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鹿》 ☆、序章一 泌春院 乐津镇还算繁盛的时候,镇上有一家非常大的妓馆,它几乎撑起了乐津将近八成的经济收入。而繁盛就如同一桌丰盛的美餐,招来蜜蜂彩蝶的同时,被吸引来的更多的还是虫蚁蝇蛆。 与乐津的风月行业同样有名的,就是乐津的治安之差。流氓与地痞拉帮结派,滋扰民生,男人们成日流连女色,女人们终日惶惶不安,唯恐不知哪日家里忽然闯进盗匪,明目张胆行抢行戮。 而帮派与春楼的勾结使得官府都被抓住了小辫子,面对百姓的冤情苦难只能睁只眼闭只眼。更何况乐津地区偏僻,天高皇帝远,谁在这块土地上称强称霸,谁就是这里的土皇帝。 只是万事万物都有兴衰定理,纵然是表面上如此混乱的恶土,暗地里却自有一套恶土的规则,为了维持乐津的存在而进行着自我整顿。 乐津新任知府安陵抱着一腔正气来乐津上任,新官上任三把火,他暗下决心要好好整顿乐津不良的风气,以正天罗国雄风!他审时度势,充分调查过乐津现状后决定从帮派乱斗着手,只这一件他就遇到了麻烦。 就在这时,苍天给他派下了一位贵人,帮助他围剿盘踞在乐津的两大帮派。 *** 秘春院位于乐津的西南角,只因为这一家妓馆,乐津才开始风生水起。如今秘春院的幕后老板已经换成了白鹭会会主,借着黑帮的势力发展起来更是如鱼得水,无人能阻。 这一日夜,秘春院如往常般春香缭绕,客人姑娘们相互调情嬉闹,看台上歌妓袅袅的歌声声色动人,绕梁不断。歌声不知为何听来有些凄婉,给这一片奢靡的氛围添上了几分不安分的气息。 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斜倚在二楼厢房的窗边,幽深的眼眸微微眯起,似在静静聆听歌声。然而几声不满的骂声混杂其中,少年不禁微皱起眉头。 “这位小官人果真识货,楼下唱歌的妹妹是妈妈这个月刚收的,还未挂牌。官人若是有意,可以将她叫上来服侍您。”一个女子的声音从房中传来,笑意盈盈的煞是动人。 少年回过头,唇角勾起冷淡的笑意:“怎好让老板娘为难,我又不懂音律,根本不知道她在唱什么。”他离开窗前走到女子对面的软榻上坐下,端起案桌上的一杯清酒浅酌,复又笑道,“更何况有花魁相伴,其她的女人又怎么入得了眼。” 女子掩袖微笑,只露出一双盈盈美目,嗔道:“小官人可真会说话。” “你可以不用 加一个‘小’字。”少年蹙着眉头,说道。 女子笑得更欢了,伸出如藕般白嫩的手臂轻夺下少年握在手里的酒杯,就着他喝过的地方印下红唇,眼睛却一直看着他,无时不刻不在刻意挑逗着他。 她也曾接待过年纪小的客人,可是像他这样明明年纪不算小了,却让人感觉十分纯净的男人,着实少见。 和听闻中得来的印象相差了很多。 女子重新将酒杯放入少年手中,少年露出浅浅的笑意,举起酒杯如她所愿一口喝干。一张眉清目秀的脸庞不多久就染上了一片红晕,更显得那双幽深眸子里的目光迷离而朦胧。 差不多是时候了。女子暗自想道,他不擅酒力,这一点倒是完全一样。这么想着,她起身走到少年身边坐下,又为他斟了一杯,纤长的手指端起碧玉的酒杯,如最天然的玉石相映生辉。 “官人,再来一杯吧。”女子浅笑盈盈,递上酒杯。 不知是不是酒醉的缘故,少年朦胧的眸色中闪过一丝狡黠,他轻笑道:“你喝。” 女子娇嗔道:“为官人斟酒是我的荣幸,哪有自斟自饮之说,妈妈也会怪我。” 然而少年依然还是那两个字:“你喝。” 女子僵住了,定定看着她的黑瞳里深不见底,少年红润的唇角浮起一丝别样的笑意,笑得有些恣意,甚至有些无赖。她不自觉微红了脸,别过头去掩饰乱跳的心,端着酒杯的手忽然被握住,连带着酒杯一起被推至她的唇边,少年笑着说:“喝呀。” 她满含春情的眼眸中渐渐漾出惊惧之色,握住她手腕的手如催促般施加着压力,眼看躲不过了,她只好闭上眼一狠心喝了下去,胸口狂跳个不停。 少年见状含笑道:“看你紧张的,又不是让你喝毒酒。”说着他伸了伸腰,舒服地靠向身后的软垫,合上眼帘闭目养神。 女子暗暗给自己压惊,握在掌心的手指盖里藏着殷红的粉末,与蔻丹之色毫无分别。 她差一点就要往酒里下药了,临时想到为了保险再灌他一杯,难道竟让他察觉了?她小看他了,以为他是个孩子就轻敌大意。 她看向状似毫无防备躺在她身边的少年,他的皮肤很白,在男人身上很少见的白皙,胸口的衣领微微敞开露出一小片胸膛,有点放荡不羁的意味。外表的稚嫩和行为的老练形成了一种出人意料的不协和感——危险的对手。 既然不能把他当孩子 ,那么对付男人就是她的专长了。女子放下酒杯,悄悄探过身去抚上少年的脸颊,见他没有抗拒便大胆地垂下头盖上他的唇,柔嫩的舌尖探入少年口中,与他紧紧纠缠。在他嘴里缠绵了一番后她心满意足地准备进一步的动作。 谁知她的软舌刚一离开的他口中时,少年忽然伸手按住了她的后脑不让她走,灵活的舌尖如一条小蛇钻进她的口中,侵袭而来的力量凶猛中又不乏温柔,女子一时间竟抗拒不得,任他随意掌控着主动权,恣意□□着她的唇。 只待她猛然警醒时,才发现阅人无数的自己居然被一个毛头小子强吻到醉生梦死,白玉般的面容顿时泛起另一阵红晕。她连忙抓住机会,探手伸入少年怀中,手指拂过他劲瘦的胸膛,不消半刻就将他的衣服脱下,指尖肆意游走向下,突然被一把抓住,原先抱住她的手猛得将她推开,少年坐起来嫌恶地擦了擦嘴唇。 女子依旧躺在榻上,腰肢柔软如棉,她轻笑道:“怎么,难不成小官人还是个雏儿?” 少年将敞开的衣裳拉至肩膀,闻言十分有趣地笑起来,墨色的眼瞳清澈洁净,竟还透出几分无辜之色。他微一抿唇笑道:“我只是不喜欢脏女人。” 女子僵硬的脸色顿时十分难看,整齐的牙齿暗自咬得咯咯响,还不等她有所动作,一把冰凉的刀刃已经搁在她的颈项之间。女子一惊,这不是她藏在腰间的匕首吗? 她抬眼看向少年,正对上他充满怜悯的目光。少年摇了摇头,不可思议道:“真没想到,白鹭会会主居然是个女人,还是个这么笨的女人。” 女子咬牙,强迫自己冷静道:“我也没想到,和我作对多年的青云帮帮主竟是乳臭未干的小鬼!” 少年哈哈大笑了起来,忽然俯身凑到女子身前。女子本能感到一阵恐惧,然而少年只是在她耳边轻笑低喃:“……可是我看你刚才很享受的样子,我比那些空有一副块头的老男人好多了吧?” 他故意往她耳中吹了一口气,女子只觉得脸颊连同耳根都红透了。她咬住唇羞愤道:“臭小鬼,毛都没长全装什么老练!” 少年一愣,含住她的耳垂狠狠咬了一口。女子一声娇呼出声,他回敬道:“老女人,一把年纪了装什么嫩!” “你……”女子气结。 “怎样?”少年得意。 正在他们你咬我一口我啃你一下斗得不亦乐乎的时候,楼下忽然传来混乱的嘈杂声,姑娘们尖叫的声音,客人们 怒吼的声音,间或还夹杂着一些厉声高喝。 “出了什么事?”女子脸色发白,不禁出声问道。 少年不以为然地向窗口瞟了一眼,语气淡薄:“他们来了吧。” “谁?”女子盯住他。 少年勾起讨厌的笑容,一字一字吐出:“官差。” 两个字如一声炸雷在女子耳边炸起,她的脸上血色尽褪,连嘴唇都颤抖着,问:“……是你招来的?” 少年点了点头。 女子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修长的腿忽然弹起,身体后翻踢向少年后脑,少年向后闪身躲过,不料踢来的腿只是虚招,女子趁他闪躲之际以掌打落他手中的匕首腾身而起,顺势撅住他手腕禁锢在他背后,整个人骑在了他身上,死死地制住他的手。 这一虚一砍一擒,动作如行云流水般流利,干脆又漂亮。少年虽然失手被擒,仍不住赞道:“早这么摊牌不就好了,还好搞那么多什劳子。” 楼下混乱的声音已经渐渐平息,看来她安排的人都已经被解决了。可恶,今天为了让这小子放松警惕将二楼的人全遣走了,居然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女子恨道:“官府给了你什么好处?你居然甘心做他们的走狗?” 少年有些艰难地扭过头,神色自若地盯着女子,语气却有一丝异样:“楼下有你的人,也有我的人。” 女子一怔,似乎不能明白他说了什么。就趁她一愣神的功夫,少年猛得挣脱禁锢他的手,挥掌砍在女子脖颈,将女子从背上打落,并且顺势一翻身意欲将她压在身下制服。没注意软榻本身就不大,他们翻来翻去的早就蹭到了边缘,“咚”一声两个人一起摔到了塌下。 与此同时,房门被粗暴地踹开,扫荡者一进门所看到的场景就是一男一女衣衫不整相互纠缠着从床上滚到了地上,领头的人僵在原地,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张开嘴猛得打了个喷嚏。 少年见状顾不得尴尬,忙指着身下的女子说:“白鹭会会主就是她。” 另一个身着官服的人走上前,一挥手下令,衙役们忙不迭冲上来将女子擒住。女子无力地挣扎着,发丝垂落在耳边,看上去十分凄凉,她怨毒的目光狠狠地盯着少年,咒骂道:“丧家犬,卑鄙无耻!你背叛兄弟,背叛‘规则’!” “将她收押大牢。”安县令意气风发,手下立刻得令将女子连拖带拽地押了出去,直到女子被拖到楼下,咒骂声还 是不断传入少年耳中,口口声声地痛诉他的罪行。 背叛兄弟……被抓走的人里也有他带来的人,他们毫不知情地跟随他而来,一直潜伏在楼下等着他一声令下,与对手交火。 背叛规则……乐津这块恶土自发形成的规则,便是白鹭会与青云帮的相互制衡。而短短一夜之间,被他毁了个干净。 人走楼空后,夜里就有了些凉意。他看着楼下一片狼藉,只有那歌女莺莺燕燕的歌声还没有停,在此时听来更是分外凄楚。他定睛一看,原来那歌女的眼睛被人恶意缠上了黑布作乐,她估计是个聋子,没有人带领她,她便一直留在台上,唱着连自己都听不到的曲调,回忆着过去一切都没有摧毁前的美好。 今夜之后,又将有多少人会像这个歌女一样流离失所?这是少年的一意孤行中没有考虑到的。 他想要的,不过是自由而已…… “把衣服穿起来。”忽然有人对他说道,他回过神,来人正搓着鼻子走进来,脸上尽是意味不明的笑容,戏谑道:“你还挺会闹的嘛。” 少年冷淡地瞥了他一眼,随意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淡淡道:“别忘了你答应我的话。” “那当然。”男人笑意盎然地走到他身边,伸手要往他肩上搭,少年嫌恶地躲过,那只伸过来的手忽而转变了方向,将他轻轻往前一推,少年一个踉跄就被推到了安县令面前。 “安大人,这位正是青云帮帮主,大人今夜是一箭双雕呢!” 少年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骤然抬头瞪住男人,怔怔道:“成盛青,你……” 安县令简直要乐上天了,连忙下令将少年擒住,一边还不忘向男人拱手道谢:“成将军,你真是上天派给我,派给乐津的大恩人呢。今后白鹭会和青云帮被一起扫平,乐津必将在本官的带领重振起来!” “安大人日后还要辛苦了。”男人微笑着,眼里话里满是藏不住的笑意,他伸手指向少年补充道,“把这孩子捆牢一点,小心他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在看了最喜欢的某个大神的新坑后,鸡血爆发……于是我三修了……otz。 终于写了一个看得过去的开头,弥补一下缺憾。这段剧情是本来不打算在正文里着重描写的【过去部分】,拿来当开头貌似还挺合适。春楼在某菲心里也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啊! 泌春院这个名字是不是有点太露骨了呀? 总之,这次大修以后我再也不修文了,要不然后面完全进行不下去啊,老在修,囧。 不要这么冷淡,朋友,本来就够冷了, 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既然点进来了就顺手留句话呗,吐槽也行~(⊙v⊙) ☆、序章二 入牢 乐津本就不大,县衙的牢房更是小到可怜,一直以来都没什么犯人被抓捕归案,偶尔有几个躲债的自愿进牢房,也不过求个耳根清净。 如今乐津两大帮派匪首一夜之间全部落网,对乐津无疑是个爆炸性的消息。震撼到整个小镇都承受不起这种震撼。 长年不见天日的牢房突然被重视起来,一口气涌进来的犯人像被强撑下去的米饭,撑得肚皮都要爆炸。人们从没有想过某一天牢房也能满员到人挤人连挪动的空间都没有。饶是如此,最里面仍然有人独占着一整间,在众犯艳羡的目光下享受着至高无上的待遇。 所以说,老大就是不一样。 可是当事人却不这么想,他正郁闷之极地靠在墙上,沉默下来后连着一整天都没有出过一声。 别人都在呼天喊地,骂声连连,唯独这个少年一声不吭,面色如冰。别人至多把双手捆在背后就算了,人太多连绳子都不够用,更别提枷锁,唯独这个少年双手双脚都被牢牢捆住,紧紧缠了三根麻绳。 狱卒分外小心地注意着里间,如今牢里只有他一人当差,面对这么多犯人心里难免瘆得慌。他时不时就去看一看,对里间总是多看一眼,生怕一时不留神那少年就能凭空消失掉。许是他巡查的次数太多了,少年终于转过眼珠看向他,狱卒冷不丁打了个寒战。少年唇边勾起笑意,低声道:“喂,我要透不过气了,能给我松一下吗?” 狱卒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他虽然当了好几年的闲差,但是最基本的理性还是有的。一只被关进笼子里的老虎,你能因为同情它就把它放出来吗? 少年垂下眼,似乎有些失落,盖下的眼捷投射出可怜的阴影。狱卒很是奇怪,这么白白净净的一个小孩为什么上面两位大人都这么害怕他,其中一位还是巡游到此的将军,这孩子有这么可怕吗? “那你能不能给我一口水,我很渴。”他又说道,声音有些嘶哑。他已经一天没有吃过东西了,连口水都没喝。 大人好像也没说不能给他水。于是狱卒踌躇了良久,终于良心未泯给他端了一碗水放在牢门口,少年瞟了一眼,淡淡道:“能喂我吗?我没有力气爬过去了。” 他说得那么诚恳,连狱卒无意间的侮辱行为都全盘接受了。疲惫让他放下了姿态,甚至放下了尊严。狱卒自觉还不是一个喜欢虐待囚犯的变态,于是他好人做到底,为自己未出生的孩子积点德,打开了牢门。 他将水端至少 年干涸的唇边,少年低下头贪婪地往肚子里灌,一时心急狠狠呛了一口,狱卒连忙轻轻帮他拍背。这在这时,少年眼里一道厉光闪过,一个龙腾虎跃而起,身体猛地向狱卒撞去,将他撞扒在地,然后扭动着身子压上去,在狱卒没有还手之前头狠狠朝下一砸,狱卒连惨呼声都没有发出来就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少年继续扭着身子从他身上滑下来,摸索着拔出狱卒腰间挂着佩刀,将捆在背后的手凑上去磨。绳子绑得太厚了,他磨了半天,汗都出了一身,还是不见双腕有松动的意思。 这时,牢门外忽然骚动起来,嘈杂中依稀听到一个熟悉的脚步声,这个脚步声平时十分轻浅,近乎于无声,是属于练武之人刻意隐藏过的气息。而如今他有意发出这么大的声响,无非是在挑衅。 他知道是那个混蛋来了。 成盛青转过一个转角,就看到特别牢房里不出意料的状况。他一进来见狱卒不在了,就已经料到会是这样,所以他没有感到诧异,倒有些庆幸。 “怎么样,想跑吗?”成盛青弯腰走进牢房,来到少年跟前,脸上还是挂着一贯略带戏谑的笑容,“你跑掉的话我就禀明陛下,就说乐津出了个恶劣到极点的暴徒,让陛下全国通缉你。到时候,你就要么乖乖投降,要么天涯海角地逃命。” 他笑得无比得意,让少年恨得牙痒。 “逃到别国也没用哦,不信你就试试看。”他又补充道,还伸出手刮了一下少年的鼻子。少年猛得腾起冲他手指咬下,却被堪堪躲了过去。 成盛青摸着手指假装后怕,调侃道:“好凶哦,当初求我帮忙的那只可怜兮兮的兔子真的是你吗?完全不像呀。” 少年咬着牙恨道:“呸!伪君子,少在这落井下石,你有本事就杀了我,不然我绝不会放过你!” 成盛青笑了起来:“骂我伪君子?我只是做了应做的事,你这个超级叛徒也不嫌脸红。” 少年被戳到痛楚,心头更是火起:“你明明答应助我逃跑,可你却出尔反尔!” “我助了呀。”成盛青一脸无辜,反问道,“可你怎么不跑呀?” “你……”少年一怔,僵硬地瞪着他,却死活说不出话来。 成盛青无奈地摊手,摇头叹息道:“你看吧,我给了你机会,可你没有珍惜,现在反倒怪我,这多不公平。” “可是……”少年涨红了脸争辩道,“我要怎么跑?我跑了那个 女人就跑了,那我岂不是食言?你们抓住了那个女人,我又能怎么跑,还不是要通缉我?” “那就是你的事了。”成盛青一脸严肃,想都没想脱口道。 少年总算明白,他被算计了。 可是鹿死人手,如今他想全身而退已是不可能。 他犯了两个天真的错误。一是没有分清真正的敌人。白鹭会只是对手,而官差是敌人,他不该过于相信倾向于敌人一方的第三方;二是不该将事情想得过于简单化,这是从一开始就犯下的错误,导致他后面的行为错得越发离谱。 “他们……会被判刑吗?”他轻声问道。 “你怎么不问一下你自己?”成盛青反问,“你才是被府衙头一个定罪的人。” “我害了他们。”少年闭上眼睛,声音里有一丝疲惫。现在他是真的感到后悔,想到今后将有那么多人因为他而受牵连,心里一股罪恶感越来越重。 成盛青看着少年清秀稚嫩的容颜染上难以言说的疲倦和沉重,心里对于他的种种疑惑也越积越多。 他明明还是个孩子,却常常令人感到一股老练的压迫感。当你以为可能是特殊的人生经历将他磨练至此以后,他又忽然会像个孩子似的发傻,犯天真。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这是成盛青最初对他产生兴趣的瞬间所冒出的疑问,并且今后一直都没变。 “你不用紧张,你们虽然称霸一方,但对乐津的治安还是有一点积极作用的。新上任的安县令是个善恶分明的人,他会妥善处理此事。” 他说完,见少年没有动静,只好又说道:“也许你以为这只是我的推脱之词,我不否认。但是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我也在尽力做。” 他言辞十分难得的真诚,少年微微张开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成盛青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不解,漆黑的眼珠子透亮,在成盛青脸上转了一圈后,又不理他了。 成盛青想了想,又郑重其事地说:“我叫成盛青,你已经知道了我的名字,总该说一下你的名字吧?这是基本的礼貌。” 少年翻了个白眼,吐出两个字:“即恒。” “即恒?”成盛青反复琢磨着,脸上又挂起习惯性的戏谑笑容,“很奇怪的名字。” 少年哼了一声,看都懒得看他。 成盛青自个儿在那自言自语 :“‘即’是即刻,‘恒’就是永恒?包含了天地不朽,生命不休之意。这么一想,你的名字还真是博大精深,意义深刻啊!” 少年不理会他的刻意讨好,只是在听到“天地不朽,生命不休”这几个字时微微睁开了眼睛,一时有些怅然。 “即恒。”成盛青唤道,神色严肃,“你愿不愿意跟我走?我可以带你出去。” 少年怔了怔,回过头狐疑地看着他,又赌气般扭过头坚决道:“我不会上当了。” 成盛青失笑,这会儿他又跟孩子似的。他正色道:“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补偿,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或者,你想在牢里渡过你的下半生?”他忽然笑道,“不觉得浪费吗?其他的不说,就凭你的吻技,那姑娘还想着你呢!” 即恒猛得呛住,他已经白眼都懒得翻了,没好气道:“那个老女人是恨不得剁了我吧!” “你知道就好。”成盛青循循善诱,“乐津你是呆不下去了,我知道你也不想留在这里。跟我走,我带你去个刺激的地方。” 即恒一愣,眼珠子转了转,问道:“什么地方?” “战场。” 少年定定看着他,似乎想从他眼睛里看出点什么破绽来。半晌才喃喃道:“你还真是个将军?……” “如假包换。”成盛青笑起来,“最后一次问你,你去不去?” “去!”少年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深黑的眼眸爆发出夺目的光彩,“我去!总比呆在这里好。” 他的热情倒是让成盛青有些意外,还以为受骗过一次他一定会非常警觉,非常难搞定。 没想到还是一样好骗。 他心里暗笑,脸上却正经得不能再正经。 他的确是想把少年带到战场,只是需要用到他的地方不用想,一定和少年所想完全不一样。 直到少年厌倦了理想与现实的出入,终于发现自己又受骗的时候,成盛青适时地提出了一个请求。 不是命令,是请求。 而这已经是一年后的事。 *** 关于一个少女和一件离奇事件的请求。 这个请求将两个本来一生都毫无交集的人牵连在一起,引发了之后漫长岁月中扯不断的情愫和命运。 也可称之为,孽缘的开端。 作者有话要说:序章就是这样 了。 之后开始正文。 默默求评~~ ☆、秘密任务 成盛青绝不会想到自己一时的心血来潮会在不久的以后掀起一阵海啸,将所有的人都卷入漩涡。他正为自己完美的计划而洋洋得意,准备着以善的名义将四个涉世未深的少年送入皇城。多年后他回顾起这一幕都会忍不住感慨,原来自己真的有当人贩子的潜质。 而这个与阴谋没有任何关系的计划,今后将成为阴谋的导火索,彻底打破平静的水面。至少在一切尚未发生的那一天,他瞭望着郊西战场晴朗的天空,心情非常的好。 *** 那天的天气也和今天一样好,晴空万里无云,阳光暖人心肺。蓝月山与红月山遥遥相望,如同牛郎与织女般情意绵绵。 年轻的成盛青将军放下天罗与美浓的战事,走出军帐,望着没有半朵云彩的碧空陷入遐思。边关荒凉的大地难得有这般纯净的景致,似乎预示着什么好事将要发生-- 一只大鸟在视野中滑翔而过,一瞬间遮蔽了视野,不知是苍鹰,还是秃鹫。 秃鹫是飞不了这么高的。一个声音如此回应道。 成将军笑了起来。 “有一个秘密任务要交给你们。”他微笑着开了口,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天空,“我有一个表妹马上就要十六岁了,最近她的身边似乎发生了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我命令你们去保护她。” 三个将士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迟疑着问道:“什么人?难道比边关战役还重要?” “是啊。”成将军放下茶盏,十分舒适地闭上了眼睛,“她是我妹妹,当然比打仗重要。” 回答得太过于斩钉截铁,以至于三将士张大着嘴巴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成将军见属下都没有异议,十分庄严地宣布: “从今天起,你们就是‘和瑾专属护卫队’——子清,这个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你了。不要辜负了你爹对你的期望。” 被唤做子清的少年将士胸口顿时燃起一股热血,激动道:“子清也不会辜负将军的期望!” 成将军满意地颌首,见子清有些欲言又止,便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那个人是谁……”子清指向帐门口盘腿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撑着下巴发呆的陌生少年,问。 他已经坐那很久,跟一座雕像似的一动不动,几乎要与石头连为一体。可是他周身有种强烈的存在感实在让人无法忽视。 子清到军中不过短短数月 ,但这么显眼的一号人他不该没有印象呀?他回头看向身后两个资历高的同伴,他们也是一样困惑。 成将军“哦”了一声,口气很随意:“忘了介绍他,他是你们的队长。” “什么?”三个人同时吃了一惊,瞪大了眼睛。 成将军招呼道:“即恒,过来说句话,以后你们就是出生入死的同伴了,要好好相处。” 成将军像哄小孩子一样好言好语道,那个少年却只是偏头瞟了他们一眼,又扭回原位,吐出两个字:“不去。” 子清有些恼火,他是个公子脾气,又尚未经磨练,成将军是他最敬重的人,这个人不仅对成将军无礼,还连带着把他们三个一起蔑视了。 然而成将军仿佛习惯了,不以为然地笑问:“为什么,你不想出去走走吗?” 少年回头一脸鄙夷地看着他,又只说两个字:“不想。” 子清这回憋不住了,上前一步微怒道:“口气倒是很大,不知道本事是不是一样大?”见即恒不理他,他冷冷一笑继续激他,“你这般推辞,莫不是怕自己太过无能,拖我们后腿?” 对方还是没反应,连一个眼神都没有。这种档次的激将只能暴露他自己的智商,即恒早就免疫到可以自动屏蔽。 子清彻底动怒了。成将军忙打圆场:“子清……” 然而子清咽不下这口恶气,一时冲动就脱口道:“你要是够胆就来单挑!” “胡闹!”成将军厉声喝道,温和的眉眼变得严厉,“子清你最为年长,当尽力辅佐队长才是,怎么开始带头胡闹?” 子清自知失言,低下头没再吭声。可是显然他的怒意还没有消去。 成将军问剩下两个人:“孙钊,花病,你们呢?” 那两个人相互交换了神色,齐齐摇头表示没有异议。 “那你们回去准备一下,明天上路。”成将军缓下脸色,挥了挥手示意他们散去。直到三个年轻的背影各自消失在视野中后,成盛青才略显无奈地看向闹别扭的小鬼,皱着眉头说道:“你怎么领导青云帮的?一点团队精神都没有。还是说你故意让我在下属面前丢面子?” 少年不满地嘟哝道:“所以我才不想混青云帮了……” “那就吸取教训!” 少年默然不语。一年前乐津大力整顿了治安,顺利围剿两大帮派,连带着取缔风月行业,新上任的安 县令可谓是政绩连连。可是后续的情况却不容乐观,乐津八成的经济都是靠风月行业撑起的,这一块被剿灭后乐津立刻被打回了原形,又变成了名副其实的穷乡恶土。 失去了两大势力相互抗衡而维持的“规则”,仅靠衙门微薄的人力根本无法维持治安,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乐津成了盗匪光天化日都能大摇大摆抢掠的天堂。 而这一切灾祸都源自于这个少年一时的天真。可以说因他一个人而毁掉了一个城镇。 ……多么惊人的破坏力。 这也是成盛青决定将他带离人烟,收押在身边的原因之一。可事到如今他又有点后悔了。 少年跟他来到郊西以后被安排在军营一里内的村落里,只是给他换了个牢房而已,可他却出乎意料的听话。成盛青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成盛青没让他干什么的时候,他也适当会干点什么,当然善后都是成盛青来做。终于惹得那个村子天怒人怨,鸡飞狗跳。看在成盛青的面子村民们才勉勉强强容忍了他一年。 成盛青很奇怪,当初他只不过拿“全国通缉”这种话唬他,他居然就被吓得服服帖帖的了。后来他旁敲侧击问少年是不是得罪不得了的人怕被仇人找到,少年也只是懒懒地说他的仇家太多了,数都数不过来。 与他的乖顺形成对比的,就是他越发的少言寡语,基本上是问一句他才答一句,一句都不会超过十个字。他还年轻,这种性格对他以后的人生有影响不说,若有外人不知情的传开跟随了成盛青一年就能逼成自闭症,那成盛青就太冤枉了。 可是后来,成盛青也慢慢地醒悟了过来:原来他在抗议!在对他欺骗的行为抗议! 好一个无声的抗议啊……成盛青无语凝咽。当年意气风发的青云帮老大憋屈到这种地步,连成盛青都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坏蛋。 回顾过去总是让人无限感伤。如今他面对这个脾气越来越古怪的少年,反省着自己的教育不当之处,决定要给他一个挽救的机会。 “为什么不去?”成盛青好声好气劝道,“你不是嫌村里烦吗?人家也嫌你烦,正好眼不见为净。” 少年淡淡吐出一句:“今天早上右眼皮跳个不停。”他言下之意就是再也不听你忽悠了。 “这不算理由。”成盛青摊手,“是你太过神经紧张导致的面部局部抽搐。” 少年翻了个白眼,换一种说法表示自己立场坚定:“既然是你‘请求’我,那 我就有拒绝的权利。”他一字一句道,“我拒绝。” 成盛青无奈,只好拿出杀手锏:“既然你拒绝,那我就改为‘命令’你。”他语气威严,容不得置疑,“我命令你,即恒。给我表妹当保镖!” 少年垂下眼睛,狠狠地咬了咬牙,却说不出一个字。 成盛青很满意,继续问道:“刚才三个人你怎么看?特地挑了和你年纪不相上下的,好相处一些。” 即恒淡淡地评价:“一个白痴两个闷桶,没什么用。” 成盛青大笑起来:“只说对了一个!你看人真没眼光,难怪在青云帮混不下去……” 他又旧事重提,少年感到厌烦。另一边又对那个没被否定的倒霉蛋产生了一丝同情。 “……用得着四个人吗?”他叹了口气,想尽快转移话题。 “用得着。”成盛青缓慢而笃定地说道,“我不是要你去使唤他们,而是要你学会与他们相处。”他看向少年郁闷的表情,收起笑容正色道,“如果你学不会与人相处,走到哪里都不自由。” 他说了一句好有道理的话。即恒无法反驳,只好闷闷地又问:“什么任务?具体点。” 成盛青沉默了一会儿,神情变得严肃,然而口气还是有点随意的,他说:“我表妹家里出现了一只食人鬼。” 因为他的语气太自然随意了,少年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口说道:“闹鬼请道士呗。” “食人鬼,会吃人的。”成盛青强调。 少年这时候才缓缓转过头来,定定看着他,漆黑的眸色泛起一丝惊异,他惊讶道:“家里出了吃人的凶手,这样明显还抓不到?” 成盛青一愣,少年关注的重点好像和他预想的有点出入。他略微思索了片刻,答非所问:“这个说来话长,总之我要你保护她的安全,其余的不管。” 少年感到困惑。他的要求是有点奇怪的,不是有更直接的办法吗? “抓住他不就完了?” 可是成盛青却摇了摇头,神色真正严肃下来:“我知道你好奇心重,但唯独这件事你莫管闲事,我只要她平安即可。就这么简单,你听明白了吗?” 凡是成盛青刻意强调的东西都是不靠谱的。所以即恒立刻感到这件事恐怕没这么简单。 但是他不怕。 食人鬼啊,听起来挺有意思。总比留在这里发霉好。所以尽管心 有不满,他也没再抱怨什么。心头忽然有个念头闪过,他微抿的嘴唇浮起一丝邪恶的笑意,他回头问:“你表妹马上就十六岁了?” 成盛青斜眼,暗自冷笑了一声。这一年对他也是一种磨练,如今他虽不敢说对这个年纪的小鬼头有多了如指掌,至少对眼前这一个,连他脑子里有几弦都一清二楚。 他换上习惯性的戏谑笑容,在少年耳边轻声道:“是啊,大美人哦。而且她很快就要嫁人了,你想下手的话就趁早……” 少年打了个寒战,下意识躲得远了一些,又觉得有点丢脸才不甘心地说:“……你说的,到时候别怪我……” 成盛青好整以暇地笑起来,言辞诚恳:“你有这个本事的话,我第一个祝福你,出了事我担着。” 少年的脸色越发苍白,成盛青好笑地叹了口气。他抬头看了看天空若有所思:“明天一早你就和他们一起起程吧,到了那里会有人接待你们。”他喃喃道,“和美浓这场战争僵持久了对天罗不利,我会在十天内结束它。” “十天不够,十五天有余。”少年躲在石头后面,忽然接口道。 成盛青回头盯住他,并没有惊讶。某一天他履行诺言带他到战场观摩,发现这个少年对于战争局势有着一套独特的见解。一个从未见过战场学过兵法的孩子竟然能凭直觉洞悉局势,的确是一个令人惊叹的才能。 可是直觉这种东西太飘渺了,不可尽信。 他笑道:“是吗?那我就在十天内了结给你看!” 少年对这种无趣的挑战显然不感兴趣,他打了个哈欠,如果没事了他想回去睡觉了。也许今后的日子再也不会像今天这样能懒散地晒太阳,还是未雨绸缪的好。 他拍拍衣角的尘土就打算走,成盛青见他兴致缺缺的样子有些担忧,便叫住他:“即恒,我记得安县令给你判的刑期是两年,如今一年已过还有一年。”他严肃道,“这个任务你只要坚持一个月,一个月后你就能刑满释放。不仅如此,我会给你一张通行证,往后大半个中原大陆任你畅通无阻,绝没有人敢拦你。怎么样?” 少年不敢相信有这么好的事,但他还是相信了,讶然道:“这么好?为什么?” “要你好好干。” 少年有些不服气,他一直都是很认真地做每一件事的! 成盛青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话若是不说在前头,这孩子是不会长记性的。他微微叹了口气 ,说道:“即恒,难道你没想过吗?从明天起,你将踏入全新的世界,去一个你以前从没去过、以后也不会有机会再去的地方,那里没人认识你,没人知道你的过去…… “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让你重新开始,做回你自己,展开新的人生。” 少年沉默着怔在了原地。 做回我自己……展开新的人生……听起来多么诱人。他抬眼看向这个常常费尽心思为他着想的人,一时有些感动。但这种感动只是出于他长期不懈的关怀。 成盛青的笑容有些模糊,令他直觉到一股不祥的预兆。 然而这种纷乱的思绪,他暂时还没法理清楚。 *** 天上那只大鸟还在悠闲地盘旋着。过不了多久,他就自由了。 仿佛有一种叫做命运的东西,在等待的时点开始转动齿轮,一经启动后就再不能后退。 他从不后悔自己所做的事情,尽管他时常感到迷茫和内疚。最终冲过迷雾的前方,又会有什么在等他? 反正不会更糟了。 他扯起嘴角,露出一个释然而不羁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迈向新世纪吧,骚年~~ 星爷版的《唐伯虎点秋香》看几遍都那么好笑,真希望我的冷笑话功力也能达到那种境界~~ ——以上两条没有联系。 ☆、清和殿 第二天,“和瑾专属护卫队”四人就离开了驻扎的大营,前往“秘密任务”所在之地。 成盛青在他们临行前又专门给四个闹僵的人活络活络,然后把即恒拉到一边说悄悄话。 即恒回头看了一眼同伴们投来的好奇又复杂的目光,不满地对成盛青说:“区别待遇只会让他们更恨我。” 成盛青笑了笑,可是却笑得不太轻松。他思忖了很久才重重叹了口气,叮嘱道:“听着,别给我惹事。” “我从来不惹事,只要别人不惹我。”即恒想也没想,快速脱口道。 成盛青无奈,就他这种走在哪毁在哪的性格,让他去到底行不行啊?可是时间紧迫已容不得他考虑那么多了。成盛青只好憋出个馊主意,对即恒说:“你要尽量乖一点,装也要装乖一点……就像你头一次骗我那样。” 即恒翻了个白眼,他什么时候骗他了?他能骗得了他吗?“……你不是让我做回自己,展开新生活吗?” “呃……”成盛青被问住了,词不达意道,“保证安全的情况下,你就自由发挥吧。” “什么?”即恒一头雾水。 然而时间已经不早,成盛青没有功夫再说什么,最后看着四个如自己兄弟般的孩子站成一排仿佛壮士即将远行,不禁有些悲怆,他嘱咐道:“我这个表妹一出生就丧母,被父兄宠惯了,任性了一点,你们凡事多顺着她,好好保护她的安全。”他又忍不住多叮嘱即恒一句,“你身为队长责任大,记得把他们三个都完好无缺地带回来。” 完好无缺……他们要去的地方是怎样的龙潭虎穴? 两天的快马卷起阵阵尘土,时间很快就过去。一路上各个驿站都有奉命接待的人,这个阵势在离目的地越来越近时就显得越来越沉重。少年们不禁有些紧张起来。 在路上休息的时候,即恒试图与同伴打好关系。 从今天开始,他将开始一段全新的人生。可是昨天的烂摊子今天还得收拾。 虽说昨天闹僵了,但是成盛青的努力并没有白费,剩下两个“闷桶”对他的态度还是挺友好的,在他对他们两个迥异的外表充满好奇的同时,他们也在打量着他,相互介绍一番后也就能说到一块了。 只有那个难搞的“白痴”还是一样难搞。可见第一印象的确很重要。 即恒放下姿态小心地凑过去,轻声说:“那个……昨天的事对不住啊,我没有恶 意的。” 叫子清的家伙看了他一眼,冷淡地点了点头。 这算是和解了吗?即恒眨眨眼,不明所以。接受道歉就是和解的意思吧,人与人之间的“规则”好像就是这样吧……于是他略微放了心。可是剩下一天的路程里,子清还是一言不发,对于他或试探或讨好的搭话恍若未闻。 即恒悲痛地发现自己又天真了。好在两个闷桶会适时地找话安慰他,他们的确一点都不“闷”。 *** 就这样磕磕绊绊,他们终于在第三天将近正午的时候到达了目的地。 那是一座很大很大的花园,走进花园以后还有很多或大或小的花园,领路的人将他们引到一座宫殿后就自行退下了,也没见有人来接他们,他们就只好站在殿前,四处张望着,掩不住一脸的好奇。 不知道为什么子清在看到殿门上方挂着的匾额后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整个人都在一瞬间僵在了原地。 即恒顺着他的目光看上去,匾额上几个描金大字龙飞凤舞,煞是霸气。他顿时一激动,赞道:“好漂亮的图案啊!” 其余三人纷纷转头看他,脸上的表情分外古怪,其中一个叫孙钊的少年捂着嘴偷笑道:“队长,你不识字?” 即恒噎住,过了一会儿才低下声音说:“我不认识古篆体……” “什么古篆体?”子清终于开口说话了,眉头皱得跟七八十岁的老头一样,“这是天罗文字!”他不屑的眼神里明白写着“白痴”两个大字。 即恒心里不舒服了,不服气道:“优络字、安雀字、名花体、无槌体……你们认识吗?” “那是什么东西?”孙钊好奇问道。 即恒只看着子清,子清冷冷地哼了一声:“他胡说八道的。” “错。”即恒一脸严肃,一口气说道,“优络字是三百年前七个国家盛行过的文字,安雀字在五百年前几乎是整个中原大陆通用的文字,名花体和无槌体分别是这两种文字发展到鼎盛时期时由一些有名的文人骚客相互切磋后形成的……中原大陆文化辉煌期的文字,我全都认得。” 三人一起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没有一个是他们听说过的。即恒得意地昂起头,顿感扬眉吐气。 子清仍然面无表情:“那你不识天罗字,那些有用吗?” “呃……”即恒又噎住了,这回噎得心服口服。他颓然地垂下头,神 色黯然地喃喃道:“我学了……相比起安雀字简直太简单了,可我就是学不会是怎么回事……” 子清无语地别过了头,孙钊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连一向淡定的张花病都咧开嘴笑个不停。 即恒郁闷极了,张花病好心地解释道:“队长,匾额上写着的是‘清和殿’三个字。” 之后,四个人之间又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此时正是三月初春时节,太阳经过了一个冬季的冷藏还没有恢复到精力鼎盛时期,此刻正疲软地摊在天空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挥洒着稀薄的光芒,既不能温暖人的皮肤,更不能抚慰虔诚地站在它身下的信徒受伤的心。 以往每到一个地方就会有人及时来接他们,直到大门口都是如此,怎么这个清和殿迟迟没人出来?即恒站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就开始四下里到处走动,马上就被子清用眼神警告了。 他讪讪站回原地,眼睛还是不断地乱瞟。殿前的道路两边各有一个大花圃,里面种着很多即恒见过的没见过的但是都说不上名的花。在花丛的簇拥下,清和殿就像隐藏在花海深处的宫殿般梦幻,惹人遐思,不知住在这么豪华的宫殿里的又是怎样一位佳人? 至少比白鹭会那个女人要好得多吧。 咦……宫殿?即恒忽然注意到一个被忽视的问题,成盛青说他表妹家里藏了一只抓不出来的食人鬼……如果她的家是这么大的话,要抓出来的确有点难度。 “好大啊……”他回想到来时所走过的路,不禁赞叹道,“皇宫也就这么大了吧,那个小姐家到底多有钱?” 子清淡淡道:“这里就是皇宫。” “嗯……”即恒下意识点了点头,悚然一惊,“什么?!!” 子清头痛地瞥了他一眼,孙钊和张花病都探过头看他,不知他又抽什么风。即恒深深吸了一口气,清了清嗓子淡定道:“我去上个茅房……” 说罢转身就走,脚步才迈开手腕就被狠狠攫住。身后子清森然的表情近在咫尺:“你要去哪?” 即恒讪笑着回答,连头都没回:“上个茅房……”一边说一边扭着手腕试图摆脱身后的人。 不料子清一声令下:“抓住他,队长想落跑!”孙钊和张花病就瞬间倒戈,不顾身份尊卑扑上来一人一条腿死死地抱着他,任即恒怎么踹怎么甩都是无用功,即恒哭诉道:“让我走吧!早知道是皇宫我死也不会来的!” “不 要以为就你一个人是受害者!”子清爆发出与他冷酷的形象截然不同的吼声,抓狂道,“我知道将军的表妹是公主,可我没想到竟然就是六公主!早知道是她我宁愿回家做我爹的乖儿子再也不出来闯了!” 孙钊和张花病则齐齐喊道:“队长,副队长!你们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正在四人相互纠缠成一坨难解难分时,忽然有个很煞风景的声音刻意清了清嗓子,尖细得像鸭子被掐住了脖子:“几位壮士真是年轻气盛,大冷天的站了大半个时辰还有体力闹腾……” 四个人闻言都是一惊,下意识看向说话的人。只见殿前不知何时站着一个白头发白眉毛的老头,怀里揣着一只白色的毛掸子,笑得很白很慈祥。他走下殿前的台阶,尖着嗓子说道:“几位长途跋涉而来,公主以为你们定然身心都很疲惫,特地备了一桌酒席给各位接风洗尘。” 四个人闻言又是一惊,不知道该怎么理解好。子清拱了拱手对那公公说:“还让公主费心了,子清这里有一封成将军的亲笔信,劳烦公公呈交给公主。”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双手递给这个老头。即恒好奇地伸头张望,明明他是队长,递交文书这样的事为什么成盛青不交给他?还有这个子清,他凭什么一副队长的口气代表他们说话?我才是队长!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身边的怨念,子清不易察觉地撇了他一眼。即恒想起成盛青千叮嘱万嘱咐让他乖一点,只得将满肚子怨气憋死在肚子里。 公公接过信件却不急着去转交给公主,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子清一番,花白的眉眼舒展开,乐道:“老奴还道是谁?原来是陈小公子啊!” 子清诧异地抬头,脑海中拼命搜寻关于这位老人的种种印象,可是他只见过一面的人实在太多了,愣是没想起来,只得尴尬道:“请恕我失礼,您是……” 老头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刺耳到教人只想捂住耳朵,他收了收笑容才说:“不要紧张,老奴只在除夕夜盛宴上见过你一次,人老了眼睛花,可是见过的人就牢牢刻在脑子里了。” 他这么一说,子清幡然醒悟。原来这位老人就是侍奉过先皇的高公公!据说只消他见过一眼的东西就没有他记不住的,当年可是先皇面前的大红人。他连忙拱手深深一躬,恭谨道:“原来是高公公,您老人家过目不忘,倒教我这个小辈也自叹不如。” 只道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高公公很受用,笑得眉毛眼睛都连成了一片 。他似乎还想再寒暄两句,殿内忽然传来一个少女的声音,音色清亮,嬉笑嫣然:“成将军麾下的将士好大架子,连公主召见都视若无睹,无辜害得高公公一把年纪还得陪你们吹冷风。” 只见殿内走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容貌清丽可爱,言辞虽颇为不满,脸上的笑容却如三月春花般沁人心肺。 她就是公主吗?即恒眨了眨眼,下意识地看向子清,只见子清脸色微白,神情有些尴尬对那少女说道:“我等四位兄弟不曾见过大世面,忘乎所以,有失礼数,还请公主恕罪。” 即恒被冻住的脑子还没暖过来,一番文绉绉的官话听得晕乎乎的,但他唯一明白的一点就是:我才是队长啊大哥…… 那少女装出微怒的样子昂首回敬道:“敢让公主等半个时辰,这个礼数可失得大了……” 子清心一沉,暗自懊悔,第一天就得罪新主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踌躇间正不知如何答话,忽然身后殿中又传出另一名少女的声音,同样清亮的音色中却带着些许的冷意,让人不由自主绷紧了神经,周围顿时静了下来。 “宁瑞,算了,反正一会儿就要去马场,进进出出的也省了。” “公主,您今天就要去马场?”高公公睁大了老花眼,小心地蹭到殿前。 少女似乎是笑了,声音里也多了几分暖意:“人也来了,今天正好。” 伴随着话音,一名盛装少女款款而出,明艳的淡黄色纱裙裙摆覆盖着绣花精致的小巧锦履,青绿色的腰带环住婀娜腰身,乌发散于肩头,一串粉色的垂丝海棠垂落于发间一侧,映着白嫩的脸颊如同花蕊般娇嫩,惹人怜爱。 公主盈盈走出殿门,深如秋水般的瞳色里酝起轻浅的笑意。 *** 很多年以后当少年们再度回想起这一幕时,都还会忍不住心跳,那是他们第一次对一个女子产生这样强烈而直观的惊艳,让少年悸动的心在那一刻被她彻底俘虏……乃至于将她的种种“传奇”忘了个干净。 而她每每都会扬起头,骄傲地说:“那当然,一个女人第一次登台亮相的重要程度绝不亚于皇帝出席登基大典。” 作者有话要说:女主啊你终于出场了 各位点进来看到最后的亲,说句话给个看法吧~~ ☆、公主殿下 高公公在第一时间冲上前,抢在仅离一步之遥的宁瑞之前轻轻托住公主伸出的手,扶着她缓缓走下殿前的台阶。所以说,男人嘛,不管有没有那啥,对女人美貌的冲动是万年不减的。 “这个……公主啊,老奴只是多一句嘴,您今天要去马场,何不简装便行?”高公公尽量压着嗓子使它听起来柔声细语,一边趁机摸着公主的玉手,一边还假惺惺地充当管家婆。 公主一个略带责怪的眼神瞟过去,高公公顿时不敢造次,笑呵呵地转移了话题,从袖中取出子清交给他的信,说道:“这是成将军的亲笔信,请公主过目。” 公主连看都没看一眼,有功夫看引荐信不如自己亲自来鉴定。她轻轻挥了挥手,高公公便知趣退到了一边。连先皇身前的红人她都能若无其事地随意指派,可见她有多么得宠。 一双秋水般脉脉的眼睛望向铁骨铮铮立于冷风中的四人时,四人都不由自主挺直了脊背,仿佛上一刻还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人根本不是自己,试图在美人心里留下一个好印象。 “你们,谁是队长?”公主含笑发问。 “我!”即恒终于得到了当老大应有的特殊待遇,忙不迭应道。 从公主走出殿门后,他就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无意识地在她脸上寻找着和成盛青相似的地方。搜寻无果后,他既有些无聊的失落又感到庆幸的欣慰。 “咳咳。”子清装模作样地咳了几声,拉回他的注意力。 即恒收回目光看过去,子清对着他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他不想再看。他悻悻回过头,正对上公主笑意盈盈的目光。 他忽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公主看他的神色与之前他所接触过的任何人都不一样。可具体哪里有异样,他又说不上来。 “你叫什么名字?”公主问道。 “即恒。”他如实又乖巧地答道。 “你姓即?”公主又问。 “呃……不是。”即恒目光有些漂移,“我没有姓。” “为什么没有?”公主歪着头问道,“天罗实行户籍制度以后,所有在籍的百姓全都以姓氏为划分统一管理……你是哪里的人,怎么会没有姓?” 公主说了一长串的话,即恒没有听懂,但他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也就是说他必须要有一个姓才能不露出马脚。原来户籍制还有这么个用处。于是他抓了抓脑袋憋出个理由:“是这样的,我爹到临终前 都没决定好我是随父姓还是随母姓……一定要有的话,我就随族姓吧,我姓河鹿。” 公主愣了一下,不知是不是绕晕了,秋水含波的美目眨了眨,笑容不改:“……河鹿?天罗还有这个姓氏?” “有的!”即恒正面对上这股秋波,眩晕了一会儿,脑中的思路却很清晰,神态认真到毫无作假的地步,“这是一个很古老的姓氏,现在恐怕没多少人听说过了。” 他面不改色心不跳,至少有一半他说的都是真话。 “真有趣。”公主微微颌首,目光仍然没有离开他,锲而不舍地问道,“历来古老的姓氏都有其独特的故事流传下来,不知‘河鹿’一族又有何来历?” 公主怎么有点不放过自己的意思,即恒心里不免有点慌。他从未进过皇宫,也不知道与皇宫里的人相处和与外面的人相处有什么区别,起码他遇到过的人里还没有谁会揪着他的姓不放的。 可是公主既然问了,他不能不答。顶着公主和子清视线的双重压力,他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河’……为河川,意为水,因为先祖随水源定居和迁移;至于‘鹿’……我只知道每年九月初九,家乡会举办鹿神节,祭祀天地……” 他小心翼翼地组织着语言,生怕说错了什么被揪住把柄。可是说完了他才发觉,其实人家压根不在乎他说的什么,只看他能不能说下去罢了。 至于子清,他看过来的脸上继写了“白痴”二字以后又加了两个字:怪胎。 即恒了然无趣地闭了嘴。 公主花了点时间消化这个信息,俏丽的脸上慢慢浮起一个不明所以的笑容。这个笑容让即恒感到一阵莫名的发憷,再抬头时公主已经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子清身上。 刚才……公主看他的眼神好像不是在看一个人……?他立马甩了甩头,轻轻拍着胸口。一定是他闲了太久,敏感过头了…… 公主走到子清面前时,子清脸色苍白到连嘴唇都快失去血色。他始终垂着头,待公主问及姓名,恭谨地答道:“回公主,卑职是副队长,姓陈,名煜名,字子清。” 公主看似无意地走近了一些,好像碰巧回忆起了某些事,喃喃道:“陈煜名,陈先延次子?” 子清身子一顿,滞了一滞才答道:“公主说得是,家父正是吏部尚书陈先延。” “听说你在除夕夜盛宴上给一个空席位献过一束花?”公主问他,“可有此事?” 子清垂着头,不知公主为何会问起此事。陛下喜欢排场和热闹,年关时都会在宫里举行或大或小的宴会。除夕夜那天,他随父亲一起赴宴,被后宫的几个妃子捉弄,硬是要他蒙住双眼献花给座上的某位公主,他迫于无奈事先记下了一个空着的席位方向,将花放了上去逃过一劫。 之后这件事就渐渐被他遗忘了。难不成……他心里窜起一个可怕的猜想。然而不等他鼓起勇气想下去,公主稍微凑进了对他说道:“那是我的席位。花很漂亮,谢谢。” 凭空如一声惊雷炸起,子清顿时石化在地。风吹不动雨打不落,生生要化成那望妻石……难怪,难怪他放了花以后,还没松口气周围就传来一阵意味不明的笑声…… 然而公主没有再多看子清一眼,继续走到下一个人身前。这个人的外貌引起了她的兴趣,矮矮胖胖的体型实在不像一个训练有素的军人,圆滚滚的一张大脸分外喜感,却强自摆着一副十分严肃的表情。 “成将军枯燥惊险的军旅生涯也需要重度的调味品啊。”公主不禁喃喃道。 那人错愕了一下,嘴角有些抽搐,但他还是有礼地抱拳,言简意赅:“小人张花病。” “张花病?”公主讶然,神色古怪地赞道,“很独特的名字。” 张花病似乎对自己的名字十分自豪,听得公主赞许,原本微沉的脸也露出几分喜色,忍不住就多嘴了一句:“公主谬赞了。小人早逝的爹为小人取一‘病’字,正是希望小人能以西汉大将军霍去病为榜样,做一个保家卫国的男子汉。” 一句话虽简短朴实,却慷慨激昂,想必在军营里是一个能鼓舞军心的人物。只是一见到那张圆滚滚的喜感大脸,公主只是感慨造化弄人…… “我想你爹只是希望你别像他一样染上花柳病……”公主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众人耳朵里,张花病因为胖而微红的脸色顿时涨成了猪肝色,低着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她怎么知道!难道他长了一张花柳病的脸,势必要步上他爹的后尘?! “噗……”有人已经在隐忍着不笑出声来,张花病一记眼刀飞过去,排在末尾的战友瞬间阵地不保,笑出了声。 张花病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白花花的眼仁里尽是血丝,十分可怖骇人。 可惜战友习以为常,毫无愧色地对着张花病充血的眼睛劝道:“将军早跟你说过,红眼病要尽早去治。” 张花病别过脸去痛苦不 堪。 那人转过头笑嘻嘻地对公主说:“公主不用在意,他已经习惯了。” 公主面无表情:“我没在意。” 张花病全身颤抖了一下。 “你呢?”公主瞟了一眼张花病滚圆的背影,问最后一个人。 “小人孙钊,与张花病二人都是孤儿,自幼在军营里长大,虽不曾跟随将军出战,但是打理后勤也是深得将军赞赏的。” 自始至终他都在笑,笑得皮痒肉不痒。公主沉下脸命令道:“不准笑。” 孙钊立马把笑容一收。他身形干瘦精练,一张脸如斧削般轮廓鲜明,不怒自威。只是他即使不笑的时候,眼睛里也还是一副滑溜溜的笑意,教人浑身难受。 公主同情地又看了一眼张花病,叹息一声。一个正经人却长了一张不正经的脸,一个不正经的人却顶着一副正经的皮囊,何止造化弄人,天意弄人…… 公主一边沉思一边转身往回走,目光从四人脸上一一扫过。四个少年在一番例行公事的“亲切问候”之后神色各异,各自沉浸在各自的痛苦中。 孙钊因禁笑而憋得脸通红,张花病被戳中痛处哭得浑身发抖,陈煜名石化状态还没有恢复,即恒神情呆滞目视远方。 ——这就是成盛青精挑细选的得力干将? 公主相信那个不太靠谱的将军的确“精挑细选”了一番……专门挑了军中无关紧要又不中用的人才。 人才啊……她慢慢踱步在队长面前停下,发现他过于专注地看着某个方向,似乎连她走到跟前了都没发觉。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那是“清和殿”的牌匾,上面停着两只早春的鸟儿追逐嬉闹。 军中的人才…… “啊!”即恒突然一声大叫,转身的瞬间倒退一步,回头怒视着偷袭者,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一道厉光,在看清来人后又黯淡了下去,最后露出委屈之色:“公主这是干什么……” “腰是你的敏感带?”公主勾了勾手指不紧不慢地问道,笑容甚是惬意,“不保护好,可是致命点。” 即恒咬着嘴唇,耳根发红,表情分明是在无声控诉着骚扰,嘴里不情不愿道:“多谢公主指点……” 公主目光严厉地扫过其余三人:“谁让你们回头了,都给我站好。” 三人立刻站正了军姿,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她回过头,神情冷淡,完 全没有了刚出场时的热情,冷着脸喝道:“你也站好,男子汉扭捏造作像什么样子。” 即恒有些不知所措,他暼了一眼子清,子清只顾着低头装死,竟然不救他。他到底被吓成什么样了? 他又看向高公公,谁知这老家伙正捂着嘴偷乐,笑得那叫一个为老不尊!他刚回过头,腰部又受到一次猛烈的撞击。“啊!……”一根手指狠狠戳下来,戳得恰到好处。 他红着脸跳起来抗议,眼睛瞪得老大:“公主自重!一次是骚扰,两次就是恶意调戏!” 公主面不改色,傲然道:“本公主便是调戏你又怎么了?转过去。” 即恒死死瞪住她,纵然是傻子也知道公主在故意为难他。而为难队长意味着为难整个护卫队——公主对他们很不满,相当不满。 子清终于抬起头了,他拼命对即恒使眼色:识时务者为俊杰,公主就是让他们脱光了裸奔也得照做,戳一下又怎么了? 即恒接收到子清的目光,又狠狠瞪回去:见死不救算什么好汉!戳的又不是你,站着说话不腰疼! 面对公主凶残的折磨,即恒总算明白成盛青为什么要特意叮嘱他装乖一点,原来装乖是为了少一点的□□…… “怎么,还想抗命?”公主的冷笑将他拉回现实,一字一句如同催命,“转过去。” 这世上女人有千百种,可最沾不得的自古以来都只有那么一种……即恒突然很怀念那个跟他斗了几年的白鹭会会主,像她这样还算漂亮人又笨的女人,为什么不能多一点?他一定会对她好一点的。 他一咬牙,认命地转过了身。 “啊……”第三次戳得比前两次更狠,位置更准,即恒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双腿一软登时跪在了地上。 众人闻声无不颤抖,仿佛这种没天理的酷刑是落在自己身上。唯有事不关己的两个人躲在一旁看笑话。 子清更是心惊肉跳,冷汗直下,然而脸颊和耳根却冒出一片可疑的红晕。 他们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少年性情,血气方刚。他们还没有受到过多少诱惑,更不知该如何拒绝诱惑,同样的也不知该如何不受诱惑的伤害。诱惑如同毒药,随便一点便能夺取他们的目光,却又因为害怕而迟疑着不敢伸手,兀自在心里如猫爪挠心,心痒难耐。 公主正是看准了这一点。这是针对特定年纪的少年人的刑罚,将他们尚且敏感的身心统统揉碎,徒 剩一具失去幻想的空壳,才能达到最有效的控制。 她从一本奇怪的书里看到这个法子,想不到意外地好用。可惜被人指正不太人道,过度使用会遭天谴,令她十分遗憾。 子清蓦地想起关于六公主的最有名的传言:据说六公主曾经让一个强?暴幼女的罪犯再也不敢近女色……而当时家父是借由此例教导他流言蜚语若浮云,不可听亦不可信。可是此刻他却痛恨父亲当初给他举例的时候怎么没有明确告诉他这到底是不是真的,其实是真的吧…… 最毒妇人心……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蛇蝎美人?子清在内心不断哀嚎:怎、怎、怎么办?要是不反抗的话,队长就是前车之鉴;要是反抗的话……只会死得更快! 横竖都是一死,不如…… 无声无息的压力踩在第一个人的尸体上,慢慢挪到了他的身后,周围静得吓人。不知是天气还是紧张的缘故,子清发觉自己的手掌已紧紧地握起,看不清在潜意识里他是打算拼了,还是打算忍了。额头手心里全是冷汗,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思绪在这时却不由自主往奇怪的方向狂奔而去。 她……她会做什么?她是怎么一眼看出男人身上的敏感带?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哪呢……耳、耳朵吗…… 他无法控制地胡思乱想着。就在心跳几乎要破腔而出的那一刻,一股巨力自身后传来,耳力极好的人甚至能听到空气被撕裂的声音,一记重拳自后而来重重砸在陈子清背上,带着力破千斤之势,几乎要将他的心脏自胸腔中砸出! ……同样是破腔而出,心脏出来的方式代表的意义可是天壤之别。 不顾地上的男人气若游丝的挣扎,公主踩在第二个人的尸体上,来到了第三个人身后。 张花病圆圆的脸上镶嵌着圆圆的眼,脸上没有任何一丝表情,镇定自若,连滴汗都没有。然而熟悉他的人如孙钊知道,这并不是死到临头胆气生,而是惊惧到了极点,面部肌肉机能全部停止的表现。 一双铜铃巨眼圆睁,全身肌肉紧绷,倒有了几分军人的坚硬。他握紧了拳头等待着死亡从天而降,内心不断飞速默念着“孩儿不孝未能完成爹爹嘱托爹爹泉下有知还请宽恕孩儿孩儿定当……啊——!!!”最后一声悲鸣自脚底窜上头顶,又从头顶撞回来,自喉中找到了突破口——最终破腔而出。 第三个“腔”废掉了…… 如果说第一个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压力最小,那么根据滚雪 球原理,经过第二、第三个人的重重累加之下,传到最后一个人压力已如千斤巨石,没有任何外力就已经让人不堪重负。 纵然是随性如孙钊,此时也是浑身僵硬,动弹不得,脸上的笑容都如死后尸僵般恐怖异常。 死神静悄悄来到了身后,孙钊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有人欺身而近,他甚至能闻到自身后传来的淡淡的海棠花香。又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柔软的掌心传来的温度覆盖在他的脉搏上,肌肤与肌肤就这样毫无间隔地相贴在一起。 明知是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时刻,孙钊仍然忍不住心猿意马。 她想干什……他甚至都来不及在心里问出,突然眼前一黑,伴随着一阵仿佛身体被撕裂的痛苦,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护卫队进宫的第一天就全军覆没。 这是一个被表现迷惑而忘了观其本质,最终惨死敌手的不二范例。 十五年来,不可计数的人不分男女不论老幼,无一不是难逃厄运。而他们的尸体共同筑造了六公主常年不衰的威名--内宫首席调?教王。 公主完成大业心情爽朗地拍拍手,接着优雅地拂去裙角的灰尘,宫女宁瑞连忙赶上来递上一块手绢替公主擦汗。 她满足地叹息一声,笑意盈盈扫视着满地哀嚎遍野,有的蹲在墙角,有的倒地不起,有的抱着脚跳,有的托着胳膊……方才军心不齐的景象一扫而空,所有人的目光里都只有同样一种神色,齐刷刷地望着她,又不敢直视。 ——那是一种混杂着痛苦和怨恨,最后只剩下恐惧的眼神。 “很好,虽然不中用,身子骨还行。”公主理了理微乱的发丝,垂丝海棠兀自鲜艳欲滴,粉嫩的花瓣映衬着脸蛋红扑扑的,分外动人,“随本公主去马场。” 公主宣布道,轻盈的脚步在几步之外又停住,在她回眸的瞬间,一地残兵败将迅速站起身排成整齐的一列。公主笑靥如花,薄唇轻启语声温柔,垂丝海棠随着她转身的动作轻轻摇曳:“作为活靶子来说,你们值得嘉奖。” 四人捧着残破的心僵在原地,好半天才从炫目的美色中回过神来。 “……她刚才说什么?……活靶子……” 一阵冷风无情地打在身上,激出一身的鸡皮疙瘩如雨后春笋般冒出。 有人凉凉地冒出一句:“……天罗的公主都这么流氓吗?” 三人纷纷侧目,竟没人能忍心反驳他。子清的目光分外飘渺,声音有些嘶哑:“你就当是这样吧,以后的路还很长……” 太阳终于振作了起来,揉着被弄疼的腰热情地散发着火和热,风骚无限刺瞎人的眼。 “和瑾公主专属护卫队”验收完毕,他们的任务(苦难)才刚刚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啊,爆字数了……求评== ☆、正当理由 即恒一直以为马场肯定在一个牧草丰富,地原辽阔的地方。可是天罗京都地处偏北,除非是人工种植,天然的草场寥寥无几而且草质不佳。可既然是皇家马场,想必也不会寒酸到哪儿去。 所以当他们跟随公主的座驾走过一排排马厩,最终来到一处广阔的空地,一眼望去漫漫荒原不见边际时,可以想象即恒此刻难以置信又不得不信的复杂心情。 别说是草原了,连根草都没有,跟郊西的战场有得一拼。不,郊西还是有几株沙地荆棘的。 ……原来旱地也有旱地的养马方式。他今天长了回见识。 放眼望去,空地中间一只巨大的铁笼率先印入眼帘,隔得有点远看不清里面关着什么,只能隐约看见笼子的周围井然有序地围了很多人,不知在干什么。 和瑾公主登上伫立在入口不远处的高台。高台上已经有人落座,明黄色的长袍包裹着修长的身体,一件雪狐裘随意搭在肩上,男子正双手撑在木栏上凝神眺望着场地中央的铁笼,见到和瑾上来,俊朗的脸庞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哟,宫廷一支花,今天怎么有兴致?” 和瑾欠了欠身算是行过礼,用下巴指了指高台之下,微笑道:“女德第十条:女为悦己者容。” 男子探身向下张望了一眼,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哦?那几个就是盛青给你找的护卫?。” 和瑾点头:“刚到的,新鲜出炉。” 男子摸着下巴兴致盎然:“听说敬襄公主托你调?教几个新来的宫人后你颇有心得,还上了瘾。盛青也肯陪着你胡闹。” 和瑾闻言不满地扭过头:“我的确有些心得,但没有上瘾。盛青是给我找护卫,不是找玩具。” 男子望见护卫队一个个苦着脸的样子,立刻就明白了何为“新鲜出炉”。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爽朗,丝毫没有同情的意思:“护卫也好,玩具也罢,你有阵子可以不闲了。”他俯身在和瑾耳边问,“不知上回朕精心为你挑选的书可有派上用场?” 和瑾撇了他一眼,淡淡道:“那些东西花样百出但华而不实,还不如暴力最为直接有效。” 男子惋惜地啧啧两声,说道:“女戒第三条,不得举止粗鲁。小瑾你犯戒了。”他回头吩咐道,“高公公,记上。” 和瑾秀眉微蹙,不服气地反驳:“那皇兄唆使我犯戒岂不罪加一等?不要以为我不知道那些书是干什么的。” “原来你 知道啊。”男子笑容更加恣意,抱起胳膊好整以暇地靠在栏杆上,“明知故犯,再加一笔。” “你……”和瑾气结。 这时高公公忙出来打圆场,乐呵呵道:“陛下,公主。这天儿这么冷,马场风大,不如先坐下喝口茶吧?” 陛下带着胜利者的笑容在澄黄的大椅里落座,为了缓解和瑾的怒气用雪狐裘将她裹住一起拉着她坐下。和瑾挣脱不过,赌气把高公公端来的两杯茶都喝了,又把自己给烫到,吐着舌头缩到雪狐裘里遮掩。 陛下忍着笑吩咐护卫队都上来,即恒他们才慢慢踏上高台,一步一个脚印分外沉重。 他们在高台下就听到了这对人中龙凤谈论着折腾人的各种心得,如果对象不是自己的话这个世界还是很美好的。 走上高台后,即恒未来得及看清座上人的样子,子清就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他只好跟着一起跪下,口呼万岁。 这个男人就是皇帝…… 他还没有做好真的见到皇帝的心理准备,心脏在听到那个称呼的一瞬间抽紧,血液在体内翻腾起来。身体里涌起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冲动,令他感到焦躁不已,他只好紧紧握起手掌,告诉自己克制,慢慢地放松绷紧的神经…… 子清察觉到了身边的异样,眼里浮现起惊恐之色。他眼睁睁看着队长无视他警告的目光缓缓抬起头来,笔直的视线盯住面前的真龙天子,乌黑的眸子里毫无遮拦地倒映着陛下错愕的表情。 “你要干什么?”子清出声低喝道,眼角的余光已经暼见明黄色的袍子逐渐靠近,近到他能清晰地看到上面的花纹:蛟龙出世,昂首冲天。表彰着这个男人极其尊贵的地位,天下尽归所有的傲然。 男人没有呵斥,他俯身与即恒平视,脸上依然挂着不咸不淡的笑容:“怎么,朕很好看吗?” 即恒一眨不眨地对上陛下逼人的目光,黑白分明的眼眸分外清澈无辜:“嗯,挺好看的。”他老实回答,龙袍挺好看的。 子清感到一阵晕眩,目光盯在他身上几乎要将他烧穿。 陛下颇有兴趣地细细打量他,继而又问:“你也是成将军的部下?” 即恒点了点头:“是。” 根本不是……子清在内心绝望地呐喊,额头冷汗涔涔,他叩首于地,大声道:“启禀陛下,这个人没见过世面对什么都很好奇,并非是有意冲撞陛下,还望陛下恕罪!” 今天已经是他第二次替他请罪了,子清心中叫苦不已:成将军为什么会派这么一个人当队长,美其名曰让他督促他,根本是在给他出难题。得罪陛下和得罪公主可完全不是一档子事,陛下喜怒无常又爱斤斤计较,保不准他们就得一起陪葬。 陛下显然是被吸引了注意力,看着子清很是眼熟,喃喃道:“这位莫非是陈爱卿的儿子?” 子清连忙叩首应道:“……是,卑职正是陈先延次子,陈煜名。” 陛下轻松地回想起除夕夜那场可怜的闹剧,他意味深长地回头看了一眼和瑾,得到对方一记白眼后,又含笑看着子清:“是吗,盛青选了你当领队?原本朕还有些担忧,有你在朕就放心了。” 子清全身僵硬,痛苦地抬起手指,答道:“他是队长……” 陛下一愣,看了看陈子清扭曲的表情,又看了看即恒无辜的眼神,突然大笑起来:“连陈爱卿的公子都舍得送来打下手,盛青真是下了血本。”他起身走回和瑾身边,宠溺地拍了拍和瑾的头,“小瑾,为了你的十六诞辰,盛青可是献上上了一份重礼!” 原来自己是被当做礼物送人的…… 子清内心暗淡不已。即恒以为他还在在为队长一职黯然神伤,好心地想去劝慰,却看到公主正远远地瞪着他。 “我也不过随便说说,谁知他就当真了。”和瑾躲开陛下的手,没好气地说,“你们都起来吧。” 陛下笑得开怀:“你是他表妹,谁不知道盛青最疼你,连朕这个亲哥哥都要妒忌了。”陛下揶揄着,将和瑾揽在怀里,轻声嘱咐,“你身子不好,就不要经常到这种风大的地方。” 和瑾皱眉,毫不领情。记了两过的仇恨没那么容易忘。 陛下似乎习以为常,脸上依旧挂着混不在意的笑容,他将视线重又转到即恒身上,即恒这次学了乖,飞快地低下头,以示敬畏。 “若是只为诞辰,这份礼未免过重。”陛下忽然说,神色悠然,全然不觉得将人、甚至是将自己臣下之子当做礼物相送有什么不妥,“若是诞辰之后的婚事一并算上,未免就太轻了。” 和瑾原本就难看的脸色顿时一沉,几里之外都可以看到她周身散布的阴霾气息,她咬牙道:“别在我面前提这件事,你明知道我不爱听!”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该来的总会来。你若是实在看不上他……”陛下烦恼地思索了一会儿,忽然笑道,“不如到朕的后宫来吧。 ” 和瑾无表情地看着陛下,秋水般醉人的眼眸里慢慢浮起悲天悯人的神色,她可能是想说点什么,略微垂下头欲言又止。 冷不丁突然有人凉凉地说道:“可是亲兄妹不能在一起呀?” ——整个马场都寂静了下来,连风都停止了呼啸。三月的春风还未兴起暖意,北方的天气更是干冷。 “呼……”台下的马儿突然被呛住,痛苦地喷吐着鼻息。侍立在一旁的马倌感受到零星的视线,吓得浑身发抖。 而更多的视线则齐刷刷地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即恒向四周看了看才发现那个人是自己。 和瑾盯过来的目光几乎要将他射穿,可她却说起另一件看似不相干的事:“皇兄,乍暖还寒的天气,皇兄可要多保重龙体,不要得了风寒。” “嗯?”陛下眨眨眼假装虚心求教,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即恒,淡道,“何意?” 和瑾挣脱他的怀抱,带着凌厉的杀气径直走到即恒面前,伸出手一把抓起即恒的衣领。红润的唇色因强自忍耐着愤怒而微微发白,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得了风寒易得高热,得了高热爱说胡话!” 在场的人无不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仿佛在瞬间坠入无底的冰窖般无法呼吸。 即恒怔怔地看她,神色十分无措,似乎没想到自己一句无心之言会造成这么显著的效果。可是和瑾却看出他一点也没慌乱。 他分明就是有意的。从第一眼见到时起,这双深黑的眼瞳就弥散着不友善的暗影。她曾想是自己多心了。 这时,即恒忽然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句话,轻到连子清没有办法听清楚。他说:“公主,我给了你一个正当的理由,你就别难为我们了……” 和瑾一怔,攥住他衣领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慢慢泛白。 作者有话要说:在榜遇上修文,jj最水火不容的情况,悲催啊 赶修赶修吧…… ☆、天道人道 突如其来的意外令子清三人防不胜防,运转得飞快的脑子在瞬间卡壳。 “公主……”孙钊似乎想说什么,和瑾冷厉的目光命令他闭嘴。 危险紧张的氛围让人几乎透不过气来,强大的气压令子清感到腹中一阵绞痛,他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丝嘶哑的喘息。 忽然,陛下懒懒的声音打破了僵局,他清了清嗓子柔声说道:“高公公,再记一过。” 和瑾怔住,倏地松开手,回眸怒视着陛下。 陛下视而不见,慵懒地摊在椅子里,指着远处黄沙中的笼影提高了声音说:“那是今年西国进贡的一只白虎,血统纯正,十分珍贵稀有,朕非常喜欢。可惜性情凶暴,难加驯服,已经连伤了好几人。”他看向护卫队四人,唇边勾起一丝恶意的笑容,“相信盛青推荐你们入宫,必然是诸位有过人之处,不知你们是否有能力驯服这头畜生?” “陛下……”即恒眸中闪过一丝异色,可他刚一开口,便被剩下三人怨毒的目光齐齐阻止。他心有愧疚,只好乖乖闭了嘴。只是神情真的有点黯然。 然而陛下怎么会错过报复的好时机,他命令道:“队长有何见解,但说无妨。” 即恒小心地看了一眼同伴才缓缓说道:“我认为白虎贵为灵兽,常被认为是杀伐凶戾的象征,这其实是世人的误解。它们虽然体型巨大但性情温和,只因不喜拘束才会伤人性命。上天有好生之德,陛下菩萨心肠,何不将这头牲畜放回故乡?” 他竟出人意料地倾诉了一番衷情,令早已做好随时灭口准备的众人张口结舌,纷纷为之侧目。 “兽本该自由奔走于山野,何必将它们困于黄金的牢笼中,做那没有灵魂的玩物?”他轻声说道,神情出乎意料的认真。 子清疑惑地转头看他,他已经完全跟不上他思维跳跃的速度,直到此刻心底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异样的感觉,如在高空中突然坠落却始终踏不到实地般不真实。 有一瞬间马场陷入一种诡异的宁静。有别于先前任何一次沉默,这种宁静让人从内心深处感到冰冷和不忍。或许正是因为诉说这一切的少年淡然的语气里蕴藏着感同身受般的怜悯,而非仅仅是流于言表的慷慨陈词。 “……你是哪里人?”陛下忽然问道,“听你的口音不像是天罗人。” 即恒一怔,淡淡地笑道:“天罗国幅员辽阔,中原大陆近一半都是天罗的地界,卑职出生于一处地僻人稀 的山落之间,数年前才离家远行,陛下认为我口音奇特也实属常情。” 陛下挑了挑眉追问:“你为何离家,家中还有什么人?” “家中已无人,所以才离家。”即恒想也没想,答道。 子清呆呆地看着他,半晌脑海中都是一片空白。为什么?他既然可以这么正常地说话,为什么之前非要挑起圣怒?他的所作所为到底是出于什么用意? 陛下阴冷地笑起来:“你说得对,放兽回归故土乃圆天道人道。可你别忘了,天道一样要求物竞天择,人道决定了施恩者和被施恩者的区分存在……说到底,还不是弱肉强食决定了一切。人人都放归自由的话,要规则何用,要国家何用?国与国之间的区分又有什么意义?” 可是这不能作为折辱他人的理由,规则是为了协调而不是为了掠夺!即恒本想这么说,公主却抢先一步来到他跟前,制止了他。 她死死盯着即恒,居高临下地接过陛下的话:“正如人统治兽,天道一样赐予天罗统治的权力。西国臣服于天罗,所以要年年向天罗纳贡;兽归顺于人,就该适时收起利爪。”她意有所指,侧过身看向铁笼,唇边浮起冷淡的笑意,“——收不起来就只能折断。” 话里威胁的意味再明白不过。 即恒低垂下的头始终没有抬起,子清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隐忍什么,他只求他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统治者的权威,对谁都没有好处。连小孩子都懂这个道理,他为什么就不懂? 可是在另一方面,他认为即恒不是甘于容忍的人。 如果真的发展到那一步,他作为副队长该如何抉择?该尽力去挽救,还是该狠心抛下他?……如果是成将军,他会怎么做?陈子清尚且年轻的奋斗生涯这么快就迎来第一次残忍的选择,令他在怨怒和理智面前挣扎不已。 不等他痛下决心,公主继续说道:“皇兄已经答应将那只畜生送给我,现在我要你们尽一切力量去驯服它。” 子清一时没有醒过神,讷讷地问:“……什么?” 和瑾阴沉着脸,伸手指向那只铁笼,头也不回地说:“我要你们即刻去驯服它--驯服它当本公主的坐骑!” 话音一落,如同一颗重磅炸弹平地炸起,整个马场都可以听到四面八方传来的低低的吸气声。 她在开玩笑……他们只是几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连宫廷里经验最丰富的驯兽师都难以驾驭白虎,公主竟 让他们去驯服? 子清三人都面白如霜,孙钊和张花病从未遇到过这种场面,只好将求助的目光纷纷投向子清。只有陈煜名对宫中诸事多有接触,可正因为这样,他才会绝望。上位者行事往往都是无道理可循的,一个轻率的决定都能左右不知多少人的命运。 “请公主赎罪!”子清顾不得其他了,这时候就算让他把即恒当场交办他也不会犹豫。凭什么莫名其妙他们就得为一个陌生人赔命! 即恒仿佛没有察觉到如今自己正处在微妙的浪尖上,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和瑾,瞳色明亮似有光晕浮动:“有什么要求?” 言下之意就是他答应了。 子清只感到眼前一黑,最后的希望也没了。若不是顾及陛下和公主,他早就扑上去亲手掐死他十万次! “三个时辰。”和瑾秀眉蹙得更紧,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克制自己,闭上眼睛后神色泰然的样子仿佛只是叫他们去打一只野鹿,“给你们三个时辰的时间,不论用什么方法。但是绝对不许伤害到那头畜生。都听明白了?” 没有人对这个胡闹似的命令提出反对。下位者永远揣摩不了上位者的心思,也永远抵抗不了上位者的旨意。哪怕这个旨意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子清将目光紧紧盯在现在唯一能救他们的人身上,寄希望于陛下及时阻止这场闹剧。可是那个男人懒懒地靠在大椅里,连目光都没有丝毫移动,看来是铁了心放手不管。 不,闹剧本身就是他挑起来的。 前一刻还由衷赞叹有他在就放心了,下一刻就可以无情无义地让他去死。 子清的心落到了谷底,冰冷的寒意瞬间蔓延了全身。 他暼见即恒在看他,好像有话想说在征求他的同意。这会儿他又想起来和同伴商量了,刚才还答应得这么快! 子清如今心如死灰,这辈子都不想再搭理他。可转念一想,解铃还需系铃人,这小子要是还够义气就应该自己承担后果。看在他把他这个副队长兼前辈放在眼里的态度上,子清只好心怀侥幸地放手一搏。 即恒得到默许可以说话,连忙说道:“等等!” 公主抬了抬下巴:“说。” “如果我们驯服了,有奖赏吗?”即恒天真地问。 子清恨不得一头撞死,有一瞬间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的自己真是笨蛋…… “没有。”和瑾干脆答道, “你们驯服了就是完成一件任务,这是你们分内的事。” 即恒有些失望,然后又问道:“没完成算不算失职?要惩罚吗?” “不用。”和瑾还是很干脆,“没完成就算了,本公主也不是那么不通情达理的人。时辰到了回来就行……能活着回来的话。”她嫣然一笑,“还有不明白的问题吗?” “没有了。”即恒摇摇头,看见子清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无奈地耸耸肩,“就是这样了。加油吧,兄弟!” 陈子清终于崩溃了,用力扳住即恒的肩膀使劲摇晃,怒吼道:“你就不能求一下情吗!!明明是你惹出来的祸!!!”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一群脾气火爆的人相互压榨的故事(误) 好吧,为什么大家火气都这么大?明明都快冬天了…… ☆、鞭子和糖 有个故去的学者说得好:公主猛于虎。 还有句老话说得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连武器都没有?”孙钊哀嚎。 “你看这地方像是有武器的样子吗?”和瑾无奈摊手,见护卫队一张张怨气横生的脸怒视着自己,一副“你能拿我怎么样”的倨傲。 最后是陛下发话了:“小瑾,欺负人也要有限度,恰到好处的鞭子和糖果才能让人真正臣服于你。” 不愧是陛下,说出来的话就是不一样——何止是招人怨恨。他拍拍手,立刻就有两个宫女登台而来,手里均捧着一只盖着红绸的木盘子。 “这些东西就赏给你们,祝各位将士铩羽而归。” “谢陛下恩典。”子清本没有抱什么希望,可事已至此,有总比没有好。 他刚回头就看见即恒已经一把掀掉了两块红绸,张花病和孙钊也打起精神凑上去,看看陛下御赐的都是些什么好东西。三个同伴似乎都没有将等在前方的危险太过放在心上,倒显得子清一个人小家子气了。他尴尬之余也只好腆下脸来挤过去,不看还好,一看吐血——只见两只木盘上,一只盛着鞭子,一只盛着糖。 “陛下您这是……”子清满头黑线,连声音都在发抖。 即恒捏起一块糖放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挺好吃的。” “是吗?”孙钊也放了一块在嘴里,砸着嘴冲张花病直点头,“宫里的东西就是不一样,确实好吃!” 张花病本来不爱吃甜食,被两人唆使着也尝了一块。 ……子清平生第一次有了杀人的冲动。 “别吃了!”他克制着自己低吼道,“再吃就成断头饭了!” 三人吓了一跳,张花病一口糖没咽下去,卡在了喉咙里,痛苦地在地上滚来滚去,圆圆的身体滚得更圆了,活像一只球。 孙钊小心翼翼地递上最后一颗糖:“你也来一块?” 即恒在一边点头附和:“糖能产生热量,还能平稳心绪,陛下想得真周到。” 子清双眼充血瞪着罪魁祸首,再也顾不了形象,一手一边捏住即恒鼓鼓囊囊的脸向外拉扯,恨不能撕烂他的嘴。他比即恒高半个头,从旁人眼里看来就像哥哥在欺负弟弟。 即恒猝不及防,痛苦地把糖咽下,面容扭曲地抗议:“里酒双想吃糖牙咕楞抢银追里的!” 他说的是“你就算想吃糖也不能抢人嘴里的”,可惜没人能听清楚。 夺食之仇,不共戴天。直到他缓过劲也不客气地伸出手使劲扯子清的脸。 张花病和孙钊见正队长和副队长拉开了“夺食大战”,慌忙一人一个上去劝架,好容易才两个人拉开。双方选手正捂着脸眼泪花花的时候,有人的耐心已经耗到了极限。 “吃好了吗?”那声音冰冷得就像刽子手在行刑前的最后一声亲切问候,“吃好了就上路吧。” 四人同时一惊,回头就看到公主脸色阴沉得连头上的垂丝海棠花瓣都掉得差不多了,而陛下笑趴在椅子扶手上,半天起不来身。 “陛下……”子清苦着脸欲哭无泪,他正想做最后的挽救时,一只手猛得按在他头上,他顿时被压得矮了一截。 “陛下,能不能给我们换一盘?”即恒大声说道。 陛下捂着肚子抬起头,眼泪都笑出来了,抬手擦了擦眼角,还是压不住唇边的笑意:“换什么?再换盘糖吗?” “当然不是。”即恒揉了揉被掐痛的脸,红润的嘴唇微抿,带出一丝笑意,“换一样能见血的东西。” 子清一呆,直起被按住的头,怔怔地望着即恒。 和瑾面色不悦:“我说过不准伤害那头畜生。” “公主放心,只是以防万一。”即恒笑得更加灿烂,红彤彤的脸蛋使他看上去就像个孩子一样天真无邪,“万一我们完不成任务,不仅有损成将军的颜面,更加有损皇家护卫军的颜面。传到外面去,人们会以为皇家护卫军的四个精英都驯服不了区区一只小猫……想必陛下也不希望皇家护卫军威严扫地吧?” “一派胡言。”和瑾怒道,“你们不过是我个人的护卫队,怎么能跟皇家护卫军相提并论……” “他说得有道理。”陛下拦下和瑾的话头,十分赞赏地看着即恒,“百姓可不分个人护卫队和皇家护卫军的区别,他们知道的只是‘宫里的人’有用还是没用……队长思虑得十分周全。” 和瑾还想说什么,却被陛下用眼神阻止。 “陛下过奖了。”即恒浅浅笑道,并没有因为被陛下夸奖而有丝毫喜色。 “只是你说‘以防万一’,是怎么个‘万一’法?”陛下似乎来了兴趣,坐正了身子,饶有兴味地追问。 “万一就是……”即恒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万一我们失败了,定当以死谢 罪。” 在场的人无不震惊,子清几乎将眼珠子瞪出来。哪有人自己去送死的,他怎么能自作主张轻易就立下生死状! “你凭什么替我们决定?”若不是顾忌在陛下面前,子清立马就要揪住他的衣领质问他。 “队长……”张花病和孙钊也是面如土色。 “好,朕答应你!”陛下一拍扶手站了起来,“若是驯服了,重重有赏!这是朕的份,不得推辞。” “陛下这万万不可!”子清扑通跪倒在地,急切地恳求道。 “有何不可?”陛下眯起眼睛,扬了扬下巴,笑得促狭: “他是队长,听他的。” *** 高台上目送着四人走远的和瑾不自觉收紧了抓住木栏的手,冷冷道:“好玩吗?” “不是你在玩吗?”陛下故意装傻。 “是啊,反正出了事账是算在我头上,不好交待的人是我,皇兄自然不用担心。” 陛下低声笑了起来:“盛青会护着你。” 和瑾猛得回头,一张柔嫩的脸上满是怒色:“你到底在想什么?他们是盛青借给我的人,还有一个朝廷命官的儿子,你让我到时候拿什么还?” “陈家的小公子朕会优先保证让他活着,至于其他人……”他略作沉吟,满不在乎道,“大不了朕再送你几个去还,皇家护卫军的水准比他们高多了。” “人命岂是这样简单就能替换?”和瑾提高了声音。 陛下却意有所指道:“你说得了朕吗?” 和瑾怔了怔,怒气冲冲的脸上泛起青黑之色。她走到陛下跟前质问道:“你是不是在怀疑盛青有不轨的企图?……我就算了,连他你也要怀疑?” 陛下一把抓住和瑾的手腕,向内一拉就将她扯入怀里,低声在她耳边道:“朕要是怀疑你们,根本不会让来历不明的人进入皇城,你也不会有这个机会在朕面前指责朕。”他轻轻抚摸着少女柔顺的长发,柔声低笑道,“你明白了吗?” 和瑾在陛下的指尖抚弄下如一只雏鸟般没有反抗之力。半晌,她才咬着嘴唇吐出一句:“明白了……” 陛下心情大好,将和瑾抱在怀里,一点一点为她理顺被风吹乱的发丝,温柔地笑起来:“别担心,朕也会护着你。” 他学着方才陈子清的样子,伸手掐住和瑾的双颊,轻轻拉扯,看着她因愤 怒和疼痛而涨红的脸,唇边漾起满足的笑意。 *** 一行四人在马倌的带领下步伐沉重地向场地中央的巨大铁笼走去。 张花病一步三回头,仿佛离家即赴刑场的浪子,期待着有什么奇迹会在身后发生。 “别看了,再看也不会有老娘和媳妇出来送你,说不定媳妇还在和汉子偷情。”孙钊毫不留情地捏破张花病的幻想,并且心狠手辣在幻想的尸体上泼了一盆污水。 张花病哭丧着脸:“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看你脸就知道了。”孙钊回答飞快。 走在前面的即恒和子清都忍不住回头盯着那张圆脸看,想看看上面是不是宽阔到可以画一幅画,或者写一篇祭文。 张花病被盯得不好意思,忙捂住脸。孙钊被恶心到了,离他远远的,嫌弃地说道:“别看了,别看了。我认识他十年了,他肚子里几根蛔虫都一清二楚,你们道行还浅着呢。” 原来是这样。即恒顿时失去了兴趣,看着前方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的铁笼,深深地叹了口气:“真倒霉……” 同伴齐刷刷的视线成功让他闭上了嘴。他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歉然道:“对不住啊,我今天有点紧张……” 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地就来到了皇宫,见到了公主,还见到皇帝……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个极大的刺激,思绪烦躁不堪,行为难以控制。直到现在,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他可从来没这么狼狈过。皇宫这个地方注定与他八字不合。 其余三人并没有注意到他内心的涌动,他们忙着自己的烦恼还来不及,对于即恒的道歉谁都没心思理他。 事到如今道歉有用吗?子清心情差到了极点,离开那个超强低气压区域后,他满腔的怒火尽数化成了苦水。 看向即恒的目光便如看到猛虎蛇蝎一样嫌恶,他忍不住讥讽道:“是谁情深意切地劝陛下要实行仁政,虎都要放回山,这才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兴致勃勃地立下生死状的?” 他目光里尽是怨毒:“公主好意放我们一条生路,既无赏又无罚,只要我们撑够三个时辰,顺便受点伤让陛下解气就万事大吉……你倒好,一人犯傻还要拖着我们一起殉葬!” 即恒不以为然:“要不是这样,陛下怎么舍得给我们武器。” 他抽出腰间的配刀举过头顶,阳光下刀鞘上的纹路散发着隐隐的光 芒,刀鞘和刀柄间被麻绳牢牢捆住,竟是不能拔出的死刀。 “有总比没有好。一人拿一根鞭子去抽老虎抽三个时辰?武松也不带这么玩的。”他放下手将配刀收回腰间,冷冷地嘲笑道,“公主天真也就算了,你也跟着犯傻的话,我们就只能给那只老虎当晚饭,然后变成它的大便……” “别用一副轻松的表情说这么恶心的话!”子清从小接受的教育从来不会让他产生这样的念头,他实在不忍去想自己被消化成排泄物的场景。 即恒粗陋的行为口气令他心中的鄙夷更加汹涌。他嘴里不饶人,继续痛诉他的罪行:“要不是你惹公主生气,她能一狠心就让我们去斗老虎吗?” “不是我们斗老虎,是老虎逗我们!”孙钊严肃地纠正。 “说到这……”即恒的神情忽然十分古怪,在子清以为他想转移话题时,即恒不解地问道:“公主为什么要生气?我说错了吗?” 子清一个踉跄,黄沙吹过来呛进了嗓子里,一阵好咳。他狼狈地扶住张花病,眼睛瞪得有张花病那么大:“你当真不知道?” 即恒无辜地摇头。 所有有眼睛有脑子的人都看出他的恶意讥讽,唯独说话的那个人是个没脑子的?他慢慢摇了摇头,不可思议道:“你到底真傻还是假傻?公主生气是因为陛下要生气了,因为你!” “公主生气了陛下就不生气了?”即恒继续问道。 “陛下生气了你就没命站在这里了!所以公主要在陛下生气前生气,是为了保你的命!”子清一口气说道,声音都大了许多。 “公主在陛下生气前生气是为了保护我?”即恒喃喃道。 “对,没错!”他狠狠说道。终于讲通了,他松了口气。 “生个气也要抢先,还要争让?”即恒眨了眨明亮清澈的眼睛,露出一个看到稀奇事物的笑容,“你们天罗人真有意思。” 陈子清一下子疯了……为什么同样是人,同样说的人话,沟通起来却这么困难? “好好好,我明白了。”即恒见势头不妙,忙打住这个话题。之后,他又换了个不明白的话题,问道:“那陛下为什么生我的气?我说错了吗?” 陈子清彻底疯了,歇斯底里地大吼:“滚!滚!!给我滚!!!——” “副队长!!” “冷静啊!!!” 张花病和孙钊一人一 只胳膊拼命拉住陈子清,阻止他一个暴走就杀了队长这样的悲剧发生。 身为万年后勤人员,进了护卫队这样的实战队伍还是打后勤的两人泪流满面:我们容易吗! 作者有话要说:往往看着冷静的人暴走起来特别恐怖吧?冷静是为了掩饰不冷静,嗯嗯 ☆、太阳照在黄沙地上 也许是因为子清没有吃糖,所以火气才那么大。 后勤二人组面对这种情况非常淡定,手法熟练地给子清顺毛。即恒也因为没有给他留糖吃心中愧疚,十分诚恳地道歉。 子清终于平静下来,抬头迷蒙地环顾了一圈,脸红得像火烧。又垂下头开始自暴自弃。 “抱歉,身为副队长还要你们照顾我……” 这话是对张花病和孙钊说的,他可一点都没觉得对即恒有什么内疚心理。 即恒明显会错了意,正准备开口安慰几句嘴巴就被张花病死死捂住,力道之大几乎将他捂死。张花病发自肺腑地恳求道:“祸从口出啊队长,你不说话又不会死!” 这边孙钊十分配合地蹲在子清身前安慰他:“副队长别难过,你是为了我们着想,我们都知道,没人会怪你的……” 子清抱着膝盖没反应。 这小公子脾气是爆了点,可平时也没见爆炸的呀。 孙钊心情复杂地看了看即恒,继续安慰:“这不关副队长的事,全都是队长的错!副队长为了纠正队长的错误以身作则,我和大花都要向你学习,以你为榜样!” 子清开始在沙地上画圈圈,看样子已经开始动摇了。孙钊和张花病交换目光,同时面露喜色。 很好,再加把劲…… 不料趁着张花病一分心的功夫即恒就挣脱开了,他大步走到孙钊背后,手掌按在孙钊头顶一推就将他推开老远:“一边去,一看就知道没安慰过人,尤其是没安慰过女人的。” 那副鄙夷和自得的神情仿佛他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情场高手……哦不,安慰人的高手。 孙钊和张花病被其气势镇住,嘴巴张得老大。孙钊顺手往怀中一伸,掏出纸笔就准备着队长传授经验,张花病见状忙嘱咐道:“也给我抄一份。” 只见即恒蹲下身,若有所思地看了子清一会儿,忽然笑起来,黑眸中闪耀着别样的光彩:“我还以为你很讨厌那个公主呢,原来她在你心里的形象这么好?” 子清画圈的手顿时僵住,他黑着脸抬起头,因为不想跟即恒说话,他脸上每一个细胞都仿佛在说:滚…… 即恒不以为意,笑容不改继续问道:“我说错了?你好像给她送过花,难道告白被拒因爱生恨没脸再见她……” “够了!”他越说越离谱,子清终究是没忍住出声反驳,“你到底想说 什么?” 即恒眨了眨眼,撑着下巴问:“为什么你认为是我激怒了公主,她才让罚我们去打老虎?” 他这么一问,孙钊立刻反应过来,惊呼道:“这是公主的阴谋?她故意让我们露出破绽,好趁机整我们?” “呃……”即恒有些无语,“你的意思是对的,但是方向是反的。” 他转回头对上子清困惑的眼神,安然一笑:“你怎么想?” 子清思索了片刻,无力地摇了摇头,他颓然喃喃道:“我不知道,没有证据随便怀疑别人是不对的……” 即恒叹了口气:“这就是天真啊。” 子清不服气地瞪住他,可是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就算知道了陛下和公主合谋欺负他们又能怎么样?今天的劫难本可以不用这么糟糕,如今不仅得罪了新主,还得罪了陛下……即使能活下来,往后的日子还不知有什么在等着他们。 一思及此,心中更是悲痛。 即恒善解人意地拍拍他的肩:“不要这么悲观,生活是靠闯出来的。” 子清不耐烦地打掉他的手。说到底还不是他火上浇油,这个责任他推不了! “几位爷,看开了咱们就继续上路吧……”这时马倌小心翼翼地提醒,指向高台方向说道:“陛下看着呢……在催了……” 四人默默无语回望了一眼,心底纵使万般不情愿也得被迫起程。赴死队又开始了漫漫的赴死之旅。众人面色都十分沉重,而即恒始终在琢磨着怎么和陈子清搞好关系。 子清似乎看出了他的意图,想到之前他说他天真,再之前他自己却不明白别人为什么生他气……心里不禁有些膈应。 这个人的心思恐怕远比他所想的还要深……难道他力谏陛下放虎归山也是做戏,想出人头地才是真? 他不由地停下了脚步,目光冷淡叫住即恒:“你先前立谏陛下放了白虎,可现在为什么又兴致高昂地去打虎?”他沉下声音,“真的是圣命难违,还是你别有所图?” 即恒停下脚步,走在后面的张花病和孙钊也不禁驻足而立,目光在队长和副队长之间游移不定,好像在考虑打起来了支持哪一边。 即恒的突然出现着实令他们充满了好奇,能得成将军如此信赖的外来人本来就少见,更何况是送进皇宫。皇宫不比其他地方,稍有不慎不仅自己小命不保,还可能连累到将军。 将军如此倚重他,必然是他有过人之处。可是观其一路的表现,他们又不免大失所望。又想到将军看人的眼光实不能以常规来论,此人到底值不值得信赖,他们还拿不定主意。 此时副队长将话摊开了说,倒要看他怎么回答。 即恒回头就见自己的队员尽数倒戈,齐心协力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他微微皱起了眉头,淡淡道:“你们好像不喜欢我?” 子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孙钊和张花病没有表态,只将跟随在侧的马倌和几个侍卫以“内部矛盾急需解决”为由打发站远一点,以免发生意外时伤及无辜。 待他们两人回来站在陈子清身边,无形中就形成了包围的局势。 ……这就是审问吧?即恒还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以前被狱卒审问的时候他根本不会搭理,而手下要是反叛更是无需废话,直接用武力解决。 可是现在,他同时面临两种情况,既不能以武服人,又不能无视,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你刚才问的是什么意思?”他叹了口气,问向陈子清。 子清黑着脸,握住刀柄的手不动声色地握紧,他冷声道:“就是字面的意思。” “这个……”即恒盯住陈子清握刀的手,觉得自己再不说点什么事态将无法收拾,他连忙为自己辩白,“就是圣意难违啊,还有别的原因吗?” 他还在装蒜。子清的耐心已经耗到了极点,他抽出不能开鞘的刀指住即恒,语气森然:“可你好像很开心,一点也不像被逼迫的样子。” 即恒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他们站的距离那么近,长刀几乎打中他的下巴。他盯住刀尖,梦呓一般喃喃道:“如果上天与你开了个玩笑,那你不妨大方点笑两声给他听……” 子清一愣,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孙钊忍不住笑出来:“不用这么豁达吧,队长。” “那要怎么办?”即恒反问他,孙钊怔住。即恒又转向子清,问道:“去有一线生机,不去就是死。换做是你该怎么办?你告诉我。” 他漆黑的眸子里无悲无喜,不怒不哀,直直看着子清:“你们不喜欢我,我又该怎么办?” 子清答不上来。他无法看出这会不会又是他的苦肉计。 气氛顿时僵持下来,子清握着刀的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正尴尬间,一直没出声的张花病上前一步按下子清的手,他话不多,然而一举一动都因其体 格而非常有分量。 孙钊即时站出来打圆场,笑嘻嘻地向即恒赔不是:“副队长经验浅,做事总是会多考虑一步,队长莫生气。你若是不高兴尽管找我孙钊出气,主意是我出的……” 子清诧异地盯住孙钊,正欲出声辩白,衣袖却张花病扯住,瞥见他缓缓地摇了摇头,只得闭嘴交给孙钊应付。 即恒心里很不舒服,子清不喜欢他也就算了,为什么连孙钊和张花病在关键时刻马上就倒戈,难道这两天他的努力都是白费的? 不管是不是,结果已经很明显了。他深深吸了口气,忍不住埋怨道:“成盛青这个混蛋,出的什么馊主意……” 子清刚有所缓和的脸色顿时又紧绷起来,按下怒气低喝:“你说什么?” 即恒不屑地撇了他一眼,眼轱辘转了一圈,扯开嘴角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他也拿刀指着子清,提高了声音说:“你那天不是要跟我单挑吗?现在成盛青不在,没人能阻止我们,单挑吧!” 子清怔住,孙钊和张花病也张大了嘴,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冒出这种想法。 即恒见子清不答,收回刀随意扛在肩上,笑容在阳光下特别灿烂,他昂首道:“怎么,成盛青不在,你反而不敢了?” 子清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挑衅,公子的自尊心受到了侮辱,当下就应道:“放马过来!”说着就要去解刀柄上的绳子。 即恒冷冷地笑了一声:“过于依赖武器,终会受武器所累。” 子清一怔,见即恒也没有要拔刀的意思,便索性扔掉配刀,豪情万丈:“那就肉搏!” 即恒无奈摇了摇头:“随便放弃武器,最愚蠢的行为。” 子清愠怒道:“你是要打架还是要打嘴仗?哪那么多废话。” 即恒惋惜地笑了笑:“面对对手却不能冷静,失败的第一步。” 子清气结,双目都能喷出火来,却愣死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孙钊和张花病默默对视一眼,默契地摇着头叹息。架还没开始打,副队长已经完全被牵着鼻子走,这场决斗已经没有悬念了。他们索性退远了些,站在一旁看好戏。 作者有话要说:有很多大名一直如雷贯耳却始终未曾见其庐山真面目的东西,比如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有没有人和我一样?== ☆、单挑 子清怒不可遏,抡起拳头就冲了上去,即恒闪身躲过,顺势抽出配刀击向子清右肋,一声闷哼之后胜负便已分晓。整个过程几乎在眨眼间就结束了,连孙钊和张花病都完全没有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即恒一脚踩在子清肩头,脸上还是那副不屑的笑容,问道:“你要单挑,我就陪你单挑。现在你服气了吗?” 子清捂着右肋疼得直吸气,即恒下手可是一点都没留情。 “等……等等!”孙钊当先跳起来喊道,“副队没有武器在手,这不公平!” 张花病见状也举手同意:“没错,这局不算。” 即恒皱起眉头,面露不满:“不带你们这样偏私的,就算不用刀我也能赢。” “那就再来一局啊!”孙钊顺水推舟,张花病也跟着附和,还不忘为子清打气:“二少加油,争取多过几招,刚才我们没看清。” 子清一口气上不来,差点吐出一口血。早就知道这两人没安好心,敢情把他当活靶子了。可是就这么输掉他自己也不甘心,深呼吸了几口后重又站起来,咬牙恨道:“再来一局。” 即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淡淡地说:“我扔,你捡,选一个。” 和成盛青赌气的一年里,他很少说话,如今还是觉得言简意赅心里才舒服。 子清觉得面前的人就像忽然换了一个人似的,陌生到有点可怕。那日在将军的帐门前,这个少年也是这样,乖僻,目空一切,却散发着强烈的存在感。 难道这些天他们所认识的那个说话不过脑子又少根筋的家伙,都是假的吗? 他略做思索后,拾起被甩掉的刀,握在手中后感到安心了一些,思绪也开始镇定下来。 对方正冷冷地看着他,刀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肩上敲,眼眸微微眯起,就像一头正在打量猎物的兽,考虑着怎么玩好。 子清愤而发起进攻,刀身迎面直击即恒门面,被对方轻易躲过后刀身倏地改变了方向,顺着即恒闪躲的轨迹砍向他肩膀。不料对方又是同一招拦腰击来,子清堪勘躲过,刀在空中划了半圈转而攻击对方下盘。 即恒一跃而起,当头劈下,子清还没有站稳身形,就已感到一阵劲风自上而下袭来,在未及门面处刀身一偏,原本挥向他头顶的一击便狠狠落在了他肩膀上。 顿时,子清只感到一阵麻痹瞬间贯穿手臂,直达到每一根指尖,握在手里的刀脱手飞出,“咣 ”一声掉在了地上。 第二局胜负已分。 孙钊和张花病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精彩,太精彩了!毫不拖泥带水的秒杀!队长请让我拜你为师!” 即恒将刀收回腰间,对于子清的表现他只有一句评价:“人挺机灵,基本功不到位。” 子清抱着麻痹的右臂,恨恨道:“你……你用了什么手段?我的手都没知觉了……” “算不上什么手段,只是敲到你的麻筋罢了。”即恒耸耸肩,满不在乎地解释,忽而宛尔一笑,黑瞳中露出他们熟悉的笑意,对子清说,“这是速战速决较为有用的方法。特别是面对难缠又白痴的对手时尤其有效……” “你……”子清一股子怒气冲天。这两场单挑让他足够明白了他们之间的差距,可他就是输得很憋屈,憋屈到他宁可战死也不堪忍受这种恶意的羞辱。 然而不等他善罢甘休,马倌小跑着过来,指着高台的方向气喘吁吁道:“几位爷商量好了吗?陛下已经派人来催了,你们看……” 四人同时回头看去,只见漫漫黄沙中一骑悍马踏破尘土而来,没一会儿就到了他们跟前。原来他们以为走了有几个时辰那么远的路,根本不过几里。 策马而来的侍卫勒住马缰,高声道:“陛下有令,临阵脱逃者杀无赦!”他扬鞭指向前方不远处聚集在铁笼边的皇家护卫军,森严道,“你们跑不掉的。” 护卫队相互交换了眼神,这个时候应当是队长去回话,即恒接收到队友充满信赖的目光,一股满足感油然而生。他终于找到当队长的感觉了,哈哈! 于是在同伴殷切的目光下,他当先一步走上前去,对来使说: “你去告诉陛下,这种鬼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长了翅膀都飞不出去,他担心个鸟啊……” 孙钊和张花病慌忙扑上捂住他的嘴。这家伙果然不长记性…… 报信的侍卫愣了一愣,面有不悦道:“你说什么?” 孙钊和张花病纷纷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陈子清,这个时候还是得靠副队长。子清心有不甘,然而此刻真的不是起内哄的时候。他阴沉着脸对侍卫解释:“你去告诉陛下,就说这家伙脑子被撞坏了,我们正商量拿他做饵,催个鸟啊……” ……他话未说完就自己咬住了舌头,肠子悔得九转曲折,恨不能将舌头生吞下去! 侍卫沉默的目光在他 们身上左右游移,最后好心地叹了口气:“算了,你们好自为之吧。”说罢,他一抖马缰,马儿又欢腾地踢起一阵尘土,扬长而去。 尴尬而沉默的气氛静静蔓延开来,子清沉着脸爬起来,将头扭向谁也看不见的一边。 “噗——”即恒噎了一声,终究是没忍住大笑起来。 子清脸直红到耳朵根,恼羞成怒道:“不许笑!” 他一回头,孙钊早就躲在张花病壮硕的身躯后面笑趴了。张花病没吭声,但低着头肩膀抖动的样子明显是在强忍着笑意。 子清捏紧了拳头,绝望地闭了闭眼,大步走到面无表情的马倌面前,内心深受感动,嘴角抽动着挤出一句:“……我们走!” 马倌如获大赦,忙不跌加快了脚步。他只是一个带路的,比不得这些亡命徒,别说是不让他笑,让他哭都成。 护卫队第二次重新踏上征途,这短短的几里路走得真是漫长。 即恒偷偷观察着子清阴沉的脸,显然他已经找到了门路。要想和下属打好关系,只要搞定子清即可。 于是他琢磨了一路想找到不会引起子清反感的话题,最后终于下定决心上前搭话。 他凑到子清身边,小声问:“喂,每次听人提到你爹,你好像都不高兴。你们父子之间有矛盾?” 子清狠狠瞪了他一眼。 即恒眨了眨眼,不明所以地喃喃:“你不喜欢这个话题?” 子清不搭理他。这家伙怎么又回到白痴的状态了?右手的麻痹还没有彻底消去,那个两次在三招内将他打趴下的人,怎么可能是幻觉。 眼角的余光不由自主暼向即恒,只见他挠挠头又不知在打什么主意,走着走着突然转身朝后走去。子清一阵心惊肉跳,天知道他又要干什么! 子清忙叫住他:“站住!” 所有人都停住了脚步回头看他,子清瞬间感到了莫大的压力,结巴道:“没、没什么。”他僵硬地指着即恒,“……你不是有话要问我吗?” 即恒本来是想向孙钊打听子清的喜好,没想到子清这般友好,不计前嫌,心中大喜。他三两步凑上去,笑嘻嘻地问:“你跟你爹有什么矛盾?” 子清佩服他对八卦精神如此执着,只冷冷地说:“在我回答你之前,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即恒抬眼看他,尽管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但为了打好队友关系良好的 第一步,只好大方地点了点头:“你说。” 子清微一侧目,问:“你对陛下说的都是真的吗?” “真的呀!”即恒想也没想,脱口答道。 子清盯住他,一字一句问道:“你说你在天罗边境的山落里长大,可是我听成将军说过,天罗的边境大多以山为界……”他目光如箭,一字字道,“山落之间可不一定就属于天罗。” 即恒静静地走在前方,没有说话。 在子清以为他被揭穿了谎言又准备装傻或转移话题时,即恒转过身,露出一个有点腼腆的笑容,说:“哎呀,露馅了。” …… 果然是这样……子清突然感到很无力,面对一个被当场揪住却毫无愧色的无赖,他还能用什么言辞来指责? 他只好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细细回想关于即恒的一些细节其实很容易就能发现:他不识天罗文字,对于一些拗口的语言反应有点慢。尽管他常常装傻蒙混过去,但是这种时不时的违和感和异样感始终缠绕到子清心头。现在,他终于可以知晓答案了。 即恒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我是西国人。” 子清怔住,这个答案出乎他的意料。脑海中下意识闪过所有他先前说过的话:为白虎求情,为自由申张,还有那句“如果上天与你开个玩笑”……原来这个“玩笑”暗藏着这样的深意。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安慰的话,话到嘴边却变成:“你不怕陛下当时察觉,治你一个欺君之罪?” 即恒淡淡地笑了一下,混不在意:“其实我也没说错。自从西国国主宣称臣服于天罗,并且以臣子自居时,西国已经名存实亡了。我说我是天罗人,有何不对?” 他略带稚嫩的脸庞上浮起一丝讥讽的神色:“一个耽于享乐的帝王又怎么会在意自己国界边缘那些微不足道的差别?我说我是天罗人,陛下就是知道了实情,只怕不仅不会生气,还会高兴。” 子清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所以你恨吗?” “恨什么?” “恨陛下,恨国主。” 即恒盯住他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我有什么恨的?每个人所认同的东西不同,国主虽然身份特殊,但他也是人啊,不能因为他是国主就对他要求这么苛刻……” 他没有再说下去。 一国国主正因为是国主,才要 担负起常人无法担负的责任,怎么能用这种理由寻求他人的宽恕?简直是对王位的侮辱。 子清正要出言反驳,却看到即恒游移的目光不自然地闪躲着。他幡然醒悟,这小子又在敷衍他,直说到自己都圆不了慌才停下。 这个人嘴里吐出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他无法分辨。可是这一次,他决定原谅他。 “如果你想获得他人的信任,你自己应该信任他人才行。”他轻声说道。 即恒深深地看他,嘴唇微微抿起一个纯澈的笑容。过了一会儿,他又凑近道:“我说完了,该你了。” 子清白他一眼,没好气地沉下声音回答:“我只是不想一直生活在我爹的光环下。” 所谓家家都有难念的经。身为吏部尚书的爹早早地就开始为子清打算,任何一个能公开出席的宴会他都会带着这个小儿子去,到处给人介绍、举荐,混个脸熟,为他将来的仕途铺路。 也是,大哥在他这个年纪已经是个县令,如今更是做到和爹平起平坐的户部尚书,前途更是风光无限。而他这个次子在两大光环的照耀下,就更显得处处都不如人,简直一无是处。 他知道爹这么做全是为了他着想,可每当他被爹拉着介绍给陛下、大臣,甚至宫里位高权重的公公时,他只觉得自己就像妓馆里新进的妓子被老鸨拉着献色一样恶心。所以,他主动提出加入成将军麾下磨练,想凭自己的能力闯出一番成就,让爹刮目相看! 陈子清低头凝视着手里的长刀,慢慢握紧——所以,绝不能死在这里! 他暗下决心,突然又觉得少了点什么。耳边那个聒噪的来源怎么突然安静了? 他抬起头向即恒看去,见他仍旧目光澄澈地盯着自己,却不发一言,心中不由一阵恼火:“怎么,你觉得我很不自量力?” 即恒眨了眨眼,摇摇头,不似他平日里眨眼故意装傻,此时他的眼睛幽黑而深邃,子清一时竟有些胆怯,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你做得很棒,我很欣赏你。” 一句话不轻不重地落入耳中,子清的脚步顿在了原地,低垂的目光直直地盯在即将踏上的黄沙地上。 周围一切嘈杂的人声、呼呼风声都在听到那一句话时快速地往身后倒退掠去,仿佛被身后的某种巨大物体瞬间吸了过去。耳边忽然变得很安静,只有那一句话不停地回荡着,轻轻地,真诚地,不停回荡着。 你做得很棒……你做得很棒…… 一直以来他都默默顶着巨大的压力,却没有人愿意听他说一句话。人们自顾自地羡慕他的家世,自顾自地将过多的期待放在他身上……却从不听他说一句话。不,是他的声音太过微小,还未出口就已经淹没在周围的嘈杂中,被吞噬得一干二净。 跟随成将军。做出这个决定时他没有花多大的勇气,可是他却花了很大的勇气说出来--确确实实地说了出来,让爹听到,让大哥听到。 然后,他花了一辈子最大的勇气和爹对抗,一年一年几日几夜不眠不休地对抗,为自己争取未来。 来到成将军面前,他已经筋疲力尽。可是他的战役才刚刚开始。 你做得很棒……他还远没有做到得到他人认可的成就,尽管他内心里无比渴望。 你做得很棒……他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那家伙又懂什么? 你做得很棒……他是第一次……得到了认可。 ——从一个不靠谱的陌生人嘴里,得到了继续坚持下去的鼓励。 “喂,怎么了?”即恒的声音远远传来,“夸你一句尾巴就翘天上啦?”他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前面,指了指身后的巨大铁笼冲着他喊。 已经到了。 陈子清注视着笼中的庞然大物,惧色渐渐褪去,嘴角扬起一抹微笑,回敬道:“哼,你以为本公子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不觉这孩子就变成双面性格了otz 就像每个人都有两面性一样,双面性格……好萌啊>v< ☆、人虎斗 铁笼足有三人那么高,一根根垂直的铁柱直冲九霄。子清站在笼子里仰望着笼顶,太阳被横亘的铁柱分割成一条一条的,他微一侧头就不小心被阳光灼伤了眼睛。 那头猛兽正匍匐在地陷入沉睡,因为麻药的劲头还没有过,它正兀自睡得香甜,粗重的呼吸喷吐而出带着难闻的腥臭味。腿粗如柱,肌肉紧实,虎爪尖利,赤?裸裸的力量的象征。 它的体型比起普通的虎要大上好几圈,趴伏于地就有半人高,站起来恐怕就和一个人差不多高了,更不用说站力起来扑猎,将会是多么惊人。 子清从没有如此近距离地面对猛兽,面对随时都会袭来的死亡,他几乎不能动弹,手紧紧地抓住刀柄,手心里全是冷汗。这把刀的刀柄和刀鞘被绳索牢牢绑住,不能轻易出鞘,变态公主非要坚持如果白虎身上有一道刀伤,就要他们十道偿还!在生死搏命的当口一分一秒都是机遇,如果因为不能及时拔出刀而丧命……未免太过不值。 他深吸了一口气,继而转向几个同伴,肃穆的神情慢慢崩塌—— “喂,大花你看,这是真正的‘大花’,我长这么从来没见过真正的老虎哎!”孙钊兴奋得声音都高亢起来,不由分说拽过张花病的手伸过去,“来来,摸摸你媳妇的大屁股,谁说老虎屁股摸不得,今儿就给你摸了!” 张花病心不甘情不愿地挣扎:“它是公的,我才不摸!” 陈子清默默闭上了眼睛,转头看向另一边陷入“他乡遇故知”的狂热状态—— “啊,美人!我的小猫,谁来告诉我为什么你这么美?瞧你这身雪白色的毛皮墨黑色的斑纹,还有比你更懂得黑与白搭配的绝色之美吗……我要如何向你表白此刻我波涛汹涌的爱慕之情!--”即恒张开双臂满满地抱住白虎的头,将脸颊贴在虎毛上一个劲地蹭来蹭去,好像陷入无边的美梦之中。 好像不太对?陈子清没来由打了个寒战,更变态的人在这里…… 睡梦中的白虎仿佛也被恶心到了,做了噩梦似的猛得一抽动,大头一甩,不耐烦地皱了皱鼻子,有力的尾巴无意识在地上狂扫,扫起一片呛人的尘土。张花病和孙钊猴子一样跳起老高,忙躲到子清身后瑟瑟发抖。 “我、我还没摸到呢,它怎么就动了?”张花病哆嗦着,脸上的肉也跟着一起抖动。 他们同时看向队长,即恒被白虎方才的抽动甩到了地上,见队员们都望着自己,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讪笑道 :“小猫要睡醒了吧?”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三人脸上的血色如潮水般褪尽。 “它、它、它要醒了?”孙钊和张花病一起哆嗦,“那我们怎么办?” “你真的有办法驯服它?”子清急忙问道。 “嗯?”即恒睁大了无辜的眼睛眨了眨,好像在说:“我有说过吗?”在队员立刻就要冲上来掐死他之前,他清了清嗓子,起身拍掉沾上的黄沙,胸有成竹:“小猫的性情很温顺的,不用太担心。” “慢着。”这个人的不靠谱子清已经深深领教过了,急忙拦下他,“事关众人生死不可草率,还是我来指挥吧。” “二少你有经验吗?”孙钊质疑地看了他一眼,毛遂自荐道,“不如让我来吧,我以前放羊的时候赶过狼……” “这根本没有可比性。”子清斜着眼不屑道。 “比你好一点。”孙钊不服气。 “我小时候随我爹狩猎时猎过老虎。” “又不是你猎到的。” 两人开始相争起来,各自僵持不下。即恒没好气地说:“别吵了,我是队长听我的!” “你有经验吗?”二人异口同声问。 即恒满腹的鄙夷:“比你们有经验!” 他丢下一句霸气十足又暧昧不明的话让他们自个儿琢磨,回头朝最听话的张花病勾了勾手指。张花病走上前,跟着即恒绕着白虎的躯体仔细查看了一遍。 “队长你真有办法?”在性命忧关的时候,张花病也忍不住紧张和不安。 说到底,他们都只是未满二十的少年。 即恒在其中一只后腿前蹲下,对张花病说:“猛兽和人在身体结构上其实很相似,兽同样有穴位经络。”他伸出手在一片毛茸茸中摸索了一阵,确定一点用食指按住,“就是这里,张花病,你要记住这个位置。” 张花病凑过去认真地看了一会儿,也摸了一会儿,点点头表示记住了。即恒又对剩下的两人招呼道:“想通了吗?想通了咱们就开工了。” 子清和孙钊面面相觑,脸上都是说不清的复杂,各自走上前逐一确认这一点。 直到他们都记住穴位之后即恒才解释道:“人身上有很多穴位,兽也一样。有些穴位受到刺激会使人丧失气力,也有些穴位会使一部分肢体短时间内麻痹。”他幽幽叹道,神情难得认真一回,“兵贵神速,我不想 给它太大的伤害,只要每个人能成功击中这一点,不伤一兵一卒就可以很快结束。” 不能出鞘的刀是想当棍子来用。 子清反应过来:“就是你刚才用的方法?”右臂的麻痹已经缓解很多,但是仍然使不上力。 子清能够理解他的苦衷,何况自己亲身经历过,这个方法说不定可行。孙钊垂头沉思了一会儿,他对于针灸医理略有耳闻,似乎确实听说过这么回事。张花病喜感的圆脸还是雷打不动的严肃。 白虎忽然打了个喷嚏,巨大的身躯震动起来,空气忽然变得凝重,连微长的毛发仿佛在瞬间苏醒,拥有了生命力。 “它醒了。”即恒带人连忙后退,提高声音指挥道,“孙钊、张花病,你们负责后腿,我负责前腿,子清给我来。各自守好各自的位置。” 他忽然有了首领的威严,他的人品尽管不受信任,但此时却没有人想到要去质疑。即恒沉下声音做最后的安抚:“一击不中不要紧,一定不能慌!” 说着,他就已经带着子清来到了虎首跟前,远远地避开,等待这头猛兽的苏醒。 铁笼一里之外有皇家护卫军个个手持劲弓围了一圈,先不用期待当他们失败时这些护卫军会不会救他们;一旦他们失手让白虎逃了出来,就将进行无差别绞杀,那他们就真的必死无疑。 为了一个无聊而危险的游戏,掌权者自己躲得远远的,却要赶着无辜的人去冒险,眼睁睁看着他们挣扎着与死神躲猫猫,并以此为乐。 人类真是愚蠢,残忍,荒谬至极。 白虎已经摇摇晃晃站了起来,陈煜名觉得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他不动声色地将绑缚在刀柄上的绳索解开了一些,抬头正看到即恒深邃的眼睛毫无惧意地注视着逐渐站稳脚跟的巨大躯体,漆黑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波澜,与之前见过的那次一模一样。 他到底可不可靠?子清禁又一次这样想道,可是又思及先前自己才说过要先信任别人,事已至此,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这是一只体型较大的白虎,站起来比一个成年男子还要高一些。圆睁的双瞳里镶嵌着黄豆粒般大小的瞳仁,仿佛两泓池水里的一双黑珍珠。 这双漂亮的眼睛此时正目光如炬紧盯着即恒,还不太清醒的脑子仿佛在辨认究竟是不是这个人将自己捕获,关在这个狭小的地方折辱它的威严。 子清感到有些奇怪,即恒说他负责攻击前腿,却要自己跟 着他。那么现在即恒将他挤在一边,让他自己正面对上白虎的视线……这是什么意思? “喂,我做什么?”他连忙问道。 即恒头也没有回,吐出两个字:“自保。” “什……”他讶然。然未及多想,一声震耳欲聋的虎啸声震天而起,一股强烈刺鼻的腥臭味扑面而来,子清忙捂住口鼻,仍然被熏得差点昏过去。不知道正面迎接这一击的即恒是不是已经倒地不起,光荣牺牲了。 “吼--”白虎在一阵全身剧烈抖动之后,连皮毛都浑身舒爽地迎风招展。它舔舔嘴唇,在经过长时间的睡眠之后就该到了捕猎时间,它兴味盎然地盯着面前这个小不点,却不料对方也在用同样的眼神盯着自己,仿佛在他眼里,自己才是那个待捕的猎物。 白虎不客气地伸出前爪,却感觉爪子比平时沉重了很多。它迷惑地转过硕大的虎头,才发现自己的四只爪子分别被厚重的锁链锁住,连接在笼子的四角,铁链拖在沙地上碰撞出丁丁当当的声响。 白虎怒了,张嘴又是一阵虎啸,猩红的舌头和尖利的獠牙暴露无遗,炫耀着坚不可摧的力量。 即恒不为所动,唇边勾起一抹笑容:“你该好好刷牙了,美人!” 话音刚落,他人已消失在原地,子清还未反应过来就只听得他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动手!” 他握紧刀鞘和刀柄咬合之处,回想着即恒之前为他们指点的那处穴位,正欲在老虎前腿上寻找,却绝望地发现所谓战术听起来很简单,实践起来相当困难。 白虎被即恒吸引了注意力,竟不顾其余的人一门心思去扑即恒,不断上蹿下跳让人根本连前腿都锁定不住,更别说被白虎扑腾起来的阵阵黄沙遮挡了视线,别说穴位了,很快他连现在眼前看到的到底是腿还是背都分不清了。 当然,和子清一样,孙钊和张花病也遇到了同样的难题。混乱之中哪还有心思去找腿,避免自己被乱跳的虎躯撞到已经是大幸。 “喂,队长,黄沙太大了!看不清……怎么办?” 子清在一阵恐怖的虎啸声和铁链声中隐约听到张花病的声音,却没有听到即恒的回答。他不会已经丧命了吧?子清惊恐地想,莫非他刚才以身犯陷吸引猛虎的注意力,是在给他们提供时机,而时机已经被他们错过了?……不对,他不是说了一击不中千万不要着急吗?那说明机会有很多次……对,不要着急!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手里死死地 抓着刀。右臂还是使不上劲,但最起码手里还有武器! 这时,似乎从头顶的方向传来即恒的声音:“不要慌,等着!先保护好自己!” 等着? 子清呆了,让他们等着?等白虎跳累了躺下来休息的时候再去偷袭?他到底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啊!就算他们“等着”也极有可能不小心就被虎掌一脚踩死! “你不是说这只‘小猫’性情很温顺吗?它蹦得比龙还矫健!”子清抬起头冲着黄沙弥漫的半空吼道。 即恒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穿破重重沙土而来,听起来很不真切:“……它可能之前受了刺激,拿我们撒气呢……” 果!然!如!此! 这个人一点也不可靠,他根本在瞎指挥!而相信他的自己简直是个笨蛋,最后可能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陈子清痛心疾首,他再也不相信坑人的队长,他要靠自己! “张花病、孙钊……”子清正要呼唤另两个相对可靠的同伴,忽然肩膀受到一记重创,在混乱中也不知怎么就被拍了一爪,疼得他直吸凉气。他就地滚了几圈,一转头就看到右边肩膀鲜血淋漓,染红了整只手臂。 他登时有些目眩,撑着不去看可怕的伤口,在黄沙中摸索着想回到铁笼边,迎面忽然袭来一阵浓重的腥臭,混合着呛人的黄沙更加燥热难闻,巨大的压迫感倾倒而来,仿佛连黄沙都被这股力量压了下去,开始流动起清新的空气。 虎啸灭顶而来,陈子清下意识拔出了刀,刀刃寒光闪过—— ☆、置之死地而后生 西国虽不比天原富庶但拥有丰富的牧场资源,任凭草木牲畜恣意生长。自古相传极西之地更接近天上城,而白虎即被称为“神明的坐骑”。 相传普通的老虎修炼五百年毛皮才会变成白色。虽不知真假,但可以肯定的是,白虎比其它生灵更具有灵性,能听懂人话,知晓人意,拥有人的智慧。如今人神混居的时代早已过去,消散为史书里泛黄的纸张,老人嘴里失传的故事。 关于灵兽的传说,随着时光的流逝和血统的混交,恐怕连它们自己都不记得先祖曾经的荣耀和血统的高贵,逐渐流于贱俗。 *** 即恒在一开始激怒白虎后飞快闪身而起,四处借力往高处攀登,还趁机踩了白虎的额头一脚,手脚并用勾住铁栏杆,面朝下像壁虎一样紧紧反扒住笼顶。而这只白虎在即恒的恶意挑衅下果然怒不可遏,拼命跳窜着伸爪子够他,却每每都被铁链拉住伸展不得。 以白虎的体型站起来足有两人多高,再加上猛跃而起的高度,曾有好几次爪尖已经勾住即恒胸前的衣服,几乎将他拉下去。 铁笼显然经过精心的设计,这个高度加上铁链的长度刚好可以供那些好奇心和趣味心都很重的皇族趴在铁笼上近距离欣赏猛虎扑食的样子--当然,不是像他这样冒着扭断手脚的风险,和白虎时不时来个“亲密接触”。 他居高临下地观赏着白虎气急败坏地一次又一次扑向自己,每次都差那么一点点。那副急不可耐、咬牙切齿的神情就像家乡里热情又大胆的姑娘一样令他陶醉又怀念!--怒气勃发的双眼竟是和天空一样的湛蓝色,镶嵌其中的黑珍珠反射着日光熠熠生辉,令人心神荡漾。阳光下雪白的毛发麦浪一般卷起一阵又一阵银色的光芒,不断扑腾起的黄沙几乎在沾上的同时又瞬间被甩脱。 真正的美丽在于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玷污它,真正好的毛皮在美丽的同时既能防水又能防尘--这些价值又岂是无知皇族所能明白的? 皇族唯一的可取之处也就是眼光还不错!不愧是皇家进贡的纯血种,尚未流失殆尽的血性所散发出的光芒美得无与伦比!…… 即恒正心潮澎湃得差点失手摔下去的时候,白虎忽然哀嚎了一声慢慢停止扑腾。随着它动作逐渐缓慢,腾起的黄沙也渐渐尘埃落地。即恒身在高处得天独厚,底下的状况一览无余。 原来是孙钊和张花病坚持不懈守在原位,在白虎乱扑腾的时候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愣是看准时机找 准了穴位一棍子下去,纵然是没有打得白虎后肢麻痹,也足够让它痛得虎躯一震,后肢一软跪倒在地。从白虎跪地的姿势可以看出,张花病打准了,孙钊失手。 即便如此,他们俩也够让即恒感动的了!话说那个陈大公子呢?即恒眯起眼睛搜寻着陈子清的身影。 只待黄沙落尽,在下面的人还不能看清楚面前事物时,在上面的人已经看得一清二楚,即恒的脸色瞬间惨白—— 他原本将张孙二人安排在后,是出于对猛兽来说,后腿的力量远比前腿要大的因素来考虑。张花病气力极大,为人又比较沉稳,即恒虽不知孙钊本事如何,但见他和张花病两人仿佛连体婴一样配合得天衣无缝,将后方交于他们两个他还是比较放心的。 问题就在于陈大公子,纵然知道他决心大,但陈子清的功夫实在不能指望。再者自己一时赌气重伤了他,更加不能将他放在计划的考虑范围内。既然计划本身就是以己为饵、重在张孙,将他放在左前方相对是最安全的位置。只要他能自保,即恒就不必担心没法回去向成盛青交待。 没想到……计划不如变化。 面对猛兽雷霆万钧的一掌横扫而来,陈子清避无可避,竟不知何时解开了绳索拔刀而出,就要向粗壮的虎腿砍去。 这一刀下去,再强硬的血肉之躯也得残废! “住手!”即恒一声怒吼。几乎是在出声的同时,抓在铁栏杆上的手脚蓦地一松,身体在刹那间就如流星般急速坠落。 子清挥出的刀在半空中突然被一股力量生生劫住,一个模糊的人影凭空出现般突然印入眼帘。他猛地怔住,只觉得黄沙中似有两点金色的光点骤然爆发出明亮的光芒,杀气弥漫。然而不等他回过神,虎啸声带起的狂风横扫而来,一掌拍在了那人影身上,连带着他一起被扫向铁笼的另一边,直直撞到孙钊身上。三人一起被撞飞,痛苦□□声登时响作一片。 “你……你疯了!……”子清破口骂道。 孙钊不明所以,直吸着气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子清定睛一看:“人呢?!” 另一边忽然传来张花病的呼声,他们急忙巡着声音望去。只见黄沙弥漫之中白虎巨大的身影不断地扭动着,咆哮声震天,然而粗壮的后肢颓萎于地,竟是不能动弹。 子清立刻醒悟到成功了!可他来不及高兴,白虎奋力挣扎的影子连旁观者看起来都感到恐怖,不知正身陷 其中不得摆脱的人又是怎样一种险境? 他低头怔怔地看着落在脚边的长刀,锋利的刀刃已被鲜血染红。方才迷沙中所看到的金光不知是什么东西,那种令人窒息的杀意连现在回想起来都感到后怕,身子也在微微地颤抖。 他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孙钊冲入黄沙中的背影,颤巍巍地伸手握住刀柄,扶着身后的铁柱站起身。全身都感到一阵抽搐般的疼,尤其是右手,连刀都握不住。他踉跄向前走了一步,膝盖一软猛地向前栽去。 右肩上的伤口比他预计的还要深,粘上薄薄一层沙砾的血肉之间隐约能看到骨头横生出来。随着他倒下的势头,温热的血液渐渐从身下蔓延,染红了眼前的沙地…… 孙钊赶过去的时候正好看到张花病忙着用刀鞘狠狠地打着白虎屈于地上的腿,他隐约能看到队长矮小的影子在骑在硕大的虎头上,任凭白虎如何如何甩脱都牢牢抓住虎皮不撒手。 他仰着头不禁叹道:“他是怎么爬上去的……” 张花病见他来了急道:“快来帮忙,队长要撑不住了!” “我要怎么帮?”孙钊汗颜,指着张花病无语道,“你这是在给它挠痒吗?” 张花病忙得气喘吁吁,却丝毫不见效果,颓然道:“我也不知道,我想转移它的注意力给队长制造一点机会,可这头老虎就像认准了一样,就是不理我!” “这年头连老虎都挑人打。”孙钊不可思议地啧啧,“大花你被一头畜生嫌弃了。” 张花病急红了脸,粗着脖子吼道:“我管它嫌不嫌弃我?队长要不行了!!”他再一次重复重点,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汗珠洗脸一样地往下淌。 孙钊也没法子。张花病揍了它这么久,这头老虎都视若未见,他不能保证自己出马人家山中之王就一定给他面子……不,这个面子还是别给的好。 这说来也奇怪,从他们一开始混战,白虎就一直追着队长跑。除了他和张花病联手成功击中后腿那一次逼得它乱拍人之外,它怎么就对队长那么执着呢? 难道……这头畜生真的有灵性? 孙钊不禁打了个寒战。早年听人说过有些动物具有灵性,和人一样有智慧,这种成了精的畜生千万不能惹,它们一般都很记仇,能锲而不舍地骚扰你一辈子。 如果队长不是披着人皮的母老虎的话,那么这只白虎定然就是惹不得的精怪了! 正自孙钊心念百 转间,他无意间暼到队长紧紧扒在不断晃动的虎耳边,远远看过去就像在和老虎说话一般!他不禁又浑身抖了一抖。 难……难道,队长也是精怪? 张花病受不了他天马行空的幻想,抓着他肩膀一顿猛摇,对着他耳朵咆哮道:“队长断了肋骨伤了手他快不行了!!!” 孙钊终于醒过神来面对现实,这时突然一团人影被狂力甩脱出来,直直从他们面前飞过,带起一阵剧烈的狂风扫过脸颊,“呯”一声撞在了铁栏杆上。 张花病扳住孙钊肩膀的手猛地停下,二人齐刷刷看向人影飞去的方向,张大的嘴巴被黄沙呛住都没有注意。 周围顿时一片寂静,只有猛兽低沉的嘶吼声刺激着人的神经。白虎拖着无法动弹的腿,目不转睛地盯着倒在不远处的即恒,竟趴在地上匍匐着爬过去。 ……恐怖的执着令孙钊和张花病顿时感到背后发寒,撒开腿跑上前去挡在队长身前,举着拔不出的配刀颤抖得无法自持,可谁都没有想过逃跑。 他们回头暼了一眼队长看他是否还活着,孙钊大着胆子伸手去探了他的鼻息--竟然没有气了! 他一下子就哭了出来,哽咽着对张花病说:“队长死了,二少也死了,就剩我们俩了……” 张花病闻言脸色刷地惨白,可不等他有时间表示悲痛和恐惧,白虎已经近到身前了。他哆嗦着嘴唇出声说:“拼了吧,还能怎么办?” 孙钊狠狠吸了吸鼻子,胸口涌出视死如归的豪气来:“好!想不到我孙钊最后还是要和你死在一起,咱们不愧是十年的挚友啊!可恶!” 张花病皱眉不解地看向他,忽然就看到孙钊双目圆睁,仿佛遇到了极恐怖的事情般脸色发青地看着自己,他这才感觉到身后有什么东西正攀附着他的后背慢慢爬上来。 有滚烫又粘稠的液体顺着他脖颈流下,耳边听得一个因虚弱而低沉的声音说道:“把沙土弄起来……快!” 他被猛得一推,就在他被推开的同一时间,白虎猛得扑下,即恒强撑着一口气一跃而起,在虎牙连同虎爪齐齐撞向铁栏杆的那一刻又一次凭空消失。张花病就地一滚,顺手用刀鞘刮过地面,带起一阵尘土。他爬起来看到孙钊也被推向了另一边,扯开嗓子大声喊道:“快把沙土扬起来!把沙土扬起来!” 孙钊与张花病多年的默契,二话不说抄起手边的刀就地一扫,一阵呛鼻的沙尘飞扬而起,□□鼻腔的同时也 遮蔽了猛兽的视线。 二人如同坊间的绘画大师一左一右,时而交替、时而并行,用刀鞘在黄沙地上绘制着绝美的画卷。一时间,铁笼里沙土如天女散花纷纷扬扬。 白虎在一击扑空又惨遭“铁吻”后更是火冒三丈,一声凄厉的虎啸冲天而起,大地都仿佛为之一颤。湛蓝色的虎目充满血丝,逐渐变成殷红。它一定要将那个三番两次戏弄自己的家伙撕成碎片! 茫茫黄沙遮掩了那家伙的身影。在哪里? “吼——”又是一声虎啸,在哪里?! 它怒火中烧,忽听头顶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笑声:“傻大个,我在这呢……” 它猛一扬头,却什么都看不见。人的气味即使掺杂在黄沙里它也能精准地捕捉到,可是那家伙的气味却闻不到,什么都闻不到! “吼——!!!”它又怒吼起来,头顶上传来的笑意似乎更深了:“跟你说别吼了,不过你帮了我大忙……我知道你在哪了!” 白虎猛得警惕起来,全身的神经都在瞬间绷紧。头顶上方传来一股强烈的杀意,那股令人战栗的力量连它都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突然一道厉风犹如闪电破空而来,正中它的脖颈! “吼——!!!”虎啸震天,比前几次更加凶猛,震耳欲聋,让忙于施展画技的张花病和孙钊都觉得站立不稳,大地好像真的在颤动一样。 白虎脆弱的脖子被一双腿紧紧钳住,霎时间呼吸不能,虎目圆睁欲裂,虎头却被一双手硬生生扳了起来,强迫它后仰。白虎通红的眼睛只觉得眼前忽然闪过一道金光,虎躯仿佛触电一般颤抖起来,强大的压力几乎要压碎它每一根骨头,连心脏都要被挤压破裂。 耳中隐隐约约传来一个熟悉而轻柔的声音,仿佛穿越了重重时光跋涉而来,最终到达耳际:“好孩子,睡吧……” 它终于承受不住痛苦,视线中不断晃动的金光渐渐消失,最后沉入一片黑暗。 作者有话要说:看完的朋友说句话呗,让我知道你们的想法~~ ☆、再也不想见你了 那一日,天色临近正午,护卫队出行后也不知过了多久。 和瑾抓着栏杆一动不动,单薄的身体在寒风中飘摇如一朵即将飘零的花。她久久凝视着铁笼的方向,不发一语。 “担心的话不如过去看看?”陛下偶尔瞟一眼铁笼,不过大多数时间他只是在看和瑾而已。 远在五里之外的铁笼时不时传来令人心惊肉跳的虎啸声,目力所及之处只有黄沙漫天,什么都看不清。和瑾没有一刻移开目光,肃然的脸庞上却看不出多少表情。 “不用,我要的只是结果。”她微动了动嘴唇,声音很快消失在风里。或许是感到冷,她伸手裹紧了雪狐裘。 陛下很想知道她在想什么,为什么要排演这样一出不能算闹剧的闹剧……说到底,她又是为什么向盛青要了这么一支护卫队? 是因为无聊,还是做戏给他看?又或者,根本是在向他示威呢?…… 他唇边浮出一丝笑意,忽然出声问道:“高公公,素闻你善看面相,你觉得那几个孩子怎么样?” 高公公维持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低声回道:“回陛下,老奴如今已是发白眼花,哪还会看什么面相,都是谬赞罢了。只不过……”他话说到一半,抬起布满褶皱的眼皮看了一眼和瑾,才继续说道,“依老奴拙见,在公主离宫之前,宫里是要热闹一阵子了。” 陛下赞同地笑起来,笑容里却满是耐人寻味的深意:“怕只怕……不要太热闹的好。” “皇兄不必担心。”和瑾冷冷道,“我的人我会看好。难道皇兄连这一点自由都要剥夺吗?” “怎么会?你多心了,小瑾。”陛下笑容更加惬意。他走上前紧紧拥住和瑾,握住她冰凉的手,感受着她的体温,在她耳边柔声说道:“朕说过这是给你这半年听话的奖赏,就不会食言。”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和瑾,眼里尽是说不清的笑意。 和瑾别过头不想理他,嘴唇紧紧抿起,似在压抑不满。 这时,不断前去观战的侍卫纵马归来带回最新的战报,和瑾远远看到就略带紧张地移过视线,注视着他轻快地飞奔而来,来到高台前翻身下马,单膝跪地。 “怎么样?”陛下笑起来,眼睛却还在和瑾身上,将她细微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 “回陛下,护卫队已经成功驯服了白虎!”侍卫说到后半句时不自觉提高了声音,脸上全是喜悦的神色。 那真是一场恶战,所有在外观战的人无不替他们抹把汗……当一切尘埃落定,再也传不出白虎的怒号时,这些训练有素的皇家护卫军都忍不住高声欢呼起来,连卫队长都亲自跑上前为他们开门。 和瑾松了一口气,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后身体微微颤抖。陛下将环在她身前的手臂收拢了些,仿佛在给她支撑。 不过陛下并没有像众人一样露出欣喜之色,只是略微诧异道:“想不到还真让他们做到了,这才不到一个时辰……” 和瑾深吸了一口气,挣脱开身后的怀抱,又恢复了她常有的冷淡:“我去看看。” 不料陛下一把捉住她的手,柔声道:“朕也去。朕要好好犒赏这些打虎英雄。” 他笑意盈盈的,眸中却闪过一丝厉色,握住她的手掌更加用力了一些。 *** 骏马沉稳而有力地奔驰在黄沙地上,马蹄扬起一阵尘土。和瑾下了马,眼前的情景让她倒吸一口凉气。 铁笼里血迹斑斑,目光所到之处全是已干涸的血液,和黄沙搅在一起如同和稀泥一般惨不忍睹,那头畜生就一动不动卧在上面,黑白条纹的皮毛染满血迹,碗底大的虎目紧紧闭着,不知生死。 四名队员早就被带出了铁笼,伤势却是天差地别:张花病和孙钊只满身的皮外伤,随便裹一下不碍事;陈子清肩膀的伤口触目惊心,人早已是昏迷不醒,有皇家护卫军在一旁给他包扎止血。 而队长即恒,由卫队长亲自扶着却还是摊在地上软绵绵的,他也是满身的鲜血,看上去似乎还没有陈子清伤重,却不知为何站不起来,连坐都坐不住。和瑾料想他定是骨头断了。 卫队长让张花病接过自己的班,走上前来待命。 “怎么样啊?”陛下抬了抬下巴。 卫队长正色回禀道:“回陛下,回公主,护卫队四人成功完成任务,白虎已被制服。卑职仔细检查过,白虎除了爪子磨伤之外没有其余伤口。” “嗯,不愧是盛青的得力干将。”陛下赞许地点点头,对即恒说,“朕现在就兑现诺言。说吧,你想要什么?只要朕能给的,一定让你如愿。” 即恒没有说话,也许他现在根本连话都说不出了。 “等等。”公主忽然开了口,面色沉静,“我给你们的任务是‘驯服’它,而不是‘制服’它……你们没有完成任务。” “公主!”孙钊推 开正在给他包扎的皇家护卫军,忿忿不平道,“您的要求未免太过分了,我们能保住命已经是万幸,队长和副队长都差点送了命……” 和瑾打断他的话,语气冰冷,不容抗拒:“没有完成任务就是没有完成,不要找借口。” “你……”孙钊气得几乎吐血,身后张花病忽然低低呼了一声:“队长……”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看向他,那张尚且挂着稚气的脸虽然沾满污血和沙石,却仍然能看出一点原先的俊秀来。他本来就是这么秀气的少年,那双能让人气死的天真眼眸此刻却深邃得教人捉摸不透. 他很艰难地张了张嘴,发出一丝沙哑的声音:“公主,兽不会被驯服……即使您锁住它,关进笼子里,夺去它身体的自由,乃至夺去它的生命……它也会战斗到最后一刻,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也要保存自尊……和心的自由……” 大地渐渐暗下来,原来是一朵云遮住了暖阳,将阳光挡得严严实实。和瑾怔住,她目不转睛地盯住即恒,从那双眼睛里寻找到曾经见过的悲悯。他把自己伤成这样,就只是为了向她证明她错了? 和瑾心头冒起一股无名火,她高傲地扬起下巴冷冷地说道:“所以它们才是畜生,没有智慧,为本能驱使。为了没有理由的冲动厮杀,相互毁灭,甚至自取灭亡……” 有一瞬间她似乎在那双幽深的眼眸里看到一丝凶狠的神色,转瞬即逝。 即恒咳了起来,咳出来的全是血沫子,张花病忙轻轻给他顺背。即恒缓过劲来,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和瑾,似乎是笑了一下:“公主莫忘了,人与兽本是同根,你又怎知兽没有智慧……难道你不曾……为了没有道理的冲动……而去拼命……” 和瑾身体剧烈一震,她稳住身形勉强没有露出一丝骇色,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她上前一步在即恒身前蹲下,玲珑有致的手指伸出捏起他的下巴,即恒乌黑的眼睛里倒影着她微怒的俏脸。 她笑了笑,勉强抑制住怒意轻声问:“好玩吗?你故意跟我作对是不是?” 即恒没有说话,甚至没有什么表情。只一双黑眸静静地看着她,像是在仔细记录着她的样子一般认真。最后,深邃的眼底慢慢浮起了一丝笑意。 和瑾一怔,待她再定睛看过去时即恒已经昏迷了。他支撑着最后一丝意识或许就是在等她来,给她一句答复,和一声嘲笑。 和瑾很生气,从没有这么生气过,可气过去了心里 所剩下的只有倦意和空洞。 “……回去吧。”她疲惫地说道,“回清和殿,今天的事情到底为此。” “那可不行。”陛下淡淡地出声。 和瑾蹙着眉头不悦地瞪他,陛下的笑容更盛了:“女戒第十一条,不得随意与男子接触。高公公,再记一过。” 和瑾紧紧咬着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粉嫩的脸庞因愤怒而发青。她握紧拳头,竭力克制着声音不会颤抖,吼道:“我……我再也不想见你了!!!” *** 从这一天起,沉闷的皇宫像被突然搅动的死水般沸腾起来,人们争先相告着这两日最热门的两个话题:一个自然是因白虎一战而一夜之间名震宫廷的护卫队;另一个则是六公主一日连记四过的卓越战绩。 只不过这些,护卫队四人是统统都不知道的。因为他们足足在床上躺了五天。 公主派人收拾出了一间大通铺给他们住,因为即恒和子清的伤势太过严重,清和殿里的宫女被分派了几个专门来照顾他们,让孙钊和张花病有生以来头一次享受了一番有人伺候的奢糜生活。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宁瑞时不时会代表公主来探望探望他们。然而他们都很清楚,美其名曰是探望,实则是来查看他们伤势恢复得如何。 不要以为公主是好心为他们着想。那个女魔头只是在养精蓄锐,天天在扳着指头数日子等他们伤好,下一轮令人发指的折磨就要开始了。 而今断个胳膊、几根肋骨什么的,真的只是前菜而已。 人生还很漫长。 作者有话要说:重看《大明宫词》,看到薛绍将真相全盘托出后自杀,太平痛诉母亲那一段……哭了一早上,我的泪点还是很高的呀? ☆、没有秉烛的夜谈 “我们迟早要被玩死。” 当晚,黑暗里一声哀叹打破了寂静,孙钊绝望地叹息着:“成将军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们?十年的忠诚都比不过一个刁蛮的妹妹……将军……” “别吵了。”对面有人闷闷地打断哭诉。 “你不明白,二少。将军待我们情同手足,我们视将军如同兄长,可如今……”孙钊口中的“我们”指的是他和张花病,认识陈子清不过短短数月。 “别叫我二少!”某人只抓重点反驳。 “为什么?‘二少’这个称号很适合你。”孙钊翻身而起,脸上全是促狭的笑容,方才声泪涕下的凄苦一扫而光,可见嘲笑他人的痛苦是缓解自己的痛苦的最有效的方式。 陈子清在家中排行老二,在军队挂副将又是老二,在护卫队里任副队长还是老二……二,仿佛是为了他而存在。 陈子清痛不欲生,却无力反驳。 不过孙钊性情爽朗,喜开玩笑,倒也不是真的心怀恶意嘲笑他。见子清不吭声了,他吐了吐舌头转移目标,向旁边探过身去轻声唤道:“队长?……队长,醒着吗?” 即恒双目微阖,神态安详,额头上也不似前几日冷汗直冒,许是伤痛有所缓解。近几日遵太医嘱托,天天用骨头汤大补,气色也好了许多。 一片阴影盖下来,即恒忽然睁眼,倒把阴影吓得差点掉到床下去。 孙钊嘿嘿赔笑,小心翼翼地问:“队长好些了吗?”他想起白日里宁瑞的种种“非人”般的折磨,仍心有余悸。女人缘太好也是一种灾祸。 即恒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倒让孙钊不安起来:“怎么了,还很疼吗?” 借着月光他似乎看到队长翻了个白眼,吐出一句:“你要是被敲断肋骨再打断手脚,看你疼不疼。” “嘿嘿。”孙钊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心下安心了很多。他的床位离即恒最近,知道这许多天日夜里即恒都被疼痛折磨得难以入眠,如今能平静地骂娘,说明伤好得差不多了。 白虎一战是护卫队团队合作的第一战。协力合作的热血消除了他们之间的误会和疑心,更拉近了彼此陌生的距离。 其实孙钊比张花病和陈煜名更早地就接受了即恒。陈子清暂且不论,张花病虽然嘴上不说,其实看得出他也在不停地打量即恒。 只不过即恒出现的突然在孙钊身上的反应远远要小一些。 孙钊虽不曾随成将军打过仗,但毕竟跟随将军十年,起居都是他在照料,军中有什么变动也是他最先得知。 从一年前开始,将军常常独自一人外出,不让任何人跟着,往往还带着好吃好喝,好像去看望什么人。就是发生战事都不例外,确切地说,打仗的时候反而次数更多。他一开始以为将军养了个情人,后来觉得是亲戚,再后来凭着他敏锐的直觉和聪慧的头脑,从将军的一言一行、日常生活以及战事推移中得出结论——将军是寻到了高人指点! 而这个高人,居然是一个比他还小一岁的毛头小子。 ……绝对哪里搞错了!一般来说,避世而居的高人不都是头发胡子乱白一把、道骨仙风的老头吗?他上上下下从头到尾也没有从这个少年身上看出哪怕一点的世外高人模样! 那一日成将军将他们遣走后孙钊偷偷拐了回来,在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偷看。他听不清将军和少年在说些什么,只是看起来他们关系非常得好。而少年站在那里的时候,身形笔挺如青松,仿佛立于群山之巅,自有一股傲然之气,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之后这位奇怪的队长传授“安慰人技巧”令他刮目相看。白虎之战更是威震四座,丝毫不亚于六年前将军一战成名时所带来的震撼效果。孙钊内心的膜拜之情更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队长,我很敬佩你!”孙钊十分诚恳,一张严肃的脸上掩不住的不良笑容却大大降低了他的真诚度,“换成别人就是没被那一掌拍死也得半身不遂了,你不过断了几根肋骨,还重新站起来继续搏战斗,简直就是奇迹啊!你骨头是钢做的吗,这么硬!” 即恒抬眼看着他,似乎在揣摩他这番话到底是什么用意,半晌才答非所问,反问道:“如果你要被人打了,你明知躲不过,会怎么办?” 孙钊一愣,立即回答:“躲不过就防卫。” “就是这样。”即恒淡淡道。 孙钊张着嘴巴半天才反应过来,更加难以置信:“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还能防卫?你怎么做到的?” 即恒目光飘远,看向窗外的上弦月,幽幽说道:“我曾经有过眼睁睁看着自己手臂被慢慢扭断的经历……那天发生的事情太快了,所以我也没感到有多痛苦,凭着本能吧。” 孙钊愕然。原本半梦半醒的张花病乍一听到这么一句惊醒过来:“谁?谁这么心狠手辣?” “我姐。因为我扭断了她的梳子。” 即恒答道,语气淡到不能再淡。然而听的三个人却都是全身一抖,脊背发凉。 “……”一直不出声的陈子清不禁心中酸涩,原来他和自己一样在家里的位置都举重若轻,不被人重视,甚至远不如自己。看他平日嘻嘻哈哈的样子,又有谁能看到背后他终日饱受继母继姐的虐待,过着惨无人道的生活? 二少,你从哪里看来的三流小说情节? “你爹你娘难道不管吗?”张花病彻底醒了,他想起自己英年早逝的爹,关怀主义和人道主义一齐复苏。 “管呀。”即恒答道,“我娘得知后大怒,我姐被罚在祠堂里跪了三天三夜,十天没能下床。” 屋子里忽然凉飕飕的,门窗都关好了吧? “然后。”即恒顿了顿,陷入回忆中,脸上带着某种怀念的笑容,“娘说,子不教父之过,我爹也陪着我姐一起受罚,一直跪到我姐腿伤好为止。” ……为什么今晚突然这么冷啊?三人个个脸色苍白,瑟瑟发抖,言语不能。 这是怎样彪悍的一家子?简直无法想象…… “咳咳。”孙钊清咳几声,琢磨着想转移话题,他回想起那天的情景,仍有很多不解之事:“队长,我说话可能不太中听,可无论如何我都想弄清楚……那天你摔下去以后分明已经断气了,为什么……突然就醒过来了呢?” 即恒懵懂地眨了眨眼,喃喃道:“不知道,可能晕过去了吧。” 自始至终他的语气都很淡,好像只是在谈一件很微不足道的事。好像有人问他:“你怎么突然倒下了?”他说:“大概是中暑晕过去了吧。” 这是怎样一种……霸气! 只是晕过去了吧。孙钊再不济也不至于连一个人有没有断气都探不出来!早春的天气也不可能让一个人中暑晕倒! 他捧着汹涌澎湃的心口,含泪忆起当年将军身负重伤返回营地,连盔甲都像是被血浸过一样滴滴答答地直往外淌血,看得他心惊肉跳当场就被吓哭了,将军却拧着眉毛笑道:“不碍事,都是别人的。” 现在的情景简直与当年如出一辙,孙钊对即恒的景仰之情又登上了一个全新的高度! 即恒没注意到孙钊闪闪发光不亚于宁瑞的桃心眼,他望着屋顶,似乎若有所思。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子清忽然有些恼怒地问道:“你一直都这么不爱惜自己吗?” 即恒怔 住,好像没料到会被人这么说。 子清坐了起来。他和张花病的床位在进门左手边,即恒和孙钊在右手边。所以他能直视着即恒的方向,目光中闪过严厉与不满:“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如果我当时稍有犹豫,或者发生意外状况,你随时都可能被我杀死!” 即使是现在回想起来,他都感到一阵后怕。当时的自己已经完全失去冷静,拼着违逆公主的旨意也要自保。这也是他要求他做到的。 可他自己却视生命如粪土,为了一只要取他性命的牲畜而不顾自身安危,拿命去冒险。这怎能不教子清生气? 房间里顿时静了下来。孙钊和张花病知趣地禁声观局。 “你为什么不说话?”子清逼问道,“你以为你为它丧命了,那只畜生就会感谢你吗?它只是一头没有感情的畜生……” “那我也有件事要问你。”即恒打断了子清的话,因他睡在窗边,黑夜里仍能看到月光下那双无悲无喜的眼睛,他问子清,“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对武器这么执着吗?要不是你太心急恐惧,我也不会出这个下下策。” “我……”子清答不上来,喉中似有异物堵塞般难受。 即恒轻浅地笑了笑,说:“你有你的苦衷,我也有我的理由。我先前就说过了,人与兽本是同根,你又怎知兽没有感情?……” “好了!”子清一肚子内火,匆匆打断他说道,“以后我不再管你就是!”说完他拉过被子,愤愤地钻了进去。 空气变得凝滞,刚刚建立起来的欢乐祥和的氛围顿时烟消云散。即恒神色暗淡,但也没有再说什么。 可是孙钊受不了,既然大家是生死与共的同伴,那就是兄弟。兄弟哪能有隔夜仇? 于是他顾不得子清会怨他,趴过去对即恒说道:“队长你扯着二少的伤心事了。二少小时候差点被狼咬死,所以他特缺乏安全感。” 说着他露出一排整齐威武的牙齿,坏笑着说:“谁叫他是二少呢。” 即恒看了孙钊一眼,颇给面子地微微一笑,追问:“什么二少?” “不准说!”陈子清忽然坐起身怒道。那神色与其说是愤怒,倒不如说是羞愤。 因为他的威信一点都不顶用,孙钊继续悠悠解释道:“因为他‘二’嘛!” 陈子清深深吸了口气,痛苦地拉过被子,一世英明永无翻身之日。 孙钊见话都说 开了,索性将他那点老底翻个痛快,凑到即恒耳边轻声道:“二少来军中才不过数月,副将也只是挂名而已。” 即恒了然。一个公主,一个副将……成盛青果然是没有安好心,专门将这个烫手山芋塞给自己。 陈子清羞愧难当,但他是个男子汉,勇于接受磨难和难堪:“让我当副将是我爹的意思,成将军不过是卖我爹一个面子。大家都心知肚明,只当我是个花瓶……”他吸了一口气,“早晚有一天,我会做到让自己对得起这个称号。” 即恒几不可闻地笑了起来:“气焰倒是不错。”他挪了挪头,看向对面的子清,口齿清晰地说道,“我等着你出人头地的一天,再向你讨回人情。” 子清一怔:“什么人情?” 即恒笑得眉眼弯弯:“今天是我救了你们,你们每一个人都欠我一条命,我迟早是要你还的。记住了吗?” 三个同伴面面相觑,即恒又说:“所以,往后公主若是为难我,你们得要替我扛着……绝对不能见死不救!” 孙钊脑子转得快,这绕了一大圈他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大笑道:“好,我欠着你。” 子清也慢慢反应过来,一时真不知该说什么好,叹了口气道:“不会再有第二次发生的。” 张花病一向没什么意见,孙钊答应了他也就答应了,只是他加了一句:“队长,下次不要装死吓我们。真的很吓人……” 黑暗里即恒似乎在笑,能迅速而有效地拉到全部队员一致赌上性命的支持,被拍两下也值了。 陈子清轻轻舒了口气,感觉连日里压在心头的重量好像都消失了,双肩也轻松了不少。 他意识到即恒可能是在激励他,心下感激又不好意思道谢,想说些什么缓和气氛,张了张口却突然说道:“我还是不认可你当队长。” 话一出口连自己都尴尬,嘴巴却不受控制地继续说下去:“制定战术不考虑因地制宜,想当然就发号施令,孰不知胜败往往就取决于细节之间,一次小小的疏忽就可能导致严重的惨败……你已经吃到苦头了。” 他冷冷看向即恒,接着话题一转,话锋依旧犀利:“更何况你……觐见公主的时候,身为领队不能以身作则,身为武者却心不在焉,竟让一个女子趁机偷袭……说出去只怕连成将军的颜面都挂不住。” 即恒默然,这个二少还真是会记仇,逮到空子就让他反将了一军。可他句句在理,即 恒也没法反驳。 不知是不是被戳到痛处了,即恒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半晌才幽幽叹道:“……公主会武功。” 月色时不时被云层挡住,此时屋里格外漆黑,让人产生黑暗逐渐降临的错觉。隔了一会才有人理解过来他话中的含义,发出连自己都觉怪异的声音:“--啊?” “而且……武功不弱。”即恒适时补充道。 “你、你怎么知道……”孙钊下意识摸着肩膀,忽然觉得肩胛骨又痛了起来,接着好像全身都开始发疼。 张花病也不自觉揉了揉小腿肚,面色呆滞。 只有陈子清不为所动,看来他早就知道了。 即恒又叹了一口气,声音更低了:“我又不是白让她戳了三下……” 云层渐渐散去,屋子里明亮起来。而屋里的人却不由自主躲避着月光,仿佛是在害怕黎明的到来。 作者有话要说:嗯…… ☆、公主的禁足令 第二天一大早,阳光特别明媚,太阳好像突然找回了青春活力,圣母般散发着无穷无尽的光芒。踏碎光芒而来的人影一身黑红劲装勾勒出曼妙的身材,长长的乌发利落地束在脑后,她抬起一脚就踹开了通铺的门,洒下一地破碎的阳光。 “啪!”一记鞭子抽地声撕裂空气,一个尚且清甜却带着凉意的声音响起,声音不大,却在无形中自带着威慑力。 “都什么时辰了,还睡?”公主厉声道,毫不客气地扫视了房里一圈。 她略有些惊讶。 “都没睡呀……那本公主敲门怎么跟死人一样不吭声,本公主还以为你们全死了。” 除了门口右手边的人因为伤势无法坐起来外,其余三人通通躲在床角抱住身体瑟瑟发抖。 如果刚才的踹门算是敲门的话…… “怎么了?”她踏进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甩着鞭子,晃得人心惊肉跳,“宁瑞不是说你们都没什么大碍了吗?本公主亲自来看你们,你们都是什么表情?” 公主今天似乎非常亢奋……哦不,是心情很好。她神采飞扬地走到即恒床边,吓得孙钊屁股往后一挪“咚”一声掉到了地上。她伸手捏了捏即恒的脸,绽开一个灿若春花的笑容:“怎么样,能起来吗?” 即恒小心翼翼地回答:“恕卑职无能……还不行。” 其余三人顿时有不好的预感,心中暗骂队长想一个人落跑。 果然,公主直起身,以鞭代指从他们脸上一一掠过:“都起来,你们这些伤员。受了伤就该好好锻炼,这样伤才能好得快。本公主好吃好喝养你们五日,再养下去就要养一屋子蘑菇了。” 她似乎浑然忘了是谁把他们弄成这样的,毫无愧色。 鞭子往地上一甩,公主喝道:“都给我起来!” 三个人忙不迭起身下床,利索地站成一排,抬头挺胸等待长官阅兵。 公主满意地逐一看过去,转身向前一挥手:“跟我走。” 三人苦不堪言地紧步跟上,迈出门口时一个个都留给即恒一个亲切的白眼。即恒微笑着目送他们出去,幸灾乐祸。 不料还未等脚步声走远,忽然有几个零碎的步伐小跑而来,宁瑞一脚踏进通铺,笑容满面地给身后几个太监让路,只见一个担架被抬进来,即恒大惊失色:“这是干什么?” “公主有令,队长行动不便,命宁瑞亲自携人 带往校场。”她笑容如蜜,俯下身一字一句复述道,“‘让队长晒晒太阳,免得发霉’。” *** 校场本就是阅兵和比武的场所,除了检阅台,唯一的遮蔽物便是校场外围一圈的栽种的杨树。如今入春枝繁叶茂,阳光直直挥洒下来,在枝叶过滤后轻抚在肌肤上,带来温热的暖意。同伴正在水深火热之中挣扎,即恒眯着眼睛猫一样慵懒。偶尔受点伤也挺好的,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心情就更加惬意了。 拒绝不了暖阳的盛情,他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嘴里忽然被放入某个冰凉的东西,一口咬下去,一股沁人的凉意溢满唇间,带着些许酸涩的甜。恰如这片阳光,满溢着还未熟透的酸甜味道。 “好吃吗?”宁瑞笑嘻嘻地问。 “嗯……”咀嚼了几下咽下去,即恒才问道,“现在是橘子成熟的季节吗?” “这是贡品。”宁瑞手指灵巧地撇干净橘瓣上的白茎,美美地放进自己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我也忘了是哪个小国进贡的。” 天罗的强盛真不是盖的。他还在案桌上看到了梨。 “陛下赐给公主的时候还特意嘱咐不要多吃,结果公主一气之下全给了我。你说这是为什么呀?”她边吃边歪着头问。 “橘子性热,公主火气大不能多吃。”即恒认真地解释,“陛下特意嘱咐是好意,但送橘子本身就是坏心。” “原来是这样……”宁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怪不得呢。前两天公主和陛下吵了一架,陛下为了表示歉意,特地送了一筐橘子过来,公主气得脸都白了;结果第二天陛下又差人送了一筐梨,公主二话没说直接撵人。那个小太监真倒霉,无故挨了一拳哭着跑回去复命了。” 即恒完全可以想象那种画面,陛下还真是……用心良苦地火上浇油啊。 “唉?公主为什么和陛下吵架?”嘴里又被塞进来一块,不过是一块梨肉。 宁瑞嗔怪着撇他一眼,嘟起嘴道:“还不是为了你们。” “为了我们?”即恒眨了眨眼,莫名其妙。 “就是昨天,陛下和公主达成协议,以后护卫队的事情他再也不管,再不插手。相对的,护卫队若是惹了麻烦,也得公主来承担。”宁瑞一口咬掉三分之一的梨子。 “其实公主对你们很好的,你别把她想得那么恐怖。”她好心地建议道。 同样的一句话曾经在哪听过,只 是结果很快证明:眼见为实,耳听亦为实。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火,他们的命运就被轻易左右了,再也没有能救他们的人……即恒觉得有时候人生就像那一口被咬掉的梨肉一样,很快就会尸骨无存。 远处马背上的女子身形纤细,然而手腕翻转之间长鞭如蛇舞,噼噼啪啪落在地上,扬起的尘土在阳光下就像水面上的氤氲水汽。只是声势如此浩大,却只不过是在督促三个苦难少年小跑而已。像是察觉到了视线,她昂起头忽然转向这边,凌厉的视线穿透空气而来,令人不寒而栗。 宁瑞忙站起来,举起手一边挥舞一边大喊:“公主好棒!将军好帅!” 公主满头黑线,皱紧的眉间黑气萦绕,想说的话被堵在喉间,最后只挤出一句:“别吃了。” 宁瑞重新坐下来,见到即恒满脸疑惑,她简短地解释道:“公主从小有个将军梦,让她过过瘾。” “将军梦?一个女子怎么会想当将军?” 即恒失笑,他没见过将军是怎么操练军队的,但是看到公主一会儿骂人一会儿挥鞭子的样子,他想至少肯定不是她这样的。黑与红相间的轻便戎装勾勒出公主曲线玲珑的背影,策马而行的高傲倒有几分英姿飒爽的威风。 即恒想到那日在马场她还病怏怏的样子,忍不住又问道:“公主不是身体不好吗?我看她精力旺盛得很,还挺像个将军。” 宁瑞吐出一颗籽,随口答道:“因为春天到了嘛。”话出口后自己琢磨着不太对味,又补充道,“我是说,春天来了,万物复苏,公主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即恒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也不知是怎么理解她这番话的。 他忽然又说:“可是我觉得今天公主心情特别好。”他想了想,找不出更合适的词,只好说,“我的意思是,特别特别好!” 宁瑞咂巴着嘴咽下橘子:“那当然,公主等这一天等很久了。” 即恒努力扭过脖子看她,她继续解释道:“因为陛下的禁足令,公主除了陛下召见之外其余时间不得离开清和殿,一个月里只有一天可以自由出入……现在她已经攒了三天了,一次性用起来自然心情爽快。” 还有这种事?即恒听得好奇:“公主为什么被禁足?” “因为她做了坏事。”宁瑞瞟过来一个“这还用问”的眼神。 即恒感到好笑:“一般不是说做了错事吗?哪有自己 说自己干坏事的。” 宁瑞不以为然:“可坏事就一定全是错的呀。” 即恒一怔,理了一下思路总结道:“也就是说,公主做了对的坏事,所以陛下惩罚她?” “哥哥你真聪明!”宁瑞欣慰道,“我会告诉公主你有多聪明,让她多关注关注你……” “不用了!”即恒急忙撇清关系,“我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说过!” 宁瑞满意地塞给他一块梨,顺便替他擦拭额头冒出的冷汗。 “别紧张,公主是好人。”她再一次重申,也不管即恒愿不愿意就自顾自说下去。 “公主不足月就早产,太医说她活不过百日。于是先皇发皇榜在全国召集名医为公主续命,有位民间的神医说公主命中缺阳,应当让她多和男子阳刚之气接触,以冲淡身上过重的阴气,自可不治而愈。 “先皇遍访名医无果,只好将信将疑,将公主当男孩子养,成日与其他皇子世子一起习武强身,身子果然就好起来了!先皇大喜,正要重赏那位神医的时候,神医却留下一句话就消失了,再也没人知道他的下落。” 即恒本来不想听,生怕听了又被宁瑞威胁,可这会又被吊起了好奇心,忍不住问道:“他说了什么?” “他说……‘过犹不及,谨慎处之’。”宁瑞咬字清晰,一字一句复述,“那之后没多久,先皇就给公主许了婚事,再也不让公主习武,让她好好学习女德女戒,准备十六岁成年以后就嫁人。” 她说完定定地看着即恒,认真的神情与昨晚那个无理取闹的少女简直判若两人。 即恒心思转了一圈,试探着问:“你告诉我这些,是公主的意思?” “不。”宁瑞摇了摇头,“今天我对你说的这些话,只是让你清楚你效命的主子所面临的境况,以备今后发生意外情况你能最快做出明智的决定。” 她如例行公事般吐出一连串即恒反应不过来的词语。但是即恒知道,这是对护卫队队长的忠告。 宁瑞又说:“接下来的就是对你个人的警告。”她探过身,鼻尖几乎对上他的鼻尖,一股清淡的海棠香隐隐飘来,“这些话你最好不要在公主面前提起,并且,绝、对不能在陛下面前提起!” 她着重强调了最后半句。 “为什么?”即恒问道。 “这世上没有这么多为什么,哥哥。”宁瑞将最后一块梨肉丢进 他嘴里,拿起绢巾擦拭着手指,“也不是所有为什么都有答案。知道的就知道了,不知道的也不要太想知道。” 她看着即恒明显被绕晕掉的迷茫神情,突然咯咯笑了起来:“哥哥好像听不懂我的话?” “有、有吗?”即恒不自然地喃喃。他来到天罗有好几年了,一直没有太大的语言障碍,可是这几天下来,他却发现自己根本听不懂他们的话。 明明能懂,又觉得不太懂……天罗的语言太博大精深了。学问深似海,他有些怅然若失。 当他抬起头的时候蓦地发现宁瑞在看他,不仅在看他,还咬着嘴唇偷乐。即恒一阵鸡皮疙瘩:“干吗这样看着我……” 宁瑞瞧了瞧校场另一头,确定公主不会听到,才小声说:“据说先皇在许婚的时候还加了一个条件:如果公主在十六岁之前有了意中人,她是可以悔婚的。” “还有这种事?”即恒怔了怔才反应过来,讶然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天子赐婚居然还能悔婚? “那当然,公主是先皇的心头宝,先皇怎么舍得公主受委屈?” “我倒想知道这个倒霉的准驸马是谁?”即恒颇为同情,娶与不娶,都是一种厄运…… “暮家的少年将军,暮成雪。”宁瑞答道。 ……好耳熟的名字,好像在哪听过?可一时又想不起来。 “所以啊。”宁瑞的语气忽然染上一丝暧昧,喜滋滋地凑过来,“公主此番召集护卫队的用意就很耐人寻味了,比起食人鬼的事,大家更愿意相信公主是在招驸马!” 她乌黑的眸子里因为兴奋闪动着异常夺目的光彩,女人对于八卦的敏感和热衷都不是他这个档次所能相比的。 即恒总算知道宁瑞在偷乐什么了,并且为自己能重新听懂她的话而重振信心。反正公主招不招驸马都与他没有关系,他关心的只有一件事:成盛青这只狐狸,竟然还瞒了这么多事情!…… 他还想问点什么,宁瑞已经拍了拍手站了起来。 “我要走了,公主的花到浇水时间了。”她笑嘻嘻地拈去即恒脸颊上的一点梨肉,“哥哥,下次告诉我你的生辰八字哦!”说完,还不等即恒反应过来,她已经飞一样地跑远了。 这对主仆,一个精力旺盛,一个精力过剩…… 宁瑞走了以后他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招驸马,食人鬼,陛下的忌讳,不明所以的箴言……即恒忽然觉 得自己在无意间已经踏入被刻意隐藏好的陷阱,而他现在连猎人在哪都不知道,懵懂无知地等待着对方来狩猎。 他仰起头注视着碧蓝如洗的天空,天空连朵云都没有,正如他们接到命令的那一天。不知不觉就想到了郊西的战事,也不知怎么样了。 深呼吸了一下,纷乱的心思逐渐尘埃落定,心里面空空的。过了好半天他才反应过来,不过短短几日他竟已习惯了宁瑞在他身边八卦家常,习惯有人陪伴身边。这一年他的斗志和敏锐都在无知无觉中被消磨。 这是个危险的信号。 ……可是有人伺候的感觉真好,他微微咧开嘴笑。温饱思淫欲,淫欲真是会让人上瘾的东西,怪不得那么多人穷尽一生只为追求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和骄奢淫逸。 既然人是一种惰性生物,那么他就不要刻意去违抗本能了。这么美美地想着,即恒合上眼才发觉连日里积累的疲累汹涌而来,没一会儿便在暖阳的轻抚下进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即恒觉得自己只眯了一小会儿,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忽然看到了很奇怪的场景:一个黑红劲装的女子正下马向他走来,束于脑后的长发跟随着步伐有规律地缠绵于在腰的两侧,更加凸显了那一身细若扶柳的腰身之婀娜性感。 她很瘦。也许如宁瑞所说是因为体弱多病,但她周身却围绕着一股强烈的气势,教人无法小瞧她。而此刻她正踏着日光而来,阳光落在身上反射着耀眼的光,细密的汗珠濡湿了额发,又顺着发丝流淌下来,被她随意地抹去。她正如跨越空间而来般不真实地走到了他跟前,一股淡淡的海棠香随风而来。 修长的腿轻轻抬起,猛地一脚跺在他身后的杨树上。大片的绿叶被震落下来,落在了两个人身上。即恒一下子醒了,眼前的一切都真实到不能再真实! “你今天过得很舒服嘛。”和瑾勾起唇角笑道,“比我还舒服。” 即恒讪讪地笑道:“公主,女戒……没关系吗?” 和瑾冷笑,清丽的笑容却如赤练蛇般狠毒:“你还有胆子提起来?勇气可嘉。我被罚抄女德女戒整整四百遍,手都要断了。”她俯身凑进了即恒,笑容凶狠,“其中有两百遍是托你的福得来的。” 即恒只觉得背后都要被冷汗浸湿了。现在他还是伤员,没有还手之力,随时可能被弄死。宁瑞不在,护卫队为什么还不来护驾呀?!! 可是想象中的酷刑并没有如期而至,天 色忽然暗了下来--不,是头顶的阳光被一个黑影遮盖,那个黑影悬在他脸的上方,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冷冷淡淡地笑道:“即恒队长,吃饱睡好了,伤什么时候好呀?” 他眨了眨眼睛,小声地呢喃:“可能……还要几天吧。” 那个黑影笑得温暖了一些:“成盛青是不是告诉过你,任死任活,只要撑过一个月就好?” 他下意识点了点头。 黑影笑得更美了,美得让他一阵目眩:“你不是喜欢逞强吗?那你听好了,给你两天时间。两天你要是好不了,本公主就把你当嫁妆嫁过去。我想成将军会很乐意给我这个面子……” “我会好的!”他连忙应道,点头如捣蒜,“很快就会好的!” 公主满意地微笑着。等她离开的时候,即恒才看到在她背后浮尸一样横七竖八躺成一片的三个同伴,死状惨不忍睹。 怪不得他们不来救驾,原来早他一步上西天了。 她在招驸马?他宁愿相信公主是在挑选给食人鬼的贡品! 作者有话要说:诚求评论暖心~~~ ☆、通行证事宜 晚上,宁瑞又风风火火地一脚踹开通铺的门。真是什么样的主人什么样的仆,上梁不正下梁歪。 “麻烦你敲门好吗?”孙钊难得冷下脸。 宁瑞“哦”了一声,走出去带上门,轻轻敲了几下。孙钊有意给她好看,佯装没听见。宁瑞敲了三下之后又一脚踹开了门,保持着和刚才一样的笑容对孙钊说:“我敲门了!” 孙钊哀叹一声吐血三尺。 宁瑞不满地嘟起嘴:“本姑娘好心给你们送跌打损伤的药,你们这是什么态度?”连说的话都一模一样了。 孙钊装着求饶:“小人眼拙,狗眼不识吕洞冰,还望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万万不要放在心上。” “哼,知道就好。”宁瑞轻飘飘走进来,一边飘一边说,“你这人没什么优点,唯一的优点就是很有自知之明。本姑娘这么宽宏大量,又怎么会跟狗屎计较呢?” 孙钊几乎要冲上去大叫:“士可杀不可辱!”却被张花病一身蛮力挡住,低声劝道:“忍一忍伤药到手,退一步海阔天空。” 即恒啧啧赞叹,四人行不能缺和事老,和事老少不了张花病……好一身膘肉! 张花病安抚好孙钊,陪着笑脸道:“宁瑞好姑娘,知道你菩萨心肠,大晚上的还特地给我们送伤药……” 宁瑞忙打断他,生怕有人误会似的:“我不是专程给你们送伤药的。” 张花病一愣:“那……是公主有什么吩咐吗?”总之伤药先给我吧! 宁瑞屁颠屁颠地坐在即恒床边,笑容甜得能腻死人:“哥哥答应我的。” “什、什么?”即恒一头雾水。 “生辰八字!” 四个大字如一声炸雷,屋里顿时鸦雀无声。即恒顾不了三双利剑般的凶狠目光,充满戒备地挪了挪身子,小心问道:“你……你要给谁?” 宁瑞微笑反问:“你想让我给谁?” 说真的,跟这丫头说话真累。 眼看着躲不过,他只好说道:“生辰八字……我忘记了。”他说的倒是实话。 宁瑞不信:“生辰八字怎么会忘记呢?哥哥,唬人也要动点脑子。”她不悦地皱起眉头。 即恒苦笑:“那么久以前的事了,真的忘记……” 他突然闭上了嘴,因为宁瑞看着他的眼睛里似乎有水汽莹莹闪动,一不留神一滴泪就落了下来,落 在即恒手背上。即恒一下慌了神,他想动身子却被包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 “哥哥不想说就算了,何必要找这种蹩脚的理由。宁瑞知道自己痴心妄想,一相情愿,自作多情……以后再也不烦哥哥就是了!”宁瑞霍然起身,哭着跑了。 即恒还未醒过神来,只觉得手背犹如灼伤般麻木,心头凉凉的。 其余三人犹自目瞪口呆,一出突如其来的失恋记把他们打得僵在原地,半天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最后,张花病第一个打破沉默:“伤药没留下……” 孙钊一张严肃的脸冷下来格外吓人:“队长,你怎么能这样?” “我、我怎么了?”即恒冤枉。 “哼,人渣。”子清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正中红心。 即恒张着嘴百口莫辩。 三人对即恒积攒了一天的怨恨终于得到了发泄,各自心满意足又幸灾乐祸地睡下了,连身上的伤痛似乎都轻了许多。 即恒原本想说食人鬼的事,这下心里赌气,故意换了个刺激的话题幽幽说道:“我今天听宁瑞说,公主招护卫队是为了选驸马……” 果然,三人不约而同颤抖了一下,半晌,子清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的意思是……她、她要从我们中间选?” 即恒满意地享受着同伴恐慌的情绪,故意保持沉默。 子清踌躇了片刻,内心挣扎不已,最终还是低下头来:“队长,我为刚才的失言行为……” “等等!”孙钊脑子转得飞快,忙打断子清,“二少你别被唬了,公主诞辰以后即日完婚,驸马人选早就定了,是与咱们将军齐名的暮成雪,怎么会有在我们中间选驸马之说?” 即恒讶异,这个孙钊知道的还挺多。暮成雪,原来是就是与成盛青号称“天罗双将”的暮成雪呀,怪不得这么耳熟。 “队长你变坏了。”张花病静静下定论。 “他本来就坏。”子清翻个白眼,“相信你我真是笨蛋。” 即恒一脸无辜:“我在你们心目中就这么不靠谱吗?” “你以为呢?”三人异口同声。 即恒噎了一下,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他只好放弃预定的坏念头,为自己争取最后一点信任:“先皇有密旨,若公主在十六岁之前另有意中人,可以当场悔婚的。” “什么?”意料之中的惊异声响起 ,即恒继续说道:“宁瑞应该不会骗我。其实想想也是,公主对这门婚事的态度相当抗拒,她一人深得先皇和陛下两代皇帝宠爱,她若真不想嫁,驸马又能怎么样?” 的确是这样……三人点点头,又面面相觑,都在各自的脸上找到了惊恐之色。 “原、原来,宁瑞是为公主来问生辰八字的?我们错怪你了,队长。”张花病老老实实地道歉。 “队长身先士卒,身负重伤还不忘时刻察探敌情,真乃我等楷模!”孙钊崇拜之情再次泛滥,一双星星眼闪得即恒几乎睁不开眼。 子清见孙钊倒戈如此之快,方才的感激之情瞬间被浇灭,也只好闷闷地道歉:“对不住,不该口出狂言……” 即恒安然接受着同伴的歉意,但听到张花病这么说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宁瑞是为谁来问他的生辰八字,他还真不知道。他也不清楚为什么宁瑞这么喜欢粘着他,他有哪一点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吸引到一个女孩子……为他哭泣? 他幽幽叹了口气,在其他三人耳里听来就是原谅他们了,个个喜笑颜开,孙钊厚着脸皮扒过来问:“不知队长还有没有其他收获?” 即恒斜了他一眼,转开了话题:“我告诉了你们这么多,你们也要告诉我一件事。” “行行。”孙钊点头如捣蒜,“只要我们知道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即恒暂时将宁瑞的事放下,想了想问道:“你们知不知道有一种可以自由出入天罗的通行证?” “通行证?”孙钊愕然,他还以为是什么事呢,原来这么……普通啊。 他答得干脆:“不知道。” 即恒白他一眼,刚才是谁信誓旦旦的? 张花病说:“二少应该知道,他爹是吏部的,大哥是户部的,总有一个管这一块吧?” 关键时刻还是张花病靠谱。即恒向他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可惜夜色太黑张花病没看到。陈二少不知怎么了一直不吭声,难不成白虎一战对他的自信心打击这么大?昨天还立下誓言绝不当花瓶的。 “陈二少,陈花瓶?”即恒试探着喊。 子清不耐烦地皱起眉,怒道:“我正在想呢,别烦我。” 即恒识趣地闭上嘴,毫不介意他对队长出言不逊。有求于人矮三分嘛…… “二少您老人家想好了吗?”即恒等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催道。现在他迫切地想知道 成盛青许诺给他的通行证到底能不能到手,这厮不会又骗他的吧?他可是吃过亏的。 子清好像想起来了,但不是很确定:“我听说过这个。但它不是归吏部或户部所管,而是由陛下直接管辖的。也就是说,只有陛下亲自颁布的才有效。” 即恒沉默了一段时间,一时不知该怎么消化这个信息。通行证是有的,但必须要陛下亲允。这算有呢,还是没有呢? 成盛青虽是个将军,又是皇亲国戚,但他就有这个把握能得到陛下应允吗?如果成盛青要他面圣,一查户籍他的身份就会暴露,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队长?队长?”孙钊见他突然痴呆呆的像受了什么打击,便唤了几声。 “哦……”即恒回过神来,又问,“成将军的话能弄到吗?” 子清奇怪地看他一眼:“成将军要替你求一张通行证?那应该不是难事,可你要通行证何用?” “你别管那么多,成将军真的能办到?”即恒急道,语气强硬,“你确定?” 子清被他的气势慑住,呆了呆才肯定:“成将军的话一定没问题。” “为什么?”即恒自己又不敢确定了,“他这么厉害?” 子清满头黑线,一脸不耐烦:“成将军是什么人难道你不知道?还问这种蠢问题。” 即恒摇摇头:“我只知道他是个将军,现在知道他还是皇亲国戚……” 这下连孙钊都听不下去了,哀叹一声:“队长,你是怎么认识将军的?连将军的身份都不知道。成家三代将臣,个个都是鼎鼎大名的老将,朝中拥护成家的势力自不用我多说。成将军年少有为,更是少年为将,立下赫赫战功。不仅如此,成将军是三代独子,如今成老夫妇已仙去,偌大成家都是成将军说了算!” 子清接着补充:“成将军不仅是你所知道的是个将军,又是皇亲国戚,当今陛下还是太子时,成将军是太子伴读。至今和陛下两人仍旧情同手足。给你弄张通行证,简直是小菜一碟。” 即恒惊得合不拢嘴:“他真有这么厉害?”自己真是小看他了,还以为他必定是个奸臣呢,居然有这么辉煌的家世。 确认了通行证一定能到手,他安心了很多。剩下二十五日,只要熬过去,广阔的天地就在等着自己!他乐得恨不得在床上打滚,奈何动不得,笑得嘴巴都要咧到耳根了。 子清左思右想,终是按捺不住好奇心问道 :“我说,你要通行证干什么?这东西一般人根本用不到,只有三种人需要。” 他扳着指头一一列数:“第一,外国来的商人,与各个国家皇族交易密切的。第二,需要外出的皇族,但也很少用到。第三……” 他忽然压低了声音,甚至让人产生凶恶的错觉:“第三种人真正能用到,就是恶行累累,却因为特殊原因被释放的罪犯。因为到处都有他犯罪的卷宗,通行证就相当于一块免死金牌,让他即使犯案也能在天罗及与天罗交好的国家畅通无阻……” 孙钊和张花病都打了个寒战,齐齐看向队长的方向。 子清的声音压得更低了,直逼近过来:“你,是哪一种?” 他已经悄悄来到了即恒床边,只待他稍有异动就要将他捉拿归案。好半天即恒都没有回答,甚至动都没动一下。三人相互交换了目光,子清屏住呼吸凑上去,听到了轻微的鼾声。他傻站了很久,终于受不了冷,钻回了自己被窝里。 当大家都意兴阑珊各自闷头睡觉后,即恒悄悄地松了口气。 好险啊…… 作者有话要说:人过留名,点进来的朋友留句话呗 ☆、扫除、扫除 之后的两天一直不见宁瑞。即恒迫于公主的压力,果然在两天内伤就好了,这真是另一种奇迹。 两天里护卫队都在接受地狱般的训练。说是训练,其实毫无章法,全凭着公主一时兴起,灵光一闪。护卫队苦不堪言。而即恒主动要求去晒太阳,并笃定多晒太阳有利于骨头的生长。 开玩笑,公主都已经放话此仇不报非君子了,他不能再给她任何一个找茬的正当理由。 到了第三天一早,当众人都在无意识等待那声惊天动地的踹门声响起时,和瑾突然好好地敲门了,另一阵无法言说的恐慌蔓延开来。 即恒战战兢兢地让公主落座,再小心翼翼地试探:“公主今天真早啊,有什么吩咐吗?” 和瑾秀丽的脸上露出苦恼之色,瞥了他一眼,又叹了口气才说道:“宁瑞还没回来,清和殿要怎么办啊?” 言下之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四人对视一眼,纷纷问道:“出了什么事?” “有我们可以效劳的您尽管……”张花病一番慷慨陈词还未出口,嘴巴立刻被三双手死死堵住。 可是已经晚了,和瑾眉开眼笑,抢在众人开口拒绝之前笑盈盈地宣布:“那太好了,今天清和殿大扫除的任务就交给你们了!”说完轻飘飘地起身,步伐轻盈如蝴蝶。 “慢着!”子清在她踏出门的那一瞬间即时制止,“扫除这种杂事不是有太监宫女做吗?” 和瑾施施然转过身,冷下脸来:“我信不过他们。” 四人齐齐被冷到。子清还是不死心,顽强地争取最后一点尊严:“那也不能让我们做,这是下人做的事,我们又不是派来给你做下人的……”他回想近日做牛做马的苦命生涯,说到最后自己都没了底气。 和瑾微笑着环起双臂:“唉?成将军没说过吗?你们的任务范围是清和殿里里外外的一切事物,你们要保护清和殿,维持它的正常运作--扫除也是维持正常运作的任务之一。” “……成将军有说过吗?”即恒问同伴。 “成将军没说过吗?”和瑾笑得更甜了,周身隐隐有黑气浮动,逆光之中邪光万丈。 四人僵在原地,她冷冷地命令道:“都跟我来。” *** 清和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和瑾在清和殿的花圃里种了很多花,她指着那些刚开出花蕾的小生命对即恒吩咐:“看在你重伤初愈,把这些花浇 了,杂草拔掉就行。” 旁边有宫女递上水桶和水瓢,安静地侍立在一旁。 她自己是半点都不沾的,倒不是在摆架子。据说凡是经和瑾的手养过的花都逃不过三日死的命运,自那以后她就再也不沾半点与花有关的东西了。也算是良心大发,广善积德。 “有什么不懂的就问她,但是不许说多余的话。”她一边嘱咐一边意味深长地横了他一眼,并且摞下狠话,“敢弄死一棵你就试试看。” 即恒到底是有些心虚的,忙凑过去小声问:“公主,卑职有一事相问……宁瑞去哪了?” 和瑾静静看他,语气却听不出起伏:“她心情不好,我让她回家看娘亲去了。” 丢下这一句和瑾就走了,她还有其他的事要吩咐,忙得很。即恒怔在原地半晌,他真的……伤了宁瑞的心? 这该如何是好呢? “姑娘,你说我该怎么办?”他问那个木头一样杵在一边,恨不得让自己的身影消失的宫女。 宫女惨白着脸,摇摇头不说话,甚至不敢抬头看他,好像面对猛兽一样全身紧绷。 真奇怪,她是哑巴? “你问她没用。”一个像被掐着脖子的鸭子一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即恒回头一看,竟然是高公公。 真是好久不见了,这老家伙!即恒的目光很不友好,高公公贼兮兮地笑着:“即恒队长白虎一战名震宫廷,如今是大名人了!小小宫女怎么敢随意跟您搭话呢?” 他一语惊人,又话里有话。即恒经过宁瑞的几日锻炼多少有点长进,听出了高公公言下之意,指着自己用眼神询问,高公公无言回他“还能有谁”。 即恒转头瞪着那名宫女看,害她差点掉进花圃里。他指着自己十分诚恳地问:“因为我打败了白虎,所以我比白虎更凶悍;因为我打败怪兽,所以我比怪兽更像怪兽……这种神一般的逻辑?” 沐浴在阳光下的眼睛里写满了明亮的无辜和悲伤,仿佛他人的误解给他带来了难以言喻的伤痛……如果他不是故意嘴巴撅得老高来展示自己的喜感天赋不亚于张花病的话。 宫女脸颊憋得通红,最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又连忙用手捂住。 “想笑就笑嘛,你不笑我就要伤心了。” 即恒还来不及得意,公主严厉的指责穿透大殿而来:“那边的,好好干活!” 宫女立刻就不笑 了,脸色比冻死的僵尸还白。 高公公摇头叹息,似笑非笑:“你啊,就是个害人精。” 即恒瞪了他一眼,不屑地皱了皱鼻子,他怎么就成害人精了?恍然间又忽然想起宁瑞,心里又是一阵凉凉的。 他正想问问高公公,老家伙已经屁颠屁颠地跑到公主那边去了。一眼望过去,似乎还看到子清笨手笨脚地抓着块抹布擦桌子,张花病蹲在地上埋头苦干,孙钊不知道在哪……目光搜寻间,殿内忽然一声清脆的瓷裂声响起,万籁俱静之后传来公主一声破口大骂。 即恒匆匆忙忙把殿前的花圃浇完,逃也似的跑到后院,远离纷争之地。 那名宫女还是一声不吭地跟着他,活像个幽灵。即恒颇不自在,便对她说:“你看,浇花我会,不会捅什么篓子的。前殿还那么忙,你过去帮帮忙吧。” 宫女万般不情愿地瞟向前殿方向,在即恒抚慰和催促的目光下,咬了咬牙拿出赴死的勇气奔向了前殿。 即恒一人乐得清静。后院也不是没人,偶尔会有一两个宫人来来去去,见到他简单地躬一躬身又各自忙各自的去了。所以有一个身着宫人服饰的女子一直站在原地没动,他也一直没在意。 和瑾种的花大多是一些叫不出名的小花,大概是生命力比较旺盛的缘故,又或许是陛下舍不得拿出名贵的花种让她糟蹋。 这一片全是草,偶尔能见着几个小到能忽略不计的白色花苞。即恒随意地洒着水,泼了一瓢又一瓢。待他将水桶里的水都泼完的时候,惊喜地发现草丛里隐约出现一道彩虹。他抬起头很想找个人一起分享这种喜悦,突然就发现了她。 她正躲在一旁偷偷看他,猝不及防被发现了,慌忙跑进后院的一间屋子,过了一会儿又悄悄探出头来,手里还举起一只肉包子啃了一口。 原来她跑进屋是为了拿肉包子? 她是谁,也是清和殿的宫女吗?不参加大扫除在这啃包子行吗?即恒满腹疑虑。 这时正好一对宫女匆匆而来,不等即恒叫住她们,人已经如疾风般匆匆而去了。只是她们在经过那个女子身前时,仿佛根本没有这个人存在一般目不斜视,拿了东西又以同样的迅捷离开,生怕身后有猛兽在追似的。经过即恒的时候倒是低头打了个招呼,脚步还是没停。 即恒讶然看着她们远去,后院又恢复了宁静,静得有点吓人。 女子冷不丁开口打破这份诡异的寂静 ,嘴里满是包子肉馅,含含糊糊的。她一口气说道:“这一片都是西域进贡的曼陀罗,上个月刚播的种。这种花喜阳,生长在干旱地……”最后她咽下包子,“……听说明天会下雨。” 即恒如遭雷轰,大脑一片空白,目光不停在几个倒干的水桶间游离,声音嘶哑:“……你为什么不在我浇水前提醒我?” 女子把头又缩回去一点,小声说:“公主说了,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即恒万念俱灰,那一刻的心情真是有种想把自己埋进去的冲动:“……那我该怎么办?” 这是今天他第二次完全不知所措,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命运在等着他。 女子没有回答他,转而问道:“要吃包子吗?清热降火。” 即恒说不出话来,女子却当他默认了,本着“不要和陌生人说话”的原则,热情地拿出一盘香喷喷的肉包子走出来。 当她走到阳光下的时候,即恒才注意到,她真是一个美到让人无法形容的美人!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那一身小麦色的肌肤,和一头略带蜷曲的乌发。一双明亮的眸子里流光溢彩,闪动着令人心醉的光芒。阳光落在她身上的气息有一瞬间几乎让即恒屏住了呼吸,沉溺在窒息的美梦中不愿醒来。 “吃吗?”她将肉包子递过来,不知何时坐在了他身边。她坐下的时候,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淡淡的米香。 即恒怔怔抓起一只,她便笑得很开心,好像能找到一起分享的人是多么的幸福。 即恒能够理解。可眼下他没心情去欣赏那一道给他带来噩运的彩虹,他指着花圃,企图在女子轻松的神情里找到一丝希望:“能……能救活吗?” 女子坦然接受他求助的目光,摇摇头:“祈祷明天不下雨,还有可能。” 即恒痛苦地抱住了头。 女子见状好心安慰道:“把曼陀罗种在阴凉的后院本来就不对,这是公主的错,你不用担心。” 这才是教人担心的地方!公主有再大的过错也是没错的,错的只有他! 女子见安慰不起效果,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无言地陪在他身边,一口一口咬着肉包子。身边半天都没人说话,只有咀嚼声和吞咽声,还有一股说不出来源的米香味,兀自撩动着他的鼻尖。 他忽然感觉饿了,拿起手里的肉包子咬了一口,香气四溢。事已至此,再后悔也没用,不如看开点。 “怎么 样,好吃吗?”女子欣然问道。 “嗯……”即恒点头,冷不丁又想起了宁瑞,手背上仿佛还残留那一滴泪落在上面时的灼伤感。 “我叫麦穗,你叫什么?”她主动问道。 即恒淡淡看她一眼,答道:“即恒。” 自称麦穗,长得也挺像麦穗的女子“嗯”了一声,既没对他的名字发表意见,也没对他的身份发表感慨。看来她什么都不知道。即恒想起之前无视她的两个宫女,又想到她连与人分享个肉包子都那么快乐,难道整个清和殿的人都在孤立她? 他不禁对女子的身份充满了好奇。 “你住这里?一个人?”即恒迟疑着问。放在以前他必然直接就问了,有了宁瑞的教训,对女孩子说话也谨慎了许多。 “嗯。公主和宁瑞经常来看我。”麦穗漫不经心回答,“还有高公公。” “其他人呢?”即恒假装不在意地提到。 麦穗当然知道他指的是谁,对于被眼睁睁无视,她似乎并没有感到多少落寞:“因为公主不让我和别人接触过多,他们也不敢跟我说话。” “为什么?”即恒无法理解,她又不是被关押在这里的犯人,公主凭什么剥夺她的人身自由? “因为我是公主的私有物。”她答得干脆,答得利落,没有丝毫怀疑。 即恒愕然,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麦穗忽然紧张起来,四下望了望,什么话都没说,端起地上的盘子飞也似的跑了。那一阵淡淡的米香很快就消失在风里,如一场梦境,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后院不用你浇,我没跟你说过吗?”和瑾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响起,即恒吓了一跳。 “您、您没说过……”他按住乱跳的小心脏,眼角余光无意识偷瞄着麦穗跑掉的方向。 和瑾看了看后院其中一间小屋,又看了看即恒无辜的眼睛,冷道:“把东西收拾了,赶紧走。” 即恒忙不迭拎起地上的空水桶,心虚地看了花圃一眼,暗自庆幸公主没有注意。然而和瑾突然转过身,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即恒下意识倒退一步,心想莫非还是被发现了? 和瑾黑着脸,看他的目光简直要杀人。她指了指他嘴角边,那里沾着一滴肉油。即恒慌忙拿袖子抹掉,嘿嘿赔笑:“这个……吃完早饭没擦干净……” *** 夜里,众人揉捏着酸疼的 手脚,个个叫苦不迭。扫除一点也不比练兵来得轻松啊,他们对宁瑞有了新的认识,并且头一回产生了尊敬之情。 而即恒回想着白日里梦一般的奇遇,那个不可思议的女子……淡淡的米香味混合着暖阳的味道十分温暖,鼻尖仿佛还残留着一口咬下的肉包子的香气。 今夜一定会做个好梦的,他美滋滋地想着。抬头正看见窗外乌云密布的天空,一时间内心又掀起狂风暴雨。 ……明天千万不要下雨! 作者有话要说:嗯……说点什么吧,那我也说点什么,冷死了==!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那天即恒醒得很早,突然就醒过来了。他看了看窗外,天还没有亮。过去的经历所锻炼出来的敏锐让他能轻易捕捉到空气所带来的、不易察觉的不安。 雨丝弥漫着潮湿的味道,黑暗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匍匐着,被雨所遮盖,隐蔽在众人的视线死角,泛着血红的光,安然躲在雨幕里偷乐。 他悄悄坐了起来,细细地听着,听着窗外雨所传来的声音,淅淅沥沥,滴滴答答…… 屋里鼾声起伏,大家在接连几天不停歇的折腾下心力交瘁,疲惫不堪,即恒也有些累了,但他不在意。他轻轻翻窗而出,身形影动只带起屋檐落下的水滴,很快湮没在夜色里。 一个人影披雨而来,冒着黎明前的夜色匆忙走过皇城蜿蜒幽深的小巷之间,脚步踏过之处溅起一片水花。不远处火光与人声来回移动着,她抬起头,不露痕迹地将身影藏于黑暗的缝隙中。 *** 和瑾一醒来就心神不宁,一夜的雨带来丝丝凉意,身体开始出现低烧。有太监前来禀报昨晚的大雨把后院的花全淹死了,可她顾不得这些,现在她担心的只有一件事——宁瑞还没回来。她说了昨天会回来的,可是到现在都没她的消息。 眼看着天色一点点亮起来,她开始焦急地来回踱步。屋子里有那么多宫女太监守着,各个举着明灯,熏着火炉,她却没有感到一丝暖意,身体反而变得冰冷,体温仿佛被一丝丝抽走。高公公爱怜地用棉被裹住她,拉着她坐下来,她才稍微止住身体的颤抖。 “公主。”熟悉的明亮音色响起,如破开云雾的一缕阳光,屋子里所有人都在同一时刻松了口气。 和瑾板起面孔责怪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宁瑞笑嘻嘻地弹掉头发上的水露,柔声回道:“让公主担心了。昨天听说有雨就耽搁了一晚,今早进宫门的时候却被拦下,仔细盘查了一番……”她低下声音问道,“是不是又出现了?” 和瑾缓下脸色,然而表情还是十分不悦:“以后就是洪涝也得给我回来!” 高公公伸手点了宁瑞额头一下,尖着嗓子嗔怪道:“你呀,让公主担心了一晚上……昨天夜里有人来报说发现了一具尸体,护卫军马上出动人手,正好看到凶手逃窜,闹了一晚上呢。” “抓到了吗?”宁瑞大惊。 “没有,跑了。”高公公拍拍胸口心有余悸,好像他就在现场一样,“来无影去无踪的,真跟鬼似的… …” “高公公!”和瑾厉声喝道,“如果你只是来说些无中生有的东西扰乱人心的话,还是请你回去吧,告诉皇兄请他不必挂心。” 高公公自知失言,忙陪笑道:“口误口误,公主莫怪。”他转而说道,“陛下差老奴告知公主,这些纷杂的事情不必公主烦忧,请公主安心留在清和殿。那么,老奴告退了。” 等高公公走远了,宁瑞才吐了吐舌头:“这老家伙真烦。” 和瑾松下肩膀,忽然感到一阵目眩,连身子都站不稳。宁瑞正擦着淋湿的头发,见状连忙上去扶她,指掌触及之处竟十分烫手,她吃了一惊,“公主,你发烧了……” 她连忙唤来一个小太监催促道:“快去,快去叫华太医。” 小太监领命去了,屋里顿时忙活起来。 *** 通铺里的人醒了很久,一直没见有人来打扰,连基本的踹门都迟迟不来。这真是奇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子清打开门,这是他们住进这里以来,第一次由自己亲手开门,心里格外感动。清新的空气随着门开的一瞬扑面而来,带来潮湿的水汽,令人心旷神怡。地面上还是湿的,下了一晚上的雨他竟然无知无觉,身体各处又传来一阵酸痛,他不禁对着初升的太阳饱含热泪。 “唉?队长不见了。”孙钊第一个发现,队长掀起的被子仿佛上一刻还有人躺在上面,然而用手一探,被窝却是冰凉的。 子清好奇地走过来,平时队长都是最后一个被跩起来,今儿是怎么了?太阳真打西边出来了? 他又走出去确认太阳的位置,冷不丁迎面撞上一个人,不正是失踪的队长吗? 即恒端着食盒走进来,笑道:“怎么了,干吗这种表情看我?” “你、你没事吧?”子清怔愣半晌,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又探探自己的,“你居然第一个起床还给我们弄饭?” 他受宠若惊,回头看一眼张花病和孙钊,他们也感同身受。 即恒不置可否,只淡淡说了一句:“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孙钊一阵恶心:“给我吃我也不吃。” “这可是你说的。”即恒坏笑,回头对剩下两人说道,“孙钊那份你们可以分了!” 孙钊忙扑过去夺食,张花病牢牢护住自己那份。子清不为所动,目光牢牢盯住即恒,皱着眉头疑心道:“你说实话,发生什 么事了?” 即恒很疑惑,到底是二少疑心病太重了,还是他的人品已经差到这种地步。难道偶尔给同伴准备一下早饭就让他们怀疑他会在饭里下毒? 他深深叹了口气,在子清看来却是准备招了的意思。即恒耸耸肩说道:“小公主病了,没人理我们,所以我就自己去看看有什么吃的。”他眨眨眼,很无辜,“就是这样。” 昨夜他冒雨夜行兜转了大半夜,除了差点被护卫军误当成刺客追杀外,没有更多的收获。不知是他这一年养尊处优惯了,还是皇宫里的气息过于复杂,他竟一时无法下手。 当然,这些他都没准备说。既然成盛青没有告诉他们食人鬼的事,那说明他不想让他们知道这件事。说出来也只是徒增恐慌罢了。 如果食人鬼与清和殿无关,皇宫里的事,他还是不要管太多的好。 子清见没问出什么名堂来,只得作罢,回头准备吃饭时突然发现食盒里面空空如也。 他黑下脸:“我的饭呢——?” *** 早饭后,护卫队整齐地排在大殿里。华太医轻车熟路一剂药下去,和瑾就退了烧,现在还在休息。 孙钊小声嘀咕:“听说小公主体弱多病……” “她那个样子还‘体弱多病’,一般人还不得健壮得能单手举起一头牛。”陈二少意外地不留口德。 张花病不敢妄加评论,即恒却是听说宁瑞回来了,心下有些慌乱。 这不,在宁瑞的搀扶下,小公主病弱西施般袅袅而出,扫视了众人一眼,留下一句“昨晚下了大雨,你们再把大殿整理一下”就准备回房了。明明这种小事只要差人通知一声就行了,她还要撑着病躯亲力亲为来下令,这是怎样一种执着啊。 护卫队默默长叹,各自拿起工具开始第二次扫除,没了昨天的唉声叹气,也没了昨天的一股子干劲。 即恒正在犯难要不要再浇一遍花,和瑾忽然转身,抬手一指指着即恒:“你随我进来。” 在众人艳羡加鄙视的目光下,即恒心惊胆战地跟上去,心里面不停地翻腾:她定是要找我算账。算哪一笔?宁瑞的,还是后院那些花?还是一起算? ……还有命出来吗?他默默地想,泪流满面。 然而和瑾没说什么,她回到寝殿以后让即恒等在外边,自己回屋写了张纸条交给他,有气无力地嘱咐道:“去把这些东西备齐 。” 即恒快速扫了一眼纸条上列出的名目,小声问道:“这么多都让我一个人拿吗?” 和瑾横他一眼,面无表情:“难不成呢?” 即恒立刻闭嘴。 和瑾想了想又说:“从今天起,你们四个要开始巡夜。” “巡夜?”即恒诧异。 “听明白了没?”和瑾不耐烦,丢给他一个“知道了就快滚少废话”的眼神,就把他赶出去了。 即恒舒了口气。公主好像没有注意到,莫非昨晚那场大雨掩盖了他的“罪证”?虽然在单子上看到“曼陀罗花种五十粒”的时候小心脏抖了一下。 他还来不及庆幸,宁瑞已经后脚走出寝殿跟了上来,和往常一样笑嘻嘻地问他:“哥哥怎么又惹公主生气了?” “哪、哪有。”他心虚地反驳。 “还说呢。后院那些花是不是你浇死的?”宁瑞撅着嘴唇幸灾乐祸地笑。 即恒分外无辜:“你刚才也听到了,是昨晚的大雨淹死的。怎么就赖在我头上了?”的确不能全怪他,如果不是下雨,那些花也不见得会死,麦穗也这么说。 宁瑞不吃他这一套,他要证据就给他证据:“据宫人报,昨天你负责浇花,一共提了十桶水,前殿浇了四桶,后院就那么几株花,六桶水你都浇哪去了?” 即恒呆立当场,哑口无言。他深深地低下头,琢磨着是不是该讨好宁瑞,让她帮忙保密。可转眼一想,说不定公主早就知道了。 果然,宁瑞嗤笑道:“今天公主身体不适,没心情与你计较,算你走运。” 他干笑了两声,不敢相信公主会这么轻易放过他。再加上巡夜,恐怕跟是昨天晚上的事有关吧。那两天他们的用处就大了,暂时可以逃过一劫。他心念转了七八个,又想到唯有当前这个最为重要,才犹犹豫豫地开口:“那个……那天的事,对不起啊。” “嗯?”宁瑞不解地看他,眨了眨眼才恍然,“你说那天晚上啊?嗨,哥哥当真了?我逗你的!” 即恒噎住,满头黑线。那一滴眼泪可是困扰他好多天了,结果眼泪的主人突然告诉他那是假的,被洋葱熏的!他……真是浪费感情啊。 “这、这样啊……”即恒咬着嘴唇,讷讷道。 “难不成因为这件事,哥哥这两天一直在想着我?”宁瑞得寸进尺,整个人都要贴上来了。即恒忙往后躲,不回答。 宁瑞权当他默认,其实也差不多了。 即恒有些委屈,不甘心地追问:“那你回家干什么?公主说你心情不好……” “哦,因为我娘病了,我回去看看她。” “呃,哦……代我向令堂问好。”即恒客气了一句,冷不丁宁瑞的脸突然在眼前放大,她凑上来笑眯眯地说:“我娘会很乐意你亲自去看她。” 即恒连连摆手,被逼得退无可退,连声道:“不用了,不用了……” 正在这时,身后的门忽然被打开,公主黑气萦绕的脸色十分难看:“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是吧?聊够了没有,还不去干活!” 两个人都吓一跳,各自一个方向跑得飞快。 作者有话要说: ☆、宫廷半日游 即恒走出清和殿,心情十分复杂。 宁瑞在离开之前忽然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直把他看得眉头皱起来才撒娇一样笑道:“哥哥不要总这么毫无防备,人家会多想的。” 毫无防备?说他吗? 怎么可能……不论是公主还是宁瑞,他都是做好了百分百的防备来应对的! 可是宁瑞伸手轻轻推了他一把,脸蛋红扑扑的,留下一个暧昧不明的笑容就跑远了。 即恒目送着宁瑞消失的背影,半天反应不过来。他真不明白宁瑞在想什么,她的想法,她的节奏,他统统无法理解。曾经听人说过,女人是最不能用头脑去理解的生物。可是他很想问,不能用头脑去理解,那该用什么去理解? 公主也是一样吧?那个麦穗也是。 除了白鹭会会主……她笨得太好猜了。 带着这世上最大、也最难解的谜题,即恒离开清和殿,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踏进皇宫。 首先是曼陀罗花种,即恒也不知要去哪找,一路问路问过去,终于在一个偏僻的角落找到了一处叫做“花仙园”的地方。负责管理花种的老宫人终日闲来无事,打发手下浇浇花、除除草,他自个儿摊在石头上睡大觉。 即恒使劲推了推他,老宫人不耐烦地嘟哝道:“谁呀?” “我是奉命来求花种的。”即恒有礼地回答。谁知老宫人翻了个身,继续睡。 即恒十分有耐心地重复一遍:“老人家,求几粒花种。” 老宫人抓了抓屁股,又挠了挠耳朵,咂巴两下干裂的嘴唇睡得呼呼作响。 即恒扯起一只布满皱纹的招风耳,对着耳洞吼道:“奉命行事,来求花种!” 老宫人猛地被炸醒,险些从石头上翻下来。他坐起来,两眼充血,瞪着即恒一双清澈无辜的眼睛气得说不出话来,闷闷地吼道:“要什么?” “曼陀罗花种。” “不行不行。”老宫人一听连连摆手,“曼陀罗花种数量本来就不多,年时只进贡了两百粒,陛下把一半都赐给了六公主,根本没活几棵。别糟蹋了。” “可是,空手回去我没法交待呀。”即恒很为难。 老宫人大手一挥直接赶人,没好气地嚷道:“我不管是哪个娘娘心存好奇,你回去告诉她,就说暴殄天物的事情少做,安安心心给陛下生孩子去吧!” 即恒心里好笑,这个老宫人脾气倒是很大,但也不失为一个尽忠职守的好人。 “这不让您老人家说对了,活下来的那几棵昨晚一场大雨尽数覆灭,一棵不剩。” 老宫人撑起耷拉下来的眼皮,眉头皱得像根苦瓜:“小哥,你主子是谁?” “和瑾公主。”即恒答道,“就是六公主。” 他不说还好,一说老宫人脸色忽然发紫,大手捂上胸口,差点老毛病都犯了。他痛苦地颤抖着嘴唇,几乎要给即恒跪下:“小哥,回去求求你主子,请她高抬贵手!十几年了,我这一半的种子全让她种死了,让她消停会儿吧!” 即恒无奈:“这……我也没办法啊。回头我会劝劝她,您老快起来吧!” 劝了好一会儿,老宫人才擦了擦干涸的眼角,三步一叹气,五步一摇头,活像要把女儿嫁给恶霸般痛心疾首,小心翼翼拈出五十粒种子用纸包好递给即恒:“拿去拿去,开花了记得叫上老朽去看看……” 即恒千恩万谢,心里想的却是最后那五十粒估计也不长久了。他刚转身离去,老宫人却突然叫住他,用力扳住他肩膀使劲瞧,恨不得要把他脸皮扒下来似的。 即恒暗忖自己没得罪过宫里的人,也不可能是他失散多年的儿子,正打算不动声色甩掉那双手时,只见老宫人浑浊的目光忽然变得狠戾,他一怔,黑白分明的眼睛显得特别无辜。老宫人哈哈大笑:“没错,肯定是你!你就是那个长得跟兔子一样的打虎英雄吧?” 长得跟兔子一样……他坚定地点头,咬字清晰:“我是打虎英雄!” 老宫人搓着手笑道:“老朽人老眼神可不花,一眼就看出来了。你等着!”说完他转身跑进身后的小屋,回来的时候手里端着一盆长满刺的疙瘩球,顶端还飘扬着两朵小花。他自豪地说:“这种花叫霸王树,生命力最是顽强,没有水也能活上三五个月。你看这个小花,是我亲自栽培移植上去的——送给英雄,聊表敬意!” 即恒推辞不过只好接下,他是知道这种花的,民间俗称仙人掌,想不到还有这么霸气的名字。 谢过老宫人后,他端着仙人掌继续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之后的路途就顺了很多,他一边东奔西走一边欣赏巍峨的宫城,雅致的花园,偶尔还能遇上一些美丽的宫娥朝着他和手中的花盆指指点点,掩着唇微笑,他乖顺地退到一边为她们让路。 清单上所列 出的物品五花八门,小到花瓶盆盏,大到桌椅板凳,应有尽有。即恒几乎每走到一个部门都要面临或大或小的惊呼,在他报出六公主名号时是第一阵,然后被人指出是打虎英雄时又是一阵,慢慢地他也就习惯了。只是人们在认出他以后的反应各不相同,有的惊叹,有的恐惧,有的敬佩,有的不屑。一个宫城里尽显人生百态,由此可见一斑。 最后一站,当即恒面对一只比他还高的青花瓷时,他由衷赞叹:“这恐怕要成为我的棺材了……” 他可不记得清和殿有过这么一只名贵又巨大的瓷瓶,显然公主没打算这么轻易放过他。 现在他身上已经绑了两只椅子,左手拎着一只大布袋,布袋里全是碗碟布料等细软,右手托着那盆仙人掌,威风凛凛摇曳着小花……要怎么才能把这只大瓷瓶运回去呢? 负责看管瓷瓶的女官好心地建议:“不如我叫几个人帮你运回去吧?” 即恒惨痛地摇头:“不行,公主让我一个人拿,我就得一个人……” 女官极为同情地揉了揉他的头,柔声说:“这样吧,我给你辆推车,至少能把这只瓶子运回去。其余东西先放我这,我帮你看着。” 即恒眼珠子转了转,问:“车子有多大?” 女官为难道:“只有瓶底那么大,其他东西是放不下的。” 待宫人将车子推来,几人合力把瓶子抱上车,即恒要了架梯子,爬上去将两张椅子相绑倒着吊进瓶身,然后把绳子系在瓶口。又将布袋等一干物品小心放入四只椅子腿之间。 这下子身上就轻松了。他捧着那盆仙人掌,笑意盈盈地递给女官:“多谢姐姐相助,这盆长了花的霸王树乃花匠亲自细心栽培,仅此一棵。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还望姐姐不要嫌弃收下吧。” 他一张眉清目秀的脸上笑靥如花,一口一个“姐姐”只把上了年纪的女官乐得合不拢嘴,忙不迭收下。 即恒暗赞自己聪明,既扔了包袱又全了人情,两全其美。他露出由衷的笑容,女官又是一阵神魂颠倒,面色潮红,忙吩咐底下人小心将车子推出门,直到推出殿门好远才被即恒婉拒回去。 今天遇到了很多好人,宫里也不像他想象中那么人情冷淡。他心情很好,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小心地推着车,沿路欣赏春风拂过柳枝,枝头小鸟歌唱的美好景致。 俗话说得好,乐极生悲。他一时不察,前方路面有一颗小石子,车轮咯上去立马 改了方向,瓶身巨大的重力让即恒猝不及防,甚至整个人都被车子带了出去。 他足尖手臂一齐使力想将车轮停下来,又怕用力过猛摔了瓶子,得不偿失。于是就这么被车和瓶子拖着,一拖就拖出去好远。等他终于将车和瓶子稳稳停下的时候,他已经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 只见周围一片杏林夹道,曲径幽深,不似他一路走来时宫人来来往往那般热闹,连个能问路的人都没有。即恒方向感不是很强,特别是在皇宫这种人为有意修建的地方,一花一木都是通过思虑之后才种植。加上亭台楼阁过于相似,长廊蜿蜒曲曲折折,很容易就迷失方向。 他左右看了看,周围全是茂密的杏花林,只有一条小道横贯前后。他记得方才来时冲过一个小坡,那么照原路返回是不可能了,他只好顺着小道直走,希望杏花林的尽头会有人烟。 千万别走到一些奇怪的地方,他这么想着。原先听过的一些坊间传闻此时约好了似的齐齐冒出脑海,都是说皇宫里有很多杳无人烟的地方,天长日久鬼魅精魂滋生,会吞食误闯入的人云云。 他暗想自己不会这么倒霉吧,偏偏在今天赶上? 走着走着,眼看着杏花林马上要到尽头了,前方隐约传来嬉笑怒骂声。 有人!他眼前一亮,随即又警惕起来。 ——前面的究竟是人,还是别的什么? 光天化日之下他也没什么好怕的,只把瓶子藏好,只身前去察探一番。说话声越来越近了,他耳聪目明,甚至能听到话音的内容。只见林子尽头是偌大一片湖,一对男女衣荣华贵,正坐在湖边的亭子里悠闲地喝茶谈笑风生,丛花掩映之下看不清容貌。而湖水之上的石廊里两个七八岁左右的孩子嬉笑着追逐打闹,几名宫人疯了一样追着他们屁股跑,小声哀求着让他们赶快回来。 凉亭中的男子闻声抬起头,颈项高傲,言词严厉,声音却很耳熟:“欢儿,沁儿,快回来,看把嬷嬷们吓得。” 两个孩子顿时收了声,乖乖地任凭宫人狠狠抱在怀里,远离了水面。 即恒探出头多看了一眼,想看清亭子里坐的人。忽然一把冰凉的刀刃就架在了他脖子上,一个声音厉喝道:“什么人,出来!” 即恒乖乖走出来,腆着脸赔笑。卫队长剑眉一横:“是你?” 他就这么一左一右被刀架着押到了陛下面前,陛下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半晌才问道:“你怎么会跑到这来 ?” 即恒苦笑,将今日一整天的活动尽数报告完毕后,指了指林子:“所以我迷路了,花瓶和车子都在那里放着。” 卫队长很速度地回来禀报即恒所言不虚,陛下才挥了挥手叫左右退下,看着他但笑不语,只把他当笑话一样。 即恒素来脸皮厚,被人看惯了。别人看他,他也毫不客气地回看。这不,他一眨不眨地盯着陛下身边的美人,仔仔细细地观赏着。 这位美人一身桃色衣裳尽显风华绝代,把她扔进杏花林里估计就分不出哪里是花,哪里是人了。所以她很聪明地选了身后尽是绿树的位置坐着,尽情让绿叶衬托出她的娇嫩。美人只用纱袖半掩着口,露出一双含笑的桃花眼,盈盈闪动。 陛下面色不悦,还没有人敢这么露骨地挑衅他的权威,这个人却是第二次了。卫队长不留痕迹地捅了即恒一下,即恒回过神来,忙低下头毕恭毕敬:“请陛下恕罪,卑职无意打搅陛下雅兴。只是公主等着卑职送花瓶回去,不如卑职……先行告退?” 他偷偷瞄了陛下一眼,竟是一副商量的口气。 卫队长别过头去,不忍再看。当日的景仰之情此刻全然化作一腔苦水,左荡右晃的,不知该往哪儿吐。 陛下听到公主二字神色略有所缓和,语气也温柔了不少,他微笑着问:“听说小瑾今早病了,现下可好?” 即恒躬身答道:“回陛下,公主只是偶感风寒,经华太医诊疗已无大碍。”现在恐怕已经生龙活虎了。 陛下点点头,颇有些感慨:“小瑾生来体弱多病,一受凉就容易发热。”说到这他忽然话锋一转,眸中戏谑之色闪过,“不知小瑾发烧可曾有说胡话?” ……陛下未免也太记仇了。即恒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答道:“这个卑职就不知了,公主寝殿又怎是卑职这等身份能靠近的。” 陛下嘲弄地笑起来:“不过几日,你倒是聪明了很多。看来小瑾□□得很好。” 即恒低头不答。 陛下挥了挥手,说道:“罢了,朕派个人送你回去。那只花瓶可是个好东西,让你砸坏了你就拿命来还。” 他脸上笑盈盈的,说的话却很冷酷。 即恒如获大赦,忙躬身谢恩准备离去。陛下突然又叫住他,沉声道:“你回去跟小瑾说,最近不太平,让她老实待在清和殿。” 即恒忙点头领命,陛下又指着他补充道:“你也 一样。” 即恒一愣,未明白陛下的意思,然而身体已经不由自主想尽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卫队长找了个借口担下保护花瓶的职责,一路上他犹自苦笑:“真不知该说你什么好。” “但说无妨。”即恒耸耸肩。 卫队长摇头叹气:“有时候你的胆子真是大到连旁人都要为你捏把汗。”他还从没见过有谁敢当着陛下的面那么无礼地直视陛下的妃子的! 即恒不置可否,忽然问道:“昨天晚上发生什么事了?” 卫队长情绪低沉下来,似乎是说“别提了”。脑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他严肃地盯住即恒,压下声音问:“你这个能空手打倒老虎的人,有没有胆子与怪物一搏?” 即恒被他严肃的气势震住,眨了眨眼答得飞快:“敬谢不敏。” 说完推着车子快步向前走去。卫队长在后面追着喊:“你考虑一下嘛!” 即恒蓦地回身,露出一丝诡谲的笑容:“我有什么好处?” 卫队长一怔,似乎没从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中转过弯来,然而嘴巴已经自己说了出去:“皇家护卫军总队长的位置就是你的了!” “不稀罕。”即恒想也没想,一口回绝。 “喂……”卫队长泪流满面。 ☆、兄妹关系 “帮我这个忙吧?” 即恒头都大了,卫队长就像甩不掉的苍蝇似的赖上了他。 “我最讨厌帮人忙。”即恒恨恨道。当初就是帮了成盛青,结果落到这种境地。 卫队长笑了:“这好办,你想要什么尽管说,我能给的都给你!”话刚出口他就迟疑了一下,“……事先说明,老婆不行。” 即恒回头惊道:“你还有老婆?”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卫队长,只是单纯觉得他已经成家了很惊讶而已。惊讶之余,还有点羡慕和嫉妒。 卫队长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摆出自卫的架势向后跳开,坚定道:“不行就是不行……” “哼,我不稀罕!”即恒翘起鼻子转身就走,留下卫队长在身后直跳,试图做最后的挽留:“你再考虑一下别的嘛!老婆真的不行……” 不料即恒又忽然站住,卫队长冷不丁就撞上去,下巴磕得生疼,埋怨道:“你能不能停之前先说一声?” 即恒痛苦地揉着头,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你说的,什么都行?” 卫队长吸着冷气点点头,心念一转,又连忙后退拉开距离,护住胸口:“你、你别打歪主意……” 即恒恶心了一把,鄙夷地蔑视他一眼后甩甩头站起身,问道:“那你告诉我,陛下和公主的关系如何?” 卫队长怔愣半晌,才迟疑地确认道:“就这个?” “就这个。”即恒催促,“说呀。” 想来是为自己的大惊小怪而尴尬,卫队长装模作样咳了一声才答:“关系很好。”对上即恒不悦的目光,他忙加上一句,“至少大部分时间是这样。” “大部分时间?”即恒不解,“这什么意思?” 卫队长为难地说:“我也不太清楚,只是这么感觉吧。”他认真思虑了一会儿,表情严肃起来,“陛下和公主虽然不是一母所生,但十六年来一起长大,感情比其他皇子公主自然要好得多。陛下就像先皇一样宠着公主,几乎是有求必应。对于公主的要求也只是尽到与之身份相应的责任,不超出底线即可。” 即恒又开始晕菜,可是有一个词他听得清楚:“底线?” “就是陛下能容忍的最低限度。”卫队长一板一眼解释。 即恒眨了眨眼,好像有一些纠缠在一起的线索在慢慢串起来,而他就要抓住线索的一端了。他又问:“什么事是陛下不能容忍的? ” “陛下不能容忍的……”卫队长直言,“就是有损皇家颜面的事。” 刚串起来的线好像又断掉了。即恒忍不住笑了起来,直言相问:“公主行事这么‘彪悍’,难道还不算有损皇家颜面?” 还真敢说,不怕人被听到?卫队长暗笑,摇了摇头正色道:“公主虽任性刁蛮了些,尚不曾犯过大错,怎能算坏了皇家名声呢?比她难伺候的富家子弟多得是,不乏在外仗势欺人的。与这些斯文败类比起来,公主不仅知书达理,文武双全,而且不拘于小女儿情态,简直是大家风范!” 即恒不自觉抹了把汗。平心而论,他说得有理,公主只是气势惊人了一点,偶尔吓人了一点,稍微任性了一点……头一回听清和殿以外的人称赞和瑾,心情有点复杂。 卫队长见他神色纠结,不知在烦恼什么,自顾自说下去:“这样吧,我给你举个例子你就清楚了。”他四下里看了一圈寻找灵感,视线最后停留在即恒身上几秒后脱口而出,“比如说,公主和身份低微的护卫有私情,这就是有损皇家体面的事!” “……这个例子一点也不恰当。”即恒黑着脸,语气毫无起伏,说完继续推着车子往前走。 卫队长忙追上去解释:“我没有看轻你的意思。我只是想说,陛下把门面功夫看得很重要,就算他再疼爱公主,哪怕选定的驸马长得歪瓜裂枣,公主也是一定要嫁的,她没有选择的余地。” 即恒的脚步不自觉顿住,他歪头道:“等等,公主不是可以自己选驸马吗?” 像是听到什么最好笑的笑话,卫队长低头冷笑了一声,看向即恒的眼里满是居高临下的同情:“除了你这种天真的傻瓜没人会相信。皇族子女的婚姻从来不是自己能做主的,就算是陛下也一样。” 他负手走到即恒面前,正正方方的脸被阴影覆盖,表情就显得阴森起来:“你以为公主真的能为所欲为?她只是一只笼子里的金丝雀,陛下对她的宠爱不会比对一只宠物更多一点……记住,宫里不会有真感情,人在付出感情之前要先保全自己。利用才是永恒的前提。” 即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也细细端详着即恒。 就像这样,和那天他打开铁笼后所见到的一样。这孩子不悲不喜的时候,一双漆黑的眼瞳深不见底,他不自觉就将堵在心底的话全倒了出来。明知道说出来之后不能改变什么,他却觉得至少能得到些许宽恕;而这个少年是最好的听众,不论怎样的 秘密在他面前都算不上秘密。 卫队长仿佛受到了触动,一些难以启齿的事情,一些讳莫如深的隐秘,一个被众人刻意掩盖的真相一直堵在他胸口,让他无法释怀,又无处宣泄。压抑就像肿瘤般慢慢扩大,等发觉时它已经牢牢生根,眼看着它摧残身体却无能为力。 “你知道吗?直到半年前宫里都不像今天这样。大家都活在恐惧里,活在死亡随时可能降临的恐慌中。半年前开始,宫里出现了被啃食的尸体。并不是死后遭到肢解,而是人在活着的时候……被活生生吃了。”喉结微动,话已经不受控制地溜了出来,“--而这一切,都是由凝妃的死引起的。” “凝妃?” 卫队长抬起头,正对上即恒的目光。他忽然发现那双黑瞳中有某种光耀闪过,是一种说不出的凝重。他像是受到了鼓舞,继续说了下去:“凝妃曾是陛下最宠爱的妃子,她温柔端庄,知书达理,任何一个用于称赞女子贤良的荣誉都可以加诸在她身上。她简直就像女神一样散发着光辉,将整个晦暗的后宫照亮,充斥着满满的人情味。可是……” 他顿了顿,口齿微张却是说不出口。即恒帮他说了下去:“可是她吃人?” “不,她是被骗的!”卫队长猛地抬起头,灼灼眸色中闪过异常凌厉的光,“是几个嫉妒她美貌和才华的小人欺骗了她!” 即恒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轻声着问道:“那么凝妃吃人是事实,她自己知情吗?” 卫队长突然没了声,方才坚定的气焰也被残忍地熄灭。 即恒叹了口气,这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他重新推起小车继续剩下的路程。一只脚却突然卡住车轮不让他走,卫队长充血的眼睛近在咫尺,声音仿佛被撕裂般嘶哑:“她这么做是因为她爱陛下……” “这不能作为行凶被原谅的理由。”即恒淡淡道。 “我知道。可她已经死了,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卫队长嘶哑道,“可是……” 他突然问出这样一个问题:“一个死去的人还能再复活吗?” 即恒怔住,定定看了他好一会儿。卫队长的神情不像是在同他开玩笑,所以即恒也很认真地沉思了一下才缓缓摇头:“死了就是死了,死去的人又怎么会复活?” “可是食人鬼复活了。”卫队长回望着他,神情悲戚又严肃,“并且它夜夜都在寻求着鲜血,以人肉为食。” 即恒怔了好一会儿,垂下 眼帘陷入某种沉思。随后他轻声问道:“何以见得食人鬼就是凝妃?” 卫队长神经质地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才说道:“因为这件事牵扯到了很多人,当初陛下为了保全皇室的名声将事情压了下来,只将凝妃打入冷宫。可是凝妃在冷宫就被人杀死了。陛下对外宣称是暴毙而亡,可送入皇陵的棺木却是具空棺!” ……也就是说,凝妃的尸体还在宫里?并且极有可能复活成了食人鬼。 这怎么可能呢。 “你想抓住食人鬼?来证明凝妃复活了?”即恒问道,“是又能怎么样?不是又能怎么样?” 卫队长沉默了。 “你知道南蛮巫术吗?听说能操纵尸体。”他沉声道,“我不相信人死复活的鬼话,可是我相信凝妃的死亡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有人陷害她,有人在利用她的尸体为非作歹!”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内心激烈的情绪:“凝妃若真是含冤而死,我定要将真相差个水落石出。” 他恳求的目光盯住即恒:“我知道你有真本事,不像看起来那么柔弱……你能帮我吗?不论什么要求我都满足你!” 他依然很坚持原则:“……除了老婆。” 即恒很无语,脸色活像吞了只苍蝇一样难看,握紧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勉强自己咽下这口气。 是谁说他口无遮拦的?这还有个垫底的…… 卫队长见他不说话,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看向他的眼神分外恐怖。他嗫嚅道:“你……你就这么想要我老婆吗?你都没见过她,年纪也差很多……” “滚!”即恒忍无可忍,一拳将他撂倒,推过车子很想从他身上轧过去,又怕摔着花瓶,只好忍气从旁绕过,恨恨离去。 卫队长噌一下翻起牢牢抱住他大腿,一副他不答应就不让走的架势。 即恒很无奈,他只好问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既然是皇宫里的隐秘,你不怕我把它泄露出去,出卖你吗?” “不会,从白虎一战我就看得出你小小年纪傲骨铮铮,绝不是趋炎附势之辈。”卫队长答得飞快,好像这些话都经过千次百次的训练般顺口,“而且你是宫外的人,宫里的人全是闷葫芦,被杀了也不会吭一声的,更别说让他们反抗了,所以……” “所以你就拖我下水?”即恒一语中的。 卫队长腆着脸笑道:“别说这么难听, 都是为了正义……” “滚你的正义,你自己去吧!”即恒使劲抽腿想挣脱,奈何卫队长的手臂就像铁钳子一样牢牢钳住他,怎么都挣不开。 “就算不是为了正义你也一定要帮帮我!再多条人命我的脑袋就要搬家了!我上有老母下有妻子……” 卫队长为大义舍身,为了老婆抛弃廉耻,求神一样抱着即恒的大腿猛摇。 即恒无奈:“总队长!你快起来,被人看见还以为我欺负你……有损皇家颜面!”他一边护着花瓶,一边使劲拔自己的腿,奈何被抱得死死的,“喂……你这是趁机占我便宜!放手!” 可无论他怎么说,卫队长都一根筋到底,不回嘴也不放手,即恒只好妥协:“这样吧,我答应你行吗?你先起来……” 谁知卫队长一记鹰眼射来,冷冷笑道:“缓兵之计?跟我玩这套你还嫩着呢。” 即恒咋舌,碰上老油条当对手真麻烦。他又不能来硬的,砸到花瓶怎么办?明明清和殿的大门就在百步远的前方了,即恒从没像现在这般渴望回去,哪怕回去面对那个恶毒公主,也好过在这里被无赖骚扰。 当初就不该多管闲事多那句嘴,现在想抽身都抽身不得! “卫队长你听我说,我答应了也没用,你得让公主答应才行!”即恒只得好声好气地劝道,并且找出问题的重点。 卫队长一怔,抬起头茫然地呢喃:“对呀,公主答应才行……我去说服她!”说完凛然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大跨步朝清和殿走去。 即恒同情地注视着他的背影。真是病急乱投医了,和瑾会答应才怪。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话题就是这样 ☆、鬼怪之说 当即恒慢腾腾地将车子推到清和殿门口时,老远就看见和瑾叉着腰像门神一样凶神恶煞的脸。而可怜的卫队长则像霜打过的茄子,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强烈到教人不忍细看。 “备这么点东西用得着这么久吗?天都要黑了。”和瑾伸出一只手指向当头日照。 识时务者为俊杰,即恒扶着比他还高大的花瓶,顶着太阳躬身道:“请公主赎罪,卑职迷路了。” 一路推着大花瓶,又要和一个耍无赖的家伙周旋,身不累心累。和瑾看到汗珠在他额上滚滚直下,也不好再说什么,招手命人将东西都抬进去。 或许她只是想早点离开这里罢了,但很意外地回头留下一句:“你去休息会儿吧。”转身就要走,连看都不看卫队长一眼。 卫队长做最后挣扎:“公主,事关宫中安全,也事关清和殿的安全,还请您三思!” 和瑾没有理他,兀自往屋里走。卫队长豁出去了,冲着她背影大喊:“公主莫要以为这半年来清和殿平安无事就可以高枕无忧,食人鬼无差别地杀人,随时有可能袭击清和殿!”他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忽然变得古怪,“还是说,公主之所以如此有信心,是因为那个丧失人性的食人鬼……就藏在清和殿里呢?” “放肆!”和瑾霍然转身,冰冷的视线令在场所有人都不寒而栗。 然而卫队长勇猛地迎上,声音里没有一丝慌乱的痕迹:“卑职一时失言也是出于忠心,得罪之处还望公主见谅。”他不卑不亢,目光灼灼,“卑职听说公主半年前从太乐府带回来一位乐师,食人鬼正是从半年前开始出现,卑职出于职责对可疑人物进行排查,希望公主理解。” “这是陛下的意思?”和瑾森然问道。 卫队长低下头:“不……”他话音未落,一股凌厉的杀气剑一般直冲而来,和瑾三步化作两步走到他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扯过去,他脚下一个踉跄单膝跪在了地上。一张年轻而稚嫩的脸庞正散发着刺骨的冷意近在咫尺地逼视着他。 卫队长勉强稳住心神才不让手脚发抖。眼前这位年幼的公主自小习武长大,连先皇都忌惮的才能让她耀眼的光环上又添上一层扑朔迷离的神秘。若不是她生来体弱,若不是她是个女子,只怕…… “卫冕,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公主冰凉的声音沉在耳畔,“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不……是忠告。做好你份内的事,别在一些无稽之谈上花心思。 ” 卫队长直直对上公主的目光,淡然一笑:“公主认为这是无稽之谈?可卫冕认为这正是我的份内事。” 和瑾肃然凝视了他很久,才松开手冷冷地撇下一句:“随便你。” 她转身返回清和殿,卫队长冷峻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公主以为那件事就这样过去了的话,那你就错了。”他挺直了腰杆,一字一句质问道,“难道公主不认为这半年来食人鬼之所以猖獗,正是上天的惩罚吗?” 和瑾蓦地停住脚步,转过身定定地盯住卫队长。卫队长以为她心有所动,却不料她抬起手,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清脆的声响教人心头一颤。 卫队长怔住,半晌回不过神来。 “这世上根本没有鬼怪之说,有的只是一个丧心病狂的杀人魔。保卫皇城是你的职责,抓不住杀人魔就是你的失职。”和瑾冷冷道,“即恒是我的人,没有义务为你顶罪,更没有必要陪你送死,你也甭想在他身上打主意!” 卫队长呆滞了许久,忽然神经质地笑起来。和瑾扬起下巴,面无表情地回望他。 两方对峙。 卫队长目光中闪动着某种十分明亮耀眼的光芒,是即恒从未见过的无畏和不惧。后来即恒才读懂那是一种被称为高尚的精神。 他朗声笑道:“公主也太小看我卫冕了,卫冕为皇室尽忠十余载,连公主的出生卫冕都有幸守护,又岂是贪生怕死之辈?”他提高了声音,义正词严道,“如公主所说,让这样穷凶极恶的杀人魔屡次逃脱是我的失职,但今次我前来向公主求人,并非为了自己,而正是希望借助有能之士的力量,让宫中早日恢复平和宁静……让沉冤之人得以昭雪。” 让沉冤之人得以昭雪……他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坦言说出自己的心声,淤堵多时的胸口仿佛随着这句话一起畅通无阻。 和瑾难以置信地皱起眉头,被衣袖掩盖的手掌紧紧握起。她几乎要气到失去理智,却在即将爆发的当口骤然被人硬生生拉回现实,清醒过来…… 子清跑出来向公主禀报:“公主,里外都收拾好了,请您……”最后几个字被狠狠扼杀在喉咙里,他疑惑地环视了一圈。 怎么回事?队长说公主有事找他,怎么每个人脸色都这么难看?好像寻找多年终于碰面的仇人一样。 和瑾垂下眼帘,控制下自己的情绪才转身离去。子清摸不着头脑,讷讷地跟上。 卫队 长喊道:“公主……” “不用说了,没得商量。”和瑾冷冷地拒绝,坚定不容置疑。 然而卫队长没有露出失落的神情,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和瑾消失在门后的背影,被打肿的脸颊上挂上了一丝胜利的笑容。 “激怒她就是你的目的?”即恒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后,慢慢踱步到他身前的台阶上坐下,抬眼问他,“为什么?” 卫队长冷淡地笑了一下:“因为只有公主能帮我。过不了半个月她就将离开宫城,到时候就再也没有人能帮我翻案。” “你喜欢她?”即恒问道。 卫队长知道他指的是谁,笑了笑不置可否。 “可是你有老婆了呀?”即恒微微皱起眉头。 卫队长摇了摇头:“你还年轻,等你以后就会明白,男人一辈子里并不只会爱一个女人,而每一种爱都不见得是相同的。” 即恒白他一眼:“你不过是在为自己的花心找借口。” 卫队长笑了。看着即恒就像看着年轻时的自己,单纯,直接。不像现在这般畏首畏脚,处处都要顾及。 如今自己唯一保留下来的只有这番赤诚的心,他不想连这一点都失去。 “公主是当事人,她知道一些秘密,但不一定知道真相。帮我劝劝公主,这也是为了她好。不然她这辈子都不会安宁的。” “为什么?” 卫队长笑得很冷淡,甚至有点冷酷。他说:“公主已经背了三条人命了,你觉得她会良心安宁吗?” 直到卫队长离开很久以后,即恒才慢慢站了起来。大雨过后,天地仿佛在一夜之间恢复了生机,殿前花园里繁花簇锦,露水滴落在泥土中,很快就渗透了进去。 ……公主做了对的坏事,所以陛下惩罚她。 这就是公主被禁足的原因。 *** 子清到处都找不到即恒,正巧看到宁瑞拎着食盒走出去。 这会儿公主应该在寝殿里休息,她要给谁送饭?他心下好奇就跟了上去。 只见宁瑞十分小心地避开宫人的视线,鬼鬼祟祟的样子更是十分可疑。她兜兜转转了大半天才重新绕回后院,走到其中一间角落处貌似柴房的地方,将食盒小心放了进去,掩好门又左右看看,确定四下无人了,才若无其事地离开了后院。 子清等她走远了以后,麻溜 地钻进柴房,轻轻揭开食盒的盖子一看,顿时傻眼了。 只见里面全是一块一块的生肉,还在向外滋滋冒着血丝——这是给人吃的吗? 他背上一阵恶寒,难道这后院里住着喜欢食生肉的怪物?正在他为脑海中冒出的种种猜测惊愕不已的时候,柴房的门突然被打开,他一惊,还来不及回头一记闷棍自后脑袭来,登时就将他打晕在地。 临昏迷前,他隐约看到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子俯下身看他,脸上尽是关切的神情……一定是在做梦吧,他看到了仙子……还闻到一股淡淡的米香,这么说来他早饭还没吃,好饿…… 他昏了过去。 一个清脆的声音不屑地啐道:“就知道晕,他除了晕还能干什么?” 另一个柔美的声音提醒道:“是你将他打晕的……” 宁瑞吐了吐舌头,不满道:“早就知道这家伙跟着我,我特地绕了这么久都没把他甩掉,烦死了。” “公主知道吗?”麦穗小心翼翼地问。 “卫冕不识好歹又来骚扰,公主正在生气……”宁瑞咬了咬嘴唇,“可能在冲哥哥发火……” 麦穗波光粼粼的眼眸中产生了一丝涟漪,她轻声问道:“哥哥是?” “你没见过的,新来的护卫队队长。”宁瑞笑道,“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听说第一天就把陛下和公主气得半死,昨天来浇花又把花全浇死了,简直是灾星。” 她嘴上是这么说,脸上却满是甜蜜。麦穗全看在眼里,回想起昨日里见到的那个人,不禁微微笑了起来。 宁瑞使出全身的力气将子清拖出柴房,气喘吁吁地皱起眉头问麦穗:“你要这些生肉到底干什么?难道你还有食生的习惯?” 麦穗连连摇头:“我从不吃生的东西,什么都比不上肉包子好,香喷喷的……” “我知道了,知道了。”宁瑞连忙告饶。 麦穗又低下声音说:“你不要让公主知道,她会生气的。” 宁瑞有些为难,但还是点了点头:“我会尽量帮你瞒着,但你千万不要做危险的事。你要是出事了,公主不废了我才怪。” 麦穗恬静地微笑着,直到宁瑞将子清拖出后院随手不知扔在哪里,她才转身拾起落在地上的食盒。目光不由自主落在盒中那些血淋淋的肉块上,不知觉中就出了神,眼底渐渐浮起猩红的光……她慌忙盖上盒子,被脑中突如其来的念头吓 了一跳,冷汗不禁从额头流下。 她颤抖着手按住了胸口,深深地喘息着。 作者有话要说: ☆、花瓶和桂花糖 下午,和瑾兴致盎然地指挥即恒将领回来的东西一一摆放好,而宁瑞则带领着剩下的人去重植花种。 之前卫队长来袭所带来的阴郁氛围已经被一扫而光。 明明清和殿里有那么多宫女太监杵在一边跟桌椅没两样,和瑾偏要把他们当成唯一的苦力。即恒不得不怀疑是成盛青得罪了和瑾,连累他们来受苦。 “再往左一点。”即恒正联合几个宫人一起挪动巨大的花瓶,和瑾悠然坐在椅子上喝茶,还有宫女为其揉肩捶背,看着不满意了又让他们挪向另一边。 “这么说你见到皇兄了?”她啜了口茶,一边听着即恒充满历险的半日游历,慢悠悠问,“他说了什么?” “他说……”即恒累得几乎趴下,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近来不太平,让你乖乖待着。” “还有呢?……太过了,回来一点。” 即恒苦着脸继续:“他也让我……”双臂慢慢用力,瓶身受力一点点地向前推移,“……乖一点。” “其他的呢?” “没了……”即恒憋红了脸,倒在地上拼命喘气。 和瑾站起身在大殿里来回走了一圈,摇头道:“不好,还是放在门口比较好吧?你们都给我起来,把它搬门口去。” 即恒几乎要哭了:“公主,您就饶了我吧。我错了,我不该把卫队长这么麻烦的人引过来给您添堵……” 和瑾冷哼道:“知道就好。” 她终于肯放过自己了。即恒长长松了口气,舒服地将四肢摊在地上,地面透过衣料传来的凉意十分惬意,他闭上眼睛,贪婪地享受着宝贵的休憩时间。 耳边听到和瑾吩咐其他人都下去,前殿里顿时安静下来。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过了许久,也许也没这么久,和瑾开了口,略微低沉的声音透着丝丝凉意:“卫冕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即恒转过眼睛去看她,以他躺下的角度却看不到。他正琢磨着该怎么说,和瑾又说道:“算了,你只要记住,不论他说了什么,你都不要信他。”她叹了口气,这回有点疲惫,“……他是个疯子。” 一个耿直的疯子。迟早会引火烧身。 即恒微微笑了起来,和瑾闻声不悦道:“你笑什么?” “没有没有。”他慌忙道,然而唇边仍旧挂着淡淡的笑容,“公主心肠很好啊。” 虽然 她很凶,还很无理取闹。但是从卫队长这件事看,她还是很有人情味的。 和瑾放下刚端起的茶盏,没好气地说:“你这张嘴偶尔也能说些中听的话。” 即恒一时得意笑得更开了,大言不惭道:“卑职这张嘴只说实话,不说漂亮话。” 和瑾轻轻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哦?那本公主就来问问你……” 话说着突然没了下文,即恒笑容僵住,感到背后窜过一阵寒意,有不祥的预感冒上心头。他正自懊悔方才是不是又说错了话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随之传来的是一股香香甜甜的味道,好像是桂花糖。 他懵懂地看着,恍惚间好像回到那日在校场的下午,和瑾淡淡的微笑近在咫尺。 “想吃吗?”纤细的手指拈起一块桂花糖,在他鼻尖晃来晃去。 香甜的气息兀自撩动着鼻尖,即恒咬了咬嘴唇,点头:“想。” “想吃就告诉我,今天露妃穿了什么衣服?” “嗯?”即恒把目光从桂花糖上移开,迷惑地看着和瑾。 和瑾不耐烦地晃晃手:“快说。” “呃……一件粉红色的纱裙。”他回忆道,“像桃花一样。” “好看吗?”和瑾又问,拈着桂花糖的手指好像随时都会松掉。 “嗯,好看。”即恒想也没想,目光紧紧随着桂花糖转动。白皙的指尖向下移动,他美滋滋地张开嘴,手指忽然远离,那块桂花糖被一口放进和瑾嘴里,咬得咯咯响。 即恒心惊胆战,好像自己就是那块桂花糖,瞬间就粉身碎骨。他小心翼翼地观察和瑾的脸色,和瑾故意吃得很香,还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即恒痛苦地闭上眼睛。 冷不丁“咕--”一声响回荡在大殿里,荡气回肠,脸上登时泛起一片羞愧之色,他恨不得找个地方钻进去。 和瑾咯咯直笑,又从盘子里拿起一块放进他嘴里,一股香甜顷刻间弥漫开,还未品尝到甜意那香气就已经顺着喉咙传到了胃里,暖洋洋的。 “那你说,跟我那天穿的比起来谁好看?”和瑾俯下身,笑盈盈地。 即恒想了一下才想起她说的是刚见面那天倾倒众人的雏鸟装,很诚实地答道:“当然是公主好看,娘娘毕竟过了年纪,已经不适合那么粉嫩的颜色了。” 和瑾端详了他一会儿确定他没有说谎,开心得吃了蜜一样,又赏了 他一块糖,乐道:“可不是吗?那个女人老是学我,也不先看看自己还适不适合装嫩。” 女人之间的战争是永无休止的,不论年龄差距。即恒识相地乖乖吃糖,什么也不说。 “我一想到她穿着一身清纯粉嫩的衣裳,又挺着大肚子就好笑!”她说完马上就大笑起来,不顾形象地笑得花枝乱颤。 即恒无语看她,有些于心不忍地移开视线。露妃怀孕了?她一直坐着倒是没有看见。他又想起石廊上的两个孩子,他们也应该是陛下的孩子吧?想不到他都当爹了。即恒无缘无故替别人感慨起来,含着糖的腮帮子鼓鼓的,一动一动,就像……兔子一样。 和瑾看得稀奇,忍不住就伸手捏了一下,即恒吃痛叫起来,委屈地看她:“公主干什么……” 此时此景仿佛似曾相识,和瑾心念闪过,有意无意地将手移到他的腰际,伸出食指戳了一下。 他果然反应很大,一脸怨色又不敢声张的样子着实教人忍俊不禁。和瑾很久没有遇到像样的玩具了,一时间像被纵容的小孩子似的来了劲,故意戳他几下,力道虽然不重,但在即恒心里已经留下了阴影。她手一动他就缩一下,也不管有没有戳到,身子使劲往里蹭。 和瑾越发感到好笑。他真像只动物,看起来不谙世故,有时候却很狡猾;平日里这么软绵绵的,对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反应很大,被逼到绝境时却意外的凶狠……就像一只初生的小兽,那么可爱,会让人忘掉它还长着獠牙,迟早有一天会长大,会一口咬断你的喉咙。 “公主快住手,我怕痒……”即恒退到花瓶边避无可避,不耐之下眸中厉色闪过,一把抓住和瑾的手腕。和瑾哪里料到有人敢反抗她,冷不丁被扯了一下,身子整个前倾,不受控制地向即恒扑过去。肩膀不知撞到什么,她还来不及细想,一张俊秀的脸忽然放大在眼前,她怔怔地看着,看到乌黑明亮的眼瞳里倒映着自己的影子,那么茫然,那么无措……气血忽然冲上头顶,她一下子就忘了肩膀的疼痛,忘了身边巨物松动传出的恐怖的声音。 “小心……”即恒伸出双臂抱住和瑾的双肩,将她护在怀里就地一滚,花瓶倒将下来,重重砸在他背上。微弱的闷哼声淹没在巨大的滚动声里,恐怕只有和瑾一个人听见了。花瓶从他身上压过去时,和瑾不得不承受更加可怕的重力,即恒硬撑着地面将瓶身顶起,像一座拱桥将瓶子推向另一边。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几乎刺破耳膜,即恒旧伤刚好又添 新伤,一时头晕失力倒在和瑾身上,和瑾痛苦地拧起眉毛□□了一声。 花了一上午辛辛苦苦搬回来的花瓶,它光荣地伫立在清和殿正殿里还不足半个时辰就功成身退了……陛下,会杀人的吧?即恒浑身脱力,一时间身累心累真想闭眼就这样睡过去算了。直到一声刺耳的尖叫声响起,才将他拉回现实。 “哥哥你……”好像是宁瑞,她不是在后院种花吗?而且自己本来在……他猛得睁开眼,烫到似的跳起来。公主平躺在地上已经快要被压得窒息了,发饰都在混乱中掉出去好远。她苍白着脸坐起来,身形犹自摇摇欲坠。 “公主您没事吧……”即恒忙探过身去扶她。 公主抬起纤纤玉手就甩了他一巴掌,清脆的巴掌声简直比花瓶的碎裂声还要让人胆战心惊。 大殿里鸦雀无声,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和瑾摇摇晃晃站起来,宁瑞忙丢下小木铲上前去扶她。然而和瑾自己站稳了身形,低声吩咐道:“把碎片都收了。” “是、是……”宁瑞怔怔应道,眼睁睁看着公主缓步离开大殿,一只手似乎还握着另一只手的手腕。 难道受伤了吗?她很想追上去查看公主伤势,然而公主吩咐的事情必须要做完。她撑着一双怨念的水灵明眸瞪着即恒,却换来对方很无辜的注视。 “唉……”她轻轻叹了口气,想也知道发生了什么,没什么好说的了,“你们愣着干吗?快过来收拾呀。”她冲着身后呆若木鸡的两人喊道。 公主离开大殿以后,殿内的空气仿佛才重新开始流动,只是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说话。即恒一手捂着红肿的脸颊,咬着嘴唇不知在想什么。宁瑞默然无语地收拾残片,偶尔抬头看他一眼。孙钊和张花病两人将花瓶剩余的巨大残骸合力抱了出去,现在还没回来。 一直都没见陈子清,他也没在意。 此时大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相顾无言。 “你……没做什么吧?”宁瑞还是有点不放心,她也挺心疼即恒那张肿起来的小脸的。 “嗯……”即恒含糊地应道,“我觉得没做什么呀。只是肚子饿了一时没撑住,扑在她身上罢了,她干吗这么生气?” 宁瑞扑哧一声笑出来:“当然了,公主是女孩子,女孩子最重视的是名节。你毁了公主名节,还让别人看到了,公主能不生气吗?” 可是归根结底是她的错呀,即恒委屈。 宁瑞给他拿来金创药,小心地替他涂在脸上,还有被瓷片刮破的伤口上,柔声道:“今天只是个意外,大家都知道的。公主当场打了你,以后也不会故意跟你过不去。”她轻笑道,“这回让你白占了便宜!” “啊……”即恒一声惨叫,宁瑞毫不客气地加重手上的力道。 *** 公主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寝殿里,对着镜子好一阵发呆。她分不清左右南北,此刻脑子里全是那张近在咫尺的脸,还有倒映着自己身影的深瞳,被抓住的手腕,萦绕在耳畔的声音,擦过脸颊的双唇……她痴痴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只觉得那根本就不是自己,脸红得好像胭脂过浓的失败妆容,心跳得仿佛被雷劈了一下,手……手抖得厉害,刚才……打得那么狠,他生气了吧…… 啊啊啊——!!她苦恼地抓乱自己的头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脸更红了,心跳得更快了,满脑子、满脑子……都是桂花糖的味道,香香的,甜甜的…… 幻觉、幻觉!她自我催眠,恍恍惚惚地倒在床上,睡一觉就好了、睡一觉就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求评求安慰…… ☆、梦中情人 那天下午陈子清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发现自己不知何故躺在清和殿外的花圃里。他揉着脑袋一摇一晃走回清和殿,刚一踏进大门就远远看到前殿门口两颗乌溜的脑勺鬼鬼祟祟地扒在门边,他恍然想起自己曾跟踪宁瑞,还有柴房和装满生肉的食盒……以及梦中那个仙女一样的美人。 他甩甩头,现在陈大少爷对于这些见不得人的小人行径深恶痛绝。他大踏步走过去,正要开口提醒这两人偷窥是不好的,谁知孙钊及时发现了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捂住他的嘴将他拖到一边,挤挤眼睛示意他看里面。 子清不明所以,马上就忘了自己的立场加入偷窥行列。孙钊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刚才你已经错过了一场,千万别错过第二场。队长今天大走桃花运,不过每朵桃花都不好摘,看他能搞定哪一个。” 他边听着边伸长脖子往里看,正看到宁瑞心狠手辣地给即恒上药,即恒想跑又不好意思跑。他摇了摇头,如果这也算桃花的话,春天也太残酷了。 还是那位梦中美人好,又温柔又善良。就算自己真是被她打晕的,她也那么关心自己,值了。 见子清意兴阑珊地离去,神色又恍惚又幸福,孙钊发现了另一个值得挖掘的八卦,忙拉着张花病转移阵地。 不料张花病粘在门边一样拉将不动,还十分委屈地咬着手指,圆滚滚的脸颊满是妒色。 孙钊一下子稀奇了,今天他是被八卦之神眷顾了吗?他应该先八哪一边才好啊?! 心中无比感动地仰天哀嚎一声后,孙钊毅然决定留在老友身边看笑话。张花病咬着指头散发着怨念,孙钊作为老友陪着他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了:“我说大花,你不会是看上宁瑞了吧?” 张花病很梦幻地转过脖子点了点头,害孙钊扶着窗户吐了一会儿。他吐完了才有空对老友的初恋发表感想,张口就是一句:“你怎么会看上这种女人?” 张花病不高兴了:“这是什么话,宁瑞哪里不好?不能因为你跟她不合就贬低她!” 果然是为兄弟两肋插刀,为老婆插兄弟两刀。宁瑞不过给他包了下受伤的手指头他就死心塌地,还会和自己顶嘴了。这娃的少年心也太好骗了…… “我跟她不合我不否认,但是……”孙钊气结,但是了半天也但是不出什么名堂。他唯一的挚友要被他讨厌的女人抢走了,事到如今他才醒悟八卦之神不是突然眷顾他,而是在玩他。 “总 之有队长在你没希望的!”他只好企图将恋爱的萌芽掐死在摇篮中,不由分说就将张花病拉走。后者受了打击全身无力,孙钊拖了半天都拖不动他。最后还是即恒和宁瑞出来了,张花病在心上人的注视下被情敌帮忙拖走。 *** 一直到傍晚即恒仍自捂着脸唉声叹气,他还从来没被女孩子打过呢……哦,被打过,但是意义不太一样。 陈子清怎能放过这个奚落他的好机会,他们仨儿被迫做苦力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每次都有特殊待遇,怎能不叫人心怀芥蒂?虽然这个待遇送给他他恐怕也要拒绝……总之,能找到嘲笑他的机会二少是不会放过的。 他故意学着孙钊的口气问即恒:“怎么样,队长?感觉如何?” 即恒白了他一眼,可惜对方没看见。他幽幽叹了口气才说:“糟透了,自尊心受挫。” 子清愣住。原来这小子也受了打击?二少突然感到一股罪恶感,心肠子一软不好意思再雪上加霜了。 孙钊见状啧啧摇头,论八卦的功夫这个正经的官宦子弟道行还差点远呢。他蛇一样灵活地凑到即恒耳边,身体高难度地横亘在两张床之间,贼笑着问:“小公主身上是什么味道?” 此言一出,不仅是子清红了脸,连一向老实的张花病一张圆脸红得跟煮熟的南瓜一样。孙钊回头打眼色,对面两双耳朵就远远竖起来听。 即恒心力交瘁,想也没想:“是桂花糖的味道。” “唉?”三人同时一惊。然后各人的理解还是不一样。 张花病自言自语:“女孩子身上都是这个味道吗?宁瑞也是?” “不,宁瑞身上有种海棠香。” 张花病瞬间泄气,蔫掉的南瓜一样面上一层霜。 即恒察觉到不对劲,忙问:“怎么了?” 孙钊不耐烦地打断他:“别理他,他吃太多了。”说着回头瞪了一眼张花病,再回过脸时,脸上挂满猥琐的笑容,继续问,“那你有没有亲她?” 对面两双耳朵贴得更近了。 即恒想了又想:“没有吧,不记得了。” 孙钊还在兴致高昂地准备下一个问题,即恒忍无可忍拉过被子不理他。孙钊急了,伸手扯他被子:“别这样,队长!给我们分享一下经验嘛,就像上次那样?” “分享什么经验?被打的经验吗?”即恒没好气骂道。站着说话不腰 疼,他都不知道公主那一巴掌有多狠,这滋味恐怕只有卫队长能感同身受。 孙钊见队长火了,只好收敛一下赔笑:“哎呀,女孩子脸皮薄,不打你今后怎么见人?公主说到底也只是一个未成年的姑娘。” 即恒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拉下被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孙钊,问:“宁瑞也这么说,真是这样吗?她是为了给自己台阶下才打我的?” 孙钊心情复杂起来,惋惜地摇头道:“队长啊队长,亏你长了一张祸害众生又桃花泛滥的脸,咋这么不解风情?” “去!”即恒啐他一口,斜睨一眼刻薄地回敬,“要是长你这样,有万般风情也没用!” 孙钊一时语塞,对面传来嗤笑声,他不满地骂道:“大花你笑什么?你也好不到哪去!” 连孙钊都败下阵了,队长果然厉害! “以不变应万变,以敌之力反噬其身。队长又教了一招!”孙钊喃喃念着,忙掏出小纸片就着月光做笔记。 子清无奈地拉过被子躺下睡觉。与其和这帮人一起犯傻,还不如躺下去睡觉,说不定在梦中还能见到那个美人! “队长以前没有喜欢过女孩子吗?”张花病仍然不放弃任何一个希望,学起了旁敲侧击这一招。而这一招对即恒甚是管用。 他全然没注意到同伴心里的小九九,认真地想了想,这个回忆过程还有点长,最后他说:“好像没有。” “那现在呢?有喜欢的女孩子吗?”张花病又问。 即恒又认真地想了想,回答:“好像也没有。” “你能不回答得这么模棱两可吗?”子清忍不住插嘴。 即恒摸了摸后脑勺,嘿嘿笑道:“好像不行,因为以前的事都有点模糊了。” “老年人才会记不清过去的事。”子清皱起眉头道,每次即恒说话不清不楚的时候,他都条件反射认为即恒在隐瞒什么,可他又套不出话来。不过他倒没忘记张花病的反常,回头问他,“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不像你啊。” 孙钊不知为何不出声了,可能在生闷气。 黑暗中张花病似乎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声:“没什么,只是想知道大家心目中的梦中情人是怎样的?” 梦中情人啊……对于他们这个年纪的少年来说,是一个多么梦幻又美好的梦,只是想一想就会露出微笑,情不自禁沉溺其中。 子清心里灌了蜜 似的,但他又不好表露出来,便顺水推舟转移众人视线:“你提出来的,你第一个先说。” 张花病嘿嘿一笑,光听声音就能听出他此时少年怀春又兴奋又羞涩的心情:“我觉得吧……宁瑞就挺不错的!” 孙钊直往天上翻白眼。他和宁瑞就是合不来,而唯一的挚友居然看上她了,怎能不叫他禁不住仰天长叹命运弄人! “真是的,你怎么会看上她的?她简直就是小一号的公主,一样蛮横无理。”孙钊愤愤。 张花病有点委屈,但他不气不恼,依旧害羞地笑着:“我就觉得她挺可爱的,偶尔也很温柔……”说着声音忽然低了下去,露出一丝哀怨,“只不过她只对队长一个人温柔,今天我看到她帮你上药,眼神里幸福得跟新娘子一样。” 孙钊凉薄地附和:“对对,我也觉得那丫头喜欢队长。” 张花病被挚友捅了一刀,躲在被子里默默流泪。 即恒仿佛才醒过来,懵懂道:“有吗?没有啊。” “……唉!”孙钊突然间就释然了,人生不就是这样吗?不是你倒霉,就是别人倒霉。他向挚友投去怜悯的目光,真诚地说:“和一个木头做对手,大花你还是有希望的……尽管微乎其微。” 张花病听得孙钊不再排挤宁瑞,自动忽略最后半句,只把这句话当作挚友给自己的鼓励,心里乐开了花。 “那队长的梦中情人是怎样的?”孙钊趁机八卦以缓解心中的不爽。当然,八卦也是重要的,更重要的是能找到话题套队长的话,比什么都难得。 即恒沉默着又叹了口气,众人一听果然有戏,忙扒着耳朵听。谁知他最后来一句:“我还小,没想这么多。” 三人倒地,吐血三升。孙钊挣扎着爬起来,血淋淋地指正:“您老才是脸皮第一厚,我孙钊甘拜下风!” 张花病捂着肚子爬回床上:“队长果然与众不同,思维惊人……” 子清被惊雷劈到,声音都在颤抖。作为队伍中年龄最大的队员兼副队长,他觉得有义务认真教导队员关于年龄和婚姻的正确认识,他坐正身姿正色道:“队长,醒醒吧!你已经十七岁,早都可以成家了。陛下在你这个年纪连孩子都有了……” 即恒眼珠子一转,打断他问:“陛下今年二十有七,那他的孩子岂不是有十岁了?” 子清准备好的一大堆义正词严的教条理论一下子被打乱,他想了想回答:“ 是啊,还是皇后所出的嫡长子,如果还活着的话……陛下登基第二年这位小皇子就暴毙了,皇后痛失爱子,很快也跟着仙去。” 当时这件事在京都还是挺轰动的,他十分遗憾地说:“皇后还是太子妃的时候,其贤淑端庄之名就已经有口皆碑,想不到红颜薄命,天妒英才……” 即恒心不在焉地听着,想到陛下身边从来不缺美人相伴,不知皇后究竟是因丧子之痛而死,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像陛下这样的浪荡子才是真正的女人公敌。他暗自腹诽道。 “停!”孙钊忍无可忍,眼看着二少完全被队长糊弄,趁机转移了话题,急忙跳出来拨正。可惜队长太狡猾了,根本不是二少这个档次能应对的。 他又忍不住怨怪子清:“二少你也真是,怎么每次话题到你嘴边都被转到无关紧要的方向?你肯定不经常和人聊天扯淡,朋友很少吧?”他摇摇手指,“这样不好哦,要首先学会做一个被信任的倾诉对象,才能赢得女孩子的欢心。” 朋友很少……子清颇受打击,哼了一声拉过被子盖住头顶生闷气。 孙钊不以为然,悄悄爬过去火上浇油:“心胸狭窄也不会受女孩子喜欢哦!” “别这样欺负老实人……”连张花病都忍不住责备孙钊,谁知孙钊摆摆手,满脸都是不怀好意的笑容:“老实人说的是大花你这种的,二少可不是,他心眼坏着呢,典型的闷骚型……” 子清哗地一下掀开被子,怒道:“谁心眼坏了?”还不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孙钊一个重心不稳差点掉下床,张花病忙将他扶住。他夸张地拍着胸口贼笑:“还说你心眼不坏?我不过说了实话,你就故意吓我。” 子清没了底气,嘟哝道:“谁让你跑过来的,我又不知道……快从我床上下去!”说着伸出脚一通乱踹。 孙钊左闪右躲,不死心地在张花病和子清两张床上跳来跳去,搅得整个通铺鸡飞狗跳。只等子清踹得累了,孙钊趁机跳过去按住子清,得意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子清终于炸毛:“滚!抗你大爷!” 张花病危机之中伸出一双大手,在子清爆发前及时将孙钊拉了过来。孙钊浑然不在意,装模作样对张花病耳语:“你知道吗大花,咱们陈二少陷入爱河了!” 张花病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呆呆反问:“你怎么知道的?” “今天下午我们不是一起……那 啥吗?”孙钊回头偷偷看了一眼队长,才继续说道,“没想到二少怅然若失,脸上的神情做梦似的恍惚,一边嘴里还念念有词什么美人啊你怎么听不到我的真心……” 他故意提高了声音,边观察子清的反应边添油加醋,一脸犯贱地感慨道:“不知是哪位宫女有这般绝色姿容,让二少这种眼高手高的人也为她神魂颠倒,茶饭不思呀?”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些了,你别诬赖我……”子清有些慌了,难道他无意识中把什么都说出来了? 张花病陷入沉思,喃喃道:“……我怎么听得像去年看的戏里的台词呀?” 孙钊额角冒起青筋,回头怒道:“宁瑞的事就算了,你怎么老拆我的台!” 张花病嘿嘿傻笑了两声,突然大惊失色:“难、难道二少……你也看上宁瑞了?” 孙钊彻底无言,一股子怒气像一枚打出去的哑炮一样无力。 子清满头黑线:“宁瑞给你包扎了一下手指你就非她不娶了,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他一想起下午的事,心里就一阵白毛汗,后脑勺现在都还有些痛,“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宁瑞这个人不简单,小心点了。” 张花病和孙钊都是一愣:“为什么这么说?” 子清简单地将下午他跟踪宁瑞的事说了一遍,当然那个梦中美人的事也就不打自招了。 张花病虚弱地辩解:“可是这不能说明什么……” 孙钊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他虽然不知道皇宫里发生的种种诡秘,可卫队长在清和殿门口大闹的事多少令他闻到了一丝异样的气息。这时听闻宁瑞怪异的举动,他更是对自己八卦的嗅觉神经增添了一分信任。 “唉,队长,你怎么看?”他不禁回头去看队长,忽然就愣住了。 即恒一直没说话,大家还以为他已经睡了呢,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坐了起来,看着窗外发呆。今晚的夜色多云雾,偶尔月光洒下来照亮他漆黑的眼底,孙钊才看清他严肃的表情,侧过耳畔的样子似乎在仔细倾听着夜色中微不可闻的声音。 子清第一次看到这位不靠谱的队长这么认真,俊秀的脸庞沉静如水,却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气压环绕在他周身。却又与当日与他单挑时的感觉不太一样。他原先想说的话突然就卡在了喉咙里,说不出来了。 空气一下子宁静下来,有一刻甚至宁静到让人心怀惧意。 “……队长?”孙钊不知为何 有些害怕,小心翼翼地唤道。 过了一会儿,即恒才转过脸:“嗯?” “呃……没什么,天色不晚了,早些休息吧。”孙钊怔怔看着即恒,一下子词穷,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嗯。”他轻轻应道,察觉到众人诧异谨慎的目光,他笑了一下,“怎么了?” 三人面面相觑,张花病小声道:“我们还以为您生气了……” 即恒眨眨眼,忽然微笑起来,方才环绕在他身边的压迫感不知何时已经淡去,仿佛是一场错觉。他好笑地看着对面三个同伴,目光清澈中却藏着教人捉摸不透的深邃,如褪尽一切浮华独立于天地的……神明? 子清下意识就想到了这个称呼,回头又羞愧得恨不得去撞墙:一个沐浴在月光下的人居然就被自己认为是神明,说出去恐怕要被人笑死。 即恒没有理会对面三人或诧异或惊恐或自嘲的目光,拉过被子准备睡觉。刚要躺下忽然想起了什么,看向子清说道:“你说的那个女子我见过,她叫麦穗。” 子清猛得抬头,即恒眨眨眼又补充道:“据她本人说,她是公主的‘私有物’,公主不允许她与别人接触。” 说完也不等子清反应,兀自躺下睡觉了。子清揉揉眼,刚才有一瞬间好像又在队长脸上找了熟悉的狡黠笑容。 “私有物……是什么意思?” 即恒把头埋进被子里,传出闷闷的声音:“我知道的就这些,你大可以去问问公主。” 子清脸色发白:“难、难道她是公主的女……女奴?” 没有人回答他,黑暗中仿佛传来一声恶意的嗤笑。 月色又被乌云覆盖,天地都暗沉下来。子清怔愣半晌,陷入痛苦的抓狂中…… 只待天地都慢慢静了下来后,通铺里忽然有人诈尸般坐了起来,张口就吼道:“今天晚上我们巡夜!!” 作者有话要说:卡章了……这一章好拖…… 等我看完《藏海花》再找找灵感吧,飘走~~~~ ☆、巡夜 正睡得朦胧的时候,某人突然诈尸乱吼。在队员一片抗议声中,抓阄的人数从四个减到了三个。 最终,确定去巡夜的是即恒和孙钊。 三月天的夜里还是很冷的,即恒和孙钊闲来无事坐在屋顶上等太阳。冷风一吹,不自禁就打起了寒战。 孙钊顺手往怀中一探,摸出一小瓶酒来。遇上即恒诧异的目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嘿嘿笑道:“刚才去上茅房的时候顺便去了趟厨房。” “你的动作也太快了。”即恒不禁赞叹,“也亏你能找得到。” 孙钊大剌剌打开木塞,一股甜腻醉人的香气扑鼻而来。他将细长的小酒瓶递给即恒,乐道:“不止是我偷食。厨房里还有一个人在吃肉包子。于是我问她,有没有驱寒的东西,她二话不说就塞给我这个。” 即恒完全可以想象那种画面,面对推来的酒瓶,他却摆了摆手,说:“我不会喝酒。” “很简单的!”孙钊给他示范,“张嘴,倒进,咽下。一气呵成。”一口酒下肚,精神加倍爽快,连睡意都尽数散去了。 “好酒!”他不住赞道,“这是桂花酒,酒劲不大的,尝尝?” 又是桂花……即恒推辞不过,只好接过来浅浅抿了一口,辛辣的酒气顿时溢满口中。 “怎么样?”孙钊欣喜地问道。 即恒微笑着摇了摇头:“我不会喝酒,所有的酒对我来说都是同一个味道。” ……欲望的味道。 酒和色,都是欲望的产物。令他不舒服。 孙钊惋惜地叹了一声:“不是我说,队长。你好像有点无欲无求?这样的人生多没趣啊。” 即恒淡淡地笑起来:“谁说的?是人就有欲,这是人之本性。我想要的东西……大得很。”他转过目光,轻声喃喃,“大到我为了追求它已经筋疲力尽……” 孙钊疑惑地看着他。不知为何他觉得队长和平时不太一样,突然多愁善感了很多。 是因为今晚的月色吗?还是因为喝了点酒?他回头看去,果然在队长脸上找到了酡红的酒意。 这也太容易醉了!孙钊感到不可思议。 被成将军所认可的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他一向自诩善于窥探人心,然而这几日相处下来,对于那个人,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完全了解他了,有时候他却觉得自己根本一无所知,对那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全然无 法窥视,仿佛没有任何东西能在那片深潭里激起涟漪。 奇怪的人,有趣的人…… 机会难得,不如趁机套套话?他心里冒出了个歪念头,不由暗自得意,琢磨着准备去试探试探,不料即恒轻不可闻地笑了一声,先他一步问道:“之前我们都说了各自的梦中情人,就你没说。何不说来听听?” 孙钊愕然,他原以为即恒根本没在听他们说话,想不到他看似心不在焉,周遭发生的一切却都尽数掌控,果然是个高人啊。 “队长有兴趣?” “没,只是好奇。”对方过于热情,即恒不自觉向后挪了挪。 孙钊嘿然一笑:“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就觉得女人是个累赘,除了洗衣做饭暖被窝还能干什么?” “说得也是。”即恒想了想,了然地点头,“不过公主就打破了这个定律,她肯定不会做饭,也不会洗衣。”想了想不确定道,“……暖被窝应该可以。” 孙钊笑得几乎岔了气,那个高傲的小公主若是听到有人这么评价自己,还不把他废了!他捅了捅即恒的手臂,坏笑着说:“队长不是也没说吗?我都说了,你也要说。” 即恒眨了眨眼,微微抿唇吐出一句:“英雄所见略同。” 孙钊大喜,找到了知音般欣喜若狂:“队长也这么觉得?女人就是个累赘,成了家的男人就像被绑住的千里马,空有一腹才能却哪也去不了。还不如天涯孤身一人,乐得逍遥自在!” “天涯孤身一人……”即恒低声呢喃着,淡淡笑道,“我倒不觉得女人是累赘,累赘的是感情。绑住千里马的不是绳索,而是千里马对绳索的感情……” 孙钊怔怔看着即恒,月色下他稚嫩的脸庞散发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光芒,有点孤寂,又有点高傲,仿佛天下都被他踩在脚下,却没有人能站在他身边,与他一同看日出日落。 “队长……”孙钊真诚地劝道,“做人不要这么超脱,会缺少很多乐趣的!” 即恒讶异地注视着孙钊,只见他慷慨激昂地站起身,宛如指点江山般豪气冲天:“你看,前面是小公主的寝殿,都这个时辰了灯怎么还亮着?” 他顺着孙钊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的确,公主的寝殿里灯亮如昼,却没有宫女出入的样子,出了什么事? 他还没有从食人鬼的猜测中回过神来,孙钊一把拉住他:“走,队长!我们去做点男子汉应该做的事。” “什么事?” “偷窥。” 即恒黑线,半晌才充满理智地发问:“你不怕死吗?” 孙钊一拍胸脯,大义凛然:“为了让队长体会人世间的美好,我豁出去了!” ……人世间的美好不必这样体会吧?至今以来,你是怎么体会人生乐趣的? 即恒在半拉半拽下跟着孙钊一起来到了公主寝殿的屋顶。尽管明知不对,到了这个地步他也不好就此放弃。没办法,好奇心重是他唯一的缺点,尽管他极力克制,仍然无数次将自己卷入麻烦中。 既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那么就顺从自己的本性一回吧。 两个人屏住呼吸把耳朵贴在瓦片上偷听,只听得底下隐隐约约传来一些很……乱七八糟的声音。 “公主不要……不要抓……” “好痒……我好痒啊……” 两人相视一眼,不明所以。孙钊动作利落地扒掉一块瓦片,从碗口大的洞里看下去,隐约能看到两个女子的身影穿梭在纱帘之间,一个是小公主,另一个竟是孙钊在厨房里见到的共犯,那个美得不像人类的女子,她的皮肤就像是在大太阳下晒了十天八天一样的颜色。他脑子一转,明白过来,悄声问即恒:“她就是二少看中的女人?” 即恒默然点头,专注地继续看。孙钊嘿了一声,也低下头继续窥视。 只见和瑾来来回回地走着,一边走一边痛苦地呻吟:“怎么办?越来越多,越来越痒了……” “公主、公主,静下心来不要多想,很快就会退下去的!”麦穗不知所措地安慰着,然而没有半点效果。 “可恶,那个混蛋!我要扒了他的皮!”和瑾咆哮着推倒所有能推倒的东西,搓着身体在地上滚来滚去,“好痒好痒……” 麦穗叹了口气,端来一盘肉包子,蹲在和瑾身边劝道:“这也不能怪他呀?公主要不要吃个肉包子,清热解火……” 即恒忍不住捂着嘴笑,这个麦穗果然是肉包子命,面对和瑾杀人的目光还能面不改色地推荐她钟爱的肉包子,勇气可嘉。他注视着麦色肌肤的女子,眼底聚起微不可察的厉色。只是和瑾又怎么了?谁把她弄成这样?她的脸上手上好像长出来很多…… 他未来得及细看,眼角的余光里忽然一道黑影闪过,他猛得抬起头,脸上笑容尽收,眸中浮现一丝惊异。 “谁?”孙钊也发 现了,出声低喝道。 即恒却将手指竖于唇边,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孙钊连忙反应过来,将掀起的瓦片重新盖好。 月色被乌云所遮盖,周围黑漆漆的。巨大的宫城被笼罩在黑暗里,有种说不出的诡秘。 “什么人?”他小声问队长。 即恒没有回答,目光一直盯着前方。这时,云层复又散去,月光一寸寸洒下来照在他身上。月色之下即恒的神色有些古怪,他压低了声音,说:“可能是食人鬼……” 孙钊差点一个激灵摔下去,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食、食人鬼?卫队长口中的食人鬼?居然是真的?” 即恒点头。 孙钊一阵心惊胆战,他怔怔望向隐匿在暗夜中的宫城,在这片黑暗之中,不知在何处藏着一只以人为食的恶鬼,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茫然无知的人们,寻找着下手的时机。 手臂上全起了鸡皮疙瘩,他敬畏地看向队长:“那……我们要追吗?” “不追。”即恒断然回答,“我们的任务是保护清和殿,其余的不管。” 孙钊顿时松了口气。 即恒又说:“但是,如果那个东西袭击清和殿的话,我们就不能坐以待毙了。” 孙钊顿时又觉得心提了起来。 队长说“那个东西”就是全然没把它当作人类看待,可方才自己看到的分明是个人影……孙钊咽了口唾沫,哆哆嗦嗦道:“那个东西……真的不是人吗?” 即恒想了想:“不知道,也许吧。” 说完他好笑地看着孙钊,甚是轻松地调侃:“想不到你也这般胆小,我还以为只有二少才会自己吓自己。” “是你胆子太大了!”孙钊翻个白眼,“我……我这是正常反应。” 忽而,黑影又冒了出来,在夜色中不断跳跃着,却始终徘徊在清和殿附近。即恒收起笑容,面上是少有的严肃。 之前陈子清说的事情即恒全都听在耳里,卫队长吐露公主犯下杀人罪以后,他就几乎可以肯定食人鬼定然与清和殿有关,只是……他低头看了看公主的寝殿,里面闹腾的声音已经几乎听不见了。 难道他猜错了? “孙钊,你留在这里保护公主。” “啊?”孙钊还未反应过来,即恒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前方。两个影子一前一后很快淹没在暗夜里。再看过去时前面只有层层 叠叠的屋顶,参差茂密的树枝,星星点点的灯火,哪有什么人影。 他不是说不追吗…… 一阵凉风吹来,孙钊不禁打了个寒战。黑夜里没有半点声响,可他知道有未知的危险正悄然潜伏着,随时都会露出狰狞的面目。 *** 即恒一路紧追,却还是追丢了。那个东西的速度意外地快,简直不是人所能达到的地步,而且它对皇城好像十分熟悉。 他落在黑影失去踪迹的地方,发现那是一座破败的宫殿。院子里草木横生,生机蓬勃却仍然掩盖不住萧瑟之意。殿中隐约有火光闪动,他一面环顾四周,一面谨慎地朝火光窜动的方向走去。 踏进殿中,殿内的景象却是他不曾料到的。 这是一座宫殿,尽管破败,它仍然是一座皇城里的宫殿……可是这座宫殿内部,却是一座祠堂。他所看到的火光正是祠堂案前燃烧着的烛火,在孤寂的夜里跳动着最后的火苗。他仔细环顾祠堂凝神细听,除了呼呼风声并没有听到其它声音,看来那个东西没有躲在这里。 确定没有收获以后即恒准备就此离去,刚踏出殿门他又觉得既然来到了祠堂却不敬祝一下神明好像挺说不过去的,神明这种东西没什么用,可是能不得罪的时候还是不要得罪的好。毕竟神明都比较小气。 于是他折返身打算随便拜一拜就走人。刚捻起香一抬头他就怔在了原地。这座祠堂怎么供奉的不是神明,而是红脸乌须的关公像? 关公一向被视为世间极正之气的象征(即恒知道有一种天然生成的东西才是真正的世间极正之气),人类通常供奉关公是除了镇宅保平安之外,还能……镇压恶鬼。 正愣神间,殿外的院子里忽然传来奇怪的响声,他也顾不得会不会得罪神明了,扔下香烛就往外跑。待他来到院中,才发现宫殿之外尽是火光和人头攒动,他被包围了。 人群里自动分开一条小路,一个领头模样的人举着火把走来,厉声喝问:“什么人,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那人来到前面,举起火把照亮即恒的脸,面上露出诧异之色,惊道:“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关公……关公……希望您老人家没有串错门== ☆、食人鬼之说(一) 话说即恒在一座破败的宫殿前被皇家护卫军团团围住,领头的人自然是卫队长,此刻他正皱着眉头十分头痛地看着他。 “怎么是你?”卫队长无奈。 “不好意思,是我。”即恒眨眨眼,诧异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卫队长白了他一眼:“我奉旨巡夜,当然在这里。你又为什么在这里?” “呃,我……”即恒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我也是来巡夜的。” 卫队长沉下脸,对左右下令:“把他抓起来,交给陛下处置。” 左右应道:“是。” 于是即恒毫无反抗地被五花大绑,押送到了陛下面前。 陛下不知是从哪个妃子的寝殿里匆匆赶到朝阳宫,外衣随意地搭在肩上,还不停地在打着哈欠。他一见到即恒龙颜更加不悦,蹲下来不由分说就捏住即恒的脸颊,像在惩罚一个不听话的孩子:“你说,朕白天是怎么跟你说的?” “让公主乖乖待在清和殿里……”即恒含糊地应道。 陛下又伸出另一手捏住他另一边的脸颊,语气凶狠:“还有呢?” “酿鹅也咕咕该寨请火电……” “哼!”陛下狠狠捏了他一把才松手,“知道你还敢抗旨不尊?” 即恒被捏痛了,眼角含着泪花的样子分外无辜。他鼓了鼓红起来的腮帮子活动一会儿,才不卑不亢地回答:“卑职奉成将军之命保护清和殿,卑职只是在尽自己的职责。” 陛下冷笑:“那是朕错怪你了?你听成将军的命令就不听朕的命令,这天下是成将军大还是朕大?!” 半夜里硬是被人从被窝里拉起来,任谁都会心情不好,即恒能理解,可是…… “陛下不是亲口应允公主,对护卫队的事绝不插手吗?”即恒如实答道,明亮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歉意。 陛下气结,怒极反笑:“好啊,你倒是能言善辩。”他对卫队长命令,“去,把六公主给朕叫来,朕倒要看看,她是怎么管教她的人的!” 卫队长迟疑着不肯接令:“这……陛下不如先行休息,待明日一早卑职再将人押至清和殿,让六公主给陛下一个解释?”这个时辰去扰人清梦不是找打吗?都已经惹了一个了,再惹一个就是傻子。 “朕要怎么做还需要你教吗?”陛下沉下声音,狭长的凤目闪过一丝凌厉的怒意。 卫队 长忙应声“是”,脚下如生风,飞一般跑了。 没一会儿,和瑾就在一帮护卫军的簇拥下赶到。陛下一股子怒气正待发泄,一回头看到和瑾的样子却先吓了一跳:“你……你这是怎么了?” 只见和瑾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眼睛眨巴两下,声音轻到不能再轻:“没事……” 陛下护妹心切,只好暂时将即恒撂在一边,揽过和瑾的肩膀拥着她坐下,语气也尽量柔和一些,轻声问:“是不是病了,宣过华太医了吗?”他见和瑾不答也不动,眉头微蹙,不禁急道,“怎么把自己包得跟粽子一样,让朕看看你的脸……” 和瑾像被触到一样猛摇头,死死抓着遮着脸的头巾:“我真的没事、真的没事……” 陛下面露不悦,也没再说什么,他指着即恒故意问道:“这可是你的人?” 和瑾露在外面的眼睛瞥了一眼即恒,点点头。 陛下给卫队长使了个眼色,卫队长忙躬身禀报:“启禀公主,此人三更半夜鬼鬼祟祟,还擅闯梅影宫,正值卑职巡夜让卑职逮了个正着,尊陛下命请公主处置。” 陛下严肃道:“小瑾,朕说过不会干涉护卫队的事,但是你也要给朕一个解释。” 和瑾捂着脸怨怒地看着即恒,又带点可怜地望着陛下,最后面无表情地落在卫队长身上,才轻声开口道:“昨日卫队长前来求助,希望我借护卫队助他一臂之力。当时我没答应,后来仔细回想,卫队长言辞切切,不无道理,所以就擅做主张……” 陛下冷冷地笑了一声:“你的意思是,即恒队长半夜三更闯入梅影宫是你指使的?” “不。”即恒忽然插口,“我是追着一个黑影到那里的,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卫队长一惊。陛下面无表情,然而心下里却在琢磨他话里的意思,若有所思地问:“你所追何人?可有追到?” “不知道。”即恒如实答道,“那个黑影在梅影宫附近就消失了,我正准备在梅影宫里搜寻,结果就被卫队长抓过来了……”说着他颇有怨色地瞪了卫队长一眼。 卫队长气得吹胡子瞪眼:“你别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陛下,卑职赶到的时候根本没看到什么人影,这小子分明是在抵赖……” “行了,朕心中有数。”陛下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都半年了你也抓不到人,怨不得落人口实。” 卫队长很无辜地挨了一顿 骂,低下头默默含泪。 “小瑾,你想怎么差遣护卫队朕都没意见,但是像这样的事你应该提前与朕声明。”陛下低头看着和瑾,语气严厉,“你明白吗?” “是……”和瑾应道,“我知道错了,皇兄。” 陛下愣住,脑海中一连串苦口婆心的教诲一瞬间统统卡住。卫队长瞪大了眼睛——六公主居然老老实实地认错了?这真是前所未有! “嗯,知错就好,下不为例。”陛下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好,清了清嗓子,摸着和瑾的头柔声道,“回去休息吧,你……”他指着和瑾的脸,“让华太医给你看看,不要勉强。” 和瑾乖顺地点点头,在一众惊异的目光中,带着即恒离开了大殿。 *** 夜风吹来还是有点冷的,和瑾一言不发走在前面,即恒心惊胆战跟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就像两只幽灵,无声地飘在悠长的宫廊上。 “公主……”即恒小声试探,“公主没事吧?” 在追踪黑影之前他似乎看到和瑾脸上手上全起了红疙瘩,可他又不好明说,只好旁敲侧击地询问:“公主是怕风吗?把自己包成这样很奇怪的……” 和瑾没理他。即恒想了想,她是不是还在生自己的气?于是他又轻声说道:“那个……下午的事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啊……” 和瑾猛得转身,即恒忙收住脚步,怔怔地看她。 “蹲下。”和瑾命令。 “啊?”即恒疑惑。 “本公主命令你蹲下!”和瑾怒道,“谁允许你俯视本公主了?” 即恒无可奈何地蹲下去,十分委屈:“因为我比您高嘛……” “那本公主就命人砍掉你的脚,看你还敢不敢得意!”和瑾居高临下,毫无理由地大动肝火。 即恒委屈地仰视她,小声问:“公主到底生什么气?您说出来好让卑职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犯了什么错?”和瑾瞪着他,凶狠的目光令即恒不敢与之对视。不知是不是错觉,公主好像跟平时不太一样? “你犯的最大的错,就是让本公主在皇兄面前丢脸!” 她按住额头,似乎恨不得找个柱子撞上去,痛心疾首道:“丢脸,太丢脸了!我还这副样子被叫到皇兄面前,指不定他在背后怎么笑话我!” 即恒怔了一会儿。公主确实和平时不太一 样,她也有这样完败的时候?只是他还以为自己触犯了多严重的禁忌,原来就为这个呀。 “公主,陛下心疼你还来不及,怎么会笑话你呢?” “你知道什么?”和瑾怒视着他,“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他就是个伪君子,人前一副人样,背后一肚子坏水!” 即恒不安地朝四下里望了望,小声道:“公主您小声点,这样说陛下不好吧?” “哼!”和瑾迈开步子,没好气地抱怨,“他敢做还不敢承认吗?就因为他风流成性,皇后都被他气死了!” 呃!好像听到了不得了的事…… “这个,陛下身为一国之君,三宫六院很正常……”即恒忙追上去,一边试图安抚公主的怒气。 谁知适得其反,公主的怒气反而更盛了:“我没说他三宫六院不应该,他是皇帝,天下都是他的!只是没见过他这么花心的,他若不是这样见一个爱一个,凝妃也不会……” 她蓦地住了口,清冽的声音戛然而止,空气仿佛在瞬间被撕裂,悲鸣声久久回荡在耳际。似乎触及到了某种隐秘,喉咙干涩发不出声音,连最后一声叹息都被吞了回去,扼杀在肚腹之中。 凝妃……又是凝妃,这两个字几乎成了皇宫里最深的忌讳。 “公主,梅影宫就是凝妃最后住过的地方对吗?”即恒忽然问道。 和瑾停下脚步,回过头时她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冷厉,清甜的音色里浸染着透人心肺的森寒:“你怎么知道?” 即恒毫不避讳地对上她的视线,微微一笑:“宫里有很多人在私底下谈论,有关食人鬼的事,还有凝妃的事,卑职无意间听到了些。” “你都听到些什么?”和瑾冷冷地问,脸色有点发白。 “有人说梅影宫经常闹鬼,还有人说是凝妃的鬼魂作祟,食人鬼就是凝妃化为恶鬼来寻仇……” 和瑾沉默下来。月色当空,凉风徐徐,她微拢着袖口阻止凉风无孔不入的侵袭,半晌才轻声问道:“你相信这世上有‘恶鬼作祟’一说吗?” 即恒眨了眨眼,不置可否:“信则有,不信则无。” 和瑾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那你认为食人鬼的真面目是什么?” 即恒依旧淡淡笑着,幽深的眸子里闪过狡黠的光,他反问道:“公主认为呢?” 和瑾秀眉微蹙,她收回的视线不知落在何处,柔润的 唇抿成一条坚硬的弧度。 “我不相信这世上有鬼。若真有也是个瞎了眼的,连报复都找错对象,不过徒增笑料罢了。”她坚定道,清丽的脸庞在月光下散发着高洁的光芒,忽而清冷的音色又低了下来,在微风中显得漂浮寂寥,“他只是一个被鲜血和死亡迷了眼的,疯狂的杀人魔。不论出于什么样的理由……杀人者都要得到惩罚。” 她近似于自语般喃喃着,藏在衣袖里的手不自觉握成拳头,袖口皱成扭曲的褶痕。 即恒不动声色地将一切尽收眼底,抬起的眼眸中透出一丝无奈和敬意。卫队长并没有他预想中那么笨,他的确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来证明他在宫中任职十数年也不是没有意义的。只是,他得到了好处,自然就有人失去原有的好处。 公主已经被逼上阵,那么即恒也就避无可避了。 想通此节,心下倒舒爽了许多。即恒索性往长廊两边的栏杆上一坐,撑着下巴好整以暇的样子,好像这些事其实根本无所谓。 “公主何不将凝妃一事告知卑职。既然公主已经答应卫队长的请求,卑职总得要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怎样一个敌人。”他含笑看着和瑾,吐字轻柔,“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不是吗?” 和瑾收回思绪时正对上即恒含笑的眼。她有一种错觉,这个看起来柔柔嫩嫩的少年似乎对被卷入危险习以为常,一边试图回避一边却乐在其中,面对未知的危险和神鬼莫测的敌人,他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慌,也没有刻意地冷静自持,反而是……很享受? 当日面对白虎之时,他是否也是这样的表情?根本没有把对方放在眼里,不论面对怎样的对手,他都能赢,赢得不容置疑。 他有这样的自信,也有这样的能力。 和瑾定定凝视他,仿佛要看到他心里去,可是那双深黑的眼眸一眼望不到底,她看不出其中究竟藏着怎样的意图。只是,少年的从容和自信让她感觉有某种东西被挑拨起来,连着冰凉的血液都开始沸腾,一种久违的冲动悄悄冲破禁锢,重新得以伸展。 她牵起唇角,勾出一丝冷静的微笑:“你这么有把握?” 即恒微扬起下巴,眼中满是笑意:“为了公主,在所不辞。” 和瑾怔然,从胸口漫出的这种不安分的躁动究竟是什么?她不知道。可这种感觉给她带来了前所未有的亢奋和安定。她原本以为不得已插手此事是她无法推卸的责任,可是脑海中却有个声音在告诉 她--这是她的机会。也许她的人生将会因此而改变。 她自知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可是现实却毫不留情地折断了她尚未成熟的羽翼。在命运这张无形的网洒落下来牢牢困住她的当口,这个少年就是命运留给她的摆脱困境的利器。 伸出的手掌在虚空中轻轻张握着,仿佛要抓住命运狡猾的尾巴,仿佛要凭己之力握住天地。直到多年以后她摒去了所有浮华的傲气和躁动,宁静的心绪仅仅只剩下这样一种冲动。 ——那就是被挑起来的,战意。 而这个人,是她生命中的劫。他将她的人生摧毁成一片废墟,却将她从打破的笼中解救出来,在广阔的天地中终将只为了一只猎物穷尽一生。 即恒知道和瑾需要时间,只是这个时间不要拖得太久为好。他抬头看向漆黑的夜空,大地如银,月色如练,明月照耀之下暗影无处遁形。他淡淡一笑,神色是出乎意料的认真: “公主,卑职为了您,您为了您自己,请不要有所隐瞒——相信我。” 作者有话要说:亲,你为了文,我也为了文,不会坑的——请你相信我~~~xd (这货因为昨天终于从冰窖里走出来兴奋了一点……) ☆、食人鬼之说(二) 和瑾缓缓解下脸上的头巾,在即恒诧异好奇的目光下将长发随意披散在肩上。她的脸并没有他预想中惨不忍睹,光滑白皙的容颜在月色下散发着柔和而坚韧的光芒,前一刻瞥到的惨剧仿佛只是一场错觉。 比起食人鬼,他似乎对自己的脸更为惊奇,难道脸上还有残留的让他发现了?她下意识掏出腰间的小镜子,确定没有任何红点留下才横了他一眼。真是奇怪的人,总是在不需要关注的地方那么关注…… “我要从哪说起?”和瑾问道。 “嗯,单讲凝妃的事吧。”即恒回过神来,略作沉吟道。 他说要相信他,可是真的能相信吗?和瑾有些迟疑,然而想到自己微妙的处境,她又觉得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 她深深吸了口气,神情严肃仿佛在为揭开一个伤疤鼓起勇气。清凉的夜风轻柔地挽起她的长发,她的声音有她这个年纪的少女般清甜,却又多了几分冷意。 “凝妃是两年前进宫的,性情温和,待人亲切,当然是个不可多得的大美人,深得皇兄恩宠。但是皇兄这个人最会见异思迁,即使他特别宠幸一个妃子,他也不会将全部精力都放在一人身上。后宫里有很多女子为此争风吃醋,竞相争艳,只有凝妃不会。 “她总是很安静地守在皇兄身边,在皇兄需要的时候为他磨墨、准备纸砚,陪他说说心里话……有一段时间两个人就像世间最平凡的夫妻般恩爱,连我都羡慕。” 和瑾走过来在即恒身边坐下,和他一样捧着脸颊置于膝上,目光落在夜空中,飘渺不定:“唯一遗憾的是两年来凝妃都不曾有孕,皇兄不在意,凝妃虽然表面上不说,其实心里是很在意的。女人和男人在想法上总是相差很多,撇开皇嗣储位不谈,为自己心爱的男人孕育孩子是每一个女人的幸福。 “太医院的人开始纷纷为凝妃出谋献计,其中不乏一些江湖术士。皇兄一开始很反感,但为了照顾凝妃的心情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后来凝妃真的怀上了龙子,整个皇宫都沉浸在久违的喜悦中,那段时间凝妃就像万人宠爱的公主,整个世界都在围着她转。” 即恒注意到和瑾在回忆过程中,尽管说的都是美好的事,可自始至终她的眉头都是蹙紧的,连指尖都因不自觉地用力而深按在脸颊上:“……凝妃没有高兴多长时间,她流产了。” “为什么?”即恒忍不住问道。 和瑾闭上眼睛摇摇头,神色有些疲惫:“怎么看 都像是意外,找不到蓄意谋害的痕迹……”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说下去:“可是失去孩子的凝妃受了极大的打击,容颜日益憔悴。眼看着既失去了孩子,又将失去容貌,双重打击让凝妃终日沉浸在悲伤中,甚至连皇兄的探望都屡屡拒绝。一次两次也就算了,皇兄可以忍,但是一连大半年都这样,皇兄就失去了耐心……随着风波平息下来以后,凝妃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逐渐被人遗忘。” “她失宠了?”即恒语气有点凉薄,和瑾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失宠是必然的……我去看过她一次,她并没有如我预料中一蹶不振,相反,失宠以后她反而振作了起来。那天我去看她,她忽然对我说了很多话,说起太乐府新进的乐师琴技有多高超,以前她也弹得一手好琴;又说那位乐师不仅技术绝佳,人也生得天姿国色,若是得幸伴于陛下左右,她也会很高兴…… “她说了很多很多,甚至怀念起了皇后。我只觉得奇怪,但并没有在意……现在想来,如果我当时能稍微察觉到一些苗头的话,也许事情就不会演变到这种地步。” 和瑾抱住自己的双臂,将下巴搁在膝盖上,身体因寒冷而瑟瑟发抖。即恒注意到后试探着提议:“公主,不如我们先回去吧?” 可是和瑾好像根本没有听到,这一回她沉默了很久才抬起头,唇色有些泛白。她问即恒:“你说,这世上真的没有恶鬼吗?” “公主不要多想。”即恒柔声安慰。他没有像先前一样说些模棱两可的话,和瑾多少感到了一丝安心。 可是她刚放松下来,抱住双肩的手指不禁又收拢得更紧。 “老实说我以为凝妃受了刺激后神智不太正常,她总是对我说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渐渐地我也就不再去看她了,关于她的消息也就再也没人提起…… “直到有一天,我还记得是上元灯节,所有后宫的妃嫔都来参加了灯展,忽然有人无意间提起了她,没想到她就真的出现了!几乎没人认出她,里里外外都像变了一个人,不仅容光焕发,容貌更加妖娆艳丽,夺目逼人。” 那一日后,一种难以形容的氛围一夜之间在皇宫里蔓延开,几乎所有的妃嫔都在想方设法借着探望的名义从凝妃嘴里打听驻颜良方。一向行事低调的凝妃一反常态对登门者来者不拒。 可她在等一个人,那个人却始终没有来。 “在被人遗忘的角落里,她始终没 有放弃夺回皇兄的恩宠。想到皇后曾经与她的处境多么相似,最终却落得个如此悲凉的下场,她不甘心做一株只能一现而过的昙花。终于,她找到了让她的容貌起死回生的良药--” 和瑾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字吐出:“吃人。” 夜风带来的阵阵凉意让即恒起了一身白毛汗,他下意识搓了搓手臂。一个毛骨悚然的猜想在他脑海中浮现,他出声打断和瑾,问:“那些妃子有从凝妃嘴里问出什么吗?” 和瑾的脸色已经惨白到没有一丝血色,她默然点头。 “凝妃给她们推荐了一种状如凝脂的膏药,据说用法和普通的胭脂没有两样,但是却能在短短几天内使皮肤如新生般娇嫩,用得越多效果就越明显……” “有这么神奇的事?”即恒皱眉。 “当然没有这么简单。”和瑾继续说道,“有个爱美心切的女人没几日就将一盒用完,她再向凝妃索讨时凝妃不给,两人大闹了一番。那个女人停止用药后不出三日,脸上就长满了红斑,还奇痒无比,太医怎么诊断都诊不出来,也没有任何缓解的法子,最后,那个女人自己将自己的脸抓花了。” 和瑾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许多事她至今想来都感到很不可思议。“其她的妃子得知后立马停止用药,可仍然有好几个人被毁容。后宫里一时闹翻了天,最终在露妃的带领下,后妃们一齐在朝阳宫外跪了整整一夜,皇兄终于出面去见了凝妃,将她打入了冷宫。” 据当时在场的宫人私底下转述,凝妃见到陛下后并没有任何懊悔或慌张,她仍然带着摄人的微笑,笑容妖媚似鬼。她微笑着说:“你终于肯见我了?我还以为她们都不足以让你生我的气。” 可是却有别的人说,凝妃自知犯下大错,罪无可恕,在陛下面前痛哭诉苦,陛下念在旧情份上才饶她一死。 真真假假,无从分辨。而陛下一声令下,关于凝妃的种种从此绝迹于宫中。世上再没有凝妃此人,甚至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连同她生存过的痕迹都被抹灭干净。 即恒始终不明白,为什么陛下从一开始就察觉凝妃有异,他却一直采取放任的态度。如果后妃没有集体出面申诉,难道他就不管了? 他如实相问,和瑾深思了一阵之后答道:“也许……他感到心中有愧吧。” 即恒不以为然,陛下可不是会这么自觉反省的人,如果他真的是出于愧疚,那些被凝妃陷害的女子岂不是更可怜?若非是 和瑾不愿意告诉他,不然就是连她也不知道其中隐情。 和瑾见他一副不相信的样子,心下有些恼怒:“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信不信是你的事。”说着她鼓起脸赌气般别过头。 即恒见状连忙做了深刻的检讨,对公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配合深表感激涕零,并且对天宣誓今后对公主的忠诚绝无二心! 和瑾无言地看着他,想骂些什么,话到嘴边却觉得在那么厚的脸皮面前语言又是多么的无力。 新的烦恼和旧的伤痛一齐袭来,她感到心力交瘁。不理睬身边的人故作夸张的神情,她心里尽是说不出的惆怅。 “皇兄喜欢笨一点的女人,凝妃无疑是个很单纯的人,至少曾经是这样。她以为这样就可以挽救爱情,真是笨到一定境界反教人无法原谅!皇后纵使走得悲戚,也有皇兄日夜思念相伴,而她为自己掘了坟墓,将自己埋在梅影宫里,同梅影宫一起成了宫里人人避讳的妖邪,不堪提起的污秽。” 这就是宫里关于食人鬼最初的事件。 即恒静静听着,坊间偏方里的确有食年轻男女的血肉葆青春的说法,可那是骗人的。依照和瑾所说,凝妃虽然坑害了其她妃子,可她自己却成功恢复了容颜,她又是怎么做到的? 和瑾的诉说里似乎被刻意漏掉了一个重要的环节。也即是说,她在有意识地选择性告知真相,如此避重就轻的做法只能说明她不打算全盘拖出。 “公主如果真的下定决心就应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不然最后不仅会害了我,还会害了你自己。”即恒直截了当地问,“凝妃食人必定是有人唆使,有人相助,唆使凝妃食人的始作俑者是谁?” 和瑾顿了顿,故意扭过头不看即恒,假装没有注意到即恒的不满。直到身边沉默的气压几乎令她透不过气,她才不情不愿地开口回答:“……是太乐府的三个伶官,他们帮凝妃物色目标。” 三个伶官?卫队长之前说公主背了三条人命,难道就是这三人?怪不得和瑾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这恐怕是她最想隐瞒的秘密。 即恒稍微缓下脸色,又问:“三人中可有人会巫术?” 和瑾回头瞪着他,心头涌起一股恶气,这家伙凭什么给她脸色看?可是即恒坚定不移的目光瞪回来,她又没了底气。如今她还用得着他,还是忍一忍为好。她复又别过头,闷闷道:“有个出身南蛮的舞姬!” 即恒大人大量不理会她的蛮横,一 条清晰的线在脑海中渐渐串联起来。这就说得通了,让凝妃恢复容颜的并不是那张骗人的方子,而是诡秘莫测的南蛮巫术!那么梅影宫里供奉关公的祠堂也就印证了他之前的猜想,关公祠堂是为了镇压恶鬼--而对整件事了如指掌却讳莫如深的人,正是陛下。 ……只是和瑾在这件事里又占据着怎样的位置?她还有什么隐瞒的事吗? 那三个伶官的事情,恐怕她不那么容易松口。 即恒眨了眨眼,转而问道:“食人鬼是从什么时候出现的?” “半年前,凝妃死了以后。”和瑾见他不纠缠伶官的事略松了口气,但听到他的问题又不禁产生不好的猜测,“你也觉得是凝妃化为恶鬼作祟?” “不。”即恒想也没想答道,“人死了就是死了,岂有诈尸的道理?” “那你是什么意思?”和瑾不解,“依你之见,食人鬼的真面目是什么?” 即恒微微笑了笑,神色轻松自如:“正如公主所说,是一个被鲜血和死亡迷了眼的……杀人魔。” 和瑾怔怔地看他,他显然是有了某些打算,但他不准备说,神态自若的脸上甚至让人找不出一丝破绽。 说起来,他的来历他的身份她统统都不了解,他们之间所维系的信任都是通过“成盛青”来转化的。她竟一直忽略了这一点--他是宫外的人。 宫外的人……她已经有很多年不曾接触过宫外的人,而上一个从宫外来的人,堂而皇之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欺辱她,却没人帮她撑腰。 即恒似乎没有注意到和瑾看他的目光发生了异样,他目光飘向漆黑的夜空,忽然没头没脑地问道:“公主喜欢看物怪志之类的书吗?” 和瑾没有回过神,他又自言自语道:“哦,差点忘了,公主不信神鬼一说。”他回头对和瑾灿然一笑,笑容分外明亮耀眼,“其实就算不信,各方面的书都涉猎一些总归是好的。” 和瑾斜眼看他,眼眸微微眯起,声色俱厉:“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即恒顿时噎住,异样的氛围终于让他有所警醒,想说的话硬是给吞回了肚子里。他偷偷瞄了一眼和瑾,目光更加飘渺无踪,心中无奈之情大作。想了想,他又转移了话题,深邃的眸色中闪过熟悉的狡黠笑意:“听说公主半年前从太乐府带回了一位乐师,可有此事?” “没错。”和瑾眸色如冰,紧紧盯在他脸上,“跟这件事有关吗?” “无关。”即恒摇了摇头,明亮的眸子里光芒跃动,“听说是位大美人,不知公主能否为我引荐一下?” 和瑾一愣,沉下脸道:“不能。” “为什么?”即恒脸上满是失落。 “她是本公主的‘私有物’,谁也不许动。” “好商量嘛……” “没得商量!” 作者有话要说:中秋节这么个好日子应该没什么人看这种题材吧,我又悲剧了t口t ☆、霉运当头 第二天一大早,即恒就被卫队长兴冲冲地从被窝里拉起来去巡视,公主既然当着陛下的面答应了就不能反悔,只是她答应借一人就只借一人,没有商量的余地。 即恒打着长长的哈欠,接连几日日夜奔波,铁打的身子也开始吃不消,面上浮起些许疲惫之色。他趁卫队长不注意,随便找了个借口偷溜出来,躺在花丛边小憩。 但凡坏人都是趁着夜黑风高出来干坏事,大白天的有点智商的人都会躲起来养精蓄锐。卫队长做了十几年护卫军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做给陛下看罢了。举头三尺有上司,上面说一谁敢说二——既然他抓了半年都没抓到人,应该是养成了良好的心理素质,倒也不急于一时。 即恒心下宽慰,舒服地眯上眼睛。 从刚才起就一直感到一种奇怪的视线跟踪着他,即恒微微皱起了眉头,果然—— “喂,你打算怎么办?”从头顶上方传来一个略显犹豫的声音,显然昨晚一冲动和盘托出后,和瑾越想越后悔,越后悔就越觉得自己当初的判断太过轻率。 人就是这样,成败往往就取决于你犹豫的那一瞬间。 “公主,被人抓到就不好了。”即恒眼睛都没睁,懒洋洋地说。 和瑾咬着小银牙恨道:“还不是你!换了其他人还好,我一想到你心里就不安得坐都坐不住。” 即恒怔了怔,悄悄睁开眼睛,有些难为情:“公主不用这么关心我,为公主效劳是我的职责……” “谁关心你了?”和瑾脸一下子红了,语无伦次地争辩道,“哦对……我是关心你,我关心你不要给我惹麻烦!” 她情不自禁就吼了起来,吼完忙捂住嘴,做贼心虚地抬起头四周看了看,确定没人发现才放下心。 “总之,多余的闲事别管!”她压低声音补充道。 即恒有些伤心,他像是爱管闲事的人吗?他只是好奇心重一点罢了。眼见自己的忠诚好像根本不受主人信任,他叹了口气,幽幽道:“既然如此,公主又何必答应卫队长?” 和瑾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简直不能相信这么厚脸皮的话他都能说得出口,连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你以为我是为了谁答应的……” 即恒终于想起来谁才是罪魁祸首,有些尴尬地抬起头,对着和瑾一阵傻笑。 和瑾几乎要晕过去。 他眨了眨眼,笑得很真诚:“公主不用担 心,卑职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绝不给公主惹麻烦。” 他保证得那么坦荡,全然忘了自己现在就是犯了擅离职守之罪。然而和瑾没力气计较这些,如今能有一句保证给她些许安心,总好过没有。 即恒观察公主紧绷的神经略有松懈,身子往花丛底下挪了挪,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脱口而出:“公主一晚上没休息,不如一起躺一会儿吧?这里阳光很好,也不容易被发现。” 他说得很诚恳,没有丝毫戏谑的意思。和瑾犹豫了一会儿,确实也感到很累了,略微迟疑后在离他有一点距离的草地上坐下。 抬起头仰望着青天白云,阳光温柔地抚上她的脸颊,清风撩起长发。她合上眼帘,静静感受着风和花的香气,雏鸟嬉戏的愉悦,一时之间竟有些恍然,仿佛这花香,这清风都来自另一个世界。一个触手可及,却远在天边的世界。 “真美……我很久没有静下心来看看春色了。”和瑾心有感触,不禁叹道。她回过头,躺在身边的少年正闭目养神,阳光落在轻颤的眼捷上,如一只落于花顶休憩的蝴蝶般轻盈,他神色安详仿佛周遭发生的一切都不曾与他相关,那些差点要了命的痛苦都不是由他在承受一样。他就像清风和花香,明明就在眼前,却像在不属于她的世界里,遥不可及。 “你在想什么?我知道你醒着。”和瑾忍不住问道,她忽然很想知道这个人的一切,这是她头一次萌生出想要了解一个人的念头。 “没什么。”即恒懒懒地说,“我只是在想,皇后真的是被陛下气死的吗?” 和瑾一怔,嘴角不自觉抽搐:“……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好奇?跟你说了多余的闲事别管。” “哦……”即恒轻轻睁开眼睛,唇边浮现一丝浅淡柔和的笑意,“遵命。” 他这般乖巧听话的样子令和瑾鬼使神差地感到心有愧疚,简直像中了魔障一样。她到底是怎么了?从昨天开始就浑身不对劲。 她尽量使自己目不斜视,保持淡定慢慢道:“只是她在需要他的时候,他没有在她身边。” 仅此而已,已足够致命。 “你别看皇兄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皇后的死对他打击很大。他虽然是个只看脸蛋不看脑袋的纨绔子弟,对于结发妻子的感情毕竟是不一样的。”和瑾顿了顿,低下头看他,“他身边美女如云,可除了皇后没有人能走进他心里,只有那一个人除外……” “凝妃?”即恒睁开一只眼睛。 和瑾点头:“至少我觉得皇兄是动了心的。” 即恒没有再说话。梅影宫里的关公像已经说明了一切,陛下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有损皇家颜面的事,所谓真心也不过是件可有可无的东西。 ——皇宫里没有真感情。卫队长的话忽然在脑海中浮出,即恒不怎么能接受这种说法。人的感情是天生的,有生命就有心,有心就有感情,没有人能抹灭它。只不过在面对各种威逼利诱,心变了跳动的频率,感情变了质。由此而带来的痛苦,也只有当事人自食其果。 所以说,感情是累赘,它只是给人带来了短暂的美梦,却要人用一辈子的时间去缅怀,去惋惜,去挣扎。 而岁月漫长,足够逼人发疯。 “即恒?”和瑾探过身,轻声唤道,“睡着了吗?” 少年没有回答,呼吸均匀轻浅,俊秀的脸庞安详宁静,只有眉心微蹙着,似乎在做梦,而且还不是一个好梦。她微微一笑,伸出手想去拂平他额头的愁思。就像这样一动不动的时候,真像一只毫无危险性的小兽,毛茸茸又软绵绵的,与昨晚那个在无形中散发着凌人傲气的人,又怎么会是同一个呢? 伸出的指尖尚未触及到他的眉心,冷不防手腕被擒住,她下意识将另一只拳头砸过去,又被顺利截住反擒于身后。身子顿时失力跌入身后人的怀里,一只有力的手掌捂住她的嘴,硬是将她拖进了茂密的花丛里。 和瑾心头闪过一丝惊慌,她万万没有想到即恒会对她做出这样的举动,当下不顾一切就要挣扎,即恒却松开擒住她的手将她牢牢困在怀里,轻柔的声音带着呵出的热气在耳边呢喃:“不要出声……” 她仰起头靠在他的颈间,只能看到他半边坚毅冷静的侧脸,而呼吸之间尽是他身上阳光洒落留下的淡淡暖暖的气息,比上一回更加清晰。 就在他们刚才还停留过的草地上踏进几双不友善的军履。一个熟悉的声音粗着嗓子骂骂咧咧:“明明听到他的声音了,溜得到挺快,臭小子。” 是卫队长。另一个下属的声音提议说:“队长,要不要搜?他跑不远的,定是藏起来了。” 边说着脚步已经朝着花丛走来。即恒目光紧紧盯住那双脚,眼睁睁看着越来越近,眉头越锁越紧。怀里的人忽然动了一下,他怔神间看过去,正对上一双如深水氤酝的眼,秋水明眸中盛满了肃然和戒备,可秀眉间却露出些微痛苦之色。花 丛掩映下有细碎的光影在眸中闪动。 即恒骤然感到心漏跳了一拍,方才令他全神戒备的困境一瞬间被忘了个干净。 “算了,就知道他靠不住。”卫队长的抱怨及时将他拉了回来,“走走走,继续巡逻。” 直到护卫军走远了即恒才松了一口气。和瑾又轻微扭动了身子,甚至发出恍人心神的鼻音,胸口因禁锢的力道而剧烈起伏,粉嫩的脸颊上泛起一丝红晕。 即恒以为她要窒息了,松开手的同时才发现自己的另一只手臂正横亘在她胸前,这才是令她痛苦的根源。 明白过后,耳根一下子发红,他连忙松开她,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口,心跳得很快,脑子也很乱。 和瑾挪了挪身子离开他好远,一向不饶人的小公主竟然也没有说话。 气氛霎时间尴尬到令人窒息。 即恒踌躇了片刻才慢慢抬起头,发现和瑾也在看他。但是她并没有如他所想那般不自在,而是很直接地盯着他,眸中流露出之前所见到过的,面临敌手时的戒备神情。 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信任怕是要功亏一篑了。他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你快回去吧,公主。”他慢慢说道,语气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若是被人抓到,不仅对你没好处,对我也没好处。” 被抓到的话就不是抄书那么简单了,到时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和瑾大概也是一样的想法,只点了点头,戒心还是没有消除。她让到一边,让即恒先出去。 即恒无奈,只得当先出去。钻出花丛后没一会儿,他还没来得及将粘在身上的花瓣和草叶拿掉,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就已经在几步开外传了过来:“哎呀,我还以为……是谁呢?” 随着话音渐渐驱近,一个身着鹅黄色宫装的女子转过花丛的转角款款而来,发间只一支垂丝银钗跟着她的步伐轻盈晃动。女子浅笑盈盈,眉目含情,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如丝如绸般缠绕着即恒,罗袖轻掩着笑道:“原来是即恒队长,听说你奉命与卫队长一同捉拿食人鬼,这个时点又在这里做什么呢?” 很久以前,他听说过有一种女人可以光用眼睛来勾住男人的魂,令男人对她死心塌地,甚至甘于被她操纵。那时候他还不信,若非是妖法谁能做到? 而那个说给他听的男人暧昧地笑了笑,郑重其事地对他说:女人天生就比妖法更防不胜防,所以才是男人的天敌。 现在,即恒仍旧对那番话嗤之以鼻,但他终归是信了。因为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就在他眼前。可他并没有被她勾走魂魄,另一个清晰的结论使他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 他竟然没有发觉到,有人已经离他这么近了…… 作者有话要说:卿本佳人,奈何为彪! ☆、祸不单行 草丛里隐约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娉娉婷婷走来,身前身后一帮宫人气势恢宏。 和瑾正要探出的头慌忙收了回来,下意识往里面往里面躲。花枝有轻微的晃动,即恒不动声色地挪了一步挡住入口。 “露妃娘娘贵安。”她听到即恒极其恭敬的口吻说道,“娘娘好兴致,今日不比昨日寒冷,春光正好,鸟语花香,正是踏春的好时节。” 和瑾惊呆了。这真的是那家伙说的话?平时也不见他这么礼貌,在皇兄面前都敢放肆,偏偏对这个妖女毕恭毕敬? 露妃的声音里满是志得意满的笑意:“是啊,有了身子以后处处都要小心,伤了自己不要紧,就怕伤了龙子。只是在雀翎宫里着实烦了,嬷嬷才肯让我出来走走。” 她只有三个月的身孕,身形并不明显,艳丽的长裙勾勒出纤细的腰肢,裙摆委于地款款走过时尽显风情万种。她含笑向即恒走来,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勾魂摄魄。 即恒别开视线,垂头恭维道:“娘娘说得是,深居幽宫心情烦闷,适当出来走走对身体也好。” 他不知露妃有何打算,眼睛只盯着她的秀致小鞋慢慢向自己走来。直到她在自己身前停下,忽然伸出手,修剪精致的蔻丹轻轻扣上即恒的肩膀。即恒下意识退了一步,可扣在肩膀上的指尖却在收紧,露妃俯身在他耳际,浅笑盈盈,吐气如兰。 从和瑾的角度看两个人几乎贴在一起,她差点惊呼出声,慌忙捂住自己的嘴,耳边就听到露妃说:“今夜有雨,更深露重,还望……六公主金枝玉叶之躯多保重。” 和瑾怔了怔,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她是在暗示她夜里不要出去?还是她早就发现了她,故意在试探? 她还没想清楚,头顶传来即恒略微僵硬的声音:“多谢娘娘关爱,卑职会如实转告六公主。” 露妃忽然笑了起来,松开即恒后退了数步,提起罗袖轻掩红唇,笑意爬上了眉眼,弯成一轮好看的新月。她轻笑道:“不必劳烦即恒队长,六公主既已在此,何必躲躲藏藏呢?” 即恒垂着头没有说话,倒是和瑾内心纠结不已,叫苦不迭:偏让最麻烦的人抓住了。 自从露妃进宫以来,和瑾常常能感到一股莫名的视线缠绕在自己身上,浓稠得近乎化不开。这种感觉令人很不舒服,和瑾原先以为不过是女人之间的嫉妒,可是时间久了慢慢发现,露妃在刻意关注着她。 她不知道露妃的目的,这个女人总是神神秘秘,又颇有心计,能回避的时候还是别犯在她手里为好。可是现在被抓个正着,纵使万般不情不愿,也只能自认倒霉。 和瑾无路可退,只好迎刃而上,总不能在这个妖里妖气的女人面前丢脸,留下日后奚落的话柄。她狼狈地爬出花丛,掸掉衣服和头发上的枝叶,抬眼时正瞧见露妃饶有兴味的笑容流连在自己和即恒身上,她直觉自己的脸一定很红。 破戒外出,还和护卫单独在一起……今天真是栽大了。 果然,露妃笑盈盈地问道:“六公主还在禁足期,怎么会在这里?” 和瑾扭过头不去看露妃得意的笑容,闷声道:“前三个月我都没有出行,每月一假我愿意现在用。” “哎呀。”露妃眉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她施施然走到和瑾身后,低下声音轻声说,“若没记错的话,公主的每月一假,马场一日校场两日早就用完了。” 和瑾皱起眉,不动声色地避开抚上她脸颊的指尖,微扬起的下巴描画出高傲的线条,她笑了笑:“娘娘这么关心我,真让我受宠若惊。” “公主是陛下的妹妹,又是陛下手心里的宝,我自然也待你如亲妹妹一般。”露妃笑道。 踩着自己姐姐的尸体上位,她还真敢说。 “所以公主无故外出,我代陛下分忧,自然是要问上一问。是吧,公主?”露妃锲而不舍地追问,好整以遐的笑容分外刺眼,让和瑾恨得牙痒。 她狠下决心扬起头,绝不在气势上落于人后,继续保持冷静的口吻说:“是吗?那我透支下个月的,皇兄没说不可以。” 露妃闻言赞同地点了点头,含笑道:“陛下的确没说不能,这是公主的自由。”可她话锋忽而一转,利如剑刃直中心脏,“可公主哪里还有下个月?下个月您就是暮夫人了……” 和瑾身体一僵,甩开露妃的手连退数步。水意晕染的冰瞳中散发着森森寒意,她沉下声音道:“你想怎么样?” 几里外都能感受到小公主的怒意,这是她最不能触的逆鳞。 可是露妃毫不在意,仿佛浑然没有察觉到自己正在挑衅这个天罗国有史以来最受宠的公主。她低眉垂目,十分诚恳的样子,微笑道:“我只是想请公主到雀翎宫喝杯茶,绝无他意。” 和瑾微怔:“请我喝茶?”她思量一刻,旋及戒备道,“只怕娘娘之意根本不在茶吧?” 被人这般薄面子,露妃却满不在乎,她仍旧保持着一直没变的浓厚笑意,试图亲近和瑾,一边说道:“我素来很期望能与公主结姐妹之交,可惜一直未能如愿。这些日子以来公主被禁于清和殿,更是连见一面都是奢望。今日得愿一见,还请公主赏光。” 说着,她温柔地牵起和瑾的手,就像一个姐姐期许妹妹的赞同。 和瑾被牵住手,想挣脱却不好撕破脸。谁都知道六公主从不与后宫接触,连其他皇子公主都甚少往来,唯一一个有过短暂相处的人便是凝妃。什么姐妹之交,露妃不过是嫉妒。若不是凝妃的失宠,能有她的今天吗?如今她取代了凝妃的位置,便想处处都不落后于凝妃。 这个女人心眼之小真令人胆寒。 可现下自己被她抓到了把柄,明说是请,实则是威胁。这趟鸿门宴,怕是躲不过了。 和瑾心下通明,自知别无他法只得答应时,一把配刀忽然介入两人之间,凌厉之势硬是将露妃逼退。 一直有点反常没有出声的即恒这时以绝不容侵犯的姿态挺身挡在和瑾身前,一双深瞳望不到底,然而他的语气却是十分强硬的:“娘娘明知公主犯戒,怎么能再加纵容?” 和瑾很惊讶,虽然看不到即恒的表情,可她却从挡在她身前的挺拔的背上,看到了少年的凛然和忠义。 她没有指望过他能在这个时候帮她解忧,所以他能及时站出来,态度坚决地为她挡风遮雨……她挺感动的。 即恒并不知道和瑾的想法,他直觉露妃此人不简单。他观察了她这么久,她都没有露出一点破绽,若非是深藏不露的高手有几人能做到。单凭她能悄无声息地逼近到他身边,让他毫无察觉这一点,就绝不能轻易让和瑾跟她走。 露妃原本笑意盈盈的眼眸闪过一丝冰冷,但很快就被抹去。她重新堆起笑容,可是眼睛里再没有了笑意。似乎是习惯性地轻掩嘴唇,她柔声笑道:“公主有个尽忠职守的好护卫呢。只是即恒队长好像有所误会,我请公主喝茶,便是我破了公主的戒,责任在我,怎么能说我纵容公主呢?我是在帮她呀。” 即恒一愣,太过复杂的逻辑关系很容易让他晕掉。露妃的话乍一听好像很有道理,可说她真的在帮和瑾,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的。但一时之间他也想不出反驳的话。 和瑾见即恒这么快就败下阵,急得直跳脚,方才一瞬间的感动之情早就灰飞烟灭了。纵然她机智灵巧舌灿莲花,被 人掐住脖子的当口她也没办法为自己争取什么,只能将希望寄托于一个好看不中用的白痴身上。 今天真是倒了大霉,一大早右眼皮就跳个不停,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即恒会不会给她惹麻烦,却忽略了自己才是预示的主人公! 正在这时,忽然有人一脸诧异地说道:“这么热闹在干什么?” 和瑾转过头,见到那个人后脸上血色顿失,如晴天一桶冷水泼下,僵在原地。脑海中闪过最后一个念头只有——这回是真的完了。 那个人也看到了和瑾,脸色顿时很难看,他沉下声音质问道:“公主,你怎么在这里?” 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卫队长。他刚正不阿的视线划过和瑾与即恒,神情十分严峻。见和瑾咬着嘴唇不说话,知道多问无益,他转向即恒,严厉道:“即恒队长,你可知你犯了擅离职守之罪?” 然而即恒不卑不亢道:“卑职以保护公主为优先任务,并没有错。” 卫队长冷冷地笑了一声,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说,当下正色道:“公主已将你借于皇家护卫军,你就要遵守护卫军的规则。这是公主同意相借时就默许的。” 即恒张了张嘴,喉头像被堵住,再一次被反驳到哑口无言。和瑾痛苦地别过头,为自己得不到回报的信任默哀。 两个小鬼都被打败了,卫队长继续转向露妃,语气铿锵有力:“露妃娘娘,您如今有了身孕比不得从前,还请您行事之前都要多加考虑几分,出行谨慎。宫中近日不太平,这种人迹罕至之处还是少来为妙。” 露妃勉强地笑了笑,竟也没有说话。这个宫里能让露妃也感到棘手的人毫无疑问就是卫队长,不为别的,就为他的啰嗦。 在卫队长连珠炮般的说教开始第二轮之前,露妃轻了轻嗓子,罗袖几乎掩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和瑾与即恒身上流连,目光中的笑意暧昧而胶着:“卫队长一向赏罚分明,相信一定不会姑息违纪者。”她目光中闪过一丝恶意的狡诈,黏腻的声音如无骨之蛇般娇柔婉转,“我有些累了,就先行回宫了。” 说罢,由嬷嬷搀扶着款款转身而去,在离去之前她回头深深看了即恒一眼,不知在笑什么。 她笑起来和陛下很像,不仅让人捉摸不透,还令人浑身不舒服。 “恭送娘娘。”卫队长带头领着一干护卫军躬身道。 待露妃一行走远后,卫队长面无表情地转向即恒,吸了口 气又不想跟他说话,最后严肃地对和瑾说:“公主,你犯戒了。” 和瑾背着身无意识地咬着指甲,闻言顿了顿才转过来,唇色苍白得吓人。她低垂着目光,声音里透出少有的惧意,低声咒骂道: “不用你们每个人都来提醒我……” 卫队长昨日才与和瑾发生冲突,即恒本以为他定会借机奚落和瑾一番。可是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他这么无聊,而事态也往往比他预料得还要严重。 很快他就明白为什么卫队长看向和瑾的目光里会有一种悲哀,甚至是怜悯。 那天下午,他被关进清和殿后院的柴房里自省,并且听说和瑾一下午都跪在朝阳宫,一直跪到发昏晕过去。 一向宠溺公主宠到无法无天的陛下,这一回竟铁石心肠下了重罚,和瑾虽然因昏厥而免于体罚,但是四百遍女德女戒仍旧逃不掉。而这已经是卫队长和高公公极力求情后的结果。 陛下的底线绝不容人侵犯,不论是谁,都不准许挑衅天子的权威。宫里的规则时刻都在束缚着人们的行为,不给任何人逃脱的机会。 即恒想起卫队长曾经说过的话:陛下对公主的宠爱绝不会多于对一个宠物。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至今为止发生的事近乎全让卫队长说中了。 他靠在冰凉的墙壁上,透过木门的缝隙看到空中一轮残月,月光皎洁如白华,内心却有隐隐不安之兆浮起。 今夜有雨,更深露重。 露妃说的话似乎是某种暗示,仿佛在暗示今夜会有什么大事发生。这种感觉太过于强烈,让他沉寂已久的胸腔开始沸腾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国庆各种卡章,郁闷 ☆、今夜有雨 “蹲好了,你们三个!要是有一滴水漏出来,就每人多加一时辰!” 清和殿里,一个尖细的嗓音呵斥着,一边负手在三个一边扎马步一边头顶铜盆的少年面前信步而过。身边一个太监紧跟其后,手里握着纸笔随时准备记录加刑。 “高……高公公,队长呢?”子清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他呀,陛下罚他关禁闭。”高公公皱着一张老脸,分不清是在悲痛还是幸灾乐祸。 “凭什么?”孙钊不服气地喊道,“他闯的祸,凭什么我们替他受罚?” 高公公呵呵笑了两声,压低了声音道:“你们熬过一个时辰就可以解脱了,他熬过一个时辰也可以‘解脱’了。”说到第二个“解脱”时高公公阴险地在脖子上比划了一把。 三人都是一惊。子清定力最浅,此刻已是面无血色,身形摇晃之间头顶的水盆就甩出了几滴水珠落在地上,额头上的冷汗立刻就下来了。 “又溢出来一滴,再加一个时辰。”高公公回头冲身后的小太监说,那小太监捧着纸笔剑笔如飞地做下记录。 从最初的一个时辰,已经逐渐延长到了四个时辰,接下来还有几个时辰?连一向最能忍的张花病,此刻一张圆脸也涨成了猪肝色,还是煮熟的那种。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至少是今天的月亮? “高公公你行行好,看在我们平时孝敬您的分上,通融通融吧?”孙钊苦着脸哀求。 “老奴已经通融了。”高公公为难地压下嗓子悄声说,“你看,陈公子溢出来的是三滴,我只给记了一滴。” 孙钊猛翻白眼,直呼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将军,我们是上辈子倒了多大的霉,今朝要受这番罪?这是你对我们的考验吗?是吗是吗?……” 子清已经没有力气去伸冤抱怨,孙钊说得对,只能怪他们太倒霉,摊上这么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队长。现在就是把即恒拽到他面前,他也没力气骂他,甚至都没有力气去生气。 他平生头一回相信因果报应:难道当初他们就应该死在白虎爪下?那样的话,他们就不必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一个“救命恩人”呕心沥血、吐血三尺了…… 这就要放弃了吗…… 他在几乎失去意识之时,忽然想起那句话。 你做得很棒……那个曾经激励他的人,无论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子清都是感激他的,虽然他不 会承认。可是,现在他都在做什么?断了肋骨才老老实实在床上躺了五日,刚能下地就开始闯祸,现在活蹦乱跳了简直要把他们往断头铡上送!这样的人,这样的人…… “孙钊,张花病。”子清忽然开口,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冷静,沉稳得不容置疑,“我提议废黜队长……” “啊?你说什么?”孙钊惊愕道,“你没事吧?” 二少又犯二了? “我看他是精神错乱了……”张花病担忧地说。 子清闭了闭眼,额上青筋暴起:“那种人——死了最好!” 这时,从内殿跑出来一个小太监,在高公公耳边一阵耳语,高公公脸色变得严峻,他轻声对记录员吩咐了几句便匆匆向内殿走去。 三人扭着脖子对视一眼,不知出了什么事。脖子一动又是几滴水落在地上,子清眼前一黑,近乎绝望。可留下监察的小太监却目光飘远至别处,似是没有看到。 *** 寝殿里出奇地安静,宁瑞侍立在一边,大气不敢出。 公主睡得十分沉静,呼吸均匀平缓,胸口随着鼻息的进出而呈有规律的起伏。她如婴儿般的睡颜安详宁和,宁瑞却感到身陷冰锥般刺骨冰凉。 华太医跪在地上不敢抬头,他年事已高,没一会儿汗水便一滴滴落在地上。而陛下沉默着坐在公主床边,手指搭在公主的腕上,眉头深锁。 高公公进来以后,陛下示意宁瑞先行退下。宁瑞只得领命,在离开寝殿时下意识瞥了一眼案桌上放着的托盘,盘里盛着一朵她没有见过的花,此时被手绢盖着。在它刚被取出来时宁瑞看到奇异的蓝白相间的花瓣,青色的花茎挺立,离开土壤本应衰竭的花朵却在灯烛下绽开妖异的美。 这是从公主的头发里找到的,因为这株来历不明的花,公主到现在都昏迷不醒。宁瑞目不转睛地盯着,内心涌上怪异的念头:那株被包覆在手绢下、早已死去的花仍然盛开着,妖娆形似妖孽,或许它正躲在锦帛下看着他们干着急的模样,嗤笑着他们的无能。 公主会不会再也醒不过来?就像过去曾经发生的那样?宁瑞不敢想象,这样毫无预兆的噩耗如惊雷劈落下来,她到现在都不能完全相信这个事实。 “宁瑞。”陛下森严的声音将她从惊慌中拉回现实,冷声道,“还不退下?” 宁瑞匆匆垂头行了一礼,便魂不守舍地离开了寝殿。 陛下凝视着宁瑞离去的背影,紧锁的眉头浮上一层浓重的黑气。直到宁瑞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他才将目光转向案桌上的木盘,沉声问道:“华太医,这是什么东西?” 华太医跪伏于地战战兢兢地回答:“这、这是天节草……” “天节草?”陛下沉吟着用指尖撩起手绢的一角,蓝白两色的花瓣兀自娇艳欲滴,花茎也如刚摘下一般青脆。 “是。”华太医垂首解释道,“天节草被称为天然慢性迷药,毒性较大。纯草无香,状似普通的草叶,通过接触肌肤将毒素渗入人身经脉,致使人逐渐陷入昏迷,实乃防不胜防的毒中高手。不知情的人常将其误带在身上,无声无息中便中了它的毒,往往发现时已是回天乏力……” 陛下啧啧道:“还是个厉害角色。”说着他伸手拈起花茎,高公公忙呼危险,他也不管,细细打量了一番后问道:“天节草不是草吗,这一株为何花开得这么艳?” 华太医额头又冒出密密麻麻一排冷汗,头深深地低下去,说:“开出花的天节草老臣过去只有所耳闻,这也是第一次见……”他迟疑着没有说下去。 陛下皱起眉,将花朵扔回盘中,思索着坐下来啜了一口茶,才淡淡道:“说。” “是,是……”华太医提起袖子擦了擦额头,苍老的声音里带了一丝莫名的敬畏,“天节草多为医者所忌讳,不仅是因为难以驾驭它的毒性。据说开了花的天节草已非寻常草木,当属妖类,无土不死,无水不枯,直到七七四十九日轮回圆满方乃自行消散。”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老眼观察陛下的表情。见陛下目光只轻飘飘落在公主身上,不知在想什么,只好多加了一句:“当然这些只是子虚乌有的传说,真假难辨。” 陛下闻言忽然笑了起来,华太医登时被惊出一身冷汗。陛下随手将那株花丢在华太医手边,唇边噙着一丝冷笑:“真假难辨?这有现成的样本,用你自己的眼睛去看不就知道是真是假了?”他不再理会华太医,转而问道,“今天公主在外除了露妃没有见过别人吗?” 高公公躬身道:“回陛下,即恒队长能证实公主没有与其他人接触。” 陛下支起胳膊略微沉思了片刻,又问道:“高公公,你怎么看?” 高公公是侍奉先皇的功臣,对宫里的事见得也多,陛下总是会问问他的意见。高公公笑了笑,不急不徐地说道:“陛下,没有明确的证据不能说明什么。何况露妃娘娘与公主无 怨无仇,论动机也算不到露妃娘娘头上。” “动机……”陛下冷冷地哼了一声,面色在灯烛下阴晴不定,看不分明。末了,他叹了口气,命高公公退下,只留下华太医还跪在地上,盯着面前的妖花脸色苍白。 陛下唤了一声他才醒过神来,苍老的容颜抽搐般挤在一起分外好笑,陛下抬了抬下巴说道:“起来坐吧。” 华太医谢恩后领命坐下,身体的颤抖反而更盛。 陛下坐回公主床边,轻轻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仿佛在为她取暖。华太医小心翼翼抬起眼时正好看到这一幕,心中默默响起一声叹息。 陛下登基已有五年,为人寡淡多疑,又风流多情。当初狠心将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嫁到蛮荒之地,然又在皇后过世以后宁可让后位空悬也不再立。这种复杂的性格造就了他如今的喜怒无常,没有人能猜透他在想什么,在他风流不羁的外表下又在策划着什么。 宫里所发生的一些事,能见光的,不能见光的,全在他莫测的笑容下被掩盖,形成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最终一直留在他身边的,也只有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六公主。 或许是出于寂寞,或许是别的什么,陛下对六公主的宠溺几乎比任何一个妃子都要放纵。可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天底下哪有白得的好处,六公主只是陛下手中的筹码。 而筹码是绝对不能失去利用价值的。 “华太医。”陛下出声打断了老人的感慨和追思,他轻轻抚上公主的脸颊,不知想到什么微微一笑,冰冷的眸中泛起一丝温柔。他转头问道:“公主的身体这些日子有所见好,都是你的功劳。不知太医用了什么灵丹妙药?” 华太医垂首道:“再珍贵的灵丹妙药也比不了一日开怀的微笑。这些日子公主虽偶尔有些风寒发热的小毛病,但观其气色红润,心情爽朗,这些都不是老臣的功劳,而是成将军的功劳才是。” 他花白的胡须下露出由衷的笑容:“公主正是年轻好动的年纪,长年幽居深宫必然十分烦闷,成将军此招真乃对症下药,高明至极。” 他笑呵呵地说完,抬眼却看到陛下不知何时已经黑下脸,毫不掩饰不屑与厌恶之情,冷言道:“让一个即将出嫁的闺中少女同几个男人住在一起,这也叫高明?” 华太医面色顿时一片惨白,连忙起身跪倒在地,惊慌失措地说:“老臣一时口不择言,还望陛下赎罪!” 陛下淡淡瞥了他一眼,口吻中略带讥诮:“太医不必紧张,朕不过随便说说。”他转过头看着恨不能将全身都贴在地上的老太医,冷冷笑道,“这最后一个月里,公主的健康还得靠你了。” “谨、谨遵圣命。”华太医哆哆嗦嗦地说,开始脱落的牙齿直在嘴里打颤。 陛下斜睨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这时,握在掌心里的手指忽然动了动。陛下的心也跟着微微颤动。 和瑾中毒浅,时间又短,虽不致命,但因妖花之祸难免令人人心惶惶。如今总算醒来,心中一颗石头才算落地。 陛下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脸颊,指掌间的茧子摩挲着细嫩的肌肤。大概是不舒服,她长长的眼睫不停颤动着,好一会儿才慢慢睁开眼,露出那双水一样的眸子,怔怔地看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补上前几天没更的份,剩下的继续卡章中== ☆、更深露重 “你醒了?”陛下柔声问道,方才冰冷的气息一扫而光,“还难受吗?” 和瑾顿了顿才缓慢地摇摇头呢喃:“头疼……” “怎么会头疼?”陛下蹙眉。 和瑾别过头不说话,陛下细细一审视,忽然笑了:“装病也没用,四百遍女德女戒一个字都不能少。” 和瑾转过头怒视着他,还有力气生气说明已没有大碍。陛下便由她怨恨,决定的事天塌下来都不会变。他看着和瑾愤恨、无奈,还有点虚弱只好认命的一系列表情变化,不由得轻轻笑了起来。眼眸中的严厉褪去,换上一丝宠溺。 华太医已经识趣地悄悄退下,那株开了花的天节草被带走,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和瑾坚持要坐起来,跪了一下午膝盖疼痛难忍,她一边揉着一边靠在床头,就是不愿意乖乖躺下。 她的身体确实好了很多,连带着骨子里的不安分也开始躁动起来。今天她敢破戒外出,保不准明天她还会做什么出格的事。 陛下倒是情愿她病着,至少不用让他操多余的心。做一只他手心里的金丝雀不好吗? “皇兄……”和瑾小心地观察陛下的神色,不知他在想什么,脸色不太好看。 “你想说什么?”陛下耐心地替她揉搓着膝盖和腿,就像小时候她每一次受伤时一样。 和瑾踌躇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他……” “那小子在后院里关着。”陛下头也没抬,冷声道,“朕不会姑息他。” “不关他的事!”和瑾辩解着,“是我的错,是我自己……” “小瑾!”陛下再一次打断她,连同按揉着膝盖的手都停了下来,目光炯炯盯着和瑾,语气冰凉,“你何曾为了不相干的人自愿请罪?” 和瑾顿时语塞,有些心虚地低下头。 陛下皱起眉头,手下的力道也跟着加重,和瑾忍着痛没有出声,只听陛下接着说:“你要知道你在做什么,当你为了一个人陷入困境,你就已经接近了危险的边缘。”他抬起头,威严的目光中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朕已经明确告诉过你,不反对你自己决定意中人,但是他必须要配得上你的身份。” 陛下终于放开她,和瑾得以拖着半残的双腿挪进床角,一边揪过被子躲起来。皇兄对她的管束有时候严厉到令她害怕,这种时候还是顺着他比较好。 “你……你多心了。”和瑾谨 慎地选择着措辞,“我对他没有别的意思。因为他是盛青的人,所以……” 所以她才下了赌注,要与食人鬼一斗,要与命运相争。在这之前,她不能出事,他也不能! 陛下并不知道她暗自的计划,但他隐约猜到和瑾有事瞒着他,并且还和那个小鬼有关。当下心情很不悦,沉下脸说:“你若是再惹事,别怪朕无情。” 他从未对她说过这么狠的话,和瑾一下子怔住,花了点时间才消化它,心头顿时涌上诸多不解,还有愤怒。 “说到底你还是不相信盛青。”和瑾仰起脸庞盯住他,语气有些悲愤,“连盛青你都怀疑,你还有可以相信的人吗?” 那双如水般的眼眸中像浮出了一层氤氲的水汽,似乎马上就要落下泪来。尽管明知她是不会哭的,眼中所见都是假象,然陛下心中终是一软,缓下了脸色柔声解释:“朕并非此意,除了你们朕还能信谁?”他微微笑了一下说道,“只不过盛青看人的眼光实在教人无法放心。他看上的人要么十分可靠,要么十分不可靠,朕可不能拿你的人生去做赌注。” 他俯下身,伸手轻轻捏住和瑾的脸颊,唇边泛起一丝温柔的笑意。 和瑾略微不满地避开,冷眼看着他忽然问:“皇家颜面有这么重要吗?” 陛下依旧带着笑意,目光锐利:“如果换了是你,你也会这么坚持。” “可你自己做不到。”和瑾不满地说,“你若是真在乎,就该好好收敛一下拈花惹草的习惯。” 陛下一愣,忽而哈哈大笑,烛火在他脸颊上投下柔和的侧影,其中一半脸却隐在黑暗看不分明:“你这是在生露妃的气,因为她今天故意为难你?” 和瑾鼓起脸颊扭过头:“我才没这么小气!” 陛下感到好笑,然而话里之意还是很严肃的:“不管你喜不喜欢,后宫需要她。” 和瑾猛地转过头,瞪大了眼睛:“你要立她为后?” “朕可没这么说。”陛下平视她的眼神里看不出多少深意,可和瑾直觉这个眼神在传递着某种讯息,一种她猜不透却感到不安的讯息。 “早些睡吧,明日还要起来抄书。”陛下揉乱她的头发,看她生气的样子,唇边扬起一丝微笑。 陛下离开以后,和瑾一个人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和皇兄单独相处过了,不知道为何,曾经那种兄妹之间两小无猜的感觉再也找不到 。登基以后,皇兄就慢慢地变了,变得她再也猜不透,看不清,仿佛笼罩在一层云雾里,她只能听到他说话,或取笑或命令,有时候甚至连他的表情都看不清楚。 男人拥有了权力以后就会变得冷漠无情吗?那么他呢? 感情是累赘。说出那句话的少年安详躺在草地上,梦呓一般喃喃着,十分温柔地说着残酷的话…… 感情……和瑾喃喃重复着这个对于她既美好又陌生的词,靠在冰凉的床柱上渐渐陷入浅眠。 一些尘封的记忆仿佛倏地被打开,凌乱又窒息,一段一段纷纷呈呈袭来。她本以为自己能够释怀,可时至今日那一夜的记忆仍然像噩梦纠缠着她。她缓缓揪住心口,气闷的感觉几乎将她吞没。 *** 阿嚏!即恒猛得打了个喷嚏,不自在地缩了缩手脚。柴房里还是很冷的,四面漏风,他抓起一把稻草试图堵住透风的窟窿眼,奈何窟窿太大根本堵不住。天已经黑下来,他被关在这里睡睡醒醒已有大半日都没有半个人理他,肚子咕咕直叫。他幽幽叹了口气,这下麻烦大了…… 他被关在这个地方,连午饭和晚饭都没给他吃。可纵然是这样他也明白,陛下对他的处罚算是轻的。不,现在只是前戏,等他想好了怎么让他死,真正的折磨才开始。 想到这,即恒又深深叹了口气。这能怪他吗,真不能怪他…… 这时,木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即恒心中一喜,是宁瑞。 宁瑞提着一只木盒子,一股清淡的菜香味立刻飘了过来,肚子条件反射就咕咕叫了起来。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逆光之下看不到宁瑞的表情,她约摸也是笑了一下,不知为何听起来有些疲惫。 “你一定饿了吧,快趁热吃。”宁瑞一边说一边熟练地从食盒中取出饭菜递给他。 即恒看着那只木盒子,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昨日子清说的话,心里感觉有点怪异。 宁瑞见他没接,疑惑道:“怎么了?不饿吗?” “饿。”即恒忙不迭接过来,抓起筷子就吃。这个时候也只有宁瑞肯怜悯他,哪怕盒子里真的是生肉……他也会考虑一下的。 宁瑞跟着坐在柴堆上,看着即恒狼吞虎咽的模样不由地发笑。屋舍简陋,粗茶淡饭,却能与心爱的人共同相守,不就是莫大的幸福了吗? 只是庙宇堂皇,美食佳肴尽享,而心爱之人……她的目光渐渐从 即恒身上淡去,抬头看着天边的残月,微不可察地叹息了一声。 即恒还是听到了。他拿筷子的手一顿,抽空抬眼看了一下。今夜不知怎的,宁瑞不似平日里那般活泼,竟独自黯然神伤起来。他有些担心,莫非是公主出了什么事? 于是他又扒拉了两口饭,才试探着问:“怎么了?公主出事了吗?听说她在朝阳宫昏倒了。” 这不问还好,一问之下,宁瑞遥望半边残月的眼角毫无预兆就落下一滴眼泪。即恒猝不及防,脑海中第一个念头竟是会不会又是做饭时洋葱熏的? 直到宁瑞开始抽泣,他才顿悟过来,忙丢下碗筷上前安慰,说安慰也无从下手,他只好先问其原委。可宁瑞却一边哽咽着一边没头没脑地说:“哥哥,我是不是很卑劣?你一定看不起我吧?” 即恒摸不着头脑,口中只能说些自己也听不懂的安慰话:“怎么会,你又没做错事,我为什么看不起你?” 宁瑞不说话了,可还是止不住地哭泣。 即恒束手无策,女人的眼泪往往都是不祥的预兆,让他心情很烦躁,可偏又没有抵抗力。这大概是男人普遍的软肋。 ……他满脑子的疑惑她倒是说句话呀! 宁瑞哭起来的时候没有声音,眼泪却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好像是经过特意的锻炼,哭得很浅,可是反而让看的人很揪心。即恒没有办法只好借肩膀让她靠一靠,好不容易等她哭累了,身子不再发抖,她才喃喃吐出一句:“公主差点就死了……” 即恒心头一惊,怎么会这么严重?上午还好好的,跪了一会儿就一命呜呼了?她也太金贵了吧。 宁瑞虽然止住了哭泣,可眼神还很呆滞,吸了吸鼻子,嗓音有些嘶哑:“她中了毒,差点就醒不过来……像半年前一样……连气都要没了……” 一句话里吐露的信息量过少,也太过莫名,即恒仍旧搞不清楚状况,他只好拣最重要的一个问:“公主现在怎么样了?还在昏迷吗?” 宁瑞怔了怔,慢慢直起身仿佛如梦初醒,摇了摇头讷讷道:“没事,她没事。” 即恒微放了心,旋及又皱起眉头,问:“什么人要害公主,查到了吗?” 宁瑞还是摇头,却说:“这一次公主没多久就醒了,不像半年前足足昏迷了三天,把我们都吓死了,去求了露妃娘娘才拣回一条命……” “露妃?”即恒诧异,“和她有什么关系?” 真没看出来露妃还是个大夫,比宫里的太医还厉害的大夫? 可是宁瑞又不回答了,这一次她挺直了身子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即恒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两下她也没有反应。 宁瑞今晚太过反常,说话也答非所问,颠三倒四的,现在又跟中了邪一样,到底是怎么了? 忽而,露妃的那句形似箴言的话骤得响起,即恒不禁感到一阵白毛汗。 今晚究竟要发生什么?为什么他会这么心神不宁? “哥哥我要走了。”宁瑞不知何时醒过神来,边说边利落地收拾好碗筷,也不等即恒做出反应便匆匆离开了柴房。 小门重新自外被锁上,只留下即恒一个人愣在原地。门缝里,月光依旧,可看月人的心境却起了波澜。 不知过了多久,即恒睁着眼睛靠在墙上,一边想着关于今天一天的见闻里各种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原因的可能性,一边望着缝隙出神。 夜空晴朗,一点也不像会下雨的样子。即恒稍稍打了会儿瞌睡,鸡啄米似的不住地点着头。 夜慢慢深了。 窟窿眼的光线忽然一滞,有人从柴房前走过,随风而来飘进来淡淡的米香。即恒一下被惊醒,他偷偷透过窟窿眼向外望去,却并没有看到什么人影。 正当他以为是自己睡迷糊产生了错觉时,后院里有个人影匆匆走过,从即恒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他的背,一件罩头黑衣从头到脚裹住全身,连一点面目都看不清。忽见他再一次折返回来,即恒忙缩回头掩住气息,窟窿眼的光线一滞一亮,鼻尖又嗅到一丝淡淡的米香,转眼就消散在空气中,什么都没留下。 黑影消失在了夜色里。 作者有话要说:国庆结束了,希望卡章也能结束 ☆、梦靥 芳香暗阁,帷幕幽深,麝香散在空阔的殿内,带来一丝不真切的奢靡和迷醉。他起身走下床榻,拨开帷帘,视线所到之处有一娉婷背影正端坐在铜镜前,及腰的乌发垂落下来,随着木梳梳落,在昏暗的烛灯下泛着零碎的光泽。 她自镜中向他微笑着,脸庞柔和似有红晕浮起,轻声说:“陛下,你醒了?” 他走上轻轻抱住她,柔声问道:“怎么还不睡?” 她没有说话,转过身子只含羞低下头,手指轻抚着小腹,轻声呢喃道:“也不知道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都无所谓,平安生下来就好。”陛下含笑道,附身亲吻她的唇,将她的喜悦和不安尽数吞入口中。唇齿间交缠的气息溢出惑人的呻吟,缠绵的吻一直延伸到白皙的脖颈和胸前。 她纵情地捧住他的脸颊,顺势坐在梳妆台上,单薄的衣物滑落下来,露出光滑细腻的香肩。赤?裸的背脊贴在冰凉的镜面上,激起一片细密如冷针般的寒意。 日复一日蹉跎着岁月,只为这一场等待多时的狂欢消磨着所有青春。 “我已经尽力了。”她开口轻声喃喃道,“可你还是要抛弃我……” 陛下蹙起眉,有些不耐,又有些无奈。他从美人的香肤里抬起头,语气里有一丝怨怪:“你怎么老爱胡思乱想……” 他怔怔看着怀里的美人,那句未说完的话便哽在了喉间。方才还是秀雅温和的眉目此刻溢满了鲜血,血流不停地自破开的皮肤里渗出来,如泉水般静静流下。 “如今你满意了?”她咧开嘴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语声温柔: “……我美吗?” *** 陛下骤然惊醒过来,额头上背上都是冷汗。他坐起身颓然按住额角,好半天才从噩梦中挣脱出来。 麝香的气息亦如梦里一般醉人。他抬头茫然地环顾了一周,慢慢起身走下床榻,前方又是一层帷帘遮挡着视线,他有些暴躁地一把掀起,看到镜子前正在梳头的女人时,顿时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爬上背脊。 “陛下,你醒了?”女人轻轻笑起来,将木梳搁下后笑盈盈地转过身,一张和梦里的美人相似的容颜在看到他后惊讶道:“怎么了?脸色这么苍白。” 陛下本能地向后躲去,探过来的指尖便失落地收了回去。陛下怔怔看着女人尚不明显的小腹,一时间头疼欲裂。 他不停地按着额角的太阳 穴,也不管女人是否怨怪他,径直走回床榻边坐下,好一会儿才讷讷问道:“这是哪儿?” 女人的脸色沉下来,语气怨怪地说:“这是雀翎宫。陛下不愿意来也不必特地来羞辱我。” “把麝香撤了,朕闻着头疼!”陛下按捺着怒气打断她低吼道。 露妃被吓了一跳,忙唤人来将香炉里的麝香撤走,这才款款缓步走过去在陛下身前跪下,伸手轻轻替他按摩提神,嘴里不住嗔怪道:“陛下也真是,不喜欢直说就好了。你一来倒头就睡了,臣妾怎么会知道你喜不喜欢啊?” 她的声音柔柔腻腻的,像睡意初醒时那些不真切的呓语。与脑海中记忆的那个声音全然不同。 约是过了半柱香的时间,陛下才感到舒服了许多,他握住露妃的手,示意她停下。 露妃适时地钻入他的怀抱,手指轻抚着他裸?露的胸膛,呢喃着问:“做了什么噩梦,心都快跳出来了?” 陛下定了定神,伸手轻轻捏住她的下颌微微抬起,笑了笑说:“梦到你姐姐了。” 露妃闻言面色一僵,红唇微张着却说不出话来。顿了顿,她才假意哀怨道:“陛下多久才来雀翎宫一次,竟然还在臣妾床上想念别的女人,不觉得对臣妾有愧疚吗?” 陛下眯起眼睛看着她,笑容变得冷淡,捏住露妃下颌的手指微微发力。他冷笑道:“下三滥的手段用第二次,你不感到愧疚吗?” 他盯住露妃有些迷离的美目,烛火的光仿佛被吸引住,连带着人的灵魂都要被勾走。 当初他看中她的与众不同之处,如今却令他如此防不胜防,当真是养虎为患。 露妃咯咯笑了起来,卸去妆容的面目依旧有一种说不出的妖艳。她大大方方反问道:“若不是这下三滥的手段,陛下肯来雀翎宫吗?” 见陛下没有否认,露妃也不感到难过,眼眸中的笑意反而更盛了,她伸出象牙般光滑的双臂勾住陛下的脖颈,抿唇浅笑着说:“臣妾不会愧疚,因为臣妾所做的事都是为了陛下你。” “朕可没有让你去伤害她。”陛下冷声道。 露妃轻笑一声道:“恶人都让别人做了,陛下何必还要假惺惺?” 环绕着男人的手臂忽然被拨开,露妃被推到了一边。陛下阴沉着脸站起来,顺手取过放置在一边的衣物,露妃立刻紧觉地问:“陛下,已是三更了,你要去哪?” 陛下自己随 便将衣衫裹在身上,回头露出一个凉薄诡谲的笑容说道:“去看你姐姐。” 露妃娇艳的脸庞霎时变得苍白,方才怡然自得的神色一扫而光。她慌忙起身跪在他脚边,抬头正色道:“陛下万万不可!今夜有血光之灾,陛下应以龙体为重,不可知危而行。” “血光之灾?”陛下若有所思地重复着这个词,唇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他蹲下来直视着露妃问,“爱妃,你这个灵社神女难道没有其他的东西想说?” 露妃怔了怔,只垂下头轻声道:“天机不可随意泄露,纵然陛下知道了又能如何,何必自寻烦恼。” “那你知道些什么?” 露妃眼神中有一丝迷惑和犹豫,她踌躇了片刻才说道:“臣妾知道的并不多,想必也不是陛下感兴趣的。” 陛下的手指温柔地抚上她的脸庞,低声道:“既然如此,就不用爱妃多费心了。你只需照顾好自己和腹中的孩子。至于六公主的事,就更不需要你操心。” 见露妃怔然在原地不言不语的模样,陛下轻轻笑了笑,说:“爱妃,起来服侍朕穿衣呀?” 他不由分说将露妃拉了起来,勾起一缕垂落在额前的发丝捋于她脑后。露妃回过神来,抬眼只见陛下催促的目光,只得默默无言将陛下的衣冠打理齐整。 作为女人,她得不到他的宠爱。作为神女,她也帮不了他更多。 可是能做到的事她已经尽力了,甚至不惜招徕怨恨,背上骂名。而这一切难道还换不回他一个虚情假意的柔情? 当她抚平龙袍上最后一点褶皱时抬起头,忽然一个深吻汹涌地袭来。她毫无准备地被攻陷,男人近在咫尺的眼眸里是她想要的温柔和温情,舌头如挑逗般一遍遍拨动着她的心弦,她只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个吻的催动下热起来。 尽管她有一定程度的灵力可以预知未来,但她却始终掌握不住他的心思,反倒是她自己,早已被看了个透彻。 她本不可以沾染人世污秽,为神明奉献自己的全部是她的责任。更何况——姐妹同夫,是她最不耻的。 可是在第一天,他就钦点了她。并且在霸占了她的心以后,又残忍地抛弃了她。 让她由一个以圣洁为名的灵社神女,沦为终日耽于猜忌和争风吃醋的,污秽的女人。 “夏鲤。”陛下轻咬着她的耳垂,温柔地叫了她的名字,“好生照顾自己,为朕生一个健康的 龙子。听到了吗?” 露妃垂首不语,泪珠早已无声地打湿了她的眼睫。陛下捧起她的脸,无奈地笑道:“傻瓜,比你姐姐还傻。” 他吻了吻她的眼角,终是转身离去。直到走出她的视线,都没有回过一次头。 *** 子夜,万籁俱寂。只有清风吹动的声音时不时掠过耳际,带来丝丝寒意。 清和殿里仍有烛火明亮,不知是公主又在做什么。 陈子清和张花病一人一边十分负责地巡夜。下午的惩戒令双腿直到现在都在轻微地打着颤,真羡慕孙钊这时候能安然倒在床上大睡。 不知道那个不安生的队长又在干什么?子清一想到他就又急又气,这次连公主都被重罚了,他也不会好到哪儿去吧。 这么一想,二少的心里顿时平衡了许多。 脚步不经意间就挪向了后院,子清以为自己是想看看即恒的死状的,可当想到那扇诡异的木门时,脑海中当先浮现的,便是那一日在昏迷时见到的美人。 他不由顿住了脚步。听即恒说她住在后院,后院有许多间屋子,不知她住在哪一间?……等等!她一个人住在后院,队长正被关在柴房里,这不就与孤男寡女同处一屋檐下没什么区别了吗?! 心中闪过这个念头就再也平息不下来。不行不行,他一定要去看着,巡夜的意义不正在于此吗? 原本拐回来的脚步又匆匆拐了回去,连步伐都加快了许多。 正在子清迈着正义的步伐赶向后院时,前方不远处的角落里忽然闪出一个人影。子清心头一惊,本能往旁边一躲。他已经听孙钊说过关于食人鬼的事,莫非今夜让他赶上了? 转念又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份,可不容许他遇到敌人第一个先躲的。于是他犹豫了那么一下下,手指下意识抓紧了刀把,心跳迅猛。 不行不行!他狠狠地甩了甩头,不能再这么胆怯下去,他一定要尽快成长起来,成为能独当一面的男子汉,让爹认同他! 下定决心后他正欲纵身追上,蓦地又一个人影从角落窜出,落地时如一只擅猎的夜行动物般悄无声息,目光紧紧地追随着猎物走过的方向。 子清躲避在暗处,小心翼翼地探头去看,那第二个人影似乎发现了他的藏身处,向着这边看了过来。 这一次,子清看得分明。月光下在瞬间被照亮的身影,不正是本应在关禁闭的队 长吗? 他怎么出来了?不如说,他怎么能出来? 对方冷淡地瞥了他一眼,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仿佛连月光都被带走,原本的清辉朗月在他离去后不知怎地就暗淡了下来,一片乌云遮蔽青空,整个大地陷入黑暗。 一如子清此刻灰暗无比的心情。一丝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直觉告诉他:他现在最应做的事就是在第一时间将队长拉回来! 那么今夜也许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令他终生难忘的事了。 只是天不遂人愿,抑或是冥冥之中自有命数。他尚未迈出去的脚步被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绊住,那个声音在他有意无意的回避下,仍然清晰地自他背后响起。 宁瑞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花廊上,手里的宫灯只照亮了她下半边的脸,在浓黑之夜里尤显得格外恐怖。与当日揭开食盒毫无准备地看到一盘子生肉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陈公子。”她幽幽地开口唤住他,“公主找你。” 作者有话要说:事实证明文笔华丽这个词真心与我无缘,开头卡得厉害,只有亲亲和喷血的一段写得很顺畅(口味又变重了囧) 终于明白为什么老是卡卡卡,原来快写到第一个大高潮了,怪不得嘞。 最近工作生活码字全搅在一起,写完食人鬼这件事,可能会考虑休息一会儿。待定吧。 ☆、追忆与自省 子清跟着宁瑞穿过花廊,他心里惦记着“出逃”的队长,一方面又在思虑这个时间了公主找他有什么事。 一路上两人都无话可说,诡异的沉默笼罩心头。 直到宁瑞将他领到公主的寝殿门口时,子清才醒过神来。 “请陈公子随我进来。”说着,宁瑞便要推门。 子清慌忙拦住她,目瞪口呆道:“宁瑞姑娘!公、公主到底找我有什么事?以卑职的身份怎么能进公主的寝殿?” 还是在这个时间。 宁瑞耸耸肩,不耐烦似的斜了他一眼:“我怎么知道,公主允许你进来,你进来便是。废话什么?” 说完她便不再理睬子清,只管推门而入,站在门里却又回过头来瞪着他,那眼神与其说是催促,不如说是威胁更多一点。 子清真想不通。 为什么张花病会觉得她温柔的,他是没见过女人吗? 为什么那个烦人的家伙能跟这丫头这么谈得来,他有什么应对诀窍吗? 子清下意识咽了口口水,在踏进门槛的那一刻心中所想到的只有:他还能活着出来吗…… 公主的寝殿比想象中还要深一些,从门口看过去根本看不到里面。一层层的帘幔仿佛一叠叠的丝帛障壁,将闺阁中的少女牢牢地保护起来,倒令人产生几分深宫锁美人的遐想。 子清是第一次进一个女子的闺阁,心下自是紧张万分。可转念一想又不禁有些好笑,普天之下恐怕也没有第二个待字闺中的少女敢在半夜里随便让一个男子进自己卧房的。更何况,她就要出嫁了。 他心里不禁有些感慨,连他自己都有些说不清这是种什么滋味。 他第一次见到她时,他们都还很小。转眼间,十年过去,她出落得如此标致,简直让他不敢相信与十年前的她竟是同一个人。而他自己,除了徒增的岁数外,没什么改变。 如果她还记得自己的话,怕是要再嘲笑自己一番了。 往事纷纷乱乱而来,子清感到一丝恍惚。他茫然跟着宁瑞转过一层帷帘,最里面的一层帘幔就突如其然地映入了他的眼帘。 帘幔是放下的,将香闺中的情景笼上了一层诱人的薄纱。有伊人倩影正透过轻纱勾勒着婀娜的身影,乍一眼颇有几分勾人的香艳。 子清不知所措,眼睛不知道往哪放好,只好低着头拼命盯着自己的脚尖。 宁瑞有意无意地偏头瞄了他一眼,似乎是偷偷笑了一声,随即清了清嗓子掩饰一番,禀报道:“公主,人已带到。” “嗯,进来。”公主的声音轻飘飘地传出来,令子清心头猫抓一样痒痒的,到了嘴边的陈年老调硬是卡在了喉咙里。 宁瑞上前将帷帘掀起,系在两边的廊柱上。香阁里的景色便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子清面前。 折叠整齐的床铺隔着一层纱帘若隐若现,梳妆镜里倒映着他因紧张而苍白的脸,一张案桌上摆放着笔墨纸砚,还有好几张写满字迹的纸散落在地上。 和瑾正伏在案桌上写字,一件雪狐裘披在肩上,乌黑的长发瀑布一样披散下来,柔顺地覆盖在背上。 她见到子清后脸上的愁苦之色一扫而光,仿佛见到救星般高兴,连忙向他招手道:“陈煜名,快进来。” 她曾经说过他的名字很难记,所以当她叫他的名字时总是要想一想,听起来就显得特别郑重。不知是她十年来都还记得这个难记的名字,还是这个难记的名字又在十年后让她重新记了一遍。 子清不清楚,可是他清楚的是他现在不能贸然做的事。他站在帘幔之外,恭谨地低头道:“公主有何吩咐直说便是,卑职怎敢冒犯公主的清明。” 和瑾皱了皱眉,似乎是受不了他这种一板一眼的性格,但又没办法。有求于人矮三分,她只好顺着他说道:“那好,本公主命令你帮我抄书。” “……什么?”子清一时没有听清,茫然问道。 “帮我抄女德女戒,够明白了吧?”和瑾一手托着腮,重复道。 子清怔怔地看着她,确定她没有在拿他寻开心,又陡然想起陛下好像罚公主再抄四百遍这件事,额头不禁滑下一滴冷汗。 他又低下头恭谨道:“这不可……” “有何不可?”和瑾见他拒命不受,不高兴地追问道。 “这……”子清为难道,“卑职……还要巡夜。” 和瑾想也没想接口道:“没关系,我替你巡夜。” 子清张大了嘴愣愣地看着她,摇了摇头还是说:“不可不可……” “有何不可?”和瑾不满地皱起眉头,耐心已快用尽,“你帮我抄书,我替你巡夜,很公平啊!” 公平在哪?子清内心哀嚎,可舌头却像打了结,愣是说不出一个字,只得一个劲摇头,说:“不可。这有违宫里的规矩 ,也违背卑职的职责。” 和瑾叹了口气,但这回她没生气,反而奇怪地笑了笑。她不动声色地向宁瑞使了个眼色,在子清尚在低头不可的时候,宁瑞绕到他身后,两人已经一前一后将他夹击在中间。 待子清察觉,为时已晚。 和瑾站起来走到他身前,笑着说:“规矩还不是人订的?当它不合理的时候就应该改革。” 子清没有看出这个规矩有什么不合理的,他只看到一个不合理的人尽说些不合理的歪理。然而和瑾向他走过来,他只能连连后退,眼睛很狼狈地盯着地面,视野中只有她不断靠近的裙摆和绣鞋。 面对两个不可测的女人的双面夹击,他已自知今夜在劫难逃,若不答应恐怕真的走不出去了。 “公主……欺负我这么有意思吗?”他默默合上眼,做出最后一丝无用的挣扎。 和瑾咯咯笑了起来,笑容在烛光下明灭不定,有一种很朦胧恍惚的美:“有啊。你不就是让我欺负的吗?” 最终,子清乖乖认命提笔抄书。而和瑾到底没有代替去巡夜,她正摊在另一张椅子上向宁瑞哭诉抄了半夜手指都要断掉了,宁瑞一声不吭地为她揉搓着按摩。 她也不过是说说而已,他却天真地为她担忧。这么多年过去,真是一点都没有长进。 子清心中默默垂泪,然而笔下却是没有片刻停歇,很快他就抄好了一张,交给和瑾过目。 在和瑾细心观看的时候,他才鼓起勇气仔细观察着和瑾。比起十年前,毫无疑问她完全摒去了少年般的跋扈和嚣张,以及对自己身份性别的不自知。尽管如今她仍然不像其余女子一样处处小心、时时留意自己的行为举止是否端庄娴雅,可是毕竟随着年龄的增长,从外表上已经开始有了些女人味。 子清感到一丝欣喜的同时,又有另一种惋惜的情绪漫上来,堵在胸口。 她还记不记得他?还记不记得“狼之眼”?还记不记得……她曾经说过的话?那句一直以来都牢牢刻在他脑海里的警醒之句? 十年时光改变了她太多……她还是原来那个为了荣耀和尊严拼尽全力、意气风发的比武大赛小冠军吗? 和瑾仔细审视一番后,连连点头赞道:“不错嘛,你这人胆子还是那么小,字倒是越写越好看。” 子清怔了一下,眼眸中闪过一丝探寻的目光。 和瑾接着又连连摇头道:“可是你 写得太好看了,一看就知道不是我写的,这可怎么办?” 子清无语,正不知如何回答,宁瑞给出了个主意:“公主不如这样吧,陈公子才华横溢,想必对于模仿也不会太差。让他对照着公主的字迹写,穿帮的机会会小一点。” 和瑾眼前一亮,喜道:“好主意。” 好什么呀!子清在心中呐喊,嘴里仍然战战兢兢试图婉拒:“公主……” 然而不等他说出口,和瑾就笑眯眯地说:“就这么办了。宁瑞,挑一张我写得好给他做样本。” 宁瑞领命,将样本摊在子清面前时,笑容里满是幸灾乐祸。子清没地方出气,只有将全部的怨念都集中在眼神上发射给宁瑞,却被对方假装不经意地忽略了。 可怜的二少只好继续悲催没人理的替手生涯。直到和瑾实在是困了,趴在案桌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以后,子清还在宁瑞的监视下奋笔疾书着。 夜慢慢地更深了,周围的一切都万籁俱寂。 子清一边抄着一边心思却飞到了九霄云外,飞到了遥远的过去。十年前和她的相遇,还有这十年间的种种磨难和历练,全部如洪水般翻腾着涌入脑海。一时间神思惘然,胸中似有万般情感沸腾起来,直冲他的眼眶。 无奈,向往,挣扎,痛恨,雄心……壮志未酬。 他太渴望长大,也太急于长大。可残酷的现实却总是将他打得束手无策,促不及防,最终失败得很惨痛。 他应该怎么办才好?怎样才能彻底告别过去软弱胆怯的自己,成为真正自强自立的男子汉? 恍然间他瞥见自己笔下落于白纸上的黑字不知何时赫然写着:“刀的价值在于刀本身……” *** 他抬起头看着伏于案上陷入沉睡的少女,记忆中那一句话再次跨过记忆的长河飞越而来: “刀的价值在于刀本身,任何浮于虚华的装饰品都不能替代它……不仅不能替代,反而会成为累赘。” 作者有话要说:二少的心境很大程度上也是我自己的心境,所以写起来很有感触。什么时候我也能独立自强,离开父母的羽翼一个人撑起小小的天空,撑起一方属于自己的世界?未来的某一天一定能做到。 呃,喜欢写文的人都是比较感性的,一不小心就文艺了,哈哈…… ☆、梅影宫(一) 即恒一路追着黑影而出,果不其然,最后在梅影宫附近又失去了黑影的下落。 矗立在黑夜里的梅影宫有种说不出的诡异,在殿外可以看到殿内影影绰绰的灯火,那是关公像案桌前的烛火散发的光芒。他轻移脚步,无声无息地潜入梅影宫里,身形如暗夜之中蛰伏的幽灵一般,慢慢隐蔽了气息。 气息完全隐蔽后,纵然是如白虎那般通灵的灵兽也发觉不了,更何况这只力量低微的精魅。 破败的院落一角隐约传来挖土的声音,声音很微小,显然是经过了刻意的掩盖。可是梅影宫没有半个人烟,在孤寂冷清的夜里不论多小的声音都分外清晰。 即恒一步步循着声音走过去,绕过墙角走向通往后院的小路上,就看到一个黑影正背对着他蹲在前方墙根下的阴影里。那里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那团黑影匍匐在地上,仿佛在蠕动着,在挖掘着什么…… 她显然并没有料到被一路跟踪了。梅影宫乃宫中禁地,除了护卫军巡夜不会再有别人前来。为了保险起见,她还特地选择在夜深人静时分行动,半年来从未失手。 可是今夜,她疏忽了,忽略了清和殿里新来的护卫队。 直到冰冷的剑刃贴上她的脖颈,她才愕然停下动作,僵硬在原地。 “住手。”即恒低声喝道,“站起来。” 她迟疑了片刻,心跳如擂鼓般凶猛,额上的冷汗滑落下来,流进衣襟里。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她竟然很镇定,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站起来。”即恒复喝道,握住刀柄的手指逐渐发力,“再反抗我就不客气了。” 他的声音与当日后院里浇花的少年一样有些低沉,却不似那般春日暖阳的明媚,低沉中的冰冷之意简直判若两人。 她不由自主握紧了手掌,依言慢慢站起了身。漆黑的背影融入漆黑的墙角,如鬼魅般不可猜夺。 即恒皱起了眉头,执剑的手掌微不可察地转动了一下,脚步向后轻移半步,只要她有一丝妄动就可当即解决了她。 正在这时,一个突兀的脚步声骤然响起,随之而来的声音朗声喝道:“什么人?” 即恒一怔,剑尖仿佛响应了他内心的波动,却给她提供了可趁之机。她猛地转身,挥起手中紧握的一把泥土就像即恒砸去,混着奇异的腥臭味的泥土登时满面扑来,即恒被逼得踉呛退了一步,便趁这个空隙,她遁身而走。 剑刃在空中狠厉划过,传来一声极轻的呜咽声,伴随着泥土落尽不过一眨眼的时间,她已经不知逃往何处了。 腥臭味令即恒一阵作呕,烂泥之中的血腥渗透着浓浓的贪念和欲望,仿佛就要脱离泥土喷薄而出。在她蓦然转身的那一刻,一双猩红的眼睛酝酿着逼人的光芒。 长剑上尚有血迹流下,触目惊心。 殿外的脚步声疾步逼近,那人威严地厉喝道:“什么人在这里?” 即恒闻声转过身,一盏宫灯照亮了他的脸,也照亮了陛下分外难看的脸色。陛下拧起眉头不悦道:“是你?你怎么在这?朕说过任何人不准踏进梅影宫,你不知道吗?” 即恒定了定神,垂首恭敬道:“陛下恕罪,卑职紧追一可疑人影而来,说不定正是这段时日肆虐宫帷的食人鬼……” 陛下怔愣了一刻,脸色微恙。 即恒侧身让到一边,指着墙角那堆物什说道:“这具尸首极可能是前天夜里遇害的,尸体经过大雨的浸泡已经浮肿不成形,食人鬼若非是饥渴到一定程度,自然不会吞食。所以今夜她是来毁尸灭迹的。” 陛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隐约看到一堆烂肉纵横交错,还能看出是埋了半截的断臂。一根根突出来的东西,是露在泥土之外的手指。 他捂住口鼻,禁不住一阵恶心。即恒见状继续说道:“她打算掩埋尸体,洗清自己的嫌疑,却被卑职发现了……” “好了,你不用急着解释。”陛下不耐烦地打断他,哂笑道,“倒是本该在禁闭中的你出现在这里的理由,能解释一下吗?” “……”即恒沉默不语,却深深低下头,尽可能表现自己的谦卑和顺从。 陛下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对于他这般举动既感到可笑又觉得新奇。 “怎么,解释不出来?”他追问道,“还是说,这又是六公主的命令?” “卑职抗旨不遵,与六公主无关。”即恒默默叹了口气,急忙解释道,然而只换来陛下一声冷笑。 他虽然低着头,却仍然能感到陛下的目光如利刃剜在他脖颈,寒意慢慢爬上背脊。 陛下喜怒无常,心思又难以捉摸。卫队长说得对,和瑾虽然受宠,但是陛下根本不会宽待她。她只犯了一点的小错都有可能会遭到重罚,他不能再连累和瑾。当下心念飞转,出口说道:“卑职以保护公主为第一优先,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抗旨之 罪还请陛下容卑职将食人鬼捕获,再来请罪。” 他一口气说完后,不知为何手心里全是汗,心跳开始猛烈加剧。一种说不清的冲动在脑海中翻腾,愈演愈烈,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从未对任何人产生这么强烈的攻击心理,可是在面对这个男人时,心底深处总是有一个声音在咆哮,在呐喊,如烈火烧心般直冲上头顶,沸腾着几乎就要破口而出地怒吼: ——杀了他! 忽然,耳边传来一声嘲弄的笑意:“在为自己开脱时,就不要露出那么明显的杀意。” 即恒一怔,下颌猛地被人钳住硬生生抬起,动作迅猛力道之大,竟令他来不及反抗。一双满含着怒意的眼睛促不及防地暴露在对方面前,手中的剑倏地握紧。 陛下猛一甩手将即恒甩到墙上,紧接着抬起脚飞踢在他肚腹,在他因疼痛而蜷缩起身体后,鞋底狠狠踩在他握剑的右手上。 整个过程不过须臾之间,连另一只手中所持的宫灯也不过是因轻微的晃动溢出几滴灯油落于泥土中,很快便渗了进去。 即恒眉头紧蹙,硬是将呜咽声吞回腹中,抬起头不屈地瞪视着他,胸口因情绪的冲撞而剧烈起伏着。 但他没有反抗,尽管强烈的杀意几乎冲昏他的头脑,可是理智最终压倒冲动。 一错,不能再错。 他强自吞下怒火,双眸紧紧地闭着,似乎在尽一切力量与自己抗争。 陛下冷眼看着他挣扎的样子,感到越发的有趣,他伸过长臂抓起即恒的头发提将起来,冷笑着问:“你究竟是什么人?与朕有何怨仇?” 即恒尚未脱去稚色的俊秀脸庞苍白得吓人,他强忍住痛苦,几乎咬破的唇边硬生生挤出几个字:“无怨无仇……” 这四个字在齿缝间溢出,仿佛是来自灵魂最深处的憎恶与痛恨。他轻轻睁开眼眸,眸中皎皎如星辉,然而在灼目的光华里突然影动着几点金色的光亮忽闪忽现,很快便暗了下去。 这一闪而逝的异动没有逃过陛下的眼睛,他凝视着即恒的眼瞳端详了片刻,但没有瞧出端倪。那双漆黑的瞳色仍旧像初回见到那般一眼望不到底,空洞得教人发瘆。他手中略微使力,突地冷笑道:“无怨无仇?你可知有一句话叫做睁着眼睛说瞎话。” 即恒抬眼平静地看着他,脸上的痛苦之色渐息,内心火烧般的恨意也得到了控制,他勾了勾嘴角勉强露出一丝笑意,说:“ 卑职刚才是闭着眼睛的……” 陛下凝神良久,锐利的目光仿佛要将他射出一个洞来。 在一阵令人窒息的无声对峙后,陛下扯开嘴角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如一只优雅的猛兽放任猎物奔逃,准备着埋伏起来再享受一次猎杀的快感。 强硬上提的力突然消失,即恒连忙撑住身后的墙壁才没有倒下,呼吸尤自有些急促,但被他很好地调整了过来,没有再露出一点失控的迹象。 他本不抱有任何侥幸的希望,可是陛下的行为彻底扰乱了他的思路。他仰起头,面对陛下居高临下的眼神时,眸中透出一丝迷惑。 陛下似乎忽然心情大好,一改方才杀气腾腾的模样,笑着问道:“即恒队长如此敬忠职守,当真乃楷模也。”他压低了声音道,“不知你追缉食人鬼,可有看清对方的样貌?” 即恒怔住。先前他还没有想到这一茬,现在他才意识到,不论她是不是真正的食人鬼,他都不能将她供出来。 “没……没有。”他轻声答道,“刚才太黑了,我没看清她的样子……” “是吗?”陛下眼中有一道厉光划过,但是笑容轻浅,语气也是淡淡的,仿佛很遗憾的样子。 即恒怔怔地抬头望着陛下,忽然觉得如果他将她供了出来,说不定陛下立刻就会要了他的命。 这种感觉只是脑海中的灵光一现,没有任何依据,但是他坚信不疑。他一向比较相信第六感,尽管总是受到成盛青的鄙夷和嘲弄,那是他没眼光。 食人鬼能在宫中猖獗长达半年之久,恐怕真相没有他所想的那么简单。 陛下没有继续追问,他直起身,手里提着宫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在梅影宫后院里四处转悠,仔细照了照梅影宫落败的庭院,颇为感慨地说:“自从凝妃死后,朕就再没来过这里了。吩咐过嬷嬷们偶尔打理一下,看来也没人敢来。物是人非可不正是这样?”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对地上的残肢做任何评价,也没有表示出对死者身份的好奇。死人在他眼里,等同于无物,没有任何价值。 他又何必在这里假惺惺。 “对陛下来说,旧人去了,自有新人伴于左右。对逝去的人,陛下自不必费心缅怀。”言辞之中,讥讽之意露骨无疑。 陛下回头看了他一眼,凤眉高挑,却没说什么,只眯着眼睛耐人寻味地笑了一下。 即恒一时没有管住 自己脱口而出,正自咬着舌头懊悔。见陛下没有动怒的样子,微微松了口气,暗自庆幸没有将事态进一步弄僵。 只是陛下心情反覆无常,现在他高兴了不计较,保不准下一刻他就不会翻脸。他必须尽可能快地从陛下眼皮子底下溜走。 他跟在陛下身后一段距离,一边顺从应和着,一边静下心思虑着找一个什么样的理由能安然为自己开脱。 这时,陛下停住了脚步,指着梅影宫的正殿大门回头对即恒说道:“即恒队长,既然来了,就随朕一起进去拜祭一下神明吧。”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起要努力做到十二点之前就睡觉,皮肤好身体也好~ ☆、梅影宫(二) 正殿内两边的蜡烛被一排排点燃,屋里顿时被照得通明,粗略看下来的确与普通的关公庙没什么两样,只是所建造的地方教人匪夷所思。 即恒立于大殿之中,并不上前,目光谨慎地盯着陛下的背影。陛下对他视若未睹,径直走上前拈起案上的香在烛火上点燃,虔诚地拜了三拜,将香插?进了香炉里。线香升起袅袅轻烟,一股好闻的气味散发开来,逐渐弥漫在空阔的大殿里,使得黑夜里孤寂的冷宫增添了一分清冷和诡谲。 陛下抬起头凝视着关公像,神色平静如一个虔诚的信徒。可是挺拔的身姿岿然不动,刚毅的嘴角微微翘起,眉目之间蕴藏着一种傲视天下的霸气,仿佛连关公都在他面前矮下一截,不得不臣服于他,为他效犬马之劳。 他收回目光,淡淡回头看着即恒,问道:“成盛青什么时候收你入军的,你在军中是什么职位?” 即恒垂下视线,回道:“去年卑职自荐入军,成将军赞赏卑职的武艺收留了我。卑职在军中只是后勤打杂。” 陛下笑了笑,说:“成盛青收你入军就是为了让你当后勤打杂?” 即恒答道:“卑职年纪尚轻,经验也浅,成将军有意培养我,让我先锻炼锻炼。” 他没有抬头,耳边却听到陛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他身前三步之外。 “成盛青这些年除了征战常年巡游在外,朕倒是不曾见他提起过要去培养新锐。” 陛下的口吻与其说是质疑,倒是威胁更多一点,他沉下声音,言语之间已不再遮掩,直截了当地逼问:“欺瞒朕没有好处,你究竟是什么人?” 即恒有些累了,但他只能继续回答下去:“如您所见,只是一个护卫。” 陛下冷笑起来:“以你的身手只当个护卫怕是大材小用了,成盛青就没有给你其他的安排?” “卑职的任务只有保护公主,再无其他。”即恒语气有些生硬。垂于两侧的手逐渐握紧,他告诉自己不能受挑衅,可是内心却有一股火焰无法控制地慢慢燃烧起来。 帝王对于身边人的戒备和冷酷是他无法理解的,但是他痛恨这种对每个人都怀着虚假的笑容,将所有人都分为两种——不是敌人,就是玩物的行为。 即恒闭了闭眼克制情绪,抬起眼眸直视着陛下,道:“陛下,您若是信不过我,大可以将我驱逐出宫,怀疑成将军另有所图的话,真的没有必要。” 陛下如鹰一般锐利的眼神牢牢攫住他,见他丝毫没有退缩之意,反而以言辞相责,面色一哂,冷冷道:“成盛青如何朕自心中有数,轮不到你来教训朕!” 这话颇为耳熟,即恒立即垂头恭谨道:“卑职不敢,请陛下恕罪。” “恕罪?”陛下冷哼道,“你的罪堆得太多了,朕不会便宜你,日后再跟你算总账。” 即恒没有答话。 陛下皱起眉头,静了一刻,忽然下了一个令人费解的命令:“不许你低着头,抬起来。” 即恒心中微微一动,慢慢直起身子。那双幽深的眸子在烛火明灭下反而更为捉摸不定,倒是些许迷惑的神色令人毫不费力地解读出来,使得他有一种不合年龄的天真。 “你第一天来的那一日故意激怒朕,就是为了找个理由逃脱是不是?”陛下突地问道。 即恒一怔,垂下视线回答:“卑职不明白……” “把头抬起来。”陛下厉喝。 他重又抬起头,目光向上仰视陛下。陛下高大的身影有一种无形的压迫力,在这种环境下更是令人畏惧。 “不要在朕面前装傻,只会显得你更加愚蠢。”陛下冷冷地笑道,凝视着即恒的眼睛,仿佛能将他看穿,“你一定很奇怪?明明掩饰得很好。朕在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看到了你心里燃烧的火。”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即恒,唇边漾起一丝笑意,“透过你的眼睛。” 即恒眸中闪过一丝异色。 “不论你怎样掩藏你内心的波动,甚至掩藏气息,可你的眼睛骗不了人。”陛下幽幽笑了起来,“水至清则无鱼。正因为太过清澈,即使是一泓深潭也能一眼望到底,所有的秘密都暴露在青天白云之下。” 深眸里开始明显的动摇,陛下不动声色勾起嘴角。 殿内空寂无声,只有偶尔透过墙缝而来的风摇曳着烛火,在墙上投下摇摆不定的影子,扑在人身上,激起刺骨的寒意。 即恒蓦地镇定了下来。是有人可以透过他人细微的表情变化来揣测对方的心思,但察言观色还需通过很多因素来弥补中和,也不一定就准确。可是眼前这个被视为天子的人,却能通过眼睛就掌握了一个从未了解过、也从未见过的人的心理…… 他忽然想起了露妃,她不寻常的眼眸和不寻常的气息,还有皇宫里各种混杂的气……下颚骤然被一只手有力地擒住,他有些痛苦地仰起头,对上陛下有些恼怒的眼 神:“你在想什么?说。” 即恒眨了眨眼,失笑道:“陛下不是能看透吗?那还需要我说?” 钳住下颚的手掌猛地收紧,硬是掐灭了即恒的笑容,让他因呼吸受阻而面色胀得通红。 威吓的确让少年产生短暂的恐惧和动摇,可是很快地,他不知想到什么,神色竟平静了下来,连最初的敌意都被收敛起来。 完全脱离了他的控制,令陛下十分恼怒。 “你说不说?”陛下低吼道。 即恒被滞得几乎透不过气,只艰难地吐出一句:“您是我见过的人里最可怕的一个,陛下……” 陛下牢牢盯住他,烛火在黑瞳中跳动着晦暗的光芒。 两人的视线在明明灭灭的火光中有过短暂的胶着,陛下勾起一抹模糊的笑容,逼人的眼眸轻轻眯起,如一只潜伏在丛林中的猛兽:“朕与你有仇?还是皇室与你有仇?” “没……有……” 即恒呼吸困难,艰难地说道。他的确很敬佩陛下识人眼光之利,但他不相信仅凭眼睛就能读透人心这种说法。既然陛下自诩在他面前没有秘密可藏,那就让他猜去。之后不论陛下怎样逼问,他都缄口不语。 陛下凝视片刻蹙起眉头,不知是不是猜中了即恒的心思,手中的力道逐渐加大。眼见即恒脸色愈发苍白骇人,却仍没有松口的意思,他眯起眼睛略有犹豫。 若是真将他弄死了,确实也麻烦。整他的机会多的是,保管教他生不如死不得不招,犯不着在这里跟这小鬼呕气。想通此节,他收起怒意,缓缓松开了即恒。 受制的脖颈终于得到解放,大量新鲜空气瞬间涌进胸腔,令即恒剧烈咳嗽起来。 陛下视若无睹,他移开步子走了两步,将视线落在自己脚下的地面上,指着它悠然问道:“知道这下面是什么地方吗?” 即恒怔了怔,小心地观察他善变的神色,摇了摇头。 “是凝妃的墓。” 即恒一惊,视线不自觉紧紧落在那块前来拜神的人必定会停留的地面上,背后泛起一股寒意。把身中巫术之人的尸骨埋在活人必经之路,这是什么用意? 陛下看着他苍白失去血色的脸,突然笑了:“别乱想了,朕骗你的。” 即恒猛地被噎住,稚嫩的脸庞忽青忽白,说不清是什么心情。陛下甚是满足地欣赏着他千变万化的表情,狡猾地收起狐狸尾巴 ,指着关公像好整以暇地说道:“凝妃的墓在这个下面……” 即恒呆了一呆,真真假假太过大起大落,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然而陛下已经收起了恶作剧的笑容,沉下声音严肃道:“朕知道很多人相传食人鬼乃凝妃作祟,你可看到了?她在这下面,不论是诈尸还是什么,朕都不会放她出来。”他冷言说道,语气中染上了几分狠戾,“就算出来了,朕也会重新将她打回地下,绝不姑息!” 即恒怔愣在原地,心中有无数波浪翻滚,却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真的是对一个曾经爱过的女人,在她墓前说的话? “陛下,您真的爱过她吗?”即恒喃喃道,喉间感到些许的刺痛,“她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您,不要求任何回报,只求您看她一眼。您连这样的施舍都不愿给她,却在她死后要将她打入十八层地狱!” 陛下闻言有些诧异,他回头看到少年眼眸中升起的薄怒,挑起一边的眉头低声道:“你是她的什么人?” 即恒垂下视线微吸了口气,说:“我不认识她,只是觉得她过于可怜。” 陛下细细琢磨着这句话,似乎在判断他有没有说谎,末了才浅浅一笑,点头道:“她的确很可怜,朕不否认。可是被她杀害的那些宫人伶官岂不是更可怜?平白落得个尸骨无存,为人口中食、腹中肉的下场。” 他与和瑾几乎说了一样的话,可是从他嘴里说出来就显得分外冠冕堂皇。死人在他眼里与尘土无异,旧人在他心里恐怕连立足之地都没有。 他就是这样冷酷的人。 殿内静了一会儿,凌厉的风声柔和了下来。陛下凝望着关公像,忆起往昔,似是有所触动,脸上难得浮起一丝温柔之色。 “她很天真,是朕身边的女人里最天真的一个。可她却很解朕的意,总能知道朕在想什么,需要什么,她就做什么。 “一开始朕并没有过于关注她。皇后过世让朕很难过,她便想方设法地讨朕欢心,却不会让朕感到心烦。后来朕逐渐习惯了有她在身边,慢慢地觉得她若不在,就好像缺了点什么,好像朕的魂魄已经有一半被她牵去了似的。当朕这么对她说,说她是上天派下来的妖精,她笑得很开心,像个孩子一样……” 陛下抬手轻轻抚摸着案桌,仿佛在温柔抚摸着她的灵柩。案桌终日无人打扫,早已积满了厚厚的一层灰尘,就如那个人在她心爱的男人心里所留下的一样悲惨,寂 寥。 “人是会变的……”陛下柔声说道,“她要求的越来越多,朕不能给她的也越来越多。朕不明白,难道她还不明白朕?朕渐渐地疏远她之后,她终日陷入愁思,失去了曾经的开朗明媚。忧郁伤害了她的身体,也夺去了她的容颜……直到最后,她犯下弥天大罪,再不容于世。” 修长有力的指骨横扫而过,案桌上腾起一片烟尘,弥漫在火苗中偶尔窜起星星点点的火花。 “朕喜欢笨一点的女人,而她,却是蠢到一定境界反而让人无法原谅……” 他望着被划出一道长痕的桌案,仿佛回到了当日将她打入冷宫的那一天,刚毅的脸颊浮上一层道不清的阴霾。 “陛下错了。”身后的少年蓦地出声说道,他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低沉,被火光照亮的侧脸线条坚韧而不屈。 “凝妃不是一时犯傻受人蒙骗,而是她太聪明,太了解您。为了不让自己年老色衰后孤独地在后宫无人注意的角落了结此生,才将自己逼上了绝路。” 即恒注视着陛下一字一句道:“她凭着一腔热血来爱您,可您只是把她当做从失去皇后的悲痛中走出来的工具,在她失去了利用价值后将她抛弃。”他目不转睛地凝视陛下,“她在报复您,是您逼死了她……” “放肆!”陛下怒吼道,额上的青筋一根根爆起,目光如猛兽般凶狠,恨不得将即恒撕成碎片。这个一向优雅游刃的男人终于被激怒了,他一步步逼近即恒,从唇边泄露出的话语暗示着他在竭力抑制着怒气:“小子,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只是站在一边就能让人心情烦躁?而你一开口说话,就会让人恨不得把你剁成肉酱!” 即恒的衣襟被猛然拽起,但他毫不回避地对上陛下燃烧着怒火的目光,幽黑的眸子反而更加深沉,看不出底色。他仿佛毫无自觉,一反先前乖巧顺从的模样,秉承着一向欠揍的风格冷冷一笑,淡淡道:“的确有人这么说过。但是我认为,那是因为他们在被我看到各自内心的欲望和污秽后所表现出来的恼羞成怒……” “啪!”他话未说完,脸颊上就迎来沉重一掌。这一巴掌可比和瑾的力道大多了,直将他打飞出去倒在地上,一阵头晕目眩后嘴里一股腥甜,乱嚼两下竟吐出一颗牙齿来。 现在即使他适时回头向陛下求饶请罪,陛下也不会原谅他了。可他压根儿没想这么做。 忍无可忍,便无需再忍。他仰起头愤恨地盯住陛下,脸上的神情却是出乎意料 地镇定。 而他的镇定更加激怒了陛下,男人一步步向他走来,周边令人窒息的威压随着他的步伐如高山崩塌而来。他抬起一脚踢向即恒,再也不想管谁的面子谁的交待,挑起落在地上的长剑握于手中,脚底狠狠撵在即恒的胸口,厉声狞笑道:“朕是天子,朕要谁死,谁敢活过三更!” 手中举起的长剑直刺即恒胸膛而下!就在即恒眸中金芒闪过准备直取对方要害奋力反击时,高举上空的长剑突地停住—— 陛下没有刺下那一剑,他握住剑柄俯视着即恒,耳朵却在凝神细听。 即恒也听到了黑暗中传来的细微声响,悄悄收敛了气息。 夜色正浓,月光被尽数掩盖。 作者有话要说:回头看看,再向后瞅瞅,这个坑被我越挖越深,越挖越深。人有点多,逻辑神马的把我自己都绕进去了……若是哪里有逻辑错误或不合情理的,希望走过路过的帮忙指出来~~回头我得理一理思路 ☆、黑影 有细微的声音从关公像底部传来,原以为是老鼠活动的声音,慢慢地声音越来越大,渐渐听出是类似石板推动时摩擦着地面的响声。两人维持着对峙的局面,心照不宣地相互对视了一眼。 关公像底座之下石板推动声越来越清晰。如果陛下不是在骗他,如果凝妃的墓果真埋在下面……难道真是凝妃化为恶鬼破土而出了? 即恒暂时放下个人恩怨,向陛下投去探寻的目光。陛下怒气正盛的脸色此刻有点发白,察觉到他的目光丢过来一个“朕也不知道”的眼神。 两人屏息静气,注意力一致投向怪声的来源之处,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暂且缓和了下来。 关公像在烛火中扑闪着诡异莫测的面目,漆就的双目圆睁欲裂,正气盎然的赤颜在此时却显得分外可怖。殿中火光摇曳,人影乱舞,石板与地面的摩擦声被逐渐推向高?潮时,突然戛然而止。 殿内顿时一片死寂,静到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即恒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全身的神经都开始绷紧。 有什么东西要爬出来了? 仿佛印证了他的猜想。神像底座一侧烛光照不到的死角里忽然伸出了一只手,猛地探出黑暗,落在光照之处。 陛下也注意到了,目光紧紧盯在那只苍白的手臂上,看着它慢慢动起来,手指蠕动着向前伸展。 很快另一只手也跟着爬出,双手扒住地面拼命向前蠕动。那双手臂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皮肤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却让人感觉不到血液流动的迹象,没有一丝活气。一团黝黑的东西跟着出来,丝丝缕缕的居然是头发。紧接着整个上半身也浮现出来,这时他们已经能看清它的身形了。 那是一个纤瘦的人形,从体型上看像一个女子,可是在场的两人没有一个认为那是一个女人。不如说,这个人在他们眼里根本没有性别之分。不,或许连人都称不上。 黑影艰难蠕动着,将半个身子扭动着爬出。接着双手撑住地面使劲一顶,拔萝卜般将下半身也拽了出来。只这些动作仿佛就让它筋疲力尽,倒在地上的青黑一团中,依稀能看到呼吸时的上下起伏。 陛下和即恒面面相觑,心中都有种亲眼见证某种东西的诞生般升起不可思议的赞叹之情。他们同时为爬出来的不是凝妃而松了口气,又同时为这个不知名的生物吊起了胆子。 尽管他们清楚最明智的决定就是趁那东西还没站起来之前上去了结它。可现下,先前的 旧恨还没了结,谁也不敢贸然先动手,给对方提供可趁之机。 “起来。”陛下移开踏在即恒胸前的脚,后退一步肃然道。 即恒盯住陛下严肃的神情,在黑影和陛下之间权衡利弊后,谨慎地站起身。突地陛下长臂伸过来,以迅捷之势擒住即恒,反手自后扼住他咽喉,狡猾地一笑:“即恒队长,朕先前错怪你了。冤家宜解不宜结,不如我们化干戈为玉帛,如何?” 即恒受制于人,不敢妄动,心头一股邪火烧起。什么一姐二姐干萝卜的,他只知道这个男人一边说着这些话一边不留情地收紧扣起的手指,根本就是要拿他当肉盾! 陛下见他面若寒霜,默不吭声,忽然往他耳朵里吹了口气。即恒微微一惊,眼角余光就瞥见陛下似笑非笑的脸,他强压住怒火没好气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既然陛下不计前嫌,卑职只能谢恩了。” 陛下毫无愧色地欣然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将长剑一转便把剑柄塞进即恒手里,笑道,“即恒队长,那就有劳你护驾了。” 面对如此厚脸皮的威胁者,即恒甘拜下风,不情不愿地接过长剑。陛下虽然笑着,但是目光紧紧地盯住他,一丝都没有放松,慢慢松开了紧扣住他喉咙的手。 即恒借着迎敌的机会上前走了一步举剑对准黑影,暗地里却在时刻留意陛下的动作,只要有一丝空隙他就先跑为上。而他想的陛下显然也能想到,他只向前走了一步陛下就紧随其上,始终贴在他身后,控制着他的一举一动。 即恒无计可施。 想来在摆脱困境之前陛下不会对他下手,当务之急还是黑影重要。心下略做权衡后,他将八分注意力都放在面前的黑影身上。 那的确是一团黑影,他们只能看到一双露在外面的手臂,也不知它穿了什么,其余地方黑乎乎一片,烟雾般笼罩了全身,长发遮住脸庞,更看不清容貌。 黑影正慢慢爬出关公像的角落,动作极其缓慢,与那个每晚在宫城夜空中跳跃的人影大相庭径。即恒思索了一圈分外迷惑,难道弄错了人? 总之先打个招呼,也许能沟通一下。即恒琢磨了一番措辞,稳住声音高声道:“什么人?报上名来。” “你混江湖的呀?”陛下不耐烦地打断他。 即恒正想回敬一句“你懂什么”,忽然闻到一股很奇怪的味道。耳边也听到陛下困惑的声音:“嗯……什么味道?” 两人的 目光都不约而同转向同一个方向,怔怔看向黑影的目光里又增加了一分迷惑。 一股熟悉的气味从黑影身上散发出来,渐渐充斥鼻腔。那个味道似曾相识,仿佛带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那些如闲庭野鹤般惬意的生活……即恒有多久没有闻过那个味道了,一时间有些心神恍惚。 “怎么一股子烤肉的味道?”陛下一语中的,迷惑不解地喃喃。他深吸了一口,又嫌弃地皱起鼻子摇头说:“烤过头都成熏肉了。即恒队长快去教教它,肉要八分熟才最完美。” 他说着轻轻推了即恒一把,笑意盎然地催促。方才充满戒备和攻击性的猛兽姿态仿佛烟消云散,又变回平日里坐在一边看戏的狡猾模样。 即恒无语地斜了身后一眼,默默道:“陛下,请容卑职直言。您的态度转变得有点快,我反应不过来。” 陛下满不在乎地冷哼一声道:“这就是天子的大度。小气鬼是当不了天子的。” 脸皮真不是一般的厚!即恒翻了个白眼。眼看着黑影扶住案桌试图慢慢站起来,他握住手里的剑,却没有出手的打算。 这个东西不惧怕关公说明不是恶鬼之类的污秽之物,可它又是什么呢?和先前那只逃跑的精魅又是什么关系? “陛下,一直以来骚扰宫中安宁的确定就是这个东西?”即恒朝身后问道。 “不知道。”陛下答得干脆,“不管是什么,总之你得干掉它,保护朕。” 他似乎全然忘了不久前他还打掉了即恒的一颗牙。 陛下和公主果然是兄妹。 “看样子它不像是普通人,如果是刀枪不入的妖怪,卑职一介血肉之躯……”即恒瞎编着理由推脱道。 谁知陛下阴测测地笑了起来,即恒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陛下远比即恒高出一个头,对于拿一个身高只到他肩膀不到的孩子当挡箭牌的行为毫不羞耻。听闻即恒的假意推脱,他奇怪地笑了笑,附身在即恒耳边轻声说道:“哪有你像妖怪……” 即恒蓦地怔住,过了好半晌才僵硬地张了张嘴:“陛下在说什么,卑职不明白。” 他感到身后陛下如鹰般锐利的眼神试图将自己洞悉一般凶猛,毫不手软地摧残着他绷紧的神经。陛下将他生硬的表情尽数收入眼底,低声笑道:“你不用谦虚,朕相信斗得过白虎的你,像这种货色一样不在话下……不必顾忌朕,拿出你斗虎的真本事。” 他笑意盎然的神情教人看不透他心中所想,但是刻意营造的神秘和威逼却暴露了故弄玄虚的本质。 即恒心中凛然,明白陛下只是在试探他,并不见得知道什么,他差一点又被骗了。心头的压力骤得一松,身体都轻飘飘的,微微一笑后他坦言相问:“陛下就不怕卑职一时胆怯,弃您于不顾?” “不怕。”陛下答得轻快,“因为你逃不掉。” 笑容还僵在脸上,即恒就感到背后有一个尖锐的东西顶住他腰间,耳边陛下意味不明地笑容蔓延开来:“听小瑾说腰是你的死穴?这可真难办……”他假心假意叹了口气,笑得意味深长,“这么大的破绽落在别人手里,一个弄不好后半生的人生没了乐趣不说,还有性命之忧……” 即恒渐渐脸色发白。他少年离家,虽不说闯荡的经验有多丰富,但面对逆境的经历也绝不算少,却是从未像此刻这般令恐惧窜上心头。 比起食人鬼,身后的人才更危险。他不相信和瑾会连这样的事都告诉陛下,那么当日在场的人里必然有陛下安排的耳目——监视着和瑾。 高公公?宁瑞?还是谁…… “它已经站起来了。”陛下没有给他分心的机会,抵在腰间的匕首力道加重了一些,“即恒队长,你看着办?” 黑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如被一团黑雾笼罩,只能看出人的身形。脸完全笼罩在阴影里,一双血红色的瞳孔散发出浓烈的光芒。刺鼻的气味弥漫在四周,侵袭着鼻腔。 即恒头脑一片混乱,他从未在对手面前思绪如此不稳定。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下来不去管干扰他的人,摒除杂念看向黑影……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即恒原先对食人鬼的真面目有过一个猜想,可如今却又动摇起来。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眼前的黑影才是真正的食人鬼,先前被他所伤的精魅只是帮凶。 而身后正在威胁他的男人显然不会是一无所知的。 “卑职有一个问题,陛下能如实告知吗?” “你说。” “陛下是否从一开始就知道食人鬼躲在这里?”即恒紧紧盯着黑影,血红的眸子也牢牢盯着他。 “想过。”陛下淡淡道。 所以才下旨不准备任何人接近梅影宫。 “那陛下能告诉我,您深夜独自前来的目的吗?” “这已经是第二个问题了,朕可以 不答。”陛下面无表情地说道。 即恒不再说话了。至少在他们脱离危险前这个男人还不至于危害他。他全神贯注地与黑影陷入对峙。 黑影已经站起来,而且站得很稳当,它似乎是在忌惮着什么,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借这个时机,即恒小心地打量着大殿内部的构造,脑内寻思着各种方案。 “有把握吗?”陛下忽然问道。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似乎有点幸灾乐祸,好像根本没把黑影当回事。即恒心念转过,有几分明白过来。 陛下身手不凡,几次毫不费力地将他擒住,虽说是有自己不反抗的因素在,但是陛下的实力着实不容小觑。如今这般镇定自若,定留有一手,只想试探自己而已。 即恒淡淡道:“没来没遇到这种对手,万一我不幸牺牲了,还白白连累了陛下。” “是啊。”陛下大言不惭地笑起来,分外惋惜道,“想不到朕会和一个毛小子死在一起,真是事不如人愿天妒英才……”他语气忽然变得奇怪,凑过头近距离观察着即恒的脸。即恒莫名其妙,却听他勉为其难地说:“……算了,你勉强也算半个美人。” 即恒一口气堵在胸口,全化作了鸡皮疙瘩冒起来,咬牙道:“陛下,麻烦您不要说这么恶心的临别遗言。” 陛下不屑地轻哼道:“朕夸你是看得起你……你有姐妹吗?” 危机之中,耳边的闲扯却越扯越离谱。即恒闭上眼睛,将一切嘈杂之声尽数在脑中屏蔽,再睁眼时牢牢对上那一双血红之光,握住剑柄的手逐渐收紧。他心里打定了一个危险的主意,赌一把! 剑尖上犹自沾染着另一个人的鲜血,在摇曳的烛光下泛着微弱暗淡的光。血红色的视线忽然落在那片血迹上,侵袭鼻腔的肉焦味瞬间爆发般浓烈。来了!—— 与方才虫蠕般的笨拙完全不同,黑影的动作远比他想象的快,几乎是在眨眼间那只苍白的手臂就已越过几十步远的距离直掏向即恒的眼眶。 即恒脚步未退,冷言道:“卑职是有一个姐姐……可惜她已经死了!”说话间手肘猛得向后一捅将身后人逼退,顺势腾空跃起,直窜上悬于头顶的屋梁。 陛下早已做好出击准备,只是他再精明却没料到即恒竟敢明目张胆欺君罔上,让食人鬼的利爪直直向他扑来! 他一退之间便已出手,速度快到惊人,指尖弹动间碧绿的光芒一闪而过,一样东西瞬间弹进食人鬼 的眼眶。 食人鬼一击扑空,嘶嚎着按住眼窝在地上打滚,声音之凄厉令听者无不悚然。在陛下第二次出手之前,它畏惧地连身翻滚后退,扑腾着站起身一跃而上。随着头顶一声巨响炸开,撕裂天际的哀嚎声不成声般冲天直上,震耳欲聋! 屋顶上房屋的碎片哗啦哗啦掉落下来,房顶被破开了一个大洞,月光如水般洒下。随着吼叫声远处,食人鬼已不知去向。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连即恒都没有看清楚。他抓紧屋梁借自身重力凌空而起的动作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震慑住。 便在他一顿之间,眼前忽地闪过同样的绿光,右肩传来剧痛,几乎在同时,身上大大小小有十几处尖锐的疼痛传来,他几乎要抓不稳房梁。他强自镇定心神,向着食人鬼破出的大洞腾身飞去,不料攀住屋梁的手背在松手之前蓦地一痛,手指骤然失力,整个人便狠狠摔落下来。 陛下如同神明般沐浴在洒落的月辉下,微扬起的脖颈勾勒出天下唯我独尊的霸气。修长的手指间正玩弄着一颗翠绿色的石头,对着即恒露出凶狠的目光,唇边却是道不尽的笑意。 “即恒队长,你干得好……” 作者有话要说:啊!!!想到熏腊肠,不顾恶心地想去弄一点就着粥吃…… ☆、金瞳 太上皇时期一个西方的小国向天罗进贡了一批玉石,使臣是个得道高僧。他告诉太上皇,说这些玉石产生于龙脉之中,吸收日月精华,广纳天地正气,乃辟邪镇宅之良玉。太上皇不信,只当他满口大话混个赏赐。谁知那老和尚偏要和太上皇比,让太上皇也拿一件宝物来与这些玉石媲美。 天罗泱泱大国怎么也不能让一个番邦使臣看扁了,于是太上皇命人拿出珍藏的龙鳞甲教老和尚开开眼。龙鳞甲通身覆盖着银色的鳞片,乍一看很普通,细看之后却发现这些鳞片薄如蝉翼,每一片都锋利无双足以割喉致命。令人惊奇的是,这些鳞片并不是任何金属打造,而是一片片打磨过的玉石用银丝串连而成。 这种玉石表面镀着一层层不明成分的淡淡的银漆,似玉似石。但它总归是石头,由石头构成的龙鳞甲却并不沉重,甚至比普通的盔甲戎装还要轻一些。 然而龙鳞甲被誉为兵家至宝,其精髓不仅在这神乎其神的玉石打磨技术,还因为这些玉石全部是一种名为“玉英”的石头。这种石头坚硬无比,自上古时代流传下来的传说里,此石生产于极西之地,乃连接天上城的入口处,蕴含天地正气,不仅能让其主不受刀枪侵害,还能扼杀鬼魅妖魔,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宝物。只是鳞片过于锐利难免伤到自己,所以龙鳞甲也只能作为一种象征,而不能用于实战。 太过锋利的宝剑算不上好宝剑,在伤人的同时会先伤到主人。但是作为一项显摆的资本却是足够了,其驱邪之说也仅流传于人云之中。 老和尚果然看傻了眼,不顾鳞片的锐气,含着老泪抚摸着龙鳞甲呢喃道:“佛祖圣明,‘玉英’,竟然是‘玉英’……此乃蕴含天地极正之气的宝物,天罗竟能拥有如此至宝,老衲还恬不知耻前来献丑,真是惭愧、惭愧……” 老和尚一番心服口服让太上皇大喜过望,自后将龙鳞甲封为国宝,好生供奉了起来。 十多年前以后,先皇登基发生了瑞王叛乱之战,内战中龙鳞甲失窃。平乱以后先皇责令全国搜寻无果,又忙于稳固江山无暇顾及,自此关于龙鳞甲的神秘传说随着时间流逝渐渐被湮没。 *** 即恒自房梁跌落,身上到处都传来一种奇异的疼痛感,仿佛有某种无形之物在体内顺着血液流窜。他低头看向鲜血横流的手背,细细看去,割破的皮肉上竟隐隐有烟雾袅袅冒起。 一颗翠绿色的碎石正躺在他脚边,在烛光摇曳下流动着诡异的光彩,有更多同 样的石头嵌进了他的身体,只消他动上一动便疼痛难忍。 好厉害的石头。 他顾不得身上的伤口,盖住手背抬起头,看向陛下手里抛动的东西心有余悸。 陛下噙着笑意向即恒走来,手里玩弄着伤人的玉石,意有所指地问:“很疼吗?带有天地正气的自然之物只对妖邪魔魅有效,是不会伤人的。”他走到即恒跟前蹲下身,一脸不善之色,“把你的手拿开。” 即恒盯住他,不言也不动。 陛下厉色命令道:“把手拿开!” 即恒下意识握紧了受伤的左手,指缝间流出汩汩鲜血,直淌到地上。陛下直接抓住他的手拉到眼前端看,不由地愣住了。 烛光之下的手背异常白皙,和鲜红的血形成强烈的对比,只是伤口擦破了很大一块皮才会血流不止,却没有任何异样。 陛下皱起了眉头,凶厉的目光中闪过一丝迷惑。 即恒慌忙抽回手背在身后,漆黑的眼眸里写满了恐惧,像一个未涉世的孩子一般惶恐。 陛下冷笑了一声,却没什么话好说。倒是即恒先开了口,抬起眼眸说:“陛下认为卑职是妖怪?” “哦?”陛下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你知道这些?” 即恒略低下头,然而视线却是牢牢定在陛下捉摸不定的笑容上,斟酌片刻后答道:“卑职平日对物怪志一类的书略有所闻,据说许多自然生成之物蕴藏着天地正气,妖邪之血触之,则肉腐血干,甚至灰飞烟灭。”他顿了顿,又说,“虽然卑职不知道陛下为什么将卑职认作妖怪,那么现在陛下能相信我吗?” 陛下不置可否,绿石仿佛有了生命似的在指尖来回旋转,分外灵活。他轻笑道:“是朕错怪你了,即恒队长。为了弥补朕的过错,朕帮你把那些石头挑出来吧?” 他手腕一翻,先前的匕首就握在手中,按住即恒的肩膀。 “不、不用了……”即恒看着明晃晃的刀尖,忍住痛苦摇头道。 陛下笑了笑:“不剜出来会很痛吧?不用跟朕客气。” “真的不用了!”即恒握住陛下的手腕乞求,“习武之人小伤小痛的,早就习惯了。” 陛下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唇边浮起残酷的笑意:“既然如此,那就来算一算刚才你逃跑的罪吧。” 即恒怔住,惶恐的神情随之一滞。 呼吸突然受阻 ,陛下有力的手掌扼住他的脖颈冷笑道:“即恒队长,你口口声声说听从成盛青的命令,甚至连朕的命令都可不顾。那么你方才的行为,朕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是成盛青指使你做的?” 即恒被捏着脖子提起来,眼前烛光不停地晃动,逐渐朦胧成一片。他本来想否认,可是他却听到自己的声音清晰地吐出:“是,是他让我做的……” 陛下微微怔愣,脸上的表情说不出的古怪。得到了想得到的答案,他心中却没有预想中的释然,甚至连愤怒都没有。他慢慢放开即恒,问道:“是真的吗?” 即恒咳嗽了几声,不料体内玉石之气流窜涌上心肺,令真气受阻,猛地吐出一口血。陛下冷眼看着,又问了一遍:“这是真的吗?你若是敢欺君,朕就让你尝尝活剐的滋味!” 眼前这个喜怒无常的男人实在让他无法理解。即恒擦掉嘴角的血痕,抬起头说:“请陛下扪心自问,成将军身为名门子弟,放弃享乐,放弃安逸,驰聘沙场从不退却,赢得战绩从不扬功……这样的臣子,您不相信,还有谁能相信?” 陛下紧紧盯住他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但是从他发青的脸色来看,必然是凶多吉少。 即恒感到很累,这就是成盛青誓死效忠的君主?在他奔波于前线征战时,这个男人在皇宫里安然享乐不说,还整日疑心他会不会功高盖主。 他替成盛青不值。 不知是勾起了怎样的回忆,心里有个声音在发出共鸣,这份共鸣仿佛来自血脉传承而来的愤怒,在他脑海中铺天盖地地叫嚣—— 杀了他!杀了他! 这种念头重新在意识中苏醒,并且一发不可收拾。尽管心里很清楚一定要克制,可是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不受自己控制地握了起来,身体颤抖不止,指甲刺痛了掌心。 “你能为成盛青做到什么地步?” 头顶忽然传来男人沉稳的声音。他一惊,掌心有血丝渗出,慢慢抬起头看向男人,只在对方平静的眼眸中看到狼狈的自己。 陛下冷冷一笑,俯身在他身前蹲下,好整以暇的笑容挂在脸上,仿佛方才因猜忌而暴戾的人根本就不是他。 即恒来不及收起的杀意生生化为了恐惧侵袭全身,都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男人的笑容就像一种潜伏在黑暗里的妖魔,你不知道隐藏在它背后的究竟是怎样的真面目,只在它露出爪牙的时候,你却已经一命呜呼。 “你能为成盛青做到什么地步?”陛下问他,“弑君?夺位?” 陛下的嘲弄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让即恒从怒火烧心中清醒过来。杀了他又能怎么样?失去的东西不可能再回来,而新的事物已经不是他能介入的了。 这个世界没有他的位置,他已经被排除在世界之外,连仇恨和愤怒都与任何人无关。 他还天真地以为站稳了脚跟,又交到了朋友,自己……就是人类了。 “说呀,怎么不说话?”陛下笑着问,“你不是很敬重他吗?不是认为这朝堂上没有比他更忠心的了?那你的忠心能为他做什么?” “他还不值得我为他拼命。” 陛下一怔,少年低着头,冷静地吐出一句话:“谁告诉我对他忠心了?我不过是帮他一个小忙……” 他忽地仰起头,眼眸中竟泛起夺目的金色光芒,怒吼道:“你烦不烦?!”伴随着话音炸起,他出手如电,一伸手就扼住了陛下的脖颈。 陛下猝不及防被制住了要害,正面对上一双金色的瞳孔,比照亮一室的烛火更为耀眼夺目,让人简直移不开眼。只是短暂的讶异过后,熟悉的笑意爬上他的眼角。 即恒蓦地发觉脖颈之间忽然感到些许凉意,不知何时那把匕首已经紧紧贴在他的咽喉,只消稍一用力就可以割破他的喉咙。 陛下咧开嘴露出一个近似扭曲的笑容,令即恒头皮一阵发麻:“即恒队长,你真是给朕带来一个天大的惊喜!”他忽地改了口,笑意更深了,“不对,应该称呼你为‘妖怪’才是。” “我不是妖怪!”即恒怒吼道,脖颈瞬间传来一丝痛感,匕首因他的激动而在白皙的皮肤上划出一道血痕。可他仿佛根本就不知道痛,逼人的金瞳目不转睛地盯着陛下,周身隐隐有一股气压缠绕而起。 陛下毫不畏惧地笑道:“不是人类,就是妖怪!” 作者有话要说:让我去shi一shi…… ☆、对峙 清和殿里,公主寝殿。 已经是后半夜,再过不久天就要亮了。 陈子清搁下笔,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另一边,和瑾跟宁瑞早就睡得东倒西歪。 他静静凝视着两个相似的女孩,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时间真的能改变一个人,即使是铭记于心的记忆也有褪色的时候,更何况是一面之缘的人呢? 人都要经历蜕变才能成长,和瑾走在了他前头,倒是他自己原地踏步,反而去怪别人走得太快,岂不是可笑?历经蜕变后的结果究竟是好是坏,由不得他说了算,他又在这伤春悲秋个什么。 他自嘲了一番,心里的郁结舒缓了许多,将写好的纸张整齐地码放在一边。 这时,有一名宫女匆匆忙忙进来,神色慌张,见到子清在里面后先是愣了一愣,脸色刷一下变得惨白,狼狈地止住脚步想退回去,却又因步伐过猛而收不住脚,自己将自己绊倒了。 她摔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呜咽声,和瑾马上就醒了,宁瑞也跟着醒过来。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那宫女跪在地上,连声磕头请罪。 和瑾刚从睡梦中被拉回来还不太清醒,心情更是烦躁,蹙眉斥道:“未经允许,谁准你进来的?”她抬头冲门外高声呼唤,“来人啊!” “公主饶命!”宫女连忙哭喊起来,“奴婢有急事通报却怎么都找不到宁瑞姑娘,这才斗胆擅自进来,请公主饶命……” 这些宫人好像都很怕和瑾,和瑾又为什么对宫人这么苛刻?他心里疑惑,可怜这个哭成泪人的宫女,便上前帮她求情:“公主,既是急事,何不先听听是什么事再处罚也不迟!” 和瑾让宁瑞帮着揉揉太阳穴,才稳下心绪问道:“什么事?”语气依旧是冰冷的,就像那日在马场时一样。 宫女慌忙停止抽咽,低头道:“卫队长带人围在了大殿门口,说是要搜查刺客,请公主出面协助……” “卫冕?”和瑾彻底清醒了过来,惊问道,“什么刺客?大半夜的他发什么疯?” 宫女只负责传话,头深深地抵在地面上,喃喃重复道:“卫队长要求公主出面,说是……说是……” 她嚅嗫着不敢说下去。和瑾不耐烦地命令道:“快说!” “卫队长说清和殿窝藏刺客,他奉旨要来搜宫……” “啪!”和瑾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吓得宫女差点昏死过去 。 “敢搜清和殿?卫冕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她愤然起身,“走,都跟我出去看看。”才刚站起来,膝盖就传来一阵剧痛,多亏了宁瑞即时扶住她才没有摔倒。 子清想起今日和瑾受罚跪了一下午,怕是一时走不了路了,忙上前毛遂自荐道:“公主,您有伤在身,就让卑职代替您去吧。” 和瑾有些犹豫,碍于膝盖疼痛难忍,只得同意。她不认为子清能搞定卫冕,但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只能认栽。今天果真是她的霉运日,诸事不顺。 子清得令跟着宫女一起走出寝殿,宫女只顾埋头赶路,似乎连一刻都不想多呆,对于方才子清的相助更是一句话都没有表示。 子清越发感到迷惑。 待寝殿门打开,子清一眼就看到张花病正严肃地侍立在一旁。对方在看见子清从公主寝殿里走出来,圆滚滚的脸顿时一僵,说不出的古怪。 子清尴尬极了,连忙张口想解释,却发现怎么解释都像掩饰,越描会越黑。 幸而张花病老实人没有说什么,随即换回肃然的神情飞快说道:“情况不妙,可能要出事,公主呢?” 子清一面庆幸孙钊不在这里,一面低声应道:“公主腿受伤不能出面,得靠我们了。” 张花病了然地点了点头,子清原本惶惶不安的心情因为队友信赖的眼神和无声的鼓励而燃起信心,他对张花病抱以感激的微笑,便当先一步走在前头,快步向大殿门口走去。 来到正殿门口,子清就明白张花病所说的情况不妙是什么意思了。情况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皇家护卫军百来号人围在清和殿门口,紧张的氛围里每一个人脸上都分明一副你不让我就硬闯的逼迫架势。 孙钊正壮着胆子孤身一人在与卫队长周旋,见到子清和张花病来了如见救星,探头一看却不见公主,怪道:“大花,公主呢?” 张花病给他使了个眼色,暗暗指了指子清。孙钊心念转了一圈立即会意,便凑到子清身后轻声问:“二少,要不要我把队长叫来支援?” 子清摇了摇头:“不用去了……他不在。” “咦?”孙钊瞪大了眼睛,然而子清没有再理他。 队长缺席,就是他这个副队长出面的时候。他走到殿前,几步的台阶之下是卫队长精悍的脸庞,他的身后还有一百多人的精壮队伍都面色不善地盯在自己身上,光是这气势都足以让他双腿发软,萌生不 战而逃之意。 可是他不能退缩。身后就是他要保护的地方,他已无路可退,也坚决不退! 勇于担当,这将是他蜕变的第一步,走向成长的第一步。他不能再当一个只会躲在别人身后,看别人越走越远的胆小鬼。 “公主已经歇息了,卫队长深夜前来有何要事,不如就跟我们护卫队说吧!”子清竭力使自己看起来十分镇定。至少是那个家伙站在这里的话也是不会慌的,他不能连第一步都输。 卫队长却没心思陪他锻炼勇气,开门见山地说:“我要见公主,跟你说了没用!” 子清一怔,脸上辣如火烧,又气愤又羞恼。他以前见过这位皇家护卫军的总队长,不论是传闻还是本人无一例外都给人留下老实忠厚又随性温和的印象,却不似现在这般气焰熊熊,双目燃烧着炽热的火。 子清一口气堵在喉口,脸瘪得通红,孙钊看不过去只好上前支援,扬言道:“我们家公主说了,她没空理你,让护卫队全权代理出面,你有事就跟我们代理队长说。” 他指了指子清。卫队长冷冷一笑:“只怕你做不了这个主。” “有什么做不了的?”孙钊被磨得急了,跟卫队长拼废话他们是没有胜算的,他不顾子清的阻拦反驳道,“说了可以就可以!” “孙钊……”子清低喝。 卫队长哈哈大笑起来,遂而转向子清义正词严道:“陈公子,既然你可以全权代理公主的命令,那么我卫冕今日追击一名刺客而来,以血迹为证,刺客定是躲进了清和殿。卫冕要求搜宫,你可有异议?” “这……”子清不知所措。卫队长所言凿凿有据,按天罗律法他没有理由拒绝搜查,可是……他喃喃道,“不可,这不可……” “有何不可?”卫队长目光灼灼逼问道。 子清答不上来。大概会被公主杀了吧…… 卫队长见子清已无话可说,便扬声下令道:“既然陈公子没有异议,兄弟们,搜宫!” “喝——”护卫军齐声呼应,百来号人浩浩荡荡踏上清和殿的石阶,根本不是子清他们三人能够阻挡的。 眼看着护卫军如破竹之势将子清三人连连逼退,就要涌进清和殿时,一个声音厉言喝道: “——放肆!” 乱哄哄的人群一下子静了下来,静得不可思议。人们的目光都不约而同整齐地转向一个方向。 不得不说,这个清甜中尤带着不合时宜的冷意的声音曾经让他们闻之如催命般恐惧,然而你在这时却美丽动听若天籁。三人齐齐将悬挂于山崖边的心放了下来,左右退后为她让出一条路。 和瑾膝盖还受着伤,可一路走过来时步伐稳健如常,子清还以为她找到了什么一抹就见效的灵丹妙药,待她走过他面前时,他才发现她额发下细密的汗珠和掩于袖中泛白的指节。身后宁瑞不安地紧紧跟随。 她稳步来到卫队长面前,面容冷冽,足下却是未停,仍自向前走去。直到卫队长逼退至台阶之下她才居高临下地问道:“卫冕,你奉了谁的旨意来搜宫?” 卫队长自觉在气势上被压制,可他并不退缩,迎难而上:“奉陛下旨意。” 坚定的目光牢牢锁在和瑾冰冷的眸色里,他早已做好面对六公主刁难的心理准备,只是这一次他不会再退让。 他要抓住食人鬼,为凝妃的死申冤昭雪。 “陛下的什么旨意?”和瑾又问。 “保卫皇城。”卫队长不卑不亢道。 和瑾微微阖上双目,复又睁开,眸中划过一道厉光,冷声质问:“陛下可有亲口说过,保卫皇城还包括搜查清和殿?” “如果有必要的话……”卫队长解释。 “有,还是没有?”和瑾打断他。 卫队长怒目而视,厚实的双唇紧抿着吐出两个字:“没有。” “既然陛下没有说过,你一没有圣旨二没有令牌,凭什么说奉旨搜查清和殿?”和瑾目光冷厉,一连串的质问让卫队长喉中为之一滞,说不出话来。尽管明知是强词夺理,护卫军一干人等一时间也找不到反驳之词。 “公主此言差矣!”卫队长提高了声音,“卑职奉旨保卫皇城,清和殿自然也在皇城范围内。如今刺客隐匿于清和殿,为公主的安全埋下隐患,捉拿刺客是卑职的职责所在,卑职只是在尽自己的责任,请公主理解!” 和瑾轻轻笑了笑,不为所动。她抬手向旁边指了指,问:“你可知他们是什么人?” 卫队长怔愣了片刻不解其意,便答道:“是您的个人护卫队。”话一出口,他骤然明白和瑾的用意,双目圆睁死死盯住和瑾。 和瑾唇边浮起冷淡而嘲讽的笑意:“卫冕,你也在宫中任职十六年了,宫里可有私设护卫队的先例?” 卫队长冷着脸,没有答话。 和瑾继续说道:“那你总该明白皇兄既然允许了,意思就是清和殿保持独立,不再受你保护。你自然无权来搜查!” 卫队长看向和瑾的目光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他怎么会不明白?陛下明里暗里给予六公主的权力已经超越了她的身份所能得到的,甚至超越了天罗律法。 所以他才在忍。在半年前,那件事刚发生的时候,他选择了隐忍。 当时凝妃一案还没有盖棺定论,一切都尚处在调查中。而最重要的证人却被她杀了。 六公主越权处死了太乐府的三个伶官,仅仅因为怀疑他们合伙私吞公款,谋财害命。没有证据,甚至没有呈交大理寺,仅凭她一人之言就将三条人命活活烧死。而追其根由是除夕夜盛宴上三人出言顶撞六公主,得罪了她。 这件事在半年前可谓是闹得满城风雨,整个京都的百姓都知道皇宫里出了个女恶魔。上奏恳请陛下重罚的奏折更是多到能堆满一案桌。最终,以六公主被软禁为告终。 可是除夕夜六公主根本没有出席宴会,何来得罪之说?宫里的人明明都知道,却没有一个人敢出来指证。区区三个微不足道的伶人,又怎能与身受恩宠的公主相提并论?陛下有心袒护,谁敢站出来说个不字。 即便是他自己,不也选择了视而不见,自欺欺人吗? 凝妃案唯一的证人就这样不明不白死了,真相被彻底掩盖。 眨眼间,半年就过去了。如果不是食人鬼复活,恐怕他就要因一时的胆怯在自责和内疚中浑浑噩噩过完一生。 然而苍天重新给了他机会。他不能再错过。 “公主,不论您怎么想,捉拿食人鬼是卑职的职责。”卫队长铿锵有力地说,“卑职定要将食人鬼捉拿归案,为了保卫皇城的安全,也为了……”他深吸了一口气,“让沉冤之人得以昭雪!” 为了让沉冤之人得以昭雪——他终于说了出来,再没有退路。 和瑾一愣。 卫队长向身后的护卫军高声喝令道:“兄弟们,你们也不想整日活在心惊胆战中,不想眼睁睁看着猎物从眼前逃走!愿意跟我走的就跟上,不愿意的绝不勉强。” 他锐利的双目泛起血丝,在火光映照下分外可怖,然而意志坚定如磐石: “搜宫!” 作者有话要说:为什么我这么喜欢玩文字游戏……otz 看了一圈点击 ,貌似被刷新了一遍,顿时让冷惯了的某有些惶恐。这么说有人把这文从头到尾地看完了?——看完的姑娘你们都是好人!!~~~某菲不应该在睡觉和码字之间选择了睡觉,让更新延迟了一天(掩面) 既然你们有耐心看完了,就不要吝啬最后一点时间说两句话吧,至少告诉我……我到底写崩了没有?0v0~~~ ☆、妖女 “搜宫!” 卫队长一声令下,护卫军顿时沸腾起来,纷纷摩拳擦掌就要拥上殿前。 场面骤然失去控制。 子清忍不住为和瑾捏一把冷汗。这可怎么办是好? 在他兀自慌乱之际,只看到和瑾向他手一伸,刷地眼前凌厉之光闪过,腰间配剑已然出鞘!眨眼间她一步上前,剑刃便已横在了卫队长的喉咙上。 好快! 护卫军都愣了一下,只觉得眼前一道白光划过,反应过来后齐刷刷拔剑出鞘,将剑尖对准六公主。 张花病和孙钊也同时拔剑以对。 不过短短的一瞬间,小小的清和殿石阶上,火药味浓郁得仿佛每一口空气都弥漫着呛人的烟味。 宁瑞吓得高声惊叫起来:“干什么,这是干什么?你们要造反吗?” 没有人回应。杀气已经强烈到仿佛能听到剑的悲鸣声,在这漆黑凄凉的冷夜里如冬日里的寒霜般刺骨。 和瑾不敢掉以轻心。 卫冕虽然性情耿直忠厚,但是认死理,一旦他下定决心的事就是刀山火海也照闯不误。这样的人按理说在皇宫这个深潭里是活不下去的。 可是十六年来,他做到了。不仅如此,这十六年他也没有白混,护卫军愿意跟着他出生入死的绝不在少数。他要反,他们还管她是不是公主呢! 或许这就是所谓人格魅力。就像那年刚进宫的凝妃不论走到哪里都能受到他人的爱戴,而她不论走到哪里都会吓跑一堆人一样,不甘心,却没办法。 和瑾唇边勾起一抹冷笑,轻轻开口说:“事到如今你还要拿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来当幌子吗?卫冕。” 卫队长眉头微皱,不知道她又有什么新的花招。这个他自小看到大的小公主早以不是当初那个穿着男装一心一意习武争胜负的小孩子了。 这些年来,她像每一个女孩子一样学会顺从,学会安分,为了即将到来的成年礼和婚事完善自己。女大十八变,她越发地美丽动人,就像她的母妃一样。可是在另一面,被强制收回的顽心只是让她的任性和霸道集中起来等待爆发罢了。而陛下对她的严苛和纵容无疑是火上浇油,雪上加霜。 不然也不会发生太乐府事件这么荒唐的事。 只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她又变了。变得知道分寸,变得懂得收敛——变得有心计。 他已经不 知道她在想什么,在做什么。那双水一样醉人的眼眸里弥漫着深雾,再也看不清楚。 “此话怎讲?公主。”卫队长目不转睛地盯着和瑾的眼睛,沉声问道。 和瑾笑了笑,没有回答他,却是对他身后的护卫军说道:“诸位,你们愿意顶着杀头的危险尽忠,我很佩服。只不过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带领你们的这个男人并不值得你们尽忠呢?” 她话音落下顿了顿,却不见护卫军有丝毫异动。卫队长冷眼盯住她,淡淡道:“你不用挑拨离间,如果护卫军会因为你一两句话而军心溃散,我卫冕还有什么颜面面对陛下?” 和瑾只是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并没有露出些许失落,她粉唇微勾,扬起一个得意的弧度,目光自护卫军脸上一一扫过:“你们一腔热血为了维护皇家护卫军的尊严,而你们队长是为了什么?” 她笑意盈盈地看向卫队长。卫队长面色蓦地发白,和瑾已经说了下去:“是为了私情。” 一片诡异的寂静笼罩下来,空气一时间窒闷到教人呼吸困难,唯有火光跳动着不安的火焰。月色已被乌云掩盖,春夜里的凉风袭过带来潮湿的水汽刺入骨髓,隐隐有雨落之势。 这种窒息的氛围不知过了多久,护卫军里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打破沉寂,从声音听来还是个十多岁的孩子,他努力掩饰着话音里的颤抖问道:“队长,是真的吗?” 卫队长沉默了。而这份沉默直接化为质疑在人群中传递开来,护卫军终于开始产生骚动。 他们会为了领队出生入死,因为他们相信他所坚持的正义,并为自己能与他一起捍卫这份正义而深感自豪。可是如果队长只是为了个人的私情而利用他们,却谎称正义…… “队长!”那孩子连声唤道,几乎要哭了。 卫队长握紧了双拳,却没有答复。少年的脸色刷地一下惨白,人群中的非议声越来越大。和瑾静静俯视着卫队长沉默而精悍的脸庞,薄唇微抿肃颜而对,握于手中的剑矢不敢放松分毫。 子清三人也被这莫名的状况所惑,相互交换了神色都是一脸迷茫,不知该如何应对。 就在护卫军人心不齐,乱作一团的时候,忽然有人高声反驳道:“不是!”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卫队长身上,他走上一级台阶,站到了和瑾身前。和瑾被逼退了一步,子清三人慌忙上前左右以剑相护,和瑾却淡淡道:“你们退下。” 她扬起头,对上卫队长充血的双目,神情中的冷冽之意不减分毫,手中横于他脖颈的长剑变换了弧度。 卫队长低头看向她,正色道:“公主,你的确是一个不输男儿的巾帼之女。可是你错了!你毕竟不是男人,不会明白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憧憬之情并不仅仅就是出于欲望。”他深吸了口气,说,“有时候一个男人钦慕一个女人,只是因为钦慕她杰出的才华、高尚的品格,而没有半点亵渎之心。” 所有的人都在静静地听着,子清感到内心深处有一些他想不明白的事情在此时豁然开朗。他看向和瑾,她并没有被这一番肺腑之言感动。十年来她改变了很多,唯有这一点依然没有变:哪怕全天下都与她为敌,她也会坚持自己的路不退缩。 “凝妃刚进宫的那一年,宫里上下没有半个人会在背后非议她,而谈及她时往往都是感人心扉的善行:今日教人读书写字,明日给被欺负的宫人一碗饭……”卫队长回身对着底下的兄弟问道,“你们之中谁敢说有人没有受到过娘娘的帮助?” 人群里鸦雀无声,没有人反对。她曾经就是这么的耀眼,这么的受人爱戴。纵然最后犯了滔天大罪,可也不该是这样的结局!宫里没有多少人真正知道凝妃的死因,甚至连她犯了什么罪被打入冷宫都不清楚,只道她日渐遭受陛下冷落,失宠之故。 “公主,今日卫冕不为别的,只为凝妃不明不白地死去讨一个公道。这就是我心中的正义!” 和瑾肃然的容颜泛起悲悯之色:“卫冕,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在自取灭亡!” “这是我的选择,我只问公主您的意思。”卫队长盯住和瑾,目光中坚定的火焰熊熊燃烧。 和瑾怔了怔,咬牙冷声道:“胡说八道!凝妃是病死的,何来冤屈之说?” 卫队长猛地扣住和瑾的手腕,厉声斥道:“别装傻了!半年前你从太乐府带回来的乐师去哪了?你为什么把她藏起来?” 和瑾被惊得怔住,坚如磐石的脸色终于开始产生裂痕,她的动摇暴露了她内心的缝隙,也成功让护卫军回忆起半年前太乐府那一桩惨案,对和瑾的愤怒厌恶之情也蜂拥而起。 “队长,我们支持你!”身后有人喊道,少年清脆纯澈的音色仿佛带着鼓动人心的力量,“不要听信妖女挑拨,为凝妃娘娘讨回公道!” 随着他一声鼓舞,有越来越多的声音纷纷响应号召,声浪一波波涌起,呼应声渐渐震天而上,若有撕裂夜 空之势! 可是和瑾什么都听不到,耳中只那两个字不停地在回荡。 妖女……原来她已经被人厌恶到这般田地还不自知。亏得这半年来被禁足于清和殿,免受一番侮辱。 她自嘲地笑了笑,一瞬间胸口传来刺痛,一直窜到鼻尖。 和瑾蓦地挣脱开被卫队长紧扣的手,剑刃在他脖间划下一道血线,血珠子如雨后春笋般争先往外冒。她凛然笑道:“我从哪里带回来什么人与你何干?我把她藏起来了你又能如何?”她以剑代指指向台阶下的众人,厉声道,“带你的人马上离开,否则就视你们造反!” 这一句话无疑更加触怒了护卫军最后的底线,人群仿佛炸开了锅,一群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怒不可遏地叫嚣着冲上石阶,口中不停嘶吼着,如一群被放开绳索的狼犬凶猛地扑向猎物。 面对如此凶恶的场面,子清三个人都要吓呆了! 和瑾将心一横,持剑向前猛扫而过,卫队长躲闪不及胸前被划开一道血痕,仰身跌落在人群里。 那名誓死力拥卫队长的少年发了疯一样冲上去,被子清和张花病联手擒下。赶在护卫军众人再一次发飙前,子清鼓起勇气拦下和瑾,高声喊道:“住手!大家住手!” 一百多双如狼似虎的眼睛盯在他身上,后背的冷汗如雨一样淋下来,可是这都比不上此刻他焦虑的心情,他快步上前一步诚恳地说:“卫队长,漠视下属闹事袭击公主可是死罪,对你和对他们都没有好处!这之中若是有什么误会为什么不能好好谈呢?” 和瑾气过头了,由着子清将她推到身后没有半句怒言,神情甚至有些木讷。 “误会?”卫队长按住鲜血横流的胸口,冷冷一笑,“陈公子,你不知道事情始末,又怎知是误会?” 子清咽了口口水,努力让自己的膝盖不至于发抖,理了理思绪说道:“我只知道,公主对音律又不是十分喜欢,好端端地为什么要亲临太乐府,带个乐师回来呢?” 他也听说过太乐府那件事,但是他始终不愿意相信那是和瑾做的,这之中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误会。 子清不过是一时心急出言替和瑾争辩,说了一个最简单的事实而已。然而听在卫队长的耳朵里却如凭空一声炸雷响起——他竟然一直都忽略了这一点。 既然顶撞得罪之说是子虚乌有,那么和瑾去太乐府最初的目的是什么?她为什么要去? 那件事的结果给众人带来太过震撼的记忆,以至于他一直忽略了事件可能的起因。 从来对乐律无感的六公主忽然有兴致去了太乐府,抓到了牵扯到后宫嫔妃的丑闻,为了不将秘密泄露出去,六公主当场下令对三个犯案的伶官处以火刑,彻底湮灭了证据。 卫队长只觉得脑中突然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看不清。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已经摆在了他面前,或许只是他潜意识里在抗拒。 半年前凝妃死后,公主和陛下多年深厚的兄妹情谊居然产生了间隙,双方都在有意疏远。而公主处死三名伶官实属越权,陛下却将责罚降到了最低。自那之后陛下就放任了公主的行为,还对公主的要求有求必应,这说明了什么? 他后悔直到现在才看清楚真相:公主是替陛下出面杀人,担下恶名。而陛下,必然是许诺了公主某些条件。这是一桩不为人知的交易,凝妃则是死在这桩交易之下。 ——阻扰他的人不是公主,正是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昨天为我扔雷撒花的姑娘们,我耐你们!!~~~昨天真是吓我一跳,感觉把一年的好运气全都用光了一样,挺不真切的…… 收回飘飘然的心情,还是安安心心码字比较心安,嗯。xd 最近断断续续地在追秦4,追得那叫一个痛苦,剧情慢到我恨不得把脑袋撞屏幕上。结果回头一看自己的文,居然也慢得可以!15w字了感情戏还没开始……(吐血倒地) 总之,这注定是一段不太容易的感情之旅,因为不论是男主还是女主都……比较难搞。== 喜欢孱孱流水、循序渐进,患难之后见真情的姑娘们,请不要放弃我~~~~在这里感谢你们啦~(≧▽≦)/~ ☆、入侵 乌云覆盖住残月,黑压压一片笼罩大地。怀着各自的信念为敌的人们互不相让地对峙着,火把燃烧着噼啪作响,火光扑闪在每一个人脸上,投下浓重的暗影。 和瑾平定了心绪以后缓缓走上前来,问道:“卫冕,你可想清楚了?且不说你,你的这些兄弟也大多是有家室的人,你能让他们拖儿带女为你的过错殉葬吗?” “妖女,你不要说了!”那名少年在张花病的钳制下仍然气焰张扬得很,恶狠狠瞪着和瑾的双目比星辉都要明亮,他咬牙切齿地说,“我是个孤儿,要不是队长收留早就饿死了。来来去去一身轻,反正也无牵无挂,你威胁不了我!” 和瑾冷冷地笑了一声,缓步上前扬起手猛地打了少年一巴掌。少年登时就被打得蒙了过去。 “这一掌是因为你骂我妖女。” 和瑾淡淡地说,随后又举起手,在少年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又一掌扇过去。 “这一掌是因为你自私自利。” 只两巴掌下去,少年柔嫩的双颊便隐隐泛起了红肿。他瞠目结舌地望着和瑾,不知是吓到了还是太吃惊,眼睛瞪得老大,愣是说不出话来。 而这第二掌仿佛就打在卫队长心上,比扇在脸上还疼。护卫军愤怒地想要冲上去,却被卫队长拦住。 和瑾转身面对卫队长,百多号人在她眼里都不足为惧,他们的生死也不过是一眨眼之间便成定局,全凭着这个男人的一个念头。 “卫冕,本公主谅你忠心耿耿为皇家效劳十六年,先皇亦赞你满腔热血,正气凛然。如今你为凝妃一事昏了头,犯下此等大不敬之罪。本公主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你若就此收手我就既往不咎,你的这些兄弟都可以活着回去。倘若你执迷不悟……” 她声音有些沙哑,顿了顿,才低声说道:“那就休怪本公主不念旧情。” 夜风低啸着从身边拂过,钻进衣襟和袖口里透心的凉。卫队长怔怔地看着石阶上傲世独立的皇家儿女,视野间模糊一片。 头顶上方那个清冷的声音威严而冷冽,有点像她的父皇。她还记得他是在她出生那一年正式被提拔为皇家护卫军卫队长一职。那时候他还年轻,对于这一番重任诚惶诚恐,生怕失职对不起先皇提拔。连仅仅是守在初生婴儿的摇篮前都战战兢兢的,那孩子第一次笑恐怕就是在嘲笑他的愚笨吧? 如今那个摇篮里的孩子长大了,他也越来越不能了解她的所思所想,每每 产生冲撞,都是他毕恭毕敬先退一步。而现在,那孩子却在他犯下无法挽回的过错时,说她愿意让步,只为他这一次让步。 “队长……”身后有人附耳小声地劝道,“既然公主都这么说了,我们就收手吧?别犯傻了,嫂子还在家等着你呢!” 他心中一凛,是啊,妻子还在家等着他,他说了明天换了班就回家吃饭……眼眶泛起湿气的模糊了视线。并不是劫后余生的欣喜,而是因为他知道,一旦现在离开这里,他就再也不能查清凝妃死亡的真相—— 而他却不得不离开。为了一个真正陪在他身边的女人,永远放弃一个活在他梦里的女人…… “多谢公主,卫冕……让您失望了。”他低下头,声音嘶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 和瑾闻言默然无语。失望?是的,他总是让她失望,而今天让她很失望!她本以为他是个聪明人,可他却笨得像个葫芦,一拍就响,根本就藏不住东西。不能藏住自己秘密的人在宫里活不下去,凝妃是这样,他也将是这样。 “都回去吧。”她感到很累,身心都疲惫不堪。膝盖传来的伤痛早已经麻木,只在颓然转身的那一刻才发觉站立不稳,靠在了宁瑞肩上。 不知怎地,忽然就想起了皇后。皇后在最需要那个人的时候那个人不在她身边;而那个答应帮她的人,在她最需要的他时候也不在。男人也不过就是这样了,她还得靠自己。 护卫军垂头丧气地离开了清和殿,个个都像被煮烂的茄子。那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被卫队长硬拽着拖走了,他还有很多时间以待磨练。可是对于和瑾,对于卫队长,时间都已经不多了。 卫队长在离去前忽然问道:“公主,太乐府的那名乐师是您要的人?还是……” 还是陛下要的人?他没有说下去。 和瑾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但她盯住他的眼睛,毫不犹豫地说:“是我要的人,她与这件事无关。” 卫队长微微颌首,惨淡地笑了一笑,浅浅一躬身说道:“卑职明白了。”他说完便带领护卫军浩浩荡荡地离去,再没有回头看一眼。 和瑾一言不发地目送着护卫军消失在林木掩映中的身影,直到火把燃烧的火光也渐行渐远才收回视线,思绪却拢上一层迷雾。 卫冕说他明白了,他明白了什么? 她深知此人虽性情耿直,偶尔做些无伤大雅的傻事,但并不愚笨。不如说,很多事唯有 作为旁观者的他最清醒。可是这样的人也会被感情冲昏头脑,他明白了什么怕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她下意识看向卫队长离去的方向,那里只留下一片丛丛树影在黑暗中婆娑摇动。 月空时而明朗,时而阴沉,乌云在不知不觉中布满了天空。雨,将落。 子清呆呆地看着和瑾在宁瑞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回内殿,只在经过他身边时才轻声问道:“你们队长呢?” 声音轻得只有子清能听到,可他却答不出来。没有比这一刻更让他难堪的了:危机时刻队长不在,副队长毫无用处,他们这支护卫队实在是太丢将军颜面了…… 和瑾没有说什么,或许她压根没想过能得到答案。直到她瘦弱的背影消失在蜿蜒曲折的回廊里,子清都没法抬起头来。 “从今天起,我要对公主改观了。”孙钊不禁啧啧叹道。 “我早就对她改观了。”张花病也跟着嘻嘻笑道,“她比咱们队长更像一个老大。” 虚惊一场过后,两人各自拍着胸脯抒发感慨,全然没有注意到子清黑得堪比夜色里的煤炭一样的脸色,双双回头笑问:“二少你觉得呢?” “别提他,提起他就一肚子火!”子清没好气地低吼出声,张花病和孙钊吓了一跳,相互对视一眼都表示不解。 孙钊小心地凑上去试探:“副队长,队长上哪去了?” 子清闷闷地说:“我怎么知道。” 孙钊纳闷:“那你怎么知道他不在呢?” “我知道他在不在和我知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子清简直要崩溃了。 为什么每次碰上那家伙的事情都要让他这么崩溃?他们上辈子绝对有仇! 孙钊连连摆手摇头说:“我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应该干什么……” “巡夜!加强巡夜!”子清吼道,“现在听我的!” *** 和瑾应该已经歇息了。清和殿在入夜以后安静得吓人,白日里那些宫人总是跟廊柱一样默默无声立于角落一隅,到了夜里更是如鬼魅一般无声无息地隐去,不知所踪。 他回头四下寻找着同伴的身影,看到远处张花病提灯巡视的背影后微微安下了心。 偌大的清和殿仿佛就只剩下了他们。 抬头只看到黑沉沉的一方天空,有雨丝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周围就 显得更加空旷,更加寂静无声了。 和瑾这将近十六年来都住在这样的地方,她不会孤单吗?不会害怕吗?在禁足以后的半年里,每天面对着同样的人事物,忍受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子清有些怅然地想着,这十年来关于她的种种流言都充满了匪夷所思的噱头,成为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他一直觉得和瑾的生活应该是很精彩的,至少不会无趣。 可是事实却出乎了他的意料。也许一直都是这样,也许只是这半年来变得如此,她的生活其实十分乏味,至多也算不上有趣。 如一只金碧辉煌的牢笼里的金丝雀,外表再奢华,再美丽,牢笼终归是牢笼,雀鸟是不会为牢笼的精美而感到丝毫喜悦。尽管如此,人们依旧希望雀鸟按照他们的要求唱出婉转悦耳的歌,跳起旋转华丽的舞。 于是,歌声唱成了飞扬跋扈的宣言,舞步跳出了凌厉肃杀的战意。 子清被自己漫无边际的想象逗得乐了,忍不住笑出声来,眼角余光倏地瞥见前方有人,忙收起笑容故作正经。只是,严肃的表情瞬间僵硬在脸上。 张花病和孙钊都在另一边巡视……这人是谁? 他怔怔地伫立于原地,一股寒意慢慢爬上背脊。不远处回廊的廊柱边上一个人影隐于后,正探出半个身子窥视他,黑漆漆的混沌里一丝腥红的光芒若隐若现,直勾勾地看着他。 子清下意识握住了剑柄,心跳陡然加快,他沉下声音慢慢走过去,喝道:“谁在那里?” 剑缓缓出鞘,他一边谨慎地稳步靠近,一边试图寻找着张花病的身影,可是周围黑压压一片,只有手里的宫灯散发着微弱的光,在风中飘摇。 人影忽然动了。子清心头一惊,本能地做出了这辈子做的最蠢的事,不假思索将手里的宫灯向人影掷去! 只那么一眨眼的时间,人影就消失了,宫灯尚未抵达目标位置就被雨水淋湿,偃旗息鼓落于泥泞中。 周围又静了下来,只有雨丝淅淅沥沥的声响和心跳快如捶鼓的声音刺激着耳膜。 光线被黑暗吞没。 “有刺客——!” 远处骤然传来队友张花病声嘶力竭的喊声。 作者有话要说:食人篇的大高潮终于要开始了,前奏真长啊【你够了! 宫里的人际关系也挺复杂的,和瑾的人缘这么差,也就这几个 关系深的还牵连这么复杂的内情……卫队长杯具了== 感谢给我留言撒花的姑娘们,你们都是最可爱滴人~~~o(n_n)o~ ☆、哀落之雨 雨还未落的时候,天空乌蒙蒙一片,一轮上弦月悬挂在夜空,在云层中不断闪躲逃窜。一如此刻急于奔命的人的心境,忽明忽灭,惊疑不定。 整个皇城淹没在暗影里,寂静无声。 没有人注意到在一处偏僻的角落里,一个落了单的人被强行拖进了花丛里,一阵轻微的挣扎引起花枝摇曳,花瓣纷飞落在泥土上,落在慢慢停止扑腾的双脚上。 短暂的声响并没有打扰到宫城的宁静,不远处皇家护卫军训练有素地举着火把走过,火光照亮人们的脸,也令周遭陷入更深的黑暗。 这个倒霉鬼只是离队解个手,腰带还没解呢就被袭击了,身上的衣服被无情地扒下来,连腰间别着的短刀也被拿走。 而袭击者并不急着逃离现场,他已经没有力气再逃。流了太多的血,再这样放任流下去即使他身强如熊也熬不住。 他将抢来的衣服撕成条状,这个过程让他花了点功夫。当一切准备完毕后,他举起摸来的短刀,手开始轻微的颤抖,眸中恣意的金光流转过一丝动摇,但马上就转为坚定。 即恒将自己挪到花丛外,借着稀疏的月光扯下衣领露出白皙的肩膀,肩头处血如泉涌,在月色下正隐隐冒着轻烟,从轻烟冒出的地方看过去,能看到嵌进血肉的莹莹绿光。 翠钏之玉虽威力远不及玉英致命,但对他来说毕竟是毒物,任其留在身体里是万万不能的。他挺直身板,对准伤口处小心地将刀尖刺入。尖锐的疼痛令他咬紧牙关,冷汗自额头鼻尖流下,渗入到伤口里又是一阵难忍的痛苦。 索性一咬牙,刀尖扭转外撬,一粒拇指大的玉石登时拨出,悄无声息地落在草地上,翠绿的色泽已被鲜血染红,红与绿交错成诡异的光芒在光滑的表面流动。 即恒大口大口喘着气,汗流浃背,然而疼痛暂时令他的头脑更加清醒,他抓过撕好的布条费力地缠在伤口上,又一鼓作气重新举刀看向其余的伤处。 直到将所有能剜出的翠钏都剜出后,即恒已经快要昏厥了。自己给自己动刀子的感觉真难熬,他勉强系上最后一个结,抹去额头的冷汗。 背上还有一颗取不出来,姑且就算了吧。他颓然倒在草地上,深深地呼吸着。 夜空被乌云笼罩,看不到一颗星辰,天地间都是暗沉沉的,仿佛看不到出路。即恒默然了许久,脑海中空茫茫一片,有很长时间他什么都没有想。没有想到自己的处境,没有想到应该做的事 ,甚至没有想到直到上一刻他还为之伤心悲愤的事。 这天地间所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也早已没有了他的容身之处。他不是人类,亦非是妖怪,他只是世间的一缕幽魂,徘徊在不该徘徊的地方,自以为可以得回失去的东西。 这是他的命吗?自他不计后果离开落英谷那一天是否就注定了这样的结局?他以为他逃离了牢笼,可是走出去了才发现牢笼之外根本就不是他的世界。 哪怕他再努力,再忍耐,再勉强改变自己去适应,去融合,不是他的终归成不了,终于竹篮打水一场空。空洞的眼眸所看到的始终是一个近在眼前,却怎么也触及不到的世界。 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心也跟着凉下来。他翻了个身,将身体蜷缩起来,只稍稍一动牵扯到伤口,四处传来的剧痛令他不禁发出一声细微的悲鸣。脸颊上忽然传来一片冰凉的触感,一滴一滴轻轻拍打着他裸露的皮肤,落入金芒淡去的眼眸中。 下雨了。 “今夜有雨,更深露重。” 那个女人的话语不期然在脑海中响起,连带着那双十分特别的眼睛,他恍然醒过来,一些断断续续的记忆慢慢开始复苏。刀光,阴狠的笑容,散发怪味的妖物,美丽的精魅,还有…… “不论出于什么样的理由,杀人者都该得到惩罚。” 给自己定罪的少女。 六公主……和瑾,那一天她若是听他说完就好了,可是她没给他机会,不然事情也不会变得这么复杂。 食人鬼的真面目是农神。农神是精魅的一种,从人的食物中产生,形似人,有异香。传说有农神的地方可保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这些都传说里记载的关于农神的描述。可是与食人鬼的形象相差太远了,所以他一开始才不敢武断下结论。卫队长坚持的阴谋论并不全是错的,食人鬼是人为的产物,不论当初用巫术害死凝妃的人目的为何,无外乎是欲望两个字。 他在人界徘徊的这些年里见过不少层出不穷的怪事,人类的欲望仿佛无穷无尽,像一个空洞吞噬着能吞噬的一切,并且永远不会满足。可他依然对人类既排斥又向往。他希望自己能融入到人类的社会里,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生活,没有纷争,没有束缚,遇到喜欢的女孩携手一起踏遍整个中原大陆,过完安稳的一生…… 可是动荡这个词仿佛是他与生俱来、从血液里流传下来的因素,不论他走到哪里都能 掀起腥风血雨,完全不受他自己的控制。纵使他能逃得过追击者,却逃不过这血脉相承所带来的祸害。 动荡,究竟是他的过错,还是人类的过错? “不论出于什么样的理由,杀人者都该得到惩罚……” 他茫然凝视着漆黑的夜空,任凭雨水冲洗着面庞,将他脸上的血污和泥泞温柔拭去。 忽然想见她。心情从未像此刻这般渴望某一样东西,想见她。 即恒猛地坐了起来,不顾身体的伤痛钻出花丛,四下里张望了片刻,借着雨幕的遮掩攀上高树分辨方向。 他不应该留在这里的,身份已经暴露,那个男人不会放过自己,选择留下来只是让自己陷入危险,还可能给成盛青带来麻烦。 可是他顾不了这么多,心突突跳个不停,一股从未有过的焦躁和不安攫住了他。 ——他想见她,再慢一步,就要见不到她了。 *** 雨淅沥沥地下着。 春日里多阴雨,往往一下就要下一整晚。前些日子还下了一夜暴雨,也不知这天到底是积攒了多久的水分。 护卫军第二小队由副队长曹莽带领巡视,走过丛丛树影夹道的僻静小路时,林叶摩挲着发出沙沙的响声,在雨夜中显得空旷而诡秘。曹莽忍不住起了一身白毛汗,他环视着周围嘟囔着:“陛下为什么要把宫城修建得这么荒僻?这梅影宫附近大白天都够吓人了,晚上就更别提了……” 身边的下属苦笑道:“有什么办法,陛下对神灵鬼怪之说甚是偏爱,说不定他想抓只妖怪玩玩。” 曹莽不屑地啐了一声:“这世上哪有什么妖怪,陛下即将而立之人还会信些子虚乌有的消遣书籍?真是……” 下属清咳了一声,曹莽瘪瘪嘴住了口,又换了个话头说:“这树影有没有藏妖怪不知道,要是藏了个刺客倒还真发现不了!” 他说着抬起头扫了一眼郁郁葱葱的树叶,雨丝正不停地从枝叶的缝隙中落下来,直砸进他眼睛里。也就那么一恍神的功夫,摇摆的枝叶一颤,倏地一个人影自林叶间窜过,眨眼间就不见了,只留下林叶在雨中兀自欢乐地飘摇,沙沙声响个不停,像是有人在嘲笑一般。 曹莽停下来揉了揉眼,定睛望过去,视线所到之处只有摇晃的枝叶和漫天细雨,哪有什么人影? “副队,怎么了?”下属问道。 “ 你们刚才有没有看到什么人从树上过去,或者听到什么声音?”曹莽喃喃地问。 “没有啊。”众人纷纷表示。 “奇了怪了。”曹莽吸了口凉气,“我分明看到一个人影晃过去,一眨眼就不见了。” 那名下属四下里看了一圈没有任何发现,忍不住揶揄道:“说不定真是妖怪,或者是卫队长嚷嚷的食人鬼!” 曹莽瞪了他一眼,勒令他闭嘴,嘴里仍在咕哝:“不对,不对呀。”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嚷道,“阿三去解个手怎么还没回来?” 下属愣了愣,脸色一白,忙叫人去搜寻。 没过一会儿,阿三就被发现在花丛里,身上血淋淋的,白色的亵衣被点点雨水晕开了恐怖的血色,他的短刀还扔在一边,无一例外也沾满了血迹。 把阿三抽醒过来,曹莽怒气冲冲地问他:“怎么回事?你梦游杀人了?” 阿三摸了摸后脑勺木讷地回忆道:“我好像被人捂住口鼻,没一会儿就晕了……那人个子比我矮,力气却好大……” 曹莽心头一惊,忙抓住阿三的肩膀猛摇:“你看到他了吗?看到了吗?” 阿三被摇得头疼,直喊道:“金色的眼睛,我看到金色的眼睛!” 一句话令在场的人无不倒吸了口凉气,相互对视后都不约而同在对方脸上找到同样的表情:妖怪真的出现了…… “副队!”一个下属忽然大喊起来。 曹莽吓一跳,骂骂咧咧道:“喊什么,你媳妇要生了?” 那人指着前方满脸的惊恐,结结巴巴道:“梅、梅、梅影宫!——快看梅影宫!” 曹莽心烦意乱,乍一听见梅影宫三个字更是心头乱跳,忙拨开人群上前看去。这一看,他也愣住了。 只见不远处,梅影宫在漫天雨幕之下被熊熊火光吞没,火舌喷吐着火红的信子缠绕屋梁而出,逐渐爬上屋顶,咬住落下的雨丝。 自陛下颁布禁令以后从未有人违令擅闯梅影宫,关于这座宫殿的诡异传言也屡禁不止,连护卫队巡夜都会下意识选择远远地绕过去。而今夜,火光毫无预兆地吞噬了这座衰败的宫殿,竟连雨落都没有阻住火势的增长。 曹莽看得呆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冲身后的兄弟们急忙喊道:“快、快去梅影宫!” 当一干人等心急火燎地赶到梅影宫时,却发现宫门前已有一人背对着他们持剑而 立,在火光中仿佛浴血的修罗一般身姿挺拔,昂然驻立。火光照亮他一身的蛟龙腾舞,也照亮了他寒气逼人的侧颜。 曹莽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俯首战战兢兢地说:“陛下,卑职护驾来迟!” 陛下恍若未闻,持剑的手背有汩汩鲜血流下,他只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随手丢掉剑柄将手背举至眼前细细端看,伸出舌头轻舔了一下,血的铁锈味带着一股子粘稠沾上舌尖,竟有一种说不出的丝滑。 他偏过头来淡淡地笑了笑,半边脸在火光照映下似是十分爽朗,另半边脸则没在黑暗里分外妖娆可怖。 “曹莽,你任职护卫军副队长一职有多久了?”他忽然问道。 曹莽顿觉大难临头,连说话牙齿都在打着颤:“回、回陛下,已、已有八年有余了……” “八年也不短了。”他低声喃喃着,又问,“你想过要坐上正队长一职吗?” 曹莽心头一惊,更是汗如雨下,忙不迭回道:“卫队长比卑职入宫早,资历深,又深得护卫军信赖,是当之无愧的好领袖,卑职不敢存有非分之想……” 陛下蹙了蹙眉,面有不悦:“朕只问你想还是不想。” “想!”曹莽一个激灵,舌头打结自己说了出来。他不敢抬头,却感觉到面前这个真龙天子正在细细地端详着自己,锐利的目光仿佛连他的骨子里都能看透。 末了,他听见陛下冷冷地笑着说:“这便好,朕这里正好有一件功劳,能不能拿动就要看你的了。” 曹莽连声叩首道:“谢、谢陛下恩典,曹莽定当竭尽全力,万死不辞!” 陛下满意地噙起一丝微笑,雨落在他身上打湿了他的长发和衣衫,他满不在乎地拂去额发上的水珠,看向大火中的梅影宫低低地笑道: “果真是血光之灾呢……” 作者有话要说:纠结了许久,还是决定把梅影宫一把火烧了。 同一时间里的人在不同的地点做不同的事,这个时间点叙述起来有点困难,希望我有写清楚,没有弄混。(*^__^*) ☆、救命 和瑾一瘸一拐地回到寝殿,只觉得身心俱疲。宁瑞返身将门掩好,一边犹疑着说:“公主,好端端的卫冕怎么会盯上清和殿?” 和瑾沉默着摇摇头,不经意间看到地上的点点血滴,急忙向宁瑞使了个眼色。宁瑞也紧张起来,闭上嘴不再出声。两个人屏息静气慢慢靠近垂挂的帘幔,顺着血迹小心探头向内看去。 只见瑰丽的象牙床边正蜷缩着一个有着惊世容色的女子,鬈曲的长发上沾满灰蒙蒙的泥土,按住一边手臂的指缝间血不停地流出,她惊觉到视线,抬起的脸上满是泪痕。 “麦穗?”和瑾惊讶道,加快了步子上前。 麦穗流着泪,见到和瑾却又垂下头,嚅嗫道:“公主……”声音轻得根本听不清。 和瑾在她面前蹲下,冷声命令道:“看着我。” 麦穗胆怯地缩了缩才慢慢抬起头,一个预料中的巴掌应声而落,声响回荡在空荡荡的大殿里清脆而分明。麦穗的脸歪向一边,低低地抽泣着。 和瑾气愤地低吼道:“你干了什么?你是要害死我!” “公主对不起……”麦穗哭着哀求,不成声的语调令宁瑞都不忍细听。 “对不起有什么用?跟你说过多少次没有我的允许不准离开清和殿!随便一个人都能把你弄死,更何况是犯在卫冕手里,你明不明白!” 麦穗泪如雨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宁瑞连忙跪下拦住和瑾为麦穗求情:“公主请息怒!麦穗是出于一时的怜悯,并非是有意要违逆公主……” 和瑾甩开她的手:“你也知道是不是?你们一起瞒着我?” 宁瑞沉默不语,如哽在喉。和瑾见她默认了,一股恶气猛地窜上心头,举起手就要打下去。 宁瑞本能地闭上眼睛等着挨打,然而意料中的巴掌却没有落下来,她睁开眼偷偷看向和瑾,但见和瑾举在半空的手生生克制住,末了才垂下来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眉头深锁薄唇紧抿。她知道公主气极了,也深知是自己有错在先,和麦穗对望了一眼,各自内心都是惶惶然的,七上八下。 寝殿里顿时静悄悄的,两人都不敢出声。 和瑾忽然回过神,抓着麦穗焦急地问:“卫冕看到你了吗?” 麦穗愣了愣,摇摇头,和瑾又问:“有谁看到你了?或者闻到你身上的味道?” 麦穗身上的味道太特别了,若是被抓住便无可抵赖。她知道和瑾 此时心急如焚,便稳住哭腔试图安抚她:“公主放心,我跑得很快,护卫军没有人看到我。” “那你的伤是哪来的?”和瑾多少镇定了一些,可是看到她的伤口又蹙起了眉头。 麦穗低下头,轻声说:“在梅影宫,一个叫即恒的人砍伤了我……就是上次给公主浇花的那一个……”她想了想,又说,“而且陛下也在。” 和瑾心中一震,没有想到会听到这个名字。即恒在梅影宫,连皇兄都在?……皇兄好像非常不喜欢他,他会不会出事? 她心乱如麻,旧愁未消新愁又来,脑子乱成一团浆糊。恍惚间听到麦穗忍痛闷哼了一声,她回神看去只见自己的手掌上满满的都是血,视野中一片殷红,脑海深处最敏感的一根神经猛然被血刺激到,她突然大叫一声,像疯了一样拼命在衣摆上擦拭血迹,却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宁瑞慌忙扑上去抓住她的手喊道:“公主,公主!你冷静一点!冷静一点!” 麦穗惊恐地退缩着,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宁瑞用尽全力将和瑾紧紧按在怀里,任凭她嘶吼着乱抓也不松开,直到和瑾渐渐停止挣扎,脸颊埋在她怀里深深地呼吸着她才柔声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我给你擦干净,没事的。” 和瑾的肩膀抖如筛糠,缓了好一阵子才冷静下来,虚弱地对宁瑞说:“快给麦穗包扎,把地上弄干净,一点红的也不要留下……” 宁瑞应了一声放开她,她脸色苍白得很,咬着唇扭过头不去看麦穗满身的血色,自己爬起来坐到床边,靠着床柱闭目凝神,秀雅的眉目掩不住一脸疲惫。 宁瑞利落地端来一盆水,先给和瑾的双手擦拭干净,然后用剪子小心剪开麦穗的衣袖,伤口洗净,上药包扎,手法无不娴熟迅捷。 公主以前也经常受伤,那时候全靠宁瑞为她善后。如今她如笼中鸟,处处受人限制,虽说不再令她担心了,可也少了很多欢闹。 宁瑞一边思忆着往事一边手脚麻利地处理好麦穗的伤口,一口气也没歇便继续拾掇着地上的血污。 和瑾休息片刻后起身取出一套干净的衣服帮着麦穗换上,麦穗不知道该说什么,心中分外感动眼泪又要掉下来。和瑾轻轻抚上她的脸颊,叹了口气问:“还疼吗?” 麦穗垂目摇摇头,朦胧的泪眼点缀着她妖娆的脸庞,有一种天然的诱惑力因这份楚楚可怜而具有更加致命的力量。 她是一个会让男人为她疯狂的美丽女人,也是一个单纯善良不会保护自己的傻女人,她的美只会给她带来灾难,她的眼泪则会加速这种灾难。 “以后不准哭,听到了吗?”和瑾轻轻抹去她流下的泪,郑重地说,“不论遇到多难过的事,绝不可以真心地哭。眼泪只能欺骗男人,不能伤害自己。” 麦穗怔怔地抬眼看她,也不知道懂了没有,茫然点了点头。 宁瑞收拾妥当后领命退下了。和瑾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让麦穗给她捶捶膝盖。她心里慌得很,总有一根弦紧紧地绷着,让她无法安心。 露妃笑盈盈的话语盘旋在脑海,她不得不去在意。那个女人进宫前据说是个不得了的人,什么神神鬼鬼的传言数不胜数,只是她一向嗤之以鼻,为什么今夜会为她一句话如此心神不宁? 她兀自头痛着,门外骤然宁瑞尖利的惨叫声和铜盆打翻落地的碰撞声,令她心头猛地一抽,心跳近乎停止。 膝头的疼痛已经没有先前那么厉害,和瑾连忙站起来将不知所措的麦穗护在身后,屏息静气凝视着重重帘幔,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 过了一会儿,仍然不见有什么动静,她和麦穗相视一眼,定了定神慢慢迈开步子向外挪去。 一道又一道的帷帘如同一重又一重的幻想,将她深深锁在其中,成就一个美好的梦。可眼下正是这碍事的帘幔遮挡了她的视线,掩藏了未知的危险,她不知这其后将会有怎样的魑魅魍魉静悄悄等着她。 和瑾小心谨慎地贴着墙角侧步而行,慢慢伸头探出去四下搜寻,随着一股刺鼻的焦糊味隐隐传来,冷不丁一团黑漆漆的东西映入眼帘,正爬在地上匍匐着前进,一只腥红的眸子掩于长发后阴森森地看着她。 惊恐瞬间占据和瑾的脑海,惊呼声脱口而出:“啊!!!” 眼前忽地黑影晃过,原本在十几步外的食人鬼在眨眼间就窜到了眼前,和瑾脚下一个踉跄摔到地上,拼命向后爬。 食人鬼一把抓住和瑾的脚踝扯将过去,门面却受到和瑾奋力一踢,当下手上微松就让和瑾逃脱了去。她边跑边连声喊道:“来人啊!救命啊——!” 麦穗听到呼喊声也跟着跑出来,正看到食人鬼朝和瑾奔跑的背后扑来,急忙喊道:“住手!”并上前意欲阻止。 然而食人鬼似乎根本不领她的情,仿佛她只是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挥手就将她打飞出去。他的目标仍然是和瑾 ,气势汹汹地朝和瑾追去。 和瑾跑到内室已无路可退,眼见食人鬼以惊人的速度袭来,情急之下伸手向身边一抓,抡起一把木椅就对着食人鬼头上砸去!只听见木椅碎裂的声音和鬼哭狼嚎般的呜咽声一并响起,食人鬼受到巨力的撞击被砸飞到一边。 和瑾趁机从他身边绕过去,没跑几步食人鬼突然醒转拦到了她眼前,她尖叫一声连连后退,重新被逼回角落无处可逃。 食人鬼血红的独目珠牢牢盯住和瑾,刺鼻的怪味扑面而来,他另一只眼窝空洞洞的鲜血直流,显然在这之前就已经受了伤,心情正十分暴躁。 食人鬼的怒气因和瑾的反抗而越发强烈,血红的眼珠几乎要冒出火来。他伸手一把抓住和瑾的脖子,手指细长,指爪尖利,扼住和瑾的脖颈不断地收力。 和瑾骤然呼吸不能,脆弱的颈骨渐渐响起恐怖嚓嚓声,她双手扳住食人鬼的手臂却使不上力,脚尖慢慢点不到地面,双腿悬空拼命地扑腾。然而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无用功,她感到力气正不断地从身上散去,直到最后一点都没有留下,双眼开始翻白,意识逐渐变得模糊…… 突然“哐”的一声巨响,收于脖间的力量蓦地一送,和瑾顿时失力跪坐在地上。与她同时倒地的正是摇摇欲坠的食人鬼。和瑾拼命地咳嗽着,耳边隐约听到张花病稳重有力的声音传来:“公主你没事吧?” 她喘着气微微张开眼睛,映入眼帘不正是那张圆滚滚大眼睛,明明一脸严肃却喜感得不行的圆脸吗?她约摸是想笑,胸腔里的气一时进出不顺猛地呛住,咳嗽得更厉害了。 张花病心急火燎地呼唤道:“公主,公主?” “别叫了,公主是被你吓到了!”孙钊照例不忘损他一把,见张花病一副不解的神情便嗤笑道,“你想,哪个怀春少女昏迷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帅哥而是你这张脸,还不活活吓昏回去?” 张花病脸色蓦地一沉,孙钊笑到岔气。 这时和瑾好不容易缓过劲来,轻轻开口说:“别听他的,他乱讲。”她向张花病露出赞许的微笑,点点头说,“你做得很好!” 张花病感动得泪流满面,孙钊吃了瘪,只嘿嘿干笑着。 和瑾站起身,她大着胆子走到被砸晕的食人鬼身边,不可思议地喃喃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张花病在一边劝道:“公主小心一点,我只用铜盆把他砸晕了,他还没死呢!” 和瑾瞥见落在一边的铜盆,急忙问道:“宁瑞和麦穗呢?” “没事,宁瑞那丫头吓晕了,头发都没掉一根。至于另一个……”孙钊笑得促狭,“有二少照顾着呢。” 和瑾微放了心,再次将目光看向食人鬼。这人肤色惨白得简直不像活人,全身冰冷,眼睛通红,身上还有一股古怪的焦味,她从来没听说过宫里有这种人存在,实在太奇怪了。 “奇怪,这人身上怎么会有烤肉的味道?”张花病说。 孙钊连忙恶心道:“喂,你以后还吃不吃烤肉了?别说那么恶心好吗?” 张花病白了他一眼便将殷勤的目光投向和瑾。和瑾蹙眉沉思片刻,下令道:“孙钊,你去找根绳子把他绑起来。” “遵命。”孙钊领命去了。和瑾又对张花病说:“你把他翻过来,我要好好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张花病胆子大,二话不说伸手抓住食人鬼一边的肩膀就要使力,不料食人鬼忽然动了一下,张花病马上反应过来,立即松手将和瑾推到一边喊道:“公主小心!” 食人鬼暴跳而起,利爪仍不死心地抓向和瑾,幸而张花病眼疾手快堪堪挡住了这一击。他死死抓住食人鬼的双臂,握在手里的手臂明明纤细到可以一手握住,偏偏力气大得惊人,竟连张花病也不能占得上风,被压制在下面。 不止如此,更加骇人的是他的双手凉得简直不像是活人,冰冷的寒意似乎能透过掌心的肌肤直刺入骨髓。 和瑾吓了一跳,动手搬起另一把椅子就想砸下去,可是又怕误伤到张花病,心中焦急却无从下手,猛然想起子清就在外面,忙高声唤道:“陈煜名,陈煜名!” 张花病咬牙撑住,忍受着强烈的气味侵扰鼻腔,与食人鬼平分秋色。听得和瑾呼唤子清来帮手,食人鬼身子一震,猛地抬起头,张花病毫无预兆地就与他的脸对个正着。 ——那是一张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脸,但是足以让张花病用一生的梦魇来记住这张脸! 张花病心头猛地一跳,突来的恐惧使勉强维持平衡的角力顿时倒向了一边。食人鬼瞬间挣脱了张花病的钳制,长爪向前一捞抓向和瑾! 张花病本能地伸手扯住了食人鬼的脚,不料前伸的指爪猛地回转袭来,他来不及躲开,只得用另一只手挡住脸,利爪划在血肉之躯上登时皮开血溅。 和瑾抓着木椅挥过去,却被轻易躲开了。这时子清提着剑 冲进来,还没有看清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眼前忽然一道黑影扑来,他挥剑去挡,却被对方冲过来的力道撞飞出去。 寝殿的大门传出一声巨响,食人鬼夺路而逃,很快就消失在了视野里,只留下一丝难闻的焦糊味和一室目瞪口呆的人怔愣在原地…… 食人鬼做出了出人意料的举动,在得知对手人数远超于己的情况下立即放弃了对和瑾的扑杀,毅然选择逃命。 他是有智慧的,只是这份智慧还不值得表扬。 作者有话要说:智慧这种东西可以用容器来衡量…… ☆、住手 乌云布满夜空,清和殿的长廊里只有为数不多的几盏灯将漆黑的夜色渲染上一片诡异而沉闷的光影。 食人鬼敏捷的身影在长廊里逃窜,如一阵风般掠过,惊起花圃里一片细小的虫鸣声。轻盈的宫灯摇曳着在墙上投下摇摆不定的阴影。 子清和孙钊锲而不舍地急追于后,提起十二分的精神紧紧追赶着食人鬼的步伐。可是食人鬼速度极快,不消片刻子清已颇感吃力,眼看着食人鬼的身影马上就要消失在视野中,他不禁心急如焚。 和瑾要他们尽一切力量抓到食人鬼。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是她认真的表情告诉他们这并不是小公主心血来潮考验他们。相反的,和瑾下达这个命令时的神情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不容置疑,子清相信她定是有她必须要做的理由。 孙钊突然出声怪道:“二少,你有没有觉得那个人一直在绕着清和殿打转?”他对食人鬼三个字心里发憷,谨慎地选择了避开这个字眼。 子清也颇有同感。凭食人鬼如此迅捷的速度想要逃离清和殿完全不是难事,可是他却一直在长廊里转圈,似乎不想离开清和殿。 难道他还想卷土重来不成? 子清提高了警惕,心下拟定了一个计划便对孙钊说:“孙钊,你从屋顶绕到他前方去。给他个前后夹击,看他往哪跑!” 孙钊嘿嘿笑了一声,纵身一跃跃上夜空,很快就消失在暗夜中。 子清提气调节着呼吸,继续马不停蹄地追赶食人鬼。绝不能跟丢……管他是什么魑魅魍魉,他会害怕会退缩说明他和人一样有七情六欲,那么食人鬼一说就只是称呼上的区别了。他还没有人类聪明!他这样安慰自己,顿时觉得也没那么可怕了。 他牢牢盯住食人鬼不断跳跃着飞奔的背影,身边廊柱一根根飞快地后退着,前方不远处又是一个转角,孙钊很有可能会从那里突击而下。 这是一场以速度相拼的角逐。他深吸了口气,暗自咬牙加快了脚步。 食人鬼即刻就要逃至转角,倏地一个人影自前方屋顶落下截住了去路,朝他俯冲而来!食人鬼腹背受敌本是逃无可逃,然而他猛地收住脚步,在那样的速度之下竟然说停就停,转身之间还不忘回头吓唬子清一把。 子清受惊身子一顿,脚下一个踉跄向前倒去。食人鬼顺势侧身滚入花圃中,让来不及收住前冲势头的两人双双撞在了一起。 “哎哟……”子清和孙钊 硬生生撞了个满怀,全身的骨头都因这场热烈的相撞而发出响亮的惨叫声。 子清跌坐在地上疼得直吸凉气,孙钊揉着脑袋骂骂咧咧道:“搞什么?这厮反应也太快了!” 他边骂边看向食人鬼的方向,却连个鬼影都没有看到,怪叫道:“二少,他不见了……” 子清有些晕眩,闻声也顾不得眼花看过去,果然花圃中只剩下一小片被压倒的花枝,食人鬼已不知去向。 他终于逃走了吗?子清想道。可是既然要逃的话早就可以逃了,又何必带他们兜这么大的圈子? 食人鬼的想法实在让人难以理解。想到他因为人数落败而逃跑,又在脱身之前故意龇牙咧嘴吓唬子清,分明就是小孩子恶作剧似的行为,却让他和孙钊为此吃了不少苦头,顿时一股哭笑不得的情绪浮起。 食人鬼的智商还有待商權…… 孙钊忍不住犯嘀咕:“你说他是不是逗我们玩呢?在跟我们捉迷藏?” 子清恍恍惚惚地愣了一会儿,听到孙钊说捉迷藏,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大惊失色道:“遭了我们上当了!这是调虎离山!” 话音未落,他已经拔腿飞奔而起,目标直指公主寝殿! 孙钊脑子一转也反应过来,边跑边骂:“丫的,看他没头没脑地逃跑就小看他了,没想到这么狡猾!” 子清心急如焚,食人鬼的目标是和瑾没错,想不到他看似行为无常傻头傻脑,内心竟是如此坚定,定要取和瑾性命? 就在两人疲于奔命赶回中庭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影如一阵风般从眼前飞速掠过,身影迅速淹没在无灯的长廊中。 前方,公主寝殿里幽闪的灯火在黑夜里格外明耀,在犹带寒意的春夜中仿佛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诱惑着飞蛾不顾一切扑入火中…… *** 子清和孙钊领命去追食人鬼后,寝殿里只剩下和瑾和麦穗安然无恙。张花病负了伤,麦穗手忙脚乱地为他包扎,宁瑞昏迷不醒,而和瑾则神情呆滞地坐在桌边发呆。 “公主,您没事吧?”张花病问道。 和瑾怔愣片刻,摇了摇头,见麦穗也在担忧地看着自己,便勉强露出一丝微笑。可是她双眉间仍是紧紧蹙着,坐了一会儿就忍不住站起来,在室内来回度步,掩不住一脸的焦急和忧虑。 她在等子清和孙钊,在等一个让她既想知道又不敢知道的真相。这份不 安和焦虑只有她自己明白,她也绝不会对任何人说。 “公主,坐下来喝杯茶吧。”麦穗砌了杯茶递给她,她只好接过来浅抿一口。放了大半夜的茶水早已经凉透,冰凉的液体入喉直达胃底,倒是多少令她心头的火焰熄灭了一些,头脑也镇定清醒了许多。 她放下茶盏,回想着食人鬼来袭的过程陷入沉思,蹙紧的秀眉轻皱,娇好的唇线抿成愁思的弧度,让人不知不觉也受到影响,跟着紧张起来。 麦穗不知道公主在烦恼什么,既然公主没说那定是不想让人知道的事,她就不会开口过问。她已经陪伴在公主身边半年了,很多时候她还是摸不准公主的脾气,因此常常惹她生气。 唯一能懂她心思的人恐怕就只有宁瑞了吧。麦穗看向床塌上与公主同龄的少女,听说宁瑞从很小时起就跟在公主身边,年纪虽小心思却很细密,思维也很灵活,宫里已经找不出第二个能比宁瑞更能伺候好公主的人,连陛下都对她赞不绝口。 可是她总觉得不是这样。 宁瑞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样精明能干,无忧无虑;公主也并不像人们所知的那般恃宠而骄,任性拔扈。她们都是有秘密的人,或许正是因为这份秘密才让她们相互扶持,并对自己的行为收缩有度。 宁瑞对于公主是心腹,而她,只是“所有物”而已。她猜不透公主深埋的心思,公主也不会让她猜透。 正当麦穗胡思乱想的时候,和瑾的心情越发烦躁,她重新起身来回地走,仅凭肉眼仿佛都能看到她头上冒出的烟。 “张花病,你出去看看。”和瑾焦急地命令道,“务必要把他抓回来!” 张花病有些迟疑:“可是没有人保护公主……” “没关系。你去帮陈煜名和孙钊,我不会有事。”和瑾盯着他,“快去。” 既是旨意难违,更何况刺客也不会一箩筐地来。张花病便领命而去,大步流星迈出寝殿。 将人手都派出去,和瑾才感到一丝安心。接下来只要耐心等消息即可,她疲惫地坐下来,倦意袭上脑海,却怎么也没有睡意。 起身来到床边凝视着宁瑞昏睡的面容,和瑾轻轻握起她的手,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空阔的寝殿中沉寂弥漫开来,焦虑的气息也渐渐沉淀。两人各自怀着心思,相顾无言。 好半晌,和瑾抬起头正想说些什么,突地瞧见麦穗蓦然变色的脸,一股记忆深刻的 焦糊味自身后传来,苍白的手掌不知何时已伸到了眼前。 “公主!”麦穗惊声尖叫出声,下意识伸去的手抓了个空,和瑾已经被食人鬼捂住口鼻强行拖走。 食人鬼死死禁锢着和瑾向外拖行,和瑾拼尽全力挣扎也不能悍动分毫,冰凉彻骨的手掌直接贴在口鼻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涌上心头。摇晃间挽在乌发上的银簪掉落,和瑾反手握住,狠狠向身后刺去。 银簪刺入肌肤的顿感令和瑾心中一颤,手臂的力度不足,银簪只扎入食人鬼脖颈三寸左右便停住了。食人鬼嘶嚎出声,捂住和瑾口鼻的手蓦地松开,一掌拍在她后背。 和瑾经此一掌感到全身的骨头都要被震碎,身子大力地撞向桌椅,将木椅都撞翻到了一边。鲜血顺着额头留下来,她已痛得麻木。 食人鬼怪叫着拔掉刺进皮肉的凶器,一小朵血花绽放开来,令那只血红的独目珠光芒大盛。他握住银簪,看向和瑾的目光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憎恨与愤怒,喘着粗气向和瑾走去。 “住手!不要杀她,是我的错!是我的错!”麦穗跪倒在食人鬼脚边哭着哀求道。 然而食人鬼根本不予理会,他抬起脚将麦穗踢倒在一边,来到倒地不起的和瑾身边一手扼住她纤细的脖颈,一手举起带血的银簪。 朦胧间,和瑾只恍惚在他掩藏在乱发下的脸上看到了一丝疯狂恐怖的笑容,腥红的眼眸爆发出强烈的憎恶与快意,令和瑾几乎不能呼吸。 这就是……报应吗? 这个念头突然划过脑海,便再也收不住。和瑾因窒息而惨白的脸上渐渐浮起一丝可以称作是绝望的神情。 当初……可曾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她做错了吗? 意识逐渐变得恍惚,涣散的视野中只摇晃着一个扭曲的笑容和银色的针尖。 不,她没有做错。只是她杀了人,不论出于什么样的理由,杀人者……都该得到惩罚。 牢牢抓在食人鬼手臂上的指甲深深嵌了进去。在意识因绝望而放弃的时候,心底却有一个强烈坚定的声音冲破堵塞的气流爆发出来: “——我不想死!!!” 随着她尖利的咆哮冲口而出,剑刃在一瞬间割开皮肉的声音轻微而震撼地传入和瑾耳中,她睁开的双眸中深深刻入剑尖滴血而落的一幕。冰凉的血液顺着剑刃上的凹槽流淌,滴落在她的鼻梁,在脸颊上划过一道腥红的线痕。 一阵剧烈的风从面颊上拂过,食人鬼被人一脚踢开,重重落在地上。和瑾尚未从方才的刺激中醒过神来,身子顿时被拉起,撞入了那人的怀里。 一股熟悉的气息夹带着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令她尚不清醒的头脑又产生一阵晕眩,视线摇摆之中明晃晃的剑尖反射着影影绰绰的烛光,如梦幻一般满目绚丽。可剑尖之下的人却比这刀光剑影更加夺人心神,点点泪光流下就像是流在她心底。 “饶过他吧,他已经快死了……”麦穗的哭声一点一点唤醒了她的神智,然而,另一个声音让她进一步清醒的同时又不禁疑心还身在梦里。 “走开,不然连你一起杀!” 这个声音她很熟悉,可是此时她又感到分外陌生。这种不带一丝感情的冰冷真的是他吗? 她吃力地抬起头想看清他的脸,然而眼前光影晃动,只依稀一片阴影笼罩在他的下颌,看起来那么不真切。可是耳边蓬勃有力的心跳声又明白地告诉她,这并不是梦,他真的回来了,就在她身边。 “求求你,求求你……”麦穗不住地求情,眼泪打湿了盈盈眼睫,在光滑的脸庞上划下一道又一道令人心碎的痕迹,“求你放过他吧……” 眼前的人根本不为所动,剑刃裹挟着冰冷的杀意破开空气,毫不留情地当头斩下! 即恒怔了怔,持刀的手被人半空截下——而且是两个人。 “住手。”和瑾虚弱的声音里勉强透出强硬的威势,但是拖住他手腕的掌心并没有更多的力量去阻止,阻止他落剑的是另一个人。那个人一手截住刀柄,另一只手直接握住了剑刃,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流下。 “你想干什么?”子清单膝着地,浑然不觉疼痛,仰起头目光灼灼地质问道。 作者有话要说:三个人的英雄救美历程,结果美人都不太领情是肿么回事? ☆、各自的悲怆 公主寝殿之中人影纷纷扰扰,思绪杂乱繁多,如一潭浑水教人相看不清。 子清握住即恒劈来的剑刃,不顾掌心横流的鲜血,抬头问道:“你想干什么?” 即恒并没有收回落下的剑,手中紧握着刀柄仍然在向下发力,微抬了抬下巴冷冷地回答:“杀她。” 这两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丝毫愤怒或者不忍。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令人不愿相信的事实。 麦穗犹自带着泪光的眼眸定定望着他,对上他不带感情的冰冷眸色,红润的嘴唇轻微颤抖着,心如刀绞般痛苦。 子清难以置信地盯住他,掌心因激动而不自觉收紧,血流更盛,他却像感觉不到疼痛似的,厉声追问道:“她做错了什么你要杀她?” 即恒幽深的眼眸在烛火摇曳下越发黑得通透,如一汪深潭般望不到底,仿佛能将所有落入眼中的东西统统吸纳进去,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麦穗,淡淡道:“她串通食人鬼谋害公主……” “你胡说!”子清立刻反驳。 然而即恒的目光冷淡地落在他身上,一股寒意顿时爬上背脊,他下意识打了个寒噤,只觉得眼前这个人好像从来都没认识过。 “是不是胡说,问她自己。”即恒转向麦穗冷声问道,“帮助食人鬼抛尸灭迹,掩盖行踪的人是不是你?” 麦穗垂下视线,沉默不语。她回头看向重伤昏死的食人鬼,满是泪水的眸中闪动着悲伤的光芒。她看向和瑾,途中遇上子清殷切的目光,巨大的压力让她仿佛又回到了半年前被众人围攻的那一日,她无力又绝望地为自己辩白,却没有一个人相信她。 “你有没有吃人?说!”即恒厉声喝道,没有一丝波澜的眼眸中终于掀起一股愤怒的风暴。 “我没有!”麦穗尖声大叫道,眼泪大颗大颗地流出来,几乎泣不成声,“我没有吃人……” 她没有吃人,为什么当初大家都不相信她?为什么要给她安上莫须有的罪名?为什么要以正义之姿将她绑上火刑架?……为什么现在,她还要面对同样的质疑? 她泪眼朦胧地看向和瑾,哽咽道:“公主,我绝对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更不会想要去害你!我只是……”裙摆被人轻轻拉扯着,她怔了怔回头看去,正对上食人鬼血红的独目里隐隐闪动的光芒,喃喃着说了下去,“我只是可怜他,只是想保护他……” 麦穗嘤嘤地哭了 起来,和瑾一语未发,子清瞠目结舌。孙钊立于一边,见这形势内心也是分外的复杂。 即恒冷漠的视线落在麦穗哭泣的脸庞上,半晌才冷淡地说:“可怜一个杀人魔是你同情心泛滥,保护一个杀人魔就是同罪!你还敢说你是无辜的吗?” 麦穗身子猛地一颤,抬起的眼眸中从惊愕转变为恐惧。她急切地用目光求助于和瑾,泪水未干的眼睫上又沾上新的眼泪,仿佛永无干涸之日一般惹人心碎。 和瑾默然看了她半晌,阖上眼睛默默地叹了口气,她再一次伸手按下即恒的手背,轻声说:“把剑收起来,即恒。” 即恒低下头,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语气还是十分冷淡的:“公主,即使她欺骗你,伤害你,你还是决定原谅她,是吗?” 和瑾有些语塞,一些滞压的情绪堵在胸口,闷闷的分外闹心。她明白即恒所说都是对的,可是为什么她会觉得这么烦躁?这些话从他嘴里不带感情地说出来,让她特别烦躁,连一句都不想多听。 “麦穗是我的私有物,她的行为由我负责。”她直起身,离开他的支撑,厉言说道,“我命令你把剑收起来!” 即恒沉默着凝视了她许久,久到和瑾觉得那双眼睛里已经没有了一丝温暖,他垂下视线轻声说:“是,卑职遵命。” 有一瞬间和瑾感到心里空落落的,仿佛有什么东西已经在悄然失去。她静下心来想要去寻找,却发现那样东西本不属于她,而她却将它伤害到体无完肤。 只是那一刻,她还没有这份自觉。 和瑾恢复一定的体力后气色红润了不少,她上下打量着食人鬼,前一刻还气势汹汹要夺她性命的食人鬼此时就像一个自知犯了错的孩子一样躲在麦穗身后,腥红的独目不再掩藏诡异的目光,但是依旧充满了警惕。 “孙钊,你拿来的绳子呢?把他捆起来。”和瑾回头对孙钊说道。 孙钊应了一声便去找丢掉的绳子,食人鬼的红目目不转睛地盯着孙钊的一举一动,安静而温顺的模样掩饰着内心的汹涌,静静屏息静气等待着反击的机会。 没有人在面临未知危险时会坐以待毙,食人鬼也一样。 即恒不动声色地握紧了剑柄,深色的眼眸微微眯起。若是逃跑也就罢了,只要食人鬼有一丝异动他定不会手下留情,不论是谁再来阻挠…… 正在这时,门口忽然传来一个喘着虚气的声音抱怨道:“你们都从哪跑回 来的,我找你们大半天都没找到!” 电光火石之间,食人鬼腾身翻起,一把推开麦穗和子清,撞倒取回绳子准备大显神威的孙钊,踉踉跄跄朝门口奔逃而去。 “张花病,拦住他!”和瑾大声喊道,不顾即恒有意将她护在身后,推开他就要冲出去。 即恒一把抓住她才没有让她冒险去自投罗网。而张花病气还没喘匀就遇到食人鬼直冲而来,哪里还能听到和瑾的命令,下意识往旁边躲都没有躲掉,迎面对上食人鬼。 而食人鬼身负重伤,全凭着一口气直冲向大门。或许真是天不亡他,张花病被其气势所慑,又因其速度相逼,完全没有反击之力就被撞翻,倒在地上捂着肚子直打滚。 方才还奄奄一息的食人鬼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夺路而逃,如出无人之境! “你拦着我做什么?”和瑾气愤地喊道,“你为什么不抓住他,眼睁睁看着他跑掉?” “公主……”和瑾的挣扎时不时触碰到了即恒的伤口,可他还是牢牢抓住和瑾的手不松开,只沉声劝道,“跑了就跑了,他诡计多端,保不准是诈逃,你不能出去冒这个险……啊!” 和瑾一掌往他身上招呼,即恒身体剧烈地踉跄了一步,她抽回了手,厉声说:“本公主要捉住他,不论死活!” 抬眼在众人脸上扫视了一圈,和瑾沉声喝道:“都跟我来!” 话音未落她已经当先追了出去。孙钊和张花病相互对视一眼不知所措,两个队长都没有任何行动的迹象,可是公主已经独自去追食人鬼了。 最后孙钊拍了一下大腿丢下一句:“大花,我们去。”便跟着离开了寝殿。 张花病匆匆瞥了一眼即恒和子清,二话没说掉头就走了。 寝殿顷刻间就安静了下来,只留下三个各怀心事的人黯然神伤。 子清轻舒了口气,不知为何双腿有些颤抖,他低下头看了一眼鲜血横流的手掌,兀自取过药盒包扎。麦穗笨拙地爬上前帮忙,颤抖不止的双手轻握住他的,泪如雨下。 子清忍不住心头狂跳,朝思暮想的人如今近在咫尺不说,还在为了他流泪。一种夹杂着心痛感的幸福顿时充满心间,有些伤感,又有些温暖。 他无意间瞥向即恒,那家伙一反常态地立在那里默不吭声,只冷淡地看着他们。子清蓦地想起方才和瑾一掌拍落时他一瞬间流露的痛苦之色,心下一股担忧随之升起。 “你受伤了?”他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有一种陌生的感觉始终围绕在即恒周身,这种冰冷的气息不论是第一次相见时还是夜半聊天那一次都不曾这般强烈,冷冷地拒人于千里之外,仿佛他们中间隔着一道永远无法跨越的墙。 子清不计前嫌的关切并没有得到即恒的回应,他涣散的目光逐渐在麦穗身上聚拢,再一次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要帮他?” 麦穗忙于包扎的手滞了滞,神色黯然地望了一眼即恒,敛目低声道:“我以为你能明白……”她将最后一点绷带饶过子清掌心,细细地缠紧后转过身子,静静地说,“我帮他,因为他是我的同伴。” 她抬起泪痕未干的眼眸,目光中甚是平静,轻声说道:“在茫茫世事中能遇到与自己一样的存在,证明自己并不是孤单一个的感觉……你一定是能够明白的,对不对?” 她温柔而悲伤的目光落在即恒眼中,犹如一颗石子激起层层波浪,搅碎一池平静的水面。 与自己一样的存在……这世上还有吗? 他微垂下视线,眸中有光点流动而过,在他重又抬起眼时却静静隐去了。 “他无节制地杀人,你帮他便是帮凶,一样有罪。”他盯住麦穗,声音嘶哑而低沉,道,“会遭天谴的。” “可是他并不是喜欢杀人才去杀人!如果为了生存迫使其他生灵丧命也要遭天谴的话,人类才是第一个该定罪的。”麦穗痛苦而绝望地申诉道,“他就是这样出生的,没有选择的余地。谁又能选择自己的出生,谁又会喜欢以这种方式生存?” “你不要忘了。”即恒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冷声道,“精魅因人而生,因人而存,不可忤逆人类——这是‘人之卷’的规则。” 他张开眼睛看向麦穗苍白无力的容颜,忽然觉得自己很残忍。可是,他只是在提醒她事实罢了。 精魅本就是人类欲望的产物,虽隶属于“人之卷”实则与妖无异。但是也有一些特殊的精魅以守护神的身份服务于人。其中农神就是一种。 可是食人鬼却是从尸体上产生的。人类扭曲的欲望产生了变异的精魅,出生的错误不是他们能够避免的,但是这份错误必须由他们来承担。 为了生存……这是一个完美无缺的理由,也是一个残忍至极的报应——天道轮回。 “等一等!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子清 听得一头雾水,他看向即恒,又看向麦穗,讷讷地问,“什么精魅?什么‘人之卷’?什么规则?” 麦穗低着头,沉默不语。子清转向即恒,却见即恒眸色深沉地看着他,背后冷不丁升起一股寒意,心中的种种疑问都硬生生梗在了喉间。 空气渐渐冷下来,一种不自然的沉默弥漫开,像毒药一样窒闷。 “这不是你能插手的事。”即恒淡淡地留下这句话,在子清诧异不解的注视下转身离开了寝殿。 大门打开时,一阵风轻飘飘地溜了进来,吹拂在面上,直凉到心底。 作者有话要说:标题名字来自一部很喜欢的日漫bgm。 啊啊,两个怪物一个人类,不知道二少当时明白自己的处境的话会有什么反应。或者,两怪大开杀戒一起把二少吃了这样的神展开……我会被拍死的吧?幸好悬崖勒马了,怪物片退散== ☆、血光之夜 离开清和殿以后,即恒环顾着四处的夜色不知该往何处去。 雨花点点滴滴打在身上也没了知觉,思绪空荡荡的,心底仿佛破开了一个大洞,呼呼吹着凉气却不知该拿什么去堵。 翠钏的气正顺着血液不停在体内游走,每一次呼吸都感到一丝翻江倒胃的恶心。即恒闭住气,想要压制这股侵袭。 翠钏的力量本不足为惧,只因心智产生了动摇,再微弱的危害也将成为致命伤。 来到天罗的五年间,他已经开始习惯了作为一个人的生活,差不多都要忘记去避讳这些东西。这种恶心的感觉,还真是久违了。 他兀自调整着气息,一边茫然地走在夜色中的小道上。淅沥沥的雨声洗刷着空寂的夜,心头的烦躁仿佛也跟着被冲刷掉,潜流暗涌的心绪渐渐平静了下来。 一只手突地拍上他的背,正击在那颗翠钏上,即恒适才调整好的气息骤然大乱,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咳得很厉害,让那个偷袭的人也吓了一跳。 “队长,你怎么了?”那人缩回手,支支吾吾地问。 即恒掩着口忍住恶心,抬起头一看,竟是孙钊,讶然问道:“你不是跟公主一起出去了吗,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 “你在说什么呀?”孙钊睁大了眼睛,“这离清和殿好远了。” 即恒怔然,定睛看去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走出了很远,不远处和瑾正与卫队长在一起,还有皇家护卫军人手一把弓弩,正摆开架势要与对面屋顶上的人拼命。 和瑾并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情况,她手持一把红色的油伞静静立于雨中,全部的注意力都落在前方黑漆漆的屋顶上,那里有个人影匍匐在夜色中,腥红的独目正发出幽怨憎恶的光芒。 “放箭!”卫队长一声令下,霎时间白花花的剑雨破空而出,齐齐向食人鬼当头罩去。 食人鬼已是重伤,没有更多的力气去躲,他只没命似的向着某个方向狂奔而去,一声声凄厉的啸声在雨幕中分外瘆人。 他的速度仍然很快,大多数的箭矢纷纷落空,只有少数命中,并不足以令他致命。 卫队长气得直跺脚,挥挥手一边追赶一边招来第二轮弓箭手准备待续,正要发令时和瑾拦下了他。她背对着即恒,不知道说了什么,卫队长气急败坏的脸色稍许平静下来,将信将疑地看了她一眼,回头命人取来一把巨大的弓弩递给她。 这把弓弩相比平 常所见的大了不止两三圈,足有半人高。和瑾将油伞交给张花病,伸手接过。 庞大的武器与她瘦弱的身影形成强烈的反差,可是拿在她手里却并不显得吃力。她似乎颇为习惯持着武器,凝神看向食人鬼奔逃的方向急追了一阵便停下来拉弓搭箭,箭尖所指之处却是食人鬼身前两三寸的距离。 另一边,卫队长继续带着人以箭势相逼,迫使食人鬼不停地朝前狂奔。一时间,铺天盖地的箭矢比雨点还要紧锣密鼓地向食人鬼包围而下。 如若对方是个普通人定然要被扎成了刺猬,可是食人鬼在生死危机的关头拼了命地逃窜,箭雨愣是被他甩在了身后,没能阻他半步! 正在这时—— “噌”的一声骤响,弓弦震动之声携带着一记撕裂空气般的声响自耳边横划而过,尖利的破空之声让离得稍近一点的人甚至忍不住捂起了耳朵。 巨型的箭矢横飞而出,直接命中食人鬼后背。他踉跄了一步,不知是被箭势所冲击到,还是受了伤被瓦砺绊到,直挺挺地翻身从屋顶上滚落下去,滚入无垠的黑暗里,恍若被一只潜伏着的夜兽一口吞没。 护卫军登时沸腾起来,喧嚣声震天。卫队长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和瑾,略点了点头表示致意,连声招呼着兄弟们将这个困扰他们许久的杀人魔捉拿归案。 大部队浩浩荡荡地欢呼着蜂拥而去,冰凉的雨水落在他们脸上,洗净了满脸笑容上的污泥。 即恒闭上眼睛不再看下去,只低低地对孙钊吩咐:“去看着公主,不要掉以轻心。” 孙钊怔怔地望他,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被即恒阻止了。 “我没事,你快去。” “哎……”孙钊讷讷地应道,顿了顿脚步便转身快步向前追去。 即恒看着前方不断攒动的人头,顿觉视野一片模糊,他吃力地挪到一棵树下,将全身的重量都倚靠上去,慢慢跌坐在地上。 雨势骤然转急,雨点打落在油伞上发出响亮的碰撞声,宛若粉身碎骨时的悲鸣。 和瑾恍然想起那一夜的雨也是这样倾盆而下,打在脸颊上痛到麻木。 孙钊突然拦到她跟前对她耳语了几句,她怔愣着停在了原地,身边的人如潮水般汹涌奔向前方,唯独将她停了下来。 她这才发现即恒就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少年单薄的身影静静坐在树下,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一种说不出 的孤单和寂寥仿佛将他隔离在那一片小小的天地中,拒绝着任何人的靠近。 和瑾移步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油伞略一倾斜便挡住了林叶间肆无忌惮打落下来的雨水。她伸手轻柔地拂去他额发上的水珠,一股难以明状地感情堵在胸口,闷闷的却说不出来。 冰冷的指尖轻抚着他的脸颊,不期然触到满面的湿润,比她的手指还要温热。 她凑近了轻轻唤他一声,也不知他听到没有,仍旧无动于衷,但是也没有拿掉她的手,没有拒绝她的安慰。 大雨磅礴落下,油伞上噼里啪啦地响彻着没有规律的急促鼓点。和瑾却觉得心情从未像此刻这般宁静,好像所有的烦恼和愁思都如水中沙砾般沉淀下来,铺在池底不起波澜。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两个相互慰藉的孤寂灵魂,透过掌心在雨中寻找彼此的温暖。 这时,远远地传来护卫军沸腾的叫嚣声。和瑾转头看过去,只见红伞之下漫天大雨洗刷着夜空,她怔怔地站起身来凝望着夜色,一些不堪的记忆纷踏而来,连每一丝雨都变成了红的…… *** 那时正是夏末秋高气爽的时节,树叶开始一片片变黄,萧萧瑟瑟地落在地上,在不为人知的角落腐烂成泥。 “女德是为教导女子德行与操守,女戒规范女子行为端正……”书房里时不时传来的轻柔嗓音让和瑾昏昏欲睡的意识更加模糊,她烦不胜烦地搁下笔,因为内心的烦闷不自觉发出很大的声响,那个人就停了下来,转头看着她。 波澜不惊的容颜上带着些微诧异和淡淡的笑意,比窗外的阳光还要暖人心脾,她轻声问道:“公主,怎么了?” “……没什么。”和瑾强忍下胸口的一股闷气,默了默,说,“娘娘既然有孕在身,应该多加休养才是,何必……” 何必来管这个闲事! 和瑾分外郁闷,她不过是因着好玩为刑官提了个点子给强暴幼女的人渣加刑而已,据说这事被人传开了,她的名声也被传开了,皇兄就龙颜大怒了。 然后这个女人--前段日子为了怀孕一事闹得沸沸扬扬的凝妃娘娘主动请缨监督教导她学习女德女戒。 这到底是为什么?和瑾一向对风流皇兄的后宫韵事不屑一顾,自问不会得罪哪个后妃。她怎么会放着万宠一身的好日子不过,专程跑来过一把书塾先生的瘾? 和瑾向她投去难以理解的目光,她却只是 静静地微笑着,一如既往地和颜悦色道:“公主是嫌我多管闲事了?” “没有。”和瑾别过头看向窗外的树枝,有两只小鸟在打架。 凝妃恬静而温柔地笑了笑,问道:“公主为何对女德女戒如此反感呢?” 和瑾瞥了她一眼,不客气地说:“因为这本破书不过是教女人如何取悦男人,全是一堆冠冕堂皇的废话。”她闷闷地翻了个白眼,“真不明白你们怎么能忍受自己像个玩具任男人挑捡,居然还把这种东西奉为经典的?你们不觉得很没自尊吗?” 她一口一个你们,好像全然没把自己算在内。 凝妃怔了怔,旋及唇角牵起笑容,面颊爬上好看的红晕。她轻轻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在椅上坐下,思忖了片刻笑容不改地说道:“女人不就是为了男人而活吗?这个世界是男人的,女人也是男人的,可不曾听说有女人登位称帝广纳男宠……” “错,大错特错!”和瑾打断她的话,对上她一脸怔仲的双眸里有如星辉般闪耀,“自古帝王难道不是女人所生?百善孝为先,母亲发话了哪怕儿子是帝王之尊也得要听话。男人得到天下,女人得到男人,所以归根结底这个世界是女人的!” 强盗般的逻辑让凝妃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噗嗤笑出了声,她自觉失态又用手绢掩着口,只露出一双眼睛满是盈盈的笑意,十分优雅好看。 和瑾惋惜地啧啧两声,为知音难觅而苦恼。那个时候她还是行事乖张的小霸王,什么话都敢说,比皇帝还要肆无忌惮。 凝妃忍住笑意,柔声恭维道:“公主果真是才思敏捷,见解独到。” 和瑾闲闲看她一眼,撑着下巴望向窗外,心底轻轻叹息了一声。良久,却听凝妃忽然问道:“不知道公主对于背叛又是如何看待呢……” 她一愣,转过头讷讷地看她,喃喃道:“为什么这么问?” 凝妃呆了呆,旋即展开笑容掩饰走神,盈盈笑道:“听说公主曾经在内宫争斗中受过伤害,所以我想知道对于身边亲近之人的背叛,公主是做何看法?” 和瑾直起身子,不自在地盯着凝妃审视了一会儿,直到确定她是十分认真地发问,才沉下声音说:“遭到背叛是因为自己不够强大,不足以令对方信服。”她定了定抬起眼眸盯住凝妃,一字一句地说,“因为背叛而受伤害,是弱者的行为。” 凝妃默默听着,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柔美的脸庞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 容,乌黑的眸子里却有不知名的光亮隐隐闪动。她赞许道:“公主小小年纪如此明智,果真是个内心强大的人啊。”她说着垂下眼眸,声音低下去轻声地低喃道:“只是……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像你这般幸运……” 最后的半句话近乎于无声的轻喃,和瑾没有听清。这是她和凝妃的第一次交谈,在莫名的话题中莫名地结束了。 之后的几个月里,天地仿佛在一夜之间颠倒了乾坤,宫里风云幻变,人人自危。和瑾再次见到凝妃时,她憔悴得简直没有个人形。秋日里那个笑容如暖阳般温和的人仿佛死去了一样,那双微笑时会弯成好看的弧度的眼眸也如死灰般暗淡。 和瑾来看她的时候,她正双目失神地梳着长发,从铜镜中看过来的目光里没有一丝神采。 “公主,你会原谅背叛你的人?……还是继续责备自己的无力?” 和瑾不知她是何心思,暗想她经此变故定是受了刺激,便好声安慰道:“你不要胡思乱想,孩子没有了可以再要,人不行了才是真的完了。” 她摇摇头笑了笑,一滴眼泪便落了下来:“没有人给我施舍第二次机会,我比谁都更加清楚自己的处境……”她抬起头定定看着和瑾,笑容在铜镜反射中轻微地扭曲,再一次问道,“公主是选择原谅吗?” 和瑾只觉得被她看着心头发毛,没有多想便撇了撇嘴道:“原谅又如何,不原谅又如何?过去的迟早会过去,今后的日子还得靠自己。” 她沉默了片刻,半晌才抬起头,对着镜子微微抿起笑容:“是啊,还得靠自己……” 自那以后,和瑾又有大半年没有见过她,关于她的传言也渐渐在宫里销声匿迹。 她本以为这个可怜的女人将会和许多人一样被名为皇宫的怪物吞没,在无人的角落里悄无声息地死去。只是和瑾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她会是这样的局面-- 深夜的大雨肆意地砸落在身上,连眼睛都要睁不开,雨水淌进衣襟里透心的凉。她紧握着手里的剑,秀丽的双眉微微蹙起。 面前之人撑着油纸伞,唇边噙着一丝熟悉的淡淡笑意,笑容妖冶而诡秘,她柔声问道:“公主,若是亲近之人背叛你,你会怎么做呢?” 她的声音淹没在大雨中,唯有那一丝笑容深深刻在和瑾的脑海里,成了漆黑夜色中的唯一一抹色彩,鲜明而夺目。 宛如一场噩梦。 作者 有话要说:翻出两个月前的初稿找灵感,发现第一版写得很热血啊为毛重写以后这么压抑?=口=完全是两个风格,简直要对不起“轻松”这两个字!……当然,初稿虽然热血但是写得很崩,毫不手软地毙掉了。 感谢小蛮姑娘坚持不懈地支持和鼓励,我都不好意思说有段时间我码一章就想弃一次,是姑娘你的热心把我拉回了正途……如今这个惨淡的成绩我都快冻成冰尸了,也想过开个新坑转移注意力,换换心情什么的。可是一想到还有这个大冷坑在,我就完全集中不了精神去构思新坑啊啊啊—— 最后痛定思痛,下决心加快更新速度,拼了老命争取在年底完结它,安安心心去过年!(被自己的决心震撼到了,各种意义上的震撼==) ps:今日双更。 ☆、食人鬼 和瑾幼时从师于成连义老将军指导剑术,成老将军授课前的第一句话便是:剑术是为了惩凶除恶,习武是为了声张正义。 ——可是现在,她却要杀死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 接受这个要求时她没有犹豫,甚至没有一丝同情。在太乐府所看到的真相令人触目惊心,她简直不能相信人竟能为了一己之私残忍到这种地步。 和瑾实在无法将这桩命案与她联系在一起,然而蓄意迫害其她妃子却是铁铮铮的事实,她自己也已经承认…… 透过茫茫雨幕,和瑾无法看清她的眼眸此刻究竟绽放着怎样疯狂的光芒。心底仅剩的一丝犹豫也渐渐消弥而去。 “想不到他会让你来杀我。”她开了口,神情说不出的古怪。如果不是和瑾错觉的话,她的脸上居然挂着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意,可是同时也浮起深切的悲伤来。 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同时出现在那张妖冶的脸庞上,在雨夜中既怪异又瘆人。 她凝神看着和瑾,仿佛要将她牢牢刻进脑海里一样,看得分外认真入神。末了,才勾起一抹寡淡的笑意敛目道:“……竟会是这样吗?陛下这又是何苦,不给自己留余地,却还在照顾着我的心情……” 她垂下头,似是悲从中来,纤弱的臂膀不停抖动着,仿佛又变回了当初那个风采动人的温柔女子。 和瑾有些怔仲。她不明白凝妃此刻究竟是怎样的心境,那些支离破碎的话语她听不懂,也无意去弄懂。只是这种悲伤和绝望一齐攫住心脏的痛苦,她多少还是能感受到一些的。 可是她不能为此心软。那些因她而枉死的人太多了,他们死不瞑目! “呵呵……”诡异的笑容在凝妃脸上浮起,和瑾心头一颤,冒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手中的剑蓦地握紧,她谨慎地走过去,在大雨中逐渐向她靠近。 “小瑾。”她微笑着温柔唤道,面上满是泪痕,“杀了我吧。” 凝妃静静看她,闭上眼轻声道:“我已经没用了……杀了我吧……” 和瑾默然不语,提剑刺去,剑势破开雨幕直刺她的心房。她很快就可以解脱,不会再受凡世纷扰缠身,如此痛不欲生了。 心底只是一瞬间闪过一丝悲悯,雨花模糊了视线,剑光闪过之后,原先站在原处的人却倏地不见了! 和瑾心头一惊,冷不丁眼前骤然一个黑影压下来,手腕顿时被死死钳住折在身后,她甚至能 感觉到手骨发出惨烈的咯啦声,一记呜咽尚未来得及出口,脖间便传来一阵更为尖锐的疼痛,皮肉仿佛要被活生生撕下来一般。 “呜……”长剑在冲击中被甩落在一边,和瑾猝不及防被按倒在泥泞里,激起的水花和着泥土飞溅在脸上。她拼命地挣扎,雨花让她睁不开眼,伤口的痛楚令她呼吸困难。 凝妃狠狠咬住和瑾的脖颈,整齐细密的贝齿啃噬着她的肌肤和血肉,猩红的眼眸放射出贪婪的血光,疯狂吸吮着横流而出的鲜血。 大雨倾盆,夜色浓重。 “住手!……”血腥味刺激着全身的每一个细胞,她捧住凝妃的头拼命向外推,指甲深深嵌进了白嫩的皮肤里,流下道道血痕,触目惊心。血红色的眼眸近在咫尺,雪白的贝齿被鲜血染红,唇角流下的血珠一直蜿蜒到下巴,滴落在和瑾脸上。 脖间火辣辣地疼,冰冷的雨水砸下来,砸到伤口上冲刷着血迹,渐渐地她已经连知觉都没有了。可是凝妃一边呜咽着掐住她的脖子,牙齿摩擦着发出骇人的声响,一边却是泪如雨下。 “杀了我吧……小瑾!我控制不了自己,我想吃东西……求你了,杀了我……!” 凝妃泣不成声地哭喊着,声音落在雨声里是那么的无力,不堪一击。 她已经不能算是人了,食人的欲望深深充斥着她的脑海,尽管意识尚且清醒却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她已经堕化成妖,很快就会连自己是人都会忘记…… 和瑾被扼住脖子几乎要窒息,凝妃的呜咽却如雷鸣般响彻在耳际,直达心底。她憋住气稳定心绪,收拢起一条腿狠狠踹在凝妃的小腹上,将她从身上踢翻。 凝妃颓然摔落在泥地里,满身的泥污和血渍毁掉了她妖娆的容颜。她抱紧双臂痛苦地蜷缩起身子,嘴里不住地呜咽着,哭号着,凄凉的嘶喊声混在雨声里却依然很清晰,教人不忍卒听。 和瑾狼狈地拾回长剑,面对凝妃如此凄惨的景状却怎么也下不了手。心头一阵悲凉紧紧揪住心脏,方才被掐住脖子都没有让她感到这般难以呼吸过!……只要有哪怕一点点的希望她都不想放弃,如果可以救她的话…… 这时,凝妃忽然举起自己的胳膊咬了下去,牙齿没入肌肤,血流很快涌了出来,顺着白皙的手臂直流下手肘,一滴滴落入土中渗了进去。 和瑾苍白的脸血色全无,雨水落在身上都感觉不到任何冰凉或刺痛,她睁大了眼睛怔怔看着凝妃,看着她 一口一口将自己咬得鲜血淋漓。 天地在刹那间寂静无声,所有的声音都如潮水般在和瑾的耳边退去,只有凝妃呜呜的哭泣声低低地萦绕在耳畔,分外的瘆人,又痛彻心扉。 她闭上眼,放下按住脖颈的手,任凭雨水洗刷着脸庞,连嘴唇咬出了血都毫无察觉。只当她再次睁开眼时,手中长剑直刺而出,准确无误地刺穿了凝妃的心房—— 大雨没有丝毫要停的意思,铺天盖地地砸在两个单薄的身影上。耳边雨声磅礴,心里却空如黑洞,传不出一丝声响。 凝妃不断痉挛的身体渐渐停止了挣扎,在致命的剑刃瞬间拔出体内时软软地瘫在泥地里,胸口因急促的呼吸而剧烈起伏着,鲜血横流。她却像已感觉不到痛楚,双目无神地仰望着墨色的夜空。 和瑾跪倒在她身边,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她抱在怀里,一股难以抑制的酸热涌上鼻腔,直达眼眶。泪珠顺腮流到下颌,滴落在衣襟上,滴落在凝妃的脸颊上,她失神涣散的目光终于凝聚成一点微弱的光。 她依旧是极淡地笑了一下,眼里流露出温柔的神色,张了张口轻声说道:“我是不是一个幸福的女人?”一滴泪划过眼角,她露出一丝满足的微笑低喃道,“不需要他温柔的时候他却这么温柔,明明不用管我……我也会死的,何必还要连累你……” “小瑾……”她柔声唤着和瑾,微抬了抬头,眼里流动着幸福而雀跃的光点,轻声问道:“你说……他到底爱不爱我?……” 和瑾泣不成声,口中全是苦涩的味道,她想开口说是,张开口却发现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只好拼命地点着头,呜呜咽咽的哽咽声在大雨中分辨不明,连自己都不知道想说什么。 凝妃温柔地笑着,嘴角涌出一丝血痕,尚未流出就被雨水洗去,泥泞和血污被冲去之后重新露出了她干净柔美的容颜。她吃力地抬起手抚上和瑾的脸颊,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一口血突地涌上来,差点背过气去。 和瑾慌忙将她扶正了些,手忙脚乱地为她顺气。凝妃露出一丝苦笑,她已经没有多少力气说话了,可是她还有话一定要对和瑾说:“小瑾……有话跟你说……” 和瑾怔了怔,毫不迟疑地将耳朵凑到她微张的唇边。 凝妃吃力地贴在和瑾的耳边,忍着最后一口气,气若游丝地轻声道:“不论……他对你有多好……不要相信他……绝对……不要相信他……不要……相信他……” 她喃喃 着不断重复最后的话,生怕和瑾听不清似的。直到咬完最后一个字,语声蓦然顿止,话音的余韵仍然徘徊在耳际。她终于安心地阖上了眼睛,告别人世进入了永眠。在她安详的容颜上,仍自挂着一抹淡而柔的微笑,始终不曾改变。 和瑾呆呆地望着怀里冰凉的身体,一时间各种情绪排山倒海而来,几乎要将她的心撑爆。她紧紧抱着凝妃的尸体,在大雨里撕心裂肺地痛哭出声。 大雨仿佛都在为她的离世而落泪,稀里哗啦地砸在和瑾冰冷麻木的身体上,淹没了她有生以来最悲痛的哭喊。 她不知道哭了多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的。满腔的悲痛尽数宣泄之后,连头都昏昏胀胀,视野中更是一片模糊不清。朦胧中似乎看到一个人影渐行渐近,撑着一把油伞款款而来。 “谁……”她懵懂地问道,喉咙嘶哑得发疼,也不知有没有发出声音。 那个人心无旁骛地走过来,悠然的步伐轻盈而优雅,在这漆黑诡异的夜色里犹如死神般悚人。 和瑾小心放下怀中冰冷的尸体,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可还没起身又扑通一声重新跌坐在地上。寒气在不知不觉中已渗入骨髓,双腿麻痹得无法动弹。她怔怔看着人影越走越近,心底没来由地产生一阵恐慌。 “谁……”她怔忪地张大眼,努力想看清来人的模样,奈何不知是头晕还是雨势的关系,眼前的大地不停地左右摇晃着。 她正自徒劳地揉眼间,那人已经来到了她跟前,一股凌厉的肃杀之气袭来,在她尚未发出反抗之力时一只手掌盖下来,按住了她的额头和双目。 和瑾只恍惚从指缝间看到一双鬼魅般的眼睛笑意盈盈地看着她,波光流转间仿佛要将她的灵魂生生拉离身体,肆意吞噬。 她惊恐地试图挣扎,那只手掌却越收越紧,不知做了什么手脚,她的意识开始模糊起来。不论她怎样拼命抑制自己不要昏厥,铺天盖地的睡意席卷而来,恍若有无数双手紧紧缠住她,硬是将她拖进黑暗的深渊。 四周顿时陷入一片空寂……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晚上rp爆发连码两章,虽然顶着个熊猫眼但是写得很痛快。 超级难写的食人鬼篇就此完、结、啦!哦耶~~(≧▽≦)/~ 接下来会有一小段的即恒同学身世大揭秘,再然后就是甜甜蜜蜜的恋爱篇~~~好吧,拖了20w字才开始感情戏我真的可以去谢罪了!o… …tz (哎呀,头掉了。不嫌弃的话,就拿头来补偿吧……?) ☆、真相? “快醒醒……” 和瑾陷在梦魇里,有无数双手紧紧缠住她,揪住头发,扯住胳膊,仿佛要将她拖入阿鼻地狱。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哭声声声凄凉,鬼哭狼嚎般的尖叫声惊醒昏沉的意识。 她睁开眼,举目四望却只看到一片浓黑的黑暗。隐隐中有一丝光亮凝聚,她定睛看去,那光亮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骤然化作一双鬼眼。 “快醒醒!”意识恍若被猛地硬拉回来,她突然惊醒,尚不能从鬼目摄魂中回过神来。 迷茫中看到一张满是泪痕的脸,鬈曲的发丝柔顺地盖在麦色肌肤上,泪珠悄然滚落衬托着那张惊艳的容颜更加楚楚动人。 “公主,你可醒了……”麦穗哭哭啼啼地说,吊起的心倏然落下后眼泪反而更汹涌了。 不是说过了让她不要哭,她哭起来真的很烦……和瑾微张着口似乎想说话,喉咙却发不出声音,而且头痛欲裂。 恍惚间她想起梦境里那个嚎啕大哭的自己,心头顿觉空荡荡的,好像有什么东西正随着那一次哭号被雨冲刷殆尽。 她躺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动了动手指,接着身体的感觉渐渐找回来,她才撑着床在麦穗的扶持下坐起来。 头仍然昏昏沉沉的,感知有点迟钝。 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宁瑞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粥走过来,麦穗便为她让了路。 宁瑞的眼睛也肿得像个核桃,但是她什么都没说,默默地拈着银匙喂她吃粥的手却抖得厉害。 寝殿里的氛围诡异般的安静,和瑾忍不住怀疑在她沉睡的那段时间里,她们是不是一个个都以为她就要挂了。 “你们这是干什么,我还没死呢。”她咽下一口粥,不满地嘟哝道。 宁瑞手上的动作一滞,睁着一双红肿的眼睛盯住和瑾,好像不盯牢点她又要消失了一样。和瑾终于忍不住,粥也不吃了,看看宁瑞又看看麦穗,问道:“你们到底怎么了?怎么都怪怪的?” 宁瑞沉默地垂下视线,犹豫了一会儿才轻声说道:“公主不知道,你在大雨里受了凉晕倒了,是哥哥把你背回来的。可是没想到华太医来了以后你……你突然……”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却像是想起什么就说不下去了,眼眶又开始发红。 和瑾简直要崩溃,她现在好好的,能吃能睡,有什么好担心的,还担心到话都说不出?她果断放弃宁瑞,将 探寻的目光转投向麦穗。麦穗没有宁瑞那么多顾虑,张口就说道:“华太医说公主断气了……” 这话一出口连和瑾自己都吓一跳,她怎么会断气?要说她淋了大半夜的雨烧昏头了她还会相信……她下意识伸手向额头探去,奇怪,居然没有发烧? 真是稀奇了……她看向麦穗:“然后呢?” 麦穗本来就少根筋,看到和瑾平平安安地醒过来了,眼泪马上就收了回去,一五一十地将和瑾昏迷期间发生的事全都说了出来:“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公主突然断气了,华太医吓得脸都白了。这时陛下突然来了,把我们都赶了出去……” “麦穗!” 麦穗正说得起劲,宁瑞忽然低声喝止,她倏地住了口,目光在宁瑞和公主之间小心地流转。 和瑾顿时沉下脸,不高兴地瞪着宁瑞。宁瑞有些疲惫地笑了笑,轻声解释道:“公主,陛下离开的时候特地对我们吩咐过,让我们不要告诉公主,担心你会害怕……” “笑话,我是这种胆小的人吗?”和瑾怨怒道。宁瑞在关心她的事情上总爱大惊小怪,她只是好奇皇兄到底做了什么才会下封口令的? 连华太医都束手无策……她回想起梦里那双鬼目,还有当时恍惚间所看到的眼睛,一个怪异的念头突然浮出脑海,她问麦穗:“露妃是不是来过?” 麦穗看了一眼宁瑞,犹豫着点了点头:“陛下把我们赶出去以后,露妃娘娘就来了,说是陛下召来的。” 和瑾沉默,没有再多问,心中却是思潮起伏。今日之事简直和半年前一模一样,只怕是皇兄和露妃在密谋着什么。 凝妃最后说的话回响在耳边:“不要相信他……” 和瑾只觉心底发凉,皇兄真的要害她吗?她知道那个人生性多疑,早先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事情对她心怀芥蒂,可是……已经到要害她的地步了吗? 她怎么也不想去相信。 一个念头忽地闪过,她晃晃悠悠地下了床,走到铜镜前,不顾三月春寒料峭的天气和身后人的诧异,将身上的衣物尽数除去。铜镜映射出少女有些单薄,算不得丰满的胴体,然而细腻光洁的肌肤充满了她这个年纪所特有的韵味,在介于成熟与未成熟之间散发着年轻的诱惑力。 和瑾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将自己细看了个遍,除了胸前一颗形似海棠的胎记外,再没有找到其它可疑的痕迹。她感到迷惑,总觉得自己的猜测是 对的,可是却找不到证据。 宁瑞慌张地为她披上衣服,小声埋怨道:“公主,天这么凉,万一又受寒了怎么办?” 和瑾只好张开双臂任宁瑞摆弄,心里仍自在嘀咕。蓦地想到什么,她看向铜镜,伸手慢慢撩开垂于额前的碎发,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圆形印记正清晰地印在额上,在白皙的皮肤映衬下呈现暗红色,就像某种烙痕一样。 麦穗诧异地注视着和瑾的举动,她不知道和瑾心中翻腾的思绪,在看到那个印记以后释然笑道:“那个露妃娘娘好生厉害,连这个都会。如果不是她只怕公主凶多吉少了,她真是个好人。” 和瑾心头突地一跳,忙回头问她:“这是什么?你知道吗?” 麦穗点了点头:“这是民间的土方子,用一只小铁罐子的底部过火灼烧至发红,然后在额间抹上一种膏药,再将罐底印上去,辅以身体各穴的按摩,唤回尚未脱离躯体的离魂。” 麦穗轻抚着她额上的红印,回忆道:“印堂乃人的精气元神聚集的地方,联通七筋八脉,在推命演算之术中更是占据极为重要的地位。我以前听姐姐说过,这种初步的唤魂术对唤醒假死之人特别有效。但是奇淫巧技一般从不外传,使用的膏药和按穴手法都是门中秘方,露妃娘娘千金之躯居然还懂这些旁门左道?” 和瑾心情格外复杂,且不说唤魂术到底有没有用,她对露妃会使用唤魂术一点也不奇怪,倒是对麦穗居然还懂这个惊讶更大一些。那个神神秘秘的女人哪是什么大家闺秀,她本来就出生自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和瑾对神灵鬼怪一向都是嗤之以鼻的,所以对她自是没什么好感。 只是麦穗的话语提醒了她。半年前也是露妃将她救回来,现在也是……难道她一直在受露妃的恩惠? 想到露妃平日里妖里妖气的样子,以及她看向自己时不带掩饰的好奇心与探究心,还有那种粘稠的视线,身上的鸡皮疙瘩就争先恐后地冒出来。 她究竟是被她所害,还是被她所救?和瑾已经完全搞不清楚了。莫非自己一直以来都错怪了她,也错怪了皇兄? 各种纷杂的念头蜂拥而来,和瑾刚刚清醒的头脑顿时乱成一团浆糊。她穿好衣服后转身就要往外走,宁瑞惊慌地问道:“公主要去哪?” “去见皇兄。”她回过头,看着宁瑞忧郁的神情微笑着安慰道,“别担心了,我不是好好的吗?收拾一下跟我一起去。” 宁瑞呆呆地默然半 晌,才顺从地点了点头。 和瑾不动声色地看着宁瑞,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闪过脑海。 宁瑞……她有时候真不明白宁瑞在想什么。比起自己,宁瑞好像对她的事更加关心,好像只要她安然无恙,那么全世界都用不着担心似的。 这种将主子永远放在第一位的信念,和瑾以前觉得很满意,可是现在却感到担忧。宁瑞啊宁瑞,你也有自己的想法和人生,可你什么时候会优先为自己想一想呢? 亲近之人的背叛……她不着边际地想道,如果是宁瑞背叛了她,她又会怎样呢…… 她摇摇头,将这念头甩出脑海,带着宁瑞离开了寝殿。来到前殿时,护卫队几人正神色凝重地立于殿中,在看到她平安无事以后僵硬的脸色才开始缓和下来。 这些平日里对她多有不满的家伙都在发自内心地关心自己,和瑾多少是有些得意的。可是看来看去,怎么都觉得少了一个人。 她诧异地问道:“你们队长呢?” 三人相视一眼,方才放松下来的脸色重又绷紧。子清上前一步,愁眉深锁的样子都赶得上洗衣房里的老宫女了,他微顿了顿,低声说:“队长今早被护卫军抓走了,说是奉了陛下的旨意。” 和瑾吃了一惊:“为什么?” “领头的说他行刺未遂……” 似是一声惊雷猛地在脑中炸响,和瑾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清和殿的,一路上她健步如飞,宁瑞紧紧跟在她身后,匆匆为她说明昨天晚上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梅影宫被烧毁,陛下遇刺受伤,食人鬼烧焦的尸体已被发现,卫队长被降了职……一夜之间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和瑾心慌意乱地赶到朝阳宫时,远远地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殿门口对着她们乐呵呵地笑。她停下脚步气息微喘,不情不愿地对那人低下头说:“高公公,我有要事要见皇兄,还请您老帮忙传个话。” 高公公慈眉善目地微笑着,眼皮搭下来快要遮住眼睛,慢慢吞吞地说:“回公主,陛下现在不在朝阳宫。但他早就料到公主会来,特命老奴在此恭候公主。” 和瑾忙问道:“那他现在在哪?” “在御书房。”高公公好像故意装作没看到和瑾急切的模样,仍旧不紧不慢地说道,“公主莫急,让老奴为公主引路。” 和瑾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跟在高公公身后亦步亦趋 ,在大雨过后春光明媚的早晨踩着悠闲缓慢的步子,走了约摸半盏茶的功夫才慢慢度到了御书房。 和瑾也不通报,径直走进去,倒是宁瑞被高公公拦下示意等候在外面。一踏进御书房,和瑾就被满地的狼藉吓到了。 读书和美人,乃皇兄唯二的两大爱好,所以御书房里实至名归满满的都是书。原本供人行走的地方就已经很小,现在满地书本扔得到处都是,更是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皇兄……”和瑾讷讷地唤了一声,“你这是在做什么?” 陛下闻声从书堆里抬起头,对和瑾微微一笑。他正踩在一张云梯上,全神贯注地在书架间翻找着。散落在地上的书籍大概是撞倒的其中一个架子上的。 “小瑾,你来得正好。”陛下随意往地上一指,说道,“帮朕找找有没有《物怪志》第三卷。” “哦,哦……”和瑾怔怔点头,她本以为皇兄会大发雷霆,至少也会给她脸色看,可是看样子他根本没有找她算账的意思,好像一本《物怪志》比任何东西都要重要。 她心里乱成一团,但见陛下没有要与她商谈的意思,只好先沉住气,蹲在铺落满地的书堆里翻找,时而抬起头观察着陛下的神色。 御书房里十分宁静,翻书声悉悉索索地响着,窗外不时传来悦耳的春鸟蹄鸣声。和瑾找了一会儿思绪就不受控制,她有好多事情急于想知道答案,可是又不知先问哪一个比较保险。偷偷看了一眼陛下的表情,她谨慎而小心地问道:“皇兄,听说你受伤了?” 陛下翻书的动作只微微一顿,随即神色自如地说道:“是啊,你的护卫队队长可真是厉害,比起朕的护卫军,水准根本不在一个档次。” 他说得平平淡淡的,和瑾听不出他究竟是认真的还是在讽刺她,便硬着头皮问下去:“你该不会以为是我指使的吧……” 陛下这才停下翻动的手,淡淡瞥她一眼,嗤笑一声道:“是你有这么笨?还是朕有这么笨?” 和瑾语塞,尴尬地撇撇嘴,抬眸又略带紧张地问道:“那、那你要怎么处置他?之前我们也达成过协议,我要对他的行为负责……” “小瑾。”陛下打断她,合上手中书本将其放回原处,又重新抽出一本新的翻看,不咸不淡地说,“朕现在不想提到他。你没有别的想问吗?” 和瑾怔了怔,想好的措辞一下子都憋在喉咙里,沉默了半晌才低声问道:“……食人鬼抓 到了吗?” 陛下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将手中的书又放回书架,淡笑着说:“自然是抓到了,卫冕立了大功,朕正在考虑是否要给他将功抵罪。” “是谁?”后半句话根本没有听清,和瑾急切地问道。 陛下凝神寻思了片刻才说:“是一个发了疯的宫人,据说是受到主子的欺凌痴傻了,没想到会变成这样。从尸体身上搜出了可以证明其身份的腰牌,所以没有什么异议。” 他依旧用没有抑扬顿挫的语调陈述这一切,没有惋惜没有愤怒,也没有终于除去一害的轻松。而和瑾却不曾想过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问道:“就这么简单?骚扰了内宫半年的杀人狂的身份,就这么简单吗?” 陛下奇怪地看她一眼,反问道:“不然你以为呢?” 和瑾顿时语塞,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怎样的答案,但是心头泛起的失落是毫无疑问的。 食人鬼的真面目只是一个普通人,她总觉得不太可能。可是如果不是,又能是什么呢?难道还真是妖魔鬼怪不成?世上哪有这种东西。 尽管她心中兀自纠结,尽管不情不愿,但是事实就是事实,她不得不接受。转念又想到一心坚持抓到食人鬼就能证明凝妃清白的卫冕,不知道他亲手得到这样的结局作何感想。 只是如此想象一番都觉得残忍,她不免同情起卫冕来。 “你也会害怕吗?”陛下忽然问道,他盯住和瑾,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害怕被恶鬼寻仇?” 和瑾蓦地沉下脸色,低着头一边翻找一边面无表情地答道:“笑话,人死了便是死了,哪有什么鬼怪。” 陛下但笑不语,俯视着她若有所思。半晌,突然说了件不相干的事:“盛青前几日力破美浓大获全胜,不日便要返京了。” 和瑾抬起头,顿了顿僵硬的脸上慢慢绽出一丝笑颜:“是吗?与美浓一战拖了个把月,想不到让盛青接手不足半月就结束了。” “是啊。”陛下慢吞吞接口道,“他的功劳大得很,堆起来都有山那么高了。” 和瑾僵住,手上的动作也滞住了。御书房里的空气突然变得沉闷,她不露痕迹地偷偷观察着陛下的神色,又很快垂下头装没听见。不料陛下似笑非笑地继续说道:“等盛青回来,咱们再来讨论一下即恒队长行刺一事吧。” 她心中直沉到底,知晓这件事已 没有回转的余地。她只盼皇兄不要以即恒一事借题发挥为难盛青才好。 盛青常年在外游历恐怕还不曾察觉,皇兄自从登基以后就慢慢变了,他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凡事他罩着的老大哥了。 思及此处,和瑾感到一丝伤感和悲凉。幸而陛下没有再说什么,她便将注意力全部放在寻找什么什么第三卷上。 地上的书可谓种类繁多,从最正经的史料到最不正经的男女轶事应有尽有。和瑾习以为常,好些书她还被骗去看过,也没觉得哪里好看。 物怪志倒是有不少,每一本封皮都一样,也没有标记第几卷第几卷,她不知道该怎么分辨。见陛下并不是很急的样子,她索性将每一本都单独挑出来,一边找一边随意翻看着。 她记得某人曾经对她这么建议过,虽然她认为没什么用,但是也不知怎的就开始看起来了。 物怪志里每一页只记录一样东西,大多是一张稀奇古怪的画,画下面寥寥几句记载着画上的东西是什么。有的还没有画,只有几行苍白的叙述,无趣得很。 她翻了几页就看不下去了,正准备扔下另寻他处时,一张很特别的画吸引了她的注意力——画上是一只神鸟,纤细的长脖子高高耸起,黑白两色的线条勾勒出繁复绚丽的羽毛,脚爪踩在一颗巨石上,长长的尾羽拖曳在身后。 一股傲然众生的气势跃然于纸上,活灵活现的。 和瑾一下来了兴趣,接着下面的字看下去: 九天玄凤,妖之卷。禽鸟之王,遇火而重生,擅以幻术蛊惑人心。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凤凰,难怪这么漂亮。和瑾惊叹道,可是看到最后一行“擅以幻术蛊惑人心”时又不禁有些失落,物怪志写的果然还是妖怪的事情。世上本无妖,是人类的好奇心促生了这些神怪,居然还写得有模有样的。 皇兄就是因为喜欢看这些书才会玩物丧志。她暗自腹诽,偷瞄一眼陛下,却见他分外认真的神情,好像他正在查的不是妖怪图鉴而是什么失传多年的重要古籍似的。 他为什么会这么喜欢研究这些不存在的东西呢?还是说这些书里有吸引人沉溺进去的玄机? 她默默想道,再看向手中的书本时莫名多了分敬畏。如果只是皇兄一个人沉迷也罢了,可是即恒也跟她说过,让她多看看这类书没有坏处。那么这物怪志,必定是有它存在的价值的。 这么想着她又多翻了两页,可是在见 过九天玄凤的惊艳之姿以后,其余的妖怪怎么看怎么丑,她实在忍不了眼睛和心理的摧残,索性换了一本。 这一本貌似都是“人之卷”,走马观花似的乱翻几页后,视线不经意停留在其中一页上便再也移不开。 画上是一个和蔼的老头,与一个普通的老人没什么区别,和瑾不明白这样也算妖怪吗?总之画没什么问题,抓住她眼球的是画下面的一行字: 农神,精魅,人之卷。生于食物五谷之间,形似人类,多为孩童老者,身有异香。保家宅五谷丰登。 “身有异香……”和瑾喃喃着,脑海中霎时闪过麦穗的脸,紧接着食人鬼也跟着想起。她下意识问出了口:“皇兄,精魅是什么东西?” 陛下怔了怔,似乎对她会提这样的问题颇为诧异,但他很乐意为她解释,清了清嗓子悠然说道:“精魅是在人类生活中产生形成的精怪,有的像人,有的不像人。因为来源于人类,所有都属于人之卷。” “人之卷又是什么?” “人之卷记载了所有人类的名字,是人类的命运书。其中也包括精魅。” 和瑾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很认真地问道:“世上真有精魅吗?长得像人的是不是会和人一起生活?会不会被发现?” 陛下眨了眨眼,唇角弯起一个神秘的弧度,笑了一笑道:“你不妨留心一下身边,指不定某一天便会发现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 和瑾严肃认真的表情因为他故弄玄虚的卖弄而僵硬,陛下本想再给她说一说天地四大卷的来历与排名,可是和瑾了然无趣地低下头,自顾自对着手里的书发呆,不愿再理他。 方才燃起的热情瞬间被消灭,陛下叹了口气,闭上嘴寂寞地继续手里的工程。 悠闲安逸的宁静重新降临御书房,窗外的阳光洒进来分外舒适,刻苦读书的兄妹俩各自捧着书本陷入沉思,谁也不打搅谁。 和瑾对着“农神”那一页纠结了好一会儿,苦笑两声没有再深究。都说了是虚构的书,何必这么认真呢,她竟也不知不觉陷进去了。 这本书还真有魔力不成? 随手换了一本,还是人之卷的,人之卷还真多。不过这一本与上一本很明显的不同在于:上一本几乎都有画,可是这一本很多都没有画。然后和瑾又在其中一页停下了目光,与此同时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从心底生出来,说也说不清。 她久久凝视着那一页 上记载的两个字,有一瞬间的失神。只见那一页第一行白纸黑字写着: ——河鹿。 作者有话要说:考虑到后面的字数和章节数略多,所以将每章的字数增加了,不知道亲能不能习惯? 来说说设定的事儿吧,因为不确定会不会在正文里讲到,就是关于天地四大卷的来历和排名的: 【神之卷】记载神; 【人之卷】记载人和精魅; 【妖之卷】记载妖; 【自然之卷】记载山川草木,翠钏和玉英都属于自然之卷。 排名: 自然之卷排最高位,下面依次是神之卷、人之卷、妖之卷。 神之卷排第二没什么说的,人之卷之所以排在第三是因为人由神明创造,最初人与神混居在一起,因而有一小部分人甚至混入了神的血统。(具体会在下一章讲到)所以人之卷在神之卷之后,连带着精魅。 而倒霉的妖之卷就被挤在了最后。虽然妖怪普遍比人类和精魅战斗力更强,但是在地位上比不过人类,甚至是没啥用的精魅。 另外,文中着重介绍的九天玄凤,日后会出场哟~ 是一只外表灰常米粒,就是脑瓜不太灵光的天然呆妖男。 乃即恒小盆友的基友也~xd ☆、河鹿一族 时节已是三月中旬,随着日头攀高,冷冽的寒风渐渐偃旗息鼓。纵使昨夜一场大雨肆虐过后,到了将近晌午的时分,天气还是慢慢暖和了起来。 暖风微拂过面,撩起宁瑞垂于耳边的发丝,她安静伫立在御书房外,清秀的脸庞如冰雕玉琢般散发着薄薄的冷意。 “宁瑞,公主身子不好又是大病初愈,你怎么能让她身着如此单薄就出来呢?晨露寒气颇重,公主要是再病倒了,你担当得起吗?” 一个声音不紧不慢地说道,与他言辞间的严肃不同的是,他的神情和语气都是十分和蔼亲切的。 然而宁瑞垂着头,眉间拢起不甚其烦的厌恶,淡淡道:“高公公教训得是,宁瑞疏忽了。” 面对高公公这等身份之人,宁瑞如此寡淡的反应足以引起对方的震怒,可是不知是年纪大了还是心态很好,高公公始终都是笑呵呵的,轻呵出一口气看着朗朗暖日爬上头顶,就像在感慨这舒适的天气一般和气地说道:“老奴不过给你提个醒,万一日后有个什么闪失,陛下那里自是要等你交待。” 宁瑞紧紧盯着自己的影子,默不吭声,指尖却是越绞越紧。 最后,高公公以一句话结束了自己的独角戏:“莫忘了你的职责便好。” 在无声的缠斗中,指尖的力道一时失控,另一只手的手指背上登时被抓破一小块皮,红殷殷的肉裸?露出来晃人眼睛,钻心地疼。 “宁瑞不敢。”她应道,眉头紧蹙之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不由自主望向御书房内,一股莫名的担忧爬上心头。 御书房里,和瑾正自对着手头的书页陷入深深的回忆里。 河鹿……她分明记得自己绝对在哪里看过或者听过这个名字,可是一时半会儿又怎么都想不起来,往深的去想了,头就开始发疼。 陛下很快注意到了和瑾的异常,放下手里的书问道:“怎么了?愁眉苦脸的。” 和瑾努力回忆了一番仍然一无所获,只好暂时放弃。她抬头问陛下:“为什么这上面没有图画?” 陛下看了一眼解释道:“没有图画说明是年代太久已不可考,大部分还是有的。” 和瑾哦了一声,低下头仔细看着关于河鹿的记载: 河鹿,人之卷。嗜血好战。 --简洁得不能再简洁了!其他没有图画的多少还会记录零星的外貌描绘和有关的传说什么的,唯独这一页只有 这么十个指头都能数过来的字,空白的地方都是给人遐想的吗? 她不可思议地张开嘴,脱口就问道:“河鹿这一页是不是凑数的?” 陛下先是怔了怔,待听清楚后才微微一笑道:“怎么可能,物怪志百年来在记录方面都是最完全的,怎么会有偷工减料的嫌疑?” 和瑾就把书递给他,让他自己看。陛下接过一目扫过便笑了:“原来是这个,朕当初也是十分的好奇。物怪志的记录里最少的一个只怕就是它了!” 他露出一个略带得意的笑容,这个笑容里包含的信息必然是他所得知的东西比物怪志所记载的还要多。 和瑾不禁被吊起了好奇心,追问道:“河鹿究竟是什么东西?光一句嗜血好战谁晓得是什么呀,连长得是方是圆都不知道。” 陛下扶着下巴若有所思,不知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颇有深意地看了她片刻。 和瑾莫名其妙,却听陛下淡然道:“关于河鹿的传说任何古籍上的记载都十分稀少,唯有《上古记事》有较为详尽的记录。” 在和瑾殷切的目光下,他收起手里的书本靠在云梯上,表情难得的柔和,音色清朗娓娓道来。 传说千年以前,中原大陆人神共居,天地繁荣昌盛。后来随着人类各据版图划分领土,纷争不断加强,将整个中原大陆都卷入战火。神明为脱身世外,纷纷弃世飞升,在极西之地建立了天上城作为通往天界的入口,彻底断绝与人类的来往。 而被神明抛弃的中原大陆并没有停止争斗,直到随着领地界限逐渐分明,国家这种集体形成后才慢慢偃旗息鼓,各自为王。 但凡有人类在的地方纷争是免不了的,国家的成立不过是给统治者一个知足的借口。当统治者仍旧不满足的时候,国与国之间的的争斗就升级成了战争。 这时候,一个特异的种族就在一次次的战争中凸显了出来——这个部族便是河鹿。 据说河鹿有一半的神之血,在外表上与人并不十分相似,而且生来便具有超乎人类的强大力量,族中不分男女老幼个个骁勇善战。那个时代里的人们对河鹿都是又敬又畏,有人认为他们是神族,也有人觉得他们更像妖族。 尽管众说纷纭,河鹿之名在人之卷却是毋庸置疑的。这一部族不属于任何一国,但若是有哪一国能请到河鹿参战,那么这场战争便可以永久划上休止符。 没有哪个国家的兵力能抵挡得了以 一挑百毫不夸张的怪物,更何况河鹿从不与外族通婚,血脉传承留下的都是精英之材,在战场之上所向披靡,乃名副其实的“战神”。 陛下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和瑾呆呆地听得入神,一股豪迈与钦佩之情犹如河川之水汹涌澎湃,她两眼放光,无比激动地问道:“别停呀,然后呢?这样强大的部族是不是统一天下了?” 陛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摇头道:“他们不仅没有统一天下,反而很快灭亡了。” 和瑾蓦地怔住,好似一盆冷水当头浇下,讷讷地问:“为什么?谁能杀得了他们?” “你且静下心来,朕慢慢道与你听。”陛下不紧不慢地说道,见和瑾一会儿失魂落魄一会儿又心急如焚的模样不由暗自发笑,忙清咳了两声掩饰一番才继续说道,“在任何一个时代,战神都不该是一种荣耀。更何况河鹿是为战争而生,为战争而活。但是不容否认的是,河鹿在一定的时间内的确阻止了战火的蔓延,推进了中原大陆的和平。” 随着历史的车轮滚滚而过,当人类发现战争已不能给自己带来利益时,他们选择了合作。而这一改革最受影响自然是河鹿。 不与任何国家交好,不与外族联姻的孤立之群,注定要受到历史的淘汰。在不过百年的时间中,河鹿从推动和平的功臣变成了中原大陆和平最大的威胁,嗜血好战,不通人性,以强者马首是瞻的野蛮主义最终引来了全体人类的反击。 “这太没有道理了!”和瑾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道,“有利可图时就供佛一样供着,没有利用价值了就反咬一口,哪有这么不要脸的人!” 陛下忍着笑道:“小瑾,你可是把自己也骂进去了。我们不正是这群不要脸的人的后裔吗?”他说着慢慢收起了笑容,神情转而严肃,“你且认真想一想,没有战争就没有河鹿,但有河鹿在的地方就没有和平宁静的生活。如果我们的先祖不是奋起剿灭这些嗜血魔鬼,恐怕就没有如今四方稳定的中原大陆,也没有我们了。” 陛下严肃的时候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加上他理智而淡定的话语,都让和瑾感到无地自容,好像自己无理取闹一样。她不否认皇兄的说辞,但是在心底仍然为这个群族的毁灭感到同情和悲哀。 “他们最终被人类杀死了吗?”她喃喃着问道。 “不。”陛下却摇了摇头,“以人类之力难以与河鹿抗衡,他们并不是毁于人手,而是天灾。” 和瑾睁大了眼睛, 简直难以相信。整个中原大陆联合起来都不能匹敌的对手,竟然因区区天灾就全族毁灭了?! “这、这怎么可能?”她吃惊得嘴巴都合不拢。 陛下却不以为然,淡淡道:“怎么不可能?你太小看天地自然的力量。在自然与神明面前,纵然是横扫中原的半神一族也难逃一夜毁灭的厄运。”他抿着唇露出一丝冷酷的笑意,“弱肉强食,成王败寇,神明干涉了人的战争,区区河鹿还不是只能等着被屠戮殆尽?” “可是……”和瑾难平心中的震惊和愤怒,出言反击道,“神明看不惯人类争斗才去了那什么天上城,为什么好端端又来插手人类之事呢?他们早干什么去了?既然要管为什么不早点管,也许事态还不会变得如此不可收拾……” 她这般激动,声音越拔越高,已经全然忘了在一盏茶功夫前她还不相信这世上有神灵鬼怪。也许她并非是真的相信了,只不过是在为一个被历史遗弃的种族鸣不平而已。 陛下冷冷地笑了笑:“你说得对,神明何故要干涉,仅仅是为了帮助人类?”他微笑着看向和瑾,而和瑾正等着他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 陛下唇边的笑容越发肆意,言辞中的讥讽和冷酷毫不掩饰地流露而出,他说:“难道你不觉得,正因为河鹿以神之血大行杀伐,冒犯了神明,让他们这些身干体净、高高在上的神明平白惹得一身腥,神明才会一不做二不休出面清剿,以绝后患吗?” 和瑾怔在原地,好半晌才挤出一句:“怎么可以这样……” 陛下忍不住打趣道:“小瑾,虽然你总说自己不相信有神灵,可是在你的潜意识里不是照样对神灵满怀憧憬和景仰吗?在你心里,神明都是端坐九重深宫白玉殿的正人君子,正义凛然不容侵犯是不是?” 他满是笑意的眼神落在和瑾身上,让和瑾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百味杂陈。 “其实神明创造人类本就是照着他们的样子所造,人类是什么样子,他们就是什么样子。神明也一样有七情六欲,只不过他们比人类更强大,所求越少欲望越少,所以心性越寡淡。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就没有脾气。” 陛下意味深长地看着和瑾,说道:“一旦有人触犯了他们的威严,他们便不会手下留情。人类的手段再狠毒,又何尝抵得过神明正大光明的杀戮。” 房内有片刻的宁静,和瑾不知道该说什么,无奈和无力之情满溢胸腔。人类的历史从来都是这样的,连神明给出了榜样。 陛下见和瑾仍然是不服气又很伤心的表情,微叹了口气道:“河鹿是自取灭亡,尽管惹人唏嘘但并不值得过于同情。世界本就是成王败寇,神明是天地的统治者,河鹿不过是在这场与天斗的战争中输了而已。” 和瑾默然看向陛下。成王败寇……他总是把这种话挂在嘴边,如今他是这中原大陆最大的王,他人在他眼里莫不是也与芸芸众生在神明眼里一样轻贱? “皇兄未免说得太过轻松。”和瑾低声说道,“你居于高位,可曾想过在权力和力量之下如蝼蚁般脆弱之人的悲哀?” 陛下怔了怔,没有料到她会说这样的话,英气逼人的脸庞随即浮起一丝冷淡的笑意:“朕既为天子,又何须闲来多事去体味蝼蚁的心情。” 空气一下子静了下来,和瑾默默长叹口气,没有再说什么。方才热火朝天的氛围倏地冷却,教人分外心凉。 末了,和瑾才不甚甘心地打破沉寂,追问道:“……河鹿真的存在过吗?” 陛下正对着重新摊开的书本游神,闻言只淡淡道:“记载太少,大部分细节都是朕自己推测出来的。河鹿如何发源,如何灭亡,能找到的古籍里统统都是一笔带过,就像是刻意避讳似的。” 在遥远的上古时代,如烈火一样燃尽整个中原大陆,又如烟火一般在最璀璨夺目的时刻烟消云散……没有什么比河鹿更能称得上“传说”这两个字了。 “那么河鹿这个名字有什么寓意吗?”和瑾心底不知为何闪过这个疑问,便问了出来。 陛下略微想了想,却答非所问地说:“你知道猎户打猎时为什么要在身上披兽皮吗?” “为了伪装自己。”和瑾顺口答道,她不喜欢打猎,但这些还是懂的。 “没错。河鹿虽名为鹿,实则供奉的是西方白虎神,主杀伐和征战。”陛下转过脸来笑道,“他们被称为战神根本就像是命中注定一样。” 和瑾不喜欢这个说法,如果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那么河鹿岂不是太可怜了?这么说他们生来就是为了注定被灭掉似的。 陛下没有注意到和瑾内心的嘀咕,自顾自说道:“虽说河鹿有一半神之血,外貌与人类有异,又被谓为战神,让人下意识会以为他们是一群长相凶神恶煞的怪物,但其实恰恰相反——虽然没有详细的记载,但是从零星的字眼里可以推断出河鹿人如其名,擅于伪装。” 说到这陛下摸了摸下 巴,无限遐思道:“男人就不用在意了,女人说不定一个个都是大美人!”他正说着心头突然闪过一念,顿时犹如雷劈一般醍醐灌顶,双目炯炯盯着虚空的某处,眉头深锁起来。 和瑾见他突地神色有异,只道他风流病又犯了,忍不住出言讥讽:“方才还一口一个嗜血魔鬼,换成是蛇蝎美人就没关系了?” 陛下若有所思地回头盯住和瑾,却什么话都不说,只牢牢盯着她。和瑾被看得发毛,搓了搓手臂埋怨道:“你……你干嘛这样看我?” 陛下恍若未闻,脑海中的猜想不断地涌出再也收不住,一边觉得不太可能一边又想不出其他可能,一时间内心变幻莫测,然而脸上却只是微蹙着眉而已。 和瑾却以为他生气了,细细观察着他的神色谨慎地说道:“不、不至于吧,我开玩笑的……” 陛下真的就笑起来了,和瑾不禁毛骨悚然。 披着天真无辜皮囊的猛兽……呵,真让他碰上也不枉此生了。 “小瑾,多加留心你身边的人。”陛下突然说道,神色是很认真的,“不要被表面蒙蔽,不要轻易相信别人。” 和瑾莫名其妙,这话不是她想说的意思吗?怎么反过来自己被教育了? 她分外郁闷:“什么意思啊。” 陛下唇边滑过一丝诡秘的笑容:“你只要记住朕一句话:当你以为闯入了鹿的领地时,其实你早已踏进了虎的巢穴。不谨慎一些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和瑾一怔,她以为皇兄又在逗耍她,可是这一番话怎么听都像是警告,让她心里直犯怵。 没等她回过味来,陛下毫不突兀地换了一个话题:“另外一点你也要记着。嫁入暮家以后,不准再回宫。” 这一回和瑾是彻底愣住了,她看着陛下一点也不似开玩笑的神情,惊诧道:“为什么……?” 陛下惯性地牵起一丝笑容,看向她的眼神却慢慢变得温柔,逗趣地说:“等你出了宫看到外面的花花世界,到时候恐怕朕八抬大轿也抬不回你。” 和瑾心中渐渐静下来,脑筋一转便明白了皇兄的用意,有些伤感地看着兄长。 嫁入暮家,她便不再是那个恶名昭著的六公主。出了宫以后,宫里不论是发生过的事还是即将发生的事,统统都与她无关。一切说得清说不清,能见光不能见光的,也统统与她无关了。 这是皇兄用自己的方式所能做 出的关爱和保护,对他来说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力。 和瑾忽然从面前的人身上找回了小时候那个人的影子,在伤感的同时更多的是暖意,多日阴郁的心情逐渐如晴空万里,乌云退散般明朗。她扬眸笑嘻嘻地说:“抬不回来,你还不会绳子把我拉回来吗?” “那朕得提前命人备好这么长的绳子才行了。”陛下也跟着打趣,还真就认真琢磨起来,“你那么能跑,绳子得有从京都街头到街尾那么长吧。” 和瑾只觉得心里暖暖的,脸上收不住的笑容沐浴在慵懒的日光下,可以看到脸庞上细细的绒毛,分外可爱。 她拍拍手站起来,施施然行了一礼,娇声娇气地说:“陛下,若无其他的吩咐,小妹就退下了。” 陛下清了清嗓子,故作夸张地挥了挥手,说:“退下吧,和六。” 和瑾撇了撇嘴嗔道:“哎呀,你怎么还记得这个?难听死了!”笑容晏晏间,她已轻提着裙摆转身向门口跑去,背影轻盈有如蝴蝶展翅。 陛下看着她有一刹那间的恍神:那个记忆中唯我独尊的假小子,如今也成长为亭亭玉立的待嫁少女了…… 一种无法形容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也不知怎地他忽然叫住了她:“小瑾!” “嗯?”她倏地转身,微笑着的容颜露出一丝诧异,一双盈盈的眼眸在阳光下仿佛湖水般波光流转。 “没什么……”陛下往云梯上靠了靠,适才猛地跃起的心又轻飘飘地落了下来,他微敛目光淡笑道,“再提醒你一次,嫁入暮家以后便是暮家人,不准再回宫。” 和瑾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张口闭口都是暮家暮家的,心下微怒,轻轻跺着脚,不满地嘟哝道:“大哥,你是不是天天巴着我早点嫁出去啊?” 陛下笑得更开了:“早点把你嫁出去,宫里早日换得安宁,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哼!”和瑾沉着脸,上一刻的喜悦之情一扫而尽,闷闷不乐地转身离开了御书房。 陛下的笑容在她离开以后慢慢地冷了下来,一如房间里的空气逐渐冰冷。他拿起手里摊开的书页,盯在“河鹿”那两个字上,静静思索起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窗格投在地上的影子在日光照耀下越缩越短,高公公悄无声息地走进御书房,躬身进言道:“陛下,已经是晌午了,您要进午膳吗?” 陛下这才回过神,点了点头,又指着一地的狼藉道:“叫个 人把这里收拾一下。” 高公公应了声是便又无声无息地退下了,只是刚走出去没多久,他又匆匆折返了回来,神情有些怪异。 “怎么了?”陛下漫不经心地问。 “回陛下,成将军求见。” 陛下一怔,眼底流露些许的诧异。 “……成盛青?!” 作者有话要说:今年的第一场雪在夜里睡梦之际悄悄侵袭了地球的某一角落,冬天正式宣告占领城墙啦! 可恶,真的要冷起来了,小说里的天气才刚刚开始回暖,真想钻进去避寒,不知道天罗有没有暖气啊? ☆、虎背上的少年 成盛青走进御书房,登时就被眼前的满地狼藉吓了一跳,不过更吓人的还要数陛下的表情。 陛下一副看到鬼的样子,冷冰冰地问:“你送出的战报昨天才到朕手上,你怎么今天就回来了?” 成盛青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责问,连说辞都已经倒背入流,只待绘声绘色娓娓道出,博取陛下同情帮自己说点好话度过难关。谁知嘴巴一张,却冷不丁先打了个喷嚏! 陛下脸色一沉,目光冰冷地看着他。成盛青自知不妙,连忙抓住时机的尾巴脱口道:“陛下,臣遇到麻烦了……阿嚏!” 他憋不住一连打了三个喷嚏,腰都要直不起来。半晌,才揉揉鼻子苦着脸说:“陛下,御书房已经是最后一片净土,别再放女人进来了……我实在受不了脂粉味。” 陛下冷眼看他,唇边翘起嘲讽的笑容:“这就是你不成亲的理由?” “呃,那倒不是。”成盛青立刻反驳,但是真正的原因又没有说。 “那就好。”陛下冷淡地说,“朕还以为你对女人没有兴趣,朕就要失信于成老夫人在天之灵了。” 一提到成老夫人,成盛青收起嬉皮笑脸,干笑了两声。娘亲直到临终前都在操心他的终身大事,据说还一直拉着陛下的手让他保证一年内给自己赐婚,连守孝三年都可以免除,不然她死不瞑目。 那时候他正在西北打仗,没有赶得及见娘最后一面。可如今两年都过去了,他只要一闲下来就跑得远远的,美其名曰外出游历,陛下也无计可施。 “不过陛下,你不是从来不让后妃进御书房的,今天怎么破例了?”成盛青有意别开视线,神情自然地转移着话题。 “是小瑾。”陛下脸色不太好看。 成盛青哦了一声,呵呵笑道:“怪不得呢,原来是小瑾在想我……” “行了,别绕圈子了。”陛下无可奈何,叹了口气说道,“朕又不是你娘,一见面就逼婚。说吧,出什么事了?” 成盛青眨了眨眼,低头抹去一丝狡黠的笑容,抬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是这样子的,想必陛下也知道,前阵子我将陈公子送进了宫……本来这事情没什么,不知道怎么让陈大人听说后有所误会,不仅恼羞成怒,还扬言要参我一本!” “所以你就连夜赶回来,想把他带回去将功补过?”陛下一语中的。 成盛青忙不迭点头,为陛下如此心思敏捷赞叹不已, 接着说道:“陛下,陈大人误会了我,听不进我的解释,坚持要参奏禀明陛下,还请陛下为一定臣做主呀!” 陛下没有被他可怜的表情蒙骗,心里已经明白了七七八八,冷笑道:“陈大人将爱子托付于你多加锻炼,你却嫌其碍事偷偷送到宫里来,还以所谓护卫队的名义给小瑾做牛做马,陈大人知晓真相又怎么会不生气?” 他收起手头的书,慢慢从云梯上下来,盯住成盛青淡淡地说:“陈大人爱子情深,朝臣众人皆知。你这般戏耍他,他只是参你一本,骂你一句,没有联合其他人在背后阴你已经是便宜你了。” 成盛青噎了一下,低声腹诽道:“不是吧,都一把年纪了,他也太小气了……” 陛下颇无奈地斜了他一眼,厉言责备道:“是你有错在先,怨不得别人。这次朕罩不了你了,你就让他骂两句解解气,过去就算了。” 成盛青见已没有回转的余地,顿时有些失望。不过想到被人骂两句也不会掉块肉,只好耸耸肩自认倒霉。 这时,高公公进来禀报午膳已经备好,陛下笑着回头对他招呼:“盛青,你赶了一天的路肯定还没吃饭,陪朕喝点酒吧。” *** 御花园里花木茂盛,莺歌燕啼,真乃一番阳春好时节。 成盛青一时有些恍惚,直到前日他还在郊西战场喝风饮沙,与敌军殊死搏斗,享受着黄土地上最纯粹的汗水和胜利的欢呼。昨日也是在马背上风餐露宿,披星戴月。 而今日,他就已来到中原大陆最富庶的都城京都,与当今天子把酒言欢。 生命在天地间是多么渺小,命运在历史洪荒中又是多么变幻无常。也许今日享受荣华富贵,明日就变成刀下亡魂,尸骸没入黄土,回归轮回。 心中总会有这样一股压迫感如影随形,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双肩上。只有在战场上他才会感到轻松一些,将富贵给他带来的无形压力抛诸脑后,眼中脑中心中都只有眼前真实的战场和死亡,还有也许抱持着同样想法的对手,与之一决为快! 成盛青盯着手中的杯盏,盏中玉液琼浆随着手指的摆动产生轻微的漾纹,在阳光下散发着幽沉的暗光。他举起杯盏,一饮而尽,酒液划过喉咙,如一阵春风吹拂而过,一路清凉到胃底。 “在想什么?”陛下笑着问道。 身后的宫女立时上前将成盛青的杯盏重又斟满,成盛青回味着溢于口中的清醇之香,叹 道:“没什么,只是想到我那些兄弟,他们还在返程的路上风餐露宿,我已经先他们一步在这里享福了。” 他咧开嘴笑了笑,眼睛里却没有多少笑意。 陛下勾了勾唇角笑道:“你本就高人一等,自然凡事都要比别人快一步才行。”他端起酒盏,淡笑着说,“地位决定了你不能落于人后,你有心为他们感叹,还不如坐稳自己的位子,也好让他们跟着你沾光享福。” 成盛青怔了怔,对那句“高人一等”颇为别扭,但是细细琢磨了陛下的话,还是甘拜下风,也举杯道:“陛下说的是,小弟受教了。您是真正的九五至尊——从内到外!” 他调侃着哈哈大笑起来,举杯痛饮而光。陛下也不生气,噙着一丝淡然的笑容饮尽杯中琼液。 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各自的心性脾气对方再熟悉不过。如今虽是君臣之别,私下里还是会像以前一样不拘小节,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只是这些年成盛青致力于外出云游,常年不在京都,两人相聚的机会也开始变少,感情就有些生疏了。 如今也是难得相聚,陛下不经意间发现成盛青的模样也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郊西干燥的热风磨平了他的棱角,曾经风流倜傥的少年公子如今已在磨砺中摒去年少轻狂,沉淀了几分成熟与稳重。 可惜成盛青始终是少年心性,多年征战也没有真正让他成熟起来。那双夺目明亮的眼睛时时散发的神采,令他在这沉闷的深宫里显得分外活跃耀眼。 陛下不禁问道:“你这些年都在外乐不思蜀,有没有遇到什么好玩的事情,说与朕听听。” 成盛青闻言放下杯盏,沉吟了片刻,眸中满是笑意。 他外出云游本是出于逃避朝堂争斗,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警戒自己不要在富贵中埋没了心性。可是随着走过的地方越来越多,他慢慢体会出其中乐趣,便更加欲罢不能。 旅途上什么样的事情没有碰到过,可你就是猜不到下一段路你还能碰到什么更加稀奇古怪的事。 既然陛下问起来了,他略作斟酌,面露神秘微笑道:“好玩的事情有很多,不过这里有一件奇事,我想陛下会更有兴趣。” 陛下向来对奇闻轶事兴趣浓厚,当下便笑道:“哦?愿闻其详。” 成盛青又抿了一口酒,稍微理了理思绪,便开始述说旅程中遇到的一件事。 大约在五年前,成 盛青在山中迷路,又逢连夜暴雨,好不容易摸到山脚的村落里,便在其中一户人家里借宿一宿。山里人很少出山,民风淳朴,对成盛青分外好客。 成盛青为表达谢意便对他们说起山外的世界,甚至是几百里外的人家,将一家人吸引得夜不能寐,一直到雨势渐渐小了才吹灯就寝。 而在入睡之前,主人家也对他说起村里的一件怪事。 前几个月村头的老汉在山上捡了个孩子,不像是本地人,不仅浑身重伤,还听不懂人语。大家凑钱请了郎中给他治病,他却像疯了一样见人就咬,不让任何人靠近。 那模样怪吓人的,就跟野兽似的。 后来老汉才交待,他在山上捡到他的时候,亲眼看到一头老虎驮着他穿山越林,见到有人了就远远地放下他走了。 这个消息一下子传遍了全村,村长带头领着他们去老汉家一探究竟。可是少年怕生,躲在屋里谁也不见。他们也不敢靠近。 大伙议论纷纷,最终一致认为这孩子定是幼时被虎叨了去,没被吃掉反倒被老虎养大,现在又回到了人的居住地。 这个说法合情合理,可还是不能解释他身上那些诡异的伤。村长便觉得这少年不吉利,怕他引来更多的老虎。可是老汉无亲无故心疼他,便出言拦阻,硬是将他留下来当成自己的儿子养。 一日两日过去,大家嘴里不说其实心里都惦记着,有事没事就往老汉屋里跑。这一看可是吓到了,少年拾掇干净以后竟是出人意料的秀气,比村子里糊着泥巴长大的孩子好看多了。一段时间过去以后,他已经习惯被人好奇地注视着,也不再怕生,但还是不太理人,眉宇间总有一股阴沉。 后来他渐渐融入了村子里的生活,也经常能帮些忙,就没人再提赶他出去的事。但是不知道从哪一天起,少年忽然开始捡石头,每天都会去他们取山泉的水沟将石头丢进去。 刚开始大家只是好奇,也没人阻止他。后来石头越丢越多,水沟逐渐被堵塞,他们取不到新鲜的活水,便纷纷找老汉抱怨。老汉多次告诫他莫要贪玩影响村子的生活,可不知他听懂了没有,只歪着头静静地看他,眼睛幽黑幽黑的就像两潭深水一样。 第二天照旧。 村民开始哀声载道,不论是派人在山沟堵他还是连夜把石头清理掉,你捡得有多快他就能扔得更快,往往男人们忙活到大半夜,第二天去看,水沟又恢复了原先的样子,还堵得更死。 有几个人终于忍不住出手揍他。好家伙,几个大男人都打不倒一个小孩,就是被揍得鼻青脸肿了他也不停手。 如此不屈不饶的精神在那双幽潭般的双眸中着实令人胆寒。在水沟被彻底堵死以后,村民也没了耐心,干脆认命多走几里路绕半个山头去取水。纵然如此,少年还是没有停止,水沟里的石子越堆越多,越堆还越大。 直到村里的人某一天清晨起来突然发现家门前多了一座小山。人们在水沟边仰头观望,皆是惊叹纷纷。他们只听说过愚公移山,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有人在两三个月内造了一座山的。 没人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也没人知道他究竟从哪里来。他的眼睛里所看到的东西和他们有什么不一样,大家心里都有各自的猜想,但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听到这里,成盛青也颇为费解。他也曾听说过野狼叨走人类的小孩加以抚养,所以这样的事也不算新鲜,可怪就怪在这孩子为什么要造山呢? “陛下,你觉得呢?”成盛青带着一丝笑意问道。 陛下若有所思,浅抿一口酒,道:“你既然要说,又何必问朕。” 成盛青耸耸肩,继续说了下去:“当时我急于赶路,虽然很想见见那个孩子,但是天一亮我就启程了。” 成盛青离开村子以后过了两年,他无意间再次路过那座山头,便特意造访了当初收留他的人家。问及到少年的情况时,却被告知就在年初,老汉熬过新年以后还是咽了气。他身子骨不好,郎中说活到这把岁数已属不易。将老汉下葬以后,少年也离开了村子。 成盛青这回得空去看了看那座人造的小山丘。当村民指给他看时,他简直惊讶得合不拢嘴——这哪里是什么山丘,分明已经成了一座山了!大块大块的石头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牢牢依附在山壁上,与山石几成一体,纹丝不动的。而脚下所站立的地方据说就是当年村民赖以生存的水沟,如今早已干涸,上面长满了杂草和野花。 这么浩大的工程竟是他一个人完成的,成盛青不得不感叹事在人为。只是他这回专程为了少年而来,得知他已离去也就没有停留多久,离开了村落。 “然后呢,就这样了?”陛下见成盛青停住不说,似是在想着什么,便出言催道。 成盛青微微一笑,说道:“这件事本来是到此为止了。但是就像是缘分一样,半年以后我再一次经过那个村落时又被大雨困住。那天晚上,我才真正见识 到了这件奇事——奇中之奇之处!” 那一夜,雨越下越大,成盛青借住的主人家都说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雨。那雨水仿佛是天塌下来砸成碎片似的猛,嘭嘭嘭砸在房顶上,他都担心房顶会被砸出个洞来。 到了后半夜雨势都不见停歇,在磅礴的雨声中他慢慢入眠,连梦里都是噼里啪啦的雨。正自睡得辛苦,恍惚间似是听到不远处传来剧烈的轰隆声,混在雨声里,既真实又飘远。 他常年征战已经养成了习惯,睡眠很浅,当下便惊醒过来,小心推开一条窗缝向外看去。木窗只打开一条缝,雨声就哗啦啦骤响起来,不少急落的雨水趁着这一空挡打在他脸上,还挺疼。 不过他没功夫去注意这些,眼前所见到的一幕才让他彻底震撼! 天空仿佛卷着一条巨龙,龙头尚躲在云层中,龙尾接地一阵横扫,白炽炽的光亮撕裂夜空,一阵巨轮滚动的声响在耳边炸起,绕是成盛青都不由惊得缩了一下。 雨夜中炸响的惊雷,从未见过这般壮观的!雷声如龙腾虎啸,整个大地都为之一颤,他清楚感觉到房屋在震颤中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在风雨中倒塌。 那一夜,成盛青再不能入眠,趴在窗口惊叹不已。眼见电闪雷鸣,耳闻轰隆雷声,这一夜的奇观绝对让他今生都难以忘怀。 直到天亮以后雨势才逐渐转小,天空仍然阴沉沉的,低压着盖下来。成盛青趴在窗边不知不觉睡着了,他是被窗外村民们的议论声吵醒的。 这时主人家刚好上楼来,叫他下来吃饭,他便问道:“外面发生什么事,这么吵?” 主人家说:“昨夜那场暴雨太凶猛了,雷劈塌了半座山,山路全被堵死了!公子,这几天你恐怕出不了山了。” 成盛青脑中嗡一声响,就在昨夜他欣赏巨龙摆尾、天地颠倒乾坤的时候,半座山都塌了?! 他心下惊疑不定,匆匆用过早饭后便出门加入村民的热烈讨论中。村长正带头指着塌掉的山石拍着胸口后怕:“这真是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只见一片乱石散落在村前的泥地上,堪堪堵住村口,将前面的山路堵得严严实实,而村里却没有受到半点波及。他抬头看去,只能从顶端看到阴郁的天空。 “祖宗保佑啊!我们差一点就山石和泥土活埋了!”村长热泪盈眶地喊道,村民们纷纷附和,又觉得光喊不够表达心中的感激之情,村长就带头跪在泥地上对天不停地 磕头。 成盛青四下里张望了一圈,好笑地看着他们,觉得自己再不说点什么就太对不起某人的良苦用心了!在一片呼天声和雨声中,他清了清嗓子,丹田发力,鼓足了劲高声道:“别磕头了,根本就不是什么祖宗保佑!” 人都死了哪还有功夫保佑别人啊……他暗自腹诽。然而村长不乐意了,扯着嗓子骂道:“年轻人,你胡说什么呢?人在做,天在看,你不要胡说八道得罪了祖宗和神仙……” 成盛青打断他的话,笑眯眯地说:“是啊,人在做,天在看!你们倒是看清楚是谁做的了吗?”他指着另一边孤单地依附在山壁上的人造山,它也没有逃过劫难,大半都已塌毁,“你们看清楚了,要不是那座假山挡着,村子里就跟村前一个下场!我们恐怕就要在睡梦中神不知鬼不觉地见了阎王,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大伙闻言都是一顿,面面相觑,又纷纷转头看过去。琢磨着成盛青的话,只要有点脑筋的都看出来了——原来竟是那名少年救了他们! “哈!”陛下听到此处忍不住拍手叫好,“这么说,这名少年不仅拥有高强的本领,还会预知未来?” 成盛青笑了笑,搁下酒盏,说道:“人怎么会有通天之术?其实并不难猜,那个村落位于山脚低处,当地一年四季都潮湿多雨,山中泥土早已经松软,更何况还有水沟流经村中,一旦发生山石滑坡,大量的泥石就会顺水而下,这不就是覆巢之灾了吗?” “那些村民世代居住于此,难道就没有一个人想到这个隐患,将这条水沟堵住吗?”陛下不禁追问。 成盛青道:“正因为他们世代居住,但从未发生过如此灾害,才没有人想到会有这种隐患。更何况,这条水沟是村人赖以生存的水源,若是堵塞了他们就得绕过半座山头寻找新的活水,就算有人想到,恐怕也难以说服众人为了没发生的事放弃近在咫尺的水源。” 所以,只有少年做到了。顶着巨大的压力坚持到最后,救了全村人的性命。 “妙,实在是妙!”陛下不住地赞叹。 成盛青也是面露钦佩之色,感慨道:“当我想通此节,顿时就觉得这个少年实在是不简单!当时我被困在村里长达半月,每天都与村人一起挖山通路,无时不刻不在想着找到他,一定要找到他!” 陛下看着他激动的神色,慢慢敛起笑容,问道:“这么说,你找到他了?” 成盛青点了点头:“我到处向 村人打听他可能去的地方,最终得到的线索是听他说过要往东去。于是我一路向东追寻,找了将近两年,终于——”他握起酒盏一饮而尽,痛快地说道,“终于让我在东边一个叫做乐津的小镇找到了他!” “乐津?”陛下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脑海中找不出半点印象。这也是天罗的领地吗? 成盛青继续回忆,方才的慷慨激昂却在找到少年后沉寂下来。他扶着下巴,似乎喝得有点多了,面颊微染上红晕,却掩饰不住迷惑的神色,喃喃道:“老实说我不太敢相信这是他,从村人的描述来看,他是一个沉默寡言,性情阴沉,容貌俊秀的十七岁少年。而我找到的人却是颇有头领风范,本领极高,在乐津混得风生水起的十七岁少年。” 他讷讷地转向陛下,似是在询问他的意见似的说:“且不说他性情如何不同,一个人在外闯荡性情肯定会被环境改变。就说他的外表,一个人五年前与五年后的模样,难道就一点变化都没有吗?更何况是一个正在成长期的孩子?” 他分外不解地看着陛下,好像在等他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陛下但笑不语,端起酒盏微抿一口,才盯住成盛青笑道:“你不曾怀疑过他是什么山精鬼怪吗?” “山精鬼怪?”成盛青有些费力地咬着这几个字,随即笑道,“陛下就喜欢做这种不靠谱的猜测。我倒是听说,东楚国人经常食用当地的某种植物,又很会保养自己,国民普遍都很年轻。女人三十多岁看起来跟二十多岁一样,二十多岁就跟二八少女一样……” 他微摇着头,酒意慢慢爬上来,憨憨地傻笑着说:“他是东楚人吧?他一直往东走,肯定是想回家……” 陛下扶住他有些摇晃的身体,不动声色地问道:“那么他现在在哪?问问他不就知道了?” “不能问,不能问……”成盛青使劲眨了眨眼,摇摇头,像在强撑着清醒,又像是在表示否定,“我花了一年也没能撬开他的嘴,一问就发火,一发火就不理我,玩自闭,三天不跟我说话……” 陛下瞧着他醉醺醺的样子忍俊不禁,又低声问了一遍:“他人在哪?” 成盛青猛地坐正,陛下吓了一跳,不由地皱起眉头打量他。成盛青嘿嘿一笑,也不知道是酒突然醒了还是醉到一定境界,口齿不清地说:“他回东楚了……” 陛下眉头蹙得更紧:“你方才还说……” “不知道,回东楚了,不知道,回东楚了… …”他僵硬地移开视线,只重复这两句,竟然耍开了无赖。 陛下已经确定他不是醉里说胡话了。从小时候起,成盛青就不太会喝酒,没几口下肚就开始发晕,但是奇怪的是,不论陛下怎么劝,愣是没能把他喝倒过。他不止一次地怀疑他装醉,联合小瑾一起灌他,最终还是没有收获。 成盛青的酒量也算天下一大奇事,白白可惜了一盅上好的清风醉。 陛下心头灰暗,便不再理他,自斟自饮起来。 成盛青呆了一会儿,慢慢地瞄向陛下,忽地问道:“对了陛下,你见过护卫队的队长了吗?” 陛下撇他一眼,不咸不淡地哼道:“见过。” 成盛青没有察觉到陛下那声冷笑,嬉皮笑脸地追问:“那你对他的印象如何?” 陛下停下斟酒的手,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旋及不紧不慢地挽起袖口,露出包裹着绷带的结实手臂,冷笑道: “——你说呢?” 成盛青看着白布上的殷殷血迹,脸色刷地惨白,酒意彻底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醉到深处自然醒,将军威武!=v= ☆、话痨PK话痨 即恒无奈地看着双腕间冰凉的镣烤,幽幽地叹了口气。 悔过房乃惩戒犯错的宫人的地方,说白了就是内宫的私刑室。虽然墙壁上没有示威般挂满各种稀奇百怪的刑具,但是一些或大或小的木箱整齐地堆在墙角,隐约能窥见锁扣上斑斑点点的暗红,在无形中散发着压力。 然而这些都不算什么,真正令他惊异的是眼前这个意料外的探视者。 即恒至今为止的人生可谓跌宕起伏,用他自己的话概括起来就是:从一个牢房不停地换到另一个牢房。会来探视他的人也无外乎两种:伤害他的人,和被他伤害的人。 而这次却出现了例外,他再怎么想破头也猜不透这个人为什么会来看他,既没有带慰问品也没有带凶器,一来就将宁瑞送来的点心当着他的面吃得一干二净。末了,心满意足地舔舐着唇角和指尖,评价道:“好甜。六公主喜欢吃这么甜的东西吗?” 她笑盈盈地看着他,十分认真地问。 即恒足足看了她半柱香的时间,才说:“娘娘,有何贵干?” 露妃撑着下巴与他对视,勾人的眼睛里满是道不尽的笑意,风情万种地抿唇笑道:“听说你惹毛了陛下被关起来了,专程来看看你。” 即恒忽觉背后一阵发凉,他移开视线,装作恭敬地垂下头,低声说:“承蒙娘娘厚爱,卑职何德何能……” 露妃轻轻笑了出来,走到即恒跟前,俯身伸出细长的手指勾住即恒的下巴,将他的脸扳过来正对着她,低语道:“怎么了,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不是挺热情的吗,现在倒不敢看我了?” 即恒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对上露妃的眼睛,脑海深处一瞬间闪过一丝莫名的恐惧。如此近距离的对视中,他清楚地看到那双眼睛的虹膜比普通人的多了一圈,乌亮的色泽由内到外一圈圈淡下来,更加突显出中间的瞳粒出奇的黑,教人看一眼就移不开视线,像魂魄被勾走一般。 露妃满意地绽开笑颜,目光透过眼前幽深的水面试探而入,仿佛在意图攫住他的思想。忽地少年别开了头,一并挣脱她的钳制。 心头突突地跳,他闭上眼静了一番,眼前仍不住冒出三圈深浅不一的瞳仁的光影,如黑暗中隐匿的鬼目。记忆中恍惚想起有个人曾经说过:三色瞳,也称鬼目,对人虽没有多大危害,但会惑人心志。 他微吸了口气,往事一旦回想起来便如抽丝剥茧般扯出一串,他还记得那时他因为好奇差点 被一只小妖蛊惑拐跑,男人气急败坏地一巴掌掴在他脑后,将他打醒过来,教训道:“没事跟三色瞳玩什么对视,你以为你是妲己回眸一笑步生花啊!多大的人了还能被拐卖,说出去都丢我的脸!” 如今男人的相貌和表情都已经模糊不清了,唯有那巴掌落在后脑,哪怕现在回想起来都还隐隐作痛。幸福的记忆总是忘得很快,而不愉快的记忆不论何时重新想起都不会变成愉快的。 他顿了顿将无用的记忆甩出脑海,不露痕迹地避开露妃的视线。 三色瞳既然叫鬼目,那是妖异的特性。露妃身上的气很杂,又若隐若现的,有时连他都分辨不出。但她毫无疑问是人类。 他壮起胆重又看向她的眼,这一回看得很仔细,凝视了很久也没有儿时印象中那种混沌失忆般的感觉。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露妃忽然说道。 他一怔,深瞳中霎时闪过一丝波痕,宛若平静水面下的一次微小的震荡。 “你一定在想我到底是不是人类?”露妃笑盈盈地说。 即恒藏起内心的波澜,干笑了两声:“娘娘多心了……” “承认也没关系,本宫宽容大度不会与你计较的。”露妃眨了眨桃花眼,唇边尽是似曾相识的无耻笑容。她刻意长叹了一声,意有所指地说道:“天生的,别人羡慕不来。不过也没少招人闲话,有人说这是福祉,有人说是灾祸。即恒队长你觉得呢?” 即恒不明白露妃这番话的用意,可是他隐约感觉到从露妃的第一句话起,她就在试探他。 这是一个能跟陛下比肩的惹不起的女人,言多必失,他不想与她做过多的纠缠,便挤出一丝笑容说:“娘娘何必在意他人的视线,天罗不是有一句话叫做……”他努力想了想,“叫做福与祸是好邻居。” 露妃盛满笑意的双眸弯成好看的月牙,轻提罗袖招牌性地掩口笑道:“即恒队长果然风趣,你的意思是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即恒尴尬地点了点头。 露妃笑了起来,然而罗袖遮掩的半边脸之上露出的一双眼眸却逐渐淡了笑意,她凝视着即恒,轻声说:“你一直就是拿这句话欺骗自己?” 即恒蓦地怔住,深潭似的眼眸里涌起比之之前更大的波动。他浅瞄着露妃,强自镇定地说:“……卑职不明白娘娘的意思。” 露妃敛目起身,在即恒的注视下款款离去,语调闲适地说: “福便是福,祸便是祸。不论你怎么看它,它始终不会改变自身的本质。就算全天下的人都认为是福,它也不会消除祸的真面目。” 她转过身俯视即恒逐渐苍白的面容,朱唇轻启微笑着问:“你为什么要藏在人群里,难道你没有发现自己很显眼?还是说,自欺欺人足够支撑你对旁人异样的眼光视而不见,继续走下去?” 即恒无法形容这种被人看穿后又遭嘲笑的惊恐和愠怒。原来露妃早已经知晓了他不是人类,但是她却以一副看戏的心态等待着欣赏他被揭破真面目后狼狈的模样。 现在她的目的达到了,又何必来朝他伤口上撒盐,还一副语重心长好意规劝的态度。在她看来,他为了给自己寻求容身之处的举动是这么可笑吗? ——身为人类中的怪胎,她有什么资格嘲笑想成为人类的怪胎的努力? 即恒抬头盯住露妃,目光中不再掩饰的敌意使得那双深瞳散发出强烈的光芒,在窗口射进的阳光下显得分外咄咄逼人。然而他咬了咬牙,最终只挤出一句:“卑职倒是认为,娘娘一样很显眼。” 露妃怔了怔,似是对即恒的反唇相讥表示不理解,但是随后她牵起一个傲气得意的笑容,说道:“与众不同之人自然比较显眼,凡人就不必羡慕了,羡慕不来的。” 她轻笑了一声,裙摆在她转身时旋起优美的弧线,在阳光中异彩纷呈。直到她带着完胜的笑容离开悔过房,即恒都没有从悲怒之意中缓过劲来。 他垂头丧气地靠在窗口下的墙壁,日光落在身上,轻抚着露出的后颈,暖洋洋地驱散着身上的寒意。然而心底的晦暗又该拿什么来驱赶? 事到如今,他越发畏首畏尾,伸展不开手脚。如果决心要逃的话并非是难事,可是他能走吗?他走了以后其他人怎么办?他不会怀疑陛下说过的话,那个丧心病狂的男人说得出必定也做得到。 他从未这般一败涂地,落到任人宰割的境地。感情是累赘……明知如此,他还是一次次跳进漩涡,哪怕是陷阱。 “阿嚏!”突然响起的喷嚏声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怔怔地抬起头,看向门口那张始作俑者的脸,熟悉的笑容此时正因止不住的喷嚏而愁苦不堪,急不可待地从怀中摸出一只小瓷瓶,倒出几滴药水抹在人中,惨烈的喷嚏十八拍总算收起了嚣张的势头。 成盛青感慨了两句将瓷瓶收好,才将一张笑脸转向即恒,对上少年诧异的神情。十天的时间并不算长,然而对两 人来说都是在生死间走了一遭,时光飞逝世事无常,竟像是许久没有见过一般不真切。 然而这些都不是重点,即恒在意外见到成盛青以后心头瞬间涌上一股强烈的心情,强烈到他恨不得挣开枷锁冲上去将他打一顿。 手中紧握的双拳几乎将掌心划破,他闭上眼竭力抑制着铺天盖地的怒意,以保持头脑的清醒。 成盛青自然是明白几分,不过即恒发怒的程度倒是超乎他的预想,他远远站着,讨好似的笑道:“这十天你混得还好吗?” 话未说完他自己就闭了嘴,即恒浑身上下包扎的伤口足以回答他不痛不痒的寒暄。成盛青瞧见他的伤势也不禁咋舌,啧啧叹道:“我真是低估你了,你竟然连陛下也敢动手,我不是让你乖一点吗……” 回想起陛下示威一样向他展示伤口的那一幕,他简直不寒而栗。早知如此,他宁可自己出马也不会冒这个险! 但是他也不能表现出来,说起来还是自己有错在先。一年时间虽然不足以了解对方什么,但是在日常的相处中成盛青还是看得出即恒对皇宫似乎心有抵触,所以他才有意隐瞒了任务的目的地,连子清他们都没有说。 这下子可怎么办,从空气的窒闷程度看已是前所未有的僵局。以前他小骗一下都能让他气好几天,如今这一场大骗岂非是连最后一点情谊都赔进去了?未免有点得不偿失了吧? 就在成盛青难得开始自我怀疑,并为自己的过错心怀愧疚时,即恒慢慢松开了握紧的双拳,神情却是少见的僵硬紧绷。他喃喃地问,声音里透出一丝紧张:“你见过陛下了?……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即恒居然没有计较他诓他的事,成盛青心下大喜,但是一听他问的话,眉间又重新拢上一片忧愁,走上前痛心疾首地说:“小鬼,你这次真是太不懂事了!陛下是皇帝,是天子,你可以把他的玩笑话当真,但是也该有个度!”他深吸了一口气叹道,“他说要跟你比试,你还真豁出命跟他比?你傻呀,你知不知道伤害陛下龙体哪怕一个指甲盖也是诛九族的大罪!” 他一口气数落完,犹不解气地狠狠戳了一下即恒的额头,但即恒仿佛根本没有感觉到,面上难以形容的惊愕之情倒令成盛青很费解。他伸手掐了掐少年的脸颊,疑惑地问道:“你怎么了?干吗这么吃惊,历代的皇帝不都是这样吗,你真不知道?” 即恒回过神,不耐烦地避开成盛青的捉弄,半晌才平复下心绪,有些沙哑地问道:“比 试……陛下真是这么说的?” 成盛青有些回不过味来,皱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是这样?” 即恒匆忙摇了摇头,脑筋转过一圈又问:“那陛下有没有说怎么处置我?” 成盛青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即恒正微垂着头等着他的答案,他虽然感到有些古怪,但又看不出什么名堂,只好将这份疑惑搁到一边,叹了口气说:“陛下谅你少不更事,便不与追究。只道让你在悔过房认真反省几日。” 说到这里他继续观察即恒的神色,见他仍自低垂着头不吭声,便以为他在内疚,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以示慰藉:“陛下素来爱开玩笑,你也不必过分自责。他是在看在我和小瑾的面子上不想将事情闹大,惹得大家都不愉快。你该为自己的好运庆幸。” 成盛青如此说,倒让即恒想了明白:原来是这样,陛下还不想因他一人同时与六公主还有成盛青决裂。这么说他认为还不到时间?那么到了时间他又会设下怎样的陷阱让他们跳? 那个男人的心计和猜疑心一样重,既然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真面目,他不信他会这么轻易放过他。又或者他这会儿不追究是为了今后的埋伏,仍然是想借自己为借口来个一网打尽? 他以前从来不会为了未知潜伏的危险而如此心神不宁,可如今这种不知何时会突然跳出来的阴谋和手段却令他心悸不已。这不仅是关系到自己,更因为还牵扯到成盛青与和瑾,很可能还有子清、孙钊、张花病,一共五条命系在他身上,令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沉重。 感情是累赘……他已经被感情这个词压得牢牢的了。 人类真不好当啊。 成盛青兀自琢磨着即恒瞬息万变的神色,莫名地跟着紧张起来,他心有余悸地低声问:“真没事吧,陛下都这么说了呀?” 即恒淡淡瞟他一眼,闷闷道:“既然陛下说没事,那就是没事。” 成盛青有些吃瘪,看着即恒鼓着闷气的样子,顿时失笑道:“还生气呢?你不是说要游遍整个中原大陆吗,皇宫也是一道不可多得的风景,别人想来还来不了……” 话未说完即恒就飞过来一记眼刀,让他成功闭了嘴。成盛青自知是找打,连忙换了一个话题,忽然压低了声音强忍着坏笑问:“那你跟小瑾相处得怎么样?” 即恒微怔,倏地想起昨夜她抚在他脸颊上冰凉的掌心,明明很冷却还要为他捂热,结果被自己牺牲脸颊去捂热的窘 境。不知为何胸口升起一丝暖意,竟连心底挥不去的晦暗也被冲淡了一些。 但是回想起她平日的斑斑劣迹,又有另一股分外闹心的情绪堵在胸口,最后也只相对客观地评价道:“……不怎么样。” 只是他神情一番细微的变化哪有逃得过成盛青的眼睛,当下他就故意摸着下巴调侃道:“咦咦?你当初不是信誓旦旦要追她吗,怎么栽船了?” 即恒翻了个白眼,一时颇有些心累,重又靠上墙壁闷闷地说:“我哪有说过要追她……” 成盛青不依不挠,旁敲侧击地问:“那在你眼里,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即恒无语地瞟他一眼,这种低级招数他要是再看不出来就白活这些年了,便不客气地说道:“霸道,蛮横,不讲理,爱使唤人,爱发脾气,爱提一些不合理的要求……”他一口气罗列出来,末了又补上一个,“还爱打人。” 成盛青不禁咋舌,这才十天而已,小瑾就将自己的缺点尽数暴露无遗,她是憋得太久了吗? “你光说她的缺点,难道她就没有优点吗?”他犹不死心地追问。 即恒想了想,淡淡地说:“武艺高强,认穴奇准,这算是优点吗?”他还念念不忘那三下之仇。 成盛青彻底无言,分外痛心地说道:“男人看女人第一眼不该是外貌吗?难道她不漂亮吗?” “漂亮呀。”即恒眨了眨眼,“可是漂亮又能怎么样?” “漂亮可以掩盖一切缺点。”成盛青摊手,斩钉截铁。 即恒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半晌才冷下脸说:“你真这么想?没想到你是这么肤浅的人,我看错你了。” 然而成盛青不为所动,只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煞有介事地说:“你不用急着摆明你自己多有品味,在男人的角度来讲这无可厚非。你试想一下。”他做了个假设,“你每天早上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貌若天仙的美女,和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惨不忍睹的丑八怪--你还能心理平衡吗?” “够了……”即恒闭上眼,似是听不下去,不知是真的假想到那幕场景还是别的什么,但是当他再睁开眼,眼神却是很轻蔑的,讥讽道,“你不就是恋妹吗,还说一大堆理由,她就是丑八怪你也会看成美女!” 恋妹?!成盛青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他不否认他很喜欢表妹,但是还从没有人说过他恋妹的!他登时就被打击到了,平时伶牙俐齿的忽然 就一句话都说不出。 即恒连忙乘胜追击,凉凉地说道:“可惜了人家有那么多人宠着,不差你这一个。你掏心掏肺地对她好,她还不见得会领情。” 一连两盆冷水可算是把成盛青浇了个透心凉,即恒在心里暗爽,以前被欺负的仇恨终于报了那么一点点。有仇报仇的感觉真不赖! 成盛青颓废了许久,才打起精神讷讷地说:“她接不接受是她的事,我对不对她好是我的事。小瑾确实有很多人宠着,不差我一个。但是她有那么多兄弟姐妹,我只有她一个妹妹,我不宠她我宠谁啊?” 一番真情流露倒是把即恒问住了,其实他也没这个意思,对兄弟姐妹的情谊他不是不能理解…… 成盛青却盯住即恒,忽然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我懂,你这是赤?裸裸的嫉妒!你也是独生子吧,没有享受过哥哥姐姐的关爱?”他拍了拍即恒的肩头,装作大度慷慨地说道,“不如你叫我一声大哥,我也可以宠你啊!” 即恒不耐烦地弹掉他的手,眉头微蹙,说道:“谁跟你说我是独生子的,我还有个姐姐呢。”只是这个姐姐有还不如没有…… 成盛青倒是没料到随手一砖竟引到了玉,即恒从来不跟他说到自己家里的事,至今他连他究竟从哪里来的都不知道,一直以为他真的如村民猜测是被老虎养大的。 如今骤然听到他提起还有个姐姐,心头万分激动但还要装作淡定,假装自然地追问道:“没听说你还有个姐姐,她漂亮吗?”他凑过去问,又打量了一番即恒调侃道,“你姐姐应该也不赖,肯定比你漂亮吧?” 即恒却有些不耐烦,皱着眉哂道:“漂亮又怎么样,不漂亮又怎么样,与你有关吗?” 他语气有些重,态度还很恶劣,绕是成盛青也忍不下去了,不禁出言训道:“我说你怎么这样说话……” “她已经死了。”即恒突然说。 成盛青未出口的话就这么堵在喉间,愣愣地说不出来。 居然是这样吗……那么他的父母呢,难道都不在了?只剩下他一个人,所以他才不愿提起?……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他的伤心事,而自己一直以来竟都在试图揭他的伤疤。 “呃,抱歉……”他老实地道歉。 可是即恒没有吭声,表情很冷。但是意外的是,比起愤怒和伤感,似乎有另一种异样的神情在他深邃的眼眸中隐藏着幽幽的光,就像是……仇恨一样。 成盛青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可当他再看过去时,那双幽深的眸子又恢复了往日里的波澜不惊,看不出底色。 他以为是自己眼花,可是即恒幽幽叹了口气,那声叹息中不知蕴藏了多少复杂的情绪。 成盛青从未放弃去挖掘即恒的秘密,可他却有一种感觉,好像每当他终于摸索到少年心中那扇禁闭的门扉时,心里却有另一种恐惧在阻止自己。他直觉即恒心中深埋的秘密并不会是他想知道的,也不一定是他所能承受的。 这个少年自他对他产生兴趣时起就是如此了,他从未走到他的前面看清过他。一直以来成盛青都只看到他的侧影,看到一个性情多变的他,时而天真,时而积极,时而沉稳,时而冷漠……即恒,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 空气不知不觉冷下来,即恒靠在窗口享受日光浴,闭着眼睛神情淡漠,不知道在想什么。成盛青觉得尴尬,便搜索着可以活跃气氛的话题,蓦地想起来悔过房的路上遇上了露妃娘娘。 这里地处偏僻,只有一条小路直通前后,她显然是刚从悔过房出来。只是即恒怎么会好端端招惹到露妃呢? 这个问题他一定要搞清楚,便问道:“即恒,刚才露妃娘娘是不是来看过你?” 即恒轻轻点了点头,连眼睛都没睁。心里却在为那盒点心默哀。 “你怎么会勾搭上露妃的?”成盛青不自觉提高了声音。 即恒微蹙着眉,有些心累地斜眼看成盛青,他就不能给他一点休息的时间吗?他闷闷地回答:“我没有勾搭她。” “那她为什么好端端挺着肚子到这个荒僻角落来看你?”成盛青不住惊讶道。 即恒心头的火气又被挑起来,他才想知道露妃为什么要挺着肚子专程跑来奚落他?!但是他不好意思再无缘无故发火,深吸了口气略微不快地盯住成盛青。 还没说话,成盛青忽然作恍然大悟状,三分惊讶七分调侃道:“不是吧,你喜欢她这种类型?还是有夫之妇,你可以嘛!” 即恒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没背过去,猛地坐正咬牙切齿地说:“成盛青!在你眼里我究竟是个形象,你就明白点说吧!” 成盛青抿着嘴偷笑,见他又有精神了便摇着头惋惜道:“作为大哥我是很想相信你的清白,可是碍于你以往劣迹斑斑,我不得不将这份信任打个折扣。” 即恒睁大了眼睛,惊愕道:“劣迹斑斑?我的人品 什么时候这么差了?” 成盛青却挂上一丝猥琐的笑意,没错,是猥琐的笑意,轻笑道:“你知道吗?你离开蓝月山山脚下的村子以后,村里的女人十个有九个都跑来问我你去哪了,说你离开以后生活突然少了很多乐趣;而他们的男人或老爹则对我说,再也别你让踏进村子半步……”他咧开的嘴都快要咧到耳根,“说吧,你对村子里的姑娘都做了什么?” 即恒张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拢,空气一路进入肺底清凉清凉的,他想了好久才不确定地喃喃道:“我没做什么呀?我倒是记得每天都是我被她们蹂躏……” “哦,还有这种事?怎么没听你提起过。”这还是更劲爆的消息,成盛青只恨自己今天怎么没有多带几块砖。 即恒苦着脸,想起那段回忆还真是憋屈:“你认识村口顺数第三家那个胖大妈吗?” 成盛青点头,旋即惊讶道:“你从她开始的?口味也太重了,你对有夫之妇有执念吗?” “你闭嘴!”即恒怒骂道,那些在村子里的日子已经给他笼罩上了一层阴影,“事情这样开始的,有一段时间,胖大妈鼻子上长了一颗好大的痘痘,我就多看了她两眼……嗯,大概每天都多看了两眼。结果她揪着我,非说我对她有意思。拜托,她孩子都多大了!一把年纪还这么自恋!我就想,我要是不解释,她丈夫正提着菜刀瞪我;我要是解释吧,又怕伤害她一颗玻璃心……” “然后呢?你说什么了?”成盛青忍着笑,迫不及待地问。 即恒默默瞪他一眼,说:“我一时情急,就说我这两天眼神儿不太好,看谁都是丑八怪,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噗……”成盛青完全可以想象那个女人的脸色,笑得直捂肚子,足足笑了半柱香的时间才缓过气,擦着眼泪追问,“然后呢然后呢?” 即恒无语地看他,又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就无心的一句话谁知就被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得罪了一村的女人,她们每天都堵在我房门口吓唬我,一定要我说谁最丑。我哪敢说呀,她们足足围了我半个多月,直到我想了个法子,说要不我决定一下谁最漂亮吧,她们才放过我。” “可以啊,你还挺有一套!”成盛青摸着下巴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又笑得一脸猥琐。 即恒扯了扯嘴角谦虚地笑了一下:“也不是多好的方法,但也是我想破头想出来的。”可是下一刻他的表情又转向愁苦,“我原以为她们能给我时间喘口气,没想到 ☆、灵社神女 “为什么?”即恒迷惑地问。 成盛青思虑了片刻,大概是嫌解释起来太过复杂,只叮嘱道:“关于她的非议实在太多了,你只要记住这一点就好了!” 即恒略有不满,他说了等于没说,这就跟告诫什么东西不能吃却偏不说吃了有什么后果一样,教人难以信服不说,还特别挑逗人那颗蠢蠢欲动的好奇心。 更何况方才露妃如此奚落自己,他心里憋着口气无法消解。当下就用没有抑扬顿挫的语调没好气地说:“不好意思啊,我最近记性不太好。” 成盛青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什么意思了,本来不想议论太多是非,可是想到即恒的秉性,若不提前与他说明白,他是不会长记性的。当然,即使说明白了他也不见得会长记性,但总归比没说好一些。 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算了,后宫的事本不是我能议论的,不过不说清楚看来你是不会罢休。”他分外头痛地看了即恒一眼,“要是因为我的缺漏让你再一次筑下大错,连累我和小瑾,反而得不偿失。” 即恒微微一笑:“那你就说啊,露妃是怎么受人非议的?”他记得和瑾说过陛下并不喜欢露妃,可是见她如鱼得水又在后宫称霸的派头,不可能仅仅是身怀龙子的关系吧。 “露妃最受非议的就是她在入宫前是灵社的神女。”成盛青斟酌片刻直截了当地回答。 这个出乎意料的信息令即恒一时之间无法反应过来--灵社神女?露妃?!他难以置信地眨巴着双眼。神女竟然进宫当了妃子?那双疑似三色瞳的眸子突地又在脑海中浮现,令他感到一阵心惊。 联想到食人鬼事件,太乐府的南蛮巫术,农神,还有清和殿里神出鬼没的奴役,这皇宫的水真是比他预料的还要深得多……他仍自被鬼目纠缠,耳边成盛青滔滔不绝地继续说了下去。 露妃乃夏家的庶出女,因其生母家世背景复杂从未被夏氏本家接纳过,自小跟随母亲在外流离,又因其一双异瞳相中于灵社,据说有预知未来的能力。陛下喜欢神灵鬼怪之事众所周知,所以夏家在将嫡出女儿送进宫的同时,特地寻回这个身为神女的私生女,将她当做附带的礼物献给了陛下。 两个女儿同时入宫的例子并不罕见,但是让神女入宫却是前所未有,朝臣中自然引起了很大的争议。 神女是为供奉神灵的使者,一生远离红尘纷扰,性质与尼姑并无二异。夏家的灼灼野心由此可见一斑,他们的目光无不盯 在后宫那座空悬的后位! 尽管夏家此番谄媚之举受人鄙视,但陛下不反对自然也没人敢多说什么。只是大出人意料的是,夏家押的重宝露妃自始至终都没有得宠过,反而是那位柔弱的嫡女受到极尽的恩宠。 而当夏家重新将希望寄托在凝妃身上时,她却突然病逝了。一番惊心动魄的后宫暗潮让夏老爷子重病不起,但这时形势却发生了更加惊人的逆转。 不得不承认,相比起安静内敛、与世无争的姐姐凝妃,露妃着实是个有野心,也很有手段的女人。在凝妃得宠期间,众人的焦点都已经从神女这个噱头上移走,转而对她各种冷嘲热讽。但露妃却没有就此默默消失在清冷中,她开始借着凝妃的风头结交内宫宦臣,拉拢位高的后妃,暗自培养心腹。 两年时光匆匆而过,还不足以让一个女子容颜凋零。当凝妃因失子之痛陷入失宠的边缘时,她已经在实质上掌握了后宫。 说到这里,成盛青不自觉打了个寒噤:“这个女人实在是太不简单了,当众人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将刀口架在了他们的脖子上,那些曾经奚落取笑过她的人无不战战兢兢,抖如筛糠。如今她又怀上龙种,只要生下龙子,谁也不能阻止她登上皇后之位……哪怕是陛下。” 即恒微垂着头静静地听着,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成盛青望天长叹道:“她也算是个奇女子了,多少女人在后宫孤寂的生涯中消磨了一辈子,她却将后宫当成她争夺权力的战场。只不过可笑的是,从她们姊妹俩进宫一直饱受争议的夏家,却是从头到尾都在心惊胆战中度过,直到现在也是如此。” 即恒这才抬起头,问道:“为什么?他们不是赢家吗?” 成盛青摇着头苦笑:“露妃最终得了势,夏家是表面风光。你别忘了,夏家有负于露妃,夏老爷子二十多年来都没有尽过为夫为父的责任,又将她强行带出灵社,在露妃看来甚至是有仇的。所以露妃凭借自己得势,完全脱离了夏家的控制,她如今肯不肯为家族谋利暂且不说,会不会反咬夏家一口都是未知数。 “呵,这就叫自作自受。夏家本想借卖女儿争权,如今却落到自己的女儿手里任其宰割,面上还得小心翼翼地供着。想想我都替夏老爷子心酸。”成盛青回想起夏老爷子灰头土脸,旧疾缠身的可怜模样,冷笑之余又唏嘘不已。 这些风言风语之中有多少真实,有多少虚假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两年中后宫与朝堂之间的潜流暗涌,每 一步都是一层又一层的权力纷争,只见血不见刀。凝妃无疑是最无辜的牺牲品。 成盛青略作感慨,继而叮嘱即恒:“你现在可清楚了?露妃是能在宫里呼风唤雨的人物,并且绝非善茬,连陛下都不能拿她怎么样。你万万不可得罪她!” 即恒一直很安静地听着,安静得有点过了头,但显然他对成盛青一而再的郑重警告没有多上心的样子。成盛青皱着眉,见自己说得口干舌燥,这小子居然只当故事听,一口血几乎要喷出来。 正要出言责难,即恒却忽然问道:“露妃能预知未来,这是真的吗?” 成盛青耸了耸肩,不以为然地说:“都是道听途说,哪来的依据。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夏家为了抬高露妃身价散布的谣言而已。” “那座灵社呢,还在吗?”即恒又问,声音里带上了几分急切。 成盛青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问及灵社的事,在回忆中淘了一把,不确定地说:“好像在同一年失火烧毁了。”他话一出口便明白即恒的意思,但他解释道,“当初的确有不少人跟你一样怀疑过,可是没有证据。更何况夏家已经带走了人,即使他们不信神灵也没必要刻意去冒犯,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即恒听后既没同意也没反驳。神女在性质上确实与尼姑无异,但两者在本质上却截然不同--神女多为年轻的女子,她们自小在灵社中修行,用自己的一生来侍奉神明,不沾半点尘嚣。历经岁月之后这些常年与神像线香为伴,静心祈祷修行的女子虽仍在人之卷,实则已踏入仙道,乃为半仙。 而露妃却硬生生从仙道中被拉回尘世,没入凡尘欲望之中无法自拔。失去神女的灵社犹如被抽掉了顶梁柱,它的毁灭如若不是人为,那便是天罚。 露妃背叛了神明,背叛了信仰,背叛了人之卷与神之卷的规则……是要遭天谴的。 他没想到露妃竟还有这样复杂的身世,不禁为她今后迟早要到来的命运悄声扼腕,但同时心里也升起一股钦佩,因她这份莫大的勇气和能力,真心赞叹。 忽地想起露妃之前对他说过的话,这时重新琢磨下来竟是截然相反的意思…… “你一定在想我到底是不是人类?” “没少受人非议,有人说是福祉,有人说是灾祸。” “祸就是祸,福就是福。即使全天下都承认是福,它也不会改变祸的本质。” “与众不同之人自然比较显眼…… ” 不知道露妃迄今为止都是以怎样的心态这么义无反顾地走下去的,可是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她看不惯即恒拼命将自己融入普通人行列的行径。 明明这么惹眼却要装作看不到周围人异样的目光……也许他的确是在自欺欺人。露妃轻蔑的眼神令他口中弥漫起一股苦涩之意,让他看清楚了自己这些年来可笑的无用功。 可是……难道他想当普通人有错吗?真的就毫无办法了吗? 鼻尖微微泛起酸涩,昨夜护卫军围猎食人鬼那一幕给了他太多刺激,他不由自主将自己代入到受人厌恶的角色中,连带着儿时模糊不清的记忆,对于逃命的恐慌,都让他几乎崩溃。 麦穗说得对,他就是这样出生的,他们都是这样出生的,没有选择的余地。拼上了命,也不过是为了在人类社会中寻得一处生存之地。 人类中的怪胎与想成为人类的怪胎,谁也不比谁更辛苦。 一片静谧笼罩着狭小的悔过房,春鸟婉转的啼鸣声填充着即恒内心的缺口,他有些茫然地看向窗外,寻找着那只欢呼雀跃的鸟儿,然而视野之中只有一片绿荫将阳光过滤成斑斑点点的影子,落在他空洞的眼眸里。 春?色已经来临了,大地都在回暖。 明天也不见得会比今天更糟糕。 成盛青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少年突然陷入沉默的侧脸,想说的话倏地堵在喉间。少年白皙的容颜上是他琢磨不透的淡然和哀伤,却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微微一笑,渐渐将面上的哀愁之色冲散,眼眸中重新焕发着神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原来是窗外的树上蹦哒着两只麻雀,正叽叽喳喳相互追逐着嬉闹。 他不明白这有什么好乐的。可是即恒很喜欢看鸟儿,没事的时候常常见他对着天空发呆,若是有一两只鸟飞过,他的唇边必然会勾起一丝微笑,很散漫,很温暖。 那恐怕是他唯一放松的时候。 成盛青并不想打扰他难得的好心情,但是有一件事他必须要尽快说清楚。他清咳了一声将少年的注意力拉回来,郑重其事地对他说:“即恒,有件事我必须要跟你说。你原先和我打赌,说我十日之内胜不了美浓军,但是从你们出发之后我军与美浓军头一回交战开始算起,实际上我用九日就战胜了他们。” 即恒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他好像完全忘了打赌这回事,讷讷地问:“所以呢?” 成盛青挺直腰板,接下去说:“好吧,打赌这些都无所谓,忘了就算了。不过你大概也没算过,你进宫已有十日,加上路上的两日一共十二日,而我是前天打赢了美浓,今天就在这里了。从郊西到京都最快也要一日一夜。” 即恒已经被那些数字绕晕,皱起眉头不耐烦地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成盛青大概也觉得这圈子绕得有点多,把自己都绕进去了。他深吸了口气,似是有点难以启齿,但也只是有点。 “即恒,我是赶路回来的。一来是关心你们,二来……”他顿了顿,“我专程来接子清他们回去,不包括你。” 即恒分外费力地反应了一会儿,随口应了一声哦。待完全反应过来,猛地转头,成盛青这厮已经跑得没影了,他难以相信自己又一次被耍了,一股好久没有过的强烈杀意箭一样冲上头顶,嘶吼道: “成盛青!你给我滚回来——!!!” *** 踏上春光明媚的花径小道,在鸟鸣花?径幽的熏染下,成盛青哼着小曲儿来到清和殿,心情大好。 殿中人影匆匆,宫人们来来去去的分外忙碌,似乎在扫除。成盛青优哉游哉走进去,迎面遇上的宫人似是都认得他,微微躬身向他行礼。 他叫住其中一个宫女,得知公主正在后院浇花时吃了一惊。小瑾居然在浇花?她那个三日死的诅咒终于解了吗? 他信步走向后院,轻车熟路地穿过长廊,绕过花圃。一路上遇到的宫人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退到一边,恭敬地低下头。 一脚踏进后院,正巧看到宁瑞一手提着水桶一手持着水瓢在浇花。和瑾蹲在一边看着。 果然不出所料。成盛青忍着笑意,刚想走过去,脚步却顿住了。 后院一日中多是阴暗的天气较长,而此时正是正午偏过,太阳正正斜在头顶,阳光毫不吝啬地洒落在这片经受了整个冬季雪藏的土地上,洒落在少女们的发髻和容颜上,分外动人。 水瓢轻轻一挥,水珠飞溅出去,在暖阳下反射出晶莹剔透的光点,微刺着眼睛,很快便没入泥土中,给视觉留下一个灿烂夺目的幻影。 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女相识一笑,令繁花与暖阳更加耀眼明亮。一股暖意缓缓流入心间,如神圣之水洗涤着心灵。 成盛青甚至想退出去远远地看着,不想惊扰这美好的一幕景色。可是宁瑞这小妮子分外眼 尖,一下子就发现他藏身在廊柱后,俯身对和瑾耳语了几句,和瑾便带着一丝疑惑看了过来,脸上的笑意还没有收尽,在看到他时又绽起更加灿烂的笑容。 “盛青?”和瑾眨眨眼,没有想到会突然见到他。 成盛青面带得意地走出去,今天他已经给了许多人惊喜。他喜欢给人带来惊喜,看对方又高兴又难以置信的表情。纵然就今天来讲,这种效果只达到了一次。 “你怎么回来了,皇兄说你不是要过两天才回来吗?”和瑾喜不自禁,面对成盛青大大张开的怀抱,毫不犹豫地扑了上去。 成盛青将她抱了个满怀,掩饰不住的开心笑道:“我想你啊,连夜赶回来的,不骗你!” 宁瑞在一边假意咳了一声,悠悠提醒道:“公主,女戒第十一条……” 和瑾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挣脱成盛青的怀抱,不忘狠狠剜了宁瑞一眼。宁瑞捂着小嘴偷乐。 成盛青见状不禁取笑道:“怎么,陛下还跟你玩女德女戒呢?” “可不是吗?”和瑾抱怨,“让陈煜名帮忙都不行,现在还有两百遍没抄完。” 成盛青甚感新奇,乐道:“哦?子清还有这种用处?” 提到护卫队,和瑾却突然沉默了下来。她想起陛下说要等成盛青来了再商谈处置即恒一事,不知究竟会如何。 “宁瑞,你先下去吧。”她有些闷闷不乐地对宁瑞吩咐。 宁瑞顺从地将水桶和瓢放在一边,又躬身行了一礼才悄无声息地退下。 成盛青看着宁瑞远去的背影,忍不住赞道:“宁瑞这丫头,既能干又知礼,真是太可心了。” 和瑾也一样盯着宁瑞走远,听到成盛青的话却没说什么。她现在只为一件事着急,见成盛青一派悠闲的模样又不像是大难临头的样子,莫非他还未见过皇兄? “盛青,你见过皇兄了吗?”她焦急地问道。 “嗯,见过了。”成盛青十分轻松地点头。 和瑾心里更急了,但是成盛青云淡风轻的神情令她迷惑也越深,便压低声音小心地试探道:“皇兄……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成盛青瞧见她如此谨慎,便知定是为了即恒的事担忧,他露出一个舒心的笑容宽慰地摸了摸和瑾的头:“你是担心即恒那小子吧?没事的,陛下说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和瑾瞪大了眼睛,简直要不相信自己 的耳朵,可是成盛青淡定的微笑又让她不得不相信。 皇兄居、居然这么宽宏大量,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出来了? 成盛青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忍不住笑道:“陛下出了名的小气,难得发一次善心就让那小子撞上,你说他运气好不好?” “啊,是啊……”和瑾干巴巴地应和,脑筋却在飞速地运转:不知道为什么,皇兄貌似是想息事宁人,那么就是说真的没事了? 她苦思良久最终得出结论:真的没事了……和瑾轻轻舒了口气,可是心里总有一种隐隐的不安消散不去。她想到陛下曾多次告诫她嫁入暮家不准回宫这样的话,是不是意味着她离宫以后宫里会发生什么对她不利的事,所以他现在不想再节外生枝? 她兀自纠结,成盛青却不知她心中诸般忧虑,拎起墙边的水桶,舀了一瓢水轻轻浇在花土中,和瑾就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水瀑布一样悬空流下去,慢慢渗入泥土。 她不知不觉笑了,脸上的阴云也慢慢散去,光洁的粉面被阳光笼罩上一层朦胧的光晕。 成盛青忽地想到即恒对着鸟儿微笑的场景,一种很怪异的感觉充斥着胸口。奇怪,他怎么就不能理解这种平白无故对着花鸟树木傻笑的行径,难道他和他们之间已经产生了代沟? 不是吧,他才二十五! 心头略过一丝凄凉后,他清了清嗓子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奇怪,方才我一路过来,那些宫人我没一个认识的,他们却都认识我。我在清和殿有这么有名吗?” 和瑾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她很快又绽开了笑颜掩饰过去,抬起一双露水般剔透的眼眸看向成盛青,却避而不答他的疑问,转而问道:“盛青你连夜赶回来是有什么要事吗?不用骗我,说实话。” 成盛青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双眼睛看了许久,才微微一笑答道:“这都被你发现了。我今日的确有很要紧的事想请你原谅。” 和瑾一怔,疑惑地看他。成盛青便如实说道:“我因为将子清送进宫的事得罪了他的父亲陈大人,现在我必须把他带回去挽救我和陈大人之间的关系。而张花病和孙钊也要带回去,今年军队改编,所有在籍的军人都要做登记,我原先忘了这一茬……” “那即恒呢?”和瑾问。 “即恒我把他留给你。” “不,我的意思是,”和瑾摇了摇头,“即恒不用去登记吗?” “这个……”成盛青 咬着舌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在和瑾身边蹲下来说,“一直瞒着你真抱歉,其实即恒不是我部下,他是我的……朋友。”他想了半天才确定这个词。 和瑾没有表现出惊讶的神情,淡淡地哦了一声:“看出来了。” 有眼睛的都看出来了,他那个无法无天的样子哪里像个军人。 成盛青哭笑不得。和瑾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才倏地说道:“带回去吧,把他们都带回去吧。” 这回轮到成盛青诧异了,脱口问道:“为什么?难道他们不好玩吗?” “好玩啊。”和瑾说,虽然对于人用好玩来评价好像有那么一点点不恰当,但是她又想不出其它更能准确形容的词语了,“只是我真的不需要护卫队,我当时只是开个玩笑……” “那你就当他们是玩具好了。”成盛青竟意外地坚持,“我给你留的那个最身强体壮,绝对经得起你玩。” 他说得正气凛然,丝毫没觉得有何不妥。 和瑾忍不住笑了出来,嗔道:“就你给我留的那一个最会惹麻烦,要是没有他,这个世界都会清净很多,我也不用整日烦心了。” 这倒是事实,成盛青没法反驳,但是他仍是竖起一根指头摇了摇,语重心长道:“无数的前例证明,他在的时候你会很烦他,可是一旦他不在了,你绝对会想他!” 和瑾就像被戳穿了心事一样脸颊上飞起一片红晕。如果他不在了自己说不定真的会想他……不过她从成盛青的表情里找到了另一丝破绽,当下便蹙起眉斜睨着他问道:“我怎么感觉你是在将他硬塞给我?他到底是什么人,你有一定要让他留下来的理由吗?” 成盛青简直要热泪盈眶,将和瑾的头按在怀里蹭了几下,被和瑾嫌弃地推开。 “小瑾你真是冰雪聪明,知我者你也!”他激动地说,“我跟你说实话吧,其实即恒是我费了好大的功夫抓来的。” 和瑾惊得合不拢嘴:“抓来的?” 成盛青点点头:“具体的说来话就太长了,你有兴趣改日再讲给你听。这小子神龙见首不见尾,又特没耐心,我好不容易抓到他,怕他出了宫又跑了,这段时间我顾不上他……” “可是你为什么要将他抓在身边呢?”和瑾分外不解。 成盛青却淡淡地笑了笑:“因为我觉得一旦让他走了,也许这辈子都碰不上了。”他的表情十分认真,不似在开玩笑,“这是真话,没 来由就这么觉得。” 和瑾懵懂地眨着眼,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若是跟他相处久了,你也会这么想的。” 成盛青的话语和眼神让和瑾莫名感到一丝恐慌,好像怕他真的会突然消失不见,一辈子都见不到了一样。心口有一丝丝的伤感升起,她不由点了点头:“……好吧,我答应你。” 成盛青温柔地摸了摸和瑾的头,想起自家的三个孩子,便问道:“子清他们三个呢,怎么没见?难不成集体偷懒了?” 和瑾向某个方向瞥去一眼,神情有些倦意,淡道:“他们昨夜为了救我都受了点伤,我给他们放一天假。” 成盛青闻言脸色骤变,惊道:“昨天晚上?食人鬼吗?” 和瑾颌首:“是啊,食人鬼昨天晚上落网了……啊我没事啦你别紧张,他们受了点伤。”和瑾安抚下成盛青,匆匆道,“张花病受的伤最重,你快去看看他吧。” 成盛青受惊不小,他居然不知道!陛下没有说起,即恒也没有说起。为什么?是寒暄着忘记了,还是刻意不提? 他来不及思虑太多,眼下他对张花病的伤势比较关心,听小瑾的描述挺严重的样子。他站起身正准备走,忽地又停住脚步转身问道:“小瑾,你以前说过好像有人监视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和瑾顿了顿,笑道:“是我太敏感了,没有人监视我。” 成盛青不信,上前郑重问道:“你不要骗我,方才我一路遇到的宫人没有一个认识的,全是没见过的脸。如果不是你疑心受人监视,又怎么会将清和殿里的宫人全部换掉呢?而且那些人……”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感觉都怪怪的。” 和瑾轻轻挡下他抓住她肩膀的手,面上带着安定的笑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真的没有。以前那些人我嫌他们笨手笨脚就不要了,你上次来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这批人可能被我吓怕了,在我面前一个字都不敢多说,阴沉了点。” 她一口气回答了他所有的问题,一条没落。这本身就是有问题的。 可是她那么笃定,看着自己的眼神那么真诚,他不想再怀疑下去。如果她执意要骗他的话,他也没有办法。 不知何时起,她已经会像陛下一样,可以毫不犹豫地凝视着他,信誓旦旦地说着欺骗的话……但是方才她也确实在为张花病的伤势担心。 成盛青热烈而真诚地看着眼前这个青梅 ☆、不告白就告别 在宁瑞的带领下,成盛青兴致盎然地参加了一番大通铺。这里地处偏西,正门对着东边,每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越过对面的房檐便直直破窗而入,洒落一地光辉。 成盛青走到通铺门外就听见里边传来中气十足的喧嚣声,甫一推门,陈子清正揪起孙钊的领口挥着拳头要打,孙钊满脸堆笑地求饶,张花病神情阴郁地坐在角落。真是一屋子蓬勃朝气的青年好儿郎啊! “哟,这么精神,我白担心了。”成盛青笑嘻嘻地负手度进屋内。 “将军?!”三人异口同声喊道。 成盛青正自品味着给人惊喜的满足感,孙钊就已一头扑过来求救,声泪涕下地控诉陈二少如何仗势欺人。 他还没说什么,子清一张脸就憋得通红,急忙辩解道:“将军明鉴,是他消遣我在先,我……” 成盛青摆摆手做出一个“不必再说我都明了”的手势,顺手就将孙钊提溜到眼前,无奈地叹道:“孙钊,你们出门前我怎么跟你的说的?” 孙钊咧开嘴,露出一个很无赖的笑容:“支持新队长,辅佐副队长。” “知道就好。”他将手里的人扔回去任由处置,陈子清却闪身避开,懒得再接。 这时,一个脆生生的少女音色响起,他们才注意到成盛青背后的宁瑞。宁瑞面无表情地垂首致意,淡然道:“成将军,宁瑞不方便久留,若无他事,宁瑞就告退了。” 待成盛青颌首她便自行离去,无视众人整齐的注目礼,袅袅身形逐渐没入在春日光辉中。 “她怎么好意思说得出口?”孙钊眉毛皱起奇怪的褶皱,忍不住讽刺道。 “因为某人不在,她留下自然是没意思。”子清语气凉薄地说。 二人一解方才相捶恨少之仇,不约而同看向蹲在角落里的圆滚背影。只是出乎大家意料的是,那副宽厚如城墙的后背并没有产生一丝一毫的动摇,令子清和孙钊不禁面面相觑。 张花病从早上开始就不大正常…… 成盛青左看看右看看,一头雾水。孙钊却突然想到什么,一个健步冲上去抓起张花病的手臂,不顾对方龇牙咧嘴的哀嚎,扯着嗓子号道:“大花,你被那东西挠了一下是不是中毒了?没事吧,让我看看!” 张花病耐着性子瞄准时机,十分有力且有效地拍掉孙钊的爪子,夺回手臂埋怨道:“本来没事的,被你再挠一下就有事了!”他似是欲言又止地转 向成盛青,纠结了许久,最终也只是吐出一声,“将军……” 成盛青不明所以,但这并不妨碍大将军鼓舞士气,他拍了拍手示意他们都看过来,面带笑容无比真诚地宣布:“孩子们,今天本将军是特地来接你们的,你们可以回家了!” 预料中的欢呼没有响起,话音落到地上反弹着一片冷清,成盛青的笑容僵硬在脸上。 半晌,子清才犹豫着问:“什么时候?” “现在。”他答得干脆。 于是彻底没人吭声了。成盛青一一扫过三人神态各异的脸,最后不得不将孙钊偷偷拉到一边说悄悄话:“他们都怎么了?要回家了不高兴吗?” 孙钊回头瞥了一眼,耸耸肩猜测说:“可能是因为他们都失恋了吧。” “咦?”成盛青睁大双眼不可置信,“你说花病和子清?才十天?” 果然,在他们俩八卦的时候,子清有些落寞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压着嗓子小心问道:“将军,能不能斗胆请求您让我多留一天?” 成盛青百感交集,纵然有万般期望早点动身,可是面对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子如此微渺的乞求,他又怎么好意思拒绝呢?妨碍人家恋爱是要被驴踢的。 最后他只得同意多留一晚,明日一早鸡鸣之时即刻动身,不得延误。 那一晚他们都没有睡。 临近黄昏的时候,清和殿的宫人已经陆陆续续结束了自己的工作退去了。夜色渐渐暗下来,清和殿里悠长的花廊上一盏盏宫灯被依次取下,火折子打亮后点燃了油灯的灯芯,继而重又挂了回去。 火光一点一点照亮了冷清的夜色,同时也缠绕在点灯的两人之间,在墙上打下难舍难分的暧昧叠影。 “让我来吧,你的手臂伤还没好。”子清轻声说,执意接过麦穗手中的宫灯,将它重新挂回廊沿上垂下的铜钩。 麦穗便安静地守在一边,眼神温柔地注视着他包着绷带的手掌,似是有万千言语都尽在不言中。她最终也没有说什么,子清也不需要她说什么。她微仰起头,露出弧度优美的脖颈在灯下仰望,看着他挂好才徐徐转身走向另一个,中间跳过的那只则孤零零地在月下静谧着,散发着无声的寂寞。子清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要隔一只点呢?” 麦穗回过头,微笑着答道:“因为公主不喜欢太黑暗,这样她看不清藏在黑暗里的影子;但她也不喜欢太明亮,如此她便会不得不面 对不想看到的东西。” 子清在心里默默琢磨着这番话,这听起来像是和瑾在宫中的生存之道,只是以子清对她的了解,她断不会将这些细节放在心上。那位小公主不过是任性罢了。 他跟着走上前,寻思着可以聊起的话题。但他从来没有同女子在这样的环境单独相处过,有些紧张地环顾着四周,没话找话道:“这么多灯每天都是你在点吗?怎么不让其他人来帮你?” 他并不知道麦穗在清和殿里是不能被提及的隐形人,便随口这么一问。 麦穗神色有些复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微微一笑,将那一抹若有若无的孤寂自眼底抹入,淡然道:“有时候是和宁瑞一起,不过她个子小,够不着上面的钩。”她掩唇笑了笑,眼里唇边满是对妹妹的怜爱之意,“点灯这样的事,公主是不放心交给其他人的。” 子清实在不能理解和瑾的思维方式,让两个女子夜夜不息地点灯,麦穗受了伤也不让她休息,为什么其他人就不放心呢?任性也该有个限度。 他心底掠过一丝微微的痛楚,真的很想为眼前的女子挡下一切风雨,让她安心地在他的臂弯守护下静静开放。他不知道自己对她的喜欢有多少成分是惊艳于她的美貌,可是此刻想要尽全力保护她的心情也绝不是虚的。 空气又陷入不尴不尬的冷寂。周围安安静静的一个人都没有,就像昨日夜里一样,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他和她,在清冷的深宫中被黑夜吞噬。 子清望着冷冷清清的清和殿,想到白天还有宫人来来往往忙碌不停,像一个个被安放在既定轨道的木偶一般,而一到夜里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不见,身上不禁冒起一片鸡皮疙瘩。“其他的人呢,都去哪里了?” 麦穗将点燃的灯递给他,淡淡笑道,火光在她异色的脸上投下忽闪忽灭的光芒,她的声音也就一起淡在若隐若现的虫鸣声中:“他们自有他们的去处……” 子清茫然不解地看向她,一边在她专注的注视下将最后一盏灯挂上。今夜的例行公事结束以后,麦穗凝望着夜空中一轮皎洁明亮的下弦月陷入沉默,一滴泪珠不其然划过脸庞,在暧昧不清的夜里迅速被吞没。 子清回想起昨日她为食人鬼求情时痛苦的模样,以及和即恒之间莫名其妙的对话,即恒还说这不是他所能干涉的事。他心里有许多疑问想知道,同时也有许多话想对她说,千万句言语一齐堵在喉间,最终只化作一声温柔的慰藉:“别难过,即使没有他,还有 很多人会陪在你身边。就算所有人都离你而去,我……”他紧张得有些结巴,脸涨得通红,鼓足了勇气说下去,“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会一直留在你身边,保护你。” 麦穗怔怔地望着他,眼泪沾在眼捷上都忘了掉下来。她垂下目光,有些无所适从。沉默更加尴尬地在两人间蔓延,子清不禁屏住了呼吸,在一片沉寂之中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一次次迅猛地砸着胸腔,叫嚣着要从喉咙口跳出来。 许久,麦穗才抬起头,那颗沾在她眼捷上的泪珠便落了下来,划过子清的心间留下一道惨烈的痕迹。手指忽地触到另一个略有冰凉的指尖,麦穗握住他受了伤的手掌举到眼前,轻轻呵着气像在为他取暖。她破涕为笑,泪意未干的脸庞绽开一丝温暖的笑容,轻声说道:“谢谢你。陈公子,你是个很好的人,是我……”她顿了顿才说下去,“是我不够好……配不上你……” 最后的半句话淹没在她的唇边,子清没有听清。从麦穗的第一句话起,心脏就已经如悬空而落的巨石,在胸腔的底部发出一声轰鸣,他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清了。眼眶有些湿热,鼻尖酸涩得难受,一股苦涩的味道充斥在嘴里,令他说不出话来。 模糊的视线对上麦穗同样朦胧的目光,耳边闻得她一声轻到几乎是自语的祝福:“明日是个好天气,愿陈公子此行一路安好……” 夜露冰凉打落花枝,凝露结在花蕊中还带着最后一丝寒气。熬过一季的严冬,气候终于开始回暖,而子清的心潮却在春暖花开之际越过了荼糜,径直走向衰败。 与陈子清哀戚的心境不同的是躲在后面的三个人,他们时不时跟得进一些妄图偷听两人的谈话,时不时还得隔开距离防止被子清发现。只是他们的谈话声都过于语微声轻,倒与那爱侣间的窃窃情话没什么两样。当看到麦穗捧住子清的手疑似亲吻时,两颗八卦之心都要沸腾了! 只有张花病全程保持着冷静的态度和悲观的情绪小声给他们泼凉水:“没看见二少的表情吗,他分明快哭了。” “那叫感动的泪水。”孙钊捧着心窝子做感动状,一双亮晶晶的小眼睛在黑暗中眨巴着,神采奕奕的,脸上忽然略过一个猥琐的笑容,他压低了声音道,“不如我们来打个赌,看二少能不能趁胜追击今晚拿下她!” 张花病冷眼瞄他,似乎是听不下去了,满怀着心事退出了偷窥的行列。 成盛青也是自叹不如,点了点孙钊的额头无奈地笑骂道:“你这臭小子, 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他不放心张花病,也急忙离开,跟了上去。 孙钊十分委屈地为自己申冤:“什么嘛,我只是把你们在想的说出来罢了。你敢拍着胸脯对天发誓自己没有想过龌龊的事吗?”一番声明大义无人理会,他自讨个没趣,只好不舍地离开了壁角。 切,本大爷光明磊落,只是不屑于当伪君子罢了。 *** 张花病一路来到前殿的石阶上坐下,望着夜空中的点点繁星陷入忧郁的沉思,成盛青从殿内追过来在他身边坐下。两人良久无语。 张花病这孩子一直都很沉稳,端着张喜感的面貌内心却十分严肃,时常会让成盛青忘记他只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纵然是有心事,像现在这样举止反常的状况还是第一次见到。 人都说恋爱能让人重生,还真是所言非虚…… “怎么了,花病。有什么烦恼不妨说出来听听?”成盛青凑过去问,他有这个自信上得了战场开得了心理咨询室,给某人当了一年保姆磨练出来的耐心和细心绝对可以和最难缠的小鬼大战三百回合。 不过张花病是个直肠子,没有即恒那么闲,他非常想向成盛青倾诉,可是话堵在喉咙口又像是有所顾忌。最后,他轻叹了一声,问道:“将军,如果你发现了别人都没有发现的秘密,你该怎么办?” 成盛青愣了一愣,竟然不是恋爱烦恼吗……可是这个问题要怎么答,他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这个……”成盛青清咳了两声,一边琢磨一边说,“得看是什么样的秘密,具体分析了。你不妨说出来听听。” 张花病欲言又止,像在判断说出来到底好不好。正当他打定主意相信将军一回,准备和盘托出时,孙钊猛地从后面跳出来,一双小眼闪着明亮的光芒,一口气问道:“什么秘密?你们说悄悄话居然都不带上我,太不够义气了!” 张花病立刻闭了嘴,将冲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嚼碎咽了回去。成盛青颇无奈地瞪了孙钊一眼,孙钊也发觉气氛不对劲,吐了吐舌头心虚地把头缩了回去。 可是张花病却像个哑炮再也没声了。孙钊等了一会儿憋不住气,便伸过脖子在两人之间提议以图缓解气氛:“大花,明天我们就要走了,二少都知道要趁着最后的机会行动,你怎么不找宁瑞告个白?我可以帮你约她出来啊。” 张花病阴沉着脸斜他,闷闷道:“你不是讨厌宁瑞吗,会这么好心?” 孙钊讨好似的地笑了笑,张口就说:“反正你告白也会被甩,就当告个别呗。” 张花病两眼一翻,几乎被气死。 “别闹了,孙钊。”成盛青连忙制止孙钊进一步的火上浇油,问张花病,“花病,究竟怎么了?” 张花病没有回答,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突然又抬头喃喃了一句:“对了,还有公主!公主也见过……孙钊。”他转过头神情十分认真,“你能把公主约出来吗?” 孙钊张大了嘴巴,确定他不是伤风了才讷讷地说:“你不是吧,口味也变太快了……” 张花病呆了一会儿,又自个儿否定嘟哝道:“不行,公主也不可靠……我、我还是见队长吧!” 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孙钊已经受不了这神展开而迎风石化。张花病对成盛青低声恳求道:“将军,我能去跟队长道个别吗?” 成盛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理咨询没做成麻烦就接踵而来。张花病的请求令他头痛不已,如果一帮人都要去跟即恒道别,他还有必要这么风雨无阻地赶回来吗?可是张花病很少恳求他什么,这一回他也狠不下心拒绝,左右为难之下只好答应:“那好吧,一定得快。”想了想,他又特别对孙钊警告,“即恒一个人被留下已经很憋屈了,你们绝对不许说多余的话刺激他!” 孙钊连忙对天喊冤:“我是这种喜欢落井下石的人吗?” 那两人相视一眼,都选择了沉默。 *** 第二天天还未亮,小小的悔过房里就挤满了前来道别的人群,房间仅剩无几的空地都站满了人。 悔过房的管事公公在这任职十多年,只见这里腥风血雨暗藏杀机,还从来没见这么热闹的时候,顿时慌了神,如临大敌地遣了小太监去禀报陛下,却被六公主半道上拦住。 而悔过房内,即恒窝了一肚子火又被人扰清梦,早就想破口大骂了。可是一看人来得这么齐不说,怎么一个个都面色凝重,心事重重的,一点也没有脱离苦海的喜悦与兴奋,内心顿时感到平衡了许多。 本来是张花病有话要对即恒说,不知为何就变成每个人都要去说上一两句饯别的话。无奈成盛青只好在门外强装镇定,心急若火烧。 按照惯例从子清第一个开始。他上前一步来到即恒跟前,视线略低俯视着他惺忪的睡眼和呆滞的表情,过往种种尽数在脑海中浮起,没来由地一阵烦躁就想骂他一顿 解气。可是又想到今日一别人海茫茫,下次有缘重聚又不知猴年马月,这个念头就被压了下去。 好聚好散,好聚好散…… 可是他们第一回相见时根本没有“好聚”,何来的“好散”?到现在为止子清对即恒仍然没多少好感,自是没什么话可说,纠结了半天才闷闷地说了声:“保重。” 即恒貌似懵懂地眨了眨眼,忽然笑了起来。 从子清的黑眼圈里他多少猜到了几分,突然就想当一回月老积积德,权当是回报他们这十天来对他的关照吧。再说了,跨越种族的恋情什么的,又不是不可以。 他站起来得意地笑了笑,压低声音说:“叫我一声大哥,我就告诉你她最致命的弱点!” 有句话叫做好心办坏事。大概是他的表情太过不怀好意,陈子清呆了呆顿时勃然大怒,他绝不容许有人拿他纯洁恋情的余烬开玩笑!他瞪住即恒双目冒火,半晌才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滚……” 即恒满腔的热心当场被浇透。 第二个人是孙钊。孙钊本来就觉得男儿有志在四方,分别不就跟吃饭一样平常,何必扭扭捏捏做那小女儿情态。可是真轮到他了他才发现,他有好多话想说,满腹的离别之情都不知该拣哪一句开始。 短短十天,这个人突然地出现就成了队长,好不容易混熟又突然地就要分开了,之间种种交心和意趣相投都恍如梦一样飞逝而过。这筵席聚得快,散得更快,怎能不惹人惆怅。 “队长,你还会回军队吗?”他哭丧着脸问。 即恒好笑地看他,耸了耸肩干脆道:“不回去了。” 孙钊鼻头一酸,眼泪居然就流下来了:“那我们岂不是要从此天各一方,今日一别就成了永别?” 一滴男儿有泪不轻弹的真诚泪水令即恒不知所措,直后悔方才为什么回答那么直接。只是他没料到这些日子下来,竟还有人没有因他的牵累而厌弃他,反而不离不弃地支持他的。 “不会的,天地其实很小,没准明天就能见到了。”他一时也有些动情,笑容生硬地说,平生第一次安慰一个男人。 孙钊也觉得自己丢脸,可他是性情中人,平日里没心没肺的,真到了与同伴分别,还可能是永别的情况下,他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他是挺喜欢这个奇怪的队长,他还有很多秘密没有让他探究,还有很多艳史没有 让他八卦……这辈子可能再遇不上像他这么有意思的人了。 孙钊哭得跟个小姑娘似的,抽抽嗒嗒了好一会儿,吸了吸鼻子还有话要讲,被忍无可忍的成盛青径直拖走。在被强制出局之前他可了劲扒在即恒耳边咬耳朵,匆匆说道:“大花今天不对劲……啊将军我知道错了!” 即恒愣了愣,孙钊离开的时候目光不住地往张花病身上瞟。当张花病最后一个来到跟前,纵然是瞎子也能看到他额前盘绕的一团黑气。 其他人都很默契地自发自觉退到了门外,只留下张花病一个人木呆呆地杵着。即恒心念转过一圈,不动声色的模样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中。他勾起一边的嘴角退回到墙角悠然坐下,闲闲地问道:“怎么了,愁眉苦脸的?” 张花病下意识跟过去蹲下来,无言地沉默了许久才皱紧眉头低低地说:“队长,食人鬼可能没死……” 他皱着一张脸,生怕即恒不相信。前天夜里护卫军追击逃跑的食人鬼闹得沸沸扬扬的,一直到昨天早上破晓时分才发现食人鬼的尸体。当时公主体力不支昏倒了,即恒带她回了清和殿。孙钊和子清也伴随返回,只有他留下同卫队长一起检验尸体。 当那张烧焦的脸暴露在他面前时,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几乎让他闭过气去。可是尸体脸上松动乃至脱落后所剩无几的牙齿却深刻地落入了他的眼帘——他分明记得食人鬼与他搏斗时猛然抬起的脸,他实在无法形容那张脸,简直不能用人类的脸来形容,可它张开的嘴里露出一排整齐森然的白牙,两颗虎齿尤其尖锐。 这是具老人的尸体,但食人鬼绝对不是一个垂垂老者。是谁?这具尸体是谁?真正的食人鬼在哪?又是谁在干扰众人的视线,意图瞒天过海? 卫队长当时就在他身边,他看到卫队长脸上露出无比复杂的神情,那种明明真相就在眼前可是却没法相信,最后又不得不信的失落与惆怅,比春夜的暴雨还要刺骨,活生生压灭了心头燃烧的希望。 证据全部比对完毕之后,证实了这具尸体的确是护卫军围猎行动箭雨下的猎物,他们还在尸体身上搜到了烤焦了勉强能证明其身份的腰牌。真相开得太突然也太容易,但是不可否认也无懈可击。 卫队长深叹了口气,仿佛想将积郁在胸口的浊气一并吐出。他站起来面向一众护卫军,脸上没有丝毫喜悦。在清晨第一缕阳光被乌云挤压下,他朗声宣布,这场长达半年的食人鬼事件宣告结束,皇城将从今天重新迎来平和安定的每 一天。 当护卫军带着尸体浩浩荡荡回朝阳宫复命时,雨才渐渐停下。张花病失魂落魄地跟在队伍中,蓦地看到自家的队长不知何时从前方走来,同卫队长交谈了几句之后便来到尸体的担架旁,轻撩起草席的一角查看。 张花病几乎要冲上去告知即恒他的猜测,可是即恒只是淡淡瞟了一眼便放下了草席,仿佛不愿再多看哪怕一眼。那时候他从队长的脸上读出了从未有过的表情,一丝不易察觉的、冷酷的笑意。 他刚迈出的脚不由自主收了回去,惴惴不安地怔在了原地,直到即恒发现了他叫出他的名字时,他都不敢抬头去看他。心底一瞬间闪过的恐惧,与骤然瞧见食人鬼真面目时几乎一模一样。 整整一天他都在为这件事而烦恼,甚至不敢去回想当时的场景,简直要比与食人鬼正面搏斗还要惊悚。可是如果让他带着这个秘密出宫的话,他一定会为此烦恼一辈子,早晚被憋死的。 如今他只能求助于队长了,除了公主,队长是同他一样近距离接触过食人鬼又见过食人鬼尸体的人。纵然当时他的表现十分怪异,可他是他目前唯一能全盘相托并相信的人。 张花病睁大了眼睛十分严肃地盯着即恒,满心都是一种被吊着的恐慌。 即恒有些呆滞地眨了眨眼,似是被他这般夸张的反应逗乐了,但紧接着他抬起被铐住的双手,竖起一根手指立在了唇边。 张花病眼前一亮,激动之情难以言表。他双手撑地忍不住往前爬了一步,掩饰不住激动地低声问:“队长你也发现了?” 即恒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他贴着张花病的耳朵轻声问道:“跟别人说过吗?” 张花病连连摇头:“没有,我不敢说。” “那就好。把它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里,谁也别说。” 耳边那句云淡风轻的话让张花病出了一身白毛汗,他怔怔地直起身,面上尽是忧愁之色,不放心地喃喃道:“可是……真的没事吗?” 即恒拍了拍他的肩安抚他,这个动作对他自己来说有点困难,枷锁也跟着砸到了张花病身上,但张花病接受到了他传达过来的善意。得知秘密并不是自己一个人承担时,心中那股重压立刻消散了许多,他顿时感到身子都轻了不少。 即恒见他额头虚汗不止,以为他还在害怕,便出言安慰道:“别担心了,不是还有我在吗?你出了宫以后尽快忘掉这件事,它已经与你无关了。” ☆、危机余烬 “我想吃点东西。” 即恒抬起头对和瑾说,和瑾点点头便问:“行啊,你要吃什么?” 他微抬起下巴看向门外,低声道:“每次宁瑞给我送的东西都会被那管事的老头扣掉大半,我知道他习惯把贪来的东西偷偷藏在住处旁边的小屋里。”他转向和瑾笑道,笑容里闪过一丝狡黠,“昨天宁瑞送的水晶糕我只拿到一块,我还想吃。” “这有什么?”和瑾双肘撑在椅背上不屑道,她还以为他要什么呢,“我让厨房给你再做一盘不就结了。” 即恒摇摇头:“即使是同一个人做的味道也会有所差别,我就要昨天那一盘。” 和瑾有点不耐烦,蹙眉道:“你的要求也太多了。” “公主。”即恒耐心地解释,“那老头光天化日借着职权窃了公主的东西,分明是不把公主放在眼里。卑职饿死事小,公主的威信受损才是不可饶恕之罪呀。” 他说这番违心话时的眼神和语气都格外认真,好像真的是全心全意在为和瑾的威严担忧。和瑾看不出他在打什么主意,但绝不是好主意是肯定的。 她没好气道:“行了吧,你要真为我的威信着想会因为一时贪嘴让我去偷东西吗?” “这怎么能叫偷?”即恒睁大了眼睛,“东西本来是您的,您只是将它拿回来,这叫物归原主。就算您被抓了先行也不会有人敢说您半个不是!” “你还想着我被抓现行?”和瑾几乎要跳起来,怒气冲冲地瞪着他,“我撑得慌了去偷一盘点心!被抓到我还有脸活吗?” 即恒见计划没成功顿时有点失落,怎么公主的思维方式跟自己不一样啊?一盘点心偷了就偷了,偷回来又怎么了? 他有些焦急地望向窗外,敏感的神经向他发出一阵阵强烈的警报。一个悠闲的步伐散发着霸道而危险的气息正向这边走来。 “公主……”他垂下目光,声音中好似带了一丝哀求,“卑职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平生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点心。昨日那仅剩的一块水晶糕吃到嘴里入口即化,突然就让我想起了年幼时离去的母亲,她老人家温暖的手掌揉搓面团时,每一口空气都是温馨而满足的面香味……” 他说着说着吸了吸鼻子,望着窗外的天空仿若陷入忧伤的回忆。和瑾冷眼看着他仰面朝天四十五度,心里说不清是反酸还是反胃,无奈地挥挥手站起身,打住他:“好了好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去给 你拿就是了!” 她顺手抚平衣角的褶皱,长发在阳光中笼罩着一层光晕,光晕顺着发丝围绕着全身,直将她娇小的身子包裹起来,仿佛幼时母亲床头的摇篮。 真是的,入口即化的东西有什么好吃的,嚼都没得嚼;水晶糕又怎么会和母亲扯上关系,难道它是用面团做的?什么乱七八糟……尽管心里不停地腹诽,但是想到自己有愧于他,和瑾还是不情不愿地出门为他觅食。 在刚踏出门口的时候,即恒还不忘提醒道:“公主神功盖世,可不要图省事滥用职权,留下不必要的非议。” 和瑾愤怒地瞪住他,他脸上狡猾的笑容都没有来得及收起来,略显尴尬地僵在空气里。但她只是瞪了他一眼便信步走出了门。 他是故意在耍她没错,可她却发觉自己并没有真的在生气。一直以来所有人对她都是小心翼翼的,而她对自己不能应付的人也是小心翼翼的。恃强凌弱是人罪恶的本性,在皇宫这种深牢里就格外明显。 在她过去的十五年里,只有一个人打破了这种格局,他以下犯上尽情地羞辱过她,而她却不能拿他怎么办。而如今,她更是要嫁他为妻……所有固守陈规的环境里总会出现异类,而异类往往会站成两个不同的极端。 即恒和那个人,真的很像。可是他们又截然不同。 “公主有何吩咐?”守在门外的管事公公见和瑾出来连忙低头哈腰地献殷勤,和瑾指了指身后,面无表情地说:“你去看看那家伙在干什么,没看出名堂就不要出来。” “啊?”公公年纪大了,又常年呆在这阴冷潮湿的地方,身子骨不好反应也慢些。他没明白六公主的旨意,一双老眼茫然地抬起来,嘴巴张得老大。 “让你去你就去。”和瑾秀眉倒竖,佯装怒道。 公公忙不迭领命前去查看,在他行动迟缓地踏进屋内,和瑾一个转身便消失在了林苑里。 终于把和瑾打发了,即恒急忙起身趴在窗口向外探去,不远处一个人影已经悠然走进悔过房的林苑里,偶尔一两片叶子挡住了视线,但他仍然能看到对方唇角坚毅冷冽的弧度。 这时老公公走进悔过房,开口就骂骂咧咧道:“小子,你想干吗?” 即恒淡淡瞥向他,笑道:“公公,行行好给我一碗水吧?” 老公公脸色顿时变成猪肝色,嗤笑道:“陛下有令,对尔等重犯禁食禁水,如有违抗定当重罚。”他将双手掺 进袖口,迈着神气的步子走过来,慢悠悠道,“老奴是看在六公主的面子上睁只眼闭只眼的,你小子可不要得寸进尺。” 即恒笑了笑,心想原来他贪了点心不说,竟还收了宁瑞的好处,真是越老越贪心,越贪心越黑心。这么一来自己就不用心怀内疚了。 他心下清明,便好声好气地说:“我只想讨碗水喝,如若公公不嫌弃,一点点心意还望公公收下。”说着他作势将手伸进怀里去拿银子,老公公的眼珠子就掉进他的手里,眼看着他掏了半天都因为枷锁的束缚而不得伸展,心急之下便上前道:“看你年纪轻轻的,定是一时气盛触犯龙颜。老奴也是个软心肠,便不与你为难……” 他迈开步子走上前,伸出一双布满皱纹的手,脚下忽地一空,还没感觉痛楚人已经被掀翻在地,即恒顺势踩在他背上,痛得他哇哇直叫,双手乱舞着杀猪一样叫起来:“救命啊!来人啊!犯人要逃跑了!” 林苑里的宫人估计早就被和瑾打发掉了,任凭他叫破喉咙也没半个人前来相救。这老家伙平日里贪得多吃得好,身肥体胖又不经常运动,没喊两下就喊不动了,只好回头对即恒求饶:“这位大人,您行行好!老奴不曾亏待过你,求你高抬贵脚,放老奴一条贱命吧!” 即恒还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也亏他说的出来。但是不论这老家伙有没有亏待自己,他都不打算放手。见老公公不喊了,他便抬起另一只脚狠狠踩在乱舞的手背上,一声仿佛猫被踩到尾巴的哀嚎声极其刺耳地响起,远远地传了出去。 终于一人推门而入,厉声道:“住手!” 即恒在看到那人进来时不由自主松了口气,看来和瑾没有和他撞上。他将脚下的力道微松了一些,老公公便屁滚尿流地滚到陛下脚边,不停地磕着头求陛下做主,控诉着即恒的罪行。 陛下微蹙起眉,不耐烦地避开他上下摆动的头,仿佛生怕他弄脏龙袍的衣角,低喝道:“下去。” 老公公浑身一抖,急忙噤声连滚带爬地跑出了门外,还差点被门槛绊住。 仅凭两句话四个字,悔过房里就恢复了宁寂,并且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安静诡秘。沉默的气压笼罩着空气,使得呼吸都因这份压力而逐渐滞涩。 陛下强自克制着怒火,上下打量着即恒冷笑道:“将你禁水禁食关了一日,你精神还是好得很嘛。” 若是放在以往即恒定会用傻笑来掩盖过去,可是现在面对这个男人,他没有任 何心思与他周旋,连一点一滴的表情都不愿浪费。他满不在乎地讽刺道:“花蜜招揽蜂蝶,脏污吸引蝇虫。不知陛下是为何物来此?” 陛下灼灼双目紧盯着他,不怒反笑道:“你当自己是何物都是天罗之物,朕身为天罗君主都要严以律之,无一例外。”他冷冷哂道,“不用摆弄你那点小聪明,你还当朕不知道这招声东击西是在包庇谁吗?” 他唇边挂着嘲讽的冷笑,目光像一种猛禽,其尖利的钩爪上钩住的不是猎物,而是死神。 即恒沉默着没有说话,或许他应该一直保持沉默才是上策。可是胸腔里却有一股难以抑制的热血在翻腾,在每每见到这个男人时都会不受控制地冲昏他的头脑。这种深刻的厌恶和恨意仿佛是来自于血液的传承,莫名其妙又深刻入骨,驱使着他以一切的力量去摧毁。 可是如今,他手上套着冰冷的枷锁,而肩上背上却是另一个更为沉重的无形锁链,束缚着他的每一个行动,每一丝情绪,令他挣脱不得。 方才一瞬间涌起的气焰在沉默中湮灭了下去,他握紧双拳,又缓缓松开,竭力遏制着内心的冲动。 陛下将他的表情尽收眼里,唇角自始至终都挂着冷酷的笑意。他丝毫没有担心即恒会再次放抗他,那一块简单的枷锁只是轻轻套在他手上,就已经在他心底套上了更为坚固沉重的铁锁,他不怕他挣脱,他也挣不脱。 “你还记不记得朕跟你说过,你如今可不是一个人,你的命已经不受你自己控制……” “既然陛下如此有心,那么留着我的目的又是什么?”即恒不想再听那种判刑一样的宣言,直截了当地问,“若是想利用我威胁成将军或者六公主,恐怕陛下都要失望了。我只是个没有归宿的平民,还远不及被拿来当做权贵的筹码。” 他抬起的眼眸里分外清明,除了显而易见的愤怒之外还有埋藏得更深的忧虑,他所有的情绪都在那双深黑的眼眸里,在陛下眼中毫无遁形之地。 这是一场没有公平可言,也没有悬念可说的对峙。陛下浮起一丝模糊的笑容,以一种嗤笑的口吻说道:“你未免把自己想得太高,也未免把自己看得太低。摆不准你自己的位置是你注定失败的第一步。”他伸手将墙边的木椅拉过来,姿态高傲地端坐其上,笑道,“朕留着你,无非是看重你的本事,让你看着六公主直到她平安离宫。这与成盛青给你的任务完全不冲突,看在成盛青的面子上,朕也不想在这之前节外生枝。” 即恒知道他暂时放过自己是因为自己还有利用价值,可是他不相信这份利用价值会像他说的那么简单。而陛下的说辞却让他产生了另一个疑惑,他没有丝毫犹豫和隐晦,直接问道:“你急着想把六公主送出宫?为什么?” 陛下紧盯着即恒的眼眸微微眯起,脸上依旧挂着无懈可击的笑容,状似悠然地说:“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你只要做到在六公主离宫前保证她的人身安全和身心完整,朕可以对你的行为既往不咎。” 即恒有点难以理解,什么叫做人身安全和身心完整?如果陛下担心的是他与和瑾会日久生情,那又何必将他继续留在和瑾身边?本来在一个即将出嫁的公主身边安排年轻护卫随行就不合体统,可是陛下却默许了。在他默许的同时,他却想尽了法子试探护卫的底细,确定他的能力是否胜任这一职。 而公主人在深宫,有五百皇家护卫军日夜巡逻保障皇城安全,她又何需如此强劲的私人护卫?……这些无法解释的前提和陛下相互矛盾的抉择串连在一起,构成了一个近乎是人为的危局! 但这并不是一个难猜的谜题,将所有的疑惑理清后再与皇宫发生的事联系起来,答案便在问题提出的那一刻凸现了出来--即恒猛然抬起头盯住陛下,脱口道出:“你知道食人鬼的目标是公主,一直都是公主!所以你需要一个能对抗非人怪物的人来保护她?可是另一边你自己却在助纣为虐养着它?”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语句杂乱而无章,可是他十分肯定陛下能听懂他的话。他并不稀奇陛下对和瑾的保护,可是令他没想到的是食人鬼之所以能在宫城里猖獗长达半年的原因,竟是因得这个当权者的放任和庇护! “……养一只吃人的怪物很好玩吗?”他嘶哑着声音问道,内心的汹涌久久无法平复。那一夜里的每一个细节都在脑海中浮起,猩红的目光,炽烈的火焰,冰冷的剑芒,女人的眼泪……还有撕心裂肺的哭号。 --它就是这样出生的,没有选择的余地。 那时他只当这是命运的捉弄,愤怒之余更多的是同情与怜悯,还有感同身受的悲哀。可谁又曾想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人手在背后推动,将这些可怜无辜的异类玩弄于鼓掌,推入堕落的深渊。 而罪魁祸首正是眼前这个,天罗的君主! 面对即恒的诘问,陛下没有否认,但是他转而笑道:“将一只吃人的怪物养在身边,你觉得会好玩吗?不要自作聪明了。” “可是 你这么做了。”即恒打断他的话,目光里无悲无喜,仿佛先前的愤怒都是一场幻觉。 陛下这才警觉起来,不由自主坐正了身子看向面前的少年,他身上仿佛缠绕着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晕染在空气里改变了空气流动的速度。他竟感到一丝轻微的呼吸困难,仿佛一种无形的压力向他袭卷而来,无影无踪,又无处不在,像极了年幼时惹怒父王,父王怒目而视所给予的压力。 “啪!”木椅倏地翻倒在地上,发出一声响亮的撞击声。陛下脸色阴沉地站立一边,怒意爬上眉梢,唇角紧抿,似是在隐忍。若是以往他定会快步走上前将心头的怒火发泄在即恒身上,可是他此刻什么都没做。 空气中强烈的杀意在沸腾,气压不断地旋转,以肉眼看不见的形态攫住对手的心脏,狠狠捏住。 “哗啦!”又一声剧烈的响声砸碎了紧绷的空气,即恒猛然偏过头,额角流下一道殷红的血迹,在他的脚边是木椅摔在墙上后散落一地的残骸。 陛下收足而立,右手手掌轻抚在心口上,气息微喘,额上鼻尖满是细密的汗珠。他一边迈着凌厉的步子向即恒走过去,一边压低声音从齿缝中挤出一句:“看来朕要改主意了……” 即恒无所畏惧地对上他发狠的视线,浑身的神经紧紧绷起,做好迎面对敌的准备。他轻按下双手间的枷锁,只待看准时间就绝不手软,迎头砸下去! 就在空气中的火药味浓烈到即将爆发时,一个声音忽然出声打断了他们,仿若一把利刃横生划破了布帛。 “皇兄!”和瑾走进屋里,望着木椅的残骸和即恒额头的鲜血心惊不止,她下意识相互搅住手指,连说话的声音都颤抖起来,“求、求你原谅他……” 她挡在即恒身前,却不敢抬头看陛下,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陛下将目光从即恒身上收回,落在她身上。许是感受到视线的相逼,和瑾肩头一颤,差点腿软跪下去。 陛下将手搭在她肩上,俯下身声音温和地问:“来多久了?” 和瑾低垂着头,空气的滞压令她感到难以呼吸。 陛下温柔地笑了笑,命令道:“把头抬起来,看着朕。” 和瑾踌躇着慢慢抬头,目光落在他的深眸里仿佛坠入一潭深不见底的幽涧。 “听到了什么?” 陛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声音里的温和与平日里并没有两样,可是和瑾却感到一阵刺骨的严 寒随着他的声音一起侵入耳膜,逐渐传遍全身。 她颤抖着嘴唇嚅嗫道:“没、没有……” “没有?”陛下笑起来,“那你让朕原谅他什么?” 和瑾觉得自己的视线被他牢牢攫住,她甚至不能移开目光分毫,而她眼里的恐惧和心虚统统都在他的掌控中,全然无处遮掩。 她有些绝望地闭上眼,眼睫之下有氤氲的水汽在颤动,凝结在眼睫末端,悬而不落。直到她重又睁开眼,那一滴未成的泪珠都没有落下来。 她是不会哭的,半年前那一场雨已经让她流干了泪水,今后不论遇到什么事她都不会再哭。 “皇兄,你之前说过要等盛青一起商讨如何处置他,而你也做出了最终的决定。君无戏言,你是九五之尊又岂能出尔反尔?”和瑾努力控制着情绪,缓慢而清晰地说道。 陛下一语未发凝视她良久,灼灼的目光如两道箭直将她看穿,她几乎要受不了这种压力而跪下。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拼死为身后这个人求情,可以顶住莫大的压力直视陛下狰狞的面目。也许这份勇气不单单是为了他,也是为了她自己,没有得到的东西暂且不说,她已经不想再失去拥有的东西了。 陛下与她对峙了许久,直到空气从沸热重新冷却,他抓在她肩上的手掌才慢慢放松了力道,转而轻柔地抚上她的脸颊,传入耳中的声音清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将最后一点温暖的记忆也打得粉碎:“管好你的人,朕不会再给你第二次机会。” 金色的蛟龙张牙舞爪地盘旋在他身上,在他转身离开的那一刻仿佛呼之欲出,要腾飞出来一般耀眼夺目,震慑人心。 直到那一抹金黄完全消失在视野里,和瑾才松开紧咬的牙齿,竟感到牙根隐隐生痛。她双膝一软几乎跌坐在地上,幸而被即恒拉住了手臂才没有倒下去。 可是她甩开即恒的搀扶,神情木讷地看向他,好像看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一般,喃喃着问:“你到底是何方神圣?”她脚下不由自主向后退去,眼中流露出的厌恶和恐惧仿佛是在看着某种怪物。 “你知不知道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培养起来很困难,可是破坏起来却非常轻易。”她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眸,低喃道,“哪怕是十天,也能毁掉十多年的情谊……” 即恒怔怔地看着她退到门边,还差点被门槛绊住,一股揪心般的痛楚蔓延开来。他很想告诉她不要再自欺欺人,可是话到了嘴 边才发现是那么难以出口。 打破一个人坚持的幻梦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在昨天,他就已经经历过这种痛苦了,何必再让她背上一样的苦痛。 即使她的梦早已经千疮百孔…… 作者有话要说:找到搁置多年的老本本修好了,终于可以不用拿平板码字啦~~ 虐戏神马的,暂时结束了~~xd ☆、捉鬼记(一) 之后的两天里再没有人理会即恒,连悔过房里爱管事的管事公公都是对他一脸嫌弃看一眼都怕脏眼睛的样子,这对即恒来说无疑是一种酷刑。 好在宁瑞偶尔会带着点心来看他,不知道是不是和瑾的意思,接连着几次她都特地留下来陪他说话。也因为如此,点心的分量再不像之前几次被克扣得惨不忍睹。 虽然陛下有令不得给犯人任何食水,但他并没有派人监督。悔过房的管事公公自知不受陛下待见,又不敢得罪六公主,对宁瑞的探视从最初的默许就变成了视而不见。 “外边那个人是怎么回事?不放心就大胆地进来看呗,这是他的地盘还能有人阻拦他吗?”宁瑞伸长了脖子回瞪着隐藏在不远处的佝偻身影,不满地嘟哝道。 即恒跟着撇了一眼,那人对上他的视线连忙缩回身子,躲在花丛后头,过了一会儿又自以为隐蔽地探出一双小眼睛窥视。即恒见怪不怪,宁瑞却受不了,将食盒搁下以后气冲冲地走到门口一通大骂,直把对方骂得抱头鼠窜才解气。 他叹息着摇摇头,将一块晶莹的糕点塞进嘴里,一股清甜的味道顿时溢满口中,一直凉到肚里。说来也怪,以他过去在坊间传闻中得出的结论来看,宫女的地位应该不高,更何况又不是得宠妃子的心腹,可以仗着主子的威风仗势欺人。 宁瑞只是一个公主身边的宫女,就算仰仗着六公主的威名也不是能让她肆无忌惮对悔过房管事口出狂言的身份。她只有十六岁,只比和瑾年长几个月,在这个深宫里她却能比和瑾还要行动自由。 她真的只是一个身份卑微的宫女吗?还有哪一个宫女能像她一样在皇宫里畅通无阻的?他越想越奇怪,望着宁瑞稚嫩的容颜走神。她眉目间满是年轻而张扬的神采,仿佛是从骨子里散发的骄傲令她更增添了一份自信与活力。 即恒默默地又往嘴里塞了一块,思维在漫无边际的猜测中越走越远,远得几乎回不来。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宁瑞俯身问道,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惊奇的笑意,分外清澈灵动,“杏干有核的!” “啊!”她的提醒已经晚了,即恒一口咬下去,只听得一声沉闷的碎裂声在嘴里炸起,几乎在同时从牙根深处传来的痛苦顺着神经一直窜到头顶,连头皮都跟着一紧。他捂住脸颊痛得在地上打滚,一颗完整的杏脯从嘴里吐出,依稀能看到咬破的杏肉之下碎裂的果核。 宁瑞不禁啧啧赞道:“你牙口真好。” 即恒含着泪怨道:“你干吗在糕点里面塞杏干!” “我哪有塞杏干?这些东西我都是从掌勺师傅手里原封不动拿过来的。”宁瑞撅着嘴巴十分无辜,“公主好心说给你换换口味,就加了点杏干。谁知道你饥不择食连看都不看就吃的……” 即恒说不出话了,听到和瑾的消息他心里百味杂陈。一方面和瑾居然会这么细心待他令他受宠若惊,另一方面她把杏干塞在糕点里很难说到底是什么用意……最后他也只好捂着脸认栽,踌躇了半晌才低声问道:“……公主没事吧?” 宁瑞愣了愣,答道:“她病了。” 即恒心里咯噔一声,诧异地看向宁瑞。 “成将军他们走的那一天,她回清和殿以后整个人就不对劲,好像受了刺激一样失魂落魄的。我以为出什么事了,她却摇摇头说没事,说只是有点累想休息一下。”宁瑞回忆道,“结果连午膳也没用,下午开始高烧不退,好像还在做恶梦一直在说胡话。” “她说了什么……”即恒喃喃地问。 宁瑞好笑地瞅了他一眼:“说了是胡话,这我哪听得清。”她仔细地将糕点里掺杂的杏干挑出来放在一边,继续说道,“本来好好的真是吓死我了,不过昨天早上人就清醒了过来,烧也退了。华太医也说是因为先前淋了雨受凉之故,没有大碍。” 她捻起一块奶白色的甜糕递给即恒,即恒小心确认里面没有暗含杀机以后才张嘴含着,任这清凉的香味在嘴里慢慢融化。 从宁瑞的话里,即恒听不出和瑾的心情如何,更不知她今后对自己又会是怎样的态度。两天前她踉跄着退出自己视线的背影,竟令他油然升起一阵钻心的痛。他扪心自问伤害过的人也不少,有些情况下甚至是故意的,可是却从未如此愧疚过。 或许他在她身上看到了上一刻的自己,正因为这种切身的体会才触动了他心底最脆弱的部分,负罪感也由此分外沉重。 人类的心情他也不是不能理解,他的心情未必就没人理解。这种惨痛的教训却在另一面给他带来一丝莫名的解脱,让他在内疚的同时又获得了一点微妙的轻松。 这种颓靡与沉闷并存的日子一直持续到第五日,在管事公公心有不甘又如获大赦的矛盾心情下,即恒终于刑满释放了。 重新走到太阳底下时他忍不住伸了个懒腰,窝曲在不足三张床榻大小的阴暗角落里足足五日,全身的骨头仿佛都锈住了似的 ,在活动中发出咯咯咯的响声。他迎面朝着暖阳心情分外爽朗,张开嘴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啊——自由真好! 他不由回想起一年前在乐津栽跟头的事,庆幸当初及时做了明智的选择。不然他定要在天罗牢狱卷轴里再添一笔光辉记录,搞不好就此走上与狱卒玩捉迷藏的康庄大路。 来接他的人自然是宁瑞,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在他出狱这样值得庆祝的好日子里,她却深深蹙起眉头,神情十分的忧郁。 “怎么了?”即恒小吃了一惊。 宁瑞狠狠瞪了管事一眼,催促着将他拉出了林苑。在回清和殿的路上,她才犹犹豫豫地开了口:“最近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希望只是巧合,又或者根本就是我多虑了……” 奇怪,她做事一向爽快从不拖泥带水,这会儿却拖拖拉拉,说了半天都没有说到点子上。即恒莫名其妙,便出言打断她:“到底怎么了,你就直说吧。” “这个,我只能向哥哥你求助……”宁瑞停下脚步,面露为难地说。 即恒微笑着拍拍她的肩,挺直脊背豪情万丈地说,“好妹妹,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一定义不容辞!” “哥哥你真是好人!”宁瑞仿佛就在等他这一句话,忙不迭抓住他的手,恳求道,“今晚陪我一起去捉鬼吧!” 即恒的笑容未及收回,张着嘴怔愣在了原地。宁瑞闪闪发光的眼眸里倒映着自己犯傻的脸,只见那个影子微张了张嘴,发出一个音节:“……啊?” *** 回到清和殿之后,即恒忽然感到无所适从。原本护卫队四个人一起受和瑾差遣,如今却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而食人鬼事件告一段落,连护卫军都不再夜夜巡逻,他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 而和瑾对他的态度更令他不知所措。 回来的时候他照规矩向和瑾请罪,和瑾没理;他试图搭话,和瑾没理;他意图向宁瑞求助,宁瑞挤挤眼表示她也无可奈何。 于是在一干形同隐形的宫人围观下,在和瑾悠然品茶看书中,即恒在清和殿的大殿之中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跪了一下午。 当日落的余晖斜斜洒进清和殿,在地面上投下大片大片橘红色的光芒时,和瑾合上书本,静静看着跪于座下的少年。夕阳的衣摆披在他身上,将他的身影覆盖在自己脚下,她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只是眼前这 番景致勾勒出他身影的边框,看上去既华丽又落寞。 她有些疲惫地站起来,坐得太久甫一起身便是一阵眼花与晕眩,宁瑞连忙扶住她,低声唤道:“公主……” 和瑾摆摆手,表示无碍。她转向即恒,目光中说不清是冷冽还是无奈,叹了口气道:“今后该如何,你心里清楚。本公主能给你这第二次机会,但不会再说第二遍。” 她落下这句话便迈开步子离开了大殿。 在她的裙摆拂过即恒的脚边时,他深深叩首于地答道:“谢公主,卑职铭记于心。”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周围的宫人也在不知不觉中退了个干净。即恒深了口气,支撑着膝盖慢慢站起来,膝头已经痛到麻木,他只好扶着身边的桌椅将身子拖上去,用手指轻轻揉捏着活络经脉。 一股不知名的米香随着晚风送进来,引起胃里一阵腹饿感,即恒抬起头向殿门外张望了一会儿,却谁也没看到。这时宁瑞又提着食盒走进来,她这个形象在这几天里已经深深刻在即恒的脑海中,像救世的菩萨一样光辉照人。 宁瑞对他一脸的茫然感到好笑,一边向他伸手一边笑眯眯地对他说:“走啊,回去吃饭。” 一刹那间泪花在眼眶里直打转,即恒感动得就要落下泪来,记忆中还从来没有人对他这么无微不至地好过。他不明白宁瑞为什么对他这么好,可是她的关怀第一次让他感受到了家一样的温暖。 在宁瑞的搀扶下他一瘸一拐地回到通铺,边抽鼻子边吃饭,不过是些普通的青菜蛋汤,连块肉都没有,他却从中品尝出了至高无上的美味。 “好好吃个饭你哭什么呀?”宁瑞失笑道。 即恒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含糊不清地说道:“宁瑞,你一定会嫁个好人家的!” 宁瑞怔了怔,有些落寞地笑了两声,没有应他。 即恒不知道,宫女不论出于什么样的原因进宫,从入宫的那一刻起便是将生命与自由一齐交了出去,这一生已是注定要在上位者的喜怒无常间寻求生存的缝隙。能在日复一日的深宫争斗中活下来已是最大的希冀,又何谈是重获自由,出宫嫁人。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苦与乐,宁瑞并不觉得现在的自己都多么悲苦,相反的,能伴随在公主身边侍候,她已经感到很知足。 这倒是没有半句虚言和奉承。能得六公主青睐的宫女再找不出第二个,而能在宫中能如宁瑞这般有恃无恐的, 也再找不出第二个。 即恒不曾留意到宁瑞的失神,他只顾埋头对付米饭与青菜的大战,只是好半天宁瑞都没出声,他才感到奇怪抽空抬头看了一眼。 宁瑞托着腮,笑眯眯地看着他,见他手中拨浆一样不断左右划动的筷子突然停下来,便问道:“怎么了,不够吗?我帮你去盛。” 即恒咬着筷子摇摇头,眼珠子转了转,心里有种怪怪的感觉但是又说不上来。他将嘴里那口饭咽下去,犹豫着问道:“你今天说的事,是真的吗?” “真的呀。”宁瑞眨了眨眼,笑容不改道,“梅影宫闹鬼,好多人都亲眼看到了。都说是一头长发身着白衣的女鬼,还讲得绘声绘色的,我怕说出来会吓到你。” 即恒心中的疑惑便更深了:“可是梅影宫不是禁地吗?那里地处偏僻,一般人很少会到那边去,又怎么会有很多人一起目睹之说?” 宁瑞点着额头想了一会儿,推断道:“应该是从皇家护卫军里传出来的吧。梅影宫被烧毁了大半,陛下命令他们将烧坏的断木和灰烬清理干净,然后就有人目击到了……” 即恒相信宁瑞没有骗他,皇家护卫军虽然有卫队长那样的白痴领导,但也不至于闲到捏造谣言吓唬人。那么梅影宫闹鬼之说便是真的?会是谁? 梅影宫的墓场,白衣女鬼……他脑海中浮现出一幕诡异的画面,连忙摇摇头将这个念头甩在脑后,匆匆低头扒着碗里的饭,不再言语。等他吃完以后,宁瑞收拾好食盒起身准备离开。在离开前她忽地凑近过来,一张俏丽的脸庞逐渐在即恒眼前放大,随之而来一股清幽的海棠香钻入鼻息,沁人心脾。 “哥哥,今夜三更,不见不散。”她盈盈笑道,裙摆在地上划了一个轻盈的弧度,人已经飘出了门外。 *** 月上柳梢,云层密布。似乎在所有即将发生的不可思议前夕,周边的景色已经提前给出了不详的预兆,只是人们往往会在不经意间将其忽视。 三更夜的时候,即恒正躺在床榻山小憩。夜里十分宁静,远远地就听见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传来,渐渐停留在窗下。“叩叩”两声清脆的声响令他睁开了眼,他推开窗,就看到宁瑞隐于一边正对他微笑。 少女的微笑在月华之下梦幻而迷离,像极了书里所描写的那趁着夜半蛊惑书生的美貌狐妖。只是对比之下,独独少了几分艳丽。 即恒翻窗而出,跟着宁瑞一起静悄悄地掠过清和 殿的长廊。月华流泻在长廊上,将地面染成一片月白之色,犹显几分清冷。是夜正是三月中旬,大地回暖,春暖花开,花丛间已有几只耐寒的小虫趴在花叶下熟睡,人走过时惊起一阵微风摇落了花枝,将虫儿抖落在地面上,一溜烟就跑了个没影。 即恒和宁瑞赶着夜色走出清和殿,下了石阶以后他正准备迈步往梅影宫的方向转,冷不丁被宁瑞拉了一把,硬是被拉着躲进了花圃里。 “我们不是要……”他正要发问,宁瑞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让他安静等着。她神情分外认真地看着前方某一处,似在耐心等待着什么。即恒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发现她看的地方不就是清和殿吗?这跟女鬼有什么关系?他一头雾水,但也只好照做。 约摸等了半盏茶的功夫,即恒感到花露滴落在脖颈上凉得刺骨时,清和殿的大门缓缓开启了。他一个机灵,连忙示意宁瑞。宁瑞早有所觉,继续告诫他不要出声,更不要惊动。 于是在两人的热切关注下,从清和殿的大门中悠然飘出一个白衣长发的……女鬼。女鬼神色恍惚地回身将门掩好,步态徐徐走下石阶,她的肌肤比月色还要苍白,神情比梦游还要呆滞,迈着轻飘飘的步子直直走过两人藏身的花丛前,向着前方不远处的黑暗走去。 即恒什么都明白了,顿时觉得既惊奇又乏力。他默默地看了宁瑞一眼,宁瑞耸耸肩无奈道:“我也是无意间发现的,可是问过麦穗她居然说不知道。”她有些担忧地望着和瑾消失的方向,喃喃道,“既然公主连麦穗都瞒着,肯定是真的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但是我真的很担心……” 不用说宁瑞,连即恒都有点担心。虽然和瑾武功不弱,在皇城里又有皇家护卫军巡夜,怎么着也不会出什么大事。可她毕竟是女孩子,凭着良心说还是一个弱女子,这大半夜的穿得这么单薄独自一人外出,任谁都会放不下心。 更何况宫城里还有食人鬼杀而未死,不管这位小公主是不是在找什么新的乐子,这种游戏也太过危险了。 “宁瑞,既然你发现了为什么不阻止她?”即恒急忙追上,忍不住出言责备道。 宁瑞在旁边紧步跟上,闻言有些心虚地瞥了即恒一眼,小声呢喃道:“我也想过,可是……很奇怪。”她抬起头看着即恒,嘴里不住地说,“真的很奇怪!” 即恒听她一说怔了怔,停下脚步疑惑地回过头。 可是宁瑞没有再吐露更多的信息,月光下她的脸色有些惨白,一丝疑 惑和惧意逐渐在眼中浮起,喃喃着:“真的很奇怪……” 作者有话要说:计划一章完的,突然就卡住了,呃~~(╯﹏╰)b ☆、捉鬼记(二) 两人一路紧跟着和瑾穿过花圃,绕过小径,躲过护卫军,一直走了许久都不见她停下。从她走过的路径来推断似乎也不是去往梅影宫的样子,她到底要去哪?到底要干什么? 宁瑞之后就没有吐露更多了,任凭即恒怎么连哄带骗她都咬死了不说话,只道让他跟过去看看就知道了。即恒没有别的办法,总之先看住和瑾才是首要任务。 这一路上他都在满腹的迷惑与不安中徘徊,他见过不少怪事,可是这十多日在皇宫里见到的怪事又每次都与他认知中的不太一样。 比如眼前这位女鬼,从她闲庭信步的姿态来看,真是好一副光明磊落的君子模样,哪里像个女鬼?可是她双目呆滞,披头散发,一身白裙拖地而行,飘飘然行过小径驻足在花丛掩映之中,若是有人不小心瞥见她回眸一笑必然要吓得魂飞魄散,又怎么不像女鬼? 她是在扮鬼吓人,还是别有所图?即恒想来想去都想不出个所以然。 迎面突然遇上护卫军,和瑾轻车熟路地转身躲藏于廊柱后,高耸的墙柱将她娇小的身体遮挡得严严实实,护卫军举着火把一字整齐地从她身边绕过,竟无一人发觉有人正躲在随时能要了他们命的距离之处。待护卫军走远,即恒和宁瑞才从远一些的花丛里探出头来观望,皆对和瑾的胆量与敏捷赞叹不已。 宁瑞小声地对即恒说:“哥哥,你看公主的脸色怪不怪?她会不会在梦游?” 即恒先前也想过这个可能,只是马上就被否定掉了。他答非所问道:“你梦游的时候能分清楚手指能不能吃吗?” 宁瑞十分认真地考虑了片刻才说:“应该不能。” “是啊,梦游的人并不是醒着的,他们的意识在梦里。可是你刚才看到了。”即恒抬抬下巴指向和瑾,解释道,“她爬上长廊时护卫军刚好从那个转角转过,虽然离她有一段距离但是人的视线比脚步更快,换成一般反应迅捷的人会下意识选择回到廊下的花丛里躲避,如此便会牵动到花枝引来护卫军的注意。 “而公主根本没有这个打算,她后脚踩上长廊后发现了护卫军,马上立定足下微划半圈止住前冲的步伐,又顺着停住的势头紧贴廊柱,最后才微挪脚步找好最佳角度躲藏起来。光这几个动作就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般天衣无缝,丝毫不见惊慌,显然是在意识极为清醒,思维极度敏捷之下才能做出的反应。” 宁瑞忍不住咋舌:“你看得可真仔细……” 即恒 专注地注视着和瑾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有点回不过味来,他回头疑惑地看了一眼宁瑞,宁瑞连忙指向前方催促道:“公主要走远了,快跟上!” 可不是,才两句话的功夫和瑾已经走出了好远,他们急忙猫着腰跟上去,还得时刻注意着护卫军的动向。深夜里的皇城隐没在黑暗中,其中潜伏着各种明里暗里的危险,单是不被护卫军发现这一点就已经让他们够呛。可是和瑾总是能在堪堪被护卫军扫到时及时止步,隐蔽身形,或藏于廊柱后,或躲在花丛中,在护卫军眼里她仿佛就成了透明人,能在一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如入无人之境。 真真是人才!即恒由衷地感慨,最初那点因食人鬼而不安的心绪也逐渐拜服在和瑾游刃有余的躲避技巧之下。 她不是刺客而是公主真是天罗的福音。 就这样三人一前一后如鬼魅般穿梭在宫城中,渐渐地即恒发现周围的景色有点眼熟,似乎在白天的时候曾经路过这里。他朝四周扫视一圈,但仍然回忆不出这是哪里,而和瑾兀自心无旁骛地向前走去,白色的身影掠过小径,擦过花枝,如没有重量般轻盈而漂浮。 她最终横穿过一节长廊,在一处石台边停了下来。 即恒极目望去,借着月光在不远处看到一座形似凉亭的建筑隔空而立,有点像那日他误闯杏花林时看到的水上回廊。 这么说这里是一片水塘?和瑾为什么要来这里? “这是什么地方?”他声音轻得不能再轻,小心翼翼地问。 宁瑞将嘴唇贴上他耳朵悄声说:“是莲花塘,每年夏末这里的莲花开得可美了。” 莲花? 即恒脑海中闪过一道灵光,可是又不太确定。这时和瑾的身影却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从脚开始慢慢遁入石台之中,恍若逐渐凭空消失一般。他连忙屏息静气往前爬了几步,又向旁边转了个角度,这才看清楚原来石台的另一边有一排石阶通往水面,和瑾正提着裙摆沿石阶走了下去。 她在最后一节石阶上俯身蹲下去,伸出藕白的双臂掬起一捧池水,轻轻举过头顶。池水瞬时溢出掌心顺着光滑的手臂流下来,而更多的池水则因双掌的分离洒落在她的头顶上,打湿了一头乌发,又顺着脸庞的轮廓流经下颌,直流入脖颈下的衣襟。 月光下水面漾起一圈圈的水纹,在她脸上折射着斑驳的光影。她一次又一次地掬起池水浇在头顶,任凭冰凉的池水打湿面颊,侵入身体,神色庄严而肃 穆,仿佛在诚心诚意进行着某种神秘的仪式。 即恒不知不觉看得呆了,宁瑞戳了他好几下他才回过神来,侧过头正对上宁瑞满是惊恐的目光。 “哥哥,公主是不是……是不是……”她在他耳边咬耳朵,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出口,“是不是被不干净的东西俯身了?” 即恒有些好笑,他重新将目光投向月下的倩影,轻轻笑道:“怎么会,你知道她在干什么吗?她在沐浴净身。” “什么?沐浴净身?”宁瑞大奇,一双眼珠子瞪得圆圆的。 即恒其实也有点吃不准,但他也想不出别的解释:“你不是说这池塘里种着水莲吗?莲花在佛经中是洁净的象征,公主用孕养莲花的池水从头浇下,就是洗净一身污秽的意思。” “是……是这样吗……”宁瑞略微失神地喃喃道。 说起来宁瑞不是跟踪过和瑾吗,以她的聪明伶俐难道没有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即恒偷偷瞄了一眼宁瑞,但见她并没有露出得到解惑后的恍然,相反仍然是忧心忡忡的。他忽然想到梅影宫女鬼的传言,如果那个女鬼就是和瑾的话,那么她肯定是要去梅影宫的,莫非真正让宁瑞难以出口的怪事就发生在梅影宫? 对了,梅影宫!食人鬼不知是否还躲藏在那里,和瑾竟然一个人去梅影宫,浑然不知危险随时会降临,真正是无知者无畏……最初的不安重新在即恒心中蹿腾起来,他已打定主意。 不管怎么说都太危险了,先前他还在禁闭中所以并不知情,既然今日已经被他逮到,他一定要想办法让和瑾停止这种扮鬼玩净身的游戏! 正在他如此下定决心时,和瑾已经停止所谓的沐浴净身,重新走上石阶。她的身上已经湿透了,发丝犹粘着水珠贴在脸颊上,长裙淋湿的部分也紧贴在身体上,她深吸了口气猛地打了个喷嚏,抱起双臂瑟瑟发抖。 她明明身子不好还要乱折腾,真是够了,这位大小姐……她到底是在做什么?即恒很想走出去当面问个清楚,如果是因为一些无聊的理由或者不可理喻的任性而伤害自己身体的话,他绝对会把她劈头盖脸骂一顿的。 心中陡然升起一股莫名的火气令他忽然有了这种冲动,若不是宁瑞还在身边的话,他真不能保证自己不会真的这么做。 和瑾在石台上歇了一会儿后才缓缓起身向这边走过来,即恒眼看来不及躲藏,情急之下连忙伸手一把将宁瑞的头按在泥地上,自己也身子整个贴上 地面,希求借着花丛和夜色的遮掩不被和瑾发现。 而和瑾净了身以后开始急于赶路,步伐急促而匆匆,全然没有了先前的信步游亭似的从容。她重新穿过长廊,身影略微踉跄,很快就消失在花丛中。 直到周围都安静下来,一声嗔怒打破寂静。宁瑞愤怒地拍掉即恒的手,一迭声地抱怨道:“你刚才干什么招呼都不打,害我吃了好多泥巴,怎么能这样?”她连连吐着泥巴沫子,秀丽的脸庞上也沾满了花泥,模样说不出的狼狈。 即恒将手背在身后,无比愧疚地干笑了两声:“抱歉抱歉,一时情急……你看我不也是涂了一脸泥,这不是没办法吗?差点被发现了。”他连忙指指自己,意图让宁瑞心里平衡点。 宁瑞看着他沾满泥巴的脸又好气又好笑,回头想到自己也是一样的德行又忍不住狠狠捶他了一下,这才解了气起身奔向池塘,掬起一捧池水洗脸。即恒跟着在她身边蹲下,一边洗一边问道:“公主接下来就要去梅影宫了吗?你既然跟踪过她,难道不知道她在干什么?” 果然宁瑞生硬地笑了笑,吞吞吐吐地说:“这个……我说不清楚,你去看了就知道了。” 即恒越想越奇怪,但是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再多说也是无益,他不再发问,匆匆抹了几把后便去追和瑾。 和瑾一路沿着小道走向梅影宫。原本梅影宫附近就少人出没,夜里更是寂静无人,如今出了女鬼的传言,连护卫军都不敢在夜里在此停留了。所以时下明月朗朗,和瑾大大方方走在林叶间,身形飘忽步伐自如,还真有点午夜惊魂的骇异。 梅影宫在先前的大火中几乎烧毁了大半,短短五日,即恒故地重游不禁感慨万千。那一夜在这里展开的战斗如今仍然历历在目,血光与发红的眼,剑光与火中的影,撕下了各自的假面具后,双方都抱着杀死对方的敌意赌命相战——最终,即恒败给了自己的犹豫。 仅仅是一刹那的停滞和一寸的松懈,就让对方反败为胜狠狠捅了自己一刀。这是他最狼狈的一次战斗,不止是遇到了强大的对手,还有更强大的桎梏阻碍了他挥剑的方向与距离。 如今回想那一幕幕,即恒真恨不能倒转时光,那么一切就都结束了。他也不用继续留在这个烦扰之地,受人胁迫…… “在想什么呢?”宁瑞忽然戳了他一下,将他从一种危险的境地中惊醒过来。 他强自压下心头紊乱的思绪,定了定神问道:“怎么了?” 宁瑞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但是没说什么,努努嘴示意他向前看。即恒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正看到和瑾提着裙摆走进倒塌的梅影宫,身影逐渐没入在黑暗中。他们连忙小心翼翼地跟上去,躲藏在破败的殿门后,透过残垣断壁间隐隐约约看到里头亮起了火光。 火焰一簇一簇地窜动,逐渐照亮了整个残败的宫殿。正殿中那座关公像仍旧威严地伫立在原地,只是面目经火烧后残毁了一半,在忽明忽灭的火光下显得分外狰狞。和瑾的胆子真大,丝毫不见惧意,将能找到的蜡烛全都点燃,一尊尊摆放成圈将自己围在中央。如此一来,就更像是某种仪式了。 即恒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侧影,在微弱的火光中窥探和瑾的表情,却始终看不分明。她将一切准备就绪后,又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剑放在身前,随即俯身跪坐于地,双手合十对着关公祈祷。她的声音不大,但是在寂静的夜里仍然能依稀听到她的声音飘出来: “关老爷在上,请受小女子一拜。”她毕恭毕敬地叩首于地,抬起头后又接着说道,“小女子诚心诚意前来忏悔,还望关老爷莫要嫌弃。” 忏……悔?即恒眼珠子几乎掉出来,下巴直砸到地上。他转向宁瑞用夸张的嘴型问道:“她在干什么?”宁瑞则耸耸肩,摊摊手,顺带摇摇头。 这时和瑾继续说了下去:“我知道我算不上一个好人,也做过很多亏心事,嗯……亏心事其实也不太多,就那么一两件吧……呃,好吧,两三件……那个,但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还是能勉强排在好人的行列里吧?” 她停顿了一下,抬起头仰望着关老爷威武高大的身躯,仿佛在征询着对方的意见。可惜关老爷只是一尊石像,还是一尊刚被毁了容的石像,就算他真的显灵也得先为自己吊唁一番。 “关老爷也能同意这个观点小女子真心感谢。”见关老爷没有反对,和瑾连声道谢后自顾自说下去,“小女子而今未及十六,但是因身居高位,许多事往往身不由己,所以做了很多错事。小女子深知有罪,平日里也常做些善事积德。自古天道轮回,善恶终有报应,如若今后报应真的来了,我也绝不会抵赖。” 她深吸了口气,语气诚恳中忽然带了一丝恳求之意道:“只是冤有头债有主,若真有报应请不要牵累他人,此事因我而起,理当由我独自承担。神有神的难处,人也有人的不得已,更何况是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虽自诩天子但不也是一介凡人吗?凡人容易在欲望与诱惑前迷了心 智,失去本心,可是人性本善,迷途之子也可以醒悟回头……还望关老爷保佑,为其指出一条明路,不要再让他继续错下去了……” 即恒默默地听着,心里头有千思万绪一起搅成乱麻,理也理不清楚。他瞄了一眼女孩单薄的背影和仿佛绳索一样将她牢牢束缚的烛光之阵,不知为何心中长长地叹了口气。 原本是最没有诚意的忏悔,最后竟变成了为他人祈福……且不论这些前言不搭后语的祈祷内容,和瑾究竟是从哪里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说法和规矩的?她不是不信鬼神的吗,又怎么会想到向神明祈祷,而且显然没搞清楚并不是每一个神明都可以作为倾诉的对象。若是遇上心眼小又小气的神明,一不小心得罪的话这一辈子都要栽在一个看不见的人手里,那才叫郁闷。 好在关公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神明,不会显灵,也不会闲着无聊偷窥凡人隐秘。但是经此一着,即恒想到以后找时间一定要给和瑾好好教育一下。神明的素质并没有好到哪里去,这可是他的亲身体验,血与泪的教训! 正当即恒的思绪飞到云边的时候,和瑾忽然持剑站了起来。火光一瞬间掠过剑的一侧,被剑身尽数吸走,即恒这才看清那把剑竟是一把木剑。 “什么人?”和瑾对着虚空喊道,目光在殿中左右盘旋,厉声道,“不要给我故弄玄虚,本公主才不会被你吓到!” 即恒差点以为是自己被发现了,可是看和瑾的反应又不太像,他看了宁瑞一眼,宁瑞也在看他,一副早已知晓的样子。即恒便在她耳边低声问道:“她怎么了?” “不知道,上回我跟踪她,她也是这样。好像在跟什么人说话一样,我也不敢离得太近……”宁瑞蹙眉道,脸上满是担忧和恐惧结合起来的古怪神色,“公主真的是被附身了吧……” 即恒摆摆手让她不要胡思乱想,心里千百个念头转过都想不出个所以然。 这可真奇怪。 他继续小心翼翼地将目光探向殿中,只见和瑾神色紧张地向四下张望,火光扑闪着将她的影子交错复杂地投射在房梁上,一点点的风吹进来晃动火苗,那些影子就有如群魔乱舞般慑人。她的脸色苍白,自下而上的光线更加突显了诡谲莫测的氛围。在背后那座巨大的关公像反衬下,她的身影显得更加柔弱娇小,仿佛一阵风都能让她不堪一击。 “咯啦。” 突然从角落里发出一声不知名的响声,和瑾全身抖了一下,表情顿时僵硬在脸 上。 即恒也听到了,连忙竖起耳朵仔细地聆听着。他的听力优于常人,隐约听到从殿中某个角落传来一点点碎石滚落的声响。他心中一顿,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关公像的底座之下是凝妃的墓,也是食人鬼的藏身地。如果真的是食人鬼的话……可是没有道理,如若真是食人鬼,它为什么不在和瑾单独出行的时候下手?他和宁瑞躲在外面,别的不说,以食人鬼的嗅觉不可能闻不到宁瑞身上的气味,为什么它反而要挑有人在场,特别是有他在时下手呢? 难不成是在示威?它嫌自己身上的那一剑刺得不够狠吗? “你、你给我出来!”和瑾持剑指向声响的来源,颤抖着声音喝道。影影绰绰的暗影在头顶晃动,在这漆黑无声的夜里出奇的诡异,和瑾的目光颤颤巍巍地扫视着整个大殿,脚下仿若生根不敢轻举妄动,看得出来她很害怕。 即恒克制自己冷静下来,脑海中飞快运转,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宁瑞已经沉不住气就要冲出去,他连忙按下她的肩膀让她不要打草惊蛇。宁瑞看看他又看看和瑾,嘴唇已经被她自己咬出一排青白的印迹。 即恒理解她的焦心,可是现下他有更重要的事想要弄明白。食人鬼未死,陛下的态度已经相当明确,他恐怕不能轻易杀它。如果食人鬼决心放过和瑾,那么他就没必要再与它纠缠;但它若是一根筋到底,还不收手,那么他究竟是杀还是不杀? “咯啦。”又是一声碎石滚动的声响,和瑾几乎是下意识倒退了一步,看向声响来源处的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恐惧。可是尽管心中极为惊恐,但她似乎没有打算以逃为上策,看她发着抖持剑向前走去的架势,貌似想上去拼命?这可不好办,她走过去的方向正好是即恒视野的死角,他根本看不到那个角落发生了什么。 于是他拉住宁瑞的手牵着她悄悄转移阵地,沿着殿门爬过石阶,摸到大门的另一边藏匿在门后。将头探出门框,映入眼帘的就是和瑾身着白裙的背影。只是那处角落又被挡得严严实实,仍旧看不到。 即恒暗想失策,可是现在出去的话就前功尽弃了。虽然对不起和瑾,但为了今后的十多天里她的安全着想,还是有必要冒一回险。期间宁瑞不断地在扯他袖子,令他心烦意乱。她被即恒堵在身后,什么都看不到。即恒回头丢给她一个责备的眼神,她只好不甘不愿地安分呆着。 而这时,和瑾已经离那处角落越来越近了。 “不、不要给我装 神弄鬼,你当本公主是这么容易被吓住的吗……告诉你,本公主天不怕地不怕,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给我下跪!” 和瑾一边走近一边扬声高喝,当着方才还低声下气祈祷过的神明的面口出狂言,言语间仿佛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张扬和霸道。这心理暗示太有效了,她感到心中一股温热的感觉驱散了寒惧之意,渐渐涌起一股勇气。她定了定神,一步步谨慎地迈出,一点点逼近角落。 “咯啦。”又是一声清晰地响起,和瑾突然大喝一声“看招!”举起手中木剑就对着乱木堆突刺过去,木剑瞬间扎入木堆直没到剑柄,几乎在同一刻,一个小小的黑影猛地从缝隙中窜出,不偏不倚正扑向和瑾的脸—— “啊!!!”和瑾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手脚乱舞着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竟不能拿那刺客怎么办! 只见一团小小的黑影扒拉在和瑾的脸上,因着她不停地甩动而灵活辗转在她脖子上和身上,“吱吱吱”叫个不停,居然是只大老鼠! 和瑾没命一样嘶嚎起来,就是不敢伸手将老鼠赶落下去,而那只老鼠仿佛成了精似的,知道和瑾不敢对自己动手,十分欢乐地在她身上一通蹦跶。一时间,惨叫声,吱吱声,声声起伏,撕裂了云雾弥漫的夜,撕破了暗沉的天际,在遮了一半的落败宫殿里久久回荡。 即恒全然呆住了,竟忘了上前帮和瑾解围,倒是宁瑞护主心切,想也没想就冲上去,随手在旁边抽了一根木头去赶老鼠。和瑾蹲坐在地上动都不敢动,饶是如此宁瑞也不敢乱挥木棍,生怕失手伤着她,所以实质上并没有帮上忙。如此一来,那只老鼠更加有恃无恐,有意无意地在和瑾裸?露的肌肤上蹭来蹭去,引得和瑾悲鸣声一阵高过一阵,几乎把嗓子都喊破了也无济于事。 两个大活人竟被一只老鼠压得抬不了头,真乃百年难遇的奇观…… 最后还是即恒出马,当他来到和瑾身前时,那只老鼠仿佛有所感应,停顿了一下,两只黑豆般的小眼睛冒着精光,警惕而戒备地盯着即恒,爪子还不住地在和瑾后脖颈上轻轻地挠。 “救命……即恒救我……”和瑾快要哭了,声音沙哑得都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即恒实在不忍心继续看和瑾的可怜样,决定速战速决。他出手如电,手一伸就对准老鼠的天灵盖抓去,那老鼠瞬间弹跳起来,让即恒抓了个空。待他手刀挥过,又重新落回和瑾身上,“吱吱吱”地嘲笑着无能的人类。但它没有得意多久,只下一个瞬间它的长尾 巴就已经落到即恒的另一只手里,“吱吱吱”地被提溜起来,横向一把甩飞出去,重重砸在关公像上。 随着一声惨烈的悲鸣,老鼠软软地从关公骇人的脸上滚落下来,甫一落地就迅速翻了个身,“吱吱”跳着脚灰溜溜地跑了。 一场人鼠大战顺利结束,梅影宫里终于恢复了平静。和瑾的双腿还是软的,瘫坐在地上好半天都起不来。 “你们……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她睁着一双泪眼朦胧的眼睛,讷讷地问。 宁瑞与即恒相视一眼,只好照实答道:“我们担心公主,所以就跟出来了。” “哦。”和瑾点了点,心有余悸道,“帮了我大忙了……扶我起来,宁瑞。” 她攀着宁瑞的肩膀站起来,脚下慢慢找回了脚踏实地的踏实感,这时僵硬的头脑才开始重新转动起来。她别过身梳理着凌乱的发丝,假装不经意地随口问道:“那我刚才说的话你们都听到了?” “什么话?”即恒愣了一下,宁瑞急忙向他使眼色,可是他已经说了下去,“哦,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什么忏悔吧?” 和瑾的背影霎时一僵。 即恒哈哈笑道:“那个没什么用的,就一尊石像而已……” 他话还没未说完,忽觉眼前一阵劲风扑来,和瑾猛地掐住他的脖子吼道:“忘掉!给我忘掉!!本公主命令你忘掉!!!” “公主息怒!公主息怒,我们什么都没听到!”宁瑞声嘶力竭地喊。然而和瑾急红了眼,手中的力道越收越紧,根本听不进去。 “公主……”即恒透不过气来,翻着白眼为自己声辩,“我刚才救了你,你怎么一回头就恩将仇报……你不是说要积德吗……积德,积德!” 他刻意强调着这个词,总算把和瑾从凶杀的深渊中拉了回来。她双目通红地瞪着即恒,苍白的脸色也因为情绪的激动而涨得通红,愤愤道:“没有我允许,谁让你们擅自离开清和殿的?” 即恒蹲在地上一阵干咳,不满地反驳道:“公主不是也一样……”眼看和瑾举起拳头又要抡下来,他连忙改口,“是是是,我们知罪,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宁瑞一边轻轻顺着和瑾的背为她压惊,一边劝道:“公主,天气还凉,你前两日才刚好就穿得这么单薄出来,很烙下病根的,我们还是快回去吧。” 她这么一说,和瑾又想到莲池边净身的事,顿时羞愧到无脸见人,恨不能 ☆、每月之事 一整个晚上,清和殿都在一片无声的忙碌中度过。即恒悠闲地看着眼前来来去去甚是匆忙的人影,无聊到极点。谁也没有闲暇去管他,自然也没有人告诉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百无聊赖地在大殿里闲逛,忽地越过庭院瞥见门口一个踌躇的身影不停向内探望,手中还拿着什么东西,一副紧张的神色。他四下里看了看,便自告奋勇地走出去迎客。 从装扮看,来人是个年轻的伶官,和即恒差不多大的年纪。他正怀揣着一封书信小心翼翼地向内张望,见即恒走出来还吓得缩了一下。看来清和殿在外人眼里如同狼窝虎穴的传言一点都不夸张。 即恒堆起一个自以为绝对亲切友好又温柔的笑容问道:“请问,有什么事吗?” 那少年立刻吓了一跳,神情比之先前更加夸张,好像对面站着的人是什么表里不一的猛兽,鼓足了勇气才战战兢兢地问道:“打扰了,请、请问是清和殿吗?” 即恒抬手指了指头上的额匾,不置可否道:“你看这上面写了什么就是什么。” 少年一眨不眨地盯着即恒,似乎根本没在听他说的话,末了才露出一丝恍然大悟的神情喃喃道:“原来你就是那个……” “嗯?”即恒愣了愣,“什么?” “没什么。”他松下紧绷的肩膀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将手中的书信双手呈上道,“这是我家大人给六公主的信,劳烦大人您转交于与六公主。” 即恒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毕恭毕敬地对待,顿时受宠若惊,感觉怪怪的,他接过信总觉得要说点什么,便随口问道:“你家大人是谁?” “是太乐府新上任的乐官,傅明。” 听到“太乐府”三个字,即恒心头突地一跳。他连忙扫了一眼信封,只见上面一排秀雅如女子的字一溜顺下来,但他总共也识不得几个。送信的少年见他双眉深锁,以为出了什么岔子,慌张地问道:“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吗?” 即恒收起疑虑,微笑着回道:“没事,劳烦你了。” 少年又吓得哆嗦了一下,忙深深一躬逃也似的离开,半步都不敢停留。即恒一直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烂漫的花丛中,才低下头重新审视着手中的信函,良久无语。 身后清和殿里忽然有人在迈着缓慢的步伐走了出来,即恒闪身让到一边,恭敬地垂首道:“有劳太医了,敢问公主贵体如何?” 华太医捋须笑道:“没有 大碍,公主近日精神着呢,不仅如此,还是好事连连。” 即恒投去不解的目光,华太医却挂着和蔼的笑容摇了摇头,信步走下石阶离开清和殿。他走了以后,清和殿里终于渐渐恢复了宁静。即恒无从揣摩老太医高深莫测的笑容,但是眼下当务之急是将这封信交给和瑾才是,他便不再耽搁径直向公主寝殿走去。 寝殿里熏香缭绕,驱散了春日里最后一丝凉气,和瑾躺在床上断断续续地呻?吟,一刻也没有消停。麦穗握住她的手柔声问:“还很疼吗?” 她点了点头,说不出话来。 宁瑞给她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在麦穗的扶持下细心地喂给她。和瑾小口小口咽下去,苦涩的辣味令她不由皱起眉头,只喝了几口就推掉了。 宁瑞便劝道:“公主,多喝一点吧。华太医也说了公主是因为受凉才会反应如此剧烈,喝点姜汤驱寒,也能缓解痛楚啊。” 和瑾苦着脸哭诉道:“不喝不喝。做女人真烦,一会儿这个痛一会儿那个痛,怪不得天天受男人欺负,先天条件就落了下风……” 麦穗与宁瑞相视而笑,好声劝慰道:“公主,来月事是好事啊,说明公主从现在起已经是个真正的女人了。” 宁瑞也点头附和:“没错,公主以前像个男孩子,现在是从里到外都脱胎换骨,是名副其实的天罗第一美人了。” 和瑾受不了这种甜腻腻的奉承,出言打断道:“别说这些好听不中用的话,我不吃这套。” 宁瑞吐了吐舌头,想要劝她喝姜汤的念头还得考量考量了。麦穗静静地笑着,不知是欢喜还是什么,她的脸颊上浮起一丝红晕,衬着小麦色的肌肤像那盖头下出嫁的少女一样娇羞,分外美艳动人, “你笑什么?”和瑾有些脸红。 麦穗摇摇头,掩不住唇边一抹艳色道:“只是想到公主也长大成人了,心里高兴。” 和瑾不能理解这种过来人的心情,一时间既尴尬又羞怯,忽地想到一事,她扭过头,心里有点急切:“宁瑞你呢,你来月事吗?” 宁瑞比和瑾年长几个月,按道理她也来了,可是和瑾一点印象都没有,也从没在宁瑞身上看出什么端倪。宁瑞怎么不知道她心中所想,掩唇偷笑了一下答道:“公主,我第一次来月事是在三年前了,那时候我还没有来清和殿服侍公主呢。” 和瑾睁大了眼睛,几乎忘记了小腹的疼痛,惊声道:“这么早? ” “是公主太晚了。”麦穗忍着笑说出了实话,“一般女孩子第一次是在十四五岁,公主都快十六了……” 和瑾稍微被麦穗说的话打击到了,沉默无语。宁瑞轻轻撞了一下麦穗的手臂,丢给她一个责备的眼神,转而安慰和瑾:“早和晚都什么关系,公主自小身体不好也是一个原因,只要今后多注意调理,少受凉,总归对身体都是好的。” 她言辞间含有一丝责备,和瑾明白她是暗指昨夜她独自外出一事,自知理亏便没有再抱怨。身上没有一寸地方时舒坦的,腹中又胀又痛,腰背出奇的酸涩,以及下身时不时的泉涌之感……每一样都令她感到分外别扭又难受,实在无法强自让自己不去在意。 她忍耐着想着熬过去就解脱了,可没多久额上就憋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身体如烈焰灼烧,而流出来的却全都是冷汗。她揉着小腹无计可施,从未觉得时间分分秒秒都这么难熬。这十六年里,她何曾像今天这样狼狈不堪,想不到人生中第一个将她打倒再起不能的竟是自己身为女人的身份!真是可气,可恨! 宁瑞不忍她如此痛苦,但又实在无能为力,只能拧干热毛巾不停擦去她身上的汗珠,尽可能让她舒服一点。麦穗一手帮着宁瑞给和瑾擦身,一手紧紧握着和瑾的手试图给她一点支撑。 这般情景倒像是在接生一样。麦穗不合时宜地想道,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和瑾翻起眼瞪她,嘴唇颤抖着发不出声音,甫一开口便又是一丝呻?吟流泻出来。 麦穗吓得一怔,连连致歉道:“公主息怒,我只是想起以前曾见过一位妇人产子,大约也是这般手忙脚乱。只是产子一事铁定要比现在痛得多了,简直是剜肉一样……” “麦穗!”宁瑞无奈地打断她,“你不要再添乱了!” 麦穗及时住口,面带歉意地看向和瑾逐渐发绿的脸,干笑了两声。 和瑾面色铁青,然而思维已经被麦穗的话吸引,她苍白的嘴唇虚弱地问道:“孩子也是从下面生出来的?那么大一个?” 宁瑞和麦穗面面相觑,她们都是姑娘家,又怎么知道这些。只不过麦穗无意间见过产子,料想应当是这样吧,便谨慎地点点头道:“应该是吧,那名妇人就是从下面生的。孩子出来以后拉出来一条长长的脐带,要用剪刀剪掉……啊……” 她被宁瑞狠狠掐了一把,抱着被掐红的手臂无辜地看着她。宁瑞一张小脸胀得通红,又羞又怒道:“你胡说什么呢你…… ” “我没有胡说……”麦穗委屈地嘟囔。 和瑾满脑子都在想象着那种画面,连痛都忘了。有道是自己吓自己哪有吓不死的,什么拉出来,什么剪刀,活生生一幕酷刑般的画面深刻地印在了脑海中,在反复的酝酿下不断修饰描画具体……她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连忙甩了甩头将其驱逐出脑海,颤抖着呢喃道:“我以后坚决不要生孩子……坚决不要……” 麦穗失笑道:“公主担心什么,水道自然渠成,公主日后嫁为人妇,哪有不生孩子的道理。” “好了麦穗,你少说两句。”宁瑞埋怨道。 麦穗面露愧色地闭了嘴,不再开言,只把双手握着和瑾的手,仿佛在安慰她,又像在鼓励她。和瑾安静下来,脑海中的杂念也逐渐平息,她轻轻合上眼,忽闻耳边响起一阵轻柔温婉的歌声,听不清唱词,只是低低盘旋着似是缠绵在耳际,诉说着绵绵爱意。像极了一个母亲在春日的暖阳下轻声哼着婉转的歌谣,哄着怀中的孩子安然入睡。 原来她的母妃曾经是经历过胜于她十倍的痛苦,才将她平安生下来的……她曾经很怨怼这个从未谋面的女人,恨她将自己生得这般柔弱,恨她给了自己一个拖累的身躯,可是现在她却感到好后悔……如果可以的话,她真的很想见她,很想见她…… 和瑾昏昏沉沉地睡去了,麦穗的歌声转出一个完美的弧度,轻声收了尾音,寝殿里恢复了宁静,平和而安详。 宁瑞听得如痴如醉,不住赞道:“想不到你唱歌也这般好听,难怪公主对你如此喜爱。再过个一年半载,只怕我的饭碗就要不保了。” 麦穗有些怔忪地笑了笑,敛目温言道:“宁瑞姑娘说笑了,我什么都不会,哪里比得上你知晓公主心意。” 宁瑞略有些得意地绽开笑颜,拍着胸脯故作压惊道:“还好还好,我还是有用的,不用担心主子不要我。” 麦穗被她的表情逗乐了,眉间的一丝忧愁消散而光,她柔声笑道:“我只能尽些薄力,其他的都还需你多多提点才是。” 宁瑞受到夸赞做出一副神气的样子,故作老成地颌首指点道:“先把你的嘴巴管好,天下会太平一半。”她终于得到机会不吐不快,“你呀,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跟某个人一样说话不经大脑。” 麦穗被数落了一番,想到先前说的话,咬着嘴唇尴尬地笑了起来,轻声应了声是。 宁瑞想起还有很多琐事要处理, 便知会麦穗一声,自己先行退去。在离去之前,她忽地转头问道:“麦穗,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吗?” “什么?”麦穗不解。 宁瑞欲言又止:“就是……生孩子的事……” 麦穗愣了一下,抿着唇偷笑起来。宁瑞红着脸嗔道:“问你正经的,笑什么?不说算了。”她说完转身就离开了寝殿,脚步飞快。 寝殿里又只剩下了麦穗一个人相伴于左,她轻抚着和瑾熟睡的脸颊,沉默半晌后轻轻叹了口气。 平日里大半的时间她都是躲在这里,当一个精妆华美的摆设供人观赏。并不是她妄自菲薄,她明白自己在公主的眼里究竟是个什么分量,尽管时而会感到落寞和孤寂,可是外边的世界已经离她远去,她已无处可去。 而这个为她保证了最后归宿的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宁瑞推开寝殿的门走出去,正遇上即恒试图与守在门口待命的宫女搭讪,倏地就想起麦穗说的那些事了,脸颊又开始泛红。 那宫女一直低垂着头一声不吭装哑巴,让即恒白费了半天口舌。见宁瑞走出来,他赶忙转移目标迎上去问道:“公主呢,没事吧?” 宁瑞觉得自己的脸现在肯定没法见人,便垂着头支支吾吾地答道:“嗯,还好……” 即恒纳闷了,怎么一个两个都这样?是他脸上今天长了什么超级影响视觉的什么东西,才以至于让她们无法直视?他下意识摸了摸脸。 气氛有一瞬间的尴尬,宁瑞及时拍了拍脸颊振作起来,深吸一口气抬头说道:“公主现下休息了,有事你就跟我说吧。” 她脸色很差,即恒琢磨着她忙了一夜定是累了,更何况那封信的事,还是亲自告诉和瑾为好吧……他便摇摇头,笑着打哈哈说:“没事,我就是来问问。” “哦,那你别杵这了,不合规矩。”宁瑞顿时有些失望,颇为疲倦地准备离开。 这时正殿的方向忽然跑来一个宫人,一路小跑着来到宁瑞跟前气喘吁吁地报告说:“宁瑞姑娘,朝阳宫派人来了。” “朝阳宫?”宁瑞诧异。 未等她做出反应,又一个宫人小跑前来道:“宁瑞姑娘,雀翎宫也派人来了!” *** 和瑾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里的内容十分真实又虚幻。 那是一件曾经发生过的事,只是当时的她尚在襁褓,不可能存有那 一段记忆。可是它却这么突然地以梦的形式勾起了她的回忆。 梦里辉煌的宫殿被火焰包围,她被一个女人抱在怀里,一起受困于火海。女人脸上挂满泪珠,但神色间没有丝毫的惧意。她轻声哼着歌谣,温柔地拍在婴孩稚嫩的背上哄她睡觉。烟雾呛进了鼻子里,歌声戛然而止,她剧烈地咳嗽起来。 怀中的婴孩惊醒后放声大哭,在浓烟滚滚中女人艰难地喘息着,歌谣停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句她没有听懂的话:“他一定不会放过你的,与其让你落在他手里……不如陪我一起走吧……” 视野中女人的面目始终是模糊不清的,唯有她的眼泪一滴滴落在脸上,比火还要滚烫。 “真想看看你长大的样子啊……可惜等不到了……” 这是她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梦境里火焰卷起帘幔,瞬间就烧到了女人的衣角,烧到了婴孩的襁褓,烧到了她伸出的手上……她的指尖绘着一朵朵艳丽的海棠花,用鲜红的颜料勾勒,如滴落的血液,触目惊心。 *** 麦穗眨了眨眼,确定不是错觉。她恍然间似乎看到和瑾的眼角落下一滴清凉的泪珠,可是当她伸手轻拭她眼角时,手指却是干的。 和瑾醒了过来,手指讷讷地抚上脖颈,回忆着梦中最后呼吸的凝滞。她呼了一口气,胸口隐隐传来一阵痛楚,酸涩之意直冲到鼻尖。 “公主,您做噩梦了?”麦穗试探着问道。 和瑾凝神回忆了片刻,仍是没有抓住梦魔的尾巴,但是想来也不算是一场噩梦吧。她怔怔地凝视着前方一片虚空,忽然问道:“怎样才叫做长大呢?” 麦穗怔了怔,不知她为何会突然问起这个。但是她很认真地思索了一番后答道:“简单点说,女人流血就意味着长大。” 和瑾不明所以地转过头,喃喃道:“为什么?” 麦穗用一种平淡的口吻解释道:“女孩子第一次流血,就像公主这样,就是第一次长大成女人;而第二次流血是在新婚之夜,就是真正长大成妇人;第三次流血是为产子,那才是最终的长大成母亲。” 和瑾本以为她在借机取笑她,可是听到最后她不禁沉默了。母亲……她的母亲最终长大了又是怎样的,那个梦里的女人真的是她吗?女人最终长大成母亲了,会想要杀死自己的孩子吗? ……不,不会的。她摇了摇头自己否定掉,只是个梦罢了。 麦穗见和 瑾脸色苍白,不由地担心道:“公主,您真的没事吗?” 和瑾露出一丝疲倦的笑意,轻喃着:“没事。” 她继续躺了一会儿,身上仍旧十分酸痛,只是先前腹中的绞痛总算停止了。以后真的要对自己好一点,如果每个月都要这么折腾一回,她非疯了不可。 腰腹间的酸楚似乎怎么也停息不了,不论怎么改变姿势都无济于事。她只觉得继续躺下去可能马上就要疯了,便让麦穗将自己扶起来。 她本就是坐不住的人,幼时常年生病也没能让她听话地躺在床上超过哪怕一刻钟。越难受,她就越不能甘心坐以待毙。 麦穗拗不过她便依言将她扶起。只不过躺了半日,和瑾却觉得身子不像是自己的了,浑身酸软无力,手脚也不听使唤。她继续让麦穗扶着自己下地走动走动,麦穗也就照办了。 在寝殿里大约来回走了半盏茶的功夫,麻木僵硬的身体渐渐恢复了感觉,和瑾便想去外面透透风。推开寝殿的门,一股清新的空气挟带着花香扑鼻而来,宁瑞将她的花圃照料得很好,此时已是满园春?色如温柔的碧波,风一吹就随着心一起荡漾,令人心旷神怡。 和瑾心情舒爽,问及宁瑞去了何处,宫女便将之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知和瑾。和瑾顿时吃了一惊,心下既是羞愤又是恼怒。 陛下和露妃双双遣人送来了礼物祝贺六公主长大成人?皇兄姑且不论,为什么那个女人也会在第一时间知道的?!她气冲冲地来到正殿里,送礼的来使都已经走了,宁瑞回头见到她很是诧异,连忙迎了上来。 “公主,您为什么不多休息一下?” 和瑾心情有些暴躁地说:“再休息就连别人特地登门来嘲笑都不知道了!” 宁瑞心下已摸清了七七八八,一边扶她坐下一边出言好声安抚道:“怎么会呢,陛下和露妃娘娘是真心实意前来道贺,又怎么会取笑您呢?” 和瑾冷冷地哼了一声,她才不信他们会这么好心,特别是那个女人! “那个……”被冷落到一边的即恒默默地开口问道,“请问究竟是什么好事,谁能跟我解释一下。” 和瑾这才注意到还有个人很反常地躲在角落里,拼命地寻找存在感。若是在平时她定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可是此刻她却咬着唇一个字都说不出,光是想起麦穗说的那些有的没的,脸颊就火烧一样烫。 宁瑞清咳一声掩饰尴尬 ,嗔了一句道:“这跟你没关系,少说两句你又不会变哑巴。” 即恒吃了瘪,只好继续装哑巴。 宁瑞将一只食盒取过,从中端出一只精致的瓷盅,想来里面必然是盛满了热腾腾的膳食。她将瓷盅端到和瑾面前笑道:“公主,这是陛下送来的。” 说着她小心揭开盅盖,顷刻间一股淳浓的肉香味扑鼻而来,很快就溢满了整个大殿,连正在气头上的和瑾都不由好奇地望过来。香气蒸腾之下食材若隐若现,有鸡肉,有红枣,还有几味药材,一齐在汤里沉沉浮浮,像顽皮的小娃娃在水里嬉戏。肉香味之中又混合着药香,但又与和瑾平日里喝的苦涩味全然不同,竟是出奇的勾人口鼻,吸一口香气就直窜到肚子里,惹得胃里那只小馋虫不安分地乱叫。 她不禁咽了下口水问道:“这是什么呀?” 宁瑞的表情在揭开盅盖的一瞬间凝结,居然是黑母鸡药膳汤……直到和瑾问起,她才回神讪讪地干笑了两声:“我、我说得没错吧,陛下果然是心疼公主,想得这么周到……” 和瑾何等聪明,一见宁瑞的神情不对便知了个七八,她兴致全无,但已经没力气再生气,摆了摆手连看都不想再看第二眼。 宁瑞赶紧将其放到一边,遂取来第二只食盒打开。即恒也跟着凑过来,只见里面是一盘十分雅致的小点心。嗯,这些都没什么问题,问题是这盘点心上那一层厚厚的粉末状物体到底是什么…… 即恒本着以身护主的高尚原则蘸了一点在指尖尝了尝,有些失望地鉴定道:“不是□□,就是普通的糖粉。” 糖粉? 和瑾望着那一层半截小指厚的糖粉,眼珠子都要掉出来:“她……她这是什么意思?诅咒我牙疼吗?” 宁瑞僵着表情,不知该如何圆场。露妃的用意她不清楚,但是显然手法太过刻意,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一盘点心里散发的浓浓挑衅之意。但凡是有脑子的人都知道陛下和露妃才不是那种温柔的人,但他们的确很“善解人意”,偏是她要当和事老,这下连自己都被噎住。 也许当揭开那盅黑母鸡汤的时候她就该收回之前的话,这下可怎么好,公主要发飙了…… “这还不明显吗?露妃是在向公主示好啊!”即恒挺身而出,十分笃定地说道,丝毫没有让场面冷固。宁瑞惊诧地转向他,第一次真心实意地觉得他还是挺会说话的。 “向我示好?”和瑾冷哼一声,莫名其妙 ,但是好歹没有生气的兆头,“那她弄这一盘东西算什么意思?” 即恒不疾不徐,煞有介事地琢磨了片刻,悠然解释道:“我想娘娘大概是有所误会。”他眨了眨眼笑道,“一个甜美的误会。” “啊?”和瑾与宁瑞同时发出疑惑,但是吊起了众人胃口的罪魁祸首这时却若无其事地从怀里抽出一封信函,一点也不突兀地就转移了话题道:“公主,这是今早卑职收到的给您的信。” 和瑾讷讷地接过信函,思维还没有从糖粉一下子就转到信上,宁瑞也同样没有。和瑾拆着信,脑子里还在想着“一个甜美的误会”到底是什么误会,所以压根连信上写了什么都不知道。 即恒看着两人的表情不大对劲,便好意提醒道:“是太乐府送来的。” 这三个字成功地将和瑾的思维导向正确的道路,惊声道:“太乐府?”她拾起信封,只见上面一串秀雅的字迹上写着:六公主敬启。落款:太乐府学生,傅明。 和瑾连忙抖开信纸看了起来,上面洋洋洒洒写了一堆华丽的废话,总的精简起来无非就是一句话: “学生闻六公主琴技高超,令学生及其余友朋知音景仰万分,特此前来求教切磋一二,还望公主垂怜赏光。” 即恒一下子懂了:“原来是份挑战书啊!” 宁瑞气愤地说:“这个叫傅明的也太狂妄了,居然敢到清和殿来撒野,这不是欺负公主吗?” 和瑾折起信纸冷笑两声:“可是在外人看来,我若是拒绝了便是承认自己不敢接受挑战,岂不要受人耻笑?” “可是明眼人都知道乐律不是公主的强项,公主要是与他们比武,他们敢比吗?”宁瑞义愤填膺。 “正因为他们知道还敢来挑战,所以我更不能拒绝。”和瑾缓缓撕开那张脆弱的薄纸,纸张撕裂之时发出微不足道的悚然悲鸣,她眼中含笑,昂首道,“宁瑞,你替我写一张回函,就说五日后本公主在宫廷御花园设宴邀请他们,一同讨教乐律。” 宁瑞心念一转立即会意:“好啊,在宫廷御花园杀杀他们的威风!……可是陛下能同意吗?” 和瑾啜了口茶,淡淡道:“皇兄近日可不大开心,他一定会同意的。” 宁瑞回不过味来,琢磨了半天也不明其意,但是有另一件显而易见的问题深深困扰着她,她犹豫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问了出来:“请恕我直言,公主,您的琴技……” ☆、柳絮 一个护卫的职责是什么? 保护主子的人身安全,任劳任怨、任打任骂,还要会擦擦洗洗、谈心解闷。即恒发现自己越来越往万能的方向发展,也许若干年后他能很骄傲地对其他同行炫耀:不可爱的保镖不是一个好保镖,不万能的护卫不是一个称职的护卫。 所以说,一个护卫的职责究竟是什么——不就是抢别人的饭碗吗! 即恒接受了一道新的任务潜入太乐府,就此开始了“探底”的生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战略是对的,可是和瑾非要坚持宁瑞会被人认出来,他的话就绝对没问题。他实在不忍心告诉她,其实那个送信的在第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 既是圣命难违,他委实推脱不过,只好乖乖认命干起了偷偷摸摸的勾当。细细想来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的任务很简单:调查傅明。而且是正大光明地去太乐府调查。 严格来说,太乐府并不在皇城之外,它位于皇城西北角一个独立的林苑里,就跟悔过房一样自立自辖,直接听命于陛下和后宫。所以即恒一度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出宫这个念头,在得知真相后被当头浇灭。当他闷闷不乐地踏入太乐府时,眼前所见却让他惊叹不已,他不得不相信再一次深刻地体会到天罗的昌盛已经到达前所未有的顶峰。 曾经去过的边隅小国里最富饶的便是西国,但将之与眼前的莺歌燕舞相比,又全然是两个世界。即恒赞叹之余不禁想起曾经听人说起过的,关于天罗的传说。 说来,中原大陆在上千年的历史中经历过三次大规模的统一。相起比安雀以巫术控制天下,优络以结盟携手天下,天罗可以说完全是以智武得到的天下。大约在三百年前,天罗还只是优络七大国中的一个附属国,优络国分崩离析时天罗因国小势微而倒戈于强者,在七国战争中尽得渔翁之利。当七大国都因疲于战火修生养息时,谁也没想到一个不起眼的小小附属国会从倒卖武器开始暗中敛集了大量的财富,并在掏空了雄狮的肚腹后,开始残忍地蚕食它们最后的骨骼。 战火重新燃烧在刚刚熄灭的土地上,天罗异军突起横扫七国,无往而不利。人们在提起其罗刹之姿时,常常将其与历史上另一个谈及色变的种族联系起来,那就是千年前扫荡中原大陆的上古战神河鹿。 只是河鹿不需要疆土,而天罗需要的正是疆土。每当天罗的军队踏上每一寸七国土地时,都会在上面烙上属于天罗的标记,他们就像一只巨大的车轮,毫不留情地在中原大陆上 一寸寸碾压过去,不留半分遗漏。 这一场被称为“二度之战”的战争整整持续了百年,历经三代天罗君主,每一任新帝都继承了先祖好战的基因,孜孜不倦地吞食着中原大陆最后的人力与资源。 七国残余的民众早已无力抵抗,不论是身心都希望和平早日到来。唯有皇室一族奋战到最后,却也已是势单力薄,最终不是举兵躲入深山,就是如风卷残云般被尽数剿灭。 火焰将一切烧为渣滓,和平终于在万千百姓的期盼下重新降临在这片土地上,而天罗俨然已是这焦土之上屹立不倒的新王,强行掀开了中原大陆新的篇章。 之后的两百年间万物趋于安定,寸草不生的中原大陆熬过最初的死寂后逐渐恢复生机,大地抽芽生根,百物随之苏醒。不论历经怎样的摧残与蹂躏,这片土地始终都能在时间的治愈下自我疗伤,让新的生命掩埋旧的伤痕。如此一来,天罗更加有理由相信自己是被上天所眷顾,他们的君主是真正的天之骄子。 而时间仿佛印证了他们的宣言。两百年间,七国旧部无数次重返复辟,意图效仿当初天罗的崛起,趁着天罗忙于应对土地的颓败与萧条时攻占边境,妄图直取京都,但无一例外地都被一一击败。天罗人在骨子里的血性绝不容许自己的东西被夺走,血液传承下来的好战因子让他们不惧怕争夺中的流血与死亡,当七国终于明白这是一群怎样的疯子以后,他们只得怀着不甘与隐痛同天罗示好,默默安居在中原大陆的边缘。 自此,中原大陆的第三次版图划分基本定型,在往后的无数年月里为天罗奠定了庞大的基础和稳固的根基,逐渐走向繁荣盛世。 十六年前先皇登基,平定内乱,广施仁政,对周边几个小国主动提出交好,令除了美浓以外的三个小国——西国,南蛮,东楚心甘情愿地打开了国门,将天罗进一步推向繁荣的巅峰。只可惜老皇帝英年早逝,新帝即位后不务正业,耽于享乐,又十分不屑同周边小国的友好往来。在他掌权的五年里,四国间的立场开始逐渐微妙起来。 而此时美浓频频滋扰边境,陛下每每都会发重兵迎击,意在杀鸡儆猴,让蠢蠢欲动的其余小国打消不该有的念头。 没有人能阻止天罗的强盛,更没有人能妨碍天罗的子孙享受这份强盛。陛下登基五年,改国风大兴礼乐,一时间京都歌舞升平,人人都开始学歌弄琴,附庸风雅,这般拼命与卖力仿佛是在掩盖天性里野蛮好战的本质似的。 而这一国 风的改变最直接的影响就是提高了优伶的地位。在历朝历代中,伶人的地位都是十分低下的,到了天罗盛世,伶人终于扬眉吐气,踩到了舆论的最高点。 太乐府就是专门为皇家宴会举办歌舞的机构,虽没有实权但是直属于陛下管辖,一直十分兴盛。可在半年前的“六公主踢馆”事件后,三位主要的官员一齐死亡,得力干将离奇失踪,令太乐府一夜之间宛如扒皮抽骨,几乎陷入崩解的危机。 如今纷扰平定后,新的人员不断自民间补充进来,让颓败的太乐府重新燃起了生机。在这一批新进的人员中,傅明就是民间声名大噪的一代新秀,连陛下都十分赏识他的才艺。此人不仅在乐律上造诣颇高,还写得一手好字,更难得的是他生得眉眼清秀,在京都特别是年轻女子间十分受欢迎。他与多数相识的乐友一同进宫,在他们不辞辛劳的管理下,太乐府日渐走出萎靡的困境,恢复了兴荣。 即恒很快就将傅明的来历甚至生辰八字都搞得清清楚楚,因为他实在太有名了,有名到他的任何事情都会被人们争相传诵——包括对六公主的挑战! 太乐府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人人都在议论着五日后自己家的大人与那个恶名昭著的六公主间的比试。他们有的在为傅明试琴调音,有的在缝制他那天要穿的新衣服,有的在起笔谱写大人胜利而归时的贺词……总之就是一个忙字,还有不少外人闻声赶来看热闹,都被他们不耐烦地打发掉。即恒根本就不用担心自己被人认出来,只要他说是为了瞻仰傅明大人的英姿而来,没人有这个空闲去关注一个陌生人。只要他不打扰他们热情的功课,偶尔闲暇下来他们便会主动拉着他眉飞色舞地讲述傅明大人的光辉事迹。 呆了小半天的功夫,所有的信息不费吹灰之力便都到手了,何其容易! 为了不节外生枝,和瑾千叮嘱万嘱咐告诫他得到需要的消息以后就马上离开现场,绝不要让人留下半点口实。可是既然不辞辛苦地来了,如果不去瞻仰瞻仰那个传说一样的人,未免太说不过去了吧?即恒好奇心大作,便向一位正在穿针引线的姑娘问及傅明人在何处。 那姑娘告诉他,大人正在前院招待客人,外人不得进入。 既是在招待客人,那么随便去瞄一眼就走,只要不被人发现应该就不算违逆公主的命令。他心下打定主意,便趁着没人注意时一纵身跃上屋顶,悄悄地向前院爬去。 小心翼翼地来到前院,远远地就看到前院的花园里熙熙攘攘站满了人 ,人群围成了一个圈,将位于中间的几个人衬托得尤为突显。即恒趴在屋顶得天独厚,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傅明。 明艳的绛紫长袍裹挟着他清瘦的身体,长发随意束于脑后,垂在身前。他席地而坐,怀抱一把古琴弹奏,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拨弄,其浑然天成的傲骨在无形中将他与周围的人隔离了开来,指尖仿佛缠绕着徐徐清风又将他衬托出一份出尘般的洒脱之意。 他的确是个美男子,而且是个十分傲气的美男子。身边无数炽热的目光投射在他身上,他都不曾为之有过一丝半点的流连。而他此时正全心全意地为面前的女子抚琴,琴声刚烈如铮,不似柔水,竟像是在威吓一般。 即恒不禁将目光转向他对面高坐的翠衣女子身上。所有的人都是站着的,除了席地而坐的傅明,唯有她姿态懒散地靠在大椅上,唇边漾着一丝暧昧的笑容,目色如水落于傅明低垂的额发。她灼灼的视线分明只在乎眼前的人,又哪里在意他弹的什么。 即恒忽地打了个寒战。一种狩猎般的气场从这个姿态雍容的女子身上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她神色自若,丝毫不在乎他人的视线和揣度,闲言与非议,从她眼中迸射的光牢牢锁定在傅明身上,令后者的铮铮琴音倏然一转,如断弦般凄厉挣断,回音震荡在空气里留下久久不散的颤动。 一曲骤断,余音喑哑刻在众人心间上,令人如沐烈阳般汗水直流。空气中还残留着弦断后的悲鸣,人群里鸦雀无声。 气氛诡异到了极点,即恒暗道莫非让自己赶上了一场好戏?他悄悄探出头看傅明看去,只见他坐于原地岿然不动,低垂着头看不太清他的神色,而他的身形却仿若磐石般教人难以捉摸。这时女子悠然起身拍手叫好,脸上的笑容不改,一边向傅明走去一边开口赞道:“得闻傅卿琴音一曲,可教人三日不知食寐,果然名不虚传。” 她很没诚意地恭维道,忽地伸手径直抬起傅明的下颌,笑盈盈欣赏着他重压之下气息微喘的神情,话锋一转道:“只是闻卿方才一曲将军令,初听时犹如万马奔腾,江河滔滔般气势恢宏,为何到了末段却像驽马失蹄,江水堵塞般凌乱不堪?”她俯身在傅明耳旁低喃,“不知傅卿是否是因为心中有惑乱了心神,才会琴现心声了?” 即恒自然不会听清女子对傅明的调笑,他只是看到周围乌压压的人头开始攒动,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愤怒与嫉恨,但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为他们的大人解围。傅明收起长琴屈膝起身,强压着怒 气的面上沉静无波,他退了三步拱了拱手,不卑不亢地说道:“郡主今日亲临太乐府实乃傅明三生有幸,不能做足准备贸然献曲,还让郡主见笑了。” 翠衣女子颌首微笑,一双碧水般的温柔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傅明,将他眼中微不可察的狼狈与微抬下巴时的不逊尽数收揽于心,却什么都没有说。 一片尴尬的沉默蔓延开来,傅明不再言语,低垂着视线面色苍白。他紧抿薄唇,似在按捺内心波涛汹涌的情绪,隐隐与翠衣女子形成对峙之势。一股火药味混杂着奇怪的媚意升腾起来,愈演愈烈。 在千钧一发之际,终于有个人走出来笑着打圆场调侃了几句,又连连招呼其余的人前来为女子献艺解闷,紧张的氛围才开始缓缓松解。而傅明则在混乱中被人拉走,看他拂袖而去的背影很显然气得肺都要炸了。 即恒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会敢明目张胆向和瑾提出挑衅,这种众星捧月的人往往要么是不知天高地厚,要么就是太过自视甚高。而傅明自恃才艺高绝,明显是后者。 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原来那名女子竟是个郡主?就是王爷的女儿吗?即恒暗自咋舌,怪不得她眉眼间的傲慢与不屑让他感到如此眼熟,分明就是和瑾的长大版嘛! 这个对比一经脑海闪过,他马上就想象到和瑾也像她一样光天化日调戏美男的场景,心底不由地一阵发笑。然而就在这时,倏地一道视线射来,他一怔,立时向着气息传来的方向探去。 方才没有察觉,那位郡主的身后竟然站着四名身着乌衣的护卫,个个面无表情,像一尊尊石像沉默地分立于人群中。而当先一位领头人此时正对着即恒的方向盯来,腰间的长剑散发出沉默而凛冽的寒气。 即恒心道不妙,赶忙遁去身形翻下屋顶,趁着众人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前院时悄悄离开了太乐府。 回到清和殿后,他将收集到的情报一五一十告知和瑾,对于翠衣女子则是顺带一提。和瑾听完以后不知为何陷入深深的沉默,即恒直觉是翠衣女子的缘故,心想应该是她认识的人吧。 只是和瑾重新回过神时对翠衣女子却是只字没提,径直问道:“这么说那个傅明不仅精通乐律,而且样样乐器都很拿手了?” “理论上是如此没错。”即恒悠然发表着自己的高见,“不过但凡是人都会有不足,哪里会有十全十美的人呢?卑职已经打听清楚,傅明虽然在乐器上样样全能,但是他有一项最不拿手的反而是古琴。” “古琴?”和瑾止住来回的踱步,转身惊讶道。 即恒点了点头:“傅明不擅古琴几乎没几个人知晓,许是名声太高,怕受人嘲笑。今日还让那位郡主歪打正着奚落了一把呢。”他难得这么殷勤,生怕和瑾不相信他的办事能力,又小声补充道,“卑职费了很大的劲才从一个同他一起进宫的同乡嘴里套出的话,应该不会有错。” 和瑾似信非信地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她沉吟着在椅上坐下,忽然又问:“那他最擅长的又是哪一样?” “是琵琶。”即恒回答,他十分诚恳地上前进言道,“公主,卑职认为您不妨在这五天内苦练古琴,到时候攻其短处,杀他个措手不及!” “嗯,你说得有道理……”和瑾眉心轻皱,撑着下巴若有所思地喃喃。 即恒为她能如此爽快地接受自己的建议感到既意外又欣喜,可是下一刻和瑾就说:“我还是练琵琶吧。” 他未及展开的笑容顿时死在脸上,失声问道:“为什么?!” 和瑾很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耸耸肩说:“五天能干什么,我自己有几两重我自己清楚。” “那您就打算坐以待毙,等着输给他吗?”即恒瞪大了眼睛,无法相信一向争强好胜的和瑾会突然这么消极。她不是宁可斗得头破血流,也绝不会不战自降,落人笑柄吗? 和瑾却用一副看傻瓜的表情白了他一眼,不屑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按你的做法我只会输得更惨。”她有理有据地分析道,“你想想,傅明他是乐官,赢了有什么了不起?而我在他最拿手的项目上输了,又有谁会笑话我?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她摊了摊手,即恒无言以对。满腔的热情都在一瞬间坠入冰窖,什么劲都提不起来了。 ……是,他是傻瓜。原来和瑾根本就没打算赢,亏他失眠了一夜为她出谋划策,拟定好作战方案才有计划有目的地去打探敌情……而这些的这些,都在她轻飘飘的一句话下就被全盘否定了,比最低微的尘埃还要没有价值。 和瑾瞥见他七分失落三分鄙夷的神情,心里也有点不高兴。她下了多大的决心忍辱负重,去打一场必输无疑的仗,她还没抱怨呢,他又在失望个什么劲?她微扬起下巴不快地质问道:“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 “不,公主的决定再正确不过了,我只是突然发现自己有多白痴。”即恒毫无抑扬顿挫地说,随即闷声地向门外走去。 和瑾奇怪地看着他一脸忧郁走到门口,忽然反应过来,连忙叫住他:“喂,你干什么去?” “去锄草。”即恒顿下脚步,自暴自弃地喊道,“反正我没事做!” 和瑾眨眨眼愣了片刻,忽地浮起一个满意的笑容。不错嘛……有进步! 在三月里暖洋洋的春风中,即恒的心却像冬日被当头浇了一盆水似的,拔凉拔凉的。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前殿花圃里初冒苗头的杂草,为自己的天真和幼稚而怆然发笑。 日头渐渐升高,脚边的草屑已堆得没过了脚面,一丝细密的汗珠开始自额头沁出,他抬起手背抹了一把汗,刚直起头竟感到眼前一阵花白的晕眩。日头明晃晃地挂在头顶,无视人们的心情不管不顾挥洒着热情的光辉。 恍惚间似乎看到殿门口一个翠绿的身影远远走来,在白花闪闪的视野中显得分外不真实。他闭了闭眼睛让混沌的头脑清醒一些后看过去,那人已走进了,正提起裙摆飘然踏上清和殿门前的石阶。 来人身形高挑,婀娜的身姿轻移着莲步,在一身初生嫩叶般的绿裳衬托下,如柳树随风摇曳着枝条,令人赏心悦目。 弱柳扶风……这是即恒脑海中第一个想到的词,也许放在她身上并不合适,但她此时姿态的窈窕和神情的柔婉果真能让人无法将其与前一刻的嚣张和轻浮联系起来。她视若无睹地走进清和殿,就像走进自己家一样自然,而且宫人们谁都没有拦她,仿佛她本来就是这里的一份子。 她的唇边挂着淡淡的微笑,全然摒去了在太乐府时那股轻佻,目不斜视地走过即恒身边。 不知为何即恒轻轻松了一口气,蓦地身后的脚步声戛然止住。即恒屏住呼吸,听到脚步声犹疑着最终折返回来,停在了他身边。 “你?”她清清淡淡地吐出一个字,再没有他言。可是这个字里却满是理所当然的命令口吻。 即恒只好抬起头望向她,心中暗想在太乐府他应该没有被她发现才是。 阳光落在女子的发顶和肩头,勾勒出一圈如梦似幻的光晕,她轻轻勾起一丝不加掩饰的笑意,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随着她俯身蹲下的动作,高耸挺拔的胸脯先于脸庞夺走了即恒的注意力,她轻笑起来,直视着他温柔地问道:“几岁了?” 即恒自知失礼,连忙尴尬地移开视线,蓦地听到她的问话不禁怔了怔,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喃喃回道:“十七……” 她的眼 中闪过一丝灵动的光,唇边笑意加深,继而又问道:“什么时候来的?” “月初。”即恒老实答道。 她轻抿着唇笑得更加灿烂:“你在这里做什么呀?” 即恒小心看着她,总觉得有些奇怪,可又说不上哪里奇怪。他不自觉往后退了退,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沾满泥巴的双手,言简意赅地说:“锄草。” 女子似乎并不满意他的答案,笑容妍妍摇了摇头,将身子往前倾,柔声更正道:“我的意思是……” “柳絮?真的是你?”一声惊讶骤然划破暧昧的氛围,打断了女子的进一步亲近。和瑾从长廊里走来,讶然出声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名为柳絮的女子恋恋不舍地放弃了即恒,轻轻掸去裙摆沾上的草屑,站起身笑盈盈地说:“昨天晚上刚到京都的,这不,第一时间就来看你了。” 和瑾睨了她一眼,毫不客气地戳穿她:“你第一时间是去了太乐府吧。” 柳絮噎了一下,敛目轻笑,随即大大方方地承认:“是啊,听说太乐府新进了一位绝世美男子,我特地赶早专程去见上一见,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她旋起翠绿的裙摆,悠然飘进正殿厅堂。和瑾似乎习惯了她的脾性,一声没吭随后一起进去,只在进门前回头瞥了即恒一眼,目光轻淡,看不出是什么意思。宁瑞与另一名宫女很快就将茶水与点心奉上,各自安静地退出了厅堂,没有逗留。 即恒伸头向厅内窥探,就见宁瑞退出来小声呵斥他,他连忙将她拉到一边悄悄地问:“那个叫柳絮的到底是什么人啊?感觉好吓人,连公主都在让着她。” 宁瑞忍着笑递给他一个同情的眼神,轻声解释道:“她是奉阳南王的独生女,与公主情同姐妹,是公主少有的知心好友。以前常常来清和殿做客的,近几年听说因为婚事的缘故一直留在奉阳,几乎没怎么来了……”宁瑞说起她时脸上带着一种很复杂的表情,“她是名副其实的金枝玉叶,南王十分宠溺她,比先皇宠溺公主还要更胜一筹。所以她偶尔做出一些很出格的事情,南王也只是睁只眼闭只眼。” 她说到“出格的事”时下意识瞥了即恒一眼,忍不住又抿着唇偷笑了一声。即恒讪讪地揪着野草,大概能猜出是什么事了,去了太乐府真是不虚此行,他真正见识到天罗的国风是怎么败坏的。 连郡主都和公主一个样,一个比一个流氓! 他沉痛地叹了口气, 倒是让宁瑞忽然琢磨着不对味。她回想着自己应该没有说什么特别惹人误解的话才是,可是一想到即恒的理解能力她又吃不准了。为了以防万一,她赶紧解释道:“你不要想太多误会了,我的话还没说完。柳絮郡主的确是喜欢美男子,但她完全是以欣赏的态度来看待,我说的出格的事情也就是她从来不把这种事当做羞耻来遮遮掩掩。” “嗯,哦……”即恒点点头,不作表态。 宁瑞观察着他的神情怎么也不像相信的样子,心急上火地强调说:“你别不信啊。也许她的某些行为看起来略微不羁,但是为人落落大方又不拘小节……而且也不是真的无人管束,再怎么说南王也不会容许女儿败坏自己的名节……” 她越说越语无伦次,即恒觉得宁瑞有点神经质,便连连点头表示自己已经十分清楚。可是他越这样宁瑞就越感到一丝负罪感,好像是自己故意抹黑了柳絮的名声似的,心里头一股焦火烧起来。可是她又实在想不出更妥帖的话来解释,越描貌似只会越黑。饶是她这般伶牙俐齿在遇到即恒这种脑回路与普通人完全不一样的,她也实在没辙。 最后她只好长叹一声投降,悻悻地说道:“算了算了,你把我刚才说的话全忘掉吧,记住了吗?全部都、忘、掉!” 她揪着眉头一字一句地说,神情格外认真。 即恒哑然失笑,宽慰她道:“我知道了,你不用这么紧张。我会忘掉的。” 宁瑞心中真不是滋味,只怪自己嘴太长。末了她仍旧不放心,临走前又忍不住重复一遍“忘掉哦,一定要忘掉!”才忧心忡忡地离开。 即恒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匆匆远去的背影,心想:他说什么了吗?他什么也没说啊。 ☆、要出宫吗 “所以说,你专程从奉阳赶过来就是为了看我笑话?”和瑾啜了一口茶,言语冷淡地说道。 “怎么会?”柳絮捻起糖糕塞进嘴里,又喝了口茶才慢悠悠道,“我只是好奇那个敢光明正大向你挑战的究竟是何方勇士。” 和瑾放下手中的茶盏,顺着她的话问:“那么你如今见到了,做何感想?” “比我预想中的还要出色。”柳絮笑盈盈地瞥了她一眼,咽下糖糕,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叹息道,“这年头的男人不是草包就是懦夫,像他这样有才气又有脾气的人太少见了,偏生还长得一张俊脸,更是锦上添花。只可惜……” 她摇了摇头,话锋倏尔一转:“这脾气还真要不得,越是自命清高就越是容易遭受恶意,越是桀骜不驯就越是教人想驯服他,用尽手段看他低头的样子。”她叹了口气颇为惋惜地说,“他还嫩着呢。进了皇宫若还不知道收敛,今后有苦头吃的了。” 和瑾默然无语地听着,没有发表意见。稚嫩的脸庞上是不合年龄的淡然,在听到这些宫闱中的暗影之事亦是无动于衷,柳絮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其实,我随父亲一起出游,是为了赶着日子来给你道贺。”柳絮收起玩笑话,忽然换上一副温和的笑容说。 和瑾摆弄茶盏的手顿了顿,诧异道:“皇叔也来了?” 柳絮点头道:“是啊,陛下专程派人来奉阳送的请帖。父亲也说很久没有见过你,怪想你的,” 和瑾沉默着不作表态。记忆中柳絮的父亲,她的亲叔叔南王一直都是一个十分严肃的人,严肃得令人不敢靠近,他的身边仿佛始终围绕着一股冰冷的气压,将众人远远地拒之门外。他从没有与她说过客套以外的话,若说南王会记挂她,她是不信的。可是传言他对独生女柳絮却是百般宠溺,几乎到一种病态的程度。其人真实的性情,着实教人难以推测。 撇开这些不谈,皇兄居然专程送请帖去奉阳请南王,就为了她的诞辰?她深感不可思议,这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 然而柳絮一语点醒了她:“听说陛下的请帖也发到了西境军营。小瑾,陛下是不是在跟你赌气啊?” 西境军营?和瑾乍一听到这个地方,心中的震惊更甚。皇兄甚至邀请了暮成雪?这些事情她都从没有听说过!不,不如说关于她诞辰的安排,她这个主角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柳絮以为陛下定是赌气才会做如此安排。暮成雪虽是和瑾的 未婚夫,但婚事毕竟还没有昭告天下所以算不得准,邀请南王尚在情理中,可是邀请暮成雪却是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的。一国公主的诞辰,何必邀请一个臣子来参加?这种不合礼节的行为必然是故意为之,而这样做的目的无疑是让某种尚不明确的可能成为既定的事实。 皇兄在警告她,不,他是在威胁她。和瑾垂下视线,藏于袖中的手指不由地紧紧攥在手心。 十年前,父皇为她许下婚事的时候,所有在场的人如今都被聚集在一起,见证当年的承诺。他用这种方式勒令她不准耍任何的花招,全然不给她任何的退路……他是真的太狠心,还是太用心? 和瑾从没有想过拒婚,尽管她十分讨厌暮成雪,但是出于对父命与君命的遵从,她从不曾真的决意去违逆。可是她这么想,有人却完全不曾相信她。而这个人,正是如今代替了父亲一位的兄长。 一股心酸与委屈慢慢涌上心头。皇兄何苦要这样逼她,何苦呢…… “小瑾,你没事吧?”柳絮见她脸色发白,心想自己的猜测许是对的,只好出言安慰道,“当年先皇与暮大人口头订下的婚事是在你年满十六以后就成婚。可是如今你和小暮自十年前一别后便再没有相见,也许陛下是体贴你,想给你一个与他相处的时间,总好过素不相识就结为夫妻,与一个陌生人相守一生……” “我知道。”和瑾挤出一丝笑容打断她,“我还没有无知到这种地步,谁对我好,怎么对我好,我心里清楚。” 她话语里的凉薄令柳絮有些吃惊,许久未见这个养在深宫里的小公主,她忽然觉得她们之间产生了某种看不清的隔阂。她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对她的一点点心思都了如指掌,可以借此来欺负她了。 和瑾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打算,她自知这不是她能过问的事,便不再多言。心道和瑾虽是任性了些,但她自小就很懂事,对于这种人生大事,她应是自有分寸的吧。 两人间的氛围不可避免地沉寂了片刻,和瑾深吸了口气缓过劲来,为了打破这份尴尬,她勉强转移话题问道:“听说这些年皇叔一直在为你招婿,现在情况如何了?” 柳絮闻言却一顿,干笑了两声。她已经沦落到连一个十六岁不到的孩子都要来操心她婚事的地步了吗?不过在天罗,到她这个年纪还没有出嫁的女子,恐怕也找不出几个了吧。她感慨着摇了摇头道:“还能如何,前后不下五十人,连父亲那一关都过不了,更别说到我了。” 和瑾惊讶道:“五十人这么多?难道就没有一个你能看上,皇叔也能看上的?” 柳絮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不经意间望向她手里的茶盏,却瞧见茶水上漂浮着一粒深红的枣子,似乎还有若干枸杞沉于杯底,讶然道:“小瑾,你怎么喝这个?生病了吗?” 和瑾面色微红,连忙支支吾吾地敷衍道:“没有……最近体虚,华太医让我好好调理调理……” 柳絮诧异地望了她一眼,心里有点疑惑但是也没有多问,她端起自己的茶盏轻啜一口,说道:“倒是有一个西国的王公子弟前来奉阳提亲,我看着还不错,可是父亲听说西国男人一向多妻,多的有几十个那么多都算正常的,便断然拒绝了。”她幽幽叹了口气,“我还可惜了一阵,那个男人据说是个亲王,千里迢迢来见我,长得也挺端正,很合我心意呢。” 和瑾听罢不禁失笑道:“你满意的只是他的长相吧?反正你择人的标准也就只有长相。” 柳絮被一语戳穿,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她心念一转,忽然轻笑了一声,俯过身对着门外示意了一眼,问道:“你门外那一个也不错,哪来的?” 和瑾向外瞟了一眼淡淡地说:“他是我的护卫。” “护卫?”柳絮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看向她。和瑾莫名其妙,就听她哀叹道:“我们真是同病相怜啊小瑾!我父亲也给我塞了四只乌鸦,我到哪儿都要跟着我。天天木着张脸不说,还个个长得歪瓜裂枣,我每天看他们一眼都要忍着好几个时辰的胃部不适。” 她苦着一张脸分外头痛地叹着气,和瑾却忍不住想笑。先前心中的一点积郁也慢慢地散去了。 她和柳絮也是在十年前相识,虽然十年间见面的次数并不多,可是很意外的两人就是很投缘。柳絮就像她的姐姐一样,心情好的时候就欺负她逗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跟她吵架。那时候她还小,吵不过心里憋着气就想打架,柳絮就反将她一军说:“好男不跟女斗,你怎么好意思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呢?”亏得她当时以男子自诩,还真就下不了手了。 现在想来真是傻到家了,好坏都让柳絮得了便宜。 “我想南王也是为了你好,他知道你容易乐不思蜀,专门挑了既有本领又有纪律,就是没品相的护卫,也是一番良苦用心啊。”和瑾忍不住揶揄道,顺便小小报复了一下方才的奚落之仇。 “你这个没良心的,我好心劝你,你倒还怪起我了?”柳絮 横眉一挑怒道,旋即又哀声叹息说,“好不公平,为什么你的护卫那么可爱,我的护卫就全是裂掉的冬瓜。郡主跟公主一字之差,怎么就差这么多?” 和瑾瞥她一眼,话到了嘴边硬是咽了回去:可爱?那不过是表象罢了! “你喜欢我可以借给你一天。”和瑾不知怎地脱口而出道。 可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刚才,刚才是怎么了?居然会说出这种这种话? “真的?”柳絮惊喜地问道。 和瑾赶忙搜肠刮肚地找理由挽回失误,谁知柳絮突然又得寸进尺地笑道:“小瑾,不如你把他送给我吧?” 和瑾蓦地怔住,没料到柳絮会提出这个要求。心里一瞬间闪过一丝莫名的慌乱,她几乎要立刻回绝说“不行”,可是又及时刹住了。 柳絮兴致勃勃地说:“我可以用我那四只乌鸦来换,他们就脸难看了点,本事一点不少,绝对是靠得住的护卫。” 她双目放着精光,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她这个人就是这样,一直以来喜欢什么就会很直接地说出来,从不会因为所谓的矜持而扭扭捏捏,拐弯抹角地表达心意。先前就看到她对即恒十分上心,而现在又主动提出索要,那就说明她喜欢他?……仅仅见了一面,就喜欢他? 但是柳絮一向以外貌来定夺人品和好感,就算是喜欢也是一时兴起居多,更何论是男女之情。和瑾完全可以一笑置之不当回事,拒绝就是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不论是揶揄调侃还是直白拒绝她都无法出口,喉咙有些发涩,一个半认真半玩笑的话,竟令她无法回答。 内心隐隐生出一股很微妙的情绪,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她放下茶盏,默默看了柳絮一眼,突然问:“如果皇叔问起,你打算怎么向他解释?” 柳絮看似认真地思索了一番,似笑非笑地说:“就说他是我收的男宠。” 和瑾面无表情地回道:“你这么说皇叔一定会先杀了他,然后再打断你的腿。” 柳絮继而笑道:“那我就说是你送给我的。” 和瑾无力地垂下肩膀白了她一眼:“你能不拖我下水自己解决吗?” 她先前莫名感到一阵惊慌,现在又莫名松了口气。这两种意料之外的情绪都令她十分迷茫,又十分别扭。正当她为自己的心绪而烦恼时,柳絮长长叹了口气道:“算了,我知道你舍不得。借我一天就够了,日落前还给你,这总行吧?” 和瑾心中怅然,她……舍不得吗?她茫然地看向柳絮,却看到对方一脸意味深长的表情,面颊顿时一红,急忙辩解道:“你胡说什么?他是盛青借给我的,我要还的,当然不能给你。” 这个意外的名字让柳絮吃了一惊,她喃喃道:“成盛青?就是当年那个老是跟在太子殿下,就是当今陛下身后转的成盛青?” 和瑾点点头道:“没错,你当时见过他的。他现在已经是大将军了,前两天又立破美浓大军,不日将得胜回朝,又立下一件大功呢。” 柳絮一时有些恍神,成盛青……当年比武大赛的赛场上那个谦彬有礼又不失威猛之力的少年?她对他的印象很深刻,至今仍然能清晰地回忆起他的容貌。只是十年过去,就算再次相见,只怕也很难相认出来吧。毕竟十年前,他们都还是正值豆蔻年华的孩子。 “小瑾,你的护卫就借我一天吧,我一定会在日落之前把他还给你,保证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柳絮莞尔笑道,不等和瑾答应便起身徐徐向门外走去,忽又在门口驻足道,“我和父亲会在京都逗留几日,一直到你的诞辰结束再回奉阳。也许经此一别,再要相见又不知何年何月了。” 她突然说起这些,语气略有伤感。仅仅一顿,又笑道:“或许下回相见,我们会带着彼此的孩子与丈夫一起重逢,你说是不是?” 和瑾无言相对,她不知柳絮此时这些话是缘何而出。但是她却明白,她们都已经到了人生道路上重要的转折点,不论她们是否愿意,这个转折点都不会那么容易。因为她们的身份,注定了她们命运的不可预知和无能为力。 “希望如此。”和瑾牵起一丝笑容,说道。 柳絮回眸微笑着,暖阳落在她碧色的衣衫上衬得绿意更浓。她恍惚间忽然觉得柳絮的到来为她枯燥乏味的生活带来了一个完整的变化,而正如春季已渐入佳境,大地在发生焕然一新的改变一样,她和她今后的生活,也将面临一场翻天覆地的蜕变。 即恒满足地站起身擦了一把汗,前殿花圃里的杂草基本已经被他消灭干净,这种久违的成就感令他日渐腐朽的身心都开始活跃起来。 “好勤快啊。”一个女子的声音忽然自身后响起,他回过头,就看到翠衣女子正笑意盎然地向他走来。 即恒有礼地向他躬身行礼,女子走上前,微笑着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倒是没有向先前一样,终于问了些比较正常的问题。他简洁 地答道:“即恒。” “即恒?”女子歪了歪头,做出一个同样久违的反应,“好奇怪的名字。” 即恒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处,只安静地看着她,目光清澈,虽有些失礼却并不唐突。女子似是觉得有趣,又问道:“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您是南王的女儿,柳絮郡主。” 柳絮绽起一个蜜糖似的笑容道:“对,我叫柳絮。但是你千万记住了,我不姓柳。” 即恒点点头,皇室家族的姓氏他还是知道的,这是常识。 但是柳絮随即又说:“不过你可以叫我柳姐姐,我很乐意。” 即恒怔了一下,不明所以地望向她。 柳絮笑道:“你都明白了吗?” 明白什么?即恒迷茫地眨了眨眼,然而柳絮满怀期待的目光殷切地落在他眼里,令他无法出声相问。他暗自思索了片刻,不明白她这番话究竟是何用意,但是隐隐约约又有点明白她的意思,便犹豫着点了点头。 “做个表示吧。”柳絮眼前一亮,开心地催促道。 即恒更加迷惑了,但是遵照他先前的理解,这个时候好像是应该……他不确定地开口叫道:“柳姐姐……” “呜——”呼吸忽然受阻,即恒猝不及防被柳絮一把抱入怀中,只听她激动得难以自持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太可爱了,你为什么不是我弟弟呢?!” 即恒瞠目结舌……这就是她饶了这么一大圈子真正的用意?以前总有说他奇怪,他想说,比他奇怪的人不是一抓一大把嘛!这里就有一个! 柳絮抱着他犹不放手,即恒尴尬极了,他不喜受人亲近,心底本能地升起一股抵抗之意,伸手就想要推开她。可是蓦地又想起前车之鉴,不敢贸然动手。正自为难之际,和瑾的声音在不远处高声炸响:“柳絮!你在干什么?”她提起裙摆点着脚小跑过来将她拉开,斥责道,“你、你这成何体统!” “体统怎么了,这些东西不就是男人用来约束女人的刑具吗?凭什么男人可以随意抱女人,女人抱男人就是不守妇道,真是笑话。”柳絮得了便宜还不以为然道,“小瑾,你这才十六岁不到,怎么跟你皇兄一样刻板。” “你……”和瑾气得说不出话来,“你是仗着在清和殿里,欺负我不会揭发你吗?” 柳絮嫣然一笑不置可否,伸出双臂一把将和瑾揽入怀里,摸着她的乌发安抚道:“那我也抱抱你 ,好妹妹。” “放开,快放开我!”和瑾在她怀里挣扎,以她时不时爆发的蛮力想要挣脱柳絮的禁锢根本不成问题。可是和瑾只是象征性地挣扎几下,似是有所顾忌。 即恒受惊不小,心有余悸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郡主,再一次奠定了自己先前的结论:和瑾害怕柳絮。他不禁向这个比天罗的公主更加放肆的郡主投去更多好奇和敬意的目光。 而这时,柳絮心满意足地放开和瑾后,顺手就将即恒带过来,笑意盈盈地和瑾说:“好妹妹,这孩子我就带走了,不要想他哦。” “带走吧,带走吧!求你了,快点走吧!”和瑾简直要疯了,歇斯底里地挥了挥手喊道。 即恒睁大了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愕然道:“公主,这是……” 和瑾僵在原地,低垂的发丝遮住了她的面容,但是从她僵硬的身躯完全可以看出她此刻内心的纠结。 “小恒。”柳絮略低下头在他耳边笑道,笑容仿若一种甜蜜的毒药,甘甜之际又隐藏着未知的危险,“你的公主刚才同意将你借我一天,从现在起,你是我的人啦!” 即恒半晌都不知该如何反应。他讷讷地看向和瑾,和瑾却心虚地别过头躲避他责难的视线,嘟哝道:“记得按时归还啊!” “柳姐姐一语既出驷马难追,日落之前绝对还你。”柳絮笑容妍妍道。 即恒默然凝视着和瑾一动不动,和瑾几乎能从空气的振动中感受到他传来的怒意。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居然再一次被当做一件物品相转,心头一阵火气登时涌上来,几乎就要爆发。突然一双手搭在他肩上,凉凉地触碰到他的脖颈,柳絮微笑着对他说:“今天一天你就是我的护卫,陪我出宫吧!” 这句话轻飘飘地自柳絮口中而出,不止是和瑾,连即恒都吓了一跳。 出宫……? 即恒的思维已经不能很好地跟上现实变化的速度。出宫……他在这短短的半个月中曾经无数次渴求过的愿望,在一次次打击和无望中消弥的愿望,竟然就要实现了?在他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就要实现了? 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柳絮对他没有表示异议感到十分满意,当即便说道:“事不宜迟,我们走吧。” 和瑾怔愣地望着他们,先前在心头闪过的一丝恐慌忽然就剧烈了起来。她蓦地想起成盛青说过的话,如果让他走了也 许一辈子都不会再遇到了…… “等等!”她下意识喊道,待她反应过来时,她发现自己正抓着即恒的手。柳絮闻言蹙眉道:“怎么了公主殿下,你又后悔了?” 和瑾触到似的立时松开手,面对柳絮的责问她心慌意乱地辩解道:“不是……你先前没说要出宫?” “这是我的自由吧。”柳絮口吻中已有些不耐,“好了,小瑾,不要再闹了。你还有很多时间跟他在一起,让给姐姐一天都不舍得吗?” 和瑾涨红了脸,毫无底气地反驳道:“你说什么呢!我……”她咬着嘴唇竟不知该如何辩解,“我没有……” 这时,一直没有出声的即恒突然开口道:“请公主放心,卑职一直会像保护公主一样保护郡主,绝不会让她出半分差池。” 和瑾抬头紧紧地盯住他,目光里已显出些许掩饰不住的恐慌。即恒此刻心情有些乱,望见和瑾的神色顿感不解,心想她大概是不放心,便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安抚她。 他终是随着柳絮一起离开了清和殿。走出清和殿时,他心跳得很快,难以相信自己居然真的可以出宫。曾经宫外的大千世界任他逍遥驰聘,可是这短短的十多天他都被困在这小小的宫城里,如一只蝼蚁一般受人践踏,却毫无反抗之力。 宫外与宫内仅仅一墙之隔,想要出去多么容易!可是他却被绑缚在宫墙里,像一粒尘埃般无望地对着墙外的天空出神……这短暂的十多天如白驹过隙,可是期间却又发生了太多的事,宛如一场漫长的噩梦。他几乎都要忘记自由的感觉了。 而现在,他将重新获得自由吗? 心脏欢腾地在胸膛中跃动,他无法掩饰内心的雀跃,就如一只被允许放出笼子的小兽,欢欣鼓舞地期待着笼门的开启…… *** 和瑾停留在清和殿前的石阶上,望着前方渐渐消失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她怔怔地看着一排排向下延伸的石阶,心中忽地涌起一股冲动,真想狠下心直冲下去。 可是她的脚步已经被禁锢在这石阶之上,不被允许向前迈出哪怕一步。 她想再去寻找那个离去的身影,然而前方郁郁葱葱的花木间再也找不到他的踪迹。 他出宫了,离开了。 ……他还会再回来吗? 作者有话要说:停了几天想理理思绪的,没想到停太久就找不到感觉了o(╯□╰)o ☆、临行前的群架 即恒跟着柳絮穿过清和殿前的花圃,微风拂过他的面颊,逐渐将心头的热血冷却。当最初的欢喜退去以后,一种更深的不安与迷茫便隐隐浮现出来。他暗自观察着柳絮,在她游刃有余的笑容里寻找任何一丝微小的破绽。 “你担心我把你拐掉吗?”柳絮不紧不慢地说,转过脸来的笑容分毫未改。 “不。”即恒收回视线,神色轻淡。 “那你是不喜欢我?”柳絮又问道。 “不。”他还是这么说。 柳絮噗嗤笑了起来:“你这人真有意思,成盛青怎么会教出你这样的部下。” 即恒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她行事的风格让他摸不着头脑,但是他又明显感觉到柳絮看似随意的举动其实有着很强的目的性。那么这趟出宫之旅显然不会是天上掉的馅饼。 他思虑良久正要开口询问时,柳絮忽然说:“我进宫的时候听说最近宫里格外热闹,便顺口打听了一番,很快就听到了两件事:一个是太乐府的傅明,另一个就是清和殿的你。” 她回头嫣然笑道:“傅明给了我一个很大的惊喜,不知道你又会给我怎样的惊喜?” 即恒尚不能明白她所说的“惊喜”是为何事,柳絮的脚步已经慢了下来,她面对着他,线条优美的双臂轻轻搭在他肩上,将他推到了前面。即恒远远地就感受到了四个不同的气息聚集在此,正如他所料,在太乐府惊鸿一瞥的四名乌衣护卫正训练有素地立于此处待命。 冷峻的脸庞,一丝不苟的装束,四人直挺挺伫立于花木之间,像四尊没有感情的石雕,在明媚的春?色中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柳絮俯身在他耳际悄声说:“小恒,干掉他们,我们就出宫。”她轻轻笑着,笑意中隐含着一丝丝幸灾乐祸的快意。 即恒心中已然明了,原来柳絮是想借他当打手。 他正自对前方四人投去复杂的一瞥,一道凌厉的视线就直直向他射来,正是那个在太乐府发现他行踪的领队。此时他一双如同鹰眼般的眼眸隐藏在凹陷的眼眶内,向外散发着逼人的寒气。 即恒心下凛然。由于体质的原因他的气息散发很微弱,尤其是在需要的时候他更是会将气息完全隐藏起来,让白虎这样的灵兽也不能察觉分毫。可是今日在太乐府,这个人却发现了他。 此时他的视线与先前并无两样,不论先前是否出于巧合,这个人恐怕都不是一个简单 的对手。 或许这就是武者之间心照不宣的敌意,双方都在看到对方的那一瞬间在心底做出评估,试探着对方的底细。春意盎然的花园小道顿时被一种看不见的漩涡袭卷,两人各立一边,展开对峙。 柳絮适时地退到一边,对不需要她多作梗的现状十分满意。 然而领头的乌衣卫收回视线,拱手对她说道:“郡主,卑职奉王爷之命保护郡主,若郡主在宫中已无他事,请您尽早回驿馆。” 柳絮嫌恶地别过头,似乎连看都不想看他一眼,不理睬他的话冷淡地说:“你自诩本领奇高,屡屡在父亲面前邀功,我倒要看看你能有多少能耐。”她看向即恒,却是对乌衣卫笑道,“如果你能赢得过他,我立马就回驿馆。” 乌衣卫依旧保持着木然的神色一板一眼道:“郡主莫要为难卑职,卑职的职责并不包括故意生事。”他的视线继而落在即恒身上,双目中的警备丝毫未减,而口中却说道,“更何况这位小兄弟是清和殿六公主的人,卑职无端与其发生冲突,怕在公主和王爷那里都不好交待;而且宫内斗殴,断逃不过陛下的责罚。还望郡主三思。” 一番言辞没有任何的破绽,不仅头头是道而且有理有据,连即恒都开始觉得是自己在无端生事。这个乌衣卫的领队果真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他再抬眼看向柳絮,柳絮显然也被噎得说不出话,正自咬着小银牙生闷气。可是她一双精灵的眼珠左右不停地转,想也知道是在打什么主意。看来她不打算罢休,这个无法无天的郡主竟比和瑾还不让人省心。 他默默地叹了口气,心中掠过一丝哀愁。出宫,果然只是个美丽的幻想。 “郡主……”他开了口,只求柳絮不要给和瑾惹麻烦。可是柳絮却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她一手按住他的肩膀似在示意他莫要灰心,神色轻蔑地对乌衣卫轻嗤道:“你不用与我说这些空话,吓唬谁呀。这孩子从今天起也是我的护卫,让你们和他比试的意思就是择优而取,你还不明白吗?” 听到这话,乌衣卫头领硬邦邦的脸上才闪过一丝称得上惊诧的神色,他抬头看向即恒,先前的冰冷在一瞬间消弥之后却更加强烈地投射而来。 “……不知郡主要如何择取?”他深深垂下头,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嘴里蹦出来的。 即恒可以明显地察觉到他的杀意,而他身后的三名下属同样面露狰狞地看着他。眼看自己的饭碗要被抢,只怕没人会甘心。他不由 地有些好笑,更多的却是无奈,柳絮为了摆脱监视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可是他却不得不为自己如今的身份和处境思量一番。 如果真的牵连到和瑾的话……他心中一顿,一种异样的诧异涌上心头,似乎连自己都无法猜度。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有自觉?在做任何事之前都会首先考虑到是否会对她不利?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一经浮起,便犹如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笼罩住,他明明看得见答案,却发觉自己怎么也挣脱不了某种看不见的束缚。 就是这么一顿神的功夫,他已经失去了最佳的拒绝机会。柳絮抱臂悠然笑道,神色一派轻松自如:“怎么简单怎么来,你们四个一起上,若是赢了今后我不会再为难你们,事事都遂你愿。可你们要是输了……”她俏丽的脸庞一沉,咬牙切齿道,“就给我滚蛋!” 空气中忽然弥漫起一股火硝味,随着柳絮的话音落下,乌衣卫个个脸色煞白,可随即更多的怒意浮现出来,烧灼着他们的自尊心。 “郡主!”即恒失声惊呼道,柳絮却挤出一丝微笑堵住他的话,正色说:“给我争气一点,我可是全靠你了。” 她抿唇不再多语,目光冷冽看向前方,那一刻的坚定仿佛似曾相识。即恒恍惚看到了和瑾的果断与霸道,他凝视着她坚定的侧脸顿时无话可说。然而他已然被推到了刀尖上,没有退路,而对柳絮来说,她也同样自断了退路。 这个危险的赌局建立在一份未经验证的信任上,即恒不知是该无奈还是欣慰,只是他倏然想到和瑾对柳絮的信任,想到她可以轻易地将自己出卖给她,继而又想到始作俑者成盛青,一环扣一环,心中又浮起另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他叹了口气,打消了所有试图规劝的念头。信任是可以传递的,这也是人类品德中值得他赞赏的一点。不过与之对应,仇恨也同样可以传递。 乌衣卫四人已是齐排而立,锐利的视线从各个角度围猎即恒,杀意弥漫在四周,将周遭的春意渲染成一片危险的艳色。 即恒勾起嘴角,上前一步冷淡地笑道:“柳姐姐,你的胆子未免太大了。”他顿了顿,向面露诧异的柳絮投去一抹轻淡的笑容说,“不过你的运气很好!” 随着他话音刚落,乌衣卫首领大喝一声劈掌而来,毫不留情地直取即恒咽喉。即恒闪身避过,身后却有另一人横扫他下盘,他顺势后翻跃起,单手撑住偷袭者的肩膀翻身而过,落地之时反手 擒住了对方的手臂。也不见他如何用力,一手按住对方肩头一手捋过对方手臂,竟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其一条胳膊卸了下来! 那人嘶吼着滚在地上,杀猪似的叫。 其余三人仅是一顿,继续分散围攻。一人挥拳而至,即恒闪过的瞬间便架住他的手,顺势踹飞从旁袭来的攻击,而那人的胳膊被擒在他手里,尚未来得及惊恐只听“咯啦”一声清脆的骨折声响,那条手臂已如死蛇般软绵绵地垂落下去,唯有椎骨的痛觉猛烈袭击大脑,一声嘶哑的嚎叫出声,人已倒在了地上。 才不过须臾时刻就放倒了两名队员,领队愕然看着在地上乱滚的下属唇色不由发白。而这时,即恒已经反手扼住了最后一人的咽喉,伸腿踢向对方膝盖,在一声痛呼声中壮硕的体格沉重地跪倒在地上,露出身后的少年罗刹一般无动于衷的神色。 领队迎上少年冷漠的视线,背后不禁爬上一股寒意。他一早进宫就听闻了些许关于这个少年的传言,不论是赤手空拳驯服白虎还是重创食人鬼救出公主,关于他的传言总是被传得神乎其神,神得就像假的。而当他真正见到这个少年,竟没想到是在太乐府瞥见的顽童。 个头不高,身形也不算健壮,清秀的脸庞上一双无辜的眸子不安地转着,十分伤脑筋的样子。这种柔弱之姿仿佛一只随手就可碾死的蚂蚁,他失望之余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对宫中的井底之蛙嗤之以鼻。 而郡主竟然得意忘形要收他为护卫,意图取代他们的位置,他又怎会甘心! 可是此时此刻,他再次与少年四目相视,心底却爬上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慌。这个不及弱冠的小鬼下手之快,之准,之狠辣,竟是游刃有余,没有分毫差错。他似乎十分习惯与人交手,并且非常精通如何在不杀死对方的前提下尽可能折磨对方。 卸掉胳膊恐怕都还是轻的。此时他的模样与先前并没有多少改变,然而有某种说不清的压迫力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使之看上去竟是判若两人。难道方才都是他的伪装,这才是真面目? 一滴豆大的汗珠悄悄自领队额上滑落,在春日的暖阳下竟也像置身夏日酷暑般令人焦躁不堪。 “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骤然响起,面前同伴煞白的脸色直挺挺地向前倒去,抱着胳膊痛苦地翻滚。少年眉间不甚厌烦地皱了一下,随意将脚边的人踢开,就像踢走一件垃圾,他迈过那人扑腾的双腿,重又望向领队,幽深的双眸在逆光下仿佛 两只窟窿,分外瘆人。 忽然,少年身子猛地一倒,被横撩于地。柳絮惊呼出声,然而在他的额头堪堪触及地面时双掌撑地而起,一记回旋踢踏上身后的偷袭者脸颊,将对方重新踩在地上,死死勒住了他的脖颈,双眸之中一道厉色横过,背着暖阳分外狰狞。那人的双眼已经翻白,仅有的一只手无力地扳住横亘于前的手臂,已是没有丝毫反抗之力。 “住手!”领队及时喝止,上前踏了一步。少年死扼住脖颈的手才停了下来。 他松开手中的力道,任凭对方的头颅死掉一样颓然垂落在地,盯着领队面无表情地说:“阁下光明磊落,偷袭这种卑鄙的行为,不该是你和你手下应有的风度吧?” 领队无话可说,冷汗如雨般渗出。他牢牢盯住少年洞黑的眸子,深陷的眼窝里藏着微不可察的精光,他拱了拱手道:“小兄弟如此好的身手,断不必为此折了威名。我愿代我兄弟赔罪,还请你手下留情,饶他一条生路。”他转瞬又说,“更何况皇城之中无端杀戮,陛下问罪起来,又该如何交待?” 即恒默然凝视着他,唇边噙起一丝冷笑。这个领队果然不是省油的灯,看他句句都言之凿凿,分外有理,可是让人听来却不甚舒服,难怪柳絮宁可孤注一掷也要教训他。 “饶他生路可以,我只要你答应一件事。”他抬起下巴,淡然说道。 领队目中闪过一丝惊诧,然而面色却是稳若泰山:“什么事,但说无妨。” 即恒紧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我要你投降。” “哈……”一边柳絮不无快意地笑出了声,向即恒投去赞许的目光。 领队铁青着脸,目中泛起怒意,咬牙道:“……士可杀,不可辱!” “好!”即恒一声大喝,借身下人的背骨做垫板翻身向前逼近,几乎在同一时间领队拔刀而出,寒光凛冽竟将春日的暖阳都尽数驱散,俨然有刺入百骸之势!然而刀刃甫一出鞘便生硬地僵在了半空,领队张着的嘴都忘记了合拢,下颌已被少年一把擒住。 好——好快。 他几乎是下意识拔的刀,在刀刃的寒光闪过之际,他根本没有看清少年是何时冲到他身前,又是如何一手格住他挥刀的手,一手擒住他的命结。 只在眨眼的一瞬间,仿佛时间产生了错漏! 扼住他咽喉的手指有力而缓慢地收拢着力道,少年冷淡的笑意浮在唇边,竟带着一丝睥睨众生的傲意, 像在欣赏猎物临死前的惊恐表情似的,俊秀的脸庞显得狰狞而扭曲:“对手无寸铁之人以武器相对,想必也有失阁下的英明吧?” 他微吞了吞口水,喉结艰难地动了一下,半晌才吐出一句:“我……我投降。”连自己的声音都不知道是怎么发出的,他沉痛地合上眼,在人生中印下第一个屈辱的印迹。 禁锢喉间的力道猛然松开,少年无趣地退开数步,毫不恋战。神色自若的模样就像瞬息前的罗刹根本不是他一样。 柳絮欢天喜地地跑上来,面上尽是掩饰不住的喜悦。但是面对乌衣卫时她仍然端起一副轻蔑的神色嗤笑道:“这下你们还有何话可说?” 领队阴沉着的脸慢慢恢复了往日里的沉静,如一潭死水般波澜不兴道:“小兄弟好功夫,郡主好眼力,卑职甘拜下风。”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知道就好!省得你今后班门弄斧还不知羞耻。”柳絮冷冷哂道,她本想趁着这难得的机会多奚落他几句,可是一看到他那张裂瓜般的脸,她就一阵反胃,最后也只得作罢,傲然道,“那么本郡主现在要出宫了,你们若是还有一丁点的羞耻心,就该自发自觉地为本郡主保密,不然下次有你们苦头吃的!” 即恒斜她一眼,心中暗自好笑。 柳絮回给他一个得意的笑容,忍不住伸手拉起他的手一起向宫外走去。然而没走几步,身后却传来领队不阴不阳的声音幽幽道:“郡主如此说就是不会将卑职赶走,那么卑职可否理解为这位小兄弟并不是六公主赠与郡主的。”他抬起头,沉静无波的脸上忽然浮起一丝阴暗的笑意道,“今后,还请郡主多多容忍才是……” “你!”柳絮当下大怒,捋起长袖泼妇一样就要返身去修理他,即恒连拉带拽地阻止,终于是将她拖得远了,她的怒气才渐渐消下来,犹自不解气地踱着脚吼道:“你等着!不把你赶走,本郡主就不姓柳!” 她本来就不姓柳……即恒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深深为今日该如何与这位心眼奇多的郡主相处而烦恼。 春花在风中摇曳,仿佛在庆祝他的胜利一般一朵朵别样的红。他将心中郁结的气一股脑全吐出来,顿时感到舒服多了。 很久没有这么痛快地打过架,似乎也很久没有离开这座宫城。他眼看着宫门一点点靠近,竟然感到一丝丝紧张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卡章卡得崩溃,这位姐姐太挠人了 下一章不会这么久,尽快尽快 ☆、京都一日游 窗外莺啼雀鸣好不热闹,清和殿沐浴在春日的阳光下仿佛笼罩上了一层稀薄的光膜,花圃内花朵争相开放,更为这般如梦似幻的景致增添了几分娇艳,仿若人间仙境一般。 然而殿内人却深深苦于尘世烦恼中。 “等一会儿吧……”和瑾扶着昏昏涨涨的头,向后倒靠在椅上,有气无力地说,“我头晕,让我歇会。” 她一向对乐律琴谱之类的书籍避之不及,当年父皇请来的琴乐先生用尽百般手段都没能让她屈服,她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主动撞到这个大麻烦里。 更何况如今雪上加霜,不仅时间紧迫,又赶上腹中胀痛……她真有一头撞墙的冲动。 即恒这家伙现在定是跟柳絮一起在宫外不知有逍遥,为什么她得一个人在这里受苦,早知道就该咬死了不放人,看柳絮能拿她怎么样? 想到这里,她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宁瑞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红糖水给她,笑着安慰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公主不必太过心急。纵然是为了五日后的比赛,也要以身体为重。” 和瑾颇为费力地直起腰,接过茶碗吹着气,小口小口地喝着。 “傅明是摆明了要公主出丑,既然公主已放下豪言,若不加紧练习,只怕赛上定要受人取笑了。”一边忽然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不冷不淡地打破了两人嬉笑放松的氛围。 和瑾噎了一下,一口温甜的汤汁含在嘴里吐不出咽不下。宁瑞忍不住回头嗔怪道:“麦穗,公主身体有恙,出了岔子谁来负责?不过区区一个傅明,他敢吗?比起这些虚名,公主的身体才是要紧事!” “不,麦穗说得对。”和瑾咽下汤汁,摆手阻止了宁瑞。她双目怔忪地望着殿外鸟语花香,面上微露愁苦之色,但是很快就一扫而光。顾不得烫口,她仰头将碗中的甜水一饮而尽,细舌轻拭去嘴角的汁液后凝目说道:“本公主英明万世,没有胜算的仗也不能输得太难看!” *** 京都的街上热闹非凡,人群川流不息,仿佛在经过一个严冬的冷藏之后所有的人都开始苏醒,推开家门走了出来似的。小贩争相比着嗓门吆喝,过路的人们神情悠然地左挑右拣,不厌其烦地与摊主讨价还价。那些形形色?色的人身上色彩斑斓的衣物竟比那春花还要艳丽。 ——这就是京都,中原大陆最繁华的都城。 即恒早先来到京都时急于赶路,且进城门 之时正值天色微亮,那时他看到宽阔的街道笔直地延伸至看不到的尽头,还曾感慨过京都之大。如今他更是不禁惊叹京都人口之多,满眼都是乌压压攒动的人头,五颜六色的衣物配饰在阳光下反射着斑驳的光影,直晃人眼。 不论是在乐津还是郊西,甚至是皇宫,他都没有一次见过这么多的人。一时间空荡荡的心口被塞得满满的,诸多新鲜的事物令他目不暇接。 “怎么了?”柳絮见他痴呆呆的模样忍不住笑道,“没见过这么多人吗?” 即恒收回不知往落好的视线,老实地摇了摇头。 柳絮眸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来到即恒跟前,不可思议地问道:“你不是成盛青的部下吗?难道没有来过京都?” 即恒不知该怎么回答好,他每到一个国家都会刻意避开皇都,只在一些远离皇都的不起眼的小城落脚。如今若不是成盛青诈他,恐怕他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踏进京都,更不会见识到这番繁盛景象。 如果一切都按他原先的轨道发展,与这盛世繁华相交错过,要说遗憾,的确有点遗憾;但要说可惜,他也不觉得可惜。 柳絮见他垂眸默然不语,以为他是在为自己没见过世面而尴尬,善意地笑了几声后便没有再继续追问,即恒不禁松了口气。 “没有那四只乌鸦跟着连骨头都轻了不少,真得感谢你呢。”柳絮舒适地伸展着四肢,回眸笑道,“你想吃什么玩什么,尽管说,不用跟我客气。” 即恒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神情似是有些茫然,一双乌黑的眼眸中波澜不惊。 柳絮感到既新奇又好笑,只觉得这样一双眸子似曾相识,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实则却比任何人都危险。她回忆起过往,不禁莞尔一笑,道:“你可真像小瑾。” 即恒怔了怔,淡漠的眸中终于反映出一丝困惑的光。 柳絮抿唇笑道:“以前我欺负她的时候,她就会这样看着我,让我羞愧难当打算下回补偿时,她回头就开始动手脚报复我。所以我再也不受她欺骗了,为了将之前的怜悯收回来,就只好欺负得更狠一点。”她边说着边耸耸肩,很无奈的样子,让即恒好笑之余又不禁汗颜。 和瑾受尽委屈却不敢声张的样子啊……他展开了能力范围内的所有想象细胞,最终仍旧无果,投向柳絮的目光里便在复杂之中又增添了另一层次的敬意。 这个郡主似乎比他预想的还要有趣。 柳絮浑然不知即恒在心中已经给自己定了位,她幽幽地叹了口气,陷入无限的惋惜中:“我以前一直把她当弟弟的,谁知突然有一天她就变成女孩子了,真把我吓一跳……” 即恒曾经听宁瑞说过和瑾自小被当做男孩子养大,读书习武都与世家子弟一起同入同出,直到六岁那年许了婚才恢复女儿身。只是从柳絮的角度提及此事,听来更有一种别样的欢快之意。 他微微一笑道:“郡主莫不是因为如此,才会一定要求卑职唤您姐姐?” 柳絮闻言却轻轻笑道:“你是你,她是她,我还不至于寂寞到分不清的地步。”她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触上即恒的脸颊,唇边泛起一抹说不清的笑意,就像今早在太乐府时看到的一样,暧昧而直白,“你笑起来真好看,跟我走吧?绝对比跟着小瑾要舒坦得多。” 即恒的笑容尴尬地僵住,默默地拍掉她的手,眼珠子略微转了转,口吻冷淡地问:“柳姐姐,您今年芳龄几何?我不喜欢比自己年龄大的。” 柳絮讪讪地在他额头上弹了一记,嗔怒道:“臭小鬼,跟小瑾一样没大没小!” 她不再同即恒开玩笑,翠色的衣裙微旋,转身迈着优雅的步伐走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身影很快就被各色人群淹没。即恒连忙追了上去,生怕跟丢了会出什么岔子。 柳絮自在悠闲地走在人群中,不知是因为她翩然的身姿还是高傲的气场,人群竟隐隐左右分离为她让出了一条路。即恒毫不费力地就追上了她,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一路上她左看看右挑挑,一会儿在首饰摊上流连,一会儿又在挑选心仪的荷包,没一刻消停,即恒丝毫不能分心地盯住她,只顿那么一下她就消失在茫茫人海觅不到行踪,真把他累坏了。 是谁跟他说过,千万不要跟女人一起出门逛街,会损半条命。 他这时才有些后悔早不当初。怔愣间他回头遥望着已远在身后的皇城,一时间竟感到些许陌生,在人海中像隔着另一个世界一样遥远。 他已经出宫了。 虽然仍旧没有走出它的范围,但也已经离它很远了,如果他想走的话便是最好的时机,甚至没有人会拦着他。他四下里搜寻了一圈,并没有看到柳絮的身影。 走吗?走吗? 他咽了口口水,手心里忽然冒出许多汗来。走了的话他再也不必去管那些本不属于他的烦心事,人类世界的争端本就与他无 关,他只不过是无意间被卷入其中,单单是个巧合罢了,又何必为了一些虚浮的情谊搭上自己的命? 说到底,他们并不是同类,当他们发现了自己的真面目,发现他是一个伪装的异类后,还会对他一往如初的好吗?不会的,人类的排他性自古以来就从血液里流传下来,自千年前对河鹿的讨伐开始就已经暴露了疯狂的本质。 今日言谈甚欢,明日就可能挥刀相向。 人类不喜欢异类,不喜欢任何与自己不同的事物存在,威胁他们的利益。他不能再重蹈覆辙,直到对方把刀架在脖子上了才知道自己遇人不淑。他只是一时被感动,所以才会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诚心去回报,可是细细想来,又有谁是毫无心机地待他? 成盛青对他的好奇和探究早已不是秘密,他善意中隐藏的目的是那么明显,只是他自己刻意去忽略罢了;而和瑾……她对他好吗? 即恒突地怔住,心中一个疑问倏然冒了出来:和瑾是怎么看待他的?他竟然没有想过。 她并不知道有关于他的任何事,只将他当做一个耐打的普通人,呼来喝去,任意妄为。可是她却三番五次冒着风险在陛下手中救他,尽管再三勒令自己不要惹是生非,可在出了事之后总是她毅然出面保全自己。 直到今日,他才赫然醒悟和瑾对他的好都是他没有看到的,而他看到的又因为不明所以的原因下意识忽略了…… 胸口蓦地涌上一股难以名状的暖意,将周遭所有的喧嚣都沉淀了下来。他轻轻松开握紧的双拳,一时间竟不能决定是进是退,思绪杂乱得堪比花圃中尚未除掉的野草,恣意而妄为地从泥土中钻出来。 走吧,走吧。 他怕是走不了了。即使人已离开,心却被拴住。束缚千里马的不是绳索,而是千里马对绳索的感情……感情是累赘……他已经想得那么清楚,却还是义无返顾为自己套上了绳索,再也挣脱不能。 忽然一双手蒙住他的双眼,他猛地一怔,几乎本能地回身就要反袭后方,耳边却传来一声得意的嬉笑:“哈,偷袭成功!” 即恒挣脱开那双手,怔怔地望着柳絮明亮的眸子,凌乱的思绪倏忽间像被一阵飓风卷散,不知吹到哪里去了。 “怎么了,站在大街上发呆,还让我一个弱女子偷袭成功,真不像以一挑四游刃有余的小高手会做的事。”柳絮挑眉笑道,唇边一抹恣意的笑容在正午的阳光下分外耀眼。 即恒恍然觉得有些刺眼,他微微别过了头,闷闷地说:“你可以不用加这个‘小’字。” 柳絮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她极为优雅的外表与豪放的行为全然不能相称,路上不少行人纷纷驻足向这边看过来。 即恒淡淡瞄她一眼,心中默然叹了口气。他原先觉得柳絮与和瑾都是一样被宠坏的金枝玉叶,可是现在他才分清楚她们之间极为相似又迥然不同的性格差异在哪里: 柳絮是真正自由的飞鹰,而和瑾却是一只被囚于笼中的灵鸟。 相似的身份决定了她们的命运必然不受自己左右,可是迥异的处境却让她们最直接的自由产生了巨大的落差。 “你饿吗?”柳絮打断他的思绪,笑盈盈地问道。 即恒略微疲倦地点了点头,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他回头看了一眼远处伫立在烈日下的巍峨的皇城,恍惚间竟像一只富丽堂皇的牢笼。 他不禁眯起眼睛凝目看去,不知和瑾现在在做什么…… 柳絮浑然不觉他的心事,笑容更加灿烂道:“我们先去吃点东西,为接下来的行程养足精神。” 即恒收回思绪,诧异地望向她。 只见柳絮狭长的双目半阖,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容说道:“等一会儿要去一个刺激的地方。” *** 断断续续的琴声逐渐凋零下来,和瑾张了张酸痛的手指,无力地长叹口气。窗外鸟鸣声阵阵,伴随着花香分外惬意,可她心头却没有半点的闲适之情。 继续生硬地拨弄着琴弦,只闻得几声喑哑的琴音,她终是放下手中的琵琶靠向椅背,望着窗外澄澈的天空出神。蔚蓝色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朵,那么纯澈的天色并不罕见,但是此时她却联想到某个人的眼睛,也是这样清澈无瑕,没有半点杂质。 不知道即恒现在在干什么…… 她默默地想,不知不觉又轻轻叹了口气。 出宫啊……除了从他人嘴里听说她是在宫外出生的以外,她从小到大还没有出过宫城,甚至没有动过出宫的念头。 宫外究竟是什么样的?外面的人也像宫里一样分为三六九等,位低者服侍位高者,位高者再服侍皇族,如此等级分明吗?他们会不会也像宫里的人一样见了她就战战兢兢,唯唯诺诺,或者干脆吓得拔腿就跑呢?他们会不会耳提面命地告诫她这个可以做,那个又不能做?他们会不会要求女子必须严苛 遵照女德女戒?他们会不会…… 思绪一旦放开就很难收回来,和瑾这么漫无边际地想着,胸口忽然感到空落落的,像破开了一个洞口,风呼呼地直往里吹。 出宫吗……她也想出宫啊…… 可是她出不去,连清和殿都出不去。天知道她一直以来有多么羡慕柳絮,柳絮可以自由自在地走遍天地,就像盛青一样到处游山玩水。每每她都眼巴巴地守在宫里,等他们其中一人想起来还有她一个人孤独地被遗落在深宫,在回来看望她的时候带些小礼物,给她讲讲宫外精彩的世界。 绝对比宫里要精彩得多。 她偶尔会赌气,偶尔会装作不屑,可是她一直很羡慕。 公主和郡主就差一个字,怎么就如此不公平——她也想知道答案。只是答案早已经摆在眼前,她只能视而不见。 一阵风清幽地拂过她的脸颊,她趴在窗口看着枝头两只麻雀欢乐地蹦跶,想道:等即恒回来,会不会记得给我带礼物? *** 幽暗的屋里静悄悄的,每一双眼睛都紧紧盯着一只倒扣在桌上的碗,气氛暗沉而压抑,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姑娘,想好了吗?”一个老者声音沙哑地问道,他是这间店铺的老板,此时一只颤巍巍的手有力地握住碗底,白花花的长眉下掩盖着一双精光四射的双眸,“押大还是押小?” 柳絮坐在桌边悠闲地撑着下巴,淡淡一笑,却是问向身边的少年道:“小恒,你说押大还是押小,姐姐听你的。” 即恒不假思索地答道:“大。” 老者不禁微提高了声音提醒:“已经连开三盘大,小兄弟仍然执意要选大吗?” “大就大,废话什么。”柳絮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将手中一摞子银票尽数拍在注台上,好整以暇地笑道,“老板,这一盘我们赢了你这家店可就是我的了,你可不许赖账哦。” 老人的长眉微颤了颤,嘴角亦有些哆嗦,沉默了半晌才说:“买定离手。” 柳絮笑盈盈地将目光落在那只按住碗底的枯瘦的手背上,而其余更多的视线也纷纷盯在其上,空气中紧张的气氛丝毫不亚于命悬一刻时的紧迫。 老人的五指紧扣住碗底,慢慢使力。人们的心也就跟着那口碗的移动而移动,周围安静得只能听到心跳声和咽口水的声音。唯有那坐于桌前的女子和少年神色自若,丝毫不见半分紧迫。 碗以一种难以想象的缓慢速度离开了木桌,在空中进行着纠结的心里斗争。老人额前流下一滴豆大的汗珠,粘在他同样花白的胡须上,在须尖凝成一滴水珠,悬而未落,看起来分外好笑。 可是此刻没有人敢笑他,甚至没有人注意到他,每个人都恨不得将自己的眼珠瞪出来,滚到那碗底下去。 老人的双手颤抖得厉害,心中更是绞痛无比。他已年逾古稀,本想再收个出息的徒弟就金盆洗手归家养老,却不料在这最后关头杀来一个天将,没几下就将他几十年的积蓄纷纷赔了进去,马上就连这店也要保不住了…… 莫不是因为他年轻时作恶多端,终是老天给了他报应,让他倾家荡产,老无所依?如若真是如此,他只得在心中默默祈祷,盼望老天能够放过他上个月刚刚喜得的孙儿,他还什么都没享受过就要过上清贫的生活,从此命途莫测……上天有好生之德,给老朽一条生路吧…… 上天有好生之德…… “老板,你快一点!都半柱香时间了你一口碗还没揭完。”柳絮忍无可忍一拍桌子怒道。 老人手一颤,手中的碗陡然滑落出去,咣当一声落在木桌上,又沿着木桌划出一道弧形滚落,在一声清脆的声响过后干净利落地碎成了两瓣。 与此同时传来柳絮一声惊喜的呐喊:“六六六,大!我赢了!”她双手拍在木桌上站起来吼道,激动得难以自持。 而老者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人们终于看清他长眉之下浑浊的双眼,此时那双灰白的眼眸中写满了惊恐与无措,弯曲的手指不停哆嗦着指向一边默然静坐的少年,胸口倏地窒闷,一口气上不来,竟双眼翻白昏死过去。 屋内死一般的空气终于开始流动起来,人们手忙脚乱地围住老者,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着“师傅”“爹”,哭声喊声一时间震天动地,举国哀丧也不过如此了。 即恒上前掐住老者的人中,不消片刻他就慢慢苏醒了过来,目光中满是心灰意冷之色道:“为何要救我,让我这把老骨头就这么死去算了……” 柳絮撇撇嘴不耐道:“本姑娘只是来试试手气,可没想要你的命。我还怕折寿呢。” 老人双目中流出一滴混浊的泪水,失声痛哭道:“这家店就是我的命,没了这店,我这条老命还有什么意思……” 周围的小厮闻言又爆发出一阵“师傅”“爹”齐刷刷的哀嚎声,柳絮烦不胜烦,忍着胃里的翻滚斥道:“ 行了行了,别哭了,假死了!本姑娘要你这破店干吗?” 她话音刚落,满屋的哀嚎声倏然停止,那么多双眼睛都齐齐落在她身上,她不禁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将即恒拉到身边,稳了稳心神问道:“你说是不是啊小恒?” 即恒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面前一群如狼似虎的吸血禽兽。那些人迫于即恒视线的压力,纷纷掉转目光佯装痛哭流涕道:“姑娘可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本姑娘稀罕你这间破店吗?”柳絮嫌恶地睨了一眼。 对面的男人立刻目放精光,尤其是那个方才还奄奄一息的老人,此时已浑身有劲地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土恭恭敬敬地对柳絮垂首道:“姑娘不杀之恩老朽没齿难忘,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柳絮眨了眨眼,似有些好笑,她正待出口回答却被即恒一把拉住,只听他淡淡道:“姐姐,若你已经高兴了,我们便走吧。” 柳絮何等聪明,当下便转过了弯子,柳眉横竖怒道:“好啊,老家伙!你是想套我的话来暗算我?” 老人连连摆手赔笑道:“不敢不敢,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这位小兄弟说得对,姑娘若是尽兴了,老朽亲自送您出门。” 柳絮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可是即恒却在向她示意莫要再多生事。她余怒未消,指着那帮居心否侧的吸血鬼说道:“这些人为富不仁,出千骗取钱财不说,还私下扣押欠了债的赌徒殴打,简直坏事做尽!我们今日若是不修理他们,他们还会出来祸害一方!” “姑娘你这是哪里的话?”老人一双眼睛睁得溜圆,尖着嗓子道,“这都是误会,都是误会。” “什么误会,我可是……”柳絮犹自不愿罢休,衣袖却被即恒轻轻拉住,她诧异地看向他,只对上他一双云淡风轻的眸子。 即恒微微一笑,拉着柳絮就往门外走。老人及一干伙计连忙跟在后面谄媚着迎送。 柳絮心头憋着气,却不知即恒什么主意。只见他走到门口时忽地顿住,身后一干人顿时一个机灵,纷纷跟着停住。他回眸向身后扫视了一圈,唇边倏然勾起一抹笑容,轻声道:“姐姐你忘了,咱们不是教训过了吗?” 众人闻声无不颤抖,身上到处的伤痛都仿佛在一瞬间齐齐发作,屋内满目疮痍的惨状将恐惧重新笼罩上一干精壮汉子黝黑的脸庞。 柳絮愣了一愣,噗嗤笑出声来,吐吐舌头道:“是哟,我怎么忘记了。”她瑰丽的 容颜上挂着蜜糖般的笑容,对老人说道,“老板,我们还会再来光顾的,希望运气之神永远眷顾我吧?” 老人哆嗦着嘴唇几乎要跪下去,讷讷地应道:“是,是……” 求你别再来了!!! 走出赌局后,柳絮心情大爽,无比满足地叹息道:“今天真是爽快。以前就想来赌一把,却总是没有机会。”她将沉甸甸的钱袋子丢给即恒,赞许地说,“这些都是你的。今天多亏了你,不仅让我过了把瘾,还当了一回女侠!” 即恒将钱袋还给柳絮,摇摇头道:“这些脏钱我不要,拿着都恶心。” 柳絮一脸惊奇地看着他,失笑道:“还有人跟钱过不去的。那不如我们就地找个地方花了吧,拿着不花多可惜。” 即恒不置可否,眼神轻淡,似乎在说随你的意。 柳絮实在无法从那双波澜不兴的眼眸中看出更多的情绪了,内心的好奇却是越来越盛。这孩子真是了不得,老实说一开始听到他的传言她还将信将疑,鉴于是小瑾手下调?教出来的人,她也就信了七分。不料与黑乌鸦一战竟会如此惊艳,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而如今,他给她带来的惊喜已经远不能用“惊喜”两个字来形容了,光这一点,傅明就只能含恨落败。 她啧啧两声,十分惋惜又嫉妒。难怪小瑾一脸不舍,怎么这么好的人她就遇不上呢? “柳姐姐想去哪里,我自会奉陪。”即恒见柳絮半天没说话,以为是自己的冷淡触怒了她。他并不是故意要冷待她,只是今日他不想再为他人而强颜欢笑。不想笑的时候,他就可以不笑,这才是最基本的自由。 柳絮贪恋地伸手摸他的脸颊,这次即恒却没有躲,只静静地等待她的指示。柳絮越看越喜欢得紧,红润的唇色绽开一丝狡黠的笑意道:“姐姐想犒劳犒劳你,咱们去青楼怎么样?” 即恒一怔,乌黑的眼眸眨巴了两下,既没同意也没反对。 柳絮怪道:“怎么了,你想不想去?” 即恒微微摇了摇头道:“你想去的话,我会奉陪。” “那就是不想去了?”柳絮索然无味地耸了耸肩,眉心微蹙不解地嘟哝,“我还以为男人都会喜欢青楼的,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青楼。” 即恒看了她一眼,神情七分正经三分淡然道:“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喜欢青楼,正如不是所有女人都喜欢涂脂抹粉一样。如果所有的男人都喜欢往青楼跑,那这世上的良 ☆、斗艺大赛(一) 五日后的御花园斗艺比赛得到了陛下的允许,适逢成盛青率军返朝的大喜日子,陛下积郁的心情得到稍许缓解,与和瑾的冷战也缓和了许多。 那一日,天气出奇的好,百花约好了似的在清晨的露水滋润下绽放出斑斓的姿容,在人们赞叹的目光中竞相争艳。 御花园中一大早就围满了人,平日里宫人们绝不敢擅离职守,而今日却是陛下默许闲职人员可以前去观赏,就当是六公主主场的一次宴席。 即恒看着这盛大的场面顿时咋舌,暗暗想怪不得和瑾做什么事都会在宫中造成轰动,这其中定少不了陛下的推波助澜。 而和瑾心中却是明白,皇兄还在跟她怄气。因着盛青返朝,朝中忙于论功行赏等等琐事,他不能亲自前来便让那些好事的宫人来围观,横里竖里不就是想看她出丑吗?她偏不会让他如愿! 只不过比较郁闷的是,一个她最不欢迎的人也借着热闹前来凑趣,此时她不用回头就可以感觉到对方正毫不掩饰目中的笑意,向她投来胶着黏腻的视线。她本想视而不见,可最终无法忍受对方锲而不舍的传情眼眸,忍不住出言讥讽道:“娘娘有孕在身,何不在雀翎宫多做休息。这里人多手杂,若是不小心伤着碰着,谁也担当不起。” 露妃支着下颌坐于右侧,一双勾魂的美目一瞬也没有离开和瑾,令人不免感到一丝古怪的寒意。她闻得和瑾的冷讽,不甚在意地笑道:“不碍事的,有即恒队长在能出什么岔子?你说是不是呀,即恒队长。” 她倏尔眼眸一转,对即恒露出柔媚的笑容。 即恒立于和瑾右后方,有意隔开露妃与和瑾,闻言讪讪干笑一声道:“卑职定当尽力。”并不去看她的眼睛。 露妃得意而笑,和瑾沉默不语。柳絮坐于和瑾的另一侧,一反常态地闭口不言,却是在暗暗观察着露妃。 她不曾见过露妃,但已知晓这个女人如今是后宫实质上的主人,又身怀龙子,连和瑾也不敢贸然与她产生冲突。此时见和瑾憋着一口闷气发作不得,在案桌之下悄悄捏住她的手让她消气。 另一边则抬眸嫣嫣笑道:“不知娘娘可曾见过傅明,此人不仅琴技卓越,更是一表人才,堪比卫阶潘安。”她遥指向座下不远处的一身绛衣怒目而视的傅明,轻笑道,“只是更加卓绝的恐怕还是他孑然自傲的脾气。” 露妃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秀眉微挑,勾了勾唇角不屑道:“我在宫内早有所耳闻,今日一 见不过如此。”她兴味索然地收回视线,冷哂道,“男生女相有何之美?一个男人生得女里女气也就罢了,投手举止若也没有男子气概,还算个男人吗?” 她言辞如此直白,倒让柳絮吃了一惊,但旋即她眸中却泛起更为惊喜的光,继而问道:“那么依娘娘高见,什么样才算做男子气概呢?”她忍住不怀好意的笑容,偷偷瞥了一眼即恒。 露妃凤眼微挑,眸色勾魂,轻提衣袖掩唇笑道:“论英俊,论威武,这天下的男人哪有能比得上陛下的。更遑论天之骄子万人景仰,凌越于众生之上,岂是这些无名小卒能够攀至?” 柳絮怔然半晌,眼中惊喜之色更甚。天下男人千千万,美男子亦是不胜枚举,可真正优秀的男人又岂会是空有美貌的庸人? 一种共鸣般的钦佩感油然而生。她不禁探身向前,喜不自禁地表达着钦慕之情道:“娘娘果真是眼光独到,听您一提点,我才发现自己以往的观点实在肤浅至极。” 露妃媚眼飘过,微扬起下巴傲然道:“郡主不必自谦,您是南王的掌上明珠,他日所寻的夫君定然也是人中英杰。” 柳絮含笑莞尔,正待继续恭维一番时,忽闻一声清咳声骤然响起。她怔了怔,瞥见和瑾阴沉的脸色,悄悄吐了吐舌头,闭口不言。 这时,另一人也终于按捺不住,不顾同伴的阻拦赫然起身,勉强维持着基本的礼貌沉声道:“娘娘,公主,郡主。若是三位已准备就绪,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他话语中不带掩饰的烦躁令和瑾与露妃同时蹙眉,然而傅明不为所动,心中的火气比面上流露的更甚百倍。 和瑾虽心下生恼,但也着实听不下露妃与柳絮喋喋不休地谈论男人,置她这个主角于无物。她长舒口气后便肃然开口道:“今日诸位肯赴约前来切磋琴艺,实乃和瑾之福。”随口客套了一番后,她便紧接着说道,“那么现在开始吧,傅卿先请。” 傅明面色稍缓,然而还是一脸怒容。坐于他身边的一位乐官抢先应声道:“能受到公主邀请是小人一生之幸。小人陆鸣轩,不才斗胆向公主献曲一首,祝愿公主青春永驻,岁岁和满。” 他微笑着,嘴巴抹了蜜似的。 即恒认出他就是那日在太乐府为傅明打圆场的那个人,此时他显然也是怕傅明惹怒座上之主,急忙出来顶风解围。他不禁向陆鸣轩投去一丝同情的目光。有个让人头疼的主子,伤脑筋的总是他们这些下人。 和瑾冷面默许,谁先都无所谓,她只希望快点结束这场闹剧,好让那个讨厌的女人早点离开她的视线。 陆鸣轩在众人的目光下取出一只青竹笙,十多根长短不一的竹管错落有致地排列起来,围成一个半圆形,通体翠绿的色泽在阳光下看去别有一番雅致。 他双手捧笙凑于唇边,微阖着眼眸轻悠悠地鼓吹起来。一阵清幽的乐声从那只笙里传出,音色通透而婉转,悠然传出去几里之外仍自能让人感受到仿佛一股舒适的清风钻入四肢百骸,温柔安抚着绷紧的神经,将闻声之人的烦恼用温暖的笑容轻轻扫去,只余一缕安乐与平和留存于心。 即恒对于乐律一窍不通,但听得此乐却感到心情十分畅快,仿若全身气郁的积堵都在乐声下逐渐消散,浑身舒爽。他再抬眼看向陆鸣轩,他正闭着双眸鼓得起劲,轻淡的笑容噙于唇边,身形也跟着乐声的节奏微微摇摆,如一株在清风中舒展枝叶的树苗,没有任何攻击力,却能给人带来安和与舒心。 果真是人如其乐。 陆鸣轩一曲完毕后,座中弥漫的紧张气氛已经淡了下来,空气中满是清爽的春风吹拂着众人的脸颊,轻挠着鼻尖带来一丝痒意。 即恒尚自沉浸在这份清扬的乐声中不能自拔,待乐声的尾音随着心中的尘埃落定后,袅袅余音犹然萦绕在耳际。 “好,好一曲《清平乐》!当真有一番惬意的田园诗意之风。”柳絮不住抚掌赞道。 陆鸣轩带着恬淡的微笑起身,向座上微一躬身道:“郡主过奖了,小人平日里闲来无事摆弄些乐器,也不过是图个清闲罢了,与傅大人相比那真是摆不上台面的自娱之作。” 一番话谦卑之余仍不忘抬举自家大人,可教人听来却没有丝毫的谄媚之意,不得不说,这个陆鸣轩果真是个人物。 “陆卿无需妄自菲薄,以你的才能他日定能独当大梁。”柳絮意外地给予了陆鸣轩高度的评价,陆鸣轩面色微红,似是担不起这份浮名般深深垂下头,轻言道:“郡主谬赞了。”便撩袍重新落座。 柳絮继而看向傅明,笑容间再次浮起一丝猎食般的暧昧,言语轻佻道:“说到傅卿,那日听闻傅卿一曲,果真是让我食不知味,寝不能安呀。” 傅明脸色铁青,独坐于人前闷不吭声,可是那股子怒意却从他每一寸的毛发中散发出来,连衣角都在隐隐生风。 露妃凝目看去,旋而笑道:“是吗,果真如此传奇?傅卿何不赶紧 露一手,让我等开开眼界。”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竟是不约而同将矛头对准了傅明,连和瑾都对他产生了些许的同情。得罪什么人不好,偏生要得罪这两个人精,看来今日不用和瑾出手,傅明也断不会胜兴而归了。 “傅大人,请吧。”和瑾面无表情地说。 傅明抬起的眼眸中燃烧着烈火,目光灼灼像两道利剑一般,却是直直盯着和瑾。和瑾蹙起眉,厉目瞪回去,丝毫不落下风。 御花园满目的花红柳绿都被空气中对冲的火药味烧灼,蔫蔫地失了神采。 即恒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傅明,忽然发觉一件奇怪的事。自始至终傅明都在盯着和瑾,纵然柳絮的奚落和露妃的嘲讽令他心中大怒,可他的怒火仍然目标无误地对准和瑾……这不是很奇怪吗?他入宫没有多久,又从未见过和瑾,却大张旗鼓向清和殿下战书,还明目张胆对和瑾发怒。 他对和瑾没来由的怒意,简直就像是在迁怒一样。 “怎么了,傅卿今日身体不适吗?”和瑾微扬起头,沉声冷冷道。 人群里鸦雀无声,众人的视线齐刷刷落在沉默不语的傅明身上,不知他在玩什么把戏。只有傅明身边的陆鸣轩神色紧张地拽拽了他的衣角,提醒他的失礼,可是傅明却没有理会他。 眼看着气氛越来越僵硬,陆鸣轩脸色发白,正要起身代为请罪时,傅明长袖一挥道:“拿我的琴来。” 他倏地松了口气,向傅明投去怨念的一记,便从身后的学徒手里接过一把琵琶,转递给傅明。 “派头倒是不小,可不要让我们失望。”和瑾瞥了一眼那把琵琶,冷哂道。 傅明低头不卑不亢道:“傅明今日献曲一首,祝愿天罗盛世永昌。” 言罢,他将琵琶环抱于怀中,与他火爆的脾气不同的是,他双手一沾琴动作就倏然变得优雅起来。衣袖随着抬手的动作滑于肘部,露出一截莲藕般白皙的小臂,惹人遐思。纤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捻转拨于琴弦之上,所过之处立时传出一声声如鼓点般错落有致的乐声,轻跳而跃动,富于活力。 人群中的非议之声在乐声响起之后十分默契地熄灭了下去,人们屏息静气,静静聆听着这位被誉为传奇的乐师第一次当众出演。 乐声徐徐流出,闪闪烁烁,若天上的繁星眨巴着眼睛般灵动。渐渐地,点乐逐渐加快加重,连成了一片,仿佛滚滚车轮自远及进碾压过来,气势汹涌。到 得近前,乐声倏尔骤响,磅礴恢弘,恍若有千军万马踏着黄土挥喝而来,呼啸着奔腾的热血,挥舞着嗜血的长刀,在激烈昂扬的乐声中宛如破竹之势杀将前来! 傅明的手指在琴弦上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上下爬动的指尖铿锵有力地拨动着银色的细线,看得即恒心惊肉跳,直担忧他的手指会不会被那细细的钢丝当场割断。 乐声激昂四起,声声迭起冲击着耳膜,一时之间竟令听者产生某种错觉,似乎这高低快慢、错落有致的乐声是由四把琴一同弹奏出来。若不是亲眼所见,只怕教人难以相信。 傅明不愧是民间一等一的高手,对于他最为擅长的琵琶,其弹奏的技术竟到了神乎其神的地步!众人无不连声惊叹。 乐声转眼已经接近了尾声,激昂的节奏井然有序地减少了层次,改为昂扬悠长的合声,似在意欲表示战争已经胜利,将士们带着荣耀凯旋而归的兴奋和骄傲。 终于,在一曲的末尾乐声婉转一收,戛然而止,唯留余音震荡在空气中,久久回荡不息。 即恒在乐声止住的瞬间像被扼住喉咙似的突地屏住了呼吸,直到空气中最后一丝震颤停止,他才将淤堵在胸口的闷气一口气吐出,顿觉神清目明,头脑从未像此刻这般活跃。随之而来的一股热血涌上心头,澎湃之意满溢胸腔,竟令他感到热泪盈眶,心头的震撼无法止息—— 《将军令》,就是那一日他在柳絮面前出丑的一曲。同样的一曲在他手中竟可以变化出如此真实的一幕,仿佛这里就是沙场,那些奋勇杀敌、得胜而归的勇士就活生生在他们眼前…… 人群再一次鸦雀无声,落针可闻。众人脸上都写满了不可思议的惊诧,直到过了许久许久,才有人慢慢反应过来,讷讷地举起双手,鼓起掌来。 越来越多的人从幻境中醒过来,跟着鼓起掌。掌声很快就成了惊天动地的雷鸣,压过了场上所有的声响。 和瑾咬住下唇,清丽的容颜早已发白。她藏于案桌之下的双手紧紧攥起,指节因为用力而泛起恐怖的青白之色。 她终是有些后悔,也许当初就该听即恒的话拒绝这次挑战,偏生她好胜心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现在落得个这般尴尬的境地。不甘心和悔意一齐涌上心头,竟令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屈辱。 傅明收起怀中的琵琶,对众人的欢呼和赞美充耳不闻,他面色平静地凝视着和瑾,声音中却透出一丝藏不住的得意道:“请公主不吝赐教。” 众人心头的热血逐渐平静下来,将焦点齐齐落在座上的六公主身上,面上各自带着复杂的表情,有的期待,有的嘲弄,有的担忧。 和瑾目光没有丝毫紊乱,但是身体却在微微发抖。柳絮和露妃都没有预料到傅明竟会造成如此轰动的效果,从而将和瑾推向了一个下不来的高峰上。 如今和瑾除了迎面而上已没有其他退路。柳絮一改先前游刃有余的闲适,忧心之色毕现。 和瑾恍恍惚惚接过宁瑞递过来的琵琶,生硬地将它抱在怀里。这五日来她日日练习,嫩白的手指都磨出了数不清的水泡,可是在现在看来,这些水泡都是白费的无用功,不论她能演奏出怎样的成绩都不可能胜得过傅明。失败者就是失败者,谁管你离胜利者有多远。 她心情灰暗到极点,对着怀中琵琶连碰都不想碰。 “小瑾……”柳絮悄声唤了一声,掩不住一脸的焦急。 然而有人乐得看热闹,抿唇一笑道:“怎么了六公主,临阵退缩了吗?” 这个声音一响起,就如在水面凭空炸起一颗响雷。和瑾猛地转头瞪住露妃,而后者正带着一脸看好戏的笑容好整以暇地调整着坐姿,兴味盎然对她抛来一记媚眼。 和瑾心头的火气噌一下冒上来,甚至有种想她抽一巴掌的心。可是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记轻微的触感,将她濒临崩溃的理智拉回了危险的边缘。她回过头,正对上即恒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只见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似在给她鼓励。 她一时有些恍惚,印象中他好像极少会流露出这样温柔又真挚的笑容,她竟一时不能适应。 即恒见和瑾脸色微僵,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困惑地眨了眨眼。他正在犹豫是否要开口试探,然而和瑾轻叹了口气,将目光收了回去。 即恒的鼓励多少是有点效果的。这五日里他一直在陪着自己练习,每每让他“如实”发表意见,他总能在一番假意恭维后再冒出一串令她崩溃的指摘。为此她已经摔坏了不止三把琵琶了,每次下令封住他的嘴,不出半柱香的时间又会要求他“点评”,然后又丧气,又折腾,如此周而复始…… 可是这五日也就这么过来了。 如今在这进退两难的关头,他如此真挚的鼓励仿佛一股暖流忽然涌进她心头,将先前的慌乱与颓丧逐渐扫光。 算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反正也没人真的会期待她能弹奏出什么名 堂来,不如就放手做吧。 想通此节,她深深吸了口气,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将怀中琵琶搭于肩头,伸出青葱玲珑的手指覆于琴弦上,开始了她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附庸风雅的奏乐。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曲乐名来源于乃们都晓得的,图个氛围罢了 p了个s:一个出挑的女人背后总有一个深藏不露滴男人~~xd ☆、斗艺大赛(二) 琵琶声断断续续地流泻而出,轻轻震荡在花香满溢的空气中,仿若一叶小舟幽幽随水流而下,慢慢飘到近前。 众人噤声以细听,用目光传达着某种不约而同的想法。 即恒大出意外,想不到和瑾五日来的强化练习居然取得了相当好的效果。他离得她最近,只见脂玉般的指尖徘徊在琴弦之上,力度适中举止优雅,与她平日里的撒泼大相庭径,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他歪着头细细地听着,唇边不自觉挂上一丝淡意的笑容。 这时琴声俄而转急,声声若铮,适才悠闲清凉的画卷仿佛一瞬间引火自燃,在火焰中做着缓慢而徒劳的挣扎。顷刻之间,另一幅全然不同的画轴开启,引领众人走向一片未知的天地。 即恒微蹙起眉,困惑地向前看过去。连他这个门外汉都察觉出些许不对,更遑论是那些久经乐场的老油条。人群里已经开始响起悉悉索索的议论声,人们交头接耳地向和瑾投去质疑的目光,然而和瑾视若无睹。 她阖上双目仿佛沉浸其中,微扬着下巴颇有一股器宇轩昂的架势,神色肃穆的模样好似此时并不是在奏乐,而是在完成一件具有重大意义的事情,借以抒发着自己宏伟的心智。 指尖拨动着银线,在阳光下泛起冷冽的白芒,一并将她积郁的心情碾碎扫光。 毕竟不能与傅明相比,和瑾弹奏的速度并不快,始终以一种气势凌厉但又悠长有序的步调描绘出一幅幅瞬息万变的图画。时而像是沙场杀敌,时而又如高山流水,乐声阵阵激荡在空气中,铿锵有力。 而在众人正自开始品味这份昂扬不羁时,乐声却骤然急转,重又回到了最初花前月下的闲暇意境,温柔如流水潺潺,慢慢接近了尾声。 待得琴声悠然息止,满座悄然。 即恒可以对天发誓他从头至尾都很认真地在听,可是他一点都不知道和瑾在弹什么。除了头尾的两段与练习时相差无几,其余的……他悄悄瞥了一眼和瑾,只见她长长松了口气,怡然自得地睁开了眼睛。 ……都是她即兴发挥的吧? 人群第三次陷入宁寂。但与前两次不同的是,这一次没有人喝彩,更没有人嘲讽。众人心照不宣地保持着沉默,就这么安静地盯着自己的脚尖,满座几十人静悄悄的,分外诡异。 和瑾有些无措地四下里看了一圈,脸上的笑容凝僵,抓在琵琶上的手指也不自觉增加了力度。她咬着唇,面色微白,一种说不清是什么的 滋味蔓延上来,嘴里一阵苦涩。 “咳咳。”柳絮忽然清咳了两声打破尴尬,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提议道,“今日太乐府有学生一起前来,不如也出来助助兴?” 和瑾已经备受打击,难以向柳絮表达感激之情,然而这时却有另一个声音懒洋洋地说:“这就不必了吧。” 和瑾心头一震。 露妃眨了眨眼凝视着她苍白的侧颜,嗤笑道:“上不了台面的三流水平何必拿来浪费时间,我们不妨就方才三位的演奏来评一评如何?” 她掩不住一脸的坏笑,对上和瑾杀意沸腾的视线,继而慢悠悠说道:“切磋切磋,不切不磋又怎来的进步,六公主你说是不是?” 和瑾怒目相视,这个女人是摆明了要让她下不了台!她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招惹了她,她要如此锲而不舍地作弄自己? 原本尴尬的氛围顿时埋下了火药气息,纵使是柳絮这样不知两人仇怨的人也发现不妙。她心念转过,面上仍是云淡风轻地笑道:“娘娘所言甚是。”无视和瑾的逼视,她顺着露妃的话灵活地转道,“不过今日本就是图个乐子,何需如此严肃。我倒有个想法,平日里听闻的赞美之词不过大同小异,今日何不来点新鲜的,挑一名行外人做个点评,不知娘娘与公主意下如何?” 和瑾眉头微蹙,露妃却是赞同道:“郡主这个提议甚好,声乐本就是供人消遣之乐,让消遣之人评价才最真实,最直白。”她继而问道,“不知郡主心中可有人选?” 柳絮微微笑道:“这里的人多数都耳濡目染略懂音律之理,要说到完全不懂的恐怕也只有一个人了吧。”她嫣然笑着,话音一顿,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看着同一个方向,有的幸灾乐祸,有的一头雾水。 即恒无可奈何地接受着全场集中而来的视线,心中默默叹了口气。他真搞不懂这些女人为什么那么喜欢斗,偏偏斗来斗去到最后都会把烂摊子扔在自己身上。他是看起来太公正廉明了,还是看起来太无所事事了,注定是当靶子的命吗? 无视他内心的哀嚎,露妃抿唇一笑:“如此甚好。即恒队长不会反对吧?” “我反对!”不等即恒认命,和瑾愤然搁下怀中的琵琶,厉声道。 “二对一,反对无效。”露妃笑意盈盈,轻描淡写地反驳。 和瑾气结,正待起身肩膀却倏地被人按住,她扭头向后看,眼里的怒火全然没有遮掩。 即恒深深看了她一眼,示意她莫要动怒着了露妃的道。 “那卑职就献丑了。”他上前一步,抬眼扫视了周场一圈后,才结结巴巴地组织着语言,像模像样地点评起来,“陆大人的笙曲衬着这春暖花开的景色十分宜人,很适合午睡小憩时安神入眠;傅大人的《将军令》正值成将军得胜回朝之际很是应景,但美中不足在于杀气太重,破坏了恢弘大气的美感。” 毫无润色的语言果真是够直白的,然而不得不说,他的评价还算中肯。 “至于公主……”他顿了顿,咽了口唾沫。其他人早就竖起了耳朵,脸上尽是复杂的笑意,就等着这一刻。 即恒言辞诚恳地说:“卑职虽不懂乐律,但也知晓乐由心生的道理。正如陆大人一曲《清平乐》的轻闲、傅大人《将军令》的豪迈,都是在无意识中透过乐声抒发着自己内心的感受与心情。公主的琴声虽乍一听凌乱不堪,但细心品味却可听出她内心自在潇洒,不拘于女儿情态的豁达与抱负。奏乐之人将自己的感情寄托在乐声上向听者传达,与听者达成共鸣。我认为只要做到这一点,这乐曲便是美乐,这乐手便是好手。” 他吸了口气,微垂下头道:“这些便是我的想法。” 直到他说完这番话,御花园都静悄悄的,一份难以明说的沉默笼罩下来,说不出有多诡谲。 他眨了眨眼,心突突地跳,难道是他说错话了?为什么比刚才和瑾的效果还要悚人? 眼角的余光瞥见和瑾也以同样僵硬的表情看着自己,粉唇微张半天不知合拢。过了好半晌,她才略微尴尬地移开视线,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嚅嗫着说:“我没你说得那么好……就一首《静夜思》中间的忘了……” 即恒嘴角抽了抽。 莫非在场的人都已知晓和瑾所奏的曲目,以及她中间滥竽充数的事实……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吗?他还夸夸其谈地努力为她扳回面子,殊不知自己才是蠢到家了? 他僵在原地,心中忽然涌起一股羞愤欲死的心情……然而这时,突地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骤然打碎了冷凝的气氛:“公主有名师在侧竟然就只能到这种程度,实在是丢琴梢的脸!” 说话的自然是傅明,此时他双目中的怒火已然熄灭下去,但随之而起的蔑意却更加刺眼。 “你说什么?”和瑾如一只炸毛的狮子,猛地将利剑般的目光射向他。 傅明径直对上和瑾冷冽的目光,无视同伴 的警告,唇边噙着一丝冷笑毫无惧意道:“我的意思公主再明白不过。半年前公主将太乐府名望最高的琴梢带走,至今杳无音讯。若非是琴梢已死,她断然是被留在公主身边,而这半年过去,公主对乐律的掌握却仍不及太乐府一个新进的孩童,这不是在丢琴梢的颜面还能是什么?” “傅明!”和瑾豁然起身,声色俱厉道,“注意你说话的分寸!” 局面突然急转直下,没有任何预兆地朝往众人不能预料的方向转去,众人一片寒噤,面面相觑着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陆鸣轩死死拉住傅明的衣角恳求他不要闹事,却被傅明不耐烦地将手扫落,他眼看傅明没有罢休之意,生怕他口不择言触怒座上,连忙起身跪伏在地道:“公主息怒!傅大人只是因仰慕琴梢之名一时冲动,绝无半点逾越之心,还望公主大人大量,原谅他吧!”说着仍不死心地扯着傅明的衣摆,企图劝他跪下磕头道歉。 然而傅明没有丝毫退缩之意,挺直脊背大声道:“不错,我久仰琴梢之名已有数年,也正是为了她来到太乐府。却不曾想得知她半年前已失踪的消息,并且有多人声称亲眼看到她被人暗地里带进了内宫,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六公主你!” 他伸出手臂指向和瑾,质问道:“敢问六公主带走琴梢意欲为何?若是教导您乐律,这半年的成绩足够证明您在乐律上并没有多少天赋,那么傅明斗胆,可否请您将琴梢归还太乐府,让她回到她真正可以施展才华的地方,而不是因为您一时的心血来潮就被剥夺一切自由,成为你的笼中鸟!” 陆鸣轩眼见事态竟在顷刻间恶化到如此境地,已远不是他所能挽回的,一丝绝望的神色爬上他的眼底。 果然和瑾气得浑身发抖,但是面对傅明的指控她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是,她的确无缘无故将琴梢从太乐府带了出来,也的确因一时的心血来潮剥夺了她的自由……可是这一切的前因后果她却不能说,非但不能,更是要将它深埋在无人知晓的角落,让其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在人们心中淡忘。 可是傅明,这个初来乍到的年轻人,却将这份不可提起的宫闱隐秘在大庭广众之下硬生生揭露,让她措手不及。 她早就猜到傅明下战书绝对是另有所图,也隐隐猜到会和琴梢有关,但她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如此直白,如此直接地——拔开了宫闱中暗藏的长刀,并且架在了他自己的脖子上而不自知! 心头熊熊燃烧的怒意在此时倏然化作了言 之不尽的悲悯,她藏于袖中的双拳紧紧握起,一时间竟无法出声。 食人鬼已死,她本以为这件事将彻底结束,再不会有人提起,也再不会有人因此而丧命……可是现在,她却要再一次眼睁睁看着一个鲜活的生命将在不远的未来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宫城的一隅,像凝妃一样被抹杀掉所有存在过的痕迹…… 一股罪恶感忽然爬上她心头,好似那种血腥的杀戮是自己造成的一般……不,最初的杀戮不就是自己造成的吗?那么之后的连锁反应也都要算在自己头上吗? 她看着自己的手,霎时间感到一阵晕眩。这双白净纤细的手已经被鲜血弄脏,再也洗不干净了吗? “公主……”即恒及时发现了她神色的不对劲,连忙将她护在身后。 傅明却是见和瑾这般惊恐,道她被自己戳穿了恶行而无话可说,他联想到关于这位小公主的种种传言,心中更是升起一股嫌恶,气焰更为嚣张道:“公主,多行不义必自毙。您若是还有一丁点的是非心,就该将琴梢放回太乐府,她不是你私人的玩具!” 一番义愤填膺的高喝令和瑾身子猛地一颤,柳絮急忙赶到她身边,尽管十分担忧但却并没有出言说一句话。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她十分明智地选择了禁言观望,不给自己、更不给南王招惹到不必要的麻烦。 即恒面对如此咄咄逼人的傅明,瞬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虽不清楚这其中的弯弯角角,但也直觉傅明此举实乃无谋。 可是在另一面,他又对傅明的耿直充满了敬意。 天罗在百年的治世中早已被磨平了血脉中的血性,现在的天罗人与百年前的七国人并没有多少不同,等级分明之下造成的阿谀奉承与阳奉阴违,让喜欢算计的天罗人将血性中最后一点肆意与磊落也深深隐藏了起来。 和瑾出于成长的环境所致,反而很好地继承了先祖的秉性。而这个傅明却是大大出乎了即恒的意料,与他阴柔的外貌极不相称的火爆脾气,即恒原本以为那是因为他的才气所惯养出来的高傲,可是现在他却发觉不是的。 ——决不允许自己的东西被抢走。 这是天罗人的霸气,也是他们的小气。自古以来,如此矛盾的脾性却被天罗人很好地结合了起来,不论是在开疆辟土之际,还是后来的镇压前朝乱党之时,都给予了他们无穷的野心和斗气,使他们在无比艰难的条件下仍然凭着一口死不松手的劲头坚持了下来。 这才 成就了今天中原大陆的王者。 可是当初那份独一无二的性格却在两百年间逐渐遗失。当一个民族失去了本身独有的特质与信仰,那么它离毁灭也就相差不远。 如今,这份信仰却反而被同伴当成了异类。即恒心里闪过一点悲悯,对傅明怎么也狠不起来。他回头看向和瑾,不知她要做何决定。 和瑾似是没有注意到即恒的探询,她只静静盯着傅明,目色冷厉,轻吐出一句:“琴梢已经发誓今生绝不再碰琴,你便是将她要回去她也只是个废人……” 这句话让傅明一怔,甚至是即恒都愣住了。 “为什么?”傅明脱口问道,“她为什么要弃琴?放眼天罗再找不出第二个可以跟她比肩的琴师,她为什么轻而易举就放弃了?” “这是她自己的决定,又不是我逼的。”和瑾重振起精神,不屑一顾道,“你口口声声说我扣押琴梢,剥夺她的自由。现在本公主明白地告诉你,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决定!” “不可能!”傅明激动地甩开陆鸣轩走上前来,被即恒一把挡住,但他喷火的目光始终牢牢盯在和瑾身上,仿佛要将她的脸烧出个洞,“我不信,你让我见琴梢,我要听她亲口说!” “傅大人请你自重。”即恒对他不知死活的逼近颇感为难,他并不想对傅明动手,可是如果他伤害到和瑾…… “让我见她!让我见她!”傅明妖娆的容颜扭曲,不管不顾地伸出手对着和瑾抓过去。即恒终于忍无可忍,抬脚将他踢出去好远,一直滚落到陆鸣轩身边,被陆鸣轩和跟来的学生一起死死擒住,动弹不得,却仍自不死心地叫唤着要见琴梢。 好好的一场切磋琴艺竟会变成如此危险而不堪的局面,可怜的陆鸣轩痛哭流涕地向和瑾求饶:“公主息怒,公主息怒!傅大人初入皇宫,对诸多规矩都不是十分熟稔,又性情骄纵了些才会口出狂言,但绝非有意冲撞公主,求公主大人不计小人过,绕过他一条性命!” 所有在场的人都不曾想到会变成这样。傅明的叫嚣和陆鸣轩的哭求夹杂在一起,如一根根刺扎在众人心底,刺激着神经。 御花园中争艳的百花仿佛在顷刻间失去了颜色,颓然而恐惧地瑟缩着枝叶,生怕受到殃及。 就在这僵持不下的局面中,一直没有开口被众人忽视的一抹倩影却慢悠悠地从即恒身后走出来。即恒心头一惊,方才的混乱中他竟忘记了露妃! 她不知什么时 候已远远地躲在了即恒身后,甚至躲到了和瑾身后。对于自己娇贵的身躯和腹中的龙子她比谁都宝贝,此时见场面已经稳定下来,她才放心地踱步出来,唇边含着一丝轻笑。 即恒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露妃在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也向他抛来一道复杂的视线,似感慨似嘲讽,唇边的笑意越发深。但她并没有对即恒或和瑾说什么,只径直走到人群的正中央,在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后,才居高临下地对跪在脚边的陆鸣轩和身后一众太乐府的人斥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妄自非议宫中之事,还企图对公主不利!” 陆鸣轩吓得魂都要飞了,连连直磕响头,不消片刻额头上就印上一片血迹。 露妃嫌恶地后退了一步,收起笑容,一双诡异的眼眸直直向傅明凝目看去。不知怎的,方才还一个劲闹腾的傅明突然如遭雷击般浑身痉挛了一阵,倏地闭口收声,再也不敢胡闹。 他同陆鸣轩一起俯身跪于露妃脚边,在后宫之主的威压下战战兢兢道:“请娘娘宽恕……” “宽恕?”露妃眉头一挑,轻抬起脚背搁在傅明的下颌上,将他的头抬起来,忽然莞尔一笑,用坚硬的鞋尖狠狠踢在傅明的脸颊上。 傅明发出一声惨叫滚到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哀嚎着。陆鸣轩等一干学生个个吓得面无人色,有几个第一次见场面的登时就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陆鸣轩还算是定得住气的。除了刚进宫时陛下前来审查,他就再没有见过宫里这些大人物,此时虽然吓得不轻,但他很好地克制住了自己,一连在地上磕了好几个响头,颤抖着嘴唇不停地在说:“求娘娘饶命,求娘娘饶命……” 即恒与和瑾都没有料到露妃会突然发难,怔愣在原地回不过神。只有和瑾心念一转约摸猜出了一些缘由来。 琴梢之事牵扯到的凝妃正是露妃的亲姐姐,在凝妃被打入冷宫之际她可算是“出力不少”,于她也是一段不愿被提及的黑历史。如今她飞黄腾达,自然不愿意旧事重提,哪怕是一丁点也能牵动她那根敏感的神经。 傅明真是倒霉了喝水都塞牙。得罪了和瑾不说,连这后宫之主都在无意中一并得罪了,可他偏偏还不知道。 什么样的人可以笨到这种地步……连和瑾都暂时忘记了悲愤,替他惋惜起来。 不论如何,傅明都不可能在宫城中继续留下去了。不,落到露妃手里能不能保得性命都是未知……和瑾心中不禁升起一丝兔死狐悲之感, 转而一怔,她忽然发觉自己最近总是多愁善感,难道这也是“长大”的后遗症?可是看着眼前活生生一个人也许下一刻就会惨死在自己眼前,仿佛半年前那个雨夜重新在眼前上演,她无论如何都看不下去…… 即恒对傅明的遭遇亦是心惊肉跳,但他没有理由也没有能力为他做什么,尽管心头苦涩却只好静静地站在一边围观。人世间有人世间的规则,皇宫亦有皇宫的规则,他无法插手,也不该插手。 可是正在他为自己的冷酷寻找各种借口时,被他牢牢护在身后的人却毅然站了出来,不顾他的阻拦走上前去,一把拦住施暴的露妃冷哂道:“娘娘,您身子贵重,就不怕伤了自己吗?” 露妃被猛地一拉,差点没有站稳倒下去,又被随后赶来的即恒顺势扶住。她轻轻撩起垂落额前的几缕发丝,面上仍自带着轻飘飘的笑容,仿佛刚才化身罗刹脚不留情的人根本与她无关,唯有一双诡谲的瞳色里散发的阴蛰之意暴露了她心中难以压制的怒气。 “六公主,本宫好意替你教训这个不知好歹的犊子,你倒嫌本宫多事了?”她牵起一丝笑容,恶狠狠地说。 和瑾面无表情地对上她假惺惺的笑容,目中泛起一股凉意道:“娘娘这是哪里的话?我只是怕你伤了胎气,到时候皇兄怪罪下来我担当不起。” 露妃因怒意而气息微喘,平日里懒散惯了,现下一番剧烈的运动还真有点感到头晕。她对自己爱惜得紧,又顾忌到和瑾,而此时她的胳膊还被即恒扶在手里,看他警惕冷漠的模样显然不是在为自己关心,便知趣地退到一边,懒洋洋地说:“既然六公主不介意,本宫也不必自讨没趣。”她忽而又说,“只是陛下那边怕是不好交待。” “娘娘若是照顾好自己和孩子,我想皇兄不会闲到突发奇想去雀翎宫向你求证事实真相的。”和瑾语气冷淡地说。 露妃眸中闪过一丝凌厉的光,她蓦地瞪住和瑾,目光冷冽。这死丫头分明是在暗讽她看似得宠实则失宠的窘境,早晚有一天她要撕烂她的嘴! “好……回宫!”露妃深吸了一口气稳定心绪,喝令道,在一干贴身奴婢的簇拥下气冲冲地离开了御花园。 待得露妃走远了,陆鸣轩忙不迭又一阵好磕,冰凉的地面上已被他的血迹染红,一片红殷殷的令和瑾看着发晕。 “求公主饶命!求公主饶命!……” “够了!”和瑾喝道,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浑身是伤的傅明,对呆若木鸡的 陆鸣轩怒吼道,“给我滚。趁我没有改变主意,滚得远远的!” “是、是……”亏得陆鸣轩反应快,连忙招呼着学生一起将傅明连拖带拽地拉走。 傅明不过是一介弱气的才子,在经过露妃的□□之后早已没了反抗之力,被陆鸣轩等人架着胳膊拖走。只是在离去之前他忽然睁着一双失神的眼眸问和瑾:“公主,琴梢真的弃琴不再弹了吗?” 和瑾阴沉着脸,然而还是回答了他:“是,因为她被伤了心。” 傅明听到这个答案怔了怔,嘴唇微张着似是有什么话要说,但是最后他终是摇了摇头低喃道:“她给许多人造就了梦想,包括我。即使她放弃了,我会接着她的路继续走下去……” 直到太乐府一行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花丛中,围观的宫人也各自散去了。 和瑾看着这满地的狼藉,重重叹了口气。 没想成这场游戏之战,最终会以如此一场血腥闹剧收场…… *** 回到清和殿的时候和瑾心情很不好,柳絮则在一阵虚惊过后拍着胸脯叹道:“这个露妃原先还没看出来,下手真是狠啊,好好一个帅哥都被她踢成了猪头。” 和瑾疲倦地摊在椅子上,冷哼道:“被踩到尾巴的猫终于露出凶恶的本性罢了。” 柳絮眨了眨眼,上前问道:“她怎么了?傅明到底说了什么让她勃然大怒,不顾形象当面开杀戒的?” “有些事不要知道的好。知道的多了既不顶饱又没有帅哥看,你八卦有什么意思。”和瑾淡道,剩下的半句话却是在嘴边呢喃,谁都没有听清,“我宁可把脑子洗空什么都不知道才好……” 柳絮知趣得很,立马就明白了和瑾的意思。她闭口不再发问,凝视着和瑾苍白的容颜有些心疼,手指温柔地抚上她的脸颊,柔声道:“我不问了,你也别多想。你身子不好,又刚逢喜事,还是多休息的好。” 和瑾睁开怔忪的眼睛看她,愣了好一会儿才露出一个满是倦意的笑容。 这时一个突兀的声音插?进来,困惑地问道:“到底是什么喜事这么神秘?说来听听呀。” 和瑾猛地被呛住,满面通红,尴尬地连咳了好几声。侍立在一边的宁瑞忙不迭端来一杯水递给她,眼底间满是藏不住的笑意。 即恒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一帮女人神秘兮兮的笑容,背上一阵恶寒爬上来,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都是琵琶惹的祸 夜幕降临时,清和殿长廊中的灯盏无声地亮起,将清冷的宫殿点缀出一丝微弱的暖意。 公主寝殿里烛火通明,和瑾坐在妆台前看着铜镜中略微模糊的人影,问:“怎么样,打听到了吗?” 宁瑞将她一头乌亮的青丝解开,任其如瀑布般在手中倾泻而下,拿起木梳一面轻轻梳着,一边答道:“陛下得知今日御花园一事,责备了露妃几句,可是不知道最后是怎么了,反倒是陛下被气走了。” 和瑾轻哼了一声,垂下眼睫冷然道:“那个女人真有本事,连皇兄都不能奈她何。” “露妃有身孕,就是陛下也不得顾忌着些。”宁瑞笑容清闲道,“宫里的女人不就仗着这点得势的机会吗?露妃这么精明,又怎么会放过。” 和瑾面上浮起厌恶的情绪,又问道:“那傅明呢?皇兄可曾说什么?” 透过铜镜宁瑞露出一丝复杂的神情,手里动作未停,回道:“廷杖三十,黄昏的时候已被逐出太乐府了。” 和瑾怔了怔,继而叹了口气道:“算他命好……” “他是好了。”不料宁瑞忿忿不平道,“可是公主的流言蜚语岂不是又加了一条?那些不知情的人还不得说是公主在斗琴上输了,向陛下进谗言逼走傅明的。” 宁瑞这么一说,和瑾想了想倒是确有这个可能,不过她不在意地笑了笑:“反正我的名声已经洗不白了,再黑一点也无妨。” 她站起来将垂于肩上的发丝拢到脑后,一个灵光闪过,突发奇想问宁瑞:“你说一个女子的名声要差到什么地步会让男人不敢娶她?” 她回过身,眼里尽是戏谑的笑意,可是目光在触到宁瑞紧绷的脸庞时不由地定住了。只见宁瑞蹙起眉,紧抿着唇,一种不必明说就已分明的怒气从她眼睛里散发出来。 和瑾连忙移开视线,干笑了两声道:“别当真,我开玩笑的……” “公主!”宁瑞摆出严厉的表情轻喝道,“你怎么可以动不动拿自己的名节说笑,女子当自矜自持……” “女德第二十三条我懂!”和瑾痛苦地捂起耳朵,为自己一时失言换来婢女翻倍的训诫而头疼不已。她瞥了一眼宁瑞,见她仍自鼓着脸一副痛心的模样,只好四目在寝殿找了一圈,转移话题道:“麦穗呢,她怎么还不回来?” 宁瑞没好气地偷偷翻了个白眼,闷闷道:“不知道,没看到她。” “那即恒呢?本 公主不是让他去练琴吗?” “不知道,也没看到。” 宁瑞话一说完,脸色忽然转白。她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就发现公主眸中浮起一股熟悉的威迫感。 那大概就是,杀气。 *** 夜里,即恒找了个清静无人的地方躲起来,不情不愿地抱着一把琵琶,对着莲池水面幽幽叹了口气。 月光毫无间隙地洒落在河面上,反射着粼粼的银白色光芒。那些尚未出水的莲枝静静隐于水下,仿佛一只只精灵躲在暗处悄悄看着他。 他将琵琶抱正,尝试着拨弄琴弦,断断续续的响声不成声地发出来,在宁静的夜色中微微荡起涟漪。手指笨拙地在琴弦之间弹拨,脑海中翻来覆去回想着今日在御花园时傅明健指如飞的琴技,倏地指尖一痛,两根指头竟交错被绞在琴弦之间,擦出一道血痕。他不禁又叹了口气。 行行出状元,隔行如隔山。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学伶人的一天,作为武者只怕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能羞辱自尊心的了。好在他接受的能力很强,更何况公主懿命在前,他若是放不下自尊心,指不定就连心都没了。 想到这里,他不自觉打了个寒战。当初是谁信誓旦旦地跟他说过,女人就是要让男人宠,对于自己在乎的女人,哪怕她让你去死,你好歹也要把自己弄半残。 年幼时的他不懂在乎对方跟弄残自己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可那个男人春风得意的表情,让他不屑之余仍然暗暗将这句话牢牢记在了心里。 尽管多数的实践告诉他,男人教导的许多道理不一定都是正确的,可是他却一直视若真理般铭记于心。 ……为什么呢?明明那么讨厌他,明明那么努力想忘掉。可是每每在无意间男人的话语就在脑海中想起,提醒着他如何迎击所面对的困境,简直就像提前预知了他命运的轨迹一般。 真是讨厌。 即恒放下怀中的琵琶,抬头望见皎皎的明月,心静下来的时候他才会试着去回想年幼时的经历,一边想一边重新忘掉,将其压在记忆的最底层。 如今能回想起的只有白茫茫一片天地中,山与山一起将他们夹在当中,如同一只巨大的岩笼。空气中蕴含的气常常压得他喘不过来,山石围成一圈在头顶数十里处微微收拢,而他们在山底仰望着无形中阻在眼前的气网,如卑微而无望的蝼蚁般没有抵抗之力。 落英谷,满山满壁的玉英 ,清冽的极正之气充斥着即恒整个灰暗的童年。在他所有能回忆起的幼时岁月中,玉英的气像一场永无息止的噩梦牢牢缠缚着他,不给他任何一丝喘息的机会。而那个男人就冷冷地站在他身后,扶着他不让他倒下,他回头看去时,只能看到他冷峻的容颜在白日的微光中投下一片阴影。 他始终想不起男人的容貌。 只记得那个时候男人总是与他说很多话。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让他逐渐适应玉英的侵蚀,他给他讲述中原大陆的形成,上古时代的传说,神明弃世的始末,还有后来中原大陆上一次又一次的纷争与战乱……再往后的他就不会再说了,紧抿的唇角坚毅而冷冽。 当所有能说的故事说完以后,他开始教他学习各种人生道理。即恒满脑子的正理歪理都是在那个时候被灌输的。没日没夜的煎熬中,意识不清的记忆里,都是男人温厚沉稳的语调,侃侃而谈着他丰富的人生经历沉淀下的智慧。 不论是戏谑,还是得意,抑或是犯傻……男人的唇角总是挂着一丝淡然的笑意,冷眼俯视着天地万物,他宽阔的背影在群山屹立之中仍然毫不逊色。 随着时光飞逝,即恒慢慢长大,男人的自负与强横却变成了他新一轮的煎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相互仇视,时常为了一两句话而拳脚相向。这时,他才赫然发现那副能遮住天空的背影中所埋藏的曲折和脆弱,远不是他想象中坚强。 当他决定离开落英谷的时候,男人目眦欲裂的双眸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凶狠和不以为然的蔑视。 他不怕他的狠戾,但是那份轻蔑的笑意却深深刻在了他的脑海中。在往后的无数年月里,那双剧烈膨胀的瞳孔时常钻入噩梦,带着僵硬的死气毫不留情地嘲笑着他,令他在夜深骤醒之际,惊觉出一身冷汗…… 即恒突然醒过来,尚不清醒的头脑本能地扑起一阵杀意向身后的人袭去,然而一阵熟悉的香气让他蓦地停了手。 麦穗惊恐地后退了几步,直到她确定在少年眼中重新找到清明的光芒时,她才小心翼翼地走上前问道:“你做噩梦了?” 即恒收回目光,沉默地别过头。 麦穗顿了顿,鼓起勇气在他身边坐下。一股轻淡的米香味随之飘入鼻腔,还夹带着某种熟悉的肉香。她献宝似的从手绢中拿出一只肉包子递给即恒,柔声道:“你一定饿了吧,肉包子吃吗?” 即恒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只见她眸中映衬着皎洁的月光十分 透亮。他不禁想起和瑾如水雾氤氲般的眼睛,以及自己据说很容易被看穿的眼睛,相较之下麦穗的眼睛很亮,很清,像透着光。 仿佛蕴含了无穷尽的希望一般…… 心中的焦躁慢慢平息了下去,他看向麦穗书中形状圆润的肉包子,正准备伸手去接,忽地发现手心里尽是黏腻的汗水,透过掌心的皮肤沁入丝丝寒意。 麦穗二话不说从腰带间取出另一条巾帕替他拭干净,这才将肉包子塞在他手里,态度既真诚又执着。 即恒忍不住笑了一下。 麦穗觑着他面色好转才轻声道:“……谢谢你。”她看着即恒的眼睛,“谢谢你没有杀他。” 即恒怔了怔,咬了一口肉包子道:“我什么也没做。” 麦穗轻轻摇了摇头,温柔地笑道:“你已经做了很多了……” 即恒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她正咬着另一只肉包子,痴痴地笑起来。他不觉有些好笑,这个眼里脑子里除了同伴就是肉包子的女子,真的会是太乐府里声望最高的名乐师琴梢? 他怎么也无法将两者联系起来,可据和瑾的说辞,他又不好径直开口问。 这一时,两人心照不宣地沉默下来。肉香味随清风飘过,即恒抬头看向悬于头顶的明月,月色若华,满溢着倾泻下来,如一道流动的银色光带悬挂在夜空。 他轻轻阖上眼,感受清风拂面的舒爽凉意。不期然怀中一空,麦穗吃完手里的包子便将他的琵琶抱了过去,如怀抱情人一般温柔。 即恒不自觉睁大了眼睛。 只见她纤长的手指一动,叮叮咚咚的弦拨之声在摩擦过手指之后发出,温润柔和,却不失苍劲之力。根根细而韧的弦丝紧紧绷在琴箱上,柔软无骨的手指轻抚在刚劲的弦上仿佛随时都会被弦丝切断,拨过琴弦之后所带起的力道却使得弦丝震颤不已,乐声久久回荡不息。右手弹挑之间,左手轻轻搭于弦的顶端,音声一生一息,流动时如莲池中的潜流,进退间若珠玉落盘,灵动跳跃。 以柔克刚,刚柔并济,千军万马犹如尘嚣过,万水千山化为绕指柔……好一曲《将军令》! 即恒目瞪口呆,心中的震撼远远不能用激动两个字来形容。他结巴了半晌,最终才吐出一句完整的话:“你真是厉害……” 如果说傅明的演奏令他如临战场般热血沸腾,那么麦穗的演绎则如娓娓讲述战争一般荡气回肠,悲壮之余又不禁让人 热泪盈眶。 麦穗抿唇微笑,指尖温柔一抚,一串小河流水般清澈的琴音滑过,她停了下来,目光幽深看着即恒,轻声道:“乐由心生,即使是同样一曲,不同的人也会演奏出全然不同的效果。初学者很容易陷入模仿的误区,好高骛远,反而不利于掌握基本的技巧。” 即恒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原来麦穗早就听到他的那几声不成调的弹奏了,他的确是想着模仿傅明才会急功近利。 麦穗将琵琶交换于他,用目光示意。可是即恒已经没有心情继续,他本就不是这块料,一个晚上的时间只能拿来说笑吧?倒是麦穗……他悄然看向她,踌躇了片刻假装不经意地说:“想不到你的琴技这么好,怎么从来不曾听说过?” 麦穗垂下的视线里划过一丝阴霾,当她再抬眸时目光只是一片清透的落寞,她微微摇了摇头笑道:“我已经发誓不再弹琴了。今日只是……只是一时触景生情。” 即恒眨了眨眼诧异道:“发誓?” “嗯。”麦穗点点头,“自跟随公主离开太乐府时,我就发誓不再弹琴了。琴梢已死,今后活下来的是麦穗,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 她目中含笑,对于被抛弃的过往并不十分介意的样子。即恒不禁松了口气,心中升起一股敬佩。 麦穗外表看似柔弱,可是内心却是出乎意料的坚强。她是个简单的女子,爱了就爱了,放了就放了,一旦做出了决定,便不会去后悔当初。 这一点,连他自己都做不到。 他索性将琵琶放在一边,与麦穗攀谈起来。他一直对她充满好奇,无论如何在清和殿里麦穗都是一个异类,可她却受着和瑾无微不至的保护,尽管在外人看来这种保护更像是禁锢,可如今即恒能够理解和瑾的苦心。 麦穗的容貌美丽得过于出挑,又身负盛名,很难不会引起一些居心否侧之人的算计。可她正如她外表所看来的那般柔弱,根本没有反抗之力。半年前的太乐府事件,如果不是和瑾以强权相助,只怕麦穗定是凶多吉少。 而在这吃人的皇宫里能继续保护她的,也就只有天不怕地不怕的六公主了。 即恒想起和瑾常将广善积德挂在嘴边,不知她积德是为的什么。然而救人一命深造七级浮屠,怎么也不会嫌少。 “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即恒思忖半晌,犹豫着问出口,“你是从哪里出生的?” 精魅农神虽没有神之名, 但本质实乃五谷之守护神,不食荤腥之物。可是麦穗却如此钟爱肉包子,虽不是生食,但也未免有些诡异。 麦穗眨了眨眼,想也没想回答道:“在蒸笼里,姐姐发现我的。” 即恒一愣……蒸笼里?他张大了嘴巴,暗自咋舌想道,怎么现在精魅的出生方式越来越不可思议了,难怪《物怪志》越来越受不普及,因为上面的记载都在年年过时呀。 他无语地闭了闭眼,忽地想到一事,又问道:“姐姐是谁?还有另一只蒸笼出来的吗?” 麦穗失笑道:“当然不是,姐姐是发现我的人类,也是她收留了我。”面对即恒困惑的目光,她眸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惨淡地笑了笑,思绪不禁回到了当初在太乐府时的日子,喃喃道,“我醒来时什么都不知道,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姐姐。她明知道我不是人类却仍然好心收留了我,因着她在太乐府的身份,对外说我是家乡一起来的表妹便没有人怀疑我。她教我跳舞,还请人教我弹琴,就像我亲姐姐一样。” 说到这里麦穗的脸上浮起久违的兴奋,仿佛真的回到当初单纯的日子里,每天过着充实的生活,像随便一个普通的人类一样。 可是即恒的心头却漫上一点疑惑,他不忍打断麦穗的回忆,但有件事他却很在意:“你的那个姐姐是太乐府的什么人?” 麦穗回过头笑道:“她是来自南蛮的舞姬,人很好,虽然职位不高,但是在舞蹈上无人能及,乐官大人对她都是极为赞赏的。” 南蛮的舞姬……即恒心头的疑惑最终落定,一连串的事情终于被揭开了谜底。麦穗的“姐姐”曾经为凝妃觅人肉而食,而凝妃的死十之八?九是因为南蛮巫术,这许多事串连在一起已经不能用巧合来解释。 心头忽然闪过一个更大胆的推测,即恒不动神色地观察着麦穗。月光下麦穗的肤色呈现出一片略深的暗红,除去身上莫名的米香,她最显而易见的特点便是这一身小麦色的肌肤和蜷曲的头发。据他所知,南蛮人的确像麦穗一样肤色偏黑。而她说那个姐姐认她为表妹在众人面前蒙混过关,那她们在长相上必然有几分相似。 如此一来……如果麦穗的出生并不是偶然呢? 他为自己的推测而心惊,但是所有的线索却毫不意外地指向同一个方向——凝妃之死是一个蓄谋已久的外族阴谋。 南蛮,这个屈服于天罗的边境小国,在天罗先帝在位之际选择了与天罗交好,同西国一样不战而降 。在两国相互打开国门之后,人员开始流动,所以南蛮最负盛名的舞姬进入天罗皇城的太乐府并不是一件难事。 可是这个舞姬却怀着南蛮秘术在天罗皇城埋下火种。她盯上了苦于生育的凝妃,一步步将其拉入圈套,骗凝妃违逆天道食人血肉,为了制造出一只逆天道而行的食人恶鬼横行天罗宫城! 而麦穗就是试验品,加入了舞姬自身之血出生的试验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麦穗的侧颜,看着她透亮的眸光被伤感覆盖,内心说不出的苦涩。 南蛮对天罗的觊觎之心他并不关心,中原大陆自古分分合合均是顺应了天道轮回。天罗在两百年间统治着大半个中原大陆,从初起到昌盛,而繁荣的顶峰必然要面临衰落的困境。国与国之间的勾心斗角,并不是个人所能左右的。 令他惊讶的是南蛮的巫术就达到了如此诡谲的地步,竟然能制造出精魅? 众所周知精魅隶属于人之卷,那么人为制造精魅,无疑就是以凡人之力篡改人之卷! 即恒深深地吸了口凉气。这个被那些自以为是的神明擅自抛弃的中原大陆,最终养育出了能撼动神权的人类……想到这里,他真不知该高兴还是唾弃。 可是麦穗呢,如果她知道自己是出于一个窃国的阴谋而设计出生的,她还会向现在这样对自己的人生充满希望吗? 他看向浑然无知的麦穗,只觉得一阵头痛,长长出了一口气后闭上眼,仰头倒在石台冰凉的地面上。 麦穗好奇地凑过来问道:“怎么了?” 即恒无力地摇了摇头,轻喃道:“没什么……有点累。” 他阖着双目,听到麦穗笑了一声,米香味忽然变得浓郁。他睁开眼,看到麦穗正捡起自己的手细细放在眼前端看,那神情认真得就像在看一只玲珑多汁的肉包子似的。 他担心她真会一口咬下来,连忙讪讪地抽回手。 麦穗愣了愣,却将整个身体盖上来,双手撑在即恒头的两侧,长发稀稀落落地自她肩头垂落下来,扫在即恒的脸上鼻子上忍不住的痒。她一眨不眨地直视着他,笑着问道:“你是妖怪吗?” 即恒视野中的光芒被尽数遮盖,他只能借着依稀的月光勉强看清麦穗脸庞的轮廓,一点点黯淡的光在她眼眸中闪烁。 “不是。”他摇了摇头。 麦穗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低喃道:“你既不是人类又不是妖怪,那你是什么?” 即恒唇边浮起一丝苦笑:“我从出生起,就是一个孤魂野鬼……” 他的声音在麦穗的呼吸中阻塞,冰凉柔软的唇覆盖在他的唇上,温柔地舔舐着他的唇齿。 即恒怔了好一会儿。麦穗的吻突如其来,却不带有任何情思的意味,只是这样留恋般地舔他,就像在舔着某种钟爱的食物,从唇角一直蔓延到脖颈…… “你、你们在干什么?” 头顶忽然传来一个清冽的怒斥声。即恒猛地清醒过来,连忙将麦穗推开。麦穗身子踉跄了一下差点落下莲池,即恒又反手将她拉回到怀里。 没等提着宫灯满脸怒气的和瑾走上来,两人身形的骤动碰落了搁置在一边的琵琶。即恒下意识去抓,不料怀中轻淡的米香味骤然浓烈起来,一双纤柔无骨的手蛇一样爬上他的脖颈,冰凉的唇不由分说贴在他暴露无拦的白皙皮肤上,像最深情的亲吻,利齿刺入了薄弱的肌肤。 “呜……!”一声低鸣喝起,与琵琶一起掉落在莲池的人影重重摔落在水中,将夜色最后一点宁静粉碎。 和瑾蓦地顿住,双目中刺入一片殷红的血液顺着面前的人的脖颈流下来,而他却顾不得血流不止,立时起身将她拦在身后,低喝道: “公主别过来!” 和瑾一下子被眼前的突变弄蒙了。近在咫尺的鲜血直刺她的眼,她忍住胃里的翻滚别过头,越过即恒的肩膀向莲池中看过去。 幸而莲池中的水并不深,麦穗挣扎着从水中站起来,水面只没到她的腰际。春日里的水仍然是刺骨的,可她却像毫无知觉般浑身湿淋淋地伫立在水中,蜷曲的发丝凌乱地贴在两鬓和脖颈间。她仰起头看向石台上的他们,月光下一双猩红的眼珠如两颗暗红的宝石般流动着隐秘的光泽。 她轻轻笑了起来,齿间尚未咽下的血顺着唇角流下来,在漆黑的夜里妆点着触目惊心的美艳。 作者有话要说:大侦探横空出世,真想只有一个!【揍 ☆、审问与争执 一整晚麦穗都把自己关在后院的小屋里,大门紧紧闭着谁也不见。而清和殿早已炸开了锅,整个大殿都可以听到和瑾咆哮的声音。 “她居然是个吃人的妖怪?”和瑾歇斯底里地吼道,胸口因情绪的激动而剧烈起伏着,脸色惨白得似乎随时会晕过去,“我居然养了半年的妖怪!” 简直难以置信!她拼死拼活地与卫队长和陛下周旋,却没想到在皇城中猖獗的食人鬼竟然真的是麦穗!她踉跄地扶着桌椅才没有让自己浑身无力到跌倒,捂着胸口艰难地喘着气。 即恒沉默在侍立在一侧,面上不动声色,然而心头却纠结成一团。麦穗如今的处境很微妙也很危险。她是巫术制造出来的精魅,本就是不可捉摸的异类,即恒已经料到她迟早会发生异变,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如果她真的疯了也就罢了,他阻止不了,能做的就是在她的痛苦扩大之前将她抹灭……可问题是她尚存着理智,初期的异变并没有影响到理智的主导权。 如此一来,如果她能克制自己那么还有时间找到缓解的方法,可怕就怕在她不知何时又会失控袭击他人。 身边有这样一个不定时的危机伴随,只怕没有人会有这个勇气…… “公主你误会了!”即恒搜肠刮肚地想着各种可能的理由,尽量抚慰和瑾的暴躁解释道,“麦穗不是妖怪,更不是食人鬼。食人鬼不是已经被杀死了吗,皇家护卫军那么多人可以作证……” 他话未说完,和瑾立定身子,回头指着他尖叫道:“你都被她咬了怎么说?我还亲眼看到了!” “那是因为……”即恒心下一急,不假思索道,“她跟我开玩笑说她牙口好……” 和瑾哪里会信,看到即恒急于为麦穗辩解,心头一股恶气更甚,她指向眼睛又问:“那她的眼睛呢?人的眼睛会变红吗,别告诉我血溅上去的!” “这还用问。”即恒挤出一丝笑容道,“当然是因为这五日陪着公主彻夜练琴,熬夜熬的呀!”他几乎是想也没想地迅速回道,有时候他真佩服自己的应对能力。 和瑾张着嘴呆了好一会儿,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她已经不想知道什么真相答案了,不论真假难道她心里还没有数吗?可即恒居然这么拼命地为麦穗狡辩,眼睛连眨都不眨地为了一个伤害自己的人来欺骗她,搬出这些假得不能再假的谎言! 胸口忽然掠过一丝难以名状的痛楚,而更多的却是满腔满心的失望,如一 盆冷水当头浇下来,将她微热的心扑了个透心凉。 “那好,最后一个问题……”和瑾平复着内心的激动,盯住即恒的眼睛问,“她为什么吻你?” 即恒眼眸中闪动着一点混沌的光,他眨了眨眼,下意识避开和瑾的逼视,低声回道:“是我吻她的……” 啪! 一记清脆的巴掌声骤响,脸颊顿时一片火辣。耳边响起和瑾竭力压制怒意的低吼声:“……下流,无耻!别再让我看到你!” 随着身边浮动起的一股微风,和瑾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大殿。 沉寂重又降临在殿中,即恒僵硬许久才抬起头,却对上宁瑞一脸凝重的神色,她张了张口,轻声斥道:“哥哥,你太过分了……” 即恒无话可说。宁瑞本有些期待他会反口解释,可最终也没有等到,失望地离去。 旭日架着屋檐冉冉升起,早起的燕雀欢快地鸣啼着到处觅食,无忧无虑地在枝叶间嬉戏穿梭。 为什么人却要有这么烦恼呢?为什么与人类一起生活的妖异也会陷入在无休止的烦恼中?也许到了暮年回首人生时,会发现这一辈子都是由一个又一个烦恼组成,而这些烦恼都是那么微不足道,甚至不值一提,可在它肆虐的当口却又令人不堪其扰,痛苦万分。 和瑾一路跑过花廊,衣角拂过花叶沾满了凝露,湿淋淋的贴在肌肤上分外冰凉。她一口气跑到阴暗的后院,气息微喘,可她顾不得这些,径直穿过花圃向深处走去。连她自己都无法理清这种纷乱的思绪是为了哪般,然而此时她迫切地希望得到一个答案,一个肯定的答案。 六公主从来都是一个直爽的人,对于她不想知道的事,她会默默记下不去深究;可对于她想知道的事,她就一定要明明白白地问到底。 “开门!”她敲响后院一间木屋的门,门内传来轻微的悉嗦声,似乎是屋里的人受到惊吓躲了起来,和瑾继续拍了两下叫道,“快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 门内依旧毫无动静,和瑾心头压制的怒气再次窜起,一脚踹开了门扉,在一声震耳的哐啷声后,常年未见阳光的旧屋顿时弥漫起一层尘屑漂浮在空中,呛得和瑾连咳了好几声。 屋子里的摆设十分简单,陈列物屈指可数,只足以维持一个人最基本的生活,与富丽堂皇的清和殿形成强烈的对比。 这间偏屋已经荒废了很多年,在半年前它被主人下令收拾干净,重新焕发了短 暂的光彩,可至今都没有人住进来过。 和瑾迈进门槛后一眼就看到帷帘后瑟缩着的半边人影,她大步上前,一把抓起那人的手,不由分说就将对方拽了出来。 麦穗连声哭号着跪伏在地,声泪俱下地呜咽道:“公主饶命!公主饶命!……” 和瑾抑制着怒气看她惊慌失措的模样,哭笑不得道:“我还什么都没做呢,你哭什么?” 麦穗顿时闭口收声,头仍然深深叩在地上不敢抬起,蜷曲的长发拖曳于地,沾满了灰尘。她整个人都在颤抖,身子缩成了一团,仿佛面前站着的是比夺命阎王还要可怕的人。 和瑾见她这般怯懦的模样忍不住就想骂她:“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动不动就哭,哭有什么用?能当饱吗?能救命吗?不能你还哭?” 她气急败坏地吼。麦穗显然被吓得不轻,虽然不再求饶,呜咽声却始终止不住地低低流泻出来,一颗颗眼泪将地面打湿成一片深色。 和瑾又气又无奈,俯视着泣不成声的麦穗,额上的青筋突突地跳。如果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软弱鬼会是狡猾凶狠的食人鬼,和瑾都可以做仙人了! 她本就没有对麦穗产生多少怀疑,尽管亲眼见到她咬人,但内心深处仍然相信她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而照即恒的话说来,他对麦穗的袭击似乎早有预料,难保真不会如他所言仅是个过了火的玩笑。 但是……她很介意!她很介意他们两个瞒着她偷偷见面! 麦穗与旁人不同,她是她的私有物,只属于她,不管出于何种原因都不能违逆她。她怎么可以深更半夜去和男人幽会!怎么可以跟即恒幽会! 和瑾越想越气,她尚不能分清自己究竟是为了哪一个而生气,反正都让她生气。 麦穗深深伏在冰冷的地面上,心脏勃勃地跃动着,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她很害怕,天知道自己会不会再一次失控。如果她袭击了公主怎么办?如果她杀死了公主怎么办? 救命……谁来救救她,谁来阻止她,谁来让她安心一点…… 她在内心哀嚎,祈祷那个人能及时赶过来阻止她,哪怕是杀了她……仿佛顺应了她的呼唤,一个声音紧追着和瑾而来,气喘嘘嘘地扶住门框唤道:“公主,你在这里啊……” 麦穗在听到声音的那一刻猛地抬起头,眼眸中因着绝望中的欣喜而倏然闪过一道暗红的光,可是在看到门口的人以后立刻就熄灭了下去,重又 归于无底的深渊中。 宁瑞甫一迈进门槛就忽地瞥见麦穗眸中划过的异色,一阵寒意立时爬上背脊,她匆匆来到和瑾身边,却又不敢明说出来,拉着她的衣袖欲言又止,频频以眼神示意。 和瑾不知她做的什么暗示,她此时正心烦,甩开宁瑞的手拉过身边最近的一把椅子坐下,以公堂审问的口吻对麦穗说:“别哭了,把头抬起来。” 宁瑞见和瑾没有要走的意思,心中又急又慌,可念及与麦穗半年的相交之情,她也不好直接道破。更何况昨晚的一幕公主也亲眼见到了,也许她心中早已知晓,正有自己的打算。心念及此,便不再出言默默地站到了和瑾身后,侍立在一边。 麦穗宁顿许久才缓缓抬起头,艳丽无双的脸庞上尽是沾满了灰尘的泪痕,灰头土脸的模样令和瑾不禁蹙起了眉。她按捺住翻滚的怒意,正色道:“我问你,你要如实回答,兴许本公主满意可以饶你一条生路。” 麦穗偷偷瞥了一眼敞开的大门,离自己也就几步之远,如若真的发生危险她可以当先逃出去,一定离公主远远的。听到和瑾的发话,她绷起全身的神经,垂首道:“是……” 和瑾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厉言问道:“你真的是妖怪吗?” 麦穗与宁瑞皆是一怔,宁瑞紧张地靠近和瑾身边,不安的视线上下扫向麦穗,而麦穗则努力维持着平静,声细若蚊地回答:“不是。” 和瑾绷紧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但她仍自不放心地命令道:“抬起头看着我,你敢发誓没有说谎吗?” 麦穗抬眸对上和瑾直视而来的双目,遏制着内心的恐慌与悲哀,依言道:“我可以对天发誓,我不是妖怪。” 她并没有说谎。她不是妖怪,她的名字并不在妖之卷,只是,她同样不是人类而已…… 和瑾不由地松了口气,然而脸上仍旧摆着一副肃然的神色,继而问道:“那你为什么咬人?” 麦穗怔了怔,灰暗再次涌上心头,令她心如刀绞。身在太乐府的时候,她从来不曾怀疑过自己可以是个普通的人类,哪怕在离开太乐府的时候,她也没有想过会有今天这般变故,让她深刻认识到自己是个妖异的事实…… 往事繁华宛如飘渺云烟,原来到头来不过是镜花水月,身为妖异的她还有明天吗?绝望的念头充斥着她的脑海,她哽咽着说不话来。如今她已不求公主能原谅她,心下一横不如死去!一了百了,好过日后担惊受怕最终害了恩 人…… 和瑾哪里晓得麦穗此时种种的寻死之念,她非常急切想从她嘴里听到一个能让她打消疑念的解释,可麦穗的沉默却令她心头逐渐发凉。她急忙又问一遍,就像在为麦穗开脱似的,语速也加快不少:“你说呀?即恒说你同他开的玩笑,可是真的?” 麦穗满心的求死之念倏地一顿,讷讷地抬头看向高座上的和瑾,只见她肃穆的神情上分明写满了焦躁与担忧,若水般的眼眸落在她身上,却含着一丝少见的惧意。 即恒在为她开罪?公主也相信了? 平日里她总是不能明白公主瞬息万变的心思,可是这一次她却仿佛拨开了云雾般霎时明白了公主对她的期待。 公主希望她不是妖异,公主希望她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她还愿意接纳她? 眼泪重新滚落眼眶,麦穗嘤嘤地哭了起来。 和瑾慌了,面色一变,一个机灵站起来。正待要质问,却听麦穗哽咽的声音含糊不清地回答道:“是……是的……” 她发了誓,如果报应真的会降临,她愿意主动去承受。可是现在她不想死,不想失去仅有的这份温暖……她还想以人类的身份活下去,继续活下去…… 一时间,和瑾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过于紧张而绷紧的神经猛然放松后,仿佛将身上所有的力气都抽空了似的。她浑身脱力地跌坐在椅上,伸手扶住额头,太阳穴因为焦躁而不停地跳动。宁瑞贴心地上前轻揉着和瑾的眼角替她解压,暗地里却仍在观察着麦穗,一点也没放松。 须臾之后,和瑾挥挥手让宁瑞停下来,她转过头凝视着麦穗,神色忽然变得凝重,声音在卸去戒备后就显得分外落寞,虚浮地回响在屋内:“麦穗……你喜欢他吗?”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怔住了,可心中却同时升起一丝紧迫,好像这个问题才是她最想问的。 小屋里的空气滞了片刻,只闻得到几声压抑的呼吸小心地起伏着。在一阵窒息的沉默之后,麦穗摇摇头轻吐出声:“不。” 门外春意盎然,与室内冷凝的空气相比,仿佛是在另一个世界般遥远,那里鸟语花香百花争艳,可是于她来讲却遥不可及。和瑾默然无语,在得到这个答案以后好半晌她都没有丝毫的反应。 她无法说清此刻这种陌生的惆怅与恐慌究竟是什么,心里空荡荡的没有着落,可同时又像被某种不知名的物体充塞般鼓鼓当当的。 许久之后她站起身 ,身形有些摇晃地朝门口踱去。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忽地停住,伸手扶住门框仰起头,对着已经大亮的天色微微眯起眼眸,如梦初醒般地呢喃道:“天亮了,人却没醒,你说该怎么办……” 余下的两个人面面相觑,然而和瑾没有等待她们的答案,她纤弱的身形逐渐没入到花丛中,在阴湿的后院中看起来分外忧愁。宁瑞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和瑾离去的背影,忽地明白了先前所感到的迷茫与困惑。 她一直以为公主勃然大怒的原因是因为麦穗,可如今,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 在一夜的风波平息以后,和瑾疲乏到了极点。 她回到寝殿很快便陷入了沉眠。只是在她睡去不久,朝阳宫的高公公便亲自来到清和殿转达陛下的口信。带着一向和乐的笑容,高公公慈眉善目的脸上挂满了喜色,即恒出面问及何事,高公公却故意卖了个关子,声称陛下有令一定要亲口与公主说。 即恒将信将疑,,这老家伙嘴里的话不怎么靠谱,兴许他只是日子太清闲了故意找个话头来见见和瑾。据宁瑞说高公公平日里就总喜欢打着各种借口来清和殿小坐片刻,和瑾想赶都赶不走。这段时日因着护卫队就任,他才没有来往得这么频繁。 高公公索性大大方方地坐下来,与即恒有一搭没一搭地叨磕。在这过程中,即恒有意无意地观察着高公公的一举一动,他虽是个阉人,却不似别的太监那般细弱含蓄,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大度与逍遥显露出来。尤其是花白的头发与眉毛两边翘着相映成趣,脸上总是乐呵呵的,倒与他认识的某个仙人老头有七分相似。 只是那个老头不是个好人,这老家伙很显然也不是善茬。 不管即恒怎么揣测,高公公对他却是一脸长辈般的善意与关爱,他一眼就瞧见即恒嘴角的红肿,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问:“即恒队长英勇盖世,怎么这么不小心哟?是走路摔倒了吗?” 即恒翻着白眼扯了扯嘴角,哼哼两声不置可否。 不多久宁瑞便端来茶水奉上,很快就一言不发地退去了。哪怕是即恒都看得出宁瑞不仅是不待见高公公,而且是不加掩饰地厌恶。这种露骨的情绪是心思伶俐的宁瑞断不该表现出来的,至少就即恒的认知中,宁瑞不是这么没眼色的人。 然而高公公倒不以为意,呵呵笑道:“宁瑞丫头这三年跟着公主,连脾气都跟公主像了八成。啧啧,老奴这心里真是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啊。” 即恒听得他话里有话,便顺着他问道:“公公这话的意思,卑职不太明白。” 哪知高公公端起茶盏浅咂一口,贼笑了两声摇摇手指道:“哈哈!不可说,不可说。” “……”即恒在心里破口大骂,怎么每次跟这人说话都像在打太极,偏偏自己一不留神就被他绕了进去,听得云里雾里不说,还莫名就被愚弄一番。服侍两代皇帝的红人,果然不同凡响。 他讪讪地闭了嘴,扭过头不再搭理他。 约摸等了半个时辰,有宫女前来通报说公主醒了,让高公公稍等片刻。高公公不慌不忙地表示无碍,恳请公主悉心打扮一番更好。 即恒越来越觉得他此行必是有所图谋,可从他眯着的老花眼里却瞧不出一点阴谋的马脚。 宫女退下以后,高公公继续跟即恒唠着家常,和蔼地询问着他在清和殿里可住得习惯,有什么不方便的都可以提出来等等……别提有多暖心。 可是在嘘寒问暖之间又往往会穿插着几个一不留神立马就掉的陷阱,旁敲侧击地打探着和瑾的事情。 即恒小心谨慎地应付着他,越到后来就越没有耐心,也没有信心不说漏嘴,索性就闭口不言。 护卫的职责里可没有说一定要会拉家常不可。他闷闷地为自己开脱。 高公公看出了即恒对他的戒备,但笑不语地整了整衣冠,坐等公主金驾。 大约又是一个时辰无声无息地过去了,干等的时间总是格外磨人,即恒张口打了个呵欠。 按理说和瑾平日里的速度可是惊人的快,今日这般反常,怎么想他也只能得出和瑾是故意为之的结论。连他都能轻而易举猜到的事,高公公这个人精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可是见他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似乎压根没有放在心上。 即恒忍不住问道:“高公公,您诸事繁忙,若是没有特别要紧的事不如告知卑职,卑职定当在第一时间转告给公主,如何?” 他的眼神分外诚恳,大概高公公也觉得时间过于漫长了不好回去交差,只好假意苦恼了一阵后痛下决心说:“那好吧,请即恒队长务必告知六公主。”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像被踩到脖子的鸭子似的说,“陛下有旨,明日在香林苑为成将军举办庆功宴,邀六公主同去。” 说完他便起身告辞,迈着轻闲的步伐慢悠悠地离开了清和殿。 即恒怔愣在原地,许久回不过神。 ……就这么点事? 他费了十二分的耐心和警戒心陪着这老家伙周旋,结果居然就为了这点芝麻大的事儿? 即恒瞬间有种想冲上去打人的冲动,然而这时,和瑾终于在一干宫女的簇拥下隆重登场了。她面无表情地踏进正殿,目不斜视地走过即恒身边。即恒连忙退到一边,心中戚戚然也。 待和瑾落座,宁瑞适时地换下茶盏,毕恭毕敬地站在了一边,动作干脆又利落。 “高公公呢?”和瑾微扬起下巴,冷漠地问。 即恒垂下头,应声答道:“说是有要事缠身,已经走了。”他明知和瑾是故意等高公公走了以后才出来,可是她这副冷淡高傲的派头又分明是做给人看的。那么这个人,恐怕就是自己了。 得罪公主的事他也不是第一次了,可为何他直觉这一次比以前更加难以收拾?他无视警告与麦穗接触,就这么让她恼火? 无奈之际他不由想起傅明的话,麦穗不管怎么说也是一个会动会思考的活人,不是她占有的玩具。 “我问你话,你没听到吗?” 只是一个愣神的功夫,和瑾咄咄逼人的视线便向他直射而来。他谦卑地低垂下头,轻声道:“请公主恕罪……” 和瑾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又将话重复了一遍:“他所为何事,可是皇兄让他来传旨?” 即恒便将高公公的话一字不落地转述给和瑾,期间和瑾一眼也没有看他,可他却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一股冰冷的视线盯在自己身上,分毫不离。 一滴冷汗自额角落下,在和瑾忙于琢磨圣旨时,即恒抬手悄悄擦了去。 “盛青的庆功宴为什么要请我去?”和瑾蹙起眉喃喃道。 宁瑞亦是一头雾水,猜测道:“是不是因为公主和成将军感情好,所以陛下请公主去捧个场?” 和瑾摇了摇头:“肯定不是。”但究竟为什么她又说不上来。 功臣的庆功宴让她这个内宫的公主参加,这不合规矩。可她转念想到柳絮曾向她透露,她的生日宴也会邀请暮成雪,心头的猜测便更加笃定了。 那个人一向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那么他此举必然是怀着某种目的。她继而向即恒问道:“你仔细想想,高公公还说了什么?” 即恒在接触到她的视线时就低下头,恭恭敬敬地回道:“没有别的了。” 和瑾冷淡的目光中掠 过一丝怒意,然而面上仍是毫无波澜,她追问道:“那他有没有说什么让你在意,但不得其解的话?” 即恒心想这样的话真是多了去了,高公公三句话里有两句都是他在意但又听不懂的,可是经和瑾一提醒,一句很特别的话却倏地浮上脑海,他回道:“卑职记得高公公曾说过让公主悉心打扮一番……” 和瑾白了他一眼,从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然而,一个念头忽然自脑海中闪过,她略一沉吟,突地起身道:“我明白了。宁瑞,跟我一起去朝阳宫。” 宁瑞连忙应了一声,仍自没有转过弯来。 但是和瑾走到门口却又顿住,回头看了即恒一眼说:“算了宁瑞,让那家伙来。” 宁瑞不安地看了看和瑾,又瞥向即恒,只好顺从地留下。 就这样,在花香满溢的春风中,即恒低着头沉默地跟在和瑾身后亦步亦趋。一路上春意盎然,枝头鸟儿欢唱,可匆匆行走的两个人之间,氛围却是异常的凝重。 行至一半的路程时,和瑾倏然止步,春花在她身后红艳艳地绽放,衬得她正当大好年华的容颜更为清妍动人,然而高挑的秀眉却显露出一份掩不住的强霸之气。她凝视着即恒,阳光铺洒在她的脸庞上,将微扬的下颌勾勒出盛气凌人的轮廓。 她的眼神中写满了居高临下的神气。 这种反复无常的脾气和理所当然的蔑视态度令即恒感到一丝厌恶,也感到一点心累。 “你老实回答我。”她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似要看进他眼睛里去,径直问,“你喜欢麦穗吗?” 即恒一瞬不瞬地低头看着和瑾,深邃的乌瞳中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只是眉心微微蹙着,似在为这个躲不过的问题深深烦恼。也许他真应该见死不救,不然这多管闲事的下场就不是把自己也搭了进去。 如果麦穗真的死了的话,不知道这个任性妄为的小公主会是怎样的表情。会像失去最心爱的玩具般嚎啕大哭,还是像扔掉一个坏掉的玩具般无动于衷?他忽地想道。 摇了摇头,他有些疲惫地回答道:“不喜欢。” 和瑾瞪眼看他,提高了声音怒道:“你不喜欢为什么吻她?” 即恒凝目片刻,忽然牵起嘴角微微一笑,捧起和瑾的脸颊就亲了下去。他本想吻她的唇,可终归是没有这个决心,只在她凝脂般的脸颊上落下轻轻一吻,轻得几乎只能感觉到她鼻尖温热的呼吸。 ☆、如果不是公主的话(一) 陛下正在朝阳宫里批阅奏折,加封行赏,诏令使者与美浓谈判,成盛青举胜回朝后所要处理的事物很多,可谓是忙到焦头烂额之际,可偏偏这个时候后宫亦是风云搅动,一刻不得安生。 不过是顺口答应了和瑾与太乐府的比试,却让露妃好端端着了火,他这头安抚好难缠的后妃,一转身清和殿里又开始连夜大闹……当他看着两个罪魁祸首一前一后来到跟前时,强压着心头的业火,抽起嘴角挤出一丝冷酷的笑意道:“你们真会给朕惹麻烦……” 和瑾心头一惊,连忙俯身跪地,即恒便跟着一起跪下去。 陛下将手中的折子往案桌上一摔,眉间已按捺不住怒意地陇起一道深摺,喝问道:“说,昨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和瑾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却不知该如何解释,低声道:“昨天晚上……没什么大事……” 陛下冷冷地哼了一声,嗤笑道:“连护卫军都惊动了还说没什么大事?小瑾,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 和瑾无言以对,甚至是无地自容。昨晚莲池边上演的一场“捉奸记”本来可以风平浪静地过去,谁知正赶上护卫军巡夜至此地,卫队长不由分说上前护驾,就要将麦穗捉拿归案,要交陛下处置。和瑾拼了命地解释这不过是一场误会,奈何卫队长不依不挠借机报复,即恒只好挺身挡下这个枪口,为麦穗解了围,就此落下一个“奸夫”的头衔…… 这事传到陛下的耳朵里,自然不能就这么算了。他最重视皇家颜面,对和瑾身边留着男子已是一忍再忍,不得已而为之。可如果这个男人犯下淫?乱宫闱的罪名,他是绝不能再容许他存在下去了。 陛下负手缓步走来,一股凌厉的威势随着他脚步的迈动而袭来,他越过和瑾身边,径直来到即恒跟前停住,目光炯炯直视着他红肿的嘴角。 即恒将头埋得更深。 “即恒队长,你可知罪?”陛下锐利的视线投射在他身上,仿佛能洞察一切般通明。 即恒口吻谦卑地答道:“卑职不知犯了何罪。” 陛下冷冷一笑,踱着步子慢慢绕到即恒身后,盯着他挺直的脊背,音色清朗徐徐道:“你与宫女私通,让公主抓了个正着,难道还想狡辩?” “这是天大的误会。”即恒为自己辩解道,尽管言辞恳切,语调却没有丝毫的抑扬顿挫,仿佛根本不担心自己会受到惩罚一般,“那个宫女只身落入莲池,卑职不知水深便下水救人,怎么会 有非分之心。” 陛下哼笑道:“怎么你向卫冕坦白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他边说着边看向和瑾,和瑾至始至终都没有说一个字,只安安静静地跪在那里,既不申辩也不维护,听话得出奇。 即恒语气冷淡地说:“那是卫队长诬陷我。” 陛下缓步踱至即恒身前,将他的诡辩尽数听在耳里,既不怒也不笑,挑眉问道:“他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诬陷你?” 即恒这时抬起头盯住陛下,乌黑的眼眸空洞洞的,然而最深处却藏着一点捉摸不清的光芒,隐在瞳仁之下看不分明,他一眨不眨道:“卫队长因食人鬼一案屡次要求卑职相助,都被卑职拒绝了。他甚至亲自到清和殿向公主借人,反而被公主奚落了一番,他怀恨在心,自不会放过这报仇的大好机会。这一点陛下大可以向公主和卫队长求证。” 一番言辞顺口溜下来,竟找不出明显的破绽,陛下低头凝视着那双幽深到诡异的黑瞳,眉心轻轻皱起。他曾经嘲笑过即恒的眼睛出卖了他心中所想,此时他毫不遮掩地直视着他,在陛下眼里看来,就是一种挑衅。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屈膝跪在他脚边的少年,忽然感到一丝异样的冷意从少年身上散发出来。即使他毕恭毕敬地低头下跪,可仍然有一种凌厉之气收敛着锋芒,如气息一般压抑地弥散在空气中,教人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焦躁。 陛下同向和瑾投去不易察觉的一瞥,直觉到和瑾今日的沉默亦是颇为古怪。他转回视线落在即恒眼中,对着他一副义正词严的清白之色嗤笑道:“一阵子不见,你倒是学会伶牙俐齿了?” 即恒收回目光,不冷不淡地恭维说:“多亏公主教导有方。” “呵!”陛下勾起嘴角笑了笑,目中已燃起一星怒火,俯身凝视着即恒,目露凶光道,“你还能不能解释一下,为什么深更半夜清和殿的宫女会去独身去莲池,而你也出现在那里,那么及时地英雄救美?” 即恒不躲不闪地对上陛下逼视的目光,凝滞了片刻,垂下视线喃喃道:“因为……” “因为我想要一枝水莲。”一直未出声的和瑾蓦然出声道,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想在清和殿养水莲,所以让他们俩去摘。” 陛下皱眉沉默半晌,方道:“小瑾,任性是有限度的。” 和瑾垂下头不言语,一缕碎发垂落于耳畔,使她的表情看不清明,她低喃道:“也许到了夏天的时候清和殿已经易主,我 想在我离开之前能留下最后一样值得日后想念的事情。”她抬起头看向眼前的兄长,目无悲喜,只是平静地诉说着一件微不足道的希冀,“皇兄,离宫以后我将告别这座皇宫,切断与它所有的关系和牵绊,我不会再提起关于这里的任何一件事,任何一个人……可是对于这个生活过十六年的地方,我能怀念一枝养过的水莲吗?” 她静静地凝望着陛下,仰起的眼眸中存着某种盈动的星点,仿佛是哀求,亦像是期盼。 陛下听过她的一番坦露后不由地神情微凛,他不确定这是她真实的想法,抑或是蒙蔽他的演技。过往一次次的宽恕与宠溺才会造就她如今越发的肆无忌惮,如果这一次不能给予她深刻的教训,谁能知晓在距离出宫之日这短短的十天里,又可能会发生怎样的意外。 离这一天越近,陛下悬起的心就越敏感——不能再纵容她了! 他狠下心,厉色呵斥道:“你想要一枝水莲大可以命人去花房取,但你不该自作主张离开清和殿,当朕的禁足令只是一纸空文吗?” 和瑾一言不发地聆听着兄长的斥责,末了才轻声应道:“是,我知错了……”声音毫无起伏,空洞得仿佛只是一具没有生机的木像。 陛下凝住和瑾的目光更为惊诧,他转而向即恒看去,后者同样一改平日的嚣张跋扈,温顺地垂着头,沉默不语。 一种莫名的冷凝气息弥漫在偌大的朝阳宫里,陛下很少有掌握不住局势的时候,可是这一回,他却对这种难以言明的诡异氛围感到一丝迷茫。 他不由地便将注意力的焦点都集中在了即恒身上。 即恒心中空荡荡的,脑海中什么都没有想。当他意识到这是个很危险的状态时,他惊觉过来,空洞的胸腔里仿佛在回荡着某种自己无法言明的情绪,发出漂浮的回音。 许久他才明白过来这种情绪是失落。 不久前一个少女拿出万夫莫开的决心坚定自己的信念,他赞赏于她的勇气协力相助,可是却将自己拖入一个无底般的深潭里。他面对从未遭遇过的两难处境,一心宽慰自己若能挽救身处泥潭的她的话,一时的忍耐是值得的。 可是他看走眼了。少女的决心定然不假,可她到底没有跳出身份的桎梏,将他的好意和退让视作理所当然,并且企图将他当做一件物品般私自占有。 她对他流露出的私心已经让他望而却步,继续留在她身边的自己还有这个坚持的必要吗? 即恒不禁抬头凝视着和瑾纤薄的背影,乌黑的长发覆盖下来,如轻纱一般笼罩着她的身体,又像流水似的围绕着那副纤弱的身躯,使他想起曾经见过的每一个柔弱的女子。 可她并不是那些一无所有的平凡之女,血统传承给她不屈不挠的坚定心智,身份赋予了她高人一等的地位和蓬勃的欲念。她像一个披着羔羊外表的猎手,其内心与她冷酷的兄长并没有多少不同。 一只被关在笼中的兽,即使磨掉了爪牙,限制了生长,仍旧不会改变兽心的本质。 “即恒队长,是这样吗?” 陛下的问话打断了即恒内心充斥的种种晦暗思绪,他讷讷地抬起头,望见陛下警惕而冷厉的目光,像蛇一样冰冷。他虽不知和瑾说了什么,料想以她的机智定然是在想方设法为自己开脱,便点点头,权作默认。 陛下不再多言,紧抿的唇角勾勒出一丝冷酷的弧度,但他终归是不能再为难即恒,挥挥手让他退下了。 即恒领命退出朝阳宫,在离去前他下意识向和瑾看了一眼。她端正地跪在那里,头微微下垂似在认错,垂于耳畔的发丝遮住了她的容颜,他看不到她此刻的表情,可是心头却闪过一丝荒寂般的落寞。 你跟小瑾真是像啊……柳絮的话不经意间在脑海中响起,即恒不禁怔然。他跟和瑾像吗?哪里像?如果他们相像的话,又怎么会处处无法磨合呢? 如果不是他一味的退让,他早就对喜欢仗势欺人的公主殿下厌烦,也许根本坚持不到今天。可是…… 当日站在皇城外遥望这座黄金之笼的心情倏尔又在脑海中清晰地回想起来。他愕然地想到,如果不是和瑾一意的袒护,恐怕他根本不能在这里安然无事地生存下来…… 思绪一下子变得纷乱不堪,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心情纠缠在他心底,令他不知所措。一直以来他对周边的人都刻意保持着距离,哪怕被误解被憎恨他也不会越过划下的那条线。有人说他温柔,有人骂他冷血,又能怎么样呢?他们不过是他人生中转瞬即逝的过眼云烟,分别以后这辈子兴许不会再遇到第二次。待他哪天忽然回想起来,那些爱过他的、恨过他的,都无一例外早已消失在人世间,重入了轮回。 唯有他飘飘荡荡游历人间,独身而来,独身而去。 感情是累赘,它只会拖累他漂泊的身躯,令他逃亡的路途更加艰险。可他磕磕绊绊了这一路,却始终逃不过这种无形的束缚。 春夜里少女握紧的粉拳,燃烧的怒火,立下的决心,每一种神情每一个细节无不像最初刚踏上亡命之旅的自己--是了,他终于明白。 割舍不下她,因她像极了自己…… 直到阳光刺进眼睛,即恒才从幽远的记忆中游回现实。他微眯起眼,瞧见几步之外站着一个熟悉的人。 是卫队长。 昨天夜里的混乱中即恒并没有仔细注意过他,现在对着青天白日他才有功夫仔仔细细地打量他。 卫队长憔悴了很多,想也知道这几日他过得极为悲苦。不仅心心念念的凝妃之死仍旧没有找到真相,而且听说围攻清和殿一事最终还是传到了陛下耳朵里。即恒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只是可怜的卫队长因此被罢免了职权,又由于一举擒杀了食人鬼而将功补过,最后降一级成了皇家护卫军的副队长。 卫队长一眼瞧见他嘴角的红肿,回想到昨晚的那场闹剧,他苦笑道:“你为什么不找个好一点的理由,平白给公主找麻烦。” 即恒翻了个白眼,捂着脸颊闷声走来:“如果不是你纠缠不休,我至于自毁名声吗?” 卫队长忍不住笑了,但他的笑容只咧开一半就僵在了脸上。即恒继续说了下去:“所以我就把你拖下水了。”他上前拍了拍卫队长的肩,充满歉意地说,“抱歉啊,老兄弟。” 卫队长眼角嘴角一齐抽筋,半晌闭了闭眼,艰涩地挤出一句:“不管你说了什么,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陛下是不会信的。” “他是不信。”即恒不置可否,一双明亮的眼眸在阳光下闪动着狡黠的光,“但他同样没有证据定我的罪。”乌黑的眼瞳慢慢眨巴了两下,说着话的时候神情无辜得仿佛全天下都冤枉了他。 卫队长凝滞半晌,深深地叹了口气。末了不甘心地哂道:“淫?乱宫闱是大罪……” 即恒与他并排站在一起,微收了笑容道:“救人一命是大善。” 卫队长怔住,转过眼珠瞥了他一眼,惊讶地发现,方才那副纯真到油滑的笑容已经不复存在,少年正仰起脸对着天空出神,一身的戒备似乎都慢慢松懈了下来,清秀的脸庞浮起一丝云淡风轻的笑容,轻淡得不似尘世中人。 卫队长呆了呆,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片蔚色的天空映入眼帘,无边无际地伸展向四方,如母亲的怀抱般温柔地环拥着大地,而他们这些人在苍穹之下,莫不是如蝼蚁般渺小,脆弱,在看不见的命运面 前生死皆不由己。 他低垂下目光,望着巍峨的宫城和曲曲折折的深廊,无力地长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卡文的结果就是意识流了,各种意义上的吐血……下一章会好== ☆、如果不是公主的话(二) 朝阳宫里只剩下脾性相似的兄妹俩,正在进行着无声的对抗。 陛下踱步回到案前,见和瑾不发一语的反常状态,忽而开口说道:“小瑾,傅明一事朕不会再计较,你也不必挂心。” 和瑾低垂着头,没有回答。 陛下睨着她苍白的脸色,倏地笑道:“不过倒让朕想了起来,太乐府的琴梢现在可好?” 和瑾终于有了反应,抬起头正言道:“清和殿里没有一个叫琴梢的人。” 陛下满不在乎地改口道:“是吗?那她现在叫什么,叫麦穗?” 和瑾藏于袖中的指尖不动声色地握紧,抑制着内心的波澜冷声道:“麦穗很好,有她钟爱的肉包子,自由自在的,比在她以前呆的地方不知好多少倍。” 陛下唇边浮起一丝暧昧不明的笑容,对于和瑾的冷颜相对习以为常,丝毫不见恼怒。偶尔闲得慌时,他乐于用这种方式去挑衅她的神经,激怒她,也不忘了警告她。 然而今天,陛下显然没有太多玩乐的心情,他看向门口即恒出去的方向,面色一凛,沉声道:“小瑾,你今天的行为实在令朕担忧。朕思来想去,除了那个小子,恐怕也不会有人左右你的心情。” 和瑾蓦地一怔,随即压下心头的惊惧辩解道:“我不明白皇兄的意思。在皇兄看来,我是这么容易被左右的人吗?” 陛下冷冷笑道:“在朕看来,再没有比你更盲目的人了。”他微扬起下巴,沉下声音道,“朕已经告诫过你要对他留心,你就权当耳边风了吧。” 和瑾语塞,无法出声。在来时的路上,即恒突如其来的袭击令她始料未及,如果他真的存有恶念,恐怕自己早已成了待宰的羔羊。也许皇兄说得对,她对他的了解寥寥无几,可她却在不知不觉中对他付出了过多的信任。 即使是日益相处的宫内之人,她也时时要提防万一。更何况是从未谋面的宫外之人。 十年前那个宫外之人就曾羞辱她;十年后这个宫外之人,又会给她带来怎样的颠覆? 陛下见她垂首不语,自是明白她内心的懊悔。他知她自尊心强,便是做错事也不肯轻易认错,既然话说到这份上,他也不好穷追不舍。 放下姿态,柔声将和瑾唤到身边后,陛下爱怜地轻抚着她的脸颊,她的皮肤冰冷,即使外面的日头渐渐升高,一旦长时间照射不到阳光,她的身体都会迅速地冷下去。 阴煞缠身 ——不论是太医还是卜卦都得出了同一个结论,她自出生起就满带着极阴之气,阳气被一点点吞噬,预示着她的生命不会延续多久。可是这十六年她却已惊人的生命力活跃着成长起来,乍一眼与同龄人并没有多少不同,但是那不易察觉的病态之色却仍然使她年轻的容颜黯淡了不少。 不论她是否生在帝王家,她的人生都不会一帆风顺;而正因为生在帝王家,她才拥有了获得人生的机会。 陛下装作不经意地拂开和瑾额前的碎发,盯着眉心深红的刻印怔愣着出神。耳边忽地听和瑾问道:“皇兄,明日你要在香林苑举办盛青的庆功宴?“ 陛下笑了笑,微一颌首,将她前额的碎发梳理整齐,那颗指甲盖大小的刻印便尽数被掩盖。 和瑾收起心中繁乱的思绪,不解地问道:“为什么要我去?” 陛下闻而不答,却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道:“明日你来便知,不来就算了。” 他故作大度地让和瑾自己选,但和瑾知道自己已经没得选择。这个人做事一向都是有目的的,他不告诉自己,即使她不去他也会想方设法逼迫自己“心甘情愿”地去。 既是盛青的庆功宴,她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当下便答应了。 陛下很满意和瑾的乖顺,心情很是愉悦地将她拥入怀里,像拥一只小猫,顺口就提到了另一件盛事:“关于你的十六诞辰,朕已经决定了选在沁春园,你意下如何?” 和瑾吃了一惊,抬头讶然道:“沁春园?那个远离京都百里的沁春园不是被烧毁了吗?” 陛下按住她不安分的脑袋,抚摸着她柔顺的长发,悠然道:“毁了又如何,再建一个有何难的。”他欣赏着和瑾受宠若惊的神色,笑容更加得意,“你在沁春园出生,在那里度过十六岁的成人礼,岂不是应景?沁春园的海棠花在这时节开得正盛,到时候满山的花朵压枝头,花香漫天如仙境一般美不胜收。即使不是为了你的诞辰,朕也早有此意重修沁春园。” 和瑾不禁跟着想象到陛下所描述的场景,艳羡的同时一丝怪异的念头骤然划过脑海。她蓦地想起那个奇怪的梦,梦里燃烧着火焰的宫殿会不会就是沁春园…… 陛下顿了顿,见她失神的模样倏尔笑道:“你不是没出过宫吗?这一次让你顺道见见真正的天罗,好不好?” 和瑾本惊讶于他大笔一挥的奢侈,可转念想到自己也有机会一见宫外盛世,不免就有些心动。她眨了眨眼将烦 心的事抛在脑后,惊奇而向往的表情全然写在脸上,脸颊甚至浮起了一丝桃花般的红晕,衬着盈盈的水眸,映入陛下眼里有种说不出的心动,他不由地俯身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啊!”和瑾大叫一声跳起,直往后退了数步才停住,捂着脸颊羞愤地喊道,“你干什么,变态!” 陛下见她反应如此夸张不觉有趣,恶作剧似的舔了舔嘴唇,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笑道:“原来小瑾的脸比朕的妃子都要鲜嫩可口,真是可惜可惜……” 和瑾一张俏脸红到了耳根,纤手指着陛下控诉道:“你你你身为一国之君,怎么能堕落到这种地步!见色忘义,乱了人伦!!” 她激动地大喊起来,声音在整个朝阳宫中回荡。陛下脸上戏谑的笑容再也挂不住,生怕惊扰到门外守候的皇家护卫军,若这玩笑以讹传讹地传出去,什么皇家颜面都要丢尽了。 他终于有点后悔捉弄她,连忙打着手势让她镇定下来,心中苦笑不已。这丫头自小无法无天,视妇德规矩为无物,却对君权、大义、伦理这些千百年的死东西意外地执着和古板。父皇啊父皇!陛下在内心哀叹,你到底是怎么教导出这样一个女儿的?! 终于安抚下和瑾不再高声惊叫后,陛下略微疲惫地扯出一个笑容,无奈道:“亲兄妹之间你也用得着这样大惊小怪?小时候你还追着要亲朕,朕都没好意思提!” 和瑾惊讶得合不拢嘴:“我什么时候追着你亲了?你、你可不要污蔑我!” 陛下似笑非笑地摸着下巴,凝着和瑾的目光温柔又戏谑,像在回忆似的笑道:“大概是在朕开始有了女人以后,你很好奇……” “停停停!”和瑾一个健步冲上来捂住他的嘴,羞得恨不得找个奏折缝钻进去,连连道,“别说了,别说了!” 她想起来了!想起那段年幼无知、不堪回首的往事…… 陛下拿掉她的手,顺势将她拉入怀里,成熟的男性气息和幼时的糟糕回忆让和瑾真切地领悟到男女之别的意义。陛下扬起下巴抵在她头顶,幽幽叹了口气道,“真可惜,以后就没这个机会了……” 他带着恶作剧的笑容低头看和瑾,然而和瑾却因为他这一句话而勾起了一份难解的郁结。将脑海中乱七八糟的念头如风卷残云般驱散,她松开紧攥住陛下衣领的手,挣脱他的怀抱质问道:“皇兄,你为什么要邀请暮成雪,还将他千里迢迢从西境召回来?你这是存心的!” 陛下 含笑的眸子渐渐凝重下来,面上的笑容也收了起来。他敷衍地笑了笑,问:“你怎么知道的?”见和瑾不搭理他,只得好声解释道,“小瑾,你跟暮成雪已有十年未见,朕思忖着借这个机会让你们多多接触,免得你嫁过去之后吃亏……” 和瑾不领情地躲过陛下伸过来的手,怒目埋怨道:“他不在我眼前出现,我就不会吃亏。” “小瑾!”陛下微蹙起眉,低喝道,“这是父皇指婚,由不得你任性。” 和瑾凝望着陛下严厉的容颜,依稀回忆起父皇那张相似的脸,忽然泄了气似的,一时间悲从中来:“……为什么是他?就算是其他人也好,为什么一定是暮成雪?……我讨厌他,看一眼都让我想吐!” 她赌气地扭过头,眼里似是闪着泪花,可怜兮兮的模样我见犹怜。然而陛下不为所动,早已经对她装可怜的招数免疫,唇边浮起一丝怪异的笑容道:“别人也可以啊。如果是成盛青的话,朕不会反对。” 和瑾一怔,讷讷地转头看向他。 陛下的笑容越发诡谲,勾起和瑾的下颌好整以暇道:“朕不是说过了吗?如果你能找到一个配得上你身份的男人,朕允许你悔婚。” 和瑾眸中的泪星渐渐转化成怒火,她一把推开陛下的手臂,气愤地嚷道:“身份身份……难道我除了身份就没有别的价值了吗?” 不料陛下反手握住和瑾的手腕,生猛的力道令和瑾痛得语不成声,她愕然看着眼前这个方才还在为即将到来的分别惋惜的兄长,只觉得天旋地转,前路一片黑暗。 人的心思怎么会变得这么快?人的笑颜难道都是挂着面具的伪善? 陛下将她拉进到身前,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说得不错。身为皇家子女,除了先辈给予的高贵血统和身份,还有什么更能值得你引以为傲的?你所有的功名和成就都是建立在这个身份之上,若是失去身份,你便一无所有。”他紧紧盯着和瑾,“……明白了吗?” 和瑾吓得面色惨白,怔愣着说不出话来。 陛下打量她苍白的容色,心中一软,便松开她的手腕,缓下口气继续说道:“小瑾,不光是你,朕也是一样无可奈何。皇家子女的命运从不在自己的手里,这一点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和瑾沉默不语,愤愤地扭过头不愿看他。陛下便伸手抚上她的脸颊,硬是将她的脸扳正回来,语重心长地劝道:“朕知道你心里不开心,既然你不喜欢暮成雪,朕 也给了你后路,如此便怪不得朕。” 和瑾倔强地别开脸,陛下手里不留情地擒住她的下颌,兄妹间的一场无声较量毫无悬念地展开。因为用力过重,和瑾下颌上的皮肤已经被捏出两道红痕,她假意的泪水不知觉已变成了真情的痛楚,在眼眶里打转。可她仍旧没有服输,哪怕下颌骨快要被捏碎,尖锐的疼痛一阵阵刺激着她的神经。 如果连自己的人生都能轻易认输,活这一生还有什么意义? 陛下见她脾气如此强硬,知晓以武力是断不会让她屈服,当机立断松开了钳住她下颌的手指,让和瑾一个力道不稳差点朝案桌上冲去。 他拦腰止住和瑾前冲的势头,不顾她的挣扎将她禁锢在怀里,一边按住她一边叹道:“小瑾,再过十天你就十六岁了;出不了半月,你将嫁为人妇;再过几年,你该为人母……” 他治不住和瑾扑腾的势头,索性将她拦腰一抱,一把按倒在书案上。案上哗啦一片诸物翻倒的声音响在耳彻,却没有人有这个闲心去注意。 男人的体重忽然间压上来,让和瑾受惊不小,她睁大着无神的双目,呆愣地注视眼前的人。只听他深深叹息了一声道:“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和瑾咬住舌头才忍住眼泪,与兄长凌厉的目光对峙半晌后,她颓然地松下了抵抗的力道,语声微弱地开口道:“如果我不是公主……” “如果你不是公主,你自然可以随心所欲嫁给喜欢的男人。”陛下截住她的话,替她说了下去,而后半句的口吻却是十分凝重的,“如果你不是公主,你早就在离开娘胎的百日内命丧黄泉,还由得你这般胡闹!” 和瑾彻底说不出话来了,仿佛所有的希望都在陛下的一句话中被完完全全地粉碎,没有留下一丝的余味让她自欺欺人……她闭上眼,紧紧咬住的唇角沁出了一滴血珠。 陛下见她已不再挣扎,思量了片刻慢慢放开了她。扫视了一圈满地的狼藉后,视线再度落到从书案上缓缓起身的少女身上,她衣发凌乱,海藻般长发披散在揉皱的白纸上,越发黑得媚人。最外件的华服已在争执中散乱不堪,生生掉落了半边,露出仅着单薄亵衣的香肩,隐隐还能窥到亵衣内白玉般的锁骨…… 当年先皇在位时,玉妃艳惊都城却红颜薄命,如今十六年后,她的女儿亦出落得这般艳色撩人,在不经意间便勾动起男人熊熊的欲望。陛下多少能够明白,当年父皇为那个女人痴迷到送了一座沁春园给她的心情。纵然得知 她的女儿命里不详也舍不得扼杀,反而百般呵护着,抚养命带煞星的婴孩长大…… 先皇英明仁德,而他一生中唯一的污点就是那个女人。眼前这个延续了她生命的少女,亦会成为自己的阻碍吗? 陛下别开视线,离开了软榻。他缓步走到殿中,弯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纸卷。似是在清醒自己的头脑一般,一次次身体力行地去捡拾散得到处都是的纸笔。 和瑾飞快地收拾好衣装,心砰砰跳个不停。从小到大,她跟兄长吵架的次数三天三夜都数不完,可是像这次一样这么凶的,还是第一次吧?待冷静下来后,她回想起自己的行为和陛下的训言,顿时悔得无颜见人! 细想起来,今日好像诸事都不顺,先是招惹了即恒,又是触怒了皇兄……她不得不开始反思,难道之前也是她的错?即恒对她发火,也是她自己的缘故?她真有这么无理取闹吗?唯我独尊的公主殿下一生难得几次自发自觉地反省,却无奈最终也没有省出什么名堂来。 她兀自坐在案桌上,听着身后细碎的声响,不知该怎么面对皇兄。 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不耐道:“朕批阅奏折的案桌可不是给你当椅子的。” 她慌忙从案桌上跳下来,不想心急之下没掌握好高度,膝盖结结实实磕在了软榻的边缘,痛得眉头皱成了一团。 陛下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将拾捡好的东西顺手丢在地上,上前抬起和瑾的腿,揉搓着磕到的膝盖。 和瑾窘到抬不起头,她是不是以后出清和殿都要先翻一翻黄历?怎么每次出来都要倒一次大霉?第一次是被露妃“捉奸”,第二次是自己“捉奸”,这次又搭上身心的痛苦……决定了!她今后出门一定要翻黄历。她自己不信这一套,没规定身边的人也不能出于效君敬主的热心为她查呀? 在和瑾胡思乱想的时候,陛下经验老道地为她揉散了淤血,膝头热乎乎的,也没有先前那么疼了。和瑾小心翼翼地窥视着陛下冷峻的神色,呢喃道:“皇兄,那个……” “嗯?”陛下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我……”和瑾脸涨得通红,声音细若蚊蝇道,“我错了……” 陛下不动声色地勾起唇角,将一抹嗤笑藏于眼底,抬起头严肃地凝视着她,正色道:“明日的庆功宴你要到场。”他的口吻不容拒绝,让和瑾越发莫名其妙,然而陛下接下来却浮起一丝狡猾的笑容道,“若是心怀愧疚想要补偿的话,明 天就看你了。” 他拍了拍和瑾的肩,却始终没有提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目送着满腹心事的和瑾离开朝阳宫后,陛下扫了一眼遍地的狼藉,忽然醒觉,他头一次亲自动手收拾的东西又被重新扔回了地上,瞬时感到无比的可惜。偶尔做些琐事活动一下也不错,但是再去捡一次又很麻烦……最后他踌躇良久,终是下了决心,高声唤道:“高公公!” 高公公应声推门而入。 陛下指着一地的零碎,道:“找人收拾一下。” *** 和瑾徐步走在回清和殿的路上,即恒沉默地跟在她身后,一如来的时候一般,气氛压抑得教人难受。 和瑾在朝阳宫里停留了很长时间,即恒跟卫队长一起候守在朝阳宫外,只听得里面一会儿传来和瑾的尖叫,一会儿又传出一大堆东西被撞翻的声音,个个心惊不已,生怕公主和陛下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到时他们又该帮着谁? 终于等到和瑾完好无损地出来,众人又是一番惊恐。 公主衣发虽还算齐整,但比之来时却狼狈了很多。而更吓人的是,公主出来的时候一脸凝重不说——脸颊上居然全是惹人浮想的红晕啊! 这将近一个时辰里,朝阳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即恒下意识咽了口口水,不无担忧地试探道:“公主……您没事吧?” 和瑾闻言停下脚步,怔愣着回头,讷讷地问:“什么怎么了……” “呃,不。”即恒将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摇摇头道,“没什么……” 和瑾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想起先前的种种矛盾和误会,又感到一阵愧疚。但是一个新的念头却倏然划过脑海,她急于求解,便脱口问了出来:“即恒,如果我不是公主的话,你还会像现在这样对我吗?” 即恒大惊失色,哑然无声。他怎么对她了?是对她好,还是不好?公主问这话的目的是什么?是在谴责他吗,是在谴责他吗…… 在和瑾期盼的目光下,他不自然地牵了牵嘴角,挤出一丝笑容道:“如果您不是公主,只怕我们今生无缘相见。” 和瑾怔住,她万万没有想到会得到这个答案。然而这个答案又是最符合情理之中的。 如果她不是公主的话,他们可能一生都无缘相遇,更何谈矛盾与误会……她沉默地垂下头,不期然皇兄的话语回荡在耳际:你所有得到的东 西都是建立在身份之上,失去了这个身份,你将一无所有…… 她轻轻点了点头,阳光落在额前的碎发上,有一块暗红色的印迹在发间若隐若现。 正因为她是公主,她才得到了如今许许多多的人事物,还有与他的相遇。身份就像命运的一种具象化,尽管给她招致了许多无能为力的苦恼,但也并非没有带给她意料之外的福祉。 作者有话要说:亲爱的姑娘们,如果你们成功看到了这一章——那么恭喜你!说明世界还没有毁灭,未来照样美满,玛雅干尸继续长眠,我们纠结到卡壳的感情戏照样得无下限地延长!【喂 好吧,某菲觉得自己正在熬一锅汤,作料都下得差不多了,不多久可以出锅了~~xd 以下是解释设定环节: 关于地名【西境】和【郊西】,虽然这两个地方都有个西字,但真正在西方、与西国毗邻的是西境哦~~郊西只是个地名而已。 囧,某菲才不会特别承认是当初修改设定后产生的bug…… ☆、代沟 那天下午,和瑾回到清和殿后便关在寝殿里倒头闷睡。连日来她已经十分疲惫,对于今日发生的诸多事物,她什么都没有提,将这三千烦恼尽数一股脑砸碎在梦境里。 即恒怎么捉摸不透她的心思。和瑾在问过那句话之后便再也没跟他说过话,既没有原谅,也不像生气。如果和瑾已经不再信任他,大可以将他驱逐出宫,即使没有护卫存在的必要,以陛下对和瑾的监控,想要在食人鬼的觊觎下保护和瑾有何之难? 然而,没有表态的表态才最让人心神不安。他不知自己一时冲动的结果让和瑾对他产生了怎样的间隙,只是他自己已经不太能忍受下去了。 宁瑞刚从公主的寝殿出来,轻掩上门,对守在门外的几个宫女吩咐了几句,转眼忽然看见即恒站在不远处的花廊里,目光有些暗沉。 她吃了一惊,移步走上前问道:“怎么了,哥哥?” 即恒笑了笑,难掩眸中低落的情绪轻声问:“公主有没有说什么?” 宁瑞端详着他微肿的嘴角,抿唇一笑道:“有啊。” 即恒眉心蹙起,不漏痕迹地将异色藏于眼底,凝住宁瑞问道:“她说了什么?” 宁瑞瞧着他神色如此认真,好像是在等待某一句判决似的谨慎,心头掠过疑惑,但最终只是噗嗤一声笑出来道:“公主说给你擦一点金创药。”她笑得眉眼都弯起来,轻手碰了碰即恒的嘴角,调侃道,“怎么比早上严重了,公主又打你了?” 见即恒抿了抿唇,有些不可置信,但他却没有反驳宁瑞的话。宁瑞哭笑不得道:“你怎么这么不安分,公主可不是那么爱打人的。” 即恒避开宁瑞伸来的指尖,思维一下子没有转过来,讷讷地问:“公主不爱打人吗?” 宁瑞被他呆愣的神情逗得乐了,嗔道:“女孩子家哪有动不动就打人的,我也就见着哥哥你最能捣乱,总是惹公主生气。”她笑过以后,盈盈的笑眼却不易察觉地黯淡了下来,言语间颇有些感慨地说,“谁叫你动麦穗的歪脑筋。麦穗可是公主的宝贝,谁也动不得,别人说一句话都不许。公主能放过你已经是你的荣幸了。” 即恒垂下视线,没有再应声。他始终不能明白,和瑾究竟把麦穗当成什么?又把他当成什么?在和瑾的眼里,他们与宁瑞,与清和殿里的宫人究竟有什么不一样,为什么她的态度就这么教人费解呢? 这时,却听宁瑞幽幽叹了一声,眼眸黯然无光地望着通 往后院的方向,呢喃道:“但是话说回来,自此半年前公主带回麦穗以后,清和殿里就变得奇怪起来了……” 即恒一怔,收回自己的思绪问道:“怎么奇怪了?” 宁瑞惊醒过来,忙不迭掩饰道:“没、没什么……”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对即恒说,“哥哥,我给你擦点药吧,明日还要去成将军的庆功宴,要是让成将军以为公主虐待你,公主就冤枉了。” 不等即恒回答,她便拉拽着即恒离开了寝殿,似是有意在躲避着谁似的。 明媚的阳光透过格窗映在屋内,窗外时而传来悦耳的莺啼声,逐渐温暖着屋内空旷冰凉的空气。药膏涂抹在伤口边缘立时传来一丝清凉,可是一旦沾上血肉就变成一股钻心的疼,宁瑞小心而熟稔地照料着即恒嘴角的伤,秀丽的眉间不知是紧张还是担忧,始终微微蹙着,似是满腹心事。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好像护卫队刚来没几天,即恒也因为什么事让公主狠狠掴了一巴掌……那时候大家都在身边,晚上的时候还相互取笑,现在却只剩下即恒一个人,一种被抛弃的怨念又重新涌上来。 该死的成盛青…… 不过他旋即想到另一件事,不由地就笑出了声。 “啊!”宁瑞一时不察正戳到伤口上,令即恒一声痛呼。宁瑞忙取来沾水的湿巾擦拭,不满地嘟哝道:“好好的你笑什么?” 即恒眼眸中却燃起一点跃动的星亮,那种熟悉的狡黠和活力重新回到怏怏不乐的脸庞上,令宁瑞有些发怔。他忍着笑意,神秘兮兮地朝宁瑞挤了挤眼,小声问道:“你知不知道公主身上为什么会长红疙瘩,还会发痒?” 宁瑞困惑地歪了歪头,纳闷地问:“公主什么时候长红疙瘩了?” 即恒回忆道:“就是我因为擅闯梅影宫被卫队长抓到,公主亲自去朝阳宫领我那个晚上。” 宁瑞叹了口气,忍不住扔给他一记白眼,摇摇头十分肯定地说:“不可能的,公主如果身体不适一定会告诉我。” 她不咸不淡的回答让即恒不免有些失落。这是怎么回事?他亲眼偷窥到的,孙钊也看到了,和瑾后来不是也遮着面不肯见人吗? 他正自纳闷间,宁瑞已经上好药兀自专心地收拾着药盒。即恒不禁向她投去疑惑的目光。 宁瑞今天着实有点反常,不似往日里活泼机灵。即恒虽然被她戏弄过很多次,但她对即恒的好也是一目了然的。尽管宁瑞心思 深沉,常常让他难以捉摸,但相比起公主的喜怒无常,宁瑞姑娘自然贴心不知多少倍。于是他觑着她轻锁的眉头,放缓声音讨好似的问道:“好妹妹,怎么了?” 宁瑞顿了顿,凝视他时流露出的神情很是失落与疲惫:“哥哥,也许你没记错。公主也不是什么事都会告诉我的,比起我,她更相信麦穗……” 即恒本想帮宁瑞排忧解难,哪知她是这样的心思,怔愣了片刻,牵了牵嘴角挤出一丝疼痛中的笑容安慰道:“怎么会呢?你服侍公主这么多年,清和殿里里外外都是你在打理,连我都看得出公主很信赖你。” 然而宁瑞愁眉深锁,微抿的唇齿轻动,望向窗外的艳阳天欲言又止。末了,她阖上眼,似是将胸口纠结的浊气尽数吐尽一般深叹了口气,幽幽道:“公主只是依赖我,但并不表示她就一定信任我。” 不待即恒回答,她便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情绪却越发激动起来:“也许哥哥你觉得我胡思乱想,我有时也觉得自己想得太多……公主喜欢麦穗,我不敢说我不喜欢她,甚至讨厌她。她是很漂亮,但是漂亮又怎么样?宫里有那么多美人凭着美貌竞争君王的宠爱,但如果不会保护自己又要如何在这里生存下去?” 她颤抖着双肩,将连日来积压的情绪一股脑全倒了出来:“麦穗是太乐府最有名的琴师,可在她受到诬陷的时候却不曾有一个人愿意帮她……没有人喜欢她。她从不将他人对她的善意放在心上,以为是自己应得的。而现在她同样倚靠公主的庇护生存,却一次次地无视公主的警告,给公主招来麻烦和危险……” 她睁着眼定定地凝视着即恒,仿佛在寻求他的赞同与支持,言语颇为严厉道:“难道她不知道自己在拖累公主吗?既然日夜都陪伴在公主身边,难道公主在宫里的真实处境,她一点都不知道吗?” 即恒瞠目结舌地望着宁瑞,俏丽的脸庞因为愤怒而轻微地扭曲,紧咬着唇抑制着内心更多汹涌的怒潮。 这些话宁瑞一定忍了很久,她本是善于察言观色的人,若是和瑾不喜欢的事情她决计不会多说半句,但这不代表她就没有自己的想法。而今,她隐忍的不满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边缘。 即恒理解宁瑞的愤慨,当他确定一直在庇护食人鬼的人就是麦穗的时候,他也曾恨不得一巴掌将她打醒。可是麦穗不是人类,她外表的年纪并不代表她真的活过这么长时间,在纷乱复杂的人类生活中,她显然是一个弱者。不知何时出生,亦不知何时就将死去 ,她的记忆只有她知道,她眼里所看到的世界,他人亦无法窥视。 这是种族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即使是肌肤与肌肤相贴的距离也拉不近思维的沟壑。所以她才会如此重视同伴,唯有身为同样存在的同伴,才能在这茫茫天地间相互吸引,理解彼此的孤独。 即恒轻轻拍着宁瑞的背,想要安抚她,可是思来想去都找不出任何有力的说辞为麦穗争辩,他只好说:“也许她不是有意的,不能全怪她……” 宁瑞用力地摇头,她忽然抓住即恒的手臂,目中如点起一盏星火般明亮:“不能怪她,但都是她的错!” 即恒被宁瑞眸中燃起的火焰吓了一跳,少女淡粉的蔻丹因用力而泛白,扣入肌肤一阵生疼。 “哥哥你不知道,自此麦穗来了以后清和殿就变得很奇怪……”宁瑞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一字一句谨慎而执着地吐出,“她来了以后,公主将清和殿的宫人全都换了一遍,新人难免有服侍不周的地方,可是公主却往往因为一个人的过错而迁怒所有宫人,一遍一遍地换人,几乎每个月我都要重新面对一批陌生的面孔,从头开始教起……” 宁瑞所吐露的事实让即恒大出意外,他不禁蹙起眉,暗自思量起来。 麦穗到来以后,清和殿里的异常仿佛在一夜间爆发出来,突如其来的诡谲让宁瑞难以消化,却不得不以最快的速度接受。 凝妃之死,宫人的大批量调换,公主的禁足令……一次次变故接踵而来,在食人鬼出现之前,清和殿里已经弥漫着令人窒息的不安预兆,而从始至终,和瑾都没有表现过半分抗拒,十分冷静地接受了被囚禁的现状。 可是宁瑞看得出公主隐忍的焦虑,这份无法排解的恐惧尽数落在了新来的宫人身上。只是一件小事都会让她大发雷霆,因着一个人的过错而连累所有人,一次次地换。然而不论怎么换,那种令人心瘆的寒意却始终萦绕在清和殿。 “我常常感觉到有人在盯着我,可是当我去找视线的来源时却发现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到了夜里更是静得吓人,白天那些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宁瑞倒吸了一口气,眼泪抑制不住地滚落下来,“公主也很害怕,但是她一心偏袒麦穗,我曾试图进言不要留下麦穗,公主只道心里有数来打发我,可自那之后,我却发现公主开始疏远我……” 她压抑着哭声抽噎道:“够了……再这样下去,我真的要疯了!” 素来的教养在痛苦面前瞬时奔溃 ,宁瑞歇斯底里地大喊着,宣泄积郁在心中多时的愤懑与惧意。说到底她不过是十六岁的女孩子,却担当起了清和殿顶梁柱的职责,然而长期处于恐慌与无力中,压抑的心情让她此刻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失去控制。 即恒扶她坐在床沿,轻拍着她的背,一边好声安慰她,一边却想到当日在郊西,成盛青状似随意但格外执着地哄骗护卫队的行径。如果成盛青在出征前已经知道和瑾微妙而危险的处境,无怪乎他顾不上郊西战事也要想方设法将护卫队送入皇宫。 可是围绕在清和殿的危机仅仅是食人鬼吗?成盛青恐怕并不知道其中更深的原因。 自即恒到皇宫的所见所闻,许多零零碎碎的事情似乎没有多少相干,可是它们却以一种即恒不能理解的规律串连在一起,环环相扣,无一不在约束着和瑾的每一个行为,每一条后路。 他隐隐感觉在这个浸满了阴谋的棋局背后操纵的人,定然是陛下。可是陛下究竟出于什么目的如此煞费苦心地算计和瑾…… 记忆中忽然想起了什么,他看向宁瑞,突地问道:“宁瑞,你还记不记得在校场那一天,你对我说不能在陛下面前提及的事情?” 宁瑞正哭得伤心,但眼泪已有渐息的趋势。她心中压抑的郁气已经吐完,便觉得浑身都轻了不少。忽地听到即恒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她抬起头,却被即恒严肃的神情吓了一跳,怔了片刻才擦擦眼泪哽咽说:“什么?就是神医说的那些吗?” 即恒忙不迭点头:“对,你能详细告诉我吗?” 宁瑞迟疑了一会儿才有些为难地开了口:“这宫中的隐秘不好随便说……”顿了顿,她凝向即恒的眼睛,郑重地说,“总之不管真假,你可千万不能透露出去。” 据教导宁瑞的宫廷女官所言,六公主自娘胎里带出一身病,本活不过百日,但在一名应皇榜而来的神医谏言下保得一命,几年后神医留下一句警言便云游而去,再无人知晓他所行何方。 然而他留下的警言却令先皇辗转反侧,不得安眠,遂寻高人为和瑾卜卦,卦象的结果却让所有的人都大吃了一惊。 “三世为煞,追天为王。”宁瑞一字一字说,“这就是当时卜卦的结果。” 即恒怔愣道:“什、什么意思?听起来好厉害。” 宁瑞老实地摇头:“谁都不知道,那名高人得出了卜卦,却不解其意。最后先皇结合神医留下的警言来推断,连猜带蒙地得出了一个结论 ……” 不自觉深吸了口气后,宁瑞背着窗外阳光的一双星目半明半掩,竟隐隐有种世外高人般的莫测之感,轻吐出声道:“公主有王相!” 霎时间,屋内流动的空气仿佛凝滞了片刻,连同窗外叽喳的鸟儿都莫名地安静了下来。 即恒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宁瑞认真的神情,心中泛起一股不可思议的感觉。半晌,他抬起手,中指叩于拇指腹上,冷不丁给宁瑞额头上一个爆栗。 “啊!”宁瑞痛呼出声,含着泪委屈地喊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反正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信不信随你!” 即恒哭笑不得,无语至极。天罗泱泱大国,竟然对天道命局如此随便,仅靠猜测与臆想就能解读天意?真不知高坐于九重天的神明知晓后会是什么感想……想必神之卷在人类的想象力面前也只是一卷废纸罢了。 他忍住笑,对着宁瑞怨怒的双眸问道:“你认为公主有帝王相?” 宁瑞鼓着脸,不理睬他的嘲笑,一脸怨色道:“我怎么知道,反正是这么说的……” “无知真可怕。”即恒难以忍住满腔的鄙夷冷笑出声,“且不说公主一介女子能不能登上帝位,难道连陛下这么狡猾的人都相信这种无稽之谈,因为这么不靠谱的箴言来对付公主?” 他无法置信地摇了摇头,真高兴世人的愚蠢程度久违地突破了他所认知的下限。 “你怎么能口出狂言辱骂陛下?”宁瑞下意识反驳,但旋即她又讷讷地反问,“……你说什么?陛下为什么要对付公主?” 她一语惊醒即恒,将他从轻飘飘的智商优越感中拉回现实。即恒自知失言,干笑两声,别过头无视宁瑞的质疑,一派轻松地转移话题道:“啊……虽说是宫中隐秘,可是宁瑞你知道得真详细呢。” 倏然间,宁瑞面色一变。尽管她很快地低下头掩饰自己的情绪,但仍然被即恒看到了。 “因、因为大姑姑知道得多,她知道我要去侍候公主,便多少告诉了我一些,以免我无心惹怒了公主……”宁瑞含含糊糊地解释,双手无意识缴着手中的巾帕。当她重新抬起头时,已经恢复了往日里的神色。 她淡淡一笑,几点泪花尚自挂在她细长的眼捷间,在阳光下轻颤着盈盈的水光,分外惹人怜爱。 之后宁瑞再三叮嘱即恒,就像当日逼迫他发誓不会散播柳絮的谣言一样,执意要求他绝不能对任何人透露半句,这才急匆匆地离开 了通铺。 即恒自窗口目送着她远远离去的背影,诸多疑惑一齐萦绕在脑海。宁瑞说和瑾虽然依赖她,但并不信任她。 不信任她,并非没有道理。 每个人都有他人所不知的另一面,也许宁瑞并不像他所看到的那样灵动活泼,体贴入微;也许她真的对他,对和瑾都有所隐瞒……只是尽管如此,即恒都没有从宁瑞身上感觉到阴暗污秽的恶念。 她是个心念很纯粹的好姑娘,这是毋庸置疑的。 人类总是自以为聪明狡诈,孰不知有些念头即使没有说出来,甚至没有表露出来,可恶念一旦形成,也会散发出独特的味道,在一众杂乱的气息中格外明显。 夕落降临在清和殿的时候,昏黄的光线已经完全照射不到阴冷的后院了。 即恒站在后院那间腐朽的木屋前,只见木门紧紧地闭着。他轻叩几声,没有人应。 然而麦穗的气息透过门缝鲜明地传了出来。她就在门后,恐惧而戒备地秉着呼吸,小心翼翼地细听着门外的动静。 宁瑞的恐慌不是杞人忧天,即恒明白。麦穗给和瑾带来的危险尚且不能掌控,可是她的到来已经给清和殿造成了巨大的影响,甚至深深冲击着和瑾个人的生活。宁瑞基于和瑾对麦穗一味的爱护,不能表露出质疑,但她凭着护主心切的直觉,早早察觉到了麦穗这个隐患。 可是即恒不确定宁瑞对他吐露心声究竟是不是单纯的抱怨。也许她是想借即恒的手弄走麦穗…… 他不禁叹了口气。 如果和瑾周身所面临的困局是陛下一手结成的网,那么麦穗无疑是让和瑾自愿走入网中的饵。 以宁瑞的立场来看,当先选择驱逐麦穗的举动再正常不过了。然而眼前这个没有自保能力的精魅,她却仍要仰仗着人类的庇护,才能得到生存的机会…… 即恒继续敲了敲门,不见里面的动静便冷言道:“我知道你在,你打算一辈子都躲在里面吗?” 门里静默了片刻后,传来一声惶惶不安的呜咽:“我是不是会变得跟他一样,今后不食血肉就会发疯……然后变成怪物……” 即恒伸手猛得一推,腐朽的木门发出一丝喑哑的响声,缓缓地开了。他迈步走进去,屋里没有灯火十分阴暗,回头就看见麦穗蜷缩着身子躲在门后,鬈发被泪水打湿粘在艳色无双的脸庞上,楚楚可怜的样子在即恒看来却别提有多狼狈。 她睁着一双泛红的眸子向即恒投去求助而畏惧的目光,进退两难间不知该怎么办。 即恒一语不发,先去找了一块绢布。找不到水,便倒了些凉掉的茶在绢布上,笨手笨脚地擦拭着麦穗的脸容。 麦穗定定看着即恒掩藏在衣领下的伤痕,悔过之余心底竟隐隐浮起一丝陌生的快意,一股难掩的欲念渐渐升起来,待她清醒时就发现自己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那块结疤的血肉,轻舔着嘴唇…… 她冷不丁推掉即恒的手,转过身将头紧紧埋在墙角不肯抬起,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零碎而压抑:“求你了……离我远一点,我不知道我会做什么……” 她努力与自己做斗争,拼命保持理智的挣扎模样,令即恒感到一丝感同身受的同情。他不禁又叹了口气,上前拍着她的肩膀柔声劝慰道:“别怕,我知道可以缓解的方法。” 麦穗颤抖的肩膀凝滞了一下,许久才止住哭声将信将疑地转过头,眼里的猩红正自流动着粘稠暗沉的光影。 即恒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块沉甸甸的东西握在手中递给麦穗,通体脂白的物块上还挂着两片绿油油的叶子。麦穗怔了半晌,讷讷地问:“这是……” 即恒笑着点点头道:“没错,菜头。”他不由分说将菜头塞进麦穗手里,示意她吃下去。 麦穗一头雾水地看看即恒信心十足的目光,又瞧瞧手里圆润可爱的菜头,迟疑着咬了一口。 淡而无味。 即恒满意地解释道:“蔬果生长于土壤,土壤蕴含丰富的天地自然之力,可以洗净你身上的腥气。今后你多吃些土里长出的东西,少吃些肉食,我想对你应该是没有坏处的。”末了,他凝视着麦穗懵懂不解的目光,淡淡地笑道,“就跟你喝了我的血却能恢复理智一样,多吃些生的蔬果也能抑制你的冲动。” 麦穗陡然一惊,睁大着双眸结结巴巴地问:“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一晚她突然恢复了神智,满口的血腥气充溢着鼻腔,却生生忍住了,并且在一段时间内都没有很强烈的冲动。她在自我禁闭中的确思考过是什么原因抑制了变异,可是思来想去都想不出个所以然。 没想到竟然是她最畏惧的血救了她? 面对麦穗的惊诧,即恒扯了扯嘴角笑道:“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从出生起就是一个孤魂野鬼。”他幽深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晦暗,却有一种捉摸不透的光亮隐藏在眼底深处,似是笑 意,又似是恨意,“天地四大卷里都没有我的名字,我就是一个徘徊在人界,没有归处,不知前路的‘孤魂野鬼’。” 麦穗差点将手中的菜头摔落在地上。但即恒淡然的神色看不出半点谎言的痕迹。她眨了眨眼,不知该如何反应。 游离在四大卷之外的存在?她从来没听过,也从来不曾想过。 这世上的每一个生物,哪怕是山川岩石都有其独属的名字,记载于相应的卷轴中。四大卷记载着天地间所有存在的生物与非生物,连天上的神明都不例外……可是眼前这个少年却说自己不归属任何一卷,真的可能吗? 再者,不被四大卷接受的存在,还能算“存在”吗? 即恒对她的反应完全在意料中,耸了耸肩继续说:“所以我不受四大卷的庇护,同样也不受四大卷的束缚。你就把我当做一株能跑能跳,会说会笑的草木吧。” 也不知麦穗究竟有没有听进去,她正兀自蹙着眉目不转睛地望着即恒,仿佛要将他看穿一样格外仔细,红殷殷的眼眸就像一只羸弱的兔子,小心翼翼又极其执着地打量他。即恒被麦穗认真的神情逗乐了,忍不住笑道:“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没所谓的。”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很轻快,甚至有点玩笑的意味,没有任何停顿的间隙,仿佛只是在说今天的天气很不错一样自然。可是听在麦穗耳里却无疑于雷鸣响在耳彻般震耳欲聋。 怔了许久后她多少反应了过来,不期然眼泪又在眼眶中积成了水涡,眼捷轻颤着,泪水便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她想说些什么,可是抬头时却看到即恒已经起身准备离去了。麦穗急忙叫住他,却又不知自己要说什么。 即恒仿佛知道她想的,撇着嘴角露出一丝笑容道:“你可千万别觉得我可怜,我还不至于沦落到要你可怜的地步。” 麦穗尴尬地笑了笑,一瞬间涌起的悲伤难以言喻,她压下这种心情抬头对即恒说:“谢谢你。” 即恒凝滞了片刻,须臾,俯身揉着她蜷曲的发丝,飘入麦穗耳中的声音分外温柔地说:“再没有见过比你更脆弱的人了,好好活着,别放弃。” 当小屋的门重新合起时,屋内顿时被一片黑暗笼罩。静了许久之后,麦穗抬起手背擦拭着眼角,将眼泪狠狠擦去,捧起菜头一口一口地咬,让鲜润的汁液充塞着空缺的心口。 猩红的光芒在黑夜中被掩去了残酷的色泽,留下些许黯淡的水光浮 ☆、庆功宴(一) 第二天一大早,清和殿里就来了客人。 春寒过后,春意越发明媚,在姹紫嫣红的环绕中,远远地就看到一袭青翠的绿意自远及进而来,为满目的艳红增添了一抹赏心悦目的清爽之色。 来人正是柳絮。 自前日御花园一役后柳絮就没有来过清和殿,听宁瑞说昨天南王的座驾已经到达京都,想来柳絮定是忙于迎接王爷。她百忙之中仍然抽空前来清和殿看望和瑾,真真是姐妹情谊。 柳絮笑容燕燕,一袭碧色的纱衣紧裹着纤细的腰身,使她的身姿更加如杨柳般窈窕。她踏进清和殿,迅速扫了一眼前殿后只看到即恒一个人在打扫桌椅,便上前问道:“小瑾呢?你怎么在做这个?” 即恒见到柳絮这身利落不失妩媚的打扮有点意外,说道:“公主在寝殿。” 他倒是没说自己为什么要做杂物,只自顾自小心地擦着一只釉彩瓷瓶,表情十分认真。 柳絮探头去看,啧啧道:“乍一眼还以为是多细心的好男人呢。这块涂抹上去的东西只是长得像黄泥,其实是西国特产的‘土金’,你把它全抠完,这瓶子也毁了。” 即恒手里一顿,僵了好半晌才讪讪地丢下手头的抹布,有点尴尬搓了搓手,手指尖黄泥一样的粉末却怎么也搓不掉。 西国土金虽不美观,但十分稀有,且黏着力极强,他到底是用了多大力气、多执着的决心才一块一块把它们都抠下来的……柳絮惋惜地看着那只废掉的瓶子,光滑的瓶身已经被抠得坑坑洼洼,简直同毛坯一样丑陋。 虽然本身它也不怎么好看就是了。 见即恒一脸窘迫又垂头丧气的模样,柳絮忍不住笑话他:“听说你偷腥不成让小瑾抓到了,她正在生你的气?” 即恒面无表情地斜了她一眼,闷闷道:“哪有的事。” 柳絮指指自己的嘴角,笑得意味深长。即恒怔了怔,捂着还在发肿的嘴角扭过了头,一副没心情搭理你的样子。 若是在平日,柳絮定然不会给他耍脾气的机会,但今日她有要事而来,便摸摸即恒的头顺口宽慰了几句,随后径直去向和瑾的寝殿。 直到那身袅袅的翠影消失在前院里,即恒才从怔愣中回过神。 柳絮今天是不是有点奇怪?……貌似温柔了很多? 三月春的天气里,无风无云的,他没来由打了个寒颤。 公主寝殿里正燃 着迦南香,馥郁的香气直钻入鼻尖,令人精神分外抖擞。和瑾一夜没有睡好,两只硕大的黑眼圈挂在脸庞上,她正自对着铜镜发愁。 宁瑞挖了小块的珍珠膏抹在她面上,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涂抹开,遮掩她眼底的憔悴。珍珠膏抹在面上就像涂了一层胶一样粘稠,和瑾十分不习惯,但为了晌午的香林苑之宴,她只得忍着。 正当主仆二人忙于补救工作时,一个人静悄悄地猫了进来。 和瑾远远地就闻到一阵香甜的脂香味,她困惑地动了动头。宁瑞一时不察将珍珠膏抹到她的眼捷,就差没戳进她眼睛里,吓得宁瑞一张小脸瞬时惨白,惊呼道:“公主,您没事吧……” 和瑾深了吸口气,心有余悸道:“差点就有事了。” 瞥了眼惊慌失措的宁瑞,和瑾将剩下的话又咽了回去,拿起绢布擦着眼角不耐烦道:“算了,你下去吧。” 宁瑞黯然地垂下头,有些发抖地应了声是,便急急退下了。 柳絮旁观着这一幕,上前调侃道:“这还得怪我,吓着宁瑞丫头了。” 和瑾丢下绢布,对着铜镜中那张憔悴的脸细细端详了一番,才转过头看向柳絮,颇有不满道:“她不知是中了什么邪,最近总是魂不守舍的。若非看在她平日里的表现,我真当她是混来谋杀我的。” 柳絮笑着重新取过妆台上的绢布,抬起和瑾的脸为她轻轻擦拭着眼角的余渍。她走到和瑾身边时,一阵馥郁的甜香气扑鼻而来,令和瑾微微皱起鼻子。 她记得柳絮并不喜欢过于浓郁的香粉,而且她今日的装扮着实有些妖娆,连带着眉目间的每一丝顾盼流波都显得格外的多情。 今天这是怎么了? 和瑾按捺下心头的不适,却听柳絮咯咯笑道:“小瑾真是长大了,不仅胸怀大度,还知道关心人了。” 她忍不住翻了白眼,闷声道:“你的意思是我以前很小肚鸡肠?” 柳絮闻言居然只是温柔地笑了一笑,不接她的话茬,粉嫩的指尖沾上一点珍珠膏,轻盈而仔细地涂抹在和瑾的眼眶周围,涂涂抹抹,拍拍点点,手法自然而熟稔地为和瑾上妆。她轻笑起来,说道:“小瑾马上就要当新娘子了,到时候也让姐姐给你上妆吧?” 看来柳絮今天的心情异常的好,整个人的感觉都柔和了许多,和瑾长这么大从没见过她说话这般温婉,正如皇兄所形容的金枝玉叶般温柔贤淑。虽然有点不适应,但是 这些天的事让和瑾心情很消沉,为了不影响柳絮的好兴致,她索性闭口什么都不问了。 难得她这么乖顺地任人摆弄,柳絮兴致高昂,索性帮她化起了妆。姣好但仍显稚嫩的脸庞正值最美好的年华,然而眉间却始终萦绕着一片郁黑之气,将这份纯真染上一丝不合时宜的愁绪。 柳絮左右端详着和瑾,一时有些感慨。 她还很年轻,今后的人生很漫长,可她的未来已经因为种种的原因早早地送给了一个不喜欢的男人。有时候柳絮忍不住会为和瑾担心,担心她真的嫁给了暮成雪,受了委屈怎么办,过不下去怎么办。最近这段时间这种担忧就特别强烈,也许是联想到了自己,想到自己也终有嫁为人妇的一天,便格外的感同身受。 以郡主的身份出嫁,代表着南王的颜面和权势,那个一旦接受她就要连带接受她整个家族的男人,又会是谁呢?会是她喜欢的人吗? “怎么了?”和瑾睁开眼,见柳絮兀自失神,疑惑地问。 柳絮露齿一笑,眼波流过时掩去了心底的一抹郁色,宠溺地赞道:“小瑾太美了,姐姐很嫉妒。” 和瑾没好气地拍掉她的手,凝视着柳絮浅笑的面容,很是摸不准她的心思。转念想到今日的宴会,她心头忽地掠过一丝疑惑便问道:“今日皇兄在香林苑为盛青举办庆功宴……该不会你也要去吧?” 柳絮微笑着颌首,甚至有些得意地扬起了下巴。可旋即,她收起笑容眨了眨眼,不解地问道:“庆功宴?……什么庆功宴?” *** 晌午时分,香林苑里已经聚集了许多华衣锦服的男女,一片莺声燕语娇柔婉转,或三五成群吟诗作对,或三三两两品评着今年新进的花种,好一番风雅又不失热闹的景象。 然而成盛青刚踏进香林苑就产生了逃跑的冲动,身后跟随的护卫军适时以身躯挡住了他唯一的退路。在前引路的高公公躬身弯腰,不紧不慢、恭恭敬敬道:“成将军,请吧。” 成盛青一眼扫过全场,心里已有了计较,他闭了闭眼,仍不死心地挤出一张笑脸问高公公:“公公,今日不是陛下举办的庆功宴吗?为什么……” 他意指向园中穿梭的柳眉桃面、个个花枝招展向他投来好奇又殷切目光的女子们,力求寻个说辞。 高公公慈眉善目的脸庞舒展着别样的笑容,呵呵笑道:“将军记错了吧,今日是陛下举办的赏花会。” 赏 花会……? 成盛青感到眼前一黑,不由分说就被人推进了园子。他前脚一踏进香林苑,一道道目光便如狩猎一样向他锁定而来,一股战栗感油然而生。 陛下啊陛下,您不用这么煞费苦心吧! 成盛青硬着头皮走进去,到场的人里除了几个看着很像文人雅士的人,剩下的多是年轻貌美的女子,身着绫罗举止优雅,不知哪家大臣的千金还是王侯的郡主。成盛青很少在朝,对那几个或提笔或怀琴一展才艺的男子十分陌生,只在路过时礼貌地点了点头,算作打了招呼。对方同样以生疏的微笑回应他,对这个年轻的将领充满了好奇与敬意。 男子尚且能应付,但是那些女子或含羞或大胆的目光都让成盛青一阵窘迫,不知该把目光往哪里摆好。他从来不曾有过置身在女人堆里的经历,幸而方才有先见之明在鼻尖抹了几滴药酒,才免于遭殃。 不期然与一名姿容妖冶的女子目光相撞,成盛青愣了一下后慌忙移开视线,耳边便听到那名女子低低的笑声,脸上顿时一片火辣,连耳朵都开始发烧。 他急忙加快了脚步,在粉颜绿叶中穿梭,寻找着今日宴会的主人。 在他匆匆扫过的视线角落里倏地瞥见一抹翠色的影子,在一干艳红的花影中分外夺目,可是当他重新去寻找时却又不见了踪影。 他没有作过多的停留,很快便在人群的另一端找到了正在赏花饮酒的陛下,令他惊讶的是和瑾居然也在。 陛下见他准时前来赴宴,毫不掩饰脸上不怀好意的笑容,对成盛青举杯道:“盛青,今日这场赏花会可是应了天时地利人和,卿莫要辜负,白白消磨了这大好春?色。” 成盛青怎么会不明白陛下的意思,他心里恨得牙痒也得挤出笑容,接过一旁宫女递上的酒盏,将盏中佳酿一饮而尽。 陛下展颜开怀道:“如此卿便随意吧,朕跟小瑾都不打扰你的雅兴,静盼佳音。” 成盛青哭笑不得,只得应了声谢。抬头时瞧见和瑾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便露出一丝笑容给予慰藉。 陛下的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合着是在给他逼婚。可既然打着赏花会的旗号,成盛青的压力便小了许多。总归是有办法的,他在心里自我安慰道。 寻了一处相对僻静的地方落座,他心不在焉地看着前方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的人群,琴瑟声悠悠响起,时不时传出的一阵哄笑,定是那些才子逗乐了美人。 起初并没有多少人前来向他搭话,他也不善于同女子嬉闹,便独自坐在角落里饮酒。目光下意识扫视着整个宴席,似是在寻找着什么。 人人只道大将军果然不同凡响,一举一动都透着不怒自威的气势,只敢远远看着,相互交头接耳地议论。终于,一个自视大胆的女子款款起身,摇动着婷婷婀娜的腰肢走到成盛青身边,浅笑的双眸比酒还要醉人,朱唇轻启道:“素闻成将军少年出师,战绩斐然,继尊父大人之后,乃天罗将士新一代的楷模。将军若不嫌弃,小女子可否向将军敬酒一杯,以答谢将军不罔生死,保家卫国?” 成盛青认出她就是方才与自己对视的女子,一双纤白素手端着红殷殷的美酒,只衬着那皓白的双腕更加迷人。他并非对女人没有心思,哪里能拒绝美人相邀,便接过酒盏,仰头饮尽。 醇香之气一直流到肚底,又化成火烧般的热意窜上来,他的脸颊上很快就升起一片酡红。 女子似是没有料到闻名遐迩的大将军竟然不善酒力,仅一杯下肚就显了红,不禁抿着唇轻笑起来,挪动着水蛇般的腰肢顺势就坐到了他身边。 有了这名女子开的头,其余的千金小姐也不甘示弱地纷纷放下矜持,向成盛青迎了过来。顿时,一阵阵扑鼻的各色脂香如风暴般将成盛青袭卷,不留给他半分喘息的余地。 成家三代为将,树大根深,笼络了朝中近半数的权势。而成盛青是成家新的家主,年轻有为,屡立战功,又生得眉目清朗,英姿勃发。哪个大臣不是费尽了心思想将女儿嫁入成家,既能享受荣华富贵,又可攀得高枝稳固自己的地位。 奈何成盛青常年不在京都,为人又十分低调,他们就是想登门说亲也捡不到他在家的日子。今日陛下举办赏花会,一封封邀请函送进朱门大户,话里话外没有说开的意思却是再明白不过,这些老油条又怎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于是,养在深闺的姑娘们被自己的父亲亲手推了出来,要她们抛开从小灌输的矜持,放下高傲的身段,带着家族的期盼前来向这个男人讨欢,同其她的女子争抢。 在这片浸满着利欲的殷勤中,成盛青很快就被淹没在一片莺声燕语里,只感到眼前晕晕乎乎的,到处都是花花绿绿的剪影。谁在他耳边说话,谁在给他敬酒,他统统分不清楚。 鼻尖的一点点药酒哪里能抵抗十几斤香粉的威力,成盛青一口气没有憋住,猛得打了个喷嚏,接着便犹如黄河决堤般连声打了好几十 个。 等到他终于停下来喘了口气,姑娘们都被吓住了,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成盛青捂着鼻子尴尬不已,心念飞转,心想不如借这个机会顺水推舟地回绝她们?便赔笑了几声后说:“各位姑娘……” 不料他尚未出口,一名女子便娇声娇气地挤到前面关切道:“成将军可是受了风寒?小女子自幼饱读医书,知道有一种叫做苍耳草的草药,治疗风寒特别有效……” 她尚未说完,就被另一个人死死地按了下去,那姑娘娇小的身躯奋力挤上前,抢着说道:“我爹爹认识一位有名的神医,成将军日积成劳,不如到小女子家中让神医为你把把脉吧!” 话音砸落,哄闹声忽然安静了下来。 姑娘红着脸,直咬着唇,硬是挺住了众人鄙夷嫌恶的目光。然而就像戳破了一层窗户纸,有过短暂的停息后,更多不带遮掩的告白纷纷抛了过来。姑娘们根本没有给成盛青拒绝的时间,你一句我一句打着关切的幌子明目张胆地勾引他。 成盛青纵是再好的脾气也听不下这些女子自甘堕落的言辞,他拨开人群想要离开,但是围在身边的温香软玉让他根本无从落手,堂堂大将军只能被动地受堵在香林苑一角,左右都抽不得身。 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板起脸装出愠怒的表情,果然有不少胆子小的纷纷败退而逃,然而收效甚微。 成盛青透过人群的间隙向外搜寻,希求着有人能帮他解解围。然而目光不自觉地四处搜索,却与心中所急之事并无干系。他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心头总有一块石头压着似的,令他不得不去在意。 忽然间,碧衣绿衫的女子映入了眼帘,心里那块空悬的石块倏然落地——原来是她? 柳叶般狭长的双眉凌厉又不失妩媚,端秀的容颜上没有丝毫多余的妆点,恰到好处地衬托起她骨子里皇室一族的清傲。 竟然真的是柳絮…… 十年未见,她已出落得如此隽秀娴雅,只是挑眉间显露的傲气,以及垂眸时流露的舒雅,都与十年前别无两样。 成盛青颇有些感慨。正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凭着第一眼他便认出了她,认出了十年前那个敢于当庭痛斥太子殿下的郡主! 思及往事,他不禁莞尔,耳边的莺啼雀鸣仿佛在一瞬间消弥了下去。他透过人缝细细观察着她,想不到她竟会离自己这么近。 那双灵动有趣的双眸不知为何 此时略显黯淡,眉间一抹郁色更是仿佛一片化不开的愁云。她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时不时向身边的人搭话。 成盛青顺着她的目光追寻过去,对能陪在她身边的人分外羡慕。人群挡住了另一边的身影,他有些无奈,又有些不耐。终于,挡在他身前的姑娘明白他心之所向不在己,死心退出后,在那个缺口被重新填满之前,成盛青看到了柳絮身边的人。 ——怎么是即恒! 他惊奇地睁大了眼睛。柳絮数年没有来过京都,这才不过几天,怎么就让这小子勾搭上了?转念一想,柳絮跟小瑾的关系很好,若是小瑾让即恒陪着柳絮倒也不难理解。 可是这两人说说笑笑,状似很亲密的样子。 尽管不可思议,成盛青仍然感到额头突突跳起,一种说不清的不详之感萦绕在心头。对于直觉这种虚幻的东西,他一向不当回事,但是当人群再次遮挡他的视线时,最后只看到柳絮将手搭在即恒的脖颈间,低下头朝他凑了过去…… 成盛青不由颓丧地闭上眼睛,脑海中嗡嗡作响。 一直以来,他断断续续地都会听到一些关于柳絮的传闻,不知道为什么,她至今为止都不曾许婚。而昨日南王到京的消息也在京都掀起了轩然大波,他正在犹豫是不是该登门去拜访。没想到今日会在这里见到柳絮,而且还是在这种场合下…… 即恒对女孩子很有一套,他早就看出来了,可就是没见过哪一个女孩真正让即恒上心过。方才所见中,即恒与柳絮言谈间的互动却是那么自然,仿佛一种看不见的默契牵引着两个人,将他人都摒除在外。 一瞬间成盛青尝到一丝说不出的挫败感。 但很快他就清醒了过来,心底仿佛燃起一股出乎自己意料的斗志:他还没有踏出第一步何来的失败?即恒毕竟与柳絮年纪相差甚多,不可能是真心的,柳絮只是被他的花言巧语骗了。 就是做最坏的打算,南王也不会接受,更遑论家世其他……他没道理会输给一个毛头小子! 想到这,成盛青豪气干云地喝了一口酒,酒气火辣辣地在喉间燃烧。借着这股酒劲,他正打算直接出击,然而一个莫名的念头忽然不合时宜地划过脑海。 等等……年龄? 成盛青猛然回想起在乐津那场叹为观止的艳戏,以及即恒时常嘲笑他恋妹,其实…… 其实这小子根本就是恋姐吧!!难道他是认真的?! 他惶惶不安地探头张望,最后索性站了起来。可是这一瞧却如同当头一盆冷水,将他心底燃起的酒火瞬时灭了下去。 他眼睁睁地看着柳絮展开灿若春花的笑颜……然后施施然起身,跟着即恒走了…… *** 话说回开头,和瑾来到香林苑以后立刻就被陛下拉了过去,柳絮四下里张望了一阵,脸上的神情很失落。她执意要自己随便走走,和瑾便叫即恒给她做伴。 从昨天到今天,这是和瑾对即恒说的唯一一句话。 陪着柳絮随意落座后,即恒不免有些沮丧。然而身边立时就传来一声沉重的撞击声。 “骗子,大骗子!”柳絮一边低声咒骂,一边从宫女手中接过一小瓶清酒,斟满酒盏后仰头就灌了下去,她皱着眉头咂咂嘴,又骂了一声,“骗子!” 虽不知道她在骂什么,但即恒多少也能猜到几分。想必定是陛下从中做了什么手脚,才让柳絮有怒不敢言。 会这么有聊无聊地算计别人的,也就只有陛下了。 他默默接过酒瓶也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露打着旋流入杯底,很快就蕴满了小巧的器皿,散发着清幽的香气。 即恒端起酒盏,并没有喝,他静静端详起这小片微荡着波纹的甘液,往昔诸事不禁浮上心头。他不喜欢酒,酒欲与色?欲都是能腐蚀人心的东西,由人类的欲望而生,再促使人类毁于欲望。 这是许多年前那个男人教导他的话,关于这些大道理他听了很多,却唯独这句话记得特别清楚。 他将酒盏凑于唇边,一股浓郁的酒香仿佛有生命般直往他鼻子里钻,仅仅是酒气就已经让他感到一阵迷眩。 上一回在彻骨的春寒夜里,他跟另一个同甘共苦的同伴一起偷酒喝,唯有那一口酒他深深记得。桂花酿一路燃烧到胃里,整个身子都跟着烧起来,潺潺的暖流仿佛从身体直流到心里,将侵入骨髓的寒气逐渐驱散。那是唯一一次,他对酒没有产生抗拒。 想起孙钊那张严肃又不正经的脸,即恒忍不住笑了起来。孙钊,张花病,二少……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打完了仗,肯定在哪里吃香的喝辣的,很自在吧? 哪里像他…… 正自艳羡间,却听柳絮恨恨地骂道:“哼,这些个女人,一个个平日里装得可正经了,现在像什么样子?比起春楼里的妓子能好到哪去?” 即恒瞥了她一眼,幽 幽叹了口气,放下酒盏随口问道:“你去过春楼?” “没去过。”柳絮没好气道,一仰头,又一杯酒下肚。 即恒漠然看着,忽然感到好笑。他不禁探头望向另一端围满的人群,首先想到的便是成盛青双眼翻白的样子。真没料到成盛青的魅力这么大,那些女子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去巴结他,得权得势的男人就是吃香啊。 这种壮观的场景只怕今生无缘见第二次,即恒幸灾乐祸地欣赏了一会儿,冷不丁身边一股浓浓的怨气不断散发出来,让他不好意思再置身事外。他往身边一瞥,但见柳絮端着酒盏的手指关节泛青,如果那小东西不是上好的釉瓷盏的话,恐怕早已在郡主的手里化成齑粉了吧。 他轻轻嗤笑了一声,端起酒盏似是在敬她,似笑非笑道:“柳姐姐,嫉妒的话你也去啊。以你的气场那些女人算什么,还不是乖乖给你让道。” 谁知柳絮怔了怔后,嗔了一句道:“女孩子要矜持……” “噗!”即恒猛地呛了一口酒,辛辣的酒水直呛进鼻尖,顿时被刺激得涕泪横流。 柳絮讪讪地放下酒盏,轻抚着他的后颈,寻来一块巾帕替他擦脸,嘀咕道:“你这孩子,不知道慢一点吗?” 即恒缓下呼吸,望着柳絮一双已有醉意的双眸,哭笑不得道:“柳姐姐,你平日里的豪放哪去了?现在才开始矜持未免太晚了吧?” 柳絮不服气地嘟起嘴,脸颊红扑扑的,也不知是醉了还是怎么了,显出一份平日里少有的娇态,横了他一眼嚅嗫道:“你不懂……” 说完,她又醉生梦死似的灌酒。即恒看着她神情不太对,连忙按住她的手劝道:“别喝了,你醉了。” 柳絮静了片刻,红润的双唇紧抿,有一丝水汽似是氤氲在她明亮的双眸里。她忽然一把甩开他,力气大的出奇,双目圆睁地瞪视他,怒道:“老娘千杯不醉,你别理我!” 即恒被她的气势吓到,怔怔地看她怄气一般将自己当成酒坛子灌,先前满肚的嘲讽之意渐渐淡了下去。他还真没想到,柳絮是认真的…… 既是这样,一时半会儿怕是劝不下来,即恒只好掂量着这小瓶清酒能熬过几次宣泄,暗地对侍立一旁的宫女嘱咐了几句,便默默陪坐在柳絮身边,再不言其他。 除了照顾柳絮之外,他便没有其他的事可以做了。移目观览着宴席上各色的人群,除了成盛青那一拨,另外几个公子哥身边围着三三两两的女子 ☆、庆功宴(二) 出了热闹的香林苑,周围又重新归于闲散的宁寂中。柳絮一路仓皇地跟着即恒走在宫廊上,心里有点忐忑。 都已经过去十年了,她的模样与十年前相比定然改变了许多,成盛青肯定不认得她了。即恒却信誓旦旦地说要帮她,怎么个帮法呢? “喂……”她喃喃地开了口。 “闭嘴。”即恒头也没回地说,“跟我来就是了。” 柳絮很有些不爽,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同一个人,前后两次的态度能差这么多。在京都游玩的那天,这小鬼虽然冷淡但是很乖巧,而今天他笑容随和,却很乖张! 总有一种被蔑视的感觉萦绕在柳絮心头,令她感到自己被这个小鬼看扁了。她因着醉意脑袋昏昏沉沉的,即恒不管不顾走得很快,她急于追上去,不料脚步突然一个踉跄就往前栽。 一双手有力地托住了她,柳絮来不及抱怨,就听即恒无奈道:“姐姐,你怎么连路都走不好。” 柳絮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怨气,怒喝道:“小鬼……” “再不快点就赶不及了哦。”轻飘飘一句话传入耳中,竟让柳絮无言反驳。她怨怼地盯着即恒云淡风轻的脸,其轻皱的眉头仿佛在责备柳絮不懂事的行径,她几乎能从那张脸上看到“我可是真心实意在帮你哦”这一行大字,纵然心里有再大的怨气,也只好闷闷地吞了回去。 不过片刻,他们就回到了清和殿。 清和殿里的宫人大约是没有料到他们这么快就回来,而且也没看到公主,一个个怔愣在一边等待吩咐。即恒已经习惯了跟和瑾一样无视他们,带着柳絮径直向后院走去。 偏僻的后院长年躲藏在一片阴暗中,唯有下午时分能照射到阳光。此时日头倾斜于头顶,光线斜斜洒在爬满了青苔的围墙上,迎合着墙外一枝红梅探入院中,倒颇有一份静谧寂寥的美感。 柳絮从未来过后院,她甚至想象不到偌大的清和殿还有这么一处荒凉的地方。她远远看见一排看似废弃的木屋紧闭着扇扇门扉,不像有人居住的模样,不知即恒将自己带到这里想做什么。 她倒是不怕即恒会有什么企图,只是他说要帮她,这种地方还能住着神通广大的仙人不成? 只见少年穿过一条潮湿的石径,阳光匆忙地在他身上掠过后,他的身影到达木屋边,再次隐入暗处。 柳絮踌躇着不敢走过去,见即恒也没有催她,她便停下脚步伫立在院门口,透 过花枝掩映远远地看着。 她看到即恒在其中一间木屋前扣了扣门,过了许久木屋悄悄地开启了一条小缝,一个人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在看到是即恒后便放心地开了门。 柳絮颇为吃惊,想不到这破地方居然真有人住。 幽静的后院里几声鸟鸣清脆悦耳,却将这片受人遗忘的角落烘托得更加孤寂。柳絮踩着满是青苔的石径走过去,她尚自晕眩着,走得格外小心。 快到得近前,她还未来得及看清门里人的模样,那扇门就忽地发出一声吱呀的响声,眼看着就要关起来。 即恒眼疾手快地一脚塞进门槛,挡住了紧闭的木门。门里的眼睛在看到柳絮闻风赶来时,一边徒劳地闭门一边惊慌失措地呜咽道:“我不吃,我不吃……” 即恒脚被夹住,咬着牙朝天翻了个白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谁给你带食物了……快开门!” 门里的人怔了一瞬才困惑地眨眨眼,松开了扶门的力道。门立刻就被即恒推得洞开,发出一记轰然的响声,将屋内的陈设尽数暴露在外,没有一分遮掩之地。可惜即使如此,阳光始终照射不到屋内。 柳絮提着裙摆跑上前,迷迷糊糊地听到什么食物,还疑心这里关押着什么犯人,若是小瑾知道的话会不会生气?可待得她移步踏进门内,这种念头就马上变得微妙起来。 即恒没有心思理睬柳絮的诧然,他上前揪出躲起来的麦穗,低声吩咐了几句后便丢下柳絮,自己离开了小屋。 木屋只剩下了两个各怀心事的女子大眼瞪小眼,麦穗战战兢兢地推出一把椅子,细声细气地说:“郡主……您请坐……” 柳絮浑然不觉,醉意朦胧的双眼正自痴痴地望着麦穗,嘴里不住喃喃:“天哪,原来传言小瑾偷偷养了个大美妞的事居然是真的?”她惊得合不拢嘴道,“她喜欢的是女孩子……” 麦穗呆了呆,不知该如何解释,她不敢抬头去看柳絮,心口不知是紧张还是别的原因狂跳个不停。即恒怎么会放心将郡主扔给她单独相处呢,如何发生不测怎么办…… 焦灼间,一只温暖的手掌忽然抚上她的脸颊,她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挣,眼前顷刻间染成了一片绯红,什么都看不清了……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她一扭头推开欺身而来的人,自己摔在身后的墙壁上,窒息般大口大口喘着气。 柳絮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上,这一推让她酒醒了一点,对麦穗过激的反应尚 自不能理清,但她以为是自己身上的酒气惹得对方厌烦,便嘿嘿傻笑了笑。摸过椅子坐下来后,目光仍然缠在麦穗身上,一副既惊奇又羡慕的表情。 麦穗趁着这个空隙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稳住心神不要失控,这时却听柳絮温言道:“你别紧张,我不是有意的。” 她挤出一丝尴尬的笑容,脸庞上带着两片酡红的晕色,目光炯炯地凝视着麦穗,不露痕迹地叹息了一声道:“真没有见过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子,连我这个女人都不禁看呆了。” 麦穗怔怔地不置可否。对于她来说,这已是耳熟能详的赞美。可是对柳絮而言,不,是对任何一个女人而言,承认另一个女人的美貌需要多么大的决心。柳絮不禁怀疑即恒将她带来见麦穗的目的是为何,让她自惭形秽然后死心?这算哪门子的帮忙。 她收回目光,不无沮丧地说:“我算是明白了,人都说女子最值钱的便是青春,青春年少时纵是普普通通的姿色也别有一番滋味,待得十年后熬成黄脸婆,哪还有男人愿意看你。” 她想起宴会上成盛青身边那些莺莺燕燕的女子,无不是年轻貌美,正值最美丽的年华。再想到自己,才蓦然追悔莫及:“我以前不怕找不到好男人,只当自己过得潇洒才是要紧。”她盈盈的眼眸中滑下一滴晶莹冰凉的泪珠,哽咽着低声轻喃道,“如今终于遇到有缘人了,却发现已把最珍贵的年华尽数荒废。眼下除了一腔真情,我再拿不出什么值得骄傲的东西给他了……小恒照顾着我的自尊心没有直说,我明白的我不怪他……” 她说着说着突然嘤嘤哭了起来,抽抽噎噎的连话都说不清楚。 麦穗一阵换乱,想安慰又无从落手,只听得个糊里糊涂,约摸着似乎是即恒的话让郡主伤心了。她犹豫片刻后壮着胆子走上前,握住柳絮的双手,十分诚恳地轻声劝慰说:“郡主您多心了,即恒没有跟我说您的坏话,他让我去准备一盆炭火和一根干巾,免得一会儿伤了您的身体。” 这话一落,柳絮顿时噎住,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重复道:“伤了我的身体?……炭火,干巾?……” 麦穗肯定地点点头,可是更详细的事她便不知了。 柳絮眨巴着泪花闪烁的眼眸,抽了抽鼻子,半晌不知该如何反应。 即恒不是带她来摧毁信心的,是真的要帮她?……可他这是要干什么? 麦穗照着即恒的吩咐去做准备,在屋里忙忙碌碌地来回走动,有了事情做以后 绷紧的神经就放松了许多。而柳絮百无聊赖地看着麦穗来来去去的剪影,一边喝着清酒茶一边暗自叹息。 还真有一种人能美到教人不敢动她的地步,生怕一个指头用力了就能将她戳坏,可是一时半刻看不到她又分外想念,只想把她关起来,好好保护在身边。 这个念头兴起后,柳絮多少能够明白小瑾要藏着麦穗的原因了。如果把麦穗放出去,她还能再完好地回来吗? 正在她胡思乱想间,即恒从屋外赶了回来。麦穗正在热炭盆,将屋里烘得到处都是烟,幸而门洞大开才没有将两人闷死在里面。 即恒无语地摇了摇头,赶忙让麦穗停下来。 “你去找一件干净的衣服,素雅一点的。”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麦穗,又同样打量着柳絮,随即补充道,“比你穿的大一点。” “你这是什么意思?”柳絮在烟雾中咳了两声,放下茶盏不满地说。 即恒瞥她一眼,轻轻一笑道:“夸赞你丰满可以吗?”言罢他一手牵起了柳絮的手,以一种命令的口吻说,“闭上眼睛,给你个惊喜。” 柳絮毫不谦虚地接受他的称赞,对着他认真柔和的神情,色胆不禁又壮了起来。她伸手挑起即恒的下巴,唇边浮起一丝坏笑,调侃道:“说什么免得伤了我的身体……你想干什么?小坏蛋。” 即恒不耐烦地拍掉她的手,嘴唇轻抿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只说道:“快闭起来,在我说可以之前不许睁开。” 柳絮在酒意和烟雾中没有看清他眼里闪动的光芒究竟是暧昧还是狡诈,她心情很好,毫不犹豫地闭上眼眸,仍由着即恒将自己牵出屋外。 走出几步后,阳光温暖地洒在脸庞,她回忆脚下所站之处应该是石径与屋前十步远的地方。即恒带着她停下来,松开了牵住她的手。柳絮好奇地听着周围的声音,正要开口询问,突然一阵冰凉的水毫无预兆地朝她当头浇灌下来! “啊——”柳絮发出一声惨叫,与此同时水花冲击在泥地上响起沉闷淅沥的声音没入土中。流水瞬间带走了肌肤的温度,在尚未真正炎热起来的春日里,寒意直窜入骨髓。 她抱着身子蹲坐在地上,睁开满是水雾的眼。即恒逆着光的身影伫立在眼前,阳光被他的身体遮挡住,瞧不到他半分的神情,而空掉的水桶正拎在他手上。 “你……”柳絮张了张嘴,勉强挤出一个字。 即恒的声音不带一丝波动 地在耳边响起,他语气柔和,然而言辞间颇有些严厉:“没有哪个男人会喜欢一身酒气的女人,你最好永远记住这一点。” 柳絮瞪眼怒吼道:“那你也不能……” 话未说完,立时第二桶水顷刻间遮蔽了视线,铺天盖地地灌了下来! 水花四溅的声响中,即恒不冷不淡的声音继续说道:“你大概不知道,成盛青对脂粉过敏。难为你今日特地打扮了一番,可惜是弄巧成浊。” 柳絮张开嘴艰难地喘了一大口气,这一回她只来得及抬眼,话都不曾出口就又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最后一桶水倾覆而下的时候,她甚至连声音都听不清了。冰凉的水流顺着她的身体肆虐了全身,从头到脚都被淋得湿透,寒气令她几欲无法呼吸。她这回是彻底醒了,从酒意中醒过来,又在彻骨的严寒中失去了知觉。 可是一种很奇异的温热感在寒凉中慢慢升起来,逐渐传入四肢百骸,带来一股股温暖的麻意。肌肤在冷到极致后渐渐回暖,而这过程中,柳絮的身体都已麻木到失去感知,就像不是自己的一样动都动不了…… 即恒将陷入半昏迷的柳絮背起来,以迅捷的速度冲进小屋扔到麦穗的床上,急急对麦穗说:“快给她换衣服。” 麦穗围观完整个冲洗过程,吓得半天回不过神,此时即恒戳了她一下她才惊醒,忙不迭点头,看向即恒的目光里充斥着又敬又畏的惧意。 即恒将冒着滚滚浓烟的炭盆移到门口,拣出里面的湿柴丢掉,又去柴房挑了几根干木柴塞进去,又鼓又吹熏得俊秀的脸庞满脸都是炭灰后,终于成功升起了火。 他招呼麦穗将炭盆端进里间,自己则抹净脸颊后,拎起一把椅子走出门,顺手将门带上。 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吸入肺中直过滤到脑际。即恒深深吐着气,将体内的浊气换了一通后顿觉神清气爽。他回头看了一眼木屋内细微的响声,想到柳絮醒来以后定会找他破口大骂,可是他也没有其他办法。 瞧了瞧天边的日头,在心里默默计算着宴会的进程,时间依然很紧迫。 可现在已经没有他要做的事,只能全数交给麦穗。他便忙里偷闲拉过椅子,坐在唯一一块能照到阳光的地方,懒懒地眯起眼睛晒太阳。 在等待中时间总是过得特别漫长,他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关心此举是否能够成功,即使闭上眼也不能让自己静下心来。索性,他就睁开眼睛,望着一览无际的天 空发呆。 碧空中缓缓飘过一朵薄云,短暂地遮盖了日光的照射。即恒放空自己的头脑,尽情享受着难得惬意的时光。然而云层静静地、不容拒绝地进入了眼帘,令心头一缕被忽略的愁绪在此刻忽然清晰了起来。 他回忆起方才在宴会上和瑾向他看来的目光,无悲无喜,无怒无怨,就像任何一个平淡的注视,却含着一种外人看不清的思绪。 很遗憾的,即恒也看不清……可是他却觉得,他能从她平淡的眼神里读出了某种他过去不曾在意过的东西。 到底是什么?他下意思摸了摸胸口,莫名感到一点心绪不宁。 正在这时,小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柳絮换上了一身素雅的衣裙,比起她原先那件百花丛中一抹绿的夺目,这件衣服就显得分外朴素。但是简单的线条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修长有致的身体曲线,几朵妖娆的墨兰色花朵落在白底的绸布上,如墨花晕染开来一般,别有一番诗意。 不得不说,麦穗的眼光是很独到的。 而未干的发丝垂落在两鬓,铺散在肩头,如盛开的一朵黑莲花,散发着一种自然的妖冶之美。 两相结合起来,既不失典雅又不乏冶艳。即恒不知道成盛青对女人的喜好如何,至少这样的装扮,他是很心动的。 柳絮愤愤然走上前,对着发呆的即恒叉起腰,柳眉横竖道:“你就让我这样去像什么样子,头发都没干!” 即恒在阳光下眯起眼睛,微微笑了一笑:“没关系,相信我。这是男人的眼光。” 随后不理柳絮半信半疑的目光,他瞥了一眼天色,神色悠然道:“再不去就人走茶凉了,这么美也不会有人欣赏,多可惜。” 柳絮心里也着急,便不予他做无用的纠缠,留下一句狠话说:“小子,等姐姐我以后有时间了再来修理你。哼!”她一甩头,长发优雅地在肩头滑落,转身便向院门走去。 只是未走几步,她又停了下来,驻足片刻后才施施然转身,挑了挑眉微笑道:“你这家伙嘴巴缺德了点脾气坏了点,心肠倒是很好嘛。多谢你了!” 阳光落在她熠熠生辉的眼眸中,一瞬间让即恒感到目眩。他时常觉得柳絮与和瑾十分相像,可是和瑾却不会有柳絮这般明媚的笑容,比阳光还要明媚,容不了半分的阴霾与忧愁。 生在荣华中,却不受富贵所累,这样的人着实让人羡慕,又教人嫉妒。 “受迁怒了都不知道,真是傻女人……”即恒仰头靠在椅背上,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像一只从严冬中苏醒的猫,伸展着四肢慵懒地晒着太阳。 成盛青的人情债,差不多算还完了吧…… 有一个人始终沉默地立在门边,不曾走出门槛半步。她的身影隐没在暗影里,踌躇着,犹豫着,最终仍然什么都没有说,悄然转身便要关门。 “你不用觉得自己与别人有什么不一样。” 扶住门框的手忽然顿住,麦穗听到屋外少年的声音说道:“世上人千千万,有几个是表里如一的?也许你不相信,其实有许多妖魔会伪装成人类,混居在人群里,照样过得风生水起。”他凝望着碧空暖阳,顿了一顿,继而反问道,“如果连你自己都没有自信将自己当人类,你想让人类如何接纳你?” 麦穗的脸庞埋在门后的阴影里,凝滞了许久后才喃喃地问:“就像你吗?” 即恒一怔,微笑着颌首:“对,就像我。” *** 香林苑的宴会正进行到如火如荼的时候,成盛青在一片觥筹交错中逐渐淡漠了心思。身边女子一个个娇啼婉转地问着各种他回答了不下百遍的疑问,他也不厌其烦地保持着谦逊有礼的微笑一一解答,不说多余的话,甚至连酒也不喝。 不冷不淡的态度终于让那些各怀鬼胎的女子疲于欢笑,识趣地离开了他身边。即使是这样,仍旧有几个耐心极好的姑娘与他从天文谈到地理,不依不饶地寻找着共同语言。 成盛青从没感到这么累过。他在郊西打仗时,应对神秘莫测的美浓军,都不及这些女子千万分的能耐让他头痛欲裂。 他凝视着杯中微漾的酒液,心绪不知飘到了哪里。 “成将军?……成将军?” 一声柔媚的轻唤唤回了他的心神,成盛青回过神,点点头应道:“嗯,我在听。” 女子笑容拂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但她很快就堆起笑容,将一瞬间的冷峻掩盖了过去。 她便是那个最初与成盛青相视的女子,成盛青感觉到她似乎很中意自己,在别的姑娘七嘴八舌地与自己说话的时候,她很少开口,但却始终保持着笑容端坐在自己身边,俨然一副正主的架势。 成盛青知道她从始至终都在观察并揣摩着自己,通过他与其余人的交谈来分析自己的爱好所向。所以当众人满腔热情纷纷冷却,最后抱憾离去后,她 却很自然地打了圆场,并且假装不经意提起了自己曾经随父出游,在旅途上遇到的奇人异事。 没错,这是成盛青唯一能接下去的话题。 成盛青很乐意为她讲述大千世界的惊与奇,以及旅途所给人带来的期盼和刺激,这些都是其他事物很难取代的。他想寻一个知音,一个真正愿意分享他所乐之乐,分担他所苦之苦的人,而不是为了交谈而交谈,为了了解而了解的敷衍。 这个姑娘很聪明,也很有才学,成盛青很钦佩她,但是不喜欢她。 正在这时,喧闹声忽然慢慢静了下来,氛围变得古怪而微妙。 这种静,静得很不彻底,仍有许多嘈杂的声响源源不断;可是这种静,却静得很醒目,教人无关他己都会下意识向来源追寻而去。 成盛青不例外地被这份怪异的宁静吸引了过去。他抬起头,就看到一身素裙的柳絮穿过人群,径直朝自己走来。 她披散着及腰的长发,踩着细碎的步子,带着湿意的发丝有几缕贴在脸颊上,在顾盼流波间说不出的动人心弦。墨兰色的花朵盛开在艳阳中,盛开在她丰腴的半边胸脯上,整个人都像从烟雨朦胧的水墨画中走出来一般,舒雅非凡,不染纤尘。 成盛青几乎没有在第一眼认出她来,直到她走得近了,一双灵动的眼眸里带着与生俱来的骄傲与得意,盈盈浅笑着攫住他的视线与心弦时,他才猛然醒觉过来。 然而,为时已晚。 一颗赤忱的心已被她俘获,落入了一场温柔的陷阱里。 柳絮一路走过来时,两边的人不论男女都自觉地为其让道。她恬静的笑容,微扬的下颌,无不流露出一股凌驾众人之上的高傲与自信。她的高傲来自于尊贵的皇室血统,她的自信由来于养尊处优的娇宠。 除了公主,在天罗,甚至整个中原大陆只怕都找不出第二个能与她匹敌的女子。 当柳絮迈着优雅轻快的步子走到成盛青身前时,成盛青身边的女子已经逃得一个都不剩了,唯独在他身边固守的姑娘仍在死撑着不肯撒手。 她苍白着脸色,轻咬着唇,一双美目满是嫉妒又怨恨地看着柳絮。 而柳絮微收起笑容,静静地注视着她。两个人目光的对视中仿佛激起了一种无形的火花。 成盛青手足无措地看着两个女子为自己而动怒,多年的征战经验告诉自己,随便插入别人的战争无疑是找死行为,他不动声色 地向后挪了挪,与身边的女子拉开了距离。 在一阵弥漫着无形硝烟的对战中,柳絮恬然一笑,浅浅躬身道:“余大小姐,请代我向伯父问好。” 余姑娘目如喷火,鲜红的蔻丹刺入掌心,几乎沁出了血。她终是按捺下心头的怒意,袅袅起身离开了成盛青。 讨好成盛青是家父的交待,她可以无功而返,但绝不能节外生枝。更何况,是得罪南王! 她与柳絮擦身而过的时候,嫣然笑道:“爹爹曾说改日里要带我一起去拜访南王爷,向姐姐学习女红,还希望姐姐莫嫌弃妹妹笨拙,多多教导。好不好,姐姐?” 她将“姐姐”两个字咬得极重,似是恨不能将其一口咬碎。 柳絮当然知道她话里的双重讽刺,但她不在意,微笑着颌首道:“好啊,静候余大小姐芳驾。” 言罢,她便再也不看她一眼,轻提起裙摆满心雀跃地坐在了成盛青身边。 余姑娘愤而离去,袅袅倩影轻移莲步,再怎么维持举止上的优雅得体,也掩盖不住她满心的怒火。 南王独女,郡主柳絮! 她同任何一个在场的女子心头都是同样的怨愤:凭什么她们就要被她踩在脚下?凭什么她行为轻佻,出格放荡,但她所过之处,她们这样的千金闺秀却都要低头为她让道? 凭什么……无非就是身份! 她们这些娇养的花朵比起柳絮这株国之金莲,能胜出的也只有年轻而已…… 柳絮大败群雌夺得美婿,心情分外得好。可是她碍于矜持,不能过多地表现出来,只得装作含羞低头,实则忍笑忍到内伤。 成盛青在心里感叹:女人之间的战争,真当是兵不血刃的战争啊! 无视众多或艳羡或怨毒的目光,两个豪爽外放的人却同时陷入忸怩羞怯的尴尬氛围中。 柳絮一扫方才的霸气外漏,竟然脸红心跳,说话都结结巴巴起来,轻声嚅嗫道:“成、成公子……呃,你……” 按理说成盛青也不是一个不善言谈的人,可是这会儿同样紧张到手心出汗。但他多少比柳絮放松一些,不动声色地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珠后,挤出一丝温雅的笑容,感叹道:“想不到郡主还记得我,实乃盛青之荣幸……” 柳絮眼眶不禁一阵温热,不知该是感慨时光飞逝还是三生有缘,竟然在相别十年后再次与对方相遇。 十年前,他们 ☆、庆功宴(三) 柳絮的半道杀出令宴会短暂地陷入一片诡异的尴尬,可惜当事者两个人却无视众人沉浸在郎情妾意的粉红泡沫中,怎不羡煞旁人! 不论姑娘们的心情是如何丰富多彩,都不会妨碍才子文人们的热情,至于因祸得福引得美人关注,这都是后话了。 一双眼睛始终关注着成为焦点的两人,其后浮起一丝若有所思的笑意。陛下收回视线,转而看向身边的人,她正自出神地望着前方不知名的角落,好半晌才发觉到他的注视。 和瑾怔愣了一瞬,碰到他的目光后连忙垂下眸子,轻喃道:“怎、怎么了?” 陛下勾起唇角,并不道破,他浅抿了一口佳酿,抬了抬下巴示意和瑾看向成盛青和柳絮的方向,轻笑道:“想不到他们两个人竟能说到一起。” 和瑾抬目望去,但见成盛青正眉飞色舞地对柳絮说着话,柳絮则浅笑着为他斟酒,两人眉目传情,一来二去的,真教人羡慕。她勉强打起精神,点点头笑道:“他们十年未见却能相见如故,真是难得。” 前些日子她还曾听柳絮提到过盛青,不曾想两人十年间无数次在宫城里擦身而过,依然能走到一起。所谓缘分,便是如此了罢。 陛下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唇边的笑意越发意味深长。他忽地俯身,在她耳边压低了声音说道:“有件事朕无论如何都想请你帮忙。” 他鲜有这么客气的时候,和瑾顿时感到受宠若惊,不太自在地问道:“什么事?” 陛下看着她的眼睛,扯起一丝笑容说:“拆散他们。” 和瑾怔住,耳边仿佛空了一瞬,她睁大眼睛望着陛下,陛下平静的眸子同样注视着她。许久她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讷讷地问:“为、为什么……” “因为朕不希望看到他们在一起。”陛下音色温和,然而不带一丝半毫的感情。 和瑾无法从他平静的面容中探寻到更多的缘由,她侧身正对着他追问道:“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让柳絮来参加赏花会,别让她来不就好了?” 陛下伸手环住她肩膀,将她的身子重又扳正,迫使她眼睁睁看着成盛青与柳絮相谈甚欢的场景,略有无奈道:“柳絮来求朕,朕怎么好拒绝。可这件事朕也很难做……” “他们在一起难道不好吗?”和瑾几乎要冲口喊了出来,却在陛下逼近的深眸中生生失了底气。 “不好。”陛下凝住她,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成盛 青可以跟任何一个女子成婚,但朕绝不希望那个人是柳絮。”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和瑾咬住唇,抑制内心强烈的冲动从喉中挤出嘶哑的声音,忽而她眸中划过一道惊诧的光,凝眸厉言问道,“莫非你喜欢柳絮?” 陛下默然凝视她片刻,却是勾起一丝自讽的笑意道:“朕还不至于对同姓的堂妹下手,你未免将朕看得太过不堪了。” “那究竟是为什么?他们在一起有哪里妨碍到你!”和瑾抓住他锦袍的袖口,满目的悲怆之色,痛声质问道。 她不怀疑这个人说出的话会做不到,当初他同样以一副平淡的口吻要求她去行凶,直到她真的被推上刀尖了才意识到这一切都不是一场玩笑……旧日的鲜血尚未干涸,如今他竟连自己的手足兄弟、同族姐妹都不放过了吗? 满园的花香味让和瑾感到难以呼吸,她苍白着脸色,竭力压制着内心的心潮起伏,许久,才艰难地开口道:“给我一个理由……” 吐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紧攥的双手正在发抖。陛下从她的发间拈起一朵粉嫩的花瓣,花瓣一旦离开枝头,美丽便成了残影。他轻吹了口气,那片花瓣悠悠然随风飘落,落入面前的杯盏中,将酒液激起几圈微小的涟漪。和瑾怔愣地看着杯中荡起的波纹,将自己陌生的模样和男人模糊的笑容一并打碎。 陛下环住她的肩,将她拉得近了些,在旁人的眼里看来,就像兄长在安抚受了委屈的妹妹。 “朕知道你能理解……”陛下唇边浮起一丝残酷的笑容,在和瑾耳边低声说。 四周喧闹的声音仿佛突然间远离而去,和瑾再听不到其他的声音,唯有陛下温润的声音毫无抑扬顿挫地飘入耳内,吐露着旁人无法窥探的深沉心思。 “成家本就树大根深,朝中众多老臣皆以其为马首是瞻。盛青虽然年轻,但屡立战功,在朝中的威望亦是与日俱增,若在这个时候再与南王结亲无异于如虎添翼。”他沉下声音顿了一顿,垂眸看向和瑾,一字一字问道,“小瑾,待得十年后、二十年后,天罗将会是谁家的天下……你有想过吗?” 一番简短而冷淡的陈述中,却掩藏着数年来积压的算计与权谋,和瑾心惊之余却更加感到世事炎凉,她咬住唇垂头静默不语,半晌才压抑着悲意断然道:“盛青不会做这种事!” 陛下握住她肩膀的手紧了紧,似是想让她清醒一些,他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已经荡然无存,厉言正色道:“他 现在不会,你能保证以后也不会?成婚之后他必然不能像以往那般逍遥天地,一旦进入权力的漩涡便再也脱身不能。”他紧紧盯住和瑾,将她逼得退无可退,“纵然他自己尚能独善其身,你能保证他身后那些依附成家的蛆蝇就会安分守己,不会兴起不该有的歪念吗?” 和瑾茫茫然地听着,脑海中一片空白。此刻她觉得自己就像一株在风雨飘摇中身不由己的矮木,只能凭着最后一口气牢牢抓住地面,才不致被暴风连根拔起,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陛下瞧见她痛苦而呆滞的神情,不由地叹了口气。收起威吓般的严厉后,他缓下口气,柔声继续说道:“小瑾,你应该明白。正如你的婚姻一样,盛青和柳絮的婚姻同样关系到家族和天罗的兴旺,任凭他们自己是无法全权抉择的。” “……这是生在富贵中的人,自出生起就无法摆脱的命。” 这是和瑾意识中最后听到的话。陛下之后说了什么,她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 生在富贵的人,无法摆脱的命……如果这命运是让她去死的话,她也做不了任何挣扎吗? “你当初也是这么对敬惠姐姐说的?”和瑾近乎呓语般低喃道,藏于袖中的双手紧紧攥起,压抑喉间着梗塞轻吐道,“她是你同母的胞妹,你却为了一纸合约将她远嫁到南蛮荒地,连语言都不通……” “别说了。”陛下握住她冰凉的手,低声喝止道。 和瑾从未感到生命如此轻贱过,十六年在病痛中熬过来,就是为了以己之躯成为争权夺利的筹码。除了身份,她再没有其他可以注目的东西……空洞的目光中浮起一丝灰暗的死意,她呆呆地抬起头,视线落在前方欢笑的两人身上。 与心爱之人浓情相依——那是她从未体会过的感觉,今后也将不会有这个机会。 她忽然醒觉,其实从一开始,纵使她再讨厌暮成雪,她也不曾想过拒婚不嫁。因为那是父皇的旨意,也是如今君王的旨意,原来她早已在潜意识中,对这轻贱人命的权利和所谓命运……俯首称臣了。 “为什么要让我去?”深吸了口气后,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响在耳边,恍若来自另一个世界般虚浮。 陛下微微一笑,轻声道:“因为他们疼你,会原谅你的。” *** 即恒回到宴会时已经错过了柳絮夺夫的精彩大戏,此时宴席已接近尾声,到处是酒酣耳热,花摇叶落。 三月 下旬的天气已经开始热了起来,然而这日头也及不上香林苑一角情深意切的火热。成盛青和柳絮之间爆发的火花令即恒大感意外。他可是从来没见过成盛青对哪个女子如此热情过,咋舌之余便寻了一处安静的地方细细观赏,以备今后八卦的谈资。 正在他无聊之际,忽地一阵杯盏碎裂之声骤响。伴随着一片女子惊慌失措的尖叫声,人群形成一阵波浪般涌动起来。 即恒心里一紧,忙探头看去。正看到不远处人群的另一头,和瑾霍然起身大骂道:“你做梦,我不会再信你了!” 话音砸落下来,香林苑瞬时死一样寂静。 所有人都被吓坏了,倏然自酣梦中惊醒,好奇而睁大的双瞳里无一例外更多的是惊恐。他们秉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受到波及。 陛下神色冷峻,眼眸微微眯起,周身都散发出愠怒的危险气息。天罗的君主从不是一个性情温和的人,没有人敢当众挑战他的权威,哪怕是有恃无恐的六公主。 在数十双眼睛的追视下,和瑾踉跄地倒退了好几步,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似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浓烈的不安气息在空气中浮动,积压到一定程度的怨恨与怒意仿佛随时都会爆发出来,空气沉闷到教人呼吸凝滞。 在这窒息的当口,陛下一拍桌子,沉声喝道:“宁瑞,送公主回去休息。”锐利的目光直刺向和瑾,似是要将她刺穿般,陛下一字字咬着牙说道,“……她醉了。” 宁瑞脸色煞白,忙不迭应声上前,微微颤抖地轻声唤道:“公主……” 和瑾任宁瑞拉扯,身子却仍自倔强地扎根在原地一动不动,她的目光越过重重人群直视着后方的成盛青与柳絮,他们浑然不知自己已是他人砧板上的鱼肉,正一脸担忧地望着自己。 她忽然涌起一股冲动就要冲上去将一切都告诉他们,让他们远走高飞,可是宁瑞死死拉住了她,在她耳边低声恳求道:“公主……!” 带着哭腔的哀求声让她回到了现实,她才醒悟自己是多么无力与可笑。远走高飞又能如何,天下之大莫非王土,这个人想做的事又有哪一件是能逃得过的?即使不是她,还会有其他人…… 明白这个事实以后,和瑾内心翻滚的怒火渐渐平息了下来。她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些什么,望着陛下的眸子里晕满了迷蒙的水雾,在春花暖阳中尤为显得哀怜。 她时常被他气到想哭 ,却总是能在最后忍住,更别提装可怜时假惺惺的泪花。从什么时候起她就不会再哭了呢,陛下心想,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过她哭泣的样子,仿佛一夜之间她就已强迫自己长大,绝不对人露出半分软弱的姿态。 微张的唇齿交磨着,踯躅着,欲言又止与踌躇难安都教人抓狂。 给我一点时间……这句话在嘴里反复酝酿了许久,是能挽回眼下僵局的最佳选择,可是和瑾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不论怎样劝慰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日后总会有办法的,只要她答应下来,比起交给别人怎么也好得多……然而她说不出口。 只要一出口,她就完了。 和瑾最终是在宁瑞的劝解下离开了香林苑,即恒拨开人群急忙追上去,在临行前他回头看了一眼端坐在高座上的男人。只是一瞥之间,男人也看向了他,阴冷的目光如蛇一般紧紧缠在自己身上,令他没来由打了个冷战,从脚底直凉到头顶。 回到清和殿以后和瑾将自己关在了寝殿里,连宁瑞都被拒在门外。即恒赶到的时候宁瑞正自焦急万分地不停敲着门,她或许是生怕和瑾想不开,一个劲地在门外哭喊,而门内却是没有半点声响。 宁瑞过多的焦虑让即恒也跟着心烦意乱起来,他连忙上前拉下她,瞥见她不声不响地一双眼睛哭得通红,又叹了口气,好声劝她先回去休息,免得公主真需要伺候的时候她却累倒了。 宁瑞虽是清和殿大总管一样的人物,看着很精明,但是相处久了即恒却发现,在许多事上,尤其是关系到公主安危的时候,宁瑞都不够理智,易冲动。 幸好她会听即恒的话,在即恒一番劝说下,终于抽抽噎噎地走了。 宁瑞走后周围便安静了下来,即恒四下里找了一圈,没有看到一个宫人。方才忘了让宁瑞派几个人来守着,现在他也不知道这些比麦穗还要神出鬼没的家伙都跑哪去了。最后只好自己留了下来,从枝头抓了一只小鸟逗着玩。 然而心里却想,和瑾应该是不会想见到自己的吧。 清和殿里的繁花也已经开得很艳,一朵朵如迈入成熟的少女般恣意展示着美丽和骄傲。即恒记得刚进宫那会儿它们还是小花苗,连花骨朵都没冒出来,一晃眼二十多天过去,花苗都已长成繁艳的花枝,人世的时间过得真快啊。 自进宫以来他好像就没有一刻停歇的机会,不是苦于讨和瑾欢心就是忙于应对各种意想不到的突发状况,小公主的心理素质 比他预料的要强硬得多,他怎么也想不到,会看到她今日这般濒临奔溃的表情…… 公主寝殿中寂静无声,在一片了无生机的沉寂中忽然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一道人影慢慢挪向公主的床榻,与之而来的是一股淡淡的米香味,骚扰着鼻尖,催动起人类最原始的本能。在这本能面前,一切烦恼都将暂时被放到一边。 和瑾累得饥肠辘辘,她本就没有在宴席上吃多少东西,心情又大起大落消耗不少体力,此刻正饿得头晕。 朦朦胧胧间似乎看到麦穗蹲在她床边,她愣了一愣才看清不是幻觉。自那日以后麦穗就不愿走出小木屋半步,今天怎么舍得出来了? 麦穗似是笑了一下,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肉包子来递给她,和瑾疲惫地起身,讷讷地接过来。面对熟悉的肉包子和恬静的微笑,喉中忽然哽咽。 “麦穗,我该怎么办……”她无助地向面前的女子哭诉起来,“我变了,变得我自己都认不出来了……” 麦穗微微怔愣了片刻,神情有些黯淡。和瑾将憋在心里的苦闷一股脑地倒了出来,再不说她怕是要疯掉。 “我居然真的想去做!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她怔怔地盯住拿着肉包子的手,只觉得眼前都是一片肮脏的秽物,激动地呢喃道,“手一旦弄脏就真的洗不干净了吗?做了一次坏人,就真的再也清白不了了吗?” 麦穗连忙握住她颤抖不已的双手,用自己的掌心去包容温暖她,柔声轻轻说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公主不要总被过去的事情束缚。哪怕是天塌下来也会有补天的女神出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和瑾喘息着安静下来,静静凝视着她。麦穗的眼睛仿佛蕴藏着光芒一般,和瑾深深地望进去,好似一缕希冀涌入心海,将内心肆虐的哀苦之情逐渐冲淡。她睁着一双失神的眸子将信将疑道:“真的吗?……就算天塌下来,也会有女神来补天?” 麦穗充满信心地点点头,微笑道:“所以公主一定要养好身体,吃饱了才有力气去逃跑啊。” 和瑾闻言怔了怔,困惑地皱起眉头:“你不是说女神会来补天吗?那我跑什么?” 麦穗笑了起来,她的笑容就像春日里最温暖的阳光,纯澈而富有感染力,不假思索道:“女神赶过来也需要时间,在她来之前当然要先跑啊。” 和瑾眨了眨眼,又疑惑天都塌了要往哪跑?可是她没有问。跟麦穗说话的时候,她总是会被她莫名的逻辑 牵走。然而她的话又的确有那么点道理,让她愿意去相信。 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肉包子,心里琢磨着麦穗的话,在她羡慕的目光中慢慢啃了起来。 天塌下来的话,她就拼命往前跑,一直等到女神来补天。 一直等到一个能将她带出去的人,助她脱离这座牢笼…… 作者有话要说:【2013元旦小剧场】 天帝:2012的大劫安然度过,本尊本着仁义爱民的原则广施荣福,恩许每个人一个愿望,由天机玄老一一记录。说吧,凡人,2013你最希望实现什么愿望? 和瑾:当女王。 陛下:朕乃天之子,岂会屑于蝼蚁之欲。 高公公:陛下,恕老奴愚钝,您是想广纳后宫吗? 露妃:19,13(密码,详见26英文字母表) 成盛青:结婚。 柳絮:结婚。 陈子清:2012是什么…… 张花病:精忠报国。 孙钊:带薪旅游。 麦穗:肉包子! 宁瑞:秘密。 (河鹿一族:杀回人之卷!) 天帝:很好,本尊暂且记下,待他日得空再做权衡。最后一个风声太大,本尊没有听清。 天机玄老:帝尊阁下,您还忘了一个。 天帝:哦?在哪? 天机玄老:某处墙角。 天帝:……即恒,本尊今日不计前嫌恩许你一个愿望,你莫要不知好歹拂了本尊的面子。 即恒:老头,真的什么都可以吗? 天帝:只要不违背天道伦常,不扰乱众生安宁,诸事均可。皮埃斯,本尊尚在风华之年。 即恒:那…… 天帝:嗯? 一众竖耳倾听—— 陛下:(笑而不语) 成盛青:(好奇关注) 柳絮:(好奇关注+1) 陈子清:……? 张花病:……?? 孙钊:……?!!! 和瑾:(热切关注!!!) 即恒:……我想长高。 众:=口= 天帝:有违自然规律,驳回。 即恒:泥煤!!!凸(艹皿艹) ------------------------------------ 以上,希望大家喜欢~~ 感谢赏饭罚饿和假发子两位姑娘的地雷,赏饭罚饿姑娘11月的雷到现在才看到,真不好意思…… 也感谢一路支持我的姑娘们,谢谢你们陪伴我度过2012寒冷的冬天,又迎来2013新的一年。 你们都是最可爱的天使~~~~>_<。 ☆、深夜里的“幽会” 即恒在门外守了好几个时辰,直到夕落重又斜入清和殿,将地面铺上一层瑰丽眩目的霞光,他才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躯。瞅了瞅公主寝殿仍旧没有动静的意思,他心想该不会是和瑾故意躲着他,便悻悻然走了。 可惜的是,他走了没多久,和瑾便主动出门用晚膳,让宁瑞心中一颗悬石落了地。 至于香林苑的宴会之后是如何收场的,谁也不知道。不论是柳絮还是成盛青都没有前来清和殿看望和瑾,怎么想都只可能是陛下从中作的梗。 兄妹间的冷战已经不是一回两回,然而今日之事非同小可。公主让陛下在那些朝臣之女与文人雅士面前拂了面,陛下虽在当场隐忍了下来,可是后果却难以预料。朝阳宫里至今没有消息传出,清和殿上下都是惶惶不安的。 即恒不关心这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对那个拥权自重的男人而言,和瑾只是他手心里的棋子罢了,偶尔扑腾两下,并不妨碍他对她的掌控和利用。 正如今日抓到的小鸟一样,只是轻轻揪住一只鸟腿,不论小东西怎么挣扎折腾都无法逃出他的掌心。而欣赏玩物惊慌失措又无能为力的模样,不就是自诩为强者的人最喜欢做的事吗? ……真恶心。 当他第一次听到这种权力下的游戏规则时,他毫不犹豫地表示了厌恶。可记忆中教导他的男人却显得不以为然,一副平淡无波的表情告诉他,许多事情在初听到时教人难以置信,可真当自己身陷其中后,却能发现原来并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只要生存在这个世上,你总会发现自己远比自己所能想象的还要坚强,比自己所认为的还要更能容忍。这不是四大卷所赋予的特权,而是生存本身给予生命的恩惠,活到最后的才是真正的强者。 即恒常常对此嗤之以鼻,暗嘲这是一个失去权势的男人在吊怀自己曾经的风光岁月罢了,可如今骤然回想起来,竟与目前的境地分毫不差地吻合。事实仿佛再次证明了男人是对的,即恒几乎可以想象他大声嗤笑的样子。 ……真讨厌。 今夜正当满月,一轮硕大如圆盘的皎洁之月当空普照,月华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照亮了苍白的大地。 即恒在一片苦闷中陷入浅眠,他最近总是梦到一些过去的事情,有时是一个人牵着他在讲故事,有时是一片颠簸中扬起的尘土……断断续续,零零碎碎的。逃亡的旅程,宁静的落英谷,每一个都让他惶然不安,夜里惊醒的时候 甚至会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哪里。 他真的有点累了。在皇宫短短的二十天里,却恍若有十年那么长。 倏然间一阵十分细弱的气息自微开的窗缝间透入,将即恒从浅眠中惊醒,他没有睁眼,静静细听着门外的动静。 没有听到脚步声,气息也很淡,来人是个善于掩藏自己踪迹的能手。黑夜中门静悄悄地开了,一丝清爽的夜风自门缝中溜进来,吹拂在即恒的脸颊上。他依稀记起自己好像没有锁门。 来人蹑手蹑脚地踱到了他的床边,气息也离自己越来越近。虽然对方极力隐藏,可但凡是活人都是需要呼吸的,当来人靠近他时,温热的吐息便轻轻喷吐在他的鼻尖上,撩起一点若有如无的痒意。 蓦然睁开眼,视野中正瞧见和瑾扒在他床边,将下巴搁在床板上看他。鼻尖与鼻尖的距离不过几寸,忽闪的大眼睛反射着窗缝里倾斜的月光,灼灼有神—— 即恒猛地坐起来,险些惊叫出声!他下意识紧紧捂住自己的嘴,睁大了眼睛惊恐地瞪着面前这个不速之客。 和瑾发出一声从喉咙里压出来的痛呼,她被即恒突然暴起的举动吓得往后跌倒,一头撞在身后的另一张床板上。痛得双眼噙满泪花,边按住后脑,边竖起一指在唇边,拼命示意他噤声。 即恒深呼吸几次后立时镇定下来,然而心头仍在突突地跳。明明已经猜到,怎么还是被吓了一跳。 脑海中闪过的第一反应便是环顾了一圈空荡荡的通铺,又瞥眼向窗外瞧了一眼,最终确定整个通铺方圆一里内都不会有第三个人在场。 他现在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和瑾深更半夜摸进来……这是要做什么? 手指不动声色地拉过薄被盖在自己身上,即恒咽了咽口水,结结巴巴地问:“公、公主,这个时辰了,您有、有什么吩咐……?” 和瑾显然也在考虑这个问题,她揉着撞疼的脑袋,眼神不自然地躲闪着,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嚅嗫着开了口,似是下了某种巨大的决心。 “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做,可是没找着机会……但是今天忽然发现再不做,以后就没机会了,所以就来找你了……”她偷偷瞄着即恒,正了正坐姿,抬起的一双明眸中跃动着期待与羞涩的光芒,静静凝视着他,轻吐出声道,“我知道时间有点晚,不过来得及……你不介意吧?” 即恒眨了眨眼,心中涌起一股很复杂又很纠结的感觉,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胸 口,手掌之下剧烈的心跳让他有点头晕。缓了许久他才止住心头的躁动,清咳了两声正色道:“那个,成将军明确说过,护卫的职责不包括侍寝……” 月光一声不响地凝滞了流动,大通铺里静得有些诡异。一丝暧昧而尴尬的气息骤然间爆发出来,和瑾睁大了眼睛仓皇失措地解释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怎么可能……啊不对,我真的是来找你的,啊不是……” 她急得面红耳赤,怎奈越心急舌头越是打结,最后她羞愤地扶额扭过头,深深呼吸着,窗缝中惨白的月光尽数洒在她的颈项与起伏的胸口上。 即恒咬了咬唇,别过视线好声劝慰道:“没关系,我明白的……” 和瑾默默向他投来一丝绝望的怨气,起身猛地踩上床板,直逼近靠在窗边的即恒,在即恒惊讶于她的突袭时一把将他按在了窗棂上。格窗的最后一丝小缝在激烈的撞击声中被关得严严实实,将月光也堵在了窗外,室内立时就暗了下来。 “你明白什么?”和瑾面色绯红,挑眉怒道,“我只是想让你陪我去个地方,白天不太方便!” 即恒吓得一呆,稳住心神仰起头。月光透过纤薄的窗纸在她脸上投下一片朦胧的光晕,垂落在两颊的长发间,双目仿佛燃着两簇火,正一眨不眨地盯视着自己,神情认真得仿佛要一口把自己吃掉似的。 即恒蹙起眉,心中忽然涌起一阵不安。这青天白日不能去,非得大半夜才能去的地方肯定不会是个好地方,于是他鼓起勇气坚持原则,婉言拒绝道:“公主,天国黄泉,恕卑职真的不能奉陪……” 和瑾的嘴角抽了抽,静了一瞬才慢慢直起身,松开按在他肩膀上的手。即恒以为她被自己劝动了,尚未欣喜,却忽听耳旁赫然一道厉风划过,木格窗的骤然断裂声在深夜里听起来格外吓人。 月光顷刻间如洪水一般涌进来,照亮了和瑾玲珑有致的身段,屋里顿时如白日般通明。她伸手抓住即恒的下颌,抬起来对着自己,语气平静地问:“去不去?” “去!”即恒坚定地回答,“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和瑾满意地微笑起来,笑容在月华中恍若神祇一般超然恬静,竟令人产生一丝温柔的恐怖错觉。她轻快地爬下床,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即恒有所动作,遂又蹙起眉,双手环胸喝令道:“还不快起来?” 即恒却将薄被拥得更紧,探向和瑾的目光里不知是委屈还是可怜,小心翼翼地嚅嗫道:“能不能 ……让卑职换件衣服……” 和瑾这才醒悟他刚从被窝里被自己拽起来,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亵衣,此时躲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 她愣了一会儿,假装不在意地移开视线,清咳两声表示同意后,缓步走向门口,淡定地推开了门。 “啊呀!”如若不是最后一刻被门槛绊到,她的淑娴形象还是能勉强保留那么一丝丝的。 已经是深夜了,今夜的月光却亮得有些吓人。满天满地的白华之光将大地披上了一层银色的纱衣,所有的物事都在这片银白中失去了原本的色彩,被强加上不属于自己的炫白。 和瑾揉着摔疼的膝盖,躲在花丛中充满怨念地对即恒说:“你要是能快一点,我至于摔坏腿吗?” 即恒没有吭声,心里却想你摔不摔跟我快不快哪有什么必然关系,可是他明智地选择了闭嘴。 直到现在即恒都不能明白和瑾的心思,她对前几天的事情闭口不谈,包括今天在香林苑里发生的冲突,当时她快要崩溃的表情仍然历历在目,可是现在他窥视着她的侧颜,除了眉宇间的憔悴之外,却看不出一丝异样的情绪。 听说女人比男人更善于掩藏悲痛,这是真的吗?他默默地想。 “别发呆,我们要走了。”和瑾回头见即恒出神地盯着自己,脸上有点烧,想起先前丢脸的样子,便没好气地出声掩饰自己的尴尬。 即恒收回思绪点点头,扶起和瑾的胳臂,探头自花丛中瞧见护卫军走远了,才将她一瘸一拐地从花丛里搀出来,两人匆匆越过了长廊。 虽然和瑾受了点伤,但并不妨碍他们在护卫军眼皮子底下赶路。不如说,在和瑾的指挥下,即恒亲身体验到了捉鬼那一夜里所见到的,神乎其神的躲避技术。 “公主,你这一招是从哪学来的?”当他们从容避开第五支护卫军时,即恒终于忍不住赞叹道。 和瑾轻轻笑了笑,骄傲地扬起下巴说:“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只不过本公主这几年来勤于钻研,无师自通罢了,你学不来的。” 即恒随即赔笑两声,高赞公主天资聪颖,无人能及,心里却已经明白。原来是和瑾摸透了护卫军的巡夜规律,怪不得有恃无恐。可是另一边他又想到什么,看着和瑾玩味地叹息道:“原来公主有夜游的习惯啊……” “嗯?”和瑾不解地回过头问道,“你说什么?” 即恒笑 而不语,却忽又问道:“难道公主一点都不担心自己被抓到吗?” 和瑾瞥了他一眼,一句话就打消了即恒的疑虑,不屑道:“谁敢抓我,本公主就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即恒顿住失语,忽而又听和瑾皱眉说:“倒是碰上卫冕会麻烦一点,不过我也不怕。” 看来卫队长果真是皇城中唯一的良心,不畏强权秉公职守,他一直都看轻他了。可是和瑾的后半句又提了即恒的好奇心:“为什么?让卫队长抓到的话,他不是要把你扭送到陛下那里去吗?” 记得还有前车之鉴来着。 和瑾却阴险地笑道:“我就说,我要告诉他老婆,他保证放我。” “告诉他老婆?”即恒更加惊讶。 “对。”和瑾回眸,收起不怀好意的笑容,一脸正经道,“我会告诉卫大嫂,卫队长在任职期间,对端庄娴雅的凝妃娘娘不带男女之欲的钦慕之情。” 即恒哑然失笑,想来卫队长哑巴吃黄连的表情定然很有趣。 不知不觉间,两人先前的尴尬已经逐渐淡去,即恒虽然心里很疑惑,但是见到和瑾近日来难得开心的表情,他也就不那么介意了。也许这是和瑾主动抛出的橄榄枝,就算他再不识趣,也不该连这个都看不出来。 东躲西藏的刺激游戏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很快他们就走到了越来越偏僻的角落。两边到处是树影丛丛,举目望去连个人影都没有。即恒一路留心观察着路况,暗自计算着这里应该离清和殿很远很远了,真不知道和瑾当初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和瑾膝盖的疼痛减缓,便自己当先走在前面带路,昂首挺胸,步态怡然,即使在这片遮蔽明月的茂密树林中亦丝毫不见惧意。 她的胆子真的很大,一个女孩子敢于在半夜独自出门不说,而且还是在这么悚人的荒僻之地。即恒在后面紧步跟着,常常想上前将她护在身边,可是转念又顾及到她的自尊心,还是罢了。 这里的树木十分茂盛,满月的盛华自林叶的缝隙间漏下来,只打下一些星星点点的银光,在和瑾的乌发上留下斑驳的影子。 也许是为了行动方便,她只在亵衣外套了一件单薄的衣裙,走过草地时轻轻提着裙摆,耐心而急促地向着明确的方向走去。即恒默默跟在她身后,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背影上,真想不出这具娇小纤薄的身躯怎么盛装得下她源源不断的生命力与活跃的探究心。 就像感应到即 恒的视线,和瑾忽然回头看了他一眼,怪道:“快跟上来,别走丢了。” 即恒一怔,忽地笑了起来。 和瑾撇了撇嘴,不满道:“你笑什么?别说你又在想一些下流的事情。”她咬住唇愤懑地蹙起眉,暗夜掩盖了她脸颊上浮起的红晕。 即恒忍不住唇边的笑意,为了不激怒和瑾,他连忙找了个理由解释道:“卑职不敢。卑职只是在想,听说夜路走多了迟早要撞鬼,但如果是公主的话,那些个孤魂野鬼定然远远地就给公主让道了吧。” 和瑾一直未停下的脚步蓦地产生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她静了一下,转身问:“……这世上真有鬼吗?” 即恒没料到她会突然这么认真地问自己这个问题,他只是随口这么一说,当然不能如实相告。装作很认真的样子想了想后,他微微一笑道:“虚无缥缈的东西是信则有,不信则无。公主既不信鬼神,何必在意呢?” 和瑾似懂非懂地颌首道:“对,我不信这些。本公主走这条路都走了一两年了。”她顿了顿脚步望向前方一望无尽的宁夜,深吸了一口气喃喃道,“都已经一两年了啊……” 之后的一段路程里气氛莫名其妙地冷凝下来,即恒忙于观察周边的夜色,做好随时遇险的心理准备,直到他发现异样后和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下来。 “怎么了,公主?”即恒连忙上前问道。 和瑾垂首不动,乌黑的长发盖住了她的脸颊,即恒看不到她此刻的表情,只看到她攥住自己长裙的手正以不自然的力道轻颤着。正当即恒以为有危机出现,举目向空荡荡的林木间细细扫去时,和瑾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 他回过头,正对上和瑾氤氲着水色的眸子,在丛丛林影中仿佛一潭泛着粼光的湖面,她微弱地笑了一下后呢喃道:“即恒,我膝盖有点疼……” 即恒怔然,半晌讷讷地点头道:“卑职扶您?” “好的。”和瑾立时应道,不等即恒伸手便当先将身子靠了过去,亲昵地抱住了他的手臂,她定了定神后指向前方命令道,“继续往前走。” 即恒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弄懵了,但看和瑾没有大碍的样子便暂时放下心,顺着她指的方向继续走去。然而在走了约十步左右的时候,好像缠住的弦突然绷直,他恍然醒悟过来!想通之时他不动声色地瞄向和瑾,只见她紧紧抱着自己的胳膊,双目不安地往四周瞟动,生怕有人跟在自己身边似的。 胆大包天的六公主居然怕鬼……? 人类对自己不接受的事物往往会下意识从脑海深处去否定它,可一旦接受事物的存在后,又会因为其有别于自己而趋于畏惧,甚至是厌恶。 即恒一直不是很能理解这句过于抽象的话,然而今天让他见到了活生生的实例,顿觉此句实乃精辟良言。 他默默忍着笑忍了好久,为了不被和瑾发现只好加快了脚步。和瑾跟不上他的步伐,曳地的长裙时常会钩住草藤,阻住她的行动。她急忙喊道:“慢一点,慢一点!不急的!” 孰不知方才是谁三步并两步连走带跑地往前赶,心急火燎的模样不知情的人还当是家中失火了。他依言慢下步伐,见她一手挽着自己一手提着裙摆,埋头费力地踢开草藤,忍不住就想逗弄她。 “公主。”他唤了她一声,唇边浮起一丝使坏的笑容。 和瑾略微诧异地抬起头,“啊?”了一声,眼眸澄澈而纯净,浑然不觉他正在心里打坏主意。 不知怎的,到了嘴边的调侃却突然没了意趣,他沉下声音改口道:“公主别怕,不管是什么鬼怪,卑职都会尽全力保护你,不让你受一丝伤害。” 即恒的声音有些偏低,当他刻意压下声音时就显得分外稳住,认真。而此时,他连语气和眼神都是很温柔的。说完以后脑袋就嗡的一下热了起来,连他自己都分不清这是玩笑还是真心话。 和瑾睁大了眼睛,零星的月光洒落在她的眼眸里,仿佛星点在湖水中投下倒影,随着水波漾起一圈圈静谧的涟漪。 但是,她显然不信。 蹙起眉头奇怪地打量了他一眼,和瑾露出一丝质疑的目光,皱皱鼻子轻斥道:“闭嘴,谁说本公主怕了?” 即恒一口血堵在喉间,差点没吐出来。方才一番真情流露一气呵成,绝无半分揉捏做作,连他自己都要信了。然而他表白的对象却那么明白地告诉自己,他被嫌弃了。 顿时一股无语凝咽的酸楚涌上心头,令他头一回感受到什么叫做心如刀绞。捂着胸口平复了好一会儿后,他挤出一个微笑低头道:“是,卑职失礼了……” 和瑾诧异又迷茫地盯着他的侧脸,不知道他又在打什么坏主意。这个人的思维方式她一直掌握不住,可是起码她知道,他说的好话里十句有八句都是信不得的,可他说的坏话中,却往往十成十的一针见血。 如果方才那番话是真的,她还是 很高兴的。但是她不敢去信。 正如对他的感情一样,她总是感到空空落落,像踩不到实地。有时候觉得自己真的喜欢他,有时候又觉得他只是自己幻想出来的梦,实际上并不存在,尽管此时此刻,他就在自己身边…… 想到这里她不自觉抓紧了抱在怀里的手臂,生怕他会突然间消失一样。 行了大约五六十步后,密林到了尽头,前方远远看去似是另一片竹林。即恒不用等和瑾的指示就停了下来,因为眼前正有一道竹栏密集地扎在两片林木之间,大有泾渭分明之势。 如果还要往前走,必然要越过半人高的竹栏。即恒不知和瑾要去往何方,犹疑着停住了脚步。 和瑾见到阻住去路的竹栏眸中却掠过一丝喜色,她松开即恒的手欢快地小跑上前,扶着竹栏指向另一头竹林的深处回头对即恒说:“就在前面,马上就到了。” 她言下之意就是要翻越竹栏,即恒心头的疑惑终于按捺不住抛了出来:“公主,你到底要去哪?依卑职看,前方凶疑不定,还是不要冒险了。” 他们一路走来的密林里杂草横生,显然没有人定期打理,况且一路上即恒都不曾发现这条路有多人走过的迹象。这说明连护卫军都不会到这里来巡视,此处难道已是皇城管制之外? 连密林都已是人迹罕至,那么竹栏的另一头就更不用说了。 设下路障,本是为了阻止人们前进;既是阻止,意为前方必定存有危机——和瑾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她执意要往前走,不过是出于好奇与任性罢了。 即恒不能放任她去涉险,当下便拦住她劝道:“公主,我们还是回去吧……” “没有危险的,我去过很多次了。”和瑾打消他的疑虑,面上尽是喜悦之色,兴致勃勃道,“前面有个很美很美的地方,长满了许多蓝色的花朵,在月光下会发光呢!有时候还会有许多蓝色的萤火虫,翩翩起舞跟仙境一样。” 末了,她盈盈一笑,眸中闪动着异常明亮的光:“是我自己发现的宝地,谁都没有说过哦。” 即恒没有感到丝毫喜悦。竹林深处,会发光的花朵,会在春日出现的蓝色萤火虫……任谁都会先感到奇怪才是吧,难道和瑾没有发觉不对劲吗? 他深深怀疑,但很快他就想到了答案。 和瑾的确没有考虑过这些,她与自己一样有着过剩的好奇心,可是她自幼成长在宁静平和的深宫,对危险与 怪异从不知觉。而且她不信有鬼神之说,没有亲眼见到神怪,怕是一辈子都不会联想到那方面去。 真伤脑筋……胆小的人尚且能窝缩在家里,可胆壮的人却是把命拎在手上,自己却没有自觉的! 想通此节后,他说什么都不会让和瑾继续往前走。和瑾急了,竭力想甩开即恒制住她的手,颇有怒色道:“你没去过怎么知道一定有危险?” “等发生危险不就太晚了吗?”即恒简直难以理解。然而和瑾却说了一句令他更惊异的话。 “不是有你吗?”和瑾睁大了一双水色氤氲的眸子,反问道。 即恒凝住她许久,确定她不是在说笑后才问道:“如果我顾不上你呢?” 和瑾一怔,停止了挣扎,讷讷地望着他面色凝重的脸。 “公主,我没有三头六臂,更不会分?身之术,我只是个普通人。如果我顾不上你呢?如果情况危急,连我自己都应对不了呢?……你要怎么办?” 他很少会如此认真严肃,和瑾在他的注视下不由得一阵心虚。她蓦然想起食人鬼来袭那一夜,当即恒赶到她身边的时候那一身浓重的血味给她带来的感官刺激,直到今日她都不愿再回忆起来。但是,她也不想就此被他看扁,不服气地反驳道:“我自己也可以……” 话只说到一半,便在即恒冷凝的目光下咽了回去。和瑾不甘心地瞪着他,最终妥协道:“我知道了……那里有一件我很想要的东西,我们拿了就走好不好?” 她抬起头,脸上的神情已经带了一丝哀求。 即恒冷淡地看着她,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抓住她手腕的力道却是没有松开半分。 和瑾不再无理取闹,只是静静地凝视着他,轻声说道:“再过几天我就要离宫了,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今日恰逢月圆,是我最后的时机,你真的不能帮我吗?” 她凝住那双幽深的眸子,平静无波的表面在暗夜中显得尤为深不可测。 即恒没有回答,他转头望向夜色下幽静的竹林,那里死一般寂静,唯有清风拂过时竹枝摇曳带起沙沙的响声细微地传来。他望向黑夜凝神细听,四面八方里能听到的声响中都没有察觉到丝毫异动。 回头正对上和瑾哀切的目光,他只好叹了口气无奈道:“好吧,拿了就走。” 作者有话要说:暧昧是升级jq的不二法宝; 肢体接触是提升两性关系的杀 ☆、月亮与王母 即恒答应后,和瑾心下大喜,忙不迭上前就要作势翻竹栏。纤纤素手熟练地搭上竹栏顶端,正要抬脚时才赫然顾虑到什么,回头喝令道:“转过去,不准偷看!” 她有些羞赧地鼓着脸颊,不尽的尴尬在明朗的夜色中无处遁形。 即恒心情复杂地盯着她脚下曳地的长裙,以及半人高的竹栏,在和瑾一再催促下讪讪背过身,将一干的疑问与好奇硬生生憋下来。 夜空清朗无云,清冷的月光瀑布般倾泻而下,将大地铺上一片银白。素衣罗裙之下一双修长的玉腿在竹栏上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度,如一朵夜昙在月色中绽放。和瑾一口气翻越竹栏,足方点地便急急退入林中暗影,将缠于腰际的裙袂解下,覆住嫩白的双足。 她躲在林中,密林透下斑点光亮落在轻颤的眉睫上,轻咬朱唇道:“好了……你快过来。” 即恒听到她的呼唤声才转过身,见她已步入竹林,当下便一翻身轻巧地越过竹栏,快步追了上去。 竹林里的路况比先前的密林顺畅了许多,和瑾没有作丝毫停留,拖着长裙健步如飞。即恒跟在她身边亦步亦趋,然而心里始终挂着一丝好奇和疑惑,目光便不由自主向她腰下看去…… 和瑾察觉到他的目光,涨红了脸轻斥道:“下流,你看什么!” 即恒连忙收回视线,干笑了两声赞叹说:“公主身手真好。” 竹栏向上的头都是尖的,可是和瑾不仅速度极快地翻越过去,连纱裙的裙摆都不曾有丝毫破损,他很难想象那是一幅怎样的画面。 和瑾听得他调侃,脸颊直红到耳根,狐疑地瞥了即恒一眼后,她不放心地问道:“你不会看到什么了吧?” 即恒一双幽亮的眸子在星星点点的月影中却异常璀璨,他十分诚恳地微笑道:“请公主相信我,卑职如今最引以为傲的只有人品了。” 你最败坏的不就是人品吗……和瑾忍不住想反驳回去,倏然间又回忆起那一日他突袭自己时愠怒的表情,便只好在心里默默腹诽。 这人真讨厌,明明自己做的事让人难以信服,却要怪她不相信他。她凭什么要相信他?他对得起她的信任吗? 想到这里她怨愤地瞪了即恒一眼,即恒不明所以地回望她,眼里满是纯善无辜。 正在两人大眼瞪小眼之际,前方忽然变得明亮,仿佛一个巨大的发光物躺在林中,独独那一片亮得异常。即恒吃惊地放眼望去,却 什么都看不清楚。 和瑾郁闷的心情顿时开朗起来,她指向前方,喜不自禁道:“你看,就在那里!”说着提起裙摆便向前跑去。 即恒连忙跟上,望着前方一片眩目的银白,心里总有一抹郁气化散不开。他的直觉一向很准,那是来自于本能的警示。皇宫中不能见光的东西太多了,可是这片诡秘的竹林却与宫城中的阴晦之气全然不同,一种极为清冽的妖异气息萦绕在整片竹林里,他觉察不出杀意,也听不到任何动静,妖气静静弥漫在林中,直教他心绪不宁。 而现在他可以肯定,妖气的来源正是那片白光覆盖之地。前方究竟有什么鬼怪潜伏在此,他定要小心为上。 “公主。”他上前拉住和瑾,不让她离自己太远。 和瑾心有不满,但见他沉稳肃然的神情,便只好依言跟随在他身边,迎着白光走去。她两年内数次来过这里,从来没有遇过危险,等他看到了前面的景色,绝对会惊得合不拢嘴的。 不过十步路的距离,两人便到了跟前。刺目的白光让即恒忍不住抬手遮起了眼睛。 只见前方豁然开朗,硕大的月盘悬挂夜空,漫天漫地的银白光华倾洒在一片蓝色的花海上,如水一般流淌。朵朵蓝色小花发着淡幽的光芒,沐浴在月华中无风自动,幽幽摇曳着身姿,花骨朵像一只只朝天的铃铛,吸收着月之精气缓缓绽放,清香直钻入鼻中。 即恒与和瑾仿佛置身在蓝白的海洋边缘,纵目望去,只见一片片花朵摇曳,光波好似水波涌动,美不胜收,当真是如仙境一般。 直到衣袖被和瑾拽了一下,即恒才回过神。他轻捂着鼻子,对和瑾献宝似的欣喜目光不为所动,缓步便踏上群花,不顾和瑾的阻拦满不在乎地向花海中央走去。 那里有一座四四方方的石台伫立在花海正中,也正在圆月之下,而石台与圆月间却有一颗晶莹剔透的明珠,没有任何外力,就这么空悬在半空中,静静俯视着大地。 即恒在石台边站定,仰头出神地望着那颗明珠,身后传来和瑾难掩兴奋的声音道:“就是这个,今天它出现了。”她跟到他身边,指着空中的珠子道,“我想要的就是它!” 即恒收回目光看向和瑾,见她一脸惊羡与向往感到有点不可思议,歪头想了想终是决定问了出来:“公主,您可看仔细了,那珠子悬在半空哦。” 和瑾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知道,我有眼睛呀。” 即恒无言,又不甘心地说:“有的草木逢月圆便会吸纳月之精气,久而久之孕育出了精髓。那颗珠子可能是这些花的精髓。” 和瑾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点点头道:“就是类似人的内丹之类的是吧?” 即恒再次无言。她居然很平静地接受了…… 一颗珠子,没有任何外力,稳稳地悬在半空,还是草木吐出的精髓……这样的东西她不仅接受了,还表示很想要?公主,你真的不信这世上有鬼神之说吗? 想归想,即恒仍是快速地观察了一番此处的地形。既然和瑾心心念念想要它,与其同她多费口舌,不如尽早将其取下离开这里。 他向着周围扫视一圈,此处乃是受竹林包围的空地,此时明月当空,竟好巧不巧挂在石台正上方,使得这颗珠子与石台明月连成垂直的直线,从远处看来,倒真像某种仪式场所。 即恒绕着石台四目望去,竹林远在百步之外,靠爬树来摘取定然行不通;而石台只有半人高,站上去一样够不到。这珠子就这么稳悬在头顶,看似触手可及,然而就是想不出能抓到它的办法……当真是教人心痒难耐。 即恒开始理解和瑾求之不得的急切心情了,他站在石台上仰目凝视,却蓦地被炽亮的月光晃花了眼。 今夜的月色,简直亮得诡异。 “怎么样,能拿到吗?”和瑾在石台下问道。 即恒瞥了她一眼,她两年来多次到此地,定然是将普通的方法试了个遍也拿不到,才会向他求助。既是如此,他还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公主,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即恒如实回答,“这个高度太难,又找不到可以借力的东西,除非我会飞。” 和瑾不甘心地咬住嘴唇,明眸水珠中颇有怨色道:“那你干吗不会飞呢?” 即恒噎了一下,为难地垂下视线。他不会飞也是他的错啊……忽而脑海中一道灵光闪过,他纵目望向一边的竹林,再转头看向另一边,最后目光重又落到珠子上,在心中默默计算着中间的距离,回头展颜笑道:“公主,让我试一下。” 和瑾闻言愣住,不由张大了嘴巴。只见即恒跳下石台,纵步向竹林走去,她正要跟上,即恒摆摆手丢下一句:“不要跟来。” 她不知他有什么打算,只好留在原地等待,视野中即恒跑进了林中以后就消失不见了。周围安静极了,满地发光的花朵静静摇曳着,为这片诡秘的月色增添了几 分幽亮静谧之美。 和瑾坐在石台上,望着即恒消失的方向出神。忽闻一阵竹叶震荡的声响打破了寂静,她挺直脊背举目望去,前方的竹林里沙啦啦的响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远远地传过来,搅乱了如水的宁夜,也搅乱她内心的平静。 他在干什么?和瑾想道。 难道他是想拔下一根竹枝去拍落那颗珠子吗?没用的,她也试过,当初她扛着砍下来的竹枝去拍打,费了好大的劲,竹叶子都快要摇光了,愣是没能把它打下来,真是奇怪极了。 和瑾不禁感到失望,竹叶摩擦声越来越响,那声响仿佛一波波震荡着空气,在凝固的氛围中掀起一片片涟漪。她思摸着该不该去劝即恒别白费功夫了,正在这时—— 随着一声剧烈的林叶摩挲声,一个黑色的影子骤然间自林中急射而出,如一支离弦的剑径直划破夜空! 和瑾下意识睁大了眼睛仰起头,视野中一滞一亮,似飞鸟急急掠过眼前,不过眨眼功夫就失去了踪影。 月光突然间爆发般大盛,将她的眼睛刺得生疼。她尚未来得及自震惊中反应过来,另一边的林子里却紧锣密鼓地传来一阵阵竹枝断裂的声响,响彻在这宁夜中分外清晰,也分外骇人。 “即恒!!!”和瑾凄声大喊起来,纵身跃下石台疾步向竹林深处跑去。 周围陷入黑暗中,摇曳的竹影在她头顶不安分地耸动。她在断了三四根竹子的地方找到了蜷缩成一团的即恒,他正痛苦地抱着身子,咬紧牙根,全身都在颤抖。 和瑾俯跪在他身边,连声问道:“你怎么样?没事吧?” 即恒痛得答不出话来,竹子本就坚硬,他要用了怎样的力气直冲过来才会连着撞断三四根!这下子就是肋骨没有断,一时半会儿也起不来了。 和瑾心疼不已,鼻尖一阵酸涩,她吃力地将他抱起来,忍不住怨道:“你这么拼命干什么,我又没逼你!” 即恒自然无法回答她,蜷在她怀里努力抑制着喉间的呻?吟,缓了好几口气后,他才试着慢慢伸直脊背,从怀里摸出一只拳头大的明珠递给和瑾。 和瑾看着那颗完好无损的珠子眼泪差点掉下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半晌才从唇齿间吐出一句:“你傻啊……” 她的目光在微凉的夜色中仿佛泛着水汽,晶亮晶亮的,即使笑起来也让人莫名地感到心疼,像疼在心尖上。 即恒不知撞到了哪里 的麻经,全身麻痹无法动弹,实际上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痛苦。见和瑾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心想定是吓着她了,便挤出一丝笑容安慰道:“公主,我没事的。方才估算距离有点失误,远了一些……” “别说话了。”和瑾轻声打断他道,冰凉的手指触摸着他的脸颊,眸中满溢着温柔之色,哭笑不得道,“你不是不喜欢被我呼来喝去吗,可你为什么不拒绝呢?” 即恒凝着她带泪的眸子,清秀的眉目渐渐舒展开,微微一笑道:“该拒绝的我一定会拒绝,不拒绝就是没有必要。” 和瑾一怔,顿觉心头苦涩,她敛目笑问道:“……那什么样的要求你才会拒绝?” 即恒略微讶异,不等他回答,却见和瑾淡淡一笑,将眼底一抹哀色掩去。遂伸手接过即恒拼了半条命抢到的明珠,握在手心里仍留有一丝温度,她抬眸关切道:“你还能起来吗?” 即恒仍在思索方才她眼底一瞬即逝的哀思,闻言动了动身子,渐渐找回了知觉和力气,便由和瑾扶着站了起来,向石台挪去。 将即恒推上石台后,他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和瑾跟着跳上来挨着他坐下,捧着那颗珠子视若珍宝,一会儿将它仔仔细细放在眼前观赏,一会儿举到半空,透过明珠看明月。 圆珠透过月光能看清内里丝丝缕缕的脂白,不知是什么质地,似在珠内流动一般。 即恒还是头一次见到她欣喜若狂像个孩子似的,对某一件玩具爱不释手。他本想找个时机告诉她这珠子的来历,可是见她如获至宝般珍重,便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算了,既然她高兴,他又何必扫兴。 随手揪了一朵蓝色小花来摆弄,只见这花朵生得怪模怪样,却又极为漂亮,在月光下真的在发光。只是这光芒过于微弱,只有一大片聚集在一起时才能发觉。而花茎折断之处缓缓留下一股乳白色的液体,沾染在掌心里,令即恒不禁嫌恶地皱起了眉。 想不到这里会有这么多魂盏……在竹林中察觉到的妖气就是魂盏发出来的,无怪乎既有妖气,却再细探不出其他的气息。即恒扫视着石台四方约摸有数百株幽蓝色花朵,一时在心底拿不定主意。 魂盏对人并无威胁,但总归不是洁净之物。 将手中的残花丢在一边后,即恒擦拭着掌心的白污道:“公主,我们还是……” 这时,沉浸在喜悦中的和瑾忽然回过头叫他,指着天边一颗星辰说道:“即 恒,看到那颗星了吗,就是那一颗最大的?” 即恒顿了顿,终是顺目望去,费了点力才找到和瑾所指的地方。在月光的盛辉掩盖下,一颗极为明亮的星辰正在圆月之彼遥遥相对,隐隐有对峙之势。若是在平日,想必是一颗甚是夺目耀眼的明星,然而此时它正被圆月诡谲的白光压住了势头,不甘示弱般静置着。 “那颗星叫云罗,是天上最亮的一颗。”和瑾望着夜空,眸中满溢着别样的光彩道,“听人说,自我出生那一天它突然出现,十六年来从未陨落,俯瞰天罗芸芸众生。父皇一直忧心我身体不好,便将它赐予我佑我平安,取天罗之名,赐名为云罗。” 她就像一个展示宝物的孩子似的兴奋非常,回眸妍妍笑道:“云罗云罗,很好听吧?” 即恒看着她闪亮亮的自豪笑颜不禁一阵失笑,将星辰拿来赏赐……人类的自大与自负当真让他汗颜,然而和瑾其中的一句话却引起了他的注意—— 云罗自她出生那一天起突然出现,十六年来从未陨落。 蓦然想起宁瑞曾说过的关于和瑾的卦象:三世为煞,追天为王。他的确听说过辰星的轨道对应着四大卷的生灵命数,拥有天眼的神明可通过观星来推演人灵命局,预知人世未来之事。 难道这颗所谓的云罗星当真是对应着和瑾的命局? 想到这里,他不禁收起笑容重新审视起这颗被人类擅自拥有的新星。即恒不懂星象命盘,自然看不出什么名堂,在他眼里,这颗星也不过就是比其他亮了些,稳稳当当静置在墨布般的夜空,论气势还真有点俯瞰众生的意味。 三世为煞,追天为王……如果和瑾真有帝王之相,那她为何会生为女儿身,还带着一身病?于情于理都不可能。 即恒一向不屑于遵从所谓命道,若命运这种东西真的存在,那么被天帝下令终生监?禁的自己,又怎么会在人世逍遥自在。 什么天命运道,不过是神明执掌天地的把戏,不过是凡人自扰罢了。 他甩甩头,将这些烦扰之物尽数丢在脑后,嗤笑道:“公主不信鬼神,不信天命,又怎会相信这种无稽之谈?” 和瑾闻言面色微红,嘟哝着喃喃道:“年幼时当然开心了,父皇可是赐了一颗星星呢,谁有这种待遇?只不过现在……” 她呢喃着没有说下去。即恒觑着她的侧颜,笑意却越发明媚,故意追问道:“现在又如何?” 和瑾红 着脸瞪了他一眼,索性大大方方地承认:“现在也开心,谁会嫌弃自己有一颗星星的,你有吗?” 她扬起下巴质问道,全然一副死鸭子嘴硬的架势,然而在即恒忍不住的笑意中顿时又泄了气,最后只咕哝道:“不准笑我幼稚,本公主才不幼稚……” 月光洒落在她的肩头,将她红润的脸庞镀上了一层淡淡的月白之色,她闭上眼正在赌气,微扬的额头,鼻尖,与唇边都泛着点点的光泽,垂于胸前的长发也仿若在月华中洗涤过似的微微发着光。 单薄的身子伫立在天地间,傲然俯视脚下众生,倒不说有多少王帝之气,然确有几分脱尘之姿。她是个未经世事的天之骄女,单纯明澈,恣意放纵,然而眉宇间与生俱来的骄矜,却让她负上了一份常人无法理解的空虚与落寞。 即恒不由自主地伸出手,不知自己究竟是想触摸那一头柔顺的长发,还是想给她一个支撑。 高山之巅,唯容一人。立于顶峰的人嗟叹于无人相伴的孤寂,却怎么也不会主动爬下来,重新融入庸俗的大众之中。 他突然想到竭力要做一个普通人的自己,一时间心情颇为复杂。 抬眼正瞥见和瑾悄悄睁开了一只眼睛偷看他,即恒忍不住笑了起来。和瑾立时佯装怒道:“不准笑……” “是,公主殿下。”即恒连忙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应道。然而说归说,眼里的笑意仍然止不住地酝酿着。 和瑾憋着一张红扑扑的脸,大度地假装没有看到,垂眸间忽然瞥见手边折断的蓝花,心疼地拈起来,对即恒抛去一个怨念的目光道:“你刚才踩倒一大片不算,怎么还舍得摘?花朵要长在土地里才最有价值,离了土它们就死了。” 她对养花颇为热衷,然而“三日死”的诅咒让她望而却步。 不料,即恒眼里的笑意突然散去,他一把握住和瑾的手,夺去了她手里的残花。尽管动作不算粗暴,可那股不容反抗的气势却让和瑾吓了一跳。 在和瑾怔愣间,即恒已将花甩在一边,提起袖口轻轻擦拭着她洁白的手掌,好似生怕什么极肮脏的东西玷污了她似的。 尽管这番莫名的举动让和瑾摸不着头脑,可是即恒低着头,专心审视自己掌心的模样却让她感到一丝贴心和感动,折花的怨念便跟着散去了,她轻声问道:“这花有什么问题吗?” 即恒抬起头,几乎碰到她的鼻尖,两双对视的眼眸在月光中都能在对方眼中看 到自己的影子。他直起身略微分开了距离,面色却是如常,淡淡一笑道:“没有问题,就是太脏了。” 和瑾有点失落,看向自己的掌心时又感到不明所以。就算脏,也不用这么夸张吧……? 然而她心念一转,好奇地问道:“你知道这花叫什么吗?” 即恒已经恢复了先前漫不经心的状态,他舒展着恢复麻痹的四肢,闻言懒懒地答道:“叫‘魂盏’。” “魂盏?”和瑾眨了眨眼。 即恒便从身边重拾起那朵蔫掉的花朵,举到和瑾眼前说:“没错,你看它的花朵像不像一只酒盏?” 和瑾细细地看,果然,花骨朵尚未绽开的时候就像一只朝天的铃铛,可当花瓣完全展开后,当真像一只酒盏。若有夜露盛于花蕊中就更像了。 “好有趣。”她扑哧一声笑起来,眸光盈盈望向他,“连华太医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水色迷蒙的眼眸在月华中分外醉人,随着她的笑声仿佛都能盈出水来。即恒呆了一瞬,别开视线微笑道:“华太医博览医书,学识自然丰富,但是我的人生阅历绝不比他少,他不知道的东西,我未必就不能知道。” 他说这话的语气颇有几分自豪,和瑾不禁斜睨他一眼嗤笑道:“华太医今年都六十高龄,亦有三十年的医龄,是宫里首屈一指的老前辈。你居然拿自己跟他比,口气真大。” 即恒抿唇轻笑着,不甚骄傲地说:“那可不一定,比如我知道月亮其实是西王母的梳妆镜,华太医知道这些吗?” 和瑾怔了怔,移目看向头顶的明月,讶然道:“月亮是梳妆镜?” “对。”即恒揉着胳臂向后躺倒在石台上,凝望着明月有些怔忪,喃喃着说道,“有个叫做西王母的女神很爱美,于是她造了一面大明镜,每当夜幕降临,她便一个人偷偷躲起来照镜子。孰不知明镜实在太大,她照镜子的样子早就被人看到了。” 说着,他指着悬在夜空中的圆盘说道:“你看,上面是不是有个影子在动?那就是西王母在镜中的倒影。” 和瑾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月光过于明亮,她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看清了些许,好像还真有个影子在圆盘中晃动,她不禁奇道:“这么大一个镜子,她用得过来吗?” 即恒哈哈笑起来:“谁叫她脸大,所以一照就要照一晚上。” 和瑾感到不可思议,想象着那样的场景忍不 住跟着笑。她回眸凝视着悠闲躺在石台上的少年,不由地俯过身,屈起胳膊撑起在他身边,轻声问道:“你还知道什么,再说说?” 她的长发披散在肩头,随着俯身的动作落在即恒的肩膀上,扫在颈窝上。月色下深水般的双眸映出一股别样的深情,将即恒的视野尽数覆盖。 常有人说他的眼睛很特别,其实没什么不一样,也许他们只是无法从他的眼里看出过多的情绪,才会觉得他深沉不可测。可是和瑾的眼睛才真教人过目难忘,每一次眼波的流转都像一股暖泉流动,一直醉到心里去。 他还记得第一次相见时她盈盈含笑的眼,兴许从那时候起,他便喜欢上了她的眼睛。 不露痕迹地克制着心跳的频率,即恒静静凝视着和瑾近在咫尺的脸容,抿唇微微笑道:“公主喜欢听?” 和瑾颌首道:“你说的,我都喜欢听。”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canyon姑娘的手榴弹,谢谢乃的支持!o(n_n)o “月亮与王母”的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不可能吧?这么神奇的脑回路同步率,某菲要去义结金兰! 咳咳,文中的西王母不是《西游记》里玉帝王母那个王母,而是《山海经》里最初意义的西王母。虽然两者指代的同一个人,但总觉得西游记里的玉帝王母在大众认知上已经有点变味了o(╯□╰)o ps:查资料时发现的趣事~~ 西王母,中文名:杨回(哦哦) 职业:众神女仙之首(嗯嗯) 毕业院校:生活学院(咦?) 信仰:老公(啊?) ……度娘果然是个神奇的存在 ☆、魂盏 竹林中时而会灌入一阵清幽的夜风,带来丝丝凉意。两个人并排躺在花海中的石台上,听着风吹的声音,听着花摇的声响,徜徉在月辉的盛宴下仿佛一场虚幻的美梦。 即恒讲的故事和瑾一个都没有听过,甚至从来没有想过。原来大千世界还有这么新奇又好玩的事物,远比她所认知的还要精彩,还要充实。 当她感叹即恒阅历之丰富,惋惜自己见识之浅薄时,即恒满不在乎地说道:“公主若是有机会出宫,定能亲眼见到许多新奇之物。世界之大远不是我所能讲述的,中原大陆的每一寸土地与历史都有其独特的印迹和传奇,需要你自己去发掘。” 和瑾听着这番话,却是对着明月陷入了沉默,久久没有出声。 出宫……她不曾想过自己也能出宫,她也没有向往过宫外的生活。然而经即恒的描述,她却对宫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很想去感受宫外的人生。 可是她的时间不多了,三日后就将动身去往沁春园,她得以有这个机会见识宫外的样子,但她也知道,走马观花的观赏与切身体会的经历绝不会是等同的。然而这已经是她唯一的机会。 胸口忽然有点酸楚,她强忍下不甘,为了不破坏这份好心情,转言向即恒问道:“你的家乡在哪里?跟我说说你的家乡吧。” 意外地,这次却轮到即恒怔然,他默了许久都不曾出声。和瑾好奇地支起身子,正看到他眼里转瞬即逝的悲戚之色,心头不由掠过一丝讶异,她伸手轻轻抚着他的脸颊,轻声问道:“怎么了,你不是天罗人吧?” 即恒的体貌特征的确不太像天罗人,这在第一眼见到他时和瑾便发现了,虽然他自己声明他是天罗边境的一处小山落里出来的,可这怎么听都像是谎言。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当时皇兄亦没有戳穿他。现在想来,自即恒进宫时起,皇兄对他的态度就非常的古怪。 即恒握住和瑾的手,露出一丝淡薄的微笑。他的手比和瑾的温暖,包覆在手心里便如一股暖流涌入四肢,慢慢暖到心里。 “我的家乡……在如今的西国。”即恒呢喃着开了口,声音有些飘忽,随即又摇摇头否定道,“不,是在西国更往西的地方。” 和瑾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如今的西国?原先不是西国吗?” 即恒轻轻笑了笑,笑容在明月下有些虚弱。和瑾从没见过他这样的表情,却听他静静道:“我的先祖原先生活的地方现在已经没有 人迹了,在当今的格局下最靠近那里的便是西国,我就把西国当做故国。” 这番话让和瑾心头的疑惑更甚,她往他身边蹭了蹭,忍不住问道:“你把西国当做故土,那你一直都在哪里生活?在西国吗?” “在西国生活过几天。”即恒说道。 “只有几天?”和瑾诧异道,“那你的父母呢?” “死了。”即恒平静地说。 “其他的亲人呢?” “都死了。” 和瑾怔怔地望着他,有点不可置信。即恒没有看她,兀自失神地凝视着白月,似是忆起一些遥远的回忆。 她不曾想自己会触到他的伤心事,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原来他没有故土,没有家乡,一直在外漂泊流浪。怪不得他自诩阅历丰富,立志要走遍整个中原大陆。她先前还对此不屑一顾,当他在胡诌吹嘘…… 这时,被握住的手忽然紧了一紧,和瑾抬起头,正对上即恒明亮恣意的眸子,仿佛方才的迷茫和悲伤都在顷刻间淡了去,他勾起唇角露出一丝含着深意的笑容道:“公主对我很感兴趣?” 和瑾面色微红,咬着唇扭过头,矢口想要否认。然而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她转回视线凝住即恒,一番心绪在嘴里千回万转,终是问了出来:“……你有喜欢的女孩吗?” 即恒愣了一下,失笑道:“一定要答吗?” “一定要答。”和瑾坚定地说。 即恒有些为难,但他还是在思忖了片刻后如实答道:“有。” 一瞬间,和瑾的心一沉,鼻中忽然冒出一股酸楚,连着视线都开始模糊不清了。她垂下头,让长发遮蔽自己的容颜。然而,垂落的发丝却让人重新捋到了她的耳后。 当他伸手抬起她的下颌时,她眼中已恢复了以往的镇定与自如。声音里藏着不易察觉的干涩,她牵起唇角笑道:“是个怎样的女孩,不妨说给我听听。” 即恒眨了眨眼,有点纳闷,但和瑾神色平静自然的样子让他慢慢打消了疑虑,忆起童年岁月,他不禁莞尔一笑道:“就是个很普通的女孩,普通得街上随手一抓一大把。” “那你喜欢她什么?难道她就没有优点吗?”和瑾蹙眉道,语气已有些愤愤。 即恒陷入到回忆里,努力地去回想关于那个女孩的点点滴滴,断断续续地喃喃道:“没有什么特别的优点,喜欢穿绿衣裳,然后……”他忽然眼 前一亮,笑道,“对了,她做饭很好吃。” 和瑾眉头蹙得更深,不禁上前按住了即恒,不满道:“就因为做饭好吃?” 即恒对她质问般的口吻有些费解,霸道的禁锢让先前撞出的伤痕隐隐痛了起来,他轻吸了口气,温言解释道:“我当时还小嘛,她厨艺好,我总喜欢往她家里跑,后来让我爹狠狠教训了才收敛。” 和瑾这才舒展眉梢,又不禁暗爽,掩不住一脸幸灾乐祸追问他:“你爹怎么教训你的?” 即恒凝住她跃动的眸子,似是若有所思。和瑾以为被他看穿了心事连忙收起笑容,瞥见自己按在他肩膀的手又心虚地松开,离他远了一些。然而另一只手仍然被他握在掌心里,没有挣开。 即恒撑起身坐起来,放眼环视着四周美轮美奂的花海,倏然道:“我爹给我讲了个故事,正好跟这个魂盏有关。” 和瑾诧然:“什么故事?” 清风朗月中,即恒微阖双目,似是陷在回忆中,柔和的唇角轻抿,带出一丝温柔的弧度。他睁开眼看向和瑾,不知想到什么,静静笑了起来。 和瑾蓦地有点脸红,假装不经意地转过头。耳边即恒清雅幽淡的声音慢慢传来,闲散得仿佛要化入风中。 相传曾有一个千金小姐与穷书生相恋,带着嫁妆与满心的恋慕与书生私奔。谁知书生见财起意,在新婚之意杀死了小姐,独吞了珠宝潜逃。可怜的小姐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一身嫁衣被埋进潮湿阴冷的土中,呼吸逐渐凝滞在泥土的覆盖下。 可她对爱情的执着与坚贞却并没有止息,月圆之夜她的尸身上开出了一朵朵魂盏花,在无数的岁月里夜夜以泪水与思念浇灌,对天哭诉着夭折的爱情。 多年后书生官场失意,再一次穷困潦倒。一日他带着醉意踉跄归家,却骤然发现自己破败肮脏的屋舍变得干净整洁,锅灶甚至传出诱人的饭香味。而小姐正身着嫁衣款款而出,一双柔情美目中满含着泪水,嘤嘤诉道:“夫君,你可还记得我……” 书生大惊之下双眼一翻就晕了过去,醒来时却发现小姐正在悉心照料着自己。书生本疑惑小姐是精怪所化,然而花烛月下,红颜粉黛之色绝无二致,甚至依稀比记忆中的更为惊艳惑人。举止投足、一颦一笑也均与生人无异,而且小姐好像根本不记得他曾经的卑劣行迹,问及这些年的去向,她只道失却了记忆,茫茫然在天地间不断找他。 当年那个新婚之夜里的谋 杀,仿若根本不复存在。 书生忆起旧日回忆,悔不当初,涕泪横流地恳求小姐原谅他。小姐心性寡淡,只求能与书生长长久久,一世静好。 女子回眸的浅笑让书生获得了莫大的救赎,他决定痛改前非,好生相待与她。是夜,满月团圆之夜,相隔数年的一对新人终于有情人重成眷属,共结连理,圆了百年之好。 故事到这里便告一段落,即恒唇角含着丝丝柔和的淡淡笑容,音色在徐徐风中自有一股悠然与惬意。月光下魂盏花轻轻摇曳,仿佛也陶醉在这个关于善意与救赎的凄美爱情故事里。 和瑾咋舌道:“这种人渣,小姐也太痴心了。” “如果换成公主的话,公主会怎么做?”即恒倏尔问道。 “那还用说,做鬼也不放过他,绝对让他死得很惨!”和瑾想也没想,脱口愤愤道。 即恒微微颌首,淡然道:“那位小姐与公主肯定谈得来。” 和瑾怔了怔,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其实故事没有结束。”即恒平静地说,“第二天,书生从温香软玉中醒来,突然闻到一股恶臭。他掀开红被,赫然发现与自己一夜春宵的新婚妻子竟变成了一具腐尸,满身蛆蝇爬来爬去,蚕食着她最后的腐肉……” 即恒深吸了一口气,和瑾一张俏脸已经煞白。 “书生当场就被吓死了,口吐白沫,七窍流血……”他最后补充道。 和瑾已经捂着口鼻干呕了起来,满目的幽蓝花朵映入眼帘,却失去了任何哪怕一丝的吸引力。她此时只觉得一看到那些摇曳的花朵,就仿佛看到花根深扎的泥土之下,正埋着一具身着嫁衣的腐尸新娘…… 对婚姻最后的一点向往与憧憬,也在即恒平淡无波的声音里,全然粉碎! ——曾几何时,远嫁的敬惠公主郑重对她说过,千万别爱上打破你幻想的男人,你会爱得很痛苦…… “公主,你没事吧?”即恒伸手轻抚着她的背,似是给予她安抚。 “你……!”和瑾勃然大怒,返身一把掐住他的脖子,不知是出于恶心还是伤心,双眸竟有些发红。 即恒也不反抗,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寡淡忧伤的笑容,淡然地盯着和瑾慢慢道:“我当初听完这个故事以后,足足一个月里看到女人就心里发怵,连我娘做的饭我都不敢吃。” 和瑾陡然一怔,她这时才发现 即恒脸色苍白,连嘴唇都像褪了色似的惨淡。悻悻地松开掐住他脖子的手,和瑾小心翼翼地问:“你爹为什么要这么……呃,变态?” 即恒眼神飘忽地看了她一眼,垂眸淡淡道:“我爹为了阻止我早恋,想尽了各种办法。最后是这一招最有效……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说到最后的时候他的神情黯淡了下来。和瑾轻拍着胸口仍自心有余悸,怔怔地低喃道:“你爹真辛苦……” 周围宁寂了片刻,忽地才传来即恒一声模糊的笑声:“他不过是自以为是,从不管别人的感受。” 和瑾回过头,忽然感到夜色凉了下来。她悄悄觑着即恒的脸,月色下他清秀的容颜依然有些苍白,眼眸低垂,看不到他眼里的神情,然而紧抿的唇角却平白透出一丝冷厉,让和瑾不由打了个寒噤。 这是即恒第一次说起自己的事,可是提及到父亲的时候,他的神情与周身散发的气息都倏然变得不同,仿佛突然间产生了某种战意。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般的水火不容。 她正自困惑于即恒心情的转变,蓦然间手里的圆珠被夺走,她心头一惊,想也没想伸手就去夺,身子一歪差点自石台上跌下去。 纤腰被一只手适时揽住,才阻止了下落的趋势。和瑾定了定神撑在即恒的胸膛,见圆珠被他高高举起,随时会扔出去的样子,不禁急道:“还给我!” “公主。”即恒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地飘入耳中,“这个东西你不能拿。” “为什么?”和瑾诧异地抬起头,正对上他幽深的眼眸不自觉颤了颤。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波澜,空洞得仿佛只剩下窟窿似的。 如果不能拿,他为什么要拼着断手断脚也给她取到?可既然给了她,又为什么不由分说就夺回去?和瑾无法明白他为何心境变化如此之快,咬着牙不甘心道:“就当是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也不行吗?” 即恒闻言脸上却掠过一丝讶异,他凝住和瑾认真的眼神,柔声说道:“公主若是想要礼物,我可以换一样送你。” “我就要这个。”和瑾揪住他的衣襟,口吻坚决道。 她已经对这个东西垂涎两年了,每每都在下面仰望着,明明看似近在咫尺却总是求而不得。如果从一开始即恒就坚定毫无办法,那么她也会死心。 可是他真的拿到了,并且亲手送给了她。不论出于哪一种理由,这颗圆珠都将是她的珍宝。 即恒面对她的执着却是叹了口气,神色严肃道:“公主,占有欲太强只会给你带来不必要的伤害,有时候放手才是上策……” “你明白什么?”和瑾直直盯着他,她如水般的眼眸里仿佛盛着月光,静静在其中流淌,咬了咬唇,她轻吐出声道,“因为真正属于我的东西寥寥可数,如果我不能抓紧一点……我就一无所有了。” 出了宫以后,她将与身在皇宫时一切告别,孑然一身去面对今后未知的人生。而她能带走的,无非就是千辛万苦救下来的女子,再以及……就是这颗承载今夜回忆的珠子…… 和瑾孤家寡人的心情即恒自然不能理解,但他亦有他的坚持,此番相较不下,他只得微微叹息道:“那么你喜欢这颗珠子的原因是什么?” 和瑾一时失语,她自是不会说这是因为他的缘故,只好答道:“因为……因为漂亮。” 她不无心虚地垂下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然而即恒的声音轻轻吐在她耳边,似一声无可奈何的幽怨,也似一种拿她没辙的宠溺,他好像笑了一声,委婉地说道:“公主若是知道这颗珠子的由来,只怕扔都来不及,断不会觉得它漂亮了。” 这番话让和瑾始料未及,她怔怔地抬起头,只见即恒幽幽的双目在月色中散发着暗沉的光,而他说出的话更是犹如一声惊雷在和瑾耳边炸起。 “方才关于魂盏的故事虽不知真假,但有一点却是真的——魂盏花开在尸体上,以腐肉为养料。形同酒盏的花朵传说是因为盛着灵魂。” 他举目望向手中晶莹剔透的圆珠,在月光下,圆珠内部仿若有丝缕脂白物质在里面流动,他沉下声音继而说道:“魂盏的精髓便是因为吸收了尸体的脑髓以后,凝结而成……” 和瑾只觉得耳边空洞无物,唯有即恒轻淡的声音飘在耳际,一声声敲打在耳膜上。好半晌,滞涩的呼吸才重新顺畅,她以为残酷的真相已经告一段落了,然而即恒大略扫视了一圈花海后,最后轻叹道:“以这里魂盏的数量和精髓的大小来看,公主……这里可能是一处埋尸地。” 周遭再见不到光,和瑾紧紧地闭上眼,眼捷在苍白的容颜上颤抖。她将头埋进即恒怀中,攥住他衣袖的手抖个不停。 ……两年来她竟一直踩在坟地上,对着尸首的脑髓垂涎不已? 心里有个声音歇斯底里地尖叫了起来。啊——为什么要告诉她?为什么要最后一刻打破她虚妄的美梦?她宁可在心里留 一个终生的遗憾,也不想要这样清醒的憎恶……! 即恒甩手将圆珠丢入花海,再不愿多看一眼。他垂首凝视着受到打击的和瑾,轻轻抚着她的背,给予她寥寥无几的安慰。 “公主,我们走吧。”他在她耳边柔声说。 和瑾没有回答,即恒不确定是不是听到了她的呜咽声。当他环住她娇小的身体时,发现她整个人都在颤抖。 “我……我走不动了……”和瑾断断续续地咽道,连牙齿都在打颤。 即恒看着她惊吓过度的模样,忽然感到好笑,又觉得她可怜。迄今为止,她总是活在一个个美丽表皮包裹下的污秽里,而她自己劣迹斑斑,内心却比这宫里任何人都要天真无辜。 他无法评断自己的做法是对是错,也许让她受骗到底,比起在告别前揭穿要幸福得多。 可是要他眼睁睁看着她将这种东西当做宝物去珍藏……想想都恶心。 “要恨就恨我吧,我做不到不说实话。”他低声诚恳地说道。 和瑾突然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一双雨雾朦胧的眼睛里冒着恶狠狠的光直盯着他,尽管全身仍在颤抖,吐出的话语却中气十足:“混蛋!既然知道还不带我离开这里!” 即恒吓了一跳,倒吸了口凉气,旋即满心的歉意都化作一股郁闷之情,以滔天之势直冲上头顶——为什么?为什么他诚恳地表白时,她不接受;他诚恳地道歉时,她也不接受? 他所剩无几的诚恳都要被浪费完了! 心头灰暗了一瞬间,即恒当即便跳下石台,对着瑟瑟发抖的和瑾伸出手,满脸幽怨,最后一次诚恳地说:“我背你吧。” 和瑾犹豫着挪动身子,将自己完全托付在他的背上,这种近距离的接触让她有点尴尬,可她实在不想碰触到这些花哪怕一点。如果可以的话,她更愿意将它们从记忆中永远洗掉。 她的身子很轻,即恒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将她抱起来,更不用说背。当她身上的重量压在自己背上时,背上忽然传来一阵异样的触感。嗯……软软的,可是其他地方就没有这种感觉了。 不仅即恒这样想,和瑾自己也发现了。她发现自己不但要牢牢钩住即恒的脖子,还要张开腿夹住他的腰……现在她的脸肯定烧得都能煮熟一个鸡蛋了吧。 气氛忽然间就沉闷下来,闷得人心头发慌。 这时,即恒突地开口,语气平淡地说道:“公主, 卑职建议您多吃一些。” “啊?”和瑾从羞赧中乍然回过神,讷讷问道,“你什么意思?” “卑职是为了您的身体和健康着想,无比诚恳地建议。”顿了顿,似是怕和瑾误解,又赶忙补充道,“公主不要误会,卑职断不是在嫌弃您没有手感……啊——!” 和瑾勒住他的脖子,涨红了脸骂道:“下流!无耻!!把你脑子里那些肮脏的东西都给本公主丢掉!!!” “救命……救命……”即恒被迫仰头望天,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让两个人一起摔在花海里……确切地说,是摔在尸海里。 和瑾见状急忙松手,扳住他的双肩连声怨道:“你站稳一点,别、别把我摔下去……” 如果视线能化作一道剑光的话,即恒的脖子和脑袋都已经被洞穿了。和瑾只想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没有余心去追究吃不吃豆腐的事,反正吃也吃完了。 即恒好不容易站稳脚跟,这才紧紧捞住她的膝盖,快步离开了死亡之花的领地。 当两人步入竹林之中,周围又暗了下来,唯有零星的月光洒落,尚能辨清前方的道路。 默默无语地走了一段路,谁都没有说一句话,前一刻或尴尬或恐惧的心情纷纷如尘埃般落下。和瑾心里空荡荡的,她想回头再看一眼自己这些年的憧憬,可是随即又想到那片唯美之下的肮脏,顿觉一股受辱的悲愤涌上心头。 “为什么皇宫里会有这样的地方?”她愤然幽怨道。 本没有指望即恒能给她答案,然而即恒却答了出来:“这应该不算是皇宫的范围,公主。” 他抬起头看向前方,声音沉着而有力地说:“陛下在前方设了路障,又划出一片密林阻隔,想必是因为这片区域他没有办法铲除,才会以严禁宫人前往。只是双重路障都挡不住公主的脚步,就是陛下也没有办法吧。” 他轻轻笑了起来,和瑾却被他说得抬不起头。她承认这一切都是她自己好奇心过剩,乃至自作自受,但她仍然心有不甘:“可是这里连着皇宫,怎么就不算皇宫的区域呢?” 即恒思忖了片刻,却是说起了另一件事:“公主知道五百年前以巫术控制天下的安雀国吗?” 安雀国?这个名字和瑾听过,儿时跟着皇兄一起读书,好像在史书上见过这个名字。 她点了点头:“安雀最终因惨无人道的巫术而遭到民众的反抗,政权被推翻了。” “不错。”即恒颌首,“安雀国当权时期,包括皇宫皇陵的选址都极其考究,占尽了龙气聚集之地。如今放眼天下,再找不到其余能与之媲美的风水宝地。” 和瑾脑筋一转,顿时犹如醍醐灌顶,她惊声道:“你的意思是,天罗的皇宫就是建立在安雀国的皇城遗址上?” “只怕三百年前七国称霸的时候,这里也是其中一国的皇城。” 和瑾感到一阵心惊,如果那片花海是安雀国的遗址,那么那些花岂不是已经生长了五百年了?!这、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然而当她把自己的想法告知即恒后,即恒却不以为然否定了她的想法:“草木的寿命各有所长,这与它们的体型有着很大的关系。参天古木有百年甚至千年寿命,可像魂盏这样的小株断活不过一个月。每逢月圆前夜,新芽抽出,旧花凋残,倚靠满月时吸收月之精华来更新换代,所以精髓也只会在月圆之夜出现。”他微微一笑道,“小生命也有小生命的活法。” 和瑾听完若有所悟,对魂盏的恐惧也轻了许多。可转念另一个问题又接踵而来:“你怎么能确定就是安雀国的遗址呢?那上面有字?” “确实有字。”即恒笑了笑,笃定地答道,“卑职在寻找打落精髓的方法时,注意到石台侧面,被魂盏遮掩的地方刻着一排密密麻麻的文字。不巧,卑职虽不懂天罗文字,但过去因机缘巧合学过一点安雀字,勉强辨了出来。继而联想到安雀的巫术,推断出那里或许是一处安雀国的祭祀场所,屠杀了大量的奴隶所致。” 和瑾默然无声,心里却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即恒似乎对几百年的历史都了如指掌,他是从何得知这些过去的事情的?而且他先前与自己所讲的故事,大多都不像这个时代所会发生的……她看向月影下稳步向前的少年,不禁产生了一丝疑虑。 背后突然噤声不语,倒让即恒感到迷惑,他思考了半晌自己哪里又得罪这位小公主了,最后讪讪地试探道:“公主莫非是在生气?” 和瑾盯着他的后脑勺,仿佛这样就能穿透过去看到他掩饰的表情,闷闷地说:“是,我很生气。你既然早就知道那地方是这样的,为什么不早说?” 即恒轻笑着,柔声回答:“魂盏本身没有危害,只是株肥料诡异的花而已。我不想打扰公主的雅兴……” “雅兴”这个词让和瑾一阵崩溃,绕来绕去,最终又绕回了自己身上。她悻悻地闭了嘴,颓丧地垂下双肩。 ☆、月夜下潜伏的凶兽 幽深的竹林尽头并不是横贯双林间的竹栏,眼前的景象令他们大吃一惊。 月华大盛之下,一朵朵幽蓝的花朵仿佛朝圣般支起纤细的枝干,犹如酒盏的花瓣直挺挺朝上,如饥似渴地汲取月辉落下的光之颗粒。 与此同时,从泥土之中升起一大片蓝色的光点,在月光下扑闪,似一只只眼睛在明夜中眨动。 “这、这是怎么回事?”和瑾大惊失色道,“我们不是出去了吗?” 即恒屏息凝目,注视着眼前壮阔瑰丽的奇异景象,只压低了声音问道:“公主,你确定我们没有走错方向?” 皇宫里混杂着太多诡异莫测的气息,包括每一座宫殿每一株花木,都是形成了某种障眼法,蒙蔽了他的感观。他纵目四望,只觉得围绕着花海边缘的竹林都是一模一样的,若不是他为取圆珠砸倒了几棵,根本分不清哪里是他们来时的方向。 而那几棵折断的竹枝,就在他们直对的花海对面——即是说,他们现在是从入口处的方向重新回到这里的。 怎么会这样? 即恒看向身后黑洞洞的竹林,陷入了困惑。 “啊,今晚的萤火虫真多!我从没见过这么多的。”和瑾忽然惊讶道。 “公主,你见过没有身子的萤火虫吗?”即恒转过头,只瞥了一眼,望着那些蓝色的光点蹙眉道,“这些是‘魂火’,是自花根吸收的尸体上释放出的磷粉在空气中燃烧形成的。” 末了,他撇着嘴角笑了一笑道:“你也可以将之理解为‘魂魄的残渣’。” 和瑾哑然,数量庞大的魂火自她眼前飘升而上,她这回看了个清楚,不由得一张粉脸变得惨白,急忙催促道:“别说了……我们快离开这里!” 不需她多言,即恒当下便回转身,往林中跑了起来。四处都是黑压压一片形似的竹木,看不出多少区别,他沉住气一直往前奔,一刻都不曾停下。和瑾一言不发,紧张地抓住他的肩膀,因他跑动的步伐而感到一阵难忍的颠簸与摇晃。 她忍住胃里的翻腾,心都快跳出嗓子眼。 不消片刻,眼前又是一片白光。她睁开朦胧的双眼望去,然而眼前壮丽的景象却让她感受不到一丝惊艳或欣喜。 “怎么又回来了?”她不禁失声喊道。 然而即恒没有说话,他伫立在林边仰头望着悬于头顶的明月,此时月盘仿佛越来越大,离地面越来越近,近得 伸手就能够到似的。月光中漂浮的光粒缓缓降下,有的被吞入魂火之中,有的降落在魂盏的花蕊中,尽数被吸了进去。 他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一步,踏入花海,那些光粒便随着月光一起落在他身上,转瞬就消失无踪。 即恒的沉默让和瑾蒙上了更深层的恐慌。她望着满目奇异的光点内心一片惶惶。 怎么就突然出不去了?究竟是什么在阻扰他们?……如果走不出去,他们今夜该不会被困死在这里吧? 想到这,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这时就发现即恒居然在发愣。她伸手拍了拍他的脸,探过头急切问道:“你怎么了?我们要怎么办?” 即恒木讷地回过神,却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公主,十五已经过了吧?” 和瑾乍一下还没有反应过来,待意识到问题的时候,最后一丝血色自她脸上褪去。她倒抽了一口凉气,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对……对啊,今天是廿……廿一。” ——原来是这样! 得到和瑾的证实,即恒非但没有惊慌,反而渐渐露出了一丝欣喜之色。他重又抬头望着硕大的月盘,怔愣半晌,脸上的笑意却更深了。 “公主可知今夜是什么日子?”他出言问道,并且迈开步子径直向着花海深处走去。 和瑾吓得缩起了身子,直愣愣地盯着脚下的群花,牙齿打着颤说:“什么日子都不重要,我们想办法走吧……” 不等她说完,即恒就自顾自说了下去:“今夜恰逢‘月孕’,是时隔五十年才有一次的大好日子。” 他将她放在了石台上,凝望她的双目闪着灼灼的光芒,喜不自禁道。 和瑾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张着嘴不知该作何反应。 没有等来期待中的欢喜,即恒不免有些失望,然而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他忘了,月孕之夜对人类来说只是个天象奇观罢了,什么用也没有。 可是对他来说,对所有非人类的生物来说,月孕之夜是可遇不可求的盛典! 自然的力量不断在天地间循环,而每隔五十年便有一次大规模的自然之力流动,自天空重返大地,流入龙气聚集之处。如若在此期间有幸寻得龙穴,坐等吸收回归的自然之力,无异于天上掉了馅饼,还直直砸在你头上。 即恒从未想过自己能捡上这种便宜,这是何等的好运啊! 无怪乎此地的魂盏如此之艳,连精髓 都凝成了巴掌般大。竹林中的那片迷障,约摸也是魂盏释放出来的,为了保护因汲取自然之力而全不设防的种群。 此地正是龙穴,是安雀国认准的宝地。而这五百年间,不下于十次的月孕养肥了这些妖花,思及此,即恒又是羡慕又是心惊。 这里的确不能久留,他心里明白,可他还是想多留一会儿。随着月辉一起重返的光粒透入肌肤逐渐混进血液,体内随之涌起一股温热的气流,顺着血液流遍全身,令他感到通体舒畅。 这种舒服的感觉,就跟泡热水澡差不多吧。全身的疲惫都开始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力量在身体里苏醒过来,暖意从头到脚包裹了他…… 和瑾讶然注视着即恒,心头倏然闪过一丝恐惧。她发觉此刻的即恒有点陌生,不像是她认识的那个人,他脸上沉浸贪恋的神情简直就像……就像这些开在腐尸上的花一样。 握住她的手不知不觉收紧了力道,和瑾愕然醒悟,想要将手抽起来,奈何被他紧紧地抓住。 惧意蓦地袭上心头,她惊慌失措地大喊起来:“放手,快放手!” 正惊惧间,却发生了一件让她更想不到的事—— 漂浮在空中的蓝色光点不知为何突然改变了自下而上的轨道,竟全都围绕在了他们两人周边,开始向他们飘移过来。 随着光点慢慢飘近,脸上突地一凉,那幽蓝光点就在和瑾的脸颊边不见了,紧接着露出的手臂上也传来一丝阴冷,和瑾垂下目光定睛一看,赫然看到那些光点竟钻入自己的肌肤,没了进去! 她惊讶地喊了起来:“即恒,它们……它们跑到我身体去了!即恒!” 连唤了三四遍,即恒才猛然自神游中醒过神,见到这番情景大惊失色,一跃登上石台将和瑾揽在怀中,伸手驱赶围过来的魂火。 魂火仿佛有生命一般,在即恒的驱赶下散了一圈,然而依旧徘徊在周边不愿离去,幽幽地忽闪着蓝光,就像一只只眼睛似的。它们惧怕即恒身上的气息,却好像十分垂涎和瑾的身体,久久不肯散去。 不过顷刻间,身边的魂火已经越聚越多,俨然将两人的身影淹没。 “公主,你没事吧?”即恒低头关切问道,心下后悔不已。 魂火是没有生命的,可眼前这番诡异的景象着实令人胆寒。他从没遇到这种状况,一时间也慌了手脚。 和瑾怔怔地呢喃道:“……没事……就是有 点凉……”她的脸色苍白,失了人气似的隐隐有些发绿。 断不可再留下去了。即恒一念及此连忙伸手赶开身边的魂火,将和瑾负于背上,当下正要跳下石台速速离去时,却蓦然怔住! 一只惨白到没有人色的手臂自竹林中悄无声息地伸出,扒入花海,黑影紧跟着逐渐暴露在明月之下,一只独目正发着猩红的光恶狠狠地瞪着他们。 先前……即恒还难以置信运气会如此眷顾他;可现在,他是彻底相信,运气才不会眷顾他! 今夜哪里是福气双至,根本是祸不单行。 他伫立在石台上,与相隔数十步的食人鬼遥遥对峙。而这时,已经有更多的魂火伺机侵入了和瑾的身体,耳边只能听到和瑾逐渐微弱的嘤咛声。 这该怎么办……是打,还是逃? 带着和瑾,他没有胜算能打赢,更何况和瑾情况危机,刻不容缓;要逃的话,在月孕结束之前,魂盏释放出来的迷障尚未解除,他们也未必能够逃脱。 然而不待他做好决定,食人鬼长啸一声急速扑了上来。尖利的长爪子直抓向即恒的胸口,即恒侧身闪过,顺势滚入花海。幽蓝的花瓣顷刻间被扫落一片,纷纷扬扬地飘向半空,在月辉下别有一番摄人心魄的美。 和瑾落入丛花,眼睁睁看着贴在鼻尖的酒盏状花朵,吓得几乎要晕过去。 即恒立时起身将她抱起,脚下一扫一踢,踢起无数花瓣与烂泥,尽数洒在紧追而来的食人鬼独目珠里。中招的食人鬼登时扑落泥中,按住眼睛嚎叫不已。 趁此机会,即恒一跃跃上林梢,当机立断决定一口气从林叶之上疾走,硬闯魂盏的迷障! 巨大的月盘中赫然出现了一个凌空行走的人影,正怀抱着另一个人在林叶间不断穿梭,靠着轻足点在林梢,借力向前窜去。 如若是一个人自是费不了多少力气,可现在还抱着昏迷的和瑾,身体不能很好地保持平衡,无疑是十分吃力的。连即恒自己都无法保证是否能撑到穿过竹林,更何况还有一个穷追不舍的食人鬼! 没走几步脚下倏然不稳,竟是食人鬼追入林中,用指爪一路拍打在竹木上,惹得林梢剧烈摇晃,直教即恒无处落脚。 即恒无法,只得抱恨重落于地。 好在幽暗的竹林中没有魂火,可是和瑾已经昏死过去。借着竹叶间洒落的月光,隐约能看到她苍白的脸颊竟开始发青,连唇色都染上了一片 绛紫。 即恒心中一凉,连忙伸手探她鼻息,却连呼吸都已经十分微弱了…… 身后随风传来一股焦糊的恶臭,食人鬼已然袭到了身后。 将和瑾安置在一边后,即恒抑制着怒意站了起来。摇荡的竹林发出一阵沙沙的回响,惹得人心慌意乱。食人鬼低沉的吼声自身后传来,声响一滞,一道厉风骤然袭来。 即恒在同一时刻愤然拔刀挥去,月影下一双凌厉的金瞳爆发出强烈的光芒,直逼向食人鬼! *** 一夜盛辉惊动了皇城,在亮如白昼的奇异月色中,大地几乎没有任何角落能够包庇污秽之物。人们对这一壮观的奇景津津乐道,赞叹不已。可谁都没有想到,正是这片圣洁如华的月光,掩盖了双眼所看不到的现实…… 直到第二天黎明破晓,六公主病危的消息才传到朝阳宫。陛下震怒,将清和殿一干宫人尽数杖责一百,仍是难平心头之火。 此时,这个犹如怒狮的男人正压制着火头,来来回回度在清和殿冰凉的大殿里。 而偌大的殿中,唯有两人正俯首跪于地上,各自惶惶不安地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大殿里静得落针可闻,而殿外却不断传来一阵阵受刑的哀嚎声,此起彼伏地回荡在耳畔。 空气中弥漫着怒火与杀意,陛下面上却是沉稳无波,他停住脚步,双目如利箭般横扫伏地的二人,冷笑一声道:“人好好地在清和殿里,怎么会无故中了阴毒?”他厉喝道,“说,公主到底有没有擅自出行?” 怒喝的声音有如一字字砸落在地,震得宁瑞双肩剧烈地颤抖,过了半晌才战战兢兢地回答道:“回……回陛下……公主昨夜歇息得早,不曾……不曾有出去……” 她哆嗦得连话都说不清楚,呼吸更是乱到几乎要窒息。 而另一人却截然相反,不仅面色如常,连吐息都没有丝毫紊乱。只是他正自垂着头一声不吭,不知在想什么。 陛下横眉一挑道:“即恒队长,你身为公主的护卫,却屡屡让公主陷入危境,你当的是什么差?留你何用!” 一番怒意仿佛喷出的火,裹挟着一股冷厉之势几乎要将即恒烧成灰。然而少年不疾不徐地低声道:“陛下恕罪,公主身体欠佳,卑职无法学医相助,实乃卑职之大罪。”他轻轻缓了口气,说,“请陛下责罚。” “你——” 迎面的压迫力骤 然袭来,即恒眼见龙袍的一角已迈到身前,正逼自己一定沉住气时,一个吊嗓子似的声音急急忙忙地冲了进来。 高公公皱着一张老脸,上前禀报道:“陛下,公主的病情堪危,该如何是好啊……” 陛下眉心微跳,沉声问道:“露妃呢,她怎么还不来?” 高公公闻言面露难色,俯首轻声道:“娘娘说……她身体不适。” 陛下横眉一瞪,高公公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叩首连声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太医说娘娘近日确实常常头晕犯呕,食不下咽,所以才会……” “行了。”陛下不耐烦地打断他,冷冷哼道,“她不就是因为傅明一事在怄气吗?敢跟朕摆架子,她以为她是谁?” 陛下压着怒意,不愿再去理会那个难缠的女人。他若有所思地凝视俯跪在地的两人,倏尔道:“宁瑞,公主真的没有擅自出去吗?” 即恒心中一凛,悄悄看向宁瑞。而宁瑞正深深垂首,不知她心头所思。 大殿里倏然间静得骇人,唯有陛下充满威严的压迫感围绕在宁瑞瘦小的身边,覆于冰凉地面上的纤白手指轻颤着,宁瑞定了定神应道:“回陛下……没有。” 陛下狭长的双眉微蹙,一瞬不瞬地盯住宁瑞。许久,他才收了目光,冷声道:“朕暂且留着你们一条命去侍候公主,如若公主有个三长两短……”他勾起一丝笑意,目中却是闪过凌厉的光,“你们统统去给她陪葬!” 言罢,陛下拂袖而去,腰间的环佩撞击出的清脆声响直如招魂铃般教人脊背发寒。 直到高公公起身尾随而去后,宁瑞才慢慢抬起头,静静地跪坐在地上,一语不发。 即恒觑着宁瑞流着泪的脸庞,心中既是愧疚,又很心虚。他张了张口,艰难地自喉间挤出一丝暗哑的声音:“对不起,我……” 一记无声的巴掌落在即恒脸颊,正如宁瑞无声的眼泪一样,没有力道,却比疼痛更疼痛。 “你果真是个祸星。”宁瑞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里此时蕴满了悲意与怨怒,她嘶哑着嗓音痛斥道,“公主行事莽撞,不知轻重。难道你也不明白吗?为什么你非但不阻止她,还总是跟着她一起闯祸?” 鼻尖的酸楚已经令她哽咽得不能成声,她闭上眼,大滴大滴的泪珠顷刻间就滚落了下来,悄无声息地打湿了她的衣襟。 即恒心有不忍,又被骂得无地自容。 的确,这一次全是他的错,因他的一时贪心而害了和瑾。他记得宁瑞曾经对他提过的,该死的他竟然没有在意! 和瑾体质属阴缺阳,极易遭遇阴晦之物的侵袭。魂火虽没有生命,可在吸食了大量自然之力时难免不会异变,袭击生人。少量的阴魂之火对普通人并不会致命,然而对和瑾这样特殊的体质就难说了,更何况当时在数以千计的魂火包围中,和瑾是它们唯一的猎物。 天知道有多少魂火伺机侵入她的身体,腐蚀她的血肉。如果不能尽快找到驱赶阴寒的方法……只怕魂盏传说中的腐尸新娘,将会变成现实。 “宁瑞,公主的药一般都是在哪煎的?”即恒打定主意,顾不得其他,一把拽起灰心丧气的宁瑞,急切地问道。 宁瑞尚未自抽噎中缓过气,只觉得头脑昏昏沉沉的。她睁着一双泪意朦胧的眼,狐疑地睨着他,不知他又在打什么主意…… 一直以来,六公主的身体状况都是由华太医一手包揽。他老人家已经六十高龄,哪里还经得起这一次次的惊吓。上一回六公主突然断气,害他也吓得差点咽气,如今又平白无故中了阴毒! 万念俱灰之际,老人家死马当活马医,开了一剂药方亲自去煎药,心中却已默默做好了后事准备,只叹富贵不消人,命途更多舛。 当宁瑞将即恒带到清和殿的小灶房时,华太医正端起药罐子盛在碗中,一股苦涩的药香扑鼻而来,令即恒不禁捏起了鼻子。 “宁瑞姑娘,你来得正好。公主的药劳烦你了,一日三服,切记。”老太医站起身,即恒忽然感到他的背影佝偻了许多,只见他蹒跚地挪到门边,对天长叹了口气喃喃道,“老臣这辈子,也算是功成身退了……” 宁瑞心中苦涩,想要安慰他几句却是无从出口,灰暗的情绪仿佛具有感染力,很快就弥漫在小小的灶房里,浓得化不开。 偏偏这时一个不合时宜的明朗音色慢吞吞地打破氛围,道:“你们不要这么灰心好不好,公主不是还有一口气吗?” 宁瑞怒而转身,瞪视着即恒。然华太医听闻却是眼前一亮,急急问道:“难道你有什么法子?” 老人家还想撑过这些日子,待得公主离宫,便卸甲归田颐养天年。 即恒淡淡一笑,兀自端过药丸,一边闲闲说道:“不知太医可曾听过民间以血养人的偏方?” 宁瑞闻言吃了一惊。华太医更是瞪大了一双老眼,哆嗦道:“这 都是旁门左道,妖邪之术!” 即恒瞥了他一眼,神情悠闲道:“旁门左道也有它存在的道理,不能因其上不了台面就否定它的效果。”说着,他捋起左袖,露出一截白皙的胳膊。说来也怪,即恒的皮肤很白,以一介男子来说真是白得过分。 “女子体阴,男子体阳,阴阳两极相生相克。滋阴最快的方法并不是只有采阳补阴这一个,以血来养性同样有着你想不到的效果。” 华太医瞠目看着少年自腰间拔出一把闪着寒光的白刃,急忙上前按住他,喝道:“公主千金之躯,怎么能用这种妖邪之术……” 谁料少年抬目相视,冷厉的目光让华太医不由一阵心悸。少年扯开嘴角微微一笑,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他伸出一指拨开老太医的手,不无嘲讽地说道:“太医看不起偏方,又治不起病。到时这功劳可得算在我身上,您老也年纪一把了,这阳血还是别来争了。” “你……”太医登时气得吹胡子瞪眼,愣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宁瑞也明白了过来:“哥哥你这是要做什么?你要让公主喝你的血?” 即恒不以为意地对宁瑞点头,然而话头却是向着华太医说的:“我不是御医,不求手段有多高明,能救活人才是正理。老太医您说呢?” 华太医张着嘴,半晌才沉痛地点了点头道:“横竖都是一死,你试试吧……” 听闻此言,即恒目中的冷冽才逐渐和缓,他凝眸望着手臂,没有丝毫犹豫,白刃轻轻划过肌肤,刃边却不见一丝血迹。然而下一刻,殷红的血珠便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流过他的手臂,一滴滴落入冒着蒸汽的汤药,很快就融入其中,瞧不出一丝痕迹。 宁瑞脸色苍白地注视着血珠落于浓黑的药汁,大约数十滴落下后,见即恒拿起汤匙搅拌了片刻,又亲口尝了一下,只听他皱眉喃喃道:“好苦,都尝不出来……多放一点吧。” 说完,他又举过手继续加料。 宁瑞几乎要晕过去,她还是头一次看到有人将自己的血当做调味料用的。 当即恒调好“秘制大补汤”后端到她眼前,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迟疑着不敢去接。 即恒撇了撇嘴,催促道:“这可是经过华太医监督的好东西,你就算不信我,也该信华太医吧?” 宁瑞惶惶然看向华太医,老太医一脸复杂的神色,既没反对亦不作支持。即恒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亲手将药碗塞进 宁瑞手里,对着她的眼睛正色道:“宁瑞,公主命悬一线,你要尽快!” 这句话犹如醍醐灌顶,将宁瑞自惊疑中猛地拉了回来,她抬眸望了望即恒,又看了看华太医,最终一咬牙,端起药碗便冲了出去。 眼看着宁瑞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花影中,华太医心中百味杂陈,终是忍不住回头问道:“我只听过有人以血为药引,可从没听过直接加血到药里的……你这个方法是真的吗?” 即恒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但笑不语。 这还用说吗?当然是假的。他不过是想唬弄宁瑞,让她安心将药送到和瑾那里罢了。 可他的血是真的。神之血本身就有驱除邪祟的效力,再加上昨晚吸收了不少自然之力,理应效果加倍才是。就是不知和瑾究竟中毒到哪一种程度,能不能赶得及? 在她真正脱离危险之前,他仍然不能放松…… 迈着沉重的步子离开灶房,即恒望着天边的日头,脚步一转径直向后院走去。 除了和瑾的病情,还有另一件事同样让他很在意。 ☆、兄妹间的情谊 阳光止步在木门的一丈之外,小屋里昏暗又宁静,只时不时传来断断续续地脆响,那是一名容貌艳丽的女子正蹲在角落,埋首啃着一根萝卜。 她面前的菜篮里堆着各种五颜六色的蔬果,凡是菜园子里能找到的都来聚会了,一个个被洗得油光发亮,圆润可爱,还有几粒露水凝在表皮,在屋里发着暗淡的光芒。 麦穗听从即恒的建议,正捧着萝卜有一口没一口地啃,强迫自己啃了半根后她最终还是放弃了。将剩下的半根丢进菜篮,她重新挑出一片白菜叶子,望着那绿油油的叶片,却是连下口的动力都没有。 不论什么东西塞进口中都是淡而无味,而且怎么都吃不饱。她已经好些天没有填饱肚子了,现下饿得满眼直冒金星。 她想吃肉包子……想吃肉…… 思绪猛地被拉回来,她惊出一身冷汗,心突突跳个不停。眸光流转望向门边,发现门外不知何时伫立着一个人影,正抬手有耐心地叩着门。 “谁……谁啊?”麦穗按住心跳,身子却是向后躲去,双目紧盯着门扉,问道。 “是我。”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让麦穗紧绷的神经倏然间放松了下来。她缓了口气,便急忙起身去开门。 随着一声吱呀声,清爽的春风自门缝间溜进来,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麦穗的神经突地一跳,下意识伸手掩住鼻息,怔怔地向后退了半步。 然而不等她掩门相拒,那人已经走了进来。 “你怎么了?”即恒向她瞟了一眼,讶异道。 麦穗僵硬地摇摇头,捂住口鼻的手开始微微发抖。 即恒瞧见地上的菜篮,眉头一挑,不觉好笑。他回头瞥向麦穗,抿了抿唇笑道:“要吃吗?”说着,他举起了包着白纱的左手。 麦穗惊异地睁大了双眸,下意识摇摇头,不过片刻,又拼命地点头,露出一丝犹豫夹杂着痛苦的神色。 “只准吃一点。”即恒微微笑道,轻手解开浸血的白纱,血腥味便直直扑入麦穗鼻尖,将她的心连同理智一起吊了起来。当即恒将手伸到她面前时,殷红的血液如雨后春笋般争相冒出,她再顾不得其他,抓住他的手臂便张口含了上去。 舌尖吮舔在伤口上痒痒的,又黏又腻,还有点疼。麦穗被血味所迷,忘我地吸食着汩汩流出的鲜血。长满蜷曲长发的脑袋一动一动,真像一只动物。 即恒一向很鄙夷用血来 饲养妖兽这种恶趣味,想不到自己也有这么一天……不对,性质不一样,他是在救人! 你果真是个祸星……宁瑞的话语突兀地回响在耳际,让他心里涌起瞬时涌起一股失落感。粗略地回忆起来,从小到大他好像还真没干过什么好事,而不论是否出于他的意愿,凡他所到之处总会被搅得鸡犬不宁。 如今和瑾亦被自己所害,也许他真是个祸星。 这么想着,心头更灰暗了。 “啊呀呀……”伤口骤然一痛,他一把推开麦穗的头,吸着气没好气道,“我说过你可以咬我了吗?” 麦穗微张着嘴蓦然醒悟,流光百转的眸间泛起一丝歉意。 “抱歉,我不小心……”她小声说道,粉嫩的舌尖仍意犹未尽地舔了舔饱满的红唇,一滴血珠顺着她的唇角留下,划出一道触目惊心又摄人心魄的美艳之色。 如昨夜那些怒放的魂盏一般。 即恒心有余悸,连忙抽回手收起泛滥的好意。 麦穗吃了不少血,很不可思议的,身体里的血液仿佛加快了流动,身上忽然就有了力气。欣喜之余,又不禁黯然神伤。 难道今后她都将陷入这种污秽的深渊了吗? 她垂首微抿着唇,再抬眸时已掩去了眉宇间的郁色,起身端了盆水来替即恒清洗伤口,继而又寻出干净的纱布为他包扎起来。 没有异变的时候,她就是一个容貌出众的温婉女子而已。即恒看着她专注的神情,默默地想。 麦穗今后的出路在哪里,连他也不禁开始担心起来。如果昨夜她能赶上月孕,兴许能救她一命,可惜时不再来,运不待人。想起昨夜一场骚乱,他也不觉得自己捡到了什么便宜。 “麦穗,有件事我想问你。”即恒将憋在心中多时的话问了出来,“你跟公主朝夕相处,又跟食人鬼接触过。你可知道,食人鬼到底因为什么盯上公主?” 麦穗闻言眼前倏尔一亮,抬眸问道:“你见到他了?”话一出口,她又僵在了那里,喃喃着没有说下去。 即恒无意隐瞒,如实相告道:“他追杀公主,拖延时间,让公主受阴毒侵袭命在旦夕。我没有杀他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麦穗听着即恒愠怒的责备,心中悲痛,但她无法为食人鬼狡辩一句,只得缓缓摇头道:“我真的不知道。他不会说话,我没法跟他沟通。我只知道,他好像有些依赖我,就像当我是姐姐一样, 也许……” “也许什么?”即恒追问,若能抓到食人鬼的动机,兴许就能找出陛下暗地里豢养他的原因。 麦穗只是自己推测,根本没什么把握,在即恒急切的追问下,她不确定地说:“我是说也许,他知道公主要将我带出宫,所以才会憎恨公主……?” 即恒怔了怔,乍一听这个原因很不可思议,但仔细结合公主离宫的时间推敲起来,似乎又很能说得过去。难道真是这样?食人鬼之所以盯上和瑾,竟是因为他恋姐?和瑾也太衰了吧。 如今离公主出宫只有三天了,他可不想在最后关头出事。那只变异的精魅也真够锲而不舍的,瞪着一只独眼看着和瑾的样子,简直像有杀身之仇。他虽然没有杀他,但是短时间内,估计那家伙也别想站起来。 食人鬼已经不成威胁,但是另一件事却让即恒真正感到的费解。 他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麦穗,麦穗莫名其妙地回望着他。半晌,即恒抓了抓头,终于理清疑惑,选择了一个切入点问了出来:“麦穗,你知不知道公主有夜游的习惯?” “什么是夜游?”麦穗不明所以。 “夜游就是在夜里出去找乐子。”即恒迟疑地解释道,貌似也没什么错,“公主允许你住在寝殿,难道你一点都没察觉?” 昨天晚上她就偷偷溜出来了呀。 麦穗为难地回答道:“我真的不知道。公主让我陪着她,我就陪着她;她不让我陪着她,我就回这里睡……” 即恒盯着她一双亮而有神的双眸,真不知她脑袋里都装的什么?和瑾不让她陪的时候,不就是她偷偷外出的时候嘛!他顿感无力地垂下头。 但这时,麦穗却说了一句让他意外的话:“不论公主做什么,都有人看着她的。” 他心中一怔,蓦地盯住麦穗。宁瑞说过清和殿的宫人很有问题,好像终日都有人在监视她们,难道麦穗也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即恒忙问。 “我看到了呀。”麦穗说,“我看到有一天晚上公主偷偷出去,有人看着呢,就是没有跟上去。只有那一次让我撞到了,那个人也发现了我,但第二天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我也就没往心里去。” 即恒皱眉,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怔怔地望着麦穗。 麦穗许是会错意了,忽然有点得意起来,继而道:“其实清和殿里有许多地方连宁瑞都不能随意来往,但 我就可以!” “为什么?”即恒收回下颌,诧异地问道。 “因为我是隐形人。”麦穗有些骄傲地扬起下巴,“他们都看不见我!” 即恒嘴角抽了抽,半晌无语。 “我可以随时进他们的房间,哪怕我在他们面前换衣服,都不会有人看我的。”麦穗喜滋滋地说,真不知她这份自信是否来源于实践。 即恒打量着麦穗,不无复杂地感慨道:“不,如果你在他们面前换衣服,我想一定会有人看你的。”他头疼地甩甩头,只觉得事情突然越来越诡异,也越来越复杂了,忍不住拔高了声音问,“既然你看到了,那你告诉公主了吗?” 麦穗眨巴着眼睛,摇了摇头:“公主又没问……” 一瞬间,即恒突然有种要撞墙的冲动,他斜眼睨着麦穗,真不能相信世上还有这么蠢的人类……哦不,是伪人类。 他一脸的苦恼终于让麦穗发觉出不对劲了,她小心地探头问道:“怎么了,公主受人监视了吗?” ——姑娘,你现在才发现不觉得太晚了吗? 即恒着实没有心情陪她锻炼智商,想起宁瑞对他的哭诉,顿时感同身受。放她一个人在宫里,只怕不消片刻就被吞得连渣都不剩了。 将无力感抛到一边,麦穗的话语却让原先的迷惑隐隐显露出诡秘的一角。 今日在大殿中,陛下对他和宁瑞大发雷霆,可他却没有从这个男人身上感受到真正的怒意,就像那一晚与他刀剑相向时所发出的威压与杀意。 陛下只是在做做样子。对无辜的宫人杖责百棍,只怕是在给他们施加压力……也许,是在给宁瑞施加压力才对。 如果陛下当真怒不可遏,首当其冲该惩罚的,不该是他这个护卫和贴身婢女宁瑞吗? 可独独他们两个被放了过去,莫非是因为留着还有用? 这个暂且不说,陛下在清和殿安插耳目已经是铁打的事实,且照麦穗所言,和瑾的每一次出行都被人监视,都已经传到了陛下的耳朵里。若真是如此,陛下明知道有食人鬼在皇城出没,和瑾是目标,为什么不阻止她? 关于六公主的禁足令,当真是为了约束她,而非在诱导她吗? 即恒忽然产生一个骇人的猜想。 难不成陛下……想杀了和瑾? *** 袅袅的熏香弥漫在寝殿中, 令人昏昏欲睡。宁瑞来到公主床榻边时,发现陛下正握着公主的手,对着她昏迷的容颜若有所思。高公公垂首立于身后,亦是满面沉重。 宁瑞想到即恒的嘱托,不由加快了脚步。 “药煎好了?”陛下闻声回头道,俊朗的容颜看不出一点思绪。 宁瑞立时上前跪伏于地,将药碗呈于陛下。陛下接过药碗,凑于鼻尖嗅了嗅,不由蹙眉问道:“这是什么药,怎么怪怪的?” 宁瑞叩首于地,竭力掩饰惊慌,战战兢兢道:“是……是华太医亲自……亲自熬制的……” 陛下神情冷淡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宁瑞不禁微松了口气。这时,陛下对高公公吩咐了几句,高公公便带领一干宫人尽数退去了。 偌大的寝殿里,便只剩下了他们。宁瑞蓦地全身僵硬起来,不知会有什么在等着自己。 然而陛下却是没有再理她,将药碗还给宁瑞后,便伸手将和瑾抱了起来,任她无力的头枕在自己臂弯。 宁瑞悄然抬眼,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陛下方才握过的手,她不禁打了个寒战。那只手苍白得简直不似活人,粉嫩的指甲尽数发青,垂落在床榻上。她鼓起勇气抬起头,在看到公主的那一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真的是公主吗…… 昔日里神气活现的妙人儿此刻竟犹如一具死去多时的僵尸,俏丽的容颜浮上一片可怖的青紫之色,红润的嘴唇恍若长年浸泡在冰水中一般毫无血色。她浑身散发着冰冷的死气,仰起的脖颈之上,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浮起的青黑色血管,一条条密布在她尚且年轻的身体上。 “吓到了?”陛下突地出声道。 宁瑞浑身一颤,差点错手打翻药碗。她深深垂下头,顿时泣不成声。 “如果你看好她,她就不会变成这样。”陛下冷冰冰的话语传入耳中,没有丝毫的温度,“药拿来。” 宁瑞咽下喉头的哽咽,膝行上前,待陛下接过仍自冒着热气的药碗,复又膝行而退,重重叩首于地,请罪道:“宁瑞有失所职,望陛下责罚!” 陛下舀起药汁吹凉,小心地喂入和瑾微张的口中,有不少药汁顺着她唇角留下,沾湿了衣襟与被褥,他也不管,径直将碗中的汤药给她灌进去。听闻宁瑞的话,他冷冷一笑,问道:“宁瑞,你的职责是什么?” 宁瑞吸了口气,伏于地上,压抑着哭腔道: “大姑姑教导宁瑞,要照料公主的起居,保护公主的安全……将公主的一切都放置在性命之前!” 陛下嘲讽地笑了一声,声音却冰寒入骨:“你有哪一条做到了?” 宁瑞满脸都是泪水,忍下心中的悲痛道:“宁瑞愿意代公主一死,只求公主贵体安康……” “放肆!”陛下冷冷地打断她,一道利刃般的目光凌厉地扫向宁瑞,厉言道:“你的命能跟公主相比吗?” 她浑身一凛,再也说不出话来。苍白的双唇紧抿着,仍由眼泪打湿地面,身体抽搐般发寒。 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僵持了片刻后才开始缓和,陛下轻轻吹着碗里浓黑的药汤,忽然间换了一个让宁瑞措手不及的话题:“听说你在京都还有一位患病的母亲,可有此事?” 宁瑞蓦然一怔,讷讷地抬起头,对上陛下深邃的眼眸,心怀不安地点了点头。 陛下敛目,唇边勾起一丝莫名的笑意,倏尔道:“宁瑞,待公主出宫后,朕特许你回去孝敬你的娘亲,择夫出嫁,如何?” 宁瑞在陛下泛起一点笑意的眼眸下不由浑身发寒,她凝顿了许久,才以近乎听不到的声音呢喃道:“……谢陛下恩典……” 陛下满不在意地笑了起来,勾了勾唇角道:“这是先皇当年的恩准,朕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罢了。只要你认真做好分内事,朕绝不会食言。” 满满一碗汤药已经空了,不知有多少灌进了和瑾口中,多少浸润在衣被中,洒落在锦缎上的汁液出奇的黑,黑得就像浓到极致的血。 陛下懒腰抱起和瑾,对宁瑞吩咐道:“去,给公主沐浴更衣。” *** 日头逐渐挥散了热度,将树竿投射在地面的影子拉得老长。 陛下一整天都逗留在清和殿里,一步都没有离去。 即恒心怀忐忑地驻守在寝殿外整整一天,恨不能自己有一双千里目,或者天眼也好,让他能看到寝殿中究竟是什么状况。 而同样守在门外的人自然是高公公。他年老体迈,此时正搬了张椅子靠在上面,擦着额头的虚汗。 “唉……”高公公已是第二十三次叹气,叹得即恒头皮都要炸了,他抖了抖花白的眉毛,有话没话地刺激即恒道,“陛下吩咐给公主沐浴更衣,怎么老奴这心头不安得很呢。” 不安你就闭嘴! 即恒很想骂出来,硬是克制了自己 ,对高公公的任何言语都坚决不搭理。然而心里还是被他说得一抽一抽的。 哪有给重病人沐浴更衣的道理。若非是病情好转,另外的可能只怕是…… 他无法再想下去,也不敢想下去。 十几个时辰以前,和瑾还好好地对他又打又骂,还一语点破了纠结他那么多年的心结,他还没来得及感谢她,还没来得及补偿她,她怎么能就这样死了呢……还是受了他的连累! 他刚刚从一个女孩的死亡中走出来,又将为另一个女孩的死而愧疚一生吗? 别开玩笑了,放了一碗的血啊,怎么着也会有点效果吧?! 心里犹如炸开的锅,沉沉浮浮的没有一刻安宁。即恒目不转睛地盯着岿然不动的大门,满心希望它快点开,快点开…… 此时,寝殿之中。隔着层层的帘幔,宁瑞将和瑾惨不忍睹的僵死身躯放入热水之中。 激起的水花拍打在宁瑞的脸颊上,她不由眯了眯眼。浓稠的药汤味扑鼻而来,宁瑞怔忪地望着清澈的水面,无法窥探这其中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玄机。 午膳时分,露妃娘娘送来了一张方子,陛下匆匆扫过后便全权交给了华太医操办。从陛下蹙紧的眉间,宁瑞可以猜到定是陛下许诺了露妃什么。 但是这些她都不关心,只要公主能醒来,哪怕放干她的血做血浴她也愿意。 和瑾的身体上到处都是死气弥漫的青紫之色,一块一块像淤血一般聚积在惨白的皮肤之下。宁瑞简直不敢碰她,仿佛生怕一用力就会让她彻底断了气。 她掬起汤水清洗和瑾的脸庞,脖颈,身躯,包括指尖。小心而仔细地按摩着她冰冷的皮肤。 公主平日里体寒,手心都是凉的,可却从不曾像现在这般,凉得透顶,好似这层皮肤之下的血液已经不再流动。雾气蒸腾在眼前,令她不禁迷糊了眼,眼泪顷刻间又掉了下来。 她止不住。公主不喜欢看人哭,更不喜欢听到哭声,她可以忍住不哭出声音,却忍不住汹涌而出的泪水。 同样的二八年华,公主遇到挫折能愈战愈勇,而她却只能无助地哭泣。 同人不同命,她早已安命了。 “宁瑞,怎么样了?”陛下凝重的声音自帘幔之外传来,宁瑞连忙抬手擦干,稳住心绪答道:“好像,好像退了一点……” “好,你不要停下。尽快将阴毒逼出来。”男人如是说道。 宁瑞依言领命,继续捧起汤药,让它顺着自己的指缝流到少女轮廓姣好的容颜上,将一身的晦气洗净。 一直到小半个时辰过去,热水凉了加,凉了又加。整个寝殿仿佛都要被蒸熟似的,每一口空气里都是热的。 宁瑞熟稔地敲打着和瑾的肩膀时,不知是不是眼花,她蓦然看到原本清澈见底的汤水竟渐渐变得浓黑。与此同时,公主身上的青紫之色开始慢慢褪去,简直就像颜料般从身上化散到水里。 她惊得停住了动作,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不过几次眨眼间的功夫,浴桶内水面已经浑浊到看不清公主没入水下的身体。而公主的脸庞和脖颈间亦逐渐恢复了粉白动人的生机,脸颊上甚至浮起了些许红晕之色。 宁瑞顿时喜极而泣,冲上前唤道:“公主,你醒了吗?公主?” 帘幔外的男人听闻动静不禁站了起来,高声问道:“宁瑞,怎么样了?” 宁瑞正要回答,不料和瑾忽然全身痉挛,脖子一歪就吐了一口黑血,直把宁瑞吓呆了。 紧接着,一口又一口乌黑的血源源不断吐出。陛下闻声便在外说道:“让她吐,把阴物全吐出来,一点都别留下。” 宁瑞连忙取来铜盆接住,扶在她肩膀为她顺着背。和瑾双目紧闭,扒在桶边吐得昏天暗地,直吐到连胃液都要吐出来才慢慢停息下来,身子一软就滑入水中,亏得宁瑞扶持才没有淹进去。 宁瑞将她抱出浴桶,麻利地拭干她的身体,换上干净的衣物。 当看到和瑾面颊红润,呼吸平稳地沉睡时,宁瑞如决堤般哭了起来。 那天下午,六公主脱险的消息传出来后,清和殿里僵硬冷寂的氛围才开始缓和。即恒长长松了口气,摸向额间才发现自己已出了一身虚汗。 晃眼间,仿佛天地都焕然一新,晚霞格外明艳。 他眯眼迎着艳红的夕照,莫名其妙就笑了起来,心情格外地顺畅。这种因为他人而感染到的快乐,他已经许久许久没有体会过了。 直到夜幕四合,天边已收了霞光,大地渐渐沉入黑暗,和瑾才自昏迷中醒了过来。 她醒来的时候,身边只有陛下陪伴着她,正紧紧握着她的手,用自己的掌心摩挲着给她取暖。 “饿吗?”陛下拨开她粘在额上的碎发,柔声问道。 和瑾恍若做了一场梦,可梦的内容怎么也 想不起来。她恍恍惚惚地望着陛下的脸容还有寝殿里熟悉的摆设,疑心还在梦里。 “不饿吗?”陛下又问,眉间陇上一抹忧色。 和瑾这才睁开眼,清醒了过来。水色双眸中闪烁着烛火明灭的光,她轻轻点了点头,惊疑不定地望着陛下。 陛下便吩咐宁瑞端了碗粥,看着和瑾一口口喝下去,才微微放了心。 待众人尽数退下,寝殿中只留下差点阴阳两隔的兄妹俩,陛下蹙起的眉间才渐渐舒展开,握着她的手,轻轻抚摸着。 男人手掌中的茧子刺激着她柔嫩的肌肤,有些痒。和瑾一语不发,脑海中的记忆尚停留在食人鬼猩红的眼珠,再往前,便是赏花会的不欢而散。 陛下静静凝视着她,眼神中蕴含着少见的柔和之色,他思虑片刻方才问道:“还在生朕的气?” 和瑾没有说话,收回目光,对着虚空静默。 陛下轻叹了口气,自嘲地笑了一声,方道:“朕承认朕有错,向你道歉,好不好?” 和瑾眼珠回转,露出一抹讶异,但仍旧没有说话。 陛下细细端详着她的脸,不免有些急了。但他谨慎地克制着自己的表情,不确定和瑾到底是个什么心思,只好转移话题道:“哪里不舒服就说,华太医还在清和殿,朕没让他回去。” 和瑾沉默地望着陛下,精致的眉眼间凝起一缕愁思,许久,她才开口问道:“皇兄,你如实回答我。食人鬼真的死了吗?” 陛下似是对她的这番疑问并不意外,他只略作停顿,便摸摸她的头,似是柔声安慰,道:“死了,已经死了。” 和瑾怔怔地看他,他也安静地注视着她。在烛火的掩映下,她看不清他此时的容颜,只约摸看到一双波澜不兴的眸子散发着暗沉幽然的光,直教她怎么也看不清楚。 她阖上眼,扭过头,不愿再去看他。 陛下并不在意,他轻抚着她柔顺的发丝,忽然道:“你知道吗?南王接纳了盛青,今日已经同意了将柳絮许配给他,他们不日就将完婚。” 这个消息让和瑾吃了一惊,她睁开眸子,眼中满是探寻之意。 陛下轻笑着继续说道:“他们两个都老大不小了,既是两情相悦,朕也赞成早日完婚。不过南王顾于亲疏,不愿抢了你的风头。”他说到这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手指抚上和瑾的脸颊,“他老人家说,郡主再风光,也不该在公主即将 ☆、闹市游 即恒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陪同和瑾一起出宫,他们站在闹市的街头相顾无言,不知所措。 和瑾显然比即恒还要紧张,十六年来她都没有走出过皇宫半步,对这个她从小到大生活的都城一无所知。望着街上来来往往顺流不息的人群,她忽然有点害怕,不敢踏出艰难的第一步。 “公主,你还好吗?”即恒见她脸色微白,不禁有些担心。昨日九死一生的危机才刚刚过去,和瑾却执意要出宫,他很是担心她的身体。 和瑾怔了怔,讷讷地望了望即恒,然后摇摇头说:“没事……我们要去哪?” 不知为何她惊惶不定的神情让即恒不由一阵发笑,第一次见她这么乖巧,像只收了利爪的小猫,在未知的广阔世界面前畏缩着不敢前进。 即恒犹豫了一下,便伸手拉起和瑾的手。小小的手掌落在手心里软绵绵的,一点也不像习武人,真不知她时不时爆发的蛮力都是从哪来的。他对有些惊慌的和瑾微微一笑道:“你想去哪,就去哪。”顿了顿,他倏尔改口道,“大小姐。” 这个称呼让和瑾慢慢醒悟了过来。在宫外无人知晓她是公主,也无人得知她往日里种种不光彩的事迹,她与他们都是一样普普通通的人,不会再有人肆意娇惯她,顺从她。 但也同样不会再有人嫌恶她,约束她。 往来不息的人群喧哗又热闹,没有人会去在意两个路边的少年少女,最多是经过他们身边时瞥来好奇的目光。 和瑾定了定神,挤出一丝略带紧张的笑容,她心想已做好准备,便回头对即恒示意。 不料即恒忽然怔住,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和瑾心里一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然而不等她回过神,即恒扭过头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当她看不见似的,嘴巴都要咧到耳根了。 和瑾瞪着眼,羞赧地红了脸。好在即恒识趣,忍住笑拉了她一把道:“又不是去刑场,别紧张。走吧!” 和瑾身子不由向前冲去,那生根在地上的脚步便跟着跨了出去。 意外下的第一步比她预料的要容易得多,不等和瑾反应,她已经被即恒拉着走入了人群里。一片熙熙攘攘的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天罗的繁华第一次如此真实在围绕在和瑾身边。 这是她从未体会过的事。 除了琳琅满目的商品之外,和瑾对京都人口之多也有了真切的认识。人群里擦肩接踵,好不 热闹。如果不是即恒拉着她,只怕一不小心他们就会被人群冲散。 即恒时时得注意和瑾,不让她像柳絮一样乱走,回头就不见人影。幸而和瑾没有柳絮那么熟稔好动,她对京都一无所知,自不敢离他太远。也正因为此,和瑾不似柳絮那般逍遥自在,茫然无措地跟在他身边,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又充满了戒备。 一只在金丝笼中长大的鸟儿,即使给了它自由,它也不知该如何用翅膀飞翔。 即恒心中有些苦涩,不知和瑾此刻心情又会如何。然而事实残酷地告诉他,他想多了。 和瑾拽了拽他的衣袖,忽然问道:“即恒,你看他们为什么给我让路?” 即恒一怔,移目向周身看去。果然,他们走到的地方,人群都会不约而同地劈开一条道路,纷纷绕行而过,然而目光却时不时瞟来,有意无意地打量着他们。这种诡异的氛围无意中便将他们两人如同异类一般隔离了出来。 人们好奇地围观着这两个格外瞩目的年轻人。少女一身锦衣华服与金玉珠翠,将秀美精致的容颜点缀得愈加光彩照人,若水般的明眸顾盼流波间,一颦一笑都牵动人心;而伴在她身边的少年虽衣着朴素,但身姿挺拔,眉目清秀,透着几分清朗之色,挂着几丝闲闲的笑容。 两人亲密地挽手相行,真乃一对无双璧人。 面对四方而来的视线,即恒不动声色地握紧和瑾的手,暗自扫视一圈确定没有异常后,眨了眨眼笑道:“在外面,只有容貌出众的姑娘才能得到这种待遇,他们是在向小姐您致敬呢。” 盛青跟柳絮时常会跟她讲述外面的世界,可和瑾从没听过这种习俗。不过既然是夸赞自己的话,有哪个女孩子不喜欢呢?她本就对种种各异的目光习以为常,而这种纯粹的仰慕和艳羡,倒让她找回了几分骄纵出的自信。 慢慢地,连最初的怯意也跟着散去了。 水波般的目光在人群中横扫一圈后,和瑾微扬起下巴,轻轻勾起唇角,重新找回天不怕地不怕的公主本色。 她回眸一笑,水眸中流动着道不尽的得意,忽对即恒道:“那你呢?你有什么表示?” 即恒将她表情的一系列变化都尽数都收于眼底,良久无语,默默斜她一眼后失笑道:“送你一句话如何?” “什么话?”和瑾眼波一挑,不免有些失望。 即恒露出诡秘的笑容,抬手握于唇边,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慢 条斯理地说:“远方有一只鸟儿,翅膀长硬它就想飞了……” 他还没说完就惨遭毒手,后半句就夭折在呜咽中。和瑾负气要甩掉他,手却怎么都抽不出,只得气鼓鼓地扭过头,兀自快步向前走,不愿搭理他。 即恒牢牢抓着她的手在后面跟着,笑得几乎岔了气。 和瑾终于忍无可忍,回头怒道:“不准笑,再笑把你牙撬掉!” 即恒连忙闭了嘴,但仍然掩不住一脸笑意,最后他只好用另一手捂住。 和瑾双眼一翻,近乎抓狂。 她冷下脸,面无表情地看着即恒笑,足足等了半盏茶的功夫,即恒颤抖的双肩才逐渐有停止的趋势。 “笑够了吗?”和瑾冷冷地问。 “嗯嗯……”即恒含糊地应道,一排整齐的牙齿间左右两颗小虎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和瑾得用足够的意志力才能按捺住扑上去撬掉它的冲动。 末了,日影推移,和瑾驻留在一个小摊前,对摊主正在舒展的功夫出神,喃喃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揉着发疼的腮帮子,即恒适时凑上来将功补过,热心地解释道:“这叫糖画,是将糖加热后放在……” “这是什么,老伯?” 他被断然决然地无视…… 摊主老伯呵呵笑道:“小哥说的没错,这叫糖画。姑娘想要什么,我就给你画什么。一文钱一个。” 和瑾看着做好的成品活灵活现的,在阳光下散发着温暖的蜜色,就像麦穗的肌肤一样好看,不免有些心动。 即恒觑着和瑾的侧颜,心念一转,便自告奋勇地拿出一个铜板递给老伯说:“来一个吧。” 他身上只有进宫前留下来的一点银子。在宫里当差没有薪俸,出行时也忘了向陛下要一点,如今身上只有可怜巴巴的几两银子和几个铜板,不过买个糖画倒是绰绰有余。 “好嘞。”老伯接过生意,麻利地开始鼓捣糖罐,一边问道,“姑娘想要个什么图画?” 和瑾好奇地踮起脚观看,闻言问道:“什么都可以吗?” 老伯笑道:“这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只要是老头子会画的都行。” 和瑾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她顺手指着即恒说:“画个像他一样的。” 即恒一愣,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和瑾回眸看着他妍妍笑道:“我可以一口咬掉它!” ……这接近四月的温热天气里,即恒身处盛阳之下,背后却突然爬上一股寒意。 老伯来回看着他们,对和瑾的要求笑而不语,他埋首就开始大展神功,胸有成竹的神情让即恒也跟着好奇起来。 像自己一样的糖画……到底会是什么样子? 不出片刻,答案就新鲜出炉了。 即恒愣愣地看着和瑾接过薄如蝉翼的糖画,当先问了出来:“……这不是猫吗?” 老伯捋须笑道:“画人难度太高,也不值得。姑娘若是不满意那便算了,我把铜板还给你……” “不。”和瑾打断他,举起手中的竹签端详了一番,眼里满是戏谑,乐道,“老人家好眼光,这个形象不是跟你很像吗?” 她瞥着即恒哑口无言的表情,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即恒讪讪地扯了扯嘴角,讨好地说:“大小姐喜欢就好……” 和瑾心满意足地接受了即恒的降辞,对凝结在竹签上的小花猫爱不释手。突然,另一件事引起了她的好奇,她问即恒:“你还有铜板吗?” “有啊。”即恒点点头,自怀中取出一枚递给她。 和瑾伸手接过,放在掌心里细细地看。这是她第一次接触天罗的钱币,原来铜板是长这个样子的,外圆内方,还刻着年号,像玉扳指一样可以套在手指头上。 她仔细研究过一番后,拈起那枚钱币,郑重其事地递给老伯说道:“再来一个。” “好嘞。”老伯乐呵呵地接过铜板,连连应道,“姑娘想要什么?” 以钱换物,一来一往,买卖就此达成——竟是如此简单。 一股成就感油然而生,和瑾绽起笑颜,眼里燃起一丝雀跃的光。她开口正要回答,身边的人却抢先说道:“画个像她一样的。” 和瑾突地噎住,恨恨地瞪着他。 即恒耸耸肩,装没看到,若无其事地嘱咐老伯:“画得像一点哦。” 老伯一边应一边画,话音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这次速度更快地完成了。 即恒心有失落地接过来——没想到是只兔子。 “这兔子真可爱。”和瑾抿唇笑道,并对即恒的失落加倍得意。 即恒撇撇嘴,眼珠一转莞尔一笑道:“是很可爱,可惜跟你的形象一点都不像。” 和瑾丢给他一记白眼,心胸大度地 原谅他的嫉妒之心。 想不到区区糖蜜都能做出这么有意思的东西,民间多高人这句话果真不是假的。 和瑾对手中的糖画爱不释手,迟迟不舍得下嘴,回头就瞧见即恒已经含住兔子的一只长耳朵,美滋滋地吮舔起来。 她无言地瞥了一眼,顿感无力。说起来,即恒吃糖的样子还真叫和瑾开了眼界! 舌头灵活地缠绕在兔耳边缘,卷住耳尖轻轻吮吸,随后微张唇,糯软的舌尖翘起,抵入兔耳间镂空的缝隙,来回轻舔……怎么看怎么一股情?色的意味。 和瑾蓦地红了脸,她别过头,下意识摸着自己的耳廓,浑身都痒痒的。正在她思潮起伏之际,突然一声清脆的“嘎嘣”声骤响,震得和瑾心头一颤。 即恒含着半截断掉的兔耳,对她露出赤?裸裸的挑衅笑容。 和瑾幡然大怒,举起手中竹签,对着猫耳朵一口咬了下去! *** 正当正午时分,馄饨摊上热闹非凡,老板娘将馄饨一波波赶入煮沸的热水中,老板忙着张罗客人,好一番忙碌之景。 即恒坐在角落处,空着肚子等馄饨上桌。而和瑾则垂头坐在他对面一言不发,手指轻抚着嘴唇,闷闷不乐。 吃个糖也能扎到嘴,大小姐还可以再笨一点吗? 即恒实在不想打击她,默默在心里腹诽。 等了一会儿馄饨才上桌,他取来筷子递给和瑾,好声劝道:“小姐,吃点东西吧。闹了一上午你一定饿了。” 那两个糖画最终都是即恒吃掉的,和瑾还在因为自己不幸中招而生气……埋怨他恶意挑衅,才让她一时心急,被糖画扎破了嘴。 无理取闹还能更无耻一点吗? 即恒第二次腹诽道。 和瑾没有接,她抬起头正巧看到即恒唇边一丝讥笑,登时就怒道:“你想笑就笑,何必憋着!” 即恒缩缩脖子,讪讪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和瑾横眉一瞪道:“你还能是什么意思?你心里不是在想,连吃个糖都能扎到嘴,还能更笨一点吗?是不是?” 即恒哑然,只好继续赔笑。 和瑾见他默认,心头陡然一股火气更盛,她抓过即恒递来的筷子,一甩手就向他丢去! 亏得即恒闪得快才躲过这一击,筷子擦着他的耳边飞射向身后,骤然传来一阵稀里哗啦 的碗碟碎裂声。 即恒一惊,忙转身去看,原来是老板不幸路过,受惊打翻了收起的碗碟,而那双筷子正悬在他头顶,牢牢钉在身边的一根柱子上。 老板吓得跪坐在地上瑟瑟发抖,整个馄饨摊都因为这夺命的暗器而骚乱起来。场面顷刻间乱哄哄闹成一片,有不少人趁机搁下碗筷逃走,任老板娘怎么喊都喊不住。 即恒顿时一阵火大,他瞪住怔愣的和瑾,质问道:“你这是干什么?伤了人怎么办?” 和瑾吓了一跳,显然没想到会闹成这样。但一时间她不肯服软,仍嘴硬道:“我、我又不是故意的……” “你若是故意,不是我死就是这老板死了!”即恒见她仍在狡辩,拍案而起,厉声喝道。低吼声让和瑾吓得脸色苍白,半晌不敢吭声。 即恒很少会这么生气,这件事也的确是她不对,可是……可是她就是感到一种莫名的委屈,让她无法像以往一样痛快地承认错误。她红着眼回瞪即恒,不知怎的就脱口而出道:“你们不是都没死吗?你凶什么?” “你……”即恒瞪大了眼,几乎有种扬手给她一巴掌的冲动,硬生生忍了下来,他盯着和瑾如花美貌的脸庞,咬牙切齿地冷笑道,“是,我们这些平民百姓都没有你的命值钱,死了也是白死。只要你们皇室一族能活下来,哪怕天下人都死光也无所谓!” 和瑾一张脸毫无血色,她讷讷地看着即恒,无法相信他会说出这样仇恨的话语。 难道他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看待自己的……? 心里有某种脆弱的东西仿佛在一瞬间轰然崩塌,她强忍着汹涌而出的泪意,怒骂道:“你……你去死吧!” 盛怒之下吐出了极恶毒的咒骂,和瑾当下便拂袖而去,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馄饨摊片刻间安静下来,周围一片鸦雀无声。有不少行人闻声围在外面看热闹,交头接耳地议论。 即恒深深吐息,压抑着怒意。耳边只能听到自己喘着粗气的声音和胸膛中擂鼓般的心跳。 愤怒之下的口不择言让他说了不该说的话,他后悔不已。可是想到和瑾视人命如草芥的态度,他又不禁觉得自己没有错。 她太任性,太无理取闹,全世界都要跟着她转,只要有一个人忤逆她,她就大发雷霆……不愧是自诩高人一等的皇族,千百年来都是一个德行! ——令人作呕。 他压抑着心头的 恶气,转目扫向一片狼藉的馄饨摊,还有战战兢兢的夫妻俩,疲惫地说道:“抱歉,损失的部分,我赔给你们。” 将身上仅有的银两全部赔偿给馄饨摊后,即恒心情沉重地走到大街上,远远地就看到和瑾坐在一处角落里生闷气。 她像头发了疯的猛兽般,处处透着生人勿近的狂躁,使得街上路过的行人都纷纷绕道而行。 那个画糖画的老伯,到底是瞎了哪知眼才会觉得她像兔子的?有她这么满嘴利牙的兔子吗?那是变了异的妖魔吧! 明明只剩下几天相处的时间,几天后他功成圆满就要与她分别,从此两不相见。偏偏在这个时候挑起了他抑制已久的不满与仇视。 他憎恨皇族。 这种憎恨是源自于血脉的相传,牢牢刻进灵魂的憎恶。 在她身边,他已经忍得很辛苦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即恒来到和瑾身前,居高临下地俯视她,冷冷地问。 和瑾双眼通红,望向他的眸色里满是怨恨。 即恒不屑地嗤笑了一声,厉声说道:“因为没有人出事你就不当回事,如果出事了呢?要是那个老板多走快哪怕一步,那双筷子就能洞穿他的头颅!” 和瑾的脸色倏然煞白,即恒却不想就此放过她,他蹲下来,与她的视线保持齐平,一字一句说道:“如果真的发生,老板要因你的一时任性而丢了性命,老板娘要因你的一时任性守寡一辈子;如果他们还有孩子,这世上要因你的一时任性多了一对孤苦伶仃的母子……” “别说了!”和瑾捂着耳朵喊道,“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你真的知道自己错在哪了?”即恒抓住她的手,强迫她不许回避。 和瑾挣扎起来,奈何她大病初愈,今日又一直没有进食,早已经虚弱得头晕,怎么挣得过即恒。 “你要是知道错了,就不该这么歇斯底里。”即恒口中不留情地一再刺道,“你只不过是被我揭穿后恼羞成怒,随口敷衍……” “够了!”和瑾突然吼道。 她一双赤红的眸子瞪住即恒,压抑着声音的颤抖说道:“你只知道责怪我,那你呢?你就没有错吗?” “我有什么错?”即恒蹙眉问道。 “你看不起我!”和瑾嘶吼道。 即恒一愣,哭笑不得道:“我怎么看不起你了……” “你就是看不起我!”和瑾堵上他的话,怒视道,“你敢摸着良心说一点都没有蔑视过我吗?你敢吗?” 即恒被她问得怔住,一时答不上来。 和瑾吞咽着喉间的苦涩,些许镇定下来后一一数落道:“不要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虽然表面上对我毕恭毕敬,其实内心很厌烦我吧?对什么都不会却享尽万人服侍的皇族很鄙夷吧?……你要是讨厌我你就直说,犯不着虚与委蛇做什么伪君子,我最恶心虚伪的人了!” 她连珠炮似的一番诘问赫然戳中即恒深埋的心思,幽深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明显的狼狈。他重新打量着压抑自己情绪的和瑾,先前被糖画划破的嘴唇此时已被她重新咬出了血痕。 想不到她心中如此清明……即恒垂下头,不予反驳。既然如此的话,他便没什么好隐瞒了,今日大家都把话说破,省得再多做不必要的纠缠! 想到这,他稳住情绪,尽量以平静的口吻说道:“你说得不错,我是虚伪,我讨厌皇族……既然今日大家一起摊了牌,不如就好聚好散,没有拖下去的必要了。” 和瑾蓦然睁大了眼睛,尔后,又泄了气似的黯淡下去,她扭过头,负气地说道:“你想走便走吧,我不需要你!” 她已经说到这股份上,即恒也没什么不舍得的。他松开她便站起身,微微欠身算是道别,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和瑾怔然一惊,呆呆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消失在人海里,突然就想叫住他,可话到了嘴边却又狠狠咽了回去。 罢了! 既然他这么讨厌自己,她又何必俯首做低地去巴着他。就当自己眼拙,竟然喜欢上这么一个混蛋! ☆、私奔吧,少女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即恒快步向城门走去。 心头的烦躁无法停息,全身都像被一股无名火点燃一般气闷。他本以为跟和瑾一刀两断就没什么好留恋的,既然都说清楚了…… 既然他们互相生厌…… 可是内心深处却有个声音告诉他,这么半道逃走是最不明智的。他忍得过今夜,难道能忍一辈子? 将和瑾独自抛在人生地不熟的街头,真的是一个大男人该做的事? 不不。他甩甩头劝慰自己:京都是皇城所在之地,天子眼皮之下,和瑾贵为公主怎么可能在天罗都城受人伤害……更何况以陛下多疑的心思,断不会真的放心将和瑾交给他,让他们两个独自出宫。 也许现在,已经有随行跟踪的护卫将和瑾接回去,平平安安地回了宫…… 这么一想,心里的负罪感便轻了不少。他抬起头,城门已经近在眼前,仅数十步之遥,出了城门他就自由了。 至于得罪天罗的君王,大不了他以后再也不涉足天罗的任何一片领地。中原大陆这么大,不信就没有一个能躲过天罗权势干涉的地方! 给自己下了一针强心剂,即恒便抛掉脑海中那些犹豫踌躇的念头,步伐坚定地朝城门口迈去。 已经能看到守城的卫士,只要通过那扇门…… 突然,他注意到身边的人群里暗暗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骚动。他停住脚步,朝四下里看去。 行人好奇地打量他一眼,兀自从他身边走过,来来往往的人们并不曾因一个普通的少年而驻足留意。街道两边吆喝的商贩,还价的客人,嬉笑的游人,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寻常。 可即恒却从中嗅到了一丝危险的静谧,就如猎手悄悄设下圈套,屏息静气等待着猎物一步步走入陷阱—— 他猛然反应过来! 陛下既然不会放心他跟和瑾在一起,为什么那些监视的人就不能趁他们分别之后来杀他灭口? 这个弯在他脑海中一转,更多惊人的猜测便一齐汹涌袭来…… 陛下对他不满已不是一天两天,设圈暗算他几乎是必然的,那么和瑾呢?如果他先前的猜测没错,陛下真的想要和瑾的命,那么出宫……不就是最好的掩饰了吗? 他怎么到现在才想通这个关节! 和瑾有危险! 当即,他便猛然转身向来时的路上狂奔而去。随 着他出乎意料的举动,人群中果然产生了些许异动,几个伪装成行人的男人立刻相互接头,对即恒急追而去。 他们本埋伏在四周,等待着下手的时机。不料即恒突然转身往回跑,让他们措手不及。但是训练有素的皇城护卫并没有就此乱了手脚,他们分头散开,有条不紊地从各方位堵住任何一个可能的出口,截断即恒所有的后路。 包围网中,料他插翅也难飞。 可惜百密一疏,护卫头领愣是没想到即恒根本不打算出城门,他掉头往回跑,竟是真的一路往回,连弯都没有拐! 那个被分配到回路上的倒霉下属因为得不到支援,一拳就被即恒揍飞,连几秒钟都没有拖住他。 人群发出阵阵尖叫声,街道轰然骚动起来。护卫头领眼看着即恒迅捷地突破人群一路往前奔,像只豹子似的灵敏;再看看被他甩下一大截困在人群里的自己人;最后再瞧着整个混乱的京都街头,突然感到一股深深的心灰意冷。 没完成任务,还引起都城骚动……这下死定了。 即恒如破开江浪的巨船一般横冲过人群,骚乱都跟不上他的脚步。从城门一直到市中心,他一路冲过去之后,骚动才后知后觉地开始蔓延起来,恰恰堵住了后追而来的追踪者。 在大自然的法则中,速度决定了生死;在人类社会的规则中,速度一样左右性命。 即恒微喘着气,很快就找到了与和瑾分别的角落,可是已经空无一人。他急切地在人群中四处搜索,心脏不安地砰砰跳个不停。 在哪里?和瑾在哪里? 难道已经晚了……? 自分别后他徒步走到城门,再才城门一路跑回来,最长也不过半柱香的功夫,难道就晚了? 他惶惶然望着纷乱叫喊的人群,一时间心乱如麻。 骤然间,他透过影乱的人群望见前方不远处,有几个身形高大的男子正围在一条巷口,行为十分可疑。而从中的间隙里时不时掠过鲜艳华美的衣衫一角——不正是和瑾吗? “住手!”他拨开人群厉喝道。 那几个男人大约是听到了喊声,皆是一怔。即恒这回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们抓着和瑾的手腕,想把她拖进暗巷里。心头不由一股恶气涌上,他冲破人群赶上去,飞起一脚就将当先一人踹开。 男人们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干掉了一个,当下怒起反击。然而他们尚未看清楚对方的动作, 迎面就是一顿拳打脚踢袭来,一击一个被打倒在地。 前后不过眨眼的功夫。 即恒拦腰抱住和瑾,纵身一跃跃上屋顶,在随后赶来的护卫追上之前,风一般消失在了京都的上空。 ***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嘈杂的声响突然间如潮水般退去,仿若来自河岸的另一边般模糊。和瑾在颠簸中头晕目眩,胃里一绞张口就吐了起来。 即恒停下脚步,赶忙将和瑾安放下来,扶住她的肩膀。她一天没有吃东西,吐出来的只有些苦水,吐得浑身颤抖,虚弱得不似人形。即恒看着她痛苦的神情,不禁感到万分焦急,轻抚着她的背低声问道:“没事吧,还能坚持吗?” 和瑾吐了一会儿才缓过气来,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喃喃道:“你不是走了吗?” 即恒不管不顾地抓起和瑾的手,关切地问道,“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有没有哪里伤着?” 和瑾对他一百八十度转变的态度不禁一阵毛骨悚然,她蹙眉看疯子似的看着他,想甩掉他的手,奈何全身的力气都已被抽干,只得白他一眼闷闷道:“我能有什么事,我好得很。” 即恒只当她还在赌气,不予她计较,又问道:“那些人想干什么,为什么要强迫你?” 和瑾仍旧带着怀疑的目光盯着他,没好气地说道:“是皇兄派了人跟踪我,要带我回去。我不肯,他们就要把我扛进马车。” 即恒一听,正气凛然道:“果然是这样!……咦?不对。”他眨了眨眼,看着和瑾,歪头问,“他们要带你回宫?不是来杀你的?” 和瑾看他的目光已经从莫名其妙变成了深深的怜悯,敢情已将他当成疯子,眉头蹙得更深。不过半柱香的功夫这家伙怎么了,妄想过度还是受了刺激? 她终于积攒了些许力气,嫌弃地甩掉他的手,翻着白眼道:“当然了!皇兄为什么要杀我?” “呃……”即恒顿时无言以对,一脸茫然张大嘴巴的模样十足一副白痴相,先前将她骂得狗血淋头的混蛋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和瑾不禁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眼光哪里出了问题,怎么会喜欢这种有精神分裂倾向的白痴? 两人相对静默无言,他们此刻正伏在一处屋顶,躲避着街道上整治骚动的官兵。风悠悠地吹起散落下来的几缕发丝,和瑾将其勾住捋到耳后,瞥了一眼即恒,出声问道:“你还没回答我,为 什么会回来?” 即恒没有回头,微抿的双唇勾出一丝冷然的弧度,他默了片刻,几不可闻地答道:“我关心你……” 这句话清晰地飘进和瑾的耳朵,让她心头一震。想到先前即恒疯了似的冲上来救她,还一个劲问她有没有事……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产生皇兄要杀她这样的误会,可是他能回来,她还是很高兴的。 尽管心里跟灌了蜜一样,然而嘴上怎么也不肯轻易原谅他,便故意问道:“你不是说你最讨厌皇族,也最讨厌我吗?” “我什么时候说我最讨厌你?”即恒立时反驳道。 “好。”和瑾点点头改了口,“你没说‘最’讨厌我,但是你说了讨厌我是不是?那你为什么回来?” “我回来是因为我关心你。我关心你跟我讨厌你……”他顿了顿,扭过头继续说,“一点也不矛盾……” 和瑾几乎忍不住就要笑出来,她悄悄瞥向他,发现他的耳根已经通红,在阳光下特别可爱。 这时,即恒忽然回过头看着她,和瑾连忙将笑容收起来,就听他嘟囔道:“你不是说我虚伪吗?那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何必问呢?” 和瑾静静地凝视他,阳光落在她眼中,仿佛洒在湖面般反射出粼粼的波光,她凑上去直直盯住即恒,问道:“你关心我这句,是你的真心话还是客套话?” 即恒微怔,没有犹豫:“是真心话。” 他幽深的眼眸仿若望不到底,然而又纯澈得没有丝毫杂质。和瑾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仿佛要深陷在这双深潭般的眼眸里。她心中一动,忽然想做点什么,便慢慢将头靠过去。 突然一声“咕——”打破了此时暧昧的氛围,和瑾捂着肚子尴尬不已。即恒失笑无语,末了微微展眉道:“去吃点东西吧。” 街道的秩序已经恢复如初,那些跟踪的护卫亦不知藏身在何处。为了以防万一,即恒只带着和瑾悄悄潜进一家客栈。 进了客栈即恒才恍然发现自己身上已经没有钱了,最多摸出四枚铜板。窘迫的现状如一盆冷水浇下来,让他没法向和瑾交待。 然而和瑾一眼就看出了端倪,随手自乌发上取下一只串金发饰,说道:“这个小玩意是天罗最富盛名的金饰匠人打造的,应该很值钱,拿去抵了吧。” 即恒对钱的概念也不是很清晰,无法估算这只金饰的价值,但毕竟是宫里的东西,便犹疑道:“可以吗?” 和瑾撇撇嘴:“难道你想让我饿死?” 客栈掌柜的一见那只金饰眼睛都直了,连连哈腰讨好道:“两位客官请上座,饭菜马上就好!” 这时和瑾突然说:“光一顿饭太不值了,我还要住一晚。” 即恒一惊,连忙拦住她,低声道:“小姐你忘了,日落之前我们必须回去。” 和瑾神色平静地望着他,目光中有一丝胶着,轻声答道:“今晚我不想回去……” 即恒凝住她的眼,突地感到心跳漏了半拍,整个人都僵在原地。脑海中仿佛嗡的一声倏然变成一片空白,就听到和瑾正在对掌柜的说:“我们要住宿,要最好的房间。” 掌柜的搓着手来回看着他们,面上挂着暧昧的笑容,意有所指地问道:“姑娘想要几间房?” “废话!”和瑾横眉瞪了他一眼,“当然是两间!” 用过丰盛的晚膳后,和瑾揉着圆鼓鼓的肚子,嘟囔道:“不好吃,真不好吃……” 此时天已经慢慢黑了下来,即恒扶着她上楼,闻言便说道:“平民的菜食又怎么能跟宫里的相比。再说你吃都吃了,还说不好吃。” “不吃饿得慌,但我吃完不代表我就喜欢吃。”和瑾饶舌反驳道。 即恒不理她,和瑾自知没趣自己就会闭嘴的。到了房门口,即恒扶着和瑾进去,便自己退了出来。 和瑾回头唤他:“进来坐一会吧,天还亮。” 即恒摇摇头,婉言道:“小姐累了一天了,早些歇息吧。” 和瑾的目光有些黯淡,她轻轻抿唇,垂下头不知在想什么。须臾,她抬起头噗嗤一笑:“你这人真讨厌……” 不等即恒反应过来,她已经一把关上了门。 即恒站在门外怔愣了片刻,仍是有些摸不着头脑。女人心,你别猜,越猜越费心。那他还是不猜了,折腾了一天,他也有些累。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他一头栽在床榻上,眯着眼睛小憩。然而过了许久,他都静不下心入眠。 也许是习惯性的戒备让他的神经绷得太紧,他无法放松下来让自己安然去休息。 就这么呆呆地望着床顶和房梁发愣,直到屋外的天色彻底暗下来,周围逐渐沉入宁寂。 黑暗中,他悄悄叹了口气。 不知和瑾现在是不是也像他一样无法入眠?还是败于疲累倒头就 睡了?他撑起身子,望着相隔另一边的墙壁出神。 此刻这种不知名的心情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清楚,为什么他会选择回来。如果痛下狠心出了城的话,他还会像现在这般疲乏吗? 可是内心里却有一种安心的感觉,是在回到和瑾身边后,亲眼看着她笑,看着她怒,看着她多姿多彩的喜怒哀乐才感到的心安。这种莫名的牵挂让他烦躁,也让他深感充实。 仿若轻飘飘的灵魂忽然有了寄托,被坠了一块石头似的,将他虚浮的身体牢缚在地面上。很难说是幸还是祸…… 他再也睡不踏实,索性坐了起来。 这时,黑夜中忽然远远地传来一阵吵闹声。即恒心头闪过一丝不安,便下地出了房门。他顺着声音的来源,蹑手蹑脚地顺着长廊摸到楼梯口,隐约听到楼下掌柜的正在与一群人周旋。 “有没有一个衣着华丽的少女和同她差不多大的少年在你这里住宿?”一个粗犷的声音喝道。 即恒心头一惊,不等细听掌柜的说了什么,他已经回身飞奔到房间,轻轻叩响了和瑾的房门。 “小姐,小姐快开门!”即恒心急如焚地喊道。 门内却没有一丝动静,安静得异常。即恒贴耳在门缝,静静地听,却什么都没听到。 他不禁急了,和瑾睡觉这么死吗? 正在他焦愁间,楼梯口已经渐渐传来说话声,以及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即恒一时情急,劈掌震断了门闩,一鼓气冲进了房门。 门闩的骤断声迅速引来了楼梯口的不速之客,也成功将睡熟中的和瑾震醒。她睁着迷糊的眼睛看到即恒心急火燎地朝自己走来,顿时惊慌道:“你干什么……啊——” 即恒二话不说拦腰将她抱起,踢开格窗便蹬窗跳了下去! 和瑾吓得紧紧闭上了眼,牢牢环住即恒的脖子。风呼呼灌入耳中,心脏猛然下坠让她几乎透不过气。 好在二楼算不得多高,眨眼间便落到了平地。即恒将和瑾放下来,只道:“快跑!” 与此同时,和瑾房间的窗口也传来一声厉喝:“给我追!” 一声令下,有数名身着同样服饰的男人跟着翻窗而下,衣领上鲜艳的海棠花在夜灯之下泛着隐隐的光芒。 “是皇家侍卫团!不要让他们抓到!”和瑾顿时变了脸色,忙不迭提起裙摆跟着即恒一起埋头冲进夜色之中。 海棠花 是天罗的象征,能将海棠绣于衣领可见多么深受陛下重视。如果说,皇家护卫军只是陛下养在后宫的家犬,那么皇家侍卫团则是名副其实的,陛下的爪牙! 他们一生只为君主效劳,手段残忍,雷厉风行,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和瑾只在年幼时偶然得见一回,印象亦是颇为深刻。 绝不能让皇家侍卫团抓到! 这群疯狗与卫冕带领的皇家护卫军根本不能相提并论,毫无人情可言。如今便是她主动认错也于事无补,落在皇家侍卫团手里,即恒一定会被当场弄死的。 她心意坚决,然而却有另一种悲意涌上心头。 皇兄为了抓她,竟不惜出动皇家侍卫团,他就当真不容自己脱离他的控制,哪怕那么一个晚上吗? 在他眼里,她除了被当做棋子,已经不留任何价值了吗……和瑾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悲伤,前方那些明明灭灭的灯火看在眼里,竟像幽幽鬼火般影影绰绰。她恍然觉得自己此时并不是在逃避皇家侍卫团的追杀,而是在躲避黄泉的勾魂使者。 “啊……”突地脚下一绊,和瑾蓦地踩到裙摆跌倒在地上,她抬起头对即恒喊道,“你走吧!离开京都别回来了!他们不会伤害我的,但是你……” 她话未说完,却被一股力猛地拉起,登时就被甩在了即恒背上。惊魂未定之下只听到即恒游刃有余的声音响在耳际,他似乎笑了一下:“别怕。我既然答应你,就不会食言!” 和瑾怔怔地看着他,抓牢他的肩膀,讷讷问道:“你答应我什么了?” “成为你的刀,帮你扫平障碍。”即恒一字一句说道,脚下没有放慢分毫,“公主殿下不想回宫,就是陛下亲自来抓你,我也带你突破重围!” 和瑾难以相信在这种危机下他还能笑得出来,她简直要哭了:“你不知道皇家侍卫团的厉害,他们除了皇兄谁都不放在眼里!” “呵。”即恒却不甚在意,仍自带着一丝闲散的笑意说道,“老虎我都不怕,还会怕几只疯狗!” 话音尚未落地,和瑾突然感到一阵头晕,地面霎时间远离自己而去。夜灯,人群,城镇,都在顷刻间被自己踩于脚下。她吃惊地望着地上骚动的人群,远远看到领头的侍卫团团长仰起脖子满脸讶异地望着自己。 “闭上眼睛!”即恒突然喝道。 和瑾一怔,下意识紧闭双眼。就在她闭眼的那一刹那,身体蓦地自高空坠落!宛如从万丈悬 崖坠入深渊一般,厉风声与尖叫声一齐并发,生生冲击着耳膜。 不待她缓过气来,又一次飞升与坠落接踵而来,没有给她半分喘息的余地!冷空气一齐涌入胸腔,彻底搅乱了她的呼吸,胸口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之后的逃亡路程和瑾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只感到不停升起,落下,升起,落下……胃里翻山倒海的作呕之意逐渐模糊了她的意识,她只能以仅有的力气紧紧贴在即恒背上,硬是熬住这段生死一线的亡命之旅…… 当脚下终于踩到实地时,和瑾仍自摇摇欲坠辨不清方向,整个天地在她眼中都颠倒了个,腿软得站都站不住。 幸亏即恒扶着她,才没有让她摔将下去,忙在她耳边提醒道:“小心,这是屋顶。” 和瑾茫茫然地点了点头,根本没有理解他说的什么。好在即恒懂得她的感受,便小心扶着她坐下来。他第一次被人带着这样“上天入地”的时候,连吐了三四次,和瑾也算能忍的,到现在都没有吐出来。 足足过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和瑾才从恍恍惚惚的状态中醒过来,她的身体不再摇晃,但眼神仍然很呆滞。 “好点了吗?”即恒轻拍着她的背,问道。 和瑾木讷地转回头,呆了好一会儿,才轻轻点头,断断续续地说道:“好……好多了……” 她深深换了几口气,额上顿时冒出一片虚汗,手抖个不停。又再歇息片刻后,噗噗乱跳的心脏才逐渐归于平稳。 和瑾茫然地四处望,赫然瞥见不远处熟悉的宫城,不禁问道:“我们这是在哪里?” “皇城边有一座废弃的小庙,我们现在在它屋顶上。”即恒回答。 和瑾闻言收回目光,看向身后破败的庙堂,再回身俯瞰着京都街景,恍若重生一般不真切。 茂盛的树木遮掩了他们的身形,谁也不会料到他们会躲藏在皇城的暗影里。皇家侍卫团此刻只怕还在京都街头,一条巷一条巷疯了似的搜寻吧。 心中悬于半空的石头终于落下,和瑾难以置信地望着即恒,喃喃问道:“你、你是怎么逃过侍卫团的围堵的?” 这在她的认知里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即恒咧咧嘴笑了笑,只吐露道:“非常手段。” “啊?”和瑾不明所以。 一只白色的包子状物体倏然递到她眼里,还在散发着蒸蒸热气,即恒眉眼一弯,开心地 笑道:“芙蓉包,西国特色小食,想不到天罗也有。” 和瑾怔怔地接过来,脑海中有无数个疑问纷至沓来,却愣是不知该捡哪一个问。低下头看着手里的东西发了会儿呆,便问道:“哪来的?” “买的呀。”即恒丢给她一个“那还用说”的眼神。 买的?和瑾诧异:“什么时候买的?” “跑路的时候。”即恒想也没想答道,“太怀念了就冒险去买,用光了最后的四个铜板,又跟那帮疯狗多周旋了一会儿,真不容易。” 他轻描淡写的话语让和瑾大吃一惊,难以想象在那种危机时刻中他怎么还有心思去怀旧? 她不可思议地端详着即恒神色不变的侧颜,万千心绪在他面前仿佛都化成了平淡舒爽的惬意,正如他唇边那一丝不变的闲闲的笑容。 和瑾无法在他脸上看出更多的端倪,只得含恨作罢。低头望着手里热腾腾的芙蓉包,再想到如今已经脱险,前后就像经历了一场梦般不真实,唯有一丝后怕余留在心间。 “你肯定没吃过芙蓉包,这个可有意思了,我教你。”即恒不管她内心的感慨,兴致勃勃地拿起自己手里那只,示意她认真看着。 只见他先用指甲挑起一层厚度中等的外皮,剥橘子似的一瓣一瓣剥下来,里外错开一共三层,都只剥离一半,留着另一半连在根底。当中心犹如花蕊般细嫩的糖包露出时,整只芙蓉包便像极了一朵濯清涟绽放的芙蓉花,造型十分独特。 和瑾从没见过食物也可以这么玩的,顿感新奇。她学着即恒的样子剥开最外一层表皮,哪想到看着容易,实际操作起来却很困难。这种面粉做的表皮相互粘在一起,厚度要自己来控制,一不小心就撕薄了,或者将内里一层也跟着剥下来,成花的形状就会很难看。 她试着剥了一圈便泄了气,好好的食物被糟蹋得坑坑洼洼,不成样子。即恒见状哈哈大笑起来。 和瑾面上挂不住,不耐地嘟囔道:“一个糖包而已搞那么多花样,能吃不就行了?” 即恒啧啧摇头道:“芙蓉包的乐趣就在这里,你不懂得欣赏。它可比一般的糖包贵一文呢,这就是价值。来来来,大爷我教你。” 说着,他将自己的那只叼在嘴里,手把手教起来。 和瑾哪有心思去学这些,但是看到即恒叼着糖包,低着头的模样,却莫名很是喜感。 ……真像某种毛茸茸的动物。 ☆、启程前夕 临近四月的天气逐渐热了起来,阳光直铺在地面已有些许刺目。朝阳宫前风和日丽,鸟语花香,正是万物欣欣向荣的好时节。 然而,一道凌厉的破空声骤然割裂这副人间美景。 藤鞭甩过半空,毫不留情地抽打在曝晒于盛阳下的肌肤上,在一阵绷紧的震颤中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霎时间,枝头的鸟儿受惊振翅飞起,惹得枝叶哗啦直响。 卫队长直起腰,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沁出的汗珠,对着悬于头顶的日头有些晕眩。整整一个上午,连他都感到疲惫了,更别提受刑的人。 他甩甩手中拇指粗的鞭绳,望着赤_裸的背上道道可怖的血痕,几乎找不出一块完好的皮肤。他不禁停下来,皱眉叹道:“疼你就叫一声,不用勉强。” 少年紧咬牙关,置于膝上的双拳关节泛白,青筋暴起。他始终没有出声,在听到卫队长的话后才谨慎地缓了口气,挤出一丝倔强的笑容轻嗤道:“拿自己的痛苦取悦于人,当我犯贱吗。” 他说话的声音里有着显而易见的颤抖,可那双深瞳却目不转睛地盯视着朝阳宫紧闭的殿门,身体紧绷一如磐石。 卫队长叹了口气,绕到他身前阻住他的视线,蹲身下来盯住他的眼睛道:“你胆敢诱拐公主,陛下没有把你脑袋拧下来已是天大的恩赐,你就别嘴硬了!” 少年眼眸幽深,不为所动,闻言只勾起嘴角扯出一个冷淡的笑容。一滴汗珠顺着他的脸庞滑落,滴在紧攥的手背上。 “杀了我,他能对公主用刑吗?” 卫队长哑然,闷声不语。 陛下对六公主彻夜不归之事勃然大怒,罚即恒队长鞭刑以示惩戒。百鞭绝不算少,但以即恒的身体素质来说,咬咬牙也就挺过去了。可陛下却勒令卫队长无需逞快,免得他一介少年郎挺不住就咽了气。 但是明眼人哪个不知道,早死都能早超生,受刑哪有贪慢的?陛下这一招雪上加霜,用心昭然若揭。此时不过四十鞭,尚未过半数,即恒的背已经皮开肉绽,血水混着汗水一起流淌在伤口上,其钻心的痛楚丝毫不亚于鞭笞,比之更甚。 卫队长在宫内当差的十多年来鲜少遇到这种情形,一时也有些于心不忍。这小子的行事作风的确很欠抽很讨人嫌,但他毕竟还是个刚成年的小鬼,从外表上看甚至更年幼,陛下何必对一个孩子下这般狠手? 不给他痛快,只为了折磨他。难不成真如即恒所说, 陛下是在以折磨他取乐? 卫队长不禁打了个寒噤,真龙天子的心思和乐趣一向不是他们所能妄自揣测的,多想无益。 正自为难间,忽然从殿门传来一个尖细的嗓音慢悠悠道:“卫队长,老奴奉陛下旨意前来监察,相信卫队长秉公职守,断不会因为私情视陛下之命为儿戏。” 高公公一脸良善地微笑缓步而来,一面说一面假意同情地望着即恒,摇头叹息着。 “是。”卫队长换上一副严肃的神情,躬身应道。 即恒吃力地抬起头,冷汗涔涔自额边流下,从高公公花白的眉毛下他仿佛看到“咿呀没想到你是这种人”的狗血戏码,咬牙分出些力气扔给他一记白眼。不料,藤鞭毫无预兆地当即劈下,他终是没忍住惨嚎了一声,在不断升温的盛阳下,汗水如雨般浸透了全身。 他在心里低骂了一声,又挨下另一鞭,稳住气息后抬眼不安地望着紧闭的朝阳宫,心头不免焦躁起来。 从清晨开始朝阳宫里就异常的宁静,一股沉默的威压萦绕在殿内,却又迟迟兴不起爆发的苗头。 和瑾垂首跪在冰凉的地面上,从最初的忐忑到麻木,最后归于冷寂,大有鱼死网破之势。然而这份僵硬的对峙并没有持续多久,终因门外一声惨叫打破了平衡。 高公公离去时只顺手掩了门,一声声怵人的鞭声自门缝间透进来,清晰地传入耳际,好似直抽在和瑾的心上一样痛楚。她终于受不住压力,低头叩首道:“臣妹知错,求陛下责罚!” 她咬住唇,泪水直在眼眶中打转,鼻尖的酸意让她感到更为难忍的苦楚。 她宁可皇兄对她大发雷霆,甚至上刑惩罚她!可是这算什么?让她听着即恒受罚,听着藤鞭抽打在他身上,听着他强忍痛苦的呻_吟……一次次折磨她的神经,摧毁最薄弱的意志! 如果他想用这样的方式来证实自己的权威,那么她认输,她愿意接受一切惩戒,只求给她一个痛快吧! “昨夜是臣妹独断专行,即恒队长只是依命行事。臣妹愿意承担一切责任,求陛下开恩,饶他一命!”和瑾深深伏首在地,嘶哑着嗓音喊道。 陛下冷漠地听着她生疏的言辞,将手中的奏折丢到一边后,抬起头细听着门外的声响,唇边勾起一丝愉悦的笑意。他转而看向跪于案桌之下的和瑾,哼声道:“你的护卫队队长很厉害啊,连朕的侍卫团也不放在眼里。” “臣妹愿担一 切责任……”和瑾低伏于地,贴于额前的手掌微微陇起,似在抑制着情绪。 陛下脸上的笑容却收了起来,他盯住和瑾冷言道:“小瑾,朕是答应过你不过问护卫队之事,但是这一次,你担当不起!”他豁然自案桌前起身,信步踱到和瑾身边,凛然的气息宛如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和瑾的喉咙,“堂堂公主,竟和一个护卫彻夜不归。这等丑闻若是传了出去,你以为你现在还能跪在这里求朕吗?” 厉喝声响彻整个大殿,满载怒气的脚步驻足在和瑾面前,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居高临下的视线俯视着她深深埋下不敢抬起的头,似能将她的头颅洞穿,窥得她掩饰的心思。且听他换了口气才抑制住心头之火,提高了声音转言冷讽道:“别以为朕不知道你那点小聪明。明日就要动身去往沁春园,朕在这个节骨眼上确实不能拿你怎么样,不过这罪总是有人要受的……” 陛下向门外瞟了一眼,勾起一丝冷酷的笑意,他俯身扶起和瑾深埋的脸颊,不曾想竟发现一滴晶莹的泪珠自她脸庞滚落下来,教他猝不及防。接下去的叱责便滞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了。 陛下愕然凝视着那滴泪珠落在自己的虎口之上,尚存着温热悄悄自掌心划过。他冷峻的眉眼自惊愕中回过神,凝住和瑾,微怒道:“他只是一个下人,本就该为主子的过错而担下惩罚,你这是做什么?” 和瑾没有出声,低垂的眼眸不敢与他对视,尚有星点泪花如露水般沾在眼睫上,悬而未落。陛下眯起眼,心头忽然涌起一股无明业火,言辞中亦透出几分狠厉。他压低声音控制自己的情绪,低喝道:“不准哭。你该牢记你的身份,今后能为之流泪的,只有你的丈夫!” 和瑾蓦然抬眼道:“我不会为了那种人哭!” “那你就永远别哭!”陛下怒吼,一双凌厉的双目直看入和瑾心里去,她在他面前仿佛置身在青天白日下无处遁形。 和瑾睁大眼睛微喘着气,胸口似是被棉絮堵住难以呼吸。她深吸口气,强忍着肆虐于心的压迫与悲苦,绝望地闭上眼睛,冰凉的泪珠复又划过光洁的面庞。她张开水雾朦胧的泪眼,张了张口,声音因酸楚而扭曲变调,沙哑地问道:“……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她抬起眼,口中溢满苦涩,出声道:“你执意要我嫁给暮成雪,到底要我做什么?” 事到如今,她已经不再天真地相信什么身份之差了。从一开始,她就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什么择身份相配之人统统都是敷衍她的假 话。她终于明白,不论她变成什么样,甚至不论死活,她都无法摆脱这个婚约的束缚。 此刻这只覆在自己脸庞上手心有多么温暖,可这温暖之下又掩盖着怎样凉薄的心思? 和瑾不愿去想,然而现实犹如一把利刃击破了伪善的面具,教她不得不认清:尽管父皇给她铺了一条她不喜欢的路,尚且给她留了另一条小道;而她的兄长不但将小道堵死,甚至封住了她的退路,让她别无选择地被所谓命运推入一片迷雾里,连隐藏在迷雾中的是何方鬼怪都分辨不清。 ——他从来不做没有意义的事。那么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她,真正的目的又是为何? 面对和瑾悲痛欲绝的诘问,陛下有些意外。一段短暂的沉默过后,他伸手轻拭去和瑾眼角的泪珠,沉下声音道:“朕要你拴住暮成雪!” 和瑾一时无法理解他话语中的深意,就这么痴呆呆地怔在那里。 望着她错愕的神情,陛下不觉有些好笑。然转念却想到,如果早些就将真相告知与她,会不会根本不需要自己这般操心了?……不,只怕善后都来不及。 他太了解她了。 可如今她已经察觉,再瞒下去恐怕弊大于利。思及此处,陛下定下决心,凝住和瑾沉声道:“朕以前说过,身为公主,你的婚姻并不能为你自己左右。这话并非单指父皇的指婚,而是你一国公主的婚姻足以影响朝堂政局之意。” 和瑾闻言一愣,眸中掠过一丝诧异。这点微小的变化没有逃过陛下的眼睛,他笑了笑,不无嘲讽道:“怎么,难道你以为父皇将你许配给暮成雪当真是因为他少年英才,良木可栽吗?” 他扬起头露出一贯蔑视的笑容,在和瑾惶然的目光下继续说道:“你错了,父皇是要靠你来牵制成家!” 出乎意料的真相让和瑾蓦地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陛下,喃喃道:“牵制……成家?盛青?” “不错。”陛下颌首,起身向着朝阳宫内扫视一圈,负手淡然说道,“朝堂乃这世间最黑暗的名利争夺场,但凡落入其中的人不是踩踏别人,就是受人踩踏。想要在朝堂中争得一席立足之地,光靠自己势必势单力薄,难以站稳脚跟,于是便有了结党营私,一家揽权独大。” 他踱步向置满奏折的案桌而去,随手翻起一本奏折,瞟过满纸黑字上的权力相争,司空见怪道:“这种情形并不罕见,也并不可怕。一个能担大任的君主所做的事不是杜绝这种现象 ,而是要利用它,让这些狼子野心的家伙们自己形成相互抗衡之势,制约野心的膨胀。在这方面,先皇便是个英明的君主。” 十六年前先皇荣登宝殿,遭逢瑞王叛乱,朝堂局势紊乱。便是在这个时候,成临显老将军力拥新君,攻伐叛党,立下了汗马功劳。三代为臣的成家自此在天罗稳稳地扎下了根。这其中,少不了新君对成家的庇佑。 可是时过境迁,人心否侧。不过短短六年,成家的势力已经壮大到能在天罗只手遮天,俨然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之势。这种凶猛的势头终于令君王也为之胆寒,不得不考虑出手打压。 而提拔一个新家族最直接的方法,莫过于联姻。 “先皇为你和暮成雪指婚,目的就是在于提拔暮家,抗衡成家。”陛下丢下奏折,重又踱步来到和瑾跟前,凝视她苍白的脸庞,笑意越发浓厚,“当你因为朕意图干扰盛青和柳絮的姻缘大发雷霆时,你可曾想过,你自己也是压迫成家的一份子?” 这句明显带着恶意嘲讽的话语深深刺进和瑾心里,背后不禁升起一股寒意,只觉得心都凉了下来。 陛下欣赏着她发白的面容,这才话锋一转,继而道:“只要能跟成家抗衡,并不是一定要暮家不可,所以父皇才特许给你一个悔婚的机会。但这个机会也并非是你理解的那层意思,不过就目前来说都无关紧要了——因为你没得选择,必须嫁给暮成雪。” “为什么?”和瑾抬头问道。 绕来绕去,最终又绕回了死结。朝堂中外人不可觑的隐秘尽管骇人听闻,但毕竟离她太过遥远,她并不关心。她唯一关心只有这个,她为什么一定要嫁暮成雪不可呢? 她死死盯住陛下,陛下却仿若有意吊她一般,答非所问道:“你该知道暮成雪十年来镇守在西境,西境毗邻西国,而西国地饶物丰,国主又是个软柿子,难保他不会要挟西国,占据疆土自立为王。这也是朕这些年一直不肯放暮惟出京都的原因,暮惟便是朕手中的人质。” 和瑾不知他为何说起这个,按捺着心焦,矢口质疑道:“暮成雪若真有野心,你便是把刀架在他爹的脖子上又能怎么样?” “能怎么样,你说呢?”陛下挑眉,看着和瑾茫然的眼睛,略微无奈地摇了摇头后叹息道,“小瑾啊,朕总让你多了解暮成雪,你是全然没有放在心上。对于这个你未来的夫婿,你是一无所知。” 陛下的神情让和瑾心头一惊,她打从心底里厌恶暮成雪 ,又怎么会刻意去了解他的事……暮成雪是个怎样的人,她根本就不知道。 凝目望着和瑾一脸的迷茫与不解,陛下不由叹了口气。这些个算不得复杂的缘由解释起来却出乎他意料的绕口,心里头不禁有些恼火,叱责道:“朕平日里对你是太好了,让你一天到晚就知道给朕增加麻烦。” 也不管和瑾仓皇惊愕的目光,他起身不去看她,冷静头脑后思忖着言辞,不再拐弯抹角地直言道:“有野心的不是暮成雪,而是暮惟!” 暮成雪的生父暮惟乃一介儒生,但为人阴狠狡诈,野心勃勃。在如今基本是成家天下的朝堂里,他并不急于以自身之力在朝堂中揽权,却暗暗效仿成家,将所有的筹码都压在了独子暮成雪身上,意从军权入手。 陛下想起那只老狐狸阴暗的嘴脸便是一阵厌烦,可转念想到另一点又感到一丝悚然,吐出一口浊气闷声道:“暮惟不像成临显身经百战夺得高位,当得一身好榜样,但他却以十分独特的方法教导出了暮成雪这样的英才,不仅少年有成,更是建树颇丰,丝毫不亚于盛青。而最重要的,是暮成雪对他言听计从!” 和瑾听到这里顿时犹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她吃惊地睁大了眼,记忆中依稀回忆起十年前那个挑战她武状元宝座、素颜冷然的少年,持剑而立的时候浑身散发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威势——这样的少年竟会是一个受生父摆布、形同傀儡之人? 她有些难以相信,但陛下肃然的神情容不得她不去相信。手心里不知何时冒出许多冷汗,和瑾平缓着心跳嘟囔道:“所以你要我牵制暮成雪?”可下一刻她就摇头自我否定道,“既是如此,我又能做什么?他又不会听我的……” 双肩突然被按住,和瑾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抬起眼便对上陛下暗沉不明的双眸,隐隐透出灼灼的光芒。 “不用装傻,你知道你能做什么。”陛下唇边浮起一丝高深的笑意,凝视着和瑾道,“暮成雪是暮惟夺权的兵器,但他毕竟不是冰冷的铁块,而是活生生的人……朕知道,你也知道,他对你情有独钟,甚至有着超乎寻常的关切不是吗?” 和瑾垂落视线,深埋下头。陛下却有意贴近她的耳边,低声道:“女人收服男人的手段,从来都是最简单也最有效的,你会明白的。” 和瑾怎么不明白他的意思,原来他是要自己像个卑贱的女人一样用身体去讨暮成雪欢心,从而吹吹枕边风?顿时一种被羞辱的怒火窜上心头,她瞪住陛下冷声道:“ 我在你眼里就只有这种价值?” 陛下却笑了笑道:“如果暮成雪是一只忠犬,朕要你当拴住他的绳索;如果暮成雪是一柄锋利的兵刃,朕要你成为收住他的鞘!为朕所用。”男人伸手温柔地抚上和瑾的脸颊,笑意盎然道,“——这才是你的价值。” 和瑾怔怔地望着陛下不带丝毫温度的笑容,心底里却产生一丝莫名的寒意,直教她惶然不安。然而不待她思及缘由,抚在她脸颊上的手倏然扼住脖颈,一把就将她拖了过去! 陛下目中酝酿着冰寒彻骨的杀意,低声问道:“昨天晚上,你们去了哪里?” 和瑾愕然凝视着他冷峻的面容,一时间惊惧到了极点。 她不是没有见过皇兄翻脸如翻书的时候,可是此时皇兄冷凝的眼神却仿佛一把冰刀直切入心脏。她猛然醒悟过来,艰难地吐出声道:“没有……我们什么都没做……真的……” 扼于喉间的力道越收越紧,陛下眯起眼,似乎并不相信。但他没有说什么,松手放开和瑾后起身便向殿门走去,和瑾顾不得自己,忙扑上去抓住他的脚,连声哀求道:“皇兄,求求你放过他!他是无辜的!” 陛下回眸冷冷地说道:“没有自是最好,即便是有……朕也让它变成没有!” 说完抬脚踢开和瑾的手,径直走向殿门。和瑾急忙跪爬过去死死抱住他的腿,凄厉地喊道:“皇兄我知错了,我不该犯下这种不知廉耻的罪行抹黑皇室的颜面,都是我错了……” 眼泪无止境地滚落下来,她原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为了某个人落泪,却不曾想原来自己也这般脆弱可笑,然而心头的惧意与恐慌一齐袭击坚守的意志,她再也忍不住,泣不成声道:“我不会花心思搞什么幺蛾子,今后也都不会再提任何抗婚的事……皇兄,求你放过他,他真的是无辜的,什么都没做……” 泪如泉涌般汹涌,陛下凝眸看着她哭花的一张脸,心情极为复杂。最后,他终是按捺下心头源源不断涌上的恶气,沉重地吐了口气道:“小瑾,你知不知道朕很担心你?” 他只说了这一句话,再无其他。 和瑾仰起头,视野被泪水模糊看不清陛下此刻的面容,只闻得一声长叹飘入耳际,透着三分无奈七分无力。一双长臂忽然将她揽入怀中,轻抚着她的长发,在她耳边轻声道:“听大哥一句话,不论那个适合你的人是不是暮成雪,都不会是他……” 和瑾讷讷地听到这番话,突然 感到不知所措,她抬起头向兄长投去诧异的目光,却赫然发现他冰冷的视线正透过门缝望向屋外。 而在她看不到的方向,同样射来一个寒气逼人的视线,以分庭抗礼之态对峙着。 当藤鞭再次挥下时,一星血花溅起,飘舞在暖阳中,映衬着少年扭曲的容颜分外可怖,然而他眼眸中酝酿的憎恶与愤怒,却丝毫没有因为刑罚的痛楚而减弱。 呵,有意思…… 陛下微蹙起眉,凝眸若有所思地笑了起来。 *** “啊——” 一声惨烈的哀嚎响彻在通铺里,惊起窗外的鸟儿三两只叽叽喳喳地振翅飞走,只余下房间里手忙脚乱的两人。 宁瑞忍着头晕目眩将染成一片血红色的水盆端到角落,俯身将地上到处散落的浸满血的纱布尽数拾起丟往一处,一边不住埋怨道:“卫冕下手也太狠了,这不是把人往死里打吗?” 浑身无力趴在床上的少年身上缠满了白纱,远远看去就像一只雪白皮毛的大型猫科动物正伸展着四肢伏在地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可惜两者的心态实乃两个极端。 “幸好……他没想杀我……”即恒喘着粗气,唇色苍白。 “哥哥你怎么还在为他说话?他把你害得这么惨!”宁瑞想起即恒血流如注的伤口,冷不丁眼泪又就掉了下来。 足足一百鞭,再硬朗的汉子都要抽晕过去,即恒最后也是神志不清地被抬回来的。宁瑞得知公主平安回宫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即恒的惨状吓得七魂丢了三魄,直担心他会就此咽了气。 好在这家伙命大,竟死撑着始终没有昏厥。用华太医的话来说,命硬得跟茅房里的臭石头似的。 可是宁瑞却觉得他微睁双目不肯阖闭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像死不瞑目啊……幸好在华太医的帮助治疗下,血很快就止住了,宁瑞才不致于因为自己的乌鸦嘴而内疚一辈子。 然而那一身皮开肉绽的画面却牢牢刻进了宁瑞的脑海中,一碰便是抽心地疼。 即恒感觉到背上的伤口火辣辣的,心想约摸是药开始起效,一颗心放进了肚子里。听得宁瑞的抱怨,他没有答话,心头却涌起一阵苦涩。 要说害他的人,怎么着也轮不到卫队长啊……可惜他有口难言,只得委屈卫队长担下恶名,不予辩白。 好在宁瑞抱怨了几句便住了口,端来一碗汤 药耐心地喂即恒喝下。即恒含着药汁,心里头却担忧道:不知和瑾怎样了?在朝阳宫外时,他分明听到和瑾声嘶力竭的哭喊声。 尽管因为痛楚而意识开始模糊,可是和瑾的哭喊他却是听得清清楚楚……陛下将怒气全发泄在自己身上,理应不会对和瑾动手,可是和瑾为什么哭了? 他认识她以来,即使在最难过最伤心的时候,她都会忍住不掉一滴眼泪,倔强而坚韧地面对逆境。今日她哭泣的原因,是因为自己吗…… 心头忽然涌上一丝愧疚。如果昨日竭力劝她回宫的话,如果没有鬼迷心窍去吻她的话…… 想到这,内心的不安便愈发强烈,他转过脸龇着牙问宁瑞:“宁瑞,公主怎样了?” 宁瑞愣了一下,撇撇嘴道:“她心情不好,麦穗在陪着她。” 即恒哦了一声,便不知该说什么了。通铺中流动着静默的空气,两人相对无语,气氛忽然冷寂得有些怪异。 宁瑞平日里也算是个能跟麻雀比肩的叽喳能手,怎么今日突然这么沉默?即恒疑惑地端详着她的容颜,却见她眉心微陇,似是怀着心事。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宁瑞的心思却像海底砂一样从来都让他猜之不透。 所以当药汁喝完以后,即恒眼见宁瑞收拾好碗碟便要走,急忙喊住了她:“宁瑞,你……你没事吧?” 他小心翼翼地问,心想莫非因为他诱拐公主的事而在生气? 宁瑞诧异地回头望他,眨了眨尚沾着星点泪花的眸子,挤出一个十分勉强的笑容道:“我怎么会有事,哥哥你好奇怪……”她笑了笑,笑容在绽放一半时却慢慢枯萎了下来,她垂首沉默片刻,最后只轻声说道,“哥哥你就安生点吧,只剩最后几天了。” 她突来的提醒让即恒蓦然一怔,然而不等他继续追问,宁瑞已经打开了门,阳光顷刻间涌进来,将她的双目刺得生疼。 “哥哥,下回见。”她回眸冲即恒一笑,移步离开了通铺。 随着门吱呀一声阖闭,屋里又暗了下来。然而即恒惊愕地发现,在门关上的瞬间,他好像看到外面……守着很多皇家护卫军? 宁瑞离开通铺时,目光冷淡地瞥着将小小的通铺门口围堵住的护卫军,目不斜视地自他们面前走过。离了通铺以后护卫军便少了许多,一直到公主的寝殿前,又是一大批护卫军板着脸守在房门前,像一尊尊雕塑般不苟言笑,将清和殿冷寂的氛围染上些许肃 ☆、远途 三月廿四,乃最美的烟花三月,天罗京都的两大盛事便是陛下出游沁春园,以及六公主将近的诞辰。 这天,浩浩荡荡的皇家仪仗从头望不到尾,在京都百姓高呼万岁的祈福中声势浩大地离开了京都城,朝远离京都几百里的昔日园林而去。 和瑾独自闷坐在辇车内,对车外百姓的盛情没有一点触动。作为天罗国的公主,她就只是个公主而已,平白得到的颂扬与尊崇是属于天罗皇室的,并不属于她。 正如她将麦穗当做一件观赏品养着一样,在百姓眼中,甚至在皇兄眼中,她何尝不是一只雕着明黄龙纹、身价高绝的花瓶呢? 与暮家的联姻正是她唯一的价值,一桩配得起她身份的买卖。 仪仗声势威严,慢条斯理地踱出城外,喧闹才渐渐远离耳畔。犹如自窒息中解放出来般,和瑾悄悄松了口气。 此经去往沁春园预计行程三日,这是和瑾最后出游的机会。 都说烟花三月下扬州,和瑾出生的时节正值一年中最美的季节,然而也是那一年天罗内乱最严重的时期。关于那些尘封在战马铁蹄下的历史,如今早已于盛世繁华中湮没,再没有人提起,也没有人想去提起。 对一个昌盛兴隆的国家来说,这只是一段黑暗的足迹;对一个新落地的婴孩而言,却留下了生命与血脉的传承。 有些许燕鸣不绝于耳,生机勃勃地萦绕在绽放春意的大地上空,清风将和瑾心中积郁的灰暗慢慢吹散。她收起烦乱的心情,决定不去想那些逼到近前的烦心事,好好利用最后的机会享受出行的快乐。 轻轻掀起车帘的一角,和瑾好奇地探头向外看去。只见沿路草长莺飞,好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比起皇宫里栽植得体的花圃,那些散布在山道广野的野生花木娇态可掬,更显无拘无束,恣意狂纵。 和瑾被眼前的春光吸引住,不禁入了迷。怪不得盛青和柳絮都喜欢游山玩水,这大千世界多美啊,远非她所住的花笼所能比拟。 温暖和煦的阳光洒满大地,和着微风拂在面上,说不出的舒适。和瑾心情愉悦起来,抬手将车帘掀得更高,尽情欣赏满目艳丽的春_色。然而视线不经意间,却落在了车辇边策马而行的少年身上,许久没有移开。 他挺直的脊背看不出一点受刑痛苦的痕迹,双手漫不经心地握住缰绳,目光平视远方。算不上高大的身影随着马儿的颠簸而轻微晃动,但始终以岿然不动之姿稳坐其上。 扬首挺拔的姿态更是让人恍然有种错觉,仿佛面前的人根本不是一个浑不知事的少年,仿佛他小小的身体里蕴藏着无穷大的力量,足以让他睥睨众生……和瑾本想唤他的名字,不知为何突然觉得与他之间的距离非常遥远,遥远到她只能抬起头仰望他,却不能接近他分毫。 这种感觉从来没有过,和瑾不知它从何而起,亦不知为何而生。她有些仓皇地放下车帘,厚重的帘布刹那间阻隔了车外明媚的阳光,也阻隔了他们之间若远若近的距离,一股莫名的恐慌便浮了上来。 他会离开她,在她注定要嫁给别人之前。 可原本不就是如此吗?……宁瑞说他的心不在这里,也不会为了任何人而停留,他们的相遇本就是一场浮萍。 这些和瑾都明白。可是她不甘心。 “公主?”车帘外那个熟悉的声音靠近轻声唤道,和瑾甚至可以想象出他略带头痛的讨好笑容。 重又掀开帘布,他果然一脸懵懂,不知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似的,幽深的眼眸无辜地看着自己。 “您不舒服吗?”即恒试探地问。 和瑾斜了他一眼,想来方才自己的失态他尽数看在眼里,但他为什么不肯回应?哪怕是回头看自己一眼? “你的伤好些了吗……”憋了片刻,和瑾最终还是更关心这个。 即恒闻言微微一笑,笑容舒爽,丝毫看不出勉强:“多谢公主关怀,卑职的伤势没有大碍。” 和瑾一眨不眨地凝视他,确定他没有逞强才稍微放了心。说起来,这家伙皮糙肉厚的甚是耐打,就是肋骨断几根都照样活蹦乱跳,她干嘛要这么关心他啊…… 倏然间又想起昨晚的事来,和瑾蓦地感到一阵气血上涌,脸颊顿时红了起来。 见她忽然低下头默不吭声,即恒勒过马缰,诧异地凑过来:“公主您怎么了?若是身体欠佳一定不要瞒着,宁瑞不在……” 和瑾突地抬起头,眼波流水般转过即恒脸颊,轻吐粉舌舔了舔丰润饱满的下唇,道不尽的风流戏谑之意尽显,眼里满是笑意。 即恒猝不及防对上这极尽挑逗意味的一招,蓦地呆住了。刹那间,他直起身别过视线,一句话都没有说。可是和瑾却清楚地看到红晕直从他的脖颈一路蔓延到耳根,在和风旭日下无处遁形。 匆忙放下车帘后,和瑾躲在辇车里偷笑,心里犹如乐开了一朵花似的,砰砰跳个不停。 原来她真有那么喜欢他! 回忆起过去种种令自己费解的心情,和瑾终于豁然开朗:为什么她会那么在意即恒与麦穗的暧昧,为什么她在澄清以后会感到难以理清自己的思绪,为什么她会如此无法接受即恒对她哪怕一丁点的背叛,为什么她会情不自禁主动去亲吻他……因为她喜欢他,因为她早已经深深地喜欢上他了。 身体忽然有如放空般轻飘飘的,和瑾一头栽倒在软榻上,咬着嘴唇乐了好久,又在软榻上来回地滚动。直到宣泄完堵在胸口的窃喜,她才意犹未尽地坐起身,马上又挪向车窗边掀起车帘。她想跟即恒说话,不论天南海北什么话题,她想跟即恒多说说话…… “公主……您的头发乱了。”即恒挺直脊背正襟危坐,瞥了一眼和瑾后,强装淡定地揶揄。 和瑾一愣,如临大敌,慌里慌张放下车帘拾掇。 即恒见了忍不住发笑,迎面春风拂过,如一只温柔的手臂轻抚在心头,将稠雾般的思绪也慢慢化解,空遗一缕惆怅。 是时春光明媚,鸟语花香,皇家仪仗威严浩荡地行走在瑰丽灿烂的春风美景图中,化作一道壮丽的风景线,令天罗百姓津津乐道些许时日。 和瑾一直很兴奋,沿途不少农家田园更让她新奇不已。如果不是陛下禁止她下车辇,恐怕不出半日好动的六公主就要宣告失踪了。 相反,被视为重点警告分子的即恒却出人意料的安分,一路上跟随公主车架寸步不离,还很善解人意地为公主殿下讲故事解闷,缓解公主急于下车游玩的心情。 任性的六公主闹起脾气谁都扛不住,可却意外地很是能听即恒的话。让一众焦头烂额的随行宫人感动得泪流满面,均对即恒队长表示刮目相看。 只是这消息传到为首的御辇中,陛下却深深皱起了眉头。一路护驾而行的成盛青听说了,亦是苦笑不语,不得其解。 成盛青回头遥遥望去,只见车队中一少年紧随身边的车辇侧马并行,时不时附身靠近,同车窗内的少女谈话。 少女桃花粉面言笑燕燕,少年清秀明眸淡然含笑,过于温馨和谐的一幕让成盛青没来由感到一阵羡慕。 怪哉,这两人的关系什么时候变这么好了?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小瑾这么开心,即恒哄女孩子的功夫果真不是他所能企及的啊……真可气。 正在成盛青默默羡慕嫉妒恨的时候,御帘忽然被掀开,露出陛下隐在帘后阴晴不定的脸 。 “那小子在干什么?” 成盛青连忙勒缰靠近,躬身道:“回陛下,在逗小瑾开心呢。” 陛下没有露出多少情绪来,但却不曾放下御帘。成盛青无法揣测圣意,只得小心随侍,静候吩咐。 御辇中陛下龙颜冷凝,慢慢道:“让他闭嘴,吵死了。” 成盛青怔愣,不等他回神御帘已经被放下,隐隐窥得陛下肃然不动的身影,又不敢贸然去追问。 奇也怪哉,公主车辇远在百步之外,陛下哪里听得到…… 然而圣命难违,他只得应声:“是……” 即恒受到警告后,和瑾就自觉不再跟他说话了。她知道皇兄的警告是给她的,她不该在大庭广众下同一个护卫谈笑,惹人闲言。 一个人独自坐在宽敞的辇车里,先前雀跃的劲头也在静默中慢慢消退了下去。 仪仗队继续浩浩荡荡地行进,向着当年盛及一时的皇家园林而去。 即恒回过身将仪仗队来来回回搜寻了一遍,依旧一无所获。 一路行来,他都没有见到麦穗。和瑾说过她一定会带上麦穗,可是麦穗现在在哪呢? 宁瑞不知何故没有前来,以她的身份和个性绝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置和瑾于不顾……可是现在连麦穗也没有跟来,即恒心里莫名升起一股奇怪的预感。 他遥望前方绣着盘龙金纹的御辇,在它带领下,整支皇家仪仗队列齐整地走向望不到尽头的远方。即恒凝目望去,一时之间,竟不知究竟要前往何处。 天地茫茫,前路漫漫。人事难言,人心否测,此次行程似乎不是他想的那么简单…… 作者有话要说:各位新年好,元宵节快乐~~某菲回来了(^o^)/ 再次感谢canyon的雷,还有南辞和小羽的祝福,谢谢你们~~时间仓促只更了三千,真不好意思……(≧﹏≦﹞ 好惭愧,某菲原本预定回老家存稿的,没想到今年回老家还挺忙,岁月不饶人啊o(╯□╰)o 盼了很久的2013年将要在繁忙中度过,突然觉得先前的期盼被生活给骗了otz (看不懂的妹纸请无视,这家伙最近工作码字忙得脑袋有点晕,看得懂的妹纸也请无视,不要问到底在盼什么,其实原因很丢人……掩面) 某菲借着新年表决心振奋志气,很不怕死地开了个新 坑,今后将会两篇文一起战! 新文讲述的是中原大陆最神秘也最otz的国度——东楚国的一个姑娘,千里迢迢来天罗的寻爱史,欢乐小白风,有兴趣的妹纸希望你喜欢~~xd 传送门 ☆、暮成雪此人 皇家仪仗队出行的第二天,天空下起了蒙蒙的细雨。春雨绵绵,打落在屋瓦石檐上,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为春意增添了几分温柔缱绻。 寒气不动声色地渗入肌骨,使初愈的伤口重又复发。行路在雨幕中,雨水浸湿衣领贴在肌肤上,每一步都黏腻得教人难受。即恒忍着伤口的痛楚,沉默无言跟在车辇边。 然而奇怪的是,和瑾没有来烦他,也没有再跟他说过话。本以为是因为陛下的数落才让她自觉安分,没想到日暮闭合之后,一名侍女急匆匆赶往陛下的御辇,带回停路歇息的旨意,即恒才弄清楚原来和瑾病了。 入夜的时候,即恒顾不上用晚膳,急于给伤口换药。可是众人都忙着去照顾六公主了,谁有空闲管他。正欲哭无泪之时,窗外远远看到一人持伞而来,踏过泥泞的石径小路,也不敲门就径自推门而入,露出一张熟悉的戏谑笑意。 即恒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你来看我笑话吗?” “怎么会。”成盛青笑得更加张扬,收了伞立于门后,拂了拂衣袖上的水珠,“我听人说你挨了鞭刑,特地来看你。不过看你气色很好的样子,要不我就回去吧。” “等等……”明知他收了伞分明就没有要走的意思,即恒还是很没骨气地投降认输,指了指自己背后,“帮个忙吧……” 成盛青掩不住一脸得意的笑意,端了油灯来到即恒床前,叹了口气道:“你就不能安分一点吗?” 即恒没有应声,这句话他已经被数落过无数遍了。 见他不理会自己,成盛青无奈地摇了摇头。揭开披在即恒肩上的亵衣后,触目惊心的血色却让他暗暗倒吸了口凉气。小时候他任太子伴读时,也曾因为闯祸惹怒先皇,被罚了二十鞭。那种鞭鞭入骨的痛楚一点也不亚于战场上被敌人砍了几刀,真不敢想一百鞭是个什么滋味。 宫里的刑罚往往是连杀人都不给个痛快,那次受刑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现在触景生寒,不免对即恒多了几分同情,手底下的动作也温柔不少。 “谁借给你的胆子,居然敢带着小瑾彻夜不归?”尽管如此,言辞上仍旧十分严厉。诱拐公主这等大罪,陛下若真要追究,连成盛青都难辞其咎,“这种荒唐事是小瑾的主意,还是你怂恿的?” 即恒没好气地说:“我哪敢啊,你没看受罪的都是我吗?” 成盛青大致清洗了伤口,虽然纱布已被血染透,可是伤口并没有他想象中那 么严重,只是阴雨渗入有些化脓。他取过药膏挑了一块,忽然眯起眼,压下声音问:“你跟我说实话,你们两个……没怎么样吧?” 即恒沉默了一瞬,成盛青心都要提起来了,却听他闷闷地说:“没怎么样……” “真的?”成盛青皱眉,不确定地问。 即恒有点心烦,扭过脸不予理睬。 成盛青觑着他赌气的样子,只好叹了口气,沉下脸一面给他上药一面说:“小瑾是任性了些,连累你受罚。可说到底,她其实很单纯,不知世事,更不懂情爱,与你没法比。如果你敢欺骗她,毁掉她一生的话……”他顿了顿,神情严肃,“我第一个不会放过你!” 油灯爆出一声噼啪的响声,火苗颤了一颤,惊动投射在墙壁上的影子。即恒转过脸,勾起一丝冷淡的笑容:“你原先还怂恿我去追她,现在反而怪起我了?” 成盛青盯住他的眼睛,烛火跳跃在他的眼瞳里,竟有些捉摸不透:“是,我后悔了。我完全低估了你的破坏力。”他苦笑了一下,然而笑容很快就消失了踪迹。他俯下身,凝住即恒波澜不起的黑眸,皱了皱眉,“如果你真有心,就不该拖到今天。可既然已经到了今天,你就别再纠缠不清了。” 即恒平静的心底兴起一点微妙的触动,他说不上来这种感觉是什么,唯有一番失落与苦涩袭上心头,令他不禁黯然。 他的沉默倒让成盛青感到意外,然而正是如此,才更加确定了成盛青的猜测。双眉蹙得更紧,成盛青直言问道:“你喜欢她吗?” 即恒透亮的眼珠动了一动,却没有透露出多少确切的含义。成盛青有点恼了,责问冲到嘴边,又无力咽了回去,最后只说:“算了,横竖就是这几天而已。这几天结束,你就自由了。” 他站起身收拾着桌上的药盒,即恒怔怔望着他的背影,恍然间想起在郊西,成盛青向他提出以通行证为交换的请求。如今一个月已然将要过去,他的任务就要结束,他却早已经忘了最初的目的。 几经大起大落,将他折腾得几欲崩溃。而那个笑容明艳的少女,水雾迷蒙的眼眸,柔软鲜润的唇,都只是他人生中一场短暂的幻梦,他没什么好留恋的,也不该去留恋才是…… 成盛青拾起立在门后的油伞,门外沙沙的雨声还未停歇,天已经完全黑了。他回过头,想跟即恒打个招呼,却发现那小子不知怎么了,表情木讷地看着自己。他有些好笑:“我走了,即恒。你听话一点。” “暮成雪是个怎样的人?”即恒抬起眼眸,忽然问。 成盛青愣了一愣,不知他为何会提起暮成雪。即恒接着问道:“我记得你跟他并称‘天罗双将’,还一同上过战场,他是个怎样的人,你总该有所了解吧?” 成盛青没想到即恒的记性这么好,暮成雪此人他虽了解不多,但并非一无所知。可是说来话长,他思虑一番后,只简短地回答:“暮成雪,是一个我不想与之为敌的人。” 仅仅这简单的一句话,却包含了很多未曾出口的含义。而其中,更多的即是敬畏。 “你知道吗?”成盛青原本打算走,可这会儿却反而靠在了门后,抱臂沉颜,“不是亲眼见过我绝不会相信,这世上真有一种人,活得不像一个‘人’。” 即恒愕然坐起身,不知成盛青此言何意。 成盛青脸色凝重,回忆起九年前那场战事,仍是感到心悸:“并不是我耸人听闻,朝堂中关于暮成雪的传言也并非是夸大其词。暮成雪此人,根本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怎么说?”即恒皱起眉,急忙追问。 成盛青走到桌边替自己斟了一杯冷茶,但并没有喝。他凝视着茶水中泛起的波纹,淡淡道:“我只从我的角度说。九年前,我十六岁,暮成雪年方十三,我们两个一起被送上战场磨练。战场上那是刀剑不长眼,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一个远未成年的孩子即使再天资聪颖,武功高强,到了真刀实枪的战场,怎么可能保持平常心面对?可是暮成雪却做到了。” 他喝了一口茶,冰凉的茶水一直灌到肚底,凉意让头脑更清醒了几分,对于当年初次出战的回忆也慢慢清晰了起来:“我还记得那场战事结束以后,我手脚都在发抖,好几天都觉得恍如隔世,不相信自己还活着,连梦里都是喊杀声。可是暮成雪却没有一点触动,言行举止都与平日无异。我爹当年就是主将,他私底下对我说,年轻人第一次杀人,不论出于怎样的立场,对内心都是一种冲击。可是暮成雪小小年纪却能在战场上面不改色,犹如踩死一株杂草、摔碎一口碗似的夺去对手的性命,这等奇才世所罕见,若不能善用,他日必将成为祸患。” 当时,年幼的成盛青还不能理解父亲话语背后的深意,直到大军拔营回朝的路上,将士们开心便顺道弄了些野味打牙祭,他亲眼见到暮成雪杀死一只野狐,抽筋扒皮丝毫不手软。鲜血喷到他幼嫩的脸上还带着热气,而那张脸无悲无喜,没有任何表情。 既没有兴奋,也没有厌恶,更不谈悲悯——完完全全的,没有一丝情绪的波澜。 那时候成盛青还被将士调侃胆子太小,连幼小的暮成雪都比他心狠,可是成盛青却感到毛骨悚然。 “后来我在朝堂上又与他接触过几次。”成盛青回忆道,“我发现不止是战场,在平常的生活中,他就是这个德行。不论对谁都是一张表情,没有特别的喜好,不说多余的话。除了会呼吸会动外,简直像个木头人,一直在他父亲暮惟的摆布下活着。所以关于小瑾与他的婚事,谁都不看好,没想到意外的情况出现了!” 成盛青忽然换了口气,冒出一个突如其来的转折。 即恒心头一惊,不知将会听到什么,不由自主捏住了薄被的一角。 成盛青似乎有些激动,他将杯中的冷茶一饮而尽,让自己冷静了一些,才慢慢道:“暮成雪居然对小瑾很执着。” 即恒怔了怔:“……啊?” “他对所有的人,包括对陛下都是同样木讷的态度。可是唯有对小瑾,他的表情才会变得柔和,不再像一块生硬的木板。有时候我看到他和小瑾在一起,尽管小瑾在对他闹脾气,可他还是很耐心地由她闹,只有在那个时候,我才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点‘活人’的气息……” 不知怎的,即恒听了以后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是同时他也对暮成雪此人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不通人性的怪物……这是即恒脑海中唯一闪过的形容。 “好了,跟你说了这么说也都是些个人的看法。”成盛青搁下茶盏,似将胸腔内的浊气都吐尽般心情舒畅,“因着小瑾生病,陛下有令将在这里逗留一日,暮成雪应该会比我们早一天到沁春园。到时候你见了他,自然就能明白。” 即恒小心地穿起衣服,心内兀自在盘算着什么,低着头沉默不语。 成盛青欲言又止,但最终只是遗憾地摇了摇头:“暮成雪虽是个怪人,可我看得出他对小瑾一往情深。总之是比你靠谱多了。” 他噙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明晃晃落在即恒眼里,说不出的欠抽。 “哼。”即恒冷冷地扭过头,很是不服。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屋檐仍在滴水,一滴滴落在门外院子里的花枝上,打在人心口上,泛起丝丝凉意。即恒目送成盛青离开,心里五味杂陈。 一往情深就比他靠谱了?少看不起人! *** 仪仗队重新启程的那一日,阳光普照。经过一场春雨的洗礼,越发春意盎然。 即恒跟着了魔似的,走两步就要看一眼车帘,迫切想知道和瑾的病情怎么样了。可是车辇内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教他坐立难安。 第二十八试图窥探无果后,即恒忍不住靠上前,悄声问了出来:“公主,你还好吗?” 没有声音。车内仿佛无人般寂静。 即恒不禁有些着急:“公主,若是不舒服就说一声,卑职为您召唤侍女过来?” 这时车帘轻微地动了一下,即恒差点自己动手去掀,忽地隐隐听到车内响起一声低笑,一股熟悉的香气传出,分外好闻。 帘子含羞带怯似的掀起一个小角,露出半张艳丽无双的笑颜。 即恒脱口惊呼:“麦穗?”她什么上了辇车? 即恒再向内探去,已看到和瑾正软软地躺在麦穗怀里,对他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他放了心,心里不禁产生一丝喜悦,然而下一刻,他又对自己莫名的喜乐变化感到困惑。 他这是怎么了……自此成盛青说他不够格以后,他好像有点急于表现自己不会逊色于暮成雪,这种想法猛一醒悟过来,不是很做作很恶心吗?可是看到和瑾病愈后那份安心感倒不是假的,只是现在想来还是过于夸张…… 先前的那股子劲头忽然一下烟消云散,即恒无意间瞥见和瑾诧异的目光,想回头同她说两句解解闷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尴尬地跟在一边,沉默随行。 和瑾略有失望地放下车帘后,即恒尽管遗憾,但不得不承认,也许成盛青说的没错。论一往情深,他真不够格…… 又经过一日的行程,皇家仪仗队终于抵达了远在京都百里外的皇家园林,沁春园。 重建起来的沁春园早已看不出昔日战火践踏过的痕迹。不知陛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动工,又花了多大的精力,整个园林焕然一新,散发着勃勃生机。 而堪称沁春园一绝的海棠林正是繁盛的季节,在园林的后山上一大片红艳艳的,美不胜收。两日后就是和瑾的诞辰,沁春园里的布置已经陆陆续续妥当,只等着主角来临。 宫人们忙于整理行装时,麦穗又不知哪去了。这人当真是神出鬼没,连即恒都自叹不如。和瑾的身子仍然很虚,如今宁瑞不在,麦穗失踪,即恒只好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 “趁皇兄不在,我们去走 走吧?”和瑾提议。 即恒有些犹豫,按以往的经验决定是留在原地比较明智。可和瑾是闲不住的人,让她傻傻站着看人忙来忙去,多无聊啊。 “没关系的,离晚膳还有一段时间,我们就在晚膳前赶回来,皇兄不会发现的。”和瑾兴致昂扬地说,水眸中盈着波光般清亮,气色比早晨时好多了。 即恒不忍心拒绝她,只要和瑾开心,他真觉得什么都愿意做。更何况,他也对这个充满传奇的沁春园非常好奇,早想一观为快。于是两人避开来来往往的宫人,悄悄退出了人群。 行走在幽静的小道,花香溢满园中,雨水冲刷过后的空气格外清新,就连鸟鸣声听来都悦耳了许多。和瑾的心情很好,她挽着即恒的手,就像一对游园的爱侣般与他亲密地相依在一起,粉嫩的双颊绯红,脸上神采奕奕。 自从在破庙的屋顶上接吻以后,和瑾觉得他们之间仿佛冲破了某种隔阂,她忍不住就想跟他在一起,想靠他近一点……她知道自己这种想法很危险,但是又控制不住地去想,想一些她以前从来不敢想的事情。这些事情若是让皇兄知道了,非得扒了她一层皮不可。 所以她只是想想,并不敢真做些什么。比起皇兄,即恒持温的态度反而是她不敢进一步靠近的根源。 她偷偷觑向即恒,心底里早已成一团乱麻。即恒对自己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他喜欢她吗?如果喜欢,他为什么不说?如果不喜欢……他又为什么那么深情地吻她…… 这些问题一直萦绕在心头,令她寝食难安。一场病热之后,头脑才倒空般稍微清醒了一些,可如今与即恒在一起,这三千烦恼丝又紧紧缠住了她,教她不得安宁。 “即恒……”和瑾按捺不住心头的冲动,就打算当面问个清楚。 “怎么了?”即恒转过头,粲然一笑。薄阳落在他脸庞上,将那张清秀的容颜衬得越发明媚,干净纯澈的笑容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般遥不可及。 和瑾不由自主地抓紧了他的手臂,方到口中的话语却滞了在喉间。她突然害怕得问不出口,好像一旦挑开最后一层薄纸,即恒就会消失一样。 和瑾别过头,言不由衷地喃喃:“没什么……” 即恒不解,见和瑾眼眸低垂,秀眉间一抹郁色,又不知她在愁什么。她刚刚病愈,脸色还有些苍白,双唇亦如褪了色般粉淡,轻轻抿着。清幽的微风撩起她垂落肩头的一缕乌发,贴在脸颊边,平白生出一股寂寥 。 心里仿佛扎入牛毛细针,隐隐生疼。他捧起和瑾的脸颊,淡淡笑道:“公主,马上就到您的诞辰了,为何愁眉苦脸?” 和瑾凝住他,忽然感到委屈,一丝怒意随之涌了上来:“你不知道,那便罢了!”她怒而拂开即恒的手,猛一反扣冲着他手腕狠狠咬了一口。 即恒吃痛,冷不丁被和瑾推了一把跌倒在地,再抬头时她已经消失在了群花掩映之间。手腕上留下了一排细细的红印,即恒颓然坐在地上,心绪繁乱。 其实,他也不是不知道…… 顾不得花枝钩破衣角,和瑾发泄似的往沁春园深处跑去。今天她才明白,对他期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可笑她却不自知,义无反顾陷进去才发现摔进了坑洞里,爬也爬不出来。 天杀的,真混蛋! 和瑾一口气跑了好远,直到呼吸不畅时才慢慢停了下来,浑身脱力地靠在一根廊柱上。四周寂静无人,唯有鸟兽的鸣叫幽幽传遍园中,将这份寂静更增添了几分幽深。和瑾坐在长廊边上,感到脑海中心中都空落落的,引不起一点回响。 坐得久了,身体渐渐开始发凉,和瑾打了个哆嗦,见四下渺无人烟的样子,这下才开始后悔。 即恒好像没有追上来……也许是他没找到她吧。 抬头望了一眼天色,云霞舒卷陇向西方,橙红色的霞光染红了一整片天空。她必须赶在晚膳前回去。 想到这里,她不敢再作停留,扶着昏昏沉沉的头站起来,想顺着原路返回。四下里扫视一圈,顿时又泄了气,哪里还记得原路?她连自己匆忙间从哪个方向跑来的都忘记了。 这下可糟了。和瑾不禁紧张起来。 她并不害怕独自一人,可是越在这样的困境下,以前听过的关于沁春园的传言就越来清晰地回忆起来。虽然这里是和瑾出生的地方,可和瑾根本没有一点印象,只听得乳娘说过,她的母妃命丧于此。 当年瑞王的叛军攻打到了沁春园,惊动在沁春园修养待产的玉妃,害得玉妃难产而死。丧心病狂的叛军屠杀了沁春园里所有的人,鲜血浸入花泥,将满园花瓣都染成了触目惊心的红…… 和瑾此时站着的地方,其下数十尺也极有可能埋着累累白骨……和久久不散的冤魂…… 越告诉自己那些都是子虚乌有的流言,当不得真,心里就越像被一只手捏住一样难以呼吸。和瑾迈开脚步奔跑在曲折蜿蜒的 长廊上,杂念如游魂般纷至沓来,怎么甩都甩脱不掉。 园中鲜艳的春花在清风下摇曳着花枝,枝叶发出沙沙的响声,暮色四合,连鸟鸣都不知不觉歇止了。和瑾沿着长廊一直跑,却觉得周围的景色根本没有变一样,怎么跑都跑不出去。 她迷路了,被困在了这个陌生的地方。 明白这个事实后和瑾突觉眼前一片黑暗,体力也已经消耗殆尽,每走一步都十分吃力。她扶着墙一面走一面在心里怨骂:即恒为什么没有找到她?他不是她的护卫吗,怎么一到关键时刻总是找不到他的人! 一股酸意涌上鼻尖,和瑾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待在原地不动的话,皇兄肯定会派人来找她。可是待在原地不动,万一那些饭桶没有找到这里,她就在这里等死吗? 母亲……救救女儿吧!和瑾不禁在内心呐喊。 也许真的是母亲感应到她的呼喊,眼前忽然峰回路转,出现了一座破败的小屋,屋里一盏昏黄的灯忽闪忽灭。和瑾见有人居住,心中大喜,急忙疾走两步欲上前求助。 突然门开了一条缝,她蓦地停下脚步。一只枯瘦的手伸出来扣住门框,随后一头乌黑糟乱的长发慢慢顶了出来,一个状似女子的身子趴在地上,一寸一寸紧贴地面钻出来。 和瑾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人蛇一般游出半个身子,长发乱盖之下仿佛有一双眼睛正紧紧盯着自己,与那竹林里的食人鬼别无二致! “啊——”和瑾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扭头没命似的往前跑,边跑边不住地呼喊:“救命!救命啊!” 身后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正快速地向她追来。和瑾大惊失色,根本不敢回头去看,一股骇人的压迫感随着脚步声愈来愈近,愈来愈近,眼看就要追上了!和瑾猛一转身,抡起拳头就像向后砸去! 不料那人迅捷如电,一掌制住和瑾的拳头,顺势飘至她身侧。和瑾控制不住前冲的势头,一头往前栽,那人放开制住她的手,她的身体就完全不受控地向着地面摔去! 几乎就在一眨眼间,视野中黑影闪过,及时将她揽在了怀里。两个人都因为过猛的对冲而倒在地上,翻了好几个跟头。 “什么人,竟敢在此喧哗?” “什么人,竟敢伤害公主?” 两个声音在同一时间喝起,杀气顿时充斥在小小的长廊中。和瑾隐约从中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抬起头果然看到即恒,他正 紧盯着对面的男子,神情冷峻。 对面的男子一身白衣肃立,冰雪般的容颜上,一双凌厉的眸子投射出冷冷的光,犹如万年寒冰般渗人。 和瑾一怔,尚未反应过来,身边响起一名宫女欣慰的呼喊:“找到了!公主找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一到感情戏就变得很狗血,我果然适合悬疑剧吗?=口= 暮成雪是百分百高富帅,童叟无欺,还是无业游民的即恒同学,乃没法比的啦~~ ☆、龙舟晚宴之外 所有人都聚集在一座正殿里,陛下见失踪的三人均已找回,不太高兴地问:“发生了什么事,小瑾。怎么一转眼你就不见了?” 和瑾的脸色惨白,尚没能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对陛下的发问恍若未闻,令陛下不悦的神情更甚。 成盛青急忙出来打圆场:“陛下,小瑾定是好奇。这里毕竟是她出生的地方,可她一次都没有来过,以她的性子想来是等不及南王到来了。” 南王和柳絮明明提前出发,却比皇家仪仗队还要晚到一天。据传信来说是在路途上绕了道,明日一早才能赶到。陛下耗费巨资重筑沁春园,本体谅和瑾舟车劳顿又赶上小病一场,待明日南王行至再一齐观赏,不料竟闹了这么一出。有成盛青在一旁好言相劝,陛下火气渐消,便不再多言,留意到和瑾身边的暮成雪,又冷下脸问:“成雪,你又是怎么回事?朕与公主不远千里而来,你不仅不来迎接,还要朕派人去寻你,好大的架子!” 即恒的注意力一直都在暮成雪身上,方才匆匆打过照面,印象却已颇为深刻。此时他侍立在和瑾身后,这才得到机会仔细地打量暮成雪。 暮成雪果真是人如其名,那张冰雪般的脸容上看不出半点情绪的波澜,宛若一块千年寒冰,驻在此地静静散发着寒气。乌发白衣映衬着俊美的容颜,风姿卓然宛若出世的谪仙,然而,唯眉间一点朱砂痣突兀惹眼,平添了一股戾气,锋芒毕显。 成盛青说暮成雪像块没有感情的木板,即恒觉得这话不尽然合适。在他看来,暮成雪虽闷声不响,他一站这里就散发出教人难以无视的存在感,即使他未发一言,未曾一动,所有的人下意识里都会在说话之前注意他的情绪。 可是他的情绪却平静到几乎没有情绪。一股深沉的压抑感慢慢弥散开,逐渐沉入心底,让人脚底生寒。 宛如一柄刃口锋利的刀,散发着阵阵铁与血特有的寒气。当他存在于这里,即是一种无形的压力与威胁。 陛下往椅背上倾身而靠,噙着一丝冷笑问罪。 “陛下息怒。”暮成雪垂下头,不慌不忙地跪拜于地。他口中在请求恕罪,但脸上完全看不出任何思绪的变动,只有一个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慢慢道,“臣闻公主身娇体弱,得知新鲜的鱼汤利于滋补,便特去钓了一条。无奈技艺欠佳,未能及时迎接圣驾,望陛下恕罪。” “哦?”陛下挑了挑眉,对他的回答很是意外,边向和瑾瞥去一眼边挥手道,“快呈上来让朕 瞧瞧。” 即恒不由好奇跟着看过去,宫人领命提了只鱼篓走上来,果然见里面装载一尾活蹦乱跳的大鱼,在鱼篓里不停扑腾,听这声音就知很有分量。 “沁春园地势偏高,环境得天独厚,不染污尘,清溪里生长的鱼苗更是滋补上品。臣素闻公主喜爱吃鱼,今日清晨便守在清溪边垂钓,终有所获。”暮成雪面色不改,淡淡地说道。 陛下闻言,倏尔转怒为笑,不住抚掌称赞道:“卿真是有心,快快请起。”他继而转向和瑾,若有所意地说,“小瑾啊,成雪对你用心良苦。今日晚膳便用这鱼给你煲一盅汤如何?” “我不吃鱼。”和瑾甚至没有看一眼,扭过头,干干脆脆地拒绝。 陛下脸色微僵,双目闪过怒意,但碍于暮成雪的颜面没有发作,勾起唇角沉声道:“你幼时爱吃鱼,怎么现在不喜欢了吗?” 和瑾察觉出陛下的警告之意,抬起眼在陛下和暮成雪之间分别凝了一瞬,态度仍然强硬,但气势明显比方才弱了下来。她垂下头,轻声道:“是,现在不喜欢了。” “成雪一番美意,你又怎能辜负。”陛下眯起眼,语气颇为不满。 和瑾别过头,咬住嘴唇没有应声。 正当气氛不觉又陷入僵局时,成盛青立时上前欲为和瑾解围,不料暮成雪却淡淡开了口,容色平静得仿佛根本与他无关一样:“陛下,原来公主不喜欢,是臣考虑不周。多有冒犯之处,还请公主原谅。” 他转过身,对和瑾浅浅一躬身表示赔罪,长发垂落肩头,态度谦卑而恭顺。十足一位谦逊的翩翩公子,与方才寒气慑人的年轻将军,又哪里像一个人? 即恒有点明白成盛青的意思了,在暮成雪眼中,和瑾是不一样的。他的世界是一片没有血色的白,而和瑾是其中唯一一抹鲜艳的色彩。任何人都能以肉眼看到他对和瑾的执着,他也丝毫不在意表露自己的心意。 这种毫不掩饰的直白让他对暮成雪更增添了几分好奇,但同时也感到一点微妙的情绪滋长起来。怎么个微妙,他也说不清楚。 陛下显然已经适应暮成雪的脾气,对他的不敬毫不追究,站起身挥手宣布道:“罢了罢了,今日既是佳辰良日,就不提这些扫兴的事了。诸位,今夜有龙舟晚宴,邀诸位同朕一起共进晚膳如何?” 月明星稀,粼粼水面一片沉静,将远处大片大片的海棠林倒影在脚下,让人恍生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正站在 云端之上。即恒独自坐在船尾,望着水面发呆。冷风丝丝吹拂在脸颊,十分舒爽。 身后隐约传来脚步声,不用回头就知道是成盛青。他推辞不过喝了些酒,远远就闻到一股酒味,即恒不禁皱了皱鼻子,只想躲他远一点。 成盛青好笑地看着他,摇了摇头感慨:“不用这么夸张吧?以前你也没少喝,居然这么讨厌酒。” “酒和女色,人生两大敌,沾不得。”即恒挪了挪身子,在成盛青几步外重新坐好。 成盛青闻言颇为吃惊,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好不诧异:“你要出家?” 即恒白了他一眼,不准备跟他探讨这么高深的学问。 成盛青借机打趣,坏笑道:“别啊,因为追不到小瑾就出家,太可惜了。以你这德行,就是出家了也是个花和尚,还不如静下心,等遇到了可心的女孩子就好好对她,恋个爱成个家,人生多圆满。” 即恒凉凉地扫了他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的人生就这点追求?果然是个无趣的男人。” 成盛青凝着即恒的侧脸,突然噤声好一会儿,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他抬起头仰望着无垠的夜空,一颗颗宁静而璀璨的明星镶嵌其上,仿佛一张画纸般绚丽,又如神明般遥不可及。而生于地面的人,只能仰望它的宏大,独尝其中寂寥,终其一生只为追寻一个渺小的心愿。 “你说得不错。”成盛青对风呵了一口气,突然说,“我才发现,迄今为止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追求柳絮。” 即恒诧异地看向他,有些莫名其妙。 成盛青笑了笑说:“十年前我不过是仗着家世进宫的太子伴读。那时候我除去殷实的家世力量,什么都没有。南王眼界甚高,又怎么可能将视若珍宝的独女交给我。当时我们匆匆相识,又匆匆而别,我并没有想得太多。只是在那以后心里却有个声音一直在督促自己,一定要变得强大,能靠自己的手亲自保护想保护的人。如今我终于小有成就,再与柳絮重逢时我才突然醒悟,这些年我都是为了什么。”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是为了让自己配得上她,为了能让她安心地把一生交付与我。” 这是即恒认识成盛青以来,他说过的最豪迈的话。一直以来即恒都觉得成盛青这种人能当将军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因为他在他身上感觉不到任何雄心,更不用说野心。可是上了战场他却能展现出另一番模样,仿佛总有一种力量支撑着他一次次地浴血征战。即恒知道,那 是他的信念。 只是今天才知道,是因为女人才来的信念。 这种信念不可耻,没有信念的人生才可耻。他瞥了眼成盛青自嘲的笑容,不由肃然起敬。突然觉得与成盛青相识的这两年里,唯有当下他才真正看到他的内心。 “啧啧,情圣这个词真不适合你。”他笑了起来,忍不住出言调侃,“如果柳絮早就嫁人了,你是准备打一辈子光棍还是出家?” 成盛青先是愣了愣,眉目舒展出惬意的笑容,慢慢摇了摇头:“不,也许我会遵从长辈或陛下的旨意,与一位在他们眼里门当户对的姑娘成亲吧。一辈子怎么走都是走,只是一旦错过了的话,也许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想得通彻了。” 他的回答让即恒感到一丝意外。错过了的话,他也许根本不会意识到多年来对柳絮的感情。可是一辈子还长,明明白白地过,跟稀里糊涂地过,都是能过完的。 没有错过,就是福祉。 即恒心有所动,曲起一条腿将下巴搁在上面,望着船行过后划开的水痕出神。夜风拂在面上,钻入领口与袖中,他冷不丁打了个寒战,然而心底却微微有些发热。 遇到的人可以错过,错过的人却不一定能再遇到……他不自觉侧过头,望向奢华的船舱里传出来的明亮灯火,依稀能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偶尔夹杂在热闹的人声里,有点孤寂。 成盛青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没有留意即恒的心思,他忽然想到什么,笑得更加开怀:“唉,你知道吗即恒,这世上真有一种恋女成狂的父亲。他宁可女儿一辈子不嫁人,也不愿她嫁了受委屈。你说摊上这样的父亲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即恒收回目光,迎着风淡淡地说:“他舍不舍得最终都要舍得,你还计较什么?” “话不是这样说。”成盛青苦笑道,“柳絮已经不小了,南王面上不急,其实心里也急,不然他不会这么快同意我们的婚事。我只是有点难以理解,南王到底是怎么想的。” 即恒若有所意地笑了一笑,并不作答。父母这种生物大多难以理解,有时你觉得他们是世上最伟大的人,有时又觉得这份爱太过沉重,拼命想要逃离,事后又追悔莫及……子女这种生物,大概也不太好理解吧。 “恭喜你了,事业有成,又娶得美娇娘。你已经荣登男性最羡慕嫉妒恨的榜首一列,日后出门还望多加小心。”即恒闲闲地笑道。 成盛青听这话就知道他心情不 错,压在心里的忧虑便咽了回去。也许在世人看来,成盛青的确是风光无限,幸运得甚是可恨。可这其中种种忧患也只有他自己清楚。 成家根基之大,一度成为君主的隐患。当年将他送进宫担任太子伴读,自是意在辅佐储君。先皇破例提拔暮家已经是一种警示,而今传到陛下就更是如此。他与陛下一同长大,各自的脾性岂会不知?陛下虽表面上风流不羁,玩世不恭,可他深谙人心,又擅于权谋,怎会看不出成家与南王联姻的后果。 他与柳絮的婚事能不能成,不到最后一刻都还是未知数…… 这些话就算说给即恒听,怕只会惹他厌烦,成盛青微微苦笑,闭口不言。即恒似乎十分厌恶这些尔虞我诈的争斗,成盛青本以为像他这样小小年纪当得一帮之主的前首领,必然有过人的统御之术,可每每与他谈及,他都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真不知当初在青云帮,他是怎么坐上帮主之位的?哦不,也许这就是他想逃跑的原因……?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安之若素的少年,顿觉相识两年,他竟对他真实的一面完全无法揣测。而这种感觉,在另一个人身上也同样很明显。 “即恒。”成盛青移开目光,望向平静的湖面,忽地问,“你已经见到暮成雪了,你怎么看?” 即恒沉默了一瞬,没有回头,他盯着前方不知处的光源,声音在冷风里有些飘忽。 “一个纯粹到可怕的人。” 成盛青吃了一惊,细细咀嚼又觉得很有道理,沉声道:“虽然这是无用功,可我还是忍不住为小瑾担心。暮成雪这个人喜怒不形于色,所思所想完全教人无法揣度,虽知他对小瑾一往情深,可他为什么会爱上小瑾,却无人得知。小瑾若是嫁了他,万一他就跟莫名爱上她一样,莫名又不爱她了,小瑾岂不是太可怜?” 女人毕竟弱势于男人,男人可以有三妻四妾,可以朝三暮四,可女人却只能嫁一夫。嫁错了,便毁了一辈子。 即恒听了却不以为然,他歪着头反问成盛青:“那你呢?你能保证你今后一辈子都忠心于柳絮,绝无二心吗?” “有什么不能?”成盛青皱起眉,不禁有些恼怒。他是认真与他商谈,可即恒好像根本不当回事。 “真的能?”即恒挑挑眉,又追问。 成盛青正色,脱口就答:“我可以发誓,今生今世只爱她一人,能与她相守一生……”话未说完,眼前突然袭来一道劲风,成盛青本能格手 去挡,却已晚了一步。 一只手扣住他的喉咙,只消使一点劲,就可以捏断他的喉骨。 即恒唇边浮起一丝冷淡的笑意,淡然道:“你能猜到明天会发生什么吗?你能保证下一刻我不会杀死你吗?……你死了,怎么爱她,怎么与她相守一生?” “你什么意思?”成盛青眸中凝起肃然的光,他索性放下手,毫无抵抗地任即恒擒住他的命门。 即恒皱起眉头,有一瞬间眼里闪过杀机。但最终,他头痛地松开了手,朝天翻个白眼嘟哝道:“料准我不会杀你,就来挑衅我?你以为我不敢吗……” 成盛青摸着脖子,冷汗早已流下。其实在即恒动了杀念的那一刹那,他真的以为会死,只是那样死,真就太不值了。他心有余悸地调整气息,黑着脸斥责:“小鬼,玩笑不是这么开的!”吐了一口气后,他稳住呼吸,不解地问,“你这话什么意思?是说暮成雪对小瑾的感情,不用我操心吗?” 即恒丢来一个“废话你操得了心吗”的不屑眼神,他抬起头,望着岸边憧憧的树影,眉宇间不知何时笼上了一层阴霾:“暮成雪是个很纯粹的人,感情也很纯粹。他的内心就是一片空白,只需涂上一笔就能让他记一辈子。这种人很危险,也很难驾驭,稍有不慎就能让身边的人粉身碎骨。” 成盛青听到这里脸色微变,即恒却垂下头不知在想什么,末了叹一口气道:“公主若有意去驾驭他,自然是轻而易举,且皆大欢喜。可惜公主不仅对他无感,反而处处不给他留情面,他能一次次迁就,可一旦到了底线,绝对会爆发。” “底线?” 即恒点点头:“就是他们大婚之日……暮成雪之所以迁就公主,因为他认为公主是他的人,即使现在不是,早晚都是。一旦他发现永远得不到公主,后果一定会很惨重。” 成盛青阴沉着脸色,沉默半晌。即恒分析得非常有道理,以暮成雪的脾气,如果小瑾逃婚或者悔婚的话……只是设想那样的局面都让他一阵心惊。嘘唏之余,转念又有另一个疑问冒出脑海,他以不可思议的目光打量即恒,笑了笑道:“看不出来,你还挺会看人的。” 只一眼就把暮成雪看得如此透彻,他不知即恒竟还有这种本事。 即恒闻言垂下眼眸,敛去眼底的眸光,勾起一丝寡淡的笑容呢喃道:“只是……遇到同类罢了……” 身后的喧哗蓦地大了一些,有人推开船舱的门走了出来。成盛青没 有听清即恒方才说了什么,正一头雾水,忽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谨慎地喊道:“即恒?” 两个人闻声纷纷回过头,见和瑾一边回头张望一边小心翼翼爬上船尾,呼呼的冷风直将她吹得站立不稳,差点掉下船。成盛青急忙起身将她拉住,爱怜地拥在怀里嘘寒问暖,和瑾的笑容有点苍白,一一应着。 即恒撑在船板的手没有来得及使力,此刻也就没有收回。他凝着和瑾微笑的面容,眼中闪动着一点微光,很快又暗了下去。 龙舟驶过湖面,划开一道涟漪。水波慢慢融入在漆黑的夜色中,逐渐归于平静。 ☆、天书 月上中梢,繁星密布,朗朗夜空之下一道黑影急速掠过林梢,擦过林叶间宛如微风拂过,很快就消失了踪迹。不多时,影子落在沁春园僻静的角落,矮身隐进一株参天巨树茂密的枝桠中。 他记得,傍晚时分就是在这里找到和瑾的……即恒在林梢间探出头,四下打量这个被葱郁的树木充塞的幽僻之地,屏住呼吸感应四处生物活动的气息。 食人鬼追上来了?这不可能。月孕之夜时,他卸掉了那个东西的四肢关节,即便它不畏疼痛不顾死活地追杀和瑾,可在短时间内也是站不起来的。更不用说追到这百里之外的沁春园。 和瑾所看到的或许另外一种东西。 然而到底是什么缠在和瑾身边,是人,还是妖物? 即恒纵身跃向相邻的另一株矮木,足尖轻点踏在树梢,几番借力轻而易举攀上了巨树的顶端,在月光下俯瞰着沉入宁夜中的古老园林。沁春园在十六年前毁于战火,但园林本身已颇有些历史,但凡古物大多藏着些不为人知的隐秘,即便是重新修筑也不见得能将邪祟驱除干净。 何况和瑾体阴,本就极易吸引一些道不明的妖物。如今已是他皇城一行最后关键的几日,若在这里出了岔子,那么将近一个月的努力都要功亏一篑。 ——如果你真有心,就不该拖到今天。可既然已经到了今天,就别再纠缠不清。 成盛青说得对,他不该纠缠不清,给她一个虚无的念想。她是皇族,是人类;而他只是个游侠,是天地间无处可归的幽灵。不论身世和经历都天差地别,人生轨迹也本不该有所交集。 相遇与相识,都是一次短暂的意外。 即恒从未如此认真地考虑过同某个人之间的关系,他在中原大陆游荡了许多年,遇到过数也数不清的人,有的曾经眷恋,有的反目成仇,有的形同陌路,有的干脆忘得一干二净。而更多的,则随着时间流逝,再也不曾重逢,不曾回首。 离开一个地方,忘掉是最有效的良药。等他离开天罗过个三五年,甚至一年半载,他就会将在天罗发生的种种自记忆中掩埋,永远不会翻起。 不论是成盛青、柳絮、护卫队,还是和瑾,都只是他人生里的过眼烟云,什么都不会留下。他能做的,仅仅是在与他们相遇期间,完成情谊内的本分。一如当日带领青云帮几战白鹭会,他既做了帮主,就该尽帮主的本分;但遭到背叛,情谊已尽,就果断离开。 尔后,各自 奔天涯。 夜里起了风,将树叶吹得哗哗作响,也将即恒心头萧瑟的思绪吹乱。他蓦地凝神,依稀自风中嗅到了人的气息从远至近而来。那种阴沉而强势的气息,带着压倒性的肆虐意味,在过去一个月里时时压迫着他的神经,他恐怕是忘不掉的。 即恒立时翻身而下,将身体完全隐没在繁茂的林叶中,只拨开一小根树枝静静等待。须臾,便闻得一前一后两个脚步声踏着草地前来,宫灯在摇晃中发出影影绰绰的微光。高公公在前持着宫灯,一面引路一面回头细声细语道:“陛下,这里草木杂多,您可要留心点脚下。” 天罗的皇帝陛下避开挡路的顽石,冷峻的容颜在灯火中映出分外森寒的轮廓,他目视前方黑夜,步伐随意而残忍地踏在野花丛上,衣袂拂过矮枝,惊起虫声一片。 两人自即恒眼底下走过,即恒收起气息,常人根本无法察觉到他的存在。他俯身凝视着陛下头顶的玉冠自眼前移过,背上伤口有如烧灼般发烫,百鞭挥落下男人愉悦的笑意自脑海浮起,胸腔内涌动的气血转瞬化为杀意…… “什么人?”陛下倏尔回头,对着虚空的夜色厉喝。 高公公吓得一哆嗦,宫灯晃得更加厉害。他停住老迈的脚步转过身,见四周树木葱葱,夜色森然,哪里有什么人,便小心翼翼地说:“陛下,许是风吧。” 陛下虽心有疑虑,但四处环顾一圈后亦没有再发现可疑之处,只得作罢,回身对高公公问道:“还有多久?” 高公公观望夜空,躬身回答:“快到了,陛下。先皇下令幽禁隐姑,不得被任何人发现,自是越偏僻越好。” “越偏僻越好?”陛下轻嗤,冷冷笑道,“只要人还活着,就迟早会被发现。远的不说,今日小瑾误打误撞跑进来,你敢说她没有看到吗?” 高公公闻言身形凝滞,脸上的笑容在灯火下显出几分僵硬。 陛下勾起唇角,眼里闪烁着说不清是幸灾乐祸还是狠戾残暴的光芒,一字字道:“还有暮成雪。” 树梢在夜风中轻轻拂动,一股凉风袭来,从敞开的袖口钻进去,激起一片的鸡皮疙瘩。深夜出行的两人在短暂的宁默后继续踏上前途未知的夜路,只是气氛陡然间凝固,似有弓弦逐渐绷紧,为清风徐徐的夜色添了一笔浓重的乌墨。 无人察觉到一个人影紧紧追随在他们几步开外,直到前方亮起微弱的灯火,一幢摇摇欲坠的破败房子映入眼帘,那黑影才止住跟 踪,重新躲入茂林。 高公公借着宫灯伸长脖子遥望四周,他无谓的举动引来陛下不耐的嘲讽:“行了,有人跟着你这眼睛也看不见。在外面守着。” “万万不可,陛下。”高公公一听慌了神,急忙谏言,“隐姑如今已疯魔,万一发起狂来伤到了陛下,老奴万死难辞其咎……” 陛下冷哼打断:“朕会怕一个疯妇?”见高公公花白的胡须微颤,他向木门扫去凉淡的目光,轻叹道,“也罢,这是先皇留给你的责任。你便随朕一起,去拷问。” 最后的三个字语气轻松淡然,便像是吩咐奴仆一起出游般自然。男人狭长的眼眸眯起,露出一丝残酷的笑意。那是胜利者即将要俯视战败者时所特有的,高傲和蔑视。 因为这扇门里关押的,正是十六年前那场叛乱中的战败者,沁春园大火中除了被救走的小公主外,唯一的幸存者。 残破的木门仿佛不堪重负般发出沉重的悲鸣,在高公公慎重的力道下缓缓被推开。屋内昏暗的灯光应声透出,将满室狼藉与肮脏盖上一层诡谲的阴森,在这荒郊僻壤处分外瘆人。 而更可怖的是蜷缩在墙角的人影,脏乱的长发覆面,看不清容颜,唯独一双发亮的眼睛藏于蓬发在夜中闪烁着异常的光芒。粗布麻衣遮蔽下的身体干枯犹如骷髅,佝偻的身躯下半身竟只有一半,两条腿自膝盖处被生生截了去! “陛下,请。”高公公刻意别开视线,不去看那形同枯尸的囚犯,躬身立于门边。 饶是陛下亲眼所见如此惨状,也不禁咋舌,然而在最初的惊愕过后,他的脸上便又浮起一丝玩味的笑意,眼眸深沉地瞥了高公公一眼:“看来公公当年也是意气风发,手段高人一等。” 高公公闻言全身绷得笔直,扯了扯僵硬的嘴角:“是……是先皇的旨意……” 陛下发出一声冷笑,蹙眉在满是脏污的屋里扫视一番,踢开散落在地的杂物,信步来到断脚的女人身前。他俯身凝住女人发亮的眼,那疯妇既不怕也不躲,明眸藏在乱发之下一眨不眨回视他,良久,似是心有所动,咬着手指吃吃地笑了起来。 看着她这般模样,陛下不禁唏嘘。隐公主当年也是倾倒众生的美人儿,如今却成了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他那个以仁爱名留青史的父皇发起狠来,哪里是他能比得上的。陛下轻叹了口气,伸手欲抚女人黝黑的面颊,女人蓦地却偏过头,躲开了他的手。 即便她疯了,也记 得仇人之子吗?陛下收回手,轻声叹息道:“朕……也该叫你一声姑姑的。” 听到这一声呼唤,隐公主眸间闪过一丝异光,她转过脸睁大眼,又伸出黑乎乎的手揪住陛下的衣襟,似要将眼前这个高大的男子仔仔细细看个清明,仿佛能透过他看到昔日仇敌的样貌。 陛下斜眼瞥到她满手的污泥,蹙起眉不悦地推开了她的手。隐公主一时失力,重心不稳就向前摔倒在地,额头重重撞在地上磕出骇人的声响。高公公贮于门边,闻声亦是白眉紧皱,身体僵硬。 显然女人已经习惯了磕磕碰碰,她趴在地上仰起脸,双目炯炯仍是紧盯陛下,任额前鲜血直流,并不觉疼痛。 被这样专注的疯子看着,任谁都会起一身鸡皮疙瘩。陛下无奈地别过视线,拷问的想法看来是白费了,他回头看向门边沉默无声的老人,花白的长眉遮盖了双目,昏黄的烛光将老人厚实的身躯压塌,犹如瞬间苍老十岁。 先皇在政期,当得是一代明君,可他背后所犯下的弥天大罪都是交由这个宦臣一手掌持。而今此等罪人成就了明君贤名,却仍要继续苟延残喘下来,为当年所犯下之事欲盖弥彰。不可否认,高公公对先皇的忠诚有时让陛下很是嫉妒。 不过陛下疑心甚重,即便真有这等忠臣,他也不会深信就是。 十六年前瑞王率领叛军攻下沁春园,逼死玉妃,血洗园林。而眼前这个断脚的女人正是瑞王的胞妹,当年陪伴待产的玉妃一同住进沁春园,却私通叛军攻城掠池,导致了沁春园惨剧。当皇家军队自京都赶到时,沁春园已被夷为平地,叛军连夜撤走,先皇只抓捕了护送隐公主的小支逃军。 隐公主被瑞王抛弃,不幸被捕,先皇将失去爱妃的愤怒尽数发泄在异母妹妹身上,对她施以虐刑。截去了双脚,幽禁在杳无人迹之处,让她自生自灭。可怜玉妃无辜受牵连,佳人一缕芳魂就此香消玉殒……先皇因此才对她留下的女儿百般疼爱,借以弥补内心缺憾。 然而当年沁春园事件的结局却令所有人大出意料,叛军自沁春园撤离,闻风而逃后竟就此失去了踪迹,如同凭空消失般,在这整整十六年里都不曾重新出现。有传闻他们找到了传说中的宝岛,在聚敛财富等待时机,而无形中证实这个传闻最有力的证据,便是隐公主的苟且偷生。 她从一个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女沦落成废人,身心皆受重创,即便是先皇都在等待她忍受不了煎熬自尽的那一天,可是她一年又一年地熬下来了。在 流言蜚语肆虐的时下,先皇不得不时刻提防着这个隐患,于是他有意留下隐公主的性命,意在有朝一日能利用她找到叛军窝藏的据点,将之一网打尽。 可是世事难料,直到他病亡的那一天,他都没有等到瑞王再度起兵。而隐公主最终无法忍受非人的折磨,精神失常了。 陛下认为叛军死灰复燃是迟早的事,执政这五年里各地蠢蠢欲动的消息他都默记在心,隐公主的一举一动自然也有人时刻监视。而此番借和瑾诞辰,重修沁春园,故地重游,便是先发制人! 他将隐公主的神情尽数收于眼底,见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暂时作罢。负手信步在破屋中游荡,仿若平时在御花园游赏般自得其乐,高公公不知他心里在打什么主意,只道陛下平日里可不喜欢这种脏污的地方,便张口艰涩地说道:“陛下,隐姑已疯,难成气候,怕是我们多虑了。此地多有不洁,陛下龙体为先,还是回去再做定夺吧。” 陛下听闻却勾起若有所思的笑意,他扭头看了看疯疯癫癫的女人,又看向忧心忡忡的老人,不由嗤笑:“想不到高公公也有畏惧的事。你是如此害怕直面自己曾经的罪证,想要快点离开吗?朕说过,你不愿留下,朕不会强求你。” 高公公脸色惨白,几番欲言又止,终是低下头不再言语,只道:“老奴不敢。” 陛下不再理他,自顾自在屋子里晃荡。这木屋狭小,所陈列的东西一目了然,然而他还是十分用心地一一扫过每一处角落,锐利的目光终于落在一只巴掌大的瓷瓶上。在铺满灰尘的屋子里,只有这只瓶子被擦拭得干干净净,极其郑重地藏于矮桌之下,生怕被人发现。 不待陛下走近,那只瓶子已□□枯的手臂捞走,隐公主清明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惊慌,将那瓷瓶牢牢抱在怀里。陛下二话不说上前去夺,隐公主无法行走,仓皇间便一口咬在他的手臂上,本以为他能因此退却,却不曾料到陛下非但没有抽回手,凝住她的目光里反而渐渐浮起一丝得意的笑意。 她怔愣地松开口,突然明白了什么,望住男人的眸中瞬时涌上愤恨与怨毒。 高公公见陛下受难,本欲上前效犬马之劳,却猝不及防撞上隐公主流露出的眼神,脸色骤变。 “哈哈哈!姑姑啊姑姑。”陛下大笑起来,“你不愧是父皇的姊妹,论心计父皇哪里能比得过你。十六年忍辱负重,五年装疯卖傻,你也真能熬。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怎么在某些事上,你就真傻了呢?” 话音刚落,他出手如电硬是夺走了隐公主怀里的瓷瓶。隐公主发出尖锐而凄厉的哀嚎,匍匐在地嘶喊道:“还给我,还给我!你们这些叛徒没有资格碰它!快还给我!” “叛徒?”陛下挑起眉梢,不悦地喃喃。他举起手中瓷瓶,作势要砸,隐公主直起上身去接,形同骷髅的脸庞自沾满污泥的发间露出,尽数暴露在烛光下。那张曾经风华绝代的脸如今已是惨不忍睹,令痛下决心旁观的高公公终是忍不住上前劝阻道:“陛下,她已经疯了,就别再折磨她了。这瓶子里只有一些灰烬,什么都没留下……” 陛下不以为然,两指捏住瓶口悬于半空,欲扔不扔:“刚才她的眼神,是一个疯子会有的吗?高公公,你别因为内疚就两眼抹黑。依朕看来,你的眼睛是越来越不行了。” 高公公张了张嘴,心知再劝不动,只好闭了嘴退到一边。 陛下转目凝住极力想要抢回瓷瓶的隐公主,蹲身在她面前,弯起唇角露出充满恶意的笑容。隐公主察觉了他的意图,睁大眼睛抓住他的衣袖嘶声哀求道:“不要——!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求你不要!” 因为恐惧而愈发狰狞的面容让陛下不忍多看,到底是自己的长辈,面对长辈这般恳求,陛下终是受缚于道德,打消了作弄她的念头。随手这么一抛,便将隐公主视若生命的瓷瓶交还给了她。 “什么‘天书’,不过一张纸,烧了就是一堆灰,姑姑至于抛弃尊严向侄儿低三下四地恳求吗?”他说是这么说,然而嘴角尚挂着一抹快意的笑容。 隐公主将瓷瓶紧拥在怀,失声痛哭,听得陛下嘲讽,猛地抬起骷髅脸,痛骂道:“你跟你父亲一样没有人性,你们这两个叛徒!违背天道,妄图篡改天命,你们不会有好下场的……” 陛下不屑地哼笑:“天命?你指的,就是那张废纸上写的东西?”他扫了一眼瓷瓶,那里面仅剩一些纸屑的灰烬,同那可笑的天命一起在火中焚毁,“可如今坐上王之宝座的人是朕。真可惜呢,不是‘天书’里预示的那个人,你毕生所信奉的东西,它一点都不准。” “因为你父亲违背天命,篡夺了本应属于瑞王的帝位,才有你的今天。这皇位本不属于你!”隐公主迎着陛下的嗤笑,咬牙切齿地怒骂。 “可它现在属于朕!”陛下抓起她干瘦的脖颈,扯着嘴角笑道,“‘身负海棠烙印之人将荣登王座,统御天下’,你已经把这句谎言说了十六年,可有曾想过,你 所期待的那个人从一开始——根本就没有继承王位的资格!” 他单手握起隐公主的脖颈,仿佛稍一用力都可能将其捏断,闷笑一声道:“你信不信,不论天书上如何预言,现在只要朕一句话,她的生死便在覆掌之间。朕想让她死,她就得死;朕想让她活,她就不准死。” 一字一句清晰的陈述比任何毒咒都更加有力地刺入隐公主的心脏,她双唇发白,紧紧握住瓷瓶的手也逐渐松了力道,无力垂下。清河般透亮的目中溢出痛苦的泪水,将她满是污泥的脸庞冲刷出一道又一道的水痕,如血迹般触目。 对手的伏弱就是胜利者最大的欢愉,虽说如此,但得胜于一个废人,着实没能让陛下得到多少快意。隐公主既然没疯,他理应要逼问瑞王与叛军的事宜,可是当他看向伏地痛哭、溃不成军的女人时,突然觉得意兴阑珊,临时改了主意。 离开破屋之前,陛下突地停住脚步,回过身对隐公主说:“姑姑,作为侄儿对你的一点敬意,让朕告诉你一件事吧。” 隐公主没有抬起头来,可是陛下知道她在听:“其实今天,你应该已经见过她了。” 撂下这一句话,陛下踏出破屋,扬长而去。身后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嚎,为这抹夜色增添了许多值得回味的愉悦。 愚蠢的女人,天命……算个屁。誓死恪守所谓天命,所以才会自取灭亡!陛下从不否定神怪事物,自是相信万物皆有定数,可唯独这一点,他坚信不疑。 夜愈发浓烈,方才还星月朗朗的夜空此时却被乌云笼罩,黑压压遮蔽了天空。破屋里微弱的烛光伴随着女人破碎的哭声一齐挣扎,久久难息。 这时墙上影子晃动,一个人影无声无息落在隐公主身后,幽深的眸子在昏暗的烛光下犹如永夜般望不到底,黑洞洞的散发着教人不安的气息。 隐公主良久才发觉身后有人,她讷讷地转过身,全身心都已在陛下最后的致命一击下崩溃,形同枯槁的容颜上连最后一点神采都逐渐消失。她呆呆望着不知从何处来、亦不知何时出现的少年,机械式地张口:“你……是谁?” 她约摸已经猜到了可能,只是她不明白陛下何必如此迂回,当场杀了她便是。反正不会有人会为一个十六年前的废人而在心,也不会有人发现她死去……她的生命,早在十六年前就随着烧死玉妃的那场大火一起,葬身火海了。 即恒在女人黯然的眼眸中看到了死意,心头不禁如针扎般痛楚。她 所遭受的以及所忍受的一切,简直无法让他相信是出自同胞之手,还是亲兄弟之手。人类之间因欲望而起的争斗,已在这短暂的时日里一次一次将他的认知颠覆,将他对人类最后一点好感都消磨殆尽。 他无法对这个苦命的女人说出任何宽慰的话,也无法为她做任何慰藉的事。对于她来说,人生已经没有希望,他也给不了她希望。 隐公主见他不回答,心想果然是这样。她阖上眼,安然等待死亡,如今只有死亡能带给她解脱,将她自人间这个无边地狱中解放……十六年的忍耐已将她的一切都消耗完毕,她没有等到期待的那一日,便只能在遗恨中长辞。 只是那个孩子…… “你杀了我以后,能帮我转告如今的皇帝陛下吗?”她动了动干涸的嘴唇,吐出最后一个请求,“瑾儿是他的妹妹,不管她背负着什么样的出身,都是他的妹妹。他若还有一点恻隐之心,就不要再让世间出现第二个隐姑。” 即恒心底一震,女人凄惨的模样已经让他不忍多看,他实在无法想象和瑾会变成这个样子。垂于两侧的双手不由自主握起,他压住翻腾的心绪,嘶哑着声音问:“天书上写了什么?” 隐公主诧异地睁开眼,看了他片刻,嗤笑道:“你问这么多做什么,我对他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我不是来杀你的。我是六公主和瑾的护卫,是成盛青将军将我派到公主身边,保护她的安全。” 他的话让女人黯淡的目光掠过一道光芒,她难以置信地抬起眼,确认即恒没有说谎后,恐怖的脸上洋溢起笑容,顾不得双脚扑上来,犹如抓住救命稻草般紧攥住即恒的衣摆,欣喜道:“真的?你说真的?” “嗯。”即恒被她的热情吓到,下意识想摆脱她的纠缠,可又不忍心拒绝这样一个人。 隐公主宛如自地狱骤然腾升到天堂,不可置信自己竟真能等到这一刻,浊泪流了满面,做梦般呢喃:“对……对。还有成家在支持她,她还是有希望的,还是有希望的……”她泣不成声,过度的欢喜让她胸口堵塞,呼吸艰难,“你要扶持她……帮她夺回她应有东西……咳咳…… 即恒轻拍她的背为她顺气,但回答她的话却如一盆冷水浇下:“抱歉我做不到。” 隐公主怔住,清湖般的眼眸直愣愣瞪着即恒:“为什么?你不是成家派来帮助她的人吗,为什么不能?” 即恒同情于这个女人悲惨的遭遇,可他并不能因此 赞同她毫无理智的狂热,当即冷声道:“既然天命已被更改,又岂是个人之力能挽回的?陛下有一句话说的不错,即便身负天命,但她自出生起就已失了资格,为何不能让她以一介普通人的身份过完一生,非要去沾惹一些无力改变的事?” 强加于人的命运,真是够了…… 隐公主被他的反驳斥得无言以对,她睁大的双眸中透出绝望与愤怒。即恒不能理解她对于天命如此执着的信仰,但他有非常想知道的事:“我不跟你争论这些,你告诉我,天书上到底写了什么?” 隐公主紧抿的唇勾画出一抹凌厉的弧度,她瞥向即恒,答非所问地说:“你知道‘通天古术甄一门’吗?” 即恒怔了一怔,“甄一门”乃中原大陆世代流传的卜卦世家,早在后世所称的神话时代就已存在,相传有通天的预言能力,能看到过去与未来千年的命道,书以“天书”流传世间。 跟河鹿一样,是神之血的后裔。 “瑾儿的生母甄玉棠就是甄一门的幺女,她应‘天书’登堂成凤,将诞下被赋予神权的真命天子,统一中原大陆。”隐公主一字一字地说,声音慢慢染上了愤怒,“可是天罗先帝违背天命,篡位□□,天命罗盘被打乱,一切都乱了,天下……也将面临大患。” “什么大患?” 隐公主目中难掩痛楚,她闭上眼摇了摇头:“我不知。” “你既看了天书,又岂会不知?”即恒追问,神情开始焦躁。 然而隐公主只一再摇头,不作他言。她是真不知道,还是不能说出口,即恒猜不懂。甄一门的天书并不是人人都可以看,即便看了也不是什么都能说。 泄露天机者,天必遣之。 可若是过去已经发生的事,应该就不是问题了吧。想到这里,即恒不自觉扣住了隐公主的手腕,声音里已明显带上了几分急切:“那你告诉我,千年前的神话时代,天书上又写了什么?” 隐公主被他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问住,怎么这人不关心今后中原大陆所面临的灾难,却对千年之前的旧事耿耿于怀? 即恒顾不得其他,又一次心急如焚地问道:“千年前人神分居,神明何以抛却子嗣?是谁开始在中原大陆流传天书的内容?河鹿一族灭亡的起因,是不是跟天书有关?” 他发怒的眼眸中仿佛有金色的火焰燃起,令隐公主心中陡生惧意,被他捏住的手腕疼痛难忍,然而他却丝毫没 ☆、团聚 一夜窸窣的雨搅得谁都不得安宁,和瑾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东方就已泛白。她简单地梳洗了一番,甚至顾不上束发就匆匆忙忙往即恒住的偏院跑去。 昨晚他的样子很奇怪,却什么都不肯说,像个石柱人似的守在她窗前。可当她醒来时,他却已经不见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笼罩下来,她直觉即恒一定有事瞒着她。 莫非真的是食人鬼?那也不至于如此让他颓丧,拼命向自己道歉…… 宫女们远远的呼唤声都被抛之脑后,她轻提一口气,飞快地跑过长廊,横穿庭院。不料在偏院的拱门处冷不丁迎面撞上一个人,那人见到是她,旋即吃了一惊:“小瑾,你在这干什么?” 和瑾不自觉后退了两步,听到来人是成盛青才放下心来。成盛青脸色不太好,左右观望一阵后急忙将她拉到僻静的角落,见她一番狼狈的模样忍不住沉声数落道:“看看你像什么样子?一个女孩子大清早的,连头发都不梳就往护卫房里跑,让陛下知道你准又要挨骂。” 和瑾自知成盛青不会告发她,她现在心中一团乱麻直教人抓狂,抓住成盛青的衣角急急地问:“盛青你呢,你怎么在这,是不是即恒出事了?” 成盛青闻言表情有些郁闷。这小子不知发了什么疯,天未亮就潜进他的房间,无声无息的差点把他吓死。还以为发生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谁知这小子只是向他打听暮成雪。那一日在行馆,成盛青已经将他所知道的,关于暮成雪的全部都倾囊相告,甚至包括个人评价。得知问不出更多的事,那混小子转身就走,连个所以然都没解释,鬼魅般一跃身就消失不见。成盛青想了一夜都想不通他这莫名的举动,天一亮就心急如焚赶来,却发现即恒根本没在房里。 心念转过一大圈,但对和瑾他只是苦笑着摇摇头:“他好得很,比谁都好。能有什么好担心的?” 见成盛青这么说,和瑾怔怔地松开他,心里却仍是七上八下的。总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压在心头,让她心神不宁。身后宫女呼唤的声音越来越近,她知道不能再逗留了,便答应成盛青立刻就回去。 谁知还未转身,一个很欠抽的声音闲闲地自耳后响起:“你们两个为什么要在我的房门口……” 和瑾几乎要跳起来,慌忙松开成盛青的手,可一转念又觉得自己问心无愧,何必心虚,怒目转向来人。即恒依旧挂着一贯的闲适笑容,仿佛昨天晚上那个守在她窗外黯然神伤的人根本是她做梦似的。 成盛青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脑子里又在想什么不靠谱的事情,翘起唇角冷哼道:“你小子够没心没肺的,我们是担心你才……” “嗯嗯,我知道。”即恒点点头,笑得很轻松,“我好得很,比谁都好。没什么好担心的。” “你……”成盛青无奈,一口气堵在喉间,只把自己气到内伤,一边苦笑一边暗骂自己多事,“好,我不管你了,你有事也别来找我。南王的车驾听说马上就要到了,小瑾你快回去。”说完他剜了即恒一眼,拂袖而去。 把成盛青气走后,即恒无奈地耸了耸肩,然而更棘手的反而是身边的人。 和瑾目不转睛凝了他片刻,正要开口,宫女们已经寻到了近前。即恒低垂下头,柔声道:“公主,成将军所言极是,您快回去吧。” “你到底什么意思?”和瑾紧紧盯着他,压抑着怒意逼问。自回宫那日起,她就越来越难以掌控他的心思,他对她的态度也越来越诡变莫测。 即恒垂下的视线不曾提起,只能看到她紧攥在袖中的双手在微微颤抖:“卑职的意思是,您如今是待嫁之身,言行举止……还是谨慎的好。” 空气仿佛在一刹那凝滞,园林里晨露深重,潮湿的空气侵入肌肤中,冰寒彻骨。 宫女已到得身后,喘着粗气断断续续道:“请公主回房更衣,陛下有旨,早膳……” “闭嘴!”衣袖扭曲出几道狰狞的折痕,和瑾怒声吼道,“本公主又不是聋子,你们吵什么!” 两个倒霉的宫女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泥地,埋首哆哆嗦嗦不敢再出声。和瑾心头的恶气难消,怒而转向即恒,抬起脚狠狠地踢了他一记,才忿忿离去。 即恒抱着残腿惨嚎,她这一下可是往狠里踢,根本没给他留余地。望着和瑾以怒火冲天之势疾步而走、宫女颤颤巍巍跟在其后的背影,他忽地想起初进宫时,和瑾嚣张蛮横的样子,一时间竟甚是怀念。 犹记得她特别喜欢拿他出气,动不动就打人。而现在,她显然收敛了许多,连打都改成踢了…… 南王与柳絮终于在众人的期盼中姗姗来迟,即恒对这个讲究到婆妈的男人没有半点好感。柳絮依旧很热情地冲他打趣,一如既往的奔放。不止是他,在场的人除了陛下,无一例外都被她调戏了个遍,唯独到成盛青面前,她才收起嬉笑和厚脸皮,乍然变得端庄起来。那样子,真让即恒为她捏把汗…… 南王并不似即恒预 想中那么雍容华贵,彰显自己的皇家霸气。作为天罗唯一一个拥有私人领土,占地封王的王爷,南王在自己的地盘里几乎等同于皇帝,可他的衣着装扮十分朴素,朴素之下又很讲究。白发髯须剪修得体,逍遥的神情颇有一派仙风道骨之味,然而肃穆庄重的神情又让人觉得难以接近。 皇家人真是各有各的派头,即恒不禁咋舌。 梳妆打扮后的和瑾简直判若两人,华丽的衣裙,浅淡的妆容,娴雅的微笑,无一不让即恒怀疑她与今天早上在他门口咆哮的是不是同一个人。而最惹眼的无外乎她乌发上横插的六根精雕细琢的银簪,银白的光芒流溢着静谧的光芒,将她的肤色映衬得愈发白皙如瓷。 是麦穗的手笔吧,他默默地想。和瑾经过他身边时,他垂下眼眸不曾直视她,这样的举动完全符合身为护卫的身份,可是落在和瑾眼里,是难以形容的讽刺。 南王与和瑾多年未见,此番重逢几乎认不出眼前这个小侄女,拉起和瑾的手赞叹道:“真是女大十八变,老夫都认不出瑾儿了。” 在和瑾的印象里,南王从来不曾与她亲近过,今日他如此破天荒地直言相赞,倒教她很是受宠若惊,竟不知该如何应对:“皇叔,劳您大驾从奉仙赶来……” 南王轻抚长须哈哈大笑起来,笑颜冲淡了眉眼间与生俱来的肃然之意,甚是平易近人。 陛下邀众人一齐落座,酒宴开席,觥斛交错。皇室家族鲜少有欢聚的机会,上一辈之间兄弟相残更加疏远了亲族间的关系,南王看似与世无争,实则是退而保身,只求个余生安宁。他是个聪明人,所以才能在这个霸权当道的天罗分得一席乐土,安享晚年。 她也应当学做聪明人,可是心思却落在这红尘里,解不开身。和瑾抬起眼,无意间碰到暮成雪的目光,便又闷闷地垂下头,专注于碗碟上的美食。 即恒立守在她身后,她是看不到他的。 “小瑾,你跟成雪大婚之日在即,难道没什么好聊的吗?”陛下注意到和瑾刻意避开的眼神,唇角勾起一抹恶意的笑容,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是故意将暮成雪安排在她对面的,让她连吃饭都吃不安稳!和瑾一股子闷气,但又发作不得,当着众多人的面,她已经不能再像个不懂事的孩子般耍脾气了。定了定神,强自镇定地说:“皇兄,我跟他十年未见,本就不熟稔,又有什么好谈。” “聊天都是从废话开始,你们今后还要过一辈子,总要有个 开始再慢慢习惯。”陛下笑得恣意而可恨,转而看向暮成雪道,“你说是不是,成雪?” 陛下调侃之意如此明显,乃至南王都选择笑而不语,不掺这趟浑水。其余众人相互交流视线,各自埋头不语。在如此高压的氛围中,暮成雪抬起头,宁静的目光在陛下脸上略作停留,继而又转到了和瑾身上,点点头道:“陛下所言极是,臣亦如此作想。” 他应得如此直白,不带一星半点的委婉,满座人一齐震惊。柳絮朝成盛青挤挤眼,意义不明。和瑾持筷的手蓦然凝住,隐隐有折断之势。 陛下愣了一愣,旋即爽朗地笑了起来,端起酒盏笑道:“好!好男儿就应当敢言敢做,朕敬你一杯。” 暮成雪声色不动地瞟过一眼,不怒不笑,徐徐起身,持起酒盏稍稍欠身,微尽礼节。待他落座,酒宴的氛围也就此冷凝了下来,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复杂的情绪,唯有他神色不改。 在和瑾隐忍的背后,即恒饶有兴味地观察着暮成雪,此人到底是木讷还是藏得太深,举手投足间看似都比别人慢了一拍,行事礼至且义尽,全然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可是即恒知道他的真面目是什么样子,越是将这两张截然相反的面具对比起来,对于暮成雪就越发自心底里感到发怵。 不幸冷场后,陛下开始后悔挑起这个冰天雪地的话题,咽下一丝苦笑他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成盛青和柳絮身上,探首向南王问道:“皇叔,朕听闻今日您老人家有要事宣布,不如趁着众位都在场,即刻明说吧。” 南王闻言搁下酒盏,抚须点了点头:“也好。” 他在柳絮的搀扶下站起身,微笑着眯起眼眸,白眉之下一双睿智的眼眸扫过众人,最终停留在成盛青身上。成盛青在接触到他的视线时不由地直起身板,正襟危坐。只见南王抬手轻拍着女儿的手背,灰白的眸子里写满了爱恋与宠溺,对成盛青慢慢道:“今日老夫宣布,将我的宝贝女儿许配给成盛青。” 尽管是早已知晓的消息,和瑾仍然吃了一惊。她没想到南王会这么快将柳絮的婚事定下来,这是不是也意味着,皇兄在变相提醒她不要耍花招? “盛青绝对是个靠得住的好男人,朕可以打包票。恭喜皇叔喜得良婿。”陛下维持着不变的笑容向南王道贺,末了又转向柳絮,眼里闪动着戏谑的笑意,“也恭喜柳絮妹妹得此良夫。” 柳絮明知他有意调侃,仍是双颊泛红。十年前,太子殿下乱点鸳鸯撮合郡主和伴读,想不到 十年后他们居然真的走在了一起。 十年光阴匆匆似箭,回忆起来亦是良慨万分。 “多谢王爷厚爱,盛青何德何能让王爷和郡主垂青。”成盛青起身,心情很是激动,他看向柳絮,眼眸盛满了脉脉深情,“……盛青定当不负郡主一片真心。” 柳絮含羞垂下眼眸,扶着南王落座,暗里简直心花怒放。他们的感情来得太突然,也太顺理成章,她几乎要怀疑这一切都是自己的一个美梦 “好姻缘自然要良辰吉时锦上添花,不知皇叔可否挑好时日,择日让他们成婚?朕也好早日备上厚礼,前去道贺。”陛下顺水推舟地问,笑意盈然。 本是极普通的一句问候,筵席上热闹的氛围却不知不觉冷固了下来。陛下问的是成盛青和柳絮的婚事,可众人的目光却纷纷集中在六公主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某菲软了……t^t码完一个短篇后,能量就已耗尽,导致严重卡文。本章视角混乱,惨不忍睹…… 将要到一个小高、潮,不好马虎应对,所以还是决定好好琢磨一下再写。 (弱弱地ps:对小短篇有兴趣的姑娘这些天可以关注一下某菲的专栏,校对结束后就会发文。短小君属猎奇向,主题为人鱼~(*^__^*)) ☆、阴谋 和瑾默默捣着碗碟里的珍珠米糕,装作不甚在意地抬起脸,转目凝着南王:“皇叔,好事宜早不宜迟。十日后就是大吉日,何不就此定下,也好早些安下心。” 南王捋须凝眉,双目含笑道:“不急,不急。瑾儿公主之尊即日便要大婚,柳絮怎好抢你的风头。”说着他看向伴在身边的爱女,慈眉间露出些许歉意。 柳絮隐隐感到有些不妙,却碰到父亲阻止的目光。 陛下若有所意地弯起唇角,偏头向高公公问道:“十日后是什么日子?” “回陛下。”高公公掐指细细过数,随即答道,“十日后乃是五年一逢的大吉日,帝女出嫁再适合不过。” 陛下闻言挑起眉梢,投向和瑾的目光里掠过一丝狡黠的笑意:“看来不用朕再犹豫了,小瑾。上天已经为你安排好了一切,你真是个幸运的人。” 和瑾没有理睬他的讥讽,她早已料到是这个结局,由自己提出来才不会让她觉得自己如此被动,如此无力。 “高公公,你且记下。”陛下搁下酒杯,当着满席的皇室宗亲,微敛笑容正色道,“今日就让皇叔为证,朕奉先皇遗命,将六公主和瑾赐婚与暮家少将暮成雪,即令十日后完婚。其余事宜,待朕回宫后再下正式的诏书。” 一字一句声声朗朗,如落锤般敲响在和瑾耳边。仅这一句话,就将她未来全部的人生定位。 南王持起酒盏,起身相敬:“老夫乐得做这个证,恭喜陛下得此良婿,也恭喜公主得此良夫。” 南王举杯,在座人等莫敢不从。他是这里的长辈,有他为证,这个婚约就更多了一层保障。陛下欣然起身,亲自为南王斟酒:“还望皇叔在京都多留几日,届时赏光参加小瑾的婚事。” “那是自然。”南王和颜而笑,明睿的目光转向和瑾,“瑾儿是先皇最为疼爱的女儿,她大婚的日子,老夫哪有到了门口还回去的道理?” “朕替小瑾多谢皇叔。”陛下持杯,一饮而尽。 宴席一派和乐融融,不约而同的欢笑将正主的郁闷全然遮盖。即恒从未见过这般诡异的场景,正座之上的人所谈论的、庆贺的,仿佛只是一件只有他们能懂的庆事,而与真正成婚的两人无关。 他终于有点明白和瑾所面临的难堪与困境,她的婚事与她无关,与她自己无关。 眼前这个衣着华丽的少女正百无聊赖地将碗碟里的美食捣得面目全非,精雕细琢的 银簪流溢着冷光,将她的容颜印上一层不合年纪的冷艳。她没有泄露出多少情绪,然而即恒却体会到了她此刻的心情。六公主和瑾只是一个美丽的人偶,她的人生掌握在他人手中,禁锢在天罗的命道中。 身负海棠烙印之人将荣登王座,统御天下…… 如果命运真的按照天书所写的发展,现在又会是什么样子?她将不会是一个柔弱无力的女儿身,而是承担众望的救世者,第三次统一中原大陆的圣明之君,流芳百世? 想象和瑾身着男装站在万人之上叱咤风云的样子,即恒就觉得好笑。然而嗤笑过后,心间不禁又被一份落寞与同情所覆盖。即便是如此众望所归的结局,和瑾依然是天罗命道中的棋子,她的人生仍旧不是她所能掌握的。 天命……天命,你究竟是何等怪物?将众人禁锢于掌中,却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让信你的,不信你的,都因为你蓄意留下的只言片语而在尘世中挣扎几世,掀起一次次无谓的腥风血雨。 他忽然想到,天罗的先代君主是否也像他一样对天命的无理而产生不甘,才会篡夺皇位来证明人定胜天?可是已经被打乱的命盘如今不停地向着崩坏的轨道转动,却依旧没有改变和瑾的命运……这就是天命?一如千年前,河鹿一族必然灭亡般无法扭转的天命? 他不信! 这时,一道冷冽的视线向他袭来,犹如夹带着冰刃般刺骨。即恒回过神,迎面撞上暮成雪冰冷的目光,不禁有些吃惊。他似乎在那双寒眸的深处看到了燃烧的幽火,然而不等他细想,倏尔传来陛下的问话声: “不知成雪对十日后的婚事,可有自己的想法?” 面若寒霜的男子自方才起就一语未发,与明显闹情绪的六公主两相对应,倒是谁也没有说过一句话。陛下颇为失望地瞥了一眼只顾捣盘子的和瑾,向暮成雪关切道:“不论什么都没关系,尽管说,朕为你做主。” 暮成雪闻言抬起头,目光自和瑾转向陛下,复又慢慢转回,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淡然道:“没有。” 寒潭般的眼眸中凝聚起一层浓雾,教人相看不清。一时之间,竟连陛下都不能琢磨这个男子心中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出意外地发现,从始至终暮成雪的注意力倾注给了和瑾,根本没有将他这个一国之君放在心上。 一抹苦笑顿时掠过陛下唇边,他终于放弃与这块木头做最后的沟通。暮成雪是一把太过锋利的宝剑,伤人 七分,极易自伤三分。然而越是这样难以驾驭,这份凛冽到纯粹的力量就越是令人痴迷。他不惜容忍暮惟的狼子野心,甚至不惜赔上和瑾的人生幸福,就是为了将之收为己用。然而收服暮成雪易,说服和瑾却难。 真正的难题,反而不在暮成雪身上。 “小瑾这是在做什么?御厨的得意之作不合你的口味吗?” 暮成雪强烈的气压让和瑾食难下咽,她想象着面前的珍珠米糕就是暮成雪的脸,持起汤匙狠狠将它捣得稀烂。陛下自然知晓她此举之意,却偏要问。当着南王柳絮和成盛青的面,和瑾发作不得,只好不甘不愿地丢下汤匙,闷声道:“回皇兄,我不太舒服。” “小瑾怎么了,都没见你吃多少。”柳絮借这个机会靠近和瑾,向她偷偷眨了眨眼。 和瑾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仿佛虚弱得随时都要倒下去。柳絮急忙扶住她,惊呼道:“陛下,小瑾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连路赶来过于疲惫,积劳成疾了?” 她怎么不想刚刚经过舟车劳顿的人到底是谁啊?陛下在心里腹诽,正要出言,不料南王先一步说道:“陛下,瑾儿身子一贯不好,何需劳她来作陪,不如就让她休息去吧。” 南王如此说,陛下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应允放和瑾回房。柳絮自然地担当起姐姐的义务,跟即恒一起陪着和瑾离席。 很快酒席上就只剩下了两个各自心思凝重的大人物,一个面无表情的木头人,还有一个想跑又没跑掉的倒霉蛋。成盛青万般无奈地被留下来,在彻底僵化的氛围中冻得直起鸡皮疙瘩。 满面温和的南王在小辈离席后,笑容渐渐冷了下来。他本就不善言笑,亦不喜亲近,除了宝贝女儿外,对所有人都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成盛青早先就觉得奇怪,怎得南王突然转了性,现在终于醒悟,原来他今番是为了和瑾。 陛下赶走眉宇间的阴郁,展开一个略为歉意的笑容,给南王斟酒道:“皇叔哪里的话,是朕难为您来作陪。小瑾这孩子太无法无天,莫说朕,恐怕就是父皇在世也镇不住她。” 南王的脸色阴沉,修建齐整的白眉之下,一双明睿的眼眸中却浮起另一种说不清的情绪、他没有去接酒杯,轻叹了口气道:“你跟你父皇都太宠她了。” “所以朕才无奈之下请您老人家前来,她对您始终存有忌惮,当然不敢拂您的面子。”陛下并不介意南王的疏淡,自顾自斟满后饮尽。 南王斜 目瞥他一眼,不以为然,冷声道:“你连下三道圣旨到奉阳,就是为了请我来坐镇?老夫虽年事已高,但还没有愚笨。你执意要修建沁春园,又将瑾儿的十六诞辰特意安排在沁春园,是何用意,老夫又怎会不知。” “皇叔果真是个聪明人,看来朕不用再隐瞒你了。”陛下爽朗地笑了起来,搁下酒盏又为自己倒了一杯,“三个月前开始边境发生小规模暴动,虽然捕获几个带头人都只是普通的流民。但是这些暴动规模小,发生地散乱,却都在不早不晚的时间里发生,很显然是一个有组织的蓄意行为,朕不得不提防。” 南王从他的话中听出了深意,脸色更加阴沉,沉声道:“你觉得是‘他’回来了?” 陛下不置可否,持杯饮尽,凝眸望着空而见底的杯盏,喃喃道:“朕相信但凡能有传言四起,就绝不会是空穴来风。十六年过去,即便不是他本人,也定是拥护他的余党。”说到这里,他露出有些诡异的笑容,“那帮人视所谓天命为真理,能为一句可笑的箴言忍辱负重十六年,不就是等着今天吗?又怎会在这个关节眼上放弃?” 南王从他轻微扭曲的笑容里察觉出一些危险的苗头,修建齐整的白眉不禁皱起,酝酿在舌尖的劝阻却未能出口,终是摇首叹息道:“何必呢。你总是将他人往恶意的方向看待,揣测身边之人都居心否侧,孰不知正是你自己让他们对你失去信心。” “皇叔惯于置身事外,说得倒是轻巧。”陛下掩住唇,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目光中却是一片冷寒,“朕是天子,自然要比他人多想一步才行,不然这皇位又怎么坐得安稳?” 听他这样说,南王便不再多言了。十六年前,他的两个兄弟为了皇位而手足相残,多少人被这场动荡卷入丢弃了身家性命。面对一片血海与战火,尚且年轻的他心灰意冷,不愿插手帮任何一边去攻打另一边,最终选择了撤身远离京都,选择了逃避。 他无所谓天命之言是否代表天地正义,他只知,这“正义”让他的两个亲兄弟流尽了血,整整争斗了十六年都没有结束。而他们的子女与继承者,还将持起他们的剑继续这场避无可避的战争。 “皇叔啊,此时正是海棠盛开的季节,午膳后一起去观赏后山的海棠林吧。”陛下不再饮酒,转而提议道。 后山上盛放的海棠花在沁春园的每一处都能仰望到一角,满山满地盛开的花朵将天空都烧成了粉艳的色泽,令人叹为观止。这片海棠林是当年玉妃带人亲手种下的,想不到 不等它们抽根发芽,璧人已惨死战火,香消玉殒。 思及此,南王心中涌起一阵难忍的悲痛。他只见过玉妃寥寥数面,那位赫赫有名的甄一门家的幺女确实是一位不可多得的美人,然而印象中,他却是对她极厌恶的。如今斯人已去,物是人非,往昔的恩怨都已随时间化作尘埃,连骨骸都已化为粉末,听闻将要去她的墓前,心情竟比预想中还要郁结。 他阖上眼,将心间翻涌的思绪压制在稳如泰山的面容之下,叹道:“玉妃的坟墓……还在吗?” “那是自然,当年跟沁春园一起葬灭的人,所有的人都在。”陛下挑了挑眉,含糊的言辞透出一股森人的寒意。 南王凝着他双目,和煦的春风拂在陛下俊朗的面容上,让他依稀回想起十六年前的自己和长兄,然而他却没能在这个年轻的君主身上找到长兄的影子,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转身负手而去。 陛下愉悦地弯起唇角,为初战的告捷而心情舒爽。不经意间回眸,却赫然瞥见早已目瞪口呆的成盛青,不由讶然:“盛青?怎么你还在?” 成盛青被陛下的问话声拉回现实,好半晌都没能从得知真相的冲击中回过神,他焦急地左右观望,竟没有找到暮成雪的身影!这小子,居然自己落跑了……那么无意间从头到尾窥听到不该知道的真相的,只有他一个人? 陛下眼中的冷意足以让他惊出一身冷汗,善解人意地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给他内心的哀嚎做出了肯定的回应:“你懂的吧……” 成盛青拿出全身的力气挤出一丝笑容,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不能像混小子和混小子二号一样有存在感,真是对不起啊…… ☆、忘了他吧 回到自己的房间,和瑾反手就将即恒关在了门外。柳絮冰雪聪明,一眼就看出了端倪,兀自坐下,翘起腿悠闲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怎么了,那孩子又惹你生气了?” “混蛋,让他去死!”和瑾怒声低吼。 柳絮冷不丁被呛了口茶,拍着胸口好不诧异。看来气得不轻啊……“莫气,莫气。来喝口茶消消火。”她不由分说将茶盏送到和瑾唇边,按住她的脑袋,强迫性地灌了她一口,呛得她直咳嗽。 柳絮搁下茶盏,满意地弯起眉眼笑道:“现在好些了吗?冷静下来了?” 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和瑾不禁向柳絮丢去一个埋怨又畏惧的眼神,柳絮向她走来时,她不由自主地就往后退。柳絮自小就喜欢欺负她,虽说吃一堑长一智,可每每在柳絮面前,她都没有反抗力。这真是她耻于出口的死结。 所以当她任性的时候,只有柳絮能以长姐的身份来镇住她。当她伤心难过无人能倾诉的时候,也只有柳絮能给予她抚慰。 “你知道他怎么说我吗?”柳絮抬起和瑾的脸时,看到她的眼圈有些发红,“他居然说,我身为公主,又是待嫁之身,应该注意自己的言行……他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不过是个下人!” 柳絮凝着她升起一片水雾的眸子,轻轻笑了笑:“下人?你把他当下人,却因为一个下人的几句闲言而难过?”秀丽的眉梢轻挑,她的笑容愈发肆意张扬,带起一丝淡淡的嘲讽和冷意,“天罗的六公主竟会因为一个下人而掉眼泪?” 和瑾挣开她的手,别过头闷闷地反驳:“我没有掉眼泪……” 柳絮叹了口气,伸手按在和瑾的肩膀上,收起笑颜严肃道:“小瑾,不管怎么样,十日后你就要大婚。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你跟他已经没有任何可能。既然连他自己都这样表态……忘了他吧。” 和瑾怔住。忘掉?她从没有想过给自己这样一条退路。诚然他们能在一起的时间已经寥寥无几,沁春园的诞辰结束以后,他就会走的。和瑾没有信心能让他为了自己而留下来,即便留下来了,又能怎么样。 她和暮成雪的婚事已定,没有回转的余地。 真正到了这一刻,和瑾才深切发觉自己的无力。以往她总是抱持虚无缥缈的希望,期待能在最后一刻将局势逆转,期待发生奇迹。可是该来的还是来了,并且让她毫无还手的余地…… 忘了他……这似乎是她唯一能做的。可是凭什么呢? 凭什么她就得忘了他,凭什么到头来她就得像个弃妇一样,独自忍受苦楚?宁瑞曾说即恒像一只随风而来的风筝,不会为了任何人而停留,风到过这里,将他带到这里,风走了,他就会跟着风一起走,绝不留恋。 这多不公平。 他一走了之倒是干净利落,可是被留下的她就只剩了一具没有心的空壳。和瑾不甘心就此放弃,不管是怎样的意外也好,是积累下来的好感也好,爱上了就是爱上了,怎么能眼睁睁放他走?他若真的狠心一走了之,她为何不能用尽一切办法留住他,哪怕是……折断他的羽翼,折断他的手脚。 内心涌现出许多从未有过的疯狂想法,和瑾却认真地考虑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如此平静地接受这些近乎变态的行为,唯一的期望就是能将即恒留下来。见她突然黯然垂眸,柳絮以为她心中难过,强硬的劝告之态渐渐软和下来,正要继续安抚,忽见和瑾抬起的眼底掠过一丝阴霾。 “柳絮,如果……如果盛青总有一天要离开你,你会让他走吗?”和瑾低声问。 “你不要胡思乱想。”柳絮凝起双眉。 “你会让他走吗?”和瑾攥住柳絮的衣袖,急迫的情绪掩藏在水眸之后,朦胧中反而看不通明,“让他走,留自己伤心;还是想尽一切办法将他留下来,即便是换来他的怨恨?” “小瑾……”柳絮惊讶于和瑾的执念,她自那双仿佛含着水雾的眼眸中看出了躲藏在雾气中的恶念,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孩子,不知从何时起,她对她的想法已经完全无法掌握,对她的苦闷也已完全无力开解。 她眼神中流露出的控制欲与占有欲让柳絮产生一阵恶寒,这样的眼神,与那个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的家伙又有何分别? “让他恨你,就是你想要的吗?”柳絮喃喃道,“你忍心看他在你面前受苦,也不愿放开他让他自由?” 和瑾一怔,眼眸中亮起的疯狂光芒因为这句话而突然凝滞。柳絮的脸上渐渐浮起痛心的表情,面对越来越陌生的妹妹,她不知要如何跟上她莫名的思维,又不忍放她自生自灭:“你总说你皇兄恃权傲物,不将人命放在眼里,随意糟蹋别人的人生……可你这么做,岂不也跟他一样在糟蹋?还是糟蹋你自己喜欢的人。” 她的每一句每一字落在和瑾心上,都像是一把重锤砸落,将她从危险而盲目的深渊边缘敲醒。和瑾惊愕于自己竟会产生这样恶意的想法,她竟会觉得糟蹋即 恒的人生会比不上区区的孤独?……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深深地为自己不经意间的恶意念想而感到可耻。 从来没觉得自己可以自私到这个地步……失去自由的痛苦她最清楚不过。如果即恒真的失去了行动的自由,他必然会恨她的,会恨她一辈子,将他对她仅剩的感情都全部冲减干净。 “柳絮,我是不是变了?”和瑾踉跄退开,不让柳絮靠近。她紧紧抱住双臂,目光在地面上游移,却不敢抬起:“我变得我最不齿的那种人了,变成皇兄那样自私残忍的人了,是不是?” 柳絮无法回答她,她跟和瑾一样心乱,根本不能相信这个少女就是一直以来,那个在众星捧月中无忧无虑长大的孩子。她记忆中的小瑾是个被宠坏的小公主,嘴巴刻薄,任性妄为,所有人都要顺她的心意才开心。可她从来不会这样恶意地去谋害别人,从来不会产生如此膨胀的欲念……现在的六公主,是天罗皇室六公主,是踩在万人之上持掌生杀大权的天之骄女…… 柳絮的沉默彷如给和瑾定下了最后的死刑,她抬起眼,积郁在眼角的泪珠不堪重负落了下来,然而内心却开始逐渐恢复平静。浅浅呼出一口气,和瑾倚靠在桌边,静静地说道:“你回去吧,皇叔和盛青一定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心底忽然乍空,脑海中,耳中,都被一种难以形容的宁静充塞,就像空气灌满酒壶般既充实又空虚。和瑾感到疲惫,倦意袭上身体将每一丝力气都抽空。她撑在桌子上的手失力向一边滑去,整个人便倾身而倒,倒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她的身体一直都很轻,虚弱与病痛时常将她折磨得疯魔,这也是小时候她唯一能安静下来的时刻。而今即便是柳絮也能轻而易举地将她抱在怀里,她俯身凝着和瑾略微诧异的目光,挤出一丝无奈的笑容道:“说什么傻话呢。小瑾是个好孩子,一直都是个好孩子,只是因为坏哥哥的影响而有些迷茫罢了。”她将和瑾扶到椅子上坐下,轻抚着她的脸颊,哄孩子似的哄道,“小瑾还有姐姐,还有表哥。姐姐和表哥都是好人,会纠正小瑾做错的事。所以小瑾不用害怕自己变成坏孩子,对不对?” 和瑾一眨不眨地望着柳絮,霎时间没有任何反应,然而胸口的起伏仍然将她内心的慌乱与无措透露出来,柳絮不由深深叹了口气。 都说这个年纪的孩子心思最细腻,也最难以捉摸,可不是么。柳絮想不起自己在十六岁时究竟在做什么,能回忆起的都是一些没心没肺的趣事,对和瑾所承受的压 抑与郁结并不能感同身受。她一直觉得,六公主和瑾是不需要人操心的,她好像对自己的人生有着十分明确的方向,并且坚定不移地朝着这个方向去改变自己,去努力成长。跟和瑾比起来,挥霍人生的自己反而更让人担心。 然而直到今日她才恍觉,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始终还是个孩子,她并不是真的对自己的未来方向明确,而是对被安排的道路无力去更改……可是骄傲如她,定然不会让人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只好装出一副早熟淡然的模样,在柳絮与成盛青面前撑面子。 想通此节后柳絮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嘴里却满是苦涩的味道,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和瑾撑不下去了,积压已久的痛苦与压力在临近命运的强制点时一次爆发出来,才会将她的理智蚕食——她说想用尽一切办法将即恒留在身边,哪怕是看着他痛苦也好,这应该不是说说而已。 回忆起她说这些话时眼里闪烁的寒光,柳絮仍是一阵心惊。幸而她还没有完全陷入魔障,即使悬崖勒马。 望着和瑾苍白的脸色,柳絮很是心疼,踌躇片刻终是下定决心问:“小瑾,你真的喜欢即恒?” 和瑾无神的眼眸在听到这个名字时发出微亮的光芒,她移目望向柳絮,柳絮心中已有数,便说:“你跟暮成雪的婚事现在只有沁春园的几个人知道,在正式的诏书下达之前,一切都还未成定数。我们一起去求陛下吧?”她认真地凝视着和瑾,“去求他取消你们的婚事。” 柳絮的慷慨相助让和瑾心里升起一股暖意,然而随之涌起的却是更深层的绝望。她勾起唇角,露出一丝透着疲惫的冷笑,呢喃道:“你还不明白吗,柳絮。你和盛青的婚期未定,皇兄是在拿你们的婚事来威胁我。” 此言一出,柳絮震惊。难怪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始终没有绕过这个弯。父亲虽然宣布将她许配给盛青,却一再强调不会比小瑾早而抢了公主的风头,对准确的婚期却只字未提。而陛下借机就先定下了小瑾的婚期,没有任何先兆,快得让他们措手不及。 他们的婚约里竟然还有这样的阴谋……柳絮难以相信,讷讷地摇头道:“不会的,父亲他……” “南王是真心想来沁春园为我庆生吗?”和瑾打断她,倏尔问,“柳絮你不要瞒我。我知道南王对我一直都很疏淡,可是他今天却破天荒对我这么好,我很难不去想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私底下的协议。” 柳絮明白和瑾所说的“协议”暗指什么,她苍白着脸,思绪一 片凌乱。但有一点她不能苟同,握起和瑾的手,真切地辩驳道:“不是的,小瑾!父亲是真心来为你庆生,直到昨天他还笑着问我,说这么多年没见你,会不会认不出你了……只是,他的确不想来沁春园,一直说这里是个不吉利的地方。陛下重修沁春园的时候他也极力反对。”柳絮的心情已有些焦急,“但是父亲是真的关心你……” 和瑾没有说什么,柳絮因为害怕她误解而拼命解释的神情让她无法将进一步的猜测说出口。她相信南王此行的目的绝非是为她庆生如此简单,但她也相信,南王是真心实意来为她庆生……她愿意去相信。 如今只要有人对她好,只要不把赤_裸裸的心计与欲念挂在脸上,她都会感激的…… ☆、双子公主 柳枝抽芽,绿叶缀满枝头,远远地伸到池面上,如蜻蜓点水般在水面上点出阵阵涟漪。即恒心情失落地席地坐在池边,随手揪起柳叶丢向水面。柳叶轻轻飘落在水面,涟漪顷刻间扩散开,引得池里游动的红鲤误以为有鱼食抛入,争相前来夺食。 即恒望着水中的鲤鱼发呆,心情有些烦闷。人世间的恩怨不正像这些鲤鱼一样盲目吗?争到最后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争什么。可仍然有无数人前赴后继,为了不知所谓的欲望争得头破血流。 人类的争斗源于贪婪,人类的烦恼在于永不知足,越是在上位的人就越是无法让自己从浑浊中清醒过来。纵然和瑾统一了中原大陆,又能坚持到几代几世?这期间还会有多少个河鹿一族,成为权势争斗的牺牲品? 曾经他那么急切地想知道天书中对于河鹿命运的解释,然而这一刻忽然又觉得不重要了。天书是可以凭借人力更改的,连所谓天命都在人类的力量面前臣服,那么千年前,他的族人以武力征服中原大陆,最终却败在了人类的计谋里,也不过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这是他不愿去接受,但不得不接受的理由。中原大陆已是人类的天下,就连神也要避让三分。 一瞬间涌起的无力与孤寂将他击败,或许正如露妃所说,他本就不属于这里,这里也不会有他的容身之地。不论他怎么努力想要去融入,都只是在委屈自己罢了。他无法像露妃那般自信地站上至高位俯视众生,他想要的不过是一处能接纳他的安静角落…… 背后突然受到袭击,几双手猛一冲力击在他的肩背。即恒猝不及防,大骇之下尚未能反应过来,身子就失去平衡被推进了水里。冰凉的池水漫上胸口,淹入鼻息,他挣扎起身才发现,浅池不过到他腰际。他愤而抬起头寻找凶手的影子,却愕然发现凶手大摇大摆地坐在他方坐过的地方,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庞上,各自睁着圆溜溜的大眼好奇地打量自己,红润可爱的唇角边挂着恶作剧得逞的快意笑容。 竟然是两个约摸七八岁大的女孩子,她们是什么人? 两个年幼的双胞胎少女丝毫不怕生,甚至是有些嚣张地扬起下巴,睥睨着掉进水池里的即恒,其中一个说:“喂,亏你还是姑姑的护卫呢,真没用。” 另一个马上附和道:“就是就是,哥哥真没用。” 即恒心情复杂地盯着那两张仿佛刻印出来的脸庞,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模糊的印象,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两个孩子。她们口中的“ 姑姑”莫非指的是和瑾……那么她们就是陛下的女儿? 即恒终于想起来在哪里见过她们了,他第一次出清和殿为和瑾搬了一只大花瓶,不幸迷路迷到了陛下座前时见到的那两个孩子!当时他没有仔细看,不曾发现她们竟是双胞胎,现在想起来,虽不过是一个月前的事,也仍然恍如隔世。 他擦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两位公主别来无恙,请问有何吩咐?卑职一定尽心尽力,为二位效劳。”既是陛下的女儿,难保她们不是什么善茬,还是先弄清楚她们的意图为好。至于二话不说将他推进水池的事……他只有忍了。 那个附和的少女惊奇地睁大眼,扯着另一个的衣袖说:“欢儿,他还记得我们!” 欢儿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我们都记得他,他凭什么不记得我们。” 即恒额角的青筋跳了一下,他仍旧保持着微笑,站在及腰的水池中冷得牙齿打颤:“两位公主殿下,有什么吩咐卑职都听着。这里水深,若是不幸落水就糟糕了,我们先离开这里吧。” 欢儿挑起眉毛,这个表情真是要多眼熟有多眼熟,即恒无数次在和瑾脸上得到这种嘲讽。小丫头不屑地瞥他一眼,牙尖嘴利地反驳:“水深?不是才到腰吗?告诉你,别把我们当小孩子糊弄,本公主才不上当!” 连语气和用词都很像了…… 即恒无力腹诽,努力维持着僵硬的笑容:“也是,公主殿下的身高若是能超过卑职的腰际,想来也没有太大的问题。” 欢儿愣了一愣,转过头对孪生姐妹问:“沁儿,他的意思是嘲笑我们矮?” 沁儿鼓起腮帮子,不服气道:“胡说,哥哥才矮呢!哥哥最矮了!” 即恒的怒点终于被点燃,一道寒光自眸中闪过,忽听一记哗啦的水声,水花纷纷如雨点砸落在欢儿沁儿身上,惹得两丫头尖叫起来。 待水花落尽,两人张开遮挡眼睛的手,愕然发现不过眨眼间,即恒就已经从池塘中飞驰上岸,气势汹汹地站在她们面前,怒声低吼道:“不是我矮,是你们人类长太快了!” 他眼中燃烧的怒火让两个丫头吓得抱成一团尖叫,很快就引来了不少满脸焦急的宫女嬷嬷,哭爹喊娘般哀嚎:“两位公主,两位祖奶奶,原来你们在这里!快跟老奴回房,不然陛下责怪下来,老奴怎么担当得起啊……” 欢儿沁儿见势不妙,撒腿就想跑,却被一群宫人围得严严实实,在 他们手里挣扎着嘶喊:“放开我,本公主命令你们放开我……” 即恒被眼前突如其来的混乱场面搞得莫名其妙,但稍稍转动脑筋便能明白怎么回事,不禁对那个已长出几缕白发的老嬷嬷生出十分的同情。倏尔转念又想到,不知和瑾当初年幼时又是怎样的“盛况”,想来肯定不会逊色。 “喂!矮子哥哥!”欢儿被七手八脚抗走,仍拼尽了劲头,挤出头来冲即恒威胁道,“都怪你,你给本公主记着,本公主不会放过你的!” 另一边的沁儿则向他投来求救的目光,一张粉嘟嘟的小脸上泪花闪闪,我见犹怜,她哭咽着喊:“我们不想被带回去,哥哥救救我们吧……不然我就向父皇告你的状!” 即恒嘴角抽了抽,无语地望着一大群人浩浩荡荡来,又手忙脚乱走。欢儿沁儿的威胁声此起彼落,直到他们走远,转过几个回廊才逐渐消失。 恶劣,太恶劣了……他就不该对皇室中人的品德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期待! 一场莫名其妙的闹剧收场,即恒再也没心情胡思乱想。他回到和瑾在沁春园的正院,却被宫女告知郡主正和公主谈心,任何人不得打扰。即恒只好悻悻离开,为自己清晨一时的失言而后悔万分。 回想起来,当时说那句话的确是他心中所想。和瑾贵为公主之尊,又是待嫁之身,她不顾及形象颜面的行为放在平日里都要受到陛下严厉监督,更别提在这个特殊的当口,让陛下再抓到把柄的话,谁知道那个男人在打什么主意…… 然而和瑾隐忍着怒意的眼眸浮现在眼前,还有狠狠踢向他的那一脚都在提醒他,尽管他为自己的出口伤人找了十足的理由,伤人仍旧是伤人。 矛盾又挣扎的心情让他愈发烦躁。 午膳在一种压抑而诡谲的氛围下结束,每个人都仿佛沉浸在各自的心事里。就连成盛青和柳絮都不曾恍若无人地你侬我侬,反而持起碗筷食之无味,神情分外凝重。 饭后陛下提议到后山一赏春日海棠,自是没有人提出异议。 如果说沁春园的精致与艳丽就像一件鲜艳的锦衣华服,那么后山铺盖的海棠林就是那长裙飘逸唯美的后摆。满山的花林将视野渲染成一片片统一的色泽,入目所见,极尽娇艳。海棠花多姿多样,红色花朵花姿潇洒大气,白色花朵以娇小为美,也有不少垂丝海棠自枝叶间倒挂下来,娇怜如美人垂泪。 海棠是天罗的国花,沁春园后山的海棠林乃十六年前 居于此地的玉妃亲手所植。传言玉妃出身不凡,乃是甄一门的嫡传子嗣。寻常百姓人家必然对甄一门闻所未闻,但行内人提起甄一门,无不是如雷贯耳,奉为始祖。因为甄一门自千年前起就开始推演天道命轨,得天命而书之,著《天书》流传世间,道尽中原大陆千年来的大小变革,皇权更替。 神权天授,这是每一个当权者所持有的最傲慢的仰赖。无人敢质疑甄一门在皇家背后的地位,也无人敢质疑玉妃所植的这一片海棠林,必定有着非凡的意义。 只可惜十六年前瑞王逆天而行,举兵叛乱。代表着天命之言的甄玉棠命丧于战火,她的死不仅令沁春园海棠林的秘密永远被带入坟墓,也激起了天罗皇室对瑞王不义之举的愤慨。玉妃死后不到数月,丧心病狂的叛军却像突然抽去了脊梁骨般,被皇室军队镇压了。 逆天之人,天必灭之。叛军被剿灭,百姓大为称快,可是伊人一缕香魂断黄泉,却再也无力回天。 曾经在这里发生过的腥风血雨,如今在重建的园林里已经看不到分毫。那些真真假假,黑白颠倒的阴谋与掠夺,更是被尘封在腐朽的泥土之下,永无见天之日。唯有这片海棠林在战火中幸存,时到今日,花开得艳,艳得慑人。 和瑾多少听说了一些关于自己母妃的事,她步入海棠林中,环视母妃当年亲手所植的花树,却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梦境里那场大火就是十六年前被焚毁的沁春园吗?如果传言都是真的,母妃是因为叛军而被屠杀,那么她梦里的那个女人又是谁?那个想杀死尚在襁褓的她的人究竟是谁? 纤长的手指扣在喉间的触感格外真实,即便是现在和瑾都能清晰地回忆起梦里窒息的痛楚。她不相信这只是个单纯的梦境,如若是梦境,未免也太真实了。可如若不是梦境,刚刚出生时的记忆,她又怎么能记得住? 这个梦已经困扰和瑾好些时日,并且在越接近沁春园的地方,就越难以释怀。她有一种预感,真相一定就在沁春园里。 作者有话要说:有谁还记得这两只萝莉?不记得算了,她们纯粹是打过酱油;记得也请算了,设定发生了变化……原本设定成三四岁,后来觉得年纪太小,不方便吐槽(这是什么奇葩理由),凭空拔苗成七八岁。于是借着改设定的机会,鼓起勇气翻览了一下前文……难以直视啊,各种的==!! ps:双子公主的名字合起来是一首很欢快的纯音乐,乃湾湾音乐人林海老师所作~~xd ps的ps:某菲找了新工作,上手这段时间会比较忙,如果不能按时更新的话,还请姑娘们原谅。至少周更是能保证的!(弱弱地握个拳o( ̄ヘ ̄o*)) ☆、红色的兔子 “今日真是赶上了好时节。”陛下与南王行于前,举目观赏婀娜多姿的花叶,不无感慨道,“这片海棠林历经十六年风雨,如今在这片土地扎根,开枝散叶。正如我天罗国自动乱中崛起,也象征天罗的运昌盛。昔日玉妃娘娘手植花种,莫不是一起种下了天道命途对天罗的祝福与拥护?” 他转过头,对南王微微笑道:“皇叔你说呢?” “斯人已去,仅留这些遗留之物供人怀念,她当时的心境与用意,我们也只能凭空揣测罢了。”南王淡淡地应和。 陛下淡然笑过,转目望向身后跟随的一群孩子不禁又是一阵感慨:真是人生百态,各有千秋。浓情中的成盛青和柳絮偎依着游离在赏花队伍的边缘;冷战中的和瑾与暮成雪并排横行在中央,各自散发着生人勿进的冷寒;以及安于人群末尾的那个死孩子,身边一直有两个小脑袋左右来回地攒动着。 ……小脑袋?陛下止步转身,凝目望去。 果不其然,沁儿跟上即恒的脚步,歪着脑袋天真地问:“哥哥,哥哥!听说你赤手空拳打倒了大老虎,是不是真的呀?” 灿若星辰的大眼睛在群花中分外清澈璀璨,即恒扯起嘴角微笑道:“公主过誉了。卑职没有赤手空拳,也不是一个人。” 谁知他话音刚落下,另一边相似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我就说嘛。那只老虎比人都要大,哥哥这么矮怎么可能打倒它?” 欢儿露出“你看吧”的得意眼神,无视沁儿的失落与不满。她仰起头,两只梨涡在她唇边若隐若现,小脸蛋在姹紫嫣红的垂花掩映下,更为可爱动人。然而脸蛋有多可爱,口下就多没德,她攥了攥即恒的衣袖,仰起的脸上带着满满的期待问:“哥哥你真的是妖怪吗?” 即恒额头上的青筋瞬间跳了一下,他按捺住心头的恼怒之意,迎着两双纯洁无垢的眼眸,终是说不出什么狠话,只好苦笑回答:“公主这是哪里的话,卑职怎么可能是妖怪。” “呵,怎么不可能?” 一个意外的声音赫然闯入这场童言无忌的谈话,即恒抬起头向前望去,眼底深处闪过极快的厉色。众人听闻不约而同停下眼前的事,向即恒投来不解和诧异的目光。陛下噙着笑意,眼里满是蓄意的嘲讽,不紧不慢地话锋一转道:“以你这种闯祸的能力,朕怎么甘心把你当做普通人?未免也太辱没朕的皇家护卫军了。” 他用一种玩笑的口吻说着责难的话,不止是即恒不明白他意欲 何为,就连成盛青也不禁提起了心,急忙上前打圆场:“陛下,美景美人相伴,何必提起这些煞风景的话,搅了您的雅兴?” 陛下不置可否,回头对成盛青笑道:“盛青不必慌张。”他眼角向即恒瞟过,淡笑道,“朕要惩罚一个犯了错的人,哪会等到风平浪静以后。当日事,当日毕;当日刑,当日行……自古圣人教导的品德不正是这样吗?” 背上的伤口因为这句充满恶意的嘲笑而隐隐发痛,即恒沉下眼眸,藏于身侧的双手不动声色地握起。跟这个男人的多次交锋落败,他已经明白,绝对不能再与他发生任何的正面冲突了,即便是忍也好,无视也好,不能再因此拖累成盛青与和瑾。 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所面对的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不知道自己已经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会踏破冰面落入深潭……而那把敲破冰面的铁锤,就悬在他的头上。 “……陛下教训得是。”即恒垂下眼帘,听到自己的声音说。他讶异于自己竟能一再又一再地退让,可除了避其锋芒,他别无选择。 陛下挑起眉头,似有些意外,他望了一眼小女儿因为疑惑而露出的怯意,轻轻笑了起来:“既然两位小公主这么喜欢你,那么今天,朕就将她们交给你照看。” 他缓步走近,爱怜地揉着女儿垂落的柔软髫发,笑意凝聚在眼底深处,对少年道:“欢儿和沁儿是朕的掌中玉,你若敢让她们伤到一根汗毛,朕绝不放过你。你可明白?” 阳光越过山脊,透过层峦叠嶂的山峰之间铺落在海棠林里,将娇嫩的花瓣轻笼上一层金色的薄纱,极尽呵护。 即恒不曾抬起眼眸,片刻的凝顿之后轻吐出声道:“是。” …… 天底下的难事一大把,即恒向来秉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原则一一克服,临危不乱。可是这次上天却存心要折磨他……天下难事一大把,又有多少能难过一个大男人带孩子?还是能跑能跳比你动作还快的熊孩子,两个。 纵然有三头六臂也不够用,不过眨眼的功夫,两个小家伙又不见了。即恒在郁郁葱葱的花林里环顾一圈,没有发现一点可疑的迹象,不禁叹了口气,索性往临近的树底下一靠,独自休息起来。 追两个小鬼倒不是多辛苦的事,只是倦意一旦涌起,身体就不那么能受控制。风钻过林间,摇曳着垂落下来的枝条悬荡在上空,缕缕幽香扑鼻而来。即恒犹记得第一次见和瑾的时候,她的发间就妆点着这样一 根垂丝海棠,花瓣将她的脸庞映得白里透红,秋水般的眸子里水波荡漾,在她一颦一笑间,都像层层水纹漾进心里去。 多么美好的第一印象,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妙人儿能用那张无双的脸摆出最气急败坏的表情,能以那副端庄的身姿做出最毁形象的彪悍举动……他长这么大,见过那么多人,当属她留下的印象最深刻,甩他的三个巴掌也不得不让他铭记于心。 回忆起的都是不太美的记忆,可是即恒却发现唇边的笑意止不住地扩散开,别有一番回味之处。 这时林子里隐隐约约地传来说话声,在那之前,即恒就已经闻到一个特殊的气息,条件地向上跃起,藏身在繁茂的花叶之中。无奈海棠比不得参天巨木,藏身之处过于狭小,即恒只好默默含着泪庆幸自己身型小巧……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你听不懂吗?”熟悉的清冷声调越来越近,拨开挡在眼前的枝条就看到和瑾匆匆走来,身后暮成雪在仅隔一步远的距离紧紧跟随,冰雪容颜在暖阳下也不曾有半分暖色。 “没有相互的了解,自然没有相谈的话题。”暮成雪面无表情地说。 和瑾无奈地别过头,没好气地说:“我不了解你,也不想了解你。” “相互之间没有了解何来信任,没有信任怎么共度一生。”暮成雪抬了抬眼,依旧面无表情。 和瑾忍无可忍停下脚步,转身对着暮成雪冰结般的寒眸,一字一句道:“暮成雪,我就明白点跟你说吧。我跟你八、字、不、合!这门婚事没得商量!” 她气得满脸通红,暮成雪却并没有因她如此直白的拒绝之词而恼怒,或者尴尬。相反,他一贯波澜不兴的眼眸里却隐隐掀起了小片的波痕,一丝弯度在唇角浮起,看上去竟像是一个柔和的笑容。 和瑾呆了一呆,有些不可置信。 “小瑾,我们的八字绝对相合,连真人都说百年内再找不出比我们更相配的佳侣。”暮成雪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出乎意料的温柔,竟使那张冷冰冰的素颜在穿透林叶的斑驳光影下,如初雪融化般柔软温润。 他本就是如此温润如玉的公子哥,十年镇守边疆亦不曾在他的容颜上增添任何风沙的划痕,这张冰肌雪容仿佛永远不会老,过了十年都没有太多的变化。可越是如此,和瑾就越无法忘怀十年前他对自己做的事。 她深吸一口气扭过头,眼底尽是寒意:“不要叫我小瑾,我跟你还没有熟到这个地步。” 暮成雪没有应声,只沉默地望着她。他执着而专注的视线让和瑾难以喘息,她只得放弃与他做无谓的沟通,转身就要离去。然而暮成雪快步走上前拦住她去路,伸手按住她双肩,在她惊愕之际就将她按在了身后的花木上,倾身向前。 即恒在树上看得一清二楚,心头怒火燃起,正待要飞身而下英雄救美时,却听到和瑾冷然的声音一字字从齿缝中挤出:“暮成雪,你若敢动我,我就让你挫骨扬灰!” 暮成雪凝顿的身形挡住了即恒的视线,他看不到和瑾此刻的表情,只能越过暮成雪的肩头看到和瑾乌发下的一只眼睛里酝酿着森冷的寒意。 “十年前本公主太傻,任你欺凌却没人帮我。你以为现在我还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缺心眼吗?”和瑾的眼底酝酿着暗沉而激烈的情绪,似恼怒,又似屈辱,她扬起头盯着暮成雪厉喝,“你放不放手?” 暮成雪俯首平静地望着她,波澜不兴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情绪起伏,然而放在她双肩上的书却是没有松开。面对着这样一个深藏不露的男人,和瑾突然感到害怕,她猜不透他此刻在想什么。他在生气吗?在考虑着什么吗? 他想把她怎么样…… 突然,眼角的余光瞥见不远处掩藏在花木之间那个熟悉的身影,和瑾难以置信地睁圆了眼,但很快又将目光收了回去。即便如此,暮成雪依然将她表情的每一丝变化收入了眼底,他直起身,松开了和瑾。 和瑾惊魂未定,又心绪烦乱。她想再去看一眼确定自己有没有看错,但又怕被暮成雪察觉而产生不必要的麻烦,纠结间不经意地抬起头,发现暮成雪竟然转过身子,向着那个方向望了过去。她心头一惊,脱口就说道:“我们走得太远了,皇兄嘱咐过林子深处不安全,还是回去吧。” 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太过明显的转移视线,暮成雪不可能不起疑心。可当和瑾小心地瞥向他时,却见暮成雪认真地回望她,颌首同意:“好。” 和瑾暗暗松了口气,然而心底深处却慢慢升起一股畏惧和怨怒。惧的,是暮成雪神秘莫测的心思;怒的……她悄悄向某个方向斜过视线,贝齿狠狠咬唇,按捺着怒意。 “哥哥,你在上面干什么?” 银铃般清脆的童音笑嘻嘻地响起,即恒回过神。 刚才……好像无意间看到了某些不得了的事?暮成雪居然肆无忌惮地对和瑾出手,和瑾居然拿他没办法?而从她的话里,貌似十年前暮 成雪就有过类似的冒犯? 这些发生在哪一个娇弱貌美的姑娘身上他都不会惊讶,可是这么狗血的事居然落在天罗第一帝女的六公主和瑾头上,他怎么也难以消化这个突发的真相。 听到欢儿和沁儿的呼唤声,他讷讷回过神,翻身下树,思绪仍在震惊中。 “哥哥好厉害!”沁儿张大嘴,呱呱拍起小手,明亮的眼睛里闪动着欣喜的光,“让哥哥去抓兔子肯定很轻松!” 即恒愣了一愣,抓兔子? 欢儿扯着他的袖子,笑眯眯说:“是啊,妖怪哥哥。就算你再没用,抓个兔子应该没问题吧?” 即恒甩开她,反握住她的手,小小的手掌软绵绵的,一只手就能包裹住。可是即恒现在没心情去感受幼女的柔软,斜眼瞪着她,严肃地说:“不许叫我妖怪哥哥。” “好啊。”欢儿答得轻快,“帮我们抓兔子吧,矮子哥哥。” “矮子哥哥也不许!”即恒捏紧了小手,欢儿忍不住小声痛呼,却怎么也不能从他手中挣扎出来,小脸气得绯红。沁儿见孪生姐妹遭难,大义凛然前来助战,即恒冷哼一声,手一伸就拽住了她的衣领,将她整个提了起来。 两姐妹眨眼间落败,嘤嘤哀嚎,手脚无力地扑腾。 即恒立于广褒大地,沐浴在春风中,油然而生一股成就感。然而他还来不及得意,沁儿在惊骇之下双腿乱蹬,一脚踢在他胸口,剧痛中他下意识松了手,就让小妖女跑了。 欢儿见机立时效仿,卯足了劲抬脚扫在他膝窝,即恒身子一震单膝捶地,欢儿趁机挣脱了出来。 小妖女不愧是小妖女,竟连和瑾的杀无赦飞腿都学得有模有样!即恒欲哭无泪,捂着胸口半跪在地上,抬眼看着欢儿沁儿一个抱臂一个叉腰,得意洋洋地站在他面前。 “哥哥果真是够没用的,看来兔子也抓不上。沁儿,我们还是另外找人吧。” “可是除了哥哥,谁还能帮我们抓兔子呢……” 即恒总算在一人一脚中明白过来,原来他无缘无故惹上这两位小公主的原因,就是她们需要一个人帮忙抓兔子……?的确,放眼沁春园,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两位公主,你们想要兔子大可以向皇帝陛下讨,我想陛下还不至于吝啬到连只兔子都舍不得给吧。”如果她们不是跟和瑾一样背负着“三日死”的诅咒,养只兔子有什么难。 谁知欢儿不屑地皱 起小鼻子道:“谁要养兔子,是沁儿说她看到一只红色的兔子,我不相信才要你抓来看看的。” 哦,原来是这样…… 沁儿闻言不服气地鼓起嘴巴:“就是红色的哥哥,欢儿她不信,我明明看到它变成红色的了!” 欢儿丢过去一个鄙夷的眼神,嗤笑道:“骗人也要有点水准。天底下哪有红色的兔子?又不是父皇讲的故事,什么妖怪都有。” 沁儿水汪汪的眼睛里真的涌成了水潭,小嘴瘪起喃喃反驳:“就是红色的嘛……我亲眼看到它变成红色的!” 两个小鬼的争吵让即恒愈发烦躁,然而沁儿的一句话引起了他的注意:“沁儿,你的意思是,那只兔子本来是白色的,但它变成了红色?” 沁儿含着泪点点头:“我真的看到它变成红色的了,我吓了一跳,连忙叫欢儿看,可是等欢儿回过头,它又变回白色了。” “哪有这么离奇的事情。”欢儿蹙起眉头,转眼却极其严肃地盯紧即恒,像模像样地端起架子斥道,“喂,公主殿下的名讳是你能叫的吗?” 即恒无言地咬了咬舌头,他再一次相信,皇家人的恶劣和傲慢真真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连七八岁大的孩子都无一例外……他低下头默默赔罪:“是,公主殿下。” “哥哥没关系,沁儿喜欢你叫我的名字。”沁儿泪中带笑地安慰他,许是他相信她的话,让她很感激,凑上来摸摸即恒的脸,绽开一个极清澈的笑容,“名字就是用来叫的,平时只有父皇才会叫我们,沁儿好寂寞。” 她的话让欢儿有些恼怒,瞪她一眼斥责道:“没大没小,像什么样子。” 这话从一个牙都没换齐的小鬼嘴里说出来,分外喜感好笑。即恒将笑意忍在肚子里,尽量不触怒这位骄傲的小公主敏感的自尊心。 沁儿撇撇嘴无视欢儿,充满期待的眼神落在即恒身上:“哥哥,那我们去找兔子吧?” 不料即恒倏然收起笑脸,以不容置疑的口吻断然拒绝:“不行。” 沁儿愣在原地,连眼睫上滑落的一颗泪珠都忘了擦去:“你……你刚才不是答应过……” “你竟敢说话不算数!”欢儿也明显愣了愣,横眉竖起喝问。 即恒无辜地耸耸肩膀,毫无压力地承受两双或悲怨或恼怒的视线,淡然道:“两位公主殿下,卑职并没有答应过要帮你们找兔子,何来的不算数?” 欢儿怒了,沁儿哭了。即恒拍拍衣角站起来,向着空幽的林中深处望了一眼,郑重地说:“不是我不带你们去,而是幽林深处必有邪祟,尤其是发生过流血的地方。” 他极目向远处望去,明明灼日悬于头顶,阳光普照大地,那林子深处却像笼罩暗处一般,以即恒的眼力都看不分明。他想起和瑾说过这里不安全,看来已不是空穴来风。 正在他犯愁怎样将两位任性的小公主劝回去时,欢儿却变了脸色,与沁儿交换了眼神,抬起头说道:“我们知道。林子里有东西,我们知道……” 即恒一怔,诧异地望着她们。 沁儿停止哭咽,欲言又止。欢儿恨铁不成钢地瞪她一眼:“好什么好怕的,哥哥又不会告密。”她仰头看向即恒,笑容比春花还灿烂,“是吧,哥哥?你敢说我们就去向姑姑告状,她饶不了你。” ……中午的酒宴里是不是上过一盘黄连?为什么即恒觉得嘴里这么苦。 见他没有异议,沁儿微放下心,大胆地说了出来:“昨天我和欢儿追着一只兔子跑进了林子里,后来迷路了,是长嬷嬷带人找到了我们。我们想要那只兔子,长嬷嬷就带了几个人去找,可是……可是……” 她没有说下去,低头又开始哭。 “可是到现在长嬷嬷都没有回来。”欢儿沉下小脸,只好接着说了下去,一向傲气的眼睛里也酝起了水雾,“谁都没有回来,兔子也没找到。我们不敢跟父皇说,父皇问起,我们说谎了……” 沁儿哭得愈发厉害,最后泣不成声,抽抽噎噎地吐出零碎的话语:“……哥哥……沁儿想要……长嬷嬷……回来……呜呜……” 欢儿眼圈也跟着发红,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即恒没想到会有这样的隐情,两个小姑娘在他面前哭得伤心欲绝,他都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好。以前只有一个宁瑞就够让他手忙脚乱的,现在是两个…… “好了,别哭了,这不怪你们。”即恒胡乱地安慰,心里已打定了主意。这林子必然有古怪,他更不能带她们去涉险。 欢儿沁儿停下哭咽,犹带泪花的眼眸纷纷转向即恒,期待地望着他。即恒有些愧疚地别过头,不与那两双清澈的眼眸对视,决然毅然地说:“公主殿下,请跟卑职回去吧。” 两双眼睛同时沉入失落,欢儿捏起小拳头忿忿道:“本公主不回去,你也不准回去!” 沁儿失望地凝着即恒:“哥 哥你害怕了吗?” 即恒深知以她们的年纪和性情,道理是讲不通的,只好柔下声,换言去劝解:“你们怎么知道长嬷嬷没有回来?也许现在她已经在院子里,正等着你们回去呢。” 这个说法让沁儿微微产生了动摇,但是欢儿并不相信,冷言道:“不用骗我们,我们虽然年纪小,但是不傻。长嬷嬷一天一夜都没回来,怎么可能没出事?” 即恒顿时噎了一下。看来这个欢儿比他预想中还要难糊弄,真不愧是陛下的女儿。 作者有话要说:冒险要开始了,祝大家五一快乐~~o(n_n)o ☆、食尸魔 林中深处渐渐暗了下来,明明不见这里的花林与来时有多少不同,但不知是从哪吹来的风幽幽灌入衣襟和袖口,教人禁不住直打寒颤。越往里走,海棠林的布局就越紧密,周围的景色也越萧瑟。不少树木断裂倒塌在地上,更添几分苍凉。 自玉妃布下木林之局已过十六年,林深之处再无人来往,脚下杂草丛生,坡洞隐蔽。即恒不知欢儿沁儿看到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只能暂且将其当成兔子,一个洞一个洞地捅过去,惊扰了不少稀奇百怪的生物逃窜而出,两个丫头居然没有一丝惧意,乐得拍手直叫好。 喂,那个长着一对角的怎么会是蛇?有点常识行吗?即恒在心底直翻白眼,默默打消了吓唬她们再打道回府的念头。直起身望着幽林深处,没有尽头的远方黑洞洞的,仿佛一张巨兽的大嘴张起,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 他不由叹了口气。看来这趟浑水,是不得不去了。 欢儿沁儿在冷风中瑟缩了一下,相互偎依着挤在一截横倒的树身上,捧着脸颊好奇地眨着大眼睛。“哥哥你在做什么?”沁儿看了一眼他拔掉野草形成的奇怪痕迹,问。 “做记号。”即恒简短地回答,“林子很深,万一我们迷路了,可以凭借留下的记号找到回来的路。” 沁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问:“哥哥是路痴吗?” 即恒手里的动作一滞,黯然回过头,加重语气解释:“以防万一!” 沁儿哦了一声,不再打搅他。倒是欢儿自即恒无奈答应起,就一直没吭声。即恒以为她还在因为长嬷嬷的事而悲伤难过,但看她稚嫩的脸庞没有一点悲痛的神色,浅淡的双眉间却微微蹙起,仿佛在思考一件极为困惑的事情。 这个认真的表情出现在一个七岁大的孩子脸上,不禁教人玩味。即恒难免有些纳闷,试探地问道:“何事让公主殿下如此烦扰?卑职可愿尽绵薄之力,为您解忧。” 欢儿乌溜发亮的眼睛转动,唇边浮起轻浅的笑容。 “我只是在想……”她捧着脸轻轻开口,眼珠子转了转,凝着即恒,“你是不是喜欢姑姑?” 即恒蓦然一怔,下意识地移开视线,躲闪着欢儿的目光:“为什么公主……这样以为?” 欢儿的表情没有戏谑之意,相反,她很认真地推理道:“你要是不喜欢姑姑,又怎么会留在她身边呢?” 这算什么理由?他沉默了片刻。 欢儿继续 说:“同样,姑姑要是不喜欢你,又怎么会把你留在身边?” 咦,这个好像……有那么点道理。即恒转目注视着一本正经的欢儿,突然发现那双纯澈的眼睛里似乎充满着睿智的光芒。 真有点小看她了。 “哥哥和姑姑在恋爱吗?”沁儿睁大眼睛惊呼,“可是姑姑要嫁人了,哥哥怎么办?” 蓦地一箭当胸射中,即恒下意识捂住胸口,偷偷喘了口气。欢儿瞥过去一个不屑的眼神:“哼,姑姑是公主,她不喜欢暮成雪,当然可以不嫁。” “嗯嗯,沁儿讨厌暮成雪。”沁儿点头,随即对即恒绽开一个清甜的笑容,充满期待地说,“哥哥不要灰心,你还有机会!” 两个七岁女童的鼓励让即恒哭笑不得,一时间心情波澜起伏,很是复杂。他不知该发笑,还是该苦笑,抿了抿唇止住笑意,向迷惑不解的少女们投去无奈的眼神:“你们才多大,知道喜欢是什么吗?” 谁知此言一出,立马遭到两个少女不约而同的鄙视。欢儿从小鼻子里哼出一声,扬起下巴眼神睥睨:“你以为我们是谁,不就是喜欢吗,我们当然知道。” 即恒微微错愕,欢儿收起极度鄙夷的神情,向沁儿使了个眼色,旋即有板有眼地说: “喜欢就是抱抱。” 说着她张开双臂,沁儿配合地钻入她怀里。 “亲亲。” 欢儿歪过头,在沁儿献上的小脸蛋上啪叽了一口。 “睡觉。” 欢儿揽过沁儿肩膀,沁儿温顺地靠在她纤细的颈窝上。即恒呆了半晌,尚在叹为观止中没有回神,两人已重新正襟危坐,齐齐望向即恒: “然后生很多小欢儿和小沁儿!” ——何其简洁,何其明了! 即恒默默无语望天空,突然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白活了,还不如两个幼女来得通明。他挤了挤眼,压下涌到眼角的酸涩,突然问:“两位公主殿下,你们谁是姐姐,谁是妹妹?” 欢儿沁儿怔了怔,一时没从这个毫无预料的转折中反应过来。然而不用她们说,即恒已经很清楚了,他不无感慨地揉揉欢儿的头,眼神说不出的真挚:“公主,卑职真为陛下而感到骄傲。” 欢儿眨了眨眼,粉扑扑的脸颊忽然红了,匆忙打掉即恒的手,扭过头嘟囔:“别把我们当小孩子……” “就是,别把我们当 小孩子!”沁儿骄傲地仰起头应和,“父皇说过,沁儿已经七岁了,将来会变成倾倒众生的大美人,像露妃娘娘一样,才不是小孩子呢。” 即恒完全可以想象那副场景,只是不知陛下说这话究竟是在讨好女儿,还是在讨好露妃。那个流连女色、放荡不羁的风流帝王,后宫能这么平稳定少不了露妃的坐镇。跟这两个人精比起来,即恒只觉得自己全然完败,根本不是对手。 心情不觉黯然了片刻,突地沁儿变了脸色,惊呼起来:“哥哥!那只兔子!” 即恒一怔,当即起身。就在他起身的一刹那,一道白色的影子擦着脸颊边窜过,扑鼻的腥臭味紧随而来。 “啊!”耳边听闻到沁儿的尖叫声,即恒心中惊起,以掌化刃就向那块白影劈去,杀戾之气彷若变成有形的刀锋,横空劈落在白影背脊。 手起掌落之时,欢儿沁儿已被提起衣领藏到了身后。 白影吱吱叫了一声,痛苦地在地上痉挛,果然是只白毛长耳的兔子。即恒定睛一看,却发现“兔子”满口锋利的尖齿在通红的眼珠下森森发着寒光,而藏在白色软毛之下的四足,根根五尺长的指爪直教人头皮发麻。就在三人看清这个东西的同时,白毛兔子噌地越身而起,张开嘴就向着即恒扑来,血红的眼珠骤然爆起精光。 即恒护着身后的欢儿沁儿,施展不开,只得再度以手为刃,横掌劈去。不料这“兔子”竟有智慧般猜到了即恒的路数,圆润的身形一顿,即恒愣是劈了个空。 一阵尖锐的痛楚立时传来,即恒大惊,甩手向反方向脱手而去,妖兽凌空被甩开,在空中灵巧地翻了个身,继而在前方稳稳落地。 殷红的血顺着手腕汩汩而下,白皙的腕间两个深洞清晰可见,而伤口处被撕开的血肉,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发黑,仿佛有生命般急速吞噬着即恒的手臂。 即恒心头一惊,不想却在这个地方遇上了食尸魔。那只外表与兔子没有两样的妖兽,正是变化多端、没有实体的食尸魔! 食尸魔是中原大陆上最难以解释其存在的妖魔。它们生来没有实体,靠寄宿在尸体上借以行动,以食腐肉为生,没有食物来源时也会袭击生人。可千百年来,没有人得知食尸魔究竟是怎么产生的,只道它们没有固定的外形,仅凭几处明显的特征来判断。 心念闪过,他急忙扼住受伤的右腕,催动体内极正之气制住尸毒的入侵。而那只妖兽远远地跳开,迫不及待地吞下衔来的 小片鲜肉,食物落肚让它的饥饿感愈发膨胀,血红的眼珠精光大盛,贪婪地盯着三个鲜活嫩口的食物,白色的毛发竟在顷刻间变成一片鲜红。 欢儿沁儿早已顾不上争论红色兔子的真实性,即恒手腕上的血一滴滴在她们眼前落下,只把两个小丫头吓得小脸惨白,躲在即恒身后瑟瑟发抖。 “公主别怕,只是一个小小妖魔,不足为惧。”这个明明很没用的护卫却挺直腰杆挡在她们身前,一手捏住血流不止的伤口,一边紧盯着前方神色平静地安慰她们。好像被咬去一块肉受伤的不是他一样。 一股无形的压迫力自他身上传出,如旋流般筑起一道结界,将她们包裹在其中。在他平静而肃然的神情下,出乎意料地,她们居然真的安下心来。心底里突然升起一股勇气,仿佛面前这个被称为妖魔的可怕怪物,其实没这么可怕。 食尸魔兴奋地龇起了利牙,正待急袭时身子突然一颤,双目翻起痛苦地踉跄了一下。毛茸茸的身体瞬时间又变回人畜无害的模样,倒在地上来回打滚,吱吱叫个不停。 欢儿壮着胆子探出头,颤着声音问:“喂……它怎么了?” 即恒神色不变,微微笑道:“没事,它吃坏肚子,中毒了。” 欢儿不解,即恒却没有给她解释。 就在说话间,那只兔子收起利爪,通红的眼珠收敛了光芒,隐隐露出畏惧。它强撑起身子,几个跳跃飞速掠过林间,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林子恢复了之前的冷寂,仿佛一瞬间的血光都是幻觉。即恒看着它远去,悄悄松了口气。 河鹿之血可不好吃。蕴藏着天地极正之气的远古血脉,对这些妖魔而言无异于毒药。即恒拿开握着的手,那鲜血淋漓的伤口上已不见发黑,尸毒已被祛除。 河鹿一族乃神之后裔,尽管被驱逐出了人之卷,尽管不被承认,血脉里流传的仍然有一半的神之血。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也是让他们命途悲惨的根源。 即恒望着身体里流出的血有些发怔,说不清自己对河鹿的兴起和灭亡有着怎样的想法。扼腕也好,悲痛也罢,都在漫长的时光煎熬里消磨殆尽,余下的不过是求生的意志,以及利用一切能利用的优势。 食尸魔虽然被河鹿之血的威力震退,但为了果腹恐怕不会这么容易善罢甘休。即恒放眼望着林中幽暗的光影,简单对伤口做了包扎,便对欢儿和沁儿说:“公主,你们已经找到答案了。此地不宜久留,请跟卑职回去。” 欢儿沁儿面面相觑,点点头没有异议。对于长嬷嬷的失踪,她们已然心中有数,亦不敢再任性。 当即三人不敢再作停留,顺着原路疾步返回。穿行在郁郁葱葱的林子里,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欢儿沁儿尚自沉浸在真相的惶恐中,即恒则陷入另一个更深层的沉重里。 翻检着以往的所见所闻,食尸魔多半产生于乱葬岗,怎么会在这种深山野林里出现?可是方才所感受到的浓烈的腥腐气息,再加上其他的特征对应,分明是食尸魔无误。 一道灵光忽然划过脑海,他蓦地想到,沁春园在十六年被叛军一举攻入,屠园焚尸……如果那些被杀死的人没有被焚毁,尸体被另行处理了呢? 这个想法让他陡生一股寒意,可却能合理地解释为什么一路上他们惊扰出如此之多种类繁杂的妖魔。 阴煞之地,妖魔滋生。这片土地深埋的腥气和邪气正是滋养这些妖魔的食粮,而误入林子的人,就成了它们的美餐。 这个地方竟比他预料中的要危险得多! 想到这里,他不禁加快了脚步,催促着欢儿沁儿快一些跟上。曾经他与和瑾误入皇城深处,虽然全身而退,可和瑾却险些一命呜呼。而今带着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他根本分_身乏术。 耳边听到不知从哪传来呼呼的风声,将周围的花枝摇起来沙沙作响,一股妖异的气息混杂在风中,以某种规律的速度越来越近,即恒蓦地停下了脚步。 欢儿和沁儿见状小脸顿时惨白,纷纷躲在即恒身后,睁着惶恐的眼睛不安地望着周围。 即恒将她们护在身后,屏住气息,绷紧全身的神经注意着周围的一草一木,不敢有丝毫放松。传入耳中的风声呼啸拂过,裹挟着一种细微而奇怪的声响,急速前行。即恒在林中环顾一圈,并未察觉到可疑之处。凝神细听,也听不出究竟是什么声音。 他的手心里不禁冒出冷汗,对欢儿沁儿催促道:“快走。” 两个少女自是不敢多言,急急跟在他身后,紧张得心跳咚咚直响。一路紧迫的氛围让三人心头都很凝重,疾步赶路的同时还要时时注意着周围诡异的丛影,生怕从哪个花枝后会突然跳出一只会咬人的兔子。 即恒的压力自然是最大的,且不说这林中妖魔丛生,连他自己都没把握能从容而退,更何况带着欢儿和沁儿,只怕是难上加难。正在犯愁间,忽地在杂乱的风声中隐隐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那个声音 在风中若隐若现,时有时无,但即恒确信没有听错——那是和瑾的声音。 她不是跟暮成雪一起离开了吗?即恒望着前方看不分明的道路,心下不定。是他们已经快要走出这片诡异的深林了,还是和瑾也没有走出去? ……不管怎样,他必须找到她。 想到这即恒果断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改变路途。欢儿沁儿早就在迷障层叠的林子里失了方向,只管跟着即恒走。大约在数百步之外,果然就听到和瑾一贯清冷的说话声在林中回荡:“你放手,我不需要你!” “小瑾不要任性,这里很危险。”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故意把我带到这里的。现在走不出去你满意了!”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呃,这两人间的对话好像一天都不带换样的。不过看到和瑾依旧精神抖擞,即恒多少放了心。 欢儿沁儿闻声欢欣地尖叫起来:“姑姑!是姑姑!” 两个孩子一边喊一边撒开丫子跑了起来,即恒连忙追上去,以防不测。在一处土坡背面,他们找到了和瑾与暮成雪,和瑾揉着红肿的脚腕,显然因为扭伤而无法行动。而暮成雪板着一张木头脸,看不出表情。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和瑾惊呼。欢儿和沁儿大哭着栽进和瑾怀中,她只好手足无措地安慰。询问的目光接触到紧随而来的即恒,她就闭了嘴,移开了目光。 即恒小小地伤心了一下,自知有愧。见和瑾与暮成雪间僵持的氛围,心下也明白了七八。 欢儿和沁儿哭得直打嗝,小脸蛋擦得通红,不住向和瑾哭诉:“姑姑,刚才好可怕!你没看到,兔子居然咬人,把哥哥的手都咬掉一块肉!” 和瑾脚腕受伤,然而在欢儿沁儿面前却俨然一副长辈的样子,居然一本正经地摸着两个孩子的头,柔声安慰:“没事没事,沁儿不哭,欢儿乖,已经没事了……” 这么温柔这么和蔼的和瑾,真的是和瑾吗?即恒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不期然撞到和瑾的目光,两厢尴尬了一瞬,听到和瑾问:“你没事吧……” 即恒摇摇头,表示没有大碍。和瑾的视线在他缠缚的腕间落了片刻,欲言又止。即恒本想说些什么来挽回之前的歉意,可乍然一道寒光直射而来,提醒着他身边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暮成雪冰冷的视线刺透空气,目光所过之处仿若寒冰四尺。连欢儿和沁儿都不自觉渐渐 止住了哭声,躲在和瑾怀里,对暮成雪投去畏惧的目光。 和瑾怨愤地瞪了一眼暮成雪,却不想再跟他说话。她的脸色有些苍白:“我们快离开这里吧,这地方不安全。” 皇兄刻意提醒过她的事,自然不是说着玩的。何况连即恒都中了招,这林子深处说不定真的藏着难以想象的猛兽。 即恒颌首同意,两个丫头巴不得早点离开,暮成雪没有表态,和瑾权当他默认。她尝试起身,然而脚一落地就传来钻心的痛,根本无法行走。 即恒自然地扶着她的胳膊,若不是暮成雪在场,碍于颜面和瑾肯定要他背。欢儿沁儿懂事地在另一边扶着她,四人相簇间,无形中就把暮成雪隔离在了一旁。 空暇中抬起头,瞥见暮成雪形单影只的身影紧紧随行,即恒忽然替他感到一丝悲凉。然而他回想到那个雨落的夜晚下溅起的腥风血雨,又不禁沉下了心。 难道在暮成雪的眼里,除了和瑾,其他人就形同草芥,可以任意践踏,甚至摧毁吗? 他很想知道暮成雪的心里到底有没有一点血性,转头偷瞄之间却看到他的目光落在和瑾身上,淡然而平静。如冰雪般冷澈的容颜上,干净得找不出一点污痕,幽深的眼眸冷凝,仿佛落入他眼里的东西都会被尽数吞噬,无声无息消匿。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某少年,不要去同情情敌啊~~ ☆、斩杀 不知何时周围渐渐起了一层薄雾,林中愈发幽静瘆人。欢儿和沁儿吓得不轻,和瑾带伤又走不了多远,五人迷路小组只好择了一处平坦的大石将她们安顿好,稍作歇息再行路。 探路的杂活自然落在即恒身上。他们早已经脱离了最初来时的路径,此刻不知自己迷失在哪里,唯有千篇一律的海棠花垂挂在头顶散发着轻淡的幽香,为这迷雾增添几分莫测的诡谲。 此处长年不曾有过人烟,杂草横生,寸步难行。即恒与其说在探路,不如说锄草更贴切些。三位金枝玉叶不能怠慢,即恒不指望暮成雪这个大少爷能帮多少忙,可身为队伍中的男人,只愿意当护花使者连一点活都不帮,未免也太说不过去了。即恒盯着他挂在腰间的长剑,打起了主意:“暮将军,卑职有个不情之请。” 一路上都不曾与暮成雪有过只言片语的交谈,此时即恒主动搭话,和瑾不禁朝他望了过来。从她的表情就可以看出“你又想干什么”的烦躁,即恒回以安抚一笑,很无辜地表示“我没想干什么您放心”,随即对着暮成雪诚恳地说:“将军您看,杂草已经没到脚踝,两个小公主年幼,六公主受了脚伤,若不当先将草锄去恐怕我们无法在日落之前离开这里,到时吉凶难料,那就危险了。” 他自觉分析得很有道理,而且暮成雪不可能看不出。不过对暮成雪来说只要跟和瑾在一起哪里都无所谓,即恒必须好心地提醒他,别忘了身边尚有三根光亮的火烛。 暮成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连手都没动,回道:“你不是在做吗?” “……”即恒望着他的眼睛几乎瞪出来,吸了口气维持住有礼的微笑继续道,“卑职手中不过一把烂铁,草汁腐蚀剑刃越久,剑锋就越迟钝。将军威名远扬,所用之剑必定是好剑,不知将军可否愿意将宝剑借我一用,助我们早些离开这诡秘之地?” 暮成雪冰冷的视线凝结在即恒身上,即恒亦不甘示弱地迎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兵器乃一个将士的生命。一把顺手的兵器不仅能助军杀敌,更能在危难之际救人于一线之间。出借兵器无异于将命一同托与对方。 暮成雪不可能听不出即恒的言外之意,他必然不会借剑给他,可是凭即恒一人的力量想要自丛草间开辟出一条道路着实是件难事。除非暮成雪坦白不想走出这里,不然他没有理由拒绝。 这是即恒设下的一个圈套,只等暮成雪有没有这个魄力去跳了。不知是明白即恒的用心,还是有意想看暮成雪出洋相 ,和瑾在一边帮腔道:“放肆,暮将军这柄剑是我皇兄御赐的宝剑,几次与将军出生入死,对将军而言与性命等同。岂是你这等身份所能玷污?” 暮成雪闻言敛起寒眸,一派贵公子的气度微微躬身,然而语气依旧是没有起伏的:“不,只要公主平安脱离危险,成雪死不足惜。” 果真只有和瑾的话对他有效,即恒耸耸肩感到心情略复杂,至少暮成雪终于肯帮忙了。不料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却见暮成雪指尖一动,解下腰间宝剑朝他扔了过来,仍是极淡地瞥了他一眼:“用吧。” “……”即恒简直要当场垂泪,和瑾叹了口气,无奈地扭过头。 被毫不犹豫遗弃的宝剑躺在杂草间,薄雾掩去了它的光芒,仿佛一个行至末路的英雄哭诉着它的心灰与意冷。然而它的主人自遗弃它后便再也没有丝毫的留恋。 即恒只好拿起这把陛下御赐的宝剑继续锄草,并且要小心翼翼不让剑身留下一丝半毫的损伤,因为要还的。 日头便在不知不觉间推移,仰头看去唯有一片灰蒙笼罩半空,心里估算了下时辰,约摸已是午时。欢儿和沁儿左右依偎在和瑾身边,肚子里咕噜噜唱起空城计。 “姑姑我饿了。”欢儿有气无力地靠着和瑾的肩膀。 “沁儿也饿了。”另一个趴在和瑾膝上,瞪着一双乌圆的大眼睛。 和瑾一边揉捏脚踝,一边跟她们说话试图转移注意力:“你们两个为什么不听父皇的话到处乱跑?长嬷嬷呢?” 提到长嬷嬷,两个丫头面面相觑,连饿都不喊了。和瑾看出端倪,板起脸煞有介事地责问:“你们干了什么坏事,从实招来。” 欢儿沁儿相视一眼,眼泪顿时在眼眶中打转,和瑾吓了一跳,却听欢儿说:“我们要找长嬷嬷,可是追着兔子迷路了。” 和瑾一愣,向即恒看了一眼,眼神中带着询问。 “不是的。”沁儿爬过来纠正,“我们要找兔子,没有找到长嬷嬷,然后我们就迷路了……” 欢儿不耐烦地将她推到一边:“才不是,姑姑别听她的。我们是来找长嬷嬷的,刚好发现了兔子。” 沁儿被推得踉跄了一下,小公主脾气发作,不甘示弱地冲上来反驳姐姐:“是你要找兔子,结果长嬷嬷不见了,我们才来找她。但是先找到了兔子!” “我没说要找兔子,都是你自己说的……” “明明是 你自己不相信我要找兔子的……” 两个丫头莫名其妙地吵了起来,和瑾手足无措,即恒视若无睹,暮成雪冷眉微蹙。最终到底是姐姐占了上风,沁儿哭着扑进和瑾怀里,抽抽噎噎地喊:“姑姑,欢儿欺负我,我要向父皇告状!” 欢儿抱起双臂,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不屑地皱了皱鼻子,冷哼一声:“就知道告状,有本事单挑。” 战争就此落下帷幕,即恒看得啧啧称奇:这不屑的一瞥,实在跟和瑾有的一拼。 吵吵闹闹了半天和瑾也没明白她们在吵什么,只是看得出来不论欢儿还是沁儿内心都很不安,小小的脸庞上带着不该属于她们的焦虑。可她只听懂了长嬷嬷和兔子,却没听懂长嬷嬷和兔子之间有什么联系。 “她们到底怎么了?”和瑾转向即恒。即恒忙着挥剑斩草,连头都没回,简单明了地总结道:“她们要找长嬷嬷,也要找兔子。长嬷嬷没找到,找到了兔子,我们追着兔子就迷路了。” “哦。”和瑾点点头,似懂非懂。 这时沁儿忽然指着远处喊了一声:“兔子!” 即恒一怔,只见远处草丛间有若隐若现的白点在窜动,在它经过的地方杂草不停地轻微晃动着,不过一息之间那东西就已到了近前,定睛看去的确是一只小巧可爱的白毛兔子,缩在草间,两只红眼睛滴溜溜地转。 “这地方怎么会有兔子?”和瑾惊奇地喃喃。 沁儿方才落败正在生闷气,此时竟忘了先前的教训,也许她真以为那是只兔子,还是她觉得有这么多人在所以不必害怕,居然挣脱了和瑾去抓那只兔子。 即恒大惊,急喊道:“别过去!” 就在沁儿脱离和瑾的控制范围迈开脚步时,蹲守在草丛间的白兔突然自头顶起周身浮起一片红光,犹如一盆血当头淋下般,白毛瞬间染了红色。 “沁儿!”和瑾几乎以本能反应踩住巨石借力向前一跃,扑向来不及收住脚步的沁儿。与此同时,已变成红毛的兔子张开血盆大口,巨口宛如花瓣翻起,竟比它的身体还要足足大一倍,根根尖利的獠牙足有手指般长,正悠然等着猎物主动扑进它嘴里—— 谁也没料到,危机一触即发。 即恒距离食尸魔最远,他心念闪过便举起手中利剑,以剑为矛直朝食尸魔掷去。不料宝剑于半空被人所截,暮成雪持剑腾身而起,宝剑重归主人手中,仿佛焕发了生机载着寒光向食尸魔横扫 而去。 眼前只一道冷光划过,凄厉而尖锐的嘶鸣混合着空气被撕裂的啸声骤然响起,然而不过瞬息突又戛然而止。待零星的草叶飘落下来,两块洒血的肉片重重摔落在草地上,腐臭的血液四溅。 空气在顷刻间凝滞。自沁儿向兔子跑过去,到暮成雪一剑斩杀食尸魔,整个过程只在眨眼之间,就连即恒都没有反应过来,食尸魔已经被一剑毙命。宝剑闪着寒光,剑身光洁如新,连一星半点的血痕都没有沾染,可见出剑之快,剑锋之利。 而暮成雪冷凝的脸上眉峰微蹙,周身杀气不散反聚,他转过头凝着即恒,冷冷质问道:“若是伤到公主,你该当何罪?” 即恒屏住呼吸,立时单膝跪地,叩首道:“卑职有失思虑,望公主恕罪!” 暮成雪的杀意仍然环绕在即恒身前,即恒俯首只能看到他锋利的剑尖,随时都会斩向自己。和瑾尚没有应答,哭声便响了起来,沁儿终于从惊吓中回过神,小脸毫无血色,一瘪嘴拉开嗓子就惨嚎了起来。 她近距离亲眼目睹一只多么可爱的兔子对她张开恐怖的巨口,恐怕这辈子都不敢再看一眼兔子了。听到妹妹的哭声,欢儿眼眶也跟着泛红,跑过去与妹妹一起抱头痛哭。 和瑾深深喘着气,脸色同样惨白,在长辈面前她可以撒娇任性,但在后辈面前,她只能撑着让别人依靠。 安抚着两个小丫头,她压下声音让自己不再颤抖,对暮成雪道:“即恒队长护主心切,情有可原,暮将军不必介怀。” 暮成雪并不服气,然而和瑾无视他转向即恒:“即恒队长,本公主恕你无罪。但你要以此为戒,不可再有第二次。” 即恒闻言,低头道:“……谢公主。” 他的确没有思量就扔出了剑,当时一心想要斩杀食尸魔,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保证不会伤到沁儿与和瑾。被暮成雪抓到话柄,他也无话可说。 暮成雪显然不满意,但即恒是和瑾的人,她想怎么处置是她的自由,轮不到他来指点。凌厉的目光在即恒身上逗留片刻,他便不再对他有丝毫的兴趣了。 即恒松了口气,暮成雪在身边让他时刻都紧绷着神经,却又不知为何对他如此戒备。深夜里的暗杀是权势的争斗,暮成雪对权势不感兴趣,他甘心被陛下利用只是为了和瑾。而和瑾对权势显然也没有兴趣。 只要不触犯到陛下,天下皆太平。 即恒不该对暮成雪这般敌 视,他进宫是为了保护和瑾,暮成雪也秉着同样的信念,他们的目的是一样的,是同一战线才对。可是……即恒瞥了一眼暮成雪冰凉的侧脸,以及他手里泛着寒光的利刃,心中忽然有了顿悟。 暮成雪是一把名副其实的宝剑,但凡利器,伤人亦可自伤。握住剑柄可呼风唤雨,握住剑刃则自取灭亡。 他交在和瑾手里的,究竟是剑柄,还是剑刃……? 作者有话要说:嗯嗯,消失好久了,真不好意思……(你还好意思道歉←_←) 发生挺多事的,新工作不顺利电脑报废生病爱上淘宝爱上护肤爱上折腾自己的脸等等等等,就不一一说了(你已经说完了喂),某菲也到了决定自己未来人生道路的年龄了,多少有些迷茫,烦心的事情也大大小小全都来了,但在写文上依然在以最微薄的毅力坚持,希望自己别再半途而废。 没脸请各位姑娘一直支持我,不过请原谅吧qaq ☆、她会是个好姐姐 食尸魔一袭让即恒更加确定了一点,沁春园的后山已经成了妖魔的猎场。不能再在这里逗留,否则当真吉凶难料。 五人组大约都已达成了这种默契,大家闷头赶路,就连欢儿与沁儿都不再耍性子,唯有沁儿精神恍惚,还没从方才的惊吓中恢复过来。 暮成雪的步伐始终跟在和瑾身边,即恒只好当先带路。纵览整片海棠林,似在隐隐之中形成某种阵法,即恒看不出这种阵法究竟是哪门哪派,可以确定的是这阵法必定是十六年前住在这里安胎的先帝之妃甄玉棠所作。 甄一门乃中原大陆唯一一个流传至今的古老家族,他们洞悉天意,传达神旨,在这人界便有如天神。出身甄一门的甄玉棠在此地布下林木阵法,也是遵照天意吗?天意天意,到底有什么用意? 即恒只对战场上的布局略知一二,这掺杂了五行八卦等等各门术法的法阵,他着实无从下手。然而糟糕的是,人为改造自然界所形成的阵法严重干扰了他的五感,就像在皇宫里迷路一样,在这片海棠林里,他一样分不清方向。 人类之所以能战胜其他种类赢得中原大陆的统治权,并非仅靠人数与运气。即恒不得不承认,人类的力量就连神都会惊讶万分。几千年以后,甚至数万年以后,说不定连天上城都将易主。 他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林木上空,心底忽然涌起一股快意。神被自己创造的人拉下神坛,会是怎样一副壮丽的景象,遗憾他活不到那么久,无缘一观。 林中隐隐传来细响,好似麻绳拖在地面的摩擦声,即恒竖耳倾听,那声音很快又不见了。如果他没有听错的话,自他们误入林中开始,这诡谲的声音就一直如影随形,时隐时现。 除了食尸魔,后山只怕还有其他妖魔在此栖息。食尸魔是食腐肉的妖魔,饿疯了也会袭击生人,那么其他妖魔呢?以腐肉为食的妖魔不需要狩猎,大多不是群居生物。如若真像即恒所猜测的,这里的妖魔都是当年大规模埋尸所引来,那么时至今日它们的数量应当不会太多。 但是对人类而言,仅仅一两只妖魔也是祸患。至少还有一只食尸魔躲在暗处,以及那个声音的来源,现在远不是能放松警惕的时候。 “公主,如果你累了,我们就休息一会儿。”即恒停下脚步,看向额头已沁出冷汗的和瑾提议道。 留在这里固然危险,可危险来了没有力气跑更教人绝望。即恒权衡利弊,最终开口提议。 “不行 。”暮成雪侧耳倾听着周遭的动静,当先否决,想来他也注意到了那个声音,“这里危机四伏,不宜久留。你身为公主的护卫,连这一点判断都做不好吗?” 即恒很无辜,恐怕自他投剑那一举动开始,在暮成雪心里他就被定义成有勇无谋的莽夫了吧。“将军误会了,卑职认为这林子自成阵法,若没有破解之术难以离开迷宫。我们应该保存体力以应对可能发生的危险,这才是上策。” “阵法?”暮成雪挑起眉,脸上鲜有地浮起迷惑。 “不错。”即恒颌首,认真地说,“这片海棠林是玉妃当年设下的阵法。” 听到玉妃,和瑾与暮成雪都是一怔。和瑾有些难以置信:“你说我母妃?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原来他们看不出来,即恒以为至少暮成雪能发现。玉妃当年为什么要布下林木阵法,大肆屠戮宫人以血祭的人又是谁?即恒始终不相信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会做这些伤天害理又损阴德的事,更何况甄一门自知窥视天机自损阳寿,乃信善门第,以甄玉棠嫡系的身份,足以称圣女……不管怎样,海棠林的确是玉妃所植,阵法亦是她所布下。如果和瑾得知后续的详情,定然难以接受。 “妖怪哥哥……”欢儿忽然插嘴打破了三人间的沉默,她皱起鼻子不屑地瞅了即恒一眼,“你路痴就不要找借口了,我跟沁儿都知道的。” 即恒面上一僵,却见沁儿茫茫然的眼眸慢慢恢复了神采,听到欢儿的话跟着点头:“嗯嗯,哥哥路痴,沁儿作证。” 即恒忽然觉得这丫头还是一辈子呆下去比较好。 被两个小丫头这么一搅和,即恒发现和瑾与暮成雪看他的眼神有点变了样,顿时欲哭无泪:“卑职所言句句属实……” 和瑾将信将疑地问:“你实话说,你分得清方向吗?” 即恒语塞,和瑾这话问得很有玄机,他若答是,这帮大人物就会高高兴兴地将带路的任务全数托付于他;他若答不是,那他之前带的路只怕会成为他们翻脸的借口……伴君如伴虎,伴君之亲亦如伴幼虎。再小的大猫,咬起来也很疼的。 “公主恕罪。”即恒眼睛眨都不眨,随即回答,“我们已经越来越深入林中,若在边缘尚能凭借一些特征来辨别,可如今已误入深处,在迷宫里还能耳聪目明,那怎么叫迷宫呢?” 和瑾点点头,似笑非笑。她是问给暮成雪听的,让和瑾抓到话柄,总比让暮成雪抓到话柄好解决。 暮成雪虽然看起来木讷,但心思清明,怎会不明白。他早已经发现和瑾总是在有意无意地偏袒这个少年。以她素来的秉性推断,对自己的人自是百般苛刻,但在外人面前又绝对护短,所以他并不清楚和瑾是不是在故意针对他,留着护卫来防范自己。而今他终于发现了不一样。 她的眼神里有他没有见过的温柔,藏着一点戏谑和一点小得意,时而又有些愤懑,好似在生闷气。可是更多的只有温柔,只有在悄悄看他时才会有的温柔。 暮成雪的视线落在前方的少年身上,心底倏尔间涌起的波涛却渐渐沉寂,冰封在彻骨严寒的水面之下。他惊讶于自己的冷静,然而心底却因水成冰而感到一丝踏实。灭顶的波涛需要更大的力量来推动,力不足,将自毁。 他忽然找到了让自己冷静的方向,对和瑾的感情也找到了安置的角落,不再像以往那般漂浮,踩不到实地,空凭一腔汹涌在心底来回激荡,扰得人寝食难安。 暮成雪没有为难即恒,和瑾本以为自己的计谋已经得逞,准备松口气稍作歇息时,忽然发现暮成雪在看她。幽深的眼眸里仿佛没有一丝温度,冰肌雪颜之上单薄而线条分明的唇角倏尔微微弯起,好似一个笑容,可他的眼里却寒到彻骨,犹如满含怒意。 暮成雪很少笑,他对她的笑容里总是带着一点宠溺,是对属于自己的东西耍脾气撒娇时那种权力者的宠溺,因此和瑾常常感到厌恶。 可是这一次却不一样,他在笑,他也在怒。和瑾第一次在他身上感受到一种自心底深处散发出的怒意,而他脸上却挂着笑容,这笑容让和瑾直寒到骨子里…… 她脚下踉跄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一只手环住她的腰,将她的身子圈进有力的臂膀。沉重的心跳在和瑾耳边锤响,一声声强而有力,伴着她的心跳,却盖过了她的心跳,声声回荡在她心房间,敲击着她的心脏。 “放开……”和瑾低呼了一声将暮成雪推开,表情甚是狼狈与仓皇。她下意识看向即恒,看到即恒为难的神色心里顿时涌起道不尽的失望。 他们即将大婚,即便有些亲密的举动,只要没有逾越礼制,即恒都没有立场去制止。和瑾心里明白,但仍旧感到失望与委屈,她收回视线,平复着呼吸低声斥责:“不准你这么放肆。” 暮成雪俯首敛目,以他一贯的优雅轻声道:“臣没有非分之想。” 他们二人几乎贴身而对,暮成雪低头俯在和瑾耳边说话的样子十 分自然而和谐,如果是不知情的路人看到这一幕,定会以为这是一对爱侣在相互倾诉蜜语。 即恒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他只知道心里有点说不清的感觉很不爽,可扭过头不看又觉得自己这根火烛实在是亮了一点,不尴不尬,又尴尬至极。 不过比他亮的火烛远没有他识趣,欢儿沁儿见到和瑾的困境,双双跑来将暮成雪推开,脆生生地斥责:“木头脸,你又欺负姑姑!” “妖怪哥哥,姑姑被欺负了,你不来帮忙吗?” 即恒干笑了两声,尴尬变闹剧,真不知怎么收场好。他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面对一脸尴尬的和瑾与喜怒莫测的暮成雪,斟酌着言辞道:“天快要黑了,公主如果歇息好了,我们就快赶路吧。” 和瑾如获大赦,立马点头应允:“赶路吧。” 即恒仍旧是在前带路,既然大家都迷失了方向,也就无所谓谁的责任了。刚才那一幕一直烙在即恒脑海里,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耿耿于怀,明明已经做好准备放弃了…… “妖怪哥哥是懦夫。”欢儿不知何时跑了上来,揪住他的一只袖子,眼神轻蔑。 “是懦夫。”沁儿则揪住他另一只袖子,撅起嘴非常不满。 即恒心烦意乱,将她们统统甩开:“我不是妖怪。” “那你就是懦夫。”欢儿被甩开了又抓住他的手,凑上来盯着他,小小的脸上带着不合年纪的早熟,“你可没否认这一点。”这丫头真会见缝插针。 “对,懦夫。”沁儿没抓住他的手,就抓住他的衣角用力地点头应和。这丫头真会起哄。 “你们两个小鬼懂什么,快放手。”即恒作势威胁,两个丫头却根本没放在眼里,对视一眼后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上浮起一模一样的蔑视,一左一右仰起头冲着即恒说:“你以为我们年纪小什么都不知道,其实在我们眼里你才是傻瓜。” 这番醍醐灌顶的话语让即恒很是吃惊,他看了看欢儿,又看了看沁儿:“你们知道什么倒是说来听听。” 她们又对视一眼,好像通过眼神就能达到双方的交流,明明一刻钟前还吵得不可开交。 两颗小脑袋同时仰起来时,即恒知道她们已达成了双方的共识:“我们不喜欢暮成雪,不想姑姑嫁给他!” 对八岁的孩子果然希望不能太高……即恒苦笑一声,摸摸两个人的头,好脾气地说:“你们只想到自己,可有想过你们 姑姑?” “想过呀。”欢儿不喜欢被当作小孩子,不耐烦地打掉即恒的手,“我当然知道姑姑怎么想。” 即恒颇有点兴趣地挑了挑眉,就听欢儿道:“姑姑喜欢你,她也不想嫁给暮成雪。” 有那么一刻即恒脑海中一片空白,似乎所有理不清的思绪都被眼前这个只有八岁的小丫头简简单单一句话给理清了。他至始至终不太肯定和瑾的心思,她是因为不喜欢暮成雪才会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还是因为真的喜欢他才会抗拒暮成雪? 他不能肯定。然而此刻欢儿替他肯定了。 心里乱成一团的疑虑与焦虑仿佛都在此时沉淀,对于八岁的孩子来说,世界就是很简单的,喜欢的人就是喜欢,不喜欢的打死也不喜欢。可对他来说,对和瑾来说,喜欢不一定就能得到,不喜欢的不见得就能拒绝。 大人的世界总是被搞得很复杂,他没法解释,望着两个孩子故作老道的得意神情,突然有点想笑。他抬起手,顿了一顿,终是按上欢儿的头,在她万般不乐意的表情下轻声道:“谢谢,你说得对。” 欢儿躲着即恒的手,听到他的话眉头才略微舒展,扬起鼻子轻哼一声:“不用谢了,我也是为了姑姑好。” 她装模作样的表情实在太像和瑾了,即恒真的忍不住要笑,又怕这小公主发脾气,只得强忍着。另一边的沁儿有些委屈,摇摇即恒的手撒娇:“哥哥,哥哥,沁儿也知道的,沁儿也要摸头。” “多大的人了还要摸头,不害臊。”欢儿瞪她一眼。沁儿则朝她皱了皱鼻子,不满地反击:“得了便宜卖乖。” “噗……”这回即恒是真的忍不住笑了出来,引得两位小公主纷纷将怨怼的目光转向了他。 即恒笑了一会儿才停下来,对着沁儿充满怨念的大眼睛着实于心不忍,抬手在她头上轻抚。柔顺的发丝细软而光滑,是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孩子所独有的柔软,随着指尖的触感仿佛能一直触到内心最深处的温柔。沁儿喜欢被宠爱的感觉,即恒便满足她的虚荣,细细摩挲着她的头顶,滑过后脑,脖颈,指尖一直掠过下颌,在尖尖的下巴上轻轻一挑。 沁儿有些莫名,她还不明白这是什么,睁着乌黑发亮的大眼睛茫然地眨了眨。欢儿却红着脸骂了一声:“流氓!” 说完她就嫌弃地甩开即恒,往回跑了。沁儿更加莫名其妙:“她怎么了?” 即恒回望了一眼欢儿跑走的方向,看到和 瑾与暮成雪亦步亦趋的身影,叹了口气,对沁儿说:“她会是个好姐姐。”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标题和摘要无能== ☆、不许教坏我侄女! 和瑾心中甚是苦闷,她带着伤在罗刹身边小心翼翼,那家伙却在前面与小姑娘有说有笑,摆明了是刺激她。 本公主今天不废了你就把名字倒着写……就在她的忍耐几乎到极限时,却见欢儿一脸委屈地跑了回来,一头扑进她怀里,小脸还红得发烫。和瑾心里咯噔一声,一种不祥的预感升了起来。 “怎么了,欢儿?”和瑾安慰欢儿,心急火燎地问。 欢儿眼神不停地闪躲,咬着嘴唇好半晌才踮起脚尖,扒在和瑾耳边悄悄将沁儿被调戏的事添油加醋说了一遍。和瑾心头一阵火起,瞪着前方那个背影的眼睛几乎要冒火。居然调戏沁儿,禽兽……! “停一下!本公主累了,要休息。”和瑾闷声喊。 她一声令下,五人组只好停了下来原地休整。沁儿回来后,和瑾连忙拉过她护在身边,戒备的眼神瞪着即恒,后者无辜地耸耸肩,闪到一边自行休息去了。 “沁儿别怕,告诉姑姑,他有没有欺负你?”和瑾紧张地问,至于到底是紧张谁,她也分不清楚。 沁儿歪了歪小脑袋,看看和瑾,又看看欢儿,一脸无奈:“你们在说什么呀,沁儿不明白。” 欢儿上来在沁儿脸上掐了一把,恨铁不成钢:“傻瓜!他摸你,占你便宜,你都不知道。” 沁儿斜睨了欢儿一眼,神情古怪:“哥哥摸了我的头,也摸过你的头啊,我都不嫉妒,你嫉妒什么。” 欢儿一张小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道:“谁、谁嫉妒了?姑姑你看这傻妞……” “不是吗,哥哥对你好你就开心,对我好你就不开心,你就是在嫉妒。”沁儿撅起嘴,字字铿锵有力。 “好了好了,你们别闹了。”和瑾已经有了计较,长叹了一声,便对丫头们说,“你们留在这里,不许乱跑。姑姑给你们出头。” 将两个小丫头丢在原地,和瑾起身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暮成雪跟着站起要与她一同去,和瑾厉言制止他:“她们两个就交给你了,你听着,我皇兄最宝贝的女儿要是有个什么差错,我们谁也跑不了。你留下来。” 暮成雪有话要说,和瑾权当没看见,咬着牙速速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欢儿,沁儿,委屈你们了,替姑姑挡一下…… 和瑾一步一挪走到即恒身边,即恒着实为她的毅力感叹了一把。她也顾不上草面凌乱肮脏一屁股坐了下来,气息喘匀后第一句话就是:“不许教坏我侄女 !” 即恒笑了起来,和瑾有些尴尬,回头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暮成雪和丫头们,三双眼睛都在好奇地遥望着这边。好在是个斜坡,以她来的方向看绝对看不分明。 斜坡?和瑾心念一闪,转头看向即恒面露狐疑:“你故意的?” 即恒眨了眨眼,一脸无辜:“公主的意思我不明白。” 调戏沁儿,让欢儿来告状,再惹怒她下决心甩掉暮成雪来找他。和瑾细细想来便觉得整个过程都顺理成章得有些过分,若说不是有意安排鬼都不信。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有心计。”而且连这种绝佳的地理位置都选好了。 即恒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公主,请不要做无谓的联想。” 见他不肯承认,和瑾只好作罢。不管他是不是故意,能让她暂时喘口气已经足矣。 “我简直要被他逼疯了。”和瑾深深吐出一口气,感觉甚是疲惫。 “公主有何打算?”即恒问。 和瑾怔了怔,环视一圈薄雾笼罩下幽深的海棠林,突然觉得可笑:“想不到我会被困在我母妃亲手设下的法阵里,简直像因果报应。” 因果报应……玉妃艳名传京都,至今十六年都不曾有过流言蜚语,若说报应,报的是什么?甄玉棠身负圣女美名,应的又是哪门的因果? 有什么罪孽需要她的女儿来偿还? “我们真的出不去了吗?”和瑾喃喃问。 “很难。”即恒实话实说。 和瑾不免有些泄气:“难道我们都要一起死,一个都逃不出去?” “不会。”即恒不假思索地说,“至少卑职会第一个死。我们没有粮食与水,暮成雪会杀了我给公主充饥。即使公主不肯就范,他也能将公主打晕强行喂下去。” 雾里看什么东西都是朦朦胧胧一片,仿佛万物都笼罩在一片阴寒的面纱里。和瑾周身泛起一层鸡皮疙瘩,倘若真到了那一步,这个假设便很有可能成为现实,她相信暮成雪什么都做得出来。 他就是个疯子……! “不过我还以为公主一定会说‘我死了没关系,至少让欢儿和沁儿活下去,她们还小’一类充满感情又符合你身份的话呢……可惜你竟然没说。”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和瑾的沉默,即恒叹了口气似乎很遗憾。 和瑾佩服他这个时候还笑得出来,撇撇嘴横他一眼:“她们两个 是孩子,我也还年轻啊。我也不想死。”她垂下眼帘,神情落寞,丝毫没觉得不妥,“都去可怜她们,谁来可怜我?” “嗯,是的是的。”即恒连连点头,豁然开朗,“公主在她们面前很有长辈的模样,让卑职一下子忘记了公主的秉性。” 和瑾心知他在消遣自己,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然而想到两个小姑娘又不禁喃喃:“那能怎么办?对她们来说我就是长辈,当有人依靠你的时候,你总不能第一个示弱吧。” 这番话是她的肺腑之言,如果不是欢儿和沁儿,她很难去想自己能不能走到这一步,也许早就不顾一切与暮成雪翻脸。如果不是欢儿和沁儿,她就只是个任性的小姑娘,以自我为中心的大公主,要全世界都围着她转。 欢儿和沁儿的存在不仅仅是在提醒她要学会懂事,更加提醒她这个世界是不会按照她的喜好转动的,握住轴心的那个人也在握住她的命运。 而她,身不由己。 两人之间一时沉默下来,周遭逐渐陷入寂静,甚至连鸟兽的扑翅声都听不到分毫。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即恒估算着天色已经不能再耽搁下去,便起身道:“公主不要悲观,总会有办法的。” 和瑾沉默着望着即恒泰然处之的笑颜,心里感到空落落的。总会有办法的……总会有办法离开这迷宫,也总会有办法让她脱离苦海。他如此坚定地给她鼓励,即便深知很难,他依然坚信总会有办法的。 “现在她们看不到,公主不必勉强自己一定要表现得坚强。”即恒向和瑾伸出手,雾中他的笑容朦胧,话语却很清晰。 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和瑾对即恒的温柔突然有些不习惯,她吸了吸鼻子忍住眼泪不掉下来,可心底又涌上一份难言的温暖。跟他在一起时她的情绪总是不受自己控制,时而难过,时而开心,时而又哭又笑,简直像个疯子……可她却很喜欢。 她凝着即恒伸出的手,犹豫了片刻才抬起手握住,温暖的掌心覆着她的指尖,将她牢牢抓住,仿佛天崩地裂也不会松开。 “走吧。”即恒轻声唤道。 “嗯……”和瑾拉着他的手站起来,方起身,突然感到脚下一空,她还没反应过来,只本能地发出一声短暂的惊呼,身子就已不受控制地摔了下去。即恒猝不及防被她拉扯下了斜坡,纵使他眼疾手快抓住坡壁上横生而出的枯枝,然两人相叠的重量远非朽木所能承受,枯木在即恒手里不堪一击,竟被连根拔起。 千钧一发之际他五指紧扣,生生刺入坡壁,这才阻止了两人下滑的趋势。 没入泥壁的手指顿时鲜血淋漓,无数滚落时撞断的枯枝断木一齐向他砸来,即恒咬紧牙关拉住和瑾,不敢有丝毫放松。这里的斜坡并不陡峭,和瑾虽有腿伤,但她是习武之身,平衡能力优于常人,又有他在一旁相助,怎会突然失足? 此时他没法低头去察看和瑾的状况,只听得和瑾的声音微微颤抖着传上来:“即、即恒,有东西在拉我的脚……” 什么? 即恒一愣,与此同时,头顶上方传来了欢儿与沁儿的惊叫声,清脆的童音回荡在幽深的海棠林里,将她们的惊吓与恐惧远远传了出去,他们出事了! 由不得即恒分心,和瑾极力压抑的喊叫已经越来越明显:“它在拉我,怎么办……我甩不掉它……” “公主你先不要动,冷静。”即恒一边安慰和瑾,一边寻找着可以借力攀附的岩块。血顺着胳膊直流进袖管,他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然而不等他找到,那股拉扯他们的力量猛然加大,伴随着和瑾的惊呼声,即恒终于支撑不住松开了手,两个人一起顺着潮湿黏腻的草坡翻滚了下去。 斜坡远比即恒预测得要短,后半截因为常年潮湿的封闭环境而产生塌陷,两段之间形成约摸几丈高的断层。即恒望了一眼黑洞洞的前方便暗道不妙,心中叫苦不迭,他只能拼死拉住和瑾,将她紧紧按在自己怀里,以免她被横生的朽木伤及。 该来的终究要来,不过几个翻滚的功夫便已行至断层。即恒双手控制着和瑾,双脚急中生智不断勾住枯枝朽木以缓解冲力,然到了断层边终是要面对这黑暗的一击。 在落下的那一瞬间,仿佛有无数只手横生而出,遮蔽了视野里的天空。即恒直到此刻才看清袭击他们的妖魔究竟是什么,那是一根根手臂粗的藤蔓,犹如蛇一般蜿蜒着向他们铺天盖地而来…… ☆、跟我走 你知道这世上最可怕的是什么吗?是没有脑子。 即恒朝着男人翻了个白眼。 男人迎着他眼中的不满与抗议,咧开嘴笑了,抬起手轻轻拍着身边的小脑袋瓜:小鬼,还算有点自知之明。少年不耐烦地躲开去,总被当作小孩子令他很是烦躁。 虽然他的确是个小孩子。 我是要告诉你,遇到没有脑子的对手就不要拼命,他们不懂得疼痛,不懂得恐惧,哪怕战到生命最后一刻也不会退缩。不要将命白白浪费在无意义的战斗里。 少年不以为然:哪有这么傻的家伙。 男人摇了摇头:有的,它是我们河鹿唯一一个忌惮的对手。 妖魔——蚀心藤。 “即恒……醒醒……即恒你醒醒……快醒醒……” 他很久没有做梦了,也很久没有再听到那个声音。那个声音时常会在梦里出现,也时常在他醒着的时候自耳边响起。明明已经过了那么久,明明他根本不想听,却始终都摆脱不了。仿佛已经深深烙印在记忆里,烙进他的骨骼与血液。 “别吵……”他皱起眉头喃喃道。 “即恒你怎么样,还活着吗?你回答我!别给本公主装死——快起来!” 与梦境里低沉安详的声音截然不同的另一个声音突然闯了进来,带着十足的蛮不讲理与霸道,硬生生闯入他的梦。即恒眉头皱得更紧,让他安安静静睡一觉这个要求很高吗…… “快给我起来!!!” 耳膜突然遭受到一股巨大的震力袭击,即恒冷不丁全身抖了一下,意识仿佛自另一个空间被强行拉扯过来,在穿越空间障壁的一瞬间,剧烈的头痛排山倒海般袭来。 他睁开眼睛,痛苦不堪。视线尚没有清晰,一个黑影便压了过来扑倒在他身上。他可以听到耳边压抑的呜咽声,也可以听到几乎喘不过气的凌乱呼吸声,也能感觉到她紧贴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 即恒从未能理解到一个人会如此无助,可是这个人的心情却如此清晰地传达给了他,仿佛那种比置之死地而后生还要喜极而泣的心情就是他自己所感受到的一样。他想开口说些话去安抚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喉间涌起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让他几欲作呕。他闷哼两声咳嗽了起来,积聚在喉间的血沫子被咳出来,喉咙才倏然间畅通,直到清凉的空气滑入肺中,才渐渐神清目明,终于缓过劲来。 和瑾见 他呆呆的模样,担忧地摸摸他的脸,又扯扯他的嘴角,见他都没有反应不禁急了:“你怎么样,知道我是谁吗,该不会摔傻了吧?” 即恒吐出最后一点血沫子,满腔的柔情瞬间沉寂。他拍开和瑾的手,有气无力地埋怨:“你不能说点好的吗,失忆这种能力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如果能失忆,他倒是希望能忘掉此时难忍的头痛。 见他还有力气抱怨,和瑾心里总算踏实了。她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依旧被即恒护在怀里,而他不幸当了垫背,一大滩血自他脑后溢出,鲜红刺目,那一刻和瑾几乎要疯了。 即恒坐起身,顿时感到头晕目眩,全身的骨头都在一起悲鸣。和瑾的身影在眼前晃动,许久才渐渐归拢为清晰的影像。他下意识去摸了摸头,却触到一片冰凉丝滑的布料,这时他才发现和瑾的裙摆已经被扯破,是她给自己做了简单的包扎。他回过头看向枕过的地方,即便雾气氤氲也能看到一大片深色的痕迹触目惊心。 看来这次当真摔得不轻…… “你再休息一会儿吧。”和瑾担忧地说。 即恒慢慢摇了摇头:“现在什么时辰?” “我也不知道。”和瑾气馁地说,即恒并没有昏睡多久,想来外面的天色还没有入夜,不过对他们来说都没有区别了。越往下雾色越浓,此地距离他们休息的地方不知有多深,就连前方几步远的距离都几乎看不分明。 前路莫测,而来时的路亦是无力回天。之前和瑾尚存着一份希望能安然走出海棠林,此刻穷途末路,她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能和自己中意的人死在一起,也算是她最后的幸福吧。 即恒望了一眼雾气笼罩的林间,似乎这林子永远没有尽头一般。如果不是他记起他们自斜坡上摔下来,恐怕他还以为自己仍在原地。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前方似乎已经不是海棠林了,莫非是另一片林地? “公主,我们走。” 和瑾吃了一惊:“走?去哪里,你这个样子能走吗?” 即恒扭过头来看她:“不走在这里等死吗?” 他的话让和瑾微微一怔。 即恒从没有放弃过逃生,即便只剩了半条命。他说过总会有办法的,她也相信他一定会有办法……可她却发现原来自己根本不想走。 和瑾望向茫茫夜雾,没有回应。她的命运就跟这雾里一样什么都看不分明,不 知前方究竟是出路还是陷阱,究竟是光明还是深渊。如果出去以后她还要再去面对这样的未来,那不如在这里死了算了…… 即恒注意到她眼睛里渐渐黯淡的神采,心中忽然一紧。这是他没有预料到的事。 这个比什么都坚韧的六公主竟然会放弃求生,放弃一切自尊,放弃所有骄傲……即恒一时没有想通是什么让她产生这样的想法,头痛得简直要人命。 和瑾没有去接他的手,甚至没有抬头去看他,这些预兆都让即恒感到不安。他已经无法去思考,只是要拼命抓住她不让她脱离自己的控制,仿佛一旦放手就再也挽救不回来。 “公主……和瑾,你别胡思乱想,我说过会有办法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即恒摇着和瑾的肩膀,她却没有反应,“你不要拿自己的性命生我的气,我不是故意调戏沁儿的,当然……也不是为了诱你,我不知道那些事你会生气,我真的不知道……” 即恒很少会有这种完全无措的时候,所以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化解。如果换作平时的自己一定能知道和瑾的痛结在哪里,可是此时他却毫无头绪,越想头就越痛。 最后他只得无力地拥住她,轻轻贴着她的额头喃喃道:“……放心哭一场吧,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即恒做了最后的努力,和瑾依旧无动于衷,他望着她黯然失色的眼眸,忽然感到一股钻心的难受。她真的放弃了,该怎么办…… “如果你想死在这儿,我会扔下你的。”说出这句话时即恒几乎用了所有的力气,他紧紧拥住和瑾,就像他们摔下来时他紧紧握住她的手。 如果她真的放弃了,他会扔下她,言出必行。殉情一向不是即恒会考虑的事,更何况不论他对和瑾究竟到哪一种感情,他们终将是会离别。 这个离别不是今天,就是明日,躲无可躲。这也是他无法坦然接受她的理由之一,只是她不明白。 “不要……”和瑾忽然哭了起来,揪住他的衣服呜咽出声,“不要丢下我……” 她终于自心如死灰中有了反应,这总归是好的。即恒轻抚着她的发,下巴搁在她发顶轻轻摩挲,柔声说:“你不走,我便走了,不等你的。” 和瑾指尖攥得更紧,头摇得更坚决:“不要,不要!” 即恒扶住她的肩膀将她推到眼前,不给她任何逃避的地方,凝着她满是泪痕的面容一字字道:“那就跟我走。” 那就 跟我走……不是陈述,不是建议,更不是询问。 而是命令。 跟我走。和瑾的生命里从未有人用这样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对自己说过话,更不曾有人对她说出这句她掩埋在内心深处最隐秘角落里的誓言。 仅仅是那三个字——跟我走。 这个人说出来了,以她最难以抗拒的方式说了出来,并且不容许她不服从。一片死寂的海洋里仿佛被投入一块巨石,倏然间掀起了万丈的波澜,巨大的海浪肆意冲击着和瑾。她怔怔地望着即恒,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 见她呆呆的模样,即恒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笑道:“怎么了,还认得我是谁吗?不是傻了吧?” 和瑾尴尬地回过神,脸上一片通红:“你才傻了……” 她没有回答即恒的话,等发现时已经失去了最适合的时间,连懊悔都来不及。她重新找回了自己,却又在同一时刻失去了放纵自己的自由…… 即恒并不知道他的一句话给这个少女带来了多大的内心冲击,可他懂的是确实如和瑾所说,他摔傻了。给和瑾带来莫大压力的人从来不是暮成雪,更不是他。 即便能离开这座迷宫,和瑾也只是重新回到那座牢笼;纵然离开皇城,去的也只是另一座牢笼——对她而言哪里都是一样的无望,这才是她心死的根源。 跟我走……说得轻巧,可他知道自己做不到。 作者有话要说:我觉得有必要来忏悔一下……>_< 那啥,十一的时候以为自己能重新开始日更,米想到十一过后工作突然迈入了年底的大深坑里,而这时某菲为了弥补每个月无底洞一样的开销,不要命地找了份兼职。可想而知,某菲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最后因为体力透支大病了一场……即恒少年,你不要忧桑,你娘跟你一样人生过得很失败otz。 想来又是两个月前的事了,光阴如梭,快得令人心惊呀。 感谢猫姑娘的地雷,感谢南辞的夺命催更吼~~也感谢假发子和小羽一直的支持。这文居然被我拖了一整年,这一年里都是各位的支持让我告诉自己不坚持不行,就算没有什么实质上的回报,但能完结它,能遇到喜欢它的朋友就是最大的收获! 这个月起诸事暂告一段落,尽量日更或隔日更,还望各位莫嫌弃_ ☆、幽林深处 已经入夜了,周围渐渐陷入宁夜,然而因为雾气浓重反而增添了几许白光,到处都朦朦胧胧的,置身其中犹如仙境一般。如若周遭不是残肢断垣遍地,枯藤老树盘曲,当真便是仙境了。 即恒猜得没错,他们已经走出了海棠林,但是却误入了另一个神秘的幽林。隐隐能听到远处有水声传来,声音轻快灵动,对深处绝境的人而言,这水声仿佛一缕光渗入心房,燃起希望。 “我们先去找些吃的。”即恒不敢再放开和瑾的手,她自梦靥中挣扎过来,仍然有些恍惚。 他们已经一天滴水未进,如果能填饱肚子,自然心态会积极一点。可是即恒听着远处源源不断的水流之声,却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去冒险。 盘踞在这片林中的妖魔恐怕就是传说中的蚀心藤,在上面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被它盯上,如今到了下面无异于落入它的巢穴。 蚀心藤乃地长生物,与植被同根,喜爱潮湿阴冷的环境,根深且枝长。有水源的地方,自然就是它生长的地方。 这后山是妖魔的猎场,也是蚀心藤的猎场。不论妖魔还是误入的生灵,最后统统都成了蚀心藤的猎物。难怪一路行来除了两只不成气候的食尸魔,再没有其他动静。 林中宁静诡秘,除了水声依旧能听到藤蔓在地面拖行的声音。蚀心藤没有思想,全凭本能行动,他们侥幸自它藤蔓中逃脱,断不该再往它牙口里送。 “公主,水边恐怕不安全,我们另外寻出路吧。”即恒思来想去,最终放弃了诱人的水源,带和瑾去往相反的方向。 和瑾恍恍惚惚地跟着他走,没有异议。她已经醒了,只是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般困境。说到底她只是一个在金丝笼里长大的金丝雀,虽然生了一副厉害的爪牙,却从未派过用场。如今遭遇这般穷途末路的绝境,除了跟着即恒别无他法。 “你不用担心我,我很好。”她看出即恒的忧虑,便让他宽心,“我会跟紧你的。” 即恒凝视了她半晌,和瑾反常的温顺反而令他更加不安。她会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吗,会在知道别人担心她时宽慰对方她很好吗?……太反常意味着异常,莫非她还没有放弃寻死的念头? 不知不觉手里抓得更紧,和瑾小声呼痛,却不敢惊扰盘踞在林中的藤怪,只好咬着牙吐出了实情:“你放心吧,我是不想一个人死在这……” 不想一个人死在这。即恒细细玩味着这句话 许久才幡然醒悟,斜睨了和瑾一眼问:“原来你刚才是想我让跟你一起死?” 和瑾低下头不置可否,她默认的态度让即恒觉得自己真是傻到可怜。太没良心了……亏他掏心掏肺这么久。 和瑾闪躲着即恒责难的目光,脸颊有些发烧,嚅嗫着反驳:“不是啊,是我以为你活不了多久了……” 她没有再说下去,即恒怔怔地望着她,慢慢明白了她所想的一切。她对外面的世界已经没有期待了,如果连即恒都离开了她身边,她还有什么可以留恋的。 和瑾多年来积郁的压力都在这绝境里爆发,吞没了她仅有的理智和坚强。即恒不忍心怪她,人哪怕有一点希望都会在内心深处渴求生存,然而和瑾没有,连一点都没有。 “我不会死,我命大。你不想一个人孤零零死在这的话就不要放开我的手。”即恒靠近她,抚上她的脸颊低下头,在她耳边柔声说道。 和瑾望着那双幽深的眼睛有些怔忪。虽然雾里看不分明,然而在这样的距离里她依然能看到即恒唇边的笑意。都这种时候了他还能以这么轻松的口吻跟她说话,都这种时候了他还能笑得出来……和瑾繁乱的心绪在他的凝视下不知不觉平静下来,她慢慢吐了口气,垂下的眼眸微微颤抖,旋而抬起勇敢地迎视即恒,扬起下巴轻斥:“大胆,居然威胁本公主。本公主死也会拉你垫背的。” “好啊。”即恒的笑容越发肆意,他点点头,满眼都含着笑,“我不死,你不能先死,遵守规则不能耍赖。” 和瑾咬了咬唇,心里五味杂陈,嘴里却不饶人:“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无赖……靠你还不如靠自己。” 即恒一下子郁闷起来,他怎么就成无赖了?他好心给她开导,怎么又被嫌没用?女人心啊,真是海底针。 和瑾忆起先前种种委屈,嘟哝着埋怨:“话说得这么满,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你说,食人鬼袭击清和殿的时候你在哪里?” “……”即恒真没想到她居然在这个时候翻起了旧账,他总不能说在和她亲爱的皇兄陛下切磋武艺吧。 “傅明故意来找茬,露妃欺负我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傅明下了挑战书不是你自己信心满满地答应的吗,露妃在帮你解围不是在欺负你啊。 “我在清和殿苦练琵琶,练得手都肿了,你却跟着柳絮一起出宫花天酒地怎么说?” 何来的花天酒地,顶多豪赌了一局。 再说是你自己把我借给她的,还是当着我的面。 “你还瞒着我偷偷勾搭麦穗!” 我哪有勾搭麦穗,我还被她咬了一口呢! 万万想不到和瑾对他有这么大的怨气,即恒真的没发现自己这短短一个月里犯的事叠起来居然有山高。但是归根结底……不是他的错呀。 和瑾一条一条数落着他的不是,即恒默默听着,无语半晌。等和瑾说得累了,终于肯停下来歇口气时,即恒才找到机会酝酿了一下,以平生最不掺湿加水、最童叟无欺的诚恳对和瑾说:“公主,也许你没发现……这世上哪有人能欺负得了你。” 和瑾筋疲力尽,兀自寻了块碎石坐下,她本来就体力不佳,方才又消耗了太多力气,这时已经连气都喘不匀了。即便如此还能一口气坚持说上这么久,即恒分外钦佩她的这种毅力。 坐了好一会儿和瑾都没有再说话,她低着头,不知是累了还是怎么了,好半晌她才重新抬起头凝住即恒,一字字问:“暮成雪对我行为不轨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出来帮我?” 即恒一下子愣住,她果然是发现了的。当时在海棠林里他躲在树上,无意间看到暮成雪与她的争执。暮成雪是否行为不轨有待证实,然而他没有帮她却是事实…… 这一次即恒哑口无言,心虚地别开视线不与她对视。和瑾望了他许久,终是叹口气,沉默下来。远处哗哗的水声仿佛仍在脑后,他们并没有走出多远。地面上到处蜿蜒着枯木与藤蔓,仅凭肉眼就可以看到那些有生命的藤蔓安静地匍匐在杂草烂叶中,危险随处潜伏。 不过置身在到处都是危机、随时可能触发的地方一旦久了,心里反而不那么担惊受怕了。 “公主……为什么讨厌暮成雪?”即恒抽搐良久终是开口问。这个问题一直让他想不明白,和瑾对暮成雪的厌烦简直是一种本能性的排斥,可他们十年未见,十年前也并没有多少交集。对一个陌生人不可能突然自心底喜欢上,自然也不可能突然自心底去讨厌。 这一点不论是和瑾还是暮成雪都是一样的。只见过一次面的两个人被许下了婚约,十年间未曾相见,重遇后却一个爱得彻底,一个烦得彻底,怎么也不能说正常。 和瑾没有意外他会这么问,她想了想,抬起头望着一片迷蒙的夜空,思绪仿佛回到过去。 “我讨厌他,因为他非礼我。” 即恒一时间不能完全消化这个讯息,他歪着头看 向和瑾,确定她没有信口胡诌。和瑾忍不住丢给他一个白眼,没好气道:“就知道你这个反应,我要是说是我非礼他,你就不会怀疑了吧?” 即恒干笑了两声,不置可否。和瑾气得要吐血,扬起手就想打人,即恒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手腕,摇摇头一本正经道:“公主,我真诚地建议你改改这个习惯。” 和瑾恨恨地放下手,有些尴尬:“我已经在改了,真想打你还会让你抓到吗。” 即恒“哦”了一声,丝毫没看出来和瑾有悔过的表现。 “十年前先皇在世,据说对公主宠爱有加,暮成雪怎会如此色胆包天?”即恒试探着问,其实他更想知道暮成雪是怎么非礼她的。 如果这事发生在任何一个普通女子身上,想必即恒定会表示同情抑或愤怒。然而这种事却发生在和瑾身上,发生这个“你敢动我一根手指我让你十倍葬送”的六公主身上,在同情之前,唯有八卦的心理占了上风。 和瑾从他神采奕奕的眼神里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心中顿觉悲凉:靠男人真不如靠自己……然而这件事同样也是她难以化解的心结,十年前她年少无知,十年间便已错失了倾吐的机会,压在心底不知有多难受。 “十年前父皇举办了一场比武大赛,几乎所有天罗王公贵族子弟都来了。就是那个时候暮惟将他的独子暮成雪带到了人前。” 十三岁少年武艺出众,技压全场,在座达贵无不惊叹;然而更教人过目难忘的,却是他出众的容颜。宛如纯冰雕铸而出的冰肌雪颜宛如神子下凡,立于赛场之中傲然似仙,非凡俗所能玷染。若非他眉间一点朱砂痣凭空添了几分戾气,当真便如那画卷中的神明一样遗世独立,令人望而生畏。 当夜先皇于御花园设宴,君臣尽欢,众臣纷纷举杯进谏定要将此等人才招为国婿,加以重用,未来前途不可限量。先皇龙心大悦,当即便拟旨将自己最心爱的宝贝女儿六公主许配给了暮成雪。 他们两个人的婚事曾在京都掀起轩然大波,每个人都说神佑天罗,赐此良婿。而那位从未露面的六公主就被无端加上了诸多莫名的幸福与福泽。 清和殿里,年仅六岁的和瑾正忍着眼泪咬牙切齿,右手腕上一道道暗红的伤痕没有人看见,他们只看到暮成雪在擂台上击败她的样子,只看到他面无表情下谦逊的礼貌,只看到他还没有到来的不可限量的前途……谁又能看到她刚刚赢得冠军,还不曾来得及高兴又被人不客气地打得遍体鳞伤的 痛?谁又能看到她还没找到机会报复却被郑重地告知要与这个人过一辈子的愕然? 是啊,从不曾露面的六公主,陛下最疼爱的六公主,众星捧月的六公主——就是她!天罗贵族子弟比武大赛总冠军,和瑾。 作者有话要说:发现晋江多了一些奇怪的功能,挺好玩的样子 ☆、相同的痛结 “暮成雪根本没有参加比赛,他却在我好不容易战胜到最后时突然跳上擂台,向我挑战。分明没有把规则与皇权放在眼里!”和瑾忆起往事依旧满腔愤懑,“暮惟那只老狐狸一直在父皇面前花言巧语,最后父皇应肯给暮成雪一个机会,结果我就被他打下台了。随后的摆宴,赐婚,等等一切都顺理成章得未免过分!” 即恒大概理出了一点头绪:“公主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暮惟安排的?” “那还用说吗?他们父子俩就是冲着我来的。”和瑾激动起来,以前她尚且年幼,并不清楚这些边边角角的花招,如今见得多了,当年之事细细回想,却愕然发现别有心机。 “我跟暮成雪的婚事从一开始就是个阴谋,都是暮惟在背后一手推动的。我不信父皇看不出来,可他却对暮成雪格外青睐有加,喜欢得不得了。也不顾自己女儿被他抢了风头不说,还被狠狠打了一顿……” 说着她挽起袖口露出一小截葱白藕臂,光滑的肌肤早已找不到丝毫残余的伤痕,然而当年内心留下的耻辱却依然清晰地烙印在心里。 六岁孩子的风头……即恒失笑不已,清了清嗓子安慰她两句:“比武时留下一些小伤很正常,公主何必如此介怀。” “才不是小伤!”和瑾一听睁圆了眼,当即就提高了嗓音。即恒吓一跳,忙竖起食指提醒她小声一点。林中本就静谧,一点声音也能传出去很远,若是惊动了藤怪,只怕得不偿失。 和瑾自知失态,忙捂住嘴静观其变。两人屏息倾听,静待须臾,似乎并没有异样发生后,和瑾才继续说下去:“其实就算他不念在我是女儿身,也不该对一个小孩子下这么重的手。你不知道那些伤痕太医足足给我敷了十几天的药膏,直到几个月以后才完全消退。” 如此说来确实很严重,即恒不禁咋舌。可这跟暮成雪非礼她好像还差了十万八千里,什么时候才能讲到重点啊。 “公主,说不定他想让你记住他,故意在你身上留下他的印迹。”即恒随口胡诌,不料和瑾却认真地想了想,点点头表示同意:“说不定呢,我就知道他是个变态。” 变……态……? 即恒神情复杂,和瑾继续回忆道:“自那以后父皇就不准我再穿男装,要我以全新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所有礼仪规矩都要重新学。不准我拿剑,要我拿笔和绣花针;不准我粗着嗓子说话,要我细声细语,温柔可人;不准我迈开步子跑,要我亭亭玉立,端庄娴雅 ……那段黑暗的日子想想真是够了。” 和瑾揪起脚边的野草恨恨地向前丢去,仿佛那些痛苦的回忆也能跟着一起扔掉。让一个野惯了的孩子安安分分坐下来,的确是件为难人的事。更何况和瑾是从男孩子的身份一下子转变成了女孩子。 “那后来呢,你父皇让你学做女孩子将来嫁人,这期间暮成雪都跟你在一起吗?”即恒料想重头戏一定在这个后面,如果暮成雪离开了皇城,仅仅是抢了她风头和痛打了一顿,和瑾必然不会对他如此记仇。 果然,和瑾颌首道:“不错,暮惟父子被父皇邀请留在了宫里数日,父皇经常给我和暮成雪制造相处的机会。他大概以为日久必定能生情,可是有些人就是天生的对头,一辈子也不会有感情。” 事情发生的那一天,和瑾已经受够了束手束脚的日子,她赌气一个人离开宴会想静一静,暮成雪随后就追了出来。 “公主,陛下请你尽快回去。”他一成不变的表情让和瑾厌烦透顶,好像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活人,根本是块木头。 “不是你爹说,就是陛下说,你自己没有脑子吗?不会思考吗?”四下里无人,和瑾便口无遮拦,肆意骂道。 暮成雪并没有动怒,他依旧以那副表情回答:“有,会的。” 和瑾一口气堵在喉间,几乎气晕。打又打不过,骂又不还口,到底是谁在欺负谁。 她只想一个人静一静,可暮成雪如影随形,怎么都甩不掉。面无表情的容颜再精致也抵不过空洞的事实:臣奉陛下旨意护公主安全,请公主尽快回去。 和瑾气结。 最后他们在莲池边上发生了争执,和瑾忍无可忍,指着暮成雪的鼻子大肆骂了一通,她本以为暮成雪还会像平常一样无动于衷,没想到这时暮成雪动怒了。 他倾身上前,越过与她之间保持礼仪的距离,抬手就将她推下了莲池。 …… “你说过不过分?虽然是仲夏,可池水很凉的,我还没习惯宽袍大袖的宫服,差点溺死在里面!”和瑾怨愤地说道。 即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和瑾居然被暮成雪推下了水?他回想起暮成雪那张冰封不动的脸,很难想象会有什么能令他动怒,甚至动手。 “那个,我很好奇公主说了什么突然触到暮成雪的逆鳞?公主若不介意的话,可否说来听听?” 和瑾顿了顿,眼神有些飘忽 。据即恒的经验来看,通常都是心虚的表现。 “其实我也没怎么骂他吧……我就是烦他。”和瑾支支吾吾道,大概自己也觉得没有说服力,便努力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好像我说死也不会嫁给他,嫁给他不如嫁给太监!……嗯,就是这句,他听了这句以后就生气了。” 即恒一愣,哭笑不得:“公主,您这话未免太伤人了。” 和瑾曲起食指绕着发梢,讷讷地问:“真的很伤人吗?” 即恒忍住笑点点头:“你骂一个男人连太监都不如,还有什么比这个更伤人的?怪不得暮成雪会生气。” 听他如是说,和瑾似懂非懂,想想好像真的挺过分,尴尬地喃喃:“我不知道嘛,再说我那个时候还小,又不懂……” 听到这里即恒大概已经能推测出后面的发展了:“就是说,暮成雪一怒之下失手将公主推下水,马上后悔又下水去营救你,结果被公主误以为有意轻薄……原来是这样。” 不料和瑾收起了玩笑的表情,正色道:“不是。” 即恒有些意外,不是误会吗? “那……” 和瑾深吸了一口气,慢慢道:“他的确后悔,也的确下水去救我。可是他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把我救上岸,而是……”她顿了顿,咬住下唇瞟了一眼即恒,“而是把我按在水里,强吻我。” 这个发展当真出乎即恒的意料。 “那个时候我还小,但也知道那不好。现在更不会认错了,他就是非礼我。”和瑾脸颊微红,蒙着水雾般的眼眸越发湿润,在即恒身上闪躲。 即恒清咳一声掩饰尴尬,好在雾气迷蒙,万物都朦胧一片。只是万万想不到暮成雪竟会是趁火打劫之辈?只要稍加推测就可以想象到当初和瑾有多么委屈,被人眼睁睁欺负,却谁都不会相信她的指控,连一向最疼她的父皇也不例外。 一个骄纵跋扈的公主,一个谦恭有礼的将门之才,即便是小孩子也相信定然是公主自己失足落水,为人所救却故意栽赃。纵然他们之间真的发生过亲密的接触,一来救人心切,二来婚约当头,断不会有人去说这闲话。 和瑾就默默吞着这份委屈十年,直到今天真相才被吐露……这可真是天罗第一大冤案。 即恒突然间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好,转念一想,十年前和瑾才六岁,暮成雪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少年郎……他未免也太早熟了,还恋童,怨不得和瑾说他 变态。 “其实……我时常觉得暮成雪跟我一定是上辈子有仇。”和瑾突然开口打破尴尬,她望着遥远的天际,凝顿许久才第一次说起自己对暮成雪真正的看法,“欺负我的事只是个契机,真正让我难以接受的是他这个人本身。即恒,你相信吗?这世上有一个人与你本来毫不相干,可他却能清楚地知道你的想法,了解你的喜好,就像另一个你自己一样。” “他调查过你?”即恒想起之前和瑾的推测,暮惟父子既是冲着和瑾而来,那么提前了解与调查和瑾就不奇怪了。 “不是。”和瑾却摇摇头,否定了即恒的想法,“有些事情只有自己知道,甚至连自己都说不清楚,那要怎么调查?可是暮成雪却知道,不仅如此,他的一些想法,甚至是最细微的情绪波动,我也知道……” 在上面的时候,她就无意间发觉了暮成雪的怒意,那是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怒气,更冰冷,更有攻击性。 “你们心意相通,公主是这个意思?”即恒拔着草简单明了地总结,不知是否错觉,他的表情有些闷。 和瑾愣怔,连连摇头,竭力要撇清关系:“绝对不是!与其说心意相通,不如说知根知底比较贴切,他就是知道我的想法,我也能看清他的想法,可是我们如水火般相互不容。这不是上辈子有仇,还能是什么。” 知根知底,却水火不容……即恒玩弄着手里的草叶,忽然想起记忆中似乎也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令他痛苦不堪,却又摆脱不掉。不论过去多少年,那个人的影子都存在于他的脑海里,如烙印一样刻下。 上辈子有仇啊……他喃喃玩味着这句话,苦笑了一声。和瑾不知他在笑什么,生怕他自行联想误会越深,急忙澄清:“你不要乱想,我的意思是就像兵家里说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绝对不是什么心有灵犀一点通……” 即恒微微一笑,走过去抬手抚上她的头,迎着她的眼睛柔声宽慰道:“嗯,我懂的,很痛苦。” 和瑾凝着他的眼,安静下来,忽然什么话都说不出了。是的,很痛苦。怎么也摆脱不掉,却又难以接近,如果那是另一个自己,怎会如此相斥。 如果他们之间没有缘分,又怎会如此纠缠不清…… 作者有话要说:回忆什么的,虽然有拖戏的嫌疑,但也是推理的关键==+ (等等,这不是推理小说) ☆、海市蜃楼 遇到蚀心藤的话,不要嫌丢脸,能跑则跑吧。 显然没有脑子的生物自然不懂得情调。正当两人都在为自己难解而复杂的感情纠结时,幽静的林子里藤条拖动的声响越来越响亮,蚀心藤动了起来。 即恒避开脚边的藤蔓,跃上和瑾休息的碎石,两人好似立于孤岛,紧张地盯着地面上一条条绿藤如蛇一般在草丛中游走。 这里的蚀心藤不知有多大,它的藤蔓仿佛没有尽头般一直延伸到雾的深处。即恒定睛向四周看去,越来越多的藤蔓渐渐往他们身后收拢,即恒料想这是蚀心藤要入眠的前兆,万不可在此刻惊动它。 他们所在的位置太危险了,他放眼搜寻一圈,当机立断拦腰抱住和瑾便向不远处的巨木攀去,待身形一定,又借力翻身去往更前方。仿佛在激流中逆流而上,数万条藤蔓自前方源源不断地游来,在地面上爬行,耳边已满是藤条在草丛中拖行的沙沙声,令人毛骨悚然。 地上已经尽数被藤蔓覆盖,根本没有落脚的地方。即恒小心地避开活动中的藤蔓,尽可能借着树身与巨岩不断闪躲,避过收拢的藤草。 和瑾窝在他怀里,面对如此诡异的场景只能竭力克制自己不发出声音,以免惊动到林中深处的怪物。她遥遥向来路望去,只见浓雾不知何时已开始散去,藤条归宗的方向也渐渐清晰起来。 在那片笼罩着奇异的银白色光芒的深处,她甚至能隐隐看到粼粼的水光反射在岩壁上,有什么东西自水里爬了出来,黑乎乎的,渐渐攀上了岸。而那些藤条则像嗷嗷待哺的幼崽似的,尽数钻入它肚腹之下。 猩红色的眼珠冒出精光,正直勾勾地看着她。 “即恒……”和瑾感到害怕,即便他们已经离水边有很长一段距离,可和瑾却能肯定,那东西在看着她,看着他们在它伸手可及的地方挣扎,逃脱…… “别看。”即恒低声道,“它想睡了,你越是看它,越能激起它的怒气,说不定它就想起来肚子还饿。” 和瑾一听连忙别开视线,却听到即恒低低的笑声自耳边传来。讨厌,又被骗了。 耳边均匀的呼吸绵长而舒缓,胸膛里的心跳沉稳而有力,和瑾静静窝在他颈窝里听着,那些惹人烦躁的沙沙声仿佛也渐渐跟着远去。 不知过了多久,即恒攀住一枝树干后不再往前,却开始顺着巨木往上攀爬,一直爬到远离地面足有三丈高的地方才停下来,择了一处结实的树干将和瑾放下。 “你可以往下看,但不可以被吓到,不然我就救不了你了。”他如此嘱咐和瑾,和瑾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伸手抓住粗壮的树身,和瑾往四周极目远眺,地面上的场景着实令她惊愕不已。 数以万计的藤条自四面八方围涌而来,密密麻麻爬满了整个地面,和瑾只觉得自己眼前一片晕眩,几乎腿软要掉下去。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我们还能出去吗?”这是她此刻唯一想知道的。 “这种妖魔叫做蚀心藤,整片后山都是它的猎场,不过它的活动范围大部分在下面。”他指了指远处那处断层,断层以上便是他们最初来的地方,而断层以下,则仿佛形成了另一个更加阴暗潮湿的世界——蚀心藤的巢穴。 雾已经渐渐散去,和瑾能清晰地看到这片后山的景观,她甚至能看到沁春园贴满红瓦的殿宇,离他们也不过几许山路,仿佛触手可及。 原来他们之前一直在同一个地方兜圈子,山雾误导了他们,夺去了他们的方向感。 “即恒,我看到沁春园了,就在那里,离这里不远。”和瑾兴奋地说,可是转念又感到奇怪,“为什么沁春园看起来这么高,我记得皇兄说过沁春园的地势四周环山,为什么我们在山里却只能仰视沁春园?” “那是海市蜃楼。”即恒看了一眼几乎漂浮在半空的殿宇,语气平淡。 然而和瑾静不下来了,她睁大眼睛不可置信,满目都是失望之色:“蜃楼?你的意思是那里根本不是沁春园,我们离沁春园依旧很远?怎么会这样……” 即恒担心和瑾会失手掉下去,便扶住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耐心地给她解释:“我们既然能在这里看到沁春园的蜃景,真正的沁春园应当是在幻象下面,我们越过这一段山路就能出去了。” “真的吗?”和瑾眼里重新燃起了光,揪住即恒的衣服问。 “应该是这样,如果他不是骗我的话……”即恒望着那座蜃楼喃喃道。 “他?” 和瑾仰起头刚好能看到即恒紧抿的唇角,她依稀记得即恒对她说起过自己的经历,“你的父亲?” 即恒低下头,和瑾在逆光中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绪,唯有一片深黑的瞳仁静静凝视着她。 “你们父子关系不好?”她察觉到了即恒每每在提及父亲时异样的神色,然而他又曾经十分坦然地告诉她,他所了解的大千世界都是他父亲讲与他听的。 父子俩一起并肩而坐,仰望夜空谈天说地,这是和瑾当先浮现在脑海里的画面。然而也许事实并非如此。 我懂的,很痛苦……为什么他会突然这样说,为什么他会理解她的苦恼与纠结,难道他也跟她一样,有这么一个好像上辈子有仇似的人在他生命里折磨他? “走吧。”即恒没有回答她的疑问,他送开环住她的手,向地面遥遥望了一眼,“蚀心藤已经开始入眠,我们趁这个机会尽快离开这里。” 和瑾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方才还被一片密集藤条占领的草面不知何时已经彻得干净,若不是丛草被压成整齐的平面,只怕和瑾会以为那壮观的一幕只是个梦。 即恒带着她跃下树梢,轻轻落在地面上,他仔细观察着四周,确定一切稳妥后仍不忘叮咛和瑾:“有些藤蔓没有收完,你要注意脚下。” 和瑾点点头,跟在即恒身后亦步亦趋,每一步都走得分外小心。 然而她心里却始终难以平静。她盯着在她前面开路的少年,有很多话想问,却又问不出口。她知道眼前这个少年身负着许多秘密,他的见识,他的身手,他的身世,不论哪一样都令人疑窦丛生。 他所拥有的力量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年纪所能做到的,而他却展现得那么自然熟稔,仿佛历经过无数劫难,不论什么危险再降临都能从容应对,临危不乱。 以往从未产生过的念头忽然涌了上来,也许是因为此刻所见到的各种不可思议之景,也许是因为此时的她已经能泰然去接受这些超出她常识的认知……她突然想,眼前的这个少年,是人吗? 他……是人吗? “妖怪也有家人,也跟人一样?”和瑾喃喃地问,神思却早已不在。 “当然有。”即恒并没有察觉到她的视线,他淡然地笑了笑,语调甚至有些轻快,轻柔悦耳,“每一个生物都不是凭空而来,他们有生命,就有家人。不过对智商低下的生命而言,有没有家人都一个样。” “啊,原来妖怪还分智商差别?”第一次听说这种轶闻,让和瑾渐渐拉回了思绪。 即恒又笑了,他经常笑得莫名其妙,好像给人感觉很高深。而这次他却真的严肃起来,回答道:“公主,妖怪跟妖魔是不一样的。天地间有四大卷,所有万物生灵的名字都被记录在四大卷里,而在妖之卷中有名有姓的才被称作妖魔。妖怪则是人类所给的蔑称。” 和瑾不明 白为什么妖怪就是蔑称,但即恒的语气很严肃,她想对于妖魔来说,也许这一个字的差别真的很重要。 她心中所惑自然被即恒看在眼里,他便简洁地解释道:“‘魔’有位居其上与畏惧之意,‘怪’则是低下与蔑视。就如你们皇家人最讲究名声与称谓,都是一样的道理。” “那你是妖魔吗?” 突然就问出了口,连和瑾自己都没有想到,心脏在话出口的那一瞬骤停。即恒蓦然停下脚步,深邃的幽林在顷刻间没了声息,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和瑾凝着他们相握的手,感到周边空气都渐渐冷了下来,时间仿佛顷刻间过了很久很久。 即恒转过头望着她满是仓惶的眼睛,缓慢而坚定地答道:“不是。” ☆、花与相 浓雾笼罩在一眼望不尽的山路里,周遭白茫茫一片,仿佛鬼域般飘渺寂静,没有一丝生气。暮成雪以剑刃划开雾幕,白雾瞬时又重新凝聚在剑锋边缘,无声地嘲笑着他的徒劳无功。 和瑾究竟去哪儿了……? “喂,你到底知不知道路?”欢儿和沁儿提心吊胆地跟在他身后,见他时不时持剑直砍,好像在与一个看不到的妖怪搏斗似的,在这种诡异的气氛里别提有多恐怖。 暮成雪对她们的话视若无睹,只自顾自走着自己的路。欢儿沁儿不敢落下,忙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欢儿,我走不动了。”沁儿一张小脸发白,连嘴唇都开始泛出青白之色。她们已经一天滴水未进,又一路疲于奔命,连受惊吓,此刻早已筋疲力尽。 “沁儿撑着点,那个坏家伙不会等我们的,万一被甩下就死定了。”欢儿拉起双胞胎妹妹,不想自己的腿也一软,一下子坐在了地上。 两个小姑娘一起摔在了阴冷的泥地上。 真的走不动了……被甩下的话会被怪物叼走,她们都明白,可是身体已经支撑不住,再怎么心有力,力却远远不足。 “暮成雪!”欢儿用尽最后的力气朝那个毫无体恤之情的背影喊道,“如果我们出事,姑姑一定会讨厌你的!” 白雾渐渐遮蔽了视线,也吞没了前行一步离去的人。欢儿眼睁睁看着暮成雪的背影消失在浓雾中,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表的悲伤与恐惧,比悲伤更悲伤,比恐惧更恐惧。 她们还不明白,这就是绝望。到了毫无希望的时刻,只剩下了无尽的悲伤与恐惧。 “欢儿我不想死,我要父皇……”沁儿哭了起来,但就连哭声都是断断续续的,气息十分微弱。 欢儿没有力气再哭泣,甚至没有力气去生气,她直愣愣地望着暮成雪消失的方向,仿佛她们的命运就是断送在那里。 一个白色的影子自白雾间慢慢靠近了过来,欢儿眨了眨眼,一时间以为出现了幻觉。当她仰起头看着那影子缓缓踱步到她身前,她才醒觉过来。 “不想死的话就跟上。”暮成雪居高临下俯视着两个虚脱的少女,声音比山雾还要冰冷。 欢儿急忙扶起沁儿,一步一挪紧追着暮成雪的脚步。沉默弥漫在空气中,与白雾混合在一起,更加令人窒息。 “扑通”,沁儿一个踉跄,连欢儿一起摔在了地上。她真的已经到极限,再也起不 来了。 “暮成雪……”欢儿无助地呼唤着暮成雪的名字,明知没有用,她却只能徒劳地向暮成雪求助。 白影站在朦胧得看不清面容的距离,似是停了下来,看了她一眼丢下两个字:“等着。” 欢儿没能明白过来,暮成雪又一次消失了。 抱住已经昏厥的妹妹,眼泪终于克制不住大颗大颗滚出眼眶,欢儿望着空无人烟的前方不可遏制地大哭了起来。 “父皇,快来救我们啊……” 杯盏中的茶水突然荡起一圈细细的波纹,此时并没有风,亭中花香袅袅,沁人心脾。陛下执着棋子,望着杯中涟漪不知为何有些心神不宁。 “执子不落,犹豫不决,这可不是陛下的作风。”身旁女子一声浅笑,语声清朗,恣意动人。 另一个威严的声音立刻制止了她:“絮儿,不得无礼。” 柳絮撇撇嘴,乖顺地垂下头依道:“是,父亲。” 陛下难掩笑意望向柳絮,将心中疑虑压下,悠然笑道:“皇叔,无妨,朕就喜欢柳絮妹妹的直爽。只是不知今日吹了什么风,皇妹竟然肯赏光相陪来看棋,倒教朕受宠若惊。” 柳絮不理睬陛下的调侃,兀自摘下一枚果子咬了一口,淡淡道:“我又不是陪你,是陪我父亲。” 陛下闻言不由一声轻叹,惋惜地摇了摇头:“唉,朕喜欢你的直爽,但也常被你的直爽所伤……看来今日又是朕自作多情了。” 柳絮抿唇一笑,眸中波光流转,嬉笑道:“陛下身边美女如云,又怎会稀罕我。我父亲身边就我一个女儿,今后能相陪的时日已然不多,我这个做女儿的多花点时间孝敬老人家是应该的。” 她话音方落,陛下早已按捺不住哈哈笑了起来。柳絮不明所以,就听南王颇有些埋怨的语气幽幽传来:“真是女大不中留,还没嫁就想着走了。” 柳絮愣了愣,反应过来后粉颊一瞬间通红,陛下止住笑意揶揄道:“得此良妻,看来盛青今后的日子是不好过了。” 柳絮羞愧难当,咬着嘴唇目光哀怨,方才保持的淑女形象荡然无存:“你们就知道欺负我,我不陪了,自己慢慢下吧!” 说完急急退席,陛下连忙对着她的背影吩咐:“给郡主让路,撞着磕着朕要你们好看。” 听到这句话柳絮跑得更快,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无踪。 凉亭里渐渐冷 寂下来,唯有茶盏之中水波轻荡,一缕清风徐徐拂过耳际。南王端起杯盏浅啜,自棋盘开局起他便一言不发,此时放下杯盏慢慢开了口:“陛下请老夫来,想必不单单是为了下棋吧。” 陛下捻起随风飘入茶中的海棠花瓣,脸上笑意已经褪去。呈倒铃状的花骨朵色泽粉嫩,娇艳欲滴,仿佛待字闺中的少女含羞待放。 南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继而又道:“你到沁春园来,想必也不单单是为了给瑾儿庆生吧。你想做什么?” 陛下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他将花骨朵摆放在棋盘正中,请南王观赏:“皇叔虽不参与纷争,但天下局势看得比谁都清楚,您认为此时此刻朕该如何是好,才能顾全大局?” 南王的目光沉下来,他早知这般兴师动众的盛宴必定有所目的,是福是祸均躲不过。“陛下年轻有为,比起先皇更有谋略,心里自然已有主张,又何必多次一问。” 陛下闻言露出一丝苦笑,他执起一枚“相”棋摆在海棠花边,又将三五枚“兵”棋一一摆放在“相”与花的周围,形成合围之势:“叛军□□余烬未灭,内臣野心昭然若揭,盟友居心否侧,又有美浓滋扰边境……如此内忧外患,饶是朕也很是举棋不定,所以才借此机向皇叔讨教。” 南王望着棋局,许多过往的思绪都记忆犹新,他盯住棋盘上的花骨朵许久,才伸手指了指守在花边的“相”:“陛下虽称自己举棋不定,可棋盘却清晰明了。如此内忧外患之下,陛下眼里最在乎的只有这一个,孰轻孰重想来已不需要老夫来参谋了。” 陛下并不急着放南王离开,他指住众军簇拥之下的海棠花朵,向南王追问:“那皇叔可赞成朕的决断?” 南王静静望着后辈,心头涌起许多旧年的记忆。十六年前他也曾面临这般为难的境地,同是手足兄弟,同是血脉同根,却要为了权势以命搏杀。他性情寡淡,面对兄弟的鲜血也只能选择闭目不见,独自退居到西方边境过着自己安静的生活。 尔后成王败寇他亦无欲参与,于奉阳独守一城,安妻教女。 眼前这个后辈比起他的父亲更加冷静莫测,也更喜怒无常,南王深知他不过是出于情面才来讨教。名为讨教,实为相告——告之这天下又要大乱,十六年前的一幕又将重演,他又被推在刀前,被逼去选择砍向谁。 “老夫已经老了。”南王阖上双目,苍老的眼皮耷下,将那双眼眸中的神采尽数掩去。南王叹息道,“老夫年轻时就喜安不 喜乱,如今年老昏花更是无心无力,只求岁岁能够长久,手足还能够共聚一堂。” 陛下并不意外南王的回答,他勾起嘴角冷冷笑了一声:“皇叔独善其身,自是落得清静。可你是否想过,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乱世一旦开始,又有哪一寸土地能够幸免?奉阳虽远在西边,但终归是天罗领地,您置身事外,但终归是天罗皇室……保护天罗的安宁,皇叔你同样有这份职责。” 南王闻言一语不发,杯中茶早已冷却了热气,他浅啜一口,直凉到腹底。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陛下凝着南王苍老的眼:“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一把利刃带着凌厉的气势扎进“相”棋,白刃的寒光划过南王眼前,不禁森寒入骨。 陛下扔了利刃,拂开周遭杂乱的“兵”,将围守之中的红花拈入掌心,唇边却渐渐扫去先前的寒意,浮起一丝温柔的笑容来。他将红花轻轻握起,像在对南王说,又像在自言自语,轻声呢喃道:“朕若如皇叔所想中那般冷酷,又怎会如此踌躇不定……也许正如柳絮所言,如此犹豫不决,的确不是朕的作风。” 他抬起头,笑容已恢复平日里的悠然与讳莫如深,起身亲自为南王斟茶赔礼道:“侄儿此番的确是想借机与皇叔讨教,但因近日烦心事很多,多有得罪之处还望皇叔体谅。” 南王凝着杯中荡漾的水纹和缕缕升起的热气,这热气中仿佛连人的脸也变得模糊不清起来。陛下的喜怒转变之快他着实无法理解,也无意去理解。 陛下为南王倒了茶,口中虽陪着不是,然而并不在意南王是否接受。他负手踱到凉亭边遥望远方,透过层层林木之上是一片绚烂的海棠花林,花海犹如空中海浪般在风中摇曳,送来缕缕的幽香扑入鼻中,陛下眺望着花海忽然喃喃问道:“皇叔,你看今年的海棠花能开到什么时候?” 南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道:“和往年并无分别。” 陛下闻言笑了起来,他目光一转,在层层叠叠的花海之下有一幢破旧的木屋藏在杳无人烟的林中深处,木屋里的囚灵带着她的秘密在这里熬过十六年终于被彻底埋葬。而越过那座山头,还有无数逃亡的叛军躲藏在黑暗的最深处,时时刻刻都在伺机而动。 “皇叔,朕不会勉强你。既然你选择置身事外,但愿你能像当年一样信守诺言。”陛下敛去笑意,抬首遥望山头深处肃然道,“朕自会保你奉阳平安,包括你的女儿和准 女婿。”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又拖了一天,因为某菲养精蓄锐地去酝酿这一章阴谋戏去了……╮( ̄▽ ̄)╭(你敢想个好一点的理由么) 虽然陛下他兜兜转转了这么久,其实核心思想一句话就能概括:朕有大事要做,挡路者死。 (你敢别拆自己的台么) ☆、失踪 明月初上枝头,周遭响起片片虫鸣之声,映着夜色愈发祥和宁静。南王啜着杯中早已凉掉的冷茶,只觉一股难言的不安积郁在胸口,教人不得释怀。 “十六年前的纷争皇叔未曾参与,有些事,有些人,皇叔所知道的也许还不如朕清楚。您既已再度选择置身事外,实不相瞒,其实朕也正有此意。”陛下负手立于庭边,遥遥望着远处不知名的某处,微微上扬的嘴角带着些许恣意冷酷的笑意。 这份笑意让南王想起十六年前的那个男人,意气风发,不择手段,然而今时今日却留下了“仁君”的美名。 “你知道些什么?”他不由问,一种从未有过的不祥预感油然而生。 陛下转过头,笑容中掠过几分道不清的浑浊。他微垂下眸,敛去了眼中的几缕寒光,这时却见高公公自长廊另一头急匆匆走来,苍老的容颜上满面急色,低声嚷道:“陛下,陛下!不好了!” 陛下微蹙起眉,高公公在宫中几十年,接连侍奉两代君主,若非不得了的大事鲜少见他会如此方寸大乱。便问:“发生什么事了?” 高公公一路小跑,到得近前已是气喘吁吁,连腰都直不起来。好半晌才缓过劲来,断断续续地禀告:“回陛下……公主……公主她已经失踪一天了!” “又不见了?”陛下顿感头痛,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劲,“小瑾有成雪跟着,理应不会出事。到底什么事这般大惊小怪?” 高公公擦拭着满头的汗,深呼吸了一大口才将话说完:“不止六公主,两位小公主也失踪了!” 陛下的脸色人立即就变了,心中始终凝结的不安终于找到了根由。“皇叔,天色已晚就不打扰您老休息,咱们改日再叙旧。”他当即走下凉亭,唤来皇家护卫军就要去搜山。谁知又一个人影穿过长廊,只眨眼的功夫就已到了跟前,竟是成盛青。 “陛下。”成盛青一贯舒朗的眉目此刻阴云密布,他已最快的速度到得陛下跟前,急急说道,“蓝月山传来紧急军情,美浓再度来犯,边关告急!” 这个消息令在场的每一个人都震惊不已,陛下不敢相信地确认一遍:“不过短短十数日,美浓居然有胆再犯,甚至直逼我天罗边境?岂有此理!” 成盛青的神情除了紧张竟还带了些古怪,他踌躇了一瞬道:“臣也觉得此事蹊跷,据军报所传,美浓军此次来犯毫无预兆,就像一夜之间十万兵马就已越过了红月山,而且悄无声息,如幽灵似的……” “荒谬,守军玩忽职守竟用鬼神来推脱,罪不可恕!”陛下怒而喝止,成盛青立时不再出言,陛下沉下声音抑制着怒气,对成盛青道,“盛青,朕命你即刻启程前往蓝月山,再破美浓,让他们站不起来为止!” “是,臣遵命。”成盛青不敢怠慢,当即领命而去。 他转身方要离开,却迎面撞见柳絮正端着热茶施施然而来。他心中一紧,然时间紧迫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紧张的氛围和成盛青的神色已经让柳絮察觉到了七八。她一时有些无措,成盛青已大步走到她跟前,握住她的双手,千万种嘱托最终只吐出两个字:“等我。” 说罢便转身而去,连头都没有回。 “喂……”柳絮眼看着成盛青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张着嘴呆呆站在原地,许久都没有从这个突如其来的现实中回过神。 又要打仗了……她清楚打仗意味着什么。虽然他被誉为最年轻的不败将军,可对她而言,每一次打仗都有可能是永远的别离。而这次他们居然连话都没有来得及说,唯有他匆匆留下的两个字:等我…… *** 雾气忽聚忽散,难以捉摸。随着夜色开始降临,山里的温度也在急剧下降。沁儿蜷在欢儿怀里,细声细气地呢喃:“欢儿,我冷……” 欢儿便把她抱得更紧了一些,一边安慰道:“还冷吗?” 沁儿委屈地点点头,哽咽着问:“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啊?” 欢儿摸摸她的头,坚定地说:“不会,父皇一定会来救我们,他现在肯定带着人往我们这边来,一定会找到我们的。” “可是父皇还没有来……他什么时候才来……” 沁儿的哭声让欢儿本就不安的心更加慌乱,她今年也才八岁而已,妹妹的不安让她幼小的身体抖得更加厉害,但她依旧咬着牙将妹妹抱在怀里,强装镇定安抚沁儿的情绪:“别、别怕,父皇还没来,姐姐保护你!” 她的坚定和温暖的怀抱多少让沁儿冷静了一些,见怀里的小脑袋不再发出哭泣声,欢儿小小地松了口气。 之前姑姑在的时候,她就发现其实姑姑也害怕,但姑姑依然会挡在她们身前保护她们。现在姑姑不在,她是姐姐,只能她来保护妹妹。 “沁儿,那个暮成雪太坏了,等我们见到父皇一定要告他的状,让姑姑不要嫁给他!”欢儿望着浓雾恨恨地说道。 提起暮成雪沁儿的精神也恢复了一些,点点头应和姐姐:“嗯嗯,让姑姑讨厌他。” 欢儿听到沁儿的附和声,见她精神好转便趁热打铁提议道:“我们绝不能死在这里,不然父皇和姑姑都不知道他有多坏,所以我们要活着出去,活着才能去向父皇告状,你说好不好?” 沁儿显然十分同意这个决定,用力点点头:“好。” “那我们自己找找出路吧。”欢儿将沁儿轻轻从怀里推开,鼓励她,“父皇常说我们是天之骄子,有神明在保佑,我们一定不会出事,一定会比暮成雪更快找到回家的路!你说对不对?” 沁儿望着姐姐乌黑的大眼睛里熠熠生辉,又想起父皇平日里的教诲,顿时觉得的确很有道理:“对,对啊。神明在保佑我们!” 欢儿见得到了妹妹的赞同,非常开心,便以身作则当先站了起来,拍掉身上的泥土后又将手递给妹妹,将沁儿也拉了起来。 “小心,沁儿,我们就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欢儿指着暮成雪消失的方向提议。她想那个木头脸虽然冷酷无情,但据说好歹也是个很厉害的人,跟着他走的方向应该是不会错的。 沁儿懵懂无知,一切都听姐姐的。于是,两个八岁的双胞胎少女一起相互搀扶着走在雾色之中,靠着相互的体温与鼓励,艰难地向前走。 然而神明似乎并不怎么眷顾她们,不知道走了多久,能见到的路形变了又变,等雾气散开一些后,她们发现已经置身在一片茫茫丛草之中。远处丛林密布,树影重重,一动不动如鬼影一般,这回不仅是沁儿,连欢儿也开始胆怯起来。 “欢儿,我们是不是迷路了?”沁儿怯怯地问。 “傻瓜,我们本来就在迷路。”欢儿缩着脖子环顾四周,弱弱地说。 “那我们是不是越来越迷路了啊?”沁儿渐渐又带上了哭腔。 “迷路就是迷路,哪有迷多少的区别。我们之前迷路,现在也是迷路,所以从头到尾都是在迷路。”欢儿为了缓解沁儿的紧张,开始语无伦次。 她本来想安慰沁儿,谁知道起了反效果。沁儿一听突然哇的一声就大哭了起来,吓了欢儿一大跳。 林中本就幽静,响亮的哭声回荡在鬼竹林里,惊醒了一些悉悉索索的诡异声响,使得这笼罩在迷雾里的夜色更加诡谲可怖。欢儿连忙掩住沁儿的嘴,惊得眼睛都要瞪出来。她拼命让沁儿冷静下来,对沁儿使劲摇头打眼色。 渐渐地沁儿也听到了林中发出的某种声音,好像麻绳拖动地面的声音,又像蛇游过草丛,正以极快的速度向这里逼近。两个双胞胎少女对视一眼,几乎在同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声,拔开腿就开始没命地往前跑。 身边追来的究竟是什么,蛇,还是吃人的妖怪?就像那只兔子一样,忽然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就能将她们生吞? “救命啊!!!”欢儿和沁儿边哭边跑,浓雾蒙住了视线,根本不知道自己跑向了哪里。可她们谁都不敢停下来往后看,因为那个声音已经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仿佛就在自己身后,凉风已经袭到了后颈…… 欢儿一个踉跄跌在地上,她下意识撑起身回头往后看去,就见一只巨大的黑影已经追到了她们身后,仅一步之遥! “沁儿,小心!”她本能地呼喊妹妹的名字,黑影已经横扫而来,直直掠过了她的身体。 欢儿只觉得像被重物狠狠自身上碾过,全身的每一根骨头都遭受到沉重的碾压,剧痛在顷刻之间就袭遍全身,几乎令她无法呼吸。 一切只发生在眨眼间,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短暂的窒息过去以后忽然有大量新鲜空气迎面扑来,欢儿大口大口喘着气,脑海中仍然充斥着方才那一瞬间的可怖影像。她料想这回肯定连神明都救不了她们了,她们已经被妖怪一口吞入了腹中,可这新鲜的空气却令她的神智渐渐恢复了几分。 ……咦,怎么妖怪的肚子里空气这么好啊? 欢儿怔了怔,发现不知何时浓雾已经散去,她甚至可以渐渐看到头顶之上亮起几粒忽闪的光芒。一闪一闪,亮晶晶地镶嵌在无垠的夜幕上,如宝石般璀璨。 是夜空,是星辰……这片生死之际所见到的最后一幕夜景深深刻进了欢儿的脑海中,那一刻她甚至忘记了自己身处的险境,忘记了可怕的不明妖怪,忘记了方才剧烈搏动的心跳,忘记了失而复得的呼吸……唯有这一片浩瀚夺目的夜空像一张怀抱将她包容在怀里,将她的身体和灵魂一起拥住。 “啊——救命!欢儿救命!”正当欢儿迷醉在慑人的夜空中时,沁儿的尖叫声将她立刻拉回来了现实,她这才醒过神来。 也几乎在同时被黑影以极快的速度硬生生劈开的浓雾再一次覆盖了过来,那片熟悉而美丽的夜空也随之消失,提醒着少女这里绝不是仙境,而是鬼域。 欢儿有一瞬间的恍神,然而胞妹凄烈的惨叫声响在耳际,由不得她继续 发愣。她手脚并用爬起来,在迷雾中寻找着妹妹的身影。 “快停住,不要往前走了!”沁儿忽然高声喊道。 欢儿踉跄了一下,就听脚下旋即传来石子砸落的声响,而妹妹的声音正是从脚下传上来的。她俯身定睛一看,差点一个倒栽葱摔下去。原来这里竟是一处悬崖,而沁儿正竭力抓住崖上一丛枯草,整个身体都悬挂在崖壁上。 “欢儿救救我,我要撑不住了,有东西在拉我的脚……”沁儿哽咽着向欢儿求救,她甚至已经看不清姐姐的容颜,她只清楚有什么东西正顺着她的脚慢慢往上爬,一点点卷住了她的身体。 欢儿见情势危急,急忙伸手去拉沁儿,但她哪里拉得动。她们是孪生姐妹,体重相当,一个年仅八岁的幼童要怎么解救一个同龄的孩子?但是欢儿没有想那么多,她还没有到会产生顾虑的年纪,此时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绝对不能放手! “沁儿你撑住,你抓着我的手,我拉你上来!” “欢儿救救我……救救我……”沁儿哭得声嘶力竭,仅存的体力也被消耗了大半。 欢儿急得满头是汗,汗水濡湿了手心,两个人紧握的手掌正以可怖的速度慢慢滑开。沁儿更加慌乱无措,她拼命想蹬掉缠住她腿脚的东西,然而一点点激烈的动作都会使她和欢儿握住的手松得更快,可即便她不再轻举妄动,姐姐的帮助依旧在以无法抗拒的速度松懈…… 时间一秒一秒压过,压得两个少女呼吸不能,泪水模糊了双眼。原来……原来先前被抛下还不算是绝望,现在才是真正的绝望……如果神明真的保佑我们,他要什么时候才会赶来救我们啊?父皇……你要什么时候才会赶来救我们啊……? 欢儿感觉到沁儿的手已经慢慢从自己手中滑落,她几乎已经握不住妹妹的手,终于憋不住哭出了声:“……沁儿……不要啊……” 突然,后颈上触到一股冰凉的寒意,让欢儿冷得一个激灵。不待她反应过来,她就感到有人抓住了她的后领,一口气将她提起来,向后凌空甩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明天又到了圣诞,今年的圣诞姑娘们打算怎么过呢?有男友的祝福你们,没有男友的某菲友情提示,明天还是乖乖待在家里别上街了……明天还会更新的,乃们懂的╮( ̄▽ ̄)╭ ☆、吻我 不过瞬息之间,欢儿只觉得一片天旋地转便被重重甩在了地上,她还来不及喘气便听又是一声响,另一个幼小的身子摔在了她的身边,发出一声惨烈的哀嚎。 “沁儿,沁儿!”欢儿听到妹妹的声音,顾不上自己浑身的伤痛一把扑到妹妹身上。姊妹俩劫后余生,登时相拥着一起放声痛哭。 “别哭了,再把它引来我可救不了你们。”冰凉的声音淡淡传来,一如他冰雪似的容颜般,冷得仿佛能将人冻成冰。 他的声音不大,只在欢儿和沁儿从哭声中还能听到的程度。但是他的话非常有效,两个丫头当即止住哭声,各自捂住对方的嘴巴,唯有两行眼泪仍在漱漱地流。 林中迎来了短暂的宁静,静得很是瘆人。 双胞胎少女眨巴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不知是因为劫后余生,还是因为经过了泪水的洗涤,此时竟像繁星般熠熠生辉,璀璨夺目。待情绪平定下来以后,欢儿才撅起嘴埋怨暮成雪:“你怎么不等等我们……” 暮成雪看了她们一眼,转身便又走了。 “喂喂!”欢儿急得跳了起来,赶忙把沁儿也一起拉上,“沁儿快跟上,他又要走了!” “等一下,我的坠子掉了……”沁儿苦着脸又发出了哭腔,“父皇昨天刚送给我的,我好喜欢那个坠子的……” 欢儿傻了眼,拍了一下妹妹的头,恨铁不成钢:“傻妞,现在活着比较重要!” 沁儿委屈地瘪了瘪嘴,欲言又止,但在姐姐责备的目光下只好将哽咽咽回去,不情不愿地点点头。见到她这般可怜的模样,欢儿又于心不忍,那个坠子确实很好看,父皇说还是西国的贡品,世上仅有一条。她们拼了好久才分出胜负,让沁儿得手了。 她欲上前喊住暮成雪,又怕沁儿落单,便拉着沁儿一起追上暮成雪,心惊胆战地恳求道:“那、那个,暮成雪……哦不,暮大将军,能不能稍微等我们一会儿,沁儿很喜欢的坠子掉了,应该就在附近。让我们找一会儿,找不到我们就放弃……好不好?” 她觑着暮成雪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现在她总算决定面对现实,在这个鬼地方靠神明靠父皇都没有用,只有暮成雪能帮她们。 暮成雪回头看着两个小丫头殷切的眼神,只淡淡留下一个字:“走。” 说罢便继续往前走,丝毫不给余地。欢儿掩不住地失望,沁儿更是小声啜泣了起来,恋恋不舍地望了望方才摔倒的草丛:“ 绝对就在那里的……” 欢儿很容易被沁儿的情绪感染,当然她也不想这么宝贵的坠子被丢在这不见天日的鬼地方,旋即她便一咬牙拍了拍妹妹的肩,豪情万丈地说:“沁儿别哭,男人都靠不住,只能靠我们自己了!” 沁儿受到鼓励,擦了擦眼泪破涕为笑:“嗯!” 两人不再考虑对臭男人卑躬屈膝,决定自己冒险回去寻找坠子,谁知刚迈出一步,突然一道寒光自眼前掠过,几乎斩到她们的额发。这寒意比暮成雪的手指还要冰冷,简直冷到骨子里。 陛下御赐的雪寒剑,此刻正对着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 剑的主人甚至连一丝表情都没有变化,但他的周身明显已经萦绕起一股令人难以呼吸的压迫感,他执剑拦在两个少女身前,沉下声音低喝:“走!” 两个孩子被吓坏了,她们怎么也不会想到暮成雪竟然会对她们拔剑。并且出手毫不犹豫,只要她们胆敢再往前走一步,那剑刃毫无疑问便会斩落在她们身上。 不论是欢儿还是沁儿,此时都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她们甚至没有想到要再去向父皇告状……听到暮成雪的命令,她们紧紧靠着对方远远地避开剑刃,一声不吭往前走了起来,头都不敢回。 等她们走出几步以后,暮成雪手腕翻转,猛地一记横劈,草丛中立时一记闷响应声而落。他用剑尖拨开草丛,只见又是一只被劈开两半的食尸魔,还有一具已经被啃了一半的女尸,尸体从着装上看应该是个宫女。而尸体边上正躺着沁儿甩落的那一条项坠,他剑尖一动,本欲去挑起项坠。却又见项坠已经被血污沾染,犹豫片刻,终是放弃了。 *** “即恒,你听那是什么声音?”远处隐隐传来熟悉的尖叫声,和瑾心头一紧,当即便认了出来,“是欢儿和沁儿,她们出事了!” 即恒环顾四周,无法确定声音是从哪个方向传来。此刻他们所处的位置全部被浓雾包围,又有林木之阵的干扰,令他完全成了失感、失明、失聪的废人。这是他有史以来最狼狈的一次经历,但他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 “两位小公主有暮将军保护,应当能化险为夷。”即恒连忙安慰和瑾,趁她不注意悄悄松了口气。 万万没有想到和瑾会在这个时候突然质疑他的身份,并且是以如此直接、没有任何迂回的方式逼问他,让他防不胜防。不过直白了当倒也符合她一贯的风格。 可是和 瑾一直是不相信神怪的,即便见识过食人鬼的阴魂不散,见识过食尸魔的现场变异,见识过藤怪的可怖阴森……似乎这些不可思议的超常经历的确足以颠覆她以往的认知了。 可那些东西都是特例。像他这么人畜无害,这么以假乱真的外表,她怎么会怀疑他是妖魔呢?怎么会把他跟那些连样子都没长开的丑八怪放在一个水平线上呢? 真是想不通,完全想不通。 河鹿的样貌无限接近于人类,不,曾经河鹿也是人类……不,按理来说,河鹿现在也该是人类,一直都是人类才对的…… 难道真的又让那个男人说中了?女人的第六感没有任何逻辑,但往往准确得出奇——他是不是该做好随时应战的准备了? 尽管即恒在心里百般纠结,但显然和瑾并没有打算就这个问题做更深入的探讨,现在她一颗心只悬在两个侄女身上。听到即恒的宽慰,她反而眉心蹙得更紧:“别提了,就是因为跟暮成雪在一起,我才更加担心!” 即恒回忆起和瑾的遭遇,嘴角有些抽搐:“公主时至今日还是断定他有恋童癖?” 和瑾一愣,脸突然红了,拍掉他的手咬着嘴唇骂道:“你胡说什么?不许诽谤我侄女!” 明明诽谤的是暮成雪才对……即恒摇摇头,自从和瑾轻生以后,他就觉得这个和瑾已经不是他原先认识的那个和瑾了,他越发无法理解她的思维。 “暮成雪除了对我和皇兄客客气气的,对其他人从不管死活,现在欢儿和沁儿在他手上,我怎么能不担心……”虽然她落下山崖后发过公主脾气,坦言要与侄女争宠爱,可现今一想到侄女的安危,依旧把自己放在了第二位。 即恒凝着她的侧颜,内心忽然升起一股柔软。因为站得很近,雾气渐稀,甚至能看到她微微颤抖的睫毛,和含着一点水晕的双瞳,如诗如画,如梦如幻。他总是会被这双眼睛吸住目光,当她满怀期待看着他时,如水般的双眸里溢着微光,仿佛暖阳照耀下最美丽的湖面。每当这时他便会在突然之间产生莫名的勇气,只要她能高兴,只要那双眼睛能再放出更璀璨的光芒,让他做什么他都愿意。 这种感觉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但也时常感到莫大的恐慌…… “公主,暮将军怎么说也是陛下的臣子,保护陛下的女儿是他的职责,他不会不明白。”心里又升起那种惶惶然不知所措的感觉,让即恒感到无所适从,他随口敷衍了几句,好让和瑾稍微宽心 。 大概是觉得他的话有点道理,更何况他们自己本就自身难保,和瑾终于将注意力转了回来,继续面对目前的困境。 “天已经黑了,我们快些走吧。”即恒催促道。 和瑾点点头,一手提着华服的裙摆,一手下意识地拉住了即恒的手,紧紧抓着不肯放开。即恒用眼角扫了一眼,心里忽然想:如果刚才他承认自己是妖魔,她还敢不敢再来拉他…… 这个想法甫一掠过脑海,后背忽然就爬上一股寒意。答案其实早就已经在他心里,即便不用去验证他也已经明了。 如果他是妖魔,他将不被允许陪伴在她的身边;如果他是妖魔,他甚至将失去在人群里生活的资格……人类习惯于排除异己,因为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也因为恐惧。自人类取得了中原大陆的统治权以后,任何妖魔都得退避三舍,被迫自阳光下移居到了阴暗的角落。 其实神明最终选择退居到天上城,难道不也是一种屈服?神明创造了人类,最后却被人类逼走,每每想到这里即恒就忍不住发笑。 在他眼里,人类多么脆弱,然而在人类面前,他又是多么孤立无援,束手无策。 “我们该不会还在原地打转吧?”一开始和瑾还能跟上即恒的步伐,可渐渐就开始落后,即恒不得不减下速度配合她,现在她终是坚持不住了。 “从海市蜃楼的方向和角度来推测,约摸还有几里的山路。”即恒拉着和瑾的手,阻止她就要坐下去的趋势。一旦坐下去,就真的起不来了。 和瑾一天滴水未进,她本就身体虚弱,不宜长时间运动,能撑到现在全凭着意志力。一听即恒说还有几里的山路,顿觉眼前一黑,双腿马上就软成一团泥,顺势就要瘫倒在地。 即恒眼见不妙,忙顺手捞住她的腰,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这地上危机四伏,可不能轻易地就坐倒下去。 “公主,你可以靠着我休息一会儿,但是我们必须赶路。如果你撑不下去……我说过我不会等你的。”即恒听着怀里匀长的吐息声,尽量将狠话说得温柔。他知道和瑾撑不下去了,但他也知道撑不下去也得撑下去,不然只有死路一条。 和瑾整个人像一滩软泥,得由即恒抱住她的腰才不至于让她滑落下去,她有气无力地环住即恒的脖颈,将脸埋进他的颈窝。两个人在这种无奈的情况下紧紧相拥在一起,听着彼此的心跳。 “我说你这个人……”和瑾偎着即恒的耳畔 轻声喃喃,温热的吐息拂在即恒颈上,格外□□,“你到底是识趣,还是不识趣?你明明知道别人想要什么,想听什么,你偏不给,偏不说,就要让人生气,让人讨厌……让人不想与你接近,你才好孑然一身,才好随时抽身而出,是不是?” 即恒有一瞬间呼吸的紊乱,这些话不像和瑾平日里会说的。虽然一样直接,一样一针见血,但是太温柔了……这份温柔就像一种原谅,她看穿了他的种种,却在最后原谅了他,依旧愿意接受他。 这份温柔更像一根针,狠狠扎进即恒内心深处最毫无防备的角落,足以让他崩塌。 即恒努力调节呼吸的节奏,他并不想被看穿,亦不在乎被原谅,也不是很有所谓被接受。一座经年累月形成的堤坝的崩塌往往预示着灾难,绝不会是好事。 而堤坝产生裂痕,对堤坝本身而言同样是难以言喻的恐惧。 “公主,你累了。” 和瑾柔软的手心轻抚着他的颈项,似呓语般喃喃:“我不累。” 即恒笑了一笑,和瑾听到笑声似有不满,嘟囔道:“不许笑,本公主说得不对吗?” “那公主想要什么,告诉我,我满足你。”即恒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此时此景做出这个承诺,只是听到她的诉求,听到她的难过,他便想像哄一个孩子开心似的,尽全力去让她开心。 “真的?”和瑾细声呢喃,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 “我尽力。”即恒开始后悔刚才话说得太满,连忙想办法补救。 “那好。”和瑾虚弱的语声听起来不像是假装的,她静了一会儿,忽然说,“吻我。” 即恒怔住,他想确认自己有没有听错,但是低下头,却正迎上和瑾看过来的目光。曾经多少次让他魂不守舍的眼睛就在他眼前,这样近距离地去看,这双眼睛里仿佛含着一汪湖水般清澈,湖面微微荡漾起细小的涟漪,不惊心动魄,却一圈一圈缓缓漾开,泛起小小的波浪和水纹,直漾进心底。 他向来无法抗拒这双眼睛的央求和期待,而这次她的期待却是: 吻我。 作者有话要说:我想说,这个巧合真温暖……某菲作为一个言情废,这么难得的感情戏正好赶在圣诞节这天,莫非是某种预兆?(==)愿明年各位姑娘身边都有一个萌汉子可以让你依靠,让你尽情撒娇对他说:吻我~~~o(n_n)o ☆、女人心哪 他们并不是第一次接吻,可是先前的接吻即恒都没有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因为来得太快,太让人措手不及。 而这一次他却有机会如此细致地看清她的容颜,看清她容颜上的每一处细微的地方。光洁细腻的肌肤,弯弯的柳叶眉,醉人的水瞳,小巧的鼻梁,还有轮廓姣好,却不知是蓄意还是不经意微微嘟起的双唇……犹如初摘下的樱桃般玲珑可爱,带着娇嫩的诱惑力,当她轻轻撅起时,正如将一颗樱桃拱手奉上,让人忍不住想要一亲芳泽。 即恒承认那一刻他的确被诱惑到了,甚至在往后的回忆里他都分不清楚当时和瑾究竟有几分蓄意的成分,他只记得当时的脑海中已是一片空白,曾经的顾虑,曾经的分寸,统统都烟消云散。只有她的话犹如神旨般令他无法抗拒。 吻我。 他慢慢低下头,和瑾靠在他的肩膀上,他只要略一低头就能吻上她的唇。当他就要吻上那双唇瓣时,和瑾却忽然转脸埋进他颈窝,他的吻只轻轻擦到了她的脸颊。 即恒愣了好一会儿,听到和瑾埋在他胸前笑,红晕才慢慢爬上双颊。他别过头,低声埋怨:“公主,别戏弄我了……” 谁知他话音刚落,和瑾忽然自他胸前抬起头,一双明眸里满是愤懑与委屈,恨恨地瞪着他。 即恒被看得心虚,自知心中有愧,只好移开目光望向远处尴尬地说:“要不你再休息一会儿吧。” 和瑾当即便推开他,有些恼怒:“不用了,我休息够了。”怎知她没有站稳,一挣开即恒的怀抱身体就向后仰去,身体瞬间失衡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痛得她泪花直冒。 “好痛……”和瑾揉着摔痛的屁股,对即恒的怨愤瞬间飙升,随手抓起一把野草就像即恒扔去。 即恒闪身躲过,急忙按住她的手,心有余悸:“公主,现在不是胡闹的时候。” 和瑾这才想起来目前身处的险境,吐了吐舌头低下头认错。但是对即恒的态度依旧不变:“我讨厌你!” 她扔下这句话,似乎连身上的疲倦都忘记了,自己爬起来拍拍衣服上的土,便兀自走了。 即恒怔怔望着她大步远走的背影,只得又叹了口气。 女人心哪…… 和瑾因为一时的赌气而提起精神继续赶路,但身体毕竟已经到了极限,没过多久气势就弱了下来。即恒不得不找一处平坦的凸地让和瑾休息。这里无水无粮,气候又阴冷潮湿,如 果和瑾不幸染了高烧那后果更不堪设想。即恒开始担心和瑾能不能撑过今晚。 “好痛,我全身都好痛……”终于有地方可以坐下来休息,和瑾的心情很是感到满足。人在条件艰苦的情况下,哪怕是极其微不足道的额外收获也会显得弥足珍贵。可一放松下来,和瑾就感受到了来自全身上下的哀鸣与抱怨,它们全都化作痛感一起袭来。 和瑾虽然有习武功底,但她养尊处优惯了,身子骨也就比常人有耐力一点,空腹赶了一天的山路,全身的肌肉都在抽搐。即恒便给她做简单的按摩。起初和瑾不愿意,见她一脸害臊的模样,真难想象会跟那个名动朝野的六公主是同一个人。 照即恒的经验来看,和瑾会对初次见面的人非常狠辣,这一点他和护卫队的三人都是见识过的,并且终生难忘。但随着时间推移,认识加深,她慢慢剥下身外的那层皮以后,气势就会越来越弱。 说穿了,六公主其实就是一只纸老虎。 “你干嘛一边摸我一边傻笑,好恶心……”和瑾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请不要用这种变态式的形容法,简直侮辱我的人格,谢谢。”即恒头也不抬地架起和瑾的一条腿,和瑾慌忙扯过裙摆将自己露出的腿盖好,“而且这不叫猥亵,叫按摩。” 他轻车熟路地拍打着和瑾的小腿肚,力道稍微偏重,痛得和瑾咬着嘴唇才能止住尖叫。她双手向后撑住身体,乌黑的长发顺着肩头铺洒在岩石上,白皙的脖颈微微后仰,表情痛苦而微妙。偶尔雾散开的时候有零星的月光穿透薄雾洒下来,即恒不经意抬起头看到这一幕,竟陡然间心跳加快,有种奇异非常的情色感一经蒙起便挥之不去。再给她按摩双腿的时候,竟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最后连自己都觉得是在猥亵了,只得草草收尾。 和瑾发觉按摩时虽然剧痛无比,但是按摩完以后真的轻松了很多,可她还没有过瘾,即恒就收手了。她还在回味那种卸下千担重的快感,起身时不留神手一软,整个人向后仰了过去,后脑勺直接冲着岩石热情地奔了过去……然而预期中的雷岩大碰撞并没有惨烈发生,一个人影挡住了她眼前的视线,遮蔽了她眼中的半片天空。 一只手垫在她的脑后,为她脆弱的头做了最安全的保护层。即恒俯身压在她身上,一只手护着她的头,一只手撑在她耳畔,他们之间的距离没有方才拥抱时那般近,可是这样的距离却让人觉得很尴尬。 也许尴尬的原因并不是距离…… 那一刻林子里面很静,一如少年宁静无波的眼瞳。和瑾也静静地看着,并非是不想打扰这份宁静,而是面对那样一双深邃的眼瞳,她的心仿佛也在此刻静了下来。将所有喧嚣和浮躁摒去,出乎意料地宁静。 仔细想想,和瑾觉得自己当时应该有点什么想法的,可是奇怪的是没有。那份宁静让她印象深刻,因为那份宁静让她感到很安心,前所未有的安心。 “看来你的头也该按摩一下了,公主。”少年撇开一抹笑容,率先打破了宁静。 和瑾回过神,他的眼眸里没有多少变化,但他的表情却让她找回了熟悉的感觉。和瑾索性放开了,给自己暗暗壮了壮胆掩饰羞怯:“即恒队长护驾有功,本公主赏你再给我按摩一下手。” 即恒笑了起来,有两个不太明显的酒窝在嘴角边若隐若现,他笑得很开心,她甚至看到了一颗可爱的小虎牙在他唇边躲猫猫,看得和瑾十分心痒,不由自主咽了咽口水。 蓦地想到自己的脸正对着月光,想必她脸上的表情一丝一毫都已入了即恒的眼,脸颊顿时又红了起来。所以即恒半抱着她坐起来的时候,她便非常配合,立马坐了起来。 给手臂按摩就不像给腿按摩那样粗鲁,和瑾有多年没有再习武了,手臂较为纤细,仿佛用力一点就能捏断似的,即恒只好多用一点心。按摩到手掌时即恒有意无意端详了一番她的掌纹,他并不懂命理之说,可是关于和瑾复杂的身世,还有当初宁瑞所说道士的预言: ——三生为王,三世为煞。 隐姑也曾口口声声咬定天书里所指定的君主就是和瑾,可是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和瑾跟王位已经失之交臂,那么“三世为煞”又怎么说?意思是如果和瑾真的应天书预言当了王,也会变成一个残暴的君王?……以她目前的脾气,还真有点可能。 那么现在她与王位无缘,岂不是好事?至少作为公主她有权利任性,有权利胡闹,只要不过界都有人约束她。然而一国君王却没有人约束,一旦衰亡,就只有毁灭。 虽然天书在人界被视为圣物,甄一门与隐姑一党也同样将天书视作比生命还要重要的宝物,哪怕已燃成灰烬。可即恒并不觉得天书有什么了不起的。世间事态随时都在变,岂会按照千年前的安排循规蹈矩,岂不可笑? 他对隐姑的死感到很抱歉,他同情那个女人,但是并不代表他认同她。隐姑竭力想将局势重新拨乱反正,回归到天书所预言的那个轨道。可若 天书中预言的灾难依旧无法避免,那么留有天书又有何用?拨乱反正又有何用? 只是提前知晓,然后等死罢了。 和瑾若是君王她会怎样,即恒并不知道,但他知道的是,成为君王的和瑾势必要被剥夺一切自由。而现在的她,虽然过得不顺心,但好歹还有自由的希望…… 所以他没有将隐姑的事告知和瑾,以后也不会说。这个女人在黑暗中苟活了十六年,她已经为她的信仰牺牲了十六年,可如今她所坚持的事情未必会给世间带来更好的幸福,那不如就让这信仰泯灭吧。 就让她,牺牲到底吧。 ☆、茧 其实你真正想逃避的,是族人灭亡的必然吧。 *** 见即恒盯着自己的手掌看了半晌,和瑾好奇地问:“你也会看手相?” 即恒怔了一怔,忙放下她的手找了个借口说:“不是,我只是奇怪,公主自幼习武,据说六岁那年还取得了比武大赛的胜利,为什么手掌上连一点薄茧都没有找到。” 和瑾捏着自己的掌心,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有的,练剑之人手上若是不长茧,说明不用功。本公主可是成老将军,盛青的父亲手下第一高徒,当然在剑术上可是翘楚。” 即恒琢磨着一个六岁的孩子能练成什么剑术造诣,这个“翘楚”估计有不少水分,但他也就在心里想想。“照你这么说,你手上的茧子应该比你指甲都要厚了才对。” 和瑾难得有些扭扭妮妮,支支吾吾地才说:“嗯,当时是这样……后来父皇说姑娘家不好看,让尚宫大姑姑强行用药酒把我的手泡软了,那个女人差点把我骨头都废掉……之后就没拿过剑了……” 即恒恍然,原来用药酒可以泡软,人类还真是能干。只是和瑾那副忸怩的神态让他感到很玩味:“公主似乎觉得这件事很难为情?” “当然难为情了!”和瑾果然很激动,可即恒不明白到底有什么难为情的,便试探着问:“那公主是觉得作为男孩子感到难为情,还是作为女孩子感到难为情?” 和瑾怔愣,没想到他会问这么细,这个问题可能她自己都没有考虑得这么细过。她曾经以男子的身份被养大,直到六岁以后才恢复女儿身,无论是对于性别的认知,还是个性的养成,都有过一段十分艰难的转变期。许多事她回想起来只是觉得不高兴,但究竟出于哪一种个性而不高兴,她不得而知。 她不完全是个男子,同样不完全是个女子,这一点已经无法改变。也正因为这一点,她才会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即恒听完她混乱的解释以后,决定还是放弃继续追问。不料和瑾的目光落在了他的手上:“那你让我看看你的手,看看你是不是一个用功的学生。” 即恒本想将手藏起来,可这样一来无异于此地无银三百两,便只好老老实实把手伸出去。和瑾佯装大师认真端详了片刻,只见她秀眉轻蹙,神色古怪,最后不确定地下了结论:“你是不是每一样兵器都没有认真练过?这样可不行,习武之人泛而不精是大忌,随时有可能因此而送命。虽然你用剑是挺厉害的……” 即恒不置可否,若无其事地抽回了手。他并没有特意习过剑法,所以他虎口上握剑所磨出的茧子都是直接用剑时累积下来的。其他每一个地方都是。 河鹿的身体本身就是武器,而在河鹿手中,世间每一物也都是武器。兵器只是造型更为便利的“物”而已。 那个男人教他的时候,只给他画过每一种兵器大致的雏形,当然以他的画技即恒能在人界认出来已经相当不错了。 “公主有所不知,真正的武者即便用手也可以当剑,不信你看。”他说完便并拢五指横空一斩,空气在顷刻间发出一丝轻微的呼啸声,裹挟着一道劲风自和瑾面前掠过,倒真有几分剑的凌厉。 和瑾惊叹不已,笑道:“厉害,下次能给本公主削个苹果吗?” 即恒眨了眨眼,状若无辜:“公主有令,卑职岂敢不从。只是这手掌没有刀刃锋利,到时候成品歪瓜裂枣的公主莫嫌弃就好。” 和瑾忍不住失笑,兴许是因为冷,粉嫩的双颊上浮着些许红晕,令她看起来有种说不出来的乖巧可人。即恒见她没有再起疑,便顺水推舟结束了这个话题。 一次突如其来的的遇险让即恒发现了和瑾不为人知的脆弱一面,一个亦真亦假的玩笑让两个人的相处更加融洽起来。即恒很是感慨,随着越来越深入的了解,他发现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对一个人有着如此热忱的好奇心。想知道更多关于她真正的心,也想做到更多她希望的事。这已经不仅仅是好奇心这么简单,他想介入她的人生,想在她的生命里留下自己的痕迹。当他明白这一点时他不禁感到几分畏怯,还有落寞。 这一次的分别,他一定会舍不得。 并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忘不了。 他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捏起和瑾的另一只手。一片触目的血色让即恒心头一紧,原来和瑾的掌心不知被什么东西划破了一层皮肉,已经有大片血花冒了出来。 “是刚才摔倒的时候擦破的吧。”和瑾看着自己掌中的鲜血倒吸一口凉气,她全身都痛,竟没有注意到。 即恒忙撕下一缕绢丝替她包扎起来,他们身处险境,林中嗜血妖魔盘踞,不可再节外生枝。捏在手中的手掌十分柔软,没有一点硬肉,更不用说茧。实难想象这么柔弱无骨的手竟然遭过药酒软化的酷刑,而理由竟只是为了美丽。 人类真是让他无法理解,接触的时间越长,这种隔阂反而越深。 “公主休息得如何?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要动身了。”即恒虽然在征求和瑾的意见,但他的语气已是不容置疑。 和瑾握了握包好的手,掌心立时传来一股刺痛。不由她继续留恋,即恒便已起身,向她伸出了手:“走吧。” 和瑾望了他一眼,眼里闪过一点遗憾,只好点了点头。 能跟他在一起的时间已经不多了,随着他们继续往出口走,这份时间便越来越少。和瑾真希望能在这里多停留一刻,她不是公主,他也不是护卫,只是两个落难人相互扶持,相互鼓励。 也许时光再倒流到那一刻,她不会去躲…… 为什么要躲呢?和瑾在心里暗自懊悔,只是对他的忽冷忽热很是气愤,想让他也尝尝被戏弄的滋味,可是为什么现在又后悔了呢? 六公主向来不会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即便是错的,宁可承担十倍的后果也不会有悔过之心。可这次明明没有错,明明很解气,为什么她却后悔得要死,并且越想还越后悔…… 正当她独自纠结不已时,被握住的手忽然感到对方力道的加重,她抬起头,遇上了即恒略带担忧的眼神。 “公主吉人自有天相,不要失去信心。”他约摸是以为和瑾因为压力又有了轻生的念头,只怕她想不开。 和瑾不禁苦笑,回想当时的自己一定非常狼狈,非常软弱,在他面前丢尽了脸:“……我当时是不是很难看?” 即恒怔了一下,却摇摇头笑道:“不,公主很坚强。” “我又不是小孩子,用不着安慰我。”和瑾嘴上倔强,头却低了下去掩饰自己的难为情。 “每个人都有自己能承受的底线,公主太勉强自己,所以才会积累太多自己所承受不了的压力。有这样的机会发泄一下是好事,我不认为丢人。” 他不认为丢人,说明自己当时真的很丢人……和瑾恨不能将自己埋进草地里。 “面对恐惧时,人都会有些出人意料的反应,这是你内心深处最本能的希求,但这不一定就是你的理智所需要的希求。人类比其他生物拥有更多智慧,正是在于人类更能克制自己的本能。所以公主的坚强是值得人尊敬的。”即恒一面向前走,一面徐徐说道。 他的语气很淡,虽然说着十分讨好的话,却并没有谄媚的意思。他也没有再回头去看她,只是拉着她的手加重了力道,让她感到心安。 和瑾知道他是怕 自己尴尬,也怕自己陷在死循环里脱不开身。她就是容易被无谓的自尊心所折磨。她并非从不后悔,而是害怕去后悔,因为一旦后悔,她将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残局。 “有的人怕死,而有的人怕生。”即恒慢慢说,寂静的林中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漂浮,有些孤寂,“怕死是本能,怕生则是逃避。因为活下来比去死更需要勇气。” 好像一股凉风直接从领口灌了下来,将和瑾所有的烦闷与忧郁一齐浇灭,只余下一份平静渐渐沉入心底。活下来比去死更需要勇气……她从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情,于她而言,即便活着不易,可一旦死去就什么都没有了。她不知道书上所说的死后世界到底存不存在,倘若当真存在,恐怕也是漆黑冰冷的,只是想一想都感到背后生寒。 然而这个少年却告诉她,活下来比去死更需要勇气。 因为活着所要承担的责任与磨难,比死亡更需要勇气去面对。 和瑾深深望着即恒的背影,他始终不曾转过身,一步一步坚定地向前走。这个应当与她同龄的少年经历过许多她闻所未闻的轶事,也承受过许多她不忍细闻的生死离别,究竟是什么力量支撑他走到现在?支撑他能这般云淡风轻地说出这番话? ……他有没有脆弱到不想再坚持的时候?想放手一搏,一了百了的时候? 这一个月的相处以来,接触得越深,和瑾却发现与他的距离仿佛越像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她仍旧对他一无所知,他也绝不向她吐露丝毫心事。 一旦触及到他心底最深处的伤口,他便将自己层层保护起来,不给任何人机会去碰触,哪怕对方是出于善意。 亦或者,是出于爱意。 作者有话要说:后知后觉的某菲现在才发现假发子砸的手榴弹,谢谢你~╭(╯3╰)╮ ☆、鬼火 “欢儿,我们刚才是不是走过这里啊?”沁儿停下脚步,不确定地问。 周围雾气缭绕,隐隐可见林木杂乱,枝桠乱错如鬼爪,教人心中陡生惧意,更加分不清南北。沁儿只觉得每一处景色都似曾相识,她们好像一直在原地转圈。 欢儿听到妹妹的质疑,耸耸肩膀沮丧地回答:“也许是吧,我也不知道……咦,暮成雪呢?”她鼓起勇气想去问问暮成雪的意见,可是一回头,却发现本该跟在她们身后的人竟然不见了? 他居然又一次将她们两人抛下,不知所踪了! 沁儿小嘴一瘪,眼泪迅速积压在眼眶,大颗大颗滚了出来。她擦掉泪珠,保持着一线希望猜测:“会不会是我们走得太快,他没有跟上呀?欢儿我们回去吧,也许他还在后面……” 然而不论欢儿还是沁儿,她们都清楚不可能再找到暮成雪了,那个人根本没有将她们两人放在心上,她们是死是活,他根本毫不关心。 欢儿使劲眨了眨眼,努力将溢出眼眶的泪珠忍回去。沁儿早已哭得失去了声音,渐渐消磨着最后的体力。 天色完全黑下来时,幽静的雾林之中两个少女相互偎依着靠在树边,终于站不起来了。 有很长时间两人谁都没有说一句话,沁儿浑身脱力地靠在欢儿身上,她的嘴唇已经干涩得蜕皮,皮肤也在雾气的蒸腾中逐渐发干。唯有腹中的空城计越唱越响,每一声悠长的响声都回荡在幽林之中,可怖瘆人。 她们哪里曾受过这种委屈和恐惧,平日里父皇对她们视若珍宝,每一次玩耍都有成群结队的侍从仆人跟随左右。一向是她们想方设法摆脱侍从的看管偷偷逃走,从来没有人敢扔下她们,将她们扔在危险可怖的地方不管她们死活……现在回忆起曾经因她们偷跑而受到重罚的宫人们,两位小公主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了内疚。 如果那些人也像暮成雪一样扔下她们,她们又该怎么办……? 眼泪慢慢不再流了,只留下两道深深的泪痕挂在脸上,让夜露的温度吸走最后的水分。 欢儿曾经听父皇说过,人死之际会看到生死桥,桥的另一边有一位老婆婆持着灯笼在等候每一个归途的亡灵。过了那到桥就再也回不到父皇身边了,也再也吃不到美味的点心,看不到稀奇有趣的物什……难道眼前那一片火光就是生死桥吗? 欢儿的内心感到一霎而过的恐慌,可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想更多,只好眼睁睁看着那些虚 幻的灯火向自己一步步逼近过来。 有好多灯笼,不,好像只有一个……又好像有很多个?她的视线已经变得模糊起来,视野中一片灯光的晃影让周遭变得更加不真切。无数灯火成群结队地慢慢漂浮过来,在雾中却看不到持着灯笼的人,那一盏盏微弱的灯火仿佛悬浮在空中,自己飘了过来似的。 这种场景让欢儿感到既新奇,又恐惧。 “啊,有鬼火。”沁儿不知何时醒了,望着不远处已经移到近前的灯火讷讷地说。 欢儿不禁打了个寒战,连忙反驳:“别胡说,你又没见过鬼火……” “可是父皇说鬼火是蓝色的,为什么这个是黄色的……看起来……好温暖……”微弱的黄色灯火渐渐迷住了沁儿的眼,她望着那一片橙黄色的灯光,仿佛进入了某种幻象。她忍不住伸出小小的手,像抓救命稻草似的伸向那片火光,“……好温暖啊……” “沁儿不要……!”欢儿撑起身子,使出最后的力气拉住妹妹,焦急地说,“如果鬼叫你,你千万不能回答。看到鬼火,也千万不能向那边去……父皇不是说过吗?” 沁儿半个身子已经探了出去,被欢儿一拉便失去了平衡,差点跪倒在地。然而她的视线依旧牢牢锁在那些灯火的方向,好似中了魔障般不顾一切就想站起来往那个方向去。 “快来救我们,我们在这里……” “沁儿!”欢儿无计可施,只得牢牢抱住沁儿。那片火光已经到了跟前,然而欢儿却没有听到任何人走动的声响,唯有灯火重重叠叠的晃影在眼前掠动。 她心底惊惧到了极点,身体却突然动不了了。与此同时沁儿也停止了挣扎,但取而代之的却是诡异的沉默。 两人的身体僵硬在原地,手仍然保持着伸出的姿势,怎么也收不回来。便在这时火光慢慢移动到了眼前,近得仿佛只有一步之遥…… 一只手突地穿破浓雾伸了过来,一把握住了欢儿和沁儿伸在半空的手。宽大的手掌紧握住两个孩子稚嫩的小手,紧紧握在掌心。 “欢儿?沁儿?你们没事吧?”陛下焦急的声音打破了林中的沉寂,也将两个孩子自魔障中拉了过来。 欢儿定睛一看,握住她们手的人竟然就是千思万想的父皇!她真的能感受到从父皇掌心传来的温度,那么温暖,那么想让人去依赖。 沁儿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一头栽进陛下怀里痛哭失声:“父皇,沁儿以为 见不到你了……沁儿以为你不会来了……沁儿以为要死了……” 欢儿积郁在眼眶里的眼泪终于在父皇出现的一刻崩塌,她也一头栽进父皇宽阔的胸膛,扯开嗓子大哭了起来。 意识中仍然停留在方才鬼火逼近到眼前时的恐惧,让她止不住地后怕不已,只觉得寒意直从脚底心爬上后背:“父皇真的是你吗?……你不是鬼吧?……真的是人吧?”她含糊不清地哭喊,哭得越发响亮,越发凄楚。 陛下将两个女儿紧紧拥在怀里,轻拍着她们的后背,在她们此起彼伏的哭声中软声安慰道:“不怕不怕,父皇在这儿。我们的小公主最厉害了,这么厉害的哭声鬼都要被你们吓跑了,对不对?” 在陛下的安慰下,两个孩子终于停止了哭泣。跟随而来的侍从训练有素地持着火把,将三人团团围在中央,时刻警戒着周遭的动静。 如此强有力的保护终于让欢儿和沁儿渐渐安下心来。更何况最喜欢的父皇也陪在身边,连情绪失控的沁儿也逐渐平静了下来。 陛下仔细检查了两个女儿的伤势,好在都是些轻伤,只是沁儿脸颊上被擦破了一道,估计是挂在悬崖上时留下的血痕。陛下打量着女儿衣衫褴褛的狼狈模样,小心地抚着沁儿通红的脸颊,眸中闪过一丝厉色,他沉声说:“沁儿不怕,父皇一定不会让你的脸上留下疤痕。” 沁儿眨了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懵懂地点了点头。 “告诉父皇,是谁把你们扔下的?”陛下安抚好女儿,旋即便问,“今早父皇派了一个护卫给你们,让他保护你们安全,是他吗?” 欢儿和沁儿相互对望了一眼,一齐转向陛下,愤慨地摇了摇头。 *** 拨开挡路的灌木,即恒发现他们已经走到一片新的林木之中。看来这后山上种植的树木种类比他所想的还要多,而整个后山的规模也比他的预测大得多。他在前面开路,时不时能看到草丛中散落着零碎的白骨,从形状上看,多是一些野羊野兔一类的小兽,偶尔也能见到几具人骨。为了怕和瑾担心,他便将没膝深的野草拨开,盖住了那些亡魂的残骸。 和瑾一路小心地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一声不吭。她没有再提放弃一类的话,也没有再去喊累。即恒猜想她应当是看到了草丛中的那些残骨。 六公主和瑾虽然平日里骄纵蛮横,但其实是个明事理的人,她不想在这里死,就只有咬牙向前走。 这也是即恒最初欣赏她的地方。 此时已经入夜,然而林中雾气缭绕,竟没有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周遭不知因为什么东西散发着幽幽的光,借着白雾还真有几分置身于仙境的意味。 此情此景即恒突然觉得似曾相识,好像在不久之前他们曾经有过一次相似的经历。 在皇宫隐蔽的深处,一样未知的危险,一样不知归程的返途…… 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微光,即恒蓦地想到什么,可转瞬又想不起来方才一闪而过的灵光到底是什么。他不由停下来环顾四方,又看向来时的方向陷入沉思。 “怎么了,我们走错路了?”和瑾紧张地问。 即恒收回思绪,望着和瑾担忧的神色顿了顿,摇摇头:“不是,我总觉得哪里有问题……好像很相似,又不太像。” 和瑾被他含糊不清的猜测说得心里直发毛,忍不住埋怨:“你有什么就直说,别说一半留一半,让人不安。” 即恒没有理会和瑾的埋怨,莫名地,他忽然细细端详起和瑾来。不顾和瑾诧异而微红的脸颊,一双纯黑的眸子转动着不安分的光芒,让和瑾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他收回肆意的视线,取而代之的却是唇边一抹狡黠的笑容,问:“公主,听说沁春园在十六年前惨遭叛军屠园,所有在沁春园服侍的宫人被杀得一个都不剩,你说他们的尸体都被怎么处理了?” 和瑾身子僵硬了一下,仍保持镇定回答:“你之前不是说被埋在地底深处,已经和泥土融为一体了吗?” 即恒摸着下巴,煞有介事地否定这个猜想:“沁春园已经被叛军铁蹄踏平,现今的园林宫阙是陛下下令重新修建的。你觉得工匠们会有把白骨捣碎了一起和泥的癖好吗?” 和瑾听后陷入了沉默,好半晌才不自然地看了看自己的脚下:“……你的意思是那些尸体就埋在这里?” 即恒顺势环顾着四周,简短地点评道:“此处雾气缭绕,宛如仙境。即便是深山野林那也是最佳的埋尸地点,换做是我,我也会选这里。” “哼!”和瑾不屑地冷笑,“那又怎么样。叛军残忍无道,滥杀无辜,就算他们真拿尸骨去和泥也不稀奇……你刚才不是说赶路吗,问这些废话做什么?我们快走吧。” 说着她便伸手去推即恒,却被即恒轻而易举地捉住手腕,带进了他怀里。少年附在她耳边,不怀好意的笑意已经从低语声中满满溢了出来 ,只听他悄声说:“听说枉死的人魂魄不肯散去,留在原地久了就成了地缚灵,也就是所称的……鬼……魂……公主觉得这个说法是否可信?” 和瑾的身子极轻微地颤了一颤,她以额抵在即恒肩膀,竭力平复着呼吸。即恒带着得逞的笑意拨弄她如瀑般的长发,好一会儿却听她冷笑出声:“真小气的男人。”和瑾挣开他,盯住那双幽深的眼瞳一字一字说,“刚才本公主戏弄你,你就想借机来报复?不妨告诉你吧,本公主是被吓大的。” 即恒迎着她充满挑衅的目光,忍住笑说:“可是你在发抖。” 和瑾挑起秀眉,声音都变得尖锐:“无、无稽之谈!我哪有发抖,本公主站得累了,有点脚酸而已。” 即恒见她死不服输的样子就觉得好笑,他一下子来了兴致,认真而充满诚意地提醒:“可是公主,你真的在发抖,站不住的话卑职可以借肩膀给你靠……” 他的话猛然间戛然而止,眼睛盯着和瑾的身后,幽深的眼瞳顷刻间爆发出一股凌厉的戾气。 和瑾心头一紧,下意识回头去看。即恒却抬起双手捧住她的脸颊,低下声音说:“别回头。” 他脸上使坏的笑容荡然无存,目光牢牢锁住身后不知名的某处,和瑾虽然心中不安,但也只能乖乖地听话。 什么东西正揪住她的发梢狠狠地拽动,和瑾吃痛,不禁埋怨即恒:“你拉我头发干什么?” 话一出口冷汗就冒了出来……即恒的双手正捧着她的脸,那拉她头发的究竟是什么? 即恒自然没有回答她,周遭一下子安静下来,黑夜中隐隐传来极细微的声响自草丛中闪动。和瑾从声响中无法判断究竟什么,但从即恒严肃的神色上看,想必不是她认知中所有的东西。 她不禁想起先前遇到的那只食尸魔。 不知怎的,胸口忽然感到闷。周遭仿佛被卷入一股强烈的气压,一种难以言说的压迫感如山一般倒将下来,压在胸口透不过气。 少年在黑暗之中隐隐透出金色的瞳孔,盯视着身后的不速之客,沉声喝令道: “退下!” 作者有话要说:似乎越来越往怪谈的方向发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