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红楼记》 楔子 三年前。苗疆。 一群中原武林人士低头穿行在略显冷清的市集间,在市集尽头一个摊子前停下了。 摊主是一位卖草药的十六岁苗族少女,遮着大半边脸,闪着一双灵巧的眼。 “几位大哥要什么?” “有毒物吗?要最好的苗毒。”为首的那个大叔道。 少女嘴角牵起一抹笑——但那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从身后拿出一只小木箱,打开,里面陈列着各式各样的蛊、毒。 “都说着小女孩卖的最全,看来真不假。”大叔身旁一位短胡子道。 先前那位大叔接过一人递来的金边红漆木箱,打开,灿灿金光点燃了少女的双眼。 “你的蛊毒,我们都要了。黄金一万两,够吗?” “当然当然,”少女接过箱子,转身拉开一块黑布,叠了三层的九个箱子赫然点燃了那几位武林人士的双眼。 “好!爽快!”那大叔嘴角牵出一丝笑,派人将箱子逐个搬走。 少女微鞠一躬,转身稳稳地离开,抱着那个与她纤细身躯形成鲜明对比的大箱子。 那位大叔目送她远去,脸上笑容忽然踪迹全无,他微微眯了眯眼睛。 第一章 缘起护红楼 今天清晨,官兵押着一群新到的罪臣之女来到繁华烟花地——聆州的穗红楼,把青莲的美梦吵醒了。对面穗红楼传来老鸨依娘的打骂声:“罪臣之女还敢顶撞老娘?不想当妓女就拿钱赎身呗,装什么清高!看我不打死你!” “唉,一大清早就这么精力充沛,不愧是做过几年姑娘的。”青莲顶着黑眼圈,躺在床上咕哝一句,对面床上泠蓉睡得正香。 她想起一年前初遇泠蓉,她行色匆忙,潦倒惨淡,差点就被抓到对面去。是自己出手相救——她难得这么侠义,只因看到她不羁的眼神,和年轻时的自己多像啊。 “唉……”她叹口气,自己已经老了,时光摧人啊,不是催促,是摧残。 她今年十八。 也许是多年做老鸨,精力充沛无处发泄,依娘今天逮着一个就不想放,直打到青莲早饭没了食欲才罢。 泠蓉听着那一鞭鞭刻骨铭心地打在别人身上,心平气和地吃完一大碗清粥,把青莲的那碗也拿来扒了几口。 “太过分了!依娘自己体态臃肿就罢了,怎么能带坏你?”青莲愤恨地望向门外。 “你不是跟她差不多样子?我这是帮你。”泠蓉吃饱喝足,去药房研药了。 青莲为抱一饭之仇,决定出门一探。 “听说聆州知府如大人、知县裘大人、青州丞相柳大人还有好几家大户人家都被抄家卖女啊!” “真惨啊,最近串通武林人士想和朝廷争苗疆的人还真不少。” 青莲穿过议论纷纷的人群,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依娘涂满脂粉的老脸,实在可笑之至;待往下看,是一个眉目秀丽,带点孩子气的娃娃脸。那女孩可能只有十四岁,虽是罪犯,脸上却不脏,头发也梳得干干净净。即使囚服被染出殷殷血痕,也丝毫不减大家小姐风范。 依娘打累了,喊几个壮汉欲把她拉进穗红楼。那女孩狠命扒住台阶,拉不上去,急得依娘直骂。 青莲见女孩渐渐支持不住,冷笑一声,正欲转身离开,不想一个熟悉的身影冲上前去。 “放开她!”泠蓉满脸通红,有些过于激动。看惯了一向沉稳的她,青莲有些意外和惊奇,她站住了。 依娘示意大汉们散开,泠蓉立即扶起那女子。 “对门的姑娘,你就不要多管闲事了,对大家都好。”依娘扬了扬手里的鞭子。 “随你们打我也好,我一定要带走她。”泠蓉挡在那女孩面前,神情没有丝毫懦。 “她可是罪臣之女,你难道想被卷入谋反?” 依娘见自己的决定性话语没有丝毫决定性,终于没有了耐心。她一个箭步冲上来环了她的腰,一使劲将她扛到肩上,道:“看你长得端庄,也好在这里做个上等的姑娘,谁让你多管闲事。” “等一下,姨娘。” 依娘放下泠蓉,皮笑肉不笑地转身,道:“青莲,我就知道你会来。但给我搞清楚,我才不是什么姨娘!” “不承认?难道你要我将你的真是年龄公布于众吗?”青莲双臂环抱胸前,一副胸有成竹之态。围观人群为了洞悉这个千古之谜,纷纷凑上前来,场面有些混乱。 “哼!算你厉害。不过下次不要再用同样的招数!到时别怪我不客气!”依娘一甩鞭子,鞭子在地上哀嚎了一声,就昏过去了。依娘忿忿地收起它,回到穗红楼里去了。 ************************ 这晚泠蓉为女子针灸治疗,女子因白天受鞭过多,昏睡多时,因而还不知道她的身份。 青莲悠闲地坐着,看着刚刚忙完,满头大汗的泠蓉。 “泠姐姐好辛苦啊,当医者真不容易。” “谁是你姐姐?也不看自己多大了。”泠蓉瞥了她一眼,不理她。 “反正有我姨娘垫底。”青莲想起白天的事,不禁笑起来。 泠蓉今年十八,比青莲小一岁,因为有青莲和依娘两个垫底,所以她一点不着急——况且她没有准备嫁人。 彼时青莲停止了笑容,泠蓉漫不经心地问:“怎么不笑了?” “楼下有人。”青莲严肃道。 “是贼吗?”泠蓉仍漫不经心。 “贼会敲门吗?”青莲打个呵欠,靠在椅背上。 泠蓉细听,果真有轻微的敲门声。她猜想定是个弱女子,便下楼开了门。 门口站着一个穿着朱红棉布衣衫的女子,恭恭敬敬地站着,头发披到肩上,有一点凌乱。女子面色苍白,嘴唇干裂,定是受惊受饥所致。泠蓉想。 “小姐……我找我们家小姐!”女子拽出自己的声音,听着人心里也揪紧了。 “你们家小姐?”泠蓉用怀疑的语气反问。 “就是今天二位救的那个小女孩,拜托让我见见她!”女子哀求道。 泠蓉见她模样可怜,看起来也不会武功,便带她上了楼。 女子一见那昏睡的女孩子,便扑上去大哭起来,叫着“如小姐”、“如小姐”,还说“墨竹找你找得好辛苦”等等的话。青莲最受不了这些腻人的画面,疾步出了房间,泠蓉跟上来,反身关了门。 “你不怕那个叫墨竹的女子对你拼命救的小姑娘有什么不轨企图吗?”在楼下大堂,青莲讥讽地问道。 “你怪我?”泠蓉冷冷的语气中有一丝恼意。 青莲不答,半晌,她低头问道:“为什么救她?” 这次轮到泠蓉沉默了。她看起来就像是在酝酿感情,演一出好戏似的,青莲想。 “因为……因为我听说,青州的柳府也……你还记不记得那个抛弃我的人?他叫柳成风!”泠蓉絮絮叨叨说着,声音有些颤抖。当年她讲这些经历给青莲听,也不曾激动过一丝一毫,而今事过境迁,往事反而难以释怀,那种曾经经历过的痛楚在心里扎根发芽,再看时已成参天大树。 “所以为了一个抛弃过你的人,你就去救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询问事情的真相?那个如知府的大小姐能告诉你什么有用的东西吗?你居然还让我冒险!”青莲怒不可遏。 “你难道只想着自己吗?”泠蓉很快平静的语气瞬间将青莲冻结成冰。 “我没想到你会是这样的人。”这句话比泠蓉甩她一个耳光还令人难受。青莲呆坐在原处,一动不动。泠蓉泪眼瞥她一下,径自去了药房。 ************************ 第二天天明,那女孩才醒来。墨竹趴在床边睡了一夜,起来时双腿酸麻,站到一半又倒下,女孩不顾自己身上有鞭伤,将她扶了躺到对面的床上。 “墨竹,你怎么找到我的?”女孩边整理被褥边问。 “小姐,我没找到妹妹……我们走散了……我看到妓院门口有人围着,就来看……”墨竹絮絮叨叨,有些哽咽。 “我现在在妓院吗……”如小姐环视一周,这里的摆设素雅得很,根本没有妓院的花天酒地,奢靡浮华。 “是对面的护红楼,两个姑娘好心救了小姐。” “护红楼?”如小姐细品“护红”“穗红”两楼相对之景,不觉失声而笑。 “小姐!这种情况怎么笑得出来?”墨竹急道,“我们寄人篱下总不是办法,小姐又是从官兵手中逃脱,难保对面的人不会抓你回去,这……我们还是快逃吧!”说罢她便要起身下床。 “怕什么!”如小姐将她扶住,道:“天大的事压下来,至多不过要了我这条命,他们还能如何?” “说得好!”门口响起女子高昂的赞喝声,将墨竹吓了一跳。 开门进来的是一个穿着绿绸的女子,大约十八的模样,样貌不算出众,倒也有几分勾人的妩媚。如小姐有些恍惚,仿佛又置身于青楼了。 “这里不是青楼,但我叫青莲。”青莲踱进来,满脸欣赏之色,“敢问小姐芳名?” “如碧池。已经不是知府大小姐了,只是罪臣之女。”如碧池正色道。 “你倒挺有自知之明。”青莲讽道,旋即赔了一个不痛不痒的笑。 墨竹见小姐理亏,在床上喊道:“青莲姑娘,对我家小姐请尊重些。” “什么小姐,我才不稀罕这些虚名,”如碧池止住了她,“这位青姐姐说得是。” 青莲得意又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如碧池,不想她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气度。 “我不姓青,我只有个名字叫青莲,你搞错了。”青莲在一张椅子上坐下,道:“你泠蓉姐进来给你看伤了。” 刚说完,当真有人推门而入。如碧池抬眼看到一片素色已是心静如水,又对上一双冰冷的眼,一张白净的脸,心上立刻结了冰。 “到床上去。别受凉。”冰冷的口气使如碧池浑身一颤——自己果真受凉了。 泠蓉将如碧池的伤看过,自知没什么大碍,便离开了。房门关得可以让房内冻结的三人听不到一丝响声。 “你泠姐姐就这样。”青莲道。半晌,她又问:“你们知不知道青州的柳府?” “不就是和我们一起被抄家的吗?”如碧池反问,似乎不知道别的情况了。 “不知道更多的了?” “不知道了。” 看如小姐的神情,似乎真的不知,青莲也只好作罢——此人与泠蓉无缘。 呆站在门口的泠蓉过了很久才离开。 ************************ 至晚间,大家各自安息。泠蓉虽与青莲同房睡,然白天矛盾过后两人俱有隔阂,没有多说话。青莲朦胧欲睡,却听得大堂有细微的脚步声,本能地从床上跃起,放轻脚步飘然下楼。 看样子是个没干过几次的小贼。青莲边走边想。 不管什么贼,到她手里都变成小贼了。泠蓉想着,朦胧睡去。 那贼第一次下手,正担心自己弄出的声音是否过响之际,忽于慌乱中见到一个妖媚般的身影从楼上飘下,一袭白布裹在身上,吓得半个魂都没了。 青莲朝那小贼露出两颗玉光闪闪的白牙,冲上去一个转身飞踢,竟让小贼精准地从一扇破窗户中穿了过去。门外发出一阵惨叫。 “喂,你赔我窗子。”青莲单膝跪地盯着瘫倒在地上的贼。 那窗明明本来就是破的,再说是你把我踢出去的哎!小贼心里忿忿地想,但是没敢说出来。 “总之你要赔我。”青莲说罢立刻搜起他的身来,在他怀里摸到一块硬硬的东西,取出来一看,竟是块翡翠美玉,上面刻着一个“素”字,更觉清雅。 “给我了。”青莲一收手,霎时玉已藏在她怀里,那贼竟未看清她的动作。 “不要啊!这是裘小姐给我的礼物……”贼说着说着声音就黯淡下去了——看青莲猥琐的表情,似乎他再不滚就会有失身之祸了。 虽然觉得眼前这位大姐丝毫没有女人的矜持很奇怪,他还是利索地爬起来,忍痛飞一般逃走了。 “我会来要回我的玉的!”他末了回头说。 青莲这才觉得方才在月光下看那贼,还算是个未成形的美男子,不觉看呆了。以后定是个红尘妖孽。幸而只是一个小贼,不会祸害过多少女,只不过已有一个沦陷了。 她从破窗户外翻身进来,望着窗沿上的残纸随着越来越冷的风飞舞,不觉皱了皱眉头。 第二章 月下故人来(一) 第二天清早,依娘又蓄了点无处发泄的精力,把护红楼的门敲得“嘎嘎”响,连陈年灰土都抖了一点下来,全洒在她刚绾好的新式发型上。既没了形象她也就顾不得脸面了,狠命骂起来。 泠蓉刚开始被吵醒了,后来渐渐习惯这骂声,又熟睡了。墨竹、碧池主仆俩睡隔壁,大劫之后梦正酣甜。只有青莲遭了殃——想来也是精力过剩。 “吵什么?”青莲身影妩媚地出现在门口,娇嗔道。 “昨儿那个漂亮妹子,快给我交出来!”依娘双手插腰,盛气凌人。 “好好的,不去找个男人,倒找起女人来了,真是奇怪。”青莲靠在门框上,捋自己的头发。 “……我不跟你理论,快交出来!” “你不怕我说出你一生中的风流韵事?”青莲波澜不惊。 “哼,大清早的什么人都没有,你讲又何干?”依娘环视一周,好气又好笑。 青莲朝门外喊道:“来听我姨娘的风流韵事呀——” “你……你这是扰民!”依娘一惊,环顾四周又见没人来,松了口气:“别白费力气了,还是快……”话未完,一群人依然聚到身后议论纷纷了,大多是顶着青莲一样的黑眼圈,衣衫也套得慌忙,但脸上难掩兴奋之意。 应该是风骚之意吧!依娘愤然想着,一扭身窜进了穗红楼,末了还加了句:“下次我就直接报官了!你等着!” 多叫几个官兵来听你的风流韵事?青莲想到,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群众这才知道受了骗,各自散了。 青莲转身,才见泠蓉三个已在大堂里了。墨竹站在如碧池旁边,神色忧郁。 “怎么了?该有怨气的是我吧?你何尝被吵醒了?”青莲不瞧她,漫步到椅子边坐下。 “青莲姑娘要赶我们走吗?”墨竹问。 “我何曾说过。” “官兵要来了,怎么说……” “我们自己就该离开,”如碧池发话了,“这里能留我们住一夜,就是造化了。” “可小姐,我们无处可去。出去还不是被官兵追着抓?况且我妹妹还不知所踪,我一定要找到她!”墨竹站到如碧池面前,激动万分。 “我有什么办法?反正我不愿进青楼,我一死干净。你从此离我去,也别奔波找你妹妹了,全当她死了,你好好过日子!”她掏出一根簪子,道:“这是狱中一个和我父亲有交情的狱吏辛苦偷拿来的,值不少银子。你拿去卖了,别在这儿麻烦二位姑娘,我现在就走!”说罢起身往门口走。 “走得好啊,走得好!”青莲悠悠叹着,如碧池停住了脚步。 “青莲姐姐,你素日都这个脾性,当心嫁不出去。”说罢便往门口走。 “小姐!”墨竹呆站着,攥着那只簪子,不知所措。 “不准走。”泠蓉决断似地讲出来。青莲惊异地转过头,正对上泠蓉咄咄逼人的清眸。她会意,转惊为忿,怒眼圆睁,喝道:“留她做什么!” “我再受不了你,今儿我偏要留她!”泠蓉提高了嗓音。 如碧池先被吓了一跳,而后为省事,便扶住泠蓉道:“我本不该……” “你不用管她,只管留下。”泠蓉打断她,如碧池就不敢做声了。 “这地方到底是你的还是我的?也不想想是谁当初收留了你!你现在居然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威胁到我的安危!”青莲不顾形象地大嚷起来。 “你的安危?”泠蓉冷笑一声,“你的安危比她的命还重要?” 青莲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泠蓉拉起如碧池的手,慢慢上楼去,末了丢了句冰块般的话,砸在青莲身上。 “自私。” 墨竹见到青莲起伏不定的胸脯,再加之刚才见识到了她的真面目,早吓得不敢去安慰,跑着上了楼。 青莲猛地坐上椅子,扶着把手愣着,眼泪不自觉地流下。她狠狠地擦掉。 ************************ “我竟不知青莲姐姐是这样的脾性,她到底为什么……”如碧池坐在床沿,细想刚才的事,惊讶万分。 “……她从没有这样过。”泠蓉默然答。 “也是,我看青莲姐不是那种狠心的人。”墨竹凑上来道。 泠蓉沉默了一会儿,絮絮地说:“如果你们早些来,或是早些有别人来这里,我可能早就看清她内心究竟如何了……真是讽刺,自己开了护红楼,却只顾着保护自己,我这才知道她……” “乱世之中人人自求保命,我想青莲姐姐也一定是有什么苦衷的。”如碧池低头道。 泠蓉拿眼扫着她,心中暗暗佩服她的胸怀。 片刻,碧池抬起头来,轻声慢叙道:“我确实是有罪的人的女儿,该受的惩罚还是应该得的,留在这里,只会给你们添麻烦,那样我的罪孽不是更重了……” 墨竹听了这话,无话劝慰,只是自己垂泪。 “罪是你父亲犯的,与你何干?”泠蓉冷冷道,说罢出了房间。 ************************ 这晚青莲进房时,泠蓉已面朝里侧躺下了。青莲毫无睡意,打开窗子,正对上一双惊愕的双眼。那小贼初探护红楼就被青莲吓得心中阴影浓厚,此时又是一吓,只听一声悠长的惨叫,他硬生生从二层摔了下去。 青莲面无表情地关上窗,睡了。 那贼原以为青莲会下楼来踹他一脚之类的,不想等了半天毫无动静,只得自己爬起来,又挪到青莲房间的窗前。不想刚欲敲窗,就听到一丝细微的金属响声,一根银针飞过来,他本能身子往后一倾,躲过了针,双手也躲开了墙的束缚。 一声惨叫过后,青莲终于下了楼。 “半夜里的闯入小姐的闺房,成何体统。”青莲用脚蹭他一下,他立刻从地上蹦了起来。 “青莲姑娘怎能算是小姐。”他拱手作揖道。 “哟,连我的名字也知道了?” “方圆百里,整个聆州,谁不闻你和依娘大名?” “呸!我倒和她是一个档次的了。”青莲本欲生气,无奈白天的气都让泠蓉冻住了,没法解冻——因为现在是寒冷的黑夜。 她停了半晌,道:“我看你小子身子骨还不错,摔了两次都没折,不如我教你轻功,这样你下次就不那么容易被我发现了。” “青莲姐姐不愧是妖媚之众,一般正经人不将我捉拿官府就罢了,哪会更助长我呢?”他笑道。 “才离了一天,就这样伶俐,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青莲豪爽地用错了一个成语。 小贼听了,也不敢挑错,只说:“我来要我的玉。” “你来偷啊,所以我说,我教你功夫,你要回你的玉。否则你可负了那裘小姐的心了。”青莲说罢掩嘴一笑,倒颇有些矜持与动人。那贼想到裘小姐,脸也红了,低下头去。少年的青涩的情愫夹杂着对未来莫名的兴奋期待,满足是如此容易,幸福是如此靠近,青莲不由地看呆了。 “好。”他抬起头来,眼中是久违了的坚定、不灭的信念,青莲不想,事隔多年,又在他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光辉。 这夜,青莲躺在床上,和泠蓉一般翻身朝里,流着泪。 第三章 月下故人来(二) 歇了几天,对面穗红楼的生意似乎差了点。因为听说皇上要南巡,经过聆州小住几日,各级官府忙得不可开交,哪有时间逛青楼?看依娘这几日,也懒怠打扮,整日闷闷的,在门口招客时也没那么殷勤了。青莲料到这几日必有大劫。 这天依娘特地挑了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向青莲插腰小声喊道:“给我交人!” “要不要我把和你相好的人的名字报出来啊?”青莲打了个哈欠。 “哼!这时候总不会有人起来听了。” “我明天贴到城南的公告牌上,就有人起来看了。” 依娘气得够呛,怒眼向青莲道:“明天!明天我就叫官府的人来管!你自己逼我的!记住了,明天!”说罢转身扭着回去了。 青莲朝她的背影冷笑一声,站在门口吹了半天的冷风——反正接下来还有客人,况且自己也没准备走进泠蓉那冰冷的闺房。 月凉千里照。青莲沉浸在柔和的月光里——很久都没有这样静下来好好看月亮了。月白净如纸,却比纸多一份灵气和超然。不足的是,正因它雪亮的光,才反衬出它身上斑斑黑痕——不知又是哪场江湖风雨,又不知是哪个败家人、负心汉,给它造成这样的缺憾呢? 再怎么美丽的东西,总敌不过世俗摧残。经历过的人,望着后来之辈,心中伤怀万千却无可劝诫。因为年少太美好,也太无知。他翩翩走来,身形还不够挺拔,走起来稳重、活泼并有。他脸上是被月光洗出干净的白,表情是被晚风吹出的清新的真。没有一袭素衣,也无长发飘然,一身麻布、乌发垂肩的他,一样轻灵动人。 青莲佯装打个哈欠揉了揉酸涩的眼,又一把揪过他的衣领口,吼道:“来的时候给我走快点!别像个月光美少女!” “下次……下次一定……”那贼——这两个字完全将他的形象颠覆了——摇摆着手,缩着身子连连赔不是,生怕青莲再踹他一脚。 青莲放开他,沉静了一番,道:“今天是最后一次了。你学得很快,我今天教你基本的暗器用法。” “最后一次?为什么?青莲姐,你要搬走了?”那贼睁大眼看她。 “不是,你别问,我等会儿告诉你。”青莲不耐烦似的摆摆手,“现在快给我学!”说罢凌空一脚飞踢过去,那贼一个灵巧的转身,脚尖点地向后飞去,稳稳落在大街中央。 “哟,不错嘛。”青莲微微笑道。 “多亏师父教导有方,以后等我长大了,就把盗贼团的名字定做‘青莲’!”贼道,脸上兴奋难掩。 “去死吧!看我的动作!”青莲猛地从怀里抽出一把袖箭,“刷”地扔过去,直指眉心。 “青莲姐!你是在教我还是在杀我啊!”贼边躲边说。 “还有时间说话?我今天不打到你不罢休!”说罢她又是一根银针,然后从怀中抽出四根银针、三只袖箭、三只镖,夹在指缝间一齐发出,霎时对面穗红楼的窗户就破了八扇。 “看你怎么逃!”既到了这个地步,青莲也不管对面的维修费用了,只管一个一个发出去。可怜那贼虽一一躲过,衣服也成了乞丐服,配上他俊秀的脸庞,别有一番风味。 折腾了大半夜,已至四更。教授已完,青莲和那贼并肩坐在门口台阶上。 “青莲姐,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了吗?”他问。 “什么为什么?”青莲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 “为什么今晚是最后一次!”贼有些郁闷。 “哼,这个呀……”青莲目视前方,神情突然变得严肃,“我要请你就一个人。” “什么人?为什么你自己不救?” “我不能随便出手……你……”青莲这才发觉自己连他的名字也不知。 “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很小就被父母抛弃在聆州城旁的清溪山,一直住在那里。” “……那我给你个名字如何?” “好啊!”那贼转过头来,眼中光彩万丈,青莲对上他的眼,婉然一笑。她想起少年不知事,而今满腹愁之类的思索,又在脑海中闪过泠蓉、如碧池、墨竹几个人的名字,不觉灵光一现,睁大了眼,喜道:“你叫墨忧,如何?愿你一直这样快乐,没有纷争,没有忧愁。” “这个好,谢谢师傅!”他起身作了一揖,呆站了一会儿,道:“这几天跟青莲姐在一起很开心。既然青莲姐不希望我忧愁,我也不便作离别伤词,咱们后会无期!” 青莲略一笑,忽然想起重要的事,向他喊道:“别走!我还没有告诉你那个人是谁哪!” 墨忧回头,那一瞬间,青莲身后的大门被打开ial,如碧池披着松松的秀发,睁着好奇的眼,看了看青莲,对上一双眼—— 他穿着不知为何破破烂烂的麻布衣衫,却不知为何那样动人心弦。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射进第一缕微笑又明亮的晨光,在她小小的心里,刻上永远难忘的印记。 第四章 池源是归处 艳阳高照。 来势汹汹的依娘领着一群杂兵敲开了门,那群官兵都是最懒于准备皇帝南巡之事的,品性自然不好,门一开就骂开了。 “好好的大晴天,别败坏了爷们的兴致。” “小娘子快出来!” “这老鸨也真多事。” 依娘见无缘无故讲到自己头上,自然气愤难捱,又想到尽早自己楼内窗户几乎都被暗器所破,定是青莲所为,一跺地,发狠嚷道:“日上三竿别学寡妇睡懒觉,还不快给你老娘滚出来!” 青莲袅袅婷婷下来,边走边说:“姨娘,你终于承认自己老了。” 依娘想到自己今天必要拿人,不用跟她瞎生气,便道:“那你还不快带那女娃儿下来孝敬孝敬我?” “你是哪门子的大老爷,临了还要个如花小妾啊?”青莲到她面前,傲慢道。 “哼!我不跟你吵!让开,官爷们要上去搜人呢!”说时推开青莲,正欲上楼,只见一个灵巧美人婉然从上而下,生得容貌不俗,艳雅非凡,脸上一副凛然就义的正色,将依娘那伙人怔住了。 “我在这儿,各位不必上去,带我走吧。”如碧池说罢边下楼边向青莲点头示意,似是感谢她这几日的收留。青莲转过头去看向门外。 “小姐!你别走!”从楼上又跑下一个女子,素容,生得平常,背微屈,眉心紧蹙,神色慌张,便是婢女的模样。 墨竹跑过去,手里攥着那日如碧池给她的银簪子,硬塞进她手里,哀求道:“小姐,我不要什么值钱簪子,你留下来好吗?我不找我妹妹了,我们主仆两个好好生活,好不好?” 如碧池要把簪子还回去,墨竹死命不收,拉着她的衣角不放。碧池无法,叹道:“你不收,那我就收了。只是我一定要走,不能拖累护红楼的姐妹。这几天我也想通了,父亲作的孽,该是我好好偿还的时候了。他干过什么,我最清楚。”说毕用那簪子尖端狠狠一戳,再一扯,衣角一块被裁下,如碧池下来,被一群官兵团团围住。 “别动手动脚的,当心你们带回去的是个死人!”众官兵见她用银簪抵喉,都不敢轻浮了。 依娘心计多,听见那婢女本应是如府的,定是抄家前逃走的,本也应一并入妓籍。虽生得平平,然做个送茶倒水干粗活的尚可,说不定日后有人专门好这样的平凡女子呢?她心里高兴,便娇声道:“哟,这位小姑娘,想必是如府原来的婢女吧,怎么没被抓到?难道——你畏罪潜逃不成!” 墨竹被她忽然高起的声音唬了一大跳,一下没了主意,扶着栏杆全身发抖。官兵们见她是个没主见的,定比刚才那个好下手,相貌也还过得去,便都要到楼梯上去抓人。 “谁说她是如府的?”一声冰尖似的话语将众人的淫心刺破,飘然而出一个蓝衣美女,神情冷艳,目不视人。但看着她,就仿佛她眸子正狠狠瞪着你,令人心寒。 “她本是我们这儿的仆人,因依娘将如小姐送了来,她们处得好,便亲厚了,有什么问题吗?”泠蓉稳稳走下,拉起墨竹发抖的手。 “这其中有许多不合情理之处啊……”依娘信心满满,为吊人胃口先不说后话。 官兵们想问时,只听得身后青莲胡乱用调儿唱道:“城南的公示栏嘞,有一张……” “我们走!”依娘一甩衣袖——她的衣袖也没多长,一群官兵不明就里,但既得了人,自己也不便多事,便一骨碌出了门,押碧池去对面的穗红楼。 墨竹见状,愣了片刻,飞奔而出。泠蓉担心她闹出事来,小跑着跟上去了。路过门口时,她瞥了青莲一眼,眼神比先前温柔些,但还是带着些许怨恨。青莲苦笑一声,慢慢踱出去。 穗红楼门口,墨竹拦住手脚不利索的官兵,已被依娘抽了几鞭,倒在地上,抓住如碧池的手不放。 “你这是何苦?那天我好不容易放你走,你偏要……”如碧池叹着气,将她扶住。 “当时……是我太胆小……不想死……又担心我妹妹……”墨竹忍着痛,断断续续地说着话。 “我是知道的,你不用自责!只是现在我理应受到这些处罚,你能替我挡几时?走吧,藕断丝连的,大家还怎么好好过日子!”如碧池瞥见泠蓉在人群中,便把墨竹放下,又走了几步。 泠蓉上去扶起她,想起上回冲动受屈,明白自己是难敌这群人的。她回头一望,立刻锁定了神情淡漠的青莲。青莲浑身一颤,心里想着泠蓉的内功定比自己高强,不去说不定就见不到今晚的晚饭了,便打着呵欠走上前来。 依娘光听脚步都知道是谁,她皱着眉头转身,脸上堆着假笑:“哟,青莲老板不会是来找女人的吧?” “嗯,被你传染了。”青莲慵懒道,“而且这女人我用过了,用我剩下的,很适合你。” 依娘咬紧牙听着聚集人群的笑声,努力不挥鞭子,免得打起来弄坏了她娇滴滴的老脸。她转换对象,向各位官爷道:“这姑娘姿色不错吧?虽然比我差点儿……” 一群人心花怒放,正欲上去拿人,青莲喊道:“各位官爷且等等,小女一下子怎么招待这么多人,不如你们先择出个第一?” 那伙人本是等级相同淫心相似的,便吵开来,谁都想在前头。依娘见他们乱了心绪,这样拖下去对自己不利,便喊道:“怎么不可以一起?你的功夫我还没有见识过?” 青莲正纳闷她什么时候见过自己的功夫,那群没脑瓜的人就奔了来。青莲抬头望望天,叹气一口,数个转身躲过那伙官兵。依娘正得意,未注意到,等她想挥鞭的时候,双手已被擒住剪在身后。青莲另一只手环住她的脖子,用指尖点点她粗犷的鼻尖。 “非礼啊——”依娘已经装得足够清纯,还是有人在人群中笑了出来。 依娘老羞成怒,对着各位发愣的木头官兵嚷:“快把那小姑娘拖进去!”一伙人这才发觉正事未干,环住用银簪抵喉的如碧池,慢慢向穗红楼门口走去。 青莲放下那只碰鼻尖的手,食指拇指大幅度碰了几下。 “如果我做这样的动作,快点掩住口鼻。”泠蓉想到以前青莲说过的话,立刻叫了墨竹。泠蓉放下墨竹让她躺下,两人一起双手掩住口鼻。 青莲往腰间摸了摸,转身放开依娘快速退到泠、墨身边。一瞬间依娘只觉异香扑鼻,神思开始恍惚,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周围官兵、群众挨个倒下。青莲见状,也趴在地上不做声。墨竹原本就是躺倒的,泠蓉便在她身边倒下。 青莲眯起眼,之见一个黑色身影,蒙着脸,背起晕倒的如碧池。他转头,朝青莲递上一双弯弯的细眼,然后凌空跃上屋顶,朝南而去。 “有个黑衣人!”闻声赶来的几个群众嚷道。 “怎么都倒下了?死了?” “不,还有气。” 唉,他怎么这么晚才来?只好我先出手了。教他的暗器没用上,真是损失啊……青莲想到,要不然就不用这么麻烦,还要装晕。 她忽然觉察到自己还没把那情人玉给他,难道他见了碧池便把那裘小姐负了?不会吧? 她微动了动感觉一下腰间,却发现玉早不在了。 哼!孺子可教啊,可别负了人家。有缘也别再见了!想到这儿,她的嘴角牵起了一丝笑。 第五章 似有暗香来 自那日碧池被墨忧救走后,街上倒也平静了几时。那日晕倒的众人皆被问知当日的情况,却无人记起一丝半毫。依娘被告知当日有个贼人,却找不出证据证明他是某某人的同伙,也就不敢来闹。 护红楼不过少了一个人,却格外冷清。墨竹整日发呆不语,泠蓉整日在药房打转,青莲没事就出去逛一圈,玩得衣衫带泥。 “难道去密林中作什么事了?”泠蓉毫无表情地问。 “也许是在水塘边呢。”青莲同样面无表情。 由于墨竹纯洁得不知她们话中之意,因而同样面无表情。 对面,穗红楼血口般的门口走出一个优雅的身影。那女子分外瑰丽,妓女所佩各种闪亮首饰衬出她洁白的肌肤。她脸上却带着不安、慌张的神情,匆匆向护红楼而来。 青莲早意识到这位美人,在她将要踏入门内时拦住了她。 “这里不收妓女。”她冷冷道。 女子显然受到了打击。她往后退了半步,低头握紧了红帕子。或许是妓女掩盖真实情感的本能,她并没有伤心、也没有生气的神情,只是低眉侧脸,一副楚楚动人的模样。 “我……你们能收留我吗?”她抬头怯怯地问。 好一个资深娼妓,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都要把人的魂勾去了。青莲蔑视地想。 “我说了,这里没有妓女的位置。”青莲提高嗓音,更加冷酷,就差没让她滚。 “青莲姐,为什么不让她进呀?我看她不坏。”墨竹呆呆地走过来说——自从如碧池走后她便一直这样了,只是善良的本性未改。 泠蓉瞥了墨竹一眼,但墨竹并未察觉。 “求求你们收留我,我再不想做妓女了!你们这里不是护红楼吗?”女子说着便跪下来,抓紧青莲的裙摆哀求。她激动时,耳坠摇摆,令人心神荡漾。空气中荡来一阵幽香,不像妓女惯用的那种,但在青莲看来,只要是妓女身上的,就俗不可耐。 “你最好放开你的脏手,而且最好不要进来,不然,小心我的银针戳瞎你的眼!”青莲一甩裙子,挣脱开,反身上楼回屋。女子呆呆地跪在那里,脸上有泪珠落下。 墨竹是最同情心泛滥的人,见状立刻上前扶起她,要领她进来。 “这次你最好真的不要带她进来,青莲说到做到。”泠蓉在背后,话语很有力。 “为什么她那么讨厌妓女?我成为妓女也是被迫,现在好不容易想逃脱,她为什么连机会也不给我?这里不是护红楼吗?妓女难道就不是女人了吗?”那女子哭得梨花带雨,令人心碎——当然,只有男人和墨竹。 “不是讨厌,是痛恨。” 女子楞了半晌,继而拭去脸上的泪痕,利索地站直,拂去墨竹扶着她的手,向两人道:“给两位添麻烦了。既如此,那天下再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我会找个机会轰轰烈烈了结我自己的。”说罢,她决然转身,迈着端庄步伐消失在血口里。 泠蓉本未想到会闹出人命,但这时想追回已来不及了。空气间弥漫一股馥郁香气,不像妓女们惯用的庸脂俗粉……这熟悉的感觉冲击着泠蓉,她一时却想不起来。 她想起刚才青莲的态度和她对待如碧池事情上的冷漠和针锋相对,感到气愤难捱。为什么她要这样对待她曾立誓要保护的群体?为什么……自己只是想去青州确认他的生死,她却连个机会也不给自己? 百合香,百合香……突然,她想起来了,那是百合香,是她还在泠家时惯用的香,是柳成风曾经赞美过的香,是从前自己身上的香…… ************************************** 少女小跑着来到一条小巷,远远望见少年的身影,心神荡漾,心跳原本就是雀跃的,此时多了一份安定。 她上前去,俯下身调整呼吸,不让他看到自己汗渍点点的样子。她偷偷用手帕擦汗,嘴角不自觉上扬。 少年背着光,皮肤却显得白净。他的脸瘦削,一双眼很水灵,让人不免生出怜爱之意。此刻他很疑惑又担心地望着面前不抬头的女孩,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个……蓉儿……你来的时候……没有被……被发现吧?”他结结巴巴挤出一段话。 泠蓉抬头,双眼直直盯着他,充满了笑意。 “怎么了?我……我……”少年身子向后倾,尴尬地说不出话来。 泠蓉站起身,脸上笑容满溢,她身子向前倾,几缕发丝垂至脸旁。 “傻瓜!”她微微笑了,阳光洒在脸上,美好、温暖,她的皮肤闪现着少女的青春光泽,唇稍显色暗,阳光的渲染仿佛那两瓣抹上了淡黄的烟霞。她的眉与她的发一样灵动,他忍不住伸出手去。 轻柔地拂过她脸旁的垂发,放至耳后,指尖与皮肤摩擦出细腻的通电感,他的手一下子僵在那里,脸红了半边。 泠蓉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半晌,她想起了什么,低下头站直身子,原地转了一圈。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她侧着脸问。 “没有没有没有!”少年连连摆手,退了一步,另半边脸也红了。 “怕什么,又不审你!”泠蓉围着他转了一圈,正色问:“还没有闻到?” 少年伸长脖子在空气中仔细闻了闻,这个动作把泠蓉逗笑了。 “啊……有了,今天身上的香味很不一样,比以前清新多了,是什么香啊?” “百合香,父亲最近和一个姓舒的商人有交往,那商人是做香料生意的,这是他们家独有的香。喜欢吗?”泠蓉侧过另外半边脸——她完全转过身去了。 “嗯,我喜欢,以后蓉儿就一直用这香吧。”他凝视她的背影,笑得眯起了眼。 泠蓉在前面,低下头偷偷笑了,她在心里又骂了几次“傻瓜”。 “我走了,再不回去母亲就要发现了。”泠蓉没有回头,小步小步挪回去。 “……蓉儿!你……下次我再……找人带信……给你……”少年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了下去,他低下头,咬紧唇,恨自己没勇气。 泠蓉偷偷笑出声来——当然并没有让他听到,她想着下次要多拿点奇怪的草药让爹娘去研究,这样就可以多点时间和他说说话了。 “你在这儿干什么!”巷子尽头,娘正站在那里,婢女扶着她。泠蓉惊了一跳,楞住不敢动了。 ************************************** “你在这儿干什么?”泠蓉恍惚过来,一旁是青莲带点嘲讽,带点不解的脸,她才发现自己正对着墙壁发呆。 “没什么。”她也不觉得尴尬,快速转身疾步向药房走去。 青莲轻轻笑了一声,还是让她给听到了。她皱了皱眉,什么也没说。 “哪个是青莲啊?”门口,一群穿着整齐的官兵拥上来,为首的一个脸上干净得不见一丝油光,看上去像个高粱馒头。 泠蓉转过头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她再没有心思去药房研药了。 “我就是。”青莲稳稳走过去,虽也疑惑但心中没有丝毫害怕。 “你使用妖术,让百姓失忆,现在要将你投入大牢!”粗面馒头说完,便吆喝着几个小兵进来绑人。 青莲心跳漏了一拍,先是惊后是生气,到底是谁说的? 她向门口扫视一遍,竟看到依娘得意的老脸,在官兵们后面散发着妖媚的喜悦之色。 第六章 狱中释旧情 众官兵不容分说,上前来押住青莲,用绳子绑了,说是以免她再施妖法。青莲虽有武功在身,但若此时使用,只能让众人认定她妖女的身份,还有就是让依娘多笑笑出些皱纹。 毕竟要让依娘出皱纹的机会是很多的,此时断断不妥。粗面馒头满意地看着下属们,一边吆喝着:“皇上明日将至,怎可在此时出乱子,快快平息此时才罢!” 泠蓉听了,知道他是为了强调事情的严重性,不想有人插手,因此不上前求情。墨竹只当她和青莲间有矛盾,还在生气,因此上前去跪下来求那领头的。领头见是个不知好歹丫鬟,立刻给了她一脚。 泠蓉冲过去扶起蜷在地上的墨竹,愤恨地瞪了粗面馒头一眼。粗面馒头惊了一背的冷汗,咳嗽一声壮壮胆,向泠蓉道:“谁胆敢阻碍本大爷执法,休怪我无情!”说罢吆喝着众人带走青莲。 泠蓉眼见青莲的背影越来越远,自己怀中的墨竹又虚弱,这才有点恨自己。为什么自己总是那么柔弱,什么都做不了,两年前如斯,两年后亦如此。 成风在定亲的时候,我就应该跟他私奔了,却顾忌着家人、道义,不敢反抗父母,空对一段好姻缘。流离失所数十天,风餐露宿,差点被卖入青楼,如果我有那么点生存的能力,也不至于远离家乡二载,至今寄人篱下。我治好了碧池妹妹的鞭伤,可还不是没能留住她?现在她被贼盗所擒,生死未明,倒不如不治这伤,她永远躺着,也不必受粗人的侮辱! 泠蓉紧闭双眸,咬着牙低下头,握紧双拳。世俗的强悍和她的弱小让她失去了安定感,一切都摇摇欲坠。 “你们放开她!” 泠蓉惊讶地睁开眼,眼泪顺脸颊缓缓滑落。 穗红楼门口,白天那个用百合香的女子,正站在那里,神情严正地对着官兵们。 “哟,这不是聆州城第一名妓百合姑娘吗,不知有何讨教?”粗面馒头一脸奸笑走上前去,伸手要去摸那值十两银子的脸蛋。 百合拂袖打掉他的手,却因为力道太小,被粗面馒头握个正着。 百合低眼看到屈背弓腰的粗面馒头那淫色的细眼,感到万般恶心。她又试着挣脱了几次,都失败了。 “百合!你干什么,还不回去待客!”依娘气急败坏地扭上前来,粗面馒头吓得放了手。 百合向前一步,不理依娘强掩愤怒的老脸,宣布道:“各位,当天施妖法的是我,不是这位姑娘。要抓,抓我。” “你在说什么!快给我回去!”依娘又急又气,骂完了百合,又向众官兵赔笑。 “当天青莲姑娘中妖术倒地不省,如何施法之人反伤了自己?”百合继续说。 依娘见众官兵有信服之色,赶紧抓住百合的手,想把她拉回去,但百合扶住门边,执意不回去。依娘一方面怕丢了这摇钱树,一方面又怕伤了百合摇钱用皮肤,因此不敢用力握,只得狂骂她,甚至出手打她的背,百合还是在门口没有动过。 “各位官爷,既然有人自己认罪,定能少掉许多繁杂程序,能省事就省事,何况明日就是……”百合停得恰到好处,官兵们听从粗面馒头的指挥,一拥而上绑了百合。为什么一拥而上呢?因为可以顺便吃豆腐。 依娘被挤到一旁,哭笑不得,一方面气愤没有人吃她的豆腐,一方面无奈自己本想抓住青莲的把柄将她除掉,却砍了自己的臂膀,在一旁唉声叹气,叫苦连天。 泠蓉帮青莲解了绳子,望着官兵将百合押走,心中感慨万千。她甚至比我还要弱小,一个底层的妓女能有这样的胆识,自己实在相形见绌。况且,她叫百合…… ************************************** “蓉儿,柳家已经和大户舒家结亲了,你以后不要再去找那个柳成风,不要败坏了我们泠家的名声!”娘威严的眼神如此尖锐,只是看到就让她战栗,她的话语更是要将她撕成碎片。 怎么可能?舒家不是那个给我们百合香的大商人家吗?柳家怎么会跟他们结亲……父亲不是和柳家交好吗?为什么他的新娘不是我? 泠蓉拿出自己这几年上山采药得来的一些稀奇草药,让丫鬟埋在娘的药地里,然后偷偷出了门。 上次跟他约好了。泠蓉慢慢走进另一条巷子——每次他们都换过。柳成风站在墙壁的阴影里,穿堂风吹过,泠蓉望着他飘逸的衣衫和发丝,突然感到秋天的凉意。 “你要成亲了?”她的口气不同往日,有些阴冷。柳成风想站到有阳光的地方,无奈这条巷子太阴暗。 “你……跟我走好不好?”他低声道。 “什么?”泠蓉声音有一丝颤抖。 “跟我走!”他抓住她的双腕,但力道很轻。 “我不想娶什么舒百合舒小姐,我认定你是我的妻子!我们一起离开这里,这样就可以在一起了。”柳成风天真的眼睛闪着坚定的光,一瞬间,少女泠蓉有些恍惚,她以为,是这条巷子射进了阳光。 ************************************** “哼,自作自受,我姨娘果然厉害。”青莲向依娘至今呆愣的身影啐了一口,为了让出神的泠蓉听见,她故意加大了声音。 泠蓉回过神来,原本有些激动而微红的脸立刻板下来。她目送青莲踏着轻松的步伐走回去,突然冷冷问道:“你不救她?” “谁?那个妓女?”青莲蔑视地笑笑,泠蓉突然有种恶心的感觉,和刚才看到粗面馒头的行为时一样。 “她也是自作自受,既然她想定罪坐牢,我拦她做什么?”说罢她仍往回走,没有意识到泠蓉脸上恐怖的表情。 “我去监狱。”泠蓉咬牙说完这句话,匆匆向官兵离开的地方跑去。 青莲惊讶地转过头来看时,只见到了泠蓉焦急的背影,她收回脸上得意洋洋的表情,静静望着她离去,心里一片空白。 狱中。 泠蓉用自己好不容易搜寻到的几棵人参换得了探监的一炷香时间。虽然她有青莲发的钱,但她没有用。 “舒小姐,是吗?”她温柔地问。 “你是泠姑娘吧?虽然刚见面时没认出来……你变了好多。”狱中的女子刚被捕获,还没有穿上狱服。监狱的阴暗掩盖了妓女华丽的服饰,唯有那股香味不变,无论何时何地。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泠蓉有些惋惜地看着她,声音无比怜爱。 “上次看到如府大小姐被一个少侠救走,我就知道青莲姑娘是真的为了保护女子而开这护红楼的。这两年我对这里深恶痛绝,所以我希望她能收留我,但是……既如此,我也不想再被迫置身于烟花之地,还不如一死……”她低下头来沉默片刻,深吸一口气道:“见到你之后,我万分愧疚,我明白当年若不是我,你们两个也不会分开……” “我只怪你的父母,我知道跟你没关系。”泠蓉沉沉道,心中百感交集。 “好了,反正我的父亲被抄了家,我也算得了报应……但自从你走后,我总觉得我的罪恶每天都在加深,我夜不能寐,想着你到底是死是活……现在见到你好好的,我很开心,我在这世上也没什么遗憾了……”百合微笑着缓缓闭上眼,沉寂的监狱里,泠蓉的泪水滴下,泪光中百合的脸分外皎洁,沉静如水,仿佛这里是当年她一个人的新房。 当时她带着愧疚坐在那里,听到他们私奔的消息,并不惊慌,反而觉得很释然。 就像现在这样。 但她要死了,就算县官不把她处死,她也会自己了结自己。两年的风月情场,她厌倦了,痛恨了,她想要找一个容身之处——要么是新家,要么是老家。 泠蓉看着她的表情,想到当年自己每次和柳成风私会的神情——满足、幸福、安心,她回忆往事,看看现在无情无义,对人冷冰冰的自己,羞愧、后悔,她才是——毁了百合的因缘,让她做没有丈夫的新娘——她才是最罪恶的人。 结果她还不是什么也没得到?柳成风半途被抓,拼命护着她逃走——现在想来真是可笑,她一个人逃走,那私奔还有什么意义? 一切都是年少铸成的,不能说是错误,只能说是缘。 两个曾经萍水相逢的女子,在此刻,惺惺相惜。 第七章 两载情义轻 这晚,泠蓉回来了,但是是被狱卒抬回来的。 “泠蓉姐,你怎么了?伤成这样?”墨竹立刻冲出来。只见泠蓉白衣斑斑,头发散乱,腹部黑斑尤多,似是被人狠踢所致。青莲随后赶来,发现泠蓉身侧有血渍印出,把她抱起来,竟是受板子所致。 “怎么回事!”青莲恶狠狠地对着那两个狱卒。 其中一个打个呵欠,懒懒道:“这女的偏要叫嚷着林老爷就百合姑娘,死拽不走,我们县官林老爷只好出此下策了。” “林老爷?就是那个新到任的县官?”青莲愤愤道。两个狱卒并未理她。 “两位官爷,你们怎么会抬她回来?”墨竹担心之余意识到了这奇怪的一点。 “说到这个啊……”两个人相视而笑,当然,是奸笑。青莲恨不得一拳甩上去,还是忍住了。 “百合姑娘的姿色人人垂涎,林老爷刚到聆州就有所耳闻,只恨公务繁忙、无暇相会。而今百合姑娘为了让人送这女的回来,甘愿服侍我们老爷一夜。” “本来她可以当老爷的小妾,也不知怎么的,她宁愿坐牢也不干。” “唉,好好一个美人……” 两人边说边走。墨竹听到这些话,气得动也动不了。那叫百合的女子如此仗义,居然被这些人侮辱,这些人还说得若无其事!同样身为女子的心意相通,令她充满了愤世嫉俗之感。她低下头,眼神愤恨,盯着地面。 “是她啊。嘁!”青莲漫不经心地道,又有一点像埋怨。她背着泠蓉上楼去了。 墨竹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她惊愕地抬头楞了片刻,还是跟上了楼。 “你能救她吗?”刚上楼,就听到泠蓉虚弱的声音,她很高兴泠蓉醒了,走几步至门前。 “我为什么要救她?她不过是个妓女。”青莲狂妄的声音传到墨竹耳朵里,她咬了咬唇。 “为什么!你难道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泠蓉嘶哑地挤出这些字,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妓女就是妓女。”——青莲阴沉反感的声音。墨竹觉得此刻进去不妥。 屋子里一阵沉默,气氛紧张难捱。墨竹正想冒着生命危险敲门而入,泠蓉发话了。 “你太让我失望了,”她的声音比刚才清楚,却也比刚才阴冷,“碧池,你不留;墨竹,你赶她走;百合,你要置她于死地。那你要我做什么?我想走了,我想去青州,你为什么囚住我?她们都是娼妓吗?独我是清白的?” 青莲没有回答。 “那好,明天我就跑到对面去,看你有何颜面。”泠蓉带点威胁地说。 “……你去呀。”青莲冷笑道。 “我就知道你会……” 泠蓉还未说完,青莲突然喊起来。 “你去呀!你去呀!你早该去了!当年私奔失败的时候,你怎么还有脸留在我这儿!” 青莲歇斯底里地喊着,墨竹想象她狰狞的表情,惊出一身冷汗。 屋里又是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只听见泠蓉微微的笑声,这冷笑越来越响,甚至有点疯狂。墨竹从未听过泠蓉这样的笑,即使是青莲也不至于笑到如此。 然后,泠蓉用她特别的冷冷语气,再加上一点发狠,说出了一句话。 “你本来也不过是个妓女。” 墨竹这下真的进不去了,不是因为屋里又是一阵沉默,而是她愣住了。 门突然被狠狠甩开,青莲飞奔而出。墨竹惊惶间竟发现她尖锐的眼眸中有几点晶莹的泪珠。 “你不救,我自己救。”房内传来泠蓉冷冷却坚定的声音。墨竹走进去,双腿却有些发抖,只得扶住桌沿。她瞥见泠蓉跪在床边,此时正艰难地想翻身俯卧,墨竹忙上前去帮了她一把。 “谢谢。墨竹,能拿我的药箱来吗?”泠蓉对她道。墨竹看到她的眼神与以往不同,冰冷少了,温柔多了。她默默拿出橱里的药箱,心情才稍许平复。她把药箱给泠蓉,泠蓉开始给自己上药,墨竹默默上前帮忙。她不断回想起刚才的对话,觉得心中疑云重重,千丝万绕。 “泠蓉姐,你和青……” “正像你听到的那样。”泠蓉平静地说。 “哎?”墨竹有些许惊讶。 “我本是青州泠府长女,与人私奔不成,被她收留。”泠蓉故意不说“青莲”二字,且说到“她”时表情立刻阴冷下来。 “泠府?医药世家?” “是的。她的出生我不清楚,但她曾做过两年妓女,后来逃了出来开了这楼。” 墨竹再听一遍,便觉得没有先前那么惊诧了。回想青莲姐对百合姑娘的种种态度,她似乎觉得青莲姐尚可理解,只是实在有些过头。 “泠蓉姐,你伤成这样,怎么去就百合姑娘啊?”墨竹给泠蓉敷药,越来越担心她的身体。女儿家伤成这样,怎么也得静养数十天吧。 “我自有打算,总之拼命也要救她出来,再不然只能……”她低下头,深思着,神情忧郁。 “百合姑娘对你这么重要?” “是的。是她把我从堕落的深渊中拉了回来,宁丢性命,不负知己。”泠蓉坚定道。 墨竹想问“青莲姐算什么?”,但没有说出口。她觉得最好不要再挑起矛盾。 是夜,泠蓉因伤痛未眠,青莲则一夜未归。 墨竹翻翻覆覆到夜半才睡去,醒来时天已大亮,至泠蓉房间却发现她早已出门。墨竹担忧她的伤势,出门到处寻找却不见踪影。聆州城太大,就算是中间的聆县,也四通八达。墨竹疲惫不堪,缓缓踱着,忽闻聆州城中央的大街上有吹奏之音,却不似出嫁。走过去看时,人山人海围在两旁,道路两边各有官兵把守,把一条长街两侧占得水泄不通。好不容易挤入,却见一对对华服人举着她不知是什么的牌子,抬着一乘乘华美的轿子而过。队伍长得望不到头,把整条街中央占得满满的。道路两边人皆轻声细语,气氛有些微妙而庄重。墨竹想这必是皇上的行伍了。 轿子一乘一乘过去,随后来了一乘大轿,外表与其他都不同,真可谓华丽异常,在阳光下珠光宝气,简直可以盖过太阳的光芒。黄色的轿子前后各八个人抬着,宽敞阔大另人惊讶,墨竹看呆了,昔日如老爷家和帝王比起来,实在相差太远。 墨竹正陶醉于此,眼神不断扫着这些华美的轿乘,却于偶然间瞥见了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 泠蓉姐!她心里一惊,没敢喊出来,但接下来的事却让她更加目瞪口呆。 只见泠蓉从人群中冲出来,闯过官兵门重重阻挡,满身血痕跪倒在皇帝的座驾前,低下头,语气严正道:“求皇上救我姊妹一命!” 当即就有许多官兵冲上来拉她,皇上座驾旁的一个宫人上前来,宣道让他们退下。队伍整个停了下来。 墨竹从未见过这样的事,吓得不敢动。虽然她很想就泠蓉姐,但此时她没有勇气和她一样冲上去拦住皇帝的座驾。 “求皇上就我姊妹!”泠蓉又义正言辞地说了一遍。 “你怎敢用这样的语气同皇上说话?”那个宫人趾高气昂道。 泠蓉抬起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宫人像是受到了惊吓,向后退了半步。 “今日皇上不答应民女的请求,民女宁愿身死当场!”泠蓉身体颤抖着,看来她今天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墨竹感觉她有些摇摇欲坠。 整条街都沉默了,轿中人也并无反应。 泠蓉全身虚无,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太过渺小。不管她怎么努力,怎么付出,这个世界还是不肯给她留下一个她珍惜的人。 她尽最后的努力,愤恨地盯住那乘黄色的华轿,然后双眼便模糊起来。 第八章 金霞耀红尘 看到熟悉的白纱帘榻,泠蓉安心地起身,背部一阵刺痛,她忍住没喊出来。被板子打过的地方已略好些,只是忽觉下腹胀痛。她心里一惊,缓缓地挪过身子,发觉榻上一滩血红。 今天并不是她月事之日。医者的直觉告诉她,可能出了大事。 “泠蓉姐,醒了吗?”墨竹端着汤药进来的时候,泠蓉已整理好,半躺在榻上。 “哪来的药?”她没有看墨竹,语气疲惫沉闷。 “聆州医馆大夫配的。” “怎么去这么贵的地方?等我醒了自己能治。” “泠蓉姐,你在皇上轿前晕倒了,怎么也得送医馆吧?”墨竹把汤药递上去,泠蓉不动。 “去贱一点的地方也罢了。”她说。 “是皇上派人送你去的。”墨竹舀了一勺药,吹温了。 泠蓉沉默了一会儿,望着窗外傍晚惨淡的残光,忽觉生意全无。墨竹见她脸色憔悴,表情呆滞无神,在榻上一动不动。西风残照,格外凄凉,她这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泠蓉姐……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小心翼翼地问。 “青莲呢?”泠蓉仍旧是那样的表情。 “她回来了。昨夜不知去了哪儿,衣服上都是脏泥……” “百合姑娘呢?”她又问。 “皇上派的人说已审过了,酉时之前会派人送她回来。” 泠蓉这才略动了动脖子,想到酉时快到了,便起身下床往外走,疼痛彻骨却丝毫不觉。 “泠蓉姐!药呢!”墨竹慌忙放下药碗,随手拿了件便衣去给泠蓉套上。 青莲知道她正一步步走下来,却不知说什么,沉默良久,直到泠蓉和墨竹走过她身边时,她才倏地站起来挤出一丝笑容:“晕好啦?” 泠蓉连瞪也没有瞪她,径直走出门。青莲看到她的脸色,顿时笑意全无。她的背影偻偻地挪到门口,像是嵌在门框里经久的宫廷画。 “去……要人……吗”她喃喃地念着,一下子感觉失去了依靠。 穗红楼门前。 “哟,对门的姑娘,你来得可巧。”依娘远远的见泠蓉来了,忙从官差手中抢过百合,推在身后。 “把百合放了。”泠蓉正色道。 “这位官爷,请问这人是我的,还是她的?”依娘朝其中一个官差拂起熏过香的衣袖。 “当然原归哪里就是哪里的人。”官差笑道。 依娘目送着两位官差远去,从怀中抽出一张纸,展开。泠蓉认得,这是卖身契。 “怎样?这位姑娘,我劝您回去好生歇着,”依娘将卖身契收起来,双手叉腰道,“别为了一个妓女伤了自己的身子!” 泠蓉气愤难忍,却连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她抬起无神的眼,正对上百合羞愤、愧疚的眼神。她的眼神告诉她,不必为她冒险。 为了一个——妓女……吗?泠蓉苦笑。身为老鸨,把女子丢入深渊,任人欺辱,作为自己的摇钱树,却连起码的尊重也不给她们。穿着锦衣,涂脂抹粉,每天活着就是为了吸引别人践踏自己的身体……这样的生活,是人过的吗?! “我赎她。”她说。 依娘惊讶而楞,随即放声大笑起来。 “你……你又不是大老爷们……居然……会去赎妓女……哈哈哈……笑死人了!”她笑得前仰后合,脸上松松垮垮的香粉也跟着前洒后扬。 泠蓉脸红了——但并非健康之色,她仍旧提高嗓音嘶哑道:“我赎她!” 依娘停止了笑,专注地看着她,一副嘲笑的模样。身后的百合面露担忧。 “我赎她!”泠蓉又提高了嗓音,她的喊声似撕心裂肺,整条街仿佛都安静了。 青莲从护红楼里走出来。 依娘不露声色,盯着她不说话。百合侧过脸去,不忍再看。墨竹扶着泠蓉,左顾右盼不知该如何。 一只金色的黄莺从北面而来,静静地驻扎在不知名的人家屋顶。金黄色的晚霞照耀着各怀心事的众人。 “要赎可以,钱。”依娘用少有的平静神色道。百合转过脸来,与墨竹一般惊异的神色。泠蓉抬起头,脸上只有坚定。 “她可是我的发财命根子,”依娘又换成了老奸巨猾的表情,趾高气昂道:“五千两,怎么样?” “五千两?”墨竹小声念着,捂住了嘴。对于身无分文的她来说,这个数字实在是天价。 泠蓉眼神中也露出了惊讶——她根本付不出。 “五千两便宜你们了。你们不知每天有多少人想叫我们百合招待。陪一夜就是几十甚至几百两的。她今年十七了,再多做两年也是可以的。这么算,我已经很让步了。”依娘双手抱胸前,自信满满。 “付不出就算了。”她拉起百合,正欲回头。 “三千两如何?”依娘惊愤地猛回头,青莲没心没肺事不干己的表情赫然眼前。 “讨价还价?没门!”依娘不想青莲也会为了一个妓女搅局,颇有不甘。想当年青莲也是干这行中出众的一个,青楼女子人人皆知她妩媚风流,也人人皆知她厌恶妓女,才会在两年前出逃——她的功夫也不错,竟从杭州最出名也最森严的青楼中逃了出来。依娘只当她是玩笑话,不想她真从怀中掏出三千两银票来。 “哼,你还挺认真啊,不过我说过了,没有五千两,休谈!”说罢她拉住百合往里走。 “诸位别再费心了,命不能易,就此永别。”百合不悲不喜地任由依娘拉她走,泠蓉再也支持不住,倒下来,墨竹连忙扶上。 百合见此,停下了脚步,神情忧郁地看着泠蓉,依娘死拉不过。 然后,她又转向青莲道:“泠姑娘恐有大疾,你们定要速让她疗养。” 青莲平静地看着她。 “二千两来也!” 突然,一声黄莺般脆亮的声音划破忧伤的氛围,一个娇小的身影由远及近。小女孩身着丝缎衣裳,花纹繁复,底色是淡雅的奶黄。她的皮肤格外白皙,而且是那种最原始的白,依娘一见就来气了。 “小毛孩子别处瞎扯去!” 女孩眨眨她灵巧的秀眼,伸出手来,两张一千两银票崭新平整。 “快把那个卖身契拿来!”她伸出手,动作有些稚嫩。 依娘犹豫了,她没想到会有人相助。 “你不会想反悔吧?街坊邻居大傍晚的……你还要在这儿混不?”青莲奸笑道。 “呸,拿去,”依娘交出卖身契,“给我钱!” 小女孩走到青莲身旁,抽出那三张,一起给了依娘。 “哼!”依娘很瞪青莲一眼,绕过百合扭着离去。 当心闪了老腰!青莲暗笑。 百合似乎还难以反应过来,她并未想过,依娘会这么轻易就放她走。 她慢慢走着,来到泠蓉身边。 “蓉姑娘。” 泠蓉勉强抬起头来,对她挤出一丝笑。 秋风瑟瑟,捶打着她憔悴的唇畔。可是,不是有金色的晚霞来了么?它会带着阳光,给每个苦命的女子温暖的怀抱。 百合想到这儿,心中的酸痛溢出了欣慰。 第九章 相思多歧路 那眼眸,是迷一般勾人的黑,跳动的眼皮诱惑着人心。那眼神是撩人的、渴望的、充满幻想的,是难以拒绝的…… “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我又不是你墨竹姐。”青莲坐在椅子上侧过脸喝了一口茶,语气满不在乎。女孩失望地从她膝下离开,坐到旁边的木椅上。 “青莲姐姐,你让我留下来吧!”她撒娇道,又露出了那种眼神。 “不行。”青莲把茶杯放下。 “……二千两银票啊——”女孩单手撑脸,手指在脸颊上跃动,不时偷瞄青莲一眼。 “我又不是你百合姐,讲什么仁义道德。”青莲翘起二郎腿。 “好姐姐,你就收了我吧!”女孩又要扑上来。 “你又不是妖怪,我收你做什么?”青莲站起来截住一阵乱扑的她。 “你先说说,你的来历。”青莲轻轻推开她,复又坐下来。 女孩稍想了想,锤手道:“我是知县林老爷的女儿。” “名?” “湘兰。”女孩笑道。 林湘兰……青莲想着,微微眯了眼。 “你为什么一个人在外面?” “哎,家里太无聊了,还是溜出来好玩,呵呵。” “这么说,你爹会派人来找你?”青莲的表情一下子严肃了。 湘兰见她的脸色不好,以为是她怕得罪县官,便笑着解释道:“我这样个从不出门的大小姐,怎么找呢?……我爹手下人又不认得我,难道他要派婆子丫鬟到处寻?再说我临走给家人留过信了,好姐姐,你就让我留下来吧,好不好啊——”湘兰扑到青莲怀里摇来摇去,青莲总算是妥协了。 “好吧,但不许闹出乱子。” 湘兰一听,兴奋得高呼起来,不顾楼上还有病人在休养。她在大堂转了一圈,瞥见一旁一扇小门内桌角摆着些绿色深浅不一的草,便好奇地蹦了进去。 这间屋子不大,四面除靠近门的地方都摆着大柜子,柜子里有无数抽屉,每个抽屉标着各种奇怪的名字。她看到“人参”、“燕窝”一些自己熟悉的名字,才猜想这里是药房。屋子中间是一张旧红木桌,保存得很好,桌面一尘不染。桌上摆着无数草药,都分成一堆一堆。其中有些比较奇怪,像是黑绿相间的条纹草,纯白的草,还有雪白的像团子似的圆乎乎的东西。 “这是团子吗?”捏一捏倒也挺有弹性。 “啊呜——”吃下去了。 百合替楼上的泠蓉换药下来,正好见到这一幕。她喊着想阻止她,但已经吃下去了。 “姑娘,药不能乱吃的!”她放下药碗和药瓶,想看看女孩刚刚吃了什么药,原来是白白的、圆圆的、团子一样的草药…… “……湘兰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先来看看,你不要怪兰儿……”女孩突然胡言乱语起来,跌跌撞撞地在药房狭窄的过道里挪着,百合霎时惊呆了。她脸色惨白地站在那里,直愣愣地看着她。 女孩摇晃了一会儿,向前倾倒。百合下意识扶住她,呆呆的坐在了地上。 女孩口里漏出白色的沫来,百合手抖着,用手帕帮她擦掉。她坐在地上浑身打颤,含糊哽咽道:“爹……我早该想到……是他害了你……成风……对不起……是我的错……我……” 墨竹冲进来,见到深思错乱泣不成声的百合,早已不知所措,又看到了倒地的女孩,忙慌乱喊道:“青莲姐!快来啊,怎么办啊……” 青莲快速扫了一眼情况,对墨竹道:“你先抱起那个女孩。”墨竹照做,青莲双手环住百合的腰,把她扛到肩上,上楼,墨竹跟上来,两人将百合、湘兰带到墨竹和碧池的房间。青莲见女孩是中剧毒之状,忙运功先将其脉络封住,又试着运功逼毒,却没有效果,只勉强把毒聚积在左肩,暂延毒发。 墨竹安慰着百合,她沉沉睡去。墨竹用帕子擦去她的泪水和汗水。 “青莲姐,你说这是怎么了?百合姑娘刚说……” “别人的事少管,担心惹祸上身。”青莲只抛出一句冷漠话。 墨竹听惯了,也不大凉心了,又问:“要不要请泠……” “让她好好休息。”青莲表情转为温和,随即出了门。 墨竹呆站在房间里,想:好不容易多了两人热闹些,谁知一来就倒下了,真是苦命。她又看见女孩长得可爱秀丽,便想起了自己失散的妹妹。 “也不知琳儿现在在哪里……小姐又在哪里……总之都要幸福快乐。”她双手交握,虔诚地闭着眼,祈祷。 聆州城外三十里,清溪山。 “墨琳妹妹,坐在这儿干什么呢?”裘素源在墨琳身边坐下。草地略显枯黄之色,毕竟是晚秋了。 墨琳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她眯着眼笑着回答她:“我想我姐姐。”到底在想谁,只有她自己知道。 “我想你姐姐也会想念你的,相互思念的人最终会在一起……”裘素源摸了摸头上,银簪子上坠的翡翠细片擦过她的手,微微有些麻。这样真实的感觉令人安心。 你是盼我早走吧!墨琳想这么说,但她最终还是展开可爱的笑容,再度仰望天空。 “素源师姐!好狡猾!墨忧那小子得了我的谢礼,就立马转送给你,真是没良心!”如碧池跑过来,佯抓那根银簪子,裘素源赶紧起身,正和碧池之意,她扑个满怀。 “恩,有某些人身上的味道哦!”如碧池抬头对她一奸笑,裘素源立刻羞红了脸。 墨琳紧皱着眉,握紧拳掐断了几根草,然后起身用同样带点坏坏的笑看着裘素源道:“素源姐姐害羞了——” “别……别乱说!”裘素源连连摆手。 “哎呀,墨琳妹妹也好可爱啊——”如碧池又转向墨琳投怀送抱。 裘素源连忙找空子钻,道:“碧池,你不是不承认他是我们的师父吗,怎么叫我师姐?” 如碧池傻笑道:“还是师姐厉害。” 墨琳笑着鼓掌,雀跃着,夕阳下分外惹人怜爱。 “也不知……他……何时回来……”裘素源想着,渐渐神思飘渺起来。 第十章 了却事尘风 “老爷老爷!官兵在路上了!”家仆风风火火地跑进来,惹得家中一阵慌乱。值钱的金银、衣物等被众人乱哄哄一扫而空,娘也慌慌张张拉着我去抢东西。几个依娘不知怎的,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包袱,带着自己的孩子便要夺门而出。 “你们……你们……”爹只是坐在椅子上,气得说不出话来。 “老爷,我们当初可是看您家有财,才肯下嫁给个商人,你自己也不掂掂分量!” “就是!勾结武林人士,反抗朝廷,别把我们也扯进去!” 爹捶胸顿足,娘拉着我,站在一旁抹泪——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抢走了。 门口传来官兵的嚷声,信传得太慢了,没有一个人逃出去,门口乱成一团,喊声哭声一片。 我挣开娘的手,跑到爹面前,从怀中掏出几个白团子,安慰道:“爹,这些团子是我抢来的,到时候进了牢,没饭吃可以充饥。” 爹眼神复杂地盯着我看,眼神落寞感伤,我第一次见爹哭了。他双手捧过那些团子,捏在手里,拍我的肩道:“百合,这不是什么团子,是百合香的主料,叫百合子。” “百合子?” “都是用你的名字命名的。我活了大半辈子,就你这女儿最孝顺。最可恨那柳家小子,在你大婚之夜丢下你和别人私奔,否则你现在早是他们家的人,怎沦落到要……唉!” “爹,我不怪他和……”我想起还被关着不许吃饭的成风,不禁一阵感慨。 这下好了,我就要被抓走了,他可以不用被逼娶我了。我心酸不已,却有些许欣慰,对未来已没什么好担忧的了,有什么狂风暴雨,尽管来吧。 在父母慌乱绝望的眼神中,官兵上前将我们都绑了。 爹,娘,多谢你们多年的照顾和疼爱。 成风,还有那位泠蓉姑娘,我说声对不起,早知道就该阻止爹去提亲的。 了却尘事,再无余憾。 舒百合微微睁开眼,碧绿帐幔池水一般清澈,她用手去拂,才发现手上有泪水,不知何时扫下来的。现在染上帐子,真是污染了其轻灵之秀。 天已大亮,阳光抚慰着她,让她觉得神清气爽。昨天的事豁然开朗。 “了却事尘……”她默念。 一切都是错误,只怪她无知,给了爹百合子服食,让他身死大牢。不过也好,众人不敢动他的尸首,就怕是瘟疫,便给他留了个全尸。 至于成风…… “没有容姑娘,只怕他也活不下去吧。”百合眼神空洞地想着,嘴角一丝虚浮的笑。虽然现在想起他,还是会有些心痛,但这么多时光,早已冲淡了她对他朦胧又冲动的情意。 她振作精神,下榻。对面床上空空的。她推门下楼。 “蓉姐姐你好美!爱死你了!”一阵吵闹让她呆住了。只见昨天那个女孩抱住泠蓉,不停撒着娇,泠蓉被她赞得满脸通红,爱得伤口差点裂开。 “好了,放开。当心毒发。”泠蓉轻轻推开她,头晕目眩但语气依然冷静。 “怎么你一见她就爱个不停的?我们怕都不是好货色。”青莲笑道。 “你羡慕了?嫉妒了?怪我抢你的人了?”湘兰充满挑逗的眼神看着一脸满不在乎的青莲。 “哪学来的村言市语?好好的姑娘家……”百合下楼来,想为青莲争口气。 “百合姐姐!”湘兰一下子扑上来,嚷道:“我要去青楼!领我去吧!” 百合脸色一下变得煞白。墨竹也呆了。泠蓉悄悄望了一眼兴奋异常的湘兰,什么也没说。 “先声明,我们没告诉她什么。”青莲对着空气道——那是说给百合听的。然后她又问湘兰:“谁告诉你这些的?” “林……我爹。”湘兰放轻声音。一会儿她又雀跃道:“怎么了?大家都不肯带我去?那是什么地方,是不是很好玩啊!”她满眼期待地环顾众人,又转向百合。 百合稍微恢复过来,知她是孩童无心之谈,勉强笑道:“那地方只有男人们去,你一个女孩家,去了会被赶出来的。” 青莲暗笑道,像这样的女娃,进了对门,早被依娘供起来养着了。 气氛稍显尴尬,青莲笑道:“你既然逃了出来,便叫人带你出去玩玩。你百合姐和泠蓉姐都伤病初愈,不好煎劳,就让你墨竹姐带你去吧——不许去青楼。” “那青莲姐姐呢?”湘兰好奇道。 “你看我像是会带你去的人吗——“青莲阴沉着语气,狰狞的脸上红唇展露一丝鬼魅的笑。 湘兰幼小的心灵受到了惊吓——正如当初来此楼的墨忧。她赶忙拎起墨竹的手,把她拉了出去。 “百合,我有事情想问你,你能来一下吗?“泠蓉神情平和,招呼百合来药房。 “好。”百合跟了进去。 “什么事不好跟我说?”青莲嘲讽地一笑,走上三楼——那些废弃的旧屋中有一间上了锁,锁有磨损但程亮。她悄悄拿钥匙开锁,没有丝毫响声。 打开门,一股奇异的味道扑来。青草香、檀木香混着泥土香甚至还有虫兽尸骨腐烂的味道,让她一阵反胃。她无声无息地走进去,打开其中一个小箱,拿出一只淡蓝色琉璃小瓶,瓶内是奇怪的浓稠液体,中间是不知名乳白色的虫的尸体。 “这个完成之后,应该……今年冬天绝对可以了。只是别再出什么大事。”她叨念着,放下瓶,关上箱,锁上门。灰尘在阳光下纷纷乱乱,把她的身上也抹上一些,但她没有在意。 药房。 “百合,我一直没机会问你……”泠蓉和百合相对而立,她踌躇着,不知该怎样说。 百合苦笑。这几年沦落风尘,却让她学会了察言观色。 “你是不是要问我成……柳公子的事?”她黯然垂首。 “……他怎么样了?”泠蓉眼中露出少有的期待担忧之色,她握紧了双手。 “他死了。”百合不敢看她的眼睛。 “两年前,你走后第二天,他死在关他的屋子里。” 泠蓉扶住桌子。虽然不想显得自己很柔弱,但她还是经不起这样的晴天霹雳,身子靠在桌沿上勉强不显得颤抖。 “怎么会……早知道……”她想过,成风有可能已经……但她根本没想过,他会走得这样快,就在自己离开后的第二天。如果当初自己可以负责任地留下来,接受这一切,或许成风就不会死,自己也不会流落异地。虽然他们依旧不能在一起,虽然她要眼看他娶别的女子,可有什么比命更重要! 百合看到浑身颤抖,眼神空洞的泠蓉,并没有上去扶住她。她的眼中充满了恐惧,她甚至向后退了一步。 我知道你永远不可能原谅我了!我杀了人!我的无知害死了他!如果当初我可以让步,可以悔婚,你们又怎会天地相隔!……我恨自己。 是我杀了他。 这是两人心中共同的想法,也是她们绝口不提的秘密——即使她们如今形如知己。 她们并不知,两年前,柳成风被抓回,关在一个偏僻小屋内没水没饭的时候,曾一度想了结此生,灵魂随心上人而去。但对少女泠蓉强烈的爱,让他决定想办法逃出去,找到泠蓉,跟她永远在一起。他意志坚定,吃下舒小姐偷偷给他的团子,满足地闭上眼睛准备想办法离开。 他对未来有着美好的憧憬,他虽迟钝但并不懦弱,他知道自己一定能逃出去。 尘事无常,一切是天意,亦是人心。 第十一章 冷月下华灯(一) 平复心情后,百合问出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蓉姑娘,你知道这个白色的药草有什么毒性吗?” 泠蓉并没有意识到,此前百合根本不知道湘兰是中了毒的,她缓缓道:“这草我一直没敢轻易研究,现在看来是对的。” “那那女孩有救吗?” “暂且无大碍。此药毒性强烈,我猜若一次服食三株以上,必会当场毙命。” 百合惊恐地捂住口。她给爹的正是三株,而给成风的,还要多。 泠蓉并未在意她过于激动的神情,淡淡道:“我现在要抓紧研制解药,你先出去吧。” 百合慢慢平静下来,觉得泠蓉比先前又多了丝冷淡。但她还是握住她的双手恳求道:“我从小接触各种香草,对药物略有所知,所以,请一定让我帮你!” 泠蓉略微惊讶的目光对上她恳切、惹人怜爱的眼——这不是装出来的。泠蓉并未多问,默默点头。 聆州城中心地区,聆县集市。 墨竹带着湘兰,避开官兵密集的地方,专往人多好混迹的地方钻。湘兰初尝民俗,快乐异常,见什么爱什么。墨竹并没有多少钱,好在她出门前青莲给了她一些。她小心翼翼攥着这些钱,看到湘兰真正喜爱的,才买下来。 逛了一圈,两人在一个茶馆内坐下。 “墨竹姐姐,你怎么这么懂我的心思,买的都是我最想要的?”湘兰挨着墨竹坐,眼睛抑制不住的幸福光彩,扫在一小桌各式各样的玩物上。 “以前服侍过小姐,更重要的是,我以前也有个妹妹,和你差不多脾性。”墨竹怜爱地看着她,就像看到了墨琳。 “墨竹姐姐,那你的妹妹怎么不在你身边?”湘兰转过头,神情专注。 “如府被官兵抄了,小姐偷偷放我从厢房后门出去。我不放心琳儿,但回到家的时候,一家人都不见了。后来我打听到,父母为了救我去如府,被捉拿冤死……而妹妹不知去哪儿了……”旧事重提,令她心酸不已。就算是小姐,她也没有讲得那么详细,而面对眼前和墨琳一样可爱的湘兰,她毫无顾忌说了出来。她是太过平凡的女子,愿望也很平凡:平安和家人共度一生。而今家破人亡,只她有个归宿,琳儿生死未卜,叫她如何安心! 湘兰见她伤心垂泪,并不觉得十分为难。她轻轻地、柔柔地用双臂环住墨竹颤抖的双肩,作出大人深沉的口气道:“不要哭,不要哭。你的琳儿不见了,湘兰做你的妹妹,如何?” 墨竹抬头,又惊又喜地看着她。湘兰甜甜地笑着,红润的双颊沐浴在她晶莹的泪光里,模糊中平添几分熟悉、亲切、安心。 她揽过她,作为回应。 光天化日下,一对女子在茶馆的深情告白显然触动了懒洋洋巡逻的官兵的少男春心,虽然“少男”一词多有不妥,但几个人还是被这种心情牵引着而来。 “找到了!在那里!”几个人似乎认出了湘兰,指着她欢呼起来。 墨竹和湘兰一惊,忙从座位上站起来。湘兰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拉起墨竹便跑。 两人钻入人群嘈杂处,官兵们也不是吃素的,招呼大批人马进行地毯式搜索,甚至还动用了灵犬——感觉就像是在追捕朝廷叛乱犯。 湘兰墨竹两个女子,哪里能跑多远?从市集溜出来,进了一条幽僻巷子,便再也跑不动了。 巷外传来官兵的喊声——他们离这里很近了。 “我看到她们进了这条巷子!” “好!跟我来!” 脚步越来越近,墨竹和湘兰慌得手足无措,都不敢讲话暴露了自己。 官兵们的脚步声在巷子口停下了,但并没有人进来,只是守在外面。偶尔有人悄声交谈,两人根本听不清。 墨竹对上湘兰的耳,声音颤抖道:“湘兰妹妹,现在只能我出去引开他们,你趁机逃走,反正他们要抓的不是我。” “不行!不行!我要跟姐姐在一起!”湘兰紧紧缠住墨竹的手不放。 “我被抓了顶多一顿板子,没什么的。”墨竹对湘兰温柔一笑,慢慢推开她的手。 琳儿我没有保护好,湘兰,一定要让她平安!她深吸一口气,踏出了第一步。 “别动!”身后一身低沉优雅的嗓音响起,伴随而来两只垫着帕子的手朝她二人嘴上按住。 谋杀!抢劫!拐卖!采花贼!墨竹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这几个对她来说近乎绝望的词。 湘兰想努力发出声音,嘴却被更用力按住。那人手劲掌握得很好,丝毫没有让她觉得呼吸困难。她低眸,看到蒙住自己的那块白色绸缎帕子,往旁看到墨竹那块淡蓝丝绸帕子,再斜过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块奶黄色丝绸帕子——那是这位罪犯用来蒙脸的。 湘兰顿时无语。 那人挟着她们步步后退,在巷子深处拐了一个弯,竟从巷子中摸了出来,而且官兵也没有追出来。重见天日后,那人用半是威胁的口气悄声道:“带我去护红楼,快!” 墨竹见此人眉目清秀,眼眸幽深中透出一丝威严,看来不像是打劫拐卖之类的人,但又不知他去护红楼为何事。哪有贼人会抓了人还把她们送回去的? 湘兰虽来护红楼没几天,路线倒是记得很清楚。她不慌不忙告诉那人路线,一路上吸引了不少人侧目。 “怎么他们都看着我?你们动了什么手脚?”那人慌张道。 拜托!光天化日之下拿绸缎蒙着脸,还挟持着两个少女,谁不把你当精神有问题的人啊!湘兰又是一阵郁闷加鄙视的想法。 群众都很正常,知道此人对两个少女并无威胁,都一笑而过。官兵或许是同样的想法,或许是看不清湘兰被蒙住的一半的脸,都没有理睬。 一时到了护红楼。 那贼人到了门口,看见楼内有三个女子:一个形容妩媚,甚至有些妖艳;一个温柔秀美,气质不凡;一个清丽脱俗,眼神冰冷,难以接近。 他立刻大笑起来,豪情万丈,把墨竹的心神从万丈深渊中拉了回来。 “青莲姐,救救我们!” 青莲现在是和湘兰一样的表情,具体是干笑不出声,锁眉露愠色,有多尴尬多尴尬。 泠蓉本就没什么表情,百合也只是尴尬地笑笑,只有墨竹还沉浸在被奸人绑架的恐怖幻想之中。 “你笑完了没有。”湘兰一个微蹲从魔爪中脱身,转身气愤地拉下那人的绸缎面巾,喊道—— “哥!” 除了那位哥、泠蓉和湘兰之外,其他人都呆住了。 第十二章 冷月下华灯(二) 片刻之后。 “刚才多有冒犯,请两位妹妹恕罪。”那位哥向墨竹、湘兰赔罪。 墨竹脾气好,湘兰就不同了。她指着她哥的脸怒道:“一开始我就认出你了!害我丢了好大脸,所有人都看到了!你这个……” “傻瓜。”泠蓉听完这段无厘头的经历,不慌不忙补了一句。 “多谢姑娘。”那哥儿向泠蓉作了个揖,也不知谢什么,一脸奸笑——至少在泠蓉眼中是这么形容的。 青莲见他穿着普通布衣,却用绸缎帕子,显然和湘兰是一类人。他气宇不凡,谈吐随和优雅,只是言辞多有怪异之处。再看他相貌,眼神炯炯透着豪情,眉峰冉冉显露亲和,面颊白净展现风雅,举步淡定稳重脱俗,突然心中深藏的似曾相识之感让她心头温软。 要是他,这许多年,也该是这样俊秀吧。她想。 “你就是林府的少公子?不知是二公子还是三公子?”青莲立刻回过神,询问他的来历。 那人向湘兰望了一眼,湘兰向他讨好地眨眨笑眼。 那人转头道:“在下正是林府二公子林悠云,敝妹多有无礼取闹之处,还请姐姐谅解。” 看那人起码二十岁,居然叫自己姐姐!青莲不快地咳了一声,后悔刚才把这人与“他”比较。 “那么,你准备带她回去?”青莲问。 泠蓉端来一碗茶,眼不视人地放下,转身离开。 “多谢姑娘。”林悠云殷勤地补上一句。泠蓉微微皱眉——一般人很难让她露出这样厌恶的表情。 林悠云眼随泠蓉一起进了药房。 “怎么,对她有意思?”青莲半开玩笑道。 “恩。”林悠云倒也不避讳。 “她叫泠蓉,今年十七,想娶她,是做梦。”青莲很平淡地说完这些话,林悠云被她平静中暗藏的杀意惊出几丝冷汗。 他调整了一下心情,坐直了,神情严肃道:“我今天来,并非为了带走的妹妹。” “我要留在这里。” …… 冷月初上,泠蓉站在二楼走廊尽头的一方露天阳台上,仰望夜空。她想着与故人的种种经历、快乐抑或痛苦的回忆,她的心慢慢冷下来,渐渐冰冻。 从此以后,自己再没什么好牵挂忧心的。一生在此安生,直到老死,足矣。 “泠姑娘。”身后传来优雅夹丝兴奋的叫唤声,她又皱了皱眉。 不知为何,青莲竟会留一个男子在这护红楼,而且还是家中大富大贵的林知县的儿子,是侮辱百合的淫贼的儿子,是将她打得遍体鳞伤的恶人的儿子。湘兰只是个不懂事的纯洁女子,她可以留。但这个人,她打心里不想理睬。 她转身,冷冷的眼扫过他俊秀的脸,瞬间他脸上的笑意便凝固了。 她满意而孤傲地绕过他,沿着走廊回房。 “太棒了!那眼神!”身后精神亢奋的呼喊让她匪夷所思地回过了头。 冷月下,他侧着身子,双手兴奋地握着拳,双眼因快乐而几乎成了一线。月光下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乌黑的睫毛,坠着月光勾人的美。 他意识到她在看他,转头给她一抹明媚的笑。背对着月光的他的影子覆在还未走远的泠蓉身上,寒意消退。 她努力克制自己回想起那个悲痛寒冷的夜晚,转身决绝地离开。 *********************************** 本来想把第二篇写长一点,后来发现这样会把后文拆散,连贯性降低,所以这篇就这样发出来吧~ 顺便凑点字数,讲讲我自己的事情。 我的写作特点:先在纸上写一遍,在打出来,所以更新很慢。一天一更差不多是我的极限了。而且直接在电脑上打没有灵感…… 我的构思:这部小说大约包含四个故事,除了现在写的主线以外,其他三个分别是:如碧池到清溪山上以后的故事和?、?。“?”是什么呢?以后出了情节会补充的。目前也只有不是问号的那个故事我有点构思,准备写完《护红楼记》后接着写。 我的语言:我真的很想把现代语言、网络语言一股脑儿写进去,但是怕写出来的文看起来没什么水准,就忍着了。所以各位可能发现我的文字读起来有点平淡甚至枯燥。唉,没办法,谁叫咱不好好学习还是新手呢。 请期待下面的剧情,可以透露的是,陪青莲走到最后的不是泠蓉。不过想必大家从这章都能开出来了。 第十三章 舍命陪君子 秋冬交汇的夜晚,寒风习习。 百合披上一件稍厚的小袄,在护红、穗红两楼之间的大街上徘徊。 她还没有适应这样天差地别的生活。离开了华美的衣裳、闪亮的首饰、喷香的脂粉,她觉得一下子失去了重心。 但她决不会回去。那样的生活,够了。 街上没什么人——最近皇帝小住此地,大批老客户不去穗红楼,依娘干脆晚上闭了门。百合出着神,稍稍走得离护红楼远了些。 一阵寒风吹过,她惊醒。直觉告诉她有些不对劲。风的去向有些散乱,不似刚才几阵风那样齐整。 她刚想转身,一只手迅速绕过她的腰顺带将她双手一起夹住,另一只手在她叫喊前捂住了她的嘴。 百合心中恐惧油然而生,这人的功夫似乎不差,自己丝毫没有反抗之力。 那人凑近她耳边,发丝触到她的皮肤,将她惊得一颤。随即耳边收到温热的气体。那人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并不沧桑,听起来不超过三十岁。 “如碧池在哪里?”那人问。 百合惊疑了片刻。她只见过如碧池几次,根本没有说过话。只知道她被一位少侠救走,下落不明——她也是见青莲教那少侠功法,才明白青莲的用心,决定去护红楼的。 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使声音不颤抖。几年风尘生涯告诉她,对比自己强大的人,不要显露反抗之色,也不能言行示弱。 “我不知道。” 身后不知何时又出现了几个人,似乎是那人的手下,用稍稍谦卑的口气试探道:“施头领,要不要解决了她?” 百合一惊,浑身变得僵直。那人的手却突然松了些力道,让她觉得一丝安心。 那人沉默半晌,用冷酷的语气道:“不用了。你们先去。” “是。”几个人利索地回答,几道黑影瞬间便到了护红楼楼顶。 百合见状,知道他们要对护红楼里的人不利,急得想喊叫,无奈口被堵着。护红楼里只有青莲会武功,若是这些人进去了,只怕楼内人大多性命不保。 她努力挣扎,那人又稍用了些力,却完全没有第一次那么大的劲。百合虽纳闷,但不敢放松,狠命摆动身子撞那人,那人竟什么也没说。两人只暗暗较劲。 百合毕竟只是女子,大约半柱香的时间便香汗淋漓。加之那人的身体一直紧贴她的背,她全身泛起一层热气来。闻到一股熟悉的清新香味,她这才觉得哪里不对劲。 身后那人用劲越来越小,她甚至可以转过头。 身后那人满脸虚汗,眼神虚无,他咬紧唇想让自己清醒,却还是头晕目眩,身体微微摇晃。 他努力睁眼,看到转头来神色惊讶的秀美少女,微怒道:“你什么时候……下的毒……” 百合顿时明白过来,是自己身上残留的百合香。自她知道这百合香的主料百合子是剧毒草药后,就没有再用这香。而且百合子这样珍贵的材料,她也不剩多少了。现在虽没有用百合香,但身体早记住了这个香味。这次又兼出了汗,便蔓延开来。 那人的力道越来越松,竟提不起力气施展武功。他连忙放开百合,向后退了一步。百合立刻回身,一手抓住他的肩防止他倒下,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口、鼻。 “这是我身上的毒香,从呼吸或口中进入,只要蒙住了就没关系。” 她严肃的神情让他觉得可信,便勉强封住自己的呼吸。 稍稍调整之后,他的气息平稳起来。 一阵冷风吹来,吹散了百合身上的香气。她慢慢松开手。 刚才情况混乱,那人感觉并不灵敏。此时内息顺畅,心情平和。百合手上莹润的肌肤扫过他的脸,丝丝叠叠泛起一股奇特的感觉,他的心中顿时暖意横生,便要蔓延到脸上,被他强压了下去。 “多谢。”冷冷地说一声后,他不再有动静。 “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救你?”百合见他木头那样站着,找不到逃脱的机会,便自己造了一个。 那人还是略微低头站着,丝毫提不起兴趣。 百合没有管他,微微侧身,眼神黯淡下去。她出神思考的侧脸,在月光下泛着纯白的光泽,令他顿时杀意全无。 “我不能再让它杀人了……”她说完,缓缓转身,正色与他对视,似乎还有话要说。 他凝视她的双眼,幽深的眸子渐渐走了神…… 银光一闪,他警觉地惊醒,但来不及了。“嗖”一声,圆形铁片向他左肩飞来。他习惯性想往左躲,却发现那是自找死路。犹豫刹那间铁片擦过他的身体,在他的左手臂上划开一个不大不小的口子,鲜血汩汩而出。 他抬眼,见那女子正向于护红楼相反的方向跑去。她并不会轻功,但他没有追,只是呆站着。 身后几道身影闪现。 “如何?”他神情淡漠道。 “施头领,那楼内不知何时来了个男子,不懂功夫只是胡乱冲上来死缠烂打,受了伤也不管。我被他逼在那阳台上,他身后那个女子我连衣服边都没碰到……” 施头领被他啰啰嗦嗦慌乱的话给弄烦了,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另一人上前,吸取了前一人的教训,正色道:“施头领,我们遇见一个妖怪似的女子,撒了把粉,众兄弟就昏迷不醒了。独我在最后逃了出来。” 施头领回头一看,只见地上横七竖八躺倒了一批人。眼神凌厉地射向刚才说话之人,立刻把那人吓个半死。 “废物!”他愤然转身,曾杰怎么派这些没用的人来做这么重要的任务。他“哼”一声,冷冷而威严道:“我们走!” “刚才那个跑远的女子,不追了?”其中一人问。 “她是想把我引开。”他向女子跑远的地方望去,神情稍变温和。 他下意识握住左臂——那里的血液流动被暂时封住了,并无大碍。若是刚才那女子发的铁片再稍稍偏一点,只怕自己未必能躲过。 真是个奇女子。 他带领着清醒的两人,飞身向北而去。 护红楼内。 青莲瞥了瞥身后目瞪口呆的墨竹和湘兰,拍拍手上的灰尘,打个哈欠,慵懒道:“你们把这些粉末收拾一下,先加水混了再用布擦。注意一丝一毫都不能碰到。”说罢转身上楼。 “碰到了……会怎么样?”湘兰惊异的眼盯着她,一眨不眨。 “除了口齿不清头脑混乱机能失控以外,”青莲转头向二人露出一丝自信的微笑,“今晚发生了什么,都不会记得。接触多了会直接变痴呆哦!” 两人还是呆呆的表情站在原地,比刚才还胜几分。 难道我不小心洒到她们身上去了?不可能啊,我很小心的。青莲摸不着头脑,也不管了,睡觉要紧。 楼上,泠蓉望着浑身鲜血流淌不止的林悠云,也是同样的表情。 城北,三人赶了近一半的路程,施头领突然停了下来,冷冷道:“我回去一趟,你们先走。” 两人望着施头领转身飞速离去的背影,也是同样的表情。 第十四章 沉云难探寻 傻傻的笑脸,憨厚可爱的眼神全落在她身上,丝毫没有防备、保留和…… 和矜持。 泠蓉尽量避开他白痴似的目光,把药盘狠狠往桌子上一拍。 “自己上药。”虽然火冒三丈但仍语气结冰。 “蓉儿,你昨晚还那么急着帮我清理伤口、磨药研药的,差点没哭出来,怎么今天这样冷淡了?”他笑眯眯望着她。 泠蓉没有理他。昨晚她是吓了一跳,但没有到哭的地步。这个傻瓜被人砍了几十下,医治将死之人是医德基本。更何况死在这楼里,以后更难安生。 她转身便走,不出几步又停下来。 “别叫我蓉儿。”还是冷冷的口气。人去了,寒气犹在。 林悠云躺着呆了一会儿,随即豪情万丈地大笑起来,和他的痴呆形象完全不符。 青莲豪情万丈地上楼来,豪情万丈地要给他一镖。 “别!青莲姐!只是她多对我说了一句话,我太激动了!”说罢他就要翻身下床。青莲猜他下一步就会跪倒在地紧握她的双手热泪盈眶,急忙退出了房门,在门口停下了。 “别叫我姐。”语气冷静之中暗藏杀机,第二次听还是有些许发毛。 湘兰听见笑声,和墨竹一同上楼探望她哥哥。 “哥,这是我新认的姐姐,你们俩以后就是……是兄妹还是姐弟啊?”湘兰很努力想着。 墨竹在一旁尴尬地笑笑。这好像挺明显的吧。 “很明显,”林悠云在床上悠闲地躺着,得意道,“我当然比这位姐姐小。” …… “别叫我姐姐……”直到被湘兰拉出房间,墨竹还在纠结,欲哭无泪。 楼下二人也很纠结。 “百合一夜没回来,”青莲严肃地坐在椅子上,“不会是……”她弯起双眼奸笑着,嘴角笑得微微咧开。 “出事了。我要去找她。”泠蓉无视青莲猥琐的玩笑,起身欲出。 “你知道她在哪儿?”青莲收敛表情,双手环抱道。 泠蓉不出声了。刚才似乎有点过于激动,不符合自己平时的性格。 门口传来敲门声,泠蓉立刻赶了过去。 青莲却是愣在原地。这三下敲门声雄浑有力,力道平均,聚声于一点不外泄,显然是有些许功力之人。正欲上前阻止泠蓉,怎料她的步行速度比平时快上一倍,已打开了门。 门口,身上盖着厚实皮袄的百合躺在地上,满脸通红,还沾了点泥土,昏睡不醒。泠蓉让青莲抱住她,摸了摸额头,滚烫滚烫,是受了风寒所致。 青莲抱着百合上二楼,热气氤氲间有股清香气味。她想起第一次见到百合时闻到的味道,似乎是毒气,连忙屏息闭口,才没有觉得眩晕。 楼上,泠蓉正为百合医治。青莲没有多待。湘兰和墨竹出去玩了,林悠云重伤不起—— 她去了三楼。 她心中充满了不确定感。昨夜那批人功夫并不高——否则林悠云早没命了,但他们轻功了得,很可能是先来探查的。后一批应该不日就到。 最坏的情况是——她被盯上了。 三楼那间带锁的房间内,原本那蓝色琉璃瓶已不在。 昨夜用掉了它,剩余也不值几个钱。谨慎为上,近期是不能把它们卖掉了。她叹气。护红楼内财物所剩无几,只怕今年冬天要难熬了。 ********************************* 背上贴着陌生而温暖的气息,她安心地躺着。 身体却越来越热,热得发烫,再不醒来或许就要将她点燃,但她挣不开眼。她拼命挣扎,毫无用处。她急得满脸汗珠。 一阵清香扑面而来,她一个激灵。身后的人缓缓倒下,她根本来不及看清他的脸,自己便晕乎乎起来,眼前幻象无数,天旋地转…… 百合猛地睁开眼睛。泠蓉神情漠然地坐着,见她醒了,便起身要去拿药。 “蓉姑娘!”百合惊恐地张着眼,脸上又多了一层汗。 “怎么了?”泠蓉见她神色不对劲,复又坐下。 “昨夜……他们……来找如碧池如姑娘!”百合慌乱地握住她的手,才稍觉安心。 “找如姑娘的?”泠蓉惊疑地挑了挑眉。这事太蹊跷。 聆州城西南角,一个毫不起眼的小酒馆内。 一名身着青纱蒙住半脸的江湖女侠,跟酒馆小二要了间房。二人细语之后,小二带着女侠上楼。 一间普通的客房内,窗门紧闭,没有任何摆设。 “姑娘,上次见面还在一年前,这次来得晚了些。”吴掌柜招呼伙计出去,向那青衣女子道。 “出了点儿事。”女子的声音清脆可人。她将交易物品陈列在桌上,排成几列。 吴掌柜眯着眼看了片刻桌上杂七杂八的蛊、毒,摸了摸下巴上点儿大的胡须,咂嘴为难道:“这些……比以前少了很多,又没什么珍品,恐怕……” “我只要五百两。”女子的态度十分干脆。 “这……也罢了,老客户了。而且最近事态又紧张,急需这些。”吴掌柜掏出五百两银票。 “爽快。”女子收了下来,又凑前悄声问道:“不知最近势态如何?” 吴掌柜眯了眯眼,同样凑前道:“武林各大门派都在蠢蠢欲动,准备一举拿下苗疆。朝廷这几年忙着铲除奸细,杀了不少他们的自己人,实力大减,人心惶惶。现在又是皇帝南巡之际,正是个好机会。这几年各种武器、毒物都收集了不少,估计有一场大战在即了。其他的……我就不好多说了。”吴掌柜笑眯眯地瞥了她一眼。 那女侠似乎早有准备,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锦袋,倒出里面的东西在桌上,神秘地笑道:“吴掌柜可知这是什么药材?” 吴掌柜掂起那拇指大小、圆圆滚滚、像团子一样的东西,仔细观察了一下,略惊道:“这……老夫从未见过这等奇特草药。” 他收敛表情,老奸巨猾地笑道:“姑娘不是用普通的团子来骗我吧?” 女侠镇定道:“这是极其珍稀的草药,名叫百合子。至于它有什么毒性,你找人试过便知。连服三株以上必死无疑。只是我这里只有两株——用来迷惑敌人,也够了。” 吴掌柜盯着胸有成竹笑着的女子一会儿,心下虽不放心,然也作出毫不在意的神情,微笑道:“姑娘想知道什么?只要老夫知道。” 那女子倒也不避嫌,又凑过来一些。吴掌柜闻到一股浓郁的普通脂粉的味道,差点被呛到。 “请问,最近有没有人在找聆州被抄家的如府小姐如碧池?” 吴掌柜惊疑的表情闪过,丝毫没有逃过女子的眼睛。他轻咳一声,知道无法隐瞒,悄声道:“这秘密,姑娘千万别随便说出去。武林盟主的义子曾少侠,最近派遣他的手下去找过一次,但似乎没找到。” “他们找她是为了什么?” “这……老夫并不知。这是极高的武林机密。” “那个曾少侠,是什么来历?” “他叫曾杰,就是江湖上和尹漓女侠并称‘风尘双剑’的那个,早年在银池老人那里学剑法。尹漓是他的师妹。其余的……” 女子找不出什么有用的情报,有些失望地起身准备离开。 “对了,”吴掌柜似乎想起了什么,起身笑道:“他手下有个不错的侠客,听说是盟主从小专门培养,十几年间从不出户,姓施。手下人叫他施头领。” 女子没有觉得这些比刚才那条情报更有价值,摆摆手离开了。 出城走了十几里,找了一处僻静的角落,女子才脱下厚厚的纱衣,揭开面纱。 “唉,我的蛊毒啊……怎么只卖了这么点!”青莲抱怨一声,收起衣物放入怀内,悠闲地向城内走去。 第十五章 有意却无心 泠蓉在桌子与榻边徘徊,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一直盯着她。 她抿紧唇,瞥了一眼侧身躺在床上一手撑着头仔细打量她的林悠云。 “你想自己上药吗。”她停下来,不容抗拒的眼神看着他。 林悠云立马收回过分的眼神,笑眯眯地躺下,却不料触到伤口,“哎呦”一声,背从床上弹起来,接连又触及了几个伤口,他整个人从床上翻下来。 泠蓉冷冷地看着他趴在地上乱叫,丝毫没有上前扶起他的意思。 “蓉儿……”他迷离的眼神带着腼腆和哀求。 泠蓉的眼神一下变得凌厉,转身便走。 “蓉姑娘……” 泠蓉转身,漠然道:“不想全身瘫痪,自己爬起来。” 林悠云听见“瘫痪”二字,连忙支撑着爬起来。无奈手臂上也受了伤,起起落落了几次。泠蓉这才上前,挽起他的手臂。 林悠云见状,嘴里更加“哇哇”乱叫,干脆不施力气,身子沉甸甸地让泠蓉去扶。 泠蓉早感受到他的鬼心思,刚将他扶起一点,便立刻放了手,林悠云砸在地上,无语凝噎。 泠蓉端起药盘,转身出门。 “不要啊!蓉……泠姑娘!救人一命胜过给人钱币,你回来啊……” 在林悠云歇斯里地的喊声中,泠蓉终于回来了。 林悠云躺在榻上,眼神空洞地望着上方,沉默地不同寻常。泠蓉默默帮他擦药,习惯了这种沉默氛围的她自然不会多说什么。林悠云丝丝忧郁的表情让她的心沉寂下来。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洒进来,窗外是车水马龙人们熙熙攘攘的喧闹声,屋里的氛围沉静中带着一丝古怪。泠蓉突然觉得气氛些许尴尬。如果林悠云像以前那样吵吵闹闹说说废话,她或许还能随意反驳几句,心中还充实些,而现在……她觉得自己的秘密好像要暴露似的——在他空明的眼前。 她让意识变得清醒,匆匆忙忙想快些把这些弄完好立刻离开。无奈慌乱之中不仅没有做好,还把药瓶打碎了一个。 她站起来,有些惊讶地看着地上洒出来的药粉,僵直在那里。 太奇怪了,这样的失误,自己居然会……她从不在人前展露自己错误或弱小的一面,她相信自己是不需要人来教导,不需要人来照顾的。就算没有了家,她的医术一样蒸蒸日上;就算没有了成风,自己还不是能好好活下去?这样的错误,不允许犯。 林悠云稍稍瞥了一下地上的药瓶,不动声色地道:“蓉儿。” 泠蓉怔了一下,他的严肃语气使得她不能像以前那样回绝他的称呼。她抬眼看到他脸上严肃的神情,充满威严,她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好像在迷途中找到一所人家,告诉自己,即使错了,他不会怪你…… 会成为你的依靠。 林悠云没有看她落寞又带欣慰的表情。他仍是专注地望着上方,平静道:“蓉儿,如果我是你爷爷,你会不会什么都不说,就帮我擦药?” …… 泠蓉强忍想把药瓶砸过去的冲动,转身不让他看到自己气愤渐渐发红的脸和发狠的表情,努力调整自己的语气,道:“我爷爷会医术,他会自己上药。” “那如果我是你爹呢?”林悠云继续用天真烂漫的语气问。 “我爹的医术比我爷爷高明。”泠蓉的语气有些颤抖,冷意被热火渐渐融化。 “那……”林悠云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如果……我是你相公呢?” …… 些许之后,楼上传来了一阵惨叫。不过幸好,墨竹、湘兰、青莲都不在,百合昏沉沉的并没被惊醒,一切都在悄然无声中进行。 片刻之后。 泠蓉关上房门,调整了下刚才过于失态的神情,尴尬地微咳一声,下楼出门。 刚才被摔散的一瓶药没有剩余了,她得去买些回来。 一路上她有些心虚,不敢看路人的脸,低着头匆匆而过。这次实在把事情闹得有点大,自己也太过激动了,不过幸好,接下来的几个时辰内林悠云是不可能醒过来了。 她嘴角牵起一丝淡淡的笑,突然意识到自己有点像青莲,立刻收敛了表情。 药房在城北,很接近林知县的府邸。 药房老板让童子去配药的时间,她闲着无事,突然想问问林府的事。 “林府的少爷小姐啊……这可有得说了。”老板突然来了兴致,满面红光。 “要说着林府大小姐,名唤‘依缘’,长得是国色天香,气质端庄,只可远观,不可亵渎,”老板的神情又变得哀愁。 “可惜她是个瞎子。定是上天妒忌这位美貌小姐了。” “二少爷,林悠云,” 泠蓉的眼神稍稍专注。 “性情温和,文采风流,可是聆州第一。尚未娶妻,这聆州凡是有点体面的人家,谁不争着上门提亲。可惜这公子从小体弱多病,因此二十多了林老爷和夫人还没有给他考虑娶亲的事。” “三少爷,林悠亦。整天游手好闲学些江湖武艺,逛青楼是常是,将来……唉。” “四……” 这时,药配好了。泠蓉只是专注听了林悠云的事,“三少爷”,“四”什么的都没放在心上。她本也不在意湘兰的出生,因此只听到此处,便拿了药回去了。 出了店门,冷风一吹才觉得自己脸上热热的,刚才听着听着不知怎么的心下就有一股热气蔓延上来。她小心翼翼地瞧瞧左右有没有人看着她,然后匆匆回去了。 晚间。大家各自回来安歇。泠蓉、青莲照例住二层第一间,墨竹、湘兰住了第二间,第三间是林悠云,第四间是百合。 泠蓉这晚心神不定,坐在窗前总难提起睡意。 青莲不在意地笑笑,调侃道:“不会是上药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吧?” “我又不是你。”泠蓉虽语气冷冰冰的,但心中却一阵发虚,她连忙把精力转向窗外。 青莲没多理会她,翻身朝里睡了。 泠蓉坐在窗前,思虑万千。 她知道自己或许有点动心,可这绝对是不允许的。她在心里只认定成风一个,不可能还会有别人了。而且自己现在的身子……总之,一定要断绝这样的念头,从今以后不能跟他多说话。 她努力在脑中陈列他的种种不足之处、各种讨人厌之处,傻、笨、呆、说话没轻没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想到他今早故作深沉,却说出“如果我是你爷爷”这样的话来,她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窗外的寒风击打着她滚烫的脸,她呆在那里,要去遮住口的手在半空微微颤抖。 这样遮口而笑的动作,自己已经多年未做了。 青莲面对着白墙,悄悄展露一丝微笑。 第十六章 无心却有意 冷冷清清中,寒风一阵一阵吹进来。百合从迷迷糊糊中醒来,见房间中的窗子不知何时被吹开。她硬撑着下床,跌跌撞撞想去关窗子。 一阵寒风吹来,她感到一阵眩晕,但脑子却一瞬间清晰了。 “谁……”她感到一阵惊恐与无力,现在的她根本没有抵抗贼盗的能力。 身体被环腰抱住,一阵热气向她扑来。这种稍稍熟悉的感觉竟让她有一丝丝安心。 身后的人屏住呼吸,用闷闷的威胁性的口吻道:“如碧池在不在你们这里?” “你能不能……换个动作……”百合被他抱得紧紧的,虽然温暖,但总让她忆起从前在对面楼内的时光——许多客人都是这样的。 “有什么问题吗?”那人的语气带着狐疑。 “我知道你聪明,”他简短而有力地说,“别想我听从你。” 百合一阵眩晕,她不知他是真不清楚,还是装出来的。总之这种人不能相信,也无需跟他多废话。 “她不在……”她虚弱地答,希望他快点放开她。 “她在哪里?”那人追问不放。 “我不知道……”百合被追问地快要哭出来了。她明明不知道,为什么还问她,况且她现在身体太虚弱了,急需休息,这样折腾自己,到底有什么乐趣! 一把寒冷的尖刀搁在自己发烫的脖子上,百合一惊。虽然头仍眩晕,但意识格外清醒。 “说。”冷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百合欲哭无泪,她又慢慢意识模糊起来。现在这种状况,她又难受又惊慌,根本站不住却偏偏被人逼着站着。生病虚弱的时候人一下子就变得很脆弱,她哀伤地抽泣一声,尽自己最大的声音哀道:“你杀了我好了!你杀啊!”说罢就把脖子往前蹭,但那把刀始终没有划破她白嫩的肌肤。 “哼,这就是你装的功夫吗?和昨天一样。”身后传来一声冷笑。 百合气得心火难捱,又兼受了风寒未愈,身上煎熬如烤火,窗外冷风又马不停蹄地涌来,一时间差点失去意识。身子软绵绵地虚下来,靠在他身上。 “怎么回事?你服毒了?”身后一阵无知冷酷的探问。 百合简直无可奈何,这人到底有没有常识啊……但她只想到这里,就失去了意识。 青莲突然惊醒。她望了望对面的床榻,没人。她脑中一瞬间变得空白。 对方绝对是个高手,否则她早就该意识到。现在泠蓉先去,无异于找死。 她放缓步伐悄然而出,正见泠蓉在走廊内行色匆匆,进了第三间房。 “不是那里……”青莲虽然觉得自己的担心有些多余了,但还是不敢放松紧惕——百合的安危还不清楚。 她靠在第三间房门口,泠蓉在里面四处观望一下,见没人,稍稍松了口气。青莲在门口拦住她,捂上了她的嘴。 泠蓉被撞见自己因担忧而进了林悠云的房间,脸颊微微红起来。青莲倒不似以前那样嘲笑她,只悄悄在她耳边道:“那人在百合房里,估计已经意识到我们来了。我只能出此下策,你照顾好百合。” 随后,她放开手,大步向第四间房走去。 泠蓉在原地楞了一会儿,刚才的安心带来的丝丝甜蜜和现在对不知名未来的恐慌,让她一时难以缓过来。 青莲一脚踹开门,一下把百合惊醒了。那个黑衣贼人也没想到青莲会这么进来,眯了眯眼露出惊疑的神色。 “你是不是找如碧池的?”青莲大声道。 “是。”那人毫不示弱,语气平静缓和而威严。 “你就是施头领?”青莲猜到。 那人一时怔住了,没想到自己的身份这么快就暴露了。但一个名字代表不了什么,他镇定回道:“正是。” “我就是如碧池,你放了她。”青莲双手环抱,一副居高临下的骄傲神态。 施头领眯着眼细细打量她。他虽没见过几个女子,但普通大家小姐该有的气质他还是知道的,这个长相妖媚举止轻浮甚至有些许暴力的人,实在不像知府的女儿。 “你不是。”他冷冷道。 青莲暗笑:又是一个泠蓉。性别忽略。 “你又没见过我,怎么知道我不是?”青莲胸有成竹地道,“看你这人如此不懂风情,就知道你没见过几个女人,自然也不知道如何讨好女人。”青莲瞥了瞥被他折腾地半死不活的百合,悠悠然说着,把施头领的神情说得越来越僵。 青莲看在眼里,暗笑他没见过世面,这样就上当。她继续说道:“这大家小姐,一但落入了世俗,原来的气质什么的哪里还有?就像我这位朋友……”青莲指了指不知何时站在后面的泠蓉,泠蓉立刻面如死灰。 “她原来可是先皇御医家族的千金,现在你看看她……”青莲边指着泠蓉边向她递了个眼色。 泠蓉狠狠地瞪着青莲,丝毫没有当着陌生人性格分裂的意思。青莲笑眯眯地看着她,口中做出“百合”的口型。 泠蓉望了望面色赤红,一身虚汗的百合,知道她病上添病,不快些休息医治,只怕难好。况且贼人不走,一座楼内的人都有危险,众姐妹和林悠云…… 想到这儿,她忽然心中热气涌动。不是说不想他了,要和他斩断交往吗?怎么现在……她的脸“倏”地泛红,心跳稍快,让她一瞬间感觉失去了自己。身体慢慢浮上的热气模糊了她的意识,她一咬牙,低头娇羞道:“这位少侠……你……”有些冰冷的声音勉强加上一丝丝妩媚,让青莲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如果泠蓉以后都成这样,她宁愿选择现在死。 “怎么样?”青莲调整心情,高傲地看着他。 施头领犹豫片刻,道:“你过来,我把她放了。”她瞥了一眼满脸虚汗的百合,突然心中有一个声音,阻止他放弃她。但理智很快将它压下,他轻轻推开百合,百合支持不住,向前倾倒,泠蓉上前扶住她。 青莲已走到离施头领很近的地方,只差一步,她就会落入虎口。 能在死前看到蓉姐姐如此娇媚的神色,值了。她苦笑着想。 施头领冷冷的表情看着躺在地上被泠蓉照顾着的百合许久,倒并不急着抓住青莲。 “你这人实在不够男人,怎么可以让受寒的女子吹冷风?还好有我这位医术高明的朋友……”青莲指了指泠蓉,泠蓉僵直了一下,转头机械地露出娇柔的笑。 “否则她就会死的。”青莲满意地点了点头。 施头领迅速清醒意识,手伸向青莲。 “蓉儿!你相公来救你了!”门口一阵傻呆呆的喊声——这是泠蓉心中的想法,随即一个白衣少年背着一条大被子冲进来,直奔施头领。众人都没有想到他会忽然冲进来,施头领更是没能来得及发挥他高超的功夫——况且在这小屋内也难以施展。他好不容易躲过第一次的攻击,迅捷的第二次攻击又袭来。白衣少年把被子裹在他身上,将他推到在地,用毫无力气的拳脚拼命攻击他。 青莲蒙在原地,见状只能苦笑。这个傻瓜,那人盖着被子,你打他有什么用,不是白费力气吗? 泠蓉也同样呆在原地,对他她早就无话可说了。 第十七章 惊梦一夜愁 林悠云被施头领一记重拳打倒在地。林悠云身上本未完全愈合的大大小小十几个口子,一半都复裂,淌出血来。他蜷在地上,捂着刚才被击打的腹部,忍住伤口裂开的刺痛,观察施头领的反应。 施头领早已起身摆脱棉被的束缚,抽剑挥几下就将厚厚的被子截成几段。棉花杂乱纷飞中可以看到他凶狠的眼神射向林悠云。林悠云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浑身颤抖——相比之下蓉儿的眼神实在太温柔了。 不容他多想,施头领已一步步向他走来,林悠云努力抑制自己的慌乱,想找出对策,可脑中早已混乱不堪。这种时候,唯一能依靠的只有下意识的反应。 “兄台莫急!”他不顾伤痛迅速站起来,彬彬有礼向他鞠了一躬。 “废话少说。”施头领紧紧握剑在手,作势便要挥向他的头颅。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浑身血淋淋的林悠云双手握拳于胸前,以他生平最响亮的声音仰头高呼道: “兄台,其实我是个女人!” 施头领挥到一半的手凝在空中,他以不可思议的眼神打量着眼前这个“热血”小生,半信半疑。 泠蓉想去救林悠云而跨出一步的身影,僵在那里。 青莲脸上浮出一丝僵笑——不仅是笑林悠云,而且笑那有些相信他的施头领。两个人都是傻瓜吗…… 她微咳一声,吸引了施头领的注意力。她朝他露出一丝陈恳的笑,语气平稳道:“这位仁兄确实是女子,施公子可上前一试。” “试什么?”施头领原来杀人的目的完全被忽悠了过去。 “女子有特征,这你该了解吧?”青莲颇无奈地道。这施头领从小在武林盟主麾下闭门修炼,不知怎样照顾女子也就算了,这总该知道吧?而且—— 青莲露出招牌式的猥琐笑容。 如果他还稍懂一点男女相处的原则,就不会上去“试一试”。 施头领冥思半晌,脸不红心不跳地上前去,冷冷道:“让我摸摸看。” 林悠云一边娇柔地喊“你要干什么”,一边后退着躲避他的魔爪。 这个场景幸好是在夜晚发生,而且只有两个人看见,否则,后患无穷。 青莲强忍想呕吐的冲动,递个眼色给泠蓉,泠蓉立即扶起百合躲到一角。青莲见后患已无,手伸入怀中,取出一柄用白布包裹的袖箭,抽去白布。袖箭上布满了黑青色半浓稠状液体,无味。她小心揣在手里,收敛气息等待时机。 林悠云已完全靠在墙上。门虽然在旁边不远处,但他一逃走,他的蓉儿就危险了。况且能否从这样一个高手手中逃脱,还是个未知数。 施头领一步步逼近,却忽见林悠云脸上浮现一个奸笑。他惊疑地停下脚步。 “睡吧你。”林悠云悠悠道。 一道绿色黯淡的光晕飞过,屋内顿时变得一片死寂。 林悠云面前的施头领早已退至窗前,扶住窗沿靠在墙上勉强支撑起身体,口中忿忿道:“又是毒吗?这楼内之人都……”他最后望了一眼在地上满脸通红昏厥多时的百合,眼神由怒转平,谁也猜不出他幽深的眸子里藏了些什么。 他飞身从窗户中跃出。 林悠云大大地喘了几口气,拍拍胸膛感慨道:“总算走了,幸亏我聪明。” 泠蓉立刻扶百合到床上,替她医治。青莲却在原地等了片刻,才从窗户中飞出。 穗红楼楼顶,只留下了一把沾着黑绿毒液和血液的袖箭和一小摊血迹。那把袖箭并非射向施头领,而是另一个默默在穗红楼屋顶监视着他们的人。 此人武功绝没有施头领那样高,否则这样远的一箭他肯定能躲过,但他却比施头领更可怕——施头领的高强武功是以零经验换来的,而此神秘人的未知数过多。未知事物总是让人感到恐惧的。 算了,多想无用。青莲释怀地笑一下,回到护红楼。 第四间房内,林悠云徘徊着无所事事。青莲妖媚的脸忽从窗口闪现,把他吓得不轻。 青莲在一张椅子上坐下,笑向林悠云道:“你怎么给他下的毒?” “嘿嘿嘿……”林悠云奸笑着,瞟了瞟泠蓉。 “我和蓉儿在床上……” 泠蓉回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他立刻全身发凉,朝泠蓉讨好地笑了好一会儿,才平息她的怒火。 “咳咳,蓉儿在床边为我上药的时候……”林悠云偷偷瞄了泠蓉一眼,见她没什么反应,便放心继续说下去。 “为了让我在沉睡中显示魅力,她洒了某种神秘粉末给我。我全力反抗,争斗间药粉洒了很多在被子上。然后药力消退,我醒来担心蓉儿的安危,就变成后来那样了。”林悠云滔滔不绝,但讲的基本是重点。青莲点着头,心中暗自佩服。刚才他抓着被子冲进来的时候,自己还拿他当傻子。 泠蓉稍稍回头,也不知她是否在看他。 “你伤口不痛?”青莲意识到林悠云衣上沾着斑斑血迹,一些已呈暗红色。 林悠云傻笑着转向泠蓉,口中小声喊着痛,一方面是试探泠蓉,一方面是不想吵醒虚弱的百合。 泠蓉毫不理会。她当然清楚青莲说这话的用意。从一开始她似乎就有意撮合他们,说不定这就是她留下林悠云的原因。 悉心照料着百合,清晨微亮的白光已透过薄薄的云层若隐若现。现在这样尴尬的时段,睡也睡不了多久,醒着则无事可做。她注视着床上神情安详的百合,心中无比清晰。还是睡着好,沉睡着,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转身,取出一直握紧手中的那瓶新研好的药粉,递给林悠云,没有对上他那双充满期待的眼,冷冷道:“自己上药。” 林悠云看到她疲惫而竭力装出孤傲的侧脸,突然觉得心中一股奇怪的感觉。仿佛正要追上什么却突然被甩得很远。心中现出丝丝凉意,困住他的身体,他只能目送着她远去。 青莲看在眼里,了然于心。若不是她那幼稚的初恋,也不会碍了她现在的姻缘。 清晨朦胧苍白的光洒在坐在窗旁的她的脸颊上,显得更加冷清陌生。岁月的摧残让她原本姣好的容颜逐渐苍白,一切的纷争最终可能将她完全摧毁。 她半分无奈半分释怀地笑笑,站起身来让光线洒在她纯白的衣衫上,白衣瞬间变得如纱梦幻。 聆州城,北。 “施弟,怎么现在才回来?”一名二十余岁的青莲豪爽地笑着,迎来的却是左臂受伤晕头转向被人扶上来的施头领,他立刻皱了皱眉。。 施头领也皱了皱眉。每次曾杰叫他“施弟”,总让他觉得矮他一等。 曾杰并未对他的伤势多加询问,仍是笑道:“施弟去了两天,难道是被女人绊住了脚?” “是的,被四个女人。”(大家别忘了林悠云)施头领严肃地回到。一想到昨夜之事,他就颇有不甘。 曾杰听到此话,头疼地摸了摸额头,他说的并不是这个意思,他的这个手下实在太不解风情了。 他尴尬地笑道:“施弟的经验还是不够啊,所以会被几个女人……”他轻咳一声,正经问道:“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历练历练?” 施头领冷冷望了他一眼,半晌问道:“你知道怎么照顾女子吗?” 曾杰显然一惊,不想这样冷酷的人会想照顾别人。他嘿嘿笑道:“当然。” “我去。”施头领斩钉截铁回道。 ***************************** 番外 护红楼,第三间房内。 墨竹、湘兰起了个大早,开门只见青莲苍白的脸带着一夜未睡的怨气,把两人大清早的好心情都吓没了。 “什么?昨晚发生了这事?”听完青莲的讲述,两人大惊失色,特别是湘兰,抱紧墨竹,双眼惊恐。 “你们难道什么都不知道吗?”青莲望着她俩无知的眼,摸摸晕乎乎的头。强人就在身边啊! 第十八章 痴心两不知 她又一次偷偷逃了出来。 柳府的屋檐、墙沿上挂着成片彩缎,巨龙一般圣神宏大。门口宾客络绎不绝,道喜声此起彼伏。她绕到了后门,不想被柳府的人看见。 前门欢乐的声音传到后门,变得虚弱无力。她感到格外凄清。她相信他、相信他们,又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一个人。她要反抗,可是太晚了。 她一袭白衣。可那又有什么用?没人看见她。 她等。等到三更夜半,等到宾客俱散。 她本想带着一把刀,或是一些毒草,但她终究没有那个勇气。 她绝望地等着。 后门悄悄地开了。他在她惊讶的目光中脱去喜服,只剩一身清清白白的素衣,和她遥遥相对。 “蓉儿,”他笑得灿烂无比,“跟我走吧。” 她的眼中霎时布满泪花,她所想要的幸福,就要来了。 在她朦胧的眼中,柳成风缓缓走来,越走越近,他的脸逐渐变成了青莲。 “做什么白日梦呢?” 她一惊,睁开眼,正是青莲那无事忙的脸,对着她微笑。 她很快调整了心情,借翻身下床时偷偷擦掉眼泪,冷冷道:“没什么。” 青莲离开一点距离看她整理床铺。她神情不似平常,似乎在考虑什么。 日上三竿,泠蓉睡得很晚了,这不是大家小姐的风范。她知道,她不能帮到现在的泠蓉,唯一能给她的,只有几句话。 “泠蓉。” 泠蓉并不惊讶于她叫自己的名字,但她感觉青莲有正事告诉她。她回过头,正对上青莲专注的眼。 “你应该明白我要跟你说什么。”青莲微笑。 “我不知道。”泠蓉冷冷地,避开她的视线。 “好,那我告诉你。我知道你的初恋刻骨铭心,但那些都过去了。现在有更好的机会,我希望你幸福。不要再错过。”她爽快地说完,就准备离开。走前她停了片刻,严肃道:“我希望下次打断你的回忆的不再是我了。” 泠蓉缓缓坐在床沿,没有任何表情。青莲这段话虽然毫无感染力,但是有她的道理。可是自己已经下定决心了。她并不是别人说两句就能改的人。林悠云是林知县的儿子,不愁没有好女孩,自己高攀不上,也不屑高攀。 成风,我愿为你终生不嫁,只求来生我们再会。 她慢慢闭上眼,感受阳光的温暖。这一辈子,就算只有这样的阳光,也足够她活下去。 “哼,不知好歹,你嫁出去我能省多少钱啊!”青莲忿忿地出门,看到在门口徘徊的林悠云。 “阳光灿烂,温暖上午,人来人往,钱入我手。这样凄楚的氛围,林兄一个人在做什么?”青莲双手交握背后,边走边文邹邹地问。 林悠云眯起眼睛抵挡太阳刺眼的光线,沉默许久。 这实在不像他的作风。青莲回复市井小民的神情细细打量他。他眼中确有不一样的忧郁。并不是伤怀感春,并不是红颜凄楚,那种忧郁带着一种无奈,又有着一丝迎击困难的勇气。这算是男人的忧郁吗?她心中暗想。 “阳光太刺眼,那就躲到阴影里去。”她对着他望的地方道。 “躲能躲到哪里?一不小心还会被寒冰浊蚀了光热,无可挽回。”他悠然道。 “寒冰非一日铸成。我问你,你是不是真的想娶她,想让她幸福?”青莲转向林悠云。 林悠云慢慢退到屋檐下的阴影里,和她对视着,在阴暗中眼神明亮坚定。 “我第一次见到她,就知道她是与众不同的人,会成为我独一无二的人。” 青莲微笑地看着他,似乎她已在不少人眼中看到这样的光辉,甚至她相信柳成风也曾带给泠蓉这样的光辉。可真正能给她幸福的,却并不一定是这样的人。 “……我告诉你她的过去,你就会明白她。我希望你真的是她要找的那个人。除了这些,我再帮不了你们。”她沉沉道,眼神低落下去。 林悠云看着她,释然地舒一口气,抿了抿唇。人人都是如此,拥有不同的故事,如果可能的话,希望眼前的女子也能遇上解开她心结的人。 “我们走远点说。”她抬头给他一个苍白的笑,领着他向城南走去。 护红楼二层,第四间房。 百合至将午才朦胧醒来。她两年来沦落风尘,大病小病都有,依娘从不允许她病过三天,因此她恢复的速度练就得很快。加上泠蓉医术高明,两晚的冷风,一夜过后好了许多。虽然头还晕晕的,但起码身体内的寒气被驱逐了出去,没什么大碍了。 窗户被悄悄拉开,一个身影跃然而入。 百合被吓出一身冷汗。穿得厚厚实实,带着斗笠的黑衣大汉,站在她房内,一动不动用冷冽的眼神看着她。 “你……来干什么?”她把还未来得及穿的外衣套上,只是梳洗是实在来不及了。 施头领看着百合没有梳妆的脸,虽然比平时少一分华美,然此时的清丽给他一种独特的感觉,他的心跳砰然加快了一瞬,被他压下去。 百合见他没什么动静,只是站在房内,知道她不是来杀人放火的,稍微安下心。她小心翼翼地问:“施头领来此何事?随意闯入小女闺房……” “我来照顾你的。”他平静道。 “啊?”百合霎时脸有些微红,“照顾”是……什么意思? 施头领二话不说,直接拉过她的手臂把她抱到床上,坐着,自己也坐了上去。 “你……太过分了!”百合气急败坏地想从床上下来,无奈自己的力气实在太小。没想到他是这样一个阴险小人,闯入自己的闺房说什么要“照顾”自己,原来是这个意思! 施头领一手环住她,把她乱动的身体按在自己胸前,另一手张开,轻轻放在她的后背上,往里灌输内力。 百合霎时感觉一股灼热的气息闯入自己身体内,想拒绝却全身无力。她渐渐血流加快,心跳加速,皮肤渗出晶莹的汗珠。脑中越来越混乱,不知自己身处何方,好像身体渐渐被抽空一样。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施头领收了功。百合血气过旺,嘴角直接漏出血来,把他惊住了。 曾杰不是说要给她灌输阳气驱除阴寒之气吗?怎么会这样? 施头领从不曾凭自己的意识做过什么,不管什么任务都是上面的人委派。而今曾杰只告诉他驱寒之法,并为告诉他会有这样的状况,使他一下手足无措。 总之,不能把她就这样留下。他心想。 门口传来脚步声。他快速处理完一切事情,抱起百合裹在宽大的袍子里飞身从窗口跃出。 墨竹听到隔壁有动静,悄悄推开门看了一眼,却发现房中无人。 百合姑娘呢?她纳闷着慢慢走进去,每走一步都伸着脖子细细观察,确认了房内没人,她才松了一口气。 但接下来,她又惊呆了。 “兰儿!你快过来!”她惊叫。 为了保护湘兰,墨竹让她守在外面。她听见了,立刻奔进来,问道:“什么事啊,墨竹姐姐?” “我不认字,你看看这墙上写了什么?”墨竹睁大眼惊呆地望着墙上的字。 湘兰一看,也惊了。一小面墙上整整齐齐排列着几个字,但那些字不是写上去的,是利器刻上去的,深达二分多,浑厚有力,实在震撼。 “‘人借我,钱在这’!什么啊……”湘兰品味着这句话,觉得实在有点无语。一般的绑架是不会留钱的,这算什么啊? 她捡起地上闪闪发亮的银元宝,惊呆了。 “是县衙官府的银子,还是新的!”她惊道。 “怎么回事啊?百合姑娘是不是被坏人绑走了!?”墨竹也惊慌不已,在原地碎步走来走去不能安宁。 “不是啦,放心。”湘兰环住她的颈抱了抱她,墨竹终于冷静下来。 湘兰见墨竹静了下来,才开始仔细思考这件事情。官府的人绑架了百合姐姐还留了字,这算什么啊?她百思不得其解,现在还是赶快把这事告诉哥哥和泠蓉姐姐、青莲姐姐吧。 城北某处。 施头领将百合安顿在自己竹林深处的住所中,命令门外的手下道:“你们守在门口,别让曾杰进来。” “……是。”众手下皆不愿和曾杰作对,但无奈施头领冷酷的眼神直直盯着他们,不服从的话恐怕死得更早。 “为什么不让我进来?”转身间曾杰已在门口,微笑着望着他。 “哼!”他一挥披风转身进屋。曾杰立刻跟了上去。 “原来是金屋藏娇啊,施弟。”曾杰看着床上的百合,道。 “我没那么多钱。”施头领冷冷道。 曾杰微微咳了一声以掩饰尴尬。这个施弟,注意力都放在不对的地方,他刚才着重的是“藏娇”而不是“进屋”,他却偏偏……弄得他每次都没办法跟他对话。 “怎么样?帮了治好了病?”虽然曾杰是明知故问,但为了寻找话题打破气氛,没办法了。 “都是你告诉我的方法,你自己看。”施头领转身不看他。 曾杰疑惑地走出去坐在床沿,将百合扶起,注入内力探查了一下她的状况,大笑道:“施弟,人家一个女孩子,你下手没轻没重,注入阳气过多,现在风寒是好了,但是血气过旺……怎么说你呢……唉。” “不是你告诉我怎么做的吗?”施头领斜眼怒视着他。 “……做人要学会变通啊,别人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迟早有一天会被人玩死。”曾杰笑道。 就像你和你师妹?施头领立刻想到,不由冷笑一声。 “这姑娘……真不错,难怪施弟会看上她……”曾杰拂上百合的手,细细抚摸着。 “别动她。”施头领转身给他一道冷冷的寒光。 但曾杰没有放下。 施头领虽然心中有些惊奇,因为曾杰总是很好说话的人,但他还是上前去,准备拿开他的手。 曾杰反应过来,严肃地神情对着他道:“等一下!这姑娘中了毒。” “什么?”施头领惊讶地站住了。 “很深的毒,大概有个四五年了,而且这种毒我从来没见过。”曾杰皱了皱眉,努力想回想起类似的毒,但毫无头绪。 施头领立刻想起了百合身上那股有毒的香气。 第十九章 寒潭陷深处 “蓉儿,有没有夫君帮得上你的地方?”林悠云在狭小的药方内窜来窜去。泠蓉正眼不瞧他,躲得远远的。 “蓉儿,这些草药都可以吃吗?”林悠云拈起一株黑草。 “你可以试一试。”泠蓉冷冷道。 林悠云连忙放下药草,搓了搓手,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 “出去。”泠蓉的声音是不容拒绝威严阴冷。 “不要啊,蓉儿,我在怎么说也是你未来的相公!”林悠云扑上去,扑了个空。 泠蓉低头走出药方。 “……蓉儿,你就这么讨厌我?”林悠云的声音变得冷静沉稳。泠蓉站定片刻,还是迈出了步子。 “跟我走吧,蓉儿。”林悠云靠近她,一股让她不舒服的气息蔓延开,让她想逃却动不了。 “不管是被家人阻止,还是被他人阻挠,我都不会放弃你。”林悠云缓缓在她耳边道。 泠蓉吓得转过身来,一双睁大的眼看着他。 “你刚才说什么?”她有些难以置信地问。 “我不是孩子,记忆力早就不行了。但这足以证明我对你不是朦胧的感情,而是真心……” “住口。”泠蓉眼框中渗出泪花,她紧紧抓住衣角,哽咽喊道:“你怎么可以侮辱他!” “我没有侮辱他,我哪里……”林悠云丝毫不知泠蓉是怎么想的,他慌忙想找什么解释出来,可发现脑中一片空白。 “是她告诉你这些事的?”泠蓉静静看着她,语气中是强压的激动和不屑。 “你相信我,我是真的想和你……” “够了!你们都是一样的人。”泠蓉转身去,声音又变得冷漠。 “你知道他对我多重要吗?人人都看不起我和他的感情,我并不觉得那是年少冲动,那是荒诞举止……算了。”她没有多余的话,走出了护红楼的大门。 林悠云呆呆地站在原地。 “原来蓉儿一次可以说那么多话,我太幸运了。”他想。 城北。某小屋内。 “如果要帮她驱毒,目前恐怕只有两个办法。”曾杰在房内绕着圈走来走去,一边一本正经地说。 “说。”施头领狠狠道。 到底谁是下属谁是头啊……曾杰无奈地笑笑。 “第一,把她杀死,毒就害不到她了。”曾杰笑着面对他,做好了防御的姿势。施头领本来准备立刻出剑,看到他这个架势,也拿他没辙。半开鞘的剑狠狠落下去,与剑鞘碰撞的声音让曾杰心头起了一丝凉意。 “这个……第二个办法,便是要内功深厚之人帮助她吸毒。不过此毒毒性剧烈,就算是武林高手,一次只能吸收微量。这姑娘四五年的毒积起来,保守估计可能要二十年左右才能全部除尽。像施弟你,大概也要十年,真是天助你也啊!”曾杰大笑起来。 “助什么?我怎么听不出这对我有什么好处?”施头领尖锐的目光冻僵了曾杰的笑,手再次握向了剑柄。 曾杰背后又是一层冷汗。 “咳咳……施弟啊,十年不离不弃守在她身边驱毒的话,不就意味着……着……恩……呃……”曾杰用眼神极力启发施头领的幻想,但不管他怎么挤眉弄眼,施头领还是一副呆愣的阴冷表情。曾杰瞥了瞥他握住剑柄的手,头上冒着冷汗,知道自己再不解释就没命了。 “那就意味着你们必须做夫妻,才能十年相伴。”曾杰严肃的表情下藏着一颗暗笑的心。 “做父女也行啊。”施头领不以为然道。 拜托,大哥,你才比她大几岁啊?曾杰无奈又无语地想到。在待在这里,他就要疯掉了。 “总之,施弟可以多多光顾那个护红楼,一方面继续追寻如小姐的下落,一方面嘛……娶个娇妻回家也是不错的选择。”曾杰转身说了一通,摆摆手示意自己离开了。 施头领没有多理会他,他一直望着百合。 曾杰出了那片小竹林,来到前厅。门口正跪着几个随时待命的手下。 “施沉马上会带着那个女子回护红楼,你们隐秘监视那女子的行动,能搞清楚她的底细最好。重要的是,我希望随时可以将她擒到手。”他命令道。 几位属下高声应答,迅速开始行动。 曾杰露出一抹淡然的微笑。 施沉,你这样的危险人物,没有个把柄在手,实在让我不放心啊…… 小竹林,屋内。 百合迷迷糊糊醒来,身体的不适减了大半。却发现有人摸着她的后背。 转头,一张冷漠的面孔,正双手抚在她后背上,后背有种奇怪的感觉,微微酥麻但并不强烈。 她第一次看到他不蒙面纱的脸。倒不像她想象那般老成,还带着些许稚嫩。特别是双唇,小巧粉嫩,就是个少年的双唇,甚至有些女子还比不上。以前总是只看到他的眼睛,现在他整张脸都合起来,虽然闭着眼,但正好掩盖了他的冷傲之气,这样的微微黝黑的脸庞让人想起清溪边晶莹的鹅卵石,平凡,沉静,安然。 她的视线往下,却发现自己后背的衣服好像被撕开了…… “你……睁眼!”她喊道。 施头领平静地睁开眼,眼神微微一动,问:“什么事?” “你不觉得很失礼吗?我的衣服怎么……”她微红着脸瞥了瞥她衣服的一个大口子和按在她背上施头领的手。 “我觉得全部脱掉比较失礼。”施头领平静道,又闭上眼。 百合霎时脸变得通红。她并不是这个意思…… 她转过头去,好一会儿才把心头温热的感觉压下去。 “喂,你在做什么?”她为了打破沉寂,悄声问。 “驱毒。” “毒?我中毒了?”百合惊讶地说着,就要转过身来。 “别动。”他平静地道,丝毫没有命令的感觉。百合的心头突然就一阵闷闷的感觉,心跳陡然加了几拍。 “是不是……百合香?”她想了一会儿,道。 “你知道这毒?”他微微睁眼。 “我父亲多年前培育出来的新材料,做成了香料,只有我们家和亲戚好友才用过。第一次用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些晕晕的感觉,想吐,但后来就慢慢好了。” 身后没有回答。 百合窘然低下头,又接道:“后来我家被抄,我被卖去穗红楼……身上的味道一直没散过……客人们每次……都……”她越说越尴尬,干脆放弃了。 “你以前是妓女吧。”他平静道。 百合陡然一惊,心中一片空白。他居然知道自己以前是那种身份……看来要瞒也是没有办法了,自己是这样的女子,恐怕他对她根本就没有什么感情,更没有什么期望。 她瞬间觉得自己污秽无比。 “曾杰说的。‘妓女’是做什么的?”他问。 “你不知道?”百合突然抬起头,惊讶道。 “不知道。” 百合一时松了口气,可立刻又担忧起来。他现在不知道,以后总会知道。没有男人会真心喜欢一个妓女,自己再这样不要脸地对他存有幻想,那就是害了他。 “我要回去。”她心中伤感无比,动了下身子。 “怎么回事?”他来不及作出反应,她就已经强行下榻。手离开背部的一瞬间,他感觉一股强流向他袭来,一瞬间晕头转向难以动弹,血管被堵住一般膨胀,整个身体都处在一种被碰撞挤压的感觉中,让他隐隐想作呕。 百合下榻的瞬间,也感觉脑中一片混乱,但一会儿便好了。她想应该是坐在榻上太久的缘故。 她转身看他的时候,他已经擦去运功调息时从嘴角露出的毒血,拉过她的手把她拖出去。 “你……太用力了!”百合见周围都是武林人士把守,不敢大声喧哗,但语气仍很不满。施头领没有理她,但手确实松了一些。百合一瞬间还以为是幻觉,很快她否定了这个想法。 他带她来到一片竹林口,转身快速环气她的腰,将她整个人贴在身上,让后飞身出去。 她满脸通红地贴着他的胸前,闻着他身上淡淡的不知名味道,他身上灼热的气息传递给她,让她一阵眩晕。 “你……叫什么?”她问。 “施沉。”他答。 第二十章 严冬寂无声 秋去冬来,琐事如鹅毛瓣瓣。 百合的两番失踪回归,没有带给护红楼多大的波澜,她看到墙上的字一笑而过。青莲自知敌不过那个武林盟主的义子,只要百合平安回来,她就没有必要去招惹别人。 泠蓉的话越来越少,每天只是研究着百合子的药性,希望快点找出解毒的方法。林悠云每天都去骚扰她,从不间断,即使被她冷冷地拒绝。但他的话越来越少,迟早有一点他会失去耐心的,青莲想。 今冬第一场雪。 这里的雪并不大,没足深,但却出奇的寒冷。空气中水汽浓重,阴寒迟迟不散,外出的人少之又少。护红楼斑驳的漆沾上大片冰冷水汽,慢慢变硬、变脆,随着雪花纷纷落落。 青莲随便披了件小袄,就要开门出去。 “青莲姐姐,这么冷的天,你就不要出去玩了,每次都弄脏一件衣服,连我都不会这样。”湘兰颇得意地数落着青莲,另有些不甘心。自己被哥和姐姐看着,他们肯定不会让自己出去玩。 青莲苦笑,我这哪里是出去玩啊?我不出去,你们只怕死在这样的冬天! 她恶狠狠地瞪着湘兰,威胁道:“你再顽皮,我让你吃泠姐姐的草药!” 湘兰至今还对上次的团子心有余悸,显然害怕地皱起了眉,有些敌视青莲。 “我……我才不怕,只要不吃团子,都可以。”湘兰结巴道。 “墨竹,今晚就煮团子吧。”青莲笑眯眯向墨竹道。墨竹很为难地别过头,又看看湘兰。 “什么嘛!青莲姐姐不是好人!”湘兰扭头赌气道。 “是是是,好人都嫁给你了!”青莲抛下这句话扬长而去,留下原地满脸通红的湘兰。 半晌,她才憋出几句话,对着没有人的虚掩的门不服气地喊:“是啊,我以后要嫁的人,一定要像我哥那样玉树临风,但不能像他智商那么低;一定要像他那样会讨我欢心,但是不能像他一样花心;一定要像他那样有权有势,但不能像他那样身无分文就逃出来;一定……” 虚掩的门吱吱嘎嘎响了。 湘兰吓得退后一步躲到墨竹怀里,惊恐道:“哥,你别怨我,我……” “我在这儿呢。”林悠云从楼上走下来,奇怪的眼神看着妹妹。同时心里郁闷无比,原来在妹妹眼中自己是这样的人…… “有人来了?是青莲姐吗?”墨竹试探性地问一下。 “各位姑娘,在下看门虚掩着,就推门进入了,还请见谅。”圆润优雅的声音。林悠云又郁闷了,这人怎么能称他们为“各位姑娘”呢……湘兰睁大眼看着来人慢慢从门外挪进。那人披着一件沾满雪点的大红毡子,进门后就脱了下来。她这才看清楚那人的模样。 大约十八九,一身青灰色素雅棉袍,虽不像大富大贵的人家,然眉宇中带着一股凛然正气和儒雅文气,一看便知是书香门第出身。那人相貌堂堂,虽不比她哥那样美得过分,但眉目巍然,举止风雅,让人觉得是个正直可靠的人。 湘兰幼小的心灵一下子就被惊动了。 那人把毡子搁在左手臂上,向不明情况的三人作了一揖,道:“在下柳成肖,今日冒昧来访是来寻找泠蓉泠姑娘的,不知泠姑娘是否在此?” “柳成肖?”林悠云皱眉。 “在下来找泠姑娘,是为了这个。”柳成肖从怀中小心取出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件陈旧的丝绸外衣,原本华丽的色彩已经暗淡无光,但这件衣服被保存得很好,丝毫没有沾上水或灰尘,也没有没老鼠咬过的痕迹。 “在下想在城南为失去的兄长立一个衣冠冢,我这也是兄长所希望的。”柳成肖俯首看着那件衣服,眼神中充满怀念。 “我不需要这种东西。”不知何时泠蓉已经站了出来,吓了众人一跳。她憔悴的面庞展现着仇恨和愤怒,双眼死死盯着那件衣服。 “泠……姑娘?”柳成风难以相信地看着眼前的女子,他不能相信让兄长不顾礼教家庭私奔最终丢了性命的女子会是这个模样。 大堂里沉默了半晌,林悠云尴尬地笑了笑,缓和道:“哎呀,不要这么僵嘛,否则在屋里外面有什么两样?” 众人不语,湘兰用很滑稽的眼神看了一眼哥哥,林悠云顿时觉得气氛更加僵持。 “泠姑娘,在下找了姑娘两年,请姑娘至少允许我立个冢,至于去不去看望兄长,姑娘自行定夺。”柳成肖的语气有些许强硬。 “是呀是呀,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嘛……”林悠云又干笑了好几声。 沉默片刻,泠蓉一甩衣袖而去。 “随便你们。” 柳成肖还是以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她离开,他到现在还觉得此人绝对不是他找了两年的泠姑娘。 湘兰见状立刻扑上来,充满希望的眼神打量着他,惊喜道:“成肖哥哥,我叫湘兰。你是从哪里来的呀?” 柳成肖淡淡一笑:“青州。” “那里在这里有住的地方吗?” “柳某暂且在客栈安顿,两年来居无定所。” “太好了!”湘兰一拍手掌,喜道:“成肖哥哥你就留在我们这儿住一晚吧!”“这……”柳成肖看这里似乎女子居多,他一个男子,住在这里未免惹人闲话。 “正好的哥哥也在这儿,你们可以做个伴呀!”湘兰充满渴望的眼神望着他,天真得让他难以拒绝。 “好……好吧。”他勉强答应,对着湘兰挤出一丝笑。 “哥,这下……”湘兰转身去,想告诉哥哥这个好消息,可转身发现他人已经不在了。 她脸上的表情有瞬间的凝固,但很快又恢复喜笑颜开。 又是去找蓉姐姐了吧?她天真地想道。 夜。 黑暗的街道上亮着微弱的几盏灯。现在并不是很晚,但大多人都窝在家里,对面的穗红楼也一片灰暗。柳成肖忙完了正事,伫立于护红楼门口,望着天上飘下的一片片数不清的雪花,想起故人,正如雪花般脆弱不堪。他俯首整理了一下心情,强制自己想想终于完成的兄长的遗愿,不禁一阵欣慰。两年了,自己成长不少,多亏兄长的灵魂在引导自己。现在也是时候去重振家业了。 “成肖哥哥。”稚嫩的声音在身后想起,他想起那个白雪般冰清玉洁的女孩,笑着转身。 “湘兰啊,外面这么冷,你不怕?” “我怕呀。”湘兰嬉笑一声,扑进他的怀里,把柳成肖吓了一跳。赶忙想拒绝却又怕伤到她,只慌道: “湘兰妹妹你快下来,这怎么可以……” “怎么了,你不喜欢我?”湘兰抬起头似恼非恼地盯着他,使他一阵为难。 “……这男女之间,呃……大街之上……” 湘兰一下笑出来,从他怀中出来,看看左右道:“你看周围哪有什么人,再说,只要我喜欢你,有什么关系?” 柳成肖看看左右,确实没什么人。 他刚要说话,只听得几声大笑,转头一看,四个黑衣人整齐地站成一排,手中的利刃反射着雪地银白的光,令人又寒又栗。 湘兰立刻被这个阵势吓到了,她迅速想到要找青莲,但似乎青莲从早晨开始就没有回来过。她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 “就是他!”其中一个用刀指着柳成肖,柳成肖瞬间楞在原地。 “快走!”湘兰反应迅速,拉起柳成肖就往北边跑,北边是官府的地盘,只要到了那里,他们就有活下去的希望。 第二十一章 扫雪化尘埃 雪仍然不紧不慢地飘着,冷眼瞧着地上那拼命奔跑的女孩和身后的那个男子。 湘兰似乎颇有逃跑的技术。她知道自己肯定跑不过武林高手,专挑又小又弯的巷子跑。她在这里一个月左右,和墨竹一起把聆县和周围的地方都走遍了,对道路大概清楚。但她并没有去过北面,只知道那里是官府。现在,面临生命危险,她只能一个劲儿向北跑。她来不及想为什么会有人追杀柳成肖,自己到了官府又会怎么样,她额上的汗珠被冰雪霎时冻得阴冷,她也来不及去抹。 柳成肖一样摸不着头脑——他两年间做事小心谨慎,不至于到被人追杀的地步吧?更让他惊讶的是湘兰小小的女孩子,居然这样灵活机智,要不是她刚才立刻拉着她逃跑,恐怕那些人早把他送回老家了。 没空多想,他知道他们撑不了多久。他加快步伐跑上前去,湘兰跑得慢,倒变成了他拉着她跑了。 温暖的大手覆盖着自己,手心微微渗汗。肌肤摩擦带来微微的热度让她觉得很安心。不知不觉她就完全依靠了这双手。她想,终于可以找到一个永远陪伴我,保护我的人了。 那群黑衣人也不是吃素的。他们意识到湘兰想把他们引至官府,立刻作出反应。一人殿后堵住他们的后路,另两人飞上屋檐左右围住,最后一个加速企图从前方挡住他们。 巷子窄小不利于四人追踪,但一旦被围住,想从巷子中逃跑是绝无可能的。两人意识到了这一点。湘兰当机立断大喊道:“走左边!”柳成肖立刻转向,拉着她向西边飞奔。 前方立刻出现了巷子的一个出口,柳成肖暗暗佩服湘兰的机智和冷静。在这样的情况下真的不容易。 从左围来的那人反应最快,一见他们要转向而逃,心想不妙,一个飞身落在他们身前,手中的刀阴森森举起。 两人停不下来,径直冲了上去。眼见那刀就要向毫无防备的柳成肖砍去,湘兰一个侧身向右猛推柳成肖。柳成肖撞上墙壁,湘兰则向后一退,被大刀侧扫过左肩,左肩被砍出一个大口子,直撞到她骨头上。 湘兰只觉一股锥心刺骨的痛横扫全身,她却叫不出来,要紧唇脸色惨白,硬撑着僵直的身体站着。浑身的冷汗同肩上的鲜血一样流下。她这才觉得左肩上真实的、难以忍受的痛。她“哇”的一声跪下来,却哭不出,只觉得左肩上流着湿湿的东西,被冷风吹着,冷得她浑身发抖。她战栗着看着肩上触目惊心的大口子,惊诧地盯着它,觉得那不是她的手臂。 “不要……痛!皇兄……”她终于有些知觉,撕心裂肺的痛把她淹没,她大叫起来,右手拼命抓着雪,寒冷却麻痹不了她的感觉。她的左手僵直在那里,直至她又冷又痛地晕倒在雪地,在并不深的雪毯上补上一块血斑。 那四个黑衣人早就飞身而下见到这一幕,但他们并不敢上前。 柳成肖本也是叫喊着想从抓住他的一个黑衣人手中挣脱,但当他看到这一幕时,他惊呆了。 湘兰的左肩流出的是淡粉,甚至可以说是纯白的血!白血融进白雪,浑然一体,本应该是美丽的颜色,可在场的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那血流了片刻,随即涌出的是正常的血色,但他们谁都没有动。 “怎么回事……”柳成肖眼神空洞,喃喃道。 半晌,其中一人沉吟道:“果然是他。方才这小女孩说‘皇兄’,看来是当朝公主。” “狗皇帝,总算抓住你了。”抓着柳成肖的那人手狠狠一捏,柳成肖闷叫一声,顿时全身起了一层薄汗。 “鄙人怎么能玷污圣上的威名,诸位放过我和湘兰吧!皇上半个多月前已起驾南巡,离开聆州,我怎么可能……”柳成肖极力辩解。 “哼!别废话,护红楼就你一个男的,不是你是谁?” 柳成肖一惊,不是还有湘兰的哥哥吗……这么说,他是当今圣上?!……不会,不会。这些贼人来的时候他难道不在吗?怎么不见他出去过? “这小公主怎么办?” “看她的血色这样奇异,应该是中了剧毒,这大冷天的也活不了多久,把尸体处理掉,我们马上走。” “好。” 一人拿出一瓶化尸粉,正欲打开。 “什么人!”另一人忽然大叫。 “怎么了?没人啊。” “你们难道没有闻到空气中一股香味?是女人身上的香粉。” 另三人仔细一闻,果真如此。这香清新自然,在寒冷的冬夜却令人觉得幽凉惊心。 “出来!” 一个鬼魅般的身影飘下,血红的外衣,浓抹的脸庞一阵诡异,血一般的唇对他们勾魂似的笑。 “哼!那个是青莲!”有人认了出来。 “这位官爷好记性。”青莲对他们眨眨眼,指尖在空中一点。几人瞬间觉得一股冷意从心底蔓延上来。 “谁是你官爷,别把大爷跟官服那些下三滥比。”一人怒道。 “据我所知,以这位姑娘的武功,正面对抗我们四个,是没有胜算的。”另一人悠闲道。一边拿眼威胁地瞥着青莲。 “那是,那是,几位大爷的功夫绝对够把我送回家的。”青莲笑嘻嘻道。“那你还傻站着干嘛?难道想……”一人露出淫邪的笑。“姑娘的姿色还是不错的。” “废什么话。”第四个人狠狠拍了那个想入非非的人的头,把他一掌拍怒了。 “有空发火还不如早点解决,大家一起上!” 四人摆开架势成一个半圆,堵在青莲前方,举起刀来,虎视眈眈。 “哟,各位,我会没有丝毫胜算就暴露吗?”青莲娇媚地笑了,侧身展现着自己柔软的身材,把四人看得神魂颠倒。 “怎么回事?我平时最不尽女色,怎么如此昏昏沉沉的?”那第四个人惊怒道。 “你们知道刚才闻到的女儿香是什么?”青莲眯起眼睛,柔媚的话语说完,眼睛睁开,凌厉的眼神和身形瞬间突入,直取最右边那第四个黑衣人。那人还未完全搞清状况,一见青莲冲上前来,立刻举刀欲挡,无奈浑身上下些许的无力感让他的动作慢了分毫。青莲指尖直取他的喉,身旁一人一看不妙,心存侥幸奋力将刀挡过来,至少不能这么容易就让一人丧命。不想青莲右手假意想取那人性命,左手早拿出银针从下方向拿刀来挡的那人飞去,顷刻之间那人就痉挛地倒在地上,抽搐不已,没了知觉。 那人的刀及时挡上来,留了第四人一命,却把自己搭上了。第四个黑衣人见倒了一个,接下来就是自己,大呼不妙,咬破嘴唇让自己稍稍清醒,用掌劲将那把刀打向青莲,自己顺势向后退了数丈。青莲立刻闪过。还好慌乱中掌劲不大,否则距离之短不把她砍伤也弄个衣衫褴褛。 彼时身后另两人已冲上前来直击青莲背部,青莲一个灵巧的闪身背对他们闪到一旁,瞬间伸手向后发出一镖,身后两人喊道“怎么可能”立刻向两边避开,飞身之时难以作出防御,只见青莲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来,两件平举,手中的物件便向两侧飞去。 两人一瞬间作出了同样的反应,勉强克服身体的无力拿刀去挡,但动作稍稍的迟缓让他们只能挡一半——那是一个小小的钢球,全白。一开始他们还以为那是雪沾在了上面,不想当他们挡住钢球的下半部时,钢球震动一下,球上的粉末直接弹进他们的口鼻。 两人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那第四个黑衣人惊讶地看着这一幕——现在只剩他一个了。 第一反应就是,逃!他眼神中露出一丝恐惧,用刀支起身子,拼劲全力向青莲刺去。 “休想逃!给我消遣消遣!”青莲怒喝一声,迎上来。 第四个没有时间仔细琢磨这个“消遣”是什么意思,只觉得一阵恶心,真想赶快离开这个女人。让他惊讶的是,青莲直接把自己的致命部位暴露在他的刀下,而且就这样肆无忌惮地冲了上来。 他来不及思考,既然有便宜能占,占了就走也不迟。他坚定信心只刺青莲心口。 就在他的刀剑要碰上的一刹那,青莲微微一倾身子,那把刀直接从她的腋下穿了过去! 那人大惊,正欲用左手挡住任何暗器,却不料青莲飞身上前,一把抱住了他。 温香的女人的怀抱,带着涌动的热血与情欲,将他瞬间淹没。 青莲放开他,他倒了下来。 “呼,解决了,人老了就是累。”她深吸几口气,突然发现这里还有清醒的人,便警惕地望了过去。柳成肖跪在湘兰身边,一双惊恐的眼看着她,一动不动。 “放心,看你也是碰过女人的,我不会这么对你的。”青莲笑笑,打个呵欠。 第二十二章 皓月挽华灯 聆州城南,林子深处一块小空地上。 四周漆黑一片,生气全无。白雪陪伴在新坟一旁,和半遮半掩的暗月一起将他笼罩于一片光辉之中。青灰岩上“柳成风”三字正如这夜一般沉静,带着些许苍凉,如老翁般披着雪白的头发,静静望着幽远的山林,等待。 泠蓉伸出手,拂去雪,冰冷的石块透过她的掌心,直寒到心里。她眼神复杂地凝望这块碑,微微皱眉,似在拒绝,似在追忆,似在若即若离。 她许久许久这样跪着,一手抚着他。手慢慢变僵变红,难有知觉。 她终于闭上眼,唇边浮起一丝笑。 “两年不见,可好?”她喃喃道,睁开眼,竟是深深的柔情,雪花般细腻的触感,月色般朦胧的拥抱。 “我到现在还恨你,也恨我自己。 ……我觉得我活着再无意义,我有什么理由?你怎么会那样就死了。 遇见的人太多,羁绊太深,我已经没有办法了……我不再是当年那个泠府千金了。 我骗自己我们的爱情很成熟,不是一时冲动,可我心里竟慢慢透彻了。 你会恨我吗?” 她静静躺下来,靠在他身边,抚摸着他的每一根线条,像是抚摸千丝万缕布帛的一纵一横,一针一线。 “最后一次。来生别来找我,你欠百合太多。”她语气稍显愠色,缓缓从怀中抽出一把小小的采药用的镰刀,在手中打量,对着月光读它反射的微光。 “蓉儿!你不能死啊!”林悠云“刷”地从草丛中冲出来,从后抱住泠蓉,两手慌乱抓着她那把小刀,手指上一时便出现了几条小口子。 泠蓉呆立在那里,怔怔地空洞地望着那把刀及刀中映出他那张俊朗又滑稽的脸。 “抓住啦。”林悠云握紧那刀的刀身,有滴鲜血顺着滑下来,还未来得及被冰风冻僵就滑落地上,染出一点火红。 “蓉儿,我抓住了。”林悠云悠扬自豪的声音传进她的耳,深沉却又直白,平淡似含温暖。他的身体贴着她,她这才觉出什么是冷、什么是暖、什么是无助、什么是安心。她望着那把小刀,眼泪夺眶而出。 林悠云更紧地用单手抱住她,将头埋进她的肩头,让她感到更加真实的触感。他什么也不多说,静静地等。他温热的鼻息吹入她略显单薄的衣领,一丝一阵撩人的暖。 “谁说我要自尽了?”她哽咽着,带着些许的傲气。她笑着又哭着,咳着慢慢放手,刀柄悬在那里,微微摆动。 “这刀……只当告诉他,从前的我……死了。”她稍平静,然后向后靠上他,紧紧地贴着,寻求更多的温暖。 他的刀还紧紧地握在手里。 她回头,带着犹豫的疑惑。 他的眼是一泓化冰的清泉,永远温和明亮,深陷其中不必担心冰封千里,不会忧心酷暑难当。他的温柔是华灯一般绚烂美丽的光,任何的绝美都不值一提。 他皱眉,无辜的眼神看她,问:“你的衣裳多少钱?我弄脏了不要紧吧?” 她又惊又觉好笑地望他一眼,双眼弯成细长的月,唇边的笑洒下惊鸿的色彩。 “傻瓜!”她转过身来,狠狠挤进他怀里,脸深深埋着,眼泪又不自觉流了下来。 清脆的声响碰了下地面,如月牙破晓莺儿的清鸣。 他又一次,用双手,紧紧地抱住她,右手的血痕印在她的单薄的雪白衣衫上,火一般温暖如春。 他闭上眼,感慨而幸福地笑。 月光朦胧,云沉静缓慢地靠近,生怕惊动了这绝世的美。百合开着窗,望望漆黑街道上偶现的几点街灯,思绪万千。 阴凉的雪点着她白皙的脸庞,化开,让她觉得有些像泪。这多年的泪,是滚烫的,却深深凉彻骨髓。一月来她的心明镜如水,她开始觉得他也不过是逢场作戏——对一个妓女。他终于知道妓女是什么了。 她苦笑,挽了挽垂下的发丝。 一道淡紫幽光闪过,她愣着抬起头,心中有一阵波澜忽而涌起。身体因过于激动而变得有些别扭。她向后退数步,让出一些空间。 施沉从窗口跃进,悄无声息落在她眼前,眼神仍是那样淡然。 “……施沉?”她小心翼翼唤他的名,心中有些许的雀跃,却被大大的阴影笼罩。 “你来干什么?”她稍稍退后一步。他和她并不是一个利益集团的人,他这次来,多半是为了什么目的。 施沉眼光淡淡扫过她,波澜不惊,沉寂如常。 “你是不是来找如小姐的?”她言辞正道。 “不是。”斩钉截铁却平淡的回答。 百合一瞬间跳出一种令自己激动万分的想法,但很快就被自己否定了。他不可能是专门来找自己的,不要自作多情。 “我来找你。”施沉淡然道,从怀中抽出一件淡紫的纱裙,那纱裙上的图案并不清楚,只觉得似烟似水,云雾缭绕,迷离诱人。 他伸出手,不看她。 百合小心翼翼走过去拈起来,又退回原来的位置。她抱住衣裳紧贴胸前,低头不敢看他,细细地嗅到衣服上他身体的热气,她的全身也立刻发烫了。 施沉伫立着一动不动,看她低下的脸,眼神微微一动。 两人如此沉默片刻,百合稍稍抬起低垂的眼,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衣裳的尺寸?” “你身上的每一个尺寸我都清楚。”施沉道。 百合闻言脑中如热汤一般浑浑浊浊,脸上立刻泛起诱人的绯红。 知道自己身上的每个尺寸? 她想起被他揽腰抱过几次,每次都是贴着他的身体,谁知他竟然这样就记得…… 百合越想越羞,知道就算了,这样大大方方地说出来,实在是…… 她瞥了瞥神色正经的施沉,看到他那张捎带幼稚的脸一脸严峻,不禁笑出声来。他还只是个孩子,能懂什么呢?她放下衣裳。 施沉注意到她,眼光流转停在她殷红的唇上,如雪地含苞的梅花。他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异样的冲动,那股冲动是莽撞的,不理智的,但却如此的美妙,让他不想把它压下去。他低头不语。 半晌。 “你……这次真的只是来找我的?”百合试探道。 施沉没有看她。 “你能跟我说实话吗?”百合上前去,目视他单纯的眼神,眼光中有担忧和希冀。 “……我来找一个男人。” 百合心中微微失望,但还是提起了精神,继续问:“为什么?” “抓走他,曾杰的命令。” “是林公子还是柳公子?” “上次那个。” 这么说是林公子……百合想起柳成肖今日刚到,心中确信是林悠云。 “不能不抓么?”她悄声道。 “是命令。”施沉冷冷道。 百合自知不该多问,点到为止。她眉间微颦,轻声问:“你来接近我,是不是也是命令?” “不是。”像回复命令似的回答,细听之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柔情。 “你喜欢我吗?”百合看着他,愁由心生。自己是个不干净的人,他是会害到这护红楼的人,再怎么样,他们都不会有好结果的。可是……她懂,自己浪费了这许多年的时光,自己再经不起多大的摧残。年少的第一次爱恋是失败的,最好的两年青春竟是在这样生不如死的环境下度过。一生起码要找到一个自己真心爱的人,轰轰烈烈的活一次,这样,她才觉得对得起自己经历过的一切。 她走近,很慢很慢,像是怕惊动了熟睡的婴儿。 “我以前是个妓女,你知道吗?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她走到她更前,呼吸促然,响得自己都害怕。她突然觉得失去重心一般无援无助,她极渴望有个拥抱能告诉她,不必在意之前的种种,可怎么不在意?那些痛苦的记忆流水一般在她脑中冲撞,想要把她撕裂开来,丢进万劫不复的地狱。她哭了,泪水不止地留下来,哽咽着含糊地反复问他:“你还要我么?”她很怕他会这么转头,给她一个决绝的背影,留她一个人在这暗夜的恐惧中。 施沉不知是什么在驱使,他的心中本该是无情无欲的。师父十八年来从没有让他出过门,他不知道什么是情。曾杰告诉他,他带他去青楼。他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也知道了那里的女子是怎么回事。曾杰告诉他这些的时候,他没有任何反应,他没有碰过任何一个女人,因为他毫无兴趣。而现在,仿佛有一种力量驱使着他去干什么事,他不知道是什么,只觉得胸口闷得慌,不发泄出来,他会煎熬致死。他望着眼前泪如雨下的百合,眼神不自觉地变得爱怜,柔顺,他就这样肆意地,俯下脸,吻她的眼帘。 百合受惊地闭上眼,心跳由慌乱慢慢变得清晰起来,她听得到自己的心。左眼是比泪更滚烫的温度,她觉得浑身都战栗了。她的感觉没有在这两年麻痹,她感到一拨一拨温流,从眼眸流遍全身,每一遍都让她无力一分,陶醉一分,她甚至控制不了自己了。 施沉轻轻环住她的肩,放开她的眼帘。 像是找了魔一般,百合迅速绕过他的颈,深深吻上他的唇,狂热却温存,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疯狂地吻着他,施沉本能地回应着她的吻,她感觉一瞬间窒息一般思考不了任何事。 他们如胶似漆地在一起,步步后退。 双腿碰到了什么,坚硬地刺痛她的心,一瞬间一切的回忆涌上来,一幕幕仿佛就在眼前,她心中的理智一下子撕碎了她的疯狂的热火,她一把推开了他! 脸上犹有泪痕,她狼狈的脸羞愧自责地望着他。 “对不起,你走好不好?我还……对不起……”她双眼又涌出泪来,她坐在床沿,把头埋在被子里。 施沉怔怔地望着她,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他的心跳得厉害。 “走吧。”她又抬起头,眼光中多了一丝安抚。 “让我好好想一想。”她苦笑。一瞬间施沉感觉自己的心痛了一下。他没敢再留下来,或许是不想看到百合苦恼的脸,或许是悔于自己刚才的举动,总之他犹豫片刻,从窗中跃出。 百合望着他离去留下的那迷蒙的月,泪不自觉滴下来。 ************** 咳咳,本来想把泠和舒的两段分成两章,因为这个标题实在不适合后面一段。不过我懒得再想一个标题了,而且前面一段的宁静氛围确实有利于后面一段的发展……就这样。 第二十三章 天下非我心 雪夜苍茫,施沉伫立于护红楼楼顶,黑色披风飘飘摇摇,不是潇洒,不是高傲,他只是为风雪衬托的背景,他并不知,也不会知道。 他从窗户中跃出时,迷乱间觉得有人的气息闪过,令他生出一丝警惕。然现在却平静无比,他第一次怀疑自己犯了错。 等了许久没有回应,他向北而去。 青莲处理着那四个不明身份的黑衣人,把他们绑成一坨,像大水缸一般,再拿一根粗绳拉着,边走边拖。 柳成肖见她往城西而去,不免疑惑道:“青莲姑娘去哪里?” “你先带湘兰回去,我到城西探探情报,顺便灭个口。”青莲头也不回。 柳成肖浑身上下涌出一股凉意,使他在雪夜中瑟瑟发抖。他迅速瞥一眼重伤不省的湘兰,提起力气将她背起来,尽量不碰到她的左臂。 这时天空中闪过一个黑魅的影子,柳成肖并没有意识到,青莲抬起头看了一眼,正对上施头领那阴冷的双眼,在黑幕中散发着微弱的幽光。 又是他(她)!两人心中共同的想法。 青莲意识到自己这次明显占了上风,回他一个狡黠的笑。施头领眉梢一蹙,转瞬间消失在空中。 这次行动又是失败告终,看他怎么和上头回话。青莲暗笑道,同时又考虑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 林悠云,竟然是皇帝。我本以为他不过是位高权重的官僚之子,不想这才是他的真身份……伴君如伴虎,或许不该让泠蓉和他走。 算了,这关我什么事呢?青莲扫除心中郁结,大摇大摆拉着水缸向城西走去。 半个时辰后,护红楼。 “泠蓉姑娘,兰儿不会有事吧?”墨竹担忧地望向刚刚结束医治的泠蓉。 “这毒本是难以除去的,但这一个月毒素被封在左肩,慢慢凝结。刚才大部分都流失,少数残留的我已用一些平常药物降低药性。可能这几天会有些头晕恶心的,但慢慢就会好了。肩上的伤严重些,但她还小,只要慢慢调养,不会有大碍。”泠蓉向她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有些疲倦的语气却更令人感到温和。墨竹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这样随和的泠蓉,眼中淡淡一层泪花。 “你好好照顾她。”泠蓉嘱咐道,随即出了门,靠在门外的墙上,舒了一口气。 墨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望着湘兰昏睡的可爱的脸,心疼之中又夹丝欣慰。她仿佛看到自己的妹妹琳儿正睡在那里,没有走失,没有被坏人拐走,她会醒过来,然后抱住她叫她姐姐,亲近无比。 楼下大堂内。 “林公子,柳某有一事相问。”柳成肖朝林悠云作了一揖,语气却严肃无比。 “什么事,柳公子请讲。”林悠云扶起他,眼神还是一如既往地散漫,此时又多了一丝万事皆知的笑意。 “林公子……不,是否柳某应该称您为陛下?”柳成肖双眼紧紧盯着林悠云,似要把他看透。 “哎呀呀,不要这么直接啊……”林悠云笑着敷衍着,但那笑却并不让人感到虚假。 柳成肖紧蹙的眉下一双有神的眼凝视着他逃避着的眼。 半晌,他笑问:“如果我是,你准备如何?” 柳成肖从座位上“刷”地一声站起来,不知何时身后已藏了一把小剑,抵住林悠云的喉,渐渐向上,逼得他不得不慢慢站起来。 “如果你就是那个害死无数良臣,滥杀无辜,牵连百姓的皇帝,我必立刻将你手刃!”愤慨的语音直冲入林悠云的耳朵,他一瞬间觉得有些晕晕乎乎,一切仿佛梦一般,或许是他多希望这只是个梦。 “……你怎么知道我的?”他平静问,脸上全无笑容。 “刚才,追杀我们的那群黑衣人,就是来杀你的!是你害了湘兰!”柳成肖脸上露出极度的愤怒。 “哦,哦。”林悠云不看他的眼光,他别过头,苦笑几声。 “你怎么还能这样置身事外?你没有一点良心吗?”柳成肖的语调降了一截,但语气仍然义愤填膺。 “是啊,我是没什么良心。”林悠云笑了笑,语气带些无奈。 “我今天就杀了你。”说罢,柳成肖的利刃步步逼近他。林悠云还是带着玩笑的表情,把脸转向一边,似乎对他来说,死了或活着没什么两样,他照样嬉皮笑脸,或是照样没有良心。 “等一下!”泠蓉冷冷的声音远远地响起,她从楼上下来,一步一步走得很扎实。 “你们这样做,就是为了闹得我都知道吗?”她凌厉的眼神扫过柳成肖,落在林悠云的侧脸上。林悠云无奈地笑了一声。 “泠姑娘,不要阻止我,这个祸害天下人的罪魁祸首,一定不能留在世上!他下访民间,竟是为了女子,放着朝廷武林矛盾越发激烈而不管,滥杀无辜,难道我们不该替天下人杀了他吗?!” “天下人?”泠蓉瞥他一眼,冷笑一声,轻声道:“我不懂什么天下人。我只知道……” “林悠云,你怎么可以骗我。”泠蓉望向他,眼中是失望带起的丝丝泉涌。 “蓉儿,我知道是我不对,我刚来也只是想玩一玩……”林悠云悄然道,停了片刻,他缓缓道:“不过我是真的喜欢你,我希望我们之间的感情不会因为这些就结束。” 泠蓉望着他失意的侧脸,心中翻江倒海的痛。她忍住泪,却止不住声音的震颤。 “不……不可能了……”她失神地道,慢慢走下来,慢慢想药房走去。 “不可以!”林悠云突然回过神来,不顾还有刀抵在脖间,冲了上去,刃在他颈间滑出一道小小的伤口,泛红了,滴下细细的鲜血。柳成肖在他冲上去的前一刻立刻收刀,却还是不免滑出一个伤口。想到自己刚才差点杀了人,他一阵心惊,原来自己根本就是外强中干,根本就没有杀人的准备。 林悠云冲上去,轻拉起泠蓉的手,那么轻柔的力道,只要轻轻一拉,就可以挣脱。 泠蓉没有回头,松开他的手。 “你不也骗我人了吗,蓉儿!”林悠云喊道。“你不是骗自己永远不会爱上其他人,要守着自己的初恋吗?你怎么可以这样!你不是不为天下人而怪我吗,那你为什么还不能接受我!” “……皇宫幽深,太多勾心斗角,你保护得了我吗?”泠蓉转身,泪水肆意滑下她的脸。 林悠云走上去,轻轻搭上她的肩,轻柔而坚定地在她耳边答:“能。” 他口中的气息抖落了她眼前的泪珠,她抬手擦了擦脸,别过脸,叹气道:“只要你能证明,我就跟你走。” “好!怎么证明?”他望着她,眼光闪烁,等着为她扫除任何的障碍。 “只要你能连着吃下三株百合子,我就跟你走。”泠蓉清冷的眼看着她,静静道出这些话。 第二十四章 风雪夜归人 泠蓉握着捧盒,咬唇俯首,紧紧锁在盘上那三株雪白的药草上,同时心虚地确认着自己的双手是否明显地颤抖。她决不能,永远不能让人看到她脆弱的一面,即使是她爱的人。 她要当场杀了他。 她知道,三株百合子,就是死。 她一瞬间怀疑自己在做什么,一时又心狠手辣地想快点结束这难磨的煎熬。她脸色发白地僵立在他面前,低着头隐住大半的脸。 他微笑着坐着,仿佛她端来的不是什么毒药,而是一碗清茶。正如他第二次见到她,她给他端茶,他脸上的表情,满足非常。他第一次见到她,便知这个惊驾的女子与众不同,必能助他,必能使他难以自拔,而今他真要陷入万丈深渊了。 柳成肖紧张地坐在一旁,有些惊恐地瞥着这一幕。他听林悠云说那是三株致命的奇毒。他不敢相信,他故兄生前最爱的女子,现在会做出这样的事。 “一个。”他温和地笑着,吞了下去。泠蓉捧盒的手稍稍一颤。柳成肖握紧了拳。 一瞬间知觉脑中翻江倒海,眩晕得连坐也坐不住。天地在摇晃,他是被玩弄着的人偶,被风雨侵蚀,被酷热灼干。他想站起来做一些反抗,但他刹那意识到是在蓉儿面前。他捂住口强忍着,死死抓住椅背转过身去,恶心的感觉漫天而涌,嘴角流出白色的碎沫。他觉得自己要晕过去了,一时又清醒万分。他脑中一片色彩斑斓的碎片,他仿佛看到自己金碧辉煌的宫殿,无数大臣深深低着头喊着“万岁”,自己却看不见他们的表情。 “不对!”他呻吟一声,强行把自己从幻象中拉出来。眼前是护红楼灰色的地面,与室内的红漆绞在一起,如一个血红的漩涡。 “蓉姑娘!你在干什么!”百合从楼上赶下来,几次差点摔倒。她微红的眼睛睁得很大,惊恐使她的脸失去了血色,她的脸在颤着。她头发散乱,冲下来抓住泠蓉的一只手臂,那双手也在颤抖,她几乎要痛哭起来。 “……别拦我!”泠蓉低着头,带着哽咽与决绝。一滴泪忽地落在盘上,被白色的百合子衬得晶莹无比,百合看得清清楚楚。 “蓉姑娘!你还在想柳成风吗?!” 泠蓉抬头,惊恐的眼神碰上林悠云的背影。她慌忙闪过,复又低下。 “没有……”她轻声回。 “你是不是……你是不是怪自己,两年前……他去得那么快?” 泠蓉沉默。 “是我,是我杀了他!”百合用尽全身力气喊着,她紧闭的双眼挤出了泪。 泠蓉稍稍抬了抬头,发丝遮住她的侧脸。她慢慢转过脸,眉间一丝软弱的忧伤。 “你是不是怪他,什么都没能承受就这样走了?可是是我给他的!他被关的那晚我给他送了五颗百合子!他死了!是我杀的!要吃三株的人是我!不要拿自己的感情开玩笑,蓉姑娘——”百合说完,像是用尽力气一般,上气不接下气地弯腰喘着,交杂着微弱的哭泣,一下一下揪着人的心。 泠蓉望着她,半晌的震惊在她脸上烟消云散。她转头微声道:“对不起,我还是不能……” 一阵轻笑刺痛了她的心。林悠云擦去脸上的沫迹,跌跌撞撞走来,在盘上摸着,几次只是摸到盘边。他身体摇晃得不像样,简直就是风雨飘摇中的一株弱草。百合和柳成肖都惊惧地望着他,似乎有什么阻止他们上前去,哪怕只是扶他一把。 林悠云一个踉跄跌坐在地,将那捧盒打翻,百合子落在地上,被污浊而现出斑斑的痕迹,唯有伴随而下的晶莹的泪,依旧是无暇。 “蓉儿……我一次好了……现在,太痛。”他苦笑着,仰首笑向她一团糟的脸,抓起两株百合子,毫无犹豫地吞了下去。 泠蓉抽噎一声,惊恐地看到他最后的一抹微笑掩埋在她面前。这样的笑,恐怕以后再也看不到了,这样温柔的笑,这样带给自己快乐的笑……没有了,一切都没有了。一瞬间她只觉得屋内冰雪纷飞,寒冷彻骨。 青莲扶着门,看着眼前这一幕,深邃的眼里无痛无怨,谁也猜不透此时她心中的想法。风雪通过门冲刺而入,撞在她身上,她没有丝毫摇晃。她的脸仿佛也被冰雪感染,变成不同往日的雪白。 “最毒妇人心,你什么时候变得和我一样!”她嘶喊一声,疾步过去将林悠云翻身平躺,迅速点了他几处穴。不知是由于激动还是慌乱,她好几次手臂发软一般用不上力。她扫过眼前虚弱的人,又看着他脸上憔悴的笑,眼眶渐渐湿润,心中却是满满的愤怒。她用力背起他,直往楼上而去。 走到楼梯口,她停下来,转头冷冷道:“就因为你不能生育了,你就这样?!” 泠蓉一怔,惊惧万分地望向她,全身颤抖。 “你以为,到了这个地步,他还会抛弃你吗?你还不相信他,你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他为你生死可抛,你还觉得他留你在皇室一生一世会有什么困难吗!?”青莲愤恨地瞪着她,毫不留情,眼中的晶莹闪烁可见。 “不,不……我怎么会……”泠蓉瘫坐在地,拼命地摇着头,失魂一般絮絮道着。 “我就算死,也要就他回来,我看你怎么面对他!”青莲的语气过于激动,眼泪从她的眼眶中落下来。她用最快的速度冲上楼。 …… 泪干了,心静了,人……去了。泠蓉一直坐着,在冰冷的地面。 “蓉姑娘,别这样。”百合双手抚上她的肩,但她感受不到任何温暖,她仿佛没有了知觉。 “泠姑娘。”柳成肖也换了一声,但没有用。 屋内渐渐冷起来,冷得人直哆嗦。 百合望向门处,那里还没有关上。 门外是漫天风雪,黑色森得人心头发凉,无边无际地蔓延着。这敞开的门外,是否有许多的人在寻找他们的归处?许多人没有找到,他们忍受着寒冷,在这无边无际的黑夜里。有些人找到了,但他们忘了关上门,让无边无际的黑夜夹杂着风雪涌入归宿,冰封了,吞噬了,归处一样变成了无边无际阴寒的深夜。 第二十五章 回首近别离 “皇上。”有人在摇我。 我迷迷糊糊睁着眼,歪着嘴,一定是一副病怏怏散漫的样子。宫女们拖我起来换着朝服,我一边打哈欠。 梳洗完毕后,太监李连就迎了上来,不看也知道又是一副表面讨好内藏心机的脸。我眯着眼弓着背,嚷着还想去睡。 “扶皇上上驾——”他似乎没有耳朵,一伙宫女扶着我上了轿,太监们抬着,他走在最前面挺着胸。我瞄了他一眼,又打个呵欠。 “没事就退了吧。”刚坐上龙椅,就感到身旁和底下好些人都抬起了闪亮的双眼,真不知这个硬邦邦的座位有什么好。我佯装要走。 “皇上,臣有一事启奏。”吏部尚书又来事了,不用猜也知道是要铲除内奸。这几年都死了那么多,还不肯消停。我看再过几年整个朝廷都会变成个空壳。 “聆州如知府,青州柳州丞等人欲结武林反朝廷,证据确凿,请皇上下令惩处。” “国法处置,无需多问。”我又清醒着打个呵欠。如知府?那个人确有嫌疑,说不定就是他们一伙的,怎么连他也要杀? “聆州知府一职暂且空着,朕要南下巡视,寻找合适人才,顺便体察民情。”我带着玩笑的语气道。 “万万不可啊,皇上。此时已近隆冬,来回必遭风雪,保重龙体要紧!” “最近武林骚动,此去必有凶险啊皇上!” …… 我看着他们个个站出来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觉得好笑。朝中仅剩的忠臣只会在这种事上瞎操心。 转眼瞥见杨丞相微笑不语,我就知道他又想好对付我的计策了。 “杨丞相有何见解?”我玩味地笑着。 “臣以为此举定能稳定民心,让百姓见识到皇上风雨无阻的爱民之心。”他低着头,我知道他一定是边说边笑,我一去,他就可以安心派人杀了我了。 “好!”我拍案大笑,放肆不羁。座下有人在叹,有人在笑,真是受不了,我不得不选择:要么在他们的夹缝里求生,要么,死。 上午照例是不准批奏折的,李连在一旁笑嘻嘻地望着我,我立刻就冲去后宫的镂金阁,轿都免了,把他乐的。 杨媛媛就一脸讪笑扑了上来,脸上脂粉比妓女涂得还浓。她身边的宫女又是端茶又是递水,一刻不消停。我下午还不得不在这里过,我快吐了。整天整月对着同一个女人,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好在湘兰来找我,我才脱开身去她的兰湘苑。 她让我带她去南巡,我自是反对。她立刻就板起脸,眉皱得很紧,还要装出优雅的声音跟我道别,福身一拜迈着小巧的步子回去,她身边跟着好些宫女。 我从她眼中读出了不满,她仿佛在抗议,冲我喊“皇兄一点都不爱兰儿”,我只能无奈地笑笑,带她去,只会害死她。 可又有什么不同?留在这里一辈子,她一样会早死。 不知有谁在身后,我转过去未看见她的脸,一盆子水泼过来,浇了我一身。 “睡什么睡,快给我死起来!”青莲一手拿盆,一手插腰,一副人欠她钱的模样。 林悠云无奈地挺起上身,一时脑中像装满石块一般沉重,压得他难以呼吸。 “泠蓉这家伙,居然减少了药量。”青莲轻声咕哝一句。 “什么?”林悠云迷糊间问。 “你没事了,快点走吧!”青莲抱怨道。 “好好,我这就下楼。”林悠云勉强爬起来,靠着床角站定。 “我是让你回到最初的位子上去,”青莲转头望向窗外白亮的微光,“带泠蓉一起去。” “蓉儿?”昨夜的记忆一下涌来,他觉得头痛欲裂。 “她……如果说她不能生育了,你还会要她吗?”青莲望向他,面无表情,眼神却格外专注。她想起那夜泠蓉被两个狱卒抬回来时受的伤,后悔自己当时没想那么深。 林悠云眼中闪过一刹那的惊讶,随即无边无际的哀伤向他袭来,他的脸瞬间黯淡下去。 “是这样吗……我没保护好她。”他呢喃道,双眼依旧是充满希望的神采,青莲心底很清楚地意识到,泠蓉的一辈子托付给这个男子,是可以安心的。 她转身向门口走了几步,嘴角一丝不知是喜是忧的笑,微微颤抖着。 “好好照顾她,我不许你放她身死深宫,到时我定会闯进去杀了你。” 门开了,又关了。林悠云缓缓直起身来——不需要借助任何依靠。他的脸恢复成有血色的脸,他的胸口有什么在翻腾,他破损的心在一点点被补满。他坚毅地,对着晨光道出:“我会的。” 清冷冷的光从窗外涌入,她的周身都发白发亮,仿若梦幻泡影。她只着内衣,黑发披下,闪着苍凉的灰光。她的眼似是专注地望向窗外,似是无神地沉沦心海,整个人仿佛是浮云隐月,就要飘然而去,苍白得令人心痛。 门发出微响,她眼珠稍动,身体却动不起来,她仿佛凝固一般等待利刃将她一击而碎。 一双手悄悄绕至她身前,皮肤间顺滑的摩擦带着一丝暧昧。那双手将她拥住,将她紧紧锁在怀里,她觉得难以呼吸,她可能,或许早已陷入其中——这是她害怕的对未知的心惧,亦是她期盼的对宿命的选择。她要找的那份依靠,那不用担心会为人所欺的宿命,就在这里吗? “蓉儿,跟我走吧。”那么温柔,那么期待,那么坚强。她恍惚觉得自己身在两年前,艳红漫天的那个夜晚,在心中强烈愿望驱使下做出一切的稚嫩男孩,他又一次来了。但这次,他不再那么弱小,他不再那么无力,他是可以包容自己,保护自己的人。或许他并不是什么令天下人爱戴的明主,可那又如何呢?天下非我心,但求一人已。即便他是亡国之君,也誓与他同生共死,才不枉他一生的情意! “我不能生育。”她轻声道,脸上却是一抹毫无顾虑的浅笑。 “我会找太医为你医治,肯定可以,况且我也不会生育,难道你就不要我了?” 泠蓉闻言而笑,窗外响起清脆的鸟鸣。 林悠云笑起来,然后换做一副猥琐的表情——虽然泠蓉看不到,“要不我们现在就试试——?” 泠蓉温和地笑着,用手狠狠在他手臂上扭了一下,疼得他大叫起来。 “娘子,你好狠……” “那你不要我就行了。”泠蓉冷道。 “嘿嘿,怎么可能,我们马上洞房,看你怎么逃!”林悠云说完手就开始不安分起来。 “你以为我会对你手下留情吗?”泠蓉从怀中掏出一副长短粗细不一的银针,它们在晨光下银铃般的对着林悠云笑着,他立刻放手,后退三步,一大早就出了一身冷汗。 “你身上的毒怎么样了?”泠蓉若无其事地收起银针,问时却带着悔恨和歉意,虽极力隐藏还是不免显露,毕竟她差点要了他的命。 “说到这个——”林悠云说罢笑着要拥上来,拥到一半突然想起刚才的事,清清嗓子正经道:“青莲姐说娘子减弱了药性,她已经帮我逼出毒了。” “我帮你看看。”泠蓉转身就要脱他的衣服,脱到一半手僵住了,她终于意识到跟一个不正经的人在一起久了,自己也会坠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林悠云嘿嘿奸笑了几声,被泠蓉尖锐的双眼生生冻僵。 “蓉儿,以后再看吧,我们要立刻走。”林悠云拉起她的手,神色是难见的严峻,仿佛事态十分严重。 “马上?”泠蓉有些惊讶有些不解。一下子要她离开这个生活两年的地方,她竟有些不舍。 林悠云凑到她耳边,温热的唇贴在她耳际,她一个激灵躲开了。 林悠云笑笑,继续凑上去,轻声道:“隔墙有耳。” 泠蓉刚开始有些不自在,慢慢便习惯了这样亲密的举动。“这次南巡,朝中有人要置我于死地。武林朝廷之间斗争一触即发,只等抓住我做这场斗争的导火索。所以我必须立刻停止南巡回宫。昨夜已有人来抓我,今夜他们必有大行动,所以我们现在就要走。” 泠蓉听罢,恍惚着点点头。但她心中犹豫万分,有她难舍的过去,有她期惧的未来。 “我去告诉湘兰公主。”他笑笑,一个吻冷不防点上她的脸颊,让她心中起了不小的波澜。 她抚着脸颊,心里一惊,稍稍提高声音急问:“你叫什么名字?” “……湘华。华灯的华。”玩世不恭的语气和随性的笑颜,没有任何虚假,不惨任何心思,如清晨的光芒一般,虽然微弱,却甚动人。她一瞬间深深记住了这个画面。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第二十六章 再见已无言 “皇兄,我不回去!”湘兰挣脱开湘华的手,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怒容。她的声音充满恨意,就好像是多年的积累一下子爆发出来,震住了众人。 墨竹欲言又止地站在一旁。她本不想湘兰走,却又不希望湘兰回到自己的家。她左右为难,犹疑不定。 “兰儿……为什么?”湘华略急问。 “皇兄心里不清楚吗?那个地方会害死我们的!兰儿宁愿死在宫外,也不回去!”湘兰怒眼向她的亲兄长,话语是从未有过的坚决。 “……我会保护你的。”湘华眼神闪至一旁,不想再看妹妹的神色。 “你从没有好好关心过我!我知道你以后肯定会把我送去邻国和亲,要不就是嫁什么丞相的儿子!我不要我不要!”湘兰抓紧墨竹的衣角,紧闭双眼不停地摇着头。 “兰儿,你还太小……”湘华哀怜地望着她,上前半步。 “我十五了!我要的是真正让我安心的人陪着我,我要……我要嫁给柳公子!”湘兰直起身喊。 一直沉默一旁的柳成肖一惊,望向湘兰。湘兰带着天真期盼的眼神凝视着他,想从他脸上找出令她欣喜的答案。只要他做她的驸马,她立刻回去,决不多言!但柳成肖并未思虑多久,他闭上双眼,叹道:“湘兰,可我并不喜欢你。” 湘兰睁大双眼,不放过他一分一毫的表情。她的双眉渐渐紧了,眼神渐渐变利,她仿佛又回到那深宫,那无穷无尽的单调生活,那永远飞不出的高墙! “你们都把我当小孩子是不是?!”她高喊。悲愤完全泄出,现实的无奈填补了所有的空缺。空虚、无力,一时间生存好像没有了意义。 “湘兰,你若真是长大了,就不该这样,”柳成肖波澜不惊的眼落在她颓然的脸上,她的心猛然缩紧,“现在朝廷和武林的形势是严峻的,在这不太平的世间,是需要王族带领我们这些平民一起努力的。公主你并不是普通女子。注定要为国献力。柳某现在心中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为国效力,使天下太平。我们这些凡俗之人尚且如此,公主即便是为了天下,也不得不做出这样的选择。况且只有去选择,公主才有主动的机会;不去迎击,只怕公主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柳某不才,来生再报公主青睐之恩德。” 湘兰望着他,低着头,语气恭敬地站在一丈多远的地方,一种陌生的感觉升起来,却将她心中的怒恨压了下去。她突然觉得,这一个月来是上天的恩赐,她得到的已经够多了。从前这样温柔和他说话的柳公子已经不再了,原来真的是,再亲近的人,都不可能永远守在她身边,她只能靠自己。他说得对,她必须自己争取机会,不能再凭儿时的幼稚或眼泪苟且偷生了。 “看来本公主这辈子是不如柳公子的眼了?”她苦笑,神情转瞬变得华贵起来,一扫刚才的稚嫩。背着光的她周身晶莹闪亮,面色红玉般温润,普通的衣物仿若金丝玉制,芳华尽现。几近正午的天气,在堂众人却似面对着金色的霞光。柳成肖抬首,也惊于这一幕,久久回不了话。 “本公主不会原谅你的,你等着。”湘兰朝他稍显调皮地一笑,转向墨竹,神情立刻黯淡下去,温和无比。 “找到琳儿,定让你们见一面。走吧。”墨竹温柔地笑着,将有许多话无从说起的湘兰拥入怀里。湘兰俯首,泪便渗入她怀里。此去经年,不知是否还能再这样相拥。 “皇兄知道你委屈,我保证不会随便找个人娶你,怎样?”湘华笑道。 “不用。”湘兰从墨竹怀中依依不舍地出来,擦净泪,小巧的脸上是坚定的表情。她眼中深深难测的忧郁,湘华一览无余。这一刻,他感到难以名状的痛。这个皇妹变得更加成熟更加乖顺了,可她仅有的那一丝脱俗,那一丝对世俗的反抗却没有了。他不知是喜是忧,只是不想再看她的眼。 “走吧。”表情不变的侧脸。她没有顾虑地向门外走去。 “青莲去林府叫了马车,到了。”泠蓉整理好行装,抚住湘华的肩。她略显忧伤的眼静静看着这一切。 “走吧。”湘华心中暗暗佩服青莲准确的洞察力,接过包袱,向门外走去。 泠蓉走向药房,百合正黯然地坐在那里。 “蓉姑娘。”百合站起来,不舍地望着她。 “这是百合子的药性。”泠蓉拿出一本小册子交给她,百合紧紧攥在手里。“目前还没有解药,你稍懂药草,也帮过我,你留着研究吧。” “不用了蓉姑娘,”百合低头,手稍稍放松,“百合子是我爹自创的栽培方式种植而来,现在我只剩下五株,种植方法爹也没有告诉我,让它消失就可以了。”百合低头道。 “也好,我这边也没了。”泠蓉朝她笑笑,紧紧握住她的手,两人相视,一如当时她们在狱中,虽无言,但心中皆明:你知我,我懂你,此生此世,再无第二。 登上马车,泠蓉却还有一人放不下——她叫了车来,人却没有来。她知道自己要踏上一条艰辛的路,很可能会丧命途中,难道这可能的永别之前,她也不愿意见她一面吗? 真像她的风格。她淡笑。两年的时间,她也该回去了。 “我祖父曾是宫中的御医,我想他现在还可以操劳几年,我要回青州一次。”泠蓉平静道。 “好。”湘华握住她的手,云淡风轻地笑着。但他心里很清楚,从现在开始,反抗的重任就开始了。 湘兰坐在他们对面,无语地看向一旁,厚厚的帘遮住窗子,只透进微弱的阳光。她接受着这一份抚慰,开始新的路。 走了吗? 锁上三楼的门,扰乱她心的那车轮声终于再也听不见了。她脸上此时的忧郁与哀伤是两年来最深的一次。也是,她是两年积累下来的孽缘,当然要厉害得多。 天涯遥相隔,孤身独相望。 她走入房中,径直躺在床上发呆,却瞥见对面榻上有什么白色的…… 她一下子跳起来,打开纸,清雅的笔迹赫然入眼: 青莲,不要忘了你开护红楼的初衷。 青莲抚着脑袋瘫在她床上,轻声笑着,仿佛在与谁交流有趣的秘密。 保护天下所有苦命的女子……这是她两年前幼稚的想法,她替她时时刻刻记着,走了也不放过吗?也是,没有她,碧池、百合、墨竹、湘兰都不会来,她也不会走了,去追寻自己真正的幸福…… 沉默。空气安静得使她听不见一切,她感到有些空虚,一下生出许多物是人非的感慨。有些东西,是需要有人引导,才会明白的;有些人,是需要适时的放手,才能永留的。 她也要开始新的生活了。 第二天,传出皇上中断南巡迅速返回的消息。本想悠闲动手的一干人焦急地不断追杀,但没有一个人成功。因为昨日皇上便已乘一无人护卫的小轿回去了。朝廷中人这才看清楚他们摆布的这位昏君到底是什么样子。随后大御医被以医术不精之名替换,一位不知名的宫女被皇上宠幸,不久便封了妃嫔。 武林至那次失手之后不敢再有什么动静,苗疆稍平静了一段日子。 武林门派之间开始互相怀疑其中混有朝廷奸细,查列了一干人的名字,终因数量太大难以确认而告终,武林之间互相猜疑,人心不定。 奇怪的是,武林门派并未互相宣战,各自也愿相安无事,但名单上列出的不少有头有脸的人却一一被杀害,且凶手无人知晓。死者皆受不致命却狠毒的刀伤,有些是流尽血来不及救助而死,有些则是被暗器直接击中致命部位而亡,凶手手段毒辣,令人不寒而栗。 没有人知道他(她)是谁。有人说是苗疆毒门四年前失踪的少门主,有人说是武林盟主又一暗藏高手等等。恐惧笼罩着武林中每一个人。 聆县的林知县,不久后竟一跃成为知府,说是他护驾有功,林老爷自是风光无限。而柳成肖被钦点为聆县知县,他便带着青州家眷安顿于此。原来两年前柳成风死后柳家就没落下去,被抄家的柳府,并不是他家。真不知泠蓉一事,带给他们的是福还是祸。柳成风从心底敬佩这个有几日交情的皇帝,知道他内心还是愿天下太平的。从此清正廉洁,为民造福,聆州越发繁华起来。 此后过了许多天,冬去春来。 百合研究着泠蓉留下的医书;青莲和依娘吵着骂着,偶尔还是会玩得一身泥回来;墨竹则负责家务,日日忙碌,偶尔会想起自己的妹妹出个神。 日子太淡,淡得她们都忘了,什么是江湖,什么是争斗。 **************************** 第二部分终于结束了,此部分写得很混乱,特别是情感,还要多多改进。第二个故事是泠蓉在宫中的故事,因为从不看宫闱小说(电视剧倒是不少),我也不会写很深的心计,所以这段故事我不准备写过程了。整部小说已过一半,我继续加油吧。 第二十七章 悲欢太匆匆 已近春末。 空气中渐渐潮湿起来,有些闷闷的,堵在胸口,呼吸不顺。女子们慵懒地卧或坐于家中,甚至连对门的姑娘们也懒怠接客。客人们的心情也不大好,这时候再迎上一张不大情愿的脸,自然败坏兴致,雷霆大怒也不为过。 依娘又郁闷起来,这季节,赚个钱也这么难。 女人爆发起来是很恐怖的,就像这天,越来越低沉,随后仿佛是半个黑夜笼罩着聆州。看着暗暗的天色就让人心悸,街上行人渐少,至傍晚已空无一人。街道如深夜一般寂静。 暗黄的晚霞被乌云层层叠住,只在北方露出些微的光亮,和整个肮脏的天幕比起来,那里神圣而不可侵犯。暗幕被一下劈成两半,幻觉一般闪过眼中,留给人无限惊惧,不知道后来的怒吼会如何震颤人心。 从南边,或许这只是一个猜想,轰然爆发出一阵低吼,像天空碎裂,如乌云拼斗。人们心头皆一颤,关紧门窗心不在焉做着手头的事,却静静等待着天的惩罚与发泄。 依娘的叫骂声淹没在暴雨中。 雨水砸向地面,像观看妓女歌舞的堂中客一般嘈杂,扰乱百合研究医术的心绪。她从窗口的缝隙中望出去,胸中郁结,眉目紧锁。 青莲姑娘去了这么久,定是被困在雨里了。她忧心地想。 无尽的雨声散落在无尽的夜里,漆黑的窗外一片阴森,让人不敢去看。重复的单调雨声渐渐麻痹了人的心。 护红楼的门被一下推开,青莲浑身湿透地出现在门口。风雨肆无忌惮冲进来,打在她身上飞溅四散。 “墨竹……人呢!”她叫道。 墨竹匆忙赶来,百合从楼上下来。只见青莲衣衫又脏又湿,比平时更甚。她背着一个女子,长发散乱,隐约看得出盘过髻,塌下来十分凌乱。女子晕厥过去,头低着,碧衣贴紧身体,垂下的手臂上布满伤痕,但都不深,应该是山林里的树木割出来的。 “你们照顾好她,我去叫大夫!”青莲放下女子,墨竹双手抱住,顿时一股寒意从身前涌来,她颤了一下。 “青莲姑娘,太晚了,这……”百合着急着没说完。青莲飞似的冲了出去。 怎么回事?这女子让她如此忧心?百合纳闷着,与墨竹一起将她抬至楼上百合房间躺好。百合这才瞥见她微微隆起的腹部。 她有些惊慌,立刻去泠蓉房取来一本关于受孕的书,边照书边为女子把脉。女子脉象虽略混乱,但她还是感觉出来,那纷乱之中虚弱跳动的小小节奏。 她望了望一旁略猜到半分的墨竹,两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 楼外,青莲还在跑着。雨水顺着她的脸不停地流,她丝毫没有在意,一户一户地敲着门。希望和路上的灯火一般少,她一个不注意,跌坐在积雨的街中央,神魂失散般颓然坐着。 她手中紧紧握着一块玉佩,那是从女子身上发现的,莹绿的玉佩上绣着一个“素”字。 她绝望地四处张望着,城北,微弱的灯光在指引着她,一下燃起了她心中的火——那是柳府。 她站起来,拼命朝那里赶去。 *************************** 清晨的微光渐渐浮出,经过一夜大雨洗刷显得格外清冷,似少女惨淡的肤色,让人心疼不已。 女子平静地睁开眼,白亮的光并未让她觉得刺眼。她脑中昏昏沉沉,但思绪是清楚的。这间朴素的房间是另一个世界,不再是原来的地方了。 她支撑着身体坐起来,把遮住脸的散乱发丝往后拨了拨,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把手按在腹部,还是微微隆起,和原先一样。她忧虑的心跳慢慢归于平静,眼神和善又充满爱怜地注视着她腹中的幼小生命,此时的她纯净飘灵仿若圣母。 “醒了。”身后传来低沉的女声,随意却并不轻浮。 她回头一望,略一惊。那是个比她年长一些的娇艳女子,未施浓妆却格外倾城,脸无表情仍媚态尽显,一举一动都摄人心魄。说她出身烟花巷则太俗,说她出身贵人家则太过,不知她是个怎样的存在。 青莲见到她也是为之一振。这女子并不算上秀美,但骨子里一股清雅脱俗。清丽更胜泠蓉一分,慈爱更出墨竹之上,纯净之心堪比湘兰,气质高雅堪比百合。她穿着内里的素白衣衫,眼眸如清水一般,不知说是能一眼将她看透,还是说穷目不能看透她。整个人仿若天仙下凡,遥远美好,应是另一个世界的存在。 两人相视许久,不约而同断开了视线。青莲带着一丝忧心的笑问她:“你是裘小姐?” “是,裘素源。”裘素源的脸色黯淡些许,仍不掩清雅,如阵阵晨风,将她空灵的声音吹拂而来。 青莲伸出手,打开,那是她一直紧握着的一枚玉佩。她皱眉视它良久,只觉喉中酸涩。她挤出一丝苦笑,问:“墨忧那小子呢?” 裘素源埋下头,半晌说不出话来。青莲看到她微颤的肩膀,才发觉她在哭——没发出一点响声。她只是紧紧抓住床单,抑制着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你哭出声来吧。”青莲不忍看。 “……不行,我哭不出声。”裘素源含着泪道,“他病了,他病了,我不可以打扰他的,可我还是,我……” 她再说不出来,泪一滴一滴下来,根本止不住。她哭得几乎要窒息了。 “算了,你休息吧。”青莲叹息一声抚住她冰冷的肩,一瞬间一股暖流涌入她身体,她略感安慰。她终于渐渐止住了泪水。 那个女子已不在了。 她扶着墙支撑虚弱的身体,慢慢循着墙往下走去。 “柳大人,你好回去了,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楼下传来刚才那名女子的声音,语气颇有抱怨之意。 “青莲姐,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一夜未睡身体垮掉,你人真好。”一名男子沉稳的嗓音,带着一丝调皮。 “少自作多情。”青莲不屑答。 “大夫,我们……”柳成肖刚要唤身旁他家中的大夫跟他一起回去,却见楼梯上走下昨日那个女子。昨日他只是带大夫来,并未见到她的模样,现在一见,他竟是愣在原地。 这样清丽超凡的女子,恍若隐月一般遥不可及,让人产生不出亵玩之心,可却又让人难以将眼光从她身上移走。他无法用言语形容自己的心情,只是一瞬间他模糊地觉得,她正是他要用一生来追寻的人。 裘素源目光停在那名男子脸上。他一身正气,看起来颇可信任,气质超脱万人之上。立则威严自生,言则亲和又起。她脑中不由自主想起他——墨忧那张微笑的脸。他给她的快乐与爱护,仿佛就在眼前。她一遍又一遍置身于那种和风暴雨般反复无常的感情中,想到他,心便痛一分,泪便凝一滴。 她与他遥遥相望,她无声而泣,他无语而视。但他的眼中是唯一的她,而她的眼神是空的,她的泪,更是空流。 “怎样?你们前世有仇吗?这么放不开对方?”青莲的调侃打破了这一宁静的氛围。裘素源擦净泪,不慌不忙走下来,向青莲和那位大夫鞠了一躬,道谢。 柳成肖脸转向门处,眼光却不时瞄她,看一眼便闪回,青莲只觉心中酸酸又好笑。 “你谢我,也不用那么急,你身上穿的是什么?”青莲望着一身素衣没穿上外衣的她,笑道。 “哦。”裘素源想起来,应了一声上楼,脸色丝毫不变,柳成肖意识到时却是红透了脸。 “姑娘,我来。”墨竹从楼上拿下一件素白外衣,匆忙跑下去披在她肩头。 “青莲姐,我找了件泠姑娘的衣服,不要紧吧?”墨竹笑着看青莲。 “问什么?这点小事我会不答应?”青莲嘴上说得云淡风轻,眼神却变得怀念无比。她细细端详这件白衣,唇边浮现一丝笑。“大夫,我刚才就想问你,她的孩子怎么样?”青莲毫不避讳的回答让柳成肖又红了一次脸。裘素源倒是很关切地望着大夫。 大夫笑道:“孩子无恙,放心。只是你风寒未愈,且受过一次冲撞,最好临盆前别再随意走动,否则只怕不妙。” 裘素源低下头。 “那我们先走了。”柳成肖的话是对众人说的,眼却不离裘素源,希望她抬头看他一眼,他才觉得走了不留遗憾。 青莲哭笑不得。裘素源是她弟子墨忧的人,而且她都有孕在身了,这柳成肖怎么会喜欢上她? 她走到裘素源身后双手按上她的肩膀,将她身子转过面向柳成肖。裘素源抬头,遇上柳成肖躲避的双眼。 “你可以走了吧?”青莲高声问道。 “你……姑娘……你的名字可否告诉我?”柳成肖红着脸问。 “裘素源。”素源淡淡一笑,问出了柳成肖最期待的问题,“公子何名?” “我……柳成肖!”柳成肖心中狂喜不迭,道出名字后赶紧拉住不知所措的大夫跑了,步伐带点跳跃。 裘素源望着这一幕,笑得平淡,藏着深切的哀愁。 她必须要回青溪山,墨忧就要死了。 第二十八章 一夜隳南秋 柳成肖走后,三人互相认识,百合、墨竹便各做其事,青莲让裘素源坐下来,自己坐在她对面,问道:“现在能告诉我,一切怎么回事了吗?” “不,告诉你也没用,只是……他现在很虚弱,我要回去……”裘素源苦恼地抚着额头。 “你没听见大夫说的话吗?”青莲低沉的声音似是带着威胁。裘素源忧伤的眼瞥向一边,她才叹口气,停了片刻,柔声问:“那是墨忧的孩子?” 裘素源俯首爱怜地看着那可爱生命的巢穴,她静静抚摸着它,那样的轻柔动作,那样的深情眼神,或许还有那样充满辛酸而坚韧不屈的心,都似暖风,要将青莲的心一丝一丝融化了。 “是,是他的。”她甜蜜地道出,眼眸却又淡了几分。她低着头说话,似是自言自语。 “所以我要回去,我是他的人。” “说不定你还没到清溪山顶,自己就先死了,还搭上他的孩子,这样的风险,值吗?”青莲嘲讽的语气却并不刺人。 “我不知道,但我只想见他。”裘素源呢喃着。 “你不能去。”青莲望了望她凸起的腹部,站起来,坚定而不容否定地道:“我去。” 裘素源猛然抬头,不知是感激还是错愕。她朦胧纯彻的眼渐渐泛起一丝涟漪。她再度低下头,轻声允诺:“谢谢你。我会好好照顾孩子。” 青莲心疼地望着她,不知生出什么样奇异的感觉,那样促使着她,使她心中跳动,全身活跃起来,但她并未变冲动,有什么使她变得在裘素源面前强大起来,那是——深深的责任感! 怎么回事!我不是那样的大好人!况且,况且这种心态,怎么显得我像她的婆婆! 青莲不自然地清清嗓子,转身装作无所谓地道:“今天浪费太多时间,上山下山来不及。我去准备些干粮,明天再去。”说罢放响脚步走上楼梯。 裘素源不止的泪终于止住了。她破涕为笑,笑中有感激,有辛酸,有期待。终于明天就可以知道他的消息了,等他病好了,他会来找她,他们就在城里建屋生活,为碧池妹妹找个好人家,而墨琳妹妹……她不知该怎么面对她。 今夜,自己应该可以安稳睡了吧,她淡笑。 一夜北风紧。呼啸的风声盖住了一切生命的气息,夜被风搅乱而响得可怖,习惯了这样单调的声音,夜又静得令人心悬。 青莲眯着眼假寐,意识浅浅地在脑中徘徊。泠蓉走了,这样的静谧是她所不习惯的。她在想着为这儿的女子们找到好的归宿,不知下一个走的会是谁?亦不知…… 她猛然睁开眼,窗外的人影轻松地打开窗子,不刻便已在她眼前。 青莲已披衣起身,警惕地大量眼前的女子:紫衣蹁跹,神采精绝,气势逼人,毫不遮掩,宝剑未出,寒气刺人,顷刻待发,静如渊湖。 “剑未出而气绝人,具慧秀而冷风尘,想必这位便是与武林盟主之义子曾杰并称‘风尘双剑’的尹漓了。”青莲笑道,心下却毫无底气。尹漓剑术超群,正面对敌,自己顷刻便亡。只不知她来此到底有何事? “事到如今也瞒不过你,白天我一直在附近,也就是说……”剑露半寸,剑芒显露,青莲不由退后半步。 “待我杀了你,再去清溪山找到如碧池!”尹漓迅捷地拔剑出鞘,直指青莲胸口,青莲闪时一个踉跄跌倒在地,顺便左手一指,十多根银针飞散而出,朝尹漓腹部一字横排冲去。尹漓收剑也同样迅速,剑光一闪,十多根银针落地。尹漓浅笑一声,正欲提剑再起,却觉剑身微重,一望便知不妙——一把袖箭正沿着她的剑身向上而来!她倒吸一口冷气,瞬间将剑抛至空中,袖箭窜上屋顶,深入三分。剑稳稳落回她手中。 “难怪刚才我击回银针时突然觉得有些费力,原来还暗藏杀机……”尹漓直直盯着她,却仍不慌不忙,似颇有自信。 “你不奇怪吗?我这么镇定。”尹漓看向她,笑道。 “你的武功江湖上早有传闻,杀死我这种无名小辈不过是片刻之间的事。”青莲早已站起来,严肃地盯住她不放,只怕下一秒自己便会葬身。 “不错,刚才我不过稍作试探。你若伤得了我,今天一天我隐藏在周围,你也早该发现的。”尹漓轻笑,作势提剑。 “你们找如碧池,到底有何目的!”青莲喝问,想强用声音压过心底的恐惧。 “你们?”尹漓眯起眼眸,有些惘然地思考着。 破绽一出,青莲即刻动身,数十钢珠势不可挡劈向尹漓胸前数处要害部位,尹漓立刻反应过来,冷哼一声,侧身闪过一半钢珠,剑锋一指,竟将另一些生生砍成两半。钢珠分成两半,但余力未消。尹漓复又迅速提剑,一甩间钢珠便四散飞去,有些闪电般弹了回去,被青莲闪过,青莲趁势躲到门边,靠住墙丝毫不敢轻举妄动。 “还有谁找过她,说!”尹漓提剑步步逼向青莲,神情微愠。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青莲瞪住她,身体早已僵直,语气却沉稳如常,带着一丝诱人的神秘感。她知道要拖延时间,必须要有惊人之语。 “是你师兄手下的人。”她神色紧张,语气严肃,带着丝躲闪轻声道。“绝不可能。”尹漓眼眸一闪,人已来至她眼前,剑尖抵住她的喉,青莲甚至能感觉到阴寒剑气正一步步将她冻僵。她的身体微微发抖起来,她的脸色变白,额边渗出细汗,她紧紧扒住墙面,眼中泛出层层薄薄的水雾,但她的表情又是如此不屈。 “事到如今,我骗你做什么?施头领难道不是他的人?你想想他对你做的一切,难道没有什么怪异的地方吗?”青莲的声音略带哽涩,尹漓犹豫的表情让她心中颇为满意。 “确实……他……他说要找到杀我父母的仇人,就要我找到白银玉簪,可那……”尹漓喃喃地应着,似没了防备一般将师兄的话一一泄露。 白银玉簪?青莲心中一惊,她突然想起如碧池给过墨竹,墨竹又还给如碧池的那支簪子。看起来是很普通的银簪,会是……不……可它现在又在哪儿? 尹漓并没有完全沉浸,她不再回想一切有关师兄的事。剑身上的杀意越发浓郁,青莲不禁寒栗。 “我不会相信你的,去死吧。” 青莲僵硬的脸闪过一丝笑,一瞬间尹漓的剑似抖了一下,并未来得及深刺,青莲躲闪之际,剑锋划过青莲锁骨及左肩,留下一条长长的浅伤。 “怎么回事?”尹漓狠抓一下不听使唤的剑。 “你中毒了,”青莲狡黠地笑笑,“这房间里早已被毒气填满,只是窗子一直开着,毒发慢了些,毒也浅了些。” “你怎么没事?”尹漓全身僵硬起来。 “我自小在毒堆里长大,早对一般毒物有抗性,至于你……”青莲双手各执一镖,蓄势待发。 “哼,你以为我会因为这点小毒而败吗?况且你也受了伤。”尹漓瞄一眼青莲颈下的长口子,自信而艰难地笑笑。 “试试如何?”一语罢,双镖齐发,左右夹击,剑锋回环,如舞一般将双镖飞泻而出。镖上白粉在空中飘落,剑气氤氲,白粉向四周飞散,青莲拂袖起风,将飞回的白粉打落在下。 收袖之时剑芒已近,惊惶间她速速退却,但房屋狭小,根本无路可退! 这就是江湖高手的真正实力吗?竟能在中毒后还如此强大,这许多年我一直安居于此,难道真的错了吗?她心中纷繁错杂,她终究意识到自己比想象的更加弱小,自己不过是千万平凡人中的一个,一点点风雨就会将她压垮,她会慢慢腐朽,她会死的! 窗口异声一闪。 她本能地意识到这是暗器。 由窗口飞入,直逼正对窗口的尹漓! 尹漓没想到还有这一手,勉强闪身挥剑躲过。谁知窗外不断飞来暗器,密集如雨难以躲闪。她已疲于应付暗器,若是眼前的青莲再出一招…… 思虑一深,难免出错,“嘶”一声,尹漓的右肩便擦过暗器,被切开的衣衫边缘泛起一丝腐烂般的黑褐色。 “有毒!”她根本没有多想,撞开身后的门飞奔而出。 窗口的暗器停了下来。 青莲仔细听着,确定尹漓已经远离此地,周围再无异样,才捂住伤口慢慢瘫软在地。 风声终于渐渐被她分辨出来,那样凄厉。窗子被拍打得“咯吱”作响,在这幽深的夜中诡异非常。青莲突然觉得凉,变冷,即使这只是春季,她还是不由蜷起身子紧贴着墙角。她此刻从未有过这样的渴求,渴求有人能给她一点安慰。她无神的眼向窗外望去,回应她的只有狂风。她的眼干涩起来。 突然,她想到什么似的,猛然站起来。胸前一阵痛楚让她更加清醒,她反身开门。 墨竹站在门口,随意披件外衣,显然是犹豫着是否进来。而今看到青莲锁骨处一道长口子直划到右肩,血染红了一长条白衣,吓了一跳,更加不知该如何。她慌忙地嗫嚅,似在解释般道:“我……觉得不对劲,想……想进来看看……你不要紧吧,青莲姐?”她终于找准了注重点,颇为担忧地望着她。 “我要立刻去清溪山。”青莲说罢绕开她朝楼梯走去。 “现……现在?”墨竹见问话没有应答,忙从青莲屋内取下一件外衣,匆忙冲下楼,正见青莲踏过门槛。 “等一下!”墨竹冲上去,将衣服披在青莲肩上,又取出一个小药瓶。 “这是百合姑娘试着配的伤药,我随身带着的,你应该用得上。”她伸手递给她,不再是奴仆一般的谦卑神色,语气稍显坚定。青莲第一次觉得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为自己而活的人,她的奴性不想已消散至此……她犹豫地看着百合配的药,伸手拿来,拉了拉衣裳走出去。 “如果……见到小姐!拜托告诉她……随时都可以回来看看!”墨竹朝那熟悉的背影小声喊着。 “……我会的。”平静的语气蕴含着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她没有多想,随意擦点伤药,朝南飞奔而去。 轻轻掩上门,墨竹坐在窗边,从窗角破损剥落的地方渗入一点微光,照出一剪温文的坐姿。 琳儿,她会回来的,是吗?小姐也会很幸福。而我,姐姐一定会找到你的,成为你的依靠,这里就是你的家。大家都会很快乐,每天如此,直到我们一起走到尽头。只要能这样,姐姐就会非常非常的满足。所以,回来吧,琳儿,我们一起。 第二十九章 烟雨纷然至 “怎么回事?”墨竹左手握紧捂住唇,只余下一双不知所措的眼。看着床上躺着的人,她心中一下便揪紧了。昨日还好,可如今怎么……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床榻上的青莲已让大夫诊过,面貌如常只是带些憔悴,她的身子都盖在被下,因此看不出是什么严重的伤病。但今日清晨,墨竹、百合终于按耐不住前往清溪山查看的时候,却看到满身是血的青莲,正侧身俯卧在地,蓬头垢面,外衣被扯得零零碎碎。胸口的血迹尤其触目尽心,一层一层深人,那暗红诡异的颜色,正中间露出了一段白骨,带着薄薄的血肉,令人望而生畏!她甚至能感到这伤就在自己身上一般,左肩上传来异样的感觉,像缺了一块,被风吹得更加尖锐地痛起来,她下意识地按住! “墨竹,你不用担心。”百合走上前,抚上她按住左肩的手,温和地笑着。 “百合,青莲姐从来都不是个虚弱的人,可这次她却先倒下了……我……”墨竹的忧虑越来越深,她眉间紧蹙,低下头像是在逃避现实。 “没事的,”百合安慰道,“人人都会有软弱的时候,青莲姑娘也是人啊。” “恩,谢谢。”墨竹抬起头,稍感安慰般忧愁地笑笑。 半晌,她苦笑向百合道:“百合,这是麻烦你,专程去找大夫来,本来我们这些姑娘家,是不该去外面抛头露面的……” “青莲从来没在意过。”百合立刻接道,莞尔一笑。“我先回房了。” 出门,掩门。她靠在门边,迈不开脚。 她是个妓女,妓女就可以随便出去,就可以不顾世人的眼光,就可以放浪,就可以……哼,只是这样吗。是啊,我不过是个娼妓,世人根本不会真正爱怜我,他们只是想要交易,只是想玩弄我,我…… 她突然觉得自己的想法另自己也感到无力,她颓然地回到房间,坐在床沿,看到对面墙上工整的字,一下一下刻在她心里,却留不下多深的痕迹。多久没见到他了?只怕……上一次便是他们分合的中点了,从今以后,再没有以后。 可笑,这样的感情,算什么呢? 为什么自己当初不选择继续沦落风尘呢? 为什么不死呢? 窗口一抹黑色的阴影挡住了半壁阳光,她猛然一惊,从床上忽地站起,退后数步。 “你……来干什么?”她没有半点怀疑的语气,但她是不确信的,是疑惑的。 “解毒。”他波澜不惊地望着她,竭尽柔和的眼神将她心中的防备慢慢卸下。 “我不需要。”她淡淡答。 “这毒在我身上扎根已久,再怎么解,也解不开了。”她黯然低下头,内心涌现无尽的自哀。他若真是个红尘中的知己,就该明白,真正该解的,不是她身上的毒,而是她心上大大的毒瘤! “十年,给我十年,我定能解开。”施沉仍然不露声色,他固执地坚持着曾杰教给他的方法。 “十年?”她苦笑。十年时光,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多大的摧残?要十年吗,十年都要保持着这样暧昧不明的关系,然后十年之后再分道扬镳?这算什么? “我会缩短时间的。”施沉见她不甚满意,略带焦急道。 “……”百合凄清的眼望着他,那眸子里竟带着些许的怨恨,令他全身上下都冷起来。他极其渴望需求温暖,但又害怕她那样的眼神。他心寒着,将他全身都冻住似的,他竭力想说什么,做什么,却都被这寒意驱散了行动的力量。他还是怀着一丝希望,缓缓地迈出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到她面前。他的身影在阴沉光线的包裹下显得梦幻如羽,似一只雏鹰,失去了猎物,或者失去了依靠,不是覆灭,便是永远翱翔,再不归来。 她望着他一步步走来,心中的悲喜一点点加剧。他还只是个孩子,他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这么要求他呢?这样的他,实在令她爱怜不已。 她扑上去,埋入他深深的胸怀中。施沉被惊地慌乱一番,最终还是如至归处一般安然地轻轻伸出手环住了她。她带着心酸的笑脸深深埋着,不让他看到一丝阴霾,心中是填满空虚的充实的幸福,但又是那样飘渺和稚嫩,她只能更用力、跟深得靠近他,不想让他离开。而他,并不再傻傻地站着,他轻轻抚着她的身躯,给她力所能及的安全感,闭上眼感受着这轻柔的触感,他心中升起一股柔情,他的嘴角便漾起一丝满足的笑。 他第一次这样放下警惕,他觉得自己从今以后就有了归宿,他要用自己的力量守护她。 “……无论我是什么人,做过什么事,你都会留在我身边吗?”她埋在他怀中的声音有些闷闷的。 无言。此刻的不弃是他最好的回答。她明白。 隔壁的房间里,裘素源没有关心任何他事的心情,今早看见凝血满身的青莲被抬回来的时候,她就知道一切事情都没有那么顺利,清溪山上一定发生了什么,而……这样重的伤,到底是什么变故?!墨忧呢?碧池呢?还有那个曾经伤害过她却仍旧让她恨不起来的墨琳妹妹……到底怎么样?! 她坐立不定,她要去看一次。 夜晚,月胧高空,她准备好行装,从后门而出。 青莲昏迷不醒,没有人会注意到她,也没有人会关心她去哪儿,她正是这样随风而去的浮草一般。 启户,缓缓推开那久不启封的小门,一抹淡墨色闪入眼帘,心中一惊,不由加大了力度。随着门的开启,那黛长的发丝,蒙墨纱下的迷蒙秀颜,以及……全身污脏不堪的身躯全部呈现眼前——那分明是个陌生女子! 裘素源愣住了。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 “带进来吧。”身后一个干瘪的声音传来,吓了她一跳。她回头,心中更加震惊。 那是勉强起来的青莲,她不过是十八九岁,比她大不了多少,可此时的她…… 裘素源满眼只有心酸,她悲切地看着她苍白甚至有些苍老的容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还是昨日光彩照人的青莲吗?那是墨忧口中那个豪放不羁,无所不能的青莲吗? 青莲靠在墙边,无意识理着自己散乱的黑发,朝那个女子望了一眼。女子单薄的衣裳让她心头猛然一痛,她没有考虑很多,就颤巍巍上前去要把她抬进来。 “这姑娘……怎么会正好在后门?这……”裘素源多有犹豫,却见青莲苍白的双手已扶起女子的左肩,她忙上前去帮忙,两人将女子抬到青莲房间泠蓉床上。 安顿完毕,裘素源这才觉察事情与自己的本意全不符合。 青莲也注意到裘素源背着的包袱,不假思索便明白了她的意图。她轻声冷笑,坐下来不看她。仿佛是家长在教训子女一般,裘素源低着头站着,不动。她不明白自己在怕什么,总之她很担心,一动,什么就会毁了——或许是这样微妙的气氛。 半晌,青莲才又淡笑一声,无不凄苦地道:“现在的生活不好吗?如果你想要……好的生活还有很多,为什么只是执着于那个人?” “因为我今生只认他一个。”裘素源答。 青莲不看她,仿佛这是她意料之中的回答。她左手紧紧抓着椅子的一角,桌角刺得她的手微微颤抖。床上的女子依旧是蒙着墨色的面纱,表情痛苦,仿若经历大劫一般,让人心疼。但她周身的气质,却神秘莫测,就如隔世之人。 隔世,错失,今生再没有机会了。 “他走了。”青莲道。 “……恩?”裘素源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她,努力想从她眼中找出一些希望。她慌乱地寻找着,她越来越慌乱,她摇着头,她不想也不愿接受! “他走了,清溪山上没有人,他抛弃了你。”青莲道。 “不……怎么……他……?”裘素源下意识用双手保护着那新的生命,它还在这里,他怎么会走?他不是会等她吗?多久多久都会的,他不是这样薄情的人,他,他……他! 她转身便跑,她要追上他,他走多远,她都要追上他! ……可是,他会轻功啊。他的轻功,不是青莲教的吗?谁能追得上他呢?可他为什么……为什么!…… 就在旭日初升的清晨,如碧池拭去一天一夜登山的汗水,舒畅得迎接山顶清冷冷的晨光,她伸个懒腰,刚要迈出一步,却在一瞥间恍然失色。 她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她一天一夜的累、苦、几天来的煎熬,都再也不能拖住她,她跑着摔,起来再跑,直到一块竖立着的木头前,她全身瘫软般哭倒在地。 她的心中也是那样的想法,她不明白,他不是最会保护自己吗?他不是几次都逃脱了追捕吗?什么能困住他什么能困住他! 只要这小小的一方木。 那是一座碑,“爱徒墨忧之墓”,是昨晚青莲立的墓。 第三十章 隐流过群芳 推门而入。 坐在床沿的女子依旧蒙着纱,有些茫然地环顾着周围的环境。她的眼定格在突然进入的百合脸上,那清冷冷的眸光让百合感到一丝阴凉。 她无谓地笑笑,上前道:“我来帮姑娘换药。”见女子没什么反应,也并不反对,她便自顾自拿出药和面纱,悉心换起药来。 “你身上的剑伤实在吓人,是怎么弄出来的?还好没伤到要处。” “我叫百合,昨晚上是青莲救你进来的,她就睡在对面,现在在楼下,她也受了不小的伤。” “唉,你们……都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吗……”她浅叹。 女子始终不发一言。百合颇为疑惑地扫了她一眼,只见她呆滞一般定定望着前方,仿佛没有感觉,没有感情。 她被这样的表情吸引住,片刻才觉得失礼,立刻低下头继续工作。 “不用拘束,这里是可以安心住下的地方。”她道。 “知道。”女子沉沉的声音传来,百合好似听到,又好似没听到。她摇摇头,不去理这样奇怪的感觉。 换药完毕。整装亦毕。女子蒙面而立,神秘莫测但又不似飘然世外。百合隐隐觉得她并不是什么坏人,虽然自己至今对她一无所知。 “请问姑娘芳名?” “烟雨。”她波澜不惊地答道,神情依旧是这般木讷。百合的心不自觉就把她和心里的那个人重叠起来,他们是如此之相像……不,这太荒谬了,这样的想法。 百合朝她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但她却觉得那笑容如此干涩,她再抛不开心中那样的想法。 “……烟雨姑娘,你的伤还没好呢,怎么……”百合恍惚间,烟雨便径自走了出去,脚步并未因为剑伤而有些许摇晃,百合看出些端倪,一时却难以顾及,她追了上去。 柳成肖不知何时来的,正在楼下与青莲和裘素源座谈。原来他闻及青莲的伤势,便来探望,而柳府之下人个个皆知他此行的别意,只是并不表露出来,柳成肖也就以为自己的心情隐藏得很好而安心来此。裘素源万念俱灰,昨夜根本不曾入眠,神色憔悴颓然之至,眼周浮肿起来,令人又是怜惜又是心疼。说话她不理,拉她出来走走她就任人摆布,完全没有了理智一般。 青莲对她,心中有愧。若是她没有好好照顾她,墨忧在天之灵定不会原谅她。她知道这样做很不适合,但为了裘素源,她觉得一定要促成她和柳成肖,至少柳成肖是个正直可靠的人,他会给她一个安心的归宿,而且他定不会在意名声之类的事。 只是如今,这太难。眼前的这个天真的男孩,不是她心中的那个他。裘素源清楚青莲的意图,但她不能。和墨忧在一起的日子是她最为珍惜的过往,墨忧是她今生唯一认定的人。即使他抛弃了她,哪怕他死了,她一辈子都只忠于他。 再无第二。 他们相对而坐,唯有柳成肖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灿烂笑容,另两人各有心事。 “今日我身体有恙,失陪了。”裘素源低着头站起来,不给柳成肖那充满失望的眼神一个落脚的地方,她转身的瞬间,对上了那双蒙纱之上的清冷的双眼。 不知为何,她失意的心竟因这眼神而颤动,但一瞬过去的感觉并没有给她多大的影响,她仍然走向楼梯。 “裘姑娘……”柳成肖站起来,语气像是在哀求。他多希望她能回头看他一眼,如果她有什么困难,有什么恼了她,他愿意听呀,为什么她什么都不说呢?是自己不够优秀吗? 青莲也站起来,但她意不在裘素源,而是那个墨纱女子。 “醒了。”她淡淡道,却紧盯着那双眼睛——女子唯一清晰示人的地方,那样的眸子深处带着一丝狠厉以及警惕。这人必有来头,但她从来没听过这样一号人物。也罢,自己长年闭居,能知道些什么呢? 她收回过分专注的眼眸。 女子安然走下来,脚步沉稳,稍懂武艺的人就能看出她武功不俗。柳成肖便是那稍懂武艺者,更加之他年纪小,直觉灵敏,觉得这人来者不善,皱纹问道:“这位姑娘是什么人?” 青莲瞥他一眼,道:“我昨夜救的。” “青莲姐不问她的来历?”柳成肖向青莲道,表情多有怀疑。 “我知道你担心佳人安危,但我做的事轮不到你管吧。”青莲望了一眼裘素源,只见她停了停脚步,嘴角不免笑意流露。 柳成肖瞬间就红了脸,踌躇不语,青莲笑道:“就你这样的小鬼,还想问人家的来历。要是她真有什么害人之心,怎么会眼中藏着凶意,而不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引得我们同情呢?我看啊……”她靠上去,脸上暖暖的香气贴着柳成肖的面颊,幽幽然飘出销魂的嗓音:“我看你才是心里最有鬼的人呢……” 柳成肖被吓得退却数步,正撞上后面的椅子摔了个底朝天! “哎哟,县太爷在咱楼里摔了个狗吃屎啊!”青莲大笑起来,跟着烟雨下来的百合在一旁偷笑,烟雨原本严肃的双眼变作一弯银月,而墨竹只是在一旁窘迫地看着,没人敢上去扶“县老爷”的尊体。 裘素源被这一闹弄得心思紊乱。她本不是郁结与事难以排遣的人,而今柳成肖闹出这样的大笑话,她的悲痛的心思,想立刻回来,暂且也是不可能的了。她望着这一幕,又是苦笑又是叹,羞于柳成肖就这样倒在地上没人上去帮忙,许久后还是自己红着脸皱着眉上去帮了他。 “多……多谢裘姑娘……”柳成肖强忍着疼痛摆出“惨烂”的笑容,青莲见状更是止不住笑意,而周围众人也难掩笑容,满堂和乐,裘素源见柳成肖这样,也不自觉展露笑颜,看得柳成肖一阵痴傻,竟忘了疼痛一般。 “皇帝怎么找你这样的人当县令呢。”裘素源半恼半羞地低声道出这句话,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温润犹存,即使没有肌肤相亲,柳成肖也恍若隔世,久久站立望着那细瘦的背影,怜爱而向往。 “好了,别理那个傻子了,我们讲我们的。”青莲一说又把大家逗笑了,柳成肖这才反应过来,刚才撞到椅子角的厉痛一下袭来,让他心中叫苦连连。他抓紧扶手低头神情纠结在一起,疼痛无比却叫不出声来,众人见了又是一笑。 “百合姐,快……快拿点止痛的药给我……”他勉强挤出几个字来。 “要什么止痛药,过一会儿自己就好了。”百合笑道。 “啊……痛……”柳成肖已说不出话了,他疼得眼泪夺眶而出。 “百合你就去吧,我看他确实很痛。”墨竹不忍,向百合道。 “好吧。”百合一笑转身往药房而去。 “这位姑娘,确实应该问下你的名字,至少留在这里得有个称呼啊。”青莲转向那女子。 “在下烟雨。只是身世复杂,不便透露。姑娘说‘留在这里’,是要烟雨留下来吗?”蒙纱女子声音沉稳,音色清丽。言语间墨纱纷舞,却不露真容。 “此处旨在护红,要留即留,青莲不强留。”青莲笑道。 墨竹瞥一眼青莲,不想她一改从前的脾性,不再过问这些女子的身世背景,实在另她感到欣慰。她想,一定是泠蓉的离去让青莲想明白了很多,还有之前小姐的事……想至此她不免伤心,世事变迁,留下的人还剩多少呢?而今有新的友人做伴,也算一件欣喜之事吧。她这样想,又释怀了。 烟雨似有些难以置信,但也低头不语,似乎应允了。 “像我这样来历不明的人,各位也愿收留?”她抬眸,关切地问。 “当然不是,”青莲淡笑,“这心意还是要点的嘛……”说罢做出掏钱的姿势。 “青莲姐……太小气了……”一旁的柳成肖边痛边道。 “你还当我说真的了,自己出尽丑,还敢教训我?”青莲吵他恼道,墨竹只在一旁轻笑。 烟雨也微微笑着,眉宇闪耀着光华。 护红楼吗?真是名副其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