无以为报,改日定登门回礼。”
右庶子离秦英的距离很近,此时他直起身子托住了秦英的双臂:“客气了。秦英你身为方外之人,却肯将心放置于朝堂,这就是不可多得的。”
秦英哪里敢受令狐大人的托扶,肃容挺直腰背,她重复一遍致谢的话,就匆匆地告辞了。
林太医也想要离去,却被左庶子的一声“且慢”留住了。
左庶子先是给林太医亲手奉了杯茶,招手让他做到自己的右边,才深深地感慨道:“别看这秦英身长未及六尺,他的心地却比一般人广阔。放在小小的东宫左春坊,做九品侍医还真是可惜了。想他日后,必定不是池中之物,可在朝堂上有番作为。”
令狐德棻朗声大笑,直说左庶子的这些感慨多余:“——人家作为方外之人,能在四四方方的长安内城待得了多久?”
“谁说方外之人就不能长期任职,为国主分忧解劳?太史局的李淳风就是例子。”左庶子喝下了一口温热的茶汤,咂嘴道,“听说李淳风等人绘制的浑仪图样已经过了工部的审核,想来过些时日就能制出雏形。若浑仪的测量数据能够再精确一步,太史令李淳风的升迁指日可待。”
林太医则对他的话表示怀疑:“李淳风都是太史局的最高官员了,再升还能升到哪里去?”
令狐德棻适时插话道:“陛下龙颜大悦的话,给他加些虚职虚衔肯定是少不了的。”
“也不知这小子的运气怎么就这样好。”林太医拍了两下大腿,叹道,“老朽和他同年入地职,他青云直上一路高升到太史局令,老朽好容易挣扎到太医署令,还没享受多少时间呢,就被陛下一句话捋下位子,得来的一切皆成了镜花水月、黄粱梦场。”
“你比上不足,比下确是有余的。”令狐德棻的嘴角再次舒展开了笑纹,“人和人的命数不一样,不能勉强求之。”
秦英到了翰林院的门外,准备进去找苏桓搓一局围棋,忽然听身后有官婢的呼音。她回首一看,见齐腰襦裙的官婢正小跑而来。
认出这人是簪花娘子的侍花僮仆涟漪,秦英亟亟地走了几步,到涟漪的身前问道:“神色惶惶地是怎么了?”
涟漪弯着腰站在原处喘息未定,抬起脸来,眼角的泪水盈盈落下:“……大人,不好了。簪花娘子受到韦贵妃的刁难,正在延嘉殿的廊下罚跪。簪花娘子不让我给李太史报信,我就只好求您救她了。”
秦英大惊,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簪花娘子向来行事沉稳持重,她怎会被韦贵妃拿住把柄?”她下意识地断定事情紧急,拍了一下涟漪不住颤动的肩,抬脚就往永巷那边走。
“后宫是最为不讲理的地界。妃嫔们若想要整治下人,根本不用顾忌皇后娘娘的脸色,随意地给人加道罪名就行了。”涟漪一边用袖子抹泪,一边为秦英讲道。
翰林院在太极殿之旁,离永巷只有一盏茶的功夫。秦英心里焦急,步速快地涟漪提裙小跑才能跟上。
当秦英递了鱼符,守着永巷北门的侍卫长的一杆长枪就横在了秦英身前:“永巷之南是陛下众位妃嫔的寝区,外臣绝不可擅自闯入。”
她闻言不为所动地站在枪杆之旁,微微笑了一下:“今天秦某将鱼符交出去,就没有想着能再拿回来。擅闯寝区之事有秦某一力承担,不会牵连到各位的。”
其实秦英若带着布袋褡裢,完全可以用给后宫娘娘诊脉的名义进入后宫。但她今天下了朝直接去的左春坊,之后她还没有进翰林院的门,就被涟漪的眼泪困住了,于是秦英她根本没有机会背起放置针盒的褡裢。
那拦住她去路的守卫大感意外,他细细瞧了秦英几眼,抬起手辨认她塞到自己手里的鱼符上刻的字样。虽然他做的是武官,但因要在各道宫门处检验鱼符,他是认识字的。他手指摩挲着符身的楷字,轻轻念着:“翰林院医待诏……秦英?”
“正是。”秦英面色坦然地道。
“既然有留下鱼符的胆量,那你就进去吧。”守卫将秦英的鱼符揣进窄袖。
涟漪在秦英的身后,扯住她衣袍怯怯问道:“大人,您若进去……是不是就意味着,事后会受很重的责罚?”
秦英此时什么话都没有听到。她的一颗心都吊在簪花娘子身上。簪花娘子是为了朱砂案的事情才会如此。秦英若什么都不做,良心会不安的。
第一百一十六回 韦贵妃风疹
第一百一十六回韦贵妃风疹
秦英和簪花娘子初见的时候,就定下了一个约定。秦英为簪花娘子查明两年前裴寂受何人迫害,被贬官之后流放到静州;簪花娘子为秦英查明何人指使丽正殿的药童在太子的药锅里下朱砂。
后来秦英在太上皇所居的大安宫,发现了朱砂被混在了紫砂糖中。
因为大安宫和丽正殿出的事都牵扯到了朱砂一物,秦英就将这简称为了朱砂案。
簪花娘子怀疑朱砂案是后宫的韦贵妃操纵的,于是就一心寻找佐证。她甚至用为后宫各位娘娘簪花梳妆的由头,翻看妆奁盒之类的东西。
秦英猜测,现在韦贵妃对簪花娘子的行为有所察觉,索性就先下手为强了,目的是给簪花娘子一个下马威,让她晓得韦贵妃并不是个可以随意搓扁揉圆的软柿子。
簪花娘子老远就看到秦英的一身深青色朝服了,她嗫嚅着嘴唇,好一会儿才发出声音:“……秦英,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秦英五步并作三步,跪下来坐到了簪花娘子的对面,焦急地敛着眉毛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簪花娘子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一道尖锐刺耳的女声自远而近地传来:“你是谁人?竟敢擅闯永巷,到贵妃娘娘的寝宫外!”
“见过姑姑。”涟漪正要蹲下握住簪花娘子的手,听罢赶紧起身,对着那个衣着精致的官婢下拜道。
秦英粗略打量了她几眼,心道这应该就是韦贵妃的心腹了吧,模样长相不是很差,就是声音太尖利了一些,让人心中生不起好感。
“在下翰林院医待诏秦英。不知簪花娘子所犯何事,必须在如此毒辣的阳光下罚跪一个时辰之久。”秦英知这官婢的品阶不如自己,但还是将目光垂下来,恭敬地施了一礼。
那官婢是第一次被外臣用如此失礼的眼神注视,她登时怒不可遏,一双柳眉倒竖起来:“外臣擅闯后宫乃是重罪。来人,还不将他拿下!”
“擅闯的路上已经为诸守卫解释过了。此事过后秦某自然会伏法,不用劳烦你发号施令。”秦英直起了身子,目光淡淡地扫过她的面孔,“现在你能为秦某解释一下,簪花娘子罚跪于此的具体原因了吧。”
那官婢剜了秦英一眼,抬起下巴轻蔑道:“簪花娘子前几日为娘娘用黄瑾花瓣贴颊,现在娘娘面上起了疹子,簪花娘子如何逃得了干系。”说着她用豆蔻指甲指了指,示意贵妃娘娘起疹的部位,“脸对于女子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东西?我们娘娘罚她跪一个时辰还是仁慈的。”
“她所言是真的吗?”秦英转头去问簪花娘子身旁的涟漪,见对方应声,秦英转而问那官婢道,“贵妃娘娘可有寻太医署的人问诊?”
那官婢对秦英那种目下无尘的口气很反感,她忍着心底的不悦回答道:“太医署的医正说,这是黄瑾花粉所引起的风疹。于是娘娘今日偶然看到簪花娘子,才上了火气。”
秦英闻言沉思了起来:此人是韦贵妃的心腹,说不定偏袒或者帮衬贵妃娘娘撒谎。若自己能够亲眼见一见韦贵妃的脸,说不定能发现风疹并非由花粉而起,簪花娘子是被冤枉的。
然秦英用着男子身份做翰林院的医待诏。因有男女大防障碍着,她绝无可能见到韦贵妃的容颜。
“往年韦贵妃是否对花粉敏感?”秦英又问道。
涟漪替簪花娘子摇头道:“没有。簪花娘子给贵妃娘娘贴过好多次颊鬓,怎么就这次招了麻烦?”
“放肆!这延嘉殿外哪里有你这贱婢说话的份儿?”那个官婢抬起手就要给涟漪一个巴掌,扬在半空的手中途却被秦英拦下了。
官婢铁青着面正要发作,就听耳畔传来一道银铃般的清越女声:“小筝你说的不错,延嘉殿今天确实热闹。”
有些人声线极有特点,使得旁人过了遍耳朵就忘不了。长孙皇后恰好属于“听声即知其人”的那种。
秦英连眸子也不抬,就和涟漪一起俯下身子道:“见过皇后娘娘。”
簪花娘子原本就跪着,此时双手额头触地,俨然是在行正礼。
那官婢愣在原地,她一点也不敢相信皇后会信步走到贵妃娘娘这里。等反应过来跪拜下去,长孙皇后的裙摆已经略过了她,径自上了台阶往门口去了。
皇后没说让几个人起身,秦英等人就这样跪着。
“原来贵妃最近不到本宫这儿请安,是因出了些疹子。”皇后娘娘的声音慵懒之中又透着无以形容的尊贵。
长孙皇后是个极为聪慧的人。她见韦贵妃寝殿外站着外臣,跪着簪花娘子,并没有先去询问是非因果,而是将话头放在了延嘉殿的主人韦贵妃上。她礼貌周到地一笔带过韦贵妃连日不来请安的事实,这让贵妃的贴身侍婢寻不到一丁点错儿。
小筝扶着长孙皇后的胳膊,见自家娘娘的目光不时往门内望,轻声道:“娘娘要见她吗?”看身旁的娘娘微微颔首,小筝忍不住娇嗔道,“皇后亲自拜访贵妃可是不合礼数的。”
长孙皇后用蝴蝶穿花的团扇点了点小筝的头,笑道:“贵妃病了,本宫亲自来瞧瞧才能放心得下。”说完她抬手敲了几声殿门,转眸对跪在阶上的秦英等人道,“都起身吧,随本宫一道去看个究竟。簪花娘子也进殿去。”
听到这句,簪花娘子如蒙大赦,她擦了擦额角沁出的细汗,想对皇后娘娘用感激的眼神表达谢意,却见长孙皇后先于众人进了延嘉殿。
几个人依着次序迈入殿门槛儿,秦英则立在门外,踌躇着自己身为外臣,能否入贵妃的寝殿。
秦英先前为太上皇诊疾时就没有这样多的纠结。一者凭的是陛下的口谕,二者病患是男子,不存在男女之别的说法。
此时她听皇后娘娘的明亮音色从房内的一头传来:“秦待诏,本宫让你到大安宫为太上皇诊疾,你却跑到延嘉殿来,既然来都来了,何不进殿为贵妃娘娘瞧一下风疹?”
秦英心思透亮,明白长孙皇后是给自己找理由进殿,便也借坡下驴地道:“在下担忧自己医术不精,误了贵妃娘娘的诊。”话是这样说,人却从从容容地撩起袍子下摆,迈过了那道门槛。
第一百一十七回 桂枝汤之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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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贵妃此刻撑着头,倦卧于榻上,一双凤目似闭非闭,别有一番风情。听到了殿外的嘈杂音声,她已经猜到了来人是皇后。
她将一缕青丝松松挽至耳后,对绕过屏风的长孙皇后露出笑来:“娘娘怎么忽然有兴致光临此处?”
长孙皇后由小筝搀扶着行到榻边,亲热地坐下道:“本宫开始是要去太液池的,听这边声响颇大就过来了。在外头听你的贴身侍婢说,你起了风疹,于是连日不曾到本宫处请安。最近可有好些?是否服用汤药调理了?”她执住韦贵妃的手,面上的关切能够掐出水来。
韦贵妃当然晓得皇后娘娘不会真心望她好,礼貌地将手指抽出来,疏离笑道:“肖女医正来看过了,说避风不出便可慢慢好转。”
长孙皇后见状挑了挑眉,一双保养得当的手交叠在一起,优雅地放在腹上道:“肖女医正是今年刚上任的,经验方面难免不足。”她对着静立一旁的秦英颔首,示意秦英上前来,又道,“秦英是我儿的侍医,虽说年纪尚小,能力却不容置疑。请他再为你看看如何?”
韦贵妃见秦英已经走到榻边,只好僵硬地点头应了声好。她在心中冷笑一声,想道:皇后这两面三刀的做派真是炉火纯青了。
进殿以后,秦英默不作声地跪拜一礼,站起来到了延嘉殿的角落,静静旁观皇后和贵妃的明争暗斗。
最后听到了皇后开口唤自己,秦英目不斜视地走近了卧榻跪坐下来,期间没有失礼地把目光倾斜到贵妃娘娘上去。
既然自己是女扮男装,就要恪守男女大防的礼数。
得到了韦贵妃的首肯,秦英装作小心翼翼的模样,上下打量着韦贵妃的面孔。
韦贵妃今年虚龄三十有三,却无半点老态。只是眼梢处有几道浅浅的皱纹。因五官生得极好,她脸上无数红斑似的暗痕就显得突兀了,双颊还有额头上的风疹破坏了应有的美感。
“娘娘最近有无饮食辛辣?”秦英确认风疹的程度后就将眸子转向了别处。毕竟她知道,对于后宫的娘娘们来说,被陛下以外的男子瞧见形容是件难堪的事情。
当然在旁人眼中,秦英只是还未束发的总角小儿。
韦贵妃摇头,一只手拢了拢大罩衫的绉纱袖子,道:“从不吃辣。”
“本宫也记得贵妃每次在宫宴间,都不碰涂抹了香辛料的羊肉。”长孙皇后为贵妃作证道,这倒不是皇后观察仔细,而是陛下往韦贵妃处瞟的时候,皇后也顺着他的眼神望了几次。
“风疹是在几日前开始的?”秦英又问道。
韦贵妃的贴身侍婢先一步道:“三日前的下午。上午簪花娘子刚为娘娘贴颊,娘娘才对簪花娘子心生怀疑。”
秦英将这些信息记在心里,才道:“可否让秦某看一下,贵妃娘娘一旬来用的胭脂和熏香?”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沐浴、净面时用的皂角也要。”
贵妃挥了挥手,让两个侍婢去依照秦英的话去拿。一个侍婢进了偏殿,对身边的人小声嘀咕道:“娘娘今年春起就用着南方献来的胭脂,定然不会是它的问题。”
“是啊。而且那外臣真是胆大,竟敢张口去要贵妃娘娘的私物。”另一个侍婢碎碎念道。
“地位卑下的你我可惹不起那个外臣,还是赶紧收拾了胭脂熏香,皂角油膏给他送去。”最先开口的鹅蛋脸侍婢选了一张小案,依次摆上刚才秦英点出的东西。
期间秦英也没有闲着,问着贵妃娘娘的精神和食欲,饮水和解手情况。贵妃几次都被秦英的问题羞红了脸,但是碍于秦英是长孙皇后发话请进来的,韦贵妃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乖乖应着。
等了不到一刻时间,两个侍婢就端了香案碎步行来。她们跪在榻边,举案到眉呈给秦英。
秦英随手选了一个圆盒,朱红色的胭脂现于眼前,她用手指轻轻粘了一些,凑近鼻子嗅了嗅,秦英摇了摇头。
接着她又打开了仿汉制的三角傅山炉,用香勺舀了一点儿沉水香入炉,动作熟练地点燃,不一会儿,馥雅细腻的味道弥散在了众人周围。
长孙皇后是明眼人,她敏锐地看出秦英是懂得燃香的,这秦英除了能为太子祈福外,还会针灸等医术,现在秦英还显露出了燃香的功夫。
——从方外而来的秦英,究竟有多少才能?
看到秦英依次查看了各种木盒,又接连摇头,簪花娘子的心已经凉了半截。
涟漪紧紧地攥着手里的衣带,她的指节泛着白色,指甲印进了掌心,划出一道道深痕。
她为簪花娘子担心,更为自己担心。
长孙皇后既然已知韦贵妃起了风疹,势必会为贵妃寻个公道。秦英若是不能查明风疹的来由,为簪花娘子撇清冤屈,簪花娘子就会受到皇后和贵妃两处的责难。涟漪身为簪花娘子身边的侍花僮仆,也难以避免惩罚。
秦英再次打开了那盒嫣红的胭脂,她瞧着圆形的盒盖,最后竟笑出了声来。
殿内众人都不明所以地愣住了。
秦英是怎么了?为何在如此严肃的气氛之下,大笑成这副模样?这翰林院的医待诏实在太失礼了吧。
“——取笔墨。”秦英收起了笑,对跪在自己眼前的侍婢们伸出手,两个侍婢早就举案举得手酸,她们听秦英这么吩咐,连忙放下香案去殿角的五斗橱取笔砚。
长孙皇后挨着秦英,她一伸头就看到了秦英所写:“桂枝汤煎服五日。去皮桂枝、芍药枝叶、横切大枣、生姜片皆按常量抓取。炙烤甘草增半匙。”
将刚写好的方子吹干笔迹,递交给韦贵妃的贴身侍婢,秦英高声唤道:“在下要单独对病者说些医嘱,请殿内诸位先离开。”
延嘉殿的主人是韦贵妃,但现在长孙皇后都毫无异议地起身走了,其他人也是敢怒不敢言,瞪了秦英一眼才出去。
延嘉殿转瞬只有秦英和韦贵妃两个。秦英挂着和善无害的笑说道:“善恶终有报,损人将害己,贵妃娘娘您说对吧。”
“本宫不懂你在讲些什么。”韦贵妃挑了挑指甲,垂着眸子漫不经心地道。
秦英笑地越发深了:“娘娘您知道,过量的朱砂混进药锅里能致人性命于死地,却不知道……芝麻粒大小的朱砂混进胭脂里同样能致人容颜于死地。”
第一百一十八回 两厢对峙时
第一百一十八回两厢对峙时
秦英笑地越发深了:“娘娘您知道,过量的朱砂混进药锅里能致人性命于死地,却不知道……芝麻粒大小的朱砂混进胭脂里同样能致人容颜于死地。”
韦贵妃面色一凛,水光潋滟的眸子抬了起来,定格在了秦英身上:“什么朱砂?”
秦英将胭脂盒往桌案上一放,神色淡然地道:“娘娘使用朱砂谋害太子和太上皇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事情终有败露之日,也应该想到自作孽、不可活。”
“……你在怀疑,前些日子在太子药锅里发现的朱砂,是本宫指使那两个药童做的?”韦贵妃捏起了一块桃花糕,细嚼慢咽后弹了弹指甲里的碎屑,悠悠道来最后一句话,“那你可有什么证据?”
秦英摇了摇头,道:“目前在下没有证据,但很快就会有了。”秦英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素白的帛书,将它递给了韦贵妃,“若您想知道脸上的风疹是由何而起,就与在下交换信息吧。”
“你到底是在胡言乱语什么?”韦贵妃没有接过帛书。此刻她的脸色极度惊惧,显然不敢相信秦英所说的每一个字,却同时被蛊惑着听下去。
“娘娘和太医署是否有旧怨?”秦英语气平静无波地审问道。
“当然。”韦贵妃咬了咬牙,最后艰难地吐出字,“该换本宫来问风疹之事了。”
“在下授意簪花娘子在为您贴颊时,混些朱砂进了胭脂盒。”秦英一字一顿缓缓道。
实际上秦英在说谎。她不是幕后主使,却也算半个知情人。
她和簪花娘子曾商议过许多次,如何逼迫韦贵妃露出马脚。一天簪花娘子偶然提了一下这法子。秦英听罢立刻否决了,认为这样太过冒进,很有可能得不偿失。
而簪花娘子最后没有听从秦英的劝解,执意去以身试险。于是有了秦英今日闯入后宫妃寝的事情。
“……你怎么能对本宫下如此毒手?明明你我素未谋面,根本无恩怨瓜葛可言。”韦贵妃一只手拍上了桌案,杯盏颤巍巍地抖着,几乎要倾出茶汤来。
秦英面对盛怒之中的贵妃娘娘,面不改色地反问道:“……娘娘又怎么能对太子和太上皇,下如此毒手?明明他们老少与你无冤无仇。”
韦贵妃冷冷一笑,原本明艳动人的五官扭曲了:“你觉得,本宫会承认做下的事情么?”
秦英见状,伸手将桌案上险险沾湿的素帛收起,道:“在下写的桂枝汤方子确实能治风疹,但这桂枝汤的君臣配伍与肖女医正的汤剂冲突。如果连日服用将会伤及脾胃。”
只见对方愣了一会儿,才干巴巴地质问道:“你既然差人下毒、故意写错桂枝汤的配伍,又为何要告诉本宫这些?”
“在下身为太子侍医,见太子险遭朱砂毒之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有何不可。但坏事做绝便有悔时。在下现在后悔身为医道,却妄想毁人面孔;在下现在也后悔身为医道,却妄想误人病情。”嘴上说着后悔二字,秦英却大大方方地直视着韦贵妃道。
“你想用这种手段,感化本宫招认自己的行迹?”韦贵妃大笑,胸口不住地起伏。
“在下并无此意。”秦英干脆地回答道,“刚才的那张帛书是在下的状子。若娘娘想将在下依法框入狱中,在下就会揭露娘娘的罪行。”
韦贵妃捂着自己的心口喘息片刻,恨声说道:“……秦英,你是在威胁本宫?”
秦英居然供认不讳得地道:“是。娘娘与我既然都不想依罪论处,那么不如各退一步。之前我对娘娘坦白一切,娘娘替我保守秘密;现在娘娘对我坦白一切,我替娘娘保守秘密。”
韦贵妃越听越心惊。她对太子下手以前,就去查了太子身边之人的底儿。因此她知道,秦英本是个道士,受诏为太子祈福才会入宫的。不过这样一个方外之人,怎么会有这样深的心机和谋略?
先是借他人之手给自己下毒,然后将自身投入危险中,救下别人,最终步步紧逼,恩威并重地以一张帛书来迫使自己就范。
仔细地思虑了得失,韦贵妃咬着唇道:“好。本宫抓着你的把柄,就不怕你泄露秘密。”韦贵妃清楚,其实被拿捏住七寸的是自己,她不答应秦英也是不行的。
秦英点了点头,眸子里的光亮尽数收敛起来,沉着道:“那在下洗耳恭听,娘娘谋害太上皇和太子的缘由。”
韦贵妃端起一杯浓茶,饮下一口润了润喉,轻声细语地道:“皇后过去夺去了本宫在意的东西,所以本宫现在要毁了她在意的东西。”
秦英当下就了然:原来绕一大圈,还是逃不出后宫那点争宠的戏码。
她好容易等到了韦贵妃的自述,打断对方的自述就等于前功尽弃。所以秦英耐着性子,听韦贵妃说一段旧事。
韦贵妃在贞观二年时,曾经滑胎。那是她第二次怀上,每天都爱护地紧,但最后还是没能将孩子平安生下来。
她度过了一段浑浑噩噩的时光,重新振作起来的时候,已经到了第二年春。经过不懈地明察暗访,终于得知那时滑胎是因为有人害她。太医署的女医正,在她的安胎药多加了一副红花。
红花没有毒,但能无声无息地扼死孕者肚子里的胎儿。
晓得了真相的她派了几个心腹去堵那个医正的家门,他颤颤巍巍地跪下来,说给贵妃娘娘的安胎药里多加一副红花是皇后娘娘的吩咐,他只是太医署的芝麻大的医正,不敢不从。
明明一人所言不足以取信,但从那以后,仇恨就蒙蔽了她的双眼。
长孙皇后要和陛下同入同出,她可以忍让;长孙皇后要和陛下夜夜留宿,她可以忍让;但长孙皇后要她孩子的命,她决不能忍让。
她开始和长孙皇后作对。长孙皇后说水芙蓉高雅,她就说木芙蓉端洁。
以至于长孙皇后每旬去探望大安宫的太上皇,还有东宫的太子,她都郁郁不得终日。
后来她渐渐不满足这样的日子,就差人给太上皇送,那浸了朱砂的紫砂糖。
第一百一十九回 动摇以情理
秦英接口道:“于是您迁怒于其他人?”她尽量把自己的语气放平稳,不让情绪过多地显示出来。
“陛下早就不想要太上皇苟安于世,本宫是在为陛下分忧。”
“太上皇是李唐的开国之主,太子是李唐的未来之主。娘娘您竟然还不承认,自己因一时鬼迷了心窍,而犯下的错误有多么严重吗?”
“你……”韦贵妃还想说什么,却未能继续开口。
因为秦英忽然打断了她:“在下向娘娘保证,不会传一句您的秘密,但娘娘莫要掉以轻心,夜路走得多了总会遇上鬼。这次您不会被秦某以外的人发现,不代表下次也有这样好的运气。”
韦贵妃手上的茶盏啪地一声被摔在了地上,她睁大了一双美眸注视着秦英::“秦英,你管的事情未免太多了吧。”
“在下身为太子的侍医,一切的所做所为皆站在太子殿下的立场上。若娘娘不惧与东宫还有大安宫为敌,尽管继续差人用卑劣的伎俩下毒。”秦英话音未落就站起了身子,匆匆地离开延嘉殿。
她一刻也不愿和这可怜友可恨的人共处一室。虽然秦英自认为算不上个忠善老实之人,可是她决不会用谋害无辜的方式,去迁怒一个自己厌恶的人。
上辈子秦英被李世民投入大理寺狱,可以说,她是被他亲手杀掉的。这辈子李世民诏她入宫为太子祈福,秦英还是应了诏。
不是秦英将心结放下了,不再怨恨李世民。而是她不想因为自己的一时任性就耽误了无辜者的病症。
上辈子侯君集在陛下面前参了秦英一本,致使秦英被陛下问罪。这辈子她见到侯君集重伤躺在榻上,他的妻子儿女围跪在一旁哀声哭泣,她走到了厢房外缓缓地蹲下去,捂住了一脸眼泪。
不是秦英将纠葛放下了,不去怨恨侯君集。而是她不想因为前世的种种事情就抹消了心灵的良知。
她看到这样的韦贵妃,觉得这个人简直是污了自己的眼。
道不同不相为谋。她和韦贵妃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她无法理解韦贵妃恨乌亦及乌的心情,于是就将话一下子挑明了。
她一点也不怕韦贵妃恼羞成怒,采用什么法子报复自己,孑然一身的她除了这条命以外,就没有能牵挂的东西。
延嘉殿外候着两三个侍婢,见殿门开了,皆趾高气扬地抬着下巴进去了,看都没看秦英一眼。
秦英懒得理会无礼至极的小官婢。因为这些人根本不配让她花费时间。
簪花娘子看秦英一脸阴郁地关上殿门出来了。赶忙上前小声问道:“……如何?”她自知给秦英添了麻烦,连平声说话的底气都没有。
秦英低着头,眸子像是落在大理石的台阶上,又像是透过台阶去想着别的什么,她拉着簪花娘子的袖子,把一张帛书卷进了对方的手里,道:“不如何,把你闯的祸事解决了而已。”
“……对不起。”簪花娘子的话语里充满了歉意。
秦英刚刚态度强硬地和韦贵妃谈了一番,有些伤神,她抬起了面庞,勉强地对簪花娘子挤出一个微笑,示意自己不怪她。
涟漪此时坐在廊下,见秦英过来了,起身恭谨地施礼道:“秦大人,长孙皇后让您出了延嘉殿以后,去大安宫一趟。”
秦英点点头,道一声好。转眸和簪花娘子辞行,很快步出了延嘉殿的宫苑。
涟漪踮起脚尖望着秦英的挺拔背影,双手捧心道:“秦大人真是年少有为。等他再长高一些,肯定有很多美貌的小娇娘会为他而动心吧。”
簪花娘子顺着她的憧憬目光也看了过去,只觉得秦英今天格外出众。将秦英目送到了延嘉殿外,她笑着敲了敲涟漪的额头,说道:“我看是你发了春心。秦英是方外之人,怎么会结婚生子。收起你那不着边际的想法吧,好好在我身边做事才是真的。”
涟漪偏着脑袋躲了一下,却没有躲过去,她沮丧着小脸,嘴上却认真而虔诚地问道:“方外之人做了官走上仕途,还算是方外之人吗?”
簪花娘子听罢,沉默了一会儿叹息道:“身处方内,心在方外,你说她算不算是方外之人?”
延嘉殿内,两个官婢跪在地上收拾茶杯碎片,韦贵妃的贴身侍婢则弯着腰握住娘娘的手,低声道:“方才听到碎瓷落地的声音,真是要吓坏奴婢了。娘娘…您的脸色为何如此惨白?”
韦贵妃摇了摇头,强迫自己镇静下来,随口说道:“本宫被秦待诏的精妙医术震慑到罢了。”
秦英到了大安宫,先去寝殿为太上皇诊了一脉。太上皇已经醒过来了,他听闻秦英是长孙皇后诏过来的,直夸长孙皇后是个心细如发的贤惠儿媳。
长孙皇后正陪着太上皇闲谈花鸟,此时脸上抹了一层红云,显然是已经不好意思了。
秦英出去时,长孙皇后也起身告辞,并说隔日也会来探望。
太上皇听了长孙皇后的话,胡子微微地往上翘了翘,很是高兴的模样。
走出了大安宫的地界,长孙皇后淡淡开口道:“这次本宫帮你平了擅闯后宫的事,是看在你对太子一片忠心的份儿上。以后你做事可要三思而行,不能再像今天似的鲁莽冲撞。”说罢,她将秦英之前交给永巷守卫的鱼符拿了出来。
“……是。”秦英低首接过触感温热的鱼符,心头一阵微颤。
如果韦贵妃所说的是真的,长孙皇后曾授意太医署的医正,除去韦贵妃的孩子,那么她心目里长孙皇后的完美形象,就全部成了粉末。
长孙皇后收了手又道:“最近皇宫里头不太平,东宫太子还有大安宫的太上皇接连出事。听林太医说你攒了几次沐休,不如过些天你出宫去吧。”
“可是……”秦英犹豫着说道,欧阳大人的事情还缠绕在心上,她此时并没心情出宫连休。
“让你出宫沐休还不乐意了?”长孙皇后眯着眼笑道,“本宫想要出宫,却还轻易出不去呢。你出宫了,记着去兴道里替我向萧皇后问好。”
第一百二十回 夏时送冰来
“娘娘如何知晓萧皇后与秦某相识?”秦英大吃一惊,瞪大了明亮的眼眸问道。
“前朝萧皇后是本宫的表婶,本宫上回去兴道里看望她的时候,她向本宫提起你了。”长孙皇后眨了眨眼,一把扇子轻轻摇动着,不时遮住了她的脖颈。“她之前不是收了梅三娘做侍婢吗?梅三娘对萧皇后说了些你的事情,之后萧皇后又转述到了本宫这儿。”
“原来如此。”秦英提着的心这才放下了。
长孙皇后接着道:“表婶当时说的时候,本宫还很好奇,秦英究竟有无那么传奇,现在看来,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她面不改色地将秦英夸得有些无地自容。
看秦英想要找个没人的地方躲一躲,长孙皇后收起了和气的模样,道:“记着去兴道里拜访萧皇后。这不只是为了替本宫问好,还是为了你自己。她顶着偌大的压力收留梅三娘,身为梅三娘友人的你也应该向她表示一番谢意。”
秦英听到长孙皇后这种设身处地为自己打算的话,感激地不知说些什么才好了。最后她深深地拱手施礼,道:“多谢皇后娘娘的提点。”
长孙皇后摆了摆手,扶起她来:“本宫对你好是有条件的,你可是懂得?”
秦英上辈子在皇宫呆了这么些年,简单的话外之音如何会不懂?只见秦英直起了身子,郑重地点点头:“某身为太子殿下的侍医,必然会对太子康健尽全力的。”
长孙皇后对她好,无非是想要收拢秦英的心,让秦英踏踏实实地在太子身边做事。
“那就好。本宫要往前面去了,在此作别吧。”长孙皇后略有欣慰地对秦英颔首道,又招呼了身后的小筝过来扶着自己。
秦英应了一声,心中感慨万分,上辈子初进人世的自己太嫩了些,竟然会觉得长孙皇后就像素帛一般完美,明明长孙皇后的手腕,高明到几乎不留痕迹的地步。
这天午时,秦英、苏桓和簪花娘子的三张食案围在一起。
席间秦英说到了自己明天起出宫休假三天,又问了他们俩有无什么需要捎带的物事。
苏桓闻言挑眉道:“没上任几天就开始休假?”他脸上一副很是不满秦英娇惯自己的表情。
秦英不甘示弱地回答道:“我从入宫以来,就没沐休过一次。”
苏桓放下了木头筷子,桃花眼上下打量着秦英:“——从未沐休?那苏某真真是忍不来,以后便不与你为伍了。”
秦英登时被他的嫌弃语气激怒了,她嚼着新鲜的豆芽皱眉道:“沐和休是分开的,没有出宫又不代表我没有沐浴。”
苏桓觉得逗弄秦英,看她生起气来是件很有趣的事,便顺着话头接口道:“既然你沐浴不需要出宫,何必要多此一举?”
就在两个人的对话气氛越来越不友好的时候,簪花娘子终于听不下去了。她敲了一声空碟,打断他们:“你回来的时候,帮我捎一份西市巧思铺里的水晶糕。”
有人忽然插话,秦英一口气被噎住了,她拍着心口缓了会儿才道:“记下了。”说着她转头问坐在左边的苏桓,“你没有想捎的小食之类的?”
他摊开双手晃了晃:“不爱吃那些花里胡哨的玩意。”
这时了缘师吃完了午饭,一声不响地放下碗筷,朝他们这儿望了望,好像是有些欲言又止。
下午秦英看外头的天气有些热,便也懒得动了。
她支起一扇小窗,倚靠在窗前看《针灸甲乙经》。这本书她已经看了将近两个月了,还没有把重点背过。如今难得有空闲,她就想用功些。
“秦大人在吗?”门外传来一个清朗男声。
“没有上锁,请进吧。”秦英头也不抬,随手翻开了下一卷竹书。
门应声而开,修长的身影慢吞吞地进来。
秦英感觉来人的气息不像苏桓,有些好奇地抬了眼,就看到了缘师抱着一小缸的东西走近自己。她站起身帮了把手,和他一起将小缸放在桌案侧。
“了缘师您太客气了,拜访寒舍还拿了东西。”秦英看到里面盛满了冒着冷气的冰块,微笑着道。
“听说秦待诏明天出宫沐休,不知可否代贫僧去一趟东市的洗心斋。”
“当然可以。”秦英在心说道,你都将皇家窖藏的冰块送来做礼了,登门礼可谓是相当贵重。而且这个礼是随时在融化的,无法拒收,也就意味着秦英不帮不行。
了缘师刚刚搬了一路,坐下来调匀了声息,给自己倒了杯温水,喝下一半后说道:“贫僧有样东西寄存在那里。请你把那样东西取来,并转交给平康坊钟露阁的堇色。”
秦英合上了刚才看完的那卷竹书,道:“到洗心斋取那件东西,应该是需要验证身份的信物吧。”
他嗯了一声,从袖子里拿出那张画了观音女像的方帕,递交给了秦英。
她接过来,端详一番啧啧叹道:“这笔触,当真是与堇色别无二致的。”或许是这个帕子搁在他身边久了,沾染上一股清雅的檀香味儿,此刻幽幽萦绕在秦英鼻尖,“了缘师让我转交给堇色的是什么呢?”
“一副画。”他垂着眸子,长长的眼睫投在眼底,划出一片影来,“当年贫僧说要亲手送交给她的,但因种种障碍,终没能成行。”他露出一丝惋惜神色。
秦英一下子来了精神,她最乐于去探求八卦,尤其是半遮半掩朦朦胧胧的故事:“上次秦某就想听你们的过往,却被李太史打断了,不知这次是否有机缘,得闻始末。”
他抿起唇,嘴角微微倾斜:“贫僧拙于口舌,关于那捉摸不透因果的旧事,你明天可以亲自去问堇色。”
秦英连连摇头说道:“她可是比了缘师您还要满身佛气的人,我去问了,估计会被她的一句‘佛曰,不可说’给堵回来。”
了缘师见状礼貌地笑了一下,仰头喝尽了杯中水,起身道:“贫僧去房内静坐了,秦大人慢用着这些冰块。”
冰块最常用的做法,就是放在房内的四个角落纳凉。秦英找了三个小碗,舀了些冰进去,搁在桌案四周,她发现身边的温度好像立刻低了不少。
——今天下午不用扇扇子了。
秦英一边笑了缘师守口如瓶,一边想道。
第一百二十一回 桌案留香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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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回桌案留香囊
秦英下午看了一小卷的《针灸甲乙经》,甚是心满意足。【ㄨ】
余光见窗外的天色渐渐有些暗,秦英伸了一个懒腰,起身从五斗橱上端了盏松油灯,重新坐到桌案边,她入神地盯着书,不时摇头晃脑地喃喃针诀。
了缘师走的时候,只是将她这间巽字号的房门带上,随便一个人都能从外推门进来。
当太子殿下站在外头敲了好久门,听内里无人应答的时候,他索性就抬手去推门了。
此时在翰林院后院做事的宫侍官婢们,凑在了一处花树下。
面相端正的官婢小声说道:“这腿脚不好的郎君和秦大人是旧相识?刚才我去前院送点心,正巧看他进院就寻了一个人问,秦英秦待诏在何处。”
一个和她同龄的宫侍接口道:“翰林院的守卫一向森严,除了李太史那样的朝廷官员,其他人不能轻易入内。然这位郎君没穿官服,怎么就被放进来了?”
另一个样子颇为精明的宫侍道:“说不定是因为他祭着秦大人的名号。”
听到门轴的吱呀响动,秦英漫不经心地抬起头,就看到李承乾扶着门立在一边。
秦英啪嗒一声合上了书卷,双手撑着身子起来,走到李承乾的前面跪礼道:
“……太子殿下怎么得空亲临寒舍?”或许是许久不曾见,她对他的语气已经生疏到最初。
李承乾听秦英这样恭敬到多礼的话,他抿了抿嘴角,道:“猜测某个高升的人乐不思蜀,便过来一探究竟,今天一见,果真如此。”
秦英也不待他唤自己起身,就静静地提了衣袍下摆,为他铺设好席座。
她知道常日卧榻的李承乾独自从东宫走到翰林院来,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份体力,还有心上的毅力。他不说,但不意味着她可以装作无见。
“有劳太子殿下挂记。”在李承乾身边的垫子上放了两层软毯,秦英施礼道。
李承乾也不客气,扶着有些僵直的双膝缓缓坐了下来,道:“听阿娘说,你明天沐休出宫。可还会回来?”
她垂着头,明亮的眼眸不曾注视对方一眼:“某入宫的第一天,就对陛下做了承诺,在太子殿下没有病愈以前,秦某绝不会轻易离去。”
极为恭敬的话,却没有与之相配的眼神,这不由让人心生不满。【ㄨ】
李承乾倾了倾身子,为自己取了案上的一只白瓷小盏,添上一杯温水,道:“……关于那件大理寺狱行私刑的事,你还在怨我?”
他没有自称本宫,就是说他如今是站在平等的地位,问秦英这句话。
“秦英不敢。”她摇了摇头,接着将手边的一碟点心推给了他。秦英感觉他大老远地过来,除了会渴还会有些饿。
他板着一张没有表情的脸,严肃认真地道:“你哪里有什么不敢的。能在大理寺狱当着他人的面反驳我的话,能在御书房内不卑不亢地对我阿耶陈情。若是随意追究起哪一件,都足够你吃不了兜着走。”
秦英微微偏了头,嘴边咧开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笑:“太子殿下是特意过来叙旧的?”
她不习惯自己和他平起平坐的感觉。这让她内心莫名的恐慌。
上辈子,他们逾越了君臣上下的关系。她以为自己是太子殿下的友人。但就到她临刑前,也没能在大理寺狱见他一次。
哀莫大于心死,她不敢再次和过去一样,距离他太近了。
李承乾不喜欢在三餐间用茶点以外的吃食,但因为走地久了,腹中有些空虚,便伸手捏了一块入口,囫囵地品了个滋味,他道:
“后天大理寺要开堂公审那两药童投毒的案子了,刑部和御史台将派人组成三司推事,本宫想问问你是否去过去。”
秦英不饿,看他吃东西的模样很诱人,于是鬼使神差地也做了相同动作:“去如何,不去又如何?”她嘴里的杏仁糕还没咽下去,语气带了些含糊。
“你若去了,便是关键的人证,届时堂上会留席位子给你。”李承乾注意到秦英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面色不自然起来。
她心下有主意,然而故意沉吟了半晌才道:“看来秦某是却之不恭啊。”
李承乾点点头,房内是一阵寂寥无言。
他见秦英重新翻起竹书,知道她是想要送客了,也就没有多言其它,解下腰间挂的一件香囊,缓缓离座。
李承乾坐在自己边上,秦英哪里背得下去针诀,表面淡定的她其实内心焦躁地很,看他站起身,她顺势伸臂扶他。而抗拒别人施舍同情的他没有拒绝秦英。
送客到了门外,秦英回房,待视线触及了桌案上的那个香囊,她拉着两道丝带将它凑近鼻端,辨出这是上品沉香,等闲之辈有钱也买不到盈寸,之后笑着自言自语道:
“客人为何都这样见外,要拿了贵重礼物才会登门。”
晚上吃饭的时候,苏桓就拿了此事打趣秦英:“你的巽字号房今天下午进进出出地可真热闹。”
秦英喝了半碗稀粥,就放下了筷子,她听罢挑眉道:“你羡慕我人缘好吗?”
苏桓用手里的筷子搅了搅面条,使它不再黏在一起:“这样的人缘,至少我做梦都没有想过。话说,太子殿下为何会屈尊到你房里去做客?”
不等秦英得意洋洋地吹一吹牛皮,簪花娘子就接口道:“你没听过东宫那边传出来的笑话吧。”见苏桓摇头,簪花娘子浅笑着讲了太子说秦英穿官服比其他人好看的梗。
秦英早涨红了脸,多次想要跳起来走人,却被苏桓拉住了袖子,脱身不得。
当时林太医单独和自己说这个段子,秦英不觉得有什么可害羞的。现在簪花娘子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给苏桓讲故事,秦英就感觉饭堂里的众人都在瞧着自己。
“大抵是太子多日不见秦英很是思念,又得知翰林院为易进不易出的地方,左等右等也不是个法子,就主动过来了。”簪花娘子“义正言辞”地总结道。
第一百二十二回 宝马与香车
秦英感觉自己说不过他们俩,就默默低头,假装自己和他们话题中的主人公无关了。
最后簪花娘子看出秦英郁郁的模样,善解人意地转开话头,秦英才重新加入了对话。
第二天秦英睡到了辰时正,才慢悠悠地醒过来。心里没有压力,睡眠就不禁沉了些。
穿上一袭靛青的便服,结好了包袱,经过翰林院的饭堂,发现这里还开着一道门缝,她心中甚是惊讶。
秦英进去坐下,要了一小碟酸豆角和碗米粥,随口将疑惑宣之于口。
宫侍弯着腰身回答道:“平日翰林院中的诸位大人并不按时用饭,于是饭堂白日里都开着门。”
她听罢心想道:早知翰林院的规章形如虚设,松散地不成样子,她就不该为了每天的早饭,提前起一个时辰。
用过了简单的饭食,秦英背着一只小包袱,跨过一道道的高大宫门,来到了太极宫北的横街。
“您是秦大人吧?”看秦英出来,一个便装模样的公公上前迎住了她,笑容可掬地拱手道。
她愣愣地点头,观察了这位公公好一会儿,终于认出他是东宫的某位总管大人。
“公公可是有事吩咐?”秦英问道。
那位公公抬起眼眸,态度温和地道:“太子殿下知大人沐休出宫后,让人为您备了车驾。祝大人沐休一切顺利。”说完他转身唤了一声,刻意取了华丽装饰的玉辂被人牵出巷子。
她上辈子见过太子乘车出行,晓得这是太子的专属车驾之一,连忙摇头苦笑道:“秦某一介药藏局侍医,不堪殿下如此厚待。”
“大人莫要轻视了自己。您对殿下来说,乃是救命的恩人。殿下如何感谢你都是远远不够的。”公公遵照着太子的嘱命又道,“太子殿下执意要与你,大人就莫要推辞了。”
秦英的言辞霎时锐利了起来:“若是乘了太子的车驾,坊人会如何看某?陛下会如何看某?在下不想平白遭受他人的诟病。”
总管公公何尝不知秦英所思。
太子殿下是嘱咐了备车,却没说要备什么车。东宫下头的左春坊只管着太子专用的车驾,总管公公一半是嫌麻烦,一半是看不惯太子倚重秦英,就借着这个机会给秦英下套子。
秦英当然想不到,眼前这个没说过几句话的总管公公对自己有意见,捡了犀利的字眼说道:“太子殿下涉世未深,不懂人情往来多少为好,才会有此举措。然公公在宫中侍奉多年,应该及时劝阻殿下的。”
总管公公见秦英是个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主儿,只好扼腕叹息道:“您这样做,在下实在无法向殿下交代。在下联系太极宫那边的人,求辆普通车驾。您稍等吧。”
他退让了一步,秦英也不好意思再说别的了。
秦英这三天沐休出宫,要做的事情很多,要去的地方也很多。借用太子殿下的一辆玉辂有些招摇了,但若是能寻个代步的车驾,秦英也不会委屈自己的腿脚。
总管公公招呼着驾车的小厮走,自己躬身对秦英施以道歉一礼。他终于晓得,自己是小看了秦英。
这个坊间道观来的五尺小儿,有着常人所不及的心力。秦英的行事看似轻狂傲慢、没有章法,最后却能事事逢凶化吉。这绝不是甫进宫的人能做到的。
道家有句话叫:“大智若愚,大巧若拙。”联系到此中关节,总管公公认为秦英只是在人前藏拙。他就息了给秦英使绊子的念头。
万一自己的动作被秦英发现,秦英上告于太子,总管公公这几年在东宫的资历也就白熬了。
秦英站在横街的巷影里待了一刻有余,总管公公果然差人送了辆车来。
她再三拜谢了总管公公,才由人搀扶着上了横木。
抬手挑开了帘幕一角,她迈进车厢之前,对长相清秀的赶车小厮道:“先行东市的洗心斋。”
小厮转头瞧了秦英一眼,欲言又止地道:“大人……现在东市尚未开门啊。”
秦英啊了一声,右手抚上了额头。太久没有出宫的自己,居然都把东西市下午才开的规矩忘了。她嘀咕着自己忘性颇大,又扬声道:“崇业坊知不知道怎么走?先去那里的玄都观吧。”
小厮应声,抬手挥了挥手里的短鞭,车驾辘辘地离开横街。
按理说秦英重归玄都观,多少是应该提些东西再拜门的。不过她在皇宫里没得到什么赏赐,而且东西市没开,她就俩手空空地去敲门了。
两个迎门的道童见到来人,不约而同地张着水汪汪的眼注视着她。这眼神仿佛两只被遗弃的小动物,见到了准备抱走的好心人。
“秦道长您可算回来了。”他们一起弯腰行礼道。
秦英被这热切的语气感染,双目有些微湿:“观主可在?秦某趁着今天出宫沐休,想拜见一下他老人家。”
比较机灵的小道童连连点头:“在的在的。”碎步为秦英让门,他的目光扫到了秦英身后的车驾,极为吃惊地叹道,“——您是乘车来的?”
秦英如实交代:“太子殿下不放心小道独自出宫,就安排了车驾随行。”
另一个心思迟缓的小道童不明所以地看着同伴,结果受了顿教育:
“有钱人才会坐车至此。你可曾见过普通人家花钱租车来道观求签?快将车驾引到道观侧面的空院子,我去通传秦道长回来的事情。”
小道童的话音未落,人已经提着衣角跑远了。
秦英揉了揉另一个小道童的脑袋,微笑道:“劳烦你了。”
坐在小室的软垫上,自斟自饮地喝着今年雨前的春茶,秦英感觉人生得意莫过于此了。
观主出关拉开了隔门,对秦英笑道:“真是好久不见了。”他随意地披了一件玄色的广袖罩衫,盘腿坐在她对面,倒了盏秦英煮的清淡茶汤,打量一番她的气色后又道,“……没想到入宫以后变得风光了许多啊。沐休出宫还有宝马香车随行。”
秦英摇头,认真地回答道:“名闻利养富贵荣华,皆是身外之物,不足挂齿。”
“……入宫以后果然是不同了。说话拿腔拿调,口吻阴阳怪气。”观主垂眸饮了些茶汤,挑眉道。
秦英哈哈一笑,眼眉间的是止不住的惬意。
第一百二十三回 正心即是道
第一百二十三回正心即是道
“……这是宫里明哲保身之道。”她放下了薄瓷的杯子,狡黠地眨眼道。
观主佯怒地瞧了秦英一眼:“你这鬼精的滑头就会乱说。当年法琳师入宫是什么样子,出宫还是什么样子。”
她毫无畏惧地接了话:“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而小道年纪尚轻,比法琳师容易转性也是正常的。”
观主简直被她的辩词堵地哭笑不得,他清了清嗓子,正色问道:“你受诏入宫为太子祈福,怎么一去就是两月?”
秦英在宫中应付着好像永无止境的人事,身心俱疲,现在急需找个宣泄的地方。且观主待她如座下弟子,她也将观主看作可以信赖的师长,就把入宫以来的故事,一五一十地挑着要紧的讲了。
本来观主是象征性地关心了句,没想到秦英竹筒倒豆子似的,一气儿说了半个时辰。
他完全被她的诉说吸引了,在她喝茶润喉的时候,观主断断续续地问道:“所以你现在不但做了药藏局的侍医,还担任了翰林院的医待诏?”他不敢相信,秦英在皇宫里呆了两个月的时间,就在前朝后宫里有如此大的作为。
秦英刚才说话太多,搞得嗓子不太舒服,如今只是点头为应了。
观主抚掌,长长地叹息道:“其他人不愿意修道,便从方外走到了市井。你从方外走到了仕途,还想要回来修道吗?”
“咳咳咳,当然要回来了。”秦英一只手压着喉咙低声道,“小道可不是那类热衷于功名官身的人。”
观主心想你这样爽快地回答,能否言行如一还是未知的。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她道:“入仕做官有何不好?出门有宝马香车,入室有姬妾仆从。”
只见秦英坚决地摇了摇头,耳边的浅蓝发带随之晃动起来:“高官的谐音就是高冠。这二梁冠压在头上也是个累赘。”说着,她的两手比划着顶冠尺寸,“若是戴地再久一些,小道就没可能长高了。况且小道在翰林院无意间听到了些事,感觉身处仕途,随时有着危险。”
秦英害怕观主不能充分相信自己所言,便举了例子:
“您可知道朝堂上有个善于书法的欧阳大人?他两年前被人害得神志不清,至今还退居在翰林院里。所以做官也没什么好的。”最后一句是她的真心话。
观主捏着半长的山羊胡子,朗声笑起来道:“你入宫快两个月,没有升起向往红尘的心,反倒厌倦了这繁华靡丽的俗世?”
“在宫中任职仅仅是暂时的。等太子殿下身体康健,小道就辞官出宫了。”秦英巧妙地避开了厌世与否的问题,之后悠悠地端起杯子呷了一小口,腾腾而上的茶雾遮盖了她眼眸里的神色。
观主是个智慧深沉的人,他当然晓得秦英故意避开了什么,但也不刨根问底地让她面上挂不住,只看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一些,赞誉道:“你果真是个修行的好苗子。不枉道宣师在荐信里把你夸到天上去。”然后他又转问道,“你在翰林院遇上了欧阳大人……是那位名动长安的书法大家,欧阳信本?”
秦英迟疑着点点头:“——您也认识他吗?”
“我们几年前时见过一次面,交谈起来还很投机。人老了记性就开始变得奇怪了。流年往事历历在目,眼前的人事却留不到心上去。”观主感叹道。
得知了观主和欧阳大人原来相识,她觉得自己更加有必要去帮欧阳大人,重新找回神志了。但她想到近日来欧阳大人全无好转的样子,不禁垂下了脑袋,现出一副无精打采的沮丧表情。
“小道虽然对欧阳大人尽心尽力,然目前没有见到什么效果……太史局的李淳风还说我多管闲事,定会代人受过……”
他见状,伸手探上了秦英的肩膀,温声宽慰着这个心生困扰的小儿:“初见时我曾给欧阳大人算过一卦,知道他得到皇室的器重后,不出多时便会遭遇横祸,所幸的是横祸并不致命,且晚间有否极泰来的征兆。你如今并不是在为人改命,只是推动了他原有的命数。”
秦英在外人的面前,都维持着坚强无比、勇往直前的形象,但她也有犹豫迟疑、举棋不定的时候。
有些事情她不知道如何做才是对的,有些事情她不知道如何做才是最好。
——有些事情她不知道如何做才是无伤。既无伤他人的利益,也无伤自己的准则。
看秦英似乎陷入了沉思,观主接着开导她道:“……你认为方外之人亟亟以求的道在什么地方?道难不成只存在于方外吗?并非这样。若你端正了本心,那么你的一切所思所念、所做所为便都有道。比如你对欧阳大人伸出援手,就是合乎正道的做法。不必担忧自己做的不对或者做的不好,因为你与正道是站在一个立场上,正道不会亏待与你。”
她沉默了一会儿,眸中的神采由暗转明,最后她对观主笑道:“我明白了。”
观主闻言也放下了心来。身为方外之人的他听到朝中事,唯一所能做的,就是让秦英坚定帮助欧阳信本的念头。
他和欧阳信本并不什么深交,但他晓得欧阳信本——其人是当世不可多得的书法大家,其名很有可能会流传千古。若就这样被人耽搁在翰林院,寂寂然了却余生。伴随他一生的书法就埋没在了时间洪流中。
“——将近午时了,走,与贫道去后边的斋堂吃饭。”观主看秦英一味地灌茶,猜测对方是饿了,止住了她拿着茶壶的手说道。
秦英没有推辞,简单地施了一礼就下座了。她想要在这里多留一会儿。观主待她亲切和蔼,道人们也将她看做同门,玄都观就如同她的另一个家。
秦英留下来吃午饭,为她赶车的小厮自然也要留下来。赶车小厮从未在道观里吃过饭,这下真是开了眼界,终于晓得道观的斋饭是有肉食的,却忌口葱姜。
第一百二十四回 无言话情长
第一百二十四回无言话情长
赶车小厮坐在一群道士的中间,最初很是不习惯,但他看到身边秦英那悠哉自适的样子,便也渐渐放开了。
用过午斋以后,秦英和赶车小厮俱去了后院休息。
看到自己的厢房依旧保留着,被子也还和秦英走时一样,叠成四四方方的块状,她心里充满了感激。
未时两刻,赶车的小厮把秦英送到了东市。
秦英一手提着衣袍下摆,一手扶门跳下车辕,让小厮把缰绳拴在路旁的槐树下,又吩咐道:“你且把车看好了,我去去就来。”
小厮低头拱手应了一声。
他以前从未见过秦英,不过早就在东宫的宫侍那里听过了秦英的名字。总以为她是个声名在外、其实难副的人,而今他和秦英短短接触了半天的时日,就发觉她和普通宫人一点也不一样。虽有官身却不摆架子,虽有职权却不会滥用。
于是小厮对秦英是死心塌地。
秦英见此笑了笑,微微颔首对他回以一礼。
她有差不多一年未曾到洗心斋了。这间铺子还是那样低调收敛,明明是个赚钱做生意的地方,装饰却颇有隐居于世的风骨。
进了洗心斋的铺面,秦英顺着暖黄色的光亮,看到了掌柜坐在桌旁写着今天的账子。
她主动走过去问了声好,并且说明来意,掌柜放下狼毫笔杆,抬起眼问道:“请问您是了缘师的友人?”见秦英点点头,他伸手示意秦英入座,“五年前,了缘师将一幅画寄存于此,说过些日子就拿走——哦,那时了缘师还没有出家——结果他一直不曾抽出空来,于是他的画在这儿挂了许些年。”他是个慷慨善谈的,秦英没有问起他就开了话匣。
秦英接口道:“他让秦某将画拿走,再转交给平康坊钟露阁的某位娘子。”
掌柜没有表现出一丝吃惊,面色淡然地道:“是钟露阁的堇色娘子吧。”
“您何出此言?”秦英不曾料到掌柜的居然能准确地说出了答案。
他露出了追忆的神情,缓缓道来:“鄙人和了缘师数年前就认识了,对他的事情有所了解是正常的。是堇色娘子和了缘师两家住在同个坊里,俩人自小在一处长大,关系甚好。了缘师先表现出对于画的热爱,后来堇色娘子也潜移默化地跟着学起了画。”
“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不是应该顺利结为连理吗。”秦英小心翼翼地问着,“为何一个做了艺妓,另一个做了出家人。”
“有个词不是叫做造化弄人。”掌柜的拿起了桌案一侧的折扇,唰地一声打开摇了两下后道,“你可否知道,五年前的长安城发生了什么大事?”
“五年前是贞观元年,也是武德九年。那年长安城内发生的最大事情,莫过于六月时秦王殿下在玄武门设下埋伏,击杀兄弟,逼迫其父退位。”
“不错。堇色娘子的父亲是太子帐下的一员武将,就横死在玄武门那里。堇色娘子一夕之间家破人亡,为躲避可能会发生的诛族之祸,堇色娘子的阿娘将她藏到了平康坊,做了一名艺妓。了缘师就到了弘福寺出家。某猜……他的法号‘了缘’便是由堇色娘子而起。”
“艺妓又不是不能赎身。”秦英对这样悲伤无奈的结局表示疑惑。
“堇色娘子现在所用的户籍都是伪造的,了缘师若要赎身,堇色娘子的身世可能会被查出来。”掌柜的说完,连声叹息情深缘浅。
“了缘师的心里还记挂着堇色,偏偏法号还要唤作了缘。了不下尘缘,多听其他人念些自己的法号,他就能从心底放下了吗?”秦英喃喃自语着,之后她抬起了头道,“时辰也不早了,就不打扰您的生意了。”
掌柜的用折扇一敲脑门,憨笑着站起身来,走到店门口的墙壁,摘下了丈长的弥勒画像,双手捧到了桌案上摊开,秦英注视着着幅工笔画,无比赞叹。
——好画。即使这丝绢布已经有些泛黄了,但每道笔触依旧是清晰可见。细毫的落墨处十分流畅,足可证明他在画时毫不迟疑且认真专注的态度。
画中的弥勒眉眼低垂,神情慈祥,直叫观者的内心也跟着平静下来。
秦英将卷轴的两端拢起,低头做礼道:“谢谢您。秦某就此告辞。”
掌柜的微微一笑,伸手将画重新打开,细细地捋平画卷内的褶皱,他合上画卷,用帛带绑好才交给了秦英:“请您代某向堇色娘子问好。”
她自愧不如地挠了挠头。这个笔墨铺子的掌柜,对书画的爱还真是无微不至。
于是双手拿着丈长画卷的秦英走在路上,面孔郑重了许多。
小厮兢兢业业地守在车驾旁边,秦英把画夹在了肘处,借此腾出一只手来,从腰间的钱袋摸出几个铜板,让他打些酪浆来喝。最初他不敢收秦英的钱,秦英笑说买两个人的,他才犹犹豫豫地接了钱。
车驾出了东市最宽敞的街道,一刻不停驶向平康坊钟露阁。
钟露阁的鸨母听到门外的车驾声越来越近,心下大喜,没等车轮声停,她就碎步走到门口候着了。
鸨母对经常出入平康坊的车驾都很熟悉,但她对眼前这辆车有些畏惧,因为它的车厢后头没有挂任何显眼的府邸标志。
——车内之人的来头深不可测,要小心应对才是。
鸨母这样想着。
见车厢内伸出一只骨相分明的手,又露出罩纱青衫的一角,鸨母迎到了车驾跟前娇声笑道:“请问大人尊姓高名,点钟露阁哪位娘子的名字?”
等鸨母看清车厢里走出来是谁,她脸上的笑容就凝固了。
“在下秦英。要见堇色。”秦英神色坦然地回答,却看也不看鸨母一眼,径自从鸨母身边经过。
钟露阁前两个应门的茶壶见来人竟是,两年前曾在钟露阁做小厮的秦英,一时都愣住了,秦英迈入钟露阁的朱漆门槛,他们都忘记去收秦英的钱。
秦英见此轻笑一声。她堪堪在一只脚进门的时候顿住了步子,将钱袋里的一两整银子倒出来,塞进了领事茶壶的怀里。
第一百二十五回 堇为青莲色
第一百二十五回堇为青莲色
“……秦英你回来了?”阿碧正坐在大厅里收拾桌案上的茶具,听到了门口不同于以往的响声,抬头就看到了秦英挑了帘幕进来。
秦英点头,等走近了阿碧之后秦英放下了丈长的画,跪坐在她的身边,帮着拿了硕大笨重的红泥小炉,才笑着说道:“现在堇色在后院里吗?”
阿碧望了秦英一眼,应声道:“堇色在厢房里抄经呢。”她已经有大半年不曾见过秦英了,感觉穿着罩纱青衫的秦英长高了些。
秦英听罢不禁暗暗感叹,堇色和了缘师还真是有缘无分的一对。
“还和往常一样,放到这里立着的五斗橱?”秦英端着炉子,一只手指着旁边问道。
阿碧愣愣地看着秦英的身影,许久才回了一句没错。原来是自己的错觉啊,秦英并没有长高,只是这件罩纱青衫,将她的身姿衬得修长如竹罢了。很想问问秦英近日过得如何,她是否真像坊间所言,在皇宫为太子殿下祈福。
然而阿碧还没有开口,秦英就仿佛看穿了阿碧的心,她捡起了地上的画,对阿碧倾身施礼后道:“时间有些紧,我先去后院见堇色,以后再与你叙旧可好。”
阿碧的眼眸盯着秦英离去的背影,深深感觉她似乎长大了,气质变得成熟了。秦英她不再是过去那个钟露阁内,可以供所有人差使的杂役小厮了。
鸨母无言地站在一边,气得说不出一个字。
秦英进门时目不斜视,摆明了是轻视自己。她进门以后,居然还和阿碧交谈甚欢,显然是还把过去和钟露阁艺妓的情分放在心上,但却唯独瞧不起自己。
而且秦英拿了一两银子作为登阁费——这比她过去在钟露阁做小厮转的钱转的还多无数倍——却不像个恩客般走正常顺序面见艺妓。
秦英到底把钟露阁当做什么地方了?
鸨母的脸色很不好看,她的双手紧紧揪住了衣带。
“堇色。”秦英轻车熟路地进了西跨院,和院子里坐着乘凉的几个艺妓打了招呼后,就走到厢房的门口高唤了一声。
秦英此时被众位艺妓好奇的目光戳成了刺猬,却没有和她们深谈的意思。
她送完这幅画,还要赶去兴道里见萧皇后,拜托萧皇后一件正事,晚上长安城的各个坊市还有宵禁,所以秦英耽搁不得。
“——秦英你回来了?”堇色听到了久违的声音,激动地猛地站起身来,她的袖角勾扯到了桌案边,小几一阵晃动,砚台里面的新磨的墨险些倾洒出来。
她提着裙子小跑出厢房,没发觉自己手里捏着的笔杆还没有放下,就看到秦英抱着和她一般高的画站在外头。
“听闻坊间传言,你进宫为太子殿下祈福去了,是真的吗?”堇色往旁边站了站,让出半个身子示意秦英进门。
秦英本来不愿意进去,但是转念想到,自己还有不能事情单独和她说,便颔首脱了鞋子入内。
坐在通厢里的桌案旁边,秦英搁下了那幅画道:“这个自然是真的。我在翰林院任职,期间在那里遇上了缘师了。他让我趁着沐休出宫的时候,把这幅画交给你。”
堇色被秦英的消息震地半晌说不出话,嗫嚅了几下唇才道:“……他还好吗?”
“表面上看着精神不错,但实际情况我也不太清楚。毕竟他只和李淳风走得近一些。”秦英道着,将画往堇色的眼前推了推,却没有压到堇色正在抄写的《金刚经》。
堇色垂眸看着那副还未打开卷轴,微微眯了眼,好像是在回忆什么。
秦英只见堇色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伸手扯掉了绑在卷上的丝带,一副弥勒画像呈现于两人的视界。
“没有别的什么东西让你转交?”堇色面色平静地望着那尊佛像,缓缓问道。
秦英闻言去摸索自己身上的荷包,只找出来了一只方形的小帕。
记得这是了缘师让洗心斋的掌柜认的信物。秦英正想递给了堇色,就看到她伏在那张弥勒画像上,肩头无声地颤动着。
秦英晓得堇色是在哭。
秦英天生不会在这方面安慰别人。还没有将自己红鸾星的运行轨迹搞清楚呢,如何去指导别人。她见状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只能默默把帕子放到堇色的手里。
堇色抬起哭花了的脸,见到这个帕子哭得更凶了。
“你和了缘师的事情,我大概晓得一些。既然现在的状况无法更改,你也不要太难过了。”秦英觉得,自己有必要说些安慰的话,但是话刚出口,她就先想要打自己一顿了。讲这种话的自己,真的不是在火上浇油、落井下石吗?
不过堇色比秦英想象地要坚强。她扶着案哭了片刻,就端正了腰身,对秦英回以一个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笑容:“嗯。”
秦英看着这样的堇色,很不是滋味,想要拍拍对方的肩表示关心,忽然听堇色道:“你知不知道我的艺名——堇色,是个什么含义?”
“不知道。”秦英虽然在人前说过不少谎话,但在自己所不知道的方面很诚实。
她把绘着观音女像的帕子收进荷包,接着拿出一张空白的帕子,揩了揩眼角,淡淡道:“堇色和青莲色,都是浅紫色的意思。小时候他教我画画,看我总是用毫笔蘸盘里的浅紫色,就微笑着画了一朵莲花,说它就是我在他心里的样子。我为弘福寺画了一幅经变壁画,他知道以后写信来,毫笔蘸的正是浅紫色。”
秦英闻言后背微微战栗。她猜测,两个人青梅竹马就是相交成友,却不知道,这两个人从小就已经如此亲近了。即使他们长大后,天各一方不能相见,还是在想念着对方。
堇色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指着弥勒画像左下角的小字道:“秦英你看画上的题款。”
看出上头的年月日都是用浅紫色写就的,秦英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在那一刻决堤而出。
堇色没有看到秦英低头拭泪,自顾自地说道:“他让你送这幅弥勒画像,无非是想让我断了对他的妄想。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放不下。只要看着有关佛的一切,我就能想起他来。他在念佛,而我在念他。”
第一百二十六回 拜访兴道里
第一百二十六回
堇色说完一通自述,卷起了弥勒画像对旁边的秦英道:“你有什么好哭的,适可而止就行了。”
秦英没有应声,抽抽噎噎地打了个嗝。
“你这样,真要让我怀疑你不是个男子汉了。”堇色很快收起了刚才无比狼狈的哭相,开始揶揄秦英。
“本,本来就不是。”秦英擦了擦自己流到颊边的泪,瞪了堇色一眼。
“难道陌香所说的皆是真的?”其实在陌香得知秦英的真实性别后,就已经把这件事情告诉了钟露阁内的其他艺妓,堇色晓得秦英是个美娇娘,但她想要听秦英自己承认。
秦英在桌案上拽了一张还没有写《金刚经》的素帛,用它擦了擦微微湿润的袖子,才正色应道:“是啊。”
“你怎么能在翰林院担任官职?就不怕被人发现吗?”堇色诧怪地望着秦英道。她没想到秦英她的胆子如此大,能在天子的眼下女扮男装。
秦英也渐渐地收住了眼泪,她的情绪起伏一般而言是很短暂的:“所以要在他们发现之前离开,就像我在你们发现之前离开钟露阁一样。”
“既然你如今在翰林院做待诏,就是说不日还要回宫,是吗?”堇色的眼里含了希冀,问着秦英道。看秦英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堇色满意地把袖子挽起来,匆匆在一张素帛上写了几个字,折做三段递给秦英,“帮我捎给了缘师可好?”
只见秦英一边将信揣进荷包,一边低声抱怨道:“我可不想做你们的媒人。听说媒人做得多了,以后是会嫁不出去的。”
“秦英你这样聪慧的娘子哪里愁嫁不出去?”堇色哈哈笑道,放佛刚才从未难过,她抬起脸看了看轩窗外的天色,发觉有些日头开始倾斜到远处的屋脊上,便热切地拉住秦英的手道,“你现在和过去身份不一样了,作为贵人,你不能平白留宿平康坊,但是等会儿吃一顿晚饭是无妨的吧。”
秦英摇了摇头,轻轻地挣开了堇色微凉的手:“今天鸨母被我气得不轻,想必不会允许我再逗留的。替我向各位艺妓致歉。哦对,洗心斋的掌柜让我带他向你问好。”
堇色端详了秦英身上价格不菲的罩纱青衫,最后无奈地叹道:“那你下次有空时也要记得过来,钟露阁的艺妓们都很记挂你。”
秦英笑着点头。她何尝不挂记钟露阁这些真性情的娘子们。如今她在皇宫之中接触到的,大部分都是郎君,敞开心扉说私房话的对象,只有簪花娘子一个人。
她走出钟露阁的时候,已经是快要到酉时了。
赶车小厮靠坐在车驾一旁,眼睛似眯非眯,头歪地厉害。一看就是睡着了。
秦英推了推他的肩膀,将他从梦中唤醒后,说了句“驾车去兴道里”就上车去了。
小厮醒过来,懵懵懂懂地眨了眨大眼睛,愣了半晌才喃喃着问道:“兴道里是您的住处?”
“萧仆射的宅院坐落于此。”秦英坐在帘子后面,眼眸透过纱帐望向前面的人影。
小厮的心里瞬间升起对秦英的佩服,他不知道仆射的官职有多么大;然他知道,秦英身为名不见经传的小小侍医,能和萧大人谈得上交情,就绝不是个平凡角色。
秦英下了车驾以后,回头招呼赶车的小厮也过来。他甚是疑惑,先前秦英都是把自己晾外头,现在怎么忽然转了性子。
看见小厮面上的一派惊讶神色,秦英这样解释道:“我在长安城内并无宅子,于是今晚要借宿在这里,你跟着我沾光了。”
赶车小厮不肯相信,秦英能和萧仆射的关系这样好。
秦英没有再答话,抬手敲了两下宅门。
应门的小童不认识秦英,但秦英手里拿着长孙皇后给予的梨木牌子,见到了如假包换的刻字牌符,应门小童笑脸相对,对内通传一声后,就躬身让秦英和身后的小厮一道进来了。
“阿琯,你猜来的人是谁。”萧皇后看到应门小童拿着的黄花梨符,点了点头,之后她用手捶了捶酸痛的腰背,对身边的梅三娘道。
梅三娘跪坐在一旁,为她缓缓地打着扇子,此时听了萧皇后的话,连忙笑道:“梅琯并不善于猜谜。”
萧皇后对梅三娘诚实谦虚的回答很满意,她扶着自己有些僵直的腰道:“我也不清楚。来者没有报上自己的名帖,仅持了长孙皇后的牌符。大概是皇宫里的哪位信使吧。”
等到秦英跟随僮仆进厅,萧皇后和梅三娘吓了一跳。
“在下秦英,见过萧皇后。”她跪下施了正礼道,得了萧皇后的请,才坐在了桌案的一角。
梅三娘见到秦英又惊又喜,不过碍于萧皇后这个宅主在厅里,她的话只好暂时腋下,到了秦英下厅的时候,再寻了机会畅谈一番。
萧皇后让梅三娘为秦英奉茶,后抬起眼眸问道:“你不是在宫里得了正经的差事,今儿怎么过来了。”
秦英笑着从梅三娘的手里接过茶杯,心中感叹道:过去都是我奉茶给她,如今的角色换了个位子,还真有些不适应啊。
“今天是秦某沐休出宫的日子,于是就过来了。最近宫里事情多,长孙皇后身为后宫主母走不开,便让秦某代她看望您。刚才某去了趟东市,为萧皇后您捎了些东西,以此感谢您收留梅琯。秦某在宫中食禄区区两个月,银钱微薄,还请您多见谅。”
秦英说着,招呼厅外的小厮把几个长盒送进来。
“东市洗心斋的笔墨砚台都是精品。你还真是有心了。”萧皇后的凤目扫到了锦盒上的几个暗字,点头赞叹道。
秦英微微垂下了头道:“您能喜欢就好。”
萧皇后笑着让梅三娘将锦盒收到后头,又执了扇子一搭一搭地拍着腿:“之前八郎和你不是在御书房照过面吗?他回来的时候夸奖你了。说你在陛下面前也不改辞色,是个难得的人物。听说你在皇宫里倒是混得好。既有长孙皇后的青睐,还有太子殿下的倚重。”
“承蒙皇后和太子不弃,在下如今才能在宫中得一官半职。”秦英轻轻抿了口热茶。xh:.254.198.194
第一百二十七回 七窍玲珑心
第一百二十七回
萧皇后笑眯了眼睛:“秦英你小子是越来越会讲话了。”
秦英摇摇头,直说自己不敢当。实际上她今天过来,不仅是代长孙皇后探望表婶——前朝的萧皇后,她还有着别的打算。然而现在时机不到,她的请求还无法说出口。
“梅三娘她在这里一切都好吗?”秦英不动声色地转开了话题,问道。
只见对方反手用扇子敲了下秦英的膝盖,道:“比过去当官妓的时候要忙些,但是好在自在了不少。”
秦英上辈子不曾进后宅,却也知道后宅里的主母与妾室并不太和睦,连后宅的下人们也会被迫分成派系。
她不想让梅三娘到后宅里去,也是出于这样的心理。
然而不想让它发生的,往往会发生。梅三娘最后还是到了萧皇后的宅院,做了一个普通侍婢。
萧皇后的宅院不比寻常人家,这里就她一个人住,手下有十几个小厮侍婢可供使唤。
虽说这里人少,所要做的事情也多,但是也免了后宅无休无止的明争暗斗。
秦英想完这些,心里接着松了口气,她朝萧皇后再次下拜道:“多谢您不畏惧侯尚书的权势,收留了梅琯。”
萧皇后听到秦英这样讲,回想起了梅三娘的旧事来。
两年前,梅琯是平康坊钟露阁的乐妓。模样长得不错,琯乐也吹得好,难免会受人关注。后来她得到侯君集的提携,成了一名教坊妓。
三月三上巳节,梅琯坐在画舫里,为陛下和诸朝臣单独吹了一曲《竹枝词》。其声优美清扬,远在曲江之畔游赏的人们也听到了琯声。她的声名就这样起来了,渐渐成了钟露阁乃至平康坊最炙手可热的官妓。
好景终究无法长久。
在某夜侯君集的家宴里,她做了一个让她身败名裂的选择。
能被侯君集看上,对一名官妓来说是个荣幸。但梅琯她并没有这样想。面对猝不及防的轻薄,她本能地选择了反抗。最后反抗过度,她差点失手杀了他。
当夜侯君集重伤不醒,她被关进了雍州府狱。
得知此时的钟露阁乐妓,还有秦英集体到了萧皇后的宅子,求她救梅琯一命。救人并不是件大事,但是救了梅琯的话,要背负着侯君集的憎恶,这就不得不让人好好思量了。
萧皇后那时刚从突厥回朝,还没有歇上一歇,自然不会想去掺合朝堂中的人事。
但她被一个名叫陌香的官妓说服了。救梅琯的命,就等于是救当年遭遇同样事情的自己。
萧皇后先是托了自己的八弟,让他去找负责审案的御史中丞,她接着趁长孙皇后来拜访自己的时候,在席间提了提侯君集受伤的因果,以及背后所代表的权势纷争。
三司推事的时候。御史中丞也力排众议,主张梅琯是不该受重刑的。
长孙皇后也在陛下身边吹了耳边风,陛下最后亲自审核这个案子,把梅琯之事所带来的影响,尽力压了下去。
梅琯受了一顿杖刑放了出来,在钟露阁休养好身子以后,被陌香带到了萧皇后的宅子,萧皇后没说什么就收留了梅琯。
“…时运不济流年不利啊。”萧皇后长叹了一声。
秦英点了点头,顺着话头附和了几句,才正色道:“在下到翰林院任职待诏的时候,发现长史欧阳大人神智不清,他明明未曾见过我,却能叫出我的名字。经过了多日的察访,我猜测房大人应该是知道内情的。还望您帮我一个忙。”
“……房大人?你说的可是陛下最为倚重的当朝仆射?”萧皇后挑起了眉问道,“你准备让我怎么帮?像上次那样得罪权贵的事情,我可不会再做了。”
萧皇后已经不再盛龄,但是思维依旧很敏捷。她能够很轻松地跟上秦英的话语,并且捕捉到和自己有关的信息。
秦英知道萧皇后暗指上次救梅琯命的事情,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道:“只是想求您给房大人发帖子,请他过来赴宴。”
萧皇后初听此言,眼眸里闪过一丝光,不过那丝光随即消逝了,她不置可否地摇了摇扇子,问道:“我若是不答应,你准备用何种说辞,来请动我为你做事?”
“首先,这不是一件得罪权贵的事情。第二,这件事对您的八弟来说还有裨益。所以在下斗胆猜测您是不会拒绝的。”秦英不卑不亢地低首道。
邀请房大人来兴道里赴宴吃饭而已,得罪人是万万说不上的。
而且秦英知道,萧皇后的八弟萧瑀数月前因触怒了陛下,从左右仆射的位置下来了,转而做起了太子太傅。
最近太子身体抱恙,乃是前朝后宫之人有眼皆知的,萧瑀身为太师,就相当被驱逐出了权势中心,他若是想要重归原位,不求位列仆射的房大人、不和他套套关系是不成的,萧皇后若是做东邀请房大人,对她八弟的仕途甚有好处。
萧皇后随手放下了丝绢团扇,一双明若秋水的眼眸波光流转。她不是听不懂秦英的话外之音,但是她不想要就这样简单地被秦英的两三句话套住。
“房玄龄夫人可是个厉害人物,她连小妾都不让房玄龄纳,我怎么敢邀请他到这里赴宴。”她是在试探秦英的心思。
秦英神色不动,拿起了桌案上的一杯香茶,团在手里。其实她在来之前,就已经在肚子里打了很长时间的腹稿,准备地也是相当充分:“——您不仅仅是前朝的一国之母,还代表的是兰陵萧氏余脉。我曾听说,陛下正让房大人着手,编纂世家大姓谱系,我想他为了这个目的,也会答应赴宴的。”
“你把人心算计地恰到好处,丝毫不差……你这小小年纪,心思怎么如此深沉。该说你心生七窍玲珑剔透,还是说你精于世故少年老成?”萧皇后的语气不是很明朗,脸上的笑纹却绽开了。萧皇后说罢恍然感叹,自己像秦英一般大的时候,若有他的一半心机,就不会把自己的一大半人生给生生毁了。
第一百二十八回 金屋想藏娇
第一百二十八回金屋想藏娇
梅三娘被萧皇后叫去放置洗心斋的长盒时,便已经想到这可能是她两个人想要私谈些事情,并不方便有自己在场。所以她到了西厢的库房做完事后,没有立刻回到大厅,而是走到了后厨,嘱咐他们今晚多加一人份的饭食。
“……是谁来访?”某个和梅三娘关系不错的小官婢卷起衣袖,坐在小几一旁择菜,听到远处梅三娘的话便好奇地问道。
梅三娘被她问得愣了一下神。梅三娘对秦英是再熟悉不过的了,但是要她明确地讲出秦英的身份,还真是有些困难。
初见之时,秦英是益州成都府青羊肆的一位师叔;后来,秦英带着梅三娘穿过了狭隘难行的几道蜀关,来到了李唐的京城长安,秦英在平康坊钟露阁做了一个杂役小厮;再到后来,秦英被鸨母赶出钟露阁,经过辗转去了崇业坊的玄都观挂单,秦英在那里成了常住道士;然而现在,秦英受诏入宫为太子殿下祈福,听萧皇后的弟弟萧瑀说,秦英已经有了官身,每月都食着朝廷拨的俸禄。
“一个名叫秦英的小儿,奉了长孙皇后之命,从宫中过来拜见娘娘的。”梅三娘犹豫了片刻,选了个最为恰当的措辞表述。
后厨的掌事听到了,从灶台间伸出了半张脸道:“既然是个孩子,做些甜食招待于他可好?”
梅三娘想到秦英对甜食的兴趣从来不高,本想要摇头笑笑说不用,但是脑子里忽然现出一个念头:自己和秦英的身份皆不同于过去了……还是不要让人晓得他们认识,免得给秦英添麻烦。于是摇头的动作僵住了,她好容易才转口道了一声好。
此时大厅。萧皇后和秦英的对话还未停止。
“宴请的日子是随我挑选吗?”萧皇后懒洋洋地叹了口气。她的心情有些不顺畅,毕竟自己一把年纪,还被小孩子三言两语地掌控了,是件让人心里难以接受的事。
秦英躬身施了一礼,低垂的眼眸间却藏着不易察觉的狡狯:“我此次出宫沐休有三天的假。如果您能选在后天晚上,是再好不过的。”
萧皇后优雅地低着脖颈,沉默了好一会儿后道:“那后天晚上宴罢。你准备如何回报我呢?”
这次是轮到秦英沉默了。她不曾想到萧皇后会把交易的条件放在明面上谈。而且问题是如此的犀利爽快,简直是让秦英防不胜防。
“……我会攒起月俸,购下一进宅子安置好梅三娘。不让您继续顶着和候尚书做对的帽子。”秦英双手放在一起揉搓了两下,低着头轻声说道。
秦英早就起了购置房产的念头,这两年她在长安城,先后寄居了平康坊和崇业坊。潜意识地感觉自己不能长久如此,再说她手头也多多少少地赞了些银子。虽然不够购一进小宅,但她若是和梅三娘凑钱购宅,就绝对不是痴人说梦了。
“你这小道对梅琯费心至此,若说没些旁念。可真叫人不敢相信。”萧皇后望向了秦英,想从她的脸上看出淡然以外的表情来。最后发现无果的萧皇后放弃了,长长地叹息道。“收留梅琯会得罪某个权贵,也会牵连八郎的仕途。但梅琯是我身边唯一的慰藉,她如走了我还真有些舍不得。”
秦英偏着头权衡了一下,缓缓道:“兴道里这边房钱不高的话,便将宅子买在这里吧。”两间宅子在同一坊内,梅三娘去拜见萧皇后很是便利。
梅三娘看天井处已经不见太阳,大概已经到了酉时正,除了鞋子走到大门外,敲了两下门扉进去。秦英的面色平静如常,萧皇后看向梅三娘的眼神则多了些玩味。
萧皇后第一次听到梅三娘的名号时,是在八弟萧瑀的口中。他说平康坊如今出了个名动长安的乐妓,唤作梅琯。邀她过府在宴上吹曲,一次至少需花半两银子。然而达官贵人争相送帖,并对这样烧钱的行为乐此不疲。萧皇后当时听了,以为梅三娘不过是个颇有些才色的寻常官妓。
第二次听到梅三娘的名号,则是在钟露阁的众位艺妓找上门的时候。她们为梅三娘陈情,并说梅三娘身陷囹圄,其实是因为不从侯君集的亵玩。萧皇后心里一动,觉得这个梅三娘好像还有些风骨,不同于挂着“卖艺不卖·身”却屈就权势的艺妓。
古语云,百闻不如一见。萧皇后在大理寺狱初见梅三娘的时候,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接着就不由自主地想要庇护她,将她收留在自己府中更是顺理成章的事情。经过许些日子的相处,萧皇后知道了熟悉感由何而来,因为……梅三娘和年轻时的自己很像。救梅三娘一命,就相当于救年轻时的自己;待梅三娘好些,就相当于善待年轻时的自己。
萧皇后收留梅三娘以后,有时也会考虑梅三娘的未来。
虽然没有人会去触萧皇后的霉头,说她年老体衰,但萧皇后年事已高毕竟是不争的事实。她不可能庇护梅三娘一辈子。
让梅三娘寻个人家出嫁比较困难,现在的人都对艺妓出身的大龄娘子抱有歧视。
而秦英今天说的话,让萧皇后十分意外。她没有想到秦英对梅三娘颇花心思,甚至到了“金屋藏娇”的地步。
若是把梅三娘托付给了秦英,萧皇后觉得并不是件坏事。
想到了这里,萧皇后笑着开口问道:“梅琯,等秦英攒攒月俸,在兴道里购了宅子后,接你出去可好?”看梅三娘脸上露出困惑和不解的神色,萧皇后锲而不舍地问着,“……是好还是不好?”
梅三娘委实被这个问句吓到了。离开平康坊钟露阁,做个普普通通的官家侍婢,就已经是在梦里才能实现的生活状态了。她从未想过被圈养在宅子里白吃白喝。
见梅三娘失声的模样,秦英摇头道:“我自己的月俸攒上两年是不够的,所以想要与你合力购宅,也不知你意下如何。”(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九回 大理寺听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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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回大理寺听讼
秦英刚才没有把话说开,于是萧皇后误解了秦英的意思。她以为秦英是要养着梅琯呢,谁知秦英只是想和梅三娘合力买个宅子。
萧皇后知道梅三娘在平康坊钟露阁做了不到两年的艺妓,有不少的积蓄。不过她还从未打听过数目。想来秦英与梅三娘合购的话,大头估计还是梅三娘出。萧皇后思及此处,更加惊讶于秦英的深沉心机了。
秦英这边倒是没有想那么长远,她只是认为梅三娘不能一直避居萧皇后的宅子里,这样不仅麻烦萧皇后,还拖累到了萧瑀萧仆射。秦英想购下一个宅子,而没有那么多钱;梅三娘有钱,但是不能轻易地自立门户。她们两个合购,户头落在秦英的名下,刚好可以解决问题。
梅三娘那边心觉秦英有可能是惦记着自己的那些身家,不过没有拒绝秦英的建议。秦英于自己有救命之恩,萧皇后于自己有收留之恩,这两个人她都要尽力回报。
“若真如此,我倒是可以帮你们去探寻一番,长安城内何坊的宅子便宜耐住。”萧皇后笑盈盈地眯着眼道。既然当事人都形成了一致意见,她身为外人自然是以中肯的态度讲话。
秦英和梅三娘受宠若惊地低下头,躬身做礼拜谢。
到了晚饭的时间,秦英顺理成章地留下来吃饭。为她赶车的小厮也受到了热情款待。
萧皇后虽然半生流离失所,但是品味依旧保持着过去的模样。
桌案上的每一道膳食,用料简单且不昂贵,加工烹调地却是精致细腻。
秦英第一次在这里吃饭,不停地赞叹,其饭食比御膳房端出来的珍馐美馔还要好吃。
梅三娘解释说,这里的掌厨之人是长孙皇后特意挑好送来的,因为只负责萧皇后一人的口味。研究地透彻,做得就比御膳房好些。
实际上是萧皇后偏爱素食,所上的大多数饭菜都不沾荤腥,秦英最近吃肉吃得有些乏味。现在偶然尝到了素食,只会觉得口齿清爽。
晚饭以后,秦英早早地回去休息了。梅三娘执了灯为她引路。灯火晦暗摇晃,不能很清晰地照亮地下的路。
梅三娘停下了步子,蓦然回眸。四目相对时,她道:“你最近过得可还好?”
虽然曾和王公勋贵虚与委蛇,但是如今她竟不知道要如何做一个久别重逢的开头。
秦英站在她的身后,无言地点点头。喉间梗着无数的关切之言,却欠一个契机说出口。
“……对不起。”她神不知鬼不觉地回答道,秦英和梅三娘俱是呆住。
后来梅三娘走近了秦英,伸手像过去无数次一样,揉了揉她的发顶:“你在说什么傻话呢。我从未怪过你,所以不需要道歉。”
秦英将她的手拽下来,放在自己的手心里。秦英比她矮一个头还不止。手也比她小一些。但是秦英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不肯放松。
“对不起。”秦英固执地又说了一遍。
这三个字包括了很多深意。但她不说,梅三娘也能猜到某些。梅三娘心想,秦英大概要的是自己的另一个回答。于是她温柔地露出微笑:“……我知道了。”
秦英这才眨了眨含满泪光的眼,拂袖将眼泪拭去。秦英曾经在心里发誓,不让梅三娘重蹈覆辙。但是她还是没有保护好对方。因此她觉得十分愧疚。
这番道歉消弭了两个人的隔阂,仿佛她们又回到了初见的时候。没有来由的认为彼此值得信任。
是夜两个人秉烛夜谈,到了子时正都不觉得困乏。秦英想起自己第二天要去大理寺旁听庭审,才催了梅三娘熄灯离去。
坐在车里的秦英不住地打哈欠,赶车的小厮想不明白一向精神饱满的秦大人。怎么一到萧皇后的府邸借宿就睡不安稳了。他一边驾车看路,一边转头呼唤着“秦大人”。
不大不小的声音刚好吵得秦英不能补眠,她也不好说小厮什么。毕竟她过去也做过小厮的活计,知道其辛苦。感觉自己忍忍也就过去了。
赶车小厮将车停在了大理寺门前,将哈欠连天的秦英从里面拖了出来。
秦英勉强地瞪起眼睛,整理好袍服上的褶皱,就听身后传来一声秦大人。
她纳罕地回过头,就看一道瘦长的人影朝自己走来。
因为是背着光,秦英的视线不太清楚。直到那人走近了她,并且先躬身施了一礼,她才发现这是自己过去曾见过一面的教坊使。
“大人快快请起。”秦英自认为她可受不起这样的礼数,连忙扶直了他的身子,“大人今天也到大理寺旁听?”
她没问教坊使如何认识自己,而是略过去直入了主题。
教坊使无奈地笑了笑,拢起了两边袖子道:“此次犯案的药童有一个是在下的侄子。他父亲在京外做官,此时赶不过来。他母亲听说他被关进大理寺狱,杳无音讯半个月,就一病不起了,只能托我过来旁听。”
秦英也跟着叹了一口气:“原来如此。敢问大人的侄子姓甚名谁?”两个人并肩而入大理寺,寺门之侧的侍卫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张姓。他年纪不足十五,就进太医署学习药理了,年纪这么小尚且不能辨别是非,受人蛊惑做了错事也有可能。他若是出了什么好歹,他母亲恐怕也活不过今年。”
教坊使为自己的侄子说话,本是人之常情。但秦英不知为何,心里有些不舒服。
你们家的人犯了错,是情有可原;别人家的人中了毒,就是活该倒霉?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心里这样想,秦英只是状若敷衍地嗯嗯道了几声,撩起袍裾率先进了审案大堂。迈过门槛,她就看到太子殿下坐在左席,对自己微微颔首,并且用放在案底的手,指了指自己身边空着的软垫。
……原来他说给自己留席,是留在了这里。秦英面色倏忽一紧,动作僵硬地跪坐在了他的身边。
“秦大人来了。”最上首的大理寺长史招呼了一声。秦英拱手回礼。互相寒暄了几句,堂上坐着的大人们都熟络了。百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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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回 山雨欲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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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回
李承乾辰时正便从东宫赶到了大理寺,看这里没有秦英的身影,他的心里有些焦躁。那种焦躁感不是很强烈,但偏偏让人无法忽视。
记得秦英前天答应到大理寺旁听庭审,李承乾按捺下来自己的心境,坐在了长史大人的左席,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攀谈起来。
渐渐堂上坐满了席,却还不见秦英,李承乾的目光便不断地往门口飘。
巳时一刻是开庭的时间,秦英擦着辰时巳时的交界进来了。
李承乾一眼就认出,那身靛青色袍服的主人是秦英。嘴角不易察觉地斜了斜,等发现秦英的身后居然还跟着一个瘦长的人影,他的嘴角又沉了下去。这只是因为走在秦英身后的那人,眼眸紧紧地注视着秦英。
直到秦英在他指定的位子上坐下,李承乾的心情才莫名其妙地好了点儿。
“——开堂。”大理寺的长史猛地拍了一下惊堂木,“速传犯人。”
站立在堂侧的带刀侍卫闻言,低着头走出门口,将那两个小药童带上大堂。两人脚踝处的铁链相击叮当作响,打破了一室的沉静。
秦英抬起了眼往下头一瞥,两个孱弱的身躯跪缩在大堂的中央,因是受了不少的苦,他们披头散发的,看不到神情如何,只见双肩都瑟瑟地发着抖。
接下来便是呈递诉状,当众宣念。秦英之前在雍州府的大堂上,听过长史审理梅三娘行凶一案,于是对这例行的程序很是了解。
呈递诉状的时候,秦英坐的席位离长史不远,就观察到了诉状的笔迹很眼熟。连着好一会儿都往状纸上敲,她看出这张帛书乃是太子亲笔拟写的。
上辈子秦英在东宫呆的日子很长,太子读书背经时随手涂画的重点摘要,她都有幸见过不少。认出太子殿下的手迹。对秦英而言不是难事。
秦英见到了太子的笔墨,心里不禁有些纳闷:太子殿下他过去一向不喜欢写这等满纸空话的公文,这次为何转了脾气?
公事走过一遍,长史再拍一声惊堂木,高声问话道:“你两人为太子殿下煎药的时候。在药锅里放进去了一小块朱砂,可有此事?”
堂下的药童互相对视了一眼,犹犹豫豫地张了张口,却没有说有还是没有。
长史认为这个案子没什么好审问的,留耐性都多余的,他就索性不给对方答话的时间,直接问道:“尔等蓄意谋害太子可是知罪?”
秦英的目光扫过了堂下众人,只看观者们的神色各异。有好奇不已的,有鄙夷厌恶的,最典型的观者则是一副事不关己。想凑热闹的模样。
大概两个小药童晓得他们一旦应了是,便会遭受不可想象的刑罚,都保持着缄默。
其中一个药童怯怯地转头,望向了站在堂下旁听庭审的教坊使。秦英猜想他们应该是有叔侄俩了。教坊使缓缓地对药童摇头,明显是示意他不要慌,也不要承认。
但是有些事情不是逃避就能解决的。
他们是对一国之储君下毒,大理寺绝对不会放过他们丝毫。
更何况陛下在开审前几天,就特意把负责此事的长史叫到宫里,专门为此事而叙了一顿话。长史在官场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年,当然晓得这是陛下在变着法子提醒他。这件事陛下自己也十分关注,他只能往深究不能轻了。
长史看他们好像打定主意以沉默相对,冷笑了一声后道:“你们以为自己不说话,就能逃过一劫?唐律虽然规定不得随意向嫌犯动刑。但兹事体大,容不得你们在堂上漠视主审官员。来人,上刑杖。”
那最后几个字可谓是掷地有声,两个药童听罢不约而同地颤了颤身子,有一个体弱的,甚至险些昏厥过去。
“……等等。”秦英在几个带刀侍卫提了刑杖往堂央走来的时候。忽然扬声唤道。
李承乾深深地看了秦英一眼。他不知道秦英准备做什么,但是联想到秦英在见到自己动用私刑时,那副勃然而怒的样子,李承乾就觉得秦英现在唤停,肯定不会是要申求长史换刑杖为笞杖。
果不其然,李承乾就听身边一道不带什么感情的音色淡淡地道:“大人说两个药童在太子的药锅里下了朱砂,可有什么具体的证据?”
这时在场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秦英。她受到了如此隆重的瞩目之礼,面上却不见丝毫气弱,她接着说道:“药渣是最能说明问题的物证了,敢问大人能否拿出来,让众人皆亲眼一观?若是没有物证,那么人证又在何处?两个人在丽正殿后的小厨房内下毒时,有没有第三者看到了这一幕,并且能够上堂作证?”
堂上坐着的人们不由得开始面面相觑了。他们早已经听说了,秦英秦大人就是药童下毒案的受害者,虽说秦英最后因祸得福,青云直上般一下跳了三道官阶,但是秦英那会儿卧于横榻昏迷不醒也不是闹着玩的,若是中毒再深一些,哪怕神仙下凡菩萨转世,也救不回来秦英的小命啊。
他们的眼神里尽是迷惑困扰。怎么都想不通,作为受害人的秦英为何要帮着两个一看就是嫌犯的人说话。
长史听到秦英毫不留情的反问,面色渐渐变地深沉起来:“秦大人,你这是在怀疑在下的审断有误?”
秦英躬身施礼后直起了身子,平视着长史缓缓道:“秦某不敢,仅仅是在就事论事,想为此事寻个公道。”
公然在大堂上颠倒黑白的秦英是疯了吗?秦英他还记得前些时候,代替自己喝下了含有朱砂毒的汤药,或许会再也醒不过来的事情吗?李承乾想着,注视秦英的目光已经带了几分犀利,他被这样的秦英惹得有些生气了,如今当众却不能发作,他那交叠在双膝上的手紧紧地扣在一处,用力攥紧,关节都有些泛白了。
教坊使也是搞不清状况的人之一。他知道自己的侄子在丽正殿当差的时候,做了无可饶恕的事情,也知道侄子熬出来的那碗有毒汤药,最后进的是秦英的肚子。
刚才他在大理寺门前唤秦英一声,本是想要代侄子对他道歉的,却把话讲反了意思,变为赤·裸的开脱之辞。秦英拉长了脸先走一步,也是在教坊使的意料之中。
但是现在秦英向着侄子说话,教坊使就不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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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回 言辞总相争
第一百三十一回言辞总相争
长史被秦英堵得一时无言,只能瞪着铜铃般大的眼怒视着她。
在座的陪审者肯定不会任由秦英搅乱审讯,他们按照着座次,默契地向秦英依次发难。秦英也不知道是抽了什么筋,偏偏要和他们对着来,不慌不忙有理有据地陈述着自己心里的疑点,她如今的表情就像平静的湖面,谁也猜不透她是想做什么。
于是这场大理寺堂审,演变成了秦英一人独辩诸位官员。堂下的两个药童看上方激烈的言辞之争,也晓得了自己暂时不会受到什么刑罚,都暗暗地放下了高悬的一口气。
教坊使托着下巴,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远处的秦英,逐渐地想明白了她的用意。教坊使在心中道,你这次做的人情我记下了,来日我定当数倍以奉还。
他猜的不错,秦英是想要庇护堂下的两个药童,但她更想要庇护的,还是策划了整个事件的幕后主使——韦贵妃。
虽说秦英看不上韦贵妃此人的做法,但是她也不能食了自己说过的话语。
秦英和韦贵妃之前在延嘉殿里互相袒露了心迹,并且达成了一致,各自保证不会将真相捅出去。
就冲着自己发过的誓,秦英也要力排众议,保堂下的两人不受皮肉之苦。
若长史对两个药童用杖刑,他们年纪还小定然是受不住的,没过多久便会把事情全部招认。两个人把幕后主使当众供出,不光在场众人会震惊不已,连同皇宫里的陛下在震惊以后,大概也会怒不可遏。这下牵连可就变大了。
眼看着秦英一张利嘴将满座的三司官员死死压制住,席间老者有的摇头,有的扼腕,总之是无奈又气恼。查证出药锅里混有朱砂粉末的太医不在此处,于是他们都变成了不占理的一方。
两刻后三司会审的老者们统统败下了阵来,只有秦英身侧坐着的太子殿下托着腮静静地注视着她。且像雕塑般一言不发。
秦英被他犹如实质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便主动偏过头迎上了他的眼笑道:“殿下是否也觉得此案还需从长计议?”
李承乾却不愿意与她相视,他垂下了眼眸,一只手虚虚地拢在下巴上。低咳了两声,用只有彼此能听到的声音道:“今天大理寺的这场案子本就是为你而立,既然你想从中作梗,那就如你的意好了。”他的话尾竟然带了沙哑的破音。
她没想到他会直直白白地说出来,愣了一瞬。只看他回首对长史道:“秦大人所言有理,大理寺不妨暂扣两人,寻齐了人证物证再开堂审。”说完他拱手略略施了一礼,便先甩开了袍袖离席。
太子殿下表明了自己和秦英是站在同一个立场上,对秦英颇有微词的长史见状也不得不照顾着太子的颜面。长史沉默了良久,最后拍了惊堂木唤道:“来时再审,今日退堂。”他的声音依旧洪亮如钟,但是听在堂下众人的耳里,好像少了一些底气。
秦英得了这声结果,神色从容不迫地向在座的诸位三司官员拱手。起身时却没有留意身前,一下子就磕到了实木桌案的尖角,发出巨响,膝盖痛得她呲牙咧嘴。因为旁边还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就板着一张沉静的脸,小步地挪出了大理寺。
离开了大理寺那宽敞而灰暗的大堂,秦英终于皱起了两道眉毛,弯着身子一只手扶着墙角,一手探向自己的膝盖,细细地揉了几下。
——果然是不能随意做亏心事。她刚刚在大堂上包庇有罪之人。这不,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立刻对她降下了惩罚。
教坊使见秦英的身影渐渐要融入乌压压的人群,连忙快步追到了她身边。他伸手想要搀扶秦英一把。秦英却用着极为冷漠的目光看着他,并不友好的眼刀惊了教坊使一跳,他讪讪地收回了自己的手,连带着把已经做了好些次腹稿的感激之辞咽回肚子里。
秦英脚步不稳地走近了大理寺门前停放的车驾,招呼赶车小厮解开缰绳,将赶车到兴道里去。自己则咬牙扶着车缘踏上横木,正要挑开帘子入内,不想帘后忽然伸出了一只修长白皙的手。
“太,太子殿下……”车内的光线不怎么好,觑着眼看清里面坐的是何方神圣,秦英结结巴巴地道,这副样子和之前在堂上口若悬河的秦英可是判若两人。
李承乾毫不在意似的点点头,维持着挑开帘子的动作,等她上来和自己共坐一乘。
秦英感觉自己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上也不是,不上也不是,最后她抿着唇说道:“殿下和秦某屈就同一辆车,实在是于理不合。”
他却不肯垂下那道车帘,那意思已经很明确了。只差李承乾开口说一句“上来”。
秦英不动声色地撇了撇嘴,用力抓住了车辕,将身体的重心缓缓往上倾移,之后默默地在心里道:太子殿下刚才不是生她的气了吗?这会儿他主动地想和自己做一辆车,到底是存了怎么样的念头?
李承乾看她的面色有些苍白,额角还挂着汗,左手状若无意地往膝盖处放,却不敢再轻举妄动,便晓得了秦英的腿脚似乎不甚方便。于是他往前探身,伸手拉住了秦英的左手。
她蓦然被他拉扯住,心下一紧,就想到自己前些日子曾丢脸地摔到对方的身上去,赶紧用力地挣了一下,却听到自己的膝盖骨咔地一声响了。
摇摇晃晃地站在横木上,秦英弯身进了车厢,厢内没有拉开两边的帘子,秦英脚下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住,身体就不受控制地往前倒了。
秦英在摔倒的那一瞬闭上眼祈祷,自己千万不要像上次一样直扑太子殿下,不过她的所求并没有被她所信奉的三清听见。秦英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她的嘴唇则碰到了一个丝绸般柔软的物事。
车厢适时发出巨响。赶车小厮听到身后不自然的声音,转首大叫了一声:“殿下,秦大人,你们没事吧?”(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二回 厢内之承诺
第一百三十二回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秦英飞快地侧身滚到了车厢一角,用袖子反复地擦着有些微湿的嘴。她本能地认为这里刚刚碰到了不该碰的东西。
李承乾则捂着自己的后背,无声地抽了口气。这个人毫无预兆地朝自己压过来的时候,他都没有反应过来,于是他的背部重重地撞在了车厢壁上,没有一丝缓冲的余地。
听到车厢外小厮的问话声,秦英转头向着车门道:“车厢太小容不太下两个人并排坐,于是就不小心磕到了头,现在已没事了。”她拿袖口擦干净了嘴后,又低低地对李承乾道,“对不起。”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谈不上用了什么语气,更谈不上有着什么深意。
本来李承乾气鼓鼓地坐在秦英的车驾上,是想要好生质问秦英为什么在大堂上公然干扰长史查案,但是如今这个莫名其妙的吻横插过来,李承乾满心的火气都在不知不觉间消散了许多。
车驾辘辘地动了起来,秦英在暗处摩挲着寻了个软垫坐下,就听一旁的李承乾低沉的声音幽幽道:“你今天是故意那样说的吧……是为了包庇那两个小药童,还是为了阻挠大理寺查找幕后主使?”
秦英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她没想到他是这样聪慧精敏的人,短短的两刻时间,李承乾就已经把她的话语目的揣摩地八九不离十,实在是太可怕了。
“——都有。”秦英以左手抵着额头,思索了一会儿后道。
李承乾挑开了帘子,望向小窗外缓缓驰过的树影,道:“为什么这样做?”
“……太子殿下,您要知道有些事情是永远也找不到充分原因的。只是想要去做,于是就这样做了。”窗外的明亮光线随着车驾的行驶,照进了狭窄地有些逼仄的车厢,秦英眯了眯杏圆的眼道。
他转眸看向了好像浅眠的秦英,一字一顿地道:“我可以原谅那两个药童。但我绝不会叫那个幕后主使逍遥得意。你如果有心护着那两个药童,我毫不干涉;但你如果想要帮着幕后主使洗脱罪责,我……不会轻饶。”
李承乾想了想,最后补上了意味不明的四个字。
尽管李承乾已经放缓了语气。这话语间的肃杀意还是很浓郁。
“太子殿下是在威胁我?”秦英轻笑了一声,接着她摊开双手道,“我都承认自己知道关于幕后主使的一些事情,聪颖过人的殿下何不直接逼问,而要转着圈儿威胁呢?”她这是在嘲笑李承乾并不像他话语里那样果决。【ㄨ】
他挑了挑眉毛道:“秦英。你的胆子着到了旁人所不及的地步。你知道我不会逼问,还要这样说。”他没有被她明显的讽刺惹恼,只是单手将纱帘绑在一处,长长地叹了口气。
秦英逆着光瞥了一眼李承乾,见他的侧面上没有愠色,不由得心生侥幸:太子殿下的容人之量还真大,被她无礼地顶撞了,还能保持一副镇静模样。
厢内的光线好了些,李承乾说道:“你这样欺上瞒下地包庇那些人,可是准备好付出代价?”他被不知是谁的人下了毒。最先考虑的不是尽快审好案子捉出此人,而是站在秦英的立场上,想她之所想,急她之所急。
“最多不就是离开皇宫。”秦英故作轻松地说道,面上还带着或有或无的笑意。
李承乾眼眸暗了暗,沉默一瞬才道:“陛下定然会将你视作同党,一并抓起来听候发落。”他顿了顿又接着道,“但我不会眼睁睁地见他这样做。”
“殿下……”秦英怔怔地看着李承乾。刚才他好像对自己承诺了什么,但是这个承诺究竟会不会夭折?联想到上辈子的事情,她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疏离笑着回答道,“秦某谢谢殿下的厚爱。”
车驾缓缓地驶向兴道里,秦英下车时,才想起太子殿下竟然是跟着自己一同过来了。
太极宫内。李世民端着一卷竹书仔细翻看着,长孙皇后坐在小几一旁为他研墨。
明明此种细微小事本该是由宫侍来做的,不过长孙皇后难得到御书房来,亲自研墨便是增加夫妻之情的一种方式了。
李世民阅完了最后一行最新修订的唐律条文,抬头问道:“今天太子出宫是到哪里去了?安总管经过横街传话的时候,看到了太子的玉辂离开了。他自己腿脚不好还偏偏要乱走。嫌害病害得不够厉害是不是?”
长孙皇后闻言,弯着一双温柔如波的眼眸笑答道:“今天是大理寺审案的日子,他于是就亲自坐车过去了。太子难得出宫一趟,我便让他顺道去兴道里,代我拜访萧表婶,夜里便留宿在兴道里,明天才回来。”
他以鼻音轻轻地哼了一声,现出几分不悦的神色:“——你这样怜儿惜女的人今次倒是放心得下。”
“孩子慢慢地长大了,我再如何疼爱,也总不能一直拴在身边。”长孙皇后研墨的时间有些长了,甩了甩酸痛的手腕,拿出随身的帕子擦了擦被墨沾染的手指,漫不经心地道。
李世民回首抽了一卷还没怎么翻阅过的卷轴,摊到了桌案上,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道:“秦英出宫,那小子便找了个理由去找他了吧,你现在是给他遮掩真相。”
“陛下英明无比。”被他戳穿了自己的想法,长孙皇后神色不动地端着一杯温茶,递给了坐在自己对面的李世民,“看了这样久,歇歇眼睛再看吧。”
虽然对长孙皇后随意宠惯孩子的事情很是不满,他还是没有拒绝那杯茶,缓缓地闭上眼睛喝了一口,他道:“太子和那个不入流的道士越走越近,你显得很大度的样子,心里是如何打算的?”
长孙皇后的唇角依旧挂着笑:“孩子想要亲近那个道士,便这样顺着他吧。我表示反对又能得到什么结果呢,若是搞不好还会适得其反。做长辈的越是禁止,就越是激发他的反逆之心。”
“说的有理。”李世民眼眸盯着一行行的小楷,却没怎么看进去,开始琢磨起长孙皇后的话。(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三回 装模亦作样
第一百三十三回
秦英离开大理寺的席坐时磕到了膝盖,撞伤处大概是青了,一路上都在隐隐作痛。不过旁边坐着人,秦英还要强撑这脸面,就装作没事的样子,直到车停下来。
她板着一张脸掀开帘子,再艰难地扶着车缘挪下身去。听到了身后的横木落上重量发出吱呀声响,她回眸望向了准备下车的李承乾,接着惊讶地问道:“太子殿下也要去拜访萧府?”
“母后让我过来代她探望表婶。”李承乾面不改色地道,见秦英现出复杂的神色,适时道了一句怎么。
秦英摇了摇头,她感觉自己不能说,自己对这由头很是无语。原来长孙皇后不只把这由头给了自己,还给了太子殿下。
“那么殿下今夜……”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磕磕绊绊地道。
李承乾伸出手扶了车辕,身形潇洒地下了车。他的腿脚虽然不太方便,但是他患疾的时间久了,便也就研究出遮掩腿疾的方法:“阿娘说兴道里离皇宫路途遥远,晚饭以后勉强赶回宫是要犯夜禁的,就允我借宿在萧宅,明天再乘车归去。”
她听后默默地咬紧了牙:太子殿下好巧不巧地和自己回宫的日子刚好重合,这定然不会是个偶然。她极怀疑太子殿下和长孙皇后是提前串通好了。
“这样啊。”秦英压下自己心头的念想,走上三道台阶敲了萧府的门。
她的语气落在听者的耳里,很像是幽幽的叹息,挠地人心痒。李承乾猜秦英现在定是一脸别扭的神色,就忽然笑了起来,那个笑容却连自己也没有发觉。
应门僮仆看门外是秦英,躬身施了礼就让开了大门,起身的时候,余光看秦英身后还站着个俊俏的锦衣小郎君,僮仆就开始纳闷了:秦英怎么能如此不见外,什么人都往这里带。这是萧府,又不是秦英的宅子。
秦英不知要怎么解释李承乾的身份,就一时无言地愣在了当场。
李承乾压根没有把应门小僮仆不断扫来的视线当回事,抱着双臂站在原处一声不吭。显然是没有给人自报家门的习惯。笑话,身为太子的他何时做过这档子的事情。从来都是别人上杆子似的凑近了自己,哪会有李承乾报告名帖的机会。
最后是赶车的小厮打破了尴尬,凑到应门僮仆的耳畔,低声说门外的那位陌生人是从皇宫来的。和萧皇后有亲戚关系。
“——殿下。”僮仆好久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含义,大吃一惊的他深深吸了口气,才磕头唤道。
李承乾嗯了一声,眼眸略过了应门僮仆,直接跨进了门槛进去了,他自己不觉得态度有什么问题,但是让旁人看来就是有些傲慢了。
“殿下过去不曾跟随皇后拜访兴道里,你不认识这位也不是什么大过。”秦英善解人意地扶起了受惊过度的应门僮仆,让他坐在一旁,秦英又道。“不用劳烦你去通报了,我们自己进去就好。”
“太子殿下平日是如何读的圣贤之言?连最基本的为人处世之道都匮乏地很。”花廊之下树影荫翳,秦英走在李承乾的前方为他引路,忽然道。
李承乾不紧不慢地跟在她的身后两步以外,语调平淡地答道:“读书与做人可有关系?秦大人熟读礼记的一篇中庸,却也不曾恪守中道。”
“那秦某也比殿下强上些许,起码秦某不会在人前摆出眼高于顶、盛气凌人的样子。”秦英自问她没有轻视过任何一个地位卑下的人,也没有高看过任何一个权势在握的人。
她从未在东宫以外看到李承乾待人接物的态度,如今撞到了这样的细节,她不免觉得难以接受。
沉默了一会儿。秦英低声叹了句:“既然殿下能够在渺渺的宫人之间,高看秦某。为何不能将这份心同样给予别人?”
然而李承乾轻声回答道:“——你是不同的。”偶然起了阵风,两个人头顶上的花藤绿叶随之发出沙沙的摩擦声,也不知前头走着的秦英是否听到。
秦英和其他下人哪里不同。李承乾是列举不上来的,但是一开始秦英周身的气质就吸引了他。犹记第一次见到秦英时,是在玄都观桃林的某处花径,她执了一柄很长的竹帚,弯身捡起了断成两截的签文,口上称呼他和李丽质为殿下。却说着一点也不客气的话。
当时身着一袭灰布长衫道袍的秦英,与周围的靡艳景色如是格格不入,却又分外朴素雅致。从此李承乾就把这道人影放在了心上。之后他没有刻意想起,却也不曾忘记。
看秦英脚步未曾停滞,他想对方应该是没有听到自己刚才的那句喃喃。
她领着李承乾穿过了一重重花廊,道了偏厅的门口,敲响门前她转首道:“不管殿下待人接物是怎样的风格,等会儿见了萧皇后,是万万少不得礼数的。毕竟老人都喜欢知礼懂事的小辈。”
李承乾笑了笑,对秦英微微颔首。他继承了长孙皇后的那套言语功夫,是个应付老人的行家里手,太上皇总是被他哄得眉开眼笑,直夸自己的孙子是个乖巧又贴心。
事实证明秦英的这番告诫确实是多余的。
他刚一进门,就对着远处的萧皇后施了正礼,并且唤了声祖母,那亲热而且温顺的语气简直让秦英感觉变了人,或者说他被什么东西附上身了。
总之秦英是不敢去相信,一贯冷淡寡言的李承乾能做出这样标准的孝顺样子。
萧皇后抬起头,听到了声音的她尚且不能反映来者是谁。望了半晌认出了李承乾,她张开手臂迎他道:“原来是承乾啊。你清明时不是大病了一场吗,听秦英说你现在还没有好利索,怎么就出宫到这里来了。”
他蹭进了萧皇后的怀抱,对老人露出了腼腆的微笑:“端午节夜宴上没有和祖母说几句话,心里十分遗憾,今天去大理寺旁听审案,休堂以后就随秦英一道来了。”
秦英立在一旁,心里忽然有些不适。太子殿下实在是太能装模作样了,她再次表示自己接受不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四回 千人有千面
第一百三十四回
李承乾平时不喜欢理人,但他实际上很会说话,在讨得老人欢心的方面尤有造诣。【ㄨ】秦英一边接受不来他突如其来的性格转变,一边忍不住在心里感叹,真不愧是以后要继承李唐大统的太子殿下,说辞还都是一套一套的。
梅三娘刚才坐在厅里为萧皇后念着经书,李承乾和秦英进来以后,她就识趣地合上了竹书,安静地将竹卷放回了书架上。她好歹在平康坊钟露阁做过乐妓,见的王公子弟数不胜数,只是扫了李承乾身上的衣服质地,就猜测到了他的身份何等煊赫。
她坐在小几之侧,取了一只白色釉瓷的杯子,给这个尊贵的来客倒满碧色茶汤,便袖起了手退到厅门旁,也就是秦英所处的地方,以便给叙话的祖孙两人腾出足够空间。
秦英看了前头的李承乾一眼,又将目光转向了梅三娘,好像在无声地说,这就是我的祈福对象。梅三娘也看了秦英一眼,接着点点头。祖孙两人还在讲话,她们这边也无法交谈,就只好用眼神交流了。
也不知道李承乾说了什么趣事,逗得萧皇后拿团扇点着他的鼻尖道:“贫嘴。”
秦英偶然听到这个词,望向了远处。李承乾已经不再粘着萧皇后了,她放开了双臂汤李承乾直起身子,又笑道,“好容易来一趟,就别想早早地回宫了。祖母做主让你今夜留宿于此,明天再到那沉闷的皇宫去。”
只见李承乾面上露出受宠若惊的样子,其实他对这个结果是胸有成竹的。长孙皇后在李承乾出宫以前,就向他道此行不必着急,陛下那边有她挡着,明天再回宫就可以了。
如今事情果真像长孙皇后说的一般,李承乾不禁在心底更加佩服自己的阿娘。
秦英没在李承乾的行止上看出什么猫腻来,也不愿意在偏厅碍眼,就拉着梅三娘出去了,正好她们两个昨夜还有好些话没说完。
“清明时观音婢就说你病了一场。如今你身体可有好些?”萧皇后执着李承乾的手问。她身边有些冷清,平日只能和梅三娘能说说话,如今见到李承乾自然是喜上眉梢的。
李承乾知道萧皇后的问句满是关切之意,便微微一笑道:“多亏了秦英看顾照料。近日有所好转了。【ㄨ】”不过真实情形如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萧皇后点点头道:“坊间传闻,秦英那个小道士本身没有什么本事,能够入宫为你祈福,定时靠着后门关系。然而听你的口吻。你倒是很赞赏他了?”见李承乾的面色微赧,她慈爱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想到了秦英昨天所求之事,又道,“秦英那伶牙俐齿又锋芒毕露的性情,在皇宫没招惹什么麻烦吧。”
他偏了偏脑袋,露出回忆的神色:“除了在我发烧的时候,与一位太医署令起了争执外,好像就没做什么出格的了。”
“那小子可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他和侯君集牵扯了一段恩怨不说,还准备掺和一脚房玄龄的隐秘。”萧皇后长叹了一声。数落起秦英爱管闲事的缺点。
李承乾望着萧皇后,眼眸里满满的疑惑不解:“……什么恩怨隐秘?”
他还不知道自己的侍医背后有着丰富曲折的故事。他对秦英好奇了起来,从表面上看,秦英不过是个行为偏僻、性情乖张的小道,但他现在感觉,自己是若往深里探究,能发现秦英的形象比自己所想象的更加复杂。
“秦英他当年心属平康坊内一个名叫梅琯的官妓。那官妓恰好也被侯君集看中了,某夜侯君集在自己府上的家宴,想对梅琯用强,梅琯未从。还重伤了侯君集,险些就将这个大名鼎鼎的将领送进了鬼门关。侯君集重伤后醒来,怀疑重伤自己的梅琯是由秦英唆使的,便与秦英不对付了起来。
“听八弟道。他们俩第一次在朝堂外见面时,侯君集还拔出了随身的金装仪刀。当时旁观的众人都吓坏了,却没人上前阻拦,生怕侯君集狂性大发,砍了秦英以后,再把阻拦者的命一并要了。”
萧皇后讲故事的时候。最善于用抑扬顿挫的语气,来调动听者的兴趣。
李成器皱着眉勉强听完大概,语气十分不悦地问道:“殿外的护卫都在做什么呢?他们也像手无缚鸡之力的朝臣一样,就站在旁边瞧热闹?”
他不知道自己的厌烦和焦躁为何如此强烈,或许是听到了侯君集拿着仪刀架在秦英的脖子上,秦英在那一瞬间就徘徊在生死关头;亦或许是听到了秦英心属的是个官妓。
“侍卫们看见是看见了,但也没人敢去贸然夺了侯君集的仪刀。毕竟他是兵部尚书,之前大病了一场,回到朝堂上来权势依旧和过去一样。”萧皇后扶着额感叹道,“官大一级压死人,侯君集比他们大得还不只是一级。”
她没有把李承乾看做十几岁的孩童,而是将他当做了未来的国主,于是在分析官场情势的方面毫无保留。她和秦英接触了一些时候,甚至产生了这样的感觉:孩童的心力不可小觑,他们往往会比大人还要聪慧敏锐。
萧皇后所讲的话李承乾并没有全部听明白,但是他已经隐隐约约地听出了,当时侍卫们站在旁边毫无动作,乃是因为畏惧侯君集。畏惧他身上的气场,也畏惧他背后的权势。
“……那房玄龄的隐秘,秦英又是怎么掺和上的?”李承乾沉默一会儿后问道。他丝毫没有发觉,现在他对秦英的关怀有些过度,对秦英的好奇也远远超过了其他人。
萧皇后心细如发,早就从那些微小的蛛丝马迹里看出,李承乾对秦英的态度很是不同。她以团扇掩着嘴打了呵欠,道:“我也不太清楚……不过秦英昨天过来请求我设宴邀请房玄龄过府,我想大概是秦英有事想要问问房玄龄。今天上午我给房仆射递了宴帖,他没有犹豫什么就收下了,所以明晚他过来会到此赴宴。等他过来的时候,我想这一切大概就能明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五回 真是断袖吗?
第一百三十五回真是断袖吗?
李承乾从厅里走出来的时候,脸色十分难看。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乌云密布。
秦英和梅三娘一同坐在厅外的一棵酸枣树下,聊得欢快,时不时还爆发出笑声来。
于是李承乾很自然就注意到了远处的秦英。
只见那人盘腿坐在那里,全身都罩着靛蓝色袍服,显得低调而贵气。
秦英的袖子处有些宽大,仅仅露出纤长的几根手指。他还没有及冠,却将一头柔顺的青丝尽数用发带束在了头顶。故意做了老成的扮相,然脸上那活泼明亮的神色,就出卖了秦英的实际年纪。
他的嘴角总是不自觉地微微翘起,让人心生亲近之意。相处时日长了,便会发现秦英其实是言辞异常犀利的人。
这样的秦英看起来很是柔善可欺,可李承乾慢慢发现对方的纯良下,还藏着一副截然不同的模样。
秦英感觉有视线盯在自己的后背上,不禁动了动肩膀,她回过头去,只见李承乾正往她们两个走来。秦英敛着自己的袍裾站起身来,恭敬地施了一礼后道:“殿下好端端地出来做什么?外头的风很大。”
这句话脱口而出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太子殿下何等身份,当然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她作为太子殿下的小小侍医,有什么资格去管束呢。管来管去,谁知道她会不会像上辈子似的栽进陷阱里去?
李承乾默默注视她一眼,欲言又止,接着眼光瞥向了距离秦英很近的梅三娘。
梅三娘被他寒冷的眼神看得有些毛骨悚然,刚想凑近秦英取取暖,就被一道充满了敌视警戒意味的眼神止住了。
待他径自穿过中庭到后院去了,梅三娘才拍着胸口喘了两口气。
“他就是太子殿下?和我想象中的还真是不太一样。”梅三娘伸头望着李承乾挺直的背影,叹道,“这么大点的孩子,怎么有这么可怕的眼神……而且我也没有得罪他吧。”
秦英浑不在意地摇了摇头:“殿下的性情偏冷,对谁都是一副你欠了他好几两银子的表情。他这样看你。并不是与你有什么过节。”
“但愿如此。”梅三娘心有余悸地再次叹了一口气。
和梅三娘又聊了一刻有余,秦英困意上头,就循着小径回房睡觉去了。
秦英平日的瞌睡比较少,亥时准时睡。卯时准时醒,精神一向饱满的她根本没有午休习惯。
但今天上午她独自坐在大理寺的堂上,绞尽脑汁地钻了条律的空子,和那些意图处置药童的官员们大辩一场,消耗了她很多的精力。此时就再也撑不住了。
一旦绷不住清醒的那根弦,秦英就容易做错事情,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记得小时候阿姊对她要求很严格,最后到了苛刻的地步。她将秦英每天的时间安排地满满当当,连片刻休息的时间都几乎没有。
阿姊教秦英计数以后,便让秦英在一刻内算出竹篮子里装的鹅卵石有多少。秦英被阿姊强灌了好些不能理解的知识,意识有些混沌,半眯着眼睛的秦英数了好几遍,也没有将那些鹅卵石的数目给算对了。
长大以后,秦英转投五岳真人宁封子的门下。系统地学习道法。宁封子本身是个松散成性的,他没有怎么认真地督促她练这个学那个,秦英的生活过得可谓是无比惬意。因为每天不怎么用功,她的精力总是充沛丰足的。
秦英到了山下以后,曾在平康坊钟露阁做小厮,那段日子着实清苦。但她并不以身苦为苦,倒有些乐在其中的味道。
对她来说,大量脑力劳动才是真正摧折精神的事情。
脚步虚浮着走到了那排客房,她在朦朦胧胧中,看房号好像是自己熟悉的。就一把推开门进去了。
带上房门,她走到榻边坐上边沿。手指触碰到散乱的被单,秦英诧怪地挠了挠自己的额角,嘴里则嘟囔道:“咦。我今早起来的时候忘记叠被子了吗?”
如果秦英的意识还没有被困意掩盖,她就会看到自己所坐的榻沿,赫然放置着一双黑色短靴。那靴子的样式简单,但是上头隐隐于飞的龙形绣纹,就彰显了主人不凡的身份。
被单之间均匀的呼吸声微不可闻,秦英平日敏觉的耳朵。在此时却浑然没有听到。随手拂开乱成一团的被单,她躺在榻上一侧很快睡着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她醒过来,没有睁开眼睛就感觉有道视线盯着自己。真是莫名其妙,这客房里明明只有她一个人啊。
秦英这样想着,睁开眼的她冷不防看到了不应该在此时见到的太子殿下。
“……秦英。”他用低沉的嗓音唤着她的名字,看她瞠目结舌地瞪着自己,又一只手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觉得有些吃痛,“你随随意意地躺在别人榻上,准备就这样走了吗?”
李承乾一只手支着头,似笑非笑地斜睨着她,看得秦英面上通红一片,就像浸染上了绯艳的桃花。
秦英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去解释,慌慌忙忙地摇头说道:“对不起。秦某脑子昏沉,眼神不佳就走错了房间。还望太子殿下您大人大量,饶恕在下一次。”她不停地做着小伏低,而对方眼里的笑意更甚了。
李承乾挑了挑眉,一向冷而自持的话语里,难得带了几分可以叫做戏谑的感情:“老实交代几个问题,就放你下去。”
她如今被他捉了手腕,走脱不得,只能胡乱点头答应了下来。
“你要祖母邀请房仆射过府赴宴,打的是什么算盘?”李承乾微微动了动盖在两人身上的被单,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躺着。
秦英那张包子圆的脸更加发烧了,她不假思索就吐字急促地道:“秦某有件事情不甚了解,想要找他私下确认一番。”
李承乾却不想要这样模糊的回答,沉着了一双湛若深潭的眼眸道:“说得仔细些。”
“其余的无可奉告。”秦英紧紧地抿住了嘴,生怕自己一不小心着了他的套,把自己还没有具体成形的计划讲出来。
他听罢静静地思索了一会儿,眯了眯幽深的眼,伸头凑近了秦英。
“——你不是让我逼问你吗?这个逼问的方式如何?不回答地让我满意,你猜猜会怎么样。”他灼热的吐息就离她的耳畔咫尺之遥。
秦英的大脑一片空白,恍惚中想道:他他他这是要准备做什么?太子殿下离同性之人这么近竟然还不觉得讨厌,难不成这个人真的是断袖吗?(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六回 被亲了一口
第一百十六回
这天晚上用饭的时候,秦英一反常态地没有动几次筷子,就宣称自己吃饱了,对在座的萧皇后和太子殿下各施了一礼,就起身出去了。
梅三娘见状有些奇怪。秦英昨天晚上还有今天早上的胃口都很好呢,为何这次她没喝完碗里的百合莲子粥,就要匆匆地离席?
而且她刚才还观察到,秦英对太子的方向施礼,眼神是极为内敛的,这让梅三娘感觉,秦英是畏惧和太子的视线相触的。秦英在她面前说太子生性偏于冷傲,应该是很了解太子的吧,如今秦英不敢看太子殿下,却是个什么道理?
殊不知秦英下午休息时走错了客房,一觉醒来被太子吓得狠了,至今也没有缓过来。
梅三娘把自己碗里的那点温热的汤羹喝尽,拿叠成方块的手巾揩了揩嘴角,礼数周全地问候了萧皇后,需不需要再加些小菜上来,看萧皇后摇头,梅三娘微笑着敛裾起身,也跟着出了小厅。
兜兜转转地在萧家的偌大宅院里走了好些时候,梅三娘才在偏院的小池塘边,看到了秦英的背影。
只见她姿态不雅地坐在一块平整青石上,望着小池塘里开得正浓的红白荷花,眼神怔怔不知道在想什么。她弯着腰背坐在那里,因此身影显得格外小。
梅三娘提着长长的浅茜色裾摆走过去,坐在了秦英的左手边上。秦英捏着从地上捡的小树枝,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石头。
对方魂不守舍的样子,险些惹得梅三娘笑出声。
“晚饭时就开始变得不对劲,你是怎么了?”梅三娘拍了拍秦英的后背,亲昵而不唐突地问道。
秦英听到了梅三娘的话。眼眸依旧落在小池塘的水面上,暗沉的夜色蔓延在四周,水上的波光却潋滟地摇动着,甚是静谧美好。
看了一会儿缓慢流转在塘心的荷叶,秦英一把扔掉了手里的树枝,鼓着包子脸的两侧低声道:“我……好像是被亲了一口。”
梅三娘这下可真是喷笑出声了。看到秦英眉头纠结着,显然是认真地为此而苦恼。梅三娘捂着刚吃饱的肚子。艰难地收起了笑声。
“什么叫做,咳咳,好像是被亲了一口?”梅三娘憋笑憋得难受。却不得不板着脸问道。唇角被强行克制着弧度,反而有些下弯。
秦英表情古怪地转过头,端详了梅三娘许久,似乎是在考虑要如何形容自己“好像被亲了一口”。但她感觉自己的言语太过于匮乏,于是就飞快地贴近了梅三娘的面颊。在她的耳廓上啄了一下:“……就这样。”
现在轮到梅三娘失神了。她下意识地抬手抚摸着自己的右耳,咽了咽口水才道:“谁对你这样做了?”其实不问梅三娘也能大体猜到,然而她被秦英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到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秦英登时涨红了脸。又羞又恼地咬牙道:“萧宅左右那么点人,做这种事情的还能有谁啊。”
梅三娘瞥了秦英一眼,摇了摇头:“太子殿下知道你的身份吗?若不知道。他怎么亲地下去?”
“他断袖了呗。”秦英没有经过思考,就语调轻快地回答道。
然后她发现自己的语气很有歧义。作为断袖的受害者。她不是应该义愤填膺、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地,和断袖割袍断义吗?
“你对他有没有感觉?”梅三娘主动充当起了秦英的感情启蒙。
梅三娘虽然没有喜欢过什么人,但她的年纪比秦英大一些,在平康坊钟露阁也做了一段时间的乐妓,男女之事看得多了,也就了解到许多。
“什么感觉?”秦英把有些凌乱的发丝别到耳朵后头,偶然触碰到下午被亲到的那个地方,她不可抑制地脸上腾起了红晕。
梅三娘耐心地说道:“喜欢的感觉。”
“没有。”秦英想了想果断摇头。
梅三娘身处烟花之地那么久,也是极为善于八卦的,她指了指秦英的耳朵道:“被他亲了以后,身上有没有什么感觉?”
“……脸红心跳呼吸不畅。”秦英干巴巴地舔了舔嘴唇道。
“这就是了。”梅三娘摆出一副“我是过来人,你要相信我”的表情。
“生理上的感觉也算是喜欢吗?”秦英毫不示弱地问道。
梅三娘被她堵得没有言语了。毕竟她如今只是停留在理论上,对实际情况一无所知。
此时被她们看做断袖的太子殿下打了两个喷嚏。
萧皇后见状慈爱地递了一张帕子给他,甚是关切地道:“今天外头的风格外大,你要注意身体才是。”
李承乾低头接了帕子,心道应该是秦英在别处念叨自己了吧。然而李承乾猜地不是很准,恨恨念着自己名字的是他的阿耶。
“真是放肆!”李世民看着大理寺刚整理好的备案,气得胡子都翘了两撇,“秦英山野出身,在大理寺的堂上口出狂言也就罢了,可李承乾那不肖子怎么也跟着胡闹!”
安公公跪在御书房的桌案之前,战战兢兢地缩成一团,虽然是害怕地紧,口上则不住劝道:“陛下要息怒啊……太医说您患有气疾,平时尽量少动肝火……”
“息怒?然后任由皇后将他惯得无法无天?”李世民冷笑了一声,将那只卷宗揣进袖子里腾身站了起来,找长孙皇后理论此事去了。
李世民自认为自己对长孙的耐心是无限的,她想要什么都可以迁就。但是今天夜里不同,他动了真气,见到了长孙皇后那股火气就更大了。
平时长孙皇后见李世民发怒,都是先巧言化解夫妻间的矛盾,再婉转地和他讲述自己的道理。可是今天李世民根本不让她有辩解的机会,就匆匆地离开了她的寝殿。
这天夜里李世民宿在了韦贵妃的延嘉殿。
韦贵妃的风疹经过两天的汤药调养,就已经大好了。李世民许久不曾见她,今次在温柔缱绻的灯火照耀下,只觉得她格外动人心神。
她为他倒上了一杯去火的清澈茶汤,温软着语调问道:“陛下这么晚了过来,可是遇到了烦心之事?”
“被大理寺的一桩案子气到了。”李世民一只手摁在太阳穴上细细揉着,一手将怀里的卷宗交给韦贵妃。
她的一双明丽眼眸触到了卷宗的第一行字,接着不可察觉地暗了暗。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七回 好像有情敌
第一百三十七回
韦贵妃出身世家大族,像她们这样的贵女,不仅精于女红,还会识文断字,因此她读个大理寺呈报上来的卷宗,只用了短短一会儿功夫。
她的内心波澜壮阔汹涌澎湃,表现于外的,却仅仅是眸子暗了一瞬。
李世民被自己那不肖子气的头痛不已,低着眉饮茶,没有察觉韦贵妃的神色不对。
“这桩案子并非是大理寺审查不力,而是那个叫秦英的旁审扰乱视听,才使得今天未能及时结案。”韦贵妃沉默了很久才道,“陛下不必对大理寺的人迁责。”
这话看似是把责任推到了秦英的身上,但实际上也把李承乾一块圈了进去。
韦贵妃受了秦英的威胁逼迫,表面和秦英达成了一致,内心却厌恶秦英,韦贵妃想要借机处理秦英,让她吃个教训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她能猜出陛下今晚不在长孙皇后那里就寝,是因为和她闹了不愉快。而能够影响他们两个人关系的,就只有他们的儿女了。联系到这只卷宗,哪个不省心的孩子惹得陛下不高兴,简直是一清二楚。
韦贵妃膝下一个儿子,但是现在他还小,根本无法撼动太子的地位,韦贵妃也不去肖想那个遥不可及的国主地位。李世民过去是怎样踏着步步鲜血,走到这个位子上的,还历历在目,她也不去奢望自己的儿子像他的父亲一般,杀兄弒弟地取得高位。
她言外之意所指李承乾,只是因为看不得长孙皇后样样得意。她在陛下的耳边吹吹风,让他们夫妻两个偶而闹闹矛盾,有什么不可以呢。
李世民听罢,托着下巴望向了小几上摆着的傅山三足小香炉,里面的沉水香燃成了青烟,蜷曲成重重纹络散入虚空。
过了片刻他叹息说道:“秦英再如何能耐,也只是个入宫为太子祈福的小道。他纵然在朝堂上公然喧嚣,又能维持多长久?会比昙花一现还要短暂吧。如此竖子。不足为惧。”竖子是对孩子的轻视称呼,等同于这小子的意思。
韦贵妃听他好像没有降责秦英的意愿,又道:“那么大理寺的这桩案子呢?若秦英要一直旁听,案子如何进行地下去?”
这句话一出口。韦贵妃忽的想了起来,秦英曾经拿了一张帛书威胁自己。那个医待诏面色沉静地说,若他被韦贵妃框入狱中,他就把状子递上去,揭发韦贵妃的种种恶行。
若李世民要把秦英抓起来关进狱里。秦英是不是会拿那张帛书,来反咬自己一口?
想到此间关节,韦贵妃的身上起了一阵恶寒。
不行,她现在和秦英是强行绑在同一只船上的人。她还不能让秦英出事。
“陛下,妾前几日脸上害了风疹,多亏了皇后娘娘诏了秦英,为我开了汤药,喝了两天疹子就消下去了,秦英此人干涉审案着实可恶,但他同时也是枚不可或缺的人才。陛下为了宫内诸人的康健,也要放过秦英这次啊。”
韦贵妃的话锋转得不留痕迹,情真意切到让人无法生疑。
经历了后宫女子们百般争宠的事情,任何一个身处高位的娘娘,都有这样口不对心,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领。她心里想要让秦英备受折磨,却能在人前做出一副怜爱秦英、舍不得他受委屈的神色来。
李世民饮了两杯清茶,火气也消了大半,他托着下巴思量了一会儿,觉得秦英对太子也算忠心。在翰林院做医待诏也是比较尽职的,看在他平时的功劳和苦劳上,自己也不该揪着这件事不妨,将秦英大闹公堂的事情问责到底。
“那就依你所言。且饶过那小子吧。但若是再有下次,绝对不会轻易揭过去了。”
韦贵妃闻言微笑道:“陛下最是圣明仁德。”心里却不免开始忧虑了,那两个小药童是自己派人去贿赂的,虽说中间隔了几人,可若是被大理寺那些嗅觉敏锐的闻到了什么线索,一层层地追查到自己这里可该如是好?
如今她唯一的弟弟也早早地去了。家族也迅速地衰败了。她上无族亲的荫蔽,下面却有需要照料的孩儿。早知如此,自己就不该一时冲动,做下这无可挽回的麻烦事来!
韦贵妃第一次感觉到了后悔。
……
吃过了晚饭,李承乾就绕着萧宅散步消食,走了一大半的路程,撞见了秦英和梅三娘并排坐在青石上交谈的场景。
两者的身子挨得极近还不说,从李承乾的角度看,她们的手还是重合在一起的!
刚才他在小厅里,已经问了萧皇后有关梅琯的事。得知梅琯被萧皇后收留,且自己还与她打了好几次照面,李承乾不知怎么就有些气闷。
那个梅琯长相气质都是上上,难怪秦英会看中她。但是梅琯的年纪也太大了吧,他站在远处怎么瞧怎么违和,感觉她们不像是能够发展成情侣的样子,却像是姐姐和弟弟。
李承乾重重地咳了一声,顺着有些坡度的池塘边,走到了她们的身侧。
梅三娘见太子殿下过来了,赶紧起身施礼。抬眸时还着重看了李承乾一眼,目光还带着明显的好奇。
她对断袖的认知只是停留在书卷中的历史上,断袖之典、分桃掌故记得很熟,却是没有遇到过活生生的断袖,如今得了机会,当然是要冒了触犯天颜的风险去窥视一下的。
李承乾没有在意梅三娘的眼光,他仅仅对梅三娘和秦英所离的步数感到在意。
秦英见梅三娘起身,也跟着站起来了。纵然李承乾吻了秦英,也改变不了她和她不可逾越的鸿沟。
梅三娘掩嘴偷笑着走了,留给他们两个独处的时间。
“在这里做什么呢?”他问。
秦英才不会说自己在想下午那个倏然而至的吻,抬头望天:“今天夜色清明,坐在院子里看星星正好。”
今天下午刮风,将云都吹散了,晚上风停,天色难得万里无云,正适合观星。
李承乾对她笑了笑:“也有可能是下午睡得太多,现在就精神地生出闲情逸致了。”
秦英被他的笑弄得晃了晃神,才想要反驳,她就听他缓缓说道:“以后不要逞强了。”
她眨了眨眼,表示不懂,李承乾那幽深地好像不见底的眸子直视着她,补充道:“两仪殿廊下的那一次。修道之人不是都很贵身惜命,你当时面对那柄杀气肆意的金装仪刀,怎么表现地如此无畏?”(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八回 池边观星子
第一百三十八回池边观星子
秦英被他猛地提到了当时的场景,心里一颤,面上的神色则很淡然:“若太子殿下在那种情形下,也会做出表面镇静、内里惶惶的模样,没有什么好疑惑的。【ㄨ】”
“……”李承乾想要说的话,全部哽在了喉咙里。他想说有我在,我可以保护你。以后你就不用害怕了。但他对着那样平静安宁的秦英,就怎么也说不出。
秦英的神色,让李承乾忽然想起了母亲的寝殿里安置的菩萨像,永远是无喜无悲的那副表情。
虽然看着温和亲善,却好像将一切的人事隔绝在了千里之外。
他有种无以名状的感觉,秦英其实对自己是有些抗拒的。
比如现在,李承乾主动问秦英当时的心境,她却不肯对他敞开心扉,坦白地讲出自己的所思所想,反而用冷漠的态度,来回应他的关切。
秦英无言地坐回了青石上,仰着脖子一言不发,那双清澈的眸子注视远处的闪烁星点,而她的眸子比漫天的星子还要明亮。
李承乾不知不觉地被她吸引住了,慢慢走近她,撩了袍子下摆,与她共坐一处。
秦英仰望着无云遮目的干净夜空,他侧着脸看咫尺之距的秦英。
半晌李承乾开口道:“秦英,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好吗。”李承乾扪心自问,他从未对一个人产生,这样强烈的好奇心。下午萧皇后给他说的几段,已经无法填补他的求知欲,反而激起了他想迫切了解此人的念头。
他忽然对秦英的过去种种感兴趣。他想知道秦英在哪里生活,亲族几房家人几个,喜欢吃什么不喜欢什么颜色,除了得罪过侯君集以外,还敌对着什么人。
诸如此类的所有细小之事。
秦英好笑似的回望李承乾一眼,心道也不知殿下如今是抽了什么风。
明明今早被她自己气得抓狂不已;下午被迷迷糊糊的她闯入房间,非但不恼反而亲了她;晚上自己在池塘边看星星。这人却主动过来问自己的过去。
秦英才不会这样简单地让李承乾如意。他想知道,可她偏要吊着他。
她蓦然回眸,李承乾只感觉自己的心忽然快了一分。
下一瞬秦英就把自己的目光收回去了,仿佛她觉得眼神流连于太子殿下。是极为失礼的事情。
“……殿下可知那边的几颗星子叫什么。”
秦英抬起了手,指向了北方的一小方夜空。靛青色的袍袖在她的动作下滑落了一小截,皓白如雪的手腕露出来,李承乾不禁看呆了。
一个男孩子,居然会有那样纤细的手腕吗?
秦英的余光注视到他的失神。以为他不知道那些星子的名字,却拉不下面子承认,便笑道:“那七个星子被叫做北斗。将它们连起来看像不像一柄木杓?”她为他耐心地讲着每一个星子的名字和来历,偶尔穿插着它们的意义。
秦英的观星是跟着宁封子学会的。
记得宁封子最喜欢在晚上,端了一壶好酒坐在呼迎亭里看山谷间的星子。她一开始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看的,但是宁封子又让她乖乖地坐在自己身边,哪里也不许去,期间他没有对秦英说哪颗星子唤什么,只是喃喃着它们的明暗与轨迹,都蕴含了哪些兆头。
后来秦英在他的片段式碎碎念下。渐渐学着去寻它们每夜的不同之处。有的星子开始明亮,之后晦暗;有的星子则不停地闪动,渐渐地偏离了原来的位置。
秦英是先观察星子,再去认名字的。不然以她那样差的记忆力,不计混才怪。
宁封子有天告诉她,天上的星子分为四个区域,二十八宿。每一宿,都能代表一处山河的兴衰,关系着人民的福祸。能看懂星子背后的含义,就能掌握天下最晦涩的奥秘。
“杓端最末那颗最亮的星子。叫招摇。招摇是能预示福祸的,它的颜色莹白,就表示国运尚无什么不顺……”秦英看他的神色有些不对,止了半截的话头问道。”怎么,是我讲的太难了吗?”
“不,深入浅出得很。”李承乾摆摆手,勉强对秦英露出微笑,只是面色依旧有些僵硬,显得笑容不是很真实。“——只是我想要提醒你,朝廷严禁坊间之人私习天文。下次观星的时候,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任何类似的字眼。”
“……那可真扫兴。”秦英失落地垂下了手。她正好为人师呢,就被他冷冰冰的禁令打断了,不免觉得有些遗憾。能够和人分享自己所拥有的学问,是件很幸运的事情。
“但你以后可以对我讲,我不会把你会观星的事说出去的。”李承乾三指朝上地对她保证道。
秦英心道,也不知这是他第几回与自己下承诺,懒得计较他的承诺是否管用,只是抱着手臂瞥了他一眼,笑问道:“你又不是道士,学观星术做什么?难道太子殿下不仅想做一国之主,还想要和太史局的李淳风抢饭碗?”
她从来没用过这样随意的口吻,对他开玩笑。
但是今天晚上的夜色太好,让她不自觉地就忘记了上辈子的事情,卸下重重的顾虑,像朋友一般与他相处。这种感觉并不太坏,她甚至有些怀念。
因为上辈子时,她和李承乾好像经常如此平等地交谈。
“太史局令何等人才,我当然是比不过的。”他放下了手臂黯然道,接着亮着一双狡黠的眼眸深深地盯着秦英,问道,“你将李淳风这三个字念得这样顺口,是认识他吗?”
秦英没有想到他会问这个,猛地被口水呛住了。见她低下头咳嗽了一阵,还不见好转,李承乾慌张起来,然而太子殿下天生是个受人照顾的人,哪里知道怎么照顾别人?
他手足无措地了片刻,才想起自己咳嗽的时候,宫人们会扶着自己的背,给他拍背顺气儿。于是他伸手揽住秦英的后背,慢慢地安抚她不断颤抖的脊梁。
秦英很瘦,背上没有几两肉,脊梁是微微凸起,隔着袍服和中衣都能摸到。
手下的触感很纤细脆弱,李承乾怔忪着拍着她的背,心思已经飘远到了旁处。
最后连秦英缓过气来,对他说“李淳风是我的师兄”,都没有能够仔细地听清楚。(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九回 双双落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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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英收住咳嗽,呼吸渐渐地平复下来,注意到李承乾的手竟然还搭在自己的后背心,开始有些尴尬。
她试着推了推他,李承乾没有动,只见他的眼神无比遥远,也不知道在神游个什么。秦英认为太子应该是个断袖无疑了。
若他不是断袖的话,放在同性之人的后背上久久不下来,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啊?
秦英着恼地想着,太子是断袖了才会做出这种举动,然而她不对太子抱有特别想法,根本不想做太子的意中人。
于是她下了猛力去推开他,只听“噗通”一声,太子李承乾落水了。
秦英几乎没有犹豫就跳下去,这个池塘的水不深,池水刚刚能没及她的胸。她手足并用地游到了他身边,双臂从他的身后绕到胸前,将他拖上了池塘边。
这次是换李承乾剧烈地咳嗽了,他侧过半边身子,形容狼狈地捂着自己的心口,喘了一阵儿。
秦英拧着自己湿哒哒的袍子,斜斜瞧了他一眼没有好气地道:“下次神游能不能换个安全点的地方?知不知道青石的质地光滑,而且濒临池边,坐着很容易掉进池塘?”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且她面上丝毫没有愧疚感。
好像李承乾确实是自己没有坐稳,才落进池塘溺了水,不是被她失手推进去的。
李承乾溺水的时候,思维才从旁处拉回来,因此溺水的时候神志是清醒的,他感觉到了一双手臂,从自己的身后绕到了胸口,然后费力地拖他离开池水。
知道是自己理亏在前,也知道秦英那样纤瘦的身板,救自己上岸肯定是花了不少力气,李承乾拨了拨黏在自己颊边的碎发,应道:“以后一定不在池塘边上这样坐着了。”
秦英对他的认错态度有些意外。却只是用鼻子哼了一声,站在他身边,弯腰伸出了手,将摊软在池边的他拉扯起来。
当两个人互相搀扶着走到后院的时候。刚好被梅三娘撞见了。梅三娘给萧皇后的房里送完熏香,往自己的房间处走,就看到两个蹒跚的人影结伴而来,她简直被惊住了。
等看清这是李承乾和秦英,梅三娘不禁暗中感慨道:太子殿下果然是个不可小觑的。他和秦英的发展……委实太快了一些吧?下午才亲上,晚上就在池塘里一起洗了鸳鸯浴。
秦英在灯笼的幽光下,看到梅三娘那复杂隐晦的神色,就晓得她一定误会了什么。
只听秦英叹道:“太子殿下刚才溺水了,我进池塘将他捞上来,我们的衣服才会全部湿透……”
李承乾忽然心下一喜,他觉得“我们”这个措辞用得很好,有种难以形容的亲密。
那边李承乾心情大好,这边秦英苦不堪言。
身娇体贵的太子殿下腿脚不好,溺水以后就走不动路了。他对秦英伸出手,意思是让她拉住自己的手,然而秦英却是认命地将他的一整条手臂放在了颈子上,支撑起李承乾的半个身子。
李承乾无比震惊,想要婉拒秦英这样的扶持,心底却冒出了另外的念头,他想知道秦英能够坚持多久。
池塘与后院的厢房隔了很远,正常走需要半盏茶的时间,而现在是李承乾半倚在她的肩上,秦英走得很慢很吃力。途中却没有停下来。
李承乾见后院近在眼前,想要让她放下自己的手臂,却听到耳边一个喑哑声线道:“三娘,你快过来搭把手。殿下这两个月被养得好沉。”
他闻言一下子就黑了脸。不只是因秦英称呼那个女子为三娘,还是因秦英抱怨自己被养得沉。
你要是从清明节后就开始卧榻静养,每天除了吃就是睡,试试看你会不会变沉。
梅三娘听到秦英闷声说太子好沉,差点笑地走不动了。笑归笑,事情还是不能耽搁的。她走到了两个人的面前。刚想要拉了他的另一只手臂将人架起来,就被甩开了。
李承乾用很不友善的冷目盯着她。而梅三娘望着眼前这个别扭的小孩,心中对太子是断袖的事实更加确定了。
“不让我扶,真是对不住啊。”梅三娘故作可惜地摊开手,对秦英半是微笑地说道。
秦英对李承乾的不配合表示无奈,却没有发现李承乾眼里的敌意。
梅三娘见李承乾不愿意假手他人,也不勉强,她善解人意地告辞,去小厨房给他们煮姜糖水了。
将李承乾送回了客房,秦英精疲力尽地坐倒在垫子上喘息。平定了心跳,她想要抬头喝一杯凉茶润喉,就看榻上的李承乾正在解自己的衣带。
他那镶嵌金石的腰带松松散散地垂在旁边,一半是在落榻上,一半则蜿蜒到了地面,好像朝着秦英所坐的方向。
李承乾的一个衣带已经解了,此时的他衣襟大开,秦英能看到他的中衣领子微微褶皱着,里面是凹陷而匀停的锁骨。
他的肤色并不能称得上白,却看上去很干净。脖颈那处露出的肌肤不多,弯曲的线条却格外引人遐想。
美色当前,秦英下意识地咽了咽自己的口水,感觉自己好像是更渴了。
“衣服都湿了,你还要穿着吗?”他顺着秦英的目光看过来,神情正直地问道。
“咳咳秦某回去再换,回去再换。”秦英不是个喜欢用叠字的,却再次强调了一遍。
李承乾再次回眸瞥了秦英一眼,手上解衣的动作依旧在继续:“都是同性有什么好害羞的。”
秦英在心里默默地回答道:你这断袖是故意如此说的吧。
他在秦英的面前解衣带,秦英却没有再看,她自动紧紧闭上了眼。记得宁封子对她说过,窥视异性的体态可是会长针眼的。
她虽然不是什么好徒弟,但也知道宁封子不会坑害自己,于是她在这件事上,十分听从师傅的教诲。
李承乾见秦英梗着颈子,一副高冷禁·欲的神色,不由得觉得好笑,他换了自己身上的外袍和中衣,随手把榻上的被单扔给她。
梅三娘敲门以后进客房送姜汤的时候,就看到了李承乾身着中衣半卧在榻上,秦英裹着一袭被单坐在远处吸鼻子。(未完待续。)
ps: 肢体接触好几次了,你们都被撩到了吗?
第一百四十回 飞蛾欲扑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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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李承乾和秦英分别灌下去一碗姜汤,梅三娘就拉着秦英出去了。
走在廊下,梅三娘打趣着秦英道:“太子殿下是对你动心了吧。你对他依旧没有感觉?”
秦英双肩瑟缩着,手臂紧紧地环在前面道:“我又不是断袖,怎么可能会有感觉?”
“身为太子侍医的你对他没有感觉,那么身为普通娘子的你对他有没感觉?”梅三娘却不依不饶地追问着,她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却没有想从秦英的口中套出实话来。
毕竟梅三娘的印象里,秦英是个极其聪慧的人,从来都是秦英挖坑,让别人心甘情愿地跳进去;而不见别人给她挖坑后,她看也不看脚下一眼就跳进去。
李承乾的客房与秦英的挨着,她们没有走几步就到了秦英房间的门口。
耳边静谧了半晌,梅三娘听秦英淡淡道:“——我从来不奢望自己得不到的东西。”
“真是刻板而现实啊。”梅三娘站定,她拿了一张帕子,给秦英擦了擦额头的湿发,“平康坊里也有小倌生活,但我没有见到过。听钟露阁的鸨母说,他们的日子过得很不好,恩主总是无法长久,大部分的小倌都是孤苦终逝。所以我觉得,断袖并不是长久之道,秦英,你在殿下的身边要多留意些,不要轻易地把心交给别人。”
朴实的劝解并不会让人心生厌烦。
秦英对她笑了笑,说了声晚安,推开房门迈进去,留给梅三娘一个似乎很落寞的影子。
回房以后,她先把湿透多时的衣物全部脱了,放在五斗柜上。换了一身月白色的长袍,随手系了根尺宽的蓝绦做腰带,她点起桌前的油灯,一动不动,如若老僧坐定。
夏夜的蚊虫很多。它们有个共同特征,就是向往光明。
不一会儿,桌上的油灯周围,聚集了好几只会飞的小虫。在一圈儿橙红色的柔光下。它们轻盈的细影扑朔错落。
虽然向往着那耀眼的光,那些小虫们却只是远远地绕着灯芯打转,不敢靠近热源。
直到一只生着斑斓灰色翅膀的蛾子飞来。它的体型比其他蚊虫大不了多少,而双翅能扇起让灯火微微颤动的风。
蛾子幽幽然地翩跹而舞,在桌案上投出绰约的影子。它不断地接近火光炽盛的灯芯。
明明试了几次,已经感觉到接近火焰的后果,就是翅膀会被刺痛灼烧,它却依然在做危险的事情。
秦英望着灯芯处不时爆开的火星,眼眸又落到了那只好像不怕伤痛的蛾子身上,她忽然轻笑了一声。
都说飞蛾扑火注定身死,但是谁知道,蛾子会不会用翅间的微风,扑灭那团烛火呢?
最后秦英在两者分出结果前吹灭油灯,盖好被单睡下了。
——上辈子她与他两不相交没有任何结果。但是这辈子呢?她若是采用积极面对、而不是消极逃避的态度,能不能改变过去的一切?
第二天,秦英自然而然地卯时两刻起来,穿好了罩衫出门洗漱,刚好见到打水回来的李承乾。
秦英将门带好,朝他躬身施了一礼,微笑道:“殿下起得好早。”
她曾经对他笑过好些次,却没有用微笑主动和他打过招呼。秦英每回向李承乾施礼,都是一丝不苟神情专注的,能展示出最标准的上下级关系。
而今天好像是不一样的……
李承乾见此。感觉自己的眉心忽然一跳,而且隐隐有越跳越厉害的趋势,皱了皱眉后说道:“昨夜睡得那样早,懒觉绝计是睡不成的。”
他讲话时难得带了表情。秦英看淡漠的他沾染上了一丝人间颜色,心道殿下他若是每时每刻都这么接地气儿该多好。
他们两个都觉得彼此变了,而这份改变,好像来源于昨天的那一系列突发事情。
两人刚打完招呼,梅三娘的声音从院子外头响了起来:“你们都起了啊,昨天的湿衣服都拿来。我差人给你们洗。”话音刚落,她身着粗葛布襦裙,抱着大空木盆进来了。
这样打扮的梅三娘,和宅院里普通的杂使官婢没有两样,叫秦英无论如何也联想不起,她原先是个名动长安的官妓。
秦英望着梅三娘笑了一会儿,恍然看她已经站在自己身边,硕大的空盆落在自己的眼前,连忙摆手道:“不用麻烦,我自己洗就好了。”
“你这小胳膊小腿的,拧个衣服都难,还是把外袍中衣拿给我吧……至于别的,你自己动手就行了。”说完梅三娘眨了眨杏眼,充满促狭的意味。
秦英被她别有深意的话挤兑地脸都要红地滴血了,她顾不得什么风度姿仪,小跑着奔进房内,匆匆抱出了两件衣物。
李承乾想不通秦英为何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但有梅三娘在场,他也不便去问秦英。
过了两个时辰,秦英背着李承乾,自己抱着小衣拿去洗了,又找个没有人注意的僻静地方晾在院子里。
李承乾在东宫里闷得很久,宫人们唯恐太子殿下的身体出什么岔子,都尽量不让他出殿透气。现如今李承乾摆脱了那些宫人的念叨,便扯了张四方垫子,坐在院子的树阴中读书下棋。
书和棋都是萧皇后差了梅三娘,给李承乾特意送过来的。萧皇后怕他无聊。
李承乾低着脑袋看书下棋有些疲乏,仰头望天放松时,见树旁挂着一件小衣,这倒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李承乾随意瞧了一眼,就转开了目光。
等他再次抬头放松的时候,便感觉那件小衣有些不对,它的旁边,怎么还挂着一条白色的长带子?
他心下一时无比好奇,站起来走到挂小衣的地方,伸手扯了扯它旁边那条长带。触感柔顺而且很长,感觉足以挂在房梁上,当做上吊自尽的辅助用具。
这时秦英从房里出来,到天井处打水,余光忽然见自己晾东西的地方站着人,她就又开始心跳加速。匆匆抱着煮茶的小锅走到李承乾面前,看清他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东西,她倒吸了一口冷气。(未完待续。)
ps: 谁知道他拿的是什么?不是月事带啊。秦英还小,她还没有来过那个。
第一百四十一回 玩物可丧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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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回(求订阅!)
“这长长的白色带子是做什么用的?”他见秦英过来了面色平常地问,好像问的事情只是你今天吃了没。
秦英把吸进去的气慢慢吐出来,勉强让自己镇静下来,才说道:“这是裹伤用的。”
“你哪里受伤了?”李承乾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秦英,忽然觉得自己昨天有些过分,竟然让受伤的秦英拖着他,跌跌撞撞地走了很久的路。
秦英维持着一副皮笑肉不笑的面色,从他手里抢过了自己裹胸的带子,道:“秦某现已行动无碍。倒是某身为侍医,竟忘了在昨夜殿下落水后,诊视您的旧疾,实在太过于失职,还望殿下坐下来,再除了鞋袜,以便秦某细细查看。”
她及时地转移了话头,避开了这个让自己觉得难为情的问题。
作为太子殿下的侍医,为他查看有疾之处,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是李承乾忽然面色一窘,好像有些羞赧。
“光天化日的除鞋去袜不成体统,等会儿进去再说。”他的声音干巴巴的,听起来仿佛被抽掉了底气。
秦英在他回答的一瞬间,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自己的胸带收进了袖子里,闻言她抬起头,灿烂而险恶地笑道:“昨天落水今天检查已经是晚了,如何能再拖下去?殿下千万要以自己的身体健康为重啊。”
不知怎么,李承乾就觉得面前这个绽放笑容的人,是在“报复”自己刚才的举措。
秦英说完,就主动弯下了腰身,去收拾散落在几步开外的书和棋具。
卷书都是半开着的,她弯腰合上以后,归置到了一旁。转眸看李承乾自己与自己对弈的中盘残局。有些惊讶,只见黑白子厮杀地十分激烈,她心里暗暗想道:太子殿下如今这么小,棋艺如此精妙。和他的阿耶李世民相比,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她不忍心让还没分出胜负的棋局就此夭折,把棋盘小心地端平在怀里,之后给李承乾递了眼色,示意剩下的书卷和棋钵都让他自己拿回去。
看秦英都坚决地表明了态度。李承乾只能无奈地跟在她的后头,回房间查视身体了。
她在翰林院呆了一段时日,对李承乾的哪里有问题却还记得清楚。
秦英吩咐李承乾躺下来,自己则坐在榻边,一只手干脆利落地帮他换了鞋袜。
她是他的侍医,平时也就负责端个汤药,看他喝下以后念念中庸祈祈福,然李承乾认为这个场景有些熟悉,等要细想,脑海里的影像变成一片迷蒙混沌。【ㄨ】就像刚才的熟悉感只是他的一种错觉。
见他的脚踝有些肿,秦英伸出两根手指摁出了浅窝,见那处的肌肤没有立即复原,她微微蹙起了眉头。
上辈子,李承乾的脚踝就是这样,血脉有循环不畅的征兆。
她两手覆在他的左边脚踝处,轻轻地自上而下揉了起来,渐渐地用了力道,李承乾忍着慢慢增加地痛意,咬紧了牙关。却依旧忍不住浅吟一下。他压抑着,尾音的语调还微微上扬,呻·吟之声脆弱堪折。
“……殿下以前学过下棋吗?”秦英耳朵敏锐,捕捉到了那一声如同蚊鸣的细碎声音。开口转移起他的注意力。
李承乾用榻上的被单蒙起了脸,沉默一会儿才说道:“阿耶教了我基本的规则,和苏待诏下过几次,平时就是自己练手。”
秦英指腹换了另一侧仔细推了下去,眼眸静静地注视着脚踝的方寸地,道:“殿下的棋艺很好。假以时日。必成大才。”
他闷闷的声音从被单低下传来,有些沮丧的意味:“阿耶教会了我下棋,却不让我花费时间多练。他总说博弈之流玩物丧志。”
“陛下自己还沉迷于?戏呢。这样说,只是不想让殿下顺着他的路子走。他想让你成为一个合格的贤明之主。”秦英一边用手指捋着李承乾的旧疾处,一边和他聊着,好像取得了良好的效果,她能感觉到,放在她身前的小腿没有那么紧绷了。而推拿最忌讳的,就是患者不肯放松。
“——你为何知道陛下热爱?戏?”李承乾被双面绉纱的被单遮地有些喘不过气,他扯下了被单的一角,露出半张脸来,那双眸子亮晶晶的,显然是对秦英的广阔见识很诧异。
在李承乾的认知里,秦英刚入宫两个多月,不会对陛下的事情了如指掌。而且秦英入宫以来不是呆在东宫,就是被困在翰林院里,便以为她的所见所闻也只是禁锢在小小的一隅。
其实这个小道消息,秦英是上辈子听死党苏桓说的。
苏桓身为棋待诏,经常被陛下叫到太极宫去,陪他下几盘?戏,而不是围棋。苏桓对此表示郁闷,他一个棋待诏,天天地玩?戏岂不是大材小用了吗?
有天苏桓在午饭后对她道,他要以后找个时机对陛下进言,让陛下给他换个头衔。这样名不副实的待诏,他实在是当不下去了。
秦英那时听罢哈哈笑了好久,每次见了苏桓都要拿这事逗逗他,问苏桓准备什么时候去找陛下谏言。
因此秦英对陛下偏爱?戏,而不是围棋的私事记得很清楚。
“是我在翰林院当差的时候,听……苏待诏说的。”她刚刚差点顺口在李承乾的面前,将苏待诏称为苏兰台。
苏桓和秦英现在是平辈的同事,互称表字是再平常不过的了。但是秦英预感,自己若这样叫了苏桓,李承乾会不高兴。
她现在可要顾忌到患者的情绪。
毕竟情绪的起落与否,也是很能影响身体恢复速度的。
“翰林院……”李承乾喃喃着这三个字,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坐直了身子,绉纱被单从他的脸庞滑了下来,一缕青丝顺着他的颊边垂落,李承乾现在的样子看上去有些滑稽可笑,“对了,听说你在祖父昏厥的那天,受诏入大安宫为祖父诊疾。又听说那天一个年纪很轻的人闯进小厨房,搜出了有毒的紫砂糖。秦英,这件事是你做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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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围棋是个很有内涵的,我也是臭棋篓子,只能看别人下。
第一百四十二回 莫偏听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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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二回(求订阅!)
秦英放置在李承乾脚踝处的手顿了顿,神色明显地愣了一下,她不知道自己的事迹能够从大安宫一路传到东宫去。
李承乾看秦英不说话,就当她是默认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果真是你。”
她花了好一会儿,整理起自己散乱地不成样子的心境:“殿下是从哪里听来的?”他没有回答他,只是垂着一双漆色的眸子反问道。
她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在宫里都做了些什么。这让她有种被人窥视的感觉。若长此以往地下去,她甚至感觉自己的身份也会随之被人发现。
他不明白她的脸色会一瞬间苍白地有些吓人。他出言确认她是不是做过此事,没有别的念头。若真是秦英做的,李承乾便会拿出自己最真诚的态度感谢她;若不是秦英做的,李承乾一句话也就揭过去了。
但现在他无法从秦英的反应,看出事情的真相。
秦英的推拿速度时快时慢,李承乾感觉到她的心好像不在这里,连忙解释道:“阿娘身边有个生性活泼的官婢,名叫小筝,你也见过她好几次……她经常跟着阿娘到东宫探望我,席间总是叽叽喳喳地说不少事情。”
“道门之内有一句话:功成名隐身退。太上皇昏厥的事情已经过了好久,那包有毒的紫砂糖是不是被我发现的,都与我没有关系。”秦英的语气有点平直,听得出她是有些不悦的。
李承乾刚回过味,秦英是在变相地承认这是她所为,只看她腾身站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站在门口,秦英顿住了步子,清冷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
“小筝是皇后娘娘的心腹,她的话都是在皇后的授意下说给你听的。殿下莫要偏听于人。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
李承乾颓然倒在榻上,郁郁地想道:自己也没有说错话吧,怎么就惹恼了这个人?还有她最后讲的那一句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叫自己提防小筝,甚至一切的近臣?
秦英走得很急。客房的门没有关好。细细的光束透过门缝,恰好照在了李承乾的脸庞上,他眯了眯眼,还是觉得被光线正烈,索性翻个身背对着门躺了。
秦英奔入自己的房间。靠着墙壁缓缓跪下来。
她在刚才,想起了上辈子的事情。李世民背着手对她说道:“听说太子在东宫里穿上突厥人的衣物,和宫侍们玩闹,并且扬言光复突厥部族,此事你可知道。”
“……臣不知。”秦英跪在御书房的羊毛毯子上,冷汗如雨流下。
他目光沉沉地瞧了她一眼:“东宫上下百十口人中,能自由出入皇宫,并且不受侍卫排查的,便是只有你一个了吧。那些衣物不是你给他从东市带回来的,还能是谁?”
秦英无言的跪在原地。感觉自己的周身血液都要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她知道事情不是李世民所讲的那样,但是她没有反驳的余地。
记得冬日天气十分寒冷,虽然东宫的地势比太极宫和掖庭宫要高,但是李承乾卧榻了很久,身体本就虚弱,对寒气也表现地更为敏感。
听坊间的人说,突厥人的衣袍缝有皮毛,能够很好地御寒,秦英就在东市的成衣铺子上,买了几套突厥人的衣袍。并且亲自送到东宫里去。
李承乾见到了那些衣袍,很是高兴,因为秦英好像从来没有,主动送过他什么东西。
那天下午。长安忽然下了鹅毛般纷扬的初雪。
李承乾玩心大起,硬吵着要去打雪仗,小宫侍们非但拦不住他,反而被他拉了一起穿了突厥的衣袍,在丽正殿和崇教殿的大片空地玩雪。
玩得狠了有人在中途受伤,秦英踏着咯吱作响的雪。从翰林院来到了东宫,为那小宫侍看伤。宫侍官婢身体有恙,有专门的人照顾。秦英是翰林院的医待诏,等闲不会随意问宫侍之疾,但是李承乾唤秦英过来,她怎么能拒绝呢?
那天李承乾和几个小宫侍,不过是穿着突厥衣袍打雪仗,却不知传话者有何居心,把事情传成不堪入耳的样子,让李世民以为李承乾不安分养病,乃至有亲示突厥的反心。
“——在皇宫舒心日子过得久了,还真的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如果没有皇后和太子的信任倚重,你什么都不是。”李世民大手一挥,秦英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那耳光声却没有适时响起,她听到瓷杯碎裂的声音。“记住你的身份,秦英。方外之人就该有个方外之人的模样。不管在方内讨生活多久,最后你们还是会回到方外去。”
秦英被李世民的话深深刺痛了内心,但是她只是咬紧了嘴唇。
事后秦英知道了,那是不想要李承乾继承大统的人,买通了李世民身边的两个宫侍,在他耳边散播谣言。三人成虎,纵然李世民是个英明盖世的人,也对长子起了疑心,他派人去搜东宫丽正殿,还真搜出了外邦异族的衣袍,这才有了秦英跪在御书房听训的事。
想到了此处,秦英在心里默念道:处于高位的人,听信身边近臣的言语,是很危险的。愿殿下今天受了告诫,日后不会成为一个耳软心燥的在位者。
秦英把桌案的半杯冷茶喝尽,心事勉强压了下去,她推开了房门,随手抓了一个眼熟的侍婢问,梅三娘在何处。
侍婢指了指后厨的方向,秦英就顺着她指的方向,走到了后厨去。
秦英掩着口鼻和梅三娘打了个招呼:“油烟这么大,亏你还能在这里待得下去。”
“今天晚上不是要宴请房仆射吗,萧皇后叫我过来看后厨的进展。”梅三娘回眸瞅了她一眼,好像是在无声地埋怨,这都是秦英招来的,她伸手将秦英拉到了后厨的一角,生怕她直愣愣地站在里头,碍了别人的事情。
“你看看萧皇后昨天亲手列的菜单,你可知这次又欠了萧皇后的一个人情。”梅三娘把自己手上的一张帛书递给秦英。
只见上面牛羊荤菜有好几道,有些菜名写得太有文才,秦英都不知里面的主要食材是什么。秦英看完内心沉甸甸的,连连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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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穿插了一段秦英上辈子经历的事情。有时候她分不清过去与未来,就心事重重地提防着。
第一百四十三回 珍馐值万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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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回(求订阅!)
秦英自问和萧皇后的交情不是很深,但是见她能为今晚的食宴,写这样复杂的菜单,心里十分感动。她扯了扯梅三娘的衣角小声道:“一不小心人情欠了这么多,我以后可怎么还。”
“对你这么好,估计是有笼络的意思。”梅三娘眯着眼眸微笑道。
秦英拿着餐单又看了一遍,脸色越来越差劲:“这一顿晚宴要是折成现钱,恐怕能抵得上我半年的俸禄了。萧皇后若是在事后问我要伙食费,该怎么办。”
“但是有我在啊。”梅三娘低着脑袋在她的耳边说完,就将秦英推出了后厨,口上故意大声说道,“你完全不帮忙,还要凑到厨房来,真是闹人。”
这时后厨的众人都笑起来。
……
萧皇后邀请房玄龄酉时过府,他还就卡着准点过来了。
今天房玄龄没有穿锦绣衣袍,只是一袭浅藕荷色的便服,气质亲切和蔼。他的后头跟着两个小厮,与寻常人家的长辈伯伯没有两样,不认识他的,根本不会将这个形象,和朝堂上始终屹立不倒的那个名字联系起来。
他笑眼弯弯地一路进来,与遇到了每一个人都颔首。其他人早前就知道,当朝的房仆射要过来赴宴,对他的身份毫不惊讶,却对他的为人产生疑惑。
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仆射了,怎么还如此地谦和?小厮们受宠若惊地连忙回礼时,普遍这样想道。
秦英是在前厅的花廊下见到房仆射的。
“房大人。”
“秦大人。”
这两道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她却先于他一步弯身做礼。
秦英抬起了头,就看一张慈眉善目的脸映入眼帘,他笑道:“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否?”语气自然地像是秦英和他早就熟识。
上辈子里。秦英和房玄龄只是在朝堂上碰面,除此以外再无交集,秦英完全不知道房玄龄是逢人便笑的处世风格,一时不知要怎么应对。
她短暂地愣了一愣。随即挤出了同样友好的微笑:“房大人也别来无恙吧。”她一边和他寒暄,一边想房仆射真是个官场老油子。在萧皇后的宅子里见到了自己,明明是应该惊讶于自己和萧皇后的关系,却现出处变不惊的样子,而且在话语间完全不提此事。可见心机至深。
房玄龄确实对秦英现身这里有些疑惑,但是当他余光扫到远处花树下的人影,内心就有了个答案。
那个人影是太子殿下。
房玄龄不知秦英最近有沐休的三天假,只是觉得太子出宫,亲自听审大理寺的投毒案,把翰林院的秦英带在身边,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秦英的后背没有长眼睛,她定然不会晓得,太子远远站在他们十步开外的地方。
她拱手对他道:“外头的余温未降,房大人还是先进来坐下歇会儿吧。”
实际上她不单是为老人家的身体考虑。也是为自己不想应付他而找的说辞。再说,现在是萧皇后做东邀请房玄龄过来吃饭,秦英身为萧府的客人,怎么能霸占着房玄龄的时间,不让他见东主?
“请。”房玄龄虚虚抱着手,弯身道。虽然面对的是个五尺小儿,他的礼数却是一点也不含糊。
秦英将他迎入了大厅,没有说几句话就自己出来了,坐在花廊处,看着西霞逐渐弥漫天际。
“还在为下午的事情而不高兴?”李承乾踱步过来。盘腿坐在她身边问道。
秦英摇摇头道:“……没有。”
“那你笑一笑啊。”他打蛇随棍上地道。这时如果秦英转过脸,去观察他的表情,就会惊讶冰块似的太子殿下,也有非常狗腿的一面。
“呵呵。”秦英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比她不笑还要难看。
李承乾还想要说什么,就听大厅门口的梅三娘唤着秦英和自己,进来吃晚饭。
萧宅的晚饭时间一般是定在酉时正再过一刻,但是萧皇后记得,秦英的沐休假期只有三天,今晚吃了饭就要乘车回宫可。还不能犯了夜禁,萧皇后就把晚宴的时辰定在了酉时一刻。
晚宴之所以被称为晚宴,不是因为酒水丰足,乃是因为餐食精致。
秦英第一次在萧皇后这里吃饭,就深深地感受到了,萧宅的饭食堪比御膳。
在座的每个人,身前都摆着一张梨花木的小几。案上搁着六只高脚的瓷质食盏。切成小块的炙烤牛羊肉盛在盏里,泛着金黄色的诱人光泽;薄如蝉翼的莲藕片和糯米合在一起,还淋了几道晶莹的蔗浆,蔗浆应该是从冰库里拿出来的,它的上头还盘桓着一丝丝的凉气儿。
荤素搭配着,颜色甚是好看,而且每个脚盏的摆放位置也有讲究,萧皇后是吩咐了梅三娘,特意按前朝礼仪布上的。
这样的阵势,饶是房玄龄见惯了大场面,也不免要对萧皇后刮目相看。
萧皇后是东主,她在开宴前说了几句宾主尽欢的话,就拍手让他们动筷子了。毕竟是在家里招待客人,除了房玄龄一次来,在座都不是生人,也没那么多的讲究。
“在下实在是受宠若惊。”房玄龄尝了两道菜肴,就对萧皇后举起了杯子。
萧皇后笑笑,同举了杯里的兰陵酒:“能入房仆射的眼,也是件幸事。”萧皇后是女流,浅浅地饮了一半就是给他极大颜面。
秦英每样用了一小点,就放下了筷子。而她碗中的清粥则一动未动。她的心神全在房玄龄的身上,眼眸紧紧地盯着他,连胡须的抖动幅度,也没有被轻易放过去。
李承乾吃了一半,才发现身边的秦英正襟坐着那里,像个玉石雕塑。他顺着秦英定定的目光看去,只见房玄龄和萧皇后、萧瑀两个有说有笑。
萧瑀是李承乾的太傅。但是萧瑀出任太傅的时候,李承乾刚好卧榻静养,萧瑀根本没有怎么教他念书,他们的师徒之情可以说十分单薄。
今天下午萧瑀进宅的时候,李承乾过去见了一礼,说了几句场面话就退下了,在他身上丝毫找不见,之前看到萧皇后时的那股亲热劲。
他在骨子里是个淡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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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回 同行朱雀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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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边房玄龄、萧瑀和萧皇后酒过三巡,也不带上右边的秦英等人,于是他们端着新鲜的酪浆,时不时地尝一口就罢了。
看房玄龄的面色有些染上驼色,萧皇后举杯的手对着秦英倾了倾,示意自己已经按着秦英的预期做了,接下来就要靠秦英了。
秦英的目光一直放在西席之上,见状颔首。她端着杯子走到了房玄龄的身前,拱手施礼道:“秦某为官的时日尚短,私下也没有与大人相交,敬大人一杯,还望以后大人多多赐教。”
房玄龄本身就是个极守礼数的,见到知礼的秦英,尽管他在以前就听到了,有关秦英一些传闻,但现在还是对她产生了一些好感。
他持着手感温润的白玉酒壶,自己斟满杯子。一仰首,把杯中酒全喝下了。这是对敬酒者的尊重。
此时秦英也用右手袖子,遮住了自己的杯子和半张脸。饮毕酪浆,她的眼眸中是闪闪烁烁的光华,李承乾在那一瞬瞥见了,竟然有些心旌摇曳。
就像萧皇后在宴前所说的那样,今天晚上也确实是宾主尽欢。
戌时一刻,晚宴在和谐的气氛下散了。
李承乾拢在袖子里的手,摸了摸自己已经撑起来的肚皮,觉得还有点意犹未尽。
他在卧榻修养的期间,被严格地控制了饮食。秦英代替他喝下了那碗有毒汤药后,长孙皇后下了大力气。来要求东宫的膳食用药安全,李承乾每天用膳就更是了无生趣了。
他好久没有放下了饮食的种种禁忌,品尝珍馐佳肴。因此他今晚一心吃东西,企图好好犒劳一下自己。
房玄龄今天是徒步过来的,他婉拒了萧瑀同乘一辆车驾的邀请,准备按着原路回去,却被秦英在背后唤住了。
她远远地朝他弓着身子施礼。才走近道:“今夜的饭食太过丰盛。秦某贪心地吃了许多,想要走走路消消食。秦某和房大人同行可好?”
李承乾坐在车驾里,听下面的秦英这样说。连忙撩开了车帘子,探头出来巴望着秦英这边的情形。
“既然如此,那就请吧。”房玄龄好像没有看到,太子在车驾上的那副猴急模样。笑眯眯地捻着胡子道,“不过秦大人徒步回宫。只怕路途遥远会吃不消吧。”
秦英露出了非常坚定的神色,直叫房玄龄在心里暗暗赞叹。她再次拜道:“秦某习惯走路了,况且与太子殿下共坐一车不甚惶恐。”
这个不能同车的缘由,倒是很充分。房玄龄眯了眯眼。深色的眸子在低垂的眼皮下,微微地转了角度,瞥了太子一眼。之后道了声好。
秦英这才直起身子,亦步亦趋地跟在了房玄龄的身后走了。眼眸压根没有停留在李承乾的那辆车上,做出了一幅毫无瓜葛的模样。
李承乾一把就将攥在手里的帘子一角扔下了,他倚靠在车厢内默了默,对隔着帘子坐的赶车小厮道:“先别急着驾车回宫,跟着他们。”
赶车小厮没有立刻挥鞭驱使,而是犹犹豫豫地道:“可是……这辆车的轮子已经老旧了,走在青石板路上,发出辘辘的声响极大。”
“远点跟着他们不会吗。”李承乾的面上现出一丝不悦,语气也急促了起来。他极少把情绪直接表露在外边,但是现在秦英无视他的事情,让他大为光火。
他直觉秦英放着车驾不做,执意和房玄龄同行,乃是有内涵的。
李承乾就想看看,秦英让萧皇后做东请房玄龄入府赴宴,背后到底是在搞什么名堂。
戌时有些晚,街上的孩子们也已经被母亲叫回家吃饭了,秦英和房玄龄走出了兴道里,在朱雀大街行走着,只能看见拿着长刀的守卫在执勤。
一边走着,秦英嘴也没有闲着,和他聊着平常而风趣的话题。她没有单刀直入地进了自己想知道的事情,而是在绕圈子,她想要让他提前放松警惕。
最后房玄龄打断了她,悠闲的脚步也顿了下来:“秦大人着意与某同路,不会是只想与某谈,长安城哪家的茶馆好吧。前头的坊子就是某的府邸了,你有话不妨直说。”
秦英挠了挠鬓角,对房玄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烦请房大人的两个小厮站得远些。”被人拆穿伎俩,秦英的内心有些紧张,但她很快就恢复了神态自若的样子。
房玄龄往后回眸,跟在他身边的两个小童子自动离开了。
秦英低声道:“秦某月前在翰林院入职,发现翰林院的长史欧阳大人,似乎神志不太清楚。据说房大人和欧阳大人私交不错,于是秦某想问问,你对欧阳大人的事情知道些什么。”
“信本自从到了翰林院,再少与朝臣往来了。某对信本的事情毫无所知。”房玄龄说着拒绝的言辞,面上还是维持着笑容。从他的面上是看不出任何破绽的,毕竟他混迹官场几十年,早就活成了人精。
她也不会希求房玄龄就此承认,没有停顿就道:“——房大人可还记得河内李好德的判决?”
房玄龄能够在朝堂上立足,并不是没有道理的。他的思维和记忆都不见半点老态,不假思索地道:“记得。河内李好德精神不清,妖言惑众似有反心,陛下派人调查,见证据确凿,将他问斩于市。”
秦英接着道:“大人可否觉得,这件事与欧阳大人很是相似?”
“……何出此言?”房玄龄笑吟吟地望着她道,好像真的对她的话语好奇。
“欧阳大人神志不清,却从来没有被人检举,这大概是因为他身在可进不可出的翰林院。没有人会注意到他。”秦英直视着他的眼眸道,“房大人和高大人联手将他送进翰林院,应该是为了他好。只是秦某想要知道,房大人当年是如何做的。”
“你都知道了一切,还要追问这种细节吗。”房玄龄收起了微笑,目光渐渐严肃。他本以为自己当年和高士廉做的事,已经葬在了时间的溪流里,但是现在居然会被刚入宫两个多月的秦英说出来了。他忽然感觉到了危险。
“是。这个细节,对秦某而言很重要。”秦英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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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欧阳大人的事件终于揭开了冰山一角。
第一百四十五回 真相渐明朗
第一百四十五回(求订阅!)
秦英那天下早朝以后,偶然听到了房玄龄与高士廉的对话,心里就有了计较。这两个人与欧阳大人神志不清的事情,绝对逃不了关系。
但是她后来从右庶子大人那里,晓得了房玄龄和欧阳信本,在两年前经常串访,关系还挺近的。秦英就觉得,房玄龄应该是不会害自己的友人神志不清的。
如果是房玄龄是为保住欧阳信本的一条命,而对他做出什么事情,那似乎就说地通了。
但是秦英只是在单方面地猜测,她现在需要佐证。
于是秦英想趁着这三天出宫沐休的时间,把这件事的谜团解开来。
她拜托萧皇后请房玄龄入府,就是为了让自己有机会与房玄龄单独交谈,但是她没有预料到,房玄龄是表面那样亲切的人,她在他的面前好像是完全处于劣势。
况且萧府里面有李承乾等人在,秦英贸然去问的话,搞不好是会传到第三个人的耳朵里。然而这件事,秦英要将它私下里解决掉。
于是有了秦英在晚宴过后,求问自己与他同行的一幕。
虽然兴道里离皇宫内城,距离确实有些遥远,走路要比乘车多花两刻的时间,但是秦英觉得自己若能把事情问清楚,这点曲折完全不在话下。
房玄龄为人虽然亲切,但是也很狡黠。他懂得如何趋利避害,如何确保自己的利益最大化,秦英认为他是很难对付的,就用无关的话题迷惑他的注意力。
再说晚宴上,萧皇后就在秦英的授意下,多灌了房玄龄几杯。秦英却没有想到房玄龄喝酒上头,神志却十分警醒。
房玄龄看出秦英话里有话,却不想要轻易绕到正题上来,就开口打断了她。
他是谦和知礼的,也是做事利索的。
秦英说道她进入翰林院。房玄龄就隐隐感觉出,她接下来要说关于什么的事情了。至于听到欧阳信本神志不清,房玄龄的眉心更是狠狠地一跳,潜意识觉得有些不妙。
他说自己全无所知。秦英的眼眸没有波澜,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像要将他的魂魄看穿,才说出了她自己的推测。
房玄龄对秦英有些诧怪,这是两年前的旧事了。秦英一个刚入宫两个多月的小儿,怎么会追查地事无巨细?
他忽然想起,秦英最初入宫,乃是打着为太子殿下祈福的名号,这样看来,秦英应该是颇会医方之术的,难道……她已经将欧阳信本治好了吗?他升起了更为可怕的猜测。
于是他故作镇静地出言试探了秦英。
秦英道了一句,让房玄龄有些意外的话:“是。这个细节,对秦某而言很重要。”
房玄龄从来都认为,结果是高于过程的。但听这个秦英说完。他有些怀疑自己的观念是否正确了。
自己和高士廉联手,将他从朝堂中央送到了远离政权的翰林院。这样做是保住了欧阳信本的一条命,仿佛活着就是最好的结果。但是他没有去考虑过,这样苟且地偏安一隅,延续着毫无感知的生命,是不是欧阳信本的所求。
房玄龄这样想着,枯瘦的手指再一次捏住了胡子。他整理了一下纷杂的心思,开口道:“武德九年,秦王殿下发动了事变,此举虽然逼迫了陛下退位。他自己则提前坐上了皇位。但是这至高无上的皇权,始终是落在太上皇手里的。两年前,陛下终于下决心独揽大权。
“太上皇的心腹众多。陛下想要夺得旁落的皇权,就要先剪除太上皇的羽翼。”房玄龄眼眸的余光瞥见了秦英的震惊神色。顿了顿又说道,“——那时谏言就是某出的。”
房玄龄很早就在李世民的帐下做幕僚了,他对陛下可以说是忠心耿耿。动不动就出谋划策,谏言上书。甚至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事件,里面还有房玄龄的一份功劳。
秦英勉强正了正颜色,道:“你当时知道。欧阳信本在清除羽翼之列吗?”她记得右庶子令狐德棻曾经说,房玄龄和欧阳信本的关系甚好。秦英不敢去想,房玄龄会为了自己的前程,不顾自己的友人。
“欧阳信本当时出任中书舍人,每天与陛下形影不离的,他自然会被陛下逐出权势中心的。当时某想,若自己不上书,杜如晦便会先一步提出来。而他的作风一向激进,闹出来的风波只会更大。考虑了种种,某才做出上书的决定。”
房玄龄的眸子越过了秦英,望向远处明明灭灭的灯火。
秦英基本上猜出了后面的事情,接口道:“您为了保住欧阳信本不受波及,就联合了高大人,上书欧阳大人年事已高,编纂一本《艺文类聚》就是极限,再不能胜任中书省的繁务,直接将他送进了翰林院?”
“不。在联名上书前,某还向高大人询问过,如何用药才能使一个人的神志混沌,不似作假。”房玄龄叹道。
她猛地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人。
原来真相是这样残忍的。房玄龄两年前谏言李世民,清除李渊身边的一众心腹,其中就包括了欧阳信本,法雅师,裴寂。因为欧阳信本和房玄龄有私交,房玄龄就找了高士廉商量,怎么让欧阳信本神志不清……
秦英想到了这里,发现了疑惑之处:“等等,高大人不是五年前在益州任职吗,他两年前如何能与你联手?”
“春节前回京述职的时候,某特意去了他府上。”房玄龄耐着性子道,夏夜如水清亮,站在街头和秦英说话,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她又问道:“欧阳大人若是清醒过来,会感激您救了他一命吗?”
房玄龄摇头笑道,微笑里带着苦涩的韵味:“大概是不会的吧。他那个人一向正直。”
之后秦英又从房玄龄的口中得知,欧阳信本之所以神志不清,是因为当年连续一个月用了异域药物,那药物被混在了,房玄龄给他带的药包之中。欧阳府上的人没有特意排查,于是这服药一直给他熬着。
……
李承乾乘坐的车驾远远地停在朱雀街的一角,他撩起了半边的车帘,静静地看着秦英和房玄龄一高一矮的身影。(未完待续。)
ps: 这章我不仅黑了房玄龄,还黑了李世民。没事他们日后会白回来的。
第一百四十六回 安知鱼忧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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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乾从这个角度撩开帘子,刚好能看到秦英的侧脸。
虽然距离很远光线昏暗,视界难免有些模糊不清,但是李承乾已经知足了。何况他感觉,以秦英那警惕的个性,绝对不会允许他人在后面窥视的。
夜风渐渐地起了,朱雀大街道路两侧的国槐摇摆着枝叶,沙沙作响。
耳畔只有仿佛没有休止的树声,李承乾眺望一会儿,拉起的帘幕被他放了下来。
房玄龄与秦英在朱雀街上道别,转身就带着两个小僮仆进了坊门。
秦英站在原地愣了许久。她的心里还不断地盘桓着,他刚才所说的琐碎细节,还有自己一点点拼凑出的真相。
挂在树枝上的灯笼落在地上,发出扑地一声。它在秦英的身后滚了两滚,灯火才湮灭于寂静。
秦英缓慢地回身,就看李承乾所坐的朴素车驾与自己擦肩而过。
两行清泪毫无征兆地顺着脸颊流下来,她本人却毫无知觉。
“秦英。”车内的李承乾唤道,紧接着赶车小厮就拉紧了手持的缰绳,将车驾停下。
此时车驾已拉了秦英十几步远,李承乾猛地掀了车帘就往车下跳,和自己还没有卧榻时一样轻盈。无奈他的脚没有踩稳,最后踉跄着走到了秦英的身前。
月亮在层叠的云层间适时地露出半圆,他看到秦英脸上晶莹的泪痕,不禁抬起手,想要抹去这代表了悲伤的痕迹:“——为什么哭?房大人与你说什么了?”
“……不知道。我问了问他两年前都做了些什么。”秦英摇摇头,状若无意地避开了他伸出的手。眼泪却越流越凶。
李承乾长了十几年,只见过妹妹李丽质哭鼻子。哭的原因还是,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玩偶。只要把她想要的东西差人送过来,她就会立刻收声。
因此他看秦英哭成这样,根本不会哄人高兴。
一脸淡定的太子殿下内心是无比慌乱的,他默了默,从袖里拿出一张帕子递给她。
那张帕子是李承乾随身带着的。沾染了一股馥雅浓郁的龙涎香气。虽然帕子上没有精致的绣纹。但是香味就能给它平添好几倍的身价。
秦英没有拒绝,拿了他的帕子就往脸上狠狠一抹。
说来也是很好笑的,秦英每次哭的时候。往袖子里探,都会郁结地发现自己的方帕不在。幸而每次都会有人愿意给她递帕子,使她的哭相不至于太难看。
“上车吧,再不走就会犯夜禁了。”李承乾捏着袖角。眼眸不时地落在秦英身上,又匆匆地转开。一副别扭的神色。
秦英整理好自己的仪容,将半湿的帕子揣进袖子,跟在他的后面上车。
她坐在车厢的一边,目光沉沉地望着车外的错落树影。忽然转过了头,哑声说道:
“殿下,若有一天您得知。自己的朋友遇上了避无可避的杀身之祸,您会违背一切原则地保住他的命吗?”
“会。”李承乾想了想。声音不大却语气坚定地道。
她叹了口气道:“哪怕是给他用了神志不清的药,让他认不出朋友和陌路?哪怕是将来他清醒以后,会无比憎恨厌恶自己?”
李承乾的停顿更长了,而语气没有变化:“……会。”
“殿下大概会觉得,这样做是为了自己的朋友好。但您有无想过,自己的朋友愿不愿意这样活着呢?子非鱼,安知鱼之忧乐?”
秦英问他的时候,声音不高不低。话语就像一道淙淙的流水,蔓延到了李承乾的心里,直至触动心底的某个地方。
多年以后,李承乾在某天夜里惊醒。这几句话在他的耳畔回荡,久久不曾散去。他怔怔望着昏暗逼仄的小室,合了合衣襟闭上眼睛。回想着秦英的那张越发模糊的脸,他在心中道:只要你能活下去,怎样都是好的,恨不恨我都无所谓了。
车驾停在横街,秦英与李承乾道别后,就撩起帘子下车去了。
她摘下自己的鱼符拿在手里,一路向着守卫出示,从太极宫的北门徒步走了一刻有余,终于到了翰林院。
夜深,翰林院的待诏们基本都睡了,她背着包袱没遇到没什么熟人,只有零星的官婢宫侍行走匆匆。
把自己的包袱放进巽字号房,她就到隔壁去敲簪花娘子的门了。
秦英知道簪花娘子的作息很晚,也不担心自己这样会打扰她。
“……回来了啊。你捎来的点心呢?”簪花娘子在门响第三声就拉开了房门。灯烛幽光顺着门缝照进了秦英的眼眸,让她看清簪花娘子的模样。
对方散开了盘着的发髻,一头青丝披散在双肩,看上去妩媚而且多情。
“就知道吃。”秦英笑骂了簪花娘子一句,面孔却没有愠色。她扬了扬手里提着的食盒,塞进了簪花娘子的怀里,弯腰脱下了鞋袜,赤足踩上房间内铺设的桐木地板,“记得付我三百五十文钱。”
簪花娘子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吃食要比一般人精细上许多,价钱要比一般人虚贵上许多。
这在秦英看来不足为奇。簪花娘子都能在房间里搁置价格不菲的紫砂糖,巧思铺的点心又能算什么?
记得秦英沐休出宫的前天晚上,曾问簪花娘子要不要为她捎什么回来。簪花娘子说要西市巧思铺的水晶糕。而巧思铺里的东西,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吃得起的。
他们的招牌点心乃是樱桃淋蔗浆,一份就要半两银子。
秦英是个不开眼的粗人,她不知道,巧思铺的樱桃淋蔗浆与自己平常吃的有什么不同,非要卖那么贵不可。
秦英在平康坊钟露阁做小厮的时候,曾跟随梅三娘等众位艺妓,去见识过那里的点心。当时她没有在桌上吃着。然梅三娘财大气粗,特意要了八样点心,装了一整盒,回去以后称自己肚子胀,晚上吃不下点心,全都送给秦英了。阁中的艺妓们都赞叹,梅三娘待自己的僮仆不薄。
“沐休出宫一趟,玩得怎么样?”簪花娘子倒了两杯白开,分别推到了秦英和自己的眼前。她没有给秦英煮茶,是因为快要亥时了,喝茶容易睡不着。
秦英喝了一口润喉才叹息道:“没有玩,去办正事了。我对两年前所发生的事情有些眉目了。欧阳大人调入翰林院,你阿耶被贬静州,往深里究果然是有关系的。”
(未完待续。)
ps:秦英哭的时候其实不想要帕子,而是一个可以倚靠的肩膀。李承乾你怎么就不懂呢……
第一百四十七回 倾心而相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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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花娘子一下子瞪圆了眼眸:“什么?”她无法相信秦英的动作会这样快,三天就能把阿耶的事情打听出个道道来。
“你都不知道我三天有多忙……”秦英抚了抚额头,把自己的经历如数道来。
秦英首天上午先乘车去玄都观,见了观主一面;下午则到东市拿弥勒画像,再进平康坊钟露阁,将画像送到了堇色手里,之后她去兴道里拜见萧皇后,并且在那里过夜。
第二天上午她去了大理寺听审,正巧遇见太子殿下,并且在事后一起入兴道里,在萧皇后的宅子度过了剩下的两天。
第三天晚上,房玄龄入萧宅赴宴。宴罢秦英与他徒步走了一段,在途中了解到了两年前朝堂上所发生的事。
簪花娘子听完,神色就像亲眼看见了神人下凡:“你如何能在萧宅过夜?并且请动前朝的萧皇后,宴请房仆射?”
秦英摇了摇头,团着白瓷杯子望着簪花娘子道:“小儿无娘说来话长。今晚你若要听我讲故事,一夜都不用睡了。再说你若留我在此过夜,清名可就不保了。”
“……没个正行。”簪花娘子被她最后一句撩地红了脸,不由得小声嘟囔道。
秦英面不改色地逗了簪花娘子一下,又道:“言归于正传,你可知道太上皇是几时从太极宫正殿迁到大安宫的?”
“两年前。”簪花娘子双手交叉,托着弧度美好的下巴说道。
这个姿势让她的两段小臂露出雪白衣袖,秦英现在却没有那个心思去看美人,她继续问道:“两年前的几月?”
“嗯,大概是中秋节后了。”簪花娘子沉吟了半晌,给出模糊的答案,说完她就吃惊地捂住了嘴。因为她忽然想起,自己的阿耶被剥官削邑,和这个时间就差了一旬。
秦英的面色沉静如水,内心却越来越起波澜。她想自己和簪花娘子慢慢分析。离真相不远了。
“欧阳大人官拜翰林院的时间呢?”秦英一字一顿地缓缓道。尽管知道了欧阳大人调进翰林院的事,乃是房玄龄所致。但她一提这档子就忍不住呼吸困难。
“七月初。”簪花娘子曾经特意查过这些,于是如今不假思索地回答。
秦英在脑海里,把自己所得到的信息捋了一遍。开口道:“两年前陛下和太上皇在皇权的问题上,始终僵持不下。毕竟太上皇还没有老地看不懂奏疏,他不肯放权是很正常的事。然而陛下等不及了,房仆射见状就献上谏言,意思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去除太上皇的势力,包括他身边一干近臣的势力。”
簪花娘子被她的话震住了,半晌她才寻回了声音喃喃:“我阿耶深得太上皇的厚爱,武德年间还经常进宫,陪太上皇下棋打牌。原来……阿耶什么都没有做错,只是他亲太上皇而远陛下这件事,犯了陛下的忌讳吗?”
说完她眼眶就红了。泪水掩盖在她弯弯的一排眼睫下,脆弱而晶莹。
“一朝天子一朝臣。想开些吧。”秦英能感同身受,却是个天生不太会宽慰人的。她的语调平平淡淡,让人不禁觉得她是个凉薄冷情的。
簪花娘子把脸深深地埋进衣袖。吸吸鼻子哽咽道:“就为了上位者的权力归属,法雅和尚身死,我阿耶遭贬,欧阳大人疯了。陛下卧榻待眠时,当真不会亏心地辗转难安?”她哭得整个嗓子都哑了,语调带着一种无以形容的凄厉。
秦英伸手拍了拍她的肩。毕竟嘴上不会安慰人,就只好用行动来表示心意了。拍了一会儿,她看簪花娘子的肩不怎么颤抖了,又道:“除这三个人外,还有谁在两年前意外受难?”
簪花娘子抬起脸。下巴还带着明晃晃的泪珠:“不太清楚了。两年前我充入掖庭为婢,当时意志十分消沉,根本无暇留意掖庭宫外的事。这些片段还是我从掖庭宫出来,花了好大力气间接问到的。”
对此秦英表示理解。也就不去强求了。
她一个官家娘子,本来是待字闺中的年纪,每天的生活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绣花纳帕,家中忽然遭遇变故,她不得不离开那残破不堪的家,进宫为婢。
这不亚于从天上跌落到地狱。短时间定然适应不来。况且她还是个如此被娇养的娘子,能活下来就不错了,指望她在那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刺探各种情报,实在困难。
秦英用自己能做出的最温软的语气,好言安慰了簪花娘子一刻,才离开她的房间。
夜里躺在榻上,秦英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想着簪花娘子说的那一句:“陛下卧榻待眠时,当真不会亏心地辗转难安?”没来由地感到后背发寒。
第二天,秦英的眼底就挂着睡眠不足而引起的青色。
苏桓三天没有见到秦英了,甚是想念。这人却偏偏要把想念之情转为嘲讽。
他随手捏着秦英的脸颊,笑秦英小小年纪就开始思春,春·梦做得太狠,于是连觉都睡不好了。
秦英知道苏桓贯常的脾性,也懒得和他一般见识,只是借下腰间的锦囊给他。
“这是什么?”苏桓瞅着手心里三角粽子般的锦囊,挑起了眉问道。
“你猜。”秦英抬脚追上了簪花娘子,留给苏桓两个字。
苏桓被她堵得没了脾气,上下晃晃掂量了轻重,却还是没有猜出是什么。后来他认命似的拉开锦囊的两只长带,把里头的东西倒出来。
一枚小巧的玉钩静静地搁在他手上。这么点儿的玉钩不能作为腰带系扣,只能用来猜藏玩乐。
苏桓将玉钩收进锦囊,抬头望着秦英远去的背影,忽然笑了笑。
刚才他站在秦英的房外,等她洗刷好了出来,就听簪花娘子在旁边说,秦英此次出宫三天,忙了许多事情。
看秦英的那副疲惫憔悴的样子,就知簪花娘子说的基本上符合事实。那么忙,却还不忘给自己带东西,苏桓在心里默默道,秦英倒是个值得倾心而交的友人。
(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八回 无为无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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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早饭,秦英就像个怎么也甩不脱的膏药般黏上了苏桓。
苏桓无奈地问:“是不是又要去棋室和我下棋?”
秦英无辜地眨了眨杏圆的大眼,否认了他的揣测:“不,我想跟着你学棋。”
“……你确定?”他惊讶地回眸,看向跟在身后的五尺小儿。
她连忙点头,秦英故意送苏桓玉钩,就是含了拜师礼的意思啊。“太子殿下的棋艺很好,据说是你教出来的。不跟着你学棋跟着谁?”她语气中肯实则狗腿地道。
苏桓忽然顿住了脚步,偏着头感叹道:“你只是他的侍医罢了,他那样一个寡言的人,怎么还和你谈这些不着边际的?”
秦英闻言没有回答。她在心中道,若你知我们还曾同榻而眠,不得把胆都吓破。
这边秦英和苏桓进了棋室,那边簪花娘子和李淳风在翰林院的一处藤萝架下遇着了。
“李太史。”簪花娘子没有正眼瞧他,就客气地俯身施了一礼。
“——我今天是过来赴约的。”他神色有些尴尬地说道。不知道为何,他面对这样的她底气不太充足。
簪花娘子抬起眼,如水的眼眸盛满了疑问。她不记得自己和他两年前谈崩了以后,还做了什么约定。
李淳风垂下眼眸低声说道:“我今天下朝以后,托安公公递了一道折子。”他的话语顿了顿,仿佛接下来要说的事情,是自己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做出来的,“如果这道折子能过,你阿耶回京的事情就有转机,我再出面周圜一下,大概今年春节你们就能一家团圆……不要别急。”
他最后的那一句很是哀婉真切。
簪花娘子紧紧地看着,这个比自己高不到半个头的人。目光很是复杂。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道:“你该不会是呈了折子去求陛下放过我阿耶吧,他怎么可能会同意?”
她昨天听秦英说了两年前的那场夺权之事,心里对那个垂拱而治的陛下十分抵触。
李淳风摇头道:“你为何笃定陛下不会同意?裴大人流放在外,静州太守打着他的名头揭竿起义。裴大人率领自己的余部,将叛军统领击杀于清化县,又逼的叛军投降。陛下又不是没有听到静州的风传,裴大人对李唐忠心耿耿、日月可鉴,陛下现在定然也存了一丝悔意。”
他弱冠之年就出入于李世民的帐下。自认为很了解自己的领袖。
然而李淳风不知道,人是会随着时间而改变的。他了解那时意气风发的秦王殿下,却不一定了解面容肃穆的当今陛下。
簪花娘子皱了皱姣好的黛色长眉,看向李淳风的目光不再刻板,带了些温和:“……陛下他为了拿到那可以指点天下的权势,连兄弟都能杀掉,连父亲都能逼宫。他隐忍多年,好容易坐稳了江山,你觉得他会轻易松卸警惕?我阿耶是太上皇的近臣,陛下会冒险让他回京。给太上皇喘息的机会?你这样上书过去,难保不会被我阿耶牵连。”
“若我无作为,就永远试不出陛下的底线。这件事总要有人冒其不韪,做那个出头者。”李淳风沉默了半晌,细细思量了簪花娘子的话才缓缓道。
她走近了他,笑问道:“你总算不害怕改变天命了?”
……
东宫丽正殿内,李承乾半靠半卧地支着身子,读手里的一卷山水游记。
这种书东宫上下本来是没有的,但他过去出宫时,买了好几卷当做消遣用。
虽然他在几年前。就已经会背了李唐疆域共分为十道:关内道、河南道、河东道、河北道、山南道、陇右道、淮南道、江南道、剑南道、岭南道。但是他还是很难在脑海里,想象出每一道都代表着什么地方。
直到读了山水游记,他才感觉这李唐的天下,不仅限于四四方方的长安城。而是幅员无比辽阔的。每一道每一州并不是空谈,乃是真实存在的。
李承乾看得正入迷,忽然殿门传来了宫侍的声音:“太子殿下。陛下叫您到御书房一趟。”
分辨出这是阿耶身边的安公公,李承乾把自己珍藏了好些日子的山水游记,掖进了枕头底下,之后扬声请了安公公进来。
他正襟坐在榻边。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阿耶叫我过去何事?”他知道安公公是阿耶的近侍。若是被安公公发现了自己行为不端,也就意味着他阿耶不久也会知道。
安公公跪下对李承乾行礼,才沉吟了一会儿道:“大理寺的备案昨儿个就送到御书房了,可能与这件事有关。”
他的推测无不道理。昨天他亲眼目睹,陛下为大理寺的案子发了滔天的火气。当时他心脏都快要吓得跳出喉咙了,却还强撑着劝解陛下。
如果今天陛下像个没事人一般,亲切地诏见自己的长子,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李承乾听到大理寺这三个字,脸色顿时有些不好。
阿耶没有阿娘那么宠爱他,平常却也是称得上和蔼的。但是一旦他做了什么错事,阿耶才不会管三七二十一,先狠狠地骂了罚了再说其他。
秦英是从东宫出来的人,她在大理寺闹出来了事情,李承乾是难逃其咎的。
李承乾想着,自己可能又要去阿耶的书房跪一个时辰的镇纸,不由感觉有些口干舌燥,闷着头喝了一杯的温水,他对安公公道:“劳烦您在外候一会儿,我换了衣服就出来。”
之后他特意在袍子里面多穿了一道中衣,还是最厚的那种布料。
一路乘着辇过去,李承乾热得额头冒汗。
身边走着的宫侍看见太子殿下不断拿袖子拭汗,善于察言观色的他就递上了折扇。
坐在辇上一晃一晃,浑身骨头就跟要散架似的,他摇扇子都不得劲。
最后挨到了御书房门前,热坏了的李承乾长长叹气,就算里头有巨大的惩罚,他都要先进去避避暑再说。
没有什么地方能比书房更清凉解暑了。书房里全是书卷,书卷是天下最娇贵的东西之一,冷不得热不得,冷了缠绕在竹书上的牛皮会开裂,热了帛书之间会容易生虫。于是书房就是四季怡人的地界。
“吾儿来了。”李世民看李承乾推门进来,对自己施礼,低低地唤了一声。
“阿耶。”李承乾道。他面对着书房里面清凉的气息,忽然犹豫了步子。
李世民对他招了招手:“呆呆地杵在门口作甚。坐到这边来,看完这几道折子后,说说你的看法。”
李承乾想不明白,昨天看了大理寺备案的阿耶怎么一点也不生气,也没有训自己的意思。走到了桌案前坐在阿耶对面,李承乾接过几张帛书,敏锐地发现帛书上的墨迹不太一样,显然年份是不一致的。
(未完待续。)
ps: 我个人很喜欢李淳风和簪花娘子这一对,谁也别说把李淳风塞给秦英的话,他们俩是纯洁的师兄妹关系。再说秦英也不会去撬朋友的墙角。
第一百四十九回 帛书定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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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乾心里有些纳罕,但是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他就着阿耶递给自己的顺序,一张张地往下看,逐渐了解到这是什么情况。
第一张帛书来自于太史局令李淳风。墨迹崭新,大概是他最近呈的。
上面说裴寂两年前远离妻儿、流放静州,在静州过了一段极其辛苦的日子,之后还有人冒着他的名号发动起义,他当即率领了自己能调动的兵马,在清平县靖定叛乱。如今裴寂年事已高、孤苦无依地在外漂泊,还望陛下看在他对李唐一派忠诚的份儿上,大发慈悲地让他回京了却余生。
第二张帛书来自于岭南道的成都府。墨迹老旧,应该是妥善存放很久了的原本。
这张帛书详细地汇报了,当时静州叛乱从何时起,在何地出,裴寂是怎么派人游说成都府,让府尹把自己手里的一半精兵借给他的。这里面的信息无比精准,就像是无数张军报的叠加。
放在最底下的帛书来自于法雅和尚。墨迹比第二张还要浅淡,翻到后面,竟然还有一串斑斑的血迹,看上去很是渗人。
这是张绝命书,李承乾看完只有一个感觉。
这个和尚写的字很好看,但是透着萧瑟的味道。他在上面说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幸而临死前把自己的预言告诉了一位裴姓友人,总算是死而无憾。然李唐掌权之人明知道那个预言内容,却对预言的到来无能为力,真是奇也怪哉,可怜可笑啊。
李承乾将这三张帛书连在一起看,很容易就推断出,法雅和尚所提到的裴姓友人,指的就是裴寂。
但是他看完又很迷茫:裴寂是个位高权重的朝臣啊,他怎么会和方外之人扯上这样深的关系?裴寂为何会被阿耶贬到京外去呢?阿耶今天见到了李淳风的折子,他自己为何不拿主意,反而要给孩子看这些呢?
李世民见他的目光游离在帛书之外。道:“若你坐在这个位子上,你觉得裴寂要不要回京来?”
“回京。”李承乾没有犹豫就说道。
“为什么?”他诧异地望着坐在自己对面的李承乾。
两年前,法雅和尚在长安城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他上能出入皇宫,下能行走市坊。张口就能断人祸福。随手就能掐算天时。这个和尚的本事很大,都人见了他都无比恭敬,甚至争相用财宝、饭食供养他。
然而法雅和尚横遭死劫,就是因为他的本事太大了——他竟然在李唐开国十几年的时候,说李唐将要亡于女子之手。
实际上法雅和尚没有在外头说过这句。不过是他的狂热信众漏了底儿,引起了坊间的混乱言论。
李世民听到传闻后,外表震怒心里慌乱。毕竟法雅和尚的卜术占象是有目共睹的,他过去还曾帮着自己大败王世充。
他下令将法雅和尚打入大牢,然后严刑逼问他那个预言的细节。法雅和尚宁愿受死也不说,因为他相信自己若是说了,在下三途轮回个几十次都不够抵罪的。
法雅和尚在临死前留下了一张帛书,就是李承乾现在所见的这个。
上面提及了裴寂,李世民疑心裴寂知情,将他问罪入狱。结果发现他也不说。或者是真的不知或者是隐瞒细节,李世民一怒之下,找人杜撰了几个理由,将他打发回乡。
后来信阳有个善于算卦看相的狂士见到了裴寂,说他是天下之主的长相。话透过无数个人传到陛下耳朵里,不是原来的意思了。李世民觉得他有反心,就流放他去静州。
谁知裴寂本身是个招灾的。在静州没过上几个月舒心日子,就听静州太守带着一众山羌南蛮起义了。借兵平定静州以后,他被安置到了成都府。
“这张帛书上写道,他与祖父的关系很好。如果他能回京来,祖父的身体说不定就能好些了。”李承乾指了李淳风的帛书道。他早就看出,裴寂被贬的经过恐怕不是这三张帛书上的文字就能概括的,于是他巧妙地选了一个最不容易错的角度回答。
反正他的年纪还小。阿耶也不会要求自己考虑周全。
李世民的面色一下子凝固。原来这件事情在孩童的眼里,是这么简单的啊。答案是如此的直指本心,让他无法说出拒绝的理由。
“那么由你起草一个诏书吧。”他说着,将笔砚和卷轴推到了李承乾的眼前。
李承乾卷了卷袖子拾起朱笔,眼眸里闪过一丝亮光,接着沉寂下去了。
对面的人刷刷地写着什么。毫无停顿。李世民对他很满意,感觉早慧而且敏行的长子似乎能力又提高了一些。若不是他最近身体不好,今年二月就能完成冠礼,成为合格的储君了,现如今这冠礼还不知何时能成。
想到这里,李世民不禁叹了口气。
……
秦英和苏桓从棋室出来的时候,正好是午时。两个人结伴去饭堂吃完饭,就各自回后院的厢房休息去了。
她走到半路,就看簪花娘子静静坐在廊下发呆。
拍了一下簪花娘子的肩,秦英见她全无反应,感觉有些奇怪。昨天自己不是已经花了好些时间安慰她了吗?走的时候还看她微笑了一瞬间,今天怎么忽然沉闷起来了?心情还没调整过来吗?
心里的念头刹那间转了好几圈,秦英坐在簪花娘子旁边,有节奏地拍着她的后背。
秦英记得小时候自己在外头受了什么委屈,阿姊就是这样安慰她的。
后来她问阿姊为什么不给她讲个故事、或者做点好吃的哄自己。就听阿姊说道:触碰能够更有效地慰藉心灵。
“——你说李淳风他是怎样的人呢?”簪花娘子头也不偏,就知道是秦英过来了。
“有时他心思缜密、三思后行地让人觉得他是个孔门儒生,有时他放浪形骸、嬉皮笑脸地让人想要……”簪花娘子面色狰狞地磨后槽牙,“一只手捏死他。”
秦英了然地拉长语调笑道:“他今天又来翰林院找你?看你如此生气,他刚才是做了冒犯你的事情吗?”
“……就这样。”簪花娘子比划着一个手势。
秦英看懂了以后,害羞地捂住发烫的脸。
(未完待续。)
ps: 我写这段的时候,感觉李承乾好有心机啊。他小小年纪就和活了三百岁的秦英一样,精于计谋。
第一百五十回 道阻尚且长
第一百五十回
簪花娘子比划的手势,赫然是两厢拥抱的亲密动作。
秦英红着脸说道:“他竟然敢在翰林院这么做,太跌形象了。”然而在秦英的想象中,肯定不是拥抱那么简单,说不定是肌肤相亲、唇齿相贴呢。
“随随便便轻薄别人的登徒子。”簪花娘子愤愤地攥紧了手。她丝毫不认为,是自己踮脚站在李淳风面前,引诱了他做出这种害羞的事情,“下次再过来,我一定会要他好看。”
秦英此时在心中道,看来师兄的追妻之路道阻且长啊。
其实刚才也不怪李淳风。
他都明里暗里地留意簪花娘子好几年了,到现在还没有得手,进展实在堪忧。而且簪花娘子是个神经大条的,好像完全没有看出他对自己的那些心思。他若是不主动一点、再主动一点,感觉簪花娘子早晚会被人拐走。
于是他故意在簪花娘子的脖颈之侧留下了一个印记。
李淳风亲了簪花娘子一口后,心头无比畅快,连带着把自己今早上书求释裴大人,可能会被牵连的事都抛在了脑后——他这就是典型的色令智昏。
他走到了翰林院的后院,找到了缘师的房号,敲起了门。他很想要找个人倾诉一下,偷吻成功的滋味。
口风严谨而且生活自律的了缘师,好像就是李淳风的最佳人选。
了缘师面无表情地给他开门,侧了身子放李淳风进来,又倒了一杯不是很浓的茶汤给对方。只见李淳风神色缱绻地望着那个杯子,眼梢眉角都带着明显的笑意,仿佛杯子是他的梦中人。
感觉念经的舌头有些打结,了缘师半晌才道:“……你一大早地为何这么高兴,陛下升你官了?”
“当然不是。浑仪到现在还没搞出来,陛下不罚我就是好的。”李淳风抬手端了杯子,没放到唇边,只是不断把玩着杯子。满满的碧色茶汤却没有一滴倾洒,“今天我去见了簪花娘子,邀功似的告诉她,我如今呈书于陛下。只等回复了。看她对我很着急的模样,应该是不再生我气了。于是我忍不住……”
后面没有说完,他的尾音却没有落下,轻盈地飘荡在空中,就像了缘师房间里的檀香烟气。
他自顾自地笑了一阵。忽然问道:“为了平康坊钟露阁的堇色娘子出家,有时午夜梦回记起她来,你会不会后悔?”
“你觉得呢?”了缘师淡淡地看李淳风一眼,挑眉反问道。
李淳风嘴角弯弯地饮下一口余香袅袅的茶,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上的茶沫:“如果我是你,我定然是会后悔的。我不会为得不到的人,就放弃自己的一生。”
“仅仅是你。”了缘师说完闭起眼睛做早课,不再搭理百无聊赖的李淳风。
他们一佛一道,能够和谐地相处至今,有很大的原因就是性情互补。
……
终南圭峰山。净业寺的山门前。如七背着竹子编成的硕大书箱,对道宣师合手施了一礼:“今日辞去,不知何时能够再会,还望恩师珍重。”
道宣师点点头,拿了一封荐信交给如七:“到了长安先去弘福寺找我的旧交,他会为你引见昙藏师。入宫以后也不必紧张,只要不触龙须,陛下的脾气还是很平和的。”
后面的话道宣师已经说了很多次,但是临行前难免会絮叨一些。就像普通的师傅不放心弟子独自下山历练般。
如七将信揣进袖子里,深深地再拜一次。回身迈出了步子。
山门口站着道宣师和净业寺的一干僧人,都是来为他送行的。
僧众在昨天才知道,如七要入宫,具体去那里做什么却是不知。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净业寺的每个角落。非但僧众围着如七问这问那。连寺内养的黄狗,都在如七的身边多绕了几圈儿。
道宣师内心不太赞成如七入宫。然他不是如七的正统师傅,没有阻拦如七闯龙潭虎穴的道理,只好在半个月前写了荐信,放在桌案的最下面压着,直到今天才放在身上给他。
如七跟在他的身边。学了将近两年的四分律和医方明,道宣师早就将他看做了自己正经收进来的弟子,对如七的栽培可谓用心至极。
无奈女大不中留,弟子大了也是如此啊。
见他执意要走,道宣师除了一路顺风外,还能说些什么呢。
如七当年是与秦英一道上终南山的。秦英离开终南山后的这两年里,如七只是在终南山内方圆十几里走动过,从未下山去过。
鸟鸣啁啾,远近相和。他在眉骨处手搭了个凉棚,望向远处的山路,露出清浅微笑。
……
一旬后的某天下午,秦英坐在厢房里读《针灸甲乙经》,看得昏昏欲睡时,听到房门外传来簪花娘子的敲门声:“听说了吗?今天东宫那边有热闹可看。”她太过于兴奋,不等秦英开门就讲了起来。
秦英揉了揉自己困乏酸涩的眼,扶着膝盖站起来。走到门侧拉开门,她道:“东宫能有什么热闹看?”
簪花娘子语速极快地道:“不清楚,但是听涟漪那个喜欢探信儿的小蹄子说,今天太子殿下要去崇教殿进香——太子殿下自从清明患疾,就没怎么出过寝殿的门——你难道不想看他进香吗?”
“我在东宫当差一个多月,早看腻太子殿下了。有那围观的功夫,还不如好好背针诀。”秦英说罢就要关上房门,将眉飞色舞的簪花娘子关到外头去。
“走吧走吧,涟漪说今天东宫那边的排场特别大,不看要后悔一辈子。”簪花娘子不由分说地揽住了秦英的胳膊。将尚在茫然中的她拉出厢房。
秦英被她拉扯着走了好几步,想道:这场景若是让师兄李淳风看到,不得气地跳脚?
她和簪花娘子一路出示着鱼符,从翰林院赶到东宫,已经是未时了。
秦英在人群里踮脚,努力地张望太子殿下的身影,意外地瞥见一抹豆沙色。
刹那间,她感觉一道闪雷劈在自己的天灵盖上。
——他怎么会在这里?
(未完待续。)
ps: 女主和他要遇见了,两年之后的阔别重逢。
第一百五十一回 太子受佛戒
第一百五十一回
秦英清楚地记得,自己当年下终南山时,嘱咐了道宣师照顾如七。这两年他不应该是在净业寺,跟着道宣师修习佛法吗?好端端地怎么会入宫来?秦英往前探了探头,想把那修长挺拔的身影看得更清楚些。
如七此时穿了身豆沙色的僧袍,一手里持着《梵网经》戒本,一手拿着敲钟磬的小锤。他的眼眸紧紧地盯着书卷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口上还反复地念着仪轨。
法琳师当初估计的不错,如七和昙藏师两天前入宫,陛下召见他们以后,就提出了如何做能让太子尽快病愈。如七还没有见过李承乾的面,确然是无法回答的。他并不觉得在东宫放置一个药师佛像,在它的香案前供些花果,药师佛就一定保佑太子平安康健。
然而昙藏师说道,陛下若是肯让太子受菩萨戒,相信诸天佛菩萨会加持太子殿下,如此太子病愈也就指日可待了。
昙藏师在长安的佛寺也算是个远近闻名的人物。
他曾经主持建造了会昌寺,每天吃住都在工地,历时数月直到佛寺成立。之后会昌寺的寺主为了感谢他,将他引为上座。只要昙藏师想,随时都能在会昌寺办法事或者做俗讲。
昙藏师面容刚肃,所讲的话也十分有威慑力。就连李世民这样见识过不少英雄异士的帝王君主,看到了他的形容举止,都不免要心折,并且暗暗地赞叹一声。看昙藏师心中有谱,李世民就让他安排授戒的事情了。
这次授菩萨戒乃昙藏师主持,如七在旁协助。
如七在几年前,跟着他的授戒师道绰和尚做过几次法事;不过等他到了净业寺,大部分时间都是清修,两年下来,他竟然连钟磬都没有碰过,打法器的手早就生疏了。
不过就算他熟记着寺庙里的法事流程。也无法将情况类比到太子受戒的事情上。
寺庙里面做一场法事,往往需要数以十计的僧人共同配合;现在这偌大的东宫崇教殿,只有昙藏师和自己两个人,不仅事务繁重。而且仪轨的记诵难度也加大了。
一想到给太子授戒的时间快要到了,殿门之外还有那么多人围观,如七的心里更紧张了。天气炎热,汗水从额角流下来,他也顾不得擦。只是把握持经卷的手紧了紧。
不多时,昙藏师从崇教殿的一侧走了过来,仔细地把授戒流程讲给如七听。大概是看出这个青年僧人第一次遇这么大的阵仗、心里忐忑不安,他的语气很舒缓和蔼,带着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
昙藏师简明扼要地说完,问他道:“何时敲起木鱼,何时敲钟摇铃,何时跟诵戒律?这些相应的做法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如七低下头道。他这两天已经把这卷《梵网经》戒本反反复复地看了好些次,但是心里痉挛般的颤抖,还是无法根除。
他点了点头。大手拍了几下如七的后背,微声道:“左右宫里的人没怎么见过授戒仪式,若出了岔子也不用紧张,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进行就好。”
“好。”如七哽咽一下道。他是个站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就变得很没有底气的人。像现在这种被围观的状态下,他没有临阵脱逃就算克服了弱点。
他们的话头刚歇,李承乾就带着十几个宫人,从前头的丽正殿走过来。
人群自动地分成左右两边,空出了中间宽阔的行道。秦英站在左侧的人堆里,抬眸就看太子殿下走在最前。
今天他穿了浅金色的圆领窄袖袍服。系着玉石銙带,在烈阳的照耀下,影子小小地团在他的脚畔。清冷而高贵的气质散发出来,弥散百步之遥。受到这么多人的瞩目。他的面色还沉静如水,放佛远处围观的人都是一颗颗的白菜。
他目不斜视地走过一大段路,忽然转过脸看了眼左边。秦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恍然感觉他的目光犹如实质,穿过前方的那么些人影,结结实实地冻住了自己的身体。
如七看着那浅金色袍子的人屏退了众宫人。独身拾级而上,抬腿落脚都十分稳健的样子,开始怀疑陛下所说的“吾儿清明节时不幸失御”,实在是夸张了。
昙藏师站在崇教殿的门口,将李承乾迎进了门,才弯身下拜道:“殿下若无异议,授戒仪式这就开始?”
李承乾神色不变地颔首,身周的气场竟不输于他阿耶。
崇教殿内除了他们三个以外,还有一众捧花持案的宫人。见太子殿下做了允诺动作,他们鱼贯地行至大殿两边排开。
调子简单又不失端庄的乐声渐渐响起,昙藏师带领着李承乾跪在蒲团上。
“大德忆念,我某甲,于大德所,乞受一切菩萨净戒,惟愿须臾,不辞劳倦,哀愍听授。”昙藏师说一句,李承乾跟一句。如是念了三遍。
期间昙藏师避开了太子殿下的名讳,而李承乾何其聪颖,自己就领悟到了这个细节,用名字替换了“某甲”。
昙藏师拈了三炷香,依次插入小炉。这时如七敲了两下木鱼,宫人们举着香案走上前来,呈了香花供在案上。香赞事了,昙藏师面向十方三宝礼拜道:
“一心顶礼,过去世尽过去际,一切诸佛。一心顶礼,未来世尽未来际,一切诸佛。一心顶礼,现在世尽现在际,一切诸佛。
“一心顶礼,过去世尽过去际,一切尊法。一心顶礼,未来世尽未来际,一切尊法。一心顶礼,现在世尽现在际,一切尊法。
“一心顶礼,过去世尽过去际,一切贤圣。一心顶礼,未来世尽未来际,一切贤圣。一心顶礼,现在世尽现在际,一切贤圣。
秦英尽力拉长了脖颈,还是看不清崇教殿里头的情形,只好求助于簪花娘子。她伸手拉了一下对方的袖子,道:“你比我高,可否能看到一个穿着豆沙色僧衣的僧人?”
簪花娘子闻言,专注地盯着殿门内部,半晌道:“看他站在殿央念书。”说完她回眸道,“那是你认识的人?”看秦英点头,簪花娘子吃惊地掩住了嘴,“你竟然会与僧人相交?可是这几年佛道互不相容啊。”
“李淳风还与了缘师关系甚好呢,我与他也是如此。”秦英偏着脑袋回答道。
(未完待续。)
ps: 佛道不容时,李淳风和了缘师的相交确实是个异数。
第一百五十二回 情敌两不知
第一百五十二回(受戒仪轨,可不订)
簪花娘子才不会相信秦英。从傅奕上书反佛开始,佛道两派的矛盾就越来越严重了,乃至僧人与道士见了面,都不屑和对方讲话。
她下意识地认定,秦英和那个僧人的关系,必定是不同寻常。
李承乾在崇教殿内,跟着昙藏师念完这些个句子,之后恭敬地合掌道:“惟愿大德哀愍,授我菩萨净戒。”他说的时候完全没有走心,语气刻板到平整的地步。李承乾对宗教抱着可有可无的心态,不向他阿耶一样怀有利用之心,也不向他阿娘一样怀有尊崇之意。
如七闻言,打钟的手有些迟疑了。记得道宣师曾经对他讲,受持菩萨戒最根本的一点,就是发大愿心。如果没有这样的愿心,受持戒律的效果会大打折扣。眼前太子殿下这副态度,如七感觉这是对佛法的亵渎,但他张了张口,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尔时昙藏师回眸看了如七一眼,示意赶紧敲一声鸣钟,自己则高声问道:“善男子听!汝是菩萨否?”他的嗓音宽厚低沉,就像上好的丝绒布面,富有质感。
李承乾被他陡然高拔的问话吓了一跳,几乎跪不住了,他的腰背微微晃了晃,答言是。
“发菩提愿否?”昙藏师的口气平和下来。
李承乾口不对心地答道:“已发。”
他昨天就已经得了阿娘的教导,戒师问什么都要不假思索地回答是。还不知道菩萨戒是什么,李承乾就要被父母逼着参加一桩受戒仪式,说不烦闷是骗人的,不过他向善于将坏事看做好事。能在刚才远望秦英一眼。好像就是参加受戒的全部意义了。
昙藏师见状又道:“善男子听!汝等今者,欲于我所,受诸菩萨一切学处,受诸菩萨一切净戒。谓摄律仪戒、摄善法戒、饶益有情戒。如是学处。如是净戒,过去一切菩萨己具,未来一切菩萨当具,普于十方现在一切菩萨今具。于是学处。于是净戒。过去一切菩萨己学,未来一切菩萨当学,普于十方现在一切菩萨今学。汝能受否?”
只见太子殿下合起了双手。施了一礼道:“能受。”
如是三个问答己毕,昙藏师朗声念着成篇的稿子:“佛子!应受四不坏信。”他领着太子把归依、悔过、发愿的三节文章诵下来,又道了三遍,“从今时。尽未来际身,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皈依正法戒。”
他反复念着皈依,就像是要把这个词刻在听者的脑子里。
“佛子!次应悔三世罪:若过去,身口意,十恶罪。愿毕竟不起,尽未来际。若现在,身口意。十恶罪,愿毕竟不起。尽未来际。若未来,身口意,十恶罪,愿毕竟不起,尽未来际。”
李承乾闭上眼,只感觉无数墨字顺着昙藏师的话灌入思想,震得他脑子嗡嗡响。
“佛子!如是悔过己,三业清净,如净琉璃,内外明照。”昙藏师现场教李承乾发四宏誓愿,他惊讶地发现太子的记诵能力很强,逐个字音都跟得清清楚楚。这么小的年纪就对文字如此敏锐,长大以后必有大才。
“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如是三说)佛子!既发宏誓愿竟,我当为启白三,证明受戒。汝应一心善听,作意谛思。当知初番白竟,十方世界,妙善戒法,由心业力,悉皆震动;三番白竟,十方世界,妙善戒法,如云如盖,复汝顶上;三番白竟,十方世界,妙善戒法,从汝顶门,流入身心,充满正报.尽未来际,永为佛种。此是无作戒体,无漏色法,由汝增上善心之所感得,是故汝应至诚顶受。”
这一大段篇目是如七来念的,因为昙藏师的嗓子需要中途修整。
昙藏师站起了身,将香案上的花供到佛像前,之后顶礼合掌道:仰启十方,无边无际,诸世界中,诸佛菩萨,今于此中,现有某甲菩萨,于我某甲菩萨所,乃至三说,受菩萨戒,我为作证。惟愿十方,无边无际,诸世界中,诸佛菩萨,第一真圣,于现不现,一切时处,一切有情,皆现觉者,于此某甲受戒菩萨,亦为作证。
他的声音因为连续念了许多句子,显得有些沙哑,却也更加富有磁性。他继续为李承乾解说了十重戒相,并且劝他长久持戒,如此有益于身体恢复。
“善男子听!菩萨有十无尽戒,若有犯者,非菩萨行,失四十二贤圣法。汝应谛受:从今身至佛身,于其中间,不得故杀生,能持否?从今身至佛身,于其中间,不得故偷盗,能持否?从今身至佛身,于其中间,不得故****,能持否?从今身至佛身,于其中间,不得故妄语,能持否?从今身至佛身,于其中间,不得故酤酒,能持否?
“从今身至佛身,于其中间,不得故说在家出家菩萨罪遇,能持否?从今身至佛身,于其中间,不得故自赞毁他,能持否?从今身至佛身,于其中间,不得故悭,能持否?从今身至佛身,于其中间,不得故瞋,能持否?从今身至佛身,于其中间,不得故谤三宝,能持否?”
昙藏师一一问着,李承乾一一回答。他脸上的神色犹如玉石雕刻,不见平静以外的任何情绪。
这时如七连着敲了好几刻的法器,精神一直集中在他们两个人身上,现在就显露出疲态来。眨了眨眼睛,勉强保持着自己的灵台清明,他又听昙藏师道:
“佛子!受十无尽戒己,其受者过度四魔,越三界苦,从生至生,不失此戒,常随行人,乃至成佛。当知如是菩萨所受净戒,于余一切所受净戒,最胜无上,无量无边大功德藏之所随逐,第一最上善心意业发起,普能除灭于一切有情一切种恶行。一切则解脱律仪,于此菩萨律仪戒,百分不及一,千分不及一,数分、计分、算分、喻分,乃至邬波尼杀昙分,亦不及一,摄受一切大功德故。”
授戒的最后一步,强调戒律的庄重已经完成,如七心里松了口气。
此时昙藏师伸手搀扶起了太子殿下,用手势示意他,重新跪礼十方三宝。
李承乾刚才跪地很久,下肢本来就有些不适的他缓缓扶着垫子,跟随昙藏师弯身拜道:“受戒功德殊胜行,无边胜福皆回向,普愿沉溺诸众生,速往无量光佛刹;十方三世一切佛,一切菩萨摩诃萨,摩诃般若波罗蜜。”
如七对李承乾坚韧的性情印象很深,授戒仪式过后,他还久久不曾移开眼眸。
而李承乾压根就没有正眼瞧过如七,他拒绝了其他人的协助,自己挪着小步走出崇教殿。
这时他们两个都不知道,彼此是情敌的关系。
【注】授戒仪轨来自圣严法师的《戒律学纲要》。特此鸣谢。(未完待续。)
ps:摘抄出自《戒律学纲要》,可以不订阅。
第一百五十三回 拳拳之父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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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三回
等崇教殿外的人群都散去了,如七和昙藏师才收拾了法器和经幢等物出来。
秦英此时让簪花娘子先回翰林院,自己则站在廊下和李承乾聊天。她见如七出殿,神色一肃。
李承乾顺着她的目光往后看去,眉头不禁皱了皱,心想道秦英是与这两个僧人相识?
果不其然地,就看秦英深深施礼道:“殿下受戒之后必定劳累,且先回丽正殿休息吧。秦某和旧识打个招呼,一会儿过去探望您。”
其实她完全可以将李承乾安顿到丽正殿,再从宫人口中打听,那两个入宫为太子授戒的僧人下榻何处,自己去找如七问个明白。而现在秦英有些等不及,才站在这里等如七他们出殿。
在秦英这般好言好语的口吻下,李承乾也无法板起脸说一个不字。他用鼻子冷哼了一声,眼眸落在如七和昙藏师,半晌才转头走了。
“在下秦英,今任药藏局侍医,翰林院医待诏。”秦英俯身执了佛礼拜道,“敢问两位法师怎么会入宫来,为尚在病中的太子殿下授菩萨戒?”
如七听眼前的人说了一连串句子,好久都不能回神:秦英不是奉召入宫,为太子殿下祈福吗?他明明是个道士,为何脱了道袍做起官?
在如七发愣的功夫,昙藏师已经上前了一步,合手回礼,自己报了名帖。又把他们入宫前后的事情讲了个清楚。
她听罢点了点头,露出一个微笑来:“原来是陛下求医心切,也顾不得自己曾经得罪过佛家了。”秦英的笑容说不上真切,让人看了颇有捉摸不透的感觉,“既然我们同是方外之人,在这皇宫中便该互相照应些。你们宿在何处?我晚间差人送些常用物事过去。”
昙藏师回答了以后道:“两年前贫僧就听说过道士秦英的名头。今日一见,发觉那些坊间传闻倒是没有虚假的水分。”
“您是夸还是贬。在下听不太明白。”秦英把双手袖在一起。脸上的笑意缓缓多了几分。
如七呆呆地看着秦英对答,依旧对她从方外踏入方内的事情不太理解。但他还没有来得及搭上话,秦英就已经拱了拱手。做出十足十的恭敬样子,往前头的丽正殿去了。
他不禁恼恨自己言辞不力。他们两年不曾见过,秦英变地更加优秀了,自己却好像还是停滞不前。这样下去。他要怎么回报秦英的恩情?说不准他会将人情债越欠越多。
秦英知道丽正殿内长期没有宫人服侍,敲下门就推开进去了。
“终于叙完旧了?”李承乾的声音遥遥传来。秦英听得不清楚。却能感觉到他是话里有话的。
她拜了两拜后,不客气地坐在了李承乾的榻边道:“是。”并且朝他的左脚踝伸出手,示意自己要卷了袍子查看,“行菩萨戒的时候全程跪着。你可吃得消?若是不想要足疾变得严重,就照着做。”
李承乾很不乐意似的躺在榻上,听了秦英的吩咐。又抱着被单哼哼了两声道:“阿耶净找些怪力乱神的法子来,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拳拳父爱。哪能容您轻易地揣摩出来。”秦英回答道,手上的动作不停,很快就把小几上放置的油膏盒子打开,取了一小坨,两指并拢地抹在他的脚踝。
他斜斜地倚靠在榻边的梨木扶手,带着波光的眸子流连在她弯曲的脖颈上,幽幽叹了口气:“秦英,为何你懂得那么多东西?”记得这个人最初是以祈福为名进宫的,但他却能够以医而先后在药藏局、翰林院任职。
她垂着眸子,好像对他的注视一无所知:“因为无聊,所以学的东西就比常人要多些。”说着手指的力道加大了些。
李承乾吃痛地咬了咬牙,最后从牙缝里挤出字来:“我若是能像你一样无聊该有多好。”他要是无聊,绝对不会主动求知学习的,溜出宫玩闹才是正理。就算他在外表现地多么成熟,内里还是十几岁的小孩子。
她挑起了一边眉头,继续认真地推拿那块淤青的地方:“殿下患病以来,不是一直赋闲在榻吗?既没有太傅教您念书,也没有武官逼您射箭。”这是不动声色地反驳了他。
……
秦英问了昙藏师和如七的住处,晚上的时候她果真带着两个人,送日常物事去了。
如七听到外头的脚步声响,早早地把盘坐的腿散开了,只等来人敲门。
昙藏师把他的殷勤动作看在眼里,却做出默许神色来。他今天下午时,就感觉如七和秦英是相识的。不过只是碍于有自己在场,才故意不理睬彼此。
让两个小宫侍送了大大小小的盒子,秦英就差他们回去歇息。秦英并不是个习惯于差人做这做那的富贵命。
如七站在门口怔怔地看着她,像是有好些话哽在口中说不出,脸色很为难。
秦英站在他们厢房外的回廊下头,对如七抬了抬提着宫灯的手,打破了静寂的气氛:“若是你做完了晚课,不妨出来叙叙旧。”
他从善如流地点头,跟着秦英走到远处的天井。
皎洁的月光从云端倾泻下来,洒在了粼粼的井水波纹间,摇晃出了不怎么分明的光。
秦英低头注视着天井,问道:“你何时到长安来的?”她不用抬眸看就知道,此时的如七定然是端端正正地站着,而且面色微赧。
“……七日前。”如七明明高了秦英许多,气势上却比不过她。
“你们两人准备何时离宫?”秦英又问道。
“不知道。大概要等陛下发话才能走。”如七想了一会儿道。
秦英抬起了眼眸,摇头道:“今天你们为太子殿下授菩萨戒,真的太冒险了。殿下患有腿疾,两个多月还未痊愈,显然是病得厉害。今天还在崇教殿里强撑着受戒。若明天太子殿下有个好歹,药藏局的众人还有你们,都摆脱不了一顿惩罚。”
如七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忧郁,却不知秦英的忧郁因何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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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秦英和如七的身份地位好像不怎么平等了。
第一百五十四回 道场与绢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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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回
秦英强调了一次授戒之事的凶险,就问起如七这两年在终南山的情况。
当她听到如七在道宣师的指导下学了些医术,眼眸不由得亮了亮。她正缺一个可以与自己互相探讨医道的友人,如七的到来刚好补上了缺。
“读了哪些书?”秦英语调微微上扬,很容易听得出她心情很好。
如七揉了揉自己的额角,把脑子里记住的医书与佛经分开,缓缓道:“寻常的《黄帝内经》,《难经》都有看。哦……还看过道宣师自己整理出来的手稿。”
“我入宫这两个多月在看《针灸甲乙经》,不过宫里头事情多,我拖拖拉拉到现在,还没背下来。”秦英皱着眉道,“今天若不是要围观授戒仪式,我就能背下好几个针诀了。”她对如七他们打扰自己背书的事情耿耿于怀。
他摊开了双手刚想要说什么,就看秦英的眉头又皱紧了些。
“怎么了?”这是如七第一次主动开口问她。
开始是他生疏了礼节,不知道该拿什么和秦英交谈;之后是秦英太过热络,他反而是插不上话了。
秦英低头仔细地瞧了瞧宫灯内的灯烛,还有一小段没能燃尽。她心知不能在这里耽搁了,赶忙摘下腰间的鱼袋子,递给如七:“一时聊得高兴,忘记宵禁时间快到了。若是你有空闲,可以拿着鱼符到翰林院寻我。”
鱼符是验证身份的东西,不能轻易给人的。然而当初她曾拿着师兄李淳风的鱼袋子,在偌大的皇宫里行走,就没有普通官员的那些忌讳。
如七隔着锦织袋子,手指摩挲着鱼符上的细小鳞片,心中感叹。自己好像是又欠了秦英一个人情债。
第二天的下午,秦英又见着了如七,地点并非是在翰林院,而是在两仪殿的右偏殿。
李世民下诏让秦英、如七还有昙藏师过去。
当秦英看到两仪殿外还站着如七和昙藏师的时候。第一个念头就是:难道叫我的乌鸦嘴说中了,太子殿下受戒之后病情反复,陛下大怒,准备问罪于方外之人?
没有给她深想下去的机会,安公公就唤他们三个人进殿了。
李世民的脸色很好。不见一丝愠恼,秦英不禁暗暗在心里松了口气。
“诏你们前来是想表达谢意。吾儿的病有很多好转,与你们是分不开关系的。”他开门见山地说道,将犹自忐忑不安的几个人统统吓了一跳。李世民转眸看向了秦英,又道,“你是最先入宫的,可以最先开口求个赏赐。”
“秦某无所求。”秦英对着他跪下施了大礼道。
李世民朗声笑道:“这怎么能行?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想。朕再问问其他人。”说完他的目光落在了如七和昙藏师的身上。
他是个很慷慨的君主,懂得如何用权势利益笼络人心,恰到好处地满足对方,无论那是方外之人还是方内之人。
昙藏师跪下来。如七愣了一瞬也跟着做。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贫僧不仅是为太子殿下授戒,也是在为自己修功德。”昙藏师舌灿莲花,听得秦英心里那是一个佩服万分。
李世民看他们都不主动要赏赐,长长叹息道:“朕知你们都是清高的方外者,等闲物事看不上眼。”他沉吟半晌后一拍大腿道,“——朕把两处道场给予你们如何?”
秦英和昙藏师对视了一眼,却都没有出言发对。
如七不懂得道场代表了什么意思,满脸茫然地看着李世民。
“空有道场可不行,你们若没有财帛,怕是养不起那些道众僧众。”李世民摸着胡子细细思索。在为秦英等人的赏赐操心,“赏赐数百段绢帛,并且广度三千人出家。你们觉得这些赏赐够不够?”
“——谢陛下厚待。”秦英和昙藏师异口同声地跪拜道。
李世民抚掌笑道:“那就说定了。”他回眸看了看自己身后的中书舍人。
身着五品官服的岑文本低首走过来,抬起手腕代笔拟了一张诏书。呈于李世民面前,请他亲自过目一览。
他看完以后,将诏书放在案角晾着,再缓缓道:“秦英,你在药藏局和翰林院颇有功绩,若是不想回玄都观去。就尽管留下。”
“陛下可还记得秦某刚入宫时,所立下的承诺?”秦英垂着眼帘反问道,不等他说话就一字一顿地自答道,“太子沉疴未愈前,小道断不会轻言离去。”她不是不想离开皇宫,而是觉得李承乾这样快病愈的事情很蹊跷。
她在东宫呆了两个月,每天都为太子祈福,也没有见他病情好转。怎么昙藏师和如七一入宫为太子授戒,太子的消渴之疾旦日就能拔除?这是在告诉她,佛家去疾的效果要比道家好很多吗?她若是相信,就是没有半点脑子。
“那道场就晚些时候交给你吧。”李世民再次笑道。
他发现秦英这个小儿,比自己想象的还有意思。记得过去长孙皇后向自己提起,秦英有意求一个免死用的丹书铁券。
李世民当时觉得秦英口气不小,绝对是个有野心的。但现在自己问他要什么封赏,对方又绝口不提了,直搞得李世民猜不透,秦英对自己的赏赐满不满意。
他默默地感慨了一会儿,视线扫过昙藏师,并且定格在他身上:“皇后自幼信持佛家,她有个问题一直困惑于心,今天朕便代她问一问你。”
“陛下请讲。”昙藏师正襟跪着说道。
李世民道:“信者距离佛寺遥远,可不可以受菩萨戒呢。”
昙藏师闷声想了许久,把心中的措辞转化成,可以让陛下完全听懂的说辞:“地持论云,若身畔没有戒师,信者自己发弘大的誓愿,就能够得受菩萨戒。贫僧曾经写过一篇在家居士受戒的文章,不如今晚挑灯整理出来,明日就进献给陛下?”
李世民有意讨得长孙皇后的欢心,于是让昙藏师明天呈上,又发了诏令,使这篇文章广泛流传到坊间。然而这是后话了,暂且揭过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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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五回 像回光返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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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五回
等秦英等人辞别了李世民,他叫安公公拿出了长安城地形图。李世民刚才夸下了海口,说要给佛道两家各一个道场。这佛寺与道观的选址,可是有讲究的。
他皱着眉看了一会儿舆图,深觉长安城内的佛寺道观已经很多了,再兴建,怕是有些浪费工本。
于是他出言询问起了岑文本:“爱卿以为,这佛寺与道观应该建在何处?”
“这……”岑文本是个口风严的,见陛下一脸拿不定主意的样子,自然也不会轻易说出想法。
无奈李世民非要征求他的意见,岑文本不好推诿了,只能拱手弯身道:“依臣之见解,城内居民甚多,贸然在坊内兴修土木,可能会引起民怨,不如在城内选一个道场,再给它冠上新的寺主或者观主名号。”
李世民想了想,点头道:“是个可行的法子。等明日早朝时,求问一番其他的朝臣吧。”
出了两仪殿,如七扯住了秦英的袖子,沉默一会儿后道:“你果真要留下来?”其实他还想问她,是因为舍不得身上的官服吗?不过这句话他感觉实在是唐突,便藏在心里。
如七不说,秦英当然不会晓得他的心思。只见她神色肃穆起来:“我在东宫照顾了太子殿下两个月之久,对他的病况已很了解。他绝不可能这样快就有起色,我要先去东宫瞧瞧,才能做下一步打算。”
他听罢心里的那一点疑惑也消失殆尽。默默忏悔自己实在是不该随意揣测,秦英不愿离宫,是因贪恋权势功名。
“那我也和你一道……”
不等如七说完,昙藏师就低声斥道:“出家之人口称你、我,成何体统。”
“那小僧也和秦大人一道去东宫。”如七立刻改了口,改完以后,不知怎么他觉得十分别扭。
秦英眨了眨眼。似乎不敢相信如七会对李承乾这样上心。
她寻了比较温和的口气说道:“你们入宫不就是为了帮着太子早日康复?如今陛下封了赏赐。就是离宫的时机。若是将离宫的日子拖得久了,或许会横生什么变故的。”之后她抬眼看了如七一眼,“想好了再跟过来。”
如七的反应有些迟缓。站在远处半晌,看她的背影越来越小,没有仔细思量得失,就快步追上了秦英。
昙藏师望着并行而去的两者。微不可查地摇头,他在心中道:如七的性情虽好。但是慧根不利,尘习也没有清净啊。若要走上成圣之路,怕是日后会平白多吃很多苦头。
他入宫来本就是为了稳定陛下与佛家的关系,现在看陛下要给佛家建道场。还要诏三千人出家,他目的就已经达到了,无需再逗留于皇宫。
何况听秦英这样说。他害怕夜长梦多,甚至感觉自己不如明天呈上了受戒文。就卷起行李走人。定下计划,昙藏师往自己的下榻处走了起来。
如七的腿长,在追人赶路方面一向有优势,不久就与秦英并肩了。
秦英斜着目光粗粗打量了他两眼,道:“学医学地多了,你的菩萨心肠多了好几个弯?”
“秦大人的悟性真好啊。”如七合起手笑道。他确实是在由衷地赞叹秦英,不过当事人听来可就变了味儿。
秦英神色一变,没有等她说什么挽回颜面,就听如七诧怪地问道:“不是要去东宫吗?秦大人您引的却是北向出太极宫的路。”他的脑子不太灵敏,然而有个辨识方向的天赋。当年秦英与他一起从长安城赶赴终南圭峰山的龙田寺,也是多靠了如七。
她清脆悦耳的声音传来:“我们先到隶属东宫的左春坊药藏局,找林药丞问问。”说完秦英就感觉有些尴尬了。因为如七刚刚入宫七天,他根本不清楚皇宫的职署安排和分布,她这就相当于是对牛弹琴。
“好吧。”如七挠了挠额角,夏日的光线将头皮晒得微微发烫。他有个很好也很不好的习惯,就是遇到听不懂的事情,都先应承下来,过后再细细地回想。
秦英带着如七站在左春坊的门口,还闹了笑话。
坊门的守卫大多数不认秦英的面孔,非要她出示了鱼符,证明自己真是药藏局的九品侍医。
她低低叹了口气,转眸让身边的如七把她的鱼符拿出来。
秦英一向把鱼符挂在自己的銙带上,随身佩着,不过她没有想到如七身着长长的僧袍,压根就没有腰带一物。
他手忙脚乱地从自己的衣袍里襟掏鱼袋子的场景,秦英都不忍直视了。
门口的守卫也窃窃私语起来。
“——秦大人。”有些焦躁的声音终止了笑话继续进行。
秦英回眸看向声音的主人,回了一礼后走到林太医的身边:“我刚准备进去找你,问太子殿下的病况,正巧就在门口遇到了。我刚得到陛下的召见,听闻太子殿下病况逆转,真是如此吗?”
秦英和林太医第一次见面时,就叫他林太医,现在他迁任药藏丞,秦英还是改不太了称呼。
林太医闻言眉毛跳了跳,他一把就把秦英带到了没外人在的角落里,压着嗓子对她耳语道:“我刚才到东宫为太子殿下诊脉,他的身体比以前好了许多,但是脉象虚浮无力,就像佛家所言的回光返照啊。但我没敢报告,生怕陛下得知会降罪我等。”
“怎么会?”秦英惊呼一声,随即抬起双手紧紧捂住了嘴。她觉得自己现在不这么做,一定是会失态的。
他的脸色更加严肃了:“我过来是叫药藏郎、还有局内几个侍医药童随我到东宫会诊。你现在若有空,不如和我等一起过去。”
“好。”秦英点点头。她的双手失了全部力气,缓缓垂在身体之侧,整个人看上去相当精神不振。
“……但愿是我诊脉有误。”林太医喃喃自语着,抛下秦英独自进了左春坊,叫药藏局内经验丰富的人去了。
秦英摇摇晃晃地走到如七身前,苍白着面色道:“你不是要施展自己的菩萨心肠救人吗?现在刚好有个好时机摆在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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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最近好像很流行男主很弱,甚至身残的文。我的设定与它们撞了纯属巧合。
第一百五十六回 数人齐会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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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六回
如七眨了眨眼睛,表示自己听不太懂。
秦英被他的理解力打败了,扶额叹道:“太子殿下的病况有点奇怪。现在还不能确诊,于是林药丞就回来叫其他人了。总之,今天东宫是非去不可了。”
说完她的目光投向了左春坊的门口,等林太医以及药藏局的其他人。
“陈大人。”见陈药藏郎提着医箱神色匆匆,撩着袍子下摆迈过门槛,秦英远远拱手唤道。陈药藏郎是她上司的上司,平时她根本见不到他的面,但礼数永远不会嫌多的。
陈药藏郎没有管着秦英,但对这个人有印象。他记得秦英是局里年纪最小的,个子最矮的,旬初开会总是坐会在第二排,腰身挺直的样子看起来很认真。
闻言陈药藏郎微微俯身回礼,叹道:“你来的正好,还想着派人到翰林院传你。”
秦英连忙摇头道:“不敢当陈大人如此器重。”心中则暗暗地吃惊他居然会这样说,将她摆在了很重的位置上。
两个人说完话,就带头离开了左春坊。而如七走在秦英身边,得到了陈药藏郎的注意。
“这位是……”陈药藏郎迟疑着问道道。药藏局倾局而出,前往东宫会诊的时候,怎么还有一个身穿豆沙色僧袍的和尚跟着?
秦英抬了眼眸,这个角度刚好让她的目光注视着他的下巴,并不冒犯:“昨日他与昙藏师为太子殿下授了菩萨戒,本身也懂得一些医药,于是秦某斗胆带请他一道。”
陈药藏郎了然地捋了一下胡子,眼眸在不经意间又打量了如七了片刻,才对秦英道:“你如今行官翰林院待诏,行事出格些也罢。不平添出什么麻烦就好。”
药藏局里的诸人都知道,从太医署调到这里的林太医,和秦英的相交甚好,在秦英还未升任翰林院的时候。几乎是同入同出的;而现在他们看到,药藏局的一把手陈大人,能这样亲切地和秦英交言,纷纷觉得秦英此人实在善于钻营。
和秦英素来交好的林太医倒是没有这样想,他的注意力放在如七之上了。
秦英既是道士又通医术。乃不折不扣的道医。当然,秦英肯定不会如是自夸的;如七若真如秦英所言,既是僧人又懂医方,岂不就是个僧医?
林太医对方外之人所具有的医术很是好奇。
当时他见了秦英对欧阳信本施的针法,那晚都没怎么睡着觉;今天要是能听这个僧人做出关于消渴的见解,他感觉今晚可能又要失眠了。尽管如此,他的好奇还是非常强烈。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药藏局的诸人就近了东宫丽正殿。
陈药藏郎立在最前方,目光挨个扫过众人或紧张或激动的面孔。他静默一会儿道:“因太子殿下格外喜静,等会两位药丞还有秦侍医、黄典药。随某进寝殿会诊。其余的人都留候在殿外,以备取药煎服之需,都守着本分点,不得大声喧哗惊扰殿下。”
秦英此时站在林太医后面,谨遵着药藏局的品阶,听罢恭敬地答了声是。
被陈药藏郎点出名字的人皆出列,走到了陈药藏郎身侧。秦英是这列人间最矮的那个,神色却坦然自若,好像是她已经习惯了受许多人注视。
如七不是药藏局的人,自然是不会被陈药藏郎的话左右。他站在药藏局的人堆里头,显得有些茫然突兀。
秦英微微对他摇头,示意他候在外头等信。
好在如七是个不会拿主意的,见状他也就放下了亲自瞧瞧太子殿下的念头。若是太子殿下的病况当真不好。他没有官身说话在他人耳里没有分量,也无法帮忙。
“我们走。”陈药藏郎发了话,秦英等人不敢丝毫停顿,就随他进了丽正殿。
殿内先是摆了一个硕大的三足香炉,安息香的味道若有似无地飘摇在空气中,秦英皱了皱眉。觉得这殿里的气息好像不是很对。
李承乾静静卧在榻上,浑身被一张绉纱的被单包着,手腕单单落在外边,此时的太子殿下终于呈现出了病患的样子。他见林太医去而复返,还来了这么一大帮子的人,幅度微小地闭了闭眼。
秦英站在陈药藏郎和林太医的后面,李承乾没有看清她过来。
陈药藏郎一把拂了自己的下摆,跪坐在李承乾的榻边,唤了一声殿下,又打开随身的医箱,拿了素白手巾置于榻边,让李承乾落腕。
李承乾没有睁开眼,就随意地搁在榻边了。
三指拢在太子的腕部,陈药藏郎凝起神把脉。不多时,他回头注视了林太医一眼,好像是在无声地赞同对方的诊断。太子看似平和的脉象下,还隐藏了凶险。
陈药藏郎能够坐上药藏局一把手的位子,并不是单单靠了后台,他本身就有着足以胜任此职的能力。
深知这点的林太医表情变得更加为难了,这让秦英也开始忧心。
太子殿下久病不愈,长孙皇后和陛下都很重视,甚至特意为了长子的康健,诏了道士秦英入宫祈福;他们还照着前朝旧制,在东宫左春坊的下头,增设了一个主管医药的药藏局;最近又找了两个僧人进宫授戒,盼的就是太子病愈。
如果这时候太子殿下的沉疴转深,只怕秦英和药藏局的诸人、连带着如七昙藏师都要遭殃。
他们和太子殿下是一条绳上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陈药藏郎沉着脸让出了位子,给身后的黄典药,让他重诊一次。像他们这样品阶比较高的医官,是需要诊脉开方都会的。
半刻之后,黄典药摇头叹息着垂首让出来。
秦英的心一下子落了下去。她膝行到他的榻边,颤抖着伸手摸上他的脉。
脉象平缓,但是仔细分辨的话,能感觉到细数短促。
陈药藏郎出言嘱咐李承乾好好休养、不可劳心费神,就收了医箱起身,还顺带着把秦英等和几个常侍宫人叫到偏殿去了。
“都诊出了什么?和林药丞说的一致吗?殿下最近的膳食都是什么?作息可否正常?昨日受戒有无任何不适?”他的言辞难得有些严厉。
一阵可怕的静默。
最后秦英硬着头皮行到陈药藏郎的身侧,低声回话道:“太子殿下病况转衰的事,大概要从一旬前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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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七回 不稍动声色
第一百五十七回
陈药藏郎诧异地看了看秦英。
——这个小儿怎么会知道,太子忽然之间脉象古怪的原因,可能和一旬前的事情有关?秦英之前不是一直在翰林院当差,没有来东宫吗?
“秦某一旬前出宫沐休,期间拜访了住在兴道里的友人。在那里刚好遇到太子殿下。”秦英半真半假地说了两人相遇的缘由,又满怀歉疚地道,“一夜太子殿下失足落水,秦某路过时看到了,入水将他抬上来,却忘记及时查看脉象了。第二天,某瞥见太子殿下的足疾似有加重迹象。”
她的话说得隐隐约约,但陈药藏郎已经听懂了。
于是他沉吟片刻接口道:“……所以你怀疑,太子落水后可能落下了病根?潜伏至今天发了出来?”
“正是。”秦英心道,她知道地其实还多。不过一旦在众人面前说出来,就等于是把自己和太子关系甚近的事实给泄露了。考虑到这些,秦英就不得不谨慎开口。
“秦侍医的猜测甚有道理。”林太医最先抚掌道。
黄典药则表示疑惑,他的双手拢在袖子里,上前一步施礼道:“这脾胃失和,也是会和落水有关吗?”
他切脉的时候诊出了太子脾胃甚是虚弱,好像是积食之后的状态。但是听了秦英的陈述,他完全想不通这落水和脾胃间的关联。
“这样好了。”陈药藏郎环顾了一圈众人,想到毕竟还有丽正殿的宫人在,讨论这些不合时宜,便轻咳一声后道,“每人用素帛写一下诊脉结果,分析所思所感,交予我看,我审核一番再做研讨。之前配的方子暂时不变。”
秦英等人无不应答,他们分别找了垫子坐下拟写帛书。
陈药藏郎这时转头问起了宫人们,有关太子殿下的起居状况。
宫人见识到了陈药藏郎那充满威慑力的态度。尽管刚才已经是被林太医仔细盘问过了,却还是一个个地垂着头,恭恭敬敬地回话,竟然比之前所说的详尽一两分。
秦英提笔落笔写了满满一张素帛。没有用到一会儿功夫。反观她身侧的林太医和黄典药,他们俩皱着眉头,悬着的毫笔迟迟落不下一字。
太子殿下的病况实在不好描述,他们的心里明明有万种猜测,却不知道要怎么写出来最为合适。既能够表示自己医术颇精,又能够不留痕迹地将殿下病症盘桓的责任撇地干干净净。
陈药藏郎率先弯腰,拿起了秦英的那张帛书端详。看了很久,他用朱笔在上面勾了几个小红圈儿,随手揣进袖子,之后对秦英点点头道:“想法很有道理,在翰林院也是没有生疏医术吧。”
秦英答了是,起身施礼就往殿外去。她微低的面孔却不见一点喜色,仿佛她的顶头上司并没有说过夸奖之辞。
陈药藏郎不禁多看了秦英一眼。此人能在太子殿下身边侍奉两个月之久,还不让太子殿下厌烦。大概就是靠这不动声色的能耐吧。
她出丽正殿以后,就把如七拉到了丽正殿的廊下一角。
“你知不知道消渴?”秦英刻意低了声音问着如七,她害怕有人听到墙角。
如七顺着她的话声低了嗓子,他的声音本就低而泠洌,现在这样更富有磁性了。
“道宣师曾经整理过有关消渴的症状与机理,小僧有幸看过几遍,现在依旧能记个八九不离。”如七略略思索了一下,就背起书来,“因在禀赋不足,饮食失节。恣意肥甘,情态过极,热病之后,劳欲过度。以致阴津亏损,燥热偏盛,脏腑大多在肺胃肾之中。不过消渴常见于老年,除非是先天性的。”
秦英不甚惊讶地点点头,转了另一个话头道:“刚才我进丽正殿的时候,感觉里面的气息有些不对。虽然被安息香的味道盖住了。但还是能发现端倪。”她顿了顿,组织好措辞继续道,“而且我观察出太子殿下的眼眸似乎睁不开。他平日是个很约束自己的,就算在榻上倚着,也基本上会看书消磨时间,而不是打盹。脉象平和而细数,似乎和殿内不同寻常的香气有关。”
“……你怀疑有人换了殿里的香丸?”如七反应不快,却不是个神经大条的傻。他很容易就跟上了秦英的推断路线。
她皱着眉,似乎很不愿意去相信这件事。最后她颇深沉地叹气道:“丽正殿原来就出过药童下毒的事情,这次安息香的香丸被人换了也并非不可能。”她双手紧紧地拉住了衣角,尽量将自己的心绪控制平静无波,“你过去在寺庙是经常闻香的,是吧。平常你们都是怎么分辨,采买来的檀香是真是假?”
如七低下了头,用着仅有秦英和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个简单可行的法子。
“和我们道观常用的做法一样。”秦英轻轻拍了下手,眉眼间的神采恢复了几分,“一会儿我趁宫人不注意时拿点香灰来,你我到殿后辨香。”
“可是……”他张了张口。
秦英没给他迟疑的机会:“没有什么好犹豫的。得知太子殿下的病情好转,陛下龙颜大悦,肯舍得大量的土地财帛,将它们赏赐于我等;若是陛下得知太子殿下病况加重,不仅会怒火中烧,收回赏赐还是轻的,说不准还要降下重罚。将方外之人关进雍州府狱的事,他可不是第一次做。”
如七沉默了一会儿道:“你的怀疑虽有些道理,不过万一是错的呢?”
她愣了一下道:“我只是想要尽自己的一份心力。若我怀疑的方面是错的,陈药藏郎就会全权负责,倾药藏局之力查明原因,并且在事态闹大之前,稳定太子殿下的病况。”
“好吧。”如七这样回答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是在救一个情敌。
秦英眼眸亮了起来,三两步就离开了他的视线。
如七望着她倏忽逝去的背影,无奈地笑了笑。
他所认识的秦英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记得过去秦英是遇事不惊无比冷静的,如今怎么对太子的身体情况这么上心……(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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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八回 肝主目之视
第一百五十八回
秦英在摸上李承乾的脉时,就已经大体感觉到了他的胃肾比较虚弱,秦英接着想到,这可能和李承乾上一旬落水还有吃宴有关。
不过她不打算据实以告,因为李承乾出事的时候秦英都在场,她没有尽到自己身为侍医的义务,陛下若是知道了,不得将她停职查办?
她虽然对青色官服看的不重,但是陛下当真要勒令她停职,面子上也是过不去的。
所以她采用的是半真半假的说辞。
将诊断的帛书交给陈药藏郎,秦英不留痕迹地找到如七,并且请他与自己一会儿去殿后辨香,却有七分关怀病患,三分盘算自个的心思。
只要太子殿下的身体没有大恙,陛下那边药藏局就能圆过去。这责任追究不到秦英的身上,她的今后是去是留也就没有障碍了。
上辈子她在皇宫尽心尽力地做了小十年的事情,最后落得一个身首异处的凄凉收场;这辈子她若是不为自己早做考虑,那就是白活了一世。
秦英和如七讲完一大段的道理,说服他与自己一道辨香,就推开了门进丽正殿。
殿央的三足兽首大香炉散发着袅袅直上的烟气,端地沁人心脾。
她看殿里的众人都围聚在李承乾的卧榻那处,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香炉侧面的小壁,一手持了香钳,一手持了香碟,把残余的小块香丸和一部分香灰舀出来,又换了新的完整香丸进炉。
这个过程很是流畅,时间没有超过小半刻。
就在秦英背过身,准备拿了香碟出去时,陈药藏郎远远地朝着她的方向唤道:“秦英你过来看看。”
她被吓得手一哆嗦,险些就把香碟摔到地上了。
将香碟放在了屏风的拐角处,她用帕子抹了抹沾了香灰的手,快步走到了陈药藏郎的旁边,略略弯了腰身低声道:“……大人叫某何事?”垂下来的余光见李承乾仍旧睡着。她不自觉地放轻了口气。
“殿下的眼眸似乎有异。”陈药藏郎说着,一只手轻轻地覆上了李承乾的眼,食指中指分开,放在了眼皮和眼睑处。再往两边微微一拉。
李承乾闭着眼是因为眼眸干涩地难受,却不是因为睡着了。
刚才陈药藏郎和秦英等人挨个为他诊脉的时候,他还间或睁眼随意瞥了几眼下头。
他见秦英过来了,不知为何没有以前那样高兴,反倒是想着刻意避开。
——大概是一种名为尴尬的心理作祟吧。李承乾任由他们的指腹摁压着手腕内侧。默默想道。
现在他被迫睁开眼眸,秦英那张严肃中又带着忧虑的脸进了视线。
李承乾对她笑了笑,秦英莫名地感觉酸苦在胸口蔓延:既然难受就别逞强啊。她很想对他这样说,无奈殿里这么多人看着,她无法像过去似的那样不循规蹈矩。
陈药藏郎伸出了另一只手,抬起一根瘦长的食指放在了李承乾的眼前五尺左右,示意殿下的目光尽量盯着它,又缓缓道:“他的眼眸好像不能准确地聚焦。我和林药丞、黄典药都猜测殿下是些微的近视。”
“殿下能否看清某的发带?”秦英往前弯了弯要,让自己的头能凑近些。
李承乾道:“有不太明晰的影。”
秦英此时暗道不好:照陈药藏郎纤毫必究的样子判断,太子殿下的病状怕是要越来越多。不知他之后要同时吃多少药才行;今次药藏局几乎是出动了全部的精锐,这个事肯定瞒不过陛下两天。
现在她就几乎可以预见陛下发怒,之后扣她半年俸禄的场景。
秦英晃了晃头,将脑子里这无关紧要的想法驱逐出去,对陈药藏郎施礼道:“近视无疑了。肝主目,某以为是用药太多,影响了殿下的视力……”
她的观点和陈药藏郎的有所出入,却意外地与林太医不谋而合。于是林太医赞许地看了秦英一眼。
这时不等秦英把话阐述完整,就听黄典药的声音横插了进来:“若不用药怎么能治好?”
“——用药贵在精简。”林太医吹了胡子皱起眉毛道。
眼见这药藏局的诸人会诊快要升级为吵架,秦英把左手的食指抵在唇边。低低地嘘了一声,并且率先走到了殿门口,将他们引到了丽正殿的主殿之外。
陈药藏郎临出殿前,长长地叹了一声。对他几个部下的脾性很是无语。
他知道黄典药是性格急躁的人,然而他的能力和他的脾性一样出众。陈药藏郎这才带他进来会诊,但没有想到黄典药是完全不看颜色行事做人的。
说起这行事做人,秦英起码比他要强一些。
秦英送走了药藏局的上司和长官,先到李承乾的榻前,将他露在被单外的手腕塞了进去:“殿下注意莫受寒凉。”
“……你比我的宫侍还要心细。”李承乾缓缓地睁开眼道。这个微小的面部动作对他而言有些费力。他想要将跪在身边的秦英看地清楚些。便强撑着目眦,一双眼眸却渐渐地红了。
秦英上辈子和这辈子加起来,认识李承乾十年了,却还从来没见过他流泪。
她愣了一小会儿,赶忙从袖里掏了帕子出来,见那张帕子上沾了安息香的香灰,她面色一窘继续往袖子深处掏。
最后李承乾眯着眼道:“……秦英,你原本是个方外的道士吧,道士们都会给人算卦,你不如给我算算能活多久?”
她吸了吸有些堵住的鼻子,用着鼻音浓重的声线道:“殿下别这样乱讲。您十年之内定然是平安无事的。”秦英不敢随意托大,因记得上辈子她死的时候他还活着,就这样回答道。
“道士们不都是看手相摸骨相给人瞧命的吗?你莫欺我没去过几次道观。”李承乾眨了眨很长的眼睫,弯弯的弧线下是一道过分优雅的阴影。
“道士也会从面相给人瞧寿数的。”秦英字正腔圆地道,心里则难过地想着,他的年纪不过十几岁,怎么就开始惦记着命数了呢?毕竟这个敏感的字眼,正常的少年人根本就不会去想。
(未完待续。)
ps: 这段写得我好心疼。病弱男主什么的真是太讨厌了。
第一百五十九回 生老病死状
第一百五十九回
记得小时候,秦英过得一直是懵懵懂懂的。上树掏鸟窝、下河抓鲤鱼的事没有少做。
阿姊每天中午都会叫她回来,并且催促她修行。
秦英曾经问过阿姊为何要这样催她。
阿姊当时语重心长地对她说,若是妖类不勤加修行,寿命最多只有十几年,就比普通动物活得久上个点点儿。
秦英还不知道寿命这个字眼,以及背后所具有的含义。只是本能地认为,它不是个很好的词语。
后来阿姊每天催促她修行,她也照做,不过积极性始终是差了些。
有天秦英把她们洞口旁边所种的树弄死了,阿姊当天中午,把树底下埋的腌笋干坛子抱了出来,那些笋干配着白薯粥做了小菜。
吃了午饭,阿姊指着那棵树道:你知道什么是死亡吗?
秦英那时年纪尚幼,脑子里装的东西除了玩就是吃,修行只是占据了小小一个角落。
她理所当然地对阿姊摇头,阿姊淡淡地叹了口气,拉着她的手与她并排坐在洞口。
阿姊望着洞旁的树道:死亡就和那棵树一样。躯干倒下,枝叶枯萎,再也开不了花。如果身为妖类的我们不好好修行,很快就会与死亡相伴。
秦英当时一下子就哭了出来,她还没有活够,一点也不想死去。
从那以后阿姊让她修什么,秦英都毫无抵抗地接受下来。虽然她很不喜欢修行那些枯燥的东西,但是一联想到死亡,她就可以咬紧牙重复每天修行的内容了。
上辈子她被阿姊管束地太严格了,于是她无比向往没有阿姊的干涉,在一个地方自在生活。有天她趁着阿姊要出远门,就独自下了秦岭太乙山,来到人世间。
试想一下,在深山老林清修了三百年的妖,忽然见到了有人烟的小镇。心情会是多么惊奇与激动。那时她沉迷于热闹喧嚣的人间,修行早就生疏了,以至于她下山十几年后,遇上了血光之灾、身死之劫。都没有能力保护自己。
大概是秦英死过一次,所以她就对死亡没那么畏惧了。她只是将它看做未来的一个日期。她现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努力地规避那特殊的日子。
当她从李承乾的口中听到“活多久”的词语,她的心是狠狠地颤了一下的。同情油然而生。
她能理解他说话时的心情。
她知道他那种惶然不可终日的感觉。
虽然他们的地位和身份从来就不是对等的。
秦英随口胡诌自己懂得看面相,并且对他保证十年之内。定然是安然无事的。实际上秦英的便宜师傅袁老道善于相面,却没有充裕的时间教给秦英。
她信誓旦旦地安慰着李承乾,却没有半点心虚。
她不是人,在这繁华至极的人世间摸爬滚打,靠的就是一条条距离相近的谎言。它们共同编织成了密密麻麻的罗网,将她牢牢地套住,挣脱不易出离不得。
而这一点秦英早就意识到了。她甚至刻意不去想这些,只是将自己的真身藏在罗网中,让所有人都看不穿自己。
李承乾看着秦英鬓边倏忽垂落的一缕青丝,张口想要说什么。却被她那晶莹如美玉的眸子望住了。
“说话伤气,视物伤神。太子殿下身体不适就该好生养着。”说完秦英直起了腰身,去取他榻内掖藏着的几卷山水游记。
李承乾感觉到她的气息轻飘飘地掠过了自己,闭上眼循着那股缓慢传来的气息,抬起头来。
——这次他的唇毫无意外地触碰到了她的脸侧。
秦英像是被夏夜雷声惊到了,猛地坐回自己的脚踝处,山水游记散了李承乾的一身。她茫然地眨了眨眼,沉默片刻后低咳一声:“咳,难道你真的断袖了吗?”
心中的气恼和羞赧混合在一起,逐渐发酵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口吻。她都忘了称敬语。
他面不改色地回答道:“为了你。纵然是背负断袖的名声也心甘情愿。”表面上镇静如斯,内里却是雀跃欢喜的。
从那天下午发现秦英睡在自己的榻上,他就惊讶地发现,厌恶一切人接近的自己。唯独不厌恶秦英。他想要知道自己对秦英的生理界限在哪里,就凑近了这个人。
然后他凑得距离太近,秦英一挣扎,他就在不经意间吻上了秦英的耳。
而今天他是抱着试运气一般的心思,去接近秦英的。他甚至都想好了说辞。
如果亲上了,他就逗秦英一下。顺带相信秦英做出的预言;如果没有亲上,他就解释成自己一个姿势枕地脖子疼、换个角度躺,再等待着为数不多的生命缓缓流逝。
“……殿下莫要说笑了。”秦英匆匆地将那些山水游记抱在怀里,走到了丽正殿门旁的屏风,将香碟端起来就落荒而逃。后脚在不经意间没有抬高,她差点摔倒在他的寝殿门口。
如七此时还候在丽正殿外,他看秦英逃也似的出殿,连忙上前几步,仔细观察起她的模样。
好在如七善解人意地帮着她拿了几卷山水游记,不然那一碟子香灰和碎丸,大抵就会被秦英扣到汉白玉的台阶上了。
殿外守着的只有零星几个宫人,其他人都被东宫的长宫女和总管公公叫去忙活去了。于是秦英出丑的瞬间没有被多少人知道。
如七顺着山水游记未合拢的缝隙,看了一两行的内容,感觉这上头的记载甚是详实有趣儿,并不像是一般的文著,猜到这是太子的私物,如七感叹起来殿下的品味,着实高雅地不同于俗。
秦英和如七顺着回廊,走到了丽正殿后的一个角落。
这里被两道朱漆的柱子挡着,视野不好的同时也能很好地防止别人发现,这里还有秦英等藏了身。
秦英蹲下来将香碟放在地上,道:“你先来吧,我帮你望个风。”
如七点点头答应了。动作熟练地捏起了燃烧不完全的香丸渣渣,和香碟里的香灰作对比。不久他摊开双手,让秦英再来辨一次香。
“——没有异状?这安息香是真品?”秦英抬起头来自言自语道。她努力压低了嗓门,却压不住自己心里的那股疑虑。(未完待续。)
ps: 经此一役,太子是个死断袖无疑了。
第一百六十回 治标或治本
第一百六十回
如七继续点点头,他对自己的辨香技术不是很确定,但很信任秦英的判断。
秦英一边跪坐在地上收拾香灰等物,一边小声地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辨香之前如七就已经提出过,安息香若是真品又该如何的问题。
不过秦英没有料到,这次他的话说准了。
她发了一会儿的呆,才找回自己飘飘忽忽的思绪:“我去找陈药藏郎问问,这丽正殿内的异样味道是怎么回事。”说着她端起香碟站直了身子。
“那我……”如七跟着她的动作也站起来。
秦英抬头打量他一眼道:“你身上不是有我的鱼符?也会熬药吧?”看眼前这个瘦长的身影不住应答,她又道,“代我去后厨瞧一眼,嘱咐药材入锅的先后顺序。”
她并不认为自己在指使他。是她把如七带到东宫的,若不为他找点事做,不就失去了和他一道前来此处的意义?
如七听罢,面色显然有些迟疑地道:“后厨是可以随意进的吗?”
秦英认真地为他讲解道:“作为侍医的我能进,你拿了我的鱼符也行。”事实上小厨房,从来都是畅行无阻的,并不存在什么禁制,于是才有大半月前那个药童投毒的事件。
把如七给打发走了,秦英端着香碟送进丽正殿,关好了殿门就开口探询一个宫侍,陈药藏郎他们是去哪里总结会诊的结果了。
那小宫侍好久不曾见过秦英,却还对这个侍医有些熟悉印象,抬起手为秦英指了指路,他走下台阶继续做事了。
“多谢。”秦英遥遥地朝着他的背影拜了一下,才往西边的走廊去。
陈药藏郎他们是在丽正殿前头的花园里坐着,秦英隔着重重的花树影子,就听到几个人为了用药深浅而争论的话声。
她撩起袍子的下摆,快步走到藤萝蜿蜒的回廊下,深施一礼后对着诸人告罪:“秦某刚安抚太子殿下睡着。过来晚了些。”上辈子和这辈子在人间磨砺这么些年,她早就学会了说话不打底稿儿。
陈药藏郎瞥了秦英一眼,淡淡地说道:“起来吧。”如今有陈药藏郎在场,身为秦英直属长官的林太医是没有权力叫秦英直身的。
秦英扶着膝盖缓缓地坐下来。有些心疼今晚就要帮自己洗罩纱官服的宫侍。
她在翰林院担任待诏以后,手底下就有了五六个可以差遣的宫人,照顾着秦英的生活起居。
以前她在平康坊做过好几月的小厮,什么粗活可都是干过的,衣服啥的还都是自己搓。现在有了官身,秦英却还有着一视同仁的心肠。
黄典药见秦英过来了,只是稍稍地停顿了一下话声,就继续拿着林太医的话头,和他争辩这用药的问题。
按照着药藏局原本的规定,乃是侍医为太子殿下开方子的,不过秦英他们的资历尚浅,还不能完全把握这医治痼疾的方子,于是开方的大权。实际是落在林太医手上的,黄典药只是负责给方子配药的。
然而今次林太医拿不准脉象。特意请示了陈药藏郎,就听上司叫几个素质过硬的人,一道来丽正殿参加会诊了。既然是会诊,那么每一个人都会有相应的话权,拟方子的事情就不再是林太医一家独大了。
话又说回来。黄典药为人端直地很,性格与林太医也有较大不同,平时与林太医共事还发生过摩擦。陈药藏郎就亲手处理过,好几起与今天相似的争论,他见两个人又抓着用药之事、而行骂架之实,往后仰了仰脖子望起了天。
——不得不说他这个领导当得失败。两个部下都不听自己的。
秦英趁着两个人同时换气儿修整的空档,拱手道:“秦某人微言轻,不知有句话当不当得诸位大人的面讲。”
陈药藏郎大手一挥,允准了秦英开启话权:“你也是进殿会诊的人之一。但说无妨。”他这样说,有一半的缘由是被两个部下的辩论闹地心烦。
她施礼后端端正正地将袖子搭在了双膝之上:“秦某以为,治标与治本是不可偏废的。太子殿下总以为病状加深,就是的病症转深表现。但是诸位大人都知道,有些病症发出来,反而能好得快些。判断病状是进是拔。就要用药试探了。”
“用药不能过于刚猛冒进,这可能会导致治标的效果显著,却压抑了本症,让病患的身体更为虚弱。用药也不能轻柔和缓,这可能是隔靴搔痒,非但落不到实处,还害患者多受几日的病苦。”
黄典药斜斜地睨了秦英一眼,用有些尖酸的语气问道:“……秦大人说的好听,方子应该如何而立?”
秦英恭敬地弯身拜了一次,垂着看不清神色的眸子道:“某学医的时日尚短,暂时还无法将绝妙的方子拿与大人们看。但若给几天时间,某绝对能查找出一个答案。”
黄典药用鼻子嗤了一声,脸上那表情甚为不屑:“说了还不是与没说一样?”
林太医却微微地倾了身子道:“某认为秦英所言颇有值得借鉴的地方。”
陈药藏郎适时地拍了拍手,打断了黄典药想继续刁难秦英的念头。
他清清嗓子,起了个正经的话头道:“你们几个写的帛书,我刚才都一一地看过了。秦英写得最为精简,想必是心里有丘壑,这几天你便到书库去,查找所需的历代典籍。黄典药写得最为全面,不过有些地方太啰嗦絮叨了。林药丞写得最为中肯。然你们俩的方子里,五六种基础药材都是相同的。我真是不知道,你们为何能吵上小半个时辰。”
这话让黄典药和林太医都不同程度地尴尬了。都说同行是冤家,他们这对冤家总是在意想不到的细节里聚头……
秦英听到陈药藏郎特批自己去书库查阅药典,顿时欣喜过望,她都没有在意他后面讲了一个很冷的笑话。
等黄典药和林太医同时起身,说自己回药藏局时。两个人对视一眼之后,又不约而同地转开了视线。
秦英这才发现这两个人的气氛微妙。(未完待续。)
ps: 参考了三六零搜索,写出不太严谨的治标治本言论。仅是一家之言不足取信。
第一百六十一回 天然呆如七
第一百六十一回
等黄典药和林太医这对冤家一同离去,秦英将自己心里的疑惑问出了口。
“你说丽正殿里有股不同寻常的气息?”陈药藏郎面色淡然地抚了抚自己的袖子,赞叹道,“你的鼻子还真是敏觉。某从宫侍的口中得知,太子殿下今早喝完汤药以后,吐过一次。开殿门和窗扇通了风,宫侍特意点了安息香来遮掩异味。”
这回是轮到秦英尴尬了。她讪讪地笑了笑,嘴角咧开一个难看的弧度,用来缓解自己不知怎么接话的心境。
最后她想起来,自己过去在书上看到的两个词:关心则乱,过犹不及。风马牛不相及的词拼凑在一处,有着意外相合的感觉。
在她的念头逐渐走向哲思时,陈药藏郎的手拍了拍她的肩:“今天你若是不值翰林院的班,就到书库查探古籍吧,某还等着你早日兑现承诺。”这话一下子就将她拉回了现实。
秦英赶忙敛衣下拜、起身而去,虽然陈药藏郎的口气很温和。
有时候期待会比催促更压得人喘不过气。
走出了丽正殿前的精致小园,她就见如七的颀长身影投在眼帘一角。
他的腰背好像微微弯着,看上去有些沮丧颓然。
秦英缓步走过去问他怎么了,并且伸出了一只手,意在向他讨要鱼符。等会儿秦英要到书库,鱼符是必须要用到的,放在如七那里着实有些不便。
如七的反应出乎秦英所想地快,几乎是没有思索,就将手上捂得温热的锦袋递了出去。不过他的口齿还是不利索。犹豫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道:“身为方外之人,行走于红尘之中是很难的啊。不过,秦英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是在彻底的答非所问。
秦英猜到他在后厨受了什么不好讲的委屈。或许有人拿着他的身份嘲讽了一番,或许有人将他和自己做了对比,让他发出这样的感慨。
她把鱼符重新系在腰间,眼眸不着痕迹地溜到他的脸上,浅笑道:“东宫的人普遍多口多舌。不用在意他们讲话。盯紧他们行事就好。”
如七在此时表现出了异于平时的执着,一边跟着秦英的步子往太极宫走,一边道:“他们对你是又敬又怕的。提到你的名头就是浑身一震,见到我却是另一种样子。”
秦英的笑意从嘴角延伸到了眼梢,瞥了一下身边的如七,悠悠然地叹道:“我之前在东宫做了小两个月的事。略施手段教训过几个宫人。如今我调进了翰林院,连日在那里不曾到东宫。宫人们却没有忘记我。这大概就是积威已久,虽去仍存。”
她晓得拗劲上来的人不能打压,要顺着话头慢慢开解,就耐着性子说了一番的话。
“原来是如此。”如七瞪圆了眼眸。做出恍然大悟地样子道。他想象不出秦英教训宫人的场景,但是假装自己已经懂了。
秦英是个活了好几百岁的妖,人情世故虽然不是特别通透。然察言观色是学得俱全的,略略地扫了一眼他的神采。就能看到他的一大半心思。她维持着笑容,并没有去拆穿如七。
友人之间,总是要给彼此留些颜面的。
秦英自认为她是合格的友人。
她带着如七走过了东宫与太极宫间的通训门,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被她引到了太极殿附近。
“……这是要去哪里?”他挠了挠被晒地发亮的头问道。尽管他问了也不一定能听懂答案,却还是对提问之事乐此不疲。只能说他的求学精神实在可嘉。
她简短地回道:“——书库。”秦英知道以如七的反应速度,肯定是理解起来有困难,便先于他发问,娓娓而道,“皇宫内虽然设了御书房,弘文馆这样专放图集史册的地方,却有从民间收集的大量书卷无处规整。比如方外之流的佛经道藏。所以太极宫内又增了东西两个书库。”
如七殷切地点了点头。
走了一会儿,秦英停靠在了道旁树下休息,忽然道:“我猜到你出家的理由了。”
他偏过了脸看向藏在树影里的秦英:“什么?”从这个角度望过去,秦英和他记忆里两年前的小儿,根本没有什么分别。如七的眼神变得很柔软。
“因为你这个样子考不上科举,出家了好歹能够掩人耳目、闭人口舌。”秦英忍着笑说道。
如七眨了眨水色朦胧的眼,半晌回过味来,发现秦英是在变相地说他脑力不行,憋红了脸说道:“小僧早在受比丘戒时,就考过经试,拿到了朝廷签发的度牒【注】。”
在贞观元年李世民继位的时候,就有人上书说出家的僧众过多,不利于国家的长治久安,顺带着举了很多伪僧有害的例子。
奏疏原文是这样的:猥贱之侣,规自尊高,浮坠之人,苟避徭役,妄为剃落,托号出家,嗜欲无厌,营求不息,出入闾里,周旋阛阓,驱策畜产,聚积货财,耕织为生,估贩成业,事同编户,迹等齐人。
那时李世民刚刚坐上帝位,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他差遣了治书侍御史杜正伦,奔赴各地,检校各州清肃伪僧的情况。
那时如七还跟在剃度师道绰的身边,为了验证身份还和诸位师兄一起离开玄中寺,到州府内的大寺考了经试。
道绰师的盛名在外,身为他关门弟子的如七当然不能考不出度牒,给师傅丢脸。所以那段时间他起早贪黑地用功念了好多遍经书,以至于他在经典的理解方面,比其他的顺畅了一些。
“是是。”秦英听他这样认真地辩解,不由得安抚道。
这样应答着如七,秦英则在心中想,经试和科举到底哪一个更难些。
她曾听玄都观的观主说过,僧众在贞观元年时锐减了有十分之七,这肯定是比考秀才要简单,不过应该是能和考举人相提并论的吧?
【注】度牒是唐开元年间的东西,现在出现纯属穿越。不过我写前文的时候,忘记了这点,写了几次度牒。于是就让这个美丽的错误继续下去吧。
(未完待续。)
ps:不知道其他写手是怎么样,我写文的时候是把自己代入到如七身上的。他蠢萌的属性和我一模一样。。。
第一百六十二回 前朝旧手书
第一百六十二回
科举是前朝的旧制了。因其具有选拔人才不拘泥于出身的特点,李唐就沿袭了下来。
贞观时的科举分为了常科与制科两种。
常科的科目十分繁多。基本上只要做学问,就会在科举考场上找到与之相应的科目。可以说科举是把网罗人才的事情做到了极致。
常科中的秀才一科要求很高,录入率迟迟不能与其他科持平。因此坊间都将中了秀才科的人捧得很高;而进士和明经相对来说比较简单,于是报考的人也渐渐地扎堆了,就成了热门的科举名目。
考生的主要是来源于生徒和乡贡。
要想在千军万马之中,走出一条功名路来。不仅要靠自己的过人才学,还要得到王公官卿的举荐。
于是春闱前后,长安城内的各个国公府大门,总是被络绎不绝的访客挤得水泄不通。
秦英想到眼前这人虽然反应比较缓慢,好在是个肯勤用功的,在经试的前两个月大概就没怎么睡足过时辰,她不禁就弯了弯眼睛。
如七被她的眼神看得相当不自在,像小鸡啄米般低下头道:“不是说太子殿下病况不佳,还是快去查书吧。”他实在不习惯秦英这样似笑非笑地注视自己,却还一言不发。
听他提起这一茬,秦英瞬间收起戏谑神色。她正了正有些歪斜的衣襟,轻咳一声就率先走到他身前去了。
掌管书库的是两个兼任弘文馆学士的老者。他们都身着黄褐色的官服,各个面相都是端庄严肃的,一看就很让人升起敬畏之意。
秦英上前递交了自己的鱼符,拜道:“小辈秦英见过两位大人。”
两个人依次拿了鱼符。端详上面的字迹。其中一个人摸着胡子思索一会儿道:“是在东宫左春坊的药藏局里做事的秦英?”
“小的正是。”秦英再次拱手拜道。心里则有些疑惑,为何那人见到刻了“翰林院待诏”字样的鱼符,却能猜到她在东宫做事呢。
他笑吟吟地把鱼符递给了秦英,道:“令狐大学士某天在弘文馆说过你的事迹。小小年纪就能如此关心朝中事,长大了必能有一番作为啊。”
右春坊的右庶子大人是令狐德莱。他同时任着弘文馆学士的职位。右春坊不忙的时候,他就会到弘文馆探视一下,那里编修史书的具体情况。
秦英并不知道。这是第几次听到别人这样说。不过她感觉十分的刺耳。
她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方外之人。既然已经远离世间种种牵挂。她就算进了十丈红尘,也是极为短暂的时间,总是不能将余生埋没在这宫墙之内的。
秦英勉强地扯着嘴角笑了笑。重新把鱼符装入锦袋戴好。
另一个老者伸手,把秦英和如七引到了书库的大门,用几把钥匙打开了重重关闭的木门,他微微弓着腰道:“午时三刻就会闭库。你可选择看完或者借阅。若要借书回去,需到外厅写份申请。”
她上辈子知道这皇宫书库的规矩。却还谦虚地低头应了一声好。
“大人请。”老者目送他们进去后,就替秦英等拉上了门扉。
如七本来是想要就着老者的话头,赞叹一番秦英在宫中是如此的出名,当他的视线触到了高及肩膀的书架。着实吓了一跳,也就把嘴边的话咽回去了。
秦英快步地后退两下,才能把与头顶一般高的书架收进眼底。
目光将摆放整齐的排排书架扫了一遍。她终于把记忆里的典籍位置记起来了。随手牵住了如七的袖子,阻止了他的长手去探寻并不是药典医书的卷轴。她低声嘱咐一句:“这里不仅放了从民间收集到的图集资料,还有前朝的珍藏书画。若是不小心碰到了再被陛下追究起来,给你十个脑袋也是不够抵命的。”
如七觉得秦英说的过于严重了,不由得撇了撇嘴。他记得陛下明明是和蔼可亲的中年帝王。这时的他已经忘记,入宫以前法琳师和道宣师所说的实例。
由于秦英的表情很正经,他不情愿也只能遵守着她的话语。
秦英领着如七信步穿过了几个一眼望不到头的书架,走到了并不起眼的角落处,吩咐他抬起头,把楠木架子最上方的《诸候源病论》,《五十二病方》拿来。
书库这里的书非常之多,虽然书架和书卷都有着六十甲子的编号,但查询起来还是很麻烦的。好在秦英上辈子没事情的时候,就往书库里扎,现在她对书籍摆放还有依稀的记忆,没有费工夫就找到了。
这时一个瘦高的身影向他们所在的角落走了过来。
他口里念着六十甲子的顺序,眉头越蹙越紧。自己花了半个时辰,都快将书库里的医药书给逛遍了,怎么还是没有见到,前朝尚药局的典御大人所注写的本子啊。
当他低下头经过秦英他们,偶然看到秦英的手里赫然拿着一本小楷写的《诸候源病论》,而且竹书颜色相当暗沉,他几乎就认定这是前朝老书了。
“这位小儿……”他兴奋地开口说了一半,察觉秦英怀里的书卷下是带着补子的青色官服,就连忙改口称道,“这位同僚,不知可否将这书卷借某一观?”
秦英遇到过不少叫她黄口小儿的官员。但陌生者这样说应该不是有意为之的,她抬起了脸报上名帖,递出了书卷给他:“在下东宫药藏局侍医秦英,不知大人为何也要寻找《诸候源病论》?”
“在下尚药局奉御,敝姓凌,今天过来找一本前朝手书,见秦大人所看的书酷似,便想看一眼以辨真假。你借这书又是为何呢?”他在这个狭窄的角落,和秦英对坐了下来。
见这个五品下的凌大人如此不见外,秦英也把自己所遇的困境和盘托出。
他闻言叹了口气道:“太子失御的事情早有耳闻,不过过了这么久还没有起色,怕是病情险恶,不如求助于坊间之高人。”
“……谁?”秦英和如七异口同声地道。
凌奉御将书卷抬至了眼眉处,缓缓道:“前朝欲招揽那人进太医署为官,那人却辞而不受。他执意远去江湖,一边悬壶济世一边行脚问道。”
(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三回 皇宫求医难
第一百六十三回
“大人所说的难不成是孙思邈?”秦英吸了口气,不太敢相信地道。
不过她旋即想到,这个尚药局的凌奉御,是个专门研究前朝医药官署的,对前朝之时的风云人物,应该也是颇为了解的。
凌大人没有想到自己的后半句会被秦英接上来,愣了一下叹道:“孙思邈的医术在前朝是赫赫有名的,甚至前朝陛下想特招他为国子监博士。然而他本身是个不慕荣利的性情,非要在江湖间四处行走,以致如今还都居无定所。当今陛下要将他诏入长安城,可谓是无比困难的。”
秦英的心里暗暗吃惊,凌奉御的话语间没有半点避讳前朝的意思。同时也对他能够设身处地地提建议而钦佩起来。
此时如七想起来,自己跟随道宣师学医的时候,道宣师顺口提到过,那位远居江湖的孙思邈是个不逊于宫里太医署和尚药局几位顶尖医官的医者。
如果能让孙思邈入宫为太子殿下看看,是不是就不用担心太子迟迟不见好了呢?
“……此法甚好,不过为何在太子殿下生病之初提出?”如七的思维很是简单直接,他只是考虑到了医者的选择对病患有利,而忽略了实际情况。【ㄨ】
凌奉御早就对皇宫里的勾当厌恶了,见如七这样问也就摊开来说:“头一旬,太子殿下的医药都是太医署来负责的。王太医署令好大喜功,乃是皇宫里一桩半公开的秘辛,他想要以太医署之力治愈太子殿下,好为自己谋更多的权势。大家心里都清楚却在面上装着糊涂。毕竟他现在位高权重,一般人哪里能得罪起。”
“开始太医署中是有两个太医署令,但是变故就秦英入宫后发生了。秦英与林太医署令吵了一次,陛下明贬实升地将林太医调进了左春坊,让他和秦英一起将药藏局建起来。药藏局是前朝的旧制,专门为太子殿下诊疾配药。”凌奉御一边说,眼风一边扫到秦英的身上。
当面听人提到自己刚入宫时的雄伟事迹。这让秦英很是不好意思。
她想插个话,把话头抓紧时间引到旁处去,好让尴尬到此为止。谁知如七在一旁听得聚精会神,显然是津津有味的模样。
秦英感觉自己要是说话。就更有些引人遐想的嫌疑了,便乖乖闭上了嘴。
“药藏局的人手虽然也是在太医署里挑选,不过选的都是林太医和秦英看好的,太子殿下的事情完全脱离了王太医的控制。在药藏局设立没过一个月,东宫丽正殿出了药童投往药锅之中投朱砂的案子。药藏局首当其冲地受了责罚。太医署也受了牵连。”
凌奉御作为尚药局的一把手,对皇宫里的两大医署变为三个,有着极为敏锐的感觉。他就在每天下班的时候,多往东宫的左春坊溜达了一圈儿,也趁机从嘴巴不严的官员那里,听来了一些无关紧要的消息。
这些消息虽是无关紧要,但是收集多了,也就能从中推断出大事发生的趋向。
“陛下后来下令追查两个潜逃的药童,没过多久就给抓进了大理寺。不过这件事情发生了好些时日,也没听大理寺卿呈上案子了结的奏疏。大抵是不好解决的。”说到这里,凌奉御的目光再次落到了秦英的脸上,那眼神中是满满的探寻意味,好像是在问秦英那天为何要故意干扰大理寺查案。
但他很是聪明,知道秦英的私事不好在这个情况下打听,也就按捺了心绪继续说道:“经过了药童投毒的事情,陛下对药藏局的信任也不如以往,就秘密诏了方外的人进宫来,也就是你吧。”说到了这里,他的眼眸转向了存在感甚微的如七。
如七低着眸子点点头。他参加过很多大场面的法事了。却还是不习惯别人专注的审视自己,于是抬起手来拢在下巴处,轻轻咳了一声道:“大人说了这些,可小僧依旧不明白这与孙思邈诏入皇宫有什么联系?”平心而论。他的直线思维确实跟不上凌奉御,只好问了起来。
秦英半是责怪地瞧了如七一眼,心中想道:这不是马上就要提到了吗?若是凌奉御不铺垫着,你就更加听不懂了。
好在凌奉御是个接触过方外之人的,知道方外之人的脾性千奇百怪,一般都不太好亲近。便也没有露出惊讶恼愠的神色,将竹书放在大腿上,他笑了起来:“林药丞选人不当,使得药藏局招了陛下的不满。陈药藏郎当然是要倾药藏局全局之心力,治愈太子殿下将功赎罪。你觉得陈药藏郎可能放弃这个机会,去求陛下诏人入宫吗?”
凌奉御将这皇宫里的弯弯道道分析地深入浅出,榆木脑袋的如七终于开了窍。
只听如七长长地哦了一声,那语气由高到低。
秦英心里产生了,对生于帝王家的李承乾的不忍。
坊间人家的孩子如果生病,父母肯定是要求神问卜地不惜一切地找人医治。
然而皇家这边围绕着三大医署,无数个医官药官,他们为了各自的功名利禄还有权力富贵,却要阻断求医于坊间郎中的想法。
——这是多么的荒唐!
凌奉御把《诸候源病论》的竹简一根根地用细鹿皮擦拭干净,慢条斯理地道:“站在太子殿下的立场来说,当然是希望尽快治好,谁来治都无所谓。站在陈药藏郎的立场来说,这个主治的位子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失去的。”
“凌大人,您是尚药局一方的主管。”秦英咽了咽哽在喉咙之中的哀叹与愤慨,忽然对着他行了大礼,“如果您上书陛下,求孙思邈入宫会是如何?”
凌奉御好笑地注视着秦英磕下的头,摇了摇手里的竹书道:“我拿什么理由去上书?陛下的风疾我还是应付得来。”
皇宫之中有三大医署,尚药局负责陛下一个人的身体状况,陛下正当中年,就算身体偶有不适,凌奉御也不需要亲自去诊脉问疾,所以他的日子相对于陈药藏郎,是很清闲的。(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四回 受贵人相助
第一百六十四回
“那就眼看着太子殿下这个样子,而毫无作为吗?”秦英难耐地失声道。
作为一个区区九品的药藏局的侍医,对正五品下的尚药局奉御这样子说话,简直是在作死。
但是事关着太子殿下的事情,秦英就不能淡然处之了。
何况她并未不畏惧得罪以后基本不会再见的人。
凌奉御出乎意料地没有生气,他眯着眼拍了拍秦英的肩:“秦侍医莫要激动。上书陈情只能让你们药藏局的大人出头,尚药局临时插一脚算是怎么个情况。”
他知道秦英在药藏局任侍医一职,整日围着太子转悠,肯定都培养出感情了。秦英听到这样诛心而且在理的事实,一时间接受不来是正常的。
若秦英能继续保持镇静的面孔,与自己坐而论道,那他还真要赞叹一句,这方外之人修的道还真是固若金汤,半点瑕疵都无。
如七听她的声音忽然高起来,生怕引来书库外的守卫,便往身后的书库出口远远地望了一番,还没有回过头,他就听秦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既然如此,我便去求林药丞将太子殿下的病况据实告以陛下。”
凌奉御以为秦英说的还是气话,连忙摆了摆手道:“此举招来的不仅是陛下的责怪,还有你们药藏局同僚的怨恨。你还想不想做官了?”
秦英一瞬不瞬地盯着凌奉御怀里的《诸候源病论》,轻哼了一声后道:“九品侍医的官职能和太子殿下的身体相提并论,秦某甚幸。”说完就要作势起身,把手里的《五十二病方》还给如七,这是让他重新放回书架的最上方。
凌奉御顿时感觉自己所料的不错。方外之人的脾性大多都是阴晴不定,不好相与的。最初与秦英攀谈,她给他的印象是可以好好雕琢的玉石,不过现在端详,这玉石的锋芒依旧没有磨砺圆滑啊。秦英俨然还是个少年样儿。
其实秦英还是比较严谨心细的。然而思路一到她看不惯的事上,她就开始断片儿了。
“慢慢慢。且听我一言。”凌奉御不忍心让对自己胃口的小侍医,为了太子殿下,就做那抢出风头之人,再糊里糊涂地丢了官位。就朝秦英招手唤道。
秦英顿住了身子,缓缓地重坐下来:“……您可有更好的方法?”
凌奉御眨眼微笑,用一双狡黠如狐的眼眸打量着她道:“你虽然在皇宫里做了两个多月的事,对官场上的东西懂得许多,却还欠着许多经验。你若是现在找林药丞。他未必会答应,所以还不如你自己求陛下请孙思邈入宫。但这样一来,就不好对药藏局的上司同僚交代了。想要两全的话,你就要准备一招后手。”
秦英和他对视了一会儿,发现他的年纪居然和李淳风似的,还不到而立之年。
皇宫三大医署的老医官数都数不过来,凌奉御能够从这尚药局里脱颖而出,继任正五品下的奉御,捣腾各种人事的本领必然通天。
秦英想到这里不由得更加高看了他。
“——愿闻其详。”她恭敬地下拜道。
这时的如七看呆了,原来秦英还是个能屈能伸的大……不不。小郎君。
凌奉御将书卷一点点地卷好,放置在了秦英的手边:“首先你要做出点什么成就,才有上书于陛下的本钱。这样陛下批复的时候,因为你的功绩,也会着重地考量其可行性。这卷《诸候源病论》是前朝的真迹,被收藏在书库里,应该是有许多珍密的。你随意从中取来一个研究整理,便是上书的资本了。”
“——这如何敢当?”秦英虽然被他说服了,不过还有些抗拒,不敢收下凌奉御的好意。
她想这书卷乃是凌奉御一直想要找的。他拿这书卷也定是含了研究整理,以此提升官阶的心思。如今他大咧咧地塞给了她,他不心疼,秦英都会替他心疼呢。
凌奉御渐渐地笑出了声音来:“此前朝竹书本来就是你发现的。你若不拿着烫手山芋,还要谁来拿着。”
这话把秦英的托辞推得一干二净了,秦英感觉自己坚持不收,反而不好了。最后她只能再三施礼道:“多谢凌大人为秦某指点明路,且慷慨相助。”
“你原来在大兴善寺听俗讲的时候,也听说过佛家的一句话吧。因果报应。屡试不爽。你在大安宫的后厨,查出紫砂糖有问题,解开了太上皇的昏厥缘由,如今的点拨便是谢礼了。”
“这又是如何说起?”秦英迷茫地看着他道。
她一直认为自己到大安宫诊疾的是公开的,而深入后厨检查紫砂糖是秘密的。
不过凌奉御现在把那件事联系起来,秦英根本摸不到头脑。
他沉吟了片刻寻找措辞:“太上皇以前宠幸过一位凌氏娘子,她于我本家算来也是有渊源的。太上皇退居大安宫后,我一直暗中留意着大安宫那边,于是秦待诏过去的事,我随即就知道了。”
如七在旁边听得不住点头。他的脑力用来推算权谋注定是不行的——刚才的如七完全不知道秦英和凌奉御都在说什么——但他不愧是考过了经试的比丘,听到了有关佛家的词儿,就连蒙带猜地找到了线索,将两个事件串起来了。
过去秦英有恩于太上皇,也是变相地帮了凌奉御一把;现在秦英遇上麻烦,也就莫名地见到了凌奉御,且受到贵人的大力协助。
她和凌奉御又多攀谈一会儿,就看他先离开了书库。
她抬首看着书卷整齐的架子,叹气道:“什么因果报应屡试不爽,这也只是巧合罢了。”要她一个道门之人,去信佛门的因果,简直比她从此吃素还要不可能。
“冥冥之中是有定数的。”如七觉得秦英是不会去看一大摞的《五十二病方》,就站起来纷纷将它们拾回了书架。
如七的人影刚刚好落进秦英的眼中,悠扬的光从上而下地洒在他的豆沙色袍子上,她感觉自己的肚子有些饿了,便随口说话转移注意:“我都不信命,你们佛家的人怎么还信?”
(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五回 饭堂之午饭
第一百六十五回
“你若是不信怎么会发问?”如七的眼眸落在书架上,却和秦英有条不紊地对答着。
秦英好奇一向反应迟缓的如七有这样敏觉的时候,抛砖引玉似的继续道:“如何证明我是信命的?”
如七从书架上挑了一卷未曾听过名字的药经,随手拂开了秦英散落于四周的衣袍,盘膝坐在了她的手侧,缓缓道:“你认定了命数是存在的,才会说不信其真。”
秦英没想到如七会这样说。她惊讶了一瞬间,哈哈哈地笑起来道:“你也只有在佛学方面能精明一些。”
被秦英明夸实贬地调侃了一下,如七挠了挠额角,反倒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好垂下头,将思绪埋入浩瀚书海。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读着各自手间的书卷,互不干扰直到午时。
秦英到了书库旁边的小阁,去那里写借书的申请,她身后的如七则抱了好几大卷的《诸候源病论》,任劳任怨地做她的跟班儿。
记得一年前如七就被秦英支使着,现在阔别重逢,秦英用他还是那么顺理成章。
出了书库的地界,如七看秦英没有往通训门的方向走,便问道:“我们不是去东宫吗?”
秦英回眸瞟了他一眼,耐心地纠正道:“正在去翰林院的路上。先吃饭后放书。”
经过秦英的提醒,如七才抬头望了望天色,见日头已经高挂在正中央,发现是午时了,觉察到自己的腹部空空瘪瘪,十分需要饭食的慰藉。
如七望天的时候,她正巧转了一个弯,余光瞥见他的神情,秦英不由得感慨道:“翰林院里的了缘师也是僧人,却不见他的性格像你一般,完全不合俗世。”
泥菩萨还有三分的土性子。如七见状喃喃着回答道:“出家人只是统一剃了头发穿了僧衣,又非一个模子里刻的人偶,当然不会相像。”
秦英自知如七是误会了自己针对僧人,连忙解释道:“不过信仰相同。便以为你们应该是思想比较契合的……”一年前的如七为她解过一次围,从那时起,她就起了相携为友的意思。所以现在秦英不想他对自己产生芥蒂。
如七的眉头却还是微微地蹙着,好像真是被她招惹到了。
她讪讪地转开视线,心想自己不信言多必失。现在实践出来了真理,怎么“哄”他还是个难以解答的问题。
翰林院门口的千牛卫刚好是和秦英熟识的一班,见秦英带着不折不扣的僧人,脸上的神色都很耐人寻味。
知道他们这群人的脑子里时常跑偏主题,秦英特意在交鱼符的时候道了句:“今天我请友人来吃公餐。”
交接鱼符的千牛卫长以及秦英,就听后头的人吹了一声急促短暂的哨子。
秦英的面颊正在发烧,她匆匆地将鱼符挂进了腰间的锦袋,转身的途中,撞上了如七清澈见底的无辜目光,她感觉自己的气血全往头上涌了。
如七不知道秦英为何要脸红。正像他不懂得秦英和凌奉御的那番谈话。
他在某一个方面精细,但在大多数的时候,他是无比迟钝的。
秦英先领着他进了翰林院的后院,把那几卷书都放进她的巽字号房。
如七本来想着帮秦英抱书进去,不过秦英并没给他机会。
秦英拿了钥匙开锁,推出一条门缝,回眸接过如七怀里的一包东西,她就转身关上了。她以前不觉得如七作为男子进自己的房间有何不妥,但是现在她渐渐生出男女有别的意识。
如七站在门外没有等片刻,就听房门咔哒地响了。只见出来的秦英已经换下一身的青色官服,着了日常的靛色袍子。
如七的眼前一亮,感觉日光忽然晴朗了一些。
两个人无言地走在了重重回廊,如七的注意被沿路的奇花异草吸引过去了。他虽然从小就和母亲一起侍花,却还没有见过这样富有生机的园艺。
看了好一会儿,如七不由得合掌赞叹道:“能将各种平常的花草修饰成绮丽景色,翰林院的长侍真了不得。”
秦英回头笑了笑,她很乐于见到簪花娘子的手艺被人褒奖:“这些不假人手,全是翰林院里唯一的女待诏养的。”
“女待诏?”如七惊讶地重复道。他在入宫前。听道宣师说过一些皇宫里的官职等级,但还没听道宣师讲,女子也能够做官。
秦英在心情好时,是个极为善于聊天的。于是她把簪花娘子的故事讲了一路。
故事在饭堂门前收了个潦草的结尾。秦英和如七前后脚进去。
她没有注视门口所站的宫侍,就随口道:“给我一份米粥,两道冷盘。”夏天这么热,秦英胃口不大好,只能吃得下去冷盘之菜。
如七跟在秦英的身后,照猫画虎地看着饭堂上挂的木质牌子,点了一个冬瓜豆腐。
小宫侍乖顺地应声,垂下来的眸子却把眼风不断地扫在如七身上。
也不怪如七这么受围观。毕竟这个足有七尺高的僧人和五尺多的秦英共处,实在是很不和谐的画面。
她找了个空闲地方盘腿坐下来,如七则选择背对着秦英,坐在远处的一桌。秦英猜测他是不想看她大快朵颐地吃荤才这样,也不去招呼他与自己挨着坐了。
秦英的冷盘是萝卜和白菜切丝拌出来的,还有一碟子熏鸭肉。她对今天的冷盘菜色很满意,见宫侍端上桌就动起来筷子。
翰林院饭堂的厨子都是经过千挑万选的,他们掌勺的能力比起御膳房的大厨,也是当仁不让的。因为五味调和地很好,秦英每次中午的时候,都会意犹未尽地多添一碗粥。
如七出家以后,第一次吃到斋饭和化缘以外的饭食,一时有些不适应,何况周围还有若有似无的视线飘到这里,他吃得很是缓慢,与他的反应速度差不多了。
等抬起眼眸放下碗筷,他感觉如释重负。张望秦英的身影未果,他看到了一个笔直的姜黄色身影,那也是个僧人,如七想了想,猜他就是秦英口中的了缘师吧。
这时的秦英早就吃完午饭,她出来以后,就靠在饭堂的廊柱之侧和苏桓聊天。
(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六回 遣唐使来朝
第一百六十六回
兴许是如七的目光太过专志,了缘师动作端庄地放下自己吃到一半的紫金钵,转眸望向如七的方向。
……瞬间四目相对。
如七看人的时候被正主发现了,感觉十分尴尬;了缘师则面色平静地想,翰林院何时又新来了个僧人?
翰林院饭堂之内,如七遇上了缘师后内心震动。而外头的秦英听到苏桓所说的消息,内心同样是起伏的。
秦英睁圆了眼睛,一脸迷茫地问道:“新罗遣唐使不是为朝贡而来的吗?为何那几个侍者在今天白日,请求陛下展示我朝各种突出的技艺?”
苏桓皱着眉说道:“那些遣唐使大概是想要借鉴学习。陛下召坊间的奇人异士入宫,授以官位俸禄,防的应该就是什么突发状况。国宴前昔,陛下肯定是会从翰林院中选出最合适彰显****文化的人,在那些人面前一扬国威。但这也只是猜测。毕竟长史大人没有发下来通知……”
他没有讲完就叹了口气。翰林院的长史欧阳大人是个从来不管事的,要听他通知,只怕什么事情都赶不上了。
秦英的脸色顿时凝重了。早在半个月前秦英就已经知道,新罗的遣唐使要到长安内城来奉上当地特产,以示其称臣之心、邦交之意。
遣唐使来朝,陛下肯定是要在太极宫内摆宴的,之后陛下再与他们各种封赏,保证他们走的时候比来的时候,所运送的东西要多。
摆宴向来是件大事,尤其是宴请外国遣唐使的国宴。
宫城里的重要宫殿是几年前,陛下登基的时候翻修荣葺的,还算恢弘大气,不过殿内外的花草还是需要着重安排的。
这些天簪花娘子作为翰林院的插花园艺待诏,跟着礼部侍郎天天在皇宫内穿梭,好不忙碌。秦英只能在早上的时候见她一面。
簪花娘子为了国宴再如何奔波劳碌。秦英也不会升起羡慕之情。她觉得忙和清闲都一个样,又不会给加俸禄。
而现在苏桓说道,新罗的遣唐使今天在两仪殿朝见了陛下,奉上种种奇珍异宝。不求陛下赏赐厚重财物,只求陛下展示****文化。
秦英本能地感觉到,陛下养在翰林院的待诏们,现在终于是有用武之地了。这也可以相应地理解为,秦英等翰林院待诏。近期也会和簪花娘子一般,忙得成日连轴儿转。
原本她要跟着药藏局的同僚和上司,救治病况急转的太子殿下,但是现在苏桓告诉她,翰林院的待诏们可能要参加国宴筛选,她几乎可以想见自己辛劳成疾的场景。
“有什么好筛选的。翰林院的待诏们有个几斤几两,陛下的心里难道不清楚?”秦英背起手来在苏桓的眼前走来走去,看得出秦英的心情很不好,因为她步子杂乱地不成样子,“陛下金口玉言。钦定出人选不就行了?再不然,就让朝臣联名举荐……”
苏桓托着下巴郑重道:“翰林院的欧阳长史举荐,方比较有说服力。然他现在神志不清,外人不知,我们却是一清二楚的。任欧阳大人举荐了谁,受举荐的那人都会成为众矢之的。
“翰林院里的人虽少,且都表现出闲懒样子,却也怀着出人头地的名望之心。若参加了国宴,风头可就一时无两了。这么好的出名机会若不紧紧抓住,那是真傻了。”他言简意赅地总结了一个“傻”字。
秦英顺着苏桓的话头想了想。再对比一下她的想法,就觉得自己稍显幼稚了。好像事情确实会演变成,苏桓所预料的那样。她默默地顺了顺气,勉强释怀。
苏桓看出了秦英的面上纠结。开起玩笑来:“翰林院的待诏共有一十三个人,我以为最适合上国宴的就是簪花娘子。她本身长得好看,跪坐那案前插一瓶花,那些没见过高雅艺术的遣唐使肯定五体投地了。”
秦英听了,一下子联系到凌奉御上午对自己讲的话,顿时觉得新罗遣唐使既然敢这样做出请求。大概是留有什么后手的。
“但愿新罗的遣唐使,真能被随意蒙混过去。”她停住了步子喃喃。
饭堂内的如七收回目光,起身端了空碗碟给宫侍,合手倾身施了一礼,才姿仪从容地走出来,他看秦英正和人交言,就站在饭堂的一角等着了。
秦英和苏桓正讨论地如火如荼,她没能瞧见如七的身影,如七就这样被她晾着,直到了缘师出来,直直奔着如七走来。
如七神情很是紧绷,连忙合起了双手拜道:“阿弥陀佛。”话音之尾还是颤抖着的,就像他此时忐忑的心境。
“……你是玄中寺道绰师的弟子?”了缘师俯身回礼之后,清亮眸子看着如七的面孔,又转向了他的手腕处,轻声问道。本来一开口就问陌生佛友师承,是个失礼的事情,不过了缘师的口气很温和,如七倒也不觉得自己被人冒犯。
如七点点头报上自己的名帖,后补充道:“小僧是道绰师的最后一个亲传弟子。”
“久仰尊师高名。”了缘师得知这个忽然出现于这里的如七,乃是出自道绰师的门下的,心中升起无限敬仰。他伸出右手做出请的模样,“贫僧系翰林院的待诏了缘,同修若是无事,不妨去贫僧的厢房坐坐。”
如七也想要结交这个人,本来要答应下来,他却想到自己是跟着秦英到这里的,他若是贸然离去,或许会让秦英无端烦恼,于是犹豫不决起来。
这样想着,如七望了远处的秦英一眼。
了缘师极为敏觉,当下就猜到如七应该是认识秦英的。他便拢袖走近了秦英和苏桓。这时秦英刚好喃喃着但愿遣唐使容易糊弄,了缘师无意间听去后半句,还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不过他也没有在意,拱手对秦英等道:“贫僧最近新得了南方茶,两位下午若是无事,不如同去敝舍小饮一杯?”
了缘师的茶艺和他的画技一样,是无人能及的。就算十个人里八个都会煮茶,但是做出来的味道远远不若他。
秦英和苏桓听到有好茶喝,欣然允诺了。
(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七回 煮茶静默时
第一百六十七回
了缘师原本是想请如七过去。
不过他看如七很是内向的模样,想他定是不善于和陌生人交谈的,若有个熟识的秦英在,如七大约是能放得开些,有外人在还能够缓解如七的尴尬。
秦英知道李淳风经常会给了缘师,从东西市收集一些稀罕的茶饼子,她对好吃的好喝的向来有探寻之意,不过碍着她和了缘师不熟,也从不敢去拜访了缘师,顺便喝一碗他亲手煮的茶汤。
了缘师是深得长孙皇后欣赏的。每个月的朔望日——也就是初一十五,了缘师都会受邀为皇后念经,当然大殿的中间是垂着帘子的,他们看不到彼此的形容,只能闻声。
他为皇后念经的时候有个特点:在佛像前供奉茶汤。据说那碗茶汤供过佛后,味道就会变得格外不同。
皇后虽然不会去尝凉下来的茶汤,却也会叫贴身侍婢小筝端过来,品闻香泽。
贵为一国之母的长孙皇后都没有机会喝到了缘师的茶,秦英怎么会错过千载难逢的机会,拒绝了缘师的邀请?
苏桓虽然不像秦英似的,一门心扑在吃喝之上,但他想着自己要和了缘师,在新罗遣唐使来朝的事情上先通个气儿,便也答应了下来。
了缘师的房间是个隔间,外头是个修行会客用的静室,里面的才是他休寝用的卧室。
静室的布置很是简单,却偏偏能吐露出主人的情志不俗。比如树立在房间一角的高瓶,细长的脖颈、流云的纹理,第一眼看起来无比寻常,第二眼就会引人赞叹。
了缘师推开门以后,秦英、如七和苏桓依次进来了,并且自觉地在长几之侧找到了席位。
秦英的目光好奇地打量着室内的布置,深深觉得这个人出家实在可惜。
摆了一整的套茶上桌,又放了三只干净的瓷杯子置于面前,了缘师升起红泥火炉。
他平时就是个话语极少的。与李淳风相交的时候,也是李淳风负责说他负责听;如今邀来几个人,了缘师也没有彰显他的地主之谊,把屋里宁静的气氛调动起来。
如七落座的时候还有些不知所措。不过当他看到桌上的一整套三彩茶杯,那双眼眸也就再也移不动了。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把玩其中一只茶杯。
秦英坐在了缘师的对面,见他动作优雅地拿起竹夹取出一只茶饼,她是个闲不住的。主动膝行过去,自作主张地将茶饼放进了铜质的碾子里。
“……等等。”秦英还没动起碾子,了缘师一只手拦住她,茶饼被他的竹夹重新夹过去了。
她不明所以地望着了缘师,无言地问道:难道现在不应该碾碎茶饼,等会儿好进锅里煮吗?
了缘师似笑非笑地瞧她一眼,没有说话,夹着茶饼烤起火来。
“碾茶之前要烤。不然煮出来的茶会少一道香味。”茶饼的表面渐渐泛起了金黄,了缘师探了探身子,鼻端萦绕着清妙的气息。他才将茶饼搁放在空碟里,并且盖了一层素白的帕子,以保证其香不轻泄。
秦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这才晓得自己是好心帮了倒忙。
炉火勃勃地跃动着,秦英搭手,和了缘师一起把小锅搬到炉子上,就退到了一旁。
苏桓的眼眸饶有兴趣地望着秦英这边,看她坐回原处不禁挑了挑眉,好像是在说,煮茶既然外行。就不要滥竽充数了。
秦英有感知似的,当即回眸朝他威胁性的呲开了牙。
他们俩的眉来眼去并没被人发觉。了缘师专心致志地碾着茶饼,直至圆形的茶饼转化为碧绿粉末。而如七的注意力向来短浅,只是那个精致的瓷杯。就能让他好久不能回神。
一时间无人说话,只听轻微水声在耳边沉沉浮浮。
秦英终于能体会到一点儿,了缘师如此寡言的原因。或许是他深爱着这份独特的安静和自在。
刚研磨出来的茶粉有粗有细,了缘师端详了一会儿成色,蹙着眉头拿来一柄精巧的罗筛,细细地过滤那些粉末。装进碟子里备用。
这个时候锅中的水也缓缓出泡,犹如鱼目,了缘师擦一下手,执了一小匙调味的香料洒进去。等到了水声加大,他取了一瓢水于身侧的大碗,之后将茶粉均匀倾入锅釜。
竹夹画着圆圈搅拌逐渐变浊的水,了缘师一眨不眨地盯着水面上的气泡和拢堆积。
水争先恐后地从下至上地涌起,碗水倒进去刚好至沸,等茶汤全部平静,只见细密的浮沫犹如珍珠,光是看就已经知晓,这锅茶里蕴含的功夫不简单。
整个煮茶过程的时机被他把握地恰到好处,丝毫不差。
秦英认为她学煮茶学了十几年,应该也算出师了,不过今天她见了缘师行云流水的动作,气定神闲的表情,自叹她尚离他的境界百八十里远。
了缘师默默地为他们几个呈上茶汤,也不开口招呼,自顾自地眯着眼品味。
所幸这屋子里坐的,除了秦英外都是会喝茶的雅人,苏桓轻易能够从茶汤的色泽,看出这茶的精妙之处;如七这两年没少饮茶,他在道宣师的熏陶之下,用的茶饼没有不称个百斤,也有百两了,他低头一闻就能感觉到,这杯茶比过去自己饮过的要好许多。
明明了缘师做的事,和如七记忆里的煮茶流程相似,但最后所出的效果却有这么大的区别,究竟是为何……如七偏着头想得有些痴了,差点把端起来的茶洒掉。
秦英饮茶从来不管什么细末枝节,只当茶汤就是解渴用的,五大三粗地喝下去半盏,咂咂嘴之后才囫囵发觉口齿余香,不过为时已晚,整杯的茶汤精髓就在茶沫,她已经将它全祭给了五脏庙。
苏桓心里满是对了缘师的佩服,面上则做足了不动声色的势头,慢慢地品尝完香中带苦的无穷滋味,他的唇角微微倾斜出笑。
他虽然不待见道门的李淳风,但是他并不反感李淳风的友人了缘师。苏桓认为他们两个不是一路之人,能并肩为友这么些年完全是个意外。(未完待续。)
ps: 今天520,是个告白的日子。大家不要错过啊。
第一百六十八回 东方有半岛
第一百六十八回
碍于了缘师的性子淡漠,苏桓不好亲近,在受了缘师的几次闭门羹,他也拉不下脸继续贴着人家,也就放下了交友的念头,只能做生疏而普通的同僚。
“南方新茶最为娇气,不能与气味过烈的香料同锅,了缘师虽然加了茱萸,却控制其量,到达了锦上添花的效果。果然好茶,多谢了缘师今日扫舍相待。”苏桓朝着一言不发的僧人拱手拜道。
秦英闻言,好奇地捧着杯子饮了一口,舌尖后知后觉地尝到辛辣。最讨厌茱萸的她连忙掩袖吐起了舌头。
但了缘师用的量少,秦英又是不会喝的,没一会儿她又好了伤疤忘了疼,将杯子剩下的温茶灌进去,撑出肚皮小小鼓鼓的一块虚肉。
了缘师有条不紊地拢着袖子回礼道:“高山流水需要知音,煮茶之人也需要知茶者之欣赏。若是不弃,改日交流一番茶艺。”
他的性子虽然是喜静,不过也是很期待有人能透过厚重的心扉看穿自己的,听苏桓毫无保留地赞叹评价着茶,了缘师对他也有了些好感。
可怜如七喝的出道道,嘴巴却没有苏桓会讲话,支支吾吾半天也没有憋出完整的句子,秦英坐在旁边做扶额状,明显是快要被他愁死了。
了缘师原本是要拉近如七的,奈何多叫了两个人过来喝茶,苏桓插话在先,两个人很快就拉近了关系。
两个人从茶艺很快就聊到了遣唐使来朝的事情。
苏桓很惊讶,了缘师的消息竟然和自己差不多灵通。他原版一直以为这个僧人,是个两耳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
了缘师看出苏桓眼眸间的诧怪之色,微微一笑道:“李太史半个时辰前,到贫僧这里送茶,顺便捡着有关翰林院的朝事说了一通。”
他惊讶了一瞬间,就重新换回了平静面孔:“了缘师如何看待遣唐使来朝,并且请求瞻仰我朝各种文化?”
了缘师捧起自己给自己倒满的杯子。想起李淳风也问过他类似的话,悠悠然地抿了一口,用相同的话回答道:“这是它臣服于我朝的表现,但是它可能还有别的心思。新罗那边并非它一家独大。大抵它是有吞并之心,而无征讨之力,便用这样委婉的方式向我朝示好,以求后援。”
秦英听到此处,思路也清楚了一些。她搁下触感温热的杯子。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掰着数道:“我朝疆边有岛,高句丽,新罗和百济三分天下。其中高句丽最为强大,新罗夹在两国之间,想必日子不太好过,于是臣服我朝寻求庇护……了缘师后面的推测也无不道理。”
苏桓对了缘师渊博的学识感到钦佩,不过他没曾想秦英能够接上话来。他挑了挑眉望向秦英,用不咸不淡的口吻道:“——你什么时候不读医书,反去研究舆图志了?”
秦英哼哼了两声,目光流连在面前的杯沿。茶汤已经被她喝了很多,一些浮沫挂在了白色的薄壁上,印出了她的唇痕。
她脑子里有限的地理常识,全是拜上辈子的太子殿下所赐。
李承乾很钟爱山水游记还有山河图志,不过东宫并没有集过这种书卷,上辈子的他就托了秦英出宫之时,为自己捎几卷回来。
秦英如约将书放在了他的寝殿,他嘱咐秦英站在殿门的屏风处守门,而自己偷偷摸摸将它们藏在榻底,秦英听到那悉悉索索的声响。探了脖子去看,被他逮个正着儿。李承乾见瞒不过秦英,也就默许了她和自己共享图书。
起初秦英抱着长长的山河舆图,坐在李承乾的榻前。她只认识东西南北。完全分不清河流与官道,看上一会儿就要昏昏欲睡了。
有次李承乾聚精会神地对照游记和舆图,霎时一个沉甸甸的物事靠在了他肩头。他无奈地转眸去看,发现是秦英那厮的头不自觉地倚在自己身上。
李承乾被她搞得气极反笑:此人明明是为自己诊疾的医待诏,诊完了脉不走,赖在这里看书。看不到两刻,就侧身趴在了病患的榻上,占了整整一半的位子,还把头贴到别人的肩,这“恬不知耻”的秦英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礼貌地伸出手,轻轻推了她两下,而秦英是真的睡着了,竟纹丝不动。
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的太子一时间怔忪起来。
一晃神他就错失了叫醒她的良机。
秦英熟睡之时梦见了阿姊,梦中的阿姊给她做了好多吃的。秦英高兴地扑进阿姊怀里,说世上最疼她的就是阿姊了。
现实则是秦英往他的衣服上蹭,口水都粘上去了。
半个时辰之后,李承乾身上的中衣被她“蹂躏”地惨不忍睹。
李承乾的胳膊当了她这么久的便宜枕头,早已酸麻不堪,板着一张脸的他侧了侧身,秦英的头咚地一声撞在榻面上,做完黄粱美梦的秦英醒了。
秦英呲牙咧嘴地用手揉着发痛的左额,眨了眨带着泪光的眼,逐渐看清太子殿下的衣服有些水泽,她不经意地低头见自己的衣襟上还有些,就知道自己刚才闯了多大祸事。
她不光在太子的榻边睡着,还倒在未来九五之尊的肩膀上,甚至把洁癖成性的太子中衣染了口水……这一条条的过错加在一起,不知道还有没有赦免的机会。
秦英后背一阵阵发汗,下了榻就磕头请罪。
李承乾的目光轻飘飘地扫了秦英一眼,见她满脸的诚惶诚恐,不像是故意所为,心里的愠恼也被冲淡了几分。
“起来吧。”他沉默片刻后说道,“……为了报答你带书入宫,我教你看舆图如何?”
秦英打蛇随棍上似的点点头。
之后的每天,她诊完脉后留下来听他讲舆图上的每一个地方。
太子殿下是个很负责的先生。
他不仅把李唐之内的每一处山河指点给了她,甚至还让她了解到,李唐的版图旁边有着别的国家。东方有半岛,北方有突厥回纥,西方有天竺。(未完待续。)
ps: 剧情不够,感情来凑。这段感情戏大家满意不?我下午考荷载,求过。
第一百六十九回 四人共饮茶
第一百六十九回
如七盯着秦英忽然弯起来的眉眼,不明白她被人“挑衅”,表情为何会如此柔和。
“……傻兮兮地笑什么呢。”苏桓拿竹骨扇子刷地一下子在秦英的面前打开,提了半个音高问道。
秦英的念头兜兜转转地从上辈子的过往之间溜了回来,不客气地夺了苏桓握在手心的扇柄,给自己纳着凉风,斜眼睃了苏桓一眼道:“我在笑可笑之人。”
苏桓没想好怎么回答,就低咳一声转开了话头:“若陛下要从翰林院待诏中,选择国宴表演之人,了缘师觉得谁会胜任呢。”
了缘师继续呷了气味清淡的茶汤,道:“贫僧以为非簪花娘子莫属。”
“为何是她?”秦英眨了眨眼睛说道。她想起来苏桓之前也猜,簪花娘子入选是最为合适的。
只见他握着杯子沉吟了半晌,考虑几番说辞才道:“李太史透露出举荐簪花娘子的意思了,而陛下一向是听从他的时候多。”
秦英的心情在那一瞬说不上是好是坏。
簪花娘子是她难得的友人,她绝不会因友人得到无数人的青睐赞叹就去嫉妒,而且秦英自认为是个心量宽大的。
然而她想到簪花娘子虽然长得好看,花艺也是非常精妙的,但不足在于是女待诏,就不敢轻易地确定,陛下会不会信任一个女子,让其担任这样重大的责任。
再顺着簪花娘子联系师兄李淳风,秦英只觉得他一旦陷入了感情,就一发不可收。几日前李淳风刚为了裴寂裴大人的事上书,本来就触了陛下的逆鳞,若是再为簪花娘子出头。自己的境况不是更加险恶?
——他就不怕自己被一怒之下的陛下抹了脖子?是完全无畏还是真有信心?
秦英摸不透师兄李淳风的心思。
更何况簪花娘子那样出众的人,不刻意地放在大家的眼前都很显眼,要真上了国宴,那群以男为尊的朝臣们不得吵翻了天?
苏桓也考虑到了秦英想的第一点,他随意地晃动着折扇道:“李太史是陛下身边的红人不假,但他一人能否抵得过众臣的悠悠之口,还是难以定论。”折扇是他趁了秦英不注意。一把拿回来的。
了缘师闻言也觉得所言有理。但是他的至交李淳风说过的话。似乎每一句都真实无虚,这又让他有些迟疑了。
如七被这三个人晾在一边,插不上话。他并不感到怎么尴尬。反而有些享受这样的低微的存在感。
最后秦英为师兄打了个圆场:“李太史是能掐会算、颇知占候的。既然这么对了缘师泄了口风,簪花娘子参与国宴并非是不可能的。”
听到秦英的话,众人齐齐地点头。话题就被她轻易地揭过去了。
接下来了缘师和如七相邻而坐,攀谈在一处。苏桓则拿了秦英送自己的那枚玉钩。和她玩起了藏钩。
这个游戏很简单。一个人伸出双手,把玉钩攥在手心里。然后变换几次,等另一个人猜钩在何处。
苏桓是不折不扣的千手,秦英当然不肯让他攥着玉钩,便主动伸手要来了玉钩。她藏他猜。可惜苏桓不仅善于出千,也是相当火眼金睛的。秦英的每个动作,都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在输了无数次以后。秦英就不肯和他玩藏钩了。
“你知不知什么叫尊老爱幼?”秦英鼓着自己的包子脸道,之后很不高兴地把玉钩藏进袖子。这显然是个耍赖的行为。
苏桓哭笑不得地看她做着幼稚到极点的事,不禁扶额道:“……准备让我如何爱惜你这五尺高的小儿?”虽然语气充满了宠溺,但他的句子里加了“五尺高”,一下子戳到了秦英的痛点,她的眼登时就睁圆了。
她瞪了他好一会儿,恨铁不成钢地叹息道:“不会故意让我赢几把啊。”一边说一边垂头丧气地把玉钩交给他,意思就是不玩了。
他见她是真的上了脾气,知道自己无意间又惹了她,连忙捧着做工精致的玉钩,用逗孩子的口吻好声道:“别气。我教你出老千。”
秦英这才抬头瞧他了一眼。
记得上辈子的苏桓也对她这样说过。当时很是流行藏钩还有樗蒲,若是出千则赢面大了很多。她开始还是兴致勃勃的,不过后来苏桓的要求太严,她望而生畏,于是就半途而废了。
“不学。”想起上辈子的经历,她坚定地回绝了他。
苏桓耸了耸肩,更加摸不明白秦英的心思了。不过他好歹劝得秦英再和自己玩了几回藏钩,这次是用了空的茶盏藏,他掉换杯子的动作很明显,故意让秦英赢了数次,见她的脸上重新绽开笑容,他如释重负地长呼了口气。
四个人就这样和平共处了半个多时辰。
后来秦英想起自己还要把前朝医官注疏的《诸候源病论》扒拉一通,内心不禁肃然起来,主动提出告辞。而了缘师也没多留,简单地拱拱手送客人们出去了。
秦英率先出了静室,苏桓和如七跟在后头,穿上鞋履后一左一右地跟上她。
“今天见到了缘师,感觉他是不是不同于其他僧人?”秦英偏过头问着如七。
他低头整理一番衣襟,犹豫片刻才嗯了一声。
了缘师说话很圆滑周到,却不肯轻易开口;待人很温和谦逊,却不肯轻易近身。
秦英之前说如七不合于俗,了缘师相比他来说就好一些。
然而见到了缘师后,如七却觉得秦英说的不太对。他自己是因不懂才不合群儿。了缘师则不同,他明明内心透彻,面上却疏于应付人事。
至于了缘师淡漠的原因,如七这一根筋的人根本无法想明白。
好在如七观察比较仔细。了缘师面相庄严、言行端正,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但如七还是从细节之中发现,他眼底有着不可排解的寂寥。
如七这几年见过的僧人不下百位,什么样的都有。
一般而言,得道的僧人都是充满法喜的,眉眼淡然的时候还带着微微笑意。
了缘师对佛法领悟很深,却沉沦于寂寥。这在如七看来绝然是个异数。
“了缘师是不是有心结?”如七忽然发问。
(作者话:今天在优酷上发现了一个综艺,《两个和尚锵锵锵》。听了几期蛮有趣的。
最后要说下我最萌的戒嗔,他的文真是治愈人心啊。)(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回 思君令人老
第一百七十回
秦英眨了眨眼,反问道:“了缘师有心结?”
神经粗条的秦英压根看不出,了缘师那眉目间似有若无的寂寥。
她现在已经比上辈子好太多了。过去她刚进人间,心性纯粹地像一张素帛,察言观色之类都是一概不会的。现在她起码能从人的表情上,看出一部分喜怒哀乐来。
看如七面目严肃地应答,秦英托着下巴道:“我和了缘师就没怎么说过话,对他了解不多,只是能把表面的交情敷衍过去,哪里知道他的心结。”
她默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了缘师前段时间送给自己一小缸冰块,并且拜托她沐休出宫之时,上东市的洗心斋取一幅画,转交给平康坊钟露阁的画妓堇色。
秦英出宫的头一天就办了差事,原封不动地将画交出去,结果引得堇色大哭一场。
这时候做了中间人的秦英才彻底晓得,堇色和了缘师还当真是关系匪浅的。
堇色哭完收声写了一封手书,又拜托秦英给了缘师。
秦英本来是不想跑这吃力不讨好的腿儿。何况他们两个的身份摆在那里,根本成不了。不过秦英过去在钟露阁里,受了堇色不少照拂,她要是不帮忙好像也讲不过去情面,就收下堇色的手书,答应转交了。
然而她沐休出宫的时候做了不少事,回宫后闲了下来,却因为和了缘师无甚焦急,把堇色的手书忘在了一边。
想到这里,她在炎炎夏日的午后滴下冷汗。
要不是今天了缘师请自己喝茶,出静室了还有如七在身边多问一句,她真不知道自己会把那封手书拖延多久,再去送给了缘师……
“兰台你先送如七出翰林院。我回厢房取一件东西。”秦英匆匆地撂下这句,就走地没影了。
苏桓和如七互相看了一眼,各自惊讶于对方的名号很娘,他们的内心很是震惊。不过好在面孔还端正。
秦英进了自己的巽字号房就开始翻箱倒箧,寻找堇色亲笔写下的那张手书。
找了半刻有余,把五斗柜翻了整整一遍,不见其踪影。
她的心情有些慌乱。记得自己确确实实收了堇色的信。现在找不到纯粹是因为自己的马虎。秦英最后把榻上的凉席和被单都掀起来找,还是没有。
坐在榻边一动不动的秦英愣了好久,之后灵光乍现。前几日好像有宫侍进了她的房间,拿了她的脏衣服洗——不会是手书夹在袍子里面了吧?
记起帛书那种脆弱的材质,字迹一旦沾上了水就会花掉。秦英吓得脸色都白了。她一下子站起来,夺门而出。
一路奔行到厢房之后晾挂衣服的地方,秦英顺着一排排的细麻绳子,挨个找起来属于自己的靛蓝色便衣。
分给秦英的几个小宫侍,显然都是无比勤勉的,拿到脏衣服的当天就处理了,此时秦英走过去,伸手摸到了衣物的干燥质感,感情很是复杂。
“——秦大人。”这时刚好有她的小宫侍在收衣服,远远地隔着两件官服看到了秦英的身影。他恭敬地躬身施礼道。
秦英快走两步扶他起来,勉强扯了嘴角道:“大热天的辛苦你了。不知你们清洗衣服时,有没有注意到袍里夹带着的帛书?”
这时那小宫侍的脸蓦然红了起来,也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太热,还是怎么。
他后退了一些摆脱虚扶,结结巴巴地回答:“大人确实有封书信落在便服的左边袖子里。不过这几天秦大人的门一直锁着,便不得空还与大人。”
秦英停玩,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回了原处。
小宫侍的脸在秦英感激的目光下更红了,他飞也似的提着袍裾,到自己所住的通厢去为秦英拿手书。
她诧怪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想他究竟在脸红个什么。
等到她见到那封已有拆开痕迹的手书,秦英的脸色就变得很难看了。
小宫侍见秦英面色不善,连忙再拜道:“手书不小心被风吹开了一个角……”
后面的话秦英不用猜也知道,洗衣服的宫侍们肯定是围观了手书内容。估计这上头写的比较引人遐想。于是害得秦英手下的宫侍们,都不好意思主动见她。
秦英装作听不懂的大度模样,夸奖他了几句,就找了个僻静的角落拆开了。这封手书写的仓促,没有盖印,但从折痕散乱就能看出。是否有人看过它。
反正自己的宫侍都看过,且好像因此误会了什么,秦英不一窥究竟的话就心痒难耐,也就摒弃“不窥人隐私”的君子作风了。
“嘶……”视线从手书上移开,她倒抽一口气。
堇色在这上面写了首五言诗。秦英知道平康坊钟露阁的艺妓们都是深藏不露的,却不知道堇色除了画画外,还有不逊于昭檀的作诗天赋。
“因君识丹青,忆君画堇色。思君令人老,望君长生道。【注】”后面没有署名,但是簪花小楷,乃是女性特有的笔迹,了缘师收到,也不难猜出这诗出自堇色之手。
连秦英这种不会品鉴高雅艺术的粗人都能看出,这两行簪花小楷上写的是情诗,更不用说那些入宫之时,就受过各种教导的宫侍们了。
刚刚那小宫侍脸红,大概是猜秦英有了相好的吧,于是做出手足无措的害羞模样。
秦英忍住将手书揉成一团泡进天井的冲动,死死揪着手书一角,到了缘师的厢房去送信。
了缘师刚开门,秦英一言不发地把信塞进他手里,神色僵硬地转身逃走。
她不敢多留一瞬间。生怕了缘师那个严持戒律的画僧,看完堇色的手书以后忍不住破戒,把她狠狠地骂一通,之后和她彻底断交。
事实上是秦英想多了。
当事者关上房门看完以后,手指对着信上的“堇色”二字不断绕圈,最后却是面无表情地将它扔进了红泥炉子的火焰中。
他仰起脖子望着房梁。这样就可以无视灿烂的火舌****着手书,不一会儿就烧干净的场景了。
【注】这首诗当然还是我编的。第三句引用的是《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一回 物是而人非
第一百七十一回
有些事情不用刻意去记,就能牢牢地占据着心房。
了缘师以为,自己是可以承受往事如潮来袭的,但是在他见到这封手书的时候,还是不可控制地酸了眼眶。
第一次见到她时,是他翻过自家的院墙去取风筝。
她坐在刚搭好没几天的秋千架上,睁着湿漉漉的杏圆眼眸,直勾勾地盯着不速之客。
初春天气,她穿的很轻薄,一袭浅青色的绉纱襦裙,上衣还套了件印着宝相花的半臂,头上包髻整整齐齐地梳着,淡蓝的发带随微风轻轻飘着,忽然贴在了耳畔。
瓷娃娃般秀气的小娘子就灵动起来了。
他手里抓着风筝线,慢慢地走过去捡起风筝,鼓起勇气问远处那个小娘子,你叫什么名字。
古语有云,男女七岁不同席。
这时候稍微有些家学的小儿都知道,看陌生娘子的面孔就是极为失礼的,遑论问陌生娘子的小名。
然而他父亲是从地方调任入京的武官,不太看重子女的学业。请来的西席先生也马马虎虎,每次都是把生僻字指点出来,让他们囫囵吞枣地背段落,也不仔细讲解,听他们背完就直接教下一段。
他的母亲非大家闺秀出身,不太懂得教小孩,身边的子女便一个个被放养着长大。
家族的地位势力、家主的品阶官职悬殊过大,两家虽然是一墙之隔,但也没有经常走动,最多也就是逢年过节的时候,他家拜访她家并送些礼。
因此他们做了这么些年的邻居。却还不认识彼此。
她怔怔地看了他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家的娘亲曾经叮嘱,作为大家族的女子,绝不能随意抛头露面。她拿手心攥着的帕子捂了脸,小声道:“家里的人都我叫五娘。”
自知唐突的他朝她拜了一礼,手拿了风筝的骨架。像个野猴儿似的重新攀上院子里的枣子树。顺着高高的院墙翻回家。
回去以后他丢下了风筝,抛下了和自己一起玩耍的兄弟小厮,直直奔去找母亲了。他要去打听隔壁住的是哪家。
进了母亲的厢房。百无聊赖地看着母亲做针脚拙劣的女红,他转了好几个圈儿才问起邻家,从他母亲的口中得到了周氏二字。
他随意往口中捻了块糕点,拍着手告辞。心中则默默念叨:周五娘,真是个好名字。
之后他开始留意隔壁周家的情况。
一切好像是顺理成章的。
他托关系认识了周家二郎。并且刻意地与之结交,从周二郎的口中,得知了周五娘的一些事情。包括她并非长房嫡女,只是妾室生的庶女。
第二个月。他和兄弟几个陪着母亲到弘福寺祈福。
在那里他正好遇见了,拿着小树枝在地上画画的她。
周五娘依旧是一袭浅紫色的襦裙,对襟上的蝴蝶结无风自动。衣裾飘逸如画。
虽然是庶女,她的衣着却还是上等人家才用得起的布料。想来她的母亲是想尽一切法子对她好。
他也学着她的模样,蹲下来用树枝扫了几笔,惟妙惟肖的猫在沙地上油然而生。他咧嘴对她露出笑来,问她要不要一个免费的画画先生。
当时他还七八岁的年纪,就已经初步地显露出绘画方面的天赋了。
他的西席先生教书不怎么样,不耐烦听课的他就趁着先生在堂上读文章的功夫,笔墨伺候着一张张素帛。素帛都是他母亲练习女红剩下不要的,刚好被他拾来做这个了。
先生站得远,以为他是在抄文章,内心还赞叹地不行。直到后来他送给先生一副巴掌大的兰花图,先生才知道这个小儿,背着自己画画的事情。
周五娘也是跟着母亲和大房夫人出来进香的。现在两个大人在说私房话,不方便让小孩子旁听,就打发了她到一边儿玩去。这才有见到他,并且答应和他学画的机缘。
那时她很憧憬他的画技,光想着以后的某天可以和他比肩,却没有想到自己擅自和异性相交,是个严重的错误。
她年纪还小,母亲管教地也严,所以她以为自己就算答应了,也是没怎么有机会与他学画的。
但是有天他再次翻墙进了她家的后院,她坐在小几之旁描花样子,听到房上的不寻常响动,抬起头就撞进了他的视线。
“你怎么来了?”她被惊得手一抖,墨滴上了素白的帛缎。
他三下两下地滑下树干,笑着拍拍自己衣服上的灰:“做人不能食言。”
她母亲不怎么受宠,院子里的使唤仆妇少地可怜,什么事基本上都是她和母亲自己动手,但好在清净。她提着裙子到母亲的厢房里看了一眼,见母亲还在卧榻午休,提着的心才彻底放下。
顶着仲春午后的阳光,听他讲了一些简单的运笔方法,她就让他赶快回去。因为要是再拖下去,她的母亲就该起榻了。
之后的每旬,他都会来翻墙找她。一呆就是半个多时辰。从绘画的技巧说到生活的细碎,成了彼此不可或缺的朋友。
他有的时候叫她五娘,有的时候叫她堇色。因为他看她好像格外偏爱浅紫色的襦裙。
因为两个人的行事都很谨慎,虽然遇到几次家人找不到自己的情况,却都能有惊无险地遮掩过去。他们青梅竹马地相伴着长大,直到她十几岁的那年。
周家支持太子建成,而太子在玄武门被李世民杀掉,周五娘的父亲也在那场宫廷政变中逝去。周五娘的祖父祖母一病不起,接连几场丧事很快就把周家的人心拖垮。
周五娘的娘亲预见秦王殿下登基之后,肯定不会放过太子的余党残孽,为了唯一的女儿安危着想,她托人向户部打点了很多钱财,伪造贯籍将她送进了平康坊钟露阁。
鸨母和她是旧识,她觉得这样就能庇护女儿,免遭没入乐籍或者进宫为婢的下场。
周家的上上下下百十口人,在武德九年同时也是贞观元年,经过了抄家喧闹,终于消失在了长安城的坊间。
三进三出的大宅院被它的隔壁买下来,正是他家祖父做的决定。
他得知周家遭遇灭门的事情后,发癫一般去敲她家的正门。
这么多年他从未从正门走进去,堂堂正正地找她。
本想着再过两个月,等她及笄礼成,他求母亲为自己说亲……但是如今人去宅空,物是人非,再也没有那个机会了。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二回 诸病源候论
第一百七十二回
秦英在平康坊钟露阁做小厮的时候,就知道堇色平常看起来柔柔弱弱的,真要意志坚定起来,也是很可敬的。
堇色笃信佛家,每天早晚除了要念些经典,还画一幅菩萨小像以示诚心。
不说她的行为是否和迷信沾边,单是这份毅力就能折服很多人了。
但秦英万万想不到,堇色倒追起人来也是这么勇往直前的……自己基本上没有希望脱籍,对方基本上没有希望还俗,却还要写诗一诉衷肠。
秦英都不知道自己应是说她坚强,还是她犯傻。
长长地叹了口郁结于胸的气,秦英进自己的坎字号房坐下来,随手翻开了《诸候源病论》的第一卷。
把了缘师和堇色的事先放在一边吧,她这几天估计又要回到忙碌状态了。不光要研究前朝之人的注疏,可能还要抽出时间来,参加翰林院的全院评比。
天晓得她一个医待诏,能在人前展示出什么让人望而生畏的绝妙医术。
想到这一茬的秦英开始有些头痛。用镇纸铺平一沓的空白草纸,秦英拿了砚台和墨,一边磨墨一边啃书。
开篇前加了个序。上头介绍了一番,《诸病源候论》的作者姓甚名谁,几十字的短文而已,却把负责编纂本书的巢元方,夸上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境界。
读完以后秦英都忍不住,对开创了太医署的巢太医心向往之,只求一见。
主编巢元方对《诸病源候论》的贡献最大,于是这本书也被尊称为了《巢氏病源》。
研好了墨汁,秦英从笔山架子上取了一支很细的狼毫笔。她的字本来就不好看。勉强能认出个横竖,写出来的字和狗爬没有什么大的区别。要是换了粗笔,只怕日后自己再看,都不知道这上头记了什么。
“风病诸候上(凡二十九论)。中风候。中风者,风气中于人也。风是四时之气,分布八方,主长养万物。从其乡来者。人中少死病;不从其乡来者。人中多死病。其为病者,藏于皮肤之间,内不得通。外不得泄。其入经脉,行于五脏者,各随脏腑而生病焉。”小声念诵着第一卷的段落,秦英捏着笔杆准备记下来重点。
看了大概有两刻时间。她愣是一个字也没写,墨汁早就干透在了砚台上。
她这样毫无头绪地看就等于浪费时间。后来秦英想到了法子。她把一摞书卷堆在了自己身前,先把每一卷的卷名抄录下来,做成个索引。
——这样她好像就有了筛选的余地。
秦英看着自己写下的“风病”,内心一动。
还记得上辈子陛下年事高些。风疾就开始严重了。
她准备好好看看风病诸候,写下一篇实用的东西来。这不仅是要故意讨陛下的高兴,更重要的是让奏书更有医用价值。
在她抄到“消渴病诸候”的卷名时。内心几乎是惊喜交加的。
她最为挂怀的就是太子殿下的足疾。
上辈子太医署的人和秦英的关系并不亲近,不肯对她实言殿下的病况。而她的诊脉从来不准,只能在旁边看着干着急。这辈子她有幸和长孙皇后搭上了话,皇后娘娘不避嫌地告诉自己,太子患的是消渴。
消渴是会引起诸多病变的,足疾就是并发症之一。
最近太子的脉象稳中带险,就连她这个不太会诊脉的门外汉,都能瞧出端倪。
大概是真的不好医治。陈药藏郎组织几个部下开完会后,眼里全都是疲惫。
陈药藏郎准她去书库查找有用的医典。
她在书库一角见到了尚药局凌奉御。他劝自己上书,让陛下求助于坊间郎中孙思邈。秦英很快被他说动了,也在他的意见下抱了前朝的《诸病源候论》,准备写一封字字珠玑的奏书。
但如果她能在这本书里找到相应的治法,是不是就意味着不必上书于陛下了呢。
不用打扰陛下,她直接把治法报给陈药藏郎,让药藏局自身解决太子之患,既全了药藏局的声誉,也留了陈药藏郎的颜面。
秦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想到这么好的主意。
她当下就抛开了前面无数卷的内容,捡了写消渴病诸候的书卷开始翻阅。
前几段写的是消渴的来由,以及如何诊脉。
紧接着她就看到了自己要找的:
“《养生方·导引法》赤松子云:卧,闭目不息十二通,治饮食不消。法云:解衣卧,伸腰少腹,五息止。引肾气,去消渴,利阴阳。解衣者,无使挂碍。卧者,无外想,使气易行。伸腰者,使肾无逼蹙。者,大努使气满小腹者,即摄腹牵气使上,息即为之。引肾者,引水来咽喉,润上部,去消渴枯槁病。利阴阳者,饶气力也。此中数虚,要与时节而为避,初食后,大饥时,此二时不得导引,伤人。
“亦避恶日,时节不和时亦避。导已,先行一百二十步,多者千步,然后食之。法不使大冷大热,五味调和。陈秽宿食,虫蝎余残,不得食。少眇着口中,数嚼少湍咽。食已,亦勿眠。此名谷药,并与气和,即真良药。”
心中大喜过望的秦英重新往砚台里倒了水,毫笔匆匆往里一蘸,在一张废弃的草纸顺顺了笔端的毛,全都抄写下来。
反反复复地把这一卷竹书看了数遍,确认没有遗落什么隐藏的重点,秦英才收起晾干的草纸,搁在了自己身后。
先是把医治消渴的导引之术扒拉出来,秦英才从第一卷看风疾。
在她看来,风疾一点也没有消渴重要。毕竟距离陛下风疾严重的日子,还能有好几年。
“《养生方·导引法》云:正倚壁,不息行气,从头至足止。愈疽、疝、大风、偏枯、诸又云:仰两足指,五息止。引腰背痹、偏枯,令人耳闻声。常行,眼耳诸根,无有挂碍又云:以背正倚,展两足及指,暝心,从头上引气,想以达足之十趾及足掌心,可三七引,候掌心似受气止。盖谓上引泥丸,下达涌泉是也。
又云:正住倚壁,不息行气,从口趣令气至头始止,治疽、痹、大风偏枯。
又云:一足踏地,足不动,一足向侧相,转身欹势,并手尽急回,左右迭互二七,去脊风冷、偏枯不通润。”
摘写完了这些内容,秦英才感觉自己的手腕,酸痛地已经端不起砚台了。
【注】忽然发现自己前文把《诸病源候论》中的两个字写颠倒了。很抱歉。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三回 导引法之赌
第一百七十三回
当秦英脑子里的激动散去以后,她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ㄨ】
《诸病源候论》上面记载的都是导引法。
她把这些东西给陈药藏郎看了的话,他能否同意?
秦英不需要深思,都知道他绝对不会滑天下之大稽,冒险让太子殿下学导引之法。
导引本来是道医皆会的学问,讲究的是用调养神气,按摩肢体的方式保健甚至治病。
这个词最早可以追溯到《庄子》与《黄帝内经》。后来的记载却多见于道家。
不成想秦英竟然从前朝的《诸病源候论》注疏上,看到了导引之法。
……是巧合还是蓄意?
秦英猛地颤了一下肩头,急忙去翻每一卷竹书的中间段落。她刚才就是从这个位置上,找到各种导引法的。
她每翻一卷就在草纸上做一行简短的记录。
那沓草纸不到一个时辰,就被她用得没有一块干净地方了。
秦英整理一遍,惊讶地发现这本书上前前后后,一共记载了达二百余条的导引之法。
她开始怀疑主编巢元方和自己一样,是既会道又通医的。
不过前朝的巢太医显然是比自己厉害百倍。不仅开创了太医署,他还收集下来这么多导引法编纂成书,用以流传后世、福泽后人。
就在她看着自己的潦乱字迹发呆的时候,一阵敲门声和簪花娘子的话语传到耳边:
“酉正多一刻了,你收拾好,就和我吃晚饭去。”
她们两个厢房挨的近,为了方便,吃饭或者出门都是固定在一起的。
秦英懒洋洋地眯起了眼睛,伏案把头埋进了袖子里:“今晚心情不好就不吃了。”
簪花娘子在房间外头隐隐听她这样说,以为她出了事,拉开她的厢房门就换鞋入内。
“……你在做什么呢?”簪花娘子小心翼翼地提起裙摆,行走之间尽量躲避散落在各处的纸团。
秦英在整理导引法的时候。记了好多张草纸。她算完之后,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心烦,就揉起来随便乱扔了。
她蹙着眉头道:“我在前朝的医书上,好像找到治太子殿下的法子了。不过因为法子过于玄乎。我觉得陈药藏郎肯定不会同意施用。但我想让太子殿下试试。”
“什么法子?”簪花娘子好奇地伸了脖子,去看被镇纸压得端端正正的一张草纸。
秦英抽了纸张出来,搁在了簪花娘子的眼前,让她自己看,并且害怕她不懂一般。加了两个字的解释:“导引。”
簪花娘子耐着她歪歪扭扭的字好容易看完,连连摇头道:“除了你们道家之人,大概就没有会尝试导引的。”
一下子被她捅破了念想,秦英不甘心地咬唇道:“万一这法子有用,那太子殿下岂不会错过痊愈的机会?”话说出口,她也感觉到辩词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簪花娘子把那张草纸折成了四四方方的样子,慢慢地塞进了镇纸下头:“现在这皇宫三大医署里有谁会导引之法?只有秦英你是道医。你是为太子殿下着想不假,可你考虑过自己吗?你能否教授太子导引,并且承担相应的责任?”
“我……”秦英语塞了起来。她无法回答簪花娘子的最后一个问题。
秦英在宁封子的座下,确实学过导引法。那是在自己身体无恙的情况下。她很快就领悟了要诀。太子殿下没有导引的根基,而且本身精神不济,他若贸然使用导引,可能没有治愈效果,反而加重了病情。
试问她作为导引师,承担得起这份两分成、八分败的责任吗?
她当然不敢承担这个责任。上辈子死一次就够了,她不想再过随时把脑袋提在腰带上的日子。
簪花娘子看秦英的神情更加纠结,伸手扶住了她的肩膀道:“如果做不到,就不要脑子发热地逞强。”
“可是……”秦英闭上眼睛幽幽地叹息一声,“我若是因为怕掉脑袋。就放弃患者病愈的微茫希望,等于和那些医官同流合污了,那样的我还配做你们口中的道医吗?”
“你这小儿怎么就是不听劝?”簪花娘子难得板起脸正视秦英。她很不理解秦英的心中,占据上风的为何依旧是最初的选择。“你准备把自己和他的性命一同赌进去?”
秦英睁眼,笑看簪花娘子一番:“是啊。你要不要先下一注?”
“我怕自己输地倾家荡产。”簪花娘子嘴上这样调侃着,神色却比以前严肃了。
秦英嘴角自嘲的笑意更深了:“有的时候抉择两难,要听从本心的指引,也就是最开始的印象。”
“你这是钻牛角尖似的执着。”簪花娘子不赞同地说道。她伸手解开秦英的浅蓝色发带,为她重新扎起了一头青丝。
“我明天先去找林太医和陈药藏郎。听听他们的想法。如果他们也不敢下注,那我可也要打退堂鼓了。”秦英往簪花娘子的方向转了转,让头发更方便在她手底打理。
“刚说了不和他们同流合污,现在又来讲什么退堂鼓。”簪花娘子重重地嗤了一声,纷杂的念头却放下了很多。若是秦英真能被林太医或者陈药藏郎劝住,簪花娘子也就不用担心秦英揽事可能遇到的危险了。
簪花娘子的十指柔柔地穿梭在她的发丝之间,带来一阵阵舒适的感觉。秦英扬了扬头慢慢放松,襟前露出一段还未长明显的锁骨:“古语云,水至清无鱼,人至察无徒。我不想做官做到没朋友的地步。”
“是说你可以为了自己的友人,放弃道医的名号?”簪花娘子讲完手微微地一顿。她这句好像正正猜到了秦英的心思。
秦英伸手帮着簪花娘子打理自己的头发,把它们尽数束起来,并用一段玉簪自左而右固定住,随口道:“原本也就称不上合格的道医啊。但是表面样子,还是要努力做出来的。”
簪花娘子无奈地瞧着秦英的侧脸,说不出她这样好还是不好。
第二天清晨,秦英拿着写了导引法的草纸,到左春坊药藏局汇报了。
陈药藏郎惊讶于秦英查阅文献的速度,仔细看了一遍她的手书,面色一变不变,只是把草纸转交给了林太医。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四回 称一声大人
第一百七十四回
林太医接过草纸,把上面的文言翻译成了白话,当即反对了起来:
“这皇宫三大医署之中,只有秦侍医一人横跨道医两家。”林太医的胡须抖动着,看得出他极力克制着不稳的气息,“若太子殿下学了导引后,病情依旧沉沉浮浮,这责任就全落到她头上了,也会波及刚设立不久的药藏局。”
陈药藏郎和秦英都没说话。
林太医则一瞬不瞬地看着秦英,希望听到她一个完美的诠释。
“医者当以患者为重,不因自身的安危而动摇。”秦英说着抽掉了林太医手中的草纸,双手扶膝地站起身来,“药藏局的设立意在救治东宫之主,现在吾等却要为了自己的周全,而自作主张地代替患者放弃希望,这难道不是颠倒?”
林太医望着她霍然离去的身影,连忙喊了一声:“秦英,你别这么冲动。”
陈药藏郎微笑着道:“年轻人要是没些冲动,不就和咱们这些老家伙一个模样了?”
秦英走的时候没有关好厢房的门,熹微的晨光透过门缝,洒在了陈药藏郎桌案前的素帛上。他卷起自己的衣袖,抬手捏着笔蘸了蘸刚研的墨,起草了上书。
林太医从陈药藏郎的面上看不出是高兴是恼怒,小心翼翼地跪在那里不敢开口。
只见他一行行的工整楷书先写陛下圣明,以仁德治天下,之后写道:
药藏局虽为太子殿下一人而立,但太子的疾患甚深,药藏局不敢一家独大。望陛下批准三大医署联手。药藏局的侍医秦英,在翻阅前朝医术后,发现有导引法可治太子,不过导引法向来晦涩难懂,成功只得二三之数。某斗胆请陛下恩准,秦英开创皇宫三大医署的先河,教授太子殿下导引之法。
这封上书用词婉转。可见其用心。
林太医偏着脑袋看完。一滴冷汗从额角滑下来:“大人觉得这导引法是能一试的?”
陈药藏郎的目光扫了几下手书的初稿,轻声道:“你手底下的秦侍医都把话说到了这么露骨的份上,要是不听之一谏。岂不就是坐实了他对咱们的看法?”
他点出秦英乃是林太医的部下,跨了两级直接到自己面前陈情,末了甚至拐着弯斥责了一顿官场的老油子不地道。
陈药藏郎初听,内心震动的同时。觉得秦英颇有魏晋的风骨。欣赏秦英这份锐气的陈药藏郎,于是下决心写一封手书。禀告陛下药藏局所处的真实情况。
至于陛下看完自己的手书,是批复还是驳回,他都暂时不想考虑。
有时候人做事,不仅是要应付领导。更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秦英拂袖出厢房后,心情很是复杂。
原来她为了增加谈判的筹码,把《诸病源候论》的第五卷都带过去了。准备过去心平气和地解决事情。谁成想火气上来怎么都收不住,她一开口就把事情搞得糟糕透了。
她后悔着自己刚才出言莽撞。没有留意脚下,差点被左春坊院子里的石头绊住。
狼狈地踉跄了一下,秦英的身影刚好被毕侍医看到。
毕侍医是接替秦英,在东宫丽正殿奉侍太子的。
太子殿下有天拿他和秦英比较过一次,毕侍医自觉受辱,然而没法和身份尊贵的太子殿下置气,他心里就对秦英不满起来。
大半个月前,他在药藏局初见秦英,忍不住上去挑衅,结果被她轻飘飘地堵回来了;这次他无论怎么样,都要找回场子。
毕侍医冷笑着走近秦英,哼了一声道:“不过一个九品侍医,怎么敢随意出入药藏郎的专厢?”
秦英回眸,气势十足地眯着眼,在想这个人是谁,居然胆子这么大。
虽然他们俩都是九品侍医,不过秦英同时行官翰林院,于是就比他阶位高些。他见了自己不拱手,就是明目张胆地失礼。
“哦,你是接替秦某上任的毕侍医。”秦英勾着嘴角笑,眼眸里却是一片寒意。她现在心情不太好,有人偏偏撞在这个时候和自己闹,就别怪她将他羞辱地体无完肤。
“进药藏郎的厢房,乃是因为有要事相奏。”秦英瞧着这毕姓少年唇红齿白的皮相,磨着牙道,“秦某表面上是九品侍医,但好歹在此处的地位也比你高一头。当初还是我从太医署的考场上,把你的名字从考生名册上勾出来。要是认真论一论进局的先后,你要尊称我一声秦大人。”
秦英的话可谓句句诛心。她满意地看着毕姓少年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心中的恶意散发了个彻底。
毕侍医被气得说不出话,狠狠回瞪着秦英。
她眼下还有事情做,当然不会和这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虚耗时间,揣着袖子里的《诸病源侯论》和草纸,就往外面走了。
毕侍医这次还和上次一样讨了个没趣,灰溜溜地回到工作的普通厢房,向人打听道:“秦英秦侍医是个什么来头?”
等毕侍医听到旁人七嘴八舌地,把秦英流传甚广的事迹道来,他下巴都合不拢了。终于知道自己为何在秦英的面前屡战屡败了。他们从最初就没有站在同一个境界啊。
秦英赶到东宫丽正殿的时候,刚刚巳时一刻。
她和几个相熟的宫侍官婢打了招呼,就独自上十几层台阶,去敲丽正殿的殿门。
李承乾从昨天到今天被强灌了好些汤药,藏在榻侧的山水游记还被秦英没收了,烦躁不堪,听到那一阵阵的敲门声,就故意装睡不应答。
秦英站在廊下静候半刻,就猜李承乾睡起了回笼觉。
虽然她印象中的太子是十分自持的,但也不排除他病中嗜睡的可能。
她放弃了唤醒太子殿下的念头,到自己原先住的厢房,把导引法再次通读了几遍。
事关太子殿下的身体和自己的脑袋,秦英再是胆大,也不得不谨慎万分。
太子装睡的时间太长,最后睡过去了。
他是被秦英的敲门声吵醒的。
秦英跪在他的榻前,把袖中的草纸给他看。
李承乾现在有些近视,不怎么愿意用眼。他把薄薄一张的草纸凑近视线,大概看了看就点头道:“所以呢?”
她以为太子充分理解了草纸上写的内容,也充分接受了导引法,便开门见山地道:“太子殿下是要自己脱,还是要秦某帮您脱?”
“脱什么?”李承乾下意识地回了一句。
他刚醒了一会儿,脸颊上还挂着淡淡的粉色,绉纱被单盖在他中衣襟口以下的位置,看上去很禁欲也很诱人。
秦英这才反应过来,李承乾压根不知道其然,也不知道其所以然。(未完待续。)
ps:又到了我痛并快乐的感情戏了。
第一百七十五回 论坑与反坑
第一百七十五回论坑与反坑
秦英耐着性子给李承乾讲了一遍,自己是如何在书库找资料,又是如何翻出了《诸病源候论》治疗消渴的导引法。并且她平铺直叙地说导引法很难学会。学了还不一定管用,让他自己做决定,要不要尝试一番导引法。
李承乾没有犹豫就道:“试。”他顿了顿又接了一句,“能不能把导引法最开头的三个字省略?”
她之前看了无数遍的导引法,基本把上面的每一个字都背过了。她端详着李承乾发热的脸,偏偏故作不解地问道:“省略哪三个字?”见李承乾不答话,她偏着头做出思索状,又道,“都是同性有什么好害羞的。”
李承乾不知道怎么,觉得秦英是在报复他。
记起前些日子,秦英和他双双落进了池塘,两个人的外袍内衫都湿了。
秦英那夜先把李承乾送回厢房,没有立刻走,就看到李承乾当面解衣的一幕。
李承乾看出秦英面色不自然,脖子也僵硬地低下去,心里的戏谑之意大起,故意逗秦英道:“衣服都湿了,你还要穿着吗。”听秦英喃喃了句回去再换,戏谑之情更是上了新的高度,他嘿了一声后道,“都是同性有什么好害羞的。”
想不到秦英把那句记着,随时准备如数还给自己:他纠结地在心里道。
“解开衣服是为了无有挂碍。太子殿下是要自己脱,还是秦英帮您脱?”秦英气定神闲地斜斜瞧着李承乾,十分想见他现出那又气又恼的神色。
李承乾扭脸不让自己的视线和她对上,才低声地叹息道:“……过来帮忙。”语气很是孱弱无力,好像自己是个内心坦荡且纯洁的人。
他揣着什么样的心思。秦英是一概不知的。膝行到他的榻边,秦英伸手准备给他宽衣,就听李承乾四平八稳的声音道:“你靠过来些。”
因为他的语调很正直,秦英也没生疑。当她听话地凑过去以后,就被他结结实实地坑了一把。
秦英仰面躺在尚存他余温的榻上,憋了许久讲出四个字:“我是男的。”
此时的秦英别提有多尴尬。
她面上不动声色,却暗暗咬牙切齿地想道:他脱个中衣还故意让自己帮忙。手足之间的气力原来都是攒来压倒自己的吗?
“我是断袖。”李承乾大大方方地接了话。完全不在意秦英那深深皱起的眉头。
秦英率先绷不住情绪,气急败坏地道:“大清早怎么满脑子的断袖念头。”
他表现地相当无辜,眨了眨亮晶晶的眼眸道:“导引法上写。‘引肾者,引水来咽喉,润上部,去消渴枯槁病。’你要教我的不就是这个吗?”
秦英低声用荤话骂了一句。才掷地有声地回答:“房中术和导引是反着的,怎么可以混为一谈。”
李承乾挑着眉看了她一会儿。慢慢松开钳制她的手:“你晓不晓得这种话有多败兴。”
她没理他,趁着李承乾晃神一溜烟地下榻,自顾自地整理好散乱的衣襟,离他远远地坐下来。调匀呼吸以后。再逐句为他讲解导引法需注意的要点。
李承乾的燥热,早被秦英的那句荤话搅得一干二净。他按照着秦英的提示,慢慢地进入导引的状态。并且些微地体会到什么叫做“气满小腹”。
自始至终秦英的目光都是垂在地上的。因为她的耳根还红地滴血。
李承乾只能模糊地看见她衣襟处弯曲的脖颈。
她临走的时候,他唤了一声秦英。
步子停住一瞬间。她却没有回头。消瘦匀停的身影微微摇晃着,离开李承乾的视界。
秦英丢了魂似的缓慢走在回翰林院的路,懊恼他给自己下套,更懊恼自己先去用话撩拨他。但她又转念想到,自己好像早就越过了画下的界限——她已经重蹈覆辙,太亲近他了。她是侍医,担着照应他身体的责任。但秦英感觉到,自己在挑起责任的背后,心里又有些心甘情愿的味道。
所以她能够为了他而锋芒毕露,得罪一个又一个的医官。
明知道长此以往她会和上辈子一样,惹出杀身之祸事,却还是放不下他。
这辈子的他好像对自己相当主动,不是对待朋友的那种主动,而是对待娈童的那种主动。
在天旋地覆的那一刻,秦英从他的粗重喘息声中,听出了货真价实的欲。
她不敢用身体反抗,毕竟太子殿下千金万贵之躯,且尚在病中,要是被一脚踹出个别的病症,她脑袋绝对就搬家了。
慎重地思来想去,秦英只能采用君子动口不动手的一套。
骂的荤话虽然粗俗难听,但是好在管用。
要是李承乾没有守住自己的灵台清明,执意往下进行一步,秦英的真实性别就露陷了。她暗自庆幸当时他手下留情,还有自己逃得速度。
这样想着,秦英的脚步也轻快了一些。
丽正殿里的某人,则迟迟地没从刚才的注视中回神,他枕着手臂长叹了一声。
自己忘记告诉秦英,让她把山水游记都还回来了。李承乾扼腕后苦笑一下,想以秦英的别扭性子,接下来的十天半个月里,保准会躲着自己,甚至再不来东宫,那些卷山水游记应该是要继续存于她处。
但他没过多久,就发现自己猜错了。
两个人心有灵犀一般。秦英下午抱着零星几卷山水游记,到丽正殿找他。
秦英当着他的面,故意把山水游记全都收进五斗橱里,故意不让他看一个字。
当然,李承乾现在视力减退,最好也不要躺着看书。
“殿下可否知道消渴的病因之一?”秦英做完收书这种残酷的事情,拍拍沾染灰尘的手,板着脸说道。
他淡淡地声音传来:“你说。”
“房事不节,肾精亏损。”秦英把自己今早落下的《诸病源候论》揣进袖子,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种令人羞怯的荤话。
李承乾低咳一声,极为尴尬地道:“我还没有到纳妃的年纪,这方面清白地很。”
“殿下若是想要尝尝销魂滋味,大可享用自己的贴身官婢,不用戏耍秦某。”秦英依旧是离他远远地坐着,生怕再次不慎着了道。
“……我不妄动你就是。”李承乾听出她话语里浓浓的警戒之意,心知她到这里来,也并不是因为原谅自己。在无奈之下,他抬臂发了誓。
秦英听到他的保证心情稍微轻松了一些,点头道:“殿下保重,秦某明天再来。”
李承乾抬起发沉的头,眯眼瞧远处的她,努力想要看清秦英的神色,最后却徒劳无功。(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六回 东窗之事发
第一百七十六回
陈药藏郎写完手书,并且又润色了一下辞藻,就亲自走了一趟御书房。
他站在御书房外,听陛下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
隐约听到了“秦英”这个字眼,陈药藏郎浑身打了一个激灵。
难道说陛下不等看过自己的这封奏折,就已经知道秦英要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了吗?
随即他摇摇头,勉强让自己镇静下来。
……不不,秦英虽然想用导引治疾,但是她地位微末、权力不够,在做事以前都必须和林太医通告的,她一次两次地越级找上自己,倒不是不可以。不过陈药藏郎并不觉得,秦英会胆子大到,直接面圣把这鲁莽的意见,传达陛下那里去。
见陈药藏郎没有奉召就过来了,立在御书房廊下的安公公,与他行了一礼就进去通禀。
开门的一瞬间,陈药藏郎又一次听秦英被陛下唤道。
他心里无比纳罕奇怪,秦英不过是九品侍医,就算现在行官六品的翰林院待诏,也是宫中芝麻大点的存在。何德何能地让陛下在开小会时,念叨这个小儿。
李安公公凑在了李世民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什么,李世民停下了自己还未说完的话,大手一挥道:“让他进来。”
安公公闻言,走到了门口对陈药藏郎点头,无声地示意他。
陈药藏郎进来后,瞟了一眼大家的官服是和种颜色,估摸着这些人的身位高出自己几等,挨个对人施以不同的礼数,最后他跪拜在李世民的面前道:“臣有要事呈报。望陛下速速批阅。”
李世民对这种非按正规流程奏上来的手书,都不太有兴趣,拿起来随意扫了一眼,他幽幽地发问:“你是为秦英而上折子的?”
陈药藏郎没想到陛下会问地这么直截了当,愣了一下后点点头。他写在前头的那些,确实是为了给秦英的事做个铺垫。
“他还真是能折腾。”李世民看了半晌吐出这几个字。因为句幅的限制,让人揣摩不清楚陛下的心思。“众爱卿刚才说。昙藏师和道士秦英不应得道场。朕能明白这昙藏师被排除在外的理由,然而你们联合起来弹劾秦英,可有充分的理由?”
昙藏师和如七入宫的时间尚短。不过是为太子授了个菩萨戒,场面弄得铺张不说,能否管用还是个未知的。
秦英则不同。她是两个多月前进宫为太子祈福的,不仅为太子挡过一碗有毒汤药。还曾在翰林院,给韦贵妃开了方子。虽然后面秦英也做了让自己动肝火的事。但综合来说李世民并不厌恶此人。
李世民觉得他给昙藏和如七寺主的名号,是在维护佛家的颜面;而他给秦英观主的名号,则是为了报答她勤恳的做事精神。
然而李世民给秦英等人大肆封赏,落在旁人的眼里。可不认为这是方外之人即将出宫的昭示,直接把它看做了秦英等深得圣心的证据。
于是一群人特意在下朝以后,站在御书房的门外。等陛下接见。他们要劝阻陛下轻信方外之人。
陛下打断了他们陈情佛家僧人的危害之处,于是这几个五品的官员就开始针对秦英了。他们拱手深深一拜后,依次道:
“道士秦英行为蹊跷。私自出入大安宫的后厨。”
“道士秦英祸乱宫廷。擅自闯入永巷北的后宫。”
“道士秦英干预查案。无端阻拦大理寺的审讯。”
李世民面不改色地听完这几句,内心却是无比的震怒。这几个人禀奏的,都是知情者少的宫廷秘辛。代表着他们把手伸的很长,已经触及天子的家务事了。
他冷笑一声,做出极为不满的模样道:“现在陈爱卿奏了一本,秦英的罪名更要加上一条了。去把秦英叫过来,让她自己好好为这罪名申辩。”
联合弹劾的官员们,以为陛下是生秦英的气,心下大喜:没想到侯尚书教的法子还挺管用。陛下听到秦英的过错,当下就要整顿这个人了。
陈药藏郎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好意给秦英写的保举之书,怎么就变成揭发秦英罪名的折子了。他本来是想要开口,为秦英说几句话的。但是他跪在地上,余光瞥见了陛下阴云密布的脸色,不得不沉默下来。
安公公走到了御书房外,把自己的徒弟白大郎唤到身边,嘱咐他将秦英送到御书房。
白大郎领命而去,本以为是个简单轻松的差事,他却在找寻好长时间也无果的过程中,消磨掉了耐心。先在翰林院问了一整圈,又上了左春坊寻了一整遍,准备灰溜溜地回去报告,他见到了从通训门出来的秦英。
这时她的脸色异常苍白,就像是被什么邪魅鬼祟冲撞了。
白大郎吓了一跳,看了好一会儿才敢认她。
他对秦英施礼打了声招呼,看对方点头才放下心道:“陛下有事情找秦大人。与某去一下御书房吧。”
“好。”秦英应了一声后,就默默跟在了白大郎身后。她刚设法摆脱了东宫丽正殿的小祖宗,心境还如一团麻,于是脚下的步子也稍显凌乱。
她不知道陛下有什么事情找自己,但是那散乱的心境因白大郎的出现而更加梳理不开,秦英本能地感觉,陛下找她绝不是什么好事。
顶着渐渐升起的太阳,和白大郎走到了御书房门前。秦英隔着门听到了几个人不同频率的呼吸声,就猜这是在议政。不过她和他们这些人议政有关系吗?
秦英被自己的想法绕糊涂了。
推开门进去,看自己上司的上司跪在陛下案前,秦英的心狠狠一抽,说不上疼痛却也说不上无感。
李世民朝她微微抬手道:“秦侍医,如今有几个人联名弹劾你,并且拟了三条整整齐齐的罪状。”他一字不差地背给秦英后道,“你准不准备说些什么,为自己洗清冤屈?”
秦英目不斜视地和陈药藏郎并排着跪在一起,跪下来以后,膝盖上的微弱麻意反让她镇静了一些,她淡淡地回答道:“陛下若信秦某之为人,就不会听信他人之言。”
“大胆。东窗事发穷极末路了,还要狡辩!”某个身着五品官服的武散官破口骂道。(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七回 条框善钻营
第一百七十七回
那三个弹劾秦英的人也同仇敌忾地看着秦英,好像她与他们结了深怨。
秦英跪在那里一言不发,不过轻轻地抬起了下巴。一双冷目扫到他们的官服下摆,看颜色以及绣线,认出他们都是兵部和户部的五品官员,她知道到底是谁在背后捣鬼了。
五品官员罢了,而且都是有品阶而无官位的散职,在兵部户部都属于透明,哪里有庞大而精确的消息网,又怎么会把她的小错大错揪地这么清楚。
大概是被人教唆着出来状告自己。
她在朝堂上从未发过一句话,每次都坐在最后头,等闲之人都注意不到她。于是她的人缘说不上好,也没有和人数过敌。
但秦英和侯君集从一开始就很不对付。
身为兵部尚书的侯君集甚至拔出过金装仪刀,装鞘扔在秦英的脚下,只为示威于她。
金装仪刀是礼仪用的佩刀,并未开刃,按道理说是没有什么杀伤力的。不过那时拿着它的人,是久经沙场的候将军,他散发出来的气势强烈而可怕。
秦英当时硬撑过去,没有向强权畏缩低头。
侯君集注意起这个硬茬儿,却一直收拾了眼中钉肉中刺,只是时不时地出现一次故意恶心她。
秦英几乎没有花什么时间,就从这三个人联系到了侯君集。
她相信侯君集是对她恨之入骨的,无时无刻不想着整她,之前没有动作是因为时机还不够充分。
侯君集是三品大员,无数人都等着抱他的腿,上赶着攀附勋贵。只要他对人透露一下,秦英都做了什么错事。都不用他亲自动手,很快就会有人替他出头,借着东风合情合理地料理了秦英。
话再说回来。这次被人弹劾怪不得她的对家。秦英本来就是触犯了宫规官条,今天若没有这三个人。以后也会冒出别的人来。
秦英在听到李世民说出一条条的罪状时,内心波澜不惊。她在做那些事情之前就已经预料到了可能会出现的后果。
上辈子苏桓教她围棋说过一句话:“若想活到最后,就要把棋路想得长远。”
她对此印象深刻,默默记在心里却不曾将它用在生活里。
这辈子她看到了深远的棋路,却不规避棋路后的陷阱。并非是不畏惧死亡,而是她有要坚守的东西。所以她从没有想过悔棋。
但一意孤行地走这几招“臭棋”,这并不意味着她会心甘情愿地跳进别人挖的坑。
“三位大人下定决心,弹劾秦某。定然是怀揣了日月可鉴的忠心。”秦英对着桌案之后的李世民施了大礼道,“然而秦某有一事不明。敢问三位大人是从哪里得知,秦某闯入大安宫与永巷北?”
那三个人首先愣了一下,最先反应的人应声回答道:“秦大人的种种事迹,难道不是在宫中广为流传的?”
“三位大人弹劾秦某前,应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明白。秦某当时入大安宫,是因为陛下亲自诏翰林院的医待诏——也就是秦某去给太上皇诊脉,并且陛下派了宫侍随某同行。那宫侍在送某到达以后,就先回去复命了。秦某诊脉以后,觉得太上皇的饮食可能有误。便去后厨一探究竟。宫侍没有全程陪同秦某呆在大安宫,秦某怎么就沾惹上了‘擅闯’二字。”
秦英好整以暇地整了整袖子,继续道:
“至于入永巷北的后宫。则是因为秦某无意间迷路。本应该去大安宫侯诊,却走到了后宫娘娘们的寝殿。”
听到此处,李世民的眉毛跳了跳。这个秦英也太不知忌讳了。剖白自己的同时,偏要把后宫娘娘拖进脏水里去。
后宫的妃嫔是不能随意见外臣的。
秦英进入后宫也就相当于,有机会一窥娘娘们的尊容。
一个面带长须的文官哆哆嗦嗦地伸手,指着秦英低垂的面颊道:“花言巧语!后宫禁区的守卫都将你拦下了,你却把自己的鱼符抵押出去,只求一进后宫,不是心怀不轨别有所图。还能够是什么?”
秦英不慌不忙地拢着袖子禀告道:“皇后娘娘诏秦某为太上皇诊脉,却没有派可以验证身份的宫侍随某而行。某这才被人误会成擅入后宫。”她故意把最后的四个字咬地极重。以示自己的清白无辜。
武官听不下去秦英这套虚伪的说辞了,竖着眉眼大声道:“娘娘那样严守宫规之人。怎么会枉顾律法诏你进后宫?”
“大人若是不信,可去当面问问皇后娘娘。”秦英跪着的身形依旧不动,仿佛是千年顽石屹立不倒。
这时李世民的脸色一变,凌厉的眼风扫到了秦英这边,就连她身边的陈药藏郎都感受到了,刻骨的刺痛之感。
“——陛下息怒,诸位大人也稍安勿躁。”房玄龄的声音隔着门传来。
他在安公公的通传过后,笑眯眯地进来了,他先朝李世民拜了一礼,便自顾自地坐在了秦英的身旁,看样子竟是要帮衬着她说话。
联名弹劾秦英的三个人见状,心里同时暗道不好。
房玄龄虽然为人谦和有礼,但他狡猾如狐狸的性格在普通朝臣之间,也是非常出名的。
他和刚过世不久的杜如晦大人完全不同。
杜大人是雷厉风行铁血强势的做派,而房大人的三言两语看似温和无害,实际上是夹了刀枪棍棒的。
秦英上次在萧皇后的宅子里见了房玄龄一面,就晓得他是个不好惹的人。
房玄龄仿佛没有感觉到,秦英注视自己的眼神有些复杂,对她略略拱手,便转了眸子对安公公道:“可否劳烦你将长安内城的平面舆图拿来?”
安公公和房玄龄相识已久,心领神会地猜到房玄龄要它的意图,当即走到一排很高的书架,把一卷很长的书轴取出来,送到房玄龄手上。
他摊开了卷轴,指着太极宫深处的某点道:“这大安宫处于永巷之北,和凌烟阁一样,同属于后宫禁区之列。仅仅由是罗列秦英的罪状,未免有些唐突了。难道一年前时李将军大败突厥,陛下在凌烟阁为之设宴,我等赴宴者未有宫侍相随,就是擅入后宫的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八回 内定西华观
第一百七十八回
房玄龄这话有着明显的维护意,让三个人都哑口无言。房大人是何时与秦英相识的,而且还相识到,主动为秦英申辩的地步?
他们终于看出秦英本身不是个软柿子,后台也有的瞧。
但是为时已晚。
李世民抬手让安公公把卷轴呈上来,铺满桌案,之后抚着胡须道:“房爱卿所说有礼,但秦英受人弹劾的事情还不能了结。”
天气太热了,御书房里的气氛又诡谲地不成样子,秦英后背早就起了一层薄汗。
她不知道陛下究竟有没有把那些人的话听进去,会不会相信自己的辩言,或者采纳房大人的见解。秦英双手捏着自己的袖角,努力控制着情绪,使自己的脸孔看上去依旧平淡。
李世民的眸子转了一圈,落在了微微低首的房玄龄身上,朗声开口道:“房爱卿,未能查明事实便行弹劾,该治何罪?”这是明摆着让房玄龄与自己唱对台戏了。
与陛下合作过无数次的房爱卿闻言,浅笑道:“按照《武德律》中的名例篇,应奏之事,有失勘读者,应减下从一等。【注】”
那三个人听到这句话,脸色一瞬间发白了。本来是要弹劾秦英,让她尝到厉害的。岂料他们最后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
他们本来就是没有实权的散官,堪堪立在五等的位子上,就靠着每月的那点俸禄过活。贬下去一等品阶,就等于被硬生生地刮去了四分之一的俸禄。
一个面相比较活络的散官见陛下颔首,就差提笔拟一个贬职的诏书,连忙跪下来拜倒,口中则不断称念道:“我等弹劾秦英。乃是为了朝廷的稳定,恳请陛下明察。”
秦英冷笑了一下,心道:你们在弹劾之前。就应该预想到弹劾失败的情况。现在可怜兮兮地求陛下仁慈开明,不是已经晚了吗?
李世民看着他们几个夸张的叩首动作。不发一言。
房玄龄瞥了一眼陛下的神色,就猜出陛下是在想什么了。无非是觉得他们三个胆大包天,敢把线人放到皇宫深处去,之后又觉得他们十分没脑子,弹劾秦英也就罢了,还要把秦英祸乱后宫的事拿来贻笑大方。
“你们是想要让陛下无视律法吗?”房玄龄眯着眼眸说道,轻飘飘的一句话为他们的求饶之语盖棺定论。
他三个哪里敢让陛下扣上这等帽子,赶紧起身说不敢。
李世民酝酿了好久的情绪。才发话道:“……你等出去时若能当做今天从未来过御书房,此时就算揭过去。否则减下从一等的诏书,是随时都能送到尚书省的。”
一直在秦英身边装木头的陈药藏郎听到这个结果,心里高悬的一口气终于松懈了:陛下的言语真是有水平。既保住了秦英的声名,还封住了他们三个的口。
但陈药藏郎还是不太明白,秦英被弹劾的事是怎么发展到这个地步的。
明明一刻钟以前,秦英还处于受三个人威压的劣势状态,自己身为秦英的长史,都不敢任意对此置喙,而秦英好像三言两语。就把两条罪状拨回去了。第三条罪状还没有澄清,陛下就已经表现出袒护秦英的样子了。
——难道秦英和陛下也有交情吗?
陈药藏郎被自己的推断惊到了,好一会儿都没回过神。
而房玄龄就比陈药藏郎想的透彻许多。这不仅是陈药藏郎年纪比房玄龄轻的问题。还是官场经验比房玄龄少的问题。
房玄龄摸着胡子,看那三个人对陛下千恩万谢,一步三回头地依次出了御书房,心里的算盘开始扒拉起来:秦英是太子殿下的侍医,如今在翰林院的地位也逐渐稳固了,皇宫内的无数人都听说过秦英的名号,并对她无限尊崇了。陛下肯定不会在这时打压秦英,失去民心的。不过等秦英出完了风头,陛下对她的耐心用尽……以后待她如何还真是不好说。
在房玄龄想这些弯弯道道的功夫。李世民已经叫安公公收拾了舆图卷轴,并且批下了一封折子。
正是陈药藏郎呈的。请求秦英为太子殿下导引师的手书。
“拿着吧。”李世民把朱笔悬挂在笔山上,抬眸。让安公公把折子递给了陈药藏郎。
诚惶诚恐地打开了一道缝隙,陈药藏郎眯着眼瞅见那个红红的允字,心里的喜悦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他对李世民再拜道:“多谢陛下恩典。”才带着秦英离了御书房。
他所不知道的是,秦英这个不听话的侍医,已经背着自己找了太子殿下。
房玄龄看陈药藏郎拿到折子的批复时,那喜形于色的模样,联想到他战战兢兢地跪在秦英身边,好像在等待什么,就感觉他的折子有些深意。
不等深入想下去,李世民翻开了折子,一边批一边说道:“今日朕在朝堂上为秦英等人征议道场的地点,房爱卿以为哪里合适?”
房玄龄斟酌着陛下对秦英的态度,好像不亲近也不疏远,恰到好处地保持着君臣间的默契距离,大概以为陛下是准备随意打发秦英,便拱手说道:
“崇化坊有道观曰龙兴,因为地势偏僻并没有什么香火。若是能把这道观交由秦英打理,说不定能够焕发生机,也不枉费它在长安城内占据四分之一的坊地。”
“斯言甚赞。”李世民想了想抚掌叹道。
对方外之人的态度,一直是他很难以拿捏的。
过于欣赏可能会遭到朝臣的反对,过于冷淡可能会遭到方外的排斥。
而他们那些方外之人,本来就以“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而自居,相当不好用世俗眼光苛求。一部分方外者还对鸿胪寺和尚书祠部的管束,抱有敌视态度。
他若是处理不当,就可能引起方内或者方外两者的震动。
秦英当然要赏,但是这个封赏要适度。
他不能太大方也不能太小气。
经过房玄龄的巧言点拨,李世民觉得有道理,就叫安公公把绘了长安一百零九坊的舆图取来。他亲自把崇化坊的龙兴观圈出,改写上了西华观三字。
改观名意味着人事变动。
秦英就在不知不觉中,被内定成了前身龙兴观,未来西华观的观主。
【注】我没有百度到《武德律》,就用《唐律疏议》的内容写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九回 蓝布裹食盒
第一百七十九回
陈药藏郎和秦英走在廊下的阴影处,问她心里有无把握使用导引,治愈太子殿下的消渴之疾。
秦英想到她半个时辰前,和太子殿下闹的那一出,苦笑着摇头道:“五成左右。不过大人为某争取了难得的机会,秦某若不好好珍惜,就无颜再留于药藏局了。”
“我听说遣唐使来朝,陛下要从翰林院的待诏间抽人展示才华,你这些日子要两头跑,肯定会很忙。”陈药藏郎叹息一声,怜惜地看了秦英一眼道,“辛苦你了。”
她无意参与翰林院待诏的筛选,却要被逼着做些表面文章,心里不是很高兴,却保持了亲和的面色道:“不妨事。”
陈药藏郎见秦英如此稳重,更加信任她的能力。
两个人出御书房,就已经快午时。陈药藏郎要往北走,回到左春坊药藏局处理事务,先与秦英辞别了。
秦英抬头看着越发刺目的阳光,忽然记起自己把《诸病源候论》拉在了丽正殿里,于是她只花一瞬,就决定了接下来的去向。
吃过小厨房送来的简单饭食,在原来的厢房里小憩了两刻,她就到丽正殿“兴师问罪”去了。
能把导引等同于房中双修,秦英被李承乾气得是哭笑不得。她发现太子殿下不仅比上辈子理解力更差,脸皮也比上辈子要厚实了。
她要是不将上午受的委屈统统还回来,她就把秦英二字倒着写。
想是这么想,做又是另一回事。
秦英把收藏在自己五斗橱的山水游记拿出来,原数卷好了包袱,背在肩上才出门。
这些山水游记都是她之前,从李承乾的榻边和被单下头搜出来的。她知道太子的视力下降。而躺着看书也会加深近视的症状,便扮演恶人收了他的书。
进丽正殿后刺了李承乾几句,感觉此人出乎意料地乖巧。秦英反而没有脾气了。
丢下了句殿下保重,秦英几乎是落荒而逃。不知道为什么。她跪在那里有些呼吸不畅,鼻子就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棉花,闷得要命。
或许是她告辞得相当急促,李承乾也没有看出异样来。
回到翰林院的坎字号房,她已经是精疲力尽了。
秦英把自己的整个身子蜷成团子状,合衣闭眼,沉沉地补起了午觉。
这一下就睡到了傍晚酉时正。她是被空空作响的肚子唤醒的。抚着还有些混混沌沌的脑袋起身,秦英推开门。准备到饭堂寻些冷食吃,就看苏桓坐在廊下,手里还提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包裹,看着很像个食盒。
苏桓听到了身后的门轴之声,回头笑道:“现在才起还真是能睡啊。”
秦英不以为意地走近苏桓,与他并排坐在木质的回廊处,两条腿耷拉在下头晃晃悠悠,她侧着头问道:“既然来了也不敲门,在外头等什么?”
“等你睡醒。”他神色坦然地道。
这个向来毒舌的人,忽然变得如此暖。她还真有些适应不了。秦英的面色僵了僵,最后定格在尴尬的神情之上。
苏桓摇了摇蓝布包裹着的食盒,道:“下午过来的时候。本是叫你吃饭的,不过见你在睡,我就和簪花娘子同行了。回来还给你带了碗槐叶冷掏。”
秦英听到夏天消暑的最好吃食,眼眸一下子亮了起来。她伸手拿过食盒,一边解开结扣一边啧啧叹道:“知我者,兰台也。”
苏桓见她打开食盒就狼吞虎咽的模样,恨不得将筷子一截截地啃了,无奈地道:“没人和你抢,吃相好歹在人前斯文些。”
她在百忙之中抬起了脸。嗔怪他打扰自己一般,匆匆看了苏桓一眼后含糊道:“你算不上外人。我懒得装斯文败类。”
苏桓被她的回答弄得满头冷汗,现在他也不愿理会秦英的歪理邪说。便适时转开了话头:
“今天酉时一刻,陛下身边的內侍总管安公公来翰林院,公布了一条消息。陛下有意让新罗遣唐使一观****之文化。而翰林院汇聚了坊间各种奇人异士,正是****文化之向导。望所有待诏积极准备三天才艺。陛下与三省六部的大人,届时将亲自来翰林院,评审出优秀的待诏,允其参与两国晚宴。”
秦英听的时候,正咬着一段很长的面,等吸溜吸溜地进了口,她才有心思说话:“这和你预料的一样。”
苏桓的脸上则没有流露出半点得意,他敛着眉头缓缓道:“你身为医待诏,我身为棋待诏,估计都是没有机会胜出的。”
“就算参加不了国宴,三天后的这场审核大概也躲不过。”秦英想着这糟心的事,胃口连带着浅了许多。“你到时候随意下一局棋就能混过去了,可我该如何是好?难道我要当场给人诊脉开方?”
苏桓被她的话逗得大笑不已,抚着肚子好久才收敛了神色。最后他拢着袖子轻咳一声道:“作为一名医待诏,虽然不好表现自己的突出才能,但反过来想,你也是比较容易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
秦英干笑了起来,没有接话。道理一般都是容易想明白的。然在理论与实际的中间,尚有好长的一段路要走。
他从秦英微垂的眼眸中看出落寞,便接着为她分析道:“翰林院内现在登记在册的待诏,共有十六人。而能真正登大雅之堂的只有半数。”他生怕秦英不相信,伸了两手一指一指地扒拉着,“琴刘尧,棋有我,书欧阳,画了缘,诗窦献,文公孙,花裴娘,医秦英。就是从八个人里排出先后的话,你也不会名挂榜尾,还在担心什么呢。”
秦英撇撇嘴,扣上食盒,全然不顾食盒里面还剩了些面:“你最后才念我的名字,肯定是最后才想起我,不能听信你的安慰之辞。”这话听起来,就像是她故意迁怒,耍了几分小孩子脾气。
苏桓面上嘿然,抽走了她怀里的食盒,拍拍衣袍上的灰尘,站起身轻声道:“莫要放过大的压力于心上。三天以后尽力即可。”
秦英疑惑于一天到晚都要损人的苏桓,怎么一反常态地当起了善类,没有立刻应答。
他居高临下地弯腰,揉了揉秦英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潇洒离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回 踏罡非舞蹈
第一百八十回
秦英目送了苏桓十几步远,开始认真地思索自己要在审核的时候展示什么。
为人诊脉开方子,虽然是她身为医待诏的职务,但完全不具有可观性。
她也不会把这个画面,原封不动地搬到陛下和众大人面前。
默默地托了许久的下巴,手臂开始发酸。
风夹带着夏夜的清凉,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和衣襟,秦英瑟缩了一下肩膀,撑着另一侧的手臂,起身回房。
毕竟枯坐好像也不会给自己带来头绪,不如先放下,秉烛挑灯地把《诸病源候论》的注疏研究研究。那些卷轴里夹杂着大量的导引法,她若是能学得一二,以后见了病症,也不会单单拘泥于方剂针砭了。
因为下午睡了小两个时辰,秦英的作息时间就乱了。
此时已经亥时正,她却了无困意,就着《诸病源候论》熬到了子时一刻。
深夜还是神清气爽的秦英偶然抬头,望见桌案上的灯油所剩无几,起身涮了笔砚就躺下歇息了。
以前在深山里清修的秦英,都是在每日子时修行的。她早就养成子夜不眠的习惯,而现在下了山,她就必须从小事做起,融入世间的种种规则。
山下俗世的几年生活或许不足以扭转山上清净的百年修行,但她不懈地做着努力。
第二天的辰时三刻,秦英、簪花娘子和苏桓一道从翰林院的饭堂出来,就各奔东西了。
秦英要到东宫丽正殿报道,教授太子殿下导引法;簪花娘子要和礼部的几位大人一起,视察并且监理太极宫内外的花草;苏桓应该是最为轻松的了,只需要呆在翰林院的棋室里。对着古人的棋局打谱。
在经过了私下找李承乾,结果被他扑倒的意外,秦英本来是很想躲着他的。但她现在是骑虎难下。不得不去东宫丽正殿见他。
因为昨天陈药藏郎已经为自己呈了奏折,并且得到陛下的首肯。
她一步一踟蹰地悠悠行到了东宫。没有立刻进丽正殿去,反而在廊下召集了几个扫洒宫侍,让他们做完活计后,就和自己一起进去。
李承乾虽然承诺了不会妄动自己,但是秦英不觉得太子殿下是一言九鼎、驷马难追的。
为保证自己的安全,秦英就出此下策提防着他了。即使这样带人进去会扰了太子静养,但她管不了太多。
不过秦英的念头好像真的有些多余了。
李承乾今天规规矩矩地跟着秦英修习导引法,没有一丝一毫地越界。
这让秦英暗自吃惊。她却故作镇静地板着脸,在他的呼吸长短上挑起了毛病。
“古书上写‘息即为之’。什么是息?”秦英手里一搭一搭地敲着竹书道。
李承乾正调整着呼吸,去想象气满且上行的境界。这时被她一问心思全都乱了,他急促地用鼻端吸了口气道:“息指无呼无吸的那瞬。”
秦英瞟了他的面色一眼,确认他的状态还好,调眉道:“殿下的记忆力如此精人,为何能背不能行?呼吸太过粗沉,就像拉着风箱的灶台。再来试一次。”
李承乾之前就被她唤停了好几次,耐性快要磨尽,却强忍着没有吭声。
重头开始练了两三回。他隐约地领悟了些章法,却听秦英道:
“导引之法不可冒进,今天殿下就学到此处吧。秦某有事便先告辞。”
他抬头对上了秦英的眸子。沉稳而且认真地问道:“——你要忙什么去?”
秦英知道自己若是不说,大概就出不了殿门。于是一五一十地把翰林院预选待诏的事情告诉了李承乾。
他听后沉默片刻,露出了追忆的神色道:“当初入宫祈福时跳的舞很好,不妨再在人前跳一次。”
她下意识地开口纠正了李承乾错误的认知:“那不是舞蹈,是步虚踏罡。”
秦英是奉了给太子祈福的诏书,才入皇宫的。拜见了李世民后,她申请用《中庸》作为祈福的念白,而祈福其他的仪式与步骤,却是一点也没有更改变化。
李承乾在受她祈福的时候。旁观过她身着黑白道袍,眉眼肃穆地行了一场罡步。
他看过无数的表演。但偏偏觉得秦英的步子最震慑自己。明明不知道她在念诵《中庸》的同时,在地上走着什么图案。他却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着全部视线,而且完全忘我。
秦英经过他的提醒后福至心灵,脑仁豁然开朗了。
让陛下和众大人看自己踏罡的主意极妙。
步虚踏罡,乃是她最擅长的道法之一。
过去秦英也不知在阿姊的监督下练了多久。练到了后期,秦英甚至做梦都是自己站在梅花桩子上的情形。那时秦英都感觉自己快走火入魔了,幸好阿姊看完踏罡,评了句合格才免去苦修。
“既然不是舞蹈,为何还会如此夺目?”太子殿下把求学精神发扬开来。
李承乾刚给秦英解决了一个难题,她眉眼带笑地回答:“踏罡的魅力所致。”连带语调都轻松了不少。
他想了想,却觉得是人的问题。若当初在自己身边踏罡的不是秦英,他就不会看得如痴如醉了吧。
……
三天时间很快过去。
秦英一大早就被簪花娘子和苏桓叫起来了,他们一同去饭堂用食,刚跨进门槛就感受到了不同于以往的气息。
翰林院的待诏平时都很散漫,按时到饭堂的待诏除了缘师外,就只有秦英他们三个了。而今早辰时正,饭堂之内准时坐上了十几个人,仔细数的话就会发现是全勤。
了缘师有条不紊地端着紫金钵,用着小米粥和两碟小菜。吃完所有的粥菜,他慢条斯理地拭好嘴角,把手帕折成方块,才抬了眼眸望向门口的三人。
也不知是不是秦英眼花,她恍然看见了缘师对他们笑了笑。
但她随即打消了这个想法。了缘师的言行举止,皆如同活生生的四分律。她感觉四分律上若是没有写微笑,他是不会对人弯起嘴角的。
另一些待诏比较奇葩。他们也不让小宫侍给自己传饭布菜,就这么正襟危坐在食案前,面容普遍刻板。
秦英被这阵势唬住了,心道他们轻狂不羁的外表下,果然有着追名逐利的心。
(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一回 光明地蹭饭
第一百八十一回
秦英等人无视了待诏们的那套,三人挨个坐在食案后,就像往常一般用饭了。
小时候秦英就被阿姊教导,早饭是最重要的。于是她们姊妹俩在山上清修数年,就算辟谷也从未断过早晨的这顿。
放下筷子用帕子拭了拭嘴角,秦英就听饭堂的门外传来一阵响动,大概是很多人,步子声透着些凌乱。
不等影子投上饭堂门外的台阶,她就伸长了脖子看过去。
只见李世民昂首迈过门槛,他的身后除了跟着安公公,还有十几个五品以上担任正职的大人。
秦英的眼眸很敏锐,转了一瞬就看到侯君集隐藏在黑影下的半张侧脸。
侯君集知晓秦英在注视自己似的,忽然抬头转对她的方向。秦英很自然地转过脸,没有和他四目相视。
而簪花娘子一眼就从人群之间,找到了李淳风的身影。
他今天穿着一身崭新的官服,衬得整个人玉树临风、英姿挺拔。
当然这是从簪花娘子的角度看的。
苏桓见到了这个熟人,只是觉得李淳风的样子好像比以前更为讨厌了。
这会儿刚下早朝,李世民连小朝会都没有来得及开,就把小朝会的原班人马,一同叫到了翰林院来。
翰林院的布局和太史局李淳风有着莫大关系,于是出入者通常需要向导。
而李世民贵为九五之尊。站在最前面,他原本是毫无迟疑往翰林院的前厅走,无奈他从没来过。安公公在身后也不好引路,李世民就领着一行人,误打误撞地近了饭堂。
秦英看到这幕深觉奇怪:翰林院的待诏们怎么在今天,不约而同地聚集在饭堂处,而且陛下与众大人也过来了。难道说他们是要在此用早饭?
很快陛下的话就证实了秦英的想法。
“每人一碗酪浆,半张毕罗,加一碟子小菜。”
她听完在心中默默道:敢情还真是蹭饭的。
小宫侍们站成一排。恭恭敬敬地齐弯腰对来人应声致礼,顺着墙边儿退下去了。
李世民左右扫了一下饭堂的装饰。没有说一个字就引得众待诏的身躯微微战栗。
大部分的待诏们奉旨入宫以后,就被安置在了翰林院,一呆就是经年。陛下总是对他们不闻不问。日子过得虽然逍遥,不过并不能生出些许意义。
他们都很渴望见到陛下。并且想得到属于上位者的欣赏与重视。
现在有个极为难得的机会摆在桌面上,基本上谁都掩盖不住内心的激动。
除了秦英等人。秦英、簪花娘子和苏桓面圣的时间还是挺多的;至于了缘师,他修习佛法修得名利心思淡了许多,对陛下的态度也是渐渐平和,面上根本无法看出他起不起念头。
小宫侍们端了食案给陛下与众人布起桌子,秦英和簪花娘子则袖着手,偷偷地玩儿猜数字的游戏。
苏桓则架起了老成的做派,正襟坐在秦英的旁边,实际上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帮着秦英留意饭堂上的气氛变动。
余光只见陛下嘴角挂着浅淡的笑,猜想可能是对翰林院的饭食很满意,不过苏桓一向是对翰林院的饭食没有什么好感。
他所不知道的是。陛下天不亮就要起榻,花两刻时间梳头洗脸穿好官服,就要赶着到两仪殿内上朝。每天早上时间紧张,朝前是吃不到早饭的,朝后还有一场小朝会要开,也耽误了正常的用饭。最后只能连用一餐早午饭。
现在李世民好容易回了一次用餐的正轨,内心感慨万千。脸上才露出一丝苦笑。
其他朝臣也是空着肚子上朝的,而今天难得不用开小朝会,还有正经的早饭,这日子过得简直想要让人落泪。
大家奉行着食不言的规矩,不到一刻就陆陆续续地吃完了。
秦英和簪花娘子则已经玩了好几回合的猜数游戏。簪花娘子的数理不好,一连输了三次,便有些不高兴了。刚好看陛下那边已经放下碗筷,她抿了抿唇做出端庄的闺秀模样。
因为有偷偷摸摸的放松,秦英在听到安公公传唤他们齐聚前厅时,倒是完全不紧张了。
陛下和三省六部的众朝臣,分了左右两列坐下。秦英等翰林院待诏们则自觉站成一排。
安公公在此前,已经为他们仔细讲过了审核的过程:每人先用樗蒲掷具抽签,以此决定展示才能的顺序。展示之时,朝臣们会拿朱笔勾画名字。红圈儿最多的前两人,则有资格出席国宴。
或许是秦英把运气在猜数的时候用光了,如今抽到的是最末等的塞彩,便成了最后一个出列表演的人。
但她的心境很是平静。以儒家之言,叫做既来之则安之;以道家之言,叫做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
秦英也不知道自己的情绪怎么会保持这么淡定。这次仅仅是误打误撞地体验了一把,得道道人的境界。
苏桓擅长的除了围棋还有樗蒲。他的千手一如既往地出神入化,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就做了一回弊。他的手太快了,在场之人里也只有秦英能够看穿。
秦英看到他抽中卢彩,得知他是第一个审核的,心里也没有特别不适,好像今天的自己忽然之间失去了所有情绪。面对外界的一切事物,都隔着层透明的隔阂。既感受不到难过,也体验不出欢快。
很快每个人都摇了掷具。按照顺序重新站了一列。
翰林院长史欧阳大人的手气也相当不佳,他站在秦英的身边,是倒数第二个。
秦英有些忧虑欧阳大人。如果他在审核时表现异常,陛下发现他神志上的隐疾,那他的官位就岌岌可危了。
自从林太医为欧阳大人诊脉,秦英就坚持每隔三天就到小竹林,把药包交给他,他虽然不太愿意喝药,然碍不过秦英的坚持,就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她的好心。
秦英忙归忙,也不曾忘记送药的事情。她一方面严格约束自己,一方面好生地叮嘱欧阳大人身边的宫侍,每天两顿的汤药不得懈怠。
在秦英的努力下,欧阳大人的神志不清渐渐有了好转迹象,但还是与回归正常距离较远。(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二回 审核众待诏
第一百八十二回
秦英最后发现,自己的担心并非多余。
审核在安公公差了白大郎燃上一炷香后,就正式开始了。
苏桓坐在前厅中央,很短时间内补完了古人的残局。他表现地中规中矩,没有什么亮点但也不缺少心意。
第二个是秦英不认识的琴待诏。这人已经到了中年,一身汉制的深衣在众人间显得格外出众。虽然他长得只能称为端正,不过好在气质上佳。弹完秦英完全欣赏不来的古曲以后,她已经对此人的印象极为深刻。
秦英在自己没有涉足的领域,总是会盲目崇拜里面的高人。
她也不知是好是坏。记得当年师傅宁封子发现秦英的这面性格,摸着光滑无须的下巴盯着她笑了很久,直把秦英搞得毛骨悚然。
她鼓着两边腮帮子问宁封子,只见他的两手交叠在一起,眉眼笑得更加灿烂了。
后来在秦英的不懈追问下,宁封子难得地开了金口道:“垂星啊。后世有个词叫隔岸观火,叶公好龙。你的这面性格发展下去,就会落入这两者之一。”
秦英连连摇头表示不懂。
宁封子朝她摆手,恍然就是“明知听了夜不懂还要问,乖徒儿精神可嘉,但下次不要再来烦为师”的意思。
就在秦英慌神的功夫,了缘师已经坐入中央的席位上。
了缘师面容沉静地挥毫。深深浅浅的几笔下去,一枝瘦荷跃然宣纸之上。他用极为简单的笔触,黑白的颜色勾勒出了轮廓。明明离素香燃尽还有好久。他却没有继续作画的意思,不顾众目之睽睽,就离座而去了。
第四个出场的人,还是秦英所不认识的公孙待诏。
因为欧阳大人一直是神志不清的状态,很少管理翰林院,每一旬的例行会议都会被他省略。而这些待诏散养惯了,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样子。于是秦英在认识簪花娘子、苏桓与了缘师以外,对其他人都是“听说过而没有见过”的状态。
公孙先生是善写文赋的待诏。
秦英站得远。看不清他笔走龙蛇的时刻到底写了什么,不过看这不紧不慢游刃有余的手书,她就开始崇拜此人了。
其实站在她的立场上,她见到这样强劲的敌手。是应该无限紧张的。因为翰林院这十六个待诏之中,最后只会被录取两个。越多的人表现突出,情况就越对秦英不利。
抱着学习观摩的心态参与审核,她反是空有羡慕的感觉,没有嫉恨。
公孙待诏写完以后,安公公就着人收了上来,呈到陛下的面前。公孙待诏起身之时眉眼上扬,显然是很满意自己临场发挥出的文章。
接下来出场的是簪花娘子。她本人坐席之前收敛着裙子下裾,对陛下与众朝臣遥遥一拜。
李淳风的神色微动。看簪花娘子看地入神;侯君集的眼眸则眯了起来,心里对这个美貌小娘子极为感兴趣。
簪花娘子的眼眸始终是垂着的,对旁人的神情毫无所觉。
她让自己的随侍涟漪把插花所要用到的花枝与瓶子。全部摆在案上。虽然被皇宫之人称作簪花娘子,但她最为拿手的是插花之艺。
此时放在簪花娘子面前的分别是一段紫薇,木槿,蓼花。
秦英瞪圆了眼眸准备认真地旁观。
早在一旬前,秦英就见识过了簪花娘子的插花手艺。
当时她插了一瓶子的葵花,交代秦英拿回去好生养着。无奈秦英不会养花。只知道葵花是向阳生长的秦英。就随手将阔口瓶放在窗边,没有特意照料过它。
有天簪花娘子问起了花的情况。秦英说不出个所以然。等她回房一看,那瓶葵花全已蔫蔫地低头了。
秦英当然不敢把实情原原本本地告诉簪花娘子,只说葵花长地还好。
后来她偷偷摸摸地让小宫侍在收拾自己的房间时,把那个瓶子的葵花全埋在后院。她自己就趁着簪花娘子不在后院的时候,重剪了三枝花插在瓶子里。
簪花娘子一天晚上,去秦英的厢房里叙话。刚一进门她就皱起了眉头。因为发现瓶子里的花不太一样了。并非说花枝的长短不对劲,而是说花的开合程度,以及结实程度。
当然簪花娘子没有去问秦英。聪慧如她,大概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这边秦英在发着呆,那边簪花娘子的素手捏了花枝,已经选好合适角度,摆进了陶质的细口瓶。
瓶口对于插花者来说是需要慎重选择的。然而簪花娘子此前没有特别要求涟漪,准备什么样的瓶子。涟漪揣摩了自家主子的心思,就斗胆从司工局拿了这种普通的细口瓶来。
簪花娘子的插花技巧已经臻入化境,对瓶子的长相并不挑剔。
动作优雅地再插了一枝花进瓶,簪花娘子抬起了眼角,对上位者们忽然笑了。
李淳风的心在那一瞬间沦陷,不过旋即醋意大发。他的潜意识里,簪花娘子已经就是他未来的妻。于是他很不乐意让旁人,见到簪花娘子这样娇艳动人的模样。
而秦英站在簪花娘子的后面,没有察觉到她的小动作。见到李淳风的脸色变了,秦英还感觉很奇怪。
由于簪花娘子颜值上的独特优势,秦英由衷地认为她很有可能胜出。
之后的展示秦英没有耐心看了,等轮到了身边的欧阳大人出列,她抬头注视起来现在的场面。
陛下和朝臣们经过了长达大半个时辰的审核,普遍有些困乏。
秦英见状同情地想:他们这样多半是因清晨起的太早了。
看到欧阳大人坐下拱手对众人施了一礼,秦英暗暗地松了口气,同时她注意到对面,房玄龄慈祥的脸孔渐渐严肃。
了缘师用过的笔山和砚台重新被人摆上了桌案。
欧阳大人最近都在小竹林里呆着,即使天气炎热也不曾荒废了碑刻,反是很久没有持笔写字了。现在看到帛书和毫笔,他低头看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这是做什么用的。
用记忆里熟悉的姿势握住笔杆,欧阳大人写下了第一行字。
花了半柱香写完,就由白大郎送到李世民的手里。
谁也想不到,气势宽宏的陛下草草看完就勃然怒道:“大胆!”
(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三回 仲尼梦奠帖
第一百八十三回
秦英一下就睁大了亮晶晶的眼眸。她此时很想去看陛下手里拿的那张帛书,到底是写了什么内容,短短九行字而已,就能引得陛下不顾威仪地吼了句“大胆!”
李世民脸色一时间黑得可怕。他呼吸不均地把手书递给左侧的房玄龄,老成持重的房大人看完这短短的七十八个字,也怔忪了起来。
长孙国舅偏了脑袋去瞧,发现看不到全部的字迹,就伸手去拿。而房玄龄两手抓地极紧,两个人在没有商量的情况下,共享欧阳大人的手书,差点就把它撕破了。
长孙国舅缓缓看完,脸孔也从亲切变成了清冷。
以前他和就和欧阳所过节,今天无意揪到了欧阳的短儿,长孙国舅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去。于是他率先对欧阳发难:“长史大人写这段话,是何用意?”
“臣脑海之间忽然浮现,便以笔墨记录。”欧阳放下了笔流畅地说道。他的眼神清明而无辜,身为始作俑者,他却不知道上头坐着的人看了自己的手书,为何忽然变得那么奇怪。
长孙国舅吹起稀疏的胡子道:“好一个目无尊上的臣子,竟敢写如此不敬言辞。”之后他拱手对李世民做礼,“陛下非要严办此人不可。”
李世民深深地呼气。看得出来他是在压抑自己即将爆发的念头。
“陛下。撇开手书的内容不提,欧阳大人的手书可谓是天下一绝,陛下万万要以江山社稷为重。不能因个人好恶而偏废啊。”
一向圆滑世故的房玄龄出声恳求道,这让所有熟识房大人本性的人都吓了一跳。而秦英晓得房玄龄和欧阳大人的私交很好,她虽然惊讶,却把情绪很好地隐藏在了心里。
李世民刚要对欧阳大人上纲上线,听到自己左膀右臂般的人劝阻,也不好驳了他的面子,把原来想说的话吞回肚子里。换了另一套辞措:“……把这张帛书传阅于所有人。”
既然说所有人,自然指的是前厅里坐着站着的人。
秦英也有幸一观欧阳大人的手迹。只见上头的字飘逸灵动。颇有王羲之《兰亭集序》的遗风,但有些超脱意。虽然她不懂书墨这块,但是她在平康坊钟露阁做小厮的时候,也曾经跟着艺妓们临帖子练书法。
等她仔细再看一遍后。觉得这斗折抹弯的笔法有些熟悉。
最后想起来,平康坊钟露阁的艺妓们,就是用欧阳大人的帖子作为描红之本。
不过现在秦英手上的,可是货真价实的手迹。而非东西市的书铺画斋里,随意十几个铜板,就能买到一张的临摹版描红帖子。
平康坊钟露阁的艺妓们中,最痴迷书法的就是昭檀了。她虽然是善于作诗,但写字不怎么好看。每次艺妓们比临帖赌私房钱,她都输地最多。
要是昭檀得知秦英如今拿到了欧阳大人的手迹。甚至过去还曾给他诊脉抓药,大概是要激动地昏过去了。
秦英想完这些不着边的事,把手书递交给簪花娘子。忽然发现自己没有留意过手书的内容。就侧头就着簪花娘子的手看,把这些字消化入脑,秦英的脸惨白如霜似雪:她好像知道陛下为何会大怒不已了。
欧阳大人的行书帖是这样写的:
仲尼梦奠,七十有二。周王九龄,具不满百。彭祖资以导养,樊重任性。裁过盈数,终归冥灭。无有得停住者。未有生而不老。老而不死。形归丘墓,神还所受,痛毒辛酸,何可熟念。善恶报应,如影随形,必不差二。
意思大概如下:孔子去世时七十二岁,周王九十多岁就寿终正寝,都没有到达百岁。彭祖导养以资供自身,樊重任其性情,才过了盈半之数,最后归于冥灭。世间没有能够停住的物事或者人。没有生而不老,也没有老而不死。身形归于土丘茔墓,神魂还于所源。痛毒辛酸哪有什么可以深刻理解的。善恶报应,如同影子般随形而动,定无一点半点差池。
如果放在平常这是没有问题的。然而欧阳大人偏偏在审核时,公然写了带有宗·教敏感词的帖子。他用三个人的寿数长短举例,最后论证了因果报应真实不虚。这让从不信仰佛家的陛下很是窝火。
有时候人坐到了一定的高度,并且在这个高度上呆了一段时间,就会变得有些多疑。
此时的陛下就充分怀疑,欧阳大人写这张帖子,目的是暗示自己恶事做得太多,就算现在得了一时的权力富贵,以后照样是要受报应的。
李世民确实是踏了鲜血与人骨上·位来的,所以他的内心始终对佛家的因果报应有所忌惮。这几年他出钱大力供养着法琳师,但是他不信佛家,不是因他的内心坚定,而是因内心逃避。他不想面对种种不堪的未来果报。
他内心有着致命的弱点。
在见到欧阳大人直指本心的帖子时,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被人撞破了隐秘,完全克制不住自己的惶恐与愤怒。
而这些感情一大半都是虚张声势脆弱无比的。
他平时将它掖在暗处,一旦展露出来,就是威力甚大的长枪。
李世民握拳的手有些颤抖,但是威严而低沉的声音依然滴水不露:“你若是不想在翰林院做事了,大可直接提出来,朕准你告老还乡去。”
欧阳大人摇摇头没有说话。他不知道陛下为何这么说,也不知道自己要回答什么。
秦英用余光扫了欧阳大人一眼,她的心里有些焦急。欧阳大人现在若是不叩首连忙澄清道,是自己无意间笔误,可能就要遭殃了。
不过看样子欧阳大人现在还不明白,他是怎么惹恼了陛下。让欧阳大人自行领悟过来,应该是无比困难的事情。
接着秦英悄然观察了一番朝臣神色:房玄龄眉头紧锁,李淳风神色平淡,长孙国舅一脸旁观的样子,侯君集则是一副嘲讽的表情。
秦英在心里唾弃了侯君集的嘴脸一把,然后震了震袖子疾步上前,一下扑倒在了欧阳大人的身边,哭着道:“长史大人莫要丢下我等,辞官离宫啊。”(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四回 假戏可真做
第一百八十四回
在陛下发怒的一刻,秦英就想起自己之前在早朝时,曾听陛下对李好德的判决。因为李好德患了心疾,言语有失得罪皇室,最后以斩刑论处。
当时她就觉得这个案子和欧阳大人的有着相似之处,现在欧阳大人的一篇帖子引得陛下如是恼怒,秦英心中暗道不好,便在慌张之下扑倒在欧阳大人身边,以求陛下开恩。
秦英是个不太爱哭的。不过为了做戏做得天衣无缝毫无破绽,她刚才在手臂内侧掐了自己一下,泪花就自然而然地飚出来了,连带着声音也越发哽咽婉转。
从画面上来说,还真的挺像回事的。
说实话,秦英上前扑倒在厅央时,只想要把欧阳大人神志不清的秘密压起来。她没有考虑这样会对自己产生何种不好的影响。
她本是最后一个上去展示的。若是惹了陛下不喜,她无须费吹灰之力就会自动出局。
这时秦英在大部分翰林院待诏们的眼中,颇有大义凛然自断前程的侠情,不过另一小撮的待诏看到她毫无形象地哭起来,只是觉得她聒噪地让人心烦。
坐在陛下两侧的朝臣则普遍惊住了。
认识秦英而和她不熟的朝臣,如大理寺卿,想道:亏她是个翰林院的六品待诏,竟然当着大家的面哭哭啼啼,成何体统。这小儿简直比上次在大理寺时。还要胡闹地过分。
李淳风暗暗地扼腕,心里直恨自己管教不严,一时不察就让小师妹多管闲事。甚至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她非要掺和进来天子之怒,难道不害怕牵连到自己身上吗?
而与秦英一直不对付的侯君集见此,慢慢地咧了咧嘴角,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来。他上次故意联合了戴胄散布消息,又让三个散官去御书房弹劾秦英,没想到她手眼通天似的,在最后关头找了贵人相助。而现在她是自寻绝路。试问还有哪个贵人会不长眼色,在这时候伸手救她一把。
房玄龄看着秦英放声大哭的悲伤模样。心中一动,却也没有立刻淌浑水,把秦英从下头捞起来。他已经冒险为欧阳信本说了好话,现在出言就显得有些频繁了。他要按捺住自己的心。等待最好的时机成熟。
簪花娘子不忍地眯上了眼。她想到这些天,秦英不论多么忙碌,都会抽时间到小竹林亲自侍奉欧阳大人,就算出宫沐休了三天,她都有让自己的宫侍代劳,未曾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
她佩服秦英的作为,但是她对欧阳大人的感情,远无秦英那么深。所以簪花娘子不会为了他,就放弃了自己的前程。她和李淳风骨子里。都是清醒理智到极点的。
苏桓作为欧阳大人的下属,作为秦英的友人,内心深深地挣扎了一番。秦英对欧阳大人之用心。他也体会到了。以前苏桓没有花什么心思去了解神志不清的欧阳大人,但是偶然会陪着秦英去小竹林送药,见地久了就对这个老者产生些许的同情。也仅仅是同情而已。他认为自己没有那么高尚的品格,去管欧阳大人的好歹。
但是秦英……苏桓想到了她,原本沉稳的内心就开始摇晃。
不知她是怀着怎样的想法,去为欧阳大人出头的呢?
李世民眉头一紧。挥手准备把秦英赶下去,就看苏桓这个平常一声不响的棋待诏也站出来。跪在前厅中央。他和秦英一左一右,刚好把欧阳大人维护在中间。
“你们反了是不是?”李世民执了朱笔在秦英和苏桓的名字上,各打了一个叉后沉声威胁道。现在已经取消了他们入宴的资格,若是他们继续逆流而上,只怕会被禁闭几天。
苏桓听完倒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他参加审核就没有抱着通过的希望。此时自己出来,应该是能够分担秦英的压力。
秦英做戏做得越发伤心,最后甚至打了个响亮的哭嗝。她一边感慨自己假戏真做无比敬业,一边惊讶苏桓原来是这么讲究义气的。果然上辈子的死党靠的住。
她抬起袖子抹了把脸上的泪,顺势转过头赞许地看了苏桓一眼。而苏桓直接回了她一记眼刀,意在嗔怪她做出这种丢脸跌份的事。
朝臣们旁观了这场眉来眼去的互动,都默默地垂下脑袋做出清闲状,他们既不能偏帮欧阳大人,也不能触陛下霉头,就撇清了关系。
“欧阳大人在翰林院这几年,虽然没有什么功绩,但也有苦劳。求陛下网开一面,饶恕欧阳大人沙含影射之事。”在早朝和小朝会上总是透明的老实人李靖忽然开口。
李世民本来是拿定了主意,被这沉默寡言的李大将军劝谏,还真有些下不来台。
这时的房玄龄看陛下的神色松动,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也开始拱手陈情,欧阳大人编写的《艺文类聚》是多么文采斐然,影响了多少科举之人的文章典论。
有些见风使舵的朝臣,看文武两班的大人物都表明了态度,便跟着做出选择。
李世民这下是有火也发不出了,只能憋回去,脸孔做出深明大义的模样,采纳各位爱卿的谏言,并且抬手让秦英和苏桓起身。
秦英和苏桓知道自己险险逃过了一劫,心里后怕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而处于事件核心的欧阳大人,尚不知道自己在生死之局走了一回,为何有人要跪在他身边,为何有人要为他说话。但他深深地记住了每一个善待于他的人,比如秦英与苏桓。
接下来就是安公公和白大郎一起整理名册,公布参选国宴之人。
秦英辛苦练习了三天的踏罡步虚,还没有来得及展示就夭折了。但是秦英并不后悔。她起码用自己未知的前途,换了上辈子对自己很好的长辈。
前厅的人散了以后,秦英早早地离开了翰林院。她不想被侯君集或者房玄龄堵着,表达恶毒或者友善。
一路疾行到了东宫,秦英才感到没有那么大的压力。在她的内心里,这是可以躲避风雨的地方。在自己的厢房里单独呆一个多时辰,到了下午,她进丽正殿找李承乾。
秦英的脸上还挂着一行泪痕,显然是中午又哭过一场。
李承乾见了她就问道:“你不要名也不要利,为什么还在意?”
“……你哪里看出来我不要名利?”她一边揩鼻子一边闷声道。
“今天上午的事情从翰林院一路传出来了。你做地很对很好,但是下一次莽撞的时候,能不能先想想自己的处境?”见她低着头做了一副乖顺样子,李承乾叹息道,“秦英,我不希望你有事。”
(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五回 北方有佳人
第一百八十五回北方有佳人
“秦英,我不希望你有事。”他的眼眸郑重地落在她的身上。
听到了这样不加掩饰的关心之语,秦英的内心很开怀,不过她幅度微小地动了动肩膀,斟酌着词语低声道:“殿下要知道,断袖是一种心理上的病。”
让秦英意外的是,李承乾没有立刻生气地反驳,而是用更加深沉的目光注视秦英道:“你的踏罡步虚,现在给我表演一次吧,说不定它能治断袖。”
他知道秦英为给欧阳大人出头,完全错过了参选国宴的机会,心里虽然说服了自己,但终究是很难过的。而他改变不了阿耶的决定,唯一能做的就是,让秦英的踏罡步虚得到展示,即使她的面前只有自己一个人。
他这样说是能稍稍慰藉她的吧,李承乾暗暗想道。至于步虚踏罡说不定能治断袖,都是他随口胡诌出来的。他很欣赏秦英的踏罡天赋,不过完全不信道家的一套管用。
秦英没有跟上他的逻辑,不过还是扯着衣带站起来。她中午躲在房间里哭了一场,确实是因为自己的踏罡步虚没有得到任何的展示机会。听到李承乾的话,她重新拾起了笑容。
今天她所穿的并非青色官服,乃是一袭长袖直衫的黑白道袍。上面用灰色细线绣着双鱼的阴阳图案,简朴之中透着贵气。然而它在秦英跪地的时候。沾染了一些尘埃,但也因此显得更加有生机。
身边没有钟鼓伴奏,眼前也只有一个侧卧着的人影。但秦英已经满足。好像她这三天来不懈练习,为的就是给一个真正想看自己踏罡的人表演。
她转过了身背向李承乾,闭眼缓缓地深吸一口气。中午的时候把眼泪流干了,眼眶干干涩涩,让她看不清十步以外的东西,她索性不用眼视物,单凭自己的记忆做出动作。
朝上甩开长长的袖子。回身低首。
并不是舞蹈,却有着无与伦比的美。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一场踏罡步虚下来,她的后背已经出了层细汗。秦英提着袍子下摆坐下来。用手扇风乘凉,就听李承乾略带懊恼的声音传来:“踏罡步虚好像不能治断袖,好像会使断袖变本加厉。”
“断袖忍着。”秦英面不改色地道。
谁知他没有头尾地道:——“我会想法子让你入席国宴的。”像是掷地有声的承诺。
“殿下不必对秦某如此好。”秦英的手一顿,缓缓道。
李承乾翻身做起来,郑重着神色道:“你是我的侍医。为我做了那么多,我也要为你做些什么。”
秦英的一口气梗在喉咙里,竟不知道怎么接话。
上辈子的李承乾和这辈子好像不太一样。不是说性情方面改变了。而是在对待她的态度不太相同。
上辈子不善于亲近人的太子,唯独能和她摆出好脸色,但是言语还是极少极平淡。她完全不知道冰山一般的太子。是否仅仅把她看作能聊得来的道医,还是无关于身份地位的友人。
而这辈子的太子,动辄就平铺直叙地表达对她的特别心思。仿佛那千年不化的冰山,经过了一世消融,已经化地连冰碴子都不见了。她听得他说的多了已经不再惊讶,都生出了麻木,只会想方设法地离这个断袖远点。
不等他继续说肉麻的话,秦英匆匆出来了。
踏出殿门几步。她看到萧禹站在廊下,拢了袖子静静等着。
“萧大人。”秦英主动上前做礼。她和萧禹的阿姊萧皇后关系还可以。但是并不熟识与他。于是礼数无比殷勤。
这看在萧禹的眼里,则有些巴结取好的意味。
但是萧禹早就习惯了官场应承。他微微一笑回了拱手礼,观察了秦英衣着,与脸颊上的汗,道:“秦大人,今天穿得如此隆重,是刚刚做了法事?”
“说来话长。”秦英直了身子,和他站在一处叙话。从翰林院那场不太公正的审核,到刚才自己单独为太子踏罡步虚。说完这些秦英生怕萧禹听得腻烦,赶紧转开了话头,“大人重回东宫掌任太子太傅,也是有段日子了吧。无奈秦某还兼任翰林院待诏,此前未能及时恭贺。”
“秦大人客气了。”萧禹说着高看了秦英一眼。他知道秦英的全套话里刻意省略了无数个细节,这是存了掩盖功劳的心思。但他想到了这层,也不会给秦英故意藏拙的机会,“新罗遣唐使来朝的事情,某也略有耳闻。秦大人为长史而错失良机,实在可敬。”
秦英听罢反而摸了摸自己出了虚汗的鼻子,讪讪道:“秦某并无炫耀得意之情。”
萧禹心里直道这小儿有趣,便继续逗了逗她:“道家之人讲求的,无非就是功成名隐身退,秦大人深得其精髓。某夸个一两句,秦大人也不要因此羞赧。”
秦英被他说得更加难为情,哪里还敢和他再攀谈其余,说了句告辞,就溜着廊边儿离开了。
萧禹笑着摇了摇头,收敛了步幅,准备给卧榻的太子上课。
本来太子上课的地方在显德殿,不过因为这几个月一直患病,行路都困难,陛下特准他自修。
然而此前太子闹了私审大理寺囚的一出,陛下大怒,请萧禹重新执教,即使太子抱恙不起,也要把课堂搬去丽正殿,也不得让太子荒废课业。
进丽正殿,转了个山水屏风,萧禹就见李承乾坐在榻上,手里捏着笔杆,正聚精会神地写着什么。
萧禹心下好奇,就慢慢踱步过去,看一向勤奋好学的太子在做什么功课。
而李承乾专注于笔下,并未发觉萧禹就立在自己身边。
李承乾还没有学得阿耶的飞白,笔墨幼稚生疏,但萧禹还是能看出里面的筋骨。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萧禹看到这里面色变了一变。
秦英刚给太子踏罡步虚,太子便写了这首李延年的赋。
萧禹心里升起了一个荒诞至极的念头。然而他不敢去深思。
萧禹重重地咳了咳,李承乾才转头。被抓了现行的他愣了一下,才收掉了帛书。
“殿下不要耽沉美色,误了课业。也莫用这样的赋练笔。”萧禹板着脸道,内心还未曾平静。(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六回 半推就认错
第一百八十六回
萧禹虽然看出来了李承乾和秦英两个人有猫腻,但是他忍住了点破关系的念头,好歹是给太子留了几分颜面。
他害怕自己万一说得重了,引起太子的反逆心理。毕竟现在这孩子正是十几岁,年轻气盛的时候,偏偏还有恙在身。他晓得这卧榻时间长的人,脾性一般都比较古怪,难以招惹。更何况是九五至尊的儿子,未来天下的继承者。
李承乾自知理亏在前,低着头应和了萧太傅几句,把帛书恭恭敬敬地塞进了玉枕下头。就算萧太傅要没收,他也是绝对不肯给的。
这张帛书对李承乾而言,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
秦英溜着墙根出了东宫,回到了翰林院。一路上的巡逻守卫都在对她指指点点。他们的话题无非就是,上次秦英擅闯永巷北的后宫。秦英经过那件事以后,早就成了他们那个圈子的半拉名人。
别人这样看待秦英,而她自己却假装低调。目不斜视地经过了他们,秦英的手心都沁出了薄汗。她实在不善于成为别人的话题焦点。
进了翰林院的前院,秦英刚松了一口气,就看自己的师兄李淳风的衣角,隐没在廊柱的阴影下。他似乎是听到了由远而近的步履声,回了头来,正撞上秦英欲躲而无处可躲的尴尬模样。
秦英上午的时候做了件好事。而她的师兄李淳风可不这样认为。她知道他存着念头教训自己,便想要暂躲一时,等他的心气儿平和下来。再老老实实地向他认个错服个软。
李淳风乃堂堂的太史局令,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他算得一手好卦,秦英那三脚猫似的想法,早就被他摸透底儿了。他早就掐算出秦英此时趁着天热人少,会悄声地回到翰林院来,于是他就在必经之路上堵着。
他自认为师傅袁老道不在小师妹身边。自己这个师兄就要对小师妹的言行举止负起责任。
她犯了大过,他必须当天就把她的思想扭正。免得日后增添更可怕的麻烦。
秦英现在被他看了正着,心道这次倒霉,偏偏在师兄的眼皮子底下,做了这档子让他瞧不过眼的事。
平常秦英的错事半点不少做。
往常她都是背着他。他就算是掐算了出来秦英闯祸,碍着自己和她距离较远,也就未能好好地训诫一顿。
而今天她没有背过去,他就准备好好将她收拾一顿了。
秦英苦着脸走到李淳风的面前,施了一礼问了句好后,哀哀唤道:“师兄。”
李淳风扯着她的衣角把她拉进了廊柱后头,冷着一双黑色如深潭的眸子问道:“你可知错。”
他最喜欢做的就是扯她的衣袖,把她拉到没人的地方教训。
秦英暗暗地腹诽一句,却不敢抬眸去看他的神色。使劲点了点头道:“我不该在审核时帮欧阳大人。”她的语气太过于顺遂,好像完全没有表现出忏悔意图。
李淳风的脸色更加难看了:“错哪里在这。继续想吧。”他的面容冷冰冰的,不近人情。一看就是铁了心要秦英改邪归正。即使现在秦英装萌卖傻,也别想从他的手里糊弄过去。
秦英偏着脑袋思索了好一会儿道:“……我没有认清时势,就贸然把自己卷进风波里了。欧阳大人的事情虽然危急,但是在场之人都不曾妄动。我未能随波逐流,反而挑了大旗做出头第一人。”
李淳风哼哼了两声,用手指毫不客气地点了点她饱满的额头:“下次你还做不做了?”
秦英连忙缩着身子告饶道:“我保证没有下次了。”她第一次发现师兄李淳风这样唠叨。简直和阿姊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他收回了修长的手指,将它尽数拢在袖子里。语重心长地道:“你今天不知轻重地冲撞了陛下,本就怒火中烧的他更上火了。因他受了众位大人的劝,这才只免了你参与国宴的资格。你就庆幸自己不曾丢了官位吧。”
秦英眯着眼道:“我以后注意不招惹陛下就好了。”她心里就没有把李淳风的话认真当一回事。
他拉长了脸严肃道:“上次你到大理寺听审时,胡闹一气的事情还没和你算呢。你凡事做前就不能掂量一番。大理寺那帮人最善记仇,你……真真叫我操心。”他说到了最后一句,深深看着秦英,眼眸里除了生气还有担忧。
秦英正巧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面孔,见状也被感染了一丝难过。她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袖,小声道:“师兄为何肯管如此顽劣的我?”
“我不来管你谁还会管。”李淳风没有好气地回答道。
秦英却恍然感觉自己回到了阿姊身边,阿姊的唠叨环绕在自己的耳畔。
苏桓这时从棋室出来,看他们两个在一处说话,道了句差不多就行了,就要把秦英拉走。
秦英知道苏桓和李淳风的关系向来不和,而这两个人对自己来说都还蛮重要,所以并不想偏袒任何一个。
她要是跟着苏桓走,就是把师兄李淳风至于不顾了。
秦英甩开了苏桓的手,对他略有抱歉地笑了一下,就三步并做两步地离开了是非之地。
她没有对李淳风做临别之礼。因为她感觉师兄已经切切实实地成为了亲人。至亲之间,好像不需要太多客套了吧。
来到翰林院的后院旁边,秦英忽然想到小竹林看看,欧阳大人现在如何,有没有被今天的突发事件吓到。
入了小竹林的地界,秦英在远处隐约听到属于两个人的呼吸声。
她心下纳罕。小竹林一向是人迹罕至的。而在下午这么热的天气下,更是不会有除了欧阳大人以外的人来。
——那边会是谁?
秦英踩着林竹飒飒落下来的碎叶,尽量让自己的脚步轻一些。见如七坐在欧阳大人的旁边诊脉时,秦英呆呆地望着这一幕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听过今天翰林院审核的事情,小僧担心欧阳大人就来了。”说着他收起了道宣师给自己的药箱,回眸看着秦英道,“欧阳大人的病已经好了五六分。你是怎么做到的?”(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七回 竹林且行医
第一百八十七回
秦英奇怪的不仅仅是,如七会前往翰林院为欧阳大人诊脉,还有他是如何通过翰林院那道守卫的。r?anen .?r?a?n??e?n?`o?r?g?
要知道翰林院门前的守卫很是森严。除了李淳风这种身居高位的人,能凭鱼符进出,其他人要进来观望一眼翰林院,那是门都没有。
如七刚才已经从欧阳大人的口中得知,只有秦英会时不时地到这里,于是刚才他没有转头,就知道那脚步声是谁的了。等回过头来看到秦英,如七从心底吃了一惊。
她今天所穿的黑白道袍,做工精细到了一定境界,长袍无带,微风吹拂起了她的衣摆,勾勒出纤细的身姿,整个人显得无比端庄。
秦英倒是不知道自己这身新制的道袍,穿起来是如何曼妙。她敛着衣袍下摆慢慢走到了如七身边,挨着欧阳大人的右席坐下,道:“寻常汤药,配上三天行一回的针法。”说着她的眼眸转到了欧阳大人的手腕处。
如七的三根手指排在他有些干瘦的手腕上,有些不搭调。
她传了一个眼神给如七,之后道:“你都诊出了脉象还不收手,是准备做什么?”
其实秦英是有些“妒忌”如七。欧阳大人从来都是不肯,在秦英的手下乖乖受诊的,也不知道是否记住了,秦英曾对他用过手刀这种暴力;而现在他处于清醒状态,就一声不吭地任由如七摸着脉门。面对这样大的差异,秦英心里很不舒坦。
“哦。”如七听罢应声。把手指拢在袖子中,他是不会告诉秦英,他一不小心看她入迷,才愣神了片刻,让秦英捉住把柄。
秦英眯了眯眼,感觉如七蠢萌的个性好像更上一层楼。但她不会主动说出口。俗话道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她这些年在人世间,学还是挺有模有样的。
“你今天是怎么混进来翰林院的?”秦英趁着如七没有收回,正放在欧阳大人腿上的布巾,伸手为欧阳大人续诊。三只手指加了一丝力道。防止欧阳大人不配合地乱动。
欧阳大人一看秦英要隔着布巾诊脉,脸色极为不自然,但他挣扎了一下就想起,上午时秦英好像是对自己格外关照。他就放弃了无谓的举措。秦英应该是不会伤害自己的。即使她每次来看望自己。伴手礼都是熬出来极为酸苦的药包。
“小僧在翰林院外遇到了缘师,他偶然谈起上午之事……”
不等如七说完,秦英就捡起了话头道:“你就和他一道进翰林院。并且蹭了顿斋饭。”
如七想要摇头表示不是,无奈秦英看他的眼神充满明了的意味,他是有解释也辩不清。
秦英一边用着不怎么高明的水平诊脉,一边笑眼弯弯地对如七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僧人在未成佛以前,也绕不开这四个字。过来吃饭坦坦荡荡地承认就好。你云游之时到处化缘。在乡野县邑化缘,和在翰林院化缘不是一样?”
如七被她一番滔滔不绝的话打败,索性哑口无言做起了无嘴的闷葫芦。旁观秦英姿态优雅地收回左手,从一只袖子抽了帛书来,右手提着炭笔在上头写药材名字。
思绪就着秦英笔下歪歪扭扭的手迹而飘远。
记得他第三次见她,就已经意识到秦英的辩才相当厉害。
那时的秦英和现在差不多高,却被邀请上了大兴善寺的俗讲台。才是瘦瘦弱弱的孩子,在登上五六阶的木台时,却一晃不晃,走地稳似成人。
——胸有成竹。如七看到此幕,脑子里不知不觉地浮现了四个字。
而秦英也确然如他所料,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她单开口说了两句,就得了台上老者的青眼。台上老幼论至酣畅处,道宣师便上去搅了局。
他们一佛一道一老一少,不论法而论花。并不是多么高深的题目,却从平凡中抽出了精髓之味。
如七到现在还能想起,道宣师的三问与秦英的三答。
道宣师在当今是佛家数一数二的论辩高手了,而秦英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就能与他平分秋色,她的辩才岂是随意斗量的?
如七的思维和口舌向来不灵便,就算阐述最为简单的事理,他也是小桥流水一般娓娓道来的。若是碰巧遇到有些难以解释的,他就懒得花太多时间去说了。
他就默默地看着秦英写下一张帛书,三四行的狗爬字里,包含了近十种的药名。
秦英知道他好奇自己所开的方子,写完帛书吹了吹未干的墨就递给了他。自己则满不在乎地用帕子抹了抹手,耐着性子和欧阳大人沟通起来:“大人怕不怕针?”担心对方听不懂,秦英做了往自己胳膊上施针的动作。
要是搁在平常,秦英就把他敲昏过去,再为他行针治病了。然而她今天上午刚在他面前刷了一回好印象,这么快就扮成恶人不好。况且如七在这里看着,秦英要是做了什么有违他信念的事,她觉得他们的友谊就到此而止了。
友谊这东西很脆弱,从细节处就能够致命。秦英不是害怕它碎,而是不想平白冒险。
大部分上了很大年纪的人,都和小孩一般需要好言哄着。欧阳大人听到秦英不加修饰的话,戒备地往后倾了身子,微声道了句怕。
秦英使尽了浑身解数,来让欧阳大人放下恐惧,静枕在如七的腿上。
欧阳大人和她接触的时日也很长了,却还对秦英将信将疑的。而他在如七面前,则是表现出彻头彻尾地服从。
……或许是如七身上带着普度众生的佛光?秦英在取医箱里的一排卷起来的针帛时,没有头脑地想着。
欧阳大人被如七衣间的檀香熏地昏昏然,不到一刻就安稳睡去了。
秦英刚好抽了这个空子下针。五寸长短的银针寒芒微闪,尖端就没入了皮肉。
如七看到了她如此娴熟的针法,心中大颤,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
“你怎么会学得鬼门十三针?”
秦英打了个哈哈,想要随口扯出幌子糊弄过去,却被他清澈见底的眸子盯着,没有了胡诌的底气:“上辈子我听孙思邈背过这首针诀,假以时日就逐渐练成了。”
(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八回 并非是良配
第一百八十八回
如七望着她重复道:“……上辈子?”精神恍惚的他差点没有捏住手里的帛书。
微风吹起,竹林间的扁叶飒飒作响。
“佛家不是经常说转世轮回,你怎么还用这种毫不掩饰的诧异眼神看我?”她嗔怪地回瞪了如七一眼,就低下头观察欧阳大人手上微微颤动的针了。行针时是不能吹风的,她把欧阳大人的长袖子合起来,完整地盖住手。
“佛门的上辈子,指的是这辈子未出生以前。”如七一本正经地在给秦英普及,佛家特有的封·建·迷·信。
“孙思邈老先生古稀之高龄了,我前世与他相识有何不可。”秦英面不改色地道。心里则想这次他还真是百疏一密难得聪明。
如七的目光依旧带着点疑惑,但他终究没有吭声。他知道自己要和秦英论辩起来,最后输下来的一定会是自己。
所以明明占着理的如七沉默了下来,秦英不战而屈人之兵。
等秦英取下了欧阳大人手心内侧的银针,如七晃了晃帛书道:“……这上面没有写用量。”虽然他的口才和她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不过他觉得自己有必要为此而发声。毕竟事关着患者。一到这种时候,如七就变得特别有胆气。
秦英用手巾擦了擦三根银针,把它们依次卷进了布帛,再轻声对如七道:“你觉得用量应该怎么写。”她是故意不填药材名后面剂数的,为的就是考量一下,如七在道宣师的身边学了一年,医术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如七倒是没有发现秦英是挖了个坑,随手拿起毫笔,蘸了蘸欧阳大人研的墨,就凝神标注上了。秦英远远地瞧了一眼,心下一喜,如七在别的方面木讷,却对医方有着近乎天生的敏感。他写的基本上和秦英想的不谋而合。
欧阳大人此时被秦英推了推,悠悠转醒时,视线模模糊糊一片。
秦英和如七就离他几尺,他那昏花的眼却只能分出他们两人的衣服颜色。缓缓地在他们两个的搀扶之下坐起来,开始一语惊人了:“一佛一道,非为良配。”
最先从八个字里反应过来的是秦英。她嘿嘿地附和了两声道:“大人你还没睡醒,我等扶您回后院的厢房吧。”
欧阳大人连连摆手道不用,因为他看到了远处放置的半截石碑。他还没有把剩下的两行楷字刻完,就毫无休息之意。
如七见欧阳大人神色坚决的样子,把自己僧袍下摆压出的褶皱展平,就先对欧阳大人合手施了一礼,道:“小僧便先离去了。”
胳膊拧不过大腿。秦英作为一个小辈、一个下属,对欧阳大人的固执行为无法劝阻,也跟着如七出小竹林来了。
因为刚才听了欧阳大人莫名其妙讲的话,秦英和如七相处起来,好像没有刚才自在了。
两个人难得没有并肩而行,而是秦英在前如七在后,两个人之间隔着不长不短的十步远,看上去就是刚刚认识还不熟悉的样子。
“一佛一道,非为良配。”秦英在心里默默念着这句,暗暗想这两者无论如何,也不会被凑成一对啊。且不说佛家那无数条梵网经戒,就凭着道家对佛家那毫不友好的态度,真的要是凑成了对,多半也是冤家虐情。
秦英和如七前后脚出了翰林院,她去了左春坊为欧阳大人抓药,如七则回了住处修行打坐。
说来也是很惭愧,自从秦英离开了寺庙和道观这种方外之所,就再也没有盘起双腿修行过一时半刻。她现在怀疑师傅宁封子的话——在方内证道——是没有什么依据的。当初他这样说,多半是想把自己赶下山去。
红尘滚滚杂事纷纷,很影响心态之平静。秦英这辈子在山下近两年,都差不多忘记了修行的种种方法。在方内保持道行都不容易,更不用说在方外修上更高的境界了,这可是难上加难的事情。
……
太极宫御书房。
李承乾静静跪在李世民的桌案前,都有一刻多钟了还不肯起来。
安公公在旁边着急地汗出了好几身,不过看陛下完全没有让长子起身的意思,他也不好代口宣旨。他这几年在陛下身边当差,早就明白自己的位置有多么微妙。伴君如伴虎。虽然在众人眼前是风光无量的,不过这一个不慎,就有可能触怒龙颜落个悲惨下场。
李世民垂眸批了好几张的折子,才抬头哼声道:“你为了区区九品侍医,准备任性到何时。”今天下午他正在看谏言奏疏,就听门外步辇声起。见长期卧榻的李承乾无诏而推门进来,李世民的眉心就跳了一跳,有了不太好的预感。
李承乾确实不是和阿耶请午安茶的。他略微和上首的父亲寒暄了一把,就把秦英二字宣之于口。还没有把话题正经搬到台面上,就被李世民无情打断了。
而出师未捷的李承乾又哪里是轻易放弃的。他见阿耶不听就采取了消极抵抗的措施,长跪。这几乎是用自己在父亲心里的分量,做一个赌注了。
“儿臣没有任性妄为。秦英……秦待诏今天言行无状,确实该罚,并不应该被剥夺国宴的旁席之位。”李承乾咬着牙关道,“若秦英国宴之时无法参席,儿臣便也不去了。”
李世民的眼眸暗沉了几分,他盯着自己越来越胆大、越来越放肆的长子,低声道:“——你在威胁于朕?”
只听他深深地吸一口气道:“我的一条命都是他的。”
“咳咳咳。”李世民听这句石破天惊的话时,正端起一杯茶,他刚喝了一点润喉就被呛住。抚着胸口低头喘息半晌,他审视着自己的长子,缓慢而清晰地一字一顿道,“你敢再说一遍?”
“我的一条命都是他一次次地从险境拉回来的,若是不能报答此恩,我便不配为东宫主。”李承乾用尽了最后一分气力,撑着挺直如竹的腰身道。
“好一个不配为东宫主。”李世民忽然笑了,眼眸里的光闪闪烁烁,“你拥有的一切是我给予的。你这样说,是不想坐这储君的位子了吧。”(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九回 鱼我所欲也
第一百八十九回
李承乾被他反将了一军,脸色瞬间就惨淡地毫无血色。他知道自己的阿耶,向来都是说一不二的性子。
若是没有动念,根本不会用它试探。他现在是认真地让自己,在储君之位与秦英这两者间做出选择。
“你当真以为我不像皇后似的常去东宫,就无法掌握你的事情了吗?”李世民看着长子微垂的眼睫,自顾自地笑道,而语气却是毫无暖意的,“你和秦英亲近过甚,我早就知道。做父亲的我干涉不得你的私事,但至少可以保证未来的天下之主,能顺利地繁衍下一代。”
他已经说得很简浅直白了:若是李承乾执意要和秦英这样亲近下去,东宫之主和储君之位迟早是要交给别人。
李承乾憋了许久,艰难地挤出了四个字:“儿臣省得。”
李世民一只大手抵住了额头,斜斜地睨着他道:“你是要这天下,还是一个侍医。”他丝毫没有觉察出来,自己把秦英与天下相提并论。
只见自己引以为豪的长子沉默了一会儿道:“自然是要这天下,而这天下也囊括了秦英此人。”
李世民的手一拍桌子,皱起眉头大声唤道:“孽障!回去把孟子的那篇‘鱼我所欲也’抄上五遍!”
孟子的那篇文章写的很好,也适用于李承乾所遇到的选择:鱼我所欲,熊掌亦我所欲也,两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
而李承乾是口气不小,野心也不小的。他想把鱼和熊掌都收拢于手心,完全不考虑自己日后能否吃得消。
安公公在旁边听完他们父子两个的对话,汗止不住地流淌。
由于天气太热,还有他们这势如水火的气场冲突。
李承乾低着头不看被自己气地脸色铁青的阿耶,俯身行了大礼淡淡道:“儿臣告退。”
等他一瘸一拐的身影,从御书房的纸门处摇晃而去,李世民重重地拿镇纸拍了一下桌面:“——真是个孽子!”试问这上下千年的史书记载里,哪朝哪代的皇室出了这样的断袖,胆敢在自己的父亲面前,就直接供认不讳的?
而他的长子偏偏就是个断袖中的异数!
安公公上前给怒火中烧的陛下斟了一盏茶,动作小心翼翼的,生怕自己引火上身。
李世民一口气灌进去半盏凉茶,火气渐渐地灭了一些,但这心里头还是堵得厉害。他也顾不上擦嘴角的茶沫,就转头对安公公道:“……叫皇后到御书房来一趟。”
“是。”安公公如蒙大赦地做礼道。他真是一点也不想呆在这温度诡异的御书房里了。
长孙皇后此时,正卧在美人靠上看书做消遣,听闻白大郎带着陛下口谕过来,就叫小筝开殿门放他进来。
白大郎是安公公的小徒儿。安公公深得陛下的信任,白大郎也跟着沾了不少光。
他经常代替自己的师傅捎口信,已经被陛下、皇后熟识。陛下直呼白大郎的名字外,皇后的贴身侍婢小筝与他的交情也甚好。
躬身站在长孙皇后十步开外,白大郎道:“下午太子乘辇到了御书房,不知道在里头和陛下说了什么,就听陛下骂殿下孽子。之后师傅就要我请您去御书房。”
长孙皇后眯着杏眼打了呵欠,懒洋洋地伸手道:“知道了。”手臂伸到了一半,小筝就极长眼色地搀上了她,缓缓服侍皇后起身。长孙皇后坐在梳妆台前,任由小筝和另外的侍女为自己重新盘发髻。她一边凝神看书一边道,“他们父子俩闹别扭是常有的事。”
白大郎观察着长孙皇后镇定如常的面色,犹豫道:“这次好像不同于往。”其实他站在御书房外还隐约地听到了几句,甚至捕捉到了“秦英”这个字眼。他想不通秦英如何能与父子间的矛盾扯上关系,但这疑问也问不得,只能藏在暗处。
“过上一晚上就消气了。”长孙皇后不知道李承乾是闯了多么大的口祸,她没把这当回事。以为最多是李承乾的功课被抽查了,结果不甚理想才受责训。
而白大郎不敢把自己听墙角的细节告诉皇后娘娘,只是点头道:“娘娘若是收拾好了就赶快过去吧。”皇宫里的规矩,就是动不动装聋作哑,他深谙其中的道理。
因为白大郎在步辇旁边催着,行路的速度很快,半盏茶功夫就穿过了几重大殿,停在御书房门前。
长孙皇后在小筝的搀扶中,提着裙摆走下来。敲了几下纸门扉,她仪态万千地走近了李世民,先恭恭敬敬地拜了一礼,才轻声道:“陛下莫要和小孩子一般见识。虽说承乾做了太子,但终究是年纪轻不懂事的。和他置气多不值当。”
李世民招招手让她坐过来一些,有气无力道:“……如果承乾是个断袖,你看该如何是好。”
听到这话长孙皇后的脸色白了一白,她在感觉不可思议地同时,也知道自己的夫君到底为何这样上火。跪在李世民的身边,素手为他按摩着两边的太阳穴,她想了想最后道:
“一月之后就是七夕佳节了。”长孙皇后望着远处叹息道,“不如在那时给他物色合适的贵女,早点定下来,他就放下那不该存有的念头了。”
他眨了眨茫然的眼,好一会儿才理解她的意思:“早些给他物色出太子妃,就能让他回心转意,目光再不流连在秦英身上?”
——原来李承乾所看上的是秦英啊,长孙皇后的眼眸深沉了几分。
她很欣赏秦英这孩子的做事能力与态度,不过事关李承乾的未来,她就必须摆出严明的态度,在发展出什么大逆不道的状况前,就掐断危险的苗头。
“承乾的病好转以后,把秦英遣出皇宫吧。两厢再不能相见,承乾慢慢就会忘了年少时的荒唐。”薄唇吐出这一句话,连自己都惊讶,她竟然会把事情做得如此绝。
李世民的手覆上了她的手指,细细摩挲着道:“我已经罚他去抄孟子明心了,也不知效果如何。此提议甚好,一切就依皇后所言。”(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回 装病的殿下
第一百九十回
夜晚,昏黄的灯火如豆跳跃着,拉出长长的一道影子。
李承乾伏案写着,阿耶让自己罚抄的孟子那篇“鱼我所欲也”,思索着下午发生的事。
他知道阿耶那样刚直的人,听到自己的坦白肯定是要大发雷霆的。但他就没有想过隐瞒自己对秦英的心思。
在那种好像没有退路的情况下,他无论做什么选择,都改变不了秦英已经被阿耶视为眼中钉的事实。
不如大大方方地承认秦英在他心里,甚至可以和这天下平起平坐。如此一来,阿耶就算是想要除去秦英,也多少会因顾忌着自己的感受而有所迟疑吧;他要是直言要这天下而非秦英,那么还有什么可以阻挡,阿耶对秦英下狠手的念头?
虽然他现在没有足够的实力和阿耶谈判,并且获得胜利,但是他是在拼尽全力地保护秦英,拼尽全力地让她少受一点伤害。
灯火之下的羊油逐渐消减,燃尽之时李承乾枕着自己的头睡着了。
……
迷迷瞪瞪地睁开眼,李承乾发现好像时间又回到了下午。
秦英红着兔子一样的杏眼,在自己的面前强颜笑道:“殿下今天练习导引的时候,可不能再偷懒。”
“没有。”李承乾转回了头,仰面卧在榻上随口道。
她伸手抹了抹脸上的泪痕,让那干涸的痕迹尽量浅淡一些,之后清了一声嗓子念诵着导引法的内容道:“解衣卧,伸腰少腹,五息止。引肾气,去消渴,利阴阳。解衣者,无使挂碍。卧者,无外想,使气易行。伸腰者,使肾无逼蹙。者,大努使气满小腹者,即摄腹牵气使上,息即为之。引肾者,引水来咽喉,润上部,去消渴枯槁病。”
念完她像昨天似的,逐句讲解导引的要领。
刚解释到了让气充满小腹,李承乾那幽幽的目光看向了秦英,好像有话要说。秦英不由得顿下了话头。
李承乾被她那很有磁性的声音挠地心痒,他深吸一口气,压下了蠢蠢欲动的燥热火气,抿唇沉默一会儿才道:“哭得声音都哑成这个样子了,清嗓子也不怎么管用。坐过来一些。”
“殿下又打什么坏主意了。某才不会上当。”秦英一脸正直地道,笔直的腰杆岿然不动。
他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开始捂着肚子哎呦哎呦地低唤。装病是他第一次尝试的事情,不过无师自通相当厉害,知道病痛滋味的他一举一动都真实地要命,连火眼金睛的秦英都被他唬过去了。
秦英做了一场踏罡步虚,身上的汗还没凉下去,就急忙站起身走到他的榻前。
两只手并用地拍着李承乾不断颤动的腰背,秦英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以前她听阿姊说,导引对这初修道的人来说很危险,一个不注意就可能擦枪走火走上邪路。阿姊忌讳着她还小,没有和她具体说那是怎么回事,秦英便保持着纯真状态直到现在。
李承乾本来就感觉身上有火在烧,在秦英两只手无意地撩拨之下,哪里还能矜持端正如柳下惠。
他一把握住了秦英不断作乱的手,将她压在怀里。秦英的黑白道袍,甚至因为他剧烈的动作而扯开了半边衣襟。
秦英的发髻松散下来,一缕青丝垂落在颊边,显得有些稚气可人。李承乾见此呼吸粗重起来。
她恼羞成怒地竖着眉道:“上回就和你说了,导引和房中术从方法来说完全不同。”
他厚颜无耻地回答:“可我愿意将它们混为一谈。”一只手压制着秦英的双手至于头顶,另一只手则慢慢解开秦英的发带,直到她的一头青丝簌簌地迤逦在卧榻上。
秦英的眉目很浓,平时不用刻意描画,就是个英气少年郎君的模样。如今她的发落了在了肩膀处的衣襟上,也没有让李承乾对她的性别起疑。
在李承乾用发带绑住秦英的手时,她用力地摇头道:“……不要。”
已经坚硬如铁的李承乾怎么会在此时饶过她。霸道地压着挣扎不已的秦英,李承乾就低头亲了上去。
柔软似丝绸的触感让人欲罢不能。李承乾从来没有亲过人,第一次做很是生疏,但是在秦英的唇齿之间尝试一会儿,就学得差不离了。慢慢撬开贝齿,唇·舌交缠·舔·舐,一寸寸地宣示领地似的,在她那方辗转游移。
秦英在他的身下慢慢涨红了脸。她竟在这种时候不知道怎么呼吸。
李承乾餍足地舔着嘴角,离开了她的唇,发现秦英的脸色不太对时,赶紧凑近度了一口气过去,她的胸腔才有了小小的起伏。
“……对不起。”李承乾充满诚意地道,也不知是在为刚才的事情道歉,还是在为接下来的事情道歉。
秦英的眼眸湿漉漉的,有层盈盈的泪水浸在眼眶,将落未落。这可怜的模样好像是他狠狠地欺负了她。
他缓缓地吻上了她的眼,低声道:“从第一次见你哭的时候,就很想变作帕子,拭去你的眼泪了。不哭好不好。”
秦英无言地摇头,一行泪从细密的眼睫处流下来。
李承乾的心随着她的眼泪不断坠下,一抽一抽地疼。明明该继续做下去的,但是她眼泪汹涌地淹没了他的****。
最后他侧躺在秦英的身边,抱着秦英睡着了。
……
醒来的时候李承乾头痛欲裂。眼眸好一会儿才聚焦到眼前的秦英身上。
“秦某以为殿下是病了,才午时醒,原来是做春·梦了啊。”秦英坏笑着去瞥他的下袍,那里已经沾湿了一片,看起来十分旖旎,“这白日做梦虽然无可厚非,不过白日宣·淫绝非君子所为。”
李承乾的脸红地简直要滴血,结结巴巴半晌才说了囫囵的整句话:“你出去,我换身衣服。”他不敢顺口叫人端水进来。梦·遗的事情他不想要,让自己和秦英外的第三个人知道。
“殿下终于懂得避嫌了。”秦英啧啧感叹着,绕过山水屏风出去了,打趣完了太子殿下她想道:也不知道谁这么有福气,竟然能被他做梦惦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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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一回 再遇李丽质
第一百九十一回
李承乾昨夜是坐着睡着的,于是体弱的他今天下午就发起了烧。
秦英本来还想在给他导引的时候继续笑话他,不过碍于某人发烧了,同情心大起的秦英就收拾起了那门心思,做起了东宫上下的临时主管者,叫一行人来端水送冰,她自己则衣不解带地坐在旁边守着。
远在太极宫的长孙皇后从消息灵通的小筝那里听到,李承乾忽然浑身高热,连忙赶到了东宫探视。适逢长公主李丽质在皇后的寝殿里抱弟弟玩儿,见状也跟着来了东宫。
因为长孙皇后觉得李丽质太调皮,她并不喜欢长女到东宫来看大兄。李承乾需要静养,也确实受不得李丽质的闹腾。于是秦英之前的一个多月,在东宫担任侍医,都与李丽质素未谋面。
今天秦英在丽正殿遇到了长孙皇后旁站着的李丽质,心里暗暗吃了一惊。
而李丽质心里也是莫名地一颤:眼前这个在大兄榻前服侍的人,她竟然似曾相识。皱着眉头想了好久,她才记起第一次见秦英的场景。
那时在玄都观内的一条小径,桃花纷纷打着旋儿落下,秦英从花色掩映之中走出来,对她和大兄施了一礼,恭恭敬敬地唤了声殿下。
李丽质对秦英印象很深,还问大兄认不认识那个道士。
她早就听说两个多月之前,有道士入宫为大兄祈福了,她正是好奇心旺盛的年纪,然而因为长孙皇后自李承乾出事以后对她看得严,她基本没机会踏出后宫一步,也就没有看过祈福典礼,不知道进宫的道士正是秦英。
——原来缘分是兜兜转转早已注定的。
李丽质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秦英,心里无数个念头翻腾而过。
秦英恍若未见似的对大驾光临的两位做礼道:“秦某见过皇后娘娘,长公主殿下。”
长孙皇后微微颔首,算是还了秦英这礼。她微微上抬的眼梢扫过秦英,仔细端详这个小小的九品侍医,猜秦英哪里吸引了李承乾,甚至让李承乾不惜顶撞夫君。
李丽质则没有管秦英的话,一下子扑倒了榻边,摇晃着李承乾的中衣袖子道:“大兄你可还好?哪里疼?想要喝水还是吃东西?”她的语气很焦灼。
阿娘已经很久不让她出殿了,她自从大兄清明节生病以后,就没怎么见过大兄了。没想到他现在的脸色竟是如此苍白,好像随时都有可能……随风而逝。她被这陡然到来的念头吓了一跳,握紧李承乾袖幅的颤抖着加了力道。
秦英缓缓直起身,一只手拦住了李丽质道:“太子殿下刚刚喝了一碗汤药睡过去,公主殿下莫要惊扰了。”虽然这样说有些不近人情,但是她身为医者,凡事都要为患者优先考虑。
“……好。”李丽质浑身好像失去了力气,一下子坐回了自己的脚踝。她沉沉地叹息一声,接着一双清丽眸子水光潋滟起来,那是泪流的兆头,她看着秦英缓缓道,“秦道长,请务必让大兄好起来。”
秦英安慰性地柔声道:“必将竭尽所能。”
她上辈子在道观里见过太多的病患与家属了,他们都用着无比谦卑的语气,对三清神像或者观中道人说过类似的话,但是他们心里都知道,这几乎是完全没有用处的祷告。
秦英无数次地承诺过,竭尽所能地为他们祈福,让他们远离病痛身苦,然而是第一次如现在般,迫切而且虔诚地想要让太子殿下康复,与家人团圆,再不受疾病阴影的笼罩。
长孙皇后把他们的互动看在眼里,目光暗了暗,道:“丽质在这儿好生看护,本宫和秦英到偏殿去说些话。”
李丽质不知道,阿娘有什么好对秦道长说的。不过这个腹诽也只能默默发表。阿娘所有事都是不容她插言的。像个乖乖女一般点头,李丽质应声道:“阿娘放心,我不吵大兄睡觉。”
她和李承乾一母所出,血缘就在前头铺垫着。虽然李承乾早就入主东宫了,但李丽质小时候,经常是被李承乾抱着玩的,于是这兄妹俩的关系极为亲近。
今年清明李承乾趁着阿耶阿娘出宫祭祖,偷偷地溜出宫,就把李丽质也带出去了。
按道理说皇家的祭祖是需要李承乾他们这些小辈一个不拉地参加,不过李世民怜惜长孙皇后所出最小的儿子青雀体弱,就特意免了今年小辈们的祭祖。
李世民是典型的好心办错了事。他想不到李承乾会背着所有人,带妹妹出宫去玩,在回来的时候招了风寒,被太医署的人确诊为消渴,之后一病不起。
秦英听到这道口谕,也没有多想就起身,跟随长孙皇后进了偏殿的门。
长孙皇后坐在一张小几前,肤若凝脂保养良好的手支着下巴道:“听说你近时每天都在丽正殿,教授太子导引之法?”明艳动人的凤目眯着,不动声色地瞧着秦英,看她点头又道,“如今可有什么进展?”
秦英本来要说导引时日尚浅,但觉出长孙皇后的问句别有深意,最后简单道了句:“无。”俗话讲言多必失,她还不知长孙皇后的意图,贸然说多了就容易把话题引偏。
长孙皇后拂了拂衣摆:“太子的沉疴实在严重,太医署都轻易搞不定,你也不要过于勉强自己。若是在一个月之内,也无法让他好转的话,你不必自责,安心出宫去吧。”
“皇后娘娘此言是何用意?”秦英眨了眨眼道。陛下诏她入宫不就是为了李承乾的病吗?在太子没有好转之前,她就无法脱身。而现在的转折有些突然,她一时接受不太了。
只见她目光有些冰冷地注视着自己,娇若黄莺的声音也带了点平直的味道:“你入宫两月有余在皇宫做出了什么贡献,也是本宫看得到的。不过这方外之人在皇宫里耽搁太久并非好事。无论成与不成,只再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你听懂没有?”
“……秦某明白。”秦英望着长孙皇后平静无波的眼,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秦英在经历这么多人情世故后也不傻,听出这是在变相地赶自己走。(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二回 净业寺之约
第一百九十二回
秦英自认为,她没有做什么有愧于官职的事。但为何就落到了被人撵出去的结果?就算有朝一日要出宫去,也应该是她挺直了腰板,堂堂正正地走才对。
但长孙皇后已经把话说到这么明显的地步,让秦英不得不清楚,自己的处境是何等难堪,也知道了这件事的里面肯定有不怎么正大光明,不能上台面的隐情。
见秦英应答了一声,长孙皇后摇了摇国色天香的牡丹团扇道:“那就好。”说完就敛着裙裾起身,独留秦英呆呆地坐在那里。
从偏殿出去时秦英的眼眸有些不舒服。伸手去揉了一下,发现眼睫处冰冰凉凉的,好像是有水泽。
长孙皇后和李丽质已经离开了,秦英见状松了口气。偷偷难过是可以的,当着她们的面难过就尴尬了。
软榻上的李承乾还没有醒,秦英走过去瞧了一眼,吩咐宫侍们一刻都不要马虎地守在旁边,就袖着手出殿去了。
左右也不是什么严重的病症,她片刻不离地守着效果不大。何况她之前闷着一个时辰了,也需要休息放风。
刚下了走廊秦英就看到,昙藏师和如七一道行来。
秦英合手与他们打了招呼后道:“两位怎么到东宫来了。”她刚才已经把脸上的水泽勾抹掉了,于是在他们的眼中,秦英还和往常一样亲切而客气。
昙藏师深深地躬身回了一礼,抬起头时温和的目光落在秦英处,外人完全看不出他们是佛道两家互不相容的。
“临走前想和太子殿下告别一声,不过看丽正殿进进出出,很是忙碌的模样,是否殿下又……”昙藏师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前几日为太子授戒,得了那么多的恩赏,如今太子反而病重,他拿着这些恩赏出宫,不免有些心虚气短。
秦英从他面上微微变化的神色,就能猜出昙藏师不为人道的心理,但是她很是和煦地笑了起来,把这冷下去的氛围重新暖回来:“殿下只是着了寻常风寒,身子发热。过上一夜就好了。你们若要赶在下午出宫,可能就见不到殿下了。”
“那真是不巧。”昙藏师也扯起嘴角笑了笑,不过这颜色始终有些牵强。他转头对如七道,“贫僧想起少拿了五斗柜里的经卷,先行一步,等会儿到横街上等你。”
如七心里不装弯弯道道,思维单纯如同赤子。他应了好,看昙藏师脚步如风地走下了回廊,一时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秦英环抱着手臂靠在回廊柱下,眼眸斜斜地看着他道:“昙藏师急着回弘福寺处理寺中事务,你为何也急着回去?难道你在终南山的净业寺也管起了僧务?”
她记得如七说过医者仁心,他要帮着救治太子殿下。然而她还没有走,就看他包袱都收拾好了背在肩上,忽然觉得自己被他抛弃了。
如七不知道秦英有些恼,挠了挠额头认真地一一回答道:“并没有管理僧务。殿下的病情在合诊下有所稳定,小僧没有理由继续留在皇宫了,不走更待何时。毕竟道宣师曾告诉小僧:不得贪恋俗世,事情办完就尽快回山。”
“——他还真是刻板。”秦英皱了皱眉低声道。她脑海里对道宣师的印象,仅仅止步于《古今佛道论衡》,那本书可是把她骂得一塌糊涂。
不过秦英也没有到一叶障目的糊涂地步,她知道道宣师学识渊博,不仅通四分律也会医术,是个难得的佛门人才,便想法子让如七跟着他求学了。
如七过去解了她一围,秦英感激之下就顺手做了些好事,帮他解决了挂单住山何处、师从依止何者的问题。
如七后知后觉地感觉秦英的身上有些低气压,犹豫着问道:“殿下的身体可还好?”前几****虽然没有跟着秦英进殿诊脉,却也从丽正殿的宫人口中,得知了殿下好像有沉疴渐重的迹象。后来陛下虽然没有收回封赏的诏书,不过他的心依旧七上八下。是在忧虑殿下也是在忧虑自己。
“虽然不至于死地,但也够折腾人的。”她朝丽正殿的门努了努嘴,又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示意李承乾和她都被折腾得不行。患者是身形受苦,她则是心里发苦。
他看到秦英愁眉苦脸的样子,感同身受地叹了口气:“小僧下午随昙藏师到弘福寺,在那里挂一夜的单,明早出长安城。你呢?准备要何时出宫?”
这句话对秦英来说,可谓是无比巨大的打击。但她也没有隐瞒于他的意思,在她心目里,木讷的他就是可以随时倾诉衷肠的人选。
秦英拉耸着肩膀摇头道:“今儿皇后娘娘特意找我了,无论祈福导引成与不成,让我最多再留一个月。在金丝笼般舒适的皇宫住久了,都不晓得以后能不能忍受道观的简朴生活。”最后一句是她衷心的感慨。从简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她虽然没有在这里被奉为至宾,单独住上宫殿一角,但也好歹吃了两个多月宫膳。情分哪里又是这么好割舍的?
如七眨了眨明澈的眼,揉搓着指间的木槵子佛珠道:“你……你若是过不惯,就上终南山净业寺来。”他第一次表述邀请之意,于是显得有些生涩羞赧。
秦英苦笑着婉拒:“当时在龙田寺暂住了一旬,那些僧人看我的眼神有多不友好,你也并非不清楚,我何必去佛寺自找麻烦。”
他沉默片刻继续认真道:“净业寺是不同的,那里有公正不阿的道宣师,他不会放任小辈轻慢于你的。若是不想待在长安城,就上终南山净业寺来。”
她抬眸看了如七好一会儿才道:“道宣师收了个很好的弟子。我晓得了。”秦英不自觉地冒了一句正宗的益州话。她在如七的面前,很容易就放下一切的戒备,变得和上辈子一般全无心机。察觉到这点的秦英有些吃惊。
为了防止如七再劝自己,她爽快地答应下来:“若有时间,我就去那里看望道宣师。”
如七的眼眸亮晶晶,伸手作势要和她拉钩:“一言为定。”
秦英知道他是在拿对待小孩子的态度对待自己,觉得无比好笑,就连那长孙皇后为难自己的事情,也被她忘在了九霄云外。
“——放心。你们出家人不说谎话,我们道家也守着口业。”打趣了如七一句,目送他颀长的身影从阳光下远去,秦英的心也开阔了许多。(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三回 投毒案后续
第一百九十三回
李承乾是接近傍晚的时候,才从梦中惊醒的。他梦到了秦英对着墙,站在大理寺狱某间幽暗监牢中,身上的道袍松散灰败,很是单薄瘦削。
他不知道她为何会被关在这里,大理寺狱明明是关押获罪官员的地方,秦英在宫中虽然算不上老实本分,却也没有犯过能被关进牢里的大错。
顾不上想别的,他伸出手并且唤她的名字,不过被一道铁栏杆无情拦住了,嗓子也不明因由地发不出声。
而秦英好像是感觉到有人来了,回头对他端端微笑。那是个极轻浅的笑容,却如春阳般温暖。李承乾的右手越过了栏杆,尽力去探她的衣袖。
下一秒,场景忽然变换了。
大理寺内的空场之上,临时搭建了木制高台,秦英手脚皆被铁链锁住,一步一步地登上台阶,身后还跟着几个和她一样受缚的人,五个力士推搡着这些不愿意走上黄泉路的人,神色很是不耐。高台上的大理寺卿板着脸,让秦英他们动作快些,别耽误了行刑的时辰。
秦英的青丝刚刚束成一丝不苟的模样,整个人都显得精神了几分,好像一个多月的牢狱生活并未摧折她的身心。目不斜视地走到了持刀者的身前,她撩开了道袍跪下,轻声问道:“等会儿下手的时候能否速度点,秦某比较怕疼。”
那持刀的汉子望着秦英如蝶震颤的弯弯眼睫,道:“刀刚磨过锋利着呢。”
她听罢闭上了眼睛,耳旁是呼呼作响的风声。好像有人在辗转呜咽,哭诉着天地不仁、造化不公。然后她笑了笑心里想道:早在十年前入宫为那人祈福时,就该知道这条命的生死由不得天地造化,只能由得陛下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是吧。
李承乾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旁观这一切。秦英到底做了什么,竟要遇到此等杀身之祸?他的心仿佛被人用手拿捏着,难受地几乎无法站稳。
他看到高台上的秦英嗫嚅着嘴唇,和持刀待令的人说了一句什么,最后竟然笑了。那种窒息感又一次地回来了。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他喘息着踉跄行至台下。
适逢大理寺卿扔了令签,李承乾内心一颤,下意识地闭上了眼,就感到温热的血点溅到了他的脸颊,流过一行蜿蜒痕迹。
在昏迷倒下的前刻,李承乾终于能够发出声。他痛哭起来,从懂事起就没有外露过情绪的太子殿下,第一次用眼泪宣泄自己的悲伤。
“秦英……”李承乾挣扎地拽着被单,手指用力至泛白,痛苦地呻·吟道。
“殿下醒了。”守在榻边的官婢回望了身后一眼,连忙吩咐道,“快端一杯温水来。”她有些奇怪太子殿下醒来时,为何念秦侍医的名字,而不是唤水,难道太子殿下的心里,秦侍医的存在比水还重要吗?
想到这里,那官婢福至心灵似的补充道:“派人去后殿找秦侍医过来看看。”
李承乾的面色没有半分红润之色,勉强就着宫侍的手饮下两口水,就继续唤起了秦英。刚才的梦境实在过于真实,他甚至都无法说服自己,只把那当做一个寻常的噩梦。
过了半刻,见秦英的影子从山水屏风后踱出来,李承乾才患得患失地叹了口气。
秦英坐在榻前,隔着一张素白手巾诊他的脉,确认烧退了,体恤下情的秦侍医就让这些官婢宫侍先下去休息了。
李承乾望着安然无恙的她,没有来由地感到欢喜。不管噩梦是怎么来的,现在,当下,此时秦英还是坐在自己身边的,这就足够了。
他心有余悸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直到秦英率先转过脸,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摆弄医箱上的木纹,他才从噩梦之中想起来一件事来:“大理寺审核的药童投毒案如何了?”
她的手僵在了半空中,许久才收回来放在腿上,端正坐好:“被人花了重金保释出来,现已不知去向。”秦英这几天不曾关注大理寺的消息,不过她在审核待诏的前夜,听簪花娘子提了一句。簪花娘子和礼部的大人有来往,而那些人对朝堂上的事再熟悉不过,一点风吹草动都了如指掌。
李承乾最近生病,除了时刻听着翰林院那边的墙角,就没有了解过东宫外的大小事。差点都忘记大理寺还关着两个给自己的汤药下朱砂的药童。今天梦到了大理寺,才顺着记起两个药童的事件还没解决。
——竟然是被救了出去吗?李承乾眯了眯眼眸,心里十分不快。
那两个小药童和自己素未谋面,按理说并没有加害自己的动机,但这下毒确确实实是他们做的,应该是有人刻意地指使了他们。
那人借药童的手来除掉病怏怏的太子,背后说不准就在打储君位子的心思。
但他再如何病弱,也不是任由别人搓扁揉圆的软柿子!
李承乾一下子坐起身子道:“……陛下也知道此事了吧,为何没有半点追究的动静?”
秦英听不出他话语里的波澜,却也能感受到他的怨怒,她低声回答道:“据说药童已经被某位大人保释,现在早就归乡去了,要追究也只能追究到那位大人的头上。而那位大人是正三品的尚书,连陛下都忌惮着他手下的兵力,大理寺那帮看人脸色行事的,怎么能追查得下去,不了了之罢了。”
他脑海中过了一遍手握重权的三品尚书,半晌才哑着声音道:“是侯君集出手干预了吗?”他刚退了烧,现在口干地厉害,嗓子就像塞了一把鸡毛难受,却还强撑着说话。
秦英倾身倒了杯水递过去,而李承乾不接,只是单单看着自己。她咬了咬牙,忍住甩袖子走人的念头,把杯子端在他唇边,服侍他一口口地咽下去了。
如此看来,她还真是坐实了侍医的官职名。
“他救那两个药童内心是打着什么算盘,谁也说不清楚。”秦英放下了杯子叹息,“殿下记得凡事都要小心此人。”(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四回 为人而束发
第一百九十四回
定下了参加国宴的翰林院待诏人选,翰林院就充满了两极分化的气氛。
被选上的簪花娘子、了缘师和欧阳大人每天和没事人似的,该吃吃该喝喝,生活还是那么平淡无波,而那些没有选上的待诏则一个个地挂着气色很差的面孔,一步也不离后院的厢房,就连吃饭也是靠着宫侍来送食盒。
秦英虽然没有被选上,但是她审核那天中午为此事哭了一通,又在之后得了李承乾的郑重许诺,心气儿也就完全平和了下来,并不嫉妒。何况他们三个还多少是她的友人与长辈。
苏桓和了缘师在这以前就提到,簪花娘子会得陛下的青睐,一下子飞上枝头,变作众人眼中的焦点。
于是秦英也不对她的发迹表示惊讶。该怎么和她相交,还是怎么相交。
两个人的友谊也坚固无比,并没因为妒忌或者谄媚这种情感而破裂。
转眼就是国宴的日子了。
离晚宴开始还有一个半时辰左右,秦英就被簪花娘子叫进了坎字号房。她懒洋洋地坐在小几一旁,打着哈欠看她不厌其烦地从屏风那边进进出出,换着不同颜色的襦裙。
簪花娘子连着试了五六条裙子,终于累得坐了下来。她一手扯着裙子系带紧张地问道:“到底哪一件比较好看?”其实她平时是个很有主见的,不过碍着从没有上过国宴这种大席面,心里一忐忑就六神无主了。
秦英挑了挑眉,观察一会儿她胸前那条深刻的线才道:“你第一次试的刺绣石榴裙。”她以前在钟露阁做小厮的时候,就没少给那些艺妓参谋服侍的颜色样式。眼光练得久了也就相当毒辣,一针见血地把簪花娘子打击地抬不起头。
她这么说就代表,刚才试的那些没有了用处。
簪花娘子没有注意秦英的目光,就停留在那个引人遐想的地方,小声地喃喃道:“美则美矣,万一和皇后娘娘或者贵妃娘娘撞了颜色该如何是好。”
“那就保险点,穿最难看的那个。”秦英随手捏了一块花糕,放进嘴里然后不负责任地提议道。
簪花娘子想了想,深觉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接着深明大义地套了件暗紫色长裙与藕白色诃子。她的身量原本就高,出席国宴,用齐胸襦裙作为礼服是再好不过的。这暗而华贵的裙子颜色把她衬得倒是更加妩媚了。
秦英咂咂嘴,换了一个舒服姿势,胳膊搭靠在小几之上,看簪花娘子对镜梳妆。【ㄨ】
簪花娘子的花侍涟漪先到国宴帮忙去了,于是现在并没有,可以帮着梳妆的人。她把一头青丝散下来,之后分成五大股,用小梳篦固定起来。
秦英拍了拍手上的糕点渣,走到簪花娘子的身边,故意用嫌弃的口吻道:“等你这样磨蹭下去,国宴早就开到一半了。”不等簪花娘子脸红着说什么,秦英就跪在她的身后,捞起了她的一把青丝,用着梳篦熟练地盘起了堕马髻。
“你……”簪花娘子只感觉一双稚嫩的手抚过头顶,悉悉索索地动着,舒适中带了微痒。她想问秦英这尚未及笄的小孩子,是如何学得束发的。
秦英好像知道簪花娘子所想似的,眉眼弯弯地梳顺了她的发直至末梢,才道:“别看我这个样子,在平康坊钟露阁当小厮的时候,没少学过这些事。”
铜镜不甚清晰地倒映出了,她和簪花娘子一高一矮的影子。看上去就像是感情很好的堂表姐妹。过了一会儿秦英就弄好了发髻,把梳子放在妆奁盒的旁边,看着簪花娘子伸手抚着自己的耳际,照了照镜子,之后不住夸奖道:“手艺真好。”她内心的幸福感满满当当。
簪花娘子敷了层粉,点了口脂,在腮边画了两个小红点,贴了额上的花钿,才觉得妆容满意。
秦英从前看艺妓们化妆都习惯了,现在看簪花娘子的侧面,只觉得十分清淡。
等她收拾好了,秦英把她送出翰林院,没有想到东宫的宫侍官婢一左一右地站在门口,看样子是被守卫截住了。秦英走过去问了一句值班的千牛卫长,他直言他们没有鱼符。
她听罢笑了一下,眼眸却是冷冷的,不带什么感情:“太子殿下派来的人,你们也不给面子吗?”她之前每天都在东宫走动,把那些个宫侍官婢都认得差不离,所以那两个小儿见了秦英就像是看到神佛,连忙喜极而泣地躬身做礼。
秦英挨个扶起了他们道:“太子殿下有事找我吗?”
两个和秦英差不多高的宫侍官婢齐声道:“殿下拿到了秦大人参加宫宴的名帖,让我们请您过去,无奈地位低微,没法进去通告。”能在这里见到秦大人真是太好了。殿下安排的任务若是完不成,完全可以从东宫离职了。
秦英挑眉,心里有些高兴。没想到太子殿下是个一言九鼎的。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青色官服,因为刚刚洗过还散发着皂角的味道,不过手感不怎么样,有些发硬,秦英默了片刻道:“左右秦某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就这么参加国宴也无妨。”
簪花娘子的眉梢上扬,她早就预感秦英在国宴上,是会有一席之地的。今天清晨时她还劝秦英换一套别颜色的衣袍,总是身着浅青显得神色惨淡。
而太子殿下和簪花娘子的审美刚好相反。他就很欣赏秦英身着浅青官服的模样。
由着簪花娘子带领自己,穿过了一层层的严苛门检,进了两仪殿的大门,秦英还觉得不太真实。她上朝时曾经无数次仰望它的屋檐,却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够与陛下、朝臣甚至和遣唐使共坐一殿,做这国宴的宾客之一。
宴会还没有开始,教坊的那些娘子们就已经坐着或站着,开始演奏起了教坊曲。
钟鼓相合乐音起伏。秦英的心思随着那曲《清商伎》而寥落起来。
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梅三娘大概就会坐在教坊坐部伎之间,吹奏着最拿手的玉琯吧。
想到这,秦英就无法开坏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五回 国宴之开始
第一百九十五回
酉时三刻,秦英和簪花娘子来到了两仪殿。
簪花娘子和早来的礼部、工部大人们周旋去了,她的交际一向广阔,就连李淳风有的时候都感慨,她作为世家之女,性格这样外露实在不好。
秦英则站在一角,眼眸落在那些教坊女处,很久都未曾眨眼。
不知过了多久,教坊使袖着手来到秦英的身边,先对她做了一礼道:“秦大人,这曲《清商伎》较之从前若何?”
他和秦英初见是在长乐坊的西教坊。那时秦英在跟着梅三娘来教坊报备,坐在众位小厮的之间,灰色的短打布衣将她装扮地本来是毫不起眼,不过她在梅三娘受众人质疑时发声,脸上那坚定的维护神色,刚好吸引了教坊使的目光。
教坊使记住了秦英,却不曾想到这人其实大有本领,最后甚至能凭借着为太子祈福的由头,从九品的药藏局侍医,一跃而上变为六品的翰林院医待诏。
第二次见到秦英,是在大理寺的门前。他去旁听自家不省心小辈的审,秦英也是堂上听审之一。原本以为秦英在皇宫做了两个多月的官,至少为人处世会变得圆滑一些,起码不像西教坊时为人强出头,但他发现秦英骨子里的性情,根本没有变化。
当看秦英坐在堂上,有条不紊地用三寸不烂之舌颠倒是非,他不知道她是少年无畏,还是信心满满,才不怕承担万一失败的后果。
教坊使从此就深深记得了,秦英是个不好相与的硬茬儿。
不过这样锋芒毕露的人,就像那带刺的花。越是带着危险的气息,越是诱惑人去采撷。
教坊使似乎知道秦英在借曲抒怀,便起了这样的话头。
秦英的眼眸淡淡地收回来,对教坊使回了礼道:“秦某不才,只识梅三娘之玉琯。”
“两年前的上巳节,梅三娘在曲江上一曲成名。一代佳人才红火了不久就香消玉损,真让人惋惜不已。”他是站在局外人的角度所说,语调坦然。好像梅三娘从未在教坊吹过琯,从未做过他的属下。
她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梅三娘的下落除了平康坊钟露阁的鸨母和艺妓,还有秦英萧皇后那边,再没有知情者了。坊间皆传闻梅琯病故,而梅三娘也没有去到外面采买东西,这误会也未被澄清。
教坊使的眼绕着大殿转了一圈,幽幽道:“宴会还有半刻就开始了,秦大人准备落座何席?”他很想和秦英相交,不仅是因为秦英这个人对他胃口,还因为她曾经在堂上勇敢出言,间接救下了他家小辈。
“最下首的角落。”秦英伸手指了一下,眼光竟是一点也不往他这里流连,疏离地拜了一下她道,“秦某先行而去,教坊使且寻他人交言。”
教坊使又一次地冷脸贴上热屁·股,多少有些尴尬,回拜告别转身之时,就看到了太子殿下面色不怎么好地站在后面。
“殿下。”他不厌其烦恭恭敬敬地拜礼道。
秦英挂着没有表情的面孔,跟着唤了句殿下。她早就察觉到李承乾在附近,目光灼灼地瞧着这边的情景,秦英不知怎么地,就刻意地和教坊使保持了距离,没有言笑晏晏。不然以她那百无禁忌的自来熟性格,早就和这个旧识打成一片了。
“嗯。”面色冷峻的太子殿下微微点头,走上前几步就拉住了秦英的手腕,把她硬生生地拽到宴会上首的席位,“坐到我旁边来。”他先撩开了浅黄色的礼服坐下吩咐道。
她观察了一番大殿,见没有人注意此处,内心的羞赧才按下去几分。秦英揉着发痛的手腕道,“秦某在翰林院任职,应该和同僚待在一起。”
“行官翰林院罢了,分清主次。”他抬头看着还站着的她道。
秦英本来就是个性格刚强的,遇到这样霸道的制约,那宁折不弯的脾气也上来了。她毫不示弱地道:“那么九品侍医的秦某,根本没有资格参加国宴。”
李承乾一只手置在下巴处,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息。今天阿耶正式宴请新罗遣唐使,并且赐下种种封赏,这一席国宴岂是闹着玩的。而秦英偏偏是爱惹麻烦的,让她坐在自己看不到的下头,指不定就生出什么祸端。
他看秦英像根木头似的直挺挺地戳在身边,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帛书递给她道:“你这位子是我从陛下那里求来的,陛下明令准予。”
她低头去看,只见上面龙飞凤舞的几行字,确实是陛下的飞白,最后的落款还有印玺。这手书可以仿写造假,但这四方的红痕……秦英不敢去想,李承乾费尽心思地偷偷往这帛书上盖章的场景。
闭上眼坐在他的右手侧,秦英恨不得能钻到小几底下去。因为这时宴会即将开始,越来越多的人落座,并且把复杂的目光投在上首的这些有限席位。
上首的席位除了身着黄服的皇子皇女,就是三省六部、文武两班的重臣了,他们的红紫官服无比统一和谐。而秦英身置其间,她那一身昭显着九品阶位的青色官服,很是扎眼。
李世民坐在最上首中间,和右侧首位的长孙皇后对望一眼,脸拉得更长了。显然是对李承乾的荒唐行为,表示深深地不悦。
李承乾退烧后花了一天时间,抄完孟子的那篇文章,差自己信任的宫侍送到了御书房,并且传了话道,秦英就算没有被选上参与国宴的翰林院待诏,但作为太子侍医,也是能进两仪殿的。
一向圣明的陛下听闻长子昨天发烧,心软了下来,于是就为秦英亲手写了宴帖,仿佛妥协般还加盖了印玺,之后让那宫侍原封不动地送回东宫。
而秦英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帖子,到底是怎么来的。
宴会的时辰刚好到了。钟鼓声哗然大作。安公公立在陛下身边,尖声道:“新罗遣唐使携贡来朝,吾李唐贵为上国,应摆东道主之筵席,诚邀外国之使与李唐君臣共乐。”
秦英默默地转头巴望着斜对面坐的外国遣唐使们。他们看起来和唐人差不多,都是黄色皮肤和黑色眼睛,不过衣襟制式和唐人不一样。
安公公代李世民宣了一篇长长的稿子,之后李世民举起酒盏,从左至右地对着众人转了一周,慢慢饮下朗声道:“开宴——”
就像是早就练习了千百遍,大家极有默契地一手端起面前的杯子,一手的长袖掩住了面喝尽杯子里的清澈酒液。
秦英上辈子和这辈子都没有喝过酒。空腹下酒本来就容易醉,对毫无经验的她来说,这一小杯就足矣放倒她了。不过脑袋晕晕乎乎的,却还能保持基本神志。
她强撑着自己的灵台清明,一边用筷子夹菜入口,一边看簪花娘子、了缘师和欧阳大人,他们分别在新罗遣唐使的面前,献上了李唐引以为豪的花道、茶艺与书法。(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六回 甄选出使者
第一百九十六回
簪花娘子插的瓶子被摆在了遣唐使的桌案上。了缘师的一副丈长山水画在晾干了以后,也被呈上了他们的案头。欧阳大人的字写好了,却被安公公亲手送到了陛下眼前,李世民收敛着眉头看完一遍,确认上面的内容没有不利于邦交的,才最后交到遣唐使手里。
那几位身着异服的遣唐使交头接耳地欣赏,先后朝陛下拱手,执着不太熟练的官话道:“贵国的文化果真是名不虚传。然而吾邦闭塞之地,连文字都不曾有,还请陛下不吝赐予吾邦一些人才,制文造字,传播文化。”
李世民沉吟了起来:“这……”遣唐使来朝的这些日子,就在长安城的内外仔仔细细地走了一遭,之后又进宫在三省六部的各个官署参观了一番,了解李唐如何定官制安天下。没有想到他们还不知餍足,是要把李唐的人才挖走几个,才能罢休啊。
人才虽是济济一堂的,但派谁到新罗那狭小简陋的地界呢?
而殿内的大部分朝臣们,也偏着头小声地交谈了。遣唐使们就坐在他们的身边,所以议论只能偷偷进行。
他们都知道新罗是个破落的邦国,环境比不得李唐不说,饮食也粗糙。谁会傻到主动请缨,到那种地方自讨苦吃。而大家不自愿出列,就意味着陛下要开口选派,这其中又含着不少运气成分。他们交谈就是为了试探彼此,看谁的戏做得更足。
位于朝臣上首的是左右仆射、各个尚书,他们难得没有在李世民的眼下开口,只是互相交流着眼神,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意思,就这么像流水一般传播。
秦英见翰林院的待诏们都下去了,自觉没有热闹可看,就埋着脸吃饭。一片熏烤成金黄的牛肉怎么也夹不住,秦英目光更深沉地盯着高脚盏里的那碟牛肉,整个人的精神都集中在这里了。
她就错过了旁观别人算计自己的过程。
兵部尚书侯君集,素来和户部尚书戴胄交好,选择席位的时候,众朝臣都不约而同地把侯君集身边的位子留给了戴胄。
此时这两个人对视一瞬间,侯君集便笑起来,他看了戴胄一眼,就去望远处半醉的秦英。看她迷迷糊糊地动着筷子,那块切得很薄的牛肉总是在筷子下滑走,侯君集的笑意更甚:这次他要是不能除去秦英这个眼中钉,就把自己的名字倒过来写!
侯君集想完就离席跪在大殿中央,朝李世民做了大礼道:“臣愿为陛下分忧。”
“爱卿可有什么高见?”李世民感觉自己的右边眼睛一跳,有了不太好的预感。他生怕侯君集一出言,就把国之柱石白送给了新罗。人都是有私心的。陛下的胸襟虽然广阔,但是把这好容易聚拢的人才散出去,还是会很肉疼的。
侯君集直起了身子,不卑不亢地道:“——臣举荐翰林院的秦待诏。”
他此言一出四座皆惊。朝臣们的脸色不尽相同,有的文职官员比如中书省侍郎,暗自庆幸自己没被举荐;有的武职官员比如兵部侍中,暗自恼自己的上司不给自己保举,缺了一个护送使臣立下功勋的机会。
作为当事人的秦英依旧在拿筷子和牛肉做斗争,而坐在她身边的李承乾微微颤抖了一下肩膀。他抬手紧紧地捏住了茶杯,指间与骨节都泛着白。因为他身体不适,早就被医正们禁了酒。
此人好是狠毒,明知新罗遣唐使要的是会文的官员,却举荐了会医的秦英。他是想把秦英推上一个高度,再将她亲手扯下来,让她就此身败名裂吗?
“爱卿此话怎讲?”李世民万万没有料到,侯君集挑看人的能力这么低下。秦英在医术方面却有些造诣,但制文造字她会还是不会,谁能探知?李世民并不赞同秦英出使。但是就在他摇头的时候,就看长孙皇后的眼神递了过来。
她的眼神清清浅浅,却表示着不要轻易否定的意思。
李世民不知道长孙皇后心里如何想,但他已经习惯尊重她的意见了,见状就按捺了心中的疑惑,且听侯君集继续道来。
“秦待诏未入宫前,就是长安城内赫赫有名的人物。坊间传闻秦待诏惊才绝艳,陛下要相信秦待诏也有别的能力。然而为保险起见,还是再请几位大人陪同更好。”侯君集把话圆滑地转了个滴水不露。他虽然是武官良将,但口才一直很好。相当初他污蔑李靖谋反,要不是李世民识人很深,就真的被他忽悠过去了。
房玄龄在心中道,侯君集和秦英关系不和,他举荐秦英,就是把秦英往火坑里推。而满朝的文武光顾着自己的那点得失,根本不管别人遇到的烂摊子……
“陛下。兹事体大,需从长计议。”房玄龄想了千百个念头,后来出列跪拜道。他是欠了秦英一个很大的人情,今天就这样还给她吧。
李世民伸手揉了揉发紧的眉心。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了。他还真不能当场就定下来。
“使臣一职代表的是吾朝之尊严,暂时无法抉择。但五天之内,定是能有个结果。”李世民闷头喝了一杯清酒,放下杯盏扬声道。
秦英经过了无数次失败,终于把那片牛肉如愿以偿地夹起来,填进了肚子。
侯君集注视了房玄龄一眼,心里纳罕秦英是允了房玄龄何等好处,竟让他三番两次地为她说话。虽说房玄龄身为当朝仆射,这样做可以用“在其位谋其政”来解释,但侯君集就是觉得他们两个有了不浅的私交。
那几个新罗遣唐使端起了酒杯,齐声恭敬道:“谢陛下恩典与厚待,吾等五天以后便整顿车队回程返国。”
李世民知道他们这是变着法地让自己守约,忽然觉得他们这些人没有文字立国,但是头脑却一点儿也不差。
李承乾听闻这几句话,心里悬着的石头暂时落下来了。还好阿耶没有被侯君集哄劝着,立了秦英为使臣。
秦英的那些斤两,李承乾是无比清楚的。她在东宫丽正殿进出那么多回,见了满架子的卷轴帛书都目不斜视,一副不感兴趣的冷漠样子。那时李承乾就知道秦英对文字不感冒了。
有天他故意在秦英面前掉书袋,秦英淡淡看他一眼,没有接口也没有发问。她听不懂,也不想听懂。
就秦英那样一个完全不通文字缘由的人,去新罗做什么使臣?
她明明是自己的侍医,分到翰林院行官医待诏,说实话,李承乾都有些舍不得,别提要秦英离开长安远去他国了。
他绝对不允许秦英一走千里。(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七回 坦白又如何
第一百九十七回
国宴在宾主尽欢的气氛下终于散了。遣唐使在无数人的拱手相送下招摇离去。李承乾和阿耶告了声安,就带着三个随侍往东宫处走了。
秦英起身离座的时候,脚步微微有些摇晃,幸好意识还在,不需要人搀扶。她知道自己刚才品尝了许多美味的珍馐佳肴,不过喉咙里的那股辛辣酒味并没有压下去。
李承乾转身望了后头的秦英一眼,皱眉道:“沾酒就醉,怎么还要学着他们端杯子。”他顿了步子等秦英跟上来,之后拉住她藏在袖子底的手。
秦英没有挣扎就任他握着,眉眼弯弯地吃吃笑道:“没有喝多,就在开宴时喝了一杯啊。”她的语气很是绵软,比清醒时要娇憨地多。
身后的小宫侍们见太子殿下不避尊卑地牵住了秦侍医,都眼观鼻鼻观心地低下脸。在宫里做事不光要装聋作哑,还有时要将五官五感全屏蔽了。
秦英一个月前天天为李承乾端药祈福那会儿,东宫那些眼力独到的官婢宫侍,就说太子殿下和秦侍医的关系非比寻常。不过这两个行事都很恪守规矩,他们这些局外人没有看到证实猜测的真凭实据。今天他们倒是抓到了一点传闻的风声影子。
官婢在他们前头掌灯,一行人盏茶时间就回了东宫。秦英就被他牵了一路,直到丽正殿的门口李承乾才放开。
李承乾立在汉白玉的石阶上,眼神复杂地看了秦英一会儿,想她喝成这个歪歪扭扭的样子,晚上走夜路也不稳妥。差人把秦英送回翰林院,他不放心。还是将她送到东宫原本的住处吧。
他唤着那官婢宫侍道:“你们知道秦侍医平时的厢房,将她送回去后,给她熬碗醒酒汤喝。”
冷面冰山难得对人说了那么多话。官婢宫侍都觉得自己跟着秦英喝多了。
“是。”一个面相和脑子皆比较机灵的宫侍做礼道。
李承乾这才回身进殿去了,把这几个本想要服侍他更衣安寝的人关在了外头。他很厌恶与人亲近,基本上生活琐事都是一手独立完成,不过秦英是个特例中的特例。或许是因为秦英是自己的侍医,他不自觉地依赖着她。
官婢宫侍一左一右地扶着秦英的手臂,把她送回了厢房。途中一个小宫侍感叹道:“殿下对秦大人真上心,寡言的殿下刚才甚至嘱咐地那么详尽。”
“好像秦大人是他心尖儿上的。”另一个圆脸的宫侍笑着回答,“就瞧殿下那紧张又怜惜的神色。秦侍医若是个娘子,很可能被殿下纳为侧妃了。”
秦英听去了他们的谈笑,一把甩开了搀扶,横眉娇嗔道:“……你们都在胡说什么。”
他们都知道秦英醉了,也不惊讶一向平易近人的秦英如此作为。
“大人莫要生气。”掌灯的官婢倾身对秦英做礼道。
秦英把官婢宫侍的嘴堵上了,自己则口无遮拦起来。她望着黯淡无星的夜色道:“侧妃、正妃乃至皇后有什么好?一样是困在这深宫。虽然身份地位贵不可言,却看不见外头的万里山河。”
官婢和宫侍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正常人被人怀疑自己的性别,不是应该立刻打消那种谣言吗?而秦大人却说了句,妃位不好,是不是说明秦大人私底下想过这事?
他们小心翼翼地抬眼去看秦英,只见她的面色驼红一片,就像半成熟的樱桃,原本英气的眉眼在这层红晕的渲染下,变得柔和起来。
这样的秦英,要说是女扮男装混进皇宫,他们也会是深信不疑的。不过秦英过去早在他们的面前立下了威名。他们哪里会敢把疑惑表现在面孔上。
把秦英安顿进厢房歇下,圆脸宫侍拉了自己同伴的袖子道:“醒酒汤你来熬吧,我到丽正殿外值夜。”
同伴点头之后叹了口气,他们工作也是蛮细碎的,一件事情接着一件,片刻都不带停。
圆脸的小宫侍顺着回廊走到了丽正殿,正见李承乾身着月白色的便袍坐在台阶上,直直吓了一大跳,这夏天的夜风还有些凉,殿下万金之躯要是出个问题可怎么办。
他进殿抱了一件玄色云纹的大氅,给太子殿下披上,忽然多嘴地碎碎念道:“殿下怎么还未休息?”话刚说完他就后悔。自己是什么身份,和太子殿下搭话也是剃头担子一头热。
不料太子殿下的脸转过来,低声道:“心情不太好。”李承乾是因为有人举荐秦英做使臣而心塞。
虽然候尚书的上奏受到了房仆射的阻挠,阿耶一时没有应下秦英出使之事,但是他能感觉到,候君集是不会轻易放过秦英的。这两者就像不共戴天的仇敌,不拼个你死我活就不会罢休。
小宫侍听罢心道:今天秦大人喝多了有些奇怪,太子殿下没喝酒怎么也奇怪了。要知道太子殿下从来都是不理会下人的,能摆出好脸色就是不易,别提随意聊天了。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道:“秦英怎么样了。”
“睡下了。不过回去的时候说了几句醉话。”小宫侍见太子看着自己,眼神冷冽如冰,心里一抖就把自己听到的和盘托出。
李承乾沉默着,捏着大氅领口的手渐渐攥紧,他忽然起身头也不回地道:“今晚不用值夜了,去休息吧。”
圆脸小宫侍愣愣地应了一声,越发觉得太子殿下不对劲。
尽量迈着平稳的步子走到秦英的厢房外,李承乾推门进去,就看一个宫侍在秦英的榻边坐着,端了醒酒汤正要让秦英喝下。无视了宫侍脸上的神色,抬手招呼他出去。
坐在原本宫侍的位子,李承乾看着秦英道:“你是不是有秘密隐瞒着我。”
秦英刚才就被宫侍叫醒了,躺在软榻上的她知道现在的来人是谁。闭着眼睛装睡了很久,发现那视线还灼灼地定在自己身上,她只能点头道:“是,但秘密就是不能说的。”
“秦英,其实我很早就开始怀疑你的身份了。”
“殿下,你知道能够如何,不知道又能如何?”
(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八回 那请轻一些
第一百九十八回
秦英坐起来端着那还温热的醒酒汤,一口口地喝干净。手绕过了李承乾,把空碗搁在软榻旁边的小几之上。
李承乾被她不咸不淡的态度堵得有些生气:“你都不在意我什么时候知道的?”
“最晚也就是萧宅度过的那两天。”她倚在榻边的小靠垫上,摆弄着手指低声道。
那副漫不经心而且无辜坦然的模样,让他通身都躁热起来了。他一把扯下了玄色的大氅,将它扔在了自己旁边,语气极为不善地道:“如果我不说,你就准备这样瞒下去?”
“是。”秦英答应地干脆利落。事到如今,瞒也是瞒不住的,索性都和他坦白。
他一字一顿地费力吐息着:“道门明明是有女冠的,为什么还用假身份行走。”
秦英偏着头,不去看李承乾那有些发红的眼:“殿下莫要以为秦某是贪图功名利禄,才隐瞒身份入宫祈福。秦某两年前从益州的丈人山下来,就打扮成道童样子了。世人皆把道童看为郎君而非娘子,秦某懒得一一解释,以讹传讹就延续如今。”
李承乾默默地打量着秦英。如果他不是在丽正殿和车厢里前后抱了她两次,那骨骼的触感与一般的小儿不同,他还真无法对秦英起疑。
虽然疑惑越来越深,但他也没有轻易下定论,而是用一些不入流的伎俩试探她。
比如她无意间走错了厢房,躺在自己的榻上午休,他捉了她的手腕去吻对方,之后看到浅浅的红晕爬上了她的耳梢;比如她推搡间让他落了水,跳下池塘将他捞上来,他回房以后当着她换衣服,那尴尬的神色又一次展露在她的面上。
在他用那些手段证实自己的猜测后,他终于不担心自己是断袖了。读那些记载着断袖典故的史料,也不会悚然一惊后背发汗。
“世上几人得知你的身份?”李承乾勉强不动声色地问道。
秦英眨了眨眼,像是在回忆什么,最后她道了一个虚数:“不到十个。”
“不求我帮你守住秘密?”他挑起了眉头,饶有兴致地瞧她醉酒后尚有些迷蒙的面孔。
她摇摇头,眸子垂在自己的指尖道:“虽然某不曾言明,殿下就已经做到了。”
李承乾一只手忽然覆在了她的手上,慢慢道:“那是以前罢了。现在要用花很大的代价,才能让我护你一世周全。”
这莫名其妙的话让秦英很是摸不到头脑,转眸去观察他的脸色,之后呆呆地与他对视了半晌才道:“……什么?”她的思维一向敏锐,不过今天晚上空腹灌了一杯酒,就影响了灵台清明,连他那告白都没有听懂。
李承乾握住她的手紧了紧,欲言又止。他忍了这么久,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让她亲口承认身份,他就能把原本禁忌的情感宣之于口。然而现在看她茫然的神色,他有些泄气。
“——今晚在这里睡。”丢下这样露骨的一句,他也不看秦英那茫然中渐渐有些惊讶的脸,就解开了腰带的玉带钩。
秦英睁圆了眼睛,用没被他抓住的一只手护着自己的半丈榻,连连摇头道:“不行,这张榻也太窄了。”
而李承乾无视了她,将袍子解开就自觉地上了她的榻,还理直气壮地对她道:“整个东宫都是属于我的,我想在哪里就在哪里。”
秦英哭笑不得掀开盖在肚子上的被单,准备下榻找个安静地方睡。她既然惹不起有权有势的太子殿下,躲着他还不行吗?
她忘记自己的手还被他桎梏着。刚想用几分力道站起身,李承乾就将不安分的她反压在了下方。
他们挨得极近,呼吸都纠缠在一处。秦英还要挣扎,却发现一个硬邦邦的物事抵在她的肚子上。两人之间没有被单相隔,触感很是强烈,秦英的脸色一瞬就白了。纵然是秦英不通人事,但她这辈子可是在平康坊的地界呆过小半年,听说过闺中事、房中术的种种细节。
“……殿下。”秦英僵硬着脖子道,尽可能往木枕的旁边缩,防止他亲上自己,“殿下要保重身体啊。消渴的病因之一就是房事不节。”
李承乾勾着唇角,轻轻地用鼻音哼了一声,哑着嗓子道:“已经被你逃过去一次了,今晚还要用这种理由搪塞?”
刚才握着她的手,他就感觉到了身体的变化,本来是想继续忍着的,奈何她这般抗拒反倒让他忍不下去。
“你莫以为我是个只看经论、不读医书的。书库里关于此疾的古籍,早已经被我想法子看了个遍。我的消渴先天所生,与它根本无关。”
秦英听到他毫不留情地拆穿了自己,不由得垮下了脸沉默片刻道:“……殿下,若秦某这次允了您,您真要护某一世周全?”
“自然。”他深深地看着秦英的眸子道。那时的他尚且不知,自己的回答是多么轻率。
“那请殿下轻一些。”她闭上含着泪的眼,探过了头去寻他的脸。她暗暗对自己道,这只是个用来保命的交易,但心中的哀痛却不是在作假。
——上辈子她被人构陷了诱引太子断袖的罪名,惨死在了大理寺;这辈子她坐实了罪名,能否逃离既定的悲剧?
李承乾惊讶她的主动,放松了齿关让她细细地索求。记得他们第一次吻是在车厢里。她的身子摔在自己的身上,唇擦过了自己的唇。虽然只有短短刹那,他的心却跳动如鼓。
他知道自己动心了,却不知道动心的对象是男是女。还好,他确认了秦英的身份,并且没有因犹豫踌躇而错过。
他温柔地回吻着她,更深地将她拥在怀里。
绵长的吻暂且告一段落,他一只手撑着自己的身体,一只手缓缓地解开了她的衣带。
先前秦英已经解下外袍睡了,如今着身的不过是件清凉不透的麻制中衣。
很快他们的肌肤相贴,泪眼朦胧的她看不清他的面孔,只能抓着他光滑无一物的脊背,努力克制自己的颤抖。
“那天早上在萧宅,我看到的就是这个吧。”他拂开了缠绕在她胸前的雪白带子,轻声地叹息道。(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九回 夜长何须急
第一百九十九回
李承乾把玩着这条雪白的带子,故意拉长了语调道:“你还嘴硬说这是裹伤用的。”
“殿下。”秦英闭紧了眼道,“调侃您的侍医当真是个有趣的事吗?”被他这样对待也就罢了,他还要在这档口说这让她害羞的话,原本紧绷的身体更加颤抖了。
她那青如美玉的肤色,在月光的照耀下放着淡淡的华彩,让他有些移不开眼。
一只手流连在她的脖颈周围,他低头在她的耳畔吹了口气,笑了一声道:“更有趣的在后头。”外人肯定是很难相信,冰山冷淡的太子殿下,一旦在榻上就完全换了副面孔。
秦英的后脑微微发麻。她现在毫不怀疑,李承乾过去偷溜出宫的时候,绝对是去过平康坊的。不然他为何能如此熟练地用言行挑·逗自己?她在平康坊做了那么久的小厮,都没有他这么开放!
他从她的额头吻起,慢慢地游移到旁处,手也不规矩地钻进她散乱的衣袍中,在她身上各处时而勾画,时而抹捻,撩拨着她原本安静的欲·火。
最后是秦英受不了他温柔而有策略的攻势,挺了挺身子道:“要做就做,玩这么多花花肠子做什么。”
李承乾的手在她的肚脐上打了两转儿,忽然偏头吻住她,含了饱满如樱果的红唇好久,直到印下了浅浅齿痕,才放开了她,观察她又羞又恼的面庞道:“夜长,着什么急。”
秦英被他吻地气息不畅,大口喘息着调匀呼吸,她用手抵着他的胸膛道:“——秦某为殿下的身体着想,只能做一次。”
“那就依着你吧。”李承乾分开了她的双腿柔声道。她抗拒自己时,他心里是无比焦躁的;而当她奉送上了唇,他就一点也不着急了。这大概就是敌进我退的境界。
他几天前退了烧,身体确实不宜过于劳累。再说等确定了关系,以后还有很多亲近的机会……何必急于一时?能够在今晚要了她,就已经是上天的恩典了。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人所能把握住的只有当下,未来许多事都是不可预见的。
手指渐渐探到她的下方,开拓着这片无人采撷过的花苞,听到她闷声啜泣着,李承乾的心跳地越发厉害,好像下一刻就要震出来。
“放松。”他缓缓地进去了一点,发现里面虽然足够湿润,但夹得实在是太紧了,他一动都不能动地伏在她身上,嗓音越发低哑。
“疼。”秦英颤抖地更厉害了,她本认为自己死过一次,是不畏惧这个痛意的。显然她是小看了,初次的感觉到底是多么难受。
*上的疼痛好像缓解了心里的悲哀,取而代之的是麻木。
她只是把今晚看做了交易,但是当他如此珍重地对待自己,一股久违的温暖就绵绵密密地包裹住了自己。就连裸露在衣袍外的皮肤,都感受不到了夏夜的丝丝冷意。
血从契合的地方流下来,沾湿了两人褶皱着的衣袍,慢慢延伸到榻上的被单。
李承乾吻上她的眼,轻柔地拭去了她的泪水,深吸一口气才道:“很疼的话今次就算了。”他舍不得看她哭成这个样子。
而秦英摇了摇头,揽着他精瘦腰身的胳膊甚至往里压了一下。即使她不确定他日后能否守约,但她还是要赌一把。她主动抬头吻上他的脸颊,叹道:“代价都付到了这个地步,你我可还有什么退路?”她的语气太过凄然,连他心里都有些难过了。
他一边摸索着前进的方式,一边把手臂搁在她的口边:“疼就咬着。”
秦英两颗虎牙嵌在他的皮肉上,却迟迟没有用力,只是抓住他的肩膀,手指因为紧张而用力,在他皮肤上挠出一道道的痕迹。
在漫长的求索过程下,他终于进去了,李承乾累得不行,喘息了好久才动起来。缓慢而坚定地契入,一下又一下。秦英的身子微微随着他的节律摇晃,开始痛地厉害,后来意识渐渐地模糊,竟然不觉得怎么难受了。
“秦英,我心悦你。”在她昏睡过去的最后一刻,听到他在自己的耳边呢喃,语调无限温柔,让她安安稳稳地沉沦进了梦乡。
即使他是一时迷惘年少轻狂,才这样对她说的,又有何妨?她知道此刻他的心意是真实的就好了。
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是彻头彻尾的两厢情愿。
而秦英付出自己,他付出一世周全的承诺,这也是彻头彻尾的两厢情愿。
旦日,天光大亮。秦英一手托扶着自己酸痛的腰身,很是艰难地坐起来,发现身上的衣袍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身上也爽利,好像她那模糊的记忆都是幻觉。不过身下那一小摊鲜明的血迹,又在提醒她,昨晚他们真的做了那种事。
身边的被单带着小小的凹陷,手摸过去还有余热,证明他离开不久。
一夜过去了,厢房里还浮动着幽幽的麝香,经久不散。秦英抽了抽鼻子,捂着脸打了个喷嚏,想到他昨天在月色明朗下,怎么对她上下其手,她的脸霎时腾起两团红晕。
低声念叨他昨天虽然温柔,但还是不舒服,秦英就看到自己的厢房门被人推开。
李承乾好整以暇地低头,正对上了她的视线。他端着木质的大盆道:“拿了脏衣服、被单和褥子出来。”
“……怎么敢劳烦殿下。”秦英愣愣地看逆光中的太子殿下,只觉得有些耀眼。他在事后帮着自己处理了许多琐事,她已经相当不好意思了。如今他还纡尊降贵地放下了架子,端着盆像个居家娘子般站在门口,向自己讨要脏了的衣物被单等,秦英脸上很挂不住。
熟料他见秦英扶着腰身走近了自己,作势要把盆接过来,并没有拒绝,之后拍着沾了木屑的手笑道:“昨天累了吧。”
秦英气鼓鼓地端着盆背过身,把榻上乱成团的东西一股脑地丢进盆里:“更累的应该是殿下吧。”她就算是被他压着吃了一次,也未失去平时的气势。(未完待续。)
第二百回 心犹在山河
第二百回
李承乾眯着眼,瞧她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心知她现在还难受着,便也不去反驳于她。昨晚她已经让自己占了很大便宜了,在今早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上,他让着她有什么关系。
秦英把盆放在榻边,换上了新的被单和褥垫,走到窗前打开了一半木格扇,让那似有若无的麝香散去。两腿之间的隐秘处还在痛着,她面上强作镇定,实际上双腿都发软,做不了什么事就站不住了。坐在胡床上休息时,她还无意地呲牙咧嘴了一下。
他倚靠在房门口看她微妙变换的表情,勾了勾樱色的唇道:“这间房比翰林院如何?”
“比翰林院的厢房差地远了。”秦英打了个呵欠道。
他的眸色深沉了几分,心中升起不太好的预感:“——照你这么说,以后是不打算再留宿东宫?”
“嗯。”秦英脑海中猛然浮现了昨晚的片段,脸颊开始发烫,她慌乱地点点头想要遮掩自己的情绪。
“我命人将丽正殿偏殿收拾出来,以后你宿在偏殿可好。”虽然是个问句,他的语气却很是霸道,威压之感朝着远处的秦英扑面而来。
而秦英哪里是欺软怕硬的性格,当即义正言辞地顶了一句:“殿下不怕落人口实?”她觉得厢房的大小布置是无所谓的。毕竟她早就过惯了天大地大随处可栖的日子。不过她很讨厌别人介入自己的事情。或许是小时候被阿姊管的多了。
他一甩袖子走进了她的厢房,坐下来准备好好说服她接受自己的好意了。不过他的语气却不像心意那么友善:“难不成宫内之人,还和你一样胆大包天,能在背后给一国储君扣上断袖之名?”
秦英面上默不作声,心里则道:现在东宫的宫人们虽然是不敢,长此以往谁能肯定?
见秦英还是不情愿的模样,李承乾也差不多摸清了,她遇强则更强的脾气,缓和了声音道:“翰林院待诏左右没有什么要事,每旬只值一天的班。在你行官翰林院的第二天,我就把官制的册典从御书房借回来查阅了。阿耶还夸我勤奋好学。”
秦英撇了撇嘴,太子殿下真是阳奉阴违,把勤奋好学的态度都用在这种地方。陛下要是知道了,大概是要气得不让药藏局的人医治了,再亲自拿笞杖打断他的腿。
虽然最近她天天都要出入东宫,教授他导引之法,但是这么容易就入主丽正殿,是不符合礼制的,她必须坚守自己本分。于是秦英正了脸色道:“谁说秦某在翰林院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神志不清的欧阳大人,还等着秦某诊脉送药。”
李承乾好像早就想到了她会搬来这个理由,立刻面不改色地回答道:“白天随意出入东宫,晚上按时回来就行。”
“殿下,秦某只是您的侍医,并非您的后室。”她皱了皱眉,以前怎么没发现他是这么执着的人。
他保持着原来的冰山颜色道:“所以白天并没有约束你的自由。”
秦英被他气得狠了,耐心消磨干净,最后缓缓笑出了声:“殿下越是如此说,秦某越是想要逃离。”
李承乾心里一颤,联想到昨天国宴之上,侯君集出列言于陛下,推举秦英出使新罗的事情。他脸色一瞬间不太好看了:“你想去哪里?真像候尚书所谏言的那样,愿意去做出访新罗的使臣?”
她昨晚喝了一杯酒有些晕,没有认真听国宴上的对话,但现在也从李承乾的面孔上,猜出了个七八分事情的来龙去脉。无非是侯君集又一次地借题发挥,故意将她推上风口浪尖,把她变作众矢之的。
她自己想不想出使新罗,都不重要。
唯一能够决定的只有陛下。
看李承乾面上明显的焦灼样子,秦英知道他不愿让自己离开中原、远去他国,但是他的心思万一没有与陛下相合,这父子两个会为此而产生矛盾吧。
记得李承乾为了查出在朱砂案,在大理寺狱动了私刑,到御书房请罪之时,陛下让他罚跪可是一点也没有手软,心里确然没有怜惜这个长子的身体。
秦英也不会让他为自己,冒这得罪陛下的险。
她不想要三番两次地欠他的。
于是她苦笑着扯了扯嘴角,轻声道:“若能有幸得到陛下的信任,出使邦国正是秦某求之不得的差事。”
李承乾以为自己与她一夜亲密以后,就能将她永远地收进怀中,没想到却是将她越推越远了。他面上流露出了一丝惊讶与羞恼:“你竟忍心远离长安?”
秦英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做出了年少有志的样子,神色坚定地望着坐在她面前的李承乾道:“吾心犹在万里山河。”
他无言地看着她许久,垂下了一双深如寒潭的眸子道:“……罢了。”做新罗使臣虽然劳顿,日子也过得艰苦,但一旦回朝,定然是要受到陛下的大肆封赏,官阶也应该能再上一级,说不定能封个八品的正职给她。
——当初看她作为任性却颇有章法,他就知道这小儿其实野心不小,未来前途不可限量。既然她已经踏入了官途,并且有意在这条路上走远,他有什么理由阻拦她?
秦英见他面上有些颓然,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道:“多谢殿下成全。”
李承乾的眼睫动了一下,低声道:“总有一天你会堂堂正正地入主东宫,不必急于一时。”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感觉他对自己的执念还真是深到了一定地步。但有的事情并不是靠执念就能做成的。
上辈子活到贞观十三年秋的秦英,清楚地记得他贞观九年正月的时候,娶了秘书丞的女儿苏氏为妃,后来还添了个儿子,名叫李象。
他的命运除了在贞观五年做自己的祈福对象外,和自己全无瓜葛。
这辈子的种种事情虽然和上辈子有些差异,不过大方向并无什么变化。
这辈子的横生枝节就是,他火眼金睛地认出自己的身份,并且当机立断地选择要了她,但他能否撼动其他事还很难说。
秦英觉得自己就算恢复女装,陛下和皇后也不能同意,李承乾将她抬进东宫为侧妃的。她没有与他相应的身份背景,也没有与他相应的学识教养。
人间这嫁娶之事,最讲究的不就是门当户对?
她感觉自己的未来就是,被他藏在某个见不得光的地方,想起来就亲近,想不起来就晾着。这也是现在她不愿意宿在他侧殿的一个理由。他的做法,让她想到汉代金屋藏娇的典故,虽然住着金屋的陈阿娇荣华富贵唾手可得,但是她过得并不幸福。
她不想要自己被他掌控着,渐渐习惯圈养,直到自动放弃了自由。
这是她的尊严,也是她的退路。(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一回 出与不出使
第二百零一回
秦英目送了李承乾离去,独自在胡床上了坐了片刻,才端了木盆到院子里的天井旁边,打了水洗被染上血迹的部分被单褥垫,把昨夜的痕迹都弄干净,她才交给了官婢处理。
不得不说秦英做事是很谨慎的。官婢们看到这些被单褥垫,也没有好奇秦英为何要先过手洗一点,只是应道马上就为大人浣洗。
她的双手沾了凉水,指骨都开始发痛。也没有和官婢攀谈多余的,就回到厢房休息了。她实在是精神不济。
躺在房内睡了一顿迷迷糊糊的回笼觉,她就被宫侍的敲门声打扰了清梦。
宫侍透过了纸门朗声唤道:“陛下召您到御书房去。”厢房外头放着秦英的官靴,所以宫侍不用进门就知道秦英在不在。
她躺在榻上思索好久才回过神,想通陛下要见自己是为什么。
昨天国宴上,侯君集当着无数人的面推举自己出使来着,虽然陛下不见得真心认可,但侯君集三品尚书的话很有分量,不容得他不去仔细考量。
今天他应该是会在小朝会上,提出这出使一事吧。
而出使的候选人之一的秦英不在,他们的小朝会好像不够完整……
她高声回了一句好,两条胳膊就撑着身子坐起来了。结好金石銙带上的铜钩,秦英走到小几旁,伸手蘸了些水随手抹把脸,就出门去了。
秦英换好了官服收拾利索自己,出来就看宫侍和白大郎束手站在廊下等着自己。
她拱手对白大郎做了礼。低头套起黑面皂靴之时充满歉意地道:“……让你们久等了。”
白大郎拱手向秦英做礼,问了声安好后回答道:“不妨事。”
宫侍一路把白大郎和秦英送到了通训门前,才转身回到了东宫做自己的差事。
秦英对守卫出示了鱼符,一撩袍子下摆率先走过了门槛,转眸朝几步后的白大郎打听情况:“御书房里可是重臣云集?”
他不卑不亢地道:“与上次审核翰林院待诏之时差不太多。”
“只怕今天比那天还不好挨。”秦英低头自言自语道。
想到那天陛下带着小朝会的原班人马,去翰林院审核众位待诏的才艺。秦英没有展示,就因为给欧阳大人哭着陈情,而被取消资格。当时她那哭声可谓是惊了四座。众人都记住了她的面孔身形。
今天她感觉自己再到他们身前转悠一次,肯定会被人抓着这个把柄说道一番。
秦英默默想了一路,等醒过神已经站在了御书房门口了。
安公公笑眯眯地倾身做礼道:“秦大人,请。”
秦英咬了咬唇,把自己乱七八糟的念头尽量压下去。明明事情还没发生,就把这么多情况摆在面前,说不定还没发展地那么糟糕,她不能自己吓唬自己。
推开门进去,只看那些红紫官服的重臣济济一堂,自己这身青衣与他们混在一处,实在是不太协调。
李世民让宫侍给秦英赐了垫,就主持起了小朝会的重要话题之一:“新罗使臣的人选,诸位经过了一夜考量,可有什么意见。”
秦英在来的路上就已经猜到这个事情,此时她坐在众位朝臣的末席,努力将自己缩成不引人注目的一团。
她想不招人眼,侯君集却是不给她机会的。他举了朝笏出列继续坚持坑秦英。他沉着面色道:“臣依旧推举秦侍医。”
而侯君集的话音未落,就有那不怕得罪他的秘书监魏征出列拜道:“秦侍医身为医官,能否会得造字还是不一定的,怎么可出使他国?”
“臣附议。”房玄龄适时地站起了辩论的队。
不多时诸人都附议了上述两种观点。
侯君集看着分列而陈的众臣们,也不觉得自己有些寡不敌众,他转头看向了身后的秦英一眼,之后嘿了一声道:“秦侍医不如自己说说,会还是不会?”
秦英感觉,侯君集在想方设法地把自己诓进出使新罗的车队,背后是有着什么坏心。不过她也不会让他轻易得逞。秦英刚才走得匆忙,没有拿着木质朝笏,但是她没有那东西遮面,也丝毫不见得言行怯弱:
“要论造字秦某是全然不会的,但能在异国他乡,广泛传播汤药方剂,将吾朝之医药文化带出边关疆隘。”
她坦言道自己不会造字,做点别的还是可以的。若说自己对出使毫无用处,她在这药藏局当了这么久的侍医,岂不是在混日子吗?现在这样说,起码能保住自己在药藏局的饭碗。
侯君集听罢一丝笑意爬上嘴角:这个秦英居然见到坑就往里面跳。出使新罗路途遥远,使臣出个意外客死他乡,谁也追查不出来原因。只要他在车队那边做一点手脚,她以后就再不能碍他的眼了。
他厌恶着秦英,已经到想彻底除去她的境界了。不过秦英已经躲过了好几次他的威胁迫害。于是他现在越发焦躁,对付她时甚至都有些不择手段的意味。
“——善。”李世民见秦英如此陈词,深觉自己果然没有白用月俸养着秦英。在这种谁都不想出使的关头,她却这样表了决心,其精神实在可嘉。李世民大手一挥,让秦英起身后又道,“文使再议,让秦英出任医使一职,众爱卿可有疑意?”
秦英没有想到李世民对自己的信任非同一般,眼睛不眨一下就决定让自己出使了。原本只是想要在陛下处刷个好印象的秦英,现在倒是骑虎难下了。
“谢陛下隆恩。”秦英深深地跪拜了一礼道。她除了在心里悲鸣一声“时不我与”外能做什么呢?既然陛下发了话,还有谁能绝处翻盘?
在她准备接受事实的时候,一道低沉声线传入她的耳畔:“臣以为秦侍医前去新罗不妥。”
秦英感激地望了过去,只见一个清瘦的官员出列道,不是秘书监魏征还是谁人。
她上辈子最崇拜的朝臣当属魏大人了。不过这偶像一般都是只可远观的。她没有主动上前搭过话,也就和他不怎么熟识,两个人连同僚之谊都无。
这辈子她还没有机会认识他呢,最多在上朝的时候,见过几次他的后脑勺。
“秦侍医近时正为太子教授导引法,几天以后怎好随新罗车队离开?”魏征拱手道。(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二回 有没有私心
第二百零二回
魏征这时在秘书监的位子上,就已经初露锋芒了。别人都缩着脖子见风使舵,他却逆流而上顶风直言,还曾三番两次地将陛下搞得颜面尽失、下不来台。
有天陛下对他起了杀心,幸而长孙皇后及时得知,巧言劝了陛下不要冲动行事,这才保了魏征一条命。
魏征原来是在太子建成的帐下做事,李世民在玄武门哗变、杀兄弒弟以后,顺利登基称帝,魏征才转投了李世民,做了个在外人看来没有气节的二臣。他好像并不知道自己处境惶然如丧家犬,经常和他现在的上司对盘。
李世民对他这耿直性子倒是越发畏惧了。现在见他膝行出来反驳了自己的话,李世民深深地吸了口气想保持镇静,不过握着金丝楠木扶臂的手却是有些僵硬。
由于在经验中得出了争辩不过魏征的结论,李世民转眸看向了秦英,用含而不发的威压语气道:“……导引法可有什么效果?”明显是在挑着软柿子捏。
秦英忽然被他在这个情况下点到,后背出了一层汗,她俯身叩首道:“禀告陛下,暂时还不曾有效。新罗多臣一个不多,少臣一个不少。望陛下以太子殿下的身体为重。”
魏征的话刚好给她一个拒绝出使的思路。她就顺着杆往上爬了。
李世民这些年遇人无数,早就摸透了她拿太子侍医的身份做文章,是把李承乾当做了挡箭牌。想到长子前几天到御书房为她求情,他反而欲将秦英尽快地发落出去了。
只听坐在高位上的李世民冷笑一声道:“秦英……那么东宫是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行的了?”
众位朝臣见李世民眼含威摄,都不敢出声了。而被陛下刻意搁置在一旁的魏征,也不好直接劝阻了。这必须要靠秦英自己化解。
“臣不敢夸大。”秦英连忙再次叩首。
李世民见她那惶恐的模样,更加坚定了分开李承乾和她的心思,就继续冷声道:“五天后让三大医署都去东宫会诊,你教的导引法若无半点成效,当刻便收拾了包袱跟着新罗使臣走。”
这是在故意为难她。而秦英却不得不做出俯首顺从的姿态,感谢陛下没有逼迫太甚。
之后御书房里的众人聚在一处,说了些什么秦英都没听进去。她绞尽脑汁地想如何才能让导引法在五天内发挥其效。
导引法难修学、起效慢,不过一旦掌握了精髓,对身体是大有裨益的。
秦英最初也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拿去给李承乾试试的。
而现在陛下是等不及了,她要是不能让导引法短时起效,出使他国势在必行。
秦英倒是没觉得出使新罗有什么不好,但她比较担心自己走了,李承乾的病情会不会反复甚至加重。
她记得上辈子他就是在贞观五年时落下了隐疾的病根,导致后来不良于行。
今年正是关键的时候,她怎么能走,而且一去就不知道何时能回来。
两刻过后李世民效率极高地拍案定下来,出使新罗的文臣武官名单,这上头迟迟没有记秦英的名字,不过她已经被陛下密切关注到了。出使与否要在五天后揭晓答案。
御书房的小议散了,秦英浑浑噩噩地走出了房门。这几天她的心思要全放在他上头了。就算她和李承乾刚起了口角,如今避而不见也是不行的。
中午食不知味地在东宫吃了一顿,下午她到丽正殿去找他。
李承乾侧卧在榻上读着孔子写的一卷春秋,见秦英过来了拍拍榻说道:“过来。”他的脸皮已经非同一般的厚了。他上午和她起了口角,现在就能不计前嫌地调·戏她。
秦英横了他一眼,端正坐在远处道:“殿下能不能正经一些?”她把上午御书房的事复述给他听。
果不其然,李承乾的脸色也严肃了起来。他第一次发现,她其实是和自己荣辱与共、同进同退的。只有他将导引学会,她才能免去出使新罗的麻烦事。
于是今天他听她讲导引法的时候格外用心。起初她百般护着自己,现在他想变相护着她。
半个时辰后,李承乾被呼吸的要领搞得有些昏昏欲睡了,便唤秦英的名字来提神。
她正立在香炉旁边,手拿了长长的香匙,往香炉内里放置安息香丸。听李承乾念叨着自己的名字,以为他尚有不明了的地方,便回头道:“……殿下?”
那双明亮的眸子光华烁烁,晃得李承乾心摇神牵。他抬手捂住勃勃跳动的心口道:“当时为何要与林太医争辩,用药还是行针来治高烧?”
秦英低眉将香炉里的香灰,尽数收在了香碟中,才道:“某看不得患者受苦。”这件事的发生并没有什么初衷,如果硬要追流溯源,只能说是她上辈子的习惯。
这辈子她进宫为李承乾祈福,期间担了送药的差事,并没有立场去管林太医如何对治李承乾的高烧,但她根本无法做到袖手旁观。
上辈子她时常在东宫为他诊疾,那些点点滴滴的过往,早就镌刻进了她的心,无微不至地为他而着想,形成了一个习惯。
“没有半点的私心杂念?”李承乾循循诱导着秦英,想知道她那时有无对自己动心。
他退烧后听说,秦英和太医署令吵起来,甚至惊动了长孙皇后。他觉得十分不可思议。那时她每天三进三出丽正殿,却一句话也没有与自己多说过,表现地比他还要冷心绝情。他认为自己与她毫无交情可言。
记得她进宫为自己祈福只是奉了陛下的命,那为何要多此一举地管他的事呢?再说她初入皇宫人生地不熟,得罪了太医署令,以后准备怎么在宫内生存?
直到他费了一番心思,发现秦英是个娘子,便猜她这么做是因为看上他了。虽然一直以来她不曾与自己攀附关系,但是种种细节上的关切他能感受到。既然她抹不开面子承认,他不妨厚着脸皮,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一些。
秦英把香碟和香匙放回去,拍了几下沾上香灰的手,摇头道:“世上很多事都是单刀直入,没有那么多弯弯道道的。”
李承乾沉默了片刻,看着她挺拔的背影道:“我不信你没有私心。”
而她没有答话,敛袍在远处施了礼,就绕过屏风出去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三回 不速之宾客
第二百零三回
秦英从东宫丽正殿回到翰林院,看到自己的房间门半掩着,不禁皱了皱眉,心里有些纳罕。她昨天晚上可是夜不归宿,而昨天自己临走前明明是锁了门的……不会是有什么人闯进去了吧。
她的房间没有值钱的古玩字画等物,唯一能称得上贵重的,也只有那套了缘师送给她的茶具。之前她把堇色的回信转交于他,向来不欠人情的了缘师隔天,就差人送了她这套东西。
而秦英认为自己不太会品茶,用这么好的茶具也是奢侈,就收在了五斗橱里,等有人来访的时候,再摆出来待客。
秦英走上回廊,伸手去摸挂在窗棂之间的钥匙,果然是不在了。她低头在门口脱了靴子,拉开门就见李淳风坐在小几一侧,用着秦英珍藏的茶具,自斟自饮怡然惬意。
她知道不速之客是他以后,不禁松了口气。坐在李淳风的对面,她倾身拿了小火炉上的茶壶,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一边往杯中浮沫上吹气一边低眉道:“师兄不去隔壁找簪花娘子,到我这里来是做什么?”
李淳风盘腿坐着,手里把玩着没有茶的杯子,微微笑道:“今天上午听完小议,特意为你卜了一卦,刚巧算到你应了桃花劫数,于是就来探视了。”
秦英嘿了一声,也没有觉得他不告而进自己的房间、甚至自来熟地用了橱子里的茶具喝茶,是个值得纠缠的事。他们道家的人都是洒脱不羁的,行事颇为不按常理也情有可原。她小口地浅浅抿了茶沫道:“卜出的卦象如何?”
“地山谦卦。”他望着她那藏在长长眼睫下的深色眸子道。
她也不抬头与他相视,心里直道师兄的道法臻入化境,准确到有些可怕。若是与他四目相对,保不准把她和太子的事情看穿,那她可就无比尴尬了。
假装镇定地端着杯子在嘴边,她道:“这是不好也不坏的卦,怎么就发现我应了桃花劫?”
李淳风继续端详着她微妙的神色道:“看你今上午进御书房来的时候,走路姿势有异,眉眼间还有一道不甚明显的绯色。不是桃花现前还能是何?”
她听罢心中大窘,两颊飞上了可疑的红晕,没有压低嗓子就道:“师兄怎么能这样作弊?”她昨天把嗓子用得过度了,现在说话还有些低哑。
李淳风不用去思考,就知道她和太子发生了什么。但这毕竟关乎名节,他也不能仗着自己是她师兄,就堂而皇之地将事摆到台面上说。于是他用手拢住了下巴低咳两声道:“……太子殿下既然知道你是个娘子了,你打算如何处理?”
秦英摇摇头道:“太子殿下的沉疴未愈,我又怎么能走得脱。继续做药藏局的侍医罢了。”相比于面对这件事,她确实想要远远避开他,但现在的情况好像让她没有退路。
一方面是太子的心意,一方面是陛下的威压。她还是选择了站在太子这边。
他看了她半晌,伸出一只手揉乱了她的发髻道:
“被识破了身份还勉强呆在宫中,有很多危险,毕竟这桃花劫来势汹涌,一时也不会善了。若是你觉得此事实在棘手,便不要想让五天后的会诊,太子殿下的病情峰回路转了。借着导引并无效果的由头,顺理成章地到新罗避避风头。回来以后,陛下不会再针对于你,太子大概也不会再执着于你。你离开期间,师兄我可以代教太子导引法。”
不得不说李淳风为她考虑地很是周全。秦英很感激师兄能为她谋划,但是要她为了自己,就将李承乾抛下不管,那是没有可能的事。
“即使短期就让导引出效果的可能很小,也要拼尽全力地试一试。”秦英喝下了半盏茶汤,渐渐地觉出了李淳风煮的茶有些苦涩味道。
他看秦英执迷不悟的模样,长叹息道:“没有必要为了太子殿下而付出一切,他只是你患者中的一个。”
秦英恍然想起上辈子,自己死的时候还不曾治好李承乾的消渴,眼角的泪毫无预兆地滑落,滴在了衣襟处留下暗痕。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不带感情地道:“他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李淳风是拿她没有办法了。见自己劝不动她,他摊开了双手露出一段洁白中衣袖子,道:“果然每次都和你是谈不拢的。我言尽于此,你自求多福。若是踏上了远去的旅程,有了危险就吹这个哨子。”说着从怀中取了一个锦囊给她。
秦英没有拒绝,接过了以后隔着锦缎捏了片刻,发现它质地极为坚硬。
他看小师妹露出不解的神色,便自己开口道:“驱使西境狼群用的,乃狼牙所做。人有时比动物要可怕。用动物来防御人的阴谋算计,可是件以毒攻毒的事。”
她经过他的点拨提醒,预感自己出使新罗**是定下来的了。无论太子的病情怎么样,陛下都会将她放逐出长安。
听出李淳风的隐约预示之意,秦英低头做礼道:“……却之不恭了。”
李淳风垂下闪烁的眼。他终究是没有告诉秦英,她出使的路上前途波折。身为预知未来者,他不能因一时心软就泄露天机。送秦英那个关键时刻能救命的哨子,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若不是秦英是自己唯一的小师妹,若不是秦英在翰林院与簪花娘子交好。李淳风绝对不会多管闲事地来找一趟她,甚至教她如何免祸。
反正他能为她做的已经做了,至于实际结果如何,他没有能力去顾虑了。
接下来的五天里,秦英早上就去东宫丽正殿了。为李承乾诊脉开方的太医署医正,还有尚药局司医,都熟悉了这个来自药藏局的秦侍医。
前些日子,陈药藏郎向陛下呈书,请三大医署联合为太子问疾,在陛下允准以后,太医署和尚药局就各派了三名医官,协助药藏局做事了。
上午三大医署的人都汇聚于东宫,其情景竟要比太医署的院子热闹。(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四回 你到底是谁
第二百零四回
就算秦英在三大医署的人前混了个脸熟,也知道他们不会因此而在会诊时放水。整个过程是有陛下旁观的,谁会嫌自己的命长,为了一个九品侍医的前途而与陛下过不去?
有天秦英从丽正殿出来,遇上了探诊的尚药局凌奉御。
他好奇地问秦英为何要坚持导引,明明心里清楚导引法的起效缓慢,再怎么努力也赶不及五天后就召开的会诊。
秦英低眉做了一礼,轻声回答道:“《孟子》云,虽千万人吾往矣。我身在这人人自危、只求自保的皇宫,也愿意效法古之圣贤。”
凌奉御呆呆地看了她一会儿,似乎想从秦英平淡如水的面上看出,她的真实心思。不过秦英早就做惯了镇静模样,哪里是他随意能窥测出来的。
“古代有抱负的人,最后不是做了廉臣清流,就是做了贪官污吏。”说话时,他想起了自己初进宫学医也是与她一样,怀着万千宏图大志,然而那些愿望来不及实现,就化作了一枕黄粱一枕空。
而秦英听了还是连眉头也不动一下,好像没有受到他的情绪感染。她的心思很坚定,并不会为他人言而动心摇中。
继续拱手做礼,秦英把话头引到了旁处:“谢凌大人当初在书库的指教。”
凌奉御摆摆手道:“小事罢了,那本《诸病源候论》给我,也是做理论上的学问,给你刚好是物尽其用。”他把前朝的手书指点出来的时候,没有想到秦英会真的用它医人治病。
“不敢当大人的夸奖。”秦英的脸有些发热。她最不善于听人赞美之词。
他心道终于起了反应的秦英还挺有趣,面上则牵动了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来:“尚药局那边还有一堆杂事,我就先走了。会诊那天再见。”
秦英目送他的身影一晃一晃地离开,道:“……大人慢走。”
若不是自己遇到他这个贵人,她没有可能把《诸病源候论》仔仔细细地翻阅一通,从中找出医治消渴的导引法。归根结底地说,她是怎么谢他都不够的。
就在秦英神思寥落时,林太医从廊下步到了她的身边,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上:“这几天如此劳心费神,别累垮了身体。”
秦英默默摇了摇头,她一点也不觉得身上疲乏。看透了结果,心里却还升腾着名为侥幸的火焰,才是最让她难受的。
看到了秦英眼底那抹明显的青色,林太医叹息一声:“丽正殿这边时刻有我们看着,你去休息一会儿吧。”
“……好。”秦英思索了一会儿才应道。她精神方面的压力有些大,整个人看起来都些萎靡不振了,身板好像比以前更加瘦削。
师兄李淳风几天前就告诉她,不必对会诊太用心,但秦英没有听进去,每天都将精力耗在东宫上头了。而翰林院的欧阳大人的药,都是让小宫侍转交过去的。
秦英回到丽正殿后属于自己的厢房,刚合衣睡下就做了个昏昏沉沉的梦。
梦中的她站在翰林院的花廊下,刘允站在天井处遥遥地看着自己。她已经很久没有遇到他了,现在费些神才能想起他的名字。
秦英抬起手对他行了礼,一道阴影转瞬来到了面前。
他与她隔着三步距离,那双深沉的眸子凝视着秦英,好久才道:“……你为何把自己弄成了这幅样子?”
上次刘允带秦英进了欧阳大人的梦,她险些被海水淹没头顶,他一把将她护在怀里,使劲全身力气往远处游,直到将她送出了梦境。但秦英还是受了寒,刘允觉得很愧疚,之后就片刻不离地守着她。
当看她将自己轻易地给了别人,就为了一个不知会不会实现的承诺。他为她感到愤怒与不值的同时,嫉妒也占据了他的心——为何那个病弱的太子能占有她,就因为他有别人所不及的厚脸皮?
花了几天时间刻意闭关,那股邪火却越烧越旺了。以至于他必须要见她。
本来是想问她为何妥协于那人,但是他无法克制自己名为嫉妒的情绪,现在就用带着刺的语气说话了。
秦英笑了一声道:“我做凡事之前都要与你报备,获得你的允许吗?”她觉得刘允很不可理喻,那么久都不曾出现,现在一来就不顾前因后果地责问她,好像她不按着他的思路行事,就是天大的错。
刘允被她气得哑口无言,唯一能够想到的,就是她已经属意那个病弱太子了,她虽然将那件事看做交易但内心是情愿的。而他在她的心里,则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
“……我明白了。以后再不会来打扰你。”
他沉默了片刻后道,之后转身拂袖准备离去。刘允不想与秦英论辩,她那样将自己交出去是不是太过草率,他想结束这场无果的等待了。
他用了上千年的时间等待,换来的是已经忘却前尘的她。她这辈子喜欢的是别人,再续前缘也只是痴人说梦。他再等下去无非是伤人伤己。
而秦英在背后唤住了他的名字:“刘允,你到底是谁?”在他转身的瞬间,秦英心里竟然有些无以名状的悲伤感觉。就像相交多年的友人,忽然要与自己割袍断义不相往来。
她记得自己与他初见是在一年前的正月十五,元宵灯节。朱雀街之上人来人往,她执着梅三娘的手,陪着诸位艺妓来这里看五方狮子舞。
而一只黑色狮子散发着奇怪的气息,吸引了她的注意,便悄然离开了艺妓们的视线,跟着狮子走了。
在那狮子忽然扑向路人时,秦英疾步过去,在狮子尾巴处点了五色烟,威胁它放人,结果自己反而被它压倒在道旁。关键之时梅三娘赶来,与她合力制住了它,最后却见它化形为十二三岁的少年人。
穿着黑色绛纱的十二深衣,通身贵气逼人。联想到他是刘姓,深衣的制式与皇室无异。便猜他是天潢贵胄了。
不过此后秦英托梅三娘买了整套《汉书》与《后汉书》,去查皇室宗谱表,却没有在上面见到他的名字。
她见到他的时候觉得无比熟悉,那感觉迟迟挥之不去,她却记不起他是何人,与自己何等关系,于是才花了那么大的功夫去探究。(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五回 讲一个故事
第二百零五回
刘允回了头,眸子闪烁着让秦英看不清明的光泽。他默默地注视着以后坑再也不会相见的她,最后缓缓道:“你有没有兴趣听我讲一个故事?”
秦英点点头算是应答了他。
他一撩袍摆盘腿坐在了廊下一角,转头示意她也过来:“这个故事很长,你大概是要听很久。”
秦英磨磨蹭蹭地随着他的邀请也坐在廊下了。心道既然有个很长的故事,身边没有一壶提神的茶可是不好,若是自己听到一半睡过去了,可就太不给他面子了。
而刘允听到了她的心声,随意一挥袖子,两人之间就出现了一张矮案,小几上面摆着一套上好的玄釉茶具。
这是秦英的梦境,但是他能够随意施为。
茶具上盈而不透的釉色深投秦英所爱,她当即伸手去拿一只茶杯,放在眼前仔细观察。小几的旁边随后又出现了一只红泥火炉,铜质的茶壶里面竟然滚着半沸的茶汤。
“现在可是万事具备?”刘允不仅是在满足她,也是在给自己的诀别,画一个大约圆满的终点。
秦英眼尖地瞅见茶汤二沸,起身要拿茶壶的把手,刘允适时地给她递上了一张布巾。像是极有默契的场景。她的手顿在了半空,恍然间感觉似曾相识。
而刘允没有抬头,帮着她倒了杯刚煮好的茶,问道:“……你有无听过,汉代有个巫蛊之祸?”
秦英面色僵硬地嗯了一声,想到自己过去曾做过的一个梦。有个玄色袍子的男子问她:埋在椒房殿院里的桐木人偶,是不是你做的。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醒来时眼泪沾湿偶尔半边枕头。
桐木人偶是在巫蛊之祸后才渐渐衰落的。她感觉自己的梦和巫蛊之祸有关,但她却查不到更深的线索了。
秦英向来不会为难自己,想不通也就搁置在了旁边,一放就是两年。两年间她未再梦到玄色袍子的男子,她以为自己已经忘了,而现在听到巫蛊之祸,那梦境中的问句又一次地涌上了心头。
坐在她对面的刘允察觉到她心境变换,等她稍微平静下来才道:“——故事从巫蛊之祸前十八年说起。”
他刚生下来百天的时候,朝中的太卜刚好用龟甲算出国运盛极将衰。刘彻认为这不好的预兆,和东宫刚添的皇孙有关,表面上没有做声,但是就已经厌恶还没见过几次的孙子了。
等他长到三岁,已经会走路说话,刘彻就让太子给他单独地辟了一间房,不再让他和母妃住在一起。他被软禁在那间不大不小的院子里,每天来往的只有伺候他起居的寥寥几个宫人,父母一旬才会露一次面。他在这样恶劣的情形下长到了八岁。【注】
东宫所有人都对他的存在讳莫如深,就连太子和太子妃都不敢在人前念出刘允这两个字。甚至皇太孙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小两岁的弟弟。
有天,宫中来了个奇怪的女子,拿着信物要求拜见当朝皇后卫子夫。她穿着一身素色的曲裾,面上看不出具体的年纪,但是容貌纤丽,让人见一眼就难以忘记。更为让人惊异的是,她还带着一个叫做秦英的小孩。
她持有那个信物,如愿以偿地进了宫。卫子夫见是自己年轻时的故人,想要留她们娘俩住几日,却被拒绝了。那女子自知是命不长久,把秦英托付给皇后照顾就离开了。她临走前告诉卫子夫,秦英继承了自己的巫医血脉,日后必定能为其所用。
卫子夫年轻时在平阳公主府做歌姬,一次宴会被刘彻看中侍奉了圣驾,后来青云直上,从夫人做到了一国之母。
而她的命运转折与这个故人无不关系。当年若不是卫子夫遇到了这人,这人给自己卜过一卦,算出她自己一生绝非庸碌,她是不会去应征公主府的歌姬的,拼尽全力地攀上那个从来不敢想象的高度。
她很感激此人,连带着也就关照起了故人之子,将秦英放在了自己身边,并且十分宠爱娇养,秦英若是想要天上的月,她都能唤人摘下来。
秦英这般受皇后的青眼,让东宫那些和秦英差不多大的皇孙皇孙女都有些嫉妒。他们就想了个法子戏弄秦英。
先是叫秦英到东宫与他们玩迷藏。之后引秦英到一看就是废弃了的院子,故意把她丢在这里,晚上再出现,将她带回祖母的椒房殿。
秦英那时才七岁,对什么都好奇地很。看到了废弃的院子也不害怕,就像初生牛犊不怕虎般闯了进去,何况这里也没有任何守卫。
她寻了一间房摸索进去,就看到刘允背对着自己坐在那里,很是落寞的模样。秦英进去时地板发出了动静,他却没有回头去看她,秦英心里更加好奇了。不怎么规矩地跪坐在垫子上,主动报了自己的名字,并且期待着他答话。
从未和陌生人接触过的他不是不想理会秦英,而是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别别扭扭地转过身子,他将自己案上的一碟点心递过去。这个小小的举动却收买了进宫以后吃喝不愁的秦英,也让她隔三差五地就到这像是废弃的院子找他。
七岁的秦英与八岁的刘允,就慢慢地建立起了玩伴之间的感情。
后来一个月,她从祖母那里听说刘允的身世,得知他是陛下的第二个皇孙,庶出,因为太卜用龟甲算出的预言,就被单独软禁在了东宫一角。
心里有些愤愤然的秦英摇晃着卫子夫的长长衣袖,不满地嘟囔道:“祖母知道有什么法子能让他出去吗?”她这是在仗着祖母的喜爱开始撒娇。
身体年迈的皇后娘娘被她晃得头晕,却没有怪秦英不懂事,只是叹息道:“陛下让太卜与卜师在那个院子里下了禁制,除非陛下令太卜解开,否则他会被困在那里一辈子。”
秦英颓然地松开了拽着皇后袖子的手:“可我进出无碍啊,院子周围真有禁制吗?”
卫子夫一只手撑着额头,将她当做了小大人,和她平起平坐地沟通道:“你母亲出自楚地数一数二的巫医世家,你身上有着血脉传承,那些禁制拦不得天生就是巫医的你。”
当时故人进宫,已经把她的事情全披露给了卫子夫。原来她是楚地某巫医世家的长房长女,巫医天赋在当地都小有名气,无奈她情路曲折,看上了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落魄子。
她抛弃了家族和他私奔到长安来,然两人成婚许多年都没有孩子,直到丈夫去世了,她才发现自己肚子有个遗腹子。生下来孩子,她独自带着秦英过了几年,身体逐渐到了大限。为自己卜卦算出了凶兆即将现前,就拿着保存了几十年的信物找上卫子夫。
秦英得了提点,一下子喜形于色:“这样说,我可以自己试着去解禁制?”
【注】写这个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日本动漫《水果篮子》,主角被人排斥,然后得到救赎的梗。
历史上是没有刘允这个人的,我设定汉武帝的第二个皇孙名叫刘允了。当然,关于他的和秦英的故事都是我乱编的。(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六回 生而有反骨
第二百零六回
卫子夫宠溺地笑着点头,心里则想着那个故人临出宫前说的话:请娘娘善待秦英这孩子,她长大后必能为您所用。
她爽快地收留秦英,就是因为被这句话吸引了。秦英的母亲来自正统的巫医世家,那么传承了这个血脉的秦英未来前途大概也不可限量。
然秦英只有七岁,一门心都在玩的方面上,所有潜能还没开发。卫子夫想托人启蒙秦英,却没有遇到合适的时机引荐给秦英,就暂且搁下了。
如今秦英自己升起去学玄术的心思,卫子夫心里挺高兴:“你看书自学那些东西很是困难,明天本宫带你见个人可好?”
卫子夫在后宫之中养了个巫,不过那女子带徒弟是没问题的,解开设在东宫的禁制却是不行。皇后的巫解开了太卜的禁制,岂非象征着皇后擅权干涉朝事?但禁制由秦英来解开,外人可以理解为这是小孩子偶然为之,怀疑不到卫子夫身上。
第二天一大早,秦英就被叫起来了。换了身繁琐的三绕曲裾,去卫子夫的寝殿问安。在那里用了些饭聊了会天,就看一个面生的女子进来了。
秦英经常在皇后的椒房殿出入,早就认遍了这里的宫人。现在进殿的女子吸引了秦英的全部视线:一身粗麻的暗纹袍子,没有束腰带却自成一派风骨,眉眼细长,朱唇点绛,整个人散发着清淡如兰的气质。
女子发现秦英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非但不觉得恼,挑起眼梢反瞧了秦英一下,秦英呼吸一滞,心跳砰砰地响。
卫子夫介绍了一下,女子问了秦英三个问题,秦英没有怎么听懂,迷迷糊糊地答非所问,女子也没有挑剔她什么,就让她行了三个大礼。这是她们师徒缘分的开始。
此后的每一天,秦英起榻梳洗完了去椒房殿请安用饭,上午则到了后殿跟着女子念书,下午她若不是去宫里的凉亭玩,就是去东宫的废弃院子找刘允。
有次东宫的人发现关着刘允的院子有外人进出的痕迹,大肆排查起来,捉到了秦英,守卫扬言要将此事呈报陛下,还是皇后出面摆平了风波。
秦英对那件事情心有余悸,接下来数月到东宫都是小心翼翼的,再不敢踏入那个院子一步,最多就是趁着无宫人在攀上木质梯子,隔着小窗握他的手,和他交谈片刻。
刘允寡言,却很有耐心听她说话。秦英觉得这是她进宫这么久以来,相交最好的友人。
经过一年的启蒙,秦英终于能够运用符咒了,但是离解开东宫的禁制,还有很长的路程要走,秦英内心有些焦灼,但是努力压着不表现在外。
她师傅何等的聪慧,望一眼就看穿了秦英的心思,让她放下念了一大半的古籍,转而去翻某个没名字的阵法卷轴。师傅并不主动讲解,秦英看到不懂之处就向她发问。如此过了两个多月,秦英才初步寻到了阵法的门路。
虽说解开禁制尚有困难,但是秦英已经能用一些小阵,在捉迷藏上戏弄别的小孩了。被她困在假山花园里的小孩走了一刻也出不去,就慌张起来,最后哭着坐在原地嚷再也不敢做亏心事了,秦英才施施然地先生,把最基本的奇门之阵解开,放他回寝殿找母亲告状。
由于秦英的身后有卫子夫撑场子,她在那一群皇孙皇女中气焰鼎盛,捣了乱惹了事也不会伤及根骨,事后被师傅不痛不痒地教训一顿就算了。
一次师傅在和皇后卜卦时,顺口问了一句:“皇后娘娘为何要如此惯她?”
“让她初入宫来就学规矩,不是会失去童年的许多乐趣。”卫子夫扇着水苍玉琢磨而成的折扇,淡淡地说道。
她印象中秦英母亲就是不顺服于规矩的,秦英随了母亲的大部分长相,应该也是生有反骨的,若是被宫中条框强压着说不准会更加反逆,这样放养,留着日后管教也不迟。
反正皇后身居高位,对底下皇孙皇女的教育从来不会过问。她从不叫秦英守这些个劳什子的东西,也挺像娘娘的作风。秦英的师傅想到这一层也就释怀了。
秦英没有在读书上展露出过人的才华,但是在数理上相当有天资。她每天根据师傅所教的勘阵禹步,在刘允的院子周围徘徊,终于找到了关键的阵眼。
在解开禁制前秦英还兴冲冲地告诉刘允,他马上就能自由了。
然而比秦英大一岁的刘允要早熟些,见她一脸的欣喜摇摇头道:“没有陛下的许可,这个禁制又能开多久?”
这句话确实是问题所在,秦英沉默了很久,握着刘允的手紧了一下,接着坚定地道:“我解开以后就想法子让陛下不再忌讳着你。”
刘允呆呆地望着秦英,嗓子有些颤抖地道:“……谢谢你。”
被软禁在这个院子五年了。他年幼的时候不懂事,不知道剥夺自由乃是这世上最痛苦的惩罚,直到他遇到了生命中的第一个重要过客,才发现这个院子是多么残忍。
她的到来虽然能消解他的无边寂寞,但是也激起了他对于外界的向往渴望。
秦英偷偷地解开了禁制,却没有贸然跨进他的院子,还和以前一样在围墙处找他。
适逢刘彻的寿辰,秦英跟着卫子夫参加夜宴。宴会行至一半的时候,皇子皇孙们都献上了贺寿礼,秦英并非是皇室之人,却也在最后送上了盒子。
那里面是刘允出生那年六月的星象记录,秦英写了洋洋洒洒的一大篇推演之论,得出了与太卜截然相反的预言。央求陛下放过那个被冠以刘姓却始终不得待见的小孩子。
实际上秦英的那篇论是漏洞百出的。她只是跟着师傅学了分辨夏夜星子的名字,更深的东西师傅只字未提,她都是看书读典瞎研究,能从陛下的眼皮子底下蒙混过关,纯属运气使然。
当然了,一方面也因为陛下没有让太卜分析这手书,自己看完就引烛火烧掉了。
看完秦英所写的刘彻大怒不已,差点被气出心疾,他派了直指绣衣使者追责秦英,问这收藏于太卜局的星象记录是怎么落到她手上取得,秦英推说不知,卫子夫知道她的寿礼惹了夫君降下雷霆之怒,就亲自带她去请罪了。跪在殿外良久,卫子夫才让秦英逃过一劫。
陛下等气顺过来了,也就认真思量当年太卜的预言,究竟是准还是不准了。在刘允降生以后,西边的边疆虽有动乱,却还总是被压制住看,国运并没有明显的衰落。他大手一挥,下令让刘允与其父母团聚。
(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七回 命运之捉弄
第二百零七回
陛下看在太卜的预言没有成真,才勉强将刘允放出了院子。
刘允自知不讨陛下的欢心,也不去主动到陛下那边问安,到了每月的家宴,所有人都要参与的时候才会走到陛下的面前,敬上一杯酒。
相反的是他到椒房殿倒很勤快,其他的皇孙皇女都是一旬到皇后膝下问安,他则是每天必去无误的。早上在东宫用了饭,隔上一刻钟就凭着牌子进椒房殿,再陪着皇祖母用一些点心。
其实他是去见秦英。她每天早上都会来椒房殿,两个人也就少不得碰面。
而秦英是不知道他每天都来是别有用心的,有次还在下了椒房殿以后问他,是不是东宫的早膳不合胃口,才来这边蹭饭的。
刘允当时没有和她搭话,心中则无奈地道,秦英为何在巫医外的事上一窍不通。
他不像自己的长兄一样日后要担起储君的责任,每天就过得比较闲散,虽然和那些适龄的皇孙皇女们一起上太学,但也不会用功念书,听着夫子讲诗经的第一篇,他渐渐神游,恍然就想到了秦英。
她着实算不上窈窕淑女,但是一旦叫人看到她的好,就会为她而心折。
刘允觉得自己永远也不会忘记,第一次见到秦英的那个场景。锦衣玉食的小孩子,坐在从未有外人踏足的房间里,没有任何偏见抵触地对他甜甜地一笑。
出了废弃院子,看见的和听见的都变多了,他知道她并无皇室的血脉,却是皇祖母心尖上的人;而自己流淌着皇族的血,却得不到亲生祖父的一点青眼。
命运是多么讽刺,又多么不可捉摸。但他从未有嫉妒她的念头。若自己没有遇见秦英,只怕太卜预言地准或者不准,他这一生都会在那个废弃院子里度过。
日子悠哉悠哉地过去,一转眸便是许多年。
秦英在师傅的谆谆教导下,把巫医卜算的精髓领悟地差不多了,有天师傅向她辞行,秦英坐在院子里荡秋千,她从摇摇晃晃的秋千上一跃而起,扑在师傅的怀里,连声问为何师傅明天就要出宫去。
她已经将师傅当成了自己的第二个母亲,甚至以为师傅会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然而现在的事实将她的天真想法猛地打碎了。
师傅端着秦英长开的清丽面庞,柔声对她叹息道:“皇后娘娘已经不再信我之言,想我今后无法为皇后效力了。我若不动身离开这里,还要等待皇后娘娘亲口逐我吗?我走后,你便要接替我的位子了。你能否做到为皇后忠心不二?”
秦英点点头,眼泪从脸颊上滑到了师傅的衣襟:“皇后娘娘待我如亲孙女,我自然是要倾尽一切心力,侍奉膝前。”
“……那就好。”师傅拍了拍秦英不断颤抖的后背,想到自己从明天就要与她分别,心里也涌起了一阵伤怀。毕竟是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徒弟,自己隐居郊外,却将她留在这不知何时就要化为吃人巨兽的皇宫,她觉得这有些残酷。
“明年皇宫将有一场大祸事。”师傅将秦英搂紧了几分,低首在她的发鬓处耳语道,“不,应该说明年将有一场大祸事降临整个国家,你要尽可能地保护皇后娘娘。”
秦英睁大了眼去看师傅,然后心底升起了一个猜测,师傅是怕那时候被祸事波及,才要离宫的吗。
而师傅好像听到了秦英没说出口的想法,将她拉离了自己的胸口,注视着她的双目道:“身为下属,一旦失去了上司的信任,结局往往会不好。道门云,功成名隐身退。我在宫中呆了十多年,小大功绩也立下不少,已经到了退隐时间。你也牢牢记着道门的这六个字。”
秦英的眼再次渐渐盈满了泪,似乎看到了不可轻易预知的灰暗未来,她抽抽噎噎地低下头道:“知道了,师傅。”
她师傅的预言一向准确,比她这个半吊子不知道要强了多少倍。
问题在于皇后娘娘已经不信师傅了。其实皇后心存疑惑也正常,明年宫中将有大祸发生,这让谁初听都是觉得无比荒谬。没有一丝天文地理上的预兆,只凭巫的一张嘴,皇后怎么能对未来的祸事产生畏惧?
再说卫子夫进宫几十年来经历的大风大浪,足以练就百毒不侵的平常心境了。因为巫的一个预言,就乱了阵脚显然是可笑的。
而秦英见庇护自己的人走了,在皇宫中行事也收敛了许多,每天都着意打听皇宫内外的事情,时刻提防着那场大祸事提前降临。她再也没有招惹过皇孙皇女,倒是那些人没有眼力地来找她的麻烦,她不想自己这么大还给皇后心里添堵,每每都是独自了结。
有次刘允来椒房殿找她,见她不在房里,不知为何就有些焦急,派了两三个心腹內侍去寻,最后在长安内城北阕中的柏梁台寻到了。
柏梁台是十几年前建的,铜柱柏梁,是个高达二十丈的高台。秦英被人叫到这里,独身进来却见所有门都锁了。
刘允唤来了负责守卫柏梁台的人,推门就看她昏睡在高台一角,瑟瑟地抖就像孱弱的小鹿。他一把将鹤羽氅扯下来披到了秦英身上,将她裹成了厚实的球,戳了一下她的通红鼻尖,唤醒她以后问道:“被欺负了怎么不回手?”一点也不像她小时候睚眦必报的风格。
秦英抽了抽被冬日的寒气冻僵的鼻子,笑道:“冤冤相报没什么意思。”
“小时候那么聪明,长大了怎么就傻起来。”他将她揽在了怀里,一边给她冻僵的手吹热气,一边皱起斜飞入鬓的眉小声训道。
她也不出言反驳,咧嘴轻轻地嘿了一声道:“殿下长大了比以前英武,而我长大了却比以前怯懦。”
刘允想起她是因年纪渐长与皇后娘娘的关系也没有那么亲厚,那些人就肆无忌惮地拿着秦英的出身说事,甚至趁机下绊子。知道秦英的处境没有年幼时那么养尊处优,可以说他们两个的地位已经互换,他怜惜地将她更深地拥住了。
“没什么好怕的,只要有我在没有人还能动你。”他在她耳边说道。
(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八回 祸事之降临
第二百零八回
秦英任由他搂着,内心感慨时间过得真快,昔日沉默寡言的小儿,成为了言行果断的殿下。可她还没适应这一切,变故就猝不及防地来了……
陛下身体有些不好,便住在建章宫一边休养一边理政。
时值卫子夫姐姐嫁过去的公孙家出事。卫子夫的姐夫公孙贺与侄子公孙敬声入狱,不堪刑讯而惨死,陛下没有放过其族,于是公孙阖九族被灭。此事关系错综复杂,阳石公主,皇后所出的诸邑公主,还有卫青将军的长子卫伉也被杀。
皇宫中一时间笼罩在山雨欲来的低气压中。
卫子夫悲不能禁,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对着女儿的一卷遗像发呆。秦英劝不动皇后节哀顺变,到椒房殿用早饭的次数也少了,有让皇后先自己静一静的意思。
刘允听闻两个小姑姑死了,心里并不怎么惊讶。陛下从来都对巫卜很秘信,他能因为一个预言软禁刚刚三岁的皇孙,刘允觉得有这样“前车之鉴”的陛下,因为一个诅咒杀掉诅咒自己的皇女,并非是不可能的。
虽然皇祖母那边过去是人人趋之若鹜的宝地,现在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地方,他也还是雷打不动地每天到椒房殿请安。
他知道秦英是皇后收养下来的,若不是因为这层关系,他根本无缘与秦英相见,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孝顺,便是他的报答方式。
卫子夫受的刺激有些严重,神志都不太清明,她甚至将长期来请安的秦英和刘允,都看做了女儿诸邑公主与侄儿卫伉。
一天她拉着秦英和刘允的手,边絮絮叨叨地念着他们小时候的事,边叹道:“过去我看你们俩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便想着等你长大些就定亲,不料还是有缘无分。”卫子夫泪眼朦胧地注视着刘允,“你求娶的不是表妹,诸邑为此当着我的面哭了好几次。”
秦英记得卫伉此人。卫青将军入宫探望阿姊时,偶然还带着长子卫伉来。他比秦英大十几岁,就像兄长似的照顾着她,每次来都会与她玩游戏,哄得秦英很高兴。
而那个诸邑公主,秦英进宫那段时间,她就要准备嫁为人妻了,天天忙着亲手置办绣红喜服,倒是没有给秦英留下什么印象。
秦英听到皇后如此伤感,回握了一下她的手,心道:原来诸邑公主和卫伉,还是青梅竹马的一对,与她和刘允还真有些相似。
卫子夫将秦英和刘允的手交叠在了一起,自己的额头抵在长案一角,眼泪吧嗒一下落在了秦英的手背上,滚烫灼热,直直要烧到人心里去。只见贵为一国之母的她哭得泣不成声:“可怜你们没再见一回,就含冤而去了,最后,还让我这个白发人……目送你们黑发人……”
刘允似乎也感受到了那无可言说的悲伤,闭上眼抬起头来。
秦英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忽然想到师傅一年前所做的预言:将有一场大祸事降临国家。现在公孙家被诛了九族,阳石公主、诸邑公主还有卫伉都被牵连致死了。大约师傅的预言已经应验了。
她不知道这场大祸事现在有没有终结,心底沉甸甸的,压得她喘不过气。
有天在用了饭以后,刘允将她叫到椒房殿后的回廊,此时这里没有外人会经过,刚好能让他们说些话,他低声问她道:“你有无听说陛下为何大怒之下杀那么多人?”
秦英懵懂地摇了摇头,她虽然一直留意着宫内宫外,但消息依旧不比他灵通。公孙家诛九族,两位公主连并卫伉之死,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但是宫中没有人敢触碰这个禁忌的话题,这关系着陛下的颜面,还有皇后的心伤。
他面容严肃地看着秦英道:“陛下在全国各地下令缉拿阳陵朱安世,公孙家主公孙贺出面,为陛下逮捕了此人。朱安世下狱以后,就反告公孙贺利用桐木人偶诅咒陛下。”
“……让他们人头落地的原因竟如此荒谬?”秦英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
她以为他们是犯了罪无可恕的事,才会被陛下处以极刑。但朱安世的污蔑之言,是如何能站住脚,并且让陛下听进去的?陛下虽然身体不复从前康健,但也没有老糊涂。这件事背后肯定是有人在配合朱安世捣鬼!
刘允点点头又道:“先不追究陛下如何不近人情地诛族杀人。要警惕的是,他们利用桐木人偶诅咒陛下这个由头兴风作浪。”他皱眉担忧地道,“你是皇后身边的最受信赖的巫,在这风口浪尖上万万不要用桐木人偶行事了。”
秦英用鼻子嗤了一声,极为不耐地打消他的虑想:“我会操使桐木人偶,可是从未在宫中用它诅咒别人。并不是所有巫都要凭下三滥的手段,彰显自己的巫术何等高明。”
师傅教过她许多东西,唯独没有对她提过桐木人偶。秦英一天借了师傅的手书,在上面看到了潦草难认的两行小字,那刚好是桐木人偶的诅咒方法:
“取桐木小人,刻人名后埋于地下,每日祈祷其亡故,能使人诸事不顺乃至早逝。”
这是极恶毒的诅咒法,然而宫中的很多夫人都在偷偷使用。
秦英当时看了震惊不已,但也没有去问师傅关于桐木人偶的事。师傅不主动教她,秦英也乐得装作无知。
师傅临走之前的那天夜里,教了秦英桐木人偶的诅咒法,与相应的疗疾法,最后语重心长地嘱咐道:“世上所有物事都有善恶两面。不要因为看到其中的一面,就忽略了另一面。”
她应了声好,心中却暗暗想道:在有生之年绝对不用桐木人偶。
所以现在刘允的告诫,对秦英而言是多此一举的。她比他还要厌恶桐木人偶的存在。
“在外面总是装做温良无害的模样,怎么在我这里就露出了呲牙咧嘴的表情。你是在欺负本宫不会恼你吗?”话虽如此,他面上却带着笑。
他对动不动就露出“尖牙利爪”的秦英,已经是见怪不怪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九回 腥风血雨起
第二百零九回
事实证明刘允的告诫无不道理。这由桐木人偶引发的事端,很快就越演越烈了。
此时的人们普遍迷信巫医,无数异人方士汇聚长安,或者在外摆个摊位,或者入内投靠大户人家。就连宫中夫人们,找女巫进宫以求神问卜也是常有的。
巫女进宫后却迟迟不走,夫人们将自己的寝殿厢房辟给她们居住,皇宫渐渐地乱了套。卫子夫沉浸在晚年丧女的悲痛中,没有心力去管后宫。
二十年前,陈阿娇听信巫女楚服等人之言,用厌胜之蛊术行祝诅之媚事,陛下闻言杀了巫女楚服,受牵连的有三百多人。陛下还废了陈阿娇的后位,使陈阿娇退居长门宫直至终老。于是卫子夫接替了陈阿娇的后位。
如今同样的事情在宫中上演,仿佛旧日历史重现眼前。
二十年后,宫中那些不受陛下宠爱的夫人也听信巫女之言,将桐木人偶身上刻了情敌的名字,埋于地下日夜祝告,并且望陛下能对自己青眼有加。奈何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个人如此做了,其他人也纷纷效法,宫中很快就乌烟瘴气了。
秦英最近在椒房殿专心地陪伴卫子夫,不过宫中夫人们用桐木人偶互相诅咒的事,她也略有耳闻。有次遇上了到椒房殿找皇后诉苦的某位夫人,听她哭了半个时辰的秦英,才知道这巫蛊的祸患是有多么严重。
卫子夫听罢安慰那夫人几句,赐了些薄礼后就将人打发走了。正是因为她没有插手这巫蛊之事,后来这烂摊子才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在建章宫休养的陛下,是派人时刻留意着未央宫动向的。听闻夫人们接连对皇后告发她人用蛊害人,他立即下令诛杀被告发的夫人,以及宫中所有巫女。一场腥风血雨就此掀起。
秦英虽然是巫女,好在因为有皇后这个过硬的靠山,并没有被波及到。
在宫中大肆捉捕巫女的那几天,不仅是下头的宫人大气不敢出,就连平常极受宠爱的几个夫人都不敢出殿一步。
太子刘据知道自己的第二个儿子越是在这种关头,越是反逆地要往后宫去。所以他很有先见之明地寻个理由,将平时不听话的小子派出了宫。
刘允风尘仆仆地从城外回宫,才知道宫中巫女全部被杀的事情,他想到秦英也属于巫女,但他根本不敢想秦英会死。刚解下自己身上的深青色大裎,唤了宫人代自己向父母报平安,自己则亟亟前往椒房殿。
在殿后的院子里看秦英在用晒干的蓍草占卜,刘允那砰砰乱跳的心好容易才平静下来。他身周所带起的风弄乱了她刚摆好的蓍草。跪在她面前的他眼眶微润:“……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秦英蓦然一笑,任他握着自己的手久久不曾放开:“殿下不知我的命大着呢。”
此件巫蛊案中处死的人比二十年前的还要多,而她躲过去了。想到这里的刘允不禁喜极而泣,他低了头,用一只手臂挡着脸沉默下来,最后喉间呜咽了一声。
她扯下他的袖子,用自己的手指抹去了他的泪。
这几天皇宫的血腥气太浓郁了,秦英连夜睡不安稳,而卫子夫的脸色也甚是难堪,想来半夜时常惊醒。有天早上她问秦英:“你有无听到子时的寝殿后院有人在哭?”
“……没有。”秦英停顿了一下才道。她觉得只有自己这样说,才能让皇后娘娘稍微安心。“最近夜风太急,娘娘大概是听错了。”只看卫子夫叹了口气,明显是松懈下来。
这二十年,因巫蛊而死的人早就破百,定有一些冤魂不肯散去,就滞留在宫中某处哭号。秦英在夜里给他们做了法事,那扰人安眠的夜风果然是听不见了。
她以为这场大祸事在吞噬了数百性命后,就能消失地无影无踪。
然而她的想法太天真了。
陛下在一天午休时,梦到成群列队持着棍棒的桐木人偶向自己走来,霎时惊醒了。从此以后陛下的身体每况愈下。他以为这与那个不详的梦有关,正巧又听到宠臣江充说道,陛下是受巫蛊之术所害。他就派了江充全权负责调查。
江充多年以前就与皇后互相看不顺眼了,此时他小人得势,自然要朝皇后叫嚣。
但他没有一开始就针对皇后,而是率领浩浩荡荡的人马,先在长安城的各处掘地三尺,找那根本不会存在的桐木人偶,没有见到就换个地方继续找。如是反复。长安城内但凡和方士巫者沾边的人,都被江充抓获了。
百姓们为求自保,就状告邻里行巫蛊;朝臣们为求偷生,就污蔑同僚埋人偶。
江充的抓捕范围渐渐地从长安扩展到了各个郡县,因这子虚乌有的巫蛊构陷而死的人甚至数以万计。
秦英从刘允处得知此事,气地快要七窍生烟。她竖着眉毛跳脚骂道:“——用巫蛊害人的,明明是负责查案的江大人!他明目张胆地让那么多人枉死,就不怕陛下追责吗!”
她还想再骂那个作风暴虐的江充,而刘允一记严厉的目光扫了过来,秦英只能怏怏地闭嘴。
刘允轻声地用唇语道:“江充正得陛下宠信,朝臣一时无人能和他比肩。隔墙有耳,你如此大声地斥责他,是想被他的线人听去吗?”
“他在皇宫里有人?”秦英顺着他的话头压了嗓子,凑在他的耳边嘀嘀咕咕。
他咳了一声后道:“那个人在朝中活跃了那么多年还不见颓势,必然是在前朝后宫有很深的人脉。”
“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地骂他了。”秦英背着手站在墙角,不停地踢着脚边的碎石子。她心里的焦躁用这种形式表现了出来。因苦闷而微微嘟起的嘴此时稚气地可爱。
刘允注视了她一会儿,将她鬓边的一缕青丝挽到耳后,继续道:“江充没有从最有可能诅咒陛下的皇宫下手,不是念在这里刚被血洗一遍,就是有阴狠毒辣的后招。我们还是要小心些。”
(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回 恶贯满盈死
第二百一十回
陛下病情时常起伏,吃什么汤药用什么法子也不见管用,脾气就日渐古怪了。听闻江充将那么多人投入牢狱,非但没有降罪于他,反而更加信任这个奸佞小人了。
江充就像是早就知道陛下不会责怪自己,行为变得肆无忌惮。他指使了自己手下的胡人巫师檀何对刘彻谏言:“宫中缠绕着很深重的蛊气。要除去蛊气才能让陛下的病好转。”
被病痛折磨的刘彻哪里还有什么冷静思考的能力,他就让江充堂而皇之地进了深宫,并派按道侯韩说、御史章赣、黄门苏文等帮着江充在宫中掘地寻蛊。
秦英得知了此事忧心忡忡。之前让巫女随意弄蛊,后宫就混乱成一锅粥了。现在让朝臣奉诏搜查,后宫岂不是变成一地狼藉?
刘允虽然宽慰她道江充会有些分寸,但她不太相信那个杀人不眨眼的直指绣衣使者,会对后宫地界手下留情。
江充从很少得宠的夫人的寝殿着手,一直搜到了太子的东宫与皇后的椒房殿。
刘允的厢房没有幸免于难,秦英更是不用说了。他们房中的木板全被撬开,安置卧榻的地方都没有了,秦英只好厚着面皮,像小时候一样到椒房殿去和卫子夫同睡。
江充在东宫里一无所获,就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桐木人偶栽赃太子:“在东宫找到了桐木人偶,在埋的地方还发现了丝帛,上面有无数诅咒之言。”
此时江充没有打算放过卫氏一族,他在椒房殿的所有房间都查了一通,又将院子的每一个角落都翻起了土。结果没有等他拿桐木人偶陷害皇后,就真找出了几个桐木人偶。
秦英在看到沾染泥土颜色,已经有了些年份的桐木人偶,也大吃一惊。
椒房殿里埋着桐木人偶,代表的是皇后有心诅咒陛下。但是卫子夫和陛下的关系一向和睦,她怎么可能做这种事?而且秦英进宫十几年,一直住在椒房殿后院,她从没见过形迹可疑的人在院子里埋人偶,或者喃喃自语地低头祈祷。
还没等整理出头绪来,秦英这个巫女中的漏网之鱼,就被江充送进了永巷。
那里一开始是幽闭有罪的宫女,但是后来就变成关押身份更尊贵的夫人。过去高祖薨,吕后执掌大权,将眼中钉戚夫人关在此处,砍了她的手脚割了她的鼻子,做成人彘虐杀。
因此永巷的大部分厢房都富丽堂皇装饰豪华,不过内外守卫很是森严。
秦英在那里没受什么磨难,吃穿用度都相当舒坦,只是无法听到外界的丝毫音声。
她无聊时就拿着围棋子占卜。空闲实在太多,她便用一个由头占卜许多次。有天她花了一个时辰反复卜算,刘允未来是否会遇到危险。
结果算到的是山地剥卦:下坤上艮,阴盛阳衰。指的是小人得势,君子困顿,事业败坏。虽然算出了不好的卦象,但是秦英不知何时会应验,心里的弦总是紧绷着,连带着起色也逐渐差了。
另一面,刘据被江充的诬告吓得大惊失色,问策于太子少傅石德。
石德想道自己若不能扶持太子坐稳江山,迟早会被一味做大的江充逮捕入狱,索性对刘据道:“陛下称病退住建章宫,但是一直不曾在朝上露面。皇后和您派去请安的宫人,都没能见到陛下真容。陛下的情况未可知。江充如此行事莫不是因为陛下已死,他效法秦赵高,趁这秘不发丧的时机越俎代庖!殿下尽快设法将歹人伏诛才行!”
刘据的胆子没有石德预想的那么大,抖了抖肩膀道:“我怎能擅自诛杀大臣。不如亲自前往建章宫请罪,或许能一见父皇,禀明江充的累累罪行。”他的脾气没有随刘彻的果断,做事很是优柔和气,在对待突厥的态度上就可见一斑。
但他自己是不敢擅自拿主意的。他就准备去椒房殿问母亲,要如何对待江充此人。
刘允一心挂念着秦英,想要及早将她救出来,于是也跟着父亲去了。
此时太子和皇后都被禁足了,要相见是无比困难的。好在刘据父子俩乔装成了倒泔水的宫人,才躲过层层排查,在夜色的掩映下潜进了椒房殿。
殿内点着鹤形的连枝灯,在卫子夫看清来者是何人后,就让宫人灭掉了。
清幽的月光透过窗纱洒在小几上的杯盘碟盏,有些孤独寂寞的意味。卫子夫仔细听了他们的来意,却没有立刻给出建议。她和江充嫌隙甚深不假,但现在就做出激烈的回应,对自己是否有利,还是件值得考虑的事。
“吾儿怎么想的便怎么去做,本宫年纪大了,所主张的并不一定合你心思。”卫子夫端了杯温热的水捂在微凉的手心,轻声道。秦英被关进永巷后,她的精神越发不济,就连身体也变得麻木了一些,在早秋的天气就开始贪暖了。
刘据沉默一会儿,直直地望着卫子夫清亮明静的双眼:“母后能否助孩儿一臂之力?”
卫子夫现在已经走出了失去爱女的心境,缓缓把玩着杯子分析他的言外之意,挑了一下精致画成的黛眉道:“——你若是想借兵权,可是找错人了。”
“母后。”刘据不知要如何请卫子夫答应从中周旋,只能哀声唤道。
刘允见一向不善言谈的父亲吃瘪,膝行到了卫子夫一侧拱手拜道:“奸臣一日不死,国家一日不安。皇祖母请为江山社稷为虑。”
卫子夫在几十年的宫斗朝争中,早就深谙人心,此时她对已经长成俊俏少年的刘允微笑道:“你小子是打着除去江充,救秦英出永巷的念头吧。为了她才冒险随父亲来此。你这一片真心难能可贵,我能拒绝你父亲,却是无法拒绝你。”
她允诺万一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自己就协助他聚集宫中禁军,抵抗江充等人的势力。
而江充见刘据要备车亲自去拜见刘彻,心里慌张。血毕竟是浓于水,陛下再如何不待见太子,他们父子俩的关系也比君臣的关系要深厚。想自己与太子不和的事若传到陛下耳畔,到时候自己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他绝不能让太子见到陛下。
于是他抓着把柄三番两次地要挟刘据,这却逼的太子铤而走险,他根据少傅石德的提示,在七月初九那天派门客冒充了陛下之使,逮捕江充等奸臣贼子。
有人怀疑陛下使者是假的,事情演化为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刘据惊恐之下,叫门客们杀了那心有疑虑的人。江充也知道自己是穷途末路,死期近在眼前,让刘据下手痛快些,好让自己也少受些苦。
刘据监杀完了恶贯满盈的江充,把江充手下的胡人巫师统统捆起来,烧死于上林苑。
(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一回 尽在不言中
第二百一十一回
江充横死当场,他的其他手下也不是傻的,见状四散而逃,太子刘据派了门人去追,奈何双方的人数有些悬殊,最后还是被他们逃掉了一小搓人。
刘允在旁观了江充受死的一幕后,就悄然从这里离去了。长兄已经带人把永巷团团围住,一旦得知江充那奸祸之臣被处理,就能将永巷内的秦英救出来——现在他正是两者中间通风传信的。
他赶到了永巷门前,见兄长在和卫长对峙,俱以剑拔出鞘,其他人聚在十步以外,气氛相当凝重紧张。刘允拔步走进了列阵,高声与卫长对答一通,说服他归降太子,不再忠守永巷。他是首次在这种场面独当一面,难免提心吊胆的。
见对方的兵戈三三五五地撤去,他颓然地松了口气,好像生生矮了一截。
长兄斜睨着刘允,看出他的精神与刚刚截然不同,好像变了一个人,近身拍了一下他的肩,称赞他这些日子已成为父亲的左膀右臂了。然后趁着永巷大门缓缓开启的空档,挤眉弄眼地道:“你对那巫女可是认真的?”
刘允的脸色一下子不自然起来,红晕洇上了双颊。吞吞吐吐半晌才道:“兄长难道以为,我只是在回报秦英之恩义?”这就是在自己的长兄面前,承认了他心属她。
长兄摸了鼻子,讪讪道:“巫女终归是无法彻底融入世间的。你若执着于她,只怕……未来要后悔。”
他早就娶妻生子了,因此知父亲和祖父在选妃事上,不仅重视还很严苛。作为小辈,个人的感情都要抛在一边,听从安排才是正道。
而他的弟弟不同于自己,看着虽然是一团和气,心里却极有主见。思极他本来就不受祖父青眼,若因为成亲忤逆了祖父,这日子大概又会不好过了。于是他才婉转地提醒弟弟,对秦英最好不要太用心。
当他抬头,看刘允忽然退去血色的脸,顿了顿连忙改口道:“我没有旁的意思……”话音未落他手下的铠甲银光一闪,原来这小子向秦英飞奔而去了。
秦英被人从厢房里带出来时很是惊讶。她从没听过关进永巷的人还有出去的道理。
外头的光线很明亮,一扫前几天的阴雨连绵象。
没有走几步她的眼前就恍然一暗,刘允高大的身影挡去日头。他纡尊降贵地抢了秦英拿的包袱,并肩与她走着,好像丝毫没有注意旁人的各种眼色。
他离得她有些近,秦英皱着眉看他一眼就用袖子捂住口鼻,闷声问道:“……身周一股血腥味。殿下难道杀了人?”
刘允单肩扛着秦英的包袱,回答地也正殷勤:“父亲下令把江充等人处理掉。我只是在现场看着。”
秦英闻言以后,心里的那层担忧才退下去一点:“前几天为你卜了卦,最好还是少去那些地方。”
在这两个人行经皇太孙殿下,也就是刘允的长兄时,秦英上前几步见了一礼,而他长兄啧啧叹了一声,没有形象地打趣道秦英还没过门就像是弟媳妇了。
她慌慌忙忙低头再拜一次,就躲到了刘允的身后,看上去越发与他亲近。
……
宫中平静安稳了没有过多久又乱起来。
江充的旧部残兵集结在一起,商议如何对付太子。现在太子是注定要和他们势不两立的,若不先下手为强,那他们的一线生机都没有了。
于是内监苏文身着便衣,化装成了小商贩,与几个随侍出了长安城门,行至建章宫拜见刘彻,声泪俱下地演了一出恶人先告状。
他道太子狼子野心,派了人马杀去江充,又打开永巷放出所有罪人,最后还让门客携兵符夜入未央宫。调发了宫中各路卫卒,准备造反哗变。
刘彻与刘据父子的政见虽然不和,但是他觉得儿子逼宫是荒谬至极的。因为不信苏文之言,他只是派了使臣召刘据前来。
而使臣不敢进入长安城,在外逗留了几天佯装自己去了,就回去禀告陛下:“太子已经造反,还要杀我,幸亏我灵机应变逃走了。”
刘彻听了登时怒不可遏,给丞相赐下谕旨:“朕将围杀叛乱者的责任交给你。立下大功后朕重重有赏!”丞相的人马很快就兵临长安城门之下。
刘据心中警铃大作,觉得杀了江充的自己是惹父亲动了真怒。问太子少傅石德如何是好。石德主张以硬碰硬,耳根子一向软弱的刘据听从其策。
这就是长安城内血流成河的开端。
卫子夫协助刘据召集未央宫的兵卒,将武库中的刀剑戈矛全拿去备战了。秦英知道此事后连忙问皇后为何要如此做,只见卫子夫缓缓摇头道,既然他已经率先不顾夫妻那么多年的情份,我又何必要再维护,看我这样做,能否让他也像我般痛彻心扉一次。
秦英默默握着卫子夫的手,心道您这是在赌气,更是将自己和儿子的命置于险处。
皇太孙留在未央宫中主持大局,刘允则随着父亲刘据出宫迎战。他出行的前夜与秦英道别,秦英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坐在小几之前,咬破指尖用血给他画了个祝祷平安的帛符。她有着最纯正的巫女血脉,这样画出来的符比丹砂要好许多倍。
她知道他是非去不可,拦不住他的自己只能保佑他平安归来。她对他的心意尽在不言。
刘据在大军即将遇上丞相那边人马时,用鼓舞人心慷慨激昂的语气道:“陛下居于建章宫迟迟不出,可能发生了变故,奸臣们想乘机叛乱才布兵在此。我们才是正义之师。”
之后他征调了三辅附近的人马,将关在狱中的囚徒放出来,尽可能地凑壮大声势,命石德、张光等统辖;又派如侯持了符节,征发长水和宣曲两地的胡骑,全副武装前来会合。
侍郎马通在这种千钧一发的情况下设法溜进了城内,得知此事后立刻追如侯而去,将如侯逮捕后对胡人眼:“他拿的是假符节,万万不要听他的指挥调遣!”他杀了如侯,带领胡骑开进长安,征调了船兵交给大鸿胪卿商丘成。
刘据此时见胡骑半路被人截断,来到了北军军营门外,诏护北军使者任安出,颁与赤色符节,命令其发兵助援。任安拜受符节后,却返回营中闭门不出,他这是要抽身事外。
于是连续吃瘪的太子,将约数万人的长安都人强行武装上,拉到长乐宫西门外,两方军队对垒。会战五天死伤上万。真正应验了血流成河,长安街道旁的水沟全都被鲜血灌满。
太子强行征兵的做法引人愤满,坊间都传言太子谋反。太子的风声不好,领兵作战也不行。局势呈现出往丞相那边倾倒的状况。
(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二回 痴心犹未悔
第二百一十二回
未央宫椒房殿内,秦英跪坐在卫子夫的身旁,给她打着扇子,心思却落在了别的地方,卫子夫唤了她好几声才醒过神来。
“娘娘叫我何事?”秦英停下扇扇子的手,顺着卫子夫的视线端了杯子给她。
“帮我算算外面的情况如何了。”卫子夫抬了近日越发消瘦的下巴道。
秦英这才发现面上镇静无比的皇后娘娘,内心也在担忧太子不敌。如果太子兵败,他们母子两个的性命就堪忧了……就连刘允和自己也会因此受牵连。
想到这里她咽下嘴边的话,转而施礼道:“稍等片刻,容我去取一把占草。”接着就走出了无端闷热起来的椒房殿。
刘允出宫随父亲迎战的几天来,秦英每隔三个时辰就会起卦,却是越算心神越不安宁。卦象从半吉到了中吉,她几乎可以预见再过半天,卦象就到无可翻覆的凶了。
当然她没有身在兵营,就是算出了宫外的情形,也无法作出任何改变。只是平白地为人担心罢了。
秦英先在自己的厢房里卜了一卦,看到难得一见的天地否卦,将占草慌乱地收进布帛里,到椒房殿后故意藏起了一根占草,在卫子夫的面前起了别的卦,得了个中等卦象,勉强平复了卫子夫的焦躁心情。
然而她能欺瞒皇后一时,却无法将真相埋没一世。
当月刘据兵败,半夜刘允和一小部分贴身护卫翻墙进了未央宫,正撞上睡不着在院子里看月亮的秦英。她耳朵尖听到屋瓦之上一阵响动,回眸就见几道瘦长的影子歪歪扭扭地落了下来。她没有看清是谁,但是那个气息让她觉得很是熟悉,就转身迎了上去。
几天不见,刘允双颊上的肉已消失,两边的颧骨高耸着,少年模样沧桑了不少。
秦英闻到他们身上那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来不及捂住鼻子就搀扶起了半弓着腰的刘允,道:“怎么不从正门进?大半夜地翻墙,若是惊动皇后娘娘安眠怎么办?”
只见刘允费力地摇头:“城内的情况急转直下,刘丞相派了细作时刻监视着我们的动向。对战五天下来父亲心里实在没底,就让我来问计于皇祖母。”他的鼻尖冒出了几滴细汗,双手捂着腹部迟迟不松开,好像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她隐隐感觉不对劲,捏着四方罗帕的手去探那片被大裎掩住的地方,接着惊讶地瞪圆了眼:“——你受伤了?”在情急之下她都忘记,在外人之前称他殿下。
帕子都沾满了血,她低头扯开大裎想要查看伤情,却被他一只手拦住了:“帮我叫醒皇祖母,我的伤没有大碍。”
秦英鼓着两边脸颊瞪刘允身后站着的几个黑衣之人:“你们都是怎么保护殿下的?”刺了他们一句才跺脚离开院子。
几个被她提到的守卫面面相觑,某和刘允关系不错的人胆子稍大,问道:“这个小宫女是殿下您的什么人……”
“未过门的妻。在皇宫呆了多年却没学过半点规矩,让你们看笑话了。”他缓缓直起了身子,将秦英的罗帕攥进了手心。
刘允刚才中了一道暗箭,没有毒但是箭头没入颇深。翻墙时他自己将箭尾折断了,痛地厉害不过他一声也没吭,守卫们甚至都不知道他的伤是否严重。
不多时秦英站在椒房殿的门口唤刘允进来。
殿里的卫子夫身着一件深青的中衣,墨色长发披散在背上,没有半点雕饰却还如几十年前般清丽素雅。
刘允之前用自己的大裎草草地包扎了一下伤口,现在坐于卫子夫面前也没有让她发觉,自己身上的浓郁血气是从何而来。
秦英用烧好的热水倒了整壶,给他们两个人分别斟上。
他还没有说父亲面临何种压力,只听卫子夫长叹一口气道:“事到如今走为上策。”
刘允吃了一惊旋即淡然,他的皇祖母都这样说了,那么肯定是没有旁的法子了。
“何时动身?”刘允端起杯子,用水压下舌尖那股历经沙场后的恶心感。
卫子夫直视着他道:“越快越好,不要恋战。明天一大早就趁着蒙眬天色离开长安。”
秦英哑然片刻才撑着双手起身道:“……我去帮着宫人收拾东西。”
而卫子夫朝她摆摆手道:“我不走。你随他们去,路上保护好太子他们一行人。”
“——娘娘。”秦英愣愣地注视着她,终于想到皇后不走是要自罚,簌簌地落下眼泪。之后她不顾身份地搂着照顾了自己将近十年的老妇,哭得难以自持。
当夜定下的计划第二天就得以实施,刘丞相那边的情报没有跟上,他们走得还算顺利。
刘据和妻儿坐在很旧的马车上,行到长安城覆盎门。田仁正率兵把守着大门,不愿逼迫太子殿下,使刘据得以出逃。
刘丞相半天以后才晓得对方的军队已无领头,便下令去查事情原委,听说是田任放走了太子,一气之下就便要杀了他。
御史大夫暴胜之劝谏道:“他身为朝廷二千石大员,我等在外领兵要杀此人,理应先行奏请陛下,怎能擅自做主?”于是田仁侥幸被释放了。
刘彻在建章宫听到了长安城中的进展,勃然大怒,诏了刘长、刘敢携带谕旨,收回皇后的印玺和绶带,卫子夫就这样被废后了。
宫人为风光了几十年的她收拾衣物,就听她含笑带嗔地反复念叨:“……几十年情意竟不敌小人奸臣搬弄是非。”那些人心里都有些害怕,不敢进寝殿去看,等傍晚时送食,只见房梁上正悬着气绝多时的皇后娘娘。
卫子夫在那天夜里就叫秦英取了舆图,给他们指点了要逃的大体方位。
经过数日马不停蹄的奔波,刘据等人东行到了湖县泉鸠里。
他们寄宿在一个破落的草屋中,这几间屋子勉强能够住开。只是金贵的皇室之人从奢入简很有些不习惯,整天都无所事事。这家主人境地贫寒,但他们除了将周身细软典当卖钱,再就没有补贴过家用。
主人看出他们身份地位超然,抱着日后富贵的心思,现在不与他们计较,织卖草鞋来奉养这几张嘴。秦英则和主人的妻子学习织布纳衣,也能赚几个铜板。
刘据有位故交住在湖县,刘据便派人去找他。太子等人藏身于此的消息走露了风声。
秦英在这个几间草屋周围设了阵法,然而抵不过数千兵力合围泉鸠里。沿着地缝一寸寸地搜,花了两个时辰就查到了他们的位置。
刘据心知自己必死无疑,回到了厢房中关紧房门,选择了和母亲一样的死法。
情势危机万分,秦英带着其他人避走。刘允身上有伤不便行路,便劝秦英不要管他。秦英咬着牙心道,放弃谁也绝对不能放弃你。
一队追兵逼近了密林中的他们,秦英叫他们先走,自己殿后,画了奇门遁甲的阵法困住追兵。然巴掌大的泉鸠里已经是四面埋伏了,他们就算躲了这一波搜查,也躲不过源源不断的人马。
秦英见他们这样定然会被捉住,划破手腕以身为祭,催动了原本禁忌的咒术,将他们都送到临县的某个林子,而刘允出了她用血画出的圆,一下子抓住了她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腕。
“你知道自己跟着我会死吗?”秦英挣了一下没有甩脱,看刘允坚定地看着自己,她笑了笑才道,“——殿下痴心的时候也很傻。”
(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三回 魂可归来兮
第二百一十三回
秦英端着玄釉的杯子,眉头深深皱在一起。她觉得刘允讲的故事太过荒诞,但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说,故事与自己有关。于是她并不能全然将它看做虚妄。
“后来那两个人怎么样了?”秦英抬起双眸注视着他。
刘允哽咽了一下,茶杯上腾起了阵阵的轻雾,他的眸子竟是因此湿润:“一个不知所踪,一个执着地停留在世间苦等至今。”这么多年的往事了。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但其实那些痕迹深深地刻在了他的灵魂上,岁月也产生不了任何影响。
秦英听出他语气间的遗憾惋惜,借此想到自己与汉代的人不仅是重名,还可能是同一个人。然而阿姊很早就告诉秦英,生命只有一次,若不好好修道,死后就会归于天地永恒的寂灭。死而复生什么的,这在从小就接受道家观念的秦英看来,实在有些不能理解。
“这就是我与你的溯源?”她问了一声,只是想给讲故事的他捧一个人场。
刘允没有搭话,看着秦英的目光好像又深沉了几分。他知道她已经完全忘了,也不去希求她听完对他的态度有何转变。良久以后,他起身准备离开她的梦境。
秦英将杯子里的残茶饮尽,拿帕子抹了抹嘴唤他一声道:“陛下已经允了我道场,等我收拾好了你就搬来住。在外漂泊终归不是个法子。”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说,不亚于是给已经沉于黑暗谷底的他一道朦胧光亮,而这绝望中的一线希望,最是摧折人的心肠。
刘允回头牵扯了僵硬的脸颊,露出苦涩的笑:“……好。你若想见我就在心里念三遍我的名字。”
记得千年前的约定她确然是遵守了,将他从院子带到了从前不可想象的世界。
现在他同样信着她,并且义无反顾地跳进这个约定的牢笼。周游了千百年的自己都没有见到她,而今她要将自己禁锢在一个区区道观又算什么呢。只要能见到她,在何处栖身都无所谓了。
秦英不知他所想,点点头示意自己记住了。扶着因为跪坐而酸麻的膝盖起身,心口却传来一阵难受。眼前陡然黑下来,手脚软绵而且无力。在坠入梦乡的前刻,她听到耳边刘允叹息道:“睡吧,一觉过后你再也不会记得关于我的一切。”
……
秦英从那冗长至极的梦中醒来,没有感觉身上轻松,反而更疲惫了。揉了揉肩膀还有脖颈后面的筋脉,她整理了一下衣冠,起了软榻去抚慰空荡荡的肚皮。
睡了这么久的她竟然饿了,腰上的金石銙带都微微余了指宽空隙,秦英没有理会玉带钩的不熨帖,心道反正它也不会自动解开,随手拂了一下就出厢房门了。
去小厨房的路上,她遇到了给李承乾送食的两个官婢。
刚开口戏谑地问了句今晚后厨可否做了什么好吃的,就看她们两个对视了一眼,嘴角弯出微笑的弧度,对秦英施了一礼后齐声道:“大人不必走去小厨房了,殿下刚刚唤您去丽正殿用饭。”
秦英闻言,肚里的馋虫被勾了起来,也没有思考太子殿下一人份的晚饭,够不够她再伸双筷子进去的,转身就往丽正殿的方向去了。
秦英走远之后,两个官婢低着头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
娃娃脸的官婢捏着衣角道:“你我这算不算是假冒殿下口谕?”
另一个官婢嘻笑着回道:“秦大人若是因为此事记住了你我,大不了以后避开秦大人些。”她是最先看出太子对秦英很不一般的人,曾经在背后谈论这两人的关系,被秦英抓到了包。然而秦英说她几句后就没有下文了,她也不怎么害怕秦英恼怒。
秦英双手拢在袖子里,匆匆地赶到了丽正殿,虚扶着瘪下去的肚子,在门外咳了一下才扬声唤道:“——殿下。”
半晌李承乾应允的声音慢悠悠地传来,语调里似乎带着一丝惊讶。
她推开门,正巧肚子不争气地响了。面色十分窘迫地跪在软榻一侧做礼,她却迟迟不敢抬起头,生怕自己看到他那双狭长的眼似笑非笑地眯着,一副看她笑话的模样。
李承乾此时并没有盯着秦英瞧,只是码齐了一双银制筷子,一伸胳膊就递在了秦英的眼皮子之下:“最近秦大人辛苦了,要不要尝尝本宫这些清汤寡水。”他在她的面前基本上不摆架子。今天对她用了敬称却是新鲜事。
这个称谓让秦英心中无比羞赧,头埋地更低了,鼻尖几乎都碰触到了衣襟。她确实是来与他共进晚饭的,然而肚子在他面前叫未免太不矜持,秦英才做出如小娘子般的扭捏姿态。
李承乾事先不知秦英会在来,刚打开了食盒见到那熬成了乳白色的鱼汤,他就有种深深地烦躁,从他卧榻两个月来,这道寡淡鱼汤就没有停止呈上来过。
他听到门口响动以为是宫侍,想要趁机发作的时候,分辨出这嗓音是秦英的。他就忙不迭地改了口。
远处长长的胃鸣伴随着她一向稳重的足音,他那想要逗她的心思沉沉浮浮,不幸最后还是没压下去。
看她那欲语还休的表情,李承乾索性收回筷子,将它啪嗒一声搁在碗上:“秦大人可知拒绝本宫之邀是大不敬?”这招恩威并施是他最近从书上学来的,只是不知别人用此计说服君王,他用此计戏弄秦英是否大材小用了。
“下官却之不恭了。”秦英身子一抖伏地拜道,慢吞吞地坐在了小几前,用筷子在空白的青玉碟子上布菜,并且舀了一碗鱼汤给他。身为侍医的她只送过药,这服侍人用饭的活还是头次做。因此拿捏筷子的手不自觉地颤抖。
李承乾喝药喝得早就失去了用饭的胃口,看她准备毕恭毕敬地布菜,他摇了摇头示意不吃。而她眨眨眼睛咽了下口水,开始小心翼翼地扒着饭菜,最后敞开肚子把食盒里的饭菜吃了大半,还喝掉了整碗鱼汤。
他问她好不好喝,秦英单纯地应了声。他听到这个答案故意眯起眼:“吃了本宫的晚饭,要怎么补偿?”
秦英的神思茫然地从食物里挣扎出来,筷子没有抓稳,滚落在了自己的袍子一角。弯腰去捡筷子的秦英忽然重心失衡,栽进了满身龙涎香的他怀里。
李承乾揽起她纤纤一握的腰身,轻声地笑道:“投怀送抱以补偿我吗?”她的腰带本就松垮,此时两个人的衣袍互相纠缠,她的玉钩再挂不住銙带,竟是轻响一下不碰而开。
“——绝无是念。”秦英涨红了脸拼命否认,手抵在对方的胸膛上想推开他,却因顾忌着他的身体没用力道。
(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四回 莫道不消魂
第二百一十四回
李承乾就当她是默许了自己,用鼻音轻笑一声后,搂着秦英的腰身,带她从小几之侧滚上软榻。
秦英三番两次地被他压在身下,此时她不需要思考就知道他接下来准备做什么。腰带已开的秦英紧紧地咬住了唇,双手抓牢自己的衣角,尽最大努力防止再次失身。
第一次是因为她那天喝多了,稀里糊涂地着了他的道。今天她可是滴酒未沾,只是把他的晚饭吃了一半,要是轻易栽进他的陷阱里,她就将自己的姓倒过来写!
想到这里,秦英通身有些发热,她结结巴巴地做着最后的反抗:“殿下还没有用晚饭……吃点什么再说……”她在他的禁锢下微微扭动着,想趁机逃离他的股掌。殊不知这样更能撩拨起对方的火气。
李承乾早就知道秦英是个滑不留手的,稍不小心就会弄丢她。他稍微俯下一点身躯,眼里的笑意更甚,一只手捉住她的双腕压过了头顶,另一只手不慌不忙地拂开她的衣襟道:“晚上没有什么胃口,吃你就好了。”
他在病中力气也是惊人的,上次秦英就体验过了。她做出手腕被他弄痛的模样,委屈地皱起鼻子哼了一声,才问道:“……殿下的荤话是从哪里学来的?”
随着他手指的灵活动作,秦英胸前的大片肌肤很快袒露在外界,直接触到了夏时闷热的气息,秦英有些不适应,很快起了一层细密的汗。
其实她可以用腿将这个登·徒浪·子踹到软榻下边去,然想到明天就是三大医署给太子殿下会诊的日子。秦英医他的消渴还来不及,更不会做那种可能会伤到他的事。于是她面对慢条斯理剥开自己衣服的太子殿下,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表现出脆弱无助的态度。
李承乾合拢了五指,逗弄着秦英没有怎么发育的身体,从脖颈一直流连到小腹,引起她一阵阵微颤。
他眼含戏谑地望着秦英耳朵渐渐腾起的颜色道:“过去曾经效法自诩风·流的郎君们进过平康坊,瞧了一遍青院春阁,感觉也不过如此。秦大人知道的荤话更多吧?毕竟据我所知,秦大人未扬名长安前,在平康坊钟露阁呆过几月之久。”
秦英的肚皮因为刚吃过饭食而鼓起一点,现在随着呼吸而上下起伏:“我知道但我不说。”哪里像你随随意意地在床笫之间那么放浪!
李承乾将手探进了她散开的衣袍,摩挲着秦英侧腰上的软肉,之后故意恶劣地捏了一下,看她吃痛似的皱了皱眉,低头寻到她嫣红的唇,交换了一个辗转绵长的吻道:“你们钟露阁的规矩是卖艺不卖·身,是吧。”
秦英见他的手指四处游走,毫无停歇之势,羞赧逐渐演变为了恼怒,报复心作祟,她在他的下巴处咬了个浅浅的牙印:“我是那里的小厮,卖艺卖·身都与我无关。”
他仿佛没听到她一本正经的回答,继续道:“乐妓都是怎么称呼恩客的?郎君?”温暖的吐息落在她的鬓间耳侧,秦英只好闭着眼咬着牙,企图用意志扛过这一波又一波的折磨,李承乾不依不饶地揉着秦英的腰道,“叫声缠绵至极的郎君听听,就给你个爽利。”
秦英在心里用流氓之类的词,翻来覆去地骂了他好几通,实在受不了销魂蚀骨的麻痒,就小声地凑在他唇边道了声:“郎君。”这两个字本来就是个普通称呼,叫一声又不会少块肉。秦英说服自己逾越了君臣地位尊卑,这样称呼一国储君。
李承乾嘴角扬起肉眼可见的明显弧度:“语气不够自然啊。”他抚慰她的力度忽然加大,惹得秦英嘤咛地喘息着,甚至主动抬起胸口。
他这个姿势维持地久了,胳膊没了支撑上半身的力气,便抱着秦英面对面地侧躺下来。
秦英见他开始解衣带,回想起初·夜那次的惨痛经历,不由得往后缩了缩,想要和他保持一定距离。无奈她的手腕还是被他握着,逃也逃不到哪里去,只能在软榻上挪动,单褥之间留下了潮湿的汗迹:“明天会诊,若不想被诊出什么异常,殿下还是克制一下为好。”
“做一次并不能算是纵欲,是不是秦侍医?”不等她搭腔说出煞风景的话,他就毫无预兆地进去了。
“嘶。”忽然闯入的异物,让秦英痛得猛吸了一口气。
他轻轻地拍了拍秦英的后腰,语气难以忍耐地道:“放松些。”他用啄吻吸引开她的注意力,下身缓缓地挺动。
秦英有意不让他动,便夹紧了双腿,舌顶进了对方的齿关,在他口中肆意舔·舐。
她侵略性十足的表现让李承乾有些惊讶。但他并不会就此让出主动权,用手抵在她的大腿内侧揉了一会儿,就让秦英的身子化作软绵绵的一团。上次他已细心地注意到,她的敏感处在哪里了,如今“整治”秦英可谓是无比得心应手。
秦英在他缓慢的动作之下渐渐不满足了。她主动将一条腿搭在他的腰际,迎合他进出的频率而扭动身体。
他没想到平时端方的秦英,在榻上一旦放开了会是这个光景。吃惊归吃惊,他打乱了九浅一深的节奏,而秦英犹自不知,一下被他顶进最深,竟颤抖着身子地呻吟起来。
无意识地呻吟最为销魂蚀骨,他头皮陡然一麻,感觉坚持不了太久,用力进出几番就退了出去,随手扯了秦英的衣袍裹住自己的下身泄了出来。
秦英也在此时到了端点。柔若无骨的双臂揽住了他的腰,头埋在他的颈间微微抽泣。
李承乾正回味着刚才的余韵,就听她伏在自己的怀里喃喃道:“殿下……明天的会诊如果过不了该如何是好?”
先前陛下在那么多人面前对秦英道,如果太子病情没有好转,她就要收拾包袱跟随新罗车队,远去他国传播医药。
上辈子打她入宫以来,十年间就没有离过长安。这辈子很多事情都和上辈子不同了。因此她对未来确然有着深深的迷茫感。
(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五回 今夕是何夕
第二百一十五回
李承乾枕着自己的手臂看了秦英一眼,慢吞吞地哼声道:“……前几天也不知是谁在本宫这里夸了海口,说吾心犹在万里山河。”
秦英现在才发觉他是这样记仇的,抬头对他眨眨湿润的眼眸,想让他看在自己乖巧可人的份上,大人大量地不再计较自己的那番气话。
他被她做出的表情逗地心头一软,抚摸着她光润如暖玉的脸道:“早上信誓旦旦地夸了口,下午就愁眉苦脸地反了悔。我还忘记了问你,你到底想要我相信哪个?”
秦英鼓着两边腮帮子,害怕李承乾不相信似的加重了语气道:“自然是下午的。”之后她扭扭捏捏地低了声音,“早上故意那样说,只是因为……我不愿你为我而触怒陛下。”
他用食指拨拉开她前额处的乱发,宠溺地笑道:“你凡事都想这么多累不累?”看她装作听不到自己这句调侃的模样,手顺着耳侧的鬓发,绕到她后背把那纠缠的青丝打理好,“记得你曾告诉我,世上很多事都是单刀直入,没有那么多弯弯道道的。”
李承乾也学着秦英的口吻,强调了单刀直入这个词,而且手停留在秦英的后背片刻后,渐渐往下摸索着……
听出弦外之音、察觉到他不安分的秦英脸又一次泛红,她羞恼地一口咬上了他的锁骨,还用牙在对方细嫩的皮肉厮磨了两下:“漂亮话谁都会说,却不一定能够做到。”
李承乾没觉得怎么痛,只是无奈叹道:“明天不是有会诊吗?你留下了痕迹不好。”
“到时候就告诉医官们,这些都是你不堪夏夜蚊虫叮咬,自己下手挠的。”说着她充满恶意地往他的胸膛正中央印了一个暧昧不清的吻痕。
他转脸望着软榻之上堆着的浅金色帷幔道:“看来丽正殿的蚊虫就今晚最闹人啊。”他轻轻地将她推开来,起身扯着纱帐一角,瞬时视界周围就落了层层叠叠的绣龙云纹。
如坠五里雾里,不知今夕何夕。
重重帷帐内人影摇曳。龙涎香和麝香交织在一起,缱绻温柔。
他们从酉正一直折腾到了亥正。李承乾极守承诺,开头时做了一次就没有继续。之后不过是两个人互相攀比意志力似的,变着花样地撩拨彼此。
事毕他们身上都出了一场淋漓的汗。李承乾让宫侍搬浴桶于偏殿,自己连哄带骗地将赖在榻上不愿意动一下的秦英带进偏殿,两人洗了个名副其实的鸳鸯浴。他帮她洗了头发,她代他搓了后背。
期间虽然有诸多接触,幸而他们的体力都消耗殆尽,也没在浴桶这方寸地界擦出危险的火花。
没等用布巾拭干一头长发,秦英就卧在软榻之旁安置的竹榻上睡着了。李承乾坐在尚存两人余温的软榻上,注视了一会儿睡相单纯的秦英,抱着自己的绉纱被单走过去,用它罩住了秦英的腹部,给她仔仔细细擦掉发丝间的最后一滴水渍,才躺在她身边安眠。
第二天,秦英是最先醒的。她数百年来都没有怎么睡过懒觉,不出大的岔子,她每天卯时就会起榻。睁开眼瞧李承乾的脸就近在咫尺,她惊了一跳险些直直坐起来,肚子上盖的被单都滑到了身体一旁。
又看自己还穿着李承乾昨夜递给自己的明黄色中衣,她赶忙走到殿角的五斗橱侧,去找了一身白色中衣和青色外袍匆匆换上。
软榻上所有的狼藉痕迹,昨夜时就已经被李承乾处理掉了。秦英原来的那身青色官服和金石銙带,整整齐齐地叠放在软榻一头。
秦英一边心里感慨李承乾心细如发,一边思考太子殿下这不假他人之手的勤劳习惯是怎么养成的。按道理说,养尊处优的皇室之人不都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如何会出现他这种自己很会照顾自己,并将一切事情安顿地有条不紊的异数?还有,他动辄就出宫的事情也有点蹊跷…
就在她站在原地发呆的当口,李承乾揉了揉一时有些酸涩迷蒙的眼,见丽正殿里还站着秦英,拖着浓重的鼻音问道:“几时会诊?”
“林药丞说巳正在东宫集合。”秦英想了想才道。她跪坐在五斗橱旁边,手腕在耳后翻转了几下,就结上了一个利索的包髻。整理仪容没有异样后,她抓紧时间施礼,抱着自己的衣袍銙带从丽正殿内告退了。
她还不想让自己留宿丽正殿的事人尽皆知,因此趁着东宫万籁俱寂的时候——在飞檐之上做窝的鸟儿都还沉眠——悄然无息地走了。
李承乾隐隐知道她在躲避可能传播的流言蜚语,也就没有留她用早饭。
卧在触感温热的竹榻上,他回想到昨夜她是何等胆大直接,愉悦从心底漫了上来,早上那无处不在的困意锐减。
秦英回到丽正殿后院,把那套沾了浓郁气味的衣袍拿去洗了。换完新的官服,她叠好李承乾的旧衣,压在了五斗橱子底儿,想他若不问自己要,她就不还回去了,留起来珍藏,当做他们两个放浪形骸的纪念。
收拾完也就卯时一刻了。秦英到小厨房要了碗微甜的百合莲子粥喝,回房补了个回笼觉,昨夜累得酸痛的筋骨才舒坦了些。
虽说会诊是巳正开始,然而三大医署对这件事都很重视。辰巳之交就有一半人到达了东宫,众人聚在廊下交流拿手的医方或者针技,气氛很是和谐。
秦英悠悠然地从后院转到了丽正殿,路上与诸位官婢宫侍都做了礼,一派坦荡自若的气质。任谁也不会想到,她昨夜和太子殿下滚了很久的软榻。
林太医也是早去的数人之一,看秦英到来就迎了过去。他抬手拍了拍秦英的肩,郑重嘱咐道:“别紧张。”这语气倒是让不怎么慌乱的秦英一下子严肃起来。
秦英点点头,对他艰难地露出一个微笑:“我相信三大医署的医官都会依据事实而断。所以无论结果如何,我都认了。”
两个人并肩走在廊下,凌奉御过来和他们攀谈了一会儿,时间不知不觉到了巳正,陛下的仪仗浩浩荡荡地铺设在了东宫。(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六回 无心柳成荫
第二百一十六回
秦英站在林太医的身后,随着众人一同向陛下进礼。
李世民大手一挥遣散了身后的随行宫侍官婢,昂首迈上了丽正殿前的玉阶,率先推开门进去,秦英等三大医署的医官们都徐徐跟上他的步子。
殿内潮热,李承乾卧在软榻之上,中衣的领子一丝不苟地紧紧地合着,遮掩了昨夜秦英故意弄的斑驳吻痕。他见阿耶过来了,连忙低头撩开袍子衣摆,做出恭敬模样就要下拜。李世民坐在榻边扶住了他,面上流露出一丝像是警告的神色。
秦英虽然是低着头,余光却注意着他们父子两个的互动。见状她在心中暗道,太子殿下又开始装模作样了。可惜李世民对他这个长子,算不上宠爱也算不上忽视,平平淡淡地没有多余感情,李承乾就算这样做,也换不来阿耶真心实意的关怀。
李世民偏爱长孙皇后所出的第二个儿子李泰,是宫中人人都心照不宣的事。无论什么好吃的好喝的,只要李泰吧嗒一下嘴,李世民就能唤厨人立刻去做。这般破天荒的宠溺,将李泰养成了一个微微发福的少年。
李承乾和李泰,或许是因为父亲有些相反的态度,关系并不太好。
比如这次李承乾清明节后被诊出腿疾,李泰除了随长孙皇后来东宫探望过一两次,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于是这偌大的东宫时常空落寂寥。
秦英有次问李承乾,若是日后腿疾好了,东宫的显德殿重新恢复太学,要不要让李泰一同随学,只见他皱了皱眉,脸上挂着一副很不高兴的表情,没有答话。
她记得这对兄弟年纪只差了一岁,应该是关系很亲厚的,而现在怎么会如此嫌隙?秦英那时看出他不想多说,便没有追问下去。
于是两辈子加起来在宫中待了十年的秦英,依旧看不清李承乾身上的种种谜团。
秦英还沉溺在回忆中无可自拔,就听身后悉悉索索地响动,原来是太医署的医正经过了自己,膝行到了李承乾的软榻边上,为他搭脉问诊。
一波又一波的医官们过去诊脉完毕,各自占据了小几一角,拿着狼毫笔蘸了墨,写下自己的见解。
三大医署的底层医官们诊出了结果后,交由各自的长官核对,最终三个长官拿了薄薄一张帛书,凑在一起商讨。
李世民双手握拳放在腿上,看着这些医官安安静静却有条不紊地做着事,心里隐隐有些颤抖:“——如何?”他紧绷的唇线僵硬地吐出两个字来。
秦英在会诊前几天,每刻都觉得压力沉重,现在事情近在眼前,她倒是宽了心思。毕竟她作为侍医已经为太子的病情尽了力,会诊出现什么样的结果,她都能心甘情愿地接受。
三大医署的长官们再次低头,看了一番自己手中的帛书,俯首做礼禀告陛下道:“太子殿下的虚火有所调伏,可以证明药藏局秦侍医最近为太子行导引法,确实起了效用。”
听到三大医署的最高长官异口同声地道,秦英一时发起了愣。
“哦?”李世民的虎目环视了在座众位医官一圈,最后定格在了秦英身上。他还真不敢相信秦英能在短短五天之内,能用导引法缓解太子的病情。本来是想借着机会将她赶出皇宫,这下他却失算了。
李世民知道三大医署彼此竞争,做不出故意修改会诊结果的事,只能叹息自己小看了秦英的能力。他抚了一下胡须现出亲切的面容道:“今天会诊麻烦各位爱卿了。”“既然秦侍医有如此功绩,就继续在药藏局做事吧。”
君王一言九鼎,此时的李世民即使再不愿意让秦英逗留皇宫,也不得不遵循自己过去的诺言。
秦英下拜时眼泪几乎都要落下来了。她颤抖着肩膀道:“谢陛下隆恩。”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到这几乎不可能的事,只知她的微茫希望终于绽放了明艳光亮。
李世民慰问了长子几句,又不着痕迹地敲打了他的课业一番,才起身离开丽正殿。
此时殿内的人数也渐渐零落下来。秦英跟随药藏局的诸位同僚走到廊下,问林太医道今天的会诊结果是怎么回事。
给李承乾诊过脉的那名侍医忽然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秦英一眼,让她觉得颇有些莫名其妙。
林太医刚才出面也给太子搭脉了,见秦英一脸茫然,就将她拉到没人的阴影处,道:“你可是用了什么非常手段?”
秦英抬头看着他,心里忽然快速闪过了一个念头:这些医官们不会真的能从脉象中,诊出李承乾昨夜做了那档子事吧。她想到这里连连摇头。就算被人诊出了什么,她也要将不知情的模样装到底。
“太子虚火降地迅速,而导引法一向是起性缓慢的。其中只有一个法子……”他到底是给她留了分颜面,没有将那层隐约可见其里的窗纱捅破。但他的语气渐渐严肃,“你当时对我保证不对太子和盘托出真实身份,现在为了不远去新罗,都能将自己的底线舍弃了吗?”
她想道他果然是从蛛丝马迹里看出了端倪,却冷下了一张脸说道:“事情并非像林大人所揣测的那般。”好像完全没有犯了过失的自觉。
林太医知道秦英进宫以来,就对李承乾的身体非同一般地认真。当时他觉得这是她身为道医的修养,现在看来却感觉他们两人有些暧昧不清。
想起秦英已经付出失身的代价,他是什么训斥的重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扼腕长叹道:“……糊涂。就这么轻易许了自己,日后哪会有名分?”
秦英看他露出感慨的神色,明白他不再怪责自己没有信守诺言,软了口气低头小声道:“我不曾期望名分之类的东西。”她就是典型的遇强则强,遇软则软。所以与她接触的人,凡事通常都要顺着她来。
他点了点头,算是理解秦英一门心已落在太子之上,任凭旁人怎么劝也拉不回来了,便干巴巴地嘱咐道:“但愿你以后也像现在般无怨由无悔意。”(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七回 修学会导引
第二百一十七回
会诊结束以后,秦英没有像其他人似的立刻出了东宫,而是一边想着林太医的话,一边沿着东宫的墙根绕起了圈儿。
诚然她认为自己和他第一次同榻,只是想以此谋求一个退路;然而她第二次与他同榻,纯粹是因她也食髓知味欲罢不能了,并无什么高尚的想法。林太医实在是曲解了,她的脸皮虽然不薄,但也不会明明白白地说出口。
不过她现在和李承乾的关系,的确是需要仔细考量了。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上辈子因他而死。临死前的她也意识到他是自己的死穴。
这辈子她刚下山时就告诫了自己,要和太子殿下保持距离,但她最后也没能做到,只让底线原则化为空谈泡影。
不是她不想严格约束自己,而是对方粘人太紧了,最后她一头沦陷进去,知道这样下去结果就是万劫不复,也想要看看深渊的下头是不是真有必死之境。
于是她怀着对上辈子的不甘与这辈子的好奇,抛下了所有成见,但求与他一晌贪欢。
昨夜两人滚了软榻,今天会诊太子的病情因此有所好转。她则因治疾有功,受到陛下的褒奖,不必离开皇宫出使新罗。她欣喜之余甚至侥幸地认为,自己这几天尽心尽力,感动了上天,才会有如此阴差阳错的事发生。
不管起承转合是多么困难,她与他都度过了一场看似天堑的难关。
到了下午,秦英照例入丽正殿为李承乾导引。昨夜吃遍了豆腐的他早就心满意足,也不想着再对她上下其手,老实地平躺在榻上,认真背着导引法的要领。
而秦英有意逗他,跪在榻前两个人挨靠得极近。一缕顺滑的青丝调皮地从她鬓间落下,溜到了李承乾的胸膛中间。
他刚调适均匀的呼吸变得有些不畅了。
秦英微笑着凑近了他的脸颊,柔软的指腹在昨夜她弄出来的一连串吻痕处缓慢滑动:“你昨天一开始就是这样弄我的,今天也叫你尝尝求而不得的滋味。”
他眼下微微沾了桃花的艳丽颜色,此时两道眉皱了起来,一边克制着自己的喘息一边道:“睚眦必报,小人之心。”
她往他的耳侧吹了口气:“您的侍医秦英……从来就不是什么心如日月昭昭明明的君子啊。”
李承乾虽然受不了她这等撩拨,然昨夜已经做了一回,今天恰好没被她勾出火气。缓慢运用着导引法,控制呼吸的节律,他发现自己的心平静地犹如古井,里面微波荡漾却不会放溢。
过了半晌喉间玉液自生,舌尖抵在上颚咽去,他才搭理眼前这个孜孜不倦在他身上寻乐子的人:“你的这个法子倒是能催人学会导引。”
秦英眨眨眼睛晃神了片刻,最后既惊讶又好奇地道:“你当真学会了?”她觉得他基本不可能在这种逆境下领悟导引法的精髓。
“导引和双修确实截然不同,一个收敛一个外散。”李承乾将气息平复如初,抬手合上了两边的衣襟道。
她的眉梢眼角都由衷地含了笑,帮他系着衣带道:“恭喜殿下亲证导引法。”
“这道家的修行好像也不是很难。”李承乾双肩披着被单坐起来,饮了一点温水后调侃道,“若是有天我做不得君主,与你归隐山野避世修行也不错。”
秦英半是责怪地看了他一眼,心道他居然会说这样不切实际的话。
“贵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坚持。”秦英给他的杯子续上了半盏白水道。
她的表情忽然端正,李承乾却不由自主地记起她昨夜何等闹人,最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道:“世事皆如此。”
……
上午的会诊一完毕,就有风声传到了侯君集耳朵里。
戴胄今天拜访侯君集的府邸,也旁听了小厮的汇报。
这一贯狼狈为奸的两人也就凑成了堆,商量如何让目前得势的秦英摔下云端,不得不出皇宫赴新罗。只要她一离开长安,侯君集就有无数种不带重样的法子整她,连不留痕迹取她性命的路子都有。
戴胄摩挲着名贵茶盏杯身纹络,沉吟道:“光是我们上书大概不行。”
侯君集是个不折不扣的武人,但也爱好附庸风雅,平时就会买些字画茶具装饰门面。此时他听了死党的话,心道秦英是个命硬的,寻常的计策行不通。过去自己给她连下了几个绊子,都没有成功让她跌一跤,顶多就是让秦英走在阳关大道晃了一晃影子。
他顺着戴胄的话头想了想道:“半个月前我不是去了大理寺,救下两个给太子熬药的药童?他们投朱砂是受人指使无疑,若我能从他们口中套出消息,找到投毒案背后之人,与其联手铲除秦英,岂不妙哉。”
戴胄对太子药锅混有朱砂的事件也记忆犹新,听到侯君集此言,他就把所有细节都在脑袋里铺陈下来了。然而他的观点与侯君集不同,更加偏于保守:“那个人要害的可是一国储君啊。大人与那个人合作未免风险过甚。”
“若在风险面前畏畏缩缩停止不前,仗还要怎么打?”侯君集笑了一声,扣起了没怎么喝的碧色茶汤,伸展开自己盘坐在桌案下的腿脚,松散一会儿就起身,马不停蹄地实施他的计划去了。
戴胄和他相交了多年,熟知他的性子不仅雷厉风行,还喜欢刺激与挑战。心里巨大的担忧让戴胄如坐针毡,几乎没怎么迟疑就追侯君集而去了。
侯君集将这两个小药童救下以后,没有像传闻般送他们回祖籍的乡下,而是圈养在一处很小很僻静的宅子里,限制自由不过待遇优厚,他们年纪尚轻不知自由值几价,竟在这样的平淡日子里生出乐不思蜀的心来。
两个人做了车赶到宅子门口,进去就见两个小药童蹦蹦跳跳地玩着踏台阶。
侯君集久经沙场,脸上自带风霜杀伐气,孩子陡一看到他的面容都会害怕,于是戴胄就代替了他出面,诱哄小药童说出投毒案的背后之人。
“是一个资历很老的教习宫侍,让我们给太子殿下的药锅里投朱砂粉末,还威胁我们道,如果不听他的,就会被调到掖庭宫。”一个心眼灵活的药童道,另一个跟着点头。(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八回 幕后是女人
侯君集皱起原本眉心就有的两道纹路,插话道:“你们能否认出那个教习宫侍?”
这两药童年岁小,经历过长达一个多月的牢狱生活后,迅速学会了看人脸色说话行事。他们知道自己之所以逃脱大理寺狱,都是拜他所赐,当然不敢惹他恼怒。两个小儿连忙俯身恭恭敬敬道:“能。”
他的眼里流露出一丝不宜察觉的光:“明天我会想法子带你们入宫,届时为我隔着帘幕指认。这件事情若是做得不错,过几天就放你们回去。”
药童听罢不禁喜形于色。侯君集当时带俩人出狱时,说道他们直接回家并不妥当,为防有人寻仇找事,应该躲在外面避避风头。于是他将俩小儿安顿在自己早就购下却一直空着的偏僻宅子。
他们依次朝侯君集下拜,压抑着颤抖的嗓音齐声道:“谢候大人。”
侯君集淡淡唤了他们起身后道:“要谢就谢你们自己的本家,不惜花重金打点到了我这里。”
他们终于明白,原来侯尚书是受了自家的好处,才到大理寺狱趟一次浑水。
侯君集的话半真半假。若这两个药童闯下的祸事不是与秦英有关,他有意追究那投毒案幕后之人。就算任药童的两姓本家再凑一支百年老参,他也不会插手的。
他身为堂堂兵部尚书,和刑部、大理寺、御史台都八竿子打不着,何必要出面周旋这东宫朱砂案。再说这可是件得罪太子的苦差事。
旁观着的戴胄忽然有些百感交集。
记得都人们曾在茶馆酒肆谈论侯君集杀伐果断,是个不可多得的沙场良将。然而在去年出了那件事后,侯君集在坊间的风评就变了味道。侯府门前都没有几个路人经过。那些平头百姓都远远避开了这里。
侯君集的党羽也不如过去众多,很多人早早地离开了,只有戴胄还一如既往地做着他的死党。因为他知道,表面上看起来威严过甚的侯君集,也有和煦如风的一面。在他对药童的态度上。就可见一斑了。
侯君集和戴胄的渊源可以追溯到数年前。那时他受侯君集拔刀相助,便在心底认定这个友人,无论日后见识到了他怎样的真实性情,他也没有变过追随之心。
与侯君集一前一后地做上了车驾,戴胄问道:“你已经拿定了主意?就算秦英现在深得太子信任,也要除之而后快?”
侯君集正闭目养神,闻言睁开了眼道:“汉末枭雄曹操曾云,宁教我负天下人,休叫天下人负我。我以此明志,你若看不惯大可像他人般离开。”
戴胄长叹了一口气,摇摇头不再说什么。他觉得自己劝这固执己见的人是白费力气,只能转而支持默许。
第二天,侯君集如约将许久没有出过宅子的小药童塞进车驾带到皇宫。
车驾停在横街东侧,他下车后,找理由见过了东宫和太极宫教习宫侍。而小药童说不是他们。
就在侯君集陷入思维的困境时,刚好有一位延嘉殿的掌案公公路过。小药童小声告诉了侯君集正是此人。
而他一看这位公公身上的官服,就已经知道了究竟是谁人在幕后做那黑手。虽然他先后做过的坑人之事十个指头就能数过来,但是自认为很有天赋。起码他不会在坑人时留下这么大的马脚,让别人有迹可循一查便知。
想到这里侯君集就息了和延嘉殿的韦贵妃相交之意。女人如果不光麻烦还很蠢,注定是成不了气候,只能拘泥于后院或者后宫。
东宫之内风头正劲的秦英……果然还是要靠他自己想法子除去。
送两个药童回去的路上,侯君集思索道,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让作为秦英背后的太子不再信任她。
——然而要从何而入手呢?秦英已经在东宫做了小三个月的事,与太子的情谊可以说是一朝一夕积累下来的。倾覆她辛苦得来的一切,谈何容易?
上午带着人做了无用功,下午他就重新把戴胄邀进了府邸。戴胄为人宽和不太算计,但其实很有头脑。别人都是身在山中不知云雾深浅,天生敏觉的他却往往能看清其中奥妙。
“不如我们制造太子与秦英的矛盾同时,探探陛下的口风。当时你在国宴上提出秦英出使,陛下没有立刻反对,证明他对秦英不是表面上那么器重赏识。”戴胄坐在侯君集对面道。
侯君集的态度很是诚恳:“依你来看,两人间的矛盾要如何无中生有?”
戴胄组织了一下词措娓娓道来:“秦英从属于药藏局,做的是九品侍医,平时不过仗着自己深受太子信任,便出入东宫毫无禁忌。一旦瓦解了她在太子心中的地位,她就什么都不是了,跟着遣唐使去往新罗,就算回不来也无人能够置喙。
“天底下人无完人。她在做事方面没有纰漏,为人方面肯定有不周之处。找人去东宫打听一下就信手拈来了。”
侯君集抚掌大笑,道他一个文士读了那么多年圣贤书,竟然也会用计谋黑别人了。
戴胄磨两下牙,心道还不是因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过几天戴胄找上了侯君集,携着一封刚拆开不久的手书。他将帛书拿在手里,对侯君集晃了一晃:“就拿此事做锦绣文章如何?”
侯君集一手夺过去看。这是探子写来的情报。上面道太子与弟弟李泰不和。秦英似不知,曾问太子道:太学若重新开设,李泰能否伴读于东宫显德殿。
他一只手抵在额头上沉默半晌,才恼火道:“不过就是个小道消息,写得这样文绉绉的,让人看不太明白,是要故意为难人吗。”
戴胄笑了笑,没有解释手书的表面意思,转而道:“如果太子认为,秦英以一心侍奉二主。那秦英还会和以前般,受到太子毫无保留的信任吗?”
侯君集想了想手书和他的话语,心中生出一个初步成形的念头。他拱手施礼道:“你的这招离间之计,可谓是釜底抽薪狠辣异常。”
“古语云,无毒不丈夫。”戴胄在户部任职后,在官场上与人明里暗里交锋过不少次,每次他都因心思灵活而全身而退,历尽小风小浪顺利登上户部侍郎一位。
侯君集那头脑简单又偏要争权的武人,怎么能他一较高下。(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九回 恶人先告状
第二百一十九回
侯君集和戴胄又坐了一会儿,低声地定下来计划,推敲了一番细节,等都确认无误后,这个小议才散了。
眼看着新罗遣唐使归国的日子越来越近,侯君集知道事不宜迟,两天以后,他趁着秦英回翰林院轮值刚好不在东宫,进丽正殿探望了太子。
李承乾过去在朔望大朝会上见过侯君集,对他有些印象。不过他想不通侯君集为何会突如其来拜访自己。
他因腿疾已经避居东宫小三个月了。侯君集最初得知他生病时不来,现在无缘无故地前往丽正殿,总让他觉得对方别有用心。
侯君集恭敬地在软榻的五步开外,俯身跪下道:“半个月前臣到大理寺保释了两个药童,将人带走,并非是故意和太子作对。还望殿下莫要会错意。”
李承乾侧倚在软榻,放下了手中的书卷:“……此话怎讲?”
“臣救下那两个药童后,昨夜刚刚施计问出,东宫投毒案的幕后之人。”侯君集直起了身子回答道。
他全身绷紧了一些,肃容问道:“谁?”等知道是谁以后可要好好见识一下,这胆大包天到敢于谋算东宫之主的人。
侯君集神神秘秘地用着原本就沉静如水的语气道:“一个不想要嫡长子顺利继承大统的后宫大妃。”
李承乾猛一振袖,身周的气压瞬间低了下来。“荒唐。后宫妇人怎么会用这种阴狠法子谋害皇室?”他大声呵斥道,仿佛这就可以抹去真相。
“最毒的便是妇人心思。殿下对太极宫中那些大妃,不可不防。”侯君集俯再拜道,态度诚恳地就像他当真是来给太子做汇报的。其实他开篇如此招来实情,只是为了得到李承乾的信任,方便他等会儿告秦英黑状。
李承乾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好容易稳定了呼吸和心界,见他依旧跪在远处不动不摇,问道:“侯大人还有何事?”
侯君集没有留意李承乾凝视自己的犀利目光,脸不红心不跳起了话头地道:“臣听说秦侍医,官拜翰林院后的动向就颇有异样。”
李承乾没料到侯君集会提到这个话题,眉毛一跳,就听他继续低道:“秦待诏曾入太极宫为积食的魏王殿下诊脉。之后又数次进出太极宫,专给请魏王平安脉。臣以为秦待诏心思广泛,并不愿苟安于东宫一隅。殿下亲之信之应有限度。”
“——她是翰林院的医待诏,自然何处有需要,便去往何处了。她进太极宫给魏王请脉,大概是得了母后的口谕。”太子这话有些酸溜溜的。他与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关系疏远,而秦英亲近李泰,他就莫名地有种受她背离的感觉。
说是背离其实也不准确,应该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自欺欺人……他将秦英看得那么重要,可她会将自己看得比其他人重要吗?
说不准秦英站在医者高度,对所有的患者都是一视同仁。
侯君集听出李承乾的语气不对,知道自己离间两个人的目的初步达到,心中虽然暗喜,面上依旧不动声色的:“殿下好好休养,莫生劳累。臣告退。”他转过了四道山水屏风,准备关上寝殿的门,就听殿里传出一阵连绵不断的咳嗽声。
李承乾一手撑着膝盖,一手用帕子捂住嘴,闭着眸子,回想着侯君集讲的两件事,五味杂陈心头,悲慨终于占据了上风,竟是咳喘地渐渐厉害。
手上无力,帕子再也握不住,皱成了一团的手巾包裹着点点猩红血迹,滚落到软榻一旁。而李承乾倒在榻上,已是人事不知了。
侯君集出了东宫以后,没有立刻打道回府,而是转到太极宫的御书房拜见陛下。他旁敲侧击地问道,陛下如何看待秦英此人。只见李世民叹息一声道,秦英虽然能力胜过常人,但长留于宫绝无可能。
他闻言打蛇随棍上道,陛下对秦英心有成见?
李世民没有立刻搭腔,但那一撇一撇动着的胡子泄露了他的真实念头。
侯君集得了这一情报,觉得自己就算针对秦英做出什么事情,陛下不会额外追究,最多太子会恨他一时。
太子现在只是半大的小儿,等他登位还有很久一段时间,侯君集不觉得他会把秦英的生死,记上个几十年,直到继承李唐之主。
所以总的来说,他除掉秦英是没有太大问题需要善后的。
秦英不知自己马上要大祸临头,在翰林院的值班室,和阔别数日的簪花娘子、苏桓围坐了一桌玩六傅棋。
苏桓的棋力很强,于是秦英就和簪花娘子联手抵抗他的蚕食紧逼。
但她们两个还是难逃惨败命运。玩了六七局才险险地扳回一局。秦英笑得嘴角都要咧到耳朵边了。
很快就到了午时。簪花娘子有些饿了,就提出去饭堂吃面。
秦英早晨用的粥还没消下去,看着簪花娘子和苏桓吃着色香味俱佳的膳食,自己则端了一壶酪浆慢慢啜饮。
簪花娘子用饭途中,好奇地抬头问道她可否身体不适。
苏桓咬着筷子一头笑道:“别耽误秦道长辟谷修行,她就快要得道成仙了。”
秦英毫不客气地翻了苏桓一个白眼儿,对他表示万分不屑。
翰林院待诏的轮值每次半天。秦英用了午饭就顶着毒辣的夏天日头,顺着宫墙根儿的阴影往东宫丽正殿走。
不知道怎么回事,坐在饭堂时她的右眼皮就在跳,直到现在也没停下来。隐约地有不好的预感,她加快了行路的步子。
推开毫无禁制的丽正殿殿门,秦英才唤了一声殿下。无人应答。她以为他是没用饭就早早睡下了,悄无声息走过去地准备吓一吓他,却惊讶地见他斜仰在榻上,呼吸混乱至极,不是熟睡而是昏迷。
用三根手指探上他的脉,接着掐了他的几个大穴,他还是没有清醒迹象。
余光无意间接触到榻旁的帕子,打开看到鲜明红色斑斑驳驳后,秦英脸色猛地一凛,她高声唤了官婢宫侍来,之后夺门而出,去厢房取医箱针盒。(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回 预言已成真
第二百二十回
散布于丽正殿附近的官婢宫侍,都被秦英那不同寻常的嗓音吓了一跳,众人鱼贯而入时,一个小宫侍刚好迎面撞上了秦英。≧
她没有空闲理会冒犯自己的他,退后了几步,就对不同阶的宫人袖着手道:
“取温水和布巾来,擦拭一番殿下的手脸。灭了殿内的香丸,开轩窗通一下风。去通传药藏局的林药丞。再有,我回来以前不要挪动殿下。”
众人依次对秦英施礼应道。
秦英紧绷着面孔点点头,看他们四散开来忙了起来,她才出殿大步流星地走进厢房。
林太医听到东宫那边的口信儿,匆匆带着两三个药藏局的人进了东宫,在廊下见到秦英,询问了一下李承乾如今的情况,秦英心乱如麻一个完整句子都说不出,词不达意地道了几个字,就用手指了指丽正殿门,示意让他们进去再说。
林太医进殿先给李承乾诊了一脉,写了个方子交给心腹去丽正殿督促着熬药。
秦英请示了林太医一下,能否给太子施针,才打开针盒,捏起一根银针,在李承乾的手处下了三针。这时的秦英倒是学会了尊重长辈。
林太医叫几个人围在榻边看护,自己则执了秦英的袖子,把她带到偏殿小声道:“会诊结束没有几天,东宫就出了这件事。若太子病况让陛下得知,他有可能会迁怒与你,你心里先做个准备。”
秦英的脸色白得渗人。她勉强看着林太医的墨色眼眸道:“——我知道。”
“刚才为何不解开太子衣襟,在肩膀处下一针?”林太医意有所指地接着问道。
她的眼眸一下子垂到脚尖:“外头有那么多人看着,给殿下留点面子吧。”秦英想到自己三天前给他留的吻痕,现在还没有消除殆尽,回答时语气微微羞赧。
林太医注意到了她的小娘子作态,也不在这个严肃至极的档口逗她。简单点头应了一声:“嗯。”手推着秦英的后背,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出了偏殿。
虽然在药藏局数人的多方面努下,李承乾在一个时辰后就醒了。然他双眼通红,已无法看清五米外的物事。
秦英和林太医此时避开了众人,聚在偏殿一角商议。她惶恐不安地搓着双手,自言自语道:“殿下是怎么回事?”
林太医沉默半晌后叹息道:“大概是消渴并之症。”
她听完就感觉事态非但没有缓解,反而更加严峻了。坐在小几一侧,手肘支在案上道:“那该如何是好?”
“将情况汇报于陈大人,先用药三天看看,若是不行便去另请其他医署的高明。”他挠了挠凌乱的头,草率收拾起来十分糟糕的心情,再对秦英道,“殿下的眼睛不好,势必会让陛下知晓,陛下若要问责,停职查看还是轻的。”
秦英无奈地怂怂肩,接了他的话道:“重的就是直接让我随新罗遣唐使离开。美名其曰出使他国,其实就等于流放异域。”
她说完远远地望向了偏殿门口,那边人影幢幢,缭乱零落,看得她眼里忽然一阵刺痛。心想侯君集在国宴时谏言陛下,是否预料到了此情此景呢。
林太医不知道要如何慰言,拍了拍她的肩膀最后涩着嗓子道:“……走一步算一步吧。”
下午秦英手把手地教导几个刚来的侍医,如何照顾太子殿下,把自己长久以来积攒的经验倾囊相授,半点也没有私藏。
她觉得,自己真的逃不过去李淳风的预言了。所以一切还是按着远去他国来做打算。
毕姓侍医先前见秦英两次,都找机会口出幼稚而恶劣的讽刺。秦英也没有忍让直接顶了回去。今天他跟着林太医来到这里,看到秦英简直就像老鼠见到猫,他低着头不敢与秦英直视。
然秦英心里充斥了悲哀难过,也不去计较她和谁人过去有嫌隙,仗着自己进药藏局和侍奉太子的时间都很长,挨个督促了他们这些平辈一遍,才放他们去暂时休息。
毕姓侍医和几个关系颇近的侍医,一边喝水一边闲谈。
“秦大人今日为何忽然如此?”毕姓侍医摇晃了一下手里的水囊道。
“她前段日子不是用导引法给太子医疾?会诊结果是有了好转,然现在太子沉疴转深,导引法明摆着不管用。可见他身为秋后蚂蚱,再蹦跶不了几时了。她迟早都要让位,现在做出这幅友善面孔还能卖个人情。”那个侍医说着,朝坐在远处呆的秦英怒了努嘴。
秦英这一下午都过得浑浑噩噩,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快要离开皇宫,还是因为太子殿下病情又严重了。
第二天她被陛下召进了御书房。秦英以为那里会有一堆朱紫衣袍官员陪着陛下审讯自己,谁知御书房内坐着的,是当今帝后而已。
李世民缓缓开口,不见一丝动容地道:“你进宫这三个月以来,所作所为我与皇后都有目共睹,如今功过相抵。便放你一条生路如何?”
秦英咧了咧嘴角竟是笑起来。他将她赶出皇宫去,还偏偏在表面做出施舍的样子,让她不得不对他感恩戴德。
既然他能把戏做到这个地步,她也能忍着恶心演下去。她低眉顿道:“谢陛下和皇后恩典。只是陛下莫要忘了,曾许诺过小道的道场和绢帛。”
李世民早有准备似的,隔案将一张帛书抛在了秦英膝盖旁:“等你从新罗归来,就直接凭了这印到鸿泸寺,册封西华观现任观主。至于绢帛,择日送上道观门口。”
秦英再次施礼谢过陛下,捡起了腿边那代表她过去三个月价值,与未来数年身份的帛书,塞进了袖子里,之后昂挺胸地迈过御书房的门槛。
长孙皇后目送她的瘦弱身影离去,心中竟有些不是滋味。想当初她是第一个赏识秦英的,借机向陛下提拔了秦英入仕为官。秦英虽然闯祸不断,但总的成绩也没有让她失望。
如果不是李承乾因秦英而断袖,就算李世民怒要将秦英赶出皇宫,她也会努力拦着他的。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世事无常难判。(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一回 出行前小记
第二百二十一回
李世民没有告诉秦英,新罗遣唐使要何时动身离开,但她估摸着左右就在这几天,拖延不了太久。
她迈着散乱虚浮的步子,走到连接太极宫与东宫的通训门,抬头看了一眼数排守卫,犹豫半晌,终究也没有过去递交鱼符。
越是珍惜的人,越不知道要如何告别。索性就不告而别了吧:秦英有些自暴自弃地想着。
他身边那么多人围绕着,从前就不缺区区侍医,以后更不会缺医官之流。她就是算走了,也对他造成不了太大影响。
——至于他们过去那两场荒诞不经的情事,第一次是交易,第二次是权宜。
她不信他真的将心交付于自己,正如不信自己将他看得比得道长生还重。
前几天她被他压上了榻,途中半推半就地借用了房中双修,渡给了他三十年的道行。本以为如此就能弥补导引法起效缓慢之不足。
直到昨天他咳了血,脉象甚至不如以往,秦英才得知粗浅学得导引、毫无修行根基的他,实际受不住平白无故得来的修为。
她真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弄巧成拙的秦英自认为无颜去见他,于是在距离通训门堪堪五步时,转身去向翰林院。
这里的花木还是一派繁茂,生机勃勃向上,让人看了心生欢喜,秦英猜想侍弄它们的簪花娘子最近应该是得了好事,手中的花草才成此状。
进了后院,秦英敲开簪花娘子的坎字号房,就看到簪花娘子和李淳风对坐在小几两侧,下着一盘无甚新意的棋局。
李淳风抬眸正对上秦英的视线,他微笑道:“小师妹是走之前过来告别?”
“对。”秦英没有好气地应声。坐在两个人中间的她随手抓了只茶杯,倒了满满一盏气味浓烈的茶汤,憋着一口怨气道,“师兄神机妙算,我不得不甘拜下风。”
李淳风继续笑盈盈地挂着那副风轻云淡的表情:“有时候离开未必不是件好事。”他的食指中指间夹的黑子,随着语声一起落下。棋局刚好逆转,原本处于劣势的黑棋有了合围之势。
秦英皱眉看了一番桌上黑白相杂的形势:“……以退为进可不合我的一贯作风。”
眼看着李淳风和秦英这师兄妹的气氛有些僵持不下,簪花娘子连忙插言打起了圆场,顺便往秦英眼前推了一盘李淳风刚带来的芙蓉糕:
“新罗遣唐使的回程车队全是男子,你混迹其中切莫叫人现。”
秦英拈了一小块方形的茶点,就着茶汤吃了,甘而不甜的细腻味道让她的心情好了许多,口气也软了下来:“放心。我很有经验。”还想再吃的她一只手抚上微微撑圆的肚子,只得讪讪作罢了。
李淳风注意到了秦英的动作,笑意蔓延上了弯弯的眼角:“离开以后可就吃不着西市的糕点了。”他在换着法子劝她满足口腹之欲,不要管腰带后的肚子最后会不会勒到。
秦英之前在御书房受了委屈,此刻脾气暴躁,所以就迁怒于他了。她重重地搁下了杯子瞪他道:“我又不是回不来了。”
簪花娘子闻言心里忽然有些难受。经过一个月来的朝夕相处,她早就把秦英当做除李淳风外最亲近的人。想到秦英这一去就是百千里远,尚且不知归期,不由得凑近了秦英,握住她夏天凉的手,问具体何时启程。
秦英摇摇头表示不知。
李淳风掐算了一下天时,过了半晌替她回答道:“三天以后东行吉,晴朗无雨。陛下到时会安排那天给你们送行的。”
而秦英看似不悦地低头哼了一声:“因为你过会儿,就要到御书房上报黄历了。”
“胡言乱语。”李淳风面目严肃地打断了她,“堂堂太史局令怎么会管起这种琐碎事情。”
她抛了一个白眼给他:“三天以后且看你预言是否成真。”
簪花娘子不顾自己形象地哈哈笑起来。心道一个铁证刚摆在秦英的面前,她却还企图挑战他的能力,真是无畏无惧。
他们聊了三刻有余,一锅芳香四溢的茶汤已经喝完,秦英就起身告辞准备回房休息了。她的心情并未因为和他们俩胡侃一通而轻松些许。
刚从簪花娘子的房门出来,就看吴咒禁师束手而立对自己微笑。秦英张了张嘴,好久才唤了一声大人。
吴咒禁师拱手先对秦英施了一礼,看秦英从窗棂处摸出了房门钥匙,打开门邀自己进来,笑意爬上了眼角的纹路:“听说你已经被陛下选为出使者。”
秦英点头随即笑道:“难得吴大人还有这份心。”
两个人先后脱了鞋履,对坐在方桌两侧。秦英刚在簪花娘子那边喝了一肚子水饱,此时烧水煮茶颇有些懒散。
吴咒禁师善解人意地摆手,道自己下午喝茶晚间就睡不着,只用些白水就好。
秦英也不与他客气,手下研磨茶饼的动作也停下来。
记得她与吴咒禁师的相识,是在初入宫为太子祈福时,他质疑秦英用礼记作为经典。秦英很快证明自己的能力,并且向他借了些书。
他们这一来二去地交往很快混熟了。然而秦英进了药藏局后比较忙碌,就没怎么去太医署拜见吴咒禁师。
而今天他忽然不辞麻烦地进翰林院,特意与自己道辞。明明是久别重逢,关系却半点也不生疏。
吴咒禁师抽出了自己袖子里的医书,交给秦英道:“估计你早前借的都已经看完。长路漫漫旅途无聊,不如将《难经》带着随手翻翻。”
秦英抿唇接了书卷再三道谢,感觉自己确确实实被亲眷以外的人惦记着,心头不由一热。给他倒了一盏刚烧的热水,轻轻移到他面前。
吴咒禁师笑眯眯地端起来饮一口润喉后道:“你此去他国大概经年,不带一两个宫侍随行?”
秦英抚掌道:“出使者都那么娇贵自己?”
“……说笑说笑。别将随遣唐使远赴新罗是件苦差就好。”吴咒禁师捻着长长的胡须道。(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二回 父子之隔阂
第二百二十二回
吴咒禁师为秦英专程到了翰林院,这番情谊秦英是认真记下了。她留他在饭堂吃了一顿饭,权作最后道别。
席间吴咒禁师聊着自己年少时就考取功名,如今在宫中还没混出一个出头日,竟堕下了眼泪。
秦英对此也是感慨万千。之前她已经听他谈过仕途不顺,再听就生出无论如何要想法子扶他一把的心思。然而具体如何做她还没有想好,等从新罗回来再说吧。
这边秦英刚送走吴咒禁师,那边李承乾就迎来了双亲。
长孙皇后挽着李世民的手臂,两人在宫侍的引路下进了东宫。
李世民注意着脚下的台阶,问前头的某个丽正殿长侍:“太子今日醒了没有?”
他走到丽正殿门口,为帝后拉开了殿门,转眸恭敬施了一礼回答:“殿下辰时短短醒了一刻,饮半碗莲子粥后又睡下了。现在还未醒。”
李世民深深地叹了口气:“好生照看着太子。”那宫侍连忙低头应声。
长孙皇后闻言,揽着李世民的手不由得紧了紧,面上的神色有些悲戚。
李承乾是她与陛下的第一个孩子,那时她还不是一国之母,只是占了秦王府的王妃位子。每天围绕着宅院生活,丈夫与孩子就是她的所有。
生下世子的几个月后,她的身子还没怎么养好,又被医正诊出了喜脉,她照料儿子的时间少了许多。所以李承乾小时候基本上是被乳母嬷嬷带着的,母子感情比较淡薄。
李世民当时在外做事,回府一趟就抱上了儿子,看长孙刚出了月子身体不好,对这个刚下世的儿子就不太待见了。
都说月子里的病要在月子里养。长孙生下李泰后,身子骨渐渐康健。所以在李承乾和李泰这兄弟俩之间,李世民和长孙更偏爱李泰。
李承乾在八岁刚刚明事的时候,就知道父母好像不太喜欢自己。看着自己的弟弟那么受宠爱,他内心有些说不上的感觉,不过他没有表现出来。
受封太子以后,他原认为父母能看到自己的努力,能多给自己一些关注。然而单独搬进东宫几个月了的他,发现自己的想法天真而愚昧。
受封太子不过就是父母将他排除在太极宫外的借口吧。
既然不能得到父母的青睐宠爱,他就自己给自己找乐子。白日里读蒙学经论,晚上则看野史传记。后来他渐渐不满足,甚至大着胆子换了便服翻了丈高的墙出宫。这种事有一就有二。
他妹妹李丽质不知怎么,知道李承乾偷溜出宫的事,非要让大兄带她去宫墙外看看。
清明节时皇室之人都去祭祖了。李世民念在子女都小就没带着同去。李承乾就趁着机会,和妹妹一道避开守卫视线离宫了。
李丽质他们在东西市逛了一圈,听说此时玄都观的桃花是一大胜景,就去那里访道赏花,不信道的他顺带着在三清殿里求了一签。
卦签云:“竹篮空打水,生死不由人。”殿内的道长语焉不详,他也没有多问。而妹妹一手将那卦签塞进袖子带出殿了。
因为这支卦签,他初次见到了在玄都观挂单的秦英。
她身着一袭灰色道袍,神情淡然地施礼,并且给他们讲解卦签之意。明明还是小孩年纪,却将包髻束成大人样子,乌木簪子朴素无华,意外与她的气质相衬。
李承乾当时不知自己会和她纠缠一生。如果能看到未来,他定然要与她多言几句,只求搏一个好印象。
出了道观他们就匆匆往横街赶。他们逗留在外的时间若是太久,被人发现可就糟了。
清明第二天李承乾起了风寒。这一病他就再没有离过东宫。偶然回想过往,只感觉如烟云般梦幻。唯一让他欣慰的是,过去在宫外遇到的人如今在宫内重见了。
……
李世民和长孙皇后默默坐在榻前,看宫侍拿了刚拧干的手巾,为沉眠于榻的李承乾拭了脸面。
帝后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眸里看出了无奈。无言坐了片刻他们准备离开,就听榻上的长子低低嘤咛一声,如蝶如扇的眼睫颤抖了一下。
“……醒了。”长孙皇后先是克制不住心底的喜悦,伏在榻边率先握住了李承乾的手。
李承乾艰难睁眼后,就看阿娘的面孔映在眼帘。他的眼眸还是看不太清远处,此时长孙皇后那姣好的妆容全是一团模糊。试着叫声阿娘,她握着他的手更加用力。
李世民见他醒了没有那么喜形于色,只是跪坐着的身子微微前倾,问道:“可有好些?”
几个宫侍见状留了灯,先后脚地退出丽正殿,不打扰这三人说话。
李承乾点点头后唤了一声阿耶。
这饱含感情的语气不禁让长孙皇后红了眼眶。记得他们三人好像很久没有在晚宴外的场合如此相处了。这对父子好像一直合不来。长孙皇后搞不清他们具体有什么矛盾,想要插手改观却无能为力。现在这父子间的隔阂好像消失了。
李世民详细问了一番长子的身体,长孙皇后握着李承乾的手,眼眶周围的红色迟迟不褪。
话题兜兜转转,不知谁起头提到秦英。李承乾得知她终究是要远去新罗,当下气血就是一阵翻腾,捂着胸口咳了很久,最后低眉说道:“阿耶为何容不得秦英留在宫中?单单因我喜欢这个方外道士?”
李世民暗恨自己不自觉透露了秦英的去向,见李承乾为了区区方外之人咳血,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口不择言地怒道:“——当初怎么就生出你这样的孽子!”眼前这个长子断袖也就罢了,偏偏还要在自己面前如此理直气壮地承认,到底是何等放肆!
“阿耶不是巴不得我早死。”李承乾没有顶撞阿耶是种过错的自觉,倔强地仰着头轻声说道,嘴角挂着的一丝笑意满是悲哀。
李世民气极,抬手就将五个深深的指印甩在他脸上。
“陛下!求您饶过年纪尚小、还不懂男女之情的他……”长孙皇后没及时拦住他的巴掌,两臂环抱着李承乾痛哭出声。(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三回 圆月观天时
第二百二十三回
李世民强压下了心中的不快,面色铁青地袖起了手。
长孙皇后的粉妆已经被眼泪弄花,看起来很是滑稽。
而轻轻易易地用一句话就惹恼李世民的李承乾偏着头,不愿面对这样的“严父慈母”。
丽正殿外的宫侍们站于廊下,听到了里面不同寻常的响动都惊了一跳,胳膊上起了层细汗。他们在东宫当值了几年,自然知道太子和李世民的关系有些不好,此时装聋作哑权作不知殿内出事。
李世民听着长孙皇后及其压抑的哭声,深深地注视了自己的长子一会儿,终于冷声道:“此后没有谕旨就好生在东宫养着,哪里也不许去。”
也不等李承乾做出什么应答,他扶着长孙皇后离开了丽正殿。
李承乾用尚存阿娘余温的手缓缓抚上了火辣的面颊,覆盖了李世民刚留下的五个指印,扯着嘴角讽刺地笑起来。
等这一双帝后出了东宫,这群站在丽正殿外的小宫侍才排成队,进殿照顾太子殿下。
无论眼尖还是眼拙,都能发现太子的侧脸有异。不过这皇家事向来不能妄谈,这些人个个闭紧了嘴,给殿内换了气味更加柔和的香丸,灭了枝形灯上的几盏烛火,再依次地退出去,不打扰太子安息。
“秦英。”李承乾躺在清凉的软榻上,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高高的云纹顶帐,好像她就在自己身边似的低声唤道,“……坊间都说出身最贵不过帝王家,你是否也这样想?”
秦英这时刚从饭堂回到厢房,翻阅了一下吴咒禁师刚给自己带来的《难经》,草草整理出了没一卷的要点。半个时辰后看灯烛摇摇将息,索性一口气吹了它,披着外袍到外面透风。
天上的圆月十分明亮,没有一丝云遮蔽其原本颜色。
秦英赤着足盘腿坐在廊下,观月之时隐隐约约地看到了阿姊和姐夫的影子。
记起阿姊曾对她说,透过圆月,可以看到思念的人的倒影。
她傻乎乎地扯着阿姊的袖子问,我思念的人就在我身边,看身边就好了,看月亮是做什么?
那时阿姊摇摇头道,你还小,不懂什么是思念。
过去她的目光简简单单地局限在秦岭主峰太乙山上,所在意的不过就是她的阿姊。
后来她接触的人事逐渐多了。她的世界里不仅有阿姊,姐夫还有师傅。等她来到了人间,一度繁忙到没有时间去思念谁,而现在蓦然望月,许久不见的阿姊和姐夫都涌上心头。
不知丈人山那边的风景与长安宫内是否一样……
秦英叹了口气,感觉到座下生起一阵暖意,双手捏了定印静坐修行。
头脑极端空明,好像忘记了一切,又好像什么都盛在里面。眼前的圆月缩成了一个小点,缀在远处微微跳动。呼吸不知不觉地停住,浑身轻松如阳春三月飘扬的飞絮。
她已经很久没有静坐了,如今随意契入了定境,那感觉真是妙不可言。
过了不知多久,身上的沉重感觉回来了。腿部一派麻木,心口也在顿痛。秦英有意识地调整逐渐生出的呼吸长度,双手散下定印,一条腿搬移到旁边休息。
静坐一回以后再去睡觉,她很快就进了梦乡。
一夜好眠,精神焕发。第二天她收拾了厢房的东西,打了一个蓝布包袱,里面就放了三件换洗的衣服还有条腰带。衣袍内侧还有半袋子碎银,总共加起来不到三两。
当初下山她就是如此准备,如今在世间混到了些许功名,也不曾改变朴素生活。
期间她断续地迎接了很多人的来访。
比如大安宫的刘九郎,不知从何处听说她要走,托大安宫的后厨做了一整食盒的毕罗,巴巴给她送过来,说国外的饭食若不合胃口就拿这些垫肚子。
秦英仅与他有一面之缘,但他还想着秦英施与的恩情。她到底是感动的,接过来后直说他思虑周全。
比如簪花娘子的花侍涟漪也来看望了秦英。没有带花哨的东西,只有一方绣工精致的帕子,这上面的角落还有五言句子。无非是令人看了肉麻牙酸的情诗。
秦英面无表情地收进了袖子,看涟漪那忐忑不安又暗含期待的面孔,甚觉自己要辜负这个怀·春小娘子的错爱了。
簪花娘子得知涟漪送出去了帕子,扼腕叹息道她为何要对身份尴尬的秦英动心。
涟漪不懂簪花娘子为何如此表现,反而觉得自己在秦英走前剖白心迹的做法无比英明。
簪花娘子眼看点拨不醒涟漪,只能补充道秦英是个方外之人,不会娶妻生子,并告诫涟漪道以后万万不要一见钟情。
第三天,秦英果然接到了陛下的通传,让她明天巳时到横街东侧,随遣唐使出发。
秦英磨牙想道,师兄李淳风果然是算无遗策。心中很不爽快手上就没控制力道,拿蓝布包发髻的时候扎痛了头发。
出发那天辰时正偏偏,到饭堂吃了一顿早饭,怀着一年半载再不会回来的悲壮心情,走出了翰林院的门。
千牛卫也知道翰林院的秦英好巧不巧地要远行了,和她告别地很是殷勤。
秦英看着他们一脸喜色,心想对他们来说出国赴使大概是个可遇不可求的荣誉,对自己而言只是个华丽且沉重的负担。位置不一所思所想当然不同。
她对众守卫勉强做出了笑容,背着两个包袱走了。
今天簪花娘子和苏桓本来是要送秦英的。不过被她婉言拒绝。秦英总觉得这离别的形式若是过于隆重了,就是再也不见的预兆。
簪花娘子和苏桓都不理解秦英的想法,然而做了她这些天的友人,都尊重秦英自己的选择。
既然不让送那就算了。现在簪花娘子在后院中侍弄花木,苏桓则在棋室是落棋。一切都与过去相同。
出了太极宫门走到横街,只见十好几辆马车气派地摆着。街角是黑压压一片人头。
秦英用手搭了凉棚,望了望前方的热闹,便向李世民的明黄朝服处去了。
(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四回 心有戚戚焉
第二百二十四回
李世民见属于秦英的那抹青色官服自远及近地过来,两道龙眉不易察觉地皱起来。
透过秦英他能想到忤逆的长子,见到李承乾也能让他想到那乖张的秦英。这两者就像是树与藤萝紧紧挨在一起,让李世民内心烦躁不堪。
陛下周围里三层外三层站地都是品阶各异的官员,秦英捡着认识的一一做了临别礼,还随意攀谈了几句,态度十分亲切友善。那些原本与她不熟的人见状,也开始主动上前向她道别。
跟随遣唐使一道远赴新罗的,除开秦英还有许多文散官,他们对陛下进礼以后,就故作清高地与遣唐使交言在了一处,满朝文武没有几个会新罗语,自然不会去凑那个热闹,相比于那些文散官,秦英如此作为倒是更受人欣赏。
李世民见秦英犹如穿花蝴蝶般信步周旋在无数人中间,不知怎么越发恼怒,脸色都变得难看了。可惜大家都三三两两地忙于拱手寒暄,没有注意陛下的神态。
片刻过后秦英应对完了众官员,才走到李世民的面前,表情恭敬地低头做礼道:“多谢陛下成全秦某一睹边疆风景的心愿。”
“哼。”李世民斜睨着秦英的发顶,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声。想她既然能苦中作乐,那他就更要叫秦英在那里多留一段时间。他整理了一下被风吹皱的袖幅,又道,“秦大人能做是想再好不过,新罗医药闭塞,你去了若毫无建树怕是无颜回朝吧。”
这在变相让她在新罗做出些成绩才能回来。
秦英知道陛下身周的诸位官员一个个看似互相对答,其实都在竖着耳朵听这边的动静,她不能在陛下的刁难之下望而却步。于是秦英更深地俯首,再拜道:“陛下请放心,秦某不出一年就能重临长安。”
李世民寒冷如刀的目光扫了秦英一眼,半晌才道:“……希望你不要食言而肥。”
君臣的气氛在这些句子中僵持起来,而当事人都毫无自觉。
此时护送新罗车队的卫长行近两人打破了尴尬,他道已经这些车驾已经检查再三,可以上路了。李世民颔首应声以后,卫长挥手示意远处的遣唐使还有文散官们上车。
秦英踏上了车辕的横木,回望了人头攒动的阴影,就再也撑不住坚强的表象,赶紧撩开了帘幕躲进车厢。她将自己缩在厢内角落,双手捂着脸无声地抽泣。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如其来地悲伤。
两年前她辞别了阿姊和姐夫,独身离开生活了百年的丈人山,都没哭一声鼻子。而她只在皇宫暂居了小三个月,就对这里怀有了无法割舍的感情吗?
前往新罗的车队外表很气派,内里的车厢也很宽敞。此时放了一张小几,做了四个人还颇有余裕,别说厢后还有几只乘着李唐赠礼的木箱。
秦英身旁坐的刚好是个与她同阶的少年,他们都穿着青色的官服,乍眼看上去年纪也差不了多少,外人还会以为他们乃是兄弟。然而细看就会发现那少年的模样,生得比秦英周正了不知多少,差距过大实在无从继续保持方才的揣测。
少年看她的肩头不住颤动,心有戚戚焉地瘪了瘪嘴,眉宇间也平添了几分愁绪,如玉的面庞更显得动人心魂。
他不是通过科举进的仕途,而是得了朝中为官的远房亲戚举荐,才在弘文馆谋了差事,兼了个散官名头,日子本来过得挺舒坦。然而身为庶子的他,太容易被家宅内看他不顺眼的嫡母拿捏了,那风头强势的嫡母托人将他记上了远去新罗的名单。
碍事的庶子走了,侧室的妾再不能恃子而娇,嫡母打得一手好算盘。
少年明知道这是嫡母的压迫,但他毫无反抗之力。
秦英哭了一刻有余,擦干了还在眼眶里打转的泪,神色勉强恢复了平和,抬起手给自己倒了一杯白水,咕咚咕咚地喝下去,哽咽的嗓子才舒坦了些。
车厢内还有两个已经及冠的青年,******的时间尚短,今次被人趁机黑了一把。于是也走上了远赴他国的“不归路”。
秦英坐在车厢的最外侧,前面就是一个的红泥火炉,炉中还有现成的炭。
她问过诸人会不会饮茶,得了肯定的回复就解开了随身的一只包袱,这里面装着簪花娘子送的南方茶饼。没有茶碾子她就拿手帕包着茶饼掰成碎渣,等水烧开就撒进了锅子。
煮茶在这时还是个不太普及的事情,只有一部分的方外之人会饮茶调理肠胃,达到清静身心目的;而且平康坊的春阁青苑也是饮茶的先驱,那里的艺妓多与文人雅士接触,附庸风雅就是拉近距离的好法子。
等茶汤沸了两次,浮沫如珠均匀飘在表面,秦英用木杓分出了四杯气味清香的茶。
她煮茶的时候向来不在里面放影响其真味的调味之物,虽然与时下的流行做法不一样,然而没有喝过茶的人一下子就能接受。
喝着茶,车上的四个人很快寻了话题聊起来。等互相通了名帖,秦英得知自己是同座者中官阶最低的,然而她还有个行官六品的翰林院待诏,这样算才能与他们平辈而论。
席间最与她谈得来的,莫过于年纪相仿的少年。此人姓崔,出身是响当当的世家大族,奈何做的是庶子,被嫡母排挤地落魄到了这个地步。
秦英想到此处,觉得与他同病相怜。
炭火与茶汤混合的辛香很快就透过轩窗,散到了虚空之中。
秦英做的刚好是前阵的车,后边乘的则是一众新罗遣唐使了。这奇异的气息很快引来了遣唐使的热议。他们想起国宴之上,年青和尚当众煮的也是类似味道。不过那时他们没有来得及仔细询问对方,最初入锅的团饼究竟是何物。
下车暂做休息,秦英就被几个新罗的遣唐使围住问茶的做法与源流。她听不懂新罗语,面色有些窘迫,之前做在秦英一边的少年现身,充当了沟通两方的译者。
(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五回 路漫漫修远
第二百二十五回
秦英事后对那个少年很是好奇。为何小小年纪就会这偏僻难懂的新罗语。
少年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谦虚地道自己对语言之类的东西都很喜欢,平时研究地就多了一些,家里适逢有许多讲各种偏巧之言的古籍,自学了几个年头后,在弘文馆跟着大学士们也得了不少知识。
秦英听罢心中直直佩服,这才是勤勉于学的人,想到自己散懒成性,虽然进宫之初向太医署那边借了书来看,但她在东宫做侍医以后就基本没有挑灯夜读了,更别提跟随医官跑这跑那地学习。
她想的时候嘴上也不知不觉地嘟囔,少年抿唇微笑起来。觉得这秦英的名头虽然是非同一般地响亮,但性格耿直爽快值得做友人。
车队的行路速度不紧不慢,每过一个时辰就要停下,给车上的人一些歇息空闲。
秦英上辈子就有些晕车,这辈子的症状依然没有消减的迹象,乘车在长安城内晃悠还是可以忍受的,然而做得久了一赶就是十几里路,她的胃很是吃不消。
往往一下车她就要找个僻静地方,扶着树干或者墙根干呕。
她身为医者而不能治己,说出来都没有人会信。
后来崔姓的少年看秦英就连坐在车上,也是紧闭着眼一副难受模样,就关切地问道她是怎么回事。
秦英咬着后槽牙,努力不让胃气无休无止地翻腾,道:“在下晕车。”
少年明显是愣了一下,想道这么明显的症状他居然没有看出来。毕竟他没有晕车过,体会不到实感。后知后觉的少年从包袱里拿了一个琉璃小瓶子,倒了一点朱红的土和着水搅了搅,递给秦英叫她喝下。
秦英也没问这是什么偏方,本着人与人间的信任就乖乖地饮了下去。
过了半晌这胃部好像还真熨帖了一些,秦英捂着肚子的手松了些力气,嘴角浮现一丝笑意,道这小瓶子里装的是什么良药。
少年看秦英面上陡然生动起来的神色,双颊和耳根都有些热。秦英长得并不是很秀丽,不过眉眼都偏浓,嗔笑之时格外地活泼罢了。
他偏过了自己的目光道,这是他们家后院天井旁的土,据阿娘说家土混着水就能治晕车和水土不服。
秦英吃了一惊,诧异于这世家大族的妾室还有如此的医方之见。这也是她心里的偏见。仔细想想,人与人虽然有身份地位的不同,但从根源上其实没有任何差异。既然她秦英能懂针砭咒禁,世家大族的妾室又有何不可呢?
少年见秦英变化着的神色,猜想到了秦英的心声,道声没有关系就换了旁的话题,不给秦英留下继续尴尬的时间。
两人交谈地十分和谐。一方面源于秦英会讲许多少年不知道的段子,另一方面源于少年很能包容秦英无意间犯下的过错。
于是他们的关系一日千里,比车队的行进速度不知快多少倍。
这一路上秦英多亏了少年带着的一小瓶家土,她每天早上喝一杯,就基本不会因胃而难受地吃不下睡不着。
车队花了半天时间出了长安郊县,直奔东边的州府郡县。走的是官道所以比较顺利。一次秦英扬起了一侧的车帘,往外探看,只见车身之后扬起赭色的飞沙,甚至有弥漫到天际的势头。
欣赏完景色的她收回头,捂着口鼻狠狠地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同座者都哈哈地笑秦英是被人思念了。
秦英解释了刚才不小心吸了尘土,他们故意不听继续拿着笑料调侃她,闹的秦英憋出了大红脸,好久都不曾消退。
下车吃午饭的时候,遣唐使们也注意到了秦英的面上红晕,都道秦英是要交好运了。因为秦英之前教过他们如何煮茶,他们早就和秦英混了个脸熟,此时打趣也不奇怪。
秦英想道他们能顺利地抵达新罗就是很好,交好运什么的实在不敢期望。
记得她十几日前听师兄李淳风道,他们这一队人马有可能途中遇到极大的危险。为了让秦英避祸,李淳风还交给她一只小小的骨哨,这哨音可以唤来狼群。不过具体的李淳风没有往下说,秦英心中的纳罕也只能搁下不提。
现在秦英将它收起了衣袍的内侧,和钱袋放在一起。
李淳风已经成功预言过好几次事件了,她若是不将师兄给的骨哨珍惜放好,万一倒霉那可就是悔不当初了。
一旬以后车队已经进入了幽州的境内,距离新罗,高句丽,百济这三个小国还有百多里。
眼瞧着目的地越来越近,别人都是欢欣鼓舞的,只有秦英心中的惶恐深刻,因为她还记得李淳风的预言。那个小骨哨每夜都压在她的肋骨上,提醒着她前方还有未知的劫难。
三天后他们到了幽州主城的门下,然而城门关着,听守卫说正在闹疫病,劝他们这行人马不要进去,若是有人感染就会耽误了时间。
遣唐使们和李唐官员各自出了一个代表,商量了一番后决定走幽州外围,北侧那边虽然刚好有个沙漠,不过规模不足以让他们畏惧。毕竟听当地人道那个沙漠一天就能穿过。
秦英闻言车队要过沙漠,不详的预感涌了上来。
然而她人微言轻,在煮茶这样无关紧要的事上能做主,在如何行路这重中之重的事上并无发言权。
她想着师兄的预言,每夜都睡不着,于是她的面色连着两个早上都是无比惨淡的。
崔姓少年问她可否有心事,她推脱自己思乡情重,其实她在担忧只有自己得知的未来。
少年听她这样讲也不疑有他,因为车队中无数李唐官员无论年纪大小,都已经用很多方式表达思乡之意了。比如有人晚上抬头对着月亮发呆,比如有人特意让秦英在饭间煮他们自己根本不爱喝的茶,只因为它来源于中土,来源于生养自己的地方。
某日下午他们终于到了沙漠边缘,之后请了一个当地人作为穿过沙漠的向导。
当地人在晚饭时讲了明日进沙漠的注意要点,秦英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因为心跳如鼓,一声又一声毫无停顿。(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六回 螳螂与蝉雀
第二百二十六回
旦日卯时刚刚一刻,护送车队的卫长率领了人就已经清点了东西,确认没有少一星半点的回馈之礼,叫醒了尚沉眠梦中的一众遣唐使与李唐官员。
秦英用力揉着双脸让自己神魂归位,悉悉索索地掀开被单,起身抖掉了后背上沾着的草叶碎屑,找了水洗漱完毕,她扣上金石銙带整理衣冠,收拾利索自己就坐下来绑腿。
少年正抱着罐子吃粥,看秦英如此动作有些摸不着头脑。
秦英没有头尾地道了一句,进了草原不定有拔腿逃命的时候,这是在以防万一。
她一边说一边拿自己的发带扎牢裤腿。
大家匆匆用过早饭,就是辰时了。
这些个马匹早已经喂了食料,此时扬蹄正欢,不时还打一两个响鼻,模样别提多么逗人发笑。
秦英走在少年身后,随他一道进了车厢,手拢在袖子里握住小小一枚骨哨,不知不觉地用了力道,颇是硌痛,但这也能提醒她时时刻刻警惕着,内心一刻也不放松。
然而上午风平浪静,只有一段小小的插曲。夏日炎炎,野草丰茂。草叶都能遮蔽马腿,走不到两刻马就任凭赶车者抽打,死活不肯往前走了。
在厢内坐着的秦英感觉车身晃了晃最后停下,撩了帘子就伸头去看。只见车夫跳下了车驾召集人手一同查探。经过前后求索,才发现是草叶锋利的边缘割了马腿,弄出无数个口子,又有蚊虫围绕着伤口打转,马匹不堪其扰就停下来。
车夫给马腿细细包扎了划出来的口子,它们才像是满意地抬头抖动颈上鬃毛哼了哼。
由卫长和众守卫打前探路,用随身佩刀割草清障,车队排成长长的一列在后随行。
吃了午饭日头高照。大家普遍是昏昏欲睡的。
无数人在车厢里打起了盹,只有秦英捏着骨哨,手心都沁出了一层汗意。
赶车者都强打起精神,顶着斗笠挥动着缰绳驾车,不让这些小蹄子松懈步伐。
卫长与守卫们则兢兢业业地收拾长势疯狂的草。
某个年青守卫提着手里的横刀,在割左侧杂草的时候眯眼打了呵欠。
霎时异变陡生!
从那片极端茂密的草丛中窜出了数道灰影!
诸守卫眼前一花,只觉得刺目阳光之下好像生出了许多鬼魅。
灰影从草丛里窜出以后就四散开来。离那些灰影的年轻守卫,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发出惨叫或惊呼,就被极端残忍利落地抹了脖子。
卫长最先意识到了危险,跳开几步横刀挡在身前,护着胸口等重要位置。他抵挡着数人的同时进攻,还分神打量着对方的身法装束。
这些人身法诡谲飘逸,全都携着三尺凛冽青锋。
交挡之时卫长虎口很是吃力,看来刀制并非凡品。他们的窄袖之下有着白色布条,将刀柄与手紧紧地裹在了一起,防止刀在关键时脱手而落。
这架势这动作,绝对是专业的刺客。
卫长气灌丹田大吼一声有暗袭,立刻后退到车队附近,招呼剩下的守卫,保护车上的财物人马。
车夫见了这血腥场面早就吓得屁滚尿流,然而手足的力气尽失,一动都不能动。
马匹也是有灵性的,看到单向屠戮,抬起了前蹄凄厉地嘶鸣一声,想要弃车而逃却感觉周身带子栓地严严实实,全无溜走的机会。
金铁相交发出不小的动静。秦英虽然午困但是一直捏着骨哨,神志尚清醒。听到车厢外的声音,心道该来的劫难终是来了,而且情形大概万分不妙。
她颤抖着双手从衣袍内摸出了骨哨,用袖口擦了擦,含住了骨哨一端使劲吹响,连续吹了三四声,直到自己用尽了肺气。她曾经无数次懊恼师兄神机妙算,如今却真心实意希望师兄的骨哨能解她一时危厄。
尖利的哨声比更卫长的呼喊能唤醒诸人。
一个文散官醒了脑子也不好使,掀开帘子要往外瞧,结果被同座者敲了狠狠一记爆栗,并且被粗暴地捂住嘴。
那些灰影杀了几个在他们手下毫无反抗之力的守卫,就不再让刀刃饮血。他们虽然冲向车队外围,与卫长等人再度交锋,却没有动用杀招。
卫长觉得十分奇怪,按理说半路拦截车队不是要财就是要命。这些刺客故意不杀完他的下属,反给他们留下了喘息的余地,到底是在打什么主意?
没过一会儿,两只灰影就成功地绕过了守卫的无数刀锋,一束刀光挑了车夫下去,纵身翻进了车厢,两个人拿鲜血流溢的刀刃,一左一右抵住了某文散官的脖子,低声问道:“你们中间谁是秦英?”
两人说的不是标准官话,带着幽州地方的口音。
但处于生死关头谁还有闲心注意这个,几个文散官一眨不眨地盯着刀刃,生怕它们下一秒就换个方向,抹到自己的脖子上。
僵持之中不知道是谁先道出秦英的车厢所在,剩下的人全附和了起来。刺客对视一眼默契地撤下了刀,猛然从车门跳出,直奔秦英坐的那辆马车。
“——谁是秦英?”
帘子被刀锋一下子洞穿,伴随着好像来自地狱的问句。
车厢内人人自危地瑟缩着,没有任何应答。
这俩刺客一看就是要明目张胆地杀叫“秦英”的人。
她不傻肯定不会主动往刀口上撞,然而那两个刺客已经得了秦英就在这车上的消息,看这四个人都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狭长的眼闪过幽光,抬刀就要往一人脖颈比划,企图像刚才一样施法,使他们供出秦英。
崔姓少年极为紧张地抬头,望向他们鲜血淋漓流淌的刀刃,猛吞了一下口水。
秦英虽然垂着头,余光却留意着周遭。心中暗道一声大事不好!
她毫无迟疑地往侧方一扑,将崔姓少年护在了身下,比刺客刀锋闪动还要更快一步。
钝器砍入皮肉发出噗呲一声闷响,秦英只感觉后腰一麻,伤处就开始灼痛了。顾不得后腰的伤情,她就双臂环着少年滚下了车厢。
“秦英在这里!”刺客跳出车厢就厉声高呼,引来那些灰影纷纷侧目,留了一半人应对守卫,另一半人大步流星地赶到秦英这边来。
秦英与少年转眼就成了众矢之的。
她闭着眼感慨师兄的骨哨并不中用,自己都快成刀下亡魂了,还不见狼群来救场。莫不是要等自己死了,那些狼才会幽幽过来分食她的骨肉?
正准备后背上再挨几刀,只听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狼嚎。陡然出现的纷杂脚步声惹得大地一时都在震动。
为首的刺客想到可能是这里的血腥引来了狼群,大手一挥就令众人结队撤退。然而围绕着秦英的那一半刺客没有收刀的意思。
秦英避开了两次起手狠绝的刀刃后,全身都没了力气,她趴在崔姓少年的上面,艰难吐出嘴里含的骨哨连吹起来,好像在应和狼嚎。
只听大地震动地更为频繁。
她想道古语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如今却是刺客杀她狼群在后,嘴角忽然扯出了笑。
卫长看诸灰影全都望着秦英一人,便知道刺客是她招来的了。他带着人不断挪动,终于将围攻秦英的一半势力重新拦住。
此时头狼率领狼群“姗姗来迟”,为首的它没有理会道旁数具新鲜尸体,而是直朝着骨哨声奔去。
秦英气若游丝,吹着骨哨的腮帮子都在发酸。等头狼冲进人围,亲热地往自己身边拱后,秦英知道自己多半是死不了了,终于安心地失去意识。
……
迷迷糊糊中有人一直在叫她的名字,好像还有人挑开她的衣襟,扒下了那身脏兮兮的袍子给她看伤裹伤。
秦英手脚无力也就任由他们摆布。终于她在亥时清醒过来。
睁眼就望见了一片灿烂星斗挂在夜幕上,她试着动了动左手,发觉手心里一阵刺痒,仿佛是摸到了什么皮毛。
偏头去看只见一只硕大的狼正趴在身边,自己的手搁上了它的脊背。
秦英想狼这种猛兽都是野生并非家养,怎么能忍受别人的触碰。但看它眯着眼小憩一副享受的样子,她只觉得自己的常识碎了一地。
醒了一会儿五感都逐渐恢复。闻到了微涩药香,她忍不住在心底赞叹一句,原来这车队里还有深藏不露的医者,能从箱子里取了草药并且煎煮。
手摸上后腰摁了摁,并不怎么疼,大约是已经敷了层金疮药膏。
不远处的篝火明明灭灭,众人围坐在一起讨论着什么,声音压得很低秦英听不到。她躺着没事做,于是就闭着眼胡思乱想,比如考虑后腰刀伤到底多长,好了以后会不会留疤。
等篝火处的座谈散了,崔姓少年从药锅里盛了碗汤药,端过来准备唤起秦英喝了。然而他看到那毛皮垫子似的狼就站在丈外,不敢再走一步。
上午情况危急千钧一发之时,他不由自主地往刺客看了过去,那一眼让他遭了杀身之祸。若没有秦英护着他往车厢之下滚,只怕他就会当众横死。
秦英压在他的身上吹起骨哨,那一声声的刺耳哨音刮在他的耳畔。他不知哨音有何作用,但无来由地相信秦英如此做肯定是有道理的。
等狼群疾步奔向人群包围,纷纷露出尖牙利爪与那些刺客们激斗,少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狼在咬人以前怎么还分个好人坏人出来?它们再通人性也到不了这种地步吧?
刺客在守卫和狼群的联合夹击下终于溃败,每人身上都挂了彩,最后四散而逃。
外面没有刺客了,少年想要将秦英扶到他旁边,毕竟秦英这样趴在自己身上,他呼吸比较困难。然而他刚伸手揽住秦英的后背,瞬间沾了一手血。
没等惊愕完秦英受伤这个事实,他就看一只毛茸茸的狼脑袋往秦英身边拱,还伴随着数声呜咽,听起来很是悲怆。
狼半拖半拽地咬着秦英的袖子,将她从车厢底下拉出来,并用湿漉漉的鼻子蹭她的脸。
若不是众人此前见了这只头狼如何用爪牙伤了好几个武艺臻入化境的刺客,都会觉得它其实是尾巴不会翘着摇的大狗。
就算这狼在秦英身边无比温顺,也改变不了它是狼的事情。
他畏惧它情有可原。
秦英适时睁开了眼,抬起手对他晃了晃,示意他过来。
崔姓少年目光些微不自然地盯着那只头狼。
秦英只好撑着胳膊试图自己起身,这一动刚好牵引了后腰的伤口。温热的液体顺着没有缝合的伤口流下来。她呲牙咧嘴地嘶了一声,疼得泪都快流出来了。
他当下就慌起了神,三步并作两步地跪坐到了秦英一侧,那张硕大的毛皮垫子则在秦英另一侧。
“伤没有愈合的这几天都别乱动。”他让秦英的头枕在自己腿上,服侍她喝完汤药后道。
秦英淡定地嗯了一声,拿袖子抹尽了嘴角的残余汤药,问道:“我的骨哨在哪里?你们刚才凑在一堆神神秘秘地说什么了?”
崔姓少年道骨哨就放在秦英的中衣夹层里,之后支支吾吾,显然是不愿回答。
“你就是不说我也能猜个十之八九。”她漫不经心地隔着衣袍探了探,摸到骨哨的形状才道。“今天有人行刺是因为我,今天狼群来援也是因为我。你们既害怕我带来灾祸与危难,又忌惮着我控制狼群的能力。刚才就是在探讨等我伤好以后,弃我还是留我。”
被秦英说穿了一切,崔姓少年只好顾左右而言他:“你胸口处裹地好厚。”秦英裹伤的时候他就站在一旁。
“心口处有隐疾,招不得风寒就裹着了。”秦英信口胡说着,就看崔姓少年的脸上升起可疑的红晕。
少年耳根发着热,举起了右手伸出三指,对天发誓道:“虽然我也参与了谈论,可我对你别无二心。”
秦英注视着他哈哈笑起来:“若你要跟着我,可必须做好将头时刻挂在腰带上的准备。”说完她也不管他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再度躺下来休息了。
他内心挣扎了好久,最后拂开了衣摆对她施以大礼:“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求能与大人同进同退。”
而她挑了挑眉没有回话。(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七回 鸭绿江之丘
第二百二十七回
秦英空腹喝了一碗汤药就不想吃东西,躺在原处叫崔姓少年给自己加盖了一层被单,她就假寐了起来。现在她终于能深切地体会到,李承乾的那种抱恙卧榻想动又不能动的感觉。
后腰伤口除了麻木之外没有任何的感觉,秦英看不到,也就无法推测伤口多深,觉得刚才没有人给自己缝伤,那大概就是不严重了,她宽了心一睡就是天亮。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整个车队上只有一名医官,就是她自己。
有个文散官侥幸读过医书,却不通半点医道,刚才熬药用的方子都是凭借记忆,从医书上背的,管不管用暂且不提,对不对症还是两说。
所以秦英等受伤的人,不出意外地都在第二天凌晨发了高热。他们身边并没有看护的,被发现时烧得已经严重了。
诸遣唐使和文散官尽是束手无策,只能用最简单的法子给他们降温。
秦英在辰正醒了过来,脑子还是一派混沌浆糊,就听崔姓少年语无伦次地道,那些受了刀伤的守卫高烧不退,可能是命不久矣。
她偏着脑袋用鼻子哼了一声,道了句扶我起来,之后紧抓住崔姓少年的袖子,艰难地坐直身体,拍了那只乖巧地不像是狼的灰毛垫子一下,叫它抬爪挪个地方,再示意几个武人将患者搬到自己旁边。
还没有看到守卫的伤,她就猜八成是昨夜伤口没有处理好,不小心化脓才会引起发烧。
昨夜她连自己的伤都没有去理会,更别论其他人了,心宽地还真不是一点。
此时诸人看秦英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指挥头狼,兼顾她是车队唯一的医者,对秦英言听计从,几个手脚麻利的守卫连忙将卧着同伴的垫子搬到了秦英指的地方,上面还尚存着动物的温暖。
秦英直身做好的时候后腰处并没有流血之感,想大概那里是自己愈合了,心又不由宽了一把。她抬手扶着额角撑着眼皮,叫人扒开守卫的衣袍露出伤处。
被血浸染成红的布条一层层地卷开,秦英见到外翻的三寸口子,当即皱了皱眉头。若不缝针,怕是短时间内难好起来。何况车队还要赶路,不能在这荒僻草原上耽搁太久,照料这受伤的几人必定是很沉的担子。
时下还不太流行缝针这一处理外伤的法子,秦英若给他们缝针,大概会惹人背后非议。
但现在是非常时刻,秦英也拘不得小节。唤了崔姓少年到自己乘坐的车厢,翻自己包袱里的针盒,又让人去陛下赏赐的药材箱子里去取桑皮,她闭目养起了神。烧还没退头还晕着,秦英能口齿清晰、条理不乱地吩咐这些话已经是超常发挥了。
众人听到秦英要这两样东西,心里隐隐有了未成形的想法,却不太敢相信她会真用这两者缝人的皮肉。
桑皮质地坚韧难断,秦英让他们取水泡软了,才捻了桑皮成细细的长线,穿进银针末端的小孔。她临行前天收拾行李,想到自己出门在外难免需要缝补,就往针盒里塞了两根绣花针,这时候倒是派了用场。
绣针和绣线她都准备了,但这几天绣线刚好用完,所以只能拿桑皮代替。
秦英拿手巾给伤处仔细擦拭了一下,俯身凑近了那不忍直视的刀口,腕部翻转,犹如手艺精巧的绣娘,起针落针飞快地缝合起来。
守卫都在昏迷之中,在缝针过程里也没有喊疼,否则诸人看秦英的眼神会更加古怪。
缝完一处伤口她就用水洗一下针,擦干以后才施别的伤处。
挨个收拾了每个人的伤口,从聚精会神中脱离出来的秦英,才感觉头晕脑胀胸口发闷。
想到这几人的伤口都深可见骨,那些刺客对她也必然是没有保留半分力道,缝针是免不了的。
然而她虽然会拿针线,双手却够不到自己的后腰。秦英长叹了一口气,叫崔姓少年接过针线,自己则洗净沾了脓血的十指,转身抱着双臂趴在毡毛毯子上。
视线一低,冷不防与双绿莹莹的闪烁着好奇的狼眼睛对上了。
秦英被这只家伙吓了一跳,好在克制住转开目光的欲望。
崔姓少年看着秦英做出这个动作,大约是知道秦英想要他做什么了,连忙说自己不会缝伤。
她冷着脸道:“你自己没有做过女工,还没有见自家的姊妹做过吗?”
他用两个手指捏着穿了桑皮的针,面色窘迫耳朵都泛起了红。想若自己不试着给她缝伤,指不定秦英要多受什么苦楚。可明明做了充分的心里准备,他还是无从下手。
愣神的功夫那只头狼抬了脸,崔姓少年只感觉一道绿光照向了自己,比午间的太阳还要亮,他头皮都开始发麻了,赶紧跪坐在秦英身边,弯了腰把秦英的袍子掀开一角。
秦英感觉他动作磨磨蹭蹭,诸人还三三两两地围着看,自己的面皮都有些受不住,就转头催他快些。
他手搁在秦英的袍子上,此时一抖就下了针。
秦英咬着自己的袖口脑门憋出一层汗。
“疼吗。”崔姓少年仿佛看到秦英的后腰颤了颤,便这样问道。
她有气无力地随意哼了哼,感觉缝针比受伤还要难忍。
后腰上的口子两寸多长,不过一会儿就被崔姓少年歪歪扭扭地缝好了。幸好秦英看不见,若瞧到了他这惨不忍睹的绣技,绝对后悔刚才叫他来拿针。
缝好以后抹了金疮药膏,伤处凉飕飕的,疼痛感消退了大半。秦英伸手一把用袍子盖住了袒露半刻的后腰。她可没有露·肉的癖好。
少年洗干净了针放回木盒,给秦英端来了一碗粥,一勺一勺地喂她喝下,认真模样倒把秦英弄得有些羞赧。
秦英道她伤的是腰不是手,可以自己喝。
他默默不言只是用悲哀的眼神望着碗里的残粥。
她心里嘿了一声:敢情是因为她替此人挨了一刀,他才会这样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企图磨平自责。
等守卫们午后全部清醒,车队的卫长与向导商量一番,确定了行程路线,就将他们这些伤者放在最后的几辆车驾,赶起了路。
车辙在杂草满地的坦路上压出两道深深的平行痕迹,秦英卧在车厢里眯着眼,想他们还有多久才能到新罗,那个她只在舆图志上见到过的国家。
天还没有黑他们就顺利出了草原,在某个临近的小县休息。
头狼跟在车队的后面,将他们送出草原,望着车辙绝尘的方向嚎了一嗓子,才拔腿奔向自己的领地。
他们一行人中有几个伤者,于是负责财帛支出的遣唐使挥了挥袖,特意住了邸店要了上房,着实在伤者身上花了不少银子。
秦英在这样的照拂下很快就好了大半,日常行动基本已经无碍了,就是不能轻易弯腰。
崔姓少年见到秦英换个鞋履都小心翼翼的样子,内心越发愧疚,后来都不敢直视她的眼眸。
有次她趁着他给自己的伤处裹布抹药的时候,状若无意故作轻松地道:“他们是冲着我来的,所以受伤的应该是我而不是你。”
少年欲言又止地用眼梢扫了她一眼:“……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秦英笑着打断了他,面孔在灯火的照耀中升起些暖色。
四天后,车队距离鸭绿江畔还有几里,遣唐使道他们现在已经进了高句丽境内。
车驾停下来整理休憩,秦英受着少年的扶持缓缓走着。她最近躺地浑身骨头都酥酥散散,记得将愈未愈时多运动才有利于恢复康健,她就提出往前多走一些。
远远瞧见江的对岸有数个凸起的小丘,秦英当下好奇,就伸手指给了崔姓少年看。
他的视力要比秦英好许多,眺望到那些小丘是什么东西垒成的,面色刷的一下就惨白了起来。
秦英余光瞥见了他的变化,好奇之心更甚,拉着少年的袖子就要往前迈步,有不仔细看清楚就不罢休的势头。
崔姓少年觉得她现在身心都还虚弱,对岸的血腥之物还是不看为好,连忙往回扯自己的袖子,间接拦住了秦英。
她力气没有他大,在这拉扯之中毫无优势,最后松开手皱着眉不悦地问他,到底看到了什么才做出如此举动。
少年咬紧了牙关摇摇头,陡然看到对岸的那些小丘,他的胃就开始翻江倒海了,他生怕自己说话会把昨晚吃的吐出来,只能做简单的摇头点头来表达想法。
秦英看他像是锯了嘴儿的闷葫芦,狠狠跺了跺脚,提着袍裾便往江边去了,直走到江畔。
江风吹拂着她的面颊,带来一丝不易察觉的腥气。秦英感觉到了这味道不同于一般江水,不过并没有往别的地方想。
灰白色的雾漂浮在江面,显得有些阴森诡谲。秦英手搭了凉棚遮掩东边初生的日光,维持了好久姿势才隐约看到了小丘最上面,赫然支棱着一段骨头。再往下端详,发现还是红白相间的断骨堆积而成。
秦英不知这些骨头究竟出自何处,心里全是惊讶。
这时崔姓少年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扶着膝盖喘着粗气,心道秦英的脚程真是可怕。
适逢江边来了一只装满货物的船,秦英趁着他们搬运货物的当口,过去与中年船老板搭话。
这位中年的汉子听秦英问及对岸的骨丘,面色肃穆起来,他本来不愿回答,奈何秦英不折不挠地再三追问,只好压低了声音告诉两个外地人,那些骨头都是前朝将士的尸骸。
秦英满腔的惊讶顿时转化为了愤怒与厌恶。
见秦英的神色变了,中年汉子知道她明了前因后果也就止语,帮着手下一同搬运箱子。
少年则还处在云里雾里,迷茫地对秦英眨了眨眼,这是在无意识地卖萌。
她是不吃他那一套的,不过如今心中悲愤交加,下了甲板以后也就和他从头道来。
前朝隋帝曾三次出征高句丽,前后派出了数十万兵力,然而回回都是大败,过度频繁地征战让前朝国库空虚民不聊生,诱发了中土各处起兵,其中就有那时毫不起眼的李唐义军。
少年点点头,他也听家父讲到过这段历史。不过这与鸭绿江边的尸骸有何关系?这个念头刚刚闪过,他就自行了悟到,原来那数十万兵力折在鸭绿江畔后,尸骸被高句丽人收集起来,堆积成丘搁在江畔日夜曝晒,是宣扬自己的国力也是在灭前朝的威风。
他刚了解到其中曲折,就看秦英捏紧了拳,从牙缝里挤出几个支离破碎的字:“——是可忍,孰不可忍?”
崔姓少年感觉秦英的情绪不太对,没有等他调整过胃部的不适感,开口说些什么叫秦英忘记刚刚看到的尸山骨丘,而身边的她已经双手交握,将自己的指骨捏着咔吧咔吧响,面上一片毫不遮掩的恨意。
——高句丽用这种手段羞辱李唐未免太下作了。连死人的尊严都不给,分明是不将葬身异国他乡的中原人当同类看待。
“你想要做什么?”崔姓少年警惕地瞧着秦英骨节并不分明、偏生掰地响亮的手。
“向高句丽讨回这些前朝将士的尸骸。”她一瞬不瞬地盯着江雾间的小丘道。
少年和秦英相识的时日长了,早就知道她胆大起来就没个边儿。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秦英这么夸海口都不带眨眼犹豫的。
咂嘴片刻他终于忍不住劝道,这不可能凭她一己之力完成,而且她还有伤需要静养。
秦英闻言眉毛竖起来,捏着指骨转向他道:“难道枉死于此的他们应该被高句丽人如此轻贱吗?若我不管,他们的魂魄一刻都不得安息!”刹那间她身上的气息有些骇人。“这些尸骸代表的不单单是前朝的战败,也是李唐的尊严。若李唐不能维护他们,那还配做他们的故国吗?”
崔姓少年被她堵得没了话语,咽了咽唾沫装作自己成功被她洗脑。
回到车队,秦英对为首的文散官告假道,自己要滞留此处一段时间,因为她想要把高句丽堆积在江畔的前朝尸骸收回中土安葬。
文散官闻言就像是青天白日地见了鬼,瞪着秦英一脸不可置信。
(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八回 此官非彼倌
第二百二十八回
文散官拢在袖子里的手捏着腰上銙带,终于忍住了破口骂她多管闲事的冲动。
高句丽将数十万的前朝将士的尸骸堆积成山,专门摆在鸭绿江边,和秦英她一介出使新罗的医官有半文钱关系?连当地的幽州府尹还有周边郡县的县官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咽下了这口恶气,秦英作为路过鸭绿江的官员又能为此做什么?
就算她想要强出头,也要先看看自己官居几?
记得她在出使前不过是药藏局的九医,兼任翰林院的六待诏,在出使前一天加封了一个比翰林待诏更虚无缥缈的文散官衔,勉强升到了五但她本质上还是个刚刚入了末流的九。
古语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她真插手幽州事务的话,便是以卵击石不自量力了。
但他转念想到,有人欲要秦英的命。秦英在车队中必定会牵连他人,这么逗留在鸭绿江畔,倒是给车队少了麻烦。
——她要作死便去作吧,管她作甚!
秦英不卑不亢地拜在他的身下,等待着他的回音。许久以后她才听他语气冷淡地道:“无论事情成与不成,逗留的时日不得超过一个月。”
他把表面功夫做地厚道了,也不怕日后秦英出了意外,陛下追责于他。毕竟他当时是真真切切地约束过秦英的。
秦英应了一声,面上的神色平静无波,敛起了袍子下摆就要往房外走,谁知她的临时上司叫住了她,原来是安排她提前把治伤的方子写好。
先前熬药都是秦英将方子配伍口述给崔姓少年,也亏是少年的记性好。而今秦英要留在幽州,崔姓少年作为她鞍前马后的附庸,自然也是要脱离车队的。
她回眸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心里觉得这人还真是思虑周全。
回到自己的厢房,提笔写好了方子等墨迹晾干就折起来,午饭以后叫崔姓少年送到长官手里,秦英枕着手臂躺在榻上,默默谋划自己如何才能达成所想。
一道蜿蜒流淌的鸭绿江隔开了李唐与高句丽,两国之人隔江而望,时常有贸易往来。高句丽将尸山骨丘大刺刺地摆在江边,不怕李唐众口悠悠,一方面源于高句丽国主的强势,一方面源于幽州府尹的退让。
当小国的铁血君主与大国的柔弱府尹对上,两者的气场当然是不可能旗鼓相当的。
秦英身份地位还不如幽州的府尹呢,就算她气节要比府尹多一些,但她与高句丽那边接触显然不现实。
如果她是幽州府尹,遇到了高句丽如此下三滥的挑衅手段,定然要第一时间报于陛下,请他来为自己做主。虽然秦英对李世民没有任何好感,但她并不会因此偏废公事。
至于现在幽州府尹为何隐瞒不报,这个细节还颇为玩味啊。
秦英在皇宫的人缘不差,在各殿也算有些熟人,什么消息或多或少地都能听闻。她不知道陛下因为高句丽肆意妄为而震怒,除了幽州府尹故意压着,根本不做第二想。
刚进宫那会儿,师兄李淳风把自己的鱼符给了她。事后秦英拿着鱼符和他遗落的浑仪图纸去太史局找李淳风。无奈李淳风不在,据说是到两仪殿开小朝会了。她就绕了路继续寻他。站在两仪殿的廊下等了不知多久见到李淳风,他和她提起刚才的朝议内容。
具体的她不记得了,只知与突厥闹的幺蛾子有关。陛下在殿内气得吹胡子瞪眼,若不是有人在旁边劝着,桌角的砚台都要被他虎虎生风的袖子拂下去了。
一旦涉及到两国纷争,李世民就很不淡定。
如果李世民知道鸭绿江对岸,被高句丽糟蹋作践到了这种地步,不在皇宫里痛骂三天三夜,之后派人督查幽州府尹,与高句丽拍板谈判才怪。
秦英用手捂着眼,从指缝间瞧着窗棂上投照进来的明亮光线,想先前车队行至幽州主城时,城门紧闭不开,联系到幽州府尹知而不报的细节,忽然感觉有些蹊跷。
——首先要想法子让陛下知道鸭绿江畔的事。
——其次弄清幽州府内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
——最后纠出谋害她的真凶并拿住那人把柄。
她想地太深入,以至于自己何时睡着都不晓得了。一觉过后她下榻出门,随手招呼了一个邸店小厮,刺探起了当地人掌握的情报。
“幽州城最近发生了什么大事?”说着她故意晃了晃手里的钱袋,示意他若讲好了就有铜板拿。
小厮的目光随着钱袋起伏升落,他咽了口水俯身一礼后回答:“听来往的旅人道,幽州府尹病了月余。”
秦英点点头,从钱袋摸了十几文给他。
小厮见她果真赏钱,出手还很大方,说得更加殷勤卖力了。
她就这样得知了幽州原来并没流行疫病。
前些日子,车队其实是被“城内疫病”的谎话拦在外边,于是后来车队改道进了草原,守卫死伤十之二三。
几乎不需要思考,秦英就明白那些刺客,事先与守城的串通了。
幕后之人为了杀她还真煞费心机啊——既要摆平守城卫队,还要委托一流刺客。
等她确认了幕后人是谁,捉到他狡猾的狐狸尾巴,一定要将他收拾地再不能翻身。
车队诸人在邸店消磨一夜,旦日他们打点了行李人马就往东边去了。
她则带崔姓少年坐着租来的牛车,慢慢悠悠地到了幽州城。
城门守卫严格地排查出入车辆,秦英撩开了车帘子,把自己已经刻了三道官职的鱼符递交给守卫,道自己是特地过来给府尹大人治病的。
守卫将信将疑地看了看鱼符,边陲之地验人身份并不与皇宫相同。但看秦英的面色坦然自若,也就放她坐的这辆牛车过了审核。
秦英放下门帘收好了鱼符挂在腰带上,听一旁的崔姓少年纳罕地问:“你的面上为何做了伪装?”
秦英知道刺客与守城卫队有勾结,却没告诉眼前的崔姓少年。不是不信任他,而是不愿给他增添心理负担。
她撕了人皮面具,让脸孔透气片刻然后戴上笑道:“秦某害怕这些人见了真容情难自拔。”
崔姓少年见状撇了撇嘴:“你当的是官,又不是倌。”
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九回 人之大患也
第二百二十九回
秦英虽然拿人皮面具遮掩了脸孔,然而这腰间的鱼符造不得假。她进城以后,很快就得到了军府的关注。
身着暗色袍子的青年扫了一眼城楼下缓缓驶过的牛车,叫人认真盯着秦英的行踪,就背着手走下台阶,到其他城门查看守备了。
这城内确实如邸店的小厮所说,没有流行疫病。秦英开了半扇轩窗,叫崔姓少年留意着外面的食肆。他疑惑地看向秦英,她面不改色地承认了自己是个吃货,每到一个地方就要先去考察当地美食。
崔姓少年刚被她的话蒙过一次,现在却还信以为真。从袖子里拿了秦英给他弄的炭笔,抬手就往空白的帛书上勾画舆图、标注食肆了。
秦英弯着嘴角眼梢,暗叹了一声孺子可教也,心想这附庸有时候还是挺好用的。
乘车赶到了幽州府邸,秦英下车走到门前,一反常态地没有拿鱼符出来,只是拱手谦虚地道,鄙人曾学得一些医术,想斗胆为府尹大人瞧瞧。
门口的两个应门童仆向里面通传了一声,秦英等了半晌就被邀进门了。
在四方平直的府内走过了两道回廊,秦英顺利地见到了卧榻的府尹,面色发黄,眼窝下陷。他这副憔悴的模样让秦英唏嘘不已:这三员当的不容易啊,还没为民操劳为君分忧呢,先将自己的身子用酒肉美色熬空了。
这种戏谑只能是在心里打个转,秦英收敛着眉眼,中规中矩地给府尹开了方子施了针,道两天以后她会再来探看。
刚下了针府尹就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府尹身边的长官为表示感谢,亲自将她送了府去,并且请她住到旁边不远处的一间上好邸店。
秦英原本为难地摇头,道自己身无长物出不起那么贵的房费。长官豪爽地回答道房费是有公款有出的。接着他当着秦英的面,预交了一旬的房费。
然而长官前脚刚走,就有持刀的人后脚进了邸店,将秦英和崔姓少年住的这间房,围成了密不透风的铁桶。
厢房的门关着,秦英听到多而不杂的步声,端水杯的手晃了一晃,险些磕在小几上。
没想到军府的人耳聪目明地如同千里眼、顺风耳,这么快就知道她来“自投罗网”了。
她原本是觉得自己能抢占机遇,见府尹一面再与军府之人周旋。
不过这样好像也没有差池。
府尹的病情并没有她想的那么严重,用那副方子一直吃着就能好转,至于那两天以后再来的话语,只是为确保自己两天内的安全罢了。
崔姓少年被吓得不轻,想要凑到门口观望情形,却被她摆手制止。
秦英用手指蘸了白水,在漆色的几案上写了一行状如狗爬的小字:你若是有闲心,不如打开窗子看看。
他偏着脸花了许久功夫才看懂她的字。
她转瞬就拿涟漪送给自己的香帕抹了桌子,消去一切痕迹。
等厢房外恢复了宁静,崔姓少年深吸一口气,推了自己手边的小窗往外瞧,只见远处的绿树碧丛中尽是箭芒,不知暗藏多少杀机。
崔姓少年瞬间白了脸色,哐的一声赶紧合了窗,一溜烟地抱着头猫进了房间角落。他觉得自己刚才坐在炕上实在太危险了。
他们两人之间放着一张小案。秦英见对面的人影惊惶窜到远处,用涟漪绣的帕子,给他写了什么丢过去。
她写的是:有人要杀我,又不是要杀你。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少年将揉成一团的帕子打开,迎着光看清字迹,气鼓鼓地愣了一会儿,才重新坐上了炕。
崔姓少年学着她的方法,在几案上写着工整小楷,无声地质问道:那你为何还要到幽州城来,岂不是故意送死吗?
秦英笔速极快地答道:越是危险才越是安全。
他虽然是庶子,但从小就受良好的家风熏陶。七岁识文断字,九岁写赋作诗。可内心悔恨交加的他,觉得自己就不该盲从秦英。于是崔姓少年再也不管读书人的教养,在桌子上写了两个大字:狗屁。
秦英对他摆了摆手,笑得越发愉快。
崔姓少年别过了头,被气坏的他准备再也不理会秦英了。
一下午无话。秦英拿了包袱里的难经当做消遣,一边翻阅着书一边勾画要点。
酉时正她开始思索今晚上的饭要如何解决,看对面少年的愤慨模样,断然是不会冒险出门帮她买什么吃食的。
再言厢房的门已经被围住了,连只蚊虫都飞不出去,他们两个活人又如何走得脱呢?
军府是要禁秦英的足,她若没有军府的首肯,根本出不去。
秦英思前想后,感觉她拿自己做饵,放长线钓大鱼实在不明智。她抱了左手臂,对着难经上的斗大墨字,长吁短叹老子之言:人之大患,在吾有身。
——若没有这副身体,她何须经受皮肉受伤,和忍饥挨饿之苦呢?
崔姓少年被她吵得很不耐烦,于是狠狠瞪了秦英一眼。
秦英回应了他一个鬼脸。
这时房门被敲响了,秦英道了一声进来。
少年皱起了眉,心道她当初进来的时候居然忘了锁门,亏他过去将她奉若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神明。
长相严肃的中年人走近炕头,递了帖子道:今晚军府设宴,请两位务必赏光参加。
秦英看着上面的瘦长字体,不知怎么想到鸿门宴这个词。她礼数周到地回施一礼并笑了笑,收下帖子塞进袖子,起身跟着中年人步出了厢房。
少年迟疑一下,最后也跟了过去。
夜宴席间宾客很杂,秦英与崔姓少年只是不起眼的存在。
然而开宴后推杯换盏,有人敬酒敬到了秦英这里。
秦英笑眯眯地接过来杯子,倾身故作庄重地与他碰杯,酒水泼到了那人的衣襟上,泛着点点白色沫星。
敬酒者面色阴沉起来。犹如夏日暴风雨来临前密布的云霾。
她对他继续微笑,丝毫不觉得自己故意泼酒是做错了。秦英假模假样地对他拱手:“鄙人姓秦,敢问大人免贵姓甚?”
“秦大人的高名,顾某在幽州也略有耳闻。”他言罢仔细打量着秦英,心中纳罕侯君集为何非要杀她不可。难道她小小年纪就已经碍了侯君集的眼?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回 军府顾别将
第二百三十回
他心情没有半分表露出来,即使看出秦英洒酒乃是故意的。?燃?文小? ?说? ? ?.?r?a?n??e?n?`这个顾大人用手巾擦尽了酒渍后继续殷切地往她杯子里续酒。
秦英捧着重新装满清澈酒液的杯子有些犯难。
她刚才泼酒是在试探他。只见他极为机敏地侧了侧手腕,没有让酒液触碰到自己的皮肤,秦英便知这酒有毒。
她是喝还是不喝?
不喝就显得她这做客做地没诚意,喝就怕自己现在一点优势都抓不到了。
犹豫当口,秦英僵硬了脸色。性命攸关之时,她嘴角的笑意再也挂不住了。毕竟她从骨子里来说还是个很怕死的。
顾大人好像看出她的心思,眉眼一挑静静等着她做出选择。
如果她乖乖喝了,就证明她不知酒有毒,或者她明知而以身试险;如果找理由推脱,就证明她知道酒有毒,要与军府实打实地作对。
这两者都关乎军府要如何应付秦英,以及怎么完成侯君集的吩咐。
秦英深吸了一口气,想自己如今根本没有本钱,明面上与军府对着来。这酒不喝不行。
于是她一只手端着杯子一只手以袖掩面,仰着头就将辛辣酒液灌了进去。
谁成想刚入口一点就被崔姓少年夺了杯子,秦英嘴里的酒液还没咽下去,猛地呛住。
崔姓少年此时没看秦英那涨红的双脸,径直举杯对顾大人道:“请恕罪。秦大人身上还有旧疾未愈,实在无法应酬。崔某暂且代饮如何?”
顾大人想到秦英与崔姓少年是一伙的,谁来做军府的人质都无关系,便点了点头应允。
秦英一手拍着胸口好容易顺了气,转眸对崔姓少年横眉喝斥道:“座上之宾是我,你一个小厮在这里凑什么热闹。”
也不由他分说什么,秦英一口气喝完就将杯子掷在了地上,之后定定地注视着顾大人。
那三足酒觥在桐木地板滚了两滚,发出的响动甚至惊了四座。
顾大人意味深长地回望着秦英,拱手施了一礼就起身,走往别处敬酒了。
或许是因为她掷了杯子,此后宴上再也无人敬酒于她。
夜宴整整持续了半个多时辰,秦英倚着手臂侧趴在案上不言不语,开始崔姓少年不知她是中毒难受,自顾自地夹了好几碟子饭食填饱肚子,见她依旧保持着安静模样,再不能熟视无睹,伸手轻轻推了她一把。
秦英随后睁开双眼,有气无力地扯住了他的袖子,在他手心写了几个字:帮我查一下灌我酒的那人是谁。
他会意,拂开了袍子离席,表面上是到厅外透风,实际上则是去打听宾主名单。
下午秦英虽然是捉弄了崔姓少年三番两次,不过读书人如崔姓少年,向来都以圣人君子标榜,现在也就不计前嫌地原谅了秦英。
她将身边的他支走了,遥遥地望向左席的顾大人,想道这个人心机深沉如海,日后定要时时提防。
一刻左右崔姓少年回到席上,对秦英眨眼,示意自己知道了顾大人的身份。
宴罢秦英是被少年费了不少力气扶到车驾上的。
他气喘吁吁地整理着自己的袖褶,抱怨道:“才喝一杯就醉成这样,真难相信你是凭着这样弱不禁风的身子闯入仕途。”语气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幽怨。
他和秦英差不多身量,想来他们的年纪相差不大。然而两者的官阶相差整两品,这让他有些意气不平。
“幽州的酒劲大,和长安那些甜酿没得比。”秦英摆了摆手,叫少年凑近些后口述了他一个方子。之后就将头靠在硬邦邦的轩窗边缘,昏睡过去了。
少年以为这是醒酒汤的方子,所以也没有多想。
到城中的铺子抓药时,经过了掌柜提醒,才晓得这方子里还有些抑制迷幻物的药,心里忽然五味杂陈:明明相差不了多少岁,她这莫名的庇护是怎么回事。
吃力地将昏睡不醒的秦英送进了厢房,崔姓少年借了药锅给秦英熬药。
熬完了端进去时,他对厢房外的诸守卫半真半假地道,这汤药是为了医治秦英的旧疾。
硬灌了秦英一碗汤药,忙前忙后的崔姓少年累得不行,想这伺候别人的活计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
记得秦英曾对自己说过,她以前做的是药藏局侍医,太子殿下一天三顿的汤药都是有她亲自侍奉的。
伺候一天他都受不了,想想秦英侍奉太子殿下一个多月,他的意气就顺了许多。
第二天他为秦英熬了汤药。可她还是人事不知的样子,崔姓少年甚是担忧。
厢房外有重兵把守,两人清醒着都没法子离开,别提一个人昏迷了。不过他忘了事情也可倒过来考虑。既然走不了,何妨多住几天不要钱的邸店?
崔姓少年一边担心自己会不明不白地被困在这里直到死,一边磨牙念叨秦英行事太过鲁莽激进。
此时他已经隐约猜到了秦英为何要隐藏真实面容,混迹在幽州城中。
昨天夜宴上对秦英敬酒的,是军府的顾别将,手握幽州城四分之一的兵权。如此高位之人竟然会敬小小医官的酒,其中必定有猫腻。
敬秦英的酒有毒但是并不致死,他由此猜到了军府和秦英有矛盾。然而秦英过去一直呆在长安,和幽州当地军府有矛盾也说不过去。
转念想到那些刺客,说的是带有幽州口音的官话,他怀疑刺客与军府其实有关。
——刺客大概是军府派的吧。这样逻辑好像就梳理地通顺了。
在他思考因果的时候秦英轻微动了动手指。崔姓少年赶忙给她端药送水。
秦英醒了还没有过半个时辰,厢房门被大力敲响了,那声音让人想忽略都不行。
崔姓少年看了秦英一眼,她无声地对了口型让他开门。
来人跪拜道,军府统军叫秦英入府一见。
秦英撑着下巴,眯着的眼眸扫了一圈儿门外的守卫,忽然嘿了一声浅笑道:秦某身为医者最近却不幸抱恙,恐怕过府之举难为,要让统军大人失望了。不如统军大人派别将来此传话。
她小心眼地把“别将”二字咬地极重。
昨天夜宴上他用毒酒算计她,她今天要好好地报复回来。
(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一回 有钱烧得慌
第二百三十一回
秦英笑眼弯弯地看着人退出去,叫崔姓少年关了门,手捏了一只杏子慢慢啃。
她并不着急把自己放的长线收回来,然而对方可是火急火燎的。
虽然她昨天表面着了他的道,但总的来讲,情势还在她的掌握之中。
顾别将本来是在幽州城外数里外的军营里看团操练,结果统军大人的一纸疾令,就让他不远迢迢地赶回了城中,去见那个小小年纪就很有心机的秦英。
记得昨天他在酒里下了分量刚好能让人三四天精神不济的毒,秦英这么快就反过来将了自己一军,想来这毒对她不甚管用啊。
秦英再次见到顾别将,已经到了下午。
向来没习惯午睡的她铺了榻就往上面一倒,没过多久就发出了规律的浅浅呼吸声。
顾别将来的时候,秦英还没醒。
崔姓少年见到这个用不齿手段下毒的罪魁祸首,气哼哼地给他让了门,不情不愿地给他倒了杯冒着腾腾热气的开水。显然少年没有遵循从小就学的待客之道。
把玩着无法马上用来解渴的开水杯子,顾别将皱起了眉头。心道秦英设法邀他前来,不会就是让自己来看她如何午休的吧?
想着他往秦英的方向瞥了一眼,目光随即转开了。因为她的睡相实在丑得不忍直视,看了伤眼。
崔姓少年撒气似的将他晾在了一旁片刻,才叫起了秦英。他递出去了搅好的手巾,让她对了镜子擦干嘴角的口水,整理好仪容再面对顾大人。
秦英略有尴尬地依言做了,打发崔姓少年出门给自己买些不油腻的零嘴,独坐在炕上朝顾别将施礼道,大人身为这幽州军府的副官,何须要听从数百里外的朝廷官员。
“什么意思?”顾别将故作不解地摇头。
“车队入草原的时候遭遇了刺客。”秦英毫不遮掩地与他开门见山,“刺客本是毫无破绽的,不过他们被狼群咬伤了腿,一时半刻好不了。昨夜宴上我就在席间,看到了数个行走不便的人。”
顾别将点点头,算是应了秦英的推测。他吹了吹杯子上漂浮的白雾淡声问道:“——军府的人伪装刺客,与我何干?”
她随手在小几的果盘上拿了桃子,咬一口后才道:“昨夜宴上只有你注意到了,从未在军府露面的我。”
“是我疏忽了。”顾别将说罢叹了口气。想自己及冠已久,论思维之周全缜密,还不如秦英这个尚且总角的小儿,挫败感油然而生。此时他也理解侯君集为何要除掉她了。
秦英轻狂而又磊落的言行,确实容易招人嫉恨啊。
“幽州四分之一的兵权尽在手中,为何还要处处受到朝官的制肘?”她把话题重新绕到了最初,一边吃南边特供的桃子一边口齿不清地道。两边腮帮子一鼓一鼓,还真能瞧出几分可喜可爱。
“身处天高皇帝远的幽州,还要按着他人吩咐行事太悲催了。”秦英转眼就把半个拳头大的桃子吃得只剩了桃核,抬起手腕优雅地丢在了炕下的夜壶里,她难得地露出了诚恳颜色,“我们做来个交易吧。你今次放过我一马,我日后还你个完整自由。”
顾别将听到秦英这类似于空手套白狼的承诺,愣了一会儿。他还真在某瞬间心动了。然而想到秦英现在连自保都困难,与他谈什么条件都是好笑。他便慢慢地啜饮着杯子里的滚水道:“……你不怕我与你做了交易,转身就出卖你吗?”
她狡猾地笑道:“我身上一无所有,也就不怕输到底儿。”秦英知道他的城府很深。这样的人害怕遇到坦白直接的对手,所见太过真实反而不敢相信。最后他们在纠结之下通常会选择相信对手,有时上了套还不自知。
秦英不是个良善老实之辈,不过论装这个字,她觉得自己若是谦虚称第二,就没人会称第一了。
她把自己包裹成他无法拒绝的模样,利用他和侯君集传递消息的路子,把密信送到皇宫,让李世民得知高句丽在鸭绿江畔如何作为。这幽州之事就能顺利解决一半了。
看顾别将迟迟不语,想崔姓少年也快回来,秦英忍不住催了一句:“大人意下如何?”
顾别将放下了杯子冷冷道:“我若应了你,便是背叛了昔日提拔我的侯将军。”
秦英拿指节扣了几案面,面不改色地问:“你是要效忠侯将军一人,还是要效忠李唐国家?”看他面露疑惑的表情,她知道自己快要说服他了,便再煽风点火,“这交易不伤国体,只是暂时息了侯将军的杀心。”
他挂肠搜肚找不到言辞回绝她,稀里糊涂地答应了秦英,把她的一封手书送往长安。
之后秦英厢房外的守卫基本全员退走,只留了三五个晚上轮流值夜。
秦英在邸店里安心养着后腰的伤,没事了就去府尹那边瞧瞧病患,或者去食肆打打牙祭,每次点那么多吃食都吃不完,秦英却还乐此不疲地浪费着银钱。
崔姓少年问她是不是身上有钱就烧得慌,她回答道没有舍哪来的得。
后来发展到他们一出门吃饭,就被幽州城人围观“吃不了也不兜着走”的奇葩。
秦英拜托顾大人送的信不过八天,就到了陛下手里,且成功让小朝会炸了锅。
李世民面色不善地让一班重臣都看过了秦英的狗爬字,问道爱卿们都对此有何想法。
他以为秦英远走新罗不会弄出什么乱子,没想到她倒是做了揭发检举的好事。
她用了一张手书就将两国之间隔的窗纱捅破,让李世民不得不正视起鸭绿江东边的那个弹丸小国,还有小国里的铁血君主。
李淳风首先道秦英不远千里地送信,定然所言不虚。愿陛下将鸭绿江畔的尸山骨丘尽快派人领回来。房玄龄闻言也附议了一番。
侯君集在朝臣纷纷直抒己见时没有搭话,只是暗暗想道,这秦英果真是有道行的,每回都命大地不可思议。
李世民看众人都义愤填膺慷慨激昂地道:收回前朝将士尸骸,并且要给高句丽点颜色看看。他深深觉得朝政无形之中受了秦英摆布。
(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二回 商议小朝会
第二百三十二回
小朝会就着秦英的手书研讨了半个时辰。
一撮人比较激动,说收回前朝将士的尸骸不能算完,还要想法子收拾高句丽。
另一小撮人保持淡定,说李唐两年前与突厥打了硬仗,短时间内不适合再兴兵东伐。
还有一小撮人中立着不发表言论。
朝臣们自发形成了三派,唇枪舌剑你来我往,辩论地面红耳赤也没有统一观点。
李世民被这些人吵得头都开始疼了,挥挥手道现在先不谈如何应对高句丽,诸爱卿认为怎么收回前朝将士的尸骸?
高句丽一定要收拾,然而并不是眼下。当务之急是把鸭绿江畔的尸山骨丘处理干净。
秦英在手书上不仅写了高句丽做的龌龊事,还写道幽州府尹病重,军府控制各大城门。
李世民看完,上火之余思考着派谁到幽州边陲地,和高句丽那帮伪君子交涉。
前段时间挑选前往新罗使者,他就已经被三省六部或明或暗的态度寒了心。看不到前途还捞不着油水的差事,各个精打细算的官员都不愿做。
鸭绿江畔这样难堪的局面要靠谁来力挽狂澜呢?
侯君集好像揣摩到了李世民的想法,拱手发了话道:“臣以为既然一时半刻动不得幽州军府的人事,不如就让秦英渡江出使高句丽。”他每次都状若好心地举荐秦英,然而每次都是将她往死地上推。
李淳风闻言立刻炸了毛。他想侯君集如此说,必然是留有后手的。决不能让侯君集再坑小师妹一次了。于是李淳风膝行出列道:“秦英尚未及冠,恐不能胜此重任。”
侯君集低咳了一声道:“秦英本该随车队进入新罗,现在于幽州盘桓不前,等的不就是让陛下转派她出使高句丽的谕旨吗?”他的口才虽然比不得死党戴胄,然而凭巧言令色的直觉,很快就与李淳风平分秋色了。
李淳风严肃道:“是幽州军府扣下了秦英。”
侯君集冷笑道:“是她自愿呆在幽州城内。”
李淳风怒道:“侯大人故意包庇幽州军府!”
侯君集哼道:“李大人揣着明白却装糊涂!”
那边两个人剑拔弩张,这边李世民转而看向房仆射。全场最德高望重的当属房大人了,他想听听房玄龄之言。
房仆射对上了李世民的期许眼神,知道自己终于不用装作神游物外的模样,坐在席间了。于是他道:“房某觉得现在派人到幽州去,可能耽搁不少功夫,让秦英渡江出使高句丽未尝不可。毕竟秦英信间极力主张收回前朝将士尸骸,大概是对江畔情形深有感触。”
李世民想了想,认为秦英年纪虽不足以让高句丽信服,但她的智谋勇气在幽州境内是出众拔尖。
——或许没有比她更适合出使高句丽的人了。既然她提出收回前朝将士尸骸,那么后面的诸多麻烦就让她一力承担吧。何况她在长安城动不动就闹事,他倒要看看秦英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在高句丽能闯出什么来!
若秦英真能收回前朝将士尸骸,那是她做到了臣子应守的本分;若她收不回来还让两国关系交恶,那她就别想再回长安了!
又谈了些别的小朝会才散去,李世民叫中书舍人岑文本代拟了折子,隔日送到三省层层批复。
……
秦英在幽州城消磨了一旬的时日,才接到了来自长安的回信。
她扫了一眼金黄色的折子,上面的内容与她所想没有差别,也就随手放到了小几上,径直倚在炕旁的垫子,一边嗑着干果一边看着《难经》。
崔姓少年刚洗了一桶衣服回房,看秦英一副懒洋洋的样子,鼻子都要气歪了。
猛地一撩袍子下摆盘腿坐到秦英对面,发现小几案摆着的茶具,被一道明黄色的锦色帛子盖住。他拂开谕旨,取了杯子倒茶解了渴,才反应过来这张帛书的颜色,正与陛下诏书一模一样!
秦英神色不动地将干果皮放在手帕里,余光则观察着崔姓少年。
只见他颤抖着手拿过谕旨,确认这谕旨上的人名是秦英无误,艰难地吞了吞口水。最后惊讶不已地望着秦英,心道就连陛下也被这个表里不一的人蒙蔽了过去,这世道没天理了。
“看完不恭喜我一声吗?”秦英将衣襟的干果渣渣抖下去,像个耽于享受的后宅贵妇似的抬手,喝了一杯茶润喉才道。
“恭喜秦大人再封一职。”他撇了撇嘴小声道,心中蔓延着文人相轻的酸味。
秦英故作深沉地摇手叹息道:“回朝以后各种加封都会被撤掉,无甚可喜。”
崔姓少年磨牙想道,那你还叫我恭喜个屁。
他没有当面表达愤愤不平,然而秦英能从他做出的一些细节感受到对方的心情。
于是她为了照顾挫败感严重的他,晚上特意给他要了一个肉菜。崔姓少年嘴上说着晚上吃肉多了脑子容易变笨,伸向烤兔的筷子却一刻也没停。秦英没有反问他这个结论是从何而来,只是微笑着道这个年纪多吃些才会长身体。
休息了这么多天,也该打起精神来做些实事了。比如出使就要抓紧提上日程。
旦日下午秦英乘了车,先后拜访统军大人和顾别将,借了百名精锐一路护送。
军府见秦英已经得了陛下的诏令,担任出使高句丽的主力,不但给她调拨了人手,还准备了数辆渡江船只。
与此同时,府尹的病情在秦英的方子调养下逐渐好转了。
秦英晚上在给他开完方子,趁机向府尹道:“大人能否让秦某行个方便?”
府尹坐在榻前缓缓道:“所谓何事?”
她心道借了护送卫队和前去船只,现在要借的就是一票撑场子的文官了。
府尹看了秦英从袖子里拿出的帛书,连连赞叹朝堂之上人才辈出。他让副官带着秦英到了幽州府的后院,去翻看那里放着的官员名册和过往考核评定。
秦英不用这些资料挑人,但也不好拂了府尹的好意。装模作样地抱着一大堆竹书坐了一会儿,她道明日可否召集幽州府八九品文职官员,让自己相看。
(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三回 戏谑连羞辱
第二百三十三回
副官回答道此事要先问一下府尹。
秦英觉得府尹既然能将名册和考核记录给自己看,自然也不会拒绝。
得到了府尹的允诺,秦英坐车买了两只蒸饼,回到邸店厢房拿给崔姓少年做晚饭了。她连日来的伙食太好,今晚上有些不想吃东西。
第二天清晨秦英坐在幽州府的大堂,亲自相看了十几名长相比较忠厚的官员,陪自己一道前往高句丽。她对他们的要求不高,能喝酒能吃饭就行了,剩下的她都准备自己做。
这些官员初见秦英都很诧异,根本不相信陛下真会将出使重担,放在她这个五尺多高的小儿身上。
事实证明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秦英恩威并施地讲了一段话,道出使高句丽是幽州官员不得不面对的事,今次她做了出使之首,并不是为了抢占他们的功劳,而是为了防备两国交恶陛下降责。这么说就好像秦英是被陛下坑了一样。
大家交头接耳地议论一番,觉得做出使之首出力还讨不到什么好,心气儿也就顺了。于是她不费吹灰之力就收买了一众人等。
大半旬的午后李唐船队驶进了高句丽的港口。
秦英虽晕车但好在不晕船,鸭绿江窄,行程较短,她下了甲板还是精神正茂的。
不过这江畔的尸山骨丘随目可见,秦英故意收敛着眼神,紧紧盯着自己的皂靴尖端,奈何江风吹来一股带着尸体特有的味道,秦英当即捂住了口鼻弯身欲呕。
崔姓少年跟在秦英后头,见状还以为她是腰伤复发了,连忙快步走到她手边,扶着秦英摇摇欲倒的身子。
高句丽人站在码头迎接李唐使团,看对面为首的是个没有行冠礼的五尺孩童,暗自笑道李唐竟然敢将这么齿幼的当使者了。他们先入为主地轻视着秦英。
秦英与高句丽的官员交接度牒时被狠狠地嘲笑了。
一个身着朱红色官服的人挺着大肚子,不怀好意地对秦英挑眉道:“大人是怀了吗,一下船就做这幅样子。”
李唐使团中只有崔姓少年听得懂高句丽语。
他从那人的话里转过了味,愤然地攥起了拳头,站在秦英右侧瞪着那个大言不惭的人,喷火的眼眸好像要将对方烧成灰儿。
——这已经不仅仅是戏谑李唐朝中无人,更是嘲笑李唐官风不严,女子都能装成男子为官!
秦英扯了一下崔姓少年的窄袖,示意他翻译成李唐官话。
崔姓少年憋红了脸,沉默片刻才对着秦英耳语。他没有掩饰那句话的任何细节,除了想看秦英作何表情外,还想知道她究竟有无出使者的惊世口才。
果不其然地,秦英的眼眸里闪过了一丝凶光,那如水的眸子眨了眨将异样掩去,拱手对那人施礼道:“下官身世清白得很。反倒是大人您的肚子,该不是揣了娃娃吧。”
此言一出她身后的众位随官都崩不住脸上的平直线条,忍笑忍得十分辛苦。
待对方身边的言官翻译了秦英的话,那故意挑衅的红袍官员低下了头嘟囔了一句,将秦英刚才递来的度牒收到袖子里,转身领着李唐使团乘车到了高句丽的都城。
高句丽与李唐相比,虽然是个不起眼的弹丸小国,然而在现任君主的治理下也是井井有条,百姓安居。
秦英挑开了轩窗的帘子好奇地向外看了一路。
只见沿途的商铺与坊居错落交杂、鳞次栉比,人来人往地络绎不绝十分热闹。
崔姓少年不解地问着,高句丽的官员都这样羞辱于你了,你还兴致盎然地考察这高句丽的风土人情?
他本以为她会因此事,而分外仇视敌对高句丽,甚至不屑去了解此国的任何事。
秦英托着腮往嘴里递瓜果,寻了空子回眸对他道,一国之中有些是坏人有些是好人。不能因为遇到了某个坏人,就忽略了其他人。就像吃到了变坏的瓜,就发誓以后再也不吃这类的瓜了。
经过她好几次循循善诱的开解,崔姓少年终于感觉他们的思想境界高下不同。
试问他们一个是修道的,一个是通儒的,相差地果真如此多吗?
还是说他这些年看的儒家经论,半点没有效果,最后统统被自己读进了狗肚子里?
他们一行人坐了两刻有余的车才到都城。这座城池与长安颇为相似,不过是从长安的一百零九坊改成了六十六坊,快要缩小了一半。
至于建筑风格,秦英看到那熟悉的黄瓦红柱,几乎以为自己是在梦中重新回了长安。
等一层层人手通传到国主那边,秦英跪在大殿前,想这高句丽的都城如此模仿长安,正是国主不偏安一隅,野心勃勃的表现啊。
高句丽国主引见了李唐使团,听秦英讲到了鸭绿江畔的尸山骨丘,面色却毫无动容。他不给秦英深谈的机会,很快将话题转到了旁处,比如两国间的贸易往来。
秦英在国主那边碰了个软钉子也没有气馁,就着偏离的话头继续说了下去。落得一个宾主和谐的局面。
国主看为首的出使者是这么小的孩童,一开始并没放在心上,然而当他用言语试探不出秦英的深浅时,对她的态度不由得谨慎了些。
宾主坐在殿内交言到了酉时。
国主邀请李唐使团半时辰后到长露殿,赴接风洗尘的夜宴,之后他在簇拥中回去休息。
夜宴上两国官员喝了酒,交谈都比较比较随意了。
秦英这为首出使者,得到了高句丽诸位官员的“亲切”问候。种种粗鄙的玩笑话都在他们口中讲了出来,可见这些人素质之低劣。
崔姓少年听到后来,实在给秦英翻译不下去了。他一甩袖子离了坐席走到殿外透气,再不掺和秦英的烂摊子。
秦英听不懂半点高句丽语,但这不妨碍她看着对方的表情回敬言辞相当的话语。
他们明明是语言不通还能边笑骂边喝酒,若要被记在野史册子,也足可以称的上是奇事一桩了。
国主坐在上位,眼眸瞧着远处的秦英从容不迫地应酬高句丽的官员,心道李唐派来这个小儿深藏不露。
(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四回 酒后可失言
第二百三十四回
宴至一半秦英被灌得有些多,看人都逐渐重影了。
而那些高句丽官员看出秦英显露了倾颓之势,三两个人结了伴凑成堆敬酒于她。
秦英在晚宴上没有动几筷子的菜,只是在喝酒前抱着碗填了半张饼进肚子,防止醉酒。
崔姓少年不在她身边,没人为她挡连绵不断的酒杯,她一个人扛当然支撑不了一盅盅的北地辣酒。
喝到晕晕乎乎半梦半醒,秦英端着杯子忽然从座中站起了身子,步履蹒跚跌跌撞撞地走到高句丽国主眼下,行了跪礼后举酒敬向国主,自己却将杯中清酿喝完了。
高句丽官员正巴不得见秦英闹笑话呢。他们对视一眼,眸子里闪着不怀好意的神色——秦英这是在借酒撒疯吗?
国主没有生气,默默地审视了秦英发红的面颊,觉得她醉酒之状况不似作假,挥挥手让身边的长侍将秦英送回座席。
不料她拂袖再次施礼,甚至将头磕地咚咚作响:“秦某早闻陛下与前朝结怨甚深。当年前朝三征高句丽。您虽然用重兵死守住了鸭绿江一道水线,也损了无数精兵强将。然而您让百姓收集前朝尸骨堆积在鸭绿江畔,每逢月初就派人围着尸山骨丘庆贺,未免太不将李唐放在眼里!”
秦英虽然体态摇摆,脑子还清醒。她必须要趁国主不备时尽快把正事宣之于口。
下午时国主对她淡淡地敷衍道,鸭绿江畔的尸山骨丘从长计议。秦英就感觉他根本不想对此事做出诚恳的道歉。
当时她没有和他撕破脸皮,现在她若不能借着自己喝醉的由头,再与他谈判一轮,恐怕就没有更好的机会了。
国主狭长的眼眯了一下,幽幽道:“前隋的将士被朕摆在江畔观赏,与你们李唐有什么关联?”
秦英抬起头直视着国主,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地道:“那些死去的几十万前朝将士,是中原之人!中原的千里河山已经改朝换代了,然而身为坐拥天下的合格国主,不仅要保护活着的百姓,更要给予战死沙场的将士以尊严!”
国主被她毫不掩饰的逼仄词句,堵得气极反笑起来,他猛将手中的银筷子掷到秦英身侧:“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儿。不知李唐官员是否高洁傲岸宁折不弯——来人,将口无遮拦大胆犯上的秦大人带到城西府狱!”
秦英不惊不惧,缓了语气道:“两年前李唐派两位李姓将军击溃了突厥,俘虏了可汗后将其带回长安。李唐都能与如狼似虎的突厥对敌,突厥东边的高句丽就没有半分危机感吗?高句丽与李唐只隔了一道鸭绿江。它能三次拦住前朝几十万大军,若李唐陈兵江岸,高句丽有信心再拦得李唐铁骑?
“高句丽如今顺着李唐之意归还前朝将士的尸骸,李唐还能既往不咎地保持友善态度。若是高句丽拒不接受李唐此番出使谈判,进而激起了李唐上下的火气,使朝堂草野都对高句丽同仇敌忾,恨不能剥其皮啖其肉,李唐断绝江上一切贸易,再加强幽州军府兵力排布。试问高句丽还能在这弹丸之地存留几时?”
她百杯酒下肚也没有将条理喝乱。记得初住丈人山时,她从不沾酒这种东西。然而她的阿姊酿得一手佳酿,加上她的师傅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秦英就学着喝酒了。喝过百年时间的酒,肚量也就撑起来了。
国主恨恨地瞪着秦英,想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来头。一番话至情至理,让他无从辩驳无从质疑。
冲上大殿的诸守卫见国主像吃到苍蝇噎住,脸色变得及其难看。一时提着刀不知进还是退。
秦英回眸望了一眼座间的李唐使团,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边。因为她的表现太出人意料了。
殿上发生的事不超过两刻,过程却足以叫做峰回路转。
崔姓少年刚才站在廊下吹着夜风,听殿内人声不同寻常,他连忙进去,见席间诸位宾客也和他一样,脸上错愕的表情纤毫毕现,他迷茫地转过脸去找秦英的身影。
大殿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只有秦英低着头,有条不紊地施礼告退。
宴会许久才重新喧闹。一切好像与之前无异。唯一的区别就是,宴席左右再无人敢灌秦英的酒,只用着复杂的眼神瞄她。
秦英的威名在这接风洗尘的夜宴上闯荡出来了。之后经过口口相传地扬播,高句丽朝堂之中无人不识秦英二字。
宴罢秦英一身酒气地到了国主给他们安排的厢房,崔姓少年捏着鼻子叫她赶快去洗洗。
这时候酒劲上来,秦英只感觉世界都颠倒了,整个人是头重脚轻的。
她趴在软榻上一动不动地装死,呼吸均匀地仿佛真睡着了。
崔姓少年没法子将她丢在那边不管,任劳任怨地去外头烧了一大锅热水,拧了手巾丢在秦英脸上,让她自己擦了再睡死过去。
而她手脚绵软无力,撑着灵台清明慢慢除了腰带和官袍,重新歪在了靠垫上。
崔姓少年对她翻了个白眼,拾起手巾给她抹了把脸,搓下人皮面具,盯着她微微发烫的脸孔,心道“色厉内荏”的秦英居然能成功说服高句丽国主归还前朝将士尸骸。若不是自己亲见,这个事实真是让他感觉耸人听闻。
她胸膛上的白布不知道是做什么的,秦英从来不让他问,他现在也没去管,将她翻了个身,擦到后腰时崔姓少年深吸了口气。
原来伤处长好后是这样难看的。
那道伤早已经愈合了,然而还高肿着,伤口周围有不小的十几个针眼,还残留了一道下凹的刀疤,如果不细看就发觉不了。
秦英后腰的伤口第七天拆了线后,她就不让少年抹药,自己背着手亲力亲为。
他颤抖着手给她草草擦了一下后腰,不敢用半分力气,生怕自己惊到了她,让她从睡梦中醒过来。
帮她收拾掉了酒气,崔姓少年怔怔地握着已经发凉的手巾,眼泪一滴滴地落到衣襟,浸出了花瓣痕迹。(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五回 胸臆裁天下
第二百三十五回
秦英旦日醒来头痛欲裂,可见北方的酒确实后劲十足。
眼眨巴了两下,看自己榻边有着一个人影。她问崔姓少年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他神色不自然地别过了头,故意避开了她的眼眸,道现在巳时一刻。
秦英没注意对方的细微末节,她动了动睡得有些麻木的手脚,叹息一声扒着榻沿的褥子坐直了身体,结好衣袍和一旁的腰带,准备出厢房透透气。
崔姓少年在她开门时闷声问道,伤口还疼吗?
她扶着门框的手停顿了一下,对他道:一开始就不疼啊。她倒没有说谎。除了一开始受伤后腰灼痛,之后再无感觉。她还以为后腰的那块肉被彻底拿走了呢。
他听罢心情才好受一些,与秦英逛起了院子。
这边秦英悠哉悠哉地袖手赏花,那边高句丽国主在朝会与众臣讨论,要不要听从李唐使团的要求。
一些人道现在顺服李唐,日后更要屈就于之。
另一些人道现在把前朝将士尸骸送回中原,就是和李唐结友,两国短时间内不会交兵。
诸人各执一词,最后是国主拍桌子道,鸭绿江畔的尸山骨丘又不是金银财宝,送给李唐有什么!
既然国主难得表明了态度,其他人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朝臣拱手附议了一番,连呼陛下圣明,就将这件事不着痕迹地揭过了。
李唐使团在接下来的两天里,得到了形式隆重的款待。也不知是秦英的话将国主点拨了,还是国主自己有了李唐惹不得的觉悟。
与此同时,鸭绿江畔的尸山骨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搬移。
李唐驶进鸭绿江的十艘船只,都被那些已经腐化的尸骸装载地满满当当。
三天以后的上午,秦英等使臣带着国主的手书赶到了码头,登船离开高句丽。
秦英想到自己与前朝将士的尸骸共乘一船,胃就止不住地难受。她端着茶盏喝了三碗浓茶,还是压不下在胸臆间翻涌的恶心,于是垂着脑袋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
崔姓少年见状道,你明知道自己看不得闻不得,还要在幽州横插一杠子,是不是自己难为自己?
她用袖子捂着脸,另一只手柔弱地晃了晃,叫他不要再拆自己的台。
好容易挨过一个半时辰,秦英下船的第一件事就是拔足往前逃。坐到早就备在江畔的马车,她终于能自由畅快地呼吸了,苍白的脸色渐渐平复。
此时她摇着素帛折扇,做出读书人的风·流倜傥样,对崔姓少年翘起了一边嘴角,回答他许久前问的问题:方外之人,心怀天下。专行人所不能行。
崔姓少年哼了一声,很不屑她自吹自擂。
秦英摸了摸鼻子讪笑道,这是一本万利的事情。她怎么能区区因感官不适就畏缩?
说是一本万利有些夸张,但也差不离了。
她在去往新罗的途中,打消了高句丽的国主不安分的念头,收回了前朝将士尸骸。这个功绩足让她,真正获得九品以上的官位。
崔姓少年看秦英终于撕了伪装露出真性情,讲话就没有那么针锋相对了。他道你们方外之人不是一向清静无为与世无争,争名夺利又是为何?
她挑了挑眉一时没有回答,故作深沉地玩弄了下玄虚,才哈哈哈地笑起来道,方外之人讲求的其实是,无为而无不为。
他摇头表示自己当真没听懂,就听秦英得意洋洋地道,你看我何时主动找事做了?每次都是遇到事情,创造机遇,顺势为之,解决矛盾。这为人之道可要比做官之道难多了,你现在跟着我学还来得及。
他觉得秦英是在厚着脸吹牛皮,然而转念仔细想想他们一路上的经历,好像与她说的相当契合。
秦英看出他脸上的困顿神色,故意调侃着他道,你要不要拜我为师啊?现在收徒不要钱,等我回了长安,身价一夜暴涨,你大概是高攀不得了。
崔姓少年毕竟是年轻气盛,暂时忘记了她后腰的伤肿着,与秦英闹了起来。他伸手就要去捞她的面皮,想扯扯看到底有多么厚。
秦英躲闪不及,被他一下子拍住了脸颊,升起了颜色鲜艳的红晕。
……
时值夏天,尸山骨丘散发出的味道实在浓郁,搁在船只上不是个长久法子。
秦英托付了顾别将往长安送了信,上面道自己要转携前朝将士尸骸回朝。下午她看着人将那些装着尸骸的木箱子抬上马车,休息一夜后她就跟着护送尸骸的车队踏上归程。
为了不让前朝尸骸惊动沿途居民,车队绕过了大小郡县,日夜兼程地过了一旬有余,终于把车驾停到了长安城外数里的终南山脚。
埋葬尸骸的地方是秦英堪舆出来的。风水算不上绝顶,但是胜在平稳安泰。数十万的前朝将士尸骸经过了好些年故意曝晒难免怨气深重,而终南山是佛道两家的修行道场,将怨气镇上半个月是不成问题的。
光镇住还不管用,日后怨气若化成了有灵智的恶物,就要为祸四方了。
秦英想到了此中关节,还没在城外安顿一夜,就顶着夕阳的灿烂光芒面圣去了。
李世民刚吃完晚饭,匆匆到御书房见了秦英,听她说到了鸭绿江畔的尸山骨丘,感觉珍馐美馔要从嗓子里呕出来了。
摆摆手让她形容地适可而止,他强撑着平静脸孔道,你想做什么不妨对朕直说吧。
李世民以为她是来邀功求赏的,因此做了相当全面的心理准备,不料她开口还是把他吓了一跳。
秦英跪拜道,希望礼部能出面将这数十万的前朝亡魂超度了,不然他们的怨气定会成为李唐之患。
李世民看了秦英片刻才点点头,不说行与不行,提笔在一张空白帛书记了两笔什么,最后对她道你先去休息,明天早朝给你机会上奏。语气里带了些赞叹。
秦英迟疑道明天并非朔望日,依规矩她是入不得早朝的。
他的眉眼柔和了一瞬,道你加封再三,若再不能入每日朝会,那些官衔岂不是白白上封的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七回 出言惊满座
第二百三十六回(不好意思,我今天考材力考懵逼了,打错了上头的章节名。)
秦英回朝事先无人知道,当她着了一身青色官服,手持朝笏大刺刺地与五品官员一同站在太极殿廊下,那个场景无比微妙。
这群人都不是秦英的深交,于是他们对秦英拱手寒暄几句,问她此去新罗如何如何,可见了什么风物景象,就转开身子各自结党结朋了。
她并不在意这些人持有的态度。因为秦英知道,在她没有得到与之相同的地位前,她是无法真正融入他们的圈子中的。
侯君集踱步过来的时候,看到秦英站在殿旁,就猜到了她快要受封高位,每天上朝都与自己是低头不见抬头见。预计未来自己再不能轻举妄动她,他索性将前尘旧事一并抛下了。比起给自己树立一个旗鼓相当的敌人,还是将她收拢成关系寻常的友人比较好。
于是他走近秦英主动打了招呼:“恭喜秦大人不出三个月就回长安了。”
秦英低头拱手回礼,绵里藏针地讽刺道:“不敢当。秦某去了一趟东北,深深体会出侯大人在幽州军府的势力。”
他闻言脸色变了,有想要伸手堵住秦英那张嘴的想法。然而他为官数年早就不冲动了。侯君集忌惮地盯着秦英,生怕她再语出惊人。
她对侯君集挑了一下飞扬的眉,好像在无声地道,我可是抓了你的把柄,从此以后你见了我不妨刻意绕远一些。
侯君集捏着拳沉默了片刻,感觉秦英在幽州停留那么久,所做所为大概并不简单。若她凭借着一张利嘴,说动了幽州军府高层不再受他控制……那么秦英就真占据上风了,只要她想对自己不利,把手中掌握的消息抖出来即可。
晨钟在他愣神的功夫响了起来,秦英略略对他倾身就径自走向文官之列,蹭到了最末的位子上。因为她现在身上挂着五品的虚衔,却未受实职,如果硬夹在一群朱紫官服之间,就是明显的僭越了。
朝臣们依次入席坐下,秦英望着远处金丝楠木的龙榻,心里忽然有些五味杂陈。
记得参加国宴之时,她怅然自己没有进过两仪殿参加长议朝会。如今,她的那声叹息终于实现了。秦英用拢在袖子里的手掐了大腿一把,疼得她泪眼潸潸然。
李世民坐在高位环视着下头的诸位老面孔,见秦英坐在最后还将腰身挺得笔直,好像专门要引人注目似的。他拂了拂胡须,想秦英此去时日不久,却将边疆包藏祸心的高句丽摆平了,心中对秦英的成见终是土崩瓦解了。
秦英初入宫时,就展现出了超乎常人的能力。长孙皇后看出了秦英的潜力,之后推荐其做官试试,说不准秦英能在仕途上有些作为。
李世民觉得让方外的道士入世,也是件难得一见的事,也就应了长孙皇后的建议。
那时的秦英确实没有让李世民失望。先是跟随林太医挑选了药藏局的基础人手,之后在东宫侍奉太子一个多月,敏锐地察觉到有毒汤药并让太子幸免于难。秦英因此行官翰林院,那里的生活虽然闲散,但她也做了不少事情。比如查出大安宫的后厨紫砂糖里混有朱砂,比如给延嘉殿的韦贵妃治风疹之疾。
虽然期间秦英也犯了些过失,但总的来说她还是是个不错的臣子。
然而李世民听长子说他喜欢秦英,甚至甘愿为了秦英断袖,他就潜意识里地认为秦英品性极差,有意勾引他的长子。
李世民想尽方法将秦英赶出了长安,原以为已经是斩草除根,谁知道这颗草坚韧无比,没过多久就重新发芽了。
正所谓“瑕不掩瑜”。她带了巨大功绩回到长安,所以秦英过去的种种劣迹都可以被如今的光环遮掩住。
他对秦英的印象也逐渐转到最初,充满了对于优秀人才的欣赏怜惜。
李世民看着秦英的身影,神思寥落了很久才咳了一声道,诸爱卿奏本上朝。
过了大概有半个时辰,秦英跪地膝盖都在隐隐发疼,终于见那班臣子不再出列递折子,她小心翼翼地抬头想偷偷伸开腿躲懒,正巧对上了李世民的威严目光。
他仿佛看出了秦英摇摇晃晃是准备做什么,便高声唤了她的名字。
秦英腿脚麻木着,如老年般迟缓地出列对他长跪一礼。
李世民道你此次转道出使高句丽,收回了前朝将士尸骸,维护了李唐尊严,是朝中所有仕人的榜样,做出如此功绩的你可想好了要什么。
她再拜道,秦某不求高官厚禄,只求礼部能为前朝几十万的亡魂主持祭祀。
礼部尚书正奇怪着,陛下不是要封赏秦英吗,话头怎么一下就被秦英拐到了这边来。
李世民昨天就听秦英说了愿望,此时是与秦英一唱一和地演戏。
他状若为难地道此事要与礼部商议,说完眼风意味深长地扫到了几个礼部官员的坐席。
礼部尚书听秦英道“几十万亡魂”等待祭祀超度,汗陡然出了一身。这个庞大数目可真不是闹着玩的,一旦处理不好,祭祀者就会遇到反噬。
他座下的礼部侍郎用眼神无声交接了一下念头,觉得接下此事弊大于利,于是大家不由自主地望向了礼部尚书,企图让长官出头,推掉这个吃力还很可能不讨好的差事。
礼部尚书内心挣扎震动了好些时刻,才选择放弃自己的利益,护得手下的安全。他出列对陛下拱手道:“祭祀毕竟事关几十万亡魂,礼部无人可担祭祀者。”他言下之意就是礼部可以协助祭祀,然而主祭者决不会出自于礼部。
李世民的目光转向了秦英,只见她眨了眨眼像是在盘算什么,最后坚定地点头道:“秦某愿主持祭祀,只是要借用礼部的一班人手,还有城郊圜丘。”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圜丘是皇家专用的祭祀道场。每年冬至时节陛下就会在那里行盛大的祭天仪式,届时无数都人都会赶赴圜丘围观。
让秦英代替礼部主持祭祀还勉强能接受。但要让秦英染指皇家道场,朝臣无论如何是不能保持淡然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七回 前往龙兴观
第二百三十七回
无数攻讦之言从秦英的耳边划过,然而她浑没将它听到心里去。
风言风语大多持续不了多久就自己消散了,何必要去追究呢。那纯粹是自己找不痛快。
秦英面色不动地跪坐在大殿中央,正巧是与远处的侯君集肩并了肩。
此时侯君集用余光瞧着秦英,琢磨不透她为何要选在圜丘祭祀那数十万的亡魂。
他记得数月之前李世民就已经为秦英挑选了一处道场,封她做观主的诏书都写好了,只是不知为何诏书放在尚书省秘而不发。
——她在自己的道场办祭祀不是一举两得吗?既能抬高自己的名声,还能将增加道场的香客。
侯君集的想法确实细密而且周全,然而秦英没见过那张诏书,不知道自己的名下还占了一处风水绝佳的道场,于是就将皇家视为神圣不可侵犯的一干朝臣都开罪了遍。
李世民还没表态呢,底下的朝臣一人一口吐沫很快要将秦英淹死了。
最后秦英不得不求助救命稻草似的望向陛下。
陛下望向了座中紧抿着嘴的魏征。
每次遇到有悖祖制的大小事情,魏征都会出面驳斥,比任何礼部官员还要恪守规则。
如果魏征不将秦英劈头盖脸指名道姓地训斥一顿,李世民就要怀疑这两个人是不是有着秘密的亲家关系了。
果不其然,魏征手持朝笏膝行到了秦英身侧,将袍子褶皱一丝不苟地抚平后,他躬身下拜道:“臣以为祭祀前朝将士的几十万亡魂不仅是礼部之事,还是关乎江山社稷的皇家之事。”
这些个每天都上朝的五品兼五品上的实权官员都知道,魏征平常多么爱斤斤计较鸡毛蒜皮似的细节。他能见微知著以小见大,将论调推到一般人无可企及的道德高度,所以在朝会时战无不胜,连陛下见他出列奏本,都要率先起一身寒颤。
魏征现在与秦英一条战线,众朝臣不约而同地息了话音。他们都没有勇气面对此人。
秦英悄悄地用余光崇拜地看着偶像。她是第一次与偶像距离如此之近!
幸福来得太过突然。她今天一天好像把上辈子和这辈子的所有憧憬与遗憾全补齐了。也不知道老天是否会为了平衡运气,未来让她倒霉很久。
话说回来,秦英与魏征根本不相识。
他上回向着自己说了句话,秦英就感激地无以言表;他这回在朝臣都针对自己的时候,为自己顶风出言,秦英都想找人问出他家所居何处,有机会了亲自到访送些薄礼。
李世民看殿内终于安静下来,心道魏征不愧是朝中第一谏臣,没人能从他的嘴皮子之下讨到好去。
有魏征护持着秦英的主张,她借用圜丘主持祭祀没一会儿就变成板上钉钉的事了。
长议朝会上的官员都以为秦英和魏征是有私交的。因为他们过去从未见魏征那个老古板如此袒护谁。
罢朝以后,秦英故意走慢几步。等礼部的几位大人出殿,她施礼报上了自己的名帖,道我们是否该商议一下有关祭祀的具体事宜。
礼部尚书职位与秦英中间隔了无数品,他看不上秦英这个机巧奉主的,于是用鼻子哼了一声没有回答。礼部侍郎见长官如此,也有样学样地不待见秦英了。
只有主客郎中还比较友好,对秦英道今天大人有些疲惫,请她下午再到礼部官署一见。
秦英想礼部作为朝廷的六大官署之一,作为礼部尚书的大人应该很忙,她此时缠着确然是冒失了。于是她低头拱手拜后就应道,自己申时正就前往礼部。
等秦英的瘦弱背影渐渐消失在廊下的拐角处,礼部侍郎掩着嘴对同僚道,此人年少就如此有为,日后都不知会成何等人物了。
礼部尚书虽然已经老迈,却还是耳聪目明的。此时他回头对手下缓缓道,秦英再如何能耐,也终究是个方外之人。
——方外之人根本不可能长住方内。
她离开皇宫后乘车去了鸿胪寺,交了印有国玺的一张帛书,在大鸿胪寺卿的恭贺声中,提笔在记载长安城中各个寺观之主的册簿上,签写了自己的名字。
写了这份文书,她就正式成为了崇化坊龙兴观的观主了。
她心中对这个道观的名字很不满意,总感觉这道观有浓浓的巴结皇权的意味。龙兴观和终南山的龙田寺名字相仿,也是让她不舒服的源头之一。
于是她问大鸿胪寺卿,如何才能改道观之名。
不料他笑眯眯地说这观名本就要改的,只是您一直没有正式接手,陛下早前为您写的新牌匾就压在礼部那里了。
秦英一时间惊讶地不知要作何是好,她张了张口半晌才问道叫什么名字。
听他答道,新名为西华观。
她听着顺耳念着也顺口,想着李世民过去对自己赏识有加,和颜悦色的那些时候,对他的种种敌对心思也就浅了。
上辈子秦英与他积怨已久。不过这辈子到目前为止,他还是没有真的亏待过自己的。
说到底秦英是个容易记仇也容易忘记的,她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
她昨夜宿在兴道里,今天将包袱取回了身边,就乘车往崇化坊的龙兴观了。
在去礼部准备祭祀之前,她还要在龙兴观走马上任。
在两个应门道童的招待下,她没说自己是新任观主,只用着道士秦英的名头进了龙兴观,却没有见到此观的老观主。
她一边品着茶一边道,观主是不是正在闭关修行。
小道童诚惶诚恐地看了一眼秦英又匆匆低头看脚尖,没有说话。
见这两个道童神色不太对,秦英扣起了茶盏就不在客堂之中坐了。
她要去勘查一下龙兴观的各个大殿。不过这一走就将她气地火直往上冒。饶是秦英的脾气平和也禁不住这样的撩拨。
大殿里的现象比两年前她在益州成都府的青羊肆见到的场景还要更乱。
有道士成堆用香火、平安符之类的物事敲诈香客;也有道士坐在大殿一角给人批卦算命。
为了赚信众的钱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秦英在心中道。(未完待续。)(.. )
第二百三十八回 祭祀前准备
第二百三十八回
秦英定定地站在三清殿前,始终无法说服自己,这是她未来要主管的道观。
龙兴观的风气如此不正,简直让她一个道门中人见之汗颜。
秦英提了袍子下摆进殿以后跪在了白茅草编织的蒲团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向着三清像祈愿,她能以一己之力消除旁门歪道,身在这道场,将正统的道法发扬光大。
在她跪礼之时,就有两个身着道袍的中年道人围到了她身边,见她要作势起身,连忙问道她是否需要香烛等物供奉三清。
听到这熟悉至极的话语,她的心火一阵阵地涌,面上却是哭笑不得。记得两年前她在益州成都府青羊肆,就是遇见了用这个法子骗钱的道人。
虽说香烛钱总共也花不了多少铜板,然而她很不齿这种让方外也沾染尘俗气的行径。
秦英端正地跪坐在蒲团之上,极为认真地注视着两个道人,问此观之主是否允许他们如此作为。
两个道人哈哈笑道,观主一个多月前就去终南山云游了。如今就是掌事道人做大一方。
她想道难怪这里乱象如此之多,摆摆手生硬地拒绝了香烛等物,抱着双臂站起来,做出了面无表情地样子,等殿内香客散尽。
香客走时还没察觉自己被摆了一道,秦英无比叹息大众的盲从无知。
道人们收拾了香烛与卦摊,坐在一起点钱,秦英偏着头冷眼看着那些加起来也不足一两银子的散落铜板,心中的火平静了下来,转而郁郁烦闷。
她眼里不容沙子。明明知道这方外也不会是真正的清净修行地,凡圣同·居鱼龙混杂,也不愿看那些假扮成修行人的俗者,用方内的思想平白玷污了方外的世界。
道人们旁若无人似的数了两三遍,确认今天上午的收益还不错,眉梢眼角都挂着掩盖不住的笑。偶然回眸看秦英还格格不入地立在原地,问她是不是在找哪个道人。
秦英摇摇头并不作回答,只是问中午此观的斋饭可否对外人开放。
道人下意识地觉得秦英并非普通香客,但她哪里古怪还一时想不明白,于是就让她在此用饭了。
一边吃着午斋,一边观察着斋堂中的人数,秦英发现有三十几个之多。
龙兴观占了崇化坊的四分之一,将人平到地头上不多也不少。
然而她不想要那些渣滓继续留在道观里,饭后她先后唤了几个人,问月里的斋醮仪式是有谁做。
听人道斋醮只有几个师兄能挑大梁,说完还有些疑惑,这个香客为何会对道门斋醮有所了解,谈吐之间还很专业。
秦英知晓龙兴观已经是大厦将倾、蚁虫满椽,点头应了一声有劳就出了道观的门。
若要彻底将这里焕然一新,不花些时间和功夫还是不行的。
叫醒了树下打盹的小厮,她乘车从崇化坊行进了兴道里的萧宅暂作休整。萧皇后对秦英很是亲切和蔼,甚至叫她在没有花钱买宅子前,随时都可以来此暂居。
萧宅之内只有萧皇后与一众小厮住着,前后院子时常寥落着没有人气,连带萧皇后连日情绪不佳,于是她这番邀请也是在排解自己的寂寞。
昨夜秦英入萧宅时,没有来得及和梅三娘好好分享自己的经历,今天梅三娘翘首以盼秦英的到来,看她的青色官服身影滑过了眼前,她热情地走上前去,并肩与她步入后院。
两个人边行路边闲谈,及至秦英的客房,梅三娘才恋恋不舍地与秦英分开。
秦英笑道,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你何必这么粘着我。
梅三娘竖起了远山黛眉,故作娇嗔地甩着帕子道,你离开长安半天之后,我才从萧大人那听说你要到新罗传播医术。原本以为你是一去好几年,又想我不曾为你送行,着急地哭都找不到地方,现在见了你自然欣喜难耐。
秦英微笑着对她道,若我真是郎君,听完这番感人至深的话,巴不得马上将你娶过门。
梅三娘轻轻地哼了一声道,你不是郎君也不能舍下我。等你官职安定了,注定是要在长安坊间安家置宅,届时你可以少请一个管家,我帮你治理外府内宅。
秦英托着下巴思索片刻,想起自己在数个月前,还向萧皇后和梅三娘提过自己要买宅子的事情。然而她当时空有想法而身无长物,现在她行了东北办了大事,升官封禄是跑不掉的,安置宅子也不再是梦。
梅三娘刚刚之言还真的勾画出了未来的轮廓与细节,让秦英现在就满怀期待。
脑内浮现出状若真实的场面,秦英敛袍对梅三娘施礼道:“做不得我的夫人,做我的掌家娘子可好?”
这话将梅三娘逗地咯咯笑,连离去的身影都一步一摇的。
下午申时,秦英踩着准点到了宫内的礼部官署。
她递交鱼符后进去,顺带着受了路人的纷纷瞩目。毕竟她非礼部官员,能穿青色的官服来礼部就是不同寻常了。而对于这种特殊之事,大家都是普遍好奇的。
秦英在礼部的偏厅等了半盏茶时候,就听人传她到礼部尚书的厢房。
礼部尚书坐于上首,两个侍郎分列在旁边。
她按着坐席依次拜了三位大人,之后提起了上午的话题。谦虚谨慎的态度与上午迥然有异,可以称为天差地别。其实秦英如此收敛锋芒,也是故意投其所好。她知道礼部尚书这种在朝中浸·淫很久的老臣,最喜见知礼又多礼的后辈。
礼部尚书果然不出秦英预料地微微动了一下胡子,露出幅度微妙的笑意,道你今天虽然得了魏征的庇护和陛下的优待,日后还是少展露些锐气,这样方能在仕途中走得长久。
他的提点出自真心实意,秦英施礼再拜,乖巧地回声道,秦某以后还需大人多多照应。
有了这个铺垫,秦英与礼部攀谈圜丘的祭祀之事就无比顺利了。
在座四者首先是共同协商了祭祀的黄道吉日,之后安排了十二名经验丰富的从祭者。至于祭祀的牲品供物,秦英道一切从简,礼部定了最低的规制。再往下就是礼部与工部出面交涉了。
谈到一半,秦英看着圜丘的平面舆图,道自己还需要一个时刻站于身侧的主祭副手。圜丘这样空旷辽阔的地方,她独身面对还有揣揣然呢,更不要提祭祀数十万的亡魂。
“圜丘”,顾名思义就是圆形的小丘。然而这个小丘还如同刀削去了一块,顶端有着一片平坦的空地。
礼部尚书道礼部不会出人协助,秦大人要从别处举荐了。
她沉吟了一番,最后抚掌道秦某还真有个合适人选。记得随新罗车队出行前,太医署的吴咒禁师还特意来到翰林院找自己,并给了她《难经》最常用的几卷书。
秦英记惦着吴咒禁师每次见她,都要哀叹他生不逢时、时运不济,到老也只是在流外晃悠,不曾入九品官阶。
这次吴咒禁师若能做自己的副手,帮她成功主持了祭祀,大概就能咸鱼翻身时来运转了。即使不能忽然获得圣眷求得青眼,但谋一个九品职位还是可以做到的。
礼部尚书没有回应秦英这话。
两个侍郎互相瞧了一眼对方,忍住了嗓子眼里将要冒出来的犀利言辞——说她胖她还真就喘上了。秦英在朝堂上算的了什么,如何能行使重臣的举荐之权!
他们没有当面提出异议,秦英就当礼部是默认了自己能提携吴咒禁师,在祭祀之中客串副手一角。等商谈结束她就疾步走进太医署,直奔他所属的咒禁科。
这时的吴咒禁师正坐在桌案旁,专心致志地批着考卷。
咒禁生若要晋为高一级的咒禁工,要通过月末小考。咒禁工若要晋为再高一级的咒禁师,不仅要通过月考,还要通过季中大考。
咒禁师平时负责传授咒禁之法,等他们考后就加了批复卷子的工作。
秦英见他如此认真也不便贸然打扰,束手站在他身后许久,看他捏着的朱笔终于落下,勾画了几个痕迹,收起考卷放到桌角。她才松了气唤道吴咒禁师的名号。
然而他还是被“陡然出现”秦英吓了一跳,手哆嗦着差点将朱笔前端,涂抹上了另一张还没看的卷子。
见到秦英,他以为自己是卷子批得多了,一时间眼花产生了错觉。
也不怪吴咒禁师有此念,三个月前刚和准备出国的秦英道别,如今对上专程拜访自己的秦英,总感觉不真实。
秦英的手指抵在了唇上嘘了一声,吴咒禁师心领神会地起身,将她带到咒禁科的客室。两人互问了近况,她隐去自己受伤的事,寥寥几句带过,再问他最近一个月可否得空,是否旁观过道家的斋醮仪式。
吴咒禁师一一应答着,批完卷子就是专等月薪的闲人了,斋醮曾在年前旁观过。
她闻言继续道,您愿不愿意登上圜丘与我共同祭祀,超度前朝战死的数十万亡魂?
他听到圜丘一词,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收音完整无缺。在所有长安都人的眼中,圜丘是最庄严肃穆的道场了,只有皇家之人才有资格上去祭天。若能登上圜丘,那么做梦都能笑醒了。
只是秦英话尾还挂了一个让他不得不提防的重点:数十万亡魂。
超度如此之多的亡魂,所要承担的风险也是巨大的。他教授咒禁这么多年,从没有听说过有谁一口气祭祀这么多人。成败更不用说了,没有任何前例参考依照。
看秦英面上的神色,知道她是非要办此事不可。吴咒禁师预见,她将开创祭祀万人的先河。
他沉默了许久后缓缓问道:“你有几分祭祀告成的把握?”
她感觉出他的犹豫心理,也不去说服他,只是狡猾地笑道:“不多不少,五五对分。”她不想用自己的信心压住他的真实想法,逼迫他做个选择。
吴咒禁师年纪大了,自然在做凡事前都深思熟虑,他摇摇头表示自己放弃眼前的机会。
秦英面上依旧是一派淡然,道了声告辞就要离开,吴咒禁师在她身后唤道:“你怎么不劝劝我回心转意?”
“祭祀是要发自内心才能做好的事,强求不来。”她回眸微声道。
“你是因为什么才发心为这么多亡魂祭祀?”换言之,他想知道这些亡魂的具体来历。
秦英重新坐回席位,讲长篇大论之前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仰头喝了才道:“它们俱是我从幽州边境,鸭绿江对岸带回来的。”
这时她也不对他隐瞒什么了。毕竟谎话若是起了头,就要一个接一个地编下去了。
一五一十地给吴咒禁师讲完了自己离开长安后的遭遇,吴咒禁师瞪大眼眸瞧着秦英,仿佛过去认识的她不过是个空壳,真正的秦英他没有接触到。
其实从秦英的举止中,就能略窥她的刚强一面。只是吴咒禁师想象不到如此单薄的身影,能毫无畏惧地与高句丽的国主对峙,直到国主表现出来一丝让步。
感叹一番英雄出自少年郎,吴咒禁师拂了下胡子,想起什么似的道:“……你说你在幽州境内受了刀伤,可是严重?尚无痊愈万万不可主持祭祀!”他的面孔很是严肃,说着伸手就要去搭秦英放在小几上的手腕。
秦英不动声色地躲开了他的动作,淡声道后腰伤口已经长好了,与平日生活无碍。她知道医者是可以透过脉象,得知患者是男是女,于是她不给他把脉的机会。
吴咒禁师听罢叹了口气:“也是难为你了。亲自送尸骸回朝,事后还祭祀超度。”
秦英嘿嘿地笑了几声:“您既然怜悯秦某,不来帮我一把吗?这也是互惠互利之举,吴大人可要三思啊。”眉眼间是藏不住的狡黠。她故意不把话说透,为了引他再三推敲。
吴咒禁师无奈地看着秦英,心道她明知眼前有坑还义无反顾地跳下去,自己身为俗人没有那么高的觉悟,但今次也舍命陪君子一把,顺带着体会一下圣人境界吧。
于是他点点头。
(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九回 双泪已低垂
第二百三十九回
秦英把话和吴咒禁师谈拢了,暂坐片刻就推说自己还有旁事,先告辞了,两天后她还会到太医署找他。
吴咒禁师将她送出太医署的门口,心道秦英出使一趟,周身的气场竟是比过去摄人许多。若自己并非与她熟识,就会在秦英面前诺诺不能言了。
她刚才虽然没有让吴咒禁师为自己搭脉,但这不代表她对自己后腰的伤情全不在乎。
刚受伤那会儿她宽心了一次,结果第二天就发起高烧。如今虽然愈合了,她听完吴咒禁师的警戒之言,还满害怕刀伤会影响自己两旬以后主持祭祀。
于是秦英转出了太医署,拔腿往横街的方向去了。她顶着下午的骄烈日头走到左春坊,敲开了林太医在药藏局的厢房,听到里面传来应答,拉开纸门就不见生地进去了。
林太医此时看到秦英,面上的惊讶表情与吴咒禁师相比,真真是有过之而不及。他给秦英殷切地敷好坐席,温上了红泥炉子上的茶汤,问她此行可还顺遂平安。
秦英盘腿坐下来,微笑着道了一声:“世上诸事都是好坏参半的。路上不怎么太平,但结果还是可喜的。我今次过来就是特意想让你给我看看,这身上是否留了什么后遗症。”他知道自己的真实性别,于是秦英也不避讳着,大大方方地将腕子翻过来,搁在小几上。
他闻言就猜测到秦英此去,大概是遇到了不小的险境。他沉着一副正经面孔,三指合拢隔着一张薄薄的手巾诊起了脉。默了许久,他哑声吩咐秦英把伤处给露出来。
她依言解开了銙带,卷起官服和中衣。
记得秦英过去中了朱砂毒时,林太医就看过她的一身上下。此时不过看一下后腰,委实不足挂齿男女大防之事。
林太医膝行到了秦英身侧,伸手挨个按压了刀伤的痕迹,问她现在有什么感觉。
秦英双手靠在小几上,伏案说道后腰那里有些发痒。
他叹息道:“我并不是个道医,但年青时也看过些道书。晓得你们道家讲任督二脉、前后三关。你的这个伤刚好落在督脉的命门。皮肉虽然愈合无恙,但内伤严重督脉受损。我想你大概也能感觉出来,整个后腰根本不像是自己的。现在唯一的法子就是静养。奉劝你一年之内最好不要再打坐修行,强行让督脉复回原状。”
“老老实实地静养一年,再重新冲破三关、运转周天?”看林太医点头算是回应,秦英苦笑了声又道,“我这故意做好人的代价有些大啊。”
秦英从小修行的是阿姊教她的道法,讲究的是逐步打通督脉的三关,运转大小周天,以期丹田中的真气化为妖丹。
她从十几岁的时候就被阿姊强迫着修行,中途又拜了宁封子为师,修行两百多年下来,早已经冲过尾闾、夹脊、玉枕三关,然她的一团真气迟迟凝不成丹。
宁封子见秦英在自己身边百年也突破不了瓶颈,就打发她下山了。谁知她在俗世中非但没有进步,反而因为一道刀伤,让她的百年努力化作虚无。
秦英百岁时曾服用过阿姊炼的一颗固形丹,让她化形为人后再不会轻易退转原身。如今她失去了百年修行,好在还有丹药撑着道体,一年内并不会现出原身。然而她皮囊中空并且体质虚弱,生死大劫将会如影随形。
——这刀伤斩去的不仅是她的百年修为,还有她的大半条命。
受伤后她就时常感到无力,不怎么愿意走路,稍远的地方就要乘车代步。原以为自己是变懒散变娇贵了,经过林太医的点拨,才知道自己的情况如此糟糕。
何况秦英这些天的心思压根没往修行靠拢。不打坐也就不知体内真气所剩无几。过去的疏忽大意导致现在听到林太医之言,犹如被晴天霹雳过了一下。
想完这些,秦英深深恨上了侯君集。
他们上辈子的恩怨纠葛没有梳理清楚,就算她大度地不提旧事一笔勾销,这辈子他几次将她推入深渊,就足以让秦英将他视为不死不休的仇敌。
侯君集借用幽州军府的刀,将秦英的修行断了根基,时时刻刻受着死亡的威胁。未来她定要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林太医看秦英默然不言,也感觉出对方心里很不好受,给她遮上了后腰伤处,拍拍她的肩膀作为安慰。
秦英抱着手臂趴了半晌终于颤着嗓子呜咽一声哭道:“……我的修行几乎散佚殆尽,主持祭祀,超度前朝将士亡魂还能否成行?”
“我不太懂祭祀那一套,但我想你的身体已不适合再参加。”林太医组织了一会儿言辞,选了个圆滑的角度劝道。
秦英想到自己在幽州江畔干呕反应无比强烈,恐怕那时就已经失去了修行,眼泪如河滔滔不绝,一旦决堤就再也止不住了。
她清楚自己这种修行已久,而今空空如也的身体,是最容易遭遇祭祀反噬的,生死大劫也极为容易趁机趁虚而入。但她无法将自己亲自送回长安的那些前朝尸骸视作不见。
“……若我不管,他们的魂魄一刻都不得安息。”秦英将头埋在衣袖之间,低低地重复了自己过去在鸭绿江畔说过的话。
林太医看她哭地凄惨,替秦英又气又哀地骂道:“礼部难道就不能派人主持祭祀吗?”
“人都怕死。”秦英吸了吸鼻子,把脸上糊着的眼泪匆匆抹掉,坐直身子拖着尾音道。
“你不怕吗?”他看着秦英束好金石銙带,把鬓发拢在耳后,问道。
她从腰间的香囊摸出一面梅三娘给自己的小圆铜镜照了照,发现除了双眼发红以外,面色还能勉强遮掩地过去,于是收起镜子站起身道:“我比谁都怕。但若能死得其所,我就是无畏无惧的。”
林太医此时想道:别人谋求名利富贵最多不会危及自身,唯独她谋求天下太平是实打实地拿命搏换。
就比如祭祀前朝将士亡魂。既然礼部不愿揽事,秦英也可以眼观鼻、鼻观心地不作声,反正她将尸骸送回来就是已经尽了心。但她是个修道之人,每天早晚课都在祈愿国泰民安。她胸怀装着的东西比一般人都要多,她眼眸里看到的东西比一般人都要深。
要她像其他人似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那大概是不可能的。
秦英上午得了陛下的首肯,下午与礼部初步协商好了,如今她没有余地往后退却。
她想不出法子避开灾祸,就只能求助他人了。
如秦英心目中见多识广的李淳风。
(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回 圜丘顶祭祀
第二百四十回
时值下午,太史局中的人还是一个没走,因为他们还在与浑仪的图纸较劲。
秦英进太史局的时候,感觉里面热的要命,扯了领子松开襟口,径直走到了最里面的太史令厢房。
或许是刚才情绪宣泄地比较彻底,现在她面对师兄李淳风,完全没有从头说起的想法。
不过秦英往李淳风的眼前一坐,他就通过秦英进门时的步数与神情,就掐算出她找自己是来做什么了。
“是祭祀之事不顺利?”李淳风也不和她寒暄,开门见山地问道。
秦英没有回答这一茬,只是道:“——师兄可知如何阻止祭祀反噬?”
“除非你不是主祭。”李淳风摊开不小心沾了墨迹的手,看秦英面孔端肃着并不与自己玩笑,也收敛起来不着调的颜色,“或者你封了奇经八脉的要穴。不过你为何问这个?”他好奇地看着秦英。
“一言难尽。”她偏着头避开他的目光。秦英必须担任主祭,就只能用第二个法子了。
……
两旬时日如白驹过隙一晃而过。
祭祀那天,刚好是风和日丽万里无云的晴朗天气。
秦英和礼部众人事前说好巳时集合,她下了早朝就去药藏局,让林太医用三十六根寸长的银毫针没入周身大穴,一刻以后再拔出来,只留下三针隐藏在袖子里。
林太医看着她落拓生风地披上黑白道袍,心里都替她肉疼得慌。
她受过刀伤以后就对疼痛迟钝了起来,此时没什么感觉。拱手施礼道了声下午还针,她就仪态自然地出去了。
吴咒禁师早早地等在药藏局外头,他听说秦英先行此处,就特意过来接她。
秦英目不斜视地走出院子,余光扫到了他的一身崭新袍子,清清淡淡地道:“走吧。”
辰巳交接之时,横街上已经停了几辆车驾。旁边还有数十人组成的仪仗,官婢宫侍身着浅绿衣袍,或手持明黄幡幢、华云宝盖,或拿着丝罗羽扇、炉鼎香案。
秦英这一身华服处于其间,倒也不显得多么隆重了。
她与礼部的大人逐一做礼后就上马车休息了,最近这身体没了真气充盈,就很容易感到疲惫。她午时还要主持祭祀,不能现在就泄了力。
吴咒禁师也跟着秦英上了车,他是受了秦英举荐才做祭祀副手的,于是一切唯秦英是瞻,虽然他一把年纪了还屈居于小儿之下,不过秦英从没冷眼相待,他也就不在意那些暂时的虚名了。
他看秦英闭着眼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感觉她最近因为组织祭祀事宜,五官都憔悴地有些脱了形。然而他所不知道的是,秦英这几天不仅在筹备祭祀,还在龙兴观处理人事。
她担任昔日龙兴观,今日西华观的观主已经一旬了。首先把陛下亲写的新牌匾从礼部迎回来,之后大刀阔斧地将观内的各种收费制度取缔了。
观内道人并不知道秦英走马到任,还带着朝廷批下来的若干财帛,此时某些人看秦英行事这么激烈,颇有微词,明里暗里给秦英找了好几次麻烦。秦英没有理会却只换了他们变本加厉,秦英本身又不是个任人欺凌的软柿子,此时她还大权在握,怎么能不将将闹事的道人清理了门户?
祭祀和道观就耗费了她的所有精神,于是更显容色惨淡。
她侧坐在车厢内不知何时睡过去,一觉醒来马车就已经行至了圜丘旁。秦英挑了帘子往外瞧,只看仪仗已经排在车队两侧。而仪仗外围还有着慕名前来的无数都人百姓。
秦英看着远处不断如潮涌动的人影,想道他们就是自己主持祭祀的最大理由,一股义气侠情蔓延开来。
她之前对林太医道:但若能死得其所,我就是无畏无惧的。然而口舌的境界到了,还不意味着行为的境界也到了。
如今站在践行言语的当口,自己是否真的无畏无惧呢?原本心里还存有一丝怀疑,但当她放眼见到这么多人前来,用着期待的目光望向圜丘之顶,她真的就抛下了所有念头,一心为百姓着想了,再不计较个人得失生死。
晃神之间车厢内的人都下去了,秦英随即也跳下车,一步一步地赶越了礼部诸位大人,在仪仗的簇拥中,最先迈向通往圜丘之顶的台阶。
圜丘的海拔并不高,只是修了百步平缓得宜的台阶。
等祭祀者全上了圜丘,接过官婢宫侍手中之物陈列了香案供品。秦英踏罡七步以后跪拜在香案前,素手点了三只拇指粗的檀香,并且朗声念道祭祀之文。嗓音犹如九天的罡风,携带者不可抗拒的力量,直贯圜丘之下的众人耳廓。
秦英自己却是没有察觉一切,她浑然沉浸在了这场祭祀中,念诵,踏罡,跪拜,于她而言已经成了本能之事。
或许刚才林太医给秦英封住了奇经八脉,她确实没有感受到反噬,整个祭祀的过程顺利无比。她的表现不仅让围观的百姓吃惊,更让旁边的吴咒禁师在心里暗叹,秦英此人祭祀祈福的技艺已经出神入化。
两刻以后她以一个深深的拜礼,结束了祭祀,低头瞬间忽然感觉喉头一阵腥甜。秦英咽了咽吐沫压下去不适之感,步履端庄地走到圜丘边缘,旁观诸人收东西。趁着他们俱在忙碌,秦英的手揣进了袖子,使用巧劲把封住要穴的三根毫针拔出来。
“嘶。”扎针并不疼,取针倒让她疼地倒吸了口圜丘顶上的半暖之气。发现三根银针都染了血,秦英用帕子擦干净包好,就赶紧收起来了。
下台阶的时候秦英头脑有些昏沉,吴咒禁师当她是累狠了,连忙扶住她的一边胳膊,却摸到了她暗色的衣袖中好像渗着温热的血。
他面带焦灼地问道:“怎么回事?”
“没遇到反噬就是万幸了,放点血算什么。”秦英嘴角现出一个虚浮笑容。
吴咒禁师深深皱起了眉,心道她简直是在玩命。坐在车厢里给她细细包扎了流血的穴位,暂且不提。
……
圜丘祭祀圆满告终,吴咒禁师经此一事迁官到礼部,拜了个九品上的职位。为了表达他的感激之情,他备了好大一份厚礼,答谢秦英的贵人提携之恩。
秦英没收多少,就将礼单上的东西转送到了大安宫。她知道长孙皇后在那里有眼线,自己如此借花献佛,会赢得皇后娘娘的好感。
去大安宫的那天,她刚好遇到了大安宫当值的刘九。两人谈天的时候,刘九听说秦英已经上封从五品上的礼部祠部郎中时,双目冒着可疑的亮光,这让秦英有些不寒而栗。她刚想告辞,就听刘九特意提到自己的姐姐还未婚嫁……
秦英面色一阵尴尬,心道自打升官后,她的桃花就停不下来了。
不光涟漪见她要明晃晃地犯花痴,就连大安宫的宫侍都想要把姐姐嫁给她……
想到这里秦英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没有任何变化,敢情他们盯上的不是她的面皮而是她的权势?
若她真是郎君,将窥伺自己的娘子抬做小妾完全可行。
可惜她自己就是个娘子。等纳了小妾进门,她就算有心也无力啊。
更难以启齿的是,她升官半旬以来还没有独立的府宅可居。最近她都在崇化坊的西华观里过夜。
——整个长安城里没有一个五品官员比她还穷酸潦倒了。若被人知道她的底细,大概就没有哪个不长心的娘子能看上秦英了。
(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一回 兴修太一殿
第二百四十一回
秦英出了大安宫绕到太液池赏荷,正巧在池畔遇上小筝和皇后娘娘。
小筝十分活泼地迈到秦英身边,施了不怎么规矩的礼,就围着她问东问西。而长孙皇后用牡丹团扇遮了半张脸,沉默着看她们交言。
秦英知道小筝是长孙皇后的心腹,于是很耐心地应付着时常蹦出来的刁钻难题。这些个问题大约也是皇后娘娘想知道的。
就比如小筝笑嘻嘻地道:“秦大人拜入礼部之后,药藏局的侍医差事可还要做?”
她敏锐地察觉到了对方话语里的陷阱,躬身浅笑道:“多亏陛下信任,秦某才能身兼数职。近时秦某本去药藏局,奈何分身乏术忙不过来,只能先向陈药藏郎告一段假了。”
听人提到药藏局,秦英就想起了太子殿下的消渴之疾。也不知他是否好些了,然而她最近自顾不暇,前脚在两仪殿参朝,后脚就要去西华观盯着,实在无功夫前往东宫探望他。但愿李承乾能在诸位医官的围绕之下好转起来。
这倒不是说秦英经过三个月,就忘了与李承乾的旧情。仅仅是她最近的生活排得满满当当,忙着忙着也就无心去想这个人的存在。
长孙皇后在旁听罢,眯了眯水色潋滟的眸子,依旧不言,心中则想秦英虽然是回来了,不过脚步已经被崇化坊的西华观牵绊,何况她如今还有礼部的事情要做,药藏局的侍医绝计做不成。也就是说她一时不会到东宫去,再见李承乾了。
当她最初听说秦英回了朝,本是担心她会马不停蹄地赶入东宫。现在她感觉并非秦英巴着太子殿下不放,而是李承乾在主动纠缠她。
毕竟秦英就算不依靠李承乾也能很好地生活,然而李承乾……零落的念头晃悠到了自己的长子,长孙皇后就有些头疼。
秦英一声不响地卷了包袱离开长安以后,李承乾不知从哪个多嘴的宫人处听说乐这件事,闹得厉害,不肯喝药更不肯让人诊脉。李世民故意不搭理他,经过几天自我折磨后,李承乾也知道木已成舟,秦英已经随车队出长安,就不会中途折返。于是他渐渐安分了起来。
不过有天他做了个秦英身受重伤的梦,坏脾气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只要别人做了一点不顺他意的事,他就会板着一张冰碴子脸,将那人撵出东宫。
那几天在东宫做事的官婢和宫侍都人人自危,十分畏惧近身侍奉太子殿下。
又过了不知多少天,李承乾听说秦英从幽州托人送了封百里加急的手书,他不顾李世民的禁令,乘辇去御书房对阿耶说了好些软话,只为求得秦英的一张狗爬字。他捏着秦英没有章法却隐隐成势的八行字迹,独自坐在榻上看到子时,第二天起来双目通红。
长孙皇后在东宫留了眼线,得知他痴迷秦英到如此地步,不知道要做何评价。是要夸他一心一意,还是要骂他失尽颜面?
长孙皇后得知秦英对李承乾的平淡态度,喜忧参半地松了口气。大概这段孽缘,真的是能通过时间磨平的吧?为转移自己长子的注意力,她觉得七夕“相亲宴”势在必行了。
秦英猜到了小筝的问题与长孙皇后有关。然她非长孙皇后肚子里的蛔虫,不可能将她的所有心想揣摩得一清二楚。此时谨慎回答几句,也就懒得管其他弯弯道道了。
小筝点点头感叹了句秦英年少有为,就将话题转到了旁处。两人不知不觉了将近一刻。
于是秦英回到西华观,已经将近午时了。嘱咐门下道人端热水进厢房,她宽了官服舒舒服服地沐浴了小半时辰,等浴桶里的水凉透,才起身换了道袍出门用斋。
用到了一半她忽然想起,自己答应过刘允,等安定了道场就为他盖一座大殿,使他再不用漂泊四方。
他给她讲了个发生在千年前的故事。秦英隐隐从他的认真语气中感受到了悲壮与苍凉,几乎可以认定他说的一切就是真实。但事情已经过去几百年,她不再是原来的秦英,也不能回应刘允的等待,索性做了拒不承认的模样,继续保持着不上不下的友人关系。
无论怎样,许下的诺言是一定要遵守的。至于她盖了大殿以后,他是否前来安住,就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曾在山林间清修百年的秦英早就寡于情。她对李承乾还是对刘允,几乎都是如此。将世间千万般情看得都重如山斗,唯独将男女之情看得如水淡泊。
她旁观了无数男女之情,却一直没有深入其间,所以不知道这情是有多销魂蚀骨,一旦尝过个中味就不能自拔。
心不在焉地把碗中最后一粒米细嚼慢咽地吃掉,秦英环视一周安安静静的斋堂,满意地颔首,想道自己在龙田寺见到的某些规矩,也逐步地在西华观实现了。
两年前的秦英,还是平康坊钟露阁中名不见经传的小厮,四月初八那天浴佛节,她跟着梅三娘等艺妓,到大兴善寺听俗讲,刚好遇上法琳师与傅奕辩论,选中秦英作为共论者。这也是秦英发迹的起点。
她在俗讲台上一鸣惊人,还与道宣师打了个赌。秦英赢了,便去终南山的龙田寺赴一旬素宴。龙田寺的规矩格外繁多,她在那里要入乡随俗地遵守着。一旬下来不仅是嘴里没味,身心都憋屈地不行。
不过等她当了观主,就体会到了道场之中严立规矩是有多重要。于是她毫不在意门户之别地把自己在龙田寺受过的所有规矩,都照猫画虎地改到了西华观。
秦英当初在龙田寺记忆最深的,莫过于斋堂僧人满座也是静悄悄的。如今西华观也到达类似境地,秦英大感快慰。这或许就是将自己的痛苦,加在了别人身上。
下午道观组织道人共修,秦英在席间提出兴修大殿。
众道人都疑惑不解。西华观占地虽然很大,然前院的广场要做斋醮,这样就没有空地再安置殿堂了。
秦英解释道:“今时人热衷上元节,供奉与上元节有莫大关联的太一像,不定能让西华观多些香火。”
此时众人在底下默默翻了白眼:香火又不能赚钱,是多是少有什么所谓?(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二回 购买新宅子
第二百四十二回
她的这番话没有受到多少反对意见。所以在后院中兴修太一殿的事就拍板定了。
主要是她此前雷厉风行地将所有敢挑战自己的道人都送出了门,如今西华观就是她的一言堂。道人们巴结她都来不及,哪里还敢拂逆于她?
秦英在开口之前,也充分考虑了兴修大殿的利弊。西华观后院的那片地,按照风水相看,并非是吉利之象,长久空置就会让道观的经算困顿窘迫。
她在红尘里一穷二白地打滚了这么久,也没有饥寒交迫过。不过现在她要为整个道观做打算,道观里满打满算有二十口,他们的温饱与西华观息息相关。若道观有朝一日倾颓,这些人要如何是好?
再说她还欠着刘允一个承诺。兴修大殿也正是一举两得。
不过兴修大殿并非是一朝一夕就能做成的。
首先是要找人设计大殿,出无数张详细的图纸。再找一帮技术精良的土木工匠,凿开院中土石,拿着墨矩等物施工放样。总之麻烦无比。
秦英看到这里抵着额头叹了口气:比起从无到有地建一座大殿,还是为自己和梅三娘买一个现成宅子来得容易啊。
下午她坐车进了兴道里的萧宅,问萧皇后兴道里这边的房价可有减下来。
若还和三个月前那么虚高,她绝不死赖在兴道里花多冤枉钱。
虽说她最近得了陛下的厚赏,然而钱帛数目是死的,以她大手大脚不拘小节的性子,稍不留神就能不知不觉花地只剩空壳儿,甚至到了最后还不知这钱帛都去了何种地方。
想到日后还要在西华观做工程,如今她深以为自己不省不行。
萧皇后笑骂秦英做了大官反而抠门拮据,没有了当初明明身无分文还敢吹牛说要买宅子的壮志豪情。
秦英摸了摸鼻子,道那时自己尚没有打听长安城甚至兴道里的房价。
梅三娘笑着给秦英打了圆场,好歹解决尴尬气氛。
看自己身边的梅三娘满眼都是秦英的影子,萧皇后知道自己再说多就徒惹两人不快了,便摇着扇子眯着眼道:“当时你说自己有意买宅子,我特意着人去兴道里各处问了一圈儿,当时没有合适的宅子,然而你回来的前几天,兴道里最南边的一间民宅正要易主,我帮你出钱定下了,你等会儿不妨带着梅三娘看看,若是合心就付了全款,三百贯。”
兴道里位置优越,地价高昂。普通民宅的要价也是贵气得很。那幢占地数亩的宅子其实三百贯还不止,她给秦英抹去了几十贯零头。而且萧皇后为了这个民宅,还前前后后地亲自在兴道里奔波了几次,对秦英可谓仁至义尽。
秦英低首感激地应声道:“好。”
她不在意宅子有几进几出,只是在意风水是否得宜。不过兴道里之北就是内城皇宫,天子脚下的风水怎么会不好呢?余光瞥见尚在惊讶的梅三娘,想萧皇后或许是为了给她们一个惊喜,就将事情彻底地蒙在暗处,于是连萧皇后身边最亲近的梅三娘也不知晓一星半点儿。
思及这里,秦英对萧皇后的感情越发深刻,无以言表只能再三叩首。
萧皇后见状放下蝴蝶穿花的刺绣团扇,执了梅三娘柔若无骨的手,放在秦英眼前,让秦英握住才说道:“我心爱的小蹄子日后就圈在你那里了。若她出了一点差子,我便拿你是问。”语气又像是说媒,又像是嫁女。
这也不怪萧皇后,她不知秦英的真实性别,此时完全把秦英当做梅三娘的良人。
秦英和梅三娘无言地对视了一眼,最后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又在大厅里坐了许久,等日头消下去,秦英与梅三娘亲自到那间民宅去了。
只见宅门的造型古朴庄重,不见丝毫浮华之气,秦英深觉萧皇后的眼光独到。
迈进了院子,一方不大的中庭里养着些无名花草。梅三娘最喜这些,还没见到正式厅室,心就已倾倒了一半。
秦英侧过脸瞧着梅三娘的上扬嘴角,道:“这宅子若你也看中了,我便和原主交涉。”
梅三娘点点头之后,就要去解腰间的钱袋子,想将自己身上的几十贯补贴给秦英。过去她们两个就说好了,若要买宅子就是合力出钱。
而秦英不要。她见梅三娘的手僵在半空始终不曾收回,只好缓和着口吻道:“我都是五品高官了,和过去的九品小官不可同日而语,你我昔日商量的就不能做数了。买宅子的钱我今天就全付了,至于日后添置家什和仆从,你再拿钱可好?”
梅三娘想这宅子买了以后,维护日常周转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自己不出资购宅,为秦英将来减轻负担也是一样的,便听话地袖起了手。
秦英和宅子的原主很快就钱地两清了。她送原主带着两箱行李出了宅门,心中感叹人的运势也像风水一般流转不息。
两个人在宅子里周游了一圈又一圈,像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最后秦英腿脚累得不行,向梅三娘告饶道:“郎君我走不动也。”
梅三娘瞪圆眼愣了愣,之后点着秦英的鼻尖重复着“郎君”一词,笑得前仰后合。
过去秦英带着梅三娘从益州行至长安之时,她还真将秦英当成郎君爱慕过,不过那段爱慕持续了很短的时日就宣告终结了。因为秦英揭晓自己的性别太快了。
后来梅三娘成为炙手可热的官妓,秦英在她身边做着默默无闻的小厮,两个人的角色高下不等,那段日子却很是快活。
最后两个人因为种种事情分开,许久之后相见还是倾盖如昔。
第二天,秦英和梅三娘到西市买了些仆从,将落灰已久的宅子里里外外地收拾了遍。
秦英的身体有些虚弱,没有做多少实事,只是像中年人似的坐在席位上看梅三娘忙里忙外,同时想梅三娘果然是个很有掌家天赋的。
又过了几天,宅子一切步入正轨。
秦英把秀恩爱甜掉牙的阿姊和姐夫请到了自家宅子来,四者谈笑风生彻夜好不肆意。期间梅三娘得了明离的判语。命数富贵而一生流落。(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三回 岁月不留人
第二百四十三回
夕阳西下,秦英站在新宅子的后院门口,看梅三娘和几个仆从晾晒被单等物,心里生出一阵难以言喻的欢喜。
岁月流淌地如此平静,好像时间能够永远停留在此刻。
在她透过梅三娘的身影发呆时,梅三娘转过了身,远远地对秦英笑道,快看那棵桑树上。秦英顺着话语抬头,只见两只倦鸟吱吱叫着飞回了自己的小窝,且在树枝落影间互啄羽毛,很是恩爱的模样。
秦英想到自己的阿姊和姐夫,此时大概也像它们一般,在丈人山上如胶似漆。才是离开阿姊两年,秦英却感觉像是隔了百年之久。平时无暇想起阿姊倒是不觉得有什么,现在一旦想起,相思就能把她困在角落里,不能自拔。
梅三娘看秦英抬着脸,久久凝视着这对喜鹊,走过去本想调侃秦英一下,却见她的眼眶有些湿润。小心翼翼地递帕子之后,梅三娘问秦英为何难过,秦英道自己有些想阿姊。
这时候的梅三娘才知道,秦英原来还是有家人的,她与孑然一身的自己不同。
梅三娘默默想了片刻,偏着脑袋道,既然想念为何不见?你在长安事务繁忙,不如邀请阿姊到长安来,左右你在长安有了自己的宅子,也不怕无法好好招待阿姊。
秦英撇了撇嘴道,阿姊和姐夫整天黏在一起,未必肯对我上心。何况她受了刀伤以后,修为散尽,这件事她想要瞒着阿姊。毕竟她下山踏入红尘是来结丹的,然而在红尘中过了两年,把自己的百年修为丢了精光,她实在无颜向阿姊交代。
——更可怕的是,她阿姊还尤其看重她的修行。若知道她丢了修行的话,阿姊会做出什么反应?秦英光是想想就有些不寒而栗。
梅三娘见秦英默不作声,当她是不愿将自己带到家人面前,便绞着衣带喏喏道,等你阿姊来了,我去萧宅躲个几日,避而不见就是。
秦英听她说得如此委屈如此哀怨,连忙摆手道不是梅三娘想的那样。
梅三娘打蛇随棍上地道,那就择日将你的阿姊请过府来?我亲自下厨招待可好?
于是将秦英阿姊请来的事情就在梅三娘的“撺掇”之下促成了。
秦英在夜里辗转反侧了两三天,才将不用修为与阿姊联系的法子想出来。早晨起来梅三娘为秦英梳头束发,惊讶地发现秦英的发根不如从前牢固,轻轻一动就能掉下来好些青丝。
梅三娘将秦英的落发藏在了袖子里,想着等以后收集一络,合布编成穗子挂在帐子上。她一边做着小动作一边笑问秦英是不是肾亏。
秦英没好气地回答,都没有夜生活哪里来的肾亏。
梅三娘抿着樱色的唇但笑不语。
秦英转头看她,而她还是一字不言,秦英被她的奇怪态度闹得又羞又恼,回身就夺了梅三娘手里的梳篦,自己做起了这件差事。
梅三娘看秦英鼓成一张包子脸,依旧克制不住嘴角的笑容,她拿袖子遮着口闷声解释自己为何要笑:“记得堇色过去说,起心动念也是会肾亏的。”
“哼。”秦英握持梳篦的手僵在了半空中,最后用力,啪地一声搁在了铜镜前。那些个不懂医的人就知道夜生活才能导致肾亏,就半点不往夜猫子的方面想!
等秦英收拾好了自己的头发,便是差一刻就卯时了。
来不及再和梅三娘打语言官司,秦英套好了朱红官服外的罩衫,就乘车出门,赶赴皇宫的朝会去了。
这天夜里,秦英神游到了丈人山,对阿姊道自己在长安定居了,刚刚买了宅子,阿姊择空就可以到长安兴道里来,她可以带着阿姊周游逛遍长安市坊的诸多盛景。
有道是山中一日地上一年。阿姊见了秦英,还以为她刚下山没过多久,忍受不住分别就上山寻自己了。
秦英早前将新宅的位置在舆图上细细标注了,此时把舆图交给阿姊,便转身离开了阿姊的梦境。她没有修为可以支撑神游,赶紧走才不会露出破绽。
阿姊第二天看到自己手里多了张舆图,愣了半晌,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真实。她起榻之后把昨夜发生的怪事告诉了明离。
他闻言无奈地叹道,秦英都走了两年你却不知,难得你过去三百年将她宝贝得紧。
秦溪握着他的手紧了紧,道,这都是因为我新找到了过去丢失的宝贝。
……
阿姊和姐夫是在下午来的,秦英当时还在西华观里主持共修,于是梅三娘陪着两位贵客喝茶吃点心。
秦溪不知梅三娘的底细,仅仅是把她当成了秦英府上的官家之类人物。没怎么与她交谈,低着头专心品尝西市的精致茶点。
明离相比秦溪倒是亲切和蔼了许多,毕竟是当了百年山神,还能听到人的心声,与梅三娘很快熟识了起来。
相熟的契机就是,他们讲话都带着些益州方言的味道。
明离问梅三娘是哪里人士。她低眉顺眼地回答道自己祖籍在益州。
明离又问梅三娘道家里有几户。梅三娘道原有三户后分了家,家父和母兄相继死后,她就只是孤身一人了。
秦溪听故事一般坐在旁边,眼眸看着梅三娘一眨不眨。
秦英回来时就看到梅三娘和自己的阿姊姐夫相处地“其乐融融”的场景。
听了几句他们的话声,秦英越发感觉,这是在变相盘问自己过去两年都做了什么,她赶紧进去坐在了明离和梅三娘中间,阻断了他们两个人好像很是投机的对答。
秦溪看到小妹一身正式的黑白道袍,袖口处的锦织云纹如波流卷,一口茶点差点噎住了自己。她就着明离的手,猛灌了半盏茶汤才缓过来气道,你穿成如此,莫非是在长安城得了道务?
秦英道了一声一言难尽,捡着自己发迹的路就洋洋洒洒地兜出一堆故事。
秦溪和明离俱是被她的话语吸引,竟没有追究她为何不用修为敛去自身的妖气。
是夜,梅三娘做了一满席的饭食招待秦英的阿姊和姐夫。
四者酒足饭饱之后,就坐在后院的小亭子里谈天说地,喧闹到了通宵达旦。(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四回 下山入红尘
第二百四十四回
秦英先后在皇宫为太子祈福,在圜丘超度前朝亡魂,能事义举经过了口耳相传,广泛流传坊间,一时秦英名声大噪。
其事迹之传奇,几乎可以和玄都观主这种资历老的道门中人相提并论。
无数人闻风而动,不远辛苦地争相来西华观,企图拜见秦英,一窥这上能祭祀下能祈福的道人真容。
她起先还好性子地逐一去见,然而那些慕名而来的香客不是要秦英为他们算卦吉凶,就是要秦英给他们相看祸福。后来秦英不胜其烦就一概推脱不见,只是扬言道自己会本观每月的法事上露面。
此言一出,让西华观的法事观礼人数空前绝后。
西华观随着秦英声名鹊起。加上西华观的香烛都是免费求取,每天登门的香客也就更多了。西华观的位置虽然不太靠近朱雀大街,但有秦英这个招财大树镇着,风水陡然转变。
道人们起先表面尊崇秦英做西华观观主,内心动辄就唾弃秦英的管制严苛死板。不过当秦英用自己的号召力延盛了整个道观的香火,道人们就不再对她那么排斥了。
当然秦英是不计较底下之人如何看自己的。被唾弃能怎么样,反正她又少不了一块肉。
秦英在坊间的高名正是如日中天,甚至惊动了长安城内的其他道观主。
有天玄都观主与门人弟子谈到过去曾在此挂单半年的秦英,抚着胡子唏嘘不已。记得他第一次见秦英时,就看出她的印堂明亮,前途不可限量。如今再看,果然是发迹了。
最后玄都观主感叹道,秦英所靠的并非是运气,乃是实打实的才能。他对看座下的弟子们都是一脸不服气,便语重心长地道:
“你们单觉得秦英的运气极佳,却没想到别的方面。试问今年清明时节陛下召秦英入宫为生病的太子祈福,若把诏书的名字换成你们中任何一个,你们有胆子只身入宫应召吗?若你们真愿冒险,可是要提前想清楚,自己无法成功为太子祈福,便是一去皇宫有来无回。
“秦英她在皇宫呆了两个多月也正是因为太子之痼疾难愈。所谓风险越大收获越大,秦英这一出皇宫,陛下便大手笔赏赐了她一座道观,还有数百财帛作为规制道场之用。若真把秦英的际遇降到了你们头上,你们能在宫里过活几天还是问题,别提拿了陛下封赏衣锦出宫了。”
弟子们面面相觑,再也不敢置喙秦英一言半语了。
此时秦英盘腿坐在西华观的后院厢房里看医书典藏,忽然打了几个喷嚏,心道人怕出名猪怕壮,自己当上一观之主后,这状若风寒的喷嚏就几乎没有断过。拿帕子揩了揩鼻子,她散了端正盘坐,往后仰面闭眼倚在墙上,思索刚看完的医方药例。
等秦英趁着饭前的这会儿功夫背了些东西,斋堂前的板子响了。秦英提上鞋履走出厢房,昂首阔步地走在了廊下,偶遇的道人皆对她恭敬施礼。秦英的虚荣浮华之心小小地膨胀了一下,不过转瞬即逝。
西华观的香烛虽然不收分文,但秦英依旧财大气粗,定下了兴修太一殿的计划,几乎没过多久就开始砸钱规办。
她下午入宫到翰林院拜见了缘师,请他设计太一殿正面侧面的图样。了缘师念在秦英与自己过去曾有同僚之谊,二话不言就挥毫用三刻时间,作了两幅工整图卷,秦英拿出袖子里准备好的五两银子,了缘师摇摇头没收,只说这是恭贺秦英升五品封观主的礼。
秦英讪讪地笑起来。她拱手道了声多谢,手臂里挟了卷轴提裾而出。不知怎么感觉自己托人办事情,最后收尾有些潦草。
出宫之后,她亲自到西市相关土木的铺子,请专业的匠人看这图样是否可行。
秦英对兴修土木这块并不太懂,上辈子略听人说过些细节罢了。于是她在请教之时,语气很是谦虚规矩。
匠人都是些不信佛道的俗人,也根本不识秦英这两字。任凭坊间将她名气吹得震天响,也与自己的营生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所以匠人不会特别高看秦英。
然而秦英率先摆出了这样的姿态,他们就愿意和她多说几句了。
他们道土木施工不仅与图样有关联,还要看实地情形,比如西华观后院空地方圆多少,再比如空地的土质可否合适。测设勘探之后才能下桩定点,设立基础。否则这图样上的亭台楼阁画得再好,也都是梦中之谈。
秦英闻言,知道他们都是有着丰富施工经验的,施礼再拜道今天不妨就到实地相看一番。匠人们商议了一会儿同意了。派四人跟随秦英的车驾去往西华观。
另外一边的弘福寺,因为迅速壮大声势的西华观太过招摇,长安城内的寺院之主普遍看不过了眼,这天下午几个方丈聚在那里开会。昙藏师也参与其中。
他们一致认为应该做些什么牵制秦英。昙藏过去见过秦英,就有一个寺主问计于他。昙藏师思索半晌道,或许可以让如七再次下山。
众人皆不知如七是谁。昙藏师道,终南山净业寺的如七是秦英的弱点,可以一用。
这些寺主将昙藏师的话听了进去,便让昙藏师设法与如七联系。
过了两三天,如七收到了昙藏师的帛书。上面道新建的普光寺人手不足,希望他过来帮忙。
道宣师看了一遍不置可否,只说如七若下了山,一只脚就等于踏进了红尘。
如七没有立刻回信,思索了两天无果,趁着去龙田寺代替道宣师对法琳师捎话,问该如何选择。
法琳师不谈其他,单给他讲了如今长安城内的佛道冲突。年初陛下降了圣谕。说僧尼一贯排在羽冠之后。长安城内大寺观的立场就尖锐了一些。每次法事都在暗中互相较劲。
如今秦英不仅是西华观主,更以方外之资跻身朝堂,拜官从五品上的祠部郎中。
她一人沾惹了朝堂是非,说不定就有别人效法她,攀附权贵在名利场里打滚。
长安城的形势如此恶劣,你要如何选择?
如七挠着头沉默一会儿最终道,于清静处修行易,于喧嚣处修行难——小僧愿逆流顶风而上。他来到长安城后,不到两个月就被奉为普光寺的首座和尚。
每个道观寺庙都会受到鸿泸寺的监管,其中的人事更迭都要给鸿胪寺报备,等鸿胪寺卿允准才行。鸿泸寺卿此前记过如七入宫为太子受菩萨戒。此时记他一遍名字无比顺利。
如七本来想辞而不受。奈何昙藏师联合几位寺主大力推举他担任一寺之首座。他们劝道普光寺新设,一切人事都是从头开始。如七可以在这个高位上,慢慢学会应对各种僧务。
(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五回 实地先测设
第二百四十五回
匠人们带着圆规方矩和麻绳棉线,在西华观后院的那片空地来来回回地走动。
秦英也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只见他们整齐有序地做着各种测量的准备,之后标记在了秦英刚才交给他们的卷轴背面。时候她也顾不上心疼了缘师亲手装裱的墨宝遭到荼毒,袖着手一言不发地旁观他们行动。
下午正当日头高照,秦英抬手擦去额角的汗,往树荫下更深地缩了缩。
方圆数据其实早在几天前秦英就测过了,然而可能是精度不太够,匠人们看了直摇头,道他们会用工具自己测定。
秦英见状也知道自己确实是门外汉,心道自己只需要负责掏钱,其他事她无法操持,也不会操持。
把一堆数据记录下来,他们对照着卷轴上的样图,大体选定了几个角点,就拉起绳子把角点围了起来,并叫秦英等道人绕道而行,他们这几天会连续到此探看的。
秦英满口应答,就看几个匠人提着铁锹,挖开了原本平整的土地。没过多久这地方就像是进了善于刨洞的地爬子,所视都是累累疮痍。她在一瞬间有些后悔自己做兴修太一殿的决定……早知道大兴土木这么复杂,她当真懒得弄了。就算要供奉太一像,其实也可简单地在某个大殿多摆一个塑像嘛。
后悔之念萦绕于心,秦英却无可奈何。她下午刚交过定金,这掏出去的钱就是泼出去的水,收回来比登天还难。
匠人们将几个角点处都破了土,拾了一些作为样本,并用麻布包起来,回去再研究这土质的强度可否做天然地基。【注】
秦英看他们收拾着东西,好像是要准备离开,热情地拱手走到树荫之外,亲自将他们送出了西华观门。他们不仅采了土样,还带走了太一殿的图样。因为要把设计图变成施工图,标注上所有的细部尺寸。
坐在道观的客堂煮茶时,秦英还心心念念着,了缘师价值甚高的墨宝,就这么放在了不识风雅的人们手里。
她自己虽然识风雅,不过对飞梁斗拱、桁木椽子都一窍不通,真正是隔行如隔山。所以什么都别想了,还是老实花钱吧。
喝到半饱补足了刚才出的一身汗,秦英才慢悠悠地坐车回兴道里,打起精神来应付家里的阿姊和姐夫。他们下山进了人间,对长安都城的一切都感到新奇。
秦溪逛东西市大概是上了瘾,每天开市以后,她不带着明离出门溜达就不舒坦。
梅三娘最初还是回回相陪,害怕秦溪与明离在市坊间迷路。不过这几天宅子里在修葺屋顶加补青瓦,她必须看着匠人们做事,也就让他们俩自己乘车过去了。这对道侣秀恩爱是旁若无人的,恨不得青天白日就将影子缠绵在一起,梅三娘跟着也是很尴尬的。
秦英回宅子的时候,自己的车驾刚好与阿姊的车驾先后进院。宅子门口并没有高调地挂“秦府”额匾,于是秦英不曾称宅为府。她跳下了车就看一堆小厮在帮着明离抱大大小小的锦盒,心里不禁感叹,阿姊真是个懂得享受生活善于花销的。要知道她得了这么多财帛,都不敢轻易去东西市大肆置办物事。
绕过八扇织锦屏风进了厅室,就看秦溪在拆那些盒子。秦英走过去与她一起拆,并和她聊着长安的有名风物特产。
看那些锦盒里多半是华而不实的装饰品,秦英也不好说自己阿姊奢侈,咬着牙想只要能哄了阿姊高兴就好,至于破出去的财,当是免灾避祸了。
在秦英发呆的空子,秦溪已经把西市买的几匹上好的布拿出来问道:“这料子你可否喜欢?给你做成外头的罩衫可好?”
秦英坐在阿姊旁边用手摸了摸质地,最后嘿然一声无奈地笑了:“我并不穿女装……”
“那真的是太可惜了。我去问问梅三娘可是喜欢。”说完秦溪就拿着新扯的石榴红缎子,去后院寻梅三娘,准备让她看看颜色和印花是否入眼。
秦英愣愣地站在厅室里,阿姊给她挑选的料子怎么就变成了梅三娘的?不知为何感觉她下山两年以后,她的阿姊就不在乎她了!
明离倚靠在屏风上,见状远远地对她摊开了手,笑容怎么看怎么不怀好心。
秦英拖沓着步子蹭到了姐夫身边,本想对他撒娇得他哄劝来着,结果被他狠狠补了一刀:“你个头矮,穿男装的长衫道袍就显得更矮了。实在不如女装来得养眼。”
——无论是道观里还是朝堂上,都没人敢对她做出这么诚实又中肯的评价!不过自家人关起了门,讲话就是百无禁忌的了。
秦英听罢抬起头,半是羞恼半是宽慰地嘟起了腮帮子,冷不防迎上明离的一双深如寒潭的眸子。
明离注视着秦英神色认真地道:“……有些事不要以为我们不说,就是完全不知情的。你阿姊看出你的异样,因怕你提到旧事难过就憋着没问。但我没有她那么多的顾虑,过去你曾问我,现在换我问你了。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你的百年修为到底去了何处?”
她被他身周的气息震慑,缓缓地后退了一步。虽然已经张开了口,却不知要如何回答。
她委实不愿让阿姊和姐夫知道,自己在朝中立了一个死敌,他找了刺客谋杀自己,结果刺客一刀斩断了她的道基,她不得不一年以后从头修起,于是便睁着杏眼迅速说起了半真半假的话:
“今年清明节后,陛下召我入宫为太子祈福。我入宫两个多月,见太子的消渴之疾迟迟不能好转,便冒险渡给他了百年修为。他第二天有所见好,陛下放我出宫,还赏赐我一座道场与若干财帛。”
实际上秦英只是借用房中双修,渡了他三十年修为,还弄巧成拙地让他病情加重了。
明离被她气得糊涂了,一时没去探她的心声,也就没有听出她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他指点着她的脑门,严肃着脸训道:“你竟情愿地把自己的修为交给外人?”
【注】这段充分体现了我是学土木的,不过现代和古代的施工肯定是不一样,我这样写自然有许多疏忽纰漏。一家之言贻笑大方。咳咳,适当看看,笑笑就好。(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六回 不言做离殇
第二百四十六回
明离听到秦英是因救人才丢了修为,狠不下心来好好教育她,色厉内荏地训了几句后就偃旗息鼓了。
秦英躲过了一劫,还是没有松下气来。
刚才她没有经受住姐夫的盘问,让姐夫知道了这件事的因由,没过多久她阿姊肯定也会知道的。按照阿姊的脾气,把她训一顿还是轻的。
现在就怕阿姊一怒之下将她带回丈人山,不许她再入世了。她好容易在长安稳定下来,在朝中有了权势与地位,在坊间有了道观与宅子,让她立刻放弃一切回到山上,她绝对是做不到的。
她胆战心惊地过了这天下午和晚上,吃了些宵夜准备熄灯回房睡觉,结果阿姊笑眯眯地问秦英愿不愿意和她一起睡。
自从阿姊和姐夫确定了道侣关系,这两个专业秀恩爱的,从白天到晚上都像饴糖似的腻在一起,几乎没有分开的时候。阿姊今夜把姐夫赶走,把身边的位置让给自己,秦英感觉有些受宠若惊。想这该来的暴风雨无论怎么样都是躲不过去,便点点头答应了。
她们姐妹俩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亲近过了。平躺在一张榻上手拉着手,不时低声说话。温馨的气息蔓延在心头,让秦英莫名有些想哭。
悄悄话一下就说到了夜深。在秦英昏昏欲睡最无防备的时候,秦溪才开始发难。
秦溪倾身给秦英裹上了薄薄的被单,忽然问道:“你是不是有了心上人?”
“没有心上人。”秦英眯着眼打了一个哈欠。
阿姊不依不饶地掰过了她的脸,强迫她对着自己,之后道:“那得了你百年修为的小子,和你是什么关系?”
秦英笑道:“我是医者他是患者,最平常不过的医患关系而已。”
秦溪沉默了一会儿皱眉道:“改日让我见见。”显然是不怎么相信秦英的话。
“太子殿下居于东宫,我凭着鱼符只身入内还不受待见,如何带你去见太子殿下?”秦英把阿姊捧着自己的脸挪下来,又去捂阿姊的双眼,“这样晚了阿姊还不困吗?”
秦溪不吃她转移话题的这套,冷冰冰地道:“你若和他没有什么私情,就把百年修为要回来。”
秦英睁开了半闭着的眼眸,在夜中露出一丝幽光:“这不是说要就能要回来的。”
只听阿姊不屑地哼了一声道:“他一介凡俗,拿了你的修为也是枉然。”
“可我教会他导引之术了,想必我这百年修为如今已经炼化成了他的。”秦英的语气不再懒洋洋,反而透着些疲惫。
秦溪竖着眉道:“你好心肠地用全部修为救他一命,可有想过自己的命数?你超越正常寿命两百多年,若没有半点修为护体,生死大劫随时到来,有可能要了你的小命。现在给你两个选择。或是与我回山好好闭关修行,早日把修为补齐。或是把原有的修为全要回来。”她的态度很是强势,大有秦英若不遵从就翻脸的趋向。
秦英看着阿姊长叹了口气。记得小时候秦英就是被阿姊这样重重管束,她上辈子想要逃离束缚就偷偷下山,结果下山以后就展现出了和阿姊如同一辙的脾性。这辈子她学着人间的做派圆滑了一些,不过骨子里还是和阿姊一般刚强。
“我道基已经受损了,炉鼎再也固不住真气。”秦英知道自己不说实话难以招架阿姊,就把自己中衣衣带解开,露出那道位于督脉命门的狰狞长痕。“我受伤的事连梅三娘也不知道,阿姊千万替我保密。”
秦溪这才晓得自己被小妹骗了,但现在她的注意力全在伤疤之上,也无暇追究其他了。她用手缓缓抚了过去:“……是谁伤的你?”
“幽州军府假扮的刺客。”秦英趴在榻上,咬着自己的中衣袖口,声音含糊地回答道,“这也是我的报应。”她感叹了一句以后,就讲起自己是如何招惹到了侯君集。
过去侯君集被梅三娘用簪子刺进了檀中,受了重伤险些救不回来。秦英费了很多波折托人周转,保住了杀人未遂的梅三娘性命。秦英就因此和侯君集结了梁子。
之后侯君集就看秦英不顺眼。他派了自己掌控下的幽州军府谋杀秦英,那些人没有成功,只是让秦英的后腰挨了一刀。虽然没有深入骨头,不过她的经脉受伤严重是肯定的。
秦溪听完了,也没有特别在意梅三娘出身平康坊,自己的小妹还在那种烟花之地做过小厮,只是攥拳斥了一句:“好狠毒的手段。”
秦英没心没肺地笑:“无毒不丈夫。幸好我当时命大,不然真应了一句客死他乡。”
“呸呸呸。”秦溪啐了一迭声,将秦英身后的中衣合起来,抱着小妹的纤细腰身,在她的肩头抽了抽鼻子道,“我不要你拥有功名利禄,也不要你获得高官厚位,只要你平平安安顺遂喜乐地活着。”
“——此仇不报非君子。”秦英自言自语似的低声道,之后转过身,嘴角微翘着道:“你的头发落到我的衣领里好痒。”言罢故意用自己的头发去戳秦溪的下巴和脖颈,最后两者的青丝难舍难分。
那天晚上秦英成功打消了阿姊将她带回丈人山的想法。
第二天秦溪就收拾起了包袱,和明离回益州继续隐居去了。她觉得小妹在长安生活地委实辛苦,他们逗留多日给她添了不少麻烦。离开能让秦英好好处理朝事与道务。
秦英知道阿姊格外喜欢吃茶点,就让梅三娘去西市的巧思铺,把那里的现做点心挨个买了一遍,花了无数银钱。当天的巧思铺掌柜看到如此一掷千金的金主,笑得都合不拢嘴。
把八角食盒塞到阿姊的怀里,秦英目送他们乘车而去。她马上要去西华观监工,没法送他们出长安了。
梅三娘则亲自将他们送到了灞桥之畔,折柳挥别。看这对人影相携着渐行渐远,梅三娘只觉得无端羡慕。
路上秦溪一直不忍心打开食盒,仅仅看着食盒的宝相雕花,就已经泪眼朦胧了。
明离搂着她的肩道,以后还有机会到长安来的,何必如此悲伤。
秦溪摇头不言。(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七回 佛道之往来
第二百四十七回
太一殿的施工图三天就做好了。秦英到西华观的时候,匠人已经开始动土。道人在后院围观了一圈儿,看秦英背着手走来,就自觉散开让出了条路。
领头的匠人停下了指挥,对秦英打一声招呼。
秦英倾身回了一礼,唤道人在树底下给自己敷了坐席,亲自看着他们做事。然而不到半个时辰她就靠在树干侧睡着了。
路过的道人们看观主垂着头,面上露出天真如孩童的睡颜,都抿着嘴偷笑。明明秦英前面是叮当作响的施工声,她却能够安然睡着。真是任凭八风吹拂,我自岿然不动啊。
等她醒来,耳畔的闹人施工声已经停歇了,动了动僵硬的脖颈想要起身,只看自己的前襟搭着一袭朱红袈裟。
这上头的福田格子乃金线所织,晃得她双目有些刺痛。秦英眨眨眼移开了目光,撩起袈裟将它团在手臂之间,起身随口问着身边的道人:“方才有僧人来过?”把身上的袈裟脱给她盖着,秦英心里只能想到一个人会如此做。
道人恭敬下拜道:“回禀观主,普光寺的某位法师前来拜帖,迎门的道童便引他入客堂坐了。因坐等好久都不见您来,他便进了后院寻您。”
秦英听道人这番语焉不详的回答,已经猜出了来人是谁。她低下头看着手臂间的朱红袈裟,沉默片刻叹息一声:“都成了普光寺的高僧,还是这么不知规矩。”说完她闪身进了回廊,顺着阴凉处去客堂见如七。
已是三个多月没见了,而今他着了一身木兰色僧袍,坐在客堂安安静静地煮茶,之后自斟自饮。那朴实无华又带点坦荡的气度,倒让秦英眼前一亮。
秦英走过去坐下,把手臂间的袈裟交回于他。倒了杯茶细细品了一口,秦英盈盈笑道:“前几天刚得了普光寺的差事,现在就披着袈裟出寺门入道门,你也是足够高调的。”
从她胜任观主以后,便与鸿胪寺卿刻意保持密切的关系,以便时刻关注长安城各个观庙的人事更迭。所以她进了这个宗教的上层圈子,视野也变得开阔了。
如七并不在乎外人的言辞态度,然经过秦英的点拨,也知道自己在佛道冲突的当口这样作为确实是张扬了。他弯着唇角腼腆地笑了一下道:“你我相交,是否会给你带来困扰?”
她闻言摇摇头。虽然他给自己披袈裟,让秦英是吃了一惊,不过这件事发生在自己的西华观里,相信看到的道人也不会传出去。
如七嘴边的笑意加深。
两个人对坐着叙了会儿旧。他听她说幽州那边的风物人情,她听他讲终南山上的繁盛草木。最后话头回到了长安城佛道两派并立并不相容的尖利态度。
他问秦英内心是否敌对佛家。
秦英思索着他抛出的问题,越发觉得如七不对劲。若她将佛门之人看成竞争对手,怎么会与他喝茶聊天?难道他觉得自己是个例外?
想着想着她的面孔就严肃了起来,正襟危坐着对他道:“我以为佛道两派犹如井水河水,互不干扰侵犯。”
如七看秦英就像是竖起全身毛的某种动物,赶紧摆了摆手道:“我听说西华观有意争夺香客香火……便有此问,你不要往心里去。”其实他今天过来是受昙藏师所托,探一探秦英的底儿。
秦英渐渐放松,弯了些紧绷的脊梁,散开盘着的腿换了个舒服的坐姿。
结果他又寻了新的难题问她道,半身入世半身出世的滋味可否好受。
气氛硬被不会婉转讲话的如七搞得有些尴尬。
她一愣后缓缓道,勉强受的住。
普光寺主长期不在本寺,如七忙得厉害。两个人没说多少话就告别了。
秦英没有亲自将他送出西华观,只是坐在客堂里看着他的背影多说了一句,把袈裟收进布袋里再离开。这时候她已经隐约感觉到了,身份地位差异使得他们不得不分道扬镳,两年前在龙田寺并肩而行的日子一去不能返。
晚上秦英用饭时心不在焉,梅三娘以为秦英是在想念下午离开长安的阿姊和姐夫,就默默给秦英不停布菜。秦英没有动两下筷子就称自己有些累,早早回房睡觉了。
当夜秦英做了一个亦真亦幻的梦。
她梦到她是西华观主而如七是普光寺主,他们分别代表佛道两派,敌对着站在了舆论的风口浪尖。
梦境之中也像两年前她参加的大兴善寺俗讲一样,在空地之上搭了个很高的木台。她身着黑白道袍,梳着高高的圆髻带着金簪羽冠。对面的如七则是与今天别无二致的扮相。本该是要坐而论道的,可他们俩却是一言不发。
台下众人看着秦英,开始是整齐地唤着神医,之后突然转了口风,杂乱无章地怒骂她妖道。只听声音越来越大,秦英忍不住红了脸转头去看台下。结果在人群中看到了侯君集,他当众拔出横刀向她掷来。
秦英猛地从榻上坐起来,惊醒以后一时不知梦境所见皆是虚幻。往脖子上摸了摸,没有伤痕才后怕地抚平衣襟。
因为做了个梦,她一早上都魂不守舍的。梅三娘给她束好发,秦英还在对着镜子静坐。梅三娘打趣了她几句,秦英才勉强振作起来。
朝会之时,她跪坐在五品官员的席位上,眼瞧着侯君集在朝堂之上用嘴皮子翻雨覆雨,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然而侯君集很快就蹦跶不了多久了。因为有人开始上书参奏他的忠实党羽戴胄。侯君集要避嫌,就只好坐在席间默默旁观。
戴胄坐的是正四品下户部侍郎的位置。早年跟随王世充做事,后来归顺了李唐。贞观元年时得了陛下的青眼,擢拔官位的速度可比一众曾在秦王帐下谋过大事的老臣。不过戴胄为人做事都八面玲珑圆滑地紧,按道理也没有得罪过谁。
秦英还没追忆完戴胄的过往种种,就听两班大臣吵起来了。
“戴大人在户部不曾徇私枉法?那过去红极一时的梅琯是如何在从平康坊混进教坊的?她若没有打通户部的关系,如何能从乐妓变成官妓?”(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八回 低级之弹劾
第二百四十八回
秦英听着这话觉得有些好笑。事实是侯君集看上平康坊钟露阁的梅三娘,然后拜托戴胄把梅三娘的户籍落进官籍。坊间竟然传言成了这样。竟然还有朝官以风闻当做上奏材料。
这时候弹劾一个人确实可以采用风闻。不过秦英一直对这种毫无逻辑的弹劾表示不屑。
戴胄是侯君集的最大党羽。但秦英也不会因此在风起云涌的朝堂上趁机踩他一脚。
毕竟戴胄是多年的御下重臣,怎么会被这么轻易整倒?
若戴胄不能一下就倒,秦英还在这时傻兮兮地跟风表态,便为以后竖了政敌埋了祸患。
然而这两班朝臣掐地越来越离谱了。他们从梅三娘一直说到了爱慕于她的侯君集和李靖,甚至波及到了收留梅三娘的前朝萧皇后还有萧禹。
秦英本来是作壁上观,不过那些人话锋锐利,最后不知怎么就绕到了和梅三娘双入双出的秦英身上。
秦英别有用心地看了一眼侯君集。想知道这是不是他派来的人故意黑她。
谁料侯君集也是一脸莫名,还以为她自编自导了这件事,甚至不惜让人黑自己。他的目光瞪得她心里一阵膈应,连忙转过了脸。
李靖的脸色毫无变化,然而他一直垂着头,好像真是没有清白可言。
萧禹听着那些人颠倒黑白,脸色一阵青一阵红一阵白。他刚回长议朝会四个月,在太子太傅的位子上坐的战战兢兢,从来不敢沾惹任何是非。就连三个月前的国宴上,几乎所有的朝臣都发表了意见,他都闭着嘴学修闭口禅。可这飞来横祸是叫什么事!他的手紧紧捏着袖口,浑身都气地发抖了。
李淳风暗自扼腕叹息,自己的小师妹装男人踏上仕途,做官上朝也就罢了,非要救那个和众多官员纠缠不清的梅三娘,间接与其他官员不对付。这就是江山美人不可兼得啊。
然而我不来就山,山自来就我。后来秦英和侯君集都被牵连进去了。
秦英忍的功夫不够格,最后霍然起身出列,义正言辞地道自己虽然与梅三娘有关,但平康坊有众多乐妓官妓,何必要就着梅三娘不放。
之后公然为官妓反驳的她就被众人的吐沫淹了个半死。
戴胄回眸看着身后一群出列的朝臣,深深感觉今天早朝是被人故意搅成了一团乱麻,他们最终目的是要整垮自己,还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上座的李世民看着几乎倾巢而出的朝臣,再看左右那些空空落落的席位,脸孔不宜察觉地阴沉下来。他懒得与他们分辨,挥了挥手让大太监尖声唤了一声退朝,率先离开了龙榻。
此刻两班被晾在朝堂上的朝臣都愣住了。秦英撩开了袍子站起来,不受直身跪坐的冤枉罪了。侯君集跟在她后面也离开了两仪殿。
秦英没有资格参加御书房的小朝会,于是她直接出了皇宫。谁成想侯君集像是紧追不舍,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地走着,秦英转过头无奈地拱手道:“侯大人不去参加小朝会,是有话对秦某说?”
“小朝会上那些人占了大多数,去了也是会受打压。秦大人的车驾停在横街之旁吧,可否让搭在下一程?”
秦英心里骂他两句,之后笑脸相迎地和他走了剩下的半路,之后将他邀上了自己的车驾。一路本来无话,然而侯君集一直在问秦英出使途中的细节。
秦英昨夜梦到了他,现在还生着怨气,于是懒得理他,现在却还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侯君集好像看不出秦英这样不待见自己,继续和她主动攀谈。问出秦英在幽州和军府并无过多接触,他才放下一半心来。
小朝会之上原应出席的李靖萧禹、侯君集戴胄都不曾来,这局面就变得更加乌烟瘴气不忍直视了。李世民耐着火气听到最后,让御史台彻查这几个人n和梅三娘的关系。于是过气官妓梅三娘再度成了朝中坊间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
……
第二天下午傅奕到西华观找上了秦英。站在门口就大声道,她胡言乱语祸乱朝纲。秦英当时在后院监工,听道人通报傅奕要见自己,不曾正面理会,只是好言好语地请道人转述到,先让傅大人到客堂坐一下,她忙完就与他坐在一起细细理论。
虽然秦英有充足理由拒绝现在就和他相言,不过傅奕认为她是故意欺负自己老迈,不堪其辱的傅奕被气走了。
前院一片喧闹之后终于重归寂静,秦英坐在树下失笑起来,心道老人年纪大了果然与小儿无异。
傅奕当年在反佛方面下了苦力,甚至不惜和德高望重的法琳师在明面上闹僵。此时他看秦英不顺眼就跳脚来骂,实在是正常不过。
不喜秦英小人行径的他已经年迈,不再是太史局令,论真实地位还不如秦英,于是她并不畏惧他如此言行。
这时御史台派人到了秦英的宅子上,原本是要请她去搜集证据证明自己无辜受冤,然而应门的童仆道,宅子里的主人不在,只有夫人梅氏在。
御史台的人在官场里一个个都活成了精,听到一丝线索就能顺着它往下延伸,不管它是有的没的。之后就转而请夫人出宅子和他们走一趟了。
梅三娘看到无数官服立在大门两侧一时慌了神,也就不由自主地坐上了他们的车驾。
秦英下午回兴道里的时候,在车上得知戴胄的调令经过三省和议批示好了。新上任的户部侍郎是高士廉。
她想到高士廉过去与房玄龄一起设计过翰林院长史欧阳大人。对他的印象就降了几分。此时内心不喜不忧。
但转念察觉侯君集的党羽戴胄不在高位,于自己来说终究是有利的,不由得面生笑颜。她坐在车里忽然展露笑容,因没有人旁观,也就无所谓了。
跳下马车的秦英嘴角仍挂着残留的笑,可是开了宅门,看门前站了一溜儿的仆从管家,低声交谈神色无主的样子,好像发生后院起火之类的急事。秦英隐隐有了不好的感觉。
走近他们问宅子里出了何事,他们小声道夫人被御史台的人带走了。
炎炎日头之下,秦英后背立刻出了一身的冷汗。(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九回 美人与英雄
秦英也赶不急换身上道袍,就让车驾掉头去了御史台。她没想到御史台的动作和三省六部一样快。
朝廷最高的监察官署就是御史台。它下设台院,殿院,察院。台院侍御史负责纠察百官,下至小吏上至仆射,无所不及。
秦英等人就是受台院侍御史审核。
然而她想不明白,被她金屋藏娇的梅三娘是怎么被侍御史和侍卫发现的?难道他们一夜之间就查到了秦英和梅三娘的关系?
他们探查官员也就算了。连官员宅子里的人也一并探查。这也太没隐私了!
而且什么时候起官员的家属也受御史台的管束了?
梅三娘一年之前进了雍州府狱,受了那么多罪,秦英觉得这次她进御史台很可能重蹈覆辙。于是车厢里的她再也坐不住了,倾身撩开了车帘,让车夫赶得快些。
车夫只当是秦英和梅三娘夫妻情深,听罢依言挥起了鞭子,打得小蹄子狠狠地一撅趔。
车驾停到了御史台的侧门,秦英率先下车,拿了鱼符交给门旁守卫,大步流星地跨进了门去,准备不惜一切代价地去把梅三娘领回来。绝不能让她在这里拘着!秦英咬着牙想道。
车夫则在秦英身后料理车驾置放在何处的杂事。
秦英进去之后就问身着六品官服的台院官员,她家夫人在哪里受审。
御史台侍御史只带走了秦英的夫人。此时秦英气势汹汹地找来要人,台院官员都是毫无惊讶的。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秦英就算穿着道袍,也是朝廷不折不扣从五品上的官员,和正六品的他们不可相提并论。
台院官员很识时务地给秦英指了后头的某间偏僻厢房,就脚底抹油地溜了。毕竟捉了秦英夫人的是敢于犯颜逆上的侍御史,和他们自己一点关系都无,何必要淌同僚的浑水?
秦英敛着眉头哐地一声推开了厢房门,只见梅三娘畏畏缩缩地低头坐在那些官员面前,一副做了错事的模样。就凭她认罪似的姿态,御史台侍御史就能判定她不是清白的。
秦英暗自叹了口气,走进去做了一礼后不卑不亢地朗声道:“内子过去却然沦入风尘,然她与户部侍郎戴大人并无关联,户籍的事想来定是其他人和戴大人合力为之。请诸位大人还内子一个公道,让内子离开。秦某陪你们继续审讯。”
梅三娘听出了秦英的声音,既惊又喜地转过了头,楚楚可怜地望向秦英,哽咽着唤了一声:“……大人?”
听到这两个字,秦英半边身子都有些酥酥麻麻的。她想自己若真是男子,英雄救美的戏码肯定能让自己的心膨胀起来了。
侍御史直了身子道:“放肆!她虽然不曾招认自己的户籍来历。却说了比这更为重要的事情。她还不能就此离开。”
秦英才不吃他那疾言厉色的一套,猛地跪坐下来,也像他一样挺直了上半身道:“御史台向来只是监察百官,何曾波及官员亲属!大家同为五品之位,莫要欺人太甚!”她若是不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手中掌握着的权势还顶什么用!
远处坐着其中一的人当期了和事佬,对她摆摆手道:“……秦大人不要激动。”
秦英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们。只气势上就足以压倒那些与她同级的官员。虽然他们掌握着京官的生杀予夺,但秦英身正不怕影子歪。她行得正坐得端,就不畏惧别人暗地去戳她脊梁骨。
或许是她的怒目而视让对面的官员不寒而栗,很快就接二连三地有人拱手对她好言相劝,请她把自己的夫人带回府去,至于配合御史台的调查,不妨秦英明天早上再来这里一趟。
秦英对他们的提议还比较满意。她搀扶起因畏惧而浑身无力的梅三娘,在外人眼中缓慢而坚定地带着夫人离开了厢房。
等她们两个相携而去,御史台的官员三三两两地耳语道:“秦英不是个道士吗?怎么会娶妻呢?”
另一个人好像很看不上同僚的智力,撇嘴道:“有些门派的道士可以娶妻。只有出家的僧人才不会娶妻呢。”
在御史台门口徘徊的车夫看到秦英和梅三娘越了门槛,连忙去取车驾。梅三娘半依靠在秦英的肩膀,她比秦英高出大半个头,看起来更像是阿姊,不过宅子里并没有人敢妄议她和梅三娘的关系。
坐在车厢里,秦英揽着梅三娘不断颤动的腰身,沉默许久后道:“若是难过就哭出来。”
梅三娘憋了一会儿才回抱着秦英道:“……大人,大人。”将头低低埋在秦英的脖颈处,抽泣地像是流浪数天才找到唯一庇护的小兽。她弓着腰身呜呜哭着。最后秦英抱不动她了,将她的头放在自己腿上让她枕着。
秦英在她这哭声里也难受了起来。想她经历过家人离散,进入军营成为营妓,后来虽然逃出,却栽在了自己这个渣的手里。秦英过去一直以为给她最好的一切就是善待她了,但不曾去想梅三娘愿不愿如此生活。
现在她将梅三娘囚在自己的宅子里,没有大事就不得抛头露面。梅三娘能在宅子里安安静静地呆几个月甚至几年,但她是否能忍受一辈子?
秦英小心翼翼地问了她一句,是否怪自己当初将她送到平康坊,一步一步地将她推成长安城内炙手可热的官妓。若她不是在平康坊钟露阁为乐妓,就不会和侯君集或者任何官员有所交集。生活或许安逸而简单,再无这样的波澜起伏。
“大人在何处,我愿追随到何处。”梅三娘抹了抹哭花面妆的泪痕道。
秦英听罢将她更深地往怀里揽了揽,低声道:“你既然如此信我,我便会护你一生。”
【注】今天去济南开某保险会议。去的途中有个男的猥琐我。我义正言辞地说了不要对我动手动脚。结果他毫无自觉地道他没动脚。呵呵。我祝愿这样恬不知耻的人永远阳·痿。做一个有素质的人其实不难,可怕的是他根本不想有素质。(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回 天上与人间
第二百五十回
秦英只身闯入御史台,只为将自己的夫人带出来,也在坊间演化成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谈资。且不论道士秦英是如何娶的妻,这等情深就足以让坊间的诸多好事者津津乐道了。
不过等秦英近期的种种事迹透过宫墙流传进东宫,李承乾的脸色五彩纷呈。
他觉得传言荒谬至极绝不可信:秦英当时不是跟随新罗车队去往外国传播医术吗?这还不到三个月呢她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就算她到长安了,加封五品礼部的祠部郎中,又是怎么一回事?她身为一个道士横跨了三个官署,官职品阶越做越大,阿耶竟然默许了?
再说她每天进宫上朝都会路过东宫,不来看自己一眼是死是活,秦英确定没被人掉包?
这些问题都不是最重要的。秦英一介女扮男装的道士,入了仕途做了朝官瞒天过海只能道她手段高明,她在兴道里买了宅子藏了娇妻到底是什么情况!坊间竟然还传言他们夫妻感情很好!李承乾很想知道她们两个女的是如何能勾搭成·奸的,秦英她一个女的晚上怎么能满足自己的妻子。
事实上李承乾想多了。
当他打听到秦英的妻子是梅氏,过去好像谋杀过侯君集,出狱之后还躲藏在前朝萧皇后的萧宅避祸。他就体会到了深深的危机感。
他曾见过那个艳若桃李娇媚无比的娘子!第一次在萧宅后院见到秦英和梅三娘坐在一起的时候,他就觉出了她们两个的关系非同寻常。
如今不得不将坊间的流言当些真了。
若他的情敌已经先他一步成功上位,他要如何才能顺利扳回一城夺回秦英?要和一个女人争女人,怎么想怎么画风不对。
他在闲来无事时设想过很多种失去秦英的可能,唯独将她购宅娶妻的可能漏掉。这大概就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
他气愤地从软榻上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咬着牙想道千万别让秦英贸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他这滔天的醋意和怒意很有淹没一切的意味。
这时候的秦英还怀抱着梅三娘睡午觉。被李承乾翻来覆去地念叨好几次,秦英的鼻子开始发痒。就算揉揉也缓解不了,一通喷嚏接踵而至。
梅三娘自从去了御史台精神就很脆弱。听到比较大声的动静就害怕地不行。听秦英这震耳欲聋的喷嚏声,脑袋直往秦英的怀里缩。
这几天秦英都习惯梅三娘了,如今任由她在自己面前胡作非为,艰难地伸手去取榻旁小几上的帕子,狠狠揩了把鼻涕才拍了拍梅三娘的后背,安抚她继续睡。
秦英感觉自己久而久之,大概真会变成一个女断袖。
史书上都记载的是男断袖,不过秦英相信女断袖也是会存在的。只是因为女子的地位在过去并不突出,于是青史撰写者就不甚在意了。
秦英将********抱在怀中,不仅有李承乾醋劲大发,另外还有一个……
三十三天。书斋一层。
天帝握着青釉茶杯,琉璃般的眸光落在杯中平静水面上呈现的影像,注视了一会儿就不忍直视地闭上眼。
阿琢倒是在下界给他找了个好情敌。这难道是报复他在上界娶妻吗?
想到这里,天帝陡然察觉自己的心境已经散乱,再看茶杯的水面一片波动,他深深叹了口气让自己慢慢淡定下来。
批了一上午折子的天帝放下了朱砂笔,抬起手摁了摁额角,散开了盘坐的双腿,起身去书架上拿了一卷下界的浮生过往录翻看。他查了一下将秦英的前世今生,仔细研究她与阿琢是结了什么缘分,如今才会做一对儿假夫妻,给她们真正的眷侣造成莫大困扰。
很简单的因由。过去秦英曾经受到一个人的饭食布施。今生秦英要倾尽自己的一切去照顾这个恩人。
看完因果天帝才觉得舒坦了。不过心口还隐隐地揣揣然。怀了娃娃的人脾性都这样时好时坏反复无常的。
此时书斋门外传来恭恭敬敬地一阵敲门声,书吏唤道:“陛下。天后端了银耳莲子羹求见。”
天帝自从把阿琢贬到下界心情就不太好,此时格外突出,他面无表情地淡淡回答道:“让她自己喝了吧。”
书吏在门外听到这句话不由得抖了抖,企图让全身的寒战消下去,他犹豫道:“可是天后娘娘在外跪着……说您不见她就不起来。”
天帝冷情地笑了一声:“她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也就罢了,若把孩子跪地小产了,她准备如何向朕和宗亲交代?”
“是。臣这就去劝告天后娘娘莫要伤了身子和肚里的孩子。”书吏顺着杆儿爬,机智地应声道。他知道天帝和天后关系不睦。从天后设法将天帝心爱的那个花仙整到下面去时,天帝再没给天后好脸色看过。
天帝把浮生过往录收进了书架,转身坐回了书案上首,骨节分明净白如玉的手的抚着《金刚经》的封套。这个帛布封套是过去阿琢给他绣的,上面点点绯色花瓣经过了百年,依旧针脚不乱。
记得阿琢她还配着这个梅花封套写了一首五言诗。他当时刻板严正地挑剔了一番她的用韵和对仗。现在他只求她当着自己的面再能写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需要多么整齐,她开心就好了。
天后漓珠在书吏的不倦开导下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了书斋,心里怄了一顿气,觉得自己又可笑又可悲。明明已经把那个情敌赶下了界。却发现那个人停住在他的心间,一刻都不曾离开。生生让身为天后的她沦为一场笑话。
天帝感知天后已然离去,出了书斋踏上门外十几步远的云水桥,亲自下界。
这一刻天上人间俱是共情。
夏日中午本来热气腾腾,乌云忽然席卷而来,下了阵清透的倾盆之雨,让梅三娘的午觉难得睡得安稳了。
秦英看怀里的人睡着了,发出咻咻的稚嫩呼吸声,抿着嘴角给她掖了掖被单角儿。
【注】这文章写得我自己都想打自己了。orz。之前从耽美写成了言情。现在从言情写成了百合。我其实不想笑。真的。(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一回 甩手掌柜的
第二百五十一回(现在订阅满十块就可以免费投一张评价票,求评价票!)
秦英小心翼翼地从梅三娘的手臂之间挣脱出来,坐在榻上换了灰色道袍,抱着一柄伞就离开了厢房。中午下了暴雨,等会儿西华观后院大概是不会施工了,然而她还要按着习惯去观里坐镇。
撑开了油布伞走出院门,秦英让车夫和往常一样备车。车厢顶上也包裹了层挡雨的油布,秦英身置其中丝毫不见潮湿。
车驾走在坊间街道上发出辘辘之声,任车驾在车夫的驾驭下三拐两拐,就抄着近路赶到了西华观的侧门。她一个堂堂观主不走正门,是因为西华观的正门往往被进香者堵得水泄不通,秦英从那里进就会被人们围观。
名气太大也不是什么天大的好事,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秦英心里这样感叹着,跳下车缘时鞋履就不小心踩进了水洼,灰色道袍的下摆沾了星星点点的水泽。
然而她刚撑着伞步入三清殿,把伞交给一个道人让他帮自己收好,就看殿内香客比以往还多了些,她注意到远处跪着一个呼天抢地的妇人。旁边聚集的道人想让妇人起来,不要在这里喧哗夺声,劝了两次不管用便都束手无策了。
“怎么回事?”秦英皱着眉问道。她好容易把这西华观收拾地有了些规矩,此刻发现三清殿乱成一团麻,面上自然没有好神色。
给她抱着伞的道人躬身,使自己和秦英平齐,附耳道:“回禀观主,这个妇人是带着孩子来道观的,被雨淋湿一身,好像起了些风寒,满口胡话,不多时就昏了过去。此时躺在后院的客房里,有两个师兄看护在旁。去隔壁坊请了郎中,那人见雨势很大不愿意出门问诊,妇人便到三清殿闹了。”
秦英的眉头更深地蹙了起来,嘴上道:“区区风寒为何还要闹地这样难看?”步子却是极快地走近了妇人,秦英袖着手,居高临下地对她道,“求三清像保佑你家孩儿平安无事,不如求本观主来得方便。”
妇人抬起了头,一脸茫然地看着秦英,终于想起西华观观主,是过去给太子殿下祈过福的,对着秦英跪了两拜啜泣道:“道长大恩大德。”
秦英点点头,心想若不是自己到了观里,这事又不知道要如何收场了。她抬腿走出大殿,道人帮着她打伞避雨。他们两人身后不仅跟着妇人,还有无数看热闹的香客,一起涌进了破土当口的后院。
雨水已经把基础深坑弄地一片泥泞,秦英提着道袍目不斜视地走过去。进了客房,秦英嘱咐道人去自己的厢房拿五斗橱里的医箱针盒。她在这里也置备了一套,以方便不时之需。现在看来倒是派上了用处。
坐在小儿的软榻之侧,秦英素手先搭上了他的脉,查看这是不是普通风寒。
诸人都围着凑热闹,起初三四个人站着尚有余裕的客房被挤得不行,秦英沉默着一心诊脉,在观中颇有话权的道人只好招呼香客先出去,独留了小儿的母亲坐于房内。
手指刚切上位置,她觉得这脉象与风寒无异。然而过了半晌她的面容就肃穆起来。再去瞧小儿的手掌和耳朵,她揉捏了两遍证实了心中猜想,转头便唤道人再端一盆热水过来。
刚发病时说胡话就代表头脑发昏。躺下以后生出高热伴有惊悸。并不是寻常的风寒,很是棘手,然秦英都料理过李承乾的消渴,此时也不会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妇人擦了擦眼角的泪问道:“我家孩儿是患了何病?”
“风疾。”秦英收起了抚摸小儿四肢的手,正襟坐好才继续回答,“遇到好郎中便不难治愈。隔壁坊的医者应是听罢你家孩子的情况,心里没底儿才不敢来赴诊。”
医箱针盒被道人递过来,秦英从中拿出手巾和寸长银针,隔着一张薄薄布巾便要下针入穴,结果她身边的妇人捂着嘴惊叫起来。
这个三番两次搞幺蛾子的妇人把秦英都磨得没脾气了,挥手示意道人们将哭啼的她带出去,把客房的大门关紧,不透一丝风雨。
转眼整个厢房只有秦英和昏迷的小儿。秦英手腕一顿,将银针没入他的无数要穴,抑制住了他四肢几不可见的颤动,再用刚过了热水的巾帕把他的汗气全抹下去。
首先要做的是让他清醒。
过了半刻她取了银针,拿手巾把穴位周围的血丝擦掉。刚才下手这么重,若是被他母亲看到,秦英肯定会被大呼小叫缠绕。于是她很有先见之明地将人手耳目统统清出去了,所有事都是她来亲力亲为。
听小儿的呼吸渐渐从无到有,秦英知道他快要醒了,再次伸手为他切脉,之后从医箱里取了炭笔,在帛书上草草写了张勉强能看懂的方子。
等小儿发出细弱的呻·吟,秦英才打开了客房的门,让妇人和香客一观究竟。这时秦英在众人眼中变成包治百病的神明。
她叫外头的道人进来,每过两刻就为小儿擦一遍汗。又让道人顶着大雨去西市药铺,依着方子抓三天的药,自己则抱着医箱针盒出去了。
鞋子踩进水洼已经有些湿了,半边身子的衣袍也落上了水泽,她要回厢房换干净道袍。不是说秦英有多洁癖,只是她这行头确实与道观之主不搭调。
秦英焕然一新地出了房门,雨已经是停了。秦英看在观内避雨的诸人,头顶的布包发髻还湿淋淋,一个个的落魄样儿犹如落汤鸡,便让道人去煮姜水,并让诸人先留步,一会儿移步斋堂喝碗驱寒的姜水再走。
道人应声时心里还暗暗地嘀咕观主不食人间烟火,不知坊间柴米油盐酱醋茶都是要花钱的,熬一锅姜水是要费多少铜板儿。
西华观不收香火钱已经有一个月,观主若再这样大方下去,他觉得迟早要坐山吃空了。
秦英不在意这观内钱财流通,因为所有的收支都是有专门的道人来管。一个记账一个管财。她只是个甩手掌柜的。
【注】我又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了。这是看孙思邈的《千金方》乱编的,考究慎。
(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二回 谁要更黑心
第二百五十二回
自从秦英收治了一个在观内昏厥的小儿,西华观里总有各种慕名而来的患者求诊。起初秦英是不愿意抢坊间赤脚郎中的生意的,便推说自己事情繁多应接不暇。
然而那些个得了疑难杂症的患者,早就对坊间郎中的三脚猫功夫嗤之以鼻,现在就觉得过去给太子祈过福诊过疾的秦英,远远比赤脚郎中医术高明,每日都要上门拜访,今天若是等不到秦英,明天继续在道观里苦等。
看瞧这方外的道门就要变成方内的医署,秦英有些哭笑不得。每天下午她都不敢走侧门了,生怕那些患者真把自己堵着。身为观主的她只能从最偏僻的角门进来。让她的面子要往哪里搁,话说出去都没人会同情她吧。
她面对这排山倒海的人场,还强撑着淡定了几天,然而底下的道人都在窃窃私语,观主如今要作何是好。是继续无视做那清高的观主,还是干脆做那坐诊的郎中。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些道人不甘寂寞地压起了赌注。秦英没有给他们发月俸,没有钱做赌的他们就起了别的法子做赌,比如谁赌输了就谁来做观内的各种扫洒杂务。
秦英被蒙在鼓里毫不知情,地下赌局摆了整整两天,才开起盘。
因为秦英终于对外宣称自己今后下午都在西华观的客堂坐诊。而且不收任何诊金。
道人有一大半都是早早看清了秦英的大方习性,都觉得观主若不揽上事端就不是观主,于是都压中了,白白省下两天的杂使差务。
坊间传闻西华观的观主秦英要坐诊,西市东市的茶馆宾客皆是哗然。有的说秦英是吃饱了没事干撑得慌,有的说秦英是妙手仁心准备悬壶济世。
秦英从旁处得知别人对自己的评判,只是付之一笑并不回应。
她从申正坐诊到酉正,限制诊脉二十人。西华观中香客来来往往的,后来就有三四成是来专找秦英瞧病的了。什么头疼脑热什么中风骨伤,秦英这些天都见了一个遍儿。
西华观出了一个义诊的观主,倒让某些善于谋财的不法之人看到了商机。
没过多久,西华观周围兴了好几条倒卖药材的巷子。
因为秦英诊脉以后一般是给患者开方子。
观内并不储存药草,得了方子的患者要去东西市抓药,总的来说很不方便。于是有人见状私自在坊内开了黑药铺子。这种事情有一就有二。崇化坊接二连三地兴起了股邪风。
秦英得知崇化坊里生了这种事端,扣起了茶盏笑道,他们的贪心必然会害了自己。
不出秦英所料,巡城守卫听到坊间的风闻,很快在崇化坊彻底抄了一番。他们进入几条有问题的巷子,把所有门院全围起来,挨个搜查,接着取缔了非法卖药的铺子,那些掌柜还没坐收多少红利,就被搜地亏了老本儿。冒险做了违法乱纪的事,只能承担这样的后果。
长安城在雍州府治下,巡城守卫是归州府来管的。
前脚巡城守卫走了,后脚雍州府尹把秦英请到自己府上喝茶。
府尹忌惮着秦英的官身,也没有重言秦英义诊干扰了坊市秩序,只是婉转对她笑道:“坊市相隔,不能僭越。然你们道观乃是方外之地,不如我把黑铺的药材交给你,由道观来主持药材流通,得来的毛利我们三七来开。”说着他的语气故意留了余地。
秦英听到这充满了铜臭味的商谈,神色看起来有些不悦。
府尹原以为秦英要和自己谈毛利如何分,只听她沉着面孔道:“秦某连诊金都分文不取,更不会收不义之财。”
府尹尴尬了一瞬间,讪讪道:“在下忘记秦大人出身方外,是朝官中难得一见的清流。药材堆放在府内白瞎了也是一大祸事。还是全交给大人任凭处理吧。”他这是想借花献佛,来套秦英的近乎儿。
她看了府尹冒汗的鼻尖一眼,没有说话,只把一张肃脸拉地很长。
府尹用帕子擦了擦脸上不存在的汗意,道:“以后在下不与秦大人提这种勾当了。”
她用鼻子哼了一声算是应允了他。她既要拿那些黑铺的药材,也要在府尹面前做出清正廉洁高洁傲岸的样子。这是故意给自己脸上贴金罢了。
坐车前去雍州府的秦英,回去时却带着一队守卫和好几车的药材。这让道人们都大吃一惊,有胆子大的问秦英是如何让府尹让出药材的。秦英挑眉道,这是官场仕途间的秘密。
让道人们帮着守卫,把这些药箱搬进后院的厢房屯起来,秦英走进客堂准备等会义诊。
这天下午她就让每个到来的患者,在道人的帮助下拿了三天的药。
晚上道人在私下抱怨,观主秦英丝毫没有人性。记得以前的观主不管他们,他们放任自流也就不修行了。现在的观主把他们的时间全占满了,一个人连轴转都忙不太过来,他们就算想修行也没辙。
秦英做的是不赚钱的事,财源却是滚滚而来。随着西华观声名煊赫,每天到观里祈福问疾的王公勋贵老母亲不计其数。她们信仰虔诚就体现在钱这一字上。每次一来,就往功德箱里投十几贯钱,都不带心疼的。
事实总是最无可辩驳的了。道人看观主这样受人信服爱戴,碎碎念也只能咽进肚子。
这时王太医署令,听闻过去的药藏局侍医,当今的西华观观主,秦英在坊间连着做了几番豪阔之事,便有意与她合作开办义坊。
义坊是坊间的道观寺庙与皇宫的太医署联手而为的,如今长安城中正缺义坊,太医署看中了秦英的心肠与能力,便把橄榄枝抛给了秦英。
秦英接到了邀请,在第二天进宫参加早朝以后,没有立刻出宫,而是转道去了太医署,和王太医署令畅谈了一次。
她知道自己过去的上司林太医和王太医不对付,言语便十分谨慎,但她试探了一下觉得王太医的提议可行,两个人约定好了,就在一纸契约上签了字。
(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三回 另外的秦英
第二百五十三回
义坊就是悲田养病坊的前身。
秦英和王太医准备开设的义坊规模,还不及百年之后的悲田养病坊大,且仅仅局限于长安城中,没有惠及全国十道。不过这义坊已经是一种创举了。
她把西华观后院的一排空置厢房拨出来,划为义坊,由太医署的四科医生博士轮流帮忙诊脉当值,算是解决了西华观人手周转不开的问题。
王太医觉得支援义坊,对太医署本身也是个好事。那些初来的四科习生,若每月参加考试就能晋升为某科医师,未免太过简单了。
毕竟治病救人还是要靠大量的经验,何况身为医师还要负责教授习生,光会纸上空谈可不行。让他们去义坊锻炼一下,实打实地面对患者,也好对病况与治疾有更深刻的认识。
契约一式两份,秦英袖子里揣着刚签完的帛书,出了太医署忽然想起,自己好久不曾见翰林院的长史欧阳大人了,也不知他的精神可有恢复正常。秦英便路过了几重官署,到那里拜访欧阳大人。
诸位翰林院待诏看到一身绯色官服的秦英,惊讶地都说不出话。虽然他们处于闭塞的翰林院,也听说了秦英刚回到长安就飞黄腾达的事情。然而万般耳闻不如亲见。这视觉冲击力还是相当震撼的。
秦英遇到了过去不曾有过多交集的同僚,友好地率先拱手做礼,也没有摆任何官架子。如今的秦英渐渐地体会到了,人在高处反而谦下的心境。
待诏们连说不敢当五品大员之拜,有想要攀附秦英的,在寒暄之后就问她为何亲来翰林院。
她笑道,想要见一见光知道碑刻整天不出小竹林的欧阳大人。
待诏们接着吃了一惊,长史欧阳大人不是几天前就被她留下的方子治好了吗?然而她本人怎么不知道呢?
秦英注视着他们脸上变换的神色,尚自有些懵懂。
簪花娘子拿着精致的袖剪修了一番草木,刚从中庭走出来就瞧见了秦英的背影,一阵恍惚,还以为是自己垂眸太久眼花了。试着叫了一声秦英,见那身绯色官服回了头,簪花娘子激动地迎了上去。
秦英和她久别重逢,眼眸一瞬间就变得亮晶晶的,亲切地拉住了簪花娘子的手问道:“近来可好?”两个人边往后院走,边谈了起来。
她回握了一下秦英的手道:“翰林院数年如一日,说不上什么好与不好。我从李淳风那里听到了你的某些传闻——听说你在全长安最贵的地段买了宅子,还娶了过去被侯君集看上的娘子为妻?”
“咳咳。”秦英捂着嘴干咳了一顿,表情有些微妙,“怎么连师兄都相信坊间那些不靠谱的小道消息。我没有娶,梅三娘只是在我那里住着罢了。”
簪花娘子掩着半张脸笑意盈盈地道:“我觉得也是。你的宅子还没张灯结彩地闹一番呢,怎么能是娶妻过门?你身为五品朝官,娶妻可不能省废六礼。委屈了你家娘子,日后良心都难安放。”
秦英面上现出了一丝羞赧红晕:“——你就莫要打趣我了。”簪花娘子知道她是个娘子,还要做此言,分明是故意为之。不愿和簪花娘子纠缠自己的私事,便先于她开口道,“对了,欧阳大人现在情况如何?”
簪花娘子成功被她转移了注意力,拍了拍秦英的手背欣喜道:“已经大好了,前几天给所有待诏开了会,宣布自己可以真正做主翰林院,还着意褒奖了你和苏桓当初在国宴前夕,庇护他免受陛下之怒。他还念叨你的恩情,想要亲自和你表达谢意。”
秦英闻言,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自豪感从心头油然而生。她离开了长安三个月,也就是有三个月不曾给欧阳大人施用鬼门十三针了。证明她起初做的努力不曾退转,在方子的巩固之下得到了很好的彰显。
“欧阳大人现在何处?今天我刚好得了些空闲,也想和他坐下来叙叙话。”秦英快步走了走,笑容绽放地格外明显。
簪花娘子提着裙裾跟上了她的步子,笑着回答道:“正在前院和苏桓下棋呢。因为围棋不是最锻炼脑力?”
于是没一会儿,苏桓的棋室中就凑齐了秦英熟悉而且思念的人。
欧阳大人看有恩于自己的秦英过来了,连忙起身让座,秦英和他差了两个辈分,怎么敢去坐他的位子,躬身施礼道不可不可。
苏桓见到秦英则要平静地多,只是开口调侃了几句她这身绯色官服究竟有多么浮夸。
簪花娘子半是责怪地看了苏桓一眼,心想他非要用招惹秦英的手段引起她的注意吗?多大的人了,为何还要这么孩子气。
秦英气哼哼地坐在他手边,没有搭理苏桓,单与欧阳大人聊起了初见之时,他准确地开口叫了秦英。她好奇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欧阳大人深深地注视着她,最后抚掌道:“我在终南山上遇见过另一个秦英。你们不仅名字一样,连身量和长相都如出一辙。”
秦英纳罕地继续问道:“您如今是如何看出来我不是那个人?”若是世上真有另一个秦英,还与自己各个方面都很相似,定然会是真假难辨的吧?
他慈祥一笑:“因为两个人的口音不同啊,你带着些益州口音而他没有。而且性情也不太一样。他性情孤高冷傲,在山上结庐而居,不善与人交往。当年若不是我在山间迷路,也不会有这样的奇特际遇。”
“那个人有多大年纪了?”秦英像是发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世界,打听地很是殷切。
欧阳大人抚了抚胡子沉吟道:“与你一般是个孩童模样,看不出具体年岁来。”
秦英听罢,心里已经有了计较。那人与自己同名同姓可以称为偶然,不过与自己面孔与身形都相差不大,也太过巧合了吧?难道那个人已经得道结丹有了童身?她决定自己安顿下来西华观的义坊,兴修了太一殿,就要去终南山拜会一下那个人。
簪花娘子和苏桓旁观着两个人的问答,只是听懂了这世上有两个“秦英”。
(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四回 完美的错过
第二百五十四回
秦英又和他交谈了一会儿功夫,辞别翰林院的诸人后,就递交鱼符出来了。
路过东宫时她顿住步子往那边看了一眼,却终究没有迈进去一步。
她知道长孙皇后乃至陛下都不愿让李承乾与自己再见,既然如此,她就要恪守“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规矩,与东宫里的太子殿下划清界限。等她受了排挤,官复原职再说相见之事吧。如今对她而言,职官之升迁是要比他重要的。
不过她始终没有忘记,正是因为他,自己才能一步步地登上从来不敢去想象的汉白玉阶,穿上象征着权力与地位的官服。
有机会了她必定要好好谢他一次,至于过去那些感情之事当断则断。
上辈子李承乾纳了太子妃苏氏,还有几个秦英叫不上姓氏的太子良娣,从头至尾,秦英也只是他情路中的陌生人。
这辈子虽然起了变数,然而秦英觉得最后也变不了太多。
妃位她是没有那个心气和胆子肖想的,还不如做官来得实在呢。至于那劳什子的太子良娣,秦英又是看不上眼的。
反正自己是与他妻妾之室都无缘,那就诚诚恳恳地断了本就越界的往来吧。
她曾在西市的茶馆里听老先生道过两句判词,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既然能透过上辈子看到这辈子的结局,又何必将自己放置在被动的境界中呢?
秦英想要缩在厚重的保护下,不触碰自己无法获得的,也就无须体尝这求而不得的心酸滋味。
而一墙之隔的李承乾坐在榻上,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李承乾的内心隐隐有种感觉,她来了,但是好像并不愿意见他。
他撩开了被单下地,推开丽正殿的殿门,只见两个宫侍轻声对自己施礼道:“殿下,您的身子尚无痊愈,还是听从陛下的旨意不要踏出寝殿一步,若有什么需要可以吩咐小的们去做。”
没法子去抵抗阿耶谕旨的李承乾闻言,周身的气势都垮了下去,只好黑着脸重新关上殿门,去五斗橱拿出了一卷山水游记看着解闷儿。
两个心情别扭的人就这样完美地错过了。
……
义坊经过秦英和西华观道人的整顿,终于初具样子了。
太一殿最近在秦英的要求下开始赶工,基础已经埋置完毕,深坑也被填了起来,观中后院算是好看了些。
秦英本来是没想去催匠人的,然而患者在后院进出行走,总是要绕过那片施工的地方,还是给他们带来了不小的困扰。于是秦英就对领头的匠人道,赶赶工期,若是价钱不满意,她就往里多投些辛苦钱。
领头的匠人虽然拒绝了她的建议,却带着人上午下午都来这里,加快了进度打桩架梁。
不出二十天,太一殿的主要框架便搭置好了。秦英和匠人一起去西市挑了屋瓦和漆物,买回来做最后修饰。
宣告施工结束那日,秦英的心情疲惫而欣喜。此前秦英斋戒了三天,如今身着黑白道袍,站在太一殿内主持开殿仪式,将花费重金从东市手艺人那里请的太一塑像,恭敬摆在了一层的香案头上。
想到过去亲自参与了大部分的施工过程,且与匠人们建立了深厚的情谊。若能将时间倒退一个月,她也不会后悔做出兴修太一殿的决定。
太一殿兴修好了,刘允却不曾到来。秦英心里一片坦然波澜不惊,她已经践行了自己的承诺,至于刘允是做何打算,她是管不着也管不了的。
等礼部的诸多杂事告一段落,秦英就向礼部尚书请了一旬长假。她道自己要去终南山拜访得道高人。礼部尚书觉得这个理由很是牵强,然见秦英这些日子虽然忙碌,但是兢兢业业地不曾荒废了朝官之务,便也应准了她的假。
等朝中和观内的事情交接给了旁人,她就领着着两个道人拜上了终南山,去寻欧阳大人所说的那位,童子之身且容颜不老的“秦英”。
欧阳大人之前就给秦英指点了,通向那个人茅棚的便捷路径。此时秦英行脚也不是两眼一抹黑。在山间日夜兼程似的赶了两天,翻过了主峰太乙山,她身边的两个道人都有些吃不消,秦英的精神却还如常。
她的修为虽然全部如烟云般流逝,不过修行者的意志还是根深蒂固的。既能吃苦也不畏惧种种险阻。
“观主,歇歇再走吧。”他们艰难地喘着粗气,以命不久矣的衰相靠在树干上。已经一口气儿爬上了半山腰,看着尚隐藏在云雾间的高高峰顶,此时他们是再也走不动了。
秦英诧异地看了看他们,在心里道年纪轻轻地为何腿脚还不灵便。面上则和颜悦色地道:“休息片刻。”她听说道人们私下对她颇有怨言,但还是要装作不知。驭人之时有所放松便是了。
晚霞落满西山,余晖消散将近。秦英一行人攀上了顶峰,并见松树掩映中有个敝旧茅棚的轮廓。
秦英握紧了自己背上的包袱带子,率先向着人迹罕至的那片林子去了。
两个道人连忙跟住了秦英,因为她此前讲过,山上的某些修行人脾气乖张,不愿受俗世之打扰,会在住处放置奇门遁甲法阵,闯入者一个不小心,就会迷途而且不自知。
秦英注意到了自己脚下的刁钻法阵,一步一跳地小心闯过去,再接应身后的道人。
三人站在茅棚门口都很踟蹰。秦英想到自己将要面对同名同姓的得道之人,心怀忐忑。而另外两个道人则是纯粹憧憬,才会生出些新奇又畏惧的感觉。
此时茅棚边上闪现了一个和秦英相差无几的小儿,他穿着打了无数补丁的灰色道袍,乍眼看去果真与秦英无异。
秦英身后的道人一时瞪大眼眸,以为她修行到深不可测的境界,已经能够出神入化了。
然而对方一讲话就能露陷了。他不耐烦地挥手道:“故意站到了别人门口,还不进来?”确实没有益州口音,语气之间可见脾气比她还差。
道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答,却看秦英已经拱手,远远地施了一礼,之后提着道袍下摆进了那人的茅棚。
(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五回 出世心做事
第二百五十五回
茅棚是由质地坚韧的茅草与松木搭起来的,秦英刚见证了太一殿的落成,如今看这样简单的构造,不禁在心里疑惑这茅棚是否结实,若风起雨淋,会不会散了架漏了水。
那个人随手推开了门,让她和身后的两个小尾巴进来。
茅棚里没有点灯烛等物,于是光线显得有些昏暗,秦英低下头看着脚尖,以防自己不留神碰到什么东西。格局空间很是逼仄,她照葫芦画瓢似的和那个人一样,在看不出本来模样的小几处盘坐下来,看他用火石点起了瓦盆里的一团火。
虽然是夏天的傍晚,不过这终南山的孤峰之巅还是寒冷刺骨的。
转眼两道人在门口左顾右盼了一会儿,被那个人大声喝了句,才磨磨蹭蹭地进了茅棚,围坐在她的手侧。
“你们三个是从哪里来的?”那个人用着极为不善的目光瞧着她,口吻恶劣地问道。
“从长安城来。”她报上自己的名帖后抬起脸,深深注视了他一眼,紧接着错开眸子。因为长相相近,秦英与他对视之时,竟有种顾影铜镜的感觉。
刚才他点火时,秦英发现他的手指骨节上没有皱纹,表面充盈着光泽。而且他的头发如墨漆黑,眼眸发亮炯炯有神——难道还真是得道之人?
随即秦英摇了摇头,在心里自嘲道:“真正的高人意气平和,如何会这样讲话呢。他若是修行到了返老还童之境,也只是功夫到了而心没到。”
那个人哼了一声,冷冷瞥她一眼之后傲慢道:“长安城那些一窍不通的废物如今出息了,不仅自己谋求名利,竟然还容许你这样没有半分道行的人拥观为主。”
起初他看到长相与自己几乎是一模一样的秦英,心底有点儿慌神,只好用恼怒与不屑,强作镇定粉饰太平。
两个道人听他不仅把长安城所有名头响亮的道人骂了一遍,还把秦英贬低到如此地步,都觉得气血一阵阵地上涌。观主只能由他们说不是。其他人置喙秦英,那是绝对不能行的。
她余光看两个道人激动起来,摆手让他们全先淡定着。也不搭话,只是耐心地把玩着手里的一枚铜钱。她想看看那个人的心气究竟是不是比天还高。
之后他有些咄咄逼人地道:“既然是出世的修道者,为何要在红尘浊世中沽名钓誉?亏你我恰好同名同姓,我以你这种背道之徒为耻。”
秦英眨了眨眼,她真没想到欧阳大人还会与脾气如此古怪的道士有不浅的交情。她还没对他说什么呢,就挨了顿冷嘲热讽。将手中铜钱拍到了小几上,秦英泰然笑道:“不尝遍世间喜怒哀乐,怎知出世之真味?何况我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两袖清风就问心无愧。”
两个道人此时听罢,都不约而同地在心里叫了声好!观主的犀利言辞当真无与伦比。
那个人看着她,目光深沉好像陷入了思索。他一直觉得修行只能在于避世的方外,但她刚才所说,“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是不是意味着修行不仅在于方外,也可在于方内?
“我活了百多年还从未听过你这样的高谈阔论。”那个人终于露出了谦恳态度,模样与秦英的平淡面孔更加相似。
她抿着嘴勾起了一道弧度。不等她开口回答,身边就有两个道人七嘴八舌喋喋不休,把她的种种事迹讲了个遍。从她为太子殿下祈福,到她为前朝亡魂祭祀,再到她在观内开设义诊置办义坊。
那个人每听一个故事,便要啧啧称叹一句:“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反复强调,让她的耳朵都磨起了茧子。仔细听完那个人就对她表现出了钦慕,“能在世间众人皆迷惘混沌之时做到这些事,你就算没有任何修为,也是能称得上出神入化的真人了。”
她闻言耳根都泛起了红,连连做礼道:“您是谬赞于我了。”真人可是对修行者最高的评价了。她如今担不起,恐怕未来也担不起。
这时候的她忽然想到了,两年前师傅宁封子着意让她下山去,他大概就是让她去修世间法吧?可惜师傅宁封子好像没有料到,她会在世间丢了所有修为,如今与凡俗无二。
“将出世之心化为常在,便是最好的修行。”那个人道,却知自己此生是走在这条身心出世的路上,再回不了头了。低声感叹了一句,那个人之后问她,是如何得知自己所在的。
秦英如实回答道:“我和欧阳大人初见时,他将我误认成了您,这才有了我前来拜访的契机。”
那个人听到她谈吐谨慎、举止不俗的风姿,不禁又将她高看了一些。
言语往来不过片刻,俩人就已经做了相见恨晚的至交。
夜幕降临在这片山头,那个人邀请秦英和两道人留宿在此。不过秦英看这间茅棚一张木板榻,堆些生活之物就已经很是狭窄了,便道他们三者还是露宿在外比较好。
那个人没能留他们过夜,心中有些惋惜。临别前和她多聊了两句,提及自己的境界已经卡在了化神的瓶颈上迟迟不进,问她该如何是好。
她沉默了半晌才道,不如下山去看看方外的一切。然而若想入世,不合于俗的性子必然是要改的。
因她说的是自己切身之感悟,听起来格外使人信服。就连身后的两个道人都一度以为,他们的观主过去也是隐居深山老林的避世之人。但转念想秦英如此精于世故,恐怕浸·淫在俗世已久了,和隐居避世之类实在搭不上边儿。
那个人听她如此道,难得与她开起了玩笑:“你就不怕我下山入世,做出欺世盗名之事,坏了你好容易拿到的清名?”
“若真是欺世盗名之辈,你我便以后在长安城一较高下了。”秦英不以为意地道。谁知一句成谶,将她原本顺风顺水的未来搅得一塌糊涂。不过那时候她想到过去,只剩一声无奈叹息。
夜色如水,更深露重。秦英修为散尽受不得寒气侵袭,便主张连夜下山。道人唯秦英是瞻,便答应了她,完全忘记他们在白日登山时抱怨连天。
(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六回 路遇裴大人
第二百五十六回
她见过了另一个名叫秦英的人,心情好歹没有来时那么紧张了。回去的路上便游山玩水走走停停,三天以后,他们行于某条羊肠山道,遇到了一个重病在身的老者。
道人们心想观主又会发挥仁义之心,将这老者揽过来施救了。
秦英不知他们在腹诽什么,弯身跪下,把自己身后的包袱解开来,取出医箱针盒,三根手指合拢切上他的脉,发觉这脉象闭塞颇为凶险,当即面色沉了下去。
抬手去翻他紧闭的眼眸,见眼底发黄浑浊不堪,再查探了他的手掌连并五指,将血丝纠结处与五脏六腑对应起来,再结合刚才诊的脉象,大体知道了他患的是什么重症。她叫两个道人将他搀扶到一边,自己则快步进了林子采急用的药材。
她一边走一边想如何救人。
这地方好巧不巧地没有人家,光凭他们三个无法安顿好患者。虽然不远处有个水潭,勉强能把药材捣碎了合着水给他灌下去,但是这样做效用没有煎服好。
能治急症却不能医缓病。而且患者的病气已经入体有些日子了,没有及时就诊才会如此病发突然。
还好她之前收过黑铺的药材,对这些野生药草有些半生不熟的印象,把草茎与花叶收进了包袱,她走到了老者面前,唤道人帮着自己把这些药材一一研磨,做好了之后喂他服用,好生看护着等她回来,自己往数里外的镇子上去了。
一年前秦英和如七来过终南山,期间也经过几个镇子。然而记忆已经不怎么深刻了,要让两个道人贸然抬着患者,与她去寻镇子留宿,还是对患者的身体不利。
于是秦英决定让他们统统留下,自己前去探路。
两道人此时一边捣药一边絮叨。略微矮胖的道人叹息,自己都跟着观主好几天了,秦英也没记住他的道号。每次观主叫他都是哎来哎去,实在是不把他的道号放在眼里。
浓眉大眼一脸正气的道人撇了撇嘴,说观主只会把精力浪费在事上,并不浪费在人上。
矮胖道人不高兴地哼声道:“所以观主能记住那么多的方子,就是记不住西华观区区二十个人?”
“不如让观主给我们换个道号,这样她就记住了。”另一个道人接口。得到了矮胖道人的赞同。但是很快他们就对秦英的取名能力表示了深深的无语。
山间的羊肠小路往往有分岔,秦英用别在腰间的铜钱掷了三次,选定方向才往前走。赶了两三刻的路,终于能见到远处的炊烟。秦英收起了铜钱,打起精神去求县人的帮助。
她敲开了门报上名帖,把路遇昏迷老者的事情说了,希望能找些人手把患者带到这里借住些时候。
县人没有怎么听过秦英的名号,但看她面孔诚恳,不由得信任起了她。镇子的丁壮还没有来得及吃饭,就自发集结了十个人,拿着抬人的架子和她往山林间走了。
道人们刚把捣碎的药渣给老者服下,就听远处传来浩大的脚步声。两人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恐。他们以为青天白日野兽就出来觅食了。
秦英从山道的一边绕过来,朗声道:“是我。”
“观主——”两道人眼眶中盈满了受惊的泪水。
她嘴角抽了抽,忍住了当场敲他们爆栗的冲动。
老者在这些人的护送下,被抬进了长安郊外的镇子,秦英向人借居了一间屋子,把他安置了下来,并且衣不解带地守在旁边悉心照顾,下午时老者终于转醒。
秦英把药碗递了过去,问他是何方人士,怎么独自一人在山间行走。
他靠坐在墙角缓缓道来,自己原被流放到静州,后辗转去了益州。因几个月前得了陛下的诏书,便带着一众仆从回到了关中,无奈终南山不行车驾,他与找水的仆从一时失散,就只好独自行走山间了,今天上午心口忽然难受,腿脚麻痹,便倒在了山径中。
秦英听他说自己曾在益州生活,心生好感,便想交互名帖。经过一番交谈她吃惊地发现,自己救的不是别人,正是簪花娘子的父亲,裴寂裴大人。
记得簪花娘子曾对秦英道,她阿耶两年前受陛下贬斥,开始回归故里,随后到了静州,在那里还没呆多久,遇到了山羌拉上自己的名头谋反叛乱,亲率家仆向益州借兵,平定了南边之乱。后来就定居在益州了。
所有细节不谋而合。就算他只把姓氏告诉了秦英,她也能推测出他就是两年以前太上皇身边的红人。裴大人如今落难终南山,若不是正巧遇到了自己,他还不定会出什么意外呢。
秦英想罢长舒了一口气。自己偶遇昏迷的裴大人,还把他成功救回来,总算是能和簪花娘子做出交代了。
两年前李淳风知道裴寂要遭遇一场大祸,却没有对裴大人或者簪花娘子说。等裴大人妻离子散,簪花娘子充入掖庭,偶然知晓李淳风通达古今,便毅然和他断了往来,一断就到了现在。任凭李淳风两年来多么殷勤,都不为所动。可见簪花娘子的性情多么耿直坚定。
簪花娘子若知道秦英和阿耶有过交集,却擦肩而过了,不和秦英绝交才怪。
不过现在簪花娘子没有那么抵触李淳风了。秦英觉得他们这对不久就要重修旧好。
因为李淳风上书请求让陛下召裴寂归京,想来他的折子确实打动了陛下,没过多久,诏书就送到了三省审核,这才有裴寂带着仆从回来的事。
秦英明白李淳风是冒了多大的风险去做这件事。她当时还津津乐道,师兄为了抱得美人归也是蛮拼的。
现在她为救人也要做出牺牲。秦英向礼部请了一旬的假,如今已经过了一大半,今天遇到了昏迷的裴寂,看他的身体状态大概要在这里休养五六天才能下地,她肯定是无法在规定假期里回去上朝了。
就在她长吁短叹时,裴寂喝完了药问道:“不知在下何以为报?”
【注】我又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了。现在写关于医学的东西,能稍微严肃一些吗。
(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七回 七夕相亲夜
第二百五十七回
秦英看着裴寂一时没有说话。救人本应该是不求回报的,然而她觉得既然自己要为他做出牺牲,那么图回报也不算过分。
于是她笑道:“可否让大人日后再回报于我?”
裴寂挑了挑眉,没想到她竟然还真不客气。他过去都是与僧人打交道,和道士没说过几句话,现在秦英基本上颠覆了他对道士都很清高的旧印象。但最后还是答应了。滴水之恩都要涌泉相报,何况是偌大的救命之恩呢?
若秦英听到了他的心声,必定要回他一句,方内方外清浊俱见,道士自然也有黑有白。
她和裴寂又说了些闲话,便让他什么都别思虑,先好好静养着,自己端起了空药碗出厢房洗涮。道人们刚好去倒药锅里的碎渣,遇到秦英后便向她提起道号的事。秦英随口道,就按师兄弟顺序排个数儿便好。让两个道人直在心里感慨悔不当初。
秦英要照顾重病在身的裴寂,在镇上耽搁好几天,不仅旷了早朝,还错过了陛下在七夕之时赐的夜宴。
七夕那晚,她和两个道人逛起了镇子。透过低矮的院墙,秦英看那些衣着彩服的娘子们围聚一起,在院子里摆了香案,祈祷自己也能像织女一般心灵手巧,之后坐下来对着月光穿针引线,看谁做的女红更快更好。
嬉笑玩闹之声不绝于耳。秦英低下头看着一双行针治病的手,想自己若和她们似的焚香乞巧,以后是否能学会女红。
忽然升起这个念头,连自己吓了一跳。平白无故地怎么会向往娘子才做的活计呢?难道她是想回到娘子的身份了?
秦英脑补了一下自己穿襦裙的模样,赶紧捂住咚咚乱跳的心口。不知为何觉得好可怕。
若真换上女装,她能在何处安身?不能做官,也就意味着不能赚钱,如何过活就成了难题。除非她咬咬牙狠狠心把自己嫁出去,吃别人的喝别人的。不过她现在又没有特别心仪的人选,家世背景一片空白,肯定也是嫁不掉的。
自己还是老实扮着男装,一边行走方外,一边周旋朝堂,赚些银钱养家糊口吧。想到兴道里的宅子里还有个******,秦英眉眼间又恢复了奕奕的神采。
两个道人看观主面孔由端肃转为微笑,完全猜不透她的心思。
“……白日忘了去逛市集,给三娘买些针线物事捎回去。回长安时到西市买些吧。”秦英忽然道。
这话让两跟班恍然领悟,观主在思念几十里外的屋内妙人。尽管很是好奇观主如何能够娶妻,不过他们还是没有胆子去问秦英的私事。毕竟观主早在他们面前树立了威名,没有人敢去冒犯她。
与此同时梅三娘在院子里置了香案,点起三只檀香许下了愿,又祈祝秦英此行平安。七夕的月虽然不是圆的,但也足以让人相思婵娟。
长安城内的太极宫两仪殿已然摆了好几十席位。今夜陛下把五品以上的官员全叫了过来,还特意允准他们带妻子儿女赴宴。
那些善于揣摩圣意的朝臣将请帖仔细看了几遍,就敏锐地察觉到,陛下选在七夕宴请他们或许是别有心思的,说不准是要给太子相看妃子良娣。
所以有先见之明的他们在赴宴前数天,都让夫人再三指点待字闺中的娘子穿衣走步,务必在宫中保持好贵女的印象。
而长安的贵女圈最近也传开了太子相亲的言论。姑且不论是真是假,反正是让很多有着皇宫梦的适龄娘子升起了无限期待。
虽然坊间传闻太子腿脚不好,不过现在另有传闻是说,道士秦英治好了太子的腿疾啊!这两个风闻互相矛盾,她们就捡着自己愿意听的相信了。
兴致勃勃地穿起绣工精致颜色惊艳的襦裙,随着父母一同进入威严静穆的皇宫,在层层守卫的注目之下踏过重重宫门,若不是胸前束着无数衣带子,她们感觉心要跳到外边去了。
牵着各自母亲的手进了两仪殿,就连呼吸都有些不畅了。
长孙皇后来得早,见一群官员家眷有序地走进大殿,笑容满脸地招呼起了这些诰命夫人还有她们身边的娇俏娘子,并且把她们带到垂了金丝帘幕的一边坐下。李世民和两班文武官员则坐在帘幕另一边。
因为请有家眷,宴会本身就比较随意了。等满座的人都到齐了,殿内两侧陈列的教坊坐部伎率先奏起了新编的太常雅乐。
李承乾几乎是最后进两仪殿的,一双寒冷如霜的眸子扫过了朝臣们坐的左席,他微微叹了口气。他知道今晚要开宴会,然而早上才拿到帖子,看着那行遒劲有力的飞白墨字,他猜到了阿耶阿娘在宴请的背后打着什么算盘。然而明知这里面有猫腻,他还是要参一席的。
听送帖子的宫侍道,陛下是为所有五品以上官员设的宴。那么秦英应该也在受邀之列。
然而现在没有看到秦英的身影,李承乾这声叹息可谓无比心酸苦楚。之前他还对她娶妻之事颇有微词,现在他只想见她一面。然而愿望注定是化为镜花水月了。一边坐在席间自斟酪浆,一边想秦英此时可能在宅子里陪梅三娘乞巧,他的神色就现出了明显的不悦。
——竟然因梅三娘而拒绝陛下赐宴?秦英已经荒唐到了这种地步吗?
心绪正不佳,偏听到欢声笑语,隔着帘幕的娘子们用团扇掩口交谈,还时不时地投过一两个好奇的目光来。李承乾皱起眉头,已经完全没有了食欲。耐着性子在宴上坐了两刻,胡乱塞了些食物,感觉有七八分饱,他便起身去殿外透一透风。
站在殿外的高台上远眺了没多久,长孙皇后的贴身侍婢小筝就找来了,她道,世家娘子们正在园子里乞巧,殿下不妨隔着花木相望,瞧瞧有无顺眼的娘子。
李承乾撇了撇嘴角,心道阿娘的用意终于暴露,抬腿顺着汉白玉阶下去,在小筝的督视下绕进园子。
(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八回 何以堪忘情?
第二百五十八回
为了配合宫宴,殿外的园子早就被礼部布置上了宫灯,十步便是一簇橙色火苗。
李承乾故意慢悠悠地走在花径中,皂靴发出不小的步声,非但惊动了正在乞巧的娘子们,还把远处偷窥的世家子弟吓到了。
杜如晦家的小儿子杜荷,是硬被长安城有名的几个纨绔拽过来的,此时透过朦胧灯火见到李承乾的瘦长影子,脸色陡然苍白起来。远远地就朝太子殿下躬身施礼。
一年前杜如晦病重,李世民曾派李承乾去他家探望。事后李承乾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而杜荷却时时惦记着自己与太子相交过,此时便下意识地抱起了太子的腿。
魏征家的三郎君见状低咳了声,心想平常喏喏不言的杜荷还有这样一面。
宫灯挂在树梢上,李承乾走出了一片藤花的影子,冰山般不苟言笑的脸好歹有了些温度,对着诸位官家弟子略略颔首,算是打了声招呼,便搀扶起杜荷。瞧见他苍白的脸,李承乾才记起一年前初见之时,这小儿的身子比如今的自己还弱。
小筝看着那些平日在长安城不可一世的郎君俱给李承乾做礼,抿着嘴偷笑了一会儿,才调侃着问道:“娘子们正对月乞巧,你们鬼鬼祟祟地在这做什么?”
魏家三郎是知道小筝身份的,依样儿对她拱了拱手,才掬起笑直身道:“我们刚刚打赌自家姊妹手艺精湛,害怕谁也不服最后的结果,便来亲眼看着,见笑见笑。”
李承乾听罢嘿了一声,觉得他们几个这番举措倒是挺像来相亲的。
站在六角亭外花树下的都是官家少年人。魏家三郎还有两年便要及冠,因感觉宫宴十分无聊也来扎堆玩闹了。
那厢娘子们叽叽喳喳,这厢郎君们便止了低话,趁着宫灯的一团暖光,去望亭子旁边坐着的七八个倩影。或身着鹅黄犹如皎洁月色,或身着银朱红犹如新鲜石榴,或身着艾绿犹如雨后春笋。舒长的衣带飘逸着垂在她们胸前,加上敷脂抹粉的典雅红妆,让尚未见过多少异性的郎君们都暗自咽起了口水。
当然除了李承乾。不知为何,他从小就抗拒女性身周芬芳扑鼻的脂粉味道,还有颜色缤纷的衣装发饰。虽然美则美矣,但他觉得这些都太让人沉醉了,便有意识地避开。
过去少不更事的他还偷偷出宫,去逛过一次平康坊。那里的歌舞艺妓缱绻言笑让他乍开眼界,也让他警惕起那些温柔乡底埋藏的危险与陷阱。
远处的小娘子们感觉到有视线落到了自己这边,联系到母亲出门前的暗示,还有坊间的传闻,一个个地捏着绣针却都红了脸庞。
有些没心思乞巧的娘子,直接把做到一半的绣品搁在了案上,和旁边娘子聊起天来。都是长安贵女圈里的人,彼此眼熟,言谈也就没有太多寒暄就开始嬉笑了。
旁人都在心猿意马,一心一意做着针线的只有苏家大娘子,是个不折不扣的世家嫡女,闺名芷嫣。她父亲今年才升上五品,她也是刚刚涉足长安的贵女圈。今晚母亲叫她换样式华丽些的襦裙,但心思缜密的她不敢太过张扬压了别人的风头,便坚持穿了一身浅绿。
万绿丛中一点红格外招人眼,如今万紫千红中露出了清浅葱色,也不出意外地得到了李承乾的注意。
原因其实也巧了。秦英在李承乾身边做侍医时,便是穿着浅青色官服,李承乾看习惯了,便觉得这颜色非同一般,只有气质卓绝的人才能驾驭。
过去他还斥过顶替她担任侍医的人,莫要再在东宫穿官服了。太子殿下的要求虽然很削别人面子,不过也证明了李承乾的偏袒。
如今见莺莺燕燕中那抹出挑的浅绿色,他心中莫名地有些触动。
好像秦英透过了相似的颜色,正在参加名曰乞巧、实为相亲的斗艺。
李承乾的眼神怔怔,杜荷抬头看了看高自己半个头的他,一时有些惊讶了。
在杜荷印象里,李承乾总是疏离冷淡的,很难对人或者事表现兴意。现在,他是看上了其中某位娘子了吗?
小筝一直站在李承乾的身后,不曾并肩,但她也感受到了太子殿下看到某个人后,呼吸就变得不同了。她想皇后娘娘今夜的安排还好没有被浪费。
在她们乞巧分出高下以后,李承乾和几个郎君悄没声地回到宴上。他随意灌了杯酪浆,便回东宫休息了。
长孙皇后亥时多一刻驾临东宫,推门进了丽正殿,跪坐在他的榻前好言问道:“可否见到了心仪的太子妃人选?”
“……没有。”李承乾犹豫了一下才道。
她看出了他神色松动,开口劝导:“你若还想着秦英,只怕是要失望了。她现在既担任礼部祠部郎中,还在西华观主开设义坊,根本无暇顾及皇宫。退一步讲,她若有丝毫在意你,为何路过多次通训门,也迟迟不入东宫,哪怕只是去见你一眼,确认你真平安无事?”
李承乾倔强地用两手臂环着膝盖缩在榻上一角,凉了半截的心此时彻底陷进冰天雪地。
他知道秦英是方外之人,在数年的清修中早就寡·欲冷情了。原本以为只要将她骗上了自己的榻,她日后无论如何都会顾念这份过往,珍惜这段旧情。谁料她还是能够若无其事地背身离去,连给他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都不肯。
一个人已经潇洒走掉,徒留另一个人抱着执念不能忘怀……她让他情何以堪?
长孙皇后这招釜底抽薪用地极为高明,她见李承乾的脸孔浮现一层凄哀之色,便知他和秦英已经没什么可能了。虽然她不想出头做这棒打鸳鸯的恶人,但也是不得不为。
她无法眼看着自己的长子为了秦英甘愿做个断袖。若秦英是个女儿身,长孙皇后心里别扭很久以后,或许还能接受自己的长子和侍医搞到了一起。
长孙皇后趁热打铁继续问道:“你今夜当真谁也不曾看上?”
李承乾垂着眸子沉默片刻,才哑着嗓子道:“……苏家嫡女娴静端庄,较合我心。”是秦英先做出的逃避,他没道理继续等她回心转意。不如就浑浑噩噩依着阿娘的心意,借用别人的身影,学着去忘了秦英。(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九回 暂歇兴道里
第二百五十九回
话音落地便是覆水难收了。李承乾当时悲愤交加口不择言,完全无法预知日后的自己,会为此付出沉重代价。
长孙皇后默默地看着下定决心的长子,心中悬着的巨石终于轰然落地。她摆驾回到太极殿,与李世民就着今夜贵女们的乞巧斗艺,仔细交谈了一番,算是初步地定下太子妃的有力候选,然而订亲却不着急。
因为李承乾的腿疾痊愈时日尚浅,苏家嫡女还未及笄。让他们俩先接触一阵儿,再周到地走遍三书六礼也不迟。
帝后的计划毫无纰漏,不过人算不如天算。变数总是会在人最不愿见的时候发生。
……
此刻秦英对于一切毫不知情。她每天依旧认真照顾裴寂,喂药按摩服侍擦身几乎全包,感动地裴寂老泪纵横,握着秦英的手长叹道,就算是自家女儿,或许也做不到如此程度。
秦英礼貌地笑了笑,心中则想,裴大人怎么能把自己比做娘子,难道她这道童打扮是被看穿了吗?
其实裴寂没有对她的性别产生疑惑。这样比喻只是为了衬托秦英的做事态度。
一旬相处下来,秦英和裴寂相识甚熟,彼此过往也都了解。裴寂的腿脚摆脱了酸麻无力,逐渐能够受人搀扶下地走动。
傍晚用过了晚饭,秦英坐在院子里沐浴着最后的日光,一边抱着瓦罐研磨药材,一边看裴寂略有佝偻的身影绕着墙踱步,独属于医者的满足涌上心头。
在西华观时,她已经施救过很多患者了。然而她担着内外要务,难免看顾不到所有人,义坊去留任意,往往等患者走了她也记不住那些人的面孔,只记得他们过去的病症。
而裴寂可谓是她回到长安这段时间中,接触最多的患者了,医患之情便格外深一些。
就在秦英神思寥落时,裴寂已经弯身坐在了她面前,他看着渐渐转暗的天色,半晌回眸朝秦英道:“你这样久不回长安,礼部和道观都不打紧吗?”
秦英把瓦罐里的药沫倒出来,换了另一种药草进来,笑道:“我本来就算是礼部多余的人手,至于道观也有专人帮忙,我归迟并没什么问题。”
他黯然地垂下眼道:“我拖累你滞留长安郊外,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我腿脚虽然不好,但是尚能坚持行路。明天起早我们便离开这里吧。”
她皱了眉头思索一会儿道:“也可。”距离师兄李淳风给陛下呈书已经有数月了,裴寂得到回京的诏书大概也有三个月,至今也没有抵达长安,大概是路上遇到了不少的阻碍,他没有明说但秦英能感觉出来,还是有人不想让他顺利面圣的。
秦英理解裴寂的情绪。他挥别妻子儿女,散尽了家中仆从,离开都城流放异地,经过了两年时间终于等到了陛下的大赦,如今呆在都城郊外一旬多,每当抬头仿佛就能看到长安的巍巍城墙,思念之情恐怕已是无法遏制了。
于是晚上秦英就嘱咐两个道人,把包袱收拾整齐,该还的起居用物也都趁着东家没睡前交出去,明天一早他们就要行路了。
裴寂的身体将养了这些天还是有些虚弱,秦英将他当做父亲般,处处无微不至地亲自奉顾,两个道人看观主降下身份去做他们都不情愿做的事,不禁有些汗颜。
几十里的路程他们走了四天,才抵达长安城门。裴寂双手颤抖着去掏怀中的照身帖,低头的瞬间,流下一滴浑浊的泪。
秦英见状心中感慨,不知他等会儿进宫后见到簪花娘子,会是多么悲喜交集。
进城后秦英就让两个道人回到西华观了,自己则陪着裴寂处理杂事。
裴寂低头看着自己的褴褛衣袍,面上露出窘迫之色。
她看出来了端倪,便道进宫前还是先行到家洗却一身风尘吧。而话一出口她就知道失言了。因为秦英好像没听簪花娘子提到“裴府”何在,可能两年前裴大人就把宅子变卖了。于是她便邀他去自己位于兴道里的宅子暂歇。
裴寂感激不胜,喁喁着道秦英如此待自己一个落魄朝臣,当真是让他无以为报了。
朱雀街上行人如织,有不少都受过秦英的照拂,看她搀扶着老者往前慢行,都停下来拱手对秦英做礼,称西华观观主是数一数二的仁厚。
过去秦英出门便是乘车,受不到这样的围观与厚赞,此时秦英都挂不住淡定神色了,慌忙垂眸掩盖一闪而过的惊乱,倒看上去更加谦虚了。
他们被都人围观了一路,直到朱雀大街的尽头。好容易拐进了兴道里,秦英才松下了口气。
裴寂看着秦英笑道:“西华观观主的名号并不虚传,竟如此受人尊崇爱戴。”
秦英苦着脸,心道这样下去她以后要怎么去东市西市。下午对人开放的二市,人潮本来就拥挤,她若前往少不得是一阵滔天喧闹。
他们交言着走到了秦英的宅子门口。她扣响铜质兽首门环,应门童子开门,见来者是家主,恭敬施礼退了两步。
刚进前院秦英就给小厮递话,让他去找寻干净得体的成年男子衣袍来。
坐在后院做针线的梅三娘听前院颇为凌乱的足声,便大抵知秦英回来了,快步行出院门去迎她,却看秦英身边立着位貌若古稀的老者。梅三娘对秦英伸出的手刚想收回,却被秦英一把握住了。
“……大人。”梅三娘的手被秦英硬牵着,此时收回来便是削了秦英的颜面,就只好婉转唤了一句,企图让她在外人前收敛些。
秦英却当做自己看不出她的心思,手指一刻也不松开,做出了情深模样,给梅三娘介绍了裴寂。
梅三娘过去做官妓时,去官员府邸赴宴吹琯,恰巧听人说过裴寂的生平,如今见了真人,笑脸相对,且亲自将裴大人带进后院客房,又吩咐小厮去烧热水,等会端到客房供其沐浴。
裴寂受到这样热情地招待,深深觉得秦英找了个好夫人。
招呼完了客人,梅三娘看秦英施施然坐在厅里喝茶,竖着眉辇她去沐浴,自己也进了房中,专为秦英洗发擦背。秦英本想说她自己可以洗,然而没出口的话被梅三娘瞪回去了。
“起痘痘了。”梅三娘一边给秦英揉发顶一边嫌弃地看着她额头道,有心报复秦英刚才当众牵她的手。
“风餐露宿。”秦英笑起来道。
“被饿得都没几两肉了。”她用沾着皂角的手指去捏秦英隐约尖起来的下巴。
“娘子不被饿丑就行了。”秦英也不躲,舒坦地半仰着躺在铺满花瓣的浴桶里,享受着齐人之福。
梅三娘拿起了葫芦瓢,给秦英倾水冲发,佯装不满地回答道:“去找了一趟世外高人,回来后还如此没个正经。”
(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回 述职反被贬
第二百六十回
秦英沐浴完毕就在梅三娘的服侍下穿起宽松的长袍大袖。
一开始秦英不习惯直愣愣地站着受人“摆布”,脸色还有些尴尬。但梅三娘劝道,既然是家主,也该学着不劳己身。秦英便渐渐地认可在世人看来再正常不过的享受之事。
看着梅三娘为自己整理衣襟,秦英记起过去她们做的事刚好相反,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梅三娘问秦英为何而笑,她摇了摇头只道无事。
出了热气盈盈的厢房,秦英和梅三娘去厅室摆了茶具等裴寂。
过了一会儿茶汤沸起两次,梅三娘给秦英斟了一杯,问她此行如何与裴大人扯上关系。秦英抿了一口碧色茶汤,道了句说来话长,也不怕故事冗长就细细讲来。
梅三娘听完惊讶道:“这位裴大人,不仅是你翰林院同僚的父亲,还是你师兄未来的岳父?”
“世事就是如此阴差阳错。”秦英点了点头,端着茶盏唏嘘叹道。她在山路上看到了昏迷的老者,不知他的身份便下意识地救了。如今想来,冥冥中可能有命数在吧。
秦英沉默了片刻,忽然放下杯子拍拍梅三娘的手道:“裴大人最近应是要在这里暂住些日子,你让后厨做容易克化的饭食出来。”
“你又多****份儿心,我怎么会思虑不到这么简浅的细节。”没有外人在场,梅三娘就不唤秦英为大人了。此时梅三娘娇嗔着,面上却笑地明艳动人。
“总之不要怠慢。”秦英正色道。她隔了茶雾去看梅三娘,感觉许久不见,她变地活泼了些,一扫刚初进宅子时那股掌家娘子的庄重。
两者正闲谈时,裴寂在小厮的引路下进来喝了杯茶润喉,便和秦英一道乘车进宫。秦英要去礼部述职,而裴寂要去面见陛下,他们刚下车驾就分别了。
礼部尚书看着秦英那随意不羁的衣袍,脸色一瞬间黑如锅底。要知道礼部任职之人都对礼法纲常极为严苛,他冷眼瞥了一下秦英,又去专心批各部郎中的中秋夜宴草案了。故意晾了秦英半晌,他才幽幽问道:“怎么也不换身官服?”
之前梅三娘在旁服侍,秦英忘了告诉她自己要出门,所以换错了衣服。现在只能硬着头皮拱手道:“秦某刚回宅沐浴风尘,因怕进宫迟了大人不在官署,便穿着浴袍斗胆来了。望大人恕罪。”
礼部尚书听她狡言善辩,拉下脸来猛拍桌案道:“你是觉得这礼部形如虚设吧。请了一旬的假去终南山访道,一旬时日到了却没回来,古语云美色误人,这终南山色还误人吗?你多旷了那么些天的早朝,陛下不追究你的过失,而我这里决不能通融放任。”
秦英听他话语满是怒气,连连俯身行礼道:“都是秦某计算往来路程不周,但凭大人降责惩罚。”她丝毫没提自己为了救裴寂才没在一旬以内赶回长安,准备一己扛着全过。
“这个月的俸禄别想朝廷拨给你了。反正你身为西华观主,也不缺区区几两银子。”礼部尚书用鼻子哼了一声。起初他还满看好秦英这个小辈,甚至觉得她以后及冠能有更大作为,没想到她一请假就露出了种种狐狸尾巴,他这是怒其不争气啊。
她默默点头算是应答。
礼部尚书摸着胡子沉吟一会儿,心想秦英最近风头正劲,坊间尽是一片清名,朝中口碑也不错。但她请假之后还旷工多时,就是仗着身份不把规矩放在眼里,自己非要杀杀秦英的威不可。
于是他抚掌朗声道:“这些日子祠部员外郎顶替你做着郎中的事情,晨入晚出,远比你尽心得多——你可愿让贤于他?”
秦英的眉角狠狠一跳,没想到礼部尚书已经欲要撤她官职了。咬着牙将肚子里的话咽下,她恭恭敬敬地再拜道:“秦某无异议。”尽管她心有委屈,但既然选择了自己承担后果便只能憋着。
礼部尚书目光沉沉地看着秦英,心想她居然还有些铮铮骨气。他将手中朱笔搁下,又道:“明日我给你一道新鱼符。”秦英的官职发生变动,鱼符自然也要重刻了。
而她不言不语,就像是观庙里的泥塑之像。
这边秦英在礼部尚书这边述职不成,反被副官挤下了位子,贬为了祠部郎中之下的员外郎;那边裴寂经过通报顺利在御书房见到了陛下。
李世民发现昔日意气风发的裴寂已经沧桑至此,心想自己为了争权做过太多错事。他下诏免去裴寂一家老小的罪,并允裴寂在长安度过晚年。
裴寂感激涕零地叩首,李世民唤了他好几声起身,裴寂才收住了眼泪。人这年纪大了,眼泪总是会轻弹而出。
两个人叙了些话,但是气氛早就不如两年前那般亲密无间了。
裴寂心底知道自己当年为何被李世民揪着那么一丁点过错,就遭遇贬谪流放,只恨自己未把伴君如伴虎这句话琢磨明白。他没有伴君,但伴了太上皇也是万万不可啊!
秦英耷拉着脑袋从礼部尚书的厢房出来,只觉得路遇之人都看笑话似的看自己。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准备离开礼部。
走到门口,守卫见秦英腰带上没有鱼袋子,还好心地问她是不是拉在了里面。
秦英摇头不言,压根没打算把自己鱼符被没收的事告诉外人。她脚步有些虚浮,目光也在游离,一不留意就撞上了什么人。她扶着自己的心口,连声道对不起,却感觉一只温柔的手在摩挲她的头顶。
“……师兄?”秦英一边抬起失魂落魄的脸,一边试探性地唤道。世上仅仅有师兄喜欢摸她的头,把她当小孩子看待。她把李淳风在自己头顶作乱的手拿下来,扯起了勉强的笑容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李淳风挑起了眉嘿然道:“我算到你今天进宫,于是就站在道旁等着了。我有件不好的事要告诉你。”
她眨了眨迷茫的眼道:“真巧。我刚好有件好事要告诉师兄。”想到彼此应该是要交谈很久,秦英便邀李淳风上了自己的车驾。(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一回 世间之法门
第二百六十一回
秦英和李淳风一路行出太极宫门,也没有避讳着过往官员,毕竟秦英现在刚刚被贬,心里是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了,也不在乎自己在别人眼里是否拉邦结派。
李淳风处事随性惯了,压下嗓音便低头对她耳语:“七夕那夜宫宴,陛下召了五品以上官员进宫赴宴,还特许携带家眷来。”
“然后呢?”秦英费解地看着师兄。七夕佳节来临,坊间一般都是各族娘子凑成堆,陛下定在这时设宴虽然奇怪,但也不排除是在故意拉拢人心。
他神神秘秘地用手拢在嘴边:“宴至一半太子殿下离席了。那些世家娘子便提议去殿外摆案乞巧。过了盏茶功夫,数名年轻郎君也跟了出去。”
秦英口中嘟囔了句:“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这样问着,她忽然生起许多联想。若娘子们是有意追太子而去,官家郎君们又去做什么?
李淳风没理会她接着讲了下去:
“第二天长孙皇后就把太子身边的药藏局侍医撤掉,还安排了几个诰命夫人带着自家娘子进宫,皇后娘娘亲自带着她们去东宫转了一圈儿呢。表面上是参观宫室,实际上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先前稳若泰山就罢了,现在听见此事怎么还不着急?”
秦英不耐烦地皱起眉头:“……师兄你何时变得这么喜好八卦了?”听师兄的这种言论,就像她和太子不清不楚似的。
“这是严肃地为你的终身大事考虑。”李淳风语重心长地说完,拍了拍秦英细弱的肩。
秦英愣了片刻才啐了一口:“我和殿下没有医患关系以外的关系。”
他用耐人寻味的目光看着她,笑着调侃道:“你能为他把自己的三十年修为交出去,这医患关系可真不简单。试问义坊进出这么多人,你有无为他们做到这种地步?”
提到修为二字,便是踩了秦英的痛脚,这时她彻底不高兴了。然大庭广众之下也不能与他冷脸。只好攥起了袖子下的拳,沉默半晌后道:“师兄你知道的太多了。”语气听起来很是不善,甚至带着些嘲讽。
三个月前李淳风能看出她少了三十年修为,如今却看不出她失尽修为。这岂不是个天大的笑话吗?
李淳风再怎么迟钝也能体察到秦英的态度变化,何况他是个天生敏觉的人。用探寻的眼神上下打量了秦英许久,他笑眯眯的眼蓦然睁开,手紧紧握住她的肩头,都让秦英有些吃痛地抿嘴。
“——怎么回事?”李淳风不顾道旁还有其他官员宫侍,几乎失控地呵斥了出来。
他终于发现秦英完全没有修为了。
其实早在她去太史局找他时,李淳风乍一瞧她周身气质,就觉出有些不对劲了。然而记得秦英在外头是会刻意收敛真气的,便没深入查探。之后他和她每天同朝,低头不见抬头见,眼熟地不能再熟,也就更加无心一探究竟了。
现在他凝聚了自身真气在她周围绕了一圈,没有感受到任何阻碍或者吸引。修行人就算再如何收敛压抑,体内真气也不会对外界的灵动之气“视而不见”,不是排斥便是吸收。而现在秦英毫无动静,就证明她已彻底沦为了凡俗。
李淳风知道秦英是个热心肠的,但他不信秦英能为救人,把来之不易的修为全部散掉。她定然是出了意外。
经过两人的官员宫侍,都被李淳风这声质问吓到,匆匆忙忙看了他们一眼便落荒而逃。李淳风是太史局令,而秦英是礼部某部长官,谁也不敢去凑这个闹场。有道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啊。
秦英抬起头,遇到他又惊又怒的眸光,垂下眼帘淡淡道:“受了重伤。”
他深深呼吸个来回,悲哀神色取代了刚才的惊怒。李淳风松开右手五指,思索了一会儿才道:“所以你才用最麻烦不过的世间法重新修行?”
道家按照大方向,也分出世间法与世间法两种。
一般的修行者初入道门,为了让自己看起来牛气哄哄,都会选择出世间法,或导引炼形,或调息打坐,以求登天飞仙之境。
那些修行很久的道门中人,则因种种原因进入红尘俗世,顺水推舟因势利导而成大业。
其实这两种修法难度差不多,也无什么高下可比。
然而第一种身为主流,是因典籍记载较为详尽,旁门左道也杂七杂八的,就显得平易近人了些。
至于第二种,那些功成名隐身退的道人,只流传下来了野史传记供人缅怀瞻仰。每一个道人的丰功伟绩,都是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古语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这种法子就逐渐闭塞了起来。
李淳风想到秦英回到长安,先后开义诊设义坊,有时忙到夜不归家,却从来不辞辛苦。一种无法形容的痛就扼住了他的心,让他无端感觉有些窒息。
世间法知易行难,据他了解,长安城里没有一位观主,能像她般大规模地实践世间法。
或许散失修为的秦英乃是被逼到绝境,才不得不为世间法而努力。但他觉得她这么小年纪遭遇沉重打击,本是可以借此撒娇躲懒,在西华观袖手无为图个清净的。
秦英不知李淳风庞大的心理活动,已经把她抬举甚高,点头应了一声:“反正我做不了别的,这就当是每日行善积攒阴德。”言罢就自顾自地往前走了。
其实她担任西华观主后,只是想把观内之人都照顾好,并让道观的牌匾香火绵延下去。原没想去做番惊天动地的事,然而她在很多情况下做了高瞻远瞩的决断,抓住了良好的机会,才成就了她如今的名气。
李淳风看她波澜不惊的样子,除了叹息再似乎无法排解内心郁郁,闷声道:“是哪个修行者害地你如此。”师傅袁老道不在长安城,李淳风理所应该地认为,自己肩负了看顾好小师妹的责任。秦英失了全部修为,他就有义务去为小师妹讨个公道。
她不想看李淳风和侯君集产生嫌隙,于是到嘴边的名字打了个转又咽回去。
“不谈那个人名字也罢。”秦英回眸道了一声,看远处走着裴寂,她连忙转移话题道,“师兄,我好消息还没告诉你,裴大人回京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二回 乱了辈分儿
第二百六十二回
李淳风听到裴大人回京的消息,先前低落的心、皱起的眉一下子松快起来。
秦英看出师兄的注意力果然不放在自己身上了,也暗暗庆幸了一会儿。
若不是自己及时打断他,以李淳风那个性子,不把真相仔细问到是不会甘休的。她又不知要如何搪塞他,最后让李淳风和侯君集也不对付了起来,那她就是给师兄招了灾星。她并不知自己远在幽州时,他们就已经斗过一嘴了。
远处的裴寂佝偻着背,慢悠悠地走在石板路上。在御书房时,他深觉帝王之心难以捉摸,在李世民那边如坐针毡,没说多少流放期间的事,就找身体不适的由头出来了。左右他已经拿到了李世民的口谕,知道家人即将能够团聚,他也就不希求陛下什么了。
秦英看裴寂的身影越来越近,拿胳膊肘戳了戳李淳风的手臂,咳了一声道:“你八卦我的私事,不如想想自己近在眼前的婚事。你未来的岳父就走在后面,还不转身去进一礼?”
李淳风吃了一惊,尚自狐疑秦英如何认识裴大人,就听熟悉至极却许久不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秦大人述职的进度如何?”
“秦某可不敢当您的这声大人。平白乱了辈分。”只见秦英快步走去迎住裴寂,托起他将拜未拜的手,又道,“今天出师不利,礼部尚书大人看我这幅样子进宫,一个不高兴就把我贬下半官阶。”虽是用着自嘲口吻,但还是能听出她的落寞。
裴寂出言安慰道:“你还年轻着,加晋官身不急在这一时。”说完还状若亲近地拍了拍秦英拢在袖里的手。
李淳风将这些对话与互动看在眼里,十分诧异小师妹和裴寂的关系,不过未来的岳父大人就站在身边,他可不能因为秦英占了话头就装透明人。
躬身对裴寂做了礼,李淳风不动声色地瞥了秦英一眼,她识趣地往后退了几步,让这对未来的翁婿交谈了。
而裴寂望着故人,眸子里的光芒闪烁,千言万语都只是哽咽在喉端。
秦英看裴寂颤颤巍巍地,害怕他身子骨支撑不住,连忙让李淳风将裴寂架着,自己快走了几十步进了横街,让车夫将车拉到这边来。
把裴寂安顿在车驾上,李淳风和秦英俱坐到车厢一旁。她撩了车帘唤车夫去兴道里,李淳风也忘了自己今天下午还要留在宫中做事,稀里糊涂地跟着秦英回了她的宅子。
车驾摇摇晃晃起行,裴寂半躺着睡了过去。
李淳风看着皮包骨头瘦地不成样的裴寂,侧头忧心忡忡地问秦英,裴大人是患了何病。
“受了南边的风毒脚气。因没有及时寻医就诊,病入腠理很难根治。”秦英叹了一口气道。她最开始为裴寂诊脉,还不敢确诊只在书中见过的病症,然而去看他的手掌纹络,还有局部面色,便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了。
略略分析了病症,她为李淳风讲起自己和裴寂的初遇。引来了李淳风的赞叹,同时他也后怕,若是秦英没有对路间的老者伸出援手,自己是否还能再见到裴大人。答案十有八九是不能了。
“……谢谢。”他由衷地向秦英道。
秦英不假思索地回道:“以后都是一家人了还说什么客套话。”她本意是师兄娶了裴寂家的簪花娘子后,自己和裴大人就算沾亲带故了。
两者却没想到日后真成了剪不断理还乱的一家人。
兴道里与横街就是一拐弯的距离,由于秦英的宅子位置偏僻,车驾才多行了一会儿。
李淳风是头次来秦英的宅子,看到这新修的门楣也不禁感叹了句好排场。他架着腿脚不太方便的裴寂,还抽空打趣她。
秦英无奈地笑了笑:“刚入手的时候可是相当糟糕。”她敲了两下门,唤小厮帮着李淳风把人送进前院,看地下影子慢慢变短,而艳阳渐渐升高至顶,她走到李淳风身边,拉住他的袖子道,“师兄等会儿在这里用顿午饭?”
他放心不下裴大人,听她这样说便点了点头。虽知秦英的医术不比太医署的医正差,却还是有股惶恐在心口缠绕,生怕自己一走就是永诀。
好像看穿了李淳风的心思,秦英故作平静地道:“这是慢病,不会那么快致命的。”她着意把让人难过的后话藏了起来。这慢病已经拖了不知多久,她所能做的只是尽力延缓病情而已。
梅三娘从后院步出时,就看秦英和李淳风站在一处,不知为何觉得两个人有些相似。
若秦英知道梅三娘在想什么,必然会道:“同门师兄妹能不像吗?”有时谎话说久了,就让她也分不清真假。可是既然欺瞒了别人,不妨将自己也骗进去假戏真做。
李淳风看到颜容娇丽的娘子正张望他们这边,记起坊间传闻秦英有个金屋藏娇的娘子,便迟疑着问道:“这是……你夫人?”
秦英摆了摆手,心道师兄不愧和簪花娘子是未来夫妻,思维这么如出一辙。她害怕李淳风误解更深,便好言解释道:“不是。她暂时住我家。坊间传闻皆不能信。比如裴大人暂住我家,难道他就是我阿耶了吗?”
他听罢连连摇头。乖乖,这可不能随意攀关系。不过若坊间有人得知裴寂和秦英住着,保准是会传出小道消息的。再等他和簪花娘子定下了亲,他们几个真就是乱了辈分啊。
这边李淳风无限纠结辈分,那边梅三娘用眼神询问秦英来者是谁。
秦英给两方介绍了一下,就到后院为裴寂诊脉问疾。
梅三娘和李淳风独站在院中有些尴尬。她还不知李淳风是秦英的师兄,对这位官职不低的李大人施了一礼,就去小厨房监督厨子做饭烧菜了。
李淳风自己倒也落得闲静,在前院逛了一圈无名草木,便进后院去探望自己未来的岳父大人。谁知刚进了客房,就看到秦英跪坐在裴寂脚边,专心地为他按摩穴位疏通经络。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好像是乱入了二十四孝图。(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三回 前厅用午饭
第二百六十三回
李淳风愣了一会儿,才扯了一张垫子坐在了厢房内:“都说医者父母心,怎么到了你这里就成了医者儿女心?”
秦英手上不停,磨了两下牙哼声道:“你也就欺负我年纪看起来比较小。”
裴寂看着两者嘴皮子斗地有趣,哈哈笑起来,半晌才顾上问李淳风和秦英缘何相识。虽然知道都是道家,然而不曾看出他们师出同门,毕竟为人处世的做派相反。
她低着头支支吾吾,没有说出个所以然。记得刚入宫那会是师兄先来找的自己。现在秦英还一派茫然,关于李淳风是怎么认识她的。
李淳风笑吟吟地摇着折扇,把沉渣烂谷子都抖了出来,着重描述了两年前的秦英如何在外崭露头角。
“……两年前的浴佛节啊。那场盛事我恰好错过去了,否则就能欣赏一番秦道长论辩之天赋。”裴寂抚着胡子感叹道。
秦英低下头,每次别人当面夸她,脸颊都要不好意思地发红,也不知这害羞的习惯何时能改。她拧干了搁在铜盆中的方巾,敷到裴寂的两小腿上,再用皂角净了手,不假他人,自己端着铜盆就出去倒水了。
她离去的这个空档,刚好留给李淳风和裴寂说话。
裴寂刚想问问他离开长安的这两年,朝堂上可有什么变化,看见李淳风起身对自己施以大礼,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你、你这是做什么,起来……”裴寂僵坐在那里不能动,面上露出焦急神色,却只能徒劳地向他抬了抬手。
李淳风跪在那里俯首拜礼,身形一动不动:“两年前我对不起您。”
裴寂对他这个忽然多礼起来的小辈很是无措,沉默片刻缓缓道:“是陛下要将太上皇身边的人清理干净,你又何来对不住我之说?”
“我明知您将有大劫却不言,这便是对不住了。道门中人虽然贵己保身,却不该对旁人之难视而不见。虽然道门有天机不可泄露的讲究,但您不是外人,我却因一时畏惧眼睁睁地看着您被陛下一纸诏书强赶出长安……”
裴寂看李淳风把正话反话都抢了一遍,最后拍着大腿深深叹了口气:“你修的是道,我信的是佛。我所遭遇的种种不过是番因果报应。如今事情过去风平浪静。而你的忏悔仅仅在求个心安,是吗。”
这下轮到李淳风沉默。自己是为心安,才会开诚布公地道歉吗?
他想了很久才艰难开口道:“我原本不知自己无为就是错了,然而见一个身影坦荡地穿行在人间,正视他们的劫数,且用尽绵薄之力帮助他们。我便感到自惭形愧,想在有生之年把过去的错误一一向原主道来,就算他们知道了我的怯弱,进而不肯原谅宽恕……我也是别无怨由了。”
裴寂听完他这么一大段陈词,抓错了重点:“你说的‘正视劫数’的人是秦英吧?她是个难得的好孩子。”
李淳风被小师妹抢了风头,导致未来的岳父大人彻底无视了他,心中不免有些丧气。
秦英把水盆里的水倒掉,再次擦了一下手,才转回客房。看两人相顾无言,便站在了门口招呼道:“午饭已经摆上案了,都来前院吃饭吧。”
李淳风在裴寂这边吃了瘪,却要越挫越勇,抢先秦英一步上前把裴寂搀扶起来。
裴寂还不知自己的独女和李淳风有“私情”,看到这么殷勤的李淳风,只把他的行为当做了赎过之类,劝了两句发现对方不听自己的,他便怏怏闭了嘴。
人老了本来就会絮叨,话多若被嫌弃可不好。
秦英余光瞥见了师兄的脸色,大体猜到他们没有轻易和解,便袖起手兴致盎然地旁观李淳风如何讨好裴寂。
此时梅三娘站在前厅里,让侍婢给每一张矮几都布上菜。
等秦英他们到场,便感受到了女主人的贴心周到。秦英向梅三娘递了个赞许的眼神,两人相视一笑,默契尽在不言中。
古以左为尊。裴寂和李淳风都坐在左席,位子挨着,李淳风便担当起了给他添菜加饼的重任,让裴寂在心里直呼受不起这份儿尊荣。等他知道李淳风这厮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为时已晚。只能发出一声长叹,恨自己不生一双得知生前身后事的眼。
对面而坐的秦英和梅三娘各吃各的。她们的口味虽然相似,然而筷子并不交叉。过去梅三娘还给秦英布菜,但看秦英的胃口很小,无论多么精致可口的饭食,秦英每样都只用一点,布菜基本就等于是画蛇添足,梅三娘也就歇了这份心思。
静谧的气氛中用了顿午饭,秦英坐在席间看侍婢小厮忙入忙出,把小几和饭食撤下,她转眸问梅三娘:“你下午可需要出门,我送你。”
梅三娘想了想道:“……我刚好想去西市买几套换洗的成衣。”裴寂看样子是真要在宅中暂居了,若没有准备客人的衣袍,便是她这个掌家娘子的过失了。
秦英听罢点头为应,又到了后院客房,看李淳风的身影从房门出来,走上前问道:“你下午有何安排?”
李淳风摸着光滑的下巴沉吟道:“回太史局审校律历的稿子,之后去翰林院把裴大人回京的事告诉簪花娘子”他说完低头寻秦英的目光,“——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嘿嘿笑道:“我在想今天最晚能何时回家,毕竟每次去西华观,都觉得事情多地做不完,不知不觉就拖到了夜禁时间。”
他摸着她的头顶啧啧感慨:“让娘子动辄独守空房,你身为家主真够可以的,也不怕娘子日后和人跑了。别人夜不归宿都是寻花街宿柳巷了,你却是住道观里,生活地多么无趣刻板啊。”
秦英把他的手拨拉下来,整理好自己被揉乱的发髻,故作严肃地咳了一下才道:“我作风是这样的正直清白。”
两个人说了会儿闲话,秦英指给了李淳风一间客房让其午休,她就回自己的厢房睡觉了。顺带一提,她和梅三娘是分房而住的。现在秦英没了修为,也不用在子午时打坐,这两段大好时间都可以用来睡觉了。
申时秦英和梅三娘乘车出门了,李淳风则是步行回皇宫的。
要问秦英为何不送师兄,一是兴道里和皇宫外的横街确实挨着,二是她不想把自己的******暴露在别的年青男人面前,就算是早就名草有主的师兄也不行。
秦英把梅三娘送到了西市门口,叫侍婢小厮陪同着梅三娘,自己才坐车赶去了阔别多日的西华观。
等车驾停在了西华观角门,秦英唤车夫回西市等梅三娘,她撩起袍子下摆迈进道观。
刚进门就有道人接二连三地向她报告,前些时候落成的太一殿闹起了鬼。
(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四回 太一殿的鬼
第二百六十四回
“那里邪气得很,一夜之间就怎么也开不了门,好像是从内反锁上了。还好值夜道人没被关进去。第二天有人发现蹊跷,就去请了玄都观主来太一殿,他绕着殿阁走了一回,道这是有千年不散的鬼魂缠附期间,他也无能为力。于是都在等您回来解决麻烦。”
秦英听完道人慌乱的叙述,面上表情淡淡的,心中想道她兴修的太一殿,本来就是给刘允住的,若不“闹鬼”她的这番周折还都白费了呢。
道人们聚集在秦英周围,让观主赶快去看看。之后也不顾她是否更加关心义坊,一群人就簇拥着秦英到了太一殿的门前,都满怀期待地望着她,想亲眼目睹秦英如何大显神通、降服鬼魂。
秦英走上了太一殿的九重台阶,将要开门之前回眸,把围观众人都三言两语地大发走了,才伸出一只手放在门框上。不同于道人所说,她只轻轻一推就开了。
太一殿内充斥着澎湃的阴气,秦英若这没有失去修为,定然会承受不住而真气大乱。她转身把门紧紧关上,向着虚空问道:“……这个太一殿你还满意吗?”
刘允的声音从太一像背后传来,语气依旧是那么高傲:“西华观人来人往,就是关门也吵得慌。”
她想象着他面上做出皱眉和不屑的神情,噗嗤一声笑了:“两年前你既然到都城长安来,必然是想要听见喧嚣人声的,不是吗。”
刘允从金黄色的经幡帷幔中现出身形。微垂的眸子如同施舍般,居高临下地瞥了秦英一眼,之后没有吭声。
秦英坐到白茅草蒲团上,一边把玩着案上的铜如意,一边道:“你是怎么想通进我西华观的?”
他将双腿盘坐姿势改为单盘,好整以暇地道:“看你和西华观俱在坊间大名鼎鼎,好奇之心作祟便过来看看。正赶上你离了长安,以为你没个把月回不来,我就在这里落脚了。”
她把铜如意放回原处,一张盈盈笑脸逐渐平和起来:“你这样闭关倒是不要紧,不过吓到我观内的道人了。”
“要赶我走吗?”他的口吻有些咄咄逼人。
“不。”秦英轻声解释道,“太一殿本来就是专为你而建的。只是这里刚刚修好,这里头的漆味没散尽,还是适当让人进来扫洒之后开窗通风比较稳妥。”
刘允默然半晌,觉得秦英许久未见,好像有些不一样了,比如她的话变多了。
秦英不知他的想法,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你不出言便是没有异议了。每天上午辰时我会安排一个道人,在一楼擦拂灰尘,顺带上炷檀香。届时你避到二楼半刻就行了。”
等她以为和刘允谈拢,准备起身离开太一殿时,他在她身后唤了一声。
“怎么了?”秦英疑惑地抬头看着刘允。
他沉默一会儿才第一次主动问她道:“……你失去的修为准备如何恢复?”习惯性的寡言与冷漠,并不代表自己内心也是一无所知的。
秦英沉沉叹了口气:“一年以后再说这个事情吧。”她最近还没有空子去想重筑道基。
“若需要帮忙,我看在这太一殿的面子上也会义不容辞。”刘允的身影消失在了虚空,只有声音持久地回荡在殿中。
太一是汉代之人信奉的神明,汉代以后就基本无人知晓太一是什么了。然而秦英不仅要在西华观供奉太一像,还大张旗鼓地修了殿阁树了牌匾,这份情不可谓不重。
“好。”秦英下意识地应声。她并不知这番平淡如水的对话,预示着什么样的未来。
秦英安然无恙地出殿,对道人摆摆手说没事了,把听者吓了一跳。虽然知道观主很厉害,但是能制服玄都观主都毫无法子的鬼魂,这实力已经不是常人能望其项背的了吧……
于是道人看向秦英的眼神多了一丝敬畏。
她没有在这种琐碎细节上留心,顺着太一殿的台阶下来,就往义坊走了。
让她有些意外的是,居然在义坊里遇到了僧人。头顶反射出来的耀眼光芒,让她绝对不会看错。秦英随手揪住一个僧人的袖子,问他们是哪里来的。
听人回答是普光寺,她就心下了然。多半又是如七在此帮忙义诊,看义坊人手确实少得可怜,便抽了些自己寺庙中的人填补。
虽然她很感动他能义诊,还顺带把僧人叫到这边,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里面有阴谋。或许是自己多心了。如七那个单纯至极的性格怎么会算计人?何况她有恩于他。
那个被拽了袖子的僧人看着比他矮了一头的小道童一脸神游物外的表情,也不好失礼地扯回自己的袖子,就这样陪着秦英站着了。刚才他回答她,是觉得小道童模样可爱,若他知道眼前这个就是西华观主,定然要先打几次哆嗦再说话的。
贞观年间佛道冲突浅了一些,却也不能说是没有。他们受首座和尚的嘱托来西华观,已经是犯了佛道两派互不往来的忌讳。
如七抱着一沓刚晾干的手巾,恰好看到了秦英的背影,便过去打了个招呼:“你何时从终南山回来的?”
秦英对他合手施了一礼:“上午。多谢你的帮忙了。”半点也看不出她曾腹诽过他。
“无妨。”说着如七的好奇目光停留在了秦英的手上,“秦道长这是在……”
秦英反应过来以后触火般抽回手指,在自己的袖里擦了擦,之后讪笑道:“不好意思,我刚才还纳闷义坊何时来了僧人,便随意找人问了下。”
那个僧人愣神片刻终于回神,发现首座和这个小道童相交甚好。想必对方不是一般身份,之后他忽然想到义坊中流传着关于西华观主的描述,往她身上一套还是严丝合缝的……他连忙朝秦英俯身施礼道:“小僧有眼不识观主。”
“在义坊中就不要叫观主了。”秦英摆摆手道,她也没有给出具体称呼,就和如七一起进了患者的厢房。
查过了一圈儿,秦英发现义坊没有自己在,他们照顾地也是井井有条,便觉得自己先前把自己弄得那么劳碌不堪,简直是可笑无比。
(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五回 甚于防川流
第二百六十五回
秦英内心后悔了一阵,便很快调整过来。义坊刚设立的时候人满为患,加上她没有与之相关的经验,一时忙不过来也是情有可原。
日光有些毒辣,她这样想着就往树影子里站了站。
如七跟着她避进了树荫才道:“你今天回来,我也没有为你准备什么,不妨事的话,一会儿去普光寺吃顿素斋,全当我为你接风了。”
秦英暗暗纳罕他现在下山不久,就已经懂了这样多的俗世规矩,嘴上则尽量婉拒道:“不用。我晚上回兴道里的宅子陪人吃饭。”他到自己的西华观就是件奇事了,自己若要进了普光寺,他们往来之间可就太显眼了。
在佛道两派暗潮涌动的时期,他们这样逆流而上大抵会招惹流言。虽说秦英不畏人言,然而她最近清名甚佳,肯定是要在意舆论态度的。
“家里来客人了?”如七听罢也不觉得可惜,只是随口这般问道。
秦英想了想最后含糊其辞地回答道:“……宴请以前的同僚而已。”她不想把裴寂住自己家的事情说出去。她知道裴寂回京的途中,遭遇了很多人为的波折。现裴寂回京了,藏于暗处的仇家应该也不会放过他。秦英收留裴寂却也不想受他的牵连。
如七应了一声好,眉目依旧清浅地朝她施礼:“那便有缘再聚。”
秦英回礼后别了脸撇撇嘴,心想她既然回观了,自然不会再让佛家插手义坊之事务。不过想到刚才患者对如七的亲切态度,估计他还挺受欢迎的,今后少不得要两头跑了。
他们相识两年,继终南山龙田寺一别,就没有怎么接触过了,最近虽然秦英看出如七在有意向她接近示好,不过关系已经被时间消磨,再如何也回不到以前,除了谈公事好像再无他言了。秦英没与他客套几句,便先拔步离开了。
把义坊托付给别人这么久,秦英说到底还是不太放心的。不仅是医正的义诊情况,患者的休养情况,还有观中的钱财支出。
她作为半文铜板都不管的观主,还是要适当刷个存在感才行。把两个负责账目钱帛的主事道人叫到了自己的厢房,关上门来一一对询。
半个时辰不知不觉过去,两卷账子已经检查无误。秦英对此还有些不敢相信。因为过去她刚接手西华观时,这里还是一片乌烟瘴气,道人不以修道祈福为业,万事皆向钱来看齐。这些日子秦英不在,账还没有作假、钱还没有短少,秦英惊讶之余生出了欣慰。
还没有等秦英开口问一句帐钱怎么对得这样好,两道人便抢着说了:“观主有所不知,玄都观的主事道人最近都有来此监督我们做事。”
秦英抚掌嘿了一声笑起来道:“有劳玄都观的扶持了。一会儿你们把这些人的往来名册誊写出来,我明天得了空就去挨个拜访。”她走之前托付了玄都观主照拂一下她的西华观,不过没想到他把人情往来做得这样透彻,让秦英都觉得有些汗颜。
掌管账务的道人早有准备似的,闻言便从袖子掏出几张帛书,交给了秦英翻阅。
“……除了普光寺的如七带人至此,还有弘福寺的僧人曾来访?”秦英看着佛道两派分张而写的墨字,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还只是送消暑的茶叶?”
那方脸的道人耿直地点头:“对。请问观主有何不妥吗?”
秦英的手指摩挲着细软的帛书,把那个“佛”字反复描了几遍,垂着眸子像是思考着什么似的道了一声:“古语云过犹不及。佛道两派僵持了几乎十年之久,终于要在这时候打破竞争平衡了?”她自言自语起来,紧接着摇头。
今年年初陛下颁发了一道谕令,让羽冠的地位排在僧尼之前。就凭这个,秦英不信佛家能容忍道家在上做大。现在西华观的义坊开设地如日中天,如七好心帮忙秦英能理解,但弘福寺来添砖加瓦……
“都是他开了僧人进观的先河。”秦英把帛书搁在了自己手边的小几上,叹息道。
两个道人述职完便从她厢房中退了出去,方脸道人耿直地问掌财的主事道人:“普光寺的首座和尚与咱们观主很熟吗?”
道人轻咳一声道:“那个便宜首座是月前从终南山草堂寺调过去的。两者可能是见过几面的,而今他看观主发迹便时常来套近乎儿。”
方脸继续耿直道:“记得首座和尚初来那次,给观主搭了一身福田袈裟,总觉得他们关系有些不对劲。”
两人交谈着这样八卦的事情,居然没有压低嗓门的意思。他们前脚走出房门,秦英后脚起身把门开了条缝,依稀听到了经久不散的回响,她的表情很是丰富。一边恨恨念叨以后要让如七好好看着自己的袈裟,不要随意给别人披着,一边思考自己要如何堵众知情人的嘴。
——有道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啊。
这之后秦英找负责义坊日常收治的道人,要了目前依旧在坊内休养的患者病历,按着病症严重与否排了顺序,便走到相应的厢房探询详情了。
厢房内的医正此时还在为患者行针,秦英简单问了些事,便不再打扰。
义坊只占据了西华观的两排厢房,然而患者却是满员,秦英这样转下来便耗了许久,看着天色知道差不多已经卯时三刻,她就准备回家了。
出了道观角门看车夫还敬业地坐在车驾上等自己,秦英掏出手里仅有的几个铜板,权当补偿他为自己消耗的时间,然而车夫跟着秦英有了两个月时日,摆手笑道:“大人客气了,小的刚在观内歇着喝茶,刚出来没一会儿。”
秦英见状抿了抿嘴,把铜板收起来之后上了车。坐在车厢里的她心想,这个月给观内的道人和家里的仆从都发些补贴吧。
毕竟她离开这样久,这两个地方还丝毫不乱,不仅是她平常打理得当,更多的还是他们自觉维系了两处的安定。
(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六回 世事多浮沉
第二百六十六回
李淳风下午回了宫,因他的心里揣着事情,在太史局坐不了多久,便打了个幌子闪身,去翰林院找簪花娘子了。.l]
簪花娘子知道李淳风最近忙着,便没预料到他会在下午加班的时候过来,看他一脸欲言又止的神色,她疑惑地开口道:“太史局的那些老顽固又质疑你能力了吗?”每次他在太史局受了气,都要找了缘师开解,聊一会儿见话不投机,就转到簪花娘子这里诉苦。
李淳风摇摇头,想了合适的词措正色道:“——你父亲今天回京了,秦英把他安顿在自家的宅子里,晚上去她家吃饭吧。”
石破天惊的言论让簪花娘子握住了李淳风的手,一时不知要先谢他为阿耶上书,还是要谢神让自己心心念念的阿耶终于回来。
等她仔细想了李淳风的话,总觉得哪里违和,便睁大了水光潋滟的眼眸问:“阿耶怎么会住在秦英的新宅里?”再者,秦英和她是过去的同僚,但也没有义务让她阿耶去占秦英新宅的客房啊。起码李淳风知道裴寂回京,应该出面把未来的岳父大人送回他的宅子。
李淳风眯了眯眼,心道还是没有避开这个有些犀利的问题。他清了嗓子不自觉低声道:
“裴大人流放静州后辗转去了益州,不幸受了南边的风毒,回京时又连续遇到别人的暗算。秦英回长安的途中,就在终南山遇见了昏迷的裴大人。她将裴大人从险境中救了回,还是住在秦英那边,让秦英照看着比较好。”
簪花娘子的眸光黯淡了下来:“……很严重?秦英可否说过阿耶还能坚持多久?”她还没有从喜悦消息中彻底放心,就被硬拉到了残忍的现实面前。
“秦英没对我说过。但我从她严肃的神色里,看出了几分治愈不好的兆头。何况我看裴大人的腿脚已经站立不住,需要搀扶才勉强行路。”
李淳风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选择和她实话实说了。就算他现在欺瞒簪花娘子,过不了多长时间她就会自己发现蛛丝马迹,而簪花娘子刚好又是个较真的,到时她定饶不了自己的。
那一瞬,她握着他的手松下来。簪花娘子面上没有任何的表情,但李淳风能感觉出她就像溺水之人呼吸不畅,再也抓不住救命的浮木,心如死灰已不想得到最后的一丝生机了。
簪花娘子与阿耶相别已经两年了,初入掖庭的她以为自己此生再也无缘能见阿耶一面。可是经过世事流转,她脱离掖庭进入翰林。虽说这两个地方都差不多是幽闭的性质,翰林院好歹自由些。
她在翰林院着手调查起当年阿耶到底为何被流放,甚至隐隐期待阿耶有天沉冤得雪,便能从远方回京,再度与家人团聚。
陛下的那四条罪名,在她看来不过是借口托词,算不得真。她要找到构陷阿耶的凶手。
然而等她知道了真相,发现这不过是皇权更迭之下张然若揭的阴谋,只能选择闭起了眼,当做自己依旧是一无所知。原本以为能凭借一己之力给阿耶一个说法,但她最后还是借了李淳风,把阿耶求回都城长安。
她日复一日地向天祈求阿耶早日回来,天或许是听到了她的愿望,便真的让阿耶回来了。但它有心要和她开个一点也不好笑的玩笑。阿耶虽然回来了却是日薄西山。
簪花娘子怔怔看着李淳风,最后吐出了让人倍感无力的四个字:“……哭不出来。”
李淳风将她无意识间扣在一起的手拢在自己的掌心:“虽不能说平安回来,但情况也没有那么差。等晚上见到裴大人你就能知道了。现在别想太多。”
他越是这样安慰,她越是心中大恸。
簪花娘子在恍惚间站起身:“不。我现在就去兴道里。”
李淳风也不好劝她整理一下情绪再见裴大人,扶着她的肩一起出了后院厢房。
兴道里,秦英的宅子。
裴寂坐在自己的厢房看秦英所收集的书卷,梅三娘在院子里做了会儿女红,便来陪这个就连秦英都很尊敬的贵客了。她摇着十六骨的折扇给他轻轻地纳着凉气,让后者享受地眯起了眼昏昏欲睡。
梅三娘在萧皇后身边很受宠信,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她对待老人有着天生的耐心,做什么都是仔细想过几轮,才付诸实践的,就比如摇扇子,她也自行研究出了门道。风要不急不缓。风不能直落面颊,也不能扑到衣袍,最后风到的位置要把握得当。
李淳风和簪花娘子到宅子的时候,裴寂正和梅三娘讲野史故事,一老一少聊得欢快。远远听起来就很是和谐。若不是簪花娘子晓得阿耶重病,还依稀感觉这熟悉的声音,与当年意气风发的阿耶一模一样。
“这边就是裴大人的住处。”李淳风伸手指了指门口。
簪花娘子进宅以后都没有怎么注意院廊布置,只将心提到高处,挂念着两年不见的阿耶。等看到近在咫尺的厢房,她反倒有些胆怯了。转头看了李淳风一眼,最后深深呼吸才阔步走进去。
“阿耶……”
“我儿……”
簪花娘子猛地抱住了裴寂已经瘦削的身体,想着过去自己在掖庭所忍受的痛苦,还有阿耶在外头可能遭遇的曲折,眼泪无声无息地流淌下来,最后哽咽着哭出了声。
裴寂听到自己最疼爱的独女哭起来了,泪也在眼眶打转,什么话都说不出,只是更紧地环住了她的肩。
梅三娘起身立在了门口,默默看着认亲的两个人。
她想到了自己短暂而无忧无虑的童年。阿娘总是在做绣活的时候夸耀阿耶多么风姿卓绝,两个兄长最喜欢在看书的时候装肚子疼,转眼就趁着阿娘不注意溜到别处去抓知了……当年阿耶若是没有死,从府狱逃离并且设法救了自己和阿娘,三人久别重逢也是这模样吧。
可惜世事既定无法重来。益州成都府的梅家四房,转眼就只剩她一个人茕茕孑立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七回 裴氏小娘子
第二百六十七回
秦英回到兴道里的宅子时,刚好卯正。
簪花娘子和裴寂已经收束好了心境,互诉久别两年的衷肠,就把话头绕到了秦英身上。
裴寂当着自己独女的面好生称赞了秦英一番,更是感叹自己膝下没有合适的娘子,可以许给这个如此年轻有为的少年郎君。他和夫人就是老来得女,当初簪花娘子降生,他们夫妻俩就当捡了一个宝,给她娇宠惯溺地不成样子。养一个簪花娘子都累,现在只是随口感慨。
这话一出,饶是簪花娘子心里再因阿耶的身体而感伤,也掩着唇笑了。她对裴寂眨了眨眼:“您都和秦英同行过一路了,还不知……”后句被她别有用意地拉长。
裴大人捋着胡子想他们过往在镇子上落脚,没有发现秦英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于是他板着一张脸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簪花娘子看裴寂一脸困顿,望了望旁边坐着的李淳风,看对方点头才缓缓把秦英的秘密道来:“她是个扮着男装的小娘子。”
“咳咳咳。”裴寂捋着胡子的手一下搁在了心口,艰难地佝背干咳起来。一张褶皱不堪的老脸都红了。
簪花娘子见状赶紧伸手去拍阿耶的后心,裴寂喘息一会儿缓过来了,不敢相信地瞪着她又问道:“此话当真?”看簪花娘子和李淳风同时点头,裴寂目光透过两个人的身影,无奈地望起了对面小窗,“她小小年纪怎么敢有这么大的胆子!”
如今只要把秦英的名号随意往东市西市的茶馆一提,便有说书先生拍案讲起关于她的无数个段子。从秦英两年前在大兴善寺浴佛节俗讲台上语惊四座,再到今年清明后进宫为太子祈福、进宫沉寂两月余后乍一出宫便大放异彩。
一百零九坊市中,无人不知秦英乃是西华观的一观之主。长安大小官员中,无人不知秦英乃是礼部祠部郎中。
但凡讲到秦英,必然是会生出一阵唏嘘崇拜。年少的希望自己能像秦英般跻身仕途,年老的感觉自己这辈子难以有大作为,便把这希望加诸孩子身上。方外的把秦英当做成功偶像日夜膜拜,方内的看着秦英眼热甚至都想把尘缘斩断也去做道士。
可是这个站在风起云涌的庙堂上的人,竟然如此胆大包天,以一介女身将所有人蒙在鼓里!上至陛下王公,下至贩夫走卒,都被秦英的表象欺瞒过去了。
秦英现在不过五尺多的身量,想来最多也就十三四的年纪,连及笄都不曾就这样叱咤长安,等她再长大些,恐怕半个长安都能在她掌握之中吧。
现在的秦英还是纯善的小儿心性,等在方内的时日再久些,心性未必不会改变,届时她若还是手握重权脚踩高位,届时翻云覆雨颠旧覆新岂不是轻而易举?
——秦英声名煊赫,到底是长安的福祉还是劫难都难以预料了。
只是瞬间功夫罢了,裴寂脑海中便已经掠过了这样纷杂的念头。嘴上则这样念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竟让娘子在长安青云直上如履平地……”
“阿耶,你忘了我好歹也是个翰林院待诏。”簪花娘子手指绞着衣带,好像有些不满的喃喃道。
裴寂的大手挥了挥,嫌弃似的瞥了簪花娘子一眼才道:“这不一样。秦英在坊间与朝堂上都占据了一定势力,你最多只是在宫中受人敬仰。”
李淳风听到裴寂吟出《老子》中的名句,内心产生一阵震动。天意让秦英拥有了泼天的权势富贵,把别人都当猴子般耍弄着,究竟是何用心呢?又或者是,秦英明知天意反倒逆天而行?无论哪一种都能让人莫名战栗。
这时候秦英进了前院厅堂,看到正在摆桌案和席子的小厮,刚开口问李淳风和簪花娘子有无到来,鼻子便有阵微痒。她捂着脸连打了几个喷嚏,再次正视小厮,就看他笑道:“大人不妨到后院瞧瞧。”秦英点头缓步而去。
走进了后院,远处传来裴寂的声音:“……说来我还欠着秦英的一份大恩未还。过去当她是个万事无缺的郎君,总感觉无以为报。如今知道她是个娘子,便许她一个娘子的身份作为答谢吧,只是不知她可否愿意。”
李淳风见缝插针地接口道:“秦英身着男装总归是不方便的,以后身量长开了,应该也需要相应的娘子身份。裴大人思虑地真是老道。”
几个人在客房里谈着话,只听一道清冷的声线直入门扉:“什么娘子身份?”
簪花娘子率先起身开了房门,把外头的秦英迎了进来,期间还低下头对她耳语道:“我也没太听懂阿耶的话,不过对你没坏处就是了。”
秦英满头黑线地坐下,心道裴大人若给了自己娘子身份,是不是就意味着她要做个闺秀?念起娘子每天早上都要花上许久梳妆打扮,她身上乍起的鸡皮疙瘩都要掉一地了。
神游物外的秦英一双眼眸落在对面的五斗橱顶,神情淡定无比。
裴寂伸手在她的眸光范围内摇了摇手,看秦英回转了心思,便认真地问道:“你可否愿意把户籍落入我河东裴氏?若是答应了,你以女装行走在外便称,祖籍出自河东裴氏旁支,父母定居益州,近年家境渐渐落魄。我在益州遇到了你,看你与我有一丝亲族关系,便带你回了京。”
秦英沉吟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多个娘子身份好像也会有些用处,便答应下来。把裴大人说的这段话反复念两遍,理通顺之后默默铭记于心。
簪花娘子初听,感觉有些耳熟,托着腮思索片刻笑道:“你们这关系倒像是翻个了。”过去是秦英在终南山捡到阿耶并带回来,如今阿耶却编成自己在益州遇上秦英并带回来。阿耶这是在报答恩情,还是在占口头便宜?
李淳风背过身去,一双狭长又明亮的眼眸此时笑得快看不见了——河东裴氏旁支,由裴大人一手带回长安,这个身份有意思。
(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八回 长安贵女圈
第二百六十八回
梅三娘在后厨督促着厨子做饭,出来叫秦英等人来前厅用饭时,鬓角和颈间全是细汗,面上两团红晕,一副美人不胜酒力的姿态,让秦英看得移不开眼眸。
秦英攀上了梅三娘的手臂,拉着对毫无自知的梅三娘,拽去厢房换衣物了。
而后头的簪花娘子和李淳风则默契地一人一边,将裴大人架了起来,搀扶着他的病弱身子骨移步。
梅三娘一开始和秦英处在同一间厢房里,还扭捏着不肯脱裙子。秦英抱起手臂笑着调侃了一句:“我又不是色中恶鬼,最多就看几眼。”结果被梅三娘狠狠地瞪了一下,秦英便老实地回了头去,心想两年前梅三娘还没有这样害羞,也不知现在是怎么了。
秦英当然不知自己也曾占据过别人的一颗芳心,此时的内心独白显得十分无辜。
前厅里早有小厮把饭食端到席间,就等秦英他们落座了。
簪花娘子坐下以后便开始给裴寂布菜,李淳风看着那青色的玉盘中没有一丝余裕,知道他们父女久别重逢很是情深,便讪讪地收了伸向旁边的筷子,自己动作优雅吃起来。
刚才簪花娘子匆匆见了梅三娘一面,只是将秦英宅子里藏的娇娘对上了人,却也没有顾得上寒暄招呼,如今同坐一厅用饭,她也不管食不言的规矩,和梅三娘主动搭起了话。
李淳风记得坊间流传过一句至理名言,两个容貌相当的娘子见面了总是会升起嫉妒的,不过看着她们两个相交甚是和谐的场面,他倒是有些怀疑坊间传言了。目光转向了秦英,看她心无旁骛专注地盯着自己的筷子尖儿所指的方向,李淳风觉得自家小师妹还真不是一般娘子。
一般娘子听到别人在说东西市上哪家的胭脂好用,都是会两眼放光认真聆听之后再随时插话的好吗?而秦英这一脸淡定犹如古井无波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是怎么回事?
难道秦英从来就没有把自己当成个娘子来看?这个念头流过脑海,李淳风手里的银质筷子感觉要握不住了。
不行,他要让小师妹有身为娘子而非郎君的自觉。
秦英天天穿男装,都把自己的心包裹地像是郎君了,以后若嫁不出去可怎么办!
他丝毫不觉得自己站在师兄的角度上,忧虑小师妹的终身大事是有些奇怪的。若有旁人得知李淳风所想,只能感叹一句师门长兄也如父啊。
簪花娘子和梅三娘隔着中间一道距离不窄的空儿,却是难得惺惺相惜相见恨晚。她们俩很快就把话题扯远了,一路从东西市的衣饰流行谈到了每个月都举行的贵女宴会。
长安城的贵女圈并不大,但贵女们的交际频繁联络广泛,这股看不见的势力也是惊人的,俨然成了第二个官家氏族沟通有无的地方。
每个月初,贵女们都会以各种名义举行宴会。请帖只限发给贵女,然而几乎所有平凡娘子很向往那个去不得的宴会。基于好奇或者倾慕,坊间也有关于宴会的许多传言。
梅三娘两年前在平康坊钟露阁做艺妓时,就已经听说了贵女宴了,不过那时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和那里无缘,便没过多在意,现在听簪花娘子提起,也顺着话头问道:“下个月是要在何处举办?”
簪花娘子惋惜般摇了摇头:“我这两年来一次也不曾去过。只是听宫人说,八月初八会在长孙府上办一席赏菊会。”
梅三娘表示理解地应声:“如今裴大人归京了,你也是有资格参加下月之宴的吧?”
簪花娘子垂下眼叹息一口气,无奈道:“谁知道时隔两年,长孙那小蹄子还能否想得着我,托人给我发封请帖。”两年前她阿耶被贬,她充进了掖庭为婢,虽然此时她在翰林院任职,但已经是脱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贵女圈子。
何况这贵女圈不仅是看门第,还看父亲在京中的势力。虽然家族不会直接插手,但是家主简单的一句话就能让这个圈子排挤出所有不合格的人。
李淳风听罢转过脸,给簪花娘子递了一个的眼神,之后故作轻松地道:“若有去的机会,到时候记得带上秦英啊。”
梅三娘尚诧怪着李淳风怎么会把秦英和贵女圈联系起来,毕竟秦英原是个娘子的事极为隐蔽,没有多少人知晓,就看秦英面色冷淡地啪嗒一下搁了筷子。
秦英皱着眉不悦地开口道:“要我抛头露面地混在娘子堆儿里,不如要我多挑些礼部的要务来做。”
李淳风无力地扶额,心想小师妹果然走在男装的路子上没救了。一般娘子都把抛头露面理解为让郎君看到自己的真容,可秦英却是相反的……当初他就不应该多嘴,建议陛下召小师妹入宫为太子祈福啊!如今后悔都没地方买药吃了。
裴寂和事老般低咳道:“秦英若真去了,宴会间被长孙大人无意看到,认出她和秦英有八九分相似该如何是好?”
“贵女宴是没有父母大人出席的。”簪花娘子忍不住偏着脑袋对阿耶道,“何况姓氏不同,就算席上有人怀疑她是秦英,说出去了也是没人相信的。”
梅三娘听到对面的耳语,也开了一个风格清奇的脑洞:“让秦英换了女装看看是否相像不就好了。”她和秦英相识两年了,却还没有见过秦英女装,每次看她那张圆圆的包子脸配上灰色道袍或者绯色官服,都感觉有些暴殄天物啊。
秦英忽然站起身来,一刻也不想呆在这个令她烦闷的前厅了,即使她还没有吃饱。
这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从贵女宴上偏移开来了,只盯着秦英,尽力想象她穿女装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裴寂和秦英相识较短,想不出来便摊开了手。李淳风看了秦英好久,脑子还是一片空白,索性掐起来十指占算她的女装是否惊为天人。
簪花娘子来了兴致,和梅三娘对视了一眼,这两个人就像是狼狈为奸似的,上前拉住了秦英的手臂,半推半拉地将一脸倔强的秦英强行带到了后院梅三娘的厢房。
(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九回 石榴红襦裙
第二百六十九回
所谓空拳难敌四手,秦英被梅三娘和簪花娘子带进了厢房,就被这两个人吃得死死的。两个人将她领到梳妆的铜镜前坐下来。
梅三娘上下打量了镜中的秦英几眼,就到五斗橱翻找襦裙了。而簪花娘子双手放在秦英的肩上,没怎么用力,但是秦英感觉到了巨大的威胁。因为刚才试着动了一下,就被她的手指“温柔”地压制住了。
秦英在心中泪流满面:她终于知道为何李淳风如此俱怕簪花娘子了。不仅仅因为簪花娘子性情直来直往,更是因为她的怪力惊人。等以后李淳风真的娶了簪花娘子,不变成妻奴的几率微乎其微吧。
不过片刻梅三娘就抱着自己压橱底儿的几条裙子走近了秦英这边。
秦英瞥到了那些鲜艳多彩的襦裙颜色,眼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她并不排斥绯色官服,然而把一模一样的红铺染襦裙,再试想自己穿上的情景,她打心眼里有些接受不能。
梅三娘把这些裙子折叠成不大不小的方块状,依次摆在了小几上,兴致勃勃地道:“你来挑挑。”
秦英本欲摇头,然而放在她肩上的手使了几分力气,那皮肉受苦的感觉不容忽略,她闭了闭眼,心想或许以后瞒不住了就要做回娘子,现在提前试试襦裙罢了,于是随意伸手探向了其中一条石榴红裙。
手指触碰间感觉到了柔软质地,好像……也不那么讨厌。梅三娘为自己抖开那一长条的齐胸襦裙,露出了整个模样。裙头处用三色丝线绣的云纹白鹤,下摆则有朴素的卷草团花纹。如同把所有华丽富贵集于一身。
“难怪襦裙成衣的价格一直居高不下。”秦英端详了一会儿认真点评道。
簪花娘子听罢笑了笑,松开了桎梏秦英的双手,跪坐在秦英的旁边,好整以暇地等着秦英脱了道袍换起襦裙。
秦英对着镜子看了一眼簪花娘子,耳朵都有些泛红:“……我自己换,你们都出去。”虽说她早就和两个人相熟,不过被她们看着换衣服还是好别扭。
“你一个人不会弄这些复杂的衣带。我们留下来帮你。”簪花娘子笑意盈盈地回答道。
梅三娘见秦英还在迟疑不决,便主动为她宽了道袍右侧的外衣带,秦英处在晕乎乎的神游状态,等反应过来自己只剩了一件月白中衣。她连忙抵住梅三娘准备继续的手,结结巴巴地道:“你们转过头去,别看我。”
簪花娘子但笑不语,只把目光稍微斜了斜。
之前梅三娘换衣服的时候被秦英调侃了一句,此时便想要找回场子。她表面上装模作样偏过了头,视线则还轻巧地搁在秦英的身上,她的这个角度刚好能一窥秦英侧面。
秦英对此是毫无察觉的。低着眼帘去解中衣的两边衣带,然后悉悉索索地把薄如蝉翼的素色罗衫捡来穿上。
梅三娘的目光看到秦英背部隐约有黑影,开始还觉得是自己厢房点的灯太暗了,仔细看去才发现她的后腰正中间处有一道狰狞刀伤,应该是留疤不久,浅淡粉线形成些微凸起。
她下意识地想要惊呼起来,但又害怕秦英知晓自己窥探了她的隐秘,只能抬手默默地捂住了嘴,把还未正式出口的惊讶尽数封闭。
……是在离开长安的途中落下的吗?记得秦英过去经常事事亲力亲为,现在叫人假手代劳多了起来,她的转变和这个刀伤有关吗?
她有无数的疑惑,可秦英并没有告诉她的意思,既然如此她也要装成不知情才对。
秦英对她不提半句也是有所思量。秦英因梅三娘才与侯君集相互仇视,她被侯君集指派的幽州军府之人刺伤,失去了所有修为,梅三娘必然要自责的。
簪花娘子偶然注意到了那条蜿蜒在秦英后腰上的疤,眼眸忽然收缩了一瞬,她的控制力惊人,反应到底不如梅三娘强烈。然而心里的盘算片刻都没不曾停:秦英目前一片清名,在朝中坊间都没得罪过什么人……
不,记得她过去听李淳风道,秦英第一次上朝好像和侯君集剑拔弩张的。是侯君集对她下的黑手吗?光看这刀伤就能想到当初秦英是受了多大重创。
侯君集堂堂三品大员仗势欺人不要太甚!
簪花娘子拢在袖子里的手虚握成拳,放在腿上竟是有些颤抖。她和秦英过去有同僚之谊,如今有救父之情,可以说她俩是站在同一条线上的。侯君集这样谋害秦英,簪花娘子便感觉他的刀变相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此人再如何势大,也绝对不能原谅放过!
就在两人心思各自缥缈时,秦英带着鼻音的话语传来:“这些衣带是这么系吗?”为什么她将襦裙穿上身以后感觉怪怪的?比如她把衣带打了两个结,剩下的带子还是好长,而且挡在胸前的那片襦裙随时都有滑下来的可能。
梅三娘和簪花娘子同时凑近了秦英,只是看了一眼就哈哈笑起来。梅三娘笑地比较矜持,没有露出白若霜雪的牙齿。
齐胸襦裙里外都是有衣带的,里短外长,秦英分不出里外就乱系了一通,现在把裙子勉强挂在了身上,却有种风中凌乱感。
“还是我来帮你吧。”梅三娘把秦英费劲打上的死结全部解开,秦英一只手赶紧提起胸前的那片襦裙,生怕自己走泄了春·光,梅三娘正眼没有放在她那平坦如原的地方,就道,“怎么遮掩都一样平。”
秦英闻言,一张包子脸烧地就像是三月桃花盛开。
簪花娘子在秦英身后,帮着扶住了后面的那片欲落未落的襦裙,语气轻飘飘地道:“赶紧收拾好了出去是正理。”
梅三娘点点头,在秦英身前拨开襦裙,把后面襦裙的短带子拽在一起系好,然后不顾秦英那羞愤的眼神,手上提了前面襦裙,把长带子绕到后面交叉,转一圈回来打了个结,乍看上去算是熨帖了,梅三娘拍拍手,坐回了秦英旁边才道:“好了。”
秦英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有些发愣,一时不太敢认这镜中人到底是谁。
(未完待续。)
第二百七十回 堕髻配红妆
第二百七十回
石榴红是个出挑的颜色,衬得秦英的肤色也亮了一些。轻罗衫之下是半隐半现的精致锁骨,胸前的水色丝结修饰着云纹白鹤,气质卓然端方。
刚才的自己还是个英气少年,如今竟然成了一个豆蔻少女。让她不得不承认一句话,人靠衣装马靠鞍。
就在秦英怔怔然的当口,簪花娘子和梅三娘坐在她周围忙碌起来。
簪花娘子抬手取下了秦英发间的一根檀木簪子,如墨的长发瞬间披散到腰,让秦英紧绷的后背都线条微微柔和起来。拿梳篦梳顺了,手腕翻转几次便把青丝分成了四股,用不上的先撇到一边。手里的长发轻易绾成一髻,对着铜镜比了比,又散下来换另一髻的雏形。
——这是秦英初次着女装,要给她留下个难忘的印象。
与此同时,梅三娘去门外打了一盆水。回来以后拿起沾湿的手巾,擦去秦英每天出门前都会画粗的眉,露出原来的姣好眉形。再拧了手巾,把秦英的面擦得半湿不干,给她的一张素面浅浅上些粉,抹胭脂后用手指晕开。
拿螺子黛画弯了些眉,再贴金色花钿于额头,蘸朱丹点上两边面靥,省略一道描斜红,以点朱唇为妆结。
梅三娘在平康坊做过许久的艺妓,对妆容的把握很是精纯。给秦英画的红妆虽然繁多,但实际效果没有奢艳之感,还存在着独属于少女的清透。
簪花娘子用一根无甚雕饰的玉簪固定了倭堕髻,起身去院子里折花,回来的时候袖子里多了两枝含苞月季,分别插在了秦英的耳后与两髻之中。使原有垂坠感的发髻更添活泼。
想当年簪花娘子的称号,便是由挽发插花而来的。长孙皇后有意将她收入自己寝宫,然她辞而不受,长孙皇后叹息一声最后给她开了后门,让她进翰林院,做古往今来横跨后宫女官和前朝廷官的第一人。
“如何?”簪花娘子将秦英的头摆正,双手放在她的两鬓,这样笑问道。
秦英吞了吞口水,犹自不敢相信镜里之人是自己,这简直就像是……改头换面。试着偏了偏头,瞧铜镜照出相同的动作,秦英沉默一会儿后道:“美则美矣,只是弄起来太麻烦了。”
簪花娘子丝毫不在意似的摆了摆手:“自己还没动手就嫌麻烦,那你以后多买两个侍婢进宅子来。”说到这里她想起了前厅还有两个人等着,便拍了拍秦英的肩道,“去前厅给他们看看。”
秦英闻言大惊失色,下意识地想要找个地缝缩进去。不知为何,穿男装示人她一点也不觉得难堪,穿女装就心里格外难以忍受。
梅三娘好言安抚了一下,才让秦英稍拾起面对众人目光的勇气。
她站起身险些被过长的裙绊倒,梅三娘和簪花娘子伸手去捞秦英的胳膊,将跌跌撞撞的她送出厢房门去。
李淳风和裴寂在前厅坐着等了两刻,才见到远处有人挑着灯行来。
那摇曳的石榴裙一晃便夺了人的全部心神。莲步轻移在一层层台阶,就像是行在了旁人心尖。
美,却不止于此。
待前厅的暖光照上远山黛眉和芙蓉面。
李淳风和裴寂手里的筷子掉了。
呼吸都停顿。之后便发出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小师妹原来打扮起来如此俊俏为何总是穿男装呢!真真是暴殄天物!李淳风心在滴血。
可恨我儿子早就及冠娶妻!这样的小娘子放在长安绝对是抢手货啊!裴寂心在颤抖。
簪花娘子灭了手中的灯,把灯随手放在了厅外走廊,陪着秦英进了厅,挑着眉问道:“如何?”
“极好极好。”李淳风和裴寂击掌赞叹道。
秦英莫名感觉另一半自己受到接纳,低着头终于抬起了一瞬。
只是衣妆改,却似重做人。
“能认出她和秦英有关?”簪花娘子拉着秦英的手坐下来,继续问道。
“不仅是脸孔变了,就连周身气质都变了。”裴寂摸着胡子缓缓道。
李淳风端详着秦英额头上那枚金色花钿,分析了一阵这个是拿什么做的,之后道:“在人前当是无虞了。”眼前秦英默默不言倒真有闺秀模样,就不知举手投足间会不会露陷了。若有可能,他想让秦英参加贵女宴,就是因为想给她一个比如今安逸些的生活。
男装是假,她在朝堂道观终究走不长远;女装是真,嫁人生子才是她应该去向的正途。
簪花娘子一双水眸笑得更加潋滟。
刚才她们从后院走向前厅,遇上了好几个仆从,看到秦英这个模样也不敢认,低头向梅三娘施礼后便逃也似的走了。那个时候,簪花娘子就觉得秦英的扮相没有什么问题,等到以后别人就算疑惑裴小娘子和秦英相似也抓不到把柄。
秦英的男装毕竟是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的。阿耶给秦英了个女装身份,还相当于是给了秦英一条退路。救命之恩固然大,但阿耶已经还清了。
晚宴从卯正拖延到了掌灯时间,簪花娘子要赶在宫门关闭前回翰林院去了,李淳风出宅子送她,梅三娘扶裴寂进客房,秦英则提着及地的裙摆走到梅三娘的厢房,把衣袍重新换了。这齐胸襦裙固然华丽,但于她而言还是很陌生。
梅三娘侍奉裴寂擦了手脸,安顿他躺下看书,自己再去天井旁边洗漱,回自己房中时看秦英没有走,坐下来随口问道:“怎么了?”
此时秦英身着月白色的中衣,面上的红妆已经被她用手巾抹消,褪下来的襦裙整齐地放在身旁,听到梅三娘的问话便转过头,极为认真地看着她道:“若我真能凭借河东裴氏旁支、中遇裴大人提携的身份跻身贵女之列,四年以后的太子妃位或可一争?”
梅三娘仔细地咀嚼了一番话里话外,听出了秦英想要做什么,微微点头应声道:“或可一争。”
秦英没料到她会鼓励自己,缓缓道:“你不问我为何知道四年以后太子大婚?”
梅三娘眼眸之间闪过一丝凄惶,膝行着从秦英后面轻轻揽住了她的纤细腰身:“我问你就会说吗?我只需要知道你说的是对的便可以了。秦英,无论男装还是女装,别逼自己太狠。”(未完待续。)
第二百七十一回 朝会摆背景
第二百七十一回
第二天秦英和自己没请假前一样,卯时就起榻了。虽然她被大怒不已的礼部尚书从祠部郎中贬为了副官员外郎,但也不意味着早上可以不去参朝。
祠部郎中是从五品上,员外郎是从五品下。这官职名称和品阶上下有所区别,可还都是在五品间晃悠。秦英对职官的升降表示很淡定。上辈子她就经历过两三次小小的浮沉,最后她什么都没做,就看一切风平浪静了。这辈子想来也需要太操心,做好她分内的事就好了。
当时祭祀几十万亡魂后,陛下加封她了这个官职,本来是想给她个鸡肋啃啃,谁知道她确确实实地戴着高帽掌了那部分的权。陛下一出言就是不可挽回的,礼部原来的那些人就算对秦英有意见,也只能是在背后提提,当着她的面大气都不敢出。
然而她请假去终南山访道,一走就是月余,员外郎顶替她完成了郎中的事情,她这个空降而来的人,也是时候拍拍腚让个位子了。
梅三娘为秦英束发时,看她心不在焉的样子,唤了她几声才得到回应,便娇嗔着问道:“你在想什么?”
“在想朝中事。”秦英望着镜里的自己随口道。
她也不在意秦英说的那么漫不经心,轻轻点头应声道:“昨晚我在自己的厢房里发现了几张帛书,上面记着好多字,应该是你换衣袍时无意拉下的,好生带着再别丢了。”用一根银簪子固定了梁冠和发髻,梅三娘从袖子里拿出帛书交给秦英。
秦英捏着尚存她余温的帛书微笑了一下:“多谢。”言罢起身走出厢房,迎着橙红色的晨光往前院去了。
梅三娘站在厢房门口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身影,脑海里忽然掠过了昨夜灯火晦暗时一瞥而见的那道两寸多长的伤。她失去了浑身力气,跪坐在廊外,泪已是蓄满了眼眶。
秦英没有回头也就不知梅三娘哭了。到宅门叫车夫把车驾牵出来,她熟练地扶着车缘踏上横木,低头进了车厢,在短短的途中眯着眼养神。等会她要迎接久违的朝会,还要面对久违的同僚。
不知同僚知道她因为旷工久了而被贬官,会现出什么样的表情?大概是想笑又要强忍着的样子吧。
车驾没一会儿就进了横街,秦英从车厢中钻出来,姿态从容地走了几十步才站定于宫门之前。她腰间没有佩戴鱼符,宫门守卫月余不曾见秦英也记不住脸。这下她也就无法被放进宫来。昨天礼部尚书收了她的鱼符就是在故意整她。
她看出了大人的心思,却没有开口点破,只是恭敬地交给了自己的顶头上司。她知道自己不受礼部上上下下的欢迎,可她偏要在礼部做他们的眼中钉。
礼部和之前她在的任何一个官署乃是云泥之别,她如今不握紧机会,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她要在礼部混出个名堂。让过去那些轻视自己的大人们未来都哑口无言。
“秦大人今天忘带了鱼袋子?”侯君集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她懒得回头假惺惺地对他做礼,等他的步子跟上了自己的位子,才转眸回了一句:“秦某在等人而已。”
侯君集碰了一个不软不硬的茬儿,此时皮笑肉不笑地回答:“早朝可是快要开了,秦大人要等的人还没来吗?不如和某一起走。”他往那些守卫面前一站,便比腰间的鱼符还管用。京城的守卫乃是由侯君集一手训练的,他们都认识最高长官的脸。
秦英淡淡地嗯了一声,昂首阔步地跟在侯君集的后面进去了。
虽然是狐假虎威,守卫却也不敢拦她。毕竟他们都看到侯君集主动攀谈上秦英了。侯君集可是正三品的兵部尚书,会和无名小卒说话吗?只是这样一想,他们望着秦英五尺身量的目光就多了些敬畏。
此时的两仪殿廊下已经零零散散地站了一些人。
秦英早就离开了侯君集的“庇佑”,走到了礼部尚书的右边,向着衣食父母般的尚书大人施了一礼,才进同僚的圈子里站着。礼部尚书点了点头算是回应,将目光赚到了旁处,好像对秦英仍有气没撒出来。
同僚们见尚书大人这种态度,隐约觉得秦英这祠部郎中的位子是做到头了。礼部官员并不多,却刚好是个肥缺。职官相比其他官署很闲。主掌祭祀医卜僧冠图籍科考邦交礼宴,听起来神秘其实没有多少实事要做,每次都要和底下各个官署联手。
而且礼部职官的任免并不需要惊动陛下,尚书大人就有着绝对的话语权。几个礼部的各部长官副官寒暄的话声没断,目光相对了一瞬间,在心里就有了副计较。
侯君集信步走到了自己的手下身边,往远处聚着的礼部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
有些天生敏感的长官副官觉得如芒在背,肩膀抖了抖还是无法克制住战栗。
只有秦英毫无畏惧地顺着他的目光瞪了回去。
过去她还是九品侍医的时候,和他差了整整六品,就敢在大庭广众下出言顶撞他;如今她已经是五品官员了,和他仅仅差两品,她怎么会因他的一道目光便心生害怕?
何况秦英从没在私底下做过害他的事,反倒是他阴了自己不少次。都说坏事做多了便会事事不顺,她要看看侯君集能不能受这份报应!
开朝的钟声敲响了,礼部尚书转头见到秦英脸上那坚定若铁的神色,一时有些诧异。
文武两班朝臣按着顺序进殿。
秦英站在自己昔日的副官身后,心想自己今天跪坐的时候有人挡着陛下的视线,腰背终于可以稍微弯弯了。平常她前面是年迈的尚书大人,佝偻着腰背和她差不多高,而副官就不一样了。
早朝照例是几个善于上书的朝臣挨个陈情或者争辩。秦英像别人似的低着头,不看到底是谁人讲话,只是凭借余光判断谁人出席跪在了殿央。她维持着端坐的姿势,听地不耐烦了心中默默道,每次上朝其实就是摆个背景,还不如在家多睡会儿觉呢。(未完待续。)
第二百七十二回 累累桃之实
第二百七十二回
秦英跪坐着正感觉有些无聊,就听两道熟悉的声音同时在前方响起:“——臣有要是禀奏。”她一下就听出其中某个是秘书监魏大人的。不仅是因他过去曾为自己说话,还因他这个人很有特色。
魏征的声音应该是上过几次朝的官员都能辨识出来的。他每天都要在朝堂上刷自己的存在感,奏书内容荤素不忌,这也体现了他的耿直端正直言不讳。秦英在朝短短一个月,甚至已经听他讲过,纵容平康坊私妓营生的种种危害。
偶然听他长篇大论还觉得有些新意,每天都听便会有些审美疲劳了。可惜他在朝中的风头依旧压过左右仆射。
陛下一般看魏征出列都会支着下巴,以防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自己听睡过去头猛然一沉……若真这样可就是无比尴尬了。
“房爱卿先讲吧。”李世民大手一挥,止住了魏征将开未开的口。
“两年前裴大人流放静州,在远方也不失一颗忠君之心,亲自率兵平定了山羌之乱,今年得到陛下的赦令,历尽辛苦终于回了京,不知陛下是否能为裴大人重置宅院?”
秦英听到这话忽然睁开了半眯的眼。当了这么久的背景,终于有个上奏与自己有些关系了。然而房玄龄是怎么知道裴寂回来的事?虽然心里很是疑惑,但此时她的整个身形依旧不动如山。
“这……”李世民沉吟了片刻,认真回想两年前裴寂离京时把宅子怎么交代了出去。好像是被守卫抄了一遍,但是记忆并不怎么真切,他的口吻便有些虚浮,“旧宅若已变卖了,不如朕给予他百十财帛作为补偿。”
房玄龄恭恭敬敬地对着上位的李世民倾身做礼:“臣代裴大人先谢过陛下的恩典。”
秦英跪坐在后面,盯着桐木地板缝隙的目光渐渐锐利起来:房大人身为阶位最高的官员,竟然会为了一个已经过气的官员求宅,这件事好像有些非同寻常。心里横亘着一个结,魏征在之后说了什么她也没那个空闲去听了。
毕竟如今裴大人住在自己的宅子里,裴大人和自己可以说是息息相关的。
等下了朝会,秦英按着原来的顺序走出两仪殿,就看前面的房大人没有立刻和人绕到后面御书房,而是往后面瞥了一眼,像是在找什么人。
她连忙将自己的脑袋躲在了副官高大的身影之后。心中有个声音告诉她,自己虽然是和房大人有过一面之缘,却并不熟识。房大人今天上书,难保不是从什么地方得知裴大人和自己颇有渊源。
朝官是不能在明面上相交过密的,这会引起陛下的猜忌,以为要勾结党羽。过了气的官员和正在职的官员有所牵扯,会不会产生这种负面的影响很难说。但秦英知道这件事绝不能让李淳风和簪花娘子以外的人知道。
既然秦英踏上了仕途,便别的选择了,只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行事说话慎之又慎。甚至一个眼神一个脚步都要小心翼翼。
一边想着有的没的,一边行走在槐树的阴影下。秦英进宫时差点被拦在了外头,出宫时则没有遇到阻碍,估计是侯君集和她搭话的事传遍了今天值班守卫的耳朵眼儿。
等走到了横街,远远看自己的车厢上挂的浅蓝色穗子,秦英一拍额头想起自己还没去领鱼符。今天早上她有“好运”让侯君集带着自己进宫,明天可不知有无这个运气了。
掉头拐进了位于太极宫东南角的工造行,拿到了新刻的一枚鱼符,重新放进了腰间的鱼袋子,那与过去别无二致的斤两让腰带微微沉了一下。秦英隔着鱼袋子用手掂了掂,一个浅笑浮上了嘴角。虽然被贬为了副官,但焉知何时重新回到正职上去呢。
她相信不出半年自己还能在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区区五品的祠部郎中,她还真没将它看得太重要了。
出宫时秦英特意解下鱼符交给守卫查验,在看到他们低头放行时,秦英收好鱼符慢慢走出宫门。耳后依稀听到他们道“从五品下”,“祠部员外郎”“侯大人”“相交不浅”的字眼。她抬起了头,阳光落进眼眸有些刺痛。
车夫看到秦英行步过来,早就替她撩开了车帘子,只等她踏木上车了。
秦英进车厢时道了一声谢谢,又补充道:“先不回兴道里。我要去玄都观拜访观主。”语调有些尾音婉转于是不显生硬。
车夫笑着回应,坐在前头挥了几下鞭子,赶着青牛前进数十步后往右边拐了。
过了一刻时间就到了玄都观。秦英仰着脖子看着玄都观的牌匾有些感慨,感觉自己好久不曾来到这里了。虽然这里面的道人依旧是能认个差不离。
敲门让应门小童为自己通报,秦英和另外一个小童闲聊起来,无非是最近的香客多不多,挂单的道人又走了几个。小童看着坊间传闻中神乎其神的秦英,两边脸颊都激动地红了。原来西华观主也没有师兄们说的那么可怕,眼前此人分明是平易近人的。
没过一会儿应门小童就喘着粗气将秦英带进了观门。
此时玄都观闻名长安城的桃花早就凋谢了,取代一重重绯色花瓣的是或青或红的累累硕果。拳头一般大小的果子隐藏在狭窄的绿叶下面,看起来很是诱人。
秦英好奇地问道:“都这样大了还不摘了吗?”
“……观主说要等一个人来了才能摘。”小童的脚程很快,始终保持着比她先两步的速度,他站在雅室门前,在推门的同时小声道。
阳光照进了雅室一角,瞬间变得亮堂许多。
玄都观主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空席,对秦英朗声笑道:“桃子都给你留好了,只是等你来。”
秦英也不与他客气,施了礼便坐在了他给自己预留的位子:“——观主料到我会亲自回访?”
他摸着自己的一把山羊胡得意地回道:“我这神机妙算可不输于太史局里的那位。”
她听罢也笑起来,再次做了一礼道:“多谢您这些日子对西华观的照拂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七十三回 以桃子服人
第二百七十三回
观主右手提起茶壶,给秦英斟了一杯,推到秦英的面前才道:“你我相识已经一年了,何必客气多礼。何况前辈提携后辈本来就是应该做的。”
秦英捧着杯子抿了一口,浅笑道:“观主答应伸以援手,如何叫我能不感激于心。”
“古语云道不同不相为谋也。你我都是一观之主,所做种种无非都是广弘道法。既然道相同,互相为谋便是顺理成章。”他将茶壶重新放回了红泥火炉,神情一派闲散自得。
她眨了眨眼,好像听出了一丝弦外之音。静静过了半晌秦英才开口道:“观主赠桃于我是有何求?”
前段时间秦英外出,托付了玄都观主帮忙看顾一下西华观。他不仅自己过来了一趟,还派掌事道人每天奔波于两个道观之间。她旷日多时未归,观主也毫无怨由地帮衬着。
本来就是秦英欠了玄都观主的一份人情,如今他把玄都观结的桃子给秦英留着,便又是施以了一份恩德。秦英感觉,他是有件事要和自己商量甚至合作。
观主看着秦英低垂的眉眼,抚掌感叹道:“……和聪明者讲话果然不需多费力气。”
“若有吩咐,观主直言即可。”秦英嘴角牵出一个更深的笑。
他闻言长舒了口气:“如今长安城内道观佛寺林立,一百零九坊几乎已经达到了饱和状态。自羽冠与僧尼排了前后之序,香火竞争便没有停歇过。
“过去不起眼的西华观,如今壮大,还在坊间占据了重要地位,来往香客源源不断,便有佛家长老看你不顺眼。他们派人去西华观送了茶叶,示好之意后是隐藏的心机。
“七月十五快要到了,佛道两派大概又会相争。道门虽然看起来势大,但是人手较佛门还是少了一些。据说佛家那边已经准备联合在大兴善寺举办盂兰盆节,道家这边举办的中元节若不示弱,便只能联手而为了。于是我想邀你为玄都观坐镇。”
秦英放下了杯子淡淡道:“我是观主要劝服的最后一人?”
他点头后继续道:“我已经请动了东明观,景龙观,还有至德观的几位道人,只没问过你的意思。”话语间提到的都是规模略小于玄都观的,声名也略比玄都观低些的道观。让那些道人舍了自己的道观来玄都观,可没有那么容易。
“——若每每都用桃子来劝人,玄都观里的这些桃子可不够分。”秦英正视了观主一眼,故作轻松地调侃道。
观主嘿了一声:“桃子于他们而言倒是不比钱帛管用。”
秦英被他的这句话逗地乐不可支,抿着嘴默了默才收敛着神色道:“西华观的法事缺了我一个也能撑起来,不过长安道门缺我一个就少了分颜面。届时我定会如约到来。”同时也庆幸西华观没有衰落成,需要别人钱帛接济的地步。
两个人聊了些中元节法事的细节,之后下了一盘围棋,时间刚好挨到了中午,秦英留下来用了顿午斋,饭后观主叫人摘六棵桃树的果子,装满了秦英所乘的车厢。她临行之际,观主亲自送她到了门口。
在旁人看来,秦英和玄都观主的交情真是不浅。
秦英坐在热气腾腾的车厢里,看着那些布包,心想这何尝不是人情债。
车驾从玄都观一刻未停地驶向了普光寺,秦英下车时随手带了两个桃子,准备当做借花献佛的礼送给如七。
然而她却扑了个空。
走到普光寺门前敲了两声门,秦英问首座和尚在不在寺中,就听小沙弥合手回答道,师傅已经前往弘福寺和诸位高僧大德讨论事宜了。
她猜测所谓的“事宜”和盂兰盆节有关。既然不在她也就不强求了,用袖子里拿出了一只小包袱,递给小沙弥后她微笑道:“帮我把这两个桃子放到你们首座的厢房里。”
“敢问施主姓名?”小沙弥接过了桃子,单手置于胸前施礼道。
“西华观主秦英。”她转过身时落下了一道悦耳的声音。
玄都观的桃花名动长安,清明之时总是能吸引众多游人来上香赏花。而结出来的桃子也是只赠不卖的珍果,在东西市上都见不到挂着玄都观名号的人叫卖桃子。
她一下收了这么多桃子,隐约有些犯愁了。带回去给西华观的那些道人分了,顺便再匀一些给义坊,可能还要剩半数,兴道里的宅子人少,人手一个分完还是要剩下的,再送到哪里比较好?
“大人接下来前去何处?”看秦英的身子进了车厢好一会儿了,也没有动静,车夫擦了擦头上的汗,回首问道。
秦英用手抵着下巴思索了片刻,最后撩起帘子道:“平康坊。”
车夫听罢忽然愣住了,等回过神来话语都说不利索了:“那、那是艺妓私妓做皮肉营生的地方,而且现在还没有入夜……”逛春楼青苑是不是太早了?
厢内传来秦英含笑的话声:“是个腌臜地方不假,但那也是我没发迹前所呆的地方。进了平康坊后叫我,给你指点去钟露阁的路。”
他再次擦了一把汗,应声坐上了车厢前的位置,心中不断盘桓着秦英刚才说的句子。坊间之人都知道秦英是两年前声名鹊起的。但在此之前秦英做什么,又是在哪里安居,大多数人都是一概不知的。
……没想到秦英过去是如此低下,在都人最为不齿的里坊生活。想到这里车夫握着鞭子的手都不稳了。
车驾在平康坊门停下来一瞬,秦英拨开车厢一侧的素纱帘幕,手指在燥热的空气里划移,车驾重新行驶起来,牛蹄子在石板路上踏出轻响。
进坊以后秦英半遮半掩的官服颜色,引来了坐在阁楼上乘凉的艺妓们的目光。
道路两旁尽是莺莺燕燕的呼声,车夫后背无端又出了层汗,心想秦英进平康坊的事若被家中夫人知道了,指不定要闹出什么风波。他却不知梅三娘和秦英都在平康坊呆过。
到了钟露阁,秦英拿着装了十个桃子的包袱下车,从布结的缝隙里面随手摸出一个给了车夫,自己昂首阔步地进钟露阁去了,没有正视门口鸨母的冷面一眼。(未完待续。)
第二百七十四回 造化怎弄人
第二百七十四回
最近平康坊的营生托了秘书监魏征的“福”,真是越发不好做了。.l小说]?燃?文小? ?说? ? ?.?r?a?n??e?n?`
像钟露阁这样比较清高的春楼,每天就指望着王公勋贵扔银钱送帖子过活,如今魏征呈了奏书以后,陛下也就不能对平康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李世民彻查平康坊,连续抄了好几个私妓院子,导致朝中对艺妓情有独钟的官员见状都收敛了一些。
钟露阁的鸨母眼看着阁中连日入不敷出,急得上火却又无可奈何。她辞去了好几个小厮和一个大茶壶,让过去那些衣食无忧的艺妓们都做起杂事了。
像今日这样的艳阳天,鸨母顶着敷了几层铅粉以遮掩憔悴的脸,站在钟露阁门口亲自迎客。好容易盼到了一辆牛车向这边行来。现在这个世道,能坐得起车的都是财大气粗的贵人。她霍然眼眸一亮喜形于色。
然而刚要开口招呼道“郎君里面请”,就看秦英从厢内露出了头。鸨母刹那间就僵住了铅粉过重的脸。
秦英乃是她两年前好心收留在钟露阁,一年前发现此人是个道士后又辞退的。
今年秦英入宫为太子祈福,出宫后就朱袍加身闻名长安。坊间更是传出了秦英的无数事迹。有说秦英给自己的米铺换过位置的,有说秦英给自己的小孩起过名字的。真假难辨鱼龙混杂。
鸨母每次听到别人议论,都会暗暗咬牙,心想秦英不过是个善于扯谎的骗子。就算秦英真用祈福治好太子的腿疾,也是虚有其名的。宫中又不是只有她一人,凭什么把治愈太子的功劳安在秦英头上?
至于秦英开设义诊义坊收治患者,鸨母更是嗤之以鼻,秦英若真有这治病的本事,为何两年前来长安不去西市的药铺做事,反而惶惶可怜若丧家犬似的到平康坊谋生?
但鸨母再如何有想法,秦英凭借现在的地位可以俯视她,是个不争的事实。
秦英抱着装了桃子的包袱进钟露阁,就看到苏芩和阿碧两个人在收理旧的竹席。
阿碧像是感觉到什么一般首先抬起头,怔怔地见她走近才道:“……大人怎么来了?”
秦英站在她们俩面前,看过去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两个艺妓做这种粗活,心里有些五味杂陈,一时不知要如何寒暄,只能顺着话头道:“带了几个玄都观的桃子给你们。其他人在后院吗?”
“对。”苏芩回答时手指不小心被竹席上的尖刺扎到,连忙缩了一下手,将隐隐流血的指肚含在口里。
一把无以名状的心酸席卷了秦英。她跪坐下来帮着苏芩挑刺,耳边听阿碧道:“最近阁中生意不怎么好,已经裁了许多人。做这种活计已经是我们的常事。”
秦英处理好苏芩的细小伤口才站起身道:“等进后院我们再叙。”
阿碧点点头,独自把竹席卷起来,铺换上了新的。此时苏芩回眸看着秦英的身影,一行清泪忽然落了下来。同样是生而女子,为何她能站在庙堂之上,而自己只能拘泥于这平康坊中的春楼?
秦英过去在钟露阁做过好几个月的小厮,阁中上下无人不认识她。
如今秦英穿着象征五品的绯色官服,加上坊间传言了无数与她有关的传奇,阁中除了艺妓竟无人敢和她交谈,更别提拦她去后院的路。
鸨母看着秦英那淡定自若的身影渐渐消失,恶狠狠地叫阿碧将刚擦过的柜子再擦一遍。
阿碧跟在鸨母身边多年,被使唤的次数也多,闻言默默离开苏芩身边,再去后院端水盆拧手巾。
秦英进了后院,轻车熟路地到东西跨院,将包袱里的桃子分了一遍。
现在阳光正是热烈,艺妓都躲在东跨院的厢房里吃西瓜避暑,她们还挺懂得享受的,将窗子周围放了乘满冰块的小缸,阳光透过窗子将冰块晒化了,能产生些凉意。秦英刚进去就感受到了屋里屋外的差别。
堇色看到她来了眉开眼笑,没顾上收起桃子就拉着秦英的手,让秦英坐在自己身边,然后连声问她近些日子有无见到翰林院的了缘师。
秦英诚实地摇头,然后拿起小几上一支秃了毛的笔杆敲堇色的额头:“亏你还标榜自己信佛呢。难道不知僧人在夏天会结夏安居三个月,基本上除了吃饭睡觉是不出厢房的吗?”
她一边笑一边躲闪着道:“刚才情急就忘了。”
“我这次可不帮你跑腿送信了,除非拿些东西贿赂我。”秦英收起了笔杆故作认真地道。
堇色闻言放下桃子,就要到自己藏私房钱的匣子里翻找值钱的东西。无奈匣子里的珠宝早就因为要买帛纸画具而变卖了,只找到了几个铜质的小玩意儿。最后她鼓着两边腮帮子重新坐回来,拉着秦英的官服袖子直摇晃,大有交易不成转撒娇的架势。
昭檀见状用帕子掩唇笑道:“大人来了也不给我们些赏赐,居然还要收我们的贿赂。”
秦英被摇地头晕,讲话都有些大舌头了:“大人我在官场上两袖清风,最近的月俸都供房去了。”
艺妓们听秦英有了宅子,之后便是你一句我一句的起哄,甚至要秦英请她们去宅子看看新鲜。
一直没有开口的陌香,在慢条斯理地吃完最后一小块西瓜后道:“梅三娘在你那里可还安好?”
众多语声戛然而止。满室寂静当中,秦英勾起嘴角笑着回答道:“平安无事。”
“可能只有她是我们之间最得造化垂青的人。”陌香感慨了一声,便出院到天井处洗桃子去了。她并不是现在吃,只是洁癖成性的她看不惯桃毛沾自己一手。
堇色听罢瞪大了眼眸,一脸探究地盯着秦英,把秦英看得后背一阵又一阵地发寒:“坊间都说你有夫人了,难道就是梅三娘吗?可是你们都是娘子,晚上要怎么办。”
“饭不能乱吃,话更是不能乱讲。”昭檀打断了堇色的故意调侃,忽然俯下身子对秦英跪拜施以了大礼,“大人已经是五品官员,可否将我救出苦海?我愿将一切积蓄给予大人,只求大人帮我转籍为良。”(未完待续。)
第二百七十五回 闭门知世事
第二百七十五回
昭檀的这个举动让厢房里的众人都有些吃惊。
轻松的气氛忽然变得僵硬了。
秦英刚要搀扶起昭檀,就看自己身边连续拜下了好几个艺妓,都求秦英想法子将自己的贱籍转为良籍。
平康坊已经取缔了私妓营生,有几分头脑的艺妓便感觉,接下来的镰刀可能会割向自己。她们若不趁早离开平康坊,以后的路只会越来越窄。
可是户籍的迁移是与户部有关。秦英在礼部祠部任职,按道理是没有能力去为艺妓转贱籍为良籍的。她又不是手腕通天的侯君集,能让过去的户部尚书戴胄走个方便。
如今的户部尚书是高士廉,戴胄平调到了别处。秦英手里虽然有着高士廉的一个把柄,但是因此事和他做“交易”,无疑是以卵击石得不偿失。非但暴露了自己的底牌,他还会把自己当成需要提防的人。
于是面对昭檀的请求,秦英只好表示无能为力了。
她和平康坊钟露阁的诸位艺妓官妓,确实有着很深的交情,然而秦英不会压上最近本来就不顺的官途,周旋于危险的边缘。
一瞬间秦英脑海里念头纷杂。她双手扶住首先跪下的昭檀,整肃了颜容才道:
“五品官员在你们眼里可能已经是一方巨擘,然而在朝堂上依然是无足轻重的,何况我非户部之人,在户籍上实在相帮不上。但若以后能遇合适机会,我必然会向户部之人建议清少乐籍复还良籍。让你们早日获得自由。”
秦英的这番婉拒已经是入情入理,昭檀纵然泪眼朦胧,却也说不出央求之言,只能直起身子道:“……谢谢大人。”
其他人都是跟着昭檀才想起求助于秦英的。见昭檀已经被劝住也就缓缓收起了大礼。
陌香拿着刚洗好的桃子进厢房,并没看到刚才的那一幕。
秦英长叹了口气。过去她为了梅三娘入狱的事情对陌香俯首而拜,陌香念着旧情没有二话,带着几个艺妓去了兴道里,求前朝萧皇后出面帮忙。如今昭檀等人都在对她俯首而拜,但秦英却没法像陌香一样,求高士廉出面帮忙。
人的境界还是各有差别。但归根结底,就是秦英无法用目前拥有的一切做赌。
秦英用竹签插着吃了两三块西瓜,就听厢房门一声轻响,抬眼只见阿碧和苏芩结伴进来了。
阿碧挽着苏芩的手臂,脸色有些惨白,汗随着下颚的弧线滑落,脚步已是走不稳了,离着桌案还有几步远,就气力不支地跪坐了下来。
秦英神色一紧,心想阿碧莫不是中了暑气。她快步走近了阿碧,伸手去切手腕内侧的脉,便回眸唤人去拿缝补衣服用的绣针,并和苏芩一起动手,让阿碧横卧在了桐木木板上。
“她小时候可能受过湿寒,身体底子不好,并不适合在伏天过度劳累。”秦英说话时已经想到阿碧受鸨母驱使过多,才会这样中暑。看来……向户部尚书提议这件事要尽快安排了。否则她不知道钟露阁的这群艺妓的未来会如何艰难。
秦英接过了小巧的绣花银针,拿素白手巾擦了擦,将阿碧的袖子挽了起来,在她的中冲和内关两个穴位上施针,又对后面已是目瞪口呆的诸人道,“阁中种金银花了吗,取些给她熬一碗汤出来。”
“你果真是会医的。”陌香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看着秦英一丝不苟地处理中暑症状,缓缓道。
“深藏不露是为道。”秦英目光盯着针尖处流出来的血丝,用帕子拭掉之后回答。
“太子的足疾是被你治好的。”陌香用着肯定的语气道。
“他是否好了连我都不清楚。”秦英回过头和陌香对视一眼,露出个若有若无的笑。就像是在问陌香是如何判断出来的。
“表面是升官加禄,实际是被赶出来了。”陌香将手中的竹签子插进了高脚盏中的西瓜,恍然没见到秦英眼神里的惊异,继续道。
“有时候我怀疑你能知普天之下所有事。”秦英眨了眨眼,想到一年前的陌香将自己带进了钟露阁无人的园子里,一语道破秦英乃是女身。冰山美人陌香在寡言的背后,藏着一颗极度敏感的心,能从春秋笔法中见微知著。
“相思为何不去相见?”陌香语气平淡地问着,好像自己并没有捅破秦英的心事。
“我从未……”想念。然而说到一半秦英就不敢再自欺欺人了。
她们俩当着诸位艺妓的面打着哑谜,旁若无人的态度让别人都无法插嘴了。直到苏芩道了一声阿碧醒了,秦英才将两个绣针拔下来,从刚过了热水的手巾再擦一遍,收进堇色给自己的绣匣里。
看着阿碧就着苏芩的手,皱着眉将一碗金银花汤喝下,秦英终于安定心神。掐算了一把过来的时间,她觉得自己在钟露阁耽搁太久了。起身准备离去,秦英指了指小几上放的高脚盏道:“伏天虽然酷热难耐,但还是要少吃大寒的水果,比如西瓜。”
然后秦英看到堇色的嘴角抽了抽。因为堇色刚才吃的西瓜最多。
“大人慢走。”堇色在秦英迈出厢房的时候勉强挤出笑来。
无视着鸨母出了钟露阁,秦英坐进车厢里道:“今天再去一趟皇宫吧。”得到了陌香的点拨,她有些想要直面自己内心的想法了,只是不知李承乾有无空闲见她。
思及此处,秦英的唇边扯出了一丝笑。太子殿下和世家贵女们接触频繁,这虽然是长孙皇后的功劳,但他对阿娘的用心并没有表现出明显反对,那么……大概是忘了过去对自己做过的荒唐之事。
忘了的话她就要让他记起来,若是没忘那她再继续吊着他。
这就好比是猫捉到老鼠,想要将它吃进肚子里,又忍不得看它轻易死了,便放了又捉,捉了又放,看它精疲力尽后才施施然地对它下黑手。
不过是欲擒故纵罢了。
距离他成亲还有四年时间,她其实也分不清是谁在吊谁的胃口,只是想将主动权握在自己这里。这源于她无与伦比的骄傲。(未完待续。)
第二百七十六回 两败会俱伤
第二百七十六回
车驾停到了横街右侧,秦英吩咐车夫去近处歇着,约一个时辰以后再来守车等着自己就好了。自己则迈进了横街右侧的宫门,拿了鱼符给守卫查验,信步走到了连接着太极宫和东宫的通训门,她在深吸一口气后,进了时隔好几个月没去的东宫。
这里行走的宫侍官婢没有以前多了,想来是太子病愈不需要那么多的人手。
不过她联想到了被长孙皇后撤掉的药藏局侍医,平静无波的面上终于现出了一丝讽刺。长孙皇后此举,是在防止第二个秦英的出现吗?
有的事是无论如何都防不住的。
人人都想着趋吉避凶,在算命先生那里卜卦求运万千次,却不知既定的命数翻来覆去都是那个变无可变的样子。灾祸是避免不开的,好运也非招之即来的。
穷则变,变则通,通则达。
若是不能将自己逼进一个无处可走的绝望境地,谈何转变自己的运势?
命确实是在自己的手里,但有多少人能把握得住呢?以为依靠外力或者环境就能改变,那是最好笑的痴人说梦了。
长孙皇后以为自己警告秦英不要去见李承乾,再给李承乾相看几个合适的贵女,就能让两个人的过去犹如春日之梦般了无痕迹,这不该存在的情思过些时候就能自然而然地断了。
但是人非古籍之中所标榜的圣贤,如何能真正做到忘情?将情之一字勘破,豁然当成自己的累赘,说放下就放下。
即使是修行最好的和尚也是忘不掉的。因为他们还未成佛果。
李承乾命中有她这番劫缘,正如秦英命中也有他这番劫缘。非人所能强求变之。所谓劫缘,是劫数也是缘分。过不去便是要命的劫,过得去便是稀有的缘。
秦英违了长孙皇后的“禁令”迈进东宫,就是想看看长孙皇后这道外力到底能否撼动李承乾的命数。
至于自己的命数,早在上辈子秦英就知道了。是个劫。化不开躲不过的劫。最大也不过就是个死字。
她修为全失,若一年以后也补不回道基,背天之命逆天而行所偷来的三百年便是自己的大限了。既然如此她还有何畏惧?将当前能左右的东西都左右了再说!
心情如一潭深水被搅乱,再不复当初明静照人。
秦英推开了丽正殿的门听到吱呀的声响,绕过和出自名家手的六扇山水屏风,向着小几之前静坐的人影施礼。
李承乾听到熟悉的足音,便是知道是谁能有这样大的胆子,在没有自己通唤的时候就闯进来,偏偏还表现出最懂礼数的样子,勇敢地不可思议,同时也谦虚地不可思议。
他将手中的朱笔放下,目光久久凝在书卷之上。片刻以后才开口道:“你来了?”
“是。”秦英双手交叠置于额头,这是几个月来她第二次对他行礼。
“当初随新罗车队而行为何躲着我?”李承乾眯着眼去瞧她,语气出乎意料地安稳,好像过去为她的冷淡而失魂落魄都是子虚乌有的事。
“要告别的从来都是不需再见的人。”秦英没有经过他的允许便直起身子,目光垂在地板上的如螺旋纹道。
“狡言善辩,歪理邪说。”他站了起来,此时的太子殿下经过悉心调养,缠绵病榻几个月甚至长高了一些,此时他撩开衣袍下摆跪坐她面前,然后伸手轻轻地捏住了秦英的下巴,“回来了怎么还躲着我。西华观和礼部祠部果真让你忙得脚不沾地?”
“太子殿下所言极是。”秦英眼眸依旧垂下来,以一副温顺的样子道。然而李承乾能感觉到她那隐藏在深处的情绪。
他捏住秦英下巴的手指顿了顿,整个人往前倾了一点:“你再不乖乖地讲话,等会我下手可是没个轻重的。”
秦英闻言笑了笑,浑不在意他那没用的威胁,终于抢过了话柄转而问道:“不知殿下的腿疾是怎么好的?”
李承乾僵住了神色半晌才回答:“是秦侍医所教的导引法起了效用。”
她的眼缓缓抬起,与他平视起来:“殿下应知身疾是一国储君的弱点。殿下若久病不愈,偌大东宫还有天下迟早会落进别人囊中。而殿下可有对恩人表现出一丝敬意?”
他怔忪了一下松开了根本形如虚设的桎梏,将修长的手指隐于袖间,带着玩世不恭的意味笑道:“恩人以为,我这救命之恩应如何报偿?”
秦英揉着自己的下巴,审视着自己许久不见却在梦中见过几次的脸道:“离世家贵女们远些就足矣。”
他深色的眸子如寒潭般闪落一丝冰凌般的锋芒:“那是阿娘准备给我挑进东宫来的人。秦侍医要我离她们远点,那谁为我侍寝?”
“——厚颜无耻。”秦英觉得自己没法和他说下去了。他没忘了自己,现在看自己做了伏低姿态,心里还是憋着一股恨意。因着恨意他可以讲出她最不愿听见的话语,企图以此激怒她,之后便是两败俱伤了。
“其实还有比这更无耻的。”他伸手摘了她的玉簪,旖旎青丝转眼铺了一地,簪子落在桐木地板上一声脆响。他拉住了她的袖子道,“秦侍医,既然不想看莺燕环绕,以后做我的侧妃天天侍寝可好?”
“殿下真是无半点诚意,秦某只做大不做小。”秦英挑起了自己原本就微扬的眼梢,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道。
李承乾被她的全然无畏惊艳到了,端详着她的秀丽面颊一会儿才道:“那我辞绝一切世家贵女,且拭目以待你将会如何做。”
“再见之时,便非秦英。”她留下这样一句话,拾起地上的白玉簪子,站起来进了偏殿重新挽好头发。
李承乾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离去的身影,心里不断回响最后一句话。
不是秦英,还能是谁?
她终于想通了,想入主东宫了,但她为之要做什么?
而自己又能帮她做些什么?
秦英整顿好了自己的头面,心情也开阔了不少,转身去了翰林院找苏桓。
她坐到了苏桓对面,用棋子敲了敲棋枰引起他的注意然后道:“你认不认识一个平康坊的艺妓,名叫苏芩?”(未完待续。)
第二百七十七回 苏桓与苏芩
第二百七十七回
听到秦英提到了苏芩。苏桓两指之间夹的棋子落了下去,他垂着眼沉默一会儿才道:“她……是我的堂妹。”
秦英心中的疑惑才稍微解开了一些。上辈子的自己和苏桓乃是死党,而且这辈子自己也认识了苏芩,可竟然没有觉得这两个同姓之人是有关联的。
在某方面秦英确实是迟钝的。
“最近陛下彻查了平康坊的私妓,你可有听说?”她的手伸进了棋钵,拿了白色棋子出来,随意一落便堵住了苏桓自己和自己下棋时故意留下的一丝破绽。
“略有耳闻。”苏桓从过往的记忆里回过神,执黑子在中盘上摆了一角。在秦英离开翰林院后,苏桓和簪花娘子便不如过去那般总是交谈了。于是他得到的消息一般都要滞后。
秦英点点头,在他这手的飞位处落了一子,叹息道:“苏芩在钟露阁里做艺妓,两年前我和她便相识了。如今钟露阁的鸨母见平康坊形势不好,便裁去了几个小厮,让养尊处优的艺妓们做诸多杂事。
“我下午去钟露阁给她们送些桃子,结果被人求到了头上。户籍事关重大岂能是说改就改的?然而这件事也拖不了多久……你既然与苏芩乃是亲戚,可愿帮她恢复良籍?”
苏桓抬眼看了她一眼,弃了手中子沉吟片刻后道:“我身为区区翰林棋待诏能做什么?”
秦英嘴角弯着浅浅弧度笑了:“两年前欧阳大人被调到翰林院做长史,就是房玄龄和高士廉联手所致。高士廉现在刚好担任着户部尚书,若他知道翰林院的长史欧阳大人神志已经清明,他会不会汗流浃背胆战心惊?”
他终于明白了秦英找自己是要图谋什么,也因此陷入了两难抉择中:是顾及自己的堂妹,还是顾及自己的官职。
秦英一个人单枪匹马地不敢去和高士廉对着来,所以打起了自己的主意。秦英已经是五品实职了,自己才是六品虚职,他们俩的力量加起来也薄弱。
“——你我合伙将此事兜出来,能够撼动户部之首的高士廉吗?”苏桓摊开手问道。
秦英支着腮帮子想了想,一双黑白分明的眼转动着,将这粉雕玉琢的脸衬托地无比纯洁,然而苏桓才不会被她迷惑呢。眼前的这家伙白皮黑馅儿,心中满盘算计可一点也不比人差。
她伸出了另一只空闲在案上的手,取掉了苏桓被吃掉的黑子,放在自己手中把玩,之后懒洋洋地道:“我还能再试着拉拢了缘师,他和钟露阁的艺妓堇色是青梅竹马。三个人合伙总是能比我一个人强。知会高士廉的时机尚不成熟,事情虽急也只能等待着。”
“若我和苏芩只是巧合撞姓,你会如何?”
秦英低着头将手里的黑子落盘,替苏桓下了一手毫不留情的狠招,脸上的笑容已经无影无踪了。她淡淡地回答道:“将簪花娘子拉来凑这三人之数。”言下之意便是苏桓若不答应合作,她就去找别人,总之她管定了艺妓贱籍转良的闲事。
“看来那些艺妓与你关系匪浅。”苏桓听罢,对秦英此人的性情又看透了几分,又状若漫不经心地点评了一句。
“过去得了她们的照拂,如今应该还施其恩。”她言简意赅地道,抬头看着苏桓平静地有些不自然的苍白面孔问道,“苏芩是怎么进的平康坊?”
苏桓的眼眸更加黯然,和他颓败的神色呼应起来了:
“我家是行商的。二叔春月上京贩盐遇到了同行的恶意倾辄,不得已将女儿卖到平康坊钟露阁额鸨母手里,换了几十贯钱准备东山再起,然而没到年底就耗空了身体,客死他乡。二叔母带着二叔的骨灰回到本家,大病一场后就疯癫了。我原本是来长安找堂妹的,不巧被当初还是秦王殿下的陛下看中棋艺,便被拘在这里了。”
秦英正要落棋的手顿了顿,知道这就是一直藏在苏桓心中的旧事。手终于缓缓垂下来道:“——人命堪比纸薄。”
“是啊。”苏桓闭上了眼,显然不欲再多谈一句。
秦英安慰性地道了句会尽快让他堂妹脱离平康,便起身走出了棋室。门外的阳光被丝丝缕缕的云遮蔽了几分,显得有些萎·靡,正如室内之人的心境。
她穿好了鞋履回头望了一眼小窗内的背影,只觉得无限萧瑟悲哀。
带着些红尘味的风乍起。染上了秦英绯色的官服,吹乱了秦英才梳的发髻。这世间的所有人都在苦苦挣扎,连她也是一样。
“明明知自己求而不得,偏要不认命地闯荡。”她嗤笑了一声,低语被风吹到了院中的花泥下掩埋住了。
此后秦英敲响了缘师的房门,坐在他的厢房中简单地重复了一遍平康坊钟露阁的事,婉转希望他能出手帮忙。不出秦英意料,了缘师听完皱起了眉,没说别的便答应了下来。
秦英做礼谢过了他,在心中暗暗道,若堇色能见到这一幕,大概眼泪都要落了吧。再没有什么能比,你在意的人刚好无比在意你,更让人感动的事情了。
“若是堇色真的离开了平康坊,了缘师会当如何?”在感慨之余,秦英面带八卦神色地问道。
了缘师嗡动念诵佛经的口暂停了一瞬,睁开了半眯的低顺眼眸轻声道:“小僧……会求陛下放自己离开翰林院。”
她猜出他的话外深意,啧啧叹了两声没有再说话。
缓步走出翰林院时,秦英反复嘟囔道:“宫中之人都传言翰林院的人全是奇葩,这里面分明装的都是些情深不寿的奇葩啊。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千万别让我也成了这种人。毕竟我的目标是长生不死。”
生命和爱情固然是重要的,但她更偏向于生命。
这也是她上辈子为何义无反顾地,随着孙思邈去学医的缘故。
防止的就是有朝一日自己身患痼疾却没个大夫能救命。
然而那时候的她单纯无邪,想不到人间还有句古语叫做,医无法治己。(未完待续。)
第二百七十八回 七月十五日
第二百七十八回
秦英出宫的时候暮色还没有四合,夏日的光辉笼罩在头顶。秦英心里很想甩袖子为自己纳些风,不过碍于形象,她还是双手拢着袖子行在横街上。
叫车夫取了车驾,秦英迫不及待进车厢享受着车厢内存有的阴凉了。
晚间回兴道里的宅子,秦英叫车夫和院中小厮,把车里的桃子拿出来人手一个地分了。因自己奔波了一下午却没什么胃口,她只是坐在后院的天井旁,取了冰窖里的酪浆,喝完了一蛊微微泛酸的夏酿,她就回厢房休息了。
梅三娘处理好了宅子里的细碎事务,贴心地敲门进了秦英的厢房,给她按摩了疲惫发痛的肩膀和腿脚,之后婉转地提醒她还没去给裴寂诊平安脉。
秦英恍然才想起宅里的贵客,穿着一身月白色的中衣就去了他老人家的客房。
脉象这套秦英只是粗略知道些,她诊病还是主要靠人的发肤细节,扒拉着裴寂的手,观察了他的面色,又去挽了他的衣袍下摆,查看无虞后她才唤人去拿了调养的方子,到小厨房抓药熬药。
前些日子西华观收的黑铺药材已经用尽了。秦英就叫观中的主事道人去东西两市采办,之后往自家送了一些零碎药头。这并不是秦英假公济私或者中饱私囊。
她事后有往主事道人那里送些私房钱的。
说到私房钱,梅三娘在宅子里掌握着日常收支,秦英的钱还是像两年前似的,归梅三娘保管着。然而秦英每天出门,身上也不是一个铜板也不带的。
梅三娘每天早上都会给她的钱袋子里放二三十文,作为她应酬之用。秦英不怎么都请同僚喝茶,所以每天都能省下些钱,而梅三娘见她的钱袋子分文不少,第二天还是会给她装这么多的铜板。这样日积月累,秦英就在梅三娘的默许下有了私房钱。
若别人知道秦英是怎么存下来私房钱的,定然会羡慕秦英有个好夫人的。
……
转眼便是七月十五,道家的中元节,佛家的盂兰盆节。这佛道两派的叫法虽然不同,然而在这天都是要举行盛大的法事,超度亡魂并让他们早日脱离苦厄。
秦英拿了玄都观的桃子,便意味着同意这天抛弃了自己的西华观,去玄都观为整个道门撑起一方场面。
要知道佛家要将盂兰盆节放在大兴善寺举办,而大兴善寺和玄都观隔着一坊遥遥相对,佛道两派相争的意思不用说就已经是很明显了。
大兴善寺和玄都观分别就是佛道两派的头脸。
不过这样一来,就有个尴尬的问题。
赚钱有道的都人每月逢初一十五,便自发地在佛寺或者道观之外摆起摊子,形成热闹的庙会。今天他们将会聚集在大兴善寺所在的靖善坊,和玄都观所在的崇业坊中间摆摊,不出预料,这两坊间的道路是人满为患的。
秦英知道今天游人众多,便在上完朝后,叫车夫赶紧驱车去崇业坊。
但上朝所花的时日毕竟久了一些,车驾被堵在了两坊远的地方,秦英索性跳下车,准备步行进玄都观。
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之间,秦英感觉自己就如同水中的一只浮萍漂泊无定。人们向哪里走她就被挤到哪里。因为身高所限,她也越不过人们的头顶,去看前方到底是南还是北。
直到如七拉住秦英的袖子,并且告诉她这是崇业坊旁的靖善坊,这时秦英耳根都烧红了。
——好巧不巧地遇到了自己的竞争对手,关键是这个竞争对手完全没将自己当回事,眼眸里还是和以前似的透着认真和傻气。
“靖善坊我就来过一次,不知道怎么出去。”秦英深吸一口气才道出自己的窘境。
如七垂下头思索了一会儿,默默地走在了秦英前面给她引路,将她送到崇业坊门口。
“谢谢了。”秦英对他合手施礼之后,看着他今天穿着秋香色僧衣一角,不知怎么觉得很是难为情。
“快去吧。”如七对她微笑着道,也合手施了一礼转身走开,那抹秋黄很快融进人群。
秦英刚要往坊内走,就看到了太常寺和鸿胪寺的官员,在整理乱七八糟的摊位,企图还庙会之中的一条坦途。而她之所以认出来,是因为他们都穿着统一好认的官服。
她低头望见了自己那鲜艳扎眼的官服,想了想还是走上前去和他们打声招呼。虽然她不认识太常寺和鸿胪寺底下的人,不过谁知道人脉以后用不用得上呢?混个脸熟总归没坏处。
最后秦英卡在辰一刻的当口进了玄都观的角门。此时玄都观为了准备法事,是不对外人开放的,像秦英这样的“内人”就要从偏僻的门走了。
她先在三清殿露了面,玄都观主看到秦英的一身官服大皱其眉,问她有没有提前准备好道袍,看秦英摇头后,就让应门小童将他平常穿的灰色葛布外袍借给秦英。
她今天早上出门想着带了,但是刚才下车的时候,眼眸略过了那小几上摆着的一团包袱。这种丢三拉四的事当然不足为人道也,秦英乖顺地跟着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小童,进了他的通厢等他翻找衣袍。
穿上了意外合适的道袍,秦英将自己的发也重新束了一次。
出了后院去三清殿打一个转儿,她深受打击。因为站在殿里的都是衣冠昳丽身姿挺拔的道人,她混在里面就像是平白跌了人家的面子。
不过等玄都观主为这几个将要共同主持法事的道人互相介绍,秦英终于捡起自己落了一地的尊严。
这些道人穿的比她强,名气却没有她响。
听到了秦英的名号,他们都是拱手做礼,笑着寒暄道“久闻大名”,“百闻不如一见”之类的词措。
秦英一一拱手回礼,之后和道人们一起熟悉接下来的法事流程。
七月十五按理说,也应该和每月初一十五斋醮无异,但是有了中元节的说法以后,便加了些庄严肃穆感。让人不得不心生敬重。
她两年前在益州成都府青羊肆,做过下元节法事的踏罡步虚,此时接到了写着流程的帛书,便要再次申请去做自己熟练的事情。(未完待续。)
第二百七十九回 恩德转冤仇
第二百七十九回
玄都观主几天前就和各观延请的道人们一起商议过了法事流程,还演练过了好些遍,如今只是拿了帛书再次确认一遍。
就算秦英对步虚踏罡很是熟悉,也要为大局做出退让。毕竟七月十五中元节的玄都观,非她一个人独大。
玄都观主给她安排的法务是念诵祷词。这件差事说困难不困难,说简单不简单。靠的是宏观控场的能力。因为念诵之时要配着台上道人的步虚踏罡、施礼跪拜,还有两旁移动的幡幢仪仗开拢合闭。
虽然秦英的声名传扬在外,但她个子矮,并不能让素未谋面的道人信服,于是念诵祷词的法务便有几个道人共同承担。这样好歹能有交替,就不用让一个人从头到尾站在台前了。
趁着玄都观闭门谢客,玄都观主又让他们几个再看看流程,之后便转身去安排端香案持如意的小童,还有两队仪仗的走位。
秦英手里的帛书详细记载着法事所需的各种道书节选,她一目十行地浏览两轮,和念诵祷词的其余道人一起背起来,若有混淆不清的地方就互相提醒。
正午是阳气最足的时候,而暑气是严热的。法事便被玄都观主定在了巳时。
眼下距离正式开始还有一个时辰,秦英和他们对完了祷词,感觉站地腿脚有些僵直,就找了个白茅蒲团坐在殿外的廊下休息,看着远处广场架着的高台,上面的人影犹如不知疲倦,在观主和几个掌事的监督视线下来回行走着。
“朝菌不知晦朔,簇故不知春秋。”秦英脑海里不知不觉冒出了《庄子·逍遥游》中的一句话,喃喃出口。
……
隔壁坊的大兴善寺也正如火如荼地筹备着法事。
如七在盂兰盆节中担任着仪仗之首。他穿着绣金线的朱红色福田袈裟,在两队仪仗之间不断穿梭着,细心地为诸位的僧人指点,双手怎么持握经幡才是最稳重,脚步迈开多大才是最庄严。
过去他还只是在终南山草堂寺,跟着道宣师修习律论和医术的无名之辈,默默无闻不问世事;如今下山只是短短数月,却已经成长为能够挑起一席法业的年轻和尚了。
昙藏师在一旁的大雄宝殿里,和几个僧人校对着一会儿要念诵的经文字音。大兴善寺今天也请了来自各个佛寺的诸多法师,每个人讲的官话都有着细微差异,所以还是要挑着重要的字词纠正。
虽然念诵经文之时会伴钟鼓等法器之乐,调子千回百转,对一般大众而言是完全不知其所语的,但还是严谨些好。
还有两刻便是辰巳交接了。玄都观和大兴善寺同时开门,迎接围观法事热闹的香客们,据说参加这样盛大的法事,便能在一定程度上消解灾祸,观庙的周围还有庙会摊铺可以逛,于是都人都是争相往这两坊聚集的。
秦英躲懒被玄都观主发现,她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连忙站起来,和几个念诵祷词的道人共同立在了台前。她面上挂着平易近人的微笑,眼眸在扫到远处人群之中一个熟悉影子的刹那,笑容凝固了。
侯君集带着自己的妻子儿女进观了。
——做尽恶事还妄想着得到神明的庇佑吗?秦英心中冷冷道,最后将目光不动声色地转到了旁边,却在右边瞧见了梅三娘和萧皇后的身影。
她想起今天早上出门前,自己好像听到梅三娘说了一句,要来玄都观看自己主持法事的。不过这个冤家聚头的场景,却是始料未及的。
一年前梅三娘受到了侯君集的青眼,得了他的照顾从普通乐妓晋身为教坊官妓,在三月初三的上巳节时,受到了陛下的注意,陛下叫她在朝臣们的面前独吹了一曲琯乐,此后梅三娘声名大燥。不亚于如今秦英在坊间的地位。
然而人有旦夕祸福。老子云,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梅三娘在去侯府赴宴之时,受到了身为夜宴东道主的轻薄。她下意识地反抗于他,即使他是自己的重要恩人,她也不允许自己用身体报还恩德。
千钧系于一发,她用自己戴的七宝流苏簪子,深深地捅进了他的檀中穴。
秦英过去只教了她这招做防身之用,没想到她还真的用在了别人身上。
满座宾客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大吃一惊,侯君集的夫人从后院出来见到染血的一幕,连忙叫人绑了梅三娘,又让座中的雍州府尹联系守卫,将这个胆大包天的官妓押进牢狱。
与梅三娘一同进府赴宴的艺妓昭檀也受到了连夜盘查,这件事折腾到了子时后半,毫不知情的昭檀才被放出了雍州府狱,她回去以后便哭地泣不成声了。
秦英梦到梅三娘出事,第二天就往钟露阁赶,去求鸨母救梅三娘一命,然而鸨母对此不置一词,大有撇清关系保住全阁的意思。秦英只好去找阁中艺妓,问可有法子救梅三娘。
陌香叫秦英不要忧虑,自己带着秦英几个去兴道里拜见前朝萧皇后,并用极为郑重的话语说服了萧皇后,让她在其中设法调解。
前朝萧皇后和如今的长孙皇后有层亲缘关系,平时也较常走动,而且萧皇后的八弟萧瑀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仆射,她在前朝后宫都有着举重若轻的权势。
陌香有勇气求到萧皇后这里,还能说服萧皇后,足以证明其人之胆识非同一般。
三司会审过后,梅三娘受了比较轻的五刑之一就被放出来了,养好身上的伤以后,萧皇后念在梅三娘走投无路,就收留了她在宅子里和自己作伴。
梅三娘很久以后才知道萧皇后为摆平自己的事情,付出了多少的心力,侍奉萧皇后也越发恭敬。如今秦英买了宅子,将梅三娘接出萧宅,梅三娘每过几天还是会去萧宅回访萧皇后。她是梅三娘这辈子都不会忘的重要恩人。
侯君集过去对梅三娘有恩,但他挟恩以求报,将恩情转化为了冤仇。而萧皇后是基本无条件地施与梅三娘偌大救命之恩,而且没有主动要求回报。
这三个人关系复杂,若是在玄都观遇上,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事来。
秦英现在很想扶额叹息。(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回 放焰口施食
第二百八十回
不过秦英在台上纯属“杞人忧天”,她还要主持法事,根本无暇顾及台下这三个人是不是能在人潮之间,冤家路窄地对在一起。
在她眼神四处打量时,看台子两旁还摆着各种钟鼓方响,她有些怀疑这都是从教坊借来的乐器,被充当成了法器。
玄都观主若是知道秦英心中在想什么乱七八糟,定然会后悔自己将这个不靠谱的秦英叫来充场子。
直到掌事道人敲了一声钟磬,秦英才转过脸来,灵台间的一片混沌慢慢沉淀下来。
秦英作为第二位念诵祷词的道人,毫无压力地拿着帛书旁观别人做事。
第一位和最后一位念词的都是经验和年龄都很丰富的道人,秦英年纪看起来还不足十五,自然而然被排除在外了。她虽然能将法事的祷词倒背下来,但是没人敢看重于她。排在第二也算是给了她面子。
这中元节毕竟是道家一年之中最为重要的节日之一,所有人都马虎不得。
法事的第一步还是上香跪拜,秦英听身边留着山羊胡子的道念过一篇很长的文章,深觉洪亮如钟的声音和他的枯瘦面相很不搭调,之前几天他都是故意藏拙了。
第二步依旧是布阵踏罡。台上的道人已经挥着大袖抬起脚,秦英装腔作势地咳了一声,拿着帛书的手轻轻一振,将早就背好的文章流畅地念下来。
她的声音不如刚才的道人声音大,但是她已经有过很多次的念词经验了,很快就把自己的嗓子调到了磁性边缘,稍微一扩便能声闻方圆数里。
当年她在益州成都府青羊肆步虚踏罡,念词都是不假他人的。这两年她主持的法事少说也有十几场了,往大了能提及给太子殿下祈福,还有在圜丘祭祀前朝亡魂,往小了能提及每月在西华观斋醮。
侯君集听到了台上传来熟悉的嗓音,往上面一瞥,就发现了其中最矮的道人就是秦英。他的嘴角咧了咧,露出一个类似嘲弄的弧度。因为想起秦英每天在朝上从来都是沉默着,和朝下伶牙俐齿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和秦英言语交锋过多次,不过这样穿着道袍面孔端方的秦英,他还是头次见。一股新鲜感从心底油然而生。
这时候萧皇后用手撩开头上的幕篱一角,对梅三娘笑道:“秦英的道袍也太寒碜了,她刚置办了宅子就没有余裕去买成衣了吗?”
梅三娘顺着声音的源头看过去,也笑了:“想来是包袱忘在车里没拿下来,由于身高只有五尺多,只能急忙借应门小童的衣袍了。”
萧皇后羡慕地咋舌:“你很了解秦英。仅仅相识两年就默契到如此地步?”
“不知为何我觉得自己过去也曾见过她。”梅三娘的目光渐渐缥缈。
或许是她们俩的对话被听到了,台下越来越多的人议论起了秦英,甚至伸手对她的身影指指点点。
“秦英?”
“要叫她西华观主!”
“秦观主月前治愈了我的陈年旧疾,今天来看法事竟然能再见到她,真是太幸运了。”
秦英揉了揉自己发痒的鼻端,目不斜视地盯着踏罡之人的步子,一句一句地往下念诵。
……
大兴善寺的台下也有着诸多声音,伴随着如七走上几重台阶渐渐似潮涌起。
“长得这样好为何要去出家?”
“呦!皈依之人可不能如此议论法师。”
“若我年纪小些,等法事散了一定要去要他的法号。”
“这是普光寺的首座和尚。”
“那以后多去普光寺上香好了!”
如七听力很好,于是耳朵一直不得清净,此时他的在仪仗之首依旧缓步持着威仪,无形之间夺走了许多人的瞩目。
大兴善寺的寺主大概也是考虑到了如七的形象,才让他去做这件法务。毕竟这仪仗是要穿过人流的,如七刚好能从人们中间走过。寺主他用如七打了一个很好的招牌。
若是如七知道了自己的在寺主只是个花瓶般的存在,可能会挠着头想,现在寺主为佛家招揽香客,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人们来参观法事并不是为了看这里面弘扬着多么精深的东西,而是更多地关注外在。比如长相,服饰,法乐,还有道家的踏罡和佛家的焰口。
放焰口就是聚集一直游走的饿鬼,并且给他们施食。
其实焰口应该是晚上来做的。但是大兴善寺的寺主想到晚上有夜禁,而且都人大多都是拖家带口地来寺里看法会,吓到小孩子就是得不偿失了,于是决定把焰口改在了青天白日里放。虽然烟火绚烂的效果没有晚上好,但也保证了成功几率。
七月十五晚上阴气是一年之中最重的,放焰口的法师会有十分之六七的可能遇到反噬,轻则吐血内伤,重则不治而亡。为了所有人的安危,寺主安排在上午就是个保险的举措了。
如七站在左边的仪仗最前端,和供奉佛像的香案距离很近。放焰口的法师跪拜之后,口中念念有词,与旁边的叮当法器构成了和谐乐声。
他看法师拿着杨柳枝往空中洒了些水,之后捧出了案上的一钵米粒,一把一把地往地下抛,开始还有些不明所以,但是后来看炉中檀香的烟气不再袅袅直上冲入云霄,而是盘旋成各种有些异样的弧度,又爆出无数肉眼可见的火星,他才真切体会到何为焰口。
这时候的钟鼓木鱼声音大作,连带着右边一席念词的僧人也都开了檀口,合声有些摧人心肝的效果。
如七的身形不自觉地颤动了一下,就好像被这个气氛搅乱了心神。
他过去在山西玄中寺时不曾见过焰口,他的剃度师兼授业师是道绰师,一个坚信念佛就能往生净土的和尚。所以在道绰治下的玄中寺是不做施食焰口的。
如七到了长安来以后才听别人说过这个玄奥甚深的词。
但是机缘一直不具足,他没有亲眼目睹过一次焰口,今天终于是圆满了他的好奇心。
正在他瞪大了眼一瞬不瞬地看着法师继续施食,忽然一阵狂风吹来,灭了高台上的三炷犹如儿臂的檀香,烟气四散犹如万鬼短短聚集之后流散开来。
法师如遭重创,身子倾倒下来。(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一回 延请秦英来
第二百八十一回
如七眼疾手快地将法师扶到了一边,大兴善寺的寺主用眼神示意,让本寺维那来顶替放焰口之人了。
此时台下一片哗然。围观群众虽然不知道如七突然上前是什么意思,但心里都隐约感觉好像出了大事。
台上的阵型再也维持不住秩序,寺主见状只得暂停了法事。僧人们七手八脚地帮着如七将昏迷的法师一路送到了大兴善寺后院的寮房,之后满面担忧地看着如七去探法师的脉。
大兴善寺的寺主过了片刻才进了厢房,坐在如七身边问道:“……如何?”
如七过去跟在道宣师的座下学过些医术,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禅医。他的事迹最开始无人知晓。然而他上任普光寺首座之后,昙藏师就建议他去西华观的义坊帮忙。
时逢秦英去终南山了,义坊中并无执掌药草配伍的方外之人,如七的出现可谓是久旱甘霖。在义坊中做事的时间长了,他的名头也就传开了,使得居于京都的人无论方内方外,都逐渐知道义坊有个年轻和尚待人和蔼,医术精妙。
他收回诊脉的手,抬腕提笔写了个缓解心悸的方子,嘱咐人去西华观的义坊取药,再熬一锅汤药来,才语气沉重地道:“小僧学医之日尚浅,不能凭空臆断法师的情况,若想要给法师切实诊治,需请西华观主秦英来一趟。”
“秦英……那是道门之人。请她进寺恐怕不妥。”一个德高望重的和尚很不赞同地摸着胡子道。
如七看了那人一眼淡淡说道:“门户之见比人的性命还重要吗?”他的性子都很和气,唯独在救人这方面是态度难得强硬犀利的。
大兴善寺寺主拉着一张铁青的面,最后拍案定夺道:“派人去打听秦英在何处。”
如七沉吟了一会儿道:“她今天受邀在隔壁坊的玄都观做法事。诸位若觉得佛道两派有着隔阂,走动起来很不方便,小僧便找她去。”
寺主的面色变得更加难看,如七此言无疑是在当中驳斥自己。对方虽然诛心却句句在理,他的眼眸扫了一圈屋内众人,想道这些人和秦英不熟,若是真去了西华观,大概也劝不动秦英出面,救治一个因放焰口而昏迷的法师。现在他必须求助于如七。
他咽了咽口水对如七道:“佛道两派都是同源所出,哪里有什么隔阂。只是我们都与秦英不熟识,贸然前去玄都观只怕吃了闭门羹。”
如七想了想觉得有道理,让两个僧人看顾着法师,每隔一刻就用热手巾擦拭他的手脚,自己则随手将朱红色的福田袈裟叠起来放下,之后走出了厢房。
他还记着秦英和自己说过,身披袈裟去往道观太过显眼。
玄都观的法事举行到一半,如七明晃晃地顶着光亮的脑袋进了观门,应门小童听他报上了要见秦英的名头,虽然不知真假却并不敢拦他,以防不小心触了秦英的霉头。
秦英的言行虽然亲切,不过严肃起来也是威不可言的。早就震慑住了他们这些在这道门深潭中生存的小鱼小虾。
秦英念完了祷词,站在台上用余光寻找侯君集和梅三娘等人的身影。她心里还惦记着他们仨的恩怨之事。
不过角度有限,秦英只是从茫茫人海中一下子瞥到了如七。原因无他,只是如七的头顶反射的日光十分明亮,让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忽视。
秦英转过目光时,如七也心有灵犀地看到了她,又隔着人群低头对秦英合手施了礼。
她眨眨眼,看清楚如七面上的焦急神色,便心领神会地知道他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事,从大兴善寺亲自过来是有需要她帮忙的地方。给尚自不知情的玄都观主打了个无声的招呼,她从高台的角落顺着台阶绕了下来。
如七和秦英顺利碰面,简述了一番大兴善寺的放焰口过程,然后道,有法师在期间昏迷过去,脉象杂乱虚浅,像是出现了心悸,不过为了确诊还是请她过去看看。
秦英点点头答应了,毕竟如七早上给自己带了路,自己若不去帮忙就显得有些忘恩负义。然而转念想到佛道两派暗暗冲突,又觉得以自己的身份,迈进大兴善寺是不妥当的。她走在如七身后迟疑了一步,渐渐和他拉下来一段距离。
而如七浑然无感。直到两个人中间隔了五六个人的身影,他才转头,透过幢幢晃动的人看着秦英,模样认真地问道:“你是不是害怕阅人过百的自己,也无法诊断这样古怪的病情?”
秦英在叹口气后,加紧步伐跟上了他,无奈地照实小声回答道:“一半一半。”佛道两派的龌龊桎梏,她并不愿意对他多言。
僧人在道家法事时进了道观大门,毫不掩饰地出去时还带着一个道士。这不由得在人群中引起了轰动。
有人认出这一佛一道是谁,口耳相传就把两个人的关系念叨地有些不对劲。
秦英心想,如七大概是修佛修成了榆木疙瘩,他心里真的一点常识都无。连避嫌这两个字都不知如何写。狠狠腹诽了一顿,这肚子闷气才消下去了。
走在靖善坊里,秦英就和如七提前说,自己要走大兴善寺的偏门。
如七只是当秦英听闻棘手病患有些心虚气短,很快应了一声。他丝毫不觉得她这样低调,才是佛道来往的正常方式。
秦英这是第二次来大兴善寺了。第一次是在两年前,她跟着平康坊钟露阁的艺妓们到这上香。当年她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祈祷道家能够压佛家一头,坐上国教之首的地位。
如今羽冠确实排在了僧尼之前,秦英的愿望实现了。只是不知是否得力于佛祖显灵保佑。
秦英走在如七身后,看他推开厢房门合掌施礼,自己也跟着做了一遍。之后自然而然地落座于法师的榻前。
有记得两年前秦英模样的僧人,见状都暗暗吸了口气。
她两年前独自一人坐在大兴善寺的俗讲台上,面对诸多僧人的面孔,也是这般从容不迫。(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二回 空穴可来风
第二百八十二回
她略略切了一下法师的脉,发现和如七所言的状况完全吻合,则伸手拂开了他的衣襟观察胸膛处有无什么印记。没有任何蛛丝马迹,秦英卷起了他的袖子去手心翻找起来。
僧人们见秦英竟然敢直接动手去处理僧人的衣袍,犹如见到会吃人的怪物般神色大变,然而秦英一旁坐着的如七摆了摆手,将那些僧人要说出口的制止之言堵在了嗓子眼,进去出去皆是不能,憋得他们一个个都将脸胀成了猪肝色,感觉血液逆流而行,手足被激地僵硬冰冷。
如七是见过几次秦英诊脉问疾的,知道她的行为虽然看似出格,却有着深深的道理,于是现在也无条件地信任着秦英,能将她自己的一套医病法则落实在昏迷的法师身上。
秦英摆弄着法师的手看了一会儿才道:“取针来。”秦英觉得这放焰口途中出事,和撞邪附身是有些近似的,都需要鬼门十三针来治。
如七闻言之后,一言不发地起身出厢房,去拿了自己随身放在布袋褡裢里的针盒。他的名气闯出来以后,也渐渐有了身为禅医的自觉,行走之时都会将这东西带着,虽然不一定何时能够用上。
道宣师着重给如七讲解了药法方剂,对于针砭灸这种事都是一带而过的。所以如七学了两年的医术,更加偏重于开方子。
秦英则是不同的。上辈子孙思邈将他从古籍残卷得来的鬼门十三针口诀教给了秦英,并且教了她行针的基本法子,就和她分道扬镳各自奔波了。秦英能有现在的成就,有三分靠着孙思邈的巧言点拨,两分靠着天赋,剩下的全靠自己努力。
因孙思邈起先讲的是针。秦英就在这个针字下过最多的苦功。想当年她是捏着绣花针,挨着穴位往自己身上扎着实验其深浅效用的。
后来秦英研读过神医扁鹊、张仲景的医书著作,知道这医书不仅仅有针,还包括着砭石艾灸和汤药,她就借着官职之便跟随着当时的医正求学。
鬼门十三针的威力甚大,虽然孙思邈曾对秦英说不能轻易使用,然而秦英用它又辅以汤药,成功治好了翰林院长史欧阳大人的神志不清,她便觉得这套针法并没有太多顾忌。
如七离去的这一段时间里,有人终是忍不住开口质问秦英。有一就有二,连着几人开始对她冷嘲热讽。显然他们的口戒都修得不地道。
秦英不气不恼,温度有些冰冷的眼眸扫了一下最初讲话的那个人,然后嘴角勾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她深不可测的姿态让那个人心里忽然有些打鼓。
那些反对之音转瞬消失地连余波都不剩。
如七进房重新坐下来,将自己的针盒递交给秦英,伸长了脖颈准备看秦英用针如何封固心悸。他没有将自己光明正大的举动归为“偷师”。如七的做派一向是随心所欲不加遮掩,天真到了傻气的地步。
她感觉到了自己成了诸人的视线焦点,不慌不忙地取出布帛里包着的寸长银针,一下手便刺入了位于胸膛正中间的檀中穴。
这地方是任脉的一个要穴。若是有一丁点的差池,救人就能变成要命。簪花娘子当年用簪子刺进了侯君集的这个穴位,让他重伤昏迷好几日,侯府险些为此装扮成了灵堂。足见这个地方多么凶险。
如今秦英行针的经验已经很丰富了,加上这辈子她开了为人施鬼针的先例,现在胆子放开了许多,完全无第一次时在欧阳大人面前冷汗连连的狼狈相。
僧人见秦英不仅扒开了法师的衣襟,更是将针插在了这个位子,都以为秦英是在打着救人的幌子行杀人之实。有胡子的僧人早就吹起了胡子,没胡子的僧人早就瞪起了眼,一副要和秦英赤膊打架的样子。
然而秦英跪在在法师的榻前,专心致志地盯着渐渐出血的穴位,用干燥的手巾不断擦拭,看那个穴位有止血迹象,她用银针又陆续往他的手上扎了两针。
秦英做完这一切,转过头对如七道:“你应该给法师开了方子吧?方子拿来我看看。”如七点点头后提起笔又默写了一张帛书,秦英端详了片刻指着安神的柏子仁道,“将两钱改成三钱就更好了,君不让席臣要力争。”
如七拿过方子顺着她的建议看了一遍,果然发现了纰漏。自己还是太过看重方子本身的效用,而没有做到对症下药。拿着笔改了两三处剂量,如七嘱咐僧人接下去几天熬药时记得照这个方子去做。
她在如七低头修改方子时转过了脸,没有多余一个眼神留给不待见自己的僧人。
既然他们不愿意高看自己,那她索性连看都不要看了,也省得自己生出不必要的困扰和苦恼。
秦英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将三根针依照行入的次序取了下来。
看一个人行针技术如何,关键在于拔出时是否有声。秦英行针的手法干脆利落,一声声的轻响在整个安静的室间清晰可闻。
——所谓空穴来风,大概就是如此?如七在心中默默想着。他没有怎么研究过《庄子》,对空穴来风的出处一知半解,于是进了望文生义的歧路。
若秦英能够听到他的心声,应该是要再次叹息了。
秦英收起了三枚银针,伸手合上了法师敞开许久的衣襟,让僧人给倒一杯温水,以备等会儿人清醒了要水喝。
此时僧人虽然在秦英和如七的目光下照着做,却是一点也不信秦英的三针能将人唤醒。
寺主看着秦英自信满满的怡然坐姿,板着的脸孔不禁往下又沉了沉。
若秦英不能这样轻易地唤醒法师,那就是医术有限,就算现在坊间清名甚佳也是不足为据的,因为她名不副实迟早完蛋。若秦英真能唤醒他,那么她的医术便是不可小觑的了,放任这样可怕的人在道门里迟早要成为佛门劲敌。
然而就在一个僧人嘟囔着水要晾晾时,法师幽幽睁开了眼。
寺主嘴角紧绷着,心道要找个时间斩草除根了。
【注】这章医学又是我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三回 有所忌惮着
第二百八十三回
秦英见人已经醒了,伸手去探他的脉,看他的心悸已经缓和下来,便毫不留恋地起身出去了,把后续处理统统交给如七。
她穿着道袍进大兴善寺给僧人诊脉问疾,本来就是犯了佛道两派的忌讳。秦英坐在那里不言不语,却不意味着她感觉不到那些人看向自己时深深的敌意。
如七从秦英身后绕过来,合手对她施了一礼,之后如释重负地道:“多谢。”
秦英摆摆手,面上挤出了一个苦笑来:“方外之人不讲那些虚礼。”
如七再是迟钝也能察觉出秦英的精神不怎么振作,和她同行了一段,将她送到了大兴善寺的角门时低语道:“他们是记惮着你才会这样,不要与他们计较了。”
秦英挑了一下眉,仰头直视着如七缓缓道:“恩怨易结却难解。想必他们厌恶的,不光是我的道门身份吧。”大兴善寺法会暂停了,寺内的围观众人已经散去,角门除他们俩再没有一个人影。
“佛道两派当真是不能和平共存的吗?”如七听罢不禁问道。
她的目光偏落在了远处的角门雕花上:“若方外之人都不重千万般浮华,此事或是能行。然而人若没有丝毫功利心,还会在长安城里呆着?单纯为了传法布道我是不信的。”
言下之意是若人无私,便早早地隐居起来了。毕竟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的人少,方外之人站在方内原本就是一个笑话。
如七静静听着,不知要怎么接话了。虽然这套逻辑有些偏僻,但是他意外地能够理解她的意思。
秦英看对话没有继续往下深入地余地,便回身再次对他施了一礼,辞别如七和大兴善寺。她回到隔壁坊的崇业坊玄都观时,法会已经做完了,玄都观主特意将她招进了小室,问秦英刚才为何中途与僧人出观。
她感觉大兴善寺的法师在放焰口时出岔子,迟早是要风传出来的,于是也没有向观主保密,将自己为法师诊脉的事完整说了一遍。
观主摇着写了“道可道”的折扇,听罢沉吟了一会儿疑惑道:“佛门会主动屈身请个道医为人治病?”
“大概是旧识一力主张请我过去,而其他人并不愿意。因为我进大兴善寺时,那些僧人都冷眼相对。”秦英说罢叹了口气。如七考虑到了法师的昏迷要及时医治,却没有深思这无疑是给她招了麻烦。
佛道两派本来就是在七月十五对峙,他好心将身为羽冠的她带进了佛寺,不引起僧人的强烈排斥之意才怪呢。佛门今天被削了面子,而秦英正是见证了这个窘困的人,还不知以后佛门要如何封自己的眼耳口鼻舌身意呢。
玄都观主摇扇子的手停下来,拢起了折扇放在手心敲了几下,对秦英语重心长地告诫道:“——你和旧识毕竟立场不同,应对之时务必小心。”
秦英当时点点头,然而没将他的话切实当回事儿。在秦英的心里,如七的身份无论如何变化,也始终和还和两年前一般,是个不懂世事的僧。
他对秦英毫无威慑力。不过秦英低估了如七身后的佛门,到底有多深城府。等到秦英被他坑得体无完肤时,后悔感慨皆是晚了。
两个人喝着茶聊着天,半个时辰不知不觉地溜走。秦英看窗外的影子已经短了一大截,便起身离了玄都观。观主本想留她用个午斋,不过记起秦英是个有家室的,这种话也就只是客气一番了。
秦英出了崇业坊乘车到了兴道里,一进宅子就问管家,梅三娘可否回来了。
管家连连摇头,说夫人在早上就出门了。
她闻言心里瞬时有了个不好的预感,该不会这三个关系复杂的人还真的在玄都观里遇见了吧。
虽说侯君集是个有头有脸的公众人物,但他并不很看重脸面,当众和梅三娘萧皇后起了冲突该如何是好。萧皇后的精神向来足,然而年纪已经很大了。她这一把老身子骨,可是经不起侯君集的打击。
秦英想到了这里,站在夏日的阳光下头脑有些眩晕。她转头叫了今天下午轮值的车夫去牵另一辆车驾,她要来一趟萧宅才能放心。
然秦英下车去敲萧宅的门,应门僮仆听到她说明来意,欠身施了一礼便道:“******还没和我家老夫人进宅。”
秦英一时有些困惑。玄都观的法会已经结束,围观的人们早就走地差不离了,梅三娘和萧皇后竟然不在兴道里,她们俩如今会在哪里?
若秦英没有在兴道里瞥见侯君集的身影,便不会这般忧心了。说到底是她畏惧着侯君集,对梅三娘和萧皇后有所不利。
然而秦英想错了一点,侯君集虽然恨着重伤自己的梅三娘,但他定然是要顾忌着萧皇后的,不可能放着萧皇后的势力不管,去硬碰硬地触怒萧皇后这座大山。
萧皇后和梅三娘的关系若是不好,梅三娘在搬离萧宅以后,便不会时常和萧皇后往来了。但现在情况恰恰相反,这让侯君集在言语行动之前都要再三掂量。
秦英提心吊胆地站在萧宅的门口徘徊不去,生怕这两个人遇到什么不测之事,毕竟其余十五这个日子比较邪门,女子比男子阴气重,就该在今天闭门不出的。
僮仆见状便恭敬地请秦英进去等一会儿,兴许她们很快就会回宅。
秦英摇摇头准备婉言拒绝,就听到身后的十字街巷传来清脆的辘辘声。
回过头看去,一辆青色的牛车在青石板路上缓缓行来,一只雪白的腕子撩开了帘幕,不用看便知是个美人。
“……三娘?”秦英伸出手试着招了招,又唤了一声。
车内之人应了一声,梅三娘等车停下便跳下来走到秦英跟前,见秦英满头是汗,笑着刮了一下秦英的鼻子道:“站在门口也不热吗?怎么不进去坐?”
秦英拉住梅三娘的手亟亟问道:“在玄都观里可有见到侯君集?”
萧皇后露脸替梅三娘解围道:“只是说了几句话,他并没有为难我们。”(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四回 户籍照身帖
第二百八十四回
秦英上前和车夫一起搀扶着萧皇后下车,之后眨着杏圆的眼眸追问道:“侯君集那般难缠的人破天荒地没有找你们的茬儿?”
萧皇后挽着秦英的手臂,闻言拍了秦英的手一下,笑起来道:“他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何况妻子儿女都在身边,那么多双眼盯着,他不想做足场面也是不行的啊。”
秦英长舒了一口气,跟着梅三娘和萧皇后进了萧宅,叙话拉呱顺带蹭些去暑的酪浆。
三个人在萧宅用了午饭。宾主都是很熟识的,于是无须那些客套礼数,便已经尽是欢颜笑语了。
席间萧皇后听说秦英是个娘子的事,吃惊地将微微下垂的眼梢都瞪得看不清了:“——真,真是个娘子?”她指着秦英语不成句,求助似的将目光转向梅三娘。
“千真万确。”梅三娘掩着口咯咯笑道。
萧皇后费尽力气才将自己的下巴重新和上颚合起来,最后她回眸深深注视着一身灰色道袍的秦英说了一句土话:“我的个乖乖呦,好好的小娘子竟然穿男装做着种种英武之事。”
“英武?”秦英夹着肉片的筷子尖抖了一下,被这个形容吓的。她一来没有去上战场,二来没有去做苦力,何来别人对自己英武的评价?
萧皇后端着杯子饮了一口温度刚刚冰爽却不扎牙的酪浆,道:“你混迹官场的事,在坊间传得已经不算新鲜了。然而你离开长安所做的功绩,坊间没有几个人知道,萧瑀可是对我说过了几遍。”
梅三娘听到这个话头早就按捺不住澎湃涌动的心潮,一双亮晶晶的眼眸直勾勾地望着秦英和萧皇后并席而坐的方向:“愿闻其详。”
萧皇后倾了身子坐直才道:“你们的车队在幽州境内遇到了伏击,你救治了受伤的众人,这是第一。挽幽州军府干政之狂澜,救治了幽州府尹,这是第二。担任出使外国之大任,说服高句丽国主归还前朝将士的尸骸,又在圜丘超度了他们的亡魂,这是第三。”
“其实都是萧大人过誉了。”秦英摆摆手道,她可受不起赞誉捧高。这样总是让她感觉很没有真实感。
而对面的梅三娘若有所思地看着秦英,忽然想起秦英的后腰有一道伤痕,难道就是她在幽州遇到伏击时留下来的?可是关于离开长安远去新罗的旅程如何,秦英一个字都没向她说过。
萧皇后没有注意到远处梅三娘的异常面色,关切地问着秦英道:“据说你也在伏击时受了伤,现在身体大好了吗?”
秦英被问的瞬间愣了一下,手里捏着银筷子咕噜一声落在了盛满酪浆的杯子:“无大碍。”她哑着嗓子道。
萧皇后眼花,没有看清秦英微微下垮的嘴角,继续关切地道:“你既然是个娘子,以后抽高身量,这性别可就瞒不太住了。”
梅三娘半晌才从回忆里抽出思绪来,抢先接了这个让秦英有些尴尬的话头:“……这件事倒是不用操心。秦英去终南山拜访得道高人的归程中,救治了两年前纵横朝堂只手遮天的裴大人,为了报恩裴大人已经给了秦英一个新的女装身份。”
秦英点点头算是应了梅三娘的一席话,又补充道:“这个身份讲起来也是亦真亦假。河东裴氏旁支,父母迁居益州,不幸家道中落,被裴大人遇到以后,和他一起来到长安。”
萧皇后托着下巴想了想秦英之言,道:“长安城中没有几个势大的裴姓之人,你的身份应该不会被识破,只是女装之时的照身帖和户籍准备怎么办?”
“……完了。”秦英一头黑线。之前得了女装身份,还有些激动地去预想未来。然而没有照身帖和户籍,她完全是个不在良民之列的户头啊。黑户怎么可能谈及未来?别说八月初八的贵女宴了,就连出个长安城都是难事。
萧皇后看着秦英垂头丧气的表情,和委屈难过的语气,大概明白秦英是在为何发愁。她的心眼活络,很快就将主意落到了自己人的头上:“念在私交的份上,我可以帮你问问八弟有无户部的人脉,给你悄悄地走个后门办了。”
“这恐怕不太好?”秦英嘴上这样说,一双眼却是可怜巴巴地看着萧皇后。这照身帖和户籍就是她未来以女装行走世间的一个保障,没有它是万万不可的。只是她没有想到萧皇后能够主动开口这样说。
梅三娘见秦英这副狗腿的表情,被逗得乐不可支,捧着吃了半饱的肚子笑:“还不快点跪拜一礼说句谢谢。晚了不定就反悔了呢。”
秦英被她的戏言点拨了一个透彻,当即行了大礼还膝行到了萧皇后的案前,给她的青玉盘盏里布菜填食,殷勤之中又不失周到。过去秦英伺候的人活计没有少做,如今布菜对她来说只是个再简单容易不过的事情了。
萧皇后劝了一声,发现秦英不听自己的话,也就认命似的挑捡着清爽可口的蔬菜吃了一些,便放下了筷子。人老了胃口也不太好,稍微吃一点就觉撑得难受,虽然这样一会儿便有了饥饿之感。
“照身帖和户籍就拜托您了。”梅三娘端着一杯酪浆,也膝行到了萧皇后的身边,低身碰了一下萧皇后的杯子,先干为敬后又说道,“翰林院的簪花娘子是裴大人的独女,下个月初八不定能收到贵女宴帖,届时她还想将秦英一并带去,见见另一番世面。您所率先提到的这两样东西还真是不可或缺的。”
萧皇后被这两个小辈哄得高兴,点点头便爽快地答应:“晓得了。”
秦英此时和梅三娘对视一眼,心想这件事若是顺利,八月初八的贵女宴好像有了很大把握参加。
两个人在萧宅吃了午饭就携手离去。
秦英想要回房睡个觉,却被梅三娘拉住了。
“怎么了?”她不解地看着梅三娘道。
“贵女宴前是不是要学些东西?”梅三娘认真地道。(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五回 天癸将要至
第二百八十五回
秦英闻言皱了皱眉,贵女宴的影子还没摸到一个,梅三娘就提出先学些贵女的各种礼仪,为时也太早了吧。燃文小?说??.?r?anen`她想了想委婉对梅三娘道:“此事不如等簪花娘子得了宴帖再说。”
梅三娘觉得这贵女的仪礼不同于别的,越早练习越能刻在心上,此时并不依秦英躲懒,好言解释道:“裴大人既然拿了陛下的赦免口谕,最近已经一家团圆了,长孙府是没有道理不让簪花娘子不入贵女宴的。”
秦英看梅三娘的神色隐隐坚定,知道今天下午只怕是要消磨在宅子里头,在她的督视之下学那华而不实的贵女规矩,便打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呵欠,泪眼朦胧地告饶道:“春困秋乏夏打盹儿,容我睡一下,申时记得叫我起榻。”
她修为尽失以后,整个身子甚至还比常人虚了些。因为常常感觉疲累,她晨起午休的时间便和人别无二异了。
子午卯酉这四个最利于修行的时辰,现在统统被秦英用在了睡觉上。
道门中讲,睡觉乃是人自发的一种修行。
道门人若要逆天而行,便要将不自发的打坐在这四个时辰做起。
秦英早上有早朝,卯时便是要起榻的,不过等她收拾完了坐在车驾里,一定是要睡个迷迷糊糊的觉。下午她一般是去西华观做事,在自己的厢房里处理常务,看外头的日光有些倾斜泛黄,便伏在案上睡了。
道门中人惜命贵身,最懂得延寿养生的法子。
梅三娘听罢微微点头应了一声:“那就去吧。”最近她也能感觉到秦英有繁多事务加身,每天周转都有些应接不暇了,嗜睡也是情有可原,却没有更深地考虑其他的。
秦英捏着梅三娘的手晃了晃,嘿然露出一个调皮的笑,走到后院时她忽然倾下身子,捂着肚子低喘起来。胃部的下面刀割般痛着,秦英用手比了比,发现疼的地方是肚脐下两三指,刚好是下丹田。
她想起来阿姊曾对自己说过。妖修在结丹或者毁丹之时才会这个位置发出异动。
可是秦英如今没有一丁点的修为,根本谈不上结丹或者毁丹……
秦英苍白着面色推开厢房门,合衣躺倒,以为睡一觉便能缓解这个奇怪的,三百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
然而到了申时,梅三娘敲了两三下秦英的房门,发现里面毫无动静,心中大觉诧异。因为秦英的睡眠很浅,一点小响小动都能知道,并且敏锐地做出回应,这次有些不同寻常。她推门进去只见秦英侧卧着蜷缩在榻上,双目紧闭很是难受的样子。
梅三娘心里慌乱,见状急急走近了榻前,跪坐下来扶着秦英的肩道:“是哪里不舒服吗?”也不敢妄动秦英别的地方,生怕叫她更加难受了。
秦英捂着肚子的手微松了一瞬,睁开眼有气无力地道:“我下丹田疼。”
梅三娘顺她两手摁着的地方看了看,然后若有所思地问她怎么个疼法,最后缓缓地把心中迟疑问出口:“…你要来月事了吗?”
“那是什么鬼东西?”秦英闻言觉得月事不是个好词,将脸皱成了名副其实的苦瓜。
梅三娘注视着秦英懵懂的表情,轻咳了一声才说道:“用道或者医的术语来讲便是,天癸。”
秦英狠狠吐了一口气,状若痛苦地重新闭上眼。自己认识天癸这词两辈子了,却还从未见这敏感字眼出现在身上过。
三百年前她只是毛茸茸的一团,被阿姊悉心教养十几年后,开始以动物之身采补日精月华吐纳修行,百年以后顺利化为人形,并且吃了一颗固形丹,学着以人身打坐修行。
她这五尺多高的童身,保持了两百年的时间,按理来说以后也是不会有天癸产生的。
现在下丹田突如其来地疼痛却打破了她对自己身体的认知。
若真的来了天癸,她便是要长大了吧。
可师傅宁封子曾经道,只有结丹以后才能变成大人啊。
秦英一时想不通其中的关窍哪里有问题,连痛都几乎感受不出来了。只是目光怔怔地望着远处某个角落。
“为了以防万一,我给你拿些月事带。”梅三娘伸手试了一下秦英的额头温度,发现并不烫,稍微松了一口气,然后站起身快步走出了厢房。
秦英艰难地翻身将自己的身子展平了,直挺挺地铺在榻上。然后深深地叹息,自言自语道:“这是在逼我尽早恢复女装吗?”
梅三娘走进房里时,手里多了几个长条状的东西。细看那些长条乃是用上好的布料做的,针脚极其绵密,好像就是出自梅三娘之手。梅三娘见秦英转头看着月事带目不转睛,缓声对她道:“这些都是新做的。”
幸而秦英暂时还不知月事带是做什么的,听了依旧面不改色。
不过下一刻梅三娘就叫秦英脱身上的衣袍了,再教她自己把月事带垫到亵裤上去。
这一套动作做完,秦英面红耳赤。她动手去摸男人都不曾有过这种羞耻的心理。
梅三娘刚才又去小厨房取了些紫砂糖来,当着秦英的面熬煮红糖水。她知道秦英不太喜欢姜的味道,便在开始没有顺带着将生姜切片了一并带来。她一边用煮茶的木杓搅拌红糖水,一边细心嘱咐着秦英来月事时要注意的许多禁忌。
秦英被她念得整个脸孔更加红了,久久不发一言。
梅三娘心知秦英第一次面对天癸是有些害羞的,扶她靠着一张垫子坐起来,递给她一碗红糖水然后问道:“你都记着了吗?”
“你好像我阿姊。”秦英捏着鼻子喝完,终于愿意开口讲话了。
梅三娘摸着秦英的头,恍然感觉她确实还没有自己大。她拿了秦英递回来的空碗,又盛了一些道:“慢慢喝了第二碗。”
秦英撇了一下嘴角,很嫌弃地看着那碗红糖水,低声对梅三娘嘟囔道:“撑。”
这时候的秦英褪去了站在人前的层层伪装,最为天真稚气也最为惹人怜惜。
梅三娘笑着打趣了她一句,叫她趁热喝。(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六回 灯火如豆下
第二百八十六回
秦英因为小腹疼痛,下去便光明正大地赖在了榻上不动弹,受梅三娘的诸多照顾。? 火然?文? ??? ???.?r?a?n ?e?n?`o?r?g终于又体验了一把静卧在榻红袖在侧的齐人之福。
梅三娘看自己熬的一小锅红糖水,只是被秦英喝了一半,便用秦英这里的茶盏,一杯一杯将这些剩的喝掉了。左右这些红糖水是不好处理的,就这样倒掉也是浪费,不如她自己喝了。
稍稍有些喜洁的秦英对此倒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的这套茶具只有自己用,不过偶然和梅三娘共享,也是可以的。
秦英叫梅三娘帮她取下了一旁书架上的一卷医书,又让她托人去给西华观传话,说自己身体略有不适,今个儿下午便不去观里了。
梅三娘应了一声,起身递给秦英那卷书,出门去给车夫带口信了。
此时秦英靠坐在墙上,翻开了记载着天癸的古籍,然后露出了苦涩复杂的笑。
今天下午的贵女规矩是不用学了,只是不知能躲过几天去。
她的身子既然快要来天癸,便是每个月都要经历一次,天癸与月华有关联,于是俗称月事。
每个月的这个时候,她上下朝还有进出道观都要小心了。
毕竟刚才她听梅三娘说,来月事的时候基本上是一身浓郁的血腥味。只要别人细细端详她的步态,说不准就能发现她藏起来的狐狸尾巴。
这么一想就觉得心烦气燥,书也看不下去,秦英闭上了眼,将书卷随手一放,让自己的身子逐渐滑下去。睡觉。
再次清醒的时候,秦英见屋子里已经掌了昏黄的灯。
梅三娘坐在远处的小几之前,拿着针线给衣物缝缝补补。
秦英唤了她一声要水喝,梅三娘收起了手里的针,好脾气地侍奉她。
梅三娘如今是仰仗着秦英过日子的,何况秦英对她还有一份儿大恩情,此生就算身为牛马也还不上,于是梅三娘便尽心尽力地为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不求偿还恩情,只是求得一个心境平和。欠人的话心里总是会有些难受。
秦英就着梅三娘的手喝了一杯子温度正好的热水,声音微微沙哑着问道:“你怎么还在这里守着?”
梅三娘收回了杯子笑起来道:“不是害怕你醒了找不到人,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秦英不怎么服气似的嘟着腮帮子道。
“是是是,你马上就要长大了。”梅三娘面上的笑意更甚,低下头来继续做着手上的针线绣活儿。
秦英看着她熟练地穿针引线,皓白手腕在灯火点簇下泛着柔亮的光,想起了今天中午时梅三娘要教自己贵女规矩的话语,便问道:“我若着女装,要学的有些什么?”
梅三娘闻言转眸,举起了破了一个小洞的衣裙下摆对秦英扬了扬道:“第一便是女红了。贵女们身份地位要比坊间的娘子高些,所要嫁去的门第便也是很高的。那些高门大户的夫人最看重女红水平,据说不仅坊间娘子,连贵女们大喜的嫁服都是要自己缝制的。”
秦英看着那些熟悉的针脚无奈地道:“我只会用针治病。看来不仅当不了贵女,连普通娘子都当不了了。”
梅三娘不赞成地摇摇头道:“以前没有学过当然觉得难了。等明天我画几个简单基础的花样子给你,你拿了绣盘练练手先。过几天熟悉了针线,我教你后续精深些的技巧。我阿娘做蜀绣可好,如今我只是学得了三四成,却也勉强能为人师。”
秦英见她这样热心,只能应了一声道:“好吧,这第二要学的是什么?”
“第二是仪礼。”梅三娘索性将针插进了一边的布头上,转过身子正对着秦英道,“这个词包括着很多东西,有进退时宜,有化妆穿衣。贵女们以后要接触的都是名门勋贵之后,礼数和容颜缺一不可。”
秦英从中听到了她最头大的的字眼,连忙不可置信地重复道:“……化妆?”她上次着齐胸襦裙化当下时兴的红妆,便是由簪花娘子和梅三娘两个操办的,秦英一点也没插手,任由她们摆弄了。她当时呆呆坐着,也没有细看她俩是怎么做的。
梅三娘点点头继续道:“贵女们每天穿衣搭配、化妆挽髻便能耗去半个时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是有理由的。毕竟这出门的头面要好好打理,出了门后还要戴着长到脚踝的幕篱。实在不方便行走。”
“既然不方便何必还要着女装?”秦英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深觉自己要穿女装过日子就是个天大的灾祸。
不过这月事要来了,非她人力能够逆转,想来女装行走的时日也距离地不远了。
“所以一些娘子已经胆大地穿胡服出门了啊。”梅三娘语调轻松地接话道,“就比如之前我在东市上遇到的某堆儿艺妓。”
“我也想起,过去在玄都观里遇到的长公主殿下。”秦英扶额道。那真是个让人头疼的骄纵小娘子啊。幸好自己在东宫做事的时候没怎么和她打交道,这点要比上辈子好太多了。
梅三娘将重点说完,迎着灯火的光芒重新拾起了针线,低头缓缓道:“贵女们从小就练习这些,所以你也要加紧时间学点儿皮毛充场面才对,免得上了贵女宴完全和人聊不来。”
“贵女宴不会就交流这些无聊的东西吧。”秦英在心里道了一句,嘴上却露出了一句口风。
梅三娘嗔怪似的瞪了秦英一眼,不再说话。
……
秦英第二天忍着小腹那沉甸甸的胀痛感觉,拉着一张严肃至极的脸去上朝,众人都以为秦英今天心情不怎么好,原本生人勿近的秦英便更加不受人的亲附了。
没想到秦英一连几天都是那个比小老头还小老头的样子。
有礼部的同僚趁着秦英不在官署内时,对着过去的祠部员外郎、如今的祠部郎中咬耳朵:“秦英最近不会是丢了很多钱吧?”
“我看倒像是她得了不想要的东西。”那个人手里转动着一只出自洗心斋的松烟墨块,忽然笑道。(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七回 脾气很暴躁
第二百八十七回
祠部郎中因为秦英多日旷工而易主,如今的祠部都要归为这个人管,于是那率先提起秦英的人见状,连忙狗腿地拍了一下马屁,道了句大人好眼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现任的祠部郎中嘴角挂着神秘莫测的笑意。
——他早就看空降礼部的秦英不顺眼了。秦英的能力虽然很强,但是当初陛下被授予礼部二把手的官职,礼部祠部之内基本没有人能够心服口服。他笑的是,最近秦英又隐约露出了个小辫子,他感觉自己若是以此事做些文章,这祠部郎中的位子便能坐稳当了。
不过他打的算盘并不是那么称心如意。
……
这几天的西华观内笼罩着压抑的气氛,道人们在观主秦英的面前做事,都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因为秦英的脾气阴晴不定很是古怪。
不仅一改动辄查遍义坊的习惯,连着一两个时辰都独自呆在厢房里,还端着碎步悄无声息地走路,而且看到了道人和患者也是不再亲切地打招呼,变为敬而远之的态度,她隔着老远便会停步,一双静若寒潭的眸子就冷冽地注视着旁人。有时见别人做了不和自己所想的事,呼喝声一旦开了就停不下来。
有次两道人在三清殿里擦拭塑像,就着秦英的异常行为窃窃私语:“——咱们观主是脏躁了吗。”因为西华观的后院便是义坊,无数医正郎中都在此进出,道人们常去义坊帮忙,打下手的时候也粗略晓得了一些医用名词。[
比如脏躁。
另一个道人闻言,用刚擦了一部分太清像的手巾,啪地一声拍到了那个不知何为话多的道人身上:“鬼扯。”他挑着眉骂了一句,“脏躁是五六十年纪的人才会犯的毛病。肚子里没点油墨还竟敢瞎显摆。”
道人不以为意地将那个湿乎乎的手巾从肩膀拿下来,继续为刚才的观点寻找佐证,道:“你难道不觉得观主如今性子很暴躁吗?而且面色不太好看,是肾气不足,行路的轨迹歪歪扭扭,是腿上无力。”
另一个道人嗤笑起来:“观主才十三四,从年纪就对不上啊。”
道人擦着彩色塑像的手顿了顿,转头对他瞪起了眼:“难保观主不是返老还童呢!”
恰好秦英刚换完月事带,顺带着在观里转悠,听到三清殿里有人嚼着自己的舌根,便走过去站在门口应了声:“——你们若觉得下午的差事可有可无,便去后院的厢房闭三天的关再出来。”
“观主,我等知错了!”两个人遥遥对着秦英长跪下来道,俱是一脸的“痛心疾首”。
在西华观众人眼里闭关是个恐怖的词。闭关不仅是考验心力,更是考验体力的活计。因为观主相当残暴不仁,在闭关期间熄了灶火,不让他们碰热食,最多每天以冷素毕罗和着水充饥。
秦英看了两个人伏首而拜的身影,用鼻子轻哼一声便转身走了,不再追究他们的饶舌。
她的小腹整整疼了两天,提前垫起来的月事带才留有丝缕血迹。身上不爽,脾气自然而然地上来了。她一向觉得自己心境平和,然而这次的无名火怎么压也是压不住的,便有意识地避开和人过多往来,可还是狠狠吼了别人好几次。
高声说话是秦英过去从未做过的事,如今这一出口,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几天前听梅三娘道,月事来的时候人就容易动怒。秦英闻言之初并不认为自己的情绪能被月事左右,然而现在看来心理是彻底败给了生理。
她在外并不方便处理那些染了血的月事带,换完便去洗了,洗完用开水过一遍,再去挂在厢房的轩窗之下,天气再如何闷热也不打一扇薄透碧纱,只怕别人瞧见这东西的影子。
且不论一观之主的厢房里放有月事带,是个多么骇人听闻的消息,若传出去是个无比丢面的事情,她不想被人怀疑真实性别。
秦英一边往自己的厢房走,一边想,刚才那个道人的论断,还真是有些意思。面色和脚力这两点确实是无法遮掩的。他的观察很细致,不过没有胆子往自己的观主是娘子这方面想罢了。
——以后在义坊里多提携那道人一把好了。
秦英下了决定才发现自己忘了那个人的面孔还有道号。
眼看自己即将走进后院,她也懒得折回去看看那个人是谁了。
路过太一殿时秦英在门外站了站,最后还是推开了门入内。她好久没有见刘允了,或许应该找他叙叙旧。殿内弥散着早上道人点燃的檀香味道,秦英掩着口鼻关门走到了太一像前,自顾自地盘腿坐下来。
刘允从她到来便感受到了一股浅淡血腥,他早就知道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娘子,此时猜到她身上的变化,五味杂陈之下不知要和她如何搭话,便隐身于殿内,借着太一塑像的眼去望底下怡怡然的秦英。
她没有任何修为却能感觉到他的视线,抬起脸勾着嘴角道:“你好像一点也不欢迎我呢。”
“观主大驾是有什么事吗?”刘允栖身于太一像里,稍微一动念,整个塑像便如同活了一般,面上的表情生动起来。
秦英饶有趣味地盯着塑像,道:“没大事。只是想问问辛苦隐藏自己,到底是件幸还是不幸?”
刘允沉默了一下,瞬间想起很多过去的事:“……失去的要比拥有多,便是不幸了。”
“你是幸还是不幸呢。”她问道。
“你又是幸还是不幸?”他反问道。
秦英笑着摇摇头:“最后是对半分的结果吧。”
刘允想起她隐藏了自己的女身,像个真正的男子般立于庙堂之上,获得权势的同时也舍弃了自己嫁人生子的可能,一时有些替她惋惜:“权力地位当真要比别的东西重要?”
她低下头去,故意不让自己的目光泄露一丝心虚:“我不知过去的我是如何,现在的我只能抓住眼前这些。”
“不后悔?”刘允有些空渺的声音回荡在殿里。
“若能以此为众人谋益,我是不后悔的。”秦英将十指相对,在似合非合的时候回答道。随后起身出殿去了。
之后两天,西华观传出了流言。太一殿闹鬼越来越凶了。观主去殿内肃清之时还遭遇了鬼怪之声缠问。
这件事和大兴善寺放焰口中途陡生异象,并称之为坊间消暑奇谈。(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八回 花针入绣盘
第二百八十八回
裴寂最近还是在秦英的宅子里休养生息,簪花娘子每到沐休的时候便到兴道里看望阿耶,这次她过来,还拿了贵女宴的帖子,又和梅三娘讨论八月初八的贵女宴上,穿什么样的华美衣裙才能洗刷两年不曾来贵女宴的遗憾。
秦英坐在两个喋喋不休的人旁边,手里捏着绣花针,看着一张圆形绣盘愁眉不展。
簪花娘子早就说了自己若要参加贵女宴,也是会带着秦英去的。而秦英在山林里野了几百年,下山入世以后穿着男装,基本到处都和男子打交道,她的言行举止和娘子完全搭不上边儿,别提什么长安城里的贵女了。
梅三娘预感秦英是要穿女装出席贵女宴的,提前一旬就让秦英学些在娘子们看来再正常不过的东西了,例如绣花样子。
秦英对绣功很不感兴趣,然而梅三娘一再叮嘱她这是所有娘子都要会的技能,就与吃饭喝水一样稀松平常,秦英听得耳朵都起了层茧子,实在抵挡不过她的唠叨,便老老实实地拿起了绣盘练手。
不过没有练一会儿她就丧失了开发自己潜能的信心。因为绣盘上的针脚乱七八糟地糊成了见不得人的样子,和梅三娘所画的花样相比,简直看不出丝毫影子。
梅三娘当时看秦英的绣盘,忍不住哈哈哈地笑出了声。
秦英的月事还没有走,本身脾气不太稳定,见状拂袖就要将绣盘丢到小几下面去,梅三娘手快了一步将绣盘“抢”了回来,语重心长地劝秦英耐着心再试试,说不定练多了手脑就协调,心眼就开窍了。[$>>>_._.小_._.說_._.網<<<$
此时秦英心里已经是给了梅三娘个白眼,若做娘子这么麻烦,她情愿一辈子穿男装。
虽然不屑于去学刺绣,不过她看到梅三娘屋里放着无数好看的绣品,手又有些痒痒了。秦英便叫梅三娘先教教她如何起针复线。
梅三娘教的认真,担起了人师的责任,不过秦英似乎天生不是这块料,自己被梅三娘纠正好几遍拿针的手,却还是用持银针的姿势刺绣。没法子了,这是秦英行医所致的习惯。
最后梅三娘纵然诲人不倦,也是没有应对秦英的计策,只好任由她用上好的素帛和苏线练着玩。
簪花娘子来的这天,已经是秦英练习刺绣的第四天了。簪花娘子起初听说秦英在做这种小家碧玉或者大家闺秀才做的事,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但是转念想到这是在为贵女宴做准备,心里又有些欣慰。
秦英如今正在绣的是一支盛开的芍药。还是梅三娘给她的花样子。不过秦英已经将那张原图蹂躏地皱皱巴巴不成样子了。
她走到哪里就将图揣在袖子里带到哪里,以便时刻端详着,观摩其图的精髓。
这两天她下苦功便看出了一些门道,勉强能用线将花样边线勾勒出来,然而这和梅三娘讲的完全相反。
梅三娘看了以后不置可否,心想秦英瞎折腾说不准也能做出来个能入眼的绣盘,于是没有开口点拨她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秦英如今望着绣盘上的线很犯难。
想当初她在皇宫之中,给太子殿下的消渴之疾查找良方的时候,都没有感觉现在这般焦头烂额,直恨不得将头埋在被单里躲起来。
簪花娘子和梅三娘的贵女宴话题告一段落,看到秦英托着腮,斜倚在小几之侧呆呆地瞧着绣盘,异口同声地道:“——该去东西市给秦英买套赴宴穿的成衣了!”之后两个人眼眸亮晶晶地转头对视。
秦英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能自拔,但是旁边有两个人发出巨大响动,她不由得抬起头来,过了一会儿好像听到屋里的回音,一本正经地回绝道:“不想去逛街,会被认出来。”
簪花娘子拍了拍手道:“有法子让他们不敢认出你是秦英。”
秦英的背后不知为何起了冒起了一阵凉意。
不过没有等她谎称自己要去换月事带,就被带着笑的梅三娘和簪花娘子“双管齐下”地摁住了……
想到上次自己被这两个狼狈为“奸”的人捣鼓成了那副自己都认不出的模样,秦英现在很想对天长叹一声呜呼哀哉。
簪花娘子进秦英的宅子乃是申正,此时花了两刻有余给秦英梳妆打扮,将她拖进了车厢里带到西市上,所有的市面都开着门儿。
路上簪花娘子和梅三娘兴致勃勃地讲着哪个成衣铺子最是物美价廉,秦英听着一两多钱只能买一条绣工精良的襦裙下裙,觉得娘子们在衣物上头花起钱真是毫不含糊。原谅她虽然身为娘子却从来没有过娘子的生活,不知什么才叫真正的奢靡。
车驾到了西市门口,将三个人放下就停靠在了外头。
秦英被簪花娘子强拉了下来,不得已随着两人拐了几次,进某小巷子里的一家成衣铺。
簪花娘子和梅三娘一左一右地牵着秦英的手将她带进铺子,之后共同撩开了她头顶的幕篱一角,露出秦英易容以后的一张包子脸。
因簪花娘子和掌柜的熟识,便主动上前寒暄了两三句话,又将秦英推到了掌柜的面前笑道:“这是我的远房表妹,掌柜的帮忙推荐一条齐胸襦裙给她,下个月要参加宴会。钱不是问题,掌柜的只管拿货就好。”
掌柜的瞧了一下秦英,用手比了比她的身量,对簪花娘子夸道:“是个出落得甚好的小娘子。”
簪花娘子点点头应答道:“益州人多俊俏。”
梅三娘摘下了秦英的幕篱,帮她拿在手上后,看掌柜的热情地带着秦英去挑拣襦裙。
等一高一矮的身影走远,梅三娘偏过了头凑到簪花娘子的耳边,耳语道:“贵女宴不能撞衣的吧,来成衣铺子选襦裙没关系吗?”
“回去以后尺寸大小和细部花样还要修改一番的。”簪花娘子对她狡黠地眨眨眼。
梅三娘听罢放下了心。
过了一会儿秦英在掌柜的推荐下试了两三套襦裙,秦英最后选了一条宝蓝色的罗纱襦裙回来。梅三娘拿了软尺给秦英量了各个围度,按照着实际给她改了改。(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九回 招摇应身者
第二百八十九回
宝蓝色的襦裙上印着简单的卷草纹络,上面搭配的窄袖罗纱衣的两襟之前有着兰叶修饰。系带处是一团宝相花纹。梅三娘看着成衣不太满意,后来修改尺寸的时候,还动手在两个袖口绣了并蒂莲。秦英两天之后收到衣物十分感动。
簪花娘子和梅三娘拉着秦英买了一套成衣后,又给她买了两双平头履。三个人逛到卯时,带着两个锦盒满载而归。
回到兴道里,小厨房已经做好了一席晚膳。秦英唤了小厮去李淳风的宅子报一声口信,请他过来吃顿便饭。
梅三娘将各个锦盒收到了后院厢房,簪花娘子则在裴寂那里叙旧。这对父女每旬才能相见,每次都是有着说不完的话。
李淳风跟随秦英宅子里的小厮穿过回廊,去拜见了自己未来的岳父大人,连带着好生服侍了一通,揉肩捶腿扇风,比小厮做得还要顺溜儿。
裴寂此时还不知他和簪花娘子的事情,此时连忙扶住李淳风的双臂。而簪花娘子掩着口笑道:“既然他愿意做就让他做去,阿耶不要管他了。”
秦英回房换下女装,也去了裴寂处,恰好在门口听到簪花娘子这一句,心里直道,师兄已经被簪花娘子吃得死死的了。
裴寂听出自家女儿的言语有深意,不过没有等他细细琢磨出来,梅三娘就过来请他们去前厅用饭了。
秦英走在前面,自然而然地拉着梅三娘的手,一高一矮的身影并肩而行。
簪花娘子和李淳风默契地将裴寂搀扶起来,共同护在了他的左右,裴寂终于福至心灵地明白,李淳风这厮为何对自己殷勤讨好了。不过小辈没有率先开口捅破窗纱,他也就继续装作自己和过去似的被蒙在鼓里。
后厨做的晚膳分量不多,不过几个人吃刚刚好。
饭后他们一起在后院里的天井旁纳凉。秦英嘱咐小厮在天井旁摆了几张席子和小案,又拿了些冰镇的酪浆招待客人。
秦英和李淳风坐在同席,一边观星子一边聊天象。簪花娘子和梅三娘在裴寂对面,则听他讲述年青时的精彩事迹。
不知不觉就到了夜禁时间,李淳风喝完杯子里的半盏残余酪浆,站起身来与诸人告辞。
夜色深沉,簪花娘子扶裴寂先行回房休息了,梅三娘则到小厨房去做些夜宵。
秦英将他送出宅子,临别之时听李淳风问道:“你可知招摇星如今应在了谁身上?”
“不知。”她摇了摇头诚实道。秦英在师傅宁封子的座下学过观天的皮毛,不过用它来预测国运这种事,对她而言还是太过深奥了。
李淳风低头瞧着秦英的深色眸子,过了半晌才开口道:“这两年夏夜招摇星格外明亮,还隐约带着朱红的血光。十二年后,天将祸乱。”
“为何是十二年后?”秦英扬着下巴对他眨了眨眼。
“——因为现在招摇星应身的人还没有长大。”李淳风摸了摸秦英的头顶,语气淡淡地回答道,然而心里早就喧腾起来了。
他刚才和秦英攀谈了一些天文之事,发现她这方面的传承并非是来自袁老道。但是秦英拥有袁老道的手书,有次还给李淳风看过。这便侧面说明袁老道确实收了秦英做弟子。为何状况如此自相矛盾?
李淳风一开始想不明白,直到自己瞥见了北斗中的那颗招摇星,用手默默掐算起来,一窥神秘莫测的天机。同时大概知道了袁老道不教秦英任何道法,却收她为徒的用意。
袁老道找到了招摇星的应身之人,知道她必然会在这世间掀起狂风巨浪,收她为徒便有些看顾之意。后来秦英要去长安,袁老道在青羊肆脱不开身,只能留书叫李淳风多关照她。
手书之上,袁老道没有点破秦英的身份,不过是因招摇星的应身之人若到李淳风身边,以李淳风的天赋,在观天时便能够顺利推演出来,便没有多此一举地写出来,以免打草惊蛇叫秦英知了天命。
师傅袁老道才是真正的神机妙算,隔着几百里就将大弟子李淳风摸得门清儿,还将小徒弟秦英的未来初步打点妥当。
李淳风将线索梳理地差不多,本欲将此事完全憋在心头,但看俩人有独行的时机便忍不住起了话头。
“谁是招摇应身之人?”秦英看李淳风的神色有些怔忪,扯着他垂在身侧的袖子问道。
“到了时间你自然就会知道。”他落了话就转身,不一会儿飘逸的长袍隐没于夜色。
秦英站在宅子门口,一脸不明所以。
门前挂着的灯笼烛火摇曳阑珊,映出她被风拂动的衣袍无限萧瑟。
梅三娘煮了夜宵送到簪花娘子的客房里,准备再给秦英端过去,却见秦英的厢房无人,于是开始满院子找她。转了一圈儿只看秦英在门口呆着,梅三娘走上前将手搭在了秦英肩上,轻软着语调问道:“你在想些什么呢。”
“十二年后。”秦英随口说道,看了远处一眼才和梅三娘进了宅子。
……
八月初八的赏菊会果然是定在长孙府上。
簪花娘子中午就来了兴道里,问候过阿耶便围着秦英打转。给秦英梳了一个望仙髻,插了两枝夹竹桃,她又教了秦英些仪礼。贵女圈里也是有等位之别的。虽说她们阿耶都是三品到五品官阶,不过有清闲虚职和重要实职的说法,贵女们也就因此分出了高下。
俗语讲临时抱佛脚。她趁着宴会还有一个半时辰才开的空子,又和秦英说了些谁与谁相合,谁与谁不对眼的事。
秦英一一应着,却是一星半点儿都没记住。在官场上她都不记那些隐藏甚深的党羽派系,在贵女圈指望着些许察言观色的能力就足够了。
她觉得娘子的脂粉圈子,总不可能比郎君的党派圈子还要可怕。
不过等秦英乘着车随簪花娘子到了长孙府,递交了帖子进了国舅大人家的后院,看一群衣着各异的娘子们坐在池塘边的凉亭里言笑,便在陌生环境里举步踟蹰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九十回 八月初八会
第二百九十回
秦英忽然停下步子,落在了簪花娘子的后头。因为她看到远处,正坐着一个自己上辈子认识的人。
上辈子的秦英和太子妃苏芷嫣没有打过什么正面交道,只是在陛下赐宴时见过几次。李承乾纳妃后,宫中一度传出了秦英曾为李承乾祈福的旧事。流言蜚语消散殆尽却还没算完。秦英接连不断地遇到许多麻烦事,死党苏桓调侃秦英道,最近出门都没有看黄历。
那时候的她只当自己触了霉运,后来才知是有人在故意整她。至于是谁下的手,秦英再是不通人情世故,也能大体分辨一二出来。只是苦于手底没有证据,她总不会和东宫里的那位正主直接为敌。
几年之后秦英被人诬告和太子断袖,关在大理寺狱等待行刑时,渐渐想到许多事的前因后果,比如这次到底是谁阴了她,叫她再无翻身的余地。心里掠过几个名字,太子妃苏氏芷嫣也在其中。
临上黄泉路前,太子妃差人给她送了顿酒食。秦英在皇宫做了将近十年的翰林院医待诏,医术勉强说得过去,秦英看了食盒一眼,根本不用银针验毒,就能知道这里面下了剂量不少的毒。
想来自己下狱和太子妃必定有千丝万缕的关联,或许她早就和侯君集合作,准备铲除自己了呢。秦英思及此处,心里不禁生出一阵寒意,面上却还是镇定自若。
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御厨做的白玉豆腐。
左右正午就要死了,这无色无味的毒虽然是画蛇添足,却也聊胜于无,给这日复一日地牢狱生活画个浓墨重彩的结尾。
虽说上辈子两个人没有交集,不过结的仇怨却是甚深。
上天开恩给了她再活一次的机会,如今还有幸得了女装身份参加贵女宴。自己四年后若是不将太子妃位从苏芷嫣手里抢过来,便是枉费了这番重生归来!
这辈子改变青史又如何,她绝不会将自己费尽心力煮熟的鸭子拱手让给上辈子的仇人!
簪花娘子转头看了僵立的秦英一眼,接着回身挽了她的胳膊,带着她往前走进凉亭,和诸多贵女一一见礼。
眉眼纤细而且上扬的黄色襦裙娘子摇着团扇,打量了簪花娘子和其身后的秦英一番,之后呵呵笑了:“裴家大娘这么久没参加宴会,是不是已经忘了不能随意拉人的老规矩?”
簪花娘子认出这是已有两年不见的王家嫡长女,低声下气地做着伏低样子道:“她算起来也是我的远房堂妹,刚来长安处处好奇,尤其对这个月的赏菊会心生向往,我便斗胆携了她来……”
另一个坐在小几前的娘子听到这边的热闹,侧了身子语气冰冷地道:“裴家大娘的阿耶早就不是京官了,虽然回京也只是赋闲在家,是如何收到宴帖的?”她出身望族谢家,早在六岁就跟着兄长起了蒙学。不过人这天生的习气,并非是后头的学问就能遮掩住的。
此时三三两两在亭子里扎堆而坐的贵女们都掩着口笑了,簪花娘子已经脱离贵女圈两年了,朝中人事在两年前几乎完全更迭了一遍,她和亭中这些贵女几乎没有交情可言。
毕竟两年前簪花娘子是贵女之一,而她们不过是翘首以盼宴帖的普通官家娘子。
两年过去风水轮流转了,簪花娘子今天来参加宴会惹人非议也有缘由。
所有人都有着踩低捧高的心理。簪花娘子的家道一朝落魄,进了贱籍做了官婢,现在做了朝官也抹消不去低微不能多言的过往。
贵女们瞧不上簪花娘子,然而所言实在太尖锐辛辣了些。秦英在朝堂上呆了两个多月,也从未见过这种言语如刀的架势。
脂粉圈子显然是要比党羽圈子要可怕的。秦英低着头撇撇嘴,先前是她轻视了贵女们。以为这些娘子和她们家老头子一样,表面看着还是容易亲近的。
簪花娘子咬着牙一言不发,只是攥紧了手里的轻罗帕子。
苏芷嫣独自坐在亭边的巨石上,垂眸看着水里的朱红游鲤,感觉到亭子里的气氛有些异样,抬头望向了簪花娘子那边,正好瞧见了秦英亭亭玉立的侧影。乍眼看去,竟然觉得此人很是熟悉,但是并不知自己在哪里见过。
秦英淡淡地转头正视着苏芷嫣,嘴角渐渐勾起了一个弧度。我们的明争暗斗现在开始。
此时远处走来一个着了朱红襦裙的身影,还伴随着一道好听的声线:“裴家簪娘是宫里的红人,皇后娘娘见了她都要给三分颜面,你们讲话都知些分寸。”
还隔着三十步,那些贵女便起身对那个身影齐齐施礼道:“……长孙娘子。”
秦英两辈子加起来在朝堂上混了十年,自然知道如今最有权势的朝臣便是长孙国舅了。跟着簪花娘子低头做了一礼,秦英心中想道,国舅家的女儿气势果然非同一般,刚开口就足以震慑她们了。
恐怕簪花娘子的宴帖也是长孙娘子发的,只是不知这个娘子的身份和气度能否相配。
等长孙娘子走近了凉亭,便伸手虚扶簪花娘子一把,扬着精致的远山眉,凑近了簪花娘子耳语道:“她们今日还有胆子嘲笑你,真不知她们是否会因两年前不在贵女席中,而感到羞愧呢。”
“咳咳。”簪花娘子再如何面色窘迫也是被她犀利的言辞逗笑,拉了一下她的手才收起笑容正色道,“瑾娘慎言。”
长孙娘子执了簪花娘子的手,一双有神的凤目睥睨着诸位贵女道:“今天赏菊会在我家府邸举办,诸位要想尽兴而归,便不能驳了我请来的贵客颜面。”
她这眼神叫秦英忽然想起了母仪天下的长孙皇后。她瞧见秦英时,好奇地眨了眨眼,问着簪花娘子道,“这是谁?”
簪花娘子小声道:“阿耶在益州之时遇到的裴家旁支娘子,看她家道败落就将她带到了长安,是我堂妹,因为想见识一下闻名长安的贵女宴,今天就一并带她来了。”
长孙娘子微微颔首,道:“小娘子叫什么名字?”
“裴家澜娘。”秦英恭敬地对长孙娘子再次施礼。
“如你当年一般俊俏。”长孙娘子伸出染了豆蔻的指甲,轻轻触了一下秦英的面颊,之后像是回忆起来过往一般,朝簪花娘子感叹道。(未完待续。)
第二百九十一回 香气坠金蕊
第二百九十一回
长孙娘子不是家中的嫡长女,她上头还有一个阿姊,然而已经嫁出去了,于是作为长房次女的长孙瑾,便在贵女圈中持有说一不二的地位。
两年前裴家还没有落败时,交往的都是些王公勋贵高门大户。簪花娘子和长孙瑾年龄相仿,很早便玩在了一起,可以说她们是有着发小之谊。
如今裴寂回京,陛下为裴家发了诏书平反。簪花娘子虽然暂时不会脱离翰林院,但是籍贯已经重新落回来了。长孙瑾给她发贵女宴帖,并不是个违矩之举。
不过簪花娘子将秦英带过来,是碰到了其他贵女的底线。
她们辛辛苦苦熬了这么久才跻身于此,看到有人竟然被提携着走了后门到贵女宴来,心中愤懑不平很容易就溢于言表了。
她们和秦英素昧平生,连名字姓氏也不知道,便拿久闻其名的簪花娘子说事了。
以后宫官婢之身份进前廷做翰林待诏,裴家的簪花娘子是第一个。想来未来的二十年内,也不会有第二个步后尘的人。
两年前有传言道,太史局的太师承李淳风和簪花娘子有些私交。从这里不难想到簪花娘子的晋迁,李淳风暗中起了大作用。如今簪花娘子深得长孙皇后的喜爱,不过在贵女们的眼里,她身上的光芒就有些耀眼了,能让诸多羡慕之心转化为嫉恨之欲。
长孙娘子看着秦英的脸孔,就想起了簪花娘子小时候。两个人从小就认识,记得簪花娘子十二岁时看长兄在院子里射箭,便嚷嚷着也要去学男孩子的骑射,裴寂很宠这个膝下独女,便叫上了长孙家的二娘子,陪着簪花娘子去西郊马场,并且亲自给她们挑了两匹小良驹。
簪花娘子被阿耶抱着骑了马驹,还没坐稳便是眉眼飞扬意气风发,眸子里的神采十分鲜妍。之后长孙娘子被扶上马鞍,表面上淡定矜持,实际上已经怕得要命了。偶然转头看到了簪花娘子的模样,便深深地记在了脑海里。
簪花娘子在骑射方面极有天赋,不出一旬就能打马绕着整个草场飞驰,拉开一石的小弓毫不费力而且每每中靶。长孙娘子远远地在后面跟着,光是看便已经心惊胆战。
再几年过去,长孙娘子和她在裴家的后院里闲聊,期间听说了她和李淳风初遇的场景。簪花娘子骑着一匹高头马,身着劲装胡服溜达在朱雀街上。正巧远处的坊间走出一个面容年轻的人,明明是独自行路,嘴上却念念叨叨的。
就像是鬼使神差一般,簪花娘子驱了马来到他附近。这马烈性得很,见生人不顾自己打响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很是不满地扬起了前蹄。簪花娘子往后一勒缰绳,马匹前身高高跃起嘶鸣一声,簪花娘子用缰绳勒了一下马头,然后对这个年轻人道:“……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吧。”
李淳风从历法计算之中回过神,抬起头就看到簪花娘子英姿飒爽的面孔,分辨出她是个故意着了胡服的娘子,摆手对她讪讪道:“没事。”
长孙娘子听到这里惊奇地道:“谁家的少年郎?”
簪花娘子眼眸流转着明亮的光,语气却毫不在意地道:“没问,不过感觉以后还能遇到的。”
如今长孙娘子看到秦英,便升起一阵熟识之感。秦英在朝堂中和郎君们呆久了,周身的气质偏向中性,而簪花娘子从小就不爱红妆爱武装,到了掖庭宫才勉强收敛了些,从头捡起了过去最为不耐烦的簪头敷面之事,过去的英气凛然基本已经被磨平了。
秦英被不认识的人摸了一下脸,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簪花娘子好像看出她脸红,将秦英重新牵回了自己的手边。
长孙娘子的缥缈神思游走回到现实,招呼起了诸位贵女下了亭子,往池塘边的园子里走。幽径两旁特意栽着无数名品秋菊,以便宴者观赏。一路上簪花娘子为了看花频频驻步,长孙娘子笑她已经完全转了性子。
下午的阳光还是比较炽热的,因此园中央的几张矮席周围搭了轻罗绣帐遮挡酷暑,这些帐子乃是东西市的铺子都难以买到的,有识货的世家贵女,见状连声叹息长孙国舅府邸真真财大气粗。
秦英既不懂秋菊的高雅,也不懂纱帐的富贵,只是注意了小案上早就摆好的吃食。
民以食为天。酒食是高士名家和下里巴人都能欣然以对的东西。
她跟着簪花娘子坐在了右席。秦英身边的小娘子性情活泼,刚才就对秦英穿的襦裙有些好奇,刚一坐下来便搭话问道,秦英襦裙上面的绣工和花样。
所幸秦英在梅三娘的悉心指导下,或者应该叫强行灌输下,已经对衣服的常见纹样,还有中原的传统绣技有了初步了解,两个人聊天也不至于尴尬冷场。
秦英和她差不多熟了,便问道她出身何家。
“我是荥阳郑氏的七娘子,你叫我如娘好了。”小娘子拉着秦英的袖子,蘸了一下白水写了如字给秦英看。
秦英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簪花娘子有了长孙娘子的庇护,在贵女宴上终于不再受人排挤了,逐渐有贵女邀请她展示一下插花之艺,还有贵女询问何种发型对应何种花朵才好。
处在簇拥之下的簪花娘子忙里偷闲喘息之余,感觉阿耶取的“簪”字意味深远。她最终还是逃不过这一字的束缚。
秦英和郑如看上去年纪都不过及笄,两个小娘子坐在一起聊了片刻,便受不住案上那些点心饭食的诱·惑,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之后拿起了同只高脚盏中的桂花糕塞进口里。
——当吃货对上吃货,心有戚戚焉。
秦英前两天送走了初次的月事,此时也不顾忌案上的果酒是冰镇过的,每样点心吃了一点,便开始往肚子里灌酒了。
郑如今天出门前被阿娘告诫过不能喝酒,眼巴巴地瞧着秦英豪爽饮酒的模样,很是钦佩。却不知秦英的酒量差,每次在同僚宴上都是三十盏内必醉的。
在秦英喝的熏熏然时,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尖叫:“救命啊,有人落水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九十二回 卢氏女落水
第二百九十二回
秦英听到尖叫的瞬间坐直了身子,之后打了个染着石榴香的酒嗝,因为刚才灌进肚子里的全是石榴子儿酿的果酒。
郑如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回头却发现四周绣帐完全遮挡了视线,于是她起身准备去池塘边瞧哪家贵女不小心落水了。不想秦英也随着自己摇摇晃晃地起了身。
看她走路不稳,郑如便去搀扶了秦英的半边身子,意外地感觉她有些宽阔的肩膀下没有几两肉,瘦削地能够清楚摸出骨骼来。
两人走近了池塘,看一个浑身湿漉漉的贵女直挺挺地躺在岸边。秦英头脑虽然晕晕乎乎,不过凭着自己的经验,便能看出这人显然是刚被救起来不久。面孔毫无血色,四肢有些抽动。
池塘周围议论纷纷,指点着说这是范阳卢氏的嫡女。
而跪在这个昏迷不醒的小娘子旁边的是范阳卢氏的庶长女。她不断呼唤着小妹的名字,虽然现出一副姊妹情深的样子,不过真实情况除了她们俩没有知晓。
长孙娘子作为东主,已经去找婢仆请太医署的医正。长孙家和皇家沾亲带故,能调请宫中医官。
刚才在园子里为人讲述秋菊种性的簪花娘子过来,站在秦英的身边很快闻出一身酒气,皱了一下眉扶住秦英的另一半身子,对着秦英耳语道:“我先前看到了卢氏姊妹就在亭子里面闲话,如今一个人落水谁也说不清。你不要出面施救,免得得罪上了另一个人。”
秦英偏过头去看簪花娘子,被酒麻痹了的脑子逐渐转动,默默感叹她还是和过去似的,有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观点。
不过簪花娘子所言有理,在场的诸位贵女都没有轻举妄动的,秦英初入贵女宴就贸然救人。表现地太特立独行了,会被众人在意。这个贵女秦英也不认识,救人之事还是等医正来了再说吧。
她这样想着,却已经往前踏出了步子,左右的郑如和簪花娘子都脱了手。
放着不管并非她的一贯作风。秦英修行求的是长生不死,便格外珍惜生命,不仅是自己的,还有别人的。有人在她眼皮子底下出了事,不去查看一下有无大恙,她还是会惴惴不安的。若是溺水,她便施为一些急救之举,权当帮着医正解决一个隐祸。
秦英拂开裙子下摆,跪坐在那个贵女身边,伸手翻了一下眼皮,张开她的嘴瞧瞧舌苔,之后摁压了几下腹部,发现呛进去的水不多,放心以后便袖起了手,当真没有继续施救了。
一旁的卢氏庶长女见秦英煞有介事地做着样子,心就像是被人狠狠攥了一把,隐隐发疼。嗓子里如同被塞了东西,再也叫不出一声小妹。
秦英察觉到她看向自己的目光,转过脸来轻笑道:“刚才喊救命的人是你,如今见了来历不明的小娘子,查看了她的各个身体部位,好像颇通医术,不病急乱投医地求人试着救一救?”
卢氏庶长女怔怔地望着秦英深不见底的眸子,张了张口却是一个完整句子也说不出。
围观的诸位贵女也将注意力从秦英身上,转到了卢氏庶长女那里。来历不明的娘子好像有医术依傍,毕竟不如卢氏嫡庶之间的纠葛来得劲爆。
秦英拍去手上沾染的水泽,从容地起身站进了贵女们中。她的身量在贵女之间也算是矮的,一瞬间卢氏被泪糊了的眼,便分不清那个笑意盈盈的小娘子是谁了。
郑如见秦英缓步归来,紧张兮兮地问道:“那个卢氏嫡女没事吗?”
“捞起来及时于是没有大碍,只是喝了一点水昏过去了。”秦英对她眨眨眼道。
簪花娘子恨铁不成钢地瞪了秦英一眼,丹唇凑在秦英的鬓间低语道:“你怎么又多管闲事了。还想要掺和进范阳卢氏的家事吗?”
秦英摆手之后耸了一下肩,转眸正视着簪花娘子道:“我并没救人的。”
“……罢了。”簪花娘子无奈地叹了口气,她第一次见秦英时就知道这个人的脾性如此,有着一副古道热肠。
婢仆领着太医署的医正姗姗来迟,诸位贵女为了避男女之嫌都退进了帐里,透过夕光隐约地看医正如何救治落水的卢氏。
秦英没有和嘁嘁喳喳的贵女们站在一堆,独自坐在席间自斟自饮。贵女宴上的酒食皆是珍馐佳肴,不多吃便是辜负了这张帖子啊。
郑如踮着脚尖看了一会儿,听着道道人声传过了帐子,气鼓鼓地叉着腰找秦英了,刚坐下便道:“卢氏嫡女哪里不严重,明明已经是发了高热。”
“只要没有伤及根本便不是大事。”秦英垂着头,因为嘴里吃着东西含糊语气道。
对方被她堵得没了话语。
秦英嘿然一声,给她倒了满杯被日光照得有些发热的酪浆,借此做了一个伏低。
郑如犹豫半晌还是喝了,两个人的矛盾算是不解而开。
那边医正已经给卢氏嫡女诊脉开方,又嘱咐婢仆烧了热水,给卢氏嫡女的额头和手脚敷上,便提着医箱离开了。长孙娘子叫人追了上去,千恩万谢之后加付了一两银子。
秦英今天酒喝得尽兴,意识却是越喝越清醒了,她放下酒壶将头侧靠在了胳膊上,从远处看秦英就像是偷喝了仙家酒酿的醉猫。
簪花娘子站在长孙娘子身旁问了一句:“范阳卢氏可否会因嫡女落水之事,对长孙家产生不好的印象?”
长孙娘子忧心地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然而阿耶阿娘之后大概会出面打点人情。”她虽然是长孙家的嫡女,不过论处事还是略微生嫩的。毕竟生长在安逸的环境里,没有像簪花娘子似的经历过风雨。
簪花娘子闻言握住长孙娘子的手,给她出了一个主意道:“先给阿耶赔个不是,之后将卢氏嫡女落水的过失全撇到卢氏庶长女的身上去。”在深宫里混迹两年的簪花娘子,要耍心机的时候根本是无人能敌的。
长孙娘子迟疑地往身后瞧了一眼,远处的卢氏庶长女呆呆坐在席间,似乎真有待人问罪的潜质……(未完待续。)
第二百九十三回 穷则独善身
第二百九十三回
在卢氏嫡女落水之前,池塘旁边的凉亭之内确实只有卢氏姊妹两个。一个人落水另一个如何能脱得了干系?只要旁人稍微想想,便会将罪魁祸首定在卢氏庶长女的身上。
权贵王公的后宅间阴私甚多。因家大业大,几房不合乃是常有的事,甚至一房所出的嫡庶子女,身份不同也就预示着没有平等地位。
勋爵往往是长房嫡子来继承的,在外谋取仕途也是也比庶子要便捷一些。庶子只能赋闲于家,到了时候便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开枝散叶。
至于后宅的嫡庶女,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事便是嫁人。因为姓氏比普通人来得尊贵,所嫁的夫家往往都是百里挑一的青年才俊。这样一筛选便形成僧多肉少的局面了。嫡庶女间的关系,甚至比还要嫡庶子恶劣。坊间过去风传过,某世家的嫡庶女共争一夫的丑闻。
其实有更多不为人知的事端,隐藏在坊间传闻所不及的暗处,在各世家大族的后宅里滋长,渐渐发酵成酸酿,直至有天猝不及防地爆发。
比如这次范阳卢氏嫡女,在长孙府举办的贵女宴上落水。其实一言不合将人推落进水,已经是不怎么新鲜的梗了。不过这手段还是历尽铅华经久不衰。
长孙娘子在听人呼喊救命的时候,心中便已经有了一番计较。她好歹也是在偌大的府邸中生活了十七年,每天面对的姨娘和各房夫人数不胜数,各种后宅内斗的招数都是清清楚楚犹如明镜在顶。
如今这个情况有几个可能。
其一是嫡庶女发生口角,嫡女被庶长女推下水去;其二是嫡女为了陷害庶长女,自己跌进并不深的池塘;其三便是嫡女真的不小心踩空了台阶,重心遗偏导致落水。
簪花娘子叫长孙娘子逃避阿耶的责备,将第一种可能说成黑白分明的事实。长孙娘子从小跟着簪花娘子做过不少出格的事情,然而不分青红皂白就“诬陷”于人,她还是做不太出来,即使那个庶长女看上去确实不像是无辜的。
长孙娘子拍了一下簪花娘子的手,颔了首道:“我已经有初步的打算。”之后她走到远处,主动坐在了卢氏庶长女的身边,给她倒了一杯有安神效用的茶汤问道,“颜娘,刚才凉亭里究竟发生了何事?你要对我说实话实说,否则便只能偏听等会便醒的嫡女之辞。”
卢颜颤抖着手接过上釉的白色茶杯,豆大的泪再也不能忍住,从通红眼眶中落下来。
簪花娘子见状叹了口气,心中知道长孙娘子不愿毁了这个庶长女的前途,也不再去管这档子闲事了。她并非东主,和范阳卢氏没有交集,方才给长孙娘子献了策便已是多余之言,如今她拔步坐回自己的席位,却刚好见秦英侧趴在案的一个背影。
秦英好像听到了席位被人占据的声音,转过脸来对簪花娘子道:“……清净无为是对的吗?”她眯着一双含拢醉意的眼,瞧着簪花娘子有些模糊的面容开口问。
其实在簪花娘子和秦英初见时,便已经讨论过一番“清净无为”是什么意思了。然而秦英现在如此提起话头,颇为诛心。
簪花娘子伸手去试了一下秦英的额头,看她没有喝出热意,知她没有在说醉话,面色不由得认真了些道:“孔子曾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清净无为的做法有所限制,只在穷困潦倒时正确。”
秦英闻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接着又问一句:“那你我现在算得了什么?”
“……你觉得呢。”簪花娘子轻飘飘地道出四个字来,意味深长地拖着尾音。她明白秦英是在质疑自己明哲保身的态度,然而她不觉得自己错了。她们还没有在贵女中站稳脚跟,怎么干预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盲目地做出举措不是引火上身是什么?
秦英闻言垂下了眼帘,显然簪花娘子的话,已经将现实如数剖给了她瞧。
如今秦英和簪花娘子一个是初来乍到,一个是重新归来,都没能在贵女圈里拥有举足轻重的威信之力,唯一能做的便是管好自己的嘴巴和手脚,尽量不要卷进麻烦事中去。
虽然这样秦英心里憋屈。但她既然穿上了女装,就要做好吃苦的准备。过去她是穿了整整两年男装才逐步步入仕途。可见所有成绩都要经过一个忍字。
勉强说服了自己,秦英抬起头来,振作精神思索自己怎样才能尽快在贵女中混出声名。刚才她和郑如闲谈的时候听说了,苏芷嫣也是不久之前才迈进贵女圈的。
秦英想罢嘴角弯了弯,她们两个的起点并没什么不同。就看谁能在贵女里崭露华彩,讨得皇后和陛下的欢心了。四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争个太子妃位绰绰有余,不是吗。
过了片刻,长孙娘子已经从卢颜断断续续的叙述里,找到了一部分真相。她安慰了卢颜几句,便起身去应付面色不善匆匆赶到后院的阿耶了。
长孙国舅的朝务并不繁忙,然而他应酬宾客的时候很多。和高士廉吃茶时,长孙国舅听到后院的贵女宴上,范阳卢氏的嫡女落水之事,他的眉狠狠地皱在一起,心道这后宅真真是不让人省心。
原本在长孙府上举办贵女宴是让他脸孔增光的好事,还能为他的人脉交际多一些助益。现在却变成了得罪范阳卢氏阖族的坏事了。
长孙国舅这样想着,一脸阴郁地往后宅走。
高士廉看长孙无忌先行处理后宅的乱子,也施礼向他请辞了,不过长孙无忌没有应允,只说自己会尽快回房。过去长孙一门式微,就是高士廉收养了长孙兄妹,这舅侄间的情谊岂能是用时间来衡量的。
长孙娘子在后院门口见到阿耶先做了一礼,连声道歉自己身为东主却未照顾好一众宾客,又带着阿耶到了后院安置卢氏嫡女的厢房去探看。
在外人面前,长孙国舅并不好对自己的女儿发作,只是板着一张脸点点头。进了厢房以后他目光落到躺着的人身上,道:“怎么还不醒?”
她低头再次做了一礼才恭敬回答道:“医正已经留了方子,已经派小厮去西市抓药……想来小厨房熬好药,让她喝了便能醒过来。”
长孙国舅吹起胡子斥道:“若照你的法子,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咱们家所有补救之举,都要在她醒后才能对卢家施为。”他不耐地捋了两下胡子,梳理顺了自言自语道,“——我去花重金请西华观主来。”(未完待续。)
第二百九十四回 以直心为道
第二百九十四回
长孙国舅和秦英没有什么交情,不过在这救人的关键时刻,他首先想到的就是秦英了。
西华观主秦英的医术,在坊间虽然不是真正数一数二,但是胜在名气响亮。而且秦英在六部之中的礼部还有一席之地,表面很受陛下抬举。有哪个官员不愿意与前途辉煌光明的小辈攀个关系呢?于是勋贵王公或者他们家人有了什么病痛,都会花重金请她来过府问诊。
虽然他们给足了秦英面子,不过秦英是否接受他们的诊金又是另一回事了。
上午秦英要参加朝议,在礼部祠部做些摘录杂事;下午秦英要在西华观指导道人修行,在义坊为病患诊脉施针——她哪里有功夫去各个府邸奔波,于是都是推辞不受的。
观内的道人见秦英做事如此不知变通,都说秦英与发财路无缘。
秦英淡淡地看了那些人一眼,道:“作为方外之人追求什么身外富贵?”这句话义正言辞冠冕堂皇,然而不晓得是否能叫他们信服。
其实她拒去高官府邸问诊还有很多考量。如今秦英不仅是一观之主,还是朝中官员。若她在一人府邸走动往来了,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自持身份,不去义坊而等她来府上问诊。
再说秦英在朝中没有很深的根基,见了这样多的邀请也不好有所推从,只能一视同仁,但如此下去她迟早是要分身乏术的,并不利于她安排自己的日常。
何况陛下最是厌恶朝臣私下分党划派,若知道了秦英和诸多官员有着过府之谊,难免会觉得秦英在攀附权贵有所图谋。
长孙国舅也知道西华观主秦英,是个不慕金银的硬骨头,但他如今只记得坊间传闻道,秦英有双妙手,用几只银针便能化腐朽为神奇,将各种原因昏迷过去的人唤醒,最为有代表性的例子,莫过于她救治了大兴善寺因放焰口而倒地的法师。
他抱着侥幸心理想道,自己从未派人登西华观门求秦英入府,说不定这次自己多花些钱还能开个先河呢。
于是长孙国舅出了厢房便叫身边心腹,到西华观送了八贯铜板儿,请观主秦英来长孙府上施针唤醒落水之人。
长孙娘子挨了阿耶劈头盖脸的一顿呵斥,凤目一时间有些黯然,好久才缓过神,嘱咐两个婢仆好生侍候着卢氏嫡女,自己则回到园子的贵女宴席间,向簪花娘子吐出一腔苦水。
秦英坐在旁边,刚好听到了长孙娘子的低语,手里拿的糕点啪嗒一声落在了裙子上,然后强装镇静对地她们道:“西华观主并不接受重金叩门的。”
她的内心哭笑不得:卢氏嫡女只是吞了点水昏过去了而已。长孙国舅有必要花重金去请自己来吗?何况她穿着女装已经到了长孙府上,还给卢氏嫡女查看过了身体。
果然世间诸人都是只认名号不认别的吗?
这时簪花娘子转过头,在秦英掌心写了几个字:“你的男装闻达于长安,女装还是任重道远啊。”
长孙娘子不知簪花娘子和秦英在做什么,只是长长叹了口气道:“阿耶要做的事我也没法劝阻。”
秦英听罢瞪圆了眼,扯住簪花娘子的手,用口型无声地问要怎么办。是继续以女装留在长孙府的贵女宴上,还是出府后再以男装进来。虽然过府问诊违背了秦英的原则,不过这样恰好能够一雪刚才有志不能伸的憋屈,她为之破例还能爽快一把。
簪花娘子摇摇头,继续在秦英的手心写道:“毕竟这是你面临的选择,我给你拿了主意,以后你若怨我该如何是好。”
秦英感觉出她写了什么,胸口简直被一口气憋得难受。先前不让秦英施救的簪花娘子,现在倒开始装起了好人。秦英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拂袖起身:“……那我便以直心为道。”绕了个很长的弯子,最后她还是要凭自己的真实之意做事。
反正,她直来直往地为人处事也不只这一回了。
长孙娘子抬起了眼眸望向秦英的背影,问簪花娘子和秦英说了什么,秦英如今又是要去往哪里。
簪花娘子将食指放在唇边,做了止语的手势,执了长孙娘子搁在案上的团扇,蘸起白水写了簪花小楷道:“河东裴氏净是出些怪人的,瑾娘先静观其变吧。”
此时秦英不顾自己初学的各种贵女礼仪,快步穿过了绣帐和菊园,将自己任性而为可能触发的所有后果都抛在了脑后。问了后院负责扫洒的婢仆,池塘边捞起来的贵女是被送到了哪个厢房,秦英顺着那人所指的方向过去。
厢房中一左一右侍奉在卢氏嫡女身旁的婢仆,看一个年纪很小却面色沉稳的小娘子闯了进来,俱是吃惊地张开了口,想要将她劝出门去,只见秦英坐下,动作娴熟地伸手摁住了她的几乎没有起落的胸·脯,很有规律地揉压。
不过一会儿,卢氏嫡女便恢复了砰砰作响的心跳,嘴角却没有溢出水渍。
两个婢仆眼眸里流露出叹服的神色。
秦英双手没离开她的衣襟,继续摁了片刻才腾出一只手,向婢仆要浸了热水的手巾。
拿手巾擦拭了一番她依旧冰凉的手脚,秦英深呼了口气,三指合拢去诊她的脉象。卢氏嫡女最初在秦英的查看下,并未表现出什么不同于一般落水者的地方来,但是如今伸手诊脉,便能清晰感觉出她心肾不交,大概是落水以后受到惊吓所致。
望闻问切原本就是缺一不可的。秦英刚才是太过高估自己了,漏了切诊脉象的这一步。幸而现在秦英做出挽回还来得及。
她的手绕到了自己望仙髻的后面,拔下一只银质簪子,过了一遍滚热的开水便以它代替银针,扎进了卢氏嫡女右手腕内侧的神门穴。
秦英的动作太过一气呵成,都没有给婢仆一声阻止的机会。就在婢仆慌张地坐直身子,膝行到秦英身边要将她强拉出厢房时,忽然听到躺着的卢氏嫡女发出微弱呻·吟,都惊喜交加地唤道娘子醒了。
长孙国舅背着手在后院里踱步,隐约似乎听安置卢氏嫡女的厢房闹出动静,便赶紧过去了,他最担心卢氏嫡女在自己府上发生什么不测。
进门却发现卢氏嫡女已经醒了,她正侧着身子对着痰盂干咳。两个婢仆坐在身侧给她顺背。厢房的角落里还坐着个小娘子,着了宝蓝色的齐胸襦裙,手扶着银簪插进发髻,面上则是一派大气端庄的模样。
“你是……”长孙国舅仔细地打量着秦英,越看此人越觉得眼熟,最后不禁走到秦英面前来问道。
“河东裴氏澜娘。”秦英低眉对长孙国舅施了一个大礼。(未完待续。)
第二百九十五回 同族且相惜
第二百九十五回
听到河东裴家这个字眼,长孙国舅立刻想到了两年之前,在太上皇身边红得发紫的裴寂,他便是出身河东裴家的西眷房。
眼前这个小娘子自称是河东裴家的人,难不成她和裴寂有些亲戚关系?
前不久裴寂回京,长孙国舅只是第二天听房玄龄呈上一张奏疏,请陛下给裴寂赐宅。陛下用些钱帛糊弄过去了,半点没提赐宅这件事。长孙国舅本来想要去探望一下过往的同僚,然而不知裴寂居处的他只能将心思作罢了。
见到秦英以后,长孙国舅便坐下来和她打听起来:“裴寂是你什么人?”
秦英感觉出这个问题有些深意,垂着眼帘沉默一会儿按照裴大人当初给自己定下的身份,道:“……远房伯父。”
长孙国舅点点头道:“那簪花娘子便是你的堂姐了。”他终于知道心中这股熟悉感出自何处了,秦英和裴寂的独女气质相仿,自己一时从秦英想到了簪花娘子的小时候。他抚掌以后又问道,“裴大人最近安歇落脚何处?”
秦英这时警铃大作,自己若说裴寂住在兴道里,长孙国舅定然会生疑的。
兴道里的宅子寸土寸金,裴寂才从南边回来怎么可能购置这样昂贵的院落。他之后便会因好奇,追究下去具体在兴道里的哪个地方,秦英如实回答便会将自己和裴寂有私交的事情暴露。
这样她的两个身份便重合在了同个宅子里……只要长孙国舅去她的宅子看望裴寂一次,便能知道秦英和裴澜乃是一个人。
绝对不能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于是秦英抬起头来,扬了嘴角对长孙国舅微笑道:“卢氏嫡女已经醒了,大人不去慰问一下吗?”这是极为蹩脚的转移话题方式,不过秦英暂时想不出绝妙的法子来。
长孙国舅闻言皱了皱眉,感觉到秦英不愿披露裴寂的下落,只当裴寂是特意嘱咐过秦英不要多说,便也没有为难秦英,起身走到了卢氏嫡女的榻前悉心问了问,她的身体可有什么不适。
卢氏嫡女欠身对他施了一礼,然后道自己醒来便没有大碍了,还要多谢秦英方才拔簪相救。
接着长孙国舅探寻的目光转向了秦英。他是听错了吗。卢氏嫡女所谓的“拔簪相救”到底是什么鬼?
秦英维持着皮笑肉不笑的面孔,受着长孙国舅的审视。
卢氏嫡女身边的两个婢仆是亲眼见到,秦英进房以后都做了些什么的,此时一五一十地报告给了长孙国舅。
果不其然地,秦英就发现长孙国舅的面色变得很是难看。他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注视着秦英,过了许久才叹道:“你竟然敢这样为人行针入穴?和簪花娘子真是一族之人。”
秦英嘴角上的笑很快挂不住了,长孙国舅这是在夸奖她还是贬低她?自己和簪花娘子乃是同族,言外之意便是她们俩都很奇葩吗?
其实秦英从未用银簪做过刺穴之事,但是她看着仰卧的卢氏嫡女,忽然想到梅三娘曾经将簪子插进侯君集的檀中穴,秦英便欲效法之了。
不料她这一试之下,好像比普通的银针还要管用,卢氏嫡女没一会儿就转醒了。或许因为银簪是比银针要粗上个两三倍的。如今卢氏嫡女右腕,被轻纱包裹着一个颇深的见血伤口。可见用簪子代替银针虽然管用但是风险也很大。
秦英远远地朝着卢氏嫡女倾身施了一礼道:“情急之下多有得罪,望贵女不要见怪。”
卢氏嫡女摇了摇头,苍白的面上浮现了一个惹人怜惜的笑。
长孙国舅本来想要训戒秦英几句,见卢氏嫡女这个当事人都不在意秦英的违矩作为了,一番重话却也无法宣之于口了,只能清咳了一声,叫秦英和两个婢仆先行出去。自己则和卢氏嫡女有事相谈。
秦英得了“敕令”当然不会多留,脚底生风地呼呼走远了,生怕被两个婢仆截住去路。
卢氏嫡女是个冰雪聪慧的,自然知道长孙国舅这权倾一方的大人物,要和自己一个拘于后宅的娘子讲什么。无非是让她回去以后尽力劝族中长老,不要因赴宴落水之事而中断和长孙家的人情往来。
她出身虽然高贵,不过族人权势不及长孙国舅,自家得罪不起长孙家,她听到长孙国舅说什么便应什么,换了长孙国舅的一个安心。
长孙国舅讲完这一通,细细询问了她落水之前和谁接触过。
卢氏嫡女对此俱答不讳,不卑不亢的姿态让长孙国舅直在心底道,这才是世家之女。
秦英回到贵女宴上,继续往肚子里填各色吃食。
簪花娘子递了一个眼神给秦英,在问她是否达成了心中所念。
“当然。”秦英捏着磨得精细的豆糕,填到嘴里后发现糕点渣渣无意间蹭了一手,拍了拍手才回答道。
簪花娘子见状掩了唇笑起来,伸手出袖亮出自己拿着的两只令签,问道:“范阳卢氏姊妹这件事,你押哪一边是无辜的?”
秦英瞧了瞧背面一色玄漆的长条状令签,挑起一边眉道:“抽签是做什么用的?”
簪花娘子低下头小声道:“你不在的这会儿时候,我们私底行起了雅令,还带了赌签内容,你若押输了便要按着签令用韵作诗的。我刚才替你选了一只,你现在能从两只之中抽一只。”
“不赌不赌,我手气向来可差。”秦英神色坚决地摇头道。她没有半分文采不会作诗,而且她觉得拿人事来做赌颇为残忍,于是很不愿意掺和。
然而郑如用肘捅了捅秦英的胳膊,眉开眼笑地摇晃着着手里的一只令签,像是在邀请秦英也来抽一只试试。
秦英离去的这段时间里,郑如发挥了她的自来熟特质,缠着和秦英关系匪浅的簪花娘子追问秦英是做什么去了,十三四的小娘子发起嗲来,簪花娘子可是受不住的,不出片刻就道秦英是去救治卢氏嫡女了。
郑如得知她如此作为心中很是欢喜,之前她和秦英闹的不愉快,已经从脑海里彻底驱逐出去了。她还是个喜怒分明不会掩饰的小孩子,见秦英重新归席,郑如已经迫不及待地和秦英主动示好了。
(未完待续。)
第二百九十六回 抽签好作诗
第二百九十六回
秦英知道身边的郑如是个相当粘人的,勉为其难地从簪花娘子的手里拿了张令签,翻过来一看她便欲哭无泪了。
上面写了一行小楷:下平声一先。
她上辈子和这辈子都在平康坊钟露阁待过一段时间,没有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昭檀陪那些文人士子们行令赋诗的时候,秦英也是旁观过好几轮的。不过她在风雅事上一窍不通,比刺绣技艺还要拙劣。
如今秦英能看懂上面写的每一个字,却不知这些字串联下来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秦英将自己抽中的那只令签给簪花娘子和郑如看了一遍,拉耸着肩表情沮丧透顶:“押赌作诗为何还要考虑韵脚?”
郑如也拿了自己抽的令签给秦英看。相同的字迹上面写着:下平声十一由。
簪花娘子的令签则是:去声一送。
长孙娘子端着一杯果子酒从远处的贵女席间穿行回来,坐下笑盈盈地道:“为了给赴宴者增加难度。满座宾客都是各家贵女,争衣斗艳已经烂俗,我觉得以诗服人会高妙一些。”
秦英抿着嘴不再讲话。既然是东主做的安排,她也没有地方申冤昭雪去。
长孙娘子偏了头继续说道:“以人事做赌不过是个幌子。范阳卢氏的家私,哪有这样快就真相大白的?”刚才她从阿娘的贴身婢仆那里,要来了阿耶宴会时常用的一挂令签,想用它给贵女宴助点儿雅兴。殊不知这满座贵女之中,腹有诗书的人到处都是,却不是任谁都能口占一首押韵切题的五言诗来。
秦英愁眉不展,看着案子上摆的无数珍馐佳肴都没有胃口了,沉默了很久她最后深吸了一口气问道:“既然八月的贵女宴乃是以赏菊会为名,诗作的主题便是秋菊了?”
“没错。”簪花娘子代替长孙娘子回答道。
这时长孙娘子从自己的案上捞起了两只酒壶,便起身往旁处敬酒交言了。她的年纪不大却已经继承了阿耶的这种侃侃而谈善于外交的特质。
秦英盯着桌案角的流金花纹,目光一瞬不瞬,身上围绕着郁郁的气息。
郑如蒙学基础打得很好,自己也肯用功读书,于是拿到令签不一会儿便已经打好了腹稿,只等着长孙娘子一会儿发了笔墨,自己提笔写了就好。现在的她并不能深刻地体会到秦英的悲怆心情,然而郑如毕竟是会观人面色的,她善解人意地开口道:
“空想怎么能成诗?不若我们去园子里转几圈找些灵感。”
簪花娘子这两年在皇宫里被迫“修身养性”侍弄花草,对秋菊的模样香气还有适宜土质都很了解,此时以手指蘸着白水,已经在团扇的扇面上写了一联了。听到郑如的话语,她抬起了头拍了一下秦英的手臂,也劝秦英去园子遛弯散心,说不定就能偶得佳句。
左右之人都如此殷勤,脑子一片空白的秦英呆呆应了声好,随她们离开席位。
园子里的重瓣花朵,团团锦簇犹似绣球,各个都是碗口大小,色彩缤纷多样,让人瞧得眼花缭乱。
秦英纵然是不知这些秋菊的细微差异,不过听簪花娘子深入浅出地讲解一路,便也将她强调的要点记个差不离了。三人并行着绕着园子逛了一圈,秦英叹息:“我还是写不出。”
“‘先’已经是很简单的韵脚了。”郑如毫无心机的言辞给秦英重重补了一刀。
簪花娘子说不出话了,现在说啥都是错。
三个人掉头准备回去时,迎面正好走来苏芷嫣和另一个身着水红色襦裙的小娘子,这两个人相距不过一臂,显然是关系处得不错。
秦英嘴角勾起了冷冽的笑意。如今她终于是和上辈子的太子妃苏氏初次正面相对了。
苏芷嫣刚才已经知道了,初次参加贵女宴的簪花娘子是个深藏不露的人,于是对她施了一礼,至于簪花娘子身边的两个盛装华服小娘子,她暂且忽略了。
秦英身形一动不动,心想她们两个如今都是不过及笄的年纪,谁先行礼都合规矩,不过,她身为河东裴家凭什么给不入流的苏家之女行礼呢。
上辈子和这辈子秦英都是以男装行走人间,举手投足尽显谦虚谨慎。像今天一样在细节上如此斤斤计较还是头一遭,大概是穿了女装心眼便也和娘子似的狭小起来了。
簪花娘子微微颔首应了一声,与这个并不相识却很知礼的小娘子寒暄道:“你也是来赏花以便等会儿作诗的?”
苏芷嫣垂下脸来含羞带怯地道:“得了令签心中没底,便过来转悠一圈了。”她不知秦英和郑如的身份,便也没有刻意结交之意。
秦英早在上辈子就知道苏芷嫣在谨小慎微的面皮下藏着颗果决狠辣的心,此时她不与自己攀谈正好,也省得自己三缄其口拒不接话,在人前做了清高。
站在苏芷嫣身边的小娘子看着懦弱,想来便是苏芷嫣捡着软柿子勾·搭进手的。而自己这一脸冰霜并不好搭话,除开郑如这个家伙,怕是没有贵女能受住尴尬主动上前。
秦英拉着郑如的手,耐着性子看簪花娘子和苏芷嫣讲些闲话,等话头暂歇便给簪花娘子使了眼色,又道不要过多流连此处,免得耽误了这俩小娘子的赏菊之行。
簪花娘子听出了秦英的语气有些不对劲,却不知她在生什么气。最后对苏芷嫣点点头便和两个人离开了。
苏芷嫣施礼恭送簪花娘子远去,起身之时默默思忖那个看起来和自己相仿的裴家娘子,究竟是在哪里见过。刚才自己和簪花娘子对话时,她便用冰冷如雪的眼神瞧着自己,好像彼此有着深仇大恨。
不过苏芷嫣看着秦英眼熟,却实在记不得自己何时与新入京来的裴家小娘子相见过并且结了怨。
这时身边的博陵崔氏四娘子扯了扯苏芷嫣的袖子,轻声细语地道:“我们抓紧些吧,还有半刻长孙娘子规定的作诗时间便要到了。”
苏芷嫣闻言将心事暂且搁下,沿着小径辨认起园内的各式名品秋菊。(未完待续。)
给簪花娘子的七夕番外
给簪花娘子的七夕番外
皇宫的官婢不如坊间的娘子自由,她们无法在七夕夜里摆上香案,对织女献祭拜礼乞求心通手巧。这天还是照常侍候各宫各殿的主子,不敢有丝毫差池。
然而翰林院内的官婢则是有好福气的。
翰林院待诏虽然是一群郎君,但处事随性不拘一格。不知是谁提议在这个月色如水的七夕佳节,将晚宴摆到了后院中央,叫小厮们来侍候,官婢们则可以暂歇一晚,找个没人的清冷地方乞巧。
这个提议不出意料地得到大多数待诏的同意。
于是这群平时出不了宫的悠闲郎君便若无其事地过起七夕。
组织者想要借此熟络一下渐渐生疏的同僚之谊,酒便是最好的媒介了。如今每一张案上都摆着温好的绿蚁酒。后厨里没有宫里的珍品贡酒,便有簪花娘子出宫捎了五坛子的酒,谎称这是花土带进来给诸位待诏享用了。
簪花娘子和李淳风的关系在宫中算是不传之秘,即使没有多少人给簪花娘子这个区区六品的待诏面子,却不得不顾忌着她背后那年纪轻轻便做了太史局令的李淳风。知道她藐视宫规携了酒酿,那些禁卫也只能当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
有酒助兴,夜宴刚起了个头,满座的待诏端着杯子喝地已经是很开怀,猜拳行令、射覆作诗,甚至跳舞都是大有人在的。
簪花娘子独自坐在席间,自斟自饮地喝了两杯,有些想念秦英。
过去秦英在翰林院时,她和自己还有苏桓乃是牢固不破的铁三角,若聚在这七夕宴上还能热闹一番。
然而前两个多月秦英被陛下逐出皇宫出使新罗,自己再与苏桓相近就有点尴尬了,这夜宴之上只有簪花娘子一个女流,和郎君混在一处实在有失体统。
簪花娘子不知自己无意识地喝到了第几杯酒,只见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松松地捞走了酒杯。她有些惊讶有些恼。作为翰林院内唯一一名女待诏,她从未叫同僚轻薄过,抬起眼望过去,发现身后竟然是李淳风,准备握住那人手腕狠狠掐住的五指,在千钧一发时收回来了。
他笑眯眯地仰起脸来将她的杯中物灌进了自己口中,身形如清风明月般坦荡,然后露出皎洁的白牙嘿然笑道:“视线都模糊不清了还要逞强地喝吗?”之后弯腰扶住簪花娘子的肩,低声道,“这宴席本来就不是你的容身之处,何不找个空闲地方乞巧?”
簪花娘子的面孔虽然一派淡定,心思却被东市酒铺酿的低度酒烧地不太够用,见眼前是李淳风,也不管他在说什么都乖乖地应着。
“我们走吧。”李淳风笑着主动牵上了簪花娘子的手,完全不理席间翰林院待诏们投过来的诧怪眼神。
李淳风在簪花娘子来翰林院的这一年里,动辄便入翰林院充路人。起初他还打着看望了缘师和他谈论佛道的招牌,后来他连理由都懒得编了,舍弃后院里的了缘师,直接到簪花娘子的住处门口站着。叫长着眼的人都明白李淳风的追人架势多么虔诚。
他们每每在后院“不期而遇”,簪花娘子都会不胜其烦地冷声撵他,好在李淳风知道自己有件事乃是愧对于她,见状从来不会拂袖走人,而是没脸没皮地像忠犬一般倒贴着人家。
最后簪花娘子受不住李淳风隔三差五地过来,请他在后院里的亭子和自己对坐一案,中间摆上一盘棋。簪花娘子小时候格外喜欢骑射,但棋还是有跟着阿耶学过的。
李淳风执了黑子先行,摆了四个角位后却迟迟不盘了。并非是李淳风不敢与她对弈,而是他不舍得很快与她下完一局,生怕棋子满盘就被她的一声送客请出翰林院去。
簪花娘子也不理他,搁下了手中白子就去亭子底下攀折花木,折好了几只开地不错的各色花朵,回座以后看李淳风施施然地坐在那里,捏着一枚黑子像模像样地敲着棋坪,面上一副认真思索地模样,她的嘴角划出一抹冷笑。
——李淳风的心算高超怎么会卡在初级棋路上呢?这副样子定然是故意为之。
但她也不立刻拆穿他,只想他的惺惺作态能够坚持多久。她在自己手边的棋钵里插起了花。以玄色钵盂为盆,以白色棋子为底,以茉莉丁香桃花为体,摆弄了片刻才罢了手,细细一看倒也是别有一番景致气韵在的。
李淳风手中的棋子不急不缓地敲着棋坪,目光透过了柔柔疏影落在她的脸上。
一时间谁也没有和谁交流,但是互不干涉的两个人能清楚感受到时光在身侧静静流淌。
夕阳西下,整个下午过去了,因李淳风是有拖磨着时间,最后一百零九道纵横经纬间,只落了星星零零的可怜黑白子。
簪花娘子在此期间插了一钵盂花,读了好几卷书,还喝了好一肚子酪浆。儿李淳风除了默默看着她什么也没做,只把夹着棋子的手指敲得隐隐作痛。他心里满满涨涨,手上的感觉便可以忽略不计了。
之后李淳风再来找簪花娘子,她便将他带上亭子摆着残局请他补完。可惜李淳风醉翁之意不在酒,见到美色便拔不开眼,硬生生地一字不落,陪着她消磨一个个下午。
簪花娘子在翰林院的生活很清闲,下午做的事情也是规律到了无聊地步。看书,插花,喝酪浆,吃点心。
可他情愿以这样的方式陪着她,即使太史局还有一堆大小杂事等着他处理。
一个月过去簪花娘子还有些耐性对付李淳风,两个月过去她便烦了。原本她便不是正统的大家闺秀,脾气不怎么温婉,兴趣也尽和男孩子一样。居然能忍他这么久,簪花娘子打心眼里佩服自己。
有天下午李淳风带着浑仪图纸,大言不惭地问了缘师借了笔墨,铺在亭子里的小案上,准备钻研黄道这条仪线的细部要如何标注尺寸,就看簪花娘子摆着冷若冰霜的脸,端着一盘残局走来。
他给她拱手做礼问候一声,簪花娘子看也没看他一眼直接坐下。这是极大的不尊重了。李淳风乃是堂堂的太史局一把手,而簪花娘子只是翰林院虾米般的人物,上对下施礼还得不到回礼,这在朝中可是绝无仅有的事。
然而簪花娘子和李淳风之间却不好说了。
他们是上下级,也是曾经的友人。
李淳风摸了摸鼻子跟着她坐下,提笔在图纸上修改了一下,余光就看簪花娘子旁若无人将黑白两色子落在棋坪上,自己和自己对弈。
杀伐果断全不容情。显然执子者是憋了一些火气。
看来这个拖延的法子终于惹恼了她啊。李淳风这样想着,手里的狼毫笔搁在笔山上,叹了口气便先于簪花娘子落下黑棋。
接着簪花娘子一记眼刀狠狠甩了过来,啪地拍了一声桌案开口道:“你想要怎样。”
“我不想要怎样。”李淳风好脾气地摆了摆手。
簪花娘子哼笑一声,慢慢活动着手中筋骨,垂着眼眸看着棋盘道:“下完离开这里再也不要来,不下这棋我替你下完你就滚。”
“还是我和你下好了。”李淳风没有过多计较簪花娘子的粗口,认真端详了一下她给他填的黑子都有哪些位置,然后顺其自然地往下搁子。
簪花娘子看李淳风的目光从浑仪图纸上收回来,心里笼罩的阴霾这才散开一线。
用了半个时辰将两个月前摆的起手下个满盘,簪花娘子和李淳风各自计算自己所围的目数,对比了一番发现李淳风略胜一筹,簪花娘子那争胜之心便上来了。他拱手一礼谦虚表示自己要走,就听簪花娘子恶声恶气地道:“复盘。”
复盘便是按着刚才的路数从头下起,细细推演每一步走的意义。因为局势已经定下,所以复盘更加能够瞻前顾后,让人吸取棋间教训。
李淳风听罢微微一笑,缓缓将自己带来的浑仪图纸收在袖子间,然后把笔墨等物放在了地上,方便自己拢袖落子。
这一局没有两个月的延时,每一子都是连贯得宜的,簪花娘子的思路也终于接连在一处,从棋子的位置里,她看出自己每一天的状态有高有低很不一样,而李淳风则是每一天都平稳无波。
她若有所思地落下最后一子问道:“……怎么做到的?”他赢她,只是赢在了状态上。
他淡淡笑道:“……我心无旁骛。”换言之便是你杂念太多。
簪花娘子看了李淳风一眼不再言语,想他过去两个月是否心无旁骛。他看她做什么都是端庄郑重的样子,如殿宇里的泥土塑像似的毫无变化。
最后她想起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好奇与宠溺之中,又带着深深的歉意。
他是以这个方式向她示好,但是……她不会这么轻易原谅他。
在她心里,李淳风明知自己阿耶要遭遇大祸而不告诉阿耶或者自己,便是个彻头彻尾装腔作势的大骗子。
过去两个人所建立的友谊都是假的,经受不得一点风吹雨打。
他这个冷面冷心的人,非要眼睁睁地瞧着自己家破人亡才,会感到天道无常生出愧疚。
如今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赎罪罢了。
和她丁点儿关系都无。
簪花娘子和李淳风本来关系不错,但当她被充入官婢带进掖庭里,知道了李淳风有着卜卦先知之能,彻骨的恨意便席卷了内心,使她根本不能忘怀。过去两人的心有多么近,如今两人的心便有多么远。
她是裴寂的膝下独女,从小就是被娇养着的,因宅子里只有一个娘子,她和兄长们在一处呆久了,就养出男孩子的刚强性情。只要是恨上了便不会丝毫放松。
簪花娘子左手撑着自己的下巴,默默盯着李淳风看,眼里的疏离之色很是明显,而她隐没在纱袖下的手腕内侧一道疤痕,也刺痛了对面坐着的李淳风。
他一年前没有将自己的卦算告诉裴大人,导致裴寂还不清楚朝中的风云巨变,就被陛下一张疾言厉色的旨意贬到了静州这等不毛之地,连带着让簪花娘子流落掖庭。
她过去是裴寂的掌上明珠,进宫被那些老宫人任意践踏官家之女的尊严,自觉生无可恋便割腕自裁,想以这种消极方式逃脱苦难。幸好有人及时赶到救下了她的一条命,后来左手手腕留了一道深长的疤,只要露出一截手腕,便能趁机翻出她那不堪言说的黑历史。
李淳风知道此时以后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能熟视无睹地看着所有人步入既定的命运,却不忍心看簪花娘子进宫被人逼地想要寻死。头一次,他对卜卦的用处有些迟疑。
他花了很大的代价买通掖庭宫人,让她们照顾一下簪花娘子,然后让她们教她做女子早就应该去学的事。同时还托人给簪花娘子捎信道,只有一句话:“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这是叫她珍惜自己的命。
半年后簪花娘子因手艺精巧,偶然获得长孙皇后的青眼,李淳风便四处求人把簪花娘子从掖庭提出来,放在皇宫难得一见的世外桃源——翰林院。
皇天不负有心人,两个月后李淳风真的将她安排到了自己伸手能及的地方,却发现他们俩已经回不到过去了。
她手腕上的那道伤疤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这一点。
李淳风转开眼眸似是不忍继续看刺目痕迹,道了一句告辞,卷起了缘师的笔墨便走。
围棋局满盘后,他们两人的关系的确是僵持了下来,然而李淳风继续坚守着五天来一趟翰林院的规律,簪花娘子事他如隐形,偶遇时透过他看着别的地方,之后干脆闭门。
直到秦英入宫为太子祈福,因为做药藏局侍医时给太子试出了有毒汤药,陛下感念其恩便叫她行官翰林院医待诏,李淳风送秦英进翰林院,再度和簪花娘子频频相见。
李淳风和秦英虽然是师兄妹,然而为人处世很是不同。簪花娘子和秦英做了个交易,两个人关系拉近。
之后李淳风借着秦英的名义到翰林院几次,对簪花娘子真诚道歉,承诺一定会想法子补救过失。簪花娘子的仇视态度这才柔和一些。
秦英不只是簪花娘子和苏桓的缓冲剂,也是簪花娘子和李淳风的缓冲剂。
李淳风拉着簪花娘子的手一路行到了太液池边柔声道:“前天我卜算了一卦,七夕以后你阿耶就能进京了,等他老人家接受了我的道歉,我带着厚礼去向他提亲好不好?”
刚才簪花娘子喝得微微醉了,此时不知他在说什么,只感觉他说的都是对的,便点头。
李淳风将她抱进怀里道:“我从见你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以后要娶你,可惜过去没能好好保护你,以后绝不会做出这种事了。”
【注】水墨并没有存稿,白天练车晚上拿着电脑码字,今晚和发小逛街吃饭去了。于是写个七夕节番外给大家。(未完待续。)
第二百九十七回 品味诗中意
第二百九十七回
秦英、郑如和簪花娘子回到坐席时,刚好看到几个婢仆端着香案穿梭在宴上,撤了饭食替换以笔墨等物,显然依韵作诗要开始了。
簪花娘子研磨着手中的这一小块松烟墨,看着眼前的素白帛书,心道长孙家真是出奇富贵,能供应得起如此损耗。
秦英看左右娘子已经做起了准备,没有一点思绪的她便也认命地倒水研墨了。
长孙娘子走到宴央轻咳一声,执了一只很短的檀香道:
“刚才每人都抽了一只令签,诸位便以秋菊为题,以抽中之韵,作一首五言诗。然而诗中不得名写‘菊’这一字,诗作落款要注明身份。檀香燃尽之时便收诸位帛书,届时张挂到后院廊下,供诸位游赏交流,得赞誉最多者,簪花娘子会为之折花簪发。”
郑如听罢苦起脸,因为她刚才的腹稿里提及了不能写的字。一会儿落笔时,她还要在腹稿基础上略作修改。
苏芷嫣和崔四娘是在长孙娘子点香后入席的,时间有些紧张,两个人神情很是端肃。
香燃了一小半,簪花娘子最先提笔写完,往左瞟了一眼长孙娘子的帛书,发现空白一片,心中不免感慨起来:她为了避这东主之嫌,竟然痛快地放弃作诗受赞。
但是簪花娘子也能理解长孙娘子的良苦用心:既然是要落款,一些喜欢攀附的贵女看了长孙娘子的名头,自然是会围观夸耀的。不如一个字不写,绝了别人的攀附之念。
又过了一会儿郑如也放下了狼毫笔,稍微活动一下发酸的手腕,看了看旁边秦英在做什么。自己不看还好,一眼望去她有点想笑了。虽然秦英写的是五个字,但未免太白话了。
秦英察觉到了郑如的窥视和偷笑,面上发窘的她赶紧把写了两联的帛书揉成一团,唤远处的婢仆再给自己一张素帛来。她刚才还没有进入文思泉涌的状态,写得差强人意也是有情可原的。心中无限强词夺理的她准备再写一次。
对面坐着的贵女听到秦英的要求之后,都在默默鄙夷这个区区五言还要重写的人。
然而秦英是不知她们的心理的,安然自若地接过了第二张帛书,先在写废了的帛书打了好几个底稿,然后慢慢抄到崭新的帛书。
她的字并没有练过,横不平竖不直歪歪扭扭一派零乱散漫,在平康坊钟露阁时经常被陌香说成是狗爬。后来秦英为不将脸面丢到陛下跟前,一次都没上书。
当然,秦英远在幽州时情急所需,利用军府顾别将的渠道给陛下百里加急送了一封信。陛下拧着眉头勉强看完,然后慷慨地传予了小朝会的所有人。
毕竟这样伤眼的东西可不能让自己独霸了。
偏偏太子听说秦英写了一封手书回来,百般央求陛下赐给他,又放在枕下视其若珍宝。
然而有时秦英平稳地端着手腕,提笔落笔间也能将字的每个笔画捋直了。但这是极少数的情况。她一个左撇子用右手拿着狼毫笔,要写好一幅字难于登天。
长孙娘子没有作诗,眼眸一直看着插在炉子里的檀香,最后抚掌高声道:“香尽。”
几个婢仆捧着香案依次出面,将席间贵女们的手书收起。
秦英刚才用了两张帛书,开始写废的那张竟然也被收去了。一瞬她感觉有些丢人。
苏芷嫣虽然入席晚了,所幸写得并不算慢,赶在了婢仆来前落了款拔。
婢仆们联手将收得的帛书晾挂长在廊下。
长孙娘子率先起身,邀请诸位贵女离开宴席,去找属于自己的那一篇。
秦英浑浑噩噩地被簪花娘子从位子上牵起,很不愿意去面对自己的诗作,只求自己不要被人当做垫底儿就好。
然而秦英身边的郑如早就按捺不住,她已经动若脱兔地走到廊下,和众贵女凑在一起围观了。她自觉写得满有闺意,也不怕别人对着她的诗作指点评论。
郑如凭借着自己的矮个头,从容地挤进了贵女中间,去瞧第一张晾挂的帛书,不料这第一张就是秦英的。
裴澜(下平声一先)
清秋已入园,一蕊值贯钱。
开得烂漫时,佳人争相怜。
或落发鬓间,或尽幽径沿。
有朝风乍起,重丝复翩跹。
“裴家小娘子花费两张帛书之后,果真写出了能入眼的东西。”
“用词虽然比较文雅,但是毫无深意。”
“出身大名鼎鼎的河东裴家,也不过如此而已。”
郑如站在秦英写的帛书之前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只有她知道秦英肚子里没有多少墨汁,能写到这个程度已经算是为难她了。
她再往后看第二张帛书,是长孙娘子的。上面用端庄秀气的小楷写了一行字。
长孙瑾(去声十六谏)
恐人谬赞于是不敢下笔,但以此书留之。
“不写一字是自谦了。”
“字迹如行云流水张弛有度,可见长孙家的女学很是得法。”
“才不外露,便是大才。”
郑如也在心里夸了一声,长孙娘子名里的“瑾”不是平白来的。能将人做到这个地步,不愧是长孙家的嫡女。只是可惜长孙娘子想要避开赞誉,最后还是事与愿违的。
又行了两步,看到落款的时稍微有些吃惊。世家大族给自家的小娘子取名都是一个单字,而眼前的帛书是两个字为名,证明这个“苏芷嫣”并非出身正统。
但苏芷嫣能收到帖子进贵女宴来,便意味着她的阿耶在朝中占据了一定地位,甚至可能爬上了权势中心的顶端。其父如此,苏芷嫣不可小觑啊。怀着一丝敬畏的郑如看起诗作。
苏芷嫣(上声十七筱)
傍晚隔秋篱,好女立静窕。
三月芙蓉面,身姿若烟袅。
殷切盼音信,不觉夕光渺。
鸿雁传书来,满地残花绕。
“读起来哀而不伤。”
“写的是期盼郎君给自己送信的少妇?”
“立意新颖也很切合主题。”
郑如默诵几遍,觉得这首诗闺怨之气甚深,但确实是首不可多得的好诗。
秦英和簪花娘子是站在人少的地方,慢慢走到郑如这边的。此时秦英瞧见苏芷嫣的名字,打起精神认真诵了一遍,觉得此诗过于工巧了。
(未完待续。)
第二百九十八回 嬉笑兼玩闹
第二百九十八回
秦英理解不了苏芷嫣还没有嫁人,怎么就能写等待郎君送信传书的情·诗出来。不过等秦英看到郑如的诗作后,便刷新了对贵女圈的印象。
郑如(下平声十一由)
起榻懒敷妆,撑窗驱闲愁。
粼粼波光前,粉紫映深眸。
兴兴出门去,拾采描线勾。
绣织轻罗帕,上元做情筹。
“上元节出去看灯和郎君约会,并且用帕子做信物吗?”
“能想象出来待字闺中的小娘子性情娇憨可爱、俏皮活泼。”
“雅致但是不清高。”
至此秦英勉强认同了,这些贵女还没及笄就写思春的诗作,是个很正常的事情。
三个人在廊下转了一圈儿,却没有看到簪花娘子的诗作,秦英小声问是什么情况,簪花娘子笑而不答,只是拿了扇子一摇一摇。
郑如猜测是簪花娘子没有老实上交,或者簪花娘子偷偷取了自己的那张帛书。不过两者的可能性都很小。
婢仆们都是很尽责的,而且贵女皆以作诗为荣,簪花娘子写得那么快应该是心胸当中有丘壑的,她不交帛书是什么道理?退一步而言,现在廊下围观者众多,簪花娘子要在众目睽睽下做手脚,还不能全然将自己摘得干净。
——实际上是无良作者没有写簪花娘子的诗。
此事揭过不提,长孙娘子亲自出面点评了这些诗作,并且道可以得到簪花娘子簪花入鬓的人是郑如。因为郑如的诗作确实戳中了无数贵女的少女心。
秦英抚掌自言自语道了一句:肥水不流外人田。
簪花娘子和郑如同时瞪了她一眼,感觉秦英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
接着长孙娘子请出这俩簪花者与受簪者。
郑如的年纪还不过及笄,加上身上穿的颜色生嫩,这簪在青丝之上的秋菊也不能过于浅淡了,于是簪花娘子在园中挑选了胭脂玉,给她的双环髻上添起了一抹鲜亮。
刚才贵女们凭借诗作也都认识了郑如,而今看簪花娘子给她授花,流转的眼波里都流露出了一丝羡慕神色。
秦英从心底为郑如高兴,毕竟她是自己在贵女宴上所交好的第一个人。
游园作诗之后,暮光洒遍长孙府邸。四处已经提前掌起了长明灯笼,婢仆在宴席周围点燃了驱散蚊虫的熏香,席间整个气氛舒缓起来。
长孙娘子让婢仆撤去低矮桌案,在偌大的空场地上放了细高颈壶,让贵女们投壶取乐。
若有不愿做此游戏的,长孙娘子还在旁边摆了小案拼在一起,上面是玉带钩、骰子还有果酒,这也是最近流行的游戏之一。
秦英先是被簪花娘子撺掇着,拿着竹箭投了三四次壶,就中了一把,然后秦英偶然回眸,看簪花娘子闲庭信步似的捡起秦英扔偏了的一箭,站在后头随意地一伸胳膊,这箭头便稳稳当当地进了壶嘴。
郑如惊叹了一声道,簪花娘子的技艺比自己长兄还要厉害。
只看簪花娘子苦笑起来,她将自己的过去种种悉心掩盖在了这个有些悲伤的笑容里。
秦英不太知道簪花娘子的小时候,仅仅以为簪花娘子因力气大运气好,才将箭精准瞄进了根本看不清的小小壶嘴。
轮到郑如投壶,她一下将手里的五只箭全都扔了出去。结果不言而喻,自然是全都落偏了,甚至有一只还插进了花丛,将绿牡丹之称的秋菊花瓣伤了许多。
秦英见状连忙问郑如:“你不是见过别人投壶吗,怎么还会做这种事。”
郑如眨了眨眼故作无辜地道:“我觉得我力气小准头又不够,全投出去说不定可以中一个啊。”
簪花娘子瞧着自己身边这两个一点也不得投壶要领的小娘子,一时间很是无语。最后她弯下身子手把手地教起来,如何拿着箭才能使上最大的力气,如何用箭尖对准远处的壶嘴。
秦英作诗没有天赋,在开发身体潜能上却是可以称道的。得了簪花娘子的口传秘籍,她连试两次都中了。
与她相反的郑如则被投壶欺负地眼里含着两包泪。她委委屈屈地嘤嘤道,自己投了好几次一次也不中也就算了,现在胳膊酸地要疼死了,必须要秦英给揉揉才能抬起来。
秦英闻言只好皱起一张包子脸,用手捏了两把郑如的胳膊,哄她到旁边的猜钩席位上,才止了她的嘤嘤之语。
簪花娘子看着身边两个小娘子的互动,不禁在心中道有趣得好笑。
三个人从投壶场上脱身时,和长孙娘子擦肩而过。
长孙娘子还和穿花蝴蝶似的,在华服贵女之中交言甚欢。她匆匆地对簪花娘子笑了笑,道一声尽兴玩儿便到远去了。
簪花娘子点点头,目送小时侯的玩伴走远,心中一时间生出些怅然。尽管小时候她们的路多么相似,现在她们的路已经是截然不同了。
猜钩这边也聚集着一群贵女。这是双人玩的游戏,一个人将玉钩放在掌中,连续倒手一会儿停下,让另一个人去猜玉钩在哪个手上。猜不对的话便要罚酒了。
秦英一直觉得这是死党苏桓最擅长的游戏。所以秦英在自己出宫沐休后,给苏桓捎了一个质地很好触感温润的玉带钩,让他没事了拿着把玩。
这会儿贵女已经玩过许多轮了,对于千篇一律的游戏规矩有些腻。簪花娘子提议道将杯子倒扣过来,玉带钩放在其中一个杯子里,一个人打乱顺序让其他人来猜。这也是考虑眼力的。
簪花娘子的话语得到了诸多附议。
然后用来盛酒的小杯盏沿口,就这样亲切地接触了桌面。
十轮下来最受人瞩目的便是秦英了。因为她的眼神比较好使,连续押了几次都是准的,终于把前面作诗时憋住的一口恶气顺过来了。
郑如跟不太上那迅速移动的杯盏,便跟着秦英押玉钩,连带着免去了不少罚酒。
簪花娘子说了个好建议,却没有参与到游戏之中。她感觉自己年纪大了,不能像这些小娘子一样嬉笑玩闹了。或者说她已经失去了这样肆意的资格。
贵女宴持续到了还有两刻夜禁才散。
郑如临别前还问秦英的住处,秦英摇摇头没告诉她,只是将她的住处要了回来。
(未完待续。)
第二百九十九回 虎落于平阳
第二百九十九回
秦英和簪花娘子是最后从长孙府上出来的,因长孙娘子特意对簪花娘子说了几句体己话。她们俩携手进了车厢,青牛拉着的车驾慢悠悠地融入深沉夜色。
一直在长孙府邸叨扰的高士廉,刚好也和长孙国舅告别。
在前院的庑廊时,高士廉无意间瞥见了秦英的侧脸,没有来由地感觉这个小娘子自己是见过的。
于是他站在宅子门口,状若随意地问了长孙国舅一句:“簪花娘子身边的那位小娘子,究竟是谁家的贵女?身量还没抽拔却隐约能瞧出模样动人。”
长孙国舅顺着车驾远去的方向望了一眼,面上露出迟疑神色缓缓道:“她出身河东裴家旁支,自称回京不久的裴寂是她远房伯父,跟随着裴寂一同归京。但我认为她的身份远没有这么单纯。因为世家之女是不会被允许学习医术的。”
“何以见得她会医?”高士廉眼眸闪烁,顺着他的话头问道。
“贵女宴间范阳卢氏的嫡女落水,我儿请了太医署医正过府,汤药迟迟没能熬出,人也醒不来,我便派小厮去扣西华观的门,希望能让观主秦英破一回例,谁知小厮回府禀告观主今天就没在观内坐镇。另外一边,裴家的这个小娘子以簪刺穴救醒了卢氏嫡女。”
高士廉怔怔半晌勉强找了合适的言辞来评价:“……此人的胆子和心性不简单。”
听人提到簪子,几乎所有的京官都会不寒而栗。一年前平康坊的梅姓官妓用簪子刺进了侯君集的檀中,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风传至今还未消退热度,就连刚从益州归来几个月的高士廉也有耳闻。
长孙国舅点点头继续说道:“她坐在卢氏嫡女的厢房里,我便趁机与她交谈,并且询问裴寂的住处,然而她并不愿回答于我。想来‘裴家澜娘’另有隐情。”
高士廉也察觉到了隐秘的味道,语气凝重地道:“八月十五应该是有宫宴的,届时叫你我两家娘子多留心着她。”
……
秦英自然是不会知道,自己被活成人精的长孙国舅和高士廉盯上了。回到兴道里以后,秦英疲惫地换下女装,把有些沉重的发髻披散到后背,簪子和花饰随手放在小几,然后只穿了中衣便躺倒在竹榻眯眼小憩。
梅三娘听到前院的辘辘车轮声便知两个参宴的娘子回来了。她唤了侍婢给簪花娘子烧热水去,自己则端着一盆井水进秦英的厢房,坐到秦英身边用沾湿的手巾给她擦去一脸脂粉,微笑道:“长孙府主办的贵女宴怎么样?”
秦英任由她拿着手巾在自己的面上耐心擦拭,被手巾捂着嘴时含糊道:“美则美矣,未尽善焉。”
“出什么事了?”梅三娘听出她有些不满的态度,挑起姣好的眉头道。
“在宴上遇到了不愿见的人,偏偏那人相貌身量都比我出色。”秦英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要告诉她,自己作的诗被一众贵女们嘲笑了,只是挑了苏芷嫣的事和她讲。
梅三娘安慰了秦英一句不要妄自菲薄,便起身出去叫小厮烧水。
等秦英洗去身周的脂粉味,终于觉得通体舒泰了。她能忍受别人涂脂抹粉,自己接触这些东西却从心里接受不了。然而她既然要涉足贵女圈,也要因此折腰改变。
这天夜里有果酒的催眠,秦英很快进了黑甜梦乡中。
第二天醒来秦英有些头痛。她受了刀伤以后再没有碰过酒,昨天只沾了一点就更加扛不住。然而她入朝参会的步子还是和过往一样四平八稳,甚至不像一个少年。
朝议之上没有关于礼部的事情,礼部尚书带着底下的四部长官副史安静地做着背景布。
秦英偷偷地坐在祠部郎中的身后打了一个呵欠。不是困,只是拿来缓解头痛。
经过了一了大半个时辰的旁听朝议散了,秦英跟在礼部诸人的后面回到官署做事。
自从她被礼部尚书贬到了祠部员外郎的位置,手中的活计越发麻烦了。比如八月十五的中秋宫宴,秦英往上提交了三套文案,先后都被祠部郎中鸡蛋里挑骨头似的驳回了,说宫宴没有新意,又笑眼弯弯好言好语地让秦英重新规划。
秦英只能忍气吞声地拿着自己写了好几卷的文案,回到桌案上咬笔杆冥思苦想。她都怀疑是不是祠部郎中得了势,故意借这个机会压榨自己。
员外郎提交宫宴文案这种事其实很好做。
记得秦英做祠部郎中的时候,员外郎写什么她都和和气气地用朱笔审批通过,自己接下来推敲文案的细节,若发现有不足之处,便用朱笔圈起来,翻阅过去留存的资料还有各种典礼的条例和其比较,亲自完善一番后报告给礼部尚书。
孰料秦英过去在位与人方便,如今被人夺了位就悲惨到这种地步。
这个世道真是不容她心软。
秦英到员外郎的独立厢房以后,把自己的三套废弃文案,还有各种记载典礼条例的竹卷堆在了案上,挨个儿查看起来。虽说祠部郎中挑自己的刺儿,但她不能畏缩不前。
看了没有片刻秦英就头痛难忍起来,牙根痒痒地想问候祠部郎中的各辈祖先:宫宴的流程被条条框框的制度束缚着,连每个官阶的官员桌案上摆几荤几素都明文规定着,谁能写出来有新意的文案?
写得有新意便是逾越礼制触犯大忌,写得没新意文案迟迟过不了祠部郎中的难关。
秦英双手抱着脑袋哀叹一声虎落平阳,余光偶然看到了某竹卷上的一行字,灵光乍现的秦英推开眼前一大堆竹卷,揣起了手离开礼部官署,出宫乘车去往教坊。
她记得给太子下过毒的一个药童就是教坊使的亲戚。她在大理寺审讯的时候阻止了给药童用刑,教坊使对她很是感激。不过秦英没有和他走得太近。现在她去拜访一下教坊使,说不定能打开已经闭塞的思路。
“还有七天,秦大人的文案还没通过?那我前几天收到的是什么?”教坊使诧异地问道,紧接着从身后的书架上取出一张帛书交给秦英。(未完待续。)
第三百回 怎忍被犬欺
第三百回
秦英来到教坊直奔教坊使的厢房,拿了鱼符让站在门口的副手通传。
见到了教坊使后秦英也没有过多寒暄,开门见山地问道,中秋宫宴除开几支常用的曲子,今年新编的曲子能否选用。
教坊使闻言便知秦英是要做中秋宫宴的文案,不过随即他疑惑起来:“还有七天就是中秋宫宴,秦大人的文案还没通过?那我前几天收到的是什么?”
秦英就着教坊使拿来的帛书细细端详,倒抽一口冷气惊讶道:“怎么可能。”帛书上面清清楚楚地印着礼部的章子,选用的还是《清商伎》这支曲子。
她对《清商伎》记得很深。一年前秦英在平康坊钟露阁做小厮,梅琯入教坊,在三月初三上巳节和诸位教坊女奏了《清商伎》。那段时间梅三娘在教坊排练,秦英一直陪着她。
教坊使面孔严肃地分析道:“有人用礼部尚书的章子矫作帛书。他不是在针对你的礼部祠部,就是在针对我的教坊。你最近可有得罪过朝中什么人?”他觉得秦英的性格比自己容易引火上身。
秦英连连摇头道:“没有。”
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退路,双手交握在一起隐隐用力:“这曲《清商伎》已经排了四五天,已经准备在中秋宴上献曲,秦大人拟写文案的时候还是不要更换了。”
“好。”秦英应了一声,眉头却更深地皱起来。若矫作帛书的人是在针对教坊,那么教坊使的提议确实能避开灾祸。就怕矫作帛书的人是在针对自己……
她的文案要和很多官署交接呼应,若是早在四五天前,就有人鬼使神差地拿着礼部尚书的章子,写帛书分传给了各个官署,秦英的麻烦可就大了。
帛书内容无误尚可。一旦有不合礼制的问题,她这写文案的员外郎岂不是背锅的?
这样一想她的后背冷汗淋漓,马上坐不住了。她扶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起身道:“此事非同小可,然而教坊使暂且不必担心。我一定会弄明白是谁在幕后捣鬼。”
教坊使瞧着秦英站起来也不过五尺多高的瘦弱身形叹息道:“有劳秦大人了。”
如今秦英的当务之急,便是和各个官署接洽,询问有无收到礼部发出的中秋宫宴帛书。
她忍着头痛走了三趟官署,发现他们果真是收到了帛书。只是上面的内容虽然和过往的宫宴标准有些差异,但是没有逾越礼制,看来,是礼部之内的人做的呢。
秦英抵着额头坐在车厢里冷笑了一声,将心中最大的嫌疑锁定在祠部郎中身上。
他过去在自己手底下的时候表现地温顺谦恭,让她放松了警惕,安安心心地请假去终南山见世上另外一个同名同姓甚至同颜的人。回宫却被包藏祸心的副官顶替了正职。
——现在他做了祠部郎中还不满足吗?非要做点什么,将我贬出礼部才能舒心?
秦英磨着牙暗暗想道,觉得自己走在这仕途上步履维艰。无论你做得好还是不好,时时刻刻有人窥伺着你的举动,斯文敦厚的外表下就是全然不同的心肠。
这时候她也知道自己的文案为何过不了了。祠部郎中若是不压着她的文案,他如何能私下做手脚。
秦英想到一种可能:他代替自己拟写了文案上交,然后让礼部尚书审核。印着章子的帛书分发到各个官署。
逻辑很流畅顺利,只是秦英又卡在了他为何要越俎代庖上面。难道他性格偏僻扭曲,喜欢一边为难秦英一边替她做事?
——不对,他如此作为,多半是备有什么阴招要对付自己。
然而中秋宫宴的流程规制有误,陛下要怪罪下来,受惩罚的不只是秦英,还会牵连到祠部郎中还有礼部尚书。
啪地一声,秦英的念头又被无情阻断了。
好在秦英看了几个官署收到的帛书,对文案要怎么写有了初步盘算。
回到礼部官署,秦英研了一些松烟墨,伏上案头奋笔疾书起来。她要趁着自己头痛地还能忍受时,把文案起个草稿。
花了不知多久把一小块墨用掉,秦英把毛笔丢进笔洗,甩了甩酸麻的手腕,累得要命的她往后面墙壁一靠,呈现不甚雅观的四仰八叉状态闭目休息。
失去修为以后,她的耐力已经不可和曾经相提并论。靠在冰凉的墙上一刻,秦英吐出一口气,感觉手脚不再那么僵硬了,整理了一番褶皱散乱的衣袍,撑着桐木地板起身,准备先回宅子睡个回笼觉,再从这些草稿中整理出正式文案。
然而秦英上午在外奔波地过度,体力透支,此时才走出礼部,她的眼前就开始发黑了。她也不敢声张自己看不到前路,凭借着自己的印象往宫门处去。不知不觉撞上了人,她低头道了一声歉,想要侧身走开却被捉住手腕。
秦英踉踉跄跄地倒在那人的身上,她最后的知觉便是那人和自己一般高,因为自己的头搭在那人的颈弯刚好合适。
睁开眼时,入目的是一片金黄色绣帐。这绣帐秦英上辈子熟悉的很,虽然只在东宫丽正殿见过。此时的秦英在心中直呼自己冲撞了太子万分倒霉,然后扭过头来装作惶恐的模样对李承乾唤道:“……殿下?”
李承乾坐在帐外用鼻音哼了一声:“这些日子没见,秦大人怎么虚弱成这个样子?”
秦英被他塞进被单里裹成粽子,此时只露出一个头来,她的嘴角强行扯出笑容嘿了一下:“为了赶赴朝会没吃早饭。”
他冷眼瞧着她那不自然的表情道:“你就使劲诓我。”
闻言她咽了咽吐沫,极力掩盖自己的心虚气短:“秦某怎敢欺骗未来的国君。”
李承乾知道秦英有时候无赖地就像是滚刀肉,拿她没有法子,只好知趣地换了个话题道:“你袖子里揣的一团草纸都糊了,需要赶紧修缮出来。你来念,我来写。”
秦英低咳一声讪讪道:“这种书笔小吏做的事怎么好让殿下做。”
“是害怕我不能胜任书笔小吏?”他眸子中的冷光透过重重绣帐搁在了秦英身上,刺地秦英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秦某不敢。”她打了一个激灵道。
(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一回 临摹见长进
第三百零一回
秦英听李承乾这不善的语气,知道自己若是再不顺着他,便是驳了他的面子,连忙做了伏低态度道:“……秦某不敢。”
左右这礼部的文案是要赶快弄出来的,他主动提出帮忙,她客套一下推不掉,何不受着他的这个人情呢?她不挟恩求报,却不能挡着别人报恩的心思吧?
李承乾再次看了秦英一眼,挑开重重绣帐露出半边榻,让她的视线能够触及榻前摆着的小几,还有上面的镇纸和帛书。自己正坐在案前动手倒水研墨。身为一国储君,却是心甘情愿地为她做书笔小吏的事。
秦英双手伸出被单,吃力地扶着榻沿坐起来。看他垂下来的眼睫微微颤动,秦英有些目不转睛。
上辈子的秦英就知道他面孔生得好,可惜她不知什么是近水楼台,将他推到了一边去,最后还背负着和他有染的罪名死了。
——若能预见自己会因他而死,她应该先风流一番,将莫须有的罪名坐实啊。
这辈子秦英倒是完成了夙愿,将眼前这个唇红齿白的小郎君吃干抹净,就是不知以后和他有染的事会不会败露,最后会不会因此而死。
“起笔怎么写?”李承乾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呆滞目光,搁下了手中墨块转眸对她道。
秦英被他一唤才回过神来,道:“先写两句场面上的恭维话。”她想到堂堂太子殿下打生下来就是至尊至贵的主儿,从没有拍过别人马屁,接着一板一眼地教他给人脸上贴金。
李承乾忍着心中巨大的怪异之感,用极为流畅地飞白书,照秦英念的写了下来。
秦英瞥见他工整若印刷的字迹摆摆手道:“殿下的飞白书太明显了。让人一看就知秦某找了代写。不妨试着把字弄得丑一点。”
他拉着嘴角将笔搁在笔山上,双手扶着膝盖一动不动地沉默了很久,甚至久到秦英以为他生气了。在秦英绞尽脑汁地准备哄劝的说辞时,李承乾忽然侧过身,从自己玉枕底下摸出来一张帛书,一字一顿地注视着秦英,语气很是嫌弃地道:“你的字就不能好看一些?”
秦英看见他手里捏着皱巴巴的帛书,不知怎么感觉它眼熟,认真地看了一会儿,认出这好像是自己当初在幽州时,让军府的顾别将差遣官道信使,百里加急传到长安的一封信。不过,自己给陛下的信件怎么会在太子这里?
想到此处她的面上有些灼热,最后尴尬地挤出一句话来:“这是我尽最大努力写的。”
“姑且信你。”李承乾发现她耳朵发红,害怕她又不舒服了,怏怏地随着她道了一声。刚才秦英昏倒在他怀里,李承乾手足无措了好一会儿,才想着将人扶进自己的寝殿。
此时李承乾把秦英过去写的手书铺在自己手边,用玄色镇纸压着,照着她的狗爬字迹临摹,竟然也有样学样地写得八九不离十。
秦英伸长了脖子去瞧帛书,然后由衷地赞叹道:“殿下的临摹功夫见长。”
“嗯?”他重新写了遍那些华而不实的奉承句子,转念去想秦英过去何时见过自己提笔写字。他自认为记性很好,然而思索无果,于是探究地望了秦英一眼。
她自觉失言口误,摸了摸鼻子讪笑起来。那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偏偏自己身在这辈子还总是忘不掉。
上辈子秦英虽然是翰林院的医待诏,却被陛下安排在东宫长期当值。
李承乾有段时间腿疾已经无碍,陛下让他重归显德殿就学,并且给太子延请了三师:太师,太傅,太保。意在督促他补上之前落的功课,早日有资格荷担起天家大业。这三师对李承乾的要求很是严格,每日都会布置下去许多的抄写功课。
大病初愈的太子殿下不想写,却又不敢堂而皇之忤逆三位尊师,便让伴读来替自己抄功课了。秦英每天站在李承乾身边,对此事是一清二楚。
后来三师看出交上来的功课笔迹雷同,就罚李承乾抄双份功课。
李承乾投机取巧惯了,回到丽正殿后就把两张很是透明的素白帛书一起放在了竹简上面,高抬着手腕以极细的笔端临摹。
一笔透过两张帛书需要花费多少墨,是他此前充分研究过了的。所以他的临摹功夫不出三日便练得相当厉害。
太子三师拿到了他的功课,还异口同声地称赞道,太子殿下的字和印刷的一模一样。
他拱手施了一礼,故作谦虚地道自己昨夜熬到了三更才休息。
那时秦英站在李承乾的身后,听了他大言不惭的话语忍笑忍得辛苦。
能临摹出印刷体的李承乾放弃了自己的飞白书来临摹她的狗爬字,真是受大委屈了:秦英思及这里嘴角微微扬起,就像是捡起了蒙尘许久的宝珠。
李承乾照着秦英的草稿和手书写完了开头,不耐地用笔杆敲了一下桌案,提醒秦英继续口述中秋宫宴的文案。
他们这样配合着,不到两刻就将秦英草稿的内容全部誊写完毕了。
李承乾悠哉地用右手涮着笔,状若随意地朝秦英调侃道:“我感觉这次你的文案还是过不了,因为字迹是个难以跨越的天堑。”
秦英撇了撇嘴,心中怀疑毒舌的太子殿下不用最难听的方式说实话,就会觉得人生寂寞。
接连腹诽了李承乾好几句,秦英露出惋惜神色道:“若真如此,殿下刚才的心血可就白费了。”之后她拿出腹稿准备惹他露出不悦的神色,“多谢殿下赐墨,秦某这就告辞。”一边说一边掀身上的被单。
李承乾将狼毫笔挂回笔架上,腾出的右手掖了一下不牢的被角,之后触及秦英的额头,感觉还是有些发热,便冷着一张冰山脸道:“再休息一会儿。”
世上最让人感到沮丧的就是,你已经做好了和他打架的准备,却发现对方根本不接你的招数,甚至连敷衍你都不肯。
秦英被他裹回了被单里,开始生闷气。
李承乾懒得猜她是哪根筋搭错了,带着一身墨香凑近了秦英,和她挤到了一张软榻上。(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二回 耍赖也可以
第三百零二回
秦英的身体瞬间就僵硬了起来,并不知李承乾挤上榻来是准备要做什么。
现在秋老虎还没有过去,东宫丽正殿虽然是在门窗处摆了不少盛满冰块的小缸,但是殿内热浪依旧与熏香纠缠不清。他们两个身处一张软榻,彼此距离过近,导致秦英挂在额角的汗已经顺着脸颊流下来。
李承乾轻笑了一声,想道秦英说走就走好不痛快,他不给她点颜色瞧瞧,恐怕她是不会将自己这个丽正殿主放在心上的。眼眸打量着秦英的发红面色,便想用不能宣之于口的法子让她等闲走不出丽正殿。
他用袖子仔细擦去她将落未落的汗滴,然后拖着话音意味深长地问道:“七天之后便要举行中秋宫宴了,这份文案想必是秦大人很急着要的。我帮秦大人誊写完了,是不是该索取一些报酬?”
秦英勉强镇定地维持着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道:“中秋宫宴文案是殿下主动说帮忙誊写的,从头至尾没有提到报酬一事,如今挟恩求报并非君子行为。”
李承乾看了一眼案上放置的洋洋洒洒几张帛书,挑起眉头道:“那么秦大人是不想要墨迹未干的帛书了?”
“……要。”秦英细若蚊鸣的声音不争气地从嗓子眼里冒出来。她之前在他的榻上躺了一会儿,头痛有所缓解,然而要她坐在小几上拟写文案,却是没有这份精力了。好容易殿下帮自己将差事应付完了,她可不想再做一份文案了。
李承乾闻言笑意更甚:“秦大人可还记得当初在新罗遣唐使来朝的国宴后,自己是如何付的酬劳。”
秦英咬紧牙关挤出几个字道:“秦某的初·夜情形当然会永生记得。”她紧紧地攥起了拳,李承乾若是细看便能知道秦英在发抖。
国宴之时,她喝了一杯开宴酒,酒劲有些上头,她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宴罢李承乾带着她回到东宫,他坐在她的厢房里揭穿了她的真实性别,问她为何要欺上瞒下做出这种事。
后来他又道他能护她一世周全,而代价是一夜之欢。秦英交付了这个代价,只等着李承乾能否兑现承诺。
回想那夜的放纵风流,只觉得恍若隔世。
她终于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了。他只是要她的人,至于她在交易之中有无尊严,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里面。亏她第一次穿女装时还满怀期许地想要迈进贵女圈,四年以后做他的妃,堂堂正正地入主东宫……现在看来是没有必要了。她不愿沦为他的玩物。
秦英解开腰上的金石銙带,垂着眼帘道:“殿下前面的铺垫未免过长。下次想要做荒唐事不用绕弯子,与秦某直说便好。”就在话语之间,她的一双明亮眼眸,像是被风吹进沙子酸涩不堪。
李承乾看到秦英眼睫下一片泛红,感觉她误会了什么,连忙握住她的手腕道:“我没有折辱你的意思。”
她的气力没有他大。但是李承乾害怕自己不小心伤了秦英就没有使劲钳制着她,导致她稍微挣扎便甩开了他的手,窸窸窣窣地除去了身上的绯色罩衫官服,两下便将缠绕着的中衣带子解开,背对着他卷起了中衣下摆露出伤处:
“殿下若是对秦某抱着探寻之心,只图暂时的新鲜好奇,恕秦某无法奉陪到殿下尽兴。因为后腰落下病根儿,今天殿下一次就足让秦某回去休养一个月了。”
李承乾看着那道蜿蜒不平的两寸伤痕,惊讶的一瞬间忘了呼吸。此时他连肚子里的一腔解释都忘了,不断道着对不起,主动搂着她,并且暗暗发誓自己从此以后要好好看住秦英,让她再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秦英依旧背对着他,扯着中衣的衣角把后腰的伤处盖住,沉默一会儿才缓缓道:“殿下是为何道歉?”
李承乾将自己的头搁在秦英的发间,闷声道:“哪里都需要道歉。我以后不会逼迫你了,原谅我可好。”
秦英闻言转过头来,唇冷不防地贴上李承乾的眉心,她愣了半晌才道:“好。”
接着他在心底掂量了一番,感觉秦英的口吻有所松动,再接再厉地用柔情攻势可怜兮兮地瞧着她道:“……那你想不想要我。”他承诺不强求于她,但是没承诺不耍赖于她。
她被这种奇怪的目光注视得浑身一抖,掉了一层鸡皮疙瘩。而对方还故作天真无辜地挂在她的身上,被缠地不行的秦英叹了口气,道出和心声背道而驰的答案:“想。”
李承乾刚想趁机亲她一下,就被她抵住了鼻子,她的另一只手指着窗边冒着丝丝凉气的冰缸,道:“天太热了,先拿些冰到榻边来。”她这熟稔的口吻就像是指使她宅子里的那些婢仆。
看忠犬似的殿下颠颠地去了远处,秦英侧躺在榻上,等待着逃不过的命数来临。
绣帐之前被李承乾升起了一般,他们俩的交叠身影由此可见一斑。
李承乾顾念着秦英腰上的伤,动作很轻柔舒缓,然而不过片刻两个人都难耐了。
秦英用手指尖去逗弄他的颈窝,让他的喘息越发剧烈。
他回吻着她的耳垂,蜻蜓点水似有若无的触感,正能挑起她最为压抑的心思。
之后李承乾用手掌抚弄着秦英的后腰伤处,柔声戏谑道:“你若是受不住了就说。”
秦英的手背在身后,覆在了他的手上,因为两只手不一般大,于是她的手指总是错开在他的指缝间:“殿下是一国储君,地位比我这五品小官要高,自然要先说了。”
李承乾知道秦英一向爱争胜负,也乐得在这方面低头,唇放在她的唇边摩挲了几下,道:“我认输了,秦大人快些可好。”
“哼。”秦英笑了笑,一口咬上了他的唇,留下一个隐约的齿痕,之后主动引导着他的动作起伏。
一会儿摆在榻边的冰缸便全盛满了水。
麝香味道遮掩了丽正殿原本的熏香。(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三回 云散而雨收
第三百零三回
他绵绵密密的吻毫无章法,却照顾到了她的每寸敏感。
秦英偏着头,辗转青丝沾粘在了脸颊一侧,让她的视线微微模糊。等到被挑弄有些空虚,她握着自己的衣角,渐渐用上了力道,红色的月牙状痕迹印在了手掌之中。
适逢他故意在她的耳畔吹气:“受不住就说。”
秦英觉得自己的心念向来坚定,此时虽然已经乱了方寸,口上却不会轻易叫他得逞。于是她狡黠地笑起来,双眼完成了一个好看的弧度:“殿下贵为一国储君,位比秦某这区区五品官员要高出一截,自然是要先说了。”
李承乾比秦英务实一些,只要能将人顺利吃掉,过程之中自己怎么别扭都是无所谓的。他的手很不老实地轻轻撩动着她后腰那处伤痕,眯着眼凑近了她的面,用唇寻到了对方的柔软触感,蜻蜓点水般浅尝辄止,摩挲着她的唇道:“我认输了,秦大人快些可好。”
她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是在求自己。如今李承乾的态度是秦英上辈子这辈子加在一起,从来都没有得到过的。真是想不到她能让太子纡尊降贵到这个程度。自己这辈子把上辈子的遗憾补完,也算值了。
想到这里秦英苦笑了一下,将手放在了后腰那处伤痕,摸索着找到他的手,阻止他在稍微一碰就很痒的地方为非作歹,引导着他进来。
就像是置身于无边的海水,秦英闭着眼放任自己沉沦。
李承乾环抱着秦英,动作轻柔却笃定。
他心悦于她。从他知道她在宫中顶着压力做过什么事迹时,一颗心无可察觉地倾斜,最后不可自拔。
秦英的手指触碰着他的心口,有一搭没一搭地道:“殿下有些心不在焉。”
“嫌我太拖沓了?”李承乾话音刚落便往深里送了送,让她一下子轻喘出声。
……
半个时辰以后云散雨收,李承乾为秦英擦去一身汗,自己换了一件袍子,然后看着榻上散着的绯色官服皱起了眉:秦英这套官服染上了异香,等下要如何出门?
秦英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随即知道了他的思虑,懒洋洋地仰面躺在榻上,抬起了一只手摆了摆道:“我在东宫侧厢里放着一袭旧道袍还没拿走。”
李承乾经过她的提醒,了然地走到五斗橱前,从橱箱底儿翻出了道袍长衫,从善如流地递给了她。
“你居然和我一样有收藏癖。”秦英接过自己的道袍,惊讶地瞪圆了眼,不小心把想法念出口。
李承乾没说他还在秦英的厢房里,发现了一身属于他的衣物,只是拢了拢秦英鬓边的青丝,将它归在她的耳后才道:“中午用了午饭再走。”
秦英拉着他的手臂借力坐起来,将道袍披在身上穿好,之后看了看轩窗确认现在已经近午,嘿然一声道:“我昨天在长孙府吃了一顿好的,今天的嘴挑剔得紧,殿下的一桌普通御膳可伺候不好我。”
他将她揉进了自己的怀里,手指游移在她的肚子上头,似乎是在掂量秦英最近胖了还是瘦了,沉默一会儿用极为诚恳的语气道:“啧啧啧。还是胖了手感比较好。”
秦英最近不太管义坊的事务了,生活安逸一些,吃得虽然多了不过也没有长上多少斤肉,此时听到他说自己胖,立刻张牙舞爪地表现出一百个不依。她鼓着两边的腮帮子,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两边肋骨上道:“要摸这里才准。”
他看着自己眼下就是两团粉嫩的脸颊,忍住了一口咬上去的念想,若无其事地将眼神转开,用手描画着她的每一根纤细肋骨:“确实瘦了。”
秦英这才满意地哼哼了一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把自己蜷在他的怀里,犹如一只喜欢被主人抱在手臂间的猫。
东宫的三餐御膳在李承乾病时,都是直接送往丽正殿的。如今李承乾的腿疾已愈,这个习惯他却没有废了,因为他想借此纪念秦英,那个在他三餐之时侍立左右祈福的人。
距离御膳呈上来还有一小段时辰,李承乾便问秦英昨天怎么会到长孙府上蹭吃蹭喝。
秦英没有直接告诉他自己是去参加八月初八的贵女宴,只是道自己跟着簪花娘子,拜见了长孙家的二娘子。
不过话头延伸到这里,李承乾便猜到秦英是穿了女装跟着簪花娘子出门,有害羞之心作祟便拐弯抹角言辞闪烁。
这边李承乾不揭穿秦英的话外之意,那边秦英还自以为高明,在心中道她八月十五穿了女装参加中秋宫宴,一准能够给他个惊喜。
在轻快的气氛下聊了一会儿天,秦英捉住李承乾的手,十指交握的瞬间,她又状若无意地用另一只手去探他的脉象。平和稳定,勃勃跳动。
“殿下真的好了。”秦英垂着眸子自言自语,心想她用三十年的修为换他的腿疾痊愈,是笔很划算的事。谁也不能预见自己的未来,若秦英知道自己会将所有的修为丢了,当初便会慷慨地渡给他五十年的修为,保他三年以内平安无虞。
李承乾觉得有些好笑,戳了戳秦英的脸道:“你还不信那帮药丞医令的诊断?”
她摇摇头深沉着语气道:“亲自确诊才会放心。”
上辈子李承乾的腿疾反复无常,不由得秦英谨慎小心。
记得上辈子他们是医患关系,他身子不好,最多陛下罚她的俸禄,她的内心不痛不痒。
这辈子要看着李承乾再因疾卧榻,秦英着急上火是一定的。且不论病弱夫君是个好事还是坏事,她已经没有任何修为可以转圜逆境了。
李承乾看秦英的目光定格在远处,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拍了拍她的肩先下榻开了几扇窗子,回过身来把桌案上的笔墨和帛书收拾好,道:“别想太多。”
这一顿御膳做得精致,而秦英却没有什么胃口,每一样都随意吃了一点,便放下筷子看对方姿态优雅地进餐。
(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四回 腰痛的感觉
第三百零四回
和李承乾一起用过了午膳,秦英穿着一身深色道袍从东宫丽正殿踱步出来,袖子里揣着太子殿下的亲笔手书。
大模大样地回到礼部官署,趁着祠部郎中的厢房无人,她将中秋宫宴的文案搁在了祠部郎中的案头。有太子的保驾护航,秦英不信祠部郎中还扣着文案不让她通过。
把正稿交上去,秦英终于可以安安生生地回宅子休养生息了。
横街停靠的车驾已经等了秦英两个多时辰,此时坐在上面的车夫已经捏着鞭子睡着,秦英一只脚迈进车厢时,车缘发出声响才将车夫从梦中吵醒。
车夫转过头时,从秦英的身侧闻到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香气,又看秦英换了一身衣物,心中有所疑惑却也不敢妄议家主,只能装聋作哑全作无知无觉。
秦英抱歉地朝车夫笑了笑,然后扶着自己很是酸痛的腰,把自己扔进了厢内的软垫上,并在心中道:刚才的一晌欢愉将自己的头痛治好,却引发了严重的腰痛,真是得不偿失啊。
回到了兴道里的宅子,秦英已经做好被梅三娘质问的准备。
每天中午秦英都是回家吃饭雷打不动地,然而今天不幸出了个意外,自己没有提前告诉梅三娘在外吃饭,她肯定是要担心自己的。
果不其然,梅三娘从前厅里走出来,面上一派幽怨神色,叫看者好不动容。
梅三娘瞧着秦英穿了一身旧道袍,手里还提着一身绯色官服,远山状的黛色眉挑起了一个姣好的曲线,故作嗔怪地问道:“你中午去哪里厮混了?”
她和簪花娘子有些私交,也听说秦英和太子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这时已经猜到秦英是在东宫转悠过一圈,却明知故问了。
秦英见她表情做地与吃醋无异,将手放在嘴边地咳了一声:“等会儿进去说。”
梅三娘隔着秦英五步开外,便闻出她身周混着龙涎香和麝香,赶紧推着秦英往后院走,让她把自己身上经久不散的味道弄去。
唤了小厮去抬热水,梅三娘将秦英的绯色官服叠起来搭在一扇屏风上,隔着影影绰绰的水墨画道:“……你们真的只是坐在一桌吃了顿午饭?”
秦英从屏风那边伸出了手,两个手指朝天指了指,义正言辞地回答道:“我们分了两桌。”
梅三娘被她的谎话堵得气结,憋了一会儿才道:“鬼才信你。”麝香是怎么回事,过去在平康坊钟露阁做过官妓的梅三娘是再清楚不过的。她觉得秦英不告诉自己那段新罗之行也就罢了,如今连在东宫的事也不和她说,两个人已经有了很深隔阂。
秦英把中衣带子解开,靠在屏风的一角:“既然不信便不要问了。我一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小厮叩门之声传来,梅三娘叹了口气给小厮开门,之后低声道:“你心里有数就好。”
沐浴一番,秦英后腰终于没有那么酸痛,躺下来自己给自己打了一会儿扇子很快睡着。醒来身上又是一身热汗,让她想再泡一遍热水了。
下午秦英碍着身子不适,没有到西华观去,只是差了宅子里的小厮,给西华观的两个掌事道人捎话,叫他们给观中的道人添置一些秋冬厚夹衣。
秦英自己就是艰苦朴素的典范,于是带地观中道人,都是不敢在衣物用度上铺张浪费。每个人都把自己的道袍折换出去,橱子里只留下三套道袍。夏秋之时换着穿,冬天则准备在道袍里面多加一件。
如今秦英说要给他们置办新衣便是一个极大的恩赏了。
两个掌事道人接到了秦英的口信儿,一个人打着算盘一个人记着帐子,算了一下所需要的财帛,发现这笔额外支出可以用功德钱负担,便亲自去西市转了转,挑了最不大眼的厚衣锻料,给道人们裁布做衣。
秦英虽然挂着观主的名头,却几乎不管钱帛这等实事。这样虽然少了贪敛钱财的机会,但也少了很多琐碎麻烦。
梅三娘和秦英下午虽然都在宅子的后院里,然而彼此没有说话。因为中午梅三娘心血来潮地下厨做了饭,秦英非但没有回来吃,还一点也不肯实话实说。
这让梅三娘有种“留得住秦英的人却留不住秦英的心”的古怪感觉。
秦英坐在廊下的阴凉里,一边看道书一边吃西瓜;梅三娘坐在亭子的角落里,绣着帕子,泪水不知不觉滑落。
到了傍晚,早秋的天气凉快起来。一丝丝的风穿过中庭,吹拂到了两个人的身上。
秦英远远地望着梅三娘的背影,看她一动也不动地僵坐在那里,忽然觉得有些心酸了。
梅三娘两年前离开了益州成都府的军营,逃亡时偶遇了秦英,并把她当做救命的稻草一样依赖着。秦英带着梅三娘从益州到了长安,隐藏身份栖身于平康坊钟露阁。
那是秦英最落魄的时候,也是梅三娘最风光的时候。
过去两人相濡以沫。如今两人貌合神离。
秦英不告诉梅三娘一切,是因不愿意让她担心自己。其实秦英并不知道自己下一步会走到哪里,她无法面对梅三娘忧虑的神情。她没法说,也不能说。
但秦英不想冷战。这股冷能将两个人的心门同时封闭。
秦英看着梅三娘的背影沉默许久,走进了亭子主动拉住了梅三娘的手,缓缓道:“你曾经问我喜不喜欢太子殿下。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喜欢。只是提到他心里有股暖意油然而生。以后你只要想知道,问我什么都可以,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真的?”看秦英郑重点头,梅三娘的眼眸恢复了一丝神采,拉着秦英的手摇晃一下,接着有些蹬鼻子上脸地低声问道:“你和他滚床单完了是什么感觉?”
“腰痛的感觉。”秦英的后背僵直着,艰难地从口中挤出几个字道。她的脸上已经能够烙饼子了。
梅三娘哈哈哈地笑起来,觉得秦英确实坦诚。(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五回 莲实兰陵酒
第三百零五回
秦英回答后神色发窘,在难堪之下捶着梅三娘的肩窝,让她的笑声不要这么放肆张扬。
站在远处扫洒的婢仆听到了亭中两人的嬉笑之声,心道家主和夫人的感情真是和睦,却不知这俩人下午还无形冷战过一场。
晚间簪花娘子无事,便出宫到兴道里看望阿耶,顺带着在此间用晚饭。秦英让梅三娘招呼着簪花娘子,自己则唤人给李淳风捎话,叫他赶紧过来看好自己未来的媳妇儿。
李淳风对簪花娘子用情至深,这是秦英一年前进入翰林院就知道了的。虽说秦英不太明白簪花娘子为何不待见李淳风,然而最近他们的关系已经有所缓和,秦英便准备趁热打铁,多给他们创造相处的机会,以求成人之美。
秦英看着师兄李淳风努力抱得美人归,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
酉时过半,李淳风匆匆沐浴一番,便乘车进了兴道里,见到秦英后对她拱手施礼,站在一处寒暄几句低声赞叹道:“知我者,大人也。”
秦英闻言随即嘿嘿笑道:“师兄既然感激于我,那么你举办喜宴的时候,我是否能少拿些红包做贺?”
李淳风不高兴似的瘪了一下嘴角:“你怎么舍得坑你的师兄?届时红包里的真金白银一点也少不得。”如今李淳风已经知道秦英是自己的便宜师妹了,不过并没有将她当做外人。毕竟两个人如此相处如此调侃已经成了习惯。
之后她无奈地摆了摆手道:“——师兄真抠。”
晚饭是梅三娘重新掌勺做的,至于中午剩下的一大半菜肴,都放在后院的冰窖里搁了起来,准备明早烩成一桌吃了。
秦英对宅子里的炊饮一点也不上心,也没有提前过问梅三娘晚宴的饭食,只是将客人叫来并且招待坐席,所幸梅三娘是个做事稳当周全的掌家娘子。
这天晚宴裴寂酒虫上身,喝了两三杯冰镇酪浆还不过瘾,看秦英的案前摆着一壶温好的兰陵酒,让簪花娘子给自己倒一杯来。
秦英宅子里的一坛子兰陵酒,是萧皇后前两天差人送过来的。
出自兰陵萧家的萧皇后,对自己家乡产的酒情有独钟。不过长期在外漂泊,她已经无数年没有喝过兰陵酒了。八弟萧瑀知道了她的念想,花费不少力气给她弄到十坛正宗酒酿。萧皇后和梅三娘的关系不浅,于是秦英也有了口福。
兰陵酒不仅是山东特产,也是长安城的名酒之一。然而许多商贩以其名酿出来的,和当地产的酒味并不太相同。也就能蒙一蒙不明真相的外行儿,像萧皇后这样见多识广的,都是不屑于一品其香泽的。
“冷、热饮并不能混用。”秦英皱起眉头,对膝行过来簪花娘子使了眼色之后道。然而看簪花娘子一脸困扰之色,秦英也不能叫长辈扫兴平辈为难,沉默一会儿道,“将酒和梅三娘前段时间制的莲实浆兑起来喝好了。”
莲实清热,能够中和酒的辛辣。
秦英身边坐着的梅三娘听罢,觉得此言好像可行,便放下筷子起身出了前厅,去拿自己按照坊间秘法做的一大罐子莲实浆。
过去梅三娘在平康坊钟露阁做官妓,夏天之时莲实浆从不离口,然而自己当家以后,知道莲实浆有多么昂贵,也就不敢兜买着喝了。有次逛西市,梅三娘听说了莲实浆的做法,便买了一大布包的莲子,亲自到后厨熬煮。
实验两三次后见这个味道与自己过去喝的无异,将剩下的莲子一口气熬了出来,存放起来准备以后慢慢兑水喝。
裴寂见自己喝酒还劳了梅三娘出去,一时有些尴尬,孩子气地随口对着李淳风嘟囔了一句:“喝杯酒怎么还有那么多讲究。”
秦英的目光越过了簪花娘子,瞧着对桌而坐的裴大人,正经着面色道:“您的身体已经不如年青的时候,可以任意施为对付,稍微放纵些,都有可能形成大患。”
簪花娘子回眸看着自己的阿耶,想到他是在重病的情形下回到长安,心中泛起了一片难言的苦涩。她知道阿耶的身体撑不了太久,如今只希望他能无忧地度过晚年。殊不知自己这样盲目地满足他一切心愿,也是在无意地害了阿耶。
秦英夹起了一块蒸出来的山药放在口中细细咀嚼,咽下去轻声道:“养人之身,不如养人之心。养人之心,不如养人之志。这父母子女间的关系,也是可以反过来考虑的。”
簪花娘子莫名觉得她在说自己,愣了一下,还没有明白她的话外之音,就看梅三娘抱着一罐子莲实浆进来。
莲实浆是梅三娘自己做的,于是稠度很高,要兑水稀释才会变成东西市上卖的清浅模样,秦英提出用兰陵酒稀释莲实浆,不能不说这是个很有创意的举措。
秦英拿过一只空杯子,将乘着莲实浆的罐子打开,用木质长勺舀了一点压在杯底,之后将温热的兰陵酒兑在杯中,再拿了木勺缓缓搅动匀称,使杯中琥珀色的清亮酒液,逐渐带了丝莲实渣滓的浑浊。
簪花娘子对杯中之物呈现的颜色表示迟疑,但还是把杯子递交给了阿耶。
裴寂试着尝了一口,在惊讶之余竖起大拇指道:“秦英是个妙人。”秦英对裴寂有着救命之恩,虽然裴寂知道秦英是个娘子,也无法将她完全看成闺阁娘子。于是称呼她全名了。
秦英好奇地如法炮制了一杯,端起来抿了一口,发现口感爽而不涩,确实是将两者混成了难得的饮品,对裴寂举杯腼腆笑道:“裴大人过奖了。”
梅三娘见状手痒,也拿着木勺依次将两者混在一杯。然而梅三娘喝不惯兰陵酒,觉得这样实在是暴殄天物了,浪费自己好好一罐子的莲实浆。
秦英看出旁座的梅三娘一边喝一边敛眉,将她手里的杯子夺过来,一口气帮她喝了然后道:“不喜欢就不要勉强。”两个人的隔阂至此是消除完全了。
梅三娘点点头,将莲实浆的盖子扣好,密封严实放在了案前。(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六回 上行有下效
第三百零六回
晚宴过后李淳风送簪花娘子回宫去,秦英和梅三娘一起安顿了裴寂,也回到各自的厢房各自歇下了。
宅子里的仆从们见家主和夫人的关系融洽,但是迟迟不同房而住,心中有些诧怪,不过碍于秦英的积威并不敢直接问她,最多就是在私底下打两句嘴炮。
梅三娘冰雪聪慧,知道宅子里的小厮仆从对这件事抱有疑惑,过去还巧妙地解围道,秦英很注意养生,行·房会消耗大量气血,于是秦英不为此事。
到了今天,梅三娘才知道自己给秦英找的这个理由是多么蹩脚。秦英才不管什么气血不气血呢。她只图一时之快,根本不顾日后如何。
然而秦英不清楚自己在梅三娘心目之中,已经是个风流放浪的形象了。她抱着被单卷成一摞,将它当成某个人的身子挨蹭着,进入光怪陆离的梦境。
……
次日秦英上朝以后,祠部郎中将她叫到了自己的厢房,很没有好气地道,秦英的中秋宫宴文案还有大堆问题,然而距离宫宴的时间已经十分短暂了,他只能勉为其难地放秦英一马,不让她重写了。
然而祠部郎中又给秦英规定了任务:组织底下的人查阅资料,拟写冬至的祭天祷词。
每年冬至全国会放七天长假,官员不必入朝,陛下不用批奏。朝臣要陪着陛下参加祭天仪式,这是一年之中最为重要的祝祷典礼了。是旧一年的祷谢也是新一年的祈愿。
冬至典礼的祷词最拗口,陛下已经忍受了四年。今年年中李世民曾对礼部尚书道,争取消除祭祀典礼上祷词冗长繁乱的弊病,使之简单易懂朗朗上口,让围观冬至祭天的都人也能享受其中。
礼部尚书听罢,当天就召集了祠部的上下官员,询问此事能否成行。
秦英恰好去终南山访道了,还是祠部员外郎的他一口代替秦英答应。如今他上了祠部郎中的位,却将这件说着容易做着难的事,一把推到了秦英身上。
“这件差事给你两个月去做够不够用?”祠部郎中曲起手指,轻轻扣着桌案问道。
秦英觉得时间充裕,刚想点头应答,转念却想到了什么似的停顿一下,道:“改革冬至祭天的祷词非同小可,乃是个逾越祖制的做法。陛下的想法通过了朝议没有?”
祠部郎中觉得秦英这小子有些难缠,皱着眉道:“陛下只是跟尚书大人说了一句。”
她双手放在膝盖上,低着眼眸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陛下兴许是随口感叹罢了。若真有改革之心,陛下应先行与诸位朝臣商议此事,再将差事以书面形式从三省批下来。如此我们才能不做无用之功。”
“你竟然敢抗你直属上司的命?”祠部郎中瞪大了眼,第一次认识一般仔细看着秦英。她头上那顶梁冠彰显的是她高人一等的身份地位,还有她那掷地有声的话语权。
秦英不是故意和祠部郎中公然对着干,只是她觉得陛下冬至祭天用的祷词,如今便开始准备为时过早。何况陛下还没有正式在朝议上提出来。
她明白祠部郎中抢先做事,是为了拍礼部尚书和陛下的马屁。然而秦英感觉,这个马屁很有可能会拍在马蹄子上。
祠部郎中安排她做事也是别有用心。若有功劳是他一个人的,若有苦果便是秦英的了。一旦马屁拍错了,祠部郎中能将所有责任撇地一干二净,谁叫秦英才是主负责人呢?
想到此中关节,秦英表示坚决不跳他给自己挖的坑:“没有三省批下来的帛书,也没有尚书大人的章子,恕秦某不能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祠部郎中的手拍在了桌案上,引得砚台里的新研墨汁晃了晃,差点洒到了他摊开的卷轴上面:“我看你这祠部员外郎是不想做了!”
此时秦英不怒反笑,心道礼部尚书气极也是拍桌,看来这礼部官员都是一个模子出来的,或者说他们上行下效。
等看够了祠部郎中的恼怒神色,秦英露出一个谄媚的表情:“要我带着底下诸位官员,去拟写冬至祭天的祷词也不是不可,只是要请郎中大人给秦某写一张帛书,证明秦某所做一切都是有郎中大人的授意,并非是无缘无故浪费人力。”
祠部郎中被她气的连拍桌的力气都无,喘息了片刻低哑着嗓子道:“……你这一旬都不要来礼部官署了。”
这话明晃晃就是带薪留职的意思。
秦英上辈子没有经历过这个,不过呆在翰林院也常听人八卦,外头的朝廷如何云波诡谲。比如前一天某五品官员还参议朝会,第二天便称病不入皇宫了。
当初秦英以为那官员是真的身子不适,后来她才明白“谎称生病”,是带薪留职的另一种说法。既给上司一个台阶,又给自己留了面子。
回想到了装病梗,秦英从善如流地对祠部郎中施礼道:“秦某最近身子确实有些吃不消,多谢大人宽限一旬假期。”
祠部郎中对秦英彻底没有了话语。
他温和着口吻让她跳坑的时候,她言辞犀利神色严肃;他强硬着态度让她离职的时候,她却言辞婉转神色谦逊。他已经看不透秦英了。这个人是有着什么样的三观,为人处事才能做到如此与众不同的地步?
秦英垂着脑袋做礼,迟迟没有直起身子,余光看他没有写帛书的想法,也不多作流连,伸手扶正了头上过于沉重的梁冠,一言不发地站起来,离开过去属于她的这间厢房。
她不觉得祠部郎中的厢房被别人占着,是多么打自己脸的事情。
古语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天道无常,风水是轮流转的,君子不断自强才会被好运眷顾。
她相信自己只要将本分老老实实地做好,不用旁门左道去争去抢,终有一天能够将属于自己的东西,一件不少地拿回来。
第二天秦英果真没有入朝参会。李世民甚至没有发现龙座底下少了一个人做背景。
礼部尚书下朝以后,对祠部郎中问起了秦英是怎么回事。
祠部郎中道秦英昨天向自己请了一旬病假,丝毫不提是自己将她逼回家睡大觉的。(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七回 肝气郁结证
第三百零七回
这天还有一刻便是卯时,梅三娘像往常一样端着水盆到秦英的厢房,却看她的厢门还紧紧闭着。她以为秦英只是起晚了,一只手将盆支在身前敲了几下门,听到秦英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她一推纸门便进去了。
刚转过屏风去,梅三娘便吃了一惊。
秦英已经穿好了绯色官服,坐在软榻一侧对着小几上的铜镜束发。以往都是梅三娘为她绾髻,因为秦英嫌长时间反抬着手臂会发酸。
不知为何,梅三娘觉得今天的秦英不太对劲。
梅三娘坐到秦英身旁,把手巾蘸了一遍水,在秦英束好发后递给她道:“原来你已经起了啊。”
秦英接过来,认真把手脸擦了一番,手巾叠起来倾身放回水盆,看着盆水倒映的自己半晌,竟是将刚戴好的梁冠取了下来。
“早朝要迟了。”梅三娘压住秦英放在头顶的手道。
“……我最近一旬都不必去上朝。”秦英一边说一边站起来,身上的罩纱官服不会儿便换成了宽大道袍。
梅三娘见秦英讲话时面色波澜不惊,忽然眼眸有些发涩:“怎么被人欺负了?”
秦英背对着梅三娘,将道袍的衣带工整系好,重新坐回榻上笑道:“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不中用的?”她借此自嘲了一句,将自己和祠部郎中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梅三娘。
此时秦英已经知道,自己把难处藏着掖着,并非是在维护两人的关系,只会把关切自己的人逐渐推远。
梅三娘过去当官妓的时候,在高官府邸的夜宴上吹琯,席间也听过不少官场仕途的龌龊。如今听秦英说了中秋宫宴文案和冬至祭天祷词,已经感觉出祠部郎中处处为难秦英。
最近秦英为官不顺,周身压力肯定很大。也难为她从来不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
想到这里梅三娘安慰着秦英道:“这两件事错都不在你。”
秦英摸着鼻子苦笑道:“本来以为自己在礼部能够谨小慎微,但是现在发现,果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上辈子秦英便是太过张扬肆意,这辈子她再三提醒自己入宫后要低调,可还是时常做出直肠子的事来。
“哭不出来也不要笑。”梅三娘拉着秦英的手低声道。
秦英闻言当真收敛了嘴角的弧度:“……好。”
梅三娘满意地点点头道:“别想这些糟心的了。不上朝也就意味着可以吃上早饭了。我等会儿给你做锦绣毕罗。”
秦英老气横秋地摇头道:“不吃剩菜和面糊混在一起蒸出来的饼。名字起得再好听也不吃。”
“啧。看你这张嘴挑剔的。”梅三娘刮了刮秦英的鼻尖,端起水盆走了。
秦英看她的背影绕过了屏风,闭起眼努力压下自己的负面情绪,过了一会儿,随手从软榻内侧拿了本道书看。
她有个习惯和李承乾一模一样,睡前要拿着书看。虽然往往看不了几行,就会不知不觉睡过去,但这习惯和本性一样难以转变。
她在睡意上头时还能把书卷放在软榻内侧,之后安心地睡熟,以至于第二天那些书卷上编的牛皮还不会被她压地松散。
后来秦英为了方便睡前看书,就把一些常用的书卷统统堆在了软榻内侧,甚至占据了一席之地,俨然如秦英的枕边人一般。
秦英落眼于书卷时看到了一行墨字: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
平时倒背如流的句子,现在却觉得字字诛心无比讽刺。她的手剧烈抖起来,险些握不住《老子》。喉间泛起一派腥甜。秦英把心中大恸强行咽了回去,合上书卷喘息。
在称病的第二天,秦英真的病倒了,躺在榻上面色苍白如纸。她自己就是医,知道是肝气郁结,心血亏虚。然而双手无力连银针都拿不稳,遑论自行施针。只能口述一个方子,叫梅三娘按方取药。这方子只是固本培元的,短期服用效果并不明显。
梅三娘此时充分发挥了掌家娘子的能力,先是派了小厮给西华观捎信,道观主病了最近无法去道观了,又将宅子里的仆从调用起来,日常生活丝毫没有因家主生病而乱。
秦英家住兴道里,只有李淳风和簪花娘子知道。两个人午时不到,便来宅子看望秦英,坐在秦英身边问她可否需要请宫中的医正。
秦英捂着心口想了想道,若是药藏局的林药丞有空,不妨叫他出宫走一趟。
下午林药丞果然来了。他身后还跟着翰林院的长史欧阳大人,和翰林院棋待诏苏桓。
几个人呆在秦英的厢房里显得有些拥挤,梅三娘便不让婢仆在厢房内看护,之后自己也出去了,给他们留有叙话的空子。
林太医诊了秦英的脉,摸着一把山羊胡子道:“身子越是硬朗,生病越是汹然。外伤上加内伤,需要好好调养,不能嫌药难喝。”他无意识地将话说成了骈文。
秦英侧着脸低咳一声:“记得少开几副苦药。”
苏桓看着秦英头上顶着的手巾摇摇欲坠,嘴角滑现一丝讥诮:“我以为秦大人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他来之前隐约从李淳风和簪花娘子的谈论中,知道了秦英是为何生病了。礼部的差事向来容易,她在礼部接连受挫,只怕是遇到了故意给她穿小鞋的上司。
至于她和上司如何产生矛盾,苏桓不用思索便能猜到,应该是秦英那刚强正直的性子,给自己招了祸患。
秦英看了苏桓一眼,心道他还是那么口不对心,明明担心,却要非要摆出嫌恶的样子。
林药丞没有接苏桓的茬儿,继续对秦英道:“你若需要什么市面上没有的药,我从药藏局的药园给你弄些。”
皇宫每个医署都有药园,只是太医署最大。药藏局虽然开办不久,但是药园引了太医署的种子,已经种出了许多珍惜药材。林药丞是药藏局的二把手,假公济私只是一句话的事。
然而秦英摆了摆手,嘴角浮现出感激的笑意:“一介布衣,不敢取御用之药。”之后秦英道自己没有大碍,林药丞不妨去后院的另一间房,帮她诊一诊别人的脉。(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八回 复职弘文馆
第三百零八回
林药丞闻言有些摸不到头脑,给秦英写了一个方子,便出去问站在外头的梅三娘,后院里是否收着病患。
梅三娘不知秦英要林药丞见裴寂是个什么意思,但还是施礼将他带到了客房。
于是秦英这边的厢房里,便只有苏桓和欧阳大人了。
看上辈子的上司就坐在自己的身边,秦英觉得自己披头散发的样子很失礼,咬牙撑着胳膊坐起来,将青丝松松挽成一个髻,用发带草草固定,倚靠在微微冰凉的墙上,拱手对来兴道里探看自己的欧阳大人道谢。
“你实在太客气了。”他扶住秦英双臂叹息道,“若不是你在翰林院出手为我诊脉施针,我怎么可能有机会重见翰林院以外的天日。”
欧阳大人自从神志恢复清明,便面见了李世民,请求复职弘文馆学士。这个也是五品官职,然而比翰林院长史的待遇要好许多。
李世民还念着欧阳大人在国宴之前写的那张仲尼梦奠帖,有违自己的心意。于是对欧阳大人的态度不是很热切。将他三言两语地敷衍过去,李世民便召见了房玄龄,问他对于欧阳大人复职之事有何见解。
房玄龄沉吟了片刻道,欧阳大人在弘文馆担任学士时,主编的《艺文类聚》是士子科举文章的重要参考,这证明了他有大才,并不该被埋没在翰林院一辈子。
李世民虽对欧阳大人写的仲尼梦奠帖不满,却不能不给房玄龄面子。陛下当即唤中书舍人起草了诏书,让欧阳大人官复原职。
房玄龄赞叹了一句陛下圣明仁德。
过了几天,欧阳大人便迁进弘文馆,和令狐德莱做起了同僚。这两个人已经有两年不见,此时重逢还没有丝毫生疏感。且四目相对便老泪纵横。
令狐德莱和欧阳大人攀谈时,主动提起了秦英,问他可否对她有印象。
见欧阳大人点头为应,令狐德莱道,这小子如今飞黄腾达并非是个巧合。接着把自己曾见秦英为了欧阳大人,找上左春坊庶子大人的事说了。
“遇大是大非,不畏手畏脚。”最后令狐德莱如此点评道。
欧阳大人听罢深以为然。秦英若没有医治神志不清的他,自己这辈子便会在翰林院度过一生。绝不可能像现在似的,在弘文馆收人为弟子,以让自己的文章学识在后人身上传承。
秦英知道欧阳大人早就在弘文馆就职了,不过他们俩在上下朝的时候,都没有来得及细细交言,此时清净机会难得,秦英便多说了一句:“弘文馆里有个博陵崔家的少年,单名皓,是个读书用功的好苗子。若以后有可能,欧阳大人多提携他一把。”
欧阳大人愣了一下才惊讶地开口道:“你竟认识崔皓?”
他是在偶然之间注意到此子的。平时崔皓埋头做事不声不响,在弘文馆形如透明。然而他出身世家大族,按理说不该行为如此低调收敛,后来欧阳大人才晓得,崔皓是个不受家族所喜的庶子。
秦英点点头,压着自己心口翻腾的血气,缓缓道:“我们在出使新罗的车队上,有过一些交情。”实际上是刀尖上舔血的过命交情。但秦英无意让人知道车队在出使途中遇刺,便轻描淡写地揭过此间细节去了。
苏桓在两个人对话之时插不上嘴,此时寻了空儿,给秦英端了一杯温热的水,道:“怎么感觉你是在交代后事。”
她接了杯子像饮茶一般啜饮着,喝下一半将杯子继续握在手里,这样暖着毫无知觉的手,她转过脸道:“这些事要趁着我还能想起来时尽快说。”
他看着秦英眼下一片通红,觉得心中有些刺痛,转过了目光装作浑不在意,问道:“你留我在房里,有没有要对我说的?”
秦英没有察觉苏桓的神色在一瞬间流露出不忍,认真地支着下巴道:“苏芩转籍的事,我会在自己尚有能力时办了。”
苏桓皱起了眉头,他最不喜秦英逞强,此时冷冰冰地回答道:“都自顾不暇了还办什么。”出乎意料的是她没有反驳他。苏桓的眸子里有些黯然了。伤人又何尝不是自伤。
在两个人的对话陷入僵局时,欧阳大人沉默了一会儿道:“……苏芩是谁?”
秦英压着嗓子道:“苏桓的堂妹。”之后秦英害怕苏桓尴尬,帮他简明扼要地讲了,苏芩如今身陷平康坊钟露阁无法出离,秦英认识钟露阁的一干艺妓,答应要帮她们想法子转为良籍。
欧阳大人闻言若有所思地摸起了胡子,秦英只是个礼部的五品官员,和掌管户籍的户部八竿子打不着一点关系,给艺妓转良籍,这件事休说有多难了。之后他问着面上一派惨淡却从容的秦英:“你如今想好什么法子了吗?”
秦英不答反问道:“大人可知两年前,谁和你平调入翰林院有关?”
“不太清楚。”欧阳大人捋胡子的手停了下来,道。他的内心其实有几个人的名字晃悠。
目录
卷一生死
1置死而后生,往事曾已矣。夜叙前尘事,晨烧松烟墨。
5除妖反害己,入阴又还阳。闲敲青竹筒,清谈庄周蝶。
9三件拜师礼,一番游子意。茶馆听国史,初唐寻贯籍。
13流连青羊肆,乱巷有旧识。伺机拜恩人,妖道要横行。
17水官解厄日,结伴上长安。传授防身术,落户平康坊。
卷二长安城
21敷墨临楷帖,不眠观明月。元宵观灯节,五方狮子舞。
25名同人不同?春秋一梦间。乐籍进教坊,任重而道远。
29位教坊首部,观清商伎乐。三月上巳节,曲江遇潘郎。
33玉琯起高名,道心潜红尘。稽首礼佛祖,跽坐谤三宝。
37祸至方改悔,佛道势不容。浴佛节遗事,龙田寺素宴。
41拄杖上终南,提裾入浅潭。鸿门之筵席,晨暮之钟鼓。
45心猿攀外物,虚室且坐驰。静坐思吾身,义诊生是非。
49何处是归途,转眸似百年。浆水漏粉鱼,投石问前路。(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九回 首鼠顾两端
第三百零九回
欧阳大人看着秦英一时舌头打结,不知要如何接口了。
回到弘文馆的他,已经从令狐德莱那边听说,两年前陛下虽然占着九五尊位,然而太上皇却还统摄朝纲大权在握。
两个人在种种朝议问题上争执不下,终于爆发了两年前的变革。
太上皇身边的近臣或贬或流,陛下身边的近臣或升或迁。
欧阳大人当时深得太上皇的信任,而且他为官清廉正直、不喜阿谀,在一次宫宴间得罪过长孙国舅,两年前必然不能从皇权更迭中全身而退,房玄龄便出了下策,与高士廉商议了一番,交给欧阳大人名为补药实为幻剂的几包药,让他一日服用一次。
不久以后,房玄龄和高士廉趁着年节前夕,给陛下呈了奏书道,欧阳大人年事已高,恐不能胜任弘文馆的繁重工作,不如调入翰林院做一院之长史。
欧阳大人的神志已经逐渐模糊不清,分辨不出自己认识的人了,向陛下请辞完他便入主了翰林院,再没有涉足朝堂大小会议一次,犹如在长安城这个政权重心蒸发掉了。
陛下念及欧阳大人对自己的权力造成不了实质威胁,便留他一命,没有做任何贬官之类的处理。
反观两年前同为太上皇所信任的裴寂,下场则比欧阳大人不幸多了。先是被收封邑,然后贬到静州。遇到山羌顶着自己的名头叛乱,裴寂一边率领自己的家仆抵抗叛军,一边向益州成都府借兵近万,亲自斩杀叛军首领,镇压羌人变乱。
此举表示了忠君之心,但也显示了巨大的能力。陛下依旧猜忌着裴寂,让他拖着残躯病体来到益州成都府住下。表面安逸,实际言行皆被监视。
秦英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欧阳大人道:“高士廉两年前确实不在京城,然而他每年过年都是要回到长安,参加除夕前宫宴的,他并非您所想象的那样清白。”
欧阳大人听罢,联系到房玄龄和高士廉如今对自己,都有着规避的态度。越来越觉得秦英说的是对的。心里很受打击,身体如遭重创,他挺得笔直的腰板弯了弯,面上呈现出一片颓唐之色。
苏桓此前曾听秦英提过,她手里有着高士廉的把柄。却不知这个把柄和欧阳大人有关。他细细想了一番,感觉她的人脉广得有些可怕,心眼也活得可怕。
秦英不知苏桓已经畏惧起了自己,目光淡然地转向他道:“高大人当年做了亏心事,现在也没有法子道歉,愧疚之意想必甚笃。等到时机成熟,便有了和他交换的筹码。”
欧阳大人沉吟了一会儿,终于琢磨明白自己被调翰林院,和艺妓转良籍有什么牵联。
秦英知道两年前高士廉对欧阳大人下过黑手,便能够和高士廉谈条件。比如他做一件事,以此来封秦英的口。
高士廉现任户部尚书,他若对陛下谏言道,减少平康坊的春阁数量,放年岁较大的艺妓回归良籍,那么苏芩的事便迎刃而解了。
“秦英你小小年纪却心机深沉,难怪迟迟长不高。”最后欧阳大人感叹道。
她听罢微微一笑,自己从化成人形以来,一直都是这样矮的个头。
……
林药丞在走进裴寂的厢房后,看清了侧卧软榻的是谁人,手里拿的医箱都快掉下来了。他睁圆眼愣了一下才问道:“裴大人?”
裴寂转过头,见到两年不见的旧识,竟然以为自己老眼昏花产生错觉了。站在远处的人影摇摇晃晃地走近,裴寂不由得坐直了身子喃喃道:“林太医?”
林药丞跪坐在裴寂的榻前,双手握了裴寂干瘦的双臂,语气诚恳地问道:“你如何会在住在秦英这里?”职业习惯所致,林药丞的三根手指隔着布料,便准确地扣住了裴寂的脉门。然后林药丞的脸色变了一变,眼前裴寂看上去虽气色不错,却是病入膏肓药石罔救。
“说来话长。”裴寂沉沉地叹了口气,给他讲起自己半月前在终南山迷路,幸好为秦英所救的事情来。
林药丞随着裴寂的话头赞了句秦英重情义,之后碎碎念道:“秦英今天忽然病了,我有些担心便下午过来瞧瞧。孰料我刚诊了脉开了方,她就让我给别人问疾,也不提她收在府上的客人到底是谁。”
裴寂听罢眯眼笑了起来,收起笑容时眼角却带着湿润:“你我多年交情了,今天不妨实话告诉我,还有多少日子可活?”
“——为医者并非方外人,不开口断生论死。”林药丞怔怔地反手摸着他的脉,感受到这确实是将死的脉象,哽咽着声音道,“你在秦英宅子里住着,想必秦英是给你用着最好的药调理身体,万万不要胡思乱想有的没的。”
裴寂垂着头,不动声色地将手臂从他的指间抽离:“其实你无须安慰我。我大体能够感受的到。”生命如海边沙塔,正在缓缓被水无情冲刷。
林药丞听他类似自暴自弃的言论,心中凄凉惶然交加,颤抖着掀开自己随身带的医箱,去拿隔层里面放着的笔墨和素帛:“我给你开个方子。”
然而裴寂摁住了他的手,不让他继续动作一下,之后轻缓地摇了摇头:“没用的。我这是两年前在南边中的风毒,早就已经蚀心入骨。”
林药丞的嗓子犹如吞了鸡毛,难受得紧,咳嗽了几声才能发声:“为何不及时就医?”
裴寂黯然地松开压制林药丞的手,低声道:“这是我亲自斩杀自己友人的报应。我要以死赎罪。”
林药丞听罢红着眼圈骂道:“什么狗屁不通的逻辑!他打着你的旗号揭竿起事,就等于是背叛了你。那么你为国为民诛叛乱之贼怎么不对!”他从医几十年,最不能忍受别人轻贱自己的命。
“我若没有过错,他是因何而死?”裴寂迟疑着语气道。距离山羌谋乱的事情已经两年,他还是经常梦到自己在静州设伏围杀叛军的那一幕。他为了自己能够苟且活在陛下的猜忌之中,和昔日的有人刀剑相向,逼死了那个一切以自己是瞻的人。
林药丞恨铁不成钢地捏着狼毫笔,力道之大几乎将笔杆从中间折断:“我看你是佛经读多了,将那套因果报应看地太重。既然深信佛经,就该知道佛祖不让人轻生,换言之就是要信众想尽一切办法努力活着。
“当时不惜杀友人也要活下去,过后却又没勇气面对杀人的自己。我所认识的裴大人,何时如此首鼠两端?”(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回 狼狈已为奸
第三百一十回
裴寂被林药丞驳斥地哑口无言。是了,当年他既然选择杀人保己,事后他再怎么无法释怀,也不能回转那人的命数。他到底在矫揉造作什么悲情呢?
经过了片刻难堪的沉默,裴寂缓声叹道:“我明白了。”
林药丞将他骂得迷途知返,总算是能松口气,提笔在帛书上飞龙凤舞地写了数行潦草的字,他又语重心长地道:“生者寄也,死者归也。想来那个人从未怪你。”
林药丞在裴寂贬到静州时,正在太医署坐着一把手的位子。
因为手底的人多,他的小道消息便相当灵通,在陛下得知静州有山羌叛乱的第三天,林药丞便打听到了,叛军头目和裴寂乃是关系很好的友人。
他一开始还担心裴寂想不明白叛乱的利害,当真投靠山羌谋反。好在过了半个月,南边就传来了裴寂亲自率人平定乱臣贼子的要闻。
林药丞和裴寂相识很久,和山羌的叛军头目一点交情都无,自然是不会过多关心那个人的生死。所以他忽略了头目被裴寂斩杀的细节。直到裴寂被贬的第二年春,益州成都府的副长史给林药丞送了一封信。
两个人是远方亲戚,相距遥远不常走动便书信往来。副长史的信上面写满了家长里短,其中还提了一句,裴寂在这边一直安安分分,不过前几日清明节却向人要了冥钱,坐在火盆前烧,也不知是在祭奠谁。
林药丞闭着眼想了好久,才记起来半年前裴寂亲自率兵平反了山羌之乱,那时一定是杀了许多的人,背负起了无数条命债。最让裴寂难以忘记的,应该便是那个叛军头目了吧。
抬头长叹一声,林药丞拿着笔蘸了墨,流畅地写下回信道,裴大人过去乃是太上皇的心腹,暂时被陛下搁置在益州,你们莫要怠慢了他。此后又写了写长安最近的趣事逸闻。
他们的书信半点不提各自的官职事务,就像是守着什么默契。
这边裴寂的客房一时无话,那边秦英的厢房也静了一阵。苏桓和欧阳大人坐在秦英榻前宽慰她几句,让她不要太思虑朝堂中事,先将身子养好了再说。两人把杯子里的温水灌下去,便依次起身告辞。
秦英目送欧阳大人和苏桓走出厢房,感觉盘旋于心口的气再也压不住,扶着木枕张口便吐了一回血。她拿起帕子擦自己染血的前襟,却怎么也抹不去深色的痕迹。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她将帕子捏成一团,扔到远处的轩窗底,放松了僵硬的身子,躺在榻上自言自语道。
……
东市某间茶馆的雅室。侯君集和祠部郎中对面而坐。两个人提防着隔墙有耳,所以俱没有开口,只是拿着笔以书面文字的形式实现交流。
“秦英是真病还是假病?”侯君集匆匆写道,将眼前的草纸转过去给他看。
祠部郎中沉吟了片刻才犹豫着写道:“从昨天起就一直闭门不出,今天接连有人去探望她,应该是真病了。”
瞧着祠部郎中因打颤而有些扭曲的字迹,侯君集勾着一边嘴角笑起来,写道:“带薪留职便是将她的尊严狠狠践踏了,然而要将她逼上绝路,还需要某个助力。”
“比如?”祠部郎中皱眉写道。
侯君集笑意盎然,倚靠在身后的垫子上施施然写道:“秦英不仅是礼部官员,还是西华观主。纵然她失去了礼部的一切,还能从西华观得到安慰,甚至日后在此基础上东山再起。你若打定主意要将她赶出礼部,现在便不能心慈手软。”
祠部郎中盯着对方的字迹半晌终于点头,像是赞同侯君集的观点。
“若西华观有天倒了,她将一无所有。斩草之刀既然已经挥下,则要彻底拔除根基。”
侯君集收敛了面上残忍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冷冽杀意。他身为兵部尚书,无法动身为礼部官员的秦英。然而他又不甘心让秦英无声无息地壮大,便主动在三个多月前和祠部郎中攀连上,问他是否情愿屈居秦英之下。
那时祠部郎中没有受过秦英的刁挟,然而对秦英空降礼部的事实很有意见,于是三言两语之后就被侯君集蛊惑,和他上了一条船,答应各取所需。
祠部郎中不让秦英的中秋宫宴文案通过,还有前两天指派秦英改写冬至祭天祷词,背后其实都有着侯君集指使。
狼狈为奸,不过如此。
“如何让西华观不复兴盛?”祠部郎中没有注意侯君集的面孔有些狰狞,神色焦急地写道。
侯君集状若潇洒地挥起毫笔写道:“你不妨去弘福寺见一见那里的长老。”
……
梅三娘送苏桓和欧阳大人出了宅子,便到秦英的厢房来,进门发现这里面弥漫着一股血腥味儿,然后看秦英的衣襟上已经沾了大片血渍,心中甚是慌乱,甚至比自己当年听说阿耶被捕入狱还要无措。
秦英睁开眼来有气无力地道:“我还没死,不准哭。”
梅三娘擦了擦自己的眼角,拿手巾把哭花的妆容全部抹去,给秦英换了一身衣袍,又带着浓重鼻音问道:“他们刚刚在厢房里说了什么,才让你如此扯动心血?”
秦英摊开了双臂任由她给自己解袍,一边低声咳一边诚实道:“只是讲了两桩旧案。”
“若他们再讲与休养身体无关的话,我以后不让他们进来了。”梅三娘收拾起来秦英换下的袍子,气哼哼地站起来道。见秦英侧躺在榻上喏喏应着,一副乖巧温顺的模样,心知自己压根管不得她。梅三娘跺了跺脚,便出去任劳任怨地搓衣服了。
酉正,梅三娘进房给秦英送饭食,秦英没有动筷子,反而叫她到横架取书卷来。
梅三娘不愿让她带病看书,故意将灯搁在临窗边的小几上。
秦英不满地对她嘟囔道:“我就算躺在榻上也不是个废人。不出五日,我便要做件大事,目前还不能有丝毫松懈。”
“……那你别睡太晚。”梅三娘从她的话语中,隐约感觉到秦英正在着手布局。有些担心秦英如今没有精力,和那些虎狼之相的人角力,却只能浅浅嘱咐一声,关上房门。(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一回 再遇数情敌
第三百一十一回
秦英称病的第三天清晨,如七听说秦英病了,好像情况还很严重,便从义坊赶到兴道里探望她了。
梅三娘让管家将来人带到前院,看如七恭恭敬敬地对自己合手施礼,连忙躬身施了一礼。正视起这个身着袈裟的年青和尚,她越来越觉得此人眼熟。
“敢问法师德号上下?”梅三娘眨着眼这样问道。
“小僧如七,忝任普光寺首座。”如七收敛着目光,规规矩矩地不与女施主四目相对。
“我曾经听秦英讲过你们俩颇有渊源。”梅三娘点点头表示记住了,然后引他进了后院,推开秦英的厢房门,低声通传道,“如七法师过来看你了,就站在门外候着。”
屏风之内透过一声叹息:“请进。三娘先别离开我这里,且为客人煮茶相迎。”秦英的声音有些沙哑,大概是因昨夜咳得多了。
梅三娘刚想离开,脚步一顿,停了下来转过身,倾身换去木屐,在如七之后来到秦英的榻前,坐在红泥火炉之侧,动作熟练地起火烧起了一小锅水,用茶碾子细细研磨成团茶饼。
此时茶还并不普及,只是方外之人和风雅之士推崇。秦英占了前者,在自己的宅子里屯了许多茶,当然,她也安排掌事道人在,西华观的客堂里放了一些从南方运来的新茶,用来招待赏识茶味的客人。
如七施礼道了声有劳,便转过脸目不斜视地看着秦英,踌躇着交握双手道:“前几日见你还精神不错,怎么忽然间生了大病?”他经常在义坊中偶遇西华观主秦英。两个人不怎么交谈,互相施礼便错开了。然而这样匆匆见面便能够让人很是安心。
秦英半倚靠在墙上,双手捧着一卷兵书,不过目光没有停留在墨字上,随意地摇了摇头道:“前几日得了风寒,昨天已经被医官诊过脉,并没有大碍,只是暂时出不去宅子。”秦英毫无血色的唇吐露这样的言语,根本无法让如七信服。
她话语说得轻巧,但如七听罢皱起了眉,又拿出了随身的医箱对秦英伸出手:“可否再由小僧确诊一下?”
秦英面色瞬间冷了下来,原本就苍白的面更加如霜如雪:“……不必了。宫中的医正终究比禅医道医要正统。”她捧着书的手一抖,将自己的手腕藏进了袖中。
她很忌讳不知她真实性别的人为自己诊脉,毕竟她目前还扮着男装,一旦被人以脉象诊出是个娘子,她在朝中坊间便再也站不住脚了。
如七见她犹如小动物般竖起了毛,眼神之中充满敌意警惕,便无奈地缓和了口气,将手收回来,扣上了医箱的盖子:“那好。”
梅三娘不知道秦英为何对如七诊脉的反应如此强烈,但是秦英既然如此,肯定有她的道理,于是她适时将研墨好的茶粉倒进了锅子,便找了借口出厢房,托如七看一下锅里的茶汤,嘱咐他道,等滚水两沸便能关火。
如七向来不会拒绝别人,此时也是从善如流地应着,移坐到了红泥火炉的旁边,也拉开了和秦英的距离。
秦英暗暗松了口气,问起义坊最近进出的都有什么病症的患者。
如七一一应答,真正做到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这不厌其烦娓娓道来的态度,让秦英很是钦佩。
梅三娘出了秦英的厢房后,刚走到院子里准备收起晾晒的衣袍,便看婢仆小步行来,对自己通传道:“刚才来了一个自称殿下的人,没有任何验证身份的东西,管家将他拦在宅子门外头了,但他非要硬闯进来。夫人,这该如何是好?”
“……在正门闹起来了吗?”梅三娘看婢仆点了点头,不由得眉目一凛,搁下了手里的袍子便向着前院走。秦英和太子殿下的交情甚深,如今要进宅子的恐怕还真是李承乾。梅三娘想到这里步子便有些发软,然而强撑着到了门口。
梅三娘隔着十几步远,就感受到了李承乾身上散发出来的低气压。她曾经在萧皇后的宅子里和太子有过一面之缘,知道李承乾的脾气向来不怎么样,此时跪下来对他施了大礼,先做了伏低:
“宅中仆从不知殿下大驾光临,无意之中怠慢了殿下,我代他们给您赔个不是。”
李承乾挑了一下眉头,居高临下地瞧着秦英的正室夫人,恨得牙根痒痒,面上却装大度,应了一声将梅三娘虚扶起来,便问她能否将自己带进秦英的厢房。如今的礼数对李承乾来说,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之前他被秦英在萧皇后的宅子斥过一次,便有意地对待底下的人柔和一些,不过今天他被秦英的管家拦在外头片刻,耐心消磨完全便跳起了脚。
梅三娘低头拂去裙摆的灰尘,不卑不亢地回答道:“适逢家主在厢房内见客,殿下需要到前厅稍等一会儿了。”
李承乾知道梅三娘对秦英而言是个重要的人,给梅三娘面子也就就是给秦英面子,于是难得地保持神色不动,一边迈过秦英宅子的门槛一边叹道:“好大架子。”
秦英懒得问李承乾如何得知自己的住处,唤梅三娘将他带到了隔壁厢房暂做休息。
崔皓下午趁着弘文馆无事,也拿着欧阳大人给自己的地址,来到秦英的宅子里。然而秦英没有见他。
裴寂听房外人声如沸,笑道秦英的人缘很是不错。
陛下听说自己的长子出宫去看望秦英了,才知道秦英生病的事。只能派遣长子慰问了秦英一番,设法将他出宫的事遮掩掉。秦英没有收下李承乾拿的东西,叫他转告陛下,冬至祭天的祷词若有心要变革,便趁早在朝议上提出。
八月十四日,秦英忽然上朝来了。然而面色很是苍白。好像一阵风都能吹倒。
秦英走在高士廉身后,问他可有时间去翰林院坐坐。
苏桓已经在几天前已经和了缘师洽谈好了时间,只等着秦英把人带过来了。
第三百一十一回
秦英称病的第三天清晨,如七听说秦英病了,好像情况还很严重,便从义坊赶到兴道里探望她了。
梅三娘让管家将来人带到前院,看如七恭恭敬敬地对自己合手施礼,连忙躬身施了一礼。正视起这个身着袈裟的年青和尚,她越来越觉得此人眼熟。
“敢问法师德号上下?”梅三娘眨着眼这样问道。
“小僧如七,忝任普光寺首座。”如七收敛着目光,规规矩矩地不与女施主四目相对。
“我曾经听秦英讲过你们俩颇有渊源。”梅三娘点点头表示记住了,然后引他进了后院,推开秦英的厢房门,低声通传道,“如七法师过来看你了,就站在门外候着。”
屏风之内透过一声叹息:“请进。三娘先别离开我这里,且为客人煮茶相迎。”秦英的声音有些沙哑,大概是因昨夜咳得多了。
梅三娘刚想离开,脚步一顿,停了下来转过身,倾身换去木屐,在如七之后来到秦英的榻前,坐在红泥火炉之侧,动作熟练地起火烧起了一小锅水,用茶碾子细细研磨成团茶饼。
此时茶还并不普及,只是方外之人和风雅之士推崇。秦英占了前者,在自己的宅子里屯了许多茶,当然,她也安排掌事道人在,西华观的客堂里放了一些从南方运来的新茶,用来招待赏识茶味的客人。
如七施礼道了声有劳,便转过脸目不斜视地看着秦英,踌躇着交握双手道:“前几日见你还精神不错,怎么忽然间生了大病?”他经常在义坊中偶遇西华观主秦英。两个人不怎么交谈,互相施礼便错开了。然而这样匆匆见面便能够让人很是安心。
秦英半倚靠在墙上,双手捧着一卷兵书,不过目光没有停留在墨字上,随意地摇了摇头道:“前几日得了风寒,昨天已经被医官诊过脉,并没有大碍,只是暂时出不去宅子。”秦英毫无血色的唇吐露这样的言语,根本无法让如七信服。
她话语说得轻巧,但如七听罢皱起了眉,又拿出了随身的医箱对秦英伸出手:“可否再由小僧确诊一下?”
秦英面色瞬间冷了下来,原本就苍白的面更加如霜如雪:“……不必了。宫中的医正终究比禅医道医要正统。”她捧着书的手一抖,将自己的手腕藏进了袖中。
她很忌讳不知她真实性别的人为自己诊脉,毕竟她目前还扮着男装,一旦被人以脉象诊出是个娘子,她在朝中坊间便再也站不住脚了。
如七见她犹如小动物般竖起了毛,眼神之中充满敌意警惕,便无奈地缓和了口气,将手收回来,扣上了医箱的盖子:“那好。”
梅三娘不知道秦英为何对如七诊脉的反应如此强烈,但是秦英既然如此,肯定有她的道理,于是她适时将研墨好的茶粉倒进了锅子,便找了借口出厢房,托如七看一下锅里的茶汤,嘱咐他道,等滚水两沸便能关火。
如七向来不会拒绝别人,此时也是从善如流地应着,移坐到了红泥火炉的旁边,也拉开了和秦英的距离。
秦英暗暗松了口气,问起义坊最近进出的都有什么病症的患者。
如七一一应答,真正做到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这不厌其烦娓娓道来的态度,让秦英很是钦佩。
梅三娘出了秦英的厢房后,刚走到院子里准备收起晾晒的衣袍,便看婢仆小步行来,对自己通传道:“刚才来了一个自称殿下的人,没有任何验证身份的东西,管家将他拦在宅子门外头了,但他非要硬闯进来。夫人,这该如何是好?”
“……在正门闹起来了吗?”梅三娘看婢仆点了点头,不由得眉目一凛,搁下了手里的袍子便向着前院走。秦英和太子殿下的交情甚深,如今要进宅子的恐怕还真是李承乾。梅三娘想到这里步子便有些发软,然而强撑着到了门口。
梅三娘隔着十几步远,就感受到了李承乾身上散发出来的低气压。她曾经在萧皇后的宅子里和太子有过一面之缘,知道李承乾的脾气向来不怎么样,此时跪下来对他施了大礼,先做了伏低:
“宅中仆从不知殿下大驾光临,无意之中怠慢了殿下,我代他们给您赔个不是。”
李承乾挑了一下眉头,居高临下地瞧着秦英的正室夫人,恨得牙根痒痒,面上却装大度,应了一声将梅三娘虚扶起来,便问她能否将自己带进秦英的厢房。如今的礼数对李承乾来说,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之前他被秦英在萧皇后的宅子斥过一次,便有意地对待底下的人柔和一些,不过今天他被秦英的管家拦在外头片刻,耐心消磨完全便跳起了脚。
梅三娘低头拂去裙摆的灰尘,不卑不亢地回答道:“适逢家主在厢房内见客,殿下需要到前厅稍等一会儿了。”
李承乾知道梅三娘对秦英而言是个重要的人,给梅三娘面子也就就是给秦英面子,于是难得地保持神色不动,一边迈过秦英宅子的门槛一边叹道:“好大架子。”
秦英懒得问李承乾如何得知自己的住处,唤梅三娘将他带到了隔壁厢房暂做休息。
崔皓下午趁着弘文馆无事,也拿着欧阳大人给自己的地址,来到秦英的宅子里。然而秦英没有见他。
裴寂听房外人声如沸,笑道秦英的人缘很是不错。
陛下听说自己的长子出宫去看望秦英了,才知道秦英生病的事。只能派遣长子慰问了秦英一番,设法将他出宫的事遮掩掉。秦英没有收下李承乾拿的东西,叫他转告陛下,冬至祭天的祷词若有心要变革,便趁早在朝议上提出。
八月十四日,秦英忽然上朝来了。然而面色很是苍白。好像一阵风都能吹倒。
秦英走在高士廉身后,问他可有时间去翰林院坐坐。
苏桓已经在几天前已经和了缘师洽谈好了时间,只等着秦英把人带过来了。
(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二回 三人合成虎
第三百一十二回
李承乾这才将诏书看了一遍,虽然内心不太情愿,然而不得不承认,阿耶下诏让自己来探望秦英,设法将他出宫的事情遮掩掉,确实是做了极大妥协。
秦英见李承乾不置一词,她好言劝了两句便口干舌燥,端起杯子喝了一点水,养回了一些精神,她主动拉了拉他的袖子道:“你接了诏书,回宫之后便是要去太极宫向陛下回禀的。顺带帮我转告陛下,冬至祭天的祷词若真心想要变革,尽早在朝议提出。”
此时李承乾还想不通阿耶此举是否证明,已经不再敌视秦英,闻言只是胡乱点点头。他刚才被人打断,就把逼问秦英如何生病的事抛在了一边,不再对她提起。
她扯起嘴角露出有些虚浮的笑。八月十五宫宴前,她要把拖了许久的朝中事处理干净,也要把那些碍了自己的钉子,一个个从眼皮子底下拔除。
秦英官位区区五品,和正三品的侯君集作对,显然无异于蚍蜉撼树;不过她借着别人的手,将自己的顶头上司折腾落马还是很容易的。
这辈子的秦英从未用黑心害人,但是那个人两次三番对她不利,再如何好相与的人也不能善了,何况秦英认为自己原本就不是个脾气柔和的。
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
人若对我上善,我则若水。
……
八月十四日,秦英撑着病还未愈的身子进宫参加早朝。她的面色还是一如既往地惨白,步子也有些孱弱,整个人好像一阵风便能吹倒。然而周身的从容气质不可忽略。
祠部郎中看着秦英缓步行来,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起来,心道带薪留职对她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此人的病果然装不过一旬。
李世民往礼部的坐席间瞅了一眼,见秦英身影摇晃着坐下来,暗暗叹息曾经给长子医疾的人,如今竟然被病痛磨成了无比凄惨的模样。明明秦英的长相身量都还是个孩子,不知为何,却让人觉得她能和经历沧桑的老者平起平坐……
礼部尚书在进殿前,就已经就着她的病情,关怀过秦英一番了。此时坐在早朝的席间将腰背挺直,努力让自己能够博得陛下的注意,殊不知陛下的目光越过了自己,对着毫不起眼的秦英。
今天的早朝依旧和秦英没有什么关联,她在祠部郎中的身后跪着,老老实实做背景。过去秦英的身上没有显出病状,她咬着牙跪坐也不觉得一个时辰有多难捱;如今秦英的心口还是憋着股血气,于是朝会这一个时辰过得甚为艰难,简直和上刑一般。
陛下瞧见秦英时隔多日才上朝来,才想起前几天李承乾和自己叙话时,辗转提到了冬至祭天祷词的事。
待到朝臣们拿着朝笏上奏地七七八八,李世民清了清嗓子,便将冬至祭天大典仪式的缺点念叨了一遍。只差明说自己有意变革冬至祭天的礼制了。
礼部尚书愣愣地跪在席间半晌,终于将话头接过去了。他对陛下道,礼法祖制乃是多年传承下来的,变革虽然能够酌情而为,但是不宜过多,最多便是将冬至祭天祷词拟写地稍微简单易懂一些。
此前礼部尚书便给祠部上下官员开过会,把冬至祭天的步骤梳理一通,并且做过冬至祭天改革的备案。陛下在朝议上提出,正是中了礼部尚书的下怀。
开国不过十年,李世民也没有大刀阔斧变革祖制的意思,闻言便点头应了一声:“一切且依爱卿所言。”
祠部郎中拱手出列,在陛下面前表了决心道:“臣等愿为陛下分忧解劳。”
秦英眯着眼将目光收拢在自己的手边,她一个副手可不能抢了主角的风头。
然而秘书监魏征膝行到殿央,手持朝笏劝谏道:“冬至祭天的仪轨由来已久,连祷词也是不能变的。尚书大人莫要为了奉承迎合,而忘失历代礼部之责!”
她垂着头默默感叹,魏大人还真是朝堂中的清流,专和陛下以及诸多官员打对台。不过谁知道他是故作清高,还是真正清流?魏征两次为秦英发过声,并非是他要给秦英卖人情,只是要凸显自己与众不同的清流身份。
礼部尚书年纪比魏征大,胡子一颤一颤地端着朝笏,先是向李世民叩首,之后转头直视魏征道:“为人臣者难道不该顺应陛下的合理要求?魏大人莫要信口雌黄。”
“祖制岂是说变就变的?”魏征不甘示弱地回瞪着礼部尚书道。
眼看两个人要就着这个事情掐起来,李世民不得不挥手圆场,语气淡然地对底下在座的官员道:“其他爱卿有何谏言?”
侯君集抬起头,用余光看了秦英一眼。秦英身为礼部祠部员外郎,但是刚才礼部祠部郎中出列之时,她没有跟着表态,是否因为她已经料到事情的发展不会那么顺利,提前选择隔岸观火、作壁上观?
高士廉沉吟了一会儿,出列跪在礼部尚书的旁边。他心中并不将礼法看得那么崇高。若祖制半点不可违,那么陛下以太上皇第二子的身份,又是如何登地皇位?
“臣以为,冬至祭天祷词可以缩短精简。”高士廉长跪道,“前朝炀帝未能完成冬至祭天仪式,乃亡国不详之兆。当今陛下纵然在七日的沐浴斋戒中潜心念诵祷词,若出了纰漏仪式只能进行一半,陛下还有礼部官员,便要面对修史者的刀笔之伐。”
李世民很不愿意别人将他和表叔搁在一起比较,然而这几年他已经被迫听习惯了,忍下火气也就罢了。而且高士廉今年刚从宜州回来,李世民提拔他升任户部尚书还没有多久,现在没法驳他的面子。
长孙国舅很会察言观色,瞧出李世民神色隐约不悦,便没有像往常似的附议高士廉。
“改革一事稍后再议吧,众爱卿若无事启奏便退朝。”李世民遣散了殿央跪着的人道。
秦英看完一番热闹,便在一片井然有序的步履声中走出了两仪殿。她丝毫不关心冬至祭天的祷词是否要改革。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她现在想的只有满腹算计。
盘膝坐在了两仪殿的廊下,她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潮汹涌攒动,感慨这朝堂明面上和暗地里都不太平——做陛下的不喜臣子结党结派,然而臣子不结党结派,如何在朝廷偌大的漩涡里自保?
侯君集走过秦英所在的位置时,特意蹲下道了一声秦大人好眼力,便绕到殿后去参加小朝会了。
秦英没为他毫无营养的话,浪费自己的精力揣摩话外之意,只是半合了双目,等高士廉开完小朝会,再请他到翰林院叙话。
那天苏桓和欧阳大人来兴道里,秦英便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了。
欧阳大人没有出言反对,便是默许了秦英和苏桓拿着高士廉的把柄交涉。
苏桓看望了秦英回到翰林院,便再次找了缘师合计,要如何联手将高士廉拿捏住。
了缘师是个方外地不能再方外的僧人,然而他的一部分心始终停留在方内,也被秦英和苏桓拖下了水。
秦英在廊下守了大约半个时辰,看高士廉的身影从廊柱后踱步出来。她起身迎到高士廉的对面,低首拱手施礼道:“高大人可否有空闲,到翰林院一坐?”
高士廉稍微犹豫了一下便点点头。他刚回京的时候,便知道了最近有人在朝中和坊间风头正劲,然而年纪不过十三四岁。他当初没有见到秦英便已经听说她的高名。时值秦英在远赴新罗的车队中,高士廉无缘得见这个小子,心中生出浓烈的好奇。
秦英回到了长安,先是在圜丘做了一场轰动长安的祭祀。高士廉和那些坊间中人一起围观,高处的秦英峨冠博带,黑白道袍正在当风,一派凛凛仙姿,让人只是一见便止不住心向往之。难以相信她的年纪能有如此作为。
她之后每天虽然上朝,却没有之前那么夺目耀眼了。高士廉却没有放松对她的关注。因为他已经预见了此人未来十年会有更大成就。他想要亲眼看她,如何一步步地走到更高处。
高士廉默默地站在远处观望着秦英,却从未想过和她搭上什么关系,更没有想过在朝中如高岭白雪般不易亲近的秦英,有一天能主动对自己发出邀约之请。
但他转念便有了判断。今天陛下在朝议间提出了冬至祭天的改革,自己顶了礼部尚书改革祷词的言论,而秦英身为礼部祠部官员,应该是有与之相关的事要和自己讨论吧。
他没有深思秦英为何不请自己去东西市的茶馆,而是要进“世外桃源”之称的翰林院。
秦英见状微笑,露出一颗小巧虎牙,道:“多谢大人肯赏光。”她的第一步计划请君入瓮,已经成功实施了。
“秦大人先请。”高士廉人如其名,乃是善于礼贤下士的,在秦英这个五品官员的眼前,并不摆什么官架子,微微倾身回了一礼道,让秦英为自己引路进了翰林院。
两年前房玄龄和高士廉合伙,将欧阳大人调进了翰林院,然这俩罪魁祸首,却没有去过一次翰林院。事实真是讽刺。
秦英出示了自己的鱼符,将高士廉带到翰林院,一路行到了前院的棋室,轻轻敲了几下门,秦英拉开门退了一步,让高士廉先行入内。
看着棋室的小几之侧已经坐了两个自己不认识的人,高士廉诧异地转眸对身后的秦英道:“秦大人这是何意?”
她换下了官靴关好棋室的门,坐在小几前不答反问道:“高大人可还记得两年前的一场旧事?”
高士廉已经感受到自己盲目应邀,是个不太明智的选择,如今却也只能硬着头皮,顶着两个陌生人审视自己的目光坐在秦英的手边,强装镇静地道:“两年前的事情多了去了。”
“与您有关、与翰林院有关的只怕仅有一件。”秦英动作舒缓地执了茶壶,亲自给高士廉斟了一杯温热茶汤道。
苏桓简单地为高士廉介绍了一下自己是谁,然后板着严肃至极的脸道:“两年前欧阳大人忽然从弘文馆学士,变为翰林院长史,此间有无高大人的功劳呢?”
了缘师看高士廉不出秦英所料地在额角处出了一层细汗,再接再厉接着他的话头道:
“欧阳大人在翰林院担任长史的两年中不曾为诸位待诏开过会,不曾为翰林院诸人谋过前途,一味闷在后院的小竹林磨炼碑刻技艺,今天见过的人说过的话,隔一天便忘记了。这与坊间常见的健忘还不太相同。高大人可知这是什么病症?”
高士廉用袖子微微擦了一番汗,深呼了一口气,不让自己在三个小辈之前乱了阵脚,问道:“在座的翰林院待诏是觉得,欧阳大人调进翰林院,乃至精神恍惚不清都与我有关?”
秦英神色认真地摇头道:“不只有高大人一个。”接着她将自己几个月前,趁着出宫沐休的三天中,借萧皇后的名义请房玄龄赴了一场晚宴的事讲出来,并且道:
“那夜宴罢,我有幸将房仆射送到他所住的坊里街口。我问过他两年前朝中发生了何事,欧阳大人又在其中占据了什么位置。房仆射已经据实已告了。如今高大人不妨也坦诚开来,让此事有个对证。”
高士廉不信房玄龄会把发誓永不告人的事,对秦英说个彻底,但是秦英的面色那么笃定从容,让高士廉不得不抛弃了坚定立场,结结巴巴地道:“你提到两年前的那件旧事是有什么意图?”
活了大半辈子的高士廉,还从未遇到过三个小辈成虎狼之势,将自己包围在密不透风的小圈子里,对自己大展风头。让他有种自己若不乖乖就范,就会被正法的感觉。
秦英再次微笑起来:“高大人如今已经是户部尚书了。我等刚好知道了高大人的一桩秘辛,若高大人能为我等做一件小事,我等便将秘辛当做从未发生。”
(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三回 误以为背叛
第三百一十三回
次日八月十五,早朝照常进行,秦英带病参议。
高士廉呈书于陛下,目前平康坊虽然已经取缔了私妓营生,然而还有一些官员沉迷其间不能自拔,甚是有碍观瞻,望陛下能减少春阁数量,放一些年纪见长的艺妓回归良籍。
陛下斟酌了一番但没有立刻决断,只是让朝臣各抒己见。身为户部尚书的高士廉是面招风旗帜,朝议几乎呈现一边倾倒的状况。
侯君集难得地没有掺和进纷争之中,学着李靖在所有事上缄口沉默。虽然侯君集过去很喜欢去平康坊,然而自从经历过那次官妓杀人未遂的重创,对平康坊已经有了严重的心理阴影,再是好色也最多就是将年轻妓子包养在后宅。
于是平康坊春阁数量多少,和侯君集一点关联都没有。
祠部郎中听着殿央热切的议论,后背则冷汗如雨。他在平康坊可是鼎鼎有名的金主儿。无数艺妓提到他都是一脸春·色·荡·漾。若某些春阁的艺妓回归良籍,把自己的事情抖出来,那他的官身还有保障吗?
秦英看着前面的祠部郎中微微发抖的身形,嘴角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多日前她去平康坊的钟露阁,给艺妓们送玄都观的桃子。从后院转进前厅,正好瞧见了祠部郎中从钟露阁的二楼下来。她适时闪身进了帘幕纱帐,避开了他而且视若不见。
朝中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官员们可以进平康坊消遣,然而不得会面。
侯君集一年前拉着党羽进平康坊钟露阁,就被御史台的清廉官员弹劾过。不过陛下念在侯君集多年随自己征战沙场,只是告诫他几句了事。
朝臣们若想党羽和美色兼得其实有个法子。就是在宅子中组织夜宴,将艺妓请进府邸,或奏乐或陪宴。
然侯君集和梅三娘的事情爆发后,不少京官就对请艺妓赴宴讳莫如深了,大多是偷偷摸摸一个人去平康坊,还要时刻提防着被朝员看见。
秦英那时撞到了祠部郎中去平康坊,没有想着以此做挟。不过目前秦英已经改了主意。
他找自己的不痛快,她也要好生报复回来。
只要钟露阁的艺妓脱离平康坊,秦英稍微动作一下手腕,就能让祠部郎中身败名裂,再无和自己争抢官职的余地。
陛下听过一刻朝臣的论点,挥挥手道高大人的提议甚佳,只是此事散朝以后还需再议。
秦英知道减少平康坊春阁数量,放艺妓们回归良籍,并不是容易事。平康坊任何一家做大的春阁背后,都有不小的政治势力。何况,艺妓们的身份也多为罪臣之后,被牵连才会落入贱籍沦落风尘。
但她相信陛下既然肯采纳高士廉的谏言,必然会有所作为。上辈子的秦英已经见证了多次陛下革新敝制。由此可知,他的骨子里对传统这个字眼儿并没有那么多尊崇。
朝会以后秦英穿着官服,去久别多日的西华观溜了一圈。
观中的道人们见了秦英一个个都忍不住长抒己怀,纷纷表达自己对观主的思念之情。
秦英听到那些肉麻的话语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叫道人们该干啥干啥去,她独自去义坊看了看,发现义坊如今的患者有所下降。
她起初没有放在心上,然而让两个掌事道人来自己的厢房报账查对之时,听说了桩荒谬事,肝火便蹭蹭地窜起来,简直要逼她再吐一回血。
“在我卧榻养病的那几天,大兴善寺开了有关佛道的俗讲,还将我编排了进去?”秦英面色冰冷地重复着掌事道人的话,慢悠悠地端起杯子喝点茶压下火气,“具体怎么说的?”
两个掌事道人知晓秦英的身子还虚弱着,并不愿让她为佛门挑衅而气恼,不过秦英既然问起了义坊患者减少的情况,他们不得不提起大兴善寺开办俗讲这件事。现在听秦英语气不善,他们都后悔自己对观主太过诚实了。
某个道人性子耿直,将大兴善寺给秦英扣的帽子,照着原样儿直接搬了过来,道:“西华观主道貌岸然,欲盖弥彰。虽然身为道士,却不住于道观。得了陛下赏赐的财帛,还在观中大兴土木。不守戒律购宅娶妻,出入衢路车驾接送。”
秦英重重地将手中茶盏放在小几上,哼笑一声:“他们这是在嫉妒我吗?”上述每一条她都供认不讳,然而这些与佛门之人何干?
她不住道观是因为每天卯时上朝不便。她用财帛兴修太一殿是因为要守自己许下的承诺。她金屋藏娇是因为早就以此和萧皇后做了交易。她随行伴有车驾是因为修行散尽身体无法负担巨大损耗。
另一个道人看秦英动了真怒,索性破罐子破摔,将佛门抨击观主的话补充完:“……他们还怀疑观主您的度牒有假,说羽冠与女冠不分。”
“羽冠和女冠不分……”秦英紧紧攥起了拳。他们只差将她的真实身份大白于天下了!
她早就该想到,如七前几天来兴道里是有所图谋的,他背后定有人指使。可恨自己竟然被他蒙蔽,轻易将自己的性别告诉了他。心中恨意大涨,秦英攥起的拳隐隐在抖。
两个道人看秦英面色几度变化,自知失言,赶紧起身扶住了她高声唤道:“观主!”
秦英垂着眼帘,咳了几声哑声道:“如此卑鄙的手段也能使出来,是我小看了他们。”
她被人搀扶着坐进了停在侧门的车驾,沉着脸吩咐车夫道:“带我去一趟普光寺。”秦英不甘心自己被如七彻头彻尾地欺骗了,想亲自去普光寺询问,如七前几天来看望自己,是否存了别的用意。只要她得到他否定的回答,她便依然信任他。
然而秦英敲门时如七并不在普光寺,应门的小沙弥将她请到了客堂暂坐。秦英一心认为他是做了亏心事不敢见自己。当下给如七留了帛书道,两人恩断义绝,她再不想在义坊中看见他了。
如七知道弘福寺前几天俗讲谤讥了秦英,想着等她病好再和她解释,却不想秦英已经怒气冲冲地写信断交。此后他几番去西华观和兴道里递帖子,她都闭门不见。
——两年前因缘汇聚他们相遇,两年后因缘消散他们离别。
秦英的名誉有损,进出西华观义坊的患者渐渐少了,最后甚至西华观也受到影响,香火鼎盛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西华观因秦英而闻名长安,也因秦英而败落长安。正如秦英初因大兴善寺名扬,终因大兴善寺名毁。
太医署见西华观的义坊颓败,勉强维持便是浪费人力,便想将义坊转开到别处。正巧普光寺主昙藏师与太医署的王太医洽谈,两方很快定了新的协议。太医署单方毁约,付给西华观为数不多的财帛作为补偿。
秦英知晓此事以后,将自己关在太一殿。刘允知道最近西华观香火不济,也知道她好面子,躲在二楼打坐没有出面安慰她。
过了七八天,秦英陪着梅三娘在东市洗心斋采买。如七和秦英偶遇。
秦英支开梅三娘后对他苦笑道:“我原以为佛道两家是可以相合的,怎知方外之人为了生存于方内,也必须互相倾辄。”
如七想要解释不是自己有意背叛她,但拙于口舌,没等说完就看她背身离去。(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四回 起心生疑惑
第三百一十四回
时间回转到八月十五中秋宫宴。陛下在太一殿宴请群臣及他们的妻子儿女。
秦英身为从五品下的礼部官员也在宫宴邀请之列。然而她推说自己这两天已是带病上朝,中秋宫宴不能成行。
陛下听罢也没有勉强。
中午秦英回兴道里的宅子用饭。晚间她在梅三娘的帮助下换了女装,与裴寂一起进宫赴宴。
簪花娘子早早地在太极殿外等着他们到来。看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上前热切地挽住了秦英的胳膊,又将阿耶带到了自己的另一边。
秦英目不斜视地进殿,没有去管席间诸人看到她时,那惊讶的表情。
李承乾见秦英光明正大地穿着齐胸襦裙来参加宫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记得李承乾昨天还派人打听秦英八月十五是否赴宴,得到的是否定回复。
惊鸿一面,只是短短瞬间。
秦英很快进了对面的绣帐,和簪花娘子一道坐在世家贵女中。
李世民忙着应对朝臣的攀谈,没有注意到殿前刚刚走过一个眼熟的小娘子。
然而在绣帐另一边的长孙皇后,看到款款行来的簪花娘子手边是谁,一下子就变了颜色。
秦英出门前特意在平头履底垫起一层,让她看起来比平常高了一点,还化了当下流行的红妆。素颜和施粉的区别很大,然而这样的秦英,并不能顺利瞒过慧眼如炬的长孙皇后。
瞧着秦英仪态端方地向自己行跪拜大礼,长孙皇后整顿了好久思绪才开口问道:“你叫什么?”
“河东裴家澜娘。”秦英直起身子毕恭毕敬地道。
虽然这个小娘子进退有度地如同真正的大家闺秀,与那个动辄叱咤朝堂的秦姓官员判若两人,但是长孙皇后心中的疑惑,迟迟无法排遣而去。
簪花娘子和长孙皇后关系不错,见状将秦英扶到了一边,自己朝长孙皇后行礼,解释道这是她的远房堂妹,家父在益州时收留她在身边,回京时顺道将人捎到了长安。
长孙皇后将信将疑地看了秦英一眼,扯了扯嘴角微笑着让她们落座。
秦英远离长孙皇后,坐下来才稍微松了口气。往左右看了看,想找郑如,那个在八月初八赏菊会上和自己相处不错的小娘子。
然而秦英一转头,就发现隔着两个娘子的左边,坐着苏芷嫣。她也正好看到秦英,露出一个温婉礼貌的笑,秦英却不动声色地错开了视线。
秦英不愿意和她保持陌生的友好,哪怕是片刻假装。
夜宴中,李承乾频频伸了脖子去看对面的绣帐,秦英的身影绰约可见。
她感受到他的灼灼目光,抬起了银质筷子对他招了招手。
这时李承乾便知参宴的贵女确实是她,心里疑惑重重,于是盛在高脚盏的珍馐美馔,都不及对面的人一丝一毫。
宴过一半便有贵女陆续离席出去透风,顺带与知心的友人叙话。秦英独自走在太极殿外的高台散心,刚好在转角处遇到了李承乾。
她对他施了一礼,开口时嘴角弯着恰到好处的弧度,客气而又不疏离:“太子殿下看起来对今夜的宫宴兴致不高。”
李承乾微微颔首,伸手拉着她的窄袖,将她带到无人打扰的地方,抬起头叹道:“月圆之时若只拘于殿内,目光是否太过短浅了?”
“……短浅自然有短浅的妙处。”秦英任由他牵住,极其自然地接过了话头,也抬起脸看向渲染秋黄的圆月。
他状若随意地把目光从圆月转到身边的秦英,道:“坊间传闻西华观主不是羽冠乃是女冠,不知裴家娘子如何看待?”刚才李承乾已经主动下座给裴寂敬酒了,趁机问道和他同入宫宴的小娘子是何人,由此得知了秦英的新身份。
上次在丽正殿里她对他道,再见之时,便非秦英。现在他才晓得这句话有什么深意。
“其中谬误与否,殿下应该比奴更加清楚。”秦英眨了眨眼笑起来,今夜的她为了宫宴画起红妆,容貌比过去出挑了许多,然而李承乾竟然有些怀念素面朝天的秦英,因为那样的她更真实。
“据说西华观后院的义坊要迁往别处,裴家娘子可知真假?”
李承乾踩了秦英的痛脚,她再也无法展露笑颜。她没有听说义坊要迁往别处的消息,然而现在西华观的患者锐减,太医署提出毁约,大概是势在必行的。李承乾的话撕开了真相,让她直视起无可逃避的未来。
他将身子僵硬的她往自己的怀里一抱,伸手揽着她,缓缓拍着秦英的后背道:“不过是半坊道观,我能帮你恢复原样。”只要是她想要的,他会拼尽全力地满足于她。
秦英本没想哭,但是被他温和地哄着,眼泪就像断线珠子似的接连不断掉了下来。她吸了吸鼻子,用帕子擦了一下通红眼眶道:“殿下能预见还未发生的事,但是能够改变吗?”
“等我。”李承乾的唇凑在她的鬓发间轻声耳语道。
从远处看去,两个人互相依偎着站在圆月下,便唯美缱绻如一道画卷。
……
中秋宫宴三天以后,钟露阁在内的几大有名春阁被查封,年岁大于十八的艺妓们统统回归良籍。
艺妓们排队在户部签字时,泄露了礼部祠部郎中曾在多处春阁,打听各个官署大人的性情喜好。高士廉得知了此事,状告祠部郎中不务正业专行险路,御史台和大理寺介入调查,祠部郎中遭遇停职查看。此后祠部郎中便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少日子。
礼部祠部郎中风波过去后的第五天,三省批下改革冬至祭天祷词的诏书,秦英被高士廉举荐祠部郎中,她重新坐上了礼部祠部的一把手,主管拟写祷词之务。
秦英这些天一直喝着汤药,病情还是不好不坏地吊着,不过无碍于管理下面的人查阅各种文献,整理历朝祭天的资料。
义坊迁到普光寺,西华观元气大伤,殿宇的香火和秦英的病情一样,起起落落,终是不离“衰”这一字。
十二月,陛下带着长孙皇后等眷属到骊山行官泡温泉。留太子李承乾监国。(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五回 雨露要均沾
第三百一十五回
礼部祠部郎中匆匆昙花一现,就被秦英重新夺回了位置,大理寺和御史台经过半个月的调查取证,断定此人为了取仕投机取巧,有意攀附各个官署的长史大人。这宗案卷呈报到陛下那里后,这个倒霉人连降两级,被贬为七品官员,赴南边某州任职。
礼部祠部长史由此空置,适逢高士廉举荐秦英,她便毫无压力地成为祠部一把手,统领底下的官员拟写冬至祭天祷词。
正所谓有得必有失。秦英好容易在朝廷站稳脚跟,坊间的观主之职则有些难当。
西华观的义坊和香火俱被普光寺抢了过去。
身为西华观观主的秦英,看普光寺的首座如七自然很是不爽。偏偏她已经写帛书道和他恩断义绝,怨怒之气无处发泄,每次乘车路过普光寺,都会紧紧地抿着嘴板着脸。
秦英当然晓得自己这样于事无补,但是凭她一个坏了名声的人,要重振西华观,根本是回天乏术的。
她在西华观倾颓成势的时候去拜见过玄都观主,问他可有什么法子挽救。
只见他抬起手捋着胡子,瞥了秦英一眼道:“……若这个法子要你放下所得到的一切,你肯不肯舍得?”大兴善寺和玄都观是隔壁坊。他基本是第一时间,就知道秦英被佛门之人黑了。不过他们攻击秦英也是有据可依,他想为她洗白也是无能为力,仅能靠秦英自己。
秦英再施一礼恭敬道:“观主不妨直言相告。”
玄都观主瞧着她结了包髻的发顶,长长地叹一口气:“遣散了你宅院里的一群姬妾,坊间的谣言不出一个月便会慢慢散去。”他指的是“姬妾”,是秦英在宅子中收留的平康坊钟露阁艺妓。
当初平康坊钟露阁垮了,那些才貌并佳的艺妓回归良籍,可是让东西市的茶馆引发一阵讨论。最后谁能抱得美人归,更是在各种压庄赌局里常见。
但让方内之士倾慕已久的艺妓们,全都让一个方外之人带回宅子了。
且不论秦英包揽她们进门能不能雨露均沾,光是这份儿土豪劲就让别人很是眼热。
于是西华观主秦英又被当做了好久茶余饭后的谈资,骂她身为道士和诸多艺妓纠缠不清的人居多,在她是羽冠还是女冠的问题上纠结的人却是逐渐少了。
秦英总被调侃,这也连累了西华观全体道人,被当做没有戒律约束的反面例子,更让西华观的香火更为寥落。
钟露阁的艺妓们和秦英有两辈子的交情。秦英不可能任由艺妓们回归良籍后,被那些附庸风雅的人抬进后宅,当做可以随意赏玩的物件儿。只好将她们安置在自己宅子里,这样她们刚好也能与梅三娘作伴。
秦英犹豫了一会儿闭上眼缓缓道:“恕我无法做到。”
观主摇头哂笑了一声:“我猜到你会这样说了。万般身外之物你都能放下,唯独‘情劫’你过不去。你既然做出了选择,便要承担相应后果。”
秦英点点头,睁开眼时目光是一片清明。
她身处方内与方外的夹缝,必然在一些事情上无法两全。背负骂名又如何,过去的自己并非没被骂过。她上辈子浑浑噩噩,但这辈子问心无愧。
观主眯着眼喝了一口香气馥郁的茶汤,扣了扣小几安慰她道:“你不用太担心西华观。到了年底你自己争气些,旁边还有贵人提携,转运便是极为顺利的。”
秦英道谢,将自己身前的一盏白水饮去,午饭没有留用便告辞了。她如今骂名高于清名,和玄都观主来往都是暗地而为的。
回了兴道里的宅子,看后院聚集着三四个娘子,不知在做什么,人声一派热闹,秦英勾起嘴角笑起来,只有此时她能忘怀低落的心情。
梅三娘端着盛了果子的香案从廊下走出来,抬头四顾瞧见了秦英,远远地对她招呼道:“我们在玩儿六傅棋。”
秦英也没有去厢房换下官服,走进亭子,坐在小几前看她们下的情形如何,之后佯装嗔怪地皱眉道:“你们光知道玩,后院还有裴大人休息着,声音也不知收着些。”
梅三娘将案上的果子分给诸位娘子,又给秦英端了一杯温水,看着她缓缓饮一口,道:“裴大人有堇色和陌香陪着呢,我们在亭子里下棋距离也远,不会打扰到裴大人。”
“陌香一不会讲话,二不会做事,怎么会在裴大人那里?”秦英看了看在座的人,确然没有发现这两个身影,然后疑惑地问道。
秦英在钟露阁时最佩服的便是陌香,然而陌香身为钟露阁的头牌性子极为冷淡,给旁人一种不善为人处世的感觉。了解陌香的人便能知道,陌香心里明镜似的,只是懒得应付。
拿着棋子的苏芩一着下错,懊恼地揉着自己的额角,啃了一口甜柿子含糊道:“她只要安安静静地听别人讲话做事就好了。”
“这倒也是。”秦英笑着将苏芩摆错的棋子纠正到一精妙处。
坐在苏芩对面执棋的阿碧拍了拍案,鼓着腮帮子几乎要从垫子上跳起来:“你偏心苏芩也太明显了!”
秦英往梅三娘的身边缩了缩,一不留神就说了句暧昧的话:“爱屋及乌。”
阿碧吃惊地张大了嘴,这副样子好像可以把整个柿子都囫囵吞掉,愣了半晌,阿碧的目光逡巡着秦英和苏芩,嘿了一声笑道:“——你们以后可以做亲家了。”
在这群钟露阁艺妓进宅子以后,秦英就开诚布公地把自己认识的人,和她们的关联讲了一遍。翰林院待诏了缘师和堇色是青梅竹马;翰林院待诏苏桓和苏芩是堂兄妹。这两个平常宅在翰林院的人听说秦英将人安置在家,已经来兴道里看望过两轮了。
这些娘子对了缘师还有苏桓都熟识。
秦英连忙摆手辩驳道:“我和苏桓只是死党罢了。”
然而阿碧涂了丹蔻的手指摇了一摇,笑意盎然地瞧着秦英道:“死党就死党,说这句话的时候为何要脸红?”阿碧揪着秦英的话头不放松了,这也是报复秦英刚才给苏芩改变棋路。
不知何时陌香来了,站在苏芩的身后支着下巴,语气淡然地毒舌道:“你堂兄的棋艺这样好,你却乏善可陈。奇也怪哉。”
苏芩闻言马上红了脸。(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六回 属意修明堂
第三百一十六回
秦英收留钟露阁艺妓的事情传进东宫时,李承乾气得鼻子都要歪了。
——她这么做肯定是存心的!在宅子里养个正室夫人还不够,把整个春阁的艺妓放在后院作为姬妾,她是把自己当成死的吗?
李承乾闷头看了一晚上的书心情才缓和了一些,但某个暗搓搓的念头迟迟无法抹去:以后他到了年纪也广纳后宫,起码加在一起要比秦英宅子里的娘子多!
当然这是很后话了。现在的李承乾只能干巴巴地看着秦英坐拥无数。
……
十月某天,陛下在朝议中提起了一桩事,关于修建明堂。
如今的礼制是这样写的:冬至在圜丘祭天,正月辛日在南郊祈谷,孟夏在南郊萼祀,季秋在明堂大享。
前朝便想修建明堂,不过因为重重阻碍没有实施。
李世民看四海初平就有些心痒,想建明堂昭告天下上帝,以彰显自己的功德。他深思熟虑了一个月,最后还是绷不住,把这件心事讲了出来,并且征求各位官员,尤其是礼部官员的意见。
然而礼部祠部郎中落马以后,礼部官员都很懂得明哲保身,三缄其口,静观其变。
这时太子中允孔颖达上前跪拜施礼,反对铺张钱帛,动用人工大兴土木之造。
然而清流魏征则一反之前激烈抨击改革祖制的态度,认为陛下修建明堂是利大于弊的。
秦英觉得魏征如此,正是努力在维护礼制。贞观年号已经挂了五年,朝廷没有拨款修建明堂。于是礼制书卷上这样写,祭祀却都是在圜丘和南郊举行,丝毫没有和明堂搭上边儿。若是明堂建好了,以后便能严丝合缝地完成四季礼制。
他们两个的观点,也代表了陛下的心理矛盾。谁也不占理,只是看谁的口齿比较灵便。
作为朝中出了名的勇士,魏征用一刻把孔颖达念叨地步步退败,才回到自己的座位。
陛下看着底下的官员乌压压地坐着,朝议却是一片沉默,觉得修建明堂这件事,还没有到真正提进日程的时候,轻咳一声便让别的官员继续上奏了。
秦英默默地跪坐在礼部尚书后头,等下朝后便去找太子中允孔颖达了。
她上辈子时和太子中允孔颖达有过数面之缘,不过这辈子她只是和他在宫宴上喝过几杯酒。毕竟官署不同,他们并非同僚,有浅薄的杯酒交情便已经是难得了。
孔颖达落在了一班朝臣后面缓缓走着。
秦英率先唤了一声,看他回头便躬身施礼道:“大人刚才在朝议之时当仁不让,秦某佩服不已。”
他想到自己被魏征步步紧逼的情形,回了一礼后,扼腕叹了口气道:“秦大人不知孔某心里苦啊。”
“我等礼官在其位却不得谋其政,也自是有一番苦楚。”秦英站到他的身旁学着他的口吻道。
孔颖达见秦英跟上了自己,提步和她一道往太极宫外去:“经你这样一提,我发现自己倒是不在其位偏谋其政了。难怪会被那田舍翁喷地凄惨淋漓。”他在左春坊供职,和秦英算是过去的同僚,语气中显得颇为熟络,但是分寸拿捏地很好,不会让秦英产生反感。
秦英拢着袖子笑起来,语调轻快:“魏大人讲话向来犀利,就连陛下都有些畏惧。何况我们这些不善舌战的人?”
事实证明她安抚人心很有一套,孔颖达随即也笑了,慢慢地收住笑容他谨慎地问道:“秦大人过来找孔某,并不只是为了宽慰失意之人吧。”
此时秦英抬起头朝他眨了下眼,一副独属于少年人的顽皮流露无余:“我有一策献给孔大人,只是不知孔大人是否愿意接。”
她觉得这两年动土造木为时过早,便准备和孔颖达在这件事上统一战线。而且她也不愿让魏征一人占据偌大的朝议,使之变为单调的一言堂。
孔颖达稍微伏低了身,做出谦逊姿态道:“秦大人腹里有话便直说好了。”
秦英默默地跪坐在礼部尚书后头,等下朝后便去找太子中允孔颖达了。
她上辈子时和太子中允孔颖达有过数面之缘,不过这辈子她只是和他在宫宴上喝过几杯酒。毕竟官署不同,他们并非同僚,有浅薄的杯酒交情便已经是难得了。
孔颖达落在了一班朝臣后面缓缓走着。
秦英率先唤了一声,看他回头便躬身施礼道:“大人刚才在朝议之时当仁不让,秦某佩服不已。”
他想到自己被魏征步步紧逼的情形,回了一礼后,扼腕叹了口气道:“秦大人不知孔某心里苦啊。”
“我等礼官在其位却不得谋其政,也自是有一番苦楚。”秦英站到他的身旁学着他的口吻道。
孔颖达见秦英跟上了自己,提步和她一道往太极宫外去:“经你这样一提,我发现自己倒是不在其位偏谋其政了。难怪会被那田舍翁喷地凄惨淋漓。”他在左春坊供职,和秦英算是过去的同僚,语气中显得颇为熟络,但是分寸拿捏地很好,不会让秦英产生反感。
秦英拢着袖子笑起来,语调轻快:“魏大人讲话向来犀利,就连陛下都有些畏惧。何况我们这些不善舌战的人?”
事实证明她安抚人心很有一套,孔颖达随即也笑了,慢慢地收住笑容他谨慎地问道:“秦大人过来找孔某,并不只是为了宽慰失意之人吧。”
此时秦英抬起头朝他眨了下眼,一副独属于少年人的顽皮流露无余:“我有一策献给孔大人,只是不知孔大人是否愿意接。”
她觉得这两年动土造木为时过早,便准备和孔颖达在这件事上统一战线。而且她也不愿让魏征一人占据偌大的朝议,使之变为单调的一言堂。
孔颖达稍微伏低了身,做出谦逊姿态道:“秦大人腹里有话便直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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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七回 枯燥的仪式
第三百一十七回
在孔颖达上书的当天下午,魏征也呈上了自己的一封书表:
“稽诸古训,参以旧图,其上圆下方,复庙重屋,百虑一致,异轸同归。洎当涂膺箓,未遑斯礼;典午聿兴,无所取则。裴頠以诸儒持论,异端蜂起,是非舛互,靡所适从,遂乃以人废言,止为一殿。
“宋、齐即仍其旧,梁、陈遵而不改。虽严配有所,祭享不匮,求之典则,道实未弘。夫孝因心生,礼缘情立。心不可极,故备物以表其诚;情无以尽,故饰宫以广其敬。宣尼美意,其在兹乎!
“臣等亲奉德音,令参大议,思竭尘露,微增山海。凡圣人有作,义重随时,万物斯睹,事资通变。若据蔡邕之说,则至理失于文繁;若依裴頠所为,则又伤于质略。求之情理,未允厥中。
“今之所议,非无用舍。请为五室重屋,上圆下方,既体有则象,又事多故实。下室备布政之居,上堂为祭天之所,人神不杂,礼亦宜之。其高下广袤之规,几筵尺丈之制,则并随时立法,因事制宜。自我而作,何必师古。廓千载之疑议,为百王之懿范。
“不使泰山之下,惟闻黄帝之法;汶水之上,独称汉武之图。则通乎神明,庶几可俟,子来经始,成之不日。”
两个人的观点僵持不下,李世民看着两张长长的折子很是头疼。
秦英站在孔颖达这边,得知修建明堂迟迟没有一个决断,心中再是焦急也是无济于事,只好不动声色地在朝堂上装老实。
她记得上辈子自己在宫中呆了将近十年,并没见明堂修建起来。也就意味着这个工程说被什么耽搁了。然而具体是怎么回事,她当时在翰林院一无所知。
如今秦英隐隐感觉,孔颖达阻拦陛下修建明堂,应该是螳臂当车。试问大势所趋之下,以一人之力如何能够挽回狂澜?
这几天的朝议,诸官员就着明堂的土木构造,发表出了无数种论调,此事因无关对错,崇古与翻新各有支持者,哪方也不能说服另一方,李世民被吵得心烦不已,无奈搁浅议案。
终于是让秦英上辈子的记忆得到了印证。
……
十一月冬至,天色霜白欲雪。
五品以下的京官享受七天假期,然而五品及以上的京官则要陪着陛下斋戒。祭前七天便要开始戒酒忌荤,且不与妻妾同房而寝。官员和陛下的斋戒有着严格的规定。散斋四日,致斋三日。
秦英本身便是礼官,作为陪祀是义不容辞的。这七天秦英既要忙着和其它官署的人沟通,还要保持身心清净,后来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虽然冬天穿地多些,然而她弱不禁风的模样还是很明显。
幸好她所用的汤药本身就有补气益血的功效,否则她肯定吃不消这样劳累的公差。
秦英在冬至祭天前三天,就已经和诸多礼官来到圜丘这边了。每天吃的是清汤寡水,做的事却比牛马还多。这就是陪祀礼官的命运。
祭天前三天,负责陛下行辕的尚舍直长和奉御赶赴圜丘,准备陛下的落脚之所;卫尉安排文武官员和祀官、参祀者的临时住处,还要在通往圜丘的两条主道上布置馔食纱幔。
祭天前两天,太常令将钟鼓方响等物摆在应有的位置;右校扫洒祭坛里外四周;郊社令在燎坛上燃起明亮柴火。
祭天前一天,各个祭祀人员和祭祀牲畜便要排演好了。下午申时后,太史令和郊社令衣常服,率领各自的从属官员,将天帝的神位敬放于祭坛北方。
省牲之日。午后二刻,禁断行人。郊社令丞帅府史三人、诸仪二人以及斋郎,把樽罍洗篚幂这些用具放在专用的位子上,之后三刻省牲器,偈者赞引还有诸引祀官,公卿以下俱立于东门下,太祝和廪牺令把等会要宰割的牲畜拉到相应的地方。
祭祀之日,未明十刻,太官令帅宰人以鸾刀割牲,祝史以豆取毛血,各置于馔所,烹食共享之。秦英看不得那些牲畜被杀的血腥场景,刀落之前早早闭上眼,祭天一结束便躲回了自己的住所,至于那些做出的肉食,更是一点也没有下肚的念头。
冬至祭天当日,未明三刻,秦英换好宽袍大袖的祭服,率着底下的祠部官员来到圜丘。未明二刻,她及陪祀者先行执樽罍等物祭拜,之后有御史太祝清扫。未明一刻,秦英跟着长长的队伍站在门口。
等太常令带着一班人上了圜丘、司空就席坐定以后,庄严端肃的祭祀乐舞便起。
司空诣坛东陛,升,行扫除于上,降,行乐悬于下。司空停止,陪祀者再复其位。
秦英上辈子从没有看过冬至祭天,最初参加还是挺兴奋的,然而忙了几天,心中只剩下了焦躁,甚至连自己亲写的祷词都懒得听陛下念诵了,只盼着祭天仪式能够快些结束。
坐在席间百无聊赖地等了片刻,陛下和一干公卿的浩荡仪仗到了圜丘。李世民乘着銮车,其他的文武官员则是一路骑马。他们后面还有无数持幡擎盖的官婢宫侍,架势端的引起万众瞩目。
陛下换好上祀的轻裘冠冕,双手捧着硕大的镇珪,在太常寺司仪的指引下祭拜一番,他身后的文武官员跟着施以长跪。
文舞穿插进来,陛下领着朝臣再拜。之后《太和之乐》起,太常寺卿、侍中和中书令出列,陪陛下从南面重登圜丘,几个人北向而立,乐声戛然止,余音却袅袅。
位于正座的太祝为侍中授玉币,侍中向东走并将玉币交给陛下。
九五之尊的李世民手持镇珪和玉币登高而歌。
太常寺卿做了一个手势,座下的乐者便起《肃和之乐》,以十二律吕中的大吕为主调。他起身引李世民向北走,跪于天帝的牌位前俯伏而拜。起身兴,太常寺卿引李世民稍微退几步再向北拜。李世民面东站西,等着配座的太祝授玉币于侍中,再由侍中转与自己,重复跪拜两次。
乐声恰好中止。“奠玉帛”便算是告一段落了。
【注】不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但是我估计没人愿意看。
(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八回 紫铜小手炉
第三百一十八回
秦英所不知道的是,“奠玉帛”还有最后一步。诸太祝从祝史们的手里,接过豆之毛血祭祀,这项仪式才能真正算完。
随后便是李世民深感无力的“进熟”仪式了,包括念诵祷词、进献食物、燎柴三节,其中以念诵祷词最让他郁结。
因为过去几年的冬至祷词太闷长烦冗,一旦他精神不专注,便会舌头打结不知所云。
今年秦英已经修缮过了祷词,李世民七天前斋戒时拿到了她的手书,虽然很是嫌弃上面的扭曲字迹,然而对秦英写的内容比较满意。
耳边徐徐响起的《雍和之乐》,是提醒李世民在念诵祷词祝文前,站到罍洗处。乐声节拍间歇,他净手完毕以蜕巾擦手,再受爵洗爵拭爵。
登上圜丘祭坛南面台阶,乐声适时转换为有些低沉的《寿和之乐》,斟酌献酒,饮去福泽,他来到天帝的牌位神座之前,缓缓跪下奠爵。
太祝们各以爵酌上樽福酒,合置一爵,太祝持爵授侍中,侍中持酒向西走,陛下再拜受爵,祭酒啐酒,俯伏祭奠后起身兴。
事毕李世民稍稍一退,太祝持版来到牌位右前,面东而跪朗声诵道:“维辛卯年岁次月朔日,子嗣天子臣张修文,敢昭告于昊天上帝:大明南至,长晷初升,万物权舆,六气资始,式尊彝典,甚修礼物,敬以玉帛牺齐,粢盛庶品,备兹湮燎,祈荐洁诚,历代祖先配神做主。
“(上辛云:唯神化育群生,财成庶品,云雨作施,普博无私,爱历启蛰,式尊农事。萼祀云:爱兹孟夏,龙见纪晨,方资长育,式尊常礼,敬以玉帛牺牲,粢盛庶品,恭敬燔祀,表其寅肃。)”
这之后便是李世民面对五辈祖先的牌位念诵祷词:
“维辛卯年岁次月朔日,子孝神尧皇帝臣李世民,敢昭告于历代先祖:履长伊始,肃事郊堙,用致燔祀于昊天上帝。伏维庆流《长发》,德冠《思文》。对越昭升,永言配命。谨以制巾牺齐,粢盛庶品,式陈明荐,侑神作主。尚飨。”
之后司徒为陛下敬献做好的牲肉。《舒和之乐》起,祭坛上的文舞退武舞入。
谒者引太尉亚献,酌澧齐。光禄卿终献之事亦如亚献。
太尉亚献时,七名谒者领祭祀五帝、日月的官员跪拜施礼。
献祭以后武舞乐声同步而止。
秦英坐的远,不过圜丘的方圆不大,南面的人声还是能听地清楚,祷词犹如流水,一句句地刻在了她的心间,欣喜有之,感动有之,更多的则是震撼。
当初她草拟这些,是沐浴焚香才提笔写就的。如今看陛下以及诸礼官都在按部就班地念诵,她几乎要热泪盈眶。
《元和之乐》缓慢起音,太常卿奏称:“再拜,请就望燎位。”这便是燎柴的开端。
陛下在太常卿的引领下来到望燎之位,太常卿高声道:“奉礼可燎。”东西面各站着六人,手持短炬以之燎火。等到半柴时,太常卿走上前道:“礼毕。”
这时“进熟”一项终于完成。冬至祭天至此是圆满地结了尾。
秦英是祭祀五帝日月的那帮官员之一,抬头就看身着裘冕的陛下款步往下走来。
李世民对俯身的诸位官员微微颔首,偶然瞧见秦英直愣愣的目光,对她笑了一下,似乎是嘉奖她拟写的祷词比过去沿用的要通俗些。
她受宠若惊,赶紧像其他官员似的朝着南边的人影做礼。
等到诸位官员成群结队地下了圜丘,秦英先回自己的客房加了一件衣服,刚才她在高高的圜丘上吹到了风,鼻子尖儿红红的不说,还有种要往下流涕的难受感觉。
悉悉索索地束起了腰带,整理好自己的发冠,房门被敲响了,秦英低沉着声让人进来,他的手里端着一只肉香四溢的陶蛊,让秦大人趁热吃了。
秦英觉得这来历不明的肉,便是祭天仪式正式开始前,被鸾刀破腹杀掉的牲畜,不知为何泛起了恶心,便皱眉叫他转送到自己隔壁。
那边住的是秦英手底的祠部官员。他们都是些喜食肉者,想来在七天不曾吃肉后,见了散发肉味儿的陶蛊,定然都是向来不忌的。
那个人顺服地应了一声,便低头退下去了。
秦英猫腰坐在炉子旁,伸手凑近炙烤正旺的火焰,以此维持自己身上的温度。
冬至祭天是件大事,不少爱凑热闹的长安都县之人都聚在圜丘,围观这一年一度的盛大祭祀仪式。
梅三娘早在两个月前就知道秦英为冬至祭天劳心,于是也对冬至祭天抱有了很大兴趣。今天卯时天还不亮,她便和萧皇后从兴道里乘车来到了郊外的圜丘。
因为有诸队守卫禁行,她们俩便和无数人一样,在圜丘外围等候着。
东风刮得太冷冽,梅三娘便提议现在车厢里避一避,等禁卫放行后再下车去,萧皇后一把老骨头经不起寒风侵袭,自然连声允了。
梅三娘袖子里揣着小巧的紫铜手炉,从帘缝处瞧了瞧汹涌人潮,开口道:“圜丘赶来了好多人啊。只是因为陛下今天要在此祭祀天帝和先祖?”
萧皇后掌心托了只更小的手炉,闻言转过头,话语未闻便能看到一股子白气升起。
“你家秦英身为礼部官员,对冬至祭天时再熟悉不过的。怎么一点口风也没透给你?”这个口吻有些埋怨,不过萧皇后心里没对秦英产生别的印象。
梅三娘笑着答道:“她忌讳将自己的朝务带回家中呢。”她从来不会让秦英落了面子。
萧皇后挑了挑眉不置可否,给她认真解惑起来:“冬至祭天之所以能引得这样多人旁观,是因为祭祀完毕以后,两条通往圜丘的主要道路会摆放长达三四里的供品馔食。”
“——感情是大家都是来蹭吃蹭喝的啊。”梅三娘将发烫的手炉放在了袖子上边,让比较厚的锦缎垫着,这样就不会感到灼手了。
只听萧皇后孩子气地接话道:“唔,至少我们不是。”(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九回 碎雪若飞絮
第三百一十九回
她们坐在车厢里等了将近一个时辰,车夫才隔着厚厚的帘子道,主道已经放行了。
梅三娘的裙摆率先曳于地面,她转身让萧皇后扶着自己的手下车,两者并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主道两侧确然无数摆着馔食佳肴,应该是圜丘祭天仪式以后剩下的。
萧皇后过去什么大场面没有见过,对众人哄抢祭品的行为,高风亮节地表示没有兴趣;梅三娘一心想见秦英,目光遥遥地落在人头攒动的前方,于是案上的高脚盏也没让她顿步。
走到了圜丘附近半里,禁卫执杖再不让围观的人靠近了。
梅三娘站在此处才能看到圜丘一角。祭坛四成,上窄下宽,每成都有十二层阶。仰视这座矮山般的圜丘,静静伏在四周平坦的原上,自然生起敬畏之心。
此时最上成的燎坛还熊熊燃着火,光耀冲天,青烟入云,带着祈愿,上达天听。
她默默注视半晌,合起双手来低头作了一礼,却不知在为谁而拜。
萧皇后自改朝换代以后,是头次来圜丘故地重游。见燎坛之火正旺,缓慢地微笑起来。记得前朝还未覆灭之时,每年冬至他都会拉着自己的手,帝后对视一眼,共同点燃燎坛。
火势大好便预示着来年风调雨顺,火势微弱便预示着来年欠收灾殃。
前朝苟延残喘的最后两年,燎坛的火都被午后的雪覆灭。为此深信鬼神的他发了好一通脾气,回宫以后她耐心地劝了一整夜,才将他的心火消下去。
大概一切在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然而他不见迷途不知回路,落得个身死国灭的结局。
今日她来到这里才发现,前朝的三成圜丘已经被今朝扩建为了四成。
物非原物,人非旧人。悲戚之意,不能释怀。可怜耶?可笑耶?
只是不知前朝仅两代便亡,今朝能够绵延国祚多久?
萧皇后凝神静思之时,忽然感到颊边一丝冰凉。伸手擦了一下,原来是雪融化为水。
细碎的雪花若绵绵的飞絮纷纷从高空坠下。
梅三娘戴着幕篱,并没有察觉雪的到来,高挑的身形良久不动,竹黄便被浅白覆盖了。
不多时祭坛传来了呼声,来自扫洒的礼官:“燎坛之上盘旋着一个影子!”微雪下起来以后,罡风便吹乱了青烟,使之形成一道似人的影子。
围在圜丘旁的诸人,俱端详起那团忽然冒出的青雾。
李淳风正盘膝坐在厢房里闭目养神,注意力却是延伸在外界的。洞察了燎坛的异状后,他略略掐算之后,下座披起了一件外袍,开门迎接这场风雪。
恰好太祝经过,神色慌张地问起李淳风,青烟缭乱是怎么回事。
“祥瑞之兆。”李淳风的面孔一派泰然镇定。论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满朝京官之中也仅仅有秦英能赶得上他。
太祝抚掌叹息,代表长寿的眉舒展起来,朝他拱手施礼道:“这样就好说了,我组织祝史们上祭坛稳住人心。”
李淳风垂衣回了一礼,目送太祝匆匆远去,便状如信步地走到了秦英所在的厢房,没有敲门直接入内了。
“……师兄。”秦英低低唤他一声,也不讲究什么礼数,招他过来一起用火烤手。
他长立在秦英身前,周身淡漠气质一览无余,开口却是邀约:“随我出门看雪吧。”
秦英将刚烤暖的手缩进宽大袖子里,摇着头嘟囔道:“外面太冷了不想动。”她觉得自己受了寒气,便如此干脆地拒绝邀约。
李淳风敛目瞥了秦英一眼:“梅三娘就在圜丘围观,你不去寻她?”
刚才他算到今日当真请来了天帝,于是才有青烟化影的景象。然而雾影散去逐渐飘到的是东方,和西方白帝的位置背道而驰。吉中含着凶兆。
他想去正东方查看一番,带着秦英这招摇应身者,就是以防不测的。
她闻言面色一动,磨磨蹭蹭地起身,伸展一下发麻的腿脚,跟在了李淳风后头。
然而李淳风算出了梅三娘在圜丘,却没算到她就在圜丘以东,青烟雾影飘散的地方。
李淳风带着个子没有丝毫优势的秦英穿过人流,挤到了梅三娘身边。
秦英伸手扯了扯梅三娘的袖子,才让对方的杂乱神思回归现实。两个人旁若无人地聊起来,近几天秦英不在,宅子里发生的事。
站在梅三娘一旁的萧皇后摸了摸秦英的发顶,顺着她的官服衣角瞅见了李淳风,认出他穿的是哪一官署哪一品阶的袍服,淡淡笑道:“这位便是太史局的李大人?”
这句话打断了李淳风的左右顾盼。转回首施礼恭敬道:“正是在下,不知老夫人是?”
他刚刚一直在用真气暗地搜罗青烟雾影,最后是一无所获。李淳风心有不甘,然而转念便了然。天帝的修为不知比自己要高出多少,若他刻意收敛了气息,自己如何能查出来?
“免贵姓萧,山东兰陵人氏。”萧皇后微微颔首道。
李淳风想了想当朝比较有权势的萧家官员,头位便是萧禹了。他的二姐,便是前朝赫赫有名的皇后。
没想到秦英竟能和这样的大人物有所关联…李淳风俯身再拜。而萧皇后将他赶快扶起,示意他不要点破自己的身份。
适逢小雪已尽,燎坛恢复原样,围观的诸人便不再拔着脖颈去瞧热闹,走的走散的散很快变得零零落落。然而一时间人潮涌动,秦英被挤得险些和梅三娘分开了。幸好梅三娘捉了秦英的手一点也不肯松。
秦英抬头对梅三娘笑了笑,余光恍然看见旁边闪过一道白衣身影。因为感觉眼熟,秦英偏着脑袋朝着那个方向愣了愣,身后的李淳风忽然动起来,拔步向着那道身影奔去。
“李大人!”秦英踮起脚喊了一嗓子,不过李淳风并无回头。他们在外人面前不以师兄妹相称。
梅三娘听秦英叫这一声,才顺着她的目光回头:“他追着那个身影做什么?”
“我也不清楚。”秦英无奈地摆手道。(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回 认真想保媒
第三百二十回
李淳风的速度到底是没有那道身影快的。等他匆匆地离开人群时,远处的白色身影已经彻底不见了踪迹。
他站在原处单手托着腮,有些想不明白。过去历年冬至祭天仪式,都没能成功让天帝驾临圜丘。今年陡生异状——落雪而不灭燎坛,烟蜷而引路天帝。这到底是什么缘由?
还有某点很是蹊跷。天帝以燎坛青烟化身人间,为何行于正东方?今天明明起的是东风啊。青烟这等缥缈无形之物,难道不该往西方白帝处走?
李淳风莫名其妙地挠了挠额角,将重重困扰暂时搁到了脑后,顺着人迹找到秦英一行,也没有多谈别的,只是道自己眼花将不认识的人看成故交了。
秦英敏锐地察觉到李淳风藏着心事没讲,然而见他面色有些不悦,便识时务地领头儿岔开话题了。
陪梅三娘、萧皇后绕着圜丘走了一周,李淳风道身有要务还未做完便先告辞。
萧皇后看着李淳风步履潇洒的影子,啧啧感叹道:“太史局的李大人脾气向来如此?”
秦英想了想才评定道:“他今日的言行确实透着古怪。”
梅三娘虽然瞧出了李淳风与平常不同,倒是没有在背后随意说人。她拉了拉秦英的手,将袖子里的紫铜手炉揣进了秦英掌心,亲切地道:“你若不用和同僚一起走,就坐我们的车驾回长安城吧。”
“好。”秦英点头应答道。冬至祭天前夕是很忙碌的,缺一个人都可能产生莫大麻烦;不过仪式完成后,秦英这样无关紧要的礼官就没有差事了。
于是秦英就此离开圜丘也是无可非议的。
坐进了暖洋洋的车厢,秦英撩开车窗挂着的帘子透气儿,顺带去瞧远处落了细碎雪点的群山和村舍。有了莹白点缀,画面静谧且美好,匆忙掠过的一帧帧景色没有过多雕饰,这份朴素典雅却让秦英移不了眼。
白衣青年在道路上缓缓走着,和秦英所坐的车驾距离不过二十多步。
秦英终于记起自己为何对此很是眼熟了。
一年前她去钟露阁,央求陌香救梅三娘一命。陌香带着几个艺妓还有秦英,到了兴道里拜见萧皇后,归程之时便和白衣身影擦肩而过……明明只是背影,但秦英潜意识里却清晰地感觉,这就是一年前自己遇到的那个人。至于原因她根本说不上来。
之后秦英的脑海中回放着,李淳风追随白衣身影的场景。难道这个人和师兄是有什么关系的?秦英百思不得其解,沉吟了一会儿最后决定去当面见见。她抬手完全挑开了帘子,将头伸出去一小半,唤道:“车夫靠边停下可好?”
梅三娘和萧皇后不知秦英要停车做什么,只见她三下并做两下地跳到车驾之前,拢着袖子快走了好些步子,准备和白衣青年攀谈。
那个人好像已经听到后头的动静,早早地停住了脚,就像是专门等着秦英搭讪。
秦英绕到了白衣青年眼前,抬头瞧着他的面容,忽然有些哑然。
如无关尘世的天人,偶然坠下了凡间。将秦英上辈子和这辈子认识的俊杰之士全加在一起,也不及白衣青年一星半点。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言语形容不出分毫特质。让人无论怎么看都记不住他具体的长相,然而过后能留有一个“他很好看”的印象。
她正站在平生罕见的美·色之旁,目光便忍不住肆无忌惮起来,上上下下地将他瞧了几遍,连他衣角绣的云纹有几道,都数地一清二楚了,终于感受到自己有多么惹人尴尬,秦英才施礼俯身拜道:
“见先生身影眼熟得紧,秦某便壮胆上前了,哪知一见之下盖如故识。不知先生徒步去何处,可否同乘一车?”秦英觉得白衣青年满身书卷气,便以先生尊称他了。
那个人上扬着嘴角笑起来,这个表情并不突兀,但凡见者皆如沐三月春风:
“我去长安,但谢盛请。二里之遥,安步当车。”圜丘在长安城明德门外道东二里,可不就是区区二里远?
秦英才张口就有些后悔了。自己张口便问陌生的郎君去往哪里,若是顺路便同搭一车,却忘了车厢里还有两名女眷,若不小心惊扰了她们该如何是好。
如今此人就像看穿了秦英心思似的,婉转地拒绝了她,还不动声色地给秦英个台阶下,使她不会面色难堪。
为了表达感谢,秦英解下自己随身所佩的锦囊,拿出了一只木牌递给他道:“先生若是初来乍到,可以在凭此在崇化坊的西华观落脚。”
木牌上面简单刻着秦英的姓名。这个其貌不扬的东西,是梅三娘从东市上找手艺人给秦英刻的,据说可以保佑平安。秦英身为道门之人是不信木牌能有什么效果的,然而此物是梅三娘送的,秦英便珍惜郑重地随身带着。
“秦英……”他低声念了遍,笑着拱手对她施了一礼。
“先生如何称呼?”秦英回礼后眨眼问道,她并不知道对方的来头多大,否则她绝不敢随心所欲地和他讲话。
“敝姓杨。”他用指腹摩挲着木牌的纹络,收进了自己的袖子道。
秦英记下这个很是普通的姓氏,后退了一步挥别道:“先生后会有期。”
等回到了暖意融融的车厢,梅三娘便好奇地问秦英和谁聊了半刻。
她据实已告,只是隐去了自己将木牌暂时送人的事情,又笑嘻嘻地补充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这郎君面相性格都很好,值得介绍给你认识。”
梅三娘娇嗔着推着秦英的肩膀:“大人就莫要揶揄我了。”
秦英厚着面皮,像个扯不开的饴糖似的挨在梅三娘手边:“我可是认真地想给你保一桩媒。”
萧皇后被秦英的无赖语气逗笑,伸手捏了捏秦英的包子脸,道:“你给你夫人保媒成何体统?”
“我家的后院本来就已经乱成一团了,再乱些也不妨事。”秦英坦荡地回答道。
如今她的宅子里不仅住着裴寂,还有一堆平康坊的艺妓。(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一回 应劫斩化身
第三百二十一回
秦英她们所坐的车驾驰行而去,带起了滚滚飞尘。
路旁人们的衣角不免沾染了浅浅的赭红。
身着白衣的青年低头看了看下摆,弯着嘴角无声地笑起来,再望向前方时,那辆车已经缩成了模糊的影。
西华观观主秦英原来是个这样有趣的人,难怪阿琢会留在她身边……这样想着,白衣青年的目光不由得深沉了一些。
下午接近申时了,白衣青年走到西华观叩门拜访。
昔日香火繁盛的西华观如今门可罗雀。应门道童猜观主参加完了冬至祭天仪式,不会转悠到西华观视查,于是靠坐在门槛上眯眼打盹儿。
白衣青年在外头吃了好一会儿的闭门羹,两个道童才在门内划拳定胜负,输的一方给人开门,赢的一方则去敲斋堂前的偌大云板,叫观内道人整装迎接香客。
应门道童打着呵欠为他拉开门,在瞧见白衣青年毫无愠色的面孔时,他感受到了青年身上一股威压气场,打了半截儿的呵欠是再也进行不下去了。
请这位不同寻常的香客进来,却不料料眼前的人拿出了一只木牌,语气温和地问它有什么用处。
道童愣了一下忙不迭地道:“大人必然是观主的贵客。但凡是大人的要求,本观便会为大人竭力去做。”
“初来长安,可否暂住?”白衣青年得到了肯定回复,一展自己的衣袍边缘,仪态优雅地进了观门。在两个道人的陪同下,他依次拜过三清殿和两边的偏殿,路过太一殿忽然停了下来,对七丈多高的阁楼表现出莫大兴趣。
然而一个道人站在白衣青年之侧,低首委婉道:“大人还是不要进去的好。这座小半年前新建的太一殿闹鬼可厉害了。只有观主能在里头呆上足刻,每天除了值班扫洒的道人,别人都是不敢靠近这里的。”
白衣青年意味深长地瞧了一眼楼角上挂的铜铃铛,风度翩翩地微笑道:“无妨。”说罢就迈着步子登了几重台阶,挺拔如竹的身影临于太一殿门口。
远远地看他那不染纤尘的衣角,没入那扇并不轻易开启的门,一个道人忧心对自己的师兄附耳道:“这位大人若是被鬼吃了,我等要怎么向观主交代?”
师兄捅了他一肘子才没有好气地道:“还能怎么办。就实话实说他不听劝告,非要找个新奇刺激。”
……然而事实之中谁吃谁,还是不一定的呢。
白衣青年进殿以后悠哉悠哉地转了一遍,顺着吱呀作响的楼梯上了二层。立在可以一览西华观以及整个崇化坊的栏杆处,信口道:“如此好的风光被你独占。可真是贪心啊。”
刘允知道自己在他的眼里无所遁形,接口道:“陛下难道不贪心吗?斩落化身上穷碧落下尽黄泉,究竟是为的哪般?”
白衣青年笑了笑,丝毫不见天帝的架子:“忘了你有心通,能观世间诸人的心想。”
“值得吗?”刘允双臂交叉在胸前,渐渐现出身形,然而二楼的纱幔重重,将他有些透明的身影遮挡严实。
“不值吗?”天帝回头反问道。
刘允看着他的清澈眼眸默默不语,这样过了半晌他另起一个话题:“不管你过来是打着什么主意,不要妨碍西华观观主秦英。”
天帝摇摇头道:“她的轨迹和天道国运相连,我必然不会妄加干涉。”
“君子一言承诺便是重若九鼎。”刘允闻言面容稍霁,低头对天帝施了第一个礼,“多谢陛下恩典。”
只见天帝面上最后一丝笑须臾消失,怅然叹息:“看不破而且忍不过,莫过于情劫了。一度成人,二度成仙,三度成圣。可惜你我都卡在各自的瓶颈之间。”
刘允低头思索了一阵道:“陛下今次斩落化身便是应劫?”
“我的劫数凶险绵长,仅仅斩落化身怕是还不够啊。”天帝并不在意把自己的事告诉一个下三途的小鬼,转身便下了楼,留下一串低回足音。
白衣青年完好无损地从太一殿里走出来,诸位道人都啧啧称奇。要知道他们已经被太一殿的鬼吓到很多次了。
刘允不能明目张胆违背秦英的意思,不过暗地里捉弄这些修为不高的道人,还是再容易不过的。
有胆小的道人值班扫洒,经常哭号着找观主求助。然而秦英早上都是不在西华观的。最后这个可怜道人会在大家的怜悯或嘲弄的目光中,再次进殿,挑战自己的恐惧极限。
义坊从西华观撤出去以后,后院寮房空出了许多。白衣青年随意挑了一间厢房,领了钥匙住下,便有没见过的道人亲自送被褥等用具给他,侍候地殷勤周到,却不侵犯隐私空间。这让白衣青年深深感慨,秦英手底下的人很是得力。
第二天秦英吃过了午饭,小睡了三刻便到西华观了。走进后院准备去找掌事道人,正巧看到白衣青年坐在廊下,一只腿盘着另一腿搁在下面,这散懒的姿势由他做出来,却不会让人觉得轻浮。
秦英走近了白衣青年,躬身施礼道:“先生几时来的?”
他拱手笑道:“比观主要早一天的样子。”
“厢房住的可否习惯?若有什么不便,只用向道人吩咐就好。”秦英隔着三四步距离站在他之前,显然并没有深谈的打算。
白衣青年看出了秦英对自己的态度和昨天大不相同,也没有出言点破,将袖子里的木牌递了出去:“多谢观主的这只木刻牌子。”
“先生客气了。”秦英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伸长了双臂才接过来,抬起眼飞快地瞧了他一眼,秦英咬着嘴唇沉默了片刻,像是决定了什么似的,跪坐在他的对面:
“刚才路过太一殿时,刘允告诉我,先生的身子有些抱恙。秦某粗通医术,希望能为先生分忧解劳。”
白衣青年看她双手紧紧地握着医箱,眯着眼将手腕翻过来,搁在了低矮的木栏上头:“他告诉你的不只是我身子抱恙吧。”
秦英谨慎寻找了词措道:“还有几句关于陛下的话,并不宜在外宣扬。”
【注】我想营造一个龙蛇混杂,凡圣同·居的氛围。
(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二回 滑脉是有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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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adx;这章太雷并不建议大家看。所以半夜替换真正雷的。
欲界三十三天。天帝独自站在云水桥前,深情款款地望着流动的云海:“人间的冬至到了呢。”阿琢一个弱女子,能在长安长久平安的生活吗?真是不放心啊…他的眼瞳失了焦距。
虽说天帝有神通,能见十方三世的一切事情,能解八荒的一切因果——但一想到阿琢,他的理智和逻辑就不够用了。
阿琢的行事作风,可以用“随心所欲.乱七八糟”来描述。她总能跳出既定的轨道,把命途引到奇怪的.连自己都搞不清楚的地方。
就说这次杀人:若不是有天帝从中斡旋,她寿终之后一定会堕入地狱,历经磨难饱尝痛苦。
天帝的思路像断了线的风筝般越飘越远,一个战战兢兢的童音把他纷杂的心绪打断。
梳着垂髻的童子低眉顺眼,手捏紧了衣角道:“陛下,领受神罚的时辰到了。”
天帝微笑:“我知道了。”他头上的花胜似因陡然秀丽的春光而开得更好。小童临走时偷偷瞄了他一眼,转瞬就红了脸。
为处理好阿琢弄出来的烂摊子,天帝转了凡人的生死,续了凡人的寿数…这逆行因果的代价就是接受一个月神罚。神罚会疼…但他安之若素,甘之若饴。
自己受些苦是无所谓的,阿琢没事就好。
刑毕,天帝上了夜摩天,想找夜摩天王切磋棋艺。
夜摩天位于三十三天上方,建立在虚空,是空居天之一。夜摩天以花开花合为一天,且没有日月的光明相照,天人自身放光。dudu1;
天帝没让小童通报,就径直推门进了大殿。结果一不小心撞见了巫山,鱼水之欢。旖旎的风光半遮半掩,引人遐想。
天帝迅速移开了目光,心中暗道:夜摩天王还是如此不讲究。明明拥抱下异性就能解决身心,而他活生生脱成了见不得人的模样。
夜摩天王懒洋洋地和衣,挥手遣退了天女,好整以暇地开口:“有时间腹诽我,不如想想怎么解决自己的麻烦。”他伸出手掌,食指指腹悠闲地抵在天帝的心口。
天帝清澈的目光瞬间柔和起来:“不是麻烦…而是礼物。”漫不经心的话语透着认真和虔诚。
听了至交好友的回答,夜摩天王气急败坏地提高了声音:“你——你难到准备生下这孩子?”只见天帝轻轻点头。
他霍然起身,一把揪住天帝的领子:“堂堂帝释天,竟然为了个女仙做到这种程度?男性的尊严,天人的脸面,帝王的身份被你扔到哪里去了?”
被蛮力制约的天帝还有心情开玩笑:“它们都下凡休假去了。”
夜摩天王松手,极其不爽地骂道:“疯子,傻到家,蠢地要死。”天界的男性生子和下界的女性生子一样常见。只是夜摩天王的男权主义比较强烈。
“…投降,”天帝苦笑道,“和我来局黑白子,你再牢骚。”
一刻后,夜摩天王用黑子敲着棋枰:“找我下棋的可是你,怎么老心不在焉的。”他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一旦来了狂风暴雨,一旦走了风和日丽。
天帝无奈地笑:“无论做什么,一半的心都用来思念遥远的人。你是体会不到这种相思之苦的吧。”他的白子似乎已被黑子吞食大片。dudu2;
夜摩天王有一百个天女作为妻妾。他没尝过相思,也不想知晓它的味道。他挑了挑英气的眉,问道:“既然想念,为什么憋着不见?你们之间不就隔着一座云水桥?”
天帝居住的辟时殿一侧,有座石制的长桥。桥名云水。它上接内宫流溪,下应外天星海。天帝对它施了幻法。于是行者沿着桥身,能去往三界六道。
“因私下凡,这不太好吧…”天帝咳了两声。
他第一次看到天帝手足无措的窘态,接着戏谑:“我也顺道去探望一下弟妹。”假装没看到天帝脸颊腾起的红晕,领头就走。
长安郊,圜丘。太祝东向跪于祭祀高祖神尧皇帝的左前方,读起了祝文。
“维庚寅年岁十月冬至日,子孝曾孙开元神武皇帝臣某,敢昭告于高祖神尧皇帝;履长伊始,肃事郊堙,用致燔祀于昊天上帝。
“伏维庆流《长发》,德冠《思文》。对越昭升,永言配命。谨以制巾牺齐,粢盛庶品,式陈明荐,侑神作主。尚飨。”
夜摩天王饶有趣味地看下界进行的繁文缛节,嗤笑道:“若是目睹神明显灵,他们是高兴还是畏惧?”说着,硕大金身降下凡尘。
天帝摇头:真是孩子气。
六旬老人首先发现了神异,他狠狠擦了几下眼睛,确认不是幻觉,急忙拿胳膊肘撞庄稼汉:“快看,西边出太阳了!”dudu3;
庄稼汉也抬头:“哎?”他指着西端的天空,跟着喊道,“天上有两个太阳!”
两个发光的物体一东一西,遥遥相望,挂在天际。细看的话,会发现东边的太阳又大又圆,西边的“太阳”又小又方。
越来越多的人向着西方叩首:“神明显灵——”
天帝盯着夜摩天王的后背:“闹的动静也太大了吧。”
“我是为了掩护你。”夜摩天王回首,鼻孔出气。
天帝忍俊不禁:“谢了。”他衣袂翩跹地从祭坛中央缓缓现身,向梅管投去一抹深沉的目光。
梅管适时抬头,四目相对。白色单衣…是梦里出现的那个人!她按捺不住欢喜之情,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往来穿梭,努力地挤到祭坛前几排。
“吾代上帝传达天语。上帝被尔等的诚心打动,故降此神迹。”天帝环视一周帝王将相,太史太祝。态度平和,威仪万千。
如狼似虎的凶恶敌人都不曾让李世民畏惧,如今文质彬彬的礼貌“天使”却压得他大气不敢喘一下。
“天恩浩荡。”一朝天子激动地弃牌位而不拜,朝着天帝假冒的“天使”献出了膝盖,做了大礼,“臣有事请问。”在“天使”面前,以“臣”自居,表示谦恭。天帝点头示意。
“臣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天公却不作美,屡屡给唐人降下灾祸——敢问是何缘故?”
“天时,地利,人和本就是一体。”天帝慈目含悲,“若一方人民止善修恶,就会受天灾。怪不得老天,由不得旁人。人心贪婪,洪水泛滥;人心嗔恨,猛火来袭;人心傲慢,地动山摇;人心痴愚,狂风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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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三回 李承乾监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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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三回
“滑脉是气血旺盛的象征而已啊【щww{][lā}”陌香最后这样道。
秦英听罢也就不再纠结滑脉,只是她不太明白,天帝的身子到底哪里抱恙了。
……
天帝和秦英在明面上摊牌了以后,秦英进出西华观时,也不刻意回避着天帝了。若是当天不忙于道务,她还会和天帝下局围棋切磋一下。
秦英的棋艺和天帝相比自然是差了一截儿,不过天帝让了几子给她,手谈过程还是颇有妙趣的。
就这样过了十来日。
有次两人坐在红泥火炉旁对弈,炉子上烧的不是茶而是普通白水,因为秦英和天帝都在用汤药调养。
天帝缓缓地夹着棋子,啪嗒落在中盘:“我住在西华观渐渐地听到许多事。观内香火这几个月来一蹶不振,观主不想法子改变现状吗?”
她苦笑了一声开口道:“人心并非人力所能及。”黑子顺势放在了边角。
“不试试怎么能知道能不能及?”他再摆了一子,很是随心的态度,然而这个位置恰到好处,将秦英的反击瞬间化为虚无。
秦英沉默了片刻,捏着棋子的手紧了紧:“……陛下可是有什么法子?”
天帝正色后摇头道:“天界不能干预人间,你问我也是白问的。”
她大飞了一步,手指拢回了道袍的袖子道:“陛下此行长安是何来意?”
“应劫。”他的笑容浅淡如水,却让秦英感觉很落寞。
秦英端着杯子遮掩自己脸色的尴尬:“我不该过问这些。”
只见他摆了摆手,宽大袖幅在这个动作下,显得无比风雅雍容。
她一时瞧地目不转睛,回过神来自己就狠狠取笑了自己一把:她实在太失礼了。
……
十二月,李世民和诸位女眷亲属去骊山泡温泉,让年仅十四岁的长子李承乾监国。
起初秦英在礼部官署听到这个消息,还有些不敢相信。毕竟在她上辈子的印象里,李承乾是两年之后才开始替阿耶行监国之职的。
而等到第二天卯时常议。她跟着礼部尚书的脚步,进太极殿参加早朝,看着李承乾身穿明黄衮服,双手搭在龙座两侧,不禁暗暗感慨是她高攀了他。
每天朝会都是数个位高权重的臣子把持着朝议的走向,秦英人微言轻,大多时候是跪在一班文臣之中,一言不发毫不起眼。但今天的朝会不好让她这么蒙混过关。
李承乾在朝臣奏议完毕后,特意让卡在五品不上不下的官员,挨个发表对于自己所在官署的意见。这是给了平常没有机会发声的官员一个出言的平台,然而很多官员都将这当成了巴结上司和太子的利器,万金油不要钱似的往上贴。
余光看着身边的五品官员接连出列,当众发表处·女言论。秦英的后背有些隐隐发颤。
当初她在这群老家伙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放声哭过,发表意见着实为难不到秦英。
如今她只是在李承乾前害羞带怯。
他们相处从来都是在私底下,何时光明正大地交谈过?
话柄几番下来轮到了秦英。忍住内心的煎熬,她支起跪地发麻的腿,膝行出列坐在殿央,躬身将手中的木质朝笏拜到底儿,声音因紧张而沙哑,道:
“秦某忝任礼部祠部郎中几个月,有事相奏殿下。上司宽和,只是布置任务繁多。下属谨慎,只是办事效率不高,望礼部能给祠部多加几个官员。”
秦英说的是实话。前段时间为了冬至祷词的拟写,她日夜兼程加班做事,还将手底下的七名官员“折磨”地都脱了人形,一个个不仅瘦地腰带松了几节,眼底都挂着深深青色。
这个月开始他们又要忙着整理除夕前,太庙七室尚飨的祭祀仪轨。每天上午参了朝议,秦英要东奔西跑地向各个官署接洽。她手底下的官员则伏在案头奋笔疾书脚不沾地。
李承乾思索了一会儿,微微颔首让其他人接着上前。
秦英拱手施礼,往后退行至原来的座位。
此时礼部尚书回眸看了秦英一眼,好像是在责备秦英在太子殿下前告了黑状。
她低着脑袋视若不见。
等下了朝会,秦英独自出太极殿,伸手压了压被风吹开的衣领,走在廊下加快了步子。
临近出宫时秦英遇到了在御书房做事的白大郎。他笑着请她到两仪殿的偏殿稍等片刻,又道太子殿下开完小朝会后要见她。
秦英皱了皱眉:李承乾主持两个朝议后肯定身心俱疲,怎么还能有闲情逸致找自己?
白大郎再拜道:“西风刮得越来越盛,秦大人早做决断,也能免受风寒侵袭。”
“——罢了。”秦英觉得李承乾大抵没有正事,深深叹了口气,用纵容的口吻回答,跟在白大郎之后去了两仪殿偏殿。
坐在偏殿席间等了好久,秦英将自己身上的衣褶来来回回地数了好几遍,终于听到了殿门打开声。秦英回首去瞧姗姗来迟的李承乾,被灌了两袖子的冷风,冻得她缩着脖子连打了几个响亮喷嚏。
他关好了殿门又细细检查了一遍门缝是否严着,大步流星地走到秦英身前。在她眯着眼去用帕子擦横流的鼻涕眼泪时,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解开,伸手一抖披到了她肩膀:“三九寒冬的天气,也不在官服里多套一件?”
她拉着他的手示意对方坐下来:“今天起得迟,为了赶时间就忘记多穿。”
李承乾抱着秦英入怀,揉了揉秦英的脸:“美人在侧懒得参朝,我说的是对也不对?”
秦英侧过头来,一边笑一边躲他沾着点点墨迹的手指:“太子殿下第一天监国,秦某怎么可能不给面子?而且,身边多位美人犹不及心中一个殿下。”
他哼了一声,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拿秦英没有办法。每次都在心里发誓不会原谅她,然而见了她什么火气都发不出来。仿佛她在自己身边就是莫大的幸运。
【注】我今天特意问过身在上海学医的作者。我摘了她的原话。
(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四回 七室享太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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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闱的时候很多人求路无门,到秦英这边来撞运..lā不想秦英闭门不出,西华观里也避嫌似的,让那些科举子弟住,却不让其求见观主。
有人在西华观的天井里发现了明经考题。一时间在西华观内流传甚广。礼部尚书把四个郎中叫到一起痛骂一顿,秦英黑着脸没收了那些卷子。与之有关的都被禁足。大理寺、御史台联手严查泄题之人。
众多矛头指向秦英,遭遇弹劾,李世民按而不发中书省那边所写的贬官折子。朝官见状知道秦英有后台,意气再不平也只能憋着。李承乾听说此事后,托人出宫给秦英带话。此事必有幺蛾子,风口上需慎行之。
秦英把送话的宫侍送走之后,便联系了李淳风,希望他帮忙问卜,李淳风摊手摇头道自己查不出。裴寂知道秦英惹了麻烦,道若没有吏部捣鬼,便是别人落井下石,故意坏你的名声。
夜里刘允来到她的梦境。带她去看了过去。居然是西华观的一个挂单道人往井里放卷子。秦英没惊动任何官署大人,将他关在了后院柴房,饿了三天滴水不沾后问你是谁派来的。咬舌自尽被她救下来了。“想死没那么简单。”
西华观被戒严,除了道人,再无科举之人进出。秦英不怎么在意,底下的道人则很慌神。秦英看他们那个六神无主的样子,便亲自叫他们闭关修行。拉着脸孔拿着手板来回行走。十天以后道人们的修行突飞猛进。闭关的时候太过严厉,导致后来秦英在道观里不怒自威。有不怕其势的道人问秦英为何不和他们一起闭关修行,她没答话。一个极为冷的眼风扫了过去将那个人冻成冰碴子。
适逢初一十五斋醮日。西华观道人问今天还做不做仪式,秦英淡淡回答,做,若是不做便叫那些人看了笑话。
大理寺和御史台那边出了结果,是礼部夜禁之前混进去了贼人,偷走了卷子与秦英他们几人无关,只是这明经一科要重新出卷子了。
秦英听罢笑了笑,恢复官身以后随李世民到九成宫避暑。期间袁天罡拜见李世民,随手便指了一道泉眼,李世民和长孙皇后执杖入地,果然发现了清泉。欧阳大人记写。
李淳风和簪花娘子成亲,这么早定下就是给裴寂冲喜。刚好李淳风的师傅袁老道在京中。婚礼是在李淳风的宅子里举办的,秦英还想留下来看洞房花烛,结果被梅三娘教训一顿,才十分不情愿地走了。
秦英回宫以后,和贵女们参加三月三的上巳节。梅三娘和萧皇后作伴去了。
在秦英她们路过杏园的时候,骑马的探花使出园摘花,马镫勾住了秦英的幕篱一角。那人下马行礼,本来想要给她道歉,却发现她和西华观主有些神似。冒昧地问了她的姓氏。“我姓裴。”秦英这泰然不惊的气度让诸多贵女都有些失神。
苏芷嫣显露出想和秦英结交的意思,然而秦英看了她一眼没有主动搭话。秦英不想和自己的敌人做朋友,哪怕是假装一段时间也不行。
长孙家的小娘子倒是活泼,上次便准备和秦英攀谈,无奈人多,这次和秦英多说了两句。还问了秦英家住哪里,俨然有给她送信的架势,秦英笑道自己暂居兴道里,贵女们都投来或艳羡或嫉妒的眼神。
三月,长孙皇后所生长乐公主将嫁。唐太宗对公主宠爱倍极,陪送的嫁妆比永嘉长公主多一倍。魏征力谏,太宗从之,并告知长孙皇后,皇后盛赞太宗采纳魏征的意见。魏征以汉明帝故事讽喻太宗做法严重逾制。次年,李丽质嫁给长孙国舅的嫡长子长孙冲。
秦英在长孙府上行走时刚好遇见了长公主,李丽质差点对着秦英喊出了她的名字。惊出秦英的一身冷汗。事后李丽质回宫和李承乾碰了面,还问大兄可否知道长安城中多了一个名叫裴影的贵女。李承乾的脸色变了变,最后淡定地回答不知道。他若说知道,李丽质定然是要纠缠自己的。
西华观重新恢复了生机,然而没有再开义坊。太医署的王太医率先毁约,秦英不与他计较,但别想让她再为他所用,耗时耗力如此之久换来这个结果,纵使是钢铁心肠也会难受。
秦英一边坐镇西华观,一边派人打听着普光寺那边的义坊情况,并非因为还有博大胸怀,只是觉得佛家抢了义坊是明目张胆地针对自己,可能还有什么后手,便时刻提防那边的动作。
端午节时贵女宴开。秦英也过去了。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魏征府里的郎君有些讨厌。隔着一台水榭就偷窥这边。秦英转过头,就看到了魏家三郎的旁边,赫然是曾和自己一起去新罗的崔姓少年。宴罢崔姓少年无意看到秦英后,便想方设法和她搭话。被一众贵女取笑,这个庶子想着借秦英上位。
崔姓少年没有得到准确的消息,便去了西华观去找秦英。正巧裴寂有些不舒服,秦英在宅子里照顾他。崔姓少年没有见到秦英。不过他在西华观门口徘徊的时候见到了如七。崔家的老夫人信道,却也不排佛,少年为老妇人抄过几次书,两个人围绕着宗教,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了,如七刚好是个平易近人的,甚至请他去茶室喝茶。听他讲到了自己曾去往新罗。如七的心狠狠一跳。连忙问他可否是因此而认识秦英。
崔姓少年点头,并道秦英还救过自己一命。如七端着茶的手一下不稳,碧色的茶汤洒了一桌案。下雨了。崔姓少年和如七分别。他独坐在茶室里很久很久,最后下定决心放弃普光寺首座的事务,回终南山问道宣师,若人伤了命门,是否还能修行。春闱的时候很多人求路无门,到秦英这边来撞运气了。不想秦英闭门不出,西华观里也避嫌似的,让那些科举子弟住,却不让其求见观主。
第三百二十五回 过去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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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五回
梅三娘大惊之下去摸秦英的颈侧,发现还有隐隐搏动的脉,稍微镇定了些,便开始思索去请谁щww..lā
还有一刻便是宵禁。东西市的药铺酉时末便关门了,普光寺的义坊虽然不分日夜地开着,然而西华观和它早就势如水火,请那里的僧人定然行不通。
想到此处梅三娘急上心头。她颤抖着手掌起灯烛,出门先让阿碧和堇色来照顾秦英,自己则披着一袭绛紫色的斗篷,乘车赶到了西华观。
她记得观中有两三个道人在医术方面得到过秦英的指点,希望能在此时派上用场。
然而观中道人皆以医术半吊子推辞,梅三娘站在太一殿门口,感到了久违的束手无策。
上一次她惶然不知所措,是在自己失手用银簪捅进侯君集的檀中穴。她落进狱中渐渐地不害怕了,只因向秦英祈祷。然后秦英当真花了很大功夫救下梅三娘。
这一次她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秦英是她在长安两年来的倚仗与靠山。她根本无法想象,秦英若是挺不过去了,自己要怎么支撑起兴道里的宅子……
何况秦英在担任西华观主这半年来,非但没有做过恶事,反而在弘扬道法济世救人上做出了很多努力。天为何要给秦英这样的磨难?梅三娘想不通透,一双眼眶悄悄红了。
天帝半刻前回房休息,换了衣袍准备睡下,便听到了院子里的人声嘈杂,以神识去探寻,意外地见到了背影绰约的娘子。
是她无疑。已经许久没能相遇了,但他绝不会认错。
披着外袍出厢,天帝隔着很远的距离便唤了一声阿琢。明知道她忘却了所有,还是忍不住想以这种方式感怀一番。
梅三娘若有所感地回头,她并不认识这个白衣青年,却有种莫名的亲切熟识意味。
他拱手施了一礼道:“刚才听到观中道人的议论,得知观主病重,便斗胆来问询。杨某最近暂住观中,也受了观主不少照拂,早年有幸学了些医术,如今能否让杨某去为观主略诊一脉?”
有人主动请缨做诊,她回礼后自然连声称好。匆匆将人迎上了停在观外的车驾,她随后也坐了进去。梅三娘顾忌着男女大防,始终没有抬头正视他。
天帝能看出她的心思,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两个人之间的小几上,没有半分逾越处。
他斩落化身下凡进京只是来见她的。在晦暗的夜色中见了一面还同乘一车,终于是了却一桩愿想。
一路无话。车厢里一派静寂。
然而梅三娘不觉尴尬,好像他们本该如此相处。念头刚滑现出来,连自己都吓了一跳。莫非他们过去真的相识?
天帝一瞬不瞬地瞧着车窗,青布幔子随着车行而摇晃,淡声答道:“我们不曾相识。”
梅三娘低了头,深埋在了胸口。这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就像是个欲盖弥彰的谎言。不过没有等她回想出什么,在宵禁的催更之声下,车驾已经到了兴道里的宅门。
此时前院后院皆是灯火通明。每个人或端水盆或持香案,面色苍白且慌张。梅三娘本能地察觉出不对劲,提着厚重的四幅襦裙下摆,朝秦英的厢房小跑而去了。
天帝落在她的身后叹息一声,也迈着大步走进圆拱垂花门。
秦英的厢房里挤满了人,梅三娘和天帝刚过来,简直无处落脚。梅三娘扬声让婢仆都出去,天帝这才能凑近了软榻,坐下来为她诊脉。
过了一会儿天帝皱起眉峰道:“半年前她的督脉便受了损,辛苦得来的修为全布散失,身子一地不好,几个月前生的那场病去了她的半条命,有汤药吊着还能撑着。不过这两个月忙得狠了,已经耗空气血,汤药再也撑不住,她才会身子衰败若斯。”
梅三娘听罢一行清泪滑了下来,朝天帝做了大礼,直起身子眼中包含乞求地问道:“有什么法子能救她一命?”
天帝瞧着她,眼前景象与回忆重合。
……
虽说天人之首的天帝平白享有无限福缘,不过他依旧在学海中上下求索。
比如医药,他便看过下界凡间古往今来的一切书卷。天人不存在疾患一说,他纯粹是看着打发长久的时间罢了。
偶然在宴会席间和药君以医方草药对谈,天帝也是流利非常,足见他纸上谈兵的水平很少有人能出其右。
天帝早慧是诸位天人的共识,他十四岁便能在善法堂讲经了,二十岁便能与人共论佛道而不乱分毫。
那时候的梅仙还没化形,原身被养在绣院,和道旁的柳树相依,细瘦的枝干上几朵粉白小花开得稀疏,还没盛放就显出凋零之相。
她的原身是老一辈天帝从下界视察时折下来的,只因天界没有梅花,老天帝瞧着很新奇就带回了天界,不过随手就转交给了专司花木的绣院掌事天女,让她好好看护。
或许是水土不服,这枝梅花越养越弱,掌事者瑞香查了查下界的书,将她放在了柳树旁才开花的模样逐渐好了一些。
养了百年以后,梅枝长成了袅袅婷婷的树,也生出一道灵识。瑞香便报告给了天帝。
少年之时的他没有遐思去在意阿耶随手折的花枝怎么样了,嘱咐瑞香继续看护便将此事抛在脑后。
十几年后的琼林宴上,天帝以神识旁听到,右席上的某位天女做了首诗。立意不见得多么高明,不过在天女中已是难得。
瑞香感觉到天帝的神识于附近徘徊,领着刚刚作诗的梅仙去见礼。
这是他们的初见。
天帝觉得眼前的小儿颇有见地,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她可愿随自己念书。谁知她脆生生地应了一声,当着所有天人宾客的面拜了三拜,请他做自己的师傅。
三十三天的天人都耽沉享受,没有几成愿意费脑子念书治学。天帝深知他们此种业习这辈子都难改,在表面上教化点拨一番就罢了,并不奢望自己能扭转早已成风的安逸氛围。
做东请客时,莫名遇到了爱好读书的小儿,天帝不知是福是祸。
【注】这么玛丽苏的天帝设定是我高中弄出来的,要打就打初中的我吧,顶锅盖遁走。(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六回 行走云水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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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adx;第三百二十六回
他只是逗逗这个小儿,谁成想她忒会顺着杆儿爬。让他做她的师傅,这个小儿就不怕损了自身福缘导致折寿吗?
在天帝支着下巴有些犯愁的时候,瑞香俯身施礼道:“此女并非正统的天女,乃是先主从下界折回来养着的梅枝,百年以后长成了树,有了灵识化为人形,第一次参加宴会冲撞了陛下,还请陛下恕罪。”
——她是他阿耶当年折下来的梅枝?不是天女,而是化形。
天帝饶有趣味地瞧着她纤纤弱质的身板道:“若你明天巳时之前,能独自一人到我的书斋来,我便收你为徒,你愿不愿意明天试试?”
瑞香听罢面色一变。天帝丧父不过几年,继位以来重重事务压在身上,脾气和过去的少年老成有些出入。如今非但没有肃然庄严,反而活泼地不像话。
天帝的书斋在辟时殿外,要去往他的天宫要先走过一道云水桥。
云水桥是抵御外族入侵的一道防事。这道桥身施有幻法,心念繁杂者会迷失在其中,永远走不到终点,走不出而且无人施以援手,登桥者便会神志昏聩,一个时辰后才会回到自己最初所在的桥头。
瑞香不难看出,天帝是在故意为难自己养了百年有余的梅仙。他要考验她的心念是否专一。然而这么小的孩子,心念怎么可能坚定到能够通过云水桥呢?在瑞香要去拉梅仙的手,暗暗阻止她的鲁莽言行时,只见梅仙已经点头。
天帝见此觉得这个小儿心性不错,当时的他还没有修到宿命神通,不知他的未来和她牢牢绑定在了一块儿,不仅有甚深因缘,还有着情劫孽缘。
第二天梅仙不顾瑞香的劝导,跌跌撞撞地来到了天宫门口。一道朴素的石桥飞度横贯眼帘,周围如云似雾亦真亦幻。她咬了咬牙鼓足勇气登上低矮石阶,还没移步便头晕目眩。dudu1;
幸好身子歪向桥外看不见边际的云水那刻,她扶住了桥头的栏杆。
她出绣院之前,被瑞香念叨了好多轮,知道云水桥并不好走,行于之上能见诸多幻象。她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在看到绣院诸位天女的时候,她甚至咬破了舌尖,用疼痛让自己保持头脑清明。
桥上风景万千,每个人所见都是不同的。
听说当年外族出兵攻打天界,善见城破天宫危在旦夕之间,幸好有云水桥抵挡了一阵兵力,让老天帝有喘息之机去搬救兵。最后反败为胜,云水桥功不可没。
其实云水桥还有个不为外人所知的用途,便是凭它可以随心去往三界六道的任何地方。
梅仙扶着桥走了半刻还不见对面出现桥头的模样,怀疑自己的心念不够纯粹,灰心丧气地站在原地歇息,却听身后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一起走吧。”
她缓缓回过头,呆呆地看着天帝微笑的面孔,以为幻象已经不再落在云水桥外,而是转到桥心迷惑自己了。
“别乱想了,现在所见的是真人。”天帝朝她主动伸手,拉着她缓缓走出云水桥,“你的运气不错,登桥途中遇到了刚下朝的我。”
梅仙低着头默默听他讲话,最后怯怯地唤了一声:“……陛下。”
他带她进了自己的书斋,递给她一只软垫后,自己盘腿坐在案前,一边低头研墨一边道:“以后要称我为师傅。”dudu2;
她坐下来四处张望着书斋里头的铺陈摆设,好像没有将他的话语听进耳去。然而过了一会儿,脆生生水泠泠的一声师傅把他的心都融化了。
下界有个词叫养虎为患。天帝则是养梅为患。
她每过五天便到书斋来一趟,一坐便是一个上午。天帝念在她年纪尚幼渡桥尚难,就亲自到云水桥的对岸接送她。
天帝自己很会读书,不过教人念书就不太在行了。他上午要批阅很多折子,搭理不了她多久,最多就是给她指点出要看的书目,就放任她在书斋里逐渐翻找,等他得了空子再给她讲解她提出的问题。
梅仙经常将很多书卷铺在身子左右,因不定性,百~万\小!说三心二意的,经常记串了书卷的内容,所以找天帝答疑时问得乱七八糟。
天帝对她很是头痛,只好按部就班地拿出自己的启蒙书卷,叫她一字一字地看,若看不懂就再看一遍,还是看不懂就抄一遍。
从教她念书明义,到手把手教她写字。天帝已经操碎了心,感觉自己若是将来有了孩子,也莫过如此了。
熬过了最初的三个月,梅仙读书写字终于不让天帝摇头叹息了。
她坐下来四处张望着书斋里头的铺陈摆设,好像没有将他的话语听进耳去。然而过了一会儿,脆生生水泠泠的一声师傅把他的心都融化了。
下界有个词叫养虎为患。天帝则是养梅为患。dudu3;
她每过五天便到书斋来一趟,一坐便是一个上午。天帝念在她年纪尚幼渡桥尚难,就亲自到云水桥的对岸接送她。
天帝自己很会读书,不过教人念书就不太在行了。他上午要批阅很多折子,搭理不了她多久,最多就是给她指点出要看的书目,就放任她在书斋里逐渐翻找,等他得了空子再给她讲解她提出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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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七回 阿瑶是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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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adx;第三百二十八回
阿琢怔怔地瞧着善音天女,她并不明白要怎么把握机会。当然,她也不明白自己对陛下有心或者无心。
善音天女豪迈地一口气干了这杯果酒,仔细为她指点迷津道:“等会儿琼林酒宴散了你先不要回绣院,去天宫门口等陛下经过云水桥……”
阿琢近百年来受着天帝的庇护,虽然肚子里一堆锦绣文章,性格还是温温吞吞不谙世事的,听罢垂眸思索了一会儿,缓缓道了声好。她没有留意善音天女嘴角一闪而过的笑。
趁着阿琢走到前边和天女们游戏,落音天女扯了身边善音天女的袖子,低声对她语道:“你还真想让那个出身低微的小蹄子爬上天后之位吗?”
“正因不想看见陛下被她蛊惑才叫她去。”善音天女眼神迷离着,但是目光中的嫉妒依旧掩饰不住,“我要叫她尝尝哀莫大于心死的滋味。”
大半个时辰过去,诸位天人还身在席间意犹未尽,身为东主的天帝却是酊酩大醉了。
醉的最高境界便是,觉得“众人皆醉我独醒”,于是天帝并不要别人送自己,坚持独立回天宫。
诸位天人见状也不强求,他们都清楚云水桥并非是自己沾酒后还能轻松走过的。
云水桥的幻象,都是登桥者心念幻化出的。他们天人耽于享受惰于修行,喝了酒便难以控制心念如如不动,云水桥便是他们难以跨越的障碍。
天帝抬手松了松自己的领口,露出一小片锁骨,他便一脚深一脚浅地行去。
到了云水桥畔,见绯色的婉约身影端立着,他刚想伸手去触碰那道缥缈幻象,一阵清风适时吹过,眼前的幻象便消失不见了。dudu1;
“阿瑶……”天帝放下手来叹息道。
阿琢走得比他慢些,刚才她远远地站在他后头,却是听到了那个陌生名字。她的天耳通已经修得了数十年,压根不会听错。捂着心口后退了两三步,转身便要逃离云水桥畔。
他就连喝醉也不会在云水桥呼唤她的名字,可见在他的眼里,两者师徒关系多么浅薄。既然如此,她对他有心无心都不重要了。那时的阿琢并不知师徒是不可转化为眷侣的。
没有走多远她便听远处哗啦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坠下了云水桥。
阿琢本能地回头,只见他的半个身子都探出去了,用手在若水的流云里打捞。她心里再是五味杂陈,也不能将醉酒的师傅放着不管,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面色平静下来,才道:“陛下丢了什么,阿琢帮你一起找。”
天帝闻言转眸看向阿琢,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站起来,面对面相视了一瞬,将她圈在了自己的怀中,口中阿瑶和对不起两个词儿反复念叨着。
“陛下。”阿琢被他这么抱着浑身僵直。由于怕自己手劲没有轻重,一下将他推下桥,她只得别扭地让他抱着。余光瞧见云水桥两侧的幻象,她的注意力被吸引了。
应该是属于天帝的幻象,阿琢并不认识映在眼帘的绯衣女子。
她便是他口中的阿瑶吧。长相清丽秀雅,言谈举止还带着灵动狡黠。
一帧帧回忆慢慢展成流散在云雾中的画卷。
阿瑶和天帝是青梅竹马,从小到大都黏在一起怎么都不会腻。过了无数年他继承帝位,阿瑶不知所踪。过了不知多久他们在善见城某处相会。dudu2;
她求他逆改一道旨意。然而他没有如她所愿。她伤心离去之余,诅咒他永远不会有亲眷相随。太后也因此事对天帝不满,搬迁到了下界的娘家再不回天界。
阿琢看完他的回忆暗暗纳罕阿瑶是谁,居然能左右天帝和太后亲疏与否。想来天帝继位几年后和过去性格变化甚大,也和阿瑶有些关联吧。
将心中郁结暂且埋起,她艰难地带着天帝出了云水桥,走过两重殿阁见到天宫的随侍,和他联手把天帝安置在辟时殿,阿琢才匆匆掉头离开。
……
第二天是阿琢照例到书斋向天帝请教的日子。然而她一反常态地没有请假也没有前往。
天帝宿醉后也不记得昨晚自己认错了人,抱着唯一的徒弟不断道歉,更不知阿琢已经对自己心生芥蒂。批奏书前挥手派了宫侍,去绣院捎个口信问候。
两刻过后宫侍灰溜溜地走到书斋的案前禀告道,梅仙紧闭着回霙馆的门,如今不见人。
天帝想起他妹妹阿瑶长大了三天两头就闹公主脾气,觉得阿琢差不多也是这样的,没怎么介怀便让宫侍退下了。
直到阿琢两次旷课,天帝才发现事情没有自己想的这样简单。
有天他早早地批完一桌案的折子,纡尊降贵地前往满是天女的绣院,才站在门口就引来狂蜂浪蝶围观无数,他进了院子也没顺利见到阿琢。
坐在前厅喝着白茶,天帝就着阿琢闹脾气的事问起掌事瑞香,便听她无奈道:“阿琢从来乖巧懂事,然而这次不知怎么的,自己闭门不出还不让旁人进去,连我也有十二天不曾见她。”dudu3;
瑞香已经养了阿琢两百年,知道阿琢头脑一根筋,大概受了很深打击才这么躲着,让她独自想明白也就出来了。
“她每天都不吃饭吗?”随即天帝便闭口不言了。都怪自己教她太过用心,已经让她修到了辟谷服食的境界。
瑞香施礼道:“陛下乃是她的师傅,下界语云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您去回霙馆大概不会碰壁而归。”她要比天帝老一辈,语重心长的口吻也不显得违和。
天帝听罢微微颔首,掸了一下衣角起身,顺着瑞香所指的花间青石板路,漫行到一处精巧绣楼。楼上挂着乌金为底的行楷牌匾,“回霙馆”三字庄重娴静。
“阿琢。”他这一唤,声闻百里之外,林中之鸟惊飞,海中之鱼浮游。对于拥有天耳神通的她来说,这呼唤更是震耳欲聋。
她憋在馆中十二天,还没有理清楚自己的思绪。然而他不顾自己的尊贵身份,来到自己的住处,无异于向自己主动示好。她不得不给他几分面子,况且他还是自己的师傅。
迈着细碎的步子挪到门口给他开了门,望着他那张若无其事的脸,她不知为何更加不悦了,气势汹汹地上前一步叉起了腰:“阿瑶是谁?”
天帝不假思索地道:“我妹妹。”
阿琢过了一会儿,反应过来自己在对谁闹脾气耍性子,周身无所畏惧的气势委顿下来,咬着嘴唇喃喃道:“不信。”哪有哥哥醉酒以后紧紧抱着妹妹的?太暧昧太可疑了,除非是兄妹禁断。
【注】天帝是取自佛门的天人体系,不是道门的玉皇大帝。当然这故事纯属杜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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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八回 佩缨凌风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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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帝拥有他心通,稍微动念便能知道她在想什么。于是他叹了口气道:“你在为了阿瑶吃我的醋?”
“我怎么敢吃陛下的醋?”她不动声色地反驳。
他摆摆手表示不与她计较无关紧要的事情,轻咳一声道:“你的课业无故缺了两堂,下次到我书斋的时候,记得将楞严经和抱朴子的读书札记交了。”
阿琢听罢痛心不已。这两个书都是大部头:楞严经有十卷;抱朴子分为内外两篇,共有八卷。她如今只看了一小半,四天之内不仅要看完,还要写出两篇有理有据的札记……
她后悔自己为了不知是谁的阿瑶就吃他的闷醋了。
“交不上札记就要抄书。”天帝补充了一句,恍若没有察觉阿琢沮丧的神情,步履安然地顺着花间小路走了。
天帝的身影看着潇洒轻松,其实心情纠结复杂。当年他不通情理,不顾妹妹的请求,没有救下她的夫君孩子,导致兄妹和母子决裂,每次想起都哀不能胜。他扪心自问没有做错,然而阿瑶和母亲并不能理解,为何他面对天道如此冷血无情。
亲人眷属离他而去,天宫里便只有他寥落一人。身边耳畔少了叽叽喳喳的阿瑶,他也渐渐学会自娱自乐,性格从沉稳变为跳脱。如果他再老成持重下去,真不知自己能否熬过这日复一日的枯燥时光。
收徒儿半年后,天宫好歹没有太过空旷了。阿琢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地任意奔走在宫内各处,他远远看着便能觉得欣慰。
就像是自己当真如下界语所言,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收了个徒儿等于养了个闺女。
虽然下界还有一词,叫做日久生情,不过当前天帝还没体会到。dudu1;
过了四天阿琢准时将两篇札记交到了天帝的小几上头,眼帘之下带着很深的青色,显然连着数天没有睡好。不能不说天帝对着他闺女太不留情了。
天帝一目十行地瞅了一下,把词措不对的地方拿朱笔圈起来,递给阿琢后便自顾自地批起了案牍文书。过了半个时辰天帝有些口渴,想叫阿琢倒杯水来,哪知刚抬头,就看见她伏在自己身旁的几摞书上睡着了。
睡相乖顺可爱秀色可餐。
他默默地伸手戳了一下她的脸。
没有动静。
天帝收敛起来玩笑之意,看了她微微颤动的眼睫片刻,将桌案上的一干奏书清到身侧,从身后的书架中抽出一卷素帛,轻点朱笔画起了画。不是画人,却是画花。
“陛下为何画我?”阿琢醒来的时候看天帝专心致志地盯着笔下的帛书,好奇心上来便凑近了去瞧。点点朱砂拼成瓣瓣梅花,明艳丹色掩映之中,稍暗丹色虬枝阑干。
“你少自作动情。”天帝用笔杆去触她靠得过近的额头,“……要叫师傅。”
她这才老老实实地坐直身子道:“唔。阿琢不想让师傅只做师傅而已。”
“得寸进尺?”他斜斜地睨了她一眼,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徒儿已经稍微长大了些。
她听罢涨红了面颊,良久发不出丝毫声音来。dudu2;
之前阿琢在写楞严经札记时开了小差,手腕在动心神却溜到了别处。她想起自己搞不清天帝和阿瑶到底是什么情况,迟迟不肯出门见人,觉得十分好笑,然而转念却觉得难堪。
她这么在意天帝,不正是对他有心吗?然而他对自己好像只有师徒间的感情,连多余的爱护怜惜都无。
一厢情愿,注定是空。纵然明白自己如今是个什么处境,她却有些不甘心。
于是她出言试探了他一句,不料果真没有任何期望中的回应。
“交不上札记就要抄书。”天帝补充了一句,恍若没有察觉阿琢沮丧的神情,步履安然地顺着花间小路走了。
天帝的身影看着潇洒轻松,其实心情纠结复杂。当年他不通情理,不顾妹妹的请求,没有救下她的夫君孩子,导致兄妹和母子决裂,每次想起都哀不能胜。他扪心自问没有做错,然而阿瑶和母亲并不能理解,为何他面对天道如此冷血无情。
亲人眷属离他而去,天宫里便只有他寥落一人。身边耳畔少了叽叽喳喳的阿瑶,他也渐渐学会自娱自乐,性格从沉稳变为跳脱。如果他再老成持重下去,真不知自己能否熬过这日复一日的枯燥时光。
收徒儿半年后,天宫好歹没有太过空旷了。阿琢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地任意奔走在宫内各处,他远远看着便能觉得欣慰。
就像是自己当真如下界语所言,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收了个徒儿等于养了个闺女。
虽然下界还有一词,叫做日久生情,不过当前天帝还没体会到。
过了四天阿琢准时将两篇札记交到了天帝的小几上头,眼帘之下带着很深的青色,显然连着数天没有睡好。不能不说天帝对着他闺女太不留情了。dudu3;
天帝一目十行地瞅了一下,把词措不对的地方拿朱笔圈起来,递给阿琢后便自顾自地批起了案牍文书。过了半个时辰天帝有些口渴,想叫阿琢倒杯水来,哪知刚抬头,就看见她伏在自己身旁的几摞书上睡着了。
睡相乖顺可爱秀色可餐。
他默默地伸手戳了一下她的脸。
没有动静。
天帝收敛起来玩笑之意,看了她微微颤动的眼睫片刻,将桌案上的一干奏书清到身侧,从身后的书架中抽出一卷素帛,轻点朱笔画起了画。不是画人,却是画花。
“陛下为何画我?”阿琢醒来的时候看天帝专心致志地盯着笔下的帛书,好奇心上来便凑近了去瞧。点点朱砂拼成瓣瓣梅花,明艳丹色掩映之中,稍暗丹色虬枝阑干。
“你少自作动情。”天帝用笔杆去触她靠得过近的额头,“……要叫师傅。”
她这才老老实实地坐直身子道:“唔。阿琢不想让师傅只做师傅而已。”
“得寸进尺?”他斜斜地睨了她一眼,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徒儿已经稍微长大了些。
她听罢涨红了面颊,良久发不出丝毫声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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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九回 结网兰若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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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adx;第三百二十九回
《佩缨》乐以五音中的商调为主,节律中正得当,一派平易庄严。
然而天女之舞便没有那么肃然了,衣带当风,水袖纵横,弯身折腰,倩影飘逸。
阿琢穿着一身白衣,在这群天女中并不起眼,甚至动作显出一些迟缓笨拙。
舞技是要从小培养,阿琢小时候没有机会跟着年长而且乐舞卓越的天女学过这些,长大以后和其他的同辈天女相比便拉下了不少。
这次天女们排舞本来是没有阿琢的份儿。不过领舞的岚音天女和绣院的牡丹仙子私交甚好,牡丹仙子和阿琢是同住一馆的,平常两者互相照拂,牡丹仙子每过三天独自远去凌风楼多有不便,于是撺掇着让阿琢也来此试舞了。
阿琢只一进,便折服于天女们的曼妙舞艺,忐忐忑忑地走近了云端之后手足无措。
岚音天女简单地教了她几个动作,便让她模仿起来,看到阿琢根本没有因节而舞的状态,连连摆手想让她回去,但阿琢眼里流露的坚定态度是她意想不到的。
“请给我多一点时间。”阿琢道。在天帝的座下近百年,她早就知道自己是慢性子,无论是说话还是别的。以舞为例,别人只一刻就能练好的,她用两刻才能摸出门道。难得的是她确实能沉心,花比别人多得多的时间去学去仿。
“站在牡丹仙子的旁边,让她先带着你。”岚音天女叹了口气,拉着阿琢的手将她领到了凌风楼的东南角上。感受到阿琢五指并非柔弱无骨,便知眼前此人的懦弱样子是表象,内里是个很有主意的,认定的事轻易不会动摇。
——让阿琢试试也好,如今有天女因故不能参加排舞了,规划起来的舞阵中缺了一位。
阿琢朝她不断低头称谢。dudu1;
也不知是牡丹仙子带人有方,还是阿琢心志专注,这一下午过去,岚音天女发现阿琢有了很大进步,当然与其他人相较还是差得很远。
暮色降临时岚音天女记写了阿琢的名字,从此阿琢占据了原来那个天女的位置。
阿琢算是半路插进凌风楼排舞的,没有舞蹈功底还这么做当然招人口舌。加上阿琢还是天帝正式收的座下弟子,不少天女都很嫉妒她能和天帝时常相见。最关键的是阿琢不太会巧言围人。
她在这群或乐或舞的天女中吃不太开。阿琢心思敏感却也不会表现出来。在旁人针对自己时,大多都当作不知情,等到了绣院找瑞香说说便能开怀了。
但是今天别人挤兑阿琢,做得有些过火了。
阿琢看到天帝的侧影出现在二楼包厢便分了神,动作停顿了下来,旁人见状故意推了她一把,阿琢脚下不稳险些从云端坠落,牡丹仙子眼疾手快地抓住了阿琢的袖子。
嘶地一声长长的渐色水袖裂开。
白色云端上下,皆是不可着力的五色之雾。
阿琢第一次在牡丹仙子的引导下登临云端时腿都哆嗦,她害怕自己会不小心掉下去,如今这个担心不幸成真了。
巨大的失重感扑面而来,因为阿琢的脸现在朝下。
已经能够想象自己就此坠落破相无疑。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眼睁睁地瞧着自己离楼下地面越来越近……dudu2;
“香花结境,授命于风。”就像是脑海中的记忆忽然浮现,她不知不觉念出这八个字,半截水袖一晃,花瓣连成丝网。
最后她跪坐在网中,尚自不明什么情况。
如意天主和天帝在包厢里喝茶坐谈,他忽然看天帝的神色一动,平静无波的面孔流露出复杂难言的表情。如意天主便搁下杯子问道:“陛下怎么了?”他虽然为一方天主但是修为平平,神识不如天帝灵敏,此时还不知发生了什么。
天帝没有答话,出包厢去看楼下开启的结界——兰若界。它从来是由无数人合力创造,用来隔绝诸外道。然而凌风楼本身就有维持云雾缭绕效果的小界,兰若界怎么可能叠加其上再成一界?
此时楼中云雾已经散尽,乐舞天女们悉已昏在兰若界外。
他凭栏便看到是谁做了这档子事。天帝心中感慨徒儿出息了,缓缓下楼与她四目相对:“你破了凌风楼的结界,准备怎么赔凌风楼的东家如意天主?”
“陛下。”阿琢坐在粉白花瓣编织的网中,呆呆地看着天帝半晌,委屈地扁了扁嘴角,最后嘤嘤啜泣着吐出两个字。她摔下云端差点毁容他都不曾管,如今看见自己做了错事就捉着不放,果然是个毫无人性的。
她这个念头闪现过去,天帝明显地皱起了眉。
他很早就知道,自己没有天人所常见的七情六欲,对待什么都十分寡淡。看似和谁都能亲近,然而骨子里是一片无感。
但她这么想他,让天帝有些不舒服。
认真想了好久如何挽回自己在徒儿心中的形象,他走近了她。dudu3;
伸手擦去阿琢糊了一脸的鼻涕还有眼泪,天帝淡漠地瞧着自己湿了一片的袖子,道:“我帮你赔,不要哭了。”
“陛下。”阿琢顿时感觉天帝也没有那么绝情,鼻涕眼泪更是止不住了。
“怎么长这么大了还会哭。”他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
三十三天之人生来都是清凉无汗的,也没有鼻涕眼泪,所以他们俱是不会哭的。
天帝自从做了阿琢的师傅,才晓得她并非正统的天女是什么意思。他从来不知她和下界的凡俗似的,遇到伤心难过之事便化身哭包。
只要她一哭他就拿她没有法子了。
记得阿琢第一次哭,是因为天帝让她坐在高台画一幅殿宇楼阁。她画了两个时辰废了好多张绢帛,终于小心翼翼地拿给他看,结果天帝一边提笔为她修改,一边道她的上色如何与实物不符。
阿琢扭着衣带听他讲解,半刻以后鼻涕眼泪就顺着下巴流下来,哭相甚丑。
和现在一模一样。真不知为何这么多年过去,她这方面还是没有改进。
天帝默然回首了一番往事,将兰若界抹消,带着阿琢上了二楼,给如意天主道歉。
百年前如意天主就借着天帝认识她了。听闻她在凌风楼排舞,无意用兰若界打破小界,没有怪她反而笑道,凌风楼该搭个台子了。至于搭台子的工事,天帝承担了下来。(未完待续。)《道友,看门事件,看丝袜诱惑,看美女巨.乳,看美女校花真请关注微信公众号(美女家搜索meinvjia123按住3秒即可复制)
第三百三十回 做寿水晶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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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adx;第三百三十回
凌风楼此后因为兴修木台,天女们便到瑶海之上去排舞了。至于她们为何每次都挑这种奇怪的地方,阿琢心里并不明白,然而再也不担心自己会掉海里去了。
从她误打误撞地开启了兰若界,天帝便告诉她可以学步步生莲的道法了。这个道法名字很好听,但是做起来甚难,要背口诀还要控制心念。
阿琢说话做事学习本来就比较慢,不过事关她能不能在三天以后行于微浪如履平地,咬着牙背了很久的口诀,拉着天帝的袖子在云水桥下试过了很多次,两天之后终于能够独自战战兢兢地站在流云之中而不坠于星河。
天帝这两天难得地抛开了满桌的折子,陪她在桥下呆着,时间动辄便是以半个时辰为记,他也不觉得她很麻烦,或许是他已经习惯了。
岚音天女在瑶海上刻意通告过了,奏乐排舞需要众人齐心,若是不能互相提携便就此离开。她的话说得很重,让当初推过阿琢的那个天女面色难堪。
那个时候大家都没怎么看清是谁让阿琢坠落云端。
不过牡丹仙子将自己发现的细节,悄悄告诉了岚音天女,间接地帮阿琢伸张了正义。
……
大半个月后,天帝与天人天女各五十,去往下界西海为太后做寿。
阿琢和牡丹仙子搭伴儿前往西海,牡丹仙子见识比阿琢广阔,看到什么都能说出了个一二。于是她们这路上倒也不无聊。
西海之下千尺之深有水晶宫,为龙天之首的居处。太后娘家就在这里。dudu1;
天帝过去很是常来,然而自从阿瑶和阿娘一气之下搬回来,他就再也没有涉足了。就像她们从未涉足三十三天一般。这道海天之际隔了百年,谁也没有退让一步。幸好有太后做寿的由头,他能借此探望百年不见的亲眷。
天帝率诸位天人天女光临水晶宫,龙天之首亲自站在了水晶宫外迎接。
“阿娘和阿瑶可都还好?”见了舅舅,天帝寒暄几句便正色问起来。
“你阿娘好是好,不过你的妹妹……她心结至今还没打开啊。”龙天之首拍了怕他的肩,之后叹道,“当年之事你们各有立场,我也评判不得,然而这场冷战持续百年,也该有个终了。”
天帝闻言眼眸暗了暗,应了一声好,和舅舅并行进了宽敞辽阔的宫门。
水晶宫,顾名思义,是水晶和明珠落成的,光芒万丈豪华万千。
阿琢从没在三十三天见过这种奢华晃眼的阵势,搂着牡丹仙子的胳膊都不敢放手,觉得自己迟早会被耀目之光弄得迷路了。
水晶宫从外边看着占地不大,其实内里别有洞天,停停走走地能看到各种风景。幸好阿琢所傍的牡丹仙子认得方向,在回廊兜兜转转也始终没有掉了队。
天帝走到偏殿放下了自己携的寿礼,便去灵华殿拜见阿娘。
“吾儿。”她坐在殿内侍弄草木,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回了头低低唤道。的年岁在龙天族中并不算太大,但已经是有了一头银丝,面容也带着一些倦怠。
第三百三十回dudu2;
凌风楼此后因为兴修木台,天女们便到瑶海之上去排舞了。至于她们为何每次都挑这种奇怪的地方,阿琢心里并不明白,然而再也不担心自己会掉海里去了。
从她误打误撞地开启了兰若界,天帝便告诉她可以学步步生莲的道法了。这个道法名字很好听,但是做起来甚难,要背口诀还要控制心念。
阿琢说话做事学习本来就比较慢,不过事关她能不能在三天以后行于微浪如履平地,咬着牙背了很久的口诀,拉着天帝的袖子在云水桥下试过了很多次,两天之后终于能够独自战战兢兢地站在流云之中而不坠于星河。
天帝这两天难得地抛开了满桌的折子,陪她在桥下呆着,时间动辄便是以半个时辰为记,他也不觉得她很麻烦,或许是他已经习惯了。
岚音天女在瑶海上刻意通告过了,奏乐排舞需要众人齐心,若是不能互相提携便就此离开。她的话说得很重,让当初推过阿琢的那个天女面色难堪。
那个时候大家都没怎么看清是谁让阿琢坠落云端。
不过牡丹仙子将自己发现的细节,悄悄告诉了岚音天女,间接地帮阿琢伸张了正义。
……
大半个月后,天帝与天人天女各五十,去往下界西海为太后做寿。
阿琢和牡丹仙子搭伴儿前往西海,牡丹仙子见识比阿琢广阔,看到什么都能说出了个一二。于是她们这路上倒也不无聊。
西海之下千尺之深有水晶宫,为龙天之首的居处。太后娘家就在这里。dudu3;
天帝过去很是常来,然而自从阿瑶和阿娘一气之下搬回来,他就再也没有涉足了。就像她们从未涉足三十三天一般。这道海天之际隔了百年,谁也没有退让一步。幸好有太后做寿的由头,他能借此探望百年不见的亲眷。
天帝率诸位天人天女光临水晶宫,龙天之首亲自站在了水晶宫外迎接。
“阿娘和阿瑶可都还好?”见了舅舅,天帝寒暄几句便正色问起来。
“你阿娘好是好,不过你的妹妹……她心结至今还没打开啊。”龙天之首拍了怕他的肩,之后叹道,“当年之事你们各有立场,我也评判不得,然而这场冷战持续百年,也该有个终了。”
天帝闻言眼眸暗了暗,应了一声好,和舅舅并行进了宽敞辽阔的宫门。
水晶宫,顾名思义,是水晶和明珠落成的,光芒万丈豪华万千。
阿琢从没在三十三天见过这种奢华晃眼的阵势,搂着牡丹仙子的胳膊都不敢放手,觉得自己迟早会被耀目之光弄得迷路了。
水晶宫从外边看着占地不大,其实内里别有洞天,停停走走地能看到各种风景。幸好阿琢所傍的牡丹仙子认得方向,在回廊兜兜转转也始终没有掉了队。
天帝走到偏殿放下了自己携的寿礼,便去灵华殿拜见阿娘。
“吾儿。”她坐在殿内侍弄草木,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回了头低低唤道。的年岁在龙天族中并不算太大,但已经是有了一头银丝,面容也带着一些倦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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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一回 少时的婚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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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adx;第三百三十一回
——西海的五公主漓珠是陛下表妹,陛下和她还有婚约?
阿琢听完岚音天女的话,整个人都懵了。表兄妹能够结为姻亲吗?而且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们这么拖着到底还要不要认真履行婚约?
牡丹仙子看出阿琢面色有些僵硬,拉着她的手安慰道:“婚约之事是西海这边的谣传罢了,毕竟三十三天上没有几个人议论。”
岚音天女摇头道:“三十三天已经封闭了关于西海的一切。”接着她用传音入密给阿琢复述了一遍百年前的事,帝姬阿瑶和太后迁居下界西海,天帝性情大变,众人开始对天帝家私寒蝉若禁。西海也就被人们淡忘了。
这时阿琢再次愣住了。她吃惊于阿瑶果然是天帝的妹妹,还吃惊于天帝能够忍受着与亲眷分离百年的寂寞。如果天帝履行婚约与西海龙天的公主结亲,是不是能缓和家族矛盾?
她胡思乱想着将头深深地埋在衣襟前。
贺寿之宴足足摆了八席,宾客满座之时身着紫绡罗衣的太后缓步行来,仪态庄重气度不凡,天帝跟在她的身后,垂衣拢袖温良谦恭。诸人一齐起身做了礼,宴会这才正式开始。
厅里已经空出了大片用于乐舞的场子,天女们坐在席间叽叽喳喳没有一会儿,便陆续去外厅整理头面准备了。dudu1;
阿琢前些日子很是用功,此时并不怎么紧张。反观牡丹仙子倒是紧紧地拉着自己的手,好像怯场。
岚音天女一袭妃色的襦裙穿梭在诸位天女中,时不时说两句调动人心的话,活络了外厅弥漫着的气氛。
过了半刻天女们列队鱼贯入内,掖起来的水袖在宾客面前全数抖开,依次找到相应的乐舞之位,乐器铮然,旋身若飞。
太后坐在上首眯着眼瞧天女们的风姿。想当年她是西海第一善舞。后来嫁人便随着夫君一步登天,再不得长期霸榜。
天帝端着一杯茶缓缓饮着,面孔淡然地认真去看阿琢的舞,然后数出她犯了几次错,分别是踩了别人裙摆,动作与节奏不同步,该转身时却做成了低头垂目。殊不知他这样关心自己的徒儿,实在是过分细致了。
水蓝襦裙的漓珠没有去看天女所献的《佩缨》乐舞,一双美眸盯着天帝。见未婚夫对宴间的舞蹈表现出极大兴趣,她满心失望却不能对谁言说。
她在家中排行第五,上头还有两个姐姐,当年太后和她阿娘定下婚约之时,是希望两族继续结秦晋之好,便选了和天帝年岁相差最小的漓珠作为未来的天后。
以至于两个姐姐对她未来天后的身份很是嫉妒,明里暗里没少使绊子,漓珠这些年过得水深火热,只能期待天帝能早些娶她,然而天往往不遂人愿,越是想要的东西越是得不到。dudu2;
天帝和其亲眷分居两地后,百年间甚至不互通有无,别有心者便道,西海五公主漓珠和天帝虽然是年少时见过数面,但他们的婚约可能是要黄了。
漓珠不是没有想过央求阿娘取消婚约。每次阿娘都会把她骂一顿,无非是指责她不肯为两族秦晋之好而出力,甚至道若她不承担联姻的责任,这个担子便要让给漓珠的二姐。
她这个二姐性格很不好相与,从小到大没少欺负自己。若是让二姐当上了天后,回娘家来还不知会怎么笑话自己。
掂量了一番轻重,漓珠最后还是妥协了,绝口不提取消婚约,让这个名存实亡的婚约延续着不知多久的期限。
如今天帝为太后贺寿来到西海,也是漓珠相看未婚夫的一个时机。瞧着着百年不曾见过的天帝,相貌堂堂器宇轩昂,她觉得他便是自己的良人了。但他对席间乐舞露出专注神色,是否代表他花心呢?
她观察了许久天帝的目光落到何处,发现某个长相舞技都很普通的天女,正和他眉目传情。漓珠的心狠狠一颤。她没有料到他早就有了心上人。而且还是表面毫无威胁的天女。
等乐舞散了诸位天女皆回席间坐下来饮宴,漓珠以银筷子指点着斜对面的身影,对自己的侍婢小声道:“帮我打听一下,那个头戴白玉簪梳着青螺髻的天女是谁。”
侍婢闻言施礼退出了厅室,过了片刻对她附耳道:“回禀殿下,此女名为梅花仙子。是陛下百年前所收的徒儿。”dudu3;
漓珠眨了眨眼好像不太相信:“……师徒?”她刚才把两个人的师徒关系想歪了吗?
其实天帝和阿琢还真没有觉得自己在眉目传情。他的清冷视线一直落在她这边,她得了空闲便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佩缨》乐舞终了时,太后连连拍手称赞,她叫领舞的岚音天女坐在自己的身旁,亲切问候了几句,才叫她重回席间。这让岚音天女收获了不少倾慕仰羡者。岚音天女借此机会分别敬了太后和龙天之首的酒,还与天帝搭上了话,可谓众天女中最成功的典范。
阿琢没有注意漓珠的银筷子尖儿有那么一瞬间冲着自己,她面对一桌子的佳肴美酒,委实镇静不下来,抬著举杯交错着进行,左右开弓大快朵颐,吃喝之相便不忍直视了,大概只有天帝能坦然以对。
牡丹仙子凭借着出色的面孔和舞艺吸引了诸多搭讪者,应付他们的敬酒便是不暇了,一时没有搭理阿琢,偶然间回头准备和她絮叨些体己话,就看她一心扑在酒食之上,完全没有讲话或者听言的余地,将一堆体己话勉强咽下去,牡丹仙子叹了口气。
阿琢右边的瑞香终于看不过去了,婉转道:“太后往这边看着呢。”言下之意便是要她注意保持形象。
“哦。”阿琢抬起头往上首看去,瞧见牡丹仙子在开宴前惊叹过的美人,坐在太后的对面,给太后献了一杯寿酒,之后将一杯果酒端到天帝面前,还期期艾艾地说着什么。
天帝不动声色地避开了那杯甜酿。
太后怕漓珠尴尬,代替天帝接过了杯子,放在天帝的小几上缓缓道:“你和漓珠都不小了,择个黄道吉日大婚吧。”(未完待续。)、、重庆大学巨.乳校花自拍,真正的童颜巨.乳照片请关注微信公众号在线看美女(美女岛搜索meinvdao123按住3秒即可复制)
第三百二十二回 迟来的联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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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adx;第三百三十二回
听到大婚这个字眼,天帝的表情现出了一丝犹豫:“孩儿觉得此事还有待考量。”
两百多年前太后和漓珠母后,分别做主签了联姻的婚约,却没有过问两个小辈的意思。
就算两百多年前他和漓熟识,如今百年不见的他们早就陌生如初,怎能择日大婚?
何况两族当真联姻的话,他便要封她为正室。
他不想娶毫无感情基础的女子为妻,即使她是他的表妹。
如意天主曾叫天帝眼光不要太高,但让漓珠这个看起来门当户对的公主做未来的天后,天帝觉得自己不如和徒儿相依为命……念头纷纷杂杂,好像有奇怪的东西混进去了,但他没有分毫察觉。
天帝的话音还没彻底落下,他舅舅便和太后站在同一个立场,劝道联姻乃是亲上加亲。阿瑶和漓珠的交情甚好,若是以后漓珠成为天后,能极力说服阿瑶回到天宫也未可知。
漓珠双手扶着膝盖,模样可怜巴巴地微声道:“陛下是哪点看不上妾?”她还没有嫁就已经用了婚后的谦称,企图以此感动天帝。
他看了漓珠一眼,暗暗将她和自己的徒儿比较了一番,最后在心里默默道:各个方面太过完美反而不踏实。
上首的这几位人物一举一动都受人关注。
阿琢不仅远远地旁观了太后逼天帝大婚的一幕,还将漓珠那句话话一字不差地听了个清楚。听到的一瞬间阿琢都替漓珠感到害羞。堂堂西海的五公主,这么轻贱自己,好像非嫁天帝不可,明明感觉到天帝没有迎娶之心还执意往上凑。dudu1;
不过从另一方面讲,漓珠这么倒贴天帝或许能管用。
面冷心冷的人需要热情如斯的人包容。
虽然阿琢对陛下有着不轨之心,然而只是做个白日梦,她可没有勇气去问天帝哪点看不上自己。不用想便能知道,他会一边用嫌弃目光打量她一边道,哪点都看不上。
能以师徒的名义呆在他的座下便好。偷偷地藏起自己的喜欢,翘首看他娶妻纳妾生子。
不过阿琢如今想地大度,未来从瑞香的口中听到天帝半年以后和漓珠大婚的消息时,还是很没出息地落了泪。
没有天帝给她擦鼻子抹眼泪,她这个哭包一旦开腔就不可自抑,吵得整个绣院的天女轮流到回霙馆看望阿琢,并对和她同住的牡丹仙子表示同情。
哭了两天终于把眼哭肿,阿琢用风信给天帝请假,道自己身体抱恙去不了书斋念书。
下午天帝到了绣院,轻车熟路地走近回霙馆敲了两下门,不等听人应声就进去了。他坐在她的榻沿看了眼她手上拿的是什么书,之后伸手刮她的鼻梁:“又变丑了。”
阿琢用书卷盖住了自己的脸,鼓着两边腮帮子闷声道:“陛下不应该忙着大婚前的筹备吗?如何还有闲心来此?”
天帝就着她的这个姿势,将她捞到了自己身边慢声道:“大婚是由他们操持的事。告诉师傅为何哭了,师傅给你报仇。”
她不满意地似的挣了挣,脱离这个暧昧至极的怀抱:“想到师傅大婚,徒儿乐极生悲,情不自禁地哭成这样了。”dudu2;
他倒没有强求,松开了手,翻腕用一个巧劲把书卷从她手底抽了出来,以防她被自己的愚蠢行为闷坏,之后五指合拢覆盖在她的双目上,短短一瞬便移开,让她红肿的眼圈儿消了下去:“你若不愿我成亲的话我就不成亲了。”
他这句话有一半是在逗她。两族联姻势在必行,岂是天帝一人就能扭转的?况且他在亲眷的轮番轰炸下,已经不再反对与漓珠大婚,还隐约期待阿瑶能出现于天界的大婚宴席。
阿琢睁着乌溜溜的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天帝:“可师傅独自在天宫住着会很孤独寂寞。”她这样故作宽怀地说,自然是希望他能装一下凡事以徒儿为重的好师傅。
“有徒如此,师傅何求?”他顺了几下她的凌乱长发深深感叹道。
阿琢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被戏耍了。陛下最近真是越来越让人讨厌了!
在天帝翩然离去后,阿琢拿出绣针胡乱戳着自己绣到一半的香囊,决定不送他这个表示徒儿孝心的东西了。
连着向天帝请了两次假,阿琢隔十五天再去书斋,却被相识的书吏拦在了云水桥外。
书吏拱手施了一礼道:“陛下如今不在天宫,仙子此番是白跑了一趟。”
阿琢疑惑地看着他。印象中的天帝从来将批折子当成首要之务,上午一般不会出宫的。书吏将她拦在云水桥外,还是百年来的头一回,不得不让她觉得奇怪。
“……陛下陪五公主到了喜见城的莲池游玩,应该是要一个多时辰后回来。”书吏被她看得讷讷不能言,再施一礼才断断续续地道出原委。
阿琢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走人之前把自己搁在袖里的龙凤枕递给书吏,又道:“还没大婚便蜜里调油,师傅大概也不需要我的贺礼,你帮我将它扔了吧。”dudu3;
书吏哪里敢收带有龙凤图案的方枕,闪身让出了云水桥头,道:“仙子折煞小的了,还请仙子进宫等等陛下,亲手将贺礼交与陛下。”
“嗯。”阿琢应了一声,念头不住奔流。她不太精于人情世故,却也察觉自己被拦在宫外,多半是有漓珠的授意。于是阿琢略施手段逼退挡在自己身前的书吏。
——漓珠还没正式成为天后,就已经提防起来自己了吗?还真是谨慎小心步步为营。
看来她们以后注定是不能和平共处。
想完一通她才迈上云水桥。
因记得天帝在阿琢第一次进宫时便告诫她道,若没有他的陪同,她不能独自来到书斋。过桥后她便去辟时殿外的高台坐着。虽然天宫没有几个人手,但她不会忤逆他的话语。
阿琢抱着这对朱红色的龙凤方枕,等得太久最后睡着了。
醒来之时已经是漆黑的夜晚。
她并非身在高台,而是灯火闪烁的辟时殿内。
“陛下?”阿琢揉了一下自己的眼,坐直身去瞧罗帐外的颀长人影,想不起自己为何躺在他的龙榻之上,便轻唤了一声。(未完待续。)..唐家三少的《斗罗大陆2绝世唐门》手游发布啦,想玩的书友们请关注微信公众号进行下载安装(手游开服大全搜索sykfdq按住3秒即可复制)
第三百三十三回 过夜辟时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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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adx;第三百三十三回
天帝面对轩窗眺望着半掩碧纱之外的夜景,此时转过身来看了阿琢一眼,走到榻沿撩开层叠浅金云纹的帐幔,低声道:“心念一派散乱,为何还要硬闯云水桥?为了进宫居然还用一对龙凤枕吓住了我遣守在外的书吏。”
阿琢垂着头十指交握不答话。原来是陛下拦着她进宫,倒是自己起心不正错怪了漓珠。
他见她默默不语的乖巧模样也不忍训斥,继续道:“你憋着一口心气强登云水桥,导致脉象不稳后来昏睡了过去,我回宫后寻见了你,将你放在这里休息静养。谁成想你一下子从早睡到了晚。”
她知道了自己为何会呆在他的寝殿躺在他的软榻,面色有些讪讪地道:“陛下如此待我,漓珠会不会吃醋?”
天帝轻描淡写地道:“没有宽宏大量可不配为我的天后。”他和漓珠相处了短短几次,没有瞧出她的性格有任何瑕疵。于是他就以为她不会吃自己徒儿的醋。
阿琢不知为何心中生出了鸠占鹊巢的感觉,沉吟了一下道:“留在辟时殿过夜终究不妥,还请陛下送我回绣院。”
“你乘夜而归,还不知那些天女要如何念我。”天帝面色很是不虞。
这百年间他没有去过几次绣院,然而每次一去都会引起在此轩然大波。施了收敛身形气息的术也会被认出来,被她们一窝蜂地簇拥着感觉并不良好。今夜已经到了子时,天女们都睡下了也没有几个人会顶着困意缠着天帝。他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其实他并非惧怕那些天女而是惧怕掌事瑞香。她和老天帝乃是同辈,唠叨起来天帝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dudu1;
阿琢闻言瞪起了眼眸:“若我明早再离开辟时殿,岂不是完全没有清白可言?”
天帝伸手去点她光亮的额头,之后长长叹息道:“如今已经子时三刻了,你怕呆到后半夜,师傅会吃了你不成?”若他对她有别的心思,她焉能安然地睡上一天?
“不怕。”阿琢脸上陡现两团红晕,生硬地挤出两个字来,回答细若蚊鸣。
忽然她的胃不争气地叫了,阿琢连忙去捂自己那丢人现眼的肚子。
天帝将目光移到她左手所放的地方,想到自己的徒儿睡了一天还没吃东西,应该是饿地狠了,便起身去小厨房为她做宵夜。有个徒儿当真和养个闺女一样,时时刻刻操不完心。
过了没有多久阿琢就看丰神俊朗的天帝,提着一只和他很不相符的四角食盒进殿。这沉香木所做的食盒,将他不食人间烟火的出凡气质破坏地一干二净。
阿琢记得天宫中的小厨房从来是个摆设,常年累月不开火,连个看管的宫侍都没有,陛下半夜从外头带回来食盒,莫非是到小厨房扫洒一番,还亲手埋锅做饭去了?这么一想她打了个哆嗦。天帝一直是君子远庖厨的人,这次进厨房绝对难为他了。
带着满心感动打开食盒,里面搁着暖糯清粥一碗,栗子和粟米为馅的烧卖两只,五色豆子为料的肠粉三个。
“这么丰盛,不是宵夜而是早饭吧……”阿琢不知死活地将腹诽吐露出来。dudu2;
“废话再多就让你一个人出宫去。”天帝眯着一双冷如寒星的眼道,将一双筷子塞进了她的左手里。他不光知道阿琢打化形之后就怕黑,还知道阿琢是个左撇子。
阿琢识趣地低着眉下箸动筷。天帝长期辟谷服食,就陪着她坐在榻前的小几上,看她风卷残云般迅速将食盒里本就不多的宵夜消灭干净。
等吃到半饱,睡了一整个白天的她再睡不着,讨好似的拉了天帝的袖子,和他胡诌八扯半个时辰,才被满面无奈的天帝叫到偏殿修习静坐。
偏殿的布置朴素至极,西边挂了佛经,东边挂了道卷,南边挂了帛画。
阿琢抬头定睛看去,发现这张微微褪色的画居然是当初他在书斋画的梅花。
天帝没有规定她面向何方静坐,阿琢便朝着南边的墙壁盘腿坐下,闭眼以后怎么都静不下心来。只因她的脑海里来来回回地飘荡着他画梅花时的仪态形容。
等到卯时一刻,陛下唤她出偏殿吃早饭。食盒里的饭食确实比宵夜的档次要高处一些。继阿琢的心沦陷以后,阿琢的胃也沦陷了。
用完饭天刚好初亮。她辞别了天帝出宫,回到绣院之时被瑞香逮了个正着。不过出人意料的是,瑞香知道她彻夜未归犯了大过,却没有让她像小时候一般到平心堂跪着。
阿琢小声地向瑞香道明自己在辟时殿过了夜,之后一溜烟地跑了。dudu3;
回霙馆的门给她留了个缝,此时牡丹仙子还没起,阿琢轻手轻脚地走进了自己的厢房,合衣卧在榻上装睡。
辰时牡丹仙子洗漱完毕,去隔壁兴致勃勃地找阿琢了。从对方口中得知她在天帝寝殿呆了一天,牡丹仙子抚着心口啧啧道:“有这样好的机会却没能攻略陛下,你也太失败了。”
“哪里是我攻略陛下,明显是陛下攻略我。”阿琢双目望着头顶的秋香色绣帐叹道,把不等牡丹仙子问,就将两个人昨天相处的细节和盘托出,最后提纲挈领地总结道,“漓珠若知道这些大概要气死了。”
牡丹仙子哈哈大笑起来,之后想起什么似的正色道:“你绣的那对龙凤枕含义有问题。陛下是天人中的龙脉,而漓珠是西海龙女。你不应该是做两个龙枕吗?”
“送出去的礼泼出去的水,我反正不改了。”阿琢连连摆手道。
牡丹仙子抿着嘴道:“陛下那样一个挑剔的人居然收了你的龙凤枕,可见他对你还是颇关照的。”
阿琢神色自若地想着,天帝百年来已经嫌弃她很多次了,再嫌弃一次她也不害怕。
……
天帝大婚的那天,酒宴摆在上行天的竹海。阿琢和众绣院天女同去,在席间看到了诸多佛道之流,佛陀菩萨和真人尊者互相礼敬,也是一个难得的景象。(未完待续。)、、重庆大学巨.乳校花自拍,真正的童颜巨.乳照片请关注微信公众号在线看美女(美女岛搜索meinvdao123按住3秒即可复制)
第三百三十四回 竹海七弦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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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琢看着天帝和漓珠携手从竹海尽头行来,红色在一片葱绿中格外鲜明,眼眸有些刺痛然而还是在心底叹了一声,希望他们能够百年好合白头到老。
两列天女在两者的身后洒下纷扬花瓣,在座宾客皆在他们走过去时低头祝福,漓珠面上镇定安静内心则是汹涌澎湃,两百多年前她就在暗暗期待,嫁与天帝之时大婚的场面,如今走在黄绿碎叶为毯的主道,她反而觉得眼前一切都那么虚无。
——她不敢相信自己真能成为他的妻。
毕竟他对她从来客套而疏离,表兄妹的血缘关系也无法将他们更紧地联系起来。虽然他每天都抽出时间陪着她游览三十三天各处风光,然而她总是感觉他的皮囊和神魂分隔两地。
漓珠在大婚前半年就登上了天界,本来是想和他日久生情,越来越多的时日过去,她却越来越担心中途会生什么变故。担惊受怕了半年,今天终于能解脱。
天帝和漓珠走近了宴席最前方坐着的太后和龙首,俯身拜了一礼,在唱喏的指引下再行了二礼,便依次站起来为各位长辈敬酒。
这对新婚的帝后来敬绣院掌事瑞香时,距离阿琢不过十几步。
她没有抬头去看天帝面上的神情,自斟自饮刻意表现出一些豁达,但阿琢执壶倒酒的手微微颤抖,泄露了她的紧张慌乱。想到从今以后她要在人前叫漓珠为天后娘娘,在人后叫漓珠师娘。无论如何都哀不能胜。
瑞香正襟危坐着受了天帝垂衣躬身一拜,举起他端来的杯子微笑道:“新郎务必善待背井离乡嫁过来的新娘。”dudu1;
“这是自然。”天帝从身边宫侍持的香案上取过杯子,倒满水酒一饮而尽。
阿琢强撑着面色不动直到他们的身影相携着走远,才伏在牡丹仙子的胳膊上抽噎出声。
牡丹仙子安慰了她几句发现不管用,便凑到她的耳边小声道:
“其实陛下除了长得俊秀些根本没什么好的。他刻板严厉而且冷血无情。你知道太后和帝姬阿瑶为何百年间居于下界不曾回天?都是陛下的举措伤了她们的心。对母亲和妹妹都能如此薄情,对妻妾能够有几分深情?”
“帝姬阿瑶?”在听到这个字眼时,阿琢将脸从牡丹仙子的袖幅抬了起来。
“就是坐在最上首覆着红绡面纱的天女。”牡丹仙子给她指了个方向,“我听岚音天女说阿瑶的身子在百年前落了病根,行走不便,至今也十分体弱。”
阿琢用小几上摆的手巾抹了一把哭花的面颊,认真去瞧远处那个名叫阿瑶的天女,观察之下发现她和天帝回忆中的眉眼没有很大差别,只是面色带了些苍白。
婚宴席座占了方圆十几里的竹海一角。阿琢今天没有胃口吃东西,早早就独自抽身转去竹海深处呆着了,她看着旁人坐着言笑晏晏便心里难受。
瑞香不太放心阿琢,然而和她交好的几个仙子不是被雅令拖住就是和仙佛攀谈,都没有能陪阿琢出去散步的,于是瑞香交代她莫要走地太远,就目送阿琢摇摇晃晃地离开了。dudu2;
阿琢漫无目的地在竹海里逛着,起初四面是稀稀疏疏的青竹,能看见来时之路,而后青竹变多变密,她的视线便被困在了方丈大小之间。原地转了两圈,所见青竹好像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竹海里除了竹子别无他物,阿琢捡了地上一根干枯的黄色竹杆当做拐杖,认命一般叹了口气,随意选了某个方向往前行去。
过了半刻她在竹海完全迷失方向,却隐约听到了琴声。
阿琢顺着流水似的悦耳声音拔足而奔,等看到抚琴之人的落拓身影才喘息着慢下脚步,刚才她以为自己被困在竹海再也出不来了。
抚琴者身着一袭绿衣气质超然,单手扶在琴弦之上压住余韵,笑问道:“你可知我在奏什么?”
“不知。”阿琢老实摇头道。她虽然此前排过一曲《佩缨》之舞,但这改变不了她不通音律的事情。
他闻言一点也不吃惊,继续笑道:“既然能听见我的琴音并来到此处,便是心有烦恼且与我有缘。若实话讲来自己的处境,我或许能帮到你。”
阿琢站在他身前五步远的位置,定定注视了一会儿他,想了许久要如何开口陈述,最后扭扭捏捏地对着手指道:“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
他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没料到她会这样说,好容易让面色恢复原样才道:“你设法让他动情便好了。你若是不知如何做,我可以教一下你以琴动人。”看阿琢忙不迭地点头,他将琴身从左至右地转过来,又示意她坐到自己面前。dudu3;
“此琴有七根弦,粗细各不相同,揉捻勾挑拨拢,万变不离其宗。”他讲完这句便点出了弦上一连串的位置,耐心让她试弹起来。
过了半个时辰左右,他拂了拂衣摆站起来,又笑着嘱咐道:“找没人的地方学会了以后,便给你喜欢的人弹。”身影须臾消失在竹海中。
阿琢随即抱着和自己差不多长的琴起身,望着他走的方向高声唤道:“不知先生尊姓大名,小仙改日必定还谢。”
“下界散修,世人皆名我为张天师,不过连我也不认得自己是谁。”他的声音透过了层层的竹叶喧嚣,清晰地传到阿琢耳畔,她便知此人的修为相当不俗。
在他离开之后,阿琢周围的这片竹子便不再茂密地遮蔽人眼了,她不知是怎么回事,也不敢多留于此,带着七弦琴走了半晌,便到了天帝大婚之宴的边缘席位。
婚宴差不多已经散尽了,她顺着零落的人流寻见了绣院的诸位天女,到瑞香面前告了一声平安,便拉着牡丹仙子走到一行人的最后头,将琴小心翼翼地交给她拿着,再踮起脚和她咬耳朵,讲起自己刚才有何奇遇。
牡丹仙子低头细细端详了一番这桐木琴身,手指不经意摸到了琴身后面凹凸不平的痕迹,惊讶道:“……上面好像有一行刻字。”
阿琢的身量不高,抬头刚好见到字迹:高山流水,遗音难寻。(未完待续。)—南开大学美女校花艾丽可爱护士装请关注微信公众号在线看美女(美女岛搜索meinvdao123按住3秒即可复制)
第三百三十五回 金刚经中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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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五回
婚宴散后天帝和漓珠并行回了天宫。
一路上漓珠以两只手指拉扯着天帝的袖子,低垂的眉眼尽是欣悦羞怯。因为她在想象两者等会儿要做的事。
她在半年前离开西海时,阿娘和嬷嬷告诉她道,喜宴之后便是要进洞房的,同坐一榻饮罢合卮酒,各剪一络青丝缠绕起来,面对一双红色喜烛守到旦日天明。
这代表新婚的夫妻能够长长久久生活幸福美满。
但天帝甚是不解风情,亲自将她送到天宫之西的玭珧殿门口,没有停留哪怕一瞬便回身离开了。
漓珠怔忪地望着他的背影一动不动,直到玭珧殿的门被里面的两个侍婢推开,道娘娘快进来歇着,她才犹如人偶似的转开视线,进殿环视了一圈挂着朱红绢花的各个物事,只感觉满腔讽刺。独自喝了两杯合卮酒便卧下,她穿戴的喜服凤冠一夜不曾解。
天帝知道洞房之中守花烛是下界的规矩,但他觉得她不会在意这些礼数。何况在他眼里两族联姻本来就是表面形式,今天过后他们仅仅多了个夫妻名头,其他事皆没有什么改变。于是这夜他才将她晾在了一边。
……
三天以后是阿琢进书斋求教天帝的日子。她不仅拿着最近几天写的帛书,还抱着一张琴进了门。见到天帝以后也没有着急告诉他琴为何用,等他将桌案摆的折子批了差不多,她献宝似的凑到天帝身边,把桐木琴身放在自己盘起的双腿上,翁然起手撩弦。
阿琢对曲律确实没有天赋,听过的乐声都是过耳即忘的,无论天籁或者噪声。
昔日排舞《佩缨》,她曾听过这首同名之曲不少于百遍,却连它的主调也是一问三不知,遑论具体的音节。
然而她如今能将这首《佩缨》流畅地奏完,三天来不知下了多少工夫。
牡丹仙子帮阿琢找岚音天女要了谱子,她就整日躲在回霙馆外的小院子里,对琴一练便是两三个时辰。手指开始被蚕丝弦磨红,之后起了泡出了茧子,终于不痛不痒,她练得更加勤勉了。
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几乎所有的绣院天女都以为她走火入魔了。
阿琢全然沉浸在她所不能理解的世界里,只为一个以琴声打动人心的渺茫希望。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经久不衰。
就像优昙花极力挽留自己刹那芳华的花期。
天帝看着阿琢圆若满月的面庞,恍然察觉她情思开了,可以出阁嫁人了。刚这么想着,心蓦然一动。至于为琴而动还是为人而动,他并不能分得清楚。
阿琢没有和他对视,颤着嗓音道:“我今后不会涉足天宫,打扰陛下和天后的生活。”虽然苦苦练习三天便是想要让他动情,然而她弹了曲子却不敢再进一步,将自己的真实念头浮现脑海。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面容平静地将手中的朱笔搁在笔洗里涮着,思索了片刻缓缓道:“……你这是用曲子与我道别?”
她双手藏在袖子里紧紧攥成了拳,深呼一口气道:“对。”
“当初要拜我为师的是你,如今要全身而退的也是你。你以为……我是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笔尖上蘸取的朱砂已经融于水,天帝抬起头淡淡道,“今后每天都要到书斋来报道,再不得请假缺席。”
阿琢没有想到他会将自己的避让曲解了,眨了眨明亮如星的眼,犹豫一番才道:“陛下待我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怕我过不得天后娘娘的关。”
天帝难得地露出了皱眉的表情,这代表他已经不悦到极致。笔洗中盛的一盏清水泛了薄薄红晕,朱笔被他用力捏着,笔尖离水之时牵出的红丝,缱绻暧昧地缠落在水中:“那就请她来书斋旁观,做你我师徒关系纯洁无瑕的见证。”
“陛下向来不徇私情,为何对我是个例外?”阿琢不解地问道。
百年前她在琼林宴上拜他为师,天帝是很不情愿的,所以提出让她独自走过云水桥,前往天宫之中的书斋。
孰料他竟然执了她的手引她过桥入斋。
百年后她发现自己对他生出了孺慕敬仰意外的心思。害怕自己被拒绝,于是她索性慢慢地疏离他。若是他们不能在一起,她就远远地瞧着他就好了。
孰料他能放下架子到绣院看望自己,能将自己在凌风楼闯的祸代为赔付,能容忍她绣的那对龙凤枕含义偏颇,能为自己下厨房做宵夜早点。
若前面种种都是师傅对徒儿的合理照顾,那辟时殿偏殿南面挂的那张帛画又是怎么回事?他的画工惊为天人,随意挥毫便成一方风景,为何单单要把朱砂梅花图挂在墙上?
“有吗?”他低沉着声音反问道,听在她的耳里非但没有分量,反而让她觉出底气不足故而为之的意味。
阿琢竭力说服自己保持要清醒,缓缓松开了手,掌中留下数个弯弯的月牙状印子,地道:“我面前的陛下,比任何时候都有人情味儿。”
天帝瞥了她一眼,将那支还在滴水的毫笔挂在了架子上,取了一枚玉质刻印往朱砂盒里扣了一下,将那些批好的折子一一摊开,在末尾处盖了章,抬腕把刻印收回乌木匣子道:
“那都是你的错觉。徒儿眼里的师傅形象往往是虚假的。好了。莫再说和课业无关的。将金刚经的四句偈子背来我听。”
“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得见如来。”阿琢立即在他的注视之下坐好,嘴唇微动几下却没出声,一看便是在绞尽脑汁地想那卷经中的有名偈子,“……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天帝满意地点了点头:“把这些和‘不取于相,如如不动’连在一起记牢了。”
阿琢收起了琴连声应是。知道他在用经句劝自己放下不该有的执念,心中苦涩难当,却还强装安然。她适时转开了话头,与他讨论起了金刚经中的三十二相。
过了两刻,他解答了她的疑惑,重新拿了一些折子批改。(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浏览m.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三百三十六回 天雷滚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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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六回
这章有毒,慎点慎阅。
新婚燕尔的天帝天后虽然同住一宫,每日却不怎么见面。
他下了早朝之后,转到玭珧殿陪她用了早膳,便进书斋埋头处理政务了。
阿琢每天都去书斋请教问题,却没有发现他批完所有折子也不出书斋,而且他瞧自己的眼神开始渐渐不同。
一个月后,天后连着几天都格外喜甜,蜜饯吃地太多牙齿都要倒了,胃口还是偏甜。
药君前往天宫请脉,隔着垂帐给天后看了看,起身下拜道:“恭贺娘娘怀了麟儿,这些日子少用蜜饯之类,以甜羹代替为好。”
漓珠的面色变换了几番,终究是笑着请他开安胎的方子,再将饮食禁忌写一份出来。
天帝听闻药君走过了云水桥,顺道邀请他来书斋坐坐。
药君刚一落座,便向天帝道了声恭喜,天帝摸不到头脑地问道:“天后怀孕了?”
“是。”药君再次俯身拜道。
天帝听罢大吃一惊,继续追问道:“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不是您的还是谁的?”药君觉得天帝今天的智力低得有些反常,略微迟疑之后道,“陛下近来可有什么不舒服,需要臣为您诊个平安脉吗?”
“也可。”天帝伸出一只手腕,让他三指合拢搭了上去。
这回是轮到药君大吃一惊,反复探了几遍确认无误,他朝天帝磕了三个响头,身子抖得像个筛糠,颤声道:“若陛下最近喜酸,恭喜陛下也有喜了。”
“我长期辟谷服食,这几天忽然想用白石榴花泡水喝”天帝看到药君的表情很是复杂,认识到了自己用味酸的白石榴花泡水便是一种喜酸的表现,猛地顿住了口,转而问道,“我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之后天帝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腰带,这片衣袍的底下没有任何赘肉。他感觉此事甚是荒唐可笑:他和漓珠都没有行过房,两个人双双怀了孩子是为什么?而且,女子怀孕也就罢了,他跟着凑什么热闹?!
下界有句俗话叫做一孕傻三年。药君此时已经能充分理解陛下的智力较低,坐直了身子端起让人信服的仪态,猜到天帝心里一大半的碎碎念,从容道:
“陛下可否记得佛家将世界分为六道。其中最上为天人之道。欲界六天,十八天,无色界四天,总有二十八层天。欲界天以上的天人无论男女,心念一动便是孕兆。”
天帝僵硬地低了低下巴,示意自己知道这些,然后叹息道:“三十三天什么时候和无色界的天人怀孕方式类似了?”
药君摸着山羊胡子沉吟道:“臣在三十三天行医数百年,历经先帝陛下两朝,也从未见过不行房而有喜,甚至以男子之身怀孕。想来是陛下的修为已经高于欲界天人,才会催生这两个异象。”
天帝闻言彻底黑了脸,这是在逼他放弃一身修为啊。
药君恍若没有看到对方的面孔很是难看,怀着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念头,斗胆问道:“从陛下的脉象来看,喜脉搏动正是在一个月前,敢问陛下期间对谁动了心?”
“你八卦的未免太多了。”天帝脑海中刚刚浮现出阿琢的模样,连忙朝远处挥了挥手,瞬间一阵清风将书斋的门打开,送客之意再明显不过。
“臣告退。”药君抛给天帝一个值得深思的疑惑,便从善如流地起身走了。
天帝一言不发地坐在案前,过了片刻手里拿的朱笔笔杆从中折断,木屑沾染了一手掌,他的眼眸不断闪烁,最后如黎明前的夜色一般幽暗。
男人生子,何其荒唐。
师徒禁断,何其可笑。
这种情节写在唐传奇或者宋折子戏里都太重口,绝对没人敢明目张胆看的。
偏偏他身在其中还逃不出看不透彻的宿命。
惊讶和羞恼一起压迫着许久不曾动的心。
他忘了去问药君,自己生下孩子前都要注意什么。
记得下界怀胎是要花十个月,然而天界一怀就是三年。
天帝简直不敢去想自己两年之后挺着可疑的肚子上朝,面对诸位朝臣的景象。
或许朝臣们会以为他是耽沉于酒肉食色撑起了肚子,但天帝不会容许自己这么见人。他虽然不怎么好面子,不过也不会让别人在自己背后议论这些是非。
在他还不知自己怀了孩子,也不知自己对阿琢动了心时,他还能一脸风轻云淡地掩饰自己的心思,以她师傅的名义和她同坐书斋。如今的他要怎么与她相处?
忽然之间,他失去了见她的勇气。
“我最近身子不适,未来的几个月你都别来书斋了。”手指在水洗之中蘸了点水,写在桌案上一句话,便拂了袖子将消息送往绣院回霙馆。
阿琢正坐在榻上缝衣袍之间破的小洞,听到不同寻常的风声便抬起头,只见天帝的手迹在空中缓缓流泻而下,一笔一划如同他亲临而书。
笔势在最后一字有些不稳当,“了”被无端拉长,让阿琢看着莫名焦虑起来:天人除了临终之前有五衰之相,一生都安康无恙。陛下乃是天人之首,讯中说自己身子不适,难道他是要提前圆寂了吗?
阿琢的思路越飘越远,一不留神手下的绣针就戳到了手指,在衣袍上落了一滴血。她唆了唆指肚,匆忙搁下了针线和敝旧衣袍,起身出了回霙馆,想请药君到天宫走一趟。
药君刚从天宫回自己的住处,便看天帝的徒儿阿琢提着裙摆疾步走来。
她气还没有喘匀便远远向着药君施礼道:“陛下身子不适,能否请您老人家去看看?”
药君瞧着她红透了的双颊,不由想道:人害喜的时候脾气一般反复无常,原来连陛下也不例外啊。刚才还臭着脸不高兴地将他撵走,现在就派了徒儿来对自己赔不是了。
感叹了一声阿琢真是陛下的好徒儿,他清了清嗓子道:“陛下身子没有大碍,不用这么紧张的。”收拾完了医箱中的物件,又让药园中两个药童采了数枝灵草装在芥子袋里,他将这只小袋子交给阿琢拿好,两人一起进宫了。
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七回 缘何而有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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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七回
天雷继续滚滚。慎点。
天帝在最不想见到阿琢的时候,看到药君身后跟着一道五尺多高的身影,心中的五味杂陈如同架子上累积的实物瞬间倾倒下来,压垮了他的平静表相。
事实证明他并不是通透明达的佛祖仙尊,面对自己所不能接受的事,他和凡俗一样会有各种各样的情感。
阿琢看着天帝的面色有些发白,当下忧虑更甚,三步并作两步地进了书斋,坐在他身前牵住了他拢在袖子里的手之后问道:“陛下感觉可有好些?”
天帝被她握住的指尖不知为何隐隐作痛,他抽回了自己的手,过了一会儿道:“我没什么大事,别拉拉扯扯的,小心给你过了病气。”他和漓珠没有肢体接触,便能让她怀了孕,他不想让阿琢未婚先莫名其妙地有了孩子。
她感觉出他如今的态度和过去都不同,也不知是因为何事,便乖乖顺从了他的意思重新坐好,层叠衣摆随着她的动作落在了脚踝处。
药君从两个人的言语中嗅出了一丝异样的味道,然而他聪明地没有搭腔,走过去将医箱放在了小几之上,拿出了帛卷里的银针,先施一礼才恭敬道:“陛下所遇之症乃是臣所未见,以针稳固脉象后用汤药为好。请陛下宽衣卷袖。”
他这样道其实还存了以针回敬陛下之前撵他的心。
“便依你之见。”天帝微微合了双目道,有条不紊地缓缓卷起自己的袖子,露出一大截白皙过人的胳膊。
阿琢不敢直视那过分惨淡的颜色,悄悄偏过了头,余光便看那状若白毫的针尖闪烁了一下,没入皮肉那一刻,她跪在垫子上不禁抖了抖。明明被针扎的是天帝,她却觉得自己在受此之苦。
药君瞥了一眼周身十分不自在的阿琢,唤她将芥子袋里的数支灵草带到小厨房,用锅子煮一遍水,熬到汤成两碗的模样就盛一碗端到书斋。
她点点头应了一声,临走前还多替天帝向药君说了两句请多看顾的好话。
等她的身影从书斋门口彻底消失,药君对着穴位下了第三针,叹息道:“梅仙对陛下相当上心,不知陛下对梅仙是如何。”
天帝垂着眸子,长长眼睫遮住了它流转的光芒,道:“如清风明月一般朗朗。”不过这形容只是适用于过去。
药君玩味地捏着胡子道:“陛下若说的是实情,这肚子里孩子又是从何而来?”
刚才回去的路上他将天帝有喜的事想了好几遍。记得下界的青史传记动辄就记写,某某大人物出生之前,其母感天而孕,或见五色祥云绕屋,或见白鹤扑入怀中。
天帝怀孕之事说不定也和这种情况有相似处。
天人是无梦的,不过推论上是可以用亲身体验感交而孕的。
联想到一个月前天宫处传出了一长段琴声,音色圆润悦耳,若珍珠滚玉盘,更神奇的是声彻整个三十三天,更让乐音树生出了异象:无风叶落,七宝罗网叮当为响。
后来药君特意去天宫找宫侍问了问,得知阿琢将一张七弦琴带进了天宫。
天帝是不是因此而孕的呢?
天帝微微合了双目道:“相识数百年,第一次知道药君尤其喜欢探人**。”
药君为老不尊地笑道:“只是好奇你和梅仙是否有私情。”
“有如何,没有又如何?”他说着睁开了眼,目光冷冽若没有封鞘的刀。
饶是药君脸皮比一般的老辈都厚,也禁不住天帝居高临下的目光,将自己最初落的针取下,过水收进了帛卷,正襟危坐以过来人的口吻道:
“陛下一生之中不可能只娶妻而不纳妾,后宫既然充实了一位,陛下若是有心仪的人选,便要紧接着规划了。等到天后将孩子生了下来,再往宫中添人就比较麻烦了。”药君所指的是,天后怀孕的三年要安心养胎,基本管不得后宫事,这便是天帝纳妾的好机会了。
天帝将薄薄的手巾捂在流了一丝血的针眼处,哑然道:“你同意师徒禁断?”
药君郑重回答道:“能互相心属,是缘分也是造化。陛下要和谁人结为眷侣,是陛下自己的事,纵然旁人不看好,这外界喧嚣也不怎么影响陛下的生活。”
天帝虽然觉得药君的口吻太过轻松,不过转念想到药君为人处事从来不拘一格,便渐渐能够释怀了。
他怀了阿琢的孩子,便要将她娶进来做侧室。绝不让他孩子的母亲流落到别人手里。至于朝臣以及诸位天人怎么议论,那是他们嘴皮子碎。
最后除了耳朵不清净,也妨碍不到天帝和阿琢什么。
经过药君的点拨,天帝已经准备要找个合适时机,去绣院向阿琢提亲了。
不过世事向来多艰,命运不会眷顾谁人,就连天帝这等九五之尊也不会被特殊对待。他动念娶亲和真实娶到阿琢,中间差了好几个百年。
阿琢蹲在小厨房里将灵草投进锅子的时候,正巧遇到了天后玭珧殿的侍婢。
她们都是来熬药的,执扇为柴火送着风,阿琢没有率先报上名字,便和这个面善的侍婢聊了起来。在知道玭珧殿的天后娘娘怀孕了后,阿琢的心凉了半截。
侍婢完全没有心机,非但没有自己是天后手下的自觉,也没有从天宫之中人手很少,自己这一个月来不曾见过阿琢的事情,推断出对方乃是天帝的徒儿,继续和她八卦着帝后。
阿琢便从她口中听到帝后从没有圆过房这等私事。凉了的心回了暖,她却感觉自己再也受不起这种刺激。
“天后娘娘每天独守空房,是怎么怀上的孩子?”阿琢很不放心地问道。
“玭珧殿的嬷嬷们虽然恭喜着天后,然而面色都不太欢欣,对此事讳莫如深守口如瓶,一点细节也不肯对我们这些底下的侍婢讲,光让我们好好伺候着有孕的娘娘天后娘娘坐在榻上也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这个侍婢比较话多,别人随意点个话头,她就将自己知道的全噼噼啪啪地倒了出来。
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八回 再三逾禁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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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八回
阿琢在小厨房套完了玭珧殿侍婢的话,锅子里的汤药也煮了个七七八八。和侍婢告辞的时候,那个毫无心机的侍婢还对阿琢施了一礼。
端着香案走在去往书斋的途中,阿琢不禁暗暗感慨,没想到世间居然还有比自己要单纯的人,自己居然能一反被套话的常态,套出别人的话来。
进书斋时药君已经不见踪影,只是写了方子留给天帝。至于饮食禁忌药君没费工夫写。
天帝长期辟谷服食,就算自己要怀孕三年,也改变不得他不吃饭的习惯。
阿琢看着天帝将药碗拿起来一口气喝了,担忧终于消下去了一些。忽然想到天后怀孕,她忍不住同情起了天帝。因为阿琢觉得是天后趁着天帝不注意给他戴了绿帽子……
天帝给阿琢下的禁足令没有起到任何效果,反而让她在天宫里呆的时间越来越长。他起先还有意地避着她,后来阿琢看出天帝的不对劲,挑明了告诉他道:
她是他的徒儿,理当在他身子不适的时候,侍奉陪伴于左右,甚至片刻也不离开。
天帝这才不和她别扭了。
兴许是天帝的性子偏于自持淡漠,他害喜地并不太厉害,每天用白石榴花泡两杯水喝,便可消除腹中的恶心之感。
阿琢担起了给天帝熬汤药的责任,之后监督他将自己的劳动成果一滴不剩地咽进口中,她才安安心心地出书斋,端了香案回小厨房去刷碗洗锅。
值得一提的是,她第一次来小厨房时遇到的那个侍婢,之后阿琢再没见过了。
阿琢并不知是怎么回事,不过心中早就开始猜测,是侍婢的大舌头给自己惹了祸,被罚到了别的地方做事。
有次她熬药的时辰晚了一点,于是阿琢便端香案绕了小路,走在花园里撞到了天后遛弯赏花,阿琢赶忙把香案搁在廊下,俯身向漓珠施礼,并且向她请了一个安。
漓珠起初没有说话,好像是不屑于搭理阿琢。后来漓珠开口是得了嬷嬷的眼色。
“……出入天宫,不要逾越了礼数。”落了没有什么具体含义的句子,漓珠缓缓转身,带着十几个人的浩荡仪驾走了。
阿琢拍了怕自己衣袍上的灰土,站起身之后纳罕地想道:自己在漓珠的面前,明明是表现出了很恭敬的态度,怎么还会被她挑刺呢?
殊不知当一个人讨厌你的时候你做什么都是大错特错的。尤其阿琢确实有能让漓珠不满的地方。比如阿琢每天和天帝待在一起的时辰,远远长于了这对还在新婚之期的帝后。
漓珠顺着原路回到了玭珧殿,坐在挂了碧纱绡帐的窗前,沉着一张明显不善的面色,也不知在想什么,手指弯曲一下下地敲着小几,让人听着莫名地心慌。
她身边的贴身侍婢疑惑天后娘娘是不是被气得狠了,寻了很久措辞,准备小心翼翼地问一声,不料漓珠回过头来率先道:“拿五斗橱里的笔墨来,我要给阿耶送一封信。”
侍婢当即跪下来劝道:“天后娘娘千万要三思。纵然在天宫过得不如意顺心,也不能向着娘家告状啊。”
漓珠淡淡地看了一眼伏在身下的人又道:“不是告状。”她要设套。
身为天后的漓珠放任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梅花仙子已经很久了,不将她一把赶出天界,陛下绝不会正视自己哪怕一眼。
漓珠知道自己将要做的,是将自己和阿琢同等置于死地的事。然而她实在咽不下梅花仙子顶着师徒关系和天帝暧昧的这口气。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一切都是被那个本就不该出现在天界的仙子逼的。
她攥着衣带想着,深深呼吸两次,拿起了呈在案上的笔墨,写下一行行簪花小楷:“阿耶别来无恙,见信便如唔会。思甚然而不能下界,不知西海近况心中担忧,阿耶可否将西海未来二十年布雨之数告于漓珠?”
帛书写完便交给了贴身侍婢,让她不要打开看,直接带着两个仆从下界传信。
……
过了两天,漓珠收到了阿耶的回信。上面密密麻麻地列着年份、地点和相应雨数。她看了两遍,一边冷笑一边将雨数最多的那一年的信息,抄到撕了半张的素帛上,再叫曾和阿琢有过一面之缘的侍婢携了字条到小厨房熬药去。
漓珠没有长前后眼,然而早就知道这个侍婢靠不住,最适合做消息泄露之人。
那个毫无心机的侍婢果然没让漓珠失望,把字条内容慷慨地分享给阿琢。
瞧着工整娟秀的簪花小楷,阿琢有些疑惑这是从哪里流出来的。
然而她没有问侍婢,稍微一想便得了结果。漓珠虽然嫁了人但也是西海五公主,知道西海龙族要在哪一年哪个地方降多少雨都是无足为奇的。
不过……这字条上记载的雨数是不是太多了些?
阿琢不动声色地记住了这些数字,把字条还给了侍婢,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蹲在柴火旁边扇扇子。
等端药进书斋,看着天帝无声地喝完了,阿琢的目光便开始往书斋各处乱飘。
她想找出天帝拟写那一年西海布雨之数的谕旨。
他从来不管她翻找书卷,不过这次阿琢要看的是他严令禁止她看的东西。于是阿琢动作很是小心。表面上是轻拿轻放以防打扰天帝批折子,实际上是不想惊动天帝的戒心。
在她看遍了两排齐腰架子后,在一低头的不起眼位置寻到了那张谕旨。
阿琢背着身子打开卷轴发现雨数一模一样,默默算了算这样的雨数落在人间,是会造成多大的洪涝之灾,犹豫了一番最后还是做了个决定:
她已经违背了陛下的两次禁令,再违背一次也无妨。
那时的她还不知自己的想法多么浅薄。
“陛下能否借我笔墨一用?我想摘抄一下书卷目录。”
阿琢走近了桌案向天帝伸出手,接过一支很细的毫笔,研了一点墨后,她将能够造成洪涝的雨数,补写成了正常范围内的雨数。
她改变的不只是未来的雨数,还是未来的自己。(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九回 众生之共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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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九回
阿琢偷偷摸摸地改了诏书上的雨数,心里惴惴不安,于是她没敢在书斋多呆哪怕一刻,随意找了个借口就回了绣院,这天晚上她梦到了过去。
天帝在教她作诗以后,阿琢便有事没事地依了韵脚写无病呻吟的酸诗。他批完了折子偶尔会拿过她写的不入流诗作看看,言辞很是不客气地将她训一顿。
久而久之阿琢也不畏畏缩缩地装乖巧听话,在他说自己没有真情实感时顶了一句:“下界之人还乱想象自己并无触及的仙境写进诗里呢。”言下之意便是,天帝不挑剔下界之人,光这么挑剔自己真是太过分了。
“下界之人和我有什么关联?”天帝看了阿琢瞪着的圆圆杏眼一眼,把写了酸诗的帛书还给她,继续道,“你该不是以为他们的言行举动都是由我督守的?”也不等阿琢出声,他自问自答道,“众生之命如何,从来都在他们手中。”
阿琢疑惑地偏了偏脑袋,余光触及他用朱笔在帛书中落的一行鲜明痕迹:“可是陛下的桌案上摆着的折子,一半都与下界有关。”
天帝扼腕叹息道:“我虽然主管下界的天地风水动向,但在众生的命运中终究是个助缘罢了。看似神通广**力无边,我也把握不了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生灵。”
那时的阿琢闻言似懂非懂,向着天帝道了一声自己再不会矫揉造作拟写酸诗,将此事揭过不提,之后软言缠着他把照空镜借给自己一观。照空镜乃是能见下界万象的一面水镜。阿琢写了那些遐想下界的诗,对于下界很是好奇。不能亲临,仅看看也是好的。
天帝不为所动地拂了拂袖子,脸上的平静神色依旧淡淡:“你自己便是先帝从下界折来的梅花,反观自照不就好了。”
阿琢感觉每次自己撒娇的话都会被他带到修行的方面上去,此时不知要如何回答,对着自己押韵写的五言诗看了半晌,一把将它揉进了袖子,起身从某张架子拿了一卷道书,远远坐在离他很远的书斋一角看书了。
过了一会儿斗大的墨字浮游眼前,阿琢神游想着刚才自己失败到底的作为,默默发誓:总有一天她能赶上他。
第二天阿琢醒来,也顺带着想起了过去天帝说过的一句话。
“我虽然主管下界的天地风水动向,但在众生的命运中终究是个助缘罢了。”
她若不是做了坏事有些心虚,倒是准备去书斋里问问陛下,天降大雨引起洪涝之灾厄,对下界众生的命运还只是助缘而已吗?
助缘一词,说的未免太过轻巧了。
对于天帝或者龙族而言,这出奇巨大的雨数只是帛书上的一个数字,算不得什么。但是它在人间便是滔天洪涝,雨数一旦落下便是意味着,整个西南蜀地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她知道自己不仅违背了陛下的禁令,还是在和巍巍而行的天道作对,不过她在权衡之下还是选择了修改雨数。
她是先帝从下界折来天界的一枝梅花。长于天界生于人间的她,看待人间就比一般的天人重了许多。
一年以后的蜀地仲夏没有发生预定的洪涝之灾,天帝让岳丈从西海上三十三天来,他亲自询查之后发现此事并非是龙族布雨有误,而是有人在谕旨中的雨数做了手脚。
从书斋里寻了那张谕旨,天帝看到修改过后的雨数乃是出自与他别无二致的手迹,扶着心口暗暗道,阿琢越大越是不知道分寸了。
天帝得知是她擅自看了谕旨改了雨数,并没有宣之于众,只是将她招到自己身边让她坐下,问她为何要如此冒险变更下界的气运。
阿琢傍晚之时被他诏进天宫,便下意识地察觉出了事情败露,做好了承受他责罚的心理才进了书斋,不料看到天帝的面色还是和过去似的古井无波,只是眉头微微收敛着。大概是有些生她的气但不严重。
听他问话的口吻也不严厉,阿琢便稍微放下了畏惧,道:“我不知何为气运,只知何为生死。我若不为便是将下界之灾视若不见。我不认为,此行是错。”
天帝的眼眸晦暗起来,叫阿琢看不分明他是否动怒。他的手压在心口,沉默了一会儿道:“明天卯时便起榻上朝会招认,如此方能从轻受惩。”
阿琢已经听出他要将她交给朝议裁决,心下了然稍稍点头,忽然问道:“陛下以为我是对是错?”
他别过了脸再不注视她:“立场不同,观点便不同了。若你我如今互换位置,你会怎么处理此事?”
她笑着叹息了一声道:“将此事真相不惜一切隐瞒下来,对外便称自己写谕旨的时候手哆嗦了一下,写错而未改。”不得不说阿琢胆子大的要命,竟有将这种悖逆天道气运的大事轻而易举地用谎话圆过去的心思。
天帝随即苦笑道:“等你以后坐上了我的位置,便知没有你如今所想那么简单。”清明于胸,无力改变。站在高处,无处可依。孤家寡人,无边孤寂。
此时的天帝已经有了宿命神通,晓得她和他的命运在荒唐可笑上渐行渐远。
阿琢在旦日果然和天帝一同去了朝会。
他坐在上首看她跪下面坦言是自己私夺了雨旨之数,心痛盖过了那一阵阵的涩然。
朝臣闻言皆是哗然,接着你一言我一语地评判起阿琢要如何发落。
当初她成为天帝的弟子,朝臣和天人们就非议着。毕竟天帝的书斋里放着的都是不能为外人所见的文书。
梅仙虽然年纪很不过她在那里迟早出事。
果不其然,百年之后阿琢出了件绝无可能善了的大事。
朝臣们在座下吵地不可开交,天帝朗声道:
“洪涝之灾乃是众生共业招感之祸,非吾擅自决断所为。梅仙助下界蜀地避一时之祸,却不知此业越积越深,不如趁此做个了结。然洪涝雨数已然错过,下界整甲子的国运人命都会变动,再行洪涝已然不可。众生共业便有吾和梅仙承担。”
阿琢已经自顾不暇却还惦记着陛下的身子没有大好,很是担心地抬起头,看着天帝没有泄露一丝心绪的面孔。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回 贬谪入尘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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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回
她很想在这偌大的紫金殿上道一句:诏书雨数未能成行,纵是千错万错也是她一人所为,并无天帝失察之责。然而他的目光犹如实质,封了她的口让她根本不能言语。
天帝道:“吾受雷刑,梅仙谪世,可是够了?”
药君知道天帝的身子状况,赶忙执了朝笏出列道:“两刑甚重,陛下三思……”
天帝没有回答,只是定定地与阿琢四目相对。
阿琢犯了大错,怪他没有看好她。
养而不教教而不严,是他这个师傅的过失。
天帝的神色一动不动地缓缓道:“我三思过了。”
朝臣们看天帝态度坚决,不像是能被劝动的模样,于是都施礼跪拜道:“陛下圣明。”
雷刑是从雷劫演化而来。凡俗修行到了一定地步便会引来劫云和天雷。每一道雷威力之大,甚至能让一个修为接近圆满的人陨落。
对天帝而言雷刑不会致命,不过修为会大大受损倒退,还有可能伤及孩子。
不过他对自己狠,对阿琢也没有放松。
谪世听上去轻飘飘的没有分量,其实是斩断天人的福缘和命运,登上堕天台进入轮回,至于能否回天道来,全靠机缘和运气了。
史书上记载过了百多个谪世之天人,没有一个能够历经下界雷劫,重新登上三十三天。由此可见阿琢受的罚绝对没有放水。
阿琢还不知自己倒了八辈子都不能翻身的霉,在诸位天人跪拜的时候还直着身子,眼巴巴地望着远处的天帝,希望借此让他收回那道关于雷刑的成命。她自己是无关紧要的,然而陛下万金之躯怎么能因她而受伤?
他状若不曾看到她目光中的不忍,问道:“你可认罚?”
过了许久她垂下了头,施礼拜了一次才喃喃道:“梅仙认罚。陛下保重。”
……
三天以后,堕天台。
瑞香和一众绣院天女将阿琢送到了台下,远远地旁观着她独自步上重重台阶。
有不能见血的仙子已经率先用帕子遮住了半张脸,因为阿琢的白色裙摆蜿蜒着一道清晰血迹。腥红斑驳落下,她的身影在微风吹拂之中竟然没有摇晃。
谪世之前,天人要斩断绣院中,那棵已经长得郁郁葱葱的梅树。树干轰然倒塌时,阿琢的右边脚踝也留下了刀痕。
登上了丈八之高的堕天台,一向清朗的三十三天忽然下起了滂沱大雨。
高处风雨声大,她的袖子裙裾翩然翻飞,犹如蝴蝶彼此缠绵。
眺望着远处泛红的云气霞烟,她将眼前所见深深记于心底,之后往虚空之中迈了一步,失重感再次降临,她没有用自己在凌风楼领悟的兰若界,任由自己落进无边云海。
这次不同于凌风楼的事。
当初她因为回眸见到天帝身影而迟疑,被人推下了云端如今她既然选择了修改雨数,便要承担随之而来的后果。
来堕天台的路上瑞香已经把谪世的含义告诉了阿琢。然而阿琢的神色很平静。
她信自己终究能够能够重新回来,虽然花的时间可能长些。
进入轮回也就等同于忘记三十三天的一切,在六道某处开始新的生活。她应该顺着失忆的契机,放弃和陛下再做种种无谓纠缠。
至于天帝肚子里的孩子,她却不太愿意相信是自己和他的骨血。
昨天药君来绣院拜访了阿琢,特意告诉她陛下已经有了一年身孕,应该是她的那支琴曲让陛下动情了。越是无动于衷的人,心神一旦摇曳,带来的影响也就越是强烈。
阿琢当时呆呆地愣了半晌,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双手交握在一起黯然道:“若是如此,陛下也太不爱惜自己和孩子了。”
就算孩子是她的,她能够奈之如何?
她在轮回之中流转不息,孩子出生也是会归到漓珠名下。
想到自己过去以为漓珠给天帝带了绿帽子,阿琢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因照着药君所言,明明是天帝给漓珠带了绿帽子啊。
阿琢想罢唇角轻轻弯起了弧度,朝药君施礼道:“有劳您不远百里地走一趟。请您转告陛下,若孩子能顺利降生,我为其取一个息字。另外一字就交给陛下考虑了。”
息音同惜。可惜自己注定是和孩子无缘得见了。
她彻底忘记前尘的时候这样想着。
……
天帝每天都会到施行天去领七道雷刑。安胎药和它相伴着也不寞然。
他的身子这么折腾居然没有问题,只是衣袍腰带渐渐松了。
药君每过三天便给他和漓珠诊平安脉,见他气色没有很大变化,叹息一句保重就罢了。
天帝从阿琢走后沉默寡言了下去,除了朝议基本不会开口,完全是年少之时故作老成的状态。那时是装出来的,如今却是真老成。
有次药君收回了诊脉的三根手指,天帝难得将目光从折子里拔出来,问道:“今后不会大着肚子吧。”
药君拱手道:“我已经翻遍了佛经道书,得知陛下所怀乃是一道灵气,在灵气周转成形之后自然诞落,不会给陛下的身形带来异样。”
他闻言稍微松了口气:“那便好。”
“陛下问此是有什么打算?”药君从他的口气中察觉到了异样。
“我忘不了放不下,想下界去看看她。”天帝斟酌了一下词措道。他每天都会将照空镜带在身上,他从来不用外物远观下界,然而一点不妨碍他的思念。只要他稍微动一下神识,便能知道她在人间都做了什么。最近她在下界好似寻到了良人。
不过这个名叫秦英的良人并非郎君,让天帝很是无法淡定面对。
“朝中不可一日无君。”药君惊讶道。
“于云水桥斩落化身。”天帝轻声道。
“陛下要走多长时间?”药君继续追问道。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天帝对其娓娓道。
眼下他们这样讲着话人间已经变换了一个春秋。天帝再是思念于她,也不会将朝务耽误了。他以自己的身外化身下界,总归是不会用太久的。
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一回 身心相连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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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一回
天帝和药君在书斋对坐交言了一番,他们并行到了云水桥。
药君过桥,天帝凭栏。
站在桥头看着下面的渺远云雾,他默默地苦笑了起来。“斩落化身”并非是谁都能做到的。首先要修为接近大成,再者要有身外之化身,最重要的是有入世之愿心。
前两者天帝早就具备,然而最后一个条件是阿琢离开三十三天才渐渐萌发的。不是用神识探究下界,而是用五感接触。
想去走走她所经过的路途,想去看看她所认识的人物,想去尝尝她所品味的食物。
若是能够真的见她一面那就更好了。
他抬手捏了个诀,一道光影组成的化身从眉心处飘了出来,他挥手成刀眼眸一眨不眨地斩去化身,顺着云水桥的石阶缓缓走着。
记得阿琢曾经和自己讨论过化身。云水桥两侧的雾中便现出了过去影像。
“今天换书看了?”天帝手执朱笔写下一行批注,余光瞧见她溜达在放置佛经的架子之前,漫不经心地轻声问道,“前些日子读的楞严经还没看地透彻吧。”
阿琢闻言摸了摸鼻子,接着席地而坐大言不惭地自夸道:“下界之人称金刚经深奥难解,在我看来不过如此,卷数多了些的楞严经又如何能困扰于我?”
天帝没有戳破她能很快啃明白金刚经的真相,是他在她旁边通篇讲述了两回,将笔尖蘸了一点朱砂,他从容泰然地开口道,“那我问你,什么是心。”
他抛给她的问题,可是越思考越想不明白的驳辩之论。即使对于真正看透楞严经的人来说,也是相当麻烦的。天帝有意要借之打压她的三心二意。
“陛下再点拨一下?”阿琢被难住了,用手抵着下巴做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
“换言之便是问什么是我。”天帝道,“是身是心?若心为我,心在何处?”他好整以暇地写完了一张奏书的回复,见她好像被自己的问题绕晕,他缓了缓口气道,“读经不讲求要义,便是囫囵吞枣不知真味。”
此时阿琢皱起了眉头,冥思苦想好一会儿,肚子里的一大摞书稿还是解不了急,她只好放下了看上去比较有趣的法华经,重新将楞严经拾起来再读。一边看佛经中字一边念叨何为我何为心,像是入了痴,自成境界无可超脱。
天帝看了她缩成团子的背影一眼,垂下眸子继续处理政务了。
阿琢看完了经卷开头阿难和摩伽登女的故事,便掩卷长长叹气道:“心可以知自身可以知外物,然而不在自身也不在外物。”
“这观点还算有些见地,之后呢。”天帝好奇地搁下了笔。
她眨了眨眼思索道:“我并非身,身体不实我并非心,心念流转。两者皆无定性,最后如水波涤荡殆尽。我为身心相连之处。”
天帝摇了一下头道:“佛经里什么时候讲过身心相连,你这是曲解经意。”
“身心合一之时才有五感六识。我便由此而生。”阿琢顺着自己的思路道,“奔波流转的万千意识以下,那无所动摇的便是本心。
“身有三论,为法化报。身心相连便有影响。法身与本心不动,化身与道心有关,报身与常心连接。注”
“对。”他这才露出了欣慰的表情,“信解行证,你已经迈出了两步。如今的你初升境界,看法华经也不能充实起来,不如用圆觉经解闷儿。”天帝没有系统地给她讲过法化报三身都是什么,她能自行领悟至此已经不错了。
阿琢第一次得到他的首肯,又惊又喜之下双脸通红,就差着放飞自我地奔过去和他来个大大的拥抱了。
化身是佛道两家都通用的一个词语。以道家来解释比较好明白。修成金丹结出元婴,等元婴渐渐长大便为身外化身,此身能随所心意变化,因此名为化身。
佛家也是取的第二身之意。
斩落化身乃是让化身脱离报身的一种方法,“斩落”是形容代价相当深重。
不过对此天帝无所畏惧。没有什么能比失去她更让他痛苦难当的了。
下界正当冬至祭天,圜丘的燎坛燃着熊熊焰火。
他的化身从焰火中缓缓步出,在外人眼里只是个模糊的烟气雾影。
然而他被修为不错的有心之人瞧出端倪,他便匆匆地闪身入了圜丘旁边的林子。
等到秦英和梅三娘所坐的马车在他的身后停下,秦英主动上前施礼与他搭讪,他不由得在心中道一声,秦英是个妙人。
秦英和梅三娘对外是牢固不破的夫妻关系,他想要见梅三娘必然要先与秦英打交道。
如今他不曾就山,山倒先来寻他了。
于是他做出了伏低谦和的态度,向着秦英回了一礼。
他这是在无声地谢她,关照了梅三娘两年。
一年多前梅三娘重伤了侯君集,使之性命垂危马上要去地狱见阎王,虽然有天主在阎王面前周转,然而人间之事还是要从人间了,若秦英当时没有不惜一切代价地请人帮忙,梅三娘能否从雍州府狱全身而退还不可知。
秦英是她的救命恩人。两个人在此事之后亲密更甚。最后发展出了秦英买了宅子,将梅三娘金屋藏娇的事情。
天帝心中如明镜一般透亮。本该是吃梅三娘的醋,但是见到秦英,他怎么也醋不起来。秦英此人不,此妖不但能在人间混得风声水起,还能将鬼神之流一视同仁,可知气度并不简单。
这些日子他居于西华观,也听过了秦英的发迹史。之后他毫不掩饰心绪地赞叹,秦英是个传奇,独一无二不可仿制。
只见喋喋不休吐沫横飞讲了两刻的道人,骄傲地挺了挺胸膛,道他们的观主乃是真人下凡。
天帝听罢笑了起来没有讲话。他知道秦英的底细,也知道她未来能够登上天界宫阙。
注别问我这都是啥意思。我摘了高中写的稿子。现在的我根本看不懂当初自己的文章。简直不能相信是我自己写的。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二回 终于转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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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二回
第三百四十二回
今夜秦英病重,梅三娘趁着夜禁还有一些时间,乘车来到西华观寻人求助,天帝如愿以偿地见到了梅三娘一面,为了和她多呆一会儿,他一改自己答应过刘允不干涉秦英的承诺,和梅三娘一起去了兴道里的宅子,为秦英诊脉治病。
天帝只用一眼便能看到秦英病重的前因后果,三根手指虚虚地扣在秦英的手腕,一点也没有使用什么诊脉技巧,就把来龙去脉讲了出来。
此语引得梅三娘对他,产生了一阵无与伦比的钦佩。她在高兴自己找到了人给秦英医疾之后,便开始担忧此人能不能妙手回春救治秦英,哪怕只是将秦英从气若游丝的昏迷状态唤醒也好。
为了表示诚恳的求医之心,梅三娘朝天帝施以大礼,再拜道:“有什么法子能救她一命?我愿拿我的一切作为交换。”
这和秦英在一年前对陌香跪下,求她救梅三娘的话,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天帝深深地注视了梅三娘片刻,好像要将她的模样刻在心里,过了许久才道:“秦观主有让我暂居西华观之恩,我不会坐视不管的。你照着秦英平常用的方子熬药便好,接下来的事我来做。”
梅三娘初听还有些不敢相信,因为秦英曾经在喝补气益血的汤药时,坦言这汤药根本没有效果,喝它只是为了安慰别人安慰自己。
不过她小心翼翼抬头观察天帝的神色,看他面孔一派平静镇定,没有来由地便放下了心中的困扰与不解,起身出了厢房,亲自到厨房给秦英熬药了。
她和天帝有着百年的师徒前缘,然而现在尽数忘记,只留下了浅薄若微风的印象,对现实并没有什么很大的影响。
天帝看着她利落地走出去,厢门洞开月光洒遍眼帘,抹去她刚刚存在的踪迹,他叹了口气,让自己不再沉浸在不可追的过去,扬声对厢房外垂头而立的两个仆从道:“请为我端一盆水。”
一年多前秦英为了梅三娘去求陌香,陌香承诺救梅三娘,最后没有食言;如今梅三娘为了秦英去求天帝,天帝承诺救秦英,也不会食言的。
这是既定的因果,也是运数的轮回。
没有一会儿两个仆从就拿来了盆水还有手巾,站在旁边看着天帝慢条斯理地以水净手,十指在手巾上擦了擦,天帝便回眸叫他们出去了,并且将房门关严实。
他的医术停留在纸上谈兵的阶段,贸然下手去治秦英的话,她暂时留有的生息,可能都会被磨没了。天帝不用凡俗可知的医术,才不让凡俗可见。
秦英病在她的督脉受到严重的损伤,天帝要将她的督脉修补起来,便只能用自己的血。修行之人的血有着非同一般的功效,何况天帝的修行已经高出欲界一大截,以他的血贯通督脉稳固道基,乃是绰绰有余的。
天帝手上化出了一柄风刃,在手指肚上割出细口,拿了杯子接了一个杯底儿,便将此凑到秦英的唇边,杯沿抵住了齿关让她缓缓服下了。
今夜秦英病重,梅三娘趁着夜禁还有一些时间,乘车来到西华观寻人求助,天帝如愿以偿地见到了梅三娘一面,为了和她多呆一会儿,他一改自己答应过刘允不干涉秦英的承诺,和梅三娘一起去了兴道里的宅子,为秦英诊脉治病。
天帝只用一眼便能看到秦英病重的前因后果,三根手指虚虚地扣在秦英的手腕,一点也没有使用什么诊脉技巧,就把来龙去脉讲了出来。
此语引得梅三娘对他,产生了一阵无与伦比的钦佩。她在高兴自己找到了人给秦英医疾之后,便开始担忧此人能不能妙手回春救治秦英,哪怕只是将秦英从气若游丝的昏迷状态唤醒也好。
为了表示诚恳的求医之心,梅三娘朝天帝施以大礼,再拜道:“有什么法子能救她一命?我愿拿我的一切作为交换。”
这和秦英在一年前对陌香跪下,求她救梅三娘的话,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天帝深深地注视了梅三娘片刻,好像要将她的模样刻在心里,过了许久才道:“秦观主有让我暂居西华观之恩,我不会坐视不管的。你照着秦英平常用的方子熬药便好,接下来的事我来做。”
梅三娘初听还有些不敢相信,因为秦英曾经在喝补气益血的汤药时,坦言这汤药根本没有效果,喝它只是为了安慰别人安慰自己。
不过她小心翼翼抬头观察天帝的神色,看他面孔一派平静镇定,没有来由地便放下了心中的困扰与不解,起身出了厢房,亲自到厨房给秦英熬药了。
她和天帝有着百年的师徒前缘,然而现在尽数忘记,只留下了浅薄若微风的印象,对现实并没有什么很大的影响。
天帝看着她利落地走出去,厢门洞开月光洒遍眼帘,抹去她刚刚存在的踪迹,他叹了口气,让自己不再沉浸在不可追的过去,扬声对厢房外垂头而立的两个仆从道:“请为我端一盆水。”
一年多前秦英为了梅三娘去求陌香,陌香承诺救梅三娘,最后没有食言;如今梅三娘为了秦英去求天帝,天帝承诺救秦英,也不会食言的。
这是既定的因果,也是运数的轮回。
没有一会儿两个仆从就拿来了盆水还有手巾,站在旁边看着天帝慢条斯理地以水净手,十指在手巾上擦了擦,天帝便回眸叫他们出去了,并且将房门关严实。
他的医术停留在纸上谈兵的阶段,贸然下手去治秦英的话,她暂时留有的生息,可能都会被磨没了。天帝不用凡俗可知的医术,才不让凡俗可见。
秦英病在她的督脉受到严重的损伤,天帝要将她的督脉修补起来,便只能用自己的血。修行之人的血有着非同一般的功效,何况天帝的修行已经高出欲界一大截,以他的血贯通督脉稳固道基,乃是绰绰有余的。
天帝手上化出了一柄风刃,在手指肚上割出细口,拿了杯子接了一个杯底儿,便将此凑到秦英的唇边,杯沿抵住了齿关让她缓缓服下了。
第三百四十三回 争如不相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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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三回
秦英为了不让天帝继续恻恻,便故意捂着空空如也的肚子道,自己饿了想吃东西。
梅三娘闻言不疑有他,便端了香案出厢房,为秦英准备容易克化的白粥。
等梅三娘的身影不见于屏风,秦英朝天帝叹息道:“陛下和梅三娘还未相认?”
他沉默了片刻道:“前尘往事如梦似幻,相认争如不认。”
“也对。”秦英由此想到了刘允曾对她讲过的那个故事,微笑起来继续道,“认了尴尬,不如不认。”
秦英前世和刘允两情相悦,但是那又如何?她今生所喜欢的并非是刘允。不认两者有旧情,便是给彼此留了退路。若是刘允想不透彻,他们便只能做陌路之人了。幸好,刘允终究是没有让她在西华观兴修的太一殿荒置。
——梅三娘和天帝之间生了什么,秦英并不知道。但看天帝欲言又止的样子,她便猜测他们之间不会有什么好事。谁亏欠或者辜负谁,都是说不准的。
天帝面容淡然地回视着秦英,毫不畏惧她一脸探究地打量自己,神色坦荡无比。
秦英瞧不出什么八卦的空子也就放弃了,打个哈哈与他聊了几句有的没的,便等着梅三娘端了白粥填饱空落很久的肚子。
吃过了晚饭已经很晚了,宵禁已过,天帝歇在了后院的客房,就住在裴寂隔壁。
秦英将碗里的残余用勺子刮干净,空碗递给梅三娘以后,故意调侃道:“你对杨郎君印象怎么样?”
梅三娘沉吟了一番,下意识地接口道:“为人亲切和善,不过同时给人一种避之千里的距离感。奇怪的是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秦英几不可查地挑了一挑眉,笑道:“从今以后他便要在宅子里长住,你们大概会时常遇见。要把握住机会啊。”
这时候的梅三娘大惊失色:“大人还真想要将我保媒给不知底细的外人?”虽然天帝相貌堂堂,她对他还有着莫名的熟悉,但是秦英积极地牵线,让梅三娘本能警惕了起来。
“杨郎君于我有救命之大恩,娘子替我以身相许可好?”秦英用手摩挲着自己的下巴,状若认真地问道。
梅三娘气哼哼地站起来,再不和她废话,掉头就走。临到厢房门口她才补充一句没有什么杀伤力的话:“你确实是好多了。一张利嘴贫地厉害。”
秦英害怕她被自己弄地恼火了,隔着屏风朝她的影子摆摆手道:“你若是不愿意便算了,就当我刚才一个字也没说。”
“晚安。”梅三娘关上房门轻轻道一声。她的心念再如何坚定,也禁不得秦英多次地提及杨郎君,现在梅三娘有些好奇,他是怎么得了秦英的欣赏。
第二天秦英起榻一改昨天的萎靡状态,神清气爽眸光奕奕,连束的事也不假梅三娘之手了。等要出宅子门口了,秦英好言叫梅三娘去忙自己的,一撩青布帘子钻进了车厢,之后露出了一个笑容。
梅三娘目送她乘的车驾拐了弯儿,驶出兴道里的十字街,继续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才转身浆洗衣物去了。
冬至过后天气便转冷了,随意将手伸出袖子便会被冻僵。秦英的道基初固,一时还没有护体的真气,坐在两仪殿之中不光是腿脚难受,双手也几乎握不住朝笏。
她余光见前面和旁边的诸位大人,皆比自己年长了二三十岁,感觉他们的骨头更是不抗寒,秦英也就不可怜自己的处境了。
殿内的朝议散后,秦英被李承乾点名参加御书房的小朝会。
实际秦英的官位已经到了可以参加小朝会的范围边缘,然而李世民认为秦英还不能涉入这权势中心,便从来将她拒之门外。
秦英每天上朝就很不耐烦了,要她朝议后再多参加一个小朝会,她才懒得应对呢。李世民的举动正好合了她的心意。
不过这次李承乾叫她参加,意义便有些不同了。她实在无法拒绝他的当众盛情。
文武两班朝臣在听到年纪尚少年的太子殿下,如此偏袒自己过去的侍医,都不甚赞成地皱起了眉头,然而魏征难得没有表态,没有人做出头鸟,他们就一致保持了缄口不言。
如此一来秦英便顺利地和一众肱骨之臣进了御书房。
这不大不小的地界因放着无数书卷,每年冬天都不惜炭火地烧起地龙。里面的温度恰到好处暖和地能秦英的四肢百骸,若身边没有人在,她几乎就要舒服地叹息出来了。
李承乾坐在御案之前睥睨了一圈周围的人,所有朝臣都是低着眉,做出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唯独秦英是悄悄抬头,好像是头一次进这间朝会奏议之用的御书房西厢。
然而李承乾记得秦英过去来过御书房为自己求情。
两人目光不期而遇。
她朝他弯着唇角笑了一下。
他愣了愣,随即努力装出并不在意的表情,一振衣袖威仪万千,道:“诸位爱卿对除夕之日的七室尚飨可有什么高见。”
秦英听罢再次看了李承乾一眼。她知道他为何要将自己诏进小朝会了。原来他是要在御书房和诸位大人探讨除夕尚飨的仪式。
房玄龄手执朝笏俯身下拜道:“不知殿下何来此问?”
李承乾等的便是朝臣来问这一句话,见状从容不迫地道:“李唐自建国以来便奉老子为先祖之。除夕七室尚飨,是否应该也有老子一室独尊?”
在李承乾讲话的时候,长孙国舅和高士廉已经眼神交流起来。
最后高士廉欲言又止地道:“陛下在位五年来并未注意此间细节,殿下监国数日,便心思缜密到令人佩服。”
小朝会并不比两仪殿的朝会,气氛比较轻松悠闲,在座的朝臣不必那么拘于礼数,先施礼做拜再言及观点。刚才房玄龄那么郑重,是因为他重礼数,无论何时都不荒废看上去很啰嗦麻烦的流程。
有了抛砖之人,其他朝臣也都接连浮出水面。
其中便有魏征谏言道:“臣以为太子殿下在监国之时,提议修改礼制并不妥当。”
第三百四十四回 玄武门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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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四回
被魏征结结实实地堵了一句,李承乾的尊严有些挂不住,然而他的神色依旧淡定,转过了一双如墨的眸子道:“秦大人身为礼部祠部郎中,觉得此事可有商量余地?”
他毫不客气地越过了秦英的顶头上司。这让礼部尚书有些难堪。
秦英闻言抖了抖,施礼之后恭敬地道:“兹事体大,从长计议。不如等着陛下回来再行定夺。”
她倒不是觉得李承乾的提议不好,只是他要背着自己阿耶让老子进太庙之室,不仅有失体统还会被人看成,李承乾和她关系甚深。
要知道秦英乃是以方外之人的身份跻入朝堂,本质还是没有离开道门。李承乾尊崇老子,便是在变着法子向秦英示好。
朝臣们本来就对她很有偏见,太子若真的一力促成了太庙尚飨的礼制改变,让秦英置于何处?她肯定是要被他们一人一口吐沫星子淹死的。
秦英不害怕风言风语,却很担心李承乾在监国时这么放肆,是不是会遭了李世民的忌讳。礼制向来是个代表国运和国势的。李世民正当壮年,能不能容忍自己的长子把持短短几旬朝政,就改变了国之根本?
此时魏征和房玄龄不约而同地看了秦英一眼,好像在无声的说,她还算是知道进退。
秦英不安地绷紧了全身上下,就等着李承乾作何反应。
御书房的诸人皆沉浸在一阵难以形容的诡异沉默。
秦英很想去抬头看看李承乾的表情,然而她的四周有很多视线,她一动都不敢动,只能近乎僵硬的坐在席间,听李承乾淡淡道:“阿耶早就有所打算,只是因为顾及太上皇留的礼制不敢变通而已。既然秦大人也在此事上抱有疑虑态度,便过些日子再行商议吧。”
他在话语间又卖了秦英一个天大的脸面,让秦英变得更加招人眼。她的耳根一瞬间就红了起来。幸好李承乾适时换了话头作为论题,否则秦英还不知会被人围观多久。
之后便是和秦英不搭界的议点,秦英静静听着,从中也了解到各个官署错综复杂的联系。寻常的朔望朝会还有每日朝议上人多耳杂,官署长官都是刻意有所隐瞒的。或许表面和气相睦,然而到了这小朝会上便剑拔弩张了。
坐在小朝会上的期间,秦英一直在暗暗地提防侯君集对自己发难。
不料他那样一个喜欢挑事的,竟然没有找她麻烦。
秦英百思不得其解。
侯君集就是再将秦英视为眼中之钉,也不可能在李承乾的眼皮子底下和秦英过不去。他已经从李承乾的话里话外,感受到从来不近人情的太子殿下对秦英的态度了。
那是一点也不掩饰的爱护。并不应该存在于君臣关系中,而是要归结于眷侣关系。
侯君集混迹在平康坊的时间很久,对长安城压抑却无禁止的南风有所了解。
有了大体的猜测他就不敢贸然向秦英下黑手了,谁知道会不会因此而触碰太子殿下的逆鳞呢?从太子监国以来的表现来看,这个储君内里甚有主意,并不是好被人拿捏的。侯君集在李承乾的身上,察觉到了一股属于霸主的威仪。这让他不由得不慎慎然。
秦英不知是李承乾的存在让她躲过了一劫,心里还有些埋怨李承乾将自己推上了诸人视线的中心。若不是李承乾的气质压住诸人盘桓多时的非议,秦英便会从风口浪尖落下,最后摔得体无完肤。
过了两刻小朝会散了,李承乾唤秦英单独留下。
长孙国舅在离席之时不禁回眸瞧了秦英一眼,他越来越觉得当初在自己府邸出没过一次贵女宴的裴澜,和秦英的面孔有六分相似。只是他手中没证据能说明两个人的联系。
朝臣们听闻太子殿下口出此言,心理活动从最初的吃惊,变为了如今的平静。礼部祠部郎中秦英,在刚入宫时可是每天跟在腿疾的太子左右。后来秦英飞黄腾达不在东宫中做事了,太子挂记着秦英,如今得了监国之权,留秦英叙叙旧不足为奇。
人走干净了,秦英的耳朵全部红起来。此时御书房中没有第三个人,她却不敢抬头看他了。一边用手指绞着衣袖,一边腹诽他今天言语如此地夸张肆意。
李承乾拂了拂衣摆,仪态庄重地坐在上首,问道:“你是不是在怪我将你捧到了高处?只要朝臣们知道我甚是青睐于你,他们便不敢再难为你。日后西华观的光复也会容易些。”
秦英垂着眸子摇头道:“殿下之前明明没说,要用这个法子扬立西华观。”
“你敢说我今天所讲并非你愿?”他听出她的语气带有一丝不满,有些不甘心地问道。
“是我所愿。”秦英干脆大方地承认了,但她话锋一转继续道,“方外之人怎么可能不希望大道能够红羊天下,甚至让一国之君为此折腰。然而殿下瞒着陛下做此举措,会为日后埋下隐患。”
李承乾虽然自知提议老子入太庙尚飨是他着急了,但不想在她面前认错。于是他板着脸强词夺理道:“我和阿耶关系好坏能有什么影响。这太子之位早在六年前便是我的。”
秦英缓缓抬头注视起了他,意识到他还只是十四岁,口吻也不再带有责怪:“嫡长子继承制传承千年,不过殿下莫要忘了,当今的陛下所坐的位子是经历了什么而来。六年前的六月,玄武门的血迹。”
这下李承乾没有了言语。虽然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时他还是个不到十岁的总角小儿,但是一夕之间他的几个表兄表弟都不见了,还是给他带来了很深的印象。
没有人对李承乾讲过那些表兄弟去了何处。
他的短暂童年就终结在武德九年、贞观初年的六月。
秦英看他神色有些动容,趁热打铁地道:“废长立次对陛下来说,并非难以从心底接受的事,殿下若想将储君做得稳当一些,便要将太子的优秀形象维护好。”
李承乾被她点醒,晓得自己在小朝会上玩了一把火,一时有些后悔和后怕。等心神平复他问道:“你是从何得知这些的?”
第三百四十五回 老子治国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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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五回
李承乾想不通,秦英今年四月才进宫为自己祈福,短短半年多怎么会将他们父子隔阂甚深看得透彻至此。毕竟李承乾以为自己表面功夫做地很足。
上辈子秦英在翰林院做了十年待诏,小道消息也听了不少。比如李世民和太子殿下的关系并不如看起来那么融洽。
然而她不欲和李承乾讲到个中因由,便刻意忽略了他的话外之意,偏着头笑道:“秦某虽然进宫祈福入朝为官资历尚浅,但是在长安城好歹扎根了两个春秋,对当时轰动全长安玄武门之事当然有所耳闻。”
李承乾蹙了蹙眉,显然感觉出秦英在避重就轻。
秦英继续笑,眼眸里的光流闪若星,做出来的狡猾模样像是偷了腥的猫。
两者僵持了一会儿,最后是秦英打破沉默:“殿下对我有这样的疑问,我同样好奇殿下是如何得知陛下,也想要尊崇老子入太庙尚飨的。”
他的面色好容易恢复了淡定,却又被秦英撩起来一丝窘迫。为了不落自己的面子,李承乾没有告诉秦英,那是他在那种情况下胡诌出来的。他坐在上首支支吾吾了一下才道:“陛下今年年初颁布了羽冠排于僧尼之前的诏令。”
秦英面前的李承乾,一点也没有刚才上朝议会的威仪,倒是一团孩子气了许多。
换言之便是他幼稚了许多。
论心智,十四岁的他定然是斗不过三百岁的妖。
她目光的昭昭明明,看穿了他是自作主张地延伸了那条诏令的含义,却没趁机踩他的痛脚,笑容越发加深,朝他施了一礼道:“既然陛下和殿下乃是同心,那么等陛下回了长安,我便写折子上书此事。”
李承乾刚要再说什么,却看秦英施施然地起身,端坐到了他的案前,两个人隔着一张小几,四目相望。
秦英的手遥遥地伸向了国玺方印,道:“通往圣王之路何其漫长遥远,殿下要学的还有很多,急于求成反而得不偿失。陛下临行骊山前让殿下掌监国之权,并非是要考量殿下的能力能否荷担这份天下,而是想看殿下在高位上能否沉得住气。”
“不求成大事,但求守家业?”李承乾思索了片刻问道。
秦英点了点头举例回答道:“前朝开国到倾国历经不过三十多年。巍巍大厦毁于一旦,便是因为只知成而不知守啊。”她这也是在让他无为。
老子曾云:治大国若烹小鲜。又云:为无为则无不治。
毕竟李承乾不在其位,并不好谋其政。如今的李承乾只是太子,没有真正掌管一国权柄,在监国的当口上做出重大举措,难保陛下不会对他产生“指手画脚”的负面印象。
李承乾默默地注视着她,深感秦英这辈子的仕途若止步于礼部祠部郎中,真是可惜了。若让她转职来当太子伴读还是大材小用,无异于将猛虎困于方丈竹笼。
她已经到可以为师的地步。
其实秦英的这番语重心长的话,和太子太傅萧瑀的言论完全不同。
每一任太子太傅教授兜传着儒书典籍的经意,还会顺带将无数治国方略,事无巨细地交代给李承乾。萧瑀年纪大了就比较絮叨,讲完课之后还要耳提面命许久治国论调,唯恐李承乾一转眼就将这些忘在脑后。
然而秦英让他身在高位要沉住气,李承乾吃惊之余还有些新鲜。
学了数年治国方略,为的不就是学以致用?
若无为能够固守祖辈江山,那他不就无事可做了吗?
秦英好像猜出了他在心想什么,微微一笑问道:“殿下有没有听过老子的一句话:道常无为而无不为。”
李承乾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一知半解。
在秦英离开长安的那段日子里,他为了感怀她还捧了一堆道书来看。老子庄子淮南子已经通读了数遍,不过这种杂书并非是寻常人做学问所用的。西席先生一般不会开示弟子。李承乾也就没有找不痛快地向萧瑀问询,读完便不深究。
秦英没有一丝不耐,给自己观中的道人讲道似的娓娓道来:“无为之前便是无所不为。若陛下已经无所不为地将国事处理地井井有条,殿下代为监国岂不是只剩下了无为?”
汉代有名的文景之治,便是“内用黄老、外示儒术”的成功典范。
自从秦英听过了刘允讲的故事,就对汉朝起了莫大的兴趣。她将武帝还有武帝之前的史料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发现武帝之所以能有国力举兵与外族相抗,全仰仗了文景两帝打下的基础。而文景两帝用的正是“无为而无不为”的手段,但不明显罢了。
这时李承乾恍然了悟,老子之言原来是可以贴合实际的。
秦英看他将自己的话语听进了耳里,柔声劝道:“殿下尊崇老子是件不可多得的好事。不过将老子奉为太庙之首室,不如将老子放在心里时时刻刻惦记着。”
示于外不如感于心。
李承乾终于打消了在自己监国期间,做出一番功绩的念头。
其实他是想要在阿耶面前争上一口气的,不过若像秦英所言,这样吃力而且不讨好,他又为何去做呢?况且改变除夕尚飨的礼制,并非对民生有益。只是为了满足居上者的虚荣。
秦英听他道一声我明白了,瞬间长长松了口气。
她记得上辈子是贞观九年太上皇薨,中书侍郎岑文本向陛下提议,追完高祖谥号增修一室,逝者配享太庙,由四室变更为了六室。在皇宫的十年来,秦英没有参加过太庙尚飨,不过她的死党苏桓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知道点什么都会讲给秦英。
所以这辈子李承乾或者秦英,提出为老子增设太庙一室,都是被炮灰的命运。
她等陛下回京后上书是为安慰李承乾顾及自己的心罢了。
注我看帝王师和帝王组p的**看多了,好喜欢这种坐而论道的感觉。这章成功写成了将道家应用于治国的论文。
之前写七室太庙有问题,贞观初年和武德年间一样是四室。
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六回 臣大奸大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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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六回
这边秦英和李承乾在御书房论治国之道,那边长孙国舅和高士廉凑在了一起叙话。
长孙国舅压低了声音道:“你觉不觉得,秦英和当初参加八月贵女宴的裴家小娘子,有颇多相似之处?”他看着秦英那低眉顺眼的神情,极其自然地就能想到裴澜。虽然他只是和裴澜接触了一会儿功夫。
高士廉听他忽然提起秦英,猛地吹了一下胡须纳罕道:“我只是在夜色深沉之时看了那小娘子背影一眼,相似不相似怎么能分辨地出来?”
再说他和秦英也没有什么交集。只是前几个月她来找过自己,又联合两个翰林院待诏,让他上书请陛下查封了几家颇有盛名的春阁,再将年纪比较大的艺妓回归良籍。
高士廉一把年纪的人了,居然被这个十几岁的娃娃置于鼓掌之中。传扬出去的话他的老脸就别想要了。朝中坊间的名声更是会一塌糊涂。
长孙国舅见状不禁沉吟起来。他想起自己派人拿着重金去西华观,请观主秦英到自己府上为范阳卢氏的嫡女诊脉,哪知秦英根本不在道观,那人带着钱帛垂首而归。另一方面裴澜忽然出面,用一根银簪救醒了卢氏嫡女。
正经的世家娘子所学,不过只是常用的百十个字,还有缝衣绣花各种礼仪。裴澜怎么会通医术?
事后长孙国舅将长孙娘子叫到身边,仔细地问过了裴澜的情况。得知她是家道中落,跟着裴寂从益州来到长安,心下稍微安定了一些。
然而今天她在小朝会上的表现不卑不亢,嗓音更是和裴澜如出一辙,不由得长孙国舅再起疑惑了。这天底下果真能有容貌身量声音甚至学识都相似,只是性别不同的人吗?
他欲去试探一番裴澜。
长孙国舅想出了个具体可行的做法,先行辞别了高士廉,转道去往了永巷之北看望妹妹长孙皇后。
高士廉也没有在这里停留,步行到户部官署稍微转了一圈便回家去了。做官到了一定程度就可以不管事,让底下的人全部做好,自己最后审核便罢了。
长孙皇后正在殿后的花园子里遛弯,听到宫侍的通传便叫兄长到园中亭坐着。
长孙国舅没等喝小筝端上来的暖胃之汤,便开门见山地道:“长安贵女圈之中最近出了个新秀,出自河东裴氏,单名为澜。”
她妙目轻转,慢慢地饮了一口汤才语气淡然地道:“我在中秋宫宴见过她一面,兄长怎么会注意起了她。”长孙皇后能记住裴澜,便是因为那个小娘子和秦英长得实在相像,就连俯身下拜的动作都是一模一样的。
长孙国舅叹了口气,将府中八月初八贵女宴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道出。最后他皱着眉头道:“裴家小娘子不仅和朝臣秦英撞脸,两人还都会医术,这难道只是个巧合?”
此时长孙皇后也意识到了裴澜不可轻忽而视,放下了手中的杯盏道:“我找个时间让那个小娘子进宫来,亲自摸摸她的底儿。”
秦英和李承乾暧昧不清,长孙皇后至今也还在防范着两人再度走近。如今长安贵女圈出了一个和秦英无比相似的裴澜,长孙皇后想知道他们背地里是不是有关系。
若是他们无关,她倒可以考虑让李承乾纳裴澜为太子良娣。
河东裴氏是中原出了名的五姓七家之一,虽然如今在朝中无足轻重,但世家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谁能长前后眼知道河东裴氏何时东山再起呢。
长孙国舅点头谨慎道:“我心存不解但是也不好贸然和秦英相交,此事便有劳皇后了。”他已经位极人臣,秦英还没巴巴地往他身边凑,他怎么能拉下面子主动找秦英?若被旁人晓得了,必然是当场笑话来看。
长孙皇后闻言微笑道:“兄长客气了。”
秦英坐在御书房和李承乾交谈着,忽然捂着半张脸打了好几个喷嚏。
“伤寒?”李承乾当即关切地抬起手,去摸她的额头。
她老老实实地没有动,等他确认没有发热迹象,拿出袖子里揣的帕子揩了揩鼻尖,闷声道:“大概是有人念叨我,”她伸出右手反握住了他的手,将帕子搁在他手里笑道,“估计就是秦某今天太出风头,被目光狭窄的人嫉妒了。”
李承乾一边撇嘴一边斜睨着那只帕子,忍住嫌弃没有将帕子扔到秦英脸上,憋了一会儿缓缓道:“秦大人何时不出风头?也就只在各种朝会上收敛锋芒。”
他看秦英露出一脸纯洁无辜的表情,捏着帕子一角丢到御用的桌案上,道:“你偷偷摸摸做的那些手脚我都知道。几个月前平康坊春阁减少,过去的礼部祠部郎中流放,都和你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没有点明她玩弄权术,不过已经是用了很严厉的话语。
秦英挑了挑眉道:“殿下真是深明我心。所以殿下无时无刻都别忘记,秦某乃大奸大恶之臣,万万不要被秦某迷了心智。”
其实她也不太清楚,自己所做的是对还是错,只不过她从来没有率先算计过旁人。
平康坊钟露阁失去了几个当家的台柱,没有撑过三个月就闭门停业了。鸨母流落何处秦英不晓得,之后偶然听说是在西市某个酒肆管账。
那个篡过她职位的跳梁小丑,被她摆了一道以后贬出长安,秦英失去了他的消息,不过她也完全不在意。
她从来没有将鸨母或者一度任职的祠部郎中当做敌人,一切只是顺势为之。
至于为何他们的下场不太好看,便只能说明运气欠佳。
秦英只把侯君集当做自己不可不除的敌人。
上辈子的仇怨未清算干净,这辈子的纠葛林林总总地加在一起,她必然要杀他而后快。
杀心已经存了很久,她只是在冷静地等待时机,一击即中。
在秦英神思飘忽的时候,李承乾轻声叹息道:“我知道你做的都是对的,即使用的都是不能上台面的手腕。”
秦英愣了一瞬道:“殿下,为奸恶之臣找借口可是个不好的习惯。”
李承乾摇头道:“站在庙堂之上,没有谁是清白无暇的。”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七回 饮食之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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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七回
秦英和李承乾又聊了半晌,同坐御书房随意用了些点心垫肚子,她便到礼部官署去了。如今她看起来可并不比李承乾这个监国太子清闲。
礼部尚书刚才在里面发了一通脾气,秦英正巧躲过挨骂的一劫。
她手底下的那些官员瞧见了秦英进了房门,绕着他们的桌案转悠,一个个地都挺直了背做出严谨认真做工的模样。
秦英见状笑了笑,盘膝坐在一张桌案对面,考校起了他们新写的帛书内容。能答上来十之三四便算合格,不能的人则让他多写几张帛书长长记性。在礼部官署呆到了巳时,秦英请他们去西市的茶馆喝茶暖暖身子。
她做了礼部祠部接近半年的一把手,还是第一次请他们应酬。毕竟这个举措实在太像收买人心了,秦英为了避嫌从来不领头儿,最多是参加同僚之间的一些短暂聚会。
当然,她和礼部尚书是不同席的。并非是她和礼部尚书关系多么生疏,只是请上司一起喝茶,大家都觉得别扭。不过等礼部尚书请他们应酬之时,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今次主张应酬,是因为秦英晓得近来的事情又多又累,需要犒劳一番他们。秦英在同行中的个头是最矮的,于是理所应当的在结账的时候,被茶馆的小厮轻视了。
坊间早就不将秦英看地那么重了,她名气没落之后,人们便渐渐地遗忘了,曾有个叫秦英的小儿风光一时。
还好茶馆的老板慧眼独具,适时出面解了秦英的围,这才让秦英的心情没有那么郁郁。
接送秦英的车驾在她和诸人喝茶的时候,就已经被秦英叫回了宅子。应酬完她便和一众官员走在了朱雀大街上。
看着越来越多的人向自己道别,她不免生出了曲终人散的寂寞之感。
谁叫她住在朱雀大街最北、毗邻宫城南门的兴道里呢。别人都散落在城中,只有秦英所居的位置太贵太优越。
回到了兴道里后院换了身衣袍,秦英进梅三娘的厢房,就看到一群娘子围在一桌玩牌。秦英的手气从来没有好过,于是她早在两年前就不做赌了,只是在梅三娘旁边瞧热闹。
几把之后便是午时,秦英和她们嬉笑着一起去前厅用饭。裴寂和天帝作为宅子里的两个暂住郎君姗姗来迟。
乍看那些莺莺燕燕的娘子,天帝实打实地愣住了。没想到秦英一个女扮男装的,竟有这样的齐人之福。还好席间他和裴寂相伴而坐也不算尴尬。
今次的午饭是后厨做来特意招待天帝的,因为昨夜天帝救醒秦英帮了大忙。
牛羊之肉摆了三四个高脚盏。不过天帝客套地浅尝辄止,秦英以为馔食不和他的胃口,准备向布菜的婢仆说一声,再加两个精细的荤菜。
梅三娘忽然道,郎君大概是习惯吃素的,再上两道清口爽利的菜为好。
话音刚落婢仆转身而去,梅三娘便捂住了口。她和昨夜才匆匆进宅的郎君乃是素昧平生刚刚认识,今天上午两个人都没有在宅子中碰面,她怎么会晓得客人的喜好,还自作主张地接了秦英的话?
天帝神色微微一动,搁下筷子抬头看了斜对面的梅三娘一眼。过去他长期辟谷服食,阿琢在吃过了他做的糕饼,便问起了他喜欢什么。他修到了没有半点口腹之欲的境界,随口便答自己的品味比较清淡,偏于素。不料她忘了自己,这句话却还有着印象。
秦英听罢朝梅三娘抛了一个赞许的眼神过去,好像是在夸奖她和天帝搭讪的进度很快。
这三个人眉来眼去的神态,被善于察颜观色的艺妓看进心里,当下便有了一番计较。有八卦的娘子甚至已经在瞬间,脑补出了三角恋的故事。然而秦英扮的是个男角儿。
堇色和阿碧的脑洞似乎撞了梗,转头默默地相视而笑;苏芩和陌香比较正直,继续慢条斯理地把等闲见不着的东西挑拣着吃了下去。
秦英若是能一观诸位在座的心念,保准不让她们安安生生地在自己宅子里做米虫了。
梅三娘低着头,脸颊不知为何红得厉害。明明前厅里没有烧炭火,只是在角落里放着熏香的两个小鼎。
裴寂见今天吃饭难得安静,眼风往周围扫了扫便看出一切。然而他深知自己年纪大了,也不好去管小辈之间的事,老神在在地端着一杯混了莲实浆的兰陵酒慢慢啜饮。
气氛是在两道菜送上来时才活络起来的。
天帝和梅三娘的目光偶然相对,两个人都有默契似的各自转开视线。
……
下午东阳挂在房头,天气看着一股暖意,实则还是冻死人不偿命的。秦英猫在自己的厢房午休,都懒得出门去西华观去指点道人们的修行。
冬天是坊间之人长膘的日子,不过对道门之人来说则是修行的一个绝佳时机。
几百年以后的宋代,有个叫邵康节的写过一首诗:冬至子之半,天心无改移。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
她道基初固反而比以前懒散多了。
秦英在炭火微光的笼罩下睡得昏昏沉沉,只听门口一阵急乱的脚步,之后簪花娘子的声音透过了厚厚的门窗帐子传来:“——皇后娘娘传你随我入宫。”
登时她就从温暖的被窝里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了。
窸窸窣窣地在中衣之外穿了靛蓝袍子,又披了一件鹤羽大氅,秦英眯着眼地开了门,倚在门口打了个呵欠道:“找我做什么?”
“换女装出门。”簪花娘子的两道秀眉皱在一起,伸手推着秦英的肩膀,不由分说地把她摁到了小几之旁。
秦英任着她宽了自己的大氅,转头看她从五斗橱里找出了几条压底儿的襦裙,一时怔怔然,过了半晌才眨眼道:“她要找的是裴澜,而不是秦英?”
“事情蹊跷,小心应对。”簪花娘子也没有和她多说,打扮利索了秦英,两者就一道坐车来到了宫外横街。
秦英上辈子去了多次皇后寝殿,这辈子还是头一遭。
尤其这辈子还是以女装面见长孙皇后,说她不紧张那是骗人的。
长孙皇后坐在殿中,看秦英和簪花娘子跪在面前恭敬施礼,淡声道:“都起来吧。”
(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八回 只心怀一人
第三百四十八回
长孙皇后和两个人寒暄了几句,簪花娘子就被皇后的贴身侍婢小筝支出去了。
偌大的寝殿中留下的只有秦英和皇后娘娘。
秦英想到小筝那状若无意实则有心的讲话方式,心里不禁生出一阵忧虑。长孙皇后应该是要分开她们俩盘问。
然而秦英想不明白,长孙皇后为何要将她女装所扮的裴澜叫进宫来。裴澜这个形象,只是在八月十五的宫宴上让长孙皇后看了一次。若是皇后娘娘对裴澜起疑,八月十五之后不需多久便会叫她入宫,何必要过几个月等到现在?
长孙皇后当然不可能一上来,就让秦英感觉出她的意图。如今她微笑着招了招手让秦英坐过来一点,道:“澜娘既然出身益州,定然是对那里的吃食如数家珍吧。”
秦英嗅出了话头里含着对她家世的探究之意,随即俯身一拜,向着长孙皇后道来益州有名的几种特色吃食。她虽然不是生在益州,但过去好歹在丈人山呆了百年,没有下山也在采买米粮的时候,看过人们沿街叫卖的各色小吃。
长孙皇后此问并不是要知道什么,让她放松戒心罢了。
谈笑风生地对答了两三轮,秦英又听长孙皇后道:“你在家中可有学过什么女红。”
益州的绣品闻名中原,秦英不敢托大说自己跟着母亲或者阿姊学过半点。若是长孙皇后兴致起来,让她当场执了针盘当场绣花样子,那她可就要露馅了。
秦英的心思转了两个弯儿道:“闲来无事的时候练练手,然而技艺不堪为外人道也。”
长孙皇后微微颔,让她又坐过来一点,伸手将她的袖子放到自己膝盖上,执了她的手慈眉善目地问她家道未曾中落前,为何分出了河东裴氏西眷房,不远百里地来到益州定居。
她的这个问题甚是刁钻。秦英有种自己快要败下阵来的预感。然而她的手就在长孙皇后的掌心,这种情况她根本走不脱。等脑门都沁出了一滴冷汗,她才急中生智道:
“分家之时我还在襁褓之中。等长大了好奇家族往事,父母却不准我提起一字。”
长孙皇后拉着秦英的手,察觉到细微的茧子。一般闺秀绣花练多都是在食指上有一道,而秦英食指中指、甚至无名指都有行针留下的横茧。长孙皇后一边注意到此处,一边还将她的话听了个仔细。
“……范阳卢氏的嫡女在八月贵女宴上落了水,是你出面所救。你小小年纪如何学得了医术?”长孙不动声色地问道。
秦英凭着自己听过的许多艺妓往事,信口胡乱编造起来:
“家父屡试不中,心灰意冷便舍弃儒书,看起了道书和医书。父亲嫌我**岁了还不定性,便以那些书卷给我启蒙。几年下来我也背了不少经论口诀,但是并不到行医治人的程度。八月参加贵女宴时见人昏迷不忍袖手而观,就硬着头皮尝试了一下。”
言外之意便是她能救醒范阳卢氏嫡女纯粹偶然。
长孙皇后没有从中听出逻辑差错,不过心底的疑惑更深了。裴澜和秦英的面相若只有六七分像,声音便有**分像。
“你这小娘子倒挺有趣的。”长孙皇后沉吟了片刻轻声道。
秦英皮笑肉不笑,希望如坐针毡的审问能早点结束。她的后背已经湿的不成样子了。
长孙皇后好像感觉到了秦英的焦灼,缓缓放开了秦英出了一堆汗的手,流转着光泽的凤目打量着秦英的妆容,道:“你身为闺阁娘子,与裴寂裴大人如何相识益州?”
秦英编的谎话每次都是一转眼就忘了,于是赶紧顺着方才的思绪道:
“家父是成都府府尹的清客之一,和裴大人有些交情。适逢家父受人诬陷进了府狱,裴大人离开益州时,便将我带着了。路上裴大人的小病小灾头疼脑热,也是我来悉心照料。”
她说的情真意切好像确有其事。让听者能够轻易落进套里。
不过长孙皇后在后宫里历经了那么多争锋,只看一个眼神就晓得秦英此言藏着三分假。
不过她就凭着蛛丝马迹,还不能确定秦英和裴澜是否有关系。
在冥思苦想也找不出突破口时,长孙皇后忽然看到自己枕边放着一卷还没有抄写完的《华严经》,福至心灵的她再次镇定下来,道:“小娘子可否能帮本宫写几个经字。”说着把经卷递给了秦英。
秦英双手捧过竹书,眼底流露出一丝难堪。她和如七绝交了好几个月,却还是不能直视与佛有关的东西。一旦睹物便会心塞不已。如今长孙皇后用上这招,秦英却不得不奉陪。
回身铺开了长孙皇后的这卷手书,她就着小几上摆着的墨宝,胸有成竹似的倒水研墨提笔。她的字迹不是簪花小楷,但胜在端正整齐。
自从秦英被李承乾似是而非地嘲笑过一次,便下了决定练字,她一个半路出家的,虽然比不得自幼便起了蒙学拿了毛笔的梅三娘,但是功夫总是不负有心人的。
她先是请教了书法卓绝的欧阳大人,如何握笔如何练字。之后自己每天坚持写三张帛书,长此以往,她的字终于能见人了些。
不过这么端着腕子写,笔画横平竖直,缺点便是度很慢。
长孙皇后还记得大半年前秦英初入宫来,为李承乾的腿疾写过方子,那字迹若不细看绝对分不出是什么来。但如今秦英的字已经有了很大变化,长孙皇后到底是挑不出纰漏,看她写完一行便出声道,试墨罢了不用继续。
秦英闻言松了口气,涮了笔尖挂回笔架,施礼对长孙皇后道:“娘娘对我委实用心。”
“帮着我儿相看,如何能不谨慎小心。”长孙皇后一只手搭着榻沿的沉香木枕上,手指哒哒地敲着枕头道。
秦英闻言稍微吃了一惊,平复了心境后得寸进尺道:“娘娘对我可是满意?”
长孙皇后看着秦英淡声道:“美则美矣,而未大也。”这句话出自《庄子》,长孙皇后知道秦英能听懂。若用于评论人,便是指格局眼界小家子气。
只见秦英面色有些难看,但她随即笑道:“闺阁娘子只心怀一人便可,是大是小何妨。”(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九回 直面与惩罚
第三百四十九回
秦英“出言不逊”却是得了长孙皇后的青眼。
长孙皇后的试探无疾而终。秦英很快就从寝殿里头出来了。
簪花娘子则被小筝困在偏殿,两个人没有说实质性的内容,然而偏偏斩不断话头。后来还是秦英主动去了偏殿,将簪花娘子拉出来。
两个人走在永巷的青石板路,秦英裹着猩红色的兔毛斗篷,转过脸问道:“小筝可有向你问起我的事情?”
只看簪花娘子抚了抚鬓间的绢花:“没有。倒是问了我有无心上之人。”
秦英本来还有些忐忑,此时听到她的回答,心口压着的石头轰然落下,之后噗嗤一声捂着嘴笑了起来。她的掩饰一点也不用心,眉眼之间流露出戏谑:“我以为你和李淳风的关系是宫人皆知的。”
簪花娘子伸手戳了一下秦英的额头,瞪圆了深色的眼眸,气急败坏似的急道:“你不八卦能够怎样?”
秦英不以为意地裹紧了斗篷领口道:“那生活就少了乐趣。”
两个人拌着嘴地行出永巷,簪花娘子和秦英分别,因为一个要回翰林院,另一个要回兴道里。
……
这些天忙完除夕尚飨的相关仪礼,秦英一身都轻快了。
如今天气又转冷了一些,飘了两场小雪,除夕就不紧不慢地临近了。
除夕尚飨又要陪祀,秦英以身体不适为由,向礼部尚书请了七天的假。礼部尚书巴不得她的权力能够架空出去,没有二话就准允了。
于是在别的官员都致斋静斋的时候,秦英暖·玉·温·香佳人在怀,大快朵颐地吃着肉喝着酒,还把冬至没有吃羊肉汤的遗憾补完了。
天帝自从乘夜来到秦英的宅子,便宾至如归一般住在后院了。他一个相貌堂堂的郎君,早就被秦英后宅的艺妓娘子们觊觎了无数次。不过他很懂得避嫌,除了梅三娘能时不时和他搭上话,其他人连他的面都见不着。
有次秦英还和天帝开玩笑,道:“那些娘子的心都被你勾走了。明明我才是她们的正主儿。”她见那些娘子动辄便围绕着天帝议论,心里其实也是吃味的,不过表现出来未免太心眼狭隘了。
天帝一手扶着袖子一手执了黑子落盘,慢悠悠地开口道:“可我只愿得一人之心。”这话演绎自汉代卓文君的诗: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诗中的含义比较哀婉凄切,然而后来的人多将它断章取义,用作剖白自己的心迹。
秦英顺势也落了一子,摸着鼻子微笑道:“所以我还是趁早叫她们都死心吧。”这下她可是能拿着鸡毛当令箭了。
天帝闻言认真地点头道:“你得好好管着她们。”
除夕这天秦英的宅子里热闹极了。
萧皇后早上来串门,梅三娘在旁边和她叙着话。
裴寂一开始还避着不敢见萧皇后,他还记着自己为了颠覆前朝做过不少缺德事。
不过簪花娘子和李淳风,巳时一刻也登了秦英的宅门。前厅有着萧皇后在场,他们俩为了礼数,还不能不去拜见这个地位尊崇的长辈。
秦英看裴寂迟迟不露面于前厅,心中猜到他顾忌着什么,向萧皇后施了礼便起身,去后院亲自请人了。
后院里的一群娘子穿了颜色鲜艳的襦裙,三三两两地拿着绢花等物,装饰廊下的低矮栏杆和道旁的光·裸树枝。她们见了秦英经过,都笑容满面地向她讨红包。
她们的年纪早就及笄了,如今都是要反过来给秦英红包的。不过逗秦英一直是件趣事。
秦英微微一笑弯着唇角道:“红包是明天才包的。”之后像是穿花蝴蝶围着她们转了两圈儿,片叶不沾身地没有落一丝的脂粉气。
绕过了艺妓娘子们,秦英迈进裴寂的厢房,拱手道簪花娘子和李淳风在前厅等您。
裴寂的胡子不可察觉地抖了抖,却还是对着秦英一言不发。
秦英也不催他,垂着眼眸等了片刻只听他道:“……我没法见萧皇后。”
她听罢不由得苦笑起来道:“您若逃避一辈子,如何得知萧皇后对您的心思?佛经既然说过去心不可得,那就是让您把心事该放就放。”
大概没有人比秦英还了解裴寂的心理。
秦英上辈子也曾做过恶事,尽管她没有害人之心,但是法琳师确然因她的一句话而死。
两年前她来到长安,在大兴善寺的俗讲台上见到了法琳师。
那一瞬间秦英想要掉头就跑。
她不敢直面自己上辈子所犯下的巨大过失。
然而那一瞬间有人唤她登台。
命运就是如此阴差阳错,不让人有片刻喘息的余地。
秦英勉强说服自己镇定下来。
最后她还是顺利地和法琳师、傅奕论完了佛道。
她缓和了口气又对裴寂道:“直面过去是所有人必然要经历的一道惩罚。”她相信裴寂并非有意背叛前朝,他只是大势所趋顺势而为,但是他的作为也确实害了一些人。
若是裴寂不做那些事,李唐没有那么容易崛起,前朝便会晚些时候灭亡,萧皇后便会晚些时候流离失所直至突厥。
想到萧皇后和李世民还有亲戚关系,秦英只觉得满是讽刺。萧皇后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每到节日就入宫赴宴的呢?面对李世民又有怎样的表情?既然萧皇后能原谅李世民,那么裴寂对她也算不得上什么了。
“萧皇后通情达理,必然不会在这个日子为难与你。”秦英合了双目不忍想下去了,再拜之后补充道。
裴寂听着秦英的劝慰,双目流下了一行浊泪:“这是报应。”他贪图小利就背叛了先帝,为李唐大开方便之门,虽然成了李承开国的一代功臣,但是落得兔死狗烹的下场,不得不说这是报应。只因他当初做了不该做的事。
秦英扶着他站起来,颤颤巍巍地走向厢房门口。
裴寂见到萧皇后时眼泪流的更凶了,他对着她施了大礼道:“罪臣……拜见萧皇后!”
昔日故人都已被风霜摧折衰老至此模样了。
萧皇后心中的感慨比遗恨多了一些,慢慢倾身虚扶了一把道:“今我非皇后,你也非臣子。过去那些糟心之事就一笔勾销了吧。”
(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回 酒不能醉人
第三百五十回
两个老辈相见便有如此凄楚悲凉的对话,其他人在旁边看着都感觉,除夕的欢庆气氛被破坏了。然而后院里的艺妓娘子们贴完后院,便到前厅来装点门面了。
李淳风是见过这群娘子的,此时没有太过吃惊。
萧皇后很少亲自来秦英的宅子,见了如此艳丽娇俏的娘子们,便转开了心思去和她们聊天闲话。就连梅三娘都固不得她的宠爱了。
裴寂施礼之后气力全无,被簪花娘子和李淳风联手带到了右席坐下。
有萧皇后的地方,所有人的地位都会降一截。
前厅的气氛恢复正常,秦英给梅三娘施了眼色,让她对着小厨房说一声多备几个菜。
梅三娘出了门,萧皇后也放了那些艺妓娘子一把,与年轻有为的李淳风聊起了新编的历法。历法关系着一国命脉,李淳风简单地说了些原理便保持缄口了。萧皇后只是想听听历法和过去的异同,最后两者竟在简浅的层面聊地很是投机。
天帝一边喝着梅三娘临走前煮好的暖胃汤,一边姿态风轻云淡地竖着耳朵,听人间天时如何计算更为精准。他的算学在天界数地着,不过在人间里就是尔尔,因此也不会嫌李淳风的话语深入浅出有些敷衍,反而听得津津有味。
秦英身边坐着的艺妓在互相咬耳朵。
阿碧叹息道:“萧皇后怎么像年轻人似的如此精力旺盛,格外喜欢与人攀谈。”
陌香淡定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人家就是好学。”
苏芩花痴道:“李郎君比过去更帅了。”
秦英插嘴道:“杨郎君才是真绝色啊。”
之后诸位艺妓娘子都盯着秦英看,搞得秦英很是尴尬,心道似乎只有她们能八卦,而自己一个八卦都不能参与。
秦英只是单纯地垂涎容貌,并非是想翘任何人的墙角儿。俗话讲朋友之妻不可欺,到了秦英这里就成了朋友之夫不可欺。
午时正一大帮子人,就在前厅用过了丰盛的饭食。
秦英将自己没有舍得喝完的兰陵酒拿了出来招待诸位友人,酒不太够于是兑了水,但秦英还是喝到了晕晕然。秦英半睁着眼趴在案上,视线之中一片朦胧,她迷迷瞪瞪地想着,好久没有聚这么多人了,若是阿姊、姐夫还有师傅能来宅子一起跨年该有多好。
相比于秦英的状态,其他人则要矜持多了。基本没人喝到四肢发软,酒食用的差不多了便接连告辞了。
萧皇后走前还嘱咐梅三娘好生照顾秦英,莫要让她醉得一觉儿睡到晚上。
梅三娘满口答应,把秦英安置进了厢房又找来几个和自己收拾了前厅里的残局。晚上还有一席年夜饭要忙活,梅三娘抹着桌子感觉心有点累。
天帝在宴半之时就带着裴寂先回房去了。两个人都是郎君惺惺相惜,相处地很是不错。天帝没事了还能陪着老爷子杀两盘棋,或者追忆往年过去。
李淳风有着陪祀的任务,今天本是不该来秦英宅子的,奈何放不下簪花娘子才到这边入了一席。饭后他就匆匆地回宫准备主持下午的尚飨了。
簪花娘子也和李淳风一起回了宫,只是目的地雷打不动还是翰林院。
……
春闱的时候很多人求路无门,到秦英这边来撞运气了。不想秦英闭门不出,西华观里也避嫌似的,让那些科举子弟住,却不让其求见观主。
有人在西华观的天井里发现了明经考题。一时间在西华观内流传甚广。礼部尚书把四个郎中叫到一起痛骂一顿,秦英黑着脸没收了那些卷子。与之有关的(礼部、祠部的郎中、员外郎)都被禁足。大理寺、御史台联手严查泄题之人。
众多矛头指向秦英,遭遇弹劾,李世民按而不发中书省那边所写的贬官折子。朝官见状知道秦英有后台,意气再不平也只能憋着。李承乾听说此事后,托人出宫给秦英带话。此事必有幺蛾子,风口上需慎行之。
秦英把送话的宫侍送走之后,便联系了李淳风,希望他帮忙问卜,李淳风摊手摇头道自己查不出。裴寂知道秦英惹了麻烦,道若没有吏部捣鬼,便是别人落井下石,故意坏你的名声。
夜里刘允来到她的梦境。带她去看了过去。居然是西华观的一个挂单道人往井里放卷子。秦英没惊动任何官署大人,将他关在了后院柴房,饿了三天滴水不沾后问你是谁派来的。咬舌自尽被她救下来了。“想死没那么简单。”
西华观被戒严,除了道人,再无科举之人进出。秦英不怎么在意,底下的道人则很慌神。秦英看他们那个六神无主的样子,便亲自叫他们闭关修行。拉着脸孔拿着手板来回行走。十天以后道人们的修行突飞猛进。闭关的时候太过严厉,导致后来秦英在道观里不怒自威。有不怕其势的道人问秦英为何不和他们一起闭关修行,她没答话。一个极为冷的眼风扫了过去将那个人冻成冰碴子。
适逢初一十五斋醮日。西华观道人问今天还做不做仪式,秦英淡淡回答,做,若是不做便叫那些人看了笑话。
大理寺和御史台那边出了结果,是礼部夜禁之前混进去了贼人,偷走了卷子与秦英他们几人无关,只是这明经一科要重新出卷子了。
秦英听罢笑了笑,恢复官身以后随李世民到九成宫避暑。期间袁天罡拜见李世民,随手便指了一道泉眼,李世民和长孙皇后执杖入地,果然发现了清泉。欧阳大人记写《九成宫醴泉铭》。
适逢初一十五斋醮日。西华观道人问今天还做不做仪式,秦英淡淡回答,做,若是不做便叫那些人看了笑话。
大理寺和御史台那边出了结果,是礼部夜禁之前混进去了贼人,偷走了卷子与秦英他们几人无关,只是这明经一科要重新出卷子了。
秦英听罢笑了笑,恢复官身以后随李世民到九成宫避暑。期间袁天罡拜见李世民,随手便指了一道泉眼,李世民和长孙皇后执杖入地,果然发现了清泉。欧阳大人记写《九成宫醴泉铭》。
(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一回 分不分得清
第三百五十一回
李承乾被她撒娇的模样逗得心神稍微摇晃了一瞬,互相依偎着缠绵了片刻,他转身与她依依不舍地道别了。
梅三娘适逢打开自己厢房里的窗子透风,因为地龙实在烧得太热了,然而她的目光落在外头就看到了不该看的一幕。
——他们两个怎么不分时间不分地方地秀恩爱。还没大婚就这个样子,要是结了婚可不要甜倒了牙?
捂着砰砰作响的心口将轩窗关好,她回眸望向通铺上坐着的一群艺妓娘子。还好她们的注意都集中在桌上的棋局,除了梅三娘没有人撞破秦英的秘密。
虽然艺妓们早就知道了秦英是个娘子,然而进一步知道秦英和当朝太子不清不楚,还是太有冲击性的消息了。他们自己不在意,可不代表其他人愿意做围观者。
秦英看着现在天色并不算晚,想到今天是除夕,自己身为西华观主无论如何于情于理都应露面,于是快走了些步子追上李承乾。他们一起出了宅子,秦英先让车驾把他送到横街,车驾才转头去往西华观。
李承乾出宫之前是和李世民说好了的,他一手拿着陛下的诏令,也就没有守卫拦着。
李世民对他要在今天非要出宫不可的行为很不满,但是他身为一个上位者,肯定没法阻拦长子代自己去看臣子。再说他们父子关系忽然好转,李世民还不知是怎么回事,但也不会贸然破坏来之不易的父慈子孝。
长孙皇后旁敲侧击地问过李承乾,如何想明白了不再和他阿耶争执。有时他们没有个明确的对错,然而李承乾是单纯地不想将自己放柔软。李承乾听罢没有把秦英供出来,只说自己监国才理解父亲担了多大的责。长孙皇后夸道我儿懂事了。
不得不提一句,秦英在皇室关系中起了很大的作用。记得秦英先是为太子祈福,又是找到了太上皇昏厥的缘由,还为韦贵妃的风疹开过方子。
她本人居功甚伟却没什么人会对此感恩戴德。毕竟她为皇室做的,有一大半都是多余。
秦英披着石青色的外袍进了朱漆观门,就看雕梁画栋不复之前敝旧,已经擦拭地整洁一新了。问过掌事道人才知道,他们在小年的时候,也就是除夕前七天就开始轮班扫洒。
绕着西华观走了一圈,秦英抚掌赞叹道:“你们做事比我殷勤周到多了,等明儿个我来观里给大家发红包。”
围簇着秦英的道人们都喜笑颜开。他们很久不曾见过观主了。
因为秦英一直以来都在忙着处理交洽除夕尚飨的事宜,对道观的发展不闻不问好一阵子,没想到回这里看看,景象比她想象的要井井有条许多。
“论年纪应该是我们凑份子给观主压个红包。”不知是谁在秦英的背后喃喃了一句。
秦英哈哈哈地笑起来道:“论辈分还是我反过来照顾你们。”她收别人的红包应该是两年前的事情了。那时的秦英在平康坊钟露阁做小厮,大家都怜惜秦英年纪小长不高,给红包都出手很是大方。掌事茶壶格外照顾秦英,这也让秦英一度见了他就不好意思。
一年前过春节,她还在崇业坊的玄都观挂单。玄都观主将秦英当成了自己的座下弟子一般对待。虽然正经的方外之人并不讲究凡俗的红包这一套,但是他特意让掌事道人给秦英用红色缎料,做了条腰带图个喜庆。
之后秦英觉得颜色太扎眼就没戴过几次。当然道袍是一片垂地的,也用不上腰带。等到秦英进了宫得了官职才有机会穿道袍之外的衣服,增添一些以前压根没想要过的挂饰。
秦英过去收到了那些善意,如今想要把善意传递下去。
礼貌性地一一问候道人们最近念了什么道书,有无好好修行静坐,她来到了太一殿拜访刘允。他还是没有以自己的真面目示人,藏在太一像里淡然不动。
秦英坐在神像面前的蒲团上嗑着干果轻声道:“忽然想到你我相识,就是在两年前的正月十五上元节。”
“是啊。”神像传来一声语气微妙的叹息。
她拍了拍手上粘的瓜子皮儿浅笑道:“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你若是感觉日复一日的闭关无聊就出去吧。只是不要像过去一般意欲伤人。”
神像低垂的眉眼抬了起来,正视着秦英吊儿郎当的模样缓缓道:“今天的你好像和以前不太相同。”
“——今天高兴。”因为想到两年前的自己还是一无所有,寄人篱下地呆在平康坊钟露阁为人打工,如今却已经做了朝官买了宅子,最重要的还有了一个恰好心仪自己的心上人。
刘允没有搭话,只听秦英继续含着一抹暖洋洋的笑,道:“有时人的际遇并不能被准确预见。就像我似的,我过去远远没预期自己能达到这个高度。”重活一生的她没想到自己会将日子过得如此潇洒舒服。
“你中午的酒是不是没有醒。”词不达意语不成句地像是和他诉衷肠。明明他们只是普通友人的关系,连知己至交都够不上。
秦英没听出来他的暗讽,摇了摇头道:“醒了。却感觉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太不真实。”虽然遇上了不少挫折,但她看自己一路走来还是觉得捡了便宜。
听她话音之中带着上扬的调子,刘允只觉得秦英今天莫名的荒唐。哪里有人连自己是醉是醒都分不清?
不过瞧秦英的模样似乎对现在的状态有些疑惑,刘允按捺了心中的躁气,低声哄起秦英道:“分不清那就再睡一觉。之后看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变了没有。”
秦英闻言刚要答应,就记起了除夕之夜有守岁的习俗,之后她把话头转为了:“今夜来宅子里,凑个热闹和诸人一起守岁吧。”
“好。”刘允从太一像里踱步而出,玄色的十二深衣无风而动,叫人看了就有一阵冷意油然而生。
她起身和他并行在太一殿,走到门口忽然道:“你若分不清过去与现在,不妨就在这天以后大梦一场。”致敬的是他刚才的提议。
刘允颔首道:“前些日子还分不清,不过今天豁然开朗。”简单的动作有他做出来偏偏赏心悦目。(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二回 除夕夜守岁
第三百五十二回
秦英和刘允出了太一殿门,倒是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
道人们都很哑然,秦英是如何能在闹鬼的太一殿,一个人进来两个人出来的。何况她身后的人是陌生面孔。难不成……他便是太一殿的鬼?
想到青天白日地在除夕这天撞了鬼,道人们的表情都变得很古怪。
不过秦英显然没有在意旁人的复杂心理,连解释都没有,波澜不惊地走到观门,他们一起乘车回到兴道里的宅子。
车轮在平整的青石板路上压出了咯咯的规律声音,刘允看着对面端坐喝茶的秦英,沉默了一下道:“有时我看不透你。”刘允能看穿包括天帝在内的念头,刚才却不知她是为何为说那些话。
秦英忽然狡猾地笑了笑,那完全算不上夺目的面孔散出有些勾魂摄魄的光彩:“那你就别看好了。”她自己都看不透自己,旁人又如何能看得透呢?
听着辘辘的辙声秦英有些发困,眼皮子上下打架了一番,她终于撑住清明,没在刘允面前表现出惨不忍睹的睡相。
秦英估摸着就算刘允上辈子很心仪她,这时候见了她睡觉的模样也会嫌弃到不屑与她同车为伍的。
等车驾缓慢地停下,秦英左手撩开了青布幔子,动作敏捷跳了横木踏板,回过头对刘允道:“我宅子里的人口比较杂,到了少说多吃就好。”
刘允一时有些诧异,不过她的话语他还是像过去一样认真地听了进去。
秦英双手拢袖先行进了门,管家和小厮低头拱手好不有礼。
刘允跟在她的后面,步态之间一派清高与贵气。
虽然管家和小厮对这个人的身份抱有迟疑,却也深深一拜施礼于他了。
天光暗淡,宅院之中已经在周围挂了诸多灯笼,因晚上除夕要守岁,管家早就差了仆从买了大堆的灯油备着,如今点着让人的整个视线通亮,也不觉得奢侈浪费。
秦英在家里并不看账,一切琐事都是梅三娘与管家共同操持的。所以见了这个阵仗,并不会在心底有个花钱如流水的认识。
“又来了客人?”梅三娘正巧在前厅里布置摆设,瞧见秦英的身影便出来迎她。等看清了刘允身上的十二深衣形制,她掩着口咦了一声,“这不是两年前在上元节遇到的那位……”她不知要如何称呼刘允,毕竟他们只有一面之缘。
秦英点了点头,解开了外袍上的系带将衣袍叠起来,收于臂间淡然道:“对,刘允今夜在这边凑个热闹。”
梅三娘识趣地没有问秦英怎么将鬼神之流请到宅子里,一般人在年末的最后几天,清扫宅院内外,目的就是清污除秽拂去不祥。而鬼神便是不详的一种。秦英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梅三娘心中感到不妥也不好对家主有异议,吞下肚子里的话,便施礼请他到院子转转。
要是梅三娘知道如今这宅子里收纳的都是些什么人,也就会见怪不怪了。
不光今天中午前朝皇后和今朝臣子坐在一起,凡俗和天人还相谈甚欢。现在再加上个鬼神除夕守夜,不得不说秦英的人缘广泛地厉害。
秦英作为妖混迹人群,本来就是异族外类。她以道士的形象行走世间,也就不那么在意三教九流的出身。只要言语举止合得来,就能与之为友。
虽然她与刘允的初见比较特殊,然而并不阻碍之后两个人渐渐成为熟识。
秦英到后院把外袍放回厢房则绕进梅三娘的厢房,围观了两三场双陆的赌局,看阿碧把前几天赢的钱全部输掉,一边笑道她的运气转到了对面去,一边捋起袖子准备指点阿碧。
她的运气向来是差到离谱,做庄家还是随份儿都是掏钱最多的。然而秦英克制了好久,难得在今天放松一下,诸位艺妓们看冤大头要下注了,都深了脖子看秦英从锦袋里掏多少。
谁知待人一向大方的家主只是象征性地摆了二十文,还细细地分了四堆儿,显然是害怕输掉自己的中衣带子。
玩了一会儿秦英果不其然地输光,她的双陆打得还不如阿碧呢。幸而阿碧高瞻远瞩地压了堇色一方,把刚才输的又拿回来了四五成。秦英就当是今天散财了,欠身收敛了衣袍下座,出厢房看裴寂和天帝在做什么了。
他们温煮了一锅浅淡的牛蒡子玄参萝卜汤,一边喝一边唠嗑儿,悠然自得的模样让秦英觉得很是羡慕,坐在两人之旁讨了一盏暖身,下口便喝到了一股别有不同的味道。
秦英团着杯子咂嘴道:“这是谁熬的,这味道比厨子做的好上百倍不止。”药材入汤往往带苦,然而她完全没有感觉到这汤异样,可见熬汤者的手艺出神入化,对每种药材的用量极为精准。
天帝对于秦英的惊讶显得很是镇定,抚着袖子的褶皱道:“我见裴大人起了肺火,就向掌事通告一声,取了你宅子里的药材入汤。用的药材不到三钱,秦大人无有负担吧?”
秦英听罢连连摆手,又称赞了一次天帝熬的汤味道很妙,心中感叹梅三娘若是和天帝终成眷侣,两个人都精通厨艺,于做饭一项是不必另请厨子了。
到了晚上李淳风和簪花娘子从皇宫赶来,大家都在前厅聚起来了。秦英一一介绍了在座都是谁人,刘允在世间历经将近千年不怎么怕生,融入大环境也是很速度的。
秦英作为东主把持着前厅的气氛,尽力让诸位都有宾至如归的念头。
梅三娘在后厨亲自做着素肉馄饨和汤饼。所谓素肉,就是加了酱油的豆腐馅。至于为何不用真肉,秦英道为了过年而伤生害命不好,梅三娘就没有去东西市上采买活的畜类,今天中午只是叫几个厨子,把梁上的风干熏肉拿下来切片做配菜了。
戌时两刻梅三娘和八位婢仆端了上来色香味俱全的馄饨和汤饼,秦英中午刚撑大的肚子又不争气地饿了。捏着筷子和勺子囫囵吃了一个,秦英心满意足地叹息道:“我的舌头都要在无意间吞下去了。”
梅三娘闻言红了脸,直道秦英讲话太会夸张。
馄饨和汤饼都是以高汤为佐的。高汤是成败之关键。梅三娘用现买的剃好羊骨做了高汤,又以香料等物吊味,所以这馄饨和汤饼没沾荤腥,却带着几近天然的肉香。
艺妓们叽叽喳喳地探讨着汤中含了多少种食物名,又拿了食物名作诗行令,在座的都是看书识字的,半晌就一起把气氛推向高·潮。
秦英的作诗天赋不高,两轮之后就喝了好几次酒。她押韵准是准,不过每次的意境都差强人意,自罚三杯是脱不掉的。何况还有不甘寂·寞的艺妓们来嬉笑着劝酒。
刘允是千年之后第一次见秦英酒后的模样。她面色若三月的盛开桃花,只有这个时候的她才与娘子搭地上边,眼眸的神色可以称做含羞带怯。
梅三娘几次想帮着秦英挡酒,却被天帝出言制止了。天帝在秦英的宅子里颇有权威,不仅是因为他的无形气场很强,还因为他救过秦英一次别人都很尊崇于他。
梅三娘对天帝的行为很是纳罕,不过看秦英已经微微醉了,喝多喝少都没什么区别,便放弃了代秦英作诗或者罚酒。
刘允没有接触过五言律诗,并不懂得用韵,不过心思剔透的他,看别人是怎么依韵而口占赋诗,便将规矩自行摸索出来了。最后他喝了两杯罚酒就能念得一首好诗。
汉代之时,人们即兴而作诗为歌。不讲求韵脚整齐,甚至不要求每一句都工整,只要能把心中所想抒发彻底便好。于是汉代的五言长诗都显得弥足珍贵。
刘允出身皇室,读过的书卷受过的教育都是上上流。本来就聪慧的他在太学之中如鱼得水。让诸位夫子都为之侧目,然而他的祖父将他视为国之凶兆。
若是当年没有那场震惊撼动天下的巫蛊之祸,刘据能够顺利继位,再下一任皇帝就是刘允的兄长了,刘允就能顺势做个分封一疆的王爷。
只是现实残酷,青史记载了刘据为戾太子,长子刘进只是写了个名字,身为出生就不被待见的二子刘允,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在所有现实被时间湮没为历史,没人会记得谥号武帝的第二个孙子姓甚名谁,也没有人会记得当年风华绝代的死后谥号为思的卫皇后身边曾有个巫女。
他们曾经心心相印,难耐世道无常,最后连死在一起的权利都无。
天帝无意间听到了刘允的心声,颇为好奇地往他和秦英那边瞧了一眼。目光扫去就看尽了他们的因缘果报前世今生。
没想到秦英在千年前也是痴情一片的。为了庇护他三魂七魄不灭,自愿用了禁术舍生。代价就是她无法正常进入轮回,仅存的一道灵识修补成形,几百年后成了被灭族的一个妖,还好有阿姊照顾着刚生的她,还有了个和过去一样的名字。
这么坐在一厅渐渐有些乏味,秦英便叫小厮去仓库拿投壶用具和各种棋盘来。除夕守岁若是干巴巴地坐着那才真是容易睡着,无论厅内是否灯火通明如白昼。
艺妓们早就垂涎着刘允的颜色了,如今看刘允站在十几步远处拿着袖箭却不知要用什么角度投壶,那摆了亲切面容的苏芩便已经大方地上前搭讪道:“小郎君,要不要我教你?”
刘允千年来还是第一次被娘子贴这么近,他的后背忽然有点僵硬,不动声色退开一步,尴尬地低了眸子说道:“劳烦。”
苏芩感觉自己像是被拒绝了,虽然笑道没事不过心里并不舒坦。
此时阿碧对着陌香小声咬起了耳朵:“这个小郎君又被苏芩捷足先登了。”苏芩每次都凭着自己的面皮采花,然而结局都不美好。等看秦英和梅三娘下过一句围棋一道走过来,阿碧笑问秦英道,“你是从哪里带来的小郎君?”
秦英有些醉意却还懂得保护刘允的隐私,语气含糊地一笔带过道:“玄都观近日挂单的旅人而已。和我见过几次,因远游长安亲眷不在就让他来一道守岁了。”这话还是维持了秦英的一贯作风。真真假假混在一起连秦英自己都能骗过去。
阿碧闻言了悟地应一声原来如此。而陌香的面上还是四平八稳,仿佛没有任何物事能够打碎她的优雅与知性。
热热闹闹地玩到子时,天帝找了何事机会和梅三娘搭上了话。梅三娘惊讶地发现对方可能认识自己,连她不易被察觉的喜洁癖好都有所了解。
秦英看着梅三娘和天帝站在了一处,有种吾家好女终于要被人采摘的悦然与欣慰。
远处的簪花娘子、李淳风陪着裴寂唠家常,因裴寂腿脚不便也下腻了棋。
前厅的人虽然多不过很是其乐融融。
子时过半梅三娘找了为大家煮夜宵的借口摆脱天帝,去外头平复好奇又害怕的心情。她这小二十年来,从未与父亲兄长之外的男子有过这么深入的交谈。就算过去曾在平康坊钟露阁吹琯,也只是乐声受人赏识罢了。
知音并不一定是知己。
天帝却是个异数,格外熨帖地问着她在长安的两年来都做着什么,甚至还把她的家乡知道了个清清楚楚。他温情款款温文尔雅的模样本就让人倾心不已,更别说他那双深如夜幕的眼眸只瞧着你一人,就像你是他的整个世界。
梅三娘以前曾听苏芩道,爱情是个没有道理的东西,猝不及防就击中心田。当时梅三娘不觉得自己有上好的运气,能遇到自己心仪的人。看苏芩和落魄书生互通书信绣帕,梅三娘有些羡慕又有些哂然。
如今梅三娘倒是陷进去了。
其实她在初见天帝之时就起心动念,认为这样优秀的青年必然不会是囊中之物,才小心地保持着距离,谁知今夜两个人自然而然地相处着,让梅三娘感觉这个人也是对她有意的。
只是……他们于情于理都不能再近一步了。
(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三回 初一抢红包
第三百五十三回
到了除夕后半夜秦英困意上头了,任凭别人怎么劝都不肯去玩儿了,双手搁在案上只差将头枕在胳膊,一声又一声地打着呵欠。
梅三娘为此特意点了有醒脑功效的熏香,香气丝丝缕缕地盘桓于前厅室内,端的如置身凡俗不可得见的仙乡。
李淳风和簪花娘子先将支持不住的裴寂送到了厢房,则到后院的天井处说体己话了。只要不是瞎,他们的关系任谁都能看出来。
其他人每年熬夜就为了好奇新鲜。到了天明前的黑暗,艺妓们也接连不再闹腾,互相倚靠着坐在席间打起了盹儿。这个样子睡不踏实,支离破碎的梦境在意识中沉沉浮浮,有人甚至发出了几声呓语。
前厅几乎没有了声响,刘允微微合目静坐,任何时候都不能太荒废修行。
梅三娘坐在前厅的门口,手持袖剪拨了拨红色香烛,忽然背后颀长的影子摇晃了一下,她偏过脸去瞧,只见天帝慢慢行至自己身边问道:“怎么还不趁着这点空闲休息?”他的声音温润如玉珠落盘。
她摇了摇头除去心中的遐思道:“总要有人来守岁的。”
“我帮你。去休息。”天帝没有等她回答,就弯下了身子拿起对方手里的袖剪,坐在她的身边的冰凉木地板上道。
梅三娘想到等会儿还要做初一的早饭,还要给秦英准备走访朋友的礼单,尽管如今并不觉得疲惫,但是这么熬一整天肯定要吃不消的。
更重要的是,她觉得自己若是回绝会伤了他的好意。
天帝的神色总是平平淡淡的,但梅三娘回眸去看他的时候,还是能从中读出他的心念。好像她很早以前就认识他了。好像她曾经了解他如了解自己。
思绪飘飞至无影无踪,梅三娘无奈地叹了口气,揉了揉微微麻木的肩膀,扯了身下尚有余温的垫子给天帝,进了席间和诸人一道小憩了。
天光大亮之时便是新的一年了,正月初一是严以律己的陌香最先睁眼的,她把贴在自己胳膊上流着口水的堇色推唤起来,两人互视一下便心有灵犀般,齐齐伸手捏了秦英的鼻子。
秦英不出一个呼吸就被憋醒,迷迷瞪瞪地揉了揉怔忪的脸,就听旁边有人道:“——恭贺新年。可有红包?”
此时她不知是谁讨要红包,然而秦英答应了要分发红包,便去摸腰带挂着的锦袋,倒了两把零零散散将近百文的铜板,她身前的桌案已经被洗劫一空,恭贺新年的祝语此起彼伏。秦英甚至还没看清谁拿了红包。
——原来那些“钱奴”听到铜板和几案的木雕花纹,摩挲出细小的声音便惊起来了。
小厮和仆从早早就候在了前厅之外,等着诸位宾客打赏红包。秦英为了逃避大家的祝语围堵,头一个出了前厅大门,结果还是破了一顿财。
该来的总是会来,命数不会因你尚自没进入状态就有所收敛。
身上的锦袋已经成空,秦英用手掂了掂它表示很是心疼。这可是她省吃俭用节流开源攒了一个月的钱啊。不过肥水没流外人田。她这如同钝刀割肉的心很快就缓过来了。
梅三娘侧了手臂趴在小几上睡得正香,诸位围着秦英说好听的祝福话,顺道抢秦英的钱袋子,一度闹出了不小的动静,但还是没吵到梅三娘。
天帝自持着身份当然不会和旁人似的做出调笑秦英之事,他穿过了席间的两三张垫子,轻轻扣了扣梅三娘趴着的那张桌案,并且她叫了一声,见她没有转醒的意思低头便凑近了她,伸手撩开她的散乱鬓发,露出了清丽又粉嫩的面庞。
他有一瞬失了神,将自己记忆中的人和她弄混,不由自主地道:“阿琢。”
梅三娘对这个称呼还有浅浅的印象,闻言忽然抬起头来,反而把天帝吓了一跳。
他将手缩回了袖子,眨眨眼深呼一口气才道:“梅三娘子。”这称呼也是在提醒自己,她已经不是原来的她了。他们两个隔着一道天堑无法跨越。
秦英在后院的天井打了水,收拾好自己的仪容,便问起来管家如今库房可有东西容她带出去走访朋友。
管家礼貌地施礼后道,库房的清单是由梅三娘誊写的,他只是拿了库房的钥匙,带着秦英参观却是无妨。
她闻言欣然答应,随着管家去了后院最偏僻的所在。
库房整整齐齐地按着架子放了许多东西。大部分是秦英、裴寂和天帝日常要用的药材,剩下的则是同僚送给秦英的薄礼。
长辈上司差人过来探病,送给秦英的厚礼为数不少,不过秦英分毫未收。她可欠不起偌大的人情。
在高达头顶的架子之间走了两圈儿,她瞧着薄礼转送出去的可能只有三五成。
不知为何梅三娘被天帝这么称呼心里很是别扭,但她没表现出来,捋了一下自己鬓间的发丝,别在耳后微笑着起身道:“杨郎君只怕是饿了?我去后厨张罗早饭。”
天帝望着她的身影渐行渐远,心乱如麻,感觉自己越来越不得解脱。
过去他斩落化身只是想要见她一面,谁知人心都是生着贪·欲的,见了面犹然不肯满足,想要尽可能地陪在她的身边,哪怕他看不到自己化身的未来。
梅三娘净了手脸便去后厨让人蒸起了饼,自己则起灶熬粥。一刻之后到厢房换下沾了灰尘的襦裙,在廊下正巧遇见秦英。
“你可知库房中有什么能送出手的礼能给玄都观主?”秦英拉了梅三娘的袖子道。
梅三娘看她面容带着焦急,以为是出了什么差错,闻言是这个鸡毛蒜皮的事情,转身开了自己的厢房门,笑道:“我帮你写了张帛书单子。前几天我和小鸢在东西市储备年货,倒是买了不少东西,为的是你与朋友来往走动。因比较贵重便置放在库房隔壁了。”
小鸢是梅三娘的贴身侍婢,秦英每天应对那么多人基本记不起那些无关紧要之人的脸,闻言胡乱点点头,便由衷地感叹道:“三娘着实是掌家的一把好手。”
(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四回 致礼玄都观
第三百五十四回
秦英拿了梅三娘写的礼单,便去库房隔壁看实物了。等见过一套翡翠茶盏和两柄白玉如意,还有三支数十年的山参,秦英对梅三娘更是钦佩不已。
梅三娘倒是淡定自若,揽着她的手臂柔声道:“这才只是送到玄都观的东西,你就不要太激动了。吃过早饭换身新衣再往外头走。”
“我晓得。”秦英此时欣慰于梅三娘的体贴,也就将她唠叨的一面自动忽略了。
秦英和梅三娘回到前厅时,这里又恢复了喧嚣热闹。三三两两的人凑在一堆很是惬意。李淳风得知大早上的就有无数人劫了秦英的钱很是诧异。不过见到秦英走过来向自己拜年,李淳风却是大言不惭地伸出手道:“在你这里跨年,你不表示一下吗?”
秦英握着空空如也的钱袋子乃是有备而来,面不改色地朝着他小声回答道:“东主刚才被搜刮了一顿,此时正需要李大人的接济。恭贺新年大人能迎娶佳人,若红包滚滚而来,我保你娶妻顺利。”
李淳风的眉梢跳了跳,回眸去望簪花娘子,希望她站在艺妓们之间聊着花道,不要偶然听到这边争相算计红包。
两个人同时伸手僵持不下,过了片刻秦英如愿以偿地“骗”到李淳风的半贯钱。
接到沉甸甸的半袋子钱秦英把持不住自己,眉开眼笑起来,就听李淳风轻叹道:“这几个月来你照顾着裴大人辛苦了。”
“毕竟是我远房伯父。”秦英收起笑容正经颜色,学着他的厚面皮道。
其实秦英到了后期没有如何看护裴寂。她一来是忙二来是没心思,每天交给梅三娘的时候居多,天帝来宅子之后帮着秦英为其诊脉,也出了些心力。
虽然她没有做过几桩实在事,但裴寂住在秦英的宅子里,身为裴寂未来女婿的李淳风,少不得要这么贿赂讨好秦英。
梅三娘和几个仆从端早饭进厅,诸人就近找了桌案坐下,也不纠结自己的身份地位了。他们左右都是秦英的熟人,经过除夕守岁夜的接触,也都清楚了些彼此的底细,这之后就好像反而把外界的虚浮之物看淡了。
初一上午的饭食和昨夜似的清新爽口,梅三娘道这是为了解昨天中午那顿油腻。
秦英吃着呈上来的豆粥素饼,就感觉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和阿姊生活的那些年,饮食之间不沾半点荤腥,却有种无可言说的幸福感。
早饭之后秦英带着礼单上的物品去玄都观了。观内的掌事道人和秦英接洽了贺礼,笑着连声道秦观主实在客气了。而秦英道自己只是尽了绵薄礼数。
玄都观主瞧见秦英很是惊讶,毕竟一般的方外之人不过年节,三百六十几日每天都如常罢了。而他随即便明白了,秦英一脚踏在方内一脚踏在方外,虽过年节却是没有亲人能访,便到这里寻求慰藉了。
毕竟当初秦英当初从终南山回到长安,一时没有地方落脚便在玄都观挂单,连住了好几个月,后来就将它当做第二个落叶归根所了。
秦英坐在玄都观主的对面,舒展了底下压着的衣摆,缓缓道:“知道观主不讲凡俗辞旧迎新恭贺新年的那套,我还是想亲自拜访一下您。也不知内子采买的礼物是否合您之心,若是不嫌弃收在观内吧。”言下之意就是莫要把她送的东西二了主子。
玄都观主听着她好似官腔的口气,挑着象征长寿的灰白眉毛笑道:“两个月不见,你身上的那股红尘味道又浓了。”
秦英自知太过矜持,被暗喻为人处世圆滑到不自然的地步,抚掌笑道:“我又非圣贤之人,在红尘中打滚这么久,怎么可能纤尘不染。”
两个人笑过一通所言更加随心了,闲话种种琐碎杂事。秦英从玄都观主这边听说了些,这几月她刻意回避了的事情,比如普光寺的义坊开得如火如荼,首座和尚如七的声威几乎要盖过寺主昙藏师去了。
她在几个月的调整之下已经渐渐平静了,不对佛家产生甚深的排斥,可惜始终没忘怀如七踩着她上位的事实。尽管当初没有捉到实证,然而她在第一时间没有见到他澄清,她就用最大的恶意揣度他了。至于真相如何她不想知道。她只相信自己脑补出来的一切。
话头说到了佛家,必然是要提及佛道之争的。观主叹息道:“当年若不是你为了收纳一群艺妓,坏了自己的清名,被佛门趁机揪了错处,他们如何能用手段和道门分庭抗礼。”之后他问道,“你就眼看着西华观一天天地衰落颓败吗?”
秦英沉吟道:“我心里是有打算的。”
观主听罢大约晓得她想着早日光复却无能为力,稍微点头道:“那帮秃驴分了属于你的羹汤,也该全部吐出来了。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找我。你也算是从西华观出来的,无须在这上头不好意思。”
秦英听出观主比自己还要愤懑不平,为了缓和气氛摆摆手道:“半年前我求观主的时候,可是没有半点含糊的。”
佛道之争首先影响便是身为各派领袖的大兴善寺主和玄都观主。大兴善寺剪除了玄都观的羽翼西华观,玄都观主必然要想法子找回场子,途径便是扶持秦英光复西华观。
她将这里的逻辑看得透彻,但也相信玄都观主对自己并非只是利用。一年前的自己可是没少受玄都观主赏识。只是如今加上了利益角逐,让他们的关系并不那么纯粹了。
秦英中午在玄都观用了素斋,便去了西华观做为国祈福的重要法事。
正月头七天茹素是因为道门将这七日看做了牲畜和人的节日,既然过节便不伤此物。和凡俗的传统刚好反了过来。
今天是大年初一没有几个人会放下走访亲友来道观围观,所以盛大的法事因没有人气显得很是清冷凄凉。不过身为主持者的秦英不以为意。她的心思向来专志笃定。
举世誉而不勉,举世非而不劝。正可谓也。(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五回 百石之粮食
第三百五十五回
一场法事下来林林总总地要用去不少时间,等秦英下了木质高台,走到自己的厢房换了常服,重新裹成一只不透缝隙的粽子,夕阳已有缓缓坠落的兆头了。
秦英略略问过两位掌事道人的账目,检查无误后嘱咐道,今年的调度不比去年,大头不能省就在小节上省着些。掌事道人是最了解西华观的状况的,闻言清楚了秦英的心思,便点头答应着。
当初秦英担任观主,选了这两个人作为心腹,单纯抱着试试看的念头,并不曾寄予什么厚望。如今几个月下来秦英对他们已然很放心了。将账目交还给两人,她上了停在道观侧门的车驾。虽然西华观没有多少香客,不过早她养成了不与旁人争锋的习惯。
换成是别的观主,那是每次出现都恨不得夺去所有人的瞩目。
秦英被大兴善寺的那场俗讲抨击坏了名声,于是在朝中和坊间都低调着。
靠坐在车厢中的秦英端着杯子慢慢啜饮,刚才的祈福法事上,跟着道人们唱念了两卷祷词,导致嗓子冒烟口渴得紧。
喝了一半却还不见车驾走动,秦英不怎么心急回家,却也忍不住撩了帘帐探出头,问车夫出了什么事。
车夫闻言扬着鞭子的手微微一顿,转放在膝盖上,回眸解释道:“十字街窄并行不得牛车,等这辆车过去我们再走。”
秦英颔首后顺带着瞧了瞧对面的那辆车驾。尚在壮年的青牛并非是以索套拖着车厢,后面是一个很长的平坦木板车,四周围着高高的栏架,秦英伸长了脖颈也不晓得里面装了什么,不过看样子像是很重要的东西。
车夫拉了缰绳把牛牵到一旁,让出车驾原来所在的空档,容对面的牛车驶过,没想到那辆车刚好停在了西华观的侧角门。
秦英见状诧怪起来。她所看过的账目上头可没有记载一车东西的巨额开支。
一个身着灰色短打的汉子跳下了车,将牛栓好敲起厚重的观门,随即因冷袖起了手。
应门的小童以为是秦英杀了个回马枪,殷勤地开门后低头道,观主可是还有什么吩咐。
朴拙的汉子拱手施礼道:“我是西市的兴德米铺跑堂,因掌柜的感念秦观主曾在一年前为他指点过风水,如今米铺的生意好了许多,掌柜的便差遣我来奉还这份大恩。”
两个小童子面面相觑,后来是面相机灵的那个飞奔去找了掌事道人,将事情描述了一遍,还双手画了夸张的大圆形容牛车后面是有多高。
秦英闻言才记起一年前她确实好像顺手做过一桩好事。
当时她在玄都观挂单住着,玄都观主叫她观察西市米铺的价格波动,每斗米是几个铜板,以此去学卜卦的规律。
秦英遵守着观主的教诲,每天下午都去西市的那条米街逛游,看最末尾的那家价格偏低,便和掌柜的攀谈起来,最后秦英道若不然将米铺搬离那条街,多花些钱租个好铺面。
为此她专与掌柜的研究过一张西市的平面图样。
后来秦英去西市很少了,也就不知米铺的那位老板是否听进了她那句的轻飘飘建议。搬迁的决定并不是那么好下的。手续麻烦不说还要牵扯很多精力。米铺的掌柜本来就拮据,要他听去一个外人的话,可能实在是微乎其微。
等到秦英进了宫,一连数月只出宫一次,沐休三天只是去东市的洗心斋取了张佛像画。再之后秦英出宫做了观主有了宅子,掌事道人和梅三娘分别负责采买。秦英最多到东西市的茶馆落座,根本不涉及米铺,也就没有发现当初那间不起眼的米铺,换了名字也换了位置。
秦英想到这里不由感觉今非昔比。
掌事道人和那个汉子寒暄了几句客套话,先是推说自己并非观主不能妄作主张,后是勉为其难地应下了这整整一车的粮食。
虽说天下安稳,斗米只需三四文钱,不过西华观所拥有的钱帛已经那么富裕了,毕竟观中有二十口人每天吃饭,每天要点的香烛灯油也是一项不小的开支。
据汉子道这车粮食有三百石。
掌事道人听到这个数字心中一凛,想这就等于米铺掌柜的发了大善心来捐助周济道观。
秦英竖着耳朵也隐约听到了一星半点,双手捂着心口生怕自己听岔了。她每个月的月俸只有几十石,掌柜的真是为旧日之事出了老血。
不过也能说明米铺因秦英的一句话,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若没有秦英的指引,估计掌柜的守着铺子不断亏空,最后便维持不下去生计了。
这样一来秦英就没那么汗颜掌事道人收下那车粮食了。
新年的头三天东西市照常开门,但里面的多数铺面不会接·待客人。秦英打算着过几天去西市的兴德米铺转转,拿了回礼亲自感谢掌柜的慷慨解囊。
礼尚往来。迎来送往的才是人之常情。
等看掌事道人唤了两个帮手将角门的高门槛拆下来,那辆满载粮食的牛车进了道观,秦英招呼车夫赶紧离开。
汉子既然不知自己与西华观主擦肩而过,就让他们索性错过了吧。反正日后还会相见。
新年第二天辰时秦英起榻,刚开房门就看梅三娘端盆站在天井旁,喜上眉梢地道:“今天又有客人来了,你快到前厅瞧瞧,保准大吃一惊。”
秦英眨眨还没睡醒的眼,伸手摸着下巴想梅三娘口中的“客人”一词。
除夕之时秦英把刘允带进了宅子,就有让他正月在这里常住的意思。他在太一殿闭关了好几个月,正该透透风见见人,少年人还是贪玩的年纪,一个地方呆着憋坏了却不好。至于今天,不请自来的客人会是谁呢?
秦英匆匆忙忙洗漱后就进前厅了,只见自己前一个月来朝思暮想的秦溪坐在前厅首位,悠闲自得喝着明离奉的茶汤,笑对梅三娘道:“初二了要回娘家的门儿。”
“阿姊!”秦英在门口一跺脚,就大步迈过去往秦溪的身上扑。
“这么大人了怎么还是顽皮地厉害?”秦溪拍着秦英的后背道。(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六回 场面已混乱
第三百五十六回
“啊,你们俩怎么来的这么早?”秦英实在太高兴,以至于讲话都语无伦次。
明离闻言微笑道:“还不是因为你阿姊担心着你在长安过得寂寞。”
秦溪伸手点了点秦英的鼻子尖儿,一边笑一边娇嗔着补充道:“如今转了转你这宅子,倒是发现这担心是多余了。”
秦英咧着嘴角嘿然一声道:“宅子里的人再多,阿姊和姐夫的厢房肯定是有的。”
秦溪搂紧了秦英,感觉她的脸不仅瘦了一圈,身上的骨架也都没有几两多余的肉了,在心疼之余不免感慨小妹在长安打拼着实辛苦,口气柔软下来道:“给明离单独辟一间就行了,我依旧和你睡一间。”
明离坐在一旁倒也没有吃味儿,他太了解自己的道侣是个不折不扣的妹控了。
虽然他们经过三百年后再度重逢,秦溪比较黏着明离,但两年之后秦溪的心就偏到秦英那边去了。
尤其秦溪得知秦英受了内伤毁了道基,回到丈人山,秦溪便提了两大坛子上好石榴酒,问起山神宁封子要怎么做才能挽回秦英的修为。
宁封子倒出一杯子酒尝了尝口感,漫不经心似的摇晃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液,道只有一个不能实现的法子。
秦溪没管能否实现,当即坐下表示洗耳恭听。
只见宁封子的面上浮现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来,道,用修行已经到了金仙的血炼丹,当然生血也可以直接服用,不过效果会打些折扣。
修行到了金仙……便是指大罗金仙了。
秦溪忽然很想拿了朝阳洞中的切菜刀再来找宁封子一趟。
他好像知道秦溪的心思,优雅万千地摆手道,他这老头子修行几千年,也只是刚好到了不死的地步,远远不能通过人仙的瓶颈到达金仙。
换句话说拿了他的血炼丹也不管任何用处。
秦溪闻言沮丧地垂下头。连益州地界最牛的五岳真人都说自己境界不到,那么金仙要往何处去需?
此时她又听宁封子道:“秦英自有机缘造化,你这做阿姊的就不要乱操心了,实在放不下心就等新年去见见秦英好了。”
宁封子对秦溪送的石榴酒很满意,于是就多点拨了一句。
秦溪知道宁封子有一手过人的预言功夫,也不敢忤逆真人的话语,怀着满心的焦虑在山上呆地度日如年。
直到前两天除夕,宁封子到了朝阳洞要酒喝,三个人一起过了年,初一说吉利话的时候,秦溪再次问了什么时候去看秦英为好。
宁封子不复之前话唠,言简意赅地回答道初二回门,之后抱着酒坛子摇摇晃晃地上山去了,这副样子也不怕被山间的樵夫看见了踪迹。秦溪猜宁封子可能是真醉了吧。
于是初二天还不透亮呢,秦溪便迫不及待地拉着明离,从蜀地的丈人山来到关中的长安。姊妹之情由此可见一斑。
秦溪一旦提到妹妹简直可以忘记他的存在。如今两个人叙着有的没的话儿谈笑风生,秦溪竟然连眼风都没施舍明离一个。
好在明离调整了心态默默想道,自己独霸了秦溪这两年,也该叫她们亲近一下了。即使他对秦英这个小姨子有些醋,不过他不能和她一般见识。
在前厅坐了一会儿实在无所事事,明离便和梅三娘到外头去站着闲聊了。刚说了两句,明离就瞧见一个身着白色单衣的人影信步走来。之所以称之为信步,乃是由于天帝身量高挑,行步时两侧衣袍当着微风,颇具有仙风道骨。
天帝最近心情很是不悦。
秦英宅子里的郎君又多了一位,梅三娘还动不动去招呼那活了千年偏不长个子的小鬼。
如今看梅三娘和来历不明的剑仙站在一处,他的嘴角强绷着没有垮下去。
他现在感觉自己下界之后就是个明晃晃的妒夫,就差在衣袍后头贴上大字了。
这不怪他修行不到究竟,这只能怪他的孩子一直在心里闹腾,吵得他只想把孩子他娘带回去,这样摆弄再那样摆弄。
天帝一眼就看出来了明离的剑仙身份,却还是故作疑惑地道:“这位是……”
“陛下。”明离看到天帝面容的时候腿一软就跪下去了。他想起自己在宁封子画的帛卷上见过这副面孔,之后他下意识地唤出天帝的名头。
天帝嘴角不由得撇了一下,眼疾手快地将还没跪到底的明离拉扯住了,之后轻咳了一声:“在秦英的宅子里不用分地位身份高下,你行哪一门子的大礼?”
明离听到天帝一点也不严谨端方的口吻,一时间愣住了。过了半晌他反应过来,天帝对自己的那句称呼不太认同。
天帝碍着秦英宅子里设的结界,没有给明离传音,告诉这个还没拜过天界之门的剑仙,在凡俗面前不要讲究那些礼数。
“今个又来了一位郎君。”这时候场面已经混乱了,艺妓们却还不知深浅地走向了前厅门口的三个人。阿碧胆子比较肥,垫着脚尖睁大了眼越过天帝的身影去看明离,随后惊叹道。
“他是秦英阿姊的道侣。”梅三娘走开了天帝和明离的范围,在阿碧身边小声耳语道。
那些艺妓捂着嘴呵呵笑着,眉来眼去地传着只有彼此才懂的意思。
“都什么时候了,不去前厅吃饭吗?”刘允慢悠悠地从九曲回廊之中逛过来道。
天帝嘴角不由得撇了一下,眼疾手快地将还没跪到底的明离拉扯住了,之后轻咳了一声:“在秦英的宅子里不用分地位身份高下,你行哪一门子的大礼?”
明离听到天帝一点也不严谨端方的口吻,一时间愣住了。过了半晌他反应过来,天帝对自己的那句称呼不太认同。
天帝碍着秦英宅子里设的结界,没有给明离传音,告诉这个还没拜过天界之门的剑仙,在凡俗面前不要讲究那些礼数。
“今个又来了一位郎君。”这时候场面已经混乱了,艺妓们却还不知深浅地走向了前厅门口的三个人。阿碧胆子比较肥,垫着脚尖睁大了眼越过天帝的身影去看明离,随后惊叹道。
“他是秦英阿姊的道侣。”梅三娘走开了天帝和明离的范围,在阿碧身边小声耳语道。
那些艺妓捂着嘴呵呵笑着,眉来眼去地传着只有彼此才懂的意思。
“都什么时候了,不去前厅吃饭吗?”刘允慢悠悠地从九曲回廊之中逛过来道。
(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七回 亲朋一锅烩
第三百五十七回
初二早上的前厅里头容了将近十号人用饭,秦英就感觉自己有些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谁知巳时又有簪花娘子和李淳风,身后带着一票翰林院待诏进来。
秦英纵使有着相当高超的外交能力,也在这样的浩大阵势下有了退却之意。
“……能不能不要再扎堆儿了?”秦英努力将面前站成一圈儿的人流分开,自己动如脱兔地逃出了人山人海似的围堵,回眸惊恐地道。
苏桓气定神闲地环抱着胳膊对她眯眼笑,那双潋滟多·情的桃花眼闪着不怀好意的光泽:“谁让你人缘那么好。”
他一开口就是讽刺,不过秦英上辈子加这辈子被他嘲弄习惯了,一点儿气都生不起来,只是无奈地摆摆手道:“我知道你不是真心实意找我拜年才出宫的,苏芩在后院的厢房呆着,找个小厮领你过去就行。”
苏桓闻言挑了挑眉,好像在说秦英又精明了几分。
随即了缘师和苏桓一道去了后院。因为他们要见的人同在秦英后院的屋檐下。
苏桓被打发走了之后,秦英就感觉轻松了许多。
李淳风一边狡猾地笑着调侃秦英待客仁厚,一边去张望探看宅子里的布置。
在年前秦英就对梅三娘和管家道了两遍,不要大张旗鼓地操办年节,不过他们好像都没听进去,花费无数钱帛工巧,把宅子修葺地焕然一新,又用了不少的五色丝绢,结成各种花样儿让人挂在树梢,装点起来犹如东寒天气已过迎来初春。
簪花娘子知道秦英的面皮在众人前是很薄的,便没有像他人似的凑在秦英旁,径自到了老枣子树下,低头认真研究扎绢花的技法。
这棵老枣树大概是整个秦英宅院众最为高龄的了。当初秦英爽快地买下宅子,有一半原因就是看老枣树历经数十年还郁郁葱葱的,代表宅子的风水占得不错。至于另一半原因,萧皇后费了力气帮秦英寻合适的宅子,秦英总不好把老人家的心意置于不顾。
秦英闻言陪着李淳风笑闹两下,把诸人请进了前厅喝暖身的萝卜汤。待客用萝卜汤倒不是秦英抠门儿,而是她想着冬天用萝卜应季养生正好。梅三娘看惯了秦英的奇思妙想,今早准备早饭的时候顺带着加了一个小锅煮汤。
萝卜汤没放糖就天然带着丝丝甘甜之味,饶是李淳风这样饮食挑口的都寻不出毛病。
秦英端着碗,眸子从小块切丁萝卜转向李淳风,看他耽沉心醉的模样故意问道:“你时常来这边蹭饭,也该适应了三娘的厨艺吧?”
李淳风放下筷子,顺着她的话头啧啧叹道:“汤羹着实不错,中午我便继续蹭饭了。”
簪花娘子无心于这两餐之间呈上来的萝卜汤,以银匙浅浅尝了味道,便到小厨房去帮梅三娘的忙了。如今宅子里的人数众多,她心想梅三娘独自肯定忙不太开。
过了半晌,李淳风和秦英的例常打趣告一段落。李淳风道自己想到后院瞧瞧。秦英面色变了变却没将婉拒的话说出口。她实在没法实话告诉师兄,不光鬼神剑仙混迹于后院,连天人之首都纡尊降贵地在她这个小地方暂且容身。
或许以李淳风的修为,根本看不出他们的真实身份呢……秦英末了自暴自弃地想着,端起碗喝尽残余的一点汤羹,起身和他一同到后院溜达消食儿。
后院果不其然是混乱成团的。简直让秦英这个家主不忍直视。
亭子里正坐着一群身着厚实襦裙和半臂夹袄的艺妓。本来是在两人对坐玩六傅棋,其他人在两边押注。轮到苏芩和堇色这对旗鼓相当难解难分的“冤家”,诸人一度踌躇不定押谁的盘局,不过苏桓和了缘师两人进亭子后,便扭转了诸人的心思。
苏桓代替苏芩坐下手腕翻飞,干脆利落地出着几乎没人能看出来的老千;了缘师站在堇色后面帮着她殷勤谋划,显然是不愿让堇色输棋掉了面子。
他们外来,并不知艺妓们赌棋玩牌早就成风了,输赢都是风水轮流转的,基本没有人在意自己押出去的几文铜板花落谁家,图个热闹而已。
就连做赌的两个人也不会在棋终牌后生出嫌隙。毕竟这群艺妓曾经在平康坊钟露阁,患难与共了好几年。
且不论他们两个年轻男子扎在脂粉圈里合不合眼,另外一边更让秦英诧异了。
裴寂、刘允、明离和天帝这四个郎君坐在廊下共论佛道。话题缥缈地难以捉摸,一个人开口说佛一个人接口说道。他们居然还能在这种气氛下,和睦共处相谈甚欢。
秦英参看过袁老道的那几近天书的帛书,还认识如七、道宣师还有了缘师,因此对佛道两派有个笼统的了解,但她远远地旁听了几句,发现自己完全跟不上他们的思路。
李淳风的手搭眉骨上,眺望着凡俗鬼神剑仙天人其乐融融的场面,沉默了一会儿才扼腕道:“过去我觉得翰林院很是奇葩,如今我觉得你宅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认识的人太多了。”秦英心虚地摸了摸鼻子道。
“你认识的非人也太多了。”李淳风语重心长地纠正她。
秦英被他念地更加惭愧,脑袋正要往前襟上垂,却感觉自己被李淳风揽住了肩膀,抬起头便听他的声音轻轻传来:
“自古以来人间便是鱼龙混杂凡圣同居的,无论是人还是非人,只要他们不做恶事,都可以在此有一席之地。”这话像是说明他已经知道她的行藏,专门告诫秦英不要去做恶事。
她有生活两辈子的经验,何其精于人情世故,听罢只是默默缩了缩脖子,脱离他的手臂范围,等一步步走远了,再回身做出镇静的神色对他道:“我带你去认一认生人。”
此时其他娘子都在小厨房。
梅三娘和秦溪都是做饭调羹的一把好手,簪花娘子在后厨随她们学了好些技巧。
因簪花娘子展现出了极为专注的态度,还被秦溪戏称为迫不及待嫁人,好每天给自家郎君洗手作羹汤。(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八回 冰皮儿点心
第三百五十八回
秦英带着李淳风拜见了这一群郎君,挨个介绍彼此之后,秦英便招呼眼熟的仆从,端两碟子冰皮点心上来。
她两年前在大兴善寺俗讲台上与人共论佛道,完全等于鸭子被赶上·架,背了袁老道给自己的帛书才勉强没有出丑。
现在可不能去凑学术方面的热闹,她七窍通了六窍尚有一窍不懂,深知说多了就是错,不如闭口倾听他人之见。
但是干听总是无聊的,她需要拿着点心,装做自己忙于吃食无暇讲话的样子。
冰皮点心还是秦英除夕之时,让小厮去西市有名的巧思铺买的,专门为了款待不常往来的贵客。不过等了三天还是不见贵客的影子,秦英觉得还不如现在就将,这已经化为食物的一两银子分着吃了。
透明外皮的点心送到眼下以后,秦英一手拿了一只。横竖左右都是她出钱买的,她要占着大头多吃些才行。
谁知这两碟子点心不动声色地打破了,李淳风和四位郎君的学术研讨话题。
李淳风记得巧思铺的点心很得簪花娘子的喜欢,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块拿帕子包好,揣进袖子里去。这么个矫情的举动,由他做来意外地不让人生厌。
秦英斜了目光打量着他暗暗想道,大概是因为他的面孔生得比较俊美无俦。
无论何时这都是看脸的世界。
天帝捏起了雪团兔子一般的冰皮点心道:“倒是新奇。”他不是第一次见冰皮点心,却是第一次见把点心套了模具做成圆以外的形状。毕竟天宫上下没有飞禽走兽,物件都做不出来动物雕刻或者模样。
因为天帝言辞过简,秦英很容易就会错了意思,当下想接一句你们天界可能不吃凉的。后来她猛然察觉在座之中,还有个不声不响的凡俗,便咳了一声改口道:“……西市的点心铺子就属这家最贵最好吃,来长安必然不可错过此家的应季点心。”
李淳风心领神会地补充道:“春有樱桃淋蔗浆,夏有三色水晶糕,秋有乳酪毕罗,冬有冰皮点心。”
裴寂闻言立刻赞同地点点头,他早些年可是为了宠溺独女,每一季都把大把钱帛花在西市的那家铺子上。
看李淳风和他的岳父大人配合地这么默契,秦英一时绷不住脸色有些想发笑,好在最后忍住了,没有在人前失去庄重沉稳的仪态。
毕竟她还要注意着明离紧盯自己的视线。他身为自己的姐夫,保不准何时就往秦溪那里告一状,那秦英就别想在正月里有好日子过了。
她知道阿姊很想将自己匡扶成大家闺秀似的淑女典范,然而秦英在人间女扮男装撒野惯了,纵使学了些礼数也尽是和男子打交道。她在阿姊眼里没有什么规矩可言。
秦溪一度让梅三娘教教秦英,关于娘子行住坐卧的诸多仪礼。比如一步七寸笑不露齿。但任凭梅三娘在耳边念无数遍,秦英在私下里也依旧我行我素。
例外便是在秦溪或者明离的面前,秦英会装出乖巧顺服的样子,意在讨她阿姊的欢心。
话题从冰皮点心一路随心地发散出去,他们聊了一会儿长安的风物人情。
梅三娘见小厨房的饭食准备地差不多了,便叫秦溪和簪花娘子先行洗手出去,这边她自己操持就可以了。于是两个娘子结伴儿叫后院诸人都到前厅用午饭了。
人陆陆续续汇集在前厅,因没有具体的座次,秦英和谁相邻都有厚此薄彼的嫌疑,索性将自己摆放到了上首位置。
这么一来,满场的人很快就安静下来,不再为了争抢秦英而生出笑闹故事。
秦溪和明离是秦英的亲属,率先挑了左席顶头的坐位;天帝在右席上首端正坐了,手边还给梅三娘占了个席。
李淳风和簪花娘子簇拥着裴寂坐在明离身旁。
艺妓们没有太多顾虑,散落在左右席间。
了缘师本来束手束脚有些不知所措,堇色拉着他的衣摆让他到自己身边的空位来;刘允则被苏芩邀请到了身边,她完全没看一旁苏桓那乌云罩顶般的脸色。
梅三娘还像过去似的亲自给秦英端上香案,才目不斜视地来到天帝预留的位子。开始她还跟他挨着还很不自在,但午宴过了一半大家都开始借机谈笑,梅三娘和天帝也顺理成章地讲了几句话。
秦英虽然被高高地供在了最上首,却不影响她和在座诸人交流。不出两刻,她就听闻了苏桓过了正月,就带着堂妹苏芩回乡的消息。
“你送她归于本家之后,可否会再来长安?”秦英在苏桓来自己面前敬酒时问道。
苏桓难得认真沉吟着道:“二月我便向陛下请辞翰林院。若陛下肯放我永久离开翰林院,感慨我伴君兢兢业业,再给我个江南道的流外职务,我以后就不回长安了。”
“想的挺美。”秦英想到死党可能要一生远离京城,心中忽然有些发苦,却笑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可不就是白日做梦。”苏桓把着玉盏喝了一杯,跟着秦英微笑起来,潋滟的桃花眼泛了更多的水气。
秦英听他的话语颇为悲凉,叹息一声道:“你若在长安地界呆着,我虽然不能事事罩着,但你总归是有个朋友倚仗的。你若在江南道呆着,左右逢不得缘就上京。”
苏桓醉意上脸,面颊绯红一片,如染三月桃花雨,摇了摇手忽然没有头尾道:“……多谢你这几个月照看苏芩。”
“多年相识客套什么。”秦英不自觉就把心底的想法宣之于口了。上辈子的死党这辈子依旧能够相见,这是多么大的机缘。上辈子苏桓被拘在翰林院做了十几年的待诏,这辈子秦英想让苏桓过得好些。
“秦英,有时候我很希望你是个娘子。”苏桓撑着额头缓缓道,“那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告诉自己不是个断袖了。”
秦英听罢如遭一连串巨雷。她将苏桓看成死党,他却将自己看成暗恋对象。
(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九回 一起伪断袖
第三百五十九回
秦溪和明离本来你侬我侬着,半远不远地听到苏桓对秦英的告白,两者同时瞪大了眼:
他他他居然把秦英真的当成了还没长开的小郎君?而且他他他竟然要为了女扮男装的秦英自断一袖?
秦英面孔上露出复杂神色,她不知道要如何安慰隐藏在死党外皮之下的暗恋者,只知道自己的真实性别一定要兜住了。这样想着秦英就开始头疼。苏桓的堂妹苏芩可是晓得秦英是娘子的,焉知堂兄妹之间偶然聊到自己,苏芩会不会大舌头地讲出真相?
刘允坐在艺妓中听到前头几个人纷纷杂杂的心念,皱起了眉头很是不高兴。
就算身为文中男配也要有点骨气好不好,这么些人统统折服在女主的男装之下,到底是怎么回事?一起来做伪断袖的节奏?都是作者看耽美看多了,才会有这个奇怪设定!
某个坐在桌前敲字的花卷被气场强大的男配之一念叨着,不由得浑身哆嗦了一下。
言归正传地转到苏桓这里。
苏芩吃了一半看苏桓敬酒以后迟迟不回座位上来,觉得可能是他喝多了需要人的搀扶,便义不容辞地起身离席,拉住了她堂兄的胳膊,还轻声唤着他的表字兰台。
秦英让姐夫明离帮着她将苏桓架到席间,在三人临去之前道,自己等会有话对苏芩说。
秦溪趁着明离不在,倾身和秦英咬起了耳朵。
“你们朝中坊间爱好南风?”秦溪捂着乱跳的心口道。她当年在晋朝的人间游历,见过不少爱好南风的人凑成对儿,但她不愿让自己的小妹和它沾哪怕一点的边。
“不。”秦英赶紧摇了摇头。
“我们那个朝代才是真正地爱好南风,男子擦面敷粉状若好女,阴柔地恨不得能贴上人的大腿。可我看着如今世道不像当年,为何你穿了男装还挡不住……桃花肆意开放?”秦溪一时间很想用上狂蜂浪蝶这个词,但是觉得这个词的含义并不太褒义,于是硬生生地改口。
“我怎么知道?”秦英黑着脸很不情愿地回答道。这件事她自己还想不明白呢。
“既然穿男装也不安全,换了女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才是保险。”秦溪又一次准备拿长篇大论洗脑秦英了。
秦英冷冷地板着面孔继续回绝道:“我每天都有朝会和道务的。”换言之便是她不可能按着阿姊的想法过生活。
秦溪见小妹依旧没有意图放下好容易所得的名利权势,把满腹的稿子咽回去长叹一声道:“……罢了。你也长大了,应当有自己的决断。”
“嗯。”秦英抬手端着酒盏以鼻音应了一声,敬了秦溪一杯,饮尽后神思寥落,看着座无虚席的前厅,却想着此时最想见的人。
——他送来的那枝梅花被梅三娘精心养着,就搁在前厅角落的低矮小几上,只是不知他在皇宫之中可还安好。
秦英的男装扮相骗过了所有心属于她的郎君,然而他是不同的。
仅凭两次极其轻微的拥抱触碰,就知道了她的真实性别,还将计就计地不揭穿她。
和上辈子一样心智早熟不似少年。
望他能在新的一年里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秦英合上了双手闭眼默默许愿。
苏芩听到秦英刚才的嘱咐,扶着苏桓的后背给他灌了一杯醒酒汤,敛裾坐在了秦英的对面。
此时明离也回了位子和秦溪继续你侬我侬。
秦英渐渐回过了神,一把握住了苏芩的袖口,微声却郑重地道:“我的真实性别务必要在朝臣之前保密,即使你堂兄只是区区翰林待诏,也不能教他知道了。”
苏芩还是第一次见她表情这么严肃,自然连声称自己清楚其中的厉害。
秦英闻言点点头,她很相信苏芩的承诺。
初二午宴出了个让秦英感觉莫名其妙的告白之事,再无其他需要赘述的了。
诸位吃饱喝足后行起雅令玩起覆射,秦英都没参加,她害怕苏桓说什么醉话,亲自和苏芩将苏桓送进了客房,十分心累地回自己厢房午休了。
照顾人是秦英上辈子很拿手的,但照顾的人不再是他之后,秦英就没来由地感觉别扭。
睡到将近申时,秦英听梅三娘隔着房门道,弘文馆的两位大人也拿了东西来访,因秦英方才没醒,两人留了东西稍微坐了一下就出去了。
秦英在弘文馆没有几个认识的人,她揉了揉自己的额角,才恍然从记忆里揪出半年前的细节,她好像治好了翰林院长史欧阳大人的神志不清,还曾在出使新罗的车队和弘文馆的某个名叫崔皓的笔吏做了友人。
算起来她还真是人脉广博啊。
不过初二是出嫁的娘子回娘家门儿的日子,他们来自己这边拜访是不是有些于理不合?
秦英想着伸手拢了一下自己的斗篷衣襟,低头穿好了玄色皂靴,和梅三娘一起往前院走去,想看看他们送的都是什么。
进了前厅见一群人围着数只箱子,秦英的头皮紧了紧,挤进圈子审视了一番那足有八抬的红木箱子,她撇了撇嘴角道:“这谢礼也太过铺张了,摆着倒像是聘礼。”
秦英让欧阳大人不再拘于翰林院,也在去往新罗的车队救了崔皓一命,她有恩于他们,但这俩人选在今天过来,还带着八抬箱子着实诡异。
……不会是下聘礼?求娶谁?
梅三娘看了秦英一眼之后微笑道:“给大人的聘礼若是只八抬哪里够?”此时除开艺妓们和秦溪明离没有外人,大家都是知道秦英娘子身份的,她这样戏弄秦英并不碍事。
秦英终于晓得自己挖坑把自己埋进去了,红着脸颊低声咳嗽半晌,之后勉强正经了神色,让梅三娘招几个小厮搬了东西进库房,再清点物事名单。
梅三娘听闻秦英的督促,也就收了玩闹之心。
正月初三,秦英宅子里依旧是宾客众多。
曾被秦英提拔过的吴咒禁师,拿了两盒珍贵药材拜见秦英。
“你我如今同在一个官署,怎么能私相授受?”秦英念在吴咒禁师的家境并不富裕,这几个月他升迁到了礼部,月俸却是没有变化,摇摇头道。(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回 礼多不可废
第三百六十回
吴咒禁师在礼部的官职是普通的礼部官员,但现在秦英改称他为吴大人了。
只见吴大人的老脸上红,把长长锦盒塞进了秦英拢在一起的手里,沉默了半晌才道:“礼不能废。”他在升迁的当月便给秦英送了份儿礼,如今给她拜年还是要还人情。
秦英见状也不知要如何不伤人心地回绝他,只好握住两个沉甸甸的盒子,笑道:“大人怎么知道我的宅子在兴道里哪个位置?”
吴大人随即展颜嘿了一声:“半年前秦大人不是被一桩弹劾波及了吗?御史台台院的人到了兴道里找你问话,数些天我有幸和台院的御史聊过一刻有余,顺带着求到你的所在。”
秦英闻言扶了一把额。她完全忘记了不光李淳风和簪花娘子,御史台那帮子人也都知道自己住处。弘文馆的欧阳大人和崔皓,应该也是通过这个途径拜上门来的吧?
吴大人看她表情很是不虞,还以为她还为御史台做的那件事生闷气,站在宅院门口和她又道了几句寒暄,就要以家中有事为由告辞。
秦英怎么能让老人家天寒地冻地辛苦跑一趟,连口热茶都喝不上就走?于是连忙扯了他的衣袖热切挽留道:“吴大人难得来此到访,在前厅里坐坐再说。”她的个子还是和两年前似的五尺有余,这么动手动脚也不会觉得面上难堪。
盛情之下吴大人妥协了,走在中庭的路上便赞叹着秦英的宅院打理得当。
秦英一听胸臆中便满是自豪之意,拍了拍心口感慨道:“多亏了内子贤良淑德持家有方。”余光适时看了一圈儿旁边有无梅三娘或者天帝。
梅三娘若是听到自己夸她,就是会害羞一下;不过天帝若是听到这毫不掩饰的溢美之词,难免不会生出自己的人被秦英抢了的念头。
不过凡事都讲究一个前来后到。是秦英先遇见梅三娘的,秦英将还是营妓的她带出益州成都府,又为她做了不少事;天帝还是借了秦英的由头遇见梅三娘的,他于情于理都怪不着秦英,但是秦英觉得还是不要惊动心思细腻的天帝了。
前厅里难得空着,秦英亲手端了壶为他斟上萝卜汤。聊了些过年这几天的家常趣事,在宾主尽是愉悦的气氛下结了话。
刚在宅院门口送走了吴大人,秦英就看到了一辆车驾向十字街这边驶来。
车驾之上都有徽记,秦英眯着眼看出这是长孙家的车子,心中陡然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兴道里住的可都是达官贵人,秦英在里面根本是排不上号的。可最近客人源源不断快要把她宅院门槛踩低了,她见了车驾就有畏惧心思。
长孙家的车驾里面,可能坐着回门三天的长孙皇后,也可能坐着权倾半野的长孙国舅。
长孙皇后虽然有几次微服出宫,拜访住在兴道里的前朝萧皇后,但她总不能见过了萧皇后,“顺道”来见秦英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五品小官吧?
至于长孙国舅,她和他在朝在坊都无交情。要认真计较起来的话,秦英手下的道人只是在八月初八拒绝了,长孙国舅花重金派人请秦英过府就诊。秦英当时穿着女装就在长孙府上,如何分出身应对长孙国舅之邀?
长孙国舅名气和权势都浩大得紧,秦英何德何能,可让他拜访自己这间三进的宅子?
等那车驾停在自己宅院门口,青布帘子被人一手缓缓地撩起来,秦英浑身都在暗暗发抖了。只见一个比自己略高一些的锦袍身影扶着车辕下来。
秦英看李承乾转过脸正对自己,今天第二次抚上了心口:“原来是殿下啊……”
“吓你一跳?”李承乾招呼着车驾停在外头,才走到秦英身边。
“我还以为来人会是你阿娘或者你舅舅。”秦英低着头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了实话,又把自己的疑惑问出来,“殿下怎么用了长孙家的车驾出门?”
李承乾但笑不答,一只手拉住了秦英的袖子,伸进去握住她因害怕而有些发凉的手:“想我没有?”
秦英紧张地回眸看了一眼他带来的车夫。幸好车夫还背着脸儿,没看到着拉袖牵手的一幕。她心道他在外倒是一点都不避嫌,之后故作诚恳地哑然道:“朝思暮想不可休矣。”
“阿娘昨个回门的时候,将我和青雀儿带出来了。”李承乾拂开了衣摆,迈过那道还没装一年就有些敝旧的门槛,嘴角浮现了一丝笑意,道,“昨天陪着长辈没空偷闲,今天才借着看望萧皇后的名义差人驾车来的。”
秦英闻言半是欣然半是无奈地道:“你这假公济私的法子倒是用得不错。”他们俩都是阳奉阴违的人,难怪会凑成一对儿。
李承乾却没有看到她皱在一起的眉头,继续笑道:“今晚还向阿娘说了,要在萧皇后宅子里过夜,你该不该对我负责?”
她被他这调侃逗得哭笑不得:“我阿姊和姐夫从益州来看望我,晚上阿姊和我睡一间,殿下想要我怎么负责?”
他听罢一下就着急了,拍了拍系在腰带上的半鼓锦囊,道:“要见你家的人却没执厚礼,半贯铜板儿怎么拿得出手?”
秦英摇了摇头,止住他要掏钱的动作道:“我可以把收在库房的东西借你充个面子。这些钱你自己留着用。”
东宫太子虽然是一国储君,却不拿任何月俸。李承乾锦囊里装的八成是他压岁钱。
她一个已经上千贯身家的,可不能拿了太子的压岁钱,欺负于她。
李承乾若知道秦英这样说是因为同情自己不挣俸禄,肯定是要翻脸生气的。
但最后李承乾也没在秦溪和明离的面前送上厚礼。并非秦英食言而肥,只是秦英压根没告诉阿姊姐夫,他是自己以后要嫁的良人。既然没有那层姻亲关系了,李承乾这礼只能奉给秦英。
从库房里出的礼要归于她,那还折腾个什么劲儿?秦英的想法向来很务实。
李承乾智力过人,却让秦英能轻而易举将他哄得如忠犬般团团转,也是一件奇事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一回 彼此见家长
第三百六十一回
等秦英将李承乾带进前厅,刚好撞见了自己阿姊。
尴尬并不是用言语就能形容上来的。
记得秦溪第一次从秦英处听说李承乾的名字,还是秦英修为全无、秦溪追问缘由。秦英当时道自己为了治太子的腿疾,将修为全给李承乾了。之后秦溪自然对李承乾没有好印象。
秦英勉强扯出一个笑才道:“阿姊,这是皇宫里派来慰问属下的李大人。”
李承乾有些诧异秦英为何不对阿姊实言,但也没有戳破她那着实蹩脚的幌子,拱手深深施了一礼坐到了秦溪的对面。
秦溪比秦英多活了两百年,看人的水平练地很是出色,一下就瞧出李承乾周身气质并非寻常宦臣所有的,结合着“李”这个打眼的皇家姓氏,便觉得他是某位皇室成员了。
再联想到秦英去年春夏时给太子祈福,眼前此人便应是太子殿下无疑。他纡尊降贵地来兴道里的宅子拜访小妹,是要偿还治腿疾的恩情?但这个推测很快就被秦溪否定。他没有像其他人似的提拿物事上门,只有和秦英熟识才会如是作为……
小妹和他还有医患以外的关系吗?
火光电石之间,秦溪的脑海已经闪现过无数念头。不过久不世出的秦溪深谙着处世之道,亲手为这个来历颇深的秦英熟人斟了一盏暖汤,奉到他的案前道:“李大人请用。”
李承乾空手拜见秦英的家人还遭此厚待,一时间有些羞赧,双手接过了秦溪的釉盏,垂眸恭敬地道了声谢。
秦英在一边看得心惊胆战,却不敢丝毫表现于外。
送出去了一只杯盏,秦溪便唤秦英也坐下了。如今小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模样,秦溪还是很少见到的,这就更是坐实了秦溪的想法。
秦溪把握着话头的分寸,恰到好处地以言刺探着,被秦英隐瞒了身份的太子殿下。
李承乾坐在太极殿或两仪殿的龙榻上主持朝臣议会,都没有如坐针毡冷汗淋漓的感觉,如今不知怎么着,在秦英宅子的前厅里有了这种体验。
整个前厅的氛围渐渐有些凝重。
秦英好几次都想找借口开溜,顺便把李承乾也支出去,让他免受审视之苦。然而秦溪这个家长不是白当的,只要她想,收拾小妹的歪心杂思就是眨眨眼的事而已。
等两刻过去,秦溪看汤锅见了底儿,也差不多知道了李承乾的品性,就放两个小辈离开前厅了,她自己则继续呆在前厅里,细细欣赏轩窗之旁花梨木架子上搁的琳琅摆件。
这些摆件是梅三娘在东西市上转悠之时,看着有趣儿就往家里添的,虽然能算上古董,但是年份在秦溪看来并不久远。毕竟秦溪可是纵横了五百年时间洪流的。
秦英和李承乾并行到后院,她如释重负地叹息了一声道:“见家长的感觉如何?”
李承乾简直不敢去回想刚才的场景,微微合了眼道:“可怕到了一定境界。”他发现天底下的家长都是一个样儿,看似慈祥温和实则绵里藏针。
她闻言点头显然是深有感触,为了平复他的后怕,拉着他的胳膊拢在臂弯,淡声宽慰道:“我前阵子也以女装见过了你那边的家长。长孙皇后还说我‘美则美矣而未大也’。”
他也是读过《庄子》的,虽然没有注释理解原文比较困难,但断章取义还可以做到。听罢顿时觉出秦英面临的压力更甚于自己。
秦英带他避开了艺妓们和诸位郎君,两人直接进了秦英的厢房。
李承乾和秦英边用干果边聊了各自的近况,因没有旁人在就少了拘束,对视一眼捧腹大笑也成了常态。
等讲完表姐长孙瑾如何不情不愿地塞给小辈们红包,李承乾正经了颜色道:“正月十五戌正,我与阿耶阿娘站在宫北城墙处观灯,陪他们一会儿我就溜出来找你。”
秦英乍听是很惊喜,不过随即犹豫了一下道:“殿下准备翻墙出宫吗?”
李承乾摆摆手道:“向阿耶请了假再出去。”重点是要带上一些护卫。去年上元节有人借着教坊的五方狮子舞,在朱雀大街闹出了事,他不放心秦英和亲友出去看灯,亲自陪着秦英才行。
她知道了他思虑万全才有这个提议,松了口气道:“那就约好在朱雀大街最北的那棵槐树底下会面。”
他轻轻应一声,揽住她的腰往怀里一带,顺势握住了她的手。
姿势忽然有些暧昧不清,秦英须臾之间就红起两边脸颊。稍微挣脱了下他的拥抱,就听一道富有磁性的低沉声音缓缓道:“别乱动。”
秦英偏过了头望向他的沉静面色,心里很想反驳他道:明明是他逾矩在先,为何不让她乱动在后?真是只许官兵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不过谁叫他权大势大呢。有些伤感自己出身低微的她,垂下眼来也就任由他抱着自己了。
李承乾亲了亲她的发鬓道:“再过几天西华观就能重振了。”
她眨了眨眼道:“殿下怎么知道地一清二楚?”
他状若得意地挑了一下眉道:“因为我去阿耶的御书房求到了个旨意。”
秦英一下子转过身,由衷地窝在他的衣襟处道:“谢谢殿下过地这么久了,还将西华观的事放在心上。”
“不高兴就以背对人,高兴了就投怀送抱。嗯?”李承乾心情大好,伸手捏了捏秦英的脸颊。
她被他看穿了心思,像团棉花一般柔软的身子往他锦缎衣袍上蹭了蹭,嘿嘿笑着转移话题道:“今晚我让三娘给殿下做好吃的。”
李承乾被她磨得浑身发热,也不敢在她厢房里放肆,连忙用手将她抵开了自己一点儿,以鼻音哼声道:“秦大人也太没诚意了。怎的不亲自去后厨做点儿?”
秦英闻言继续没心没肺似的粘着他笑道:“我若做了殿下敢吃吗?”他刚才撩拨了她现在却推避了她,想进就进想退就退,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他实在耐不住了,捧着她的后脑在对方唇上啄吻了一下。(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二回 信不信传说
第三百六十二回
晚上饭前秦英还真的到了后厨,给梅三娘打下手,往一锅熬成半好的汤羹里,放进各种调料就算是大功告成了。梅三娘掌勺尝了一口,发现稍微咸了些,遮盖住原本的清淡香味儿。但是想到秦英头次做汤羹,便抿着嘴笑着夸了她一句。
秦英闻言还当真以为自己调味调地很不错,等到汤羹呈到诸人案前,秦英兴致勃勃地率先拿了汤匙舀进口中,结果差点儿喷出来。果然还是不能高估自己。
更是不能因为在百年前,为师傅宁封子送了一盘豆饭,就认定她精通厨艺只是遵循“君子远庖厨”的圣人教诲了。
李淳风吃到一半喝起汤羹难得皱起眉道:“梅三娘的手艺今天不稳定?”他下午又和簪花娘子到这里看望裴寂了,顺道用了晚饭再走。
“咳咳咳,是我下厨做的。”秦英为维护梅三娘的手艺,赶忙伸出手向在座澄清道。
李承乾听着李淳风和秦英的对话,惊讶于这两个朝臣竟然私下交情这么好。
陛下向来不喜朝臣结党,不过这件事根本是屡禁不止的,比如长孙国舅房玄龄和高士廉,便是个牢固不破的铁三角。如今再看李淳风和秦英,好像也是一个派系的。
……难怪当初秦英在幽州发了一封手书,李淳风会为她与兵部尚书侯君集针锋相对。虽然李承乾没有旁观那次小朝会,但他事后特意问过在御书房长侍的白大郎。
“其实仔细喝起来还是挺有特色的。”簪花娘子说罢瞪了李淳风一眼,告诫他不要吃着秦英家的饭,还无意间开口得罪东主秦英。
秦溪纤纤玉指把着碗,中肯地评价小妹百年不见的厨艺:“没有太糟糕但也算不上好,以后还是别叫她去后厨糟蹋食材了。”
秦英半是嗔怪地看了阿姊一眼,也只有自家人才将拆台做得这么利索。
李承乾坐在秦英的斜对面,听到了秦溪的话语,忍不住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若不是他让她表示诚意出来,只怕秦英这一生都不会碰后厨之物吧?想到自己只一句话便说服了秦英,他捏着汤匙优雅地饮下半盏,竟一点也不觉难以入口。
晚饭过后太子殿下还隐藏着姓名逗留在席间,诸位都收敛着神色不敢放肆玩闹。就连艺妓们也压低声音才互相私语。
后来秦英看出李承乾的隐形气势震慑住了不少人,便起身亲自将他引去后院的客房,让宾客们放心大胆地游戏。
艺妓们猜了好久,也没有对李承乾的身份有个合理的定论。
他衣着料子华贵却绣着低调的云纹,想来是个底蕴深厚的富家之子。但是艺妓中的官妓比如昭檀和陌香,经常出入官员府邸,对那些名门世家之子的年纪容貌都有印象,而李承乾怎么也对不上京二代的任何人。
奈何秦英在晚饭之中也没对人介绍李承乾,明显是让她们这种好奇心强的好一顿猜。
秦溪刚巧路过艺妓们凑成的半圆,听到诸如杜家、长孙家的字眼儿,不禁庆幸小妹好歹是把姓氏告诉自己了。
明离站在天帝和明离这边,三者在轮流投羽进壶。没有人提起李承乾,就像是相处不久便培养出来的默契。他们都对人间权贵视若无物,毕竟早就不是此间之人了。
簪花娘子和李淳风双双送裴寂回到了厢房,之后携手走到少人的地方说悄悄话了。他们每次来秦英的宅子都似借机偷·情。秦英身为东主不曾管,宅子里的小厮仆从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地装作自己不知道了。
秦英差人送上了枕被水盆等物,又带他出了房门指点后院的风景。
此时遍植松竹的小园子,每隔五步便亮着纸糊的五方宫灯,彩色绢花挂于树梢,影影绰绰掩映着,倒是平添了一些趣味。
李承乾知道秦英怕冷,将自己袖子里拢的手炉塞进她怀里道:“阿娘早上硬给我揣的,不想晚上尚温着。”刚才他来从秦英厢房出来赴宴时无心带在身上,如今正好借花献佛了。
她捧起那只精巧的手炉就着阑珊灯火看了看,里面燃着的膏脂呈现乳白色,低头闻了一下,发现这东西一点异味儿也没有,不由得惊奇地道:“这是存在于传说中的人鱼膏?”
记得某个野史杂谈上写,秦始皇陵里有能燃千年而不灭的香膏。她看这香烛从早到晚都默默烧着,以为能见到古文中的神奇描述。
他以手指抵了下秦英的额头,无奈地撇嘴道:“你都是五品官员了,还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传说?普通羊油制成,加工的工艺比东西市上卖的香烛复杂一些而已。”
秦英偏着脑袋闪了闪却没躲过去,被他教训了之后就抱着他的手臂,做出委屈样子哼哼道:“传说都是不可信的吗?”
李承乾认真地想了想才道:“那也要分很多种。”
“那殿下相信世间除了人还有别的东西存在吗?比如鬼神仙人妖怪之类的……”秦英绞着一对手指,小心翼翼地抬脸看着他道。
他的回答不假思索:“不信。”
秦英听罢立刻苦笑了起来。若她告诉李承乾这三进宅子里有小半都是非人,估计他就要乘夜回长孙府了。至于自己并非是人的事,打死也不能让他晓得。虽然她从小就奇怪自己的妖类身份,但想到自己能凭之活很久,就没有什么怨怼心念了。
秦溪在秦英很小的时候就反复说这样一句话:不管沧海桑田风云变幻,只要能天长地久地活着就是好的。
阿姊遇到的心上人和秦英一样是人,但不同的是阿姊和姐夫都早早迈进修行之途,最后才没因寿命限制而天人永隔。
秦英给了李承乾三十年修行,只是能保他三年无虞,却不能强扭着他跟着自己修行。
他们的价值观说到底是背道而驰的。李承乾是一国未来之君主,怎么能避世而居,过餐风饮露、闲云野鹤的生活?她背离了自己原来的轨迹才有幸遇到了他。至此之后,她都要为他不断妥协、让步甚至屈服。(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三回 我别有用心
第三百六十三回
正月初七之后秦英的宅子里终于少了一半的宾客。
刘允跟着秦溪和明离上益州丈人山修道了,因为明离看刘允很有资质就收他入门,权当丈人山上清宫的传承,后来冥思苦想给他起了个道号“常山”;苏桓和了缘师等春节七天假过后,就重归了翰林院,不再滞留此处打秋风;天帝也称自己家中还有事务,上午结了包袱就和秦英辞行。
李淳风找了个时机,拿出积攒两年的聘礼向裴寂说了求娶簪花娘子之事,裴寂早就看出俩人有猫腻,没有怎么为难李淳风便允准了,毕竟李淳风待自己待簪娘如何,他心里都有数的。
经过几个月的调养,裴寂的病情已经稳定,于是裴寂被李淳风接到了靖安坊住下。这样一来李淳风和簪花娘子,就不会动辄往秦英的宅子奔波了。
梅三娘每天要做的饭食忽然减少了一半,她为此还念叨了几句不习惯。
秦英笑着安慰道:“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之后故意逗对方道,是不是还挺惦记着那位尚无纳娶的杨郎君。
梅三娘当然不会正面理睬秦英的无聊调侃,但是当日做饭时几度失神,准备粥食还烫了手指一下。天帝是她生命中貌似重要的过客。初见便觉熟悉,初别便觉怅然。若是梅三娘能保持上辈子的记忆,保不准要恨他入骨。
把前尘全都忘记了也是不幸中的幸运。
宅子里冷清起来,她很快就适应了这种静默,但她没让自己彻底安逸。每天上午参朝入署,下午拿了这几天来访的名单,还有自己收的各种礼物,挨门挨户地去回礼。
在崔皓的家里做客之时,秦英结结实实地窘迫了一回。
博陵崔氏是百年根基不折不扣的高门大族,每到年节宾客盈于三门,来访者若单携了贵重之物却没有官阶在身,看门小童都会瞧不上眼的。
倒不是说世族不与商户相交,而是它的底蕴深厚,官员文士往来比较经常。
这天下午秦英身着靛蓝色的麻布袍子,独自坐牛车去崔府拜访崔皓,没有抱着多大的希望见到他本人,放下了那八抬东西的回礼走便是了。
应门小厮见她衣袍料子不好还很敝旧,将她看成了某个府邸的普通小厮,拦着门并不让她进去,之后口气随意地问她是哪个官员派来的。
秦英听罢就晓得自己的身份被低估了,也不和他们分辨什么,拱手深深做了一礼,道:“小的乃是奉礼部祠部郎中秦大人的命,来给弘文馆大学士的生徒送礼。”
左边的小厮登时皱起眉头,勃然大声喧哗起来了:“胡说八道。崔家八郎比秦大人低了两道官阶,上对下如何送得出礼?”
秦英带来的车夫正在远处拴牛脖子上的索套,听闻这动静便匆匆赶过来,要向小厮解释这是如假包换的秦大人。
然而秦英适时回眸使了一个眼色,让他先不要出声,自己不慌不忙地继续低头施礼,道:“小的确实是得了秦大人的差遣。临出门她还叫我拿了自己的贴身鱼符作证。”说完便去解腰带上的鱼袋子。态度之恭顺,让车夫都觉得她是专为人跑腿的小厮了。
小厮们接过鱼符看了看,毕竟没见过世面,认不出作为皇宫通行证物的鱼符真伪,便有一个小厮去东南角的院子,将秦英派人来访的事通传给崔皓了。
顷刻崔皓匆匆忙忙地直奔东侧角门,见秦英朝自己挤眉弄眼,拿着五品大员的烫手鱼符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眼,朗声道:“鱼符上面的刻印做不得假。还不快些将礼物抬进去。”
他虽然是个在长辈眼里很不得宠的庶子,但对待那些恶仆的威严还是足足的。
两个小厮见状走到了牛车后面,和车夫一道卸了两箱很沉的东西,再往自家宅院搬运。
崔皓支使开了两个不长心眼的小厮,把秦英引到了十字街的槐树荫下,张口呵了两团热气,组织好腹稿才道:“秦大人扮小厮送礼的把戏可是玩够了?”
秦英大刺刺地倚靠在槐树低矮遒劲的躯干上笑道:“只要能将东西送进去就好,管我耍什么把戏呢。”
他无奈地伸手揉了揉眉心道:“送年节之礼是为报你当初的救命之恩,还有你前两月的提携之恩。你就不要再见外地送回礼了。”
她故作无辜地叹息道:“我这不是想帮人帮到底嘛。”
秦英给崔皓送礼,这件堪称奇怪的事定然要惊动博陵崔氏族人的,不仅父亲会惊讶起他能得到秦大人的青睐,几位伯父长老也不会将他视若不见了。
她今天也并非是圣母之心作祟,要把自己库房中的两箱东西大度分给崔家。只是她记着自己在去往新罗的车队上,为救崔皓受了刀伤,他事无巨细地照顾着她,直到秦英伤好。
崔皓沉默了片刻对她拱手施礼道:“多谢。”
秦英手搀住了他的胳膊,制止他的下拜举止,嘴角的笑意缓缓收起:“扶持年纪轻轻而且前途可观的文士,对我来说也是件好事。崔大人也要看清我的别有用心。”
她此举将崔皓拉进了崔家众人的视线,之后经过几年时间的打磨煎熬,崔皓在弘文馆做个学士不成问题。
一旦位于五品之列,他便是和她同进两仪殿常议的朝臣了。
只要崔皓能记着她曾卖他一个大人情,日后秦英若是有需要,将他笼络成党非常方便。凭秦英一己之力整不动身为兵部尚书的仇家侯君集,她必须要走上拉帮结伙的不归路。
复仇是她重生之后最重要的目的,埋藏在心里隐忍不发,却不代表她能有一刻忘怀。至于她设计杀了侯君集之后要做什么,都是可以随波逐流的。
崔皓无言地注视着秦英,越发觉得瞧不分明,眼前这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人了。
她也感觉到自己此刻起了很重的杀心,深呼吸两次便拂袖道别。
他看着对方离去的背影,一种孤独冷寂袭上心头。(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四回 同过上元夜
第三百六十四回
贞观六年的正月十五上元节,早吸取了两年前朱雀街狮子伤人的教训。
今晚长安城的一百零九方坊虽然无宵禁,以供坊人沿街赏灯,但是金吾卫、街使和左右巡使全要出动值夜。他们随身佩带着三尺长的横刀,不见出鞘就泛着彻骨的冷意,让无数升斗小民感到稍稍安心。
秦英和李承乾约好了戌正过一点儿,在朱雀街最北的那棵国槐碰头。于是她便让梅三娘晚饭做地迟些,等用完了汤饼和馄饨,数人围坐一起说着闲话消食,磨过了两刻光景,秦英就和梅三娘、诸位艺妓出宅子赏灯了。
本来秦英和往常一样着了圆领长袍和短靴行走,然而梅三娘偶然听到秦英和太子殿下看灯,便将秦英劝回厢房,最后秦英是穿起过年新裁的茜红色襦裙,才勉强入了梅三娘的眼。
这副娘子打扮的秦英站在莺莺燕燕的艺妓们中,还是别有一番风情的。
诸位都看惯了秦英的男装模样,乍眼看去还以为秦英的厢房里,又藏了个和她有五六分相像的人呢。
而秦英宅子里的小厮仆从,自秦英以女装进出院门时,就晓得平素甚是有威仪的家主,其实是个容貌上乘的娘子。受了几回不小的刺激,无论秦英以何种形象面对下人,他们都已经感觉稀松平常见怪不怪了。
好在目前没有秦英的仇家派了人来,问她宅子里的仆从秦英是男是女。否则秦英就算是有好几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但这些人的知情,已经成了制服秦英的软肋。
这几个月里,秦英一直叫梅三娘用丰厚的月钱酬劳下人。梅三娘开始不太明白缘由,后来秦英轻轻点了一下,她就很快了悟这层关窍,用些琐事细节敲打了几遍嘴巴不严的小厮,甚至用上了胁迫手段。
此后就再没有下人敢议论秦英的是非了,就算是有人套话他们也会管住嘴,毕竟梅三娘的另外一面也暴露出来了,他们实在不敢承受掌家娘子之怒。
她们一行人离开兴道里,便是站在了朱雀街最北边,秦英有约在身便让她们先观灯了,但她们看秦英如今女装太过娇柔,独自在人群间有些不妥,便都留在秦英身边。直到李承乾与秦英会了面,她们才嬉笑着并行而去。
刚才宫墙头上李承乾穿着鸦青色的袍子,如今却特意换了褚红色的外衫。可能是为搭衬秦英的鲜艳襦裙。
她主动牵住了他的手,脸上的笑意再也掩不住,偏着头撒娇道:“殿下既然要出宫与坊人观灯同乐,为何要带着半张面具?”说罢另一只手伸过去挑开了丝缝隙,露出他那尚在暗中的眉眼。月色一派郎朗清明,但她感觉周遭的生人和花灯都是背景,唯独他最为真实。
李承乾被她看地心里暖洋洋,低头凑在她耳旁道:“不好看便摘了。”
那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秦英弄得双脸绯红,缩回了触碰木质油彩面具的手,讷讷感叹道:“猞猁哪里会不好看。”
谁知他却自己摘下来面具,对着秦英比了比,觉得有些不伦不类才息了给她戴的心思。毕竟秦英的标致模样,可比李承乾走在街上招眼多了。
他重新系好了面具的带子后刮了刮秦英的鼻子,蹭下来一层薄薄的粉,故作怨气地嘟囔道:“以后这么好看的你只能给我看。”
秦英任他调·戏了一下,挨着他的手臂站好才笑道:“那么殿下要将我金屋藏娇咯?”
朱雀街两侧都是大小不一颜色缤纷的花灯,秦英两年前和梅三娘她们来时,并没有仔细地看过;去年秦英在玄都观里,和道人们共同参修道书;今年她终于能与心上人一起饱饱眼福了。
李承乾往年都是和阿耶阿娘在宫墙处看灯而已,何况皇宫之中早在三天前,就燃起了各式各样的长明贡灯,将每个宫殿的角落都照得通明透亮。
但是在宫外看灯,终究是要比宫中热闹的。
走在熙熙攘攘的人间,虽然拥挤却有种踏实的感觉。
不像皇宫,空旷而且人少,让几个宫侍陪自己赏灯之时,耳边只有寥寥几道掰着手指就能数得着的足音。
秦英的兴致比李承乾高一些,每每看到好玩的灯,就伸手让他顺着方向去看,不过李承乾的目光总是落在那个方向短短一瞬,便默默的看着她一颦一笑,仿佛她比全朱雀街的花灯都要耀眼。
……
旦日近午,太极宫御书房。
李世民手握着一只小巧玉钩,在偌大的房中来回踱步,一双有神的目光看着底下跪着的十几个守卫,道:“太子昨晚和谁在一起赏的花灯?”
这些人早就知道伴驾之后会被陛下盘问,在吃早饭的空子里就串好了词儿,此时拱手整齐划一地道:“殿下叫我等在十米之后跟着,坊人又过于杂乱了,请恕卑职无能眼力不佳,并没看清那娘子的相貌。”
他闻言并不置可否,换了一个方式继续问道:“赏完灯太子将她送到了何处?”
统领低咳一声率先施礼道:“两人在朱雀街上分别的。”
李世民捏着玉钩的手紧了紧,觉得掌心有些发疼了,他才缓缓松了劲力道:“竟然没有一点纰漏?”
这些人陆陆续续不卑不亢地回答:“昨夜太子殿下言行谨慎,半点儿没将她的消息透露出来。”
听到类似官腔的话,李世民的表情凝重起来:“太子殿下安全归来,该赏。不知太子所见何人,该罚。你们且好自为之。”
他昨天答应了让李承乾出宫,便是想要观察李承乾,是否会在上元节夜见秦英一面。但这些跟着李承乾逛了半圈儿长安城的守卫,回来以后一个个都成了不说实话的哑巴,着实让李世民感到胸口气闷。
不是李承乾早就对自己的念头有所预防,就是这些守卫已经被李承乾笼络了。
前者若是事实李世民还能够接受,但若后者是真相…李承乾身在太子之位六年,大概是嫌自己过得太舒坦了。
(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五回 复兴西华观
第三百六十五回
十几个人被李世民打发了下去,等出太极宫来到京畿禁卫处,才长出了一口气。
他们刚才没汇报实情,却并不是被李承乾贿赂了,而是被秦英吓到了。
昨天对他们而言真是个不堪回首的元宵节。
身为单身狗奉命看顾太子殿下和娘子约会已经够虐心。那个小娘子却还识破他们行藏,对李承乾道,蹲远处房顶的梢多辛苦,让他们换了常服就近站在周围就好。
太子殿下的表情一瞬很是复杂难言。二人世界须臾功夫就变成了数人世界,能够笑逐颜开才怪呢。但他也没当场驳了秦英的面子,站定身子便回首招呼了这十几人跃下房头。
秦英和李承乾交谈着,时不时有如芒在背的感觉,虽然没有发现眼线,但是上元节的月色清明,而斜后方房顶总是乌压压的一片,她就猜出这些是李承乾带的人,意在保护他们俩的安全。
她当时没有多想,只是认为被人偷窥还不如被人明视。
试问哪个世家娘子身后追随着十几带刀守卫,行为举止还能和之前似的淡定自若?更为让人震慑的是,秦英只打量了一眼横刀柄处的鲛皮鞘,就念出了他们的所属营队。
实际上秦英是怀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念头,从幽州回京来就一直研究京畿禁卫的番号,今天才能误打误撞就唬住他们。
他们看秦英对京畿禁卫很熟的样子,都惊讶地想她该不会是兵部尚书侯君集的千金?
虽然侯君集夫人肚皮不争气这些年只出了个儿子,不过尚书大人风流成·性处处留情,有一两个外室女也能说得过去。
顺带着也能想通,秦英为何不叫他们躲躲藏藏了。
她阿耶是京畿禁卫的头头,她对他们熟悉地很,颐气指使大概符合侯尚书千金的作风。
至于上司外室女和太子殿下约会的这件事,他们也都晓得不能外传。所以今天早上他们就商量好了对策。殊不知这个小小的自作聪明的举动,竟然惹得陛下生出了猜忌之心,觉得太子和京畿禁卫甚至侯君集有所勾结。
李世民的预感准确,不过预感十年后才会成真。
……
过了十五便算是过完年了。
苏桓和了缘师前几天向陛下请辞翰林院待诏的职务,刚得了准许的信儿,他们就分别把苏芩和堇色接走了。秦英没有问了缘师和堇色要去何方,只是让梅三娘偷偷给堇色的包袱里塞几贯铜板。
此后值得一提的是,陛下要将上元节摆在太庙的供品赐予广大臣民。没有什么领取要求,只是供品的数目有限先到先得。若想沾沾皇家贵气,到崇化坊西华观报了名帖,让道人记下来便能拿走一份供品。
朝臣们自诩身份地位,肯定是不会到西华观,和坊人站在一起排队的,就算好奇供品模样,最多就是派了小厮乔装打扮凑个份子。
最后不出意外来的多是百姓。
消息从朝中传进坊间区区两天,西华观就被挤破了大门。
秦英身为观主很是无语:搁在皇家太庙的供品,为何要周折到她的西华观去?而且连门带槛都要换新的,谁来给她点儿修缮道观的钱?
有天掌事道人乘了暮色到秦英宅子,苦着脸向她抱怨道,近来道观人潮汹涌,他们实在不堪重负,还望观主躬亲到观内主持道务。
秦英又是不傻的,才不会在人山人海的时候挤进道观。闻言便笑着摆摆手道,自己相信两位忙得过来。
道人们晓得秦英已经过了初任观主的新鲜劲儿,现在当甩手掌柜很是自得,也就不再期望她能帮上忙了。
三者闲谈了一刻,秦英最后嘱咐供品预留出数十份,让他们带着秦英宅里的几个小厮,在傍晚时分批送给诸五品官员。掌事道人闻言,直呼观主为人处事滴水不露。
站在宅子门口目送走了他们俩,秦英想起前些天李承乾道了句西华观重振的事,还说自己在陛下面前求了个旨意。
那么将太庙的供品转到西华观赐予臣民的“闹剧”,就是李承乾的安排了?
秦英后知后觉地弄清楚她承了他多么大的恩,感动地不知如何是好,当夜拿了绣盘央求梅三娘教自己做锦囊。
梅三娘稍微一寻思,就晓得了她做锦囊干什么。给她指点一下纸模的做法,又告诉她如何结针才会耐用,就看着她在自己身边摆弄女红之物慢慢琢磨了。
半个时辰过去,秦英把锦囊布料裁好,用歪歪扭扭的针脚缝了一点,觉得不太满意想要剪了线扣重新来,冷不防被梅三娘戏谑一句:“瞧你费心费力的,是要做来送给心上人?”
秦英拿着袖剪的手顿了顿,脸上有些可疑的红意,死鸭子嘴硬似的道:“我留着自己戴还不成吗。”
她听罢掩口笑起来,眼眸眯成一道姣好的弧度:“这样说来你的东西就是他的东西。”
却见对方一本正经地摇摇头道:“他若做了九五之尊的人,以后他的天下还能成为我的天下吗?如今我和他两情相悦,就算以后有幸成了亲,两个人界限还是泾渭分明的。”
梅三娘觉得挺有道理,只是不知秦英怎么会有这样深刻的见解。
在分发太庙供品的余波过后,西华观又变成坊人初一十五上香的不二道观了,地位仅仅次于遍植桃树的玄都观。
……
春闱还有一个半月就要举办,礼部尚书和他底下的人都开始着手出试题卷子。其他三个部署的郎中、员外郎,则帮着或大或小的忙。
西华观复兴的光景还没有足月,就遭遇了一桩祸事。
各个州府推录的举子赴京赶考春闱,考前一般都住在道观寺庙,因为很多人没有长安城里的亲戚可投奔。
不知是哪个举子听坊间传闻道,西华观主秦英同时也是礼部祠部郎中。
某些思路灵活想走后门的,就来西华观暂住撞运气了,希望能让贵人考前先熟悉熟悉自己的名帖和脸面。
秦英听说了举子考前拜礼部各位大人宅门的行为蔚然成风,但没想到西华观会因她的名头再度门庭若市。
(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六回 明经科泄题
第三百六十六回
想起半年前西华观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秦英有些怕再度步入一个死局,于是时刻警惕,敞开了道观的大门任举子们暂住,然她避嫌般再不去道观了。
掌事道人们越发觉得观主懒怠,旁敲侧击地责怪了两句秦英顶了头衔却不当差,正歪在胡床上的秦英淡漠地抬了抬眼,道:“若我当差,西华观与我便能在旦夕之间倾覆。”
西华观名气因赐予太庙供品而重起盛名,如今又因秦英而成了诸位举子趋之若鹜的地方。这让不仅京城中的各个道观寺庙分外介意,只盼着揪了西华观的错处将之打压,还让朝堂上的各个品阶官员分外眼热,同样想着找了秦英的过失将她毁掉。
秦英以方外身份跻身方内,本来就是两边都不容易做好的。
若是她每隔几天便去西华观打个转儿,等到春闱各科考完放下了金榜,有两三个暂住于西华观的人中了,再被有心之人利用,在坊在朝随意煽风点火,秦英就是有一千张嘴都说不清干系了。
——中榜举子考前住在西华观,焉知秦英有无给他们泄露考题,以此培养隐藏势力?
不过秦英躲得了初一却躲不了十五。
想让她打跌走衰的人很多,就有胆大心细的,给她的眼皮之下落了一剂猛料。
有举子在半夜起榻更衣之后,出了厢房去外头倒夜壶,偶然于后院天井旁,发现了状若记录了明经试题的帛书。那人欣喜若狂,抱着帛书捶胸顿足一阵差点掉进深不见底的井里。
第二天不知是谁发现,得了帛书的人再不温书复习,总是吃吃傻笑,模样很不对劲。以为考前得了失心之症的几个举子,将他的事情报到了掌事道人那里。
掌事道人派略通医术的道人为他诊脉,不太敢确诊就送他去了西市的药铺。没查出什么病来,但为保不给人过了病气,他还是单独住了一个厢房。
与此同时,有多事之人翻查起疯子的包袱,惊讶发现那张帛书。
明经考试一向刻板,分为贴经与墨义。贴经就是蒙了一段字句中的某些重点字词,让人默写下来;墨义偏向经文之意的问答延伸。笔试之后还有口试,两者都过才能中榜。
口试之时是要见礼部、弘文馆各个大人的,那些举子都晓得这个关节,才会来到西华观刷脸,然不料秦英根本不吃这套,数次乘车过西华观门皆不入,让举子有心拦驾却不敢。
因此科的考试比较而言简单些,报考的人在春闱前的道观寺庙里往往一抓一大把。
举子们睡得都是通铺,一间厢房呆着六七个人。此房竟然有一多半要考明经。
他们看过帛书之后不久就把泄题的事知会遍了观中举子。然而他人只闻其名不见其物,都很是愤懑不甘。为了争抢可能是试题的帛书,那些寒窗苦读了十年书的人都不顾斯文,撸起袖子就对看过的人威逼利诱,甚至动起手来打架撕·逼。
闹腾的声势越来大,最后惊动了身在宅中的秦英。
她将近六十个举子统统关在了太一殿里,不给饭食不给水饮,接着就去派道人们挨房去搜帛书踪迹。
结果没有任何发现,秦英便叫道人们搜身,那张激起滔天巨浪的帛书还是没有影子。
秦英不得已便只好实话报告礼部尚书。自知难脱其咎的她末了道:“大人定要严查明经科泄题之事,事出突然某也无法摘责,只求案情未明前,大人能让某禁足观中,与道人们共同渡过此劫。”
礼部尚书面色阴沉,默了默挥手让秦英坐远些,又把礼部的郎中、员外郎两个人叫来,连着秦英痛骂一顿。
三个人承受着上司之怒和无妄之灾,无处可以陈情伸冤,最后接连以头抢地告罪。
“等会儿我就联系大理寺和御史台的官员查案,揭出的泄题者,必在朝中身败名裂。”礼部尚书冷着脸放下这样一句狠话,写了张言辞简略的禁足令,之后一式三十六份。礼部和祠部的人全加起来便是此数。
秦英接过墨迹未干的禁足令,心里沉甸甸像揣了好几块石头。浓浓的疑惑盘桓不去,是谁胆敢泄了明经之题?若不是后面有靠山,怎么能做出自毁前途的事?
而且,幕后之人的手笔未免太大了吧……
将秦英和西华观一并算计了进去,还设计着把礼部两个部署全废了。
好狠好毒。
事发当天秦英没有回宅子,只是让车夫驾了空车回宅子,给梅三娘捎了话道,自己身上有些麻烦,未来的一个半月可能都进不得家,你一个人要照顾好宅院内外云云。
梅三娘听罢口信当即扶着心口,还未得语,长泪先流。
——东西市上的茶馆之人都道秦英无限风光,但是有谁能知她的命途多羁?
秦英独自从宫北横街步行到了位于京城中轴正西的崇化坊,初春的天气还是寒风料峭的,她进了西华观后却出了一身的汗。见到掌事道人,她有气无力地吩咐继续关着举子们,接着摇摇晃晃地进了后院厢房休息。
过了一个冬天养着外伤内病,她好久没有这么动弹过,身子一时有点吃不消。
有道人敲门进了她月余不开的房,给榻上铺陈了厚实絮被,又给炭盆中放足了炭,才蹑手蹑脚地离去,不敢惊扰侧趴几前浅眠的秦英。
到了下午有举子被囚地渐渐受不住了,指天骂地呼喝着,好巧不巧地被路过太一殿的秦英听到,她笑着迈步进去,将那个在太一神像前出言不逊的举子骂地抬不起头。
从头到尾秦英没用一个脏·字,但是她知道怎么用惜字如金的法子折辱士子。
他在她的地盘喧哗,那就是不给她脸面了,她何必要给他脸面。
何况秦英没有半点高看士子的心。与之交善还是交恶,但看她一念罢了。
此事之后举子们都被这个声名赫赫在外、心肠却是狠辣的秦英镇住,再没有人敢和秦英争锋夺芒,秦英出了太一殿揉着额角,让道人们将他们全数软禁在原本厢房,连饭食水饮都是道人掐了时间去送。
(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七回 一条绳蚂蚱
第三百六十七回
这些来到西华观的举子,本来是对秦英充满了敬仰倾慕之心的,如今见她以雷霆手段,搜了房间搜了身上还折辱人的尊严,只感觉秦英并非是坊间传闻中的人。
事实上秦英要将他们软禁,也是出于监护他们的意图。
举子,都是考过了州县乡试准备京城省试的。他们之间任何人都是官员备身,无一会是例外。参拜官员府邸或者来到西华观门求见秦英,都是明显的攀附了。
既然观中收留的举子已经见过秦英,说他们没有丝毫关联,哪个朝官坊人会相信?
如今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秦英必然不会叫举子们脱出自己的控制。
入了我的西华观,便是我的人。你们要杀要剐都要听我的。同样,别人要杀要剐你们,也要先过我这一关。
秦英更不会叫他们脚踏两只船般,再去临时结交京城中其他权贵大人。
再说她也摸不清形势,若他们结交的是秦英友人或陌路还好,万一他们没头苍蝇似的撞进秦英仇家的嗀中,举子和秦英的境况都会变得更危急。
出了春闱之前明经科泄题这么大的事,三司有的忙了。大理寺和御史台负责勘查官员,刑部则负责询情于那些见闻过帛书的举子。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秦英要把自己的人全都看护好,至于用的什么法子,并不可为人所道也。
……
“现在西华观或看或听明经试题的举子们被关起来了?”李承乾坐在丽正殿的窗下小几之侧,摆弄着一只巴掌大的乳白色羊脂玉雕,有些漫不经心地问道。【注】
身着玄衣的人垂首而立,面孔严肃地报告道:“美其名曰软禁。今儿下午还有举子嫌秦大人管地严了,嘴巴不干不净,被秦大人以圣人之言教训了一顿。”
李承乾忍不住抿嘴笑道:“你越来越会奉承人了。圣人之言?估计是用了一堆歪理。”
那人也终于绷不住嘴角的线条,微微一斜便是让人沉沦的弧度,道:“殿下英明。”
“替我稍一句话给秦英……不,她那样多思多虑,大概用不着我在局外画蛇添足。继续细细留意着西华观那边的动静。案件有了进展便告诉我。东宫四面把守这几天严了起来,出入小心为上。”李承乾难得地说了一堆没用的唠叨。
“臣告退。”那人朝李承乾施了一个怪异的礼节,风姿却翩翩若公子,不知他的身法有多敏捷,一个弹指的功夫便从山水屏风一侧,隐到了另外一侧。
等丽正殿的门悄无声息地开启又合上,李承乾搁了白玉狮子,叹息道:“前些日子你发了善心开了观门让举子们暂住,我就觉得不太妙,如今果然生了祸端……我刚才想提醒你的一句话是,眼界目光莫要光停于外,有时‘家贼’才是难以防备的。”
晚间用了半碗羊肉汤和一小块胡饼,秦英和两个掌事道人一起走回后院,叮嘱他们明天打起精神应付三司的官员上门,她在晦明闪烁的灯下看了会儿兵书,心里静不下来,想着乱七八糟的事,困意轻易弥漫上头,索性洗漱一番裹紧被子匆匆睡了。
旦日辰时刚过一点,那些个不上常议朝会的三司狗腿子们便出动了。昨天他们已经接到了描述案件的卷宗,也有了嫌疑人员的名单。点好了狗腿子数目,就要分批走访调查被禁足者的家宅府邸了。
因着秦英昨天没有回家,她的宅子没被大理寺和御史台的人设为必经之地。
至于西华观,那是案发的地方。去的狗腿子是呼啦啦一片。这也极大地满足了举子们想要在考前见过各位大人们的心。
秦英睡得不怎么踏实,好像还招了些风寒,早上起榻涕泗横流满脸愁倦。整理好了仪容出了后院,就看三清殿前的小空场地上站满了官员。
又看两个掌事道人陪着小心立在一边和大理寺少卿说话,应该是陈述事情发生的由来。
大理寺少卿远远瞅见秦英,露齿假笑倾身拱手道:“昨天秦大人带人搜过了,想来不介意今天我们再搜一遍吧。”
当初秦英搅混了大理寺调查的药童投毒案,让这有根有主有后台的案子最后不了了之,大理寺的人就普遍不待见秦英了。即使后来她步步高升直至从五品官,他们也忘记不得她那颠倒黑白的可恶嘴脸。
秦英上辈子死在大理寺狱,对这帮人也没好感,袖着手生硬地回了一礼,冷冷道:“不嫌麻烦人力,也不嫌浪费时间就再搜好了。”
大理寺少卿也不生恼,回眸和御史台台院的侍御史嘀咕两句,接着两位大人就让手下们分了几波,有条不紊奔向甚是气派阔绰的前殿殿宇了。新年之际,掌事道人们叫市铺的匠人们修葺过一番道观。
他们要搜查秦英,却不直接从她下手,企图在她周围找到线索。
秦英面不改色地和两个掌事道人旁观着一群人忙进忙出,过了半晌狗腿已经转过前院进去后院,她掩口打了个呵欠:“刑部的人怎么还没到?”
御史台台院侍御史闻言,皮笑肉不笑地对她施礼道:“秦大人此次真是好福气。刑部尚书下了两朝,要亲自带人来西华观审问举子。”
当初秦英硬闯了御史台救无辜受牵的梅三娘,顶撞过台院的人。于是他在落井下石的时候也加了个暗讽。
按道理讲今天应该来的是刑部侍郎,不过刑部尚书认为此事重大,便做起了下属的事务。
刑部尚书李道宗和秦英除开一起上朝,过去看过她在翰林院没形象地哭鼻子,就再无瓜葛了。
六部尚书之中就属刑部尚书的年纪最小,李道宗今年不过三十一,只比李淳风大了五岁。
【注】我最近看了朝堂权谋和武侠结合的文,就忍不住写了一段,想找找类似的感觉。现在出场的黑衣人当然不可能是江湖人,猜他是个外族的汉子才接近正确答案。这几天我觉得女主变了,现在觉得太子也变了。orz这两个满腹心机的人啊。(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八回 刑部李道宗
第三百六十八回
昨天秦英让道人们搜那张帛书的时候,并没在跟前全程看着,今天也一样随他们查了。
过了三刻狗腿子没有找出哪怕一片帛书角,大理寺少卿和御史台台院侍御史相视一眼,两者的表情都很是不悦。
“敢问大人是否私藏了关键证物?”大理寺少卿转头就对秦英发了难。
她闻言笑若冬日严霜,寒得动人心魄:“徐大人何来此言。秦某的道人们办事不力没有查到,今天两位只是得了和秦某一样的结果。”
“那么大人是觉得自己一身清白?”御史台台院侍御史挑起眉头,拂袖伸手请了她进客堂让人笔录,腔调和架势都好像他才是西华观之主。
秦英没有发一声言语,跟着他步入前殿斜左侧的客堂,只是心想他们在观庙查办公务,若去放了神佛塑像的地方,就感觉自己迷信宗教不太中正。
却不知,只要心正何处都去得。
两个掌事道人搓了搓手掌,犹豫一下默契地分开行动,一个向着客堂方向,另一个则向着后院方向。
狗腿们刚刚惊扰了软禁于后院的举子们,还是需要有人安抚的。
秦英端坐在客堂的小几前,简答自己昨天近午的时候,刚回宅子就听掌事道人传信,西华观出了事。
赶到这边便封锁了消息,由内部查起貌似明经试题的帛书,并无实物发现。
之后自己也问过那几个见过帛书的举子,上面写了什么内容。他们指点的那些章节,确然是今年要出书目的重点。
经过间接确认是明经试题泄露,自己不敢托大从权,就回宫报给礼部尚书了。
听完秦英的供词,大理寺少卿非但没有夸她处变不惊做事周全,反而浮夸地大笑了一声:“帛书是在你治下的西华观流传,但与你根本无关?”
秦英知道他会有这问,淡淡道:“自从举子陆续住于西华观,我再无出入道观之举。”
“你虽然不曾踏入西华观,不过你的两个掌事道人常常拿了账目,进你的宅子请你过目。你若想脱了自己的嫌疑,把帛书交给他们俩不就能带进道观?”
她气得狠了,一掌就拍在了小几上,震得对面笔砚里的浓墨抖了抖,差点洒在了书吏抄写好的供词竹书字间:“我为何要做出私抄明经试题,再传播于西华观的事?”
御史台台院侍御史横了横眉,犀利地补充道:“因为秦大人站在朝堂穿着官服,却一心拉拢势力玩弄权术。”
“这简直是我有史以来听过的最为好笑的笑话。”秦英闭了闭眼,不想再和他们分说。
——连泄题的理由都给我编好,还有何可以申辩的余地?
客堂里剑拔弩张的同时,刑部尚书李道宗带着一批人,毫无阻力地进了西华观。因应门小童早已不知去了何处,只将新换不久的门敞着。
李道宗瞧见了道人的三三两两身影,便问起举子们现在何处。听人支支吾吾地说了半句话,便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
“也不知这位大人能否查地明白真相。”
“总之是和我们不搭边儿。”
道人们低头耳语了两句话就匆匆进了三清殿,担起今天要做的道务。
等笔录完这些心神很不稳定的举子,李道宗向在后院看着的掌事道人要了一间厢房,作为临时的办公之处。炭盆缓缓升起了火星,他便和几个得意手下整理起供词卷宗。
午时草略看完一遍,察觉举子们对试题帛书为何在西华观的事完全不知情,李道宗决定将调查转一个方向,先去见见观主秦英。
两个向来只在两仪殿或者太极殿碰面的人,如今却是在斋堂门口打了个招呼。
秦英倾身对他行了礼:“大人光临敝道观半个上午,可有寻出什么疑点?”
“暂无。”李道宗晓得自己站的是别人地盘,虽然自己比秦英高了两品却没摆官架子,回礼之后温声道。
她觉得他很会审度时势,比大理寺少卿或者御史台侍御史可知趣多了,于是面上颜色柔和了一些,缓步随他进了斋堂,道:“道观之内清粥小菜,招待不周请勿怪责。”
“没事。”李道宗人如其名,身上气质沉静不怒自威,但是平常都收敛着看不出来。
今天中午在观用饭的一共百十多人。虽然有兴德米铺掌柜供养数百石的粮食,但秦英也要让这些嘴省着点,便叫后厨拿了去年的粟米掺进白米煮粥。
陈米新米混在一起煮粥喝不太出来陈味。斋堂里倒是没有人说秦英故意显穷。能养得起将近六十个举子还有二十几个道人的道观,本身就是很了不起的。
清粥小菜呈上来之后不过一刻,还有道人送上两种花样的蒸饼。
李道宗每一种都尝了,惊讶于道观的斋食也有好滋味。
秦英看着饼间放的馅料就知道,这是梅三娘做的,大概是蒸好又让车夫和小厮送过来。
大理寺少卿蹭了顿饭就再没脸为难秦英,午后绕着道观走了两圈,便和御史台侍御史带人回去了。
刑部尚书李道宗来得比他们迟,走得自然比他们也迟。他没看到秦英被两者恶意套话的情形,便从头开始问询秦英了。
面对面坐着聊过一刻,李道宗问秦英可否能记写道人们的笔录。
她稍微愣了一下,才想起自己一直以来,都忽略了观中还有二十道人的存在。秦英和他们解除了半年,就全然没有怀疑到他们身上去。
秦英旁观李道宗将人挨个叫进厢房。
笔录者的办事效率很高,几乎是字随音落刷刷而就。
审问过半,秦英潜意识地认为有些不对劲。
那个疯举子发现帛书的当天夜里,好几个道人都是没有安寝的。他们不在睡觉在做什么?子时坐在屋顶静坐,对月采·补吗?秦英可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给他们讲过正统的妖修法子。
遇到第三个不敢说自己没睡觉的人,秦英忍不住开口问道:“那夜你到底做了什么?”
“掌事道人在每个殿宇都排了道人守夜。我整晚都在太一殿,但因害怕里头闹鬼,就上了二层屋顶。”那道人擦了额头冷汗道。(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九回 供词不一致
第三百六十九回
李道宗听到这个不太合常理的供词,表情淡然地挥手让笔录记下来,之后抬头问道:“你那夜在太一殿屋顶上,可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影呆在后院天井处?”
刚刚他已经向秦英要到了西华观的平面图。太一殿位于前院与后院的中间偏后,如果人在太一殿屋顶,便能俯瞰整个前院后院的景象。
显然这个半夜上屋顶的道人,就是案件重要的突破点。
只见对方犹豫一瞬才答:“……小道看到广平师叔在天井处逗留了一会儿功夫。”
秦英听到“广平”道号如雷击顶,浑身都颤抖起来,也不顾现在是刑部尚书主持笔录,倾了倾身子急切地追问:“你能确定?”
他恭敬地垂下头道:“小道眼神向来很好,即使半夜三更也能将他的背影身形看清。”
李道宗不明白秦英为何反应如此强烈,慢悠悠地端起茶杯润喉:“广平是哪一位?”
“观中替我记账的一位掌事道人。”秦英的指节被攥地发白,深呼吸以后才勉强平复了心中的惊讶与恼怒。
——予取予求,信任至斯。换来的竟然是无声无息地背叛?
半年前义坊通过一个月的忙碌稳定了,秦英再没有每天去道观坐镇,再由三天两头地出现,变为一旬半月地露脸。
逐渐放权的期间,秦英基本都是依仗两个掌事道人,保持对于道观的管理。
但现在她通过别人,得知掌事道人可能和这次的明经科泄题有关,如何能不叫她齿冷?
当然,一人的供词并不足以将他定论。不过秦英的疑心已起,就算等会儿翻转了这个人的话语,她也不会再像过去一样重用那位掌事道人了。
李道宗没管秦英默然安静坐在对面在想什么,将那夜的细节推敲清楚,就让道人离开,让名为广平的掌事道人进来了。
广平道人先是向各位在座施礼,之后叙述自己在疯举子发现帛书的那夜都做了什么。他的言辞条理明晰,口齿也很灵便。
笔录几乎不需润色加工,就能写出一份简短干练的供书。
秦英深深扼腕叹息,这样得力的左膀右臂,居然可能是个出卖自己的人。
李道宗正襟危坐岿然不动,让人猜不出他的半分心思。等广平道人话音落了,他轻咳一声问道:“你为何叫每个通厢都出道人,在前院殿宇守了彻夜?”
他面容镇定地答:“近来西华观风头正盛,小道以为需要提防有人装神弄鬼。”
“早不防,晚不防。那夜防了偏偏出事。”李道宗自言自语了一句,又问道,“道长在子时并不曾出过老君殿?”
“三清天尊在上,小道不敢隐瞒。”广平道人不假思索地答,也就是确保自己的供词真实有效。
李道宗点点头让他出去了,只是手指有规律地扣着桌面,一下又一下,似乎在思索为何两个人的供词有所出入。过了半晌他继续叫人进来问话。
二十个道人的笔录在两刻之后全部写好。
秦英借在手里翻了一圈,觉得事情越来越复杂。
起先她以为是广平道人说了假话,不过仔细回忆着他那神态,也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
那么是哆哆嗦嗦指控广平的人说了假话吗?
推理不同于其他,只要行差踏错了一步,便将头绪引到全然相反的地方。要慎之重之。
秦英的逻辑向来都很清明,但是案子涉及到自己的道观还有道人就不敢决断。
身在此山之中,看不分明山之全状。
李道宗毕竟查案经验丰富,吩咐笔录看好了秦英手里的供书,自己就拂袖起身出厢房,他的影子拂在室内的桐木地板上,落出一道瘦长的灰暗。
“拘泥于笔墨不如探辨于现实。”他转头对着秦英的方向,说了句没有头尾的话。
她听了个模糊心中想:什么才是现实?
笔录极其善于察言观色,指了指门口微笑道:“两个人供词不一致,问题出在人身上。人既然不愿意说,必然要求助于现实之物。李大人应该是带人去太一殿了,秦大人不想去凑热闹吗?”
“想。”秦英大脑当机状态,没听懂他暗指自己只能做凑热闹的旁观陪衬,将一把供书塞到了的笔录怀里,猛地站起来冲到门口,提上靴子就去追李道宗了。
桐木地板一时间被她踩地咚咚作响。
笔录瞧着秦英动若脱兔的模样很是想笑,最后晃了晃头,将满腔笑意化作了认真整理桌案的动作。
刘允离开太一殿后,道人们终于敢出入这里了。除了早上道人扫洒拂拭,还有道人下午在殿里静坐清修。
秦英觉得他们来拜汉代的神像没什么不好,对此情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李道宗和几个手下由靠在二层阁楼角落的竹梯,小心翼翼地攀到屋顶,脚下深青色的屋瓦却没有碎裂。他们身上都是会武的,李道宗两年前还跟着李靖打过******,正是因为战功累累,他才官拜三品刑部尚书。
不过秦英上屋顶的时候就比较坎坷了。阿姊会使剑却不肯教她,于是秦英手脚比他们会武的要笨拙。费了半刻爬上来,没法控制重心稳稳站在甚是倾斜的屋瓦上,身子在风中瑟瑟地打颤,却不敢表现出来。明明距离李道宗很远,就是直愣愣地站着不肯动弹一下。
记得以前攀的都是厢房平顶,这种阁顶对她而言难度太大了。
李道宗不晓得秦英心里有多么害怕,找到了一点线索,听到身后传来响动,就回头对秦英招了招手道:“你来看看这个。”
秦英神情视死如归地挪着脚,同时脑补了无数摔下去的画面自己吓自己。
好在她最后还是有惊无险地站到了他身边。
只见李道宗指给自己的地方有些明显的剥落痕迹。
她的眼风扫过去,心痛难当地低语:太一殿刚兴修了半年而已,除夕之际还让匠人来修葺过。道人上来守夜也不爱护屋瓦,下次若再弄烂这么多屋瓦一定要他赔钱。
李道宗听到了秦英的小声嘟囔,捡起了一块屋瓦碎片道:“这不是人用步子随意弄出来的痕迹。”(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回 装疯就不傻
第三百七十回
秦英撩着袍子衣摆蹲下,学着他的动作拿了一块碎瓦,然而睁大眼眸也瞧不出,这和自己走过来无意间踩坏的屋瓦有何不同。
李道宗没和她讲判断的因由,嘱咐手下用软尺丈量了剥落痕迹的范围,便展身轻飘飘地跳下了阁顶。
“哇。”她已经看呆了,手里捏的瓦片掉在身侧,之后顺着屋顶倾斜的角度滚落。
手下们相视一眼立刻分出两拨,有的跟上李道宗有的则丈量痕迹。
他们训练有素须臾便完成了大人的指示,临去之时低头道:“秦大人要在这里独自呆着赏赏风景?”
没有等秦英反应过来,他们已经鹞子似的腾展起来了,身姿之潇洒不逊于他们上司。
——李大人两年前上过前线,在西华观里露一手也就罢了,这一个个的都来显摆轻功,是欺负我不会武吗?下次要让阿姊教我使剑!你们轻功我就御剑!
秦英腹诽着默默起身拍拍衣服的灰,战战兢兢地爬竹梯下了阁顶。
这场景看在道人们的眼里,都对刑部产生了敬佩崇拜感。
瞧瞧刑部,无论官衔都是有功夫的。
再瞧瞧大理寺或者御史台,弱爆了。
秦英刚刚看李道宗是往老君殿的方向行去,她也不顾自己爬上爬下身形有多狼狈,拿出帕子匆匆抹了抹手,气喘吁吁地奔向三清殿以东的偏殿。
她来得晚了一些,却没有错过李道宗查找证物。
李道宗站在香案之前,用手捻了捻香烛顶端干涸的羊油,指尖放在鼻端嗅了一下,垂了眼眸微声道:“并非普通香烛,加了西域调制的熏香,点起来应该能让人眩晕乃至昏厥。”
秦英直接低头闻了闻那香烛顶端,除了香烛燃烧后产生的焦糊,就没觉得有熏香存在。她无言地盯着李道宗的手指,很好奇他怎么能判断这么详细。
莫非是刑部尚书独有的敏觉?
综上所述,秦英神经大条得并不适合一起查案,只适合来凑个热闹。
李道宗慢条斯理地掏出袖里的帕子擦干净手指,目光正视起她:“上午听掌事道人说,你们道观一般晚上只有三清殿派人守夜。那么这香烛是疯举子得到帛书那夜所留下来的?”
秦英想了想之后乖乖点头。他的话不像是问询倒像是提点。
“从香烛的末端截下一小段,带回官署调查熏香的具体成分。”李道宗转头对手下道。
她不解地摸了摸闻完有些发痒的鼻子,道:“直接取顶端不是更方便?”
手下们以同情怜悯的眼神瞧着秦英。
这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想道,若案子真和观中道人有关,他们取证绝对不能打草惊蛇。
李道宗围着不怎么大的老君殿认真看了一遍,让手下又记录了些东西,便向秦英礼貌地告辞了,还说自己明天还会来此叨扰。
她将所有官员送出道观,后背靠在门框上,仰头遥望天边的晚霞。
两道人中的一个背叛了秦英,这事实让她心烦意乱,想找人倾诉苦闷却还没有法子。
禁足期间若是妄出大门就是罪加一等。
想到举子们被自己软禁在后院通厢,秦英觉得心里没那么难受了。揉一下发胀的额头,关上道观大门走到后院,去找那最先发现帛书的疯举子。
到今天为止,她还没有正式见过引起了满朝风雨的他。
秦英有意避开了广平道人,向另一个掌事道人问了疯举子所在的厢房,要了房门钥匙便去看望他。
虽然他独自坐在厢房里很是安静乖顺,但掌事道人们还是把他锁了起来。
相比其他举子又吵又闹还没有被落锁,只能说疯举子的运势不好也不巧。
秦英进厢房前还在考虑,要不要给他诊脉施针治一治。
三年才开一次科举。举子们既然上京来了必然要去贡院经历一番的。
秦英也不会因他发现貌似明经试题的帛书,就把他从州府的推荐单子上去掉。只要她不上报他的名字,他暂时就不会有事。
进厢房以后秦英觉得自己是想多了,只看他的眼眸就晓得他神志清醒地很。
大概这举子开始看见帛书,欢喜得难以控制自己,被道人们送到了西市的药铺,之后就发现自己无意捡了大麻烦,为逃避一切人的追问盘查就一直装疯到现在。
“你叫什么?”秦英坐在他对面,毫不见生地端起水壶,给自己倒了杯凉水问道。
他疑惑地看着秦英,好像很想不通她为何不说自己在别人那里听腻了那套言辞,过了半晌老老实实地回答道:“高宜,字适通,山东莱州人。”
秦英微微颔首,放下壶,动作闲适地拿着杯子喝了一口,道:“考的是明经科?在看书礼儒论以外还看什么书?”
他眨了眨眼道:“……《艺文类聚》。”
“我认识主持编纂的欧阳大人。若这次能中了榜,我可以带你引荐。”她眼眸闪过一丝光,打量着对方的神色缓缓道。
高宜拜道:“谢谢大人的提携。不过道观之中将近六十个举子都想得到大人关照,为何大人独青睐我一人?”
秦英笑道:“你值得我这样做。”能装疯,就意味着他不傻。懂得在最坏的境况下抽身事外。虽然不能确定他是敌是友,但是一把好刀让它白白失于眼下也不好。不如试试刀锋,看它能否认主。
对于查案一点也不懂的秦英,对人情世事还是有些把握的。
两人聊着和案子无关的,秦英看时间已过一刻,便离开厢房锁了他的门。
天色渐晚,秦英进斋堂用饭,把钥匙还给掌事道人后,坐在上首朗声道:“鉴于最近有些风波,所有道人从明天开始在三清殿里闭关,我亲自监督大家用功。大家今晚多吃点。”
道人们闻言皆发出低低的哀嚎之声。因为每次闭关,都会留下痛苦的印象。
秦英主持的闭关和佛门修苦行有得一拼。不给热饭,实在饿地受不了就用干饼泡冷水。
(作者话:我已经成了李道宗的迷妹。新出场的两个男的为什么都会武功!会武真是太帅了,捂脸。可能我最近看的文都在打斗。)
(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一回 进出与生死
第三百七十一回
秦英让所有道人明天闭关,便是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那个背叛自己的道人,她已经知道这个案子源于内鬼作祟。
在此情况下,若有人轻举妄动,便会是秦英认定的内鬼。
秦英也不顾诸位道人精彩各异的表情,走出堂门用力敲了三下立着的云板。这就示意着她心意已决再无转圜。
夕阳挣扎着落入城外西山,只留下惨淡的余晖。
此时刑部官署灯火通明。
李道宗坐在案前摸着下巴沉吟了一会儿,挥手派刑部侍郎不要惊动任何人,秘密带着一队人彻夜围守西华观。
不仅是为了保护证物也是为了保护秦英。
他能猜到幕后之人在西华观之中投放明经考题,必然是意有所指的。
至于针对的谁,他并不太在乎。
然而这个牵连甚广的案子若闹出人命就不好了结了。
“兵部的人已先一步围住了西华观。”一刻之后刑部侍郎率人原路返回,亲自进厢房向尚书大人通报。
李道宗皱紧了眉头自言自语:“礼部泄题乃是三司的事,侯大人掺和什么?”沉默了一下缓缓问道,“兵部的人驻守西华观,执了明火没有?”
刑部侍郎俯首道:“道观内外一派黑暗,只有三清殿和后院举子们所处的厢房亮着灯,想来前者是值夜,后者是夜读。”
李道宗闻言点了点头,只是面色有些肃然。
礼部的秦英和兵部的侯君集,两者有着甚深嫌隙,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秦英从昨天起被禁足于西华观,今天晚上兵部的人就围起了西华观,巧合还是预谋?
……
西华观内三清殿。
秦英坐在白茅草编织的蒲团上,手指缠绕着蒲团上露出来的柔软茅草,眉眼之间是:“没想到侯大人居然会选在今夜光临秦某的道观。”
“秦大人统理的西华观井井有条,某心向往之却没抽得空闲。今夜月朗星稀,适合会人相见。”侯君集在夸秦英,但是她很容易就听出了话音之中的讽刺。
井井有条?若是如他所说怎么会有道人背叛自己?呸。
还有什么月朗星稀会人相见,一把年纪了还玩·弄着风花雪月的一套,不嫌恶心吗?
秦英在心里唾弃着他,面上却挂着谄媚地能掐出水的笑:“今晚侯大人不软玉温香地和年轻又美貌的娘子温存着,倒是想起我这戴罪之身?再说西华观是曾经出现明经科试题的地方,侯大人不怕趟进浑水沾惹是非?”
她特意点出“年轻又美貌”,正是想要说明自己不符合他的夜会标准。诚然她年纪小,但她知道侯君集中意的是梅三娘凹·凸·有·致的款,对平淡无波的款不感兴趣。
侯君集眯着眼看秦英。确实不够美貌但是胜在年轻。然而浑身带刺很是危险,只适合当个相恨相杀的敌人。
她好像没看到对方的目光像盯着东西市上的商品待价而沽,笑意盈盈地继续道:“侯大人带了这么多人围守西华观,必然不是想保护什么吧?但我可不管侯大人想在这里做什么。只要观中了一点不妥,你们这些人,进得出不得。”
侯君集没有说话,甚至坐在离秦英五步之远的蒲团上久久没有动作。
四目相对,擦出危险的火光。
“——锵。”他缓慢而又坚定冷冽地拔刀出鞘。
这次不同于上次,横刀并非是仪刀。
杀人就像是切一颗白菜。
他很期待她的微笑面具露出缝隙,表现出一点点真实神情。
“我们能进得,自然也出得。”
秦英眼眸一瞬不瞬地睥睨着那泛着银白锋芒的刀身,最后嗤笑一声道:“今晚你又不能杀了我,何必要摆个凶狠样子出来?你的刀在你手里,但我的命在我手里。”
侯君集嘴角也斜了斜:“那我就试试看这把刀能否一击而杀之。”
武人向来是不屑与文人多费口舌的。
一言不合,拔刀相向。刃之向背,便分阴阳。
鲜血如蓬飞溅起来,三清塑像侧目含悲。
……
益州丈人山,老霄顶。
身穿落拓灰布袍子的道人倚在呼迎亭的柱上,手腕一摇晃晃酒壶,发现刚打的竹叶酒见底了,口里开始不满地喃喃:“秦溪那小妮子贼抠了。向她要酒跟借钱无异。”
古人曾有句老话,说曹操曹操到。
他刚回过头准备下山一趟找秦溪讨酒,就瞧见她带着两大坛竹叶酒从山道间走来。
宁封子的眉心狠狠地一跳,直觉她主动献殷勤绝对没有好事。
秦溪态度恭恭敬敬地把酒坛放在金丝楠木的小几上,朝他施礼跪拜道:“小妹在世间历劫两年有余,非但没有结丹,还险些丧命于北地,您可否招她回山?”
宁封子低头看着引人垂涎的竹叶酒,神色纠结了半晌,最后摇头道:“不成。”
秦溪双手触地隐隐发抖,泪含在眼框中将落未落。虽然很想让小妹结成妖丹,可思来想去都觉得,她身处人间那最为富贵繁华的京城危险万分。
长安看似花团锦簇,实则烈火油烹。秦英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坠入深渊万劫不复。
过年的时候秦溪就感觉出来了,秦英的宅子宾客满座,每个人身上所背负的过往,都很复杂。什么人交什么友,小妹在长安的这两年也必定不会很好过。
……还是尽早离开人间吧。
在秦溪想说点什么打动宁封子时,他伸手一指亭子中的小巧石凳:“坐。”看她迟疑着依言起身落座,宁封子也顺势坐在小几对面,倾身从虚空中化出茶壶与茶杯,抬手给她倒了一杯冒着雾气的热茶,道,“你可否晓得我为何给秦英赐号‘垂星’?”
秦溪当即摇头表示不解。她从来没有想过,宁封子取的那个道号有什么深意。
宁封子挑眉啧了一下:“你们上清宫天师道不是也教人看天象吗?北斗之中有星名为招摇。我看到她天命之中有其光耀,便叫她下山入世了。十二年内,招摇应身。生能治百姓,死能乱人间。”
他转头望着亭外遥远渺茫的云海,又道:“其实她早在千年之前也是如此宿命。”
(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二回 三清殿喋血
第三百七十二回
垂星,便是最后要坠落于人间的星辰。
至于它能给天下带来什么影响,不是宁封子能够预计的。
虽然他通晓朝代的更迭变迁,然而细微到人事上头,就琢磨不透彻了。
宁封子长长叹息一声道:“过去她带去的是震惊朝野的巫蛊之祸,未来她带去的也会是一场大患吗?”
秦溪当然从史书遗册上听说过汉代有名的宫变名称,眼眸一惊想要问问宁封子,这和招摇星有什么关联。但是他一拂衣摆便消失在了呼迎亭,让她无迹可寻。
秦溪心里莫名其妙地有些慌乱,一口气喝完那杯味道回甘的茶汤,匆匆下山去找明离。
茶壶杯子和两坛子竹叶酒相伴于小几,没人看管,几日之后渐渐落了层灰。
……
长安崇化坊西华观,三清殿内。
一蓬血滴滴答答地落在苍白色的蒲团上,触目惊心地惹人不由得胆寒。
秦英单手握住刀身,生生没让他再近前一步,血从五指间淋漓泻下,她的笑容却没有丝毫减退:“你如今还能否一刀杀了我?”
“最毒妇人心。”他左手捂着侧腰,深知自己只要再动一下,身后那人的剑就能毫不犹豫地捅个对穿。
“无毒不丈夫。”她朝隐没在暗处的那个玄衣之人颔首,示意他抽剑闪避,等侯君集的伤处再度绽开一蓬血,冷冷注视着他道,“过去一年你坑害我的次数不少,这一剑就刚好两清了。你我不共戴天,势必不能两立。侯大人下次私底见我,记得小心暗桩在侧。”
侯君集慢慢地垂下了横刀刀柄,属于秦英的血从浅浅的槽沟不住流淌,余力灌于刀身,猛地抽拔出来,刀身嗡鸣一声:“你向来不会让我觉得无趣。”
秦英整个手掌被割开,伤口已经见骨,她却感觉不到半分疼痛,站在原地目送他扶着侧腰离开,在他步出三清殿的那一刻低声道:“这是我第一次伤你,从今以后不死不休。”
等三清殿的两扇门依次被夜风吹闭,那人施施然地现出身形,走向秦英幽幽说道:“以你的眼力可以勉强躲过那一击,却为何不打算避开?”
秦英刚才腾身站起,用尽全身气力抓着刀身,如今威胁不在,她一下子就感觉腿软了,跪坐在身后的蒲团,拍着心口惊魂未定地喘息。
等看清那人的面孔心中算盘拨了两拨,才垂下眼帘道:“——我想看看太子殿下派过来盯梢的是谁人。”
那人好像很是惊讶,瞧着她的琥珀色眸子露出些微光。随即他微笑起来,俯身蹲在秦英身前,撕了自己的一截衣摆,给她草草包扎了手掌道:“秦大人看过以后可是满意?”
秦英在异族美·色当前难得没被迷惑,镇静地由他捏着自己的手,道:“你和殿下的关系很好吧。”
“何来此言?”他包扎好秦英的伤,起身微微退一步,清澈的眸子里倒映着她的脸。
她忍住因失血过多而引来的寒颤淡淡道:“性格截然不同的人,不是友人便是敌人。”
那人将自己借的挂壁之剑还给秦英,毫不流连地起身,将自己隐藏在三清塑像的影子之下,本来不想说的话,在没有防备的时候顺便提了提:“如今为他驱使,以后是敌是友,那可说不准了。”
陌生人之间有时更能倾心交言,因为不确定何时再度见到对方。彼此的世界不同,抓了把柄也无法背叛。
秦英动了动受伤的右手,发觉五指都是麻木的,虎口有种彻骨的撕裂感,憋了很久最后还是倒抽了一口冷气,豆大的汗从颊边落下来。撑着灵台清明不灭,她努力记住他那白得不似异族的面孔问:“你是谁?”
“我是纥干承基,不要把我和殿下的名字混淆了哦。”他一个纵起便上了彩绘之梁,靠着朱漆广柱坐在阴影处,吊儿郎当地悬着条腿,操着怪腔怪调的官话戏谑道。
她默默念叨这个名字,眼底渐渐浮现出无法分辨的幻象。
他居高临下地看她一头栽进血泊里昏过去,撇撇嘴深感乏味。本来以为她空手接白刃有多强悍呢,没想到只是个纸糊的大虫。
三清殿外,侯君集用斗篷遮盖了伤处,板着严肃刚毅的面孔问手下,观中的事情办妥当了没有,听到肯定的答复便欺身上了马。刑部侍郎向他人做了个撤的手势,双腿夹了马腹,紧紧跟住上司。
淡淡的血腥味儿从三清殿弥散开来。云被清凉夜风吹乱,皎洁的月光被割成条条柳絮轻轻摇摆。
……
第二天秦英顶着高烧,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持了竹板,看着道人们在三清殿闭关。
大殿里两滩血迹还有染血蒲团,已经被广平道人在黎明前处理掉了。
道人们有些奇怪观主身上不进庖厨,还带着杀生的血味,又看秦英的右手总是缩在袖子里,都猜观主是受伤了,但他们看秦英的脸色很是不好也不敢去问。
昨天吃过晚饭,他们都被她早早打发到厢房睡觉。根本不知西华观被围守,还有几个持刀者潜进来做了手脚。
李道宗上午开完两个朝会,如约到西华观继续查案。只是看了一眼便发现她的不对劲。他清楚地记得昨天秦英对自己行的是郎君礼,右手在外左手在内,今天却是反了过来。
在两个人坐在后院厢房分析案情时,他忽然问起秦英,西华观有无出事。
“没。”她看李道宗一直注视着自己不曾露出的右手,便十分不自在地将手背在身后,还画蛇添足地补充道,“用菜刀时无意割伤了手。”
“你把手当成羊骨头切了?”李道宗伸了胳膊执了她的袖子,撩开那玄布包裹成粽子的手,放在眼前挑眉道,也没想听她别扭地解释,把自己怀里的金创药拿出来,搁在她受伤的右手旁,“在缝针前后各抹一次,之后一天抹一次,别偷懒。”
十天之后道人们的修为都突飞猛进,秦英自己给自己缝了针,取绷带拆桑线,伤也养得差不多了,只是五指不如过去灵便,近期拿不得笔写不得字。
(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三回 试题巧现身
第三百七十三回
禁足于道观的这些天来,秦英完全没有歇着。
每天先和大理寺少卿、御史台台院的侍御史打语言官司,再和刑部尚书一起查案。
她的右手掌被侯君集以横刀割开了狰狞的口子后,一直背着人养伤,广平道人将她受伤的事彻底地瞒下去了。
那天晚上也幸好侯君集没想杀她,否则秦英拿手去握刀,不将手骨根根挫断是收不了场的。秦英就仗着他不敢在自己的地盘对自己不利,于是才有螳臂当车之举。
若秦英一动不动好整以暇地坐在原处,侯君集便会以刀抵在她脖颈威胁两句,等外头的人做完事情便走了。谁知秦英会发癫似的,猝不及防地做出那种自伤的动作。
总之就是秦英打乱了侯君集的设想。自己拼得右手残废,逼得李承乾安置在西华观内的暗桩冒头,并且拿三清殿内挂着的佩剑,刺了侯君集的侧腰两寸之深。
纥干承基不是汉人,那夜顺手帮着秦英伤了侯君集一把,不想在两人之前暴露身份,就没用自己惯使的横刀。却不想秦英还是从旁门左道猜出了,他是太子殿下那边的人。
有秦英坐镇观内,道人和举子相安无事。
然而秦英不在的地方乱成了一锅八宝粥。
礼部官署下有四司。礼部和祠部的官员都被禁足家中,礼部可用来出卷子的人少了半数。还好各科卷子已经出地七七八八,加上要重出的明经卷子,仅有五套需要抓紧赶工了。
剩下两部是主客部与膳部,分别掌管外国来使之邦交、每年祭祀典礼的牺牲皿器。
这两部官员压根不是拟写考卷的料,礼部尚书用着很不顺手。但是明经科泄题之事,引得满朝文武都对礼部充满异议,甚至陛下都发了怒,礼部尚书只能硬着头皮撑面子了。
科举之制自前朝而始,至今不过二十多年时间。三年出一次春闱卷子,历年考题不多,也不容易撞了同题。
礼部尚书手把手地教他们查书找题,到底是将出力又不讨好的差事糊弄过去了。
再说两仪殿的常议朝会。
李世民得知西华观出了举子为争夺明经试题大打出手的荒唐事,勒令三司联合起来,在春闱开考前务必彻查出那泄题之人。
其他官员听到礼部尚书当朝呈折子上报,心里都在暗搓搓地腹诽:明经科有什么好偷的,要偷不是应该向着进士科下手吗?毕竟后者要比前者难考很多倍。
然而他们也忘了一点,报考明经科的举子基数远远大于进士科。目前上京赴考的举子有八百多人,光是明经单科就占了十之二三。投放明经卷子,更能引起坊间轩然大波。
要知道春闱设置科目有秀才、明经、进士、俊士、明算等五十多种。但是有些科比如俊士,因报考的人太少,经常不予举办。这也少了礼部出卷子的麻烦。
最近几天临退早朝的时候,李世民都要过问一番,泄题案子办得如何了。
大理寺和御史台的态度含糊其辞,这让李世民很是不悦:花这么多国库钱帛养着你们,等到要办实事了,都推推搡搡支支吾吾的成何体统?
身为刑部尚书的李道宗比他们会做人,每天都在御书房递折子报告进展。加上李道宗是皇亲国戚,李世民自然要给他些面子,不会在朝会上为难他。
这天两个朝会都结束了,李道宗主动留在御书房,显然是有话要单独对陛下禀告。安公公看着李道宗的面色很凝重,便放下手间的墨块主动出去了。
李道宗将袖子里的折子交给李世民过目,半晌之后听陛下惊讶道:“从秦英厢房的桐木地板夹层里,发现了明经试题帛书?”
“当初大理寺和御史台将西华观翻了个底朝天,只有秦英的厢房地板没有被好好查探。不过昨天下午道观偶然出了老鼠,挨着前院殿宇后院厢房搜了一圈儿地板,看到秦英厢房的五斗橱下缺了一点儿地板,搬开五斗橱,那记了明经试题的帛书赫然在目。”
李世民闻言更深地皱了皱眉:“秦英对此作何解释?”
“拒不承认自己在帮助礼部拟写卷子时,往帛书上抄过明经科考题。”李道宗虽然对这个年少有为的小儿多有关照,不过在查案上不会有任何偏私。
对面的人沉默了一下,捋着参差不齐的胡子道:“明天让她解开禁足,在大理寺的堂上好好用用自己那三寸不烂之舌。”
“明天在大理寺开三司会审,是否为时过早?”李道宗有些担心,单拿这个证据能否坐实秦英的泄题罪名。
只看李世民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半凉的茶汤,冷笑道:“只要确定帛书上是她的字迹,秦英明天进得出不得。”
“秦大人……”听陛下提到了秦英的字迹,李道宗想起秦英前些天右手刚好是受了伤,无法当场用笔写字证明字迹是否一致。
虽然他们可以拿秦英过去的手迹对照,但秦英对李道宗说过,她一个月前临过欧阳大人的帖子,字形肯定会有变化,那么过去的手迹到底也做不得准了。
他想了想还是把秦英右手受伤的事告诉陛下。
“秦英说那天夜里,侯尚书带着人马围守西华观。有歹人在此前就悄悄潜入了道观。躲在三清殿内欲对秦英行凶。她空手捉住了刀刃。侯尚书只身前往,和歹人搏斗过程间,不幸侧腰负伤。歹人逃离道观,侯尚书带人追击歹人而去。”
李世民的面色一下就变得难看起来。
西华观作为泄题地点是被戒严的。但是竟然有人进出道观如若自家。
本来李世民就对西华观收容将近六十举子很不放心。
入京的举子不过八百多人,而秦英手下的道观就安置了十四分之一。
这些暂住西华观的举子中间,若有人上了榜,秦英对他们而言便有半师之恩。
李世民并不愿见秦英的权势渗透进朝堂,才想借此案将秦英打压打压。
(作者话:有一瞬间觉得女主好能作死。其实是我比较作死。女人是一种疯狂的动物。以后侯君集纵不得欲了,因为被人戳伤了肾哈哈哈。还有我好爱看女主掉进陷阱不能自拔。这个作者专业坑女主一百年不解释。)
(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四回 袁老道上京
第三百七十四回
秦英不知自己阴差阳错地躲过了个大坑,还在西华观指点道人们修行,即使对着那两个可能背叛自己的道人,也不曾藏了拙,故意不将他们静坐的问题道破。
道人们被变相地关在三清殿没闹幺蛾子,但是举子们就耐不住寂寞了。只要秦英三天不去后院用着不堪入耳的言辞“敲打”一顿,他们恨不得能上房揭瓦。
至于那个疯举子高宜,安安分分像是个只会被人牵制的木偶。
秦英每天傍晚都会与高宜下一盘棋。因他的棋力和她不相上下,在没有落满盘前,谁也不知胜负输赢,彼此也就这么乐在其中了。
西华观内看似静定平和,实则暗潮渐涌。
西华观外无数人留意着秦英的一举一动。
比如李淳风,他先起课为秦英算了一卦,看到卦象显示,她虽然有险况但是不危命途。之后又拿三枚铜板向天抛掷,想来测测泄题案以后是有何收尾,然而得了个无解答复。
毕竟做了一年的便宜师兄,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秦英一天天地被禁足于观而坐视不理。
在和赞花娘子相对而坐一夜不眠后,李淳风飞鸽传书给了益州成都府青羊肆的袁老道,将这突发的泄题之事讲了一遍,又委婉地称,自己即使身在高位,也不敢帮衬遇困的小师妹,问袁老道可有空闲上京。
他将责任摆在了袁老道眼前,想看看袁老道是否视秦英如珠如宝。
没想到放出鸽子的第四天,他下了两朝步行回宅子,在朱雀大街上“偶”遇了袁老道。
李淳风朝他俯首施礼之后小声问道:“您还真的能为小师妹做到如此地步?”这话语冒着些酸气,表现出了他内心里着实嫉妒师傅偏宠秦英。
“你不知老幺最是招人疼吗?”袁老道拂起袖子嘿了一声,“……还不赶紧地请为师去你宅子里做客?”
李淳风连忙应声。
袁老道善于看人面相,进了李淳风的两进小宅,在前厅见了裴寂,却好像知道他是李淳风未来岳父大人似的,闭紧了嘴什么都没说。
簪花娘子下午被李淳风带出宫,两者一起拜见了袁老道。
虽然李淳风没有对袁老道讲,这个美貌娇娘便是自己未来的妻子,但是袁老道的修行比李淳风深多了,对这些事情都心知肚明,笑着让她坐在自己的前面,着意看了看簪花娘子的额头和两颊,之后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晚间四人在前厅吃过饭,李淳风将簪花娘子送进了翰林院,赶回自己的宅子后,从后厨搬了一坛梨花酿,和袁老道席地坐在后院天井旁,摆起了师徒久违的龙门阵。
李淳风少年时在袁老道座下学了几年道法,便辞别青羊肆中的袁老道四处闯荡了。
过了几个月袁老道将青羊肆主之位让于天岚道人,随手打了个包袱就一路行出成都府,游访益州境内的名川大河,期间结识了在江湖小有名气的郎中孙思邈。
师徒两人先后出了陇西关隘,但他们这些年再没能相遇。
若不是秦英凭袁老道第二个弟子的名号行走长安,并且后来与李淳风碰了头,他还不知自己的师傅身在何处。
李淳风倾身给袁老道斟了一杯酒,鬼兮兮地笑问:“您这次进京纯粹是因一封传书?”
只见对方端起杯子,招手闻了下那四溢的酒香,接着不以为然地白了李淳风一眼:“为师过来当然还有别的原因了。”
这时李淳风不吃秦英的醋了,就算受到师傅的奚落也不在意。自斟一杯,敬了袁老道后一口饮下。他在外人面前都是持道门酒戒的,但是今天能和别了数年的师傅再见,实在欢喜地难以言表,在家小酌些也无妨事。
袁老道认真瞧着已经长开变模样的李淳风,心底感叹一句时光如白驹过隙,没有等他追问便主动道:“前朝陛下封我为盐官令,今朝陛下封我为火井令。今年刚好任满了,我来向陛下述职。”
六品以下的官员在京外任职,一般任期为四年,等到任满便必须离开,名字重新放回礼部就任别所。
“师傅原来还做着官?”李淳风睁大了眼眸道。他以为师傅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却没料到师傅才是个风头正劲的,能够得到两朝陛下的垂青。
袁老道很想再翻一个白眼给自己这没见识的大徒弟,但最后念在多年情谊上,用手压了压隐隐在跳的眼皮,道:“为师两个徒儿都是京城数得上名字的官员,为师如何做不得区区九品的地方县官?”
当初袁老道从地处偏僻的火井县出来,准备进成都府办事,行脚之时在丈人山脚的镇子,遇到了招摇星应身的秦英。
其实世间没有常人所谓的“巧合”。那是看不透前因后果的人的附会之词。
他将秦英一路带到成都府,观察着她的根器锐利与否,看她在水官解厄日,将步虚踏罡做得很好,便晓得她这颗要大放光耀的招摇星,注定是无法被拘在青羊肆的。
所以他提前给她造了假的户籍和度牒,解决了秦英的身份问题。
只等着她出成都府的那一天。
袁老道在成都府积累的威声很高,他并不需要官阶在身,就将造假之事办妥。那个很不起眼的官衔,只是让自己的作为顺利了些。
看师傅略有无奈的表情,李淳风殷切地拍起了马屁:“我就晓得师傅最厉害了。”
袁老道知道李淳风口不对心,挑眉将杯中酒转手倒进了天井里,道:“秦英被禁足于西华观未必是件坏事。你将心好生揣在肚子里,掐算个黄道吉日将人娶进门才是要紧的。”
李淳风没留意他在抬手拢袖之间做了什么小动作,笑容满面还露出好几颗牙:“师傅果然还是偏宠于我的。”
这个毫无水分掺杂的笑,让袁老道恍然想起了李淳风的少年时代。
当初李淳风在青羊肆被冠以天才之名。
在外人面前端庄沉肃稳重,在自己身边时却会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调皮小儿。(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五回 游访拜至交
第三百七十五回
两个人你来我往地将梨花酿喝了大半。
眼看着亥时过半,袁老道将李淳风赶回厢房睡觉,自己进客房盘膝静坐到了旦日。
李淳风还是头次酒醉,匆匆忙忙地穿好官服便出门赶赴朝议了,甚至忘了嘱咐师傅不要去已经戒严的西华观。
袁老道对此似乎很是通透,和裴寂坐在前厅吃过早饭,便到崇业坊的玄都观遛弯儿了。
虽然袁老道和裴寂在成都府见过面,但是他们谈不上有交情。
过去袁老道觉得裴寂身上的杀伐之气太重了,便有意错开和他攀谈的机会,将可能相交为友的人,变为了一个仅仅互通名帖的陌路。
如今在李淳风的宅子里,他们除了寒暄外,竟没有什么话题能聊。
裴寂呆在成都府时就听许多人说过,青羊肆的天罡道人修行甚深、相面很准。
可惜袁老道看了裴寂的面相只字不提,不管之前还是现在。
正因铁口神断,才要三缄其口。
穷尽一生时间窥探天机命数,最后修到了相应的境界,将所知所见全部藏于朴拙。
袁老道和李淳风这对师徒都能看到未来,却不会将人运势挂在嘴边,求一个名声响亮。
泄露不可为人所明的事,对人对己皆有损害。
何况修道人只慕自己长生,多管闲事地通晓别人命运要做什么。
然而裴寂的情况还是不太相同的。
袁老道两年前就知道裴寂命不久矣了,但人家是自己徒儿的未来岳父,若将预言抖出来以后还能好好做亲家吗。
像那帮佛门之人般修闭口禅还能少造些口业。
袁老道四年没有在长安走街串巷了,依然能凭记忆摸到玄都观的大门。靠在朱漆门框一边,等里头的应门小童解了木栓,他和颜悦色地道:“你们观主别来无恙否,益州成都府青羊肆的游方道人求见。”
应门小童面对袁老道那幅邋邋遢遢的样子,一点也没有表现出轻视之意,后退一步施礼倾身道:“观主说今天会有贵客登门。您是青羊肆的天罡师祖吧?观主正在小室等您。”
袁老道跟着应门小童进了观,默默心想:这老家伙在长安呆地可是越来越油滑了。知道小辈都看人衣冠做事,于是这老家伙故意提前点拨他们一句,教的恭敬话还挺入耳的。
他信步进了斗方小室,就看西华观主正襟危坐着,手里捏着黑白两子,自己和自己摆着残局。袁老道坐在小几对面,看了一眼那云波诡谲的棋路,淡淡问道:“你这盘棋下了多久?”
西华观主以黑子敲了敲棋坪,一语双关地道:“从秦英受伤的第二天开始。”
袁老道算了算时间,皱起了眉道:“你倒是比我还要心疼那小儿。”话音未落便从手臂右侧的棋钵里,拾起了一枚白子落盘。
“她在玄都观挂单几个月来,我也教了她些道法。亦师亦友的情谊比你们俩深得多。”观主偏头端详着他那一出手便带着凌厉的杀招,将手指间摩挲温热的黑子落在远离双龙争斗的远处道。
“你要帮她?”袁老道从他的退缩中看到了一丝胜机,使了白子穷追不舍。
“你不也是?”观主刚刚已经布好了局,见他落入了自己的圈套慢慢收网。
袁老道闻言捋了一把乱七八糟的发顶,爽朗地笑起来道:“你是为了她这人的潜力,还是为了她背后的势力?”
观主聚精会神地看着棋盘间的杀阵:“你是为何我便为何。”
“四年过去了你还是有这么多的心眼。”袁老道叹息一声,白子点在了对方死穴。
“彼此彼此。”观主垂着历尽沧桑的眉眼道。
半刻之后杀气已然腾腾散去,和局。
袁老道一直觉得自己的这个至交很厉害,不是善茬儿,偏偏要装出慈祥的模样,如今做起京城第一道观的观主,还收了无数门人弟子。可谓是人生处处得意了。
不过袁老道不太羡慕他。身在这长安城中还做了道门之首,就意味着每天要处理无数烦冗人事,哪里比得上他一个人在益州偏僻郡县自由自在?
再说袁老道最为看重的是修行,他如今已经修得了化身,看玄都观主的面色,发现他这四年迟迟没有突破瓶颈,不由得黯然方内名利和方外修行不可兼得。
在袁老道神思缥缈到远处的时候,玄都观主一点点地收着棋子,忽然问道:“你准备如何做?”
“向上献个预言。”袁老道摸着胡子说。
玄都观主吃惊地看着袁老道,不信他这自诩修“闭口禅”的人,能为秦英说什么预言。
袁老道洋洋得意地挑眉道:“虽然天机不可泄露,但是地机可以泄露。”随后他问起了玄都观主要怎么助秦英脱困。
只看对方一本正经地道:“初一十五斋醮日,将围观西华观的坊人招到玄都观来。”
袁老道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哼了一声:“你这假私济公的老家伙!”
……
西华观三清殿内的秦英,左手持了尺长的竹板,沿着蒲团数列走动,看他们的身板在静坐了半个时辰后有东倒西歪的势头,依次去拍道人的腰背,口中念叨着永不过时的句子:“身子挺直,不然会影响周天运行。”
转悠到了第五圈,看一个道人面色发白额头发汗,好像有支撑不住的迹象,秦英便低声叫他散开双腿盘坐的姿势休息片刻。
秦英的静坐水平虽然不好,但是把阿姊和师傅宁封子的教导都牢牢记在心里了,这些天主持他们闭关,表面功夫做得还可以。
记得她在龙田寺和玄都观时参加过静坐,深知开始腰酸背痛腿麻各种不舒服,只要憋着一口气坚持到了后面,所有症状就能有所缓解。
不过有些人的体质较弱,并不适合一下子硬撑到底。于他们而言,循序渐进增加静坐时间才是对的。
这就需要秦英观察他们的身体情况了。
静坐每过一个时辰,全体道人便有一刻放松时间用来喝水。看似不是运动的闭关,却能消磨人的身心。
【注】我记得我十四岁去修过佛家的苦行,那是真苦。第一天要磕将近三百个头,第二天磕几十个头,全天在一个封闭的空房间绕圈走,只有一个人,偶然护法陪你转圈。全天不给吃饭只能喝水,我坚持了十九个小时,功亏一篑,那时候感觉自己的脚踩在刀尖上。那种苦行,叫做般舟。(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六回 曼陀罗香烛
第三百七十六回
巳时一刻,李道宗匆匆来到西华观找秦英,说自己有个新发现。
她知道李道宗的手下很是得力,办事也很妥帖。如今距离一行人采集物证,已有一旬时日了,熏香成分终于查出了结果吗?
秦英坐在李道宗的面前,一边给右手掌涂抹自己调制的生肌药膏,一边听他念帛书上写的内容。等他的话语告一段落,秦英面色平静地道:“所以这灯烛的羊油里面,掺了一点西域生的曼陀罗?”
“对。”李道宗看秦英扣上了药膏盒子,将帛书交给她端详。
“这掺了异域香料的灯烛,和泄题案子有关联吗?”秦英清楚李道宗没必要在这上头做手脚,随意看了一眼便问道。
“你们西华观向来是两个掌事道人,每天事无巨细地操持着内外之务。他俩应该知道香烛的由来。”李道宗捏着帛书一角,眼眸盯着秦英摊开的右手掌。
她缝合完伤口就不再拿着黑布包扎了,上药的时候也没有着意避开李道宗。那道深长伤处贯穿了手掌,从虎口到掌根,如今结了层淡色的微凹疤痕,但迎着阳光还能看出来。
他瞅着平直地近乎完美的伤痕,心中想道:若秦英是为排除自己拟写明经试题的嫌疑,拿菜刀往手掌上割了一下,未免对自己太狠了。
作为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身上若没有点疤,人生就不能算是完整。但是秦英的年纪还不到及冠,实在不必引伤为荣。
那么秦英对于兵部夜守西华观的叙述,便有七八成是真的了。
兵部的人全是精锐。放眼长安城一百零九坊,谁人能胆大包天到,能在侯君集的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西华观,还到了对秦英动刀的地步?
李道宗没怎么和侯君集并肩作战过,但侯君集当年在秦王帐下的名声便十分霸道,就连李道宗也生生被他压下去了几分光芒。
歹人能将侯君集都瞒过去,便可见其功夫俊地一匹。
……会是谁呢?
当然,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真相如何。
那夜在场的三者都不会宣之于口。
秦英瞧着李道宗陷入思绪中,也不去打扰对方,朝着李道宗手下对了一句口型:“帮忙请广平道人和广安道人过来。”
自从他的手下发现秦英右手受伤,都有些可惜她这么年轻,本职就被无辜断送了。毕竟秦英的这只右手,不仅会提笔写字还会行针治疾。秦英不会配合着人查案,却是因伤得福,再也没有受到他手下那看傻子似的眼神。
广平道人和广安道人是师兄弟,乃前任观主的得意徒儿,在秦英来到西华观后,也没有抵触过秦英的各种改革,与之相反的是,还展现出了极佳的能力。
他们两个便被秦英收为了掌事道人。虽然秦英没说这称呼便是自己的心腹,但全观的道人都能察觉得到她对两人相当倚重。
西华观的钱帛账目都在两人手中,只要他们有半点背叛秦英的异心,西华观易主都是有可能的。鸿胪寺的册子上,西华观主一栏记写着秦英的名字,然而实权早就旁落于他人。
过了一会儿掌事道人进厢房,先后拜了秦英和李道宗,垂首站在小几之旁。
李道宗回了神,给他们赐了座后开门见山地道:“你们新年过后在何处购买的香烛?”
性子耿直的广安道人道:“我们俩半年前接手采买的道务,就将东西市的工铺考察过一番。这几个月来我们是西市宗山铺的熟客。最近一个月,那家新进了一款物美价廉还带淡香的香烛,我们便试购了三斤屯在库房里。”
李道宗点头之后问道:“试购的香烛现在还剩多少?”
“记不清,不过每天一切用度都写在账目上了。需要拿来给大人看看吗?”广平道人负责记账,此时恭敬地垂着眸子道。
秦英听到这里,便打消了自己对他的九分疑心,跟着李道宗应了一声好。
账目送到了秦英手边,她右手缓缓翻阅着装订成册的帛书,朗声念道:“……一共买了三百八十六根,总计用去五十三根,去向各是前院的老君殿和斗姆殿,后院的客房通厢。”
李道宗在听到最后几个字时面色有些发白。
有问题的灯烛不只一根,举子的厢房里还燃着吗?虽然灯烛里的曼陀罗剂量很少,但日久天长地点燃下去,对人脑必然会有害处。难怪西华观会有拿到试题欣喜若狂的疯举子了,这与灯烛熏香也是有关的。
秦英比李道宗想的还要深入,但她努力板着脸,不让自己在人前慌了阵脚,把账目还给了广平道人,便挥手叫他们下去,带着全观道人继续静坐了。
等两只人影消失在门前,秦英用左手扶着额头叹息道:“西华观应是早早被人盯上了。那个泄题的真凶一个月前就设了套子,摸清两个掌事道人习惯在何处大量采买香烛,又设法将掺了曼陀罗的香烛压价放在宗山铺……”
李道宗紧紧皱着眉,唤了两个手下迅速去查宗山铺的那款香烛从何处进的货。
结果秦英噗嗤一声笑出来,此举倒是缓和了室内的沉重气氛,她收了嘴角的笑才对他道:“西市下午才会开门。”没想到睿智谨慎如李道宗,也会在巨大的压力下忘记了常识。
“这案子比想象中复杂得多。”李道宗说罢还暗自庆幸,他没将案子放给经验不足的刑部侍郎来办。
秦英掩着口打了个有些困乏的呵欠,同时对侯君集夜围西华观的行为也有了新的理解。
牵连了礼部两个部门,还将有问题的香烛倒卖于西华观。
散布明经试题的人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侯君集和她有很深的仇怨,但他根本没这么大能力将事情挑起来。
他不会是勾结礼部官员、投放明经试题的真凶。
于是侯君集在秦英被禁足在西华观的时候,带兵部之人包围了西华观,以保护的名义,行坑害的事实。
难得聪明的侯君集拿自己做诱饵,让秦英身在三清殿一时无法抽离。同时让人在秦英的厢房地板夹层里放了明经的试题,意在制造秦英就是盗题者的假象。
之后他便可以联合别人弹劾她了。
不过这么推的话,侯君集坑她的试题又是怎么来的?(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七回 异邦的阴谋
第三百七十七回
如果侯君集不是始作俑者,只是见秦英被禁足于西华观有机可乘,才在中间插了一杠子,那么他派人放在秦英厢房的帛书试题便是做伪的了?
那份引起观内举子们争抢的帛书,如今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单单凭借举子们对它的印象,根本无法辨别两张帛书的异同。
秦英的心思被这个泄题案子弄得无限纠结,肚子饿了却连眼前摆着的茶点都不想吃。
李道宗被秦英逗了一句,重新恢复了与刑部尚书相应的智力。他叫手下将那个供词与广平道人不一致的人,再次带进厢房里审问。
没想到过了半晌手下回来禀告道,那人因闭关时日太久,刚刚昏倒于三清殿了。
秦英闻言冷笑一声:“他是害怕被我们追究才出此下策吧。拖进后院的柴房关着,泼盆冷水下去看他还装不装了。”她的心素来宽厚博大,但是容不下背叛者。
李道宗默默看了秦英一眼,忽然觉得她这毫无波澜的外表下,酝酿着来势汹涌的风雨。
又过了些时候手下进厢报告道:“那人醒了。笔录铺陈开笔墨,问询他是谁人的鹰犬,结果他咬了舌头想要自尽,幸好发现得及时,我们给他口里塞了团布。两位大人觉得是以刑逼供他为好,还是不给食饮慢慢熬着他为好?”
李道宗对此没有立刻发表任何意见,显然是要到柴房亲自看看那人的形容。
秦英随即跟了上去。
身为三品尚书的李道宗,已经数年没有涉足过柴房,以为这里头会堆满柴木杂乱无章,然而他小瞧了西华观的两个掌事道人,区区柴房也被掌治地井井有条犹如库房。
那人经过了一旬多的闭关,身子内芯早就掏空了。然而李道宗的手下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将他拿绳五花大绑起来。他喘息着倚在墙根儿,脸上带着宁死不屈的决然。
秦英眯着眼走近他后,倾下身左手一把拽出了那团葛布,啪地一声丢在他的身边。两根手指嫌脏似的小心捏住了他的下颌,稍微用了巧力就将这部分骨头卸了下来:
“你若老实招供还能有个活路。不然等被送进了刑部大牢,逼供还是轻的,只要抓不到泄题真凶你就是替死羔羊,到时本观主绝不会为你拿钱赎身买罪的。”
她周身散发着不能被形容的戾气,让身后站着的李道宗有些吃惊。但他随即释然了,敢空手去抓白刃的秦英,怎么会是个里外都和气的人?
“我若说了,最后死的便不是我了吗?”那人盯着秦英费力地吐出这句话。
“你表现地好了,便还是我道观之人。”秦英挑着眉头等他如何做这选择。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眼眸垂在地上黯然叹气道:“小道有句话要单独对观主说。”他在这道观呆了一年还多,见识过秦英的心狠手辣,也见识过秦英的仁慈宽和,更是记得她上任之初,对付那些不听话的害群之马何等雷厉风行。
她的话语向来不是空穴来风说说就算的,凡是出口便不给自己和别人反悔的余地。
他向来憧憬她,但他最后背叛了她。只因那些看起来很诱人的身外之物。
秦英转头对李道宗眨眨眼,示意自己能独立处理好,只见李道宗无奈地摆摆手,让一干人等齐齐退出柴房。偌大的空间只剩两个人,秦英坐下来等他道来自己所知的一切。
“那个疯举子高宜和我们是串通起来的。”那人开口时呈现出犹豫挣扎的神色,但是很快被一连串的咳嗽掩盖了下去。
她听罢淡淡颔首道:“我知道高宜有点蹊跷。”
在初见高宜时秦英便感觉出了不对。他在外人面前装疯,为何偏偏在她面前镇静如常?之后秦英问他是何方人士,得到了“山东莱州”这个新鲜词儿……全国分为十道,河南道中设有莱州,“山东”又是个什么地名?
可见高宜虽然能说一口流利的官话,却不是土生土长的中原人。
那么十有八九便是异邦者冒名顶替真正举子参加科考。
而且连出身籍贯都能给搞错了,可知顶替的举动很是仓促,还没来得及背贞观元年划分的全国十道图,留下的破绽太过明显。
当时秦英不动声色地再问他,看明经书目之外还看什么书做消遣。听他只答几年前成书的《艺文类聚》,秦英便加深了对他的怀疑。
如今印刷术还不成熟,一套《艺文类聚》很是贵重,流传范围还不怎么广泛。关内人皆以能读到此书为荣,关外人基本上处在风闻状态。
高宜应该是早就从某渠道晓得,秦英和主编《艺文类聚》的欧阳大人关系不浅,故意投其所好地说了这个书名,让秦英留心于他。
可见他背后定有一股非同寻常的势力。
然而秦英目前还想不通,这是哪个异邦派的探子,为何混进京城参加科举,还非要在秦英的西华观,闹出一场无法轻易抹平的风波。
——难道高宜和其势力的目的,不仅在于秦英还在于礼部?
秦英左手托着腮思来想去,渐渐回忆起和异邦有关的事。
礼部在去年夏天接待过新罗遣唐使,之后自己随新罗车队离开长安,准备远赴新罗传播医术还有药材。
车队在幽州某处草原时遭遇刺杀,车队便逗留了些日子让人养伤。秦英发现幽州州府和军府双方不协调,就设法传书陛下,还将高句丽在鸭绿江边设立京观之事呈了上去。
李世民百里加急地回信,给她封了一道五品虚职,叫她带人出使高句丽,迎回那些已经制成京观的前朝将士尸骨。
几天过去她不负使命地迎回京观,代价便是在两国邦交之宴上,疾言厉色地和高句丽国主发生争执。
在中原版图之外的东方半岛上,高句丽、新罗、百济三个小国并立。
新罗已经主动派出遣唐使和李唐示好。
高句丽对李唐的态度则很强硬,因为那弹丸之地出了个铁血君主。
秦英本来要去新罗传医,却看不过眼高句丽在鸭绿江畔以京观挑衅亲自出使,又在大庭广众下折损了高句丽国主的面子。
高句丽本来封住了国主被李唐来使狠狠摆一道的消息,但是搁在鸭绿江的京观一天之内全部移除,一切长着眼的人都能知道——李唐上国,威严尚在。
那些新罗商人从鸭绿江上游运货,都口口相传着李唐所派的少年使臣何等惊才绝艳,高句丽国主在其面前又是何等灰头土脸。
新罗国主得知此事,对秦英没能来此传医表示惋惜,还对秦英出使邻国表示乐见其成。
秦英记得上辈子中原东边的半岛很是不太平。高句丽对新罗起了吞并之心,新罗自知不敌为求庇护便来朝李唐。这三个国家明面暗地都在纠缠着,到底怎么收场秦英没旁观分明,便被李世民下诏杀掉了。
然而这辈子秦英似乎被卷进了三个国家的角力中。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根本就是她的妄想而已。
——如果高宜真的出自异邦,会不会是高句丽人呢?
秦英一点点地捋着头脑中的思绪,感觉自己这辈子活得比上辈子艰难许多。
那人看着自己引得秦英面色如此肃穆沉重,心里那愧疚之感更是强烈,也不管秦英是否有心去听,将自己做了些什么勾当,竹筒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全说了。
被卸了下巴发声比较困难,加上闭关以来腹中常空,他没有多少气力可用,一顿自述下来几乎再度昏厥,不料秦英抬起头,朝自己略有歉意地道:“刚刚神游物外,你能和我再说一遍吗?”他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把自己憋死过去。
“……半个月前我去东明观参学,四座散去我也准备离开时,有异邦人想要我帮他一个忙,并说事成之后便得重利。”最后他斟酌着口吻重新道。
秦英已经预料到他要坦白什么,右手扶着膝盖适时接口道:“你答应了他之后呢?”
随后他点头应答道:“在事发那天我提醒了广平道人,最近西华观的举子众多,需些道人值夜看护。广平道人便从每个厢房各抽了一位道人,去前院殿宇内值夜。我想借此造成今夜道人来往比较混乱,值夜者无法旁证自己清白的局面。”
她在心底感慨此人心机深沉,啧了一声道:“你领太一殿的值夜差事后攀上了阁顶?”
那人微微皱了眉头道:“异邦人揭开了阁顶屋瓦,扔了一张帛书进来,让我放到后院天井处。我害怕东窗事发波及自身,便在陈词时将屋瓦的剥落痕迹,说成了自己踩踏所致。”
“既然他们本来就是一丘之貉,为何不直接将明经试题传给高宜,偏将你拉拢进伙?”秦英脑补了一番那夜场景,把逻辑间的漏洞提出来。
只见他想了一会儿道:“他们大概是欲对观主的五品官身造成一些负面影响。”
秦英沉吟起来,想那些异邦人许以重利让观中道人做了内应,必然是留有后招的。而且高宜拿到了明经考题后,原本可以偷偷藏起来,看过之后迅速烧掉。但他做出疯癫出格的举措引人注意,又将记了试题的帛书放在包袱里,应该也是有所图谋的。
等泄题案子被其他举子闹大了,嫌疑便会直指秦英——这给她带来的,何止是“一些”负面影响?
她的仇家侯君集还是个性子不安生的。秦英得意时他就创造机会让她失意,秦英失意时他就抓紧机会落井下石。简直比苍蝇还要惹人心烦。
若不是秦英和侯君集对峙一场后右手伤重,她早就被侯君集还有大理寺、御史台的人弹劾了,三司会审象征性地走个过场,直接被解官职打入大理寺狱等候发落。
她用鼻孔出着气,却还觉得胸臆间堵着口恶气。
虽然很是不屑那些异邦人使用几乎无耻的计谋,但是也不得不佩服他们在做事之前做了不少预习功课,能将泄题案子伪装成狗咬狗一嘴毛的内部争斗。
秦英缓缓握紧右手,掌心的些许疼痛让她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处境是有多么不妙。
——外头有异邦窥伺,内里有仇家觊觎。
就算步步为营还是容易行差踏错。
好在背叛自己的人悬崖勒马。身在充满荆棘的迷途,知道返回来投奔自己。
秦英到底是狠不下心割舍任何一个观内道人,等他偏着头咳嗽完一通便柔声道:“等这个案子结束,你就跟着两个掌事道人管钱记账吧。我虽不能给你带来什么泼天的荣华富贵,却能让你学有所进德有所长。”
那人愣了一下重重哽咽道:“谢谢观主不杀之恩。”
她拂袖起身,眼眸里没有一丝光亮:“想杀你的人不是我,而会是叫你入局的人。西华观如今并不安全。等会儿我叫李大人的手下,把你送到刑部大牢呆着,那里的守卫森严,能保护你不受异邦人之扰,不过千万不要接受牢外食。”
那人再次开口谢了秦英好久。
打开柴房的门走出去,秦英心里密布的阴霾才散去了一些,随口吩咐了刑部官员做事,她转到李道宗办公的厢房。
他正坐在小几前看着一沓卷宗,没有守在柴房门外,显然是对她很是信任。等她信步走近小几,李道宗便微笑着道:“案情可有了进展?”
秦英不着急回答,用袖子里揣的帕子擦了会儿手,捏起小几上摆的茶点吃了两块,道:“李大人不妨先猜猜我都知道了什么。”
李道宗的微笑变得有些发苦,拿起笔山上挂的毫笔,蘸了笔洗中的水叹道:“秦大人既然套话成功,对案子的经过有所了解就直说吧。我暂代你记写下来。”
她闻言眨了眨眼,决定不将自己的那些无由推测和盘托出,只将那人如何得到帛书原封不动地叙述了一遍。
在高宜的真实身份没能确定前,她不想揭穿那些异邦人在李唐朝中有眼线。毕竟敌暗我明。
她相信刑部尚书李道宗的为人,却无法信任他的诸多手下。(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八回 将计与就计
第三百七十八回
关于秦英为何觉得异邦人在李唐朝中有眼线,还有一段往事可以追溯。
早在一年前新罗遣唐使来朝,提出要瞻仰李唐文化,陛下便让从翰林院中亲自选拔了待诏出来应景。
彼时秦英还是个六品的翰林院医待诏,抽签运气不是很好,做了垫底展示自身才艺的人。
她前面是担任翰林院长史的欧阳大人。一直神志不清的欧阳大人当着陛下和诸位朝臣的面儿,写了张仲尼梦奠帖。因有生死和寿限的宗教观点,触怒了陛下,差点儿就被罢官。
待诏还有朝臣都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秦英铤而走险地站出来,跪在欧阳大人身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起来,求欧阳大人不要离开翰林院。
苏桓后来也陪着秦英跪下了。
此事还是由老实人李靖、老狐狸房玄龄向陛下求情,李世民才哼哼着不追究欧阳大人的字帖内容,不过秦英受此影响,没有展示自己准备了几天的踏罡步虚,便被李世民否决参加国宴的资格。
审核翰林院待诏们的官员也借机知道了,欧阳大人和秦英关系匪浅。
然而他们俩还有更深一层的关系。秦英在得知欧阳大人神志不清便坚持为他诊脉,开方送药施诊这三步,一个多月来从没有落下过。
秦英跟着新罗车队离开长安后不久,欧阳大人的身体情况便已经恢复地差不多了。等她回到阔别将近两个月的长安,欧阳大人抽空来看望过她,年节时还给她送了好几抬的礼。
两者甚至到了忘年交的地步,这却不为很多人所知。
前些天秦英进高宜的厢房,从他的口中听到了《艺文类聚》的书名,很容易想到了身为主编的欧阳大人。
她一瞬间感觉出高宜是故意向自己套近乎。
如今她旁敲侧击地知道高宜是异邦人。试想这人伪装成举子上京,如何能将秦英的人脉范围拿捏地那么精准?
可见他身后的异邦势力,已经庞大到可在李唐朝中插入眼线,还能和礼部官员搭上线,将明经试题抄出来一份儿,陷害秦英和礼部的地步。
记得上辈子李承乾对她讲解舆图时,顺带着说高句丽的国姓是高。
这辈子秦英出使高句丽时,光在国宴上与人拼酒了,竟然忘了去留意国主的亲属几何,此时她心里生出了个新奇的想法。
——高宜若是来自高句丽,有几分可能出身皇族呢?
毕竟他的到来,还有他背后势力的操作,已然掀起了可以动摇李唐朝局的波浪。
李道宗照着秦英所言,抬腕挥笔写就一张工整地可以呈于陛下的帛书,一边吹着墨迹,看秦英的眼眸定定地落在茶点上不知思索什么。他在心中暗暗道,此人再如何逞强,也终究是十几岁的孩子,不应该背负太多东西的。
中午在道观简单啃过一只胡饼,李道宗小憩一会儿等西市开门,便带着手下亲自去查访宗山铺了。他们要尽快找出那款掺了西域曼陀罗的香烛进货渠道。
秦英发现了背叛自己的是谁,把他暂时安置到刑部大牢,感觉踏实了许多。午休时多睡了一刻,去三清殿看两个掌事道人如何主持静坐,稍微嘱咐两句要领后,便到高宜的厢房和他对棋了。
她下棋时神情和往常一样平静,不试图在中途以话试探他,硬是没露出一点儿的异样,于是高宜还不知秦英,已将他的身份猜出了好几个版本。
过了半个时辰秦英出厢房,进李道宗办公之处,准备再看一遍捆扎成册的供词卷宗。
此时李道宗风尘仆仆地回到西华观,朝她说明了自己得到的线索:那款新上宗山铺货架的香烛,是与高句丽行走西域的商队交接而来的。
李道宗查到了香烛的来源,第一时间与统理西市钱货交易的西市署取得了联系,将香烛成分混入西域曼陀罗的事禀告给署丞。之后他站在西市的街口,看署丞带人手没收了那款香烛的所有库存,并给予宗山铺一定钱帛补偿。
秦英闻言心中感慨道:姜还是老的辣。
如果她深入查访香烛之事,虽有些远见但是比他毛躁,最后定然是要把半个西市闹地鸡犬不宁。然而李道宗查明了香烛来自高句丽商队,便袖手移权于西市署丞,半点不贪功冒进,真正应上了那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古语。
李道宗见秦英没有现出惊讶表情,怀疑起她早就知道此事有高句丽插手却隐而不告。他在此刻对她生了微小嫌隙。
谁料秦英一手抵着自己的下巴,缓缓兜出包袱,道:“……其实高句丽背地做的事,还不仅仅止步于此。”随后她左手持笔,把自己的头绪一一记在草纸上,整理成列交给李道宗后,又言:
“高句丽的一大部分势力都隐藏着,然而最重要的一环以身试险,就在西华观扣着。”
“你是指疯举子高宜?”李道宗没顾上赞叹秦英的左手能写字,扶着额头想了一会儿,将秦英没写在草纸上的名字补好。
秦英点了点头继续刚才的推断道:“他既然自以为聪明,能把人耍地团团转,我们便将计就计好了。他进京是顶着举子的名头,我们不动他一根毫毛,且看他能否考上金榜。”秦英料定他就算过了笔试也过不了面试。有她担任面试官刁难着,他怎么能顺利通过?
李道宗觉得秦英太过轻敌,然而知道她是协办科举的人,自己对科举无能为力,到口的话语在舌尖儿绕了一圈便缓和下了态度:“毕竟是高句丽之人,如何能入李唐的朝堂?”
她慵懒地笑起来,将毫笔投在笔洗里转了一转,只见丝丝浅墨在清澈的水中逐渐映出痕迹:“我觉得他目前只是搅浑了这里的水,具体想做什么还没彰显出来。但一定不会是好心好意地报效别国。等他露出清晰的马脚,我们再收拾不迟。再者说,我不会放任他闯进金榜的。”
说罢秦英空了空笔尖儿,随意在草纸上画出一道冷厉的线。
第三百七十八回
关于秦英为何觉得异邦人在李唐朝中有眼线,还有一段往事可以追溯。
早在一年前新罗遣唐使来朝,提出要瞻仰李唐文化,陛下便让从翰林院中亲自选拔了待诏出来应景。
彼时秦英还是个六品的翰林院医待诏,抽签运气不是很好,做了垫底展示自身才艺的人。
她前面是担任翰林院长史的欧阳大人。一直神志不清的欧阳大人当着陛下和诸位朝臣的面儿,写了张仲尼梦奠帖。因有生死和寿限的宗教观点,触怒了陛下,差点儿就被罢官。
待诏还有朝臣都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秦英铤而走险地站出来,跪在欧阳大人身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起来,求欧阳大人不要离开翰林院。
苏桓后来也陪着秦英跪下了。
此事还是由老实人李靖、老狐狸房玄龄向陛下求情,李世民才哼哼着不追究欧阳大人的字帖内容,不过秦英受此影响,没有展示自己准备了几天的踏罡步虚,便被李世民否决参加国宴的资格。
审核翰林院待诏们的官员也借机知道了,欧阳大人和秦英关系匪浅。
然而他们俩还有更深一层的关系。秦英在得知欧阳大人神志不清便坚持为他诊脉,开方送药施诊这三步,一个多月来从没有落下过。
秦英跟着新罗车队离开长安后不久,欧阳大人的身体情况便已经恢复地差不多了。等她回到阔别将近两个月的长安,欧阳大人抽空来看望过她,年节时还给她送了好几抬的礼。
两者甚至到了忘年交的地步,这却不为很多人所知。
前些天秦英进高宜的厢房,从他的口中听到了《艺文类聚》的书名,很容易想到了身为主编的欧阳大人。
她一瞬间感觉出高宜是故意向自己套近乎。
如今她旁敲侧击地知道高宜是异邦人。试想这人伪装成举子上京,如何能将秦英的人脉范围拿捏地那么精准?
可见他身后的异邦势力,已经庞大到可在李唐朝中插入眼线,还能和礼部官员搭上线,将明经试题抄出来一份儿,陷害秦英和礼部的地步。
记得上辈子李承乾对她讲解舆图时,顺带着说高句丽的国姓是高。
这辈子秦英出使高句丽时,光在国宴上与人拼酒了,竟然忘了去留意国主的亲属几何,此时她心里生出了个新奇的想法。
——高宜若是来自高句丽,有几分可能出身皇族呢?
毕竟他的到来,还有他背后势力的操作,已然掀起了可以动摇李唐朝局的波浪。
李道宗照着秦英所言,抬腕挥笔写就一张工整地可以呈于陛下的帛书,一边吹着墨迹,看秦英的眼眸定定地落在茶点上不知思索什么。他在心中暗暗道,此人再如何逞强,也终究是十几岁的孩子,不应该背负太多东西的。
中午在道观简单啃过一只胡饼,李道宗小憩一会儿等西市开门,便带着手下亲自去查访宗山铺了。他们要尽快找出那款掺了西域曼陀罗的香烛进货渠道。
秦英发现了背叛自己的是谁,把他暂时安置到刑部大牢,感觉踏实了许多。午休时多睡了一刻,去三清殿看两个掌事道人如何主持静坐,稍微嘱咐两句要领后,便到高宜的厢房和他对棋了。
她下棋时神情和往常一样平静,不试图在中途以话试探他,硬是没露出一点儿的异样,于是高宜还不知秦英,已将他的身份猜出了好几个版本。
过了半个时辰秦英出厢房,进李道宗办公之处,准备再看一遍捆扎成册的供词卷宗。
此时李道宗风尘仆仆地回到西华观,朝她说明了自己得到的线索:那款新上宗山铺货架的香烛,是与高句丽行走西域的商队交接而来的。
李道宗查到了香烛的来源,第一时间与统理西市钱货交易的西市署取得了联系,将香烛成分混入西域曼陀罗的事禀告给署丞。之后他站在西市的街口,看署丞带人手没收了那款香烛的所有库存,并给予宗山铺一定钱帛补偿。
秦英闻言心中感慨道:姜还是老的辣。
如果她深入查访香烛之事,虽有些远见但是比他毛躁,最后定然是要把半个西市闹地鸡犬不宁。然而李道宗查明了香烛来自高句丽商队,便袖手移权于西市署丞,半点不贪功冒进,真正应上了那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古语。
李道宗见秦英没有现出惊讶表情,怀疑起她早就知道此事有高句丽插手却隐而不告。他在此刻对她生了微小嫌隙。
谁料秦英一手抵着自己的下巴,缓缓兜出包袱,道:“……其实高句丽背地做的事,还不仅仅止步于此。”随后她左手持笔,把自己的头绪一一记在草纸上,整理成列交给李道宗后,又言:
“高句丽的一大部分势力都隐藏着,然而最重要的一环以身试险,就在西华观扣着。”
“你是指疯举子高宜?”李道宗没顾上赞叹秦英的左手能写字,扶着额头想了一会儿,将秦英没写在草纸上的名字补好。
秦英点了点头继续刚才的推断道:“他既然自以为聪明,能把人耍地团团转,我们便将计就计好了。他进京是顶着举子的名头,我们不动他一根毫毛,且看他能否考上金榜。”秦英料定他就算过了笔试也过不了面试。有她担任面试官刁难着,他怎么能顺利通过?
李道宗觉得秦英太过轻敌,然而知道她是协办科举的人,自己对科举无能为力,到口的话语在舌尖儿绕了一圈便缓和下了态度:“毕竟是高句丽之人,如何能入李唐的朝堂?”
她慵懒地笑起来,将毫笔投在笔洗里转了一转,只见丝丝浅墨在清澈的水中逐渐映出痕迹:“我觉得他目前只是搅浑了这里的水,具体想做什么还没彰显出来。但一定不会是好心好意地报效别国。等他露出清晰的马脚,我们再收拾不迟。再者说,我不会放任他闯进金榜的。”
说罢秦英空了空笔尖儿,随意在草纸上画出一道冷厉的线。(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九回 月上于中天
第三百七十九回
(昨天的文后半已经修改,可以刷新看了。)
长安城中会看象算卦的能人异士不少,却没有几个能看明白一夜之间冒出来的预言。
天风姤卦本来是指阴盛阳衰之象,然而预言将它与果实联系起来,夹杂着奇怪的数字,便把那些自诩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人难住了。
周易建立在数术的基础上,若不能知其含意,便还是不得窥测天道之密的门外汉。
昨天秦英听到了这个预言的内容,便将它抄在了帛书上,贴在三清殿的门扉,任由道人们在闭关闲暇时围观。
秦英担任观主后,一步步地教导了他们很多东西,唯独没有涉猎周易八卦,以及推演之后衍生出来的六十四卦。因为秦英觉得这是歪门邪道。
记得小时候阿姊没有向她提过,算卦是可以拿来测命的,秦英也乐得每天摆石子识数,后来她拜了丈人山神宁封子为师,他不怎么督促她学这学那,看她喜欢什么就引导着教什么,让秦英无忧无虑地散漫了百年时光。
再后来秦英下山入世,遇到精通于算卦看相的袁老道,压根就没学到他的看家本领。虽然他看秦英是个修行苗子,却没能将她留在益州成都府青羊肆里,十几天时间不过是混了个脸熟,得了个便宜师傅的名头。
秦英在长安玄都观挂单时,看观主会拿棋子卜卦,一时间十分仰慕,侧面向观主打听了如何才能学习卜卦,结果观主让她去观察东西市的米铺价格。市面上的物价有平价署管着,但米价还是三文钱到五文钱不等。
她认真观察了好久米铺,渐渐学会了估计米铺价格波动。然而还是离准确卜卦差得远。
观主教了她如何摇筹,依次二分减十,秦英照着法子练了半个多月,觉得甚是无趣,而且对于修行没有裨益,便在中途罢了手,还不将卜卦广泛传播下去。
她不想像普通人似的预知未来。若知运势不佳,还有面对的勇气吗?若知运势顺利,还有踏实的作为吗?
正因为无知前程,才会无畏地行走。
在秦英看到李淳风明知未来还无所作为,更加坚定了卜卦无用的想法。
看破了天机也不敢去改变,不如一开始就看不到。
虽然秦英对预言的态度不温不火,不过有道人产生了莫大的好奇。
广平道人在前任观主处,学了半吊子的算卦本事,在诸师兄弟师叔侄中算是鹤立鸡群。秦英让他记道观之账,可谓是安排地恰到好处。他拿着竹板主持静坐,在各个蒲团间行走,时不时就瞟一眼帛书,无意间现出心不在焉的样子。
秦英来三清殿巡视的时候发现了这个细节,在某次休息时开玩笑般问他,可知这颂诗的数字代表了什么。
颂曰:万物土中生,二九先成实。一统定中原,阴盛阳先竭。
广平道人以手指蘸了水,一笔一划地在桌案上写道:“二是双数,九为至尊。”
她默默看着渐渐淡下去的水迹,想到了皇宫中恰有两个足以堪皇的人。一个是陛下另一个则是太上皇。
古语云一山不容二虎,如今两个圣人都照耀着大好河山,此情形必不会持续太久。
广平道人没有抬头去瞧秦英的神色如何,用流畅的小楷写道:“江山安定,月上中天。”不想秦英伸手就将最后面的这句抹了。
秦英看得出来,月上中天便是红颜夺权的委婉说法。条件反射地联想到自己女扮男装还在朝为官,一时间就有些不虞了。
她做男装扮相只是为了安全考虑,没有野心去争夺什么。如今做着从五品的中等偏上官职便很知足,从未想过仕途再有什么发展,更别提谋取天下这种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情。
如今江山姓李名唐,她入世起便没有忘记过。
她没想过有些女人即使身在后宫,照样能够将男人的前朝置于股掌。
广平道人朝她施礼便离开了,秦英呆呆地看着那些水迹消散于阳光与尘埃间,心里生出预言不实之感。
……
陛下在早朝时听闻了这则预言,两朝散后便让李淳风留下来解惑。
李淳风面露为难之色,预言是他和师傅袁老道,对酒观天即时兴所作的。李淳风喝得高兴挥笔一气儿写了六十首诗,袁老道在旁捏了笔纸,笑吟吟地挨个儿配了其丑无比的插图。
第二天李淳风顶着宿醉后的头痛参朝,下午袁老道则拿了李淳风写的其中一张帛书,去西市的某间茶馆,吹嘘这是判断未来天下事的预言。
传出了谬论的袁老道还把李淳风蒙在鼓里。直到李淳风和同僚去西市喝茶,听到一帮人吐沫横飞地对着“预言诗”做出种种论调,李淳风当即施礼道自己家中有事先失陪了,匆匆回到宅子里,气势汹汹地找后院厢房里静坐的师傅对质。
袁老道不愧是修到化身境界的真人,看李淳风模样气急败坏,还能面不改色地道:“我看你写的那张帛书字迹,颇有魏晋风骨便拿去西市卖了,谁知不值一钱我就丢在茶馆门口,大概之后被人捡到,有识货者发现字迹珍贵,就四处传阅开了。”
李淳风捂着额头心想,师傅你就是个混账大骗子。
袁老道斜眼看着李淳风凉凉道:“背地里说为师的坏话作甚。前几天不知是谁喝多了,大晚上非要对月作诗,结果看完月亮看星星,诗兴横飞的某诗人,写了一堆韵脚不齐的预言颂诗。都写了六十首还不过瘾呢。我推了两把你的后背,才肯回去睡觉。”
等李淳风花了一刻回忆完那个让人糟心的师傅,才对李世民拱手施礼道:
“某愧对师傅教导,在太史局的这些年早就把周易忘得一干二净,如今也不太懂这天风姤卦,无法为陛下分忧解劳。不过西华观的秦大人,据说是玄都观主的亲传关门弟子,陛下如果诏她一见,或可得知预言其意。”
(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回 天风姤颂诗
第三百八十回
李世民听到李淳风不怕死地提到还在禁足的秦英,面色变得难看了起来。
李淳风还想说点儿什么,比如找了机会给小师妹开脱盗写明经试题的罪名,却看陛下无力地朝自己挥了挥手,便只好乖乖闭上嘴,再次施礼便躬身出了御书房。
去太史局看了一会儿手下的老家伙们画浑仪图纸,他便转入了翰林院寻簪花娘子,把一腔苦水大倒特倒,以求她的感同身受还有怜悯爱惜。
簪花娘子没有理会在私底下总是化为大型犬类的李淳风,抵着他的下巴不让他凑近自己,冷淡而又疑惑地问道:“陛下问你天风姤卦的颂诗是什么意思,你为何不说?”
李淳风用可怜兮兮的眼神瞧着簪花娘子,伸手就要去搂她那纤纤不盈一握的腰身,当然还是被她一个推手不动声色地挡回去了。垂头丧气的他不再试图和她闹了,坐在她旁边的小几前,持了一颗玉石白子叩着棋坪:
“我说了就要掉脑袋,我不说将它推到秦英身上反而能救她一命。”
簪花娘子偏了偏脑袋表示不懂这其中的逻辑。
李淳风耍无赖一般地朝她露出了欠人收拾的笑容:“你若亲亲我,我就告诉你。”
“鬼才想知道。”簪花娘子哼了一声别过脸去,她眼皮子不浅,也从来不吃他那美**人的一套。
他叹息一声搁了棋子道:“秦英不是被泄题案子牵连了吗,如今禁足在西华观。
“大理寺和御史台都看不惯秦英做事,一心想把她送进牢狱吃些牢饭。幸好刑部尚书李道宗还是个识人甚清的,可惜他是审问没有官身的举子和道人的,不管有官身的秦英去留。
“李道宗昨天呈了帛书,听说是找到了不利于秦英的证据,但是不知为何没能追查到秦英身上,礼部的两三个官员被御史台弹劾了,之后放在大理寺狱的头号牢房关着。”
“如今秦英的处境有些微妙,陛下似乎知道秦英和礼部泄题无关,不过又忌惮着她在西华观培养出的潜在势力。于是不肯松口让三司和金吾卫从西华观撤去,并解开她的禁足。”
“在这个当口,坊间流传出了一条预言,天风姤卦虽然是周易中的东西,但是识文断字的人都能看懂这上头的表面意思。”
“秦英。”
第三百八十回
李世民听到李淳风不怕死地提到还在禁足的秦英,面色变得难看了起来。
李淳风还想说点儿什么,比如找了机会给小师妹开脱盗写明经试题的罪名,却看陛下无力地朝自己挥了挥手,便只好乖乖闭上嘴,再次施礼便躬身出了御书房。
去太史局看了一会儿手下的老家伙们画浑仪图纸,他便转入了翰林院寻簪花娘子,把一腔苦水大倒特倒,以求她的感同身受还有怜悯爱惜。
簪花娘子没有理会在私底下总是化为大型犬类的李淳风,抵着他的下巴不让他凑近自己,冷淡而又疑惑地问道:“陛下问你天风姤卦的颂诗是什么意思,你为何不说?”
李淳风用可怜兮兮的眼神瞧着簪花娘子,伸手就要去搂她那纤纤不盈一握的腰身,当然还是被她一个推手不动声色地挡回去了。垂头丧气的他不再试图和她闹了,坐在她旁边的小几前,持了一颗玉石白子叩着棋坪:
“我说了就要掉脑袋,我不说将它推到秦英身上反而能救她一命。”
簪花娘子偏了偏脑袋表示不懂这其中的逻辑。
李淳风耍无赖一般地朝她露出了欠人收拾的笑容:“你若亲亲我,我就告诉你。”
“鬼才想知道。”簪花娘子哼了一声别过脸去,她眼皮子不浅,也从来不吃他那美**人的一套。
他叹息一声搁了棋子道:“秦英不是被泄题案子牵连了吗,如今禁足在西华观。
“大理寺和御史台都看不惯秦英做事,一心想把她送进牢狱吃些牢饭。幸好刑部尚书李道宗还是个识人甚清的,可惜他是审问没有官身的举子和道人的,不管有官身的秦英去留。
“李道宗昨天呈了帛书,听说是找到了不利于秦英的证据,但是不知为何没能追查到秦英身上,礼部的两三个官员被御史台弹劾了,之后放在大理寺狱的头号牢房关着。”
“如今秦英的处境有些微妙,陛下似乎知道秦英和礼部泄题无关,不过又忌惮着她在西华观培养出的潜在势力。于是不肯松口让三司和金吾卫从西华观撤去,并解开她的禁足。”
“在这个当口,坊间流传出了一条预言,天风姤卦虽然是周易中的东西,但是识文断字的人都能看懂这上头的表面意思。”
“秦英。”
李淳风耍无赖一般地朝她露出了欠人收拾的笑容:“你若亲亲我,我就告诉你。”
“鬼才想知道。”簪花娘子哼了一声别过脸去,她眼皮子不浅,也从来不吃他那美**人的一套。
他叹息一声搁了棋子道:“秦英不是被泄题案子牵连了吗,如今禁足在西华观。
“大理寺和御史台都看不惯秦英做事,一心想把她送进牢狱吃些牢饭。幸好刑部尚书李道宗还是个识人甚清的,可惜他是审问没有官身的举子和道人的,不管有官身的秦英去留。
“李道宗昨天呈了帛书,听说是找到了不利于秦英的证据,但是不知为何没能追查到秦英身上,礼部的两三个官员被御史台弹劾了,之后放在大理寺狱的头号牢房关着。”
“如今秦英的处境有些微妙,陛下似乎知道秦英和礼部泄题无关,不过又忌惮着她在西华观培养出的潜在势力。于是不肯松口让三司和金吾卫从西华观撤去,并解开她的禁足。”
“在这个当口,坊间流传出了一条预言,天风姤卦虽然是周易中的东西,但是识文断字的人都能看懂这上头的表面意思。”
“秦英。”
“如今秦英的处境有些微妙,陛下似乎知道秦英和礼部泄题无关,不过又忌惮着她在西华观培养出的潜在势力。于是不肯松口让三司和金吾卫从西华观撤去,并解开她的禁足。”
(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一回 吃相别太丑
第三百八十一回
但凡常来往于长安城的人,都知道秦英是何许人也。
两年前的浴佛节,便能在大兴善寺的俗讲台上,与两位高人共论佛道;一年前的清明节,入宫为患有腿疾的太子祈福,在宫一呆便是三个月;半年前出了皇宫,前往新罗传播医道半途折返,登圜丘祭奠前朝将士。
如今担任西华观主,俨然是长安道门之中冉冉升起的一位新秀。不仅在方外有着重要权柄,还在方内占有一席之地。
秦英身为礼部祠部郎中,和鸿胪寺卿一同掌管着僧尼占卜祭祀事。
掌柜的听袁老道这么漫不经心地将秦英的名字道来,下意识地认定他和秦英颇有关系,身份必然是非同一般的,十有八九便是四年前的那位道人回京了。
默默看袁老道从容地离开,他也没有想着索要什么信物。左右掌柜的拿到押金才会让匠人们开工刻板,袁老道将一堆稿子放在这里了,他也不担心对方只是用稿子投着玩儿。
坐在小几上喝完一盏茶,掌柜的随手翻阅着帛书,在看到一则天风姤的预言后,眼眸不可置信地睁大了,而且吃惊地半晌都合不拢嘴,手掌一拍大腿道:“——刚想发财就有金砖砸下来。天助我也!”
他于西市书铺做了多年生意,经商头脑再灵活不过了。在天风姤卦的预言到处传播时,他就看出坊间之人都十分爱好八卦。
此八卦是指真实的卦算。
单单一个天风姤的预言,就能让坊人沸腾起来,试想一本完整的预言册子,又能引起多少注意?前期的宣传若是能做充足,销路便用不发愁了,他金银满钵的生活似乎指日可待。
掌柜的满怀激动地把通篇稿子看了一遍,因不太懂道门这些卦象系辞,对李淳风一夜之间做出来的预言诗不敢妄加改动,只用笔将袁老道画的劣质图画勾勾抹抹,圈出了要重新配图的帛书。之后脚底发虚地飘进了后院,寻人抓紧时间重画插图。
此时李淳风和秦英俱然不知,自己被袁老道算计进去了。
……
天风姤的预言传到秦英耳畔没有几天,她就被放出了西华观。
据李道宗说,是因为大理寺和御史台,循着礼部官员和异邦人相交的线索,查到了两三个可疑的人,在牢里关了些日子便招出了罪行,于是秦英彻底和泄题案子无关。
长达一旬半的禁足生活,非但没有让秦英面色憔悴,面上反而显得胖了些。
得到了自己可以回家的消息,她首先想到的不是如何向梅三娘解释自己左手掌的伤痕,而是认真考虑后院举子们的去处。
秦英知道举子们已经烦透了管束太宽的自己,既然西华观不再戒严,她该为他们寻个寄身之所。长安城中道观寺庙林立,秦英看着眼前的舆图却有些烦闷。
舆图是三年前她拜上终南山随身带的那张。
记得当初如七和自己同行一路,两者在龙田寺挂单一旬,之后秦英打了包袱独自回程,如七拿了密密麻麻标注完备的舆图为她送行。
时间过得真快。舆图还是被她好好保存着,两者相识与别离却已经恍若隔世。
如今秦英也看得很开了。坊间有句话叫做,人怕出名猪怕壮。她和如七从一开始便是站在两个相对的立场上,偶然相携而行只能维持短暂的平静假象,最后免不了要分道扬镳。
要怪只怪她的清名对佛门来说是个巨大的威胁。
如七为了让佛门不落下乘,便在秦英生病时过来探望,借此确认她的真实性别,之后和佛门之人串通一气,在大兴善寺的俗讲间败坏她,甚至让西华观的道人也抬不起头。
气极之下秦英给如七写了一封绝交信,但是后来深思她也觉得自己做得有些激进。
真相都是她凭着诸多细节臆想出来,到底没有经过当事人的确认。万一事情并非秦英以为的那样,如七便是被她白白冤枉了半年。
秦英的性子一向高傲,即使如七事后主动找过她几次,她也没有低头,给彼此寻了和解的台阶下,现在事情渐渐被时光拂去,她内心有一丝动摇,却错过说清楚的最佳时机了。
想了太多有的没的便开始心浮气躁,秦英连喝了两杯凉白开,扶着发着热的额头,打起精神将自己的心思转到举子的归宿上来。
玄都观是京城第一道观,但时时人满为患,秦英不好麻烦玄都观主帮忙关照举子们。
至于其他规模比较小的道观,秦英一来对观主不算熟识,二来它们的占地都很狭窄,三来观内存的米粮恐怕养活自己人都难,别提外来暂住的举子了。
……这堆举子好像转不出手呢。
她的手指一一摩挲着如七所注的道观名,眼皮渐渐拉耸下来,竟是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从混沌成团的迷蒙里苏醒,她抬起头揉了揉发酸的眼,只见一个自己绝没想到的人影,就站在厢房门口静静立着。
他本来就是瘦高身量,逆着有些昏黄的阳光,影子就被拉得更为颀长了。
“秦观主醒了?”如七俯首施礼缓缓道,眸子不触及秦英一丝一毫,还是和之前般恪守礼数几近刻板。
“你怎么在这里?”秦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勉强平静下来才道。
如七避而不答她的问题只是淡淡道:“听昙藏师说西华观的举子无处安放,贫僧便想与秦观主商洽一下,能否让之转入普光寺。”他做了首座和尚,便再也不能谦称自己了。
困扰自己多时的事迎刃而解,无论如何都没料到,举子们最后是会被普光寺收容。她的手指搭着小几,叹息道:“记得一年前陛下将普光寺和西华观,分别赐予昙藏师和我。彼时谁都想不到两者,会争到丝毫不肯退让的地步。”
“不是故意相争。”如七沉默了一会儿,眼眸里闪过黯然神色。
“我知道不是故意的。”秦英摇摇头止住了他的苍白辩驳,“昙藏师时刻关注着对头的生死存亡,也是挺不容易的。你回去后帮我转告他,争的时候收敛些,还有,吃人剩的羹汤时吃相别太丑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二回 聚散不定数
第三百八十二回
如七微微合了双目好像不愿听她这样讽刺佛门:“秦观主慎言。”
秦英左手撑着小几站起身来,右手则拢在道袍的宽大袖幅背在身后,走到如七身前也不抬头看他表情,随意提上了木屐带子,道:“我带你去认认供在后院的那些祖宗。”
他愣了一下缓步跟着了秦英的身侧。记得三年前,他们也曾这样并肩而行。可惜往事不可追,每每回首便是伤心难辨。
西华观撤去了若昙花般匆匆盛放的义坊,让举子们暂住还是很轻松的。
秦英给他指了指举子所在的厢房位置,便让他单独拜见了,自己盘膝坐在廊下阴影处。
如七敲门之前回首看了她一眼。
只见她的脸庞依然和过去没有二致。岁月仿佛没有给她留下一丝痕迹。
然而他知道秦英这三年来过得并不是很好。
今年正月时他偶然在普光寺,遇到了和祖母阿娘一道上香的崔皓。他站在大雄宝殿内,给每个前来拜佛的香客点燃檀香,聊表随心的功德意。恰好听到了崔皓轻声念叨:“希望西华观主秦英,旧伤不扰,新伤不添。”
那一瞬间如七的心就像被小锤子锤进去了半根长钉,疼倒是不太疼的,然而一旦想起就销魂蚀骨牵挂于心。
自从收到那封沾着点点斑驳血迹的绝交信,他就明白以她的性情,若已经决绝转身了,再不会回头哪怕匆匆一瞥。
秦英那人有着自己的步调,给过他一次解释机会,未来便无法宽限了。
当时的情形只能归为,因缘浅薄,聚散不定。
他没有见到前往普光寺质问自己的秦英,回寺之时便见一张字字诛心的信。
不善言辞的他熬了一个通宵写了封信,忐忑不安地揣进袖子,试图去西华观找她解开误会。但是她铁了心不见,将一碗熬成酸苦艰涩的闭门羹敬谢于他。
后来应门小童自作主张,在大门和角门的铜环兽首上,贴了“僧侣免进”的帛书,用的是很昂贵的缎料,历经秋风萧瑟、高阳曝晒也未凋零。
不是没想过把子陈的帛书托人捎给秦英,但又觉得骄傲如她,在背地里是不会看的。
过了半个月,在昙藏师与王太医的促成下,原本开设在西华观的义坊转为普光寺所属。
他还没有彻底接受她是个不过及笄的小娘子的事实,便与她彻底断了最后一点联系。再不能借着义坊的名义,到西华观门口徘徊。再不能奢望有朝一日,她会看清事实原谅自己。
无数个深夜里辗转反侧不能成眠,所思所想不过是,让可望不可即的人转脸正视自己,哪怕只是转瞬即逝的鸿爪雪泥。
秦英完全不知远处的如七心理活动这么细腻,一弹指的功夫便生出诸多愁绪。毕竟她觉得出家人剃干净了三千烦恼丝,就没有世俗人的挂碍了。
殊不知僧人不过是修行路上的芸芸众生,照样有七情六欲不能根除。
等了三刻她见如七走出最后一间厢房,拍拍衣摆的灰尘离开这里,没有打算送他出观。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影越走越远,想问问她的伤势如何,却像过去似的错过。
……
秦英将一桩心事了结,便进自己的厢房收拾东西了。想到梅三娘这些天在宅子大概很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秦英恨不得空着手就乘车将自己带进家去,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喜。
不过事实是梅三娘先来西华观找秦英。
走到后院的梅三娘正巧遇到了如七,她合手施了一礼便轻车熟路地进秦英所在的厢房,见她的面颊半点没有掉肉,她哽咽了一声,将秦英揽进怀里道:“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秦英被她胳膊搂地太紧,都有些喘不过气儿,连忙伸手想挣脱这个过于热情的拥抱。
梅三娘这才发觉自己有些失态,松开了桎梏整理着秦英的发髻,忽然看到她右边袖子露出的手有些不自然地握着,以为她攥着什么东西,捉了对方手腕好奇地摊开来,忽然哑然道:“咦,你的手怎么……”
秦英缓缓攥起了手心,斟酌了一下决定不要实话告诉梅三娘,便拿出蹩脚的借口:“我这些天让全观道人都于三清殿闭关,不得不亲自操持饭食,结果一不小心割伤了手。养了好些天,拆线以后就不太显眼了吧。”
梅三娘神色坚决地摇了摇头,表示不信秦英的搪塞之辞。
秦英看她这个态度,就记起自己上次没有对她实话实说,两者为了鸡毛蒜皮的事冷战。然而这次秦英不能告诉梅三娘,是她主动握了侯君集指向自己的横刀,以此换取自由身。
她知道梅三娘只要听了侯君集这个词,便会浑身发抖并将自己缩在厢房角落,三年前的那场遭遇,让梅三娘无比畏惧着他。
若梅三娘听到秦英受伤是与侯君集沾了边,便会生出很长时间都消不下去的内疚。毕竟梅三娘现在以为秦英和侯君集互相仇视全因自己。
秦英左手牵着梅三娘的袖子,郑重地朝她承诺道:“我保证以后不进厨房了。以后也不会轻易受伤。”她身为受伤者,还要小心翼翼地维护着梅三娘的心情,不能不说素质坚韧。
如七一言不发地站在廊下,听房门之内的秦英有一句没一句地哄着梅三娘,终是忍不住心里巨大的哀恸,一只手蒙住了微微凹陷的眼眶。掌心沾染上一丝水意。
明明她才是受伤的那一方,需要有人轻抚她的后背缓缓拍着安慰。
然而他除了站在她的世界之外隔岸观火,什么都做不到。
一年前他答应下山,是想看看秦英过得怎么样,却不知从那一刻起自己的道心便不稳了。
如今他终于知道与她绝交之后,夜深人静时那些凄惶之感从何而来。
他下终南山,来到长安城,只愿守护她平安顺遂。
但他最终给她带来的是一个又一个打击。
旁观着她面色平静不哭不闹,任凭命运摆布,他的自我谴责不可终日。
【注】如七不要哭,回亲妈怀里,给你吃花卷。(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三回 买猪蹄熬汤
第三百八十三回
梅三娘不顾秦英有些躲避的神色,扯了她的右手细细看着贯穿手掌的伤口,见缝合的痕迹比上次平整,知道这是她亲自缝的,一时间心疼地不知要作何表达,俯下身吹了吹,眼底的难过一览无余。
“其实没有看起来那么严重,每天按时抹抹药膏就得了。”秦英被她这么护着,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讷讷道。
“上次你在幽州受伤,养伤期间肯定没吃上多少补的,这次老实在家里养着,每天喝猪蹄汤补补。”梅三娘瞪了秦英一眼,对她这种不负责任的说法表现出十分气恼。
“只喝汤不吃肉。”秦英很想告诉梅三娘,她在幽州时有人在身边侍奉,受伤的那些日子基本高枕无忧,最后却是皱起了眉和她讨价还价。
如今流行的肉食乃是牛羊,然而牛羊都是发物,秦英受了刀伤最好不要吃。坊人不怎么吃猪肉,于是猪肉还是很贵重稀罕的东西,价格也比牛羊要贵,秦英还有些不舍得给自己花钱。再说秦英一向挑食,不喜看着就很肥腻的肉,比如猪蹄。
梅三娘以为秦英是懒得去啃,用柔软的帕子将她的右手包起来,语气宠溺地低声道:“那熬汤之后就把猪蹄的皮肉剃下来,蒸成冻给你吃,总之不能浪费了。”
秦英闻言鼻子有些发酸。记得小时候阿姊看自己不吃豇豆,也是费尽心思变着花样,挽袖下厨做给她吃。
下午本来秦英是独立收拾东西的,而梅三娘来了便不让她插手,自己包办了这项活计。
她坐在五斗橱前翻了一遍秦英的衣袍,看这些料子单薄,想来都是夏天应季的,再想到她整个冬天都比旁人怕冷,如今没有厚实衣服还在这里咬牙撑着,眼泪就止不住地落下来。
秦英纳罕地凑近了梅三娘,手指缠着她颊边一络青丝问道:“怎么哭了。”
“为何不差了人回家拿御寒的冬衣?”梅三娘哭地抽抽噎噎,话都说不太齐整了。
“害怕授人以柄,惹你被牵连。”秦英耐心地抬起右手,让她的清泪尽数落在帕子上。
“——傻。我不害怕再进雍州府狱。”梅三娘打了个不是很好看的哭嗝,眼睫之间凝了一片晶莹水光。
秦英摇了摇头道:“但是我害怕。”害怕自己无法顺利脱身,害怕让你在牢狱之中,受到看不到天日的煎熬。
上辈子秦英蹲过一个多月的大理寺狱,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她不愿梅三娘再去经历。
这辈子梅三娘因侯君集进过一次大牢已经够了。
……
秦英进了阔别一旬有余的宅子,刚回厢趴上榻准备睡觉,就看小厮在梅三娘的指使下,搬了偌大的浴桶进房。
“手受伤了不能沾水。”她隔着屏风唤了一声。
“我帮你洗。”梅三娘绕过了低矮的屏风,站在秦英面前很是淡定地回答。
秦英扶着心口惊魂未定地看着梅三娘,半晌憋出一话:“男女授受不亲,女女也是。”
梅三娘揉了揉秦英的后脑勺:“一般度过了不好的事都要接风洗尘的。”
“洗就洗。”秦英一个翻身坐起来,掀开刚被捂暖的被子,单手扯开自己的衣带,转身看梅三娘没有出去回避的意思,秦英红了脸结结巴巴道,“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瞧你那害羞样儿,之前又不是没帮你洗过。”梅三娘站在浴桶之侧,拾起了小案上摆放的木杓,舀了一瓢香汤热水。
秦英听罢怔忪了一下,脸上的两堆红晕更加明显了。话虽不假,但是这么说起来真的好别扭。她无奈地解开三层衣袍,只着小衣没入了浴桶,任由梅三娘给她拆木簪洗青丝。
因梅三娘的手法很缓慢温柔,秦英歪着头靠在浴桶边缘,渐渐有些昏昏欲睡。
那天夜里空手顶上横刀的锋芒,她的伤势绝对称不上轻浅。然而强敌当前不可示弱,等看侯君集一步一踉跄地离开三清殿,她才敢闭了眼昏过去。
醒来时已经四更天。她倒在不知是谁留的小摊血泊里,一身道袍星星点点无比狼藉。关键时刻帮秦英刺人一剑的纥干承基不知去向何处,她挣扎着坐起来,解开包扎凌乱的黑布,查看起自己的右手。
幸好侯君集没想杀了她,五根起主要支撑的手骨,没在一击之下被巨力砍断,不过已经有细碎的骨茬嵌进了模糊血肉。
这画面对于不进庖厨不吃生肉的秦英来说,心理上有些难以承受。
不过她在前往新罗的车队被刺杀后,也是处理过别人狰狞伤口的。那些伤比她如今是吓人多了。头重脚轻地扶着香案站起来,她赶紧去后院天井处打了一桶水,一咬牙一跺脚就这么将冷水浇到伤口上了。
如今还没有人起榻洗漱,否则看天井处落着淡红血水,不定晚上会做什么噩梦。
初春的井水冻得不行,秦英哆哆嗦嗦地裹紧了衣袍,进房拿出一小匝桑皮线还有针盒,简单做了消毒就给深已见骨的刀口缝合。
纥干承基坐在她厢房的横梁上,闭了自己的声息,看她一丝不苟地动作着,心中好奇她会医术也就罢了,如何能左右并用针线。后来看她缝完伤处还有精力以左手写帛书,他觉得此人的毅力不可小觑。
或许是大晚上地昏在了三清殿,或许是淋了一桶冷水,或许是伤处发炎,她在天明之时发起了高烧,觉得忽冷忽热,然而周身摸着却是滚烫的。
她也不知相悖的两种感受何种正确,索性宽了心思不去管它,换了身干净衣袍,甚至将踩了血迹的短靴也收起来,重新拿了一双备用的穿好,出去准备收拾三清殿的干涸血迹。
不料有人比她先来一步,广平道人俯身持了葛布,擦着桐木地板间渗透进去的血色。
秦英吃惊了一瞬便强装着镇定,对他道了一声早就坐在了换新的蒲团旁边。
【注】好有爱,好想站百合cp。我没有将秦英当成女主来守护,她在我心里其实是个铁血真汉子。作者看耽美看多了中毒颇深。
(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四回 朝后廊下食
第三百八十四回
广平道人闻到了秦英身上有股浓郁血气,却没问她是否受伤,兢兢业业地继续擦地板,给秦英做了相当完美的善后。
秦英被他撞破三清殿内发生的血案,心里感到有些不安。
两人安静地同处一殿,气氛莫名尴尬。
过了两刻才有道人陆续进来,寻了靠后的位置坐下,他们都不想和严苛的秦英离太近。
出人意料的是秦英在早课与闭关时并没有为难谁,拿着竹板以示威慑而已。
……
梅三娘看秦英在浴桶里似是睡着,眼眶里又流淌出一股热意:她从来不将自己看作,需被人捧在掌心珍视的娘子。虽然被禁足了但压力并不会因此减少,她这些天该是多么疲惫。
拿手背擦了擦湿润的眼角,帮秦英洗过头搓过背,才忍着哽咽把她推醒。
“多大了还是个哭包。”秦英单手握着一团皂角豆,将浸泡出来的液体抹上胳膊,朝旁边的梅三娘啧啧叹道。
她不知秦英的心境为何如此金刚不催,只觉得秦英越发坚强自己越发难受,转了身抹一把脸闷声道:“我在外头候着,若还要加水就开口吩咐。”
秦英放下皂角豆舀了一些水玩儿,漫声答道:“我很快就好了。”
沐浴与她而言就是个舒服的淋浴场所。涮干净身上散发着朴实香味的泡沫,秦英披上中衣抬腿出了浴桶,咬着衣襟结好两边衣带,她稍微擦了青丝,就迅速缩进被子里。
梅三娘听到房内的水声渐息,进去收拾了秦英搭在屏风上的衣袍,再叫小厮来搬浴桶。坐在秦英榻前拿过布巾,将她的头发从被子里捞出来,用梳子打散了缓缓拭去水珠,心想若是自己不好好照顾她,凭她这么粗线条,明天就要招风寒了。
在她为秦英打理完了满头青丝,准备悄无声息地离去,就看秦英翻了个身,被子压到受伤的手,她抿着嘴轻轻哼了一声:“阿姊。”
只有睡梦中的秦英才会泄露自己的脆弱与柔软。
傍晚梅三娘给秦英炖了一大锅猪蹄汤。顾忌着秦英受伤时日尚短,梅三娘没用酱汁压色,浓汤表面带着一层淡黄,秦英在道观里习惯了茹素,刚喝半碗就泛起恶感,伏在榻沿全吐了出来,让钱帛和心血打了水漂。
梅三娘知道自秦英半年前害了场病,脾胃便有些不调,却没想到如今还潜着病根儿。
秦英倚在墙上喝了一口温白水,努力抑制胃中排山倒海一般的翻腾,勉强挤出笑:“只是受了点皮肉伤,哪里娇气到了需要猪蹄汤补身子的地步?以后端清淡的萝卜汤就好了。”
目送梅三娘去倒喝不完的猪蹄汤,秦英眯着眼看房梁,奇怪自己如何病弱成这副样子。
她活了三百岁都健康地不像话,所以才有阿姊看自己受了风寒、发了低烧就生出担忧,如今刚刚下山入世三年,受伤生病的状况此起彼伏,到底是怎么回一事?
认真想了想,最后归结为自己在人间吃地太多了。
坊间不是流传着一句俗话:人吃五谷杂粮,必有七情六欲,哪有不害病的。
秦英在秦岭太乙山或者益州丈人山清修之时,每天就吃一顿早饭;秦英到了人世之后,就入乡随俗一日三餐荤素不忌。
开始还不敢吃肉,无论是冷碟热菜,看着就心理障碍。
因为她的发散思维能联想到,自己的原身被做成各种美馔佳肴摆上桌案。
后来将自己当成人中的一员胆子就放开了,但还是不碰动物的内脏或者油腻的荤腥。
揪出自己身体病弱缘由的秦英,摸着下巴考虑长期辟谷的可行性。
身体是最重要的,而且朝堂上没有带病官员的立锥之地。
不过从前年十二月起,陛下便出了廊下赐食诏。也就是指每个参议朝会的官员,下朝之后都能在廊下吃一顿御赐的早饭。
彻底辟谷就是拂了陛下的面子。于是每天早晨的胡饼还是要照啃无误的。
最终秦英决定三月初三上巳节后,除了早上,谁让她吃饭她跟谁急。
至于为何选在那天之后辟谷,秦英记得过年时簪花娘子说过,每到上巳节曲江边上便设贵女宴,她好几个月没去参加,也到了该刷存在感的时候。
吐过一回的她腹中空空饥肠辘辘,却不想喝任何东西,就连汤药还是捏着鼻子硬灌的。
旦日秦英的精神还不错,看着一点儿也不像刀伤新愈的虚弱模样。缺勤半个月的她重新归来,惹得诸官员都在背地里议论纷纷。
毕竟她是第一个被禁足的官员,也是第一个解禁的官员。
秦英不在意别人怎么拐弯抹角地谈自己的是非,坐在一边接了“廊下食”中千篇一律的胡饼和羊肉汤,缓缓地撕开饼子泡进汤里,余光打量着远处侯君集的背影。
他的伤估计也差不多好了,举动之间不见半点停顿。然而有个让她纳罕的细节是,他身边没有人围坐。兵部尚书不是一直备受追捧,犹如刚刚烤好的香饽饽吗?侯君集的那些附庸都去哪里了?
秦英为此还左顾右盼了一阵,却没找到兵部侍郎之类的人物。
殊不知李世民在怀疑李承乾笼络了京畿禁卫的数天后,私下找由头让兵部尚书吃了瘪,如今侯君集正是失势,大概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好巧不巧地还在秦英那里受了道剑伤。
如今刀已经风靡了好久,侯君集不敢相信有人能将剑使地出神入化。敏锐矫健的身手,不入府兵着实是可惜了。
他若晓得那人是李承乾从坊间一手提携出来的暗侍,可能一口老血都会喷出来。
纥干承基和李承乾的渊源颇深,但这是后话了。
秦英用过了廊下食,便跟着“光杆司令”礼部尚书去了官署,这回礼部尚书已经充分吸取了教训,将保密措施做地十分严格,秦英已经成了编外之人,溜达一会儿就到横街,想回兴道里的宅子偷闲了。
车上一半却被有些眼熟的公公拦下,他躬身施礼道:“殿下诏你去东宫一趟。”
“哪有礼部官员应太子之诏的?”秦英嘟囔一句放下车帘子,随着总管公公重进宫门。(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五回 啪啪啪打脸
第三百八十五回
太极宫和东宫相连的通训门已经加强了一半守卫,秦英交接鱼符的时候,甚至以为自己将要进的是翰林院。
心里不明因由,面上却不动声色。等总管公公带着她到显德殿前,她倾身对其施礼。
总管公公是今年正月底,从太极殿平调到东宫的,只听过秦英的名号,没有见过真人,如今对秦英的印象不错,半点没将底下的官婢宫侍说秦英的种种言辞当真。
因秦英知礼还懂得进退,总管公公临去时多看了她一眼,也多提点了她一句:“太傅萧大人在里面教导太子殿下念书,还有几个伴读在旁听讲。秦大人自求多福。”
她眨了眨眼没有听懂他的告诫:李承乾不好好跟着萧瑀念书,叫她过来做什么?
虽然不知太子殿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还是挺直了腰背,敲了敲殿门后缓步进去。
一年前秦英曾经以显德殿为道场给李承乾祈福,此后再无缘于此。
如今第二次进殿倒是感觉新鲜。当初华丽庄严的经幢塑像等布置已经撤下了,取而代之的是左右两列乌木小几和数张坐席。
李承乾坐在左席首位,察觉秦英来了依旧垂首看着书卷。
萧瑀一手持着竹板一手拿了书卷,站在显德殿正中央,一派郑重肃穆的夫子模样。
两边整齐坐着的太子伴读都是官家弟子,在国子监办的书院读了两年书、学了些六艺,就由阿耶或者祖父做主送到了李承乾身边。让小辈早早接触储君是家族出于长远考虑,李承乾接手大统,念在多年的同殿读书情谊,也会委以这些伴读重任。
秦英眼风轻轻扫了一圈儿,便走到萧瑀身边,拱手朗声唤了一声大人,随后拜倒于李承乾案前:“不知太子殿下诏秦某折回皇宫所谓何事?”
李承乾余光落在秦英的右手上头,发现她刻意把手搁在窄袖里,心中蓦然一紧,犹如被人攥住了命脉,合了合目平复感情才道:“今天诵读《礼记》时,本宫和太傅有不同见解,想参教秦大人一番。”
“敢问是《礼记》中的哪一篇?”秦英温声问着,想起自己为太子祈福时用的是礼记中庸篇,之后每天都在他耳畔念诵中庸。
李承乾大概是印象深刻,从中逐渐生出了自己的独门见解,他叫自己过来八成是要问中庸篇的句子。毕竟秦英和他一样最熟礼记中庸篇。
此时萧瑀板着一张正经的夫子脸,伸手递给了秦英手中的竹书,指出两者分歧的地方:
“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
秦英看到了“仲尼”二字便苦笑起来。她觉得此人真是个善招麻烦的。
早在一年前欧阳大人在陛下面前,写了一张仲尼梦奠帖,李世民硬从中看出讽刺之意,不过欧阳大人写这帛书,并没有太岁头上动土的意思。
如今李承乾和萧瑀又因仲尼之言起了争议。
可见仲尼不但是千年第一的圣人,还是千年第一的烦人。
且不说他的门生弟子遍天下,只这零零散散随意记写的语录,就能让人瞧出无数花花,将有的没的含义都挖了出来,恨不得把仲尼他老人家吃饭喝水都研究出深意。
秦英捧着书卷看了两遍,将句子的语序顺了顺,抬头笑道:“先生以为此句应何解?”
“仲尼道:‘君子行为举止皆合乎于中庸,小人则悖逆于中庸。君子固守中庸是因为把握的时机准确;小人悖逆中庸是因为并不忌惮时机。’”萧瑀看着秦英的谦逊微笑,不由得缓和了一下语气。刚刚他被李承乾气得不轻,但是迁怒于旁人便不好了。
秦英转过目光注视着李承乾道:“殿下又以为此句应何解?”
“小人悖逆中庸,是因放肆任意。”李承乾一丝不苟地回答。
她闻言默默在心中道:两者的说法都是如出一辙的,李承乾明明是故意找萧瑀的茬儿。但是将情势看分明的自己,不能当只会和稀泥的老好人,当即将书卷交还于萧瑀道:“太子殿下尚且年少,读书时心思最是跳脱活泼的,先生不必事事由着他作为。”
两列坐着的太子伴读都不太乐意了:秦英看着还没他们年长呢,打的官腔却是一点也不含糊,还胆敢落了殿下的面子,简直是嫌活得不耐烦。
杜荷坐在右席最末,伸着耳朵仔细听着李承乾的话语,思索了一会儿便皱起了眉头:刚才太子和萧太傅的观点可是南辕北辙,如今太子对着秦英,忽然改了口风是为什么?
李承乾面不改色地望着萧瑀道:“秦大人当初为本宫念诵礼记中庸篇,说小人也有中庸之道,只是在正人君子的眼里,他们走的乃是偏僻狭窄路。”
猝不及防地打脸,而且来得这么快。
秦英瞪圆了杏圆的眼眸,牙根儿一时间有些痒痒:在外人面前打我脸有意思吗?好吧,自己不应该先打他脸的。
都是报应。
套路甚深。
太子伴读们的下巴要掉了,眼看着太子殿下就这么将秦英划到了自己的阵营之下。
萧瑀吹了吹胡子,简直不知要如何应对突发状况。
他知道秦英是个不让人省心的,犹记她进宫之初就一反常态,用了礼记中庸篇祈福,之后出言顶撞了太医署的林太医令,因祸得福做了药藏局的九品侍医。
但他没想到秦英能给李承乾灌输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论。
在儒家体系中,君子小人就是一杆天平的两个极端。泾渭分明互不相容。
萧瑀活了一大把年纪,只知中庸是君子的专用形容词儿,不知小人还有中庸之道。
秦英被李承乾生拉硬拽地和萧瑀对了盘,也不敢看萧瑀的铁青脸色,左手扯着衣角犹豫了片刻低声道:“仅仅是秦某一家之言。先生勿怪殿下。”
【注】我现在看晋·江的《朕就是这样昏君》调节心情,于是文风忽然搞笑了一下。
(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六回 换个地方做?
第三百八十六回
萧瑀是个很有修养的。
尽管他对秦英和李承乾沆瀣一气很是无奈,可担着太子太傅的名头,尽职尽责地将这卷帛书念了一遍,囫囵吞枣地讲了生僻字的意义,布置好抄写功课就脚底抹油地走了。
杜荷一边收拾桌案上的纸笔,余光一直往李承乾身边飘,然而秦英就坐在李承乾的对面,不免被波及到,倾身不以为意地帮太子殿下挡住视线,再顺着杜荷隐晦的目光瞪回去。
这是她亲自煮熟的鸭子,凭什么让别人窥伺。无论娘子还是郎君统统不行。
李承乾眯眼瞧着秦英的侧脸,那微微鼓起的腮帮子确实像揣了包子,却不知她为何对杜如晦家的遗幼子生出敌意。
或许是秦英护食的态度很是坚决,太子伴读们都没有像往常似的,下了学与他说两三句闲话,远远施礼后抱着书袋结伴离去。
杜荷磨蹭着站起身,虽然挪着脚却在一步三回头,后来险些被显德殿的门槛绊了一跤。
秦英冷眼看他的身影不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晃悠了,转头以缓慢而犀利的语气审问起了太子殿下:“——你是将断袖之癖发挥到杜家小郎君上了吗?他为何对你依赖成那副样子。”
李承乾挑眉露出浅笑,心里有些惊喜她竟然会为自己吃醋,然而故意要装作不太在意,抬手拾起桌上的两卷竹书,还有上午所习的帛书,收进书袋里道:“我哪里有断袖之癖?”
她用鼻音哼了声:“一年前你在萧宅可承认过。”
记得自己当初在大理寺堂上,为两个小药童翻案辩护,结果惹了李承乾不悦,出了大理寺想上车去兴道里,却和李承乾同乘一车,不小心扑倒了他,唇碰到一起。
还有更倒霉催的,她找地方午休时进了李承乾的房,睡醒就看他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他的脸一寸寸地凑过来时,秦英慌不择言地侧头想躲远点儿:“殿下您断袖吗?”
仿佛话语不足以证明他是否断袖,他直接吻上了她的耳廓。
秦英和李承乾在萧宅的相处那个日夜简直不堪回首。
莫名其妙的拥抱,突如其来的亲吻,还有……他竟然当着她的面儿脱湿了的外袍。若这些还不够刺激人心,最后一个打击让秦英神魂都失守了:他问秦英洗的胸带是做什么用的!
那一瞬间她很想将晾在树下的胸带揣进袖子里夺路而逃。
如今他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着,轻易撩拨起秦英火气的轻佻话语:“本宫只对你断袖,秦大人放心好了。”
秦英吞了吞口水,很想一巴掌捏死他,报自己刚才被他打脸之仇。
但是想了一下自己用三十年修行才换了他腿疾痊愈,谋害太子殿下什么的还是算了。
正在别扭地闹脾气的时候,秦英的右手腕被李承乾的手越过书案轻轻握住。他的手指带着一点如玉的凉意,让秦英浑身的血液,都从两者接触的这点缓缓地平和下来。
“还疼吗?”李承乾把她的右手腕移到案上来,看着她那道不经袖口遮掩的掌心伤痕,那副执着的神情像是要把她的伤刻在心里,缓缓低声喃喃道。
“不太疼。”秦英皱起眉状若认真地回答道。
他的手指从她的手腕往虎口上摸索,闭了闭目叹息道:“正如你治愈过我的腿疾,便不愿再让我沉疴在卧;我让纥干承基跟着你,便不愿再让你受一点伤。”
秦英被他戳破了自己的那点儿心思,脸上升腾起了两道红晕,沉默了一下才开口:“殿下转开话题的本领很生硬。”她还没准备现在和他冰释前嫌呢。
孰料李承乾根本不吃她那一套,顺着自己的思路剖白心迹:“你不该用命去赌。你的命不是你一个人的,做冒险之事前考虑考虑牵挂于你的人。”
她吐了吐舌头没将他的语重心长当回事儿:“你说教的本领倒是完美继承了萧太傅。”秦英觉得自己每次做事,都经过了深思熟虑。若让她再来一次也会如此选择。典型的撞了南墙也不回头,见了棺材也不掉泪,未来更不会去怨天尤人地后悔。
然而下一秒李承乾俯下头,沿着她的虎口伤处逐渐吻过了掌心,甘醇如酒的酥麻之感,让秦英不由得神游起来。她浑身激灵了一下,接着触电似的缩了缩手,但他更加用力地握着她的手腕,不让她挣脱自己的桎梏。
“秦英,秦英。”
他望着她的下巴喘息道。这个名字让他的心备受折磨,他却根本不想忘记她或放开她。大概上辈子他欠了她一整条命,这辈子她才会一次次地以满不在乎的态度惹他伤情。
她好容易清醒过来,哭笑不得地道:“殿下是在为我叫魂吗。”
结果有一滴滚烫的泪落在自己的掌心。这下她什么俏皮话都说不出来了。
秦英哭的时候不喜别人安慰,于是别人哭的时候也不知如何安慰,默默地看了他的发顶一会儿,用左手梳了梳他有些散乱的发髻,尽量用柔和地口气道:“你今年已经满十五岁,别哭鼻子了好不好。”
李承乾闻言收起哭相,拿秦英的袖子抹了把涕泗横流的脸,心里很想把作者蘸酱吃了,竟连船戏都不甜蜜地开。
他抬起头来,手上施力将秦英往已经空出来的桌案一拉:“你是本宫的侍医,本宫心情不好你得负责哄哄。”
秦英侧伏在了小几上,就像一块横陈待餐的肉,她不忍脑补自己接下来会被如何吃掉,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能不能换个地方做想做的事?”
他义正言辞地道:“本宫不想白日宣你侍寝。”
她啐了一口:“呸。那你现在扒秦某的衣服想要做什么?”
李承乾伸长手臂慢条斯理地解她的腰带:“本宫在和你讨论周易的卦象。你觉得是坊间最近流传的天风姤卦好,还是交卦之后的风天小畜卦好?”
秦英眨了眨眼道:“殿下哭累了,讨论不太费力的风天小畜吧。”
【注】太子殿下你的高冷冰山设定彻底掉马甲了。作为恶毒的后妈,连船戏都要在这么虐的气氛里进行,也是没谁了。
(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七回 殿前且寻欢
第三百八十七回
《周易》是道家的经典书目,三易之一。另外两易分别为夏《连山易》和商《归藏易》。
顾名思义,周易以乾为基础,卜卦起课测算吉凶,另外两部则是以艮、坤为基础。
可惜另外两易不幸失传,后人便只能尊崇周易,顺带将乾看成高不可攀的卦象。
李承乾从纥干承基口中听说了关于天风姤的预言,便去书库随手翻了翻《周易》的卦辞和系传。
系传是孔圣注写的,文笔平实简练。因李承乾所学之经论,多有他老人家的踪影,看起来并不太难懂,于是他饶有趣味地把《周易》上下琢磨了一通。
古语云: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八卦层叠又可衍生出六十四卦。每一个卦象都有专用名词。比如巽下乾上的天风姤。用六爻表示便是下三爻一阴两阳,上三爻三阳。
李承乾名字里就有个卦象,便多留意所有和乾有关的十六个卦象,谁知看完周易的当夜做了少年人常有的绮梦。第二天醒来黑着脸把褥被全换洗了。
后来他逮着空儿就寻思春·梦和卦象是否有关。用过了食不知味的午饭,他恍然想起秦英在翰林院时,住的就是巽字号房。她在某种程度上是和巽搭边儿的。
于是李承乾读天风姤,或者交卦以后的风天小畜,就不可自抑地往别处想了。再说上下这两个字本来就有歧义。
如今李承乾又生气她不爱惜自己,又伤心他保护不好她。
两种感觉混在一起,就酝酿成了不可抑制的情·欲。
他的长手一勾,便拉了秦英靠在乌木小案上:“你是本宫的侍医,本宫心情不好你得负责哄哄。”
秦英刚养好没几天的右手就在他的掌控之中,不敢贸然挣开他,听罢撇了撇嘴道:“殿下能不能换个地方做想做的事?”
他用哭得发红的眼凝视着她道:“本宫不想白日宣你侍寝。”
她努力捍卫自己的节操道:“呸。那你现在扒秦某的衣服想要做什么?”
李承乾明眸一闪露出个不善的笑:“本宫在和你讨论周易的卦象。你觉得是坊间最近流传的天风姤卦好,还是交卦之后的风天小畜卦好?”
秦英知道自己是躲不过被吃掉的命运了,想了下这两卦的六爻位置,道:“殿下哭累了,讨论不太费力的风天小畜吧。”
说罢她主动解开他纠缠半晌也没动静的玉带钩,悉悉索索地将圆领官服的衣带扯了,迈过小案,直接跨坐到他身上。
巽上乾下,风天小畜。
秦英那天夜里刚好梦到了全套细节,现在做起来驾轻就熟。
“殿下是要自己宽衣解带,还是要秦某帮帮你?”她面无表情地说着,低垂的眼眸盯着他的腰身。
秦英神情专注认真地等着他的回答,然而李承乾忽的捧住了她的后脑。略有凉意的唇贴上对方的唇,引得她低低唔了一声。
在她没有反应过来的空档,他的舌尖溜进了她的齿关。
一只手缓缓游弋在她的耳后那片软肉,因长期握笔带着轻茧,捏动两下便激起她的一丝战栗。
秦英的呼吸有些乱了,微微偏了点儿头颈,却被他霸道地扣在了怀里。
他主导着的吻逐步加深,灵活的舌甚至探到对方的舌根,轻柔似羽地撩拨着敏感点。
唇舌相接,辗转反侧。
秦英忘了自己刚才问的什么,微微闭上了眼,单单感受这纯冽如酒的吻。
她想要回吻过去,重新占领自己的地位,但他不肯放任她,温柔缱绻一下变为了凶悍勇猛。仿佛在宣示自己的主权,不让她有片刻余裕。
秦英被亲地头脑发热浑身无力,便觉对方慢下了节奏,舌尖抵着喉间,一下一下地挺动,在格外痒痒的那个点反复擦着。
口中生出***想要咽下却被堵着喉头,含着短促喘息呻·吟溢出来。
神识飘摇不定时一吻才定。
两者衣袍半揭未揭,她坐在他腿上,回神之后能感觉到对方的那件儿物事半硬着,正戳在自己的大腿内侧。
李承乾挪了一下胯部,长物隔着层叠衣袍颤颤巍巍地蹭着她的身下。
这是无声的求欢,也是隐约的挑逗。
最后秦英受不太住了,一只手将他的腰带拨拉下来,缓缓探进他的衣袍下摆,隔着条亵·裤抚上那根已经兴奋起来的物事。
李承乾似笑非笑地眯了一下眼眸,唇擦着她的面颊,吻住了那红得滴血的耳垂。
以门齿咬了一下留下记号,含进嘴里细细舔·舐。
她腰间酥地发紧,差点软在他的环抱之下,这才晓得自己的耳朵是如此经受不住戏弄。
他揽着她的身子感觉出微微动摇,知道她得了此间乐趣,不依不饶地将唇齿用到了新境界。
舌尖所过,酥麻阵阵。
他口中炽热气息钻入耳洞,直烧窜到她心房里去,四肢百骸都如猫抓似的难受。
她的手握不住他那勃勃欲动的胀大物事了,用前身缓缓蹭着他的胸膛,右手不能动,整根便胳膊抱住他的脖子,像是攀住高树的丝萝,断断续续地哼哼道:“要做就做,磨磨蹭蹭会被……嗯,发现的。”
他胯下之物全硬起来,对着她的****耳廓吹了口气,轻声细语状若淡定地道:“无妨,还没到午时呢。”
秦英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大概也只有他能这么光明正大地,在学习祈福议政用的显德殿白日宣·淫。陛下要是知道长子如此不肖,肯定气得要疯了。
李承乾口中继续深入浅出折磨秦英的耳朵,她的鬓发缓缓散出一络柔软青丝。
她拂开他下身的最后一层遮蔽,合身对着那物事一寸寸地坐下去,眼眸不知落在哪个角落,呢喃道:“食色人之性也。”
“疼吗?”他被包裹在了紧致的所在,却不敢肆意妄动。
……
【注】我高中的时候认真研究过宗教,写起来周易还算得心应手,不过我并不能预料,自己会把这些知识用在污的地方。掉书袋这么久才开船好拖拉。
(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八回 骑虎已难下
第三百八十八回
秦英看了一眼明明爽快还要装作纯洁的李承乾,没好气地道:“又不是第一次做了。”
她已经充分地湿·润,才将他纳进身来。疼是不疼,只是酸胀。而且刚才是她控制着自己的身体重心慢慢坐下来的,论刺激不如他来得激烈。
“那就自己动动。”他好整以暇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襟,虽然被她压在了身下气度却不见少,睥睨之间甚有威慑。
秦英扯了一下僵硬嘴角勉强笑道:“不知殿下想要深些还是浅些?”
这话一般是房·事情·浓之时,上位的郎君对着下位的娘子说的,不过既然秦英已经骑上了李承乾的身子,便没有半途而废的法子,顺着话头调·戏一下,想看看他是否会露出像上辈子一样的恼羞成怒神色。
只见他大刺刺地往后倚了倚,刚好靠在了朱漆柱子上,脸上挂着散懒闲适的表情,故作潇洒地挑眉道:“随你高兴好了。”
秦英很想伸手扯扯他的面皮,看到底是有多厚才能将挑逗化为无物,还能反过来撩拨自己。
彻底是骑虎难下了。
虽然她梦到过这个姿势还要细节,不过真正做起来还是感觉很尴尬。
试着摆了一下腰,处于深处的那根物事便擦着柔嫩的内里,让她大半身子都酥了。再试着抬起腰部,由内而外生出不可名状的痒意,腿上打颤没有太多力气,不过一会儿便伏在他的身子休息了。
两者身心都挨得极近,她抬着脸用着含嗔带羞的眸子瞪着他,默了半晌才小声道:“还是殿下动动吧。”
李承乾双手枕着头,笑容放大了一些嘿然道:“叫郎君来听听,若叫得好了我便动动。”
她对他使性子无可奈何,身下难受地厉害,偏偏用不上腰腿的力,嘟着脸嘤嘤抽吸了一下道:“麻烦郎君为妾分担点一二。”
他从中获得了极大的满足感,抱着她软成一团雪水的身子,屏住呼吸规律地深入浅出,看她逐渐放松了自己,才放心大胆地提腰抽送起来。
细碎呻·吟被她压抑在唇间,他的唇依偎秦英在的颈上,游移出一个个微微发红的印记。
记得她过去也如是恶作剧,他还对着方菱桐花的铜镜数过,今天可逮着机会奉还了。
满心酸胀在那上下夹击中转化成无比的快意。她的泪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的衣袍一角。
他当即吃了一惊,欲伸手抹去那一痕水迹,然而她的泪越流越凶,犹如夏季洪涝黄河决堤。这下他慌起了神,拿袖口擦着秦英的眼睑:“哭什么?”
她摇摇头不肯说出口。
上辈子的她在他身边呆了将近十年,从未有幸得到过他的特殊对待,却骄纵着自己的天真性子,在东宫不可一世,俨然自封为凌驾于总管公公的人物。
这辈子她被他看穿了真实性别,他一步步地接近了她,用着他心目里最好最妥帖的法子保护她,甚至不惜向礼制做出挑战。
作为深山老林里清修了三百年的单身大龄妖,她早就将自己的心门关上了,却耐不住他一遍遍地耐心敲打。
薄情寡欲无数个春秋,旁观了阿姊的成双美事,她也不太知道什么才是喜欢的感觉。
但她认为李承乾对自己而言已是不可替代或者分割的人了。
她回想起自己舍了三十年修行度给他,只为那渺若秋芒的治愈希望。可能从那时开始她就已经松懈了防备,让他住进了心间。
害怕他对自己这般不过是图个乐子玩玩罢了,担心自己出身野路子配不上他。种种顾虑让她踟蹰不前举棋不定飘摇不安。
虽然如今两情相悦,然而未来前途叵测。她敢拿命赌生死,却不敢拿心赌爱情。
这么想想便是悲从中来。
李承乾每次对她如此做派都是又气又没辙,也没心思做下去了,想要把下身那还没得到餍足的饕餮物事匆匆撤出来。她却抬手挡住了那唯一的退路。
他诧怪地瞧着她的侧颜,只听她一字一顿道:“……今后殿下只能对我一人如此。”
缓缓意识到她在求什么,李承乾不免觉得她的心思太超前了,面色坦然地道:“还没入室就要专宠?”
秦英不理他的反问,拽了他的袖子继续问道:“殿下是否答应于我?”
若是答应她便慢慢抽身仕途还有方外,等着日后拔了贵女头筹入主东宫。
若是不答应她就将几般风流当成上辈子为成的福利,贪用一过便抵消了。
李承乾看她神情很是谨慎,举手发誓道:“纵然后宫三千,只取一瓢而饮。”
秦英红着鼻端忽地笑起来,主动抬起腰身,深浅不一地套弄他那根兀张物事:“我都遣散了家宅中的闲杂人等,你竟然还想要后宫佳丽三千人?”
李承乾每次对她如此做派都是又气又没辙,也没心思做下去了,想要把下身那还没得到餍足的饕餮物事匆匆撤出来。她却抬手挡住了那唯一的退路。
他诧怪地瞧着她的侧颜,只听她一字一顿道:“……今后殿下只能对我一人如此。”
缓缓意识到她在求什么,李承乾不免觉得她的心思太超前了,面色坦然地道:“还没入室就要专宠?”
秦英不理他的反问,拽了他的袖子继续问道:“殿下是否答应于我?”
若是答应她便慢慢抽身仕途还有方外,等着日后拔了贵女头筹入主东宫。
若是不答应她就将几般风流当成上辈子为成的福利,贪用一过便抵消了。
李承乾看她神情很是谨慎,举手发誓道:“纵然后宫三千,只取一瓢而饮。”
秦英红着鼻端忽地笑起来,主动抬起腰身,深浅不一地套弄他那根兀张物事:“我都遣散了家宅中的闲杂人等,你竟然还想要后宫佳丽三千人?”
秦英红着鼻端忽地笑起来,主动抬起腰身,深浅不一地套弄他那根兀张物事:“我都遣散了家宅中的闲杂人等,你竟然还想要后宫佳丽三千人?”(未完待续。)
第三百八十九回 甘之若糖饴
第三百八十九回
李承乾皱起了眉头,收拾痕迹的动作一下子顿住:“那人是明经科泄题案子的关键。虽然阿耶已经看过了三司会审后整理的案宗,不过心里还对你有疑虑。你单独留下他住在西华观,阿耶必然会猜忌于你。你注意看好那人,别给自己平添了麻烦。”
秦英吓了一跳,以为他探得了疯举子高宜是高句丽人,却镇定着脸色道:“殿下为何不出东宫还能对此了如指掌?”
只见他走到殿门处开了半扇纸窗透风,深吸一口气回首对她道:“比不得你们每天上朝参议,我自有我的耳目路子。”
她愣愣地看着他孑然而立的身影,感觉自己认识了他两辈子,加起来一共十年,却从未深刻地了解过这位八岁而储,十四岁监国的太子殿下。
不知他为何不喜生人碰触,不知他为何小小年纪就开始偷溜出宫,不知他为何要培养像纥干承基之类的暗侍。
一想到纥干承基,秦英心里就有些怪怪的。他们俩的名儿虽然只交叉了一个单字,但是她感受地出来,两者关系没有表面那么简单。
她顾忌着自己的身下痛感,缓缓扶着乌木小几站起身,袖手走近了李承乾,与他并肩而立时问道:“殿下是如何与纥干承基相识的?”
李承乾一只手从后环住了她的腰身,偏着头在她耳畔故意轻笑道:“——你猜。”
秦英不高兴似的用左手扯了扯他的腰带:“秦某又不是殿下肚子里的蛔虫。”
“几年前在坊间得过他的关照。”他只简单说了一句,便没有再深入解释的意思了。
“那还真是关系匪浅。”她一边坏笑一边用手指不老实地在对方腰带周围逡巡,引得他险些把持不住自己,直想压着这磨人的小东西,再来讨论一下天风姤卦。可惜马上过午了,秦英该回兴道里的宅子吃饭了。
他某次偶然听秦英说过,梅三娘和她因为回不回家吃饭的问题冷战。初听之时觉得那个情敌,小题大做不讲什么道理;不过后来他也能理解了,若秦英入主东宫动辄便玩儿失踪,他和她冷战还是轻的,拿条链子关寝殿里锁起来才是正理。
心里划过不足为外人道的念头,他捏了捏秦英的侧腰软肉,转过脸来意味深长地叹道:“我和你第一次相见也在坊间。吃什么飞醋呢?”
两者并立于窗前,聊了一会儿轻松的话题,秦英扶着不太舒服的后腰步出显德殿,李承乾目送着她离开东宫,才拿了书袋回到丽正殿做今天的功课。
长孙皇后和小筝从后宫寝殿,走到了通训门不远处的树荫下,刚好看秦英的身影从这边经过。长孙皇后的一双凤目微微眯起,心中对秦英阳奉阴违有些不满。记得半年前秦英向自己保证过,秦英向药藏局请一段时间长假,主任礼部祠部郎中,便不会再去东宫。
可是如今她亲眼所见秦英从东宫出来。
看来秦英和李承乾的关系,并不是藕断丝连纠缠不清,而是平平顺顺稳定发展。
难怪李承乾和世家贵女接触了短短一个月时间,便找了各种借口断绝会面。
她恼怒长子如此专情,甚至不惜与秦英断袖的,可是她始终不知要如何,有效地制止长子心仪不正确的人。
干脆找一个天大的罪名杀了秦英?未来李承乾得知了真相必然会怨恨的,还有很大可能再不认他们做父母。
当初秦英因教授导引出了差错,被迫离开长安前往新罗,李承乾便和李世民狠狠吵了起来。李承乾性子偏于冷淡凉薄,生气也是开口讽刺讥诮;而李世民性子向来比较急躁,气极之下对这宁折不饶的不肖子动了手。
之后李承乾和李世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陷入了冷战。
连发配她至别国都不可,更不要提杀掉她了。
缓和曲折的法子她已经试过:让秦英不要见李承乾,让李承乾时常见见世家娘子,可是最后没有奏效。
直接粗暴的法子她只是想想,用是绝对用不得的。
虽然秦英这半个月被禁足于西华观,甚至连着受了三司好几道弹劾,但李世民将那些折子都摁而不发,长孙皇后听小筝说了此事以后,也不知道李世民到底如何想的,她揉着额头将疑惑放在一边便罢了。
长孙皇后咬着唇暗自计较了一番,让小筝扶着自己的手臂,去东宫看望长子了。
自从李承乾的腿疾痊愈,她去东宫的次数就渐渐变少了。
李承乾本来就是独立性比同龄人强些的,也不觉得缺失父母的关怀照顾有什么,见了春节过后就没见几回的阿娘,放下手中书卷恭敬俯身,施了一礼向她问安。
差不多是秦英前脚走,长孙皇后后脚迈进东宫的。李承乾猜出阿娘是要提起秦英的,表面与她寒暄暖场着,心里则静静等待她将话头转到秦英的头上。
果不其然,长孙皇后问完李承乾今天要做什么功课后,正色道:“我在通训门口看到秦英了,吾儿若真心喜欢她,我便央求陛下把她调回药藏局。正巧最近礼部不太平,迁过来也能叫她享享清福。”
她的语气很是柔和,但李承乾知道阿娘是不会那么好心,将他们俩凑成对的。
李承乾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黯然了眼神道:“今日只是我与萧太傅意见不一,于是心血来潮地找秦大人,想问问礼记中庸篇的一句话是何意义。我以后再不会任性地诏她进东宫了。阿娘莫要迁责于秦大人。她在礼部所操持的事情繁重,想来也是甘之若饴的。”
方才秦英在萧瑀的面前为李承乾求了情;现在李承乾在长孙皇后的面前为秦英求了情。不得不说天道好一个因果轮回。
他不能因为一己之私·欲,就误了秦英的前程。
秦英曾经对他道:“吾心犹在万里山河。”她不愿因性别而被拘束在某处,她无比向往着广博的自由。
皇宫纵然千万般华丽富贵,然而在她眼里能有几斤几两轻重?
哪怕皇宫里关着的是她有些重视的人,她也不会甘愿将自己的羽翼折下来陪他的。(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回 推背图现世
第三百九十回
秦英从横街处坐上了车驾,回到宅子用过了午饭,刚进后院厢房,头脸沾上枕头,梅三娘便站在房门外唤道:“太史局的李大人带了位道人拜访你。”
她懊恼地挠了挠自己的下巴,撑着慢慢一腔困意,将快要散架的自己从榻上拉起来,出门提好鞋履嘀咕道:“还没有过午时就来拜访别人,有没有点儿身为客人的自觉?”
此时并不拿自己当客人的李淳风和袁老道同时打了个喷嚏。
李淳风还在袁老道的气,因为自己在一夜醉酒间写的那些张帛书不翼而飞了,他卜卦算出了罪魁祸首是师傅袁老道,但是真凶完全不承认,还一脸淡定地让他搜身搜客房。
对于师傅这样倚老卖老为老不尊,李淳风也不能真的将他怎么样了,最多找了机会就在心里腹诽师傅是个厚脸皮的大骗子一百遍。
今天不知为何袁老道缠着李淳风问秦英的住处。
李淳风不耐烦地回答他,可以去西华观问问那里的道人。然而袁老道又祭出自己独有的厚颜去骚扰大徒儿,李淳风简直是哭笑不得,吃了午饭就忙不迭地将这个越活越孩子气的师傅带到小师妹的家宅了。
他只想赶快摆脱这个看着就很麻烦的麻烦。
如果麻烦注定要缠身的话,他希望能有人帮自己分担一下。
秦英拉着脸去前厅见客,结果看到李淳风身边坐的是,已有三年不见的袁老道,一下子就打起了十万分精神,疾步走到便宜师傅的面前,叩了个头行了大礼。
袁老道享受地眯着眼瞧秦英的身形低伏,然而口中则连声道:“好徒儿快快起来。”
她支起身子来,因右手的手骨受了伤还不能握持东西,便以单手给袁老道奉了一杯茶,惊讶地问道:“师傅怎么从益州云游至了长安城?”
李淳风闻言十分自得地想道:原来秦英还不知师傅担着九品的地方官职,自己在师傅心里果然是比小师妹分量要重的。
春闱贡院笔试后的高宜面试。
上巳节曲江贵女宴。秦英和贵女们参加三月三的上巳节。梅三娘和萧皇后作伴去了。
在秦英她们路过杏园的时候,骑马的探花使出园摘花,马镫勾住了秦英的幕篱一角。那人下马行礼,本来想要给她道歉,却发现她和西华观主有些神似。冒昧地问了她的姓氏。“我姓裴。”秦英这泰然不惊的气度让诸多贵女都有些失神。
苏芷嫣显露出想和秦英结交的意思,然而秦英看了她一眼没有主动搭话。
长孙家的小娘子倒是活泼,上次便准备和秦英攀谈,无奈人多,这次和秦英多说了两句。还问了秦英家住哪里,俨然有给她送信的架势,秦英笑道自己暂居兴道里,贵女们都投来或艳羡或嫉妒的眼神。
三月,长孙皇后所生长乐公主将嫁。唐太宗对公主宠爱倍极,陪送的嫁妆比永嘉长公主(高祖长女)多一倍。魏征力谏,太宗从之,并告知长孙皇后,皇后盛赞太宗采纳魏征的意见。魏征以汉明帝故事讽喻太宗做法严重逾制。次年,李丽质嫁给长孙国舅的嫡长子长孙冲。
秦英在长孙府上行走时刚好遇见了长公主,李丽质差点对着秦英喊出了她的名字。惊出秦英的一身冷汗。事后李丽质回宫和李承乾碰了面,还问大兄可否知道长安城中多了一个名叫裴的贵女。李承乾的脸色变了变,最后淡定地回答不知道。他若说知道,李丽质定然是要纠缠自己的。
随驾九成宫避暑。李世民召见袁天罡。
袁天罡给人看相,后随手便指了一道泉眼,李世民和长孙皇后执杖入地,果然发现了清泉。欧阳大人记写《九成宫醴泉铭》。
李淳风和簪花娘子成亲,这么早定下就是给裴寂冲喜。刚好李淳风的师傅袁老道在京中。婚礼是在李淳风的宅子里举办的,秦英还想留下来看洞房花烛,结果被梅三娘教训一顿,才十分不情愿地走了。
端午节时贵女宴开。秦英也过去了。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魏征府里的郎君有些讨厌。隔着一台水榭就偷窥这边。秦英转过头,就看到了魏家三郎的旁边,赫然是曾和自己一起去新罗的崔姓少年。宴罢崔姓少年无意看到秦英后,便想方设法和她搭话。被一众贵女取笑,这个庶子想着借秦英上位。
秦英早上在天井旁被提满了水的桶撞了一下,当时虽然能起身行走,但是旧伤隐隐做痛。于是她强撑着到礼部,请了一个月的病假卧榻休养。期间宾客络绎不绝,秦英叫梅三娘和管家在前厅誊写礼单,回绝了比自己品阶低的官员的礼,世家之礼也不要,只留下了同品阶的人和过去同僚送的几份东西。
簪花娘子带着欧阳大人和李淳风来探望秦英,告诉她,朝堂和后宫发生的几桩事情。簪花娘子提到了太子最近有些顽劣,李世民给太子增加了两个夫子。太师、太傅、太保合称三师官。秦英笑了笑,心道把这猴子一样的人拘在皇宫,他不闹翻了才怪呢。
陛下夏天驾幸岐州,太子留京监国。八月归朝,大宴东宫官署,赐帛各有差。
秦英早上在天井旁被提满了水的桶撞了一下,当时虽然能起身行走,但是旧伤隐隐做痛。于是她强撑着到礼部,请了一个月的病假卧榻休养。期间宾客络绎不绝,秦英叫梅三娘和管家在前厅誊写礼单,回绝了比自己品阶低的官员的礼,世家之礼也不要,只留下了同品阶的人和过去同僚送的几份东西。
簪花娘子带着欧阳大人和李淳风来探望秦英,告诉她,朝堂和后宫发生的几桩事情。簪花娘子提到了太子最近有些顽劣,李世民给太子增加了两个夫子。太师、太傅、太保合称三师官。秦英笑了笑,心道把这猴子一样的人拘在皇宫,他不闹翻了才怪呢。
陛下夏天驾幸岐州,太子留京监国。八月归朝,大宴东宫官署,赐帛各有差。
(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一回 春闱贡院试
第三百九十回
秦英从横街处坐上了车驾,回到宅子用过了午饭,刚进后院厢房,头脸沾上枕头,梅三娘便站在房门外唤道:“太史局的李大人带了位道人拜访你。”
她懊恼地挠了挠自己的下巴,撑着慢慢一腔困意,将快要散架的自己从榻上拉起来,出门提好鞋履嘀咕道:“还没有过午时就来拜访别人,有没有点儿身为客人的自觉?”
此时并不拿自己当客人的李淳风和袁老道同时打了个喷嚏。
李淳风还在袁老道的气,因为自己在一夜醉酒间写的那些张帛书不翼而飞了,他卜卦算出了罪魁祸首是师傅袁老道,但是真凶完全不承认,还一脸淡定地让他搜身搜客房。
对于师傅这样倚老卖老为老不尊,李淳风也不能真的将他怎么样了,最多找了机会就在心里腹诽师傅是个厚脸皮的大骗子一百遍。
今天不知为何袁老道缠着李淳风问秦英的住处。
李淳风不耐烦地回答他,可以去西华观问问那里的道人。然而袁老道又祭出自己独有的厚颜去骚扰大徒儿,李淳风简直是哭笑不得,吃了午饭就忙不迭地将这个越活越孩子气的师傅带到小师妹的家宅了。
他只想赶快摆脱这个看着就很麻烦的麻烦。
如果麻烦注定要缠身的话,他希望能有人帮自己分担一下。
秦英拉着脸去前厅见客,结果看到李淳风身边坐的是,已有三年不见的袁老道,一下子就打起了十万分精神,疾步走到便宜师傅的面前,叩了个头行了大礼。
袁老道享受地眯着眼瞧秦英的身形低伏,然而口中则连声道:“好徒儿快快起来。”
她支起身子来,因右手的手骨受了伤还不能握持东西,便以单手给袁老道奉了一杯茶,惊讶地问道:“师傅怎么从益州云游至了长安城?”
李淳风闻言十分自得地想道:原来秦英还不知师傅担着九品的地方官职,自己在师傅心里果然是比小师妹分量要重的。
春闱贡院笔试后的高宜面试。
上巳节曲江贵女宴。秦英和贵女们参加三月三的上巳节。梅三娘和萧皇后作伴去了。
在秦英她们路过杏园的时候,骑马的探花使出园摘花,马镫勾住了秦英的幕篱一角。那人下马行礼,本来想要给她道歉,却发现她和西华观主有些神似。冒昧地问了她的姓氏。“我姓裴。”秦英这泰然不惊的气度让诸多贵女都有些失神。
苏芷嫣显露出想和秦英结交的意思,然而秦英看了她一眼没有主动搭话。
长孙家的小娘子倒是活泼,上次便准备和秦英攀谈,无奈人多,这次和秦英多说了两句。还问了秦英家住哪里,俨然有给她送信的架势,秦英笑道自己暂居兴道里,贵女们都投来或艳羡或嫉妒的眼神。
三月,长孙皇后所生长乐公主将嫁。唐太宗对公主宠爱倍极,陪送的嫁妆比永嘉长公主(高祖长女)多一倍。魏征力谏,太宗从之,并告知长孙皇后,皇后盛赞太宗采纳魏征的意见。魏征以汉明帝故事讽喻太宗做法严重逾制。次年,李丽质嫁给长孙国舅的嫡长子长孙冲。
秦英在长孙府上行走时刚好遇见了长公主,李丽质差点对着秦英喊出了她的名字。惊出秦英的一身冷汗。事后李丽质回宫和李承乾碰了面,还问大兄可否知道长安城中多了一个名叫裴的贵女。李承乾的脸色变了变,最后淡定地回答不知道。他若说知道,李丽质定然是要纠缠自己的。
随驾九成宫避暑。李世民召见袁天罡。
袁天罡给人看相,后随手便指了一道泉眼,李世民和长孙皇后执杖入地,果然发现了清泉。欧阳大人记写《九成宫醴泉铭》。
李淳风和簪花娘子成亲,这么早定下就是给裴寂冲喜。刚好李淳风的师傅袁老道在京中。婚礼是在李淳风的宅子里举办的,秦英还想留下来看洞房花烛,结果被梅三娘教训一顿,才十分不情愿地走了。
端午节时贵女宴开。秦英也过去了。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魏征府里的郎君有些讨厌。隔着一台水榭就偷窥这边。秦英转过头,就看到了魏家三郎的旁边,赫然是曾和自己一起去新罗的崔姓少年。宴罢崔姓少年无意看到秦英后,便想方设法和她搭话。被一众贵女取笑,这个庶子想着借秦英上位。
秦英早上在天井旁被提满了水的桶撞了一下,当时虽然能起身行走,但是旧伤隐隐做痛。于是她强撑着到礼部,请了一个月的病假卧榻休养。期间宾客络绎不绝,秦英叫梅三娘和管家在前厅誊写礼单,回绝了比自己品阶低的官员的礼,世家之礼也不要,只留下了同品阶的人和过去同僚送的几份东西。
簪花娘子带着欧阳大人和李淳风来探望秦英,告诉她,朝堂和后宫发生的几桩事情。簪花娘子提到了太子最近有些顽劣,李世民给太子增加了两个夫子。太师、太傅、太保合称三师官。秦英笑了笑,心道把这猴子一样的人拘在皇宫,他不闹翻了才怪呢。
陛下夏天驾幸岐州,太子留京监国。八月归朝,大宴东宫官署,赐帛各有差。
贞观六年的正月十五上元节,早吸取了两年前朱雀街狮子伤人的教训。
今晚长安城的一百零九方坊虽然无宵禁,以供坊人沿街赏灯,但是金吾卫、街使和左右巡使全要出动值夜。他们随身佩带着三尺长的横刀,不见出鞘就泛着彻骨的冷意,让无数升斗小民感到稍稍安心。
秦英和李承乾约好了戌正过一点儿,在朱雀街最北的那棵国槐碰头。于是她便让梅三娘晚饭做地迟些,等用完了汤饼和馄饨,数人围坐一起说着闲话消食,磨过了两刻光景,秦英就和梅三娘、诸位艺妓出宅子赏灯了。
本来秦英和往常一样着了圆领长袍和短靴行走,然而梅三娘偶然听到秦英和太子殿下看灯,便将秦英劝回厢房,最后秦英是穿起过年新裁的茜红色襦裙,才勉强入了梅三娘的眼。(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二回 三整天监考
第三百九十二回
其实秦英一开始并不想做监考,然而礼部官员向来是比六部其他官署要少的,在忙起来的时候经常串部门干活。只要礼部尚书发了话儿,也由不得她不答应。
春闱定在了二月中旬,虽然之前闹出了西华观泄露明经科试题的案子,不过相关人等已经被追查清楚,明经科卷子也重新出了一份,这场科举会试还是如期举办。
临考前的那天下去,秦英特意去西华观看望了高宜,两者还是没有交言,只下了局棋。
高宜一改风格,寸步不让甚至大刀阔斧地发出攻势,秦英心里暗暗吃惊他的棋路变化地如此之大,一边指使着自己手中的白子,东奔西顾地应对,那些防不胜防的围追堵截。
最后还是秦英挣扎无效,输地惨烈。满盘白子已经被切割成略显凌乱的碎部。
秦英败局之后没有立刻收子,审视着棋坪慢慢露出一个笑:他或许是在以这种方式宣示自己的实力,但是秦英不以为他能凭着年青人的锐意,从重重人海里面杀出重围。
和他复盘时,秦英状若自言自语地道:“每年春闱上京的考生数以千计,然而能够入榜的人少之又少。因为每一个州府只有七八个名额。”这话外音便是让他趁早洗洗睡了,中榜的几率寥寥的,今夜通宵温书也没有用。
然而高宜恍若未闻,一言不发地专注将终局的目数恢复原样儿。
她瞧着他的低垂眉眼,说实在的,还是不敢肯定他当真出自异邦,还是出自曾经把前朝将士尸山骨丘做成京观,摆在鸭绿江畔引国人围观的高句丽。
一年前秦英出使高句丽,那个弹丸小国还有一套君臣,给她的感觉并不算友好。
如今她在西华观遇到了隐藏了名字身份混进举子中,准备参加明天的贡院春闱会试的人,却没有太过深长的敌意。
大概是因为他的神情,不像大多数高句丽人似的,看着她就带着浑然天成的戒备。
秦英上辈子起就秉承着这样的信条——人若不犯我,我便不犯人。
明明知道他还有他背后的势力有所企图,她还是没想过将他送进雍州府或刑部大牢。
某种意义上她对他相当仁慈。
等棋盘重新落定结局,秦英喝了一口温热的白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别用高宜这个顶替的名字糊弄我,还有那个山东莱州的地名。”
自以为伪装毫无瑕疵的高宜,被她当面揭穿了马甲,愣了一下忽然笑起来道:“我真名叫做盖苏文。”
秦英觉得他的名字很耳熟,低声碎碎念着“盖、高二字,还有点儿谐音”这么没有营养的话,同时在上辈子的记忆里搜罗关于盖苏文的片段。
捂着额头想过半晌,秦英张大了嘴,发出啊地一声惊叫。
盖苏文……不是十年以后高句丽的宰相吗?
她之前还猜他是高句丽的某位皇室成员,结果发现自己自己不仅错了还错地离谱。
未来的高句丽宰相,在她的西华观栖着身,还甘愿在这里被关半个月,最重要的是他还和她每天下棋!
秦英记得未来盖苏文是以手段强横,而在李唐青史上留名的人。
上辈子她在翰林院担任医待诏,从未上过早朝,对政事从来都是浅薄无知的,不过她在李承乾身边长侍,有时也会听他说枯燥乏味的国是。比如盖苏文此人,就是这么旁听来的。
她不清楚李承乾为何会用,又咬牙切齿又憧憬敬佩的态度说起盖苏文,但是她晓得此人很厉害就是了。李承乾既然仰慕于他,秦英也就对盖苏文抱着这种迷妹的心情了。
这辈子她有幸遇到了李承乾很仰慕的人,心里不激动是不可能的。
盖苏文静静瞧着秦英脸上那丰富变换的神色,琢磨不透这个小儿在想什么,或许是从名字中知晓他是高句丽人,还是高句丽军权大佬的儿子,要将他的参考资格取消再扔进大牢。
然而秦英接下来说的一句话彻底把他雷到了。只见她眨着眼,甚是痴迷地盯着他道:“我能斗胆要一张你的手书吗?”
盖苏文把棋盘上的棋子划拉进了棋钵,棋坪收到小几下面,从窗前拿了笔墨,干脆利落地铺陈好了问道:“……可以。为你写什么好?”
秦英支吾了一瞬间便回答道:“国祚绵长。”
他顿下了正在蘸取墨汁的狼毫笔尖,道:“秦大人是希望李唐国祚绵长吗?”
她叹息着缓缓道:“希望李唐,高句丽甚至新罗、百济都能国祚绵长。”
盖苏文看笔已经蘸饱了墨,提腕写下第一笔之后摇头笑道:“秦大人真是天真有趣。这世道弱肉强食,实力有着绝对的高下,如何能够让国家都长期并存?”
这下秦英被他问住了,也不知如何回应于他,便低下头看笔尖在帛书上游走。
盖苏文写好俯下身吹了吹,将一纸帛书搁在窗前晾着,朝秦英道:“欧阳大人的手书应是比我更好,让秦大人见笑了。”
秦英顶着张花痴迷妹脸嘿然一声道:“两者各有千秋。”
他用手巾擦了一下沾上墨迹的手,问道:“秦大人知道我顶替旁人前来长安参加科举,为何不向上汇报呢?”
她看着他平静无波的面孔认真道:“觉得十年寒窗苦读,一朝被断送前程有些可惜。”
盖苏文挑了一挑眉,现出了不易察觉的犀利神色:“只怕秦大人并非是好意帮我掩饰作为,不打草惊蛇有所动作,只是想见我和身后势力露出马脚,等我们基本站在了明处,再做别的计较。”
秦英嘴角之侧的笑意渐深,拱手对他施礼道:“苏大人不愧是高句丽未来的栋梁才。”她没告诉他,十年以后的他会当一国之宰相。有些话半遮半掩才像真的。
只见他听罢脸上的表情尽数敛起,变为石化状态,显然是没想到她会如此评价自己。
她的目光转向窗前的帛书,看墨字已经完全干了,便折起来搁在袖子里:“秦某一年前出使高句丽,在国宴上曾与尔父对饮过一杯酒。这么算来我也与你们苏家有些缘分的。”
虽然轻轻淡淡的一句话,却无异于石破天惊。
——原来她知道他出身高句丽,也知道他是谁的儿子!
秦英使了诈,在得知高宜是由盖苏文扮的之后,心满意足地回宅子吃晚饭去了。徒留盖苏文对着小几继续发呆。
第二天秦英神清气爽地背着一只包袱,提了一只硕大的八角食盒来到贡院监考。包袱里面是三套厚实夹衣外袍,食盒中装的则是梅三娘亲手做的酥皮点心。
春闱会试开考以后,考生们要在贡院连着呆三天。他们被关在一间只有小案和软榻的狭窄厢房里面,发过了卷子和草纸,就有这么充裕的时间作答题目。只要能脑力和体力都撑得住,不吃不喝不睡,光是对着卷子冥思苦想也是行的。然而不可以提前交卷子走人。
作为监考的考官们也要在贡院连呆三天。他们的任务便是看着考生们,到点了就和守卫一起给他们送饭食水饮,其实和老妈子没有两样。若是见到被逼疯了的举子,就宣在贡院坐等的太医署医正,让他们当场救治,救不了就直接撵出考场去。
——如今会医的自己来监考了,太医署的医正或许还能少请一位。
秦英腹诽着有的没的,但还要和礼部同僚们一起受罪。
每次春闱圆满过后,考生们从贡院走出来,一个个地都形容枯槁面色憔悴,就像是被上了五刑,坊间之人都很同情能捱过春闱的句子;然而坊人甚少去关注,监考者进去和出来是否判若两人。
梅三娘昨天忙活了一天,为秦英做足了进贡院监考的准备,因为还记得秦英被禁足期间穿不暖还吃不饱。
同僚们看秦英拿了这么多东西,一点也没有流露出惊讶神情,因为他们带的东西要比秦英还多。有生活精益求精的人,光是食盒就让小厮抱了五个。至于被褥毯子,更是打包从宅子里带过来的,生怕自己在贡院得了委屈瘦了身形。
秦英反观别人的东西,大大小小足足摆了半个房间,忍住想笑的心思,收拾好了自己的衣袍,就和吴大人去贡院内部遛弯儿了。
贡院虽然听着是个院子,但是占地面积甚是阔绰。可以容纳八百多举子,还有将近一百个监考、守卫后勤等闲杂做事者。
厢房一排排地林立着,每个厢房都挂着方位还有六十甲子的序号。秦英在上辈子刚下山入世时,还很好奇为何人们喜欢拿六十甲子计数,后来才知道这是最大的计数单位。
从一可以数到一千一百一万,看着数着却都心累。
于是有人开了以甲子计年月日的先河,人们习惯了六十甲子,就将它逐渐地普及到了生活的各个角落中。
因此次的房间不止六十,甲子也数不过来,于是用上了东西南北的八个方位划分。
秦英和吴大人就住在东南处的厢房。两者都在礼部任职,却不是一个部门的,这天在贡院报道,随机抽的房间号却是挨着,不得不说是赶了个大巧儿。
转完了四分之三坊地的贡院作为摸索和消遣,两者便去各自的当值地盘做事了。
秦英作为三十个举子的小监考官,和一长排的守卫们坐在廊下看着考生们答写卷子。
今年春闱一共开考了三十几科,考生们住的厢房都是挨着的,但他们必然不是考同科,也就杜绝了他们绞尽脑汁地想尽一切法子,用各种匪夷所思的方式,互相传小抄的嫌疑。
然而秦英在廊下枯坐了半个多时辰很想打瞌睡时,守卫报告她刚刚抓了一个私带小抄在身的举子。
秦英晃了晃因长时间低头而微微酸麻的脖子,皱起眉问道:“举子们在入贡院之时,你们不是会挨个搜身吗?小抄不在那时被找出来,怎么在这时候被你们发现了?”
此守卫拱手一礼,尽职尽责地解释道:“秦大人是第一次监考,对贡院会试的某些细节并不了解。考过了乡试的州府推荐之人往往智力超群,能将小抄藏得十分隐蔽,搜身时能将我们都蒙过去,然而写卷子时摊开小抄就露出了破绽。”
她撇了撇嘴心道:不要动不动就把我资历浅的事实抖出来,很掉人面儿的知不知道?再说只有考过了乡试的州府举子心思狡猾吗?那些出身官学国·学的弟子,就都是不会作弊的好人?这些话想想就罢了,秦英颔首后道:“既然搜出来了小抄,还让他继续作答吗?”
另个守卫嗯了一声道:“我们已经没收了他写了一半的帛书,重给了崭新的卷子。秦大人应该在他的新卷子上,画起红圈留下印记,以便日后批改时,扣了他的名字不予入榜。”
监考官员一般都是知道这些考场规矩的,守卫们经验丰富也能记着,不过秦英是第一次来而且年纪很小,守卫们便照顾着她,给她好生详细地讲了起来。
秦英拍了下额头,这才恍然想起自己昨天上午,参加了礼部尚书给监考者开的小议。不过她没听进去几句就昏昏欲睡了,也没将无数条条框框记在脑子里,如今捉了违规的举子,还要仰仗了守卫们作出裁决,监考监地实在是名不副实。
之后她在守卫们的带领下去那个被抓作弊的举子厢房,拿了朱笔打了个圈儿,还拿了花名册让他将手印摁在了名字上头,以便批阅卷子时对照。
春闱会试考整整三天,拼地不仅是文才还是人品。
但是也有个别的举子出别的岔子,比如身体比较虚弱,在贡院里熬不到三天,就得伤寒或者急病了。
秦英管理的三十个考生中,就有个忽然起高烧的。她听到守卫的汇报后,就无奈地化身成了药师,给昏昏沉沉不断说胡话的举子,诊脉开方施诊下灸。
(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三回 考后批卷子
第三百九十三回
秦英在贡院吃吃喝喝地“混”了三天之后,还没回宅子歇上一盏茶的功夫,就被礼部尚书叫到了官署,批改春闱的试题卷子。
这时的科举制度并不算完善,收缴起来的卷子是不会糊考生名字的。
因记着秦英的西华观出了明经科泄题的案子,礼部尚书为避开秦英保举明经科考生的嫌疑,就让她和几个同僚,去批明算科和进士科的卷子。秦英觉得尚书大人此举甚是熨帖人心。毕竟她一点也不想看高宜,不,应该叫盖苏文的卷子答得如何。
明算科是考计算与术数的,秦英过去出身于道门,起课卜卦对算学多有接触,她看数字这种东西还是比较得心应手的。再说明算科的考生不多,她和另外一个同僚用了半天时间,就将此科所有卷子过目一轮,并且记录了通过者。
卷子上一共十道题:前八道都是出的单纯计算大题,以数字还有文字叙述出答题步骤即可,这种都是有标准答案的客观题;之后两道是问算学的源流还有推广,属于一人一家说法而且怎么说都不会判全错的主观题。
秦英看不太懂举子们繁复华丽文采飞扬的论体,就把后两题的批阅任务交给同僚,自己再扎到进士科的卷子堆儿里帮忙了。
进士科考的是都是些策论,偏重于时事分析。
秦英刚批了十几张帛书就掩卷叹息。
她能够听得懂每天朝议大家讲了什么,却是对文章之流甚是苦手。她既看不懂也不想看,写更是不愿意了。三个月前她将自己的字迹练工整了,却还是沉沉稳稳当朝会的背景布。只要没有遇到火烧眉毛的大事,就绝不写折子上书,呈给李世民博一个青睐。
之前她暂时屈居礼部祠部员外郎,祠部郎中还让她去写过中秋宫宴相关流程的文案。她硬着头皮写了好几次都没入上司的眼,后来是李承乾做了她的书笔小吏,她念他写,祠部郎中看在时间紧迫的份上勉强通过了审。
那件事也给秦英留了阴影,导致她再不想要碰触写文或者审文的工作。
不过礼部平时尽和文字书卷打交道,她目前任着礼部祠部郎中一职,到了大小祭祀前夕,就要做无数枯燥重复的事情,比如亲自查资料或看着手下抄录帛书。
她心里虽然有些怨怼,然而从五品上的官职无论是待遇还是月俸,都能满足她那小小膨胀的虚荣心,便将就着自己继续熬了。
秦英本身是个刻板的,读的书卷皆以实用为主,写的东西也有股朴实中正之感。看辞藻讲究的文章,还觉得花里胡哨甚是麻烦,阅进士科的卷子时更是挑剔。遇上那些文笔不对胃口的,直接放在同僚手畔让他们帮忙核查。
进士科考的基本与国家大事紧密相连,卷子筛选向来是慎之又慎。阅卷的同僚见秦英时不时地把卷子搁在自己这里,还误会她是年纪尚轻,知道自己资历浅,心里有自知之明,不敢盲目批改才有这样谦虚严谨的举措。
她若能听到他们的心想必然是要偷笑起来的。
在礼部尚书的压榨下,他们这些阅卷者一批卷子就没得休息,看到入夜秦英实在发困,向礼部尚书告了一假,就去自己的办公厢房睡觉。
她所不知的是,很多礼部官署的厢房都是通宵亮着的。
第二天礼部尚书都没让他们去上朝,秦英只好百无聊赖地继续和同僚们阅卷子。她的右手似乎伤了神经,短时间内拿不起笔,便以左手持笔勾画红圈了。
同僚们看秦英伤重,还是坚持工作都很赞叹。但秦英不认为自己的左手会画圈儿,是个能引以为傲的事。
中午是礼部尚书带着一堆外卖的胡饼羊肉汤来慰问手下,秦英胡吃海塞地用过了饭,打着饱嗝儿就去隔壁厢房乱逛消食了。
隔壁厢房是批改明经科的。她刚进厢房的门就听到,官员甲哗啦哗啦地扬着张帛书,道:“此人答题并无太多谬误,凭什么不将他录进面试名单?”
官员乙霍然站起身朗声答道:“就凭他曾在秦大人的西华观借住过!”
屋内气氛着实剑拔弩张,秦英觉得自己的存在尴尬无比。
围观的官员丙悄悄拉了一下乙衣袖,对他做了个往门口看的口型。
乙狠狠瞪了丙一眼,眼风也没有往门口扫,直接接夺去甲手里的帛书冷哼一声。
甲被他的态度激地怒不可遏,拂起袖子作势就要站起来:“那高宜又是为何侥幸入得面试名单?”
“只因他的卷子毫无破绽可以置喙!”乙轻蔑地看了看被甲重视的考生卷子,又道,“这举子和李大人都是出自益州,敢问李大人偏袒地这么明显,莫不是收了些贿赂?”
“——你!”李大人气得脸涨得通红,却说不出话来反驳。
也不知是谁打破了两人的争议,嘟囔了一句“秦大人进来了”,两个处于风口浪尖的人,还有围观群众都转过头来。
秦英站在门口一时间不知所措,看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盯着自己,便讪讪地摸着鼻子,扯起嘴角挤出一个生硬的笑道:“你们吵着,不用管我。”
李大人的表情像见到了救星似的一下子丰富起来,率先朝她拱手道:“秦大人来了正好,给我们俩评评理。”他并不是祠部的官员、秦英的手下,但和秦英关系很好的吴大人有私交。他早就从吴大人那里听说过,秦英的年纪不大却十分聪慧。
她没有轻易发声,只是踱步到和李大人对阵的常大人旁边,就着他的手将卷子草草看了一遍,估摸完考生错了多少地方,略略思索后倾身施礼道:“西华观的举子在泄题风波过后,都被迁进了普光寺。那么曾在普光寺住过的举子,是不是也要被人区别看待?”
常大人被噎了一下,然而很快调整了应对的状态,回礼道:“不看出身或者借住场所,单看此人所答,也够不上入面试的条件。”
秦英眼眸转向了在座其他人,随即认真地问道:“如今明经科选入第二试的有几何?”
李大人拾起了小几上放着的花名册,递给了秦英后补答道:“不过三十四个。”
她淡淡瞧了一眼就从中看到了高宜的名字,眸光在长长的眼睫之下闪了闪,面色依然保持平静:“明经科的考生比一般科要多些,想来名额该有所宽限。若是大人们阅完全部卷子,还有面试的名额剩下,匀给此人也不是不可。至于高宜,秦某以为他不该参加面试。”
(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四回 疯子与智障
第三百九十四回
在座诸人还有常大人,都不可思议地抬头望着秦英,猜不透她为何要把彻头彻尾出于西华观的高宜,从第二试的名单里拽下来。
秦英又不是个傻的,当然不会告诉他们,因为化名“高宜”的盖苏文是高句丽人,更因为盖苏文十年之后是高句丽宰相。
本来他顶替别人名字,参加李唐科举就是个错误。秦英若让他顺顺利利地考上金榜,他从九品官位一步步地往上走,未来叛出李唐,此事追究到秦英头上,李世民一旦查出高宜和秦英从最开始就有关系,那她要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秦英左手拢在下巴处,轻咳一声道:“高宜不光来自秦某治下的西华观,还是当初第一个在后院天井处发现明经科试题的举子,拿到帛书没过几天就疯了。他身份很是特殊,目前刑部也没查出他怎么捡到那张帛书的。虽然明经科试题已经重出,但他曾经看过旧题,必是有一定影响的。如今卷子答得再好也不是真实成绩。请大人们三思而断。”
秦英的话语甚是诚恳,也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一般来说,秦英不是要给唯一一个从头暂住西华观到尾的举子拼命保举的吗?但是秦英的态度明明白白,完全不让那个实力强劲的高宜有出头机会。
最后常大人挠了一下额角,接话道:“高宜作为疯子,还能将试题答得毫无差错,那么没有疯的明经科考生,是不是都智障了?”
因她在思考高宜作为异邦之人,如何能复习地这么全、考得这么好,竟让这帮向来吹毛求疵的龟毛阅卷者都心折不已,秦英紧绷着脸没有像别人似的大笑起来,沉声道:“或许是在我们面前装疯卖傻,以此逃避刑部的深入调查。”
李大人左侧的官员看着秦英的神色如此郑重,觉得她的话语里面还有玄机,刚才只是拿高宜出于西华观做搪塞,朗声道:“秦大人刚才还批驳了常大人看举子的身份,怎么到了高宜这里,话锋就变了一个来回?”
秦英没想到阅明经科卷子的,并不都是些老古板,还有些善于辩论的年青人。默默磨着牙想他们都应该去和进士科的策论斗智斗勇,而不是批有正确答案的明经。之后顺着声音看了过去:“凭成绩也不足以评判他是否能参加面试,毕竟他的成绩掺了水分。”
然而她的话音还没落定,又有人出声质疑道:“秦大人如何能说他的答案掺了水分?难道秦大人有幸见过泄露出去的题目?”秦英和他的顶头上司平级,他这么无法无天地讲话,着实触了秦英的霉头。
充满了陷阱的问题秦英没法回答,只是用一双明亮的眼眸定定地看着那人。秦英努力地记住了他的面相和五官,准备以后找了合适的时机,好好地和他的顶头上司说道说道,什么才是尊老爱幼,什么才是恪守本分。
最后秦英深吸一口气,单手握成拳放在腹前,想了想缓和口吻道:“西华观泄题的案子已经被三司查得水落石出,诸位不必再怀疑,过去出身道门的秦某有超凡之能,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做出泄题之事,还逃脱了李唐的条律制裁。若是不信秦某的自陈,尽可自己去问三司官员。”
她没有直接说自己有无看过泄的题目,因为不确定侯君集派人放在西华观自己厢房的,与高宜得到的帛书是不是同一张。
不过该解释还是要解释的。否则她日后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在诸人接连对秦英口诛之际,属于礼部尚书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连带着清脆的门轴响动:“——秦大人怎么在这里?”
秦英俯下身子从容不迫地施礼道:“尚书大人。”她整理了自己的衣袍下摆,使之看上去搁在地上并不凌乱,心思在火花电石间转了两个弯儿道,“吃多了随意走走,听到这边有人唤秦某的名字,便进来瞧瞧热闹。谁知热闹越闹越大,秦英便忍不住出言说了两句。”
礼部尚书面色沉静如水,让人看不出他的心情。秦英垂着头也没去观察,自己是否惹他着恼了,只听他沉默了一下才冷声道:“回隔壁厢房去批你的进士科卷子。”秦英恭敬应了声便起身离去。
此时礼部尚书看了一圈儿面前跪着施礼的众人,抬手拿起了李大人小几上的花名册,看着高宜的名字,晦朔不明的眼眸几无察觉地眯了眯。
“你们在争西华观出身的高宜,是否应该入三月初一的面试?”他缓慢却笃定地道。半晌也没有人敢搭腔,他抖了一下自己手中的花名册道,“小小举子的去留都不能做主,你们还是不是已经在礼部做了好几年事的官员?”言下意是你们不如刚来礼部半年的秦英。
作为当事人的秦英,不清楚礼部尚书其实很器重自己,站在批阅进士科的门前,掩着口鼻打了个喷嚏,就乖乖到自己的座位上看策论了。
举子们只道自己参加春闱会试多么辛苦,等着放榜又是多么度日如年可怜可叹。
殊不知,集监考与阅卷于一身的礼部官员们,也在受着三年一度的春闱煎熬。
二月底时终于弄好了除明经科以外的榜单,秦英从礼部官署出来了。看着不再被檐角遮蔽的天空,她有种如释重负的微妙感觉。
这次阅卷她受了不少累然而收获良多,亲自挑拣了一人登明算科,三人登进士科。
这些人看自己金榜提名,不见得会知道背后,有秦英这位伯乐知遇,但是秦英还是尽到了自己的职责,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里提携人才。
三月初一,礼部尚书和礼部四部的郎中、员外郎,连并崇文馆的大学士,一道坐在贡院的大堂里,面试已经过了明经科笔试的举子。
秦英来的比较早,和阔别多日的令狐学士坐在一起聊得正欢,就看欧阳大人、吴大人一前一后地进来了。她给吴大人介绍了两位崇文馆的学士,四者礼貌周全地互相寒暄起来。
礼部尚书最后一个进门,安排了所有面试官的座次后,便让举子们依次进厅了。
秦英见到头个赴试的高宜时,内心充满惊涛骇浪。(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六回 杏园探花使
第三百九十五回
高宜态度端正地向着在座诸位官员施了一礼,道了一声见过大人,拂开衣袍下摆,坐在了大堂中央设的席位。他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的圆领长袍,衬得他风度翩翩。
秦英一瞬不瞬地紧紧盯着他,始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始终不敢相信经过自己的那般提点,他还是被录入了笔试的名单。
事实证明她手伸的还是不够长,管不得明经科阅卷官员如何筛选人才。
明经科面试是由礼部尚书来主持的,他将有关高宜的州府资料拿出来念诵一遍,便把面试权完全交给了在座者。
因秦英是第一次做明经科的面试官,也不知自己应该问什么不该问什么,便一言不发地旁观起了崇文馆的主力,令狐学士开口问话。他涉及的范围很是广博,从河南道的特产风物,到孔孟之学的源流分支,简直是无所不包。
欧阳大人这两年在翰林院呆着,基本上已经把书礼经纶忘得差不多了,此番坐着只是给礼部充个场子。
吴大人和秦英一样,在礼部任职的时间比较短,也没有资格随意发问,等令狐大人准备休息了,才见缝插针地说两句,调剂气氛用的口水话。
秦英纳罕的是高宜回答相当谨慎,似乎早就打好了腹稿,临上来还将腹稿默写在了手上,虽然他语态流利而且目不斜视。
他强得让秦英产生了畏惧之感。
一年前秦英出使高句丽,在鸭绿江畔就见过了盖苏文的阿耶渊太祚【注】,那是个浑身充满了威压的将领,崔皓帮秦英打听到了,高句丽的半数军权在他的手里。秦英和他没有过多的接触,不过是宫宴上在对饮过一次酒。
犹记那人仰起面来,咕咚咽下北地辣酒的豪爽姿态。坦率真诚毫不做作,若不是身份地位相隔甚远,秦英很想引以为深交。
如今有幸在长安见了他的儿子,秦英心里时常感慨,有其父必有其子。
虽然盖苏文给秦英的印象是温文尔雅、犹如美玉,可是他隐藏在其中的锋芒,从来不可小觑。
秦英想不通他有一个军权大佬的父亲,为何放着绝好资源不利用,要转到李唐来趟一下科举的浑水。毕竟呆在高句丽的朝中慢慢熬资历和官职,比在李唐要方便。他又不是一般的官二代,仕途应当无比顺风顺水。
就在秦英胡思乱想时,高宜短小精悍的面试已经完了。
她转头看向吴大人眨了眨眼,像是在询问高宜是否通过面试。然而吴大人不晓得秦英不愿让高宜崭露头角,一边笑一边朝她竖起大拇指。秦英见状很想晃晃他的袖子,叫他收回那半点不加掩盖的欣赏之意。
高宜离席前,特意往秦英的方向看了一下,似乎很好奇她为何在这个重要场合不作不为。
记得在笔试的前一天晚上,她默认了自己要参加科举的事,但已经坦明不会让一个异邦人,登上李唐的金榜。
既然他凭着惊人的“运气”,跨越了笔试的障碍,还有寥寥几步便能实现所想,那么担任面试官的她,不可能在面试的紧要关头让他溜掉。
秦英回过神来,刚好和他四目相对,那一瞬她坚定了自己心念,也想出来了古怪问题刁难于他。
“且慢。我有个问题请教高举人。”她的话语刚一落下,在座诸人的表情便精彩了起来。大家都知道高宜在考春闱之前一直暂住西华观,和观主秦英关系不浅。
将话说得更加清楚些,即是他由秦英罩着。
不明就理的外人,比如崇文馆的令狐大人还有欧阳大人,以为秦英保举了高宜入面试,还要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准备亲手将他提携到金榜。
“李唐舆图之东有半岛,其上高句丽、新罗、百济三国并立。若高句丽有挥师征伐李唐属国新罗的企图,你又身为李唐的某部侍郎,会建议陛下如何做?”
礼部尚书摸着胡子沉吟不语,心道她考较的问题不伦不类,写到进士科的卷子考时事见解还差不多,如今抛给高宜这个明经科第一的人,委实藏着故意叫他出丑的祸心。这个秦英……当真唯恐天下不乱啊。
高宜站起来走了三步,此时被她迟来的话语硬生生拉回了原位,他低着头想了很久拱手答道:“请缨归去,潜高句丽,杀主自立。”
秦英听罢心中一凛。上辈子她被关在大理寺狱即将受死时,隐约听狱卒说过候君集和李靖要带兵东行,因为起战事了。
她不会想到自己随意问的这个问题,在十年之后会变成真实,更不会想到,高宜如今这么说的,十年以后也是这么做的。
“你……”礼部尚书捋胡子的手指不停颤抖着,一下子卡在了纠结的丝络中。
也不知这个你字在指谁,欧阳大人连忙朝左席首位看了看,见礼部尚书恨铁不成钢似的瞪秦英,俯身施礼一拜才道:“尚书大人莫气,这是秦英和高举人的异想天开罢了。”
令狐大人和吴大人也随之附和起来。
“秦英她不知分寸深浅。”
“想来秦英她是为避嫌,就往偏僻的方向里钻牛角尖儿。”
高宜在礼部尚书的咳嗽声中缓缓抬头,冲着秦英勾着微笑,唇无声开合,做出了她看不太分明的口型:你确实是个会下狠手的,但我总会比你更狠。
事后秦英被剥夺了面试官职权,木偶一般戳在大堂上,她心里琢磨着高宜给她对的口型,也就没有去顾及来来往往的举子,谁得了大人们的称赞。
下了大堂她往礼部尚书手里的花名册瞄了一眼,看到高宜的名字旁边打了圈和叉。
三月初二放榜时,贡院的那片空地,被人围堵地水泄不通。秦英去了西华观后院,推开高宜的房门。看他施施然地捧着一本道书看,坐在他的对面冷冷道:“恭喜新晋探花郎。”
【注】这个地方和史实不符。渊太祚早在十几年前就死了,不过为了让女主开金手指,将他拿出来溜溜。再说出使高句丽的人不是秦英,而是长孙师。反正是个演义故事,就不要太较真了。
第三百九十六回
高宜仿佛不知这间屋子,唯一的不知不速之客便是她,放下了道书搁在腿上,抬眸看着秦英眨了眨眼才惊讶道:“秦大人心里明明不虞,为何还要强颜欢笑?”
这种被人玩弄于鼓掌,而且无论如何自己都落于下风的感觉实在不妙。秦英脸色又难看了几分,没有理会他话语中再鲜明的调侃和戏谑,端坐道:“我有话问你。”
“秦大人但说无妨。”高宜的口吻很真挚,也对她用了敬称。然而秦英能感觉到,自己还是被强行压制的一方。
人生是一局不会可能复盘重来的棋。正所谓:一步错,步步错。高宜虽然和秦英一样身在明处,但他所拥有的势力还埋得甚深。他们的对弈交锋,在秦英想起上辈子的事情没有趁机将他一军,就已经输了这局棋。
“为何要选在我的西华观,闹出那个牵连颇多的泄题案子。”秦英没有含糊其辞地和他摆迷魂阵,开门见山地问起来。
她这么问心里其实没底儿,不知他会不会将自己的企图条分缕析地告诉自己。
高宜笑了笑,不过那浅淡的美姿容并不及眼底:“秦大人曾经给高句丽找了个麻烦。如今我代阿耶回敬于秦大人一个小小的麻烦。”
一年前秦英出使高句丽,在宫宴上和国主据理力争,终于展了李唐国威,把前朝将士的尸骸要了回来。她的作为让李唐君臣皆是扬眉吐气,却让高句丽君臣颇觉打脸。
当时阿耶想要刺杀她。若不是因为他以李唐的一句俗话“两国相交不斩来使”劝了阿耶,秦英不会毫发无损大摇大摆地登上返程的船。
秦英成功勾起了他兴味。他觉得这么有趣的小儿被杀了实在可惜,等以后有机会了,自己一定要亲自会会她,就是要杀也得自己来动手。
经过这些天的接触,每当他对她有些腻味的时候,她都会有让他意想不到的表现。
虽然忘年之交,但是棋逢对手。杀了还舍不得。
秦英当然不知上辈子李承乾的偶像心里算计着什么,见他有问必答很好套话,便放开了胆子道:“为何不远千里地来李唐考科举,还考得这么认真。难不成你想在李唐走出一条仕途?”
他状若深思地抵住了额头,手挡住了他面上的大部分神色,留下的阴影有些倾斜,道:“想了解李唐的官制,也想感受两国之异同。”
秦英点点头,已经疏理明白了他的心思。从头到尾不过是为了一股意气。官二代的他不愿受阿耶的庇护,便带着一帮子人前来李唐,搅和朝局顺带试水了。
想完这些秦英嗤笑了一声:“即使你身为新晋的探花郎,也还是从九品官员做起。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熬到头。”
她觉得他十有八九是脑子坏了。试问任何人若知道做官有捷径,谁会寒窗苦读十年考科举?他不光反其道而行之,还能将自己的各种光环压着,像个寒门弟子似的受苦。
努力和毅力加起来就是可怕的代名词,侧面表明了他不依仗阿耶也能闯出一片容身的天地。
不愧是十年以后,让人仰之弥高的,执掌高句丽权柄的宰相
。他本身就有这个能力,来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在秦英表面贬低、实则惊叹他的当口,他也不动声色地回了一句:“秦大人从九品侍医攀上五品郎中,只花了半年而已。着实是一切立志于仕途的人的楷模典范。”
秦英皱了一下眉头,心道他还真是半点亏也不肯吃。和自己的肚量半斤八两。
她将疑惑问出了大概,也没空儿和他虚与委蛇了。匆匆拱手便做挥别之态。
念着未来有朝一日要和他同朝为官,秦英面上不得不粉饰太平。
高宜看着她装腔作势的别扭模样,忍住想笑的唇角,将自己的架子也端了起来。
在她离去没有一会儿的功夫,西华观门口便有大红的喜报传来。
高宜被一群小吏迎着的,跨上了通体雪色高头大马,和今年新科的状元郎们一起同行在朱雀街。
礼部尚书本来很看好高宜,想将他扶为状元,然而秦英在面试高宜的时候,问了刁钻刻薄的问题,高宜的回答也过于偏激,这就让赞成于反对的两方僵持不下了。
吴大人小心翼翼道,今年明经科出了泄题案子,封状元恐怕有失公允,不如空出状元只排榜眼和探花之位。礼部尚书觉得有道理便如此做了。
秦英见状力争另一个卷子和人品都极佳的举子为榜眼,高宜便被秦英施计挤在了第三。探花郎的名头风流潇洒,高宜对虚伪的位置不太在意,得到秦英提前报喜还挺高兴的。
三月初三上巳节,是都人携家带口地到曲江游玩的日子。新登金榜的各科头筹者,要在曲江杏园赴宴。而长安城中的贵女们,则要换了新装参加贵女宴。
高宜作为明经科的探花郎,自然被邀去了曲江之侧的杏园宴。秦英作为河东裴家的远房血脉,自然也被邀去了江畔设的贵女宴。
曲江游人如织络绎不绝,秦英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穿女装时还会被高宜遇见。
贵女宴上没有东主的说法,然而长孙娘子还是以善于周游的做派,将所有贵女的言谈都调动起来了。
簪花娘子被一群言笑晏晏的贵女们簇拥着,因八月初八的贵女宴,长孙娘子让簪花娘子三番两次地出风头,看出了两者关系不错的贵女们便上赶着巴结她。
贵女宴周围已经用素色的荼白帐子围住了四周,免得被郎君冲撞了。
秦英和郑如有好个月没有相见了,久别重逢还是十分投机。
坐一起吃东西不小心吃多了,便一起出了围幔散步遛食儿。
郑家的家教很严,所有闺阁娘子出行头上必然要戴了幕篱,郑如看秦英偷懒不戴还催她赶紧戴上。
最后秦英哭笑不得地瞧着她把自己的头面严严实实罩起来,一层垂挂的轻纱坠到了秦英脚踝。
在两者路过杏园时,骑白马的探花使出园摘花,马镫子勾住了秦英的幕篱一角。
(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七回 好巧和不巧
第三百九十七回
秦英扶着自己头顶的幕篱,暗暗叫了一声苦。让她故意让高宜屈居明经科的探花郎。这不就报应来了。穿女装遇见谁不好,非要好巧不巧地遇见做杏园探花使得高宜。
骑在马上的高宜,还不知自己无意间冲撞的就是秦英,撩开下摆作势要下马行礼,给两个小娘子道歉,结果他脚下的马镫子一动,勾住的丝线越扯越长,竟然把秦英遮面的那关键部分扯地脱线了。
适逢秦英略带慌乱地抬头看向他,高宜在惊鸿一瞥之下,发现她和秦英莫名神似。
秦英抓紧了竹编的幕篱沿角儿,手指渐渐用力,只把自己的指节攥地苍白。不知为何她有种在他面前无所遁形的感觉。
她害怕高宜认出自己的这幅女装扮相,之后当着郑如的面儿揭穿自己。
“不知小娘子姓甚?”高宜疑心大起,鬼使神差地问着秦英。
“裴。”秦英沉默了一会儿才勉强从齿缝儿里挤出一个字来。她刻意拔高了自己的声线,期望这样能够迷惑他一时。
她的态度落在高宜眼里却是不同了。遇到了幕篱被掀开一边的惊变,还能够泰然不惊地回话一个陌生郎君,这个小娘子还与秦英某些表情重合,总的来说让高宜有些失神。
郑如不知秦英为何会与高宜说话,虽然只发出了一个字音。在她所受的家教里,身份矜贵的女子是不该和外人交谈的。
目前百思不解,但是她知道不能和郎君相近,未嫁人前名声是最重要的。郑如拉了拉秦英的袖子,示意她们回避开杏园。
秦英愣愣地收回自己向上望去的目光,从善如流跟着郑如摇摇晃晃地走了。
高宜下马道歉还未成行,两个小娘子便已经快步离去。眼瞧着秦英的石榴红裙摆从眼帘之中淡去,高宜默默对比了一下高句丽和李唐的娘子,觉得李唐这边的美人要矜持娇贵地多。
一开始是郑如牵着秦英,后来秦英脚程忽然加快,反而将郑如拉着了。等甩脱了来自高宜的那道视线,秦英长长舒了口气。
身边的郑如弓起了腰,扶着膝盖不停喘息,从小就被娇惯着长大的她哪里受过这种疲倦劳累。等缓过来她将自己当做秦英的姐姐,普及了很多贵女应有的常识。
比如不可和本族之外的郎君贸然说话,交换名姓都不可以。
秦英低下头看着比自己稍微矮点儿的郑如,无奈地揉着自己的衣角道:“我晓得了。”
郑如没看秦英的神色,自顾自地捧心喃喃道:“刚才的郎君想必是荣登新科的郎君吧……那匹白马真俊真好看。”
秦英记得簪花娘子的花侍涟漪,对自己男装犯花痴的神态,而今郑如的表情和涟漪相差无几,秦英闻言哈哈哈地笑道:“我知道你其实想说郎君真俊真好看。”
经过郑如这么一打岔,秦英也就把自己女装扮相被高宜识破的担忧抛在了脑后。
反正她怎么翻来覆去地猜测,都不可能像昨天似的,直接拿了问题找高宜索要答案。
以高宜那非同一般的心智,只要秦英给他开个头儿,他就顺藤摸瓜地寻找到秦英不愿让他触及的真实。
两者结伴在曲江畔逛了一圈,又路过了无漏寺。
秦英还记得三年前的这天,自己独自在曲江游玩儿,人来人往就在熙熙攘攘中迷了路。最后是走到了无漏寺门口,问了如七怎么回去。
那是她和如七的初见。没有任何的立场,也没有决然的对立。彼此的印象若能只停留在初见,该是一件多好的事。
秦英站在山门之前,静静看着那破败的寺匾,生出了一丝复杂难言的感情。
“怎么了?”郑如奇怪秦英为何迟迟不走便问道。
“我想去里面看看。”她说着就去扣了看起来很不挡风的门。
拜过了每一个大殿的塑像,见过了客堂所有的僧人,她觉得有些好笑。
为不可再成为朋友的人缅怀至斯,她何时变得这么软弱。
佛门将她视为洪水猛兽毒蛇虫蝎,一切佛寺都暗中规定了,秦英以及西华观道人免入。然而她换了一身女装,恭敬下拜又施了些香火钱,只看满寺的僧人向着自己慈颜相向。
——佛门不是宣称众生平等吗?为何待我偏颇如是。
就像满口仁义道德的人,背地里杀人放火无所不为。
秦英回席之后装出了淡定样子,没有遭到簪花娘子的盘问。
第二天下午秦英在西华观给道人们讲道义,高宜坐在最后头饶有趣味地旁听。秦英从头至尾都没看他一眼。然而事后高宜借着自己对道书讲义有疑的由头,漫不经心地问她,是否有个裴姓的表妹。
秦英斩钉截铁地否定。
阳春三月是个春风荡漾的好季节。
李承乾在东宫闷地极其无聊,三天两头就心里念着想见秦英,可惜被阿耶管得太严,无论是溜还是闯都没法子出去。使了小性子闹了两次,非但没有得到阿耶的心疼,反而多了两个夫子。
过去是萧禹担任太子太傅,如今还有太子太师和太子太保看着他,心里想闹腾也再翻不出风浪来了。
三月中旬,备受陛下宠爱的长乐长公主开始议亲。还没敲定亲家是谁呢,李世民先和长孙皇后把嫁妆合计好了。
具体的数目传到了朝中就引起了一阵短暂的争议。
挑子还是由不作不死的魏征搞起来的。魏征道,长乐长公主比太上皇的长女永嘉长公主,嫁妆少了将近一倍,然后又以汉明帝之事,暗喻陛下宠爱过度不合礼制。
秦英闻言觉得魏征是鸡蛋里挑骨头。礼部的人一个都没开口,他在这里跳脚力谏什么劲。
就当着朝臣的面儿,李世民的龙鳞被狠狠捋了一把,他的面色紧绷着即将动怒,道了一声退朝拂袖而去。
后来不知怎么,李世民听从了魏征的话语,将长乐长公主的嫁妆削地和永嘉大长公主基本一样。这件事才算揭过去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八回 长公主议亲
第三百九十八回
李丽质身为嫡长公主,身份是数一数二的尊贵,她如今只有十三岁,比李承乾要小两岁。
朝臣们听闻李丽质要议亲,家里但凡有适龄儿子的,心思都开始络了,比如参加宫宴时,把儿子打扮齐整送到宫里,企图期间得到陛下的青眼。
此时驸马并不比后世严苛避嫌,还是可以入朝为官混混仕途的。而且和皇室攀了亲家,将会往下福泽三代。娶个公主何乐而不为。
秦英对同僚们的明骚暗动表示无比淡定。她记得上辈子李丽质是在贞观七年嫁给了长孙国舅的某个儿子。两者是表兄妹的关系,嫁过去刚好是亲上加亲。
现在瞎凑热闹的那些人,无论家室厚薄还是远近亲疏,都不可能被李世民看上。
有句古语叫做,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到处去求终究是求不到的,不求反而有可能被天上掉的馅饼砸了脑袋。
秦英就是个例子。
某天早朝李世民当着所有五品及以上的官员,问秦英对李丽质的印象如何。
一年前秦英在皇宫中为太子祈福,前前后后在宫里呆了小三个月,她和李丽质见过寥寥的几面,却没深入接触过。
秦英闻言险些跪不住身子了。乖乖,听陛下的口气,好像不是闹着玩儿的。难道李世民还有乱点鸳鸯谱、随意拉郎配的癖好?上辈子她怎么没发现?
且不论她若娶李丽质回来,身上没有把儿要怎么消受那位素来张扬跋扈的公主殿下……她绝不要让李承乾叫自己妹夫!
秦英双手持了朝笏,郑重跪行到了殿央下拜道:“公主自幼娇养于深宫,性子不比其他闺阁娘子,秦某以为配不上公主。何况公主千金万金之躯,不堪为秦某所折。”
她的右手经过一段时间的好生休养已大好,不过还是无法施太大的力道。
这话说得没有一线转圜余地,无异于明目张胆地撂了陛下的面子,然而李世民没有表现出恼怒神色。
朝臣们基本猜不透陛下的想法,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原处,等着看后续如何发展。
李世民淡然地看了一眼秦英就叫她退下了。
房玄龄眯了眯低垂的眼,心底是一片透亮:陛下问秦英怎么看李丽质,不是想把自己的那颗掌上明珠投给秦英那小子,而是知道秦英不会顺着话头往上爬,借着秦英打消朝臣们动辄就硬塞郎君给陛下相看的举措。
下朝之后,李承乾从旁门左道里听说了,这个不足为外人道的段子,直感觉后背不寒而栗。
他要和奇奇怪怪的人争秦英也就罢了,和自己的胞妹争算是怎么回事?
秦英坐车回宅子里时,还是心有余悸的,午饭后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当笑话似的给梅三娘讲了一通,最后怏怏抱怨道:“坊间朝中都传我家中有个如花美眷,陛下怎么还会动念头,把爱惜地不行的长公主下嫁于我?”
上辈子李丽质相当看不起秦英出身于方外道门,还和李承乾走得那么近,她见了秦英必定是要言语讥诮的。导致秦英这辈子一点也不想和李丽质来往。
梅三娘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道:“你的桃花泛滥成灾,又不是一次两次了。”
秦英没了反驳的言语,揪着自己的衣袖叹了口气。
既然李丽质快要嫁人了,想来距离李承乾纳妾的日子也不会太远。秦英回想起上辈子他在娶太子妃苏氏之前,就有了一个名叫李象的庶子,不禁感觉自己入主东宫的路途很是遥远。
梅三娘看秦英没精打采的样子,出言逗了逗她,不料对方没有一点反应。于是她晃了晃秦英的肩问道:“怎么了?”
秦英软绵绵地伏在了梅三娘身边,对她仔细地咬耳朵:“四年以后太子殿下要纳妃,不过他三年之后就有个庶出的儿子,我该如何是好?”
梅三娘摸着她的一头青丝缓缓道:“将她挤下妃位不就好了?至于那个庶子如何打理……我觉得你需要看看东西市的书铺上卖的传奇本子。”
秦英不晓得自己需要看市面上卖的哪种本子。不过被梅三娘那么一点拨,她顿时觉得庶子也不是个问题了。
上辈子和这辈子的大体背景虽然相同,但是具体走向完全靠自己掌握。
只要李承乾能定了心思等着她,庶子就不会从他的任何侧室肚子里生出来的。
她不幸误会了梅三娘的意思,压根没把李承乾那些侧室或者劳什子的庶子当成威胁。
想明白了困扰自己的记回忆,秦英心情大好,揽着梅三娘的腰身嘿了一声道:“一会儿我要和李淳风、袁老道去西市的书铺看看。晚上的饭食多备三四个人的份例。”
“你就成天闲不住。”梅三娘佯装气恼地侧头看着秦英道。
秦英顺势捏了捏她的腰间。
《推背图》的刻板已经制好了,现在正印着样书,秦英他们今天要亲自去西市书铺审核。
申时一刻秦和两人碰了头,之后他们行至那间铺子。
见到样书的袁老道是不太满意的,因为他的图被专业画匠改得好看了许多。
李淳风翻了翻,没有表现出一点儿兴致来。明明是他做的诗,袁老道画的图,成书为何要称为《推背图》?师傅太坑!
秦英着重看了下帛书的质地还有厚度,觉得自己花了那么多钱,还是物超所值的。待审过了一番样书,秦英想到梅三娘向自己推荐了传奇本子,就走到书铺外头,去寻装帧精致的帛书册子。
刚看到一本封皮不是太过艳丽的传奇,秦英伸手准备取来瞧瞧,斜里却掠过一只纤长的手先于她半步,拿走了架子上的唯一一本《厢闺》。
“好巧。”高宜礼貌地笑道。
“不巧。”秦英气鼓鼓地道。
李淳风听到秦英语气生硬地和人说话,拿眼风往远处一瞟,就大步走来解了秦英的围:“这不是新晋的明经科探花郎吗?”
高宜对李淳风拱手施礼道:“见过李大人。”
李淳风含笑抽出他手里的那本《厢闺》,装模作样地道:“这书似乎挺不错的,高探花可愿割爱?”
最后是李淳风买了这本厚厚的帛书送给秦英。(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九回 李淳风大婚
第三百九十九回
《厢闺》的封皮后面是一句话简介:大家族中不受宠的庶女,因阿娘柔弱护不住幼弟,她强出头抗争嫡母姐姐的各种压迫,之后凭借自己的努力,嫁给了权势滔天的奸臣,终于成为诰命夫人的传奇。
秦英觉得这故事的格局应该很阔大,没想到翻开第一页是家长里短,翻到最后一页还是家常里短。瞬间她就没兴趣看中间了。
不过梅三娘拿去看地津津有味,秦英也不知家长里短哪点儿能吸引人的眼眸。几天后梅三娘浏览过一遍,着意把书中宅斗套路给秦英勾出来了,唯恐秦英看不懂,亲手摘抄整理了一遍,并且附上了自己的心得,堪称传家之宝的宅斗必备典藏。
秦英就着她的手书瞄了一眼后笑起来道:“你这通篇讲的不过‘毁人容貌,落人胎儿,陷人通私’十二字。手段着实肤浅。”
梅三娘斜斜睨着她道:“只要有切实之用就行了,还管什么肤不肤浅呢。我熬了两个晚上才写出来的,你且收好了没事儿就读两遍,以后进宫必然要谢谢我的。”
秦英虽然觉得她小题大做,不过还是认真地将手书拢进袖子里,慢步回房将它锁在自己的妆奁匣。
隔天就是科举各科前三甲,进宫上殿让陛下相看的日子了。
秦英担心高宜会出意想不到的差错,毕竟他是从她的道观出头的,到时候丢人的不仅仅是他,还有秦英的一份儿脸面。
于是她下午到西华观,给道人念道书讲义途中,就借机敲打了他一句。高宜笑眯眯地应声,秦英也拿不准对方是否听进了耳朵。
旦日早朝,太极宫太极殿。
看着这么多举子济济一堂,李世民很是快慰,就像是自己把天下英杰尽收于縠中。
他当着百多位京官的面儿,亲自念了一番词儿。嘉奖协办科举的礼部、崇文馆、京畿卫还有太医署的官员。之后大手一挥加封诸位荣登金榜者为贡士。
吏部尚书根据各个官署的空缺位子,还有每个科考的性质,授给新晋贡士们九品官位。
这仪式相当繁复,秦英开始呆在礼部官员列中,听着念声儿叩头,之后她就神游天外了。
然而念到高宜的名字时,她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
“——明经科探花郎高宜,善于属文记诵,封户部度支部书令史。”
秦英听罢瞪大了一双杏园眼眸。她知道高宜的运气好,但是运气好到这个程度也太逆天了吧。记得同僚说过,明经科的前三甲过去都是分在三司或者九寺之内,做个九品书笔小吏的。
户部之下分了四部,分别是户部,度支部,金部,仓部。
度支部恰如其名,就是记国家库房流水账的,还要为各项工程做预算。
高宜身为高句丽人,若是把李唐国库收支的门道摸得一清二楚……简直可怕到了不可想象的地步。
书令史是个流外等的官职,地位比九品还要低些。
但高宜混进了六部之一,假以时日何愁没有升官的前景。
再说户部尚书高士廉还和高宜同姓,高宜又是那么擅攀关系的,想来他从户部倒腾上位易如反掌。
高宜从容自若地施礼谢恩,接过了一道金黄色的帛书,偏着头看了一眼秦英,蓦然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秦英如临大敌地对视着他,却不知自己如何能够更改,吏部尚书既出的任命诏书。
她如今是从五品上的礼部祠部郎中。纵着比,是与吏部尚书隔了两道官阶;横着比,是与吏部尚书隔了一整行。
六部虽然同属尚书省,然而各部的工作日常中互不干涉交叉,只在有任务时可以共理。
若她像过去似的拿别人的阴私事,来威胁某个跨行的长官,那是绝对不成的。
发现自己对高宜渗入李唐官制的现实无能为力,她垂下头沉沉地叹息。
……
春四月,花团如五色锦簇。
李淳风为自己与簪花娘子的婚事,掐算出了一个黄道吉日,正好师傅袁老道还在自家宅子住着,三书六礼的过程也有了见证之人。
秦英和这对儿新郎新娘都很亲近,也是瞧着他们迈过坎坷一步步走来的,最近一改甩手掌柜的作态,婆婆妈妈地为两者操心如何办大婚才够大气奢侈豪华。
不过因簪花娘子想低调点儿做人,大婚那天就只在李淳风的宅子里宴请了几十位,包括了李淳风的同僚朋友,还有簪花娘子的发小闺蜜。
还有些神秘宾客不请自来。
萧皇后从听梅三娘说李淳风要结婚了,娶的还是裴寂的独女,顾及着裴寂大概还是不敢见自己,她便把一份儿心意包成了红包,塞到八弟萧禹手里,让他代替自己出席喜宴。
房玄龄老狐狸消息灵通,也喜欢走人情世故的这一套,早早赶来贺喜。
长孙国舅则是被簪花娘子的发小长孙瑾拉来的。他一个人带着女儿赴宴自然是不好看的,于是将几个儿子也拽出门了。
李丽质前两天去东宫玩儿,听那里的总管公公传了一嘴,长孙家的次子,也就是她表兄长孙冲就去参加李淳风的婚礼,便颠颠地到阿耶膝下,求让自己出宫凑个热闹。
而李世民宠她宠地没边儿,看着她蹙眉就恨不得将一切珍宝搁上她手心。听罢撒娇一样的请求,当即让长子李承乾陪她在那天出行,当然暗地还有无数金吾卫跟着。
大婚之日,秦英站在宅子门口充当应门小童,不停重复着欢迎还有寒暄的话语,拱手过度腰都渐渐发酸了。
宾客们先行走去侧厅,交纳包成红包的份子钱,再去正厅找席位下座。
梅三娘在侧厅帮着簪花娘子的花恃涟漪,记宾客的名字还有相对的钱数。没有过半个时辰,她们已经装了一个小箱的铜板儿,写了五张未来要还人情的帛书。
当秦英看到青辂驶来,分辨出这是皇家的车驾,又看一只带着金钏的纤纤玉手掀开帘子,秦英朗声道:“长公主殿下屈尊来了,快快里边儿请。”
李承乾走在李丽质身后,贴近秦英的身侧时,一把扶住她要欲拜未拜的手臂,又捏了捏才浅笑道:“辛苦了。”
(未完待续。)
第四百回 细说嫁娶事
第四百回
秦英愣了一下抬起眼,结果被他的那副笑容晃了神思,半晌之后讷讷道:“……殿下。”
他俯身在她耳边吹了口气,低声道:“怎的不欢迎我?”温热的吐息丝丝缕缕地缠在她的脖颈上,渐渐渗进了领口。
“大庭广众地注意影响。”她羞红了脸颊,勉强撑着自己的头脑清明,却忘了将自己抽出他的半搂半抱。
李承乾以鼻音应了一声,撩拨完她又看到有趣的反应,心情舒畅地进了宅子大门。
黄昏之下,宾客如云聚在前厅互相拜会。
簪花娘子此时在秦英的宅子后院里,画眉梳妆打扮自己,想到这是一辈子的嫁娶大事,左看右看都觉得需要修缮,迟迟搁不下手中铜镜。
经过迎亲的男方友人们在前院高声催了两次,身着大红喜袍的李淳风满面春·风地念了首催妆诗,簪花娘子才被侍婢们拥了出来。
李淳风好歹是一夜之间写过六十首预言诗的,在这个大喜日子口占区区催妆诗,自然信手拈来不在话下。
“桃李花纷纷,脂粉点双面。心作千百结,奁盒开复闭。
“障车堪在外,毡毯铺十里。红妆可已成?秋水横欲穿。”
婢仆们扶着新妇上车,女方亲眷拦着车驾不让放行,非新郎抛撒钱物不得过,是为障车。
李淳风知道簪花娘子那边儿的人少,他和秦英商议着,事先准备了两小箱的铜板儿,又让街坊邻里都在此时出来帮忙呼迎拦车。为了这场大婚办得妥贴,他们师兄妹端的是费了不好心思手段。
长孙瑾开始还担心障车仪式闹不起来,不料街邻都被大肆挥霍的新郎收买了人心。果然李淳风对簪花娘子感情甚深。
红毯毡席从兴道里一直铺到了靖安坊,普通人家若是娶亲,一般没有那么多毡子,都是亲友之人行在车前传递红席,然而向来爱财如命的李淳风,出手阔绰财大气粗了一回。
春夏是嫁娶的好季节,东西市的铺面都将红布抬了三成价格,秦英的宅子距离李淳风的宅子虽没有十里却也不短,李淳风将毡席从一家门口铺陈到了另一家门口,结结实实给足了新娘面子。
簪花娘子若是能够挑起盖头,定会被外头的那一幕感动。
这天过后,坊间都在议论是谁娶亲如此烧包,嫁出去的是不是世家娘子。
长孙瑾一路跟着车驾行到宅门,扶着簪花娘子下车后陪她进去。
秦英站在门口拱手拜了一礼唱喏道:“新娘来了。请迈过中庭火盆。”
李淳风双手牵着大红绸缎,小心翼翼地让手执另一端的簪花娘子迈过火盆。这个动作就意味今后的生活红红火火。
新娘和新郎拜堂不在前厅而在青庐,此地设在了宅子西南角儿的吉地上,露天搭着青幔帐子,红毡从宅子门口蜿蜒到了青庐。
秦英叫袁老道踩过簪花娘子的脚印,代表压着新娘的心气。
青庐占地很窄,只容这对新人进去双双跪拜。
秦英看着两者一前一后地出来,笑着将两者迎到前厅去见宾客。
李淳风看到这些在座的不速之客先惊后喜,依次敬了长辈再和年纪小地位却不低的小辈寒暄,今天他格外高兴自得,杯中酒下肚的速度极快。还好他此前和袁老道喝过几番酒练出了点儿酒量,否则就要醉笑当场了。
簪花娘子身边坐着梅三娘和长孙瑾,陪了半刻席,就回到青庐等着洞房。
新娘一走新郎就被众人频频灌酒,秦英不得已只好出面挡了两杯酒。大家看秦英个子还矮年纪尚轻,统统对李淳风手下留情了些。
李承乾坐在右席间看秦英微醺,想到她前不久受伤了,手掌落的疤痕还挺明显,不禁皱了皱眉,隐忍了一会儿还是看不过去她喝酒的样子,最后站起身拉着她走了。
长孙冲眨着星星眼,对身侧坐着的李丽质八卦道:“原来太子殿下心里还记着,侍医为自己治愈腿疾的恩情呢。”
远处的长孙国舅听到这句话,一手用力捏着杯子,声音发抖地问长孙瑾:“那是秦英而不是男装的裴家小娘子?”
长孙瑾很早就得了簪花娘子的提醒,知道秦英和裴澜的面孔有六分相似,便镇静答道:“秦大人和李大人是旧识了,在门口迎接宾客。河东裴家的小娘子则在后院青庐撒帐。”
“……原来是这样。”长孙国舅点点头。
瞧阿耶放下了一丝戒心,长孙瑾也松了口气。
青庐内除了香案还安置了一张软榻,周围挂了单薄帐子,簪花娘子坐在帐中,梅三娘和涟漪坐在下首陪她等着新郎还有宾客闹洞房。
两刻之后李淳风带着一身酒气进了青庐,相陪者临走还得了撒帐用的喜果和铜板儿。
李承乾带着喝得有些迷糊的秦英来到后院,随意寻了间空厢房,就关上门来严肃审问道:
“伤没好利索怎么能挡酒?”他一直觉得李淳风和秦英的关系很铁,不过她能在大婚场面出头,即使两人是师兄妹,李承乾也有些吃味儿。
秦英眼神迷离地打量着他道:“殿下是在担心我吗。”
“你说呢。”他挑起她的下巴故意拉着脸道。
她仿佛不知他的不虞,朝他甜甜一笑,在他猝不及防的时候伸出手臂,轻轻环住了他的腰,将头埋在他的微松衣襟里。
酒后乱性的不止一对儿。
李淳风拿起金秤杆挑起新娘子的盖头,坐在簪花娘子身旁和她饮过合卮酒,倒扣了葫芦,唇对上唇地喂她吃了一块儿桃花糕,以金色袖剪剪下彼此的一缕青丝缠在一处,扶着朝思暮想好的人肩膀,缓缓倒在了榻上。
簪花娘子眼眶一热,泪就像断线儿的珍珠一颗接一颗地掉下来,说不清是喜极而泣还是别的,单纯的想要用这个方式表达满溢出来的感情。
帐子被光·裸的手臂一拂就全放下来,两者褪地衣衫不整,李淳风在她耳畔叹道:“在我初见你时就知道,我将会心悦于你。这是宿命,也是自愿。”
簪花娘子哽咽了一下道:“我亦心悦于你。”
漫漫长夜才刚刚开始。
(未完待续。)
第四百零一回 心悦于君兮
第四百零一回
青庐之中两人坦诚相见,簪花娘子用手指细细描画着李淳风的脸庞,想到自己过去两年吃过的苦,又想到他时时在背后周旋支撑,心里暖暖的,就如同揣了团火苗儿勃勃地跃动着。
阿耶身在高位的那几年她就是不折不扣的贵女,等到阿耶垮台她就成了没了羽翼的凤凰,重新栖上李淳风这一株梧桐,才得以展翅于飞。
这两年她怨恨着李淳风占卜到了阿耶会遇到大祸却不告知,实际上她只是为了缓解自己的压力迁怒他罢了。
他并没有欠她的,也不需要用种种行为做出补偿。
此时此刻她却听见一声:“对不起。”带着几分遗憾还有愧疚。
簪花娘子摇了摇头,食指贴上了他的唇,抵住他还没有说完的话,想了想倾身覆上他的唇,浅色的樱唇在对方的酒气喘息之间渐渐游移着,含糊不清地道:“不是的。我不怪你。”
李淳风喝得大醉,听罢没有反应过来,由着她这般对自己,过了半晌儿咧嘴哂笑,手扣着她的后脑勺反亲了回去,顶进齿关攻城掠池,不放过一丝空隙,缓慢坚定一寸寸地扫荡,彰显自己才是这夜的主导。
一双雕了龙凤呈祥的大红喜烛,在重重帐幔之外静静燃着,守护着这对儿新婚燕尔的夫妇,度过毕生也难忘的洞房之夜。
……
后院某间不起眼的厢房内。
秦英将头靠在李承乾的襟口,听着他越来越快的心跳声,嘴角勾起一个微小弧度,纯洁无暇而又引人犯罪。还不知道自己在引火上身的秦英,一只胳膊揽着他的腰,一只手顺着他的腰带摸索着,想要寻找上面的小小玉钩。
李承乾舔了舔发干的唇,只觉得今儿个天气有些燥热,伸出一只手握住她不灵便的左手手指,他忍着心里的低俗念想哑声道:“你想做什么?”
秦英哼哼唧唧地蹭了一下他的身子:“……身上热,你比较凉快。”她柔软的青丝滑进他的一片锁骨上头,带来一阵阵难以启齿的酥麻痒意。
她只是方才替李淳风喝了两杯兑水的桃花酒。然而这敬新郎官儿的酒是有讲究的,为了给洞房增加情调,年纪大有经验的嬷嬷都会在酒里,放一点儿勾情动人的春媚之药。
喝完了桃花酒不过一会儿,她就通身发热额头出汗,坐在席间正不知如何是好呢,就看李承乾走到身边不由分说地扯了自己袖口带她出去了,原以为是出去透风纳凉,不想他将自己关在了光线昏暗的厢房问话。
李承乾的性子偏于冷淡,身体的温度也是常年清凉。
秦英半眯着眼就凭着直觉,把侧脸靠在了他的衣领处皮肉上,感觉到舒服尝到了甜头,就想将他的皮肉更多地露出来供自己贴紧。
“你这个磨人的小东西真是麻烦。”他捏了一下秦英的滚烫脸颊恨声道。
李承乾的毅力虽然算不上好,但已经比同龄人要高出一筹了,如今秦英在自己身前来回撩拨挨蹭,就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也要受不了的。心里感慨自己之前不该当众戏弄她,如今还是认认真真地对付着报应。
将她牢牢圈在怀里不让她鼓秋着四处作乱,他解开了自己的腰带,散开的衣袍裹起了秦英半身,然后闲空了一只手去摸她的额头,有着发热经历的他判断出对方微微发热像是低烧,缓缓绕过了她的腋下,去摸位于右侧的那条衣带。
他被她挑动地也升起了些热意,不过为了做个合格的人形散热物事,耐着心思尽力压抑着自己那不可告人的欲·念,等自己的皮肉温度降得恰到好处触手温凉,把她抱在自己怀里贴起来,问道:“这么着舒服了没有?”
手头的软·玉·温·香衣袍开着,无奈自己能看不能吃,胯·下那物事半软不硬备受折磨,就抵在秦英的小腹上。
然而秦英点头乖乖应了,李承乾叹了一声气,默念着不可以吃人豆腐吃得彻底,弹了自己那根太不争气净瞎表现的物事,让它吃了痛垂下去。
两者敞怀浅拥了一刻,李承乾再去摸秦英的额头温度,看她似乎没有那么难受了,就亲了亲她的面颊当做给自己的补偿,放开一只手整理彼此的衣袍。
秦英像是不知自己在撒娇卖萌,黏黏糊糊地赖在他的怀里,即使他的身子被自己烤暖和了,也不肯松开胳膊。
李承乾拿食指抵着她的鼻尖,用没有威慑的口气漫声训道:“再不老实点儿,我就要在别人地盘上吃了你哦。”
谁知她继续无法无天地腻在他的臂弯之中,他起初没有拒绝如今更不好强行推开。
秦英神思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上辈子,使了见不得光的手段,最终如愿以偿地将自己投入了太子殿下的怀抱。
——好容易钓到手里的大鱼,怎么能说放就放?
太子殿下起初浑身僵硬犹如一块石头,然而后来身体线条放松下来,犹如上好羊脂白玉的温凉身子还被她捂暖了。
如果秦英能在神游的时候,知道自己在李承乾怀里,站着做了个绮梦,只怕她为数不多的面子都要掉光了。
秦英嘿嘿傻笑着搂住了他的腰,记起自己过去在书上看的一首越人歌,其中有句话说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她打着拍子唱念道。
我不想要把自己的满腔心意先说出口来。
我默默喜欢你就好了。
不强求你也能喜欢我。
这样就可以暂时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我拥有你。
梦中李承乾眼眸流转着好看的光润,挑眉戳了一下她的额角淡淡道:“傻。”
秦英的记忆有些交错了,捉住他的手拉了拉,故作嗔怪地问起来心底无法忽视的执念:“上辈子的你曾对我有过一丝一毫的心动?我呆在大理寺狱直到死刑那天,都不曾见你派东宫之人来探望一眼。”
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然而秦英用纵横刀痕的掌心一下子捂住他的口,像个担心受到伤害的小兽瑟缩着道:“你不要说。我不敢听。”
秦英的这番酒后之言一字不落地倾吐给了李承乾。
他的脑海里浮现自己曾经在发烧时做的噩梦,那不就是……不就是……她在大理寺搭的高台上受死的场景吗?虽然不知道上辈子指的到底是什么,但嗓子忽然窜上来一股甜腻血腥味,浓郁的悲哀与难过席卷而来,无可宣泄,将他逼得几乎走进绝地。
他攥拳稳住了自己的心境,在秦英的耳边喃喃细语道:“当时只有恩义在。如今却有情愫生。”
(未完待续。)
第四百零二回 当众揭断袖
第四百零二回
其实李承乾根本不知道上辈子她和自己发生了什么,但是听她道自己被关在大理寺狱,至死也没有见到他派的东宫之人看望,内心就疼得一抽一抽不可方歇。
照她的说法,上辈子他果然是欠了她一条命。难怪这辈子她开始对自己如此冷淡,不肯多说一字也不肯多走一步,然而背地里却温柔地为他着想。
当他发现秦英对自己有着不太相同的两面,就产生了一丝好奇,了解她的过程中一颗心就漫漫沦陷,甚至以为自己有断袖之癖。后来机缘巧合地抱了抱,感觉手感纤细而且骨架很窄,他才敢放下心喜欢她。
上辈子做过的对不起你的事情,我并不清楚,但是我想对你说一声抱歉。
这辈子既然能够相遇,我想要好好珍惜你,再不错过你也不辜负你。
李承乾垂下头眼眸微合,像是不愿面对负担了两辈子记忆的她,维持相拥的姿势良久,在秦英的眉心落了一吻,犹如蜻蜓点水但是意义深沉。
这个夜晚,有新人佳妇在青庐中交颈入眠,也有两世孤独的人紧紧纠缠。
……
秦英是被李承乾半拖半拽地送回前厅的,此时喜宴的宾客已经走地七七八八,梅三娘和涟漪在指挥仆从们收拾桌子和席垫。看秦英醉地两颊酡红,都赶过来帮忙搀扶,不过李承乾挥手格挡了一下,显然不想让秦英被别人触碰,尤其是视作情敌的梅三娘。
幸好梅三娘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从她和太子殿下见过短短两次后,就晓得他看自己莫名不顺眼,见状也不强求,拿手巾擦擦沾了水迹的手,吩咐涟漪为秦英抹一把脸驱驱酒味,就到后院去熬醒酒汤了。
李承乾瞧着涟漪皱了皱眉,没反对她亲近秦英,殊不知秦英的魅力无穷,在半年前还收到过涟漪写了情诗的绣帕。
涟漪还不晓得秦英是个小娘子,更不晓得秦英已经是太子殿下的人了,持了一张拧地半干不干的布巾,跪坐在秦英身边,素手将要拂过秦英的前额,涟漪的眼眸含了毫不遮掩的爱慕。
这让李承乾有些气结,用不触碰对方手的法子夺过布巾,冷声道:“不必劳烦你了。”之后他很是熟练地将秦英的头面轻轻拂了一遍。
太子何时对下人都是别人欠了他好几两银子的面孔。唯独对秦英还能时常露出个笑来。
涟漪坐在原处目瞪口呆,惊讶于一国储君居然会照顾人,这番动作还没惊动秦英,只让她撅了撅嘴发出可怜兮兮的轻叹。过了片刻涟漪终于回过了味儿,心中暗恨秦英和太子殿下是凑在一起成了对儿断袖。
梅三娘适时让后厨熬好醒酒汤,看着秦英靠在李承乾身侧舒服地眯着眼,一小口一小口就着他手中的白瓷碗,抿着发苦的汤剂,梅三娘情绪着实复杂难言。
今天看李淳风和簪花娘子秀恩爱还不够,这又不小心被李承乾和秦英塞了一嘴温乎的狗粮。
李丽质和长孙冲在后院玩着秋千,回到前厅想喝一杯水,看到这场景只觉得他们两个断袖实在气焰嚣张。
长公主殿下向来是有话直说不藏着掖着的,当即跺了跺脚走到秦英身边高声道:“不许勾引我大兄。”
在前厅的所有人都愣住了,嘴角统统不安地抽动着,想笑却又顾及着皇家尊严和体面要强行憋起来。
秦英喝了一半醒酒汤神智已经醒了,抬头望向李丽质,心道十三岁的娃娃这么早熟,居然还会用勾引这个词儿形容人了,陛下给她议亲一点都不过分。想到上辈子的自己被她刁难过,这辈子秦英打算也让她尝尝难堪滋味。
李承乾握着碗沿的手指用了些力气,让没有被她喝完的醒酒汤险些泼出。
他和阿耶阿娘一样是骄纵着妹妹的,不过当心上人和妹妹起了冲突,一碗水端平定然是行不通,他早早就在心里向着秦英了。
刚想开口训李丽质不知规矩方圆,李承乾就听秦英笑了一声缓缓道:“殿下可知何为勾引?”
“躺躺躺别人身上还不算?”李丽质又羞又恼地指着他们挨在一处分不清你我的衣摆。
秦英挑了挑眉道:“这才是真正的勾引。”说着堂而皇之转身压倒了李承乾,左手撑在了垫子上,将他禁锢在自己和桐木地板的狭小空隙里。
这个突如其来的举措委实让他受宠若惊。他睁圆了眼眸,一点也不相信她是这么开放的人。亏她下午说他大庭广众注意影响,对比一下自己的作为还好意思厚颜吗。虽说现在天色已经全黑,但是众目睽睽之下,就如同青天白日啊。即使白日宣·淫也不过如此了。
刚才秦英在梦里已经强压了他一次,在现实中做无比手熟。
她神情专注而且坦荡地捏着李承乾的下巴,然后将自己的头一低再低,对着红润如樱桃的唇色,吻了上去。
周围俱是一片抽气声。
这些观者中只有梅三娘知道秦英的真实性别,其他人看到都觉得自己撞了大运或者倒了大霉,不仅遇到了活断袖,还遇到太子殿下被人强压着亲吻,这若是还不叫勾引,世界上便没有更合适的例子了。
“你你你………”李丽质一时间不知自己要如何说秦英。
“我是断袖。”秦英转瞬就放开了李承乾,拿袖中帕子拭了一下嘴角,盖住他趁机咬出来的红印,淡定着面色道。
李丽质被她气得都要哭了,吵不过她只好径自坐在远处,撕着帕子中搁的樱花瓣。
梅三娘和涟漪过去哄了一番也不管用,最后是李承乾出面揉了揉李丽质的脑袋,让长孙冲先行把她带回长孙府宿一晚。
今天李丽质出门前和阿耶请好了假,说自己参加了喜宴还要找表兄玩,夜禁时间回不了宫。
于是连带着李承乾也可以在今晚留宿秦英宅子里。
他拿送秦英回宅子的借口,和秦英、梅三娘共乘一车去往兴道里,路上他执了秦英的袖子问道:
“她出言不逊,你反驳也就是了,当众欺负她做什么?”
“心疼了?”她皮笑肉不笑地道。
“比较心疼你。”李承乾说的是真心话。
一边的梅三娘觉得今天狗粮吃太多了。(未完待续。)
第四百零三回 同眠枕一梦
第四百零三回
若菩萨欲得净土,当净其心。随其心净,则佛土净。
引《维摩诘经》佛国品第一
吱呀一声门扉轻启。属于少女的姣丽身影绕过了金线绣的山水屏风,径直朝殿内坐着的人去了。
“门禁又一次被你当做了空设,阿琢。”双腿盘成莲花状的人没有抬眼,也知道来者是谁。
阿琢的脚步顿了顿,许久才做声:“你已经在此闭关三日,我……我来看看你。”她的话语间故意省略了自己放心不下的事实。
“口不对心。”他倾斜着嘴角,对远处的阿琢笑了笑,“我知道你过来,其实是想着陪我一起去……”一语未完长长叹息。
参差的灯影照在白壁,显得格外凄凉。
阿琢缓缓走到他身前,跪坐下来。她和他距离很近。近地能够看清他低垂的眼睫,如蝴蝶振翅般微颤。
记忆中,他总是收敛着眉眼。从来不曾将此间的风华轻易展露。
如今他的眉目经历了五百年岁月,还和往昔无甚区别。
“你若不在了,这三十三天的内外事务,又交由何人打理?”阿琢道。她自欺欺人地想,若他找不到一个合格的继任者,便不会抛下偌大天宫、还有自己,孤独孑然地离开。
“托你照看如何?”他神色轻松地回答道,“左右这后宫之事在你掌握,多加一个前朝,也算不得什么吧。”
“择任天宫之主怎能儿戏?”
他摇了摇头不再讲话。
阿琢身上的学问是他亲教出来的,对于这个小娘子,他是再了解不过。
一旦认真起来,她固执地说是执着也不为错。
他若不把什么托付给她,她一准会跟随自己,到幽深黑暗的黄泉路上。
“你是我最信任的人。由你继任天宫之主,我才能放得了心。”
她不为所动地摇摇头:“你去哪里,我跟随到哪里。”
他无奈地感慨道:“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像幼童般粘人地紧?”
阿琢扁了扁嘴,眼看就要哭出来。
“到外头哭去。”他故作严厉地道,实际上是寻了机会撵她走。
天人寿数将尽的七日里,身心会呈五衰之相:天乐停奏,衣裳黯淡,坐卧不安,花冠萎落,躯体生汗。
身为天主的他也不能逃脱这个宿命。
一般感受到五衰,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的天人们会在这时,找个僻静地方躲着,然后悄然无息地逝去。
那些与将死的天人交好者,也会默契地疏远他们。
五衰相是一生享乐的天人所不愿意面对的,他们大多都选择逃避。
但阿琢没有在这样的时刻弃他而去。
阿琢抬起了左手,用袖口擦干微微湿润的眼,又小声地吸了吸鼻子,把还未成形的哭腔收起来。
天人生来无泪,即使他们心中怀抱着万分哀伤。
阿琢不是土生土长的天人,所以会流泪。
他见状,心里软了一下,最后阖上双目道:“你留在这里不害怕吗?”
阿琢自嘲地笑了:“陛下难道忘记,妾是被您打落进轮回的。那几世下来,生死之事早就见惯了。”
进宫为妃以后,她就极少使用尊卑之称。忽如其来的陌生称呼足让他心头一震。
“……你依然怨我?”
阿琢两颊的笑意加深了,那微扬的唇竟带着悲凉的弧度:“说无怨尤是假的。只是如今渐渐想开了,你给予我的庇护要比伤害多些。这就够了。”
他沉默下来。那件事,确然是自己对不起她。
尽管在事后做了许些弥补,却发现再也填不整齐,那道横亘在两人间的沟壑。
阿琢不眠不休地陪他度过剩下的时日。
圆寂的午时,他终于因为疲乏躺下。
“现在我的心里盘旋着个念头,怎么也打消不掉。”
寝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她服侍他盖上丝被,此时正靠坐在榻边。
“什么?”
他虚弱地朝她招手,示意她凑近些。
阿琢俯下子身,忽然被他的唇温柔地吻住额头。
“阿琢,我喜欢你。即使受到永堕地狱、万劫不复的惩罚,我还是喜欢你。”
阿琢愣了愣,下巴缓缓划过一滴泪,滴在了他的衣襟上,晕开了不能言说的无尽缱绻。
(重写了高中的文章。把一些地方写得流畅了,把哲理性的东西删掉了。)
章一升平
是身无主,为如地;是身无我,为如火;是身无寿,为如风;是身无人,为如水。
引《维摩诘经》方便品第二
三十三天的天主圆寂,身后只留下了尚且髫龄的一子一女。男孩叫长息,女孩则名阿阮。
这对子女乃是天后所出的龙凤胎,然而他们的样貌并不怎么相似。
有人在私下揣测,长息的生身者另有其人。但这也只是风传,没有什么确切的证据。
人间有句话叫做国不可一日无君。
三十三天虽然不比人间忙碌,可那帮打理天界事务的天人却也不能让天主空缺。
在天主逝世的讣告传开的第二日,他们联名给天后上书,求让储君长息继任主位。
天后所居的玭珧殿关着门,书吏没能顺利将它送进去。于是他转道去了辟时殿后的书斋,他知道天主的侧室梅妃在此整理遗物。
日前书吏扫洒一番书斋底层,锁上了门,才贴了禁止入内的封条儿,就听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下楼声。
他当时吓得都快昏过去了,拔腿欲逃,双膝却在发软。
目瞪口呆地看着书斋的大门从内而外地拉开,他以为自己下一秒就能见到陛下的鬼魂。
没想到出现在眼前的,是个身着白色襦裙的玲珑少女。
“……娘娘?”书吏认出她后如释重负,行礼时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
阿琢点头,回眸接下封条,将它揉进了掌心后道:“这间屋子不必锁,我每天都要过来悼念。”
书吏俯着身子连连应声。他眼前的这位梅花仙子虽只是占着妃号,却深得天主青睐。
因极受宠,她自身也有些手段,入宫的第五年便俨然成了后宫主母。
如今天主不在,她就毫无悬念地变为宫中最有威仪的人物。
当年天主说自己要娶梅花仙子为侧室,不知有多少天人恳求陛下收回成命。(未完待续。)
第四百零四回 梦境碎碎念
第四百零四回
她身处于东宫丽正殿的廊下,听到两个宫侍站在巍峨屋檐的阴影处小声对话。
“今天中午的饭食还要送进去吗,殿下已经摔掉两回碗了。”
“总得硬着头皮进去,皇后娘娘若是知道殿下为两个娈luan童使性子发脾气,定然降责。”
“你在胡说什么?殿下至今还只以为,秦侍医没有治好自己的腿疾,被拉进大理寺狱关起来。和那个冒牌货一点关系都无。”
此时太子殿下的乳母遂安夫人袖着手走出了丽正殿,斜眼看了他们一眼斥道:“想要项上的脑袋就都给我闭紧了嘴,宫里的几个大人物都在气头上,秋天也是杀人的好时节。”
“是。”两个宫侍施礼道。
遂安夫人过去在长孙皇后身边做贴身侍婢,长孙皇后怀李承乾时,遂安夫人刚好找了个王府管事结亲,不久怀了孩子,两个娃娃年纪没差几个月。遂安夫人从小带着李承乾长大,和他的关系甚至比母子还要亲厚。
陛下登基的这些年,她在宫中的地位向来尊崇,只是她选择了功成身退,隐居在坊间。直到贞观十二年,李承乾的嫡子生下来了,她就被长孙皇后诏进皇宫,教新上手的官婢尚宫看护婴儿。
如今李承乾心仪的两个“娈luan童”被送进大牢,李承乾情绪不稳定,遂安夫人和已经三岁的嫡子玩了一会儿,便过来探视安慰李承乾,谁知出了寝殿就听宫人这么肆无忌惮地嚼舌,难道真当隔着一道殿门,里面的人可以毫无所觉吗?
秦英看两个人影匆匆进了丽正殿,刚想要抬腿跟进去,却瞥到了远处的廊柱后,露出一点月白色中衣衣角,那是她的旧衣袍,绝对不会认错,秦英吃惊之后转道走过去,对他微微颔首算作打了个招呼:“你听到他们交谈了吧,谁是那个冒牌货?”
“听到了,但我完全不懂。”李承乾表示一脸懵逼。
她扶额心想求证失忆的正主,不如自己推理来地靠谱。记得上辈子她和称心一起被人构陷了“和太子殿下断袖而且得到宠幸”的罪名,一起被打进大理寺狱。秦英和称心都是有官职在身的。她是翰林院医待诏,而称心是太常寺的优伶乐童。
而且上辈子秦英和这辈子一样,都是在贞观五年清明过后进宫,为太子殿下祈福。她死的那一年是贞观十四年,算起来她和太子认识了将近十年。论资历是要比称心老得多的。
毕竟称心今年不过十五六岁,是大好的青葱少年人。十年前他的毛还没长齐整,别说进宫和太子有交集了。
冒牌货的意思是代替品,不过谁代替谁?看起来应该好像可能称心代替了自己……然而这是个猜测罢了。
秦英在东宫长侍着太子殿下,早就清楚见闻的越少越好,她连东宫几个殿的诸位女眷都不曾正式见过,他的几个庶出嫡出崽子倒是见过,但也止步于把平安脉的程度。太子平时和谁甚是交好,谁会在东宫常常来往,她不知情。
后来两者在同一时间落了同一座狱,好歹是患难与惺惺相惜,两间牢房虽然隔得比较远,她也寻了狱卒换班的时间,和他隔空聊了几次,终于零散得知他和太子,有着不可告人的暧昧。
据称心说他们同起同卧,不过秦英不太相信,那太子妃苏氏乍眼儿看上去就不是个好相与的人,还能让太子在外偷吃吗?
若秦英能做了整个东宫的主,看他明目张胆夜不归寝去外边偷吃,上告公婆之后放弃治疗直接打断他的腿!身子有隐疾是做不了储君的,她一下就断了他的未来权势地位,看他以后怎么在外乱搞。
也幸好上辈子秦英没和他在一起,否则以秦英的性子和他的特质,感情走不长久的。
两者踱步进殿看了一眼那时的李承乾,面色苍白但是眼眸发红。他伏在案上写着什么,写不了两句就停下笔发呆,身侧团了好多废帛书。
秦英蹲下来随手捡起一只拆开看,偷窥着上辈子不曾了解的细节,原来他在写陈情的手书,求阿耶放了秦待诏,从头到尾没出现称心的名字,估计他还不知称心也被谣言波及了。那时的秦英和李承乾没有私情,对彼此的称呼只是太子殿下和秦待诏。
看到这一幕秦英心情颇凝重,本以为上辈子他是不在意自己的,果然认识了十年下来,她在他心里还是有些重量的。
之后画面忽然转变。梦境毫无道理逻辑可言,是拿支离破碎的片段拼接撑起来的。
两者置身于大理寺狱一条昏暗甬道,狱卒在外头看着,大牢里面有人声讲话。
“你们同起同卧的那段日子滚床单了吗?”
梦中的秦英听到上辈子的自己大刺刺问称心的问题,很想钻个地缝装死。
那是有次秦英闲来无事打趣称心。关在牢里也不能哭哭啼啼,要学着给自己找点儿乐子放松放松。
“没。”这回答细若蚊鸣。
秦英诧怪地吸气道:“殿下居然这么洁身自好,找你之后只是听了一晚上的教坊曲?”
“喝酒太多,醉了就睡,没精神做别的。”称心扭捏地扯着榻上的白茅草道。
“那就不要让他喝太多啊……等等,他每天还服用着汤药丸剂还敢喝酒?”秦英一瞬间出离愤怒了。若以后能从牢里出来她首先要找太子算账,这混蛋实在是要气死她了,表面应付地可好了,然而背地里根本不把自己的心血当盘菜好好对待。
称心摇了摇头道:“劝不听殿下的。”
秦英抬头看着阳光明媚的天窗道:“也对,他那个人仗着自己是太子是储君,最善于作天作地。陛下看不惯他又舍不得动他,只好把他的身边人一锅端了杀掉。”
他闻言嗫嚅了一下忽然大声道:“殿下会来救我。”
她捂着嘴笑起来:“呦,你别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他如今自己都自身难保,陛下对他身边的人下手,若再不知悔改,受到陛下雷霆之怒的就是他本人了。”
这番话语听着很豁达,但不意味着自己也能放下那点渺茫希望,她在心底和称心一样,等着太子派人到大理寺狱。哪怕带来的不是可以离开的消息,只是没有实际用处的几句空言也能聊以慰藉。
“我哪里作天作地了?”李承乾憋红脸。
“数不胜数罄竹难书。”秦英撇了撇嘴。
(未完待续。)
第四百零五回 真是个混账
第四百零五回
秦英见李承乾表现出一万个不信,就掰着指头罗列,上辈子的他都做了哪些荒唐事。
“铸造了一尊巨大无比的铜炉锅子,让东宫禁卫潜入坊间偷鸡摸狗,然后烹来吃。
“效法突厥风俗,解开发冠着羊皮衣佯装假死;学突厥语说话,和宫侍们玩儿扮演突厥人的打仗游戏。还放言自己不想呆在皇宫,想去草原过突厥人的生活,有朝一日若能实现,希望阿史那思摩可以给自己个将军当当。阿史那思摩,是西突厥阿史那部的汗王。
若前面一条罪状可以用纨绔来形容,后面一条罪状无论如何都遮掩不了。
一国储君的担子,岂是他说放下就放下的?首先他阿耶不会答应。
想到这里,李承乾觉得上辈子自己真是个混账,然而不料她接下来说的比这俩劲爆。
“和你叔父李元昌出去游玩围猎,不仅伤生,还害人命。在城郊围场的空地上,看侍卫做征战肉rou搏游戏。两者各率一队,诸人身披毡制铠甲,手拿竹枪和竹刀,扎营列阵,冲锋厮杀,枪刺刀砍,把流血受伤当作娱乐。有不听从命令的,就把他绑在树上毒打。”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李承乾沉默了一会儿涩然道。
秦英对他翻了个白眼儿:“殿下腿脚不好,于是出宫时秦某必然随行。秦某有好几次见到殿下虐杀人,简单容易地如同收割一垛杂草。”
这下李承乾是彻底无言以对了。这辈子的他和上辈子没有关系,然而听秦英数落自己就感觉十分刺耳,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种恍惚又迷茫的氛围里。
“愚弄朝臣官员,心口表里皆不一致。与太子三师攀谈忠孝之道,那副好口才将三师治得服服帖帖,说到伤心处甚至哭起来。等三师离开东宫就换了一个人似的,和官婢宫侍厮混在一起,淫猥亵乱无所不为,太子妃已经见怪不怪懒得管了。”
“难道太傅不会出言规劝吗?”李承乾不太敢相信秦英说的这些,虽然他性子比较闷men骚乖张,但是也没有这么极端。
秦英摇摇头叹了口气:“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把戏做得极为逼真,几乎可以乱了所有人耳目。除了太子三师还有我,朝臣还以为上辈子的你是合格储君呢。”
上辈子的太子心眼贼多,秦英勉强能制住他一时,但是太子三师拿他没有法子,所以常入东宫的朝臣更换频频。
他不仅耍小聪明将人们都蒙在鼓里,而且文过饰非矫揉造作,的确配得上作天作地这四个字了。殊不知他做完一切,身边人代替他承受后果。
李承乾听罢摸了摸下巴思索道:“若三师劝言没有效果的话,就直接上书于陛下好了。起码阿耶不会坐视不理长子继续蹉跎人生的。”
秦英苦笑起来缓缓道:“上辈子和这辈子,你们父子俩的关系都很紧张。陛下不知如何教导你索性移权给了三师。看这三位管不得你,陛下就给你再找三位过来。十年时间下来,流水的三师,铁打的秦某。”
从头至尾也只有她陪伴在了他身边,旁观了一切见证了因果。她无意知道那些皇家秘辛,不过在宫里浸淫久了,耳目都已经熟稔至极,想不风闻都难,只能装作浑然不觉。
“说到太子三师还有个小故事。有次于太师不知何处惹恼了你,大概是直言劝谏的次数多了吧,你让几个暗侍乔装入于宅刺杀他。如果不是于太师居丧守节,暗侍动了恻隐之心,恐怕他早已命归黄泉。”
李承乾垂着头喃喃道:“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上辈子的我那么暴戾偏激?”
秦英沉吟了下道:“在我面前倒是一点儿狐狸尾巴都没露出来,瞧着乖巧讨喜地很。”
毕竟他们相识相处十年之中,他在少年时代很是宠她,还将她培养出轻狂自大的性子。后来他纳妾娶妻,两者渐渐变得陌生,秦英对他的印象也就止步于最初接触的那两年。
“——上辈子因我而死恨不恨我?”李承乾默然很久才鼓起勇气问道。
“殿下要听真话还是假话?”秦英饶有趣味地盯着他稍稍发烫的的耳朵尖反问。
“都要听。”他拢在袖子里的手攥了起来,努力让自己的心不要跳那么快。她的反问并非是把选择权交给了他,而是变着花样打磨他不堪摧折的心房。
上辈子的纠葛不可能不延续到这辈子,他们迟早要面对那个关乎生死的心结。
李承乾知道了秦英上辈子经历的事,虽然他是在隔岸观火,但梦中的片段还是狠狠戳进了伤心处,让他作为外人都对上辈子的自己无比生气。
——哪里是他没有保护好他,分明是自己害死了她。
他觉得她能抛却上辈子的记忆,并翻转过来喜欢上他,简直就像个不可实现的戏言。
这辈子的她在祈福过程中,恰到好处地关切着他却保持着疏离的面孔,也有历史遗留原因:一半是秦英寡薄于情,一半是她害怕自己重蹈覆辙,背了他的黑锅死在大理寺狱。
秦英迟疑地偏了偏脑袋,忽然走近了李承乾,主动牵起他的手郑重道:“一开始必定是恨的。然而后来进了宫看到你病病殃殃,就没法恨下去了。兢兢业业地为你祈福,竭尽全力地助你痊愈。遇到事情无一不是优先考虑你的身体。即使你过几年可能化身白眼儿狼。”
李承乾望着她的眼神很是凄哀,就像欠了她永远也还不完的钱:“上辈子都是我的错,这辈子绝对不会了。”
“你什么都不记得,为何要对我道歉?”秦英觉得他的举动很是好笑。
“我不想让你独自背负那些过分沉重的过去。”李承乾低声喃喃道。
对方并不按着套路走,那么她刚才准备好的俏皮话,转瞬没了用武之地。她注视着他深如寒潭的眸子,想了想两者的得失进退,道:“那么殿下就答应我,未来不做我举例的任何荒唐事,哪怕兄弟阋墙君臣相向,也不会黑化如斯。”
“我听你的。”李承乾连连点头道。(未完待续。)
第四百零六回 问泰山封禅
第四百零六回
两人同榻而眠之后做了同一个梦,还在梦中见到了彼此身影,能够放下弯弯道道的芥蒂倾心交谈,便是可遇不可求的机缘。
旦日未过卯时秦英就先醒了,侧着脸看近在咫尺的李承乾,莫名感觉自己很幸运。
梦里的他们执手逛了一大圈长安城的坊市,现实的他们在一床被子里相拥而卧。
不管何时都没有遗失对方。
过了没一会儿李承乾动了动手指,像是溺水似的扑腾。
秦英知道他睡相比较文静,见状捏住他不太安分的手腕,顺势诊了下脉,好像是被惊着了,她掐起他位于虎口的穴位,有些担心地出声问道:“怎么了?”
李承乾吃痛转醒,秀气的眉峰蹙起来道:“刚刚梦见你忽然不见了。”
她听罢不由得失笑,戳着他腰间的软肉,逗弄得他绷不住惊慌失措的面色,才道:“因为我先醒。”
在被子里玩儿了片刻光景,他一把止住了她的手,重新板起脸认真道:“如果我们迟早是要分别的,我希望我能送你走。不许你与我不告而别。”
“——好。”秦英不知李承乾为何会这么说,然而这要求并不算过分,一口答应也无伤大雅。
梦里她和他谈了条件,如今他就要求起她了。两个都是不肯吃半点儿亏的主。
其实李承乾是被上辈子的事情吓到,才有防患于未然的担忧。若有朝一日陛下对秦英动了杀心,而自己又保不住她的命……那么他一定提前送她离开长安,让她到天高皇帝远的地方隐居。即使这样一来,他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也要让她安全地活着。
因他而死什么的,发生一次就够了。
如果在他们一起会对其中一方造成莫大的威胁和伤害,他情愿舍弃来之不易的感情,狠硬着心肠逼迫自己放开她。
毕竟他读了老庄后知道,道家之人最为贵身,他们普遍薄于情寡于心。秦英的感情根本不可能凌驾在生命上。与其以后等她自己偷偷跑路,不如他光明正大地出面送她一程。
秦英看不穿李承乾的深思熟虑。若她晓得他还没有和自己正式结亲,就已经考虑地无比长远,必定会说他在杞人忧天了。
活了三百年的她天生心宽不拘小节,都死过一回了还不吃一堑长一智,吸取上辈子的教训,躲远罪魁祸首的太子殿下,只凭着习惯关切着病患,结果关怀到了吃干抹净的地步。
但是好歹重活了一辈子,她知道自己的命数很可能终结在贞观十四年,便不会傻傻坐以待毙。这辈子必须提前除掉自己的死敌。
两者怀着全然不同的念头起榻,心照不宣地别过身换好了衣袍,之后转眸给对方细细整理衣褶儿。
李承乾所穿的是苏绣云锦,滑不留手的料子十分好打理,秦英拂了两下袖子还有下摆,他就能够出门见人了;不过秦英的红色罩纱官服是双层的,里面那层葛麻混纺成布,稍微一压就起皱,李承乾使劲儿帮她抻了抻,也没有什么明显效果。
秦英低头看着他纠结的神情,轻轻抚了一下他抻过的地方,笑道:“中午回到宅子之后让梅三娘收拾熨贴。如今先这么着吧,没人注意那些琐碎。”
他敛着眉头暗恼她好端端地又提别人,好像离开梅三娘就不行。
秦英对着铜镜束好包子发髻带上二梁冠,又坐在李承乾的旁边重绾他略略松散的发。
打点妥当身形头面,匆匆道天井处洗漱一番,他们乘车进了横街。秦英直奔等会儿要上朝的两仪殿。李承乾则远远跟在秦英后面,一直目送她来到殿外的廊下,和几个官职平级的老头子谈笑风生虚与委蛇,自己才踱步到通训门,回东宫丽正殿补眠了。太学是在两朝之后开课,他好久没这么早起榻过。
卯时准点鸣钟上早朝,秦英坐在礼部官员的席位间,陛下和诸位朝臣说了什么,她没怎么听进去,时不时神游梦中和他手牵手时,令人怦然心动的清凉触感。
奇怪的是现实十指交缠,好像没有那种心跳如鼓的感觉,一切都理所当然。
秦英出神儿出得正欢快呢,冷不防被李世民点到名字:“关于泰山封禅之事,秦郎中可有什么高见?”
她直愣愣地抬起头,现出了满脸的疑惑:陛下刚才说的话语她没有听错吧?
泰山封禅,是从古至今的帝王们都向往的一件大事。
千年前的秦始皇统一六国,刚治理三年天下就去封禅了,然而他不幸死在了回程途中。泱泱之国盛盛之朝由是倾颓。
后世就有一种说法广泛流传开来,秦始皇统一六国是个伟大举措,不过行的是霸主之道不是仁义之道,登泰山举行封禅大典,上告皇天、下祭后土,触怒了神灵才命不久矣。
汉代司马迁所著的《史记》中,是这样介绍封禅的:
“自古受命帝王,曷尝不封禅?盖有无其应而用事者矣,未有睹符瑞见而不臻乎泰山者也。虽受命而功不至,至梁父矣而德不洽,洽矣而日有不暇给,是以即事用希。”
自古受天命为帝王的人,何尝不喜欢封禅?没有需要封禅的祥瑞之兆就行此仪式的大有人在,从没有见到吉示而不去泰山的人。有的虽然受了天命但治世功德未成,有的身至梁父而德行与盛举不符,有的德行已够然而无瑕前往泰山。所以成功泰山封禅的人很少。
李世民作为李唐第二个帝王,文治武功是公认的不错,不过他能够得到神灵认可吗?
记得去年十二月冬至祭天,天帝亲临圜丘燎坛。秦英开始觉得这也侧面印证,天帝认可李世民当中原之主。但后来得知天帝化身下凡,纯粹是来找梅三娘“再续前缘”,她差点儿翻了个仰倒。
若秦英能预见李世民想泰山封禅,当时天帝在自己宅子里暂住时,她就应该问问,陛下泰山封禅的利弊了。秦英拿朝笏偷摸拍了下自己的大腿,心中实在是悔不当初。
秦英默默地想了很久,才考虑好自己要不要接这个烫手山芋一般的话题。
只见她拱手施了一礼出列道:“秦某以为泰山封禅需慎。”(未完待续。)
第四百零七回 计划已夭折
第四百零七回
李世民听罢一下子就瞪起了眼。
他在朝中提出某事让大家来议论,满朝文武两班的老头子们都会思虑甚多,这也不许那也不行。谁知秦英区区十几岁的小儿,在泰山封禅之事上没有半点少年人应有的锐气莽撞。
……记得她一年前不是彪悍地很吗?如今忽然收敛起来锋芒,他还有些不适应。大概是年初的明经科泄题,消磨了她的满腹心思吧。
李世民可以无视所有官员对于泰山封禅的意见,唯独不能无视秦英的。因为她担任着礼部祠部郎中,会是泰山祭祀的重要人物之一。她必须亲自做泰山封禅的文案,与其它有关的官署接洽各个环节。
她说泰山封禅需慎,听到别人耳中便是婉拒的意思。
被她这么一堵,李世民再是心急如焚,也无法强求此事了,然而终究是不甘心就此罢休,扶着龙榻把手问了一句:“秦郎中此言从何而出?”
秦英垂着眼眸看着桐木地板的花纹儿,从思绪中找出容易让诸人信服的论点陈述:
“今年正是贞观七年,陛下一向以仁德治天下,必然不愿见泰山封禅伤了民生。首先,陛下东行泰山不能是一人独去,卫队朝臣还有当地官员一路前呼后拥,而且东行路途遥远,要修缮官道以便通达,劳民伤财非为智举,而且不合自然之道。
“第二,从贞观元年以来天灾人祸连绵不断。贞观二年有大霜之灾,贞观三年的旱灾,四年又出了蝗灾。陛下率领仪仗东行河南道,若恰好遇到了灾祸。岂不是证明自己没有昭告天地、封禅泰山的资格?
“第三,陛下从政七年根基不深,在外舟车劳顿远离长安,除了路上安全是个大问题,折返的时日太久还不利于治下。”
李世民的脸上布满了阴霾。他刚刚就不该以为她学了好!此小儿哪里知道天高地厚,早就无药可救矣!
此时已经有同为五品的朝臣听不下去,义愤填膺地捋起了袖子,恨不得膝行到她身边,拿朝笏拍死秦英,然而最后还是没有做出格的动作,只挑着眉朝她怒声斥了一句:“——黄口小儿怎敢放肆朝议!”
秦英不慌不忙地抬起下巴平视他道:“既然每天朝议之上,有秦某这一席之地,又蒙陛下询问为何泰山封禅需慎,秦某如何不能敞开了天窗实话实说?”
其实她这不叫实话实说,而是叫当面痛打所有支持泰山封禅者的脸面,更是把陛下的脸面丢在地上胡乱地踩。
李世民沉吟了一会儿终于压下火气,心态平和地思索着秦英的意见,觉得所言比较在理,只是和自己的提议不对盘儿。自己这泰山封禅恐怕有生之年是办不成了。虽然遗憾但是也没有法子,长叹了一声让秦英退到大殿空地的旁边,叫魏征上来问话:
“魏秘书觉得此事要如何计较?”
他知道魏征是个固执己见的,若魏征和秦英有分歧,他还能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看看压在心底半年有余的事情有无转圜余地。
三月时,李世民因偏爱嫡长公主李丽质,给她的的嫁妆给多了,被魏征强烈弹劾一番,李世民的宽怀大量装不下去了,当场十分着恼,回了御书房还扬言要杀总是拂逆自己的魏征,好在长孙皇后及时听说此事,设法让陛下不再生气上火,变相地救了魏征一命。
现在君臣两个又和好如初了。
魏征端着朝笏正坐下来,俯身施礼慢条斯理地道:“臣赞同秦大人的意见。伊洛以东,至于海岱,烟火尚希,灌莽极目。户口未复,仓廪尚虚。陛下若执意泰山封禅,无异于崇虚名而受实害。【注】”
秦英蓦然心中一哂,她和偶像真是心有灵犀,把陛下的那点小九九压地死死的。
泰山封禅的初步计划虽是得到了很多官员的支持,无奈秦英和魏征先后力谏,李世民只能宣告此事夭折,未来三年之内不会再议。
这其中有一大半的功劳是秦英的。她从背地里玩弄权术的阴影里缓步走了出来,开始堂堂皇皇地站在诸人审视的目光之中,做她想要去做的事,担负起她应有的责任。俗话说无官一身轻,秦英身为五品的礼部官员,注定不得像白丁似的轻松自在。
下朝之后秦英被礼部尚书叫到他的厢房,首先是被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
“什么叫没有那个资格?且不论当今陛下的作为如何,就算陛下真是彻底的昏庸之主,你也不能这样讲话!病从口入,祸从口出,今天你当众掀翻了他的龙榻,明天你说不准就再来不了朝议了!”
秦英缩着脑袋,像个秃毛儿鹌鹑似的瑟瑟抖了一下,之后笑嘻嘻地认错:“秦某下次不敢了。”狡黠的眼眸转了一圈,打量礼部尚书似乎不太恼了,江山不变、死性不改,腆着张厚度杰出的脸皮,问道:“大人觉得陛下应不应该去泰山封禅?”
“去。”礼部尚书摸着胡子道,“我觉得你所言句句在理,但那三个理由都可以克服。”见秦英露出好奇的神色,他解释道:
“如今一斗米不过三四文钱,足以昭显四海安平民生稳定,陛下若不借着由头出去东巡,以后可能没有更好的机会了。记得陛下未登基前四处征战,看到的都是鲜血倾注的荒凉战场,未曾见百姓在国土上安居乐业。你今天断了他的念想,想来他心底是会寂寞的吧?”
秦英弯着眼眸低笑了一下道:“帝王之路称孤道寡,何时不是寂寞如雪难以忍受?”说罢自己也感觉有些残忍,摸着袖口的细小补丁又道:
“我不让陛下去也是为了陛下好。昔年秦始皇手上沾了太多血,死在泰山封禅的归程。当今陛下手上不仅沾了敌人之血,还沾了兄弟之血……泰山那等神圣清净地,陛下登上去了还有几成把握再下来?”
礼部尚书愣了一下居然无话可说。
秦英懒得去回忆自己上辈子死在李世民手里,现在不计前嫌地为他尽忠,若他有个好歹出了意外,她不知如何向李承乾交代。
他们毕竟是父子,相处再是不和谐也是血浓于水的父子,有着割剪不断的血缘关系。
她没法因为自己的私心去报复陛下,那样就是将李承乾置于不顾了,既然自己喜欢上了他,就要去学着接受他的亲人,无论她和李世民的纠葛多么深重,都必须一并放下,何况这辈子李世民也没有待她太亏。
【注】这基本是史书的原话。不过我不知是哪个中的。(未完待续。)
第四百零八回 变了个人般
第四百零八回
中午秦英按时回了宅子用饭,惊讶地见到了新婚几天的李淳风。
秦英凑过去打趣了他一句,蜜里调油怎么还有旁的心思过来访亲看友,孰料他语重心长地答道:重色轻友,君子所不为也。
“师兄和我又不是外人,老老实实交代清楚吧。”秦英喝了一口梅三娘端着的茶盏对李淳风弯唇笑道。
李淳风叹了声气,眼眸往四处看了看,簪花娘子不在院子里,他才敢说心底话:“我们选择今年完婚是因为想给阿耶冲喜,不过好像事与愿违了。”他的父母高堂远居益州,前段时间议亲,还是李淳风送信过去请示好的。如今口中的阿耶便指裴寂了。
秦英闻言表情一肃,她这几天闲暇时还在考虑,要不要和簪花娘子商量一番,让裴寂搬到自己宅子里面,今天倒是李淳风自己送上门儿了。她直接和李淳风商量,效果也是差不多相同的。
“裴大人的病情是又反复了吗?最近我也不太忙,你若是放心不下,叫他上我这儿来呆着,也省得你带着老人家到处奔波。”
然而李淳风面露犹豫之色,最后碎碎念道:“不用麻烦……你的身子骨也挺差。若阿耶给你过了病气,师傅不得痛骂我好几天。何况簪花娘子休了婚假,全天陪在阿耶身边,唯恐他的身子出了问题。将阿耶放在你这里的话,恐怕她还不能割舍呢。”
秦英嘿然放下了杯子戏谑道:“那你们一起搬过来,反正我宅子里有一排的空厢房。”
李淳风知道秦英又在出言逗自己,根本没有当真,抬手摸了摸秦英的发顶,听她龇牙咧嘴地叫唤道“再摸就长不高了”,这才心满意足地收回了手,之后斜斜睥睨了她一眼,好似回答她“就算没人摸头也长不高”。
整理好面上凌乱的碎发,她忽然想起来什么,高声唤他一声师兄问道:
“——师傅他老人家在你宅子暂住,他有无预言过裴大人能活多少年纪?若是今年比较凶险,我觉得冲喜可能也避不过去,来我宅子比较妥帖。你不要觉得不好意思,名义上裴大人是我的远房伯父。”
只见李淳风苦恼地摇摇头道:“师傅不肯告诉我这等天机。每逢我想要套话儿,都被师傅灌酒灌得一塌糊涂。”
秦英点点头,此时心下已经有了不好的猜测,面上却还是微风拂面般的镇静。
今天李淳风和簪花娘子来秦英宅子里,就是为求秦英,等会儿过府为裴寂诊脉的。两个人都脸皮子薄,扭扭捏捏也不肯直接说,秦英和梅三娘轮着叫他们俩宽心,才露出冰山一角儿。
簪花娘子婚后像是换了一个人,并没有出现秦英预料她压制李淳风的情况,反而如水般温温柔柔,对李淳风言听计从,俨然把在外当家的主权给了他,于是乎闺秀气质蹭蹭蹭地往上冒,婉约地让秦英大感诧异。
其实裴寂对于自己的独女嫁人之后,短短几天转型如此之剧烈,也是不敢切实相信的。尽管李淳风待簪花娘子好到无从置喙,但是裴寂还记着簪花娘子小时候,在自己庇护下和几个儿子混在一处,闹得无法无天的调皮假小子。
果真是女大十八变。
秦英在前厅用饭的席间,还就疑惑问簪花娘子道:“婚事能让人变成和过去完全不同的样子吗?”她一边喝着汤,一边用筷子勾勾画画。要记得秦英春节前发了誓,三月初三上巳节之后就要辟谷,如今她依旧坚持只吃早饭,中午便陪着人喝汤。
簪花娘子掩唇笑道:“漫长一生的婚姻是件两厢情愿的差事。过去他让着我,如今我也要学着让着他。彼此宽容,感情才可长远以计。”
“啧啧。我若结婚也不会变了这副刚强性格。”秦英低头思索着道。
“没有发生的事,一切都说不准。”簪花娘子意味深远地看了秦英一眼。
下午秦英让梅三娘好生看家,自己则带着医箱针盒,和李氏夫妇步行到他们宅子,依次见过了袁老道和裴寂。
袁老道自不必多说,修道者气息匀长懂得养生,除了肝火有些旺,其他状况都很安顺;裴寂的腿疾还是不好不坏的老样子,但秦英担心他这么拖下去,会忽然之间生起变故。
开了一副方子交给李淳风,着重标记上用药的时辰,还有煎煮的先后顺序,秦英折中想了个法子,自己每过三天就抽空儿给他瞧瞧。此事私下进行,不算坏了自己过去设的规矩。
……
端午节很快就要到了。礼部官署为准备那天晚上的宫宴又渐渐忙碌起来,秦英所在的祠部,活计还是比较轻松的,做完了文案并且发到各个官署,每天开个大会就差不多了。她每天忙里偷闲地早退半个时辰,美名其曰走访亲戚,实际上是去李淳风宅子打秋风。
明眼人都知道,秦英和李淳风两个人,姓氏不同必定不会是堂亲,不过李淳风的本家在益州,也就没有好事者研究,他们到底是不是表亲。
虽然秦英等人一直精心照顾着裴寂,但他的身子还是用肉眼能见的速度,走向无可挽回的衰弱枯竭。
簪花娘子背地里哭过好多次,后来害怕被阿耶看出眼圈红肿的异常,开始躲着裴寂了。
袁老道捏住了秦英的手腕厉声道:“你疯了吗?为一个将死之人耗费多年修行?”
端午节很快就要到了。礼部官署为准备那天晚上的宫宴又渐渐忙碌起来,秦英所在的祠部,活计还是比较轻松的,做完了文案并且发到各个官署,每天开个大会就差不多了。她每天忙里偷闲地早退半个时辰,美名其曰走访亲戚,实际上是去李淳风宅子打秋风。
明眼人都知道,秦英和李淳风两个人,姓氏不同必定不会是堂亲,不过李淳风的本家在益州,也就没有好事者研究,他们到底是不是表亲。
虽然秦英等人一直精心照顾着裴寂,但他的身子还是用肉眼能见的速度,走向无可挽回的衰弱枯竭。
(未完待续。)
第四百零九回 辗转又反侧
第四百零九回
秦英的小动作被人抓了个正着,扁了扁嘴故作无辜地反驳道:“我身为一名医者,难道应该见死不救?”
袁老道气不打一处来地敲秦英的脑门儿,很想看看她这里面究竟是怎么个构造:“他的原本命数早用尽了,苟延残喘两年已经是多余,你管什么闲事呢?”
她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不肯退缩一步,缓慢又坚定地问他:“既然师傅如是笃信天命,为何还要沿道修行,这可是逆天之举措。”
古语云:生死由命,富贵在天。
大部分人习惯了被命运或者天道支配,但有一小撮儿的人不甘心,用修行的方式逐步尝试着脱离束缚,最后把生老病死掌握在自己手中,再不受天地外界所拘。
“……无论如何挣扎都是没有用的,他自己了无生志,你还能做什么。”袁老道低首长长叹息道。
“师傅怎么知道地这么清楚?”秦英记得他一向对裴寂避之不及,好像裴寂是能吃人洪水猛兽,如今她从袁老道这里听到了两个不传之秘,忽然觉得很是新鲜。
“他的一切都在面孔上写地分明,我略略看一眼就晓得,只是不愿说出口来。”袁老道揉了揉自己隐隐发胀的额角,拿自己三年前贸然收的便宜徒儿没有法子。
招摇星应身者,没有别的特点,就是破事儿多,别人还拦不住。
秦英想做的一定会做到底,途中撞上了南墙也不会回头,看见了棺材也不会流泪,她待自己蛮心狠的。也不知招摇星影响了她,还是她切合着招摇星。
若要按照道家的说法,前者的可能更大一些。
两者的对话暂且告一段落,秦英进了裴寂的厢房,重新坐回榻沿,给他掖了掖被单角儿,仲春的天气慢慢转热,不过他的身子寒气依旧深重,整日高躺软榻必须盖上一层,每过半个时辰还要喝半碗煮姜水驱寒。
裴寂在秦英的监督中,手颤抖着端起瓷碗一口喝干了煮姜水,犹豫许久哽咽道:“我知道自己陪不了簪娘太长时日。往后我不在于人世,簪娘便没娘家依靠了。你帮我好好照应着她。李淳风年纪轻轻位高权重,娶妻纳妾乃是常事,若簪娘在这受委屈还有你可以投奔。”
秦英心情凝重地应答了一声,嗫嚅了下嘴唇,眼框和鼻尖都发着红意,过了顷刻轻声问道:“——大人是信不过我的医术吗?”
“你虽然妙手回春,也救不了行将就木之人。”说罢裴寂苦笑着挥手让秦英回家去,不要白白耗费精力了。
眼泪在一瞬间汹涌地奔流出来,秦英捂住半张脸,失态地再也不能多呆,收拾了香案还有医箱针盒,匆匆地施礼便起身告辞了。
原来他在最难捱的关头,反复想到的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视作掌上明珠的女儿。
是夜秦英失眠了。她闭着眼躺在榻上,直到半夜三更意识还很清醒。她记挂着袁老道的泄露的两个“天机”,想得越多心里越发难过了。
上辈子她在山林里与世隔绝地活了三百年,生好像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死好像是遥不可及的事情。当她迈入了红尘,终于知道生死这道坎,对于人来说根本逃不过去,或早或晚都要面对。
她以为她见了无数的陌生病患,已经能够淡然旁观人的生死,孰料还是轻易牵情动心。
要赴死的不是素昧平生、一面之缘的人,而是曾经朝夕以对的老者,同时也是师兄的岳父,更是好友簪花娘子的阿耶。
怎么能忍心割舍相识的那些情谊。
秦英不断辗转反侧,不知怎么就撑到了往常起榻的时刻。
上朝时秦英顶着难看的脸色,还有两只显著的黑眼圈。相交不错的同僚见状问道,是不是昨儿个和娇妻缠绵过火了,秦英摇摇头不想说一个字。大家都当她是默认,看着秦英的纤弱身量,心照不宣地抿了嘴偷笑。
她一整天都有点儿恍惚,全然没有当初和袁老道针锋相对的伶俐了。底下的人写帛书出了差池,秦英没有审核出来就报到礼部尚书那里,结果礼部尚书叫秦英到自己跟前,毫不留情地训了一通,又让她下午加班做事。
谁知秦英道今天可以补班,最近下午她要去李淳风宅子,照料一位患了重病的长辈,无法兼顾工作。
这是没有半点儿水分的实在话,但礼部尚书听罢眉毛狠狠一挑,心道她是有多么不想做祠部郎中,不认真工作也无有愧疚感,还拉着李淳风做垫背的!
秦英和李淳风关系匪浅,和李淳风大婚一样都是半公开的。
礼部尚书作为正三品的大员,也要高看从五品下的太史局令李淳风一眼。
毕竟李淳风的名声因为一本《推背图》,在坊间传得神乎其神,甚至有人吹嘘他是神仙真君下凡。于是礼部尚书能放开了嗓门斥责秦英,却不能迁怒到李淳风的头上。虽然李淳风的品阶比秦英矮半截儿。
秦英要加班的小道消息,在传遍礼部官署时,诸人都暗暗地扬眉吐气,想秦英原来不是礼部尚书的宠儿,也会和自己一样挨骂。
其实礼部尚书私下挑剔秦英的次数不少,别人无从得知这些而已。
下午申时秦英把琐碎细节忙完了,和底下的人结伙走出官署,直奔横街上的车驾,车夫在外头多等了两个时辰,秦英见了他甚是汗颜,解开袖袋给他塞了十几个铜板才过意得去。
她眼看着裴寂喝了汤药,又接受了一桩郑重的委任:“我这两年信着佛家,死后就让几个可靠的僧人来做法事,为我超度求得往生佛国。”
事后她才想起自己和佛门矛盾根深蒂固,一时半会也消除不了,若她出面找佛门的高僧大德,他们可能是要拒她于门外。
唯一和她有所往来的僧人便是如七,可惜半年前闹僵了,她写了封绝交信给他,当时做完很是爽快,后来回忆却不怎么对味儿。
记得今年的二月中旬,如七来西华观找秦英讨要暂居的举子,半年不见生疏分明。
如今也轮到秦英主动找他了。(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回 私德有亏损
第四百一十回
这天下午的天色已经很晚了,秦英估摸着如七带普光寺的僧人们做完了晚课,便乘车到了长安内城南门之东,为表诚意似的步行到寺门。
应门小沙弥不晓得拜访的香客,便是在佛门中“臭名彰著”的秦英,合手施礼便退开了一步请她进来。
秦英眯了眯眼,趁着俯身回礼的空子望一眼里头,只见身披袈裟的僧人又多了几个。
三月初,秦英从鸿胪寺卿那处听说,几个高僧被封了普光寺的僧务。她原本以为他们只是挂名的,谁知向来只在初一十五法会中现身的和尚,真在普光寺挂单甚至常住。
上辈子时有个和尚因她的无心之语而死,这辈子的她对僧人们,都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愧,不过去年秋大兴善寺的俗讲上,出了一档子污蔑秦英清名的事情,她再看这些人就羞愧不起来了。
确实秦英的私德有亏,俗语云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佛门之人爆了秦英的料,任谁都不会有偌大的肚量去原谅吧。
秦英自认为修养比较良好,纵然名声被他们黑,也没有滥用礼部祠部郎中的职权,去做任何为难佛门的事。
要知道礼部祠部和鸿胪寺是交叉管理宗教的。
佛门在秦英做礼部祠部员外郎时得罪了她,还不晓得她能借力打力地重归一把手之位。秦英猜“高瞻远瞩”的佛门长老,如今都要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待应门小沙弥通传如七时,秦英信步走入了客堂,捧一杯白水慢慢喝,坐等如七忙完了过来。
如七不知谁要找自己,站在客堂门口见到秦英,身形明显地僵硬了一下,然后才施礼下拜坐在秦英的对面,自己拢袖倒了一杯水润喉,晴朗的声线还是五笔剔透干净:“秦施主到访普光寺所谓何事?”
只见秦英垂下了眸子喃喃道:“有一个长辈病得很严重,目前已经无力回天了。他晚年信仰起佛家,心愿便是死后有靠得住的和尚做超度法事,我想请你帮帮忙。毕竟我和别的僧人都不算熟。”
现在秦英面对着他,心中总觉得难为情,连带着说话的底气也不太足了。
“好。”如七没想到她会有此简单又微小的请求,点点头应了一声,想起去年她误会了自己背叛她,那讷于言的习惯又上来了,张了张口硬是没有发出一个有效音节。
秦英没敢看他的神情如何,放下杯子淡淡道:“既然说定,我便告辞。”他们只是暂时合作,还不算真正地抛却过往握手言和。
“且等一下。”如七急忙比她先一步站起来。
她终于抬头看向如七。
他温润的脸庞犹如秋满月,一副佛相慈祥庄严。
即使那件毁谤之事早就过了很久,她也不敢相信,他会不顾两者的友谊,为了稳固自己在宗门的地位,率先从友谊之中抽身离开背叛自己。
如七手指紧紧捏着腕子上的木槵子佛珠,艰难地捻动一粒缓缓道:“……关于去年的事,是我对不起你。”
秦英笑了笑道:“没关系。”之后我用比较偏激的方式报复回来了。纵然有时候懊悔,她在气头上也是非和他绝交不可的。因为不确定自己身上的锋芒,会不会伤害他更深。
不如他们一刀两断来得干脆利落,杜绝了她罪恶念头萌芽的可能。
正在神游天外的她听到他又道:“招揽高僧入职新兴的普光寺,是太子殿下的意思。秦大人不要多心了。”
如七害怕她心思细腻,看到普光寺多了几个维那和院监和尚,便想着法子打压,在她还没有发作的时候,给她小心翼翼地打个招呼。如七与她绝交后,渐渐琢磨出了秦英的性子,知道一旦她生起气来,自己闹心之余还要折腾别人。
“不多心。”秦英嗤笑了一声道。
事情如果和李承乾扯上关系,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她自然会质问李承乾的。太子殿下明明知道她和佛门之人不对付,却在暗地里扶持普光寺,难道仅仅是个巧合吗?
第二天下了朝会,秦英破天荒地来到左春坊的药藏局,顶了毕姓侍医的班儿,着一身象征五品官员的朱红罩纱官服,进了东宫重新端起香案,做着末流九品的事。
李承乾呆在崇教殿,坐在乌木小几前写着太子三师布置的功课。
或许是萧瑀就着李承乾学业之事,朝李世民打了一个小报告。李世民不久前给李承乾多指派了两位夫子,加上萧瑀合称为太子三师。
秦英入殿时,夫子和陪读都还没到,殿内空空荡荡的,只有他萧索的侧影。
李承乾听到秦英特有的不紧不慢的足音,落笔依旧端正,心里已经乐开了花儿,然而头也不抬地严肃道:“你怎么有时间到这里转悠?”
“你不希望我过来吗?”秦英挑起眉头故意装作不悦,跪坐下来把香案放在身侧的桐木地板,端起碗亲自试喝一口,才转手递给李承乾。
他看到这一幕,冷不丁想起一年前她试喝了自己的汤药,环抱着腹部昏倒在自己的面前,顿然没有了与她玩笑戏谑的心思,收起还没传达进眼底的笑,默默喝掉剩的黑褐色苦药。
她没有发现他的神色有些变化,状若无意地抱怨道:“你身边就没有好侍医吗,配的方子顶顶难喝,良药苦口也不能是这么个苦法儿。”
李承乾拿出袖中帕子,轻轻拭过秦英的唇角,悠悠然接口道:“你离开药藏局之后,侍医一度被取缔,得亏林药丞上书阿耶,申请增添侍医一职,如今你才能凭鱼符闯进东宫。再说这方子可是林药丞配的。你怎么好说前任上司的不是?”
秦英调皮地朝他吐了吐舌,柔软的舌尖在无意识间,舔到他在研墨时沾了墨点的拇指。
被这细节搞得心猿意马,他完全没有想要做功课的欲****了。顺势捏着她的下巴,跪直了身子后,隔着小几和上面的笔山,沿着那道擦拭过的浅浅红印儿,吻到齿列中去。
“哎,我今天来是有事儿问你。”一吻终了,秦英气喘吁吁地扶着心口,待砰砰作响的心跳声平复如常,她皱起了眉头又道,“你为何要引些高僧入普光寺?”(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一回 不靠这吃饭
第四百一十一回
李承乾蓦然被她问起,还显得万般委屈:“你觉得是为何?”
秦英很想翻他一个白眼儿。她要是能够弄明白其中缘由,进东宫来岂不是多此一举?
见状他摸了摸鼻子耐着心讲解:
“去年阿耶为我在坊间置了一寺一观,表面上没对佛道有任何偏袒,应是希望粉饰宗门太平。不过自阿耶颁布了‘僧尼排在羽冠之后’的诏令,两派暗潮汹涌不断,之后你也被牵连进去了。普光寺是我的半个地盘,招揽高僧正好两全其美。他要名声,我要利益。”
秦英撇了撇嘴角,虽然听得是云里雾里,脑袋都在隐隐发胀了,然而猜还是能猜出一二的,她长叹一口气才道:“你们私下做了什么交易?”
李承乾风轻云淡地道:“他们需要僧务提升宗门地位,我需要拿普光寺做亲善佛门的招牌。于是我们互相选择,看对了眼儿就达成默契。既然他们选择依傍我这棵大树,便要时时刻刻给我面子,再也不能为难你。因为你医治好了我的腿疾。”
她很不齿有人在官权背地里做动作,闻言皱眉小声嘟囔道:“……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难怪我昨个儿到普光寺去,一众僧人见了我还会主动施礼。”
“你好端端地进普光寺做什么?”李承乾不悦地盯着她,大有她不解释就罢休的劲头。
太子殿下的独霸欲甚强。他将如七担任普光寺首座和尚的事记得一清二楚,并且知道如七和秦英是相识很久的友人——半年前他们明明是绝交了,如今怎么还藕断丝连的?
秦英知道他吃着如七的飞醋,却不去开口点破,给他留着那可怜见的尊严和脸面,拢袖放在下巴处干咳一声道:
“裴大人如今病重了,心神不太安稳,昨天下午忽然拜托我在他死后,找靠得住的和尚做超度法事。自去年七月十五的盂兰盆节,大兴善寺放焰口时,有法师莫名昏厥倒地,越来越多的僧人抵制放焰口还有超度,想请僧人做法事,不托一点儿关系还是不成的。我便求如七帮忙寻几个人,到时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李承乾点点头释怀了起来,唏嘘一番裴大人的命途多舛,转过念头便问道:“你竟医不得裴大人的病吗?他和我一般都是患的腿疾啊。”此时他绝大多数的智力被抛在了脑后,。
秦英垂着眼眸,一边整理自己的发鬓一边道:
“表现在外都是腿疾,病因却是各不相同的。裴大人是风毒脚气导致的不良于行,你则是消渴引起的。他的病情已经延误了两年;而你发现地比较早,病灶还没侵入太多,用针、砭、灸或者汤药,总有一样是能对治的。”
“原来如此。”他闻言松了一口气。即使自己去年看了些医书,不过到底没有她来的专业,在诸多盘根错杂的细节之中,很容易迷惑惘然。
秦英吃吃笑起来:“殿下又不需靠这技艺吃饭,仅知道医书皮毛没有关系的。”
这句揶揄并不突兀,李承乾含怨带嗔地瞪了她一眼,上挑的眼梢没有多少威慑力,却有一股微妙的艳yan色。
此时殿外站着一道细弱的身影,他隐约听到两个人的交谈,就像非礼勿听一般,赶紧扶着肩上的褡裢,往后退了两步,直远远地站到廊下。
秦英对李承乾啰嗦了两句,关于自己安排端午宫宴的事,有意磨蹭着时辰,拉扯了他的手指不肯走。最后李承乾点点她的光洁额头,无奈道太学要开始了。秦英才收拾起一腔思念,倾身朝他施礼告退。
两者在默认了关系以后,私底下从未有守过尊卑规矩。
李承乾见状不禁有些惊讶,然而到了嘴边的话语没能问出口,缓缓攥紧了手心里的淡淡温热,任由他们下次见面应是端午宫宴的失落流连。
秦英抬腿迈出了显德殿,正要关上殿门,余光扫到了杜荷瘦削的身板儿,先是默然一愣后是摆出一副微笑模样,主动绕道行至他身前,拱手施礼与他打了个招呼。
杜荷又往后了退一步,警惕地打量着她,不知秦英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犹记上回她看自己的目光十分凶煞,如今却对自己这么恭敬,他实在不敢相信。
孰料她维持着道貌岸然的做派道:“秦某忝任礼部官员之前,曾为翰林院医待诏,偶然见杜小郎君面色苍白、眼底发青,想来是肝虚肾亏。早日寻个郎中诊脉才好。”
“有劳大人提点。”杜荷听罢放下了心底的那丝戒备,匆忙地回了一礼道。实际上他有请郎中施针用药,只是郎中的水平不怎么样,没有深入根本而医,就一直拖着虚弱的身子,骑射马球等都和他无缘。
秦英知道杜荷对李承乾有点儿不能言说的意思。
上回秦英被东宫总管公公叫到显德殿,刚巧遇上李承乾和太傅萧瑀各执一词,杜荷的模样竟然比李承乾还要着紧。而且杜荷看李承乾的眼神,也有些发直发热。
情敌间总是充满了敌意的。于是她极为不待见杜荷。
李承乾会为了如七吃醋,同样的,秦英也会为了杜荷吃醋。这是变相的感情流露。
不过吃醋也要适度。他能够容忍她找如七有所往来,她也能够容忍他和杜荷同殿而学。
何况秦英也是个古道热肠的医者,见杜荷的身子不好,便会出面多言一句了。
情敌间也要留有一线余地的,总不可将人往死里逼。再说杜荷还是杜家的小儿子,如此亲附着李承乾,大概以后会用得上。
秦英装模作样地和杜荷寒暄一番才离开东宫。没有一会儿,秦英无诏擅自进东宫的消息,通过精心安插在东宫的线人,传到了正在散步的皇后娘娘耳朵里。
“……那小蹄子还真是胆大包天。”长孙皇后顿住了步子,眸色不断浮沉,仿佛思索着什么。
搀着她行路的小筝问道:“娘娘打算如何是好?”
长孙皇后摁住额角揉了两下,清冷的声线不带一点儿波澜:“若他喜欢的是秦英那张脸,就让裴家小娘子来代替吧。”
(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二回 国事与家事
第四百一十二回
长孙皇后想到用裴家小娘子代替秦英,不过是灵光乍现,至于以后能否作数还未可知。
而秦英不晓得自己的女装身份,就这么被皇后娘娘惦记上了,端午宫宴的前一天下午,还陪着簪花娘子进宫见了皇后一面。
簪花娘子和李淳风大婚之后,便辞去了翰林院待诏的官职,安安心心呆在宅子里,做个贤良淑德的掌家娘子。
一天长孙皇后托人捎话给簪花娘子,说很久不见甚是想念,邀请她进宫来喝茶,顺带着为自己插一瓶子花。
簪花娘子闻言欣然允诺,想到秦英如今和太子殿下暧昧不清,以后不出意外,秦英就是要做长孙皇后的儿媳,便给了秦英露面的机会,自己出门也带上她。
经过一月举办一次的贵女宴,秦英终于习惯了穿着女装,不会和过去似的羞于化妆见人。让梅三娘简单画了个红妆,加身浅葱色的齐胸襦裙,袖口和领子上面用两色的丝线,深深浅浅地绣着大团宝相花纹,一簇簇并不华丽富贵,反而错落有致雅致朴素。
毕竟秦英身边还有成为少妇的簪花娘子。
对方绾了一个妇人的端庄发髻,珠钗宝钏不要钱一般戴着,让浑身上下简直闪闪发光。秦英自然而然地沦为了衬景。
长孙皇后心里有着模糊的打算了,却没有现出一丝端倪。对待秦英不冷不热,看着与簪花娘子更为亲厚。
秦英上次被长孙皇后出言试探吓得不轻,看皇后娘娘基本无视自己,她在心底偷偷地松了口气。和李承乾搞地下情也就罢了,见他的家长实在是尴尬。
当然秦英和李世民是例外。君臣关系绑定着彼此,她披着官服便能麻痹自己的神经,将公事和私事完全分开。
那天下午皇后娘娘和簪花娘子坐在一处,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秦英便端坐在小几之旁,就着花糕点心吃茶。持续了将近两个月的辟谷,在那勾魂摄魄的香味面前溃不成军。倒不是茶与点心真的有如何特殊,只是秦英嘴馋了。
乘着车离开横街的时候,秦英称簪花娘子应该早些告诉她下午有约,中午就不必用半碗粟米汤垫肚子了。
簪花娘子知道秦英如今走的是辟谷修行之流,点点头调笑道,皇宫的茶和点心确实与众不同。
……
到了端午宫宴那天,秦英等礼部官员下了两朝,便忙着和其他官署接洽校核。虽然不是第一次参与承办宫宴的流程,她还是感觉自己焦头烂额。
遥想休假,而不可得。她上次请假是在除夕尚飨,每年礼部最忙的一天。
大家都想着把除夕尚飨做得滴水不露,让自己来年有机会,攀高一个或半个台阶儿。
秦英已经升到了从五品上,没有仕途方面的理想,她深得“急流勇退”的道理,所以与众不同了一把。
现在她比较苦恼的是,自己用哪个身份入端午宫宴的席。
偌大的两仪殿被一张金丝帘幕隔开了左右。
左边是李世民宴请的一众朝臣官员,右边是长孙皇后宴请的一众命妇娘子。
秦英的男装身份必然受邀于左席,她去年中秋宫宴就报病了,以女装身份入的右席。
这次本来是想着继续装病,但是各科新晋的春闱三甲们都要赴宴,她担忧高宜会在席中出什么幺蛾子,便难得犹豫了起来。
再者长孙皇后这边也是不好对付的。
五月初一秦英在房府后院的贵女宴上,听说长孙皇后要找法子考校世家娘子,评定个孰先孰后出来。
若是考校行令作诗这类,秦英自知排不上号也就不准备掺和了,偏偏风传皇后娘娘要问德行。
当今市面尚不盛行给女子看的道德文章。书卷都是教郎君们做君子的内容,男女尊卑可见一斑了。
秦英看过的书卷,要远远比拘于后宅的世家娘子多,扪心自问有争胜的把握,想借此压上辈子的太子妃苏芷嫣一头。即使这样不能获取切实利益,最多出出压抑在深处的怨气。
心思来回摇摆拿不准个主意,她便去东宫请教了李承乾。
将近午时,秦英随便寻了由头就溜进通训门。
今天太学放了一天假,李承乾却早早来到显德殿里用功,阿耶有意让他在御书房旁听小朝会,太学的上课时间已经调整,这两天听到户部尚书道,义仓的周转比较困难,便想着寻个法子为阿耶分忧。查阅历代的典籍必不可少。
秦英问过一个面生的宫人,得到他的所在便直奔去了。
推开殿门,只远远见他骨节分明的手,执了支细狼毫笔,成半张潇洒流畅的飞白书。
李承乾之前预见两者会在宫宴上相见,却不知她的胆子又肥了一些,不告而进东宫的事情做得无比自然,好像这就是她家的后院。心里毫不留情地腹诽着,嘴角却是挂了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秦英坐下来浅浅施了一礼,还没有寒暄两句,便将自己的疑惑问了出来。
他眼皮子轻轻抬了下,反问道:“你觉得国事和家事,哪个比较重要?”
她愣了顷刻认真道:“当然是国事重要了。”眼见他的嘴角扯起弧度更深,不由得诧怪地试探道,“殿下觉得哪个重要?”
他停下笔势,未完的一个字也是自成风骨:“家事。”言下之意就是相比天下,他将秦英看得更重。若是以后继承了大统,少不得要做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昏君。
当然,秦英也算不得个寻常美人。哪有美人身上带着刀痕的。
秦英被他极其自然的语气撩得红了脸,双手捏着衣带讷讷道:“可殿下的家事便是国事了啊。”
李承乾听她依旧是在钻牛角尖,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无奈道:“乱七八糟地管那么多做什么。你自己不留遗憾便可。国事总有我们在担着呢。”
这一句话将她悬在半空的心摁了下去。秦英终于展露笑颜,再不纠结于席位问题了。
她转开目光去细看他案上摆的帛书,见写的东西似乎都与户部的义仓有关,指着那些没有风干的字迹道:“义仓出了什么事吗?”(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三回 义仓难周转
第四百一十三回
李承乾无语了一瞬,忍住摸头的手转为敲爆栗的动作,不动声色地收回来道:“……你不是每天都在上朝吗?这等大事还会不清楚?”
秦英哼哼唧唧小声答道:“除了陛下道有关端午宫宴的安排,我现在都自动屏蔽他们争论的。再者说早朝上的太早了,我爱犯春困,时常偷偷摸摸地在后面打瞌睡。”
只见对方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下次我要上书阿耶,建议他把常议朝会的官员都设为五品以上,不含你们这些个不上不下的五品。”
上朝的意义不就在于集思广益吗?
五品官员占了常议的大半,然而他们基本上全程当着榆木脑袋,不主动答话也不主动发言,只会在几个肱骨谏言后恩恩称是,做着平凡的附庸。
朝会要他们有何用,不如一刀给他们革出其外。
退一步而言,李承乾也不想让秦英参与国事。
纵然秦英有天赋也有能力,可她女扮男装混在庙堂中,实在是太危险了。她月事来了,过不了几年便会生出变化,迟早暴露真实性别。
秦英知道他是故意激自己的,也不怎么生气,只是笑眼弯弯地顺着他调侃道:“那你不若上书陛下,让他给所有人再晋一道半道官阶的职位。”如今三品是最上的头衔,一品二品都是虚的。五品便相当于前朝的三品了。
李承乾斜斜睨了她一眼道:“你想得倒是挺美的。”
两者插科打诨了番,才真正地说到主题上去。
“今年阿耶不是想要去封禅泰山吗?你和魏征一句句地堵了阿耶的心思,之后适逢河南河北数州有大水。阿耶去是绝对去不成的了。”李承乾低下头浏览着书卷,嘴上却不停地念叨,最后还补了一句刀,“你俩真是乌鸦嘴啊。”
秦英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儿:水灾和他们有甚关系,殿下现在就是牵强附会强词夺理。不过他所说也有点儿道理。她本来就有不好的预感,才不顾自己人微言轻,出面阻止陛下,幸好有魏征站在自己这头,否则她拦陛下有心而无力。
李承乾一目十行地阅着资料,一边继续道:“因为东边生了水患,所以陛下在州府县城设了义仓。最近礼部尚书在小朝会抱怨,户部的开支有些紧张了。我在帮着阿耶想扩充国库的法子。不过开国的时日尚短,整个皇宫节衣缩食,也凑不出足够赈灾的钱。”
现在是贞观六年春夏之交,除了贞观五年没有天灾外,每年大灾小灾都是连绵的,任凭多么充盈的国库也吃不消,何况李唐前两三年刚与******打完了硬仗。
她闻言皱起了眉头,一下子便想到了高宜在户部度支部,任着书笔小吏的官职。高宜是高句丽人,他隐藏身份混在李唐之中,又费尽心力地进了官员编制,只怕不是吃吃一个月不足一两的俸禄,就能心满意足的吧?他身后还有一股巨大的势力……
沉默了好一会儿,秦英才缓声问道:“账目逐条逐目地核对了吗?”
他摇摇头道:“度支部誊写的册子都在高尚书那里,阿耶还没有过目,如何会轮得到我来管。”
秦英摸着下巴想了想,决定把高句丽细作潜进李唐的消息告诉李承乾:“你记不记得今年春闱之前,有个叫高宜的举子在我西华观常住。”
“他不是最先看到西华观内,有明经科卷子试题的人吗?”李承乾接口道,隐没了自己吃味于高宜的事实。高宜在西华观常住的期间,秦英可是每天都去他厢房下棋。
要晓得李承乾自己都没有和秦英切磋过几盘棋艺呢。
秦英深吸一口气道:“要小心这个人。我西华观的那张明经科帛书试题,很有可能是他自己放出来的,为了引起朝堂的轩然大波,顺便构陷我一个偷题的罪名。”
“他竟然和你有冤仇?你又为何与他走得那么近?”李承乾瞪大了眼眸,仿佛不敢相信似的看着她。
她心累地扶着衣襟领口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过我这最后也没有捞到什么好处。我估摸着度支部的账册有点儿问题,义仓未必周转不开。我们暂时做两手打算好了。一边查账册内容是否与国库开支属实,一边找些省铜板的法子。”
他认同了她的建议后问道:“高宜自己得了明经科的题目,为何又要抖出来?既然在李唐官制里安插了人脉,为何自己又要陷入其中,他伪造度支部帐册,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高宜不是李唐人,而是高句丽大宰辅的儿子。他过来扰乱李唐上下的视听,这对于东边半岛三个国家的局势必然有利。”秦英思索了一下总结道。关于他的所作所为,秦英已然深入考虑过很多次了。得出的论点不过如此。
好好的一个端午,偏偏有两个不识花月风趣的人,将它过成了个正儿八经的小型会议。
等李承乾回过神来,秦英施礼正准备离开。
他扯过秦英的一边衣袖,亲了亲她的额头,把她鬓角一些碎发拢到边上,才默默目送她出去。
“晚上的宫宴再见了。”秦英合上殿门时还对他挤了挤眉眼。
聊完正事,他们心情都比较沉重。笑容都是敷衍在外表的。可她想要逗逗他。
秦英出显德殿没走三五步,便“偶然”遇到了长孙皇后的贴身侍婢小筝。
“秦大人所来是为的何事?”小筝俯身施礼道,话语却不如动作那么有礼貌。
“诊脉,想看看殿下是否需要在宴间忌口,免得上错的菜肴膳食。”秦英扯谎不打草稿,面不改色地拿刚对守卫们说过的话语重说一遍,准备糊弄小筝。
对方慧眼如炬地识破她的雕虫小技,却识情识趣地没有点出来,再一施礼便朝她告退了。小筝的身份不如秦英高,但是背后有大树好乘凉,她没有必要待秦英如此的,纯粹是个人习惯所致了。
小筝在东宫转悠了两圈,便去显德殿看望李承乾。
(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四回 无才便是德
第四百一十四回
小筝找李承乾不过是为了帮忙传话。他们两个年岁相仿,关系也相当亲近,但是如今小筝也懂了长孙皇后心仪的太子妃人选,只会是世家贵女之一,自己连做妾室的机会都无,也就渐渐地有意疏远太子殿下。
毕竟长孙皇后也不会放自己的贴身侍婢,到东宫做通房,给李承乾暖床用。
李承乾粗线条地感觉不出她的变化,一如既往地和她笑闹,却是得不到回应。虽然有些好奇小筝的态度,然而这点事情微不足道。在心底打个转儿也就过去了。
原来小筝是代长孙皇后问,如何才能考校出一个人的德行。长孙皇后的算盘打得十分巧妙。不仅拿出题之事为难了李承乾,还拿应题之事为难了世家娘子。
李承乾略略思索了一下,便指着自己刚看到的书卷道:“识字背文都是巧技,唯水患一词能验尔。”他不晓得自己的随口一言,便决定了晚上宫宴女眷那边的气氛。
“水患与德行有什么关联?”小筝疑惑地问道,便看他信手扯了一张空白帛书,笑着题笔写了几个字。
小筝对着帛书没看出个门道来,之后原封不动地转交给了长孙皇后。
对方捏着半方尺素,豆蔻新染的红指甲轻轻划过有些湮湿的笔墨,不由得戏谑道:“班门弄斧也不过如此而已了。”余光扫过了小筝的面孔,见她依旧懵懵懂懂的模样,便伸手懒洋洋地搁下帛书,淡淡解释道:
“女子无才便是德,男子有才而不一定有德。只要用河南河北发的水灾为题,问如何应对此事,便可以试出德行。他好像预料到我要出题考校世家女了。”
“娘娘和殿下真是心有灵犀。”小筝站在一旁惊叹道。
长孙皇后笑了起来,慢悠悠地补充道:“我想一箭双雕不劳而获,这孩子正巧也做是想。最近陛下为水患困扰着,他做着国库收支开源节流的功课还嫌不够,顺势在我这里慨了一把油。把国事转述于世家女,谁知道会遇到她们什么样的奇思妙想?纵然不能直接用上,他也可以作为启发。”
小筝闻言心道,皇后娘娘的谋划深沉如海,将有的没的全给琢磨出来了,只是不知当事人是否如其所料。
这么一想便觉得有趣。小筝抬眼瞧了下长孙皇后的神情,道:“娘娘今晚便要考世家娘子们河东数州水患了?”
“——保险起见,还是以道德文章做基础吧。”长孙皇后目光投向远处的花瓶子,蓦然想到了脸面和秦英有六分相似的裴澜。不知若是裴澜遇到水患题目,会说出怎样的答案呢?
……
秦英下午向礼部尚书告了声身子不适,便在准备宫宴的中途折了一趟家,换起女装敷了胭脂。化完妆整个人的表情有些僵硬,但是秦英很快就适应了,对着四角菱花铜镜调整笑颜的程度,随后披了浅色的绢丝帛子,去李淳风府邸寻簪花娘子。
坐在后院的厢房里,秦英听着簪花娘子念叨:“你让梅三娘折一支花戴不就得了,乘车大老远地跑来这里,是想要粽子吃还是想要穗子带?”
“想要个酒喝。”秦英厚着脸皮,面不红心不跳地镇静回答道,任由她将自己的半梳发髻打散了重新绾。
“贫嘴。”
簪花娘子皱眉啐了一口,把花瓶中开得正盛的虞美人折了两朵,插在她如云堆叠的髻上。挽发的木质簪子用金线勾着卷草纹络,此时并不打眼。可谓是搭配地相得益彰了。
秦英伸出左手摸了摸后头的发丝,触感光滑却不发腻,想来用的桂子花油恰到好处,比梅三娘的手艺高了一大截,欣慰地对簪花娘子称了声谢。
“你我之间还需要客气什么。”她拍了拍秦英的肩膀道,“侍候好这副头面,便好好准备晚上应题的腹稿。”
秦英想起什么般,猛地挺直了身板道:“说到这茬儿,皇后娘娘除了读佛经外,还喜欢干什么?”
“那就是看各种杂书了。”簪花娘子说了句事实,当然也是句废话。
只看秦英表现出一点失落,默了默才闷声道:“当我没问。”
吱呀一声门扉轻启。属于少女的姣丽身影绕过了金线绣的山水屏风,径直朝殿内坐着的人去了。
“门禁又一次被你当做了空设,阿琢。”双腿盘成莲花状的人没有抬眼,也知道来者是谁。
阿琢的脚步顿了顿,许久才做声:“你已经在此闭关三日,我……我来看看你。”她的话语间故意省略了自己放心不下的事实。
“口不对心。”他倾斜着嘴角,对远处的阿琢笑了笑,“我知道你过来,其实是想着陪我一起去……”一语未完长长叹息。
参差的灯影照在白壁,显得格外凄凉。
阿琢缓缓走到他身前,跪坐下来。她和他距离很近。近地能够看清他低垂的眼睫,如蝴蝶振翅般微颤。
记忆中,他总是收敛着眉眼。从来不曾将此间的风华轻易展露。
如今他的眉目经历了五百年岁月,还和往昔无甚区别。
“你若不在了,这三十三天的内外事务,又交由何人打理?”阿琢道。她自欺欺人地想,若他找不到一个合格的继任者,便不会抛下偌大天宫、还有自己,孤独孑然地离开。
“托你照看如何?”他神色轻松地回答道,“左右这后宫之事在你掌握,多加一个前朝,也算不得什么吧。”
“择任天宫之主怎能儿戏?”
他摇了摇头不再讲话。
阿琢身上的学问是他亲教出来的,对于这个小娘子,他是再了解不过。
一旦认真起来,她固执地说是执着也不为错。
他若不把什么托付给她,她一准会跟随自己,到幽深黑暗的黄泉路上。
“你是我最信任的人。由你继任天宫之主,我才能放得了心。”
她不为所动地摇摇头:“你去哪里,我跟随到哪里。”
他无奈地感慨道:“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像幼童般粘人地紧?”
阿琢扁了扁嘴,眼看就要哭出来。
“到外头哭去。”他故作严厉地道,实际上是寻了机会撵她走。
天人寿数将尽的七日里,身心会呈五衰之相:天乐停奏,衣裳黯淡,坐卧不安,花冠萎落,躯体生汗。
身为天主的他也不能逃脱这个宿命。
一般感受到五衰,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的天人们会在这时,找个僻静地方躲着,然后悄然无息地逝去。
那些与将死的天人交好者,也会默契地疏远他们。
五衰相是一生享乐的天人所不愿意面对的,他们大多都选择逃避。
但阿琢没有在这样的时刻弃他而去。
阿琢抬起了左手,用袖口擦干微微湿润的眼,又小声地吸了吸鼻子,把还未成形的哭腔收起来。
天人生来无泪,即使他们心中怀抱着万分哀伤。
阿琢不是土生土长的天人,所以会流泪。
他见状,心里软了一下,最后阖上双目道:“你留在这里不害怕吗?”
阿琢自嘲地笑了:“陛下难道忘记,妾是被您打落进轮回的。那几世下来,生死之事早就见惯了。”
进宫为妃以后,她就极少使用尊卑之称。忽如其来的陌生称呼足让他心头一震。
“……你依然怨我?”
阿琢两颊的笑意加深了,那微扬的唇竟带着悲凉的弧度:“说无怨尤是假的。只是如今渐渐想开了,你给予我的庇护要比伤害多些。这就够了。”
他沉默下来。那件事,确然是自己对不起她。
尽管在事后做了许些弥补,却发现再也填不整齐,那道横亘在两人间的沟壑。
阿琢不眠不休地陪他度过剩下的时日。
圆寂的午时,他终于因为疲乏躺下。
“现在我的心里盘旋着个念头,怎么也打消不掉。”
寝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她服侍他盖上丝被,此时正靠坐在榻边。
“什么?”
他虚弱地朝她招手,示意她凑近些。
阿琢俯下子身,忽然被他的唇温柔地吻住额头。
“阿琢,我喜欢你。即使受到永堕地狱、万劫不复的惩罚,我还是喜欢你。”
阿琢愣了愣,下巴缓缓划过一滴泪,滴在了他的衣襟上,晕开了不能言说的无尽缱绻。
章一升平
是身无主,为如地;是身无我,为如火;是身无寿,为如风;是身无人,为如水。
引《维摩诘经》方便品第二
三十三天的天主圆寂,身后只留下了尚且髫龄的一子一女。男孩叫长息,女孩则名阿阮。
这对子女乃是天后所出的龙凤胎,然而他们的样貌并不怎么相似。
有人在私下揣测,长息的生身者另有其人。但这也只是风传,没有什么确切的证据。
人间有句话叫做国不可一日无君。
三十三天虽然不比人间忙碌,可那帮打理天界事务的天人却也不能让天主空缺。
在天主逝世的讣告传开的第二日,他们联名给天后上书,求让储君长息继任主位。
天后所居的玭珧殿关着门,书吏没能顺利将它送进去。于是他转道去了辟时殿后的书斋,他知道天主的侧室梅妃在此整理遗物。
日前书吏扫洒一番书斋底层,锁上了门,才贴了禁止入内的封条儿,就听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下楼声。
他当时吓得都快昏过去了,拔腿欲逃,双膝却在发软。
目瞪口呆地看着书斋的大门从内而外地拉开,他以为自己下一秒就能见到陛下的鬼魂。
没想到出现在眼前的,是个身着白色襦裙的玲珑少女。
“……娘娘?”书吏认出她后如释重负,行礼时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
阿琢点头,回眸接下封条,将它揉进了掌心后道:“这间屋子不必锁,我每天都要过来悼念。”
书吏俯着身子连连应声。他眼前的这位梅花仙子虽只是占着妃号,却深得天主青睐。
因极受宠,她自身也有些手段,入宫的第五年便俨然成了后宫主母。
如今天主不在,她就毫无悬念地变为宫中最有威仪的人物。
当年天主说自己要娶梅花仙子为侧室,不知有多少天人恳求陛下收回成命。
他们认为梅花仙子是一点也配不上天主的。
她品行不端,有着私入帝寝修改谕旨的前科;她面孔可怖,历劫之时脸上留了道旧伤。
而天主,几乎是所有未嫁天女的共同向往。
他性情舒雅,出宫遇臣民时从不摆君王架子;他俊美无俦,微微一笑可以让千百天女暗许芳心。
外人所不了解的是,梅花仙子和天主渊源甚深,两者注定是要痴缠一生。
“呵。”阿琢接过那卷联名上书,轻轻地笑了一声。“储君尚且年幼,他若真的居于主位,三十三天不是任凭天后左右?”她此时坐在案左,案央的正位被空了出来,那是天主未圆寂时的位子。
“……这道上书如何处理才好?”长史立在梅仙后头拱手道。
阿琢仔细看了一遍手书上的名字,最后道:“驳回还是施行,要看天后的意思了。”她把手书折做了两段,低首塞进自己的窄袖里又道,“你且下去吧,本宫自会把它转交给天后的。”
长史恭敬地应声,心想这烫手山芋可算是不归自己管了。
阿琢到玭珧殿的时候,殿门还是关着的。
外头的侍婢向着梅仙拜了一拜,异口同声地道:“娘娘因天主圆寂而悲伤过度,彻夜难眠,所以此时还未起。仙子请回。”
她站着没动,只是眯着眼笑道:“既然天后巳时还没起榻,那本宫就不进去了。转告悲伤过度的天后娘娘,本宫有重要的东西请天后一观,请整理好仪容来后院。”说完裙裾一转回眸而去,地面犹如开了素丽的花。
阿琢的话声不高,却清晰地传进了玭瑶殿内,天后漓珠的贴身侍婢守在榻前,此时咬牙道:“她怎么敢如此猖狂?”
软榻四周的帘幕被挑开了一角,露出天后的半张苍白素颜:“过去是依仗着天主,现在是依仗着孩子。”
(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五回 修齐以治平
夫说法者,当如法说。法无众生,离众生垢故;法无有我,离我垢故;?32??无寿命,离生死故;法无有人,前后际断故;法常寂然,灭诸相故;法离于相,无所缘故;法无名字,言语断故;法无有说,离觉观故;法无形相,如虚空故;法无戏论,毕竟空故。
引《维摩诘经》弟子品第三
天后漓珠出了那张通告,便开始收拾玭珧殿里的东西了。她的寝殿装饰华丽,地毯花瓶无一不是珍有之物,整理的时候便要多花些功夫。
漓珠的贴身侍婢看着远处的宫侍搬运着一箱箱珍宝,不禁嘟囔道:“娘娘果真要把好容易得到的一切拱手让人?”
“……不然本宫能如何?”漓珠盘膝坐在软榻上,清点着单子上的物件数目,淡声回答道。
那贴身侍婢凑近了漓珠的耳,小声道:“她仅仅是个得了盛宠的妃子,如今陛下归去,娘娘完全可以把主母之权夺回。”
可是漓珠抬起了眼,轻飘飘的一瞥就堵住了她还未说完的话。过了很久漓珠喃喃道:“……本宫累了。”也不知道是在说,自己和梅仙争累了,还是自己收拾东西累了。
阿琢此时坐在书斋,陪长息背诵登基大典的仪式规范。三十三天的典礼甚为繁琐,讲解仪轨的书足足有三卷,长息看了三四天,却还没有看完一遍,遑论背诵。
长息今天一早起榻,就被梅花仙子提到了书斋,看这让人头晕目眩的大部头,心里满是厌烦。
这个便宜母妃一点也不好,比他母后差得远了。
母后从来不管他去哪里玩耍,也不管他的日常功课,每次把他叫到身边,只会亲切地拉住他的手,问他吃得可好、睡得可香;而现在这个便宜母妃,无时无刻地盯着自己,赖床要管,挑食要管,偷懒更要管了。若看他不好好做功课,就会拿戒尺出来。虽然寸宽的尺子至今也没有落到他的皮肉上过,但他还是本能地畏惧着戒尺,讨厌着梅花仙子。
呆呆地在书斋正襟危坐了一上午,长息早就难受了。他趁着梅花仙子神情专注地看经书时,幅度微小地挪动着身子,就在他的屁股快要离开脚踝时,就听耳边传来一道不带感情的清冷音色:
“……你想做什么去?”
长息被她吓得重新坐回了原处。脚踝吃力过猛,这下痛得他呲牙咧嘴,可他在梅花仙子的面前不敢叫出声,于是吸了口气结结巴巴地道:“我,我要去更衣。”更衣有如厕的意思。他想借着上厕所的由头躲懒。
阿琢听罢点点头:“好。把你两个时辰背下来的东西指给我看。”
长息照着书卷乱指了一气,看梅花仙子并不开口提问自己,他逃也似的离开了书斋。
阿琢看他面上的表情,就知道长息这一上午只是翻了翻,并没有真的背进去书。但她没有拆穿他的谎话,给他留了面子。长息如今还是个孩子,成为天主的道路注定漫长,阿琢着急是不行的,而且阿琢也不懂如何教导小儿勤勉于学。
记得她小时候很是好学,一见到书就走不动路、移不开眼。抚养她长大的瑞香天女说,她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书痴。她和先主的结识也是缘于一书。
想到这里,阿琢忽然有些纳罕。天主二十二岁便能主持善法堂的讲经会,她二十五岁便能够背下《金刚经》。可他们的孩子为何对读书毫无兴趣,难道是物极必反?
不不,肯定是教养孩子的方法有问题。
想来是长息从小长于漓珠的玭珧殿,天后不曾约束他的学习;而先主远居辟时殿,并不常到玭珧殿过问他的课业——所以长息如今这副懒怠样子,大概也是情有可原的。
阿琢叹了口气,无奈地捂住额头:还没生过孩子的自己,怎么就沦落到教养孩子的地步了呢。
她拾起散在桌案上的书卷,照着长息指给自己的段落反复读了起来。
长息出了书斋,先溜去后面的小厨房,要了一大盒点心。厨房内的人看到太子进来,战战兢兢地束手立在旁边。宫令禁止在辰时以外的时间用膳,然长息过去在玭珧殿,就从未守过这个禁令。
厨人不敢和宫令做对,也惹不起太子,权做眼观鼻鼻观心的老实样子,就当不见长息空着手进来,又端着八角食盒出去。毕竟下界有两句话叫做:法不责众,不知者无罪。
长息悠哉悠哉地坐在花廊下,把双层的食盒打开,吃了个底朝天,才恋恋不舍地抹嘴进了书斋。
书斋原是先主批阅文书的地方。取名为“斋”,是为收敛心性,约束言行的意思。
“过来。”阿琢听到门轴转动的声音,头也不抬地唤道。
长息磨磨蹭蹭地坐到了梅仙的对面,桌案的主位依旧被空了出来。这是梅仙特意要求的,她对长息道,只有你加冠成年以后,才能坐在你父君的位子上。
阿琢把手中的书卷合上,眼眸看向了长息:“你上午背的典礼仪轨是哪几句?”
长息的面色尴尬起来,支支吾吾地背了仪轨的开头几句,他惊恐地发现梅仙祭出了戒尺。
他们两个人隔着长案的两端,戒尺的顶端挨不到长息身上去,但他看她的眼眸漆黑如暗夜的深潭,就觉得今天的事情十有八九不能善了。
他猛地吞了吞口水,就听到梅仙板着脸道:“——伸出左手。”长息以为这个便宜母妃是要打他了,不禁往后倾了倾身子,才畏畏缩缩地伸出手。
阿琢眼尖地看到了他指缝间的点心渣,却没有做声,仅是走到了他面前坐下来,一把握住长息的手腕,使他挣脱不得。
戒尺落下,发出了一声脆响,长息闻声闭上眼睛抖了抖,却没有感觉到痛。觑了眼去瞧,只见梅仙的手臂上蓦然多了道红痕。
长息吃惊地长大了嘴,没等他发出什么声音,戒尺又一次落在了她的手臂上。
阿琢望着长息平静道:“我罚不得厌于学的未来天主,便只能罚我自己了。若你不能成为合格的天主,我有何颜面去见先帝?”戒尺一声声地打在她的胳膊上。长息看着原本白皙如玉的手臂变红,愣愣地想道:……原来她拿戒尺出来,并不是用来惩罚他的。眼泪竟不知不觉地夺眶而出。
“母妃,对不起。”长息扑在梅花仙子的怀里,抽抽噎噎颠颠倒倒地哭出这几个字。
阿琢将这软绵绵的一团搂紧,嗅到了幽幽的豆沙香气,她忽然忆起先主他生前,最喜欢在喝茶时用豆沙点心,微微麻痛的手臂好像也没有什么感觉了。
*
下午长息再也坐不住了,央求时时刻刻盯着自己的便宜母妃放他去玩,而阿琢答应了。
虽然大典还有一旬就要开始,时间紧张,但他跟着自己的时日尚不长久,彼此还有些生疏,要多顺着他的心思,慢慢培养出感情才是关键的。
长息听她很快允准了,无比开怀。当即进了回霙殿换一身常服,才开始往殿外溜达。不过他在离开的时候,刚好遇上了自己的便宜母妃。
姿态僵硬地请了安,想要与她擦肩而过,余光就看她慢慢悠悠地跟在了自己身后。
就像所有被大人撞破了秘密的小儿,他的心中又羞又恼,勉强低首用着恭敬的语气道:“母妃也准备散散心?”
“你去何处,我也去何处。”阿琢双手交叠放在腰带之上,好整以暇地回答。
长息听罢一个头变作了两个大,他就是因为不想看见便宜母妃,下午才说要出去玩的,而这个便宜母妃比自己想象的要难缠许多。
“我找玭珧殿的阿阮。”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殊不知自己的表情有多老气横秋。
阿阮是他的双胞胎妹妹,虽然心智晚成,但身为哥哥的他怎么能嫌弃妹妹呢?
他过去在玭珧殿时,每天都会很耐心地陪她玩花绳或者编草结;现在他从搬出玭珧殿搬出来了,心里却还是很惦记阿阮。这大概就是血缘之情。
看到长息那副明显厌恶的神色,阿琢没有半点多余的话,淡淡地应了声好,继续跟着长息穿过缠绕着绿色藤萝的廊道。
她不会教养孩子,更不会哄他高兴。依稀记得自己小时候,都是被瑞香天女放养着长大的。直到后来认识了先主,她才逐渐地了解到,这三十三天原来是这样的繁华热闹。
长息生着便宜母妃的闷气,又不好发作,就在故意踢道上的细小砂粒,一路行过去,他的袍子下摆已经有些脏了,但他还是不解气,双腮鼓地像揣了俩包子。
阿琢有着他心通,知道眼前的跳脱身影是暗含怨恼的,却因为修行地不太到家,不知道他在生谁的气。
两个人就一前一后地兜兜转转,从阿琢的回霙殿来到了漓珠的玭珧殿。
有耳聪目明的侍婢看到长息,一边连声唤着小殿下,一边殷勤地走上前,迎住了他并且不住询问,近日可还安好诸如此类。
他们这些侍婢几乎都是看着长息渐渐长大的,感情自然深厚。长息微笑着在几个侍婢的簇拥下走了很久,才想起身后还有个便宜母妃看着。
阿琢远远地站在一棵桃树下,望着他和侍婢亲近,独与自己隔阂地犹如陌路,心中忽然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了。她错过了亲手抚养他的权利,错过了被他称作阿娘的机会。时光不可倒流,一切还有补救的方法吗?
长息回头看了阿琢一眼,没有理会好像有些难过的便宜母妃,随着侍婢走进自己住了几十年的玭珧殿。
他没有急着和妹妹阿阮相会,而是先去主殿拜见漓珠。在他的心里,母亲只有漓珠一个人。有两个侍婢先往殿里通传,长息就袖手候在殿门之外。
听里面语声切切,好像是在商议什么,长息有些奇怪:他已经与母亲分别了数日,如今母亲听闻他来了,不应该立刻叫他进去的吗?
等了片刻,才听到殿门一声轻响。
长息敛着袍子迈过门槛,就像一发离弦箭似的,一下子扑到漓珠的身上。他贪恋地嗅着漓珠身上的气味,嗓子一时有些哽咽:“阿娘。”
漓珠的面色惨白,她没想到将长息送出去这么久了,他会这样称呼自己。她的双臂垂在原处一动不动,过了许久才回抱一下长息,安抚着他的脊背柔声道:“吾儿瘦了。”
这个孩子不是她的骨肉,但是朝夕相处那么多年,他们的感情早与亲人无异。
漓珠一手揽着长息软绵绵的身子,一手拂开了软榻的帐子,让他坐在身边,又拿了一盒点心喂他。
长息就着她的手吃了两块,满足地打了一个嗝,而后想起什么似的皱眉道:“母妃不喜欢我,我可以回来继续和阿娘住吗。”
“梅花仙子怎么会不喜欢你呢?”她擦掉手上的点心渣,指尖点着他的鼻尖道,“是你太过调皮,总让她不高兴还差不多。”
长息就在漓珠的面前数落起来,关于梅花仙子管束自己的种种事迹。
漓珠沉默了片刻,思索自己要如何告诉他,自己将要离开这里,到行宫照清园居住,再不能与他随意相见。最后她露出了苦笑道:“恐怕不行。让阿阮陪你一起住回霙殿可好。”
“我想要和阿娘在一起。”说着他就抬手抹眼泪。他身上有梅花仙子的血统,于是会在伤心至极时流眼泪。
她连忙掏出自己随身的帕子,给他揩糊在脸上的鼻涕眼泪:“你再过一旬就要成为天主了,怎么还能动辄哭鼻子?”
长息哭地更加难过了,好像总也流淌不尽眼泪,他抽抽噎噎地问道:“……阿娘是不要我和阿阮了吗?”
漓珠没办法回答,只能拍着胸口保证道:“相信我,梅花仙子会很好地照顾你和阿阮的。”听到他的呜咽哭声,她的心也隐隐作痛。虽然自己舍不得长息,但是她清楚知道,他们的母子缘分一开始就是错的,注定不能长久,一方终将会先行告别。
(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六回 捡了个漏子
天后漓珠出了那张通告,便开始收拾玭珧殿里的东西了。她的寝殿装饰?33??丽,地毯花瓶无一不是珍有之物,整理的时候便要多花些功夫。
漓珠的贴身侍婢看着远处的宫侍搬运着一箱箱珍宝,不禁嘟囔道:“娘娘果真要把好容易得到的一切拱手让人?”
“……不然本宫能如何?”漓珠盘膝坐在软榻上,清点着单子上的物件数目,淡声回答道。
那贴身侍婢凑近了漓珠的耳,小声道:“她仅仅是个得了盛宠的妃子,如今陛下归去,娘娘完全可以把主母之权夺回。”
可是漓珠抬起了眼,轻飘飘的一瞥就堵住了她还未说完的话。过了很久漓珠喃喃道:“……本宫累了。”也不知道是在说,自己和梅仙争累了,还是自己收拾东西累了。
阿琢此时坐在书斋,陪长息背诵登基大典的仪式规范。三十三天的典礼甚为繁琐,讲解仪轨的书足足有三卷,长息看了三四天,却还没有看完一遍,遑论背诵。
长息今天一早起榻,就被梅花仙子提到了书斋,看这让人头晕目眩的大部头,心里满是厌烦。
这个便宜母妃一点也不好,比他母后差得远了。
母后从来不管他去哪里玩耍,也不管他的日常功课,每次把他叫到身边,只会亲切地拉住他的手,问他吃得可好、睡得可香;而现在这个便宜母妃,无时无刻地盯着自己,赖床要管,挑食要管,偷懒更要管了。若看他不好好做功课,就会拿戒尺出来。虽然寸宽的尺子至今也没有落到他的皮肉上过,但他还是本能地畏惧着戒尺,讨厌着梅花仙子。
呆呆地在书斋正襟危坐了一上午,长息早就难受了。他趁着梅花仙子神情专注地看经书时,幅度微小地挪动着身子,就在他的屁股快要离开脚踝时,就听耳边传来一道不带感情的清冷音色:
“……你想做什么去?”
长息被她吓得重新坐回了原处。脚踝吃力过猛,这下痛得他呲牙咧嘴,可他在梅花仙子的面前不敢叫出声,于是吸了口气结结巴巴地道:“我,我要去更衣。”更衣有如厕的意思。他想借着上厕所的由头躲懒。
阿琢听罢点点头:“好。把你两个时辰背下来的东西指给我看。”
长息照着书卷乱指了一气,看梅花仙子并不开口提问自己,他逃也似的离开了书斋。
阿琢看他面上的表情,就知道长息这一上午只是翻了翻,并没有真的背进去书。但她没有拆穿他的谎话,给他留了面子。长息如今还是个孩子,成为天主的道路注定漫长,阿琢着急是不行的,而且阿琢也不懂如何教导小儿勤勉于学。
记得她小时候很是好学,一见到书就走不动路、移不开眼。抚养她长大的瑞香天女说,她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书痴。她和先主的结识也是缘于一书。
想到这里,阿琢忽然有些纳罕。天主二十二岁便能主持善法堂的讲经会,她二十五岁便能够背下《金刚经》。可他们的孩子为何对读书毫无兴趣,难道是物极必反?
不不,肯定是教养孩子的方法有问题。
想来是长息从小长于漓珠的玭珧殿,天后不曾约束他的学习;而先主远居辟时殿,并不常到玭珧殿过问他的课业——所以长息如今这副懒怠样子,大概也是情有可原的。
阿琢叹了口气,无奈地捂住额头:还没生过孩子的自己,怎么就沦落到教养孩子的地步了呢。
她拾起散在桌案上的书卷,照着长息指给自己的段落反复读了起来。
长息出了书斋,先溜去后面的小厨房,要了一大盒点心。厨房内的人看到太子进来,战战兢兢地束手立在旁边。宫令禁止在辰时以外的时间用膳,然长息过去在玭珧殿,就从未守过这个禁令。
厨人不敢和宫令做对,也惹不起太子,权做眼观鼻鼻观心的老实样子,就当不见长息空着手进来,又端着八角食盒出去。毕竟下界有两句话叫做:法不责众,不知者无罪。
长息悠哉悠哉地坐在花廊下,把双层的食盒打开,吃了个底朝天,才恋恋不舍地抹嘴进了书斋。
书斋原是先主批阅文书的地方。取名为“斋”,是为收敛心性,约束言行的意思。
“过来。”阿琢听到门轴转动的声音,头也不抬地唤道。
长息磨磨蹭蹭地坐到了梅仙的对面,桌案的主位依旧被空了出来。这是梅仙特意要求的,她对长息道,只有你加冠成年以后,才能坐在你父君的位子上。
阿琢把手中的书卷合上,眼眸看向了长息:“你上午背的典礼仪轨是哪几句?”
长息的面色尴尬起来,支支吾吾地背了仪轨的开头几句,他惊恐地发现梅仙祭出了戒尺。
他们两个人隔着长案的两端,戒尺的顶端挨不到长息身上去,但他看她的眼眸漆黑如暗夜的深潭,就觉得今天的事情十有八九不能善了。
他猛地吞了吞口水,就听到梅仙板着脸道:“——伸出左手。”长息以为这个便宜母妃是要打他了,不禁往后倾了倾身子,才畏畏缩缩地伸出手。
阿琢眼尖地看到了他指缝间的点心渣,却没有做声,仅是走到了他面前坐下来,一把握住长息的手腕,使他挣脱不得。
戒尺落下,发出了一声脆响,长息闻声闭上眼睛抖了抖,却没有感觉到痛。觑了眼去瞧,只见梅仙的手臂上蓦然多了道红痕。
长息吃惊地长大了嘴,没等他发出什么声音,戒尺又一次落在了她的手臂上。
阿琢望着长息平静道:“我罚不得厌于学的未来天主,便只能罚我自己了。若你不能成为合格的天主,我有何颜面去见先帝?”戒尺一声声地打在她的胳膊上。长息看着原本白皙如玉的手臂变红,愣愣地想道:……原来她拿戒尺出来,并不是用来惩罚他的。眼泪竟不知不觉地夺眶而出。
“母妃,对不起。”长息扑在梅花仙子的怀里,抽抽噎噎颠颠倒倒地哭出这几个字。
阿琢将这软绵绵的一团搂紧,嗅到了幽幽的豆沙香气,她忽然忆起先主他生前,最喜欢在喝茶时用豆沙点心,微微麻痛的手臂好像也没有什么感觉了。
*
下午长息再也坐不住了,央求时时刻刻盯着自己的便宜母妃放他去玩,而阿琢答应了。
虽然大典还有一旬就要开始,时间紧张,但他跟着自己的时日尚不长久,彼此还有些生疏,要多顺着他的心思,慢慢培养出感情才是关键的。
长息听她很快允准了,无比开怀。当即进了回霙殿换一身常服,才开始往殿外溜达。不过他在离开的时候,刚好遇上了自己的便宜母妃。
姿态僵硬地请了安,想要与她擦肩而过,余光就看她慢慢悠悠地跟在了自己身后。
就像所有被大人撞破了秘密的小儿,他的心中又羞又恼,勉强低首用着恭敬的语气道:“母妃也准备散散心?”
“你去何处,我也去何处。”阿琢双手交叠放在腰带之上,好整以暇地回答。
长息听罢一个头变作了两个大,他就是因为不想看见便宜母妃,下午才说要出去玩的,而这个便宜母妃比自己想象的要难缠许多。
“我找玭珧殿的阿阮。”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殊不知自己的表情有多老气横秋。
阿阮是他的双胞胎妹妹,虽然心智晚成,但身为哥哥的他怎么能嫌弃妹妹呢?
他过去在玭珧殿时,每天都会很耐心地陪她玩花绳或者编草结;现在他从搬出玭珧殿搬出来了,心里却还是很惦记阿阮。这大概就是血缘之情。
看到长息那副明显厌恶的神色,阿琢没有半点多余的话,淡淡地应了声好,继续跟着长息穿过缠绕着绿色藤萝的廊道。
她不会教养孩子,更不会哄他高兴。依稀记得自己小时候,都是被瑞香天女放养着长大的。直到后来认识了先主,她才逐渐地了解到,这三十三天原来是这样的繁华热闹。
长息生着便宜母妃的闷气,又不好发作,就在故意踢道上的细小砂粒,一路行过去,他的袍子下摆已经有些脏了,但他还是不解气,双腮鼓地像揣了俩包子。
阿琢有着他心通,知道眼前的跳脱身影是暗含怨恼的,却因为修行地不太到家,不知道他在生谁的气。
两个人就一前一后地兜兜转转,从阿琢的回霙殿来到了漓珠的玭珧殿。
有耳聪目明的侍婢看到长息,一边连声唤着小殿下,一边殷勤地走上前,迎住了他并且不住询问,近日可还安好诸如此类。
他们这些侍婢几乎都是看着长息渐渐长大的,感情自然深厚。长息微笑着在几个侍婢的簇拥下走了很久,才想起身后还有个便宜母妃看着。
阿琢远远地站在一棵桃树下,望着他和侍婢亲近,独与自己隔阂地犹如陌路,心中忽然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了。她错过了亲手抚养他的权利,错过了被他称作阿娘的机会。时光不可倒流,一切还有补救的方法吗?
长息回头看了阿琢一眼,没有理会好像有些难过的便宜母妃,随着侍婢走进自己住了几十年的玭珧殿。
他没有急着和妹妹阿阮相会,而是先去主殿拜见漓珠。在他的心里,母亲只有漓珠一个人。有两个侍婢先往殿里通传,长息就袖手候在殿门之外。
听里面语声切切,好像是在商议什么,长息有些奇怪:他已经与母亲分别了数日,如今母亲听闻他来了,不应该立刻叫他进去的吗?
等了片刻,才听到殿门一声轻响。
长息敛着袍子迈过门槛,就像一发离弦箭似的,一下子扑到漓珠的身上。他贪恋地嗅着漓珠身上的气味,嗓子一时有些哽咽:“阿娘。”
漓珠的面色惨白,她没想到将长息送出去这么久了,他会这样称呼自己。她的双臂垂在原处一动不动,过了许久才回抱一下长息,安抚着他的脊背柔声道:“吾儿瘦了。”
这个孩子不是她的骨肉,但是朝夕相处那么多年,他们的感情早与亲人无异。
漓珠一手揽着长息软绵绵的身子,一手拂开了软榻的帐子,让他坐在身边,又拿了一盒点心喂他。
长息就着她的手吃了两块,满足地打了一个嗝,而后想起什么似的皱眉道:“母妃不喜欢我,我可以回来继续和阿娘住吗。”
“梅花仙子怎么会不喜欢你呢?”她擦掉手上的点心渣,指尖点着他的鼻尖道,“是你太过调皮,总让她不高兴还差不多。”
长息就在漓珠的面前数落起来,关于梅花仙子管束自己的种种事迹。
漓珠沉默了片刻,思索自己要如何告诉他,自己将要离开这里,到行宫照清园居住,再不能与他随意相见。最后她露出了苦笑道:“恐怕不行。让阿阮陪你一起住回霙殿可好。”
“我想要和阿娘在一起。”说着他就抬手抹眼泪。他身上有梅花仙子的血统,于是会在伤心至极时流眼泪。
她连忙掏出自己随身的帕子,给他揩糊在脸上的鼻涕眼泪:“你再过一旬就要成为天主了,怎么还能动辄哭鼻子?”
长息哭地更加难过了,好像总也流淌不尽眼泪,他抽抽噎噎地问道:“……阿娘是不要我和阿阮了吗?”
漓珠没办法回答,只能拍着胸口保证道:“相信我,梅花仙子会很好地照顾你和阿阮的。”听到他的呜咽哭声,她的心也隐隐作痛。虽然自己舍不得长息,但是她清楚知道,他们的母子缘分一开始就是错的,注定不能长久,一方终将会先行告别。
等长息止住哭腔已经是两刻以后了,阿琢站在玭珧殿外的廊下,静静地等他出来。
拥有天耳通的阿琢,不是故意要听他们说话的。只是那些声音自然而然地传进了耳畔。
她的面上虽然不动声色,但是心里早就已经翻腾如海了。漓珠把母亲一职做地比她这个正主更好。她不知道自己应该为长息而庆幸,还是为自己而悲哀。(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七回 镜中照桃花
天后漓珠出了那张通告,便开始收拾玭珧殿里的东西了。她的寝殿装饰华丽,地毯花瓶无一不是珍有之物,整理的时候便要多花些功夫。
漓珠的贴身侍婢看着远处的宫侍搬运着一箱箱珍宝,不禁嘟囔道:“娘娘果真要把好容易得到的一切拱手让人?”
“……不然本宫能如何?”漓珠盘膝坐在软榻上,清点着单子上的物件数目,淡声回答道。
那贴身侍婢凑近了漓珠的耳,小声道:“她仅仅是个得了盛宠的妃子,如今陛下归去,娘娘完全可以把主母之权夺回。”
可是漓珠抬起了眼,轻飘飘的一瞥就堵住了她还未说完的话。过了很久漓珠喃喃道:“……本宫累了。”也不知道是在说,自己和梅仙争累了,还是自己收拾东西累了。
阿琢此时坐在书斋,陪长息背诵登基大典的仪式规范。三十三天的典礼甚为繁琐,讲解仪轨的书足足有三卷,长息看了三四天,却还没有看完一遍,遑论背诵。
长息今天一早起榻,就被梅花仙子提到了书斋,看这让人头晕目眩的大部头,心里满是厌烦。
这个便宜母妃一点也不好,比他母后差得远了。
母后从来不管他去哪里玩耍,也不管他的日常功课,每次把他叫到身边,只会亲切地拉住他的手,问他吃得可好、睡得可香;而现在这个便宜母妃,无时无刻地盯着自己,赖床要管,挑食要管,偷懒更要管了。若看他不好好做功课,就会拿戒尺出来。虽然寸宽的尺子至今也没有落到他的皮肉上过,但他还是本能地畏惧着戒尺,讨厌着梅花仙子。
呆呆地在书斋正襟危坐了一上午,长息早就难受了。他趁着梅花仙子神情专注地看经书时,幅度微小地挪动着身子,就在他的屁股快要离开脚踝时,就听耳边传来一道不带感情的清冷音色:
“……你想做什么去?”
长息被她吓得重新坐回了原处。脚踝吃力过猛,这下痛得他呲牙咧嘴,可他在梅花仙子的面前不敢叫出声,于是吸了口气结结巴巴地道:“我,我要去更衣。”更衣有如厕的意思。他想借着上厕所的由头躲懒。
阿琢听罢点点头:“好。把你两个时辰背下来的东西指给我看。”
长息照着书卷乱指了一气,看梅花仙子并不开口提问自己,他逃也似的离开了书斋。
阿琢看他面上的表情,就知道长息这一上午只是翻了翻,并没有真的背进去书。但她没有拆穿他的谎话,给他留了面子。长息如今还是个孩子,成为天主的道路注定漫长,阿琢着急是不行的,而且阿琢也不懂如何教导小儿勤勉于学。
记得她小时候很是好学,一见到书就走不动路、移不开眼。抚养她长大的瑞香天女说,她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书痴。她和先主的结识也是缘于一书。
想到这里,阿琢忽然有些纳罕。天主二十二岁便能主持善法堂的讲经会,她二十五岁便能够背下《金刚经》。可他们的孩子为何对读书毫无兴趣,难道是物极必反?
不不,肯定是教养孩子的方法有问题。
想来是长息从小长于漓珠的玭珧殿,天后不曾约束他的学习;而先主远居辟时殿,并不常到玭珧殿过问他的课业——所以长息如今这副懒怠样子,大概也是情有可原的。
阿琢叹了口气,无奈地捂住额头:还没生过孩子的自己,怎么就沦落到教养孩子的地步了呢。
她拾起散在桌案上的书卷,照着长息指给自己的段落反复读了起来。
长息出了书斋,先溜去后面的小厨房,要了一大盒点心。厨房内的人看到太子进来,战战兢兢地束手立在旁边。宫令禁止在辰时以外的时间用膳,然长息过去在玭珧殿,就从未守过这个禁令。
厨人不敢和宫令做对,也惹不起太子,权做眼观鼻鼻观心的老实样子,就当不见长息空着手进来,又端着八角食盒出去。毕竟下界有两句话叫做:法不责众,不知者无罪。
长息悠哉悠哉地坐在花廊下,把双层的食盒打开,吃了个底朝天,才恋恋不舍地抹嘴进了书斋。
书斋原是先主批阅文书的地方。取名为“斋”,是为收敛心性,约束言行的意思。
“过来。”阿琢听到门轴转动的声音,头也不抬地唤道。
长息磨磨蹭蹭地坐到了梅仙的对面,桌案的主位依旧被空了出来。这是梅仙特意要求的,她对长息道,只有你加冠成年以后,才能坐在你父君的位子上。
阿琢把手中的书卷合上,眼眸看向了长息:“你上午背的典礼仪轨是哪几句?”
长息的面色尴尬起来,支支吾吾地背了仪轨的开头几句,他惊恐地发现梅仙祭出了戒尺。
他们两个人隔着长案的两端,戒尺的顶端挨不到长息身上去,但他看她的眼眸漆黑如暗夜的深潭,就觉得今天的事情十有*不能善了。
他猛地吞了吞口水,就听到梅仙板着脸道:“——伸出左手。”长息以为这个便宜母妃是要打他了,不禁往后倾了倾身子,才畏畏缩缩地伸出手。
阿琢眼尖地看到了他指缝间的点心渣,却没有做声,仅是走到了他面前坐下来,一把握住长息的手腕,使他挣脱不得。
戒尺落下,发出了一声脆响,长息闻声闭上眼睛抖了抖,却没有感觉到痛。觑了眼去瞧,只见梅仙的手臂上蓦然多了道红痕。
长息吃惊地长大了嘴,没等他发出什么声音,戒尺又一次落在了她的手臂上。
阿琢望着长息平静道:“我罚不得厌于学的未来天主,便只能罚我自己了。若你不能成为合格的天主,我有何颜面去见先帝?”戒尺一声声地打在她的胳膊上。长息看着原本白皙如玉的手臂变红,愣愣地想道:……原来她拿戒尺出来,并不是用来惩罚他的。眼泪竟不知不觉地夺眶而出。
“母妃,对不起。”长息扑在梅花仙子的怀里,抽抽噎噎颠颠倒倒地哭出这几个字。
阿琢将这软绵绵的一团搂紧,嗅到了幽幽的豆沙香气,她忽然忆起先主他生前,最喜欢在喝茶时用豆沙点心,微微麻痛的手臂好像也没有什么感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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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长息再也坐不住了,央求时时刻刻盯着自己的便宜母妃放他去玩,而阿琢答应了。
虽然大典还有一旬就要开始,时间紧张,但他跟着自己的时日尚不长久,彼此还有些生疏,要多顺着他的心思,慢慢培养出感情才是关键的。
长息听她很快允准了,无比开怀。当即进了回霙殿换一身常服,才开始往殿外溜达。不过他在离开的时候,刚好遇上了自己的便宜母妃。
姿态僵硬地请了安,想要与她擦肩而过,余光就看她慢慢悠悠地跟在了自己身后。
就像所有被大人撞破了秘密的小儿,他的心中又羞又恼,勉强低首用着恭敬的语气道:“母妃也准备散散心?”
“你去何处,我也去何处。”阿琢双手交叠放在腰带之上,好整以暇地回答。
长息听罢一个头变作了两个大,他就是因为不想看见便宜母妃,下午才说要出去玩的,而这个便宜母妃比自己想象的要难缠许多。
“我找玭珧殿的阿阮。”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殊不知自己的表情有多老气横秋。
阿阮是他的双胞胎妹妹,虽然心智晚成,但身为哥哥的他怎么能嫌弃妹妹呢?
他过去在玭珧殿时,每天都会很耐心地陪她玩花绳或者编草结;现在他从搬出玭珧殿搬出来了,心里却还是很惦记阿阮。这大概就是血缘之情。
看到长息那副明显厌恶的神色,阿琢没有半点多余的话,淡淡地应了声好,继续跟着长息穿过缠绕着绿色藤萝的廊道。
她不会教养孩子,更不会哄他高兴。依稀记得自己小时候,都是被瑞香天女放养着长大的。直到后来认识了先主,她才逐渐地了解到,这三十三天原来是这样的繁华热闹。
长息生着便宜母妃的闷气,又不好发作,就在故意踢道上的细小砂粒,一路行过去,他的袍子下摆已经有些脏了,但他还是不解气,双腮鼓地像揣了俩包子。
阿琢有着他心通,知道眼前的跳脱身影是暗含怨恼的,却因为修行地不太到家,不知道他在生谁的气。
两个人就一前一后地兜兜转转,从阿琢的回霙殿来到了漓珠的玭珧殿。
有耳聪目明的侍婢看到长息,一边连声唤着小殿下,一边殷勤地走上前,迎住了他并且不住询问,近日可还安好诸如此类。
他们这些侍婢几乎都是看着长息渐渐长大的,感情自然深厚。长息微笑着在几个侍婢的簇拥下走了很久,才想起身后还有个便宜母妃看着。
阿琢远远地站在一棵桃树下,望着他和侍婢亲近,独与自己隔阂地犹如陌路,心中忽然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了。她错过了亲手抚养他的权利,错过了被他称作阿娘的机会。时光不可倒流,一切还有补救的方法吗?
长息回头看了阿琢一眼,没有理会好像有些难过的便宜母妃,随着侍婢走进自己住了几十年的玭珧殿。
他没有急着和妹妹阿阮相会,而是先去主殿拜见漓珠。在他的心里,母亲只有漓珠一个人。有两个侍婢先往殿里通传,长息就袖手候在殿门之外。
听里面语声切切,好像是在商议什么,长息有些奇怪:他已经与母亲分别了数日,如今母亲听闻他来了,不应该立刻叫他进去的吗?
等了片刻,才听到殿门一声轻响。
长息敛着袍子迈过门槛,就像一发离弦箭似的,一下子扑到漓珠的身上。他贪恋地嗅着漓珠身上的气味,嗓子一时有些哽咽:“阿娘。”
漓珠的面色惨白,她没想到将长息送出去这么久了,他会这样称呼自己。她的双臂垂在原处一动不动,过了许久才回抱一下长息,安抚着他的脊背柔声道:“吾儿瘦了。”
这个孩子不是她的骨肉,但是朝夕相处那么多年,他们的感情早与亲人无异。
漓珠一手揽着长息软绵绵的身子,一手拂开了软榻的帐子,让他坐在身边,又拿了一盒点心喂他。
长息就着她的手吃了两块,满足地打了一个嗝,而后想起什么似的皱眉道:“母妃不喜欢我,我可以回来继续和阿娘住吗。”
“梅花仙子怎么会不喜欢你呢?”她擦掉手上的点心渣,指尖点着他的鼻尖道,“是你太过调皮,总让她不高兴还差不多。”
长息就在漓珠的面前数落起来,关于梅花仙子管束自己的种种事迹。
漓珠沉默了片刻,思索自己要如何告诉他,自己将要离开这里,到行宫照清园居住,再不能与他随意相见。最后她露出了苦笑道:“恐怕不行。让阿阮陪你一起住回霙殿可好。”
“我想要和阿娘在一起。”说着他就抬手抹眼泪。他身上有梅花仙子的血统,于是会在伤心至极时流眼泪。
她连忙掏出自己随身的帕子,给他揩糊在脸上的鼻涕眼泪:“你再过一旬就要成为天主了,怎么还能动辄哭鼻子?”
长息哭地更加难过了,好像总也流淌不尽眼泪,他抽抽噎噎地问道:“……阿娘是不要我和阿阮了吗?”
漓珠没办法回答,只能拍着胸口保证道:“相信我,梅花仙子会很好地照顾你和阿阮的。”听到他的呜咽哭声,她的心也隐隐作痛。虽然自己舍不得长息,但是她清楚知道,他们的母子缘分一开始就是错的,注定不能长久,一方终将会先行告别。
等长息止住哭腔已经是两刻以后了,阿琢站在玭珧殿外的廊下,静静地等他出来。
拥有天耳通的阿琢,不是故意要听他们说话的。只是那些声音自然而然地传进了耳畔。
她的面上虽然不动声色,但是心里早就已经翻腾如海了。漓珠把母亲一职做地比她这个正主更好。她不知道自己应该为长息而庆幸,还是为自己而悲哀。(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八回 如梦幻泡影
秦英暗暗叫了一声苦,不情不愿地放下筷子,低声道:“修养自身品性,掌管自己的家庭,之后才能治理好国家,平定天下之事。”刚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起来。因为回过味儿,自己是不知不觉地被长孙皇后套了话。
长孙皇后不动声色地再次瞧了她一眼。淡淡的目光却犹如实质,凝在秦英的右手上。她的左手虚虚握着筷子,右手则藏在桌案之下。越过层叠的阴影,隐约能见其右手掌心之中,有道浅色的伤痕。
三月前秦英卷进明经科泄题的事情,禁足了大约有半个月的光景,有一天晚上侯君集带着兵部侍郎还有一队人马,以着保护的名义包围西华观,自己进了观中和秦英对峙,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秦英丝毫不避其锋芒,空着左手便握住了刀刃。
伤口横贯掌心,顿时鲜血淋漓。这也算是秦英自己作出来的伤痕了。
除了礼部内部的官员,鲜少有人知道秦英左手之上有深长疤痕。
秦英事后用了自己调制的药膏抹了抹,不过她懒散成性了,坚持不了多少天就把涂药的事情忘在脑后了,于是现在她的手心伤痕周围,还有微微的红肿。平时沾水什么的都没事,只是受到触碰会难受一下。
她没想到自己换上女装,扮成河东裴家的“裴澜”,会因这个细节,在心细如发的长孙皇后面前掉了马甲。
长孙皇后早在西华观出了泄题的那段时间,便派人关注着秦英了。
于是秦英右手受伤的消息,也如实辗转报给皇后。
虽然长孙皇后不知秦英的伤如何模样,但是听人说还挺严重的,如今宫宴之上秦英朝她行大礼,翻手朝上的那一瞬,她看“裴澜”右手也有伤痕,便不由自主地起了疑心。
——难道是他和她并非有堂亲关系,而根本就是同一个人?这忽然跃出来的念头,简直是荒谬无稽。
长孙皇后再联想到,自己曾试探过秦英一次,没有发现什么不妥,当即起了一身恶寒。不过没有依据的猜测没有意义。在开宴之前的一刻,长孙皇后转头给身后侍奉的小筝施了个眼神,之后在对方的手中写了几个字,让她去探今晚宫宴,秦英可否在右席坐着。
得到了小筝的摇头回复,长孙皇后的面色难看了些,将秦英有两重身份的事猜出了五分,作风谨慎的她还是不敢断定,便临时把数州水患的问题,改成了《礼记》引申出来的四个词,最后一次试探秦英的底细。
所有人都不接长孙皇后抛来的话柄,长孙皇后也是不会轻易放过秦英的。
主动揪着秦英问词意,听到秦英流利的回答,而且简短干练地总结其中因果,长孙皇后总算是将不愿相信的猜想落实。
秦英若是没有深入读过几年《礼记》,必然不会讲得如此深入浅出、明白透彻。
去年秦英初入皇宫为太子祈福,用的便是《礼记》中庸一篇。
长孙皇后那时便觉得,秦英认真研究过《礼记》。只是推理搁置了许久,兜兜转转地用在了此方面,实在叫人可笑可恼:秦英果然是胆大包天的货色!以为她能够瞒瞒事实,用两个身份过一辈子吗?
面上平静无波的长孙皇后,心里已经掀起了一阵狂风暴雨。
艰难地隐忍不发,提气深呼吸了两次,长孙皇后才道:“裴小娘子答得不错。修身齐家,而后治国平天下。不明就里的娘子们回去看书,考校之事暂歇。”
言罢所有人都暗暗地放宽了心。
想来是长孙皇后的刁难,没有对秦英起到效果,便要这么戛然而止了。
长孙皇后如今脑子是混沌成团的,哪里有功夫去理会那些诰命夫人世家娘子的面色,开始琢磨李承乾和秦英的事,原本以为他们是一对公然的断袖,谁成想秦英居然会是女扮男装,混在朝堂的娇俏小娘子。
若李承乾的性向与众不同,长孙皇后是要坚决反对,两者继续维持情谊的。
但秦英的性别颠覆了长孙皇后的认知。
那么李承乾是爱好南风才看上的秦英,还是意外得知了秦英的性别才喜欢上了对方?
长孙皇后沉默着,捏持筷子的手僵在半空迟迟落不下来。
后者还像话些,长孙皇后觉得自己现在接受不得,但是再过些日子就好了;至于前者,便是彻头彻尾的离经叛道了,长孙皇后势必要打压,李承乾这不正的苗头。
秦英没有了长孙皇后的问题纠缠,着紧时间品尝珍馐佳肴。她一到皇宫就守不住自己的辟谷修行,早晨之外不食人间烟火、五谷杂粮久矣,她敞开肚皮也吃不了多少,过了半刻便有饱腹感油然而生,怏怏不乐地叹息了一会儿,将盘子中最后一块炙羊肉填进口中,同时告诫自己不能再吃了。
俗话道不知者无畏无惧。
秦英适时掩口打了个饱嗝儿,余光看长孙皇后犹如雕塑一动不动,便主动向侍候的宫人要了一双银质公筷,给长孙皇后的眼前盘子里夹了几道开胃小菜。
上辈子秦英听李承乾说过,长孙皇后最喜欢吃宴前准备的凉菜。秦英没有刻意去背诵这些,然而一旦遇到能用到的地方,记忆便自然而然地浮现水面。
长孙皇后半晌回神,眯了眯一双凤眸,没有称谢也没有道错,将秦英布的菜肴全吃了。银筷能够验毒,而且布的菜刚好合她胃口,有什么理由去拒绝呢?心里被秦英这举动弄地软了一些。想道若李承乾并非断袖,便由他们两者闹将去吧。
秦英在性别方面撒了个弥天大谎,但她本质不是个坏的。何况她的能力和郎君相比也不遑多让。她以方外之姿立身于满是郎君的朝堂,丝毫不见气弱,将一件件的国事做得很好,文可安邦,言能定国。如今朝中还真缺她不得。
郑如坐在南平公主的身边,挂记着远隔十多个人的秦英,一时间食不知味,任凭多么稀罕的东西,搁在嘴里也像嚼蜡似的。
南平公主见她心不在焉的样子,好心好意地扯她的袖口,和她附耳讲起了悄悄话:“裴家小娘子很受长孙皇后的待见,你怎么会为她感到担忧?”
郑如指尖冰凉冰凉的,就贴在南平公主的手腕之侧。她沉默一下喃喃道:“……我总觉得皇后娘娘智多近妖,裴澜和她走得太近反而会危险。”
南平公主闻言转眸看向了阿娘,只见韦贵妃紧紧地抿着樱唇,像陷入什么回忆了。
左席的娘子们渐渐恢复了莺莺燕燕的欢声笑语,右席的郎君们则行起俗令。划拳投骰,以定酒数。君臣都不维持朝议之间的古板做派了,玩得眉飞色舞兴高采烈。
李承乾年纪不大地位却高,加上他去年刚生了大病,现在还要喝药调养,于是没有人劝他喝酒,他便用杯中的酪浆代替,与诸位朝臣一杯杯地对饮。
宴席一向是个扩展人脉、增进感情的绝佳场所。
精明的太子殿下自然是不会放过向臣工示好的机会,摆着一张微笑善良的面孔,挨个儿寒暄了两句,格外注意着户部官员,还旁敲侧击地问询,河东数州水患的义仓账册,是在何人主持之下做的。
宴席中的气氛十分轻松愉悦,基本没有人注意到太子殿下绵里藏针,于是带着几分薄醉熏然道,所有关于预算的账册,都是归在度支令手下的,义仓账册也是一样的。
李承乾心道,这种常识自己必然有数,言下之意想问的是,具体哪个度支令在监管义仓账册,高宜又是否参与了账册核对。
若能够打听到这处,李承乾便能顺藤摸瓜地找到调查的线索。
可惜太子殿下到底生嫩,被醉酒后颠三倒四的言语挡了几次,便没有了招数应对。最后肚子坐回了席位,捧了大半杯的酪浆啜饮,深色的眸子凝着一道幽光,思索着账册数目最多能有多少出入,时不时转念想着,秦英在帘幕对面怎么样了。
高宜虽然是春闱的新科三甲,到底不是位高权重的官员。秦英咬着笔杆排主宾座次时,就将他放在了最末尾。
此时高宜没有像秦英想象中的一样出幺蛾子,只安安静静地吃东西,但他的耳目已经充分运作了起来,收集着或大或小、或多或少的情报。
当他寻了更衣的由头出两仪殿,错开了殿旁的宫人,和自己的耳目交谈一会儿,得知太子殿下似乎对义仓账册有疑,哼了一声促狭地笑道:“区区小儿,恐怕连天干地支都搞不清楚,还想将庞大的账目查个水落石出吗?”
不过一贯顺服的耳目,难得和主子唱了反调:“太子殿下自幼聪颖,悟性也高超于常人。只要陛下肯把一定权力放出来,太子插手也应该是会很快的事。”
高宜继续笑着,阴阳怪气的语调颇有深意:“问题在于,陛下会放权给太子殿下吗?只要陛下相信户部尚书高士廉,多过相信自己长子,我们便是安全的。”
耳目听得是似懂非懂,最后还是恍然点点脑袋,进殿继续做事了。作为一个优秀的耳目,知道如何收集情报就足够了,至于处理分析什么的后续工作,全都交给上司吧。
站在凉如秋水的夜风中半刻,高宜浑身有些冷,准备慢悠悠地踱步回两仪殿时,高宜转身遇到了秦英和郑如两个。暗道了声真是好巧啊,便率先向她们拱手施礼。
席间郑如不知秦英的情况,独自思来想去也不是个法子,便咬着牙霍然起身,走到了秦英身侧,朝长孙皇后告了假,说希望秦英能陪自己更衣一趟。尿遁不太光荣但是好歹有效,郑如成功让秦英暂时离开宫宴。
刚才秦英站在廊下,看到他的高挑背影觉得眼熟,本来想着绕路而行,可是郑如道,这么走比较近便,非要将秦英“拐”入花木掩映、郁郁葱葱的羊肠小径。
花径之中有几个分岔路口,秦英学过奇门遁甲的皮毛,抱着赌一赌的心态,往生门的方向走,结果还是撞了死胡同。在心底啐了一口倒霉,皮笑肉不笑地回了礼。
“两位小娘子别来无恙?”高宜敏锐地觉察出自己见过她们,却是对何时何地没了半分印象,认真想了想才道。
“我们初见是在曲江的杏园,高郎君还记得吗?”秦英听罢,摆出了一副天真友好的表情,然后被自己的殷切口吻恶心到了。
高宜眨了眨眼,审视着秦英没有幕篱遮蔽的头面:“原来是裴家小娘子。”他知道李唐的规矩比他们高句丽多,未出阁的女子不能与异**往,再拜一次便辞去了。
秦英以为高宜没认出她,自己险险逃过一劫捡了个漏子,煞是欢喜,嘴角扬起了弧度。
等她晓得自己在长孙皇后眼中,已经是被扒掉了马甲,估计这笑就要变成哭了。
古语云:自作孽不可活,便是如此。
无论穿男装女装,混哪边儿的圈子都要付出代价,脚踏两只船便有直接翻船的危险。
宴后,长孙皇后让秦英暂留于两仪殿的偏殿。
秦英没想太多,乖乖地坐在长孙皇后的对面,看她姿态优雅地端起了杯盏,浅抿了一口青碧茶汤问道:“本宫要怎么称呼你为好,是叫你秦大人,还是裴小娘子?”
那一瞬,秦英只感觉自己三魂离七魄散,只剩下了空空洞洞的躯壳皮囊。
长孙皇后清清冷冷地笑着:“只是有胆子做,没胆子认了吗?”
秦英的嗓子就像是塞了把鸡毛,难受地发紧发涩,双手交握着挣扎了片刻,瑟瑟发抖地俯首拜道:“——秦英求皇后娘娘饶命。”
长孙皇后直直地盯着秦英的双眼道:“你如今担着两个身份,可是想好了日后如何?本宫给你三天时间好好考虑,是选择做礼部祠部郎中兼西华观主秦英,还是选择做河东裴家小娘子裴澜。三天以后打扮妥帖,亲自来见本宫。”
(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九回 残局难推演
长孙皇后的这番话将秦英逼进了两难境地。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也是时候做出一个决断了。
——到底是前朝的权势地位重要,还是和心仪之人互相厮守重要?
秦英闭了闭明亮若星的眼眸,沉默了半晌,才退而求其次地道:“秦某适从于何处均可,只是不知皇后娘娘,更想将我安排到哪里去?”
她暂时不想和一般娘子似的拘在宅子后院之中,整日用绣花打发时光。追名逐利虽非真正所愿,但是她觉得这种日子,起码比前者要有意义。于是她将机智地将话头掉了一个方向,转问长孙皇后,顺便试探一下她的心思。
“好个伶牙俐齿的辩白。”长孙皇后被气地笑起来,拂袖之后一把握住了秦英的手腕,道,“你肯听本宫的吗?”豆蔻指甲在对方纤细的腕侧,划出了道微红的痕迹。
“娘娘的吩咐,秦某莫敢不从。”秦英面不改色地镇静道,任由她握着自己的脉门。
长孙皇后淡淡哼了一声将手缓缓松开:“本宫给你宽限三年时间,将所拥有的权势,一点一点撤出朝堂,便允你三年之后入主东宫。若是做不到这个条件,你就再别想一边占着五品官衔儿,一边和太子暧昧不清。”
秦英闻言足足愣了半刻,没有反应过来长孙皇后的言下之意。直到她精神恍惚地离开太极宫,还不知被长孙皇后发现了身份,到底是福是祸。她还没有选好今后的道路,便有长孙皇后帮她选了一条妥帖又保险的。
起初秦英想着既然自己侥幸做了朝官,赚几年俸禄再离开好了。不料朝堂之中的浑水十分深沉,一旦涉足期间便是脱身不出来的。
长孙皇后让秦英在三年之内,将手里权势悉数放下,日后秦英如是实施起来,长孙皇后应该会帮她一帮。
这就不存在后顾之忧了。可秦英终究会不甘。
自己主动离开和被胁迫着放弃,个中感情是不一样的。
即使她嫁与李承乾是个好的归宿,然而将会牺牲她费力得到的东西……心里就如钝刀割肉似的疼得慌。
家业事业两者,本来就是不能守全的,秦英若不将话头抛给长孙皇后,让她替自己拿了主意,只怕这三天两夜都要仔仔细细、翻来覆去地琢磨此事。
最后长孙皇后一句道断,来个快刀斩乱麻未尝不好。
俗语有云:长痛不如短痛。
秦英难受了一会儿也就释然了起来:毕竟还有三年呢,也足够她过完一场官瘾了。
坐在摇摇晃晃的牛车车厢内,秦英目光追随着,那挂在门帘之侧的青绿穗子末梢儿,神思也渐渐摇曳着。
……
回到了兴道里的宅子,秦英沐浴过后换了一身宽大常服,懒懒洋洋地靠坐在胡床上,让梅三娘帮着自己,擦背后的一络络青丝长发。
秦英面前是一张和巴掌差不多大小的铜镜。昏黄的灯火照在镜里,映出了秦英的颊上的桃花颜色。那是沐浴之时雾气蒸出来的,热意仍然没有消减,叫她苍洁的脸孔多了些鲜艳。
“……如果我以后不再做官了,而是进宫为人妻妾,将这座宅子送给你如何?”秦英眼眸缥缈地落在镜子上头,笑了一下问着梅三娘。
梅三娘持了木梳的手顿了顿,柔软发丝便卡在了整齐的木齿中:“你怎么忽然想起说这种事?”
“今天长孙皇后看出来我的女装身份了。问我是选择做秦英还是裴澜。我不爱纠结这些麻烦事儿,便问皇后娘娘,是想要我呆在前朝还是后宫。结果她道,给我三年时间,撤走自己散于朝中的所有势力,专等着三年之后入宫。”
对方听罢大吃了一惊:“你答应了皇后娘娘?”
“算是默许了。”秦英偏了偏头,让后背的那些打结青丝不再勾住木齿。
“长孙皇后可能看你在朝中有些影响,便设法削弱你的羽翼,不过一旦你没有了自保的能力,岂不是任由他人搓扁揉圆?三年时间太过久远了,谁也说不准你们的约定是否还能够作数。我觉得你先不用急着远离朝政。”
秦英无奈地透过镜子的幽影看着梅三娘道:“我又不傻,是不会任由皇后娘娘诓的。谈条件必须两方都有诚意,等太子妃人选有了个靠谱的决定,再考虑是否听长孙皇后的。今天和你聊只是打个预告,防止我睡了一觉便再想不起来。”
梅三娘知道秦英的心思向来缜密,点点头应了一声:“你若是进了宫,便把这宅子卖了租了吧,我回益州成都府去。”
“你也想要离开长安了吗?”秦英忍不住偏过脸来,琉璃一般晶莹的眸子,此时湿漉漉地沁着丝水意。在翰林院做医待诏时,秦英有交往过几个友人。后来苏桓陪着堂妹回南方本家,而了缘师则带着堇色去城外隐居。
梅三娘被她那语气感染地也有些伤感:“没有了大人的庇护,我在长安是生存不下去的,还是到家乡谋个出路比较好。你别太怕孤独,我若走了,还有李大人和李夫人陪着你。”
阿琢眼尖地看到了他指缝间的点心渣,却没有做声,仅是走到了他面前坐下来,一把握住长息的手腕,使他挣脱不得。
戒尺落下,发出了一声脆响,长息闻声闭上眼睛抖了抖,却没有感觉到痛。觑了眼去瞧,只见梅仙的手臂上蓦然多了道红痕。
长息吃惊地长大了嘴,没等他发出什么声音,戒尺又一次落在了她的手臂上。
阿琢望着长息平静道:“我罚不得厌于学的未来天主,便只能罚我自己了。若你不能成为合格的天主,我有何颜面去见先帝?”戒尺一声声地打在她的胳膊上。长息看着原本白皙如玉的手臂变红,愣愣地想道:……原来她拿戒尺出来,并不是用来惩罚他的。眼泪竟不知不觉地夺眶而出。
“母妃,对不起。”长息扑在梅花仙子的怀里,抽抽噎噎颠颠倒倒地哭出这几个字。
阿琢将这软绵绵的一团搂紧,嗅到了幽幽的豆沙香气,她忽然忆起先主他生前,最喜欢在喝茶时用豆沙点心,微微麻痛的手臂好像也没有什么感觉了。
*
下午长息再也坐不住了,央求时时刻刻盯着自己的便宜母妃放他去玩,而阿琢答应了。
虽然大典还有一旬就要开始,时间紧张,但他跟着自己的时日尚不长久,彼此还有些生疏,要多顺着他的心思,慢慢培养出感情才是关键的。
长息听她很快允准了,无比开怀。当即进了回霙殿换一身常服,才开始往殿外溜达。不过他在离开的时候,刚好遇上了自己的便宜母妃。
姿态僵硬地请了安,想要与她擦肩而过,余光就看她慢慢悠悠地跟在了自己身后。
就像所有被大人撞破了秘密的小儿,他的心中又羞又恼,勉强低首用着恭敬的语气道:“母妃也准备散散心?”
“你去何处,我也去何处。”阿琢双手交叠放在腰带之上,好整以暇地回答。
长息听罢一个头变作了两个大,他就是因为不想看见便宜母妃,下午才说要出去玩的,而这个便宜母妃比自己想象的要难缠许多。
“我找玭珧殿的阿阮。”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殊不知自己的表情有多老气横秋。
阿阮是他的双胞胎妹妹,虽然心智晚成,但身为哥哥的他怎么能嫌弃妹妹呢?
他过去在玭珧殿时,每天都会很耐心地陪她玩花绳或者编草结;现在他从搬出玭珧殿搬出来了,心里却还是很惦记阿阮。这大概就是血缘之情。
看到长息那副明显厌恶的神色,阿琢没有半点多余的话,淡淡地应了声好,继续跟着长息穿过缠绕着绿色藤萝的廊道。
她不会教养孩子,更不会哄他高兴。依稀记得自己小时候,都是被瑞香天女放养着长大的。直到后来认识了先主,她才逐渐地了解到,这三十三天原来是这样的繁华热闹。
长息生着便宜母妃的闷气,又不好发作,就在故意踢道上的细小砂粒,一路行过去,他的袍子下摆已经有些脏了,但他还是不解气,双腮鼓地像揣了俩包子。
阿琢有着他心通,知道眼前的跳脱身影是暗含怨恼的,却因为修行地不太到家,不知道他在生谁的气。
两个人就一前一后地兜兜转转,从阿琢的回霙殿来到了漓珠的玭珧殿。
有耳聪目明的侍婢看到长息,一边连声唤着小殿下,一边殷勤地走上前,迎住了他并且不住询问,近日可还安好诸如此类。
他们这些侍婢几乎都是看着长息渐渐长大的,感情自然深厚。长息微笑着在几个侍婢的簇拥下走了很久,才想起身后还有个便宜母妃看着。
阿琢远远地站在一棵桃树下,望着他和侍婢亲近,独与自己隔阂地犹如陌路,心中忽然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了。她错过了亲手抚养他的权利,错过了被他称作阿娘的机会。时光不可倒流,一切还有补救的方法吗?
长息回头看了阿琢一眼,没有理会好像有些难过的便宜母妃,随着侍婢走进自己住了几十年的玭珧殿。
他没有急着和妹妹阿阮相会,而是先去主殿拜见漓珠。在他的心里,母亲只有漓珠一个人。有两个侍婢先往殿里通传,长息就袖手候在殿门之外。
听里面语声切切,好像是在商议什么,长息有些奇怪:他已经与母亲分别了数日,如今母亲听闻他来了,不应该立刻叫他进去的吗?
等了片刻,才听到殿门一声轻响。
长息敛着袍子迈过门槛,就像一发离弦箭似的,一下子扑到漓珠的身上。他贪恋地嗅着漓珠身上的气味,嗓子一时有些哽咽:“阿娘。”
漓珠的面色惨白,她没想到将长息送出去这么久了,他会这样称呼自己。她的双臂垂在原处一动不动,过了许久才回抱一下长息,安抚着他的脊背柔声道:“吾儿瘦了。”
这个孩子不是她的骨肉,但是朝夕相处那么多年,他们的感情早与亲人无异。
漓珠一手揽着长息软绵绵的身子,一手拂开了软榻的帐子,让他坐在身边,又拿了一盒点心喂他。
长息就着她的手吃了两块,满足地打了一个嗝,而后想起什么似的皱眉道:“母妃不喜欢我,我可以回来继续和阿娘住吗。”
“梅花仙子怎么会不喜欢你呢?”她擦掉手上的点心渣,指尖点着他的鼻尖道,“是你太过调皮,总让她不高兴还差不多。”
长息就在漓珠的面前数落起来,关于梅花仙子管束自己的种种事迹。
漓珠沉默了片刻,思索自己要如何告诉他,自己将要离开这里,到行宫照清园居住,再不能与他随意相见。最后她露出了苦笑道:“恐怕不行。让阿阮陪你一起住回霙殿可好。”
“我想要和阿娘在一起。”说着他就抬手抹眼泪。他身上有梅花仙子的血统,于是会在伤心至极时流眼泪。
她连忙掏出自己随身的帕子,给他揩糊在脸上的鼻涕眼泪:“你再过一旬就要成为天主了,怎么还能动辄哭鼻子?”
长息哭地更加难过了,好像总也流淌不尽眼泪,他抽抽噎噎地问道:“……阿娘是不要我和阿阮了吗?”
漓珠没办法回答,只能拍着胸口保证道:“相信我,梅花仙子会很好地照顾你和阿阮的。”听到他的呜咽哭声,她的心也隐隐作痛。虽然自己舍不得长息,但是她清楚知道,他们的母子缘分一开始就是错的,注定不能长久,一方终将会先行告别。
等长息止住哭腔已经是两刻以后了,阿琢站在玭珧殿外的廊下,静静地等他出来。
拥有天耳通的阿琢,不是故意要听他们说话的。只是那些声音自然而然地传进了耳畔。
她的面上虽然不动声色,但是心里早就已经翻腾如海了。漓珠把母亲一职做地比她这个正主更好。她不知道自己应该为长息而庆幸,还是为自己而悲哀。(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回 风水与堪舆
三月初天仍冷着,天时却长了。六点电影散场后,外头也不过将将擦黑。天宫戏院票价低廉,便是平日上座也有七、八成。加之最近正逢上海阮姓女星香消玉殒一周年,虽说津城远在北地,各大戏院也纷纷赶趟,翻出几部佳人旧作重映,一时场场爆满。
今日天宫放的是部《野草闲花》,当年公映时沈凉生尚在英国念书,只在当地华人报纸上见过两张剧照。如今再看来,荧幕上声赛黄鹂的卖花女早化作一抔尘灰,好好的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戏码,终成了一个笑话。
散场后人潮汹涌,摩肩接踵地往外挤。不过自孙传芳于居士林遇刺后,各路蛰居在津的政要军阀人人自危,沈凉生亦被沈父强制要求带着保镖方能出门,是以场面再挤也同他没什么关系,两个保镖一左一右当先开路,沈凉生走在中间好似摩西渡红海。
眼见快到了门口,却闻身后一阵骚动,有人操着方言喝骂:“挤嘛挤嘛,赶着投胎呐!”
沈凉生微回了下头,原来是有人不知掉了什么东西,正弯着腰四下找,被人潮挤得来回踉跄,万一摔趴了,多半要被踩出个好歹。
沈凉生看那人着实狼狈,顿了顿,难得发了回善心,带着保镖退回几步,为他隔出一小方清静天地。
“劳驾让一让……诶这位,您高抬贵脚……”那人只顾弯腰埋头,嘴里咕咕叨叨,倒是一口字正腔圆的国语,不带本地土音。待终于找到东西直起身,也是一副斯文读书人的模样,看面相挺年轻,穿着身蓝布夹袍,高高瘦瘦,未语先笑。
“多谢,”那人先礼貌道了声谢,又顺嘴开了句玩笑,“这人多得跟下饺子似的,再挤可就成片儿汤了。”
“不客气。”沈凉生淡淡点了下头,瞥见他手里攥的物事,原来是副黑框眼镜,镜片儿已被踩破了一边,镜腿儿也掉了一根,便是找回来也戴不成了。
“我说秦兄,怎么一眨眼你就不见影儿啦?”
过了这么会儿,人已渐渐稀疏,不远处有个圆脸年轻人招呼着挤过来,待看清几个人对面立着的阵势,又疑惑地停了步子。
“小刘,我没事儿,”那人先转头对友人交待了一句,方同沈凉生告辞道,“这位……”想必不知如何称呼,却也没有问称呼,只笑着点点头,“回见。”
“再会。”
沈凉生答过一句,两人便继续各走各路。只是出了戏院大门,走出去十几步,沈凉生又鬼使神差地驻足回头望去。
二十一号路两侧商家林立,正是华灯初上的光景,人群熙熙攘攘,他却一眼便自其中捕捉到方才那人的背影。瘦长的身形套着件薄夹袍,足比身边敦实的同伴高出两个头,正微伛着身听友人讲话,边听边走,暮色中灰扑扑的一条背影,摇摇晃晃地没入人流,慢慢找不见了。
“秦兄,刚才那人你认识?”
“不认识。”
这厢闲话的主角却正是身后驻足回头之人,小刘好奇地追问了句:“那你有没有问他叫什么名字?”
“你看他那身打扮,就知道跟我们不是一路人。瞎套近乎这码事儿,秦某可从来不做。”
“秦敬,你少跟我贫嘴。”小刘笑骂了一句,眉飞色舞道,“我倒觉得那人我在《商报画报》上见过,看着挺像沈克辰的二公子。”
自北洋政府倒台后,隐居于津的下野军阀多如过江之鲫。其中有野心不死的,想着天津与北平相距不远,那头有个风吹草动这头便可伺机再起;也有弃政从商的,沈克辰便算其中翘楚。
“那你定是认错了,若真是沈家的公子,看戏也要去小白楼那头才是,怎么会来劝业场凑热闹。”
“谁让平安自恃身价,极少上国片。说不准人家沈公子也是阮小姐的影迷,特来观影以悼佳人。”
秦敬没再接他的话茬,专心垂头摆弄着破片儿掉腿儿的眼镜,一脸“心肝儿我对不住你”的丧气相。
“祖宗,您眼神儿不好就多看着路!”小刘没奈何地扯住他的袖子,生怕一不留神又弄丢了人。
秦敬确是眼神儿不大好,为了看清东西一直眯缝着眼。少了镜框遮掩,眼角边生来便带着的一颗朱砂痣愈发鲜明。
说起眼角这颗痣,秦敬在北平师范大学念书时,还曾被同窗好友取笑道:“你这痣红得实在邪性,又长在这么个地方,可见你上辈子准定是个姑娘,被相好沾着胭脂点了记号,方便转世投胎再续前缘呐。”
秦敬这人眼神儿不好,脾气可是一等一的好,而且特别爱开玩笑。闻言也不着恼,只板着脸道:“怪力乱神之事,秦某是从来不信的。”跟着凑去友人眼前,痛心疾首道,“但自打见了你,真是容不得我不信。官人,你可知奴家苦等了你多少年?”唬得友人跳开三尺,连连笑着摆手:“最难消受美人恩,冤家你还是赶紧忘了我吧。”
“二少?”
沈凉生突然驻足回头站了半晌,随行保镖不由有些紧张,以为周围有什么动静,手已伸进怀里,暗暗握住枪柄。
“无事,走吧。”
走到泊车的地方,一人钻进前座,一人立在车旁,待沈凉生上了车,方陪他一起坐到后座。
沈凉生原本的车是辆雪佛兰,可自打孙传芳出了事,沈父便逼着他换了辆加装了防弹钢板的道济,可见对这个小儿子有多着紧。
但这着紧的缘由,却关系着一段不光彩的秘辛。
沈凉生的母亲有一半葡国血统,从事的行当不怎么正经,说白了就是个高级女。沈克辰认下了她生的儿子,却碍于得罪不起正房太太的娘家,未敢将人娶进门,只养在外面,先头还给些花销,后来见她染了瘾,怕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索性不管不顾了。
当年那个被烟瘾折磨得形销骨立的女人曾三番五次跑到沈家闹事,来来回回只叫着沈家大太太的名字,声声嚎着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阿凉,你要还认我这个娘就别放过她!
沈克辰多少顾念点以前的情分,每次都是将人赶走了事。次数多了,沈凉生在沈家愈发难以立足,十四岁便被送去英国,说是留洋,与流放也差不多。家里只给付了头两年的学费,后几年全靠自己半工半读,待到学成归国,并非为了认祖归宗,也并非想着为母报仇——说句实话,他对生母、对沈父、对故国都没什么感情,只是权衡了一下形势,比起孤身在异国打拼,吃尽苦头也不一定能出头,还是回国有更多机会。
尤其是北洋政府倒台后,沈太太那个得罪不起的娘家也是雨打风吹去,沈太太在沈克辰面前再说不上话,未等到沈凉生回国便郁郁而终。沈克辰于花甲之年寡居在津,身边大儿子不太争气,午夜梦回时忆起当年爱过的女人,对小儿子实有几分歉疚,见沈凉生愿意回来,自是欣然应允。
沈凉生一个人在异国磨炼多年,归国做了少爷,外表是严谨而一丝不苟的,骨子里却是不择手段的秉性。此番回国,抱的就是捞一笔算一笔的念头,只待捞够了本便远走高飞,反正世界之大,哪里对他都一样。
从未觉得哪里是家乡,便处处皆是异乡,反而了无牵挂。
沈家大少原本只是“不太争气”,待沈凉生归国后,多少也有了些危机感。兄弟俩表面上还算过得去,暗地里几番较量,做大哥的却一败涂地,好不容易燃起的一点志气被狠狠打压下去,人便愈发颓唐,整日泡在马场,后来又迷上了赌回力球赛,回家就是伸手要钱,“不太争气”终变成了“太不争气”,沈克辰的精力又一年不如一年,待到沈凉生归国的第四个年头,已将沈家泰半生意投资掌握在手,走与不走,什么时候走,端看时局如何发展。
这段过往虽不光彩,却也难免有知道几分内情的熟人。背地闲谈起来,对沈家二少的评价总离不开一句“会咬人的狗不叫”。
沈凉生不是不晓得这些风言风语,可压根不往心里去,又或者连有没有心都要两说。有时候连沈凉生自己都觉得,他这名字可真没取错。
确实活得凉薄。
车开出二十五号路,道上稍微清静了些。沈凉生八点在起士林还有个饭局,赶着回家换衣服,便叫司机提了速,却没开两个路口,又突道了句:“慢点。”
驾车的保镖枪法不错,开车的技术却不怎么样,闻言竟踩了脚刹车,沈凉生身子倾了倾,倒也没发火,只淡淡吩咐了声:“没事了,继续开吧。”
车子继续往前驶去,沈凉生斜倚在皮座里,一手支头阖目养神,面上波澜不兴,心里头却有些不平静。
方才有那么一瞬,他透过车窗,瞥见路边一个高瘦的人影,脱口而出叫了声慢,下一瞬又看清了,并不是自己脑中想的那个人。
明明素昧平生,不过是偶然的一段小插曲,如此念念不忘,沈凉生自己也觉得十分讶异。
他闭着眼,在脑子里重勾勒了遍那个人的面目,竟是鲜明得像副版画,一笔笔都是用刀子刻出来的。
那人似仍立在身前,高瘦斯文,嘴角含笑。大约因为戴惯了近视镜,一直微觑着眼,眼角一小粒色若桃的朱砂痣,竟似有股脉脉含情的神气。
便在那刻,仿佛疾驰中猛踩了一脚刹车,沈凉生心中突地一沉,又再一轻,只觉一瞬恍惚。像有只看不见的手,在自己心上猛地推了一把。
当夜饭局上,沈凉生难得喝多了些,午夜倒在床上,带着薄醉睡过去,做了个再生动不过的梦。
梦中紧紧压着*,分不出男女,看不清面目,只记得身下人眼畔一颗鲜红如血的小痣,却是自己亲手提笔点上。
不过是个绮梦却来势汹汹,竟超过以往任何一次。及至自梦中里回到现实,心仍跳得厉害。
房内窗帘紧闭,厚重的丝绒幕帏阻断了外界光亮,亦似把这间摆着四脚大床的卧房自浑浊世间割裂开来。
房中一切都是舒适的,氤氲着暖热的黑暗。沈凉生记起梦中那具同样暖热的*,身下竟又起了些反应。
这无根无由的情实在古怪,古怪得连绮梦的对象保不准是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男人都没什么紧要了。
且不提留洋多年,只说归国后商场应酬,再不堪的勾当也见过,包戏子玩相公这点事儿根本排不上号。这浮华又动荡的年头,苟安于国中之国的租界中,道德伦常与是非对错似乎也随之淡漠下来,只剩下奔命似地寻欢作乐。
沈凉生冷眼旁观,多半时候觉得自己像个看客,随身可以抽身而退。但也偶尔觉得自己早已浸淫其中,与其他浑噩找乐的人也没什么两样。
譬如现下躺在床上,似又回到昨日十字街头,眼望着一条灰扑扑的背影隐于人潮,心中竟有丝莫名空荡,遗憾着没有问他的名字。心中遗憾也跟着发酵膨胀,慢慢变了味道,阴戾秉性蠢蠢欲动,沈凉生冷冷心道,守株待兔也好,挖地三尺也罢,想要的东西,必定是要弄到手里方才快意。
既知那人姓秦,又似学生模样,沈凉生便盘算着是否要从津城几所高校找起。但这念头是仅存活于黑暗之中的,待到起身拉开窗帘,迎入满室光亮,脑中杂念似就被这光冲淡了几分。又忙了一上午正事,午间饭桌上再想起来,已是觉得要如此大费周章去找一个人实在荒谬。
早年独在异乡求存的日子将沈凉生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投了多少资本,收回多少利钱,心中一本明账。这么个萍水相逢的人,若真大动干戈去找,不是找不到,只是不上算。
眼前有个隐隐绰绰的影子,天亮了,影子便鬼一般畏光似地散了。绮梦中的影子再美妙也抵不过身边——沈公子身边自然是不缺女伴的,至于那样浓烈的梦,也并未再做过。
春去夏至,转眼到了暑末,中国大戏院竣工开幕,举城轰动,首场剧目便是一出《群英会》,台上名角济济,可算一场盛事。首演门票老早便被抢购一空,演出当日戏院门口挤了不少人,有抱着侥幸心思等退票的,有高声求卖站票的,一片喧哗热闹。(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一回 闻风知水信
她不问袁老道就已经猜出了,那个以化缘为名前往坊间,又借机给裴寂开方子的和尚,是普光寺首座如七。
然而如七能够医治裴寂,想来最近术业又有所精进,甚至有超过秦英的趋势了。
这辈子秦英能够行针诊脉,八成来源于上辈子的积淀。
如七则是不同的。他前两年跟着禅医道宣师,系统学习着医方明,基础打得比较牢固。
秦英上辈子之时做了小十年的医待诏,掌握着大量经验,所以目前能压住如七的风头,但是到了后期,便凸显出自己的不足。
毕竟她是野路子出身,等如七也看过足够多的患者,他们的差距便开始逐渐缩小了。
袁老道嘟嘟囔囔地描述着如七的相貌,定睛一看发现秦英压根儿没有认真在听,当即不悦地在秦英脑门上敲了一记爆栗。
秦英捂着自己的额头唉唉地叫唤道:“师傅别打别打。我认识那个僧人的。”之后就把自己曾找如七的事情告诉了袁老道。
对方闻言,强烈地表示不信:“你这种市侩小气的人,竟然会和那种温润如玉、清雅脱俗的人相熟识。”
秦英不敢去反驳,哼哼两声做了小伏低,便坐下旁观袁老道画的家宅风水图,并且识情识趣地岔开了话头。
她没有跟着阿姊或者师傅宁封子,学过风水堪舆之类,于是看到袁老道随手弄出来的东西,生出了十足十的好奇心。
两者逮着机会聊了下肤浅的风水之象,秦英便敛了衣袍去看望裴寂。
轻车熟路地走近厢房,缓缓拉开那道纸门,秦英换好了鞋履,努力压低足音。
这是一个奇男子的故事。
打个比方说,这个故事,是关于一个像夜空中随风飘动的云朵般的男子。在昏暗中飘动的云朵,看不出它在一瞬之间形状有何改变,但若一直注视着它,会发现不知不觉中形状改变了。本是同一片云,形状却无从把握。
就是这样一个男子的故事。
他的姓名为****晴明,是一位阴阳师,生于延喜二十一年,应在醍醐天皇之世。但这个人物的生辰死忌,却与本故事没有直接关系。也许不弄清这类数字,反倒能增添故事的妙趣。
不必在意这些问题吧。那不妨信笔写来好了。这种写法说不定正适合****晴明这个人物。
平安时代仍然是民智未开的时代,有好几成人仍对妖魔鬼怪的存在深信不疑。在这样的时代,人也好鬼怪也好,都屏息共居于京城的暗处,甚至在同一屋檐下。妖魔鬼怪并没有藏身于边远的深山老林。
阴阳师,说白了,叫占卜师也不妨。称为幻术师、神汉似乎也可以,但都不够准确。
阴阳师观星相、人相。既测方位,也占卜。既能念咒,也使用幻术。
他们拥有呼唤鬼怪的技术,那种力量肉眼无法看见,与命运、灵魂、鬼怪之类的东西进行沟通也不难。朝中甚至也设有此种职位,朝廷设有阴阳寮。
晴明被朝廷授予“从四位下”的官阶。一位是太政大臣。二位是左、右大臣和内大臣。三位是大纳言、中纳言。朝中议事,晴明有相当的发言权。
在《今昔物语集》里面,记载着这位****晴明的好几件趣事。
据书上说,晴明自幼师从阴阳师贺茂忠行修行。自那时起,晴明便显示了某些阴阳师独具的特殊才能,可归入天才之列。
《今昔物语集》记载,晴明年纪尚小,某个夜晚随师父忠行外出,到下京一带。
下京位于京城南面。从大内穿过朱雀门,沿朱雀大路走到尽头,差不多在京城南端的罗城门附近。大内到罗城门之间约八里有余。
晴明一行乘车外出。
《今昔物语集》没有载明是何种车。应该是牛车吧。何故连夜前往下京,书中也同样没有写清楚。不妨假设是偷偷摸摸去那里会相好的女人。
忠行自己乘车,随行人员徒步。随行者包括晴明在内仅二三人。除了牵牛引路和提灯照明的,余下的一人就是晴明。他这时的年龄,书中没有提及。试着推测的话,应该只有十岁出头。
其他随行人员都穿一身精干的直垂,晴明却穿着显旧的窄袖便服配裙裤,赤脚。他穿的应该是别人的旧衣服。
按常理来说,他身上的旧衣服难掩才华,脸上该透着凛然之气才是。其实不然。他那端正的脸庞,肯定是这个年龄常见的娃娃脸。
在某个重大关头,却表现出颇为老成的言行—他应是这种类型的少年。
可能在老师忠行眼里,年轻的晴明瞳仁深处,时时闪现着他人没有的才华的火花。但也仅此而已。
因为忠行察觉晴明内蕴的灵气,其实是始于这个晚上发生的事。
还是言归正传。
牛车平稳地走着,来到京城边上。忠行在车里睡得很踏实。走在车旁的晴明,无意中往前方一望,发现有种怪异的东西。
从对面走来的,不正是青面獠牙的“恶鬼”吗?
随行的其他人似乎丝毫没有察觉。
晴明马上打开车窗。
“忠行大人……”
他唤醒睡梦中的忠行,急急报告所见的情况。
忠行醒来,把头探出车窗外,往前望去,果然看见一群鬼魅远远走来。
“停车。”忠行对随行人员下令,“躲到牛车的阴影里,屏息不动。不能发出一点声音!”
忠行运用方术,让鬼魅看不见牛车和这些人,便走了过去。
自此以后,忠行常让晴明跟在身边。据说他将自己平生所学悉数传授给了晴明。
《今昔物语集》有云:“如灌水入瓮。”意谓贺茂忠行将自己的瓮中之水—阴阳之法,毫无保留地倒入****晴明这瓮里。
忠行死后,据说晴明的住宅位于土御门大路以北、西洞院大路以东的方位。若从处于大内中心的紫宸殿来看,则为东北面,即艮(丑寅)的方位,也就是鬼门。
平安京的东北方有比叡山延历寺,而大内的东北方位又设置阴阳师****晴明的住处,这样的双重安排并非偶然。
平安京这座都城的形状和结构如此设计,是因为发生藤原种继被暗杀的事件之后,要保护桓武天皇免受废太子早良亲王的怨灵侵害,所以仅十年就放弃了长冈京,转而建都平安京。
不过,这些都是晴明出生之前的事。与这里要讲的故事没有直接关系。回到《今昔物语集》。
且说晴明住在鬼门方位的宅邸里,有一天,一位老法师前来拜会。老法师身后跟着两个十来岁的童子。
“法师因何事来访?”晴明问道。
“我居住在播磨国。”法师答道。
报上自己的名号智德之后,老法师旋即说明来意。
自己一直想修习阴阳道,就听到的传闻而言,最精于此道的阴阳师就是您。请无论如何也要教我阴阳之法,一点点也好……
智德老法师将这番意思告诉了晴明。
听了老法师的话,晴明心想,这位法师正是精于此道的人,这番安排正为试探我。
晴明察觉到了老法师真正的目的:他阴阳之道颇高,一定是来试探自己的。带来的两个童子也许是式神。
唔,也好。晴明心中暗笑。
所谓式神,也可写成识神,就是一种平时肉眼看不见的精灵。
它不算上等的灵,是杂灵。阴阳师用方术将杂灵作为式神,用以驱使。但根据阴阳师的功力,所操纵的杂灵的档次或为上等,或为下等。
“原来如此。”
晴明边点头边在心里赞叹:并非等闲之辈啊。因为自称智德的老法师所用的式神,是半吊子水平的人难以控制的。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可是,今天还有些推不掉的重要事情……”
晴明对老法师解释,请他暂且回去,稍后择过吉日,再烦请移步见教,是否可以?
说着,晴明把双手伸到袖内,悄悄结了印,默念一咒。
“那就等择过吉日……”老法师搓搓手,用手抵住额头,回去了。
可是晴明没有动。他抱着胳膊站在那里,仰望天空。
不久,他估计老法师已走出一两个街区,却见老法师穿过敞开的大门返回,边走边四下张望,不放过可能藏人的地方,诸如门口、上下车处。
老法师再次来到晴明跟前,说道:“本该跟在我身边的两个童子,忽然不见了。是否可请赐还?”
“还给您?”晴明佯作不解地对老法师说,“我没干什么呀。您刚才也在场,很清楚的。我就站在这里,怎么能把两位童子藏匿起来呢?”
听了这话,老法师向晴明低头致歉:“对不起。其实那不是童子,而是我使用的式神。今天我是来试探您的功力的,可实在望尘莫及。请原谅我吧。”
老法师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您要试探我不妨,但草草行事可骗不了我。”
晴明说话的腔调为之一变,得意地笑了。
一种不算粗俗也不那么高雅的笑容,浮现在他的唇边。那唇悄然解除了咒文。
很快就有两名童子从外面跑进来,手中各自托着酒肴。
“让他们在外面买的。难得让我高兴,这些酒菜你们就带回去吧。”
如果此时晴明真的调侃一句,倒是适时而有趣的事,但《今昔物语集》上并没有记载,只写了两名童子飞跑进来。
老法师心悦诚服,说道:“自古驱使式神并非难事,但将他人操纵的式神收藏起来,可不是一般阴阳师做得到的啊。”
老法师激动得脸都涨红了,定要拜晴明为师,并写下自己的名签交给晴明。
一般说来,亲手写下自己的名签交给对方,在练方术的人中间是绝少有的事。这样一来,就等于把性命交到对方手上。
《今昔物语集》的记载还有这样一段。
有一天,****晴明前去居住在广泽的宽朝僧正的住处。年轻的贵公子和僧人都挤过来要跟他说话。大家都听过关于晴明的传闻,要说的话自然集中在方术上面。
“你是惯使式神的,那么,你可以用这个方法杀人吗?”有人直截了当地问。
“这行当里的秘事,也好这样贸然打听吗?”
说不准晴明就是以一种骇人的眼神,直视这名提问的贵公子。
等这位贵公子露出胆怯的神色,晴明才掠过一丝自得的微笑,说道:“哪能轻而易举就杀人呢。”
他让贵公子们放心,也许还加上了一句:
“哈,不过方法可是太多啦。”
“那杀死小虫子之类的,肯定轻而易举吧?”又有一位贵公子问。
“哦,没错。”
晴明应答之时,庭院里恰好有五六只青蛙跳过。
“你能杀死其中一只吗?”这位贵公子继续追问。
“可以。不过……”
“有什么妨碍吗?”
“杀未尝不可,但杀了之后却无法让它复生。无益的杀生是罪过。”
“试一下身手吧。”
“我很想见识一下。”
“我也是。”
“我也是。”
贵公子和僧人们都聚拢过来。
对于晴明的方术,大家早有耳闻,都想亲眼见识那番光景。这番好奇心让众人眼睛发亮。
从这种情势来看,若此时晴明借辞推托、不当场出手,就会成为众人的话题,被说成“这家伙也不过如此,有名无实”。
晴明瞥一眼众人,说:“你们真要让我做罪过之事吗?”
他随即念念有词,伸出右手,用白皙的手指从垂落屋檐的柳条上随手摘取一片嫩叶,将叶子往空中一抛,念咒。
叶片飞舞在空中,轻轻落在一只青蛙上面。就在一刹那间,青蛙被压烂了,当场死掉。恐怕是蛙肉与内脏涂地。
僧等见此,皆大惊失色。
《今昔物语集》如是说。
晴明似乎还在家中无人时使用式神。家中明明没有人在,板窗却能自动打开、关闭;即使没有人去开门关门,房门也能自行开关。
种种不可思议的事,发生在晴明周围。
翻翻其他资料,看样子这位****晴明偶尔好使方术吓人,从智德法师和杀青蛙的例子中就可以看出这一点。晴明好像颇以此为乐。一方面正正经经,给人一丝不苟的印象,其实也有孩子气的一面。
(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二回 茂龄松树下
第四百二十二回
帮着她弄干了头发,李承乾袖起手来,淡漠的眸光审视着秦英道:“水患的根源在于山脉,你有什么理由能让自己的言论立住脚,再去说服旁人?”
秦英气鼓鼓地嘟着脸庞道:“现在和你说了也没用。等我整理好手底的资料,写出一张分析帛书,你就能晓得了。”
李承乾对秦英的这番话暂时存疑,也没有和她争胜的念头,垂眸想再看一会儿书,却余光看她兴致勃勃地在一旁铺了帛书,便恶着口气刺她一句:“你都忙活一天不去睡觉,还想挑灯夜战吗?”
“我要留一份儿数据底稿啊。今天不誊写完明天就会记不清了。”
“让广平道人帮你做。现在立刻马上就上榻给本宫暖床。”
“广平道人手里还有别的活计……”秦英闪着无辜的眼眸对他道,还可怜兮兮地特意举起自己受过刀伤的右手。
“我帮你好了。”李承乾彻底被她搞得没脾气,将她身下的垫子挪到自己这里,看她伸个懒腰慢悠悠地晃进内间,心绪才在不自觉间放平。
被人宠爱的感觉很美好,同样的,被人需要的感觉也很美好。
现在太子殿下和秦大人同房而居并不是个秘密了。但车队诸人看两者的目光,还是比较复杂的。
尤其旦日李承乾挂着两只黑眼圈,来参加每日的小议,满脸写着憔悴,只差在衣袍前面挂着个牌子:心情不佳,无事勿扰。
猜着太子殿下这副弱柳扶风的样子,十有八九是因为昨夜劳累过度。爱好男色的断袖们,都偷偷咽了声口水,心中痛然呐喊道:为何太子殿下这颗优秀的苗子,就这么被秦大人给拱了!
诚然李承乾是劳累过度,但是个中之因由,并不足为人道也。他们俩私底下腻歪足够了,拿到台面上秀恩爱总有些害羞。
……
经过几天秦英主外李承乾主内,将证据准备充分了,秦英便胆战心惊地敲开刺史大人的厢房门。
自从发现秦英是断袖,刺史遇到秦英时就带着一点不自在,不过也不能歧视断袖,毕竟这世间爱好南风的断袖大有人在。
“秦大人拜见在下所谓何事?”按捺住来往不停的思绪,刺史给秦英倒了一杯茶后问道。
“——某有个帛书想请大人过目。”秦英从袖中掏出折了两下,呈长条状的帛书。
他不明就里地拿了起来,看完两道笔直的眉,便皱出了甚深痕迹,而后不赞成地摇头道:“秦大人为官时日也不浅了,不会不知改道山河,会引起陛下追责、神明怨怒吧?”
秦英早料到自己会被质问这两点,于是此前就在肚子里打好了腹稿,颔首一下流利背道:“陛下那边大人如是禀告便好。至于虚无缥缈的神明,他们头上已经被扣了许多帽子。每年都收那么多的牺牲钱帛,何时出面庇佑过百姓?”
看刺史依然不愿首肯,秦英沉下语声严肃道:“若大人真心为黎民百姓着想,这水患非治不可。散粮布施不过解一时之疾,要根除此事则必须治山。”
刺史轻咳一声避而不谈自己的立场,转问道:“秦大人和太子殿下的关系非同一般,想罢秦大人的这张帛书,已经给殿下看了吧。不知太子殿下有何见解?”
“殿下云秦某真乃作的一手好死。”秦英也不晓得避讳,大大咧咧将原话复述了一遍。
刺史闻言,那端正的脸面上忍不住浮现哂笑之意:他们俩果然是关系不错。要知道李承乾在外人跟前,都是不苟言笑高冷持重的形象,私下里毫不留情地调侃秦英,委实能够让刺史惊讶不已。
等心神回归了原位,刺史整理一番衣袍上压出的折痕,望向秦英的眼神带着些微宽和,口吻也没有刚开始时针锋相对了:“……等会儿某召集诸人来厢房坐谈治山,秦大人不如暂且思虑一番,怎么单枪匹马地说服他们。”
“您答应了?”秦英左手端着瓷杯,平静的茶汤表面忽然颤抖一下。
刺史微微点头,却在心中暗叹道,太子没有明确反对着秦英,自己便有点摇摆不定了。还是让其他人帮着他拿主意吧。
再说秦英一年前能自行从前往新罗的车队上,转为滞留幽州,又前往了高句丽,做主收回前朝将士骸骨。可见她的确有高远之见,只是天才总是不被人理解。
若她能以一己之力,辩过车队的大部分官员,为了治水先试着治山,也是未尝不可。
左右他作为刺史巡视河东,若表现平平,做不出一功半绩,必会受到朝官质疑的。不如敞开胸怀豪赌一把。死马当作活马医。看秦英能否发挥自己的才能和运气。
秦英见状嘴角勾起上扬的弧度,并不怎么出色的容颜,却显出几分夺目光彩。
来找刺史会面的前一刻,她和李承乾做好了约定:若刺史勉强同意了秦英的治山提议,李承乾最近三天便任由秦英“欺压”,没错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若是刺史没同意,秦英最近三天晚上便要打地铺睡。
目前来看秦英已经坐拥了赢面儿。
独自坐着笑了半晌,秦英才收拾好那副得意心思,将腹稿准备再三,以防临阵被人用莫名其妙的话语难住。
李承乾随着诸位官员进了刺史的厢房,目不斜视地落座于秦英身边,一丝不苟地捋了捋自己的衣袍下摆,殊不知这副模样在刺史心里,已经化为了假正经。
秦英压根没空李承乾的装腔作势。她看到一帮人围坐在桌前,虽然见识过不少大场面,心里还是要紧张一下的。两手牢牢抓着衣袖,掌中沁出了薄汗。
刺史讲了几句场面话就开门见山一般,将秦英的帛书拿到案上交给诸人了。
帛书数据是秦英亲自考证的,至于文辞则是她和李承乾一起修缮的。只见芝麻小字密密麻麻,洋洋洒洒总共三卷。要旁人细细地研究完毕,是着实花费功夫的。所以刺史简明扼要地概括出内容,让大家来定夺“治山之法”是否可行。
他们流露出各种诧异的神情,交头接耳了半晌,一发须灰白相间的老者拱手对秦英施礼道:“秦大人不过是一介翰林院医待诏,怎能跨行而做堪舆风水之事,还引以为内家子?”
明显是怀疑她的帛书中掺了水分。
秦英心里翻了一个白眼儿,觉得这问题十分没有内涵:她跨行做事的时候还少吗?身为道士的她进宫为太子祈福,入宫期间做了药藏局侍医,离开长安前往新罗又做了五品使臣,回到京城直升礼部祠部郎中。
大概是她在礼部呆地久了,如今做道门的风水堪舆本行,竟然会受人盘问。
她有些不虞,面上却露出不太自然的微笑,客套疏离地回了礼道:“秦某没有走进朝堂时,乃是个游方道士。益州成都府青羊肆的袁道长,正是某的师傅。他老人家看相之能,堪称举世无双,不过收了两位徒儿,其一是当朝太史局令李大人,其二便是秦某了。”
此语一出在场所有人都倒抽冷气。
太史局令李大人……是长安城中鼎鼎有名的人物。不说他过去曾向陛下提议改进历法,也不说他两年前接手了重造浑仪的任务,单说他今年用占星法预言未来,还出了一套《推背图》流传坊间,仅仅这一条,就足以震慑人心。
有李淳风这个师兄作为先例,秦英再做什么,似乎都已经不奇怪了。
祈福祭祀算什么,风水堪舆算什么,都是李淳风玩腻了的把戏。
李承乾根本没料到,秦英会把自己和李淳风的师兄妹关系拿来当做挡箭牌,一时间没有反应,过了半刻功夫才拿手悄然抓住了秦英的衣角,似乎想提醒她莫要兵行险招。
那老者哦了一声才道:“原来是秦大人师承袁道长,难怪会有诸多别具一格的作为。然而师傅与师兄出类拔萃,应该代表不得秦大人自己吧?”
秦英觉得此人难缠得紧,艰难地维持微笑的表情,心底已经问候了他的子孙三代:“傅大人想要秦某证明,自己风水堪舆并不比人差吗?”
“正是。”
李承乾担忧地看了秦英一眼。他是最知道秦英底细的,她不过是前些日子看了点儿道经,拿了罗盘跑了几天山头,抬出袁老道和李淳风的名声镇场子,万一秦英无法真正做到风水堪舆,说出来的一番话又要怎么圆?
所谓学问便是需日积月累的,哪有一蹴而就的现成好事?
生怕秦英露馅儿的李承乾,将手搁在下巴咳嗽一声道:“秦道长年岁大家有目共睹,难免经验不足,还是别班门弄斧了吧。”
秦英偏过脑袋瞪了他一记,无言起身率先向外走了,好像生气李承乾不站在自己这边。
刺史见状发觉她到底是年纪小,遇到事情一旦激动就沉不住底气,摆摆手打了个圆场道:“秦大人的帛书有理有据,是在背地里下了番功夫的。此事暂时告一段落,等秦大人透透风喘口气再论短长。”
他心下是偏袒了秦英些,不过面上也不好直说自己要支持秦英,便打了个官腔虚晃一招,能拖便拖。
官场仕途上面,两难的场景实在太多,诸人浸0淫在冗杂官务中多时也都习惯了,闻言稀稀落落地拜别刺史。有年长耿直的老者则和刺史语重心长道:万万不可被秦英那妖道迷惑。
李承乾的目光落在西窗之外,想要追寻秦英的身影,奈何她走地太急,一瞬便不见她的踪迹了。有些后悔自己当众落了她的颜面,但是他也有自己的一番想法,强求不得便只能作罢。
秦英一口气奔到了一里之外的小丘上,登高远望已经不成田垄的村陌,心疼之余尽是愤然。所有人都可以怀疑她这不妥那不对,但他今天怎么能够如此搅局?
她原以为他们永远都是同进同退的,如今看来不过是个幻想。
他在她的愿想之上,狠狠浇了一盆冷水。真的太过分了。
秦英幕天席地地坐下来,咬牙生了一会儿闷气,手中空闲,便随意拔扯着道旁杂草。
不料远处传来一道少年音声:“小生见过秦道长。”
秦英抬头看向音声的源头,喃喃着重复道:“……小生?”对方身着一袭青白色单衣,带着一方木质狐面具,恰好遮住了眉眼,露出线条精致的下颌,鸦羽般的乌发用木簪固定,松松绾在了背后,倒像是汉代发式。总之看上去有些奇特。
那少年从茂盛树荫下缓步行来,朝秦英俯身施以大礼,用着清越如流水的声线道:“小生是此地山神,听闻秦道长想要治山,便来此一会道长。”
她闻到他身上有着浓郁的松香味道,抽动了两下鼻端,分辨出对方还带着一丝盖不住的妖气,皱眉道:“妖也能封为一地山神?”她不太确定他的身份,毕竟前几天她来此山走动,也不曾感觉山上住着妖。
少年羞赧地笑了一下道:“小生已在此地修行千年之久。庙子就立在山腰。可惜今年大水冲掉了庙子,只好栖身于茂龄松树下。前几天道长来此山,小生以为您要抓妖,迟迟不敢现身,直到今日听风传了音信,才斗胆露面。”
秦英的心放下七八分:“也罢。”同类没有什么好互相为难的。她是妖还做了道士呢,他是妖还做山神,也不是说不通的了。
在她年幼时阿姊经常给她讲故事。比如山林之中有修行深广的妖,心愿是庇护一方山土,不时为百姓做好事,日久天长便被人当做山神,立了庙子施与香火,奉四时气节而拜。
眼下少年大概就是这种来头。只是秦英没想到,狐妖能活到千年而容颜不衰。
(作者话:我是土木专业的。上学期学了荷载还有地质。有幸了解一些天灾原因还有防治。其实水患分很多种啦。我没有查到历史中贞观六年的水患怎么来的,李世民又是怎么应对的。看了几篇关于唐初天灾的论文,之后我开始胡编乱造了。情节全是我编造的,没有任何史实根据。脑洞大开,杜撰勿喷。)
(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三回 流火之天象
第四百二十三回
难得的是,这个山神半点不觉得,自己的年纪足以当秦英八代祖宗了,把小生自称地极为顺口。
身为太行山脉的一方山神,他没有摆高高在上的架子,十分亲切地和秦英交谈,问询她准备如何治山。
秦英反过来问起他,今年正月河东是怎么发的水患。
少年左手拢袖轻咳一声,面庞上露出回忆的神色:“……这就说来话长了。”
太行山脉毗邻着京杭运河两道渠。
这条贯穿了河0南河0北的水道,乃是前朝炀帝主持修建的。花费了无数人力财力,也是后世诟病他昏庸的一大原因。
不过在少年山神看来,京杭运河是个利国利民的好东西。
“春天气温回暖,上游河道之中的冰消融成水,但是下游有些地方还是布满冰凌的,拥堵了水位本来就高的河道,发生了凌汛……即使有运河分担了一部分压力,但还必须指望着主道排水。”他的语声渐低,好像是对水患之事十分悲伤。
秦英想了想疑惑道:“水道周围不是应该修建了堤坝吗?”
少年无奈地叹息一声道:“冬春交接之时河水积蓄甚多,区区几米堤坝能防什么,就连太行山山谷,因地势较低也受到了波及。”
她闻言也不由感到了情况棘手。先前她在山中做了几回风水堪舆,看到山腰上的泥土也有湿润痕迹,树木身上也有一些凌乱刮痕,猜过去洪水来势汹汹,必然是漫到此处的。
少年坐在秦英的身边,手在眉骨处打了个凉棚,远远眺望着山下的荒芜之景,道:“黄河下游是没有支流的,每年春全靠着主干入海。同时主干在流过太行山之后,便是地上河的模样。于是就经常出现水患。秦道长现在还以为,治水的关键在于治山吗?”
秦英点点头应道:“山神可曾想过,为何黄河下游会有地上河一说?”看他茫然无措地眨了一下眼,她苦涩地笑了声道,“若广阔山土不曾流泻入河,河道怎会连年升高直至地上?”
少年愣了愣终于接话道:“原来治理山土防止流泻,也是间接的治水法子。”
“可惜我这一腔心思,没有实施的地方。”秦英说罢颓然躺在了满是绿叶的草地上。
“不知小生是否助道长一臂之力?”少年站起身恭敬地施礼问道。
秦英眯了眯眼,迎着耀目的日头定睛注视着他半晌,念头在脑海里周折一番,便想出了一道妙计。
车队那帮以耋耄老头子为首的大儒们,不就是想见识她的风水堪舆能力吗?预知天文地理之象,应该也是一种自证方法。太行山神在这呆了千年,拜托他来预测再合适不过。
少年听到她的心声,不等她开口便欣然答应了。毕竟秦英为人着想的大义念头,和自己不谋而合。
随即两者低声交谈妥帖了“作弊”流程。见困扰已经迎刃而解,秦英拜别了太行山神,摩拳擦掌地下山,回到车队诸人暂坐休息的邸店。
李承乾看到秦英出去一趟心情转好,凑在她身侧小心翼翼地问:“你当真要不惜一切地,将帛书内容付诸实践吗?”
秦英故作不悦地板着脸:“不然你以为,我是闲着无聊才写帛书玩儿?”看他吃瘪的模样,秦英强自忍住发笑的欲想,左手执了他的腰带,忽然欺身将他压在了身下认真道,“我若赢了约定,殿下这三天可要任我为所欲为。”
李承乾难得涨红双脸,半羞半恼地仰着脖子,像是不愿示弱般,主动亲了下她的嘴角。
“殿下明天晚上乖乖躺着,等我吃干抹净了你吧。”她早就料到他会不愿意,左手暧昧地抚过他的腹部,停至对方左胸,食指虚蜷敲了一下那勃勃跳着的心腔。悠哉撩拨地对方身下起了些反应,罪魁祸首才甩开袖子扬长而去。
李承乾浑身僵硬地倒在桌案之后,心中磨牙道:真是个不让人安生的小东西。
她去刺史的厢房,先道自己刚才不该不辞而别,后说自己出门堪舆风水,得知明天晚上将有流火奇景,届时可以大家去小丘上看个究竟。
刺史不懂什么是流火,但装作淡定地颔首,表示会将消息传达给其他人的。
“……流火?”当秦英洋洋得意地挑着眉告诉李承乾时,对方回以探寻的目光。
“就是天空星星坠落如雨。殿下见过流火吗?”秦英一把拿起了没有看完的书卷,揣在怀里准备带上榻继续看。
李承乾见状也感到困意上头了,站起来挽着她的手臂准备安寝,一边没有骨气地粘着秦英,一边问道:“在几年前有幸见过。流火是夏夜常有的吧?如今还是晚春时节,你确定明天真有那副天象?”
她嘿了一声不曾泄露机密。
旦日李承乾一直观察着秦英,想看她有无做小动作,结果自然是捉不到把柄。
车队诸人围坐一桌用过晚饭,便三三两两地凑成堆儿,上山去看秦英所谓的“流火”天象。
秦英和刺史同道步行,李承乾则乘了顶软轿,在他们后面几步不远不近地跟着。
夕阳落入西山后晚风就渐渐转凉,加上山丘有个百十丈海拔,还不到丘顶,李承乾就缩成球状,双手抓紧了身上袍子,冷气却像是透心钻了过来,惹他颤身打了个喷嚏。
下轿等待不多时,他当真见到了一轮流火。
这下李承乾哑口无言了。
记得古书记载上古大禹治水,他能让神鬼为之移山凿木。而秦英能够预知天象,能力也差不了多少。
若知道她是个扮猪吃虎的家伙,他绝不会拦着她力战群儒,也不会阻她显摆风水堪舆。
下山途中秦英撩开轿帘,小声对李承乾咬着耳朵:“今夜殿下便该履行约定了。”这句善意提醒,怎么听怎么不怀好意。
李承乾皱了皱眉,想不住合适言辞回答,别扭地哼了一声,心里不断盘算着如何反攻。
情0事方面两者向来是寸步不让的。
自从实验过了天风姤卦和风天小畜卦,每逢同寝她便要和他争个上下。(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四回 自己先作孽
第四百二十四回
虽然上下位置不会改变谁被吃掉的事实,但是好面子的秦英,喜欢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感觉,便处心积虑地给李承乾设套。
李承乾当然不会心甘情愿地让她得逞,然而他躲得过一时却躲不过一世,这回终是失了手。他坐在轿子里扶额,暗叹自己应该是要被她折腾惨了。
两者一前一后地步入厢房,秦英笑意盈盈地看着李承乾,惹得对方不寒而栗,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秦英贴近了他的面颊,没有修饰过的指甲轻轻刮过他的耳畔,灼热吐息落在他衣领之间:“……殿下别害怕啊。”
“我去沐浴。”李承乾抱起自己的换洗衣物落荒而逃。今天他都被她撩拨好些时候了,耐性不好的他本来就忍不太住,看到秦英那副戏谑样子,又不想当真失态,使出个遁法准备独自解决。
不料他刚泡进浴桶,秦英打起了一张珠帘子,故作无辜地张望着屏风内的春0色,问道:“殿下可否需要我帮着沐浴?”
“你先出去。”李承乾的声音紧绷着。
“那我等会儿再来问。”秦英闻言放下了手腕,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显然她想知道他偷偷摸摸地做着什么。
他们俩都是滚过好几次床单的了,那些该看的不该看的,都已经亲密接触过,却还是经常扮作初次交好互相调情。
一幕珠帘隔不住什么东西,纱罩屏风也能透过光影,她瞧着他靠在浴桶边缘,侧面上染了半抹红霞,心下啧啧道了一声:殿下明明是急色之人,还佯装自己岿然如山若无其事,比世家贵女们的做派还矜持。
转身去外间儿拿了卷传奇本子坐着打发时光,约摸着等了两刻,听屏风那头儿丝毫水声都无,人却不见出来,秦英有些诧异便提声道:“殿下还未沐浴完吗?”
没有回答,她便绕过一重帘幕还有六扇屏风进去查探。
原来是洗到半拉就睡着了。只是不知他这可怜见的模样,是否故意为之。
细瘦的身子骨在她眼下纤毫毕现,秦英难得没有趁机揩油吃豆腐,扯过了屏风上面搭的宽大袍子,将他整个儿裹起来,擦干他满身的水迹,再将人缓缓扶到榻上安顿。
合衣躺在他身边,秦英捏了捏他的鼻子,有些坏心眼地想着:他若不是睡着,晚上可有他好受的。平时都是他欺负她,好容易她得了机会要欺负回来,他却躲进了梦乡。不过没事,他们来日方长。若是今天回不过本儿,可以明天再向他讨要。
秦英拢过了一床轻薄被单,将他们的身形都严实盖住,单手搂着他的后背,之后用另一手很不老实地作弄着,游走在他的敏感处。当有些凉意的指尖,无意触碰到沉眠的物事,她听到他低喘了一声。
再接再厉捋着,加上左手羽毛般拂过他的腰线,她终于成功打扰到了他的清梦。对方一双漆黑幽深的眸子,盯着秦英那似笑非笑的面孔哑声道:“给我……”
“扇风点火但是不给,你能奈我何?”秦英完全不怕自己招了麻烦,抬腿用膝盖顶住对方已经有些湿润的物事。
“嗯……”李承乾刚醒反应便有些迟钝,沉吟一下才隐忍住自己将要勃发的欲。
秦英看出他沉着的面色好像透着不悦,便柔软了口吻循循善诱道:“叫我一声娘子就给你啊。”
李承乾此时已经回了神,转身把她困在自己双臂中的地界轻笑道:“小妖精。”
“喊疼我也不会停。谁叫你先勾我的。”
“我错了……殿下……”
第二天到日上三竿,秦英被刺史派的门房催了多次,才勉强爬出被窝。
古语云自作孽不可活。
她现在一点都不想履行约定,再撩拨他两个晚上了。天晓得他的精力到底多过人。昨晚居然和她闹到子时过半还不累。而彼时秦英已经是条脱水的死鱼了。午后参加例行小议,她坐在厚实垫子上,不禁觉得一阵腰酸背痛。
而刺史正巧问秦英道:能否带着诸人划定治山的范围。
秦英苦着脸差点道,自己身子不适出门不得。
幸好李承乾是个有些良心的,见状帮着秦英解围道,秦大人昨晚受了风寒,不如等她过两天不难受了再出门。
诸人看着秦英的眼神都附着鄙夷和不屑:这道士出身的秦大人,不见得有什么真才实学,只是有能耐巴着太子殿下。
秦英听不到别人心声,当下也就少了些烦恼,看李承乾为自己推脱,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挺高兴的。
这一整天,秦英都心安理得地趴在软榻,将养身下密处的伤。
李承乾本来想看看她的伤情,然而她在忽然间懂得了害羞,坚持避开他独自上药,仅仅源于秦英的尊严作祟。
中午李承乾给她端了一碗,熬得均匀粘稠的米粥。
秦英泪眼朦胧地打了个呵欠道,不好意思她正在辟谷。
他伸手压住了她的肩膀,一板一眼地肃然道:“你将我当成了外人。”
她侧头挣扎一下徒劳无功,便深吸了一口气,寻到冠冕堂皇的借口:“堂堂太子就不要三番两次地为我折腰做事。”
“——我只愿意为你折腰做事。”无论是当书笔小吏帮你做文案,还是当官婢宫侍帮你擦伤药,我都是无比心甘情愿,“所以别对我那么客气。”
秦英听罢脸倏地腾起红晕,甚至不知自己到底被什么触动心弦。
李承乾扶她靠在自己怀里半躺半坐,将碗搁在她眼皮子底下,语气淡淡地道:“辟谷之人不还应该清心寡欲吗?最近既然都破戒了,索性别讲究太多。”他不笑的时候,往往冷清如一团霜雪,不过在秦英面前,总是遮掩不住自己的关切之心。
她只好应声接过温热的碗,顺着瓷碗的边儿溜了一嘴,之后大惊小怪地咋舌道:“你亲自下的庖厨?这副手艺比我还要好。”
李承乾默默看着她,手指缠了一络她的发丝,卷在掌心中细细把玩,等她喝完米粥才打趣儿道:“秦大人看上了本宫的手艺,还不早早将一生都许给本宫?”
秦英转了转眼眸狡黠笑道:“家里有个温柔又体贴的美0娇0娘了,所以秦某暂时不考虑下嫁。”
(作者话:我真是无肉不欢。船开地那么省略,应该不会被和谐吧。望天。)
(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五回 喜欢即欢喜
第四百二十五回
李承乾抱着她的手臂忽然紧了紧,语气里带着一丝幽怨:“本宫哪点儿不如你宅子里私藏的那个美0娇0娘了?”
秦英拿后背蹭着对方的胸膛,大言不惭地答道:“殿下自然是极好的,不过身价开地甚贵。秦某一个区区五品的朝官,可是养不起殿下。”
“……懒得与你争辩。”他抿着嘴似乎忍俊不禁,收回那只瓷碗下了软榻,回眸望了她一眼曼声道,“好好养着身子,这两日先将我们的约定攒着。”
她闻言立刻扑进了被子里,可怜兮兮地轻啜道:“殿下大人大量地饶了我可好?”
“哼。”他嘴角的弧度终于勾起笑容,揉了揉她乱蓬蓬的发顶,“你若不不喜欢便不做。本宫从来不强人所难。”
得了他信誓旦旦的保证,秦英是高枕无忧了,当即放宽心思,将自己的身形蚕茧般裹在被单中,因喝了米粥心田拢着难言的暖意,她平了呼吸呼呼大睡。
李承乾转出厢房送掉香案还有瓷碗,回转身子便看她像个小动物,身在偌大的榻上,却缩着手脚蜷在小小角落,一颗心蓦然浸水似的柔了下去,轻声俯身给她掖了掖被角,靠坐在软榻另一侧捧书而观。
榻旁摆着一张小几,上头点着晦朔摇曳的灯烛。害怕光会惊到她的好眠,他小心翼翼地挪了挪位子,让自己的背影刚好可以盖住她的双脸,想了一下又伸手罩了灯纱。
堂堂太子活了十多年,心甘情愿地为她,一次次地做出迁就之举。
喜欢她,便时时刻刻地想叫她欢喜。
无论她知不知晓他的真心。
秦英身体底子不错,莫说受的是隐秘擦伤,就算是身上挂着刀伤也是翌日便生龙活虎。她旦日便好了伤疤忘了疼,早早地起榻收拾行头,兴冲冲地告诉李承乾,她准备带着人划定治山范围。
李承乾看到她那意气飞扬的表情,还有美好鲜妍的唇色,叹了口气道:“我昨日帮你扯的慌,这就迫不及待地要戳穿了吗?秦大人装病好歹是要敬业些吧?”
“我躺地都浑身骨头发酸了,出去走走才能好。”秦英捋起挽到半截儿又落下的便服袖口,干练利索把五斗橱翻了个底朝天。
她出门前置办的衣物向来很少,这次离开长安随行河东也是如此。不过自从她和李承乾同房而居,两者的衣袍搁在屋里有且仅有一只的橱柜,没过多久便不分你我地纠缠在一块儿了。于是她找起自己的衣物,便要费些功夫。
适逢李承乾的目光略过五尺距离定在她的身上:“秦大人不会是想凭着上山的理由,幽会什么俊俏小生吧?”
“殿下何出此言?”她明明在心底吃了一惊,却还做着淡然神色。
“莫要和我装傻。”他走到了她身边正襟危坐下来,好像要当场审讯一番始末。
“你又派暗侍跟踪我?”秦英勉强稳住自己那跃动不已的心跳声,故意叉腰道。
“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李承乾面不改色气定神闲地道。
秦英听了气不打一处来,猛地打翻了惊涛骇浪的怒意:“殿下的面皮真是宽广啊,都将秦某的事情包揽到这个程度了。”
李承乾静静凝视对方半晌,最后涩然哽咽一声道:“敢问秦大人前两天在山上是否做了亏心事?”他知道自己不该用暗侍窥探她的行踪,不过膨胀的占有欲不容许他撒开手任秦英乱跑乱闯。
“不曾。”她斩钉截铁地抹去他无中生有的揣测。
他闭了闭眼,道歉之辞在口齿间转了两周,终究是被吞进了喉中,化为婉转的规劝:“……太行山脉庞大连绵,进了山便是迎来漫长旅途。不如你休整一天明天再出门。”他是男子势必要负担更多,两者遇到矛盾,少不得他主动退让求全。
她也舍不得当真和他吵架,收敛了自身脾气也做出妥协,随意把换洗衣物塞进布袋褡裢里面,垂眸道好。
其实秦英知道他在细细为她着想打算。只是向往自由的她,最讨厌被人约束。记得小时候有包办一切的阿姊管着自己,她念在相依为命百年的情分上一直接受安排。如今脱离了那甜蜜的束缚,又落进了李承乾的网中,她本能地想逃离而已。
上午他们拌了嘴,下午他们却默契地和好。
没有什么是真情感化不了的争执,何况他们没有出现原则问题。
秦英煮了一锅山药汤,摆了一盘残局招待李承乾,聊表说不出口的心意。
他坐在小几对面,寂然落了两枚石磨棋子,指节微曲反手敲了一声棋坪道:“有时候我是嫉妒你的。因为你可以拥有自由。”
她淡淡笑起来,扶碗饮下一口加了些温补之药的汤:“秦某已经没了引以为傲的自由。有人关心着我,我要听话才行。”
只见对面的人愣了愣,后来眼角滑落水般清润的痕迹。
他的心在那一刻得到了无比的慰藉。
世界上最幸运的,或许不是互相喜欢,而是喜欢的人知道这份心思。
……
时光慢慢地游走着,给人留下了诸多鲜明如画的回忆。
转眼便是秦英带着六七个官员,登山堪舆风水的日子了。
先前秦英和广平道人只是在太行山脉的周围打转,还从没进过山腹地带。
山林总是充满未知的,雾嶂重重,野兽遍布。纵然秦英来自山野,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将这一帮人安然无恙带回。
她在出发前做了好多打点。比如让李承乾多给自己几个暗侍。
他应诺之后挑眉问道:“人到用时方恨少。秦大人不嫌弃本宫派人跟踪你了?”
“以防万一。”秦英一本正经地咳道,不欲继续这个有些自打面目的话题。
纥干承基坐在房间的大梁上,听着两者的对言深感无趣:他们俩势均力敌,左右都讨不得好处,何必要互相为难呢?
离开前夕秦英是抱着一张太行山脉舆图睡的。
李承乾听她说了一晚上的梦话,大抵是不要遇到百足虫子之类的祈祷。默默笑她居然怕虫子,李承乾操着老妈子心,蹑手蹑脚地起身,在她的布袋褡裢里,装了一小瓶子的驱虫药。(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六回 小生叫容落
第四百二十六回
秦英浑然不知自己给他特意制的一瓶子驱虫药,被他反过来揣进了她的行囊里,侧身睡得正是香甜。那番梦话,她因惦记着他才喃喃开口的。晚春的温热天气最容易生虫,而他又生来娇贵。
明明是互相关照,却以为自己藏地很好,这两人也是绝配了。
等到上午用了顿丰盛早饭,秦英一行人和刺史拜别,直直行入了太行山脉。
刚进山不久,头戴狐狸面具的少年山神,便在秦英身旁出现,所有人都莫名其妙地看着年轻又文雅的山神,既想不到他的身份,也搞不懂他是如何来的。
他为诸人指引着山中的道路。幸而有他担任向导,秦英等人走得比较顺利。在某个休息期间,秦英蹲在溪流边灌水,见他凑了过来忽然抬头,认真问道:“秦某上回得了您的襄助,敢问先生高名?好让秦某改日答谢?”
这话音落得清脆响亮,但回转着秦英的一番别有用心。她对他起了结交之意,想要互通姓名以便往来。
“小生叫容落。”只见对方犹豫了一下,最后却还老实回答。他习惯性地保持笑意,眉眼弯弯俏俏,可惜大部分面孔都隐没在了狐狸木雕之下。不过秦英透过缝隙光影,能窥探到他的一丝秀丽风光。
李承乾昨天的气话其实也不算错。她有那么高的兴致上山,不仅因为心里装着家国大事,还因为想遇见这个自称“容落”的少年山神。毕竟她是个垂涎美0色的,就算吃不到嘴里,那么多看两眼也是过了遍瘾。
容落垂眸瞥了秦英一眼,便了然她的旖旎心思,轻轻抿了一下唇,却没有表现出不耐。活了上千年的妖都已经升为山神,见多识广的同时宠辱不惊。
过了许久,秦英依旧用花痴的亮晶晶眸子盯着他。暗叹自己美0色误人的容落叹了口气,心道自己应该换个面具来戴,把面孔遮严实了才好,省得招眼前这位断袖觊觎。
秦英还不晓得自己在对方心里,已经挂上了个断袖形象,讪讪地沉迷着男0色不能自拔。
容落淡定地撇过了头,解下腰带间拴着的水囊,灌满了水才和秦英说起了正事儿:“太行山脉峰峦众多,地势起伏不断,溪流溶洞曲折幽深。等会儿我们翻过这座丘陵,便是到了淹去一半的洞口。”他伸手虚虚指向东北方。
她只听了个尾巴,点点头装作头脑一派清明的样子赞同道:“这样啊。但我对此地实在不熟,还需先生时刻分辨方向扶持。”
容落的眉头不禁抽了抽,心中不知为何,觉得自己的合作之人越发不上道了。既然秦英是个不辨八方的路痴,怎么还敢带着一票人,进深山做风水堪舆之事?她打定了主意山神必然会现身指路是吗?
虽然他是个心底善良脾性厚道的山神,不过被她这么利用了,也会生出一些焦躁。小心眼报复似的,准备将这队人引去远路,兜上个半天光景再转正途,却因偶然回首,看秦英亦步亦趋地殷切跟着自己走,容落叹了口气低声道:“罢了。”
他不愧是熬了老资历的山神,野外生存能力比秦英这个三脚猫功夫的熟多了,铺枝打火、安排行歇也是恰到好处,唯一的缺点便是不用炊食,最多随手摘个野果,用干净衣袖擦擦皮啃着磨牙。嗯,他管吃东西叫磨牙。这习惯很有个性。
过了半日有余,容落和诸人都混了个脸熟,有胆子大的就问起他的身份,话头被秦英不假思索地抢了过去,她一边毫无吃相地嚼着鱼肉,一边鼓着腮帮子含糊道:“这位先生一看就是不问世事避世而居的修行人。至于他的那张脸,盖因修到了高深境界,便返老还童颜貌永驻。”
那提问者初出茅庐,听到秦英毫无依据的海吹,还当真信了,朝着容落抚掌惊讶道:“原来是秦大人的道友。敢问先生师承何门何人?”
秦英正要再抢一句话搪塞过去,却见容落优雅地拂袖,把火堆上刚烤好的一只鱼递了过去,恰恰堵了秦英的嘴,之后谦谦有礼地微笑道:“家师是道门容成子。”
她一下子用门牙撕开了烤鱼的一道焦肉,默默想道:容落此人有问必答从不说谎。实乃诸山山神的典范。
转念忆起来自己过去打过交道的,益州丈人山山神宁封子。那人年岁和容落应该是差不多,披着一张美青年的面皮,但性格极其恶劣,爱好喝酒还有支使她这个徒儿跑腿打酒——什么时候她的师傅宁封子,才能变成容落一般的人物。
容落有着遍观人心的能力,听到秦英的心声提及“宁封子”,忍不住看了她一眼。目光似乎挺复杂,搁着淡淡的惋惜还有怀念。
……
丈人山,呼迎亭。当初秦溪拜访宁封子时送的两坛子酒,存封至今天还没启盖儿。宁封子爱酒如命,必不会眼看着美酒曝晒天日而不醉瘾。他是撂下了一方山神的偌大责任,隐遁气息离开丈人山了。一去便是数月。
秦溪总算能将自己的酒窖敞开门了,然而时常怀念有邻居盗酒的日子。
明离摘着朝阳洞外种的青梅,笑她尽犯傻劲儿。当然这只是他们私下的一种调侃,在外人之前都是会好好维护对方尊严的。
关于宁封子离开管辖之地到了何处,明离和秦溪是不清楚的,也懒得去猜去想。他们俩早就把旁物看得如水平淡,一门心思地过甜腻腻的恩爱生活。
……
虽然容落称,只需翻过一座丘陵就能看到溶洞,奈何他们一行人走地是不疾不徐,磋磨了好些光阴才落实他的指点。
秦英进溶洞之前,在太行山脉舆图标记上了洞穴位置,以便下次他们再来填洞。昨个儿秦英和容落商议了治山步骤,其中就有填补溶洞这件事。治山的提议虽然是秦英请示下来的,却是容落一步步地指引她何去何从。
容落觉得自己并不是在多管闲事。他作为山神只是不希望自己治下,在被水患冲刷过后,再遭受人的虐0待。
(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七回 这是个耽美
第四百二十七回
把日子悄然拨回“流火”之夜,三十三天宫中,一派灯火阑珊。
天帝正准备卧榻休息,然而他胸臆里的那道气息闹得厉害,使他没法子安生。每当这种难以消受的时候,他就默默地思念着,带给他惊喜和惊吓的阿琢。他起身披了件鸦青色的外袍,踱步去了云水桥头。
流云脉脉地在他脚下翻转,天帝背着双手遥望人间景色,一片星雨忽然闪烁眼下。
他眨了眨眸子发现并非自己看错。不过他没有安排当值的星君,在人间洒下流火一般的星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明就里的天帝拂袖离开了云水桥头,唤宫侍敲起立在天宫门口的云板,俄顷便有一座又一座的云采落在天宫云水桥,身上有官职的天人们,都从梦乡里挣扎出来面圣。
天帝担任宫务这么多年来,头一次夜间召开朝议。
亲自点了个不应时的卯,天帝忍着胸臆间那股气息,翻来覆去地闹腾,看了一圈在座之人,伸手压着额角,好像有些不悦地低声道:“这一旬在人间当值的星君是容落,他人在何处?”
诸人眼观鼻鼻观心地噤声不语,最后是和天帝一直“要好”的药君起身施礼,指了指下方打破沉默道:“容落星君曾告诉臣,自己的山土之上将有大人物出没,他把天界事务托付给副史,便下凡去迎接了。”
天帝皱了皱眉,心想容落不仅是星君,还兼管着人间的太行山脉,平常两头跑也就罢了,然而这次他在当值期间下凡,委实不把自己这个天界之首看在眼里。微微叹了口气,还是紧绷着面色道:
“让流火之象无中生有,他是想步梅花仙子的后尘吗?再说他下界也不知道用斩落化身的方式,好歹留个影儿在天界吗?”见诸君依旧默默无言,天帝使书案镇纸拍了拍桌儿,冷声道,“药君下凡通知着容落,朕已罚他今年一年,都不必再当值星君。下次再失职,朕就将他打回下界思过。”
药君苦着脸应声道一声好,感觉陛下失去阿琢怀了孩子后,脾气便一日日地大了。还经常把贬谪之辞挂在嘴边,惹得如今官员们面对陛下,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转眼陛下的爱徒阿琢离开已有十多日,看来陛下还没从阴影里走出。
不过天帝害喜身子难受,脾气大些其实是可以理解的。
天帝处理了今夜人间莫名流火的事情,当着所有朝臣的面损了一顿容落,胸臆那股气息终是短短消停了一段儿。等回到辟时殿躺下,还没成形的孩童气息又浮现了。他扶着胸口无比焦躁,可一念想起这是自己和阿琢的孩子,便什么气都生不出。
……
与此同时,容落坐在太白山的峰顶,和宁封子举杯对酌。
两人背后是漫天灿烂明亮的流火,气氛无端旖旎,不过容落的表情淡然镇静,全看不出与故人邂逅的欣悦之情。为宁封子倒了一杯自己珍藏的陈年佳酿,他道:“早就入蜀归隐的五岳真人,来我辖地是要做什么?”
宁封子最大的特点,就是脸皮厚地一匹,撒起谎来简直比秦英有过之无不及,笑嘻嘻地接过去,美滋滋地牛饮下肚,也不怕这位向来儒雅的故人看了撇嘴:“寻我徒儿秦英。你已经见过她了吧?那可是三十年出一个的招摇应身者。”
容落嗤了一声道:“亏你能教出根正苗红的弟子。”也不知是嘲弄宁封子还是秦英。或者一语双关兼而有之。
宁封子一只手自恋地抚着下巴,漫不经心地轻笑道:“若秦英给你添麻烦的话,找机会把她带到山里喂狼就行了。也省得她以后祸害皇室和百姓。”
“你舍得?”只见容落不带狐狸面具的干净侧颜上露出了一丝疑惑。
他闻言谄媚地捏着嗓子,故意矫柔造作地道:“不舍得啊。但我更加舍不得你为区区小儿,殚精竭虑地思索治山之策。”
容落吓得差点没将小几上的杯盘掀掉,鼻子一抽一吸后重重哼了哼:“你少操着没用的关心。山神离开自己的所属,力量会大大地削弱,你若还想长生久视下去,便早早滚回自己的丈人山。”殊不知自己也在帮对方操心。
宁封子倾身,手撑在石制小几上头,他那带着一点驼红的微笑脸面,忽然凑近了对方冷漠又禁0欲的眉眼,对他吹了口气,再偏着脑袋耳语道:
“你一点儿都不心疼我。这么些年不见,你在天界人间两边做着官职,大忙人儿已经忘掉我们的情谊了吧。”
容落一把推开了那不知分寸的家伙,一贯笑眼弯弯的他,对着宁封子却总板着脸:“我不知你所说的情谊到底是指哪般。”
宁封子有些狼狈地跌回座位,眸光暗了暗沉默许久道:“……传闻升仙之人,在天上呆久了便会变得薄情,原来这条传闻是真的。你忘了也好没忘也好,只要我记着千年之前的往事就可以了。”
容落气息一滞,再也无言以对了。千年之前,那么久远,诸多人事如烟尘一般寥落成空,可是关于他的一切,容落不会忘记些许。
只是,他若待他松懈半分,必然会受天谴。
梅花仙子刚被贬谪下界,在这种当口他不能顶风而行,因为实在不想连累他。
……
药君乘夜下凡去了太行山,顺着容落的神识印记找到他的踪迹,惊讶地看到他的洞府中,坦然睡着一个男人。
“你们断袖了。”药君睁大了眼眸紧紧瞅着容落身下的人影。
“您听某解释。”容落抵着自己宿醉而发胀的额角,颇有些无奈地叹气道。
药君见状很快调整表情,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脸上写满“我懂你们断袖最善于遮掩性别取向”,从袖子里掏出小巧精致玉瓶道:“我最近研制了一个方子,能让男子受孕生子,你要不要收下试试?”
“噗!”刚脱离容落怀抱的宁封子,猛地喷出一口酒气,深刻怀疑自己还在梦里。
(作者话:我终于圆了自己写耽美的梦想。yy秦英是男人久了还是不满足,就把宁封子和新出场的容落配了一对。今晚我舍友和男票在异地视频,开着外放音吵架了。于是我被影响着,写了一段看着很虐的耽美。第一次写,千万别打。)
(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八回 药王在人间
第四百二十八回
容落没有好脸色地回眸,瞪了尚自躺在榻上的宁封子一眼,似乎是不悦他掺和药君的话茬儿。药君手里有无方子先不论,拿方子抛砖引玉,试探自己和宁封子关系才是关键所在。
宁封子揉了揉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懒洋洋地撑起身子,下榻对药君施了礼,没有寒暄便一溜烟儿地走了。他是被老一代天帝封的山神,和经事两朝的药君是旧识,虽然宁封子不太去天界报备常务,但这不妨碍他们有那么点儿的私交。
等宁封子的消瘦的身影完全不见,药君依旧兴致盎然地推销,自己新研制的方子。
容落挂着人畜无害的微笑,话语却不是那么亲切和善,他盘膝坐下,恢复了淡然的模样,给药君煮了一锅茶:“别装了,您老人家费尽心思,也装的不像个正宗江湖郎中。”
“嘿嘿。”药君摸着发凉的鼻尖干笑道。他刚才看到自己的两个友人同塌而眠,心底是无比惊讶的,千年前他就觉得这俩人有不可告人的暧昧,可没想到真是断袖。药君如今已成了,天界百事通之类的人物。既心知天帝和梅仙在搞师徒禁忌恋,又肚明容落和宁封子确实有一腿。
容落静静望着锅子里的水沸起来,伸手捏起木杓搅了两下,后倒进去碾好的茶粉,低垂的眼眸看不太清其中神色:“陛下叫您亲自来下界一趟,是有话要捎给我吗?”
“——冰雪聪明。”药君摇头晃脑地端着茶杯呷了一口道,“他让你今年一年空出星君之位。也就是指今年你可以不用两头忙活了。”
“陛下对擅自更改风水天象的我惩罚这样轻?”容落抬起头显然不相信。
药君搁下杯子叹息道:“其实陛下心里还梗着梅仙的事悔不当初,罚你不过是做个表象安抚人心。”
荣落皱起两道平远若山的眉峰道:“若他觉得剃去梅仙根骨贬谪人间的刑重了些,为何事后不想法子让她回来?”
只见药君捋着胡子,有些感慨地咋舌道:“这你就不懂了啊。对天帝而言,和梅仙天人永隔是惩罚自己。”
对方闻言不再搭话了,表情一如既往淡淡,却似乎在眼睫之下掠过一丝哀伤。戳到他心坎中去的是四个字:天人永隔。
药君把容落都聊到不想讲话的境地,还如没事人似的,悠悠喝着茶吃着桌上摆的野果,啃得嘎嘣嘎嘣清脆作响,昭然揭示自己的牙口健朗:“我都在天界做了百十年医官,难得有精神创新方子。你收下这一瓶子丹药,帮我试试药效到底如何。”
容落终是挂不住镇静面孔,摊开手向药君连声解释道:“我和他不是您老人家所想的那样……”
药君不满意容落那严谨端正的态度,将袖中玉瓶嗒的一声放在桌前,正襟危坐好整以暇地劝着:“年轻人要有活力,喜欢就上,别管是男是女。”不得不说药君拉人凑对的本事很有一套,在将天帝和梅仙的事摆平后,他重新找到了目标。如果天帝能容许,他就要求和月下老人换个官职了。
“噗!”宁封子到山下转悠了一遭,整顿好头面想要和回洞府来药君叙叙旧,不成想自己又遇到了令人尴尬的一幕,捂着嘴再次喷了口宿醉酒气,随后拔步狂奔到山下,躲那位多年不见变得有些陌生的旧识。
容落拉着嘴角咳了几声:“您老人家思想如此超脱潇洒,着实吓着我们小辈了。”
药君这才收敛了形象。
宁封子此时还不晓得自己的旧识,用奇怪的方式主动帮他攻略容落,默念着都是药君一把年纪还这么碎嘴皮子,顶上没个把门儿的。
……
药君见过容落一面后便离开太行山,往河东灾区那边行去。
天帝派他下界时没说可否逗留,不过他身为药君,在没有什么疾患肆虐的三十三天,发挥不了什么大作用,在人间却能开开眼界长长见识。
结果他被河东地区流行着的疫病吓了一跳。
有州府郡县的义仓供着粮食,灾民们肚子大多都能充个温饱,只是抵抗不了那无孔不入的时疫,春夏之交本来就是蚊虫逐渐滋生的节气,加上人口流动急速,本地郎中都争先拖家带口地往外奔逃,导致河东缺医少药没郎中,整个儿就是人间炼狱。
一路上教导人们如何辨识,那治疗疫病的药草,再主张人们在临时搭建居住的平瓦房,四周点艾不断熏香,时疫总算是被控制住了。起初诸人以为药君,不过是个普通江湖郎中。不过后来孙思邈到了,见到药君便感觉出此人非同寻常。
两者交言甚是投契。孙思邈再三求问药君的名帖,对方避而不答更添神秘,孙思邈百思不得其解,见药君严实遮着身份也就不再强求了。
孙思邈在中原云游走访了数年,是第一次见比自己资深老练的郎中,好容易逮了药君这条大鱼,他自觉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拿起自己正在编写的一部医术提询疑惑。
药君甚是高兴人间还有郎中,能与自己平分个半顷秋色,话里话外点拨了他不少,回答之时也对自己的学问有了新的体会。
两者联手便轻轻松松,不出一个月光景,就帮着河东官员整治了时疫。
药君在人间逗留的日子,若折成了天界光阴,仅仅是半个时辰的功夫。离开河东的那天他请孙思邈喝酒,天将破晓一醉方归。彼此认同且彼此欣赏,只是可惜……天人终将永隔两边。
孙思邈独留在河东走访明山大川,采药编书,日子如水飞驰流逝,他的名气越发嘹亮,然而似乎越发空虚了,午夜梦醒便嗟叹自己的知己一去不复返。
无数人找他求医问药,他心肠软善,不计别人出身地位,只顾着悬壶济世。
是年秋,时疫随着凉爽高风被彻底吹散了,孙思邈背起包袱转去关中,经过太行山的途中在某巨大山石刻下五字:“药王在人间。”
这字流传到后来便成了,孙思邈是药王的一大证据。(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九回 暧昧的情愫
第四百二十九回
当然,那些都是后话了。
将时间拨到秦英入山堪舆风水的日子。
秦英和容落并肩站在溶洞洞口,点起火把照亮了黑黢黢的视线,容落一把拦住秦英初生牛犊不怕虎一般无畏无惧的小家伙,自己先行迈进去了。他并非是真的担心秦英安危,只是觉得秦英若是在自己身边儿出了事情,他无法向秦英的师傅宁封子交代。
要知道容落前天刚做了对不起宁封子的事情。
前天上午容落勉强收了药君提供的小巧玉瓶,可是压根没有打算用。不料宁封子回到容落洞府,便千方百计地试探容落,打听药君的玉瓶里到底装了什么药。
容落被缠地心烦气躁,便瞪了对方一眼没有好气地道:“送给本山人养颜用的。”
宁封子惊讶一瞬旋即吃起了飞醋,心想药君趁着机会勾搭自己看上眼儿的人实在过分,强行将玉瓶夺到了手中,拔开那只小瓶塞子便倒进嘴里一颗,味道酸甜可口,他忍不住又吃一颗。
容落的面色忽然变了变,刚想开口说那是自己随意撒的谎,吞吞吐吐地道出只言片语,旁边踞坐的宁封子还和没事人一样,吊儿郎当用胳膊拐了他一肘子,道:“我们认识上千年了,你可别小气。”
容落心说我不是小气,可我无意间坑了你该如何是好。
两者各怀心事地聊了一会儿天,宁封子的脸庞腾起可疑的红晕,自己又伸手摸了摸额头,也是滚烫滚烫的,不明所以的宁封子想用真气压抑体内乱窜的高热,然而药力比较强势霸道,很快侵占了他的神志。最后他俯趴在石制小几上,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呻0吟。
“哪里不舒服?”容落被吓得不由自主地战栗一把,扶住宁封子骨骼纤细的肩。
“我热。”宁封子说不出来自己此时的感受,憋得眼眶都有些湿润。
容落用冰凉的指尖触摸到宁封子的手,对方的皮肤确实是散着不寻常的热度,他皱眉思索一会儿道:“山下有一道清泉没被浊染,我带你泡泡就应该没事了。”将比自己稍矮些的宁封子架起来,颤巍巍地出了洞府。
一路上宁封子不停哼哼唧唧,像个年幼而脆弱的小动物。
容落完全不晓得药君给的丹药竟会是如此效果,若能预见眼下的这一幕,他早把玉瓶扔出十万八千里。
等到了清泉泉眼儿处,容落累得满头细汗,琉璃似的眼眸露出担忧之色,目光转向宁封子道:“你还能撑住吗?”他总是保持着微笑模样,能叫他露出其他情绪的时候屈指可数。
宁封子没有回答,显然是药力发作了,他浑身热地能蒸熟了鸡蛋。
容落也不敢让他独自下水,便索性脱了彼此的外袍,和他一起浸在泉水里面。
他们的距离实在太近,加上荡漾的水波轻柔拂过湿透的衣摆,便有暧昧的情愫冉冉而起。
……
过了半个时辰左右,容落终于为宁封子降温成功,抱着不再浑身高热的他回到岸上,提起内息送人回了洞府,顺道采一点儿洞府旁长的山茱萸,再心情无比纠结地熬驱寒汤。
刚才他乘人危急做了不轨之事。
虽说丹药药力只能用那种不堪的法子化解,不过事后容落还是觉得,自己有愧于宁封子。
驱寒汤熬地差不多了,宁封子被一洞府的山茱萸味道呛得转醒。捂着鼻子阿嚏一声,鼻音浓郁地委屈道:“我好难受。”
“哪儿疼?”容落不敢看宁封子,别别扭扭地透过锅子外壁的反光,来观察对方的一举一动。
宁封子僵了僵身子,似乎尴尬了一瞬,接着甚是艰难地指了指自己的身后。
这回是换容落脸上发热了,强作镇静地道:“既然身子不适就好好躺着休息吧。最近几天你可别在山里乱跑乱颠儿的,小心给我添了麻烦。”
宁封子搞不懂为何自己昏之前是浑身发热,醒之后便成了身后有恙,他缓缓摸着自己的下巴想道,难不成自己是长了痔疮?
容落听到宁封子的心声,啪地将手中的碗倒扣在地上,深沉的脸色别提有多难看,此时他已经将宁封子默默耳提面命了好几遍:痔疮?痔疮你个大头鬼哦!你有空闲胡思乱想,不如祈祷药力已经被清得干干净净,不会肚子里揣上包子。
看着宁封子喝了驱寒汤,容落捉了对方的手腕儿给他把脉,见他身子没有异常终于放了心。若是药君的一瓶丹药,真起了改逆阴阳、男人生子的效果,容落到了天界,首先就要操起十八般武器将药君的府邸砸了。
第二天容落告诉宁封子,自己要帮秦英堪舆风水,需要出去几天功夫,末了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乖乖呆在洞府。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宁封子活了千年看惯沧海桑田,不知为何容落要对秦英的治山之策如此上心,斜斜半靠在软榻上,吃起了自己徒儿的飞醋。
同样吃醋的是李承乾,秦英离开的当天,还没过两个时辰,他收到了暗侍信鹰传的消息:“秦英和一个头戴狐狸面具的年轻郎君甚是亲近。”心道担忧的事好像成真了。他下意识的咬住了唇。醋坛翻了一个又一个,可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头一次,他有些生自己气了。若他不是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谁能拦着他同秦英涉入险地?
这也是他头一次意识到,两人的身份地位,注定是个不可跨域的鸿沟。
……
容落是太行山脉的山神,对这里的了解比秦英当然是要丰富一些,然而他从未亲临每一处溶洞,也就无从探知前方到底是多深。
隐约听到水声淋漓作响,潮湿感扑面而来,脚旁不远便是一条暗流。他小心走了十步有余,见洞内一派钟乳石,在暖黄色火光的照耀下映着亮色,情绪稳了稳,挥手招呼秦英等人一同进来。
几个月前发的水患,经过这么久的沉淀,溶洞积水早就退去了许多,只是靴子底儿要沾上软绵绵的泥土。
秦英身先士卒似的率先走在队伍最前,和容落汇合后,便高擎着火帮他看顾四周。
(未完待续。)
第四百三十回 洞中歌山鬼
第四百三十回
溶洞内部比容落想象地要深广,而且有种种分叉口儿。他能透过山体看到岔路口的去向,不过二十米之外便是神识所不及的了。听着脚下单调的水声依旧平缓,容落的心却渐渐忐忑起来。
走了半顷忽然容落拽了拽秦英的袖子。她疑惑地抬眸看向容落,只见对方食指抵在浅淡樱色的唇边,做出了止语的手势,顿住步子一动不动了。
秦英也跟着停下来,于是身后就有不长眼的官员,一下子踩到她的靴子根儿。好在此时并没人惊呼,秦英凝神细听远处的动静,也发现了一丝不同于哗啦水声的音色……好像是有人在溶洞里面吟唱诗歌。
竖起耳朵再听一了会儿,她分辨出那飘飘渺渺的音色道: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留灵修兮澹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秦英心下有了计较,学着容落的动作,扯起了他的衣袖默默道:这是屈原的《九歌·山鬼》。她知道山神都是可以听到别人心声的。
容落表情严肃地看了看秦英左手举着的火把,抬手捏了诀,消无声息地灭了火光,低头朝她附耳道:“想来那帮人比我们先来了一步,然而不知他们是敌是友。我们先退出去。”
——你确定里面唱歌的,是人而不是鬼之类的吗?秦英诧异地回瞪容落一眼。
他没空儿搭理她的胡思乱想,不由分说地压住她的肩,“帮”她转了个身儿,意思就是让她带着官员们出洞,自己则要殿在其后。
在进洞前秦英便和官员们约定好了,如何做手势是进或者退,引着官员原路返回不是难事。返程的路走到大半,秦英听到洞里出现巨大且嘈杂的人声,好像是起了一番争执,她皱了皱眉,觉得容落独自殿后实在危险。
此时纥干承基凑到秦英身边,脸孔上依然挂着淡淡笑意,这副表情绝算不上善良敦厚,反而有些讥诮戏谑,他问道:“秦大人想掉头去帮容落先生解围吗?”
秦英没有立刻答话,注视着眼前朦胧的一团幽光,远处就是溶洞的出口了,距离自己仅仅有百步。容落叫她先和官员们走,是因为发现什么无法应对的东西了吗?可是容落说溶洞里面有另一批人……到底是谁在那里,还口中吟唱着《九歌·山鬼》?
越想越心如乱麻,索性一摆手将腰带的鱼符扯了,交给纥干承基暂时拿着,秦英面色镇静地道:“和他无关,我要亲自去看看,你带着官员们找个安全地方呆着,一路上留几个记号。我和先生离开了溶洞便去找你们。”
“啧。麻烦的人。”纥干承基也没有和秦英矫情什么,却在接过之后嘀咕了一句。
秦英朝着他不客气地顶嘴道:“嫌麻烦你为何要跟着我?告诉殿下你不愿当班儿不就是了。”
纥干承基见识过这个小娘子彪悍如郎君的时刻,心道她可是自己惹不起的主儿。默默挑了挑眉宇便打手势,让官员们跟着自己走了。
秦英目送他们走近了那团光,才迈开步子仔细摸索容落的方位。
花半刻到达他们刚刚停步的地方,见容落的踪影已经不在了,又闻到淡淡的血腥味儿,脑海里闪了一道不好的预感,她伸出手摸了摸山壁,结果沾了一袖子的温热液体。心里恍惚一下才想道:——他受伤了?堂堂山神竟然在自己的山域被人伤了?
如此荒谬的事情,她不敢相信,却无法忽略自己的清晰五感。
就在秦英六神无主的时候,容落刻意捏着谄媚腔调,颤颤巍巍拔高半度的声音,传入了秦英的耳朵:“各位大人慢点儿拔刀,小的绝不会把今日所见说出去的,求大人们留小的一命。”
秦英乍一听没有反应过来,呆立了半晌便在深沉黑暗的洞中狂奔。
“尊称一群山匪为大人,不是故意寒掺我们吗?”一个人慢慢磨着手里的横刀,粗声粗气地道,“只有死人才不会说出去,要怪就怪自己进错了地界吧。”
容落都要被气的笑了:他一个太行山神不能在自己的山域活动吗?他们霸占这个溶洞做见不得光的勾当还有理了?不过容落知道自己处境不妙,千钧一发的时刻,他错了下身子飞快躲开迎头而来的锋芒。
一帮蒙面黑衣的山匪已经围住了四面八方,容落根本是插翅难逃。
山神被人逼到这个地步也是奇葩,要是“死”在他们手里就更加糟糕了:容落自嘲般的想着,嘴角习惯性地上抬。
但他在听到越来越近的急促脚步声便笑不起来了,秦英的鬓发零落地贴在面颊,气喘吁吁地扶着山壁,气势却不减地高声道:“你们这些坏人,捉着我阿耶做什么!”
“谁是你阿耶,这么乱认亲不怕他们捉你吗?”容落一边说一边给秦英挤眼睛,捂着左肩伤口的手在微微发抖,似乎真是害怕连累她。
山匪们转而围住秦英,方才和容落搭腔的那人,用沾血的横刀挑起秦英下巴,眼里流露出不怀好意的光:“这小儿先不要杀了,绑起来带走。”他是这帮山匪的领头儿,随即指着坐在地上形象狼狈的容落道,“将面具揭开,我饶你一命怎么样?”
这次是换秦英对容落挤眼睛了。
容落为难地闭了闭眼,心想要是真容被人看过,还不如让我“死”了好。
(未完待续。)
第四百三十一回 信鹰的消息
第四百三十一回
其实秦英也很好奇容落的狐狸面具下,隐藏着一张什么样子的脸。她两辈子加起来所见过的山神,只有师傅宁封子。初见时他风度翩翩的,后来秦英才晓得他是恶劣懒散的人,天生有着水光潋滟的桃花眼,看似多情实际冷情的很,不然为何单身至今?
容落给秦英的印象从来是温暖而且周到的,像个事无巨细关照你的长辈。她私心以为容落绝对比师父宁封子好看。
此时容落听到秦英的心想深感无奈,略微迟疑一下便定了定心,轻轻叹了一口气,拂开原本遮住额头到鼻尖的面具。或许是常年不见天光的缘故,他皮肤白得惊人,在没有那层阴影掩盖之后,便泛着月色似的清光。
他垂着头,长长的刘海散落在额前,眉眼温和地收敛着,唇紧紧抿成一条线,秦英看的出他对揭面具之事还是不太情愿的。
握着横刀刀柄的那人手一顿,盯着容落的目光有些发直:“你叫什么名字?”显然他被容落的美0色打动了。
“秦三。”容落咬着牙关吐出两个字来,似乎不耐烦那人现在做出痴0汉的模样。
秦英整个人都不好了。她刚才对这些山匪扯谎,说容落是她的阿耶,容落居然顺着杆儿爬,借势用了自己的秦姓。不过话说,“容落”这个称呼,是他的道号还是大名?
那人锵地一声收刀入鞘,招呼手下绑了秦英和容落的双臂,带队往前方走,听一个有些青涩的少年声音道:“我们带着俩拖油瓶不会有麻烦吧?”
领头儿的那人蔑视地哼了一声:“这父子俩不过是平民,等会儿出了溶洞,将他们塞到牛车的草垛子里。自然避了城口排查。”
秦英已经被山匪用黑布带子蒙了眼,嘴里又堵了张布,一时间喘不上气,头晕脑胀完全不能分辨方位,心里觉得自己没本事救人,还要闯进龙潭虎穴的自己就是找死。
容落的情况比秦英还要惨些。他左肩的伤口不断渗血,在衣襟上染出了斑驳痕迹。背后有人拿了刀鞘抵着后腰眼儿,这无疑是威胁含义,提醒他莫要暗地折腾幺蛾子。
虽然他的双眼不能视物,但这也不妨碍他利用神识,探知山匪们的大体行进动态。听到城口排查,容落的思维便紧绷起来了,山匪们离开太行山后是要出城吗?
看来他这太行山神,终究是不能安分守己的在自己山域呆着了。容落活了千年之久却还没有离开过这片山脉。如今一场福祸劫缘蓦然降临,他感到新鲜又惊讶。
平静日子过的太久心里有些疲惫,他凭借契机离开熟悉的一切也可能是件好事。然而不知暂居于自己洞府的宁封子,一整天都见不到自己,会不会着急地满山找人?
这么一想容落便觉得自己被绑票的日子太不巧。昨天他才将宁封子吃干抹净,如今在宁封子看在,自己这就拍屁股走人了,简直是不负责任的渣,希望宁封子神经大条点儿,不要记恨在心,日后找自己清算。
“想什么呢,专心跟上。”身后的刀鞘重重顶在容落的腰间,他不由得踉跄一下,险些摔倒在秦英旁边。
秦英双眼无法视物,自然是扶不住他的。
容落苦笑着缓缓站稳,左肩伤口由于受人推搡,加上没有及时包扎,流血更凶涌,血腥味浓郁地弥漫在溶洞中。
……
宁封子果然是一整天都没有见到容落,同样的,李承乾也没有收到秦英的信儿。这让李承乾相当焦躁也很不安。
昨天晚上他帮秦英派暗侍时,严厉地叮嘱过,每过六个时辰便要放信鹰报平安。
现在他深刻地怀疑她是出事了。他召集自己的暗侍集合上山,没过多久便接到了一只灰羽信鹰的信。
那字迹是歪歪扭扭的,看得出写者处在慌乱紧张的心情中:“秦英和头戴狐狸面具的隐居先生,进入山腹的溶洞后失踪,溶洞中段残留深色血迹。可能是有人受了伤。现两名暗侍正顺着溶洞探寻线索,殿下暂时稍安勿躁。”
李承乾把这一张厚厚的字条攥在掌心,隔得他感到有些疼痛,但他的焦躁不安,依然不能通过字面儿缓和过来。
血迹。受伤。这两个词在秦英身上出现过两回了。他不能容忍她再三出事。有道是:再一再二不可再三再四。
李承乾一拍桌案,将满腹的不甘和恼怒化为丹田之气,朝门口大声喝道:“刺史何在,本宫要见他!”小厮忙不迭地帮着通传。
刺史知道去年太子殿下抱恙,据说影响地腿脚不好,便不劳殿下大驾,自己颠颠儿地进了厢房,如今他的房间已经没有秦英存在,刺史过来也就少了些忌讳。
刺史坐下小心看了看对面的黑沉脸孔,也随之正了正面色,严肃道:“殿下急火火地欲见某是有何吩咐?”
李承乾强压下心底的火气没有发作,双手却狠狠地捏住衣袖,若他此时抓个茶杯,必然粉身碎骨没有全尸了:
“太行山地势繁复冗杂,连接着河东诸州重镇。刚刚本宫收到信鹰的信儿,秦英带领着一批官员进了一处溶洞测量深度,自己却失踪了。大人觉得这是怎么回事?”
府尹隔着一张不宽的小几也能感到对面之人与生俱来的威压,一半作假的正经态度被吓得全化为真实,他沉吟一下便低声道:“可能是山匪作乱绑架了秦大人?前几天某听府尹道这两个月,流民渐渐平息的同时,有小股山匪在山间流窜偷盗粮米。”
李承乾的神色几度变幻,心里隐约有了一个猜测,但他什么都没说。太子殿下的疑心向来很重,此时秦英的失踪更是叫他处处提防。
刺史看他不言便试探着提出意见:“山匪既然称为山匪,便是不会贸然离开山脉这层掩护的。我们只需要和周边郡县交涉,封锁太行山脉,迟早能找出秦大人来。”
然而李承乾冷冷地驳回道:“太慢了。本宫等不得那么久。”
“那殿下想如何行事?”刺史心里直觉太子殿下平时不苟言笑,还算是个好说话好相与的人,原来都是做给秦英看的幌子,瞧秦英一走就暴露冰山冷酷的本性。明明是个十几岁的小儿,却老成地持着属于上位者的话语权柄,把人步步紧逼着丝毫不放松。
李承乾深吸了一口气道:“本宫带着剩下的暗侍上山,与头一波官员汇合。山外的事情便由刺史做主。”
“万金之躯如何跋山涉水?何况山中还有不知来历的山匪!”刺史额头冒汗,掏出袖子里的帕子,来来回回地往脸上抹。
李承乾蓦地站了起来,浑身的气场瞬间爆发,刺史甚至不敢与他相视,缩了缩脖子的模样就像是见到了吃人血肉的悬崖巨隼:“最好将本宫和秦英绑到一起。”生同寝,死同穴。
太行山,容落洞府。
宁封子昨天醉酒,被人压着做了一夜的运动,今天便饿得前胸贴后背。
他对此状况还百思不得其解。毕竟他修行了上千年,辟谷服食是一种常态。如今乍一体会饿感,本来就不太爽利的身子就更不爽利了。
可怜容落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人,洞府里连个能够做汤的草都无,宁封子趴了半天的石榻,终于摇摇晃晃地走到外头。
虽然宁封子牢记着,早上容落对他说过别出洞府的话语,但是容落半天都没有回来,那等人投喂是不够现实的选择,还是自立自强比较靠谱。
前两天宁封子来容落洞府做客,就注意到这儿旁边,种着一些可以入药也可以食用的花木。
然而没走两步他就察觉到,自己身后岂止是有点不对劲,是极其不对劲!
通些医理的宁封子给自己诊了脉,终于晓得自己没有长痔疮,那个地方却还难受。
细细思量昨夜发生了什么事,宁封子迟迟想不起来便也就放下了心。他天生就喜欢化繁为简,不给自己找牛角尖钻。如今心里有荒唐的想法,但他不敢直接面对。
若是面对了彼此都要尴尬。不如维持友人的状态。这样一来对谁都好。
再说宁封子也不觉得,刻板如容落的人,会对自己网开一面格外优待。容落平常总摆着张黑脸,嫌弃他这儿那儿的,怎么会和自己发生奇怪的关系。
不过等到晚上月上中天了,见容落还没有回洞府,宁封子一直懒洋洋松散散的心弦,发出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清脆声响。他知道容落循规蹈矩到了可怕的地步,每天喝水都是要定点行事的,彻夜不归是他做不出来的事。何况洞府里还有客人,他也不能冷不丁抛下客人。
宁封子开始有点儿担忧容落,虽然明白他比自己道行深,而且在这太行山脉里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可勃勃跃动的心跳强制着他,在容落的睡榻上辗转反侧。
最后一把拢起自己的头发,简单梳了个髻便离开洞府,捏了诀把这座洞府的入口屏蔽,他将自己神识延伸出去。(未完待续。)
第四百三十二回 落花浮流水
第四百三十二回
太行山脉虽然不是归宁封子管的,可他头上顶着五岳真人的衔儿,可不是光用来摆着好看的,凡是中原之内的山河,都能感受到他神识的共鸣。
宁封子凝着眉心,远眺山间层叠的茫茫夜色,很快便寻到了一处不同寻常的气息,应该是容落的所在了吧。他默默想着,顾不得自己还腰酸背痛腿脚乏力,隐遁身形提气往那边赶。
殊不知自己面临的正是个硕大无底的陷阱。
……
李承乾利用自己的威压,成功说服了刺史便带剩余的暗侍乘夜入山了。他的动作一点儿不慢,雷厉风行的样子叫长期跟随着他的暗侍都吃了一惊。
还有暗侍悄然腹诽道:只要涉及到秦大人的安危问题,太子殿下智商就全部归零。
记得上回高尚书请太子离开长安亲探民间,秦大人固请以自身相替,可是太子殿下那么高傲的人,完全不领秦英的人情,非要向陛下写奏书道,自己的腿疾已经无碍,早应该为国为民做事了。
陛下看完奏书没有做出回答,于是李承乾又写了一份,比之前言辞还要伏低谦逊的东西。
长孙皇后爱子心切,不想将李承乾放出皇宫历练闯荡,便在陛下的耳边吹了吹风,却看陛下沉稳的面容露出一丝松动:“朕觉得,他们俩是在变着法儿地要求同行。”
“陛下……”长孙皇后明显还想说什么,但是被李世民挥手打断了。
他注视着窗前晦朔的灯烛影儿道:“他们断袖情深,我们拦不住,不如放手叫他们一块儿出去捣腾。说不准这一趟同行,他们的关系反而能疏远些。”
她闻言思索开来,用精心修饰过的豆蔻指甲轻轻摸着下巴:“陛下是指他们同行时,会生出不可调和的矛盾,之后发现彼此不适合吗?”
李世民点点头,深谋远虑地下着结论道:“毕竟都是蔫儿里坏的,生来有着反骨的人。矛盾在旅途中避免不了的。等他们回来且看发展。”
长孙皇后赞同着陛下主意高明,转而想到秦英的另一个身份,是河东裴家的小娘子。若秦英和李承乾当真在此次同行后分道扬镳,是否就不用她帮着秦英保媒拉亲了?
这么一个要相貌有相貌,要心眼有心眼的小家伙,放她回到方外太可惜。秦英以女装身份留在后宫,对承乾日后登基会有用处的。
七窍玲珑的心在轻重缓急里,兜兜转转了几个来回,长孙皇后便笑着问道:“承乾如今的年纪正合适定亲,若他真能放下了秦英,陛下觉得哪个世家贵女,能够得到东主后宫正主的位置?”
李世民听她把话头引到了轻松的一面,执起她的纤纤素手也微笑道:“皇后心里有了人选便直接选定吧,朕不参与后宫之事。不过……”他想起什么似的平复嘴角的弧度,“朕不愿让太子妃位,落在太上皇倚重的旧臣之后手里,比如河东裴家。”
长孙皇后被这最后几个字击中了心房,面色不由自主地僵硬一瞬。
幸而李世民没有发现她的异样,拉着她坐在软榻上,促膝交谈起了旁的事情。
那夜之后陛下便表了态,出乎诸人意料地,把李承乾和秦英一起赶出长安,美其名曰随行刺史视察水患,实际安了棒打鸳鸯的心。
李承乾离宫之时把自己的暗侍都带走了,暗侍们去年就晓得,太子对侍医秦英非同一般,如今看来两者的暧昧关系更是突飞猛进,不仅同房而寝,李承乾还真的将秦英,捧在了心尖尖儿爱护着。
可惜外人都旁观地门儿清,当事人秦英却还一派云里雾里,迷蒙地像是还没有开过情窦的小娘子。
最后精于八卦的暗侍,只好将秦英的迟钝表现,解释为“郎君的心智发育通常比较缓慢”了……
至于太子殿下为何小小年纪,就将一颗心牢牢拴在秦英,那不解风0情的榆木身上——他们的太子殿下是聪颖早慧好吗?怎么能与秦英同日而语!
暗侍对太子殿下可谓是一派忠心耿耿,在深暗山林间赶路,前后簇拥着李承乾,每过走一刻左右便停下步子歇歇,格外照顾着李承乾的腿。
可惜李承乾视而不见,满心都挂记着秦英到底怎么样了。
如果用个不恰当的形容,便是“落花浮流水,妾有意郎无情、满腔芳心空错付”。
……
秦英和容落被山匪反绑着双臂蒙着眼,跌跌撞撞地行在溶洞中。这条溶洞的最大特色,就是岔路口儿众多。即使他们一行人的后面,远远有李承乾的暗侍追踪,然而岔路太多也是无从分辨,山匪究竟走了什么路径脱身的。
领头的山匪也是很有阴险计谋的,看过了容落的真面目,起初有点儿怜香惜玉的心思,到后来便全磨没了,他在每条岔路口处,都用横刀顺着容落的肩伤,毫无犹豫地割下去,让止住的血再次汩汩流出,洒在周围的山壁。
容落看着柔善好欺,内里却是个很有骨气的,被人这么残忍的折磨,还坚持一声不吭,反而加剧了山匪的凌0虐之欲。
不过他这副化身和人是相差不多的体格,强忍着也不可能抗住一次次加重的伤势,在黎明前最黑暗的那段短暂时间,他终于发起了高烧,口中发出倒抽般的喘息,浑身战栗着再也走不动。
秦英看不到却能感觉到容落的情况很是危急,诸人已经伴着容落的倒下而停之行进,她大喊一声阿耶,便愤怒地挣开了双臂上紧紧绞着的布带,扯下自己嘴里堵着的布,嗅着腥甜的铁锈味儿往容落的方向摸索过去。
“若阿耶被你们弄出个好歹,我不会放过你们的!要杀就杀,玩弄人命的你们简直是禽兽不如!”秦英抬头放了两句狠话,摘了眼前的黑布为容落包扎。
现在他昏了过去,肩伤已经经受过了无数横刀刀锋磨砺,狰狞的血肉中隐隐露出白色的白骨。
秦英不争气地酸了把鼻子,含着眼泪处理对方肩伤。
她不晓得他一个山神被人磨了这么久的刀为何不抵抗。可是她清楚容落是帮她堪舆风水才落到这个地步的。
见到容落如此虚弱,秦英几乎把所有责任都堆积在了自己身上。
如果她没有向刺史提出治山之策,如果她没有在和诸人意见不合时一气之下登丘,如果她从没有遇见过他……就算容落感觉到山匪的存在,也不会现出真身的。
千错万错,都是她的过错。
秦英眼泪不争气地顺着下颌滑下。
当然她不知道一点,容落选在此处溶洞,叫秦英等人进来堪舆,就是发现了洞中地势,和过去相比有些改变,似乎是人为所致。山神的能力也有限度,透山而观看不确切,他便引了人迹探寻溶洞的秘密。
前因后果在冥冥间就有着纵横交错的联系。
秦英打开自己包袱里放置的医箱针盒,拿细桑线缝起他的伤口,撒了一把金疮药粉止血,包扎无误才敞开了抑扬顿挫的声调哭起来。悲痛模样确实挺像是容落亲儿子。
毕竟能隐藏性别,在朝堂庙宇中做那翻云覆雨的手,演技登峰造极的秦英,这项造诣是无人能比的。
这下让定力不足的山匪们不落忍了。
就有人试着拐弯抹角地求情道:“这父子两个一伤一闹,还强带着做什么?”
“臭小子你懂什么?”领头儿的那人伸手,敲了对方一个重重的爆栗,“把人弄醒了,就赶紧上出城的路。”
可是秦英护着容落不让人动,双目红肿拼死拼活的狠样儿,就像山里一头茹毛带血的猞猁,领头儿的那人拔刀出鞘一半,才逼的秦英放宽了一步底线:
“别绑我们,等阿耶醒了,我们主动跟你走。”
“你们不会趁机跑?”领头儿的那人危险地眯起了眼。
“阿耶路都走不动了还能跑什么?”秦英泼辣地往回呛了一句,明亮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对方,做惯了高位的那番气势显示无余。
也许是她旗鼓相当的强硬镇住了那人,他大马金刀地跨坐在一块钟乳石上休息,后用轻蔑的语气道:“哼,谅你们也不翻不出我的眼皮子。来人给秦三解开了布带。”
秦英让山匪们动摇了一些,吊在半空的心气儿却还回不到实处。
——这帮人出城是要去哪里呢?之前领头儿还说要把人质塞进牛车拉的草垛子里,移动的草垛子不是拿来装运粮米的吗?难道他们挂着山匪名义,却做着走私粮米的事?
如今每个州府郡县都设有义仓,粮米之间有所传输,也都是有官府批文的,再由官府派出的人专程押运。
山匪走私粮米必然有利可图,十有八九是倒手转卖,那么他们背后又是否和官府勾结在一起?
只是一方溶洞里,会有山匪唱着文言的《九歌·山鬼》,怎么想都有些不对劲儿。
秦英一时间心绪百转千回,连容落悠悠转醒的时候都错过了。回过神来就看容落扯着嘴角,对自己露出淡淡笑意,似乎告诉她区区小伤无碍。
眼泪哗啦啦地流了一整张脸,她慌张地用脏兮兮的袖子擦,却将自己擦成了花猫。
“别哭啊。你师父宁封子若知道了你为我哭,可是要吃味的。”容落昏了一次恢复大部分体力,动作优雅地站起身,抚了抚自己衣摆上的灰,给秦英传了道心声。
“先生认识我师傅吗?”秦英惊讶地张了张口,默默用心声问道。
“不止如此。”一贯亲和的容落难得没有多言,脑中刻意忽略了他和宁封子度过的荒唐昨夜。他们都老大不小了的活了千年,却还打着光棍儿,这也就罢了,两个老光棍凑在一处不堪寂寞地滚了床单,这怎么好意思让外人道也?
即使秦英是宁封子唯一一个弟子,也不能知晓内情。
容落坚定地保持着自己的立场。
……
李承乾还是来晚了一个时辰。他和暗侍们顺着溶洞,试过多条路径后,误打误撞地寻到了秦英他们的离开的踪迹,可是不见丝毫人影,气得李承乾有七窍生烟的趋势。
出身高贵的太子殿下在气炸的同时,低低爆了一句粗口,周围的暗侍都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暂时性耳背。
“纥干承基。”问候了一遍山匪们的祖先宗亲,李承乾开始找别人的茬儿,被他点到的纥干承基单膝曲下施礼,“秦英要冒险救人,你怎么不竭力拦着她?”
只见对方狡黠地眨了眨眼,垂首诚恳道:“小的既说不过秦大人,也不敢真刀真枪地与她动手。何况秦大人的心意已决,如何能受他人阻拦?”他跟着李承乾的资历很长,说话也是懒懒散散漫不经心的腔调。拿捏李承乾的死穴,手法是十分精妙的。
他很机智地把自己看丢了人的过错,都搁在了喜欢虎口拔牙的秦英身上。
若要让纥干承基承担太子之怒,只怕这身皮都要退了去。
但是秦英就不一样了。她是李承乾相当心仪的人,太子殿下再怎么生她的气,也就用一时半会的功夫而已,过后基本忘得一干二净。
李承乾这次没有那么好打发,闻言怒火更是攻心,抽出对方的腰间佩刀准备砍人。
纥干承基象征性地偏了偏脸颊,刀锋在他的左脸上划出凌厉血线。
李承乾握着刀柄的手指关节尽数苍白:“本宫记得几个月前对你说过,若是她再次受伤,我便拿你是问。”
对方神色犹如冰雕一动不动,仿佛被太子迁怒的不是自己,平静地回答道:“殿下莫要过于担心秦大人,她远比您想象的要坚强。”巧的是他在几个月前,便说过与之相似的回答。
记忆中纥干承基的轻笑犹言在耳:
“殿下到底是小瞧了秦大人。她知道如何保护自己,同样也知道如何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
李承乾怔怔然地望着刀锋上的一线血痕,心里有些茫然若失。
他所喜欢的小娘子太过独立,总是不受他所提供的舒适与安逸。
这让他的颜面无疑是连连受挫的。
(未完待续。)
第四百三十三回 山壁的蛇影
第四百三十三回
纥干承基将李承乾堵得一言不发,才低下头浅浅施了礼告退。虽然太子殿下心情不好想拉人来垫背,可是他作为暗侍没有义务,陪着殿下傻乎乎的演戏。因为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安抚好这批入山的官员,纥干承基蹲了身子用铁铲,挖一点儿溶洞的山壁土体,指尖轻触送入口中,品味到那股土味之下,带着些独特的干燥气息,嘴角勾起一抹可有可无的笑。他似乎知道绑架秦英和容落的山匪们,究竟是什么来头了。
李承乾站在远处发了会儿呆,也就逐渐缓和下来了。他不在秦英身边已经是不争的事实,目前他没法直接对她施以援手,便找法子只能曲线救人。
秦英两次三番地用行动告诉李承乾,她是个独立性很强的人,不过李承乾也不是善于示弱的。早在一年前他认准了秦英是属于自己的,便不惜一切地伸展羽翼庇护她,即使她看起来不怎么需要。
下令顺着溶洞追查踪迹,李承乾提溜着其他暗侍问,秦英失踪前有无说什么。
大家纷纷表示,那时秦大人只是和纥干承基有所交谈。
李承乾便板着张棺材似的脸,重新把纥干承基唤到自己身边。
正准备数落这个目无尊上的暗侍一顿,不把自己知情的事全报出来,只见纥干承基掏出自己袖子里的鱼符,状若恭敬地俯首道:“这是秦大人的鱼符。”
他明显地楞了一瞬,紧接着皱起眉沉声喃喃道:“鱼符用来证明官员的身份,她连鱼符都不贴身携带着,难不成是想彻彻底底玩儿一出失踪?”
纥干承基等李承乾接了鱼符便迅速收回手,波澜不惊地分析道:“或许对于秦大人来说,拿着它才会是一桩麻烦。”
李承乾不太相信秦英那么有远见,但事到如今木已成舟,秦英忽然失踪,临走前还特意舍了鱼符,剩下的人除了沿着溶洞往前查找,别无其他方法可做。
吩咐暗侍擎火引路,李承乾静静立着休息片刻便跟上去,就算连夜入山,也没有说一声身子不适。
……
同样是找人,李承乾仗着自己手底有人可以支使,行事可谓是有条不紊的。不过宁封子就没有这么好命了。
他沿着自己神识探到的山路,进了一条甚是宽广的溶洞。
此洞距离山顶不过十几里的路程,没有遭遇过水患浸染,整体并不潮湿,不过阴森寒冷,宁封子刚入内便觉得里面的风,能刺入自己的骨缝。他昨个儿经过了一番激烈运动,浑身都在风中打颤,见状几欲往后退却。
到底是理智占据上风。一边惦记着容落的情况,宁封子一边咬牙跺脚,最后顶着呼啸的大风迈过了洞穴门口——他不知道自己闯到了太行山脉的禁地。更不知道自己的前路有去无回。
风中包裹着浓烈刺鼻的腥臭,像是食肉动物腐烂的味道,宁封子用袖子紧紧捂住了口鼻,竭力屏住呼吸往前走去。
今天早上容落离开洞府时,提到他帮秦英四处堪舆风水。宁封子刚从醉酒的头晕中清醒过来,把话模模糊糊地记在脑海里。
如今宁封子不见容落,心里百般焦急便无暇顾忌太多,比如反复用神识确定溶洞里面的情况,自己便孤身进去了。
静静走了一刻的样子,催人心肝的风渐渐停息下来,宁封子感受到了久违的压抑气息,远处还有咕嘟咕嘟的细小水声。不知为何令人心里有些发毛。
溶洞幽深,没有暗流反射粼粼的波光,宁封子的视界基本是一片盲点,他小心地点开了火折子往前一投,奇异地映照到,两旁山壁上有无数绿莹莹的光斑。
璀璨地如同夏夜萤火,也像是他所熟悉的丈人山老霄顶的圣灯之景。
然而下一秒他就猛地把火折子打翻了。因为耳畔扫过一声蛇信的嘶鸣。
周围山壁居然盘踞着无数条蓄势待发的蛇!
——嘶。
李承乾和秦英七月回京,陛下便去岐州九成宫避暑,李承乾留京监国。八月陛下归朝,大宴东宫官署,赐帛各有差。李世民召见袁天罡。袁天罡给人看相,后随手便指了一道泉眼,李世民和长孙皇后执杖入地,果然发现了清泉。欧阳大人记写《九成宫醴泉铭》。
监国期间,李承乾和李泰起了第一次明面冲突。不过是因为李泰七夕之夜,想看秦英做舞,李承乾不许。
“他还是个孩子,你较什么真呢?“
“你心里是偏袒着他的。”
“我待君之心,皎皎如明月。”
李承乾闻言冷哼一声,不禁想到去年侯君集挑拨之言,拂袖转身走掉了。两者冷战了好些日子。
长孙皇后不在皇宫,李泰有气没处撒,便去翰林院找狐朋狗友诉苦。有人道太子殿下待秦英非同一般,由此可见他们俩是断袖了,只要太子尝到了别人的滋味,便腻了秦英。不如设法将姿色不错的***送到太子榻上去。若是他接受了就证明两者关系有机可乘,若是不接受还能恶心太子一把。
结果李承乾那夜被灌醉了,发现自己榻上躺着男子,厉声将他撵了出去,官婢上前服侍他安寝,却被他压倒。那女子一夜就怀了他的孩子。
秦英有次进东宫为太子诊脉,受到了某官婢哭哭啼啼的拜托。
“请大人行个好,为奴诊一脉,看是不是怀了身子……”
“谁的孩子?”其实不问她也能猜,毕竟这东宫上上下下只有李承乾带把。
“要开保胎的方子,还是落胎的方子?”
“奴这一生已是毁了。但求能将孩儿生下。”
“好。”那一瞬她觉得自己的回答,无端耗尽了自己的毕生气力。
回到宅子秦英便在自己厢房里枯坐了大半宿,第二天称病不朝。
她不想去找他质问什么。独自咀嚼痛苦便已经难堪。
梅三娘诱劝秦英说了心事,结果被她气得双肩发抖:“你是不是傻?为什么不给那小娘子开落胎的方子?”
“开了我们俩就能回到什么事都没发生的过去了吗?”
“该心狠手辣的时候偏偏心软一下,叫我说你什么才好。”
“……”
那官婢在半个月后,奉子被抬做了太子良娣,只是不知为何没有保住胎儿。
秦英听到消息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心想世事难以如意。她辞去如日中天的官职,归隐于终南山。
李承乾错失秦英,从此和李泰正式树敌。
(贞观八年,那官婢给李承乾添了一个孩子,名叫李象。
贞观九年春娶了太子妃苏氏,同年生了个娃儿,叫做李医。先天不足,没有活到七八岁便夭折。
be结局。哈哈哈哈哈哈哈。不要打我。)
李世民三次派人上终南山拜访秦英,心如死灰的她坚决不应诏,但当她意外得知,现在太子的腿疾(贞观七年)复发,天竺僧人波颇非但没有治好,反而骗取了陛下的信任,她又气又无奈地重整行头回了长安。
先前兴道里的宅子,被秦英托付给李淳风看管了,回京当夜,李淳风夫妇设了酒宴为她接风,他举杯嗟叹一轮,只字不提这两年长安的风起云涌,喝到大醉。
簪花娘子肚子里揣着包子,见到秦英消瘦的身影踉跄离去,忍不住暗暗抹起眼泪。
当初她就告诫过秦英,天家人事大多反复无常,不要飞蛾扑火似的,将全部身价压到太子上头。等她栽了狠狠一跤,旁人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旦日秦英睡到接近晌午,才磨磨蹭蹭地进宫面圣,陛下的面色不太好看,秦英掐算了一下年份,想来他是为太子操碎了心。
“上次秦某治愈了太子殿下,换来了一座占据半坊地的西华观,此次某若能治愈殿下,陛下以何为报?”
“你想要什么?”
“既然秦某回了长安,便要拾起失去的所有。”
李世民沉默半晌道:“即日起,许你官复原职。”
“我要整个药藏局和礼部的权力。”秦英。
“秦英。是我负你。”
“殿下现在应该晓得了,承诺都是用来背叛的。”她面容如霜雪般冷淡,没有吐一个脏字,就让他羞愧地无地自容,她恍若不见他的苍白面庞上,浮现出了不太正常的红意,伸手轻轻覆在他的心口,漫不经心道,“年纪轻轻便软玉温香地天天搂着,熬出了事儿吧。”
李承乾喘息了几声,接着咳嗽起来。
她见状嗤笑道:“你以为,隔着杀身之仇,背叛之恨,我会救你?”不过也放心,在侯君集没死前,我不会杀任何人。
昔日是她太天真,相信人心坚如磐石。一朝爱上便是日久天长的事情。殊不知这人心是最难把握的。
如今她不爱任何人,也不期待任何人的爱。
等她取了侯君集的命,纵然是庙堂草野天翻地覆,都已经无所谓了。皇室中人的生死,或者李唐可否存续,她半点也不关心。
是夜袁老道看着天象喃喃道:“她果然是被刺激地狠了,选择做那个祸国之人。”
“天风姤卦。要起第一卦了。”与此同时李淳风掐指算道。
《象》曰:“天下有风,姤;后以施命诰四方。
一年之后秦英把持了整个东宫,坊间传闻身为六部尚书三品大员的秦英想扶持谁,谁便会是未来国主。
“对此你可满意?”
“不满意,但也不讨厌。”
“我死了你才甘心?”
“我用自己的心血为引,殿下没个百年是死不了的。”
“折磨自己又折磨所有人何苦来哉?”
这下秦英没有回答,只是朝他微微笑道:“殿下的腿疾不日便能恢复,只是再离不得我的心血喂养。这样我死之后殿下也无法独活了。”
“你做出这一切,只是想求一死?”
“好歹是要拉着人给我垫背的。”
“如果要择一皇子上位,你是选本宫还是青雀儿?”
“太子殿下自幼颖悟,长篇策论口占成文,何须我助?”
“秦英,我情愿你说的都是气话。也情愿自己从未招惹过你。”
“事已至此,后悔晚矣。”
……
十年之后侯君集被秦英诬告,死在大理寺狱。旦日她就和数年前一样,先称病再辞官。
李承乾等着她来找自己寻仇报怨,坐在丽正殿的九重台阶,来的不过是一只花色颓败的猞猁。
它腰身上有一道陈年刀伤。他只用一眼,认出了它是谁。
“从头到尾我都是骗你的。我是妖,怎么会有人类的痴心执念?”
“忘了我。在至高无上的帝王途慢慢走下去。”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秦世英,因避讳陛下而简称为了秦英。”
登基之初,四海升平。
上任公布三条诏令:其一改五刑为四刑,彻底废了死刑。
其二秋猎网开四面,不杀任何生灵,甚至也不用牺牲尚飨祭祀。
其三空悬后宫主位,坊间道,陛下是等什么人回来。
随着陛下的子息渐渐丰富,没有人再提他做太子那段时间,专宠某**的事实。
陛下死后没有葬在昭陵,而是选在了京中一座国观。
那道观虽然贵为国观,陛下却不准人修葺,动一草一木都不可以,只有过节时,陛下会在这里呆个半日。因国观常年无人打理,牌匾黯淡无光,人若是站在门口,依稀可见“西华观”三字。
百年后,有樵夫上山捡柴,曾见一只巨大猞猁,趴在石头上晒太阳,怡怡然的模样明显不惧生人。
(作者话:写到纥干承基尝土,我就想起来,今天刚好学的土力学,有关抗剪强度附加应力啥的计算题。
今天格外话唠就多说一些吧。我的后期大纲已经写好了,估计着在十二月完本。上个月伪0更了很久,我欠了起0点一个月全勤,这个月我有四级考期末考还有楼板设计,实在忙得很。加上家里也不太支持码字,勉强完本了也不算遗憾事。
转眼这个坑连载了一年。最初的构思是三年前,我高三那段时间,看了许多佛书道经便想描绘出自己心中的宗教盛景,可是笔力不足除了黑还是黑。还塑造了个玛丽苏女主。真正写出之后自己居然被萌到,不可自拔地爱上了她。
觉得自己坚持写冷门宗教梗实在挺厉害的,虽然连载中有四个月没有保持日更……我上学期比这学期忙,无奈这学期懒癌救不了,辜负了一些人的期望,花卷表示十分抱歉。但请放心不会烂尾。)
(未完待续。)
第四百三十四回 请建义仓疏
第四百三十四回
秦英竖起了耳朵仔细地听墙角儿。她预料的不错,这些山匪果然和官府之人有关,大概是共为利益达成暂时的交易。然而她想不通,山匪们到底怎么走私粮米。
正月河东的水患发生之后,陛下便让各个州府郡县,大开义仓赈济灾民了。难道走私的粮米都是从义仓中流出的?若是这样便能梳理线索,解释前不久户部尚书高士廉,道目前的国库预算紧张了。有官员和山匪勾结在一起中饱私囊,国库怎能不赤字亏空?
秦英沉浸在自己的心思里面不能自拔,也就刚好漏过去了一句重要的墙角。
领头儿的山匪冷冷道:“几年前你们大人呈书陛下,申明了在州府郡县当地建立义仓的好处。只怕那个时候,他就有了假公济私的打算吧?”
中年人闻言轻笑了一下,说话的语气却不想面色那般仁厚:“难为江湖人也会晓得《请建义仓疏》的内容。是如何,不是又如何?别忘了我们都有着彼此的把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嘴巴不严泄了丝儿风声,谁别想独自摘了干系!”这是赤果的威胁了。
领头儿山匪瞪了中年人一眼,再发不出什么言语了。刚才他做出的那些嘲讽,已经是自己的文采极限。
中年人满意地堵了对方的找茬之言,甩了袖子转身离去,抛下略带喑哑的回声:“从一开始上了贼船,就要保持长期合作。这可是我们白纸黑字的约定。”
……
《请建义仓疏》戴胄,贞观二年所写
水旱凶灾,前圣之所不免,国无九年储畜,礼经之所明诫。今丧乱之後,户口凋残,每岁纳租,未实仓廪,随即出给,才供当年。若有凶灾,将何赈恤?故隋开皇立制,天下之人,节级输粟,名为社仓。终於文皇,得无饥馑。及大业中年,国用不足,并贷社仓之物,以充官费。故至末涂,无以支给。今请自王公以下,爰及众庶,计所垦田稼穑顷亩,至秋熟,准其见在苗以理劝课,尽令出粟。稻麦之乡,亦同此税。各纳所在,为立义仓。若年谷不登,百姓饥馑,当所州县,随便取给。
李承乾和秦英七月回京,陛下便去岐州九成宫避暑,李承乾留京监国。八月陛下归朝,大宴东宫官署,赐帛各有差。李世民召见袁天罡。袁天罡给人看相,后随手便指了一道泉眼,李世民和长孙皇后执杖入地,果然发现了清泉。欧阳大人记写《九成宫醴泉铭》。
监国期间,李承乾和李泰起了第一次明面冲突。不过是因为李泰七夕之夜,想看秦英做舞,李承乾不许。
“他还是个孩子,你较什么真呢?“
“你心里是偏袒着他的。”
“我待君之心,皎皎如明月。”
李承乾闻言冷哼一声,不禁想到去年侯君集挑拨之言,拂袖转身走掉了。两者冷战了好些日子。
长孙皇后不在皇宫,李泰有气没处撒,便去翰林院找狐朋狗友诉苦。有人道太子殿下待秦英非同一般,由此可见他们俩是断袖了,只要太子尝到了别人的滋味,便腻了秦英。不如设法将姿色不错的***送到太子榻上去。若是他接受了就证明两者关系有机可乘,若是不接受还能恶心太子一把。
结果李承乾那夜被灌醉了,发现自己榻上躺着男子,厉声将他撵了出去,官婢上前服侍他安寝,却被他压倒。那女子一夜就怀了他的孩子。
秦英有次进东宫为太子诊脉,受到了某官婢哭哭啼啼的拜托。
“请大人行个好,为奴诊一脉,看是不是怀了身子……”
“谁的孩子?”其实不问她也能猜,毕竟这东宫上上下下只有李承乾带把。
“要开保胎的方子,还是落胎的方子?”
“奴这一生已是毁了。但求能将孩儿生下。”
“好。”那一瞬她觉得自己的回答,无端耗尽了自己的毕生气力。
回到宅子秦英便在自己厢房里枯坐了大半宿,第二天称病不朝。
她不想去找他质问什么。独自咀嚼痛苦便已经难堪。
梅三娘诱劝秦英说了心事,结果被她气得双肩发抖:“你是不是傻?为什么不给那小娘子开落胎的方子?”
“开了我们俩就能回到什么事都没发生的过去了吗?”
“该心狠手辣的时候偏偏心软一下,叫我说你什么才好。”
“……”
那官婢在半个月后,奉子被抬做了太子良娣,只是不知为何没有保住胎儿。
秦英听到消息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心想世事难以如意。她辞去如日中天的官职,归隐于终南山。
李承乾错失秦英,从此和李泰正式树敌。
(贞观八年,那官婢给李承乾添了一个孩子,名叫李象。
贞观九年春娶了太子妃苏氏,同年生了个娃儿,叫做李医。先天不足,没有活到七八岁便夭折。
be结局。哈哈哈哈哈哈哈。不要打我。)
李世民三次派人上终南山拜访秦英,心如死灰的她坚决不应诏,但当她意外得知,现在太子的腿疾(贞观七年)复发,天竺僧人波颇非但没有治好,反而骗取了陛下的信任,她又气又无奈地重整行头回了长安。
先前兴道里的宅子,被秦英托付给李淳风看管了,回京当夜,李淳风夫妇设了酒宴为她接风,他举杯嗟叹一轮,只字不提这两年长安的风起云涌,喝到大醉。
簪花娘子肚子里揣着包子,见到秦英消瘦的身影踉跄离去,忍不住暗暗抹起眼泪。
当初她就告诫过秦英,天家人事大多反复无常,不要飞蛾扑火似的,将全部身价压到太子上头。等她栽了狠狠一跤,旁人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旦日秦英睡到接近晌午,才磨磨蹭蹭地进宫面圣,陛下的面色不太好看,秦英掐算了一下年份,想来他是为太子操碎了心。
“上次秦某治愈了太子殿下,换来了一座占据半坊地的西华观,此次某若能治愈殿下,陛下以何为报?”
“你想要什么?”
“既然秦某回了长安,便要拾起失去的所有。”
李世民沉默半晌道:“即日起,许你官复原职。”
“我要整个药藏局和礼部的权力。”秦英。
“秦英。是我负你。”
“殿下现在应该晓得了,承诺都是用来背叛的。”她面容如霜雪般冷淡,没有吐一个脏字,就让他羞愧地无地自容,她恍若不见他的苍白面庞上,浮现出了不太正常的红意,伸手轻轻覆在他的心口,漫不经心道,“年纪轻轻便软玉温香地天天搂着,熬出了事儿吧。”
李承乾喘息了几声,接着咳嗽起来。
她见状嗤笑道:“你以为,隔着杀身之仇,背叛之恨,我会救你?”不过也放心,在侯君集没死前,我不会杀任何人。
昔日是她太天真,相信人心坚如磐石。一朝爱上便是日久天长的事情。殊不知这人心是最难把握的。
如今她不爱任何人,也不期待任何人的爱。
等她取了侯君集的命,纵然是庙堂草野天翻地覆,都已经无所谓了。皇室中人的生死,或者李唐可否存续,她半点也不关心。
是夜袁老道看着天象喃喃道:“她果然是被刺激地狠了,选择做那个祸国之人。”
“天风姤卦。要起第一卦了。”与此同时李淳风掐指算道。
《象》曰:“天下有风,姤;后以施命诰四方。
……
一年之后秦英把持了整个东宫,坊间传闻身为六部尚书三品大员的秦英想扶持谁,谁便会是未来国主。
“对此你可满意?”
“不满意,但也不讨厌。”
“我死了你才甘心?”
“我用自己的心血为引,殿下没个百年是死不了的。”
“折磨自己又折磨所有人何苦来哉?”
这下秦英没有回答,只是朝他微微笑道:“殿下的腿疾不日便能恢复,只是再离不得我的心血喂养。这样我死之后殿下也无法独活了。”
“你做出这一切,只是想求一死?”
“好歹是要拉着人给我垫背的。”
“如果要择一皇子上位,你是选本宫还是青雀儿?”
“太子殿下自幼颖悟,长篇策论口占成文,何须我助?”
“秦英,我情愿你说的都是气话。也情愿自己从未招惹过你。”
“事已至此,后悔晚矣。”
……
十年之后侯君集被秦英诬告,死在大理寺狱。旦日她就和数年前一样,先称病再辞官。
李承乾等着她来找自己寻仇报怨,坐在丽正殿的九重台阶,来的不过是一只花色颓败的猞猁。
它腰身上有一道陈年刀伤。他只用一眼,认出了它是谁。
“从头到尾我都是骗你的。我是妖,怎么会有人类的痴心执念?”
“忘了我。在至高无上的帝王途慢慢走下去。”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秦世英,因避讳陛下而简称为了秦英。”
登基之初,四海升平。
上任公布三条诏令:其一改五刑为四刑,彻底废了死刑。
其二秋猎网开四面,不杀任何生灵,甚至也不用牺牲尚飨祭祀。
其三空悬后宫主位,坊间道,陛下是等什么人回来。
随着陛下的子息渐渐丰富,没有人再提他做太子那段时间,专宠某**的事实。
陛下死后没有葬在昭陵,而是选在了京中一座国观。
那道观虽然贵为国观,陛下却不准人修葺,动一草一木都不可以,只有过节时,陛下会在这里呆个半日。因国观常年无人打理,牌匾黯淡无光,人若是站在门口,依稀可见“西华观”三字。
百年后,有樵夫上山捡柴,曾见一只巨大猞猁,趴在石头上晒太阳,怡怡然的模样明显不惧生人。
若菩萨欲得净土,当净其心。随其心净,则佛土净。
引《维摩诘经》佛国品第一
吱呀一声门扉轻启。属于少女的姣丽身影绕过了金线绣的山水屏风,径直朝殿内坐着的人去了。
“门禁又一次被你当做了空设,阿琢。”双腿盘成莲花状的人没有抬眼,也知道来者是谁。
阿琢的脚步顿了顿,许久才做声:“你已经在此闭关三日,我……我来看看你。”她的话语间故意省略了自己放心不下的事实。
“口不对心。”他倾斜着嘴角,对远处的阿琢笑了笑,“我知道你过来,其实是想着陪我一起去……”一语未完长长叹息。
参差的灯影照在白壁,显得格外凄凉。
阿琢缓缓走到他身前,跪坐下来。她和他距离很近。近地能够看清他低垂的眼睫,如蝴蝶振翅般微颤。
记忆中,他总是收敛着眉眼。从来不曾将此间的风华轻易展露。
如今他的眉目经历了五百年岁月,还和往昔无甚区别。
“你若不在了,这三十三天的内外事务,又交由何人打理?”阿琢道。她自欺欺人地想,若他找不到一个合格的继任者,便不会抛下偌大天宫、还有自己,孤独孑然地离开。
“托你照看如何?”他神色轻松地回答道,“左右这后宫之事在你掌握,多加一个前朝,也算不得什么吧。”
“择任天宫之主怎能儿戏?”
他摇了摇头不再讲话。
阿琢身上的学问是他亲教出来的,对于这个小娘子,他是再了解不过。
一旦认真起来,她固执地说是执着也不为错。
他若不把什么托付给她,她一准会跟随自己,到幽深黑暗的黄泉路上。
“你是我最信任的人。由你继任天宫之主,我才能放得了心。”
她不为所动地摇摇头:“你去哪里,我跟随到哪里。”
他无奈地感慨道:“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像幼童般粘人地紧?”
阿琢扁了扁嘴,眼看就要哭出来。
“到外头哭去。”他故作严厉地道,实际上是寻了机会撵她走。
天人寿数将尽的七日里,身心会呈五衰之相:天乐停奏,衣裳黯淡,坐卧不安,花冠萎落,躯体生汗。
身为天主的他也不能逃脱这个宿命。
一般感受到五衰,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的天人们会在这时,找个僻静地方躲着,然后悄然无息地逝去。
那些与将死的天人交好者,也会默契地疏远他们。
五衰相是一生享乐的天人所不愿意面对的,他们大多都选择逃避。
但阿琢没有在这样的时刻弃他而去。
阿琢抬起了左手,用袖口擦干微微湿润的眼,又小声地吸了吸鼻子,把还未成形的哭腔收起来。
天人生来无泪,即使他们心中怀抱着万分哀伤。
(未完待续。)
第四百三十五回 问生辰八字
第四百三十五回
秦英立刻摆了摆手,心中却不像看上去那么坚定。
理智告诉她,若是李承乾知道她身在河0北道,不得浩浩荡荡地带人赶过来?十有八九要打草惊蛇了。
但心底的声音认同着容落。他们被山匪们软禁在邸店,不能和外界搭上线儿,将来如何摆脱控制?指望山匪弃恶从善不太可能。
现在秦英看到容落的肩上,脑海里就回放着领头儿山匪拿刀反复喋血的一幕。
容落看秦英脸孔带着一副纠结的表情,猜到她在忧虑什么,微微笑道:“你失踪的这段时间,太子殿下很担心你吧。如今你的状态好歹比较安稳,不给他报声平安吗?”
秦英狠狠地咽了口唾沫,垂着眼帘思索半晌,才蔫蔫巴巴地道了声好。
她不仅顾忌着,李承乾得了自己的消息就一根筋发作,率着众官员来此寻自己。还害怕自己以后被太子殿下找茬儿整治。要知道李承乾的占有欲可不是闹着玩的,吃醋汹涌得很,她面对狂风暴雨完全招架不住。
容落听到秦英弯弯道道的念头,笑意盎然地眨眼道:“事急从权,相信太子殿下不会责怪你的。好了好了,你将殿下的生辰八字报来。”
秦英出了会儿神,过好久才想起来他的八字。
皇室之人的生辰八字,都是锁在太庙秘而不宣的,到了年节或者祭祀大典,才会被太祝祀官拿出来分析运势。
上辈子秦英在李承乾身边祈福,随着时间缓缓推移,太子殿下渐渐地信任了秦英,得了些空闲便和她谈天说地了。
有次太子殿下问秦英可否会算卦。秦英当时怔忪了一下,泛着明亮水光的眸子惊讶地看着对方。她不晓得自己要怎么回答,就用了最为笨拙的方式装傻。
这呆呆的模样落在李承乾的眼里充满了傻气,他没有将秦英当做官婢宫侍之类的下人,而是将她当做了可以推心置腹的友人,见她那般生疏戒备就像只兔子,无可奈何地铺开一张素帛,提笔写了几个字后道:“这是我的生辰八字,拿去算一算,算好告诉我这闹人的腿疾何时能愈。”
秦英仍不知所措地望着李承乾。她知道自己不该用炯炯目光,直视着处于上位的太子殿下,可是脖子就是不听话地梗着。
“……还不拿去?”李承乾拂了镇纸取下一道瘦长的帛书,主动递给秦英道。他的语气有些不可抗拒的凛然之意,让秦英不由自主地接过来。
她一言不发地将帛书塞进袖子,清楚地感受到细腻的帛书质地,还有它贴着肉散发出的淡凉。
事后秦英真的为李承乾算了一卦,不过卦象不吉,她就在李承乾的问询之中,用卜卦技艺不精、算地迷迷糊糊的由头搪塞过去。
如今回忆一档子充满尘埃的往事,秦英不知为何,借此联想到了嫁娶的三书六礼,其中有项便是交换八字,看彼此是否登对合称。
若是算一算他和自己的八字,也不知能得出个什么结果。
“——大概是有缘无分吧。”容落用黑白子代替占草,搁在棋盘上做了六爻八卦之象,顺着秦英的奇思妙想插话道。
秦英一瞬间就感到不好意思了,她捂着自己的发烫脸颊质问道:“你能不偷窥别人的隐私吗。”
容落回以一本正经的神色,仿佛刚才冒犯了她的不是自己:“抱歉。其实你若算不准,我可以代劳的。”善于作怪的容落,还伸手邀请她也把生辰八字交出来。
她当然不会着了他的道,哼哼着别过头不再理会对方。
他见状耸了耸肩,表示自己尽力帮秦英这个不省心的师侄谈恋爱了,奈何神经和宁封子差不多粗的秦英总也不入门。
……
人间有句话叫做国不可一日无君。
三十三天虽然不比人间忙碌,可那帮打理天界事务的天人却也不能让天主空缺。
在天主逝世的讣告传开的第二日,他们联名给天后上书,求让储君长息继任主位。
天后所居的玭珧殿关着门,书吏没能顺利将它送进去。于是他转道去了辟时殿后的书斋,他知道天主的侧室梅妃在此整理遗物。
日前书吏扫洒一番书斋底层,锁上了门,才贴了禁止入内的封条儿,就听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下楼声。
他当时吓得都快昏过去了,拔腿欲逃,双膝却在发软。
目瞪口呆地看着书斋的大门从内而外地拉开,他以为自己下一秒就能见到陛下的鬼魂。
没想到出现在眼前的,是个身着白色襦裙的玲珑少女。
“……娘娘?”书吏认出她后如释重负,行礼时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
阿琢点头,回眸接下封条,将它揉进了掌心后道:“这间屋子不必锁,我每天都要过来悼念。”
书吏俯着身子连连应声。他眼前的这位梅花仙子虽只是占着妃号,却深得天主青睐。
因极受宠,她自身也有些手段,入宫的第五年便俨然成了后宫主母。
如今天主不在,她就毫无悬念地变为宫中最有威仪的人物。
当年天主说自己要娶梅花仙子为侧室,不知有多少天人恳求陛下收回成命。
他们认为梅花仙子是一点也配不上天主的。
她品行不端,有着私入帝寝修改谕旨的前科;她面孔可怖,历劫之时脸上留了道旧伤。
而天主,几乎是所有未嫁天女的共同向往。
他性情舒雅,出宫遇臣民时从不摆君王架子;他俊美无俦,微微一笑可以让千百天女暗许芳心。
外人所不了解的是,梅花仙子和天主渊源甚深,两者注定是要痴缠一生。
“呵。”阿琢接过那卷联名上书,轻轻地笑了一声。“储君尚且年幼,他若真的居于主位,三十三天不是任凭天后左右?”她此时坐在案左,案央的正位被空了出来,那是天主未圆寂时的位子。
“……这道上书如何处理才好?”长史立在梅仙后头拱手道。
阿琢仔细看了一遍手书上的名字,最后道:“驳回还是施行,要看天后的意思了。”她把手书折做了两段,低首塞进自己的窄袖里又道,“你且下去吧,本宫自会把它转交给天后的。”
长史恭敬地应声,心想这烫手山芋可算是不归自己管了。
阿琢到玭珧殿的时候,殿门还是关着的。
外头的侍婢向着梅仙拜了一拜,异口同声地道:“娘娘因天主圆寂而悲伤过度,彻夜难眠,所以此时还未起。仙子请回。”
她站着没动,只是眯着眼笑道:“既然天后巳时还没起榻,那本宫就不进去了。转告悲伤过度的天后娘娘,本宫有重要的东西请天后一观,请整理好仪容来后院。”说完裙裾一转回眸而去,地面犹如开了素丽的花。
阿琢的话声不高,却清晰地传进了玭瑶殿内,天后漓珠的贴身侍婢守在榻前,此时咬牙道:“她怎么敢如此猖狂?”
软榻四周的帘幕被挑开了一角,露出天后的半张苍白素颜:“过去是依仗着天主,现在是依仗着孩子。”
“孩子?”漓珠的贴身侍婢只是跟了她短短几年,全然不知这对龙凤胎背后的隐秘。
漓珠沉默,她扶着榻沿坐起来,保养得当的圆指甲扣进了金丝楠木。
——长息的身世,梅花仙子已然知道了吗?
想到这里,漓珠的神色慌张起来,她颤抖着声线对侍婢道:“手脚麻利着点儿。”
阿琢席地坐在一棵樱花树下。她看到漓珠一手提着过长的裙幅走近了,只起身微微颔首道:“见过天后。”
漓珠刻意地忽视了她对自己的不敬,收敛着一双黛眉道:“你叫我到这里做什么?”尽管漓珠被梅花仙子架空了天宫主母的权力,她还要端着仅剩的自尊。
“妾有些东西需私下交给天后。”阿琢笑意盈盈地抽出了两张帛书,“娘娘看了以后做个决定吧。”
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笑不甚单纯,漓珠没有伸手去接,紧盯着梅仙的眼眸问道:“……做什么决定?”
阿琢摇了摇尺长的素帛,嘴角的笑意慢慢淡去:“决定是否继续鸠占鹊巢。我手里一张是先主遗诏,一张是群臣谏书。两者都是说长息继承大统的事情,对您的影响却截然不同呢。”
漓珠眉目一凛,夺过梅仙手上的帛书。群臣谏书没什么特别,她早就料想到它的存在了;残留着檀香的先主遗照,却让漓珠不禁头晕目眩。
因为这寥寥数行的遗诏,清楚地记述了自己与梅仙的过往,最重要的是,它还披露了长息的身世。
伸左手扶住了自己的心口,漓珠喘息着道:“三十三天上下,谁人不知你与先主的手迹一模一样。你如今拿出先主遗照,怎么敢证明它是真的?”
阿琢轻蔑地以鼻音哼了一声:“若我的笔迹能够毫无破绽,百年前如何会被剔除仙根,流放人间受尽劫难?”
三十三天曾发生一桩震惊全部天人的事情。
蜀地本该因下暴雨发生洪灾,但最后降的雨数少了大半,洪灾未成,天主便遣人追责,查了许久后,发现雨旨被掉了包,罪魁祸首就是常年跟在自己身边的梅花仙子。
她仿照着天主的手迹写了份圣谕,故意把原有的雨数撇去大半。她的这个举动,改变的不只是蜀地一方人民的命数,还有人间一甲子的气运。
犯了这般严重的过失,纵然天主想要包庇她都无能为力,只能依矩发落她。
漓珠正想着旧事,耳畔又听梅花仙子道:“你若无法辨别真伪,尽管找慧眼洞明的菩萨大士问问。”
“本宫虽然想知遗诏的真伪,却不想家丑外扬。”口气堂皇地拒绝了这个提议,漓珠却将帛书收进了衣袖,“你都已经权倾后宫了,还想要些什么?”
“想在有生之年,听长息叫我声阿娘。”阿琢一字一顿缓慢道,语间竟有凄哀之意。
漓珠何其聪明,知道一旦把长息归还给梅仙,就意味着失去了权势和地位。其实自己是无所谓的,可她的女儿阿阮该怎么办?
她怀阿阮的期间曾受惊吓,导致阿阮先天不足,很晚才开口讲话,而且智力较同年同日生的长息差了不少。
阿阮虽然贵为公主,但如果始终不见好,怕是很难找到郎君。自己失去权势地位的话,怎样庇护女儿?
“我若决定继续鸠占鹊巢,你会如何做?”漓珠咬着毫无血色的唇道。
阿琢一步欺近了漓珠的身,两张气质相背的面孔挨得极近:“你见过我如今的手腕,怎么还会问如是幼稚的问题?你不选择好走的路,我当然要推你一把。当你带着阿阮狼狈地离开天宫,就知道我并未唬你。”
从梅仙和漓珠百年前初见时起,她们的交锋就没有停止过。百年前,是漓珠占据着绝对优势。百年后,则是尝尽辛酸苦楚的梅仙略胜一筹。
这或许就是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你够狠。”漓珠恨恨地瞪着她道。
阿琢挑起眉毛答道:“都是拜你所赐。”
她从轮回中归来的一刻起,就不再是白璧无暇的梅花仙子了。
漓珠垂下秋水剪眸,叹气道:“不属于我的,再如何追求也总归是得不到的,只是…我悟地太迟了。过去有许多次是我对不住你。我不敢奢求你的宽恕,但求你,给我女儿阿阮留条坦路。”
阿琢抬起头,望向开得娇艳明媚的五瓣儿樱花:“阿阮她不仅是你的女儿,更是先主的女儿,我自然会善待她的。”正如你善待我儿子一般。
既然漓珠过去数年间把长息视如己出,那么她也会以相同的方式回敬。
漓珠这才松了口气。她晓得梅花仙子答应了自己就不会变卦。
第二天,天后漓珠出了张通告。上面说长息自幼颖悟,加封主位的事可择日而行。上面又说天后身体抱恙,需退居行宫照清园,子女皆由梅花仙子代为抚养。
通告出后,三十三天的诸天人震惊不已。
尚不满三百岁的天后身体怎么会抱恙?长息继承主位以后,他的抚养者也就顺势占据了朝政的主导。
——天后的这张通告,摆明了是主动让权梅花仙子。
看懂了这张通告的天人都叹息道:三十三天恐怕就要变天了。(未完待续。)
第四百三十六回 遍行生贪念
收拾了行李跟随诸人拔营,李承乾心思寥落地走在山间小径,树阴轻轻巧巧地洒在脚边儿,他的脑海中蓦然浮现出了“请建义仓疏”。它的出现是那样突然,以至于李承乾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相应的含义。
顿住了脚步,默默摸着下巴思索了半晌,李承乾想起贞观二年,戴胄还做着尚书省的一把手,给李世民呈递了对后世影响深远的奏疏。正巧就是《请建义仓疏》。
李世民看过奏疏之后,觉得义仓的提议甚是不错,便下令在各个州府郡县,都设立大小规模各有不同的义仓,储备粮米以备天灾人祸、民不聊生时取用。
这几年义仓已然建的有模有样了,应付蝗灾水灾颇有成效,没有给脆弱的李唐朝政严重打击。不过今年义仓的粮米周转不开,当地的官员便层层递了折子,要求陛下从别道调运粮米。
李世民看了看国库的收支账册,很是拿不准主意,便和朝臣们着重商议了几天,最后还是决定下来,从江南道拨一批人马护送粮米救灾。
同时李世民又叫经验丰富的京官担任刺史,带着两个毛还没有长齐的秦英和李承乾去探查民生。陛下没有想过,两者还能在此处有什么作为,他纯粹抱着棒打鸳鸯的私心,专门等着秦英和李承乾回京之后一拍两散呢。
若他能够收到河东的消息,得知秦英别出心裁地提出了“治水之前先要治山”,定要刷新了自己对于秦英的认识;若他能再进一步得知,李承乾也不是个省油的灯烛,虽然不赞同秦英的观点,却在秦英莫名失踪后,接了她的心愿代她堪舆风水,一颗沧桑的心都要操碎了。
这边李承乾想到《请建义仓疏》的由来。那边远在几十里外的容落,用棋子摆出了一道卦象:火雷噬嗑。
秦英偏着脑袋看了一眼,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容落面色沉静地为她解释道:“上震下离,主客相冲。情况对我们比较不利。”刚才他手握了六枚黑白子,经过一定顺序的抛掷,便得到了这个卦象。
她闻言有些不屑地想:就算不用算卦,也能看出来局势的优劣高下。这个山神分明是做无用功装样子。
容落听到她的心声没有半分羞恼,随手将黑白子抹成一片,清冷的眸子带着些盈盈闪烁的光华,似乎是寻到旁门左道的出路了:“幸而太子殿下的生辰八字比较稳固,我既能传消息也能收消息。你认不认得一个叫戴胄的人?”
秦英点点头随即有些惊讶:“好端端地提起戴大人做什么,难道他是《请建义仓疏》的拟写者?”
容落做着不食人间烟火的山神,对于人间的勾心斗角却不陌生,将已有的线索分析地井井有条:“若你信得过太子殿下的记性,和这帮山匪有走私粮米合作的官员,后面的靠山十有八九是戴胄戴大人了。但他在几年前主张设义仓,为的就只是拢财吗?”
秦英听罢下巴都掉下来了。她一向以为戴胄不过是和侯君集关系紧密,本质还不算个混账,没想到他竟然是这样的吃里扒外!敢堂而皇之地瞒天过海,明面做着为国为民分优解难的建仓好事,背地却派人联合山匪偷运粮米。
他把玩着手中的黑白子,嘴角习惯性地微微翘起,做出让人深感亲和的笑颜,口中的话却在讽刺嘲弄:
“人心是复杂到难以一言蔽之的东西。或许他一开始写那张奏疏是充满善意的,日子久了便生出无法抑制的贪念。”
天后漓珠出了那张通告,便开始收拾玭珧殿里的东西了。她的寝殿装饰华丽,地毯花瓶无一不是珍有之物,整理的时候便要多花些功夫。
漓珠的贴身侍婢看着远处的宫侍搬运着一箱箱珍宝,不禁嘟囔道:“娘娘果真要把好容易得到的一切拱手让人?”
“……不然本宫能如何?”漓珠盘膝坐在软榻上,清点着单子上的物件数目,淡声回答道。
那贴身侍婢凑近了漓珠的耳,小声道:“她仅仅是个得了盛宠的妃子,如今陛下归去,娘娘完全可以把主母之权夺回。”
可是漓珠抬起了眼,轻飘飘的一瞥就堵住了她还未说完的话。过了很久漓珠喃喃道:“……本宫累了。”也不知道是在说,自己和梅仙争累了,还是自己收拾东西累了。
阿琢此时坐在书斋,陪长息背诵登基大典的仪式规范。三十三天的典礼甚为繁琐,讲解仪轨的书足足有三卷,长息看了三四天,却还没有看完一遍,遑论背诵。
长息今天一早起榻,就被梅花仙子提到了书斋,看这让人头晕目眩的大部头,心里满是厌烦。
这个便宜母妃一点也不好,比他母后差得远了。
母后从来不管他去哪里玩耍,也不管他的日常功课,每次把他叫到身边,只会亲切地拉住他的手,问他吃得可好、睡得可香;而现在这个便宜母妃,无时无刻地盯着自己,赖床要管,挑食要管,偷懒更要管了。若看他不好好做功课,就会拿戒尺出来。虽然寸宽的尺子至今也没有落到他的皮肉上过,但他还是本能地畏惧着戒尺,讨厌着梅花仙子。
呆呆地在书斋正襟危坐了一上午,长息早就难受了。他趁着梅花仙子神情专注地看经书时,幅度微小地挪动着身子,就在他的屁股快要离开脚踝时,就听耳边传来一道不带感情的清冷音色:
“……你想做什么去?”
长息被她吓得重新坐回了原处。脚踝吃力过猛,这下痛得他呲牙咧嘴,可他在梅花仙子的面前不敢叫出声,于是吸了口气结结巴巴地道:“我,我要去更衣。”更衣有如厕的意思。他想借着上厕所的由头躲懒。
阿琢听罢点点头:“好。把你两个时辰背下来的东西指给我看。”
长息照着书卷乱指了一气,看梅花仙子并不开口提问自己,他逃也似的离开了书斋。
阿琢看他面上的表情,就知道长息这一上午只是翻了翻,并没有真的背进去书。但她没有拆穿他的谎话,给他留了面子。长息如今还是个孩子,成为天主的道路注定漫长,阿琢着急是不行的,而且阿琢也不懂如何教导小儿勤勉于学。
记得她小时候很是好学,一见到书就走不动路、移不开眼。抚养她长大的瑞香天女说,她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书痴。她和先主的结识也是缘于一书。
想到这里,阿琢忽然有些纳罕。天主二十二岁便能主持善法堂的讲经会,她二十五岁便能够背下《金刚经》。可他们的孩子为何对读书毫无兴趣,难道是物极必反?
不不,肯定是教养孩子的方法有问题。
想来是长息从小长于漓珠的玭珧殿,天后不曾约束他的学习;而先主远居辟时殿,并不常到玭珧殿过问他的课业——所以长息如今这副懒怠样子,大概也是情有可原的。
阿琢叹了口气,无奈地捂住额头:还没生过孩子的自己,怎么就沦落到教养孩子的地步了呢。
她拾起散在桌案上的书卷,照着长息指给自己的段落反复读了起来。
长息出了书斋,先溜去后面的小厨房,要了一大盒点心。厨房内的人看到太子进来,战战兢兢地束手立在旁边。宫令禁止在辰时以外的时间用膳,然长息过去在玭珧殿,就从未守过这个禁令。
厨人不敢和宫令做对,也惹不起太子,权做眼观鼻鼻观心的老实样子,就当不见长息空着手进来,又端着八角食盒出去。毕竟下界有两句话叫做:法不责众,不知者无罪。
长息悠哉悠哉地坐在花廊下,把双层的食盒打开,吃了个底朝天,才恋恋不舍地抹嘴进了书斋。
书斋原是先主批阅文书的地方。取名为“斋”,是为收敛心性,约束言行的意思。
“过来。”阿琢听到门轴转动的声音,头也不抬地唤道。
长息磨磨蹭蹭地坐到了梅仙的对面,桌案的主位依旧被空了出来。这是梅仙特意要求的,她对长息道,只有你加冠成年以后,才能坐在你父君的位子上。
阿琢把手中的书卷合上,眼眸看向了长息:“你上午背的典礼仪轨是哪几句?”
长息的面色尴尬起来,支支吾吾地背了仪轨的开头几句,他惊恐地发现梅仙祭出了戒尺。
他们两个人隔着长案的两端,戒尺的顶端挨不到长息身上去,但他看她的眼眸漆黑如暗夜的深潭,就觉得今天的事情十有八九不能善了。
他猛地吞了吞口水,就听到梅仙板着脸道:“——伸出左手。”长息以为这个便宜母妃是要打他了,不禁往后倾了倾身子,才畏畏缩缩地伸出手。
阿琢眼尖地看到了他指缝间的点心渣,却没有做声,仅是走到了他面前坐下来,一把握住长息的手腕,使他挣脱不得。
戒尺落下,发出了一声脆响,长息闻声闭上眼睛抖了抖,却没有感觉到痛。觑了眼去瞧,只见梅仙的手臂上蓦然多了道红痕。
长息吃惊地长大了嘴,没等他发出什么声音,戒尺又一次落在了她的手臂上。
阿琢望着长息平静道:“我罚不得厌于学的未来天主,便只能罚我自己了。若你不能成为合格的天主,我有何颜面去见先帝?”戒尺一声声地打在她的胳膊上。长息看着原本白皙如玉的手臂变红,愣愣地想道:……原来她拿戒尺出来,并不是用来惩罚他的。眼泪竟不知不觉地夺眶而出。
“母妃,对不起。”长息扑在梅花仙子的怀里,抽抽噎噎颠颠倒倒地哭出这几个字。
阿琢将这软绵绵的一团搂紧,嗅到了幽幽的豆沙香气,她忽然忆起先主他生前,最喜欢在喝茶时用豆沙点心,微微麻痛的手臂好像也没有什么感觉了。
*
下午长息再也坐不住了,央求时时刻刻盯着自己的便宜母妃放他去玩,而阿琢答应了。
虽然大典还有一旬就要开始,时间紧张,但他跟着自己的时日尚不长久,彼此还有些生疏,要多顺着他的心思,慢慢培养出感情才是关键的。
长息听她很快允准了,无比开怀。当即进了回霙殿换一身常服,才开始往殿外溜达。不过他在离开的时候,刚好遇上了自己的便宜母妃。
姿态僵硬地请了安,想要与她擦肩而过,余光就看她慢慢悠悠地跟在了自己身后。
就像所有被大人撞破了秘密的小儿,他的心中又羞又恼,勉强低首用着恭敬的语气道:“母妃也准备散散心?”
“你去何处,我也去何处。”阿琢双手交叠放在腰带之上,好整以暇地回答。
长息听罢一个头变作了两个大,他就是因为不想看见便宜母妃,下午才说要出去玩的,而这个便宜母妃比自己想象的要难缠许多。
“我找玭珧殿的阿阮。”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殊不知自己的表情有多老气横秋。
阿阮是他的双胞胎妹妹,虽然心智晚成,但身为哥哥的他怎么能嫌弃妹妹呢?
他过去在玭珧殿时,每天都会很耐心地陪她玩花绳或者编草结;现在他从搬出玭珧殿搬出来了,心里却还是很惦记阿阮。这大概就是血缘之情。
看到长息那副明显厌恶的神色,阿琢没有半点多余的话,淡淡地应了声好,继续跟着长息穿过缠绕着绿色藤萝的廊道。
她不会教养孩子,更不会哄他高兴。依稀记得自己小时候,都是被瑞香天女放养着长大的。直到后来认识了先主,她才逐渐地了解到,这三十三天原来是这样的繁华热闹。
长息生着便宜母妃的闷气,又不好发作,就在故意踢道上的细小砂粒,一路行过去,他的袍子下摆已经有些脏了,但他还是不解气,双腮鼓地像揣了俩包子。
阿琢有着他心通,知道眼前的跳脱身影是暗含怨恼的,却因为修行地不太到家,不知道他在生谁的气。
两个人就一前一后地兜兜转转,从阿琢的回霙殿来到了漓珠的玭珧殿。
有耳聪目明的侍婢看到长息,一边连声唤着小殿下,一边殷勤地走上前,迎住了他并且不住询问,近日可还安好诸如此类。
他们这些侍婢几乎都是看着长息渐渐长大的,感情自然深厚。长息微笑着在几个侍婢的簇拥下走了很久,才想起身后还有个便宜母妃看着。
(未完待续。)
第四百三十七回 京杭之运河
与此同时的长安城内,梅三娘乘车去李淳风的宅子,提着一包礼物拜访簪花娘子。
簪花娘子和李淳风新婚燕尔,小日子过得蜜里调油无比和谐,只是裴寂的身子拖沓着不见好,让两者心里都蒙了一层尘埃。除了裴寂这个老人,袁老道也在李淳风的宅子里暂住,然而他无须别人照料,成日在东西市里逛游,甚是懂得自得其乐。
梅三娘亲手做了些点心送给簪花娘子。她晓得对方最喜欢样式新颖精致的吃食,记得秦英在翰林院时,多受李氏夫妇的照拂。梅三娘也就时常往他们宅子走动了。
适逢李淳风在宫中办差,簪花娘子一个人看着家中的各种账册,忙的头都有点大,见有客人拜访喜上眉梢,连忙设了席位茶具相迎。
坐在一处说了会儿闲话,梅三娘便笑问起来,他们准备何时要个孩子。
簪花娘子红了下脸颊,沉吟半晌才低声喃喃着道:“阿耶的身子如今这么不好,我哪里有心思同房?”
梅三娘捧起茶杯,疑惑地眨了眨眼眸:“不会吧。上回我还听秦英道,有个高僧来此登门化缘,给裴大人开的方子卓有成效。”
只见簪花娘子黯然地叹息道:“那位高僧早在一旬前就离开长安城了,于是阿耶用的方子没法更改剂量,难免是不太对症的,这两天他又出现了双腿麻木的病状。”
梅三娘恍然地点点头道:“那位高僧如今去了何处?”
“不晓得。我曾问过普光寺的应门小沙弥,得知他们的首座换了个临时顶缸的,至于如七师的去向,他们也语焉不详。”簪花娘子提起此事就觉得莫名巧合。
秦英离开长安不过一旬有余,而如七师紧接着也辞了僧务行出长安……再说他们两个还是旧识,在大半年前关系挺不错的。会不会是如七师也到河东了?
轻轻转了一下杏眼,簪花娘子问道:“阿耶有我和郎君日夜护理,应该也出不了乱子。倒是你家秦英此次出远门,多天过去也该到河东了,可有给你捎什么书信?”
梅三娘有些为难地低垂了眼帘:“没有,就算她写书信,也是打几句言不副实的官腔而已。”
簪花娘子抚掌感慨道:“你家秦大人什么都好,只是冷静之处让人感到情薄。”其实她的话语有些以偏概全了。秦英只将自己的私事看得比较轻,并不真正算情薄的。
……
如七在普光寺已然稳定了僧务职权,不过他选择五六月之交出去云游,和秦英联系不大。悲天悯人菩萨心肠的他,从大兴善寺的长老口中,听说了河东出了时疫,死伤者众多,便存了前往灾区救人的念头。
虽然普光寺寺主昙藏师,曾好言好语地劝过他不要冲动行事,凡有所行必要三思。但如七的脾气一旦硬上来也是十分固执的。
好生将自己的僧务交给别人代理,过了两三天功夫安顿了一切事宜,他干脆利落地背起包袱悄然上路。
他是独自一人行脚,两条腿走路当然不比秦英乘车赶的进度快。在秦英被山匪劫持的那天,他还在关内摸索着便捷小道,但已临近太行山山域了。
太行山的山匪不止一波,有的是专业从事这档子苟且事,有的则是情势所迫半路出家。如七进山之后没有好运遇到李承乾等,而是遇到流民扮的山匪了。他们一哄而上地抢了如七的包袱,着急忙慌地扒拉开,惊讶地发现没有半点钱财粮米。
那帮子人被饥饿逼的失去理智,泄愤似的把包袱里面仅有的两套僧袍撕成破布。临走还不忘给如七无数冷言冷语。
本来是要痛打如七一顿的,但如七静静地盘坐在一块巨石,双目微合犹若入定,流民就不怎么敢造次了。对看上去十分年轻又十分庄严的高僧下手,他们害怕被佛祖怪罪,骂骂咧咧就算是过了把作恶的瘾。
不得不说,如七的心理素质堪称强大,经过流民的蛮横洗劫还能坚定地朝前走,而不是要转身回头原途返回。
他忍耐着自己没有衣袍换洗的滋味,翻过两座不高的小山包,隐约地看到了人烟。
进入郡县时他遇到了个小小的麻烦,那帮流民抢他包袱的时候,把他的度牒弄进了一道流动着的泉水里,等流民统统离去,他费力地打捞上来,度牒字迹就模糊不清了。它没有法子验证他的身份。
虽然他顶着光亮可鉴的头,僧袍制式也是严丝合缝的,但现在是不看人只看凭书的时候,关卡严查着来往出入的人,迟迟不让如七进河0北州府的外城。
好在如七的运气不算差得让人发指,在极端困扰时有贵人相助,一位身着朴素浅灰色衣袍的老者出面,用自己的名誉保了他进城。
“意触受想思五遍行,生贪嗔痴慢疑五毒。”
“我们走水路。”
李承乾和秦英七月回京,陛下便去岐州九成宫避暑,李承乾留京监国。八月陛下归朝,大宴东宫官署,赐帛各有差。李世民召见袁天罡。袁天罡给人看相,后随手便指了一道泉眼,李世民和长孙皇后执杖入地,果然发现了清泉。欧阳大人记写《九成宫醴泉铭》。
监国期间,李承乾和李泰起了第一次明面冲突。不过是因为李泰七夕之夜,想看秦英做舞,李承乾不许。
“他还是个孩子,你较什么真呢?“
“你心里是偏袒着他的。”
“我待君之心,皎皎如明月。”
李承乾闻言冷哼一声,不禁想到去年侯君集挑拨之言,拂袖转身走掉了。两者冷战了好些日子。
长孙皇后不在皇宫,李泰有气没处撒,便去翰林院找狐朋狗友诉苦。有人道太子殿下待秦英非同一般,由此可见他们俩是断袖了,只要太子尝到了别人的滋味,便腻了秦英。不如设法将姿色不错的***送到太子榻上去。若是他接受了就证明两者关系有机可乘,若是不接受还能恶心太子一把。
结果李承乾那夜被灌醉了,发现自己榻上躺着男子,厉声将他撵了出去,官婢上前服侍他安寝,却被他压倒。那女子一夜就怀了他的孩子。
秦英有次进东宫为太子诊脉,受到了某官婢哭哭啼啼的拜托。
“请大人行个好,为奴诊一脉,看是不是怀了身子……”
“谁的孩子?”其实不问她也能猜,毕竟这东宫上上下下只有李承乾带把。
“要开保胎的方子,还是落胎的方子?”
“奴这一生已是毁了。但求能将孩儿生下。”
“好。”那一瞬她觉得自己的回答,无端耗尽了自己的毕生气力。
回到宅子秦英便在自己厢房里枯坐了大半宿,第二天称病不朝。
她不想去找他质问什么。独自咀嚼痛苦便已经难堪。
梅三娘诱劝秦英说了心事,结果被她气得双肩发抖:“你是不是傻?为什么不给那小娘子开落胎的方子?”
“开了我们俩就能回到什么事都没发生的过去了吗?”
“该心狠手辣的时候偏偏心软一下,叫我说你什么才好。”
“……”
那官婢在半个月后,奉子被抬做了太子良娣,只是不知为何没有保住胎儿。
秦英听到消息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心想世事难以如意。她辞去如日中天的官职,归隐于终南山。
李承乾错失秦英,从此和李泰正式树敌。
(贞观八年,那官婢给李承乾添了一个孩子,名叫李象。
贞观九年春娶了太子妃苏氏,同年生了个娃儿,叫做李医。先天不足,没有活到七八岁便夭折。
be结局。哈哈哈哈哈哈哈。不要打我。)
李世民三次派人上终南山拜访秦英,心如死灰的她坚决不应诏,但当她意外得知,现在太子的腿疾(贞观七年)复发,天竺僧人波颇非但没有治好,反而骗取了陛下的信任,她又气又无奈地重整行头回了长安。
先前兴道里的宅子,被秦英托付给李淳风看管了,回京当夜,李淳风夫妇设了酒宴为她接风,他举杯嗟叹一轮,只字不提这两年长安的风起云涌,喝到大醉。
簪花娘子肚子里揣着包子,见到秦英消瘦的身影踉跄离去,忍不住暗暗抹起眼泪。
当初她就告诫过秦英,天家人事大多反复无常,不要飞蛾扑火似的,将全部身价压到太子上头。等她栽了狠狠一跤,旁人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旦日秦英睡到接近晌午,才磨磨蹭蹭地进宫面圣,陛下的面色不太好看,秦英掐算了一下年份,想来他是为太子操碎了心。
“上次秦某治愈了太子殿下,换来了一座占据半坊地的西华观,此次某若能治愈殿下,陛下以何为报?”
“你想要什么?”
“既然秦某回了长安,便要拾起失去的所有。”
李世民沉默半晌道:“即日起,许你官复原职。”
“我要整个药藏局和礼部的权力。”秦英。
“秦英。是我负你。”
“殿下现在应该晓得了,承诺都是用来背叛的。”她面容如霜雪般冷淡,没有吐一个脏字,就让他羞愧地无地自容,她恍若不见他的苍白面庞上,浮现出了不太正常的红意,伸手轻轻覆在他的心口,漫不经心道,“年纪轻轻便软玉温香地天天搂着,熬出了事儿吧。”
李承乾喘息了几声,接着咳嗽起来。
她见状嗤笑道:“你以为,隔着杀身之仇,背叛之恨,我会救你?”不过也放心,在侯君集没死前,我不会杀任何人。
昔日是她太天真,相信人心坚如磐石。一朝爱上便是日久天长的事情。殊不知这人心是最难把握的。
如今她不爱任何人,也不期待任何人的爱。
等她取了侯君集的命,纵然是庙堂草野天翻地覆,都已经无所谓了。皇室中人的生死,或者李唐可否存续,她半点也不关心。
是夜袁老道看着天象喃喃道:“她果然是被刺激地狠了,选择做那个祸国之人。”
“天风姤卦。要起第一卦了。”与此同时李淳风掐指算道。
《象》曰:“天下有风,姤;后以施命诰四方。
……
一年之后秦英把持了整个东宫,坊间传闻身为六部尚书三品大员的秦英想扶持谁,谁便会是未来国主。
“对此你可满意?”
“不满意,但也不讨厌。”
“我死了你才甘心?”
“我用自己的心血为引,殿下没个百年是死不了的。”
“折磨自己又折磨所有人何苦来哉?”
这下秦英没有回答,只是朝他微微笑道:“殿下的腿疾不日便能恢复,只是再离不得我的心血喂养。这样我死之后殿下也无法独活了。”
“你做出这一切,只是想求一死?”
“好歹是要拉着人给我垫背的。”
“如果要择一皇子上位,你是选本宫还是青雀儿?”
“太子殿下自幼颖悟,长篇策论口占成文,何须我助?”
“秦英,我情愿你说的都是气话。也情愿自己从未招惹过你。”
“事已至此,后悔晚矣。”
……
十年之后侯君集被秦英诬告,死在大理寺狱。旦日她就和数年前一样,先称病再辞官。
李承乾等着她来找自己寻仇报怨,坐在丽正殿的九重台阶,来的不过是一只花色颓败的猞猁。
它腰身上有一道陈年刀伤。他只用一眼,认出了它是谁。
“从头到尾我都是骗你的。我是妖,怎么会有人类的痴心执念?”
“忘了我。在至高无上的帝王途慢慢走下去。”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秦世英,因避讳陛下而简称为了秦英。”
登基之初,四海升平。
上任公布三条诏令:其一改五刑为四刑,彻底废了死刑。
其二秋猎网开四面,不杀任何生灵,甚至也不用牺牲尚飨祭祀。
其三空悬后宫主位,坊间道,陛下是等什么人回来。
随着陛下的子息渐渐丰富,没有人再提他做太子那段时间,专宠某**的事实。
陛下死后没有葬在昭陵,而是选在了京中一座国观。
那道观虽然贵为国观,陛下却不准人修葺,动一草一木都不可以,只有过节时,陛下会在这里呆个半日。因国观常年无人打理,牌匾黯淡无光,人若是站在门口,依稀可见“西华观”三字。
百年后,有樵夫上山捡柴,曾见一只巨大猞猁,趴在石头上晒太阳,怡怡然的模样明显不惧生人。(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浏览m..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四百三十八回 狗尾续貂毛
卫大人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秦英脖颈,那条血线激起了他的施0暴0欲,持刀的手逐渐用力,语气甚至随之而绷紧了:“秦郎中在朝堂上钻营心计玩弄权术,现在落在别人手里,也该沦为被玩弄的一方了吧。”
秦英不动声色地捏起袖中藏的两枚银针,抬起冷淡凉薄的眼眸回望着他,好像对目前状况不以为意,缓缓道:“过去的副手找秦某叙旧,也该有个恭敬样子。拿刀抵在秦某喉咙做出威胁姿态……你学过如何用刀杀人吗?!”最后一句凌厉诘问犹如石破天惊的巨雷,震得对方愣了愣。
只见眼下银光明晃晃的一霎闪烁,他的手腕就麻木起来,再握不住了仪刀刀柄。
“哐当——”在横刀倾斜着落下去的时候,秦英眼疾手快地抛掷了剩下一枚银针,接着反手将刀尖置在卫大人的左心口。
“记得秦某第一天上朝,被侯尚书的仪刀横上脖子,私底就已经做足了准备,时刻防止自己再以相同方式受人所迫。卫大人,你可想好如何死了?”秦英促狭地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把刀尖刺进了他心窝半寸有余。
卫大人是没有练过武的文人,拿了仪刀在手不过装装样子,此时受伤处痛得说不出话,额角的汗渍不断流出,双腿已经瘫软了。若不是秦英死死扣住他的背部几个要穴,他会直直的倒下去。
她漫不经心地弹了弹由白鲛皮层层包裹的刀柄,笑意中奇异地有点儿可以称之为温柔的情绪:“虽说现在杀了你,会让我的名声不大好听,可是一旦我披露你与山匪勾结,走私偷运粮米的罪行,世上有谁还会站在你那边?”
“秦郎中,你是行针救人的医官……”卫大人战战兢兢哆哆嗦嗦地,在她刀尖飞溅的鲜血下发出语焉不详的求饶声。
一切世事都有两面。救还是杀一念而已。
银针用不同的手劲方向进**位,是有不同效果的。在正确的时刻可以刺激经络循环,在错误的时刻就可以截脉断象杀人不见血。
若秦英想要不留痕迹地杀他,两枚银针就能做到。插他一刀,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哼。”秦英松开双臂间的禁锢,让他形容狼狈地滑落到地上,“我留你一命。不是因为你不该死,而是不想让你的血彻底脏了我的手。”
两辈子以医而自居,她终究是狠不下心杀人。她知道自己迈出杀生的一步,就再也回不去了。当真背负人命的话,余生都会有形影不离的负罪感。
说罢她拿底端象牙白的皂靴踹了他一脚,拂袖捂住自己脖子上的伤扬长而去。
她预想到留卫大人这么苟延残喘,以后他必然会找自己的麻烦,但她完全没有将他当一盘需要谨慎食用的菜。他在自己手底失利两次了,还有资格当她的对头吗?秦英心里如此轻蔑地想。
……
码头,如七和孙思邈背着包袱和医箱迎风而立。
由于水患闹的河东地区时疫肆虐,过往船只都很忌讳中途停留,他们干等了两个时辰,还是没有度过永济渠支流。
他们两者是方外之人,心境不比一般人狭隘计较,遇到困窘还能闲适自在地谈笑。
正聊着十二时辰的经络流布,七八艘巨型长帆的防沙平底船,组成浩浩荡荡的船队靠在了岸。
如七刚想招呼一声,就看到船身舱壁盖着显眼的官戳,默默苦笑自己时运不济,却偶然发现熟人的身影被簇拥着走下甲板。
“苏大人!”如七小心避过搬运一袋袋东西的纤夫,试着对苏桓招了招手。
幸而苏桓目光投在这边,听到叫喊随即大步走了过来,俯身学着如七合手施了一礼,礼貌又客套地问道:“您不是在普光寺担着繁忙的僧务?又怎么会出现在河0北道辖内?”
“说来话长了。”如七浅浅回礼之后,将自己的云游经历简答一番,把旁边的孙思邈介绍给了苏桓。
三者凑在没有耳目的清净地方寒暄。
如七见苏桓身着深青色官服,心道他即便离京混地也不错,状若无意地问起苏桓怎么随着官船,行至没有多少人愿意来的河0北道。
苏桓叹了口气:“苏某在家闲着无事就重新走了仕途,二月考进了当地官制,做江南道的支使(官名),水患过后两道府尹互传了书信,河0北商议着借江南千石粮米,苏某年纪轻而且资历少,这回轻轻松松地被人推到外头,负责监送粮米运输。”
孙思邈早就见多识广,自然知道官场上的龌龊事多了去,见状只能拿空话安慰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苏桓略沉重地点头为应,左右烂摊子搁在了头上不做不行,他就必须做得让别人挑不出大错儿。
如七顺着捋了两句劝说之辞,才道出搭讪的真实意图:“小僧和先生要去河南道,官船回程之时,可否让我们搭个顺风儿?”
苏桓闻言弯唇嘿了一声:“运送粮米一路上都是苏某说了算。这么权柄在握还是能够与人方便的。”他估摸着自己花两天就能把安顿好,便提议让如七和孙思邈,先找邸店逗留两夜,等事情办妥自己派人传消息。
如七和孙思邈自然连声称好。他们和苏桓一起进了城,刚在看上去还不错的邸店歇脚,就好巧不巧地遇上个心窝被捅刀的卫大人。
“你救要他?”孙思邈抱臂靠在厢房一角,旁观如七着急地为那人拔刀止血。
“何出此言?”如七忙得满头是汗,来不及擦就滑落在衣襟上,寻了空儿转头反问孙思邈。
“他的仇家可是个会医的。”孙思邈觉得如七还真是心宽,救人丝毫不考虑什么前因后果。孙思邈坐在奄奄一息的卫大人榻前,一把挽起他的袖子,两个针眼印在肤色隐约发青的腕上,继续道,“这种行针力道和角度不是救人所致,而是伤人的痕迹。”
“何人伤的你?”如七条件反射一般,随口对昏沉着呻0吟的卫大人道。他没有想对方还能回答上来一二。
虽然是不甚清晰的音节,但如七耳廓收拢着他的吐息,最后合出让人惊讶到跳脚的答案:“……秦英。”
(未完待续。)
第肆佰贰拾贰回 重写
第四百二十二回4000
帮着她弄干了头发,李承乾袖起手来,淡漠的眸光审视着秦英道:“水患的根源在于山脉,你有什么理由能让自己的言论立住脚,再去说服旁人?”
秦英气鼓鼓地嘟着脸庞道:“现在和你说了也没用。等我整理好手底的资料,写出一张分析帛书,你就能晓得了。”
李承乾对秦英的这番话暂时存疑,也没有和她争胜的念头,垂眸想再看一会儿书,却余光看她兴致勃勃地在一旁铺了帛书,便恶着口气刺她一句:“你都忙活一天不去睡觉,还想挑灯夜战吗?”
“我要留一份儿数据底稿啊。今天不誊写完明天就会记不清了。”
“让广平道人帮你做。现在立刻马上就上榻给本宫暖床。”
“广平道人手里还有别的活计……”秦英闪着无辜的眼眸对他道,还可怜兮兮地特意举起自己受过刀伤的右手。
“我帮你好了。”李承乾彻底被她搞得没脾气,将她身下的垫子挪到自己这里,看她伸个懒腰慢悠悠地晃进内间,心绪才在不自觉间放平。
被人宠爱的感觉很美好,同样的,被人需要的感觉也很美好。
现在太子殿下和秦大人同房而居并不是个秘密了。但车队诸人看两者的目光,还是比较复杂的。
尤其旦日李承乾挂着两只黑眼圈,来参加每日的小议,满脸写着憔悴,只差在衣袍前面挂着个牌子:心情不佳,无事勿扰。
猜着太子殿下这副弱柳扶风的样子,十有八九是因为昨夜劳累过度。爱好男色的断袖们,都偷偷咽了声口水,心中痛然呐喊道:为何太子殿下这颗优秀的苗子,就这么被秦大人给拱了!
诚然李承乾是劳累过度,但是个中之因由,并不足为人道也。他们俩私底下腻歪足够了,拿到台面上秀恩爱总有些害羞。
……
经过几天秦英主外李承乾主内,将证据准备充分了,秦英便胆战心惊地敲开刺史大人的厢房门。
自从发现秦英是断袖,刺史遇到秦英时就带着一点不自在,不过也不能歧视断袖,毕竟这世间爱好南风的断袖大有人在。
“秦大人拜见在下所谓何事?”按捺住来往不停的思绪,刺史给秦英倒了一杯茶后问道。
“——某有个帛书想请大人过目。”秦英从袖中掏出折了两下,呈长条状的帛书。
他不明就里地拿了起来,看完两道笔直的眉,便皱出了甚深痕迹,而后不赞成地摇头道:“秦大人为官时日也不浅了,不会不知改道山河,会引起陛下追责、神明怨怒吧?”
秦英早料到自己会被质问这两点,于是此前就在肚子里打好了腹稿,颔首一下流利背道:“陛下那边大人如是禀告便好。至于虚无缥缈的神明,他们头上已经被扣了许多帽子。每年都收那么多的牺牲钱帛,何时出面庇佑过百姓?”
看刺史依然不愿首肯,秦英沉下语声严肃道:“若大人真心为黎民百姓着想,这水患非治不可。散粮布施不过解一时之疾,要根除此事则必须治山。”
刺史轻咳一声避而不谈自己的立场,转问道:“秦大人和太子殿下的关系非同一般,想罢秦大人的这张帛书,已经给殿下看了吧。不知太子殿下有何见解?”
“殿下云秦某真乃作的一手好死。”秦英也不晓得避讳,大大咧咧将原话复述了一遍。
刺史闻言,那端正的脸面上忍不住浮现哂笑之意:他们俩果然是关系不错。要知道李承乾在外人跟前,都是不苟言笑高冷持重的形象,私下里毫不留情地调侃秦英,委实能够让刺史惊讶不已。
等心神回归了原位,刺史整理一番衣袍上压出的折痕,望向秦英的眼神带着些微宽和,口吻也没有刚开始时针锋相对了:“……等会儿某召集诸人来厢房坐谈治山,秦大人不如暂且思虑一番,怎么单枪匹马地说服他们。”
“您答应了?”秦英左手端着瓷杯,平静的茶汤表面忽然颤抖一下。
刺史微微点头,却在心中暗叹道,太子没有明确反对着秦英,自己便有点摇摆不定了。还是让其他人帮着他拿主意吧。
再说秦英一年前能自行从前往新罗的车队上,转为滞留幽州,又前往了高句丽,做主收回前朝将士骸骨。可见她的确有高远之见,只是天才总是不被人理解。
若她能以一己之力,辩过车队的大部分官员,为了治水先试着治山,也是未尝不可。
左右他作为刺史巡视河东,若表现平平,做不出一功半绩,必会受到朝官质疑的。不如敞开胸怀豪赌一把。死马当作活马医。看秦英能否发挥自己的才能和运气。
秦英见状嘴角勾起上扬的弧度,并不怎么出色的容颜,却显出几分夺目光彩。
来找刺史会面的前一刻,她和李承乾做好了约定:若刺史勉强同意了秦英的治山提议,李承乾最近三天便任由秦英“欺压”,没错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若是刺史没同意,秦英最近三天晚上便要打地铺睡。
目前来看秦英已经坐拥了赢面儿。
独自坐着笑了半晌,秦英才收拾好那副得意心思,将腹稿准备再三,以防临阵被人用莫名其妙的话语难住。
李承乾随着诸位官员进了刺史的厢房,目不斜视地落座于秦英身边,一丝不苟地捋了捋自己的衣袍下摆,殊不知这副模样在刺史心里,已经化为了假正经。
秦英压根没空李承乾的装腔作势。她看到一帮人围坐在桌前,虽然见识过不少大场面,心里还是要紧张一下的。两手牢牢抓着衣袖,掌中沁出了薄汗。
刺史讲了几句场面话就开门见山一般,将秦英的帛书拿到案上交给诸人了。
帛书数据是秦英亲自考证的,至于文辞则是李承乾帮她通宵修缮的。只见芝麻小字密密麻麻,洋洋洒洒总共三卷。要旁人细细地研究完毕,是着实花费功夫的。所以刺史简明扼要地概括出内容,让大家来定夺“治山之法”是否可行。
他们流露出各种诧异的神情,交头接耳了半晌,一发须灰白相间的老者拱手对秦英施礼道:“秦大人不过是一介翰林院医待诏,怎能跨行而做堪舆风水之事,还引以为内家子?”
明显是怀疑她的帛书中掺了水分。
秦英心里翻了一个白眼儿,觉得这问题十分没有内涵:她跨行做事的时候还少吗?身为道士的她进宫为太子祈福,入宫期间做了药藏局侍医,离开长安前往新罗又做了五品使臣,回到京城直升礼部祠部郎中。
大概是她在礼部呆地久了,如今做道门的风水堪舆本行,竟然会受人盘问。
她有些不虞,面上却露出不太自然的微笑,客套疏离地回了礼道:“秦某没有走进朝堂时,乃是个游方道士。益州成都府青羊肆的袁道长,正是某的师傅。他老人家看相之能,堪称举世无双,不过收了两位徒儿,其一是当朝太史局令李大人,其二便是秦某了。”
此语一出在场所有人都倒抽冷气。
太史局令李大人……是长安城中鼎鼎有名的人物。不说他过去曾向陛下提议改进历法,也不说他两年前接手了重造浑仪的任务,单说他今年用占星法预言未来,还出了一套《推背图》流传坊间,仅仅这一条,就足以震慑人心。
有李淳风这个师兄作为先例,秦英再做什么,似乎都已经不奇怪了。
祈福祭祀算什么,风水堪舆算什么,都是李淳风玩腻了的把戏。
李承乾根本没料到,秦英会把自己和李淳风的师兄妹关系拿来当做挡箭牌,一时间没有反应,过了半刻功夫才拿手悄然抓住了秦英的衣角,似乎想提醒她莫要兵行险招。
那老者哦了一声才道:“原来是秦大人师承袁道长,难怪会有诸多别具一格的作为。然而师傅与师兄出类拔萃,应该代表不得秦大人自己吧?”
秦英觉得此人难缠得紧,艰难地维持微笑的表情,心底已经问候了他的子孙三代:“傅大人想要秦某证明,自己风水堪舆并不比人差吗?”
“正是。”
李承乾担忧地看了秦英一眼。他是最知道秦英底细的,她不过是前些日子看了点儿道经,拿了罗盘跑了几天山头,抬出袁老道和李淳风的名声镇场子,万一秦英无法真正做到风水堪舆,说出来的一番话又要怎么圆?
所谓学问便是需日积月累的,哪有一蹴而就的现成好事?
生怕秦英露馅儿的李承乾,将手搁在下巴咳嗽一声道:“秦道长年岁大家有目共睹,难免经验不足,还是别班门弄斧了吧。”
秦英偏过脑袋瞪了他一记,无言起身率先向外走了,好像生气李承乾不站在自己这边。
刺史见状发觉她到底是年纪小,遇到事情一旦激动就沉不住底气,摆摆手打了个圆场道:“秦大人的帛书有理有据,是在背地里下了番功夫的。此事暂时告一段落,等秦大人透透风喘口气再论短长。”
他心下是偏袒了秦英些,不过面上也不好直说自己要支持秦英,便打了个官腔虚晃一招,能拖便拖。
官场仕途上面,两难的场景实在太多,诸人浸0淫在冗杂官务中多时也都习惯了,闻言稀稀落落地拜别刺史。有年长耿直的老者则和刺史语重心长道:万万不可被秦英那妖道迷惑。
李承乾的目光落在西窗之外,想要追寻秦英的身影,奈何她走地太急,一瞬便不见她的踪迹了。有些后悔自己当众落了她的颜面,但是他也有自己的一番想法,强求不得便只能作罢。
秦英气冲冲地回了厢房,把修缮数遍的那份帛书狠狠摔到桌上。当时听到李承乾的话,气就不打一处来。所有人都可以怀疑她这不妥那不对,但他怎么能够如此搅局?
她原以为他真能够接受自己的一切想法,他们永远都是同进同退的。如今看来这不过是个美好的愿望。
过了半盏茶功夫,秦英面色稍稍缓和,心态也渐渐稳定下来了。既然李承乾不愿站在自己这边,她也不惜要他的首肯。从今以后在公事方面,她会把他与反对自己的官员一视同仁。
李承乾在刺史遣散官员后,找了由头逗留半晌,打探一阵儿刺史的口风,确认刺史没有明显偏向秦英的意思,才回到厢房准备拿些无聊的俏皮话哄她。
昨天他是不忍看她辛苦熬夜,才提出帮秦英修缮帛书的。并非信她真有本事,能彻底解决河东水患。
若论固执己见,他俩其实是不相上下的。
他站在厢房门口静静看着秦英日益消瘦的背影,眼里满是心疼与无奈。如今只是去山里踏勘,她就这么拼命了,若她以后领人治山,岂不是要把自己累得脱形?经过一番挣扎,他还是没法放开手叫她做想做的事。
李承乾轻轻走过去,伸臂环住她仅仅一握的腰身,低头凑近了她的耳畔,叹道:“刚刚是我失言了,你别在意好不好?”态度无比伏低,心意却很强硬。
秦英忽然侧头凝望着他,用着有些犀利的眼神:“殿下,若无关注民生之心,占着储君之位岂不是贻笑大方?”
记忆中秦英已经许久不曾称他殿下。
如今这声殿下配着那句诘问,简直就是诛心之言。
李承乾紧抿着唇不发一言。他心里盘桓着很多说辞,然而在她的气势面前,都是极其苍白无力的。要怎么说出口,我不愿眼见着你四处奔波操劳。
在他沉默的时候,秦英抬手拂开了他的拥抱,又波澜不惊地说道:“殿下若是无意守护天下,不如将手中权柄,移交给能胜任君主的人。”
只见李承乾毫无表情的冷淡面孔,终于浮现一丝裂痕,他眯了眯琉璃般的眼眸,把眼前的小家伙压在桌案上,一字一顿道:“……秦英,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第肆佰贰拾叁回 重写
第四百二十三回2000
秦英没有想到他敢在青天白日里做出非礼行径,刚要开口斥责就被一个湿漉漉的吻打断了思绪。堪称漫长的缠绵过后,她都透不过气来了。扶着微微起伏的前襟,她杏圆的眼中盛满了困惑不解。
方才她说了那么过分的话,他听了为何会是这个反应?
李承乾慢条斯理地放开桎梏秦英的手,为她揉了揉僵硬不已的腰,又接着她的话头往下延伸:“若我无意掌管天下,把手中权柄交给你如何?”见她没有一点反应,就权当她是默许了,絮絮叨叨地嘱咐着,“上位者不必事必躬亲,有危险的事统统交给别人做,懂吗?”
言外意无非是,她的治山之策就算有幸被刺史看中,也不能再亲自入山堪舆。
她面带茫然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道:“——你不生我的气吗?”
“我若是要和你较真的话,日子还有法过?”李承乾斜斜睨了她一眼,施施然地起身到隔壁更衣。
独留下秦英坐在原处,仔细默念着他的话语揣摩深意。不过到底是没有体味到,他的那些语重心长。
虽然他们两人的思维不大协调,晚上熄灯后的某些运动却是默契且合拍的。
折腾到了子时过半,卷上被子一夜好眠,旦日起榻神清气爽。
秦英懒洋洋地箕坐在小几前,神色餍足地打着呵欠,与李承乾用了顿早膳,之后并肩行至刺史厢房,准备继续对付昨天未竟的争议。
李承乾看秦英撸起袖子摆出一副斗志高昂的样子,心底不免微微觉得好笑,然而他绷紧了面庞没有流露半分。高冷的冰山形象一如既往,让人看了由敬生畏。
事实证明,即使秦英把师傅、师兄高高在上的名声都抬出来,也不能完全抵挡那些看她不顺眼的官员对她的质疑。
反对者翻来覆去地讲陈词滥调,一边揪着秦英年纪不放,一边把秦英为官以来所做的功绩,全部归为运气而不是实力。
赤果果的排挤轻蔑。
秦英经过昨天的唇枪舌战,也习惯了对方的可鄙嘴脸。不理会他们无关紧要的敲打,直指人心地挨个问道:“敢问大人对帛书的具体内容有何高见?”
他们这帮从京城来的官员架子大得很,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儿,除开与刺史一同出席,府尹召开的大小会议,再就没怎么出过邸店了。由是都不如秦英了解当地情况。作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能对帛书内容提出什么实质性的质疑?
当下偌大的厢房内便噤声一片。
后来是刺史有点尴尬地轻咳几声道:“秦大人的治山之策言辞恳切,也伴有诸多佐证,试上一试也未尝不可。然诸君都不信尚未及冠的秦大人,能胜任繁琐麻烦的治山事务,不如就让他人带劳。”拐弯抹角地做了和事老。
秦英漫不经心似的挑起眉头,转望正襟危坐的李承乾一眼。想知道向来心机深沉的殿下,私底是不是许给了刺史一些好处,这时刺史才会应下秦英的治山之策,而不叫她全权负责入山堪舆。
谁知李承乾还是那副胸怀坦荡的君子相。
秦英几不可见地撇了撇嘴,心里半是高兴半是懊恼。
好像李承乾看穿了她的那点小心眼,右手五指一拢便精准地执了秦英手腕,又在对方手掌心儿,慢慢吞吞一笔一划地写字:“怎么了?”
她当然不好在这种人多的场面,同他亲密地咬耳朵,于是登时红了两边面颊,别别扭扭地把手缩回袖子里去。这小模样落在李承乾眼中,倒是平添了几分可爱。
两者旁若无人地做着小动作,其他人则是完全没有注意到的。
如今刺史不顾那一大帮子官员的非议,将秦英进献的治山之策彻底敲定下来,又商量出了些实施细节,打算明天就寻当地府尹,做好入山堪舆的一切安排。
等散会后,秦英小尾巴似的,乖巧跟在李承乾后面。
没有待她攒足了底气找他的茬儿,问他是否故意打点刺史,就听身旁传来温润如水的声线,不经意间划过耳畔:“——别想太多,本就是你应得的。至于进山堪舆,你年纪毕竟太小了,谁都不敢把性命托付给你。”
李承乾说完还摸了摸她的发顶,仿佛在比较两人的身高。
秦英默默抬起头,神情显得有点不服气。自己不过比李承乾矮半个头,旁人便都觉得秦英比李承乾还小两三岁。她不晓得李承乾身周的威严气场,也是少年装老成的一大要领。
这天晚上,月光昭明万里无云,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李承乾被迫履行了两人做的赌约,让秦英如愿以偿地在上面了一次。吃与被吃的实质并无不同,不过细究起来,意义还是有区别的。
交颈而卧到旦日清早,秦英没事人一般精神饱满,再反观李承乾的面色,带着掩饰不住的倦意。
昨个儿秦英闹得实在厉害,竟让李承乾颇有些吃不消。
他俩也不嫌无聊,单就着这个隐秘的话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在用膳的时候互相调侃,简简单单的清粥小菜也吃了两刻光景。
苦了刺史派来的副手,毕恭毕敬地站在厢房外边,连声催了好几番,才等到两者身着制式严谨的袍服,一前一后地步出门来。
秦英在外人面前向来是注意分寸的,绝不会与李承乾黏黏腻腻,防止惹上闲言碎语。有道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李承乾当然也会稍稍顾忌着秦英的心思,要求与秦英同车同房后,便没有搞出什么幺蛾子。
所以两者秀恩爱,一般都隐没于不起眼的细节中。比如今天他们俱服浅蓝,又比如现在他们身影互相依偎。
所幸刺史还有随行的官员们,都已见怪不怪这对“断袖”的敞亮作为了。
邸店的小厮在秦英的威逼下也都把紧了口风。没人有胆子说三道四。
刺史召集齐了秦英一行人,便带着他们去拜见河东道州府府尹。手机用户请浏览m.aiquxs.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肆佰贰拾肆回 重写
第四百二十四回2000
府尹是个身材雍硕的人,因他面上常带三分笑,也时常被同僚评价很有福气。然而自从河东出了水患这档子麻烦事儿,他就基本笑不出来了,每天吊着张灰败的脸色,同时越来越苛责手下。此时接待刺史,简直是副强颜欢笑的可怜样子。
其实“贞观”的年号沿用这些年,各地都会出些大小天灾的,于是地方官员们都被锤炼地,对突发天灾处理地得心应手。
这次河东水患出现后,原也是本地官员兴修堤坝、赈发灾粮、安定民心,向京城禀告一声,就不痛不痒地揭过去了。谁知这回怎么搞得,水患之事偏偏被京里德高望重的大佬上书呈情,显得身为府尹的他办事不力庸碌无为。
陛下很重视河东水患的治理情况,不仅派了心腹担任刺史驾临视察,还遣了太子殿下过来亲探民间疾苦。
府尹一旬之前见过素有高名的太子殿下,没等攀谈就被他的无形威压震慑住了,打好的满腹底稿全化为乌有,只好擦着额汗与刺史试探着交言。
如今他看到刺史后面不远处站着,那道属于少年人的挺拔身姿,头皮便一阵阵地发紧了,他一个出身草野的粗鄙之人,可应付不来这样的小祖宗。
人心毕竟隔着肚皮。
李承乾不晓得府尹畏惧他如狼似虎。在府尹和刺史寒暄完毕,诸位官员纷纷敛袍落座时,还故意挨着府尹坐了右边席位。余光只见府尹的一边眉毛蓦然跳了跳。
秦英不像李承乾,生来就有着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耀眼光环,在一瞬的场面凌乱中,很有自知之明地往阶下溜,想要找个清净地方把自己的气息藏起来。
但李承乾何其心思剔透,当即明了她是在遵循道家的“功成名隐身退”观点,手指搁在下巴稍微沉吟,他便故意朝刺史朗声笑道:“此次小议,秦大人该是座上之宾吧。”
刺史似乎也没听出李承乾话里,略带骄傲与得意,目光环视了一周人头攒动的厅内,点了点头道:“某今个儿是要与郑府尹,商议秦大人提出的治山之策。秦大人理应请为上座。”随即招手让秦英坐到自己身旁。
有着刺史的一声令下,秦英自然不好推脱。若态度有个半分扭捏就是矫情造作了。她垂下眼帘,暗暗腹诽着李承乾的心机全用在歪处,步态却是大方地走到指定席位。
鸦雀无声的厅中,只秦英一人在慢慢悠悠地拂袖坐下,仿佛自己是在挥毫作一卷行云流水的佳画。
如此场面,府尹想不注意到秦英也是难事。
——这小儿眉目清淡,乍看着和太子殿下一般大的年纪,还真怀揣有几分本事吗?
府尹脑海里掠过无关紧要的念头,便与刺史商谈起来正经事了。
等听到刺史三言两语地介绍完治山之策,府尹面上表情不以为意,无声地表明他并不青睐这劳什子的治山之策。
秦英抬眼看看上座的府尹,觉得情势有点儿不妙,准备转头向李承乾递个神色,让他等会儿帮忙周转下,就听府尹绷不住了心弦,冷冷嗤道:“要治水患先要治山?某活了三十多载,还从未听过这样的道理。”轻视的目光飘然划过秦英那边,让秦英感到莫名不适。
秦英默默低头,避开了与府尹直视的可能。若此事发生在两三月前,她绝不会管府尹的地位官职如何做大一方,自己遇到大刺刺挑衅的人,定是要站起来据理力争。
不过今年二月秦英治下的西华观出了泄题案子,她狠狠地吃了次暗亏,终于知道什么叫做害怕了。此后在外面的作为便十分内敛。
她不得不顾忌,自己强行和府尹叫板争辩,可能会产生的负面影响。
幸而秦英有李承乾做靠山,终究是没有憋屈到哪里去。
李承乾搁在下巴处的手指啪嗒一声,扣在了黄花梨木的小几上面,少年人独有的清明嗓音,难得带着点儿讥诮之意:“郑大人孤陋寡闻,却不代表秦大人的治山之策当真是荒谬可笑。”
用不带什么感情的冰冷眸光,几番扫视府尹,直把府尹看得心慌气短。
府尹也不清楚,自己在太子殿下的面前,为何全完提不起长辈架子,反而被这尚不及弱冠的小儿,压制地如是彻底。他无法做出深刻思索,身上的横肉仿佛换了主家,哆哆嗦嗦地战栗发颤。
李承乾适时收回了,身为上位者的审视目光,微微缓和语气问道:“不知府尹可曾听说,太行山脚的几处茂密林子,已经被周围县民砍伐的差不多了。如今剩下的几十棵树,还是不足合腕的苗儿。”
他前两天为秦英修缮帛书文辞,也顺带着记住了她写的几个堪舆细节,例如太行山脚有些明显的伐木痕迹,虽然洪水过境许久,也带不去老树虬结的根脉。
他还记得秦英的帛书中写道:山水相依。山不定,水无宁。山旷林木,水道盈漫。
但凡明眼人都能推测出,河东数州正月发洪水,还真可能是由山林引起的。
这时府尹身上的压力顿消,也能腾出心神应付这小祖宗提出的话头了。闻言连忙施礼,也顾不得自己所居的身位了,小心翼翼地答道:
“太行山脚驻着几个比较穷困的县。冬天之时县民便拾柴烧炭来取暖。不过去年秋,有县民把山中林木,误认成了价值高昂的檀木金丝楠木之类,便结伙砍伐了数棵树龄过百的林木。某从别驾口中听得了此事,只是派手下罚周围几县的两成赋税。”
刺史听罢一下子皱起眉来,拍桌高声质问道:“这些县民本来就穷困不堪,不得已下起了邪念,郑大人却兀自提高了两成赋税?你是想要逼死他们吗?水患过后,河东人口大幅凋零,如今你可是满意了?”
府尹在众目睽睽中长跪不起,身子抖得如同筛糠的竹箕子,一个劲儿地认错道:“大人明鉴,郑某冤枉啊……”
秦英心中顿时觉得解气。
李承乾见府尹被自己轻轻一引就自乱阵脚,也懒得继续吓唬他了。能够达到目的,便毫不留恋地收拾起网中之鱼:
“正所谓,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你若采纳了秦大人的治山之策,并差遣得力的人手相助……本宫便答应给你遮掩过失,在陛下迁责时美言几句。等过两年吏部为你重新分配了官职,想必也不会贬谪。”
第肆佰贰拾伍回 重写
第四百二十五回2000
表面李承乾是给了府尹一个台阶下,实际这个腹黑的小白脸儿在打什么如意算盘,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府尹都被李承乾步步紧盯到了这种地步,哪还有反抗的余地,当即连声应诺,要与刺史合力治理,所属境下的太行山脉。
秦英没想到事情不需自己出面,就能有这一手绝妙反转。等刺史领着几个心腹去内厅议事,秦英便到府邸设的花园子闲逛了。
李承乾见状找个更衣的由头,到外面寻见秦英,挂着一脸的自衿,仿佛在说“我很厉害吧你快夸夸我”。
秦英很想翻他一记白眼,不过鉴于李承乾今天确然做得不错,她便装模作样地附和几声,满足了他那膨胀的虚荣心。
“所以,万一有事不要逞强,毕竟你后头有座大靠山呢。”他嘿了一声后得意洋洋地道。
一番俏皮话说得顺溜,逗得她抿着唇乖巧应道:“晓得了。”
李承乾揣在袖子里的修长手指微微勾起,在没有人注视的地方,悄然拉住秦英。
他们肩并肩地往前走着,在那一刻,凝成了可以铭记的永恒。
午时府尹也不知是要刻意讨好谁,热情挽留刺史等人用饭。秦英要辟谷,不过碍于外人的眼光,没有法子只得破了规矩,她与李承乾正好临座,那些吃不下的饭食,就全转到了他的桌上。
李承乾去年的这个时候,身体抱恙天天灌汤药,到现在胃口也没有调养过来,即使在宫里用膳,都不过是浅尝辄止。如今被秦英填塞过来好几碟子菜,他便侧过头无声地拿眼神谴责秦英。
可惜对方不管太子殿下那套,坐在一旁装傻充愣,好像浑无所觉自己变相给李承乾增加了负担。
等下午刺史忙得差不离,才让手下的一行人先回去歇着,自己则和府尹去找熟悉太行山脉的县人。
秦英虽然想参与,但她作为普通从官,毕竟不太够资格插手。有点落寞地垂下眼,沉闷地和李承乾一同上了返程的车驾。
她的眸子向来是闪着光泽的,如今却受乱七八糟的念头牵扯,变得沉浮不定晦暗不明。就这样安安静静坐在车中,挺直的身板随车驾辘辘声,有规律地一晃又一晃。
李承乾感觉出秦英的情绪不太对,问她怎么了,却得到驴唇不对马嘴的呓语:
“我们道家讲究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关系贯通始末。人心不足,生有贪念,才会引来洪水肆虐为患……泱泱中原不很太平,芸芸人心同样不很太平啊。”
“区区河东水患,你咋就能引申那么多道道?”他闻言皱着眉峰说道,似乎不耐烦秦英的多思多虑。
然而他心底里是赞同秦英的。李唐之中,最贪婪的人莫过于父亲了。一方水患难保就折现了帝王的心境。
记得萧太傅曾道,君主治国若不圣明仁德,天地就会降下灾祸以示惩戒。
自从他父亲夺嫡事成,李唐的人心向背,已经渐渐倾斜了。
什么是公理,什么是正义?
上位者所书写的篇章,便是下位者所看到的一切。
下位者所经历的故事,很快就凋零成泥无人再提。
当年玄武门哗变发起之时,李承乾的年纪还小,不足以通达其中的利害,但这几年他旁观着父亲对祖父的软禁,一颗心就寒冷了下去。
对生者尚且如此,对死者更不必说。
——父亲踏着累累尸骨获得至高无上的权力,获得九五之尊的地位,称帝后变更年号为贞观,这些年灾祸连绵不断。父亲登基,当真顺应了天地之意吗?
这些念头兜兜转转地绕到嘴边,李承乾一不留神便讲出口了。
只见秦英忽然捂起了耳朵。
等他意识到自己说漏嘴,紧接着闭了话匣儿,她才半是认真半是调侃地道:“殿下倒比秦某还能深思。你们父子俩虽然有甚深隔阂,但这么赤果果地质疑,总归伤感情吧?”
李承乾轻咳一声道:“我就事论事而已。”
她不咸不淡地瞥李承乾一眼,摇头道:“你别支棱着反骨,瞧不上你家老头儿。他处理自家事糊里糊涂,遇国家事却相当果决。河东水患和你家老头儿,可没半文钱的关系。”
猛然被她揭了底,李承乾红着脸生生硬硬转移话题:“什么叫我家老头儿?于公你要称陛下,于私你要跟着我一起称父亲。”
秦英万般惊讶似的撇嘴道:“不得了不得了,殿下忽然间长出息了。我这还没过门呢,纲常规矩却先立起来了啊。”既然他敢胡搅蛮缠,她便打蛇随棍上地闹他。
一场没有意义的口水战,就在叽叽喳喳中爆发了。
车厢内的凝重气氛,转眼被破坏殆尽。
……
刺史办事雷厉风行的同时,也可以说得上周到牢靠。两天之后他就派一队人手,按着秦英堪舆得出的方向,深入了太行山脉。有当地县民做向导,他们一路上广植林木,填补溶洞,兴修护坡。整整做了一个月的工才回来拜见上司。
刺史听着汇报时不时地抚掌,心道自己来一趟河东也算是不负此行。
当晚府尹便在自己的府中设宴,给诸位劳身苦志的官员们接风。
秦英本来是要自荐入山,但李承乾很不支持她和一群大老爷们在山里风餐露宿,左一句不放心右一句太危险,看自己横竖动摇不了秦英,使上装病的拙劣伎俩,终于是把秦英留下了。
宴间秦英不止一次地遗憾自己未能去监工。李承乾听得不痛快却没有接茬。
他注重实质,只关心结果,关于后续影响一概忽略不计。
每当他们两人意见不合的时候,李承乾都有各种办法,让秦英不情不愿地站到自己这边来。
秦英知道自己在大事上头,往往占不了什么主权,便只好用无关紧要的小事欺压他。这么一来勉强是扯平了,她那骄傲又敏感的心才好受些。
宴后刺史给他们两天时日做短暂修整,他自己则在厢房里写回禀陛下的奏书。
两天之后集结车队,齐齐调转马头东行。
目的地,长安。
第肆佰贰拾陆回 重写
第四百二十六回2000
与此同时,长安城内。梅三娘乘车去李淳风的宅子,提着一包礼物拜访簪花娘子。
簪花娘子和李淳风新婚燕尔,小日子过得蜜里调油无比和谐,只是裴寂的身子拖沓着不见好,让两者心里都蒙了一层尘埃。如今袁老道也在李宅暂住,然而他无须别人照料,成日到东西市逛游,甚是懂得自得其乐。
梅三娘亲手做了些点心送给簪花娘子。她晓得对方最喜欢样式新颖精致的吃食,记得秦英在翰林院时,多受李氏夫妇的照拂。梅三娘就夫唱妇随一般,时常往他们的宅子走动了。
适逢李淳风在宫中办差,簪花娘子一个人看着家中的各种账册,忙的头都有点大,见有客人拜访喜上眉梢,连忙设了席位茶具相迎。
坐在一处说了会儿闲话,梅三娘便笑问起来,他们准备何时要个孩子。
簪花娘子红了下脸颊,沉吟半晌才低声喃喃着道:“阿耶的身子如今这么不好,我哪里有心思同房?”
梅三娘捧起茶杯,疑惑地眨了眨杏圆眼眸:“……不会吧。上回我还听秦英道,有个高僧来此登门化缘,给裴大人开的方子卓有成效。”
只见簪花娘子黯然叹息:“那位高僧在一月前出京云游。于是阿耶用的方子,再没能更改剂量,难免是不太对症的。这两天病状反复起来,叫人揪心不已。”
“高僧如今云游去了何处?”梅三娘是个热忱心肠的,话里话外比簪花娘子这当事人还要急切几分。
“不晓得。我曾问过普光寺的应门小沙弥,单单得知他们首座,换了个临时顶缸的。至于如七师的踪迹,他们也语焉不详。”簪花娘子提起此事,莫名觉得时间赶得有点蹊跷。
记得秦英离开长安月余,紧接着就是如七师出城行脚……难道如七师和秦英一样,也要赶赴河东吗?簪花娘子想了想,又默默搁下此番心绪。他们俩已是绝交,即使撞面也不会出什么事的吧。
余光扫过梅三娘紧锁的眉,簪花娘子强撑起一抹笑,安抚道:“阿耶有我和郎君日夜看护,病状再如何反复都是能应付的。倒是你家的秦英,此次出了这么久远门儿,可有给你捎什么书信?”
梅三娘似乎被这声问句难住了,低垂眼帘绞着手中帕子道:“没有,就算她写书信,也是打几句言不副实的官腔而已。还不如只字不写。”
若说自己不期待书信,那都是骗人的。她本来以为,秦英入了河东境内,便遣驿者捎个平安信。但看秦英石沉大海一般的光景,梅三娘便开始担心,河东的情形不好,水患并未完全平复,秦英自身都难以保全,别提写信这回事了。
河东水患因受陛下重视,如今东西市的几大茶馆里,也有些尚未入庙堂的白衣议论,太行山脉以东,时疫横行流民离乱。
秦英平常便是喜欢多管闲事的,一旦遇到时疫密集的郡县,怎么可能袖手旁观?
想来秦英不是被水患纠缠,就是被疫情拖住了,总之她忙得脱不开身。
……
梅三娘不愧是秦英的“枕边人”,简直把秦英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
当车队回程,行经当地荒无人烟的郡县,秦英还很诧异,县人们都去哪里了。为何水患过后,也不重整房屋田地。
临别河东府尹时,府尹信誓旦旦地保证道,粮米已从隔壁的江南道义仓借调过来,隔天便依次分发了下去,民心普遍得到慰藉,洪涝过后天井与河道的水质浑浊,引起的疫情也很快被有效控制了。刺史大人不日就可回去向陛下交差。
然而这片大量闲置的地方,无形中拆穿了府尹的谎言。
没等刺史让几个人速速查探呢,秦英就率先跳下了车辕,不顾身后李承乾的复杂目光。
她观察了郡县的具体地形,判断东北侧应有水流成道,便马不停蹄地赶过去。临近潺潺小溪,她弯腰掬起一捧水,发现味道有异,心里不禁猛地一颤:难怪此地县人们都走了,背靠穷山尚可凭勤劳弥补,脚踏恶水又要如何生存下去?这里大概没有明白医理的人,见水质出了问题,不知怎么解决,便只能拖家带口地匆匆离开。
一边顺藤摸瓜地梳理着线索,一边慢吞吞地走。
返回车队拜见刺史后,秦英把见解毫无保留地说了,就等着刺史勃然一怒,下令调了车队行进方向,重返府尹所在的太原府,从头到脚好好质问他一顿。
没想到刺史面色镇定如常,沉默了一下忽然问道:“你对风水之事不是挺精通的吗,知不知道什么解决水质浑浊的法子?”
“大人所问,超出了风水事的界限。不过秦某略通医理,听说山里有种矿石叫做明矾,研磨少量投入水中可以净水。”秦英猜不透刺史的心思,便一本正经地回答。
刺史满意地点点头道:“如今天色渐晚,我们必然要在这附近结营而宿,只能从你寻到的那条小溪取水。净水再饮是再好不过的了。水出岔子易让人患上疫病。”他不见外地把自己的心思道出,之后挥手让秦英带了人去搜罗明矾矿石。
秦英此次出行,只把李承乾可能用到的药材带了些,至于净水要用到的明矾,她压根没有顾虑到。这就可怜了她一双腿,东奔西走没个消停时候。
或许是老天都看不下去秦英的劳碌苦命,她刚翻过郡县北的小丘,就看到个分外熟悉的高挑人影。
那人怀里揣着一包矿石模样的物事,秦英不由自主地疾步蹭去,准备要一探究竟。
翳翳山林遮蔽了大部分夕阳夕照,光线也就不太分明,秦英没看清对方长相,只听那人低低唤道,带着几不可见的哑然:“小僧见过秦大人。”
秦英一瞬回过神来,嘴角浮现客套的笑意,拱手对如七施礼道:“真是许久不见。敢问大师怎么抛下京城僧务,独自辗转到河东来了?”
她没有像过去似的向他合手,而是摆出了如七最不愿见的市侩模样。
第肆佰贰拾柒回 重写
第四百二十七回2000
只见如七的眸子暗了暗,就像自己当真有愧于她似的。
还没有等他开口打破这无端难堪的沉寂,秦英率先撇开话头,唇角挂了一抹似笑非笑的痕迹,就那么平平淡淡地道:
“如七师身怀明矾出山,想必也是发现了此处水域受了污染吧。官府车队今晚恰好要留宿扎营,也要用到明矾净水,不若您与某一道回去,大家共用明矾?”
她遇到了如七便懒得再进山寻矿了,或许是为官时日太久,一番明显至极的利用算计,也能说得冠冕堂皇。
“……善哉。”如七愣了愣最终俯身施礼。此刻他在心底苦笑不已:原来自己和她真的疏离到了这个地步。连同路都要找个理由,才能成行。
秦英被他无意间伤了之后,对这个榆木疙瘩彻底没有遐思。即使如今两人猝然打了个照面儿,就和路人相遇没有两样,心情没有任何波澜,任何的动作言语神情,在她看来只是逢场做戏罢了。
一路上他俩没怎么交谈。
秦英想着那些流离失所的县人,如今在何处安身,于是对如七鼓起勇气抛来的话头不大理睬。这一来二去地让如七更是羞赧。本就不善言辞的他,索性专心修起闭口禅。
不多时便从曲折山路折回了车队停靠之处。
她带着如七拜访了刺史,介绍这位是京城里小有名气的法师,曾在道宣师的座下学习四分律,刺史马上流露出了兴趣,想和如七谈论佛律。秦英眼瞧着没自己的事了,稍一逗留,便转身和底下的一众官员,交代刚得来的明矾要如何使用。
默然望着秦英跳脱离去的背影,如七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然而那股熟悉的怀念却是做不得假。可惜已经回不到过去了。
随人忙过一通,秦英觉出了些疲惫,便顺着车驾的番号找李承乾。
等她粗鲁地挑开车驾上的青色布幔子,里面的人不满地哼了哼:“——你做什么去了?”李承乾很不高兴秦英动辄就跑远,板了一张严肃脸。他这表情若落在旁人眼里,肯定将之联系到皇室威仪;不过秦英实在太熟悉李承乾了,对方的一举一动,秦英统统不当回事儿。
此时秦英倒觉得,他这副受冷落的委屈模样蛮有意思。
“嘿,你猜啊。”秦英笑意盈盈地凑到他身边,扯了他的手指放在自己掌心揉捏。调戏傲娇的太子殿下,是她最近开发出的一项乐趣。
“登徒子。”李承乾端架子没有端好,张口就出了一道大纰漏。随即他的双脸红地简直快要滴血,想挣开秦英的掌心,可又别别扭扭抹不开脸面,最后还是被她暧昧至极地拽着。
秦英在他跟前是一点也顾忌脸面啥的,哈哈笑得是东倒西歪乐不可支。
故意闹完李承乾,她才和他念叨起来正事:“这个郡县空无一人,连留守的孤寡残弱也见不着,想来是放弃了以后归乡的念头,直接举族另找生存之地了。”
李承乾闻言沉吟着接腔道:“这片流域的水质有问题,通过治理不能改善如前的吗?”心思敏感的他还记着秦英质疑自己的储君资格呢,想通过表态来证明自己忧国忧民绝对是个好人。
只听她难为情地咳了一声道:“我只是略通风水,又不是真正的水利大家,怎么晓得如此高深的事?”秦英向来喜欢没事找事地把活计揽上身,不过这回她是真的无能为力,就果断地和李承乾摊牌了。
李承乾巴不得秦英能万事无忧呢,目前在暗搓搓地想,她若是少管些闲事,指不定能腾出些空子来和自己腻歪。
不过秦英喃喃着水利大家,脑海中适时跳出个合适的人选。她记得刚调回长安不过一年的高士廉高大人,之前是被贬在益州,任职期间做了不少政绩,比如率人到汶江以外开挖新渠。
这件事凑巧是她过年之时,听姐夫明离说的。
高大人肯定是比较精通水利的吧?不然怎么会做开渠这等创新?
秦英越琢磨越觉得此人靠谱。却忘了高大人如今已是礼部尚书,身为堂堂三品大员,等闲是不会被陛下遣出长安,来负责治理河东水患的。
“你这小脑袋瓜儿又在瞎想啥呢?”李承乾看她眼神飘忽,无可奈何地捉着秦英的袖子晃了晃。
“咱们出长安一个多月了,还没有把水患的事处理利索,你说你家老子会不会再派个大官,比如六部之一的某个尚书,来河东收拾这档烂摊子?”
李承乾挑眉含嗔带怪地唠叨秦英一句:“不叫陛下好歹也得改口叫声父亲大人……”之后给了她否定答案。
“陛下派两个正五品的京官来河东走一遭,已经摆出了重视态度,无论结果是如何糟糕,都不会再派人出巡河东,更别提朝中的肱骨之臣。那些大佬一旦出京城,难保就给其他人一种不安定感。如今虽无党派划分,不过明里暗里还是有些勾心斗角的。”
秦英经他点拨也清明了不少,知道了高尚书出马是不可能的,蔫蔫垂下眼有些丧气地自嘲道:“所以陛下就吃定,咱们能把河东水患完全摆平?”
“只大面过得去就行了。若是大面都过不去,咱们这帮子人回京定要吃罚的。”
“陛下罚我的话是退职削俸的那套,罚你是怎么个法子?”秦英借机调侃道。
“……多半是偏宠着青雀吧。”青雀是他弟弟李泰的小名,陛下私底下最爱这样称李泰,足见受宠之情。
秦英听他这声低叹,莫名感觉自己踩了人家的痛脚,正想着拐弯抹角地道歉,他却侧了侧身微合上眼。仿佛在拒绝她亲近。
咦,怎么就忽然之间生分了呢?秦英百思不得其解,稍发了一会儿呆,便默默地溜下了车驾,小步奔去点燃着篝火的柴堆儿,为李承乾张罗着晚上的吃食了。
太子殿下身份是一等一的金贵,挑嘴同样如此。
去年他身体抱恙的时候,可把药藏局开方子的医官为难坏了。不禁要考虑药性搭配,还要为那难伺候的主儿考虑汤药口感。每次换方子大家都得来来回回商量好久。
第肆佰贰拾捌回 重写
秦英为车上那位主儿做这做那,浑然是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开始旁观的诸人都以为秦英是装狗腿求好处,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看她依旧在李承乾像个老妈子似的操劳,比贴身宫侍官俾还尽心尽力,外边儿流传的风言风语渐渐止住了,倒让围观的旁人心里都有点同情她。
毕竟素来高冷的太子殿下,在大家面前没对秦英表现出明显的热络。
可惜他们都想错了。
秦英待李承乾是真心实意的好,他宠起她来也是毫不含糊。
暧昧的情愫发展到坦荡的喜欢,并不是一个人就能支撑起来的独角戏。
车上的李承乾静静地窝在角落里,秀气的眉微微蹙起,整张面都添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深沉情绪。
他没有生任何的闷气,只是试图用理智思考,自己和父亲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为何他们从来只有相敬如冰的客套来往,而无温馨和睦的嬉笑玩闹。
他小时候和青雀差不多调皮,唯一缺憾的是他迟语寡言。有时候就错过了许多亲近父母的机会。
等到八岁入储君席位,第一任太傅教了父子之道君臣之义,他的性子就被这么搓磨了。过去有棱有角的地方,如今悉皆包裹在镇静如山的平稳里面。
让父亲心生不喜的,到底是自己的哪个方面?
他尽管能看透大部分的朝争,却看不透最基本的人情。
正想地投入,就听秦英的声音隔了帘幕响起:“殿下要用晚膳吗?某拿了点粥食。”进来时她难得行了跪拜礼数。
李承乾赶忙收拾起自己的心绪,支起上身一把扶住她的手臂,低声道:“不关你的事做什么伏低?用这般姿态讨好我,不是你惯有的风格。”
秦英听罢松了口气,抬头观望一下对方的表情,接口道:“既然殿下如此深明大义,就别拘泥于区区家事了。目前离长安还有百十里路呢。听刺史的意思,明日还可能返途找找当地官员们的麻烦。”她搁了食案,就着李承乾的扶持,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
李承乾慢条斯理地用着膳,却还不忘顺着秦英的话头给她落套:“既然一路迢迢远远漫长难耐,不如等会儿做驱遣寂寞的事?”
她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感情这小子还计较着她刚才调戏他呢。啧。太子殿下睚眦必报的性子,与她当真有的一拼。
“哎呀。车马劳顿还是早点休息为好。”秦英迅速念叨着,一拍大腿就要开溜了,“——我去看看驻营的守备人数足不足。如若不足我就在外头守夜。”
不过李承乾早有后手,怎么会容许她大刺刺地跑掉。他蓦然俯身挡在她的面前,又以不容拒绝的力道,将秦英扣在自己怀里:“守备自有兵部人手,哪里需要劳烦身居五品的秦大人亲自去看。倒不如认真看看本宫。”
两者身形毫无间隙地贴着,近的能够听到对方勃勃跃动的心跳。
“你,你有啥好看的。”秦英结结巴巴地回答,一时很不想搭理没有下限的他。口唇开合期间,下巴几番抵到了他的肩头,眼下情景让她更不好意思了。
“自然是看看本宫身体恢复地如何了。”他挑起一边眉头,嘴角的笑清清浅浅,却无端地引人遐思。手指灵巧地划过自己的衣襟,将不大的领口缓缓拉开,“无妨。夜还长。月色清明。你可慢慢看。”
秦英这回是被他撩了个够本,面颊红意一阵阵翻涌。双手紧紧揪着衣角,不敢直视对方的动作。不过她余光还是能扫到一星半点的光景,之后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
是夜秦英和往常似的,留宿在了太子帐内,美其名曰随时看护殿下身体状况,至于真相如何,却是不能为外人道也。
旦日秦英腰酸背痛腿打哆嗦,走路都拖沓着步子。
她在车队里的人缘不错,面熟的人遇见了她,便都会关切的问一声怎么了。秦英一边陪着苦笑说自己走路摔了腚,一边在暗地里咬牙切齿,恨自己又不小心入了他的套路。
这也怪不得李承乾昨晚粗鲁,鏖战到三更半夜。
两人都久旷多时,赤乍相逢,可以预料犹如天雷地火相勾连,一发不可收拾。
当时他们爽是爽了,而现在秦英有苦说不出。
李承乾没有秦英甜蜜的烦恼,一夜过后堪称神清气爽。早上起来又情不自禁地回味着昨夜销魂,带来难以描容的餍足感。可惜他们身在车队处处不便,否则他还能趁天光不曾大亮,和秦英享受一番乐趣。
如七起的时辰比秦英稍早些。他在一棵茂龄树下盘膝而坐,默念完了早课,睁眼便瞧秦英的身影从前摇摇晃晃过去。
他不假思索地伸出一只手,仿佛想抓住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秦大人腿脚可有不适?”他温和的声线十分清澈,包裹着纯粹的关怀。
“可能旧伤着凉犯了疼。”秦英支支吾吾的样子显然是不愿多言。
“那……”他伸出的手顿在半空,不上不下。想说小僧为你把脉看看吧,刚要开口又犹豫了。因为想起男女大防的教条。
秦英摇摇头笑了一下,他的念头向来是很好猜的,不待他犹豫出个结果便自顾自地道:“你不必给我把脉的,我本来就是医者,对自己的身子有数。”说完就三步并作两步地转身离开了。
她知道他严格守着口戒。不恶口。不两舌。不妄语。不绮语。
可她从一开始就骗了他。
一腔真实与一番虚伪,即使有着短暂的交汇,最后还是注定要分道扬镳。
这般看来,还是李承乾和自己比较搭。相似的脾气秉性,是另一个境界的同病相怜。他们是属于同一个世界的。纵然挣扎往复也扯不开命里的缘分。
(作者话:写到这里我就想到一个词,诱攻。好久不写,人物都崩了。这不是高冷的太子。秦英给他的晚饭里是不是混了假酒啥的……不过太子确实喜欢把秦英拐上榻。)
一百万字留念。
真的写不完啊。
我暂时的计划是把重写的章节补好就不再发收0费章了。以后如有时间我会开个妖谋下部。
天高水长。江湖再会。
第肆佰贰拾玖回 重写
此时车队官员们都陆陆续续地起身,刺史吩咐了今天返程,这会儿诸人便匆匆忙忙收起了东西,不敢耽搁怠慢半点。
刺史本以为,自己抓着地方稍大点的官儿,提点提点就能管事,谁知道这法子治标不治本,还得让他在河东耗功夫,亲自磨一磨这帮子地方官僚。
如七昨个儿听刺史道,要往东折一顿路途,便提出乘个顺风车。刺史心想着他与秦英是故交旧识,便爽快地应下了。谁知如七和秦英表面粉饰地很好,内里其实生疏地连路人都算不上呢。
赶路的时候如七被安排到了秦英的车驾之中。原因无它,秦英目前几乎是寸步不离李承乾的,属于她的位子就空了出来,那么见缝插针地塞人也无不可。
秦英百无聊赖地倚坐在车厢里,规律的辘辘声音敲在耳畔,伴着身下一颠一颠的触感,她困得简直睁不开眼。昨晚闹地太过了。无论是身体还是精力都让她吃不消。
“你困就靠着我睡吧。这时候害羞个什么劲儿。”李承乾手里持了个九连环,认真地把玩研究,偶然偏了头,见秦英迷瞪着眼昏昏欲睡,脑袋险些碰了车壁,伸手揽过了秦英肩膀,将她半圈半抱地收进臂弯,之后无奈地叹息道。
“……唔。”她受宠若惊地找回了大部分神智。面对李承乾甜得发齁的宠溺,她心里还是挺不踏实的。
她可不敢在李承乾的臂弯里流连太久,这匹色狼自从身体大好,精力旺盛地不像话,仿佛随时都能发0情,离他远点保持安全距离才行。秦英双手扒拉着他衣角,扭身出了温柔的桎梏,再小心翼翼地把头依在对方肩上。
过了没一会儿她又噌地支起脑袋。刚刚歪的角度太多,她实在忍不住脖子疼。
“你要换个什么姿势才满意?”李承乾面无表情地转眼盯着秦英。他满心想要谴责她的折腾,不过一旦对上了她的天真眼神,什么气都生出不来了。
“大概是……把头搁你大腿上?”她挠着自己的下巴思索道。
李承乾闻言,知情知趣地往边上挪了挪。心想车驾统共这么大地方,索性就容她折腾去吧。
好容易躺舒服了,可她的困意早没得一干二净。秦英眨着圆圆的杏眼,手指揪着他衣上的褶皱玩儿,半晌忽然道:
“你知道如七师搭了咱们的顺风车吧?”见李承乾一脸漠然地点了点头,她继续嘟囔着,“他之前好歹为你授过菩萨戒的,算是和你有点交情。人家最近要与咱们同路一段时间,你也不去和他随便招呼一下,显显你的尊师重教?”
“当初父亲延请僧人进宫授戒,是为求我腿疾痊愈。事实证明佛家的菩萨戒于我又不管用。他估计没脸面见我。我何必要凑过去,让他心中生出愧疚呢。”李承乾大言不惭地念着歪理邪说,企图洗脑秦英。
“也对。”她把李承乾的话当真了,稍稍琢磨一下便释怀了。
两者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儿,忽然车驾停了下来。外头的人声杂乱骚动。
“出什么事了吗?”她的情绪随着喃喃低语有点惴惴不安,蓦然之间坐起身子,顾不上整理衣袍就撩帘下车。
被冷落的太子黑了脸,心道她可真是不把他当回事呢。殊不知自己无端打翻了一坛子醋。闷闷不乐地独自呆了半刻功夫,他才缓过劲,单手拂起了碧色窗纱,想看看外头究竟是何情况。
秦英大步走到了层层包围的阵仗中,只见有个身着灰布短打的青年人倒在官道上,双目紧闭着,四肢摆成了极不自然的状态。晕撅者旁边还跪坐着好几个同样其貌不扬的老少,想来是他家属啥的,惊慌失措六神无主的模样还很惹人注目。
他们几个挡了官道,车队无法通行了只好停下,有官员前去查探又汇报了原委,刺史便要叫秦英出面,不过秦英敏感地不请自来了。
如七在为此人诊脉,发现秦英赶了过来就要起身让位:“秦施主来的正好……”他刚刚下车透气,听前边隐约有人在哭就凑过去了。这就接手了个麻烦事。
“你先忙着你的。”秦英拍了下如七的背。
他的肩几不可查地抖了抖。到底是接受不了秦英没有性别观念似的触碰。
秦英可没有空来管如七的心思纠结,她绕着昏倒的人缓缓走了一遭,迈着悠然无序的步子,看似吊儿郎当,实则专注地观察此人征状。
双颊和耳朵明显发红,下颌还有脖子肿胀,这些加起来可不太妙啊。
最后秦英跪坐在一边,挽好了袖子,伸手把这人的嘴巴掰开,不出所料地看到对方嗓子里有黄涎迹象。
“这是时疫。”秦英又郑重补充道,“会传染的。”她淡定地掏出帕子擦了擦手,向如七讨要纸笔写方子。
他那波澜不惊的眼眸终于生了点光亮,惊讶道:“你不用把脉就能确诊?”他不是不信秦英的能力,而是不信自己这么倒霉,居然好巧不巧沾了时疫的边儿。
“我在西华观坐诊过数以百计的患者,从医经验比你丰富,望闻问切用不上全套。”她不露声色地狠狠自夸一顿,得到了如七看怪物似的复杂目光。
成功拿到纸笔,秦英一边俯身写着比狗爬好看不了多少的字,一边对如七嘱咐道:“时疫是通过口鼻传染的,通知大家拿帕子都蒙脸上吧。”
如七听罢乖乖地站起来,走了没两步忽然察觉秦英在变相支开自己,颤声问道:“你在这儿不怕传染时疫?”他一激动连施主的敬称都给忘在脑后了。
“你们佛家不是有句话,叫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秦英写好最后一行字,把手书拿到如七眼前,叫他看完记下,“照着去倒数第三辆车驾放的那口箱子抓药。”说完她就抱着用过的纸笔,找远远的地方埋了。
患者家属们在哭天抹泪之余,看秦英以一人之力便压住了场子,又是担忧又是欢喜。可是如今没有旁的法子,只能是把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等秦英重归这个小圈子,形容枯瘦的妇女抓住她右手紧紧握着:“可还有救?请您一定要救他呀!”
“能救。放心。”秦英从来就不是能说会道的人,不太会安抚这些家属的情绪,简明扼要地做了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