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头盟》 一 一曲长恨今犹在,犹记当初,华清池洗,三千宠爱独为卿。轮回转,情何物,红尘相随不归路,碧落黄泉。 梦里芳华皆落尽,山盟虽在,锦书何来?千年风霜今已残。三生恋,白头盟,纵使相逢已不识,万般皆空。 ——题记 唐天宝十五载 马嵬坡 六月,黑云压顶,暴雨欲来。 马嵬坡旁,是黑压压一片的人群,细看时,却皆是身披重甲,手持兵器。 军帐内,一黄袍男子正皱着眉,翻看奏折,天气闷热,不时有汗从额前滑落。 那男子身旁,一个头佩金步摇,身着紫罗衫的女子正弯腰,轻轻为那男子拭去额前的汗。她眉目含笑,明眸皓齿,身材略显丰腴。 那男子微微抬头,紧张的眉微微展开些许,他轻轻捉住了那女子的手,轻叹,“这一回,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长安了”,说着,复又看她,“玉环,你可害怕?” 闻言,那女子微微弯唇,在那男子身边俯下身,靠着他,螓首轻轻倚在那黄袍男子的膝边,“有陛下在,臣妾不怕。” 略略有些动容,那黄袍男子伸手将她拉起,圈在怀中,再无言语。 这样一个美人出现在这军营之中,显然有些不可时宜。 这军帐之内,那黄袍男子便是当今天子唐玄宗李隆基,那女子便是名满长安的杨玉环。 当此时,安禄山、史思明叛变,唐玄宗龙座难保,仓促间,遂带亲卫军逃出长安,此时,正扎营于马嵬坡下。 正是,“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 倚着玄宗许久,玉环终是缓缓抬手,青葱如玉的十指摘下佩在头上的金步摇,用绸帕包起。 “玉环?”看她如此,李隆基微微皱眉,甚是不解,只是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这支金步摇是臣妾初次入宫时,陛下所赠”,杨玉环靠在李隆基怀中,轻轻开口,“陛下曾说,后宫粉黛三千,唯玉环一人而已,只可恨不能生于寻常人家,相守到白头。” 李隆基没有开口,只是眼底愈见柔和,自爱妃手中接过那包在丝帕中的金步摇握在掌心,“回长安后,朕再为你戴上”。 “谢陛下。”自玄宗怀中挣开,杨玉环低头盈盈一拜,声音柔润如玉,万千风情,笑靥如花,倾国倾城。 孰不知,乱世,容不下那倾城之貌,如花笑靥。 突然之间,营帐被掀开,宦官高力士冲了进来,满面狼狈。 “何事如此惊慌?”微微不悦地抿唇,李隆基开口。 “外面……外面……”高力士微微抖着嗓子,一手指着营外,满面惊恐。 “请陛下赐死杨贵妃!请陛下赐死杨贵妃!……” 帐外,喊声震天。 脸色微变,李隆基一把掀开帐帘,提起衣摆,快步走了出去。 帐外,黑压压一片的侍卫皆手执兵刃,立于帐前,面上满是肃杀之气。 “你们也想造反?”皱眉,李隆基阴沉着脸,道。 “臣等不敢。”为首一个将军弓身道,“只求陛下下旨赐死杨贵妃。” “你们……”闻言,李隆基微惊,似是不信眼前这些奴才胆敢说出如此放肆之言。 “陛下,自古红颜多祸水,夏桀之妹喜,商纣王之妲己,周幽王之褒姒,都带来了亡国之祸啊!为保大唐万世之基业,臣等冒死恳求陛下赐死杨贵妃!”一身重甲的大将军扬声道,一脸正义凛然。 语必,大将军重重跪于地上,他身后,几万将士齐齐跪于地上。 “你们,你们大不敬,大不敬!”从未被逼至斯的玄宗微微后退一步,气急大喊。 “安禄山拜杨贵妃为义母,这本就是荒诞不稽之事,而如今安禄山竟与史思明合谋造反,杨贵妃绝不可姑息!如今我等将士拼死保卫大唐,如贵妃不死,那些为保卫大唐而亡的将士将死不瞑目!”大将军起身从一士兵手中接过一封早已拟好的圣旨和一支御笔,转身重跪于地上,将手中的圣旨与御笔高高举过头顶,“如陛下不下旨,臣等宁可跪死于此,也决不反抗判军分毫!” “安禄山拜贵妃为义母之时,朕也在场,难道你们连朕也要一同杀了吗?”玄宗咬牙,面色铁青。 “陛下无错,错在贵妃,错在红颜皆祸水!”大将军固执地昂头。 李隆基一阵眩晕,仍不住倒退了一步,定了定心神,他望着眼前黑压压一片跪倒于地的将士,气急甩袖进了军帐。 杨玉环快速掩去眼中的泪,端起一旁的解暑汤,迎向李隆基,“陛下,无需要担忧,先休息一下吧。” 玄宗定定地看着她,半晌不出声,过了好久,才长叹一声,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放心吧,玉环,朕决不会让你受到半点伤害的。” 怀中,那女子微微一愣,随即浅浅笑开,“是,陛下。” “陛下,不好了,不好了……”正说着,内侍高力士突然又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你吓到贵妃了。”玄宗将脸色苍白的女子纳入怀中,不悦地看向高力士,“出了什么事,这样慌张!” “大将军带人将国舅爷杀了!”高力士一下子跪在地上,双唇已吓得发青,他从未见过那些士兵如此可怕地失控过,他们是活生生地将国舅砍杀的啊……鲜血四溅,那个曾经权倾朝野的国舅爷转瞬间便成了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 “哥哥他……”杨玉环呆了一下,原本便已苍白的玉颜更是一片煞白。 “别担心,朕出去看一下。”玄宗将玉环扶坐于竹榻上,转身看向一旁的高力士,“替朕好好照顾娘娘”,说着,便出了军帐。 军帐外,六军依旧齐跪于地,大将军手中依然捧着那一纸未得御笔签字的圣旨。 “你们,究竟想怎样?!”玄宗狠狠甩袖,气急怒吼。 “请陛下赐死杨贵妃!”大将军一字一顿地开口,眼中满是噬血的神情。 “不可能!”玄宗断然否决。 “刚刚臣等已杀了误国奸臣杨国忠,如果贵妃不死,将来得胜回朝,贵妃势必为兄长报仇,局时,在场所有有功之臣将死无葬身之所,请陛下赐死贵妃!”大将军高喊。 身后,千万将士齐声振臂高呼:“请陛下赐死贵妃!请陛下赐死贵妃!请陛下赐死贵妃!……”。 一时之间,声浪迭起,山川摇动。 “朕可保证日后贵妃决不会为国舅报仇,朕可保证!”狠狠咬牙,李隆基忍气吞声,几近恳求。 要他亲手赐死玉环,他万万不能! “陛下不下旨赐死贵妃,臣等便是如鲠在喉,无法专心应战,陛下一日不下旨赐死贵妃,臣等便一日不发兵。”大将军高举圣旨,坚决如旧。 立于军帐布帘之后,杨玉环默默地看着曾经那么骄傲,那么不可一世的的君王为救她几近于低声下气。 有泪,悄然从眼角滑落。 “陛下,不好了,判军已到阵前不过十里了!”前方的探子匆匆回报。 玄宗微微一愣,僵在了原地,他低头看着他的大将军依然跪于他面前,山一般丝毫不为所动,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一般。 “请陛下赐死贵妃!我等必会誓死保卫大唐!”众将士齐声高呼,“赐死贵妃,拼死保卫大唐!” 玄宗握紧双拳,眼中布满了血丝,他瞪着眼前那一纸早已拟好的圣旨。 江山?美人? 这是一道必选题么? 玉环倚在帐门边,双眸含泪,她痴痴地望着那困兽一般的男子。半晌,她终是转身回到帐内,翻开随身的衣物,那些衣物之间,赫然有一段白绫。 玉一般的十指轻轻抚过那三尺白绫,她微微抿唇,从陛下力排众议带她一同出长安的那一刻起,她便已经隐隐料到了今日这般下场。只是,她不后悔。 双手挽起那段白绫,她终是挺直了背脊,转身决绝地走出了营帐。 后山有一片树林,溪流淙淙,绿意盎然。玉环手握那三尺白绫,正痴痴地坐在一块青石之上。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失颜色……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往事一幕幕在眼前闪现,一抹微笑,不由得浅浅浮现于嘴角。 今生得三郎如此眷顾,她有何憾呢? 缓缓站起身,她将白绫抛于树上,细细地打了一个鸳鸯扣。 与三郎一路走到今日,当真不易,外人只道她杨贵妃如何风光显赫,又有谁知她是怎样的如履薄冰? 微薄的出身,不堪的过去,甚至于被世俗所不容的爱恋,走到他身边……这一路,真的好难。 好难…… 抬手,她拔下发鬓间的木钗,如云的长发缓缓散下,细细看了一回,竟是连一根白发也无。 那一头青丝长及腰际,黑亮得令人生羡,可是,她竟是找不出一根的白发呢。 后宫里的女人,都如那御花园的花儿一般争奇斗妍,都唯恐红颜未老恩先断。 只是天底下,又有哪个女人会如她一样?恨不得一日清晨醒来,便已是满头白发,恨不得一日十年。 因为那样,她才可与她的三郎共赴白头之盟哪。 宫廷,太多的变故,那么样漫长的岁月,果然,那白头的盟约是一场无法实现的梦想…… 轻叹一声,青丝直直地坠在腰间,她缓缓闭上双眼,踏着那青石,将头颈伸入那悬于树上的白绫之内…… 她知道,要他亲手赐她死罪,那对于他来说,是生不如死,是万万不能,但他是一国之主,他有他的子民,她不能那样自私,害他因她而遭受世人唾骂。 他对她的好,她全知道,他对她的不舍,她也都明白,那么,也让她为他做一些什么吧,如果她的死,可以换得他的安然无恙,那么,她甘之如怡…… 她只是一个女人,她只是爱着她的男人,她不懂什么军国大事,她也不懂什么安史之乱,她只是一个女人,她只要她爱的男人安好,那么,她便满足了,纵然这需要用她的生命来交换,她也决不会后悔。只是,她对他有着太多太多的不舍,太多太多的眷恋,一想到她将会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步入黄泉之路,她便浑身发寒,她不敢想象没有他相伴的日子,她该怎样度过。 但,她必须死,她的死,是她今生唯一能为他做的事。她不要他为了她左右为难……想着……她将双脚离了那块青石…… 空气渐渐变得稀薄,每一次呼吸都仿佛一生那么漫长,好痛苦……那便是死亡的感觉么? “玉环!”意识迷糊间,忽然听得一声惊唤,沉痛如子规啼血。 颈间痛苦的束缚蓦然被松开,有一双冰凉的手轻轻抚上她的苍白如雪的素颜。 这六伏天,是谁的手,如此寒凉? “玉环……”李隆基抱着怀中气若游丝的女子,呆若木鸡。 可以舍命相爱?他当真是高估了自己!狠狠握拳,指尖陷入掌中…… 一阵猛咳,她终于费力地睁开眼,看着眼前那个曾经孤傲的帝王。十指如玉,她缓缓抚过那熟悉的容颜。 一手紧紧握住她的手,李隆基见怀中的女子转醒,惊喜莫名。 “陛下!”冷冷一声高喊,如附骨之蛆一般,几个领兵的将领竟是追到后山。 李隆基狠狠一怔,半晌,终是怒吼出声,“滚!” 微微侧目,扬玉环看到了跪于李隆基身后的几个将领,为首一个手中所捧的,便是刚刚那一纸未得签名的圣旨。 “陛下……签了吧……”双唇泛着青紫,杨玉环吃力地开口。 狠狠惊住,李隆基咬牙,摇头。 “签了吧……求你……”哀哀地恳求,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求你,三郎……” “陛下!”身后,是虎视眈眈。 为什么容不下她?为什么!只是一个女人而已!倾国的罪名如何要由她来扛? 食指指尖突然感觉一丝刺痛,李隆基微微一惊,低头看向玉环,却见她正张口咬下。 血的腥味在口中流转,杨玉环有些困难地仰头,笑出一些泪来,“三郎……” 正在惊愕间,却见一直站于一旁的宦官高力士不知何时拿了那纸圣旨走上前。 双手握着那被咬破的食指,杨玉环按着他的手,在那圣旨上按下一道血印,“陛下准奏。” 有些低弱的声音在这样空寂的后山静静地响起,四周一片死寂。 连刚刚几个凶神恶煞一般的将军都微微惊住。 那个面色苍白,唇角犹染一丝血迹的女子,此时,笑靥如花。 “娘娘……”握着手中染了血印的圣旨,一旁的高力士忍不住落下泪来。 “以陛下之血,来换玉环垂死之命,陛下不欠玉环……”刚刚那一举,仿佛耗尽了她全身之力,她靠在李隆基怀中,轻喘,“天下百姓,王者之尊,陛下所背负的,是不得已,白首之约,来生再续吧……”来生? 仰头望着风雨欲来的天空,眼中是一片血红,李隆基将怀中的女子拥住,紧紧拥住……用尽了全身力气。 被夺去了最后一丝空气,没有一丝挣扎,玉环终是被紧紧圈在那熟悉的怀抱中,意识渐渐游离开来。 “娘娘啊……”高力士尖着嗓子高喊起来,一下子跪倒在地。他只是一个宦官,他的职责只是侍奉圣上,只要一切是为了皇上安好,他都会去做,纵然他明白眼前这个女子比起那些自视为男子汉大丈夫的须眉男儿更为了不起…… 那一声惊呼让李隆基微微怔住,他松开手,怀中的女子已是气息全无。 轻轻抚过她略略有些凌乱的青丝,他自怀中取出裹在丝帕中的金步摇,替她挽起长发,将那金步摇缓缓插入她的如云的鬓发间。 “下一世,下下一世,朕都会记得……我们的白头之盟……”将脸颊轻轻贴在那冰凉的素颜之上,他终是轻喃。 积蓄了半个月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 ——唐白居易《长恨歌》 二 蓬莱仙子 海上有仙山,名曰蓬莱。 蓬莱山在虚无飘渺之境,有楼阁玲珑,有五色彩云,有绰约仙子…… 恍惚间,杨玉环仿佛看到了那处仙境。 “仙子。”不知何时,她的身后站了一名青衫男子和一名紫衣女子,两人容貌都十分的漂亮,漂亮得有些不真实。 “我死了么?”杨玉环微微皱眉,“你们又是谁?” “我们是仙子您的侍者,我们来迎仙子回岛。”青衫男子微笑着开口,面容温和如玉。 “仙子?回岛?”杨玉环皱眉不解,却又心有挂牵,回首下望人寰处,倾盆大雨中,那一身黄袍的男子紧紧护着怀中冰冷的尸身,跪坐于地,如失了魂魄一般…… 她的三郎…… 紫衣女子却是嘻嘻一笑,食指与中指相触,冷不丁轻轻一弹,一团五色彩光便飞面而来,轻轻洒落在玉环身上。 “紫瑶!”轻呼一声,青衫男子来不及阻止,却见那团彩光已是渐渐淡开。 “青蝉紫瑶,好久不见。”只半晌,她便睁开了被彩光笼罩的双眼,眼中恢复了清明,她看着眼前的的青衫男子与紫衣女子,微笑。 “玉真姐姐!”那紫衣女子开心地欢呼一声,飞身上前,握住了玉真的手,欢喜异常。 杨玉环已死,自这一刻起,她摆脱了沦回,重新位列仙班,她是玉真,居于蓬莱宫的仙子玉真。 “回去吧。”没有再说什么,青蝉道,只是眉目间,隐隐有着担忧。 紫瑶一手挽着玉真,一手牵着青蝉,驾着五色祥云,三人离开这乱世红尘。 脑中有一瞬的空白,仿佛失去了什么重要的记忆,但却始终是什么都无法想起。 天上一天,人间一年。 话分两头,杨玉环自缢于马嵬坡之后,那些遂了心愿的将士们便个个如龙似虎,英勇异常,而安禄山史思明大概气数也已用尽,最后关头,他们竟然起了内讧,于是,几乎没有费什么气力,大唐将士很快夺回了自己的江山。 只是经此一役,唐玄宗完全丧失了民心,太子在长安被拥立为王,史称唐肃宗……而此后,李隆基只能以太上皇的身份被肃宗接回长安…… 失去了此生最爱的女子,李隆基心力交瘁,了无生趣,也无力再为自己争回些什么,而对于这此生权力的种种,在杨玉环自缢于马嵬坡之后,他也是再也提不起任何的兴致。 只是,再回长安,景物依旧,人事全非…… 想当初,他曾与玉环一起编排《霓裳羽衣曲》,可如今,梨园弟子皆已是两鬓斑白……太液池中的芙蓉,未央宫里的垂柳,一切的一切都已沾染了玉环的气息,它们仿佛都有了生命一般,看到它们,李隆基心中便满是酸楚,自古多情空余恨,玉环会恨他吗?恨他李隆基枉为天子,却无法保住自己心爱的女人,恨他为了大唐王朝默许将士们将她逼上绝路,恨他的无能,恨他的无情,恨他的自私……昨宵红绡帐中卧鸳鸯,今日黄土垄中埋白骨,他的玉环啊,她能不恨么?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倘若不恨,为何自她离去之后,从不曾与他梦里来相见,她可知,失去了她,他生不如死…… 烛光渐渐暗了下去,一旁也已是两鬓斑白的高力士蹒跚着上前,颤巍巍地挑了挑灯芯,烛光闪了一下,豁然亮了起来。 “太上皇,时间不早了,该安寝了。”高力士凑近了玄宗,哑着嗓子说着。 “现在也只剩下你陪我了。”散开发辫,看着如染了寒霜的一般的白发,李隆基凄楚地笑了一下,无力半卧在床榻上,他果真老了…… 如今已然白头,只是……佳人何在? “太上皇,今日又来了一名道士,他说能找着贵妃娘娘的魂魄……”高力士扬高了嗓子,似是盼望着这个消息能让他的主子高兴起来。 “轰他走!”李隆基满面怒色,“这些年这些骗吃骗喝之徒还少么?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啊……”,他喃喃的说着,面色凄然。 高力士见他主子如此,禁不住滴下了混浊的泪来,转身走出殿去。 “罢了……”身后,李隆基长叹一声,“让他进来吧……,有些希望总是好的,夜太长了,让他进来吧……” 高力士脚步顿了顿,抽噎着答应了一声,步出殿外去。 殿外,一片夜茫茫…… 流星飞过,玉真半躺于云榻之中,望着天空中牛郎和织女两颗星遥遥相对,不知为何,心里竟是渐觉酸楚。 牛郎与织女只得七夕相见,一则仙凡相恋的悲剧,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得一天相见,余下的时间,又该是如何的煎熬?如何的痛彻心扉?饶是如此苦痛,牛郎和织女为何还要继续?身处在那个尘世里人人向往的仙镜乐土,织女却又是为了什么被羁绊了心,是月老牵错了红线?还是她一心恋慕红尘? “仙子。”青蝉的声音温和淡然,缓缓自身后响起。 玉真起身,回头微笑地看向青蝉,“青蝉,你说牛郎织女为什么要相爱?” 微微一怔,青蝉快速地掩去难得的表情,摇头,“青蝉不知。” “我也不甚明白,只是不知为何,心居然会痛。”淡笑一声,玉真缓缓摇头。 “玉环……”太宇苍茫,恍惚间,只听得有人声声轻唤,似叹息一般,催人心肝。 谁在唤她?微怔,玉真四下张望,天地间,茫茫一片,不见来人。 “仙子?”青蝉见她茫然四顾,不由得上前扶住她,“怎么了?” “有人在叫我。”失去了一贯的雍容平和,玉真微微有些失态。 “谁人叫你?”有些惊讶,青蝉隐隐觉得不安,自紫瑶从瑶池之畔私取忘忧草施于玉真之身,便洗去了她尘世的所有记忆,只是那原本便是逆天之事,如今怕是…… “不知道,但我知道是在唤我。”心口疼痛莫名,玉真终是失去了意识。 奈何桥还是如往常一般凄冷,游魂的呻吟也如往常一般凄厉,迷蒙间,她飘飘然来到孟婆身旁,看到一个黄袍男子,面色哀凄。 “喝吧。”一碗黑稠的汤,孟婆伸手递上。 不停地四下环顾,那黄袍男子不知在寻些什么,只是他们似乎都看不见她。 “不用看了,前尘已逝,死者已矣,纵使佳人在抱,金玉满堂,纵使权倾天下,万人之上,如今都已是前尘往事了。”一身黑色的斗蓬,孟婆的声音冰凉彻骨。 望着那黄袍男子,玉真的心开始隐隐作痛,只是却遍寻不着那痛的源头。 “喝了这汤,我还能记得前生的诺言么?”略略迟疑,那黄袍男子犹不死心地问道。 “人都死了,还要记得诺言作什么,喝吧。”孟婆开口,声音淡淡的。 “那个诺言很重要,真的很重要,什么都无所谓,我不能忘了那个诺言!”那黄袍男子急道,面色仓皇。 黑袖轻扬,那黑稠的汤便尽数倒入那男子口中,一滴不剩。 “奈何桥,孟婆汤,谁人能够不过?”冰冷的声音,一直冷彻入骨。 “白……” 喝了孟婆汤,那黄袍男子一脸茫然,半晌,蓦然吐出一个字。 玉真微微一怔,心里一阵抽痛。 “白……头盟……”终于,三个字缓缓自他煞白的唇间吐出。 孟婆也禁不住微微一愣,半晌,只低低一句,“孽缘。” 心仿佛被刨开一般疼痛,玉真愣愣地飘浮在空气中,看着那黄袍男子,记忆汹涌而来…… 她本是蓬莱岛上的一名仙子,法号玉真。紫瑶与青蝉都是岛中的侍者,与她情同手足。他们终日无忧无虑地在岛上过着逍遥无忧的日子。 那一日,她瞒着青蝉紫瑶私下凡尘,却恋上了一名凡间男子。王母知悉此事,自然震怒,罚她下世沦回,生生世世永受情劫之苦。从此她便陪她所爱的那名男子一直沦回、相遇、相恋,但却永远无法相守。 王母怜她,允诺只要她能悔过,恢复自己的仙家记忆,忘去尘世之想,便可免去沦回之苦,情劫之痛,并能重返仙界,位列仙班。 只是……即使她知道沦回有多苦,情劫有多痛,但只要能有一日可与她所爱的人幸福地在一起,即使她知道那幸福只是暂时的,即使她知道她永远都无法与他相守,她也不悔,无论有多苦,无论有多痛,她都不悔! 织女,也是这么想的吧? 三 刘叔没有回话,只是有些尴尬地看向倚靠在床头的陵亲王。 “让她进来吧。”陵亲王忽然开口,打破了一室死寂。 不一会儿,刘叔带进了一满脸泪痕的清丽女子,那女子手中牵着一名大约五六岁的可爱女孩。 “王爷!”那女子带着哭腔走向床边,却在见到冷着脸儿站在床头的美貌福晋后,止住了脚步。 一屋子人就这么僵在了原地,谁也没有再开口。 “咳咳咳……”,陵亲王突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口中涌出血来。 “王爷!”两个女人惊呼着冲向床边。却在看到对方的那一瞬间停了下来。 “爹爹!”那女子身边的小女孩却是大叫着冲向了床上那病弱的亲王。 “尤雨……”,陵亲王宠爱地微笑着伸出手来吃力地抚上那女孩的红润润的脸颊。 “阿玛?!”馥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女孩叫阿玛“爹爹”?那不是汉人对阿玛的称呼吗?“她是谁?”馥儿愣愣地看着自己一向敬重的阿玛,喃喃地开口。 陵亲王的手一下子僵住了,他缓缓看向站在一旁一脸不敢置信的女儿和惨白了脸儿的福晋。 “她是尤雨,我的……咳咳咳……女儿……”,陵亲王涩着嗓子开口。 “对不起,王爷,我真的很担心你,才会……”,那名女子一脸抱歉地开口,单薄的身子仿佛被风一吹就会飘起来似的,我见犹怜。 “我知道,咳咳咳……我都知道,我也不可能瞒着绯儿一辈子,现在说开了……很好,毕竟……我也不知道我还有多久可以活……”,陵亲王断断续续地说着,看向一直抿着双苍白的双唇不开口的福晋。 “你们都下去吧。”福晋忽然开口,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下人看笑话,这陵亲王府的面子还是要的。 “是。”众人听命退了出去。那女子闻言落着泪拉着那叫尤雨的女孩儿也向外走去。 “绯儿……”陵亲王看着福晋,满是抱歉和恳求的神情。 “你留下。”福晋咬了咬下唇,开口。 那女子停下了脚步,回过身来,已是满脸的泪水,“求求您,让我照顾王爷,就当我是王府的婢女也没有关系,只要能让我陪着王爷……拜托你了,只要王爷痊愈,我立刻就离开,此生再也不见王爷一面,只要能够亲眼看到王爷康复……!”那女子跪倒在福晋面前,哀哀地恳求。 福晋没有开口,只是咬着唇冷冷地低头看着匍匐在自己脚边的苍白女子。 “言柳”,陵亲王强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又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 “王爷……”,福晋脸上的冷漠瞬间瓦解,她慌忙地上前扶住王爷。 “咳咳咳……言柳……”,陵亲王剧烈地咳嗽着,却执意看着跪在地上的纤弱女子。 “你起来。”福晋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 言柳顺从地站起身,脸上泪痕未干,清丽的眼中犹含着晶莹的泪,更显楚楚可怜。 屋内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陵亲王间或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阿诺,发生什么事了?”馥儿隐约感觉到异样的气氛,不由得扯了扯修诺的衣袖。 “没什么,我们先出去吧。”修诺握住了她有些冰凉的小手,略显苦涩地扯动嘴角微笑了一下安慰显得有些惶恐不安的馥儿。 这一世的悲剧,终于要开始了么? “我不要!”馥儿甩开他的手,“她还在这儿!”她看向靠在阿玛身边握着阿玛手的那个小女孩,她忘不了那女孩称她的阿玛为“爹爹”。 修诺不再勉强她,不管他有多么地不舍,毕竟该来的还是会来,她还是必须得学会自己面对这一切。 “绯儿……”,陵亲王终于开口,“你不问我她们是谁吗? “王爷一定会自己告诉绯儿的,不是吗?”美丽的福晋轻轻开口,看着自己的夫君,大清的陵亲王。 “唉……绯儿……”,王爷叹息,过了好久,他才开口道,“她是墨言柳……六年前……我在江南遇到她……咳咳咳……”,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王爷,王爷……”福晋忙上前轻抚他的背,“别说了,我明白。”她当然明白,看到眼前这一幕,就算是再蠢钝的女人也会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更何况聪明如她。只是见他病得如此景况,无论她心中有多少的不甘,多少的委屈,多少的心痛,多少的怨恨,她也无法责怪他半分,无论他伤她有多重,她也只能是无可奈何,只能是默默咽下。 “我真的爱她……真的……对不起……”,王爷心中一急,咳出血来。他真的不愿伤害任何人,但最后他却伤害了所有他爱的人。 十年前,年轻的陵亲王娶了她,宫廷中最受宠的小公主,他发誓,从此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这十年来,他一直敬她,爱她,宠她,护她。她也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直到那一次,他打战负伤而回,从此病重,她便陷入了会随时失去他的痛楚与恐慌之中。面对她的丈夫,她依然是那个会因他而感到幸福的温柔妻子,面对外人,她依然是美丽干练的女主子,只是四下无人的时候,她多少次地以泪洗面,多少次地夜不成眠。她害怕他随时会突然地离开她,她怕他会死啊! 可是,她却万万没有想到,她早已经失去了他,在她以为自己幸福的时候已经失去了他。六年了,他们在一起居然已经六年了,而她,却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毫不知情! “你留下吧。”福晋苍白着脸看向站在一旁拭泪的女子,墨言柳。 言柳不敢置信地看着福晋,半晌才回过神来,急急地跪下:“谢谢福晋,谢谢福晋!……” 福晋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就离开了房间。她还有事情要去完成,这几年来,慈禧老佛爷一直主和,要与洋人签定议和协议,可是她的夫君陵亲王却是主战不主和,几次三番与老佛爷做对,碍于陵亲王战功赫赫,且在朝延颇具威望,老佛爷几次容忍了下来。 但是,陵亲王却因此几次三番险遭暗杀,究竟是谁下的手,陵亲王明白,她也心中有数。特别是近日王爷身体抱恙,太后老佛爷却下了恩旨御赐太医,她便一直心惊胆颤,害怕老佛爷暗下毒手,日日夜夜加以堤防,只是看王爷现在病成这副模样,她终究还是防不胜防,一定是太医做了手脚。虽然她现在明白了,却已经迟了,她也不能再做什么,因为老佛爷既然敢这么做,就表示她已经有了万全的准备。虽然她曾是老佛爷最宠爱的小公主,但她有自知之明,对老佛爷来说,没有什么会比权势更重要。 王爷会死,但她却要保她馥儿的周全,不惜一切代价!她不会让自己如此脆弱,不会让自己倒下,纵使内忧外患,让她疲惫不堪,纵使丈夫说出的事实让她心如刀割,肝肠寸断。无论她有多少个理由可以哭,她也不能哭,因为现在绝对不是哭的时候。 三天了,福晋从帐房取了银两疏散了家中的所有奴仆,他们没有必要为王府陪葬,他们何其无辜。 这三天,福晋没有踏进王爷房中一步,因为她没有时间,因为她不想看到她的丈夫同另一女人另一女儿在一起,因为她的心会痛得疯掉。 “修诺。”福晋喊住了前面的修诺,他和管家刘叔不愿离开王府的,便留了下来。 “是,福晋。”修诺停下了脚步。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什么事,请你一定要保护好馥儿。”福晋看着眼前这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你,明白吗?” “是,我明白,福晋。”修诺了然回答。 莫名的,福晋放下了心,她相信眼前的这个俊秀少年,她相信他会用自己的生命来保护她的女儿,因为她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与其年龄不符的睿智和坚决。 “福晋,福晋,王爷不行了……王爷他想见你……”远远地,管家刘叔惊慌失措的声音传了过来。 这一瞬间,福晋脸上的漠然终于瓦解,她惨白着脸冲向了那间这三天来从不曾踏入的房间。 “王爷!王爷,不要啊,不要,不要丢下言柳,不要……”刚到门口,福晋便听到了墨言柳撕心裂肺的哭喊和那个叫尤雨的孩子的哭声。 只是为何没有馥儿的声音,这三天,她不是一直都在这房间吗? 福晋缓缓踏入了房门,走到了病床前。 “姐姐,王爷,王爷……想见你……”,墨言柳哭得语不成句。 床上,陵亲王吃力地伸出了瘦骨嶙峋的手。 四 福晋咬着惨白的唇上前握住了那只停留在半空中的瘦骨嶙峋的大手。 “绯儿……恨我么……”,陵亲王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双眼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的福晋。 福晋看着他,不曾开口。如果说不恨他,那是骗人的,她恨他!恨他在生命中仅剩的日子里还要告诉她如此残忍的事实,面对这样的他,让她却连恨他也不能!她恨他连恨的权力都不愿给她。 “别恨我…………拜托你,不要恨我……我真的爱着你啊……”,陵亲王低哑着嗓子说着,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但福晋听到了,这一刻,她眼中终于落下泪来,从王爷得病到墨言柳的出现,她从来不曾落下一滴泪,但这一刻,她却终于落下泪来,不由自主地爱上了一个人,她能说他有错吗?……同时爱上两女人,……最后,却是这样的局面,王爷有王爷的悲哀,她有她的悲哀,墨言柳有墨言柳的悲哀。 陵亲王转过头看向一直站在门边抿着双唇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女儿,“馥儿……”,这三天来她一直都站在那儿,不曾靠近,也不曾走远,就这么看着他,不曾开口同他说一句话。 “馥儿,过来。”感觉到丈夫的目光,福晋出声唤道。 馥儿却还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门边,仿佛是一尊瓷娃娃般。 修诺见她如此,不由得推了推她,她却还是不曾上前一步。 这孩子,如此倔强,像谁呢?大概像他吧。 陵亲王又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紧抿着双唇的馥儿,双手拉着尤雨的手,终于永远地合上了双眼。 “王爷,王爷……王爷……”墨言柳哭喊着扑倒在病床前。 “爹……爹啊……”尤雨大哭起来。 福晋双手覆在已逝的陵亲王苍白的手上。好冰啊,曾几何时,他的手是那样的宽大,那样的温暖,到如今却如何会…… “娘……娘……”尤雨突然尖叫起来。 福晋一惊,回头看时,却见墨言柳胸口汩汩地淌出血来,她将手中锋利的匕首地直直地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墨言柳!……”福晋忙扶住她,将手中的丝绢捂在她的胸口,希望能止住她的血,但一切都只是徒劳,她手中丝绢都已经染透了,鲜红的血却还是不断地从她手下溢出。 “别忙了……”,言柳握住了她的手,“对不起,姐姐,我让你伤心了……”她喘了好大一口气,似乎已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别说了,别说了,省些气力,我去请大夫。”福晋想扶她站起来。 “没用了……姐姐,你听我说……王府的情形我很明白……如果你有困难,就去江南找墨家绸缎庄”,言柳紧紧握住了福晋的手,“……拜托了……请你……好好对待……尤雨……”,声音渐渐弱了下去,言柳的手也慢慢滑落…… 馥儿还是站在门边一动也不动地看着这一切,她就这么睁大双眼怔怔地看着这一切,仿佛只是一尊美丽的无生命的瓷娃娃。 福晋看着眼前的一切,却还来不极伤心,门外就传来了一阵嘈杂。 “福晋……格格……快跑……福晋快跑啊!”门外,传来了管家刘叔撕心裂肺的喊声。 然后,刘叔的声音便彻底地消失了,门外只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该来的还是来了吗?老佛爷终于决定让陵亲王府消失了吗,老佛爷就那么着急要置她于死地吗,连最后一点时间也不愿给她? 再也没有时间伤心,福晋拉过还在哭泣的尤雨走到门边。她看着一直站在馥儿背后的修诺,“带她们去江南,找墨家绸缎庄。” “是,福晋。”修诺看着福晋向前门走,他忙一手拉着馥儿,一手拉着尤雨从后门向外走。 “额娘!”馥儿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惊恐。 福晋回过头来,对着她一直疼爱的女儿轻轻笑了一下,便决然向前门走去。她要引开追兵,她要给她的女儿足够的时间逃离这里,她一直宠爱的女儿啊,陵亲王府里从小众人捧在手心里疼爱的小格格啊,从此,你要一个人坚强对面对人生的一切苦难了,额娘已经无能为力,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一次了。 被修诺强行拉着跑了好远好远,馥儿这才回过头来望向陵王府的方向,王府上空浓烟滚滚,王府已然成了一片火海,而她的额娘……也已化为这其中的一缕青烟了吧……还有他的阿玛……原来,从现在开始她真的什么也没有了。额娘要阿诺带她去江南找墨家绸缎庄,从此她便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格格,而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可怜孤女了。她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尤雨好奇地看着王府的方向,她终究还只是个小孩子,她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这一刻,馥儿忽然有些羡慕尤雨了,她也好希望自己什么也不要记得,不记得所有的事情。多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恶梦,多希望额娘在她耳边告诉她“馥儿,不怕不怕,快醒过来,你在做恶梦”;多希望明早醒来一睁开眼便可以看到阿玛对他微笑,考她四书五经、烈女传,带她去校场看练兵、骑马;多希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阿诺”,馥儿轻轻拉了拉修诺的衣袖,“我还在做梦,对不对?你把我摇醒,好不好?” 看着她空洞茫然的眼神,修诺感到自己的心仿佛被人挖走一般,生生地疼。 看着修诺轻轻握住自己的手,她终于明白,这些终究只是她的奢望,一切都已经发生,无可挽回。 瑟瑟秋风中,馥儿怔怔地望着陵亲王府的方向。 最终,她还是跟着修诺,带着尤雨往南方走去。 墨家绸缎庄,会是什么样子呢?她会永远地寄人篱下吗?她居然会去墨家,去那个让额娘伤心的女人家中。但她现在别无选择,她只是一个孤女,一人什么都不会的孤女而已啊…… 馥儿向南方而去,离自己的家越来越远。 终于,她落下泪来。 五 梦魇缠身 天,一片漆黑,今夜无星无月,只是偶尔有阵阵凉风袭来,让这初秋之夜徒增一丝萧瑟之感。 “海上徒闻更九洲,他生未卜此生休。空闻虎旅鸣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啊!”黑暗中,尹无言蓦然睁开双眼,他快速从床上跃起,拔剑出鞘,“谁?谁在外面?”他双手执剑,对门而立,厉声低喝。 门外,一片寂静。 “咣!”剑从手中滑落,他双手无力地捂住脸庞,竟有滴滴冷汗从额角滑落。又是这个声音,又是这个声音!从他记事开始,这个女子的声音便每晚都会在他耳边吟诵这首诗。“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不由自主地,他喃喃低语,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为何,为何这个声音会一直缠着他,为何?为何每当他听到这个幽怨而凄楚的声音之时,他便感觉自己的心仿佛被人生生地撕扯一般疼痛,到底是为何呵…… “公子!公子!……”,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被推了开来,“公子,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绯烟匆匆地冲了进来。 “出去。”尹无言掩去脸上过多的情绪,恢复了一惯的漠然。 “啊?”绯烟有些无措,她明明听到他的喊声,却为何……,借着手中淡淡的烛光,她看到尹无言背手立于窗前,浑身散发的冷漠气息让人不敢靠近。 尹无言有些不悦地转身,“有事?”他冷冷盯着眼前容貌俏丽的女子。 “公子。”绯烟定了定心神,“刚刚老佛爷派人来过,她要见你。” “有任务?”尹无言弯了弯薄唇,有些嘲讽地看着她。 绯烟呆了一下,公子很少笑,可是有时候,她宁可公子不要笑,因为那样的破碎的笑,令她心疼。 一阵凉风从敞开的窗吹进了房间,绯烟瑟缩了一下,回过神来。她这才发现,公子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养心殿内 “无言,是你来了吗?”当朝垂帘听政、权倾天下的老妇人,慈禧太后,此时正轻靠着软枕,由身旁贴身的宫女轻轻地捶捏着她有些松弛的肩膀。 闻言,养心殿一角的阴影中走出一名佩剑男子。 “你们,都下去吧。”太后微微抬了抬手,她身旁的宫娥太监便都敛眉垂手退了下去。 “无言,你今年有多大了?”太后看着眼前这个稍嫌冷漠的少年,温和地开口。 “十七。”尹无言低头道。 “嗯,不知不觉都已经十七年了”,太后点了点头。十七年前京城曾发生过一场叛变,当时的叛党首领被满门抄斩,全家上下百余口只剩尹无言一人,当时尚在襁褓之中的尹无言看着刑场上亲人被屠的血腥场面竟然只是瞪着双目专注地看,一点儿都没有哭闹。 也许就因为如此,太后才会将这叛党之子领入宫中,让他与阿哥格格们一起上学堂,练骑射,习武术。 尹无言知道自己的身世,太后打从一开始便没有打算隐瞒他。这便是太后的聪明之处,倘若她刻意隐瞒,以后一旦被发现,难保他不会为了要替家人报仇而对她倒戈;可是如果他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身世,那么他的仇恨势必会因时间消逝而逐渐变淡,而且毕竟她对他有着提携之恩。 如今一晃十七年过去了,一切均如太后所料,尹无言已然成为太后身边最为得力的杀手,他暗中替太后除去一切政敌,让太后的权力之路走得更为顺畅。 “这一次的任务是”,太后顿了一下,脸上温和的笑意瞬间消失无踪,“无言,你可曾听说过江南墨家?” “不曾。” “这些年来江南一带的银货流通都掌握在墨家绸庄的庄主墨云川手中,而且……”,太后眼中闪过一丝杀意,“有消息说他与洋人勾结,而且很有可能暗中帮助反贼挠我大清安宁。”太后冷笑了一下,又道,“无言,你这次就前往江南替哀家查清这件事。” “是。”尹无言点头领命,随即便转身离开。 “无言!”太后突然再度开口。 尹无言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听凭太后吩咐。这是他的职责,他的使命,他就如一个无生命的傀儡,而操作他的就是眼前这个权倾天下的老妇人。纵使他明白她就是灭他满门的仇人,他也还是选择了效忠于她,因为他别无选择。无论她对他的亲人们做了什么,她待他不薄,她细心培养他长大,她赐他府第令他不必四处流浪,这些都是一般皇子都无法得到的恩宠。虽然,他宁可四海流浪,至少这样,他会拥有自由之身,但他别无选择,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他,别无选择。 “听说陵亲王的馥儿格格也逃到江南,你顺便留意一下,如有发现,格杀勿论。”太后的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的波动。 “是”。尹无言没有异议,这些年来取人性命对他来说已如行走说话般自然,再也不像当初那般令他痛苦无措了,这个世界本就是个令人痛苦的炼狱。生,未必就值得喜悦;死,也未必会令人痛苦。 步出养心殿,尹无言望了望东方,天不知何时已经亮了。不知为何,他的心竟然有些乱,是因为那个奇异的梦吗?还是这次前往江南会发生什么不可预知的事…… 江南真的很美,如诗如画,如梦如幻,虽已入秋,却依然感觉不到荒凉萧索的气氛。 可是修诺却有些担心,毕竟江南太大了,尤雨年纪小,指望她认路不太可能,而福晋所说的墨家绸缎庄又没有确切的地址,想要找寻,谈何容易。 不过他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不费吹灰之力,他便向路人打听出了墨府所在,原来这墨家在江南竟是首富,在江南简直是无人不知。 “格格,饿吗?我们离墨府不远了,吃些东西休息一下再赶路吧。”修诺有些担心地看着馥儿苍白的脸色,这一路上她一直都沉默不语。 “哇!太好了,可以吃东西了!”尤雨欢呼一声冲向最近的一家小面馆。 看着尤雨雀跃的样子,馥儿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这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她唯一的亲人吗? “阿诺。”馥儿忽然开口。 “嗯?”修诺看着她,自从他们离开陵王府之后,她便再也不曾主动开口说过话了。 “以后……不要再叫我格格了”,馥儿恍惚笑了一下,“我已经不是格格了。” 看到她笑,修诺心中反而疼得厉害,他微微皱了皱眉,“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我们吃些东西,准备去墨家吧。”馥儿深深吸了口气,在尤雨身旁坐下,也要了碗面。 见她如此,修诺也不再说什么。 忽然,门外响起一阵锣鼓声,声音很大,还伴随着阵阵喜乐。听到这声音,尤雨立刻放下手中的面碗,冲到门口去看热闹。 “哇,好多人哪!”尤雨一脸兴奋地回到桌旁,扯了扯馥儿的衣袖,“姐姐,外面好多人啊。” 馥儿只是看着她,却不开口同她说话。尤雨一直叫她姐姐,即使她从未给过她好脸色,尤雨也不惧怕她,还总是喜欢腻着她。 “外面发生什么事了。”馥儿有些僵硬地开口,不知为何,她竟然有些不想见到尤雨脸上失望的神情。 “啊!”尤雨低呼了一声,小小的脸儿刹那间明亮了起来,“外面有新娘子!”她忙有些讨好地坐到她身旁。 “嗯。”馥儿有些不自然地点了点头。 “唉呀,也只有墨家能出得起这个排场。”一旁的店主似有些羡慕地开口。 “墨家?哪个墨家?”修诺皱了皱眉,姓墨?不会刚好是他们要找的那一家吧。 “还能有几个墨家,就是墨家绸缎庄的墨家呗!”店主摇了摇头,“你们是外地来的吧,一看就是外地来的。本地人哪会有人不知道墨家啊!” “墨家在娶亲?谁娶?”馥儿突然开口,既然她要寄人篱下,她也得先了解一下情况吧。 “是墨老爷子要娶第四房小妾。”见是个容貌娇美的小姑娘在问话,店主忙回答。 馥儿只是点了点头,再没开口。 待修诺他们赶到墨府,已经是傍晚时候。 墨府张灯结彩,很是热闹。向门口的家丁说明了情况,他们被人从后门带了进去。 “今天是老爷大喜的日子,什么事都等明日再说吧。”那带他们进来的,看似管家模样的人把馥儿他们安排在了客房。 “小小姐,奴才带你回自己的房间。”那管家说着,也不管尤雨是否愿意,他便拉着尤雨的手离开了。 用过仆佣送来的晚膳,馥儿怎么也睡不着,墨府中到处灯火通明,喜汽洋洋,相比之下,她更显凄凉。她现在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孤女,而且明日也不知那墨老爷是否愿意收留她,毕竟他与她非亲非故。 不知到底过了多久,外面的声音终于渐渐小了下去,馥儿这才沉沉睡去,她是真的很累了,虽然一直都有修诺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可是接踵而来的变故和连日的奔波劳碌已令她心神俱疲。 馥儿不知道的是,修诺一直都在门外守着她。看到她房中的灯终于熄灭,修诺这才松了口气,放下心来。 在馥儿门外的一处石凳上坐下,修诺仰头闭上了双眼。看着一向养尊处优的她面对着她从未面对过的困难与打击,看着她故作坚强不落泪的神情,他的心真的很痛,可是他无能为力,这是她自己选择的命。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馥儿终于见到了墨家绸缎庄的庄主,墨云川。 “你就是尤雨说的‘姐姐’?”墨云川打量着面前容貌秀丽的女孩,淡淡地开口。 “是”。馥儿点头,然后她也略略抬头看向那个坐在主位上身着华服的墨老爷,他大约有五十出头,两鬓霜白,看似与一般老人无异,但他的眼睛却很凌厉,给人一种压迫感,仿佛能看透人心一般,自有一种不怒而威的神态。 “你父亲是个落魄的举人?”墨云川再度开口,眼前这个女孩虽然衣着朴素,但隐约间却带有一种无法掩藏的尊贵之气,她的身世应该不会如此简单。 “是。”馥儿有些担心,之前修诺为了她的安全,便向尤雨隐瞒了她的身份,而尤雨尚且年幼,她根本不明白自己的爹爹竟是个王爷。而现在,在墨云川鹰一般锐利的注视下,馥儿突然有些害怕,因为她感觉自己在他的眼中已无所遁形,她开始怀疑那拙劣的谎言能否骗过他。 “既然你是尤雨的姐姐,那你就把这里当家一样吧。”墨云川突然开口,说完便站起身离开了客厅。 馥儿愣了一下,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事情会如此的顺利,她差点就以为他已经看穿了她的谎言。 “小姐,老爷吩咐我带你去你的房间。”一旁有婢女迎了上来,扶着馥儿出了客厅往南走。 馥儿被动地被她扶着往前走,她还没有回过神来,她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前一刻那墨老爷还仿佛是审犯人似的神情,怎么下一刻忽然就让她留下了。 “呃,我们要去哪儿?”馥儿忍不住问。 “去小姐你的房间啊。”那婢女笑着说,“我叫晓兰,以后都由我侍候小姐。” “修诺呢?修诺在哪儿?”馥儿忽然回过神来,她想墨老爷只见了她一个人,而修诺,修诺怎么办呢? “修诺?他是谁?” “算了,我们走吧。”馥儿摇了摇头,跟着晓兰往前走。对修诺来说,她只是一个负累吧,修诺那么聪明,没有她的羁绊或许他会活得更轻松。虽然她一个人在这个陌生的环境可能会很无助,会很害怕,但她迟早必须自己来面对这一切,没有人会陪她一生一世。而她更不能那么自私,修诺应该有他自己的生活。 “小姐,墨府很大的,你刚来这儿一定要小心迷路。”晓兰一心想和自己的新主子变得熟识起来,便热心地介绍起这墨府。 “嗯。”馥儿心不在焉地应着,脑中却仍在想着修诺,不知他现在在哪儿。 六 “小姐的房间在无射居,小小姐也住那儿,还有二小姐,三小姐,和四小姐,她们都住在那儿。”晓兰卖力地介绍着,“其实啊,二小姐和四小姐是二夫人生的,三小姐是三夫人生的,她们平日里都不太和睦的”,晓兰压低了嗓门神秘兮兮地道。 “尤雨的母亲是?”馥儿忽然开口问。 “你说的是言柳小姐啊,言柳小姐是大夫人生的,可惜大夫人生了言柳小姐就死了,要不然言柳小姐也不会如此败坏门风,宁愿去给人家当小妾……”晓兰自觉说漏了嘴,忙住了口,有些不安地看着馥儿。 馥儿没有看她,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继续往前走,“那昨天墨老爷新娶的是?” “哦,那是四夫人,她本江南一带有名的歌妓,墨老爷一向很喜欢她,经常去给她捧场呢,可能是前三位夫人都没有生下个少爷的缘故吧,墨老爷便娶了她。”自觉失言的晓兰忙讨好地道。 馥儿没有再开口,只是随着晓兰往无射居而去。 “小姐,这儿便是无射居了,这儿是小姐们的住处。”晓兰在一个拱形门前停下了脚步。 虽然知道墨府很大很漂亮,但这无射居更是自成一格,别有一种江南风情。随着兰儿进了拱形门,迎面而来一阵扑鼻的花香,雕栏画栋,而且里面还有一湾从园外引进的清泉…… “姐姐!”尤雨忽然从其中一间屋中跑了出来,满脸欣喜地扑向馥儿。 尤雨冲过来的力道让馥儿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她有些不自然地扶住尤雨,以防她跌倒,毕竟如今她是寄人篱下,她这样告诉自己,只是因为这样她才会扶住她。 回到属于她的房间,馥儿趁着晓兰收拾房间的间隙,独自一人出了房间在无射居里四处观看。 “阿诺?”馥儿忽然一呆,看着前面一身小厮打扮的少年背影,视线变得模糊。 “馥儿。”修诺回过头微笑地看着她。 “你怎么会在这儿,你不是走了吗?”馥儿红了眼眶。 “我说过会一直陪着你的。” “傻瓜。傻瓜!”馥儿忽然冲着他大喊,“你在这边干什么?你有你自己的人生,你这样算什么,算什么!” 看她红着眼眶对自己大喊大叫的样子,修诺笑了,一切都是值得的,就为这些,纵然他明白最后她不会属于他,他也不会后悔当初的决定,不后悔自己放弃千年的修行,放弃位列仙班的机会,一切都是值得的。 “笑什么?!”馥儿没好气的大吼。 “我说过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修诺依然温和地好脾气地微笑。 馥儿就这么看着他,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阿玛死了,额娘也死了,陵王府毁了,她一直都没哭,因为她告诉自己必须坚强,她告诉自己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就必须学会坚强,可是现在,当眼前这个有着温和笑容的人告诉自己,他会一直陪着自己,她突然就好想哭,因为还有人没有抛弃她,因为还有人承诺会一直陪着她,她忽然觉得没那么害怕了,眼泪便不可遏制地落了下来。 看着馥儿因为自己而落泪,修诺忽然间感觉到了幸福的味道,纵使最后会万劫不复,他也会甘之如饴吧。 就这样,馥儿在修诺的陪伴下在墨府里住了下来。 因为是寄人篱下,她时时刻刻都万分谨慎小心,她独善其身,不与任何人交恶,但也不与任何人交好,这个大家族之中的明争暗斗丝毫不逊色于皇宫大内。而她是外人,所以她选择冷眼旁观。 不知为何,那三位小姐的名中都带有柳字。二小姐侍柳性格懦弱,几乎整天都呆在无射居内,倒是与她同母所生的四小姐追柳比较泼辣,性子风风火火的,说风就是雨。说到那三小姐念柳,她可是颇有城府,侍柳几乎被她吃得死死的,还好有个追柳,虽然论城府她尚不敌那念柳,但她的火爆脾气倒也让念柳收敛了不少,至少不敢再那么明目张胆了。 小姐们尚且斗得如此厉害,更不用提那二夫人和三夫人,只是现在她们不得不化敌为友,因为她们出现了新的敌人,便是那新进门的四夫人,四夫人年轻貌美,她们自然是十分紧张的。看她们明明恨对方恨得牙痒痒,却不得不对对方笑脸相迎的样子,馥儿暗地里亦感觉十分好笑。 今日的无射居显得十分安静,因为一早追柳就和侍柳随二夫人去庙里上香,没有了追柳的大嗓门,馥儿难得又有了写字的兴致,自从离开陵亲王府后,她就很少再有这种闲情逸志了。 缓缓铺开宣纸,馥儿提笔,刚要写些什么,忽尔一阵风拂来,带来了丝丝哭泣声,是尤雨的哭声!馥儿放下笔,又来了,念柳每天都要上演这出戏码,平日里自有追柳阻拦,可今日追柳不在,尤雨该怎么办? 皱了皱眉,馥儿起身关上了窗,将扰人的哭泣声阻截在窗外。各人自扫门雪,如今她寄人篱下,还是少管闲事,而且那墨言柳害她额娘那么伤心,如今她为何要帮她女儿,馥儿提笔在纸上乱画,不停地说服自己不要去管尤雨。虽然窗已关上,但不知为何,她似乎总能听到尤雨的哭声,而且声音越来越大。 终于,馥儿扔下笔走了出去。 刚走到走廊边上,馥儿便看到念柳正用手戳着尤雨的脑袋骂,而尤雨那个笨蛋竟然只是缩着脑袋哭,一点都不知道反抗。 “三小姐。”馥儿开口。 闻言,念柳回过头来看着馥儿,满脸的不屑,她不过是个寄住在她家的孤女而已,能把她怎样! “姐姐!”看到馥儿,尤雨忙胡乱抹了一下满脸的泪珠,跑过来拉着她的衣袖,讨好地冲着她笑。 馥儿见她可怜兮兮的样子有些好笑,尤雨为什么如此信任她,她就那么确定她是来替她解围,而不是来落井下石的? “死丫头,谁是你姐姐!她也配!”念柳见尤雨如此,火大地开口。 “老爷要见尤雨。”馥儿也不恼,只是淡淡地开口,果然,听到这话念柳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住了这几日,馥儿冷眼旁观,总觉得墨老爷地特别偏爱尤雨,光看尤雨把她这个“外人”带回来,墨老爷也二话不说接纳了她,就知道墨老爷对尤雨是不一样的,也许正因为如此,墨府的其他人才会因嫉妒而处处为难尤雨吧。 “姐姐,你好厉害。”看到念柳碰了一鼻子灰悻悻地离开,尤雨一脸崇拜地看着馥儿开口。 “以后不要笨笨地任人骂。”见她如此,馥儿有些不自然地吩咐道。 “嗯。”尤雨傻笑,使劲地点头。 修诺站在走廊外,微笑地看着这一切,他知道馥儿是善良的,一直都知道。 无射居外,墨云川也看到了这一幕,这人叫馥儿的女孩不简单,她虽然只说了一句话,却直指人心,直攻别人的弱点,让念柳再无反击的胆量,而且她的身份也绝对不只是一个落魄举人的女儿而已。不过不管怎样,如今她既然会随尤雨来投靠他,那她一定是遇到了麻烦,言柳是他最疼爱的女儿,而这个馥儿看样子也会替他好好照顾尤雨,其他的,对他而言都没那么重要。 “外公!”尤雨一回头看到墨云川,便欢喜地冲着他跑了过去。 外公?墨老爷真的在这儿?馥儿有些惊讶地转头,眼光却不自觉的看向站在墨老爷身边的一名佩剑男子,他是谁?一种奇特的感觉瞬间袭上心头,馥儿抚额止住那股撕心裂肺的疼痛感,他是谁?他是谁?为何她总感觉自己曾经在哪儿见到过他! 馥儿回头的那一刹那,那佩剑男子也愣在了原地,一股酸涩疼痛的感觉快速在心底蔓延,好熟悉的感觉!她是谁? “姐姐,你怎么了?”见馥儿抚额锁眉,尤雨忙挣脱开墨云川的怀抱,跑到馥儿身边扶着她。 “没什么”,馥儿敛了敛心神,低头掩住自己的失态。 “发生什么事了吗?”墨云川见状也走了过来。 “没有什么事,墨老爷。”馥儿低头轻声道。 “没事就好。”墨老爷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了无射居。 馥儿不自觉地抬头看向墨老爷身后随着墨老爷走出无射居的佩剑男子。 不期然地,那男子也回过头看了她一眼,一股奇怪的感觉瞬间蔓延开来,馥儿慌忙低下了头。 “他是谁?”馥儿不自觉地喃喃自语。 “他么?”尤雨看了馥儿一眼,“他是外公新请的护院武师,尹无言。” “尹无言。”馥儿细细地咀嚼着这个名字,呆呆地立在原地。 走廊外,修诺看着这一切,该来的终究会来,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了。不,应该说,从陵王府被毁,他带着她来江南的时候,命运的齿轮就开始转动了。 一切,已经不可挽回…… 七 暗夜行刺 窗外,繁星点点,冷月如钩。闻雨轩的雕花木窗半敞着,片片枯黄的落叶随着丝丝凉风飘入房间。 馥儿左手支着下颌,独自一人坐在书桌前,隔着一扇屏风,尤雨早已沉沉睡去。来墨府已半月有余,因那一日她忍不住管了尤雨和念柳的闲事后,墨老爷便让她搬进了这闻雨轩,美其名曰,是为让她们两姐妹能够朝夕相处,其实馥儿明白得很,墨老爷只是希望她能够在这个处处明刀暗箭的墨府里保护好尤雨,不让她受到伤害。 闻雨轩是墨老爷在无射居内特意为尤雨所建的楼阁,“闻雨轩”三字更是墨老爷亲手所题,并且这三字中还暗含了尤雨的名字,这在墨府里是无上的荣耀,由此可见,墨老爷对尤雨有多么的疼爱。可是,自己真的可以把她当作自己的妹妹吗? “姐……馥儿姐姐……”屏风内隐隐传来尤雨梦呓的声音,“尤雨陪着你,不哭……” 馥儿愣了一下,站起身来,泪水瞬间漫出了眼眶。 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竟然注意到她的心情了吗? 可是,单纯的尤雨啊,她可知她心目的馥儿姐姐竟一直视她为仇敌?她可知啊? “这个小笨蛋……”馥儿低低地哽咽着,嘴角却不自觉地牵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墨府的夜晚和皇宫到底是不一样的。 纵使一样的奢华,纵使一样等极分明,但明显的,这墨府比皇宫多了不少的人气,少了许多的阴沉,太多的争权夺势已使皇宫失去了人的气息。 可是,无论怎样,他是皇宫出来的人,无论他如何的不甘愿,他还是必须执行自己的任务。来墨府已经三天了,一直都没有任何的进展,于是在今夜,他决定,夜探墨府! 多年的杀手生涯,已让他习惯于黑暗,在这暗夜里,他没有任何的不便,相反,他相当喜欢黑暗,毕竟他所执行的任务都是无法见光的,他只能躲在黑暗中。他习惯,是因为他无从选择,所以他只能选择习惯。 黑色的夜行衣,他迎风跃上屋顶,避开灯笼中光线的照射,他隐身于黑暗之中,快速进入墨云川的书房,翻了翻柜里的帐本,去没有发现任何与洋人有关的罪证,正转身准备离去的时候,他忽然僵了一下,房内有人!他居然被发现了! 几乎没有思考,他立即同来人交手,他惊讶地发现,这人的武功竟不在他之下!而来人似乎也有同样的感觉,两人交手数十招,谁都无法占丝毫上风。 尹无言边打边退,毕竟那人在明,他在暗,一旦被发现便是他吃亏,所以他不宜恋战。但那人显然不愿就这么放过他,尹无言被迫与他纠缠,时间越久,他的危险就越大,如果惊动到府里的其他人,那么他的计划必然会全盘失败。而他,不能失败。 看着那个与自己功夫不相上下的家伙步步紧逼,尹无言眼神一凛,猛然提剑飞身扑向那人。 利器刺破皮肉的声音,尹无言无视于对方的剑端已刺入自己的身体。 那人显然没有料到尹无言竟会以自己的身体作为武器,如此不在乎自己。一愣之下,他便不自觉地放慢了攻势。高手过招,这一瞬间的破绽便已足够,面巾下,尹无言薄唇轻扬,趁他分神之际,出剑便刺,趁他负伤之际,立刻飞身跳出了窗外。 左肩的伤口隐隐作痛,但他根本不在乎,没有人可以想像,在京城,在他的表面风光之下,他所过的,其实是老鼠一般的生活,非人的杀手训练,已经让他可以不择手段,只要能够达到目的,伤害自己又算得了什么…… 听到了外面的吵闹声,本来就无法入睡的馥儿也跑了出来。 “阿诺,发生什么事了?”馥儿看向不知何时跟在自己的身后的修诺。 “好像是有人闯入了府中打伤了墨老爷的护院。”修诺看着没有一点睡意的馥儿,她又无法入睡吗?长此以往,该如何是好。 “护院?”馥儿愣了一下,会是他吗?她想起了那日在无射居外看到的佩剑男子。 正在馥儿发呆之时,一个女人突然以极快的速度冲了过来,差点儿撞到了她,一旁的修诺忙握住她的手臂,拉开了她,让她免于跌倒的危险。馥儿定下神来看向那个冲向人群的女人,“四夫人?”馥儿有些惊讶,这么晚了,就算是护院被打伤,四夫人也不该如此惊慌才对啊。 好奇之下,馥儿一路小跑跟了过去。 四夫人一脸焦急地推开拥挤的仆佣,冲到了那个负伤的护院身旁。 “凌云!凌云,你怎样了……”四夫人扶起手右臂受伤的护院凌云。 “没事”,凌云忍痛笑了一下,安抚满脸担忧的她,“只可惜让那黑衣人跑了,不知他是什么来路。” “既然他没有得手,那么一定还会有下一次,别再想了,先顾好你的伤要紧。”显然,四夫人只在乎他的伤势。 一直站在一旁的馥儿扬起了秀气的眉,这是什么情景?墨云川的四夫人和他的护院?就算是担心一个下人,也不该如此关心过头啊。 “老爷。”凌云忽然恭敬地开口。 馥儿转身看时,原来墨云川不知何时已站在他们身后。 “紫嫣,扶凌云回去休息。”墨云川淡淡地开口。 “是,老爷。”四夫人点头应允,便扶着负伤的凌云缓缓离去。 “没什么事了。”墨云川抬头扫视了一下围过来的仆佣们,“散了吧。” 馥儿看着大家逐渐离开,她还是不太明白,墨云川看到自己的夫人与护院如此亲近,竟然丝毫不加以阻止? “馥儿,该回去休息了。”修诺看着她只是一直站着发呆,忍不住提醒她。 “嗯。”轻应了一声,馥儿转身回去无射居。 “好好休息。”站在门走,修诺有些不放心地嘱咐。 “好。”馥儿乖巧地点头,随即关上了房门。 一转身,馥儿便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冷气,房里有人!她刚想大叫,一只大手突然捂住了她的嘴,阻止了她的尖叫。 “馥儿?有事吗?”一直在门外的修诺感觉有些不太对劲,试探地开口询问。 “别乱讲。”那人压低了嗓音有些威胁地道。 是他!那日在无射居外站在墨老爷身后的佩剑男子,那个尤雨口中的护院,尹无言!不知为何,只是被他这样扣在怀中,她便已经能够确认,就是他! 馥儿轻轻点了点头。那人这才慢慢放开捂着她嘴的手。 “馥儿?”修诺得不到她的回答,有些焦急地要推门进来。 “我没事,阿诺,你去休息吧。”馥儿忙开口,速度快得自己都有些惊讶,她似乎潜意识中不想让别人看到他,而且他看起来还受了伤,如果被发现…… 门外静了下来,那人这才松开了一直抓着她的手,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有些急促地喘气。 馥儿注意到他的手一直按在左肩上,而且指缝里似乎还一直有血涌出。 “你,受伤了。”馥儿有些迟疑地开口。 他没有理会她,只是按着伤口,阻止更多的血流出。他还是轻敌了,墨府显然早有准备,看来这一趟的任务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解决的。已经有多久没有遇到这么麻烦的任务了,真的很有意思呢,说不定,这一次,他真的会因为这趟任务而陪上性命呢。可是不知为什么,这么想着,他非但没有一丝的惧怕,而且心中竟有些雀跃,有些期盼。将军还需阵前亡,猎狗终将山上丧,如果因为这次任务丢了性命,那他算不算得是死得其所呢? 而且他的身上背了那么多条人命,就算真的死了,他也不算冤吧…… 馥儿见他如此,不知为何,心里忽然隐隐刺痛,几乎是下意识地,她找了一些平日里备下的伤药,又撕了些干净的白布来。她跪坐在地上,颤抖着双手握住了他沾满了血的左手。 他僵了一下,竟然没有反抗,任由她将他的手挪开。 馥儿用剪子剪去了他伤口边被血浸透了的衣服,尽管有心里准备,但看到伤口的那一刹那,她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那伤口很深,几乎刺穿了他的左肩,她颤抖着将药敷上他的伤口。 “这是阿诺给我的药,治伤很有效的,只是刚敷上的时候会有些疼,你忍着些。”馥儿不知自己为何要安慰他,安慰这个来历不明,甚至威胁到她生命的男子。 将布撕成条状,她替他绑好了伤口。 八 他一直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任由她摆弄他的伤口,连痛都没有说一声。馥儿几乎都要以为他根本不会讲话了。 “你是……尹护院吧。”馥儿看着他,忽然开口。 那人怔了一下,迅速抬起头来,眼中闪过一丝杀意。下一刻,他的长剑已经抵在了她的脖子上。 馥儿一下子愣住了,烛光下,那长剑隐隐闪着寒光,咬了咬唇,馥儿闭上了双眼,就要死了吗,死在这个男子手里?不知为何,馥儿竟然没有太多的害怕,甚至有一丝小小的期望,期望这把剑快些从她脖子上划下,那么,她便可以解脱了,阿诺也解脱了,不必再因处处顾虑她而失去自己的人生,其实她真的是一个好软弱的人,或许,死,真的要比活着来得轻松吧。 尹无言看着她,第一次,他竟然感觉自己下不了手。一个杀人竟然下不了手杀人,多么可笑! 屋内一片死寂,馥儿等了许久,依然等不到那濒死的疼痛,她忍不住睁开了双眼,他也正看着她,两两相忘,他们就这样僵持着,过了许久,尹无言默默放下了剑。 不知是否是错觉,尹无言感觉自己放下剑的那一刻,他竟然看到了那个叫做馥儿的女孩眼中浓浓的失望。她在失望些什么,失望他没有杀了她吗?可这又是为何呢? 不知为何,尹无言心中竟然有一抹淡淡的疼痛,只为了这个叫做馥儿的女孩。 但,他是一个杀手啊,一个杀手拥有了太多的感觉,绝对不是一件好事,那将预示着,他离死不远了。 没有再看她,尹无言右手执剑,避开前院的修诺,从后窗跳了出去。 馥儿就这么看着他离去,心中却有着一丝自己无法明白的感觉,那么熟悉,那么熟悉啊…… 尹无言克制住自己没有回头看那个奇怪的女孩,明明是才是第二次见她,可是为什么却仿佛上辈子已相识一样呢,为何? 如果此时他回头,便会看到馥儿眼中落下泪…… 怔怔地抬头,馥儿抚去眼角的泪。 她,为什么会哭? 馥儿门外,修诺洞悉一切,只是一切自有天命,他无能为力。这是他下凡来陪玉真,也就是馥儿的条件,所以,他只能在一旁看着一切发生,不能阻止。 “阿诺哥哥!”一双柔柔软软的小手从背后轻轻覆在他的眼睛上。 放下手中正在整理的的花花草草,背对尤雨蹲着的修诺笑了,“让我来猜猜看,是厨房里的小许?” “不对。” “是打扫卫生的小助?” “不对。” “那一定是馥儿房里的晓兰!”修诺故意一脸兴奋地再次猜测。 “不对啦。”那个声音有些挫败地响起。 “哦?”修诺干脆盘腿坐下,“那会是谁呢?” “为什么你不说,是不是馥儿可爱的妹妹尤雨啊?”尤雨闷闷地开口。 “哦!我知道了,一定是馥儿可爱的妹妹,尤雨!对不对?”修诺故意一脸大惊小怪地开口。 “耶!对了,对了,猜对了!”尤雨一下子扑在他身上开心地“咯咯”笑起来。 看着尤雨灿烂的笑容,修诺有一瞬间的失神,为什么一人小小的把戏就能逗得尤雨如此开怀,如果是馥儿,如果是馥儿会怎样呢?自从离开王府后,馥儿就再也不曾有过那样的笑容了。如果是以前,在王府的时候,馥儿也会这样笑吧…… “天哪,尤雨,你在干什么?”一个尖锐的声音猛地响起。 “念姨。”尤雨一见是念柳,立刻战战兢兢地低下头不敢再出声。 “你这个样子有一点大家闺秀该有的模样吗,整个就是个乡下野丫头,真是有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样的女儿!”念柳一脸的不屑。 只要一看到这个丫头,念柳就是不爽,“念姨”?她可还没嫁人呢,居然这么称呼她,好像她有多老似的,真是个令人讨厌的丫头。 修诺看着念柳扯高气扬的样子,挑眉看她准备怎么修理尤雨。 “尤雨!”晓兰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小小姐,你跑哪儿去了,馥儿小姐正找你呢。”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晓兰脸上,“贱丫头,眼里还有没有主子了!” 晓兰一下子愣在了原地,看清楚打自己的人之后,忙跪倒在地,“对不起,三小姐,奴婢该死!”^ 念柳瞪了她一眼,正欲发难,一个声音先响了起来。 “三小姐和小小姐都在呢。”四夫人紫嫣手中端着一碗汤药笑盈盈地走了过来。 念柳抬头看向紫嫣,虽然对于这个四夫人她和她娘一向都是深怀敌意,可是墨府里的人都知道,现在正是四夫人得宠之际,识时务者为俊杰,无论她有多想抓花眼前这张笑得千娇百媚脸,她都不可以与她正面为敌,否则只是给自己难看罢了,她虽然算不得聪明,但还不至于笨到分不清形势。 “四姨娘”,虽然有十二分的不愿意,可对于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四夫人,她还是得尊称一声“姨娘”。~ 紫嫣点头轻笑,随后不着痕迹地扶起了跪在地上的晓兰,“咦?这不是馥儿房里的丫头,这么俊的丫头,怎么哭的梨花带雨的。”“四夫人”,晓兰抹了下满脸的泪,低头行礼。 念柳虽然心中十分不快,可是眼前这个正得宠的四夫人分明说了晓兰是“馥儿房里的丫头”,如果她再加刁难,岂不是摆明了要与馥儿为敌,馥儿与尤雨是一起的,这样岂不摆明了她看尤雨不顺眼,而且如果这四夫人在老爷而前说了什么,那可就真的是不妙了。 “晓兰,怎么这么久?”馥儿远远看到这边情况不太对,匆匆走了过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会开始担心尤雨的安危。 “姐姐!”看到馥儿,尤雨立刻笑着扑进了馥儿怀里。 看着尤雨如此粘人,馥儿还是有些不太习惯,无奈地笑着抬起头,却看到晓兰一脸的泪痕,念柳一脸“我被惹到”的不爽表情,修诺正无辜地站在一边,而四夫人紫嫣手中端着一碗汤药正微笑地看着她。 “尤雨,天气不太好,快些回房吧,小心感冒!”馥儿转了话题,拉着馥儿回房。随后看到晓兰还是一脸呆呆地站在原地,忍不住摧她,“晓兰,还不走?” “哦。”晓兰愣愣地答应了一声,忙跟了上去。 站在一旁的紫嫣轻笑着打量渐渐走远的馥儿,三言两语就带走了尤雨,这个丫头不简单呢。 “哦,对了”,馥儿忽然回过头来,“四夫人,你手中的伤药快凉了。”她笑着说着转过头回她的闻雨轩了。 紫嫣愣了一下,立刻懊恼起来,瞧她都忘了手中还有凌云的药呢,这样想着,紫嫣忙提起裙摆一路小跑起来。可是馥儿怎么会知道…… 看着馥儿带走了尤雨和晓兰,四夫人也端着药碗走了。念柳气得拧着手绢直跺脚,可恶,那些家伙眼里还有她这个三小姐吗?! 回过头,看着只有整理花草的园丁修诺还站在原地,正欲说什么,修诺却很明智地转身继续整理他的花花草草去了,气得念柳掉转头就走。 只是,四夫人的药是给谁的呢?馥儿那丫头说那是“伤药”,而这府中受了伤的只是护院师凌云啊,难道四夫人她…… 如果真是如此,那可就有好戏看了,念柳转头看着四夫人逐渐消失的背影轻轻笑起来,那笑,令人不寒而栗。 九 教书先生 “海上徒闻更九洲,他生未卜此生休。空闻虎旅鸣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无射居内,传来朗朗的读书声。外面阳光明媚,无射居此时也显得格外的平静,没有喧哗吵嚷声,而那阵阵的读书声令人格外地感觉舒适。 此时,无射居内的一间书房里,墨家的三位小姐侍柳、念柳和追柳,还有尤雨和馥儿都坐在书桌前认真地朗诵着,而站在前面教书的先生,俨然是修诺。 书房外,墨老爷看着房内的情形,满意地捋了捋胡须,这是半个月前紫嫣出的主意,与其让她们整天无所事事,只知道勾心斗角和说人是非,还不如找个教书先生来教她们读书识字。只是没有想到修诺竟会有这等才华,看来那个叫馥儿的姑娘出身的确不简单。 尹无言和凌云一左一右跟在墨老爷身后,静静地听候他的调遣,只是这时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尹无言的脸色难看得厉害。 “先生,‘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是什么意思啊”,侍柳柔柔地开口,脸颊上闪过一抹绯红。 “这句是在讲,为什么做了四十多年皇帝的唐玄宗,还不如身为普通百姓的卢家能保住自己的妻子玉环呢?”修诺看了一眼窗外的尹无言,回过头来耐心地解释。 “先生,那第一句是什么意思呢?”白了侍柳一眼,念柳也开口问道,看着眼前温文儒雅的修诺,念柳仍不住暗暗在想,为何以前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厮竟是如此的与众不同呢? “第一句,‘海上徒闻更九洲,他生未卜此生休’,意思是讲,玄宗听方士说杨妃玉环在仙山上还记着‘愿世世为夫妇’的誓言,十分震悼,但这有什么用?‘他生’为夫妇的事渺茫‘未卜’,而‘此生’的夫妇关系,却分明已经结束了。”修诺勾了勾嘴角,开口。听到这样的话,窗外的那个人一定很难受吧,虽然没有了前世的记忆,但如果他真的如此喜欢玉环,他一定会有感觉,不是吗? 头好痛,痛得仿佛要炸开一般,左肩的伤口也仿佛被再度撕裂。尹无言皱紧了眉,那首诗,好熟悉,就是那一首几乎每晚都会出现在他梦中的诗吗?但是,那幽怨的声音,究竟是谁呢?为何每回听到这首诗,他的心都仿佛在被凌迟一样的痛呢,为何会有内疚的感觉,为何会有一种深刻到无法自制的无力感,仿佛是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东西消失,而无力挽回一般的痛苦呢?心爱的东西?真是可笑啊,他是一个杀手,那么他就该有身为杀手的觉悟,他不是不能、不会,也不配拥有心爱的东西的,但是,但是那种感觉为什么会那样的强烈,强烈到令他无法忽视的地步。 “无言,怎么了?”仿佛感觉到他的不对劲,不知何时墨老爷已经转过身来看着他。 “我没事。”强行压抑住那种奇怪的感觉和身体的不适,尹无言低头道,他决不能让人发现他有伤在身,那么他的行踪将会被暴露。 “是吗?你的脸色很难看呢!”一旁的凌云突然开口道,他已经注意他很久了,这家伙的脸色实在很奇怪,总觉得他有哪里不太对劲。 “呀,是尹护院!怎么会在这里,不用休息一下吗?你受伤了呢。”正在凌云准备上前检查的时候,馥儿注意到窗外的情形,忙跑了出来。 听到这句话,尹无言猛地一惊,她打算要拆穿他吗?可恶,早知如此,那天就不应该放过她,身为一个杀手,拥有了不该有的感觉,他早该觉悟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有想到他尹无言会葬身在这种地方!他真的不该放过她的,只是现在才后悔,真是太迟了。 “无言?”墨老爷皱了皱眉,“你受伤了?没有听你说起过啊。” 尹无言低头暗暗咬牙,握紧了手中的剑,如果真的到了不要挽回的地步,那么他也只能是拼死一搏了,纵使胜算不大,他也必须战斗下去。因为,在京城,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太后老佛爷,是绝对不会容许一个失败者存在的。 “对啊,尹护院,你就说了吧”,馥儿微微一笑,“是你救了我啊,为什么不说呢?” 正在尹无言低头握剑准备拼死一战之时,突然听到馥儿这么说,他不由得一愣,抬起头来,救……救她?她为什么这么说? “是吗?他救了馥儿小姐?”凌云看着尹无言,眼中满是怀疑,他记得那天晚上那个黑衣人也被他刺了一剑,在左肩!他猛地上前扣住了尹无言的左肩,果然,他一用力,左肩立刻渗出了一大片血迹。是他!那个黑衣人! “凌云,怎么了?”墨老爷皱眉。 “很巧呢,他的伤也在左肩膀。”凌云扣着尹无言,道。 “怎么回事?”墨老爷看着被扣住的尹无言,冷冷地开口。 “那是那天晚上他在救我时被黑衣人伤到的!”馥儿忙开口,不知为何,她就是不愿看到他这副样子,急于救他的心急切到令她自己都惊讶。 “是吗?”墨老爷淡淡地开口。 看着墨老爷面无表情的样子,馥儿暗暗诅咒自己的愚蠢,墨云川是何等人,他岂会相信她的一面之词,更何况,对于墨家来说,她馥儿也不过是个寄之于篱下的外人而已啊。 真是不自量力呢,居然想为别人开脱,她大概头脑发昏到分不清自己的处境了,她可不是以前那个不知天高地厚,养尊处优的皇家格格了,她早已失去了阿玛额娘,失去了陵王府,她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而已啊,她该注意自己的身份的,她一直都注意到自己的身份,从来不会逾越的,可是为何,为何这一次,她会完全不顾及自己的身份去救一个曾经想杀死自己的人呢,她真的不知道。她唯一所知道的是,她想救他的心比任何时候都强烈,以至于她会如此失态。 尹无言看到那个叫馥儿的女孩为自己撒谎,心里居然第一次有了温暖的感觉,从他满族被斩,到他被接入皇宫接受杀手训练,他一直都是一个人,一个人在战斗着,他的身边没有任何可以相信的人,他没有朋友。他一直一直战斗到今天,一直都是孤军奋战。可是今天,有一个女孩愿意为了救他而撒谎,他第一次感觉到原来有人为自己辩白,是一件多么温暖的事情。 虽然她的话到最后可能依然无法令他摆脱困境,但即使如此,即使他现在身陷险境,他却奇迹般地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感觉。 书房内,修诺看着馥儿反常的举动,虽然心痛不舍,却也欣慰,因为这是他在离开陵王府后第一次看到馥儿这么认真地想要做一件事,虽然是因为别的男子,但他却依然感觉欣慰。可是那墨老爷显然不是好糊弄的,看到馥儿有些发白的嘴唇,修诺几乎立刻了解到了她的想法和她的悲哀,没有人会比他更了解馥儿,馥儿一定是又钻进牛角尖了。 “尤雨。”看到侍柳念柳她们注意力全在外面,修诺轻轻对站在一旁的尤雨招了招手。 尤雨忙跑到他身旁,仰头看着他,“嗯?” “你看馥儿姐姐。”修诺指了指书房外面。 尤雨顺着修诺所指的方向看向外面,不一会儿,她便嘟起了小小的嘴唇,“姐姐看起来很不开心。” 修诺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尤雨,本来他还想要将事情告诉她的,想不到小小的她竟能看懂馥儿的心,难道果真是血脉相连吗? “我不想姐姐不开心。”尤雨闷闷地道。 “那你去告诉外公,那个哥哥救过你……”修诺轻轻一笑,开口。 “那样姐姐就会开心了吗?”来不及听他把话说完,尤雨急急地道。 “嗯。”修诺轻轻抚了抚她的头顶,笑着点头。 听完这个,尤雨立刻冲了出去。 修诺看着尤雨的背影,有些无奈地笑了,撒谎?怎么办?他竟然在教坏小孩呢。 “外公!外公!”尤雨扑到墨老爷身旁。“怎么了,尤雨?”看到尤雨,墨老爷连眼光都变得柔和了,他蹲下身,轻轻拍了拍尤雨因为紧张有些红扑扑的脸蛋。 “那个哥哥,他救过我的。”尤雨指了指被扣住的尹无言道。 馥儿一下子呆住了,尤雨她为什么……? 墨老爷顺着尤雨的小手看向尹无言,“既然如此,放开他吧”,墨老爷对了尤雨笑了一下,站起身对凌云道。 “老爷!”凌云有些不甘地大喊。 “放开他。”墨老爷再度开口。 凌云没有再说什么,依言放开了他。 “误会你了。”墨老爷看了一眼尹无言,道。 “是无言不小心。”尹无言淡淡开口。 “你有伤在身,回去休息吧。”墨老爷上前拍了拍他的肩。 “是,无言告退。”尹无言低头行礼,转身离开,在经过馥儿身边时,他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这个女孩,救了他呢。 他尹无言,第一次被人救了,可是感觉却不坏。 馥儿看着他离去,终于吁了口气,他没事呢,真好。只是,尤雨她……竟然为了帮她撒谎呢…… 馥儿若有所思地看向站在墨老爷身旁的尤雨,而尤雨正咧开嘴冲她笑呢。馥儿有些不自然地转过头回到书房里面,尤雨忙也跟着一路小跑走了进去。 书房里又传出了阵阵读书声,只是这一回馥儿没有甩开尤雨握着她的手。 十 “好了,今天的课业就到这儿。”修诺合起面前的书册,微笑道。 “呜,这么快就结束了啊。”追柳站起身来,“先生,你的课很不错呢,比起以前那些老掉牙的夫子,真是好太多了。” “谢谢。”修诺谈谈一笑,看向坐在一旁的馥儿,馥儿还是呆呆地坐着,尤雨还是拉着她的手。 “姐姐,走了啦。”见馥儿只是坐着发呆,尤雨忍不住拉了拉馥儿手道。 “嗯。”馥儿愣了一下,回过神来,随着尤雨走出了书房。 “先生,先生,等一下,我这里还有些不懂!”念柳叫住了正准备走的修诺。 修诺看了一眼愈走愈远的馥儿,只得无奈地回到了书房里。 “姐,等一下!”追柳拉住了正准备离开的侍柳。 “怎么了?”侍柳回过头,不解地看向妹妹。 “你看她,想一个人霸住先生呢,姐,你不喜欢先生么?”追柳斜着眼看了看正拉住修诺的念柳,回头对侍柳笑道。 “追柳!”闻言,侍柳一下子红了脸,跺脚不依地瞪了一眼追柳,“再胡说看我不告诉娘去,撕烂你的嘴!” “唉,算了,好心没好报,既然如此,我们走吧。”追柳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作势转身就要走。 “等……等一下……”侍柳绞了绞手中的丝帕,低低地开口。 听到身后细如蚊蚋的声音,追柳忍不住笑了,“又怎么了?”她故意拉下脸回过头看向脸红得像煮熟的虾米一样的姐姐。 “我……我还有一些诗句……不太明白呢……”侍柳低头闷闷地道。 “知道了,我的姐姐。”不忍心再捉弄性格内向的侍柳,追柳叹了口气,拉着姐姐回到书房里。 “姐姐,阿诺哥哥很受欢迎的样子呢。”尤雨握着馥儿的手,咧开嘴笑着。 “嗯。”馥儿回头看了一眼书房,轻轻笑了。这个样子,是不是代表阿诺也开始有自己的人生了呢。如果是这样,那么她也会为他开心,因为一直以来因为有阿诺的陪伴,她才能一步步走出黑暗,阿诺对她永远是那么温和,那么迁就,他一直守护着她,守护到失去了自己的人生,可是这样的阿诺,会令她感觉愧疚。 “姐姐,我们到花园去吧,听晓兰说,那儿的梅花已经开了呢。”尤雨摇了摇了馥儿的手,央求。 “梅花?”馥儿愣了一下,梅花已经开了吗? 冬天早已经来临,可是因为她一直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所以竟然没有发觉呢。记得以前陵王府的后花园里的也种了好多的梅花,因为额娘最喜欢梅花了,额娘的名字是梅花的颜色,绯儿。她常常说梅花香自苦寒来,梅花是最坚强的花,所以额娘给她的名字是梅花的味道,馥儿! “姐姐,好不好啦!”尤雨见馥儿又在发呆,忍不住又晃了晃她的手。 “好。”馥儿回头看一眼脸蛋被冻得红扑扑的尤雨轻笑着点头。 “呃?”尤雨愣了一下,姐姐答应了呢,以前她说什么姐姐都不会理她的,可是现在姐姐竟然笑着答应了呢! “尤雨?”看尤雨傻傻地愣在原地,馥儿低下头看了看她,轻唤。 “嗯!我们去花园!”尤雨傻笑着拉着馥儿的手向花园里冲去。 馥儿被她拉着也不自觉地跟着她跑了起来,看着尤雨小小的背影,馥儿在离开陵王府后第一次感觉到了生命的气息,这几个月来,她一直都感觉自己像是行尸走肉一样,没有感觉。可是现在,在这个有些寒冷的冬季,她感觉到生命的气息呢。 “哇,好漂亮啊!”尤雨瞪大了眼睛看着花园里艳红的梅花,惊叹。不一会儿,便小孩心性毕露,开心地在花园里星星点点的梅花间跑着跳着笑着,开心极了。 “尤雨。”馥儿看着她在花间开心地跳来跳去,真像是个迷失凡间的小精灵一般可爱灵透。 “嗯?”尤雨停了来,看着馥儿,眼神清流澈得没有一丝杂质。 “谢谢。”馥儿有些不自然地开口。 闻言,尤雨歪了歪脑袋,站在原地甜甜地笑了起来。 恍惚间,脸上有点冰凉的感觉,仰起头,看着天空不知何时已收敛了灿烂的阳光,显得有些灰蒙蒙的,其间竟有丝丝雪花随风飘下。 “下雪了!下雪了……”尤雨欢呼起来。 艳红的梅花,晶莹的雪,两相辉映,煞是好看。也难怪尤雨如此高兴,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呢。 “尤雨,回屋吧,小心着凉。”馥儿看着尤雨兴奋地这儿看看那儿瞧瞧,浑然不觉身上落了好多的雪花。 “很漂亮呢,再看一下就好。”尤雨嘟起嘴儿撒娇。 “我回屋去拿件斗篷给你。”馥儿说着就要转身离开。 “谢谢姐姐,姐姐最疼尤雨了!”尤雨甜笑着使劲拍马屁。 馥儿笑了,站在满园的梅花间,站在晶莹的白雪里,看着眼前这唯一的亲人,她同父异母的妹妹,笑出了泪。额娘,你知道吗,如果在阿玛最后的日子里,墨言柳和尤雨的出现伤了你的心。那么现在,在馥儿失去了阿玛,失去了额娘,失去了陵王府的时候,尤雨的存在是拯救我唯一的希望。因为现在,她是唯一一个与我血脉相连的亲人,因为有她,馥儿会鼓起勇气继续生存下去,无论前面有多少的崎岖坎坷,馥儿都会努力生存下去,因为无论面对怎样的困境,馥儿都会拼了性命保护尤雨,我唯一的妹妹。 所以,从今天开始,馥儿会努力保护自己,努力保护尤雨。这样说的话,额娘在天上是不是会比较放心呢,墨言柳,你也会放心吧。 “姐姐?”尤雨站在雪中愣愣地看着馥儿微笑的样子。 “没事,我去拿斗篷,你在这边等我哦。”馥儿冲她笑了一下,转身一路小跑离开了。 尤雨看着馥儿的背影,今天姐姐有点奇怪,可是她喜欢今天的姐姐。 回无射居经过廊桥的时候,馥儿看到了披着毛皮斗篷的紫嫣,不知是不是错觉,馥儿总感觉这些天,紫嫣的身体日益臃肿了起来。突然,脚下一滑,紫嫣身子倾斜了一下,差点摔倒。正在馥儿准备上前扶住她的时候,一个人影先她一步上前扶住了紫嫣。 那个人?馥儿仔细一看,竟然是凌云! 十一 凌云紫嫣 无射居外,凌云左手握剑,四处巡查着。 远远的,馥儿看着凌云,不知为何,馥儿总觉得凌云不是一个普通的人物,只是她不明白的是,像凌云和尹无言那样桀骜不逊的人,怎么会甘于在这墨府做一个小小的护院,即使墨府真的很富有,可是以凌云尹无言那样的人,应该不会屑于此才对。大概他们都有自己特殊的理由吧,这是馥儿唯一能想到的可能。 四夫人紫嫣怀孕的事墨老爷已经知道。那是念柳告的密,可是令馥儿不能理解的是,墨老爷竟然丝毫没有怀疑凌云和紫嫣的关系。是墨老爷太信任他们了呢,还是已经年迈的墨老爷根本已经承受不住如此的的打击,而选择不闻不问?馥儿越来越不明白了。 “凌云!凌云!”一直站在馥儿身边的尤雨一蹦一跳地走到凌云身边,“凌云,你帮我做风筝吧!” “小小姐。”凌云低头笑了一下。 风筝?馥儿愣了一下,凌云尹无言都是那种不常笑的人,可是像这样的人竟然会做风筝?这样想着,馥儿不觉怔了一下,她似乎注意到自己总是不时地会想起另一个人:尹无言!那又代表着什么呢? “馥儿小姐。”凌云抬头看见了馥儿。 馥儿走上去。 “凌护院会做风筝?”馥儿有些好奇。 “嗯。以前在江湖时,经常做给紫……”好像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凌云笑了一下,掩饰过去。 馥儿没有遗漏他的表情,他刚才有说到“紫”,是紫嫣吗?江湖? “江湖?”馥儿不自觉地好奇追问。 “对,江湖。一个自由的地方。”凌云抬头看着远方的天空,嘴角露出一丝意。 “可是,凌护院为什么会离开江湖而甘于在此呢?”馥儿忍不住问出了自己一直好奇的问题。 收敛了嘴角的笑意,凌云握紧左手中的剑,为什么吗? 自觉自己问了太多的问题,馥儿低了头,转身回无射居。 “因为江湖的自由就好像风筝一样,虽然能够飞翔,却总有线拉着,总有无奈的时候。”身后,响起了凌云的声音。 “凌云,凌云,帮我做风筝嘛!”尤雨恳求。 “好,小小姐,凌云做好了给你送去。”凌云轻笑着答应。 馥儿听得身后的对话,没有缘由地,馥儿突然感觉凌云虽然不多笑,可是,他真的是一个温和的人。不知道……尹无言是个怎样的人,他也该是温和的人吧。不自觉地,馥儿又想到了尹无言,那个护院。 无射居里一如以往,侍柳和念柳她们也一如以往般热衷于听修诺讲课业。看着修诺被她们缠着不放,馥儿难得感觉十分好笑。在墨府的生活已经渐渐习惯,看惯了的事情也无需再介怀,纵然夫人小姐们还是如以前一般明里笑脸迎人,暗中斗得天翻地覆。 “真不敢相信紫嫣真的怀上了老爷的孩子。”花园的偏厅里,二夫人磕着瓜子,一脸的不甘。 “对啊,念柳,你也不问问清楚”,三夫人啜了口香茶,“现在可好,告密不成,反弄得里外不是人。” “这也怪我?”念柳气得大叫,“谁能想到紫嫣那丫头怀了爹的孩子也如此鬼鬼祟祟的不让人知道!” “可是现在我们非但没有夺得老爷的欢心,还正面得罪了紫嫣那丫头。”三夫人斜眼看了二夫人和念柳一眼,嘟囔道。 “哼,没骨气的东西,这样就怕了。”二夫人不屑地冷笑。 “不是怕,怪只是怪我和你的肚子不争气”,三夫人看了眼念柳,“无法替老爷生下儿子传宗接代,万一紫嫣这一胎怀的是儿子,到时恐怕我们全都得看着那丫头的脸色。” “你……”念柳气急。 “妹妹,这么快你就想倒戈了?”二夫人重重地放下手中精致的瓷杯。 “啊!……二姨娘!你干什么!”瓷杯中的香茶溅了出来,烫了旁边只顾着玩耍的追柳一手,追柳跳起来瞪着二夫人大叫。 “姐姐,不让妹妹我想倒戈,只是在这墨府大院,谁不是明哲保身,你我合作,不也正是如此吗?”三夫人拉下脸来,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难不成姐姐你是想告诉我,我们真的是姐妹情深哦?” 二夫人闻言定定地看了她许久,冷笑着站起身拂袖离开,袖摆拂过,不知有心还是无意,桌上蓄满香茶的瓷杯被扫落在地,打湿了被冻得有些干裂的地面。 “什么嘛,烫伤了我的手就这么走啊!”追柳不服气地大声嚷嚷。 “算了,追柳。”三夫人拉她坐下,“不要吵了。” 远远地,在这花园的偏厅外,唯一有心思赏花的侍柳轻轻叹了口气,蹲下身将落于满地的梅花轻轻收于绣帕之中,眼中似有点点泪光轻闪。花谢花飞飞满天,红绡香断有谁怜……为何落花满地,却无人怜惜;为何美景当前,却无人欣赏;为何这小小的墨府之内却会有如此的明争暗斗,大家都是一家人不是吗?一家人为什么,为什么却完全没有家人的样子。馥儿孤身一人,寄人篱下,可她侍柳有爹,有娘,可是为什么她感觉自己和馥儿没有任何差别,一样那么可怜可悲…… 风很寒,可是馥儿却久久不想回屋,这几日天空一直很阴郁,仿佛随时要下雪的样子,可是雪又迟迟不下,真是令人心烦的紧啊。 坐在秋千上来来回回地飘荡着,馥儿的心绪越来越远,这花园的秋千是阿诺特地为她做的,跟以前陵王府的一样。身在这墨府之中,馥儿庆幸自己身边还有阿诺陪着,还有尤雨口口声声地唤自己姐姐,否则,她怀疑自己是否还能撑得下去。 不在意地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偏厅,二夫人三夫人她们都走了,看她们的表情,似乎她们所谓同仇敌忾的盟友之情估计也是不了了之了。嘴角轻扬,馥儿眼中却无一丝笑意,那样的表情,出现在馥儿尚显稚嫩的脸上,是那么的突兀,那么的不协调。这墨府,真的和皇宫差不多呢,明明是一个家,却没有一点家应该有的温度。 然,突然有什么晶莹在她眼前一闪而过,馥儿愣了一下,看到了犹蹲在原地的身影,那个人是,侍柳吗?她在哭? 是吧,她是在哭,她在哭什么呢?哭满地落花,哭家人相斗?只是恐怕没有人会知道这个性格懦弱的墨家二小姐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吧。馥儿收敛了脸上的冷然,稍稍露出一丝笑意,如果她没有弄错,侍柳小姐应该是喜欢阿诺的吧,相较于念柳的专横,这个比较多愁善感的二小姐应该更合适阿诺吧。只是每每与阿诺提及此事,阿诺都只会一笑而过,丝毫不放在心上,真是不知为何呢。 低头想着心事,不知不觉馥儿坐在秋千上出了神,晃着晃着,秋千静止不动,馥儿也丝毫不查觉。 寒风掠过馥儿额前的发丝,秋千又轻轻来回晃了起来,馥儿一下子回过神来,回头望时,却见尹无言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轻轻推着秋千。 四目相对,两两相望,馥儿一下子愣在原地,是他?明明两人前后只见过几次面,可是那股莫名的熟悉感觉又出现了,现在这一刻的场景仿佛曾经在哪里重复了千百回。 眼前有些模糊,仿佛有泪滑落,为什么?为什么会有泪?馥儿就那么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 心痛的感觉在蔓延,刚刚远远地看着她坐在秋千上出神,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他靠近她,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的处境,就那么不由自主地靠近她…… “小姐小姐……”远远地,晓兰一路小跑向这边而来,“尤雨小姐正找您呢……”晓兰嚷嚷着。 馥儿一下子回这神来,慢慢下了秋千架,回头看了一眼尹无言,转身离开。 晓兰跟在她身后回无射居,只是馥儿没有看见,晓兰也看着尹无言。 墨老爷带着二夫人三夫人出府去祭拜祖先,凌云和尹无言作为护院也陪同墨老爷一起去了,只是四夫人紫嫣因为有孕在身没有去。 冬天真的很冷,雪又开始纷纷扬扬,快到春节了,馥儿开始有些想家。墨府的家仆已经开始打扫整理,采办年货,府里过年的气氛愈来愈浓厚。 又是一个一样的夜晚,馥儿也一如以往般无法入眠。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吓了馥儿一跳。怕吵醒了尤雨,馥儿忙打开了门,却见一个提着灯笼的丫环正满面泪痕地站在门口,仔细看时,却是四夫人的贴身丫头香佩。 “怎么了?”皱了皱眉,馥儿问。 “四夫人……四夫人她要生了!”香佩哭着,“可是老爷夫人她们都不在,小姐们也都不管,我去敲门,可是二小姐听了就吓晕了过去,四小姐要陪着二小姐,也不管……三小姐根本不听我讲,就把我赶了出来……”她哭着断断续续地说着,“四夫人看起来很难受,我怕她,怕她会撑不下去……管家他们都随老爷出去了,现在府里根本没有人管事,我该怎么办啊……” “没有产婆吗?”馥儿记得这种情况应该会有产婆才对吧。 “四夫人是早产,根本还没来得及准备啊……”香佩哭着说。 “四夫人在哪里?”馥儿拉着香佩的手,“你听我说,不要慌,现在你去找产婆,我去照顾四夫人。” “四夫人在房间里……”香佩有些惊讶地看着馥儿,她是实在没办法了才来找馥儿小姐的,平常馥儿小姐对谁都不太亲近,更何况连二小姐都害怕,馥儿小姐年纪比二小姐还要小,她原以为馥儿小姐也会坐视不理…… “还在发什么呆,快去找产婆!”馥儿说着便向四夫人的房里冲去。 “啊……”刚到紫嫣的门口,听到她痛苦的尖叫声,馥儿忍不住手都在抖,她又何曾见过这种场面,可是现在她根本管不了那么多了,咬了咬牙,馥儿走进房里。 床上嫣红一片,还有血从紫嫣的下身流出,馥儿咬住唇闭了闭眼,走到床边握住紫嫣揪着锦被的手,“别怕,我让香佩去找产婆了,你再忍一下,再忍一下就好了……”馥儿感觉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来不及了……馥儿……你帮我一下……你帮我……”紫嫣痛苦地低喊着,握住馥儿的手,指尖深深地掐入馥儿的手背,渗出丝丝血痕。 “我……我……不懂……”馥儿慌了起来。 “帮帮……我……啊……”紫嫣大叫起来。 馥儿吓得后退一步,坐倒在地。 颤抖着将紫嫣的罗裙褪下,馥儿不知所措地擦拭着紫嫣身上的血迹。 “等一下……”馥儿突然瞪大了双眼,“宝宝……宝宝出来了……紫嫣……紫嫣……再努力一下,宝宝要出来了……”馥儿忘形地大叫起来,什么大家闺秀的礼仪,什么谨慎小心都抛到了九霄云外,现在的馥儿仿佛又回到了陵王府,回到了阿玛额娘的身边,就好像在自己家的后花园救活了一只受伤的小云雀般开心。 终于,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如愿响起。 “宝宝!宝宝生出来了!”馥儿顾不得满头晶莹的汗水,将身上犹带着血的婴儿抱在怀里,扯过床边的布巾将婴儿裹起,“很冷吧,不怕不怕……”馥儿自顾自地嘟囔着抱着小小的婴儿轻哄。 窗外,从祭祀途中暗中先其他人返回墨府查探的尹无言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看着房内馥儿脸上斑斑点点的血和汗却犹不自知,只是抱着婴孩傻笑的样子,尹无言突然感觉自己心中深处的某一根弦被拨动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馥儿如此真实的表情,看着看着,尹无言不自觉地随着馥儿轻轻微笑了起来。 “紫嫣紫嫣,你快看,好可爱的男孩!”馥儿开心地回过头将怀中的男婴举给紫嫣看,笑却突然僵在嘴角。 紫嫣闭着眼,嘴角犹带着一丝笑,馥儿颤抖着手探了探她的鼻端,全无一丝气息…… “紫嫣……”馥儿吸了吸鼻子,轻扯一抹微笑,“怎么不先看看你的孩子,他好可爱啊……” 紫嫣却只是径自闭着眼,再也没有开口。 “别这样,不要丢下他一个人,没有额娘的孩子……会很可怜……”馥儿抱紧了怀中啼哭不休的婴孩,眼泪突然就夺眶而出,不知道是为自己哭,还是为怀中那个一出生就失去了娘的小生命…… “四夫人!”带着产婆赶回来的香佩扑到床边大哭起来,“四夫人……” 馥儿抱着怀的婴儿,突然想到了凌云,虽然讨厌紫嫣对墨老爷的背叛,可是在一刻,馥儿却希望凌云能够陪在紫嫣身边,不要让她一个人如此可怜,或许当时额娘对墨言柳也是这种心情吧。突然间想起那天凌云带着笑意说“在江湖时,会做风筝给紫……”,虽然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名字,但馥儿却清清楚楚地知道,那个人就是紫嫣!他们原本可以很自由地在江湖做一对神仙眷侣,可是他们为何会走到今天这个局面?为何? 明明不想再哭,可是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下落。紧紧抱着怀中已经哭累入睡的小家伙,馥儿咬着下唇任泪水在脸上肆虐。 一直站在窗外的尹无言皱紧了眉,看着她无声地哭泣,他的心,突然觉得好痛。 谁也没有注意到,修诺一直在暗处看着一切发生,他早就预见了一切,预见了今晚的一切,婴儿的诞生,紫嫣的死亡,和馥儿的眼泪……但他只能预见,却无力改变……所以现在,他只能躲在这里看着馥儿哭泣,却无能为力。 凌云终于回来了,随着墨老爷和夫人们的马车回来了。香佩在墨府门口等了整整一晚,看到凌云时,泪水却还是落个不停。 “老爷……”香佩哭着。 “怎么了?”凌云仿佛预感到了什么,握紧了香佩的双肩,焦急地问。 “四夫人……难产……已经……”,被凌云的气势吓到,香佩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什么?!”凌云瞪大了双眼,拔腿飞奔向紫嫣房间。 到了房门口,凌云却怎么也踏不进这房间。 紫嫣就那么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馥儿抱着婴儿愣愣地坐在床边,早已饿醒的婴儿兀自啼哭不休,馥儿却还是愣愣地毫无所觉。 凌云感觉自己没有勇气踏进这个房间,对于紫嫣,他是罪人。他无法忘记自己曾与她仗剑江湖,比翼双飞的日子,就像天上的风筝一样那么自由,可是他却忘了风筝总有线拉着。江湖虽然自由,却离不开腥风血雨的日子,就算他是个一流的剑客,也总有败的时候。虽然对于墨老爷的恩情他感激不尽,可是他从未想过要用紫嫣来偿还,但紫嫣却为了他成为了墨府的四夫人…… 就那么远远地看着她,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凌云握紧了双拳,任指尖深深嵌入掌中,也感觉不到丝毫的痛…… “凌护院似乎伤心得太过了吧……”不知何时出现的念柳突然开口。 “滚!”一声怒吼。仔细看时,却是来自于身后的墨老爷。 “爹,那个孩子明明……”念柳不服地开口。 “闭嘴,那是我的孩子!”墨老爷看了一眼念柳,不怒而威。凌云是怎样的人,他又岂会不知,纵使他真的爱着紫嫣,在紫嫣已嫁为他人妇的时候,他也决不会做出苟且之事! 馥儿回过神,略略有些吃惊地看着门外的一切,突然之间,她就明白了墨老爷对凌云的信任;突然之间,她就相信了紫嫣与凌云之间的清白。那是一种无法说得清楚的感觉,不需要任何的证明,就是一种信任,毫无保留的信任,决对不会背叛的信任! 只是这时,一直站在窗外陪着馥儿的尹无言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