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谍影》 第1章 万花楼名花凋零 明嘉靖二十一年,初夏。 青楼万花楼因拥有“四大名花”而名动京城。达官显贵趋之若鹜,纨茵浪子、萧瑟词人,往来游戏。每当夜幕降临,风花竞入,灯烛交辉,马如游龙车相接。 这“四大名花”分别是“牡丹”颜如玉、“芍药”花映月、“海棠”谢瑶琴和“芙蓉”刘暗香。四位美人均是娉婷娟好,肌肤玉雪,且色艺双全。有了这四棵摇钱树,万花楼自然是财源滚滚,鸨母林丽娘每日对着成堆的金银,笑得合不拢嘴。 这一夜,万花楼内依旧是红粉争相承迎,一派无边春色。一位满脸横肉、大腹便便、商贾打扮的中年男人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一边嚣张地高声喝道:“快让‘牡丹’颜如玉出来伺候本大爷!” 正在喝花酒的老少爷们大概早已见惯了这样的嘴脸,漠然瞥了他两眼,又继续寻欢作乐。 鸨母林丽娘赶忙迎了出来,这是位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团扇轻纨,缓鬓倾髻,软媚着人。她满脸堆笑,娇声道:“钱老爷,真不巧,牡丹姑娘这两日被贾公子包下了。除了牡丹,芍药、海棠或者芙蓉,我都可以给您请去。” 钱老爷脸上的肥肉抖了两抖,“不成,我就要牡丹!什么狗屁贾公子,他出多少银两,大爷我付双倍!” 林丽娘媚眼一挑,显然有些心动了,“钱老爷,要不这样,您先歇会儿,我去和牡丹姑娘商量商量”。林丽娘冲钱老爷身后使了个眼色,立时有两位美人儿上前来,一左一右往钱老爷身上贴扭。钱老爷难敌美人诱惑,登时消了气,搂住两个美人儿各往她们娇嫩的脸蛋上亲了一口。 林丽娘轻蔑的一撇嘴,扭摆着腰肢去找颜如玉了。 四大名花居住在别院内,林丽娘出了万花楼主楼,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回廊行去,曲径通幽,进入一个有多人把守的圆形拱门,里面亭台楼阁,花木扶疏,好一派清幽雅致的景象。 别院内有一栋三层小楼,一楼是丫鬟的处所,花映月、谢瑶琴和刘暗香住二楼,花魁颜如玉单独居住在三楼。这别院轻易进不得,四大名花身价高得吓人,若非高官显贵或者家财万贯的巨贾,是没有足够的银两可以一亲芳泽的。 水池旁,花映月正陪着一位官老爷吟诗作对,见了林丽娘,她柔柔的笑唤了一声“妈妈”,官老爷也冲林丽娘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刘暗香的客人还未到,她正由贴身丫鬟绮红陪着在不远处的凉亭中赏月纳凉。花映月的丫 鬟珍珍和谢瑶琴的丫鬟可儿也与她们在一处闲聊。 二楼榭瑶琴的房内,有细碎的调笑声随风飘传过来,朦胧的月色浸染着暧昧的气息。 一位眉清目秀的小姑娘提着一壶烧开的水正要往楼上去。“冰凝——”林丽娘唤住那小姑娘。 冰凝回过头来,见是林丽娘,忙弯腰将水壶放在地上,颔首行礼。 “如玉呢?”林丽娘问道。 冰凝双手一通比划,她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女。 林丽娘看明白了,“如玉姑娘在沐浴?”见冰凝点头,又道:“我和你一道上去吧,有话问她。” 冰凝显得很为难,又比划着告诉她,如玉姑娘吩咐过,除了贾公子,不准其他任何人进她的房间。 “我不进去就是了,就在门外问话”,林丽娘挑了挑柳眉儿,万花楼四大名花之首颜如玉性情高傲,脾气倔强,就连林妈妈也奈何不了她。 冰凝只得无奈点头,复又俯下身将水壶提起,正欲迈步上楼梯,一声女人凄厉的惨叫破空响起,划碎了夜的宁静,惨叫声接二连三地响起,一声比一声更加骇人。紧接着随着一记像是重物倒地的闷响,一切又归于平静。 冰凝惊得手猛地一抖,开水壶哐珰落地,滚烫的沸水正对着她的双脚浇下,她疼得跌倒在地上。 花映月和刘暗香都急匆匆地奔了过来。 “出什么事了?声音像是从楼上传来的”,花映月花容失色,她身后跟着那位官老爷,也是一脸的惊恐。 几乎在同一时间,衣衫凌乱的谢瑶琴和房中的嫖客也打开房门冲了出来,恐惧万分地叫喊着,“是谁在惨叫?”“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林丽娘脸色惨白,“难道是如玉……”她跌跌撞撞地向楼上冲去。几名守门的小厮也都赶了过来,纷乱的脚步踩得木楼梯咚咚作响。没有人顾得上被烫伤的可怜的冰凝,她双手强撑着地面想要爬起来,受伤严重的双脚却使不上半点力,只能趴伏在地上流泪。 颜如玉的房门紧闭,里面一片死寂。 “如玉,如玉”,林丽娘嗓音尖利,两手齐使力,将房门拍得震天响,却得不到半点回应。 两名小厮合力将门撞开,顿时恐怖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只见颜如玉一丝不挂,仰面躺在地上,晶莹的水珠正顺着她光滑细腻的肌肤滑落在地面上。身旁是打翻了的浴桶,地上湿漉漉的一片,散落着几朵被水 浸泡得已经蔫了的白色木槿花。 见此惨状,姑娘们吓得抱作一团。林丽娘壮着胆子勉强上前瞧看了两眼后,只觉得头昏气短,身子软软下滑,两名小厮急忙将她搀住。沉愣片刻,林丽娘突然呼天抢地的嚎哭起来,“如玉,你死得好惨啊!你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去,叫我这万花楼以后还怎么做生意呀……” 花映月、谢瑶琴和刘暗香听到林丽娘的哭喊,投向她的目光皆夹杂着怨恨之意。颜如玉惨死,林丽娘哭的却不是人命,而是钱财,这就是青楼女子凄惨的际遇。 人命关天,天亮后林丽娘不得不差人报官。由于万花楼内名流云集,许多朝廷要员也是这里的常客,锦衣卫北镇抚司接手此案。锦衣卫指挥使陆炳派出他最赏识和信任的锦衣卫副千户向擎苍负责审理此案。 向擎苍年方十八,嘉靖十九年高中武状元,授锦衣副千户。他出身官宦人家,自幼拜武林高手为师,习得一身好武艺,且饱读诗书,堪称文武全才。向擎苍一心报国尽忠,也曾寒窗苦读,后发觉读书做八股文非性所嗜,弃去帖括间,驰骋于诗赋,遂弃笔从戎,转向武举。 虽然仅是一个小小的五品副千户,但向擎苍已经在锦衣卫中显示出了峥嵘的头角。他办事干练,断案公道,而且绝不像锦衣卫其他官员那样,极尽栽赃诬陷,造谣告密之能事。居官一年多来,他敢于替一些冤枉的官员说话,甚至敢于否定皇帝的个别错误判断,深受三法司官员和满朝文武的称赞。他为人刚正,嫉恶如仇,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好在锦衣卫首领陆炳十分欣赏他的个性,认定他是个人才,不但不难为他,反而处处加以维护。 向擎苍带着一干随从走进万花楼别院时,花映月、谢瑶琴和刘暗香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住了,眼前这位年轻的大人剑眉星目,相貌俊朗却带着千年寒冰般的冷峭。身材伟岸如劲松般挺拔,一举手一投足都显露出临渊岳峙的不凡气势。 “千户大人,难得到我们这里来,先喝杯酒水解解乏吧”,最风骚放浪的谢瑶琴已经迫不及待的上前,将手中的绢帕往向擎苍脸上一拂,如丝媚眼中风情撩人。换做往日,只要谢瑶琴使出这一媚招,没有人抗拒得了,立马就会公然与她调情。向擎苍却视若无睹,面无表情地走了开去。 谢瑶琴脸上的笑容顿时凝住。花映月讥讽的笑声传了过来,“瑶琴姐姐,人家不吃你这一套,真是无趣啊!” 谢瑶琴露出愠怒的表情,重重的“哼”了一声,正准备开口反击,刘 暗香过来劝阻道:“向大人是来办要紧事的,哪有工夫理会我们,自家姐妹,何必为此伤了和气。” 谢瑶琴故意加重了语气,“我才不会和那种人一般见识呢”。她亲故作亲热地挽住了刘暗香的手,“走,咱们去瞧瞧向大人在做什么”。说完拉着刘暗香款款而行。 花映月嘴角挂着轻蔑的笑,“哼,自甘下贱”。她本想转身就走,刚迈出脚步却又收了回来,她也抑制不住好奇心的驱使,想知道那位俊逸得令人心动的向大人会如何查断这桩命案。 现场维持着原来的样子。面对玉体横陈的颜如玉,向擎苍的几名手下都用猥亵的目光不停地扫视着那洁白诱人的胴体。只有向擎苍冷漠地掠了那女尸一眼,便不再多看。 仵作验尸完毕后上前汇报,“大人,女死者是中毒而死。她双目紧闭,面部扭曲,嘴巴张开、卷紧舌头,死前一定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可见那是一种十分可怕的烈性毒药。” “如何中的毒”,向擎苍问道。 仵作禀道:“死者背部有许多红疙瘩,大概是瘙痒难耐,有几处已经被抓破了皮,据属下查验,毒液应该是从伤口处侵入体内,并在极短的时间内发作,导致死者在惨叫数声后即毙命。” “从伤口侵入?”向擎苍双眉微蹙,略作思忖后,忽然盯住了散落在地上的那几朵白色木槿花。 仵作再度蹲下身来仔细检查了地上的那些花朵,道:“这几朵花上面都有残留的毒液,凶手在花上下毒,死者沐浴时将花朵浸泡在水中,因此中毒。” “大人,还有一个情况”,仵作又道,“死者已怀有两个多月的身孕”。 向擎苍闻言一震,一尸两命,是何人如此狠心下的毒手? 向擎苍从仵作验尸的工具箱里取出一副白色手套戴上,拾起地上的一朵木槿花,观其色,闻其味。这木槿花连着一小段根茎,花朵大而完整,色白无杂质,是上佳品种,这样的木槿花,京城内只有一处地方有栽种,那便是皇宫内的御花园!花瓣下端残留着些许白色的粘稠液体。半晌,他敛眉,“是见血封喉!” “什么是见血封喉?”仵作惊问。 向擎苍道:“是一种剧毒。汁液洁白,却其毒无比,见血就要命,由伤口进入体内引起中毒。因为这种毒液是白色的,涂在同样是白色的木槿花上,丝毫看不出来。” “这么厉害的毒药,属下从未听说过”,仵作十分惊奇。 “这是云南神鸩教的独门毒药,未曾在江湖上行走的人,自然不会知晓。我过去也是江湖中人,曾经见识过这种毒药的厉害”,这个案子的复杂性已经超出了向擎苍的预料之外。 “向大人,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吗?”谢瑶琴人未至声先闻,她和刘暗香还未进门就被向擎苍的手下拦住了。 “大人,外头那两位……”亲信校尉张涵来报。 “让她们在楼下候着,我要问话。还有将住在这别院里的其他人也召集起来,将那鸨母林丽娘也请过来”,向擎苍吩咐。 张涵领命正要退下,向擎苍又问道:“那个叫冰凝的姑娘,脚伤怎么样了?” 张涵道:“已经请大夫敷药包扎了,没有什么大碍。” “向大人,您要问什么话?”向擎苍到了楼下,谢瑶琴立即甜腻腻地召唤他。 别院里的人都到齐了,谢瑶琴一双媚眼直勾着向擎苍。花映月装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眼角的余光却偷掠着向擎苍。刘暗香十分恭敬有礼地立在一旁。丫鬟绮红和珍珍怯怯地躲在后面,冰凝也被可儿搀扶着一瘸一拐地来了。向擎苍让张涵搬来了一把椅子,冰凝惶恐地推却了一番,才终于坐下。 林丽娘也来了,她依旧满脸堆笑,“向大人,您有什么吩咐?” 向擎苍眼中电光直逼林丽娘,“颜如玉怀了两个多月的身孕,你知道吗?” 林丽娘惊得张大了嘴巴,“这……这怎么可能呢?你们弄错了吧,这青楼里的姑娘,是不可能怀孕的!” “为什么不可能?”向擎苍问道。 “这个……”林丽娘吞吞吐吐的,“总之就是不可能,大人还是不要问了”。 “快回答!”向擎苍喝了一声,“难道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不不,绝对没有”,林丽娘慌了,只得如实道来:“姑娘们日常喝的茶水和食物中都放入少量的水银,那水银的避孕效果是非常好的,所以不可能怀孕。” “水银?你居然给我们下毒?”谢瑶琴一听火冒三丈,冲上前双手掐住了林丽娘的脖子,“你还有脸骗我们是可以避孕的香炉灰,你这个丧尽天良的坏婆娘,为了挣钱坏事做绝,不把我们当人看!” 林丽娘被掐得几乎窒息,她一边剧烈咳嗽,一边手抓脚踢地反抗,两个女人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扭打起来。其她几位姑娘怔愣片刻,才想起要去劝架,于是 你拉我扯的,现场乱哄哄一片。 第2章 夜色中神秘女子 “都住手!”向擎苍一声断喝,这些青楼里的女子实在让他头痛。如果不是陆炳一再声明这个案子的重要性,他原本是不愿意到这万花楼里来的。 众人乖乖的都停了手。谢瑶琴还怒瞪着一双凤眼,林丽娘压低了嗓音啼哭起来,“你们以为我愿意这样做吗?我这也是没办法呀……” “够了,要哭回屋里哭去!”向擎苍脸上一片冰冷,“颜如玉生前有与什么人结怨吗?” 花映月慵懒地抬了抬眼皮,“她整天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恐怕跟很多人都结了怨吧。哼,装什么清高,大家都是卖身的,她不就是身价高了一些嘛”。 “映月,人都死了,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吗”,林丽娘轻斥了一句。她用绢帕擦试着眼角的泪花,一边道:“如玉是比较骄傲,心眼也直,容易得罪人。但是,还不至于惹来杀身之祸吧。” 向擎苍问道:“颜如玉沐浴时浸泡在水里的那些白色木槿花,是从哪里采摘的?” 所有的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冰凝。 冰凝比划了一阵子,可儿代她回答:“冰凝说,那些木槿花,是昨天傍晚贾公子让人送来的。如玉姑娘前晚不知为什么,后背上忽然起了许多红疙瘩,痒得难受,昨日清晨贾公子来了之后见如玉姑娘痒得难受,说木槿花有清热凉血,解毒消肿的作用,茎皮还清热利湿,杀虫止痒,傍晚便让下人送了一小筐连茎的木槿花过来。” “那贾公子为什么不亲自送来?”向擎苍又问。 可儿跟冰凝交流了一会儿,回道:“大概是贾公子有事脱不开身吧。而且,贾公子前两日和严大人起了冲突,也许不希望夜间再碰面吧。” “贾公子是什么人,严大人又是什么人?”向擎苍目光一扫众人。 林丽娘干笑了一声,“这个贾公子,留着一撮小胡子,细皮嫩肉的,像个斯文书生,但是谁也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过来小住几日,那几日如玉姑娘都被他包下,不接待别的客人。严大人嘛,向大人一定认识,他就是礼部尚书严嵩严大人的公子、尚宝司少卿严世蕃。严大人之前多次慕如玉姑娘之名而来,如玉姑娘瞧他不顺眼,总是推三阻四的不愿接待,两天前的夜里严大人又来了,得知如玉被贾公子包下后,他闯入房内强行要人,和贾公子大吵起来,贾公子毕竟是文弱书生,哪里斗得过严大人,只能气鼓鼓的走了。” 听到“严世蕃”的名字,向擎苍俊眉紧蹙,严嵩 和严世蕃父子平日里作恶多端,人所共知,没想到严世蕃居然自甘下流,到青楼里争风吃醋。 刘暗香接道:“贾公子走后,严大人不由分说,强行占有了如玉姐姐,还说非要纳她为妾不可,严大人那嗓门,大得楼里的人全都听见了。如玉姐姐哭了一整夜,我还劝了她老半天,但她只是哭,一句话也不说。” 谢瑶琴冷哼一声,“有人愿意纳她为妾,那是她的福分,她还身在福中不知福。严大人提过很多次要为她赎身,她理都不理人家,一心和那个贾公子好,可惜呀,百无一用是书生,既不能替她赎身,关键时刻又灰溜溜的逃走了”。 “如果贾公子再到这万花楼来,设法拖住他,立即差人前来通报”,向擎苍满腹疑问,理不清思绪,只能先下达命令。 众人皆点头称是。 “向大人,您该不会怀疑是贾公子害死如玉吧?我瞧他手无缚鸡之力的,应该不会这么狠毒,而且他二人感情很好呀”,林丽娘显得十分惊讶。 “谁是凶手,我自然会查明”,向擎苍不愿与林丽娘多费口舌,一挥手,带着手下人等离开了。 向擎苍命手下暗中将整个万花楼监视起来,一有风吹草动立即报告,他自己去找陆炳汇报情况。 锦衣卫指挥使陆炳与皇帝嘉靖的关系非同寻常,他的母亲是嘉靖的乳母。陆炳从小和嘉靖一起长大,嘉靖当了皇帝后,则始终跟随在他的身边,护卫着他。陆炳家境富裕,才貌出众,他不但功夫了得,还极有文采,嘉靖八年参加武举会试一举中第。嘉靖十八年,嘉靖外出巡游时居住的行宫内突起大火,侍卫们仓促之间不熟悉方向,找不到皇上,危急时刻,陆炳淋湿上身,光着膀子冲进火海,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将嘉靖救了出来,不久后他便从锦衣卫指挥佥事荣升为锦衣卫指挥使。 其时陆炳的年纪不过三十有二,正是春风得意的盛年时期。向擎苍进了陆府,正要入内拜见陆炳,却已见陆炳微笑着向他走来。他走路的姿势很特别,身子略略前倾,抬腿动作有力,放下时却柔和,两腿几乎走成了一条直线,行类鹤步,稍显缓慢,却也带着几分优雅,与他温和儒雅的面庞和武健沉鸷的气度倒是颇为相符。 “怎么样,案子有眉目了吗?”陆炳先开口询问,带着惯有的沉静的笑容。 向擎苍将详细情况汇报了一遍,他道:“这个案子有两个关键人物,贾公子和严世蕃”,他带着不屑和冷然,“传言果然非虚,堂堂尚 宝司少卿严世蕃,挟客弄妓无所不能”。 “擎苍”,陆炳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语声却紧绷,“严嵩父子现在正得势,先不要去惹他们”。 “大人”,向擎苍想要说服陆炳,却被他摆手制止,“你知道吗,严嵩勾结道士陶仲文进谗言,致使内阁首辅夏言落职闲住。严嵩所撰青词又颇合帝意,估计很快就要取代夏言进入内阁了”。 “难道就要任由奸人作恶吗?”向擎苍愤然。 陆炳不改温和的笑容,“别急着和他们硬碰,至少也得掌握了关键的证据,否则被他们反咬一口,倒成了咱们的不是”,他语气微顿,又道:“还是先从那位贾公子入手调查吧,这两日谁曾到御花园采摘过白色木槿花,一查便知。” 陆炳留向擎苍在府中用晚膳,二人小酌一番,向擎苍离开陆府时已近二更时分,他因心情抑郁多喝了几杯,此时带着几分醉意,脚步有些轻浮地向自己的住所行去。一阵冷风吹来,他猛的打了个寒颤,意识复苏的瞬间,颜如玉死亡的场景在脑海中闪回,他调转方向,朝万花楼行去。 临近万花楼时,忽见一黑影如流光飞逝,翻过围墙,瞬间消失无形。他浑身一震,也急如闪电般冲着黑影的方向追去,衣袂飘风,带起一阵轻微的啸声。 围墙的那一头就是万花楼别院,向擎苍落脚后,见那栋三层小楼只有二楼灯火通明,打情骂俏之声不断,一楼和三楼都漆黑一片,看来丫鬟们都已经进入了梦乡。他四下里打量,不见任何异常。楼梯口有人把守,四周也都有向擎苍的手下监视,如果有人进入,他们不可能毫无反应。“难道是我看花眼了?”向擎苍揉了揉眼睛,忽察觉到有个房间内似乎有轻微的响动,寻声上前,贴靠在房门上侧耳倾听,果然听得有人走动的声响,那脚步声若有似无,看来是个轻功高手,向擎苍的耳目比一般人要聪敏得多,否则是很难听得见的。他回想起白天来时的情形,这似乎是冰凝居住的房间,他凭直觉认定来人与颜如玉之死有关,不觉紧张起来,正想破门而入,身形又顿住,决定先不要打草惊蛇,绕到另一头的窗户处,弄清楚那人在屋里做些什么。 刚绕到窗户处,正遇上那黑影破窗而出,转瞬间掠过屋顶消失在夜空中,向擎苍早已施展轻功疾追。茫茫夜色中,两条人影如流星赶月般紧紧相随,向擎苍暗叹那不速之客身手奇快,轻功也与自己不相上下。不过向擎苍似乎更胜一筹,遁入一片密林之后,他逐渐接近了对方。在超越那黑影的一刹那, 向擎苍拔出了腰间佩戴的绣春刀,一道寒光直逼对方。那黑影侧身避过,飘然落地。 向擎苍这时才看清楚,对方穿着一身夜行服,脸罩黑布,从外形看来是个身材娇小的女子。 “你是什么人?到万花楼有何目的?”向擎苍的声音在冷寂的密林中回响,寒意袭人。 那女子默不作声,一对秋水般清澈的眼眸直盯着向擎苍,那冷漠的目光让向擎苍忽感浑身不自在起来。他加重了语气,“我再问一遍,你是什么人?到万花楼有何目的?” “你是锦衣卫?”那女子突然开口问道,她的声音娇脆如莺啼。 “正是”,向擎苍一身飞鱼服,这是锦衣卫最明显的标志,所以对方的问题在他看来很平常。 “你在调查颜如玉被害的案子?”那女子又问。 “你究竟是什么人?”向擎苍的眼光越来越犀利。 “我没有必要告诉你”,那女子的声音冷漠中带着不屑。 向擎苍同样冷眼相对,“既然这样,我只能将你带回锦衣卫北镇抚司再细细审问了”。向擎苍话音未落,手中的绣春刀已再度出击。蒙面女子迅即拔出背上的长剑相迎。立时刀光剑影幻洒开来,金铁交鸣之声作响。双方使出各自的绝学,展开了异常激烈的搏斗,激战了二十多个回合仍不分胜负。 向擎苍一心想要制住对方,招招狠厉,对方手中长剑左挥右拒,抵挡住变幻无穷的刀势。双方虽暂时打了个不胜不败之局,但那蒙面女子无心恋战,一直在思索脱身之法,稍一分神,左肩上中了一刀,她“啊哟”一声惊叫,向擎苍本无心伤她,当即停了手,只见那女子伤处流出的鲜血已透湿了黑衣,他从怀中掏出金创药,想为她止血。低头取药的瞬息,那女子却忍着伤痛凌空一跃,几个翻腾之后即消逝无踪。向擎苍愣神的望着凄迷的夜色,那才发生的那一幕,似乎有些不真实。 第3章 天来客栈的疑云 向擎苍返回万花楼时天已蒙蒙亮,可儿、绮红和珍珍都在忙着打扫庭院,烧水做早饭了。冰凝一瘸一拐地过来想要帮忙,可儿忙扶住她,“你烫伤这么厉害,林妈妈不是已经准你休息几日了吗,快回屋去吧”。 “冰凝”,向擎苍朝她们走过去,“昨夜你可曾听到屋里有动静?” 可儿惊道:“昨夜?我与冰凝同住一屋,并未听见什么响动,昨夜又出什么事了吗?” 冰凝也摇了摇头,她睁大眼睛看着向擎苍,脸上是一种茫然无措的神色。 “你们真的没有听到任何响动吗?”向擎苍又问道。 冰凝依旧茫然摇头。可儿也道:“昨夜姑娘们都有客人,不需要我们伺候,冰凝原本就在屋里休养,我回屋后我们便熄灯早早睡了。兴许是白天太累了吧,昨夜我睡得特别沉,若不是冰凝叫醒我,我恐怕现在还在大梦中呢。” “你也睡得很沉吗?”向擎苍又问冰凝。 冰凝摇着头比划起来,一旁可儿代她回答:“冰凝说她因为脚伤作痛,夜里常会痛醒,睡一阵醒一阵的,但确实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大人”,张涵一声高喊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他到了向擎苍身旁,低声道:“大人,出事了。” 向擎苍惊抬眸,“出了什么事?” 张涵道:“位于京郊牛头村的一座土地庙内发现了一具烧焦的尸体。” 向擎苍赶到那破庙时,仵作刚刚验过尸。 “大人,听村民们说,昨夜四更时分有人出外如厕,见到土地庙燃起了熊熊大火,大惊之下奔走呼叫大家灭火,村民们合力将大火扑灭后,发现庙中有一具烧焦的尸体”,仵作禀道,“尸体已完全烧焦,只能根据形态判断出是一名身材瘦小的女子,其他体貌特征无从辨认。” 向擎苍蹲下身来细瞧了一阵,询问仵作:“口鼻内可有灰烬?” 仵作回道:“没有。” “死者并非被烧死,而是死后被焚尸的”,向擎苍缓缓起身,道:“凡生前被火烧死者,其尸口、鼻内有烟灰,两手脚皆拳缩。缘其人未死前,被火逼奔争,口开气脉往来,故呼吸烟灰入口鼻内。若死后烧者,其人虽手、足拳缩,口内即无烟灰。该死者的情况属于后者,可见是死后焚尸所致。” 张涵道:“大人,您是说,这女死者是先被人害死,而后放火将这土地庙连同尸体一同烧毁的?” “正是”,向擎苍攒眉,“先杀人后焚尸,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要掩盖死者的真实身份。”他话音一顿,旋即又问:“这村里可有人失踪?” “奇怪得很”,张涵道,“整个村子查遍了,并未有人口失踪,看来死者不是村里人,而是被凶手从外面带来的。但属下询问过,之前村里也不曾见外头的人来过。” 向擎苍推测道:“此地离京城最近,这土地庙又处在这僻静的山头。如果在京城杀人放火,必定会闹出很大的动静,而在这里,趁着夜深人静点火,待到被发现时,尸体已被焚烧得差不多了。这一切处心积虑的布置,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我刚才所说的,隐藏死者身份,这当中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不知怎的猛地想起昨夜遇见的那个蒙面女子,他们交手的那片密林正是通往牛头村的必经之地,难道这个案子会与那蒙面女子有关? 命案接连发生,是偶然,还是有某种必然的联系?一切都杂乱纷纭。回到锦衣卫北镇抚司后,向擎苍反复思量却难得其要领,他双手支撑着头颅,思维混沌不堪。 “大人”,张涵又来了。 “又有什么事吗?”向擎苍重重吐了一口气。 张涵道:“宫中锦衣卫已查明,在颜如玉被害的那天早晨,云锦公主到御花园内采摘了许多白色的木槿花。” “云锦公主?”向擎苍怔了一怔。 “云锦公主是去年才回宫的。她自幼体弱多病,那年正好皇上亲自上武当山祭祀玄武神,皇上素来崇尚道教,又与武当派掌门玉虚子道长相谈甚欢,便将小公主送入武当门下,直到去年才将已长大成人的公主接回宫来”,陆炳听向擎苍说了云锦公主采摘白色木槿花之事后,向他介绍起这位公主,“云锦公主出生于嘉靖五年,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但她的母亲是个身份卑贱的宫女,且生下女儿后就死了,所以去年公主回宫后,皇上才给了封号,也没有举行正式的册封仪式,包括你在内的很多人对这位公主都不甚了解”。 向擎苍微叹了一口气,“看来这位公主并不受皇上的宠爱”。 “话不能这么说,皇上会想起要将她接回宫来,就说明还是在乎这个女儿的。而且听说云锦公主十多年来尽得玉虚道长真传,武艺超群,皇上对她很是赞赏哪”,陆炳微笑道。 向擎苍不以为然地一笑,“体弱多病之人习武,不过起到强身健体的功效,何况是位娇贵的公主,玉虚道长岂敢造次。依我看,不过是 花拳绣腿罢了。” 陆炳不置可否,带着自嘲的意味笑言:“牵扯到一个严世蕃,这会儿又连云锦公主也有了瓜葛,这个烫手山芋,不好接啊!” 张涵领了一位生意人模样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启禀陆大人、向大人,属下等在京城内查找失踪人口,这位天来客栈的沈掌柜前来报案,称有位女客两天前晚饭过后出门,已经两天两夜未归,他怀疑那位女客出事了。” “那位女客是什么人?你为何有此怀疑?”陆炳问道。 沈掌柜于是详细道来:五天前,天来客栈来了一位投宿的女子,那女子风尘仆仆,衣衫褴褛,却难掩绝色姿容,她哭诉自己是余杭人士,叫李媚,因家乡遭遇大水,公婆和丈夫都被洪水冲走,留下她孤苦伶仃,只得千里迢迢来到京城投奔姐姐李娇,一路辗转颠簸,到了京城已身无分文,希望掌柜的能收留她一晚。沈掌柜见她实在可怜,便让她在下人房内将就一晚。第二日,李媚便出外寻找姐姐,她并不知道姐姐住在何处,只能漫无目的四处打听,但一直到天黑也没有结果,只能又回到天来客栈向沈掌柜求助。 向擎苍问道:“李媚只知道自己的姐姐李娇在京城,却并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何处居住是吗?” “正是”,沈掌柜道,“她说姐姐李娇与她只是偶通书信,定期托人带些银钱衣物给她,却从不告诉她自己在京城做什么。”他稍稍一顿,又接道:“但是那天晚上,突然来了两个用纱巾将自己的脸裹了个严严实实,非常奇怪的女人,说是来找李媚的。我带她们去见了李媚,她们将我支开,后来我隐约听到了哭声和争吵声,但后来她们三人一起出来,像是已经和好。其中一个蒙着脸的女子出手非常大方,包下了一间上好的客房,说要让李媚多住几日。我想既然要多住几日,又给了那么多银两,总不会就这样不回来了吧。” 陆炳略作思忖,道:“或许她找到了姐姐,住到她的家里去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既然这样为何不退房呢,何况她随身携带的包袱还留在客房中”,沈掌柜道。 “你知道那两个奇怪的女子是什么人吗?”向擎苍问道。 沈掌柜摇头,“这毕竟是人家的私事,李媚不说,我也不方便过问”。 陆炳道:“如果能将李媚的形貌绘制成图就好了,派人四处张贴,也许能找到知情人。” 沈掌柜道:“大人,可巧了,小女沈婧自幼喜好丹青,她在客 栈内帮忙,前几日与那李媚多有接触,将她的样貌画下来应该不成问题。” 陆炳喜道:“那就有劳你家姑娘了。” 沈掌柜的女儿绘制了李媚的画像后,尚未张贴,就有曾见过颜如玉的锦衣卫指出,画中之人酷似死去的颜如玉。难道李媚就是颜如玉?向擎苍大为震惊之下,立即带着画像去了万花楼。 “没错,这画的就是如玉,你瞧这丹凤眼、柳叶眉,连笑起来的模样都形神兼备”,林丽娘十分诧异,“是何人所画?还从来没有人给我们如玉姑娘画过画像呢”。 花映月、谢瑶琴、刘暗香等看了之后也都认为画中人的容貌像极了颜如玉。 向擎苍没有回答林丽娘的问题,只让她们将冰凝请了过来。 很快可儿扶着冰凝来了。 向擎苍询问冰凝:“你一直服侍着颜如玉,她平日里的行踪,你可都知道?” 冰凝点点头。 “那么颜如玉这些天可曾到过一家天来客栈?”向擎苍又问。 冰凝没有听明白,微微一怔,向擎苍又将“天来客栈”四个字重复了一遍。 冰凝连连摆手,可儿替她说明,颜如玉已经有一个多月未离开过万花楼了,不可能去什么客栈。一旁林丽娘也证实道:“这些姑娘未经我的许可,是不得擅自迈出万花楼一步的,就算出去买个花儿粉儿什么的,我也会派专人跟着。如玉姑娘确实一个多月不曾出门了。” 向擎苍让其他人退下,单留下林丽娘问话:“这些姑娘们的丫鬟除了伺候她们,还要替你监视她们吗?” 林丽娘讪讪笑着,“其她三个丫头倒还听我的话,单就这个冰凝,经常帮着她的主子和我作对。如玉姑娘脾气倔,横起来简直要命,冰凝又处处帮着她,有时候真是拿她们没法子。” “冰凝和颜如玉的感情很好吗?”向擎苍问道。 “那是自然”,林丽娘道,“冰凝是我从小收养的一个哑巴,在这里当个粗使丫头,如玉来了之后见她可怜,便指定要她服侍。她待冰凝如同姐妹一般,教她读书写字,就连‘冰凝’这个好听的名字,也是如玉给取的。” “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渐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向擎苍脱口而出,“颜如玉倒是个有心人。 “向大人真有才学,当时如玉姑娘取这个名字的时候,正是引用了这句话,好像是什么《琵琶行 》里的诗句。她说冰凝虽然是个哑巴,但是聪明伶俐,无声胜有声”,林丽娘叹了口气,“如玉姑娘虽然脾气不好,却是才情过人,心地也很善良。可惜啊,天妒红颜……” “什么人?”林丽娘话未说完,向擎苍骤然觉察到有人躲在屋顶上,飞身跃起,却还是迟了一步,没能追上。 第4章 严府家宴结梁子 向擎苍刚走出万花楼,就见张涵迎面匆匆赶来,“大人,属下搜查了李媚留在客栈内的包袱,除了一些日常衣物外并无所获,倒是从枕头下找出了一方她用来题诗填词的素笺”。 向擎苍接过一看,吩咐道:“速命人到颜如玉房中查找文墨,比对笔迹。” 手下人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大堆颜如玉生前的诗作,向擎苍细细比对之下,发现并非出自同一人之手。他正纳闷,却又有了意外的收获。张涵无意中踢翻了梳妆台前的一张椅子,椅盖掀开来,居然露出了里头的暗格,张涵从暗格内拎出了一个黑袋子,解开捆紧袋口的绳索,往外一倒,在场所有人见到掉落在地上的那堆东西登时傻眼。那是一堆淫具,有假阳具,有女子用来手淫的“勉铃”等,如此逼真的形态,连大男人们看了都会脸红。 “传林丽娘和冰凝”,向擎苍眉头紧蹙。 见到那些淫具,冰凝和搀扶着她的可儿吓得双手捂住脸,扭头不敢再看。林丽娘则瞠目结舌:“这……这……如玉从来不缺男人的,要这些东西做什么。”她苦笑着摇了摇头,“如玉啊如玉,你究竟有多少秘密瞒着我”。微侧过头,她狠狠的瞪了冰凝一眼,冰凝瑟缩在可儿身后,不敢正视林丽娘。 “冰凝姑娘,你见过这些东西吗?”向擎苍问道。 冰凝慌乱的摇头,拼命摆手。 花映月、谢瑶琴和刘暗香也挤在门外看热闹。花映月一副置身事外、看好戏的表情。谢瑶琴的如丝媚眼紧锁住向擎苍。刘暗香脸带惊异,又有几分羞怯。 向擎苍见也问不出什么来,只得让她们都退下了。 一名看守别院的小厮大步跨进房门,一边急道:“向大人,您吩咐过小的,如果贾公子再到这万花楼来,要立即通报。” 向擎苍目光一凛,“贾公子来了?” 那小厮道:“贾公子倒没有来,但门外来了一个男人,鬼鬼祟祟的,小的认出前日就是他代贾公子送木槿花给颜如玉。” “那人现在何处?”向擎苍急问道。 小厮道:“刚刚离开,小的已经让另一个弟兄悄悄跟着,看看他去了哪里。” 向擎苍赞道:“做得好。”他转身对张涵道:“咱们回去换了便服再来,先不要打草惊蛇。” 二人将飞鱼服换下后重返万花楼,那名前去跟踪的小厮已经回来了,他将向擎苍和张涵领到一处气派的宅院外,道:“大人,小的 见到那人进了这里头,刚才有位年轻姑娘开了门,还说了句‘总算回来了,公主等得急死了’” 向擎苍抬头,“公主府”三个大字让他浑身一震。“你先回去吧”,他打发了那个小厮后,沉下脸来。 “大人,这……”张涵也忐忑不安。 “这是永淳公主的府邸”,向擎苍沉声道,“一个云锦公主,现在又是永淳公主,这两位公主,究竟在这个案子里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大人,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张涵问道。 向擎苍道:“先回去,见了指挥使再说吧。” “永淳公主的府邸?不会看错吧?”陆炳听后亦难掩震惊之情。 “跟踪的人称亲眼见到有人开门,还说了句‘总算回来了,公主等得急死了’,显然他是奉永淳公主之命到万花楼去的”,向擎苍回道。 “永淳公主,云锦公主……永淳公主是皇上的妹妹,云锦公主是皇上的女儿,怎么都和这个案子扯上关系了”,陆炳轻轻念叨着,末了徒然一笑,“都是不好惹的主。今晚严府设宴招待王公大臣,严嵩派人给我送了帖子,擎苍,你随我一道去,先会会那个严世蕃吧。” 向擎苍疑惑,“又非过节,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为何设宴?” 陆炳保持着无奈的笑容,“明的是给严世蕃新纳的小妾过生日,暗的,其实是为了庆祝夏言失势,同时宣告自己即将成为内阁掌权之人,顺带借机笼络人心吧”。 向擎苍冷冷一笑,不再言语。 严嵩府中张灯结彩,好似过节般热闹非凡,那些有头有脸的王公大臣都应邀赴宴。儿子的小妾过生日,根本犯不着这般兴师动众,但大家心里头都亮敞,知道严嵩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自然也不愿得罪了这位皇上跟前的大红人。 严嵩和夫人欧阳淑端忙着招呼客人,见到陆炳和向擎苍,夫妇俩热情的迎了上来。严嵩年逾花甲,依然长身戍削,疏眉目,大音声,是个相貌堂堂之人。欧阳淑端比严嵩年长一岁,个头矮小,体态臃肿,脸上还布满小时侯得天花遗留的小麻点,与她的丈夫站在一处实在很不般配。但严嵩除了欧阳淑端外竟然旁无姬妾,而且据说夫妻二人感情很深,举案齐眉,着实让外人深感意外。 对于陆炳,严嵩是竭力拉拢巴结的,毕竟陆炳和嘉靖是发小,陆炳的生母范氏早逝,蒋太后将他留在身边,一直当亲生儿子一样看待,加之陆炳对嘉靖有救命 之恩,这一层关系无人能及。 此时严嵩热情问候陆炳,脸上满是和煦的笑容,对他的亲信向擎苍亦是另眼相待。欧阳淑端也恭敬行礼。陆炳则同样热情地回礼,陆炳不但心思缜密,精明强干,还善于在朝中结交朋友,人脉甚广。他虽然看不惯严嵩父子的许多行为,但表面上与他们的关系向来不错。一旁向擎苍也恭恭敬敬的向严嵩夫妇行礼,脸上却没有一丝笑容。严嵩光顾着和陆炳搭讪,也没工夫再留意向擎苍,倒是欧阳淑端多看了他两眼,露出温和的笑意。 严世蕃根本不把宾客放在眼里,只顾与两名美妾调笑寻乐。严世蕃三十出头,是个大胖子,与其父瘦削长身的外貌正好相反。不但天生一只瞎眼,还短颈粗腰,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丑货。按照明朝的规定,五官不全的人影响统治者的尊严,不能参加科举进入官场。可是严嵩就这么一个儿子,嘉靖为此法外开恩,准许严世蕃到国子监就读,赐进士出身,学成后吏部在京城实职录用。 “相公,喝了这杯酒”,小妾杨碧桃将手中的酒杯递到了严世蕃嘴边。严世蕃眯缝着一双鼠眼,咧开嘴就要喝下,旁边的小妾苏荔伸手一推,酒泼到了严世蕃的腿上。严世蕃跳了起来,正待发作,苏荔软绵绵的粘了上来,将自己手中的酒杯蹭到他的唇边,“相公,今儿个是妾身的生日,理应先饮了妾身的这杯酒嘛”。 严世蕃缓和了脸色,嘿嘿笑了起来,“好好好,先喝荔娘的酒,你是寿星,寿星为大”,说罢一饮而尽。苏荔的脸上笑开了花,杨碧桃在一旁怒目横眉,却不敢发作。 严世蕃的原配夫人熊佩瑜与他们同桌就座,却完全被冷落在一旁。熊佩瑜是南昌版湖人熊家之女,与严家门当户对。她婚后一直未能生育,好不容易怀上一胎却又不幸小产,导致食欲不振、神疲乏力、面色萎黄,成了药罐子,严世蕃却乐得以此为借口纳妾。熊佩瑜歪坐在一旁,看着丈夫和两个花枝招展的小妾调情,又想着自己这一身的病,满腹的悲戚哀怨,胸肋一阵阵的疼痛,她手捂胸口,难受得浑身抖动。“夫人”,一左一右两名丫鬟春菊和冬梅急忙扶住她,又是抚胸又是拍背的。严世蕃听到丫鬟叫唤回头,漠然的看了熊佩瑜一眼,又继续饮酒作乐。 熊佩瑜勉强撑起了身子,哀然道:“相公,妾身身体不适,想回房休息。” “去吧”,严世蕃不耐烦地一挥手,看都不看她一眼。 熊佩瑜由两名丫鬟搀扶着走了,杨碧桃和苏荔看着她孱弱的背影,脸上的神情 皆是几分不屑,几分嘲讽,几分得意。 “瑜儿”,严嵩夫妇和陆炳、向擎苍一同迎面走了过来,欧阳端淑见熊佩瑜行走十分艰难,赶紧上前关切询问:“这是怎么啦,昨日大夫不是说已经好多了吗。” 熊佩瑜只是无力摇头,说不出话来。 严嵩抬头远望,见严世蕃和苏荔正打得火热,眉头一皱,正想在熊佩瑜面前数落儿子几句,忽想起陆炳和向擎苍在旁,又咽了回去,只是很温和地劝儿媳妇放宽心,好好养病,又吩咐两名丫鬟照顾好夫人,就领着陆炳和向擎苍往席间就座。经过严世蕃身旁时,他仍只顾着左拥右抱,严嵩喝了一声:“还不快拜见指挥使大人!”他才悻悻起身,给陆炳作揖。对于同为正五品的向擎苍则懒得理会。向擎苍也不愿与他费口舌,二人相互漠视,互不理睬。 席间觥筹交错,人人都笑着,但笑得心思各异。向擎苍是唯一不笑的那个,见到严世蕃那张狂的嘴脸,他实在笑不出来。 尚未开席,严世蕃就被两名美妾灌了许多酒,刚上了一道菜,他吃了两口,就嗷嗷叫着闹腾开了。他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抓着酒杯,颠着脚步,一边左观右瞧,正好一面容和善的长者回头看他,严嵩立即大步上前,将酒壶和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搁,“啪”的一声让整桌的人都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严世蕃已经往杯子里倒满了酒,揪着那长者的耳朵,硬将一整杯酒往他的嘴里灌。那长者是安远侯柳王旬,数月前土民作乱,他平定有功,刚受到嘉靖的奖赏。柳王旬戎马一生,立功无数,任何人对他都敬重有加,偏这严世蕃不讲长幼之序,如此放肆。 “严世蕃,你竟敢对我爹爹如此无礼”,坐在柳王旬身边的一位年轻公子拍案而起。这公子生得十分俊俏,且英姿勃发,严世蕃的酒量其实很好,不过是借着酒兴滋事,被那公子一声呵斥,他一愣之下手顿在半空,随即却嘿嘿笑了起来,“不知这是谁家的姑娘,长得可真标致。” “你……你怎么知道……我是姑娘?”那公子白嫩的脸蛋一下子涨得通红。 严世蕃挤眉弄眼道:“我是瞎说的,居然被我说中了,哈哈哈哈,我不过是看你生得细皮嫩肉,肌肤白里透红,跟个大姑娘似的,原来真是个大姑娘呦。” 柳王旬急忙为女儿打圆场,“小女鸣凤不懂规矩,冲撞了严大人,还请大人见谅。” 严世蕃却不作理会,贼眼溜溜直打量柳鸣凤,“在下真心欢迎柳小姐常到敝府做客,下次就不 必这么女扮男装了”。 柳鸣凤又羞又窘,干瞪了严世蕃一眼。柳王旬也只能在一旁陪着笑脸。严世蕃倒没有再多做纠缠,依旧嘿嘿笑着走开了。他转到了隔壁的那一桌酒席,径直朝向擎苍而去。严世蕃刚才就暗暗留意向擎苍了,他自己容貌丑陋又天生眼残,见了俊朗非凡的向擎苍本就妒火中烧,又见他对自己态度冷漠,更是恨得牙痒痒。这会儿他一幅挑衅的架势,上前伸出右手就要揪向擎苍的左耳灌酒,不料向擎苍早有防备,挥起右手打开,只听得“啪”的一声闷响,严世蕃的右手臂被重重一击,立时一阵疼痛发麻,连带左手抓着的酒壶也一个不稳掉落在地上摔碎了,酒淌了一地。 严世蕃气得鼻子嘴巴都歪了,“你……竟敢如此不识抬举!” 向擎苍冷厉的目光逼视着他,“想让别人尊重你,请你先学会尊重别人!” 在座的人都讶然注视向擎苍,心中暗想得罪了严嵩的公子可不好收场,却没有人愿意出言帮他。短暂的沉默过后,陆炳轻咳两声,起身道:“擎苍,严兄是好意来向你敬酒的,怎能如此对待人家”。又言语温和地对严世蕃道:“擎苍性情耿直,说话过于锋锐,得罪之处还请严兄海涵。就让我来当个和事佬,消除这场误会,不知严兄是否愿意赏脸?”说着他摆上两只酒杯,分别斟满,对二人道:“饮下这杯酒,言归于好,如何?” 严世蕃对陆炳还是相当忌惮的,他都出面了,自己总不能不领情,只得强压下满腔怒火,举起酒杯仰脖咕咚喝下。向擎苍不愿让陆炳为难,也一饮而尽。 第5章 蒙面女子再现身 “好了,大家继续喝酒吃菜吧”,陆炳面带微笑,目光一扫同席的众人。大家先后发出了附和的笑声,气氛又显得活络起来。 严世蕃趁着陆炳未留意,恶狠狠的剜了向擎苍一眼,扬长而去。向擎苍横眉冷对,回过头来,忽感觉到有两道灼灼的眸光正追随着自己,猛一抬头,瞧见邻桌的柳鸣凤羞怩地转过身去。 向擎苍收回了疏离的眼神,并未将对方放在心上。这时听得陆炳小声问他:“刚才你可曾留意严世蕃和柳小姐的对话?” 向擎苍听陆炳提及柳小姐,想起她对自己的关注,便淡淡的回道:“不曾留意。” 陆炳意味深长的笑道:“人家可是留意你很久了。”见向擎苍一脸的不自在,他又正容道:“严世蕃尚不知柳小姐女扮男装时,觉得她生得细皮嫩肉,肌肤白里透红,像个大姑娘。听到这话我竟想起你曾经说过,那万花楼的老鸨林丽娘形容那位贾公子留着一撮小胡子,细皮嫩肉的,像个斯文书生。再与颜如玉房中发现的淫具联想到一处,你会产生什么样的想法?” 向擎苍大吃了一惊,随即反应过来:“大人,您可是怀疑,那贾公子,其实是位女子?” 陆炳略点头道:“过去锦衣卫也从‘磨镜’的宫女住处搜出过相似的淫具,深宫寂寞,两名宫女中一人女扮男装,在腰间系假阳具与另一人淫乱之事时有发生,尽管丑事败露后要被处以极刑,却仍屡禁不止”。 向擎苍十分赞同陆炳的推测,“林丽娘说青楼女子根本用不上这样的东西,看来与颜如玉相好的那位贾公子,极有可能是个女人。但会是什么人呢?”他凝神片刻,“这案子与两位公主都有关联,难道说……” 陆炳摆手示意,“先别胡乱猜想,我去问问严世蕃,你就坐在这儿别动,不要再得罪他了”。 严世蕃怒气未消,正在喝闷酒,见陆炳来到身边,没好气地问道:“不知陆大人有何见教?” 陆炳言笑淡淡,“陆某有一事想请教严兄,可否借一步说话?” 严世蕃勉强起身,拉长了语调:“陆大人,请——吧。” 二人来到一僻静之处,陆炳先开口询问:“听说严大人前几日曾为万花楼中的颜如玉,与一位贾公子发生过争执?” 严世蕃拿眼瞅着陆炳,风言恶语:“感情陆大人是来审问犯人的,难不成,你怀疑我因为争风吃醋杀了颜如玉。”他皮笑肉不笑,“我就算想要杀人,杀的也是那 个姓贾的,如玉那么个水灵灵的美人儿,我哪里舍得下手。” 陆炳道:“严兄误会了,我是想请严兄仔细回想一下,那个贾公子,可有什么相貌特征。” “难道是那个姓贾的杀了如玉?”严世蕃语带讥讽,“那个瘦弱得连衣服都撑不起来,挨了我的拳头却连屁都不敢放一个的孬种,真不知道如玉看上了他哪一点。不过如果他真的有勇气杀人,我倒是要刮目相看了”。 陆炳又问道:“照你说来那贾公子生得十分瘦弱,无还手之力。你没有怀疑过,也许是个女人?” “女人?”严世蕃下巴一垮,“他长了胡子的,而且听说他是万花楼里的常客”。转瞬却又道:“听你这么一说,倒真觉得那人不阴不阳的,那身衣服穿在他身上显得宽大,嗓音也十分尖细。没准胡子是粘上去的,或许不是女人,而是个阉人。”他说完纵声狂笑。 陆炳微皱眉头,不再与他胡搅,道声谢就离开了。 严世蕃的话更进一步证实了陆炳的推测。严府的家宴结束后,陆炳与向擎苍商量了下一步计划,便各自回家去了。 向擎苍一路走着,进入一条寂静无人的小巷后,骤然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什么人?”他回头的一瞬间,一个黑影飞驰而过,他急速追赶。那黑影像是故意要引他跟随,并未使出全力,且进入一片密林后,在向擎苍面前停了下来。 “是你?”虽然对方蒙着脸,向擎苍还是凭着身形和那一身轻功一眼认出,正是前天夜里与他在同一片密林中兵戎相见并为他所伤的女子。 “不错,是我”,女子娇脆的声音依然冷漠却十分悦耳。 向擎苍语气中有嘲讽之意:“那晚你负伤逃脱,现在却主动引我前来作甚?” 女子的声音放柔,“我不希望你们冤枉好人,所以有些情况,必须跟你说清楚。” 向擎苍道:“什么情况,你说吧。” 那女子道:“那晚我潜入冰凝的房间,是想找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向擎苍问道。 那女子道:“‘见血封喉’”。 “你也知道‘见血封喉’”向擎苍讶然,这神秘的女子究竟是何身份? 女子道:“我当然知道‘见血封喉’。我觉得住在万花楼别院内的每一个人,都有在颜如玉用于沐浴的木槿花中下毒的可能性,而最有机会的,是冰凝,因为每次颜如玉沐浴,都 是她负责伺候的。所以我往她的房内吹入了迷香,而后进入,想四处查找,看看会不会有什么发现。” “为什么你不怀疑那些木槿花在送入万花楼之前,就已被涂上了毒药?”向擎苍故意质疑。 “这不可能”,女子道,“‘见血封喉’只要在空气中暴露半个时辰以上就会丧失毒性,而据我所知,木槿花是在傍晚被送入万花楼的,距离颜如玉沐浴的时间至少有两个时辰。”。 “你到底是什么人?”向擎苍知道那女子所言丝毫不差,对她的身份更加充满了猜疑。 “你没有必要知道我是什么人”,那女子从容不迫,“我知道你们已经怀疑到贾公子头上了,所以我决定将那晚所见如实告诉你,我希望你能相信,颜如玉的死,与贾公子无关。” 向擎苍满肚子的疑问,“你在冰凝的房中看到了什么?” 女子道:“我虽然没有找到‘见血封喉’,但我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我进入房间之后,嗅到房内有两种不同的香气,一种是我吹入的迷香的气味,另一种香气,也是迷香的味道。也就是说,在我到来之前,已经有人先我一步施放迷香,进入房内。” “迷香?”向擎苍猛然回想起可儿曾说那夜她睡得特别沉,看来真有可能是中了迷香的缘故。而冰凝说她因脚伤作痛,睡一阵醒一阵,但并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她们二人究竟谁在说谎? 正想着,那蒙面女子又接道:“我进入房间后,发现床上睡着的只有可儿一人,冰凝却不知去向。”她似乎担心向擎苍不相信,又补充道:“我的目力很好,借着透过天窗照射到房内的那一点微弱的光亮,就可以辨认出屋内的情形,我可以保证所言绝对属实。” 向擎苍凭直觉相信了她的话,心中的疑问却层层堆积,她如此急于为贾公子洗脱嫌疑,难道,她就是那个女扮男装的贾公子?心念急转间,向擎苍陡然出手,那女子在毫无防备之下被动反击,加之肩伤很重,明显落了下风。向擎苍也不愿再伤了她,只是将她逼得毫无反手之力,正想生擒,却发现她左肩的伤处又在往外淌血。他一出手,点了她的穴道。 女子尚未反应过来,左肩处的衣物已被向擎苍“嗤啦”一声猛力撕扯开来。她惊惧万状,热泪滚滚,“向擎苍,我见你为人正直,才来与你说这一番话,想不到,你竟是这样的无耻之徒!” 向擎苍的注意力却集中在她的伤口处,受了这么重的刀伤,她居然没有包扎,难怪一牵 动伤口便又鲜血如泉涌。他一言不发,只顾着从怀中掏出金创药为她在伤口上敷药,又将自己的白色内衫扯下长长的一条,为她细心的包扎好。 那女子没有再说话,只是含泪盯注他,柔丝般的眉睫荫掩着盈盈的双瞳,向擎苍似着了魔一般,不由自主地伸手取下了她蒙在脸上的黑纱。如水的月光流泻在她的脸庞上,而她的容颜皎若明月舒其光。须臾之间,美貌横生。晔兮如华,温乎如莹。详而视之,夺人目精。那慑人的艳光几乎让向擎苍睁不开眼睛。 那美貌绝伦的年轻女子动弹不得,她见向擎苍对自己痴痴注目,晕生双靥却又心生戒备,双眼回盼流波,嘴角挂着一丝倔犟的波纹,“向大人,难道你不懂非礼勿视的道理吗?” 向擎苍如梦般,“啊”了一声,脸泛红彩,赔礼道:“在下别无他意,只是伤了姑娘,心中不安,情急之下冒犯了姑娘,还望多多包涵。”说罢出手解开了女子受封的穴道。 那女子嫩脸泛红,星目半合,柳眉微蹙,半晌才幽幽开口道:“既是如此,就请大人高抬贵手,放我离开吧。我的身份现在还不便告知,但你早晚会知道的。” 向擎苍怔了一怔,犹豫片刻,道:“你走吧。” “多谢了!”那女子飞身跃起,凌空消逝。 两番遭遇这一神秘女子,向擎苍却并未向陆炳透露只言片语,他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是为什么,也许是存着一丝侥幸心理,希望她只是一个局外人,与本案并未有实际牵涉吧。 第6章 风流女命丧黄泉 当晚向擎苍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那神秘女子的身影,闪烁不定,好不容易迷迷瞪瞪了一会儿,又被陆炳派来的人吵醒了。一睁眼,居然天已蒙蒙亮。 陆炳正在府中焦急等候,一见向擎苍便压低了嗓音道:“永淳公主的贴身侍女小翠已被我派人带到府中,现在书房内。皇上召我进宫议事,这里就交给你了。记住,不要吓着她,此事也切莫对外声张。” 向擎苍应声遵命,陆炳便匆匆而去。 书房内的小翠想不明白,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会被锦衣卫指挥史陆大人盯上。莫大的恐惧感让她瑟缩着,浑身发抖。见到向擎苍进屋,她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几步,吓得面无血色。 “你不用害怕”,向擎苍和颜悦色,温言道:“我们请你来,只是想了解一些情况,是关于永淳公主的。” “你们……你们想知道什么?”小翠的脸色愈发的惨白。 “坐下说吧”,向擎苍示意她坐下,而后道:“我想知道,公主和驸马的感情怎么样?” 小翠吞吞吐吐道:“这……这种夫妻间的私事,也要对你们说吗?” 向擎苍道:“我问什么,你只管回答,答完就可以走了。你到这里来的事情,我们决不会对外透露半字,你也无需担心会被公主责骂。” 小翠暗出一口长气,稍稍放松,回道:“据奴婢所知,公主和驸马的感情一直不好。这么多年来,奴婢从来不曾见驸马到公主房中过夜。” “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向擎苍问道。 小翠道:“当年皇上和蒋太后为公主选驸马,层层选拔之后剩下三个最佳人选,最后蒋太后定下了现在的驸马,可公主中意的却是另一个人,所以成亲十多年来,公主从来就没有给过驸马好脸色看。” 向擎苍心下了然,又问道:“公主是否经常彻夜不归?她的行踪,你都清楚吗?” 小翠道:“公主其实很少住在府内,她总说要回宫去住。奴婢只负责照顾公主的饮食起居,其他的公主都不会对奴婢说。” 向擎苍道:“那日有人见你给一男子开门,还说公主等得急死了,你还记得吗?那天那男子去了哪里,你可知道?” “奴婢记得,那是公主从宫里带来的安公公,他是公主最信任的人。那天公主一早就打发安公公出去,但具体干什么去了,奴婢完全不知道”,小翠道,“奴婢只是见公主似乎非常焦虑,安公公回来 后便随口说了一句”。 “你可曾见过公主女扮男装?”向擎苍换了个话题。 “女扮男装?”小翠愣想了半天,才道:“公主喜欢看戏,常请戏班子来府中唱戏,有时候兴起,她会扮作小生,亲自上台与女伶搭戏。” “驸马没有反对吗?”向擎苍十分惊讶,高贵的皇家公主做出如此伤风败俗的荒唐事,难道驸马竟任由她胡来? 小翠低声道:“驸马凡事都顺着公主,不敢有半点干涉。” 向擎苍暗暗摇头,这驸马未免也当得太窝囊,太憋屈了。 “大人”,外面响起张涵的声音。 向擎苍出了书房,将门掩上,“有什么事?” 张涵奇怪的看了向擎苍身后的房门一眼,但不敢多问,只道:“万花楼的谢瑶琴让属下来请大人过去一趟,说有重要的发现要告诉大人。” “什么发现,直接告诉你不就行了”,向擎苍想起谢瑶琴那浪荡的模样,心中反感。 张涵道:“她说只当面告诉你,你若不去,就别想知道。” 向擎苍眉头紧蹙,张涵暗自好笑,却强忍着未敢笑出声来。 “你回去让她侯着,待我办完事再过去”,向擎苍只能无奈妥协。 张涵应声去了。向擎苍转身踱回屋内,又与小翠聊了一会儿,便放她回去了。刚出了陆府大门向万花楼行去,突觉腹中饥饿难忍,想起原来还未用早餐,便绕道想去街上买两个烧饼。经过天来客栈时,一名秀丽的少女正在里头打扫。抬头正瞧见向擎苍,她忙停下手中的活儿问候。那少女便是曾为李媚绘制画像的沈掌柜之女沈婧。向擎苍也认出她来,冲她点头微笑。 “向大人用过早膳了吗?”沈婧问道。 向擎苍如实相告:“还没有,我就是到这条街上来买烧饼的。” 沈婧笑道:“可巧奴家做了些烙饼,大人若不嫌弃,就进店里来坐坐吧。” 向擎苍想着正好可以借机再询问一些关于李媚的事情,也就不客气了。 沈掌柜见向擎苍来了,也过来打招呼,亲自奉茶。向擎苍让他只管忙去,不必作陪。 向擎苍拿起烙饼咬了一口,连夸美味。沈婧微笑,复又一叹,“这烙饼的做法,还是几日前刚向李媚学的,也不知她现在何处”。 向擎苍也叹了口气,问道:“你可知那李媚身上,有何明显的特 征?” 沈婧摇了摇头,“我和她也就是比较谈得来,至于身上的特征……”她骤然一顿,“李媚曾问我要治疗蚊虫叮咬的膏药,她说背上不知什么原因,起了许多疙瘩,痒得难受”。 向擎苍想起颜如玉背上也长了许多红疙瘩,愈发的疑惑混乱起来,自言自语:“那些红疙瘩,究竟是怎么回事……” “病从口入,我猜想是吃了萝卜炒木耳引起的”,沈婧道。 向擎苍惊望着沈婧,等她继续往下说。 沈婧又道:“就是李媚失踪的前一天傍晚,有个女子给李媚送了一篮子食物过来,还陪她吃了一会儿。当天晚上李媚的后背就开始瘙痒。后来我让李媚回想是否吃了什么东西,她跟我说了那篮子里装的几道菜的名字,其中有一道就是萝卜炒木耳。一般人大概不知道,萝卜忌木耳,食则得皮炎。但我们这种开食宿店的,必定要对不可同时烧煮或同时食用的食物了解得一清二楚,否则误害了客人性命可就麻烦了。” “那女子是什么人?”向擎苍急问。 沈婧道:“她用纱巾将脸裹得严严实实,也不开口说话。我将此事告诉爹爹,他说极有可能就是当日来见过李媚的那两个奇怪女人之一。可李媚不肯说出那两个女人是什么人。我想,她和那两个女人应该有不寻常的关系。” 向擎苍抬头看了沈婧一眼,“何以见得?” 沈婧淡淡一笑,“李媚一开始说是来京城投奔姐姐的,可自从那两个奇怪的蒙面女人出现后,她就绝口不提姐姐了,这两者之间不会没有关联吧。再者说,如果不是信得过的人送来的食物,她会随便吃下吗?所以,那两个女人和李媚的姐姐肯定有关系。” 向擎苍覃思片刻,豁然起身,疾步而去。 “向大人,您的烙饼还没有吃完呢……”沈婧在身后喊着,但向擎苍已经无影无踪了。 向擎苍飞速来到万花楼寻张涵,得知张涵和谢瑶琴在一块儿,又飞奔上了二楼。 张涵正守在谢瑶琴的房门外。一见向擎苍,他苦着一张脸,“大人,您总算来了,这个女人真难缠,坚决不肯透露半个字,就要等大人过来”。 “让她开门吧”,向擎苍一脸无奈。 张涵耸耸肩,喊道:“谢瑶琴,出来吧,向大人来了”。 房内没有动静。张涵鼻子一哼,“摆什么臭架子”,伸手用力敲房门。 还是没 有得到任何回应。张涵简直莫名其妙,“刚刚还和我唠叨大人怎么还没来呢,才一会儿就不吭气了,这女人到底怎么回事”。 向擎苍脸色一变,出手一推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谢瑶琴蜷缩着身子躺在里侧洞开的窗户下,一动不动。向擎苍几个跨步冲上前去,蹲下身来,只见谢瑶琴双目紧闭,面部扭曲,嘴巴张开,卷紧舌头,和颜如玉的死状一样,只不过面部扭曲程度更甚,十分可怖。向擎苍伸手一探,已经气息全无。尸身还是热的,刚死去不久。 张涵吓傻了,双腿一软跪了下来,“怎么会这样?我一直在门外守着的,绝对没有离开过半步,而且她刚刚还和我说话的”。 “先别急,弄清楚死因再说”,向擎苍道。 “我去请仵作来验尸吧”,张涵正要起身,却听向擎苍道:“不用了,是‘见血封喉’,和颜如玉的死因一样。” 张涵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向擎苍指着谢瑶琴额头上一处溢血的细微伤口道:“你看,这像是针扎留下的伤痕,我想凶手是将毒液涂在针上,刺入谢瑶琴的额头。” “可为什么没有听到惨叫声?”张涵不解。 向擎苍道:“颜如玉背后的伤口只是挠破了皮,加上那些木槿花泡在水里,毒液无法立即进入到血液中,毒性发作略迟,所以她才会痛苦惨叫。而毒针刺破谢瑶琴的额头时,毒液同时接触到了血,她根本已无力发出任何声音了。” 向擎苍说着,留意到谢瑶琴右手拳头紧握,似乎拽着什么东西。他将她的手松开来,里头是一只珍珠耳环。继而将目光投向谢瑶琴的耳垂,两边的耳洞很明显,却没有佩戴耳环。 向擎苍紧盯着那只珍珠耳环,“谢瑶琴可是因为发现了什么秘密而被灭口?她临死前想用这只珍珠耳环向我暗示什么吗?” 脑子飞快的转了几转后,向擎苍起身,“张涵,快找找另一只耳环是否在这个屋子里”。 二人四处寻找,很快就发现,谢瑶琴的梳妆台上摆放着一本《诗词选集》,另一只珍珠耳环就搁在书本上。 “大人,难不成这谢瑶琴一边梳妆,还一边看着《诗词选集》”,张涵甚为奇怪。 “她刚才在房间里做什么?”向擎苍问道。 张涵窘道:“她说要梳妆打扮迎接大人,具体做什么,属下在门外哪里看得到。” “我想她是在戴耳环的时候听到了什么响动,起身走到了 窗边。她当时已经戴上了一只耳环,死前为了暗示什么才摘下来紧攥在手中的”,向擎苍推测道。 “对了大人,我想起来了,谢瑶琴进屋前,我瞥了里头一眼,当时那两扇窗户是关着的,而现在却开着了。我好像……好像还听到了‘砰砰砰’的奇怪声音”,张涵猛然回想起来。 向擎苍走到窗户边,探出头去,下面是一大片的花圃。向擎苍的手下是在暗处监视,花圃一带没有隐蔽的地方,窗户这一侧发生的事情,他们是看不到的,但是白天只要有人出入这别院,不管是光明正大从正门进出还是翻过围墙来往,都不可能瞒过那些监视者的眼睛。向擎苍立即挨个儿询问那些负责监视的手下,答案都是并未见到任何人进出,那么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凶手仍在这万花楼别院内。但与此同时搜遍了所有的房间和院子里的各个角落,并没有外人潜入的痕迹。居住在这别院内的人也被召集起来询问,并没有人见过外人进入,也没有人听到什么异常的声响。 花映月、刘暗香和四个丫鬟都惶恐不已,接连死了两个人,余下的人人自危,也不知道厄运是否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 “你说,那凶手不会是要将我们‘四大名花’全部杀光吧?”花映月无助地扯着刘暗香的衣袖,之前那种目空一切的架势已经荡然无存了。刘暗香依旧是谦卑恭敬的模样,脸上看不到太多的表情。 几个丫鬟也都吓得哆哆嗦嗦的。冰凝拄着一根木棍,她的手在颤抖,连带木棍也微微抖动。 “冰凝,你的脚好些了吗?”向擎苍表示关心。 可儿道:“冰凝说老这样被我扶进扶出的实在过意不去,坚持要自己拄着拐杖走。我只好找人到后山的竹林里砍了一根竹子,回来她自己做成了拐杖,刚刚才做好的。” 向擎苍微一点头,又询问从张涵最后和谢瑶琴对话,到发现谢瑶琴尸体的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内,众人都在做什么。 可儿说,她和冰凝一直在屋内,冰凝在做拐杖,而她在缝补衣裳。冰凝也证实了可儿所说的话。 花映月和刘暗香在凉亭内下棋,丫鬟珍珍在一旁伺候着,可以相互作证。只有绮红称自己正在杂役间忙碌,没有人可以为她作证。 “大人,奴婢绝对没有杀害谢姑娘,奴婢与她无怨无仇,没有理由害她呀”,绮红急得哭了起来。刘暗香也帮她解释:“绮红胆子很小,连只蚂蚁都不敢踩死,怎么可能杀人。” 向擎苍道:“ 现在还不是下结论的时候,你们都下去吧,放心,我不会冤枉好人的。” 姑娘们都散去了,向擎苍进杂役间察看了一番,又绕到了窗外,这栋小楼的窗户都在同一侧,与门相对,杂役间的窗户上方对着的,正是谢瑶琴房间的窗户。杂役间左边是珍珍和绮红的房间,右边是冰凝和可儿的房间,窗户成一字排开。 命人将谢瑶琴的尸体抬走后,向擎苍重又回到谢瑶琴的房中,对着梳妆台上的那本《诗词选集》出神。 “谢瑶琴的梳妆台上,为什么会摆放着一本诗集”,向擎苍问过可儿,谢瑶琴过去虽读过不少诗书,但对诗词并无特别的爱好,平日里也很少看书,他百思不得其解。 “啊,大人”,张涵一拍脑袋,“谢瑶琴跟我说过,要考考你”。 “考我?”向擎苍莫名。 张涵道:“我问她为什么非得你来了才能说,她说这是能够和你单独见面的大好机会,怎能不好好把握。”他偷瞧了向擎苍一眼,又小心道:“后来她又说,听闻大人能文能武,正好也可以考考你,看你的脑子究竟好不好使。那本诗集,该不会就是她要用来考大人的吧?” 向擎苍脑中灵光一闪,他抓起那本诗集,翻阅起来,当他翻到其中某一页的时候,触电般僵住了身子。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种种事情走马灯似的在脑海中一幕幕浮现,那飘浮不定的思绪霎那间落到实地,许多谜一般模糊虚幻的影子骤然清晰起来。 “张涵,你去弄清楚一件事情”,向擎苍吩咐完张涵后,自己去了天来客栈。 第7章 公主舞剑惊四座 “向大人,有什么事吗?”见向擎苍去而复返,沈婧颇为奇怪。 向擎苍开门见山,“沈姑娘,你仔细回想一下,李媚住在客栈的那几日,是否有什么不寻常的表现,我是指,例如身体不适,或者在饮食上有什么特别的喜好”。 沈婧想了又想,才道:“大人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李媚嗜睡,整日昏昏欲睡的,像是睡眠不好,特别疲倦。她很讨厌油腻的东西,总是交代我说,要吃清淡的食物,最好是清粥小菜。而且,她似乎偏爱酸的东西,尤其爱吃酸笋。” “那晚那个女人送的食物,她都吃下了吗?”向擎苍又问。 沈婧道:“李媚那顿饭难得的胃口大开,她说那些食物都是她最爱吃的。” 向擎苍若有所悟的点点头,辞别了沈婧。 离开天来客栈,向擎苍正准备返回万花楼,陆炳派来的人却匆匆找到了他,“皇上今晚在无逸殿宴请近臣,指挥使让大人即刻随他入宫”。 向擎苍讶然,自己不过是个副千户,哪里够得上“近臣”的级别。陆炳早已料到向擎苍会有此疑惑,一见面就特意解释:“皇上对你这个武状元印象深刻,你深受三法司官员和满朝文武的称赞,这次又负责查办万花楼疑案,皇上钦定你参加今晚的宴请。” 能被皇上钦定,这是莫大的荣耀,向擎苍禁不住面露喜色。陆炳却又显出了几分忧虑,“严世蕃也被钦定参加了,此人心胸狭窄,易记仇,当心他在皇上面前让你难堪”。 向擎苍不以为然,“我站得正,行得端,不怕他找茬!” 陆炳轻轻叹息一声,不再答话。 明代宫廷饮宴的礼节是十分繁琐的,皇帝入座、出座、进膳、进酒,均有音乐伴奏,仪式庄严隆重,即便是只宴请近臣这样的小宴,也处处体现出君尊臣卑,等级森严。 在乐声中,嘉靖款款而至。嘉靖面容白净,蓄着淡淡的几缕长须,长相还过得去,就是双目过于狭长,嘴唇又较为单薄,使得他的面相稍嫌狡黠冷酷。颇为诡异的是,身为皇帝,他头上戴着的居然不是皇帝金冠,而是道士的香叶冠,显得不伦不类。 “皇上头上戴着的是……”向擎苍疑惑不解。 陆炳立即用警告的眼神命令他住口。之后才极小声地告诉他,嘉靖信奉道教,在道士陶仲文的蛊惑下,为了显示自己的虔诚,摘下皇帝金冠,改戴道士的香叶冠。不光如此,他还亲手制作了五顶香 叶冠,分别赐给自己最亲近的大臣。夏言就是因为坚决不换戴香叶冠,冲撞了嘉靖,而被严嵩抓住了把柄。严嵩借机在嘉靖面前痛斥夏言藐视皇上,鄙弃御赐之物,罪大恶极,导致嘉靖龙颜大怒,夏言落职闲住。 向擎苍早已听闻嘉靖沉迷于炼丹信道,但没想到竟荒唐至此。他面沉似水,略一侧头视线正对上严嵩,他发现严嵩的头上也戴着一顶香叶冠,而且还特意罩了一层青纱,以示将皇上的恩惠时刻铭记。向擎苍将目光移开来,眉宇隐泛着一种不屑和鄙视的神气。 嘉靖的身后跟着两位美丽的女人,方皇后和曹端妃。方皇后模样端庄,颇有一种母仪天下的大气,算得上是个美人儿,但与曹端妃相比之下又逊色了不少。曹端妃温婉如涓涓细流,轻柔似缠绵春雨,一对寥若羞月的玉眸,微撩时摇人心旌。嘉靖落座后,方皇后和曹端妃也分别入座,曹端妃的座位被安排在与方皇后对等的上席。妃子与皇后本是不可平起平坐的,嘉靖却让人这样安排,在场的人见了都十分吃惊,但没有人敢提出异议。 光禄寺少卿开爵注酒,诣御前,进第一爵。教坊司奏《炎精之曲》,大臣们都跪了下来。教坊司跪奏进酒,嘉靖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音乐停止,众人再次俯伏,之后才各就位坐。 席间嘉靖频频向众臣举杯,也不忘与身旁的曹端妃眉目传情。向擎苍见方皇后面色阴沉,十分不悦,而曹端妃面对嘉靖时笑意温柔,别过脸时却黯然一敛,心中暗讥皇上竟然让他的两个女人在群臣面前公然争宠。正感无趣,忽见曹端妃眸中的清水涟漪漾开来,似乎正波及陆炳,那夹带传递的,分明满是淡淡的幽怨,无限的温柔。曹端妃似乎察觉到向擎苍正留意她,层层涟漪立时消逝无痕。向擎苍惊奇地望向陆炳,见他双目凝滞,神态萎靡,向擎苍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正犹豫着是否应该出言询问,却听得陆炳喃喃自语:“皇上这样做,会害了她……” 一声高喊打断了向擎苍的疑虑——“公主驾到!” 夜风中,一位绿衣翠袖的女子翩然而至,她的衣袂随风飘扬,看上去恍如凌波仙子。向擎苍抬头的瞬间震愕万分,这飘逸若仙的美貌佳人,正是他两度遭遇的神秘蒙面女子。 嘉靖微微一笑,道:“今日正式向众爱卿介绍,这位是朕的女儿云锦公主,自幼拜武当掌门玉虚道长为师,练得一身好武艺,数月前刚学成归来。巾帼不让须眉,朕的公主,身负道家绝学,也不枉朕一片虔诚向道之心。借此欢聚之机,正好让她一显身手, 各位也开开眼界。”说罢含笑望着云锦公主。 云锦公主微屈膝向嘉靖和方皇后、曹端妃分别行礼,而后道:“儿臣就演练一套武当的青冥剑法,为父皇和母后助兴。” 光禄寺少卿示意教坊司奏乐,琴师抚琴,悠扬的古韵在古琴上方弥漫开来。云锦公主接过侍卫呈上的青冥剑,拔剑出鞘,伴随琴声幻化出一片清光剑影。琴声起初至静之极,通乎杳渺,疏如寥廓。云锦公主步如圆轮,身似游龙,以心运剑。渐渐的,琴声或章句舒徐,或缓急相间,或断而复续,或幽而致远,因候制宜,调古声淡,渐入渊源。云锦公主运剑连绵不断,达到力与气合,气与神合,人剑合一之神韵。她轻盈飘逸,柔似行云流水,轻若紫燕穿林,虚实相间,变化无穷,配合着那如山静秋鸣、月高林表、松风远拂、石涧流寒的琴韵,道家超脱尘世的清风雅趣和高洁清静被她演绎得淋漓尽致、完美无瑕。 在场的人都看得目不转睛,飘飘然神往之,唯有向擎苍替云锦公主捏了一把汗,他知道她肩伤未愈,如此动作激烈的舞剑,伤口必定又被撕扯开裂。不知怎的,他的心竟隐隐作痛,有负疚,也有怜惜。 在雷动的掌声与喝彩声中,云锦公主还剑入鞘,动人的身姿和悠悠古韵仍在盈盈回绕。 嘉靖带着得意的神色,“众爱卿,如何啊?” 座下顿时赞美声四起,众人交口称颂。嘉靖愈发的得意起来,“仙道贵生,无量度人。公主乃千金之躯,尚能以武入道。众卿须眉男儿,国之栋梁,更应潜心修道,即便不期望白日飞升,跨鹤腾云,亦能够驻世延寿,保我江山社稷千秋万代。万不可学那夏言,藐视仙家之术,无法无天,着实可恶!”他说着重重哼了一声。这一哼,让所有的人噤若寒蝉。 “皇上”,严世蕃突然起身,施展起他溜须拍马的才能,“皇上圣明,历古以来,升仙达道者不为少矣。皇上乃真龙天子,泽披万民,必能修成正果”。见嘉靖对这番话十分受用,严世蕃话锋一转:“微臣观公主的道家剑法,登峰造极,这世上恐怕已难觅对手,只是在座的有位武状元,微臣十分好奇,不知武状元与公主的武艺,谁更胜一筹呢。” 向擎苍心头一凛,陆炳果然料事如神,严世蕃开始找茬了。还来不及多想,嘉靖已经开了口:“朕对此也很好奇,谁的武艺更高,比试一下不就可见分晓了。云锦,向爱卿,你二位意下如何啊?” 向擎苍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云锦公主,瞧见云锦公主的秀目 也正凝着自己,她的神色很平静,但难掩困倦容色。向擎苍知道她的体力已有很大的耗损,又怎能再禁得住与自己比武。但皇上金口已开,如何能让他收回?一时间没了主意,竟是无言以对。 这时却听云锦公主道:“父皇,儿臣武艺尚浅,自然不能与武状元相提并论。若是比武,儿臣定是输家。” 嘉靖笑道:“还未比试,怎么就认输了。方才朕还夸你巾帼不让须眉呢。” 云锦公主面露尴尬,顿时语塞。 曹端妃看出云锦公主为难,低声劝道:“皇上,刀剑不长眼,万一比武时错手伤了对方,那就非同小可了。” 云锦公主对曹端妃报以感激的微笑。嘉靖听了端妃的话,略一沉吟,觉得有理,正准备作罢,方皇后却诚心和曹端妃作对,嘴角一撇,冷笑一声,“皇上,若是连比试的勇气都没有,这道家绝学如何能让大臣们信服呢”。 嘉靖将脸一沉,十分不悦,却正被方皇后抓住了弱点,于是一整神色,道:“今晚就让公主和武状元比试一番,朕和众爱卿也可一饱眼福。但切记点到即止,不可伤了对方。” 向擎苍暗暗叫苦,严世蕃这一招真够阴毒,如果胜了公主,那就是对道家绝学的藐视,存心让崇尚道教的皇上脸上无光。输了,自己这个武状元则颜面尽失。不管结局如何,都对自己不利。但他已经骑虎难下,没有退路了。 云锦公主也是万般无奈,但她语态从容,“父皇,儿臣与向大人十招之内定胜负,可以吗?” “十招就十招”,嘉靖看中的是结果,而不是过程,他颇有深意地望着陆炳:“陆爱卿,就由你来担任评判吧。” 陆炳领命起身,经过向擎苍身旁时,他肃然沉声道:“无论如何,你都不能是赢家!” 向擎苍一颗心扑通直跳,他知道陆炳绝非危言耸听,以现在的情形来看,公主并非自己的对手,但如果不顾一切赢了她,正中严世蕃下怀,何况他也不忍再伤了公主。现在唯一能为自己争取到的有利局面,就是打成平手。苦思良策之际,云锦公主已携剑而至,“向大人,出招吧!”她威仪慑人,声音却十分娇脆。 向擎苍怔了一怔,神凝双目,看着云锦公主。云锦公主却欺身直进,一剑刺来。 向擎苍一惊,闪身让开剑势,一晃肩,已到云锦公主身侧,右手一挥,拔出腰间的绣春刀。 云锦公主慌忙想闪避向擎苍的刀势,已是迟了 一步,眼看就要被击中,向擎苍却突然一沉右臂,退了两步。云锦公主趁势一跃,向右方让开数尺,横剑发愣。她望着向擎苍出了一阵子神,长剑封住门户,慢步逼来。她已看出向擎苍是有意相让,心中的傲气一下子被激发出来,全神贯注,蓄势缓进,左肩伤处却突然一阵麻木,一条左臂登时不听使唤。她咬牙强忍住,只以右臂再度挥剑向前。向擎苍快速灵活地闪避,单是飞跃闪击,施用两腿和云锦公主缠斗,不肯用手还击。 在场的除了陆炳和严世蕃之外,其他大臣包括嘉靖在内都不懂武艺,只看得眼花缭乱,觉得这二人比武有些怪异,但究竟怪在哪里却说不上来。而陆炳紧张得手心直冒冷汗,就盼着十招之内二人能打个平手。 严世蕃早已看出云锦公主身上有伤,向擎苍是有意让着她。严世蕃坐在最外侧的后座,没有人注意到他,云锦公主和向擎苍在缠斗中又渐渐靠近,他心生一计,弯腰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暗中对准云锦公主的左肩掷出,石子去势劲疾,正击中她的伤处。云锦公主吃痛之下娇躯失去了平衡,向前一颠踬,正对着向擎苍手中的绣春刀扑去,向擎苍惊得猛然松手,手中的刀借着劲势飞出,在空中打了个急转,嗖的一声钉在了数丈开外的大树树干上,将在座所有的人都吓了一大跳。 向擎苍弃了刀后本能的伸手去扶,云锦公主正好跌扑到了他的怀中,她粉脸绯红,立即挣脱开来,勉强站稳了身子,却黛眉紧蹙,痛苦得冷汗涔涔。向擎苍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好生尴尬。 第8章 深夜密会道实情 陆炳瞧出情势不对,迅即为云锦公主和向擎苍解围,向嘉靖禀道:“皇上,这比武,应当算平手。” 嘉靖疑道:“比武丢了武器,不就是输了吗,怎能算平手?” 陆炳尚未及开口,云锦公主已忍痛上前,道:“父皇,向大人是担心伤了儿臣,才丢弃了手中的刀。” “如此说来,是公主输了?”嘉靖脸色一变。 陆炳忙道:“皇上,公主也没有输,公主身上原本有伤,能坚持到十招,已非常人所能及了。” 向擎苍心头一紧,陆炳不知道公主是如何受伤的,如今将此事说破,皇上追究起来,该如何是好? 果然嘉靖满脸疑惑地看着云锦公主,“公主身上有伤?何时受的伤?” 云锦公主低眉顺眼,“父皇,儿臣前两日练剑时不小心伤了自己,只是一点皮肉伤,并无大碍”。 嘉靖的眼神充满了疑问,“既然受了伤,为何不早说?” 云锦公主轻声道:“难得父皇有兴致要看儿臣舞剑,儿臣怎能因为这点小伤坏了父皇的兴致。” 嘉靖的眼中泛上几许温情,这时曹端妃柔声道:“皇上,道家讲求‘仁者,为而不争’,他二人比武时相互谦让,颇具仁者风范,不正是契合了道的境界吗。如此比分出胜负更有意义。” “说得好”,曹端妃的话令嘉靖豁然开朗,他朗声对众臣道:“今日比武,就算是平手了。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难得他二人能有如此境界,朕十分欣慰。” 座下众人皆俯首称道:“皇上圣明!”只有严世蕃因诡计落空而眼藏凶光。方皇后妒火中烧,眼波中也闪过一丝阴冷。陆炳对曹端妃报以赞许的微笑,曹端妃回以一笑,却难抑酸涩。陆炳心弦一颤,低垂下头来,不敢再看她。 嘉靖开怀大笑起来,笑罢对云锦公主温言道:“你身上有伤,快回去请太医来瞧瞧。下次练剑千万要留心了。” “谢父皇,儿臣告退”,云锦公主欲行礼,嘉靖挥手制止。两名宫女上前,一左一右扶着她渐渐远去。向擎苍的心思都在云锦公主身上,这会儿见她离去,怅然若失。嘉靖一声“向爱卿”才让他回过神来。嘉靖笑道:“向爱卿果然身手不凡,不愧是武状元。” 向擎苍忙道:“皇上过奖了!” 嘉靖显然心情不错,向擎苍和陆炳回去就座后,他又与众臣畅饮一番,直到夜阑尽欢才让大家各自 散去。 回去的路上,陆炳叹道:“方才的比武实在惊险,多亏了端妃娘娘在皇上面前美言。” 向擎苍斜掠了陆炳一眼,道:“那颗意外飞来的石子,恐怕是严世蕃捣的鬼吧。” 陆炳冷哼道:“这是明摆着的”。 “大人为何不告知皇上?”向擎苍问道。 “无凭无据,皇上怎会相信?恐怕还要指责咱们无中生有,造谣生事。云锦公主不是也只字未提被石子击中的事情吗。这个云锦公主,兰心蕙质,真不愧是玉虚道长调教出来的徒弟”,他似笑非笑地望着向擎苍,“你不是嘲讽人家是花拳绣腿吗,若不是她带伤上阵,十招之内,你绝对没有胜算”。 向擎苍窘笑道:“云锦公主不是一般的女子,我的确是小看了她”。 陆炳看了向擎苍一眼,笑道:“以你的性子,我真担心你会不顾一切的赢了这场比武,你今晚的表现倒是出乎我的意料,莫非是动了怜香惜玉之心?” 向擎苍俊脸一热,说了声“我……”,却不知如何往下接。 陆炳也没有再说什么,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心事,笑容渐渐敛去,发出一声怅然的叹息。 陆炳和向擎苍一路沉默直至道别分手。向擎苍回到住处已感疲乏,正准备就寝,忽听得门外有细微的衣袂飘飞之声,他顿时睡意全无,躲到门后全神留意外头的动静。 忽然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响起,向擎苍稍作犹豫,还是迅速打开了房门。门外站着的居然是云锦公主,向擎苍此刻的表情,只能用呆若木鸡来形容了。 云锦公主仍旧一身夜行衣,只是没有蒙面。月光映照下,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声音透着疲惫,“能进屋说吗?” 向擎苍如置大梦中,声音都显得虚幻不真实,“当然……快……快请进吧”。 云锦公主进屋后,向擎苍手忙脚乱地搬来一把椅子让她坐下,又为她倒了杯水。 “谢谢”,云锦公主轻声道,“如果不是有特别紧要的事,我是断不会深夜前来打扰的”。 “你肩上的伤……”向擎苍关切的目光萦绕着她。 云锦公主下意识地伸手护住自己的肩部,“已经上了药,没事了,谢谢向大人关心”。 向擎苍一阵窘迫,促然低语:“前次冒犯了公主,还望公主见谅。” 云锦公主脸泛羞红,埋下螓首,片刻才重又抬起头, “我知道你已接近万花楼疑案的真相,明日一早就会前往道破一切,所以在此之前赶来向你说明一切。” “你是想说那贾公子的事情?”向擎苍问道。 云锦公主点头道:“贾公子是什么人,你已经知道了吧?” 向擎苍道:“贾公子,其实是位假公子,她就是皇上的妹妹,永淳公主吧。” 云锦公主不作声,算是默认,又道:“向大人一定也查到了,我到御花园采摘白色木槿花的事情。”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向擎苍追问。 云锦公主娓娓道来:“我很喜欢白色的木槿花,现在正逢花期,我常到御花园去赏花。那日我见花儿开得正艳,决定采摘一小筐回寝宫,插在瓶中观赏。往回走时碰上了姑姑身边的安望怀安公公,他说姑姑正急着要木槿花,问我可否将这些采摘好的先让他带走。我自然是说好了。” “后来你就将那筐花给了安公公?”向擎苍问道。 云锦公主微颔首道:“既然是姑姑要的花,我自然要给。后来我听闻颜如玉被害的事情,知道你们一定会从白色木槿花入手调查,所以我找到了姑姑,我相信她不会害人,希望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向擎苍道:“永淳公主将她和颜如玉的事情如实告诉你了?” 云锦公主的脸又红了起来,她只是轻“嗯”了一声,却羞于启齿。半晌才缓启樱口,“姑姑很惶恐,求我帮帮她,一旦锦衣卫查出这件事情,她就没有活路了”。 向擎苍总算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所以你夜探万花楼,想查出‘见血封喉’在何处,凶手究竟是谁,好让永淳公主与此案撇清关系”。 “其实我也毫无头绪,只是凭着直觉想从颜如玉身边的冰凝开始入手调查,没想到刚刚行动就被你撞上”,云锦公主幽幽一叹,“我回宫后,只有姑姑和端妃真心对我好,弟弟妹妹们都还小,与我聊不到一处。后宫的那些娘娘们又……”她意识到自己多言了,倏然停顿。她真挚而恳切地凝望向擎苍,“我恳请你们放弃对姑姑的调查,她真的与此案无关”。 向擎苍同样语气诚恳道:“你放心,只要永淳公主没有杀人,其他的事情,我和陆大人都不会对外张扬的。此事事关皇家颜面,如果让皇上知道了,对谁都没有好处,最好的结果就是让它成为永远的秘密。” “谢谢”,云锦公主嘴角间缓缓露出笑意,“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我们后会有期”。她起身向房门行去。 “等等”,向擎苍拦住了她,“我有个疑问。上次公主来找我时,曾说因为见我为人正直,才来与我说那一番话,公主为何认为我是正直之人?” 云锦公主微微一笑,“向大人的为人,我早有耳闻。尤其能不忿于严世蕃的张狂行径,当面指斥,更是难得。” 向擎苍满心疑惑,“公主怎么会知道……” 云锦公主打断了他的话,“有些事情,向大人还是不知道的好”。她快速绝伦地打开房门,闪身而出,瞬间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只留下向擎苍一脸的茫然,默默发愣。 翌日,向擎苍和张涵用过早膳后,动身前往万花楼。路经闹市,一声娇婉的“向大人”让向擎苍猛然止步,回身望去,一位粉衣少女欢快地飞奔而来。 “柳小姐”,向擎苍认出这位娇俏的少女是安远侯柳王旬的女儿柳鸣凤。 “向大人还认得出我来”,柳鸣凤秀目含情,“那晚向大人教训了为非作歹的严世蕃,真是解气,我对大人敬佩得紧呢。 向擎苍不以为然的一笑,“区区小事,哪里值得敬佩”。 “我说的是真心话”,柳鸣凤笑靥如花,“向大人这是去哪里?” “我们大人正要去查案”,张涵插了一句,他心里直乐,向大人总交桃花运,只是他似乎从来不领人家的情。 柳鸣凤眨眨眼,“向大人去哪里查案,能带上我吗?我早听说向大人断案如神,很想见识一番”。 向擎苍无奈摇头,正准备婉拒,却意识到,柳鸣凤正好可以帮得上忙。于是道:“带上你可以,但你要帮忙做一件事情。” “太好了”,柳鸣凤兴高采烈,“大人要我做什么事情,尽管吩咐!” 万花楼内,冰凝正拄着拐杖在厨房内烧饭。一位模样俊俏的年轻公子走进了厨房,“冰凝姑娘”。 冰凝惊讶回头,“请问公子是……” 年轻公子关上厨房的门,走近冰凝,脸上浮现神秘而阴森的笑,“我其实,应该称呼你为颜如玉,或者李娇吧”。 冰凝右手猛然一抖,饭勺脱手掉落到一锅白粥当中。但她很快镇定了心神,拼命摇头摆手,一脸的茫然。 “别演戏了”,年轻公子一声冷笑,“你的底细,我早就打探得一清二楚了。那晚我亲眼见到你掳走了冰凝,再假扮作她回到万花楼!” “你——”冰凝大为震动之下脱口惊喊,当她意识到自己露了破绽后,已经来不及了。 “真正的冰凝,已经被你杀害而且焚尸了吧。李娇,你好歹毒,不但下毒害死了自己的亲妹妹,还让一直对你忠心耿耿的冰凝挫骨扬灰”,那年轻公子语声尖锐。 “你到底是什么人?是孟婆派你来的吗,或者,你就是孟婆?”冰凝止不住地全身战栗。 “我就是孟婆?”那年轻公子有些惊异地反问,冰凝慌乱中却误以为是肯定的回答,她凄厉地嘶喊起来:“为什么你总是阴魂不散,我怎么躲都逃不出你的手掌心?是教主让你来要我的命了是吗,那个丧心病狂的疯子,他简直就是个魔鬼!” 那年轻公子彻底懵了,什么孟婆,什么魔鬼,完全听不懂。就在她不知所措的时候,门被撞开了,陆炳、向擎苍和张涵还有一干手下就站在门外。 那年轻公子正是女扮男装的柳鸣凤,她一见向擎苍立即扑到他的身边,“向大人,你再不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了。怎么样,我的表现还不错吧?” 向擎苍微微点头,“是不错”。 柳鸣凤听到向擎苍夸自己,嘴角边浅笑盈盈,意态甚得。 “你们……”,冰凝诧异得说不出话来。 向擎苍冷言道:“李娇,不用再伪装了,露出你的真面目来吧。” “她是什么人?”冰凝用手指着柳鸣凤,眼神凌乱。 “这位柳小姐,是我请来试探你的,她不是什么孟婆”,向擎苍道。 冰凝愣了一愣,忽然仰脸惨笑起来,笑声带着凄凉和绝望。她颤抖着伸出手来,将脸上的人皮面具扯下,露出了真实面目。 第9章 露马脚真凶现形 闻讯赶来的林丽娘、花映月、刘暗香等人正好见到面具后的那张脸,都惊呆了。林丽娘目瞪口呆:“如玉,你……你没有死?这……这怎么可能呢,难道我见鬼了!” 一直保持着旁观者姿态的陆炳出声道:“颜如玉只是个化名,她的真实姓名是李娇,当日死在房内的,是李娇的孪生妹妹,李媚!” “李娇?李媚?”林丽娘摸不着头脑,迷糊地重复着这两个名字。 “向大人什么时候开始把我和李媚联系到一起的?”李娇已经恢复了平静。 向擎苍道:“天来客栈的沈掌柜前来报案称李媚失踪,他的女儿沈婧绘制出李媚的画像,和颜如玉的长相十分相似。那时我曾怀疑李媚和颜如玉是同一个人,但后来的调查结果推翻了我的这一想法。我于是又想到,李娇和李媚有可能是一对孪生姐妹,加上颜如玉死时怀有两个多月的身孕,而林丽娘声称万花楼里的姑娘是不可能怀孕的,所以我又到天来客栈了解李媚的详细情况,最后基本得出结论,死在万花楼里的,是李媚,而不是颜如玉。” 李娇的眼角有泪水回旋,“你们查出李媚怀有身孕后,我就料到事情早晚会有败露的一天了。可是你怎么怀疑到冰凝的?” 向擎苍道:“你掳走冰凝的那天晚上,有人在你之后进入房间,发现屋内睡着的只有可儿一人,很显然,当日我问话时,你和可儿当中有一人在撒谎。但真正让我认定问题出在冰凝身上的,是谢瑶琴。” 李娇震颤抬头,惊讶地望着向擎苍。 向擎苍接道:“谢瑶琴临死前给我留下线索,就是那本《诗词选集》。” “什么《诗词选集》?”李娇莫名奇妙。 一旁张涵将那本《诗词选集》递上,向擎苍将诗集打开,翻到了其中一页,将内容朝向李娇。 李娇看了一眼,凄凄而笑,“谢瑶琴原来挺聪明的,我低估了她”。 那页面上作了朱砂记号的的内容,正是白居易的《琵琶行》。 “‘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渐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这就是你给冰凝取名引用的诗句吧。谢瑶琴拿了这本诗集,是想考考我,能否从这首诗里悟出什么来”,向擎苍难抑怒意,“冰凝对你感恩戴德,忠心耿耿,你却残忍的害死了她,还为了掩盖死者的真实身份,放火焚烧尸体”。 李娇的嘴唇颤抖着,眼泪沿着面颊滚下来:“是我对不 起她,可我也是迫不得已……” 向擎苍打断了她,“你一定想知道,我如何查出你就是害死谢瑶琴的凶手”。 李娇咬了咬嘴唇,忍住了哭泣。 向擎苍继续说道:“谢瑶琴死亡前的那段时间,可儿证明你一直在屋里做拐杖,但她不知道,你正是在做拐杖的过程中害死了谢瑶琴。”向擎苍看了面色苍白的李娇一眼,又接口:“你是在窗边做拐杖,而你们屋里的窗,正好斜对着二楼谢瑶琴的窗子。我让张涵找到了你砍掉的那一截竹子,加上你的拐杖大致的长度,正好能够得着谢瑶琴的窗户。你将浸泡了‘见血封喉’的毒针插在竹竿的顶端,先用竹竿敲打谢瑶琴的窗户。正在梳妆台前的谢瑶琴听到响动,好奇地走过来将窗户打开,就在她探头的那一瞬间,毒针刺中了她的额头。谢瑶琴中毒倒地毙命,而你继续若无其事地做拐杖。这一切都在神不知鬼不觉间完成,只可惜,谢瑶琴已经看到了你,拼着最后一口气给了我暗示。谢瑶琴之前已经发现冰凝有问题,让张涵前来通知我,你这是杀人灭口吧?” 李娇闭目点头,深深一喘,才道:“我爬到高处取东西,正好被她撞见。她什么也没有说,但我知道她一定起疑心了。” “如果我猜得不错,那‘见血封喉’,就藏在你脚上包裹的纱布里面吧?那毒液太厉害,你一定不敢随便乱放”,向擎苍用眼神示意身旁的柳鸣凤。 柳鸣凤搬了一张凳子到李娇跟前,“请坐吧”。 李娇木然地坐了下来。柳鸣凤蹲下身,问道:“哪一边?” “我自己来吧,不用劳动姑娘了”,李娇弯腰脱掉了右脚的绣花鞋,伸手从纱布内取出了一个扁平的蓝色小瓷瓶。 柳鸣凤伸手接过,快走几步递给了向擎苍。 李娇将双脚上缠绕的纱布都取了下来,重新穿上绣花鞋站了起来。 “将她带走”,向擎苍命令。几名手下上前,将李娇押走了。 林丽娘等人挤在门外,皆是傻愣愣的看着李娇被带走。 向擎苍也出了万花楼,准备回锦衣卫北镇抚司。柳鸣凤追了上来,“向大哥——” 向擎苍愣回头,怎么这么快就把称呼给改了。 柳鸣凤忸怩娇语:“我觉得称呼‘向大哥’比较亲切,以后就不叫你‘向大人’了。你也别喊我‘柳小姐’,就叫‘鸣凤’,好不好?” 向擎苍不想与她多做纠缠,只 道:“方才多亏了柳小姐的帮忙,在下十分感激。但因公务在身,失陪了。” 柳鸣凤不依,她瞅着向擎苍,“别急着走呀。既然知道感激,你打算怎么谢我呢?” 向擎苍哑口无言,这位千金小姐还真是难缠。正思索着脱身之法,一个胖乎乎的姑娘急匆匆地从远处飞奔过来,口中高喊着“小姐——”,来到柳鸣凤身前时已气喘吁吁。 柳鸣凤一见她立即嘟起嘴来,“桂花,跟你说了别整天跟着我,你又来做什么嘛!” 那个叫桂花的胖丫头上气不接下气,“小姐,刚才老爷找不到你,又把我痛骂了一顿,怪我没有好好看住你。小姐,你就可怜可怜我吧”。 向擎苍心中暗喜,忙道:“柳小姐,你还是快回去吧,别让安远侯着急了。” 柳鸣凤十分不情愿地“哼”了一声,又不舍地望着向擎苍,“那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呢?” 向擎苍无奈道:“你如果有事找我,可以到锦衣卫北镇抚司。” 向擎苍只是随口应付罢了,锦衣卫北镇抚司岂是一般人敢去的,没想到柳鸣凤却当真了,“好啊,我一定会去找你的”。她转头瞪了桂花一眼,“回去吧”。 桂花高兴坏了,连称“谢谢小姐,谢谢大人”。 柳鸣凤慢吞吞地跟随桂花走了几步,又回眸一笑,“向大哥,下次见面,记得不许再称呼我‘柳小姐’了,叫我‘鸣凤’”。 向擎苍只得苦笑着答应了。 柳鸣凤走后,张涵笑道:“大人,这位柳小姐八成是喜欢上你了。” 向擎苍横了张涵一眼,“胡说什么,还不快去办你的事情!” 张涵吐了吐舌头,走开了。 锦衣卫北镇抚司内,陆炳亲自参与对李娇的审问。 “为什么要下毒害死你的亲妹妹”,陆炳的声音很平和,却自有一种让人惊惧的威力。 李娇的声音微微颤抖,“他们一再的逼迫我,甚至逼我嫁给严世蕃为妾,我实在忍无可忍了,就想到了以假死来摆脱他们的掌控”。 “他们是谁?那个孟婆和教主吗?”向擎苍问道。 李娇轻轻点了点头。 “孟婆是谁?教主又是谁?”陆炳心中隐隐的不安起来。 李娇内心斗争了许久,才终于下定决心,将事情和盘托出:“我和李媚是一对孪生姐妹,老家在余 杭。爹爹早逝,家里穷得经常揭不开锅。我们姐妹二人从小就帮母亲做针线活。八年前,我只有十岁,有一天我在街上卖绣花品,一位面容慈祥的老婆婆十分欣赏我的手艺,买下了所有的东西,还说邻县一个大户人家正缺个心灵手巧的丫鬟,问我愿不愿意去。我娘听说后立即同意,我于是跟着老婆婆走了,但我万万没有想到,老婆婆将我带入了深山的一座山洞中,让我加入白槿教。” “白槿教?”一听到这三个字,陆炳倒抽了一口冷气。向擎苍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陆炳强自镇定下来,“接着往下说。” 李娇道:“我后来才知道,那是一个很庞大的组织,许多和我一样漂亮又有灵性的女孩子被带到了那个山洞里,我们在那里学习教规、琴棋书画、武艺,还有各种易容、杀人技巧。关于白槿教的事情,我们不得对外吐露半字,否则就有杀身之祸。” “难道你们就心甘情愿的成为杀人武器吗?”陆炳心中疑惑。 李娇眼含泪花,“有人逃跑,被抓了回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受尽了各种酷刑,我们都很害怕……”她的声音抖得厉害,“孟婆威胁我们,如果不听话,不但要受刑而死,她还要杀了我们的家人。时间久了,大家也就麻木了,只能听命行事。而且,那个带走我的老婆婆,经常会给我们的家人送些钱财,我们也算没有白白受苦”。 “孟婆是什么人?”陆炳问道。 李娇摇了摇头,“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真实面目。白槿教教主手下有三大护法,大护法阎王,二护法罗刹,三护法孟婆,全是女人。我们这些被从各地带来的女孩子主要由三护法孟婆领导,她精通易容术,可以变换不同的面目示人。只有那个老婆婆是以真面目示人的”。 “那你见过教主吗?”陆炳又问道。 “没有,我们在山洞中多年,教主只来过一两次,每次都是全副武装,脸也没有露出来,看不出是男是女”,李娇道,“两年前,孟婆指派给我任务,让我到京城的万花楼当青楼女子,说万花楼里有许多朝廷的官员,让我在那里等候通知,打探我们需要的消息。我自然是万般抗拒,可是没有用的,白槿教的势力似乎遍布各地,去京城的路上,我一直想尽各种办法逃跑,可是无论我逃到哪里,都会被他们的人抓回来,受尽折磨,最终我只能认命,化名颜如玉被卖进了万花楼”。李娇掩面痛哭起来,那段屈辱悲惨的经历让她痛不欲生。 “你到了万花楼之后,他们 是怎么和你联系的?”陆炳问道。 “他们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来找我,直到我认识了贾公子,有一天夜里孟婆进了我的房间,告诉我贾公子是皇上的妹妹,命令我必须和她断绝关系,否则会误了大事。不久后严世蕃想纳我为妾,孟婆又逼我嫁给严世蕃,说他的父亲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对我们会有大用处。我一想起那个严世蕃恶心的嘴脸,又想到他对我强行非礼……我……我恨不能杀了他,又怎能忍受嫁给他”,李娇激动得几乎站立不稳。 “你和那个贾公子是怎么一回事?”陆炳沉沉开口。向擎苍想起云锦公主的请求,悬起了一颗心。 李娇长叹了一口气,“她是个婚姻不幸的女人,对丈夫冷淡,却又渴望得到疼惜。她不愿意和别的男人私通,最后只能从女人身上寻求安慰。而我受够了男人的羞辱和折磨,痛恨男人。两个可怜的女人就这样走到了一起”。 陆炳轻轻一叹,没有再追问,只道:“你何时动了杀害李媚的念头?” 李娇道:“我还未到京城之前,我娘就去世了,当时妹妹已许了人家,我只让老婆婆告诉她我要到京城去,之后就与她失去了联系。却不料,那天冰凝突然在街上见到了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她一路跟至天来客栈,然后回去告诉了我。我无法形容当时的震惊,当晚就和冰凝乔装打扮去了天来客栈,之后的事情,你们大概都已经知道了。李媚得知我成了青楼女子后,痛骂了我一顿,说我丢了祖宗的脸面,对不起死去的爹娘。后来我编了谎话骗她,说我这些年遭人陷害,吃尽苦头,她才原谅了我,也答应替我保守秘密。为避免被人瞧见,我叮嘱她不要出门,在客栈内等候我的消息。” “但你因此对她心怀怨恨,是吗?”向擎苍道。 李娇惨笑道:“当年如果不是为了她和娘,我何至于落得如此下场?可她非但不怜悯我,还出言伤我,这是我的妹妹吗?”她伸手拭去脸上的泪水,又道:“那几天我备受煎熬,严世蕃不肯放过我,连自己的亲妹妹都羞辱我。那天晚上遭到严世蕃强暴后,我万念俱灰,本想一死了之的,可我实在不甘心,我的大好年华已经葬送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山洞和肮脏的青楼里,我还没有享受到人间的美好。我痛哭了一整夜,也反复思量了一整夜,天亮时我想出了整个计策。” 向擎苍接道:“你亲自下厨做了几道菜给李媚送去,还陪着她吃了一阵子。其中那道萝卜炒木耳,让你们俩身上都长了红疙瘩。” “是的,那也在我的计划之中。我知道萝卜炒木耳会诱发皮炎,故意做了那道菜,我们的身上同时长了红疙瘩。我告诉贾公子木槿花有清热凉血,解毒消肿的作用,茎皮还清热利湿,杀虫止痒,想要些木槿花来泡澡,我知道她一定有办法帮我弄到木槿花的,果然她立即满口答应,说尽快让人送来。那天傍晚木槿花送到后,我就让冰凝去找李媚,想办法将她悄悄带入万花楼中。冰凝去时正见李媚趁着天黑走进街边的药铺想买药,于是告诉她我已经有了治疗的办法。李媚不愿意到万花楼中,但她实在痒得难受,只得听从冰凝的安排”,李娇眼睫颤动,悔意涌现。 第10章 白槿教叛乱往事 后来发生的事情,就是冰凝将改了装扮的李媚悄悄带入李娇的房内,将她打扮作李娇的模样,李娇则借机脱身。她们答应李媚,在她沐浴的这段时间,绝对不会有任何人前来打扰。无辜的李媚就这样被李娇和冰凝联手送上绝路,成了李娇的替死鬼。 李娇并不知道李媚怀有身孕,恐怕李媚自己也尚未知晓。向擎苍到万花楼调查的第一天晚上,李娇潜入万花楼与冰凝会合,得知李媚被查出有身孕后,李娇十分惶恐,担心锦衣卫会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她不得不对知道整个事情经过的冰凝痛下杀手。那晚冰凝和可儿就寝后,李娇往她们的房内吹入了迷香,之后将昏睡中的冰凝带到京郊牛头村土地庙内,先将她勒死,再放火烧了土地庙。 李娇知道白槿教的人不会轻易相信她已死的事实,她无处躲藏,又想及时了解锦衣卫的调查进展,索性易容成冰凝的模样回到万花楼,冰凝是个哑巴,李娇对她的一切又极为熟悉,这都成了很好的掩护。但是云锦公主恰恰在李娇带走冰凝之后进入房间,发现了其中的破绽。 李娇绝望地仰起头来,“这都是天意,老天爷不肯帮我”。 “你为了一己之私,害死了三条无辜的人命,老天爷一定会惩罚你的”,向擎苍冷言道。 李娇没有再说话,空洞的眼神失去了焦点,不知是在忏悔罪行,还是回望过往不堪的遭遇。 “李娇,杀人偿命,你本罪无可赦,但若你能配合我们追查恶贼,铲除白槿教,可以将功折罪”,陆炳下令,“押到牢里,好生看着!” 李娇被带了下去。陆炳转过身来,盯着向擎苍,“那晚是谁在李娇之后进入了冰凝的房间?” 向擎苍悚然一惊,支吾着不知如何回答。 “是云锦公主吧?你们交过手,你还伤了她,对吗?”陆炳的眼睛似乎能洞悉一切。 “大人……如何得知……”,向擎苍惊慌不已。 陆炳慢悠悠地说道:“在宫中比武的时候,我看你二人的眼神,就不像是初次见面,你对她受伤又那般紧张,步步相让,仔细回想,就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了。” 向擎苍赧然汗下,任何事情都瞒不过陆炳的眼睛。他只得将与云锦公主有关之事如实告知陆炳。 陆炳正色道:“永淳公主的事情,我不会告诉皇上的,但是咱们得想个法子,不能任由她再这么胡闹下去了,否则迟早要出大事。云锦公主 为何能够自由出入皇宫,又对我们的案情进展了解得如此清楚,这里面一定也大有文章,不过既然目前还没有发现她与此案有何关联,咱们就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要点破吧。” 向擎苍长吁了一口气,他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陆炳别有深意地看了向擎苍一眼,“我要即刻进宫面圣。李娇是个重犯,一定要加派人手看牢她,千万不要发生什么意外”。 向擎苍忙遵命,“大人放心吧,属下一定严加防范”。 陆炳出宫回府后不久,嘉靖又连夜召见了陆炳和向擎苍。地点在乾清宫,除了陆炳和向擎苍外,嘉靖还召见了第三个人——云锦公主。 陆炳和向擎苍见了云锦公主,都面露惊讶。云锦公主倒是安之若素,她今日一身宫装,光润玉颜,华容婀娜,向擎苍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云锦公主似乎没有察觉到,她只是对二人微微点点头,之后就一直美目半阖,怔怔的像在想着什么心事。 嘉靖从薄薄的纱幔后走了出来,三人赶忙躬身行礼。 “免了”,嘉靖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轻轻一摆手,“都坐下吧”。 待三人都落座后,嘉靖面色肃凝,直奔主题,“云锦公主是朕安插在后宫的暗探,她也在暗中调查白槿教之事,今后有什么需要她配合的,你们尽管开口。公主有朕特赐的令牌,可以自由出入皇宫与你们联系,你们若想找公主,也可以通过她在宫外的眼线。但是公主的隐秘身份不可再让其他人知道,这个秘密如果泄露出去,朕拿你们是问!” 向擎苍惊讶得瞪大了眼睛。陆炳对云锦公主的身份早有猜疑,倒没有太大的反应。而云锦公主依旧是淡然的表情,她的身上有着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超脱与淡定。 见向擎苍惊讶,嘉靖微笑道:“向爱卿,你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破此万花楼奇案,实属难得。即日起擢升锦衣卫指挥佥事,正四品,以示嘉奖。” 向擎苍一愣,立时缓过神来,起身上前跪倒在地:“微臣叩谢皇上隆恩!” 嘉靖敛去笑意,“白槿教势力庞大,神出鬼没,要消灭他们并非易事。希望你不要辜负了朕的重望”。 向擎苍又俯身叩首:“微臣愿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起来吧”,嘉靖欣然点头,让向擎苍回座。之后他讲述了一段有关白槿教的鲜为人知的往事: 嘉靖三年,白槿教起兵反朝廷,首领是一女子,名叫白 木槿。据说白木槿偶得一石匣,内有宝剑兵书,她研习后通晓法术兵法,以传白槿教为名,集合民众数千,在应天府附近起事,各地民众纷纷响应。白木槿起事后全歼了前来围攻的军队,朝廷派出京师精兵,由安远候柳王旬统领,前往征讨。白木槿深谙军事战术,又领兵将京师精兵打了个措手不及,趁着明军大乱突围而出,继而率部众攻下周边的许多地区,大有直捣京师之势。后因白木槿身边出现了叛徒,导致起义军全军覆没,白木槿也被逮捕押赴京城,不久后被处死。 事情风平浪静许多年,原以为白槿教已彻底消亡,近一年前,有一日清晨嘉靖起床后,竟然见到乾清宫入门处的地上有一朵被鲜血染红的白色木槿花,白色木槿花是当年白槿教教主的信物,血溅白槿,难道是复仇的暗示?当时嘉靖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当即命人将身边所有的太监宫女抓了起来,轮番审问,却得不到任何有用的结果,嘉靖惊恐暴怒之下,下令杖毙所有的人。然而两个月过去,事情逐渐平息了之后,染血的白色木槿花再度出现。嘉靖为此寝食难安,他坚信内廷混入了白槿教的奸细,却始终无法查获此人。后来他想到了自小追随武当掌门玉虚道长的云锦公主,命人将她接回宫来,利用公主的有利身份和她的绝世武功暗中对此事展开调查。 “朕听说万花楼命案现场出现了白色木槿花后,立即预感到此事与白槿教有关,所以让锦衣卫接手此案,果然不出所料”,嘉靖面寒如霜。 陆炳、向擎苍和云锦公主不约而同地交换了眼神,又立即避开来,关于在万花楼出现的白色木槿花,他们达成了一份无言的默契。 陆炳缓声问道:“那被鲜血染红的白色木槿花,后来有再出现过吗?” “没有。公主回宫以后,一直没有再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也许,他们已经开始行动了”,嘉靖眼中骤然迸射出一丝戾色。 陆炳看了云锦公主一眼,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微臣想请云锦公主明日到府上一叙。” 嘉靖道:“朕已说过,公主参与调查此事,有需要即可出宫,今后如何配合,你们自行协商吧。” 云锦公主翌日依约来到陆府,陆炳将她与向擎苍带入书房,不许外人打扰。 “在下今日请公主来,其实是为了另一件要紧的事情”,陆炳开门见山。 “我知道,是为了姑姑的事情”,云锦公主立即会意。 “公主果然冰雪聪明”,陆炳微微一笑 ,“永淳公主的事情必须商议个解决的法子,如果再任由她这么荒唐下去,皇上迟早会知道的”。他稍稍一顿,又道:“当年选驸马的事情,想必公主也已经知道了。其实只要能够打开永淳公主的心结,她和驸马不是没有和好的可能。” 云锦公主叹息道:“这件事错不在驸马,是姑姑自己无法释怀,她念念不忘……”云锦公主没有再往下说。 见向擎苍有些茫然,陆炳道:“当年选驸马的事情,你大概也已有听闻。” 向擎苍道:“当日听永淳公主的侍女小翠说起,当年皇上和蒋太后为公主选驸马,层层选拔之后剩下三个最佳人选,最后蒋太后定下了现在的驸马,可公主中意的却是另一个人。” 陆炳点点头,娓娓道来:嘉靖六年,皇室为永淳公主招选驸马。通过太监、女官的推荐,有三个候选人。起初选定了一个叫陈钊的男子,不料婚前有人向皇室告状,陈钊的生母在陈家是二房,堂堂大明公主嫁给一个小妾的儿子,实在有辱皇室尊严。皇上接到奏折后立即悔婚,这样一来就要在其余二人之间选择,其中一位叫高中元的,相貌十分英俊,皇上、皇后还有嫔妃、女官们都十分满意,当时躲在帘后的永淳公主也对他一见倾心。但最终蒋太后选定的是另一个叫谢诏的候选人。四十岁不到就守寡的蒋太后以过来人的经历,认为此人忠厚可靠,更值得托付终身。万万不曾想到,谢诏长相也不错,却是个秃子,据说洞房之夜永淳公主见到驸马摘下帽子后顿时傻眼,第二日就哭着回了皇宫。此事后来传为笑话,京城甚至流传一首歌谣,其中一句就是嘲笑永淳公主‘驸马换个现世宝’,讥笑皇家千挑万选,费尽周折,最后居然为永淳公主选了个秃头驸马。这支歌儿不久就传进了永淳公主的耳朵里,更是将她气得眼泪汪汪。 “这般遭遇,难怪永淳公主耿耿于怀”,向擎苍深表同情和理解。 云锦公主道:“更糟的是,落选驸马后的第二年,高中元就考了乡试第一,三年后又中了进士,被选入翰林院。他的玉树临风、英明神武被广为称道,许多宫女和太监更是在姑姑面前添油加醋的渲染。而且高中元至今尚未娶妻,有人说,他是故意要向姑姑示威,当年没有选择他,是个大错误。” 陆炳噗嗤一笑,“如果永淳公主见到高中元现在的模样,恐怕还要庆幸当年没有嫁给他了”。 “高中元……”向擎苍想起他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脑海中迅速搜索他的样貌,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怎么,那个高中元,现在变丑了吗?”云锦公主奇道。 陆炳正要开口,外面响起敲门声,下人告知有客人来访。 “你们先聊着,我去去就来”,陆炳开门出去了。 余下向擎苍和云锦公主单独相处,二人都有些不自在。短暂的沉默过后,云锦公主又将方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向擎苍稍稍平定了心绪,轻咳一声,笑道:“十五年过去,早已无复少年姿态,滚圆溜胖,胡子拉渣,且嗓门大得一塌糊涂。” 云锦公主忽然奇怪地瞅着向擎苍。 向擎苍一阵紧张,“是在下……说错什么了吗?” 云锦公主抿唇浅笑,轻声道:“原来你也会笑”。 “我……”向擎苍窘然失语,竟腾的一下站了起来,躬身作揖道:“望公主能够原谅在下的无心之过!” 云锦公主也站起身来,轻轻叹息一声,“我不喜欢‘公主’这个称呼,我有名字的,朱岚岫,取自‘烟岚云岫’。” “‘烟岚云岫’”,向擎苍低低的重复了一遍,未及想好如何接话,陆炳已经推门进来了。 “怎么都站着说话了?”陆炳笑看了二人一眼,“快坐下吧”。 二人各怀心事的重新落座。 向擎苍略一沉吟,道:“我有了一个主意,不知能否行得通?” “什么主意?”朱岚岫和陆炳同时望向他。 “解铃还须系铃人,安排永淳公主见一见高中元,也许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向擎苍道。 “这个主意不错”,陆炳微微一笑,“我去找驸马商量,安排一次宴会,邀请高中元参加。公主觉得如何?” 朱岚岫轻“嗯”了一声,表示赞同。 第11章 公主府惊现刺客 向擎苍荣升锦衣卫指挥佥事后,掌锦衣卫北镇抚司,他也搬入北镇抚司府衙居住。 负责侦缉刑事的锦衣卫机构是“南北镇抚司”。其中“南镇抚司”负责本卫的法纪、军纪。“北镇抚司”传理皇帝钦定的案件,拥有自己的诏狱(监狱),可以自行逮捕、刑讯、处决,不必经过司法机构。 陆炳前来告诉向擎苍宴会的安排时,向擎苍正在屋里练字,他的字体潇洒飘逸、遒劲有力,令人赏心悦目。陆炳刻意放轻脚步,向擎苍聚精会神,待发觉陆炳进屋时,慌忙想将他写好的那一摞宣纸掩藏起来,但已经来不及了。陆炳眼角的余光飘过桌上的纸张,上面密密麻麻写着的,全是“烟岚云岫”四个大字。陆炳不动声色,只道:“我已和驸马谢诏商定,今晚他以家宴的名义,广邀同乡好友赴宴,特别还邀请了高中元也来家中,并有意将这个消息透露给永淳公主,永淳公主一定会想办法偷偷瞧看她思念了十多年的意中人。” “谢驸马真是好气量”,向擎苍感叹。 陆炳也叹道:“我朝驸马其实远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风光,对自己的妻子必须严格恪守君臣之礼,而且除了当个没有什么实权的驸马都尉,一生不得争取功名,实在憋屈得很。” 向擎苍的眼神有些飘忽,沉默不语。 陆炳也陪着他静默半晌,才道:“谢驸马也邀请你今晚赴宴,准备一下吧。” 向擎苍应了一声。陆炳转身离去,走到门口处陆炳忽又回头,语气有些沉重地开了口,“擎苍啊,有些注定得不到的东西,最好不要存非分之想”。 向擎苍僵立在原地,心潮汹涌。 那晚谢驸马设下的宴会取得了预期的效果,永淳公主躲在窗棂后,仔仔细细瞧看了自己当年芳心暗许的意中人后,大失所望。反观夫君谢诏,虽然头发很是稀疏,几乎扎不成髻,但多年养尊处优,依然保持了良好的相貌风度。高中元与他相比要逊色得多了。 永淳公主终于解开了心结,对自己的驸马另眼相看,当晚二人就像新婚小夫妻一样,温香软玉,相拥温存。 隔天向擎苍正在锦衣卫北镇抚司办公务,忽听得外头吵吵嚷嚷的。他皱起眉头,“何事如此喧哗?” 手下很快来禀:“大人,外头有两位姑娘,不知为何发生了争吵。” “快将她们劝走就是了”,向擎苍继续忙他的事情。 “可是……那两位姑娘都说是来找大 人的”,那手下又道。 “找我的?”向擎苍疑惑地起身出了镇抚司大门,门外竟是柳鸣凤和沈婧。 “沈姑娘?”向擎苍见到沈婧十分惊讶。 沈婧冲他笑了一笑,“向大人,别来无恙”。 柳鸣凤见向擎苍主动问候沈婧,气不打一处来,“向大哥,你当我不存在啊。我好心来看你,你却这样对我”。 “柳小姐”,向擎苍无奈道,“锦衣卫北镇抚司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来的”。 “叫我‘鸣凤’”,柳鸣凤立即纠正。向擎苍只好叫了一声“鸣凤姑娘”。 “这还差不多”,柳鸣凤小嘴一撇,指着旁边的沈婧,“她是谁?来找你做什么?” 一旁沈婧哭笑不得,“奴家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柳小姐,一见面就横眉竖目,质问我为什么来找大人”。 柳鸣凤一脸的不屑,“哼,她说和向大哥早就认识了,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向擎苍面有愠色,“我们怎么认识的,不需要告诉你吧”。 “你怎么能用这样的口气和我说话”,柳鸣凤万分委屈,“为什么你对她那么温和,对我却凶巴巴的,我好心来看你,你居然这般对我”。 向擎苍担心柳鸣凤再这样闹下去不好收场,和颜悦色道:“沈姑娘来找我一定是有要紧事,不能耽误了”,他想起自己正要向柳王旬打听当年白槿教叛乱的事情,又道:“你先回去吧,改天等我有空了,一定登门拜访。” “真的?”柳鸣凤喜上眉梢,“说话算话,你一定要来!” “我自然说话算话”,向擎苍苦笑。 柳鸣凤这才满意离去,一边走还一边回头,依依不舍。 沈婧有些同情地望着向擎苍,“这位千金小姐也太能使性子了,她是向大人的什么人吗?” 向擎苍赶忙撇清关系,“我和她也只是见过两次面,连朋友都谈不上”。他见沈婧似乎不太相信,忙又岔开话题,“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能进去吗?外面人多眼杂,不方便”,沈婧一脸严肃。 向擎苍将沈婧带入了镇抚司。沈婧好奇地一路张望,“原来这就是让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北镇抚司,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阴森可怕,倒觉得挺气派的”。 向擎苍一直沉默着,没有搭话。直到沈婧落座后,才道:“有什么事,说吧”。 “是云锦公主让我来找大人的”,沈婧笑得有几分神秘。 “云锦公主?”向擎苍恍然大悟,“原来你就是云锦公主在宫外的眼线吧,难怪你小小年纪,却如此通达干练。如此一来,云锦公主对外面的事情了如指掌,也就不足为奇了”。 沈婧笑道:“向大人一猜就中。沈掌柜也是皇上的人,他负责经营天来客栈,我扮作他的女儿,巧的是,李媚住进了天来客栈,我觉得此人不一般,所以特别留意,没想到她竟然是万花楼命案最关键的人物。” 向擎苍叹道:“无巧不成书,很多事情,就是由一个个的巧合拼凑成的。” 沈婧微一点头,又道:“永淳公主不便自己出面邀请,便请云锦公主代为转达,今晚公主府中略备薄酒,还请向大人赏光。” 既然永淳公主诚心邀请,向擎苍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当即应允。 永淳公主将酒席安排在公主府的花园内,假山叠翠,花木成荫,清澈的湖水曲折环绕,十分幽静清雅。向擎苍由下人引入花园后,永淳公主和云锦公主朱岚岫已在那里等候。 永淳公主名叫朱秀贞,是嘉靖十分宠爱的妹妹。虽已不是青春少女了,但依然姿容端丽,气质仪态高贵优雅。向擎苍对着两位公主行参拜之礼,心中暗叹,如此高贵美貌的公主,竟会有那等****的举动,实在不可思议。 朱秀贞冲向擎苍淡然一笑,“向大人请坐吧”。 几名婢女鱼贯而入,端上数道美味佳肴,又将三人面前的酒杯分别斟满了酒。 “你们都退下吧”,朱秀贞屏退了所有人,而后才道:“向大人,本公主今日请你来,是专程向你道谢的。” “在下实在不敢当”,向擎苍忙道。 朱秀贞笑望着朱岚岫,道:“你当之无愧,能让岚儿由衷赞许之人,绝对不一般。” “姑姑”,朱岚岫微嗔,粉脸上泛起来两颊红晕。 “好,不说了,快吃菜吧”,朱秀贞招呼向擎苍。 向擎苍和朱岚岫各自动筷子,却都显得拘束。朱秀贞看在眼里,端起酒杯,“我敬两位一杯,这里没有旁人,不必拘束”。她说罢一饮而尽。向擎苍和朱岚岫也都将杯中酒饮尽。 朱秀贞又爽利地提起酒壶斟酒,“今晚咱们一醉方休,如何?”还未得到回答,她已经先干为敬了。向擎苍和朱岚岫都没有回答,但也一仰头,又是一杯到底 朱秀贞越来越兴奋,一边说了许多夸赞朱岚岫和向擎苍的好话,一边连着数杯酒下肚。朱岚岫正想劝她别再这样喝下去,朱秀贞已经不胜酒力,捧着烫红的脸颊直笑,笑够了才道:“头晕得很,我要回房歇息了。岚儿,替我再陪向大人多喝几杯。” 朱岚岫伸手欲扶,朱秀贞轻轻将她的手推开,高喊了一声“小翠”,小翠慌忙一路小跑过来,她见到向擎苍怔愣了一下,很快又偏过头去,上前搀扶朱秀贞。 向擎苍和朱岚岫看着主仆二人相携着渐渐远去,各自回过头来,目光正好相抵,只一瞬间,又都回避开来。 朱岚岫对着桌子出了一会儿神,蓦的起身,伸出皓腕,端起酒壶,替向擎苍斟满酒杯后,又倒满自己面前的酒杯,向擎苍见她皓腕欺雪,指纤纤,斟酒时一阵甜香沁人心脾,不觉心驰神荡。 “向大人,我敬你一杯”,朱岚岫说着一饮而尽。向擎苍忙起身回礼。 朱岚岫再度落座的时候,她略微晕眩的摇晃了一下,向擎苍情难自禁的伸手轻揽住她的香肩。朱岚岫没有躲闪,向擎苍却慌忙松了手,“我这是在做什么!”他在心中痛骂自己。 夏夜的凉风扑面而来,枝叶因风摇动,筛落的月光照亮了二人的脸,彼此凝望,没有再回避对方灼热的目光,有某种暧昧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向擎苍正对朱岚岫痴痴注目,忽然惊见她身后的花丛中扑来一个人影,一把长剑瞬间挟带着闪闪寒光直击朱岚岫的后背。“当心!”向擎苍大骇之下一把揽住她的柳腰儿,猛的打了一个转,与此同时他已抽出腰间的绣春刀挥迎,只听得“铛”的一声脆响,金铁交鸣,火光飞溅。 对方是一个蒙面黑衣人,见行刺失败,立即逃遁,向擎苍疾追拦截,几个回合的交手后,公主府内的侍卫已闻声赶来,拦住了去路。 眼看黑衣人就要被向擎苍拿下,另一蒙面黑衣人从围墙高处跃入,一阵异香扑面而来。向擎苍立即意识到是迷香之类的东西,忙喊“快捂住口鼻”。只是一刹那的分神,两名蒙面黑衣人已先后翻飞过围墙逃走。 “出什么事了?”驸马谢诏也被惊动赶来了。 “府内闯入了刺客,欲行刺云锦公主”,向擎苍肃容道。 “刺客?”谢诏大惊失色,“这还得了,怎么不将刺客抓住?” “被他们逃脱了。原本就要捉住了,却又来了一个,用迷香对付我们,实在可恶! ”向擎苍愤愤然。 “有……有两个?”谢诏额头上冷汗直冒,他不停地用宽大的衣袖拭汗。府中居然出现刺客,而且刺杀的是云锦公主,这样大的责任他如何担待得起! “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吧”,朱岚岫不想把事情闹大,“如果传到父皇耳朵里,对大家都不好。但是你们必须严加防范,类似的事情,万万不能再出现了”。 谢诏连连点头称是,立即吩咐侍卫加强防守。 朱秀贞身边的安公公匆匆而来。“什么事这么吵闹,公主正在休息,都被你们给吵醒啦”,安公公高昂着下巴教训人,也不把驸马放在眼里。一侧头瞧见了云锦公主和向擎苍,立即换了一幅嘴脸,毕恭毕敬行礼,“奴才参见公主,参见向大人”。 “免礼”,朱岚岫语气冷淡,“这里没什么事了,大家都散了吧”。 安公公还想问什么,见朱岚岫不愿理睬他,只得又把话咽了回去。 “永淳公主还好吧?”向擎苍关切询问。 安公公道:“公主喝醉了,一回房倒头就睡。后来被外头的响动惊醒了,打发奴才出来瞧瞧怎么回事。” 向擎苍转而向谢诏告辞:“在下护送云锦公主回宫,就此别过。” 谢诏让众人都散了,他亲自将朱岚岫和向擎苍送到门外。“让公主受惊了”,临别时谢诏仍惶惑不安。 “那刺客是冲着我来的,我自会小心应对,驸马不必多虑”,朱岚岫安慰道。 第12章 牢房命案乱人心 别过谢诏后,朱岚岫和向擎苍向皇宫所在的方向行去。 “多谢向大人及时帮我抵挡住刺客”,朱岚岫诚心道谢。 “公主不必客气”,向擎苍答得生硬。 朱岚岫这一道谢,反倒将两人的距离又拉开了。她自己也意识到了,有些懊恼,却又不知如何缓和。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木然地迈动着脚步。过了好一阵子,听得向擎苍清了清嗓子,道:“今晚那个刺客,恐怕是冲着永淳公主来的。” 朱岚岫猛然一个哆嗦,“何以见得?” 向擎苍反问道:“永淳公主是何时邀请你一同赴宴的?” 朱岚岫微微红了脸,姑姑并没有邀请她,是她自己借故来到公主府的,这心思似乎已被姑姑看透。夜沉沉看不清脸上的表情,朱岚岫还是微垂下了头,“姑姑没有邀请我,是我碰巧有事来找她”。 “你是何时到达公主府的?你到公主府的事情还有谁知道?”向擎苍只想着刺客的事情,没有留意到她的异样。 朱岚岫略一思忖,道:“我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包括沈婧也不知道。我不过比你早一会儿到的。” “那就对了”,向擎苍道,“之前外人只知道永淳公主请我来,却并不知道云锦公主也来了。永淳公主的突然离开是个意外,刺客来到的时候,只看见了背影,误将云锦公主当成了永淳公主”。 朱岚岫一阵沉默,思绪回转间,又听向擎苍道:“除非……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 朱岚岫猝然抬首,“不,我相信姑姑与此事无关”。 向擎苍凝眸回视,“我也更愿意相信第一种推测”。默了一会儿他又道:“我突然想去牢中见见李娇,你愿意和我一块去吗?” 朱岚岫稍作迟疑,还是点头应允了。 锦衣卫北镇抚司的诏狱内,李娇被关押在一间单独的牢房中,牢房外是一条走道,走道尽头还有一扇紧闭的铁门。 李娇一身囚服,蜷缩在牢房的角落里,她头发凌乱,面容憔悴,却依然掩不住绝艳的姿容。 “李娇”,向擎苍喊了一声。 “向大人”,李娇见到向擎苍一愣,徐徐起身走了过来,“这么晚了,是来提审我吗?我已经把所知道的全告诉你们了”。说话间她瞧见了向擎苍身侧的朱岚岫,又是一阵失神,“你……你是?” “这位是当今圣上的女儿云锦公主”,向擎苍 代为回答。 李娇的嘴角浮起一丝讥笑,“居然劳动公主大驾,想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向擎苍冷言道:“今夜有刺客闯入公主府,行刺永淳公主。” 李娇浑身起了一阵轻微的战栗,她很快恢复了平静,但向擎苍已看在了眼里,“你知道是什么人要行刺永淳公主吗?” 李娇故作镇定,“你们总不会怀疑是我吧,我可是一直被关在这儿”。 “李娇”,向擎苍有些火了,“行刺事件恐怕和你有关联吧,是不是永淳公主知道了你们的什么秘密?” 李娇脸色陡然一变,却横然道:“今晚你们必须到这牢房里来陪我,保证我的安全,等过了今晚,我才能告诉你们。” “为什么不能现在说!”向擎苍怒道。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李娇的倔脾气也上来了,“不过就是短短的一夜,难道你们也等不了吗?又或者,你们根本没有能力保护我?” 向擎苍强压下怒火,将询问的目光投向朱岚岫。朱岚岫叹了口气,微微点头算是回答。 “好吧,我们就留下来陪你一夜”,向擎苍命令外头的狱卒严加看守,不准任何外人进入。他打开牢房门,和朱岚岫一道入内,再将牢门反锁上,钥匙藏入怀中。 向擎苍仰头环顾上方,牢房的顶部十分密实,没有任何缝隙,只有走道旁斜对着牢房的墙壁高处有一个小气窗,但与他们还有相当一段距离,再说那个气窗也不可能供人出入,气窗外是诏狱的院子,还有重兵把守。他稍稍放下心来,只盯紧了自己所处的这个小小的空间。 时间在一点一滴的流逝。向擎苍和朱岚岫并排坐在李娇的对面,二人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戒备着。李娇则一直圆睁着双目,定定出神。牢房内的光线十分昏暗,只有墙上挂着的一盏油灯,一小簇火苗在幽幽跳跃。 外面传来打更的声音,已经三更天了,三人却都睡意全无。过了一会儿,忽有一阵悠悠袅袅的笛声从外头传了进来,笛声轻柔至极,似徐徐清风拂面,又如潺潺溪流荡漾,听者好似被带入了一个邈远的梦境。向擎苍仔细聆听了一会儿,渐渐的产生了倦怠感,待他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的眼皮越来越沉重,困顿得脑子也不听使唤了。他用尽最后的气力扭转头,迷迷糊糊的看到身侧的朱岚岫身子正软软的瘫了下来,他想喊她却无力开口,最后身子一歪,失去了知觉。 向 擎苍是被张涵的呼唤声惊醒的。清醒的同时他听到四周一片嘈杂,耀眼的强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大人,你终于醒了”,张涵急得满头大汗。 向擎苍想要起身,却觉得像被什么东西压着,动弹不得。待他适应了刺目的光线后,才发现朱岚岫正侧伏在他的身上,心跳顿时加速。而朱岚岫此时悠悠转醒过来,看清了眼前的状况后,她倏然翻身坐了起来,已经臊得满脸绯红。 向擎苍也立即站起身来,他知道朱岚岫尴尬,没敢再看她,只盯着张涵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张涵轻咳了一声,“大人,你看外面就知道了”。 向擎苍一扭头,外头点了好几盏油灯,明亮的火光中,李娇直挺挺的躺在地板上,几名狱卒正蹲在她身旁,惊慌失措。 向擎苍惊得伸手探入怀中,钥匙不见了,四下一搜寻,那钥匙就插在牢门的门锁上。 张涵见向擎苍万分震惊,忙禀道:“大人,外面的狱卒想进来给大人和公主送点心,却发现李娇躺在牢房外的地上,已经死了,而大人和公主倒在牢房里,怎么喊都喊不醒。还有外面院子里的守卫也被发现都倒在了地上。他们吓得半条命都没了,急忙将属下喊了过来。”张涵跟随向擎苍居住在这镇抚司府衙内,很短的时间内就能赶到牢里。 “狱卒发现我是什么时辰?”向擎苍问道。 张涵道:“三更刚过不久,几位狱卒说听到打更的声响,想起大人和公主可能饿了,于是其中一人去厨房要了热点心送进来,这当中大概间隔了一刻钟(半个小时)左右。” “也就是说,从我和公主听到笛声后昏睡,到狱卒发现李娇死在牢房外,前后不过一刻钟左右的时间”,向擎苍努力回想着方才发生的事情。 “什么笛声?”张涵奇怪地问道。 “那是催眠的笛音”,一直沉默的朱岚岫这时也走出了牢房。 向擎苍点点头,“是催眠的笛音没错。”他说着走到李娇身旁蹲下,“面色青黑色,像是中毒而死”。他又仔细检查了一番,“脖颈上有伤口,红肿得厉害,应该是被毒蛇咬死的。毒蛇上鄂都有两颗倒钩的大牙,伤口有明显的两个牙印。但是这两个牙印比一般的毒蛇要小许多”。他蹙眉努力思索着,朱岚岫先开了口,“是云南神鸩教的金蝎蛇”。 “你见过金蝎蛇?”向擎苍惊讶回头。 朱岚岫微微点头,“我曾随 师父行走江湖,亲眼见到有武林同道被金蝎蛇咬死。金蝎蛇的外形比一般的毒蛇要纤细短小许多,毒性却烈过任何毒蛇,而且据说它们的嗅觉灵敏异常,经过严格的训练后,能够凭某一样物品上的气味准确寻找到物品的主人。中了金蝎蛇毒后,就如同被千万条毒蛇噬咬,痛苦不堪地死去。”朱岚岫说罢同情地望向李娇的尸体,她的面部因为痛苦而扭曲变形。 “我只是听说过,却从未曾见过,想不到,果真有金蝎蛇存在”,向擎苍目光一凛,“又是神鸩教,先是‘见血封喉’,然后是金蝎蛇,他们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朱岚岫举目望去,李娇身侧的地面上,有两道浅浅的痕迹通向墙根,顺着往上,白色的墙面上也有两道浅黑色的爬痕,直达那个小气窗。“很显然,金蝎蛇是从那个小气窗爬进来,咬死了李娇后再原路爬出去的”,她道,“但我不明白的是,李娇既然要我们保护她,为何还要自己走出牢房”。 “你如何能确定她是自己走出牢房的?”向擎苍问道。 朱岚岫道:“我在完全昏睡之前特别留意了李娇,她看上去是清醒的。而且金蝎蛇的主人并没有进到这里来,狱卒们没有发现任何人进来,是吧?”她用眼光询问。 那些狱卒们一个劲的点头,“绝对没有!” 朱岚岫望着向擎苍,“那么最合理的解释就是,李娇趁着我们昏睡,从你身上偷走钥匙出了牢房,还未走出几步就遭到了金蝎蛇的袭击”。 “如此说来,李娇应该认识那个吹笛的人,所以知道对催眠笛音的抗拒之法”,向擎苍表示赞同,转念一想,又道:“她要求得到我们的保护,一定是在害怕什么人,如果说就是那个吹笛的人,那她应该立即提醒我们那是吹眠笛音。可她不但没有这么做,反而偷走我的钥匙出了牢房。还有一点,金蝎蛇在地上爬行,袭击一个人,伤口应该是在腿部,可为什么李娇的伤口是在脖颈上,这也不合常理吧?” 朱岚岫也理不清头绪,她悄声对向擎苍道:“明日一早咱们分头行事,我到姑姑那儿去,你去找安远侯。” 向擎苍用肯定的眼神答复她。 第13章 何如当初莫相识 旭日东升,向擎苍去了安远侯的府邸。家丁入内通报后,带着向擎苍穿过花园向内堂行去。胖丫头桂花正要到花园内采花,大老远见了向擎苍,嘴巴张得老大,急匆匆的就往回跑。 向擎苍奇怪地目注桂花远去。一旁的家丁陪笑道:“这个桂花丫头傻里傻气的,总有许多不正常的举动,大人莫见怪。” 向擎苍表情淡淡没有搭腔,才走了一小段路,就见柳鸣凤欢笑着迎面飞奔而来。她在向擎苍面前停了下来,故作严肃地歪着头打量了他一会儿,才嘻嘻笑了起来,“桂花果然没认错人,向大哥,你真的来看我了”。 向擎苍巴不得赶紧脱身,淡淡道:“我有要事来找令尊大人。” “原来你是来找我爹的”,柳鸣凤满脸不悦,“哼,你言而无信”。 向擎苍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当日只说有空一定登门拜访,并未说是要来看你,这怎么能说是言而无信呢?” 柳鸣凤气结:“你……你……”她想要辩驳却理亏,心里痛骂向擎苍,你这个木头,怎么就不明白本小姐的心意呢! 向擎苍依旧言辞淡淡:“我不能让令尊久等,失陪了。” 看着向擎苍走远,柳鸣凤恼得直跺脚,“为什么他这样对我,我就那么不招人喜欢吗?” 桂花连忙安慰她:“小姐,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那是怎样,快说啊!”柳鸣凤把气都出在了桂花身上。 桂花拼命想着要怎样往下说,想了老半天还是没有下文,她见柳鸣凤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突然咧嘴一笑,转了话题,“小姐,其实向大人找老爷,也是好事啊。你想啊,如果他和老爷的关系好,老爷喜欢他,那对小姐也有好处啊”。 这一番不着边际的话,居然很合柳鸣凤的心意,她转怒为喜,继而羞答答地嘀咕道:“不知道爹爹会不会喜欢他”。 桂花忙顺着她的话往下说道:“小姐要把心意告诉老爷嘛,老爷这么疼爱小姐,只要是小姐喜欢的,他一定会答应的。” 柳鸣凤忸怩地低下头,摆弄着垂在胸前的散发,嘴角溢出一丝甜蜜的笑意。 侯府内堂,柳王旬对向擎苍和善地微笑着,“向大人来找老夫,一定是有要事吧?” 向擎苍礼貌回答:“在下是为当年白槿教叛乱一事而来。” 柳王旬讶然而视,“此事已过去了十多年,为何再度提起? ” 向擎苍道:“不瞒侯爷,最近京城发生数起命案,都与白槿教的余孽有关。听说当年白槿教叛乱,是侯爷统领京师前往征讨,所以来向侯爷了解当时的情况。” “余孽?”柳王旬一惊,“据老夫所知,教主白木槿伏诛,孽党被一网打尽,怎么还会有余孽呢?” “没有什么人逃脱了,或者有什么后人留了下来吗?”向擎苍问道。 柳王旬摇头道:“起义时白木槿不过十八九岁,白槿教的主要领导者也都是年轻的未婚姑娘,哪里可能有什么后人。” “侯爷知道领导者都是些什么人吗?听说当年教内出了叛徒,才导致起义军全军覆没?”向擎苍又问道。 “当今圣上即位后的第三年,也就是嘉靖三年,发生了“大礼仪”事件,二百三十余名大臣跪伏于左顺门请愿。皇上命人将一百三十四人逮捕下狱,四品以上者夺俸,五品以下者杖之,以至于十八人被当场杖毙。那些获罪者的家属或被流放,或被充军,许多女眷沦为了官妓。白木槿就是其中一名罪臣的女儿,她的父亲死在了牢房中,全家受到了牵连。白木槿的父亲是武将出身,据说她自幼随父亲练就一身武艺,后来在流放的途中逃走,被官兵追赶时不慎跌入山崖下,竟然大难不死,还偶得一石匣,内有宝剑兵书。白木槿研习后立即通晓法术兵法,以传白槿教为名集合民众。那白木槿貌若天仙,又会轻功,可以凌空跃起,所以那些愚昧的民众都深信她是仙女下凡,对她言听计从。后来白木槿和她的手下救出了许多与她有同样遭遇的罪臣后人,主要都是懂武艺的男子和适合习武的女子,他们都加入白槿教追随白木槿,后来有四名年轻女子成为了白槿教的领导者,在教中的地位仅次于白木槿”,柳王旬缓缓道来,“那个叛徒,便是四大领导者之一、人称‘铁娘子’的袁瑛。她孤身前来向我告密,透露了白槿教的下一步用兵之策,我于是带领京师在他们的必经之处设下了埋伏,一举歼灭起义军的主力”。 “袁瑛为什么要叛变?”向擎苍难以理解。 “说到底,都是为了一个‘情’字”,柳王旬叹了一口气,“袁瑛告诉我,她爱上了一个男人,想要将功赎罪,求得一方安身立命之地,与她所爱的人归隐山林,共度余生”。 向擎苍一阵感慨,“袁瑛爱上的是什么人?”他又黯然叹息道:“袁瑛最后还是为你们所杀吧,她的背叛没能换来苦苦等待的结果。” 柳王旬轻轻一捋花白的胡须 ,眼神也有几分暗淡,“我如果放过她,又如何向皇上交待,对于敌人,绝对不能心慈手软,哪怕是让人心怜的貌美佳人。至于她爱上的是什么人,她坚决不肯透露,我也无法得知”。 向擎苍并没有从柳王旬处获得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只知道白槿教的起义从嘉靖三年开始,一直持续到了嘉靖四年,几名年轻姑娘巾帼不让须眉,率起义军所向披靡,横扫官军,令人惊叹。教主白木槿落网后直接被送往京城,交由嘉靖亲自发落,听说后来被凌迟处死,下场十分悲惨。而四大领导者除了袁瑛被柳王旬在茶中下毒毒死外,其余三人都在两军交战的过程中丧命。 向擎苍担心再被柳鸣凤缠上,向柳王旬辞行后就健步如飞地离开了侯府。他回到锦衣卫北镇抚司时,朱岚岫已经在等候他了。 “怎么样?”朱岚岫先开了口。 向擎苍将柳王旬的话复述了一遍。 朱岚岫仰起脸来,眉宇间隐隐泛现出忧愁,“如此说来,是没有什么过往的线索可循了”。顿了一顿又道:“我倒是从姑姑那里得到了一样东西,是李娇在姑姑最后一次到万花楼去时赠送她的一份曲谱。” “曲谱?”向擎苍讶异,“李娇为什么要送曲谱给永淳公主?” “你看了应该就明白了”,朱岚岫将一精致小巧的卷轴递给了向擎苍。 向擎苍将卷轴展开来,那是李娇为唐代诗人李白所作《秋风词》谱的古琴曲,词和曲谱都抄写得十分工整漂亮,可见李娇为之倾注了多么大的心血。向擎苍注视着那清秀雅丽的字迹: 秋风词 秋风清,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向擎苍心中汹涌着万千感慨,他凝视着朱岚岫,她投向他的目光中满含着忧伤,“没想到,李娇是真心爱着姑姑,而且,爱得很深”。 向擎苍也有些伤感地说道:“李娇被关在山洞中多年,与世隔绝,也没有接触过男人。出了山洞后又被卖进了青楼,她见到的都是男人丑陋的一面,所以她厌恶、痛恨男人,转而爱上了女人,将一颗芳心托付给了永淳公主。” “可惜姑姑并不爱李娇,只是因为空虚寂寞才到 万花楼去,为此她一直心怀内疚。姑姑听得李娇的死讯后很伤心,她说睹物思人最伤怀,便将这曲谱给了我”,朱岚岫幽然太息,微一顿又道:“我试探了姑姑,她对颜如玉的真实身份一无所知,也就不可能知道关于白槿教的任何事情,既然这样,为什么要刺杀她呢。难道,刺客其实就是冲着我来的?” “不,刺客其实是冲着李娇来的”,向擎苍的目光中有洞悉真相的了然。 “冲着李娇来的?”朱岚岫茫然不解。 “我们落入了敌人的圈套,间接成了害死李娇的帮凶”,向擎苍带着浓浓酽酽的怅然,“陆大人给过李娇承诺,只要她能够配合我们追查恶贼,铲除白槿教,可以将功折罪。这样一来,李娇活着就对白槿教的人造成了很大的威胁,因为她认得那些与她一道在山洞中受训练的女孩。但是李娇并不想放弃生命,所以白槿教的人就以永淳公主的性命来要挟她”。 朱岚岫眉目间也泛起忧伤之色,“你是说,刺客行刺姑姑,只是为了给李娇一个警告,如果李娇不死,他们就会杀了永淳公主?” 向擎苍黯然点头,“对方已经料到,我会将这一消息告诉牢中的李娇,而李娇得知此事后,她为了保护永淳公主,只能牺牲自己”。 朱岚岫道:“白槿教教规森严,李娇的所作所为必定要受到严厉的制裁,她知道白槿教的人会尾随我们而至,也知道对方会用催眠笛音对付牢里的其他人,所以假意要我们保护她,实际上是为了等我们昏睡之后走出牢房,走到对方能在气窗口见到她的地方。”想起那条金蝎蛇,她不寒而栗,“李娇应该是躺在地上,静静等待着死亡的降临吧,所以伤口是在脖颈处,而不是腿部。她明知道要经受巨大的痛苦而死,但是为了姑姑……”她不明白女人之间的爱情是何滋味,但她读懂了《秋风词》,何等刻骨的无奈和相思! 向擎苍将曲谱递还给了朱岚岫,朱岚岫伸手接过,纤指轻颤,一缕柔情,一腔愁怨。 第14章 深宫女儿几多愁 李娇的死,嘉靖没有怪罪,陆炳也未责罚向擎苍,毕竟白槿教的手段他们早在十多年前就已领教过了。向擎苍自己却觉得有负圣托,耿耿于怀。打那之后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朱岚岫,思念也在一点点地吞噬他的心,他终日面色冷郁,连张涵与他说话都需要小心谨慎,担心稍不留意便触怒了他。柳鸣凤来找向擎苍,他连见都不愿见。之后几次张涵都直接以向大人公务繁忙为由将她打发了,为此没少挨柳鸣凤的臭骂,张涵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朱岚岫亦是独居深宫几多愁。为了方便行动,嘉靖将内廷中偏于一隅的凌云轩拨给她居住。凌云轩内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宫舍一片翠竹环绕,甚是清幽。除了永淳公主和曹端妃偶尔来探望外,后宫里的其他人几乎不曾踏足此地。 朱岚岫依窗而立,柔风拂过发梢,凉凉的清爽,却泛起无边的落寞。 “公主”,贴身侍女杜鹃轻声唤她。 朱岚岫微侧过头来,眼底有抹萧索的哀愁,“有事吗?” “明日是方皇后的寿辰,皇后娘娘刚刚打发人来,请公主明日中午到坤宁宫赴宴”,杜鹃回道。 “我知道了,你代我准备一份寿礼吧”,朱岚岫又回复她原有的姿态。 杜鹃答应一声退下了。朱岚岫又出了一会儿神,返身回到寝室内,从枕头下取出了李娇抄写的那份曲谱。几度凝眉思量,她轻移莲步来到古琴前,落座,展开曲谱,正准备抚琴,杜鹃又走了进来,“公主,端妃娘娘来了”。 朱岚岫忙起身,想将那曲谱收好,曹端妃已经款款而至。“云锦”,曹端妃芳姿绵柔,语声也十分轻柔。朱岚岫每次见到她,都感叹“柔情似水”这四个字简直就是专属于她的。 朱岚岫含笑问候,曹端妃瞥见她手中的曲谱,“那是什么?” “没什么”,朱岚岫试图掩饰,曹端妃却看出了端倪,笑道:“什么宝贝,这么藏着掖着”。 朱岚岫只得将曲谱递给了曹端妃。 曹端妃凝视片刻,盈眶的泪花摇摇欲滴,终化作一声悲切的哀叹:“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她忍了又忍,泪水终是滑落脸庞,“牛郎织女尚有七夕能够相会,比他们更加痛苦的,是‘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纵然相见,也要装作不相识。” 朱岚岫有几分愕然地望着曹端妃,眼里也有泪光闪烁。柔情依旧似水的端妃,佳期却 已无奈成梦,她和她的萧郎,必定有这一段刻骨铭心,又痛彻心肺的过往吧。而自己呢,那些和自己一样身处深宫的女子呢,还有多少似水柔情,终究逃不过佳期如梦? 曹端妃掏出罗帕轻拭泪水,凄然一笑,“瞧我,好端端的说这些干嘛。”她略一调整情绪,又道:“我来,是为了明天方皇后生日的事情。你回宫后很少到坤宁宫走动,皇后对你一定有不满,她毕竟是六宫之主,还是应该讨得她的欢心。正好借明日的寿辰,送份讨喜的寿礼。” 朱岚岫微微垂眸,方皇后喜不喜欢她,她其实一点都不放在心上,但是端妃诚心而来,她怎能不领情。她抬起头来,勉强挤出一抹浅笑,“皇后娘娘喜欢什么?” 曹端妃道:“我爹在福建为官,前些日子托人给我送了些闽南同安汀溪窑烧制的青花瓷器。那瓷器十分精美,被东瀛人誉为‘珠光青瓷’,前日皇后正巧有事上我那儿,我用其中一只茶杯斟茶招待她,我见她对那瓷杯爱不释手,嘴上虽没说什么,心里定是喜爱至极。我那里还有一整套茶具,正好让你送给皇后作为寿礼。” “我怎么好掠人之美呢”,朱岚岫婉拒,“皇后一向对你介怀,你既然知道皇后喜欢,为什么不亲自送给她呢。” 曹端妃幽幽说道:“我有我的骄傲,不愿曲意逢迎。何况她也不会因为我的讨好而有所改变。如今皇上专宠于我,不光皇后,后宫的嫔妃都将我当作敌人。其实,她们哪里知道,我根本无意争宠,我情愿是最不得宠的那一个,无人问津,倒还落得个清静自在”。她面露苦楚,语意一转,“云锦,今日与你说这番话,我是发自肺腑。虽说你是皇上的女儿,但是你的生母身份卑微,加之在宫外多年,回来之后难免有寄人篱下的疏离之感。能真心待你的,恐怕也没有几个。你与我不同,你是晚辈,同皇后没有任何利害关系。如果能得到皇后的庇护,你在这宫里的日子,会好过很多,至少多些嘘寒问暖,这凌云轩,也不至于这般冷清。” 朱岚岫****了眼眶,“端妃,你如此真心待我,我很感激。可你应该知道,你我交好,就是因为性情相投的缘故,既是如此,我又岂会图那些虚无的繁闹,冷清于我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曹端妃水眸轻敛,发出一声悠邈的叹息,“你我都自命脱俗,可真正能够超脱凡尘的又有几人?我放不下两个年幼的女儿,而你,又能抛却人间的****吗?” 曹端妃柔缓的语音似那丝丝冰凉的清风,直钻入朱 岚岫的心底,她的心弦在瑟瑟颤动。半晌无语,樱唇轻启时逸出凄涩的泪意,“明日的寿礼,就按端妃的意思办吧。” 杜鹃随曹端妃去翊坤宫取来了那套青瓷茶具。朱岚岫将那红色缎面的盒子打开来,里面有一只盖碗茶壶,还有一个茶瓯和八只精巧的茶盏。釉色青中泛绿、釉水莹亮。装饰有印折枝花卉,如牡丹、荷花、菊花纹等,造型十分美观。 “果真是精美异常,难怪皇后如此喜爱”,朱岚岫暗道,她唤杜鹃将这茶具收好,明日一早就上坤宁宫祝寿。 屋外,暮色渐渐的浓郁。朱岚岫重回窗畔,直至月影攀上眉梢,夜风拂面,花影摇碎,她独依一窗碎影,相思心,与谁相倚? “公主”,沈婧的呼唤让朱岚岫冷不丁吓了一跳。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沈婧嘴角扬起弧线,“是在想心上人吧”。 朱岚岫羞嗔:“你这丫头,真没规矩。” “公主不是不喜欢我们守规矩吗,我可是比杜鹃听话多了”,沈婧嘻嘻笑了起来。 朱岚岫脸上的神情若悲若喜,“我说不过你,随你吧”。 沈婧收了笑颜,道:“公主还没有用晚膳,杜鹃见你一直站着发愣,不敢打扰。有什么心事也不能和自个儿过不去,若是饿坏了身子,向大人会心疼的。” 朱岚岫遽然惊跳,脸红得犹似天边的火烧云,“你胡说什么……” 沈婧眼眸轻转,“最近宫外太平无事,却听说向大人整日心事重重,脾气也见长,恐怕是和公主一样,害了相思病吧。” “你再胡说……”朱岚岫诘责的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她的心事,瞒不过沈婧。杜鹃和沈婧是同时来到她身边的,一个是真正的侍婢,一个明是宫婢暗是眼线。杜鹃善解人意却严守尊卑礼法,总少了几分可亲。而沈婧快人快语,不拘小节,朱岚岫可以真正将她当作朋友来看待。这样的朋友,就算说了什么让她难堪的话,也是出自一片真心。有难言的惶惑感抓住了朱岚岫,她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如果让别人也瞧出了端倪,岂不害人害己? 沈婧没有再言语,转身出去将晚膳端了进来,“杜鹃刚刚热过,快趁热吃吧”。 朱岚岫勉强举箸,食之无味。沈婧见状道:“今晚月色正好,我陪公主出去散散心吧。” 朱岚岫欣然点头,立即放下了碗筷。沈婧只能无奈摇头。 明月皎如飞镜临 丹阙,散射出清澄的光辉,照临着朱红色的宫墙。朱岚岫步履轻盈,珊珊作响,沈婧提着灯笼跟在她的身侧。人攀明月不可得,月影却与人相随。二人信步间已不知不觉地走进了御花园,仲夏之夜,婆娑枝叶间,流萤穿梭飞舞,恰似在空中熠熠生辉却稍纵即逝的流星。沈婧兴致顿起,将手中灯笼轻搁在青石板凳上,轻罗小扇扑流萤。朱岚岫见她舞态生风,在闪烁的萤光中若隐若现,本是朦胧宁谧的美好画面,在她看来却流溢出深宫怨女寂寞悲凉的况味,又勾起了她的愁思。正独自伤怀,忽闻娇啼细语随风荡来,回头一瞧,竟是阎贵妃和她的贴身侍女应晓蕙。 阎贵妃老远见了朱岚岫,迈着媚态横生的碎步走了过来。 朱岚岫和沈婧忙恭敬行礼。 “快免礼”,阎贵妃上前拉了朱岚岫的手,亲热地和她套近乎,“公主,难得见你一面,这么巧,竟在这儿碰上了”。 朱岚岫轻轻将手抽离出来,她不喜欢这种故作热情的问候方式。 阎贵妃脸色微微一变,瞬间又媚笑如旧。“公主回宫这么久了,也不上我那儿坐坐,听说公主除了翊坤宫外,其她娘娘们的寝宫都不曾踏足,就连皇后的坤宁宫也难得去一次,也不知道我们是哪里不如曹端妃,让公主这么不乐意和我们亲近”,她明显话中带刺。 朱岚岫不愿与她在这种无聊的问题上多做纠缠,只是礼貌地说道:“儿臣回宫不久,担心娘娘们不喜人打扰,端妃那儿其实也并非特意去,只因碰面的机会凑巧多了些,所以偶尔进去坐坐。” 阎贵妃冷哼一声,“哪里是凑巧,她那儿离皇上最近,又整日霸着皇上不肯放。只要见到皇上,十有八九也能见着她了吧”。 朱岚岫抬头略睇阎贵妃,这是个妖冶丰美的女人,眉梢眼角皆是万种风情,她曾是嘉靖最宠爱的妃子,并于嘉靖十三年生下了第一个皇子朱载基,当时嘉靖大喜,即刻册封为太子,只可惜太子没有福气,活了不到两个月后就夭折了。太子的夭折让一心想要母凭子贵的阎贵妃大病了一场。二十八岁才得第一子的嘉靖也深受打击,直到在嘉靖十五年末到嘉靖十六年初这段时间,王贵妃为嘉靖生下次子朱载壑,后来被立为太子。杜康妃生下朱载垕,卢靖妃生下朱载圳,嘉靖连得三子,大喜过望,终于走出了丧子的阴影。 阎贵妃眼巴巴看着别人接连得子,自己的肚子却再也不争气,又恼又恨。幸亏她深谙房中之术,甚得嘉靖欢心,才保住了自己的地位。可是自从 三年前曹端妃生下第二个女儿宁安公主朱禄媜后,嘉靖便赐居翊坤宫。翊坤宫原名“万安宫”,嘉靖十四年改名,此宫为西六宫之首,自宣宗宣德朝出现“皇贵妃”制度后,一直是皇贵妃的住所,一般嫔妃是不能居住的。嘉靖亲赐端妃入住,摆明了告诉大家,曹端妃虽然还未晋升为皇贵妃,但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已仅次于皇后。阎贵妃和王贵妃明争暗斗多年的第二把交椅,竟然轻易便让曹端妃坐了去,两位贵妃心中的怨恨如怒涛汹涌,方皇后也醋意大发,加上其她后妃心生嫉妒,曹端妃成了众矢之的,所有的人都想挑她的刺,奈何曹端妃素来谦卑识礼,谨言慎行,三年来别人愣是挑不出她半点差错,对她也更加忌恨。阎贵妃在那群怨妇中是嘴巴最不饶人的一个,其她人畏惧皇上,明里不敢太过分,阎贵妃却是每次见了端妃都夹枪带棒地出言攻击。 朱岚岫心中自然是偏袒端妃,但她不原意卷入后宫女人的纷争当中,默然不语。 阎贵妃悻悻然道:“你呀,连性子都和端妃一样,闷葫芦一个。” 方才沈婧扑萤的丛林中枝叶忽然剧烈摇动起来,有人影一闪而过,将众人吓了一跳。 “什么人?”阎贵妃尖声叫了起来。 一个年轻姑娘从树丛中走了出来,不慌不忙地下跪行礼。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端妃身旁的侍女杨金英,丰容盛鬋,身材高大健美。 “你鬼鬼祟祟的在里头干什么?”阎贵妃厉声喝骂。 “贵妃娘娘明鉴”,金英面无惧色,声音响亮,“奴婢刚才随端妃娘娘散步,见到有个宫女在御花园后门外探头探脑的,然后走进了御花园,端妃娘娘让奴婢进来瞧瞧”。 “哦,原来你是从后门进来的,难怪本宫方才没有瞧见你”,阎贵妃端起了架子,“你说是跟着一个宫女进来的,可是本宫怎么只看到你从那树丛里出来,分明是你在撒谎吧。” 金英将握紧的拳头张开来,手心上面摊着一块玉佩,她道:“奴婢跟踪到这片树丛外,只一眨眼间,她就不见了。奴婢追了上来,发现地上有一块玉佩,应该是那个宫女不慎掉落的,娘娘只要派人查一查,这玉佩是谁的,就知道奴婢有没有撒谎了。” “晓蕙,将那玉佩拿过来”,阎贵妃低喝一声,她还想继续训斥金英,底气却不足,咬牙切齿半天,只是迸出了一句:“端妃呢,她自己怎么不进来。” 金英昂起下巴,嘴角有些许嘲弄的笑意,“端妃娘娘原本要进来的 ,可皇上派人来传召侍寝。今晚原本该由王贵妃服侍皇上的,可皇上临时又改了主意,大概皇上还是觉得,端妃娘娘最合心意吧”。 阎贵妃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好你个牙尖嘴利的丫头,别以为端妃迷惑了皇上,你也攀上高枝了。本宫这就派人去查这块玉佩,如果查不出玉佩的主人,那就是你捏造谎言,本宫决不轻饶!” “娘娘尽管查去,奴婢绝对没有撒谎,相信娘娘也不至于将莫须有的罪名强加在奴婢身上”,金英傲然回击。 朱岚岫对金英暗暗佩服,之前在翊坤宫见过她几次,她端茶倒水,礼节周到,没想到竟敢当面顶撞阎贵妃。 阎贵妃气得嘴唇直颤,甩下一句“走着瞧!”便带着晓蕙扬长而去。 金英直起身来,下巴依旧微微昂起。 沈婧关切道:“金英,阎贵妃是个不好惹的人,你得罪了她,要当心啊。” 金英略低下头来,“谢谢沈姐姐的关心,阎贵妃平常总欺负我们娘娘,娘娘心地好,让着她,我可咽不下这口气!”说罢她转身向朱岚岫行礼,“公主,奴婢告退了”。 “去吧”,朱岚岫看着金英走远,深深叹了一口气,如果父皇彻底忘了还有这么一个女儿存在,不将自己接回宫来,何至于似现在这般凄戚。 第15章 毒茶夺命暗惊心 夜间辗转难眠,屋外风骤起,竹林嗖嗖作响,搅得朱岚岫芳心大乱,脑中交缠着许多凌乱的画面,她披衣来到案桌前坐下,斜靠在椅背上,眼神迷离,沉浸在缭乱的思绪当中,桌上的纱灯散发着昏黄温和的光,而她就隐在迷光暗影里,仿佛置身于一个虚无空灵的幻境。 深夜,皇宫的御花园内,一个女子的身影如鬼魅般在花木丛中飘然而过。她在一棵木槿树前停了下来,将手伸进树洞中,取出了一个小竹筒,打开来,里面有一张折叠整齐的字条…… 朱岚岫迷蒙中竟歪在椅子上沉沉睡去,直到沈婧唤她才惊醒。窗外仍是一片漆黑。“什么时辰了?”她头脑昏沉。 沈婧轻声道:“四更天了,快上床歇息吧”。她说着扶朱岚岫起身,待她上了床榻躺下,为她盖好薄衾,放下纱帐才离去。 再度睁眼时天已大亮,沈婧一大早就出宫去了,朱岚岫匆匆洗漱完毕,就带着杜鹃去了坤宁宫。坤宁宫内已经高朋满座,后宫的嫔妃、女官等都来给皇后贺寿了。 方皇后端坐主位,头戴皂彀冠附翠博山,上饰金龙翊珠。身着深青色绣团褙子,鞠衣红色,前后织金云龙纹。黄色织金彩色云龙纹带、玉花彩结绶,以红绿线罗为结。通身十分喜庆鲜艳。她的两侧环坐着几位较有身份的妃子。放眼望去,紧挨着皇后而坐的是两位贵妃。左侧的阎贵妃刻意打扮了一番,浓妆艳抹,愈加显得妖娆妩媚;右侧是面如满月的王贵妃,阎贵妃生下的的长子早早夭折,王贵妃所生的次子朱载壑便理所当然地被立为太子,母凭子贵,更显得雍容华贵,气度不凡。 挨着王贵妃而坐的是杜康妃,杜康妃为嘉靖生下了第三个儿子朱载垕,她鼻腻鹅脂,浅笑盈盈,观之可亲。身段尤其优美,多一分则偏丰满,少一分便显羸弱,婀娜多姿;再过来是卢靖妃,她是嘉靖四子朱载圳的生母,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下巴尖尖的,长相有些刻薄,身形则显得纤弱单薄;坐在最外面的是身怀六甲的赵荣妃,她的腹部高高隆起,一张鹅蛋脸比平日里圆润了不少。云髻半挽,优雅中带着几分慵懒。这些妃子当中,赵荣妃算是容貌非常出挑的,与曹端妃不相上下。她肤如凝脂,螓首蛾眉,庄妍靓雅,风度超群。还未生育就晋封为荣妃,足可见嘉靖对她的宠爱程度。只不过端妃温婉秀雅,而荣妃高傲冷艳,相较之下嘉靖对温柔的端妃更偏爱一些。 另一侧,阎贵妃身边坐着的是刚刚诞下嘉善公主朱素嫃的张德妃。张德妃有一张白净的小圆脸,一双 麋鹿般大而水灵的眼睛没有一丝修饰,虽已为人母,看上去仍纯净得如同孩子,给人一种难得一见的纯真感;依次过来是曹端妃,她依旧神情淡淡,旁人甚难猜透她的心思。 一屋子的莺莺燕燕,环肥燕瘦、争芳竞艳、各有千秋,朱岚岫着实有些眼花缭乱之感。她稍稍定神,而后款步上前,向方皇后和众妃行参拜之礼。 “免了吧”,对于朱岚岫的姗姗来迟,方皇后的不悦明显写在了脸上,语气也不太和善。 “杜鹃”,朱岚岫低唤,依旧跪在地上。 杜鹃跪行上前,双手将那装有青瓷茶具的红色缎面盒子双手呈上,方皇后的贴身侍女腊月代她接了过来。方皇后打开盒子一瞧,脸色顿时缓和,笑意微现,“难得你有这份心意,本宫已准备了上等好茶,在场的宾客正好有八位,腊月,将这副茶具拿去烫洗,给几位娘娘和公主泡一壶好茶。 腊月笑容甜美,乖巧伶俐,深得方皇后欢心,她应声捧着茶具退下。方皇后见朱岚岫还跪在地上,眉头微微一皱,“快起来入座吧,若是让皇上见着了,还以为本宫亏待了你”。 朱岚岫徐徐起身,挨着曹端妃在最外侧的空位上坐了下来。二人互视了一眼,用眼神问候对方。 腊月端着一个非常精致的纯银雕花盘子走了进来,上面摆放着已经烫洗好的茶壶、茶瓯和八只茶盏。王贵妃眼尖,立即相中自己喜欢的牡丹花纹,“姐姐”,她亲昵地唤皇后,“妹妹可以自己挑选喜欢的茶盏吗?” 方皇后嘴角一撇,这么亲热的称呼她听得刺耳,但她又极快地展现了虚假的笑容,“当然可以。大家喜欢什么样的茶盏,都自行挑选吧”。 王贵妃刚取出那只牡丹花纹的茶盏,另一只芙蓉花纹的茶盏也即刻被阎贵妃抢了去。其她几位也都不客气,争着挑选。赵荣妃身子不方便,张德妃替她选了一只,两人看起来感情颇好。只剩下曹端妃和朱岚岫端坐不动,腊月将盘子内剩下的两只茶盏端了过来,二人这才起身,各自取了离自己近的那一只。方皇后则用自己平日里使用的银杯饮茶。 方皇后的另一位侍女婉卿已汲取清泉,碾碎茶末放入青瓷茶壶当中。婉卿长相也不错,只是显得十分羸弱憔悴。她形容瘦削,瘦得手腕上的青筋清晰可见,有几分可怖。 当泉水烧沸,冒出蟹眼一样的气泡时,腊月便悬壶高冲,顿时茶香四溢。腊月将茶壶中的茶汤注入茶瓯中,婉卿端起茶瓯,先为方皇后和坐在同一侧 的阎贵妃、张德妃、曹端妃一一斟茶,之后婉卿揭开壶盖,将茶叶倒掉,重新换上一泡新茶,腊月又将水壶高高举起冲下。朱岚岫认真地看着腊月,见她左手手肘轻抬,动作迅速而优美轻盈,壶中水直泻而下,茶叶上下翻腾,不觉露出了赞赏的微笑。婉卿将茶瓯中的茶汤分置于朱岚岫和另一侧王贵妃、杜康妃和卢靖妃的茶盏中,腊月再度更换茶叶重新冲泡。婉卿将盛放茶瓯的托盘置于赵荣妃身旁的条几上,后退两步,腊月上前将已冲泡好的茶汤注入茶瓯中,婉卿欲上前斟茶时忽然脚下打滑,正与回身的腊月撞了个满怀,腊月受惊之下手抓不稳,茶壶“咚”的坠落,残余的茶汤溅起了一地的水花,赵荣妃发出“啊”的一声尖叫,她的裙摆被溅湿了,幸亏壶中茶汤所剩不多,才未烫伤。赵荣妃的随身侍女眉儿急忙掏出手绢为她擦拭。 婉卿和腊月吓得双双跪倒在地,口中直呼“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方皇后的斥责声随之高高扬起:“不长眼的混帐东西,不想活了是不是!” 赵荣妃冷眼斜观方皇后,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发抖的婉卿和腊月,伸手轻轻抚摸自己的腹部,语声波澜不惊,“幸亏没有伤着肚子里的孩子。今天是皇后的寿辰,大喜的日子,打打骂骂多晦气,还是饶了她们吧”。 “那怎么行,就算荣妃不计较,也不能坏了宫中的规矩”,方皇后带着不容侵犯的威严,“既然打骂晦气,那就扣除二人半年的俸银,荣妃觉得如何?” “皇后向来公正处事,妾身自然没有意见”,赵荣妃保持着她惯有的涵养。 方皇后窝了一肚子火,全对着婉卿和腊月发作:“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荣妃斟茶压惊,将地上清理干净!” 婉卿匆匆蹲下身来收拾地上的茶壶碎片和茶叶渣,腊月哆嗦着将茶瓯中的茶汤倒入荣妃的茶盏后,也赶紧上前帮忙。赵荣妃端起桌上的茶盏看了一眼,“这茶汤浓了些,有身子的人不宜喝,还请皇后见谅。不过也莫要辜负了这上等好茶,臣妾将它赏赐给婢女眉儿可以吗?” 方皇后脸色很不好看,又不好说什么,只能生硬答道:“那杯茶本就是荣妃的,想赏赐什么人都随你。” 皇后今日用来招待客人的是皇上赏赐给她的御贡茗茶,眉儿听说居然有幸品尝御贡茶,心中甚喜,立即端起一饮而尽。这时却听得卢靖妃话里带刺,“唇齿留香,回味无穷。腊月的泡茶功夫可是一流的,我喝着浓淡合宜,怎么荣妃就嫌浓了,真是有了身孕就格外娇贵起来了。” 卢靖妃这话摆明了是说给荣妃和皇后听的。赵荣妃一笑置之,不作理会。方皇后的脸色愈发的难看,正待开口,却被一声女人的惨叫骇得魂飞魄散,定神一瞧,眉儿倒在地上,双手扼住自己的喉咙,痛苦得面目扭曲,她抽搐了两下,便再也没有了声息。 在场的人都吓傻了,有的惊叫不断,有的呆愣无声,有的浑身颤抖个不停。朱岚岫是最镇定的,她迅速上前察看,见眉儿已经断气,脸色发青,明显是中毒而死,她骇然道:“眉儿喝的茶里有毒!” 赵荣妃面容惨白,那杯有毒的茶原本是她要喝下的!但她努力克制着惊恐的情绪,紧咬的下唇几乎要渗出血来。其她几位皇妃也人人自危,惊惧和恐怖让所有人的脸上血色尽失。 正当此时,外头响起太监尖细的通报声:“皇上驾到——”,更是将满屋子的人震得心惊肉跳。 嘉靖面带微笑地走了进来,一见眼前的情景,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凌厉的眼神似一把尖刀,刺向每一个人。 众人齐齐下跪,连大气也不敢出,四周死一般的寂静。 嘉靖冷酷的目光一阵逡巡,落在了赵荣妃身上,“荣妃,朕早已说过,你身子不方便,那些礼节可以免了,快起来吧”。他示意身旁的太监昌芳上前搀扶。 “谢皇上”,赵荣妃浅浅一笑,借着昌芳手上的力站了起来。地上依旧跪着的皇后和嫔妃们,除了曹端妃、杜康妃和张德妃三人脸上看不到特别的表情外,其余的妒和怨都写在了脸上,只是低着头生怕皇上窥见。 嘉靖又盯着跪在眉儿尸身旁的朱岚岫,“她死了吗?” “是的”,朱岚岫低声道。 “怎么死的?”嘉靖平静的语调下暗流涌动。 朱岚岫道:“中毒死的。” “谁下的毒?”嘉靖的表情阴沉得可怕。 “不……不知道”,朱岚岫目睹这一惨案的发生,震惊之下脑子一片空白,她难以相信,在守卫森严的深宫大院,在众目睽睽之下,居然会发生这样的中毒事件。 嘉靖紧绷着脸,一言不发。 短暂的沉默过后,王贵妃中气十足的声音响了起来,“谁是下毒的人,其实一目了然,那壶茶是腊月刚刚重新泡过的,给荣妃的那杯茶也是她亲手斟上的,除了她,还能有谁?”她稍稍一顿,又故意加重了语气道:“幸亏荣妃嫌那杯茶太浓,赏给了眉 儿,否则现在躺在地上的,就是荣妃了。” “那杯茶是给荣妃的?”嘉靖恶狠狠地逼视着腊月,“说,是谁指使你下的毒!” 方皇后的脸上一片煞白,腊月是她的亲信宫女,如果是腊月下的毒,她也脱不了干系。 腊月面如死灰,磕头如捣蒜,“皇上,不是奴婢做的,奴婢冤枉,奴婢冤枉啊!” 阎贵妃很适时地落井下石,她从怀中掏出昨夜金英交给她的那块玉佩,在身侧的方皇后面前晃了晃,“皇后可认得这块玉佩?” 腊月抬头见了那块玉佩,全身蓦然僵住,她绝望地闭上了双目,不再喊冤,也不再为自己争辩。 方皇后讶然瞪眼,“这是本宫赏赐给腊月的玉佩,怎么会在你的手上?” 阎贵妃嘴角上扬,暗藏得意,“昨夜听金英说,她跟踪一个行为鬼祟的宫女进了御花园,在那宫女的藏身之处拾到了一块玉佩,臣妾一打听,得知那块玉佩是腊月贴身佩戴的”。 方皇后心里头恨得咬牙切齿,好你个阎贵妃,得了那玉佩,不到坤宁宫来归还物件也就罢了,竟然还在这个时候瞎搅和。表面上却勉强维持着母仪天下的沉稳,“宫女到御花园去很正常,不留神丢了东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知这‘鬼祟’二字从何说起呀”。 阎贵妃轻笑一声,“这个臣妾就不知道了,得问端妃身边的金英”。 方皇后惊怒交加,嘴角直抽搐。曹端妃心头一紧,阎贵妃借机挑起事端,方皇后势必更加忌恨自己。 与其她几名随侍宫女跪在一起的金英,一颗心也突突直跳,她向来天不怕地不怕,这会儿担心端妃受牵连,也慌乱起来。她还未想好如何开口才能不被阎贵妃所利用,已听得赵荣妃开口道:“皇上,臣妾认为腊月不是下毒之人。” “为什么?”嘉靖有些意外。 赵荣妃道:“那壶茶是腊月刚刚冲泡的,这样做未免太笨了吧,直接就把自己给暴露了。” 嘉靖觉得有理,示意她接着往下说。 赵荣妃又道:“恐怕真凶另有其人,腊月只是当了替死鬼罢了。” 方皇后忙接道:“腊月这丫头向来老实本分,忠心耿耿,臣妾相信她不会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来。” 嘉靖冷哼一声,“一个小小的宫女,如果没有人指使,怎敢如此胆大妄为”。 方皇后的身子骤然摇晃,满腹的怨恨 、惧怕和暴怒终于爆发,她嘶喊:“难道皇上怀疑是臣妾指使的?臣妾在皇上眼里,就是这种阴险歹毒之人吗?” “放肆!”嘉靖勃然大怒,“你竟敢用这种口气和朕说话,皇后仪态尽失,你不配统领六宫!” 这话犹如晴天霹雳,方皇后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加上长时间跪在地上,双腿发麻,几乎瘫倒在地,两侧的王贵妃和阎贵妃同时伸手扶住她,表面上满是虚假的关切,内心却乐开了花。 第16章 暗中下毒藏玄机 眼见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局面,曹端妃柔声道:“皇上息怒,臣妾觉得荣妃的话有理,事情的真相恐怕没有这么简单,还望皇上明察。” 曹端妃的柔润清音似清风拂面,嘉靖的火气顿消几分,声音也变得平和,“都起来吧”。 众人跪了许多,起身时腿脚都酸麻不已,站立不稳。趁着短暂的混乱,嘉靖将目光投向了朱岚岫,朱岚岫也正回望。她瞥了条几上的茶瓯一眼,用眼神向嘉靖作了暗示。 嘉靖会意,下了命令:“将腊月押下去,朕要亲自审问。还有桌上的那些茶具,一并带走。” 昌芳忙指挥几名太监忙碌起来,腊月已经目光呆滞,毫无生气,被两名太监拖了出去。昌芳斜瞄了一眼地上眉儿的尸体,“皇上,这……这该如何处置?” “拖出去埋了”,嘉靖冷淡回应。 赵荣妃听得一阵心寒,眉儿服侍她多时,主仆情份总少不了的。她哀伤地望了即将被人如敝履般丢弃的眉儿最后一眼,有晶莹的泪花在她的眼角闪烁。 腊月被直接押入了锦衣卫北镇抚司监牢,陆炳提审腊月时,嘉靖亲自到场,他端坐在屏风之后,面容凝肃。死了一个宫女本是稀松平常的小事,嘉靖之所以如此上心,倒不是担心有人要害荣妃,而是他的多疑心在作祟,将此案与白槿教联想到了一起。 腊月跪在地上,低垂着头,好似僵化了一般,动也不动。 “是你在茶壶里下毒,意图毒死荣妃吗?”陆炳的声音温温的,却极富威力。 腊月依旧垂首呆立。 “抬起头来”,陆炳一声低喝。 腊月的肩膀颤抖了一下,她稍稍仰起脸来,凌乱的秀发遮掩着惨白的面孔,一双大眼睛空洞无神,她惨惨的笑了笑,比哭还要难看,语气里满是绝望,“那毒,是我下的”。 如此轻易认罪,陆炳满心疑惑。屏风后的嘉靖也惊讶不已,在坤宁宫时,腊月曾连连喊冤,此刻却不再为自己作任何辩解,其中定有蹊跷。 同一时间,朱岚岫正向郊外的密林深处行去,那片密林是她与向擎苍两次交手之地,那场景依然历历在目,让她心中涌动着万千感慨。向擎苍不在锦衣卫北镇抚司,是陆炳请她帮忙寻找,一起参与对腊月的审问。 “向大人在郊外的密林深处盖了一座竹屋,他最近心情烦闷的时候,常到那儿去,公主上那里找找吧”,沈婧耳目通达,连向擎苍的行踪都 了如指掌。 朱岚岫见沈婧对着她抿嘴而笑,假装不悦地转身就走,却忍不住伸手轻抚发烫的脸颊。 离竹屋越来越近,朱岚岫的心跳也在急剧加速,一个多月未见他了,思念之情日夜折磨着她,这会儿近在眼前了,却惶惑无措起来,脚步也有些不听使唤了。 一抹夕阳反照,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忽然一缕柔细萧韵袅袅入耳,悠远绵长,仿佛是世间最恬静的声音,又传递着缠绵之意,如诉说着一段清幽的思念。朱岚岫胸中有朵朵浪花激起,她被萧音吸引着,加快脚步前行。转过一片丛林,景色豁然开朗,想不到,在这密林深处竟别有洞天。东面青山,汇集成了万道流泉,成一股潺潺溪流。溪边洞石玲珑,翠竹环绕,郁郁葱葱。一座竹屋依景而建,古朴风雅。竹屋外,身着月牙白长袍的向擎苍一管玉箫向落日,白衣随风,流现出一股飘逸的气质。落日在天边幻起一片彩霞,映照在他的脸上,更显得丰神俊朗,光华照人,只是展不开的眉头凝蓄着几多忧郁。 朱岚岫静静地望着他,被那萧音软了心扉,酸了记忆。 向擎苍似乎心有感应,萧音戛然而止。他回过头来,正迎上朱岚岫伤感怅然的眸光,他的心平添了几分疼痛,二人竟无言以对。 默然相对半晌,向擎苍星目一闭,再睁开射出来万般柔情,微微一笑,“公主能寻到这儿来,想必是沈婧的功劳吧。” 朱岚岫微觉脸上一热,也微笑道:“向大人独居幽篁,抚笛弄萧,真乃风雅绝俗。” “风雅未必绝俗,如果真能绝俗,又何来这许多烦恼”,向擎苍低叹,“我前些日子心情烦闷,到这林中散心,无意中发现了这一处绝好的风景,便动了在此修建一间雅舍的念头。为俗事烦扰时,也可拥有一方栖身之所,求得片刻安宁”。 朱岚岫慢慢抬起头来,触到了向擎苍的眼光,平日他眼睛里总带着逼人的神光,此刻在她面前却只有无限的温柔。那目光让她迷醉,几乎忘了此行的真正目的。强自镇定了心神,她才用平静的语调道:“是陆大人让我来找你的,今天宫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向擎苍眼里有掩藏不住的失望,但他很快变得神情严肃,“什么大事,是不是和白槿教有关?” “现在还很难说”,朱岚岫轻轻摇头,她将发生在坤宁宫内的命案细说了一遍,之后又道:“父皇要亲自听到审问腊月的整个过程,指挥使让我们也过去。” 向擎苍 和朱岚岫匆忙赶到锦衣卫北镇抚司后,却得到了一个不幸的消息,腊月刚刚咬舌自尽了。任凭陆炳如何软硬兼施,腊月自始至终咬定是自己下毒欲害死荣妃,不再做任何辩解。可是当陆炳追问她毒害荣妃的动机,以及为什么会在御花园遗失玉佩时,她却一言不发。陆炳实在忍无可忍,准备对腊月动用大刑时,却见鲜血从她的嘴角涌出,她竟咬舌自尽了。 嘉靖的脸上阴云密布,“如果是皇后指使的,朕决不轻饶!” “父皇,儿臣认为幕后主使之人并非母后。谁都知道腊月是皇后的亲信宫女,如果腊月毒害荣妃,皇后指使的可能性最大,她不可能犯下如此愚蠢的错误”,朱岚岫顿了顿,又道:“而且儿臣推断,那毒也并非腊月所下。” 嘉靖面无表情地看了朱岚岫一眼,“说说你的理由吧”。 朱岚岫道:“还是太明显了,腊月重新冲泡了一壶新茶,就有人喝下后中毒身亡,这等于告诉所有的人,就是她在茶中下毒。而且当时的情况是,腊月上前将已冲泡好的茶汤注入茶瓯中,婉卿欲上前斟茶时忽然脚下打滑,正与回身的腊月撞了个满怀,将腊月手中的茶壶撞落在地。如果不是发生了这样的意外,原本为荣妃斟茶的,应该是婉卿,而不是腊月。” 向擎苍接道:“皇上,微臣听公主叙述了案发经过后,也觉得婉卿的举动十分可疑。她似乎是故意要造成混乱的场面,好让腊月代替自己为荣妃斟茶”。 “可如果腊月没有在茶壶里下毒,眉儿喝下的那杯毒茶又是怎么来的?”嘉靖难以理解。 朱岚岫道:“那毒药,应该是在为大家斟茶之前,就已经涂在了茶瓯的边沿处。因为我们都亲眼见到婉卿为靖妃斟茶后,端着托盘去了荣妃那里,那段时间她并没有接触到放置在托盘上的茶瓯。” “我检查过茶瓯和眉儿用过的茶杯,里面确实都有残留的毒液,茶壶已经摔碎被清理掉,壶中的茶是否有毒已无法查证。但是如果毒药是一早就涂在茶瓯的边沿,婉卿之前将茶瓯内的茶汤分置于多位娘娘和公主的茶盏内,为何无人中毒?”陆炳百思不得其解,向擎苍亦是茫然不解。 “因为婉卿和腊月斟茶时,使用的是不同的手”,朱岚岫道,“我当时见腊月悬壶高冲的姿态甚是优雅,特别多看了两眼,我注意到,她是用左手擎壶。有的人习惯使用左手,不足为奇,但是现在仔细回想,就发现了其中的问题。” “腊月是个左撇子?”向擎苍恍然大悟, “婉卿将毒药涂在茶瓯的一侧,她自己一直用右手斟茶,茶汤没有接触到有毒的那一侧边沿。而当腊月用左手端起托盘上的茶瓯,为荣妃斟茶时,茶汤正好接触到了毒药,再流入了荣妃的茶盏中”。 嘉靖和陆炳顿时也都明白过来。陆炳点头道:“这应该是最合理的解释了,如此说来,婉卿与腊月相撞,就不是意外,而是有意为之了。这一切都在周密的计划当中,而腊月只是这个计划中的牺牲品。”语声微顿,他又道:“只是我还有疑问,腊月起初连呼冤枉,后来为什么突然改口认罪,并且自尽呢。” 朱岚岫略一沉忖,道:“她一定是受到了威胁。阎贵妃当众亮出了腊月遗失在御花园里的那块玉佩,腊月到御花园中,想必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甚至于可能与白槿教有牵扯。而玉佩的丢失意味着她的身份暴露,所以,她非死不可。” “如果幕后主谋不是皇后,莫非是阎贵妃在捣鬼?”嘉靖眼中暴射出一股杀气。 陆炳道:“根据眼下的推断,谁都无法洗脱嫌疑,虽然婉卿是皇后的人,但也有可能被其她人收买,这样既达到了目的,又可以嫁祸给皇后,可谓一石二鸟之计。至于阎贵妃为什么会那么凑巧的出现在御花园,还有金英在这件事情中扮演的是什么样的角色,在掌握确凿的证据之前,都无法作出判断。” “一个小小的宫女,岂能有如此大的能耐,一定是受人指使的。即刻捉拿婉卿,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要逼她招供幕后主谋”,嘉靖眼中的杀气愈浓。 “不可!”陆炳、向擎苍和朱岚岫几乎是异口同声。 “为何不可?”嘉靖瞪视着三人。 陆炳道:“皇上,婉卿现在是最关键的人物,将她捉来易如反掌,但是如果她也像腊月一样自尽,不但线索中断,而且打草惊蛇。倒不如放长线钓大鱼,将腊月畏罪自尽的消息放出去,然后密切留意婉卿的举动,顺藤摸瓜。” 嘉靖沉沉一点头,对陆炳道:“这件事就交给你吧。那些兴风作浪之人,朕要将他们千刀万剐!” 陆炳拱手道:“皇上放心,微臣会命内廷的眼线即日起密切监视婉卿的一举一动,协助公主的调查。” 第17章 强向怀中觅旧春 夜半三更的御花园,鬼魅般的女人身影飘飘荡荡,若隐若现,依旧从那棵木槿树的树洞中取出小竹筒,里面的纸条上写着八个字——“按兵不动,等候指令”。 腊月畏罪自尽的消息传开后,并未在后宫中激起太大的波澜。见皇上对此事绝口不提,也无人敢过问。方皇后原本提心吊胆,后见皇上似乎没有再流露出对自己的怀疑,也就慢慢的放下心来。那些盼着看皇后好戏的,虽然失望,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死去的人很快被淡忘,一桩命案就这样无声无息的了结,后宫又恢复了表面上的平静,实际却是暗流涌动,山雨欲来风满楼。 “公主,向大人请你去一趟竹林小屋,他在那儿等你”,沈婧进宫找朱岚岫时,她正在弹奏李娇的那曲《秋风词》,碧纱窗下的香炉中升腾着沉香的袅袅轻烟,她的心绪也似这白茫茫的烟雾,苍茫,寥落。屋内一片寂静,唯有时断时续的琴声,一次次划破宁静。 “向大人找我何事?”朱岚岫停了抚琴的动作,侧过头来。 沈婧微微一笑,“向大人没说。公主到了那里不就知道了”。 朱岚岫微叹了口气,“我要换身衣裳”。沈婧取来一袭素裙,将她的宫装换下。 朱岚岫一边问道:“这几日宫外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没有,一切平静如常”,沈婧说着似想起了什么,“噗嗤”一笑。 “你笑什么?”朱岚岫奇怪地看着她。 沈婧笑道:“安远侯柳王旬的千金小姐柳鸣凤整日对向大人死缠烂打,向大人现在是避之唯恐不及。我倒真是佩服那位柳小姐,一个姑娘家,这么大胆,也不害臊。” “柳鸣凤?”朱岚岫记得似乎听到过这个名字,这会儿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公主,那晚严府家宴发生的事情,我对你说起过的”,沈婧提醒她。 朱岚岫猛然想起,是了,那时候沈婧奉她之命跟踪陆炳和向擎苍,想及时了解万花楼命案的进展。当晚设宴地点是严府后院,沈婧躲在后院围墙外的一棵树上,与柳鸣凤、向擎苍他们所处的位置离得近,正好将接连发生的事情尽收眼底。后来沈婧向朱岚岫汇报时,顺带也提到了柳王旬和柳鸣凤。 一切都还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朱岚岫顿感怅惘,她迟疑了一阵,情绪复杂地开了口:“沈婧,你可知道……向大人年纪也不小了,为何还未娶亲?” 沈婧神秘一笑,“我听张 涵说,曾有几位赏识向大人的王公贵族,都想把女儿嫁给他,可他每次一听到说亲之事,立即委婉谢绝。他手下的锦衣卫还在背后议论过,说向大人清心寡欲,不近女色,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快别说了”,朱岚岫的脸上已经泛起红晕,她转而佯怒道:“你……你居然去向张涵打听,而且还听来了这等不堪的话!” “公主”,沈婧赶忙为自己辩解道:“我可没有打听。是有一回我经过锦衣卫北镇抚司,正巧碰见了门外的张涵,我见他哭丧着脸,关切询问了几句,他便将肚子里的苦水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说是柳鸣凤隔三差五来找向大人,向大人又不愿意见柳鸣凤,连累了他成天挨骂。后来我问张涵,柳小姐人长得漂亮,又是侯府千金,向大人为什么不喜欢人家,他就说了一通刚才我告诉你的那些话。” “好了,这些话听听也就罢了,可别到处乱说”,朱岚岫斜睨了沈婧一眼,转身出宫去了。沈婧冲着她的背影咧嘴偷笑。 竹屋外,午后的阳光暖暖洒落潺潺溪流,波光粼粼,金光点点。向擎苍坐在溪流边的青草地上,斜靠着一块玲珑山石。他怀抱着一架古琴,半眯着眼睛,似睡非睡,手指不时拨动两下琴弦,清清空空之鸣,与竹叶飒飒之声相和,如此情致,让朱岚岫产生了飘然之感。恍惚间,向擎苍已经将古琴轻置于草地上,起身向她走来,笑道:“既然来了,为何也不打声招呼?” 朱岚岫倏然回过神来,见向擎苍正笑望着自己,他笑起来很好看,几分洒脱,几分不羁,又散发着阳光般的暖意。朱岚岫第一次见到他如此灿烂的笑容,不真实的感觉让她再度迷离恍惚起来,好半晌才喃喃细语:“你今天,怎么和我以前见到的不太一样?” 向擎苍朗声大笑起来,好一阵子才道:“翠竹常青,流水潺潺,面对这样的景致,容易返璞归真。”他凝望着朱岚岫,“我听说公主居住的凌云轩也是翠竹环绕,你我同是爱竹之人,相与友善,游于竹林,岂不是人生一大乐事。” 朱岚岫受到他的感染,也绽放出如花的笑靥,“向大人是邀我来同游竹林吗?” “不是同游竹林,而是在竹林中对饮”,向擎苍依旧含笑而视,“我得了一坛上好的‘女儿红’,是一位弟兄从家乡绍兴带来的。如此美酒佳酿,若能有佳人共享,也算不辜负了‘女儿红’这么美丽的名字”。 “向大人身边还缺佳人吗,为何要让我大老远的跑这么一趟”,朱岚岫的问话亦真亦假。 向擎苍说的却是肺腑之言:“佳人虽多,知音难觅,知己难寻。”未待朱岚岫接话,他已回身向草地行去,俯身双手捧起古琴。 朱岚岫跟随在向擎苍的身后,一边回想着他刚才所说的话。见到向擎苍手中的古琴,她的眼里闪耀着光彩,“向大人也喜欢弹琴,可以为我弹奏一曲吗?” “公主面前,岂敢班门弄斧”,向擎苍目光灼灼,“这琴是为公主准备的”。见朱岚岫讶异的神情,他又道:“这里幽雅清静,平日里不会有人来打扰。公主心情烦闷的时候,可以到这里来,感受一下‘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的意境,相信烦恼很快就会烟消云散了。” 一丝莫名的情愫撩拨着朱岚岫的心弦,她的一双妙目凝着向擎苍,“向大人有心了,谢谢你”。 向擎苍似笑非笑地抬眼,“这样的客套话,不说也罢”。 朱岚岫面色微赧,“我……”。 “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来”,向擎苍打断了她的话,转身径直向竹屋行去。不一会儿,他左手抱着酒坛,右手握着两只酒杯,“走吧,到竹林里去”。 来到一处开阔之地,那里摆放着一张竹制的小方桌,两把竹椅。向擎苍将酒坛和酒杯置于桌上,举起酒坛,往两只酒杯内分别斟满了酒。 “公主,请坐”,向擎苍礼数周全,朱岚岫却黛眉微颦。 向擎苍看在眼里,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今天这里没有公主,也没有锦衣卫指挥佥事,咱们抛开各自的身份,痛痛快快畅饮一番,如何?” 朱岚岫望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透明澄澈,纯净可爱,使人赏心悦目,心情也变得开朗起来,她端起酒杯,“好,那我先干为敬!”说罢饮尽了杯中酒。 向擎苍也一仰脖,整杯酒灌下肚去。“这酒的味道如何?”他问道。 朱岚岫赞道:“醇厚甘鲜,回味无穷。” 向擎苍又笑问:“女儿红酒中有六种味道和谐融合,你能品出是哪六味吗?” 朱岚岫不假思索,答道:“甜味、酸味、苦味、辛味、鲜味、涩味。” 向擎苍扬起俊眉,嘴角噙满了笑意。“酒逢知己千杯少”,他又将二人面前的酒杯斟满,举杯劝酒。 连饮了三个满杯,向擎苍已微醺,一边继续劝酒,一边朗声道:“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朱岚岫也有了几分醉意,接道:“不堪身外悲前事,强向杯中觅旧春。” 向擎苍再度举杯,吟道:“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过诗。” “俯仰各有志,得酒诗自成”,朱岚岫立即接口。 向擎苍醉意更浓,脸色也渐变,黯然道:“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朱岚岫已经泪盈于睫,意有戚戚然,“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向擎苍忽然伸出手,握住了朱岚岫的柔夷,朱岚岫嫩白的纤纤玉手瑟缩了一下,似想要挣脱,但终是任由他握着。 向擎苍的手修长而有力,手心温热的气息传递给了朱岚岫,她发烫的双颊一片酡红。 酒到醉时情更浓,向擎苍的眼里燃烧着火热的深情,胸中激流汹涌,他拼命压抑着,到了嘴边,愣是化作了悄寂的伏流,“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他的声音因痛苦而止不住的颤抖,陆炳说过的话似一记重锤,时时在敲击着他的心窝,“有些注定得不到的东西,最好不要存有非分之想!” “大人,大人——”张涵的高喊如一声惊雷,骤然将二人震醒,他们的手触电般分开。 朱岚岫骤然惊立,“我先回避一下”,话音未落,她已闪身隐入了林中。 向擎苍迅速藏起一只酒杯。张涵找到这里时,见到他正悠然独酌。 “大人,原来你躲在这儿喝酒呢,让我找得好苦!”张涵气喘吁吁。 “别急,有什么事慢慢说”,向擎苍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 张涵急道:“大人,严府出了大事,锦衣卫已经介入调查,指挥使让你赶紧过去。” “严府?什么大事?”向擎苍惊讶地望着张涵。 张涵长长吐了一口气,才道:“严世蕃的夫人熊氏中毒身亡,此事连皇上也被惊动了。” “熊夫人?”向擎苍想起曾在严府家宴上见过,那个满脸病容,弱不禁风的女人,她已经病得那么重了,居然还有人下毒害她。向擎苍眉头紧蹙,“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是昨天夜里的事。今日皇上得知此事后,立即将此案交由指挥使全权查办”,张涵道。 “你先走一步,我随后就到”,向擎苍知道,陆炳在那些朝中重臣的府邸内都安插了眼线,有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的耳目。严府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纵然严嵩严令不得对外声张,陆炳仍是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并且立即向嘉 靖汇报。自从染血的白色木槿花出现后,嘉靖便一直心神不宁,加上宫中不久前刚发生了命案,真相尚未查明,这会儿严府又死了人,嘉靖立即指示由锦衣卫查办此案,严嵩可是他最器重的臣子,一举一动都必须在他的掌控之中。 第18章 金蝎蛇惊现严府 张涵走后,朱岚岫从藏身处走了出来。这一惊扰,让二人都从酒醉情迷中清醒过来,再度四目相对时,眸光中已消褪了脉脉温情。 “熊夫人遇害这件事,你有什么看法?”朱岚岫问道。 向擎苍肃然摇头,“现在一切都还是未知数,我要赶到严府问明缘由”。 朱岚岫轻轻点头,“快去吧,我觉得这件事情一定不简单”。 向擎苍目注朱岚岫,脸上突然间罩满忧郁神色,低叹道:“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片刻,他掉转头缓步而去。 朱岚岫对着他远去的身影凄然应和:“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严府内的气氛只能用诡异来形容,死了人,非但不闻哭声,反而有嬉笑之语隐约传来。向擎苍皱皱眉,跨入了严府的正厅。 严嵩和欧阳端淑正在接待前来吊唁的宾客,夫妇二人倒是满脸的悲伤,欧阳端淑更是哭得眼眶通红,他们对这个儿媳妇是真心的疼爱。 见到严嵩和欧阳端淑,向擎苍向二人行礼问候。严嵩礼节性地冲他点了点头,欧阳端淑也颔首回礼。向擎苍虽然对严嵩反感,还是真心劝慰:“严大人、夫人,请节哀。” 严嵩沉重的叹了口气,声音有些嘶哑:“陆指挥使正在后堂等着你。” 向擎苍微微颔首,转身向内行去。他看得出,严嵩的心情十分沉重,但较之对儿媳暴亡的伤感,更多的是忧虑,他好不容易扳倒了夏言,眼下正是官运亨通之时,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这样的事情,万一真被锦衣卫查出点什么来,对他的仕途将会是致命的打击。 从正厅到后堂要穿过一处庭院,两侧都是厢房,一间房内传出男女的嬉笑怒骂之声,一听便知是严世蕃在和他的小妾调情。向擎苍露出鄙夷的神色,原配夫人尸骨未寒,他竟连做做样子假意悲伤都省了,公然在这里逍遥快活。 “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是不是想把正室之位留给那个柳鸣凤,才不肯将我扶正的”,女子的骂声尖锐刺耳,“柳鸣凤”三个字,让向擎苍蓦的停下已经迈动的脚步。 “好端端的,把柳鸣凤扯进来做什么”,严世蕃用不满的语气回应。 那女子呜呜咽咽起来,“相公口口声声说疼我爱我,其实都是骗人的”。 严世蕃又换上了讨好的笑声,“好了我的小心肝,我怎么会骗你呢。但是扶正这件事,就算我愿意,老头老太 太也决不会答应的,像你这样的出身……” 向擎苍正侧耳细听,忽见远处有人朝这个方向走来,他赶忙重新迈开了步伐,假装慢悠悠地踱步,一边仍在留意屋内的声响。 一位少女匆匆迎面走来,差点和向擎苍撞了个满怀。 “对不起”,少女声细如蚊,抬头见了向擎苍,她更是羞得满脸通红,匆匆低下了头,迈着小碎步跑开了。 向擎苍有些莫名其妙地转头看了那少女一眼,短暂的照面,他还是看清了对方的容貌,她有一双聪慧的大眼睛,五官柔和精致,散发着一种温婉恬静的气质,瞧那衣着打扮便知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只是不知为何见了自己如此失态。 那少女径直走到了严世蕃所在的厢房门外,伸手轻轻叩动房门,向擎苍赶忙找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隐蔽起来。 “谁呀?”严世蕃粗大的嗓门响起,夹杂着不耐烦。 “是我,大哥。陶真人已经准备妥当,要给嫂子做法事了”,少女的声音如银铃般,异常悦耳动听。 向擎苍顿感诧异,严嵩只有两个女儿,一个早逝,另一个去年也因病去世,留下一个十五岁的儿子。严世蕃是家中独子,也是最小的儿子,这个称呼严世蕃为大哥的少女,会是什么人呢?而少女口中的陶真人,向擎苍一听就明白,是与严嵩勾结陷害夏言的道士陶仲文,这个陶仲文可不简单,嘉靖十八年,嘉靖南巡,陶仲文随御,因“祷祀”有功,授“神霄保国宣教高士”,寻封“忠孝秉一真人”,领道教事,给诰印,许携其家于官。嘉靖十九年又因祈祷治愈嘉靖的顽疾有功,被晋封为少保、礼部尚书。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严世蕃搂着小妾杨碧桃走了出来,杨碧桃噘着嘴,仍在和严世蕃怄气,严世蕃陪着笑脸,二人都没有理会那少女,少女低眉顺眼,侧立一旁,待二人从身前走过才随后而行。 向擎苍冷眼看尽这一幕,回身离去。 “杨碧桃?柳鸣凤?”在后堂等候的陆炳听向擎苍说完刚才无意中听到的对话,立时警觉起来,“难不成,是小妾一心想夺得正室之位,而害死了熊夫人?可是这个柳小姐,又和此案有什么干系?”他覃思片刻,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熊夫人已没有多少时日好活了,那杨碧桃进严府也有一年多了,这么久都熬过来了,难道连这十天半月都等不了?” “十天半月?”向擎苍闻言一惊,“熊夫人病得很重吗?” 陆炳 尚未开口,两名丫鬟打扮的少女被两名锦衣卫带了进来,对着二人跪拜。 “起来吧”,陆炳待二女站了起来,又对向擎苍道:“春菊和冬梅一直服侍熊夫人,让她们告诉你吧。”言罢他望着春菊和冬梅,“你们把方才对本官说过的话,再对向大人说一遍。” 春菊和冬梅年纪相仿,均是十七八岁模样。春菊眉目清秀,左侧嘴角有一颗十分醒目的美人痣。冬梅有几分土气,看上去是个老实纯朴的姑娘。她们互视了一眼,春菊先开口道:“熊夫人真是个苦命的女人,她进门多年,一直未能生育,直到一年多以前,好不容易怀上了,却遭受意外而小产。之后就一病不起了。” “意外?熊夫人遭受了什么意外?”向擎苍奇道。 “夫人她……像是受到了惊吓”,春菊道,“大概是夫人怀孕五个多月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夫人说要到院子里走走,奴婢正在屋里收拾东西,也就晚了一小会儿,刚跨出房门,就听到外面一声尖叫,奴婢赶了过去,只见夫人昏倒在地上,许多鲜血从她的身子底下流了出来,太可怕了”,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春菊仍止不住地哆嗦。 “到底受到了什么惊吓?”向擎苍追问。 冬梅接道:“夫人说,她见到了一只似蛇非蛇的怪物。可是,家奴将附近翻了个遍,也不见怪物的踪影。当时奴婢就在离夫人不远处的走道上用小炉子熬药,听到叫声立即赶了过去。春菊也就晚了一小会儿到。如果真的有蛇之类的东西,我们应该会瞧见才对。夫人怀孕以后,精神状态一直不好,后来大家都认为,一定是夫人出现了幻觉,把自己吓昏了。” “除了夫人之外,没有人见过那条蛇了吗?”向擎苍自心底冒起来一股寒气,“金蝎蛇”三个字在他的脑中一闪而过。 春菊和冬梅都摇头。 “接着往下说”,陆炳示意。 冬梅哆嗦得更厉害了,“奴婢原本也不相信有什么蛇的,可是……可是……昨天夜里,奴婢……奴婢也见到了……” “那条蛇又出现了?”向擎苍惊问。 冬梅断断续续地说道:“昨天夜里,奴婢正在走道上熬药,忽然发现前面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仔细一看,是一条像蛇一样的东西,可是又比蛇短小得多,样子特别奇怪吓人。奴婢吓得尖叫起来,之后好象闻到了一阵奇怪的香气,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春菊补充道:“奴婢当时在跨院附近,听到叫声赶 来后,见到冬梅躺在地上动也不动,拼命将她摇醒,我们进到屋内,发现夫人正坐在门口处的地上发呆,口中还念叨着,他到底想干什么,他到底想干什么。” “夫人口中的他,指的是谁?”向擎苍急问道。 “不知道”,冬梅接道,“当时我们见夫人神志不清,赶忙上前扶她,还来不及问什么,她又昏了过去。奴婢想起药还在炉子上熬着,赶紧去端了过来。我们服侍夫人喝完药,正准备让她躺下休息,却发现夫人她……她口吐鲜血,神情十分痛苦。等喊来了大夫,她已经……已经不行了”。 陆炳道:“那碗药里有毒,熊夫人就是喝了那碗药后中毒身亡的。严世蕃认定是这两个丫鬟下毒害死了夫人,要将她们送交官府处置。严嵩却不愿对外声张,想要秘密处理此事。我得到消息后,立刻派人密切监视这里的情况,自己进宫向皇上请得旨意,接手此案。” 春菊和冬梅齐齐向陆炳磕头,口中直呼“奴婢绝对没有下毒害死夫人,请大人明察!” “本官不会冤枉好人的”,陆炳淡淡应了一句,一边命令守在门外的锦衣卫:“先将这二人关入柴房,严加看守。” “是金蝎蛇”,向擎苍基本可以肯定自己的推断。 陆炳没有异议,只道:“现在需要弄清楚的是,金蝎蛇为何会两次出现在严府,而且中间相隔了一整年的时间。” “不知大人注意到没有,刚才春菊和冬梅说起两次金蝎蛇出现的情况时,都提到了熬药”,向擎苍抬眼看着陆炳。 陆炳沉思片刻,将张涵唤了进来,吩咐道:“你去查一下,给熊夫人看病的大夫是什么人,将他请过来。” 张涵领命退下,陆炳和向擎苍决定去看看法事结束了没有。做法事的地点在后花园,陶仲文带着一群道士,据说是要给熊夫人超度亡灵。陆炳和向擎苍都不信鬼神,只觉得有些可笑。他们来到后花园时,法事已经结束,几名仆役正在收拾打扫。陆炳正准备返身,忽瞥见严嵩和陶仲文正在不远处交头接耳,似乎在秘议什么,“擎苍,走,去听听他们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二人小心避开那几名忙碌的仆役,悄悄来到严嵩和陶仲文身后的树丛中,蹲下身隐蔽起来。 “新遴选的那批民女明日就要入宫了”,这是严嵩的声音。 陶仲文阴笑道:“那些美人都是供皇上修炼用的,我的新丹药先天丹只差一味药即可炼制成,就等着她们 进宫产药了”。 “你的那些丹药,到底管不管用?”严嵩有些怀疑。 “放心,绝对管用。之前的仙丹,已经让皇上********了,这回更绝了”,陶仲文嘿嘿笑着,“皇上听说南阳有位方士叫梁高辅,养生法术十分了得,便让我找到此人,将他召进宫来,协助我炼丹。这次的丹药就是根据梁高辅提供的秘方炼制的”。 “那梁高辅真有那么大的本事吗?”严嵩问道。 陶仲文笑道:“什么养生法术,其实就是双修功,需****为辅。不过他那****可比我的厉害多了,据说服下之后一夜可御十女,而且越战越勇。之前皇上每次吃了新出炉的仙丹,都要先去找端妃整夜取乐,将端妃折腾得下不来床。这回若是服下先天丹,端妃恐怕更加吃不消了”。 向擎苍听得皱紧了眉头,偷眼瞧看身侧的陆炳,只见他面色铁青,攥紧双拳,骨节咔咔作响,手背上青筋暴突,似乎随时准备冲上前去,将陶仲文暴打一顿。但陆炳是个克制力极强之人,他竭力隐忍着,最终还是颓然松开了拳头。向擎苍虽然不知道陆炳和曹端妃究竟有过什么样的故事,但他凭直觉知道二人之间有情,而且是很深的感情。“情”之一字,最是伤人!他的心也隐隐作痛,为陆炳,更为自己。 陶仲文又开了口:“严老兄,你那个侄女,长得很是水灵啊,若是将她献给皇上,保证很快就能当上娘娘,这样你的地位也可更加稳固啊。” “住口!”严嵩突然发怒了,“我唯一的弟弟早逝,留下一子一女。侄儿几次进京求官都未能如愿,已经令我惭愧至极了。我将侄女接到京城,是要让她在我身边过上两年好日子,再为她找个好人家,怎么可能将她往火坑里推呢!” 向擎苍明白过来,他在路上撞见的那个少女,原来是严嵩的侄女,心中暗道:严嵩还算有些人性,比起那些为了自己飞黄腾达,不惜将亲生女儿送进宫的人,他要强上许多倍。 兴许是意识到自己言重了,严嵩轻咳了两声,道:“不说这些了,还是先将眼前的难题解决了吧。儿媳妇死得不明不白,万一锦衣卫又查出点什么来,我的心血可就全白费了。” “不是还没查出什么来嘛,等查出来了,咱们再想办法”,陶仲文安慰他。 “我真是担心……”严嵩欲言又止,心事重重的样子。 “叔父——”少女美妙的声音随风传来。 “是秋儿来了 ,咱们快过去”,严嵩倏然起身,与陶仲文相携远去。 向擎苍抬首远眺,那个有银铃般嗓音的婉约少女,严嵩的侄女严清秋,一身素白,微微低垂着头,淡雅如诗,宛若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走,回镇抚司”,陆炳依旧铁青着脸,胸中积蓄的怒火令他重重喘息。 向擎苍知道陆炳不想见到陶仲文,依言跟在他身后出了严府,沿路遇见锦衣卫,吩咐若见到张涵将大夫带回,让他们直接去锦衣卫北镇抚司。 回到镇抚司后,陆炳喝了几口茶,渐渐的平静下来,淡定如常了。向擎苍一直在旁边静默着,没有开口。 “怎么,成哑巴了?”陆炳嘴角微微上扬,淡淡地笑着。 “哦,卑职是在想着案子的事情”,向擎苍未敢再提及方才的不愉快。 陆炳也没再说什么,只问道:“关于那金蝎蛇,你怎么看?” 向擎苍道:“恐怕需要请云锦公主过来一趟,她曾见过金蝎蛇,了解的情况也比卑职多。” 陆炳看了他一眼,“你去找沈婧吧,速去速回”。 第19章 绵绵情网难挣脱 向擎苍到了天来客栈,向沈婧说明原委后又匆忙赶回。正巧张涵也带来了那名为熊夫人看病的大夫。 那大夫姓刘,已经上了年纪,是京城较有名望的郎中。刘大夫见到陆炳,立即诚惶诚恐的跪地俯首。 “刘大夫请起吧,本官请你来,是想询问一下,你给熊夫人开的药方都有哪几味药”,陆炳道。 刘大夫惊慌不已,“大人莫不是怀疑,是草民开的药害死了熊夫人?” 陆炳温言道:“别误会,本官只是想知道,熊夫人服药有多少时日了,药方是否都出自刘大夫之手?” 刘大夫回道:“熊夫人病了一年多,一直都是草民负责诊治,药方也都是草民所开。” 这时向擎苍插口问道:“这一年多来,药方可有改变过?” 刘大夫道:“有的。熊夫人怀孕五个多月的时候,由于天气炎热,加之体热虚弱,身上起了许多毒疙瘩,草民见胎儿已稳定,便以少量蝎子为药引,替她排毒。谁知药还未服用,就受到惊吓小产了。后来开了活血化淤的药方,服用一段时间后淤血散尽,又换了调理身体的药物。前些日子熊夫人因肝气郁结导致经络不畅经血瘀积、腹痛难忍,又重新服用舒通经络、活血化淤的药物。” “舒通经络、活血化淤用的是哪几味药?”向擎苍继续发问。 刘大夫道:“主要以蝎子为药引,以完整的干燥体入药,称为‘全蝎’或‘全虫’。辅以桃仁、红花、川芎、当归等多种药材。” 再度听到“蝎子”,向擎苍脑中有灵光一闪,“那调理身体的药材中可有蝎子?” “没有”,刘大夫否定,“蝎子对于排毒和疏通经络有奇效,但本身有毒性,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可轻易使用。所以熊夫人小产后,草民也未敢用到蝎子,直到前几日才加入蝎子当药引的”。 向擎苍想起当日赴宴时在严府,欧阳端淑见熊佩瑜行走十分艰难,曾询问“这是怎么啦,昨日大夫不是说已经好些了吗”,于是又问道:“熊夫人的病情似乎已经有所好转了,为什么又肝气郁结呢?” 刘大夫叹息了一声,“他们的家事,草民多少也有耳闻。自从夫人小产之后,严公子一年之内连娶了两房妾室,前不久还为新纳的小妾大摆寿宴。夫人身体本就虚弱,又敢怒不敢言,终日抑郁,病情能不加剧吗。她已经没有多少时日好活了”。 送走了刘大夫,向擎苍已经有了几分 把握,“金蝎蛇的主人,很可能就在严府内”。 正说着,朱岚岫缓步走了进来。陆炳和向擎苍忙向她行礼。 “快免礼,发生什么事了?”朱岚岫不自觉地望了向擎苍一眼,见他也正盯着自己看,粉脸一热,立时将目光移开去。 向擎苍将整个经过细说了一遍。 朱岚岫沉吟片刻,道:“那只金蝎蛇,应该就藏身严府。据说金蝎蛇是蛇与蝎子杂交而来的,神鸩教教主花费了数年时间,才培育出了这种奇特无比的毒物。金蝎蛇的嗅觉特别敏锐,正在熬煮的药物里面有蝎子,它敏感的嗅到了同类的气息,便自己爬了出来。 “和我想的一样”,向擎苍带着几分兴奋,“金蝎蛇的主人,就是毒死熊夫人的凶手”。 “杀人动机是什么?”朱岚岫道。 向擎苍道:“熊夫人死后,获利最大的就是严世蕃的小妾了。杨碧桃和苏荔都有动机。”他冷哼一声,又道:“严世蕃也有动机,不过我想,他还不至于蠢到为了小妾而杀害夫人的地步。” 话音未落,外面传来女子的嚷嚷声,“让我进去,我要见向大哥!” 向擎苍和陆炳齐向外张望,见一名锦衣卫正冲上前将柳鸣凤拦下,他手中的刀明晃晃的闪着寒光,柳鸣凤竟然毫不畏惧,飞起一脚,踢在对方身上,那锦衣卫毫无防备之下被踢得踉跄后退了两步,才稳住了身形。其他四名锦衣卫见状,纷纷持刀抢上前来,柳鸣凤赤手空拳在凌厉的刀风中穿插移动,竟把四人强猛的攻势挡住。 向擎苍没有想到柳鸣凤还有这等好身手,一时间看得愣住了。一旁陆炳赞道:“早闻安远侯的女儿随他习得一身好武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快住手!”张涵气急败坏地赶了过来。 几名锦衣卫齐刷刷停了手,横刀而立。 张涵直奔到柳鸣凤跟前,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未待张涵发作,向擎苍已回过神来,高声道:“让她进来!” 张涵一脸错愕的立在原地。柳鸣凤气鼓鼓地冲进屋来,经过向擎苍身边时,故意使力撞了他一下。向擎苍也不与她计较,只是苦笑了一下。 朱岚岫进到里屋回避了,屋里只有陆炳和向擎苍二人。柳鸣凤也不行礼,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陆炳笑道:“不知是谁得罪了柳小姐,陆某在此先代他向小姐赔罪了。” “哼,算你还有 点良心”,柳鸣凤一点都不觉得受之有愧,“本小姐每次来,都被人无端驱赶,这次有要事前来禀报,又差点被人抓起来”,她故作生气地横了向擎苍一眼,嘟起的小嘴却显露了十足的媚态。柳鸣凤眉目间透着一股英气,这样的娇媚之态实在不适合她,显得有些奇异可笑。 向擎苍强忍住笑,表现得满脸严肃,“不知道鸣凤姑娘有什么要事?” 柳鸣凤听到向擎苍没有称呼自己为“柳小姐”,心中一喜,怒气早已烟消云散。但她还是噘嘴瞪眼,不依不挠,“原本是有很重要的事情的,但你们这样对我,我不想说了”。 陆炳望着向擎苍,带着爱莫能助的表情,很明显直接将这个难题抛给他了。 向擎苍倒也不慌不忙,“鸣凤姑娘想必是为严世蕃而来吧?” “你……你怎么知道?”柳鸣凤惊喊起来。 向擎苍微微一笑,“我听说,严世蕃已经将正室之位留给了你。” “别听他胡说八道!”柳鸣凤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脸涨得通红,“那个严世蕃,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就他那丑八怪模样,也配娶本小姐?” “那严世蕃为什么这么说?”向擎苍故意拿话激她。 柳鸣凤一挑柳眉儿,带着怒意道:“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们,一定是严世蕃杀了他的原配夫人。” “你是如何断定的?”这会儿连陆炳都忍不住插口询问了。 柳鸣凤冷冷哼道:“前几日严世蕃带着两个娇滴滴的小妾到集市上买胭脂花粉,正好我也去凑热闹,撞见了他们。严世蕃一见我,嬉皮笑脸的,说有话对我说。我想看看他要玩什么花样,就随他去了一个较为僻静的所在。那个无耻的混蛋,居然说上次在严府家宴上见到我后,心生爱慕,一直念念不忘,还说我换上女装后更加风姿动人,令他倾倒。” 柳鸣凤斜睇了向擎苍一眼,又接道:“我嘲讽说,你家里已经有一堆女人了,还嫌不够吗,当心被你那两个小妾听见了。严世蕃竟恬不知耻地说,那两个小妾他根本不放在眼里,还说他家黄脸婆很快就会一命呜呼了,只要我愿意,他可以风风光光的把我娶进门当正室。这话正巧被前来寻他的那两个小妾听了去,结果一人揪了他一只耳朵,将他推搡走了,实在可笑得很。也就她们稀罕那丑八怪,就算天下男人都死绝了,我也不会嫁给严世蕃的!” 陆炳和向擎苍总算明白了,为什么杨碧桃会 说出那样的话来。 向擎苍道:“就因为严世蕃说他们家黄脸婆很快就会一命呜呼了,所以你断定他是凶手?” “可不是吗”,柳鸣凤十分肯定自己的看法,“才过了几日,就听说他的夫人中毒死了,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呀”。 陆炳温温的笑道:“柳小姐,这样的话可不能随便乱说。” “怎么,你们不相信我?”柳鸣凤又气又急。 “噢,不是不相信。你提供的情况很重要,我们会尽快查明的。只是凡事讲求证据,在没有确凿的证据前,不能随便下结论,当心反被认为是诬陷”,陆炳忙安慰道。 柳鸣凤悻悻然道:“证据就要靠你们自己去找了。本小姐只负责提供线索。”她双目凝盼,“向大哥,能不能送我回去?” 向擎苍心中不愿意,一时却又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只能将求助的眼神投向陆炳。 陆炳会意,他不想让向擎苍为难,出言解围,“柳小姐,本官有很重要的事情正要交给擎苍去做,他恐怕脱不开身,要不让张涵送你回去,如何?” 柳鸣凤重重的“哼”了一声,“不用了,那个张涵,我见到他那张臭脸就讨厌。既然向大哥没空,我自己回去就行了”。她满脸不悦,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陆炳和向擎苍相视摇头,朱岚岫走了出来,打趣道:“那位柳小姐,看样子是对向大人情有独钟,我看向大人是逃不出她的绵绵情网了。” 向擎苍急于解释,“在下对那柳小姐毫无半点情意,公主就不要取笑了。” 朱岚岫眨眨眼,脸上浮现若有若无的笑容。 陆炳淡淡地接道:“公主说的不错,我看柳小姐是对你动了真情。” 向擎苍无奈道:“如果真是这样,那只能说明她看错了人,希望她能早一点明白过来。” “运慧剑斩断情丝,谈何容易。有些人明知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却偏偏作茧自缚,最后落得个丝尽人亡的可悲下场”,陆炳话中有话。向擎苍和朱岚岫都听得不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 朱岚岫眉目间忽凝聚了无限愁苦,但瞬间又恢复平静神色,“我该回去了, “等等”,向擎苍急切挽留,“关于那金蝎蛇,在下还有不明之处要向公主请教”。 “有什么不明白的,你问吧”,朱岚岫淡淡道。 向擎苍本是情急之下脱口而出,被朱岚 岫这么一问,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他支支吾吾的,懊恼不已。 陆炳暗暗摇头,“还是我来问吧,那金蝎蛇如果真的藏在严府中,公主认为会在什么地方?” 朱岚岫略一沉忖,道:“蝎子窝不是用砖就是用瓦搭盖的,而蛇的栖身所在是幽暗的洞穴。府邸内的话,不可能在房间内,太容易暴露,应该是在一处隐蔽的砖墙内,或者由砖块砌成的某种物体里面。冬梅熬药是在走道上,金蝎蛇嗅觉再灵敏,距离熬药的地方也不可能太过遥远,我觉得,在走道尽头的可能性最大。” 陆炳点头道:“公主说的很有道理。”他转脸对着向擎苍,“我们即刻回严府察看”。 朱岚岫随即道:“我也该回宫去了。”见向擎苍依依不舍的模样,她一脸黯然,幽幽一叹,“如果我想到了什么,会再来找你们的。”她说罢疾步出了门去,没有走正门,而是飞身跃上屋顶。待向擎苍追出来时,哪里还有半点人影。 “人都走了,还愣着干什么,快随我去严府吧”,陆炳低沉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响起,有几分责备的口吻。 向擎苍顿感惭愧,见陆炳已经自顾自地从身边走过,他小跑两步赶上。 第20章 会情郎少女怀春 夜幕已降临,严嵩夫妇、严世蕃等人都聚集在灵堂内。陶仲文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又在搞什么名堂。 陆炳和向擎苍静悄悄地绕过灵堂,直奔冬梅熬药的那条走道。熊夫人生前住在后进院落,是一处单独的小跨院,进了院门,先要经过她居住的屋子,才能到达与屋外围墙垂直的那条走道。经过房门时,向擎苍陡的停了脚步。 “你怎么啦?”陆炳回过头来,奇怪地看着他。 “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向擎苍眉头紧锁,须臾又道:“现在还不是下结论的时候,咱们还是先找到那个洞穴吧。” 陆炳眼珠一转,又回身向走道行去。向擎苍紧随其后。走道的左端尽头是一堵灰墙,并没有什么砖块,墙面也平整光滑,毫无半点缝隙。二人又走向走道的另一端,尽头处有数级石阶,与一段曲折的回廊相连接。石阶上的墙边种植着数盆花,组成了一道形状优美的花墙。 二人的目光同时投向了那道花墙。向擎苍弯下腰,借着幽柔的月光眯起眼来仔细端详,半晌才挺直了身子。“大人”,他面容凝肃,“这些花盆,都是用条砖砌成的,而且与普通的花盆不同,没有盆底,相互叠加在一起,既可栽花又可挡土,还可以堆砌成围墙”。 陆炳慨然,“公主所言果然不差,那金蝎蛇一定就藏在这道花墙之中。能设计出这样的花盆砖,还真是不简单哪”。 且说朱岚岫回到凌云轩后,心烦意乱,她无力地跌坐在沉香床上,床前地面上,铜胎雕纹龙耳三足珐琅彩熏炉中升腾起袅袅青烟,缓缓游向虚空,散于四面八方。她在游烟缭绕中闭上了眼睛,忽然觉得一切都是如此虚无缥缈。重新睁开眼来,朱岚岫轻轻叹了一口气,伸手从玉枕下取出《秋风词》的曲谱,款款行至古琴前落座,纤指走弦。她有些心不在焉,只是将前些日子断断续续弹奏过的旋律连贯起来,手指麻木地划过琴弦。蓦地,一阵错乱的音律震得她陡然一惊,嘈切的琴音在耳畔嗡嗡回响,她重新拾起曲谱,浏览数遍后,眼中射出了奇异的光芒。 严府内,陆炳和向擎苍面无表情地走进了灵堂。面对着陶仲文的众人皆转过脸来,除了严清秋一见到向擎苍立即红着脸微侧过头外,其他人脸上皆看不到任何表情。 陶仲文先前一直微闭着眼睛,这会儿已经瞪圆了。眼珠子转了几转,又眯缝起来,皮笑肉不笑。陶仲文六十出头,身材修伟,面容清矍,须发飘逸,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只不过那看似和善的面容,总在不 经意中流露出邪气。 陆炳冷漠地瞟了陶仲文一眼,语带嘲讽,“我们似乎来得不是时候,打扰了陶真人的清修了。” 陶仲文发出几声干笑,“陆指挥使说笑了,什么事都比不过你办案重要哪。” 严嵩见气氛有些不对劲,忙道:“瑜儿被害一案,有什么进展了吗?” 陆炳的脸色稍稍缓和过来,“案子倒没有什么进展,只是我和擎苍方才到熊夫人生前居住的跨院内察看,无意中发现走道上有一道十分别致的花墙,惊叹不已,所以想来问问,是什么人有此奇思妙想?” 严世蕃嘿嘿笑出声来,“原来陆指挥使不专心查案,研究起花墙来了”,他越笑越欢,洋洋得意地伸手搂过身边新纳的小妾苏荔,炫耀道:“那奇思妙想,就是荔娘的。” 苏荔见严世蕃当众夸自己,顺势往他的身上一贴,甜滋滋地抿嘴直乐。 严嵩带着几分疑惑,“想不到陆大人对花花草草也有兴趣。我素来喜欢侍弄花草,去年寿辰时,荔娘为了讨我欢欣,想到了这个点子,她画好图样,送到砖窑里面请工匠烧制的。这丫头,心思确实灵巧。” “去年?”陆炳微微一怔,苏荔不是才进门不久吗,怎么去年就送寿礼了。 一旁的杨碧桃立即窥出了陆炳的疑惑,冷笑道:“苏荔原本是府里的使唤丫头,仗着有几分姿色,非让相公将她收了房。” 苏荔又羞又怒,伏在严世蕃身上嘤嘤哭了起来,“相公,她居然当众羞辱妾身,你要为妾身做主啊”。 严世蕃肥大的手掌在苏荔的背上摩挲着,拿那只独眼斜瞪着杨碧桃,但并未出口斥责。两个女人当众为自己争风吃醋,对他而言其实是一种极大的满足。 严嵩和欧阳端淑脸上都挂不住了,严嵩怒喝一声,“别在这儿丢人现眼的,还不快回房去!”这火也不知道是冲着哪一个人发的,但杨碧桃立即害怕了,卑怯地向严嵩和欧阳端淑赔了礼,就要离去。苏荔也抹干了脸上的泪痕,委屈地瘪着小嘴准备告退。陆炳忽然道:“先等等。”他对着苏荔道:“在下想请如夫人详细介绍一下那道花墙,最好是……”,他故意一顿,接道:“最好能将那些花盆砖都挪开来,好让我学习一下整道花墙是如何堆砌而成的。” 苏荔怔了一怔,红唇微启正待开口,严世蕃抢道:“陆指挥使怎的对那花墙如此上心,用不着荔娘介绍,我来为陆指挥使介绍便可。” “如此甚好”,陆炳道,“那就有劳严兄了,请吧”。 “还是先用晚膳吧”,欧阳端淑恭谦地说道:“这么晚了,大家一定都饿了,陆指挥使和向大人如不嫌弃,就一道用膳吧。晚膳过后再让蕃儿带你们去瞧看,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吧。” 陆炳与向擎苍交换了眼神,而后道:“夫人的盛情,我们怎好推却,那就叨扰了。” “要谢谢陆指挥使赏脸才是”,欧阳端淑笑容和蔼,“妾身这就命下人传膳”。 普通的家常便饭,因有外人在,女眷们单独围坐里桌,有垂帘与外头的男客隔开来。严清秋是未出阁的姑娘家,最是需要回避,但她的心思显然不在那些饭菜上,一边端起饭碗胡乱地扒两口饭,眼角的余光始终没有离开那道珠帘,珠帘那头,向擎苍略显朦胧的身影让少女的一颗芳心悸动不已。直到眼睛有些酸痛了,严清秋才将目光稍稍移开来,刚将饭碗搁在桌上,一抬头就对上欧阳端淑蕴含着深意的目光,她的脸登时火烧火燎的,她羞愧得不敢再待下去了,低垂着头来到欧阳端淑身旁,细声道:“婶娘,我……我有些不舒服,想先回房休息了。” 欧阳端淑心中早已了然,但不便当众说破,见严清秋这般羞惭,也不为难她,只拉了她的手,轻轻拍了两下,嘴角含笑道:“去吧。有什么要求尽管开口,婶娘会为你做主的”,她眼睑一扬,有暗示的意味。 严清秋本就发烫的脸更红了,她不敢抬眼看欧阳端淑,声音低得自己几乎都听不见了,“秋儿先告退了”,她逃也似的飞奔而去。 欧阳端淑对着她的背影摇头,眼中却满是笑意,她的两个亲生女儿都已亡故,这个侄女,她视同己出,疼爱有加。同桌用膳的杨碧桃和苏荔相互怀着敌意,都只顾闷头吃饭,没有心思理会严清秋和欧阳端淑。 陆炳和向擎苍也一直在留意里头的动静,见有人离席,陆炳立即用眼神暗示守在一旁的张涵尾随。 张涵绕过膳厅,却见严清秋正俏立于不远处,翘首张望,似乎在等什么人。 张涵刚想隐蔽起来,严清秋已轻移莲步向他行来,张涵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严清秋在张涵面前站定了,神情有些紧张,她迅速四顾,见并无他人,才吞吞吐吐道:“张大哥,我……我……你能否帮我……请向大人过来一趟,就说……就说我在后花园等他”。说完她长吁了一口气,径直转身离去,脚步越来越快,却因为内心忐忑而有些踉跄。 张涵呆愣半晌,突然一拍脑袋,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笑呵呵地往回跑去。 张涵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向擎苍身旁,附在他耳边吃吃笑道:“大人,你又交桃花运了,有人效仿崔蔷莺,要与你私定终身后花园。” 同桌的严嵩和严世蕃都莫名其妙地看着张涵,不知道他在乐什么。 向擎苍板起脸,“你这混小子,胡言乱语什么。走,外面说去!”拉了张涵的胳膊就往外拽,力度之大让张涵痛得龇牙咧嘴。 “大人,属下不过说句玩笑话,你用得着下此狠手吗”,张涵闷声抱怨。 向擎苍不作理睬,依旧面沉沉,“让你去跟踪人,你倒好,放了正事不做,拿我寻开心来了。看来我平日里对你太过纵容,该好好教训你一番才是”。 “大人”,张涵苦着脸作揖,“属下没有拿大人寻开心,是严小姐让属下转告大人,说她在后花园等大人,属下不知怎的联想到了《西厢记》中崔蔷莺与张生私定终身后花园,就随口说了一句。” 见向擎苍怀疑的眼神,张涵几乎要指天为誓了,“大人,属下句句实言,若说谎欺骗大人,愿遭……” “好了”,向擎苍及时打断,“量你也不敢说谎,回去吧,以后管好自己的嘴就行了”。 张涵诺诺而退。向擎苍满心狐疑地往后花园行去,那位羞涩娇柔的严小姐,居然会约自己私下相见,实在大大出乎向擎苍的意料之外。 后花园内,那朵水莲花正在晚风中摇曳,在平湖里荡漾,静静的,柔柔的。向擎苍走近,觑她云鬟低坠,星眼微朦,清丽无匹,如诗亦如画。只是这样一个动人的女子,却无法让他的心海泛起丁点波澜。他语气平淡,“严小姐,有什么重要的事需要将在下召唤到此?” 严清秋回眸对着向擎苍娇羞一笑,转瞬间又避开了视线,她螓首低埋,樱唇微绽,呢喃般的话语飘然滑落,“小女子自知失礼,只是事情紧急,还望大人海涵”。 “你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向擎苍讶然。 严清秋道:“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将此事告知大人。刚才苏荔说那花盆砖是她的奇思妙想,其实……”她稍有迟疑,仍开口道:“其实那是春菊替她出的点子。而且,春菊她……” 向擎苍目光一凛,“春菊怎么啦?” 严清秋轻声道:“叔父将我接到京城府中已近两年,去年嫂子受到惊吓小产 ,所有的人都以为是她神智有些不清出现了幻觉。最初我也是这样认为的,但是有一天晚上,我难以入眠,索性到这后花园来走动,没想到无意中听见了春菊和一位蒙面人的对话。”她顿了顿,复又接道:“我害怕被他们发现,未敢离得太近,只隐约听到春菊说,她给苏荔出了主意,建造花墙讨我叔父欢欣,那花墙中正好可以藏入……好像是什么蛇。” “他们还说了什么?”向擎苍急切追问。 “我一听到蛇,已经怕得不得了,之后一直恍恍惚惚的,只听到什么驱蛇魔笛,还有蛇怕雄黄,其他的,都没有记住”,严清秋道。 “这么重要的情况,你为什么不告诉严大人?”向擎苍有些不解。 严清秋低语:“当时家里已经乱作一团,我不过是寄人篱下,不愿卷入是非。后来府中很长一段时间太平无事,我便没有对任何人提起此事。直到嫂子被害,今日又忽然听到大人提到那道花墙,想来是大人已经发现了什么。叔父虽然对我疼爱呵护备至,但是他的一些做法,我并不认同。大人秉性耿直,断案如神,是个值得信任之人,我只希望提供这点情况,能对大人有所帮助,早日将案犯绳之以法,以告慰嫂嫂在天之灵。” “严小姐,你提供的情况非常重要,谢谢你对我的信任”,向擎苍诚恳道谢。 娇羞的红晕在严清秋的脸上散溢开来,她不敢再抬头看向擎苍一眼,涩涩道:“我该走了,让人看见了不好,大人多珍重。”她敛眉垂首而去,一抹素白的倩影渐渐淡却。 向擎苍的身后不远处便是花团锦簇的花丛,他急于想将严清秋所说的话告诉陆炳,刚匆匆跨出几步,行经花丛时,胳膊骤然被扣住,在他急扭头看清对方面貌的一瞬间,一股力量已将他带入了花丛深处。 “公主”,向擎苍又惊又喜。 朱岚岫立即将纤指置于唇上,示意他噤声。 过了一会儿,向擎苍听到了一阵不寻常的响动,那是极为轻微的衣袂飘动之声,紧接着一道黑影急如闪电般从花丛外掠过,腾空而逝。 向擎苍微怔间,思绪已被朱岚岫的话打断,“我刚在这花丛中隐蔽好,就察觉到附近有其他人到来。想来你和严小姐的一番对话,不光我听到,那个人也听了去”。 “你知道是什么人吗?”意外接二连三,向擎苍也有些懵了。 “不知道”,朱岚岫轻轻摇头,两道澄澈的目光凝注在向擎苍脸上,“我是 凑巧有事来寻你,见严小姐正等着你,只好躲进了附近的花丛,不是有意偷听你们的谈话”。 朱岚岫一番解释,反让向擎苍尴尬不已,正思索着如何应答,忽闻到朱岚岫身上散发出来阵阵甜香,如芝似兰,幽幽沁人心肺,香虽清淡,却是令人欲醉,不觉痴望着她。 “你看着我做什么?”朱岚岫和向擎苍一触眼光,立时觉着心里一跳,赶忙别过脸。 “我……”向擎苍脸红耳热,浑身不自在。 未待他说出下文,朱岚岫已强自缓了心跳,重新回过脸来,道:“你赶紧去向陆指挥使汇报吧。我到那竹屋中等着,你办完了事情再来找我。”说话间她已跃出花丛,踏枝穿树,很快便不见了影儿。 向擎苍火速向陆炳禀报,二人早前说要请人介绍花墙,只是为了一探虚实,这会儿也不再惊动任何人,悄悄来到熊夫人生前居住的跨院。刚指派了手下到广积库找掌印太监要些雄黄来,一阵尖锐的啸声破空而来,似破碎的笛音,渺远得几不可闻,却异常曲折诡秘、括躁刺耳,向擎苍和陆炳都感到内腑气血一阵翻涌,似乎胸中涌塞着什么东西,要吐又吐不出来一般。耳膜鼓动得疼痛万分,似要被炸裂一般。一颗心随之跌宕起落,人也愈来愈狂躁不安。向擎苍功力深厚,勉强能抵受住,陆炳已经受了内伤,喉中一股腥甜,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指挥使,不好了,不好了”,张涵急匆匆地狂奔而至,也被那诡异的笛音震得打了个趔趄。 就在此时,笛音倏然终止,只有余音仍在耳边嗡嗡萦绕,许久才渐渐散去。 陆炳神态萎靡,费劲地深喘气后,又是一大口鲜血吐了出来。向擎苍和张涵急忙一左一右搀住他。 “大人,你受了内伤……”向擎苍正关心陆炳的伤势,张涵忽然嘶喊起来,“快看那,蛇——” 向擎苍猛一激灵,顺着张涵手指的方向望去,金蝎蛇!那条曾令江湖人士闻风丧胆的,似蛇又似蝎子的怪物,已近在眼前!他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带着陆炳急急后退数步。 第21章 会知音竹骨翰墨心 向擎苍死死地盯着地上的那条金蝎蛇,眼皮都未敢眨一下,危急关头,他决定冒险一搏,除掉那金蝎蛇,但手中长刀挥起后,他蓦然发现,那金蝎蛇正发疯般地原地扭动着躯体,看起来不像要对他们发起攻击。再定睛细瞧,果见那金蝎蛇的动作逐渐缓慢下去,似乎受了重伤,已经奄奄一息。 一枚银针划破了夜空,刺目的银光让向擎苍不得不闭上眼睛,但闭目的一瞬间,他已凭听觉判断出那银针来自何方,长刀一挥,将银针击落。“保护好大人”,他喝令张涵,自己纵身跃起。 屋顶上,一蒙面人从向擎苍眼前横跃而过。向擎苍放腿疾追,很快与对方动起手来。 那蒙面人一身夜行衣,手持一支玉笛。向擎苍陡然想起严清秋所说的驱蛇魔笛,断定此人便是金蝎蛇的主人。他单刀飞舞,左手忽拳忽掌,右手绣春刀横砍直劈,威势直不可当。那蒙面人被逼得只能被动迎战,险险地避开数刀后,终于得以出手,手中玉笛由下面翻了上来,直袭向擎苍肋间。向擎苍被这攻其要害的一笛迫得向后倒跃而退,暗暗吃惊,此人武功着实不弱。稍稍分神,蒙面人玉笛起处,若点若劈地攻出一招,向擎苍斜跨两步,反腕击出一刀。 蒙面人仰身向后退了两步,手中玉笛突然一紧,连攻四招,一气呵成,快速异常。向擎苍避开三招之后挥刀一封,“铛”的一声,挡开玉笛,挥刀还击。他的刀势迅速,展开快攻,寒芒闪烁,将蒙面人圈入一片刀光之中。蒙面人手中的玉笛忽上忽下封挡向擎苍的刀势,但渐渐的失去招架之力,只听得“嗤嗤”数声响,手臂和肩部连中数刀,鲜血横流。向擎苍趁势一挥左手,扯下了对方脸上蒙着的黑布,右手所持大刀已经架在了对方的脖子上。 严府里的其他人听到打斗声都赶了过来,严嵩、欧阳端淑、严世蕃、杨碧桃、苏荔、严清秋、陶仲文,在屋檐下站了黑压压的一片。向擎苍带着那人自屋顶一跃而下。 “春菊!”惊呼声此起彼伏。 那身着夜行衣的蒙面人正是春菊,她被向擎苍手中的刀胁迫着,却目不斜视,傲然昂首。 “春菊,你……你怎么打扮成这副模样”,苏荔的声音抖得厉害。 严世蕃脸上的肥肉抖了两抖,“好你个春菊,我早说是你害死了夫人,你还死活不肯承认。哼,真是人不可貌相,看你平日里弱不禁风的,居然还有这等身手。快说,你混进我们府中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要害死夫人!” “啊——”严清秋凄厉的尖叫声让所有人都惊跳起来,她双手紧捂住嘴,惊恐得圆睁双目,顺着她的视线,众人也都骇得面无血色,只见那金蝎蛇就在严清秋的脚下,她方才一不留神踩了一脚,吓得魂飞魄散。 欧阳端淑见严清秋的身子摇摇欲坠,忙环抱住她,自己也浑身哆嗦,却仍强装镇定的语调安慰她。 向擎苍微一晃神,骤然察觉手中钢刀一震,滴滴鲜血正顺着锋利无比的刀刃淌落,春菊的咽喉已被划破,瞬间咽了气。 向擎苍一张俊脸上肃煞如霜,手一松,春菊的尸体立时瘫了下去。他只投以冷冷一瞥,回过身去,却不见陆炳和张涵,只有一群肃然直立的锦衣卫。领头之人看出向擎苍的疑惑,禀道:“指挥使受伤难以支撑,张校尉护送他回府去了,召我等在此候命。” “将尸体抬回镇抚司,还有那死去的金蝎蛇,一并带走”,向擎苍面无表情地吩咐了一声,扬长而去,只留下惊魂未定的严家人,面面相觑。 向擎苍惦念着陆炳的伤势,径直去了陆府。家丁与他熟识,直接将他引到了书房外。几名守在门外的锦衣卫立即对向擎苍躬身行礼。 向擎苍颇觉诧异,受伤了为何不在卧室内休养,却到这书房中作甚?推开门,他又是一怔,只见陆炳正面壁坐在锦榻上运气调息,朱岚岫盘膝坐在他的身后,右掌顶在他后背,正潜运本身真气助他运气行功。张涵正立于榻前,紧张地望着二人,他听到轻微的响动,侧过头去,和向擎苍用眼神稍稍交流,他们担心干扰榻上的二人,都不敢吭声。 陆炳感觉到丝丝热气缓缓向内腑攻去,摒弃杂念,扫清灵台,凝神运功。渐渐的已感到体内气血畅通,惨白的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 陆炳回过脸来,见朱岚岫的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正闭目养神。他慌得翻身滚下榻来,跪在地上请罪,“微臣该死,劳动公主损耗元气替微臣疗治伤势!” 朱岚岫睁开眼来,微微一笑,“陆大人不必拘礼,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快起来吧”。她眼波流转,触及向擎苍,依旧淡淡笑着,很快又将目光收回,亦下了榻,缓步对着向擎苍走来,举步轻逸,恍如行云流水。向擎苍见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心疼地关切道:“你自身的损耗,一定不小。” “我不碍事的”,朱岚岫展颜一笑,回头对陆炳道,“我有一份曲谱,想与向大人切磋一下,陆大人内伤初愈,元气未复,快躺下休养吧”,又对张涵道:“好好照顾你们大 人,请人给他做碗鲜鱼汤喝下,明日一切便可复常。” 陆炳和张涵连连道谢。朱岚岫转身向门外行去,向擎苍忙辞了陆炳,随她离去。 夜晚,茂林深篁,万籁俱寂,月亮没入了云层中,隐去了地上皎洁的月光。朱岚岫和向擎苍摸黑在林中穿梭,只有虫鸣啾啾伴着溪流的叮咚声不时轻柔地飘过耳畔,还隐约可闻彼此不太平稳的呼吸声,他们的距离时远时近,挨近时甚至可以感受到对方紊乱的心跳。 进了竹屋,向擎苍点燃了竹书案和窗台上的蜡烛,将室内映照得一片明亮。朱岚岫还是第一次进到这竹屋里来,这是一间清幽的雅室,竹制的小书架上摆放着几本诗集和笔墨纸砚,诗轩墨香相宜心,一旁陈设着古琴,琴韵与书香交融。白色纱帘随风扬起一角,隐约可见内室放置一张可供憩息的竹榻。 墙上悬挂着向擎苍的画作《劲节凌秋图》,在布局上,只截取了竹的上端,两三竿竹子悄然挺立于秋风中,竹节长而直,竹叶稀而疏,整个画面,给人以倔强坚韧之感。画上还有他的题跋“未出土时先有节,便凌云去也无心” 朱岚岫对这幅画产生了极大的兴趣,驻足细品,眼神里流露出赞美之意,“向大人的画气韵生动,形神兼备,书法劲秀绝伦”。 向擎苍俊脸微热,“公主见笑了。以公主的才情,书画造诣必定远在我之上”。 “我不及向大人,这是实话”,朱岚岫盈盈浅笑,转而眉宇间隐现困惑,“向大人以竹自喻,既然你高尚脱俗、虚心自持、淡泊名利,为何会踏入仕途呢?” 向擎苍无奈一笑,“我们向家世代为官,家父也要求我入仕为官,报效朝廷。我师父希望我远离朝廷,在江湖上行侠仗义,因此极力反对,却始终说服不了家父,我只能遵从父命,求取功名。” “你的师父?”朱岚岫十分好奇,她一直不知道,向擎苍这身武艺是何人传授。 “我师父是位世外高人,武功深不可测,长年隐居深山大泽。我四岁那年在溪边玩耍,遇见了师父,她认为我天生异质,便求见我父亲,想要收我为徒。我父亲觉得习武可强身健体,而且有一身武艺,将来若当不成文臣,还可转投武科,便同意了。十多年间,师父尽授所学,她数次劝我父亲,说我秀逸不群,非宦海中人,却改变不了我父亲望子成名仕途之心”,向擎苍忽然轻笑一声,道:“说来有些可笑,我跟随师父学艺十多年,只知道她是个女人,对我有如同慈母般的关爱,却从 未见过她的真面目。” “为什么?”朱岚岫甚为诧异。 向擎苍道:“她总是戴着面具,据说是因为早年练功时走火入魔导致毁容,之后便再也不愿以真面目示人,连我也不例外。” 朱岚岫微叹了口气,“她的内心,一定非常痛苦”。 向擎苍点头道:“我随她在深山习武期间,不止一次在半夜听见她痛苦压抑的哭泣声,极其凄凉悲切。” 朱岚岫心中亦感悲凉,遂转移了话题,“不谈你的师父了,我找你,是为了琴谱的事情”。 “什么琴谱?”向擎苍尚未反应过来。 “就是李娇的《秋风词》曲谱”,朱岚岫探手从怀中取出一方绢帕,上面是她誊写的曲谱,她道:“我在弹奏这首曲子时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今日就是为此事来找你。原本想先到竹屋来等你,到了半途却老是心神不宁,便到天来客栈找沈婧,让她到严府察探一下情况,结果得知陆大人受了伤,我便赶到府中助他疗伤。” “指挥使明明已经命人暂时将春菊和冬梅关押在严府的柴房内,并派人看守,她是怎么出来的?”向擎苍一直有此疑问,却始终找不到机会问个明白。 朱岚岫道:“这是一桩怪事,当时张涵匆匆找到你们,就是为了此事,但因为陆大人受了伤,你又追赶春菊而去,他顾不上向你说明。有人杀害了守卫,救出了春菊。”语声微顿,又道:“四名看守柴房的锦衣卫武功都十分高强,却在瞬间毙命,都是被一刀割破喉咙致死,现场没有任何反抗挣扎的痕迹。”她抬眼望着向擎苍,想看他有什么反应。 “冬梅呢?”向擎苍问道。 “死了,也是一刀毙命”,朱岚岫的声音沉了下来。 向擎苍眸光一冷,“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冬梅说那天夜里她在走道上熬药,发现金蝎蛇,吓得尖叫起来,之后好象闻到了一阵奇怪的香气,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春菊则说她听到叫声赶来后,见到冬梅躺在地上动也不动,拼命将她摇醒。冬梅应该是中了迷香昏倒在地。熊夫人坐在地上发呆,口中还念叨着,他到底想干什么,很显然,熊夫人一定是看到了什么,受到刺激。而春菊听到叫声赶来只有很短的时间,她一进跨院,熊夫人的房间和走道都可以看得很清楚,为什么却没有看到熊夫人口中所说的那个‘他’?是不是有意隐瞒?” 朱岚岫接道:“熊夫人想必就是看到了那个‘他’,才被杀人灭口的 。那个‘他’究竟是春菊自己,还是另有其人,现在还很难判断。” “难道是春菊自己逃了出来?”向擎苍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推测,“锦衣卫训练有素,如果是春菊杀死冬梅后逃出来,他们不可能没有防备。何况,春菊一直被关在柴房内,我们发现花墙的事情,她不可能知道,更不可能那么凑巧的在我们靠近花墙时,吹奏魔笛。除非,有人给她通风报信”。 “不错”,朱岚岫点头赞同,“这一切,绝不可能是巧合,严府里面,一定还有春菊的同伙,或许,就是那天出现在严府后花园里的人。如果那诡异的笛音就是严清秋所说的驱蛇魔笛的话,吹笛者将那金蝎蛇召唤出来,应该是为了对付你和陆大人。可为什么那金蝎蛇自己却受了重伤死亡呢?许多谜团,还需要我们慢慢去解开”。她说话间已在古琴前端坐,道:“我照着这曲谱弹奏一遍,你听听是否有什么不妥。” 第22章 古琴曲玄机暗藏 朱岚岫不带感情地让古琴发出了所有的音符。向擎苍凝神倾听后皱起了眉头,“为何有几处旋律凝滞不顺畅,破坏了曲子的完整性。听说李娇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谱的曲子,不应该是这样的水准”。他双眸中蓦的射出了两道奇光,“难道说,这曲谱中暗藏玄机?” 朱岚岫带着赞许的笑意,“我将其中几个导致旋律不顺畅的音符挑了出来。你看这减字谱,古琴共有七根弦,这些数字表示弦数和徽数,第一个错误之处,是四弦五徽,第二个,是三弦五徽。” 向擎苍接道:“第三个,是三弦一徽。”他目光转动,“李娇在暗示什么呢?” “我特意又去找了姑姑,问她颜如玉将曲谱交给她之时,是否有说过什么话”,朱岚岫直视向擎苍的眼睛,“姑姑回忆了许久,想起当时颜如玉曾说,李白的《秋风词》,和卓文君所作的《白头吟》,这两首诗合在一起,正好是她本人最真实的写照”。 “《白头吟》?‘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向擎苍眸光烁烁,“四、五、三、五、三、一。如果弦和徽分别代表行和列的话,那么第四列第五行是‘离’字,第三列第五行是‘人’字,第三列第一行是‘愿’字”。 “离人愿”,朱岚岫沉吟道,“这三个字,有什么含义呢?” 向擎苍思忖片刻,也得不出结论,“我们应该再到万花楼走一趟,也许,能有什么新的发现”。他满心期待地目注朱岚岫,“明日,你愿意陪我去一趟万花楼吗?”话一出口他便后悔失言了,怎能让朱岚岫到青楼那种地方去,一时大窘,讷讷说不出话来。 朱岚岫瞬间面飞绮红,但很快恢复如常,微笑道:“好,明日我女扮男装,陪向大人走一趟。” 向擎苍心中一动,不觉间两只眼睛盯住了朱岚岫的脸,烛光中,只见她秀目淡淡,瑶鼻通梁,樱唇菱角秀逸若散花仙子,他的目光也变得灼热起来,“你为什么要弹奏那一曲《秋风词》?” 朱岚岫秀眉轻颦,一脸黯然,幽幽一叹道:“我该走了。”说完话,转过身子,缓步向门口行去。 向擎苍略一怔神,立时追过去拦住去路,“岚岫——”他脱口喊出了她的闺名,他的眼光如同熊熊燃烧的烈焰。 朱岚岫的一颗心似被烧灼般,火辣辣的疼痛,她忽然变得无限哀婉温柔,靠近向擎苍两步,幽幽道:“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她泪光莹然,闭目喘气, 醉人甜香,随着她喘息呼吸,扑上了向擎苍的脸,也沁入了他的心肺。向擎苍有点儿迷迷糊糊,不知不觉间双手扶住了朱岚岫的香肩。? 蓦然间朱岚岫睁开了一双星目,凛凛神光中如挟了两把利剑,逼得向擎苍立即松了手,呆了一呆,低下了头。再抬头时,朱岚岫已到了门口处,人如电光闪动,两起两落踪影已杳。甜脆的清音遥遥传来,“明日巳正时分,我在万花楼外等你”。 朱岚岫回到凌云轩时已是初更时分,杜鹃一见她,忙吩咐宫女预备沐浴的热汤。正巧沈婧也回来了,除了执行特殊的任务外,她每日一大早出宫,天黑后回宫。朱岚岫正想询问为何今日如此晚归,沈婧已先道:“端妃派人来请公主,可公主不在,杜鹃正忙里忙外的,一时间抽不开身,就让我跟着人家走一趟。” “端妃找我有什么事?”朱岚岫问道。 沈婧笑意盈盈,“公主还不知道吧,今日赵荣妃为皇上喜添龙子。曹端妃替公主备了一份贺礼,让公主明日务必前去探视荣妃”。 “端妃总是为我考虑得如此周到”,朱岚岫心头暖意涌动,她回宫后,幸得与端妃投缘,寂寞深宫中,好歹有了一个可以说些贴心话的人。 想着与向擎苍的约定,朱岚岫决定明日早些时候先上荣妃那儿去。她沐浴更衣后便上床就寝,躺在床上却迟迟难以入睡。闭上眼,向擎苍的一对星眸却总在黑暗中晶晶闪亮,深邃迷人,如月光下的碧潭,有水花激起,粼粼荡漾,层层涟漪一圈一圈地蔓延开来,自己的一颗心也被扰乱得一阵阵地波动,始终无法平静下来。她干脆睁开了眼睛,双目直盯着帐顶,直至眼睛酸乏了,才终于沉沉入眠。 朱岚岫辗转难眠之时,御花园内又出现了鬼魅般的身影,苍白枯槁的手指拈着从树洞内掏出的字条,在凄冷的月光下颤颤发抖,散发着瘆人的寒意。因为紧张,也因为害怕,那张青白色的脸也抽搐着,显得有些狰狞可怖。那张脸慢慢扭转过来,正是方皇后身旁的婉卿。 翌日朱岚岫起了个大早,匆匆洗漱完毕,就带着杜鹃去了赵荣妃居住的永宁宫。宫内喜气洋洋的,朱岚岫刚进了大门,就听得洒扫庭院的宫女太监们在兴奋地议论着,“咱们娘娘原本就得万岁爷的宠爱,如今诞下龙子,隆宠肯定要超过曹端妃了”。忽见身后站着朱岚岫,宫女太监们唬得拜倒在地,齐呼“公主千岁”。 朱岚岫素来反感这些背后议论主子的奴才,淡淡道:“都免礼吧,你们去通报一声,就说 本公主来探望荣妃和小皇子。” 一名太监慌里慌张地一路小跑进去了,不一会儿即来回复道,荣妃有请。 永宁宫的檐廊梁枋上,都是淡雅的苏式彩画,多是花卉图案,与其她嫔妃寝宫华贵的和玺彩绘不同。据说荣妃是江浙人,对苏式彩画特别偏爱,嘉靖专门命人将她居住的永宁宫的彩画全部改为苏式,足可见嘉靖对荣妃的另眼相待了。永宁宫为二进院落,后院正殿室内五间以花罩、碧纱橱、纱帘相隔。荣妃居住正间,由于她不喜奢华,性格清冷,室内陈设显得较为朴实,最为抢眼的便是嘉靖赏赐的“喜鹊闹梅剔红盘”和“剔彩飞凤盖罐”两件华丽富贵的雕漆品。 荣妃正躺在床上静养,只有宫女竹青陪侍身侧。 见到朱岚岫进来,荣妃坐起身来,竹青手脚麻利地取了两方锦缎软垫,扶她靠在上面。朱岚岫稍稍打量了荣妃,怀孕时吃的全是上等补品,她比上回在坤宁宫见到时又圆润了不少,产后只休养了一日,气色已经恢复得不错,莲脸生春,恰便似倾国倾城的太真。 杜鹃将贺礼呈上,那是一块上好的玉,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上面还有四个字“长命百岁”。 荣妃接过来端详,微笑道:“我不是说恭维话,公主送的礼物,是最合我心意的”。她随即吩咐竹青去将孩子抱过来。 很快竹青将怀抱小皇子的乳母带了过来,那乳母李氏看起来是个老实本分的人,恭敬规矩。孩子正在熟睡中,头发乌黑,小小的脸蛋,粉嫩的肌肤吹弹得破,朱岚岫看着欢喜,担心吵醒他,只是伸手轻抚两下小婴儿的面颊,就让李氏抱了回去。 荣妃将那块玉佩递给杜鹃,“找根红绳穿起来,给小皇子戴上。” 竹青领命退下,荣妃望着杜鹃道:“你也到外头候着吧,难得来我这里一趟,让竹青带你四处逛逛。”杜鹃知道荣妃有意支开她,忙应声出去了。 荣妃见杜鹃离开后,立即敛去了笑容,发出一串轻微的叹息。 “荣妃,大喜的日子,为何叹气呢?”朱岚岫已大概猜出了荣妃叹息的原因,还是明知故问。 “公主聪慧绝顶,必定能够明白我的心思”,荣妃的眼神变得黯淡,“来道贺的人都快踏破门槛了,但我相信,除了皇上和公主之外,那些虚假笑脸的背后,全是嫉妒和怨恨。嘴上说着道喜的话,心里头却是诅咒连连。其实,我一直盼望着能生个女儿……”荣妃没有再往下说,默然半晌,脸 上的愁郁之色愈发的浓重。 朱岚岫与荣妃并无深交,荣妃能这样敞开心怀说心里话,让朱岚岫颇为感动,她安慰道:“上回在坤宁宫发生的事,荣妃还难以释怀吧。或许你是真的多虑了,即便真的有人想要加害于你,经过上次这么一闹,皇上又亲自留意,命人明里暗里的追查,量那人也再不敢轻举妄动了。” 荣妃又是怅惘一叹,“你哪里知道后宫争斗的险恶,有多少屈死的冤鬼,又有多少命案不了了之,就像眉儿的死……”她自嘲地笑了笑,“这些话,我只能对公主说说而已,你也别往心里去,就当我是自寻烦恼吧”。 正说着,外头太监通报,张德妃来了。荣妃淡淡一笑,“快请吧”。 “姐姐”,张德妃步态轻快,一边甜笑呼唤,她笑起来露出一对浅浅的酒窝,“我让织画连夜缝制了一件百家衣,快给小皇子穿上吧”。身后跟着叫织画的贴身侍女,是个憨态可掬的可爱姑娘,双手捧着一件五彩斑斓的小衣裳。 “我昨日不过随口说了一句喜欢百家衣,难为妹妹如此用心,也多亏了织画的好手艺”,荣妃伸手招呼德妃到自己身边来,一边让织画将那百家衣送到隔壁交予乳母。 “公主也在啊”,德妃满脸欢愉,拉住朱岚岫的一只手,娇声道:“公主真是稀客,难得一见。以后常过来跟我们一起玩嘛,大家相互作伴,也热闹一些。” 朱岚岫见德妃娇痴无邪的样子,想起方才荣妃所说的后宫争斗险恶,暗自一叹。德妃和荣妃表面上素来交好,只是不知是否表里如一。她不愿纠缠在这些难辨的是非当中,加之与向擎苍约定的时间已近,便淡然一笑,“我住的地方离得远,走动不太方便。”微一顿又道:“我也该回去了,你们聊吧。” 德妃显得有些失望,但仍是笑容灿烂,“那我代荣妃姐姐送送公主”,她说着挽住了朱岚岫的手,两人一道挑帘而出。 杜鹃和竹青已经迎了过来,朱岚岫正面瞧看,杜鹃和竹青年纪相仿,都是姿容秀丽的豆蔻少女,心里又是叹气,有多少这般玉容如花的少女,在这坟墓般的深宫中埋葬了大好青春年华。 巳正时分,向擎苍准时来到万花楼外。一抬头,见一位儒巾青衫的俊秀书生正向他走来,步履飘逸,自然中含蕴一种难言的贵气,正是女扮男装的朱岚岫。 “岚岫,你穿上男装,让周遭所有的男子皆黯然失色”,向擎苍真心赞美,他昨晚就已打定主意,今后私底下不再尊称 “公主”,而是直呼名讳。 朱岚岫并不感到意外,她微微一笑,也称呼一声“向大哥”。 向擎苍惊喜之下心头微微一震,望着朱岚岫呆了一呆,忽见她清澈如水的眼睛里蕴含着令人不敢逼视的高华气质,又不由自主地别过了头。 朱岚岫抿嘴一笑,“我们进去吧”,言罢已款款先行。 向擎苍这才一整神色,随之入内。 白天的万花楼十分安静,却依然充满诱惑,三三两两的姑娘,倚窗眺望,百无聊赖,见到向擎苍和朱岚岫,有的视而不见,有的直飞媚眼。 林丽娘迎面走来,见到向擎苍一愣,很快又换上媚人笑颜,“今日是什么风把向大人给吹来了,还带了位这么俊俏的公子。不知是公干,还是私事呢?” “我们今天来,还是为了颜如玉的事情”,向擎苍开门见山。 林丽娘脸色一变,“怎么……如玉的事,不是早已了结了吗?” “还有一事不明”,向擎苍压低嗓音道,“林妈妈可曾听颜如玉说起‘离人愿’三个字?” “离人愿?”林丽娘又是一愣,眼珠子溜转半天,生硬摇头,“没听说过,那些姑娘喜欢咬文嚼字的,我是个粗人,不懂这些”。她又讨好道:“我带你们到别院去问问吧,兴许有其他人听说过。” 向擎苍正有此意,当即点头。 第23章 牛头村的李仁元 别院里冷冷清清的,与当日向擎苍办案时的光景已大不相同。林丽娘叹气道:“自从颜如玉和谢瑶琴先后殁了之后,我们这万花楼,是大不如从前了。许多客人听说这别院发生过命案,都不敢踏足,映月和暗香嫌这里晦气,也一直闹着要搬出去住。等旁边的住处拾掇好了,这里的人就全要搬过去了。”她说完扯着嗓子喊:“映月、暗香、绮红、可儿、珍珍,都出来吧。” 绮红、可儿和珍珍都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三人见了向擎苍齐齐躬身行礼问候。刘暗香随后而至,也恭谨参见向大人。花映月姗姗来迟,见到向擎苍颇感意外,略一怔后,语带嘲弄:“阴气这么重的地方,向大人怎么还敢来。旁边这位唇红齿白的小哥,是第一次逛青楼吧。我劝你还是好好回学堂读书去,别让这里的姑娘带坏了。” 朱岚岫顿时飞红了一张脸,下意识的往向擎苍身后躲。向擎苍见朱岚岫被嘲讽,气恼起来,满脸寒气。 林丽娘见状忙数落花映月:“你就不能少刻薄两句吗,人家向大人和这位公子,是来询问关于如玉的事情的。” 一听到“如玉”二字,众人都变了脸色。刘暗香怯怯问道:“如玉,她……怎么样了?” “她死了”,向擎苍沉声道,“如玉临死前曾提起‘离人愿’三个字,我们今天来,就是想问问,有没有人知道‘离人愿’是什么意思?” 众人面面相觑,各自努力回想,都没有结果,徒然摇头。 向擎苍又问道:“颜如玉生前,有过什么不寻常的举动吗,或者提起过什么特别的人和事物?” 这时可儿忽然道:“我与冰凝同居一室,有一回我正要进屋时,听到颜姑娘在里头和她说悄悄话,好像提到了牛头村的什么人。不过,那已经是半年前的事情了。” “那人叫什么名字?”向擎苍眼睛一亮。 可儿轻声道:“我没有听清,冰凝也没有提起过,我哪里能够知晓。” 没有更多的收获,向擎苍和朱岚岫只能离开。 “李娇的遗物在何处?”出了万花楼后,朱岚岫忽然问道。 向擎苍道:“都在锦衣卫北镇抚司内,那些遗物不过是些诗词本、首饰之类的,还有……”,他倏然住口,怎能在朱岚岫面前提起那些不堪入目的淫具。 “还有什么?”朱岚岫讶异抬眼。 “呃……”向擎苍支吾着,“一些……青楼女子的物品,并无 什么特别之处”。 朱岚岫垂下眼帘,低声道:“那些遗物,不妨再仔细检查一遍,也许有什么地方漏掉了。” 向擎苍略一沉忖,道:“好,我马上回镇抚司,将那些遗物再仔细检查一遍。” “我回宫去了”,朱岚岫斜盼向擎苍,有些伤感。 向擎苍心中难舍,却也没有理由挽留,只得无奈道:“如果有什么发现,我会立即通知你的。” 朱岚岫微一颔首,转身自去。向擎苍叹了一口气,也返身前行。 向擎苍一回到锦衣卫北镇抚司,便直奔存放了各种案件相关物件的证物室。这里平日紧锁,钥匙只有陆炳和向擎苍拥有,其他人是不能随便进来的。这会儿向擎苍却惊见门锁被打开,里头似乎有轻微的响动。向擎苍伸手一推便开了室门,他一手护面,一手持刀抽出腰间佩刀蓄势迎敌,一侧身闪入室内。 一名锦衣卫正在翻动物件,室内没有窗户,惟一的门已被向擎苍堵住,他急于脱身,却已无路可逃。 向擎苍见这名锦衣卫十分面生,他面寒如霜,喝道:“你是怎么进来的?到这里来干什么?” 那锦衣卫默不作声,只是有些心虚地盯着向擎苍看。向擎苍手腕一沉,绣春刀银芒颤动,瞬间已指向对方的右腕脉门。那锦衣卫被迫得后退一步,却不还手。向擎苍刀锋一转,左手疾出,反扣对方右腕。左掌将要搭在对方腕上时,那锦衣卫迅即侧手一闪,左右掌齐出,上攻向擎苍的“天灵穴”,下打肘间“曲池穴”。向擎苍撤刀避招,那锦衣卫顺势一步欺到向擎苍身边,右掌疾变一招,迅猛劈下。向擎苍只觉握刀的右腕一麻,已吃对方指尖扫中腕上。但奇怪的是对方并没有真下辣手,蓄劲未吐,点到就收,借机一个闪身已至向擎苍身后,想要夺门而出。 向擎苍迅猛反应过来,右手持长刀攻势凌厉,直至对方要害穴位。那锦衣卫情急之下陡一个急转,正好逼近向擎苍,两人挨得很紧,对方身上异于寻常的幽香扑鼻而来。向擎苍左手正出招,忽闻香气袭人,诧异之下一掌打偏,正拍中对方的右胸处,那软绵绵的触感让他惊愕得当场怔愣住,只一瞬间,对方已经飞身出了室门。 向擎苍又惊又恼又急,放腿疾追。镇抚司内的锦衣卫见那人也是一身飞鱼服,以为是自己人,都没有留意,见到向擎苍怒气冲冲地追赶过来,口中怒喝“快拦住他!”,才意识到事情不对劲,一齐追赶,但对方身形奇快,很快便没了踪影。 带着强烈的挫败感,向擎苍急召张涵清点人手,结果发现一名锦衣卫倒在一个偏僻的角落不省人事,身上的飞鱼服被人扒去,只穿了一身单衣,那张有些陌生的脸,和他刚才见到的一模一样。 张涵禀道:“大人,此人是新来的,他初来乍到,对这里的情况还不太熟悉。” “将他弄醒,问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向擎苍冷冷叮嘱了一声,转身又回到证物室。刚才那名冒充之人翻看的,正是颜如玉的遗物。向擎苍紧紧蹙起了眉头,会不会那人已经发现了什么?他一件一件的重新翻看那些物件,诗词本、诗笺、首饰之类的都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他解开了那个装着淫具的袋子。那些淫具向擎苍因为反感,并没有仔细看过,这回他耐着性子,一件一件的检查。一件形状奇特的器具引起了他的注意,和其他的不一样,无法猜测出是何用途,像是一个短细的小瓶子,中间有一道微小的裂缝,向擎苍双手握住左右旋拧,居然能够上下分开来,里面藏着一张折叠的字条,摊开来,上面写着三个字——“李仁元”。 “离人愿,李仁元?”向擎苍脑中灵光一闪,面上一喜,将那些物件重新收拾好后,匆忙出了证物室,将门锁上。正准备去天来客栈找沈婧,张涵扭着那名已经清醒的锦衣卫过来了,“大人,他叫吴义,前两天陆指挥使给咱们镇抚司分派了几名新人,因为大人正忙着,就先让他们当守卫,待见过大人之后再另作差遣。吴义就是那时来的”。 吴义还是个十多岁的毛头小子,一张圆脸稚气未脱,他吓得扑通跪地,磕头道:“大人饶命,小的刚刚正在值守,忽然闻到一股非常奇怪的香气,然后就两眼发黑,什么都不知道了。大人,小的知道疏忽职守是犯下了大错,可是小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大人……求大人开恩。” “我知道了,下去吧”,向擎苍之前就已猜了个大概,反应十分平淡。 “大人,要如何处置他?”张涵吃不准向擎苍的心思。 向擎苍看了脸色发白的吴义一眼,“他也是遭人暗算,先饶了他这一回吧”。随意命令张涵:“立即加派人手,加强守卫。”说完话,转了身,大步离去。 “是,大人!”张涵在身后应声。吴义则不停地磕头谢恩。 向擎苍请沈婧代为进宫传话,自己在天来客栈等候。大约一个时辰后,朱岚岫和沈婧一同来到了客栈。 “岚岫”,向擎苍与朱岚岫分别不足 半日,却如同久别重逢一般,情动之处竟忘了沈婧在身侧,一把拉过岚岫的纤纤玉手。 朱岚岫羞得急急缩了手。沈婧知她尴尬,装作没瞧见的样子,“你们谈事情吧,我去弄些点心过来。” 沈婧走后,朱岚岫微耸秀眉,想责备向擎苍两句,却又羞于出口,只能别过脸去,举手微拂着秀发,掩饰内心的波澜起伏。 向擎苍自觉行为失常,也颇感不安,一时间呆瞪着两只俊目,望着朱岚岫说不出话。 朱岚岫回过头来,见他紧张得额头冒汗,禁不住笑道:“你发什么呆呢,我来了好半天了,你还没有告诉我,请我来做什么。” 向擎苍讪笑道:“我是要告诉你,我在李娇的遗物中,果然有了发现。”他将整个经过详说了一遍。 “你是说,那个易容假冒锦衣卫的,是个女人?”朱岚岫听后沉思片刻,开口问道。 “我可以肯定……”向擎苍余下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朱岚岫也没留意到他的话未说完,只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那万花楼,恐怕不是个寻常的地方。我们刚离开不久,就有人光顾了锦衣卫北镇抚司的证物室。” “你是怀疑,万花楼内还有白槿教的人?”向擎苍脸色一暗,“是我疏忽了,我早该想到,孟婆既然能让李娇进入万花楼,那万花楼内就应该还有孟婆的眼线”。 “这也不能怪你,我之前不也没有想到这点吗,我们面对的是非常强大的对手,而且我们在明,他们在暗”,朱岚岫柔声安慰他。 向擎苍皱眉道:“李娇当日就是将冰凝劫持到牛头村的土地庙内,这说明她对那个村庄十分熟悉。那个李仁元,很有可能就是牛头村的人。事不宜迟,我们立即去牛头村。虽说证物室内并没有少了什么东西,但我还是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嗯,走吧”,朱岚岫点头赞同。 二人匆忙迈步,差点撞上端着点心过来的沈婧,她“哎呀”一声,勉强托住了手中的盘子,“这么着急要走?先吃点点心吧”。 “不了,我们有急事”,朱岚岫道,“你留着自己吃吧”。 沈婧无奈地看着二人身影迅速消失,将托盘放在桌上,拿起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 牛头村只是个小村庄,打听一个人很容易。向擎苍和朱岚岫很容易就得知,村里果然有一个叫李仁元的人,并来到了他的住处。 那 李仁元是个上了年纪的老汉,老伴已去世,惟一的女儿早已嫁到邻村去,他独自一人居住在一个大院落里。李仁元身子骨硬朗,虽然年纪大,仍精神焕发,红光满面。他开门见到两个陌生男女,也并不意外,热情地打了声招呼,显露出好客的本性。 朱岚岫道:“老人家,我们是来向您打听一个人。请问,您认识一个叫颜如玉的姑娘吗?” 李仁元面露惊讶之色,“怎么又是来打听颜如玉的?” 朱岚岫和向擎苍闻言皆是一惊,异口同声问道:“之前有人来打听过了吗?” “在你们之前有位年轻公子来过,刚走不久”,李仁元道。 朱岚岫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老人家,那您认不认识颜如玉?” 李仁元道:“认识。刚刚来的那位公子告诉我,颜姑娘已经过世了,是吗?” 朱岚岫点头默认。 李仁元叹了一口气,“那你们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朱岚岫道:“我们是颜姑娘的朋友,在整理她的遗物时,发现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牛头村李仁元’,我们想,或许她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所以找到了这里。” 第24章 白槿教十大女鬼 “进屋坐吧”,李仁元将向擎苍和朱岚岫带到屋里,搬来两把椅子让他们坐下,又倒来了两杯水。这才慢慢道来他与颜如玉相识的过往:“大概两年多以前,我到附近的一处山上砍柴,见到一位姑娘被一群大汉追赶,摔下高坡,浑身是伤。我救了那姑娘,将她带到一位相识的郎中处疗伤。她说自己叫颜如玉,因为家中负债累累被卖入了青楼,她拼死逃了出来。可第二天那群大汉就找到了那郎中的住处,杀死了郎中,又将她劫走了。当时我正要来看望她,远远的见到她被人掳走,却没有法子救她。” 李仁元长叹了一口气,又继续说道:“半年前的一天夜里,颜如玉突然抱了一架古琴到家中来找我,她告诉我,当年重新被捉回去后,她只能认命待在青楼里接客。这次偷偷来寻我,是因为这把琴十分贵重,不愿被青楼里的人拿去卖了,她在京城举目无亲,思来想去,我是惟一可以托付之人,她便想将这把琴交由我保管。” “那之后颜如玉常和你联系吗?”向擎苍问道。 李仁元摇头,“那晚将琴交给我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来过。直到刚才那位公子找上门来,我才知道颜姑娘已经去世了”。 “刚才来的那位公子长什么样?”向擎苍问道。 李仁元想了想,道:“十六七岁光景,脸圆圆的,有些稚气。” 朱岚岫和向擎苍互视了一眼,向擎苍靠近她低语:“看样子就是那个冒牌的锦衣卫。” “那位公子,是颜如玉的什么人吗?”向擎苍不动声色。 “他也说是颜姑娘的朋友,唉,我也不知道你们究竟和颜姑娘是什么关系。但是人都已经不在了,这把琴我留着也没有用处,就随你们处置吧”,李仁元叹气。 “那位公子,没有将琴带走吗?”向擎苍有些意外。 李仁元摇头,“他只是在屋里待了一阵子,弹了一会儿琴,就离开了。琴还在屋里,你们也可以去瞧瞧”。李仁元说着已起身,头前带路。到了一间房门上锁的小屋外,李仁元从身上掏出钥匙将房门打开,“就在这屋里头,你们进去瞧瞧,我到外头等着”。 李仁元离开后,向擎苍和朱岚岫一前一后进了屋。小小的房间内光线十分昏暗,地上积满了厚厚的尘土,显然已有很长时间无人光顾。屋内只有一张小长桌,此外再无任何陈设。放置在小长桌上的古琴上倒是没有什么灰尘,一看就知有人刚刚擦拭过。 向擎苍修长的手指轻轻 拨弄那把古琴,悠悠古韵流淌开来。他又将那古琴抱起,前后上下仔细瞧看,他的手在古琴底板上摸索着,忽然碰触到了什么,手掌使力向后一搓,“咔嘣”一声,有一块长方形的小木板向后移动,下面露出了一个凹陷的小坑,里面隐现一本小册子。他将小册子取出,古琴放回原处。 室内光线太暗,向擎苍将那小册子藏入怀中,与朱岚岫一道出去,重新将房门带上。 “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了?”李仁元见二人只停留了这么短的时间就要离去,颇为诧异。 朱岚岫解释道:“老人家,我们就是看看如玉的遗物,本想将那古琴带走的,但是生怕睹物思人,还是算了。” “唉,那姑娘真是命苦”,李仁元摇头叹息,也不再说什么,神情愀怆地送二人出门。 在密林深处的竹屋内,向擎苍将那小册子掏出,翻开来,朱岚岫绕在他的身后,二人凝目望去。扉页上写着:白槿教十大女鬼。 翻过一页,上面写着:鬼老大:貌美如花,拥有双刀绝技;鬼老四:瘦得几乎皮包骨头,手上青筋暴突,在夜间看真有几分像鬼。她是个用毒高手,掌握了各种用毒技巧,能在谈笑间不露痕迹地置人于死地。 再翻页,是鬼老五的介绍:笑容甜美,表面十分聪明伶俐、乖巧听话,如果当丫鬟必定深得主人欢欣。左撇子,精通茶道,还擅长茶诗。 接下去那一页的记载是:鬼老六,长相清秀,左侧嘴角有一颗十分醒目的美人痣。善于使暗器,独门暗器为百毒银针,能使对手瞬间毙命。 后面还依次有其他鬼卒的介绍。鬼老七相貌平平,看似笨拙木讷,实则身怀异能奇术;鬼老八精通媚术,貌不惊人,平日里端庄拘谨,施展起媚术却风情撩人,男人很容易跌入她的温柔陷阱,情浓时被一招掐断颈骨,悲惨地死去;鬼老九相貌似男儿,长期以男人装扮示人,雌雄难辨;鬼老十古灵精怪,易容术最为高超,武功深不可测。 向擎苍侧过脸望向朱岚岫,朱岚岫也正偏头对着他。“看来,这些记载的女鬼,就是当初和李娇一同被带到山洞内接受秘密训练的那群女孩子,李娇偷偷将她们的形貌特点和所擅长的秘技记录下来。” 朱岚岫颔首赞同,却黛眉颦蹙,“可是这里有个问题,既然是十大女鬼,为什么记录在册的只有鬼老大,以及鬼老四到鬼老十。鬼老二和鬼老三呢?如果说,李娇就是鬼老二或者鬼老三,她无需赘述自己的特点,那么为何还缺 少了一个女鬼”。 “那个易容成锦衣卫的女人,先我们一步找到了李仁元,既然我们能发现这本小册子,她一定也可以。这本小册子隐藏着这么重要的秘密,她为什么没有带走?会不会,她也是十大女鬼之一,将与她相关的那一页撕下带走了?”向擎苍道。 “你的推测有道理,但是她为什么单单撕走自己的那一页,却给其她人留下了暴露身份的危险呢?”朱岚岫覃思默然。 向擎苍道:“这一点,我也想不明白。还有,根据这本小册子的内容,对应之下大致可以得出结论:鬼老四是婉卿,鬼老五是腊月,鬼老六是春菊。那么,这里又产生了一个疑问,春菊的独门暗器是百毒银针,我与春菊打斗之前,那枚银针便是春菊发射出的。但是李娇并未提到,春菊擅长驱蛇魔笛,金蝎蛇是如此厉害的毒物,如果春菊是金蝎蛇的主人,李娇没有理由不记录下来。” “吹奏驱蛇魔笛的,另有其人”,朱岚岫接道,“很有可能就是那个比我们先到一步的女人,有可能是鬼老二或者鬼老三。也有可能是阎王、罗刹或者孟婆,因为这三人的真面目,李娇从未见过”。 向擎苍点点头,“虽然还有很多解不开的疑团,但是我们至少可以通过这本小册子确认,婉卿、腊月和春菊,都是白槿教的人,也就是说,宫中和严府内发生的命案,都与白槿教有关,我们要立即将这一发现禀告指挥使……”,话未说完,他的心里陡然冒起了一股寒意,“不好,李仁元会有危险,先去牛头村!” 向擎苍和朱岚岫飞速赶到牛头村李仁元的家中,已经晚了,李仁元倒在血泊当中,胸口插着一把匕首,尸身还是热的,刚刚死亡不久。 “你怎么知道李仁元会有危险?”朱岚岫面色凝重地询问向擎苍。 向擎苍懊恼顿足:“我早该想到的。白槿教的人发现了那本小册子之后,原本就该杀李仁元灭口的,留他的性命,不过是为了让我们见到他,继而发现那本藏在古琴里的小册子。我们走后,李仁元也就彻底失去了利用的价值。” “难道我们拿到的这本册子是假的?”朱岚岫秀目一凝,“不,那么短的时间,不可能另外准备一本。那么这本册子就是故意要让我们发现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向擎苍神情怆然,无言以对。 经过一日休养,陆炳的身体已无大碍。听向擎苍和朱岚岫述说了一日间发生的这许多事情,他面容凝肃,“我要即刻进宫面圣,你 们在府中等候,待我回来,咱们再商量下一步的行动”。 不到一个时辰,陆炳已匆匆返回,他一言不发,铁青的面色煞是难看。 向擎苍知他一定是遭遇了什么,沉默着不敢开口。朱岚岫迟疑了一会儿,还是问道:“陆大人见到皇上了吗?” 陆炳的声音低哑得近乎含糊不清,“皇上……在端妃那儿,没空见我”,他长吁了一口气,才接道:“皇上派人传话,让我今晚再进宫,顺便带上擎苍”。 向擎苍惊讶抬眸,皇上特别指名召见,让他十分意外。朱岚岫也回眸而视,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陆炳显得十分疲乏,颓然坐在靠椅上,浓眉愁锁,怔神不语。朱岚岫不忍心再打扰他,只对向擎苍轻声道:“我回宫去了,父皇召你进宫做什么,要尽快让我知道,免得我担心。”说过话,觉得不对,双颊泛红,低下头快步走开,转眼已到了数丈之外。向擎苍望着她的背影,嘴边笑意浮现。 第25章 乱点鸳鸯泪茫茫 夜间陆炳和向擎苍去了乾清宫。陆炳将那本小册子交予嘉靖过目,同时汇报了这些日子调查的进展。 嘉靖仔细翻阅后冷冷一笑,“这帮妖孽,还真是花招迭出。既然都是白槿教的余孽,那就并案侦查,仍旧由陆炳全权负责,下面该怎么做,你们自行定夺吧。” 陆炳依言领命。嘉靖忽然盯住向擎苍看,脸上的神情诡秘难测,声音也不太寻常,“向爱卿今年多大了?” 向擎苍不解嘉靖为何突然有此一问,愣愣答道:“微臣今年十八。” 嘉靖似笑非笑,“年纪也不小了,为何尚未娶妻?” 这个问题让向擎苍措手不及,支吾老半天,竟是答不上来。 嘉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什么好害臊的”,他肃容道:“朕为你指一门好亲事,如何?”向擎苍还未反应过来,嘉靖已接道:“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严嵩的侄女严清秋,年岁与你相仿,据说严小姐才貌双全,你二人实乃天造地设的一对。人道好事成双,三天后是八月十六,也将是严嵩入阁参预机务的大日子,朕也为你二人择定八月十六为成婚吉日。” 嘉靖说话的时候,血色渐渐从向擎苍脸上退去,他感觉到了彻骨的冰冷和绝望,身躯已麻木、僵硬,似乎已动弹不得。 嘉靖见他呆然木立,眉头一皱,微现愠色:“怎么,你对这门亲事不乐意吗?” 这突如其来的指婚也让陆炳一时惊愣,但他迅即反应过来,抢道:“皇上,擎苍怎会不乐意呢,一定是这天大的好事让他高兴傻了。”他暗中用鞋尖狠踹了向擎苍一脚,嘴上高喝:“怎么一听说要娶媳妇,就乐成木头人了,也不嫌丢人,还不快给皇上磕头谢恩!” 向擎苍挨了这么重的一脚,一个站立不稳,骤然“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他身子颤抖,目含泪光,几乎耗尽了全身气力,才勉强发出了声音,“微臣……谢皇上恩典”,他的嗓子干涩得几乎不成声调。 陆炳干笑两声,替向擎苍圆场,“皇上,瞧他欢喜得都成痴颠了,微臣会让带他回去尽快平整一下情绪,若是这个样子出现在婚礼上,岂不贻笑大方了”。 嘉靖瞥了向擎苍一眼,沉沉道:“这门婚事是朕亲自指的,可不同寻常,务必慎重对待。”说罢手一挥,“都退下吧”。 陆炳一路拖着向擎苍回了陆府。“相公,出什么事了吗?”陆炳的夫人董慧芬见向擎苍也来了,而且神 情异样,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陆炳冲夫人使了个眼色,“你去让人收拾一间上房,晚上让擎苍住下,我要和他好好谈谈”。 董慧芬诺诺退下。向擎苍一直静静地站在旁边,极度的痛苦,使他暂时麻木起来,呆若木鸡,一语不发。期间有位家丁模样的人匆匆找到了陆炳,附在他耳边说了好一会儿悄悄话。 待董慧芬收拾妥当后,向擎苍仍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同一种表情。陆炳则在一旁瞪视着他。 “你们这是怎么啦?”董慧芬见二人这般模样,有些不知所措。 陆炳挥挥手,“不关你的事,休息去吧”。 董慧芬只得顺从的离开,她是个典型的贤妻良母,向来惧怕丈夫,惟有事事服从。 董慧芬走远后,陆炳终于忍无可忍,板起面孔低斥:“不要忘了你自己的身份!就算不娶严清秋,皇上也不可能把云锦公主嫁给你!” 这一声喝斥让向擎苍猛然清醒过来,顿觉心头如受剑穿,巨大的痛苦让他浑身剧烈颤抖起来。 陆炳也不忍再横加责备,将他带入屋内,关上房门。他重重叹了一口气,道:“擎苍,你先坐下,我有话对你说。” 向擎苍凄然端坐,脸上满是悲伤之色。 陆炳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缓缓开口道:“皇上突然指婚,事出有因,刚才我安插在严府的眼线来报,是严嵩请求皇上指婚的。” 向擎苍原本心中隐藏了无比的痛苦,这会儿一听陆炳所言,所有的痛苦都汇集成了心头的万丈火焰,烧灼般的疼痛让他愤然起身,“严嵩老贼,你我素无冤仇,为何要将我逼入绝境!你不仁,休怪我不义,定要与你拼个鱼死网破!” “擎苍,不要冲动,先听我把话说完!”陆炳知他神智已有些混乱不清,又气又怜,沉声道:“这回你是错怪严嵩了。当日严府家宴,严清秋是未出阁的姑娘,不宜抛头露面,可你走进严府之时,已被她无意中瞧见,自那之后,严清秋总是有意无意的打听你,对你芳心暗许。前两日与你几度接触后,更是对你一往情深。严嵩原本认为你一介武夫,配不上他的侄女,但见严清秋茶饭不思,欧阳夫人又对你印象颇佳,替你说了许多好话,他才终于同意进宫求皇上赐婚。” 陆炳的话不啻于一记惊雷,将向擎苍震得呆立半晌,他心痛神驰,眼中落泪。想起第一次撞见严清秋时她的慌乱羞怯,还有后来后花园的私 下约见,他仰天长叹,严清秋爱上自己并没有错,错在上天为什么安排了这样的巧合,让他们遇见,而且几番机缘巧合,令她越陷越深。朱岚岫的身影陡然掠过脑际,他对岚岫的情根深种,不正如严清秋对待他那般吗?想到他们三人纠缠的结局,他不禁由心底冒上来一股寒意,冷冷地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 陆炳看了向擎苍一眼,又道:“我想,皇上并没有立即答应这桩婚事。皇上是个多疑多虑之人,在没有考虑清楚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之前,他是不会贸然允诺的。真正让他作出决定的,是李娇留下的那本小册子。” “那本小册子?”向擎苍茫然重复了一遍。 陆炳道:“你想想看,白槿教派来对付皇上的高手,全是女人,个个年轻貌美,身怀绝技,而你才貌出众,又孑然一身,很容易成为白槿教的首要目标。皇上一定担心,你会成为他们的囊中之物,叛变投敌,这样皇上无异于为自己树立了一个最致命的对手。所以,皇上希望你能先安定下来。同时你与严清秋成婚后,他既能借严嵩的势力来牵制你,也可以通过你更好的监视严嵩的一举一动。” 向擎苍不寒而栗,他的婚事,竟然成了博弈的筹码,何其不幸,何其可悲! “我知道你心里很痛苦,但是你必须明白,为人臣子,需万事听命于皇上,没有选择的余地!”陆炳肃穆的脸上,也浮现出悲伤神色,“哪怕心中有万般无奈和委屈,也只能独自承受,就像……我和端妃一样”。 向擎苍呆望着陆炳,这是第一次,他主动提起了端妃。 陆炳此时往事旧情齐涌心头,一阵伤感,低声感道:“曹端妃名叫曹洛莹,是进士及第后任福建三明知府曹察的爱女。我们相识,是在十二年前,彼时她正值豆蔻年华,我也青春年少。她寄居在京城舅父家中时,舅父遭人诬陷入狱,她也受到了牵连,后来我发现此案破绽百出,重新审理,平反冤案。洛莹对我感恩戴德,我二人私下来往频繁,渐渐互生情愫,私订终身,决定今生今世结为夫妻。无奈造化弄人,皇上无意中问起此案,又听闻曹洛莹美貌过人,心向往之。皇上看上的女人,我只能拱手相让,是我亲手将洛莹献给了皇上。” 陆炳见向擎苍俊目呆瞪,望着他说不出话,长长地叹了口气,定下神,上前伸手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好好想想吧。这几日就暂住我府内,你的父母远在家乡,来不及通知他们,大婚的诸多事宜,我和夫人会代为操办。你只需打起精神当好新郎倌 就行了”。 向擎苍呆立着目送陆炳出了房门,看着两扇雕花木门重新在他的眼前合上,两眼中簌簌泪下。脸上泪珠儿,一颗接一颗,滴在身上。? 八月十五中秋日,宫中照例举行祭月大典,在御花园钦安殿上供,核桃、栗子、黑枣、葡萄干,各一斗。龙眼、桂圆,各一斗四升,另有白果十斤。钦安殿位于御花园正中,始建于明代永乐年间,嘉靖十四年添建墙垣后自成格局。殿为重檐盝顶,坐落在汉白玉石单层须弥座上,南向,面阔五间,进深三间,黄琉璃瓦顶。院内东南设焚帛炉,西南置夹杆石,以北各有香亭一座。环绕院墙还建有几排宫人们的居所。东西墙有随墙小门,连通花园。 钦安殿内供奉道教中的北方神玄天上帝,又称真武大帝。传说玄武为北方神灵,代表二十八星宿中的北方七宿,为龟蛇状。在阴阳五行中,北方属水,色为黑,守护紫禁城建筑免遭火灾。明永乐皇帝自诩为真武大帝飞升五百岁之后的再生之身,在他的推动下,宫中真武大帝的信仰特别盛行。到嘉靖时期,由于嘉靖笃信道教,对钦安殿大加修葺,重造庙宇,再塑金身,并于此设斋打醮,贡献青词,奉祀玄天上帝,歌颂皇帝至诚格天,他还特别在钦安殿垣墙正门上题写“天一之门”四字。 当日嘉靖大清早就到月坛去祭月,入夜与众臣会餐燕西苑,高银盘百枝火。接着,又与后妃们掺和在一起,在御花园设供烧香拜月,再一边吃着月饼、水果,一边赏月。按例,王公大臣每人获赏八盒月饼和水果若干。朱岚岫没有参加拜月活动,她从沈婧口中得知嘉靖为向擎苍指婚的消息后,大受打击之下托病足不出户,在凌云轩中终日郁郁寡欢。而向擎苍心情烦闷抑郁,也以操办婚事为由,不愿进宫。 第26章 纵淫欲弱女受辱 陶仲文作为特别受到礼遇的贵宾,与嘉靖和后妃们在一处饮酒作乐。趁着陶仲文如厕离席时,阎贵妃冲贴身侍女晓蕙使了个眼色,晓蕙会意离开。陶仲文回来时,晓蕙已在路旁等候,“陶大人,奴婢叫晓蕙,奉阎贵妃之命,在此恭候陶真人,请真人随奴婢到那僻静之处吧”,她娇笑嫣然。 陶仲文见晓蕙脸似芙蓉,涎着笑脸随行。到一幽暗无人处,陶仲文凑近晓蕙耳边,嘴边长须蹭着她的耳垂,“不知贵妃娘娘有何指教啊”。 晓蕙斜飞一双媚眼,“贵妃娘娘有样礼物要送给陶真人,就在奴婢身上,请真人自行来取”。 那暧昧软语让陶仲文全身一阵酥麻,一双老手摸上了晓蕙柔软的胸部,继而揉捏起来,淫笑道:“是藏在这儿吗?” “真人,你好坏”,晓蕙睨了他一眼,“快将东西取出来吧。娘娘有事相求,待事成之后,晓蕙自会报答大人的”。 陶仲文这才将一只手伸入晓蕙怀中,探索一会儿,取出了一颗璀璨发光的夜明珠,他登时双目发光,爱不释手。 晓蕙暗中流露出鄙夷之色,却很快又巧笑如常,“这是娘娘送给陶真人的礼物。娘娘说,陶真人是活神仙,一定有办法帮助她重新得到皇上的宠爱”。她稍稍一顿,又接口道:“皇上原本是很宠爱我们娘娘的,可恨这两年来曹端妃和赵荣妃霸着皇上不放,皇后又没有整顿后宫的本事,眼下正好赵荣妃产后休养……” 晓蕙的话只说了半截,但陶仲文已经听明白了,他贼眼一溜,又色迷迷地瞅着晓蕙,半晌才慢悠悠道:“贵妃娘娘的厚礼,我收下了。请贵妃放心,我即刻就会想办法让她如愿。”他探怀摸出一个小纸包,塞入晓蕙的胸口,压低嗓音道:“这是催情粉,混杂在平日的胭脂香粉中使用,有奇效。”他说完又对着晓蕙耳语一番,晓蕙听得喜笑颜开。 陶仲文入座好一阵子了,晓蕙才悄悄回到阎贵妃身旁,阎贵妃回首看了晓蕙一眼,晓蕙用眼神暗示事已办妥。又过了一阵子见左右无人注意,才到了阎贵妃身旁与她说悄悄话。 居于上座的陶仲文见嘉靖正左拥曹端妃,右抱张德妃,玩得尽兴,略一沉吟后,起身上前,低唤“皇上”。嘉靖知他定有要事,不舍地松开二妃,“你们先退下吧”。 待二妃走远,陶仲文嘉靖才悄声道:“皇上,那批新选的美人进宫后,微臣与方士梁高辅日以继夜,终于炼制出了五粒先天丹。今晚是月圆之夜,最适合修行,待会儿皇上 先服下一粒,然后挑选一位娘娘共赴仙境。” 嘉靖听得喜不自胜,忙召来敬事房太监,“今晚依旧由端妃侍寝,你去通知端妃一声,让她回去吩咐翊坤宫的宫人们好好准备。” 敬事房太监躬身领命退下,来到曹端妃身前,恭敬礼道:“皇上今晚驾临翊坤宫,请娘娘即刻回宫,香汤沐浴。” 曹端妃方才见陶仲文和嘉靖嘀咕,已隐约预感到,陶仲文定是又进献了什么仙丹,她的背脊凉飕飕的,浑身因惊惧而微微战栗。别的妃子望穿秋水的盼着嘉靖传召侍寝,她却巴不得嘉靖不要踏足自己的寝宫。偏偏嘉靖对端妃宠爱至极,陶醉于她的倾世容姿和似水柔情中不能自拔,大部分时间都驾临翊坤宫。过去嘉靖还常到赵荣妃的永宁宫去,自从荣妃有了身孕后,嘉靖临幸端妃也愈加的频繁,加上他服用了各种催情的仙丹,对清心寡欲的端妃而言,无异于身心上的巨大折磨。 此刻虽然惊悸抗拒,端妃仍不得不强颜欢笑,上前向嘉靖婉转告退,嘉靖笑道:“你快回宫候着吧,不必向其他人告退了。”敬事房太监随即上前躬身引路,端妃想着按规矩该向皇后行礼告退的,但见皇上如此心急,只得由金英扶着先行离开了。嘉靖痴望着端妃婀娜的背影,一颗心早已飞到了与她共筑的销魂窟中,也迫不及待的起身,朗声道:“朕先回宫去了,众爱妃可继续饮酒作乐。”说罢带着陶仲文离去。 嘉靖一走,后妃们哪里还有心思作乐。方皇后当场就变了脸色,眼中满是阴戾之色。阎贵妃借机挑唆道:“这样的大场面,说走就走,连给皇后行礼告退都免了。曹端妃也太不把皇后放在眼里了,若再不给她点颜色瞧瞧,恐怕就要骑到皇后的头上了。” 卢靖妃也冷笑起来,“皇后为何那般忌怕端妃呢,你才是六宫之主呀。就算皇后大度,不计较,下头也还有两位贵妃,再怎么样也轮不到她来作威作福”。 这话说得王贵妃的脸色也异常难看,阎贵妃早有计谋于胸,倒是没有再开口。王贵妃冷哼道:“姐姐怕她,我可不怕,哪天非要给她点厉害瞧瞧!” “谁说本宫怕她了!”方皇后拍案而起。“婉卿——”她厉声一喝。 婉卿立即唯唯诺诺应声。 “你到翊坤宫去传本宫的旨意,让曹端妃回到这儿来。本宫倒要当着众姐妹的面问问,她凭什么如此无礼”,方皇后疾言厉色。 婉卿急匆匆地领命去了。王贵妃、阎贵妃和卢靖妃都是一幅看好戏 的表情。杜康妃微一叹气,暗暗摇头。张德妃瞪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嘟着小嘴不说话。 曹端妃刚回到翊坤宫不久,正由金英伺候着准备沐浴,婉卿就来了。听说方皇后传见自己,端妃立即明白是自己私自离场招致皇后的不满,皇上马上要驾临翊坤宫了,她必须留在宫里接驾,可又不好再得罪了皇后,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更衣,先去向皇后请罪。 “娘娘,皇后一定想找你的麻烦,你可不能去,等皇上来了再请皇上为你做主”,金英偷瞥了在门外侯着的婉卿一眼,急道。 端妃无奈摇头道:“这样只会加深我和皇后之间的矛盾,还是由我自己去向她解释清楚吧。” “娘娘……”金英想继续劝她。 “别说了”,端妃打断她,“金英,你留下来,晚些若是皇上来了,就告诉他,我有重要东西遗落在御花园,取了即刻返回”。 “娘娘,奴婢和你一道去”,金英担心不已。 端妃叹口气道:“金英,我知道你忠心耿耿,看着我被人欺负心里总不是滋味,忍不住要替我出头。但你要明白祸从口出的道理,在后宫这种地方,凡事只能多加隐忍,才不至于招致大祸,自己枉送了性命倒还罢了,若是牵连了家人,那可是灭顶之灾呀。” 见金英垂首不语,端妃又轻言道:“你心直口快的性子,实在不适宜待在宫里。我一直将你留在身旁,就是担心你在外头闯祸。你年纪也大了,再忍耐些时日,我自会寻得时机禀明皇上,为你赐婚嫁给良家子,离开皇宫。” “娘娘的恩情,奴婢没齿难忘”,金英感激涕零。 “你好好收拾准备一下吧,我会尽快回来的”,端妃说罢转身朝婉卿行去。 曹端妃见了方皇后立即跪地行礼。方皇后冷眼相待,一张脸绷得紧紧的,任由她跪着,也不出声,只顾自己端起茶碗,悠哉地轻抿一口。回头对王贵妃笑道:“皇上赏赐的贡茶,味道就是不一般,口颊留香,回味无穷。” 王贵妃笑容虚假地点头称是。 方皇后一手将茶碗的盖子掀开,轻轻刮着浮在上面的那一层茶末,猛然间一挥手,整个茶碗脱手飞出,滚烫的茶汤全淋到了端妃身上,茶碗“铛”的一声在地上摔碎,飞溅的碎片正好从端妃手背上划过,留下了一道血痕。 王贵妃吓得尖叫一声,她显然没有料到方皇后会动手。其余人也都暗自心惊 方皇后也 没有想到会伤了端妃,心中惊慌,表面却仍强装镇定,语声威严:“端妃,你可觉得自己的地位已在本宫之上?” 端妃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淌血的手背,只是谦卑叩首道:“臣妾不敢。” “不敢?”方皇后冷哼,“你刚才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走,分明是不把本宫放在眼里!” 端妃也不辩解,俯首请罪:“臣妾知罪,是臣妾糊涂了,请皇后责罚!” 端妃离开翊坤宫不过半个时辰,服下先天丹的嘉靖已迫不及待驾临翊坤宫。金英未料到嘉靖来得如此之快,惊慌失措的出外接驾。 “端妃呢?”嘉靖不见端妃前来接驾,微感诧异。 金英赶紧将端妃交待的话说了一遍。 “什么东西,竟然比接驾还重要吗”,嘉靖面露愠色。 金英忙道:“皇上,端妃匆匆离去,必是有原因的,请皇上移步暖阁稍歇片刻。” 嘉靖此时已被那先天丹的药力引动了欲念,但因他对端妃着实迷恋,又想着端妃素来知礼仪识大体,若不是有什么急事绝不至于这般失礼,便命随侍太监昌芳立即去寻端妃,自己耐着性子踱步进了暖阁,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先天丹的药性急速发作,起先嘉靖还压制着那冲动的欲火,静待端妃归来,但那欲火焚烧的感觉开始扩散到周身,他本就是个荒淫好色之人,这会儿根本按耐不住了,狂躁得将桌椅踢翻在地。 外头金英听到这么大的响动,赶紧冲了进来,见嘉靖双目赤红,如一头发情的野兽,她吓得跪在地上直磕头:“皇上息怒,端妃马上就回来,请皇上恕罪!” 嘉靖听到金英的求饶之声,忽觉神荡魂飘,他双目炯炯地盯着金英丰腴的娇躯,血脉暴张,竟顾不得自己的身份,扑向了金英,狂暴地将她一身衣着撕扯得片片碎裂,但闻嗤嗤之声,不绝于耳。这突如其来的状况让金英惊惧得浑身簌簌发抖,她哭嚎哀求:“皇上,饶了奴婢吧,端妃马上就回来了,求求您了!” 狂热欲念高涨的嘉靖哪里理会金英的苦苦哀求,只觉娇柔的甜音在耳际缭绕荡漾,愈加煽动他熊熊燃烧的欲火,他一把抱起金英光洁如玉的胴体,扔到了床上,随即脱去自己的衣物,奋力一扑,牢牢将她钳制在身下,毫无怜香惜玉之情地使力一挺身,一股野蛮之力贯穿了金英冰清玉洁的身体。 “啊——”金英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后,痛得昏死过去。 那一厢,曹端妃刚刚俯首请罪,方皇后还未及发话,婉卿已匆匆赶来,附在她耳边道,昌芳正急寻端妃。 方皇后自知方才的举动过火,这会儿又听说皇上急召端妃,赶忙顺着台阶下,依旧冷言,声音却已缓和,“起来吧,既然你知道错了,本宫也不计较了。”继而又泛酸道:“快回去吧,别让皇上等急了。” 端妃叩谢起身,跪得太久,双膝已有些发麻,回身时脚步一颤。还未站定,昌芳已十万火急地赶过来,他急匆匆地向方皇后和众后妃行跪拜礼后,苦着一张脸对端妃道:“娘娘,快随奴才回去吧,别让万岁爷等急了。” 端妃很快消逝了芳踪。方皇后目光一扫神态各异的众妃,冷然道:“本宫也累了,都退下吧”。 端妃刚到翊坤宫,就被金英惨绝人寰的哭喊声骇得悚然心惊。她赶到暖阁外,见太监宫女跪了一地,个个面容惨白,却都跪在原地不动,无人胆敢入内。 暖阁内,金英正经受着炼狱般的非人折磨。昏死过去后不久,她又被撕裂般的剧痛刺醒,嘉靖那太过放纵欲望的狂热极度摧残着她贞洁的躯体,她羞苦得泪水如江河决堤,肆意奔流,混合着屈辱、悲痛、绝望、愤恨。就在前一刻,端妃的一番话刚刚让金英的心中燃起希望之火,她终于快要脱离这个深宫囚笼,到广阔天地中拥抱属于自己的幸福了。可现在,所有美好的希冀都成了泡影,彻彻底底的幻灭了。身心的双重剧痛爆发到了极致,金英已经被残虐得理智尽丧,完全忘记了眼前这个正在折磨摧残她的人,是当今圣上,是九五至尊。她突然张口对着嘉靖的左肩疯狂地咬下,几乎撕咬下一块肉来,顿时血流如注。 嘉靖闷哼一声后,扬手“啪啪”给了金英重重两记耳光。紧接着又是重物落地的闷响,嘉靖毫不留情地飞起力道极大的一脚,将赤身裸体的金英从床上踹落,让她跌趴在地。 第27章 几家欢喜几家愁 这接二连三的响声震得暖阁外所有的人都心惊肉跳。端妃浑身冰凉,她一直双手抱肩,糠筛般的颤抖,但半点不敢吱声。这会儿再也忍不住,壮大胆子冲进屋去。端妃见金英一丝不挂地跪伏在地上,被打得满嘴满脸的鲜血,混合着泪水汩汩流淌,心痛至极,却未敢上前安抚。她双膝跪地,仰头见嘉靖披着一件单衣坐在床上,怒气冲天,那野性暴戾的目光令人望之胆寒。左肩上仍在流淌的鲜血浸透了他身上的明黄内衫。端妃吓得连声急唤:“快拿药粉和纱布进来,速去传唤太医!” 马上有宫女太监连滚带爬的进来,有的为嘉靖止血,有的为他穿上衣服。没有人理睬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金英,甚至连看她一眼都没有。 很快太医也赶来了,嘉靖待太医检查包扎完伤口,衣物整理停当后,才厉声责骂金英:“不识抬举的狗奴才,如不将你千刀万剐,怎能解朕心头之恨!” 金英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她已经麻木不仁了。 端妃膝行上前,泪流满面地直磕头,“求皇上开恩,千错万错都是臣妾的错,是臣妾失职,没有调教好下人,要打要骂任凭皇上责罚,求皇上饶恕金英这一回吧”。 嘉靖的脸冷漠得可怕,他冷冷注视着端妃,见她满脸凄哀之色,另有一番楚楚动人的风流韵致,心生几分怜悯,重重一哼,“朕看在端妃的面上,就饶你不死。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杖责五十,贬入钦安殿,归王宁嫔掌管,负责带领那些新来的宫女采露炼丹。” 端妃只能叩头谢恩,眼睁睁的看着金英浑身****的的被几名太监拖了下去,泪流不止。 嘉靖面无表情地看了端妃一眼,也不再多说一句话,扬长而去。 阎贵妃早已守候在乾清宫附近的某处,负责打探消息的晓蕙窥见嘉靖回来后,阎贵妃立即款款信步,装作与嘉靖不期而遇。 “臣妾见过皇上”,阎贵妃媚语撩人。 嘉靖正在气头上,本没打算给阎贵妃好脸色看,却蓦的被她身上扑鼻的芳香迷醉了心神,情不自禁的凑到她的鬓边,深深一嗅,陶醉道:“爱妃身上,好香哪。” 阎贵妃嗔笑道:“不过是些寻常胭脂花粉的香味,皇上这是怎么啦。”她说着不露痕迹地挨近嘉靖,几乎整个人儿贴在他的身上。 嘉靖体内先天丹的药性还未消除,只因被金英大大扫了性,暴涨的怒气暂时压过了欲火,这会儿又被阎贵妃那掺杂了催情粉的脂粉香气 催起欲望,哪里还把持得住,完全不顾有一众宫人在场,拦腰一把将阎贵妃抱起,急不可耐的快步奔入乾清宫,颠鸾倒凤,********。阎贵妃则竭力迎合,婉转承欢。 嘉靖专门赐了一处气派的宅院,作为向擎苍和严清秋婚后的居所。陆府和严府皆全府总动员,上上下下,谁都不能闲着,单是置办里外三新的行头,就忙得够呛,还得张灯结彩,张罗喜筵。严嵩对这个侄女的婚事,比亲生女儿还要上心,光织造费一项,就花掉数万两白银。为了采购珠宝,更是花了十多万两银子。 三日浑浑噩噩的过去。大婚当日,御赐府邸内一派喜气洋洋,红色烫金双喜字儿大蜡烛高烧,一路上全铺了红毡子。向擎苍就像一具木偶般任人摆布,一身灿烂夺目的大红喜服,却将他毫无生气的面孔衬得愈发的苍白。 “相公,你看这……”,董慧芬见向擎苍这痴愣的模样,在一旁干着急。 陆炳安慰她:“别担心,擎苍是个明白人,他知道该怎么做的。” 外头传来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紧接着鼓乐齐鸣,嘉靖派来的迎亲使者一声高喊:“吉时到——” 向擎苍剑眉一锁,一颗心猛地往下沉,他木然起身,拖着沉重的步伐出了正厅,呆立望天,好一阵工夫,才强撑着抬起腿,脚步飘忽地向门外走去。那迎亲使者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犯嘀咕却不敢多嘴,亦步亦趋地跟随他的身后。陆炳对着他们的背影,发出了低沉的叹息。 同一时间,严府内一片沸腾。严清秋端坐绣楼内,几名丫鬟用蜂蜜、玫瑰花瓣等原料调配的乳液为她洁面,又用羊脂、白色素馨香等原料制成的面霜在她的脸上反复涂抹。之后再扑香粉,画眼线,涂眼影,描青眉,抹红唇,最后搽上腮红。欧阳端淑亲自为她梳上了优雅的“飞天髻”,两绺鬓发散淡垂落,有如飘逸的蝉翼。 杨碧桃和苏荔都挤在外头看热闹,杨碧桃的羡慕之情溢于言表,苏荔谑笑嘲讽:“姐姐,不用羡慕了,我们都没有当正室的命,想要这样明媒正娶,等下辈子吧。” 杨碧桃圆睁一双怒目,望着苏荔冷笑道:“不过是个通房丫鬟,还蹬鼻子上脸了,什么‘我们’,我是我,你是你,不要辱没了我。” “你……”苏荔气结。 “你们两个,有完没完”,严世蕃刚走过来就见两人发生口角,不悦地呵斥。 两人忙都住了口,换上笑脸嗲声叫唤“夫君”。 严世蕃伸长脖子往屋里一探头,冷哼一声,“咱们这个妹妹,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不过见那个姓向的长得俊了些,就哭喊着要嫁给人家。爹也真是的,居然由着她胡闹。这事要是传扬出去,还不把严家的脸面都丢尽了”。 喜娘陈嫂扭摆着身子从外头进来,见了严世蕃忙躬身行礼,之后就匆匆进了屋里,“唉呦,还磨蹭什么,人家向官人已经在前来迎亲的路上了”。 这一嚷嚷,屋里的丫鬟顿时手忙脚乱起来。严清秋本就灿若明霞的粉脸这会儿更是臊得红彤彤的,一颗心怦怦乱跳,紧张得双手不住地绞扭着衣角。 “快换上喜服吧”,陈嫂急得一把拉起严清秋,将桌上叠放齐整的喜服展开来。严清秋还穿着日常衣裙,陈嫂动作迅快地为她脱下外裳,大概是太着急的缘故,竟不小心扯动了里头的亵衣,露出右肩光洁如玉的肌肤。严清秋“啊”的一声惊呼,更加的忸怩不安,容颜嫣红一片,连玉颈也红艳似火。 欧阳端淑瞪了陈嫂一眼,陈嫂赶忙为自己的鲁莽道歉。众人七手八脚地为严清秋换好喜服,加戴凤冠霞帔,又从头至脚好一阵整装后,迎亲队伍已临近,一时间炮竹轰鸣,鼓乐声越来越近,严清秋心中的鼓点也一阵紧似一阵的急促。 严清秋拜别家人时,对侄女万般疼爱的严嵩老泪纵横,欧阳端淑亦感伤落泪,其他人也都作依依不舍之状,只有严世蕃不屑地牵动嘴角,暗自冷笑。 之后严清秋罩上红盖头,严嵩率全家老少,在大门口迎接迎亲队伍。嘉靖派来的迎亲使者高声宣诏。鼓乐声中,锦衣卫轿夫将旒金大红花轿抬入前院,新娘子上轿启程。许多太监、宫女列队夹道,大队人马一路行至向府,沿途百姓无不争相围睹盛景。花轿中的新娘子美人羞颜映着熠熠红光,心中甜蜜如饮醇酒。马背上的新郎倌玉面朗目,红装生辉,却紧绷着一张俊脸,目不斜视。 到了向府后,拜天地,行大礼,向擎苍任由旁人牵引折腾,木讷迟钝。在热闹非凡的喜筵上,向擎苍借着满腔的愁苦抑郁,一杯接一杯的灌酒下肚。醉意朦胧间,他意外见到了一位客人——柳鸣凤,心中一惊,酒醒了几分。 柳鸣凤依旧是女扮男装,随父亲柳王旬一同赴宴。她脸上笼罩着一层淡淡哀怨,一手支颚,不知在想什么心事。抬头见到向擎苍前来敬酒,她腾的站起身来,娇面上立时被哀怨之情笼罩,大眼睛中微现泪光,前胸不停起伏,隐闻喘息之声,看神情十分激动。一旁柳王旬神情尴尬至极 ,讷讷难言。 向擎苍对柳鸣凤本无好感,甚至有些许厌烦,这会儿心境凄凉,见她这般模样,竟心生几分怜惜,长长叹息一声,怔仲无语。 柳鸣凤双手颤抖着端起酒杯,短促而苍凉地一笑,幽幽道:“向大人,恭喜你。” 这一声“恭喜”让向擎苍心痛如绞,一仰脖,一整杯酒咕咚下肚。 柳鸣凤却手一震,一杯酒全洒在了桌子上,她俏目中热泪盈眶,凄哀怨声道:“你的喜酒,我怎么喝得下。” 向擎苍心中一酸,无言以对。 柳王旬见同桌宾客已纷纷侧目,大窘之下拼命拉扯柳鸣凤的衣角,欲让她坐下来。向擎苍也紧张不安起来,担心柳鸣凤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来。所幸柳鸣凤自己缓缓坐了下来,转脸他顾,不再对向擎苍瞧看一眼。 向擎苍一侧脸,才发现永淳公主朱秀贞和驸马谢诏在同一桌就座。朱秀贞也正凝目相望,向擎苍心中酸楚难当,移步朱秀贞身侧,哽咽难言。 朱秀贞徐徐起身,谢诏也忙随身而立。朱秀贞无奈苦笑,轻言道:“事已至此,唯有安然面对,祝你们幸福美满。”说罢饮尽杯中酒,谢诏陪着笑脸,也忙举杯饮酒。 向擎苍强颜微笑道谢,又是一满杯酒下肚,那滚烫苦涩的液体让他的五脏六腑都灼痛起来。 待到宾客散尽,向擎苍已经神志不清,脑子一片混沌,周身绵软无力,他身形高大,来了三四个丫鬟都搀扶不动,喜娘陈嫂急得跺脚,“哎呦,醉成这样,怎么进洞房”,又唤来两名小厮,勉强将他架走,拖行半路,向擎苍忽感肚内翻江倒海,挣脱两名小厮的手,扑到一旁大树边狂呕不止。 陈嫂叹息着上前为他抚背顺气,一边吩咐着快去端水来给官人漱口。 吐得昏天黑地过后,向擎苍觉得清爽了许多,意识也渐渐复苏。他双手撑着树干,大口大口的喘了好一阵子气,才直起腰来。 “唉,这下好了”,陈嫂松了一口气,“快入洞房吧,新娘子一定已经等急了”。 陈嫂的话让向擎苍重又感到困顿乏力,他颓然随陈嫂而行,脸上一片黯淡。 第28章 新婚夜变故横生 洞房内早已准备好了合卺宴。卺即“瓢”,一只葫芦剖成两个瓢,新郎新娘各执其一,喝交杯酒,取“合二而一”之意。 一名丫鬟端过一个红色托盘,上面摆放着一杆喜秤。陈嫂笑容满面,“请新郎挑起喜帕,从此称心如意”。见向擎苍目光呆滞,似毫无反应,陈嫂轻轻扯动他的衣袖,猛使眼色。 向擎苍迟疑了一阵,狠狠闭目,再睁眼时,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手执喜秤,一步一步走向严清秋,距离喜榻不过两三步之遥,他却如同跨越万水千山,艰难前行。 红盖头落下,严清秋的娇颜如花盛放,通身的红艳让她在清雅中蕴着一种柔媚,潋滟的眸光盈盈投射在向擎苍脸上,眼前这个玉面朗目的男子,正是她挚爱的夫君,瞬间的眩晕,让她舍不得移开目光,倏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才羞愧低头,再不敢看他一眼。 陈嫂将枣子、花生、糖果等向喜帐内四处抛撤,口里还念念有声:“撤帐东来撤过东,夫妻双方多和睦,撤帐南来撒过南,人丁兴旺子孙多……”。之后她拉了向擎苍在喜榻上坐下,一名丫鬟呈上了合卺杯,这白玉合卺杯乃嘉靖御赐,是两只连体圆筒杯,外侧有凸雕、镂空的龙、凤。另一名丫鬟端上一小壶酒来。陈嫂示意新郎新娘相对而坐,新娘斟酒一杯,递给新郎。新郎抿一口,交给新娘,新娘一饮而尽。紧接着新郎斟一杯酒,交给新娘,新娘轻抿一口,递还新郎,新郎一口喝干。这才算喝完了交杯酒。 向擎苍和严清秋共饮交杯酒之时,柳鸣凤正隐蔽在门外一侧树丛中,紧咬下唇,圆睁双目直盯着两扇大红绸花披挂的房门,火红的喜字刺得她眼睛酸胀,泪水像争涌的山泉般,从她嫩红的双颊滚落。 洞房内,喜娘和其她人等均已退出。室内静得出奇,龙凤烛高烧,烛芯爆裂的“哔嚗”作响声清晰可闻。向擎苍一动不动地呆坐着,面对着眼前如花锦绣的佳人,他满脑子却全是朱岚岫的影子,而且愈来愈清晰,她的一笑一颦,一举手一抬足,哪怕平日里再细微不过的一个动作,此刻都是如此牵动他的心弦,他几乎痴了,傻了。 严清秋也一直端坐着,少女的羞怯让她心如鹿撞,大气也不敢出。时间在一点一滴的流逝,更漏声声,残而不断。严清秋终于忍不住,偷偷抬眼睇着对面的夫君,她发现向擎苍茫然失神,似乎有很沉重的心事,心中惶惑,鼓起勇气,樱唇微启,柔声轻唤:“夫君——”。 这一声呼唤让向擎苍痛苦的知觉霎那间全部恢复,他 霍然起身,带着愧疚道:“我……我有点事,要出去一趟,对不起……”他因心虚而未敢再看严清秋一眼,几乎是落荒而逃,留下一脸愕然的严清秋。 见到向擎苍突然推门而出,柳鸣凤也错愕不已。她胡乱抹干脸上的泪痕,屏息凝神间,见向擎苍走进隔壁的书房,出来时身上的喜服已换成了便装。他一跃身,翻过了围墙,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柳鸣凤也纵身翻越围墙,悄然尾随。 向擎苍去了竹林小屋,他想到这里来,安安静静地回顾他与岚岫之间的种种过往,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洞房中的新娘,心里疯狂思念着一个女人,却要对另一个女人做出亲密的举动,他办不到! 接近竹林时,一阵琴声扰乱了向擎苍的脚步。初听音韵柔和婉转,渐渐的,琴声愈来愈高,声韵也愈来愈觉凄婉。一波三折,九曲百转。向擎苍的心神已全被琴音控制,恍恍惚惚的来到了竹屋外,那烛光映照下的动人身姿,除了朱岚岫还能有谁! 竹门半掩着,向擎苍走到门外,探头望去,只见朱岚岫一身素淡的装束,正纤指走弦,她秋水含怨,眉梢聚愁,琴音重新归于柔缓后,她和着音律开口吟唱,幽幽如诉: 秋风清,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凄婉的歌声中蓄满了泪意,声声扣人心弦,如闻秋雨夜泣。向擎苍闻之酸鼻,不知不觉间星目中也滚滚泪下。? 蓦地里琴声停止,余音袅袅散入高空,向擎苍神志一清,伸手抹下脸上泪痕,却惊见朱岚岫纤指一划,琴弦尽断。两行晶莹的泪珠,顺粉腮滚下 “岚岫——”,惊骇之下,向擎苍破门而入。 朱岚岫霍然起身,见到向擎苍,她震惊不已,定定地瞪视着他,哑口无言。 向擎苍眉目间无限愁苦,慢慢走到朱岚岫身侧,他幽深的眼眸中映出她梨花带雨的容颜,凄美哀绝。歉疚、绝望、苦闷、思念如激流奔腾交汇,在他的心中激起千层巨浪,巨大的痛楚令他失去了理智,大跨步上前,张开双臂将朱岚岫紧紧拥入了怀中。 朱岚岫猝不及防,他的力度之大几乎令她窒息,没有思考的余地,就这样被他搂抱着,脑中一片空白。 “岚岫”,向擎苍的声音低哑干涩,“我多么希望,今日娶的新娘是你!” 朱岚岫浑身一个激灵,陡然复苏的意识强烈抗拒着这个充满炽烈诱惑的怀抱,身体却软绵绵的无力动弹。她的玉颊贴在他温暖厚实的胸膛上,星目中热泪如珠,打湿了他胸前的衣服。窗外,八月十六之夜胶洁的圆月悬挂天际,似天女散花洒落一地的银辉,露珠般晶莹夺目。窗畔相拥而立的一对人儿也被笼罩在冷月清辉中,遍身银光,圣洁如玉。可叹的是月圆人不圆,盈盈满月对人间的悲欢离合静似无动于衷,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静默良久,朱岚岫终于奋力挣脱了向擎苍的怀抱。她仰起脸来,泪痕宛然,娇躯抖颤,一缕凄凉哀怨的声音飘然散开,“新婚之夜,你不陪伴新娘子,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我心里放不下你。岚岫,我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和煎熬,你能明白吗?”寂静的深夜里,向擎苍动人肺腑之语,是那样的凄苦、幽绝。 “我明白……”,朱岚岫强忍住泪水,颤抖的樱唇迸出的音韵,似哀弦弹出的音符,“可是,明白又有什么用呢……我是公主,你是锦衣卫指挥佥事,从一开始,我们的身份就已注定了心碎的结局”。 两人目光痴缠,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你愿意,再陪我喝一杯女儿红吗?”向擎苍的眼底满是诀别的惨痛。 有打更的声响随风隐隐飘来,已经四更天了(凌晨一时),朱岚岫犹疑片刻,终下定决心,颔首默允。 再度竹林中对饮,心境相比上一回已大为不同,满腹凄惨愁戚,美酒下肚也化作苦涩的泪水。柳鸣凤躲在林中暗处偷窥二人的举动,刚才他们的对话都被窗外的她听得真切,也让她愈发的愁肠百折,纵然向擎苍对严清秋毫无爱意,他也不可能爱上自己,原来他早已心有所属。美丽高贵的公主,柳鸣凤自叹弗如,心痛到极点,竟然忘记身处何处,单手拍上身旁的竹竿,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谁?”向擎苍和朱岚岫闻警跃起。 柳鸣凤暗感不妙,两个急跃,遁入丛林深处。 向擎苍和朱岚岫离开的正当儿,遮罩竹桌的连天翠竹发出一阵轻微的沙沙响动,有两三滴液体自高处坠落,正滴入了那坛尚未见底的女儿红中。待向擎苍和朱岚岫回来时,一切已恢复了平静。 二人都有几分醉意,也不能确定刚才那声响是人抑或林中夜鸟所发出。 重新落座后,向擎苍拎起酒坛分别为自己和岚岫斟酒。朱岚岫眼神迷离,立即端起酒杯一喝见底。向擎苍也满饮此杯。 朱岚岫刚放下酒杯,立时有眩晕的感觉袭来,“这酒……”余下的话未及出口,眼前发黑,人已不省人事。 向擎苍目睹朱岚岫趴下,惊惧感刚上心头,人也一头栽倒在地。 清晨的竹林,弥漫着淡淡的晨雾,趴伏在竹桌上的朱岚岫被雾气笼罩,显得那样轻柔、缥缈。几声婉转的鸟鸣打破了竹林的静谧,也惊醒了沉睡的佳人。她睁开朦胧的眼睛,凉沁沁的微风扑面吹来,她拂袖一挡,模糊的意识瞬间清醒过来。昨夜,她与擎苍在这竹林中对饮,喝下了最后那杯女儿红后,她失去了知觉。那酒……朱岚岫惊跳起来,但见四下阒然,向擎苍不知所踪,那女儿红酒和酒杯也消失了踪迹。如果不是自己置身竹林中,她几乎会怀疑,昨夜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 “公主——公主——”,沈婧焦急的呼唤声远远传来,让朱岚岫一颗心不安地怦怦乱跳,她寻声赶了过去。 “公主,你果真在这里,不好了,出大事了”,沈婧整个人似隐在一层迷蒙的雾气中,她走得十分匆忙,顾不得看路,衣袖和裙摆都沾上了清晨的露珠。 “出什么事了?”朱岚岫一颗心已提到了嗓子眼。 沈婧急道:“严嵩大人的侄女严小姐,也就是向大人昨日娶的新娘子,遭人奸杀惨死。” “凶手是什么人?”朱岚岫悚然惊心。 沈婧眼神一暗,“严小姐昨天夜里惨遭人****,下体撕裂,身上伤痕累累,而真正致命的,是胸窝处被捅了一刀。今日清晨府里的人发现时,那把血淋淋的刀,是握在……”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握在向大人的手中。他们怀疑,是向大人杀死了新婚妻子,已经将他关押在锦衣卫北镇抚司的监牢内”。 朱岚岫忆起昨夜竹林中的响动与喝下的那杯酒,她如同掉进了万古冰窟,全身被可怕的冷寂包围,声音止不住的颤抖,“绝对不可能!这是阴谋,是陷害!我去找陆指挥使说清楚!”她情绪近乎失控地狂奔而去,完全不理会沈婧在身后的声声急唤,纷陈的泪珠一路碎落。 第29章 含冤下狱蒙冤屈 锦衣卫北镇抚司内,陆炳正愁眉不展。“指挥使,云锦公主要见你”,前来通报的张涵亦是神情忧郁。 陆炳道:“请她进来吧”,他知道朱岚岫一定是心急如焚,连避人耳目也顾不上了。 很快朱岚岫来到陆炳跟前,陆炳立即屏退左右,他见朱岚岫眼泛泪光,眉宇间无限忧愁,想到向擎苍的境遇,心头一痛,深深叹息道:“公主一定已经听说了擎苍的遭遇。” 朱岚岫强忍住泪水,道:“陆大人能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 “昨夜,严清秋死于非命,我也是今晨才接到通报。据向府的丫鬟说,一大早起来打扫庭院时见到新房的房门虚掩着,屋内烛光大亮,觉得甚为奇怪,偷眼一瞧,发现新娘子赤身裸体躺在床上,地上一滩的鲜血。新郎仍旧穿着一身喜服,正坐在地上,斜靠着床沿发愣,手中握着一把满是鲜血的尖刀”,陆炳声音暗哑,“从现场情况来看,擎苍有很大的杀人嫌疑。严府那边已被惊动,定要闹出很大的事端,我不能徇私袒护,只得先将擎苍收监,再想办法为他洗脱嫌疑”。 “严清秋被害是什么时辰?丫鬟发现死者又是什么时辰?”朱岚岫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陆炳道:“寅正时分(清晨四时),向府的丫鬟发现了死者。尸僵会在死后半个时辰到两个时辰内开始出现,表现为咬肌、颈肌、面部肌肉僵硬,下颌关节固定。而死后两个时辰到三个时辰内,尸僵扩延到全身。经仵作验尸,严清秋的死亡时间在昨夜子初(晚上十一时)到丑初(凌晨一时)之间。而且另有两名丫鬟证实,在接近子正(凌晨零点)时,亲眼见到身着喜服的新郎走进洞房,虽然没有看到正脸,但是从背影的身形来看,就是擎苍。” “擎苍一定是冤枉的,请陆大人明察”,朱岚岫语气急促,“昨夜我到竹屋时,刚打过三更(三更为夜间十一时到凌晨一时)。不到一刻钟(半个小时),擎苍就来了,从向府到竹屋,轻功再高也需要半个时辰(一个小时)左右。之后一直到四更天,我们都在一起,他没有时间杀人,更不可能在接近子正时进入洞房。何况严清秋被一刀刺中心窝毙命,如果真是向大人所为,他为何不逃跑,却在命案现场逗留如此长的时间,难道是为了等着被人发现吗?”她语气一顿,“再说了,新娘子遭到残忍的****,这样令人发指的行为,不可能是新郎做的吧,那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又何必……” 陆炳惊讶地掠了朱岚岫一眼,问道:“公主如何知 道严清秋遭到残忍****,且被一刀刺中心窝毙命?” 朱岚岫道:“陆大人忘了,沈婧是我在宫外的眼线,出了这样的大事,她一定会知道。” 陆炳“哦”了一声,“奇怪的是,死者脸上表情十分痛苦,但尸体和周围环境没有挣扎,也未有遭捆绑的痕迹。略一停顿,又问道:“为何昨夜擎苍会和公主在一起?” 朱岚岫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一阵踌躇后,还是决定将昨夜事情经过和盘托出。 陆炳听后倒没有太大的意外,只是若有所思,“应该是真正的凶手趁你们离开时,在酒中下药。然后将不省人事的擎苍带回向府,重新为他换上喜服,再制造出他杀人的假象。恐怕也算准了让擎苍在寅正左右醒来,他醒来后发现严清秋惨死,而自己手握凶器,正在发愣的时候,却凑巧被早起干活的丫鬟撞见。” “一定是这样”,朱岚岫万分迫切,“我可以为擎苍作证,洗清他的杀人嫌疑”。 陆炳黯然道:“请恕微臣直言,公主不能为擎苍作证。” “为什么?”朱岚岫一时怔住。 陆炳道:“这个案子,皇上一定会亲自过问。公主想过没有,新婚之夜,擎苍丢下皇上赐婚的新婚妻子,到竹林中和公主私会,如果皇上知道了,会是什么后果?” 陆炳的话让朱岚岫惊得冷汗涔涔,暗道:我怎会如此糊涂,这样的罪名,擎苍更加担待不起。杀人的罪名,尚有洗脱的余地。而新婚之夜私会公主,就是万劫不复的死罪了。她泫然欲涕,凄然哀叹:“明明有证人,却无法为他作证。这就是凶手的高明之处。” 陆炳叹道:“难怪擎苍既不认罪,也不为自己辩解,一直沉默着。他不愿将昨晚的行踪说出来,因为他知道,说了只会让事情更糟,还连累了公主。” “我能见见他吗?”朱岚岫心中苦涩难当。 陆炳迟疑着,“这……恐怕不太合适”。 朱岚岫几乎用哀求的口吻道:“陆大人,拜托了,你一定有办法的!” “微臣不敢”,陆炳惶恐道,“让微臣想想办法吧”。 朱岚岫打扮成锦衣卫的模样,跟随陆炳进入锦衣卫北镇抚司的诏狱。穿过深邃的监门,黑洞洞的走道,忆起她和擎苍陪李娇在监牢内度过的那一夜,不免感叹物是人非。 向擎苍一身囚服,背靠在墙上,俊目半闭,状甚萎靡。铁门“哐铛”作响,如豆的烛 光一阵摇摆,微颤复明。陆炳的声音低低传来,“长话短说,我在外头为你们把风”。 牢门重新关上,向擎苍还未从震惊的情绪中抽离出来,朱岚岫已在他身侧坐了下来。 “岚岫,你怎么来了,万一被人发现了……”,向擎苍见岚岫玉眉紧锁,秋波凝愁,知她因担心自己不惜冒着巨大的风险前来,又是感动又是担忧。 “你赶紧告诉我,昨晚我昏倒之后发生的事情”,时间紧迫,朱岚岫只能直奔重点。 向擎苍双目微闭,默然垂头,少顷才黯然道:“我看你趴下后,很快也失去了知觉。醒来后,我发现自己斜靠在硬物上,周围烛火通明,迷迷糊糊中见到自己穿着喜服,似乎就身处洞房内,然后感觉到手里拽着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一把满是鲜血的尖刀。”他苦笑着,“我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府里的丫鬟已经尖叫着闯了进来,那时候我才看到,严清秋她……” “你醒过来的时候,有发现什么人,或者什么异常情况吗?”朱岚岫问道。 向擎苍摇摇头,“我当时虽然没有完全清醒,但可以肯定周围没有人。倒是嗅到了一股淡淡的幽香,他骤然打了个寒颤,“我想起来了,那香味,和当日那个假冒锦衣卫进入证物室的女人身上的香味一模一样”。 朱岚岫心头一颤,“你知道那香味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吗?” 向擎苍道:“当时我身旁散落了许多衣物,如果是衣物的香味……”他又是骇然一震,抬眼正对上朱岚岫同样震惊的目光。 朱岚岫神色肃然,“我马上找到严清秋的衣物,先让你确认那香气是否为衣物散发出来的,如果是的话,严清秋的死,很可能与白槿教有关,那样一来,你就有救了。” “你想得太天真了”,向擎苍凄凉一笑,“严清秋是严嵩的侄女,不管怎样,严嵩都不会放过我的”。 “你千万不要灰心”,朱岚岫情急之下,竟忘却了矜持,主动握住了向擎苍的手,柔声安慰,“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就不要放弃”。 向擎苍真情激荡,反握住岚岫的嫩滑玉手,只觉得如握温玉,默默凝视岚岫,心头卜卜作跳。 朱岚岫颤然缩回手,“我该走了”,她脉脉含情,目光如丝难断,“你再委屈一些日子,我一定想办法将你救出来”。她艰难回转身去,径直出了牢门。向擎苍凝眸相送,心头混合了太多复杂的感情,脸上若喜若悲。 陆 炳刚带着朱岚岫出了诏狱,宫里已来人通传嘉靖召见。“一定是严嵩到皇上那儿告御状了”,陆炳望着朱岚岫无奈叹息,“微臣已命张涵将严清秋的衣物送入诏狱让擎苍辨别,公主在此耐心等候片刻,很快就有结果了”。 陆炳进宫后,朱岚岫等候在锦衣卫北镇抚司内,很快张涵前来告诉她,向擎苍的嗅觉素来异常敏感,他确认那幽香就是衣物散发出来的,而且与在证物室交过手的女人身上的香气一模一样。 一些沉在心底的疑团,刹那间纷纷上浮,朱岚岫沉思了一会儿,对张涵吩咐了一番。之后她出了镇抚司,准备去天来客栈找沈婧当帮手。离开镇抚司不远,一位乞丐打扮的老婆婆与她擦身而过。 “公主,可否借一步说话?”一缕缥缈的声音飘传耳际,耳畔似有劲风飒飒作响。朱岚岫骇然回首,正见那老婆婆侧过脸来对着她咧嘴而笑,笑中带着几分神秘。老婆婆很快又转过身去,不再理会朱岚岫,晃晃悠悠的径自前行。 朱岚岫快步追赶过去,那老婆婆看上去走得很慢,其实迅速惊人,眨眼功夫已将诸多行人远远甩在了身后。朱岚岫甚是吃惊,定睛一瞧,发现那老婆婆行走时脚并未落在实地,这种行走功夫全凭丹田中—口真气,她居然已走了两三里远。朱岚岫轻功绝世,此刻也自叹望尘莫及。朱岚岫努力与她保持着较短的距离,直至进入京郊那一片密林之中,老婆婆才停下脚步。 朱岚岫喘息未定,老婆婆已开口自报家门:“老身是擎苍的师父,我姓云,可以叫我云姑”,她顿了顿,又道:“京城繁华地,不适宜会面,劳动公主走了这么远的路,得罪之处,还请多包涵”。 朱岚岫稍稍打量这位老婆婆,她有一张十分怪异的脸,似蜡做的一般,没有半点血色,除了嘴巴咧开像在笑外,脸部没有任何表情。满头的银发,看上去已经老态毕现,清亮的嗓音却根本不是属于老人的。她心中有太多的疑惑,一时间难以回应。 云姑一眼看透朱岚岫的心思,“我这张脸,是假的。不知擎苍有没有跟你提起过,他的师父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 朱岚岫恍然忆起,擎苍说他的师父因为容貌被毁,一直戴着面具。可这位老婆婆并没有戴面具,素来机智的朱岚岫,此刻也有些糊涂起来,想了半晌,试探着问道:“擎苍是提起过前辈,但并未细说。” 云姑道:“我一直居住在深山中,极少出来走动。因为早年练功走火入魔导致容貌尽毁,我怕吓着别人,所以一直 戴着面具。这次要到京城来,担心戴着面具太过引人注目,所以制作了一张假脸,乔装改扮了一番。” 朱岚岫顿生歉疚感,“前辈,对不起,勾起了你的伤心事。” 云姑的声音很平和,“没关系,这么多年过去,再大的痛苦也已淡化了。”她转脸望着朱岚岫,声音低了下去,“我许久未见到擎苍,颇为思念,所以想到京城来看看他。没想到,才刚来,就听说了他入狱的消息。” 朱岚岫心头一沉,感伤道:“擎苍是遭人嫁祸陷害……” 话只说了一个开头,云姑已点头道:“我知道苍儿不可能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来。我来找公主,就是想请公主帮个忙,带我到命案现场看看,毕竟上了年纪,阅历也比你们丰富,或许能发现一些你们未曾留意的线索。” 朱岚岫并没有完全相信云姑的身份,但心中暗忖,即便是假冒擎苍的师父,也可借机探得此人的目的和真实身份,当下便道:“晚辈正要到命案现场去,那就请前辈随我走一趟吧。” 第30章 致命的洞房花烛 二人到达向府后,张涵已先一步到达等候。张涵见到云姑颇为诧异,悄声问朱岚岫:“她是谁?” 朱岚岫低声答道:“是向佥事的师父云姑,她正好到京城来,听说了这桩命案,想和我一道去现场瞧瞧。” 张涵有些迟疑,“这……” 朱岚岫道:“放心吧,有我在,不会出什么差错的。” 张涵这才道:“随我来吧。” 洞房内仍残余着些许血腥气息,满屋的红艳装饰都化作了鲜血的颜色,红得触目惊心,沉重的压迫感让朱岚岫呼吸不畅,胸闷气短。她伸手揉了揉鬓边的太阳穴,昏沉的头脑才开始有些清醒,目光无意中触及床单,那一大片已经凝结的鲜血映入眼帘,沉痛的感觉又袭来。朱岚岫甚至没有与严清秋打过照面,更谈不上有什么交情,但还是为她心酸心痛。这样一个楚楚动人的美丽女子,竟遭受了如此不堪的凌辱和残害,恍惚中,朱岚岫好似看到了她绝望挣扎的凄惨和悲苦状。猛然间,她脑际中闪电般掠过一个观念,自言自语:“尸体上没有挣扎、捆绑的痕迹,表情却万分痛苦,难道是……” “是中了一种奇毒,在浑身瘫软无力,也不能开口说话的情况下被人侵犯杀害的”,朱岚岫的声音微不可闻,云姑却听得一清二楚,并接过了话头。 “前辈如何知晓?”朱岚岫惊诧回眸。 云姑手中正握着那对因新婚之夜的突发意外而未能燃尽的龙凤喜烛。她回过身来,朝朱岚岫招了招手,“你过来瞧瞧”。 朱岚岫来到云姑身旁。云姑指着那两截残烛道:“你瞧,燃烧过的蜡烛,烛芯应该是黑色的,可这两截残烛的烛芯,却是红色的。” 朱岚岫仔细一瞧,果见那火烧过后的烛芯是红色的,因与蜡烛颜色一致,故并不引人注意。她吃了一惊,“为什么会这样?” 云姑道:“因为烛芯在毒液里浸泡过。” “前辈怎么知道的?”朱岚岫又是一惊。 云姑淡淡道:“是神鸩教的‘十步奇香’,我曾经见识过。那是一种毒液,将蜡烛的烛芯用这种毒液浸泡后,烛芯不会变色,但是燃烧过后,烛芯便成了红色,而且会散发出一种无色无味的毒气,只要在十步之内都会立即中毒,中毒后浑身瘫软乏力,口不能言,只能任人摆布。”她对着那婚床投以一瞥,“从这里到床上,不过两三步之遥,新娘子端坐床上,自然会中毒”。 “可是,红烛点 燃后,洞房内不只是新娘子一人,为什么擎苍和其他人没有中毒呢?”朱岚岫满心疑问。 “很简单”,云姑道,“只有下半段的烛芯用毒液浸泡过,待燃烧至有毒的烛芯时,新郎新娘已经就寝了,不会有其他人在场。我想这对龙凤烛原本是针对新郎新娘二人的,但新郎突然离开,所以只有新娘一人中毒”。 朱岚岫蓦的打了个寒战,如果昨夜擎苍没有抛下新娘子到竹屋去,那么他也将成为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如此一来,苍儿就更加百口莫辩了,如果将新娘中毒之事告知皇上,他一定会怀疑,苍儿的离开并非偶然”,云姑的声音有些虚软,“不管苍儿如何辩解,都难脱干系。 朱岚岫黯然神伤,无语凝噎。 “也不用太担心了。事在人为,总会有办法的”,云姑柔缓语道,“这对龙凤烛,是被人动过了手脚,去将负责婚礼采购的人找来问一问,或许会有所发现”。 “公主,指挥使来了”,张涵推门进来,陆炳跟在他的身后。 朱岚岫见陆炳的脸色很不好看,心里直打鼓,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了。 “指挥使,这位就是向大人的师父云姑”,张涵已事先汇报过,这会儿正式介绍。 云姑对陆炳躬身一礼,陆炳点点头算是回礼,继而转向朱岚岫,道:“严嵩因为伤心过度病倒了,严世蕃到皇上跟前告状,添油加醋大肆渲染,还奏请皇上将此案移交刑部。” “皇上怎么说?”朱岚岫紧张不已。 陆炳道:“皇上也希望我能够避嫌,我自然是据理力争。最后皇上给我一日期限,如果今日之内不能够证明擎苍无罪,就将此案移交刑部。如果真移交到刑部,形势就对我们很不利了,严嵩父子一定会想方设法给擎苍定死罪的。”他微叹了口气,“死了侄女,严嵩怎能咽得下这口气,他刚刚入阁,这么重要的关头,如果不是真心为侄女的死悲痛,他是不会告病在家的”。 张涵插嘴道:“没准是故意演戏给皇上看的,严嵩什么大风浪没有经历过,至于为侄女的死伤心成这样嘛。” 陆炳摇头道:“据眼线来报,严嵩惊闻严清秋惨死的噩耗后,就悲痛得当场昏厥了,不像是假的”,他想起当日在严府后花园听到的严嵩和陶仲文的对话,有几分感慨,“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严嵩也是人,而且他对这个侄女,的确是疼爱有加,大概是因为严嵩的弟弟早逝,他对弟弟留下的这个 女儿格外怜惜的缘故吧”。 云姑一直在旁边静静的听着,此时突然道:“只有一日时间,只能尽力而为了。陆大人,新婚之夜洞房里的这对龙凤喜烛,是被人动过手脚的,能否查到采购这对喜烛的是何人?” “动过手脚?”陆炳愕然。 朱岚岫将云姑的推断告诉了陆炳。“竟有这样的事情”,陆炳注视着张涵,“采购的事情是何人负责?” 张涵道:“是吴义,这小子自从看守不力被属下教训了一顿后,一直求属下给他一个为向大人的婚事尽心力,弥补过失的机会。属下见他手脚还挺勤快,就把采购的任务交给他了。” 朱岚岫眸光一凛,“是我们疏忽了,那个吴义,从一开始就有问题,他根本不是遭到袭击,而是与那个假扮他的女人配合,协助她进入锦衣卫北镇抚司”。 陆炳怒道:“立即将吴义绑来见我!” 张涵立即领命退下。 陆炳脸上阴云密布,一言不发。云姑觑着他的神色,轻声道:“擎苍娶过门的严清秋,真的是严嵩的侄女吗?” “你怀疑严清秋是易容的?”陆炳先开口道,“我原本也有此怀疑,但我亲自查验过尸体,脸上并无易容的痕迹,而且欧阳夫人认过尸,已确认死者就是严清秋”。 云姑淡淡道:“我不过是随口问问,既然守卫都可以假冒,新娘为什么不能呢?而且,假冒未必需要易容,只要长相相似也可冒充,毕竟不是亲生爹娘,未必就能区分清楚。” 朱岚岫和陆炳目光相抵,都从对方眼里读出了许多疑问。 各自默了一会儿,朱岚岫先开口道:“我之前也怀疑过,严清秋就是那个假冒吴义进入证物室的人,因为擎苍说她们身上的香气是一样的。但是这说不通呀,如果严清秋和吴义是一伙的,他们为何要自相残杀?” 陆炳蹙眉沉默,半晌无语。云姑也一直静默着。直到张涵的通报声打破了屋内的沉寂,他也顾不上敲门,直接闯了进来,直喘粗气,“指挥使,吴义他……死了。被人一招掐断颈骨而死的”。 “一招掐断颈骨?”朱岚岫倒抽了一口冷气,“那个精通媚术的鬼老八出现了”。 张涵又急急接道:“还有,向大人婚礼上的那个喜娘陈嫂,是假冒的。方才陈嫂的邻居前来报案,称发现陈嫂被人捆绑在家中,两天两夜滴水未进,已经奄奄一息。” “接着往下说”, 朱岚岫只感浑身发冷,语调都不太平稳。 “没……没有了”,张涵自己也一片混乱,猛喘了一口气,又道:“公主想见严清秋的贴身丫鬟,属下也带来了,正在门外候着。” 朱岚岫微吁了口气,“让她进来吧。” 严清秋的贴身丫鬟叫小燕,她显得很惶恐,跪在地上直磕头,“求大人放奴婢回去吧,如果老爷知道奴婢私自出府,会重罚奴婢的”。 朱岚岫温和的说道:“你不必害怕,我们请你到这儿来,只是想问你一件事,回答完就可以让你回去,不会有人知道你到这儿来的。” “什么事?”小燕怯怯地问道。 朱岚岫问道:“你们小姐的衣物上,是不是有一种不寻常的幽香?” 小燕暗暗松了一口气,道:“小姐特别爱惜自己那一身似雪的肌肤,每日沐浴时都要浸泡在加入大量风干的玫瑰和茉莉花瓣的香汤中,再用自制的澡豆擦洗皮肤,保持皮肤白嫩细腻。她的澡豆制法是先把热饭倒入冷水中浸泡五六天,取上层清水煮沸,放入已溶化的鹿角胶和适量糯米,文火熬成粥。把粥摊开晒干,再把粥干与桃仁、杏仁均汤浸去皮尖,和黑豆、白芷、白蔹、白及、白术、白茯苓、沉香、皂角及少许麝香一起捣为细末,密贮保存。因为洗花瓣澡,又用了特制的澡豆,所以小姐的身上一直有一种很特别的幽香,沁人心脾,只要她挨近身旁,无需看脸,闻香便能识得小姐。”小燕说着突然痛哭起来,“出嫁的那天,小姐大清早就起来沐浴,加入了大量的花瓣,又反复的用澡豆擦洗身子,她看起来那么幸福,那么甜蜜,怎么说没就没了,她死得太惨了……” “你服侍了你们家小姐多久了?”已沉默许久的云姑出声问道。 小燕抽泣着,“两年前小姐来到严府后,就一直是奴婢服侍她。” “当时是什么人陪着严小姐进京城的?”云姑又问道。 小燕道:“是小姐的亲哥哥,严世芳少爷。” 云姑继续发问:“老家还有什么亲人吗,就是从小看着严小姐长大的,比如乳母之类的。” 小燕道:“与小姐最亲近的就是她的奶娘了,小姐的父母去世后,她的哥哥无法照顾她,就将她送到邻村奶娘家中,在那里居住了好些年,直到老爷将她接到京城来。但是小姐来到京城不久,奶娘就得了一场大病,去世了。” “奶娘家中还有其他人吗?”云姑又问。 小燕道:“没有了,奶娘的儿子早年夭折,她一直独自居住,后来小姐去了之后,就她们二人相依为命。”她又补充道:“不过吃穿是从来不愁的,小姐是奶娘一手带大的,老爷是念旧情的人。而且后来小姐和奶娘一同生活,老爷更是送了许多财物,为她们修盖房子。还请了佣人帮忙打扫和烧煮食物。” 朱岚岫见云姑和其他人已没有什么问题,便让小燕回去了。 小燕走后,陆炳若有所思,“女大十八变,严清秋寄居奶娘家中的那些年,连严世芳都很少与她接触,更不用说严嵩夫妇了,如果要调包,这的确是很好的机会。” 朱岚岫点头道:“颜如玉是两年前到万花楼的,而严清秋也是两年前来到京城。严清秋一走,奶娘就病死了。这些恐怕不是巧合吧。”她黛眉微蹙,“如此说来,金蝎蛇的真正主人,应该就是假冒的严清秋了,进入证物室,先我们一步找到李仁元的也应该是她。那么她嫁给擎苍,也许是为了潜伏在他的身边,暗中破坏锦衣卫的行动。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严清秋要故意暴露了春菊,如果她是十大女鬼之一,为什么不干脆将那本小册子带走销毁。还有,她的同党为何要如此残忍的将她杀害?” 陆炳道:“这一切都只是推测。找不到证人,没有真凭实据,仅凭身上的香气,皇上断不会相信的。” 众人皆黯然,连云姑也不再吭声。“指挥使”,外头有锦衣卫禀道:“安远侯的女儿柳鸣凤在锦衣卫北镇抚司等候,说有急事求见指挥使。” “一定也是为了擎苍的事情”,陆炳应声打开了房门,“告诉她,我马上回去。” 那锦衣卫一觑室内,又道:“柳小姐说,想必指挥使这会儿和云锦公主在一起,她希望也能见到公主。” 朱岚岫微微一怔。陆炳道:“柳小姐应该没有恶意,就请公主随微臣走一趟吧。” 朱岚岫看了云姑一眼,“前辈接下去有何打算?” “公主不必挂心,我自会与公主联络的”,云姑一拱手,“公主、陆大人,告辞了”,她闪身出了门去,转眼间就影踪全无了。 “公主觉得这云姑的身份可信吗?”陆炳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我也不知道”,朱岚岫眼神疏离,心思早已飘到了擎苍那里。 第31章 奋不顾身娇女情 柳鸣凤一直在锦衣卫北镇抚司内不停地踱着步子,张涵前来传话后,她依旧焦急不安,好不容易盼来了陆炳和朱岚岫,勉强尽了礼数,便单刀直入:“公主,事关紧急,我也顾不上许多了,得罪之处,请公主不要见怪。” “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吧”,朱岚岫虽是第一次和柳鸣凤见面,但对她的种种已多有听闻,并无生分之感。 柳鸣凤直视她的眼睛,“向大人在新婚之夜到密林深处的竹屋与公主相会,我都看到了。” 朱岚岫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心已沁出汗来。 “公主不必紧张,我今日求见,是想与你们串口供的”,柳鸣凤道,“那晚我跟踪向大人去了竹屋,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后来在竹林里我不小心发出了声音,见你们追过来,我赶紧逃走,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那晚是你躲在竹林中?”朱岚岫大为震惊,“那在我们酒里下药的,是你吗?” 柳鸣凤急得猛摇头,“公主别误会,我不过就是听你们说了一会儿话就走了。我知道向大哥需要时间证人,而公主无法为他作证。如果公主能将我走了之后发生的事情详细告知,我可以到皇上跟前,为向大哥作证。” 朱岚岫还未开口,陆炳先问道:“柳小姐为什么会跟踪擎苍到了竹屋。” “我……”,柳鸣凤略一睇朱岚岫,换上一脸坚毅之色,“向大人成亲,我很不痛快。我……喜筵还未结束就去了洞房外,一直躲在暗处。”她自嘲地苦笑,“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干什么,只是不想离开,一直盯着那喜气洋洋的新房看。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看到向大哥推开房门出来,到隔壁换了一身便服,翻墙出去,我觉得很奇怪,便跟了上去”。 朱岚岫脸色肃穆,望着柳鸣凤,“你打算如何为向大哥作证。” 柳鸣凤下巴向上微微的抬起,“公主请放心,我自有分寸,不会有丝毫连累了向大哥的不当言行。” 朱岚岫拿不定主意,对陆炳投去探询的目光,陆炳沉吟片刻,道:“我们只有一天的时间。在掌握到足够的证据之前,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我相信柳小姐是真心帮助擎苍的。” 柳鸣凤的眼中顿时噙满了泪花,她的声音罕见的柔和,“陆大人,谢谢你。” 朱岚岫心中五味杂陈,她暗自一咬牙,终是下了决心,对柳鸣凤细说当晚诸般经过。 乾清宫内,嘉靖 正与陶仲文商讨炼丹修仙术。 “先生和梁高辅新近炼制的先天丹,朕服下后,身体竟同年轻时一般强健,且与嫔妃们在一处修道时,常有腾云驾雾之感哪”,嘉靖乐颠颠的,意态甚得,“梁高辅的秘方果然不同寻常,朕就封他为‘通妙散人’吧”。 “微臣代梁高辅谢过皇上恩典”,陶仲文猥琐的目光中,隐含着几丝不怀好意,“皇上,新一批的先天丹已经在加紧炼制,很快就能出炉了。这仙丹的配方甚是难得,恐怕需要尽快再挑选一批美人进宫。” “是什么样的配方?那批炼丹的宫女已经有一百多人了,人手还不够吗?”嘉靖不太明白。 陶仲文神秘兮兮地说道:“炼制先天丹,有一味配方红铅,需要将处女经血和药粉经过拌和、焙炼,形如辰砂……” “这个朕知道了”,嘉靖打断他。 陶仲文道:“皇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红铅需要大量的经血调配,虽然有一百多名宫女,但其中有些是皇上宠幸过的,已非处子之身。炼丹原料远远不够,需要让宫女们服食催经下血的药物,这种药物药性太强,有些宫女失血过多,甚至血崩。昨日微臣听王宁嫔说,已经有众多宫女……因血崩丧命了。”陶仲文说完小心察看嘉靖的脸色。 嘉靖连眼皮也不眨一下,不以为然地说道:“告诉宁嫔,那些尸体要秘密处理,不能泄露了炼药的秘密。需要增加多少宫女,尽管再去民间挑选就是了。” “是”,陶仲文嘴角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笑,既然皇上这么不将人命当回事,他就可以更加肆无忌惮的炼制****哄骗皇上了。 “皇上,永淳公主来了”,昌芳进来通禀。 “快让公主进来吧”,嘉靖轻轻一摆手,“老神仙先回去吧”。 “皇兄”,朱秀贞笑容满面地向嘉靖行礼问安。 “小妹好些日子没有进宫了,听说近来与驸马的感情好了许多,夫妻恩爱,就把皇兄给忘了吧”,嘉靖笑着打趣道。 朱秀贞换上了一副不悦的面孔,“还不是皇兄给挑的好驸马,臣妹是看他实在可怜,也就凑和着过了”。 嘉靖也敛去笑容,“你也别再抱怨皇兄了,你这些年干的荒唐事还嫌少吗,不让驸马进你的房门,和戏子同台唱戏,别以为我不知道。我之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追究,就是觉得你的婚姻不如意,我也有责任。”他的声音渐渐下沉,“母后一直心怀愧疚, 说怪她没有看仔细,千挑万选,却给你选了一个秃头驸马,直到临终前还惦记着,交待我不能再让你受半点委屈”。 提及已故的母亲,朱秀贞红了眼圈,又想到自己和颜如玉的丑事,立即噤声。她见哥哥也很是伤感,遂转移了话题,“我今日来见皇兄,是有件事情……”她语声微顿,接道:“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告诉皇兄。” “有什么事,尽管说便是”,嘉靖的声音很温和。 朱秀贞道:“那日在向擎苍的喜筵上,我恰好与安远侯柳王旬还有她的女儿柳鸣凤同桌,向擎苍前来敬酒时,柳鸣凤的表现极不寻常,她将一整杯酒全洒到了桌上,还十分哀怨地对向擎苍说,怎能喝得下他的喜酒。” “哦?”嘉靖猛然想起当时为向擎苍指婚时,他失常的神态,“他二人有私情吗?” 朱秀贞忙道:“那倒没有。柳鸣凤一直对向擎苍纠缠不休,我在宫外居住,也听到不少传闻,但是向擎苍总躲着不见她。据说不少王公贵族想把千金许配给向擎苍,也都被婉拒了。他想要的是知音、知己,而不仅仅是一个妻子。” “知音?知己?”嘉靖冷嗤道,“真是可笑,娶妻自然讲究门当户对,至于什么知音、知己,若是看上了,将来纳为妾室不就行了。没想到,向擎苍是这么个死脑筋,不过死脑筋也有好处,少了那些个花花肠子”。 朱秀贞顺势接道:“我也觉得向擎苍性情耿直,光明磊落,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滥杀无辜,就算新娘子不合他的心意,也不至于痛下杀手吧。他肯定是遭人陷害,没准就是那个柳鸣凤,因爱生恨……” 昌芳的通传打断了朱秀贞未说完的话,“皇上,陆指挥使带着安远侯家的千金柳鸣凤,求见皇上”。 朱秀贞惊得瞪起眼睛,“我刚说到柳鸣凤,怎么她就来了”。 嘉靖冷冷道:“昌芳,你带陆炳进来。至于柳鸣凤,朕不想见她。” 昌芳领命下去了,不一会儿陆炳走了进来,跪地拜见嘉靖和永淳公主。 “你怎么把那柳鸣凤带来了,皇宫禁地,岂是可以随便乱闯的”,嘉靖明显不悦。 陆炳陪着小心道:“柳鸣凤再三向微臣恳求,说她有重要的事情必须面见皇上,是关于发生在向府的命案,一刻都拖延不得。微臣见事关重大,只得擅自作主先将她带来,再请示皇上。” 嘉靖一听说“向府命案”,眼神立即变得锐利。朱秀贞插话道 :“皇兄,还是见见吧,柳鸣凤一定是知道了些什么,才敢贸然觐见。” 嘉靖思忖了一阵子,用眼神示意昌芳传唤柳鸣凤。又对朱秀贞道:“小妹,你先回去吧。” 朱秀贞与昌芳和柳鸣凤擦肩而过,却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悄悄挨近低垂的幕帘,侧耳倾听里头的谈话。 嘉靖淡淡地扫了跪在面前的柳鸣凤一眼,不紧不慢地开口:“是什么样的事情如此重要?” 柳鸣凤仰头迎视嘉靖的目光,镇定自若,“臣女自知行为不检点,令爹爹蒙羞,原本难以启齿,但臣女不愿因自己的过错而连累了向佥事含冤受屈,故决定向皇上坦白一切”。 嘉靖不着痕迹地问道:“你有何过错,且说来听听。” 柳鸣凤稍稍理了思绪,才开口回答:“臣女对向佥事爱慕很深,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眼看向佥事与严小姐结为百年之好,臣女心中不甘。那天晚上臣女一直躲在洞房外的暗处,待喜娘等人离开后,臣女上前敲门,向佥事被惊动,出了洞房。臣女以死相威胁,要求向佥事陪臣女到郊外的竹林中对饮几杯女儿红。”她微吐了一口气,才又继续说道:“臣女并无他意,只是……只是嫉妒新娘子,想让她独守空房一阵子。向佥事迫于无奈,只得答应。在竹林中对饮了一阵子,向佥事正准备离开时,我们忽然被不寻常的响声惊动,四下搜寻却并未发现异常,后来回到小桌前各自喝下最后那杯酒后,臣女忽觉头晕得厉害,迷糊中见向佥事也趴在了桌子上。” “后来呢?”嘉靖的神情越来越专注。 “臣女一直到清晨才醒来,向佥事早已不见了踪影,后来臣女就听说,向佥事出事了”,柳鸣凤面无惧色。 嘉靖凌厉的眼神直射柳鸣凤,“向擎苍和严清秋是由朕赐婚的,你竟敢胁迫向擎苍丢下新娘子去陪你喝酒,你可知道自己犯下的是重罪?” 柳鸣凤一脸坚毅之色,“臣女自知罪不可恕,甘愿领受任何责罚”。 嘉靖瞪视着柳鸣凤,好半晌,忽然轻笑一声,“真是虎父无犬女,勇气可嘉。看在你能够主动向朕坦白认错的份上,就将你软禁在侯府中三个月,好生面壁思过,朕会派人看守,三个月内不得离开侯府房间半步”。 “谢皇上开恩”,柳鸣凤施施然叩首。 柳鸣凤被带走后,陆炳借机将自己与朱岚岫在命案现场发现龙凤喜烛被人动了手脚,以及因向擎苍所提及的香味而对严清秋产生 怀疑等一一细陈,除了向擎苍那个神秘的师父云姑暂且不提。 “你们怀疑,严清秋也是白槿教的人?那么严嵩……”嘉靖眉头虬结,面色变得凝重万分。 陆炳揣测着嘉靖的心思,眼珠子转了两转,轻咳一声,“皇上,微臣看严嵩对侄女的疼爱,不像是假的,他应该不知情”。 “嗯”,嘉靖对这个回答颇为满意,“朕也相信严嵩不会与白槿教扯上关系,他病休归里多年,好不容易还朝复官,不至于做出这种自毁前程的事来。倒是柳王旬,当年是他统领京师精兵前往征讨叛贼,他的女儿偏偏和此事扯上了关系……”嘉靖收住了未说完的话,眼里闪过一道寒光。 陆炳未敢接话,只是垂手端立。 嘉靖嘴边忽然浮现看似温雅的笑意,“既然柳鸣凤可以证明向擎苍没有作案时间,就先将他释放吧。”他侧过头看着陆炳,那笑意更深了,“朕给他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之内如果拿不出有力的证据,证明严清秋和白槿教有牵连,立即问斩!” 陆炳惊得浑身一哆嗦。帘外的朱秀贞也倒抽了一口冷气,急急抽身离去。 第32章 祸起萧墙皇子殁 朱秀贞去了凌云轩,将自己刚才所闻告知朱岚岫。 “立即问斩?”朱岚岫玉容变色,“且不说严清秋的奶娘家中已没有什么人了,就算有,来回的路程都不止一个月,父皇是有意置向大哥于死地吗?” “皇兄的心思很难猜透,他恐怕是怀疑向擎苍和柳鸣凤的关系不只是那么简单吧”,朱秀贞一脸疑惑,“关于白槿教,我当年也略有耳闻,听说柳王旬是全歼白槿教的功臣,皇兄这会儿怎么怀疑起他来了,难道就因为他的女儿正好和严清秋被害有所牵连?”她忽的嘴角一撇,声音转冷,“那个陆炳,也不是什么好人,居然还替严嵩说话,他根本就是知道皇兄心中偏袒严嵩,顺风倒,这种墙头草,别指望他能救向擎苍了”。 “陆大人也没什么错,毕竟同朝为官,没有真凭实据,不好随意揣测人家”,朱岚岫嗟叹,“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两位公主,竹青有事求见”,杜鹃的通报声响起。 “我猜是荣妃的小皇子要摆满月宴了”,朱秀贞的脸上有了一丝淡淡的神采。 果然被朱秀贞猜中了,隔日便是小皇子满月日,嘉靖原本打算大摆筵席的,但荣妃素来低调行事,坚持婉拒,后来嘉靖同意,就在永宁宫内简单设宴,邀请皇后、几位等级较高的后妃和永淳、云锦两位公主前来小聚,这个季节正好赏菊吃蟹。 永宁宫内开满了菊花,绚烂多姿。除了赏菊,还可以观赏绝佳的盆景。早前赵荣妃选用官窑烧制的长方浅盆,在右边用几块大石叠起一座假山,左侧陆续放置小石,排成一弯临江的丘陵。当中空出一角,放上些许河泥和清水,种小巧银白色的白萍于其上。大石缝里,种上云松。精工巧做,花费几日时间才完成。如今秋天来临,云松蔓延满山,有些如藤萝般悬挂在石壁上,陆续开出小小的火红色的花朵,水上白萍也长得茂盛。红白相间,煞是好看。 “荣妃妹妹的手可真巧,这盆景好似蓬莱仙境,如此优美的境地,让臣妾好生向往”,方皇后和众嫔妃簇拥着嘉靖在永宁宫内赏菊,方皇后为了讨嘉靖欢心,言不由衷地夸赞起荣妃来。 嘉靖揽过荣妃的香肩,面上含笑,“爱妃的确是心思奇巧,朕也很想上那蓬莱仙岛居住哪”。 当着众人的面被嘉靖这么搂着,荣妃脸色甚是不自然,想挣脱开来又怕惹恼了嘉靖。这时竹青过来禀道,筵席已经准备好了,嘉靖揽着荣妃先行入座,荣妃坐在嘉靖的左侧,方皇后居于 右座,其余人依次入席。荣妃低头匆匆环扫了一眼,见对面的王贵妃、阎贵妃和卢靖妃的妒怨都写在了脸上,杜康妃和张德妃正在低声交谈,大概是说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都笑得一脸欢畅。和方皇后之间隔了个嘉靖,荣妃看不清方皇后的表情,而左侧身旁的曹端妃,脸上一直挂着恬淡的微笑。 朱秀贞和朱岚岫知道嘉靖要携众美赏菊,有意迟到,这会儿刚到正好赶上开席。二人刚坐下,外头又通传王宁嫔来了。方皇后和众嫔妃都显出诧异的表情,王宁嫔的级别还够不上被邀请赴宴。嘉靖笑道:“是朕让宁嫔来的,她这些日子在钦安殿管理那些新来的宫女甚是辛劳,也该让她和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方皇后笑得别扭,“皇上体恤后宫,是姐妹们的福气”。 说话间,王宁嫔已款款行至席前参见众人,礼数周全,大方得体。 “宁嫔妹妹,快过来坐下吧”,方皇后满脸堆笑地招呼。 王宁嫔道过谢后,挨着方皇后在她身旁的空位就座。 朱岚岫稍稍打量了王宁嫔,这又是一位绝色美人,艳若桃李,丰姿冶丽。只是她的美过于张扬了些,她极力在皇上面前表现出来的谦卑恭谨有做作之嫌,眼角眉梢的锋芒是无论如何努力也隐藏不住的。 “原先伺候曹端妃的杨金英现今就是在王宁嫔手下做事,听说日子很不好过。臀部被打得血肉模糊,连休养都没有,隔天就被王宁嫔强迫下床干活了”,朱秀贞在宫里居住的时间比朱岚岫少得多,打听各种消息的能力却是强过朱岚岫许多倍。 朱岚岫柳眉紧蹙,这王宁嫔,真是面若桃花,心如蛇蝎。朱秀贞又接道:“王宁嫔和曹端妃是同时入宫,同时受宠的。当时一个是端嫔,一个是宁嫔。端嫔生了个女儿,宁嫔生了个儿子,皇上原本打算两人一并册封为妃的,结果宁嫔仗着自己生了龙子,嚣张跋扈,她看端嫔不顺眼,不但恶言相向,居然还动手打了她,打人时正好被皇上撞见了,皇上一怒之下将她贬到了钦安殿,端嫔却晋升为端妃,又深受皇上的宠爱。宁嫔到现在还怀恨在心呢,金英是端妃的人,到她那儿能有好果子吃吗。” “王宁嫔的儿子呢?”朱岚岫问道。 “早死了”,朱秀贞低低一哼,“怪她自己没福气,那孩子是早产,原本就身体虚弱,她又忙着争风吃醋,没有好好照看。得了热症,不足两个月就夭折了。这样一来,她更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朱岚岫想起荣妃说 过的后宫争斗险恶,心中惋叹。 酒席周围了摆满了菊花,高低重叠,颜色参差。竹青带着几名宫女端上来热气腾腾的螃蟹和热酒。众人一边饮酒赏菊,一边用姜醋蘸着剥蟹,吃得十分畅快。 酒过三巡,嘉靖已经醉意上脸,凑近荣妃,乐悠悠道:“快将朕的宝贝儿子抱出来给大家瞧瞧。” 荣妃忙示意竹青去请乳母和小皇子。很快李氏抱着小皇子来到众人面前。 嘉靖抱着逗了一会儿,方皇后接了过去,笑道:“这孩子,和皇上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你瞧,特别是那小嘴,真是像极了”,她说着伸出手指头在婴儿小嘴上方轻轻点了点,“咦,怎么嘴唇上好像有伤?”她指给嘉靖看,孩子的上唇处,有很细微的伤口。 一旁竹青忙道:“应该是小皇子自己挠伤的,小孩子的手就是好动,荣妃又不忍心将他的小手束缚住。” 嘉靖呵呵一笑,“不碍事,这是孩子的天性,只是你们一定要严加看护,不能让他再伤着自己了”。 竹青连声答应。 王宁嫔也效仿方皇后去逗孩子。王贵妃趁着嘉靖没留意,十分粗鲁地将王宁嫔的手拂开,迅速换上温和的笑脸去逗弄小婴儿。王宁嫔在一旁干瞪眼,敢怒不敢言。 阎贵妃和卢靖妃也争着表现出对小皇子的喜爱。张德妃一直笑盈盈地看着孩子,忍不住也伸手去摸孩子的小脸蛋,她的笑容倒像是发自内心的。杜康妃也凑过去,逗了逗孩子,一边与张德妃说笑两句。 曹端妃只是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没有去凑那个热闹,朱岚岫和朱秀贞也只是充当看客。 闹哄哄的一阵,正在熟睡的小皇子被吵醒,“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荣妃赶忙抱过孩子,“一定是饿了,快给孩子喂奶吧”。 乳母李氏忙当场解开衣服给孩子哺乳。孩子的嘴一含住****,立即“吧嗒吧嗒”地用力吮吸起来。可是只一会儿,李氏就觉察出孩子不对劲了,她流露出惊恐的神色,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面颊却骤然扭曲,那神情似乎痛苦万状,仅仅一瞬间,李氏轰然倒地,身躯抽搐了两下就再也没有动静,两只眼睛还圆睁着。躺在她怀中的婴儿也再无半点声响。 所有的人都被这一幕吓呆了,连嘉靖也没有反应过来,只是瞪视着躺在地上的李氏。短暂的死寂后,荣妃发了疯似的扑向地上的孩子,她将孩子抱在怀中,茫然盯着那张乌青的小脸,脸上的表情竟不像是伤 心,而是一片全然的麻木。 “太医,快传太医”,嘉靖爆发出野兽般的狂嚎。 太医飞速赶到,诊视后跪伏在嘉靖跟前惶恐磕头,“皇上,小皇子……是中了剧毒,瞬间薨逝,乳母的症状也一样”。 嘉靖的脸上一片煞白,他无论如何也接受不得,儿子当着自己的面被人下毒害死的事实,他暴跳如雷,“胡说,什么中了剧毒,简直一派胡言,来人,将这个胡言乱语的混帐东西拖出去斩了!” 无辜的太医稀里糊涂的丢掉了性命,又有接二连三的太医被火速急召而来。直到第四个太医做出了同样的结论后,嘉靖才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这个太医也幸运的保住了一条性命。 荣妃一直怀抱着儿子,一动也不动。 “娘娘”,竹青跪在荣妃身侧,惶然失措地呼唤她。 “我的儿子,他死了?”荣妃双眼发直,声音虚软而空洞。 竹青一把蒙上嘴,压抑着哭声,点了点头。 暂失的意识缓缓凝聚,荣妃的神情也渐渐痛楚起来,她开始摇头,拼命的摇头,企图甩脱这一令人心碎的事实,却只摇碎自己一脸纷陈的泪珠。“你骗我!”她骤然爆出一连串痛极的嘶喊:“我不相信!不相信!不相信……”喊声未绝,她已抱着儿子掉头往门外奔去,一路狂叫:“我要陪着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啊……” 嘉靖强抑悲痛,拦住了荣妃,但她仍死命挣扎,哭叫着。方皇后和几位皇妃也都过来帮忙,拦的拦,劝的劝。荣妃终于不再挣扎的时候,却因伤心过度,在嘉靖的怀中昏厥过去。 荣妃被抬回了屋内,小皇子的遗体也被安置好了。嘉靖咆哮着,犹似野兽负伤后的反噬和狂嗥,“到底是什么人干的!” 跪了满地的人,个个心惊胆战,大气也不敢出。朱岚岫一颗心沉甸甸又乱纷纷,刚才发生的一切真像是一场噩梦,那样的让人捉摸不定。 死一般的沉寂中,竹青膝行上前,以卑屈的姿态俯首泣道:“皇上,奴婢有话要说。” “有什么话快说”,嘉靖额上青筋暴突,内心的怒火随时都有可能再度喷涌出来。 竹青的脸上没有惧怕,只有悲伤的泪水滴滴滑落,“大家都看到,是李乳母正在给小皇子哺乳时两人一同毒发身亡的,一定是李乳母服了什么毒药,小皇子吮吸了乳汁后,也中了毒。”她哀恸不已,“皇上,请恕奴婢大胆直言,荣妃娘娘担 心有人加害小皇子,除了有专人全天候看护小皇子外,对李乳母所接触的物品和一切饮食也都小心查验,防止有人下毒。今天出了这样的事情,奴婢怀疑,是李乳母受人指使自己服毒,不惜丢掉性命加害小皇子。李乳母是德妃介绍来的,德妃绝对脱不了干系!” 跪在地上的张德妃一震,仍俯首不语,但她可以感觉大家的目光都往这儿集中而来。 “德妃?”嘉靖的眼神先是难以置信,继而变得极度失望、痛恨,“德妃,朕一直喜欢你的天真烂漫、纯洁无瑕,没想到,你和荣妃的姐妹之情,原来都是装出来的!你这个虚伪的女人,朕决饶不了你!” 德妃浑身都在颤抖,竭力克制着内在的激越,哑声道:“皇上,李乳母确实是臣妾介绍给荣妃姐姐的,可那是安望怀安公公恳求臣妾的,安公公说,李乳母是他们家远亲,正好被选入了奶子府,希望臣妾能够帮忙引荐给荣妃。臣妾看了之后觉得李乳母老实本分,应该是个可靠之人,就答应帮这个忙,此事荣妃姐姐也是知道的。” “安望怀?是不是一直服侍永淳公主的安公公?”嘉靖转向朱秀贞,面色铁青得可怖。 朱秀贞大惊失色,恨恨道:“好个安望怀,居然瞒着我做出这种事情。”她激动得语声振颤,“请皇兄立即派人将安望怀押来,如果他真的做了这种事情,要杀要剐,任凭皇兄处置。” 第33章 遭陷害皇妃惨死 安望怀很快被押了过来,他已经吓得六神无主,平日里的神气早已消失无踪,他哭喊着拼命叩头,“皇上,奴才该死,奴才因为贪财,收了阎贵妃的钱财,才酿成如此大祸,奴才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 朱秀贞起身两步上前,恶狠狠地挥手来回甩了安望怀好几个耳刮子,直打得他嘴角溢血,“你这个不知死活的奴才,枉费本公主对你如此信任,你居然背着本公主,又是张德妃,又是阎贵妃的瞎搅和,自己惹了一身骚不说,还连累了本公主,你……”,她还不解气,又要动手,被嘉靖厉声喝止。 嘉靖恶狠狠地盯着安望怀,“说,你和阎贵妃,究竟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阎贵妃……阎贵妃给了奴才许多金银珠宝,让奴才帮忙求德妃娘娘,将李乳母推荐给荣妃娘娘”,安望怀痛哭流涕,“都怪奴才一时贪财,被猪油蒙了心,求皇上开恩哪!” “阎——贵——妃”,嘉靖死死咬住牙,从牙缝里迸出了这三个字。 阎贵妃因极度的恐惧,面容灰惨,两条柳眉拧成一道直线。她的声音凌乱不堪如缥缈的雨丝,“李乳母……的确是臣妾安排到荣妃身旁的,但臣妾只是想着,自己没有子嗣,无依无靠,李乳母若能讨得荣妃和小皇子欢心,将来的好处定是少不了,臣妾也能沾点光。臣妾绝无加害小皇子之心啊!” “一派胡言!”嘉靖怒气冲天,“晓蕙,你把阎贵妃的那些丑事,当着众人的面好好说说!” 晓蕙来到嘉靖面前“扑通”跪地,卑声道:“皇上,阎贵妃……在脂粉中掺入了催情粉,为了……为了让皇上专宠于她。” 阎贵妃难以置信地死盯着晓蕙,她感觉到了彻骨的寒冷。 “那催情粉,是从哪里来的?”嘉靖锐利如刀锋的目光射向阎贵妃。 阎贵妃每说一个字都抖抖索索,“是……是向陶真人求来的。皇上,臣妾这么做,只是想乞得皇上哪怕一丁点的爱意啊,皇上……” 嘉靖语气森然:“死到临头,还想诬陷陶真人。来人,将这贱妇押下去,交由锦衣卫北镇抚司查办。” 阎贵妃眸光微微一滞后,突然爆发出了绝望癫狂的冷笑,她一路笑着被拖了出去,那放肆的狂笑声如利刺般,狠狠扎入了在场的皇后妃嫔们的心头。朱岚岫和朱秀贞也都被深深的悲凉感侵袭。 嘉靖冷酷的眼神又让德妃体会到透心的冰凉,她蛾眉惨淡,娇态倾颓。她听到嘉靖 低沉的声音响起:“将德妃幽禁于延禧宫。” 小皇子的死,让后宫妃子元气大伤。荣妃一病不起,阎贵妃受牢狱之灾,德妃彻底失宠。安望怀也被处斩,朱秀贞虽于心不忍,却不敢为他求情。倒是晓蕙,成了明面上最大的受益者,不知怎的竟受到了嘉靖的宠幸,被封为惠美人。王宁嫔也越来越受宠。惠美人和王宁嫔,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频获嘉靖的召幸,而且是分上下夜陪侍。 “皇上认为阎贵妃是白瑾教的人,公主怎么看的?”陆炳将朱岚岫请到了锦衣卫北镇抚司。 朱岚岫正思忖着如何回答,门口出现的身影让她因激动而浑身战栗,启齿艰难。再次见到向擎苍,她不知道该喜还是该悲。 向擎苍竭力控制住内在的激越,向朱岚岫行礼问候。朱岚岫恍惚回视。 陆炳重重咳了两声,才将二人摧回现实。 “阎贵妃说了什么?”朱岚岫匆忙间反问。 陆炳只是摇头,“用了许多酷刑,却一字不吐,只是一味的哭嚎谩骂”。 朱岚岫问道:“哭骂了什么?” 陆炳顿了一下,才道:“骂皇上没有良心,哭自己瞎了眼,养了晓蕙这么一只白眼狼。” 朱岚岫有些伤感,“想必她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所以说不出来”。 “公主怀疑,阎贵妃是遭人陷害?”陆炳语气沉沉,“的确有许多疑点,但是证据确凿,阎贵妃这次是必死无疑了”。 “这或许就是幕后真凶的高明之处”,朱岚岫道,“我们假设李乳母是受阎贵妃指使毒杀小皇子的,她的目的是什么呢?王贵妃、杜康妃、卢靖妃都已诞下皇子,且王贵妃的儿子被立为了太子,她为什么不先对太子和其他的皇子下手,却杀害一个刚刚出世的小皇子?退一步说,阎贵妃是先抓住机会对小皇子下手,再考虑加害其他人,但是就算她将皇子全部除去,自己也得不到什么好处,上有皇后、王贵妃,下有比自己得宠的端妃、荣妃、德妃,再怎么样,皇后的位置也轮不到她来坐。倒是她自己所说的,是为了借李乳母拉拢荣妃成为自己的靠山,还颇有些道理”。 陆炳点点头,“所以公主认为,阎贵妃是遭人陷害,而她被陷害的原因,就是当日很不适时的到了御花园中,从金英处得到了腊月遗失的那块玉佩?” “正是,如果这样的话,阎贵妃正好和腊月的死也有牵连。白槿教的人肯定知道我们一直在暗中调 查,所以他们需要找到一个替死鬼来平息事态,以方便他们下一步的行动。嚣张跋扈,一心争宠的阎贵妃,就成了最合适的人选”,朱岚岫略略叹息,“恐怕金英冲撞了皇上被贬入钦安殿,也并非表面上看来那么简单。金英捡到了腊月遗失的玉佩,阎贵妃借机做文章,她二人先后出事,这不仅仅是巧合吧?” 陆炳的眼中浮现出难得一见的忧愁,“阎贵妃的催情粉,一定就是陶仲文给的,但是皇上太过信任陶仲文,非但不相信阎贵妃的话,还认定那催情粉是白槿教之物。我们的对手非常聪明,又对皇上相当了解,不好对付啊”。 “还有李乳母的死,也很可疑”,朱岚岫继续道,“当时我在现场,李乳母觉察出孩子不对劲时,流露出惊恐的神色,嘴巴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那惊恐的神色不像是装出来的。如果是李乳母先服毒,然后通过哺乳让小皇子也中毒,应该是李乳母体内的毒性先发作,紧接着小皇子毒发。李乳母没必要装出惊恐的样子,多此一举,让人看起来反而像是小皇子的毒发时间更早。” “什么意思?”陆炳不明白朱岚岫想要表达的意思。 朱岚岫道:“我怀疑,李乳母也是无辜的牺牲品,那剧毒,是小皇子传给她的。” 陆炳霎时呆住。向擎苍一直静静地倾听二人的对话,此时也忍不住说出疑问:“这不太可能做到吧?” “完全有可能”,朱岚岫道,“而且我几乎可以肯定是‘见血封喉’”。 “可是‘见血封喉’是由伤口进入体内引起中毒的,前提是两人的身上都有伤,而且毒液可以同时接触到二人的伤口”,向擎苍道。 朱岚岫道:“小皇子的上唇处有细微的抓伤,据说是他自己用手指抓破的。之前皇后和众嫔妃争相逗弄小皇子,如果先将毒液涂在自己的手指上,然后趁此机会点在小皇子嘴唇的伤口上方。毒液没有接触到伤口,尚未发作,待到小皇子吮吸乳汁时,毒液由伤口进入体内,同时毒液也碰触到了李乳母的伤口。只是我无法肯定,李乳母,有没有受伤……”那个伤处,她没好意思说出口。 “这个容易,找永宁宫的人一问便知”,陆炳说罢立刻下令。 “我能见见阎贵妃吗?”朱岚岫语气恳切。 “我带公主去吧”,陆炳答应了。 陆炳带着朱岚岫和向擎苍来到刑讯室内,眼前的情形让朱岚岫骇得倒退了两步。被五花大绑的阎贵妃血肉模糊,惨状不堪,已 经不成人形。她的头斜歪在胸前,不住的痛苦呻吟着。 “阎贵妃”,朱岚岫原先有些厌恶阎贵妃的,现在却只剩下同情和怜悯了。 听到朱岚岫的声音,阎贵妃费劲地抬起头来,那张隐藏在蓬乱如蒿草的长发中的脸,不过几天不见,已经面目全非了。想起昔日阎贵妃的细步款款、媚笑连连,再看她如今灰惨、破碎的模样,一股酸楚感堵住了朱岚岫的喉咙。 “公主是来看望我的吗?”阎贵妃的声音是模糊、全然陌生的。朱岚岫几乎要怀疑,眼前这个可怜的女人到底是不是阎贵妃了。 “公主被我这丑模样吓坏了吧”,阎贵妃见朱岚岫一时反应不过来,语气中充满着苦涩的自嘲,“皇上好狠的心,丝毫不顾念曾经的夫妻情份,让我受这样的折磨。我真是生不如死啊,公主,你可怜可怜我,帮我向皇上求求情,好不好?” 朱岚岫黯然摇头,“皇上不可能回心转意的,是有人非要让你死,你还不明白吗?” 阎贵妃阴郁地望着朱岚岫,好半天才静静开口:“能告诉我,是什么人吗?” “我也不知道”,朱岚岫带着歉意回望,“你和白槿教,有瓜葛吗?” 阎贵妃忽忽如狂,“什么是白槿教,为什么这些天,你们总是问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我没有害死小皇子,更不知道什么白槿教,你们所说的,都和我无关”,她的神情蓦的极度痛楚起来,“皇上,你厌倦了我,嫌弃我,我都认了。可为什么要把这些莫须有的罪名强加在我的身上,为什么?” 阎贵妃心灰意冷,静默少顷,忽然爆发出如同野兽般的嗥叫:“应晓蕙,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我一定会变成厉鬼,来向你索命的!”她的脑袋耷拉下来,再无声息。 一名狱卒上前查探后,惊慌回报:“指挥使,她……她已经断气了。” 陆炳没有吭声,朱岚岫侧过脸去,见他一脸的疲态。短暂的沉默过后,朱岚岫幽幽道:“死了也好,省得受这份活罪,生不如死。” 陆炳的神情尴尬起来,他郑重向朱岚岫鞠躬,道:“这种血腥之地,公主以后还是不要来了。” 朱岚岫没有答话,她转过头,瞧见向擎苍也是一脸的不自在。 “指挥使”,外头响起的通报声打破了尴尬的沉默,是永宁宫的事情有眉目了。 三人出了诏狱,回到办公的地方。陆炳道:“据荣妃身旁的竹青所说,李乳母的 身上的确有伤,是小皇子吮吸乳汁时用力过猛造成****皴裂。” “看来公主的推测是完全正确的”,向擎苍心悦诚服。 “据说李乳母每隔一个时辰哺乳一次,要对小皇子下毒,只能在两次哺乳的间隙,我派去的人打听过了,那一个时辰之内,除李乳母外,有机会接触到小皇子的人就是那天赴宴的宾客”,陆炳转向朱岚岫问道:“公主可记得,那天接触过小皇子的,都有什么人?” 朱岚岫道:“除皇上之外,皇后、王贵妃、王宁嫔、阎贵妃、卢靖妃、张德妃和杜康妃,都逗弄过小皇子,她们都有机会。” “端妃呢?”陆炳提到端妃的语气明显有异。 “没有”,朱岚岫道,“端妃和永淳公主,还有我,都只是在一旁看着”。 “怎么王宁嫔也赴宴了?”陆炳诧异。 朱岚岫道:“父皇说她这些日子在钦安殿管理那些新来的宫女甚是辛劳,所以特许她和大家一起热闹。” “看来王宁嫔为炼丹之事尽心尽力,因此重获皇上的宠爱”,陆炳对所谓的仙丹并不认同,却未敢有异议,“擎苍,说说你的看法”。 向擎苍道:“如果阎贵妃是冤枉的,德妃应该也是无辜受到牵连。这二人排除后,就只剩下皇后、王贵妃、王宁嫔、卢靖妃和杜康妃,也就是说,她们五人当中,有一个是白槿教的奸细,而且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陆炳点头认同,又道:“你们觉得,谁最可疑?” “现在还不好说,虚虚实实,真假难辨,我们面对的,是异常狡猾的敌人”,朱岚岫道,“这几人的容貌都十分出众。如果是白槿教十大女鬼之一,依照形貌特征,只能是貌美如花且拥有双刀绝技的鬼老大。如若不然,便是三大护法之一,阎王、罗刹或者孟婆”。 朱岚岫向陆炳告辞时,向擎苍说想送送她,这回朱岚岫没有婉拒,陆炳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两人谁都没有开口,却很有默契地并肩往郊外密林的方向行去。刚进入密林,骤闻林木飒飒作响,一个身影如同疾风般掠过。 第34章 夜半深宫现谍影 朱岚岫和向擎苍齐齐追赶,几个急跃之后,人影停落在密林深处。 “云姑”“师父”,朱岚岫和向擎苍同时喊出声来。 依旧是那张毫无血色的蜡脸,还有咧着嘴的怪笑,云姑来无影去无踪,神秘莫测。 向擎苍已听陆炳说了云姑之事,他立即拜倒在云姑脚下,“徒儿惹了祸,让师父担心了!” 云姑忙将向擎苍扶起,“苍儿,快别这么说,见到你平安无事,我就放心了”。 向擎苍神情一黯,欲言又止。朱岚岫的脸上也泛起忧愁之色。 “怎么……”云姑见此情状,心中也打起鼓来。 “云姑,咱们到竹屋里说吧”,朱岚岫低语。 云姑惊讶于密林深处还有这般雅致的竹屋,见朱岚岫对这里的环境也颇为熟悉,云姑眼里有洞悉一切的欣慰,但更多的是担忧。 “只剩下二十几天了,我看皇帝,是存心不让你活了吧”,云姑的脸上虽然没有表情,声音却明显透着恨意。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向擎苍面无惧色,“我并不怕死,只是愧对将我含辛茹苦抚养成人的爹娘和苦心传授我武艺的师父。还有,辜负了公主的垂爱……”他投向朱岚岫的眼神满含爱怜愧疚,长长叹息一声,哽咽无语。 朱岚岫心头一酸,几乎落泪。云姑甚是气恼:“我早就说过,你绝非宦海中人,可你爹,就是听不进我的劝告。”她冷冷一哼,又道:“那个狗皇帝,你也不必为他尽忠了。跟着我走吧,到我隐居的地方去,没有人能找到我们。如果公主愿意,也可以一起走。” 朱岚岫心弦一颤,她何尝不想抛开一切,与向擎苍远走高飞。但是,她做不到。 “师父,徒儿不能跟你走”,向擎苍断然否决,“我若逃跑,正好证实了皇上的猜疑,表明我就是白槿教的奸细。我宁愿以死明志,也决不为了苟且偷生而辱没人格。爹娘一定也支持我这样做,向家世代忠良,我怎能让祖宗蒙羞呢!” “你……简直是愚忠!”云姑愤然起身,她转而望向朱岚岫,“公主,我知道你是个明辨是非之人,皇帝虽然是你的爹,但他迷信方术,不图作为,你就忍心看着擎苍为这种昏君丧命吗?” “我不忍心”,朱岚岫强抑住密密交织在一处几乎令她胸塞的千情万绪,轻咬着唇,半晌方抬起被泪水映得迷蒙的双眼,“可是,我也不能让向大哥做一个罪人”。 “你……”云姑气结。 向擎苍仍紧锁着眉头,却欣然道:“知我者,岚岫也。” “好,你们是知己,忠君节义,我老太婆贪生怕死,远不如你们高尚”,云姑气鼓鼓的大步迈出门口,“我还是走吧,省得在这儿碍你们的眼”。 “云姑”,朱岚岫懊悔失礼,想将她劝回来,却被向擎苍一把拉住,“不用追了,我师父就是这样的脾气,为了阻止我步入仕途,她不知与我爹争吵过多少回了。等她想通了,就没事了”。 朱岚岫怅然叹气,“或许,云姑是对的,你不能就这样枉送了性命”。 “什么都不要说了”,向擎苍伸手揽过她的肩,“不要去想明天的事情,那样只会留下昨日的遗憾。如果把今天当作明天来过,生命中还会存有希望”。 渐入深秋,冷风嗖嗖,万物凋零。紫禁城的夜晚,月色愈发的清冷、惨淡。 月光中有两道白芒闪过,一刹那,月光暗淡,紫禁无声。 “鬼老大,你还真是双刀不离身。这么招摇,就不怕被人逮着了?”在宫中一处人迹罕至的废弃深院内,一个女人责备的声音响起。 “就是担心被逮着了,所以带着防身用的”,相比前者的沉稳,随后扬起的女声显得轻浮,“二护法请放心,那些替陆炳盯梢的宫女阉人,都围着鬼老四转,没有人会怀疑到我的头上”。 “你未免也太过自信了吧”,被称作“二护法”的女人,也就是罗刹,隐藏在面具后的双目透射着凌厉的光芒,“陆炳已经派人到永宁宫查问李乳母身上是否有伤了。那天朱岚岫在场,那丫头机灵过人,她一定看出我们下的毒是‘见血封喉’,嫁祸阎贵妃的计谋,估计也已经被戳穿了。如果继续追查下去,你总有一天会暴露”。 “什么?这样完美的布局,居然能被她看穿?”鬼老大狠吃了一惊,“你今天找我来,就是为了此事吗?” “正是。离我们行动的日子已经很近了,朱岚岫是个大麻烦,必须除掉!”罗刹的口气不容质疑,“带着我的信物去找孟婆,让她配合。还有,重新起用鬼老四,她本来就是一颗死棋,留着她是为了迷惑我们的对手,这次,就让她发挥最后的作用吧”。罗刹将一面刻有骷髅头的令牌和一张信笺递给了鬼老大。 鬼老大快速浏览了信笺上的内容后,就着烛火烧成了灰烬。她颇有顾虑,“万一行动失败,孟婆就必须牺牲,这个代价,是不是太大 了”。 罗刹微微闭目,“这也是万不得已的抉择,我相信孟婆会理解的”。 “要不要先问问大护法阎王的意思?”鬼老大仍犹豫着。 “放肆!”罗刹怒了,“阎王凭什么凌驾于我的头上!教主要我听命于她,我偏不!我们在这个活死人墓里担惊受怕,忍辱负重。她倒好,在外头逍遥自在,她有什么资格命令我们!” 鬼老大不敢吱声了,领命告退。罗刹扭过头去,有两行清泪从面具中渗流而下。 婉卿侍奉完方皇后,一身疲惫地回到住处,刚推开房门,就惊见一根红绸带缠绕着桌上的水壶,这是白槿教的暗号,每当有红绸带出现,就意味着有新的任务,她必须到御花园去,从那棵木槿树的树洞中取出装有字条的小竹筒。昏暗的烛光下,婉卿脸色煞白如死尸,确切地说,比死尸更骇人,她已经预感到,自己的死期来临了。 “指挥使,婉卿有行动了。她到御花园中,从一颗木槿树的树洞中取出了字条。白槿教的奸细就是利用了那个树洞,在宫中传递信息”,张涵匆匆向陆炳报告重大发现。 “字条上都写了什么?”陆炳问道。 张涵道:“盯梢的人一路跟踪到了住所,见婉卿将字条藏在了鞋底,便趁着她熟睡时,将那字条偷出察看后再放回去,上面写着‘立即下手,除掉德妃’” “大人,婉卿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动静,现在突然行动,而且这么轻易的被我们发现了字条的内容,会不会有诈?”一旁的向擎苍表示怀疑。 陆炳沉思良久,才道:“不管怎样,宁可信其有。他们的目标是被幽禁在延禧宫中的德妃,锦衣卫不便出入后宫,我会进宫请示皇上,调集东厂人手配合,由云锦公主作为内应,一有情况,立即通知我们。” 向擎苍心中隐隐有些不安的感觉,可究竟为什么不安,他一时也说不上来,只能听从陆炳的安排。 听了陆炳的奏言,嘉靖二话不说,立即授予陆炳调遣东厂人员的权利。明朝除了洪武一朝,其余时候均是东厂太监权势超过锦衣卫,唯独陆炳统领锦衣卫时不是。陆炳统领的锦衣卫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锦衣卫调兵遣将,东厂也只有乖乖听命的份儿。 “为什么要对德妃下手?”朱岚岫也想不通,“是为了杀人灭口吗?” 向擎苍摇头道:“皇上只是将德妃幽禁,并未怀疑她和白槿教有牵连。或许,德妃知道什么秘密,她的存在 ,对白槿教是一种威胁。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德妃确为白槿教的奸细,她的同党担心夜长梦多,决定先下手为强”。 “这两种可能性都存在,但是仔细一想,就会发现可疑之处:不管德妃是秘密的掌握者还是白槿教的奸细,白槿教的人都应该尽早除掉她,为什么他们不早些动手,偏偏拖到了现在。何况,还将这一任务交给了婉卿。自从腊月死后,婉卿就再没有任何行动,我们的对手那么狡猾,他们应该已经觉察出,婉卿被盯上了”,朱岚岫柳眉微颦,“我想先到延禧宫走一趟,探探德妃的口风”。 “德妃正在幽禁中,任何人都不得接近她的。而且这样做,岂不是打草惊蛇?”向擎苍不赞同。 “见德妃,自然不能光明正大的去”,朱岚岫微微一笑,“我要的就是打草惊蛇的效果”。 延禧宫的格局和永宁宫一样,为前后两进院,德妃被幽禁于后院正殿内。德妃性格开朗活泼,往日延禧宫内总是充满欢声笑语。而今整座延禧宫死气沉沉,原本服侍德妃的宫女太监都被遣散了,只有里外看守日夜监视,不准德妃离开正殿一步。 夜黑风高,冷风呼啸而过,狂乱舞动的满庭枝叶让阴暗岑寂的延禧宫更显阴森。两道人影如飞絮般飘起,落在了宫墙上,是朱岚岫和沈婧。 “怎么只有两名看守?”朱岚岫见正殿外只有两名正在打盹的太监守卫,觉得有些奇怪。 “公主,德妃只是被幽禁,又不是什么重犯,哪里需要太多人看守”,沈婧笑道,“再说了,现在是深夜,外头还有值夜的守卫,一有风吹草动,他们立刻就会被惊动的”。 “婧儿,你帮我将这两名太监引开,我想办法进去见德妃”,朱岚岫吩咐。 沈婧立即跃下墙头,从两名太监跟前飞身而过。 “什么人?”其中一名太监猛然惊醒,使劲推醒另一人。两人循着沈婧身影消失的方向追去。 第35章 闯禁宫公主遇险 眨眼间,朱岚岫已然来到刚刚两名太监把守的门外,门没有上锁,双手一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朱岚岫疾快的闪身而入,反手关上了门。 室内一片漆黑。“德妃”,朱岚岫轻声呼唤。 “谁?”一个警觉的声音响起,随即亮光一晃,似有烛火点燃。 借着微弱的光线,朱岚岫见到,前方的床帐内,有个人影在晃动。“德妃,我是云锦公主”,朱岚岫缓步上前。 同一时间,沉睡中的陆炳被吵醒,家丁通报说,向擎苍执意要见他。 “让他进来吧”,陆炳披衣起身,他知道如不是有急事,向擎苍决不会深夜求见。 “大人,请恕卑职鲁莽”,向擎苍语气急促,“不知为什么,卑职心中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云锦公主会出事”。 陆炳苦笑着叹了口气,“你多虑了吧,云锦公主就算被守卫捉住,她有皇上撑腰,能出什么事啊”。 向擎苍急道:“如果只是被守卫捉住,那倒没什么。我担心的是,婉卿会不会是他们故意布下的疑兵,目的就是引公主上钩。” 陆炳心头一紧,“公主是一个人去延禧宫吗?” 向擎苍道:“不是,她说要带沈婧同行把风。” 陆炳胸口如受撞击,他心神震动,“有件事情,被我忽略了,现在猛然记起,却是大有蹊跷”。 那一厢,朱岚岫一步步向床帐靠近,有一股淡淡的异香扑面而来,当她惊觉不对劲想要折返身时,一团白影飘飘落下,拦住了她的去路。 来人一身白衣,戴着鬼脸面具,两手各持一柄短刀,一股冷森寒厉之气从面具中射出。 朱岚岫手中青冥剑出鞘,迎向对方,“你是……?” “我是专程在此等候公主的鬼老大,公主不是早已知道,鬼老大擅长双刀绝技了”,鬼脸女人冷笑一声。 “德妃呢?”朱岚岫打了一个寒颤。 “德妃已经死了,她的尸体,就在床上,哈哈哈哈……”笑声仍在持续,鬼老大已扬起手中双刀,两道白芒,分由两侧向朱岚岫卷去。 朱岚岫青冥剑出手,封开双刀。紧接着长剑三闪,三道剑芒绵缠而至。 朱岚岫一出手,鬼老大已感到情形不对,立刻挫腕一收双刀,改采守势。 但那三道冷白的剑芒,却连绵而至 鬼老大双 刀疾展,幻起了一片白光护身,封开了三剑。 第四剑,却适时而至,那正是鬼老大双刀封开剑势后,留下来的空隙。 朱岚岫这一剑正刺向鬼老大的左肋。 鬼老大看得很清楚,但她就是没有法子闪开。就在此时,朱岚岫的剑势却一缓,手无力的垂了下来。 “你好卑鄙……”朱岚岫咬牙怒斥。 鬼老大冷冷道:“我原想和公主好好比试一番的。但时间紧迫,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只能施点手段了。公主可知道,‘十步奇香’的厉害?” “就是你们用来对付严清秋的……”那点燃的蜡烛,释放出了“十步奇香”。朱岚岫感觉到周身的气力在一点点地消逝,她竭尽全力想要强撑住身躯,最终却仍是软绵绵的瘫倒在地。 鬼老大粗暴打断了朱岚岫未说完的话,“公主果然是什么都知道。只可惜,就是因为你知道的太多,我们只能送你和德妃一同上路了”。她说着大步出了门去。 朱岚岫只听得“咔嚓”一声,像是房门被锁上了。不一会儿,有烟雾从门下的缝隙涌了进来,紧接着外头火光冲天,伴随着阵阵爆破的声响。火舌一发不可收拾,火势迅速蔓延,以风卷残云之势向朱岚岫扑来。浓烟滚滚,热浪灼烧,伴随着刺鼻的焦味。被困火窟,蜷伏在地上的朱岚岫已近乎窒息。头顶上传来断裂声,紧接着落下无数瓦砾,屋顶塌了,一根烧着的横梁砸在了头上,她昏了过去。 烈焰烧炽了延禧宫的上空,附近值夜的守卫全被惊动了。朱岚岫是被震天动地的“着火了”,“快救火”的呼号声惊醒的。她的衣裙已经快被火舌舔着了,她明白了这是一场针对自己的阴谋,这样的火势,她对于获救已不抱任何希望了,“擎苍,我们来世再见吧”,生命走到尽头时,她没有恐惧,没有怨恨,只有一份眷恋和不舍,久久萦绕在心间,挥之不去。 “哗啦”一声巨响,房门瞬间倾塌,漫天火光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挟带着火球,风驰电掣般呼啸而来。 “擎苍?我不是在做梦吧……”意识残留的最后片刻,朱岚岫已分不清是虚幻的梦境,还是发生在眼前的真实存在了。朦胧中,她听到擎苍用嘶哑的声音急切呼唤着自己的名字,而后一双有力的臂膀将她抱了起来,她蜷缩在他的怀里,那种温暖踏实的感觉,一辈子都难以忘怀…… 沈婧步态端正地向皇宫大门行去,她强装镇定的神色却难掩内心的慌乱与不安。递上腰牌, 守卫接过去仔细翻看了一下,问道:“这么晚了,出宫做什么?” 沈婧从容应答:“奉公主之命,有急事求见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大人。” “有何事求见于我?”一个穿透凄寒夜色的威严之声在沈婧的耳畔炸开。她尚未缓过神来,已被陆炳带领的锦衣卫重重包围。 沈婧认命的束手就擒,没有作任何反抗。 “擎……苍……”朱岚岫从昏迷中转醒后,艰难地吐出了这两个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喉咙干涩难忍。 “公主醒了,快端水来”,是杜鹃惊喜的声音。 喝了两口水,痛灼的感觉让朱岚岫发音仍十分艰难,“我……这是……在哪儿?” 杜鹃的泪水一下子涌出眼眶,“公主,你在凌云轩啊。你差点在延禧宫葬身火海,如果不是向大人冒死将你救了出来,奴婢恐怕再也见不到公主了”。 “原来那不是梦”,朱岚岫猝然起身,“擎苍,他在哪里,我要去找他……”,话只说了一半,周身的疼痛感却迫得她仰身倒下。 “公主别着急,向大人他只是受了一点皮外伤,休养一阵子就没事了。公主也被大火灼伤了,需要静养,千万别冲动。如是再出什么差错,奴婢的性命可就不保了”,杜鹃急得一迭声地劝慰。 朱岚岫迫于无奈,只得暂时消除了去见向擎苍的念头。 锦衣卫北镇抚司内,陆炳正在审问沈婧,嘉靖也亲自到场,端坐屏风后旁听。 延禧宫起火的当夜,婉卿就溺水身亡了,天来客栈的沈掌柜也在客栈中被人一招掐断颈骨致死。了解内情的人都明白,一定是白槿教的邪徒所为,只能寄希望于从孟婆身上打开突破口了。 “沈婧,你就是孟婆吧”,陆炳依旧用那种平和得让人心颤的语调发问。 沈婧微抬起头注视着陆炳,“陆大人是怎么怀疑到我头上的?” “严清秋死后,你告诉公主,严清秋遭到残忍****,且被一刀刺中心窝毙命。当时我就觉得不太对劲,验尸的细节,我们向来不轻易对外透露,你又怎么会知晓?”陆炳稍稍一顿,“但当时公主对你并未有丝毫怀疑,我便没有细究。后来又有诸多事情烦扰,这一疑问就暂且搁下了。直到那天擎苍深夜到访,说到公主要带你一同夜探延禧宫。公主对你向来信任有加,那时我脑海中一些模糊的念头,突然一下子清晰起来,如果利用婉卿设下的局是针对公主的,那么沈 婧你,绝对是一个不容小视的人物。仔细回想,从你描绘出李娇的画像开始,就一步一步将我们带入了你们精心设下的圈套当中。你所做的一切,表面上看来是在为皇上效忠,实际上却是为白槿教清除叛徒铺路,同时也根据我们的行动,制定出相应的对策”。 沈婧垂首默默。 陆炳又道:“真正的沈婧和沈掌柜,都被你们害死了吧。他们都是皇上的亲信,在宫中多年,依照时间推算,不可能和白槿教有什么瓜葛。但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你的脸上,没有易容的痕迹。难道真是长相如此相似吗?” 孟婆淡淡一笑,答道:“这不是易容。有一种奇妙的医术,能改变一个人的五官位置,我和沈婧身材相若,形貌相似,只需略加整容,就可变得完全一样。” 陆炳听得倒抽一口冷气,这样的医术,实在太可怕了,“冒充严清秋的人,也是经过整容的?” “是的”,孟婆深叹了一口气,“既已落入你们手中,我就实言相告吧。我就是白槿教的三护法孟婆,假严清秋是鬼老二,李娇是鬼老三,我和李娇是同时来到京城的,她成了万花楼的颜如玉,而我替换了沈婧。严清秋和你们猜测的一样,是在从老家来京的途中被杀害顶替的。” “为什么要杀害鬼老二?”这是一直以来郁积于陆炳心中的疑问。 “因为她假戏真做爱上了向擎苍,为了讨好他,不惜出卖了春菊。所以,只能让她接受严厉的教规惩罚,被教中最丑陋邪恶的几个男人轮流****至死。本来阎王下的命令,是要让她当着向擎苍的面受尽羞辱而死的。没想到向擎苍突然离开,于是我又临时起意,让那几个教徒享受之后一刀捅死严清秋,然后嫁祸给向擎苍,正好一石二鸟……” “鬼老二真心爱上了擎苍而背叛了白槿教,刻意与你们撇清关系,同时暗中帮助擎苍。她设计让春菊被误认为金蝎蛇的主人。假冒吴义进入证物室,发现了李娇留下的小册子,却只是撕下记载有鬼老二形貌特征及所擅长绝技的那一页。事实上,她才是吹奏驱蛇魔笛的金蝎蛇主人,也是利用金蝎蛇害死李娇,以及杀害守卫救出春菊的凶手。熊佩瑜亦是因为发现鬼老二的行为不正常,才被她和春菊联手毒死灭口的。这样一来,与严清秋有关的一连串事情,就都能解释得通了”,陆炳匆匆打断了孟婆的话,自顾自的推断起来。他担心孟婆说出向擎苍到密林竹屋是与朱岚岫相会。 孟婆其实并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她默了一会儿 ,才伤感道:“白槿教惩罚叛徒的手段,向来是残酷狠毒得令人发指的。除了鬼老大之外,其余的女鬼都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相处这么多年,我也不忍心”。 “阎贵妃和德妃是不是被你们陷害的?”陆炳又问道。 “是的”,孟婆的声音沉了下来,“能说的我都说了,不该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会吐露,你们也不用白费心思了”。 屏风后的嘉靖,眼睛充血,目光森冷炙毒,被欺骗和愚弄的羞辱感让他全身的血管几乎要爆裂了,他恨不能立即扑过去,将孟婆千刀万剐,一泄心头之恨。他终于按耐不住,腾的起身,正想发威,却听到陆炳发出一声惊呼,“她死了”。 嘉靖几步跨了过去,趋前一探,只见孟婆嘴角溢血,已经气绝身亡。 “她应该是事先服毒”,陆炳无可奈何。 嘉靖额头因愤怒而紧抽,浑身激动得抖个不停,他竭尽全力镇定下来,维持尊严,双手拳头却仍死死的拧着无法松开。 陆炳在一旁察颜观色,未敢妄言。 良久,嘉靖才终于较为平静地开口:“既然假严清秋的身份已查明,朕对严嵩也有个交代了。向擎苍纯属被冤枉,何况他还冒死救出了公主,无罪赦免,另有嘉赏。还有柳鸣凤,也不必软禁了。”他的眉间渐渐浮现些微的凄哀之色,“阎贵妃和德妃无辜受冤惨死,是朕错怪她们了。” “皇上,请恕微臣斗胆问一句,皇上是如何得知,阎贵妃私藏催情粉的?”陆炳小心询问。 “是王贵妃,中秋夜赏月时,她身边的人无意中听到了阎贵妃和惠美人的悄悄话。朕一开始还不信,后来逼问了惠美人,才知道确有其事”,嘉靖沉沉叹了口气,“罢了,催情粉的事,朕也不追究了。那些白槿教的妖孽,将后宫搅得不得安宁,若不将他们揪出来碎尸万段,实难解朕心头之恨!” 第36章 生死相许定终身 嘉靖满身疲惫地回到宫中后,当即下旨,追谥阎贵妃为荣安惠顺端僖皇贵妃,追谥德妃为荣昭德妃。德妃的女儿嘉善公主朱素嫃由荣妃抚养,一来她二人原本交好,二来也慰藉荣妃的丧子之痛。 朱岚岫病体初愈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出宫探视向擎苍。张涵说向擎苍一大早不顾阻拦,匆匆拄着拐杖带伤出门去了,好像有什么要紧事。朱岚岫的第一反应就是到竹屋去,或许能在那儿找到他。去竹屋的路上,朱岚岫一直被充盈于心的感动和眷恋的深情包围着,张涵讲述了那晚她身陷火窟时的情状:延禧宫的看守早就不知去向,看来都已经被白槿教的人调包了。附近值夜的守卫和在外围替陆炳监视延禧宫的东厂番子赶到时,整座延禧宫已完全是一片火海,火药的爆炸声响彻夜空,他们虽全力扑火,但已回天无力。那种惊险仓猝的情势下,根本不知道要如何救人。但是随后火速赶来的向擎苍不顾一切的冲入了火海,他抱着朱岚岫出来时,浑身着火,手臂和腿都被火舌舔焦了,背部也被坍塌的屋檐砸伤。将朱岚岫放下后,向擎苍便倒地不省人事,整整过了一天一夜才清醒过来,昏迷中,他还不断呼唤着岚岫的名字,一心只记挂着她的安危。 竹屋内,向擎苍正和云姑相对而坐。云姑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见是朱岚岫,微微一点头又转过身去,态度显得冷淡。朱岚岫知道上回说的话仍让云姑介怀,向擎苍又为了自己差点丧命,她心中一定更加不满。 向擎苍忙要起身相迎。“你腿伤未愈,坐着吧,公主不会计较这些礼数的”,云姑站起身来,“我该走了,不妨碍你们了”。 “云姑”,朱岚岫低唤了一声。 云姑看着她,口齿启动,却欲言又止,只是叹息了一声,径自出门远去。 朱岚岫怔怔对着云姑的背影出神。 “师父是来向我道别的,她知道我已经没事,可以放心离去了”,向擎苍单手撑着桌面站了起来。 朱岚岫回眸凝视向擎苍,眼里涨满了酸楚和柔情,她上前搀住他的手臂,“你的伤……” 向擎苍的伤处正好被碰触,他疼得龇牙,却忍住没有喊出声来。 朱岚岫急急松了手,泪意糊住了她的喉间,令她暂时无法成言。 “我的伤不碍事的,皇上专门派太医来给我诊治,又赏赐了很多上等的药材和补品,很快就会好的”,向擎苍故作轻松地安慰她,“倒是你,怎不多在宫中休养一阵子”。 朱岚岫一双含情目顾盼向擎苍少顷,又将眸光投向窗畔的那架古琴,琴弦尽断,无人续上。想起擎苍成亲那晚,自己是何等的悲痛心碎,朱岚岫低吁了一口气,她行至古琴前坐了下来,从怀中取出一包蚕丝做成的琴弦,打好蝇头结之后,将琴弦从戎扣穿过,一手用布帕裹住琴弦的另一头用力拉过龙银,拉紧后再栓在雁足上。她巧手翻飞,不一会儿已和好琴位。 “我就着李娇的曲谱,另外填了一首词,唱给你听听”,朱岚岫说着手指已拨动琴弦。琴韵一波三折,九曲百绕,歌声也千回百转,一唱三叹: 夜色秋风冷,琼花束窗棂。 九霄宫阙降寒冰。 月老身前寄语,笔下几度春。 彩蝶锦衣舞,飞蛾烈火心。 比翼天涯泪沾巾。 梦里销魂,梦里叹比邻。 梦里痴怨儿女,一韵又难平。 向擎苍对这曲子已甚为熟悉,此刻他的心神全被岚岫的歌声控制。一曲终了,他眼中带泪,脸上却露出会心的笑容,“我一直盼着断弦重续的一天。能否帮我铺纸研墨?” 朱岚岫含泪点头,很快便在竹书案上铺好宣纸,研墨备笔。 向擎苍想要挽袖提笔,却因伤痛难以抬起左手手臂。 “我来”,朱岚岫替他将袖子挽了起来。向擎苍一侧身,朱岚岫的玉颊正贴上他的胸膛,她泛起一阵羞意,移开两步,刻意与他保持了一小段距离。 向擎苍轻笑一声,右手艰难提笔,紧咬牙关,一口气挥笔写就,便喘息着坐了下来,手臂和肩部皆酸痛不已。 向擎苍和了一首词: 见晚伯牙恨,遥珍子期临。 绣春孤枕和声鸣。 鞘舞袭云攘月,虎啸龙飞吟。 肝胆誓鸿愿,竹骨翰墨情。 无聊将相名利轻。 一韵飞雪,一韵抚琴心。 一韵千古佳话,梦里觅知音。 虽因手臂受伤,书法的力道减弱几分,但字体依然潇洒飘逸、挺秀。 朱岚岫低声吟咏,汹涌的浪潮撞击着她的心扉,她多想投入擎苍怀中痛哭一场,可最后全部化作了悄寂的伏流,只是紧咬着嘴唇,一任泪水倾流。 “大人”,张涵的喊声很不适时的响了起来。 朱岚岫一惊,正不知如 何面对张涵,向擎苍已经高声道:“有什么事吗?” “大人,指挥使请你和公主到府中去一趟”,张涵早已料到朱岚岫和向擎苍在一块儿。 “知道了,你先回去吧”,向擎苍应了一声,回头见朱岚岫羞赧的模样,笑道:“张涵是信得过的人,以后在他面前也用不着避嫌了。” 朱岚岫轻声嗔道:“就算刻意避嫌,难道他还看不出来吗。”她脑中忽的掠过沈婧的笑脸,神情由羞转悲。 向擎苍一眼看透,温言道:“孟婆其实良心未泯,这都是你的功劳?” “我的功劳?”朱岚岫讶异。 向擎苍道:“孟婆在你身边有好些日子了,所谓近朱者赤,若不是受你的感召,她被捕后大可一死了之,又何必等到为我洗清冤屈之后。” 朱岚岫水雾迷蒙的大眼睛愁绪萦绕,盈盈相视间,已胜万语千言。 陆炳请向擎苍和朱岚岫到府中,是因为一首词作。 “你们先看看这首词”,陆炳的表情有些古怪。 向擎苍接过陆炳手中那张皱巴巴的纸张,与朱岚岫一道凝目望去: 玉阶金柳渺茫茫。 好时光,旧情伤。 十又六载,惟忆是他乡。 神京不测殊途远,未聚首,泪恨偿。 伊人稚子在何方。 月凄凉,梦天长。 拔剑悲鸣,无处驭飞黄。 想报荣华频问讯,心愧疚,鬓如霜。 “文采斐然,情深意切,笔力刚劲、凝重,威严中透露出儒雅,实乃上乘之作。什么人写的?”向擎苍问道。 陆炳嘴角微微上扬,“是严嵩,严府中的眼线见他一整日躲在房中不知写什么,行为有些鬼祟,便加以留意,从废弃的纸张中翻出了这个”。 朱岚岫又细读了一遍,惊道:“严清秋,是严嵩的亲生女儿?” 陆炳点头道:“更确切地说,是严嵩的私生女。” 向擎苍道:“‘十又六载,惟忆是他乡。神京不测殊途远,未聚首,泪恨偿’。说的是将女儿寄养在老家十六年,好不容易要将她接到京城团聚,没想到还未相聚,女儿已遭白槿教邪徒杀害调包。还有后面的‘伊人稚子在何方。月凄凉,梦天长’,严嵩和相爱的女人不但生下了女儿,还有一个儿子,想必是那个女人将女儿留给了严嵩,自己 带着儿子远走他乡,至今音讯渺茫。” 朱岚岫心生感慨,“严嵩位高权重,情人子女却有此际遇。他心中有悲恨,故以剑示之。‘无处驭飞黄’,显示了他心中的无奈”。 向擎苍也颇有感触:“难怪严嵩对严清秋的事情如此上心,严清秋也实在可怜,不能与生身父亲相认,二八芳华又死于非命。” 陆炳道:“我更感兴趣的是,什么样的女人,能让严嵩如此牵肠挂肚。他从未纳妾,并非夫妻情深,只因心有所属啊。” “一定是个风华绝代的奇女子吧”,朱岚岫对那女子动了恻隐之心。 天色微明,金英就和另一名年龄较大的宫女邢翠莲一起,带领最新选入宫中的三十多名宫女采集炼丹所需的甘露。自从被贬到钦安殿后,金英就过着炼狱般的日子,王宁嫔稍有不满,就狠狠鞭打她和翠莲,金英身上总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新来的这些年轻女孩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含苞待放的最好年华,不但要没日没夜地干活,还要被催逼月经,用来提炼内丹,这种摧残和侮辱已经超过了人的极限。 “金英,怎么不见姚淑皋?”趁着王宁嫔离开,翠莲悄声问她。 金英耷拉着脑袋,头都没有抬一下,只是麻木地干着手中的活儿。 一旁的宫女张金莲低声道:“翠莲姐姐还不知道吧,昨夜皇上临幸宁嫔,要离开钦安殿时恰好撞见了淑皋,见淑皋貌美,不由分说强行宠幸。淑皋那娇弱的身子哪里经受得住,今儿根本下不来床。” 翠莲气愤地对着地上啐了一口。金英的脸颊抽搐了一下,嘴唇也因激怒而不住的抖动。 “小贱人,你竟然偷懒,看我不打断你的腿!”王宁嫔尖利的斥骂声遥遥传来,紧接着响起棍棒加身的闷响和女子哭喊求饶的凄惨之声。 “一定是淑皋挨打了,宁嫔哪里饶得了她”,翠莲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金英斜过眼来,目光中满是怨恨。 一个叫苏川药的宫女突然哭了起来,“这样的日子根本不是人过的,我好想爹娘,好想回家”,她呜呜咽咽,那凄苦状感染了身边的宫女们,有几个年纪较小的忍不住哭出声来,其余的也都直掉眼泪。 翠莲一把捂住了川药的嘴,“快别哭了,若是被宁嫔听见了,咱们全都要跟着你受罚!” 川药吓得收住了哭声,却仍泪流不止。翠莲也红了眼眶,她松开手来,哀声道:“大家快干活吧 ,保住性命才是最紧要的。” 其她人听了翠莲的话,都伸手抹干了眼泪,又开始了繁重的劳动。 夜间终于得以小憩的时候,金英也不洗漱,就一头栽倒在了床上,两眼发直地盯着屋梁。 同居一屋的翠莲过来,在她身前坐了下来,劝道:“金英,你也不能总是这样,你脾气越犟,宁嫔就越是找你的茬。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就别再和自个儿过不去了。这钦安殿,哪能跟翊坤宫比呢。再说了,你原本是端妃身边的人,宁嫔已经看你不顺眼了,又何必……” “别说了”,金英打断了她的话,冷言道:“我根本不管什么宁嫔,要打要骂随她,我早就活腻了,不过是捱着日子等死罢了。我只是寒心,往日尽心尽力服侍端妃,她倒好,连让人捎个信,安慰我一声都没有。如果不是她的缘故,我何至于落得这般下场,她怎能如此无情”。 翠莲叹道:“端妃也有她的难处,这都是命,怨不得谁。” “我就不信,我的命这么苦”,金英终于泪水决堤,枕上湿漉漉的一片。 “金英一定怪我绝情,不顾她的死活”,翊坤宫内,端妃含泪向朱岚岫倾诉。 朱岚岫柔声道:“别难过了,我相信金英并非不明事理之人。”听说端妃自金英出事之后一直郁郁寡欢,除了那日到永宁宫赴宴外,其余时间皆深居简出,朱岚岫特别到翊坤宫来探望她。 端妃泣道:“那日若不是我执意去见皇后,又怎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对她心怀愧疚,却无能为力。”她拉过岚岫的手,语气急促而无奈,“不是我不愿意帮她,我实在没有办法。因为那件事情,皇上已经对我不满,最近也不到我这儿来了。王宁嫔又一直对我心存芥蒂,这样的情况下,我只能求自保,哪里有能力帮到她”。 朱岚岫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我都明白,别难过了”。 端妃凄凉摇头,“荣妃死了儿子,阎贵妃遭严刑拷打致死,德妃被烧成了一截焦炭。虽然我不知道真正幕后主使的目的是什么,但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下一个,也许就轮到我了……” “快别胡思乱想了”,朱岚岫急劝道。 端妃抬手微一理鬓边散乱的秀发,“好了,不说这些了。我明日想去永宁宫看看荣妃,你陪我一块儿去吧”。 第37章 伤旧情往事如烟 阒寂的深宫,又是一个不太平的夜晚。就在上次罗刹和鬼老大密会的那座废弃院落内,一记清脆的耳光声响划破夜空。罗刹捂住脸,泪水直在眼眶中打转,却被强抑住没有滑落。 出手打她的是一个男人,气势汹汹,严厉责备:“你太让我失望了,竟然自作主张,想要除掉朱岚岫。就是因为你的贸然行事,让我们折损了孟婆这员大将,给今后的行动造成了极大的阻碍!” 罗刹自知理亏,却不肯低头认错,“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替我们的行动清除障碍。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不助我们,又怎能全赖我一个人!” “你还敢嘴硬”,男人声色俱厉,“我说过一切听从阎王的调遣,你为什么不听!” 罗刹失声痛喊:“我是你的亲生女儿呀,凭什么要被一个外人呼来唤去。你为什么那么看重阎王,是不是爱上她了。爹,难道你忘了,当初让我进宫来的目的,是打探娘的下落。娘还没有找到,你就变心了吗?” 那男人脸色一变,怅然道:“爹怎么可能变心,爹是在利用阎王啊,她熟悉宫中的秘道,又精通各种奇门异术,没有她,我们成不了大事。” 罗刹的语声柔缓下来,泪盈盈道:“爹,你确定娘还活着吗,这么多年了,朱厚熜生性残暴,恐怕早就将她杀了吧。如果娘早已不在了,我在这宫中受了这么多罪,又是为了什么呀……” “不,你娘一定还活着”,男人语气坚定,“我原先不敢抱太大的希望,但现在越来越能够确定。之前我们两次用血染的白色木槿花试探,朱厚熜都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他大量服食****,每个月却还固定有几个晚上呆在乾清宫内,没有临幸嫔妃。那说明,你娘,很可能就被关在那乾清宫的地下密室内。而且我打听到,嘉靖四年,乾清宫内曾大动土木,那正是你娘被捕的时间。” 罗刹黛眉紧蹙,“乾清宫的东西暖阁共有九个房间。每间分上下两层,各有楼梯相通。每间设床三张,或在上,或在下,共有二十七个床位,朱厚熜可以从中任选一张居住。如果乾清宫内有密室,设置机关的最佳位置,就是这二十七个床位。可是,进入乾清宫本就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再加上这么多的房间和床位,无从查找啊”。 男人恨恨道:“所以,我们接下去的行动,就是要让他滚出紫禁城,再也不敢回来居住。” “为什么不干脆杀了他,我已经无法忍受了”,罗刹低嚷。 “不行 ,你千万不能再做糊涂事了”,男人斩钉截铁道,“在救出你娘之前,他还不能死。如果皇帝死了,形势将对我们不利。就让这个昏君多活些时日,多吃些仙丹吧。” 赵荣妃仰脸躺在床上,失神的眸子里不见任何生命的迹象,甚至连心碎都不是,因为她根本没有心,她的心已经随着儿子一起去了。 端妃和朱岚岫见劝不动她,只得随着竹青出了正间。 “小皇子刚殁的头几日,娘娘没有吃过任何东西,只是沉默、木然的躺着,任枕边的泪湿了干,干了又湿。奴婢和其他宫人想尽一切法子逗她,没有用。皇上天天来看她,也没用,她就是不言不语不吃不喝。后来皇上也厌烦了,再也不来了”,竹青哀哀低泣,“娘娘现在倒是不哭了,可是卧病在床,太医诊治说,是伤心过度导致肝火郁积,疲倦乏力,心口疼痛,全身发寒。娘娘又不肯吃药,似乎想要一点一滴耗尽自己。奴婢实在没有法子了。” “德妃的女儿,不是已抱到永宁宫中抚养了吗?”端妃问道。 竹青道:“小公主刚来的时候,娘娘抱过一阵子,精神也好了些,可是很快又消沉下去。毕竟不是亲骨肉,奴婢也劝娘娘,好好服侍皇上,还可以再生儿育女,可她听不进去。” 端妃长叹了口气,正不知该说什么好,杜康妃来了,身后跟着织画。康妃对织画的心灵手巧甚是赏识,德妃死后,她便将织画要到了自己的景阳宫内。 “织画,去看看小公主吧”,康妃的态度十分亲和。 织画道声谢,匆匆退下了。 康妃望着竹青,“荣妃,还是老样子吗?” 竹青点点头,哽咽无声。 康妃颦眉轻叹,“她也太想不开了,这样下去,苦了自己不说,还白白便宜了别人。”她瞅着端妃道:“皇上这些日子,也很少到姐姐那儿去了吧”。 端妃微微垂眸,默然不语。 康妃兀自一叹,也未再接话。 “皇上驾到——”昌芳尖细的通报声打破了屋内的沉默。被惊动的众人急忙出外接驾。 嘉靖见朱岚岫、端妃和康妃都在,起初有些惊讶,但很快面露欣慰之色,“难得你们还有这份心意。” 康妃道:“宫中姐妹,理应相互照应,彼此爱护。” 嘉靖点点头,他的目光飘过康妃和朱岚岫,最后停留在端妃脸上,“有些时日不见,端妃清瘦了”。 端妃颔首道:“多谢皇上关心。” 一旁的康妃眸光一滞,她心中失落,但面上未敢流露出来。 嘉靖怜惜的目光一直缠绕着端妃,他似乎也没有入内探视荣妃的意思,只一摆手道:“回去吧。” 昌芳赶紧搀着嘉靖回身离去。 出了永宁宫后,嘉靖吩咐昌芳道:“今夜召端妃侍寝吧。” 京城城东的集市,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姑娘的娇语,孩童清脆的笑声响成一片。 一身便服的陆炳到城东办公务,回途也被热闹的集市所吸引。他漫无目的闲逛着,经过一珠宝珍玩铺时,见到那翠钿珠钗,有某种久违的情愫重返心间。那年,他满心欢喜的买过一支珠钗,钗头镶嵌着熠熠闪光的洁白明珠,周边一圈紫色的碎石,宛如一颗颗晶莹的泪滴,还有那玉石流苏,仿若流星坠落。造型古朴却高雅别致,与他心爱的洛莹最是般配。他至今仍记得,他为她挽了青丝,扶上宝髻,将那珠钗点缀其间,缠住几许温柔,平添万千风情。铜镜映照出她绝美的娇颜,巧笑嫣然,幸福满溢,“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他们以为,从此之后便可携手笑揽风月,共品细水长流。谁曾料,美梦顷刻间破碎,皇上看上了他深爱的女人。 陆炳与嘉靖自幼情同手足,他的母亲又是嘉靖的乳母。如果他据实相告,竭力争取,嘉靖也不至于毫不顾念兄弟情分,横刀夺爱。但是陆炳放弃了,他不愿惹恼了皇上。与大好前程相比,一个女人,实在微不足道。他亲自将她送入了皇宫,眼睁睁看着她成了嘉靖的女人,“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他痛苦万分,却从不后悔,如果重新选择一次,他依然会以前途为念。 想起与端妃的前尘往事,陆炳黯然神伤,空负了相思意,此憾何时休? 一阵细细碎碎的哭泣声传入耳际。陆炳讶然回头,骤见一个角落里,四五个年轻女子把身子蜷缩成一团,正在嘤嘤啜泣。她们身上插草,正被当街叫卖,一个凶神恶煞的大汉看管着她们。有许多人围观,有的上前问价,有的对几个女子评头品足,也有的心生同情摇头惋叹。 陆炳一眼认出,其中有个模样颇为机灵的女子,是万花楼“四大名花”之一刘暗香的贴身丫鬟绮红,不由得惊讶的喊了声“绮红”。 绮红也认得陆炳,她哭着爬了过来,匍匐在他的脚下猛磕头,“大人,求求您救救奴婢吧,奴婢愿意做牛做马, 侍奉大人”。 陆炳问道:“你不是在万花楼好好的吗,怎么会落到人牙子手里?” 那个凶神恶煞的男人二话不说便踹了绮红一脚,又恶狠狠地瞪着陆炳:“罗嗦什么,如果想买人就拿银子来,不想买的话,趁早滚一边去!” 陆炳满腔怒火,但碍于自己的身份,不想当街闹得太难堪,只得强忍住没有发作,问明价格后,银货两讫,将绮红带回府中。 “谢谢大人救命之恩”,绮红跪在地上不住的叩头。 “你且起来说话”,陆炳命家奴搬来一张椅子,让绮红坐下。 绮红抽噎着,“自从连出了两桩命案后,万花楼的生意越来越差。映月姑娘和暗香姑娘一直闹着要搬出别院,后来林妈妈请人收拾了旁边的一处院子,我们都搬了过去。但生意还是不见起色,林妈妈见可儿现在大了,出落得颇有些姿色,就逼着她接客。可儿宁死不从,奴婢不忍心她受苦,帮助她逃走,却被林妈妈雇的打手抓回来毒打了一顿。林妈妈一怒之下将奴婢卖了,又把可儿关了起来。”绮红又起身下跪,哀求道:“大人,求求您救救可儿吧,林妈妈不知道要怎么折磨她,奴婢担心再这样下去,她会活不成。” “可儿现在何处?”陆炳也动了同情之心。 “被关在我们居住院子的柴房里,那院子就在万花楼的东侧”,绮红道。 陆炳嘱咐夫人将绮红安顿好,自己仍是一身便服去了万花楼。他很快找到了绮红所说的那个院子,没有走正门,而是翻墙进入。 无需费力就找到了那个柴房,因为大老远就听到了粗鲁的打骂声。陆炳眉头紧皱,他疾步来到柴房外,透过门缝,只见可儿被倒吊在屋梁上,一个膘肥体壮的黑脸大汉,手中的长鞭正如急雨般落在她的身上。可儿无声无息,怕是连哭喊的气力都没有了。 陆炳再也看不下去了,破门而入。 “什么人?”那黑脸大汉被惊动,一声怒喝。 “一个好打抱不平的人”,陆炳淡淡回道。 “找死!”大汉一挥手中长鞭,纵身一跃,竟达两丈,显见这大汉性情虽祖鲁,身形虽笨重,但身躯极为灵便,武功亦是不弱。他手中长鞭伸缩闪吐,已带着一阵阵尖锐的呼啸之声直向陆炳面门扫去。 陆炳“呛”的长刀出鞘,右手一伸,长刀疾出,挡开一鞭。 大汉瞧得一呆,想不到陆炳出手竟是如此的快捷。 陆炳趁势连攻五招,长刀化作一片光网,令对方无法再越雷池一步。 那黑脸大汉长鞭展出,抢攻数招之后,仍是无法闯入那片刀网,不禁大声道:“你是什么人,为何来此多管闲事!”口中说话,手并未停,长鞭又自攻出数招。 陆炳突然挥手一刀,向那大汉刺去。猝然之间,那大汉险些伤在刀下,一刀由头顶掠至,扫落了一片头发。他吓得惊魂离体,一挫腕收回长鞭,斜避五尺,回头望着陆炳,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陆炳的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懒得搭理对方。 “出什么事了”,林丽娘带着几名打手闯了进来。 黑脸大汉见来了救兵,正得意着,眼尖的林丽娘认出了陆炳,唬得颤声道:“陆大人……您……您怎么会在这儿。” “什么陆大人?”黑脸大汉摸不着头脑,陆炳没有着官服,他闹不清这大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林丽娘挥手给了他一巴掌,“有眼无珠的东西,这是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大人,你竟敢和陆大人动手,活得不耐烦了吗。” 黑脸大汉吓得跪地求饶:“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求大人开恩!” 陆炳没有理会那大汉,只是看着林丽娘,沉声道:“还不快把人放下来。” “还不快去”,林丽娘急唤几个跟班。 两名大汉立即上前,将可儿放了下来,为她松绑。 陆炳见可儿被打得皮开肉绽,披头散发不省人事,他俯下身去,用手探了探她的鼻息,确认她还活着。抬起头来,陆炳愤然道:“逼良为娼,草菅人命。林丽娘,你可知罪?” 林丽娘吓得哀声告饶:“大人饶命,都怨民妇一时糊涂,下次再也不敢了。” “还能有下次吗”,陆炳哼了一声,“人我要带走。这次暂且饶过你,如果再犯,你知道是何下场”。 林丽娘一迭声地谢恩,也顾不上别的了,立即吩咐人将可儿送到了陆炳府上。 第38章 人生自是有情痴 可儿躺在床上,瘦弱的、痉挛成一团的身子半掩在棉被中。她的头垂在枕头上,脸色比被单还白,唇边,枕头上,被单上,都染着血渍。绮红伏在床边呜呜哭泣,一面拿毛巾擦拭着不断从可儿嘴中涌出的鲜血。 陆炳的夫人董慧芬吓得脚都软了,抓住陆炳的手,“她快死了吗,是什么人把她害成这样?” “大夫很快就来了,我相信这孩子命大,会度过这一关的”,陆炳温言安慰夫人。他下意识的看了看可儿的脸,如此苍白,如此憔悴,如此怯弱。那紧闭的双眼,毫无血色的嘴唇,一阵紧张的、怜惜的情绪紧抓住了他,“不能让她死去,不能让这曾经鲜活的生命就这样随随便便的死去!” 大夫很快来了,稍稍察看了可儿的伤情后狠吸了一口凉气,心里想着怎么下这样的毒手,存心不让人活了吧,嘴上却半点不敢吱声。只是苦着脸思索半天,才终于提笔开了药方,密密麻麻的写了一整页,一边陪着小心,“老夫只能尽力而为了。” 陆炳低低一叹,“尽人事,听天命吧。” 下人很快抓来了药,绮红承担起照顾可儿的工作,董慧芬将贴心的丫鬟派过来帮忙,还亲自过问。她不知道可儿是什么人,也不敢过问。既然陆炳关心这个姑娘,她便事事上心。 昏迷数日后,可儿终于有了意识。她呻吟了一声,努力的睁开眼睛,陆炳的脸像浸在水雾里的影子,模糊不清。 前来探望可儿的陆炳正端立床前,他凝视着可儿的眼睛,心里竟莫名其妙的一跳,那般澄澈,那般清明,那般如梦似幻的一对眼睛。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这姑娘的面貌有多姣好,有多清秀。 可儿终于看清了眼前之人的面貌,“陆大人?”她先是不敢相信,继而惶恐不已,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 “快躺着吧”,陆炳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总算是活过来了”。 绮红泪痕狼藉的脸上绽开了笑容,她过来拉着可儿的手,“太好了可儿,你终于获救了。多亏了陆大人,咱们要好好感谢他,但是等你伤好了再谢也不迟呀。” 可儿注视着陆炳,只感到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 陆炳眼光里充满了怜惜,这眼光已足以让可儿安心养伤了。 向擎苍身体康复后,专程到安远侯府向柳鸣凤道谢。 “向大哥,我一直想去看你,又怕你烦我,不愿意见我”,见到向擎苍,柳鸣凤有一刹那的眼睛发光 ,但很快目光又黯淡下去,她幽幽道:“如果向大哥是来向我道谢的,那大可不必。” 向擎苍被她一语说中,窘然失语。 柳鸣凤哀怨地望着他,“向大哥,我知道,一直以来都是我自作多情,你心里爱着的是公主,为了她甚至可以豁出性命。可是,你和公主相爱,会有结果吗?” 向擎苍被戳到了痛处,自从那日与岚岫以词作互表心意后,他早已发誓非她不娶。可是结果如何,他不敢想。目前是不用担心皇上再为自己指婚了,但将来呢,他和岚岫的命运,都操纵在皇上的手中,也许情比金坚,却命比纸薄吧。 柳鸣凤见向擎苍神情凄惶,似想对他说什么,但却欲言又止,幽幽一叹,缓步走近他,道:“天底下就是有这样的痴人。你知道吗,被皇上软禁的那段时间,我吃不下东西,也睡不好觉,不是因为自己遭困,而是担心着你的安危。” 向擎苍目睹她凄然神情,不禁心生怜惜,摇摇头劝道:“向擎苍不过是一介武夫,不值得你这样……” “当然值得”,柳鸣凤突然娇媚一笑,“不管你心里怎么想的,我都要告诉你,除非你娶了公主,否则的话,对于你,我争取到底,永不放弃!”她眨眨大眼睛,蓦的又滚下来两行泪水,道:“你爱上公主,是自寻烦恼,不过我这一辈子也是烦恼定了。” 向擎苍心头一凛,苦笑一声,又长长叹一口气。 十月的京城已是寒风凛冽,冰凉刺骨。凌云轩内的一棵凤凰木,叶子完全黄了,筛落了一地黄色的,细碎的落叶。朱岚岫独立庭院内,对着遍地黄叶出神,寒风不断萧萧瑟瑟的吹过来,将她的衣裙吹得猎猎作响,那落叶也不断的飘坠,落在她的发梢,也掉入她的心里,乱了一池春水。 杜鹃匆匆赶来,用一件大红披风裹住了她,“公主,快进屋去吧,可别着凉了才是”。 朱岚岫心事重重,无心答话。 “昌公公请公主到乾清宫去一趟,说皇上有要事见公主”,有宫女前来传话。 朱岚岫心头一惊,不自觉地握住了杜鹃的手。 公主的手指冰冷异常,杜鹃微微一颤,“公主,你怎么啦?” “没什么”,朱岚岫随口应了一声,她心慌意乱,不知道嘉靖召唤为了何事。 一路忐忑不安的到了乾清宫,朱岚岫竟见到了向擎苍,她愕然失神。 嘉靖看起来面色温煦,“朕找 你们来,是有个重要差事要交给你们去办”。 朱岚岫和向擎苍各自暗松了一口气,都默垂着头,不敢互视。 嘉靖又开口道:“朕接到奏报,应天府附近的栗阳县女巫村内有妖人作祟,妖言惑众,以妖术迷乱人心,官府派去查探的人都有去无回,不知是何故。故朕想让你二人去暗访一番,查明原委。当年白槿教就是在应天府附近起兵叛乱的,朕担心,这不仅仅是一个巧合”,嘉靖语声微顿,又道:“朕还听说那女巫村内有一处温泉,能让人起死回生,长生不老,你二人也务必查证传言是否属实。” 朱岚岫微一仰脸,正碰触到擎苍的视线,二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最让嘉靖在意的,其实是那能让人长生不老的温泉,而不是所谓惑乱人心的妖人。 对于向擎苍和朱岚岫来说,这远不是执行一次任务那般简单,而是一个极其难得的独处机会。他们虔诚的感谢嘉靖的恩赐,京城外北风呼卷,黄沙与落叶齐飞。纵马并肩而行的二人,却是觉得仿佛赶上了江南的暖春。一路上,向擎苍的唇边都绽放着明朗的笑容,陶然取出随身携带的玉箫袅袅吹奏,人不语,萧传情,伊人娇羞脉脉,柔情深种。此情此景,这份宁静详和,只盼能至天长地久。 女巫村原叫廖家村,不知从何时开始改了这么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名字。村庄四周群山环绕,长满茂密的松树。能开发为耕地的面积则又少又小,一眼望去,只有一些十坪到二十坪大的水田,零零星星地点缀在山野上。虽然外在环境恶劣,村民们仍能过着优裕的生活,主要是靠烧炭和养牛这两项产业。 向擎苍和朱岚岫刚到村口,就被一阵悲痛欲绝的哭声惊动。二人循声而去,见田间小道上,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中年男人,身上刀伤遍布,惨不忍睹。旁边跪着一个年轻的男子,正在捶胸顿足,号啕大哭。 “是谁把他伤成这样的?”向擎苍怒从中来。 年轻男子悲呜着,“是我,是我杀了自己的亲哥哥呀。” “为什么要杀了你哥哥?”朱岚岫愕然。 躺在地上的男人突然逸出濒死的呻吟,“不怪弟弟……都是……那个恶毒的巫婆……她……下咒……”,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再无声息。 “哥——”,年轻男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声,扑到哥哥的尸体上痛哭哀嚎起来。 有几个村民赶了过来。其中一个上了年纪,须发苍白的慈眉老者悲鸣:“你为什么偏 要和那玉面婆婆过不去,得罪了她,就是这样悲惨的下场啊。” “老人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玉面婆婆是什么人?”朱岚岫糊涂了。 老者奇怪地望着朱岚岫和向擎苍,“两位是?” 向擎苍随口编道:“我师兄妹二人出外寻亲,在大山中迷了路,转到这村庄里来。可否让我们在村里借宿一晚?” 向擎苍和朱岚岫打扮作了村夫和村姑的模样,身着粗布麻衣,朴实素淡。老者看了他们一眼,显得很为难,“老朽是这女巫村的村长,实不相瞒,我们整个村庄,都被一个自称玉面婆婆的女巫控制了,她要求全村人听命于她,进贡财物,否则就会给我们下咒,已经有好几个村民因为违抗她而被咒死了。老朽不希望二位无辜受到牵连”。 “被咒死?”向擎苍和朱岚岫简直闻所未闻,都觉得难以置信。 “若非亲眼见到,你们肯定不信”,村长摇头叹息,“这个年轻人,就是被玉面婆婆下了咒,才亲手杀死了最疼爱他的亲哥哥。” 向擎苍道:“老人家,我们不怕被下咒,现在天色已晚,出了村庄也无处住宿,请您行个方便。” 说话间,其他几位村民已帮忙那年轻男子将他哥哥的尸体抬走了。村长也要和他们一道,他指着身旁一位年轻姑娘道:“既然两位执意要在村内留宿,就住到我家去吧,让我的孙女招娣给两位带路。” 女巫村的村长叫廖汉明,这村里的人基本也都姓廖。他的孙女招娣十六七岁光景,眉眼善良质朴,身材端正结实。她很热心的领着向擎苍和朱岚岫一路往自家方向行去,一边给他们介绍村里的情况。 朱岚岫问道:“廖姑娘,刚才那两兄弟,为什么会手足相残?” 招娣苦叹一声,“那哥哥叫廖土生,弟弟叫廖水生,爹娘死得早,是哥哥一手将弟弟带大的,兄弟二人感情相当好。就因为水生哥不愿意给玉面婆婆送礼,还骂她装神弄鬼骗人钱财,玉面婆婆就当着大家的面给水生哥下咒,要他亲手杀死自己的哥哥”。 “难道真的应验了吗?”向擎苍觉得不可思议。 招娣点点头,“玉面婆婆下咒后,扔了一把刀给水生哥,看着他,说了句‘还不快动手’,水生哥就像着了魔似的,整个人都呆住了。然后他就捡起地上的大刀,对着他哥哥一阵乱挥乱砍,他哥哥急忙逃命,水生哥又一路猛追。我们想劝阻,都追不上他们”。 朱岚岫凝眉 望着向擎苍,向擎苍亦专注回视,二人脸上都满是疑惑。 沉思片刻,朱岚岫道:“我是不相信什么下咒的,听起来倒像是被某种药物或者阴毒的手法所控制,因而迷失了心智。” 向擎苍点点头,转脸问招娣:“那玉面婆婆在什么地方?” 招娣道:“村后有一片黑松林,玉面婆婆就住在那里面。她隔三差五到我们村里来,将大家召集到一处,每次都会展现不同的法术,然后我们可以选择贡献财物,或者追随她。” 朱岚岫道:“如何追随她?” “就是拜她为师,跟着她进入黑松林修行”,招娣道,“村里已经有很多青年男子自愿追随她了。他们进入黑松林后,就再也没有出来。他们家里人担心,到林中寻找,也没有回来。后来我们只能报官,但官府派来的人一进入那黑松林中,也是有去无回。我们村里原本人丁兴旺,现在壮丁已经所剩无几了,大多是些老弱妇孺。” “你们村里可是有一处能让人长生不老的温泉?”向擎苍想起嘉靖的叮嘱。 招娣道:“那温泉就在黑松林的入口处,现也归玉面婆婆所有,不管是村里人还是外来者,如果想到温泉中浸泡,都要送大量的财礼。” “这根本就是大肆敛财”,向擎苍怒道,“那温泉真能让人长生不老吗?” 招娣道:“能否长生不老我不知道。起死回生,我们倒是亲眼见过。玉面婆婆曾当着大家的面下咒让村里的一个人死去,是真的死了,气息全无。后来将死人放入温泉中,泡了一阵子,居然又活过来了。所以大家也就相信,那温泉真的有让人长生不老的功效了。” 三人正谈论着,村长廖汉明回来了,让招娣赶紧做晚饭招待客人。 招娣走后,廖汉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两位不是因为迷路才到了这里吧。” 向擎苍和朱岚岫皆是心中一震。 廖汉明笑道:“不用紧张,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看两位这身打扮,和那通身的气度实在不相匹配。”他叹了口气,“村里近段时间来了很多官府的人,但是明察暗访,都对付不了那个玉面婆婆。那些无故失踪的,只怕都是凶多吉少了。” 朱岚岫话头一转,问道:我们听说这村子原本叫廖家村,为何改了名字?” “将近二十年前,村里来了一个女巫,跟那个玉面婆婆一样,住在黑松林中,村里大部分壮年男子都追随了她,村子也改 名为女巫村。后来他们全部失踪,也不知道去了哪里。那黑松林从此也成为了禁地,再无人敢入内。这么多年过去了,好不容易当年的孩子长大成人,村里又有了充实的劳力,也恢复了宁静的生活,没想到,噩梦又重演了”,廖汉明满面愁容。 第39章 相思树下长相思 招娣招呼大家吃饭了。廖汉明带着向擎苍和朱岚岫移步后院的饭厅,简单吃过晚饭后,便安排二人在后院相邻的两间屋内居住。 村长家的平房很大,两进院落,面阔为五开间,左右带两排护厝。家中只有祖孙二人,儿子和儿媳妇在邻县做些小本生意,不常回家。 朱岚岫进屋将随身携带的包袱放好,招娣给她端来了一壶水。朱岚岫目光一扫室内,见房间的摆设很简单,木床、白纱帐,一张案几。靠窗的墙角处摆放着一架木雕屏风,上面雕刻的像是一尊神像,身披战袍,面相威武。 招娣见朱岚岫盯着那屏风看,笑道:“这是我们廖家村的守护神蒋神,是从三国吴先主孙权时期开始兴起的。传说蒋子文者是广陵人也,汉末为株陵尉。他嗜酒好色,挑达无度,常自谓己骨清,死当为神。有次他追击盗贼到钟山脚下,不幸战死。在吴主孙权时,他显灵要求立为土地神,否则灾祸频发。最后孙权不得不封子文为中都侯,次弟子绪为长水校尉,皆加印缓,为立庙堂,转号钟山为蒋山。从此以后灾厉止息,百姓遂大事之。以后蒋神就成为六朝保佑风调雨顺的灵验的大神。” “你们村里还有这样的守护神,这样的传说,我是头一次听说”,朱岚岫颇感兴趣。 招娣笑道:“我们村里的传说可多了,村东池塘边有一棵相思树,已经生长了几百年,相传为战国宋康王的舍人韩凭和他的妻子何氏所化生,象征忠贞不渝的爱情。我们村里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只要相爱的男女在那棵相思树下相拥而吻,就能够天长地久。而且这是经过了许多人证实的。”她说罢斜睇着朱岚岫,窃窃透出笑意。 朱岚岫怔了一怔,不知道招娣是何用意,不经意转头,却瞥见向擎苍正站在门口对她痴痴注目,显然他也听到了方才招娣所说的话。向擎苍的视线和朱岚岫的碰了个正着,像闪电一般,一个念头迅速的通过他的脑海,而借他的眼睛表现出来了。朱岚岫一接触到擎苍这道眼光,心里已经雪亮,顷刻间满脸绯红。 “我先走了”,招娣很识趣的溜走了。 朱岚岫垂下眼睛,睫毛掩盖住了眼珠。 向擎苍轻咳了两声,犹疑未敢前,少顷方道:“我们……我们到村内四处走走,顺便……顺便到那黑松林看看吧。” “走吧”,朱岚岫的声音低得像耳语。 夜晚的女巫村静得出奇,村民们都早早的歇息了。参天的树林遮蔽了星月,向擎苍和朱岚 岫又忘了提灯,一段路竟越走越长,夜也越来越深。他们根本不知道黑松林在哪里,向擎苍只是下意识的往东而行,朱岚岫紧随他的身侧。黑暗中,两人肩并肩走着,挨得近了,朱岚岫的左肩膀不时会碰触到向擎苍的右手臂,她泛起一阵羞意,刻意与他保持了一小段距离。但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又靠近了。 穿过一条小巷后,月光变得明亮起来,映照出眼前一个大大的池塘,旁边有一棵参天大树,像是两木合抱,根枝交错,那必是相思树无疑了。两人的心跳都开始急剧加速,向擎苍向着那棵大树走去,他的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一颗心怦怦跳得厉害。朱岚岫虽故意走得慢慢悠悠,却也是心如鹿撞。 快要接近已等候在树下的擎苍时,一只夜鸟忽然凄鸣了一声,自树梢拍翅飞起,朱岚岫骤不及防,被大大骇了一跳,差点儿就仰后跌落池塘,向擎苍及时在那一瞬间拉住了她。朱岚岫冷不丁扑到了擎苍的怀里,擎苍拥住了她,顺势将她抵在了相思树的树干上,他低下头来,灼热的嘴唇覆上了她娇艳欲滴的樱唇,继而舌尖挑动,攫住了她的柔舌,带着霸道的气息。朱岚岫只觉得一阵晕眩、昏沉,轻飘飘的如同驾上了云雾,在云遮雾绕的仙境中飘荡着,眼前浮漾着各种色彩的云烟。 那是迫得人不能喘气的激情与喜悦,朱岚岫迷醉于其中不能自拔,直到他火热的气息暂时疏离后,她的意识才瞬间复苏,却无力离开他温暖的怀抱,脑海中不知怎的流转过被他抱着火海逃生的记忆碎片,胸中涌动着归属感和安全感。 “岚岫”,向擎苍揽紧了她,温热的唇摩挲着她的耳垂,“你相信我们能够天长地久吗?” 朱岚岫脸上火辣辣的,她羞涩低语:“我愿意相信。” 二人回到村长家时已是二更天,居住前院的祖孙二人早睡下了,他们不想惊动人家,没有敲门,而是翻墙入内。 黑松林是去不成了,或者说,他们压根儿就没打算今夜去,那只是向擎苍的一个借口。 朱岚岫要进屋时,向擎苍喊住了她。她抬眼注视他,眼里是一片深深切切的柔情。他的声音无比的真挚、严肃、恳切,“我是想告诉你,我这一生,绝不负你!” 有两簇小火焰在朱岚岫的眼中燃烧,她柔声轻吟:“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向擎苍星眸半扬,一层梦似的光彩笼罩在他整个的面庞上。 一阵急促的敲锣声将朱岚岫从睡梦中 惊醒,一看窗外,天色已大亮。又听得敲锣的人大声召唤:“各家各户听好了,请老少爷们一刻钟后到村头蒋神庙内集中,玉面婆婆要召见大家。” 朱岚岫心头一震,还来不及多想,敲门声已响了起来。打开门,向擎苍立在门外,神采奕奕,他微笑道:“没想到那个玉面婆婆这么快就出现了,我们正好可以去会会他。” 朱岚岫点点头,猛然想起自己秀发散乱,还未梳妆,羞得又一把将门关上,隔着门道:“你到外头等着我”。 向擎苍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笑着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用早点时,向擎苍告诉招娣,他和岚岫想去见见那个玉面婆婆。 招娣忙摆手,“不行不行,太危险了。那个玉面婆婆,喜欢的就是向哥哥这样的青年男子,你若是被她施了什么法术带入黑松林,就再也出不来了。还有朱姐姐也去不得,玉面婆婆只在神庙召见村里的男人,女人她不感兴趣,你若去了,定会惹恼了她。” 朱岚岫微微一笑,“那我就女扮男装吧”。 招娣瞪大了眼睛。这时廖汉明走过来,道:“去取一套你爹的衣服过来,给朱姑娘换上。你爹个头小,长度应该正合适。” 招娣也没再说什么,匆匆取来了衣物。朱岚岫换上后,将腰带绕了几圈才扎紧,虽说仍显宽大些,长度倒是正合适,勉强也还算合身,不至于看起来太奇怪。 向擎苍和朱岚岫抵达蒋神庙时,村里所剩不多的青壮年基本都已到齐了,大约有十二三人。大殿内鸦雀无声,每个人都是神情紧张,也无人留意到他们的到来,看起来大家都对那玉面婆婆十分惧怕。 “玉面婆婆到——”随着清亮的女声响起,几名素衣女簇拥着一位蒙着白色面纱,包裹着白色头巾,身着华贵白装的女人款款而至。那女人有一头及腰的银白色长发,加上白装素裹,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神秘的气息。朱岚岫细细打量之下发现,她裸露的一截手臂和脸上未遮住部位的肌肤都异常光洁细腻,如玉缎一般,也许这就是她自称玉面婆婆的原因吧。 那玉面婆婆到前头站定,启口道:“进贡还是跟我走,你们自行选择吧。”她的声音十分沙哑低沉。 很快有六人争相上前,双手献上早已准备好的财礼。另有四人表示要跟随玉面婆婆到黑松林中修行。只余下向擎苍、朱岚岫和其余四人尚未表态。 玉面婆婆扫视了几人一眼,不紧不慢的开口: “看来你们对我的法术仍有怀疑,没关系,你们很快就会像他们一样,心甘情愿追随我的……” “老妖婆,纳命来!”话音未落,一个目露凶光的男人手持一把菜刀闯了进来,狂乱挥舞着冲向玉面婆婆。那男人正是那误杀亲哥哥的廖水生。 大殿内的村民们见状大惊,拦的拦,劝的劝,不让他接近玉面婆婆。 “放开他”,玉面婆婆轻蔑冷笑,“我会让他乖乖将手中的刀扔了”。 几名村民依言退到了两侧。 廖水生仍高举着菜刀想要上前,却被玉面婆婆的“桀桀”怪笑声震住了。待笑够了,玉面婆婆道:“廖水生,你看着我的眼睛。” 廖水生怒目攒眉,狠盯着玉面婆婆的眼睛。 朱岚岫也盯着玉面婆婆的一双眼睛瞧看,只见那眼中突然暴射出奕奕神光。玉面婆婆微微一笑,问道:“你还想杀我吗?” 廖水生只感觉到心神不定,高举着菜刀的手臂渐渐垂了下来,手一松,菜刀“哐当”一声落地。他双目暴射怨毒之火,但眼珠子却静止不动,竟似中了疯魔一般。 玉面婆婆又笑道:“不要整天想着报仇的事情了,不如到那黑松林中去,跟着我,还可成就一番作为。” 廖水生双目中的怨毒之火渐渐熄灭,他呆瞪着两只眼睛,喃喃道:“到黑松林中去,我这就去。”说罢木然转身,笔直地朝外走去。 朱岚岫想要上前拦住廖水生,手臂却被向擎苍握住,“我们还没有探得真相,先不要轻举妄动”。 朱岚岫觉得有道理,只能眼睁睁看着廖水生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内。 这一幕上演后,立马又有一人臣服在玉面婆婆脚下。只剩下两个村民仍与她对峙着。 白玉婆婆的目光飘向向擎苍和朱岚岫,“两位不是这村里的人吧,不过既然来了,我也欢迎你们的加入。” 这时村民们的眼光都聚集到了他们的身上,有人小声猜测着他们的身份,有人议论着最近村里怎么来了那么多陌生人,还有好心人悄声提醒他们这个玉面婆婆神通广大,千万别得罪了他。向擎苍和朱岚岫一直没有吭声,只是淡然迎视玉面婆婆的目光。 玉面婆婆沙哑的声音嗡嗡作响,让人听了很不舒服,“看来应该让你们见识一下我的法力,我不但能够操控人心,还能够操纵鬼神。”她的眼睛半眯着,“我已经算到你们就住在村长家中,村长家中有一扇木 雕蒋神屏风,今晚我会让蒋神从屏风中出来杀人,你们就等着瞧吧。” 在场的村民们大惊失色,纷纷哀求二人向玉面婆婆求求请,不要连累村民被杀。 向擎苍冷然道:“村长家有木雕蒋神屏风,这应该很多人都知道。至于我们居住在村长家里,村里来了陌生人,一打听便知住处,这还需要算吗。你的那点小把戏,也就是骗骗这些无知的村民罢了。” 玉面婆婆纵声大笑起来,“年轻人,你等着瞧吧。作为对你的惩罚,今晚我就不让蒋神杀人,而是让他带走你最重要的东西。”她说罢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再睁眼时,神光湛湛,“我已经在你身上下了咒,你马上就要失去自己最重要的东西了。” 向擎苍心中“咯噔”了一下,却仍保持着镇静的神色。 玉面婆婆轻轻一哼,示威般地横了向擎苍一眼,便扬长而去。 第40章 女巫的摄魂邪术 回到村长家后,二人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廖汉明和招娣。 “她说你会失去最重要的东西?”廖汉明问道,“她所说的是指什么?” “我也不知道”,向擎苍不以为意,“最重要的东西因人而异,她怎么可能看透我的心思,不过是故弄玄虚罢了。” “那玉面婆婆是有些本事的”,招娣显得有些忧虑,“万一她说的是真的,那该怎么办”。她的目光触及朱岚岫,眼珠子一转,忽道:“最重要的东西,不会是指人吧?” 向擎苍心神一震,莫名的惊慌起来,怔怔的对着岚岫发呆。朱岚岫被他看得脸上发热,螓首微埋,道:“别想那么多了,是不是故弄玄虚,今晚便可见分晓了。” 向擎苍回过神来,道:“那蒋神屏风在你的屋里,今晚我与你换房间住吧。虽然我是不相信什么蒋神会跑出来的鬼话,但也不能让你冒那个险。” 朱岚岫浅浅一笑,“既然不相信,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向擎苍还想说什么,朱岚岫转了话题,“先不说那蒋神的事情了,咱们到那黑松林中转转吧。” 廖汉明正好端着两杯水走了进来,听他们说要到黑松林中,惊道:“那黑松林可去不得,进去的人,从未见有人活着出来过。” “黑松林的出口在何处?”向擎苍问道。 廖汉明摇头道:“只知道入口在我们村最西边,出口在哪里却无人知晓。因为进去的人,都再也没有回来过。” “那我们就不去黑松林,在村内四处走走吧”,朱岚岫冲向擎苍使了个眼色。向擎苍会意,起身告辞。他们知道村里人都惧怕那片黑松林,也就不再提起了。 各自回房中取了绣春刀和青冥剑后,二人一路西行,直到一眼望去松树满布,黑压压的一眼望不到边际,便知那就是黑松林了。 入口处立着一块牌子,上有“禁地”二字。离牌子不远处温泉氤氲,热气升腾,水声潺响。 二人决定先去瞧瞧那温泉,刚走近,立时有两道白影凌空降落。是两名年轻的素衣女,与玉面婆婆的跟班一样的打扮。 向擎苍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其中一素衣女冷哼道:“这话应该是我们问的。我等奉玉面婆婆之命在此看守温泉,若想到这泉中浸泡,必须拿财物来换,这是规矩。” “若是我们不愿按规矩来呢”,向擎苍故意挑衅。 “那就休怪我们不客气了”,素衣女已迅即拔出腰间佩剑,对着向擎苍疾刺而去。 向擎苍手中绣春刀斜出一封,反向长剑上面迎去。一封之势,暗含真力,一举将对方手中的长剑夺下。 另一名素衣女举剑攻向朱岚岫,朱岚岫抽剑转身,轻盈的随着击来的凌厉攻势只一转,对方但觉人影一闪,手中长剑压力一轻,两招全落了空。朱岚岫闪开那素衣女的攻势,却不还击,只施展武当派的五行步法,滑步欺身,人已到了她的身侧,青冥剑一挥,架到了对方的脖子之上。 先前那被向擎苍夺了剑的素衣女大惊失色之下,仓皇逃窜,向擎苍也不追,任由她逃入了黑松林中。转而对着另一被擒的素衣女道:“玉面婆婆在什么地方,快带我们前去!” 素衣女顿时微露惊怖,似是心有余悸,“我不能说,玉面婆婆会杀了我的。” “你就不怕我们杀了你?”朱岚岫握剑的手稍稍使了力。 素衣女颤声道:“求求你们,给我一刀痛快吧。如果落到玉面婆婆手中,那是生不如死。” “你既然怕死,不如干脆与我们合作,我们可以保全你的性命”,向擎苍缓声道。 “真的?”素衣女眼中有亮光一闪。 向擎苍道:“大丈夫说话算话。” 素衣女又斜眼一瞧朱岚岫,见她颇为面善,遂点头道:“好,我带你们去找她。” 朱岚岫刚取下架在素衣女脖子上的青冥剑,骤闻女人狂肆的笑声响了起来,“你想带他们去哪里找我呢?” 眨眼间,玉面婆婆已经出现在了三人面前。 “婆婆饶命,婆婆饶命啊!”素衣女跪地哭喊求饶。 玉面婆婆得意地扫了三人一眼,两只眼睛弯作月牙状,盯着向擎苍道:“今日我用不着亲手解决她,由你代劳便可。” 朱岚岫突的一惊,正想提醒擎苍不要看那玉面婆婆的眼睛,向擎苍却已傲然逼视对方,“你恐怕没有给我下命令的能耐吧。” 这话刚出口,四目交投间,向擎苍已感觉到心神不定,只觉玉面婆婆那带笑的眼神之中,隐藏着无限威严,神智渐失,心中一片茫然。 玉面婆婆扬起手指,一指那跪在地上的素衣女道:“快些给我杀了她。” 向擎苍茫然听了一声,突然挥手一刀,向那素衣女刺去。他相距素衣女甚近,猝然之间出手, 那素衣女又已吓呆了,根本无还手之力,眼看就要命丧刀下,朱岚岫见擎苍此状颇似被人摄去魂魄,迷了神智,心头骇然,迅即挥剑,封架开擎苍手中的长刀。 “铛”的一声金铁交鸣之声大作,向擎苍持刀的手猛地一震,波及到脑中,有瞬间的清醒,但玉面婆婆的声音又沙沙作响:“那就先杀了你面前这个女人吧。” 向擎苍只觉得头痛欲裂,脑中似有两股力量在做着剧烈的斗争,但很快其中一股魔力占了上风,控制了他的身体,绣春刀横飞,竟对着岚岫猛攻而去。 朱岚岫知擎苍已被那玉面婆婆的邪术控制,只得举剑自卫。两人近身相搏,十招过后,朱岚岫因有守无攻,败象渐呈。她心中焦虑万分,心知再不计法脱身,非伤在擎苍刀下不可,但擎苍刀法愈打愈快,她又不愿做殊死搏斗,脱身逃走,亦是不大容易的事。 朱岚岫又勉强支撑几个回合后,突然眼前刀光一闪,向擎苍由上三路斜攻而至。朱岚岫借机让得这一刀由上三路斜削而下,直攻到下三路,当下拼冒奇险,一提丹田真气,右手拍出一股掌风,避开刀势,人却一跃而起,呼的从擎苍头上掠过。但她应变虽快,腿上仍是挨了一刀,鲜血淋漓而下,洒在泥地上。 从朱岚岫腿上汩汩流淌而下的鲜血触目惊心,兴许是被那刺目的鲜血所刺激,向擎苍的神智陡然间回集,他先是微微一怔,继而丢了手中的刀,飞扑到岚岫身侧,满脸的痛惜懊悔之色。 “啊哈哈哈”,玉面婆婆得意万分,“年轻人,现在相信我有能耐命令你做事了吧。”她见向擎苍怒不可遏,愈发的神气,“这回只是给你们一个教训,让你们知道,和我作对,是不会有好下场的”,她睨而视之,“失去心爱的人,那滋味一定不好受。如果你现在向我求饶,还来得及,否则今晚你的心上人就会被蒋神带走了。” 向擎苍脸色一变,朱岚岫却抢道:“我们绝不会向你求饶的!” “有骨气”,玉面婆婆咯咯笑了起来,“姑娘,那身男人的衣服穿在你身上,未免也太不合身了,还是趁早换掉吧。”未等朱岚岫答话,她已如老鹰捉小鸡般拎起地上瑟瑟发抖的素衣女飞入黑松林中,转眼已消失不见。 天色渐黑,卢靖妃所居住的钟粹宫门前,照例挂起了两只红纱笼灯。卢靖妃打扮得花枝招展,百无聊赖的端坐室内,心里空空荡荡,无着无落。她对着面前的青铜镜,唇边绽出一个媚到销魂的笑,眉眼间浮现的却是一片荒寒之境。 卢靖妃怅然太息,转脸向着侧立身旁的宫女,“心儿,我老了吗?” 心儿忙道:“娘娘这么年轻漂亮,怎会老呢。” “真会说话”,卢靖妃全然是再平和不过的看淡姿态,“花谢花开又一年,寂寞深宫谁人怜。韶华从指间滑过,我已记不清自己初进宫时的模样了。” 心儿张了张嘴,想安慰几句。这时外头响起巡街宦官的传令声:“皇上已选定寝宿之所,请各宫卸灯寝息。” 虽说是早已意料中的事情,卢靖妃还是心存那么一丝丝幻想的,此刻幻想破灭后,她冷漠地端坐半晌后,从牙缝里挤出冰冷的发音:“心儿,卸灯。” 心儿出门将那希求宠幸的红纱笼灯熄灭卸下后返回室内,卢靖妃仍坐在那里,腰杆挺得直直的,似乎想以此勉强维持应有的那份骄傲。 “娘娘,惠美人来了”,有宫女前来通报。 “哦?今晚皇上没有召她侍寝?”卢靖妃有些许讶异,但很快又恢复如常神色,“让她进来吧。” 晓蕙自从晋升为惠美人后,华服美饰衬得她娇面如花,那种宜喜宜嗔的神情更是令人意乱魂销。卢靖妃看着她,依稀瞧见了自己如花盛放时的似月面容,不禁妒怨交加,她半含酸道:“怎么,今夜皇上没有召你侍寝吗?” 惠美人带着幽怨道:“皇上近日都在翊坤宫过夜了。” 卢靖妃眸光一滞,“皇上又开始宠幸端妃了?”她缓缓站起身来,斜睨惠美人,道:“你怎的如此不争气,枉本宫颇费了一番心机。论长相,你也不比那端妃差多少,还比她年轻许多,怎么就留不住皇上呢。” 晓蕙的得宠,其实是卢靖妃极力促成的。卢靖妃见晓蕙这两年越长越娇美,便暗中笼络她,想将晓蕙要到自己宫中,找准时机献给皇上,借以巩固自己的地位。而晓蕙见阎贵妃死了儿子又多年无宠,也乐得向卢靖妃投诚。当日阎贵妃要晓蕙设法接近陶仲文求得获宠妙方,晓蕙便偷偷告诉了卢靖妃。卢靖妃当即心生一计,授意晓蕙装作无意间将此事透露给王贵妃身边的宫女。卢靖妃知道,最喜欢搬弄是非的王贵妃,一定会好好把握这个扳倒阎贵妃的绝佳机会。果然不出所料,王贵妃立即到嘉靖跟前告状。但让卢靖妃始料不及的是,那天嘉靖在催情粉的作用下宠幸阎贵妃后,前来服侍二人的晓蕙就已引起了嘉靖的注意。后来嘉靖传唤晓蕙到了乾清宫,说是逼问催情粉之事,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很快便逼问到床上去了。卢 靖妃还来不及利用晓蕙挽回嘉靖的心,晓蕙就已经上了龙床,还被封为了惠美人。 惠美人知道卢靖妃一直耿耿于怀,不愿得罪了她,当即垂首道:“是晓蕙无能,辜负了娘娘的一番心意。” 卢靖妃轻哼一声,“曹端妃那个狐媚子,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这么多年来一直将皇上抓得牢牢的。本宫就不信,没有人能扳倒她!”她又道:“趁着皇上还喜欢你,一定要将他抓牢了,早日怀上龙种,才能稳住自己的地位。” 惠美人忙道:“嫔妾牢记娘娘教诲,娘娘的知遇提携之恩,嫔妾时时刻刻记在心上。” 卢靖妃懒洋洋的“嗯”了一声,“你还记得就好。那个王贵妃,也不是省油的灯。别以为她是傻子,会轻易被我们利用。她只告诉皇上阎贵妃私藏催情粉,却绝口不提那是陶仲文给的。那就说明,她是知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的。对那个女人,你可要多留心。” “嫔妾记下了”,惠美人低眉垂首。 卢靖妃挥了挥手,“回去吧。本宫累了,要休息了。” 惠美人顺从的告辞,出了钟粹宫后却径直去到景仁宫,将方才卢靖妃所说的话一字不漏的转述给王贵妃。 惠美人说话时,王贵妃气定神闲地喝着茶,不时牵动嘴角冷笑。待惠美人说完,王贵妃咯咯娇笑起来,“本宫当然不是傻子,那卢靖妃才是傻子呢。本宫好歹是太子的亲娘,就算不得宠,也强过她许多倍。惠美人怎么可能帮着她,来算计本宫呢。” 惠美人陪着笑,那笑容却甚是不自然。 王贵妃正色道:“晓蕙,本宫问你,过去阎贵妃待你如何?” 惠美人脸上笑容顿僵,低声道:“阎贵妃待嫔妾……很好。” 王贵妃扑哧一笑,“人往高处走,谁不想要攀高枝,这很正常,只不过……”她的眼珠子转了两转,“你现在既已是本宫的人,就要安分一些,不要再动什么歪心思了。本宫不是那阎贵妃,只会呈口舌之快,其实笨得像棒棰。你若再敢骑墙两头倒,本宫决饶不了你!” 惠美人慌忙跪地道:“嫔妾不敢,嫔妾誓死效忠贵妃娘娘!” 王贵妃似笑非笑,“起来吧,本宫不过是给你提个醒,用不着这般紧张。”她语气稍缓,又道:“过两日皇上会来看望太子,到时候本宫会给你和皇上安排一个独处的机会,你可要好好把握。现在德妃死了,荣妃也成了病秧子,就剩下端妃这个祸害了,你可不 要辜负了本宫对你的期望。” 惠美人唯诺应声,眼底是一片荒凉的浮影。 第41章 女巫村蒋神作祟 陆府书房内,陆炳正在秉烛夜读。可儿捧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摆放着一盘糕点和一壶茶。 “大人,这糕点是奴婢亲手做的,大人尝尝吧”,可儿将托盘放置于书桌上,怯怯道。 陆炳惊讶回头,“可儿?你的伤还未痊愈,夫人怎么能让你干活,太不像话了。”他起身就要去找董慧芬。 可儿慌得立即下跪,道:“这不关夫人的事情,是奴婢坚持要下厨的。大人的救命之恩,奴婢无以为报……” “起来吧”,陆炳叹气,“我救你,不过是举手之劳。再说府里原本也缺人手,你安心养好伤,和绮红一起在府里好好做事,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了。” 可儿仍跪在地上,道:“大人口里的举手之劳,却关系了奴婢一生的命运。” 陆炳弯下腰去,将可儿扶了起来。他静静的瞅着可儿,眼睛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可儿抬起头来,她的目光有几分惊慌,几分娇怯,几分羞涩。那楚楚堪怜的神情,让陆炳脑海中某个记忆的片断瞬间被唤醒:当年他为洛莹的舅父平反冤狱后,洛莹也是这样跪在他的面前俯首谢恩。他将她扶了起来,然后情不自禁地拥她入怀。 沧海桑田,今昔同愁,便是三分相似七分相近。恍惚中,陆炳竟伸手扶住了可儿的肩,迷糊唤了声“洛莹”。 可儿瑟缩了一下,这一细微的动作让陆炳心中猛一抽搐,他急急松了手,转身端起桌上的那盘糕点,背对着可儿道:“这个我拿回房间去吃,你也早点休息吧。”勉强平定了心神,陆炳回头给了可儿一个温暖的微笑,而后出了门去。 可儿怔怔目注陆炳的背影,陆大人每次见到她时总是面带笑意,可是谁能读懂他眼睛里的沧桑,笑容背后的悲苦? 且说在女巫村,玉面婆婆离去后,向擎苍从自己的衣衫上撕下一块布条,替朱岚岫简单包扎止血,背着她回了廖汉明家中。朱岚岫坚持要自己走,但向擎苍蹲着身子弓着背,一动不动,她无奈,只得伏到了他的背上。 一路上向擎苍不发一言,回屋后也是一声不响。将朱岚岫放在椅子上后,他半跪在地上,解开缚住朱岚岫大腿的布条,撕开了她被鲜血浸透的衣裙。朱岚岫想说男女授受不亲,但向擎苍那严肃的神情根本容不得她出言制止。她只得看着他替她清洗伤处,敷上金创药,再用向招娣要来的纱布,细心将伤处包裹好。 尽管向擎苍下手已经尽量柔缓, 疼痛感还是不断侵袭着朱岚岫,加上羞涩的缘故,她浑身都在轻微的战栗。待到向擎苍终于停了手中的动作后,朱岚岫已经额汗涔涔,满脸红霞。 向擎苍站起身来,俯首凝视着岚岫,他的呼吸急促,神情严厉,脸色紧张而苍白,“如果只是说声‘对不起’,又如何能表达我内心的歉疚,可是,除了说‘对不起’之外,我没有更好的方法向你表示歉意。我真该死,一而再的伤害自己心爱的女人。” 朱岚岫想起当初擎苍在密林中强行为自己上药的情景,脸色愈发的红艳,她低语:“你不要自责,这不是你的错。” 向擎苍弯下腰,将岚岫紧紧搂在怀中,他柔声说,带着浓重的、祈求的意味,“今晚让我留在屋里陪着你好吗,我担心那玉面婆婆所说的蒋神真会将你带走。” 朱岚岫依偎在他的怀中,“你相信鬼神之说吗?” “宁可信其有”,向擎苍正色道,“我原本是不信的,但我刚才已经在无意识的情况下伤了你,我不得不信了。” 朱岚岫轻轻抽身而出,抬眼道:“只要和那玉面婆婆目光触望一阵,立时神志昏乱,那一定是某种邪术,而不是所谓的给人下咒。” 向擎苍紧握住她的手,“不管是下咒还是邪术,我们都要小心提防,我不能失去你!” 朱岚岫垂下眼睫毛,轻轻点了点头。 夜间,向擎苍和朱岚岫与廖汉明、招娣二人在一处聊了会儿天,便各自回屋歇息去了。 向擎苍与朱岚岫一道返回屋内,向擎苍随手关上了房门。那关门的声响让朱岚岫心如擂鼓,想到今夜要与他同居一室,她的脸庞已被羞怯染红,幸亏室内一片漆黑,擎苍看不到她异常的神情。 一片慌乱中,向擎苍已点燃了桌上的一根蜡烛,朱岚岫立即别过脸去,不让烛光暴露了内心隐藏的秘密。 索性向擎苍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大概是意识到孤男寡女深夜独处太过暧昧的缘故,向擎苍也有意与她疏离,他自顾自的搬了把靠背椅置于床边,坐了上去,道:“今晚我就睡在椅子上,你也熄了烛火,早些上床歇着吧。”说罢他闭上了双目,再不理会周遭的一切。 朱岚岫心波荡漾,所谓正人君子当如是!她吹熄了烛火,明知道他根本没有睡着,仍是蹑手蹑脚的来到床边,轻抖开床角两床叠放齐整的被子,抱起其中一床被子,轻轻盖在了擎苍的身上。之后自己上了床,拉过被子覆上,背对着擎苍侧身 躺下,却很快又转头睇视着他,黑暗中,他的身影迷迷蒙蒙的,窗外残叶随风而落,室内因他的存在,却是暖意袭人。她的心中交织着万缕柔情,缓缓转过脸去,阖上眼帘。 屋内沉寂无声,但两人的心里都不曾平静,难以入眠。朱岚岫心绪难平疏无睡意,向擎苍也一直是假寐,他是正人君子,却不是圣人。心海波澜起伏,特别是朱岚岫为他盖上被子时,那沁人心脾的甜香气息几乎让他失神,他大气都不敢出。 窗外月色侵花冷,有淡淡的月影透过天窗洒落,那轻轻柔柔泛动着的,不知是月影,还是人的心怀?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传来一阵极轻微的“悉簌”声响,两人同时惊跳起来,目光交汇的一刹那,都感脸上发烫,原来谁也不曾入睡,只是在暗夜中倾听彼此的心跳。 向擎苍强定了心神,率先燃起烛火,举着烛台一步步接近那扇木雕蒋神屏风,蓦然间,心脏一直沉进了地底。瞪大眼睛,他不敢相信的望着那扇屏风,上面的蒋神雕像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光滑的平面。朱岚岫在他身后趔趄了一下,显然她也大感震惊。 一阵阴惨惨的笑声在身后响起,二人遽然回身,只见门上映出了一个魁梧身影,像极了那身披战袍,面相威武的蒋神! 二人先后取了刀剑,向擎苍几个跨步急上前,猛地将房门打开。门外竟空无一人! “怎么会这样,明明一直在门外的,不可能转瞬间消失吧”,朱岚岫大惊。 向擎苍脑子急转,道:“一定是光源的问题,我们看到那个人影在门外,实际上他可能离我们很远,只不过是利用光线制造出来的影子。”话音刚落,又听到阴惨的大笑声响起,对面前院的屋顶上,赫然出现了身披战袍,面像威武的蒋神,那身装扮和木雕像一模一样。 “岚岫,你在屋里等着,哪儿也别去。我去会会那个蒋神”,向擎苍拉着岚岫的手往里带,带着一种固执的、强烈的柔情。那柔情让朱岚岫无法说“不”,她顺从的点点头。 “我没有回来之前,千万不能出去”,向擎苍殷殷叮嘱后迅速出了房门,反手将门关上。那蒋神像是故意在等待着向擎苍,见他出来后立刻飞身而起,向擎苍跃上屋顶,两条身影飞檐走壁,疾如流星赶月。 朱岚岫心中担忧不已,却又无所事事,只得重新回到床上,想用闭目养神来缓解心中的焦虑不安。刚伸手去拉被子,身下的床板猛然翻转,她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骤然坠入一个深 不见底的黑洞。床板重新合上,一切恢复如常。 那厢向擎苍放腿疾追蒋神,翻过几座民房后,蒋神却消失不见了,他正四下搜寻,一道白影迅如电光,落在了他的身前,伴随着得意的笑声。 “玉面婆婆?”向擎苍怒道,“少在我面前装神弄鬼了,你可有胆量与我真刀真枪的比试一番。” 玉面婆婆哈哈大笑起来,“向大人,不要急着和我比试了,你再不回去,云锦公主可就没命了。” 向擎苍很是吃了一惊,玉面婆婆居然知道自己和岚岫的身份,他心中顿生不祥的预感,无心恋战,立即折身原路奔返。身后的玉面婆婆眯起眼睛,眼神极是诡邪。 刚翻墙进入廖汉明的家,就见廖汉明和招娣在前院里焦急等待。 “向哥哥,出什么事了,我和爷爷听到了很奇怪的笑声,又看到你追着蒋神远去。之后去找朱姐姐,发现她也不在房中”,招娣急问道。 “岚岫不在房中?”向擎苍顾不上回答招娣的问题,他悚然而惊,向后院急速冲去。 朱岚岫的房中,被褥仍有余温残留,人却已不知去向。廖汉明和招娣证实,他们听到了两次笑声,第二次笑声响起后,廖汉明和招娣几乎在同一时间冲出房间,还见到蒋神和向擎苍先后凌空飞去。二人在前院观望了一阵,又相携到后院一探究竟。但没有再听到任何动静,更未见到朱岚岫离去。 向擎苍下意识的去看那木雕屏风,那蒋神雕像居然又出现了。难道真是蒋神将岚岫带走后又回到了屏风中?向擎苍肝胆俱裂,像一个蹒跚的醉汉,他摇摇晃晃的往屋外走。 “向哥哥,你要去哪里?”招娣拉住了他。 “我要去找岚岫”,他喃喃的回答。一阵夜风吹了进来,他打了个寒颤,像从一个迷梦中醒了过来,他扑向门外,发了疯似的向着黑松林的方向一路狂奔而去。 深夜的黑松林,万籁俱绝,万缘俱断。那块写有“禁地”二字的牌子在月光照射下泛着幽幽寒光。向擎苍没有丝毫犹豫,便径直进了那黑松林中。林中松木参天,枝叶茂密,月光丝毫不透,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他摸黑拔出腰间佩刀,砍了根粗大的松枝,从怀中掏出火褶子一晃点燃当火把,手举火把向着黑松林深处走去。 这林中出奇沉寂,给人一种紧张的恐怖,向擎苍一路行走,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这林中松木的排列像是一个奇怪的阵型,他只朝着一个方向走去,走了许 久,最终却又回到了起点。如此往复,他已经筋疲力尽,却仍在原地打转。他懊丧焦急,六神无主之际,不远处传来“噗嗤”一声轻笑。那笑声极其轻微,向擎苍却听得非常清楚,心神不禁为之一凛。他不敢轻举妄动,将身躯紧贴一株树干,屏息凝神,暗聆动静。 紧接着,又传来一声轻笑,声音比方才又响亮了许多。毫无疑问,这林中有人潜伏,那笑声极其轻柔,当为女子所发。 “什么人?”向擎苍怒喝,“有本事就现身相见,不要躲躲藏藏!” 忽然“噗”地一响,眼前一亮。离他左侧十步之处燃起了一堆旺火,火堆旁边坐着的正是玉面婆婆。 向擎苍怒火喷涌,“老妖婆,你把公主怎么样了?” 玉面婆婆淡淡一笑,“秋深了,天明之前霜寒甚重,过来煨煨火吧。” “回答我的问题!”向擎苍已经快要气炸了。 “好大的火气啊”,玉面婆婆吃吃笑道,“公主是我们请去作客的,她很好。我来,是想跟向大人谈个条件。” “什么条件?”向擎苍面如寒霜。 玉面婆婆道:“向大人是条汉子,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如果你愿意归附我们白槿教,为教主效劳,我即刻放了公主。到时候你们不但可以双宿双飞,还能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比起为那昏君卖命,还要长期忍受相思之苦,岂不强过百倍?” “白槿教?”向擎苍脑中像闪电一般闪亮了,他心里有了数,“原来你们煞费苦心的目的,就是要让我和公主归附白槿教?” “一点没错”,玉面婆婆笑道,“我不急着向你要答案。你可以有足够的时间考虑,明日我自会来找你的。放心,我们不会怠慢了公主。” 向擎苍尚未及反应,玉面婆婆已经消失了影踪。寒气袭来,他突然感觉到浑身直哆嗦,扔掉手中的火把,走到那火堆旁坐下,他一边思虑着刚才玉面婆婆所说的话,一边捡起地上的树枝,动作麻木地拨火。折腾了大半宿,身心俱疲,他乏力地靠在树干上,倦意沉沉,渐渐地合上了眼皮。 第42章 黑松林化险为夷 一觉醒来天已蒙蒙亮。火堆的火已经熄灭了,只剩下灰烬随风飞扬。向擎苍倏然起身,他准备再找寻一番,这林中不可能没有出口,否则那玉面婆婆如何来去? “向大哥——”焦急的呼唤声从入口处传了过来,那声音好生熟悉,向擎苍心中诧异,几步并作一步跑到了入口处,只见那块写着“禁地”二字的牌子旁,正站立着柳鸣凤。 柳鸣凤正满脸愁容,猛一抬头看到了向擎苍,高兴得她秀目中热泪盈眶,叫了一声:向大哥!”纵身一跃,直向擎苍怀中扑去。 向擎苍微一侧身,柳鸣凤扑了个空,她不满地撅起嘴,“人家为你担心了大半夜,你居然这样对我。” 向擎苍没心思和她纠缠,只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柳鸣凤嘴角浮现出盈盈笑意,“是皇上派我爹来接应你们的,我自然求着我爹要一同前来了。” 向擎苍正纳闷,安远侯柳王旬已经带着一干人等赶了过来。向擎苍忙对着柳王旬深深一揖,尊称了一声“侯爷”。 柳鸣凤早已将自己对向擎苍的一片爱慕之情告知爹爹,柳王旬亦有意成全。此时他看向擎苍拘谨多礼,一派温文,心中甚是喜爱,微笑道:“向大人免礼了。老夫当年围剿白槿教妖孽时曾经到过这黑松林,对这一带环境较为熟悉,皇上放心不下你和公主,便派老夫前来支援,若遇到什么难处,也好助你们一臂之力。” 向擎苍口中道谢,不经意间目光飘向柳王旬身后,他怔愣了一下,“师父?” 云姑就站在柳王旬的身后,依旧是那张怪异的假脸,拄着拐杖,打扮作老太婆的模样。 云姑还未开口,柳王旬先道:“我们在来女巫村的路上碰见了你师父,她也是因放心不下,特来寻你们的。昨晚我们连夜赶到了女巫村,已经向村长探得所发生的事情。村长说半夜三更进黑松林太危险,让我们稍事休息,待天亮再来找你们。” 云姑拄着拐杖来到向擎苍身旁,爱怜地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别太担心了,公主是个有福气的人,定能逢凶化吉的。” 一股暖流涌上向擎苍的心头,师父最能明白他的心思。 柳鸣凤听了这话,心中却涌出了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不自禁幽幽一声长叹。 云姑瞟了柳鸣凤一眼,面无表情,不发一言。 柳王旬干笑一声,打岔道:“据老夫猜测,这祸乱女巫村的妖人,恐怕就是 白槿教的余孽吧,老夫原本以为当年已将他们一网打尽,没想到十八年后,他们又卷土重来。” 向擎苍知道皇上既然会派柳王旬前来支援,必定已将白槿教之事向他讲明,便将自己和岚岫来到女巫村后所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柳王旬等人。 柳王旬沉吟片刻,道:“我还有许多人手在村外待命,我先带了几个得力的部下前来,我们这就进入黑松林中,万一遇到危险,我会发射信号弹,让村外的人手赶来援助。” 向擎苍带着云姑和柳王旬他们重新向黑松林深处行去,路上向擎苍询问柳王旬:“这些松树的排列看起来像一个奇怪的阵型,我昨夜绕了一圈又一圈,最后仍是回到了起点。不知侯爷当年可曾进到过这黑松林中?” 柳王旬面露愧色,“说来惭愧,当年老夫得知白木槿和手下躲藏在这黑松林中,曾带领大批人马前来围剿,没想到进入黑松林的先头部队有去无回,后来派去的人死的死,伤的伤,损兵折将,元气大伤,只得放弃。”他似乎有些伤感,叹道:“当年若不是袁瑛前来告密,老夫也没有胜算。听说那白木槿才智绝世,胸中包罗玄机,穷通易理河洛、五行奇术,想必当年她是有传人的,如今那些余孽也很可能会以奇门阵图之术对付我们。” 云姑冷冷道:“多说无益,还是赶紧探路吧。” 一群人向黑松林深处行去,晕头转向之际,云姑忽道:“看,那里有一条路,我们沿着那条路走,应该就能出去了。” 向擎苍定睛细瞧,勉强看出林木参天之中,夹着一条若有似无的羊肠曲径。这条曲径由黑色碎石砌成,昨晚在漆黑的夜里根本看不出来,纵然现在是白天,也很难发现。 云姑在前头开路,其余人跟在她的身后,果然通向了另一片开阔之地。还未看清周围的形势,突听身外五六尺处,一排松树后面,传过来一阵“桀桀”怪笑,紧接着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如若是认时务的,最好是自动退回去吧。” 柳王旬自觉战功赫赫,应当是领袖人物,当下接口道:“哪一位朋友,请出来答话。” 树丛后又传来一声冷笑,“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够活着从这里离开。只要我一声令下,淬了‘见血封喉’的绝毒暗器,立时将由四面八方袭向你们。‘见血封喉’的厉害之处,向大人早已见识过了吧。” 众人流目四顾,果然发觉他们的停身之处在重重黑松环绕之中。 向擎苍记挂 着岚岫的安危,只是蹙眉不语。柳王旬久经沙场,倒是临危不乱,当下冷笑一声,“区区几件暗器,岂能奈何老夫。” 云姑回顾了柳王旬一眼,低声嗤道:“不要轻敌。他们一定是布下了厉害的奇阵,就凭你,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柳王旬一恼,忍不住就要发作,却听那怪声又响了起来:“各位如果自动退回去,可以不伤害你们的性命。如是妄想硬闯,就休怪我等出手毒辣了。” 向擎苍剑眉一耸,道:“既然来了,岂有退回去的道理。就让晚辈当先开路,侯爷和师父断后,鸣凤姑娘走在中间吧。”他暗中提聚功力,大步向前走去。 柳鸣凤见向擎苍还会为自己着想,心中暗喜,立即紧随其后。 云姑和柳王旬还有几名部下尚未及迈步,就听“铛”的一声锣响,一排弩箭,已啸风急射而来。 向擎苍早已运集了全身的功力,蓄势戒备,他扬手一挥,劈了过去。一股强凌的掌风,应手而出,迎撞在那一排弩箭上,十几支弩箭,尽为那强风震得偏向一侧。 一道白影从松树后“嗖”的飞出,挟带着一股劲风直对着向擎苍撞来。 向擎苍右掌一扬,将劲力推出,两股劈空劲气相撞一起,立时激旋起一股强风,吹得三尺内树枝抖颤。 这一硬打硬接,竟然是势均力敌,未分强弱。 白影翩然落在了向擎苍面前,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小姑娘,她身着白绫罗裙,肌肤似雪,看起来孩子气十足,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好雄浑的掌力”,白衣姑娘启齿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的贝齿。 向擎苍心头凛然,暗忖道:“这小姑娘不过十五六岁模样,内力竟然如此强猛,白槿教果然是藏龙卧虎。” 柳王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愣愣地盯着那个白衣姑娘。 白衣姑娘冲柳王旬眨巴两下眼睛,“老头儿,是不是觉得本姑娘太漂亮,看傻眼了?” 柳王旬被一个小姑娘这般调侃,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白衣姑娘嘻嘻笑了笑,小脸蛋儿忽的紧紧一绷,“你们几个,当真要硬闯这黑松阵?” 柳王旬眉一皱,满脸愠色,“有什么本事,尽快使出来吧!” “好,那就别怪本姑娘心狠了!”白衣姑娘碎步轻盈,绕树而入。在她的身影消失的一瞬间,箭风啸空,又是一排弩箭疾射而来。 向擎苍双掌平胸推出,全力击出一掌,又把一排弩箭震开,但那弩箭已若长江大河一般,绵绵不绝的划空而来。 这弩箭来势疾劲,势道甚强,柳王旬和几名部下纷纷拔刀,柳鸣凤也拔出身上的佩剑,云姑则举起了手中的拐杖,各自抵挡那分由不同角度射出来的弩箭。 向擎苍连发数掌后,觉出形势不对,若不停运用内力劈打,决难持久。身形运转间,他一面拔出腰间的绣春刀,挥刀击箭,一面努力思忖应敌之法。 弩箭密如骤雨,连绵不绝,方位又变幻莫测。再这样下去,众人的内力恐将消耗殆尽。眼看处境越来越险恶,云姑低声喝令:“这暗器阵暗合五行变化,我们都将身上的衣襟扯下一块来,连结在一起,或许可以抵挡。” 众人相互掩护,各自撩起衣襟,随着沙沙之声不断响起,每个人都将自己的衣襟撕下一大片,交给云姑。在场正好有九人,云姑将每三片衣襟连结成一大块,共有三块,每三人执一块,在不同的方位站立。那连结的衣襟正好成了一堵坚墙,由不同方向射来的连珠弩箭,纷纷被击落三尺以外。 突然间,沙尘滚滚,似漫天黄沙呼啸席卷而来。 “不好,是毒沙!大家快闭住呼吸!”云姑大喝一声。 那毒沙扩散迅快,片刻之间已然散掩了六七丈方圆,将所有的人都笼罩其间,一时黄沙漫天,四周一片昏暗。 云姑突然弯下腰,从护腿中取出一个圆筒状的东西,扬手向外掷去,登时爆破声震耳,火光冲天,滚滚浓烟盖过了漫天毒沙。众人停身之处,尽为浓烟掩去。那藏身林中的匣弩手,竟然纷纷倒地。 云姑立即又下口令:“毒性已消,大家一齐向东冲去!” 众人均依言飞奔向东,倏忽之间已冲出了浓烟密布之区。在云姑没有发话之前,谁都不敢停下脚步。直到耳边响起哗哗流水声,大家才不约而同地停下来稍事喘息。 凝目望去,不远处竟是悬崖。悬崖下溪道交错,流水深瀑,一片茫茫白水。显然前方的去路已被堵死。 “老天,难道我们真要被困死在这里?”柳鸣凤急得跺脚。 “那么快就灰心丧气了,安远侯的女儿,就这点出息?”,云姑撇嘴冷笑。 柳鸣凤遭到奚落,十分不悦,却碍于云姑是擎苍的师父,不敢顶嘴。 柳王旬对着云姑一抱拳,道:“先谢相救之情。” “不敢当”,云姑冷冷道。 向擎苍忙道:“既然前方已经没有去路,那些白槿教妖人的巢穴,一定就在这附近,我们分头寻找吧。” 其他人觉得有理,遂分散开来,在周围的松林内仔细搜寻。 第43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柳鸣凤坚持要跟着向擎苍,两人一路走着,向擎苍一心想着岚岫,不知她有怎样的遭遇,只感情愁满怀,无法自遣,一直沉默着不言不语。 “向大哥,向大哥,你为什么不理我嘛”,柳鸣凤不乐意了。 “我没有不理你,我是担心岚岫”,向擎苍闷闷的应了一句。 柳鸣凤摇摇头,一声幽幽长叹,忽又道:“你师父云姑,为什么好像很不喜欢我,对我爹也怀着敌意?” 向擎苍道:“我师父向来是这样的性格,并非针对你和侯爷。” 柳鸣凤“哦”了一声,稍稍宽了心,又问道:“你师父刚才投掷的那个圆筒是什么,好生厉害?” 向擎苍道:“我也不知道,师父有很多厉害的本事,但不许我多问,除非她愿意主动告诉我。” 柳鸣凤便也不再开口说话。 转过几棵松树,骤见前方一棵松树上悬吊着一个大网兜,里面像是装着一个人。 向擎苍疾步上前,一颗心几乎跃出胸口,那网兜网着的,正是朱岚岫。 “岚岫!”向擎苍急喊一声冲了过去。 网兜内的朱岚岫却是毫无反应。二十多名素衣女围了过来,每人手中举着匣弩,万箭待发。 “哈哈哈哈”,随着轻狂的笑声响彻耳际,玉面婆婆从天而降。 向擎苍面色一寒,沉声道:“又是你这个老妖婆。你不是说不会怠慢了公主吗,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玉面婆婆笑道:“我们如何对待公主,取决于向大人你的表现,你刚才硬闯黑松阵,也就怪不得我们对公主不敬了。” “你——”向擎苍满腔怒火,却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玉面婆婆手一挥,那群素衣女立即排列成齐整的阵型,齐齐举起手中的匣弩,严阵以待。 “向大人,昨天我说的话,不知考虑清楚了没有”,玉面婆婆平稳的语调暗藏杀机,“如果你答应了我的条件,我立即释放了公主。如果不答应,你和公主,连同安远侯的千金,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向擎苍没敢贸然行动。柳鸣凤虽然艺高人胆大,见这情势也暗自惊心,不敢冒险。 骤然耳畔劲风呼啸,向擎苍还未反应过来,云姑手中的拐杖已挟排山倒海的威势,迎头劈下,招风如啸,劲道无伦,将为首的几名素衣女迫退数步,顿时阵型大乱。 “一齐动手!”云姑大喝一声,当先抡拐横击。 向擎苍和柳鸣凤由两侧急速而出,分别攻敌。柳王旬和部下听到打斗声也迅即赶来支援。 一场混战之后,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素衣女的尸体,死伤十分惨重。唯独不见了玉面婆婆的踪影。 向擎苍也顾不上玉面婆婆了,纵身跃到树上,将岚岫救了下来。 朱岚岫双目紧闭,一动不动,气息若有若无。向擎苍找不出症结所在,顿时慌了神。 “让我瞧瞧”,云姑俯下身瞧看一阵子后,将朱岚岫抱了起来,拨开她披 散的秀发,从她后脑一隐秘处起出了一根金针,紧接着脱去她的衣服,从“命门穴”旁边,又拔出了一根金针。随后又从云台、玄机、和任督二脉的交济之处寻出了三枚金针。 向擎苍见云姑动手脱岚岫的衣服,登时大窘,红着脸转过身去。 云姑见擎苍那模样,知他和公主并无逾矩行为,心中有些宽慰,嘴角微微噙着一缕笑,“好了,可以过来了。” 向擎苍长吁了一口气,转身见云姑手中的金针,每根长约一寸六分,体积细微,尖利异常,骇然暗叹一声,“好阴毒的手法”。 “她很快就会醒过来了。这是五毒夺魂针,将五根金针钉入人身体上控制 神经的经脉穴位,会使其神智迷乱,失去辨认之能”,云姑道,“据你所说,只要与那个玉面婆婆目光触望一阵,立时就会神志昏乱。我听说过,武林有一种摄魂大法,是从西域传入中原的,但是江湖上极少遇见,会此奇功之人也寥寥无几。我想,玉面婆婆所使的邪术应该就是摄魂大法,与使用这五毒夺魂针的功效相似。只是因为公主已经熟悉了摄魂大法,不会再轻易上当,玉面婆婆只能改用五毒夺魂针对付她。如果我没有将那五根金针取出,恐怕再过一会儿,公主就会自动醒过来,暗中出手对付我们了。” 想到岚岫承受了这么大的苦痛,向擎苍心痛难当,眼中泛动着泪光。 说话之间,云姑已伸手扶住了正欲起身的朱岚岫。只见朱岚岫胸口起伏,长长呼出一口气来,目光投注到向擎苍的脸上,凝注了良久,道:“向大哥?我这是在什么地方?” 向擎苍见岚岫清醒过来,心头大喜,情不自禁的拥住她,说不出一句话来。 朱岚岫偎在他怀中好一会儿,才微睁星目,道:“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刚才云姑给朱岚岫取针的时候,柳鸣凤和柳王旬还有几名部下都只是在不远处候着,不敢靠近。柳鸣凤见到二人这般亲热,脸上神情略带凄恻,眼睛中含蕴着一片泪光。 云姑冲柳王旬等人招了招手,他们这才走了过来。向擎苍猛然想起自己还抱着岚岫,脸上一热,急松双臂。 柳王旬对着朱岚岫深深一揖,道:“微臣见过公主。公主能够脱险,实乃幸甚,幸甚!”柳鸣凤和其他人也忙向朱岚岫行礼。 “诸位不必多礼”,朱岚岫站起身来,道:“此地不宜久留,要找到玉面婆婆的藏身之处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们还是先回到女巫村,再从长计议吧。” “公主说的有道理,我们还是从入口返回吧”,柳王旬表示赞同。 其他人也没有异议,一群人沿着来路往回走。一路上,向擎苍显得心事重重,一直蹙眉思索着什么。 回到村长家后,廖汉明和招娣赶忙迎了过来。 “朱姐姐,你被蒋神带到了哪里?他们是怎么把你救出来的?”招娣拉住朱岚岫的手急切询问。 朱岚岫微笑道:“说来话长,能不能先向你讨杯水喝,再慢慢告诉你。” 招娣赶紧给众人端茶倒水。大家稍事休息后,招娣就拉着朱岚岫问长问短。 招娣和朱岚岫说话的时候,云姑悄悄问向擎苍:“救出了公主,你怎么反倒是闷闷不乐的样子。” 向擎苍轻咳一声,面色微赧,道:“师父,我有一件想不明白的事情,正想向你请教。” 师徒二人说了好一阵子悄悄话。眼见着天色已晚,廖汉明张罗好晚饭,招呼大家一道用膳。 用膳的时候,向擎苍挨着朱岚岫坐下,席间,他忽的拽住了岚岫的一只手,贴着她的鬓边耳语:“今晚我还是到你的房中过夜吧。” 朱岚岫臊得挣脱了他的手,低头不语。 向擎苍又坏笑道:“我们不是已经……还有什么可害臊的。” 朱岚岫白了他一眼,不再理会,只是埋头吃饭。 晚间,向擎苍果真进了朱岚岫的屋子。朱岚岫正在收拾床铺,回头见是擎苍,她不说话,只是低着头继续手头的事情。 向擎苍关上房门,飞身上前抱住了岚岫。 朱岚岫只是稍稍挣扎了一下,便不再拒绝,任由他宽衣解带。直到后脑似乎被针扎了一下,痛入骨髓的感觉才将她从迷 乱中震醒。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刺痛感又接二连三袭来,渐渐的扩散到四肢百骸。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朱岚岫见五根金针都插入了自己的经脉穴位中,绝望透顶。 向擎苍冷哼一声,“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砰然一声大作,云姑和柳鸣凤破门而入。 柳鸣凤怒目圆睁,骂道:“好你个不要脸的东西,竟敢冒充公主,勾引向大哥!”云姑只是盯着假朱岚岫,撇嘴冷笑。 “你们怎么知道,我是假冒的?”那假朱岚岫匆忙拉了衣衫将裸露的肌肤遮掩住。 向擎苍道:“你身上的香气,和公主的不同,我的嗅觉比一般人灵敏,一开始就发现不对劲了。但我不能绝对确认,所以和师父商量后定了计策,先用言语试探你。我和公主之间清清白白的,我在饭桌上说了那样的冒犯之语,她怎么可能默认?所以之后我将计就计,将你用来使苦肉计的五毒夺魂针,再度用在你的身上。” 假朱岚岫费劲地启唇,还想说什么,却再也支撑不住,昏倒在地。向擎苍蹲下身去,从她脸上扯下了一张人皮面具,竟是之前在黑松林中遭遇的那个白衣姑娘。 向擎苍猛一激灵,“我明白了,她一定就是那个古灵精怪,易容术最为高超,武功深不可测的鬼老十。” “很好”,云姑道,“这样的好身手,正好为我们所用。” 过了一会儿,躺在地上的鬼老十自己站起身来,她目光呆滞,一瞬不瞬地目视前方。 云姑道:“鬼老十,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主人,你要听命于我。” 鬼老十扬了扬秀眉,转动着一双机灵的大眼睛,道:“是,主人!” 云姑淡淡一笑,“那就先带我们去找玉面婆婆吧”。 鬼老十立即向木雕蒋神屏风走去,将手伸到屏风后。向擎苍仔细一看,这才发现,原来屏风后有一个绳结。鬼老十将绳结一拉,一阵轻微的“悉簌”声响了起来,屏风的表面竟然滑动起来,有蒋神木雕的那一面缓缓移动,很快就被另一个光滑的平面所取代。 “看到了没有”,云姑冷嗤道,“只要用一条细线与这绳结连接,在窗外拉动细线,屏风的表面就会自动变换。什么蒋神从屏风中出来,那晚根本就是有人在窗外操纵。” 鬼老十又拉了一下绳结,只听见“砰”的一声,像是有什么机关打开。鬼老十走向睡床 ,那张木床的床板已经翻转过来,露出一个大洞口,里面漆黑一片。 “原来那晚岚岫就是这样消失的”,向擎苍恍然大悟。 鬼老十回身取了桌上的烛台,道:“大家跟我走吧。” 柳鸣凤赶紧出去叫醒了已经睡下的柳王旬和几名部下,又发射信号弹召来在村外待命的人马。一群人浩浩荡荡的随鬼老十进了密道。 第44章 深夜灯下白头人 自从八月入阁起,严嵩除了因严清秋被害悲痛过度告了几天假外,其余时间大多在紫禁城外的西苑当值。 嘉靖十八年以前,嘉靖虽常居西苑,但从侍诸臣在此尚无固定住所,随召而至。严嵩原本寓居城西四里,后来他特地在靠近西苑的西长安街营建宅第,以便能够最及时地应召入见。 嘉靖十八年,嘉靖下令将西苑无逸殿左右厢房辟为“值庐”,赐予侍值大臣居住。入阁后,严嵩便日夜守候值庐,供应玄坛之作。如果不是权力太过诱人,在西苑当值其实是一件又苦又累的差事。值班的板房是东西朝向的,特别狭小,还要饱受严寒酷暑。但是已经六十三岁的严嵩老当益壮,朝夕不离板房,曾经整整一周未曾回家,也没有沐浴更衣。这样做的目的,无非就是向嘉靖表明他的忠心。 雷殿落成在即,这一夜嘉靖到钦安殿临幸王宁嫔,又随意找来两名宫女发泄完****后,移居西苑,准备与严嵩好好探讨一下青词的内容。嘉靖特意不让通报,悄悄来到值庐。 风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夜已深,严嵩仍在那狭小的板房内奋笔疾书,为即将举行的雷殿落成祭天仪式撰写青词。 见到严嵩大半夜还正坐于值庐,挥笔凝神,白头发丝颤动,嘉靖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严爱卿忠心耿耿,勤于王事,朕甚感欣慰。” 严嵩见嘉靖来了,慌忙下跪行礼,道:“凡是皇上交办的重责,微臣必竭力承当!” 嘉靖点点头,道:“朕就赐你一枚‘忠勤敏达’印章,作为表奏的印记吧。” 严嵩赶忙千恩万谢。 嘉靖在政治上无甚建树,却将主要精力放在了玄修上,热衷于炼丹制药和祈求长生。在那些看似神秘的仪式中,他经常需要撰写一些焚化祭天的青词。所谓青词,就是道教斋醮时上奏天帝所用的表章,因用朱笔写在青藤纸上,故名。这是一种赋体文章,需要以极其华丽的文笔表达出皇帝对天帝的敬意和求仙的诚意。嘉靖经常要求臣下进献青词,写得好的立即加官晋爵,甚至入内阁。严嵩就是一个写青词的高手,他能够平步青云,除了察言观色、溜须拍马的本事外,擅长写青词也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而他的儿子严世蕃,所撰写的青词同样深得嘉靖的赏识。 嘉靖对于雷殿的建造极其重视,那是陶仲文怂恿他建造的,吹嘘说建成后,皇帝的愿望可以借助雷声直达天庭。一心求得长生不老、快速成仙的嘉靖听得眉开眼笑。不久前,陶仲文建议在 地方上修建雷坛,嘉靖欣然接受。刚刚竣工,陶仲文又进言称要在皇城内修建祐国康民雷殿,他依然乐此不疲。皇帝的荒唐行径引来许多正直大臣的不满,但因此进忠言的大臣不是被活活打死,就是被关入狱中,很多正直的大臣都失去了信心。即便如此,依然有工部员外郎刘魁在奏疏中毫不留情地斥责嘉靖:一项工程就耗费亿万,国库空虚,百姓叫苦连天,陛下若是继续这样下去,怎能垂范天下、流芳百世?嘉靖读罢,就像对待其他上疏者一样,当即“赏”给刘魁一顿毒打,又将遍体鳞伤的他丢进了监狱。 只有严嵩之流,才能够讨得嘉靖的欢心。此时嘉靖看了严嵩已写成的青词后,满意点头道:“爱卿所作醮祀青词,甚合朕意。” 严嵩又跪下磕头,道:“微臣一念朴忠,唯知报主。可是,许多朝臣们却因此攻击微臣一味谄谀。微臣自从入阁后就饱受风言风语,还被认为不堪大任。” 严嵩入阁后引起很大争议,给事中沈良才和御史童汉臣等人劾奏这位新相爷奸险贪污,不堪大任。严嵩以退为进,自己上章求去。嘉靖帝当然不允,手诏百余言慰留,又加严嵩“太子太傅”,旗帜鲜明地支持这位青词老臣。这一风波虽已平息,严嵩仍怀恨在心,借机旧事重提。 嘉靖安慰道:“爱卿勉尽忠诚,勿介意人言,只要尽职。” 严嵩又脸色沉痛地说道:“微臣奋往直前所办之事,均是皇上决定。那些朝臣表面上攻击严嵩,实际上是在攻击皇上,必使人主孤立于上,在位皆无出力任事之人而后为快。” 此话一出,嘉靖的脸立即垮了下来。被群臣孤立,这恰恰是嘉靖最不能容忍的。他语声沉沉道:“爱卿言之有理,朕明日立即将上章弹劾的沈良才、童汉臣等人外贬,以示警告。” 严嵩喜不自胜,表面上却装得十分深沉,叩首感恩道:“君父之恩同于天地,予也一息尚存,此志靡懈。” 嘉靖每次在钦安殿的暖阁内召幸王宁嫔,必定有在殿内当值的宫女遭殃。嘉靖服下那先天丹后,一夜可御十女,一个王宁嫔自然不够他消遣。王宁嫔离开后,他便在殿内转悠,见到哪个宫女较有姿色,立即抱到暖阁内。少则一人,多则三四人。即便是白天到殿内祭拜,只要兴起,也不分时间场合,随意拉了宫女就到暖阁内寻欢作乐。 就在嘉靖到西苑值庐见严嵩之前,钦安殿内刚刚有两名十三岁的小宫女被嘉靖折磨得死去活来。这两个小宫女,一个叫关梅秀,另一个叫刘妙莲 。可怜她们晚上饱受摧残后,第二日还要挨王宁嫔一顿毒打。 天光微亮,打骂哭嚎声不断传来,正在采露的宫女们已经麻木了。这样的惨景,隔三差五就要上演,已经司空见惯。 杨金英、邢翠莲、姚淑皋、张金莲、苏川药都在一处干活。除了金英和翠莲原本就被嘉靖强幸过之外,这些日子以来,姚淑皋、张金莲、苏川药无一幸免的先后遭受嘉靖的蹂躏和王宁嫔的毒手,一个个面无血色,灰惨不堪。尤其是姚淑皋,原本身子就格外娇弱,她刚进宫时,处女月信要被用于制丹药,陶仲文指示为保持宫女的洁净,不得进食,而只能吃桑、饮露水。当时姚淑皋饿得头昏眼花,偏偏那弱不禁风状在嘉靖看来另有一番风情,被强行临幸。之后又挨了打,整个人已经形销骨立。其她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个个都瘦了一大圈,愤恨、悲痛、哀怨如影随形,就像暴风雨中摇摇欲坠的初绽花蕾,还未及盛放,就已提前枯萎了。 “咚”的一声闷响,姚淑皋昏倒在地。金英等人慌忙围了过来,将她扶起。众人声声呼唤着淑皋,淑皋却不省人事,一张小脸惨白如纸,让人看了心痛不已。 “大胆贱婢,竟敢偷懒,不想活命了吗!”王宁嫔骂骂咧咧地冲了过来。 这是第一次,所有的人都维持着原来的姿势,闷不吭声,向王宁嫔发出了无声的抗议。 “你们还想反了不成!”王宁嫔双手叉腰,一幅泼妇骂街状,“姚淑皋这个贱蹄子,别以为躺在地上装死就可以逃避干活,来人,给我拖出去,往她身上浇冷水,看她还会不会装死!” 两名太监应声而至,就要动手去拉姚淑皋。 金英却将淑皋紧紧抱在怀中,两只血红的眼睛死命瞪视着那两名太监。 翠莲等人射向那两名太监的目光也都狠厉异常。 这些太监平日与宫女们多有接触,何曾见过她们这般凶狠的模样,一时竟慌了手脚,迟疑着不敢上前。 “你们这两个混账阉货,根没了,难道脑子也坏了不成!”王宁嫔破口大骂。 “大清早的,是谁吃了火药”,一个柔缓清越的声音响了起来。 王宁嫔一瞥眼,见是杜康妃在两名宫女的陪同下来到跟前,慌忙跪地见礼,“嫔妾给康妃娘娘请安。” 两名太监们也急急打千儿。那围在淑皋身边的一众宫女,却纹丝不动。 王宁嫔见她们如此无礼,又想训斥,康妃 却轻轻摆了摆手,微笑道:“好重的火药味儿。谁给本宫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是你们得理,本宫会为你们作主的。” 宫女们见康妃面容和善,又素闻她是个很好相处之人,神色也都有所缓和。翠莲跪行而出,将方才事情经过一五一十道来。 康妃听罢温温笑道:“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宫女病了,请人去抓些药来,让她养两日身子就是了。谁没有小病小痛的时候,这些孩子也怪可怜见的,何必这般小题大做。” 见王宁嫔脸色很不好看,康妃又道:“这钦安殿归宁嫔掌管,你管教下人,本宫原本不该干涉的。但是本宫还是想提醒你一句,这钦安殿内供奉着玄天上帝,你这样又打又骂的,万一冲撞了天上的神仙,该如何向皇上交待。” 王宁嫔眸光一滞,康妃这话戳中了要害。她彻底收敛了嚣张气焰,垂眸道:“多谢康妃教诲,嫔妾记下了。” 康妃也不再多言,只道:“祐国康民雷殿落成在即,本宫要斋戒数日,在这偏阁的经房内专心抄写经书,每日拈香,为皇上祈福。” “嫔妾这就吩咐下去”,王宁嫔恭敬答话,心中却暗道:什么抄写经书,拈香祈福,分明是知道皇上这些日子为了雷殿的落成会常到钦安殿来祭拜玄天上帝,想借机引起皇上的注意罢了。 康妃刚在偏阁的经房内安顿下来,卢靖妃和惠美人又来了,她们也说是来抄写经书,拈香祈福的。王贵妃原本想以嘉靖到景仁宫中看望太子为契机,设计让惠美人重新得宠,不料嘉靖为了雷殿的事连太子都顾不上了,她的如意算盘落了空。正巧卢靖妃有意带上惠美人同去钦安殿,等待时机与皇上见面,王贵妃就顺水推舟,让惠美人自己把握好机会。 王宁嫔直在心里冷笑,一个个都是借机前来邀宠的,她面上对卢靖妃以礼相待,对于陪同的惠美人也不好表现出过多的轻蔑,待二人进入偏阁后,却对着她们的背影狠啐了一口。 正在抄写经书的康妃见到靖妃和惠美人,有那么一瞬间的讶然失色,但她很快本着固有的涵养起身相迎,淡笑道:“靖妃和惠美人也是来抄写经书的吧,难得咱们姐妹如此齐心,这样我也有个伴儿,不至于一个人孤独寂寞了。” 惠美人急忙向康妃行礼问安。靖妃则不冷不热地说道:“还真是难得有齐心的时候,既来之,则安之吧。” 康妃听出她话中带刺,也不作理会,回到座位上,继续提笔抄写经书。 靖妃觉得无趣,她的心思根本就不在那些经书上,但也只得做做样子,翻开一本经书,惠美人则在一旁伺候,研磨递笔。 第45章 困秘洞有惊无险 鬼老十带领众人进入了密道,一群人鱼贯而行,初时道路狭窄,愈来愈宽阔,最后进入了一片宽广地带。 嶙峋石壁上,分散着三个突出的烛台。“你们先到一侧隐蔽起来”,鬼老十说着伸手转动了其中一个烛台。 突闻一阵轧轧之声,墙壁间突然出现了一道门户,里面是一条甬道,两侧布满了高烧的火炬,各有诸多素衣女把守。 鬼老十缓步进入。那些素衣女见了她,还未及招呼,鬼老十已暗中凝集了功力,陡然一掌劈出。那甬道上高烧的火炬,连续熄去,眨眼间全数熄灭,不见一支灯火。甬道中,立时也黑了下来。 鬼老十飞身而入,黑暗中只听见衣袂飘飞之声,和接连响起的闷哼声。她的掌劲去势极快,而且无声无息。火炬再度点燃时,地上已横七竖八躺满了素衣女的尸体。 鬼老十重新回到密道中,扬手招呼:“快将这些尸体拖入密道当中。” 朱岚岫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后,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灯火通明的山洞中,背靠着石壁坐在冰冷的地上。一身的素服,正是先前玉面婆婆身边那些素衣女所穿。想起那晚回到床上后,猝不及防坠入了一个无底深渊,而后丧失了意识。朱岚岫倏然惊心,她想要坐起身来,却使不上半点气力。 “公主,不要白费力气了,你中了‘十步奇香’的毒,没有解药的话,至少要躺上一日才能恢复体力”,玉面婆婆晃身来到跟前,对着她阴沉沉一笑。 朱岚岫冷哼了一声,“你用此等下作手段将我带到这里,意欲何为?” 玉面婆婆两道目光凝注在朱岚岫的脸上,道:“本来我是想和向擎苍谈谈条件的,只要他答应归顺我白槿教,我便即刻放了公主,你们从此可以双宿双飞过一生。只可惜,那个狗皇帝显然不信任你们,又派了一帮人来监视你们,还硬闯黑松林。不得已,我们只好临时改变计划,派人易容成你的模样,到向擎苍身边去了。” 朱岚岫心中怦然一跳,却装作毫不在意,“你以为擎苍会轻易上当吗”。 玉面婆婆道:“别人或许骗不了他,但是白槿教的鬼老十,易容术最为高超,武功深不可测,她完全有能力骗过向擎苍的眼睛。”见朱岚岫已变了神色,玉面婆婆又得意地笑道:“公主,你一定不愿意看到自己心爱的男人,和别的女人形影不离,耳鬓厮磨吧。只要公主有心投诚,一切都还有圜转的余地。” 朱岚岫冷电一般的眼神,巡视在玉 面婆婆脸上,“要我向你们投诚,那是痴心妄想!” 玉面婆婆一双眼睛渐渐眯起,怪声惊气:“公主,我们真心希望你能够合作,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朱岚岫阖上眼帘,不再看她。 玉面婆婆正气恼,忽有一素衣女急奔而来,附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哦?”玉面婆婆眼中有疑惑闪过。她丢下朱岚岫,疾步离去。 转过一道石壁,鬼老十正伫立在一块凸起的岩石旁等待。 “鬼老十,你不是跟向擎苍在一块吗,怎么来了?”玉面婆婆奇道。 鬼老十道:“我是趁着他们睡下后偷偷溜回来的。那向擎苍对我动手动脚的,我好不容易才挣脱开来。他要是再这样,我该怎么对付?” 玉面婆婆微微有些诧异,继而道:“我还当他是个正人君子呢。既然如此,你就顺从他吧。他既然敢这般放肆,就说明公主也是默许的。哼,还装得一本正经的。” “那公主呢,你打算怎么处置?”鬼老十又问道。 玉面婆婆道:“留着她还有用。既然她不愿意合作,那就只能用五毒夺魂针对付她了。等我将她训练好了,再替换你回来。她熟悉宫里的情况,回宫后可以给二护法和鬼老大当帮手。” “难道我真要和那向擎苍上床吗?”鬼老十显得很不情愿。 玉面婆婆嗤笑道:“当初我们十大女鬼在这个山洞中接受训练时,三护法就教导过我们,从加入白槿教的那一天起,我们的身体,就不属于自己了。二护法还要亲自在宫中服侍那个恶心的狗皇帝。还有鬼老大,也要忍受这样的折磨。向擎苍一表人才,又不会吃什么先天丹,相比之下,你算讨得大便宜了。” 鬼老十扁扁嘴,又道:“公主在哪儿,我想见见她。” “你见公主做什么?”玉面婆婆狐疑。 鬼老十轻哼一声,“我当然要见她了,有些……闺房之事,要套她的话。” 玉面婆婆恍然道:“还是你想得周到。如果能说动她回心转意就更好了,也省去这许多麻烦。”她说罢将鬼老十带到了朱岚岫面前。 朱岚岫正闭目养神,她听到脚步声睁开眼来,见到鬼老十穿着自己先前的那身粗布麻衣,立即明白她就是冒充自己之人。她冷冷道:“你不是取代了我吗,怎么又回来了?” 鬼老十转向玉面婆婆,道:“我要和她单独谈谈。” 玉面婆婆并未起疑,笑道:“好,我回避就是。” 玉面婆婆的身影消失后,鬼老十从怀中掏出一个蓝色瓷瓶,迅即拔出瓶盖,递到朱岚岫鼻下,一边道:“云姑和向大人他们都来了,你快随我出去。” 朱岚岫一脸愕然,还未及思考,已被鬼老十拉了手,向外跑去,这时她才发现全身经脉气血通畅,“十步奇香”的毒性已解。 玉面婆婆见鬼老十带着朱岚岫迎面匆匆而来,大感震惊,“你这是……”话还未说完,鬼老十陡然一移左腿,直向玉面婆婆身侧欺去。 玉面婆婆已发觉不对劲,蓄势戒备,一见鬼老十凌空直欺过来,立即挥舞长袖,舞起一片白色光影,护住身子。 鬼老十一提真气,对着玉面婆婆冲去。她这一冲之势,全身真力骤发,周围二尺左右,如结了一道铜墙铁壁。玉面婆婆的长袖登时被她发出的无形罡力逼住,施展不开。 鬼老十玉臂疾伸,左右开弓。但闻乒乓两声脆响,玉面婆婆挨了两记诡异绝伦的耳刮子,蒙脸的面纱脱落,双颊立时各现出五道鲜红的指痕。 “招娣?”见到玉面婆婆的真实面目后,朱岚岫震惊得透不过气来。忽听玉面婆婆仰脸一声长笑,其声凄厉,如同鬼啸,扬手飞出一把暗器,疾向鬼老十打去,人却借势转身,狂奔而去。 这暗器两头细而扁平,呈菱形尖刀锐刺。鬼老十闪避不及,其中一件暗器划过了她的右臂。 那一厢,埋伏在暗处的云姑、向擎苍等人听到打斗之声,纷纷杀将出来,一片混战之后,洞内围攻而来的素衣女死伤无数。玉面婆婆却是踪影全无。 众人来到朱岚岫和鬼老十的停身之处,正见到鬼老十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朱岚岫叹气道:“那玉面婆婆发射的暗器淬了‘见血封喉’剧毒,她被暗器所伤。” 云姑摇了摇头:“可惜了这样好的身手。” 朱岚岫抬起头来,正接触到擎苍真情横溢的目光,她心头一跳,侧脸他顾,道:“你们还不知道吧,玉面婆婆,就是招娣。” “那个村长的孙女?”柳鸣凤大惊道,“那个小姑娘,看起来老实巴交的,怎么会……” 云姑冷哼道:“我早就猜到那祖孙二人和玉面婆婆他们是一伙的,家中藏了密道,还有那个用来装神弄鬼的屏风,他们难道就一点都没有发现吗。还有,我们刚才躲在一旁偷听到玉面婆婆和鬼 老十的对话,玉面婆婆对苍儿和公主的情况甚为了解,肯定就是招娣在暗中监视。” 柳鸣凤又道:“可那招娣是死鱼眼,玉面婆婆的眼睛却似一泓秋水,怎么会是同一个人呢?” 云姑道:“玉面婆婆精通摄魂大法,使用这种法术,会让一个人的眼神发生极大的变化。” 向擎苍接道:“从她们的对话中可以得知,玉面婆婆也是十大女鬼之一。李娇留下来的那本小册子里提到了鬼老七,相貌平平,看似笨拙木讷,实则身怀异能奇术。现在看来,很像是对玉面婆婆的描述。” “我看八九不离十”,柳王旬点头道,“原来这个山洞,就是白槿教十大女鬼当年受训的所在地。看来当年白槿教起义失败后,那些余孽继续利用这个山洞作为一个长期的据点……” 柳王旬还想往下说,却被云姑截断了话头,“还罗嗦什么,赶紧离开这个山洞吧。” 柳王旬面上一讪,低声道:“走吧。” 一群人回到那块凸起的岩石处,方才就是鬼老十在密道内启动机关,在这块岩石旁的石壁上打开了入口。但此时却遍寻不到重新开启门户的机关。 云姑找到了一名受伤较轻的素衣女,威胁她说出机关所在,那素衣女说,玉面婆婆离开时已经将机关毁去,存心将众人困死在这洞中,这洞内再也没有别的出口了,所有通向外界的出口都在那密道之中。 但云姑坚信这山洞中还有其他出口,于是众人在她的带领下开始四处寻找。哪知行约两三丈路,突闻蓬然一声,一道闸门落下,拦住了去路。 向擎苍举刀一击,响起了金铁相触之声,那闸门竟是生铁所铸。 云姑陡然转身,向里奔去。谁知刚一举步,又是一道闸门,疾落而下。 两道闸门的距离,大约三丈左右,其间却是并无异状。 “啊哈哈哈”,耳际间传过来一个张狂的笑声,“纵然你们有天大的本事,也逃不出这洞穴了。”一听那声音便知是玉面婆婆了。 向擎苍怒喝:“你这妖女,还想装神弄鬼到什么时候!” 玉面婆婆纵声大笑道:“你们的死期已经到了。只要我发动机关,立时有千百支淬了‘见血封喉’剧毒的弩箭射出,你们只有等死的份儿了。” 向擎苍听玉面婆婆笑声传来之处,就在右面壁间,距众人停身之处,也不过丈余左右,心想这石壁间必定有夹层,那定然也还 有出入的门户了。 朱岚岫也盯着那石壁瞧看,一面思索着如何进入玉面婆婆所在的夹层,一面故意用充满忧伤的声音道:“玉面婆婆,你当真要置我们于死地吗?” 玉面婆婆道:“如果公主能够回心转意的话,我可以放你和向大人一条生路。” 朱岚岫道:“容我和向大人商量一下。” 玉面婆婆道:“好,就给你们一盏茶的时间。” 四周沉寂了下来,虽然每个人都表现得勇敢镇定,内心却都忧虑重重。过了一会儿,云姑道:“右面的石壁,以我和苍儿还有公主三人的功力,应该可以推倒。” “让我先试试”,向擎苍低喝一声,一掌向壁上推去。他的掌力威猛,登时壁动地摇,落尘弥目。 朱岚岫举步行近墙壁,潜运内力,双手按在壁上,猛力向前一推。墙壁仍然屹立,但碎石滚滚而落,石壁剥落后,里面竟是一堵砖墙。 云姑大步上前,双掌合力推出。这三人的力道合在一起,那砖壁虽然牢固,也是禁受不起,只听得轰然一声大震,尘土飞扬,墙壁局部坍塌,露出了三尺宽窄的缺口。 在砖壁倒塌的同时,向擎苍双掌平胸推出,一股强大的劲力向砖壁后面的玉面婆婆破空撞去,耳际间响起“啊”的一声惨叫,玉面婆婆口中鲜血喷涌,栽倒在地。她受了重伤,仍身手奇快地扬起了一把毒沙,如一股激射的瀑布,划裂了弥目的尘土。 众人忙着闭住呼吸,闪避那滚滚毒沙。一切回复平静后,玉面婆婆已经负伤逃走了。 第46章 刺客夜闯钦安殿 钦安殿的偏阁内,正在抄写经书的杜康妃、卢靖妃和惠美人各怀心事。天色已经全黑了,宫女们早已端了晚膳过来,分别在三人面前摆放好,但谁也没有胃口,饭菜都已经凉了。 “皇上驾到——”,昌芳的通报声极具穿透力,满室回响。 杜康妃握笔的手猛一颤抖,写出的字歪斜得不成样子。卢靖妃一不留神撞翻了砚台,墨汁泼撒到了惠美人的身上。 门外已响起了王宁嫔的声音,“靖妃、康妃还有惠美人都在这经房内抄写经书,为皇上祈福呢。“ 三人也顾不上别的了,匆匆上前接驾。 昌芳将门帘挑起,嘉靖满面笑容地踱步进来,他一瞥桌上的那些饭菜,显然对三位妃嫔的表现很满意,悦然道:“都起来吧。难得两位爱妃和惠美人有向道之心,而且废寝忘食。”目光一扫靖妃、康妃和惠美人,被惠美人胸前的墨渍吸引住了,他缓步走了过去,凑到她胸前端详了一阵,哈哈大笑起来,“惠美人怎么将经书抄到了自己的衣服上去了。” 惠美人被嘉靖当众盯着胸部看,本就羞怩万分,这下子更是无地自容了,不自觉地伸手挡在了胸前,脸红得似火烧云一般。这一动作大大刺激了嘉靖的欲望,立时有一股热气从小腹蹿了上来,他已经按耐不住了,但碍于有别的妃子在场,只得强压下来,温吞吞道:“朕要去歇着了,你们继续抄写经书吧。” 到了暖阁后,嘉靖立即让昌芳传唤惠美人。同在屋内的杜康妃掩饰不了落寞的神情。卢靖妃则带着了然的笑意,一边冲她使了个眼色,“快去吧。” 惠美人艰难挤出了讨好的微笑,转身出去时,眉目间却笼罩了一层淡淡的忧郁。 惠美人离去后,杜康妃意兴阑珊,突感饥肠辘辘。面前的饭菜都已经凉了,由于刚刚被嘉靖称赞为抄写经书废寝忘食,她拉不下脸面来命人重新热饭菜,只得趁着卢靖妃不注意的时候,用手胡乱抓了一块豆腐往嘴里塞,没有细嚼就吞下肚去,噎得差点透不过气来。她一手抚着胸口顺气,“来人,给本宫倒杯茶来。” 背对着康妃的卢靖妃也在忍饥挨饿,稍回头时正好瞥见康妃偷吃,她也赶紧夹了一筷子凉菜往嘴里送。这会儿听到康妃要茶,她也附和道:“也给本宫倒杯茶来。” 门外的宫女应声匆匆去了。 这时王宁嫔姿态袅娜地走了进来,她存心想看康妃和靖妃的笑话,娇声道:“两位娘娘的饭菜都凉了,嫔妾让人 端出去热一热再吃吧。” 卢靖妃端起架子,“本宫不饿,用不着你来操心。” 杜康妃也怏怏道:“本宫也不饿,谢谢宁嫔的一番好心了。” 卢靖妃像是故意挑衅,又拿着腔调道:“宁嫔,今晚皇上没有召你侍寝,不如留下来陪我们一道抄写经书吧,免得长夜漫漫,无从打发啊。” 王宁嫔脸色微变,但一转瞬间,又恢复欢愉神色,淡淡一笑,“好啊,能够陪伴两位娘娘,是嫔妾的荣幸,嫔妾这就让人取纸笔过来。 宫女端了两杯茶水进来,见王宁嫔也在,赶紧回身又去端茶,王宁嫔吩咐她顺便将纸笔取来。 经房内是清修之地,下人们都没有进来伺候,在外头待命。将纸铺好后,王宁嫔坐在惠美人的位置上,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水,开始自己动手研墨,而后也一笔一划地抄写起来。 卢靖妃悠然喝着自己的那杯茶,冷眼瞧着王宁嫔,表情极为不屑。 杜康妃抿了两口茶后,将两肘放在桌上,双手支腮,望着王宁嫔呆呆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卢靖妃突然捂着肚子“唉呦”叫了起来,她不知怎的感到腹痛难忍,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也顾不上皇妃的仪态了,疾奔出门,速传“官房”。 帝后、妃嫔们使用的便器叫做“官房”,有专门的太监保管,需要时则传“官房”。这种“官房”是十分讲究的,分为长方形和椭圆形两种形式,材质则有木、锡和瓷三种。 卢靖妃的随侍太监和宫女急忙在经房外的大殿一角拉上布帘,将一个木制的长方形“官房”放置里头,并在旁边摆上香炉,点上熏香。这个“官房”外边装有木框,框上开有椭圆形口,周围再衬上软垫。口上有盖,便盆象抽屉一样可以抽拉。便盆内还装有锡质内里,以防止渗漏。 卢靖妃迫不及待地入内方便,太监和宫女则在帘外不远处垂手侍立。 不久后,王宁嫔和杜康妃也先后急传“官房”,三人竟同时闹起了肚子。于是随侍太监宫女们手忙脚乱,一个大殿内拉起了三道帘子,堪称一大奇观。 暖阁内,嘉靖正不停歇地折腾惠美人,他似乎有无穷尽的精力和体力,永不知疲倦。 “皇上,臣妾经受不住了”,惠美人终于吃不消了,哀哀求饶。 惠美人鬓发散乱,光洁如玉的娇躯上青一块紫一块,娇羞中微现惊怯,泛现着红晕的双颊微仰,脸上是 一股自怜自惜的神色,圆圆的大眼睛中蓄含着盈盈欲滴的泪光。嘉靖见了她这不知是羞是怕的神色,不知怎的竟动了怜香惜玉之情,“去歇着吧,你今晚服侍朕有功,晋封为惠嫔。” 惠美人惊喜交加,也顾不上身体的疼痛,光着身子就下了床,跪地谢恩。 惠美人走后,嘉靖命昌芳传王宁嫔,不料昌芳回道:“宁嫔正在闹肚子,恐怕不方便侍寝。” 嘉靖皱起了眉头,他想起经房内的康妃和靖妃,又道:“那就宣康妃吧。” “这个……”昌芳十分为难,“康妃和靖妃,也在闹肚子。” 嘉靖黑着脸道:“怎么回事,三个人都在闹肚子?” 昌芳苦着一张脸,“奴才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大概是娘娘们忙着抄写经书,饭菜都冷了,吃下去才闹肚子吧。” “那些下人是怎么伺候的,饭菜冷了,就不会拿去热一热吗”,嘉靖怒气冲冲,“你去查一下,那些不懂规矩的奴才,统统杖责五十!” 昌芳赶紧领命。 嘉靖又阴沉着脸思忖须臾,道:“将那个杨金英带来,上回她竟敢冲撞了朕,朕今晚要好好治治她。” 又是一个月色清冷、惨淡的紫禁城之夜,两道白芒划过了夜空,霎时间星月失色,暗淡无光。 还是在宫中那处人迹罕至的废弃深院内,二护法罗刹和鬼老大又会面了。 “你是说,那群宫女已经有了反心?”罗刹从容淡定。 鬼老大道:“千真万确。尤其是那个杨金英,一身反骨。今晚,狗皇帝又想起她来了,这会儿,她正在忍受着生不如死的折磨呢。” “要好好利用这个人。经过今夜,她对狗皇帝的恨意一定又加深了许多”,罗刹的声音清脆而冷漠,“三日之后雷殿落成,这是个绝佳的时机,行动就定在那天晚上。” 鬼老大从那废弃深院离开后,一路小心避开巡夜的守卫,跃入了御花园。她全速向着钦安殿的方向奔行。 接近钦安殿时,花木的暗影中突然响起了一声喝斥:“什么人?” 但闻一阵飒然风动,暗影中跃出来四个劲装握刀的锦衣卫。他们见鬼老大一身夜行服,脸罩黑布,手持两把寒光闪闪的短刀,怒叱道:“什么人这样大的胆子,竟敢在深夜擅闯深宫!”喝叱声未落,四名锦衣卫已齐齐亮出了大刀。 鬼老大见无法脱身,双肩一晃,手中 双刀挟着划空尖风挥出。两柄寒光闪闪的刀锋在空中划出了两道银色弧线,瞬间避开了四名锦衣卫手中四把大刀的迫攻。那四名锦衣卫还未及变招抢攻,鬼老大一个优美的腾挪,其中一名锦衣卫两只手一麻,单刀脱手飞到了一丈开外。鬼老大双手举起间,两道破空寒光向另外两名锦衣卫击去,一名锦衣卫手中的刀被震落,另一名锦衣卫的刀从鬼老大身侧擦飞而过,寒锋闪过一株手臂粗的花树,“嚓”的一声,花树断作了两截。四名锦衣卫大惊失色,一时都呆了。 打斗声惊动了附近的守卫,大批锦衣卫闻风而动。 鬼老大心中惊骇,宫中锦衣卫训练有素,若是陷入包围圈中,她一个人绝难抵挡。她立时一展身,直向钦安殿窜去。大批锦衣卫在身后穷追猛赶。 钦安殿内都是宫女太监,哪里见到过这样的阵势,吓得屁滚尿流。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鬼老大已经飞身闯入了偏阁大殿。 大殿内燃着两排烛火。鬼老大凌空飞起,双刀过处烛火尽灭,大殿内倾刻间漆黑一片。 “啊——”女人的惊叫声和太监的低喊声此起彼伏。紧接着是各种混乱的脚步声和响动声。“出什么事了”,又有女人的惊呼声响起,却完全被那砰然大作的拍门声和锦衣卫的呼喝声湮没了。 殿内的太监和宫女七手八脚地将烛火重新点燃,之后匆匆前去应门。 “我们见到有刺客闯入这偏阁中,要入内搜查!”锦衣卫队队长面色凝肃。 一名年纪稍长的领班太监回头一瞟殿内,道:“有几位娘娘在此,可别惊吓了她们才是。” 锦衣卫队队长冷然道:“那就将娘娘们请到外头来吧,抓捕刺客事关重大,不能耽误。” 那领班太监见了来势汹汹的锦衣卫队已经腿软,赶紧小跑着来到聚在大殿内的卢靖妃、杜康妃、王宁嫔和惠美人跟前,躬身道:“锦衣卫队瞧见有刺客闯入钦安殿偏阁,欲入内搜查,请几位娘娘到外头回避。” “有刺客?”几位妃嫔都因方才的突发状况心惊胆战,现在又听得有刺客闯入,一个个吓得夺路而逃。 锦衣卫队几乎将大殿和经房翻了个遍,却一无所获。那刺客宛如会飞天遁地一般,消失于无形。 “会不会是你们看走眼了?”领班太监陪着小心。 锦衣卫队队长冷言相对:“我们这十数双眼睛,难道都看走眼了不成?” 领班太监无言 以对。见实在查不出什么来,夜已深,也不想惊动了皇上,锦衣卫队便暂时撤离,留下几人将偏阁的殿门封锁起来,严加看守。 几位妃嫔也各自去歇息了。 领班太监经过嘉靖居住的暖阁时,脚下好像被什么东西绊到了。低头一看,居然是一个人,不知是死是活,他骇得魂飞魄散,略略弯下腰细看,那躺在地上的,是这钦安殿的宫女杨金英。领班太监赶紧悄悄召唤了几个人手,将她抬进了居住的屋内。 同屋的邢翠莲和苏川药正焦急地等待着金英归来,见她被抬了进来,都吓得哭出声来。 “金英姐,她是不是死了?”苏川药可怜兮兮地拽着邢翠莲的手臂,眼泪哗哗直流。 邢翠莲也不知道金英是死是活,抱着苏川药放声大哭起来。 “你们小点声”,领班太监急得低声嚷嚷,“这大半夜的哭哭啼啼,不想活命了吗。” 翠莲立即压抑了哭声,和川药相拥啜泣。 “是何人在啼哭?”外头响起了杜康妃的声音。 领班太监急出房门,正思索着编个什么样的理由回复康妃,康妃已经径直进了屋。领班太监来不及阻拦,也赶入屋内,“扑通”一声跪在康妃面前,斗斗簌簌的说不出话来。 翠莲和川药也忙下跪,眼泪仍止不住地落下。 康妃的目光飘向躺在床上的金英,嘉靖在钦安殿召什么人侍寝都不是秘密,金英今夜侍寝的事情早已传开了。康妃心里已经明白了大概,对领班太监道:“将今晚给本宫看病的陈太医再请过来。” “这……”领班太监结结巴巴的,宫女生病是没有资格请太医的。 康妃道:“就说是本宫又闹起了肚子,烦扰陈太医再走一趟。有什么责任,本宫自会承担,不会连累到你的。” 领班太监也不敢再分辩,躬身退下了。 陈太医也是个心善之人,听康妃说明了情况后,很细心地为金英诊断,从随身携带的药箱内取出针灸器具为她针灸后,又开了方子交给翠莲,让她到太医院抓药。 “奴婢叩谢陈太医,叩谢康妃娘娘”,翠莲和川药长跪不起,感激涕零。 “都起来吧,本宫也不希望金英就这么死去。我们都是父母所生,只不过我的出身高贵些,可以养尊处优,而你们生下来就要干些低贱的活”,康妃叹了口气,“今晚的事情,都不要声张。如果传到皇上耳朵里,对谁 都没有好处。”她与陈太医一同离去,留给翠莲和川药一个高贵却凄清的背影。 第47章 陆炳的动人情事 陆炳一大早就得到消息,亲自赶到了钦安殿。由于刺客在大殿内消失了影踪,而且寻不到任何蛛丝马迹,他怀疑刺客借着黑暗的掩护,混入了当时在大殿内的人群当中,已经派张涵率人进行了详细的调查。调查结果是:锦衣卫进入偏阁大殿之前,大殿内共有四名太监和四名宫女,他们都可以相互作证,证明当时大家都在大殿内,谁都不曾离开过。而当时大殿内还有两个人——王宁嫔和杜康妃,正在布帘后方便,宫女太监也都可以证明她们不曾外出。另外卢靖妃和惠美人在经房内,经房的房门通向大殿,如果她们出来,肯定会被发现。所以得到的结论是:偏阁内的人,都不可能是刺客。” 陆炳依然满腹狐疑,先前发生了几次命案,他对后宫的几位妃嫔早有怀疑,偏偏这次又有几人卷入了刺客事件。但是从太监和宫女们的证词中,他找不出任何破绽。当晚惠美人侍寝归来后,就回到经房内继续抄写经书。而杜康妃、卢靖妃和王宁嫔当晚都在不停地闹肚子,三人轮番传“官房”,大殿内乱哄哄的一片。 陈太医一早就被请来给三人诊治了,开了些治腹泻的药。宫女们赶紧去煎药伺候三人喝下,症状才有所缓解,传“官房”相隔的时间越来越长。 陆炳在大殿内来回踱步,烦躁不安,无意间抬头,忽然发现屋顶的横梁上,有什么东西稍稍伸展出来,他瞬间警觉,一跃上了横梁。 横梁上,放置着一套黑色的夜行服,看样子就是昨夜的刺客留下的。大概因为太过匆忙,没有来得及折叠好,露出了衣服的一小角。昨夜锦衣卫队搜寻时是在夜间,黑色最不引人注目,加上这大殿布局简单,横梁上如果藏人,一抬头就可以发现,故没有人留意到横梁上还藏有东西。而刺客所携带的双刀,一定就藏入了自己身上的衣物当中。 嘉靖醒来后听说了刺客闯入钦安殿之事后,立即召见了陆炳和昨夜当值的锦衣卫队队长。 “关于昨夜刺客闯入钦安殿之事,你们有什么发现?”嘉靖面色阴郁。 锦衣卫队队长将自己所了解的情况详细汇报。陆炳却只是说了个大概。 “好了,你先下去吧”,嘉靖见陆炳欲言又止,冲那锦衣卫队队长一摆手,只留下了陆炳一人。 “说吧”,嘉靖仰身靠在椅背上,显得很是疲惫。 陆炳道:“皇上……可否分别召几位娘娘问话?” 嘉靖点头道:“朕明白你心里在想什么,那刺客进入偏阁后,趁 着一片混乱脱下夜行服,藏在了大殿横梁上,之后大大方方的混入了偏阁内的人群当中,这只能说明,当时偏阁内在场的人中,有一个人就是刺客。” “正是如此。之前小皇子被害时,在永宁宫内的皇后、王贵妃、王宁嫔、卢靖妃和杜康妃都有下毒的机会,偏偏昨夜,王宁嫔、卢靖妃和杜康妃都聚到了偏阁内,这恐怕不是巧合吧”,陆炳道,“三位娘娘同时闹肚子,太医也确诊了。光是吃了冷饭菜,不可能闹得这般厉害。而且据微臣调查,宁嫔吃的并不是冷饭菜,而靖妃和康妃的饭菜都只用了一点点。倒是后来三人都喝了宫女端来的茶水,所以微臣怀疑,是有人在三位娘娘的饭菜或者饮用的茶水中下药,更确切的说,是她们其中一人下的药。” 嘉靖问道:“那些伺候晚膳和端茶倒水的宫女太监调查了吗?” 陆炳回道:“昨晚昌公公就盘查过了,该受罚的都挨了板子。但是他们都说不出什么来。” “下药的目的是什么?”嘉靖又问道。 陆炳道:“微臣推测,是想趁着大家闹肚子,不能安静的在一处抄写经书,偷偷潜出去会什么人,或者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嘉靖觉得有理,分别传唤了王宁嫔、卢靖妃、杜康妃和惠美人。 刺客闯入偏阁大殿时,王宁嫔和杜康妃都在殿内出恭,她们的说法一致,而且之前宫女太监们也已经证实,当时王宁嫔和杜康妃的确各自在布帘后面方便。 卢靖妃说,当时她和惠美人在经房内抄写经书,两人都没有离开过。 惠美人的说法基本与卢靖妃相符,但是末了,惠美人的目光突然变得犹疑不定,“有个情况,臣妾不知当不当讲。” 嘉靖有些不耐烦了,“有什么话就快说,不要遮遮掩掩的。” 惠美人于是道:“听到抓刺客的呼喊声之前,臣妾的确和靖妃在一处抄写经书,但是……但是当时臣妾因为太过疲累,一直在打盹。所以,靖妃有没有离开过经房,臣妾也不能确定。”她心虚地瞅着嘉靖,异常担心他发怒。 嘉靖想起昨夜在惠美人身上大斗威风后,她还拖着疲累不堪的躯体坚持回到经房内抄写经书,打个盹也是可以谅解的。因此他并没有加以责怪,只是很平静地说道:“下去吧。” 惠美人走后,嘉靖问陆炳:“如此看来,是不是靖妃最可疑?” 陆炳蹙眉道:“表面上看来是这样。大殿内虽然有几 名宫女太监,但是他们忙着伺候两位娘娘出恭。如果靖妃趁着惠美人打盹偷偷溜出去,以那个刺客的身手,是完全有可能避开那些宫女太监的。但是同样的道理,康妃和王宁嫔与那些宫女太监都隔着布帘,外面的人看不到里头的情况。如果里面的人趁着外头的宫女太监不注意偷偷溜出来,这种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原本陆炳已基本将怀疑的对象锁定王宁嫔和杜康妃,但是因为惠美人的证词,怀疑对象又增加了靖妃,而且惠美人是否在撒谎,撒谎的目的又是什么,同样值得怀疑。 陆炳的思维正处在一片混乱之中,忽听嘉靖沉声道:“不在钦安殿内的人,就完全没有干系了吗?比如说皇后,又比如,端——妃——。”嘉靖说到“端妃”时,特意拖长了语调。陆炳悚然心惊,猛抬首,一颗心被摄入了嘉靖那深不见底的黝黑眸子当中。他全身为之一颤,呆了一呆,竟是答不上话来。 嘉靖盯着陆炳,不怒自威,“过去的事情,朕一直不愿道破,也不会计较。朕只是希望,你能够秉公办案,不夹杂有任何私人的感情成分在里头。” 嘉靖这一番没头没脑的话,让陆炳冷汗直冒,原来嘉靖早就知道了他和端妃过去的关系,只是端妃自进宫后一直谨言慎行、循规蹈矩,他二人也再无半点瓜葛,所以别人抓不到丝毫把柄。而最近定是有人向嘉靖进了谗言,嘉靖这才出言试探。 陆炳镇定了心神后,当即正色道:“皇上,微臣向来行得端,站得正。如有徇私枉法之事,请皇上明正典刑,微臣绝无二言!” 嘉靖端视陆炳半晌,嘴角隐隐浮起了一丝笑意,“朕只是给你提个醒,没有别的意思。” 傍晚陆炳昏昏沉沉的回到了府中后,便将自己关在了房中。晚膳时间过了许久,房门仍紧闭着。 董慧芬知道丈夫一定是碰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又不敢亲自去劝说,便拉了可儿道:“你去看看大人怎么啦,如果他心情不好,想办法劝劝他。” “这……奴婢……”可儿惊慌不已,这劝说之事,哪里轮得到一个使唤丫头。她不明白夫人的用意是什么。 一旁的绮红扯了扯可儿的衣袖,“既然夫人让你去,你就快去吧”。 可儿接触到董慧芬那祈求的、温柔的神情,她挺直了背脊,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道:“夫人,奴婢试试看吧。” 可儿轻轻叩门,等了许久也没有回应。她轻轻推开房门,再悄悄的闪身进去 ,把门掩上。房里一片黝黑,她的心狂跳着,怯怯的唤了一声“大人”。 陆炳正仰首静立,神情木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大跳,“谁?” “奴婢是……是可儿”,可儿震颤着,伸手想去点亮桌上的纱灯。 “别动”,陆炳低喝了一声。可儿吓得立刻将手缩了回来。 陆炳走到可儿身边,伸过手来,握住了她的手。她不动,也不说话。 “是夫人让你来劝我的吗?”陆炳问道。 可儿睫毛半垂,目光迷蒙,声细如蚊,“是的。” 陆炳的手突然一使力,可儿就跌入了他的怀抱中,只感到她温软的身子,婉转投怀。他又低声问:“只是夫人的命令吗?” 可儿瑟缩在他的怀里,不胜娇弱的,带着点儿轻颤,“不,奴婢自己……也担心大人。” 一股少女身上的幽香,绕鼻而来,陆炳不由自主地抱紧了可儿,心里有点迷糊,他喃喃道:“不要点灯,就这样静静的陪着我。我担心灯亮了之后,你也会消失不见,就像洛莹一样。” 可儿面红心跳,张大眼睛,黑暗中她什么也看不见,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陆炳的体温和那男性特有的气息。她含羞带怯的、温温柔柔的偎着他,她忽然好羡慕那个叫洛莹的女子,能被陆大人这样爱着,该有多么幸福。 月亮渐渐的西沉,屋外陡的狂风大作,沙尘漫天,树影零乱。“啪”的一声,虚掩的房门被呼啸的劲风撞开来。陆炳身躯一震,他松开了可儿。 狂风夹杂着寒意袭来,可儿颤抖了一下。 陆炳又伸手轻轻揽住了她,“走吧。我饿了,该去吃点东西了”。 可儿在陆炳房中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当他们并肩走了出来时,所有的人都误会了。下人们自然是不敢多嘴的,董慧芬却悄悄将可儿拉到一旁,附耳低语:“我知道大人一直很喜欢你,我会为你做主,向大人讨要一个名分的。” 可儿的脸红一阵又白一阵,“夫人,您别误会,奴婢没有……” 董慧芬很诚恳地打断了她的话,“如果你能治好大人多年的心病,我会很感激你的。” 董慧芬刚走,绮红又来了,她暧昧地笑着:“可儿,恭喜你了。” 可儿转过身去不理绮红,她觉得满腹的委屈,可不知为什么,心里却涌起一丝欢愉,还有隐约的期待。 绮红 绕到可儿面前,笑道:“连我们当下人的都看得出,陆大人喜欢你。你浑身是伤的时候,他就时常来看望,对你的伤情很是紧张。后来你在府里做事,大人在家的时候,只要你从他面前经过,我发现,他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环绕着你。像我们这样的出身,如果能当大人的妾室,已经是很大的造化了。” 可儿低头双手绞扭着衣襟,不自禁的,唇边浮起了一个微笑。 董慧芬比陆炳小五岁,当年是蒋太后做主许配给陆炳的。董慧芬是蒋太后表弟的幼女,也算是大户人家出身,上面有几个哥哥。一般有钱人家若是只有一个小女儿,都当掌上明珠,宠得不得了,可董慧芬在他们家一点地位都没有,父亲重男轻女,对几个儿子千依百顺,对妻子女儿却整天大吼大叫,还动手打妻子。董慧芬看不惯母亲受欺负,偶尔帮着顶几句嘴,可她的哥哥们都被惯坏了,不把妹妹放在眼里,也会打骂她。大概也是因为在这样的家庭长大,董慧芬一点小姐脾气都没有,是个朴实端庄的好姑娘。蒋太后怜她生长在这样的家庭,又看她长得很有福相,高鼻梁,脸蛋圆润,将来肯定是个贤惠的妻子,便在董慧芬十五岁那年为她和陆炳许婚。 蒋太后做主,陆炳哪敢不从命。况且那年他深爱的洛莹刚刚进宫,心灰意冷之下,娶谁为妻,便也无所谓了。两人婚后相敬如宾,一年后儿子陆绎出生,现今已十一岁,日子过得倒还算美满。其间陆炳曾在贤妻的劝说下纳过一房妾室,但那女子是个薄命之人,进府不过两年就病死了,也未留下子嗣。之后陆炳就没有再动过纳妾的心思,他不是贪慕女色之人,更主要的是,再也没有遇到过似洛莹那般令他心动的女子。陆炳的心病,董慧芬多少也是知道的,她真心为丈夫着想,希望有朝一日能为他物色到合心意的女子,除了他这块心病。 可儿的出现,是陆炳始料未及的,当初只身赶到万花楼解救她,纯属出于同情,没想到,他竟在可儿身上,看到了当年洛莹的影子。他自己也不清楚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一切都恍若梦一般缥缈虚幻,他这个已到而立之年的男人,一颗历经沧桑的心,竟会为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而悸动,她的年龄,足可以当自己的女儿了呀。 就寝的时候,董慧芬果然委婉的向陆炳提起了纳妾之事,“可儿到咱们府中也有些时日了,她是个乖巧伶俐的好姑娘,妾身也很喜欢。既然……既然她已经跟了大人,不如索性就将她收房吧”。 陆炳微微一怔,立马明白过来,一定是他将可儿留在房中那么 久,大家都以为可儿已经是他的人了。他也懒得解释什么,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纳妾的事情,以后再说吧。眼下皇上委以重任,我不能分了心。再说了,可儿在万花楼里虽然只是个粗使丫头,但毕竟是从青楼出来的,我也有所顾虑。” 董慧芬只好道:“还是相公考虑得周到。” 第48章 佛母大士白木槿 玉面婆婆负伤逃走后,众人进入了石壁间的夹层当中,那是一条阴森森的隧道,一眼看不到尽头,两边是光滑异常的石壁。一行人沿着隧道行走,那隧道蜿蜒曲折,也不知走了多久,隧道尽头出现了一间洞开的石室,柳王旬让部下在隧道内待命,自己和柳鸣凤、向擎苍、朱岚岫还有云姑一道入内。 石室里面靠墙放置着一张石榻,室内尘丝不染,石榻上被褥俱全,看样子是有人在此居住。石榻的右侧有一张石桌,上面供奉着一方牌位,上书“佛母大士白木槿之位”。 牌位前方摆放着三牲、果合、清茶等供品,中间的香炉内正燃着三炷清香,烟雾缭绕。 而在石桌上方的那面墙上,悬挂着一幅画像,画中是一位容光绝世、仙资玉质、仪态万千的女子,她的美貌夺魂摄魄,让在场所有的人都看呆了。那女子被盛开在烈焰中的白色木槿花所萦绕,白衣飘忽,神采奕奕。她坐姿优雅,笑容微妙,那如梦似的妩媚微笑,让她具有一种神秘莫测的千古奇韵。画面上还有“真空家乡,无生老母”几个飘逸的大字。 “这就是白槿教的创始人白木槿”,柳王旬的话点醒了众人,“白槿教以火中的白色木槿花‘赤焰生白槿’为象征。提倡‘真空家乡,无生老母’的教义,认为人终究必须回到‘无生老母’的身边。‘无生老母’成为最高阶的主神,也是唯一的女性神。白木槿则宣扬自己是‘无生老母’派遣下凡拯救世人的,并自称‘佛母大士’。当年白槿教教徒不计其数,势力渗透到了河南、江淮、长江流域等地区,对当朝政权构成了很大的威胁。” 向擎苍见朱岚岫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画像看,自己不免也多看了几眼,并由衷赞道:“若从画像来看,这白木槿还真像是仙女下凡。” 柳王旬感叹道:“老夫活到这把年纪,阅人无数,但自白木槿之后,再未见过这般貌若天仙的女子。” 柳鸣凤不满地抗议了:“爹,你说这话什么意思嘛,是说公主、我,还有你见过的其她所有女子,都不及这白木槿貌美吗。” 柳王旬自知失言,却坚持己见:“爹是实话实说。当年白木槿被押解到京城后,皇上见了也魂不守舍,直叹后宫佳丽三千,论容貌,却无一人能出其右。皇上还动了怜悯之心,想留她个全尸。但朝臣们认为女匪首白木槿罪大恶极,理当凌迟处死,皇上这才无奈下旨。” 朱岚岫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那幅画像,直到云姑冷冷催促“这画像有什么好看的,赶 紧想办法出去吧”,她才回过神来,和大家一起在石室内四处搜寻。 众人找寻了大半天,石塌、供桌等处都搜遍了,却无半点收获。这石室约摸两丈见方,空间不大,四周墙壁尽是粗糙坚厚的石块。向擎苍拔出绣春刀,用刀锋在石壁上敲了几下,但听得响声郁闷,显是极为重实,要将石壁推倒是绝无可能。 云姑冷厉的目光又来回逡巡后,快速上前,呼拉一下将那白木槿的画像掀起,露出了墙壁上一个凹陷的石坑,里头有一个石钮,云姑用手握住用力一旋,随着“嘎嘎”声响起,供桌上方的石室顶部缓缓裂开了一个洞口,登时一阵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 那石室顶部较低,众人稍稍施展轻功便可跃出,而柳王旬那些不会轻功的部下,只要爬到供桌上,也可以从洞口攀援出去。原来这石室建在山壁下面。外头是一片荒无人烟之地。天上一弯新月若隐若现,月光暗淡。繁星微光之下,可见周围有几株高大的松树,下面满地枯草,远远有瘆人的狼嚎声传来。 柳王旬命部下一干人等全部点燃火把,“这等荒凉深山之中到处都有猛兽,而且山风凛冽,我们必须连夜赶路,尽早出了这片山林”。 一群人匆匆赶路,天上那一弯新月,已然沉入西山,星光微弱,只剩火把的光亮照明。朱岚岫腿上有伤,向擎苍一直搀着她,两人却仍走在队伍的前方。山路崎岖不平,一路走得磕磕绊绊,心中却是坦荡而踏实,有一份无言的温暖在彼此之间默默传递。 终于到了山脚下时,他二人走得较快,前方只有两三名手持火把开路的下属。柳王旬和柳鸣凤被远远抛在了身后,云姑也没有赶上来。 “坐下歇会儿吧”,向擎苍扶着岚岫在路旁一块岩石上坐了下来。 朱岚岫抬头向上望去,只见火把排成“之”字形,像是一直连到了天上。她对着壮观的火把队伍出了会儿神,又低头看了一阵脚下的碎石地,突然轻轻叹息一声。 “你怎么啦?”向擎苍关切询问。 朱岚岫一回头,擎苍的一双眼睛映着火光,愈发显得灼热逼人,迫得她又低下头来,脸上热辣辣的。 向擎苍仍在关注她为何叹气,又追问:“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能告诉我吗?” 朱岚岫定了定心神,缓缓抬起头来,目光深注擎苍,“你说,父皇既然命我们两个人密探女巫村,为什么又派来了安远侯他们,这般兴师动众呢?” 向擎苍道: “皇上是觉得我们人手太少,恐有危险,所以派他率人前来助我们一臂之力吧。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朱岚岫唇畔悄然漫上一缕愁苦之意,“可是玉面婆婆说,皇上是因为不信任我们,才派人来监视的。” 向擎苍嗤的笑了一声,“那个妖女的话,怎可相信,她分明是有意挑拨离间。” “也许是我多心了吧”,朱岚岫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又道:“石室内那幅白木槿的画像,不知为什么,我见了之后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向擎苍嘴角间带着笑意,“你是不是也觉得,那白木槿的眉眼和曹端妃有些相似。” “端妃?”朱岚岫怔了一怔,“你这么一说,我倒真觉得有几分相像。只是,白木槿笑着的神态,像极了我熟识的另一个人,可究竟是什么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向擎苍笑道:“或许天底下的美人,都有相似之处吧。白木槿那股超凡脱俗的天仙气质,和你也很相似。”话刚出口,他立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道歉:“恕我失言,怎能将你与那女匪首相提并论。” 朱岚岫倒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她一直显得若有所思而又心不在焉,茫茫然的抬起一对眼睛,迷迷蒙蒙地瞅着擎苍,如梦如幻的眼光,让向擎苍浑身紧张起来,也静悄悄地凝视着她,直到柳鸣凤娇滴滴的喊声划空传来,“向大哥——” 柳鸣凤娇喘着扑到向擎苍跟前,当着朱岚岫的面就挽住他的手臂摇晃,“向大哥,干吗跑得这么快,也不等等我。” 向擎苍急得一把挣脱开了她的手,那动作过于粗鲁了些,柳鸣凤一个站立不稳,差点摔倒,她顿时热泪盈眶,痛喊起来:“就算你想对公主表明用情专一,也犯不着这样对我吧。”她转而怒视朱岚岫,“我知道你是尊贵的公主,我柳鸣凤没有资格跟你抢向大哥。可你不是不知道,明朝皇室有规定,为防止外戚干政,公主只能下嫁百姓,皇上怎么可能让你嫁给一个锦衣卫指挥佥事呢。既然你给不了向大哥幸福,为什么不放手,还让他整天为你出生入死,担惊受怕,你这根本不是爱他,而是害他!” 听了柳鸣凤这番话,朱岚岫骤觉如一把利剑刺入了胸中,泪水由她微闭的双目中,涌了出来,披垂粉腮。 向擎苍见柳鸣凤竟然对岚岫这般无礼,一股无名火窜上心头,“这是我们的事情,用不着你来管!” 柳鸣凤眉宇间骤现无限哀怨,“我说的都是实话。向大哥,你 怎么就不明白呢!” 云姑走了过来,淡淡的看了柳鸣凤一眼,眼角余光又一瞟朱岚岫,道:“你们有什么恩怨,这一时半会儿也解决不了。我马上就要走了,想跟苍儿说几句话,公主和柳小姐能回避一下吗?” 柳鸣凤用衣袖拂拭一下脸上泪痕,负气跑开了。朱岚岫也含泪默默走开。 周围突然沉寂下来,一阵夜风吹来,飘起向擎苍和云姑的衣袂。 沉寂良久,云姑轻叹一声,“遇上这两个痴心常系情郎的女子,事情很棘手吧。” 向擎苍不想让师父为自己担心,勉强开玩笑道:“如果请师父帮忙参谋,这两个女子,师父更中意哪一个?”他虽极力使自己平静,却无法掩饰住心中情愁,那一笑中流露出无限的凄凉。 云姑一直静静的站着,目光迟滞。忽听她轻微的哼了一声,“你哪里可能请我参谋。如果真让我来挑选,两个我都不喜欢。” “为什么?”向擎苍问道。 云姑道:“柳鸣凤刁蛮任性,一看就不是贤惠的妻子。而公主嘛,怪只怪她是皇帝的女儿,有太多的羁绊和束缚,你和她相爱,就好似飞蛾扑火一般,我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局。” 向擎苍想起岚岫所赠词作,“彩蝶锦衣舞,飞蛾烈火心”,一颗心猛的一沉,暗道:纵然如飞蛾扑火,亦在所不惜。嘴上却不敢对师父说出来,也不敢正视她,转顾他处。 云姑却已一眼看穿了擎苍的心思,她目蕴泪光,呆呆地站着,不动不言。好半晌才幽幽一叹:“一朝陷情网,谁人不断肠?”她抬手轻抚擎苍的脸,她的手一片冰凉,那凉意透过指尖传递给擎苍,恍若一直钻入他的心底。 “苍儿,已经出了深山,你们该回京城向皇帝复命,我也要走了,你自己多保重”,云姑语意凄然。 “师父要去哪里,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您?”向擎苍虽知道分别是迟早的事,心中仍是十分不舍。 “去我该去的地方”,云姑轻轻的叹息一声,“或许哪天你遇到难处的时候,我就会再出现。”她转过身,弃了拐杖,直起腰背,徐徐远去,山风呼啸,吹得她衣发飘飘。向擎苍目注她远去的身影,第一次发现,师父的身影是如此卓然婀娜。 朱岚岫正斜倚着一棵松树,仰脸望着墨黑的夜空出神。听到脚步声,她伸手拂试一下脸上的水雾,转过身婉然一笑,“你们师徒的悄悄话说完了?” 岚岫此时 的笑,比流泪更让擎苍心头难受,他再也控制不住心底涌动的暗流,上前紧紧抱住她的玲珑娇躯,说不出一句话来。眼中泪珠一颗接一颗,由腮上滚了下来,滴在了怀中玉人脸上。 男儿有泪不轻弹,朱岚岫知道擎苍是为自己而落泪,双臂一展,反抱住了他,闭上双目把粉腮贴在他前胸,星目中也滚下来两行泪珠。 “大家也歇够了,继续上路吧”,柳王旬的喊声让两人倏然分开来。刚才大部队到了山脚后,柳王旬让大家就地休息片刻后继续赶路,等到了村镇中再找地方住宿。 向擎苍和朱岚岫匆忙加入了队伍。不知躲在何处生闷气的柳鸣凤也来了。三人随大流而动,都恢复了平静的神色,似乎刚经历的那一场风波,转眼已经烟消云散了。 第49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嘉靖狰狞的面孔和淫猥的笑声是杨金英此生永远摆脱不掉的噩梦。经历一次已经撕心裂肺,万念俱灰,她却在嘉靖的逼迫下再一次堕入那无底深渊,尊严被肆意践踏在脚下。从昏迷中醒来后,看到翠莲和川药温暖的面庞,她难以抑制的号啕大哭,“你们不该救我,我不想活了,真的不想活了……” “金英,是康妃娘娘救了你,不是我们”,邢翠莲掏出手绢为她拭泪,“我们既然进了宫,就是皇上的女人了,你又何苦……” “他不是人,是禽兽,是畜牲。我只恨自己的力量太渺小,不能杀了他!”金英两目凶光闪动,那阴厉狠绝的模样让翠莲吓得死命捂住了她的嘴,“这种话千万不能说出来,不光被杀头,还会株连父母族人的!” “父母族人?”金英凄惨惨地冷笑,“他们当初将亲生女儿送进宫来,根本不顾我的死活,我又何须记挂他们的生死”。她转为一脸的冷漠,又道:“康妃与我素无往来,尚能冒险救我,端妃却全然弃我于不顾了。”之前虽然埋怨端妃,她还存有一丝念想,或许等端妃重新得宠后,能够在她的帮助下脱离这人间地狱。但再度被嘉靖糟践之后,她的念想已经彻底化为了泡影。 金英和翠莲说话时,苏川药一直呆呆地站在一旁,欲言又止,满脸幽怨之色中杀机隐现。 雷殿落成大典举行的前一天晚上,陶仲文和工部右侍郎赵文华一同来到了严府,赵文华是严嵩的党羽,还是他的义子,和陶仲文一样是严府的常客,只是这回二人显得神秘兮兮,在门口东张西望了一会儿,见四下无人,才让人抬着一个玉制的容器进了严府。 严嵩和严世蕃都凑了过来,只见玉器内装着的是一只块头极大的乌龟,它把头缩进龟壳里藏起来,正蹲在水里一动不动。 严嵩见了十分诧异,“你们带只乌龟到我府里做什么?” 赵文华神秘一笑,“这只乌龟可是我托人千辛万苦找来的。现在看起来,除了块头比一般的乌龟大外,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可是在这龟身上涂了五彩颜料之后,它就是一只五彩的千年神龟了”。 见严嵩一脸的疑惑,陶仲文笑着解释道:“皇上笃信祥瑞,明日是雷殿落成的大吉之日,严兄自然应该向皇上进献祥物。这千年神龟就是最好的祥物。” 严嵩惊道:“这等弄虚作假之事若被发现,岂不害死我了……” 严世蕃很不礼貌地打断了严嵩的话,“爹,你先听陶真人往下说,他的 主意,肯定错不了。” 陶仲文嘿嘿笑道:“还是儿子比老子更机灵一些。严兄不用担心,这龟涂上五彩颜料之后,只需供养一个晚上,第二日便命人宰了,不会露馅的。” “皇上会相信这是神龟吗?而且既是神龟,如何宰得?”严嵩不解其意。 赵文华抢道:“宫中钦安殿内供奉的是玄天上帝,即北方之神玄武,是明朝天子的保护神。而玄武是一种由龟和蛇组合成的灵物,正是因为乌龟长寿,所以玄武成了长生不老的象征。” 陶仲文接道:“我已观得天象,明日中午,在太阳周围会出现五色云气,因此为皇上择定明日午时举行雷殿落成大典。到时严兄就对皇上说,这五色的千年神龟是从北方五彩祥云环绕之地寻得的,集合了天地间的灵气。在钦安殿中供养一晚,必能得玄天上帝庇佑。第二日再将那神龟熬成汤服食后,更具有了行气道引、长生不老的功效。”陶仲文清了清嗓子,又道:“到时候我会引导皇上先食龟肉,后服先天丹,最后以房中术‘龟腾交合法’配合行乐。不管那乌龟是不是真正的千年神龟,皇上都会像只乌龟般的沉醉在腾云驾雾中。不但不会产生丝毫怀疑,还会大大的嘉奖你呢。” 严嵩眼睛一亮,却仍有顾虑。 严世蕃贼眉一耸,“爹,这么好的升官发财的机会,还犹豫什么。我可不想只当个尚宝司少卿,您老现在已经入阁拜相,也该替儿子谋划谋划了。” 严嵩对这个宝贝儿子一贯宠溺,听他这么一说,也就下定了决心。 嘉靖二十一年十月二十一日,雷殿落成大典隆重举行,文武百官齐聚位于太液池西畔的佑国康民雷殿前,参加盛大的祭天仪式。严嵩为此洋洋洒洒地作了一篇《佑国康民雷殿赋》,对皇上的功德予以尽情地讴歌。他文采出众的词赋也为祭天仪式制造了热烈而神秘的气氛。 到了午时,太阳周围果然出现了五色云气,严嵩和严世蕃父子适时献上了“千年神龟”,又舌翻莲花,吹得天花乱坠。嘉靖龙颜大悦,下令立即将千年神龟迎入钦安殿中供养,命王宁嫔率宫女们好生养护。同时赏赐严嵩父子白银百两,彩帛四百付,钞四千贯。 这样的大日子,钦安殿内也举行了隆重的祭祀仪式。首领太监等于钦安殿正中设斗香,在供案上摆上白果十斤及核桃、栗子、黑枣、圆眼、荔枝等果品,祭祀玄天上帝。方皇后一早就率众妃嫔和公主在钦安殿外肃立,恭候皇上移驾。 嘉靖还 未驾临,那只“千年神龟”就先由昌芳亲率十多名太监护送前来。昌芳上前向方皇后行跪拜礼,之后传达了皇上的旨意。 方皇后即刻对王宁嫔和杨金英等一众钦安殿内的宫女发号施令:“你们一个个都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小心看护这千年神物。若是出了什么差池,统统要掉脑袋!” 王宁嫔忙端容躬身道:“臣妾谨遵圣命!” 王宁嫔身后的一排宫女则死气沉沉,木讷呆立。 方皇后的注意力不在那些卑贱的宫女身上,对王宁嫔喝令了几句后就威仪湛湛地转过身去,问道:“怎么不见云锦公主?” 永淳公主朱秀贞也回宫参加祭祀仪式,立即答道:“云锦公主出宫看望师父去了,这段日子都不在宫中。”朱秀贞此前去过凌云轩,这是朱岚岫对杜鹃编造的出宫借口。 方皇后板起面孔,“这样的事情,为何没有向本宫禀告。” 朱秀贞自然是帮着岚岫说话,“云锦公主出宫,自然是皇上特许的,不需要向皇后禀告。皇后不知道这件事情,是因为平日里对云锦公主的关心太少了。” 方皇后眸光一冷,唇角却勉强微扬,又避而询问:“荣妃呢?” 竹青从人群中端步行出,屈膝行礼,道:“自小皇子殁了之后,娘娘一直病着。今日她原本坚持要拖着病体前来,可太医瞧看之后说,娘娘的身体实在不宜外出,一旦受寒,病情就会急剧加重。” 方皇后低低“嗤”了一声,“她倒省事,死了儿子,就一了百了了”。 方皇后这般无情的话让听到的人都甚为不满,但下到宫女上至妃嫔,都只是沉默着。竹青眼中闪过愤然之色,身子因激怒在微微颤抖,但终是拘谨垂首,不敢生出怨言。 朱秀贞打破了沉默,“皇后没有生养过孩子,自然体会不到荣妃痛失爱子的伤痛。” 朱秀贞铿锵有力的声音直贯入每个人耳中。竹青仍低垂着头,嘴角有隐约的笑意流泻而出;皇后身旁的王贵妃微微举起衣袖遮住了脸,掩盖住漫过脸际的哂笑;卢靖妃强忍着讥笑,薄薄的红唇勾出一道奇异的弧线;杜康妃和曹端妃则都显得从容闲淡,这二人向来皆是喜怒不形于色,只是本质有些不同,康妃温和,而端妃柔弱。 方皇后气得脸面发白,眸色苍冷,如被秋霜,却竭力隐忍着没有发作。嘉靖的兄弟姊妹大多早夭,只有朱秀贞这唯一的亲妹妹活到成年,蒋太后在世时心肝宝贝似 的宠着,连嘉靖都要让她几分。方皇后自己对朱秀贞也颇为忌惮,又怎敢出言斥责。她满腹愤懑无处发泄,生冷转头间毒厉的目光正触及惠嫔,也就是已正式由惠美人晋升为惠嫔的应晓蕙,那无意间轻轻巧巧点缀在唇畔的一抹笑。方皇后立时恼羞成怒,她微微一笑,笑容却如严冬冰雪般寒意逼人,“惠嫔何故发笑?” 惠嫔吓得不轻,跪在方皇后面前颤声道:“臣妾……臣妾……”她支吾了半天,却答不上话来。 朱秀贞看不下去了,冷言道:“今天是雷殿落成的大吉日子,不能笑,难道还要哭丧着脸不成?” 方皇后犹似被风雪包裹了一般,浑身散发着冰冷的气息,现场的空气已经降到了冰点。 杜康妃的声音融入了一丝暖意,“皇上马上就要来了,大家应该开开心心迎接皇上才是”。 方皇后的脸色稍缓,她轻蔑地白了仍跪在地上的惠嫔一眼,“起来吧。” 惠嫔起身的同时,方皇后倾身趋前,正挨着惠嫔的耳边,用那似耳语又严厉清晰的嗓音道:“本宫听说,阎贵妃临死前发下毒咒,说她一定会变成厉鬼,向忘恩负义的应晓蕙索命。” 方皇后说完也不再看惠嫔一眼,带着洋洋自得的微笑傲然端走几步,稳当当的站定。惠嫔如遭电击,被震得倒退了两步,险些跌倒。卢靖妃急跨步上前扶住她,低叱道:“真没出息!你现在已经是惠嫔了,怎么还像个下贱的奴才,在皇后面前低三下四的。” 惠嫔眼中水雾迷蒙,掺杂着恐惧和惊惶。“谢谢靖妃”,她喃喃道过谢,脚步匆匆地回到宫嫔的队列中,涩痛的眸子茫然失神,呆滞地望着遥远的天际。 钦安殿外寒风萧瑟,草木摇落而变衰。在寒风中伫立的后宫佳丽,心绪也随风摇落。直到喜眉喜眼的嘉靖被万人簇拥着大驾光临,才给钦安殿带来了些许生气。嘉靖亲自拈香行礼,净手后拿了香点燃,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才起身,将香插入香炉中。然后皇后、妃嫔等依次行礼,整个过程庄重异常。仪式结束后嘉靖又特别嘱咐小心看护那只千年神龟,言罢他立即想起陶仲文所传授的房中术“龟腾交合法”,心波一阵激荡,淫邪的目光扫荡了两侧的妃嫔后,仍是定在了端妃身上,热辣辣的让她难以承受。 离开钦安殿时,端妃回望了殿内正中陈列的铜鎏金玄天上帝铸像一眼,玄天上帝身披黑衣危襟正坐,手握宝剑。传说中玄武是管水的神,日行万里,威镇北方,又称为“北祗神”。水以黑 色为代表,所以玄武形象也尚黑。此时那铸像不知怎的在端妃眼里竟化作一团黑森森的幻影,一种不祥的预感自她的心底升腾而起。 第50章 铤而走险宫女怨 夜幕低垂,朱秀贞在小翠的陪同下,漫无目的地在御花园内四处游荡。嘉靖急于与端妃行乐,后宫的宴席早早收场。而文武百官参加的盛大祭神宴会还未结束,朱秀贞等着宴会结束后,驸马谢诏亲自来接她回公主府。 “公主,这里风大,咱们还是先回昭仁殿(永淳公主的寝宫)等候吧”,小翠劝道。 “驸马到这里来找我方便些,省得再通报这个通报那个的”,朱秀贞伸手轻抚小腹,初升的明月在她的身上镀了一层淡淡的光晕,柔和静谧,光彩夺目。腹中正孕育着崭新的生命,已经两个多月了,只是身形未显,外人还看不出来。朱秀贞和谢诏现在是如胶似漆,小日子过得和美甜蜜。 “公主,那边好像有人”,小翠忽瞧见不远处的花木丛中似有人影晃动。 朱秀贞趋身一探,有一黑影从花树后蹿出,奔行之速,有如一道轻烟,飘向前方的钦安殿,她急喊:“小翠,快追上去看看。” 小翠一路小跑,循着那道轻烟移动的方向。 过了好一会儿,小翠回来了,她面容惨白,因恐惧而嘴角抽搐,“公主,有……有鬼啊!” “有鬼?鬼在哪里?”朱秀贞素来胆大,她可不怕什么鬼。 小翠的声音抖得厉害,“奴婢……奴婢追到了钦安殿左侧的围墙外,见那黑影“嗖”的一下飞了起来,飞过了围墙,然后就消失不见了。“ 朱秀贞心中生疑,“你确定见到黑影飞进了钦安殿?” “奴婢绝对没有看走眼”,小翠急忙确认。 朱秀贞沉吟寂然,忽道:“走,咱们去看看钦安殿闹的是什么鬼。” 小翠心中害怕,却只能硬着头皮陪同主子前往。 朱秀贞和小翠进入院门后,小翠指了指黑影消失的方位,那围墙内是宫人们居住的地方,朱秀贞顺着小翠的指向注目,正巧见到王宁嫔从居所内匆匆出来,她迅然移至正殿大门外,四下张望一阵后,闪身入内。 朱秀贞和小翠所在的位置恰好被殿前的月台和四周围的穿花龙纹汉白玉石栏杆挡住了,王宁嫔并未发现她们。 朱秀贞见王宁嫔行为鬼祟,悄悄跟了过去。她躲在正殿入口处的大柱子后侧,远远望去,见王宁嫔正蹲在供桌旁的地上,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纸包,打开来,对着那只装有千年神龟的玉器,不知将什么东西倒了进去。 一只手搭在了朱秀贞的肩上,骇得她 几乎要失声惊叫,猛回头,正对上驸马谢诏的笑脸。谢诏正要开口,朱秀贞及时“嘘”了一声制止,拉着他迈出了门槛。 朱秀贞一直没有作声,谢诏也不敢问,只是和小翠一左一右搀扶着她,缓步向院门口行去,刚走出院门,就听到从身后经过的几名宫女在小声议论,一名宫女道:“王宁嫔今天发的什么善心,居然没有让我们饿肚子。” 另一人道:“那只千年神龟好像还没有喂食,咱们赶紧去瞧瞧吧。” 又一人道:“放心吧,宁嫔既然肯放我们去吃饭,她一定会找其他人喂养那只龟的。皇上的神物,她哪敢不留心。” 朱秀贞心中愈发的疑惑,将自己方才所见告诉了谢诏。 谢诏不以为意,“王宁嫔是在给那只神龟喂食吧。” “不对”,朱秀贞断然否定,“王宁嫔平日里对那些宫女非打即骂,刻薄得不得了,怎么可能让宫女去吃饭,她自己动手给龟喂食。我看她分明是有意支开那些宫女,而且她的行为那么鬼祟,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谢诏听着有道理,本想点头附和,脑中却有一丝光亮闪过,当即改口道:“不要管那闲事了。上次安望怀的事情,你无端受到了牵连,虽然皇上没有责怪你,但心中一定有了疙瘩。咱们还是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回家躲清静去吧。” 朱秀贞又转头看了钦安殿一眼,一幅欲言又止的神态。 “走吧”,谢诏伸手环住了她的肩。 朱秀贞摇摇头,发出一声幽幽长叹,缓缓偎入谢诏怀中,两人一道渐渐走远。 从朱秀贞身后走过的宫女,是杨金英、邢翠莲、苏川药和姚淑皋。四人结伴进入了正殿。“哎呀,怎么无人看护神龟?”邢翠莲见殿内空无一人,顿感心惊肉跳,疾步冲上前去。其余三人也紧随其后。 玉器内,那只五彩千年神龟的四肢和头都伸了出来,伏在水里一动也不动,竟像是死了一般。翠莲抱着最后一线希望,伸出手去碰触那神龟。仍是一动不动,毫无反应! 如五雷轰顶,翠莲的脑子“嗡”的炸开了,她跌倒在地,两眼发直,充斥着大限来临时那种彻骨的绝望和恐慌。 金英、川药和淑皋也都吓呆了。空气似乎已经凝滞了,死一般的沉寂蚕食着每个人的心,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身后有惊喘声响起,四人置若罔闻。直到耳膜被刺耳的尖叫声震得生疼,四人才恢复了少 许知觉。 是张金莲、关梅秀、刘妙莲和另一名叫王槐香的宫女一同来换班了。张金莲一见到死龟,就嚎叫起来,她一嚎,其她人也都瞬间泪崩,如江河决堤,怒涛汹涌,将在钦安殿内其他地方当值的陈菊花、王秀兰、徐秋花、邓金香、张春景、黄玉莲、杨玉香和杨翠英八名宫女也都引来了,她们见到死龟也都慌了手脚。正殿内呼啦啦聚了一大群人,个个哭得死去活来。 杨金英最先恢复了镇定,她用衣袖擦拭了眼泪,恨恨道:“千年神龟死了,我们这些在钦安殿当值的宫女,也都活不成了。我们这样活着,其实也是生不如死,只是我不甘心就这样不明不白,窝窝囊囊的死去!” 姚淑皋发出绝望的冷笑,“我们离开之前那只龟还好好的,如果不是王宁嫔假慈悲让我们一起去吃饭,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看她根本就是没安好心,就算我们要死,也要拉她殉葬!” 杨金英眼中顿现腾腾杀气,“拉王宁嫔殉葬有什么意义,她也要承担看护神龟的职责,神龟的死,她本来就脱不了干系。要殉葬的,应该是那个操纵了生杀大权的人!” “操纵了生杀大权的人?你是指……皇上?”张金莲惊恐地瞪视着杨金英,半晌才奋力吐出了最后那两个字。 张金莲的话不啻于一记惊雷,炸得众人脑中一片空白。 时间仿佛停止了,殿内静得出奇,每个人紊乱不规则的心跳交织撞击,汇成了一片奇异的声息。 苏川药第一个打破了死一般的岑寂,“我赞成金英姐的话,横竖是死,倒不如先杀了那狗皇帝,还能死得痛快一些!” 平日里孱弱得似乎风一吹就会倒的姚淑皋,此刻却爆发出了内心的强大力量,“我也赞成!狗皇帝不拿我们当人看,我们进宫后就只能吃桑叶饮露水,不断被迫服食催经下血的药物,成了他的药渣。多少姐妹死于血崩,尸体被秘密焚烧,连猫狗都不如。还有多少人病得奄奄一息。我们这些活下来的已经只剩下半条命了,狗皇帝还不放过我们,任意夺取我们的贞操,在床上百般折磨、凌辱我们。我连做梦都想杀了他!” 关梅秀抽噎着,“我们哪个人不是对那狗皇帝恨得咬牙切齿,只是,要杀他,谈何容易……” 邢翠莲也犹豫不决,“弑君,那可是株连九族的谋逆大罪啊,岂是我等轻贱如蝼蚁的小宫女担待得起的”。 苏川药显露了一脸的坚毅之色,“你以为单死了一只神龟,就 无需株连九族了吗?正因为担待不起,咱们才更应该奋力一搏。如果狗皇帝死了,宫中忙着治丧,谁会再管死龟的事?只要咱们严守秘密,没准到时候,还能够趁乱溜出宫去。” 这一番话显然让那些不敢吱声的人也都有些心动了。杨金英正欲开腔,有细软的脚步声从门外传了进来。众人齐齐回头,登时敛声屏气,恭肃严整。来者是王宁嫔,她鬓发散乱,满脸憔悴状,双目红肿,像是刚刚大哭了一场。宫女们平日见到的王宁嫔都是光鲜亮丽,盛气凌人,骤见眼前的她这般花容惨淡,都骇得噤若寒蝉。 王宁嫔凄凄然道:“我知道你们恨我入骨,可我也是被逼无奈。你们以为我愿意这样对手下宫女非打即骂吗,这都是皇上授意的。他就是要让你们受尽虐待而死,以免将炼丹的秘密泄漏出去,这样也省去了杀人毁尸的许多麻烦。” 她说得可怜,宫女们却不为所动。杨金英冷哼了一声,“你现在告诉我们这些,就不怕皇上治你的罪?” 王宁嫔泪眼汪汪,“千年神龟死了,咱们现在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了,我也赞成咱们联合起来,除掉那个狗皇帝!” 面对宫女们惊诧的目光,王宁嫔掏出罗帕拂拭腮边泪,“金英,刚才在你们来之前,我就发现那只龟死了,我很害怕,躲到一个无人的地方哭了许久,到现在才鼓起勇气出来见人。那只龟根本就不是什么五彩神龟,皇上一定是故意要让我们死,才弄了那样一只龟来命令我们看护的。” “你这话什么意思?”邢翠莲满心狐疑。 王宁嫔指着那盛龟的玉器道:“那龟身上的五种颜色是用颜料涂上去的,一定是龟在水中浸泡久了之后,有毒的颜料溶进了水中,导致龟中毒而死。” 其她人都半信半疑地将目光投向那玉器内,果见玉器中的水混浊异常,的确像是颜料发散浸染而成。 “这个嗜血者,我恨不能生食他的肉,饮他的血!”金英的脸部因愤怒而扭曲变形,“姐妹们,行动就定在今夜,有谁愿意助我杀死狗皇帝的,站出来!如果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但是在我们行动结束之前,必须先将她捆绑起来秘密关押,防止天机泄露!” 张金莲第一个响应,“咱们下了手罢,强如死在狗皇帝手里!” 苏川药几乎在同一时间站了出来,“纵然倾尽三江之水,也难雪此大恨,我定要手刃昏君!” 宫女们暴涨的情绪积聚到了极点,终于如火山爆发般喷薄而 出。她们纷纷加入了“弑君”的队伍当中,就连平素最沉稳多虑的邢翠莲,也义无反顾。 待众人决定齐心协力完成这样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后,王宁嫔秀眉微扬,嘴角隐含难以察觉的得意之笑,开口却忧怨哀切:“今夜皇上到翊坤宫,我与端妃素有嫌隙,如果我出面,恐怕会给你们的行动增添麻烦。为了表明我与你们是一条心,我愿意任凭你们捆绑关押,绝无怨言!” 其她人都静静瞅着杨金英,此时她俨然已是众人眼中的领袖人物了。 “既然她愿意让我们捆,那就动手吧”,金英语调平淡却犀利刺骨。 姚淑皋立即找来了一根粗绳子,大家平日里都受尽王宁嫔的欺压,这下子终于寻到了报复的机会,七手八脚地将她摁倒在地,捆了个严严实实,还用手帕将她的嘴堵住,然后塞进了供桌底下。 金英原本是端妃身边的人,对翊坤宫的情况最为熟悉,她道:“每次狗皇帝宠幸完端妃,端妃都会吩咐准备热水沐浴。咱们就趁着她沐浴之时,潜入房间将狗皇帝勒死!” “可是用来勒人的绳子呢,我们如果带着绳子去翊坤宫,难免不引人注目”,邢翠莲遇事考虑最周到。 金英道:“不需要自备绳索。狗皇帝每次去翊坤宫,细料仪仗都停放在东稍间,只要将细料仪仗花绳解下,总搓一条就行了。” 按照事先的计划,由杨金英先到翊坤宫打听情况。金英与翊坤宫的宫女太监都极为熟识,得知皇上今夜仍像过去那样要留宿翊坤宫后,金英立即返回了钦安殿,将这一情况告知众姐妹。 第51章 壬寅宫变惊天地 待到接近卯时(清晨五时至七时),金英带着其余十五名宫女来到了翊坤宫。金英对翊坤宫总牌陈芙蓉撒谎,称是皇上命令钦安殿的一干宫女卯时到翊坤宫等候,有要事差遣。这两日适逢宫中祭祀,陈芙蓉对金英的话没有表示丝毫怀疑,她将金英拉到一旁,冲着暖阁的方向努努嘴,“还没闹腾够呢,看样子一时半会儿还消停不了。你们先到东稍间侯着,等皇上什么时候想起你们来了,我再来通报。” 陈芙蓉这话正合金英等人之意,她们利用在暖阁内东稍间等候的时间,解下多根细料仪仗花绳,总搓一条,交由杨玉香保管。邢翠莲又翻找出一块黄绫抹布,藏入了衣袖。一切准备就绪,只待时机一到便下手。 东稍间,众人紧张得一颗心扑腾乱跳,每一刻的等待都是莫大的煎熬。相隔不远的房间内,端妃承受的煎熬也不亚于她们,嘉靖已经用“龟腾交合法”折腾了她足足数个时辰了。她全身为他所束缚,身体疼痛酸麻到近乎失去了知觉,嘉靖仍像只乌龟般地沉醉在腾云驾雾中。端妃只能保持着僵硬了的笑容,竭力配合。对于这位天子,她一贯逆来顺受,柔软得已经到了懦弱的地步。其实更确切地说,不是懦弱,而是麻木。每当身心备受摧残之时,她只能疯狂地回想着曾经和陆炳共同拥有的一切美好,只有这样,才能支撑到嘉靖发泄完****。 卯时一刻,嘉靖终于酣畅淋漓地进入了梦乡。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破晓时分,窗外寒风凛冽,窗棂被拍打得噼啪作响,更加剧了寒夜的幽寂和恐怖。曹端妃被难言的苦涩和冷寂所包裹,她浑身上下都被嘉靖的汗水和唾液沾湿,黏乎乎的煞是难受。她目光一掠身边鼾声如雷的嘉靖,骤然感到无比的厌恨与恶心,再不愿多看他一眼,迅即披衣下床,出门吩咐宫女在里间备水沐浴。 陈芙蓉前来告诉金英等人,皇上刚刚睡着,暂时无法召见她们。金英早就知道,嘉靖每次宠幸完端妃,就如死猪般瘫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这一切都已在她的预料之中。她立即道:“既然皇上召我等前来,我们也不能就这样回去,索性就在此等候皇上醒来,姐姐不必记挂我们,忙去吧。” 陈芙蓉也无暇顾及她们,又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曹端妃浸泡在热水中,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来,她终于有了些许舒畅的触感,冰冷麻木的躯体也渐渐回暖。水流滑过肌肤,如同爱人之手的慵懒轻抚。她浑身起了一阵莫名的颤栗,心底有某种悲凉的记忆被唤起。许许多多似曾相识的片断从眼前缓缓掠过,带着 温暖亲切的气息,却牵动起心中一阵紧似一阵的疼痛。她双手鞠起一捧水,当头洒下,好似淅淅沥沥的雨滴拍打在脸上,和着泪水流淌下来,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滴落在水中,激起一圈涟漪。她的心早已落雨纷纷,可人生总是被迫风雨兼程。 端妃在里间沐浴的时候,金英已经带着一众小姐妹经过穿堂,来到了嘉靖正熟睡的外间门口。金英对守在房门外的四名当值宫女说,反正这么多人要在这里等候皇上,值夜的事情由她们代劳即可。当值的宫女也乐得回去睡觉了,有谁会想到,这群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姐妹,会酝酿着一场谋弑帝王的惊天阴谋。 多么熟悉的房间,金英永远也忘不掉,她曾在嘉靖躺着的那张床上经受了怎样梦魇般的摧残。当值的宫女们刚刚离开,她就当先冲进屋去,翠莲随后指挥众人一同扑到了嘉靖的床边,依照事先的约定,杨玉香将绳子递与苏川药,苏川药又递与杨金英拴套儿,三人一齐下手。 就在川药和金英拴绳套的时候,嘉靖陡然睁开了眼睛。川药惊骇之下手一哆嗦,居然将绳套打成了死结。邢翠莲情急之下将黄绫抹布丢给姚叔皋,自己死命按着嘉靖的前胸,大喊:“快蒙住他的脸,掐着脖子,不要放松!” 姚叔皋立即用黄绫抹布死死捂住嘉靖的脸,身旁的川药弃了绳套,腾出手来掐住嘉靖的脖子。嘉靖手乱挥脚猛蹬,口中发出呜呜呜的沉闷响声。其余宫女也都豁出去了,杨翠英和王槐香骑在嘉靖身上,杨玉香拿着左手,关梅秀拿着右手,刘妙莲、陈菊花按着两腿。其她人有的用拳头砸,有的用脚踢,有的用嘴嘶咬,有的拔下头上的发簪往嘉靖身上一顿乱刺,个个都是一幅拼个鱼死网破的架势。极度的恐惧和慌乱中,没有人发现,张金莲悄悄溜走了。 嘉靖的挣扎已经越来越微弱。王秀兰、徐秋花帮忙杨金英扯着绳套,准备一鼓作气将他勒死,却发现绳套儿打了死结,无论如何再无法收紧。正当她们惊恐万状时,陈芙蓉提着纱灯进来了,见到眼前的景象,手中纱灯打翻在地,灯罩内的蜡烛熄灭了。她发出了凄厉的呼号:“快来人哪,快来人哪——” 杨金英猛的翻身下了床,一口气吹熄了室内的烛火。一片漆黑死寂中,金英的声音仿如一束曙光照临,“姐妹们,快逃命去吧!” 众人倏然警醒,都摸黑纷纷外逃,门口的陈芙蓉被人潮撞倒在地,又踩踏了好几脚,险些背过气,也喊不出声来了。刚跑出不远,迎面射来的亮光就让所有人都惊出了一身冷汗。方 皇后就立在跟前,身后跟随两名手提纱灯的宫女。 “大胆逆婢,竟敢谋弑当今圣上!”方皇后的怒容让人望而生畏。 杨金英等人骤见皇后,都呆若木鸡。这时姚淑皋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冲上前去,对着方皇后的脸就是一拳打下。她瘦小的身板,居然爆发出了如此强大的力量,其她人受到了鼓舞,也一窝蜂上前,将方皇后推搡在地,徐秋花和邓金香扑灭了两名宫女手中的宫灯,一群人又向宫外争涌。但已经太迟了,无数火把将翊坤宫外映照得亮如白昼,司礼监掌印太监带着大批宦官赶到了,给他们带路的正是张金莲。 “呸,不要脸的叛徒”,杨金英对着立在光源中心的张金莲狠狠吐了一口口水。其她人鄙夷和怨毒的目光也化作一柄利刃刺向张金莲,她惊怖地躲到了掌印太监身后。 方皇后跌跌撞撞跑了出来,气急败坏地大呼:“快将这群胆大包天的逆婢拿下!” 掌印太监一声令下,杨金英等十五名宫女全部被捆绑起来,押跪在地上。 方皇后淡扫了张金莲一眼,“还有她,也一并拿了!” “娘娘”,张金莲悚然跪地,“奴婢方才向娘娘通风报信了,奴婢不是共犯。” 方皇后嘴角微牵起一丝冷笑,“你一开始也参与其中,怎么不是共犯?” 张金莲急乱地高声哀求:“奴婢对皇后娘娘忠心耿耿,求娘娘开恩。奴婢……” “将这贱婢的舌头割了,死到临头,还敢狡辩!”方皇后的话比这寒夜的狂风更加冷冽寒厉。 掌印太监立即吩咐手下执行皇后的命令。张金莲惨厉的哀嚎响彻夜空,目睹如此惨景的众宫女虽然心中有报复的快意,却也个个因惊骇而面如土色,浑身发抖。 以工部尚书衔领太医院的许绅火速赶来了,方皇后暂时丢下外头的事务,随许绅进入暖阁。 烛影摇摇,映着嘉靖拘挛的身体。颈上的绳索方皇后早已命人解下,但他已经昏厥不醒,气息微弱。 许绅倾前诊察,只见嘉靖面皮紫涨,乌睛突出,面部扭曲不成人形。豆大的汗珠从许绅的额上不断滚落,他惶然扑倒在方皇后脚下,“娘娘,皇上,皇上他……” 方皇后面无表情地打断了许绅未尽之言,下了死命令:“不管你使出什么手段,都必须救活皇上,否则的话,就等着人头落地,满门抄斩!”她撂下这句狠话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许绅独自 趴伏在地上,浑身上下簌簌颤抖。 回到翊坤宫门外,方皇后也不急着审问那群谋乱的宫女,只是稳如泰山地发号施令:“将曹端妃带出来。” 很快端妃被两名宦官架了出来,她沐浴之处在暖阁的最里间,听不到外头的动静。刚刚沐浴完正在穿衣,就惊见房门被撞开。随即有两名太监闯了进来,强行将她架走。 天气阴冷而寒瑟,端妃只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白色绫罗纱裙,裙裾在寒风中凌乱狂舞。一头乌发湿漉漉地搭在肩上,别样撩人的旖旎风情,连在场的宦官们都用猥亵的目光上下打量起端妃来。 方皇后冷笑两声,“端妃,你可知罪?” 端妃乍见一群被押跪在地的宫女,已经惊讶万分,又经方皇后这么一问,更是大为震骇,“臣妾不知何罪之有,请皇后明示”。 “跪下!”方皇后威喝一声,端妃只得顺从下跪。 方皇后傲慢地俯视端妃,口中发令:“将杨金英带过来。” 很快被五花大绑的杨金英跪在了端妃身旁,端妃满脸震惊地望着金英,金英带着倨傲漠然的神情回视少顷,别过脸去不再看端妃。 “杨金英,你老实回答,今晚你们合谋弑君,是受何人指使?” 金英眼珠子骨碌一转,微现复仇的快意,唇齿瞬启:“是王宁嫔!” 方皇后轻轻呼出了一口气,用咄咄逼人的语气道:“王宁嫔那个贱人,早已经被抓获了。本宫想要知道的是,你们将谋逆地点选在翊坤宫,翊坤宫的主人曹端妃,不可能不知情吧。兴许,她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对吗?”方皇后眼睫稍稍翕动,掩住眸中戾色,又道:“你若实话实说,或许本宫可以网开一面,对你们这些从犯从轻发落,如果冥顽不化,就休怪本宫无情了。” 四周一片岑寂,只有呼啸的冷风发出仿如来自地狱的诡异声响。金英一直垂首默然,有千万种情感在她的胸中交织混战,但最终新仇旧恨冲破了一切阻碍涌上心头,也迷失了她正直的本性。她发出了比寒风更加阴冷刺骨的啸声:“皇后说得对,幕后主使,就是端妃。” 犹似一大桶冰雪水当头倾下,端妃承受不住极度的严寒和冷酷,两眼发黑,一头栽倒在地。 许绅冒死下奇药对嘉靖进行抢救。他使尽平生手段,用桃仁、红花、大黄等下血诸药,辰时(早晨七时至九时)灌下,未时(下午一时至三时),嘉靖忽然作声,随后吐紫血数升,直到 申时(下午三时至五时)才能说话。 在嘉靖能够开口说话之前,司礼监已对杨金英等宫女进行了多次的严刑逼供,但她们的供招均与杨金英相同,大家平日里饱受王宁嫔欺凌,自然都将责任往她的身上推。但是对于端妃,她们实在说不出什么来,即便是第一个招供出端妃的金英,也无法言明端妃主谋的详情。 王宁嫔是从供桌底下被揪出来的,与金英等人被抓获几乎在同一时间。她原本就被捆绑结实,那些前来抓捕的司礼监宦官倒省事,直接将她押走。塞住口的手帕被取下后,王宁嫔还将自己伪装成受害者的形象,辩称是因为窥破那群宫女谋逆的秘密才被绑在这里的。奈何那些宦官根本将她的话当做耳边风,一路拖着她,到达司礼监后直接关进了暗室。 王宁嫔抵死不承认参与谋逆,但是杨金英等人言词凿凿,容不得她狡辩。曹端妃从昏迷中醒来后,也拒不认罪,碍于金英的供词实在有限,无法认定她就是幕后主使。最终司礼监做出结论:“王宁嫔主谋,曹端妃、杨金英等同谋弑逆,一并处罚。”而如何处置这些人,只能待皇上醒后再决断。 第52章 香消玉殒泣鬼神 一听说嘉靖能开口说话了,方皇后立即带着司礼监掌印太监来到嘉靖床前,汇报司礼监的审理结果:“此次宫婢谋逆系王宁嫔首倡,曹端妃与谋,杨金英等施行弑逆。臣妾特来请示皇上,如何处置这帮逆婢?” 嘉靖此时虽清醒过来,也能说话,其实尚不能思考。他恍恍惚惚中只知道是皇后及时赶到,救了自己的性命,便梗着脖子艰难发声:“就由皇后全权处置吧。” 方皇后领命退下,带着胜利者的微笑从容离去。她立即代拟了一份圣旨:杨金英等十六名逆婢,并曹端妃、王宁嫔合谋弑于卧所,凶恶悖乱,罪及当死。既已打问明白,不分首从,都依律凌迟处死。其族属,如参与其中,逐一查出,着锦衣卫拿送法司,依律处决,没收其财产,收入国库。 圣旨下达后,由刑部会同锦衣卫共同执行。 陆炳一整天心神不宁,做什么都做不下去,总觉得心中有股惨然的感觉,鼻子里就酸酸楚楚的。被紧急召传入宫时,他惘惘茫茫的,根本就没有想到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直到读了那份圣旨后,好似晴天霹雳,脑际“轰隆”一声响雷,顿觉天旋地转。 “曹端妃怎么可能参与谋逆?”素来沉稳的陆炳丧失了理智,脱口大喊。 方皇后不疾不徐道:“这是皇上下的圣旨,难道陆指挥使认为,是皇上冤枉了曹端妃?” “端妃亲口认罪了吗?”陆炳竭力恢复平和沉静的面色,声音却反常的低弱暗哑。 “本宫这就带指挥使大人去见见端妃吧”,方皇后笑望着陆炳,那笑中隐含的阴毒气息飘散开来,让陆炳不寒而栗。 端妃被铁链铐锁住,乱发披垂,通身雪白的绫罗纱裙更衬出她苍白的面色,显出恹恹病容。 陆炳心目中高贵典雅如洛神的曹洛莹,竟然成了阶下囚,他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他几乎要发狂了,费了很大的劲才强按下心头的怒火,口齿启动,“端妃,你真的参与了谋逆吗?” 听到陆炳的声音,端妃震颤抬眸,眼底写满了悲愤、委屈和思念,却隐忍着没有作声。 陆炳的语声波澜起伏,“如果端妃是蒙冤受屈,微臣会请求皇上重新审理此案,还你一个公道。” 陆炳的话让方皇后眸光一凛,她知道以陆炳和嘉靖的关系,陆炳完全有可能说到做到,那样的话她岂不是前功尽弃?心念陡转间,方皇后使出了杀手锏,用温和得让人害怕的声调道:“指 挥使大人,本宫知道,你和曹端妃的关系不同寻常,这一点,皇上想必也早已察觉了。你如今想要徇私情,目无法纪,就不怕龙颜震怒吗?” 陆炳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想起那日嘉靖在钦安殿对自己说过的话,“过去的事情,朕一直不愿道破,也不会计较。朕只是希望,你能够秉公办案,不夹杂有任何私人的感情成分在里头。” 方皇后见陆炳神色凄惶,暗暗得意,转脸看向端妃,讥诮道:“可别为了讨什么公道,连性命也赔上了。” 陆炳忿怒填胸,一口牙咬得咯咯作响,“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此般皆不毒,最毒妇人心!” 方皇后嘴角的肌肉不由自主地跳动,她绷紧了嘴部,避不作声。 二人僵持了好一阵子,直到端妃的声音荡空传来,虚幻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波动着飘零的,凄切哀绝的情绪,“臣妾自知罪孽深重,甘愿领死。只是臣妾的家人对谋逆之事一无所知,求皇后和指挥使大人网开一面,饶恕他们”。 陆炳双拳紧拽,骨骼作响,挥起拳头,对着暗室斑驳的墙面重重击去,“砰”的一声爆响,那是他的心破碎的声音。他几乎倾尽了平生气力,登时砂土滚滚而下,有猩红的鲜血顺墙漫流,落泪泣血,此恨何时已? 方皇后吓得身躯一晃,闻声赶来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及时将她扶住。“出什么事了?”掌印太监惊惧地瞪视着陆炳蜷成弓状的背影和墙上的道道血痕。 “指挥使大人身体不舒服”,方皇后低头抚弄着无名指和小指上镂空嵌丝珐琅的指甲套,“既然端妃已经认罪,明日即刻行刑”。她手一紧,指甲套划过手心的肌肤,留下了一道若有似无的刮痕。她霍然仰头,直射端妃的眸光中竟融入了一丝怜悯与温情,“本宫答应,对你的族属不予追究,两个小公主,本宫自会善待。” 陆炳听到方皇后的话猛然回首,正对上端妃一对清澈含笑的眼睛,那是端妃此生留给陆炳的最后微笑,那带笑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深深嵌入陆炳的心坎。锥心刺骨的痛与恨激荡心扉,他仰脸一声长笑,其声凄厉,如同鬼啸,回荡在暗室之间,厉久不绝。 第二日,杨金英等十六名宫女被碎剐于西市,曹端妃和王宁嫔是皇帝的妃嫔,不能当众凌迟,所以只在宫中一个秘密地点被处以极刑。除端妃之外,每名犯人的家庭被收斩十人,籍为奴隶二十人,财产没收。行刑之时,京城大雾四塞,三日不开,事件发生在壬寅年,史称“壬寅宫变 ”。 一群受尽非人虐待的弱小女子奋起抗争,付出了被千刀万剐、鲜血淋漓的惨痛代价,虽然功败垂成,但作为回报,历史留下了她们的名字:杨金英、邢翠莲、苏川药、姚淑皋、徐秋花、杨玉香、杨翠英、关梅秀、黄玉莲、王槐香、刘妙莲、陈菊花、王秀兰、邓金香、张春景,以及临阵脱逃的叛徒张金莲。 陆炳没有参与行刑,那****大恸几绝,硬撑着从皇宫回到了陆府,心绞痛,胃痉挛,一进门便倒地昏厥,大夫说是急火攻心所致。服了药后,他睡一阵醒一阵,一直昏昏沉沉的。不知什么时候,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位佳人翩然入内,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 “洛莹?”陆炳猛翻身而起,“洛莹,真的是你吗?你不是被……”他满脸凄厉之容,泪水一颗接一颗滚了下来。 佳人默默无语,只是缓缓近前,右手举起了一方罗帕,轻轻的拂着他颊间泪痕,柔情绵绵。 少女身上的馨香让陆炳迷醉,伸手抱紧她后,陆炳有点明白了,“你不是洛莹,你是谁?” “我是可儿”,她轻声回答。 “可儿?”陆炳惊跳起来,“你为什么在这儿?” 可儿将面颊偎向他的,她粉颊滚烫,泪水****了他的脸庞,“可儿很想说几句劝慰大人的话,可是心中虽有千万慰籍关怀之言,一时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可儿的身子颤动着,让陆炳的一颗心也随之颤动起来,只觉得血液在身体中加速流动,一股热力从胸中升腾,迅速的扩展到四肢去。“你在这儿,就是对我最好的慰籍了”,一时之间无法思考,那股本能的愿望驱使着他,他将可儿拥倒在了床上。他吻着她甜润的嘴唇,手指触摸到她身上最柔软的部位,抚过她光滑的背脊。“洛莹,洛莹”,当他侵入了可儿圣洁的领地时,口中喃喃呼唤的,却是洛莹的名字。 一切都平歇下来后,陆炳低头望着怀中的可儿,可儿抬起了睫毛,她的眼里凝伫着泪水,这带泪的凝视使陆炳的心脏猛抽了一下,可儿的冰清玉洁令他有些愕然,不曾想到,青楼里的女子还能出淤泥而不染。他的手托起她的小下巴,用略带自责的口吻道:“过一阵子,我会给你一个名分的。” 可儿含羞带怯地垂下睫毛,不敢看他,小小的身子仍颤动着,如一株摇颤在风雨中的海棠。 嘉靖能够开口说话后,许绅又连下三四剂平气活血佬药,终于将皇帝彻底救活。嘉 靖基本恢复了元气后,才看到了刑部的回奏,“臣等奉了圣旨,随即会同锦衣卫掌卫事、左都督陈寅等,捆绑案犯赴市曹,依律将其一一凌迟处死,尸枭首示众。同时在宫中对曹氏、王氏秘密处以磔刑,并将黄花绳黄绫抹布封收官库。随后继续捉拿各犯亲属,均依法处决”。 “不是杨金英为首的一群贱婢犯事吗,曹氏、王氏又是谁,为何在宫中秘密行刑?”嘉靖越想越觉卒解,忍不住问身旁的昌芳。 昌芳暗感不妙,结结巴巴地回道:“是……是王宁嫔,和……和……曹……端妃。” “曹端妃?”嘉靖触电般地跳了起来,脸色苍白得异常吓人。 昌芳“咚”的跪在了地上,“皇后前来请示过,是皇上授意她全权处置的。” “皇——后——”,嘉靖咬牙切齿地挤出了这两个字后,突然气急败坏地吼叫起来,“传陆炳进宫,快传!” 很快陆炳出现在了嘉靖面前。生性残暴、冷酷无情的嘉靖就像一头野兽,但此刻他给陆炳的感觉,完全就是受伤陷入绝境的野兽,那样的狂躁不安。他屏退左右,发出了低低的怒吼:“快告诉我,端妃参与谋逆,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炳深吸了一口气,强抑悲痛道:“这是皇后和司礼监调查的结果,我们只是遵照旨意执行。” “难道你就没有问个明白?”嘉靖龇起牙,喉咙深处发出忿怒的声音。 陆炳的一颗心似被无形的绳索强力牵扯,他痛得呼吸艰难,话也说不利索,“我问过,但皇后说……是皇上下的圣旨”。他深深喘气,“我想起当日皇上说过,希望我秉公办案,我以为……皇上对端妃早有怀疑。” “我只是出言试探你,并非真的对端妃起疑”,嘉靖的眼角溢出了泪水,就像躲在黑暗中****伤口的小兽,那样脆弱,毫无任何抵抗力,“我不该对你说那样的话。洛莹,我所爱,应无害我之心……” 陆炳错愕地瞪视嘉靖,他居然说出了“爱”字,原来,他也懂得爱。可是这份爱是如此的残酷,是将端妃推向万劫不复深渊的魔鬼! 将眼泪咽下肚中,陆炳遥望乾清宫外,一轮落日悬挂西天,折射出一大片艳红的晚霞,好似鲜血流淌成河,漫无边际,他惨然开口:“女人的嫉妒心,有时候比刀剑更具杀伤力。” 嘉靖的面孔似被冰霜侵透,连呼出的气息都带着砭人肌骨的寒意,“这笔帐,我早晚要同她清算!” 第53章 我命由我不由天 向擎苍、朱岚岫和柳鸣凤随柳王旬所率大队人马一路风尘仆仆赶回了京城。此时已是寒冬腊月,朱岚岫一回宫立即得到了端妃惨死的噩耗,如寒冰郁结于心,再碎裂开来,泠泠脆响惊彻漫漫寒夜。 依稀记得在昨日,就在这凌云轩中,端妃凝视着她,盈眶的泪花摇摇欲滴,终化作一声悲切的哀叹:“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她水眸轻敛,发出一声悠邈的叹息,“你我都自命脱俗,可真正能够超脱凡尘的又有几人?”而今,她终于超越了凡尘世界,羽化升天了,可是,她经受了怎样惨烈的人间酷刑,又留下了多少不舍与牵挂!凌迟处死!脑海中一浮现这四个字,朱岚岫便觉头痛欲裂,端妃那一身水样绵柔的冰肌玉骨,如何经得起刀刀劈割!痛到极处,她难以自持的痛哭失声,直似江河堤溃,哀哀欲绝。 朱岚岫前去探拜嘉靖时,方皇后和几位妃嫔已陆续到了乾清宫内。此前宫变发生后,方皇后严令对外封锁消息,直至杨金英等人被处决后才公诸于众。之后嘉靖一直在乾清宫内休养,直到病体基本痊愈,才允许妃嫔入内探视。 许绅在里头为嘉靖号脉,众人在外头候着。方皇后、王贵妃、杜康妃、卢靖妃、惠嫔都来了,连久病卧床的赵荣妃也拖着病体前来。朱岚岫想起方皇后生辰日,坤宁宫内莺莺燕燕花红柳绿,而如今不过相隔数月,阎贵妃、张德妃和曹端妃已相继惨死,心下凄楚。再看赵荣妃,脸色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眉宇间满是烟笼寒水的轻愁,又是好一阵感伤。 伺候方皇后身旁的是原来的翊坤宫总牌陈芙蓉,端妃被处决后,方皇后说腊月和婉卿相继死后,身边正缺个办事妥帖的人,陈芙蓉胆大心细,救驾有功,便将她要到了坤宁宫中。陈芙蓉也殷勤侍奉,颇合方皇后的心意。 方皇后冷扫了朱岚岫一眼,态度有些傲慢,“现在才想起你父皇来了,在你的心目中,师父更胜于父皇吧?”对于这个卑贱宫女所生的公主,方皇后向来瞧着不顺眼。 朱岚岫知道皇后不喜欢自己,只是恭敬垂首道:“是儿臣的错,在路上耽搁了时日,请母后责罚。” “责罚?”方皇后低嗤一声,“皇上给了你特权,本宫干涉不得,怎能惩罚”。 朱岚岫黛眉微颦,也不作辩解,只是脸色十分庄严地站立着。 方皇后的脸色阴晴不定,似乎在思考着如何不露痕迹地给朱岚岫一个教训。在外界看来,嘉靖全依赖方皇后才没有受害。为了表示感激, 嘉靖将皇后的父亲方泰和叔父方锐都进封为侯,方皇后的威望更是前所未有的达到了顶峰,她自认为皇后的地位已无人能够撼动,不免有些得意忘形起来。 这时昌芳带着陆炳进来了,陆炳行色匆匆,看来是嘉靖有要事召见,他只是象征性地向众妃嫔点头问候,便随昌芳掀帘而入。 顷刻间,昌芳转又出来,许绅也相随。昌芳上前礼道:“皇上有要事与陆指挥使协商,请诸位娘娘先回去吧。” 既是皇上的旨意,王贵妃等人也不敢说什么,先后起身准备离去。方皇后依旧端坐着,对着许绅展露端庄的笑容,“许大人,皇上的龙体应该无大碍了吧”。 许绅立下大功,已被嘉靖加封为太子太保、礼部尚书,赐赍甚厚。听到皇后问话,他忙道:“圣躬已安,天地庙社之灵也。” 方皇后点点头,“许大人劳苦功高,皇上和本宫,都感念你的恩德”。 许绅慌忙下跪,他似乎十分虚弱,几乎整个人扑倒在地,半晌才双手撑地费力抬头,气喘吁吁,“微臣切念受圣主深恩,当以死报”。 方皇后也看出许绅身体不适,语声温和,“许大人这些日子忧思过度,要好好当心身子才是,快回去歇着吧”。 许绅从地上爬了起来,头重脚轻,歪歪斜斜地走了出去。 杜康妃看着他走远,道:“许大人看上去气色很差,是不是病了?” “他是受到了惊吓”,方皇后扶着额头道,“碰上这种事情,谁都吓破了胆。本宫最近也总感到体虚乏力,精神不振”。 “皇后怕是得了心病,晚上睡觉老发恶梦,才会有此症状吧?”王贵妃话中有话,分明是在影射方皇后做了亏心事。卢靖妃立即听了出来,掩嘴窃笑。 方皇后勃然变色,霍的站起身来,忿忿道:“本宫素来安枕无忧,何来发恶梦之说,王贵妃想多了吧。” 王贵妃还想说什么,被杜康妃打断,“既然皇上让咱们都回去,咱们还是不要耽搁了”。 这话正中方皇后下怀,她重重哼了一声,“还是康妃明事理,你们几个多学着些”。说罢云袖一挥,搭着芙蓉的手,端着步子向门外走去。 朱岚岫也准备跟随众人离开,昌芳却唤住了她,“公主请留步,皇上晚些还要见公主”。 听到昌芳的话,方皇后顿住了脚步,身躯回转,冷横了朱岚岫一眼,才复又回身离去。 朱岚岫低低叹息了一声,忽觉肩头被人轻拍了一下,回过头,康妃的笑意如三月和煦的春风扑面而来,“有些事情不必过于放在心上”。 朱岚岫感激地报以一笑。 几位妃嫔前脚刚走,昌芳后脚就领着朱岚岫去见嘉靖了。 规规矩矩的问候,简短而稍显陌生客套。之后嘉靖便直奔主题,“将你们在女巫村的事情,说给朕和陆指挥使听听”。 朱岚岫从头到尾细说了一遍。嘉靖只是不时地点头,神色很平静。末了才追问道:“那温泉是否真如传闻所说,有长生不老的功效?” 朱岚岫摇头道:“据儿臣等推断,所谓的长生不老温泉,应是玉面婆婆,也就是鬼老七编造出来的谎言,目的在于借温泉敛财。” 嘉靖显得很失望,但很快又恢复了如常神色,“罢了,朕这次能够劫后余生,多亏了天上神仙的庇佑。也不需要什么长生不老温泉了,朕已决定搬出紫禁城,从今往后长居皇城西苑,潜心修道。” 一股悲凉之意自朱岚岫心底升起,如果不是皇上沉迷于炼丹求仙,何至于让宫女们怨气冲天,还害死了端妃。她虽不了解采露炼丹的内幕,却凭直觉认为,宫女们冒死弑君,除了受人唆使外,与皇帝的荒淫无道肯定脱不了干系。而嘉靖非但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朱岚岫悄然侧过头去,见陆炳偏向自己的脸上也布满了不豫之色。可是他们谁都没有作声,多说无益,嘉靖根本听不进去。 朱岚岫和陆炳默默行出乾清宫,二人相视一叹,分道而行。 陆炳行出不远,忽见一人影自墙角闪出,盈然对着他一礼,“指挥使大人,我在此等候多时了”。定睛一瞧,是惠嫔。 “娘娘有事吗?”陆炳颇为惊讶,后宫嫔妃私会臣子,那可是重罪,不知道惠嫔冒险见自己是为哪般。 惠嫔戚戚然道:“我只为了向大人求证一件事情。”她灰白的嘴唇翕动着,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继续道:“阎贵妃临死前,有说过要化作厉鬼来向我索命的话吗?” 陆炳心头一惊,“娘娘是如何知晓的?” “那就是确有其事了?”惠嫔讷讷低言,“皇后没有骗我,阎贵妃果然恨我入骨,到死还不忘诅咒我。” “是皇后告诉你的?”陆炳直盯着惠嫔,犀利的目光直逼她的心灵深处。 “是的”,惠嫔坦然面对,“还有一件事情,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实言相告 。那日在钦安殿,我对皇上撒了谎。其实我并没有打盹,也知道靖妃一直都在经房内。只是王贵妃要求我利用一切机会协助她打压靖妃,所以……”她收住了话头,微微一礼,旋即转身迈步,很快消失在红墙尽头。 陆炳目送惠嫔,忽然仰首静立,眸光渐冷。 朱岚岫回到凌云轩,朱秀贞已等候了她许久,一见到她就用手帕捂着脸,哀哀凄凄地直抹眼泪。 “姑姑,你怎么啦?”朱岚岫大惊,“你有孕在身,不可伤神。” “你不在宫中,我这心里话无处说去。驸马胆小怕事,靠不住”,朱秀贞抽抽噎噎,“我这些日子吃不好,睡不香,心里好害怕。若再不说出来,我会憋死的”。 朱岚岫扶住她的肩膀,“姑姑,你害怕什么?有什么话,尽管对我说吧”。 朱秀贞靠在朱岚岫身上,垂泪滴罗帕,“那群宫女肇事的那天晚上,我在钦安殿外亲眼见到,王宁嫔打开一个小纸包,将什么东西倒进安置那只千年神龟的玉器内。当时正好驸马来了,他让我不要将此事说出去,免得又惹祸上身,我想想也有道理,就跟着他回去了。后来我听说,杨金英她们之所以会动了弑君的念头,就是因为千年神龟死了,她们知道逃脱不了惩罚,又被王宁嫔煽动了一番。现在想来,神龟的死,就是王宁嫔在搞鬼,如果我当时就将此事告诉皇兄,他断不会遭此奇耻大辱,还有端妃,也不会死得这般凄惨了。我不相信端妃会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来,一定是皇后那个狠毒的女人嫉妒她得宠,借机除掉她”。 提及端妃的死,朱岚岫也泪光莹莹,她伤感道:“姑姑,你说的这个情况很重要,必须告诉锦衣卫指挥使陆大人。如果你不说出来,真相就无法查明,父皇白白受了惊吓,端妃的冤情,也永无昭雪沉冤的一天。” “可是,我怕皇兄会怪罪”,朱秀贞犹犹豫豫。 “你放心”,朱岚岫安慰她,“陆大人自会拿捏分寸,不会牵连到姑姑的。姑姑如果仍有疑虑,我可以陪姑姑去见陆大人。” “你能陪我去最好了”,朱秀贞止住了眼泪,“就算不看你的面子,看在向擎苍的面子上,陆炳也不会为难我的。” “姑姑——”朱岚岫红着脸低嗔。 朱秀贞正色道:“说句正经话,像向擎苍这样正直、有担当又专情的男人,真真是天下难寻了。姑姑真心希望你们能够终成眷属。” 朱岚岫神情忧伤,满脸愁苦 之容,“我知道,可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我命由我不由天,天要灭我我灭天”,朱秀贞清亮的声音盖过了岚岫的余音,“我十岁就随皇兄进宫了,在为我大选驸马之前,除了皇兄,我根本没有接触过其他男人,才会以貌取人至如斯地步。当年如果能像你一样,遇到一个值得倾心相许之人,哪怕豁出性命我也会去争取的。” 朱岚岫满脸诚挚之色,“若能换得与擎苍长相厮守,我也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这就好啦,开心点,不要总是愁眉苦脸的”,朱秀贞伸手轻拍了拍岚岫的脸颊,“走吧,上陆大人那儿去”。 二人行出凌云轩不远,一名小宫女迎面而来,拜倒在她们脚下,“奴婢给两位公主请安”。 “你是?”朱岚岫觉得这小宫女面熟,一时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小宫女低声道:“奴婢原先是在翊坤宫服侍端妃的。”她说着双手奉上了一个小巧的淡紫素锦缎盒,“端妃生前叮嘱奴婢,这盒中珠钗是她平生最珍爱之物,如果有一天她遭遇了不幸,就将这珠钗交由云锦公主代为保管”。 朱岚岫双手接过缎盒,悲戚道:“难得你还记挂着端妃的话,我会好好保管的。” “端妃素来体恤下人,现在奴婢能为她做的,也只有这件事了”,小宫女言语寥寥,“多谢公主,奴婢告退了”。 朱岚岫将锦盒打开,那支珠钗的钗头镶嵌着熠熠闪光的洁白明珠,周边一圈紫色的碎石,宛如一颗颗晶莹的泪滴。还有那玉石流苏,仿若流星坠落。 朱秀贞凑过来一瞧,“好雅致的珠钗,与端妃的容姿着实般配”。 朱岚岫叹了一口气,掩上盒盖,将锦盒藏入怀中。 第54章 集安堂里的秘密 听罢朱秀贞陈述了实情,陆炳允诺不会令她卷入事端。朱秀贞长长吁了一口气,久久积压在胸口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离去的脚步也显得格外的轻盈。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王宁嫔,就是白槿教的鬼老大,下毒害死小皇子的是她,那晚御花园中的刺客也是她。那只千年神龟,一定也是被她毒死的,目的在于煽动宫女作乱。之前锦衣卫从王宁嫔的住处搜出了两柄短刀,但是否被栽赃无从查证。现在永淳公主的证词就足以证明,王宁嫔大有问题了”,陆炳下了结论。 “那只龟的死因,司礼监此前查明了吗?”向擎苍问道。 “司礼监对此讳莫如深”,陆炳冷笑道,“我打听到,杨金英曾招供,王宁嫔告诉她们,龟是因颜料散发到水中才中毒死亡的,她们也亲眼见到清水被颜料染得浑浊一片。如果是这样,就说明所谓的五彩神龟,根本就是严嵩骗人的把戏。司礼监之所以隐藏真相,一定是皇后授意的,显而易见,皇后和严嵩他们是一伙的。更确切地说,陶仲文,是皇后的人。” 向擎苍和朱岚岫都惊讶地望着陆炳。陆炳缓缓道:“阎贵妃临死前的话,如何会传到皇后的耳朵里?我询问了当日参与审讯的人,得知是陶仲文借口要为阎贵妃做法事,派人来了解她死前的情状。”陆炳还有未说出口的话:向嘉靖进谗言,让嘉靖对陆炳和曹端妃的关系生疑,最有此能耐的,当属陶仲文了。 向擎苍眉头皱起,“宫中发生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似乎和皇后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鬼老七说过,鬼老大和二护法罗刹都在宫中,如果王宁嫔确认是鬼老大,皇后会不会就是罗刹?” 陆炳脸上阴云密布,“皇后是不是白槿教的人,现在还难以下结论。但可以肯定的是,她赶到翊坤宫救驾,绝非偶然”。 “为什么?”向擎苍和朱岚岫异口同声问道。 “案发时,张金莲匆匆跑出翊坤宫,有宫女亲眼见到。据我所知,从张金莲离开翊坤宫,到皇后赶到翊坤宫,中间相隔的时间极短。而且皇后身边只有两名宫女,为此还挨了姚淑皋一拳。你们想一想,从翊坤宫到坤宁宫,必须穿过若干道有守卫把守的宫门。先不论时间长短,张金莲报信后,皇后随她赶往翊坤宫,必定会惊动守卫,为何守卫没有随同前往,却让皇后只身犯险?”陆炳分析道,“有两种可能性,一种是皇后刻意隐瞒,不愿惊动守卫,这显然是不合情理的。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早在杨金英她们动手之前,皇后就已经在翊 坤宫附近了。我派人暗中调查过,接近卯时,宫门的守卫曾见到翊坤宫总牌陈芙蓉往返,而在陈芙蓉返回后不久,皇后便带着两名宫女经过,那时候卯时刚过。天还没有亮,皇后起这么早做什么?当然,我们可以假设,是陈芙蓉发现杨金英她们有问题,及时向皇后禀告,那么皇后一早就已到了翊坤宫附近,为什么不立即差人盘问,制止杨金英她们的谋逆行动,却拖延了至少一刻钟的时间,直到张金莲报信才赶来?” “皇后是有意等到杨金英她们动手,再以救驾的姿态出现”,向擎苍道,“张金莲是皇后的眼线,她知道皇后的去向,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向皇后报信。她也清楚的知道整个事件的经过,所以皇后会立即命人到钦安殿捉拿王宁嫔。皇后残忍地下令割掉张金莲的舌头,就是为了防止她情急之下吐露真相”。 “一点不错”,陆炳点头道,“张金莲一直和杨金英她们在一起,不方便向皇后传递消息,所以陈芙蓉从中进行协助。事后陈芙蓉受到了皇后的重用,这就说明,陈芙蓉明是翊坤宫的总牌,暗地里其实是皇后的心腹,皇后为了对付端妃,真可谓用心良苦啊”。 朱岚岫沉吟片刻,道:“皇后的确是费尽心机,她利用了宫女谋乱的机会,一来除掉了端妃,二来让自己成了皇上的救命恩人,一举两得。但这不足以证明,皇后就是罗刹。如果皇后是罗刹,鬼老大是她在宫中的得力助手,她应该想尽一切办法保全王宁嫔,而不是将她推上绝路。” 陆炳道:“我也觉得皇后对王宁嫔的处置,不像是白槿教的手段。就算要放弃鬼老大,也不应该让她落入我们的手中,后患无穷。” “如此说来,一直以来潜伏在钦安殿的,有两股力量,一股是白槿教的势力,另一股是皇后的势力。白槿教是为了对付皇上,而皇后是为了清除绊脚石,巩固自己的后位。这两股力量正好交织在一起,所以造成了一些错乱的假象”,向擎苍道,“罗刹,另有其人,而且隐藏得很深!” 密林深处的竹屋,雅室的温煦驱散了冬夜的严寒。窗外,狂风卷集着落叶,窗内,烛影摇曳,投射在地上的两个人影也飘摇零乱。朱岚岫端立凝视着向擎苍所绘的那幅《劲节凌秋图》,“未出土时先有节,便凌云去也无心”,心中默念,百转千回。 向擎苍伸手轻环住她的柳腰,“看得这般入神,在想什么?” 朱岚岫微侧过脸,将头埋入他的胸膛,“我想起你所作的那首词,‘肝胆誓鸿愿,竹骨翰墨情’”。 向擎苍的手抚过她的发梢,柔软的青丝从他的指尖滑落,“但愿老天垂怜,让我们成就一段千古佳话”。 向擎苍的心跳微微急促,那有力的律动隔着衣物传来,声声撞击,震得朱岚岫的脸上殷红一片。向擎苍双手捧起她的脸来,他的吻绵绵密密地落在她的脸上、唇上,直到激情澎湃得近乎失控的时候,他才惶然松开了她,仍喘息不定。 朱岚岫的脸颊红滟滟的,调开了目光,不敢看他。向擎苍重新拥她入怀,“岚岫,我一直想问你,却开不了口。你会怪我……怪我用那样的方式试探鬼老十吗?” 朱岚岫微微一怔,瞬即明白他所指的是什么,她的脸烫得厉害,声音也前所未有的娇柔,“那是权宜变通,我怎会怪你”。提及白槿教,朱岚岫晕红粉脸上微现粉白之色,她缓缓抽身离开了擎苍的怀抱。 “怎么啦?”向擎苍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 朱岚岫的眉目间掠过一抹忧愁,她探手从怀中取出了那只淡紫素锦缎盒,“这支珠钗是端妃生前最珍爱之物,‘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这是她此生最悲凉的写照了”。 向擎苍从盒中取出那支珠钗,端详了一阵,“你知道端妃的萧郎是什么人吗?” 朱岚岫凄然摇头,“这是她心底的隐秘,何必去探究”。 向擎苍将珠钗重放入盒中,“这支珠钗,让我交给陆大人吧,给他留个念想”。 朱岚岫仰起脸来,眼底写满了震惊,“难道,端妃的萧郎是……” 向擎苍微微点头,“陆大人亲口对我讲述过,他和端妃的故事”。 寒风怒号,惨败的枝叶遍地翻滚。深宫中那一处废弃的院落内,也有两个人影在绰绰烛影中飘摇。 “鬼老大死了,她死了,而且死得那么凄惨……”罗刹泪如雨下,哀戚哭嚎。 “你疯了!”坐在她对面的男人满脸怒容,“哭得这么大声,就不怕把人给招来吗!” 罗刹惊悟住了自己的嘴,转为吞声饮泣,“我们一同在宫中这么多年,都将自己筑进了坟墓里,像是两个垂死的人相互依靠,相互取暖。可如今我却眼睁睁的看着她惨死,无能为力。现在只剩我一个人了,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啊?” “还有爹在啊,爹会陪着你继续走下去的”,那男人稍稍安慰过后,又冷漠低喝,“收起你悲天悯人的心怀吧,爹以前的教导,难道都白费了吗 ?必须时刻牢记,在这皇宫中,你只是一个没有任何感情的冷血杀手!” 罗刹珠泪偷弹,哀然不语。 那男人又威吓道:“狗皇帝马上就要搬出乾清宫了,你必须抓紧时间,想方设法查明乾清宫内的机关所在。知道吗,我们的处境已经很危险了。” “为什么?”罗刹泪眼圆睁。 “向擎苍的师父云姑,是一个很不简单的人物。鬼老七传来的消息说,她居然能够破得了黑松阵,还知晓五毒夺魂针的使用方法,我已经派人去打探她的底细了。这次柳王旬他们一伙人活着回来,对我们很不利”,男人沉声道,“我现在没有时间和你多说,总之你自己一定要多加小心,特别要留心朱岚岫。还有,以后和我会面时,一定要戴上面具,尽量减少暴露身份的危险”。 夜间回到凌云轩,朱岚岫一宿无眠,似行驶狂风波涛中的小舟一般,心潮起伏不定,念头瞬息万变。清晨对镜梳妆,眉宇间尽是困倦之容。 门被推开来,凛冽刺骨的寒风裹挟着一阵清香扑鼻而来。杜鹃双手托着一大捧腊梅,黄色的花瓣润滑透明,在寒风中摇曳。她腾出一只手来迅速关上了门,屋内又恢复了融融暖意,清香的气息满室缭绕,令人心旷神怡。 杜鹃捧着腊梅行至朱岚岫身旁,碎金一般黄灿灿的花朵开得正繁,朱岚岫看得心中欢喜,?轻折下一枝来,将枝条上成串的黄花凑到鼻尖儿上深深嗅了一下,又在脸上亲昵地偎了偎。 杜鹃找来一只青花扁瓶,瓶身上苏泥勃青勾勒出古朴花纹。她一面修剪花枝,一面道:“方才奴婢到御花园采摘腊梅花,听到两名宫女在小声议论,说集安堂昨夜闹鬼。” “闹鬼?”朱岚岫抬头看着杜鹃。 杜鹃就像在说笑话一样平常:“这宫里闹鬼的传说可多了。据说昨夜一名宫女半夜如厕经过集安堂时,发现里面有忽明忽暗的亮光闪烁,还有凄厉的哭声传了出来。” “集安堂内无人居住吗?”朱岚岫奇道。 杜鹃道:“已经废弃十多年了。听宫里的人说,那里曾经住过一个怀孕的宫女,那宫女生下孩子后就死了,集安堂内的其他人也接二连三的死去。集安堂从此被视为不吉利的住所,再也没有人入住。” 朱岚岫心头莫名一跳,“那生下来的孩子呢?” “这个奴婢就不清楚了”,杜鹃微微一笑,“奴婢见公主整日闷得慌,这才说个趣闻给公主解解闷。世 上哪里有鬼,公主别当真才是”。 朱岚岫不再言语,只盯着面前黄灿灿的腊梅花呆呆出神。 第55章 傲霜凌风的腊梅 集安堂在东南角的一个小院里,地处偏僻,除了附近的下人外,平日里极少有人会光顾。朱岚岫独自一人来到了集安堂外,一扇破旧的木门,上面有一把沉重的、锈迹斑斑的铁锁,看起来甚是寒酸,与紫禁城的富丽堂皇格格不入。 透过木门的缝隙,可见院内枯草丛生,一片荒芜。朱岚岫见四下无人,纵身跃入。满地的枯枝败叶堆积了厚厚一层,几乎没过脚踝,尽头是三间门窗残破的小屋一字排开。 朱岚岫凝目细瞧,发现左右两间屋子的门上都布满了蜘蛛网,唯独中间那扇门上的蜘蛛网从中间断开,垂挂两侧。门没有上锁,她伸手一推,门扇立即分开。她飞身闪入,迅即将门关上。空间不大,地上和木板床上都积满了厚厚的灰尘,房梁和墙上蜘蛛网密结,一看就是长年累月无人打扫的景象。奇怪的是,靠窗的一张木桌和桌前两张长凳却是一尘不染,桌上还有半截未燃尽的残烛。朱岚岫暗忖道:“昨夜定是有人在这废弃的屋中密会,无意中经过的宫女受到了惊吓,这才闹出了有鬼的传闻。”她举目环顾,想着曾有个怀孕的宫女在这里居住,年久失修破败荒芜的小屋里,曾发生过怎样的故事?她目注蒙尘的窗台,静静感受被层层灰尘覆盖的旧梦往事,一颗心因染上淡淡的哀愁而骤感作痛,不知为何有种隐隐的感觉,那个怀孕的宫女,和自己有所关联。云锦公主,是低贱的宫女所生,难道……“ 离开集安堂后,朱岚岫胸中仍涌动着刻骨的惆怅。她抬头望天,阴霾的天空乌云翻滚,似乎正酝酿着一场暴风雨。阴沉沉的天空连接着黄琉璃瓦覆盖的宫殿屋顶和正中央的琉璃须弥座,不远处就是钦安殿了。朱岚岫惊觉,原来钦安殿和集安堂离得很近,从钦安殿穿过御花园来到集安堂,如果翻墙而过的话,无须经过门禁,倒是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可是王宁嫔已经死了,罗刹还会与什么人密会呢? 朱岚岫本想着将这一发现尽快告诉陆炳,从御花园门口经过时,却被众芳摇落独鲜妍的梅花吸引住了脚步。几乎满树都是花,历经一番寒彻骨才怒放的花朵,颇有一种冰清玉洁的韵致。 走近了才发现,繁盛似锦的梅花,红的、白的、黄的,簇拥着一个丽质芳姿的曼妙身影。赵荣妃独立于花树丛中,她一身淡青色的纻丝纱罗燕居服,外罩一件素白锦缎披风,晶莹淡雅,融入了梅花的世界里,浑然天成。朱岚岫心中暗暗赞叹,一身傲骨,不与群芳争艳的荣妃,恰似这傲霜凌风的梅花,为萧杀的严冬送来一抹暖色。只可惜她际遇凄凉,令人惋 叹。 赵荣妃听得脚步声沙沙作响,回过头来,见是朱岚岫,她嫣然一笑。荣妃本生得艳丽绝世,只是平常一脸冷漠神情,看上去尚无什么动人之处。此刻启唇微笑,顿时神情大变,如花盛开,撩人绮念。 朱岚岫叹道:“荣妃笑起来真好看,应该多笑一笑。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就看你如何去接纳。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人不能永远背负着痛苦的回忆走向未来。” “谢谢公主的宽慰”,荣妃保持着微笑,但很快收敛了笑容,幽幽一叹,“再苦再痛,日子还是要过下去。我已经想通了,再这样消沉下去,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我不是端妃,不会任人宰割!” 荣妃眼中有寒光闪现,散发出的瑟瑟冷意让朱岚岫浑身冰凉,不自觉地双手抱肩。 “这么冷的天,也不穿件披风,当心受冻”,荣妃动手解开身上的披风,“这披风足够将咱俩都裹上,我陪你回凌云轩吧”。 朱岚岫还未及接话,狂风骤起,耀眼的闪电在空中划出一道裂痕,紧接着雷声轰鸣。 “遭了,要下大雨了,咱们快到钦安殿内避雨吧”,荣妃拉了朱岚岫的手疾步前行。二人刚跑出几步,瓢泼大雨已兜头浇下,漫天水雾,视野里白茫茫的一片。荣妃将已解下的披风罩在二人头上,她们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只能凭感觉深一脚浅一脚地持续向前奔跑。终于跑进了钦安殿后,二人都被淋得从头到脚全身湿透。 刚进入正殿喘了口气,竹青就赶到了,她怀中揣着两把伞,跑得急,也顾不上打伞,浑身湿漉漉的,裙摆上溅满了污泥。 “娘娘,奴婢刚才就发现天色不对,正想提醒您带伞,一回头就不见人影了”,竹青略带责备的口吻,“您病体未愈,又淋了雨,这可如何是好”。 荣妃笑对岚岫道:“你瞧这丫头,一天到晚的唠叨,跟个老婆子似的。” 朱岚岫微笑道:“难得她这般贴心,这是你的福气。” 竹青见朱岚岫也在,忙将其中一把伞递给她,“公主,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永宁宫离这儿比凌云轩近得多,先到那里换身干净的衣裳,喝碗姜汤驱寒吧”。 “瞧瞧,这会儿连你也要被唠叨了”,荣妃笑看着朱岚岫。 朱岚岫也打趣道:“竹青的话,我哪敢不从。” 竹青微微嘟起嘴:“两位主子,居然拿奴婢寻开心。” 荣妃和朱岚 岫都笑得欢畅,竹青也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竹青为荣妃撑伞,朱岚岫独自打伞,三人穿过苍茫的雨雾,回到了永宁宫。 火盆里烧着菊花炭,暖烘烘的。朱岚岫除尽衣衫,将湿漉漉的长发全部撂至胸前,擦干了身子,刚系上肚兜,正准备穿内衫,目光扫过面前的铜镜,她吓了一跳。从镜中看到,荣妃正站在身后不远处,呆呆盯着自己的后背看。 虽说都是女人,朱岚岫也不习惯这样裸露着身子,她急忙取过内衫想往身上穿,忽闻竹青的惊呼声传来,“公主怎么也有……” 荣妃微笑着接过了竹青的话:“竹青总说我肌肤似雪,世间罕见。今日见到公主一身吹弹可破的凝肌雪肤,她自然要惊叹自己是井底之蛙了。” 朱岚岫将内衫穿好,红着脸回过头去。竹青端了一碗姜汤过来,面色讪讪,“奴婢识见短浅,让公主见笑了。这碗姜汤,公主快趁热喝了”。 朱岚岫抿嘴轻笑,双手端起那碗姜汤饮了一口。 有宫女进来通报,杜康妃带着两位小公主来了。 荣妃嘴角微向下一撇,“外头下这么大的雨,她倒真是风雨无阻”。 竹青道:“不管康妃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娘娘病了这么长时间,总归只有她坚持定期前来探望。” “放心,我不会怠慢了人家的”,荣妃说话间已迎了出去。 康妃带来的是端妃留下的两个女儿,七岁的常安公主朱寿媖和三岁的宁安公主朱禄媜。两位小公主都遗传了母亲的美貌,粉雕玉琢的小脸蛋,如玉般通透水灵。只是少了一般孩子的纯稚活泼,朱寿媖没有笑容,沉默得让人心疼。朱禄媜一直怯生生地躲在姐姐身后,胆怯怕生。 康妃将身上的湖蓝色披风脱下交给织画,道:“还有小公主的外套,一起拿去烘干,都被雨水打湿了。” 竹青忙带着织画进了里间。 “姐姐的景阳宫内种植了许多芭蕉,这大雨天的,姐姐不在宫中聆听雨打芭蕉,怎么反倒出来淋雨了”,荣妃言笑淡淡。 康妃盈盈一声叹,“我哪里有妹妹这样的诗情画意。本想着带两位公主到御花园中观赏腊梅,谁知刚要出宫就大雨倾盆。一切都已准备就绪,我和妹妹离得近,索性就带她们到这儿来看德妃的小公主了”。 荣妃和康妃说话时,朱岚岫正在里头梳妆,这会儿穿戴停当后走了出来。 康 妃见了朱岚岫笑语盈然,“刚才荣妃还说我怎么不在景阳宫中聆听雨打芭蕉,公主不也放着凌云轩内绝佳的萧萧竹雨不欣赏,却冒雨跑到荣妃这儿来了”。 荣妃道:“别提了,我和公主可是在御花园内被淋成了落汤鸡,狼狈不堪,刚回来换了衣裳。” 朱岚岫目光一转,见寿媖和禄媜缩在阴冷的角落,也不与大人们亲近。她心中难过,近前弯下腰来,伸手轻拂她们的头发,柔声道:“天气冷,到火盆边来和我们一起烤火吧。” 朱岚岫过往常到翊坤宫走动,和端妃的两个女儿较为熟悉。寿媖低低唤了一声“大姐姐”,用倔强的眼神望着她,“我们不冷”。 朱岚岫心似针扎般麻痛,目蕴泪光,说不出话来。 康妃见状暗暗摇头,唤道:“织画,将两位公主带到她们的小妹妹那里去。” 织画和竹青将两位小公主带走后,康妃叹气道:“可怜了这三个没娘的孩子。德妃的女儿不过一岁多,什么都不懂倒还好些。端妃这两个……唉……”端妃死后,方皇后曾主动提出要抚养她的两个女儿。嘉靖自然是不同意,推托皇后要统理六宫,无暇他顾,又说这后妃中就属康妃性情温和,识大体,将两个小公主交由她抚养最合适。嘉靖已经搬离了乾清宫,住进了皇城西苑的万寿宫,从此再也没有回到紫禁城内的寝宫居住。因着端妃的缘故,嘉靖不时召见这两个女儿,康妃也沾了光,一个月内已数次被召到万寿宫侍寝。 荣妃淡淡道:“姐姐近来侍寝频繁,皇后没找你麻烦吧。” “现在还没有,但迟早会被她寻出把柄来的”,康妃水眸轻颤,“侍寝不过是图个心安,证明自己还未落到色衰而爱弛的地步。否则的话,那其实是一桩……苦差事。我的话,妹妹不会不明白”。 荣妃道:“姐姐不必如此隐晦,说白了,侍寝就是被皇上虐待。” 荣妃这般口无遮拦,朱岚岫登时臊得面红耳赤。 “呸呸呸,这样的话怎好说出口来”,康妃亦是红了脸,转而嗔怪道:“公主还待字闺中,万一她听了害怕,将来不敢嫁人了,你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你们……”朱岚岫羞得双手掩面。 荣妃轻笑道:“公主不必担心,你那顶天立地的夫君,是不会虐待你的。” 朱岚岫垂下手来,讶异地睇着荣妃。 荣妃俯下身去,执起银火箸夹拨着火盆内的菊花炭,火 盆架不高,圆框边缘下承四足,足外曲,线条流畅。盆架髹黑漆,其上雕饰秀雅的梅花纹,四足饰花卉纹。她一边道:“公主这般高贵圣洁,自然只有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才配得上。” 康妃点头道:“荣妃说得对,到时得擦亮眼睛仔细挑选,可别像当年永淳公主那样。” 第56章 云锦公主的身世 “公主,奴婢找您找得好苦”,杜鹃一阵风似地飘了进来,手里捧着一包衣物,她的身上湿嗒嗒的,那个装衣物的锦缎包袱却没有沾上一滴水。 康妃微笑赞许:“好丫头,护着公主的衣物,自己却淋着雨。” 杜鹃向康妃、荣妃行礼后,动作敏捷地将包袱打开,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叠衣物,“奴婢猜到公主一定淋了雨,便准备了一整套的换洗衣物,公主快换上吧”。 朱岚岫身上穿着的是荣妃的衣裳,她正被方才康妃和荣妃谈论的话题窘得不知所措,立即借此机会脱身,与杜鹃一同入内换衣裳去了。再出来时,暴雨已经渐渐停歇下来。荣妃将窗户打开了一道缝隙,雨水顺着琉璃瓦屋檐倾泻而下,先是交汇成茫茫水帘,逐渐变成了淅淅沥沥,击落在青石板上,敲打着一地残红。溅开的水波像极了仍绽放枝头的寒梅。冷风里有潮湿的雨意冰冰凉扑在荣妃的额际和颈项里,荣妃打了一个寒颤,重将窗户关上,慨叹道:“深院闭,小庭空,落花香露红。梅花虽坚韧,却也经不起暴风雨的吹打。” 荣妃开窗时,朱岚岫才发现,原来窗外就栽种了大片的梅树,她问道:“永宁宫中就有梅花吐艳,荣妃怎需特意到御花园中赏梅?” 竹青恰好走进屋来,代为答道:“娘娘说永宁宫中只种了梅花,一花独秀,也就是平常观赏罢了。只有到御花园中,才能真切感受到百艳凋零我独开的风韵和气魄。” “哪来的这么多花样”,康妃笑道,“不过话说回来,凌云轩翠竹苍苍,永宁宫内梅花竞放。这‘岁寒三友’,荣妃和公主就占了两友。看来我也要在景阳宫中栽些松树了”。 朱岚岫微微一笑,“康妃身上的气息是属于春天的,和我们不在一个季节”。 “哦?”康妃睫毛上扬,“那公主说说,皇后是哪个季节的人”。 朱岚岫迟疑了一下,荣妃已抢先道:“皇后、王贵妃和卢靖妃三人,都像是夏天的烈日,毒辣辣的,每次靠近她们,我都被晒得浑身燥热乏力,头晕脑胀。对呀,皇后叫方夏瑾,她的名字里,不正好有一个‘夏’字。” 康妃拍着桌子笑骂道:“好你个赵若素,平日里不言不语,较起真来也是嘴巴不饶人。” 荣妃闲倚花窗,“受人之侮,不动于色,娴雅姐姐不也是如此”。 康妃笑意散尽,转过身子,紧闭了一下眼睛。 朱岚岫这才知道,荣妃姓赵名若素, 康妃芳名杜娴雅,还有方皇后的姓名是方夏瑾。多好听的名字,只可惜有了所谓的尊贵封号后,名字就被取而代之了。失去了名字,也失去了自我。 竹青站在后头,看不到荣妃和康妃的神情,追问道:“那惠嫔呢,她属于什么季节?”竹青对于和自己同样奴仆出身的晓蕙更感兴趣。 康妃回过头来,话音幽幽:“应晓蕙在阎贵妃身边时,是个多么明媚活泼的姑娘啊,现在虽是飞上枝头变凤凰,却似乎越来越憔悴了,身上总散发着萧索的秋意。”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只听见火盆里不断传出的噼啪声。过了一会儿,朱岚岫起身告辞。康妃也让竹青去请两位小公主和织画,准备回去了。 朱岚岫与杜鹃并行在细雨绵绵的永巷,雨巷悠长而寂寥,空灵的雨珠自伞端滑落,似断了线的珍珠坠下,在脚下溅起一朵朵晶莹的水花。 临近凌云轩,朱岚岫忽开口道:“杜鹃,关于集安堂,你还知道些什么?” 杜鹃心头一跳,“公主,您果然去了集安堂?” 朱岚岫停下脚步,肃容道:“你一定知道些什么,对吗?” 杜鹃紧咬着嘴唇,半晌才吐露了实情:朱岚岫回宫前,杜鹃是在慈宁宫内服侍蒋太后的,当时蒋太后身边有个跟随了她大半辈子的老宫女,大家都叫她黎姑姑。黎姑姑对杜鹃如亲生女儿般疼爱,嘉靖十八年蒋太后病逝,不久后黎姑姑也身患重病,弥留之际听说云锦公主即将回宫,杜鹃被安排到凌云轩中,黎姑姑便将杜鹃唤到病床前,告诉她一个深藏心底的秘密,关乎云锦公主的身世。 “我的身世?”朱岚岫震惊异常,“我的生母不是一名卑贱的宫女吗,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算不上什么秘密吧”。 杜鹃反问道:“公主对您的生母,了解多少?” 朱岚岫丹唇轻启话凄凉:“我什么也不了解。刚回宫时皇后就交待过,我出身卑贱,不要打听,也不准在外人面前提起生母,免得自降身份,还落人笑柄。” “那个卑贱的宫女,根本不是公主的母亲”,杜鹃的话如平地一声惊雷,“集安堂内那个怀孕的宫女叫银珠,她姿色平庸,从未受过皇上的宠幸,莫名其妙的就怀孕了,而且皇上认定她肚子里是自己的骨肉,还派了几个下人前去伺候。银珠怀孕期间,她和其他下人都从未踏出过集安堂一步,外边的人也无法接近他们。临盆的那天晚上,黎姑姑被紧急召唤到了集安堂,黎姑姑从小看着皇上长 大,皇上对她十分信任,要她亲自为银珠接生。到了那里黎姑姑才发现,躺在床上要生产的,根本就不是银珠,而是另一个女人,银珠的怀孕只是假象!” 朱岚岫已经被杜鹃这一番话震得脑海中空白一片,她一瞬不瞬地瞪视着杜鹃,神情木然。 杜鹃接道:“黎姑姑说,那个要生孩子的女人手脚被铁链铐锁着,形容凄惨,目光中满是仇恨。尽管如此,她依然很美,美得让人一辈子都忘不了。黎姑姑亲手为她接生了一个女婴,母女平安,那个女婴就是公主您呀。皇上要求黎姑姑守口如瓶,当晚所见一个字都不许对外吐露,就连蒋太后也必须瞒着。第二日就传出了银珠因难产而丧命的消息,集安堂内的几个下人也先后死去。” “杀人灭口”,朱岚岫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直冒出来,冻得她脸色发白,“那个女人生完孩子后呢,也死了吗?” 杜鹃道:“她消失了,之前黎姑姑从未听说宫中有这样一个人,之后也再无她的半点消息。这个秘密黎姑姑保守了十多年,也被困扰了十多年,她夜晚做梦常常梦见那个可怜的女人。她说不想将这个秘密带到坟墓里去,所以在临死前亲口对奴婢说了出来。”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朱岚岫抬眼看着杜鹃。 杜鹃低声道:“该不该告诉公主,奴婢一直犹豫不决。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好,而且公主也从来没有提起过生母。今日是碰巧听到了集安堂闹鬼之说,奴婢是不相信什么鬼神的,却想着正好借此机会试探,公主是否有心打探生母的消息。” “不是不想打听,而是无从打听。我的母亲,我只能把她永远深藏在心底”,朱岚岫心有戚戚焉,“你先回去吧,我要到别处走走,透透气”。 朱岚岫径直出了皇宫,她想去找陆炳,却浑浑噩噩地走进了竹林。朱岚岫徘徊其间,撑一伞烟雨,听着冷飕飕的风雨穿林打叶声,如天籁沉弦。她独立清寒,思绪萦旋。 闻足音跫然而喜,朱岚岫回身才惊觉泪影迷离,只识得擎苍屹立于翠竹间的挺拔身姿,却看不清他的面容。心生一念,擎苍,不正是荣妃所说的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吗,感慨万千,不觉又落下泪来。 向擎苍丢掉手中的青竹伞,钻入岚岫的兰花伞下,一手接过了伞柄,另一手抚上她泪流潸潸的面庞,“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朱岚岫水眸潋滟,泪珠在长睫毛上轻颤,“没什么,或许是乍见你,惊喜过度了吧”。 向擎苍两道炯炯眼神,隐含着无限柔情,“我们昨日不是才见面嘛,是不是已经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感了?” 朱岚岫蓦的面上绯红,螓首低埋,避不作答。 向擎苍将她拥进了怀中,把她的头紧压在自己的肩上,“‘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都不足以表达我对你的思念之情,我恨不能每时每刻与你在一起”。 擎苍的声音温暖而有力,朱岚岫顿觉满天阴霾,都被扫除干净。空气中湿润得能挤出水来,她亦是眉眼盈盈,姣若秋水。风动竹梢,雨落花伞,萧萧竹雨声化作了世间最动人的情话。 “大人——大人——”,不速之客的闯入揉碎了在竹林里弥散的暧昧。张涵来不及收住脚步,看清了眼前的状况后,他打了个趔趄,迅速背过身去,用尽可能严肃的声音道:“大人,属下什么也没有看见。” 向擎苍将兰花伞留给岚岫,自己上前拾起地上的青竹伞,也不打开,拿伞柄轻敲了一下张涵的头,“你这小子,也学会卖乖了”。 张涵摸摸脑袋,嘿嘿笑了笑,“指挥使急着找大人呢,要不带上公主一块儿去见他吧。” 向擎苍回头用眼神询问岚岫,朱岚岫微一点头,她烟视媚行,一路上都羞于开口和擎苍说话。结果张涵苦着一张脸,凑近向擎苍道:“大人,属下并非有心偷窥的,你得跟公主解释一下,免得她怪罪属下。” 向擎苍故意板起脸孔,瞪了张涵一眼。 “微臣正想着如何见公主一面,这么巧公主就来了”,陆炳脸上带着恭敬的笑意。 朱岚岫慌忙解释道:“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陆大人。” “公主请讲”,陆炳维持着有礼貌的微笑。 朱岚岫遂将在集安堂的发现告知。 陆炳听着,渐渐的变了脸色,“又是昨夜?” “昨夜还发生了什么事?”朱岚岫忙问。 陆炳道:“昨夜乾清宫中出现了刺客,守卫们见到,是个戴着鬼脸面具的黑衣人,依照身形判断是女人。她似乎在西暖阁的房间内找寻什么,被正好入内的宫女发现了。” “刺客抓住了吗?”向擎苍问。 陆炳摇头,“被她逃脱了。据说那刺客的身手十分了得,一大群守卫加起来,都不是她的对手。此事惊动了皇上,皇上认为刺客还会再来,要求锦衣卫接手乾清宫的防守任务,暗中监视西暖阁,逮捕 刺客”。 “那刺客想必就是仍深藏在宫中的白槿教二护法罗刹。皇上已经搬出乾清宫,避居西苑,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罗刹还去乾清宫做什么?”朱岚岫和向擎苍相视一眼,二人心中皆是疑窦丛生。 “乾清宫西暖阁内一定有什么让刺客惦记的东西,我现在甚至怀疑,鬼老大他们利用宫女谋逆的目的,并非弑君,而是为了让皇上远离乾清宫。只不过……”陆炳停顿了一下,“皇上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只是一再叮嘱抓到刺客后必须保密,交由他亲自审问,其他的不愿多说”。 向擎苍道:“既然皇上有意隐瞒,我们也不好探究,只负责将刺客抓获便是了。” 陆炳点点头,“集安堂看来就是罗刹的秘密据点,我会安排人手好好盯着。既然乾清宫的事情需要保密,就由擎苍亲自带着张涵还有其他几名亲信校尉假扮乾清宫的太监,在里头守株待兔吧。还要请公主多留意后宫的情况,一有风吹草动即刻通知擎苍”。 第57章 坤宁宫夜半闹鬼 皓月悬长空,朔风瓢碎霜。虽然躺在坤宁宫内的暖炕上,温暖如春,方皇后的心中却满是寒冬寂夜的荒芜。她掠了正在为自己捶腿的芙蓉一眼,语气发寒,“知道吗,许绅死了”。 芙蓉双手一抖,怯声问道:“怎么死的?” 方皇后吐出一口长气,方道:“是因为忧思惊恐,精神情绪过度紧张而导致心气虚怯,阴血暗耗,不能养心。神魂不宁,百药不効。唉,皇上大难不死,他倒活活吓死了。” 芙蓉轻轻一叹,“怪他自己没有福气。不过他立下大功,换来满门荣耀,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方皇后拨弄着手上长长的护甲,显得满腹心事。芙蓉也不敢言语,只是重复着手上的动作。室内静得出奇,窗外北风的呼啸声越来越猛烈,鬼哭狼嚎般的声响听着格外的瘆人。 “今晚皇上召谁侍寝?”方皇后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芙蓉道:“是康妃。最近就康妃和惠嫔侍寝最勤了。” “本宫答应曹洛莹保全她的两个女儿,没想到便宜竟让杜娴雅那个贱人捡了去,她已经生下皇子,若再得宠,将来岂不是凌驾于本宫的头上!”方皇后恨得咬牙切齿,“前门去虎,后门进狼。后宫里的这些女人,真是让人防不胜防”。 “啪”的一声巨响,窗户像是被风撞开了,凛冽的寒风灌了进来,呛得方皇后几乎透不过气来。她从暖炕上“呼”的翻身而起,大发雷霆:“狗奴才,连门窗都关不好,干什么吃的!” 方皇后只听见自己的声音满室回荡,却并无宫女太监的半点回应。正气得面色铁青,准备发威,目光触及洞开的窗户,她骇得魂飞魄散。窗户外出现了一个通身雪白,披头散发的女人。正面披垂的长发遮盖住大半张脸,一直垂到了膝盖上。 “啊——”方皇后发出了凄厉的惨叫,“鬼,鬼啊,快来人哪——” 芙蓉吓得抱头在地上缩成一团,簌簌发抖。 白衣女鬼从窗口飘了进来,声音空洞、虚无,伴随着幽怨哀绝的哭泣声:“皇后姐姐,你害得我好惨啊——” “你……你是谁?”方皇后因惊悸而身体拘挛,双目暴突。 “我是曹洛莹,遭你诬陷,凌迟处死的端妃……”白衣女鬼呜呜涕泣,声似鬼魅。 方皇后已临界崩溃的边缘:“端妃……你……居然阴魂不散,你……你是来……是来向本宫索命的吗?” “狠毒的女人,我要将你打入十八层地狱,让你受尽地狱酷刑,方能解我心头之恨……”白衣女鬼伸出双手,十个尖利的灰白指甲抵着方皇后的脖颈,骤然收紧,血盆大口一张一合,吐出怨毒的咒语:“纳命来,纳命来,纳命来……” “救命啊,快来人哪”,方皇后在耗尽全身最后一丝气力,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呼声后,两眼一抹黑,昏死过去。 坤宁宫的宫女太监们夜里不知为什么都睡得特别死,直到清晨才发现方皇后口吐白沫,倒在床榻前,一旁的芙蓉也昏厥不醒。方皇后被太医急救醒后,一直神智不清,口中不停呼号“有鬼”。芙蓉也被吓昏了,不过清醒过来后勉强还能将事情的经过叙述出来。 嘉靖虽说身在西苑,对紫禁城内的事情却是了如指掌。他听了陆炳的汇报后,嘴角隐约有嘲弄的笑意,“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是她自己心里有鬼吧”。 陆炳也有几分幸灾乐祸,“陈芙蓉说她亲眼看见曹端妃的鬼魂从窗口飘了进来,哭声凄厉,口中说着要向皇后索命,还要将她打入十八层地狱”。 嘉靖道:“陈芙蓉的说法仅为一家之言,不足采信,等皇后脑子清楚了再问问是怎么回事吧。” 说话间一位须眉皓白的老者走了过来,他的两手指甲各长五六寸,着实骇人,此人便是被嘉靖封为“通妙散人”的年逾八十的南阳方士梁高辅。 “老神仙来了”,嘉靖满脸堆笑,立即用眼神示意陆炳退下。 陆炳对这些术士向来不屑,他冷冷的看了梁高辅一眼,转身出去了。刚走到门口,就听得嘉靖欢喜笑言:“朕明日便下诏,选十岁左右的童女一百六十人,养在西苑,待她们第一次天癸一至,即取作药引,合入‘丹铅’中。” 梁高辅道:“皇上圣明。这‘丹铅’,能导引服食,吐故纳新,并能制做一种神奇的药丸,比之前的‘先天丹’效果更加。服用后夜间御女久战不疲,还可长生不死,与地仙无异。贫道新近又得了彭祖采阴补阳的玉房秘术,届时一并传与皇上。” 陆炳听着二人的谈话,猛打了个哆嗦,所谓的仙丹,竟是这样炼制出来的,难怪那群宫女要反。他脚步沉重地离开了,一路上发出了同样沉重的叹息声。 钦安殿内正设醮坛之事,由陶仲文主持。嘉靖认为自己大难不死,全靠天上的神仙相助,便让陶仲文在钦安殿设醮坛,祷神求仙,顺便驱除钦安殿内的晦气。陶仲文还带来了他的儿子陶世恩 协助,陶仲文受宠不忘提携儿子,陶世恩也学会了父亲的那套把戏,杜撰仙方,采炼药品进御。那些药品乌七八糟,无一是神农本草中所载,也从不为医家所用,全是他凭空想象,胡乱采来,因此燥烈秽恶,怪味刺鼻,难以入口。可是嘉靖求仙心切,见了仙药就兴高采烈地吞食,对陶世恩也青眼有加。 陶世恩人到中年,宽额、浓眉,有一对锐利的眼睛,带着股阴郁的神情。他和父亲一样,表面上一幅道貌岸然的君子模样,背地里干的却都是一些见不得人的丑事。而且他毕竟年岁不高,远不及父亲沉稳,肚子里的坏水一不留神就流到了脸上。此时他正用猥亵的目光打量着钦安殿外步步生莲花的惠嫔。 惠嫔是来钦安殿烧香拜神的,阎贵妃临死前的话令她寝食难安,她想到玄天上帝跟前忏悔自己出卖阎贵妃的罪孽。 陶仲文见儿子已经垂涎三尺了,邪邪笑道:“这个应晓蕙还欠我一份人情,如果你喜欢的话,爹就让给你吧。” 陶世恩喜出望外,陶仲文附在他耳边说了一通悄悄话。刚说完,惠嫔就走了进来,见到陶仲文,她柳眉儿一颦,冷眼相对。 “你们都到外头守着,不许在这儿打扰惠嫔娘娘”,陶仲文喝退了正殿内的一干道士,阴阳怪气地笑道:“惠嫔真是贵人多忘事,当时向在下索要催情粉时,还说自会好好报答,如今当了娘娘,就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惠嫔冷冷一嗤,“陶真人还有胆子提催情粉的事,若是被皇上听了去,那可是掉脑袋的事情”。 陶仲文打了个哈哈,对陶世恩道:“还不快给惠嫔娘娘奉茶。” 惠嫔不再理会二人,径直走到供案前,跪在蒲团上叩头。 陈芙蓉匆匆自门外进来,“陶真人”,她的语气显得很急促。 陶仲文急对着芙蓉努嘴,芙蓉一低头发现惠嫔也在,立即住了口。 惠嫔跪拜完毕,起身款款而来。芙蓉忙向她行礼。 惠嫔淡淡道:“听说皇后受了惊吓,可好些了?” 芙蓉道:“服了些药后,清醒了许多。娘娘说坤宁宫里有不干净的东西,派奴婢来请陶真人前去做法事驱邪。” 陶世恩端了一杯茶进来,双手奉上,“请惠嫔娘娘用茶”。 惠嫔看也不看陶世恩一眼,却对芙蓉微笑道:“我不渴。你服侍皇后辛劳,这杯茶,就赏给你吧。” 芙蓉像是十分口渴,道声 谢后,立即接过那杯茶一饮而尽。一旁陶仲文和陶世恩都变了脸色,却未敢吱声。 惠嫔又调转身回去拈香行礼了,芙蓉与陶仲文父子到外头商量如何在坤宁宫内做法事。陶世恩做贼心虚,与芙蓉说话时慌里慌张的,不过芙蓉自己也因坤宁宫闹鬼而神魂不宁,并未察觉。相较之下,陶仲文倒是镇定自若。 芙蓉走后,陶世恩哭丧着脸,“爹,这……这该如何是好”。 “不打紧的”,陶仲文伸手轻捋胡子,“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此事与我们有关”。 “可是……”陶世恩伸手指了指殿内的惠嫔。 陶仲文轻蔑一笑,“放心吧,咱们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她不会不知道个中厉害,哪敢与我们为敌”。 陈芙蓉走出钦安殿不远,忽感浑身燥热难当,一股热力在身体内四处流窜,她几乎忍不住要呻吟出声。陈芙蓉今年三十出头,是宫女中较年长的,虽未被皇上宠幸过,也通晓人事,她意识到自己身体的变化,羞愧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她疯狂向坤宁宫逃奔,从乾清宫穿过两尽间的穿堂,可以直接向北绕过交泰殿直达坤宁宫,中间并没有门和宫墙。一口气跑到乾清宫外时,陈芙蓉已被冲动的欲火烧得神智昏乱,她瘫软在地上,竟开始动手撕扯自己的衣裳。 向擎苍和张涵正好从乾清宫走出来,见到****半露的陈芙蓉都傻眼了。 “哪里来的疯女人,如此不知廉耻!”张涵目瞪口呆。 向擎苍走近芙蓉,见她双颊泛起一层极重的桃红之色,娇艳欲滴,看上去十分迷人,心中已经明白了几分,“她像是服了一种厉害的****”。 “****?”张涵怔愣了一下,忽然冲上前去,弯腰抱起了地上的陈芙蓉。向擎苍还未反应过来,张涵已经抱着陈芙蓉飞奔几步后,跳入了附近的荷花池中。 寒冬的池水冰冷刺骨,张涵冻得面色乌青。陈芙蓉也在冷冻的刺激下,神智渐渐清醒过来,却忍受不住侵入骨髓的寒冷而不断厉声哀号。 乾清宫内的几名宫女太监听到喊叫声都跑了出来,围在荷花池边议论纷纷,“那不是皇后身边的芙蓉姑姑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那个是咱们乾清宫新来的小太监,怎的和芙蓉姑姑一起掉到水里去了”。 向擎苍忙解释道:“芙蓉姑姑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落水,幸亏小涵子及时发现,下水救她”。 话音刚落,张涵已经将芙蓉拖了 上来。二人浑身湿漉漉的,寒风吹来,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几名宫女赶紧扶着芙蓉到乾清宫西暖阁内更换衣裳。 向擎苍也带着张涵进了西暖阁。一名宫女捧着一套干净的太监服递给张涵,“快换上吧”。 张涵口中称谢,接过了衣服,却见宫女并没有离去的意思。他冻得一面跺脚,一面颤抖着声音道:“宫女姐姐,你在这儿,我不方便换衣服吧。” 那宫女吃吃笑了起来,“还不好意思呢,我又不把你当作男人,有什么好回避的”。 张涵怔了一怔,才猛的想起,他和向擎苍是乔装混入乾清宫的,里面的宫女太监并不知他二人的真实身份,以为他们真是新来的太监。 “到房间内换吧”,向擎苍立即出声,转向那宫女道,“小涵子天生害羞,你别介意”。 那宫女捂嘴偷笑,又看了向擎苍一眼,“小涵子瞧着挺顺眼的,公公你更是英姿焕发,进宫来当太监,真是可惜了”。说罢仍笑着转身走了。 向擎苍简直哭笑不得,忽听房间内传来了“砰”的一声响。“张涵,怎么回事?”他高声问。 张涵略微紧张的声音传了出来:“我换衣服时不小心,把灯给碰落了。已经捡起来挂好,没事了。” “真是个冒失鬼”,向擎苍暗自摇头。 第58章 阴差阳错钓大鱼 又过了一会儿,向擎苍估摸着张涵已经换好衣服了,他踱步进了房间,见张涵已穿戴齐整,正猫腰打量着灯架上的铜掐丝珐琅满堂红戳灯。 “幸亏没有将这灯摔坏,吓死我了”,张涵心有余悸。 向擎苍训道:“你总是这样毛毛躁躁的,在宫里不比外头,弄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大人教训得是”,张涵点头哈腰。 向擎苍没好气道:“这婢膝奴颜,你倒是学得挺快。” 张涵嘿嘿干笑两声。向擎苍盯着他,嘴角渐渐上扬,“刚才你扑向那个陈芙蓉,我还以为你想要趁机占她便宜呢”。 “占她便宜?”张涵夸张地瞪大了眼睛,“就算要占便宜,也要挑个年轻漂亮的,那陈芙蓉又老又丑……” “嗯?”向擎苍抛给他一个鄙视的眼神。 张涵很自觉地闭嘴,“开玩笑的,大人别当真”。 向擎苍扬眉轻笑,“说正经的,张涵,你今年有十七了吧,也是时候谈一门亲事了”。 张涵慌忙摆手道:“别呀,大人,属下根本没有这个心思。再说了,大人您的婚事还没有着落,属下哪敢抢了先。” “你就会耍嘴皮子”,向擎苍一整神色,“为什么没有这个心思?” 张涵摇头晃脑道:“多情自古空余恨,万一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他的话音戛然而止。短暂的沉默后,话锋一转,“大人,属下真的没想过娶妻。属下自幼父母双亡,现在就想着待生活安定下来后,将老家的妹妹接过来,兄妹俩好好过日子”。 “你还有个妹妹,怎么从未听你说起?”向擎苍问道。 张涵道:“寻常家事,没什么好说的。属下有个孪生妹妹,叫张滟,她也是属下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了”。 “你妹妹在老家怎么生活的?”向擎苍关心询问。 张涵道:“她懂一些三脚猫功夫,整日混在杂耍班子里面,不成体统,所以属下一直想把她接到京城来。” 外面有脚步声传来,二人及时终止了对话。 陈芙蓉出现在了门外,她虽换上了干净的衣裳,但仍鬓发散乱,面色青紫。她见到张涵立即“扑通”跪下,连连磕头道:“多谢恩公救命之恩!大恩大德,磨齿难忘!” 向擎苍冷冷注视着陈芙蓉,“既知感恩,你打算如何报答?” 陈芙蓉有些不 知所措地望着向擎苍。张涵也诧异地偏头看他,不知向擎苍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向擎苍亮出了身上的腰牌,“我们其实是皇上派来秘密监视乾清宫的锦衣卫。皇上担心他搬出乾清宫后,里头的人少了约束,会生出乱子来。没想到我们才刚来,就撞见了你这个服食****,****宫廷的宫女。我们若将此事如实禀告皇上,你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陈芙蓉一听“锦衣卫”三个字,已经吓得面色愈发黑青,待向擎苍说完话,她已是手颤头摇,“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奴婢没有服食****,奴婢冤枉啊!” “那你为何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如此****不堪的举动?”向擎苍厉声责问。 “奴婢……奴婢……”陈芙蓉百口莫辩,急得涕泪横流,“奴婢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奴婢真的不知道啊”。 “难不成,你是遭人陷害?”向擎苍步步紧逼,“你仔细回想一下,是不是吃喝过什么东西后,才有了这等反常的举动?” 陈芙蓉眸光一凝,“难道……难道是那杯茶?”她喃喃低语着,“不可能,陶世恩怎么会将下了药的茶给惠嫔,胆敢对皇上的女人动歪心思,他不要命了吗?” “陶世恩是谁?”向擎苍追问。 陈芙蓉道:“是陶仲文陶真人的儿子。奴婢刚才奉皇后娘娘之命,到钦安殿与陶真人商讨要在坤宁宫做法事。当时惠嫔也到钦安殿烧香,陶世恩给惠嫔端来了一杯茶,惠嫔说她不渴,将那杯茶赏给奴婢。奴婢正好口渴难忍,就喝了。离开钦安殿不久后,奴婢就开始感到浑身燥热……” 向擎苍目光一转,不露痕迹地问道:“皇后是因为坤宁宫闹鬼,才要请陶真人做法事吗?” 陈芙蓉的脸色由青紫转灰白,嗓子发干,哑声应“是”。 向擎苍心中有了主意,“据我所知。曹端妃对宫女作乱根本不知情,是被皇后和你,还有张金莲联手陷害的。遭受了这么大的冤屈,她死后怨气太重,所以阴魂不散,来向你们索命”。 陈芙蓉一口玉牙咬得“咯咯”作响,却还硬撑着道:“大人说的什么话,奴婢怎么听不明白。” “我说的是实话!锦衣卫早就掌握了证据,容不得你们抵赖!”向擎苍声色俱厉,“我知道你并非主谋,只是奉命行事。如果从实招来,我可以放你一马。否则的话,就等着尝尝被千刀万剐的滋味吧!” “求大人高抬贵手,放 过奴婢”,陈芙蓉已如惊弓之鸟,“奴婢在翊坤宫中多年,端妃娘娘待奴婢不薄,奴婢也不愿害她。可是奴婢的身家性命,都掌握在皇后手中,奴婢也是不得已……” “你和张金莲,都是皇后的人吧。那王宁嫔呢,她和你们也是一伙的吗?”向擎苍目光如炬。 “不不,不是的”,陈芙蓉连声辩解,“皇后虽然早就通过张金莲知道了王宁嫔的计划,可是绝对没有参与其中。皇后只是想利用这个机会除掉王宁嫔和曹端妃,同时为自己邀功,巩固后位”。 “张金莲是什么时候得知王宁嫔的计划?”向擎苍问道。 陈芙蓉道:“是在宫女起事的前一天。张金莲半夜如厕,无意中听到王宁嫔和苏川药的悄悄话。王宁嫔说,她打听到严嵩要向皇上进献一只涂上了颜料的假神龟,正好可以利用这只神龟大做文章,引燃宫女们心中仇恨的烈焰,借刀杀人。”她稍稍喘息,又道:“但有一事,奴婢至今不明白。据金莲所说,当时王宁嫔还特意叮嘱苏川药,一定要想方设法,留下皇帝的性命。只要让他吓破胆,躲到西苑专心炼丹就行了。她们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皇后也想不通。” “苏川药?”向擎苍低低重复着这个名字。 “啊,我想起来了”,张涵一拍脑袋,“司礼监审问宫女的口供记录中有提到,宫女们犯事时,就是苏川药因为太过紧张,将绳套儿打成死结无法收紧,她们才没能一下子将皇上……”张涵没敢说出“勒死”二字。 向擎苍略作沉忖,道:“好了,芙蓉姑姑可以回去了。今天发生的事情,就是你走路不留神,失足跌落荷花池,小涵子跳入水中将你救了上来。你是个聪明人,一定知道该怎么向皇后解释。” 陈芙蓉千恩万谢地告退,出去时脚步虚浮,几度险些摔跤。 张涵由衷赞道:“大人,你真高明,几句话就把那个陈芙蓉唬得晕头转向,什么都招了。” “真没想到,竟会有一条大鱼自投罗网”,向擎苍长吁了一口气,“是她自己做贼心虚,不经吓。这是个意外的惊喜,张涵,我要给你记头功!” 张涵喜笑颜开,“属下谢过大人!” 午夜子时,陶仲文和陶世恩在坤宁宫内设坛驱鬼。二人准备了些许黄纸,用朱砂在上面画灵符。 陶仲文手持一把铜剑,剑身两面分别刻龙和刻凤,还刻有符咒。陶世恩举着一支用黄杨木制成,四周刻着全符咒的令棒在一旁配合 。 “吾奉太上老君,九天玄女娘娘,北斗星君以及诸天神圣,赐吾一支降魔剑指,点天天清,点人人长生,点符符好用”,陶仲文口中念念有词,剑指即食指,中指伸直,大拇指扣到无名指与尾指上。念完后,将剑指哈口气,一一点印符上,吸一口气收回剑指。之后合掌念收符咒:乾元荫覆,天运无偏,造化发育,万物滋焉,东西南北,住意安然,云行雨施,变化不则,吾奉太上老君敕急急如律令。 一笔天地动 二笔鬼神惊 三笔平天下 四笔度苍生 天向一中分造化 人于心上起经纶 仙人亦有两般话 道不虚传只在人 方皇后早已命人将四周打扫干净,整理整齐。她和陈芙蓉都全身沐浴,而后穿戴整齐,在神案前毕恭毕敬地点上三支清香,双手合掌默念誓神文,求神灵保佑。陈芙蓉回到坤宁宫后,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自己因精神恍惚,失足落水被救,对于陶世恩端茶给惠嫔之事绝口不提。方皇后正自顾不暇,也没有追究。夜间陶仲文和陶世恩见皇后和陈芙蓉谁都没有提起这件事,原本有些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 夜越来越深,周遭充斥着虚无的恐怖。呼啸的寒风肆无忌惮地从门缝钻进来,竟像是呜呜的厉声哭泣。方皇后骤感毛骨悚然,也难以静心拜神了,直往芙蓉身后躲,芙蓉自己也吓得够呛,渐渐的两人全然不顾什么主仆身份了,抖抖索索的抱成一团。砰然一声作响,房门猛的打开了,一团白色的影子无声无息地飘了进来,一身的白,披散的长发几乎遮住了整个脸庞,一直垂到膝盖上。 “啊——”,正在做法的陶仲文和陶世恩同时发出极度惊惧的叫喊声,陶世恩丢掉了手中的法器,抱头鼠窜。陶仲文胆子大一些,虽龟缩着往案桌底下躲,还能勉强发音:“你……你……是人是鬼?” 那女鬼在陶仲文跟前停留片刻,忽然调转了头,飘向了一旁已吓得不成人样的方皇后和陈芙蓉。 陈芙蓉丢下了皇后,尖叫着冲进了里间。方皇后因惊厥浑身抽搐,两眼向上一翻,倒地不省人事。 坤宁宫内的其他下人听到动静跑进来,也被白衣女鬼吓得连声惊叫,四处逃窜。 向擎苍和张涵正在乾清宫内值夜,殿外的寒风一阵紧似一阵,似有不寻常的声响随风摇摇飘传而来。 “大人你听,什么 声音?”张涵竖起了耳朵。 向擎苍凝神侧耳,“像是哭喊声”。 “不会是坤宁宫又闹鬼了吧?大人,要不属下过去瞧瞧?”张涵自告奋勇。 向擎苍考虑少顷,点点头,“也好,你在暗处留意一下,如果真是闹鬼,想办法查探那鬼到底是何人所装扮”。 张涵应声匆匆去了。随风送来的哭喊声不久后就再也听不到了,可到了天亮张涵仍没有回来。向擎苍再也忍不住,决定自己去坤宁宫一探究竟。这时他手下的一名锦衣卫却来了,称指挥使请向大人出宫一趟。 向擎苍一路上心神不宁,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张涵可能出事了。果不其然,锦衣卫北镇抚司内停放着两具尸体,其中一名死者是陈芙蓉,另一名,是张涵。 向擎苍拳头紧握,满腔的悲愤、心痛、不舍让他欲哭无泪。张涵只有十七岁,那样年轻、率真而富有朝气的美好生命却这样终结了。他的心愿还没有实现,他还一心盼着将妹妹接到身边来。 “张涵和陈芙蓉一样,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都是被人一招掐断颈骨而死”,陆炳因沉痛而声音低沉。 “精通媚术的鬼老八?”向擎苍猛一激灵,“鬼老八也在宫中?莫非她就是那个装神弄鬼之人?” 陆炳怅然叹气,“现在都还不好说。原本我以为女鬼只是想吓唬方皇后,为曹端妃报仇,现在看来个中另有玄机。张涵和陈芙蓉怕是发现了什么,故被灭口”。 “陶仲文和陶世恩,还有方皇后呢,为什么他们没事?”向擎苍愤然。 “皇后又被吓晕了,仍在昏迷中。自从坤宁宫发生命案之后,我就在坤宁宫内安插了一名盯梢的太监。第一次闹鬼,他也昏睡不醒。而第二次闹鬼,他立即出外报信,接到他的通报后,附近的东厂番子火速赶到了坤宁宫,据说当时陶仲文和陶世恩都躲在案桌下,浑身哆嗦,陶世恩吓得都尿裤裆了。皇后就倒在旁边的地上。他们进到里间后发现了张涵和陈芙蓉的尸体,而女鬼已经不知去向了”,陆炳神情忧虑,“白槿教的十大女鬼,已经被我们揪出八个。现在就剩擅长媚术的鬼老八和那个长期以男人装扮示人、雌雄难辨的鬼老九了。鬼老九我们还没有任何线索,而鬼老八一直都在暗处,杀了不少人却始终没有露出过破绽。一定要想办法尽快将此人挖出来!” 向擎苍强忍悲痛点头领命,一面沉声道:“大人,张涵有一桩未了的心愿,他不想让唯一的妹妹张滟一直 混在老家的杂耍班子里头,一心盼着早日将她接到京城来居住。” 陆炳沉沉叹了一口气,“我立刻派人去张涵的老家将张滟接过来。除了为兄长奔丧外,我会在京城为她安排一个好的住处,让她安心住下来,了却张涵生前的心愿”。 向擎苍对着陆炳深深一揖,“卑职代张涵谢过大人!” 第59章 闹哄哄各怀鬼胎 “你们不是神通广大吗,怎么见了女鬼吓成这样,还尿了裤子,也不嫌丢人!”嘉靖听说了昨夜坤宁宫的闹鬼之事后,对陶仲文和陶世恩很是不满。 陶世恩跪伏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而陶仲文自知理亏,不敢申辩,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正在西苑当值的严嵩听说皇上召陶仲文父子训话,赶紧过来为二人解围。“皇上”,他沉稳开口,“陶真人父子擅长的是驱鬼,对付鬼自然不在话下。连他们都无计可施,那只能说明,半夜闯入坤宁宫的根本就不是鬼,而是人”。 嘉靖目光一凛,却不动声色,依旧满脸不悦。 严嵩见状干咳一声,又道:“皇上,世恩道行尚浅,分不清是人是鬼,举止失常也是情有可原。而陶真人虽然拥有驱鬼的强大法术,却无武艺在身,对方既然有胆量扮鬼,必定是身怀绝技,陶真人又怎能奈何得了。” 嘉靖脸色有所缓和,冲跪在地上的父子二人挥挥手,“你们下去吧,记住,不要再闹出尿裤子这样的笑话来”。 陶仲文忙叩头谢恩,“多谢皇上恩典,微臣回去一定会对犬子严加管教”。 陶仲文和陶世恩走后,嘉靖问道:“严爱卿,这闹鬼之事,你怎么看?” 严嵩道:“微臣以为,恐怕是有人蓄意惊吓皇后,至于目的,微臣不敢妄加揣测。” “会不会是……想为曹端妃或者王宁嫔报仇?”嘉靖的脸上有寒意扩散开来。 “这……”严嵩眼珠子飞转,须臾道:“后宫纷争自古不断,若说报仇,除非是生死之交,否则谁敢冒此大风险。依微臣看,有人觊觎后位,借机大做文章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又或者,是白槿教奸人兴风作浪亦未可知。” 嘉靖沉吟道:“此事切不可声张,以免流言四起。至于那些白槿教的余孽,朕早晚会将他们一举剿灭,也可为你那无辜死去的侄女讨还公道。”他看了严嵩一眼,“事关重大,朕不便多透露。你这些日子当值辛苦了,早些回家休息去吧”。 听到嘉靖提起侄女,严嵩立即悲从中来,他强抑潮涌的心绪,毕恭毕敬的叩谢道:“皇上体恤臣下,微臣铭感于心!” 严嵩走到门口,又被嘉靖唤了回来,“还有一件事情,朕如今长居西苑,不入大内,严爱卿温顺谨慎,忠勤敏达,朝廷事务,就交由你代为处理。令郎即日起升任太常寺少卿,仍掌尚宝司事,协助你处理政务”。 严嵩喜出 望外,忙又跪地谢恩。 “爹,你说这闹鬼,究竟是真是假?”严世蕃一脸不阴不阳的表情。 严嵩道:“鬼神之说,信与不信,全看个人所需。我是不信的。陶仲文之流不过是装神弄鬼的神棍罢了,但是皇上被他们哄得鬼迷心窍,深信不疑,我也只能投其所好了。” “那爹认为会是什么人干的?”严世蕃问道。 严嵩道:“不好说,最近后宫是非不断,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外人难以看清。” 严世蕃凑近严嵩,压低嗓子道:“皇后不是派人暗中查探,发现陆炳和曹端妃曾有过私情吗,会不会是陆炳为了替曹端妃报仇,指使人下手的?” “不排除这个可能性,但陆炳不是重红粉轻前程的人,这样愚蠢的事情,不像是他所为。除非,是皇上授意的。皇上宠爱曹端妃,对于皇后下令处决端妃一直耿耿于怀”,严嵩的嘴角掠过笑意,“让皇后多受惊吓也好,那千年神龟的事情虽然被她一手遮掩过去,但她终究知道得太多,对我们是个潜在的威胁。如今皇后已经自顾不暇,也没有精力顾及我们了”。 “要是让她彻底吓疯就好了”,严世蕃嘿嘿阴笑,一转头见严嵩正对自己瞪眼,忙迅速变脸,装得一本正经道:“可是,陆炳暗中调查过,他一定也知道神龟的事情……” 严嵩打断了他,“陆炳是何等聪明之人,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他断不会做的”。 严世蕃又小声嘀咕,“可是,还有他身边那个向擎苍”。 严嵩从鼻孔里重重出了一口气,“秋儿的事情我没有同向擎苍清算,已经便宜了他,他还敢怎么样?” 严世蕃趁机煽风点火,“爹,我说您也是,向擎苍成婚的时候根本不知道清秋妹妹是假的,他居然丢下新娘子去和柳鸣凤私会,摆明了是不把您老放在眼里,那可是大不敬啊,这样的羞辱,您竟能忍了,真让人想不通!” 严嵩冷冷一哼,“这笔账,我一直记在心里。向擎苍是陆炳的人,轻易动不得。而且此事牵扯到白槿教作乱,皇上生性多疑,他嘴上虽从未说过什么,心里恐怕也有疑虑,咱们是不是和白槿教有关联。我今日故意在皇上面前提起白槿教,也是想借机试探”。 “试出什么来没有?”严世蕃忙问。 严嵩道:“没有,皇上的心思很难揣测。不过从皇上肯将朝廷事务交给咱们父子一同处理来看,他还是信得过咱们的。当年白槿 教叛乱皆因大礼仪事件而起,而我在大礼仪事件中一直是站在皇上这一边的。秋儿遭歹人残害,咱们是绝对的受害者,皇上也不糊涂。只是他不愿和我多谈白槿教的事,我也不去打听,能撇得一干二净最好。” 严世蕃笑道:“这白槿教的事情与咱们无关,也不需要操心。眼下儿子有件事情,还得让爹爹操心一番。” “什么事?”严嵩抬眼看着儿子。 “这事需将母亲请过来一同商量”,严世蕃说着吩咐下人,“去将老夫人请过来”。 欧阳端淑一进屋就笑吟吟地望着严嵩,“蕃儿早前已跟我提过,他想要续弦”。 “续弦?”严嵩眉头一皱,“瑜儿过世不过数月,就提续弦的事情,这……” 欧阳端淑委婉插话:“咱们家今年接二连三的发生不幸,办喜事冲冲喜也好啊。况且蕃儿已到而立之年,妻妾倒是不少,却至今未得一儿半女,你不是和我一样急着抱孙子嘛。” 严嵩低叹了一口气,瞅着严世蕃,“你是看上哪家姑娘了吧?” 严世蕃嘿嘿一笑,“爹,您最了解儿子,我想娶安远侯柳王旬的女儿柳鸣凤”。 严嵩顿时火冒三丈,“你怎么这么没出息!那个柳鸣凤和向擎苍夜半私会,若是传扬出去,让咱家人的脸面往哪搁!” “老爷息怒”,欧阳端淑忙抚着严嵩的胸口宽慰,“这事我也说过蕃儿,但他说,柳鸣凤的事是皇上身边的昌芳公公告诉咱们的,此事除了他和皇上还有陆炳外,再无其他人知道了。昌公公跟老爷是老交情了,自不必担心。至于陆炳,他也犯不着跟咱们过不去呀”。 严世蕃忙接道:“听说陆炳弄了个青楼女子在府里头,还准备纳为小妾……” “这是陆炳的事,与咱们何干?”严嵩不客气地剪断了他的话头。 严世蕃只得讪讪一笑,又道:“柳鸣凤和向擎苍的事的确没有几个人知道,就算知道了又如何,谁有胆量和咱作对!再说了,我听说柳鸣凤纯属自作多情,向擎苍对她根本无意,他们也不可能有什么苟且之事。” “你既然知道柳鸣凤对向擎苍有情,又何必娶这样一个女人进门”,严嵩眉宇间染上疑惑之色。 “我就喜欢她那股蛮横劲儿,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让人很有一种征服的欲望”,严世蕃嘴角浮上阴冷的笑意,“再说了,就因为柳鸣凤喜欢向擎苍,我更要把她弄到手,越是得不到的东 西,我越想要!” 严嵩眉头紧锁,正想开口斥责,欧阳端淑急急接了话道:“柳鸣凤出身将门,她的父亲安远侯是朝廷的功臣,与咱们家也算是门当户对。既然蕃儿喜欢,老爷就成全他们吧。” “儿子都是被你给惯坏的”,严嵩提高了音量,语气颇为不满,“就算我想成全,也要人家愿意才行”。 “他们敢不愿意!”严世蕃一拍桌子。 “你——”严嵩气得吹胡子瞪眼。 “老爷,您别生气”,欧阳端淑好言劝慰,“我是惯着儿子,可是咱家就这么一根独苗,还指望着他延续香火呢。柳鸣凤性子火爆些也好,正好镇得住蕃儿的妾室,不会像瑜儿那样被欺负,咱们也省心”。 欧阳端淑的话触伤了严嵩的心,某些往事陡然涌入脑海,他心头骤然一阵感愧,徒然叹息一声,“也罢,我就托人去向柳王旬提亲吧”。 严世蕃偷瞄了欧阳端淑一眼,得意地暗自窃笑。欧阳端淑却给了他一个白眼。 西苑的万寿宫,终日香烟缭绕,嘉靖日日在此修道以求长生。 昌芳午时匆匆进门,见嘉靖一身道士打扮,在醮坛前坐诵经文,以木槌击罄。嘉靖昨夜找了几名小宫女寻欢作乐,纵欲过度,这会儿已经困倦得一边打瞌睡,右手中的木槌竟敲击在左手背上。 昌芳吓了一跳,犹豫再三,还是上前几步,小心翼翼的唤了声“皇上”。 “什么事啊?”嘉靖显得很烦躁,眼皮也不愿抬一下。 昌芳面露难色,“皇后她……“ “皇后怎么啦?”嘉靖语气生硬。 昌芳道:“皇后整日哭闹着,说坤宁宫不干净,要搬到别处居住。” 嘉靖冷笑一声,“她想搬到哪里?” 昌芳道:“皇后想搬来西苑,和皇上一同修道。” “她也配!”嘉靖天颜震怒,吓得昌芳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嘉靖却没有继续发怒,他似乎很是困乏,眼皮越来越沉重,说话的力气也减弱了,“以前德妃居住的延禧宫发生火灾后已经修复了,现在正空着。皇后如果想搬出坤宁宫,就住到那里去吧。若是不愿意,就好好在她的坤宁宫待着。好了,朕乏了,要去休息了”。昌芳赶紧搀扶着他入内就寝。 “还有”,嘉靖的语气突然又加重了,“告诉太医院的人,皇后的病不必费心了。疯病是治不好的”。 方皇后自然是不愿住进延禧宫的,她原本想着能和皇上同住,朝夕相处。可现在皇上已经发话了,直截了当的拒绝了她的请求。闹鬼的坤宁宫方皇后是绝不敢再住了,她心里怕得要死,再住下去不被吓死也会惊出病来,只得委曲求全,搬进了延禧宫。 “嗖”的一声,一柄飞刀自凌云轩外飞入,钉在了紫檀木方桌上。 午后正倚桌看书的朱岚岫悚然惊立,在旁边伺候的杜鹃也惊得发出“啊”的一声尖叫。飞刀上钉着一张字条,朱岚岫打开来看,是擎苍的笔迹:今夜子时,乾清宫西暖阁,有要事商议。 朱岚岫迅速藏好字条,嘱咐杜鹃:“此事不可传扬出去。” 杜鹃似懂非懂的点头应是。 第60章 乾清宫地下寝殿 子时,朱岚岫准时赴约。此时向擎苍正带着一干锦衣卫在西暖阁内守卫。朱岚岫认为既然是向擎苍邀约,光明正大入内即可,便堂堂正正地走了进去。 “什么人?”几名太监围了过来。其中一人是向擎苍手下的亲信校尉叫黄浩然,他认得朱岚岫,立即打千儿,“奴才叩见公主”。其余几人也忙跟着行礼。 月光暗淡,朱岚岫运足目力,见这些人眼神凌厉,作派刚硬,知道一定是锦衣卫假扮,便问道:“向佥事呢?” 黄浩然微微一怔,随即道:“请公主稍候,奴才这就去禀报。” 不一会儿,向擎苍便出来了。他见到岚岫又惊又喜,立即命黄浩然等人先行退下。 “岚岫,你怎么来了?”向擎苍凝目瞧着岚岫。 朱岚岫脸色微变,“怎么,不是你让我来的吗?” “没有啊”,向擎苍十分惊讶。 朱岚岫探手从怀中摸出那张字条,“你瞧瞧,是不是你的笔迹?” 向擎苍接过一览,道:“我去取烛火来,可以瞧得更仔细些。” 烛光中,向擎苍的眉头渐渐收紧,“是何人模仿我的笔迹,竟如此相似,几乎可以乱真”。 朱岚岫亦神色焦虑,“那人将我骗至此处,意欲何为?” 二人正疑惑着,忽感一股淡淡的异香入鼻。向擎苍骤然呼吸转急,脸色涨红。他俊目圆睁,盯注在岚岫的身上,眼中放射出强烈的情焰。而朱岚岫也目光烁烁地盯着擎苍,脸上艳红一片,呼吸急促。向擎苍猛地将岚岫拦腰抱起,遁入了附近树丛中的隐蔽处。二人滚倒在地上,向擎苍将岚岫的娇躯尽拥入怀中,他滚烫的唇堵住了她的,双手放荡地在她玉体上移动,几乎遍及她全身各处。而朱岚岫不但没有挣脱,反而婉转相就,她星目半阖,情态极尽娇柔,不停娇喘。二人陷入了极其危险的情态之中,举动缠绵至极,很快就要突破最后一道防线。 “啊——”一声女人的尖叫响彻夜空。朱岚岫被尖叫声惊动,忽地打了一个哆嗦,睁开了星目,她“啊”的惊叫一声,玉臂一挥猛地将擎苍推开。低头一看,自己身上已仅剩遮蔽胸腹的兜胸和仅掩胯臀的短裤,她羞得粉脸变色,抓起地上的衣物拼命往身上裹,呜咽出声。 向擎苍身上也仅剩贴身内衣,凛冽的寒风侵入肌骨,他的神智逐渐由高烧的欲念中清醒过来,记起刚才侵犯岚岫的举动,他悔恨交加,跪在岚岫面前,想要辩解 却难于出口,只能默默垂首。 “你转过身去,先将衣服穿上”,朱岚岫满脸嗔怒之色,却忍住了责怪之言。 向擎苍听话的转身穿衣,朱岚岫也迅速将衣服穿好。二人再次相对时,神智皆已完全清醒,心中的羞愧让他们都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 半晌寂默无语,两行泪水缓缓由朱岚岫的眼角流下,她低声道:“刚才我细细一想,你绝非这样的无耻之徒,我也不可能如此不自重。是那奇异的香味,让我们迷乱了心智……” 向擎苍心头一凛,“那张字条……” 二人急急跃起,奔至方才看字条的地方,四下里一通搜寻,找到了掉落地上的半截烛头,和被寒风卷至衰草荆丛中的那张字条。 向擎苍分别嗅了嗅烛头和字条,“蜡烛并无异常,字条上还残留着淡淡的异香”。 朱岚岫仰面思索一阵,道:“事先将药物混入墨汁中,待靠近烛火后,药性在高温下才会发散出来,导致闻到香味的人意乱情迷。所以我在白日里看到这张字条后并无异状。这等手法,像是神鸩教的销魂散。” 向擎苍点头道:“不错,又是与神鸩教有关,神鸩教和白槿教到底是什么关系。”他猛打了一个寒噤,“糟了,西暖阁!” 西暖阁内漆黑一团,向擎苍晃燃火褶子,将廊道上的灯重新点亮。黄浩然等数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向擎苍和朱岚岫心头大骇,近前却见地上的人双目仍在转动,都还活着,只是四肢动弹不得,也开不了口。 向擎苍将黄浩然扶起,黄浩然眼珠子拼命乱转,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看这情形,是中了‘十步奇香’之毒”,朱岚岫道,“如果没有解药,‘十步奇香’的药力在十二个时辰之后也会自行消失,只是我们还要等上近一天,才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向擎苍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我们却无从知晓,这可如何是好。” 朱岚岫道:“西暖阁内有九个房间,上回刺客闯入,一定是冲着里头的什么东西来的,咱们分头到各个房间内找找看,或许能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 二人立即手持烛台分开找寻,几个房间内都出奇的平静,室内陈设齐整,并未有外人侵入的痕迹。只剩下最后一个房间了,二人一同入内,却同时惊呆了。房间内的床竟已从中间开裂,移开至左右两侧。中间地面露出了一个大洞,有亮光透射出来。近前一瞧,洞内有弯弯曲 曲的石阶向下盘旋。 “真没想到,这卧床内竟机关暗藏”向擎苍大为震惊。 “进去看看”,朱岚岫当先拾级而下。向擎苍紧随其后。 石阶通向了一个金碧辉煌的地下寝殿。内置一方绣榻,面积甚大,可容数人休息。榻上悬着碧纱帐,铺着锦衾绣褥,生辉焕彩。但极不协调的是,与绣榻相隔不远处有一铁牢笼,像是曾经关押着什么人。牢笼的铁锁落在地上,是被撬断的,牢门大开。一名宫女倒在牢外的地上,是被人一掌打死的。向擎苍认出,是当日曾说他和张涵入宫当太监可惜的那个小宫女。 向擎苍脸上泛动着寒意,“白槿教的人进入西暖阁的目的,就是劫走这铁牢中关押之人吧”。 朱岚岫沉沉一叹,正欲开口,蓦的瞥见正对着牢门的那面墙上悬挂着一幅画。她踱步到那幅画前,只浅浅一掠,就羞得紧急转身,再不敢多看一眼。 那是一幅春宫图,画中****的一男一女正在行云雨之事,男人头戴皇冠,其状甚勇。被压制的女人肢体纤弱,手脚被铁链铐锁着,她闭目转头,额头紧蹙,神情痛苦万分。 向擎苍也看得脸热不已,他尴尬地重咳一声,语调很不自然,“这图中男人头戴皇冠,像是皇上。那女子……看起来……是被强迫的”。 朱岚岫脸上一片红晕,点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向擎苍右手握拳,用力在左掌上一击,自言自语道:“皇上一定是在这牢中囚禁了一名女子,供其淫乐。这女子必是极不寻常的人物,皇上才会这等隐秘行事,讳莫如深。” 朱岚岫语意凄楚:“如今这个秘密被我们发现了,我们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集安堂”三个字陡然撞动朱岚岫的心口,那个生孩子时还被铁链铐锁着的神秘女人……她不敢再往下想了。 向擎苍心头一凛,“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必须立即将此事禀报陆大人”。 二人重新沿着石阶回到房间,朱岚岫回身望着洞口道:“这房中定有控制这个秘密通道的机关,咱们找找,将那洞口合上。这个秘密不要让更多的人知道。” 他们找寻了许久,却未能发现机关,让房间里的床复位。“既然洞口能打开,就肯定能重新合上,为什么那些人离开后,不将洞门重新合上”,朱岚岫一皱秀眉,“难道他们是故意要让地下寝殿暴露的?” 向擎苍摇头一叹,“纸包不住火,迟早要暴露的”。 用“怒发冲冠”四个字来形容嘉靖听到这个消息的反应最贴切不过了,“一群废物!朕要你们抓刺客,现在不但刺客没有抓到,还被劫走了人犯,实在该死!” 跪在地上的向擎苍、朱岚岫和陆炳都惊惧失色,脸色煞白。 “皇上,微臣疏忽职守,罪该万死。此事与公主和指挥使无关,一切罪责,皆应由微臣承担!”向擎苍伏首请罪。 朱岚岫急道:“不,父皇,如果不是儿臣中了对方的奸计,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该受到惩处的是儿臣!” “你的确应当受罚!”嘉靖冲朱岚岫怒吼,“枉费你投身武当门下十多年,连这点是非都明辨不了,还误中销魂散,差点铸成大错,简直丢尽了皇室的颜面!” 朱岚岫似被人狠扇了一个耳光,两眼直冒金星,泪水猛在眼眶中打转。向擎苍当着嘉靖的面无法安慰她,急得六神无主。 陆炳见事态严重,忙道:“皇上,白槿教奸人手段阴险狡诈,公主涉世不深,误入他们的圈套实乃情有可原。擎苍未能及时识破歹人奸计,以致酿成这般严重的后果,罪不可恕。而微臣身为指挥使,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恳请皇上念在臣等对皇上一片忠心,给臣等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如若不能赎罪,当以死谢罪!” 向擎苍朗声道:“一人做事一人当,罪在向擎苍一人,大人无需代卑职受过”,他转而面向嘉靖,无畏直视:“微臣任凭皇上处置,只求皇上宽恕公主和指挥使!” 嘉靖眼神阴郁,“那你就自断一臂,以示对朕的忠心!” 向擎苍面不改色,他未有丝毫犹豫,右腕抽出身上的佩刀,挥刀对着左臂砍下。 朱岚岫眼见悲剧已无可挽回,胸中的悲愤,一齐倾泻出来,她奋力一跃,整个人扑向了擎苍。向擎苍手中的刀去势劲急,他心神俱震,却已无回转的余地,那刀不偏不倚,正对着朱岚岫的发髻削切下去,钢刀擦过她的脖颈,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裂口,顿时云鬓散乱,血流如注。 “公主——”向擎苍已经肝胆俱裂,也顾不上别的了,抱着岚岫嘶声叫唤。陆炳急奔过来,双手按压住朱岚岫的伤口为她止血。 嘉靖也受到了惊吓,连声高呼:“快传太医,快传太医——” 太医十万火急的赶了过来,向擎苍将岚岫抱到了寝殿的榻上,太医迅速为她止血、上药、包扎,一通忙碌之后,太医的衣背已被冷汗打湿,他大气长出, “公主的伤已无大碍。实在万幸,如果刀口再深几分,将切破喉管,后果不堪设想!” 向擎苍跪在一旁,满脸凄厉、悲苦的神情,脑际中一片混乱。 嘉靖转头瞧了向擎苍一眼,冷冷说道:“起来吧。” 向擎苍依旧静静的跪着,目光迟滞,恍若未闻。 陆炳忙低声喝道:“擎苍,皇上让你起来,还不快谢恩!” 向擎苍倏然清醒过来,一整脸色,叩头谢恩,而后挺身起立。 嘉靖面色略为缓和,道:“朕看你还是有些骨气的,就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吧。” 向擎苍听得呆了半晌。 嘉靖哼了一哼,“还愣着干什么,快去看看你那些手下,一旦他们能开口说话了,立刻带到这儿来”。 朱岚岫虽因受伤发不出声音,意识却是清醒的,听到嘉靖的话,她知道擎苍的手臂可以保住了,绷紧的心弦终于松了下来。她屏息倾听着擎苍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泪水滚落粉腮,打湿了枕畔。 向擎苍再回到西暖阁时,那个机关暗藏的房间,床已复位,一切如常。向擎苍心中震惊,方才嘉靖龙颜大怒,他也来不及提起秘道入口并未关上。相距时间不长,秘道口却已闭合。白槿教的人没有理由回来自找麻烦,那么最大的可能性,就是皇上身边的人启动了机关。向擎苍全身微微颤动了一下,莫名的感到有一双眼睛在暗中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背脊上立即冒出一股凉意。 第61章 消失的神秘女人 黄浩然等六名锦衣卫已被集中在另一个房间内。向擎苍一直守着,直到“十步奇香”的药力消退后,才将他们带到了嘉靖面前。 据黄浩然等人所说,在向擎苍与朱岚岫见面后不久,就有一个易容成向擎苍模样,手持高烧红烛的人进了西暖阁,他将里头的锦衣卫召集到了一处,然后冷笑着取下了人皮面具。众人大惊失色,想要上前擒拿,却发现浑身气力迅速流失,很快所有人都瘫倒在地上,连开口叫唤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们看清楚那人的长相了吗?”嘉靖脸色铁青。 黄浩然惶恐道:“看清了,是个四旬左右的中年男人,身材修伟,紫脸环目,满腮虬髯,眼神锐利如鹰。” “中年男人?”嘉靖蹙眉覃思,沉默片刻,似乎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又道:“接着往下说。” 黄浩然道:“那人招呼了一个蒙面人进来,看那身形是个女人,他们一同进了一个房间,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个中年男人就抱了个手脚被铁链铐锁住的女人出来了,蒙面人跟随在他们身边,三人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那个男人还说……”黄浩然嘴巴抽动,不敢再往下说。 “说什么?”嘉靖的眼里寒气直冒。 黄浩然磕磕巴巴道:“他……他说……告诉皇上……我们的人……也该……该还给我们了。” 嘉靖眼睛发直,神色大变,声音沙嗄而喑哑,“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 “皇上”,陆炳见嘉靖神态失常,忙低唤了一声。 嘉靖心底有根细细的线,在猛然抽动,他从某种记忆底层的痛楚里,蓦然惊觉过来,吼道:“你们看到的,听到的,一个字都不许吐露,听到了没有!谁敢传扬出去,杀无赦!” 黄浩然等人吓得猛然磕头,发誓一定会严守秘密。嘉靖这才稍稍平息了怒气,放他们离去。 陆炳和向擎苍仍跪在地上,嘉靖觉得自己忽然软弱得像一团棉花球,浑身都没有力气,他望着陆炳虚弱发音:“你有什么收获吗?” 陆炳黯然摇头,“盘问过当晚宫中的门墙守卫,都未发现有任何可疑的人物或车辆出入。也就是说,黄浩然他们看见的那三个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再没有其他人见过他们。” “会不会,还躲在宫里?”嘉靖的眼光像两支蓄势待发的利箭。 陆炳否定了这一猜疑,“从乾清宫出来,只有去到两个地方不需要经过门禁。乾 清宫东西两梢间为暖阁,后檐设仙楼,两尽间为穿堂,可通交泰殿、坤宁宫。但乾清宫、交泰殿和坤宁宫我们都已经查遍,毫无收获”。他顿了一顿,接道:“他们是有备而来,必定早已考察过周边的地形。如果地面上行不通,还有一个方法,就是从地下走。联系到之前坤宁宫闹鬼,我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坤宁宫内,很可能藏有通向宫外的秘道。” 嘉靖闻言一震,“你认为,是那些逆贼装神弄鬼,目的是让皇后吓得搬出坤宁宫,好方便他们的行动?” “这个可能性很大”,陆炳道,“过去皇后身边的婉卿和腊月都是白槿教的女鬼,为什么她们都在坤宁宫?如果皇后与白槿教并无瓜葛,那么婉卿和腊月在坤宁宫中潜伏,就一定有其他的原因”。 嘉靖皱拢两道平平的眉毛,陷入了深深的思索。蓦的他的眼中似被点燃,有火苗窜了起来,“朕曾经听说过,正德十五年,先帝最宠信的义子、锦衣卫指挥使江彬伙同寿宁侯张鹤龄,勾结江湖匪帮、天竺妖僧和蒙古人意图谋反篡位,当时他们就曾经利用了宫中的秘道。只是,后来乱党都已伏诛,秘道早已被封堵。当年负责剿灭乱党的人也都已不在人世。白槿教的人,如何会知道宫中秘道所在?” 陆炳沉吟道:“不管怎样,先彻底搜查坤宁宫,看结果如何再作定夺。” 嘉靖沉沉点头,目光淡淡扫过一直跪在地上不言不语的向擎苍,道:“朕已让人送公主回凌云轩,休养几日便可复原了。” 向擎苍万感交集,心绪如潮,这滋味说不出是喜是愁,他俯首贴地,声音透着悲凉:“微臣叩谢皇上不杀之恩,必将痛定思过,戴罪立功,为皇上效犬马之劳!” 嘉靖不再看向擎苍一眼,他把头深深的仰靠在雕龙髹金龙椅靠背上,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疲惫,“都退下吧”。 锦衣卫把坤宁宫翻了个底朝天,果真发现了秘道,在皇后居住的正殿里间床榻底下。“唉!”陆炳低叹着,“难怪坤宁宫内会闹鬼,难怪陈芙蓉和张涵会在里间遇害,他们是正巧遇到了趁乱经由秘道出入的什么人,才被灭口吧”。 太医为朱岚岫用了上等的好药,内服外用,很快就能够下床活动了。伤口还未完全愈合,她就急着出宫去见陆炳。 屋外北风劲吹,漫天飘着大雪。陆炳的卧室内却是春意融融,陆炳将可儿拥坐在他的大腿上,他用手指轻梳着她的头发,望着那发丝像水般从他指缝中滑落下去,再用手指抚弄她那略 嫌瘦削的下巴,她的脸庞轮廓柔美而动人,他用一种惊叹的心情去想着,这丫头是越来越有种成熟的韵味,也越来越绽放出她的光华了。头脑中遐思不断,一双手也开始不安分地在她的身上游移,为她轻解罗裳。可儿徒带羞怯之态,任由他肆意摸索。 “大人”,屋外传来绮红的声音,“有位姑娘要见您”。 陆炳一愣,这样寒冷的雪夜,竟会有女子造访。可儿已经满脸通红的挣扎着站起身来,急急整理凌乱的衣衫。 陆炳道:“请她到前厅等候,我马上就来。” 绮红应声去了。陆炳转头看到可儿慌乱的模样,他挑了挑眉毛,一把搂过她,将嘴唇贴近她的耳垂,语气中满是暧昧,“我去去就来,今晚你逃不掉的”。 可儿忸怩抽身,“大人在外塑翩翩君子之风,关起门来却是这等不正经”。 陆炳伸手轻刮她小巧挺秀的鼻子,笑道:“念君子偏逢登徒子,既已上贼船,后悔也来不及了。” 可儿脸红红的,眼睛亮晶晶的,声音细小得让人难以听清,“我是心甘情愿上贼船的”。 陆炳却听得一清二楚,他故意挨近她,“你再说一遍,我听不清”。 可儿轻轻跺脚,别过脸去,不再理他。 陆炳露齿粲笑,关上房门时,目光仍贪恋地停留在可儿身上。 前厅里的来客是朱岚岫,她身披淡紫色的斗篷,绮红正帮她轻轻抖落上面的雪花。 “快请坐吧”,陆炳心头一跳,“绮红,你先下去”。 朱岚岫摘下风帽,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陆炳躬身行礼,“是什么要紧事,让公主雪夜到访?” 朱岚岫微微笑道:“白天那些宫女看得紧,非让我躺在床上养伤,我只能趁着夜晚溜出宫来。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心中牵挂着乾清宫内发生的事情,又不好打扰父皇,只能前来向陆大人打听了。” 陆炳暗松了一口气,道:“坤宁宫内发现了密道,他们一定是从密道逃出宫去的,密道通往京郊一处废弃的小庙,他们应该已连夜离开了京城。据皇上所说,那女人的手脚被铁链铐锁着,那铁链锁有千斤重,且是特制的七窍玲珑锁,必须七把钥匙同时使用才能够打开。当年制锁的高人早已经不在人世了,钥匙只有皇上才拥有。那女人身负这样沉重的枷锁,一定走不快。而且这样明显的特征,很容易就能发现。皇上已经下令全力搜捕了 。” 七窍玲珑锁?千斤重?那沉重的锁压在朱岚岫的心头上,直觉告诉她,那个女人,绝不只是供嘉靖淫乐的玩物那么简单。她的呼吸变得有些困难,“陆大人可知道,那女人是什么身份?” 陆炳脸色凝重,“皇上不说,我自然也没敢多问。想必是个极不寻常的人物”。 朱岚岫忽然想起什么来,“千斤重的枷锁,如何抱得动?可黄浩然说,那个中年男人抱着那女人,一眨眼工夫就不见了”。 陆炳点头道:“我已经派人去调查……” 可儿端着一杯茶走了进来,陆炳立即咽下后半截话。 朱岚岫抬头望着可儿,可儿将茶水搁在几案上,她发簪上的流苏随着俯身的动作微微晃动,朱岚岫的目光被那发簪吸引过去,然后,她惊愕住了。可儿发髻上的那支发簪,正是端妃的遗物。可儿恰抬起头来,朱岚岫细一打量她的面容,愈发的惊愕,她认出,这是万花楼里的可儿,又紧接着想起,刚才见到的绮红也是万花楼里的人,怪不得觉得有些面熟。 当日朱岚岫去万花楼是女扮男装,可儿并未认出她来,被她瞧得很是不自在,难为情的别过脸去。 陆炳招手让可儿到他身边,爱怜地轻声责备:“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种下人活儿以后不要再做了。”他趁朱岚岫不注意捏了一下可儿的手,“快回房去等着我”。 可儿羞红了脸跑开了。 朱岚岫仍在发怔。陆炳轻喊了一声“公主”,她猛然回过神来,装作若无其事的笑了笑,“还有件事情,我想问问大人”。 “你说吧”,陆炳发现她的神色有些异常,却不敢探询。 “陆大人在蒋太后身边长大,一定认识当年蒋太后身边的黎姑姑了?”朱岚岫问道。 “黎姑姑?”陆炳对朱岚岫的问题显得很意外,“当然认识,黎姑姑追随了蒋太后大半辈子,我与她十分熟识”。 朱岚岫又道:“我身边的宫女杜鹃说,她当年是在黎姑姑手下做事。” “杜鹃啊”,陆炳一笑,“那时候她还是个小丫头,聪明伶俐,活泼可爱,很得黎姑姑和蒋太后的欢心。黎姑姑一生未婚,她一直将杜鹃当亲生女儿一样疼爱”。陆炳忽的一顿,“怎么,公主该不会怀疑,杜鹃也和沈婧一样……你放心,杜鹃是黎姑姑一手调教出来的人,对皇上绝对忠心不二。如果我是白槿教的人,也不会选择杜鹃作为调包的对象,她自幼进 宫,太熟悉宫中的情况,如果假扮她,很容易露出破绽”。 朱岚岫略微迟疑,还是开口问道:“那么集安堂的宫女银珠,陆大人可曾听说?” 陆炳把眼光挪到桌面上,微喟了一声:“银珠,便是公主的生母,她因为难产,生下公主后就过世了。” 朱岚岫面容微僵,“听说集安堂里的人都死得不明不白,陆大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死得不明不白?”陆炳诧异抬眼,“他们是因感染了瘟疫而死的。公主出生后由集安堂的宫人抚养,幸亏没有被传染。瘟疫爆发后,蒋太后还将公主接到慈宁宫亲自抚养了一段时间,那时候公主体弱多病,日夜啼哭,黎姑姑操劳过度,蒋太后也被吵闹得睡不安枕。后来陈皇后主动提出要抚养公主,将公主接到坤宁宫中,直至公主被送到武当山随玉虚道长学艺”。 “陈皇后?”这位对自己有养育之恩的前任皇后,朱岚岫却一无所知。 陆炳只是轻描淡写道:“在方皇后之前,皇上还有过两位皇后。陈皇后是皇上的结发妻子,因为妒忌心太重被皇上惩罚,后来就去世了。” 朱岚岫偏着头,迷迷蒙蒙的看着案几上热气氤氲的茶杯,她似乎在想着什么,在沉思着什么。 陆炳又低低唤着“公主”,朱岚岫转过脸来,陆炳道:“我也有一事要请教公主。听擎苍说,你们被销魂散迷乱了心智后,是一女人的叫喊声将你们惊醒的。公主可有想过,那女人是谁,她当时为什么会叫喊?” 朱岚岫霎时感到脸上火辣辣的,她微垂着头低语:“我也想不通……” 屋外弥天大雪,朔风劲吹,肆虐的呼嚎声盖过了屋内的话语声。 朱岚岫不再说话,她心事重重,低头默默。陆炳一门心思都在可儿身上,也心不在焉的。过了一会儿,朱岚岫起身告辞。陆炳将她送到了门口,“公主的伤还未痊愈,不宜再这样奔波。如果有什么事情,我会想办法告知公主”。 朱岚岫说声“多谢关心”,转身就要离去。陆炳又唤住她,“擎苍……去了竹屋”。 朱岚岫雪白的脸染上了一抹红,略一颔首,走进了风雪中。 第62章 风雪之夜断肠人 朱岚岫径直去了公主府,朱秀贞正准备就寝,听到通传,忙让小翠将朱岚岫带到屋里来。 “岚儿,你身上还有伤,这么冷的夜,一个人跑出来做什么?”朱秀贞关切地问长问短。 “我……”朱岚岫看了小翠一眼,朱秀贞立即将小翠打发走了。 “来,快坐下”,朱秀贞拉了岚岫一同在床沿坐下,“快告诉姑姑,发生什么事了?” 朱岚岫轻轻摇头,“我只是,听说了一些关于生母的传闻,想要向姑姑求证”。 “你的生母?是什么人在乱嚼舌根?”朱秀贞不满的蹙眉,“你的身世在宫中是个禁忌的话题,过去一些捕风捉影的人都受到了严厉的惩罚。你也不许乱打听,免得惹恼了皇上”。 “为什么是禁忌呢,只是因为我的生母银珠是个下贱的宫女吗?”朱岚岫苦笑了一下。 “难道还有别的原因吗?”朱秀贞愕然,凝眉细想少顷,她又道:“当时有过传闻,说银珠其实并未受过皇上的宠幸,亦非因难产而死,而是失踪了。还有集安堂里的宫女太监都感染了瘟疫而死,也颇为蹊跷,因为宫里的其他人都好好的,怎就单集安堂内的人染疫。不过这些都是有人添油加醋肆意渲染的,几个好事者被杖毙后,传闻也就渐渐平息了。”朱秀贞奇怪地看着朱岚岫,“你怎么突然打听起这个来,是谁跟你提起的?” 朱岚岫没有回答,只又问道:“姑姑可曾听说,乾清宫内囚禁过什么人?” 朱秀贞惊异瞪眼,“乾清宫是皇上的寝宫,又不是囚牢,怎么可能用来囚禁人。岚儿,你到底怎么啦,尽问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没什么,我就是好奇罢了,既然姑姑也不知道,那就算了。放心,我不会乱打听的”,朱岚岫勉强露出了笑容,“那姑姑跟我说说,关于已故陈皇后的事情吧,听说她曾经抚养过我”。 朱秀贞睃了岚岫一眼,发出微不可闻的叹息,“陈皇后,是个苦命的女人,她死的时候,只有二十二岁。只因皇兄好色,看上了一名有一双玉手的漂亮宫女,惹得陈皇后醋意大发,推了那端着茶的宫女一把,将茶水泼在了皇兄的衣服上。皇兄立时大怒,飞起一脚狠踢在了陈皇后的小腹上,当时陈皇后已经有六个月的身孕了,她对皇上那一脚毫无防备,顿时被踢晕过去,一个已成形的男胎生生流掉了。由于惊恐过度,陈皇后流产后大出血,含恨死去。她死后不久,皇上就将你送到武当山上去了。” 朱岚岫听得心寒齿冷,这样对待自己的结发妻子,简直就是残忍不仁。 朱秀贞又叹道:“那个有一双玉手的漂亮宫女姓张,陈皇后死后,皇兄将张宫女封为顺妃,一个月后又立为皇后。后来张皇后因为厌烦皇兄拜道求仙的繁琐仪式,得罪了皇上被废黜,因悲伤过度,两年后在冷宫中凄惨死去。两任皇后都只当了六七年皇后,不得善终。再来就是现今的方夏瑾方皇后了。” 朱岚岫终于忍不住道:“父皇,未免太过薄情寡义了。” 朱秀贞睫毛微微闪了闪,轻声道:“皇兄的许多做法,我也是不认同的。但他毕竟是我的亲哥哥,也是你的亲生父亲。”她岔开了话题,“我们不谈这些了,下雪的夜晚这般寒冷,你就住在府中吧,咱俩在一张床上睡,也可以说些贴心话。” “挤在一张床上睡,我担心会伤着你腹中的小宝贝”,朱岚岫微微一笑,“我还要回宫去的,杜鹃她们一定急坏了”。 “那简单,让小翠进宫告诉杜鹃,说你在我这儿住下不就行了”,朱秀贞忽然神秘兮兮地盯着她,“你没有对我说实话,对不对?你是想去……会情郎吧”。 “姑姑——”朱岚岫蓦然间双颊绯红。 “在姑姑面前,有什么好害臊的”,朱秀贞笑望着她,“那我就不留你了,外头下着大雪,带把伞吧”,她说着喊小翠取伞来。 朱岚岫也不想再解释什么,只是无奈笑道:“姑姑身子不方便,好生歇息,不用送我了。” 朱秀贞温顺点头,含笑目送朱岚岫跨步出了房门后,轻轻将门关上了。 离开公主府后,朱岚岫心底有层迷惘的隐痛在扩大,那隐痛像一张大网,将她整个儿罩在里面。刺骨的西北风劲吹,鹅毛般的大雪不停的飘落,四周寂寂,她本能的想要回宫,却管不住自己的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皑皑白雪到了竹屋外。 有悠扬的萧声传出,在茫茫夜空中回旋荡漾。竹屋内烛火明亮,向擎苍凭窗而立,他颀长的身影投射在纱窗上,随着摇曳的烛光撩动。朱岚岫痴痴凝望着擎苍的身影,她的内心有千百种情感交织奔腾,惘惘茫茫的,伞从手中滑落了都浑然不觉。 风雪中突然飘传来一阵脚步声,竹林中闯出来一个夜行人,略一张望,直向竹屋奔去,奔行身法十分快速,片刻间已到了竹屋前。 朱岚岫心头突的一跳,正想上前,那夜行人恰好回过头来,她看清了,来人是柳鸣凤, 于是重新隐蔽起来。 柳鸣凤见四下无人,便伸手叩响竹屋的门。 向擎苍听到敲门声,陡然停止吹奏,他双目放光,疾步上前打开了门,目光立时又黯淡下来,“鸣凤姑娘,怎么是你?” 柳鸣凤幽幽开口:“你以为是云锦公主吧?抱歉,让你失望了。” 柳鸣凤这么一说,向擎苍反倒局促不安起来,接不上话。 柳鸣凤转又启口一笑,娇声道:“外头这么冷,不请我进去坐坐?” “孤男寡女……恐怕不太方便……这关系到姑娘的名节”,向擎苍支支吾吾。 柳鸣凤噘起嘴来,“你和云锦公主不也在深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她都不怕名节受损,我有什么好怕的”。也不等向擎苍答话,柳鸣凤已经推开向擎苍,冲了进去,还顺手关上了屋门。 向擎苍刚喊出一个“你”字,就被柳鸣凤打断了,“我人都已经进来了,你不至于狠心的把我赶出去吧”。 向擎苍无可奈何的摇头苦叹,“请坐吧”。 朱岚岫内心作了一番激烈的斗争后,还是忍不住来到屋外,想听听二人在说些什么。 柳鸣凤落座后,突然挺直身子,神情严肃道:“前几日,严嵩托人前来向我爹提亲”。 向擎苍怔了一怔,“看来严世蕃是真心想要娶你”。 “呸,谁稀罕他的真心”,柳鸣凤一拳捶在桌上,“咚”的一声闷响,吓了自己一跳。 向擎苍问道:“你爹同意了吗?” “当然没有”,柳鸣凤柳眉倒竖,“如果同意,我也不认他这个爹了!” 原来,严嵩请他的义子、工部右侍郎赵文华出面撮合。那日赵文华径往安远侯府,与安远侯柳王旬在书房寒暄几句后,赵文华便拱手施礼道喜。 柳王旬愕然,不知喜从何来。 赵文华开门见山道出究竟:“严阁老的公子严世蕃正择佳偶,卑职素闻令媛聪明伶俐,家教有方,郎才女貌,实属天成。愿为鸿媒,结两家秦晋之好,未谂尊意如何?” 柳王旬听罢怒火中烧,心想严嵩父子奸骨狡黠,怎能与他们家结亲,何况严世蕃的妻子新丧,家中还有几房妾室,怎能让女儿嫁给人家做续弦,受这样的委屈。但他知道赵文华是遵命而来,碍于严嵩父子如今正得势,还留了三分情面,道:“感谢阁老费心,若相府不弃,****得福。” 赵文华回到严府将柳王旬的话转告,严嵩父子以为柳王旬允诺了这门婚事,喜不自胜。谁知赵文华再往侯府回话时,柳王旬却改口道:“本侯再三思忖,深感此呈不妥。一者,小女不才,不能与严公子配;二者,本侯门微祚薄,高攀有辱相府门庭。烦赵大人玉言,将愚衷上禀相府。”赵文华再三游说,柳王旬始终不改口。 严嵩知道后气得脸发青,却经不住严世蕃的软磨硬泡,只得于今日又亲自登门提亲。柳王旬知道严嵩此行的目的,不想接待他。但又不好当面拒绝,就让他在侯府坐了一整天的冷板凳。据说严嵩受了这样的羞辱,回府之后气血上涌,一口气上不来,浑身直抽搐,差点晕倒。 听完柳鸣凤的叙述,向擎苍紧皱一双剑眉,“严嵩父子不会善罢甘休的”。 柳鸣凤轻轻叹息一声,“所以我才连夜赶来找你”。 “我能帮你什么忙吗?”向擎苍诚挚地问道。 柳鸣凤轻轻叹息一声,“就怕你不愿意”。 向擎苍肃然道:“只要是我能够做到的,义不容辞。” 柳鸣凤两道柔媚清澈的目光盯在向擎苍脸上,“你可愿意娶我?” 向擎苍脸色一变,“这是两码事,不要混为一谈”。 “怎么是两码事呢?”柳鸣凤神情间十分镇静,却说得幽婉动人,“要让严世蕃彻底死心,唯一的方法就是我尽快嫁人。可我柳鸣凤这一生,只认定你一人,如果你不肯娶我,我恐怕只有死路一条了”,她幽幽一声长叹,两行清泪顺腮而下。 向擎苍心中不忍,却不愿说违心的话,一咬牙道:“对不起,这个忙,我帮不上。” 柳鸣凤起身走近向擎苍身侧,脸上****横溢,星目中泪若泉涌,凄婉一笑,“早就知道是这样的答案,偏偏还不死心。你明知道和云锦公主相爱不可能有结果,为什么不能把对她的爱分一些给我,我的心快被你折磨碎了!” 向擎苍很想说几句慰藉之言,但又怕招来烦恼,于是把到了口边的话又咽回肚中,垂下头轻轻叹息了一声,“鸣凤姑娘,感情的事是不能勉强的。除了娶你之外,任何一件事情,只要能为你出一点力,我一定全力以赴,决不推辞”。 朱岚岫一直在门外听着,风、雪愈来愈大,朔风劲扑,大雪纷飞下,她却站立不动,身上的斗篷、风帽已全为落雪掩去,变成一片粉白。地上的积雪越来越厚,人也逐渐陷于积雪之中。不知过了多 久,她终于缓缓移动了身躯,骤感风刀雪剑严相逼,冰雪化作冷涩的寒流,不断涌入她的心底,又从她的眼眶奔流而出,由缓到急,泛滥成灾。她踉跄离去,冰冷的月光映照出雪地上一排歪歪斜斜的脚印,绵延着,似乎一直绵延到世界的尽头。 第63章 女鬼的真实面目 严府中爆发了一场战争。严世蕃额上青筋暴突,冲严嵩怒吼:“为什么不去求皇上赐婚,只要圣旨一下,柳王旬就只能乖乖将女儿送上门来。到时候,他加诸于咱们身上的羞辱,我一定加倍奉还!” 严嵩耷拉着脑袋,神情萎靡,“我已经求过皇上一次,实在没有脸面再请他赐婚了”。 严世蕃忽然仰面一阵大笑,那笑声让严嵩浑身起鸡皮疙瘩。 “爹,闹了半天,原来在您老心目中,亲生儿子远不如侄女来得亲哪”,严世蕃一只独眼中寒光闪动,逼视在严嵩脸上。 严嵩心中有愧,心虚地转过脸去,正对上欧阳端淑满含幽怨的目光,他摇头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欧阳端淑一转神色,婉言慰道:“那柳王旬真不识抬举,老爷已经降尊纡贵,亲自登门,他竟让老爷坐冷板凳。不过老爷也不用苦恼,来日方长,也不必急在一时。” “什么不必急在一时,我就急着娶柳鸣凤进门!”严世蕃跳脚嚷嚷。 “你怎的这么没出息”,欧阳端淑拿手指一戳严世蕃的额头,“人家这样不给咱们脸面,你还拿着热脸偏要去贴人家的冷屁股。就算要另想法子,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你就多忍耐些时日吧”。 严世蕃从鼻子里重重的哼了一声,“不劳爹费心了,办法,我自己会想!”他说罢拂袖而去。 “这个不肖子!”严嵩气得捶胸顿足,不停地咳嗽喘气。 欧阳端淑忙为严嵩抚背顺气,但那双对着他的眼睛里,分明写满了埋怨。 寅夜回到凌云轩后,朱岚岫病倒了。她受了风寒,加之旧伤未愈,高烧不退,呓语不断。昏昏沉沉中,她感觉到有一双纤纤柔夷轻拂过额际,有一个女性关切柔婉的声音在耳边飘荡。终于醒过来后,朱岚岫发现在床边照看自己的,竟然是惠嫔应晓蕙。 “惠嫔娘娘”,朱岚岫惊讶起身。 惠嫔赶忙制止,“快躺下吧”,她长吁了一口气,“总算是醒了”。 “娘娘怎么会在这儿?”朱岚岫见惠嫔满脸困倦之色,发乱钗横,心中触动,“我昏迷时,是娘娘一直在身侧照顾吗?” 这时杜鹃端着一碗药过来,道:“惠嫔娘娘听说公主病了,特意来探望,公主烧得厉害,昏迷了一天一夜,娘娘不肯走,一直帮忙照顾着公主。” “谢谢惠嫔娘娘”,朱岚岫又感动又疑惑,她和惠嫔根本谈不上 有什么交情,为何她会对自己这般关照。 惠嫔让杜鹃先下去,将药碗搁桌上。杜鹃走后,她望着朱岚岫道:“我也是无意中听说公主病了,正巧在附近,想着过来看看就走。却听到公主在昏迷中一直呼唤‘擎苍’,我不免生出同病相怜的感触,就留下来了。” 朱岚岫仍感头昏脑涨,她微微的喘着气,嗫嗫嚅嚅的低语:“同病相怜……” 那是多久以前了,曹端妃也是这样站在面前,语意幽幽,感叹着“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朱岚岫黯然道:“莫非惠嫔的心中,也藏着一个萧郎?” 惠嫔强忍下心中的愁苦,故作欢颜,微微一笑,“萧郎是有一个,只可惜神女有梦,襄王无心。所以,说我们同病相怜,其实并不贴切”。 朱岚岫凝睇惠嫔,她的确如杜康妃所言,身上散发着一股萧索的秋意,与昔日在阎贵妃身边时判若两人。她明白了,惠嫔和端妃一样,其实并不情愿服侍皇上,还有康妃、荣妃她们,又有哪个是心甘情愿被“虐待”呢,她嘴角间浮现着一份凄凉的微笑,默然无语。 惠嫔抬起左臂轻理云鬓,袖子滑落,露出手腕上雍容华贵的龙凤呈祥白玉镯子。 朱岚岫道:“皇上一定很宠爱你,才会将这么名贵的玉镯赠与你。” 惠嫔轻叹道:“宠和爱不是一回事,哪怕是过去倍受隆宠的曹端妃,皇上都不见得有多爱她。我总感觉,皇上心里藏着一个人,一个让他爱恨交织的女人,爱之深,所以恨之切。也许我们这些得宠的人,都只不过是那个女人的替代品吧。” 爱之深所以恨之切?皇上对什么人爱恨交织?难道是那个被铁链铐锁在地下寝殿里的女人?朱岚岫生生打了一个冷颤。 惠嫔转身将桌上的药碗端到朱岚岫面前,很轻柔的用银匙拨动着,“已经不烫了,我来喂吧”。 “我自己来吧”,朱岚岫本就不习惯被人伺候,更何况是皇上的嫔妃,她双手接过了惠嫔手中的药碗,一仰脖,整碗药灌了下去,她此刻的心思苦楚得浓烈,一如那深渗入她唇齿之间,让人呛然落泪的又苦又浓的药汁。 惠嫔深深望着朱岚岫,期期艾艾,“公主其实比我们幸运多了,我们这些进了宫的女人,都身不由己。而公主你,至少还有爱的权利,如果我是公主,有幸遇到一个想爱的人,他若不离不弃,我必生死相依”。 朱岚岫眼里迅速的蒙上了泪影,讷讷难言。 惠嫔接过空药碗,深深的注视朱岚岫,用手握住了她的手。惠嫔的手冷得像冰,她的话语中有专注、关怀和怜惜,“我该走了。公主的病不只在身体上,还在心上。不管结局如何,能爱就执着的去爱,一起等你们的最后,最后的最后”。 “他若不离不弃,我必生死相依”,惠嫔走后,朱岚岫一直低低的重复着这句话,声音里充满了泪意,终于,有两滴水珠落了下来,掉落在被子的褶皱里。 第二日,延禧宫闹鬼的消息又在后宫传得沸沸扬扬,据说那个披头散发的白衣女鬼又出现在了延禧宫,还双手卡住了方皇后的脖子,将她掐昏过去。这样接连受到巨大的惊吓后,方皇后已经崩溃欲绝,醒来后痴痴颠颠,满嘴胡话。 “听说了吗,方夏瑾已经快疯了”,王贵妃将惠嫔召唤到了景仁宫中,面有得意之色。宫女绿翘正在为王贵妃涂染长长的指甲,那血红色的颜料是用凤仙花花瓣研磨做成色料,再加入明矾、蛋白、明胶、蜂蜡等调制而成的。 惠嫔一声感喟的叹息,打破了冷肃的沉寂。 “你叹什么气呀,难道你还同情那个恶毒的女人?那是她咎由自取!”王贵妃不满瞪眼。 惠嫔低声道:“嫔妾不是同情皇后,而是感叹世事无常,也许一切都是因果报应吧。” “一个疯子,怎配母仪天下”,王贵妃鄙夷的低嗤一声,似笑非笑地凝睇惠嫔。 惠嫔不说话,只是盯着王贵妃的指甲,那暗红色停留在指甲上,就像凝固的鲜血,触目惊心。 王贵妃瞟了惠嫔一眼,“晓蕙啊,你以前跟着阎贵妃,能说会道的。现在怎么跟个锯了嘴的葫芦似的”。她语声微顿,又道:“皇上也宠幸了你这么久了,怎么肚子迟迟不见动静?” 惠嫔先是一愣,随即吞吞吐吐起来:“兴许是,嫔妾没有这样的福气吧。” 王贵妃嘴角有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一掠而过,她看了绿翘一眼,绿翘会意起身,不一会儿取来了一个玲珑剔透的翠玉盒子。 王贵妃将翠玉盒子递给惠嫔,“本宫这儿还有一盒香肌丸,你拿去继续用吧。这么娇嫩的身体,怎能不让皇上迷恋,来日方长,总会有身孕的”。 惠嫔接过玉盒淡然一笑,声音却幽沉,隐含凄凉,“嫔妾谢过娘娘”。 王贵妃继续气定神闲地涂染指甲,语调听来稀松平常,“看好卢靖妃。卢琼枝那个贱人,整日妄想与本宫一争 高下,本宫倒要看看,她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惠嫔费力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娘娘放心,再怎么样,皇后的宝座也轮不到她来坐”。 凌云轩外,北风强劲,刮得雪花飞舞。 “杜鹃,什么时辰了?”朱岚岫软绵绵地靠在床榻上,恹恹问道。 “已接近子时了,公主”,杜鹃回道。 “我要出去一趟”,朱岚岫掀开被子下床,迅速更衣。 “公主,你不能再出去了”,杜鹃急得快哭了。 朱岚岫故意寒着脸道:“我有十分紧要的事情,如果耽误了,你担待不起。” 杜鹃畏缩了一下,只一瞬间,朱岚岫已经夺门而出。 来到延禧宫外,朱岚岫翻墙而入,隐蔽到一处树丛中。不出一会儿,就见月光下,有一个黑影在一片茫茫银色世界中蠕动。走近了,正是那个让后宫人心惶惶的女鬼,通身雪白,正面披垂的长发遮盖住大半张脸,一直垂到了膝盖上。 朱岚岫捷似掠波燕剪一般,由树丛中跃飞到白衣女鬼身前,拔出背上的青冥剑,冷冷道:“我知道你不是鬼,而是人!” 白衣女鬼一怔之间,人已向后退了两步,气运双掌,蓄势待敌。 朱岚岫手一挥,闪闪剑光,直向白衣女鬼刺去。 白衣女鬼直到朱岚岫剑势刺到,才陡然一侧身躯,将那披散的长发当做武器,与左掌一齐攻出,长发缠住朱岚岫手中的长剑,左掌却击向她的左肩。这以静制动的反击,看似平淡无奇,实则极难闪避。 忽见朱岚岫左手疾出,手腕翻转之间,五指猛向白衣女鬼击来左腕脉门要穴上扣去,右手长剑疾收,横胸上封,但闻“唰”的一声,缠绕在长剑上的长发被齐齐削断。 朱岚岫又猛攻过去,长剑摇舞,幻化出朵朵剑花。白衣女鬼看着对方剑光耀目,攻来之势,凶诡难测,不敢硬挡,一收丹田真气,倏忽之间,向后退了三步。 朱岚岫一侧身,又迅快无比地欺身而上,剑随身进,疾向白衣女鬼追刺过去。 白衣女鬼只见朱岚岫欺进之势来得太快,如影随形一般追到,封架闪避,均来不及,略一怔神,左腕已中了一剑,“铛”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被剑劈碎,掉落在地。白衣女鬼只觉左腕一阵剧疼,不自主又向后退了两步。 朱岚岫看了一眼地上,淡淡道:“惠嫔娘娘,不用再伪装了,露出你 的真实面目吧。” 被剑劈裂的,是雍容华贵的龙凤呈祥白玉镯子,已经断裂成两截,掉落地上。 白衣女鬼用右手撩起了披垂的乱发,果真是惠嫔应晓蕙。 惠嫔怅然低叹:“如果没有这个白玉镯子,公主会认出我来吗?” 朱岚岫微微一笑,“会的,只是不能这么肯定。” 惠嫔躬身捡起地上的两截玉镯碎块,笑了一笑,“那就请公主说说原因吧”。 朱岚岫默然须臾,睫毛闪了闪,“听说连延禧宫也闹鬼,我非常惊讶,白槿教的人目的已经达到了,为什么还要扮鬼吓唬皇后。后来我将前后的很多事情联系起来,终于想明白了,女鬼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一个是白槿教的人。另一个,是陆炳陆指挥使的人,也就是惠嫔娘娘你。你们的目的,是吓死皇后,为端妃报仇吧?” 一层羞愧、尴尬和悲戚混合起来的复杂表情,闪过了惠嫔乌黑的眼珠,“看来去探视公主,倒是我的错了”。 朱岚岫淡淡一笑,“虽然延禧宫里的人都被下药迷昏了,但我们站在这儿说话终归不方便,惠嫔可愿意再到凌云轩作客?” 惠嫔讶然张大了眼睛,叹道:“什么都瞒不过公主。”她脱去白衣,将一头秀发略略整理,随意盘了髻,又取出罗帕将嘴唇上晕染的鲜红颜料擦拭干净,这才随朱岚岫去了凌云轩。 第64章 襄王无心神女泪 “公主如何知道我和陆大人的关系?”惠嫔急于解开心中的疑惑。 朱岚岫理了理思绪,缓缓道:“当日刺客闯入钦安殿的事情,你在皇上面前所说的话让案情变得愈发的复杂。可后来陆大人又仅凭你的话,就排除了卢靖妃的嫌疑,也是因为你的话,才查出陶仲文和皇后勾结。你亲口对陆大人说的话,他都深信不疑,这就说明,他对你非常信任,这种信任,总有缘故吧。之后就是坤宁宫闹鬼,两次闹鬼,手法并不一样。” 朱岚岫语声微顿,又道:“第一次闹鬼,坤宁宫里面的宫女太监都睡得特别死,像是被人下了药。而第二次闹鬼,那些宫女太监却四散奔跑、哭喊。当然,也有可能是出于某种目的改变了手段。但是昨夜又一次闹鬼,地点从坤宁宫转移到了延禧宫,而且听说宫女太监们又睡得死沉,我就断定,女鬼有两个。要让皇后宫里的人全部昏睡,最简单的做法就是在食物中下药,这其实是一件难事,但是陆大人安插在皇后身边的眼线可以轻易做到,为女鬼的出入提供方便。” 惠嫔沉默了一会儿,又叹了一口气,“公主继续往下说吧”。 朱岚岫道:“其实我之前还没有完全将惠嫔和陆大人联系到一起,直到你前来探望。惠嫔从未来过凌云轩,突然上门,而且似乎对我的情况极为了解,特别是关于擎苍……”朱岚岫脸上微微发热,“惠嫔的那句话,我记得很清楚,‘说我们同病相怜,其实并不贴切’。惠嫔如何知道并不贴切?你似乎对我和擎苍的事情非常了解,由此我想到,惠嫔意外登门,其实是陆大人授意的”。 惠嫔点头道:“公主的确聪明,竟然可以从这些看似不相干的事情中,找到了内在的联系。那天晚上你夜访陆府,大人看出你有些反常,第二日又听说你病了,便让我来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关于闹鬼的事情,公主只猜对了一半。” 朱岚岫望着惠嫔,“你扮鬼,是陆大人的命令,还是自己的主意?” 惠嫔幽幽道:“我见到大人的机会不多,但自从端妃死后,我能够明显感觉到,大人日渐憔悴,所以我自作主张,利用王贵妃对我的信任,献上一计:皇后做了亏心事,必定心虚。扮鬼吓皇后,如果皇后疯了,后位自然会易主,那么王贵妃,就是最有力的后位争夺者。王贵妃自然求之不得,她买通了皇后身边的宫女,在大家的食物中下了可致人昏睡的药物,配合我上演了一出闹鬼的好戏。我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替端妃报仇,另一方面也想让方皇后亲口承 认罪行。” “这事陆大人知道吗?”朱岚岫问道。 “大人立刻就想到是我,我也承认了,他并没有责怪,我看得出,他赞成我的做法”,惠嫔眼睛里有了些许亮色,“只是没有料到,居然还有其他人扮鬼,这让我们非常惊讶。王贵妃知道有其他人扮鬼后也很惊慌,让我暂时不要轻举妄动。后来听说是跟白槿教有关,她说这是老天爷在帮助我们,可以继续行动,一鼓作气将皇后彻底吓疯。而一切责任,正好都推给白槿教”。 朱岚岫略一沉吟,道:“王贵妃,有没有可能是白槿教的人?她知道你扮鬼的详细计划,很容易效仿。” 惠嫔道:“我也怀疑过,但我试探过景仁宫的人,皇后请陶真人到坤宁宫做法事的那天晚上,王贵妃不曾离开过景仁宫。所以目前还没有怀疑她的理由。” 朱岚岫看着惠嫔,低声道:“娘娘和陆大人之间,有什么样的故事?” “我是他的手下,仅此而已”,惠嫔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调显得平稳,“我七岁那年成了孤儿,冬天下着大雪,我出门找吃的,差点冻死在冰天雪地里。是大人路过时救了我,从那以后他一直接济我,常来看我,还教我读书写字,习武练功,他说要把我培养成为一名优秀的锦衣卫。可是等我长大后,大人却要将我送进宫中,他说以我的姿色,一定能够引起皇上的注意,然后得宠成为娘娘,这样他在后宫就有了一个强有力的帮手”。 惠嫔停顿少许,又道:“我一心爱着大人,爱了很多年了,可大人心里,只有曹洛莹。我心知肚明,自己不过是他手里的一颗棋子罢了,却又总是不死心。当初阎贵妃就有意将我献给皇上,我跪着求她,她心软了,没有强迫。我想,若能为大人守身如玉,永远将他藏在心底,就这样终老一生,也知足了。可是事与愿违,白槿教邪徒作乱,后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大人责怪我了,那是他第一次对我发脾气,他怪我不愿争宠,从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如果我早点得宠,就可以暗中协助他和公主调查几位娘娘,还可以时常探得皇上的口风。我不能让大人失望,那时正好卢靖妃和王贵妃都打我的主意,我不得不背叛了阎贵妃,周旋于她二人之间,很快就被皇上宠幸了……”惠嫔忽然屏息不语,浑身颤抖。 朱岚岫惊痛而惋惜,这就是为什么,晓蕙从前在阎贵妃身边时明媚活泼,当上娘娘后却憔悴秋风中。她根本不情愿服侍皇上,更何况是被自己心爱的人所强迫。神女有梦,襄王无心,非但 无心,而且无情! 惠嫔的声音低沉而苍凉,“我这条命,是大人给的,现在,他是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朱岚岫垂下了眼睑,注视着惠嫔手中握着的碎玉,又想起可儿发髻上的那支发簪,那支端妃平生最珍爱的发簪,一股酸涩涌入心底,陆炳啊陆炳,你为了自己的前程,究竟辜负了多少美好的女子?她伤感低言:“娘娘不要再扮鬼了。一个白槿教已经造成了太多的悲剧,如果方皇后彻底疯了,后宫里就会有更多因争夺后位而引发的流血牺牲,局面也变得更加混乱,不利于我们调查。虽然我也痛恨皇后,希望为端妃报仇,但是当务之急是揪出白槿教的罗刹。而且你想过没有,一旦东窗事发,王贵妃必定推得一干二净,若是皇上追查下去,还会连累了陆大人”。 “公主放心,今晚是最后一次了。我会告诉王贵妃,因为遇上了守卫而临时改变计划”,惠嫔的声音幽冷,像空谷里传来的回音,“王贵妃心肠狠毒,如果她当上皇后,我也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朱岚岫的眼光停驻在惠嫔脸上,吸口气,又问出一句话来:“那晚你为什么说,皇上心里藏着一个让他爱恨交织的女人?” 惠嫔抬起眼睛来,很快的瞅了朱岚岫一眼,道:“我听到皇上说梦话,他咬牙切齿地说,你是朕最爱的女人,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朕也要将你捉回来。” 朱岚岫又垂下了头,双手揉搓着衣角,那翠绿色的绫缎越来越皱,似乎都快被她揉碎了。 张涵的孪生妹妹张滟被接到了京城。见到张滟的第一眼,向擎苍有种错乱的感觉,这兄妹俩,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只不过气质完全不同,张涵大大咧咧,莽莽撞撞。而张滟十分娴静,她的相貌并不算出众,却像玉一样,初时接触是清凉,但深入接触,就感觉到安定温润,而且,暖玉生香,愈久愈温润。 陆炳笑道:“你瞧瞧,这么文静清雅的姑娘,哪里像是混迹在杂耍班子里头的。” 向擎苍也微微一笑,“的确不像,倒像是书香人家出来的小姐”。 张滟的脸红了起来,“两位大人,别拿民女寻开心了”。 陆炳一整神色,对擎苍道:“我今日找你来,是有重要的任务。”他将手中的两个信封递给向擎苍。 一个信封上写着“书奉锦衣卫指挥佥事向擎苍亲拆”。向擎苍将信封拆开,取出一纸素笺,看信文,说的是浪剑重现江湖,断情山庄庄主司马南偶得此剑 ,特定于本月十五举办寻剑大会,广邀八方宾客共襄盛举。信中还注明赴会者最多只能携带一名随从。另一封已经拆开的信是给陆炳的,内容一模一样。 “浪剑?”向擎苍不曾听说。 陆炳慢条斯理道:“还记得柳王旬对你说过的话吗,当年白木槿在流放的途中逃走,被官兵追赶时不慎跌入山崖下,竟然大难不死,还偶得一石匣,内有宝剑兵书。白木槿研习后立即通晓法术兵法,之后以传白槿教为名,聚众起事。据说这浪剑,就是白木槿当年所得的宝剑。相传这宝剑是唐代巾帼女英雄平阳公主的佩剑,剑身用毒药炼铸,取迎曜如星者,凡十年用成,淬以马血,以金犀饰镡首,伤人即死。” 隋大业十三年五月,唐国公李渊起兵反隋,平阳公主听到这个消息,决心要为父亲招募更多的军力,遂四处联络反隋的义军。当时平阳公数还是个不到十七岁的少妇,却以其超人的胆略和才识,在三个多月的时间里,迅速招纳了四五支在江湖上已有相当规模的起义军。她率领的义军势如破竹,连续攻占了户县、周至、武功、始平等地。老百姓称平阳公主为“李娘子”,将她的军队称为“娘子军”。娘子军威名远扬,很多人都千里投奔而来。不久,平阳公主的娘子军就超过七万人了。 平阳公主在军事上的直觉与见地,都堪称天才,隋将屈突通就曾经在她手下连吃几场大败仗。唐太宗李世民当年在渭北转战时,主要就是依靠平阳公主和娘子军的参战,才能连克强敌。唐王朝建立后,李渊将自己才略出众的爱女封为“平阳公主”。可惜的是,平阳公主不久就去世了,死时尚不足二十三岁。李渊黯然神伤,下令以开国功臣的仪式安葬公主。 向擎苍道:“平阳公主名垂青史,却不曾想到,白木槿竟会与她扯上关系。” “我也是这段时间派人深入调查白木槿的情况才知道的”,陆炳道,“还有与浪剑一同装在石匣内的兵书,也是平阳公主留下的。白木槿本就武艺高强,才智绝世,穷通易理河洛、五行奇术,又得宝剑兵书,更是如虎添翼,她能够率起义军横扫官军,也就不足为奇了”。 陆炳停顿了一会儿,又道:“再来说说司马南吧,我发现从万花楼命案开始,一直到乾清宫事发,所有种种似乎都与当年的大礼仪事件有关,便让黄浩然他们几人分头调阅陈年卷宗,果然查找出了一些蛛丝马迹”,他说着唤黄浩然上前,“将你们的调查结果,详细告诉向佥事”。 第65章 断情山庄的主人 黄浩然对向擎苍躬身一礼,缓缓道来:所谓大礼仪事件,要从先帝正德皇帝说起。正德十六年,年仅三十一岁的正德皇帝朱厚照因为意外落水而病重,不久后亡故。由于朱厚照没有子嗣,只能另外选定继承皇位的人选。朱厚照的生母张太后和内阁首辅杨廷和经过商议后,认为兴献王世子朱厚熜是最佳人选。 朱厚照去世的当天,慈宁宫联合内阁一起颁布了朱厚照的遗诏:“朕疾弥留,储嗣未建。朕皇考亲弟兴献王长子厚熜,年已长成,贤明仁孝,伦序当立,已尊奉祖训。兄终弟及之文,告于宗庙,请于慈圣皇太后,即日遣官迎取来京,嗣皇帝位。奉礼宗庙,君临天下。”这份遗诏当然不是什么正德皇帝的遗言,它只是张太后和杨廷和以朱厚照身份对外公布的自己的意思而已。 于是正德十六年朱厚熜即位,建元嘉靖。其实杨廷和他们只是想要扶持一个傀儡皇帝,却不料事与愿违,嘉靖根本不愿意任凭他人摆布。按照封建主义的伦理,朱厚熜应过继给朱厚照的生父孝宗皇帝做儿子。但他为自立体系,欲效仿朱元璋迫尊四世先祖为皇帝的例子,追尊死去的亲生父亲为皇帝。此举引起朝臣激烈反对,礼部尚书毛澄、大学士杨廷和等人大会公卿召集言官,六十余人联名上疏,极力反对。而以张璁、桂萼为代表的一小部分人,则阿谀嘉靖,提出“继统不继嗣”,双方引经据典展开了激烈争论。 嘉靖三年,嘉靖敕谕礼部“今加称兴献帝为本生皇考恭穆献皇帝”,反对派见此“大集群臣九卿二十三人,翰林二十一人,给事中、御史、诸司郎官及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大理寺属及大学士毛纪、石瑶等二百余人,相继跪在左顺门,自早至午”。嘉靖数次命司礼监传其手谕,令群臣退去,可是群臣“伏地如故”,进行抗议。嘉靖大怒,着锦衣卫将五品以下的在场大臣逮捕杖笞,并杖毙其中十七人。这二百二十余人全部被逐出朝廷,还分别受到入狱、夺俸、贬官、戍边等处罚。这场长达三年的“皇考”之争最终以武力“平息”。事后,朱厚熜更定大礼,称孝宗为皇伯考。追尊生父兴献王朱祐杬为“皇考恭穆献皇帝”,完成了自己的昭穆体系。这一历史事件史称“大礼议”。此后,以前争大礼的大臣多“依违顺旨”,嘉靖和张璁、桂萼等人的主张都比较顺利付诸实现。嘉靖五年,“为献皇帝建世庙于太庙之左”。 当年白木槿的父亲白绍连是正六品兵部主事,在大礼仪事件中遭到杖责后入狱,死在了大牢中,家属被流放居庸关外。黄浩然他们重新 调阅卷宗后发现,当年兵部获罪的大臣中还有一名从五品员外郎叫司马昭光,被当场杖毙。此人天生神力,骁勇善战,能够扛起千斤巨石。之后黄浩然寻访当年与二人同朝为官的老臣,又意外得知,白家和司马家是世交,白绍连的夫人和司马昭光的夫人还是亲姐妹。白绍连的女儿白木槿和司马昭光的儿子司马南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白绍连和司马昭光获罪时,白木槿十九岁,司马南二十岁。司马南与家人一同被发配云南,他如果活到现在,也有三十八岁了。 向擎苍听后问道:“大人可是怀疑,那个从乾清宫劫走人犯的中年男人,就是司马昭光的儿子司马南?” “不错,是直系后代,才有可能遗传了他的天生神力,能够抱得动身负千斤枷锁之人”,陆炳道,“被发配云南是相当严重的惩罚。那里瘴气弥漫,容易让人感染各种疾病,所以发配到云南的人大多死于疾病,尸体就地掩埋。司马南是否还活着,现在也无从查证了。但是既然司马南和白木槿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关系如此亲密,司马南和白槿教也很可能有某种关联。还有从白槿教和云南神鸩教千丝万缕的联系来看,司马南还活着,并且从乾清宫劫走人犯的可能性非常大”。 向擎苍沉吟道:“如此说来,断情山庄的庄主司马南,和司马昭光的儿子司马南,很可能就是同一人。” 陆炳点头道:“浪剑在白木槿落网后就再也不见踪影,现在竟会出现在断情山庄,而且断情山庄与外界素无往来,这一切实在很令人费解。所以皇上也认定此事与白槿教有关,说不定从乾清宫被劫走的人犯,就藏匿在断情山庄”。 “可如果是司马南劫走人犯,他明知道朝廷正在全力追捕,为什么不躲藏起来,反而要引我们前去呢?”向擎苍说出了心中的疑惑。 陆炳摇头道:“这里面有太多的谜团,只能慢慢解开了。”他语声微顿,又道:“皇上指派你和云锦公主前往断情山庄查察此事,黄浩然与张滟同行。” 向擎苍先是暗喜,继而一怔,他不明白为什么张滟要同行。 陆炳解释道:“我已经观察了张滟几天,她身手不错,而且遇事冷静沉稳,不似张涵那般毛躁,我想将她培养为锦衣卫。张滟自己也有这样的愿望。” 向擎苍转头望着张滟。 张滟湿了眼眶,声音也哽了,“能够代替哥哥为大人效力,是民女最大的福分,如果哥哥泉下有知,一定也会感到欣慰的”。 断情山庄位于怀来天皇山,建于悬崖峭壁上。原为北魏时期凿成,在元代曾是奚族可汗州的州府,后改建为山庄,庄内一切设施均凿石而成,规模庞大,气势雄伟,古朴神秘。 从京城出发,快马加鞭只需一天一夜便可到达天皇山脚下。沿着崎岖的山路到达半山腰,有一座铁索桥通往断情山庄。 走过铁索桥,就进入了断情山庄的地界,放眼望去,是一大片白梅林,迎雪吐艳,凌寒飘香,如冷云万顷。再回首,头顶云雾缭绕,桥下山涧的潭、瀑皆已化作冰潭、冰瀑,其似凝似流的精彩神韵,银河直落的浩然气势,令人无不神往。张滟感叹道:“住在这儿,真有‘云深不知处,仙在云中住’的感觉。” 黄浩然也道:“的确是人间仙境。” 向擎苍却无心欣赏美景,他一门心思都扑在岚岫身上。这一路上,岚岫都没怎么同擎苍说话,似乎有意疏远。这会儿她仍独自对着远处的浮云出神,带着遗世而独立的凄清。 向擎苍心里一阵疼痛,亦是表情呆滞,说不出话来。 猛然间,一支羽箭,挟着锐啸,划开了厉啸北风。 “当心——”向擎苍飞扑上前,一把将岚岫推开。那支羽箭擦着向擎苍的衣袖而过,“啪”的一声,落在了前面两丈左右处的雪地上。 黄浩然和张滟都急围了过来。众人仍惊魂未定,又听得“唉呦”一声娇喊,一名手持弓箭的红衣少女从白梅林中跑了出来。她看上去十三四岁的年纪,面貌娟秀,艳光照人。大红披蓬,红色短装,好似雪地里一株秀逸的红梅。 “没有伤着你吧?”少女声若莺鹏,娇脆悦耳。她扑闪着一双纯净的大眼睛,有些惊慌地瞅着向擎苍。 “小雨,你又闯祸了”,一个男子清朗的声音响了起来。来者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身蓝色劲装紧裹,外罩白缎披蓬,虎背蜂腰,面如冠玉,英风逼人。 “谁说的,我瞧这位大哥哥并没有受伤呀,是不是?”红衣少女黛眉如画,星目流转,望着向擎苍掩口轻笑。 向擎苍见她如此娇憨纯稚,也不忍心责备,和和气气的说道:“的确没有受伤,不过姑娘下次要当心点了。” 那蓝装少年对着向擎苍抱拳一礼,道:“家妹一时兴起贪玩,差点酿成大祸,在下代她向仁兄赔不是了。” 向擎苍爽朗一笑,“四海之内皆兄弟,既是兄弟,自然无需计较”。 蓝装少年 眉宇间欢愉洋溢,“在下姓沐名融,小妹名雨歌,我们是从云南来的。可否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向擎苍道:“在下向擎苍,是从京城来的。” 这时一旁的朱岚岫忽道:“姓沐,来自云南,莫非你们是云南沐王府的人?” 沐融转头见到朱岚岫,微微一怔,很快嘴角露出了笑意,“姑娘别具慧眼,黔国公沐朝辅正是家父”。 朱岚岫道:“原来是世子和郡主,失敬了。”向擎苍、黄浩然和张滟也赶忙向沐融和沐雨歌行礼。 世袭镇守云南的黔国公沐氏家族是明代云南历史上显赫的家族,其家族自第一代黔国公沐英领军入滇后,代代镇守云南,世袭黔国公,授“征南将军”印。沐氏家族对云南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等各个方面的发展都起到了深远的影响。当今黔国公沐朝辅是黔宁王沐英七世孙,膝下一对儿女便是沐融和沐雨歌。 见众人对自己行礼,沐雨歌撇撇小嘴,“不要称呼郡主了,我喜欢大家叫我小雨,听起来很亲切”。 “好吧,那我们以后也称呼你为小雨”,朱岚岫微微一笑,这小姑娘真是娇稚可人,让人心生喜爱。无意中偏过头去,却发现沐融正对自己痴痴注目,她脸一热,立时又扭转头去。 沐融却来到朱岚岫身侧,问道:“请教姑娘芳名?” 朱岚岫未抬头都能感受到他火辣辣的目光,她心中在转着念头,思索该如何应对,忽听向擎苍道:“这位是在下的朋友朱岚岫姑娘,还有另外两位也是在下的朋友,黄浩然和张滟……” “向大哥——”,向擎苍的话未说完,就被一声娇呼打断了。柳鸣凤欢笑着一路小跑而来,柳王旬跟随在她的身后。 向擎苍只是客气地冲柳鸣凤点点头,转而向柳王旬问候道:“侯爷也是受邀前来参加寻剑大会的?” 柳王旬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递给向擎苍,向擎苍接过一看,和自己还有陆炳收到的信函一模一样,“侯爷知道,司马南是什么人吗?” 柳王旬摇摇头,“从未听说过有这样一个人,所以老夫要亲自来看看”。 一名仆役打扮的中年男人迎了过来,躬身礼道:“鄙人是这断情山庄的管家来福,宾客已经到齐,请诸位随我入内吧。” 一群人随来福穿过白梅林,寒风中,洁白的花瓣随风飘落,好似瑞雪纷飞。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朱 岚岫直叹白梅沁愁香骨,清绝如梦。她询问来福:“为何这大片梅林中种植的全是白梅?” 来福道:“我家夫人酷爱白颜色,认为白色的花最为纯洁高雅。” 出了白梅林,不远处就是一片很大的石院落,内有一座气派的石头建筑。宽敞的大厅内坐着六位客人,每人面前的茶几上都摆了一盏清茶,一盘细点。有四名伶俐的丫鬟伺侯着,只要有人喝一口茶,立刻会替他加添上滚烫的开水。 “师父——”,朱岚岫惊喜地喊出声来,端坐在最外侧的那位道袍长髯、手持拂尘、慈眉善目的六旬开外老者正是武当派掌门玉虚道长。 玉虚道长起身笑道:“许久不见,岚儿一切可好?” 朱岚岫颔首道:“都好,多谢师父关心。” 来福先为大厅内的客人们介绍了向擎苍锦衣卫指挥佥事的身份,又说明黄浩然是代替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前来,而朱岚岫和张滟是向擎苍和黄浩然的随行人员。继而又一一为向擎苍他们介绍了其他人。 玉虚道长身旁坐着一位玉貌丹唇的美丽道姑,宽大的道袍掩饰不住苗条的身段。她是昆仑派的掌门杨菡蕊,三十五六岁的年纪,看上去却要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 灵真子身旁是少林寺方丈天宏大师,一位六旬以上、面色黝黑的老僧。他法相庄重,隐隐间有一副悲天怜人的气度。 再过来是一名五十上下的壮年,长眉朗目,也是僧人打扮,他是峨嵋派掌门慧超大师。 与玉虚道长相对而坐的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子,中等身材,平庸面貌,看上去并不起眼,却是点苍派的掌门马华伦。 与马华伦相邻的座位上还有一位大腹便便,满脸络腮胡子,显得又胖又脏又老的中年男人,此人向擎苍认得,正是曾让永淳公主魂牵梦绕多年的,进士高第、居词林有盛名的翰林院学士高中元。 向擎苍走到朱岚岫身侧,悄声告诉他那个络腮胡子的肥胖汉子高中元便是永淳公主曾念念不忘的心上人,朱岚岫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沐融抬头见他二人神情颇为亲密,脸上流露出了一丝落寞的神色。 第66章 死亡歌谣的诅咒 来福招呼众人落座,刚要开口说话,大厅的门被“哐当”一声推开了,突然涌入的寒风让所有人都猛一哆嗦。门外拄着拐杖,一张怪脸的老妇人,是云姑。 “师父——”向擎苍霍然起身,迎了过去。 来福面无表情地扫了云姑一眼,问道:“阁下可有邀帖?” “没有”,云姑回答得很干脆。 来福道:“必须凭邀帖,方能参与寻剑大会。” 云姑将手中的拐杖往地上重重一击,正要开口说话,点苍派掌门马华伦已经慢悠悠道:“据我所知,这大厅内还坐着一位没有邀帖的客人。” 马华伦所指的是高中元,据说他是到天皇山来游玩采风的,恰好听到玉虚道长和灵真子路过时谈论寻剑大会,一时兴起,便央求他们带上自己。 朱岚岫对玉虚道长轻声道:“门外的老妇人是向佥事的师父。” 玉虚道长起身微笑道:“这位老人家本是随我和灵真子道长前来的,只因有事在路上耽搁了,所以迟到,还请管家多多包涵。” 来福眉头微皱,“既然如此,就请进来吧”。 高中元忽然大嘴一张,呵呵呵笑了起来,“两位道长真是好人,让高某敬佩万分”。他那粗声大嗓让在场人都吓了一跳。 沐雨歌忍不住出声道:“大叔好大的嗓门,笑得我耳朵疼。” 沐融立即批评她:“不得无礼!” 其余人都忍着笑,高中元却不以为然,又嘿嘿嘿大笑起来,“我这个人天生嗓门大,小姑娘如果受不了,可以将耳朵捂上”。 沐融忙替雨歌赔礼道:“小妹年幼无知,不懂规矩,我代她向高学士赔不是。” 高中元大手一挥,“小兄弟言重了,我岂会和小孩子一般见识”。 柳鸣凤小声嘀咕,“这个高中元,真是土得掉渣,永淳公主当初怎么会看上这样的人”。 柳王旬瞪了女儿一眼,“不要乱说话!” 柳鸣凤把嘴一撅,不再吭声。 所有人都在各自座位上坐好后,来福向众人深鞠一躬,道:“欢迎各位来到断情山庄参加寻剑大会。首先我要向大家郑重声明,断情山庄是一座被诅咒了的山庄,在寻剑大会过程中随时都有可能发生不测,如果有人害怕,现在就可以退出。”他一字一字,缓慢地吐出,犹如一阵阵的刺骨寒风,将大厅内的空气逐次冻结。 “真是荒谬!”慧超大师低叱了一声。 “在下只是给各位提个醒,信与不信,全看各人了”,来福的声音平板得没有丝毫起伏。 每个人的心头都像压着一块铅,却都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没有一个人表示要退出。 来福沉默了一阵子后,再度开口:“既然大家都决定留在这里参加寻剑大会,我就开始说规则了……” “等等”,柳王旬打断了来福的话,“既然是庄主司马南邀请我等前来,为何不见司马庄主?” 来福道:“庄主身染沉疴,不方便接待客人,此次寻剑大会由本人全权负责。待宝剑重见天日之时,庄主自会现身与大家相见。”他容不得再有人提问,快速宣布了规则:“下面我给大家第一个提示,‘天秋色晴云万里,无数峰峦远近间’,用过午膳之后,大家就可以开始寻找浪剑了。” “请问,司马庄主举办这个寻剑大会的目的是什么?”高中元表达了众人心中的疑惑。 “在下只是奉庄主之命行事,至于原因,在下也不清楚”,来福硬邦邦作答,继而又道:“关于这座山庄的诅咒,有四首流传已久的古老歌谣,要唱给各位听一听。” 来福的歌声阴冷森寒,像冰雪水嗞嗞侵入了每个人的心里。 第一首歌谣:鲜血流,红彤彤。墙上书,诅咒灵,身下血河淌。 第二首歌谣:葡萄酒,夜光杯。脚朝天,咕咚咚,头在酒中埋。 第三首歌谣:水龙王,招女婿。溪流水,喝个饱,睡在岩石上。 第四首歌谣:小老鼠,关黑屋。背靠墙,两眼睁,毒箭胸口穿。 “这是什么古怪的歌谣啊,让人听了毛骨悚然”,柳鸣凤嘟囔着。 来福嘴角隐约浮现一丝森森笑意,“我已经说过了,是诅咒”。 马华伦不耐烦道:“好了,别管什么诅咒了,我肚子饿了,也该给客人准备饭菜了吧。” “这就去准备,请各位稍候片刻”,大厅里端有一扇石屏风,屏风后左右侧各有一条通道,来福说罢带着两名丫鬟进入了左侧通道,留下另两名丫鬟在大厅内伺候。 “这是什么鬼地方嘛,庄主躲着不见人,管家阴阳怪气的”,柳鸣凤一通抱怨。 沐雨歌歪着脑袋打量柳鸣凤,“这位姐姐若是不喜欢这里,可以离开啊”。 柳鸣凤双目圆瞪,“哼,我偏 要留在这里,看看他们到底在闹什么鬼”。 这时马华伦起身道:“呆坐在这里实在无聊,不如四处逛逛。” 马华伦话音刚落,已经消失在石屏风后了。 “咱们也去逛逛吧”,沐雨歌也一路小跑着去了,沐融担心妹妹乱跑闯祸,只能跟随在她的身后。其他人也觉得干坐着实在没意思,纷纷随行。 左侧通道是通向厨房和膳厅的,右侧通道通向居所。一群人都进了右侧通道,走到通道尽头,转过拐角,眼前出现了一条非常宽阔的廊道,两侧都是房间。众人还来不及细看,已经有一名丫鬟前来通知,午膳准备好了,于是一群人乱哄哄的又回到大厅,再经左侧通道去了膳厅。 左侧的布局和右侧一样,都是在通道尽头转弯进入一条廊道。左边的厨房和膳厅是相连的,厨房在里间,只有外间膳厅的一扇门朝向廊道。廊道右边是两间并不相通的储物间,各有一扇门。 整座山庄都是石头打造的,石屋内一扇窗户也没有,大厅和其他房间内都只有一个小气孔。 众人进入膳厅,围着一张大石桌坐好后,几名丫鬟先后上菜。开饭后,却迟迟不见来福。 “你们管家呢?”玉虚道长问道。 “从刚才到现在就一直没见到”,那两名和来福一起离开的丫鬟都说,来福管家一转眼就不见了。另两名留在大厅内的丫鬟则说,看到客人都进到里面,她们就去膳厅帮忙了,也一直没有见着管家。 慧超大师不满道:“快去把你们管家找来,庄主不见我们,总不能连管家也躲起来吧。” “我们一起去吧,这些人古里古怪,要小心提防着”,灵真子提议。 众人都同意,于是随几个丫鬟出了膳厅。 正对着膳厅大门的储物室内只有一堆杂物。而当众人来到廊道深处,推开另一间储物室的门时,都惊呆了。来福直挺挺的躺在地上,浑身鲜血,身下的地板上有鲜血汩汩流淌,室内的整个地板上布满了凌乱的血痕,墙上还写着一排大大的血字,“闯入断情山庄者必死!” 向擎苍蹲下身来检查了尸体,是脑部被重物敲击致死,身上并无其他伤痕,“死者后脑裂开,凶手一定是个内力相当深厚的人”。 “‘鲜血流,红彤彤。墙上书,诅咒灵,身下血河淌’,与管家唱的第一首歌谣内容一模一样。难道真的是诅咒吗?”张滟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黄浩然道:“诅咒之说,还有歌谣,都是来福管家告诉我们的。还有墙上写的是‘闯入断情山庄者必死’,来福是这座山庄的管家,并非闯入者,为什么死的会是他?” 一名丫鬟怯怯开口道:“这座山庄是在北魏时期凿成,在元代被作为奚族可汗州的州府。后来奚国灭亡后,奚族便从历史上永远地消失了,有关诅咒的传说也从那时起流传了下来,据说住进这里的人都会离奇死亡。所以我家主人买下这座山庄后,并未入内居住。之前一直是住在山脚下,我们和管家也不过比你们早一日来到这里。” “这么说,你家主人是存心引我们到这儿来送死的,简直岂有此理!”高中元一把揪住丫鬟的衣领,扯着大嗓门吼道,“那个司马南在哪里,快带我们去找他问个明白!” 那丫鬟低眉垂首道:“婢子也没有见过主人,只是听命于管家。” 天宏大师温言制止道:“高学士消消火,只是个小丫头,冲她发火也没用。” 高中元悻悻然松了手,忽又问道:“听说元代奚族可汗州的最后一任知州酷爱收藏汉人的字画,这山庄内,还藏了不少名贵的字画吧?” 那丫鬟一愣,后答道:“婢子只知道主人爱好书画,但有什么收藏,婢子也不清楚。”她又道:“婢子叫巧玲,管家不在了,以后各位有什么事,就吩咐婢子。” “一来就死了人,这寻剑大会还办不办?”云姑冷冷开口。 巧玲忙道:“主人交待过,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寻剑大会都照常举行。管家已经给了你们第一句提示,‘天秋色晴云万里,无数峰峦远近间’,据说只要能揭开这句诗的秘密,就会得到下一个提示。整个断情山庄的地界内,都可以随意找寻。”她稍一顿又道:“各位还是回膳厅用膳吧,这里交给婢子处理。” 一群人重新返回膳厅,却没了胃口。“刚看到死人,怎么吃得下饭”,沐雨歌小声嘀咕。 坐在旁边的高中元听了呵呵一笑,“我胃口好着呢”,他给自己盛了一大碗饭,又举起筷子拼命夹菜,然后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柳鸣凤看得眉头直皱,却也端起了饭碗,一边盛饭一边道:“虽然倒胃口,饭还是要吃的。填饱了肚子,才有力气寻找宝剑嘛。” 其他人也先后动了碗筷,开始用餐。沐融为雨歌盛了一碗饭,哄道:“快吃吧,别饿着了。” 沐雨歌撒娇着“嗯嗯”两声,很不情愿地拾起了桌上的 筷子。 朱岚岫看着沐雨歌,忽的心生感慨:“能这样被宠着,多么幸福。” 向擎苍一手轻搂住她的腰,另一手为她夹了一大筷子的菜放入碗中,声音虽小却真诚,“我也会宠着你的”。 朱岚岫瞥见沐融和柳鸣凤的目光齐齐投注到她的脸上来,臊得一把将擎苍的手推开,“大庭广众之下,像什么话!” 向擎苍轻咳一声,开始低头扒饭。 “你们说,会是谁杀了管家?我是不相信什么诅咒的”,灵真子忽然发问。 “我们又不认识管家,杀他做什么,我看是他们起了内讧,那些小丫头杀了他”,高中元对自己的分析很自信。 “你不认识来福管家,不代表别人也不认识”,灵真子道,“我倒觉得,他们没有自相残杀的道理,凶手,像是在我们这群人中间”。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马华伦粗声道:“那道长怀疑,是我们当中的哪一个人杀了管家?” 天宏大师先道:“可是巧玲喊我们用午膳的时候,我们大家都在一起的。” 灵真子道:“当时我们都进了廊道,但是这么多的人,如果少了一个,又有谁会留意到?那时候大厅里已经没有人,几个丫头在厨房和膳厅忙碌着。如果趁着大家不注意回到大厅,进入另一侧的通道,在储物室将管家杀死后再回来,完全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大家小声议论着,都觉得灵真子的话有道理。这时向擎苍却道:“我们这些人,都没有足够的时间。从我们一起离开大厅,到在膳厅内聚集,前后不过一盏茶(十五分钟)的时间,就算中间有人偷偷离开,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进入储物室杀了管家,再将室内布置成血流成河的情景,还要在墙上写血字,根本无法做到。” “不愧是锦衣卫指挥佥事,断案如神啊”,马华伦言不由衷,甚至带着嘲讽。 玉虚道长道:“贫道觉得向大人所言有理,我们这些人,的确都没有足够的时间。” 高中元又开始抢风头,道:“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那个躲着不见人的司马庄主杀了管家。至于杀人动机是什么,我就不清楚了。” “谁杀了人,跟我没关系。我吃饱了,要开始寻找宝剑了”,马华伦傲慢起身,甩袖而去。其他人也都陆续放下碗筷,开始了行动。大厅内只剩下向擎苍、朱岚岫、张滟、黄浩然和柳王旬父女。 第67章 接二连三的命案 “‘天秋色晴云万里,无数峰峦远近间’,是在暗示地点吗?”向擎苍覃思默默,回过头见岚岫双手支颐,眼神迷离。正待询问,柳鸣凤凑了过来,“向大哥,我们一起寻找浪剑吧。你放心,我不会和你争的,找到了浪剑,一定归你”。 向擎苍没有回答,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到岚岫那儿。这时朱岚岫抬眼一望擎苍,目光又从柳鸣凤脸上转过,她似要言语,口齿启动一下,却又硬生生忍了下去,只是站起身来,兀自向内行去。 “岚岫”,向擎苍拦住她,“你要去哪里?” 朱岚岫淡淡道:“我想再到管家遇害的储物室看看。” “我和你一起去”,向擎苍立即道。 朱岚岫瞅着他,轻叹了一口气,也不再说话,只顾向前行去。向擎苍急跟随,黄浩然和张滟也都尾随。柳鸣凤自然也是紧追不舍,柳王旬见状无奈摇头,也只得跟着女儿。 来福的尸体已经被移走了,储物室内还未清理,依旧弥漫着强烈的血腥味。 地上到处都是血痕,朱岚岫仔细察看半晌,指着墙角处的一大滩血迹道:“刚才管家就是躺在这里的。尸身上并没有其他伤痕,很显然,这些血并不是从管家身上流出来,而是凶手杀人之后布置的。既然这样,为什么死者的身下也会有成片的血迹?” 向擎苍似有所悟,道:“难道是先布置好现场,再引死者入内?” 朱岚岫道:“有没有这种可能,其实是管家自己照着歌谣的内容布置好一切,然后将我们其中的某一个人引到这里,想要杀死他,结果反被对方所害。那人杀了管家之后,再将血洒到他的身上,让大家误以为这里的一切都是杀人之后才布置的。” 向擎苍恍然道:“这样一来,我们所有的人,都有足够的作案时间了。” “杀人凶器是什么?”柳鸣凤问道。 向擎苍道:“是棍棒之类的坚硬物体,我们在这里四处找找。” 一番搜寻之后,并未发现凶器,倒是在储物架后方一隐秘之处找到了一个空木桶,里面还残留着血渍。巧玲说,这个木桶原本是放在厨房内,用于提水的,但是今日在客人们到达断情山庄之前就不翼而飞了。朱岚岫所说的可能性,得到了众人更进一步的认同。 傍晚,一群人重聚首,皆言一无所获,并未有人窥得那句诗中的奥秘。用过晚膳,众人又分散开来,在山庄内四处走动。向擎苍将朱岚岫拉到了一 处偏僻的所在。 “岚岫,你这两日为何对我这般冷淡?”向擎苍掩饰不住他的烦恼。 “我……我并没有对你冷淡”,朱岚岫仰头望天,暮霭沉沉,她的心情也似这灰暗的天空一般暗淡。 “你没有说实话”,向擎苍语气焦灼,“那晚你去了竹屋,对吗?你为什么不敲门,为什么不进屋找我?” 朱岚岫怔住了,她微蹙着眉梢,疑惑的看着擎苍。 向擎苍道:“我发现了雪地里的脚印,还有掉落在竹屋外的伞,立刻就猜到是你来过。” 朱岚岫缓缓转过身去,“我见柳小姐去找你,不便打扰”。 向擎苍急得双手扳过她的身子,“你不要误会,我和柳鸣凤根本没什么”。 “我没有误会,只是我觉得,柳小姐比我更适合你。相爱未必能相守,你只要知道,我的心永远属于你……”,朱岚岫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滚下两颗晶莹的泪珠。 “光有心不够,我还要你的人!”向擎苍喊了出来。 “向哥哥,朱姐姐”,沐雨歌的娇稚甜音打断了二人的对话。她的身后跟着沐融。 向擎苍和朱岚岫齐回过头,二人神情都有些尴尬。 沐雨歌笑道:“你们躲在这里做什么?我和哥哥随处走动,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们。” 沐融的神色也不自在,“我们无心闯入,打扰二位了”。 “我们也是随意闲逛”,朱岚岫极力压制着内心的痛苦,故作欢愉的一笑,“既然有缘遇上,不妨结伴而行”。 白梅林深处有一条溪流,午后艳阳高照,到了夜晚,结冰的溪水已融化,潺潺流淌。柳鸣凤闷闷不乐地坐在溪流边,看着那随风漂落溪流中,在月光下随波逐流的点点白梅,心情也随着起伏不定。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身后有人怅然感叹。 柳鸣凤惊讶回头,是张滟,她的眼睛里有种看不见的、淡淡的忧愁,就像轻烟般对柳鸣凤包围了过来。 “张姑娘为何发出这样的感叹?”柳鸣凤仰着脸问道。 “我是看到那些随波逐流的残花,心生感触”,张滟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蹲下身去,一片一片小心翼翼地拾起地上零落如玉碎的白梅花瓣,装入锦囊中。“我唯有尽力留住少许芬芳”,她低叹,“其余的残花,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流落污渠,陷于泥淖”。 柳鸣凤困惑地望着张滟,“我和你哥哥张涵多有接触,觉得他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你怎么这般多愁善感,亲兄妹的性格一点都不像”。 “哥哥的境遇与我不同”,张滟往锦囊中装满白梅花瓣后,将袋口扎紧,藏入怀中,然后走到柳鸣凤身旁坐了下来,低头俯视溪流,不再作声。 柳鸣凤也没有再搭话,二人并肩默然,都将满怀愁绪交予渐渐流逝的遍溪残红。 断情山庄内有一座冰窖,里面有一间密室,室内高燃着两支巨烛,照得一片通明。一位手脚被铁链铐锁住的,异常美丽的白裳妇人端坐在轮椅上。一名紫脸大汉半跪在她身前的地上。 “表哥”,白裳妇人语气哀怨,“你变了,我能感觉到,你已经不再爱我了”。 紫脸大汉相貌虽然威猛惊人,对那妇人的言词却十分柔和,“不要多心了,如果我不爱你了,何必耗尽心力,想尽一切办法营救你”。 “可你为什么对我如此冷淡?”白裳妇人脸上微现忧伤。 紫脸大汉突然伸手握住那妇人的玉腕,神情激动,热泪盈眶,“我何尝不想与你欢爱如初,可是当我和你亲热的时候,一想到那个狗皇帝也是这般对你,我就……” 白裳妇人仰面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表哥,你不该救我出来”,泪水疯狂的涌出来,纷纷乱乱的跌碎在她的雪白色衣裙上。 “表妹,对不起,我无心伤害你”,紫脸大汉摸索着妇人的颈项,拉下了她的身子,用自己的嘴唇,紧贴在她那满是泪的面颊上。 白裳妇人将头一偏,逃避开来,凄楚的泪光仍在她眼底闪烁,脸色也苍白得吓人,语气里充满令人心碎的悲情,“我想见见我们的女儿”。 “不行”,紫脸大汉的口气十分生硬,似是突然在两人之间划了一道鸿沟,“现在还不是见她的时候”。 “你为什么不让我见女儿?”妇人望着他,带着痛楚和乞怜。 紫脸大汉陡然爆发了,愤怒地拍了一下轮椅的扶手,直跳了起来,“你只想着要见女儿,为什么不告诉我兵书在哪里?” 白裳妇人在瞬间的怔愣后,挺直背脊,发出了绝望的冷笑,“终于说实话了,表哥,你们煞费苦心营救我,其实是为了那本兵书”。她死盯着他,眼珠一瞬也不瞬,“那晚和你一起将我救出来的,就是我们的女儿吧?你把我们的女儿送进宫去给那个畜牲糟蹋了是吗?表哥,你 这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和那个畜牲又有什么两样!” “啪”的一记响亮的耳光,妇人的脸上留下了鲜红的掌印。紫脸大汉气急败坏地大吼:“我们从小到大的感情,就被你看得这么一文不值吗。是,我是想得到兵书,可是我十七年来对你的苦苦相思绝对发自肺腑!”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妇人的眉梢紧蹙在一块儿,轻轻往嘴里面吸着气,好像她的身体有某个部位在剧烈的疼痛,以至于她不得不弯下腰去,用手上的铁链顶住胸口,说话也有气无力,“这么多年,我早就心力交瘁,不可能再和你们一道起兵反朝廷了。那个统帅千军万马的白木槿,早在十七年前就已经了死了。现在的白木槿,仅剩一具残破的躯壳,是个毫无用处之人了”。 “难道你不想亲手杀了狗皇帝吗?”紫脸大汉嚷开了。 “杀了他又有何用?”白木槿挣扎着,半晌,才模糊不清的吐出几个字来。她的声音又蓄满了泪意,“当年我为了复仇,不但赔进了自己的一生,还连累了女儿,把她也毁了。这样的复仇,究竟有什么意义!” 紫脸大汉挥起了拳头,他的脾气暴躁而易怒,那些积压已久的愤懑和抑郁,像蠢蠢欲动的岩浆般,在体内翻腾起伏,但他最终还是隐忍了下来。“我该走了,不能在外头耽搁太长时间”,他鼻子里沉重的呼着气,“巧玲会替我照顾好你的。你好好考虑一下,过一阵子我再来看你”。 紫脸大汉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去,石门砰然关闭。屋里只余下白木槿孤零零的一人,她再也无法控制的放声大哭,所有的骄傲、委屈、悲哀都随泪水倾泻而出,像江河决堤,一涌而不可止。 这一夜,断情山庄看似平静实则不太平,向擎苍、朱岚岫和沐融兄妹一边漫无目的的四处游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了一阵子,便各自回房休息了。 客人们都在一处居住,进入大厅,从屏风后的右侧通道进入廊道,两边共有十来个房间,正好足够这些人入住。 第二日用早膳时,迟迟不见高中元。 “高学士呢?”玉虚道长奇怪询问。 “还在呼呼大睡吧”,柳鸣凤对高中元甚是反感。 “婢子去瞧瞧”,巧玲刚要迈步,却见另一丫鬟急匆匆跑了进来,嘴里大喊着“不好了,不好了”。 “出什么事了?”巧玲急问。 那丫鬟惊恐道:“高学士他……他死了。” 高中元的尸体在阁楼被发现,阁楼与膳厅在同一侧,由于入口隐蔽在墙角,之前没有人留意到。攀上一段逼仄的石梯,就进入了阁楼,这里的空间很大,却空空荡荡,唯一的摆设是靠墙立着的一个青花大瓷缸,里面装了大量的卷轴,像是字画。高中元趴在正中的地板上,神态很安详,就像睡着了一般,嘴角甚至还有隐约的笑意。 那丫鬟说,她是方才到阁楼来打扫时发现尸体的,向擎苍检验过尸体后面色沉重,“死亡时间在昨夜子时(晚上十一时到凌晨一时)到丑时(凌晨一时到三时之间,是被一招掐断颈骨而死”。那个鬼老八,又出现在断情山庄了。 高中元遇害的那段时间,众人都在各自的房间内睡觉,没有时间证人,谁都有可能是凶手。 玉虚道长沉吟道:“高学士的死,似乎和诅咒没有关系。” “来这里才一天,就接连死了两个人,真是晦气”,马华伦骂骂咧咧地走了。 灵真子叹了一口气,“我们也走吧,不要妨碍向大人查案了”。 天宏大师和慧超大师皆双手合十,低喧了一声佛号,先后离开。玉虚道长和灵真子迈步跟随。沐融和沐雨歌也随后离去。云姑一直默默注视着向擎苍,过了好一会儿也拄着拐杖出了阁楼。 第68章 溺酒缸侯爷身亡 “鬼老八为什么要杀了高学士?他并未收到邀帖,是偶然来到这里的”,朱岚岫大惑不解。 向擎苍道:“如果不是万不得已,鬼老八应该不会使出这样的手段来,因为很容易暴露了自己。也许是高学士发现了什么秘密,她不得不在仓促之间以媚术对付他,然后下手掐断他的颈骨。” “媚术对付好色的男人最有用”,柳鸣凤低低一嗤。 朱岚岫踱步到青花瓷缸旁,将里头的卷轴依次取出,向擎苍和柳鸣凤帮忙一一展开来。瓷缸内存放着众多名家字画,其中有一幅山水画却显得与众不同,没有落款,不知出自何人之手。画中山峦叠嶂,飞瀑流川,景色似曾相识,更让人吃惊的是,画上有一句题诗,“天秋色晴云万里,无数峰峦远近间”。 向擎苍道:“看这景色,像是我们所在的这座天皇山。” 黄浩然、张滟和柳王旬也围了过来,细看之下果然就是这天皇山的景致,断情山庄外的铁索桥也跃然纸上,奇怪的是,整幅画中出现的,只有铁索桥附近一座在云雾中若隐若现的小石屋,再未有其他房屋建筑。 “我们经过铁索桥来到断情山庄后,似乎并未见到有这样一座小石屋”,朱岚岫努力回想着。 “我见过”,柳鸣凤道,“这座石屋在白梅林的最深处,邻近瀑布溪流,从白梅林外根本看不见。昨晚我和张滟在那一带逗留了许久,正巧从那座石屋经过”。 向擎苍道:“来福给我们那句诗的提示,难道是告诉我们,寻找浪剑的线索和这座石屋有关?” 一群人匆匆去了白梅林深处的石屋,石屋门没有上锁,一推就开。那是一座酒窖,里面摆放着许多盛满红葡萄酒的大酒缸。酒窖的墙上,歪歪斜斜书写着一行血字:擅闯者必死! “又是血字,能不能换点新的花样”,柳鸣凤不屑一顾。 酒窖内除了墙上的血字外,再无任何线索,几人空手而返。 出了白梅林,一行人向山庄大院行去,忽见路边有一棵光秃秃的大树,树下立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勿近,否则将遭遇不幸”。 柳鸣凤轻蔑地扫了一眼,就要走近那棵大树,却被张滟一把拉住,“这山庄甚是古怪,还是小心点为妙”。 柳鸣凤还想上前,柳王旬也厉声喝止:“快走吧,不要胡闹了。” 还未到午膳时间,大家先各自回房间稍作休息。柳鸣凤一心惦记着那棵被禁 止靠近的大树,她性子执拗,天生有种叛逆心理,思来想去,她还是出了房门,直奔那棵大树而去。 到了大树下,柳鸣凤在那块写有“勿近,否则将遭遇不幸”的牌子周围左右瞧看,并未发觉有什么异常。“哼,本姑娘天不怕地不怕,别想吓唬我”,她嘴里咕哝着,两步跨了过去。脚下的泥地瞬间松动,柳鸣凤身子骤然下坠,跌入了一个深黑的洞中,洞内烟雾弥漫,她昏了过去。 用午膳的时候,所有的人又聚在了一起。向擎苍隐隐约约的闻到一股淡淡的花香,他四处张望,“这大厅内并没有花卉摆设,哪来的花香?” “什么花香,我怎么没有感觉到?”身旁的朱岚岫深深吸气,才嗅出了一丝丝的香气。 “大人的嗅觉实在灵敏”,挨着朱岚岫而坐的张滟微笑着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我收集零落地上的白梅花瓣放入锦囊中,正好可以随身携带,有香囊的效用”。 朱岚岫接过香囊,置于鼻下嗅了嗅,顿觉神清气爽。 向擎苍笑道:“真是个心灵手巧的姑娘。” 听到向擎苍夸自己,张滟的眼眸倏然一亮,只是一刹那,却被朱岚岫捕捉到了,那抹亮色不同一般,那是混合了欣喜和爱慕,跃动着怀春少女情怀的光彩。 “婢子大约半个时辰前见到柳小姐出了正厅,往白梅林的方向去了”,巧玲的声音传了过来。向擎苍他们这才发现,柳鸣凤不在这膳厅中。 “这个丫头,跑到哪里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柳王旬焦虑万分,迅即起身道:“我去找找。” 柳王旬走后,朱岚岫道:“我们也帮忙找找吧。” 向擎苍、朱岚岫、张滟和黄浩然也都往白梅林的方向而去。白梅林方圆十里,四人于是分开找寻。大约一刻钟后,他们重新碰头,却都一无所获,不仅未见柳鸣凤,连柳王旬也消失了踪影。 “会不会出什么事了?”张滟忧心道。 “对呀,那棵树”,黄浩然猛然想起,柳鸣凤对那棵跟前立有“勿近”牌子的大树似乎十分感兴趣。经他这么一提醒,众人疾奔至那棵树前,果然在牌子后方发现了一个洞口,柳鸣凤就躺在洞底,连唤数声也没有反应。 黄浩然回去找来一条粗绳子,还有玉虚道长和云姑两位帮手。朱岚岫将绳子绑在自己腰间,下到洞底,将柳鸣凤抱起,其他人合力拉她二人上来,之后又砍下树枝用绳索绑成一张软塌,将昏迷不醒的柳鸣 凤抬回房中, 云姑为柳鸣凤把脉后道:“她的脉象很平稳,应该是吸入了某种让人长时间昏迷的气体,时间到了自然会醒过来。” 没有其他的法子,只能任由柳鸣凤昏睡,留下一名丫鬟照看她。 回到膳厅继续用餐,却仍不见柳王旬。相互询问得知,从他离开膳厅后,就再也没有人见到他。 “第二首诅咒歌谣是什么?”玉虚道长忽然发问。 巧玲道:“葡萄酒,夜光杯。脚朝天,咕咚咚,头在酒中埋。” 玉虚道长肃然问道:“这山庄内可有酿酒的地方?” 向擎苍道:“快到那间小石屋去,那里是一个酒窖。” 所有人都涌向了白梅林深处的小石屋,推开门,众人都骇得呆住了。柳王旬被倒吊在其中一个大酒缸上,头没入了鲜红的葡萄酒中。午后的艳阳透过天窗直射下来,洒在酒缸内,缸内的液体呈现一种凝重的深红色,晶莹透亮,犹如红宝石。 向擎苍将柳王旬的头部从水中捞了起来,酒水透着沁骨的冰凉。黄浩然解下缚住柳王旬双脚的绳索,向擎苍将尸体平放在地上。“未出现尸斑、尸僵,尸身还有温度,死亡时间不会超过一刻钟(半个小时)”,他查验尸体后道:“死因是溺水。” “又是和歌谣的内容一模一样,难道真的是诅咒?”沐雨歌害怕了。 沐融忙安慰她:“别胡思乱想了,哪里有什么诅咒,分明是有人借诅咒之说杀人。” “借诅咒之说杀人?”马华伦冷冷一哼,“那你倒说说,是谁杀了人?” 沐融一时语塞,“这个……现在情况不明,还无法下结论”。 灵真子道:“这事颇有些蹊跷。死亡时间不会超过一刻钟,一刻钟之内,除了昏迷的柳小姐和那个照看她的丫头外,我们其余所有人都是在一起的,谁都没有机会下手杀害安远侯。” “这山庄的庄主一直没有露面,没准就是他躲在暗处杀人”,马华伦对着巧玲怒吼:“快让你们庄主滚出来,有本事单打独斗,暗算别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婢子……婢子也不知道……主人在哪里”,巧玲结结巴巴。 “不要为难小施主了”,天宏大师道,“死者为大,还是先料理柳施主的身后事吧”。 巧玲道:“婢子几人正准备今夜为管家和高学士做一场法事,超度亡灵,如今柳侯爷也不幸遇害, 就将侯爷的尸身也抬到祠堂内,到时候一并超度吧。还要烦劳天宏大师和慧超大师两位高僧为死者诵经。” 天宏大师道:“贫僧自当尽力而为。”慧超大师亦点头应允。 巧玲又道:“本山庄有一镇庄之宝,是一只可以辟邪的白玉瑞兽,届时也一并请出来,为各位驱邪。” 向擎苍吩咐黄浩然立即赶回京城,将高中元和柳王旬的死讯报告陆炳,请陆炳定夺该如何处理此事。趁着天色还大亮,黄浩然就启程上路了。 接连死了三个人,关于浪剑也再无任何线索,众人都感意兴阑珊,也不想寻找宝剑了,各自回房休息。向擎苍越想越觉得那间小石屋有问题,出了房门,准备喊上岚岫一同再去那间石屋勘察一番,却见到了云姑步履踉跄的背影。他知道云姑行动自如,那根拐杖只是用来伪装的,这会儿却见她走得摇摇晃晃,手中的拐杖并未着地,心中万分奇怪,遂跟了上去。 云姑去了祠堂。断情山庄的祠堂位于石院落的后方,在一个单独的小院内。祠堂大厅内停放着三具尸体,无人看守。云姑径直入内,丢掉手中的拐杖,分别掀开蒙盖在三具尸体上的白布察看。她在柳王旬的尸体旁蹲了下来,双目死死地盯着那具尸体,空气中积压着一股沉重的抑郁,使人有种窒息的感觉。 许久,云姑才哺哺低语:“你终于死了。”她的声调陡然拔高,一字一句阴寒毒辣至极,“让你就这么死去,太便宜你了。我恨不得将你抽筋剥皮,生啖你的血肉!”她那张蜡制的假脸毫无生气,似乎全身都散发出一股寒意,衬着一袭灰白衣衫,就像是冰雪合成的人。她的身躯剧烈颤抖起来,忽的仰脸大笑,笑声凄厉刺耳,惨烈中混入无比的痛苦。渐渐的却转化为呜咽哭泣声,声声悲凄断人肠。 向擎苍一直躲在门外,云姑内功精湛,耳目灵敏,数丈可辨落叶,但此刻却是大失常态,丝毫未察觉他的存在。向擎苍又恐慌又紧张,如受冰水浇头,全身抖动不停。云姑因情绪过于激动而扬起手来,狠狠甩了死去的柳王旬一巴掌,清脆而又诡异的响声震醒了向擎苍,他脚步发颤地离开了小院,然后一路狂奔回到了房中。 众人直到晚膳时才集合。一顿晚饭吃得悄无声息,向擎苍偷眼瞧看云姑,她完全像个没事人似的,从容进食,根本无法将那个在祠堂里又哭又笑的疯女人与她联系在一起。 众人胡乱填饱肚子后就齐聚祠堂小院外。三具尸体已被抬到了祠堂大厅外的石埕上,前头还摆放着一张 供桌,上面有各种祭祀用的瓜果供品及香炉。 巧玲双手捧着一个红木托盘从祠堂大厅内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两名丫鬟。托盘上摆放着一个精致耀眼的红缎小锦盒,她将托盘放在了供桌上。随后巧玲和其她两名丫鬟走了出来,招呼众人入内。 张滟忽然惊恐地拽住向擎苍的手臂,“大人,你看!” 向擎苍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惊见明亮的月色中,有一个戴着鬼脸面具的人,在不远处的树丛中朝他们所在方向窥望。他疾步冲了过去,那鬼面人却倏然消失了。只有树枝剧烈颤动着,表明刚刚有人快步穿过。 向擎苍只得满腹疑惑地返回。 “你上哪儿去了?”朱岚岫对擎苍的突然离开感到讶异。 向擎苍道:“我刚才看到那边的树丛中有个戴鬼脸面具的人,但追过去时那人已经不见了。” 朱岚岫也将目光投向那片树丛。 “你们还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进去”,云姑低喝了一声。二人这才发现其他人都已进入小院了,忙快步追随。 第69章 戴鬼脸面具的人 巧玲带着两名丫鬟回到供桌旁,其中一名丫鬟上前将锦盒打开。巧玲道:“盒内装的便是祥瑞之兽,各位可向它祈佑祥瑞安泰。” 那祥瑞之兽不足巴掌大小,昂首前视,张口衔蛇,背部尾端伏有一物似天鹅,头顶中部有向后独角,尾垂于地,腹两侧有羽翅,呈挺胸伏卧爬行状。质地为和田白玉,色泽温雅,质感柔润,形质高贵。 丫鬟将祥瑞之兽取出,置于供桌上。巧玲双手合十向瑞兽行礼,口中念念有词。那些前来参加寻剑大会之人虽然未必相信瑞兽能辟邪之说,也都是礼貌性的双手合十行礼。 随后法事开始,天宏大师和慧超大师为死者诵经超度,其余人在一旁默哀。法事结束后,巧玲道:“请各位挨个儿上前,对着瑞兽摸上三摸,一摸辟邪运程旺盛,再摸辟邪财源滚滚,三摸辟邪平步青云。” 众人抱着宁可信其有的想法依次上前,从天宏大师开始,到沐雨歌结束。当巧玲准备将瑞兽重新装入锦盒时,一个蒙面黑衣人由小院围墙跃落实地,以轻功提纵身法,一连三个急跃,凌空横渡,身子凭空拔起一丈二三尺高,再俯身向供桌飘落,左手疾出,从巧玲手中将瑞兽抢了去,复又双臂一振,蹬高数尺,直向门外飞去。 向擎苍飞身而起,奔雷闪电般追赶上了黑衣人,手中绣春刀对准他呼的当头劈去。 黑衣人一见向擎苍出手之势,便知遇上劲敌,身形微偏,举手一掌将刀震开。 向擎苍再度挥刀,突见一道白光,破筛飞来。那是黑衣人发出的暗器,向擎苍耳目极是灵敏,右手一招,接住飞来白光,定神一看,是一颗大如杏子的白色牟尼珠。 黑衣人见向擎苍能将牟尼珠拿捏得如此之准,必是身具上乘内功之人,不禁心头大感凛骇。他双足微一用力,身躯再度拔高,如箭平射而出,想以奇奥的身法逃脱。向擎苍凌空翻了两个跟头,逼至黑衣人身前时迅猛飞起一脚,正踢中了他的额头,黑衣人发出“啊”的一声惨叫,从空中直滑下来。 其他人都已经追赶过来,黑衣人跌落地上,正好被包围在中间,他见难以脱身,猛然欺身至离他最近的张滟身后,以极快的手法将张滟擒住,一手死死钳住她,另一手扼住了她的喉咙。 “放开她!”向擎苍怒吼。 “只要让我离开这里,我就放人”,黑衣人开出条件。 大家怕张滟受到伤害,都不敢轻举妄动。 向擎苍暗运劲 力,趁黑衣人不备将手中的牟尼珠打出,去势迅急,划起轻微的破空啸声,正击中黑衣人的“凤眼”要穴。 黑衣人吃痛之下松了扼住张滟喉咙的右手,左手却用力抓住她的肩头,倒栽的身子,带动张滟的娇躯,一齐向后面摔去。 就在二人身躯欲倒未倒之际,寒光掠过,黑衣人的左臂登时血流如注。人影一闪,一只手扶住了张滟的身子。正是向擎苍迅急挥刀砍伤黑衣人的左臂,救下了张滟。 几乎在同一时间,又有一只手探向黑衣人的面部,将他蒙脸的黑布扯了下来。出手的是云姑,而当黑布被扯落时,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竟然是点苍派掌门马华伦。刚才做法事时现场一片纷杂,竟没有人注意到马华伦并未出现。 “阿弥陀佛”,天宏大师痛心道,“马掌门,你身为武林宗师,竟然做出这等鸡鸣狗盗之事,实令点苍派蒙羞!” 马华伦微闭双目,一言不发。 “马掌门,请你将瑞兽还给我们吧,那可是本山庄的镇庄之宝”,巧玲恳求道。 “和他罗嗦什么,瑞兽一定在他身上,直接拿来便是”,云姑将手探入马华伦怀中,果然掏出了那只瑞兽。 “多谢前辈”,巧玲忙道谢接过,却瞬间变了颜色,“这只瑞兽……是假的!” 此言一出,众人皆感震惊,连马华伦也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你如何分辨出这瑞兽是假的?”向擎苍问道。 巧玲道:“白玉瑞兽价值连城,庄主担心失窃,所以另外请人用普通玉石雕制了数件赝品,用于混淆真品。赝品几可以假乱真,但是细看之下就会发现有杂质和裂纹。” 大家定睛瞧看,果然可以看出杂质和裂纹。 “会不会你们当时拿出来的就是赝品?”玉虚道长询问。 巧玲道:“不可能,锦盒从收藏处取出来后,婢子很仔细地察看过,可以确定是真品。” “真品和赝品原本都藏于何处?”天宏大师问道。 巧玲道:“都收藏在这祠堂大厅内,只是分散在不同的地方。” “那一定就是被马掌门调包的”,云姑冷冷道,“快将真品交出来吧”。 向擎苍道:“马掌门没有调包的时间,刚才我们一直在打斗之中。” 灵真子道:“如此说来,调包应该是发生在法事开始后到马掌门盗取瑞兽的这段时间。刚才我 们每个人都摸过瑞兽,如果要调包,那是最好的机会。” 张滟道:“刚才我们进入祠堂之前,发现了一个戴着鬼面具的人,会不会是他趁方才供桌旁无人时将真品盗走,换上了赝品?” 众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张滟,脸上都写着疑惑。 向擎苍道:“刚才在下也看到了那个戴着鬼面具的人。” “戴鬼面具的人?”沐融忽道,“这断情山庄内除了那个从未露面的庄主外,还有一个人没有现身”。他顿了一顿,又接道:“山庄的人监守自盗的可能性不大,似乎那位一直昏迷着的柳小姐,嫌疑更大一些。” 灵真子疑道:“世子是怀疑,柳小姐昏迷其实是装出来的?可是,她总不至于杀害自己的父亲吧。” 沐融道:“我也只是猜测而已。” 云姑手中的拐杖一震地面,“那我们就去看看,那个柳小姐是不是还在昏迷中……” 余言未绝,突闻一声尖锐的哭喊,“爹——”柳鸣凤长发散披,踉跄奔来。她的身躯摇摆不定,似乎每一举步之间,都有摔倒的的可能。一直在照看她的丫鬟想要搀扶,却跟不上她的脚步。 柳鸣凤奔到了地上的三具尸体跟前,待她看清了父亲的遗容后,扑倒在尸身上,放声大哭起来。这一哭哀倒欲绝,直哭得泪尽血流,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 沐融问那个陪同的丫鬟:“柳小姐是什么时候醒的?” 那丫鬟道:“刚刚才转醒的,婢子告诉她侯爷遇害了,尸体停放在祠堂中,她就像发疯了一样哭喊着冲了出去。” “你一直守在柳小姐身旁吗?”沐融又问道。 丫鬟道:“没有。婢子不知道柳小姐什么时候能醒,时而会离开做些自己的事情。也是才回房间一会儿,柳小姐就醒了。” 众人面面相觑,如此说来,柳鸣凤盗取瑞兽的嫌疑便无法排除,但是她此时正伤痛欲绝,谁又忍心去对她提出质疑。 这时巧玲道:“马掌门盗取本庄宝物,虽然只是赝品,也必须受到惩罚。” “姑娘想要如何处置马掌门?”天宏大师问道。 巧玲道:“马掌门既然是武林宗师,婢子也不敢过于苛责,不如将他在这祠堂大厅中关上一晚,算作惩罚,也起到一个告诫的作用。” 天宏大师道:“此法可行。”又转向马华伦,“马掌门可服气?” 马华 伦轻缓的冷笑一声,“我纵横江湖半生,今日竟然栽在一个无名小辈手中,还有什么话可说”。 马华伦被关入了大厅内,巧玲将两扇大门锁上,钥匙由她自己保管。 向擎苍望着泪流成河的柳鸣凤深深叹了口气,“时候也不早了,各位都请回去歇息,我留下来劝劝柳小姐”。 天宏大师一声叹息,“也好,我们都走吧”。 大家先后离去,朱岚岫看了向擎苍一眼,也满腹心事地走开了。 向擎苍在柳鸣凤身旁蹲了下来,轻轻咳了一声,用极温和的语气道:“鸣凤姑娘,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便吧。” 柳鸣凤缓缓抬起头来,痛楚的蹙起眉头,她的声调里振颤着哀痛的音浪,“我很小的时候,娘就去世了,爹一直没有再娶,他一手把我带大,疼我爱我,从来不让我受半点委屈。可是他走了,以后再也没有人保护我,照顾我了……”泪水淹没了她未说完的话。 向擎苍凝视柳鸣凤那孤苦无助的脸,失神而凄哀的眼光,他的声音诚恳而真挚:“我会保护你,照顾你的。” 柳鸣凤仰起泪痕狼藉的脸来,长长叹息一声,“向大哥,谢谢你的一番好意,但是我需要的,不是同情和怜悯”。 向擎苍正色道:“我是情出至诚,言由衷发。”他忽然意识到这话可能会引起柳鸣凤的误会,心中念转,口中又接道:“我会永远把你当作自己的妹妹一样,好好爱护你的。” 柳鸣凤黯然叹息一声,伸手拭去脸上的泪痕,凝目望着小院外凄迷的夜空,“你要说的话,大概已经说完了,我已经记在心中。现在我想一个人静静,你不用陪着我了”。 向擎苍原本还想多说些宽慰的话,但既已被柳鸣凤当面揭穿,自是不便再留在这里,一时间进退失据,呆呆出神。 “快回去吧”,柳鸣凤下了逐客令,她蓬乱的秀发,破碎的目光,憋屈的神情,刺痛了向擎苍的心,他无言以对,犹豫再三后终于下定决心,道了一声“你多保重”便起身离去。 柳鸣凤见向擎苍仍频频回首,故意转过脸去不理睬他,待他已踪影不见的时候,却崩溃的恸哭不止。 月光如水,朱岚岫在白梅林中漫无目的的游荡,一段路竟越走越长,夜也 越来越深。除了自己的脚步声,仿佛还有另一种轻微的声响隐约相随。朱岚岫心乱如麻,也没有理会,直到身后不远处传来“喀啦”一声响,似乎 有人踩断了一截枯枝,她才惊疑的回过头去。 月光洒在长身玉立的沐融身上,他全身散发着一种高贵耀眼的光彩。 朱岚岫讶然注视着沐融。沐融觉得她绝美之中,含蕴着逼人的高华气度,使人不敢仰观,遂微微垂首道:“在下到这林中赏月,不料惊扰了姑娘,望姑娘莫怪。” 朱岚岫知道他没有说实话,分明是一路跟随着自己,但她不愿道破,只道:“世子好雅兴,怎么不见郡主?” 沐融道:“夜深了,小雨已经睡下。” 朱岚岫倏然意识到自己大半夜的和一个男子在这林中独处,正想找个借口离开,沐融却道:“这两日山庄内怪事迭起,在下觉得那个酒窖有鬼,想趁着夜深人静前去探查一番,姑娘可愿同行?两个人,相互之间也有个照应。” 朱岚岫见他说得似未存半点私念,自己若不去,倒显得小气了,转念一想,借此机会再探探那座小石屋也好,便点头答允。 第70章 隐形人消失之谜 小石屋的门长期没有上锁,一推就开,沐融晃燃火褶子,光亮一闪,他见入门处的一张小木桌上有一个烛台,便走过去将上面的蜡烛点燃。 借着有些昏暗的光线,可见室内平静如常,除了墙上那一行“擅闯者必死”的血字仍让见者心头一悚。地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酒缸,沐融和朱岚岫一前一后在那些酒缸之间穿梭,沐融一不留心,踢翻了一个小酒缸,“哐铛”一声脆响满室回荡,在深夜尤其震人心魄。 二人尚惊魂未定,更让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暗红色的葡萄酒从碎裂的酒缸中流了出来,就像一摊涌动的鲜血慢慢渗开来,浸湿了地面,暗红色的液体一点一点漫向墙边,直至停止流动。陡然间,那液体的表面像是有人踩着似的,有脚印呈现。脚印接二连三地出现在地面上,就像是某个看不见的人,正在洒了一地的葡萄酒上行走一样。脚印一路延伸到最里端的墙壁前,在那里消失了。 沐融和朱岚岫都像着了魔似的盯着地上那一长串脚印,就像看着一个隐形人在流淌的葡萄酒上不断刻下自己的脚印,直至最终消失在石壁里,他们的心都被恐惧压迫着,却都忍住没有发出惊呼。 这种被惊惧包裹着的死寂氛围不知持续了多久,沐融骤然拉起朱岚岫的手,发了疯似的向门外冲去,朱岚岫脑中一片空白,只能无意识地追赶他的步伐。两个人一路狂奔出了白梅林后,朱岚岫才惊觉自己的手被沐融拉着,她骤然一缩手,挣脱开来。沐融也不说话,只是痴乱地望着朱岚岫。 “我该回去了,世子,告辞”,朱岚岫对着沐融一揖,显得客套生分,而后她举动迅快,片刻间走得踪影不见。只留下沐融立在原地苦笑。 且说向擎苍离开祠堂后,只感满腹愁绪无法排遣,想去找岚岫一诉衷肠。走出不远却见张滟站在路边等候自己。 “大人”,张滟柔声呼唤。 “张滟,你怎么在这里?”向擎苍有些意外。 张滟手拂长发,嫣然一笑,“属下等候大人多时了,属下有话要对大人说,在外说话多有不便,能否请大人到房中一叙?”言罢翩然前行。 向擎苍见张滟此时的情态大不同于往日,心中奇怪,却不由自主地随她而去。 进入房间后,张滟将桌上的蜡烛点燃,而后上前将房门关闭,又解下了身上的外套,搁在床上。 “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向擎苍发问,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让他甚感不安,一心只想 赶紧离开这里。 张滟娇躯侧转,轻启樱唇,“属下是想要感谢大人今日的救命之恩”。 原来是为了这事,向擎苍淡淡一笑,“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张滟忽然两片红晕飞上双颊,似怨似爱地望了向擎苍两眼,“大人觉得是小事,对属下来说却是大事,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像大人这般对我”。 烛光下,张滟的脸像用白玉精工雕琢而成的,白皙、滑腻、玲珑剔透,绽放着一种夺人的光华。她的眼珠黝深黑亮,仿若两颗掉落在深潭里的黑宝石。她的嘴唇轻轻蠕动着,像两片在寒风中轻颤的花瓣。 向擎苍心头一跳,他竟从来没有发现,张滟具有如此清丽醒目的绝代韵致。他心中并无杂念,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缠绕在她的脸上。 张滟娇羞地凝了向擎苍一眼,转过身去,缓缓踱步。她莲步细碎,柳腰摆动,向擎苍望着她的背影,心中绮念顿生。他转过脸去,不敢再多看。 过了一会儿,张滟去而复返,来到向擎苍跟前时,她忽然娇躯摇颤,似是要向地上摔去。 向擎苍不得不伸出左手,扶住了张滟的柳腰。张滟如触电流,口中嘤咛一声,全身倒在向擎苍的怀中,她拉住向擎苍的右手,有意无意地触上自己的前胸。 张滟衣衫单薄,那触感柔软而富于弹性,向擎苍只觉心头热气升腾,气血浮燥,一时却不知道如何处置。 张滟对着向擎苍启动了一下朱唇,露出来一个凄迷的笑意,情态极尽娇柔,一眨眼却落下了两行泪水,声音轻柔却动人心弦,“属下对大人爱慕至深,时日已久,可是大人心里只有云锦公主一人。属下不敢奢望大人的****,只求大人垂怜,哪怕只有一夜欢愉,属下也心满意足了”。 向擎苍为这娇媚的情态和撩人风韵一阵失神,几乎要张开双臂搂抱这投怀佳人,脑际却骤然掠过了岚岫的似水容颜,宛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他登时心中一凉,神志全醒。猛然推开依偎怀中的娇躯,几步急退至门边,道:“承蒙姑娘错爱,但我只求和心爱的人长相厮守,无爱的欢愉伤人伤己。”“无爱的欢愉”几个字说得特别沉长。 张滟骤感如一支剑透心穿过,娇躯抖颤,目蕴泪光,深注向擎苍,好半晌说不出话。 向擎苍意识到刚才的话太伤人,却也无心回转,只是愧疚地看了张滟一眼,拉开房门,大步离去。 清晨,巧玲到祠堂想将马华伦放 出时,见柳鸣凤趴在柳王旬的尸身上睡着了,她冷得蜷作一团,眉头深蹙,脸上泪痕犹新。巧玲同情的叹了口气,上前轻轻摇醒柳鸣凤,“柳小姐,回房睡吧,再伤心,也要当心身子。侯爷如果在天有灵,一定也不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 柳鸣凤茫然起身,也不理会巧玲,独自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小院。 巧玲目送她离去,又是深深叹气,然后紧走几步,打开了祠堂大厅的门。 大厅内原本漆黑一团,当外头的光线照射到马华伦身上时,巧玲吓呆了。马华伦背靠在墙上,胸口插着一支羽箭,他一只手握着羽箭的尾部,另一只手僵硬下垂。双目暴睁,一动不动。 巧玲惊恐得转身就跑,一路厉声呼号:“不好了,不好了,马掌门他……” 正在膳厅用早膳的人们听到喊叫声,纷纷跑了出来。 马华伦瞳孔扩散,已经气绝身亡。向擎苍验尸后得出的结论是刚死亡不久。 “小老鼠,关黑屋。背靠墙,两眼睁,毒箭胸口穿”,巧玲浑身直哆嗦,“难道真的是诅咒,这大厅的钥匙只有一把,我发誓一直带在身上,直到刚刚才把门打开”。 大厅内没有窗户,连天窗和气孔都没有,完全是一个密室,如何射杀密室内的马华伦,众人百思不得其解。 张滟似是想起了什么,“这支羽箭,看着十分眼熟”。 向擎苍望向张滟,张滟也正看着他,两道目光一触,彼此都迅快地转脸避开,昨晚的事情让他们此刻不知如何相对。向擎苍又将插入马华伦胸口的那支羽箭拔出,细细端详后流露出惊异的神色,“这支箭,像是郡主的?” 所有人的目光投向了沐雨歌,沐雨歌快速上前取过向擎苍手中的羽箭,“这支箭上面刻有‘沐’字,的确是我的,但是我不明白,这支箭怎么会在马掌门身上”,她满脸疑惑之色。 慧超大师紧盯着沐雨歌,“是你用弓箭射杀了马掌门吧?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沐雨歌瞠目结舌,求助的望着哥哥, 沐融脸泛怒意,“家妹还是个孩子,她天真无邪,怎么可能杀人?” 张滟反驳道:“我们刚到断情山庄的时候,郡主的箭,可是差点射中了向大人。” “你……”沐融气得脸色大变。 其他人不明真相,也不好随意下结论。只是静静地站着,脸色都异常严肃,彼此默不作声。 朱岚岫率先打破了沉默,“郡主的弓箭,可是一直随身携带?” “没有”,沐雨歌道,“我只是想起要练习射箭的时候才会取出,其余时间都放在房间里”。 “你有发现箭枝的数量少了吗?”朱岚岫又问。 “没有”,沐雨歌道,“上回差点伤了向哥哥后,我便不敢再练习了,弓箭一直都在房中,早晨离开房间去膳厅之前我还见到,但并未细数箭枝的数量”。 沐融立即道:“一定是有人趁小雨不在的时候潜入房间,偷了她的弓箭,射杀马掌门之后再放回原处。” “眼下情况不明,任何可能性都存在”,玉虚道长道,“如果是根据诅咒歌谣的内容杀人,贫道记得刚才巧玲姑娘说的是第四首歌谣,那么第三首歌谣呢,岂不是还应该有一个人先于马掌门被杀了?” “第三首歌谣的内容是什么?”云姑问道。 巧玲颤声道:“水龙王,招女婿。溪流水,喝个饱,睡在岩石上。” 张滟道:“白梅林深处的溪流旁有一处断崖,崖下有飞流瀑布。我和柳小姐去过那里。” “我们去看看”,玉虚道长当先迈步,其余人纷纷紧随其后。 溪流处一切如常。瀑布如银河从山崖坠落,下面是一个深潭。向擎苍俯视顺着地势屈折东流的潭水,忽问道:“这潭水流向何处?” “通往铁索桥下的山涧”,巧玲又一惊,“难道是……” 众人随巧玲到了铁索桥旁,深潭的流水与山间潺潺溪流在桥下交汇,水流汇合处有一段窄窄的弯道,拐角处有一块岩石,一个人歪躺在上面,像是黄浩然。 向擎苍目瞪口呆,短暂的怔愣过后,他攀缘山石而下,急冲至那人身旁,果真是黄浩然。 张滟第一个追赶过来,二人合力将黄浩然抬到溪流边的平地上。 黄浩然的肩上还系着包袱,张滟将湿漉漉的包袱取下解开。 黄浩然鼻息全无,向擎苍强忍住悲伤查验尸体,忽听张滟道:“大人,你瞧。” 张滟的手中,竟握着那只断情山庄的镇庄之宝——祥瑞之兽,“这是在黄浩然的包袱内发现的”。 向擎苍接过那只潮湿的瑞兽,凝目间似乎发现了什么,将瑞兽置于鼻下嗅了嗅,脸上神情变化不定。 其他人也都围了过来,向擎苍将那只瑞兽递给巧玲,“看起来是 上等美玉,应该是真品吧”。 巧玲接过细一瞧,喜道:“是真品没错。” “拿回去收藏好,别再被人盗走了”,向擎苍见巧玲将瑞兽揣入怀中离开后,又对众人道:“死者面色微赤,口、鼻内有泥水沫,肚内有水,腹肚微胀,是溺水身死。黄浩然的死亡时间是在昨夜戌时(晚上七时至九时)至亥时(晚上九时至11时)之间。” “如此说来,黄校尉昨日并没有离开断情山庄。那么向大人和张姑娘看到的那个戴鬼脸面具的人,很可能就是黄校尉了”,慧超大师分析道,“他昨日下午听到巧玲姑娘说要请出瑞兽辟邪之事,起了歹意,假装离开,实际上却偷偷潜回山庄,在我们进入祠堂小院之前将瑞兽调包,然后逃走。大概是心慌的缘故,摸黑穿过白梅林时迷失了方向,不慎跌入水潭,溺水而亡”。 众人都觉得慧超大师的分析很有道理,向擎苍却不置可否。 黄浩然的尸体被抬回山庄,向擎苍走在人群的最后面,显得心事重重。 “你可是发现黄浩然的死有疑点?”朱岚岫看出擎苍有心事。 向擎苍微微一笑,岚岫果然是最了解他的,“疑点有很多,可我现在脑子很乱,需要好好思考一下”。 朱岚岫也微笑道:“那你慢慢思考吧。不过我遇上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想请你帮忙解疑释惑。” “什么事?”向擎苍抬眼看着她。 朱岚岫于是将她昨晚和沐融在小石屋内的奇特遭遇告诉了向擎苍。 “这简直不可能”,向擎苍摊开双手,“脚印竟然自己出现在地上,还有一个看不见的人消失在了墙壁里”。 朱岚岫斜睨着向擎苍,“你不问问,我昨晚怎么会和沐融在一起?” 向擎苍意味深长地一笑,“一定是寻常的遇见,有什么好问的”。很快又正色道:“我昨晚倒是遇上了一件不寻常的事情,晚些时候再对你说,我们先到那小石屋去瞧瞧。” 第71章 母女相认话凄凉 进入小石屋后,朱岚岫指着最里端的那面石壁,“那些奇异的脚印,就是在这里消失的”。 眼下,脚印已然无从寻觅了。向擎苍把手放到了那面石壁上,它看起来就跟普通的石头墙壁没什么两样。他又蹲下身检查着地面,他的手指撑着脚边的地,沉默不语,似乎陷入了思考。 “有问题的应该是这面石壁吧”,向擎苍自言自语,站起身来走向墙角的小木桶,一手提着木桶,另一手从桶中取出舀酒的瓢瓜,来到柳王旬溺毙的那个大酒缸前,他从酒缸中舀酒装满了小木桶。当手接触到温热的酒水时,向擎苍的眸光遽然一跳,抬起头来,午后的艳阳透过天窗直射入酒缸,和昨日的情景一样。 向擎苍将那桶葡萄酒置于朱岚岫脚下后,又向石屋的门走去。他将门关上,屋内的光线顿时变得昏暗,他走到小木桌上的烛台前,将蜡烛点燃,橙黄色的烛光从容地在黑暗中舒展开来。 向擎苍左手拿起烛台,回到朱岚岫身旁,右手提起那桶葡萄酒。他把蜡烛斜斜举着,故意让溶了的烛蜡洒落地面。趁着那些半液体状的蜡尚未凝固,他踩了上去。薄薄的烛蜡在地面上游动着,就像一条条脆弱的血管。向擎苍脚底黏着薄蜡,一步一步向石壁走去。直至走到石壁前时,他转过身,把木桶内的葡萄酒全部泼到了地上。 “你这是在做什么?”朱岚岫疑惑不解。 向擎苍指着地面,“我在制造脚印”。 朱岚岫将目光投注到地面上,只见洒了一地的红酒膜上脱出了一颗颗水珠,擎苍的脚印随之一个接一个的被刻到了地面上,简直就是昨晚的那一幕重现。 向擎苍的唇边浮起了一个笑容,“我果然没有猜错,脚印的真身,就是烛蜡”。 “什么意思?”朱岚岫没听明白。 向擎苍解释道:“烛蜡不会溶到水里,因此能够分开水膜。我刚才故意将蜡滴在地上,然后从上面踩过,脚底就会黏上了蜡。随着走动,这些蜡又附着到地面上,呈现出脚印的形状。如果不仔细看,是发现不了这些脚印的,但如果有水之类的液体洒在上面,脚印就清晰可见了。昨晚酒缸被打碎,葡萄酒正好流过滴上了蜡的地方,蜡制的脚印分开了水膜。所以,看不见主人的脚印,其实就是脚印形状的烛蜡。” “竟然是烛蜡!那就是说,在我们来到这小石屋之前,有人拿着烛台,不经意洒下了烛蜡,又不经意踩到了烛蜡”,朱岚岫惊悟道,“脚印消失在石壁内, 这说明,墙壁上有密室的入口!” “一点不错”,向擎苍道,“咱们四处找找,打开入口的机关,一定就在这石屋内”。 二人将石屋的门重新打开,开始在室内搜寻。向擎苍将屋内环视了一圈,他发现有一个酒缸与其他摆放在地上的酒缸不同,像是牢牢嵌入了地面铺设的石板中,他抱住酒缸试着向左右转动,果然酒缸向右缓缓转动,“轰然”一声响,那堵石壁向左右两边分开,露出中间一个可容纳一人出入的洞口,一股冷气从洞口冒了出来。 洞内是一个寒气逼人的冰窖。 “冰窖怎么需要建在如此隐秘的地方?”向擎苍和朱岚岫都很纳闷。 冰窖有数尺见方,二人相携往里走去,彼此依偎取暖抵抗寒冷的侵袭。冷雾中蓦然出现了一条狭窄的通道,进入后寒气顿散,通道的尽头是一扇石门,旁边的墙上有一个灯台。向擎苍伸手将那灯台一拧,石门缓缓向后打开来。 眼前出现了一个发挽宫髻的白赏妇人的背影,她端坐在轮椅上,听到身后的响动猛然回头,面部刹那间僵住了。 室内烛火明亮,向擎苍和朱岚岫打量着妇人,她的手脚被沉重的铁链铐锁着,眼神迷离、身形萧索,冷艳的脸庞却传递着一种饱经沧桑的绝美和苍凉。 “你是……白木槿?”尽管那张脸已被岁月的风霜侵蚀雕刻,向擎苍仍是一眼认出,她就是画中的女子。那幅悬挂在山腹石室中的画像,画中被盛开在烈焰中的白色木槿花所萦绕的,容光绝世、仙资玉质、仪态万千的女子,如今奕奕神采不再,渗透到骨子里的风情却依然沉醉众生。 “你们是什么人?”白木槿镇定微笑、恬淡从容。 向擎苍道:“在下向擎苍,是锦衣卫指挥佥事。”他正思索着该如何介绍岚岫,朱岚岫却已开口道:“我是当今圣上的女儿云锦公主。” “云锦公主?”白木槿心中大大一震,但她控制着自己,没有流露出太多 惊愕的神色,只是静静的目视前方,“我有话要单独和公主谈谈,这位大人能暂时回避吗?” 向擎苍不安地望着岚岫,朱岚岫对他轻轻的点了点头。 “可是,我担心……”向擎苍目光焦灼。 “放心吧”,朱岚岫含情凝眸,“我向你保证,一定不会有事的”。 向擎苍深深目注她,终下决心道:“我就在外面等着,有什么事情马上喊我。”他 行出石室,将石门重新关上。 白木槿淡淡而笑,“他是个很出众的年轻人,对你也很好”。 朱岚岫只是傍徨的咬着唇,一瞬不瞬的盯着白木槿。 绽开在白木槿脸上的微笑消失不见了,她回视朱岚岫,忽然感到一股说不出的悲哀与牵痛,“你父皇,对你好吗?” “父皇对我很好”,朱岚岫垂下眼,轻声道。 白木槿又道:“听说你的名字,是玉虚道长取的?” 朱岚岫点点头,“武当山峰峦叠嶂,终年云雾之气弥漫缭绕,所以师父取‘烟岚云岫’之意,为我取名岚岫”。 “‘云无心以出岫’,玉虚道长希望你成为一个有高洁志趣的人,他真是用心良苦”,白木槿沉默良久,仿佛穿透岁月,倾身朝朱岚岫看来,“我恨朱厚熜入骨,可我应该感谢他,让你自幼远离宫廷,投身道门。他答应我,会让你自由快乐的长大,现在看来,他还算是一个言而有信的人”。 朱岚岫心中一暖,热泪不禁滚下了脸庞,“我该喊你一声‘娘’吗?” 白木槿浑身一震,她惊惶摇头,“不,我是个罪大恶极的女匪首,而你是高贵的公主,我怎配当你的娘!” 朱岚岫拜倒在白木槿脚下,字字句句都撞进了她的心弦,颤出了回音,“娘就是娘,不分善恶,无论贫富贵贱,更何况,凡事皆有因果,孰是孰非,是善是恶,谁又能说得清”。 “你能这样说,我真高兴”,白木槿想伸手去抚摸女儿,沉重的枷锁却让她无力抬手。 朱岚岫的头伏在母亲膝上,将她冰冷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白木槿的泪水滴落下来,与岚岫脸上的泪交汇在一起,湿漉漉的一片。 “娘,告诉我,你为什么会被父皇囚禁在乾清宫的地下寝殿中?”朱岚岫抬起泪眼,恍惚的望着白木槿。 “嘉靖四年,我兵败被捕,柳王旬将我押解回京城。朱厚熜听闻我貌美,让柳王旬将我秘密关押,不曾料到,他竟为我的容貌所倾倒,不惜让别人代我赴刑场。他许诺,只要我自废武功,全心全意侍奉他,过去的一切,他可以一笔勾销,还会让我成为仅次于皇后的皇贵妃”,白木槿平着声音叙述,听不出任何起伏,仿佛说着别人的故事,“朱厚熜的手上沾满了我白家人的鲜血,我怎么可能答应如此荒谬可笑的要求。他见软硬兼施都说不动我,便命人强行废去我的一身武功,然后……霸王硬上弓。后来他在乾清宫修 建了地下寝殿,我便彻底沦为了帝王的玩物,而且是只能生活在地底下的,见不得人的玩物”。 白木槿平摊双掌,似乎想从那些纵横交错的线条中理清自己悲惨的命运,“知道你小时候为什么体弱多病吗,因为我得知怀了那个畜牲的孩子后,将被褥撕成布条,死命勒自己的肚子,我不想让这个不受欢迎的孩子带着耻辱的印记活在这个世上。朱厚熜正好撞见了,他好残忍,下令将服侍我的宫女乱棍打死,还给我戴上了这幅千斤重的枷锁。更可恨的是,朱厚熜竟带来了一名画师,让画师画下他蹂躏我的场面,还将那幅画长期悬挂于室内墙壁上,借此羞辱我。我曾经动过逃跑的念头,也自杀未遂过,但在生下你之后,我忽然觉得好累好累,再也无力争斗和反抗。我只求自己的女儿平安健康的成长,再也没什么比这更加重要了。而且因我而惨死的人已经太多了,那些服侍过、接触过我的宫女、太监,包括作画的画师,一个个被秘密处死,我不能再害死更多无辜的人了”。 “所有的人都告诉我,我的生母是个身份卑贱的宫女”,朱岚岫泣不成声。 “银珠也是因我而死,还有集安堂内所有的人。在我生下你之后,银珠还被秘密安排服侍了我很长一段时间,后来,她也遇害了”,白木槿终于痛哭失声,哭自己不幸的遭遇,也哭那些无辜受连累惨死的人。 朱岚岫没有安慰母亲,只是默默的陪在一旁,让她痛快的哭个够。她知道,任何口头上的安慰都是空洞的,母亲现在最需要的是一场情绪的解放,因为她已经自我煎熬得太久了。 哭泣渐歇之后,白木槿怔怔的想了一会儿,忽然下定了决心,“等朱厚熜一到断情山庄,你立刻带他来见我”。 朱岚岫愕然,“父皇怎么会到这儿来呢?” “知道这个秘密的人早就都被处理掉了,就算还有了解真相的人,也没有那个胆量向你说明。你如何知道有我这样一个生母存在?除非是朱厚熜故意让人告诉你的”,白木槿含泪望着她,“我知道你在调查白槿教的事情,你有这样的身世,你父皇怎么可能完全信任你,他一定是想找机会考验你。这次断情山庄的寻剑大会是一个圈套,那把浪剑,早已被我亲手毁掉了。朱厚熜明知是圈套还让你们前来,那说明他对于我的藏匿地点有十足的把握。他一定会亲自前来的”。 朱岚岫晶亮的眼睫毛晃动着幽柔的烛光,折射出她内心的几许茫然,“娘,你有多恨父皇?” 白木槿的表情真 挚而恳切,“再恨,也没有恨到要求你弑父的地步。永远记住,你是皇上的女儿,是尊贵的云锦公主,白槿教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我的人生已经彻底毁了,可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一着棋错,满盘皆输,你输不起!” 朱岚岫握住母亲的手,“可是,父皇让我回宫,就是来调查白槿教的事情,我躲不开”。 白木槿深情凝望女儿,“我的脖颈上有一条项链,你将它取下来吧”。 朱岚岫依言伸手,解开了项链的搭扣,那是一条精致小巧的银项链,坠子像是一朵娇美的小花。 “这是木槿花”,白木槿的目光留恋的停驻在那链坠上,“我出生在木槿花盛开的夏天,又正好姓白,所以父亲为我取名白木槿。白色是最高洁纯净的颜色。木槿花朝开暮落,但生命力极强,每一次凋谢都是为了下一次更绚烂地开放。就像太阳不断落下又升起,春夏秋冬四季轮回,生生不息。更像是深爱着一个人,历尽磨难而矢志弥坚,爱的信仰永恒不变”。 “这条项链是青梅竹马的表哥送给我的,是我们的定情信物,已经陪伴了我二十三年。可惜一切都已经变了,逝去的,有如落花流水,谁又能使时光倒流,落花重开”,白木槿凄然泪下,“这项链,就当作娘送给你的见面礼吧”。 朱岚岫将那仍带着体温的项链托于掌心,烛影摇红,映着闪闪银光,白木槿的轻吟声在耳边响起,柔缓、飘渺,却又带着透骨入魂的苍凉: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 第72章 出人意料的真凶 向擎苍一直等候在门外,焦虑不安,终于见到岚岫出来后,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她都跟你说了什么?”向擎苍的目光飘向那扇石门。 朱岚岫低叹了一口气,“她说了自己如何被皇上囚禁于乾清宫的地下寝殿,还说皇上会来断情山庄,她想见皇上”。 二人说着出了冰窖,走出小石屋。白梅林里白梅花瓣随风飘舞,似下着一场霏霏花雨。朱岚岫将手中的银项链递给擎苍,“这是白木槿送给我的,她说坠子是一朵白色木槿花,象征着高洁纯净,历尽磨难而矢志弥坚。你帮我戴上吧”。 向擎苍微微一怔,却也没有多问,他双手环绕着岚岫的脖颈,将项链的搭扣系上。 云姑恰好拄着拐杖走了过来。“师父”,向擎苍抬头看到云姑,神情有些异样。 云姑没有察觉到,她一直怔怔的盯着朱岚岫看。 朱岚岫一阵羞涩,忙将项链藏入衣内。 向擎苍一整神色,低声道:“岚岫,我有话和师父说”。 “我去看看柳小姐怎么样了”,朱岚岫立即找借口离开了。 “什么话,还不能当着公主的面说?”云姑颇感诧异。 向擎苍微垂着眼帘,“师父,徒儿想问您一个问题,来福管家,是被您所杀吗?” 云姑温和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你查案查到师父头上来了”。 “徒儿不是查案,只是想要解开心中的疑团,否则就不会避开公主了”,向擎苍惶然道。 云姑缓和了语气,“那就说说,你怀疑我的理由吧”。 向擎苍道:“来福管家是脑部被重物敲击致死,后脑裂开,身上并无其他伤痕。我当时就推断,凶手一定是个内力相当深厚的人。从我们一起离开大厅,到在膳厅内聚集,前后不过一盏茶(十五分钟)的时间,要杀人,只能利用这段时间。当时我曾经回过一次头,并没有见到师父,那时候一大群人十分杂乱,其他人我留意不到,但师父我肯定不会疏忽。只是后来我们认为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进入储物室杀了管家,再将室内布置成血流成河的情景,还要在墙上书写血字,根本无法做到,所以大家的嫌疑都可以排除。” 向擎苍语声微顿,又接道:“但是后来公主和我重新勘查现场后,得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结论:是管家自己照着歌谣的内容布置好一切,然后将我们其中的某一个人引到储物室内,想要杀 死他,结果反被对方所害。那人杀了管家之后,再将血洒到他的身上,让大家误以为这里的一切都是杀人之后才布置的。这样一来,我们所有的人,都有足够的作案时间了。”他直视云姑,“来福管家的武功一定不弱,对手却能够一棍将他击毙。这样深厚的内力,放眼整个武林,能够与师父相提并论的,恐怕也寥寥无几。而且凶器是棍棒之类的坚硬物体,我们四处找寻不到,后来我才突然想到,师父用于掩人耳目的拐杖,其实就是最好的武器”。 云姑微叹了一口气,“你倒真是聪明,都被你说中了。是来福先起杀心,我不过是以牙还牙罢了”。 “来福为什么要杀师父?”向擎苍追问。 云姑摇摇头,声音有些苦涩,“我说过,不该你知道的事情就别问”。 “可是……”向擎苍还想说什么,被云姑摆手制止,“若淌进这浑水,就再也出不来了,师父是为你好”。 柳鸣凤一直将自己关在房中,朱岚岫敲了半天门她也不答应。 “柳姐姐,我们来看你了,快开门吧”,沐雨歌也过来帮腔。 沐融见她们无能为力,故意提高音量道:“别喊了,人家理都不理,不要自讨没趣了。”微一顿又道:“柳小姐不去查找杀害你爹的凶手,躲在房间里有什么用。我看你就是乌龟的性子,一遇到事情就想缩进壳里面。” 门“呼啦”一声被打开了,柳鸣凤怒瞪着满是血丝的双目,胸中的怒火烧得她头晕目眩,烧得她失去理智,对着沐融破口大骂:“你才是乌龟的性子,你这个王八蛋,竟然这样侮辱我。” 沐融被骂得懵了,“我不过是想用‘激将法’将你激出来,至于用这样歹毒的话来骂我吗。姑娘家,怎的这般粗野”。 沐雨歌拉拉沐融的衣袖,“哥哥,人家正伤心,你这‘激将法’用得不是时候”。 朱岚岫道:“柳小姐,世子并无恶意,他也是关心你,想劝你走出房门。一个人闷在房中只会更加悲痛抑郁,不如出来散散心。” 柳鸣凤愤怒的表情,逐渐被一种迷乱的失措和深切的悲痛所取代了。她的手下意识的按在身后的石墙上,颤声道:“你们不是我,根本体会不了我的心情。不过你们放心,我不会再像乌龟一样缩在房间里面,我要四处走走,请你们不要再跟着我。”她说完就像箭一般射向了远处。 沐融苦笑着直摇头,“这样坏脾气的姑娘,以后谁敢娶她”。 巧玲忽然匆匆跑了进来,一路喊道:“外头来了一大群锦衣卫,大家快出去看看。” 朱岚岫心头一凛,锦衣卫来此地,皇上很可能也跟着来了。她和沐融、沐雨歌先行出去,果然,陆炳带着一众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在外头肃立,显得威风凛凛,而陆炳的身旁,站着一位黑缎斗篷加身的男子,双目中神光湛湛,透出了一股中年人的精明,那正是嘉靖。 嘉靖并未着龙袍,朱岚岫猜测他不愿暴露了真实身份,不敢轻易开口称呼,沐雨歌却已笑盈盈道:“这不是皇上伯伯吗,皇上伯伯怎么会来到这里?” “小雨,不得放肆!”沐融厉声一斥,忙拉着沐雨歌敛衽下跪道:“臣侄叩见皇上。” 朱岚岫见沐融已经率先跪拜,也忙跪地叩首:“儿臣参见父皇。” 沐融悄然一瞥跪在身旁的朱岚岫,眼底深处浮出了一种震惊、迷茫又混合着欣喜的表情。 嘉靖只是微一颔首,道:“都起来吧。” 陆炳道:“皇上此行不愿公开身份,还请三位严守秘密。” 话音刚落,在这山庄内的其他人已经陆续到达,连柳鸣凤也来了。向擎苍、玉虚道长和柳鸣凤见到嘉靖都很惊讶,不过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陆炳已经抢先道:“这位黄老爷是本官的朋友,随本官一同前来断情山庄查案。听说断情山庄接连发生了好几起命案,此事已经惊动了官府。” 现场寂静无声,陆炳又问道:“谁是这断情山庄的主人?” 巧玲怯怯上前,道:“主人不知在何处,未曾露面。管家已经身亡,只有婢子和另外三位姐妹招待客人。” 陆炳眉头一耸,“那你就将事情经过详细说来吧”。 巧玲道:“各位先请入内就座吧。” 嘉靖一摆手,“不必了,就在这里说”。 陆炳立即点头。那些不了解嘉靖身份的人都在心里嘀咕,不知道这位黄老爷是什么身份,居然连锦衣卫指挥使都要听从他的吩咐。 巧玲于是从头道来,细述了全部事情经过。嘉靖和陆炳都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陆炳听完问道:“向佥事一直在此地,可有什么发现?” 向擎苍禀道:“卑职先从来福管家的死说起。”他将自己的推断告诉了嘉靖和陆炳,又道:“这与安远侯的死有一个相同之处,凶手都利用了时间差,巧妙地制造了不在场证明 ,以便为自己洗脱嫌疑。” 柳鸣凤苍白着脸,声音颤抖,“你快说,杀害我爹的凶手是谁!” “你先别激动,听我说下去”,向擎苍道,“当时我验尸后认定死亡时间不会超过一刻钟,而在一刻钟内,除了昏迷的柳小姐和那个照看她的丫鬟外,我们其余所有人都是在一起的,谁都没有机会下手杀害安远侯。事实上,凶手是先将安远侯迷昏,倒吊在葡萄酒缸上方,让他的头部接触到酒面,然后在酒中放入冰块。当时是正午,太阳光正好直射到酒缸内,冰块在短时间内融化后,水面升高,正好没过安远侯的整个头部,导致他溺水身亡。我也是刚才重新进入酒窖才发现的,同样是正午,太阳光直射,昨日的葡萄酒是冰凉的,今日却是温热的,原因就是,昨日的酒中加入了冰块”。 “原来是这样”,玉虚道长道,“如此说来,其实谁都有机会杀害安远侯”。 “你还没有告诉我凶手是谁”,柳鸣凤死瞪着向擎苍。 陆炳出言制止:“柳小姐,稍安勿躁,很快就会真相大白的。” 柳鸣凤只得憋住气,闷声不响。 向擎苍又道:“再来说说马掌门的死,巧玲确定祠堂大厅的钥匙一直在她的身上,而我们赶到时,马掌门刚死亡不久。如何射杀完全处于封闭密室内的马掌门?其实马掌门并非死于密室,巧玲打开祠堂大厅的门时,马掌门只是装死,而当巧玲奔走呼喊时,真正的凶手盗走沐郡主的弓箭,来到大厅外一箭射杀了马掌门,取走了原先用于伪装的那支箭,再将弓箭放回郡主的房中。” “马掌门为什么要装死?”沐雨歌莫名其妙。 “因为他和凶手原本是串通好的”,向擎苍道,“在前一天晚上做法事时,马掌门盗走的瑞兽实际上是真品,但是后来他败在我的手下,有人仓促之间以赝品与他交换了真品,并约定会想办法将他救出。那天晚上柳小姐虽然一直在祠堂大厅外,但是她因为伤心过度昏睡过去。凶手先潜入沐郡主房中盗走一支羽箭,趁柳小姐昏睡时从祠堂大厅的门缝塞入,暗示马掌门按照歌谣的内容装死。待到天亮后再下手害死他”。 “马掌门会与什么人串通呢?”沐雨歌又好奇发问。 向擎苍没有直接回答,只道:“你们回想一下,昨晚马掌门落入大家的包围中难以脱身时,曾与何人有过接触?” 天宏大师震惊不已,“当时马掌门劫持了张滟姑娘,难道是……”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张滟的身上,陆炳和嘉靖也都流露出了惊异的神情。 张滟的脸已经惨白如雪,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望着向擎苍,沉默得像木雕泥塑一般。 向擎苍走到张滟跟前,他的眼光默默的落在她的脸上,“你很了解柳小姐的秉性,知道越是不能做的事情,她越想去做,于是故意劝阻她不要接近那棵立有“勿近”牌子的大树。柳小姐偏偏惦记着那棵树,以至于跌落陷阱。安远侯听说女儿往白梅林方向而去,他首先想到的是那间墙上写有血字“擅闯者必死”的小石屋,我们四人一同到白梅林中寻找安远侯和柳小姐时,只有你是往小石屋方向而去的,你就是利用了那个机会迷昏安远侯,布置好现场的一切,对吗?” 张滟静静的瞅着向擎苍,依旧不言不语。 向擎苍又道:“黄浩然也是被你所害。昨天下午我命黄浩然立即赶回京城,将高中元和柳王旬的死讯报告陆指挥使。你却追赶上黄浩然,并且将他迷昏后藏于某处,夜间才将他推入白梅林深处断崖下的深潭,他的尸体顺流被冲入铁索桥下的山涧,正好卡在了那块岩石上。做法事之前,你故意让我看到了那个戴着鬼脸面具的人,就是要让大家误以为那是黄浩然,事实上那个鬼面人一定也是马掌门所扮。今日发现黄浩然的尸体后,你从自己身上取出了瑞兽的真品,告诉我那是从黄浩然的包袱内发现的。你每一步都算记得很精准,只可惜,还是露出了破绽。” “什么破绽?”张滟终于开了口。 “你收集零落地上的白梅花瓣放入锦囊中,做成香囊随身携带。我嗅到了那只瑞兽上有梅花的香气,你将瑞兽藏在身上的时间久了,沾染上了香气”,向擎苍暗暗叹了一口气,“安远侯和黄浩然的武功都不弱,却都任人摆布,那也说明,他们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遭袭的。他们对你不会起疑心,所以轻易中了厉害的迷香”。 “不是迷香,是催眠针”,张滟微微一笑。 “你居然还有脸笑,我要杀了你这个阴险歹毒的女人”,柳鸣凤拔出身上的佩剑,就要扑上前去,被身旁的朱岚岫和沐融合力拦下。 陆炳脸上微现愠色,“不要因一时冲动误事。你放心,我们决不会让安远侯白白死去”。 柳鸣凤满脸委屈,却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天宏大师问道,“高学士,也是被张姑娘所害吗?” “他是个好色之徒,活该死掉”,张滟冷冷 一笑,“他半夜摸进阁楼偷盗字画,正好展开了那幅有题诗‘天秋色晴云万里,无数峰峦远近间’的画,那是来福管家准备将小石屋布置好后再引你们前去的画。他既然发现了,当然必须死,我便施展媚术对付他”。她眸光一转,从云姑脸上划过,再与向擎苍的眼光接触,眼底是一片坦白的温柔,“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做的,所有的人都是我杀的”。 向擎苍心头突的一跳,来福并非张滟所杀,他不明白张滟为什么要替云姑承担罪行,但他不露声色。 “媚术?难道你就是……”陆炳难以置信。 向擎苍走近陆炳低声道:“张滟的身份事关白槿教机密,除了公主之外,其他人都不宜留在此处。” 陆炳点点头,遂高声道:“既然真凶已经查明,就请各位先行回去休息,我还有话要单独询问张滟。” 众人心中都还存有或多或少的疑问,但既然陆炳已经发话,他们也只能先后走开。柳鸣凤极不情愿离去,终被玉虚道长和灵真子好言劝走。 第73章 花落人亡两不知 陆炳让手下所有的锦衣卫退到两丈开外,在场的只剩嘉靖、陆炳、向擎苍、朱岚岫和张滟五人。 “张滟,你怎么可能是那个精通媚术的鬼老八,你哥哥以身殉职,你竟然会与害死你哥哥的邪教勾结”,陆炳死死盯着张滟,眼珠一瞬也不瞬。 “大人,我们都上当了,钻进了对方一早就设好的圈套”,向擎苍深深的吐出一口气,“白槿教的十大女鬼中,鬼老八貌不惊人,平日里端庄拘谨,施展起媚术却风情撩人,男人很容易跌入她的温柔陷阱,情浓时被一招掐断颈骨,悲惨地死去;鬼老九相貌似男儿,长期以男人装扮示人,雌雄难辨。这两个人,一个长期躲在暗处,另一个从未出现过。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鬼老八和鬼老九,其实是同一个人,她的伪装之术高明得连其余的女鬼都被迷惑了。除了鬼老大之外,罗刹最看重的,应该就是这个有分身之术的女鬼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陆炳听得稀里糊涂。 向擎苍一整神色,道:“张涵和张滟,不是孪生兄妹,而是同一个人!” 这话让嘉靖、陆炳和朱岚岫都愣住了,齐齐惊望着向擎苍。 向擎苍神色肃然,缓缓开口:“事情还要从张涵的死说起。当日张涵因救落水的陈芙蓉而浑身湿透,在乾清宫暖阁内更衣,当时他就有不寻常的表现,只是我没有留意。在房间内换衣服时,他不小心把灯给碰落了,我进房间时,他正猫腰打量着灯架上的铜掐丝珐琅满堂红戳灯。后来我回想起来,那正是我和公主发现地下寝殿入口的房间,开启入口的隐秘机关,应该就在那盏灯上。罗刹遍寻不到机关所在,张涵却因为不小心碰落了灯架上的灯,无意中打开了入口。”他对嘉靖躬身道:“微臣斗胆向皇上求证,方才的推断是否正确?” 嘉靖沉声道:“不错,只要将那盏灯取下再挂上,入口就打开了。再次取下复又挂上,则入口关闭。” “多谢皇上”,向擎苍又道,“后来我和张涵谈到了娶妻的事情,他感慨起来,说多情自古空余恨,万一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他这个人素来冒失、莽撞、缺心少肝,怎的突然变得多愁善感了。然后,他将话题转移到了从未对人提起过的孪生妹妹身上。我想张涵在发现机关的同时,已经迅速做出了一个决定,就是以张涵的死,换得张滟的生。死人是不会受到怀疑的,张涵死了,就可以完全撇清自己,而后张滟正式登场,哥哥惨死,我们自然也会对妹妹格外关照,更不会对她产生任何怀疑”。 陆炳道:“可是我们明明亲眼见到了张涵的尸体。” 向擎苍道:“我们看到的,是被动过改容手术的假张涵。坤宁宫第一次闹鬼时,外面的人完全不知情,连里面的人都是第二日才发现皇后昏倒在地。可那天晚上我和张涵在乾清宫暖阁当值,却能隐约听到哭喊声,故意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就是为了给张涵制造机会。他告诉我要到坤宁宫察看情况,我自然同意了。假张涵通过坤宁宫内的密道出来,被真张涵一招掐断颈骨而死,成了替死鬼。真张涵进入密道逃离皇宫,回到老家,进了杂耍班子。陈芙蓉一定是正好在那时候闯进来,窥见了这个秘密,因此一并被灭口。”他稍一停顿,又道:“还有那张冒充我的字迹,写给云锦公主的字条。张涵一直跟随在我的身边,要模仿我的笔迹,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陆炳的目光在张滟脸上和身上逡巡。“果真是雌雄难辨”,他惊叹,“虽然五官惊人的相似,却完全感觉不到是同一个人”。 “这就是她的高明之处”,向擎苍神色肃然地望向张滟,“你从张涵变成张滟,恐怕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想用媚术对付我吧,就像……昨晚那样。你的媚术果然是一流的,我真佩服你,明明是虚情假意,却被你表演得如此逼真。如果我没有及时警醒,下场也是被一招掐断颈骨而死吧?” 朱岚岫愕然心颤,眼底掠过深不可测的复杂神色。 张滟脸色一僵,咬着唇低下头去,好半天才轻声道:“我对别人都是虚情假意,对大人你却是真心实意,昨晚我说对大人爱慕至深,时日已久,这话半点不假。”她顿了顿,又嗟叹:“大人是真君子,我施展媚术从未失手过,能够全身而退的,大人你是第一个。” 向擎苍道:“张滟与我相识不过几日,何来爱慕至深,时日已久之说。这话也让你露出了破绽。” 张滟的唇咬得更紧,眼圈也红了,“我追随大人多时,明知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却越陷越深。日日面对大人,心潮激荡,却要竭力克制自己的感情,不能流露出半分。从张涵变回张滟,我知道自己的使命快要终结了,这也意味着我很快就要死去,可我反倒有种如释重负的畅快感,终于可以恢复女儿身,可以大胆对大人倾吐心中的爱慕之情了”。 “不知廉耻的贱人,你也配爱慕向大哥!”突闻一声女人的怒叱,柳鸣凤手握剑把,三尺霜锋出鞘,直若一团光影般向张滟逼去。向擎苍来不及出手,张滟却故意不闪避,眨眼间一道银芒投入了她 的后背,鲜血喷涌而出。柳鸣凤拔出剑来,灿似银雪般的剑上飞溅了朵朵殷红的血花,红得惊心动魄,柳鸣凤却似在欣赏春色美景,露出了畅快至极的笑意。 “还不快拿下!”嘉靖怒喝,柳鸣凤此举激怒了他。 陆炳和朱岚岫齐上前,一左一右扭住柳鸣凤的手臂。 柳鸣凤也不挣扎,她仰首大笑起来,笑声凄厉狂肆,“我已经亲手为我爹报了仇,随便你们怎么处置都无所谓了”。 “放肆!”嘉靖怒目喷火。 玉虚道长和灵真子赶了过来,玉虚道长急道:“这丫头,怎么也不听劝,我们一不留神,她就跑得不知去向了。” “你们两个将她带回去,找个地方关起来”,嘉靖也忘了要掩藏自己的真实身份,直接下了命令。 玉虚道长忙应声。灵真子奇怪地看了嘉靖一眼,但没有多问,与玉虚道长一同将柳鸣凤带走了。 张滟的衣服已被鲜血染红,生命如同她下坠的身体一般,正急速流逝。向擎苍抱住她,满眼的痛惜。 张滟神情凄婉,黯然一笑,“大人,我比鬼老三有福气,至少……至少我能够……死在你的怀里……” 向擎苍胸中有千番情绪回荡,却无言以对。 张滟强留着最后一口气,艰难地对向擎苍伸出一只手。 向擎苍握住了她的手,没有迟疑。 “我……死而无憾了”,张滟的唇畔绽开了一个虚弱的微笑,她忽然拼尽全身力气加重了手上的力度,声音微弱却有力,“云姑……就是……袁瑛……白槿教的……叛……徒……”张滟的生命气息消失殆尽,身躯一寸寸的冰冷下来。 嘉靖、陆炳和朱岚岫都远远望着二人,脸上表情各异,嘉靖冷漠,陆炳惋惜,朱岚岫除了同情还有伤感。 过了许久,朱岚岫走近嘉靖,低声道:“白木槿就在这断情山庄内,儿臣见到她了,她说父皇一定会到这里来,希望见父皇一面。” “她想见我?”嘉靖目光如炬,却转瞬暗淡下来,“会不会有诈?” 朱岚岫低声道:“她一个人被关在密室内,那个地方很隐秘,儿臣也是偶然发现的。” “关在密室内?”嘉靖牵动嘴角冷笑,“走,去看看她”。 陆炳急行两步想跟从,嘉靖伸手一拦,“你不必跟着,有公主保护就行了”。 朱岚岫带着嘉 靖从小石屋内的秘密入口进入冰窖,再穿过走道,开启了密室的门。 “你来了”,白木槿抬头望着嘉靖,她的眼眸平静如水。 嘉靖的眼底闪动着一抹奇异的光彩,他半晌才开口,话语犀利,“他们大费周章救你出来,就是为了把你关在这里?还不如我的地方呆着舒服吧”。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白木槿的眼神逼在嘉靖脸上,淡淡一笑,倏然复合,“当年我父亲在世时,我们白家是何等的兴盛,就连我父亲买下的这栋别庄,也是极为豪华奢丽。可如今,断情山庄已物是人非,荒芜冷落”。 嘉靖双眉紧锁,“我听说这里原本叫‘雪梅山庄’,你改名‘断情山庄’,是要了断对谁的情?” 白木槿嘴角浮现凄凉的笑意,“人这一生,最难看破的,莫过于一个情字,我这凡俗之人,亦是看不破”。 “那个天生神力,能够抱着你逃出皇宫,又将你带到这山上的,就是你青梅竹马的表哥司马南吧?”巨大的挫败感如潮流在嘉靖的胸膛内翻滚激荡,“既然你们已经重聚,又何必断情?” 白木槿没有说话,只是瞥了嘉靖一眼,虽然是那么轻轻的一瞥,却如两道强烈的电流般,触伤了嘉靖的心,那目光中包含了无穷的幽伤,令他心头骤然一阵感愧。整整十七年了,锁得住她的人,却锁不住她的心。 白木槿幽幽的叹口长气,微喟着道:“向你提个请求,能否打开我身上的枷锁,给我片刻的自由?” 这话让嘉靖的整个心灵都为之震动抽搐,骄傲的白木槿,她坚强得就像海边的岩石,海浪的冲击,风雨的侵蚀都消磨不了她一分一毫的傲气。可现在,她竟会低声下气地恳求自己。震动过后,嘉靖迟疑的看着白木槿,眼底盛满了疑惑。 白木槿看出了他的不信任,她唇角轻扬,有嘲讽之意,“你让云锦公主来调查白槿教的事情,不就是为了牵制我吗。你尽可以放心,虎毒不食子,当着女儿的面,难道还担心我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嘉靖侧目望向朱岚岫,只见她愁眉双锁,无限惶凄。嘉靖顿时心软,他从怀中掏出了一挂金链圈,由七把小巧的钥匙串联起来。他亲自蹲下身去,将锁住白木槿手脚的七窍玲珑锁打开。 千斤锁链轰然落地,震得整个屋子都摇晃起来。朱岚岫上前扶住白木槿,助她缓缓站起身来。白木槿倚着朱岚岫,转脸对她虚弱地笑笑,目光中包含了无穷的关爱。她又 强忍下心中的愁苦,故作欢颜,对着嘉靖微微一笑,“我想到白梅林中去走走,皇上可愿意陪同?” 嘉靖简直受宠若惊了,“你从来没有对我笑过……” 白木槿低掠了下云鬓,语意悠然:“我要在这断情山庄,了断人世间所有的恩怨情仇。” 外头又下起雪来了,雪如鹅毛,白梅林中那银装素裹的梅树分外妖娆。白木槿徜徉其间,圣洁意态中隐透出幽幽情愁,一身素白的她,也宛如一株盛放于冰雪中的白梅,清高中,是那样孤独、寂寞。 嘉靖看得痴了,当年第一次见到白木槿的时候,她也是素装裹身,倾世容姿让六宫粉黛颜色尽失,神情却冷若冰霜。坐拥天下的帝王彼时也不过是十八岁的少年,一颗青春的心竟为这女囚深深悸动。而今多少前尘往事如烟云散尽,唯有那份最初的爱恋永驻心底。 “你我相遇,究竟是劫是缘?”嘉靖怅叹。 白木槿凄然一笑,“也许是三生缘定,应劫而来”。她的眼中含满了晶莹的泪水,“他们救我出来,只是为了那本兵书。其实我从来没有想过,还会有重见天日的时候”。 “那本唐代平阳公主留下的兵书?”嘉靖询问。 “是的,那是一本奇书,里头记载了各种排兵布阵之法,是平阳公主毕生智慧、谋略的结晶。此外还有许多武学绝技的记载”,白木槿低头望着遍地琼瑶,“只要得不到兵书,白槿教就不可能再起义。兵书的藏书图在我这里,我不愿意交给他们”。 “当年你起兵造反,不就是为了将我拉下皇帝的宝座,报仇雪恨吗?现在又有了这样的机会,为什么不加以利用?”嘉靖面容凝肃。 白木槿没有回答,却问道:“你可愿意用一个承诺,来交换我的藏书图?” 嘉靖听得一怔,问道:“什么承诺?” 白木槿静静地抬眸,“让云锦公主嫁给她喜欢的人”。 嘉靖同样静静地回视,须臾答道:“我可以答应。” “如何让我相信你的话?”白木槿逼视着他。 嘉靖俯瞰前方如银河落九天的瀑布,淡淡道:“失信于自己的女人,何以取信于天下。” 白木槿笑了起来,那笑容像一池春水,漾满了她的脸,“藏书图是以一种 特殊的药水画在我的背上,将鲜血涂满我的后背,藏书图就会显形”。白木槿将诀别的眼神投向嘉靖,眉眼中透着坚定 与不屈,“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去时方始休”,她一边说着,缓缓向山崖边行去,未等嘉靖反应过来,她已莲足一点,白衣飘风,娇躯尽投崖下,她像一只翩翩飞舞的白蝴蝶,在空中舞动千古绝响后,坠落深潭。水面上溅起了洁白无瑕的水花,顷刻间,一切重归于平静。 嘉靖和朱岚岫跌扑向山崖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白木槿魂归深潭,天地化整为零。冷雪冰霜,愁云惨雾,二人凄凉、悲苦,哀恸欲绝。即便世间第一丹青妙笔,也难以描绘出这黯然断肠的画面! 第74章 藏书图浮出水面 锦衣卫打捞起白木槿的遗体,嘉靖命人抬入小石屋,他抱起白木槿冰冷的身体,和朱岚岫一起进入了密室。 嘉靖将白木槿平放在地上,伸手拢了拢披垂在她脸上的乱发。烛光照耀之下,只见她面目如生,如花容色、嫣然风姿犹在。他伸手抚摸白木槿的脸,只觉如触铁石,冰冷僵硬,这才意识到,她已经死去了。 嘉靖举起衣袖,拂拭了一下脸上的泪痕,然后开始动手,一件一件解开她身上的衣物。这美丽迷人的胴体他再熟悉不过了,此刻他的手再次滑过每一寸雪肤,眼里没有了欲望,只余下悲痛和怜惜。 朱岚岫一直倚门站立,不敢近前打扰,她全身不住的颤动,那双清澈大眼睛之中,不停滚落出泪水。直到嘉靖招手示意,她才缓缓走了过去。掏出向巧玲要来的一把尖刀,她割破了自己的手臂,让流淌的鲜血滴落在母亲的后背上,将鲜血均匀涂抹于她背部肌肤上后,果然有一幅画显现出来。 最上面有四句似诗非诗的偈语: 蟲入鳳窩不見鳥, 七人頭上長青草, 細雨下在橫山上, 半個朋友不見了。 面画上是几座连绵的高峰,挟持着一道幽谷。谷内万刃石壁,断崖绿带,俊秀巍峨。在葱郁的林木笼罩下,水如游龙穿峡临涧,只是深涧深不见底,图上也没有显示出洞底景物。 嘉靖呼吸沉重的鼓动著胸腔,好半晌才哑着嗓子,一字一顿,“割——下——来——”。 朱岚岫痛苦闭目,她呼吸急促,握刀的手抖得厉害。每划下一刀,心脏都会紧缩而痛楚。终于将“藏书图”从母亲身上剥离后,她已经快要虚脱了,嘴唇失去颜色,面孔发白,整个人昏昏然的,眼前一片模糊。双手将那张“藏书图”递给嘉靖后,她再也忍不住,夺路而逃,颠踬着逃出密室,一路狂奔到了白梅林中,她扑靠在一棵梅树上,大口大口的喘气,泪水不断顺着脸颊往下滑落。她的头晕眩着,胃翻腾着,心绞痛着。 有人将一方丝帕递到了面前,朱岚岫讶然回头,是玉树临风的沐融,他虽 在弥天大雪,凛冽寒风之下,却全无畏寒之意,他的眼睛里流转着光芒,视线在她那梨花带雨的面庞上深深逡巡。 朱岚岫接过丝帕,低低的说了声“谢谢”,别转过头去,避开了他的目光。 沐融忽然面红耳热,“我……” 嘉靖正好从小 石屋走出来,这一幕被他收入了眼底。 “皇上”,沐融发现了嘉靖,慌忙行礼。朱岚岫也赶忙用丝帕拭干了脸上的泪水。 嘉靖盯着沐融,声音低沉,“贤侄为何会来到这断情山庄?” 沐融道:“臣侄和小妹进京面圣后,原本打算赶回云南,却收到了断情山庄庄主司马南的邀帖,臣侄与那司马南并不相识,觉得奇怪,便决定前来一探究竟。” 嘉靖点点头,看了朱岚岫一眼,也没再说什么,转身徐徐走远。 朱岚岫对沐融歉然的笑了笑,“我该走了,这丝帕,等我洗好后再还给你”。她低着头从沐融身前走过。 “公主,等等”,沐融喊住她,他的眼底绽放一抹奇异而热烈的光彩,“,我早该想到,你姓朱,又如此高贵脱俗,应是皇室中人”。 朱岚岫扬起了睫毛,神情严肃,“所谓的身份,不过是白云苍狗。我还是朱岚岫,不是什么公主”。 沐融怔了一怔,朱岚岫却在他走神的瞬间翩然远去了。 玉虚道长求见嘉靖,陆炳、向擎苍和朱岚岫也被嘉靖召唤了过去。 嘉靖仍沉浸在悲痛中,他的声音变得非常低沉,低沉得近乎平静,又似空洞、麻木,“道长有什么话,请直说吧”。 玉虚道长微一欠身道:“贫道和昆仑、峨嵋、少林几大门派的掌门都接到了来自断情山庄庄主司马南的邀帖,武林九大门派中还有点苍派掌门受到邀约,其余四大门派崆峒、青城、华山和嵩山的掌门人则未曾受邀。当时我们几人就觉得事有蹊跷,果然这场寻剑大会,是一次针对受邀者的阴谋。神鸩教的教主,开始展开复仇行动了。” “复仇?”嘉靖沉下脸来,“道长可知,神鸩教和白槿教究竟是什么关系?你们和神鸩教教主,有什么仇恨?” 玉虚道长目光扫过在场的几人,慨叹一声,“正德十五年,锦衣卫指挥使江彬伙同寿宁侯张鹤龄,勾结江湖匪帮青云帮、天竺妖僧和蒙古人意图谋反篡位,掌控武林。当年此事震动整个武林,那天竺妖僧是天竺国的大国师摩炎,他与青云帮帮主罗曜联手部署了好几路人马,在慕容山庄对抗武林九大门派,其他几个门派不愿惹是非,都临阵脱逃了,只有昆仑、武当、峨嵋和少林四大门派参与。那一场斗争何等的惨烈,那时候的武当派掌门人,也就是贫道的师兄玄德道长被天竺妖术所害,死得体无完肤,惨不忍睹”,他长叹一声,又沉痛地说道:“贫 道和灵真子、天宏大师、慧超大师都参与了那场恶战,天宏大师、慧超大师当年就是掌门人,而当时昆仑派的掌门人是灵真子的兄长、一代大侠杨归鸿,杨大侠归隐田园后,灵真子接任掌门人之位。那场恶战的最终结果,是正义战胜了邪恶,摩炎自取灭亡。” 陆炳道:“道长是怀疑,司马南邀你们前来的目的,是为摩炎报仇?” “正是”,玉虚道长道,“神鸩教创教不过短短十多年的时间,那些厉害的手段在江湖上却无人不晓。我们一直觉得,神鸩教的教徒所使用的各种邪门异术,都像是来自天竺,与摩炎一脉相承。几个门派的弟子在江湖上行走时都遭到了神鸩教的毒手,我们几个掌门人联手追查此事,最近终于查探到,神鸩教的教主,就是摩炎和一个中原女人所生的女儿艾玛,摩炎死的时候,远在天竺国的艾玛只有十岁,五年后,她带着一大帮天竺妖女来到云南创办了神鸩教,目的在于继承摩炎的遗愿,等待时机称霸中原武林,同时为父报仇”。 “神鸩教和白槿教又是什么关系?”陆炳又问道。 玉虚道长道:“据说艾玛和白槿教现任教主关系很不一般,两人似乎是一对情侣,艾玛为了心爱的人,甘愿让神鸩教所有的教徒听命于白槿教教主,她自己也情愿屈居白槿教护法之位。白槿教教主十分器重艾玛,奉她为白槿教三大护法之首。” “阎王?”陆炳、向擎苍和朱岚岫几乎是异口同声。原来阎王就是神鸩教教主艾玛,众人终于明白,为什么神鸩教和白槿教会有着如此密切的关系了。 向擎苍道:“我还有一事不明,点苍派当年并未参与对付摩炎,为何点苍派掌门马华伦也受到了邀约?” 玉虚道长沉吟片刻,道:“点苍派位于云南大理苍山,神鸩教的总坛也在云南,或许神鸩教想要借助点苍派的力量来称霸武林,这一教一派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贫道就不知道了。但可以推断出的是,张滟和巧玲抓住了马华伦贪财的本性,以那价值连城的和田玉瑞兽诱使他上钩。” “既然巧玲也是阴谋的参与者,将她抓来审问清楚便是”,陆炳说着就要下命令。 玉虚道长制止道:“贫道和天宏大师他们已经逼问过巧玲了,她们几个丫头都是被司马南抓来当差的,只知道要听从来福管家和张滟的命令,其余的一概不知,我看她不像是在说谎,审也审不出什么来的。”他语声微顿,又道:“还有云南沐王府的世子也应邀前来,这当中一定也有一些不 为人知的利害关系。” 嘉靖的脸色很难看,“沐英家族世袭黔国公爵位,其子孙世代镇守云南,在当地威望甚高,又手握兵权。如果他们受奸人鼓动,起了反心,那么整个西南地区的局势都将告急”。 陆炳道:“沐王府世代忠良,竭力维护朝廷利益,应该不可能起反心。想必是奸贼拉拢不成,便想扣留世子和郡主当人质,借以威胁黔国公沐朝辅出兵配合。” 嘉靖听着觉得有理,面色有所缓和。又问道:“神鸩教总坛在云南的什么地方?” 玉虚道长深深叹气,“神鸩教总坛所在地极为隐秘,从来没有人知道。我们也一直在努力寻找当中,但至今未果”。 嘉靖沉声道:“既是如此,先回宫再作商议。道长如果有什么新的发现,还望及时告知。” “那几个丫头怎么处置?”陆炳询问。 嘉靖冷哼一声,“留下她们的性命,也好将这里发生的事情,转告给她们的主子”。 白木槿被安葬在了断情山庄的白梅林中,艳骨与傲霜白梅朝夕共存,那竖立着无字墓碑的佳人冢,埋葬了一段充满传奇色彩,却又不可告人的风流韵事。 来福管家的遗体就地焚化,高中元、柳王旬和黄浩然三人的遗体都被运回京城。嘉靖下令释放了柳鸣凤,让她一路护送父亲的灵柩。 沐融和沐雨歌告别众人,动身返回云南。几位武林前辈联袂离开,云姑也辞别而去。在断情山庄掀起的一场轩然大波,暂时回归平静。 回宫后,朱岚岫一直被痛失至亲的巨大悲哀笼罩着,终于破解了自己的身世之谜,得以母女相认,却转瞬间天人永隔。她开始流连御花园,终日在几棵白梅树下徘徊,幻想着母亲的芳魂也化作这素雅高洁的白梅,“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杜鹃一直默默陪在朱岚岫身旁,同样满脸的凄哀之色。回宫后朱岚岫曾问杜鹃:“关于我生母的秘密,是皇上要求你向我透露的吧?黎姑姑既然视你为亲生女儿,怎么可能让你去冒这样的风险。这么大的压力,你也承受不起。” 杜鹃低头不语,许久才道出实情:朱岚岫从武当山回宫前,嘉靖命人传唤杜鹃到乾清宫,亲口告诉了她这个秘密,并让她听从自己的指令,在适当的时机透露给朱岚岫,同时暗中留意朱岚岫的举动。因着黎姑姑的关系,嘉靖对杜鹃十分信任,当初特意安排她到凌云轩服侍朱 岚岫。杜鹃自己也不曾想到,她会得知这样一个惊天大秘密,背负起沉甸甸的责任。她不得不服从皇上的命令,却也因此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于是从前活泼伶俐的杜鹃,变得沉默寡言,唯唯诺诺。那天朱岚岫到乾清宫见向擎苍后迟迟未归,杜鹃实在不放心,便冒着被朱岚岫发现的危险前往寻找。杜鹃到达乾清宫时,向擎苍和朱岚岫都已离开,中了“十步奇香”之毒的黄浩然等人也被妥善安置,杜鹃只看到了洞开的地下寝殿入口,疾步奔入,空荡荡的牢笼和死去的宫女让她心惊胆战。她迅速跑了出来,启动机关关闭了入口,又一路飞奔逃出了乾清宫。 “杜鹃,不用一直陪着我,回去吧”,朱岚岫伤感低语。 杜鹃只是低眉垂眼,并不开口搭话。 “这不是云锦公主吗?竟和我们一样,有这等冒着严寒赏梅的好兴致”,杜康妃清润的声音随风飘传入耳。 朱岚岫骤然回头,见杜康妃和赵荣妃并立风雪中,二人都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织画和竹青为各自的主人撑伞挡雪。她勉强笑了笑,上前行礼问安。 “以后私底下,这些礼数都免了吧”,杜康妃笑语盈盈。 赵荣妃亦笑容可掬,“好些日子不见公主了,近来可好?” 朱岚岫神色有些黯然,“在这深宫之中,不过就是打发日子罢了,谈不上好与不好。荣妃的身子,康复了吗?” 荣妃还未答话,康妃抢先笑道:“皇上这几日又开始召荣妃妹妹侍寝了,妹妹的身子自然是已经大好,否则皇上也不忍心……。” “姐姐就不要取笑我了”,荣妃截断了康妃的话头,“若说宠爱有加,无人能及晓蕙,她已经从惠嫔晋位惠妃了。这么短的时日,从一名小宫女,一跃成为皇妃,这样的隆宠,非我和康妃姐姐所能望其项背”。 康妃言语间流露出淡淡的惆怅,“晓蕙二八芳华,青春貌美,我和荣妃妹妹都是二十好几的人了,自然比不过她。后宫的女人,都难敌岁月侵蚀”。 荣妃淡淡一笑,仿若置身事外。 朱岚岫情思惘然,这样让人嫉羡的隆宠,又何曾是晓蕙所愿? 第75章 丹场的恐怖隐秘 夜间雪停了,凌云轩内的几棵凤凰木寒冬枝叶早秀,此刻树上的积雪又大部分为疾风吹落,看上去树干矗立,枯枝横空,与树下朱岚岫落寞的身影相映,更显出冷肃、萧索的景象。 一柄飞刀对着朱岚岫破空飞去,去势劲疾,划起了轻微啸风之声。朱岚岫陡然间惊醒,一出手,将那柄飞刀稳稳接在手中。 飞刀上插着一张字条,朱岚岫展开来,上面歪歪斜斜的写着四个字——“西苑丹场”。 朱岚岫娇躯为之一震,嘉靖长居西苑,这一字条内容所指必定与他有关,朱岚岫猜不出来人的用意,但她来不及多想,立即取来青冥剑,悄然出宫,疾向皇城西苑奔去。 西苑静悄悄的,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不远处的丹场却火光冲天,将夜空映照得一片血红。已经接近三更时分,难道丹场内还在炼丹?朱岚岫心生疑惑,走近时发现丹场的入口处有众多侍卫把守,戒备森严,更加重了她的疑心。朱岚岫绕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飞身跃上一棵大树,那里居高临下,可以窥见丹场内的景象。 只见丹场四围分插着四面巨大的旗帜,东为青龙、南为朱雀、西为白虎、北为玄武,旗帜迎风招展,气象十分庄严。四面八方分列黄道二十八宿旗,蔽天遮地,阴森恐怖。 丹场中央设坛,周边按八卦阵势,摆放八个标有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字样的巨大丹炉,炉火正熊熊燃烧。 坛上打醮,陶仲文率领着一班小道士,正在诵经作法。三更的更鼓敲响后,突然鼓乐齐鸣,诸多太监列队前行,还有宫女们两两成双,分别手持提炉和宫扇,引导身着绛紫色道袍,披头散发,头戴香叶冠的嘉靖步上法坛,来到陶仲文身旁。 陶仲文躬身行礼道:“七七四十九日已满,炼丹炉可以开启。恭请皇上祭天、祭神、祭三清。” 嘉靖微微颔首,下命令道:“将那些童男童女带上来。” 话音刚落,便听得一声吆喝,一大帮全副武装的侍卫押来数百名十岁左右的童男童女,揿跪到坛下。 陶仲文登坛焚青词,嘉靖下坛礼谶,三拜三叩,礼成后,又由太监宫女们护送返回西苑。 嘉靖离去后,陶仲文指挥一众侍卫,将数百名童男童女按照指定的方位,分别绑到祭坛下的立柱上。他自己则打散发髻,披上鹤氅,一手持一把铜剑,另一手执青铜摇铃,在坛上踏罡布斗,口中念念有词。须臾,只听云牌一响,铃声大作,陶仲文大喝 一声:“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随即将手中的铜剑一指。 陶仲文手中的铜剑指向哪个方位,那里的侍卫就迅速解下被绑在立柱上的童男童女,将一桶桶的沸油对着他们当头浇下,刹那间凄厉的惨叫哀号声不绝于耳,在夜空中经久回荡。朱岚岫死命捂住自己的嘴,才不至于惊叫失声。她的眼睛越睁越大,已睁得不能再大了,她昏然的看着那些童男童女一个个被侍卫用铁叉叉进了炼丹炉中,火苗忽的窜起丈余高,炉火噼啪作响,浓烟滚滚。炉火烧得朱岚岫头晕目眩,似乎也要将她整个儿烧成灰烬。她踉跄逃回了宫中,满脑子仍是燃烧的烈焰和那数百个被烈焰吞噬的小生命。 在极度的恐惧和仓惶中,朱岚岫迷失了方向,当她终于贴着墙站稳了身子,勉强获得片刻喘息机会之时,抬头看见沉沉天幕中勾勒出宫殿屋顶和琉璃须弥座的轮廓。她竟来到了离钦安殿不远的集安堂外,凝目细瞧,似乎有微弱的亮光在黑暗中闪烁不定。她猛然意识到,集安堂是罗刹的据点,飞身跃入小院,果然见到朦胧的烛光在窗户上映出两个剪影。她悄无声息的来到了窗下,屏息倾听屋内的动静。 “爹,你终于能见我了”,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看样子两人也刚刚来到这里。 那男人只是轻“嗯”了一声。双方都压低了嗓音,辨认不出是什么人的声音。 “娘呢,她还好吗?”女人焦急询问。 停顿了一会儿,男人才哑声道:“她……死了,当着狗皇帝的面,从断情山庄的山崖上跳入了深潭,是锦衣卫打捞上了尸体,就葬在她生前最爱的那片白梅林中。” 女人爆发出失控的抽泣,“我这么多年生不如死,就是为了把娘救出来。可我连话都没能和她说上一句,她就死了,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住口!”男人低吼,“你娘那个贱人,她宁愿死,也不肯告诉我兵书藏在哪儿,她一定是爱上了那个狗皇帝,情愿为他而死!” “不可能,娘十四岁就甘愿为你未婚生女,你们从小到大的感情,不会这么脆弱”,女人抽抽噎噎,“我要出宫去,我要给娘上坟!” “你不能出宫!如今爹在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得不到兵书,还可以想其他的方法。这么多年的心血,绝不能付诸东流”,男人的声音低沉嘶哑,“你要争宠,要做到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让狗皇帝什么都听你的”。 女人发出一声冷笑,“你以为争宠那么容易吗?我没有曹端妃 那样的似水柔情,迷不住狗皇帝”。 “狗皇帝迷信道教,现在皇后整日疯疯癫癫,只要你争气一些,我自然有办法让你登上皇后的宝座”,男人的声音变得极端阴沉,“但是要先除掉那个应晓蕙,这个女人不简单,这么快就从一个小宫女变成了皇妃,如果再生下皇子,恐怕就要凌驾于你的头上了”。 女人低嗤:“应晓蕙用不着担心,她长期使用香肌丸,根本不可能怀孕。” 男人不再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又道:“那就先解决了朱岚岫,她知道的太多,不能再留了!” “不,与其除掉,不如加以利用,如果她愿意相助,对我们来说无异于如虎添翼”,女人提出了不同的意见。 “那天朱岚岫和向擎苍中了销魂散,是你那声尖叫破坏了他们的好事,我还没有机会问你,为什么要那样做?”男人语调沉沉。 “我说过了,与其除掉敌人,不如善加利用。朱岚岫自幼离开皇宫拜师学艺,与狗皇帝谈不上有什么感情,她是个善恶分明之人,狗皇帝的那些个恶性,她也很清楚。今晚我以飞刀传书,引朱岚岫到丹场去,如果她亲眼见到数百个无辜的孩子被投入丹炉充作药引,我就不相信,她不会对狗皇帝心生憎恨”。 朱岚岫一听到丹场,头晕目眩的感觉又袭来,她站立不稳,下意识的一手扶墙,发出了“啪”的轻微声响。 “谁?”屋里的人立即警觉,齐齐奔行而出。 朱岚岫还未及抽身,便听得轻微的尖风划空而来,三点寒星闪电般全对着她打来。 朱岚岫早已拔剑在手,眼看对方的暗器打来,出手一剑,剑化一圈银虹,将打来的三支暗器全都击落。正准备挥剑迎攻,突然一怪笑声响起,一道寒光挟着尖风,凌空落下。来势奇速如闪电袭到,朱岚岫闪避不及,一咬牙,举剑迎来势硬架一招。只听得一阵精钢交击之声,迸出来一串火星,她骤感虎口一热,右臂全麻,长剑几乎脱手飞出。定神一瞧,三尺外停着一个戴着鬼脸面具的彪形大汉,手横一柄银尖灿烂的大刀。离他不远处站着一个女子,身姿婀娜,同样戴着鬼脸面具,手中并无武器,看来方才的暗器是她发出的。 朱岚岫已知自己并非敌人的对手,却处变不惊。“你们是什么人?”她冷冷发问,缓步从容地走近那彪形大汉。 那彪形大汉以为朱岚岫有话要说,暂时按兵不动,哪知她猛地一躬身,手中长剑闪电般向自己攻来。这一剑,距离 既近,发难又很突然,应该是极难躲过,但那彪形大汉却有着非常的本领,朱岚岫剑势逼到时,封架已全来不及,却见他高大的身躯随着剑势向后一仰,双脚用力一蹬,人已倒窜出去了一丈二三尺远。 朱岚岫见一击不中,立时挫腰振腕,原势不变,如影随形般追刺过去。彪形大汉立时振臂迎击,身子还未挺起,右手大刀已然扫出,寒光闪处,硬架朱岚岫手中的青冥剑。 朱岚岫一沉腕,避开了彪形大汉迎架的大刀,锋剑直点他的前胸。朱岚岫这一招用得十分冒险,彪形大汉手中的刀掠着衣服扫过,她差一点就要伤在刀下。彪形大汉想不到朱岚岫竟冒奇险抢攻,不得不先避剑势。他猛吸一口气,突然收住挺跃之势,随着朱岚岫疾沉的剑锋,仰卧地上,待背脊贴地,骤然向右边滚开三尺,让开了朱岚岫一着杀手。 彪形大汉不再给朱岚岫先出手的机会,断喝一声,手中大刀舞起一道银盘似的光圈,猛攻过来,一招比一招迅猛,一招比一招狠辣,刹那间刀花如雪,光化瑞气,连攻十二招。朱岚岫手中的青冥剑也展开迅猛的招术抢攻。黑夜中,剑气如虹,金铁交鸣。 那个戴着鬼脸面具的女子一直保持着旁观者的姿态,静静地看着二人过招,似乎并没有出手相助的打算。 这是一场生死决于瞬息的罕见搏斗,一番激战后,朱岚岫逐渐感到后力不继,手中的青冥剑慢慢地缓了下来,眼看快要招架不住的时候,一个身影掠空而来,长剑突施,剑化万点银星撒下。这一招威力奇猛,招数绝妙,彪形大汉只觉剑风似轮,无法招架,被迫得向后一退。 “快走!”一个清越的女声在朱岚岫耳边响起。趁着彪形大汉退后的空当,她拉住朱岚岫的手用力一带,二人凌空跃去,风驰电掣般消失于无形。 二人翻越围墙进了御花园,一路疾奔。到了一隐蔽之处,蒙面女人才取下了面纱。 “惠妃?”当朱岚岫见到应晓蕙的脸时,很是吃了一惊。 “去我那儿再说吧”,惠妃依旧拉了朱岚岫的手快步前行。 惠妃还是惠嫔的时候,和卢靖妃一同居住在钟粹宫,封妃之后独自搬入了储秀宫。惠妃不喜欢宫女服侍,总是将她们打发到别处,此时她居住的正间内没有别人。 点亮桌上的纱灯后,惠妃道:“我这储秀宫紧邻御花园,出入方便,陆大人将监视集安堂的任务交给我了。从上次传出集安堂闹鬼到现在,他们一直没有出现,直到今夜。刚 才我一直躲在屋顶上,只是公主没有发现。” 朱岚岫苦笑了一下,她离开丹场后失魂落魄的,哪里会注意到屋顶上有人。 惠妃又道:“现在可以确定,罗刹就在几位皇妃当中。王贵妃、卢靖妃、杜康妃和赵荣妃,她们四个人当中,必有一个是罗刹!” 朱岚岫想起罗刹的话,奇道:“罗刹说你使用香肌丸不能怀孕,是什么意思?” 惠妃怅然太息,“汉成帝第二任皇后赵飞燕妖冶冷艳,舞技绝妙,受成帝专宠近十年,贵倾后宫。赵飞燕虽得专宠,却从未怀孕。史载赵飞燕为使肤色白皙娇嫩,将一种秘方配制叫作香肌丸的药丸塞入肚脐。香肌丸是由麝香、高丽参、鹿茸等名贵药物制成的蜜丸,将其放入肚脐内,用后可使人肤如凝脂、肌香甜蜜,但该药之毒却会经久滞留积蓄在任督二脉内,令女人终生不孕。这药丸,是王贵妃给我的,她希望我争宠,却又担心我一旦生下皇子,会对她的地位造成威胁,所以……” 朱岚岫惊诧不已,“你既然知道王贵妃不怀好意,为什么还要使用?” “我若不使用,如何能取得王贵妃的信任”,惠妃颦起秀眉儿,凝注窗外的夜空,“更主要的是,我自己也不愿怀孕,曲意逢迎一个自己根本不爱,甚至是厌恶的人,已经是莫大的痛苦了,何苦还要再为他受那怀孕生子之苦”。 朱岚岫被深深震撼了,外表温顺的晓蕙,内心如此不屈,“罗刹会不会就是王贵妃,除了她,还有人知道你使用香肌丸吗?” 惠妃沉吟片刻,道:“我以前和卢靖妃同住钟粹宫,她如果要暗中打听我的事情并不难。而且,我的香肌丸不止一次被盗。” “香肌丸被盗?”朱岚岫颇为费解,“你觉得盗贼的目的是什么?” 惠妃苦笑着摇头,“我也不知道。一开始,我怀疑是有人想要以此陷害我,让皇上因为我不愿意怀孕而震怒。可是这么长时间了,皇上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我还屡获晋封,连我自己也糊涂了。” 第76章 是劫是缘难奈何 竹屋外,向擎苍依靠在溪边玲珑山石上,心不在焉地拨弄着手中的玉箫,虽然严寒砭骨,他却任由风霜侵袭,只是眉头紧皱,怔怔的想着心事。 “向大哥”,朱岚岫款款走来,她想对向擎苍展露微笑,心中愁苦堆积,却笑不出来。 向擎苍陡然见到岚岫,眼睛里顿现光彩,心脏擂鼓般跳动,愁肠触动,他胸中的思念和悲愁,一齐倾泻出来,上前紧抱住她,深深吻她,温柔而又霸道,让她有片刻无法呼吸。 当他们终于分开来的时候,向擎苍目不转睛地盯着岚岫,他的眼光热烈而鸷猛,似乎要看进她内心深处去,“我知道你心里藏着很多事情,为什么不能告诉我,让我和你一起分担?” 朱岚岫定睛凝视,泪珠从她眼眶中无法控制的涌了出来,沿颊滚落。“不要逼我”,她嗫嚅着,“我……有我的苦衷……” “好吧,我不逼你”,向擎苍眼神真挚,“但是不要太苦了自己,好吗?” 朱岚岫微微颔首,复又幽幽长叹,黯然垂泪。 两人相依相偎许久,朱岚岫才道:“我们一起去见陆大人吧,我又有了新的发现,要告诉他。” 向擎苍点点头,忽道:“大人要纳妾了,你知道吗?” “是可儿?”朱岚岫叹气,“端妃留下的那支发簪,陆大人送给了可儿,我见过她戴在头上”。 “是的”,向擎苍的神情也有些异样,“听说可儿已经有了身孕。我原本有些疑虑,可儿和绮红都是万花楼的人,怎么那么巧的都进了陆府。但是大人……他似乎很迷恋可儿,已经到了离不开她的地步”。 朱岚岫垂首默默,好一会儿才低声道:“走吧。” 向擎苍和朱岚岫一起踏着月色去了陆府。陆炳和可儿、董慧芬都在偏厅内,正在商议摆宴席的事儿,可儿愿意不计名分服侍陆炳,但陆炳和董慧芬都说不能委屈了她。 向擎苍和朱岚岫是陆府的的常客,直接被下人带进了偏厅。可儿和董慧芬忙起身见礼。 朱岚岫的目光又落在可儿的发簪上,想起端妃,心中隐隐作痛。 陆炳爽朗笑道:“你们来得正好,这个月十五我要迎娶可儿,到时候还要请两位到府上喝杯喜酒。” 向擎苍对着可儿作揖,“未来嫂子,在下有礼了”。 可儿满脸通红。陆炳和董慧芬都笑了起来,绮红也在一旁偷乐。朱岚岫勉强一笑 ,心中却苦涩不已。 陆炳知道向擎苍和朱岚岫是有事登门,便让董慧芬带着可儿和绮红先下去了。 “罗刹是司马南和白木槿的私生女?”陆炳深感震惊,“白木槿十四岁生下女儿,依照年龄推算,罗刹现今的年龄应该是二十二岁。但据我所知,王贵妃、卢靖妃、杜康妃和赵荣妃四人的年龄都在二十五岁以上”。他稍稍一顿,又道:“我会禀明皇上,详细调查这四个人的底细。” 朱岚岫道:“现在看来,王贵妃的嫌疑最大。白槿教的人擅长易容和改容术,年龄作假更不在话下。调查底细的话,未必能查出什么来。” 陆炳点头同意,转念又道:“司马南说皇上迷信道教,可以利用这一点助罗刹登上皇后宝座。这说明,司马南和那帮道士的关系非同一般,难道说,他就是……” “父皇最信任的就是那几个道士,如果司马南混入其中,父皇随时都有危险”,陶仲文身披鹤氅、披头散发的身影骤然闯入脑海,朱岚岫的心脏猛的紧了紧,有股冷气直透心底。 陆炳剑眉耸扬,“这帮道士不好惹,一个不谨慎,就会被他们反咬一口。只能暗中留心,暂时还不要告诉皇上”。 向擎苍突然想到了什么,“那个神鸩教的教主艾玛,也就是阎王,今年有多大年纪了?” 朱岚岫略作思忖,道:“我师父玉虚道长说,摩炎死的时候,艾玛只有十岁。摩炎死于正德十五年,照此推算,艾玛今年应该是三十二岁左右。” 向擎苍脸现困惑之色,可儿和绮红都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在年龄上完全不符。 朱岚岫知道擎苍的心思,也默然不言。 陆炳却没有想到这一层,见二人情状有异,奇道:“怎么突然问起阎王来了,你们找到什么关于阎王的线索了吗?” 向擎苍忙道:“还没有,我只是突然想起来,随口问问。” 陆炳也没有起疑,他这几日一门心思都在操办纳妾事宜上。陆炳和可儿已经到了如胶似漆的地步,更何况可儿还怀了他的骨肉,他已暗下决心,绝对不能再辜负了这个我见犹怜的小女子。 朱秀贞挺着肚子来到了凌云轩,她已经有近四个月的身孕,腹部微微隆起。 朱岚岫忙扶她坐下,“姑姑,你的身子不方便,还是少走动好,以后我会常去看你的”。 朱秀贞笑着叹气,“成天待在公主府里,会闷死人的,总要让 我出来透透气”。她忽的敛去笑意,满脸严肃,“皇兄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昨日我到西苑去,正碰上陶仲文和陶世恩给皇兄进献仙丹,据说是诏选八岁至十四岁的童女三百人,十岁以下的童男一百六十人入宫,用童男童女之溲(小便),整整炼制了三天才炼成的。先前不是才诏选十三岁左右的童女一百六十人养在西苑,要取她们的第一次天癸作药引合入‘丹铅’中。这回又从民间弄来了这么多的童男童女,那梁高辅和陶仲文整日胡乱折腾,皇兄居然对他们言听计从。你说那丹药,真能延年益寿吗?” 朱岚岫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炼丹炉里熊熊燃烧的火焰又开始灼烧她的头脑,她昏然失措的,几乎是呻吟般迸出一句话来:“药引根本不是……不是童男童女之溲……而是……是他们的性命。”她断断续续的将那天晚上的所见告诉朱秀贞。 朱秀贞听后双目直勾勾的瞪着岚岫,好半晌才发出一声恐惧已极的低喊:“太残忍了,实在太残忍了!” “四百多个鲜活的小生命,就这样一夜之间消失了,连尸骨都不曾留存……”朱岚岫已经咽不成声。 朱秀贞激动起来,声音高亢而悲愤,“简直就是个昏君!上回差点被一群宫女勒死,他还不思悔改。现在又害死这么多的孩子,就不怕遭天谴吗!” “姑姑,当心身子”,朱岚岫暗悔失言,万一朱秀贞因过于激动而动了胎气,她的罪过可就大了。自己虽激动,却还要极力安抚朱秀贞。 朱秀贞渐渐的冷静下来,“皇兄的事情,我是有心无力,也管不了。还是先说说你的事吧”。 “我的事?”朱岚岫一惊,有种不祥的预感从心底升腾而起。 朱秀贞正色道:“云南沐王府的黔国公沐朝辅上书求婚,请求皇上把你赐给他的儿子沐融。” 朱岚岫虚弱吐字:“父皇……应允了吗?” “皇兄一开始震怒,皇室有规定,不许文武大臣的子弟娶公主为妻,沐朝辅此举分明是不把皇上放在眼里。可是转念一想,云南沐王府不仅在地方相对独立,而且还拥有相当强劲的军力,相当于统治着一个独立的小王国。皇兄正对他们有所顾忌,如果公主下嫁,等同和亲,不但可以借此笼络人心,还有利于监视他们的举动,可谓一举两得”,朱秀贞长叹一口气,“皇兄还说,他在断情山庄见你和那沐融似乎颇为投缘,如此一来,也算是成就一桩美好姻缘。我在一旁也不好说什么,总不能对皇兄说,你早已心有所属吧” 。 朱岚岫只觉得全身的血液迅速凝结,她以为沐融是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不料他竟以小人之举偿私心之愿,自己实在太高估他了。她的眼中涨满了慌乱与无助,“这么说,事已成定局了?” 朱秀贞难过又同情地接口:“那倒还没有,皇兄说不能这么轻易答应,要等他们有立功表现,再作为奖赏,把公主嫁过去。我今天来告诉你这些,就是让你赶紧想个法子,一旦圣意下达,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作为奖赏?”朱岚岫重重的喘着气,眼里浮起泪光,“我能有什么办法可想,我的命运,从来就不掌握在自己手中”。 朱秀贞似有触动,也蹙起了眉,“这回我自身难保,也保不得你了。陶仲文进献仙丹的时候,严嵩和严世蕃也在场。我发现严世蕃一直不怀好意地盯着我瞧看,眼神甚是怪异,我担心,他已经认出我就是那个贾公子了”。 朱岚岫强忍住悲戚,反过来安慰她,“就算认出来,无凭无据,他严世蕃也奈何你不得”。 “公主”,杜鹃匆匆跑了进来,“奴婢刚才去御花园,经过储秀宫时听到宫女议论,皇上派昌芳公公前来传唤惠妃到西苑万寿宫,据说皇上龙颜大怒,也不知出了什么大事”。 “我去瞧瞧”,朱秀贞当即起身。 “我陪姑姑一道去吧”,朱岚岫担心惠妃,也随同前往。 万寿宫内的气氛沉闷得可怕。除了惠妃外,还有卢靖妃也在场。 嘉靖逼视着惠妃,“前去为你诊视的太医告诉朕,你长期使用含有麝香的药物,该药之毒经久滞留积蓄在任督二脉内,导致你将终生不孕。可有此事?” 惠妃面露惶恐,“臣妾……臣妾使用的药物里含有麝香?将致终生不孕?”她的双眸迅速泛起泪雾,继而掩面痛哭起来,“怎么会这样,臣妾一心想为皇上诞下龙嗣,还虔心到钦安殿向玄天上帝求子,是什么人蓄意陷害臣妾吗?” 惠妃伤痛欲绝的表演太过真切动人,嘉靖也不能不为之动容,他的语气不再生硬,“你仔细回想一下,是否使用过什么可能含有麝香的药物?” 惠妃可怜兮兮的睁大了眼睛,对着嘉靖茫然摇头,“臣妾身体康健,不曾服用过什么药物”。 一旁卢靖妃按耐不住了,“皇上,臣妾倒是想起一件事来,有一回臣妾到惠妃妹妹的住处,见到她将一种蜜丸塞入肚脐内,臣妾觉得好奇,就问那是什么。妹妹说,那是王 贵妃赏给她的香肌丸,用后可使人肤如凝脂、肌香甜蜜”。 惠妃有些发怔,靖妃这话显然是编出来的。但她混沌的思维很快被嘉靖的话打断,“靖妃所言是否属实?” 惠妃略略在心里挣扎了一会儿后,很快镇定下来,“臣妾的确一直在使用王贵妃馈赠的香肌丸,贵妃姐姐说她用着效果极好,一身凝肌雪肤吹弹可破,甚得皇上的欢心。臣妾想着贵妃姐姐是一片好意……” “一派胡言!”嘉靖怒不可遏,“王慕颜哪里有什么凝肌雪肤,几时又讨得过朕的欢心!” 靖妃暗自得意,“那香肌丸是否有问题,皇上一查便知”。 嘉靖立刻派人去储秀宫取香肌丸,同时宣召太医。 朱秀贞和朱岚岫赶到时,太医已经查证,惠妃长期使用的香肌丸,确实含有大量的麝香。 嘉靖震怒之际,下令彻查此事。 事情的缘起,是嘉靖昨夜难得想起靖妃,召她侍寝。二人闲谈之间,靖妃提及惠妃长时间频繁侍寝,却至今无孕,应该请个太医瞧瞧。嘉靖觉得有理,早晨便让太医到储秀宫问诊,于是便诊断出了一场风波。 朱秀贞眼角余光掠过靖妃,见她杏眼闪烁,嘴角上翘,周身散发着令人莫可预测的倨傲之气,立刻就明白这是靖妃针对王贵妃设计的阴谋。自从方皇后精神失常后,嘉靖就一直有废后的意向,但是选谁为下一任皇后很是令他头痛,王贵妃是太子的生母,又身为贵妃,理所当然是最佳皇后人选,但是嘉靖不喜欢王贵妃,故犹豫未决。加上他偏爱惠妃和荣妃,盼着她们早日诞下皇子,废后之事也就暂时搁下来了。 靖妃和惠妃离开后,朱秀贞忍不住叹气,“皇兄,你还是让太医去给皇后治病吧。这样拖着也不是办法,事关皇家颜面,皇后终究是皇后,何况她还救过皇兄的命。攘外必先安内,皇兄若不想后宫大乱,就要先保住皇后”。 “我会好好考虑的”,嘉靖软下声调,“贞儿,你先回去,我正好有话要对云锦公主说”。 朱秀贞无奈的看了朱岚岫一眼,缓步走开了。 朱岚岫以为嘉靖要对她说沐融的事情,她痉挛着双手,等待命运判官的宣判。 嘉靖说的却是另外一回事,他将那张画在人皮上的藏书图递给朱岚岫,“我思来想去,寻找兵书的事情,还是应该交给你们去做。那四句似诗非诗的偈语,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谜底,需要集合你和陆炳、向擎苍 三人的智慧多加研究,待谜底揭晓,再商议寻书事宜”。 朱岚岫接过那张人皮,她的手抖得厉害。 嘉靖看在眼里,表面上力持平静,心中却如潮水翻涌不已,“你娘的事情,你……恨我吗?” 朱岚岫心乱而苦恼地摇摇头,“百善孝为先,怎能恨自己的父母”,她静静地望着嘉靖,默然开口:“娘让我永远记住自己是皇上的女儿,是尊贵的云锦公主,和白槿教没有任何关系。” 嘉靖喉间重重一哽,“是劫是缘,现在都已经不重要了”。 第77章 多情总被无情恼 陆炳这些日子忙着在府中操办婚事,向擎苍和朱岚岫不得已又登门打扰。 陆炳满面春风,笑道:“说来真是有趣,自从有了可儿之后,我竟感觉自己年轻了许多,似乎又回到二十岁的光景。” 朱岚岫微微一笑,“人逢喜事精神爽,陆大人看起来的确年轻了许多”。 陆炳笑着将二人迎入了偏厅。 三人刚坐定,就有家丁通报锦衣卫校尉叶耕求见。陆炳便让将人带进来。 叶耕奉陆炳之命暗中调查王贵妃、卢靖妃、杜康妃和赵荣妃四人的底细,特来复命。 “大人,四位娘娘无论年龄还是出身来历,都无懈可击。她们的家族与当年的‘大礼仪事件’也毫无关系”,叶耕显然一无所获。 陆炳似乎早已在意料之中,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他端起桌上的盖碗茶,悠然品茶。 叶耕话锋一转,又接道:“但是属下在调查过程中发现了另一件事情……”他望着陆炳,欲言又止。 陆炳看了叶耕一眼,“都不是外人,但说无妨”。 叶耕于是说道:“当年‘大礼仪事件’中,礼部员外郎崔尔琢被杖毙,其十六岁的女儿崔蔷沦为教坊司官妓,受尽凌辱后生下一女,取名崔可茵。崔蔷生下女儿不久后就含恨而死。万花楼的林丽娘也是落难富家女,与崔蔷有些交情,见这女娃可怜,就收养了她。那女娃就是……”叶耕结结巴巴起来,“就是……万花楼里的……可儿……” “哐当”一声震响,陆炳手中的茶碗坠地粉碎,茶水四溅。他脸色发白,“可儿……是崔尔琢的外孙女?”如今因着白槿教的事情,嘉靖对那些罪臣的后人都极为忌惮,即便可儿不是白槿教的人,有这样的出身,陆炳也不可能再将她留在身边了。 向擎苍和朱岚岫也面面相觑,虽然他们对可儿都产生过怀疑,但是可儿竟是罪臣之后,这实在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 陆炳究竟是定力深厚之人,虽在极度的激动之中,仍可勉强保持着镇静。一面暗中运气调息,使神情逐渐复常。“你先退下吧”,他对叶耕挥了挥手。 叶耕刚出门,董慧芬就闯了进来,她来到陆炳面前,语气焦虑又怯弱,“相公,刚才我在外头都听见了。你不会赶可儿走吧,她孤苦伶仃的,现在又怀着身孕,若是你不要她了,还让她怎么活下去”。 陆炳的心脏一阵紧缩,却平静劝慰夫人:“不用担心, 可儿的事,我会处理好的。你先别告诉她,以免滋生事端,明白了吗?” 董慧芬叹息着离去。陆炳沉默良久,他疲惫至极,语气里充满苦涩的自嘲,“看来可儿接近我,是别有目的的。原来一切都是做戏,我居然信以为真,实在可笑至极”。 向擎苍和朱岚岫都觑着陆炳的神色,谁都不敢开口。 陆炳手抚胸口,大口喘气,努力减轻窒息的疼痛,再开口时,声调已很平缓,“说说你们的来意吧。”他不再提及可儿。 朱岚岫略一定神,从怀中掏出了藏书图,递给陆炳,并说明了皇上的用意。 “这几句偈语,一定是暗示了藏兵书的地点”,陆炳道。 蟲入鳳窩不見鳥, 七人頭上長青草, 細雨下在橫山上, 半個朋友不見了。 三人研究了老半天,始终猜不透谜底。 门外似乎有轻微的脚步声响起。陆炳迅速将藏书图藏入怀中,故意提高了音量,“这份藏书图,我会小心保管。相信藏兵书的地点,很快就能破解”。 可儿的身影出现在门外,她端着一盘点心走了进来。 陆炳急迎上前,接过盘子,又心疼又怜惜地“埋怨”:“下次再让我见到你干这些活儿,就罚你再不准踏出房门一步。” 可儿柔柔的、羞涩地笑着,“都是些轻活,夫君就不要难为妾身了”。 陆炳留向擎苍和朱岚岫在府中用晚膳。席间陆炳不断给可儿夹菜,二人不时咬耳朵,柔言细语。他们亲密恩爱的举动令向擎苍和朱岚岫目瞪口呆,如果可儿是在做戏,陆炳的演技也丝毫不逊色。 美好的气氛很快被无情击碎,可儿突然双手捂住腹部,大颗大颗的冷汗从额头滚落下来,体内一阵翻天覆地的绞痛,使她再也忍不住,发出惨厉的哀叫:“疼——好疼——” 所有的人都被这突发的一幕吓呆了,只有陆炳镇定自若地喝令:“快去找大夫!”他抱起可儿大步离去。 朱岚岫一瞥可儿刚才坐过的圆凳,上面全是鲜血。再看桌上的那碗汤,是刚才陆炳亲手端给可儿的。她心下已经明白了几分,侧头与擎苍的目光相抵,他的目光里也有洞悉真相的无奈。 可儿小产了,她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只是痛,无尽止的痛,一直痛到失去了知觉,昏迷中的她蜷缩着身子,惨白如纸的小脸上泪痕满布 。 陆炳注视着可儿,他想起可儿刚来到陆府的情景,也是这样痉挛成一团躺在床上,紧闭的双眼,毫无血色的嘴唇,比被单还白的脸色。错乱的情节让他恍惚不能言语。早知现在,何必当初。或许当初,根本就是可儿设下的苦肉计。剜心刻骨的痛,一波又一波席卷着陆炳,他浑身都在微微发抖,是他让董慧芬去抓了一副打胎药,加入了专门为可儿熬炖的汤内,是他扼杀了自己的亲骨肉。陆炳心中苦涩难当,他别无选择,不能给自己留下后患。难道这就是宿命吗?上天注定,他要再一次失去自己心爱的女人。 董慧芬一直倚靠在绮红身上,哭得双眼红肿。绮红也泪流满脸,悲叹可儿实在命苦,好不容易才过上了好日子,却又遭遇了这样的不幸。 向擎苍和朱岚岫悄然离开了陆府,他们知道陆府现在乱成一团,留下只会添乱。 风雪弥漫的夜晚,二人踯躅在街头。向擎苍瞥见路边有一家小酒馆,“进去喝杯酒,暖暖身子”。 店小二热了一壶酒端上桌,又切了两斤牛肉。二人对饮了一杯,忆起当日在小竹林中,一坛陈年女儿红,把酒言欢,又借酒浇愁,皆有恍如隔世之感。 “可儿,真的会是白槿教的人吗?”朱岚岫心存疑惑。 向擎苍转动着手中的酒杯,“难道只是巧合吗?我不相信这世上有如此多的巧合”。 “可是,白槿教的人做事向来不留痕迹,从罗刹的背景未露半点破绽便可见一斑。可儿这样的出身,随时都有暴露的危险,他们为什么要留下隐患?”朱岚岫黛眉深锁,“我总有一种感觉,阎王,就在指挥使的身边,但是可儿的年龄完全不符。若说阎王今年三十二岁左右,指挥使身边,倒是有一个年龄相符的人”。 “陆夫人?”向擎苍一惊,手中的酒杯差点掉落,“这不可能,陆夫人是蒋太后做主许配给大人的,他们夫妻多年,彼此知根知底”。 “你忘了,白槿教的人精通改容术。那改容大法是天竺国的邪术,对艾玛来说自然不在话下”,朱岚岫提醒他。 向擎苍心头一凛,沉默下来。 彻查香肌丸一事有了结果,那是王贵妃让心腹太医偷偷配制的,目的就是让应晓蕙终身不孕。嘉靖立即下令将太医斩首。王贵妃因着是太子的生母,而太子又特别得嘉靖的疼爱,只是被幽禁于景仁宫,但这已经意味着,她永远失去了竞争后位的资格。嘉靖也听从了朱秀贞的建议,派太医前去为方 皇后治病,先维持后宫的稳定。 后宫的风波渐渐平息。陆府的事端也有了进展,昏迷了整整两日的可儿在绮红和董慧芬的悉心照料下,终于能吃得下东西,也有力气开口说话了。 “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我们的孩子”,泪水沿着可儿苍白消瘦的面颊漫流,憔悴的面容,自责的眼神,让陆炳无法不为之心痛,他几乎要相信,可儿是无辜的,她的身世只是巧合,与白槿教毫无瓜葛。可是残存的一点理智又告诉他,可儿拥有高超的演技,不可轻信。他的心里有万马奔腾,踩踏着,撕扯着他。咬紧牙关,他紧紧抱住可儿娇弱的身躯,将头深埋入她的秀发里,无力移动,也无力思想了。 凄冷的寒夜,柳鸣凤坐在花园的枯树下,仰望稀稀落落的几点繁星。 “小姐”,桂花将一件青色披风披在柳鸣凤的肩上,然后在她身旁坐了下来,“小姐,你每天晚上都在这儿看星星,星星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嘛”。 柳鸣凤一脸悲戚,“总觉得爹在天上看着我,每一颗星星,都像是他的眼睛”。 桂花拉住她的手,“小姐,星星看得再多,老爷也回不来了。你还是赶紧想法子对付那个严世蕃吧,自从老爷去世后,他三天两头上门纠缠,小姐总不能躲他一辈子啊!” 柳鸣凤凄然叹息,桂花虽然傻气,说的却是大实话。柳王旬在世时,严嵩父子提亲遭拒虽怀恨在心,却也不敢有什么明目张胆的举动。现在柳王旬一过世,严世蕃就三番五次以祭拜安远侯为借口上门,柳鸣凤没有心情与他多做纠缠,都让家奴回复称小姐因悲伤过度闭门谢客,不愿见外人。严世蕃倒也没有硬闯,但今日他留下了一句让柳鸣凤心惊胆战的话,他对侯府家奴说:“告诉你们家小姐,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她早晚要成为严家的媳妇!” 想到严世蕃的话,一股寒气直侵柳鸣凤心底,眼下严嵩父子得势便猖狂,柳王旬生前的赫赫战功,也抵不过父子二人的阿谀奉承,何况人在人情在,人亡人情亡。眼下柳王旬尸骨未寒,嘉靖还不至于逼他的遗女立即出嫁,但将来就很难说了。 “小姐,你说话呀”,桂花 柳鸣凤木然摇头,“我能有什么法子可想。向大哥不愿意娶我,他的心里只有云锦公主。严世蕃又步步紧逼,看来我只有离开京城,去投靠镇守边关的叔父了。那里虽然条件艰苦,好歹身边还有个亲人,有叔父撑腰,严世蕃也不敢太过放肆”。 桂花点点头, “也只有这样了,叔老爷,还是很疼爱小姐的”。 柳鸣凤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咬牙道:“明日你去请向大哥到府上来一趟,就说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对他说。” 桂花不乐意了,“他那样对小姐,小姐又何苦……” 柳鸣凤哀哀长叹,“或许是我上辈子欠他的,合该我为了他,丢掉矜持,放下自尊,毁掉自己的全部原则”。 第二日,桂花找到了向擎苍,粗声粗气,“我家小姐要见你,说有要紧事对你说”。 向擎苍知道桂花对他不满,只是礼貌地笑笑,跟着她去了。 柳鸣凤见到向擎苍时显得很激动,喘息不定,恨不能扑到他的怀中,将这些日子以来的悲痛和委屈一股脑儿向她倾诉。但她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感情,心底流淌着苦楚的泪,嘴角却撑起酸涩的笑,“我请你来,是要向你道别”。 “道别?”向擎苍颇感意外。 柳鸣凤凝望着他,幽幽开口:“等爹爹亡故满七七四十九日,我就要去投靠镇守边关的叔父了,一个人无依无靠,总要寻求个依靠。” 向擎苍心中伤感,却不知如何安慰她,只是深叹了口气,“这样也好,至少有个亲人在身边照顾”。 柳鸣凤投向他的目光满含哀怨,“你不是说,会保护我,照顾我?” 向擎苍一时语塞,“我……” “我明白,你是想将我当成妹妹一样保护和照顾”,柳鸣凤凄凄而笑,“好啦,我不和你玩文字游戏了,既然不情愿只当你的妹妹,又何必成为你的累赘。你放心,我不会再纠缠你了”。 柳鸣凤说了很长的一句话,“文字游戏”这四个字却牢牢刻进了向擎苍的脑子里,以至于其余内容被他忽略。 柳鸣凤见向擎苍怔怔出神,连一句安慰的话也不说,一股无名火腾的窜上心头,她语气生硬:“我的话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向擎苍一直在思索着“文字游戏”,没有留意到柳鸣凤的表情,只说了句“我会再来看你的”,就径直走开了。 柳鸣凤默默无言的目送向擎苍离去,她的脸上有种令人震撼的悲痛和愁苦,眼神中混合着绝望和沉痛。 桂花冲了过来,她从没见过小姐这样彻底的悲哀,她怒道:“小姐,犯不着为这种薄情郎伤心!” 柳鸣凤苦叹:“他不是薄情,而是太过专情。” “小姐 ,事到如今,你还帮着他说话”,桂花气冲冲地大嚷。 柳鸣凤伏倒在地,痛哭失声,“都是我自己犯贱,我已经无药可救了!” 向擎苍走出侯府大门时行色匆匆,根本没有发现,严世蕃正躲在暗处,恶狠狠地盯着他看。严世蕃又打算登门骚扰时,正见到桂花带着向擎苍进府,他简直要气炸了,柳鸣凤以各种借口打发他,却邀请向擎苍上门,妒火在他的胸中燃烧,烧得他双目赤红,像一头嗜血的野兽。此时他阴狠毒辣的目光似冷箭直刺向擎苍的背部,又投向了侯府紧闭的大门。他的嘴角抽动着,扭曲成了阴险的淫笑。 第78章 巧张网阎王现形 向擎苍火急火燎地感到了陆府,听说陆炳在可儿房中,他也顾不上别的,直接就推门进入。 “擎苍?”陆炳吃了一惊,第一次见他如此鲁莽。 “大人,我知道谜底了”,向擎苍难抑兴奋。 陆炳眼睛一亮,他看了沉睡中的可儿一眼,压低嗓音,“走,到书房去”。 两人进了书房,陆炳一探头,见四下无人,才将房门关上,“快说吧,谜底是什么?” 向擎苍道:“这是一个文字游戏,也就是字谜。蟲入鳳窩不見鳥,是風(风)字。七人頭上長青草,是花字。細雨下在橫山上,是雪字。半個朋友不見了,是月字。将四个字连起来,就是风、花、雪、月。” “风、花、雪、月”,陆炳沉吟片刻,道:“如果我所料不差,兵书藏匿的地点,就在云南大理。大理有最著名的四景: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简称就是风、花、雪、月。藏书图上所画的,应该就是大理的山峰。” 向擎苍连连点头,“这样看来,白木槿曾经去过大理,并将兵书藏在了那里。神鸩教的总坛在云南,白木槿去云南,应该是与司马南相见。她藏书的地点,说不定就在神鸩教总坛附近”。 忽闻门外有极其轻微的衣袂飘飞声响。“谁?”向擎苍迅即将门打开,只见到一个女人的身影一闪而过。 “能看清是什么人吗?”陆炳面色沉沉。 向擎苍摇头,“只看到青白色裙摆飘动,是个女人”。 陆炳冷笑一声,“我身边果然有白槿教的奸细”。 家奴匆匆前来通报,“大人,门外有位老婆婆求见”。 “老婆婆?”陆炳愣了一下。 “那老婆婆长什么样?”向擎苍问道。 家奴挠挠头,“她有一张很古怪的脸,就像蜡做的一样”。 向擎苍急道:“是我师父云姑,她一定是有什么要事。” 陆炳忙吩咐:“请她进来。” 云姑拄着拐杖蹒跚而来。向擎苍注视着她手里的拐杖,想起断情山庄来福管家的死,他已明白张滟承认杀害来福管家,完全是为了他,如果云姑的身份暴露,势必会波及他。向擎苍徒然叹息,张滟情深至此,他却无以回报。 云姑见向擎苍也在陆府,并不觉得意外,她对陆炳微微颔首,“我有一个重要的情况,要告诉指挥使大人”。 “什么情况?”陆炳奇问。云姑锐利的目光扫射四周,好一会儿,才靠近陆炳耳边,窃窃低语。 陆炳挽留云姑共进晚膳,她婉拒后离开了陆府。 董慧芬亲自在膳厅内忙碌着,绮红跟随在她的身侧。向擎苍一抬眼,看见董慧芬穿着一身青白相间的衣裙,他额头微蹙,转头瞥见陆炳的眼神也很怪异。很快陆炳走了过来,低声问他:“你刚才看到的那个身影,像不像夫人?” 向擎苍迟疑着,“的确很相似,但毕竟没有见到正面,不能确定”。 陆炳若有所悟的点头,音量稍有提升,“我看十有八九了”。 吃晚饭时,董慧芬给陆炳端来一碗汤,“相公这些日子忧思过度,肝火旺盛,妾身特意加入金银花和绵茵陈,熬煮了一碗苦瓜排骨汤,相公快趁热喝下吧”。 “有劳夫人了”,陆炳双手接过汤碗,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 向擎苍在一旁笑道:“大人真是好福气,能娶得嫂子这样贤惠的妻子。” 董慧芬羞涩一笑,“这是做妻子的本分,哪里称得上贤惠”。 向擎苍吃过晚饭后就告辞了。陆炳与董慧芬一同到可儿房中陪她说了一阵子话,又到书房看了一会儿书,早早熄灯睡下了。 半夜,一个黑影闪入了书房,来到陆炳身前,弯腰察看,陆炳睡得正沉,发出了轻微的鼾声。来人试探性的伸手轻摇陆炳的肩,见他毫无反应,遂放开胆子,在屋内四处搜索起来。过了许久一无所获,又来到床前,在床角、玉枕下找寻,还是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最后伸手上下来回在陆炳的身上摸索起来,终于从他的贴身裤管内掏出了一张像是皮纸的东西。 正当黑影移动至门边,准备推门出去时,屋内突然烛光大亮,一个低沉威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拿了我的东西,也不道声谢就想走,是不是太不懂礼貌了”。 那黑影是个身着夜行衣的蒙面女人,她骇然一惊,霍地转过身来,见陆炳手擎烛台站在身后,双目神光湛湛,“你……你是装睡?” 陆炳冷笑一声,“我是专程在此等候你到来的,那碗苦瓜排骨汤,我根本没有喝下去”。 黑衣人见势不妙,迅即拉开房门准备逃逸,却惊住了,向擎苍带着一帮锦衣卫在外头严阵以待。 “束手就擒吧,阎王”,向擎苍寒着脸高声喝道,“那假藏书图上涂有化功散,遇烛火毒性挥发,中毒者,武功 再高强也会功力尽失。阎王,你是插翅难飞了”。 蒙面人忙暗中运劲,立即双手抱肩,“啊”的一声低吟。她惊恐地发现,自己果然浑身使不上劲来。此时陆炳已经飞身上前,一把扯下了蒙在她脸上的黑纱。 那张在陆府中隐藏已久的脸,是绮红!她神色镇静,毫无畏惧之容。 陆炳静静地望着绮红,他具有着一种不怒而威的气度,使人望而生畏。绮红再镇定,身躯也禁不住微微颤抖。 “阎王、艾玛,好一张年轻的脸庞,让我们所有的人,都被迷惑了”,陆炳声音低沉,“如果不是我刚刚得知,天竺国有一种神奇的驻颜术,练成后可延留青春容貌数十年乃至上百年,恐怕还要继续为你所蒙骗”。云姑今日专程来到陆府,就是告诉陆炳,她暗中查探发现,白槿教的大护法阎王,很可能就在他的身边,而且此人精通驻颜术,三十多岁的人,看起来应该只是个十多岁的小姑娘。 绮红忽然仰脸笑了起来,“真是可笑,我只不过是奉命盗取藏书图,如何能断定我就是阎王和艾玛”。 陆炳淡然一笑,“你们安排罗刹进宫,孟婆到公主身边,擎苍身旁也安插了一个最难对付的女鬼。我身为负责整个案件的锦衣卫指挥使,难道还不足以让阎王亲自出马吗?仔细回想起来,当时你让我到万花楼营救可儿,就是为了让可儿也一起进入陆府,你早已知晓可儿的身世,这样一来,即便日后我有所怀疑,怀疑的对象也是可儿,甚至是夫人,而不可能是你。不愧是白槿教的第一护法,果然心思缜密,聪慧过人。你和可儿是好姐妹,又表现得乖巧伶俐,深得夫人的喜爱,她二人的一举一动,都在你的掌控之中。今日夫人为我熬汤,你就在汤中下了让我昏睡的药物。还故意穿上了和夫人相同的衣裳,以便消除自己的嫌疑。我说的对吗?” 绮红言语间有嘲笑的意味,“指挥使大人自诩聪明,事实上却是天底下最笨的男人。可儿非但不是白槿教的人,她的生母崔蔷,也根本不是崔尔琢的女儿,只是林丽娘交好的一个烟花姐妹罢了,教坊司的人和林丽娘都为我所胁迫,对叶耕撒了谎,大人你居然轻信了,还让可儿喝下堕胎药,亲手扼杀了自己的骨肉。我真替可儿不值啊,怎么会爱上了你这样的男人”。 绮红的话直似五雷轰顶,震得陆炳头昏眼花,耳鸣心跳,冷汗直流。同一时间,董慧芬被外头的动静惊醒,急匆匆赶来一看究竟,可儿本就难以成眠,也挣扎着起身,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两人几乎 同时来到这里,又都听到了刚才绮红的那一番话。那话也似一声巨大的霹雳,震得董慧芬和可儿都呆住了。可儿瘦弱的娇躯颤如随风飘零的枯叶,再也站立不稳,眼看就要倒下,董慧芬急伸手抱住了她。她瑟缩在董慧芬怀中,拼命压抑住哭声,只是泪流不止。 现场数十人,听不到一口大气,静得像一井死水,静得有些异常。良久,陆炳双目之中,突然闪出两道怨忿光芒,粗声吼道:“好你个阎王,我今日就送你去见真正的阎王!” 话音未落,屋顶上跃下一条黑影,疾若流星,只是眨眼间的工夫,一把寒光逼人的大刀已经架在了陆炳的脖子上。与此同时,陆炳觉得脖颈处一疼,登时浑身酸麻,使不上劲来。 挟持陆炳的是个彪形大汉,紫脸环目,满腮虬髯,眼神锐利如鹰。他带着陆炳跃至两丈开外,语气森寒,“指挥使大人,你让艾玛中了化功散之毒,我也让你尝尝软筋针的滋味”。 “放开大人!”向擎苍厉声高喝着,也将手中的绣春刀直指绮红胸口。 彪形大汉重重哼了一声,“你先把人交给我,我就放了他,咱们一命换一命”。 “不能放了阎王!”陆炳急喊。 向擎苍怒道:“你可知挟持朝廷命官是重罪!” 彪形大汉嘿嘿冷笑,“我连皇帝老子都不怕,还怕什么朝廷命官!” “你就是司马南吧?”陆炳镇定开口,“你假扮道士混在皇上身边,图谋不轨,你的真实身份已经暴露了”。 彪形大汉微微一怔,随即纵声大笑起来,“我没有那么容易上当。废话少说,想活命的话,就快把人放了”。 陆炳尚未开口,向擎苍已接道:“我们怎知你是否会使诈。” 彪形大汉道:“我司马南虽算不上顶天立地的君子,但也绝非言而无信的小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大人中了软筋针的毒,解药呢?”向擎苍又道。 司马南道:“你放心,软筋针和化功散一样,毒性只是暂时的,十二个时辰之后便可恢复。” “好,我数三声,我们同时放人”,向擎苍掷地有声。 “擎苍!”陆炳急喝。 向擎苍一整神色,“大人,卑职不能置你的性命于不顾”。 “好,我相信你的话”,司马南声音有力。 向擎苍数到“三”时,他和司马南同时将手中 的刀放下。艾玛和陆炳相对而行,各自走向对面的司马南和向擎苍。两人擦身而过后不远,艾玛豁然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着陆炳的后背直刺过去。 事态突变,向擎苍和他身后的一群锦衣卫与他们有一段距离,已经来不及搭救。正当陆炳命悬一线之际,一个身影扑过来,从身后抱住了陆炳。是可儿,艾玛手中的匕首不偏不倚,正好刺入了可儿的后背。 陆炳骇然转身,正见到鲜血从可儿口中不断涌出。可儿听说陆炳要和艾玛交换后,就离开董慧芬的怀抱,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二人,并渐渐向陆炳靠近。从她所在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艾玛将手伸到了胸前,眼神变得狠戾。可儿从未曾见过绮红这样的神情,顿生不祥的预感,果然骤见她掏出了匕首。可儿连一丝一毫的犹豫都没有,就用尽全身气力扑了过去。 向擎苍和一群锦衣卫一涌而上,却晚了一步,司马南已经带着艾玛纵跃而起,艾玛幽冷的声音荡空飘来,“我会在大理恭候大驾!” 艾玛的那把匕首上淬有剧毒,纵然华佗再世,也无法挽救可儿的性命了。 “可儿,可儿”,陆炳怀抱着奄奄一息的可儿,口齿不清地低唤着,眼里凝满了泪,喉头哽塞,“我那样对你,你为什么还要舍身救我?” 可儿的眼泪****了陆炳胸前的衣服,烫得他的心疼痛而灼热。她脸白如纸,眼里却闪耀着淡淡的光彩,“能为大人而死……是可儿的福气……”,可儿嘶哑着嗓音呻吟,“如果有来世……可儿……可儿希望……还能再……服侍大人……”她与陆炳交握的手逐渐放松了,眼睛慢慢的阖拢,终于闭上了。生命力完完全全从她身体里流逝了。 四周死样的寂静,向擎苍和一群锦衣卫,还有董慧芬,都默然肃立在恻恻寒风中。陆炳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依然怀抱着可儿,两眼直直的瞪视着她。他不动,不说话,也不哭,只是直挺挺地跪在那里。 第79章 多情自古伤离别 可儿的死,连嘉靖都被惊动了,为了安抚陆炳的情绪,他下旨追封崔可茵为一品夫人。但这尊贵的封号,根本抚平不了陆炳内心的伤痛,伊人已去,他悔恨交加,肝肠寸断。 陆炳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时候,嘉靖传召了向擎苍和朱岚岫,指派他二人动身前往云南大理寻找兵书。 “此行任务艰巨,除了寻得兵书外,还要深入神鸩教的总坛,将这些匪徒一举剿灭”,嘉靖语气平缓,“你二人先行探路,剿匪之事,沐王府将出兵全力配合。你们入滇后,就先到沐王府面见黔国公沐朝辅,他会亲自协助你们”。 朱岚岫听到“沐王府”三个字,猛一激灵,她震颤抬眸,正对上嘉靖投来的目光,那目光似蕴含着深意,却又让人难以看透。朱岚岫低垂下头,不敢再看。 从京城到云南,需要近两个月的路程,向擎苍和朱岚岫快马加鞭,再弃马登船,沿京杭大运河南下。向擎苍的家乡淮安,就在这京杭大运河沿线,此时正月十五刚过,向擎苍站立船头,仰望天上皎洁的圆月,顿生思乡之情。 朱岚岫知擎苍思念父母心切,便提议不如先回家看看,最多也就耽搁一两天的时间,不妨事。向擎苍感激地拥住她,感叹“若能得贤妻如此,夫复何求!” 朱岚岫僵住了身子,有一个无色无光的灰暗世界对她紧压过来。 向擎苍的老家在淮安城郊的石湖湖畔,一座祖上留下来的大宅院,向家祖辈世代为官,在当地也算得上颇有名望。向老爷致仕后回到故里,这宅院四周风光秀丽,风景如画。夫妇二人老来得子,正好在此享受天伦之乐。 天色逐渐的暗了下来,风雪却越来越大,向擎苍和朱岚岫在雪地里艰难奔走,终于来到了石湖湖畔,在湖畔边缘,巍然矗立着一座颇为气派的宅院。可是不见半点光亮,在黑夜的笼罩下,呈现出一片凄凉。 二人抖落身上的积雪,相携走向那座宅院。只见两扇漆黑大门紧紧关闭着,向擎苍举手拍击一下门环,半晌不闻宅院中有何声息,他心中诧异,不觉双手使力一推,但闻“呀然”一声,两扇漆黑大门突然大开。向里望去,只见得院中雪光盈盈,各室内却漆黑如墨,一片幽寂、凄凉。 向擎苍心中一急,“家里为何如此幽静,爹娘上哪里去了?” 朱岚岫宽慰道:“或许是出门去了。” “就算出门,家中还有家奴,不可能连盏灯都没有”,向擎苍说着已挺身而入,朱岚岫 回头将两扇大门关好,随他向前走去。穿过庭院,进入宽敞的大厅中,室内一片黝暗,伸手不见五指。凛冽的寒风穿堂而过,悬挂在墙上的字画被吹动,沙沙作响,更加重了阴森恐怖气氛。二人心头都有寒意泛起。 向擎苍一手拉着岚岫,另一手不自觉地摸摸身上的佩刀。他们凭目力巡视四周,室内摆设齐整,并无异常。向擎苍又拉着岚岫急步向后院行去。后院依旧漆黑一团,偏厅的两扇木门紧闭,一股恐惧的冲动,使向擎苍伸出双手猛然一推,两扇门应手而开。月光照进厅内,但见满室垂挂白幔,触目一片银白,两具棺木并排摆放,周围素幄环绕。 向擎苍悚然呆立,朱岚岫也惊得一动不动。 忽然间,一个白色的身影从白幔后缓缓移动出来。在这阴气森森、素幔低垂,又陈列着两具棺木的静室之中,无声无息的出现了这么个通身雪白的人,向擎苍和朱岚岫纵然胆识过人,也都被吓得心头一跳。 待看清了来人的容貌后,向擎苍惊呼:“方老伯!” 方老伯是这向府的管家,他花白长髯、白布包发。方老伯走近端详一番后确认是向擎苍,立即扑倒在地上哀哀哭嚎:“少爷,你可回来了,老爷和夫人……他们……去世了……” 向擎苍呆了一阵之后,向着那两具棺木行去,他举步维艰,短短几步路,即将证明一个残酷的事实。他多么希望这一小段距离化作迢迢千里,永远也走不到棺木旁,这样心中的一丝希望之火,也不至于完全熄灭。可是,该面对的终归要面对。 他来到尚未盖棺的棺木前,一望之下立时辨认出来,那仰卧在棺木中的两具尸体,正是他父母的遗体。向擎苍双手分扶两具棺盖,泪水泉涌而出,嘶声大喊:“爹,娘,孩儿来晚了,孩儿不孝啊……”他只觉胸中热血翻腾,再也难以控制悲痛激动的情绪,大喝一声,扑拜在棺木之前,放声大哭起来。 朱岚岫见擎苍如此伤痛,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也悲从中来,陪着他,哭得哀倒欲绝。方老伯也在一旁伤心抽泣。哭声荡漾燎绕空际,历久不绝。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向擎苍已哭得泪尽血流,这一场大哭,暂时发泄了他胸中郁塞的悲愤情绪,心神逐渐的安静下来。 “我爹娘是怎么死的?”向擎苍嗓音嘶哑。 方老伯吸了吸鼻子,“是暴毙身亡,已经去了两天了。老爷和夫人头天晚上还好好的,第二日早晨老奴见他们迟迟未起床,觉得不对劲,喊了半天 屋里也没有动静,后来找人将房门撞开,见老爷和夫人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后来请了大夫,说已经气绝身亡,大夫也不知道死因。老爷和夫人的身体都好端端的,怎么会……”他黯然叹气,“老爷和夫人死后,下人们也走的走,散的散了,只留下老奴一人为老爷和夫人收殓遗体,原本明日就要下葬,老奴没想到,少爷还能回来见老爷和夫人最后一面,也算是告慰亡灵了”。 “暴毙身亡?”向擎苍强忍住悲痛验尸,发现二老并无中毒迹象,身上也没有明显的伤痕。如此离奇死亡,难道仅仅是意外? 第二日安葬了父母后,向擎苍整理二老的遗物时打开了一个大木箱,里头整齐叠放着许多物品。最上面是一条用来包裹婴儿的红色刺绣锦被,看上去还是新崭崭的,上面绣着鸳鸯戏水的图案,图中有几句诗词: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锦被的右下角,用红色丝线绣上了“擎苍”二字,旁边还有一行小字“乙酉年(嘉靖四年)九月十六”。这种陈年旧物本该是压箱底的,却放在了最上头,倒像是刚刚被人翻找出来的。 “乙酉年九月十六,是我的生辰”,向擎苍眼底有着疑惑和询问的神色,自己的名字和生辰,为何会被绣在襁褓上? 方老伯说,向老爷五十岁,夫人四十多岁时才生下了擎苍,那年在扬州为官的向老爷正好致仕,他记得,老爷和夫人带着刚满月的儿子回来时,包裹婴儿的就是这条绣着鸳鸯戏水图案的红色锦被。但方老伯不识字,上面绣了什么字,为何绣字,他一概不知。 朱岚岫隐隐感觉到,这婴儿的襁褓,似乎关系着擎苍的身世,鸳鸯戏水图,却绣上了伤离别的诗词,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对老年喜得贵子的夫妇所为,更何况,自己儿子的名字和生辰,做父母的何须绣在襁褓之上?甚至向老爷夫妇的暴毙,都可能与此有关。她问方老伯:“向老爷和夫人去世前,家里可曾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方老伯想了想,摇摇头,“家里一向太平无事”。 “有没有什么人来找过老爷夫人?”朱岚岫又问。 方老伯又想了想,道:“有个大约四十来岁的美丽妇人来过,就在老爷和夫人去世的头天晚上。” “美丽妇人?”向擎苍心头一震,“那妇人来找爹娘做什么? ” 方老伯道:“老奴也不清楚。她和老爷夫人在书房里说了许久的话,老爷吩咐不许人进去打扰。” 朱岚岫和向擎苍互视了一眼,朱岚岫问道:“那妇人以前来过吗?” “没有”,方老伯摇头,“老奴从未见过”。 除了悲伤痛苦和满腹疑团外,再无所获。向擎苍有要务在身,不得不到坟前含泪拜别父母。 重重磕了几个响头后,向擎苍抬头望着跪在身旁的岚岫,欲言又止。昨日入夜时,向擎苍正准备上床休息,方老伯敲门进来,询问同行的姑娘是不是他的心上人,见向擎苍默认,方老伯面有欣慰之色,“老爷和夫人前几日还念叨着,说不知何时才能抱上孙子,如果知道少爷有了这么好的姑娘,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朱岚岫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温柔低语:“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我……”向擎苍心中酸楚,“如果我爹娘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的,只可惜……” 朱岚岫凝视着他,良久,她闪动着睫毛,嘴唇轻轻翕动了一下,吐出了几个模糊的字:“我一直很希望,能成为向家的媳妇。” 向擎苍激动地握住她的手,“这算是承诺吗?” “你不是说,光拥有我的心不够,还要我的人吗”,朱岚岫呓语般呢喃,“我会让你如愿的”。 向擎苍以为,岚岫所说的“如愿”,就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他忽略了她的声音里还夹杂着苦苦压抑的深切痛楚。在父母的坟前,他将她拥入怀中,他的眼睛湿漉漉的,她的眸子里也噙满了泪水。 严嵩负手立在庭院里,静静注视着高悬夜空的那一轮圆月,有泪水缓缓顺着他的眼角流淌下来。 “老爷,快回屋去吧”,欧阳端淑急急寻来,为他披上了狐皮大氅,“千万别为了赏月而受寒”。 “我哪里有心情赏月”,严嵩满怀感伤,“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只可恨月圆人不圆。秋儿被害的那晚,也是这样的圆月”。 欧阳端淑暗暗叹了一口气,“老爷,我知道你还在为秋儿的事自责难过,但是人死不能复生,你再怎么折磨自己,秋儿也回不来了”。她目注严嵩,带着几分哀怨,“老爷到现在,还忘不了她吗?” 温馨的旧情往事,此刻陡然回集脑中,严嵩脑子有些昏乱,有些歉然,“夫人,那件事是我对不住你,我给过你承诺,一生一世一双人,到头来却食言了”。 欧阳端淑的神情微微一变,但当抬头望向严嵩时,她的脸色已经恢复了平静。“官宦人家三妻四妾很平常,老爷从未纳妾,倒让人觉得是我这个正室夫人不够大度”,欧阳端淑喃喃说道,“老爷千万别觉得对不住我,我也从未介怀过。只是,老爷那样真心待她,她却狠心抛下老爷和刚出世的女儿,从此杳无音信。她那样无情,不值得老爷这么多年苦苦思念”。 严嵩眸光一黯,“她一定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欧阳端淑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严世蕃嘴里哼着小曲儿,旁若无人地走过不远处的长廊。 严嵩和欧阳端淑同时将目光投向那长廊。严嵩拉下脸来,“天天这么晚回来,又是和那群狐朋狗友喝花酒去了吧”。 欧阳端淑嗫嚅了一下,声音有些嘶哑地说道:“蕃儿是张狂放纵了些,但他通晓时务,熟悉国典,还颇会揣摩皇上的心意,是老爷的好帮手,老爷就不要太过苛责他了。”她又换上了哀伤的语调,“再说了,咱们就这么一个儿子,还要指望他延续香火,养老送终呢”。 严嵩怅惘长叹,就这么一个儿子?他苦笑,那个让他至今牵挂的女子,当年为他生下了一对龙凤双生子,她不辞而别,将女儿留给了他,自己带着儿子远走天涯。整整十八年过去,儿子若还活着,今年也有十八岁了。他没有告诉夫人,自己还有个儿子。这个秘密他深藏在心底,只能在无数个夜晚辗转反侧空悲切,心中声声呼唤:“伊人稚子在何方?” 严嵩微微一闭双目,调整心绪,再睁眼时,已经恢复了他一家之主的威严和风范,“蕃儿前段时间吵闹得厉害,最近怎么不提柳鸣凤的事了?” 欧阳端淑底气不足地说道:“兴许是他想通了,不再强求了。” 严嵩道:“若是想通了倒好,就怕他动什么歪心思,惹是生非。” 欧阳端淑劝慰道:“老爷,你就别老往坏处想了,那个柳鸣凤又不是天上的仙女,蕃儿也犯不着为了她而铸下大错啊。” 严嵩长吁了一口气,“但愿如此”。 第80章 沐王府不速之客 向擎苍和朱岚岫踏上陆路后,又是快马纵骑,过湘西、进贵州,经过雄峙在滇、黔交界处的胜境关,终于顺利抵达云南曲靖。曲靖,是中原进入云南的必经之地。二人沿途寻找驿站,准备食宿、换马。来到驿站外,只见守军森严,二人心中纳闷之际,沐融正好从驿站内走了出来。他的目光掠过向擎苍,停留在朱岚岫的脸上,眼中绽放出惊喜的光芒。他快步奔到朱岚岫的马前,伸出手想扶她下马。 朱岚岫的反应很淡漠,刻意侧过身去避开沐融的手,自己翻身下马。 沐融面上一讪,笑得不太自然,“我奉家父之命前来迎接贵客,已在此等候多日。我马上吩咐备下酒席,为两位接风”。 “朱姐姐,向哥哥”,沐雨歌像小鸟一样飞跑过来,“还有我,我也是来给两位接风的”。 向擎苍也下马上前,笑着和沐融兄妹打招呼。 沐融笑道:“小雨听说两位要来,吵着要一同前来迎接,我只好把她也带来了。” 沐雨歌不满的嘟嘴,“哥哥总把我当累赘,我这一路上没有给你添任何麻烦嘛”。 朱岚岫一直默默地站在一旁,闷不作声。 沐融见朱岚岫神情异常,干咳两声,“两位一路舟车劳顿,先请入内休息吧,待晚宴时,我们再把酒言欢”。 沐融和沐雨歌离开后,向擎苍小声问岚岫:“你见了世子,好像不太高兴?” 朱岚岫勉强一笑,“怎么会呢,我只是旅途劳累,导致精神不济罢了”。 向擎苍虽有疑惑,但见她这么说,也不好再问什么了。 晚间的接风宴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山珍海味自是不必提,单是朱岚岫使用的一只饮酒用的琥珀杯,是以大块深红色血珀制成,杯身呈荷叶形,一侧雕一鱼鹰,另一侧雕交错的荷花根蔓,而与之相连的是一位袒露上身、笑容可掬的渔翁,左手握鱼、右手抓杯、身体侧倚、极具动感。 沐融见朱岚岫对着那琥珀杯看得入神,嘴角隐现得意微笑,“这杯子材料之美、构思之精、雕刻之工、人物之传神,均堪称前所未有。相信公主在皇宫中,也不曾见过”。 朱岚岫淡淡一笑,并不答话。沐融又将向擎苍使用的那一只琥珀杯向他们二人作介绍,“向大人所使用的这只渔翁戏荷纹琥珀杯也是上等血珀所制,中间杂黑色条纹,质感透明温润。杯身呈荷形,一侧浅刻一只鱼鹰,另一侧雕出荷梗与水草,寥寥 数刀,却入木三分,极富韵致。代表当下琥珀工艺最杰出的制作水平”。 向擎苍听他介绍后细细端详,赞叹道:“果然是精美奇绝。” 朱岚岫只是一笑置之,偏远西南地区的小驿站,接风宴如此奢侈。沐融摆明了是在向她炫耀自己不逊于皇室的奢华生活。 沐融见朱岚岫一脸的淡漠,自感没趣,只得转移话题,向二人述说云南当地的情况。热闹的表面下,三人各怀心事,强颜欢笑。只有沐雨歌天真无邪的笑声多少缓解了这一尴尬的氛围。 宴席早早散了,朱岚岫赶路疲累,正准备睡下。有侍女前来通传说,世子请她过去一趟。朱岚岫想着正好也要归还丝帕,便随那侍女去了。 驿站内的池塘边有一处亭子,四周挂上了落地的纱幔。亭间有石桌石凳,沐融正端坐着静待朱岚岫来临,桌上摆着一套碧翠的酒壶和酒杯。 侍女将纱幔挽起,朱岚岫缓步踱入,她从怀中掏出一方丝帕,递给沐融,话中有话,“该是物归原主的时候了”。 沐融伸出手去,不是接过丝帕,而是握牢了她的手,“你还惦记着归还丝帕,可是也惦记着我?” 朱岚岫想要抽手,他却扬了扬眉毛,更紧地握住她,“公主是在怪我吗,怪我不经得你的同意,就私自请父亲上书求婚?” 朱岚岫猛然用力,从他的掌握里抽出了手来,她将那丝帕放在了石桌上,她的手指微微颤抖。“世子”,她震颤着道,“女子如过眼繁花,世子又何必太过执着”。 沐融静静地看着她,“百媚千红,此生独爱一种,不是过眼繁花,而是我心中一朵永开不败的鲜花”。 朱岚岫冷漠的目光瞥向石桌上的酒壶和酒杯,“世子是请我来喝酒的吗?” 沐融微微一笑,端起桌上碧玉色的酒壶,往两只碧玉杯内分别斟满了葡萄酒。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沐融端起其中一杯酒递给朱岚岫,“这就是唐诗《凉州曲》中的葡萄美酒夜光杯。这夜光杯采用祁连山玉与武山鸳鸯玉精雕细琢而成,纹饰天然,杯薄如纸,光亮似镜,内外平滑,玉色透明鲜亮,用其斟酒,甘味香甜,日久不变”。 朱岚岫双手接过,她注视着杯中红色的液体,想起断情山庄的葡萄酒缸,还有与之相关的诸多纷杂事端,顿觉惆怅满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沐融见岚岫喝下了杯中酒,也兴奋地端起酒杯开怀 畅饮,他的眼珠亮晶晶的闪耀着喜悦,“皇上已经允诺,只要全面清除了神鸩教和白槿教的势力,就将公主许配给我”。 朱岚岫打了个冷战,低下头去,默然少顷,仰首直视沐融,“既然世子说得如此直截了当,我也不应故作矜持,理当据实相告。我已有心仪之人,且许下誓言,此生非他不嫁”。 “我早就看出,你和向擎苍的关系非同一般”,沐融含着酸意。 朱岚岫抬起眼睛看他,她的声音幽冷而凄凉,“君子不夺人所爱,世子既已知晓,又何苦相逼”。 沐融死盯着她许久,忽然发出一声狂笑,“君子徒为人做嫁衣裳,长恨空余。不如做小人,还可得偿所愿,抱得美人归”。 朱岚岫黯然冷笑,她轻抬皓腕,握着酒杯的手用力一收,松开手时,那夜光杯已裂作碎片,从她的手心纷纷扬扬飘落。 “你——”沐融失声惊喊。 朱岚岫凄然笑道:“若世子执意要当小人,我只能以此作为回应。” “宁为玉碎?”沐融苍白着脸低吼,“为什么?我堂堂沐王府世子,还比不上一个锦衣卫指挥佥事?” 朱岚岫淡淡一笑,“世子会有这样的疑问,就说明你我并非同路人。你这般看中自己的世子身份,而我根本不屑于当公主。我只愿与心爱的人一道,在繁华尽处,寻一处远离尘世的居所,粗茶淡饭,安之若素”。 沐融呆杵原地,惘然失魂,倏然回神时,早已不见了朱岚岫的踪影。 第二日天刚亮,沐融便带着众人动身启程,他的神情很平常,似乎昨夜的风波已如云烟飘散,只是这一路上,他并未再主动和朱岚岫搭讪。 沐家世代镇守云南府城(今昆明),城中翠湖碧波荡漾,种柳牧马,亭台楼榭林立,一派田园牧歌的气息。 黔国公沐朝辅亲率卫士,以高规格礼仪迎接大明公主的到来。朱岚岫和向擎苍也以礼相待,十分客气和睦。夜间沐王府内设下宴席,倒不似先前驿站内那般奢靡,简约朴素了许多,朱岚岫和向擎苍反倒觉得比较自在。沐朝辅和夫人陈氏,还有沐融、沐雨歌都出席。沐朝辅为人谦恭宽厚,文韬武略,长相也很清俊。沐夫人是个丰神绰约、谦和文雅的美丽女人。沐融和沐雨歌的相貌都遗传了父母的优点。席间沐夫人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萦绕着朱岚岫,不时露出柔和的笑意,朱岚岫已有所察觉,她从始至终低垂着头,不愿接触沐夫人的目光。 骤然一阵“桀桀”怪笑声盖过了满室的欢声笑语。众人大惊之下齐齐奔出宴厅,只见对面屋脊上站立着一个女人,月光下可见她身着华贵白装,蒙着白色面纱,包裹着白色头巾,一头银白色长发流泻至腰际。 “玉面婆婆”,向擎苍和朱岚岫同时惊呼。 玉面婆婆又是狂肆大笑,笑够了才阴沉沉道:“公主、向大人,久违了。我奉白槿教大护法阎王之命,邀请二位参加三日之后在苍山下、洱海边举行的群英会,届时武林群豪将共襄盛举。如果沐王爷和世子有兴趣,也欢迎一同前来。” 众人还未来得及回应,玉面婆婆已经凌空消失了。 “岂有此理,沐王府守卫森严,竟能任由她来去自如,简直是天大的耻辱!”沐朝辅大怒。 朱岚岫道:“王爷息怒,我们之前和那玉面婆婆交过手,此人精通邪门异术,甚难对付。” 话音刚落,已有王府下人匆忙前来禀报:“有几个侍卫不知道中了什么邪,打伤了自家弟兄,跟着那个蒙着面纱的白衣女人走了。” 沐朝辅愈发的愤怒,“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摄魂大法”,向擎苍道,“玉面婆婆擅长摄魂大法,只要接触到她的眼睛,就会像被人摄去魂魄一般,迷了神智,被她所控制。她利用这一妖术,将许多平民百姓,变成了白槿教的教徒”。 “竟有这等事?”沐朝辅大惊,“过去虽知道神鸩教的总坛在云南境内,但他们一直行踪诡秘,与官府也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所以不曾对他们多留意。没想到,他们竟与朝廷重犯相勾结,图谋不轨。现在妖人公然上门寻衅滋事,实在猖狂至极!” 沐融道:“父亲,让孩儿先到群英会上,会会那些妖人吧。” “也好”,沐朝辅道,“你多带些人手,与公主和向佥事先去摸清敌人的底细”。 “我也要去”,沐雨歌插话。 “不要胡闹”,沐朝辅的语气带着宠溺,却不失威严。 “哼”,沐雨歌不满撅嘴,负气跑开了。 沐朝辅无奈叹气,“这丫头,都是被我给宠坏了”。 苍山下、洱海边,地点指向以“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四景著称的大理。临行前,朱岚岫找来纸墨,凭记忆将藏书图上那几座连绵的高峰和所挟持着的那道幽谷描绘在宣纸上,询问沐朝辅:“王爷可认得这画中的景致?” 沐朝辅凝目细瞧半晌,“看这山势地貌,像是苍山和哀牢山之间的山谷”。 朱岚岫道过谢后离开,将那图纸撕成了碎片。嘉靖特别叮嘱,藏书图的秘密,不能沐王府的人知道。 天刚蒙蒙亮,沐融就带着大队卫士,与向擎苍、朱岚岫一同出发去大理。队伍刚行出不远,就听到身后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众人回头,但见尘头起处卷起飞沙,沐雨歌骑在马上,左手轻带辔缰,右手扬起长鞭连挥,口中发出吆喝,催马疾奔如飞。 沐融无奈地耸耸肩,“这丫头,果然追来了,真拿她没有法子”。 转眼间沐雨歌已纵马来到跟前,“休想甩开我”,她得意地笑,“我趁着爹娘不注意,偷偷跑出来了”。 沐融作揖,“小姑奶奶,我服了你了”。这话让向擎苍和朱岚岫都笑了起来。 沐雨歌愈发的得意,“哥哥放心,爹舍不得惩罚我的,更不会连累了你”。 “闲话少说,快上路吧”,沐融不愿再与妹妹多费口舌。 第81章 苍山洱海群英会 一面是白雪皑皑的苍山,一面是碧波万顷的洱海,在苍山洱海之间有一片沃土,那就是大理,以大理城为中心,沿苍山之麓、洱海之滨呈线状分布。大理城的周边有许多村落。 沐融一行人没有进城,而是纵马沿洱海边行走。此时大地已开始回春,风光明媚,干净透明、碧波莹莹的洱海湖面宛如碧澄澄的蓝天,给人以宁静而悠远的感受。远处的苍山格外苍莽深沉,苍山峰巅之上依然堆银叠玉,显得晶莹娴静,犹如一个冰清玉洁的水晶世界。 沐融眺望远山,介绍道:“经夏不消的苍山雪,是素负盛名的大理‘风花雪月’四景之最。” 向擎苍感慨:“这样的山水美景可以荡涤人的心灵,只消看一眼,尘俗间的烦恼便烟消云散了。” 朱岚岫亦是心驰神往,“如此美景,的确令人心旷神怡”。 “苍山下,洱海边,群英大会在哪里举办呢?”沐雨歌插话。 “放心吧,既然请我们来,就不会让我们找不到地方”,沐融成竹在胸。 “哈哈哈哈”,一阵笑声瞬间逼近众人耳际,玉面婆婆乘风而来,“我奉阎王之命前来迎接各位,群英会的举办地在苍山西坡丘迁和”。人还未落到实地,就又飘忽离去。 “这哪里是迎接啊,连人都看不清,真没礼貌”,沐雨歌表示不满。 “她没有用摄魂大法对付我们就不错了”,向擎苍开玩笑,随即正色道:“大家下次见到玉面婆婆都要留心,不要看她的眼睛”。 “有那么可怕吗?”沐雨歌夸张的瞪眼。 朱岚岫道:“是真的,我们亲眼见识过摄魂大法的厉害。” 沐雨歌吐吐舌头,没有再作声。 临近苍山西坡丘迁和时,已闻得不远处人声鼎沸。走近了,只见眼前有一块深大的平坦草坪,绿草如茵。草坪四周遍植花树,正中搭设了三座竹棚,棚内摆上许多桌椅,备置了酒菜。远处还矗立着一座华丽的五彩帐篷,彩缎环绕,迎风飘扬。四周还悬挂着许多五色彩灯。 竹棚内早已宾客满座。十几位素衣女穿花蝴蝶般绕行在席位之间,伸出皓腕,执起酒壶。不大工夫,每个席位前的酒杯,都斟满了酒。一阵阵酒菜芳香,扑入鼻中。 在席间就座的云姑远远已瞧见向擎苍他们到来,很快拄着拐杖迎面上前。 “师父”,向擎苍惊喜道,“您怎么也来了?” 云姑淡淡道:“这样的大事,我怎能不来。在断情山庄见到的几位掌门人都来了,去见见他们吧。”她目光一转见到朱岚岫,对着她一抱拳,“公主,老婆子有礼了”。对沐融和沐雨歌却不作理睬。 朱岚岫有些讶异,云姑从前一向对自己不冷不热,今日怎的客气起来了。 云姑也不再多言,径自回到竹棚内坐下了。武当派掌门玉虚道长、昆仑派掌门灵真子、少林寺方丈天宏大师、峨嵋派掌门慧超大师都与云姑一桌就座。几派的弟子都各自围桌而聚,三个竹棚内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向擎苍四人挨着玉虚道长他们坐了下来。彼此问候寒暄了一番,向擎苍开口问道:“不知各位前辈如何看待这次群英会?” 玉虚道长一抚长髯,“恐怕是一场鸿门宴”。 天宏大师点头道:“请我们来,一定是别有用心。依老衲所见,到时难免会有一场恶战。” 说话间,瞧见黑压压的一群人自远处走来。近看之下,那领头的竟是点苍派掌门马华伦。 在座众人都吓了一大跳。沐雨歌忍不住第一个惊喊出声:“那个马掌门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会……” “小点声,不要惊动了人家”,沐融急急制止她往下说。 “我终于明白张滟为什么要害死马华伦了”,向擎苍道,“是为了以假代真,好让点苍派屈从于白槿教”。 灵真子冷哼道:“好一个李代桃僵之策。如果当时张滟的阴谋没有被戳穿,我们几个掌门人也都会落得和马华伦一样的下场吧。” 马华伦带着一大帮点苍派的弟子,旁若无人地从旁侧经过,个个盛气凌人,看都没有看在座的几人一眼。 “好大的架势”,沐融冷笑,“假冒之人还敢如此嚣张”。 “正因为是假冒,心虚,才要端出架子给人看”,慧超大师低喧了一声佛号,“好戏就要开场了”。 忽闻弦管和鸣,打断了众人的谈话。在行云流水的乐声中,仍是脸罩面纱、一身素白的玉面婆婆领着一群素衣女袅袅行来,个个柳腰款摆,莲步生花。在草坪中央站定后,玉面婆婆朗声道:“白槿教大护法阎王,也就是神鸩教教主艾玛,多年来就有心邀请天下武林道上的朋友,把生平恩恩怨怨作一了断,却总苦无机会,此番终下决心,定下这群英会,更蒙诸位不弃,千里迢迢长途跋涉……”,她忽的顿住,转而问道:“各位可知为何将群英会的举办地选在这 苍山西坡丘迁和?” 慧超大师道:“阁下有话请直说,我等哪里会知道你们大护法的心思?” 玉面婆婆轻笑一声,“天宝九年(公元750年),南诏王阁罗凤长子风伽异、大军将段全葛率军队,在此地与唐朝官军的精锐部队展开生死之战,唐军惨败,主将王天运战死,王天运被悬首辕门。与此同时,阁罗凤亲自披挂上阵,率南诏和吐蕃大军与唐军奋力杀敌,经过洱海东岸的鲁川、鲁南、江口等战役,全歼唐军于洱海两岸,唐军主帅鲜于仲通逃师夜遁,只身逃离。战事以唐军全军覆没,只有主帅鲜于仲通一人幸免而告终。”她语声微顿,又道:“当今皇帝昏庸无能,沉迷炼丹,残害了多少无辜童男童女的性命。这样的昏君早已难当大任。大护法今日请各位前来,就是想与诸位共商大计,希望武林朋友协助白槿教对抗朝廷,成就一番大业。” 沐融已经变了脸色,立即喝道:“大胆妖人,竟敢在此大放厥词。云南乃归我沐王府管辖,岂容你们这些妖人在此行大逆不道之事!” 玉面婆婆咯咯笑着,“年轻人,不要冲动。先听听大家的意见再发火也不迟嘛”。 沐融还未及再开口,假马华伦已当先响应:“点苍派已与白槿教订立盟约,将全力协助白槿教起兵反抗朝廷,推翻无道昏君的统治。” 云姑冷笑道:“那么请问马掌门,推翻无道昏君的统治后,将拥戴哪位明君登上皇帝的宝座?” 假马华伦顿时结舌:“这……自然是由大家推举产生。” “推举产生?”云姑哈哈大笑起来,“你以为是点苍派中选举掌门吗?白槿教教主司马南觊觎皇位已久,此人用心险恶,分明是要利用武林各门派为其夺取天下铺平道路,再挑起武林纷争,以满足天竺妖女艾玛称霸武林的野心,真可谓一举两得”。她语气冷然,“朱厚熜固然是个昏君,但司马南阴险狡诈,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更不懂什么治国之道。与其让此人夺得天下,还不如任由朱厚熜继续炼丹求仙。再说一旦战事爆发,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到头来受苦的还是黎民百姓”。 “你……”,假马华伦气得哆嗦,“你这个愚蠢的老太婆,简直一派胡言!” “一派胡言的是你吧,武林的名门正派,是不会与司马南之流狼狈为奸的。就凭点苍派的力量对抗朝廷,无异于蚍蜉撼大树。你是要把派中所有的弟兄都送上绝路吗?”云姑提高了音量,“不过也难怪,真正的马华伦早就死了,你这个 动过改容手术的赝品,怎么会顾念弟兄的死活”。 听了云姑的话,在场的点苍派弟子纷纷将怀疑的目光投向假马华伦。 假马华伦被人当面拆穿,登时气急败坏,大吼一声“死老太婆,在此胡言乱语”,右手偷扬,一淬了剧毒的莲花状铁制暗器暗挟啸风,疾如坠星,直向云姑心口袭去。 云姑见对方竟以歹毒暗器偷袭自己,心中不由怒火大炽,腰身一挫,凌空平射而起,左手在半空抄了一圈,将莲花抄接掌中。接过莲花暗器的同时,身子直向假马华伦扑去,右手握着的拐杖由高而下,向假马华伦右肩击下。假马华伦暗器出手后正得意,万没有料到云姑以这等怪异的身法破去暗袭,正感诧异间,云姑已凌空击到。假马华伦来不及避让,只觉肩头一震,痛如刀割,这一痛之间,本能的运功右肩抵御,但云姑的手法内含刚柔两种劲道,假马华伦一运功相抗,立时二劲齐发,但听一声闷哼,他已被震弹出六尺多远,摔倒地上。 假马华伦挣扎着爬起来,他恼羞成怒,还想偷袭。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玉面婆婆喝道:“还嫌不够丢人吗!” 假马华伦悻悻然站到一旁,没敢再动手。 玉面婆婆飘然来到云姑面前,微微冷笑道:“云姑并非武林帮派中人,何必多管闲事。司马教主说了,云姑与白槿教宿怨极深,但若你能痛改前非,助我教一臂之力,他可以既往不咎,并许以高位。” 云姑冷眼以对,“司马南算什么东西,他有什么资格掌管白槿教,还有脸和我谈条件,呸!” “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玉面婆婆带着怒意,“你做了什么好事,当心我对向擎苍说出来”。 云姑身躯微微一颤,却毫不示弱,“想威胁我,你还没有这个本事”。 玉面婆婆的眸光变得阴厉,她故意走近向擎苍,尖着嗓子道:“向大人,有一种药物,可以让人服下后心脏麻痹而死,身上既无伤痕,也没有中毒迹象,最后的诊断结果只有两个字,‘暴毙’。” 向擎苍勃然变色,“我爹娘是被你害死的?” 玉面婆婆哈哈笑道:“如果是我做的,我不怕承认。但这件事情,的确不是我所为。不过……”她的眼珠子溜溜一转,目光掠过旁边的云姑,“你爹娘遇害的那晚,我也在淮安,而且见到了凶手的真面目”。 朱岚岫见玉面婆婆用眼光暗示云姑是凶手,异常惊讶地瞥了云姑一眼,却见她镇定自若,就像 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 而向擎苍处于极度的震怒之中,没有留意到玉面婆婆的眼神。他正想追问,远处却传来“轰隆隆”礼炮齐鸣的声响。此时夜幕已经降临,竹棚前的草坪上突然亮起两排璀璨的夜明灯,华彩乐章同时奏响。紧接着一个女声响彻夜空:“大护法驾到——” 玉面婆婆忙率众素衣女飞奔前去迎驾。 武林群豪都不由得目注前方,只见远处的花木荫中姗姗走出三十名素衣女,分成两排并立在夜明灯后,玉面婆婆和几名跟随她的素衣女也进入队伍当中,而后玉面婆婆和所有素衣女齐齐下跪,齐声高呼“恭迎大护法——” 一群身着粉色衣裙,打扮成宫女模样的少女簇拥着一华贵的车驾款款而来,车驾红器抹金,用铜凤头、凤尾、凤翎叶片装饰,明黄色纱幔低垂,纱幔上绘有升降莺凤云文。那些少女有的手持赤、黄龙凤扇、赤素方伞、四季花伞,有的执五色龙凤旗、九凤伞,还有的手捧金节、拂尘、金香炉、金香合、金瓶。 朱岚岫看得目瞪口呆,“这简直就是皇后的凤辇仪仗,艾玛是将自己当作皇后了吗”。 向擎苍还在想着爹娘遇害的事情,神思恍惚,没有说话。 沐融冷嗤道:“简直可笑至极,乌鸦就是乌鸦,怎么可能变成凤凰。” 一手捧金香炉的少女上前将玉面婆婆带到了车驾前,明黄色纱幔掀开了一角,玉面婆婆探进头去,过了好一会儿才抽身离开。 车驾继续前行,沿着两排夜明灯中间的绿荫道行驶,经过竹棚,驶向了不远处的五彩帐篷。 “这个艾玛闹的什么鬼?”灵真子小声嘀咕。 玉虚道长正准备开口,已见玉面婆婆向他们走来。玉面婆婆斜睨众人,轻轻笑道:“大护法要在那五彩帐篷内会见诸位武林豪杰,不知哪位大侠愿意先随我去见大护法?” 沐融年轻气盛,立即高声道:“我随你去见那妖女。” 朱岚岫忙提醒他:“那艾玛擅长天竺邪术,不可轻敌。” 沐融不以为然的一笑,“那我正好可以开开眼界。”他说着已转身走出竹棚,大步而去。 第82章 两个女人的争斗 五彩帐篷周围彩灯闪烁,营造出五彩斑斓的迷离之境。玉面婆婆掀开帐幕,沐融弯腰走了进去。 见到眼前的景象,沐融立时怔住。帐篷内有一张卧榻,艾玛全身****,正背对着他侧卧塌上,她娇躯玲珑,肌如玉,腰似柳,妙不可言。 艾玛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沐融的目光一接触到那美丽的胴体,立感心头波动甚剧,他极想掉开目光,却又不由自主的盯着艾玛瞧看。 艾玛双目神采奕奕,脸泛红光,一片娇艳之色,她柔言娇语:“沐公子,你看我美吗?” 沐融的心志已经逐渐受到控制,他脸上的肌肉颤动着,极力想挣脱控制,却觉心神波动剧烈,已是难以自禁。他的内力修为并不深厚,很快就失去了抗争的能力,脸上颤动的肌肉平静下来,喃喃道:“美,太美了。” “那你愿意追随我,听我的话吗?”艾玛又问。 沐融两眼发直,“愿意,一切都听你的”。 艾玛右手一挥,“你可以出去了”。 沐融应了一声,转身而去。 竹棚内的众人见沐融回来,纷纷迎了过去。 “你还好吧?”朱岚岫见沐融步履缓慢,神情呆滞,心中奇怪。 沐融呆呆的站着,双目凝注在朱岚岫脸上,木纳作答:“我很好。我已决定追随大护法,为她效犬马之劳。“ 这话让所有的人都震惊了。 “哥哥,你疯了”,沐雨歌见兄长忽然间变了一个人似的,跑上前想拉住他的手。 “不要碰他!”云姑冷冷一喝。 沐雨歌急忙缩回了手,呆望着云姑,“为什么?” 云姑道:“我瞧他像是被什么邪术所控制,就如那个玉面婆婆的摄魂大法一般。他现在已经迷失了心智,心神彷徨,无所依靠,如果出手碰他,将激发他潜在的反抗本能,致使他全力反击。 “那可怎么办?”沐雨歌急得快哭了。 云姑冷声道:“你们看好他,我去会会那个妖女。” “师父,还是让我去吧。我之前和玉面婆婆交过手,对他们的妖术多少有一些了解”,向擎苍言罢也不等其他人开口说话,就抢先快步奔向那座五彩帐篷。 向擎苍早已暗中运集功力,准备和艾玛一照面,就先发制人。可当他进入帐篷,却看到一个裹着薄如蝉翼的白纱的美丽胴体背 门而立,香风拂面,春色无边。他一时间竟无法出手,愠怒道:“你这样布施色相,败坏操守,不觉得下流吗?” 艾玛将身上的白纱取下,缓缓转过身来。向擎苍一接触到她那耀眼生花的冰肌玉肤,只觉心中荡起了一阵轻微波动,赶忙别过脸去。 “为什么不敢看我?”艾玛伸出双手,抓住了向擎苍的手腕,娇声道:“转过脸来,看着我。” 向擎苍急急挣脱艾玛的手,一扭头,正对上她的眼睛,她的眼中闪动着奇异的神光。“向大人,你看我的身子,比起你的云锦公主如何?”艾玛的声音似乎有种蛊惑人心的魔力,让向擎苍无法再移开目光。 向擎苍双目发直,一直盯在艾玛的脸上,眉宇间渐渐流现出困倦之容,而艾玛的额头也渗出了汗珠,沿着脸颊滚落。片刻,向擎苍眨动几下眼睛,缓缓转过头去,他长吁了一口气,沉声道:“请不侮辱公主。” 艾玛吃了一惊,她没想到自己稍一松弛,向擎苍竟能破除她的控制,清醒过来。艾玛举起衣袖,拂拭一下额上的汗水。又伸出一只雪白玉手,轻轻握住向擎苍的右腕,另一只手环绕住他的脖颈,将娇艳欲滴的楹唇移至他的耳垂边,忽然贝齿启动,对着他的耳垂轻轻咬下。 向擎苍只觉得有一股强烈的电流窜入体内,突然心头大震,全身血脉忿张。他强力压制着内心的激动,奋力想将艾玛甩开。那柔软滑腻的身子却如扭股糖般,缠在向擎苍身上。艾玛一面缠住向擎苍,一面行功调息,片刻后,忽见她顶门间冒起蒸蒸热气,愈来愈浓,很快全身都被一层薄雾笼罩,那莹光耀目的玉体,也愈觉晶明如玉。 向擎苍长长吸了一口气,纳入丹田,运起功力和那诱惑力量对抗。他只觉全身的气血不停的向上翻动,似乎是躯体内有一种东西,要冲破躯体而出。 “向大人,今夜花好月圆,不如我们及时行乐吧”,艾玛的声音已有些虚弱,却依然娇媚惑人。 向擎苍全神贯注,运气行功,压制着心中一股奇异的冲击力道。不知过了多久,向擎苍几乎已无法再支撑下去,全凭一点灵智,强行维持着未及于乱。就在此时,他忽然感到控制着自己的那股强大的力量消失了,他已经摆脱了艾玛,但身子摇摇晃晃,已然站立不稳。 艾玛张嘴喷出一口鲜血,摔倒在地上。“想不到,你竟有如此强的定力”,她轻轻叹息一声,“真是条铮铮汉子”。 向擎苍急促喘息着,奋力冲出了帐篷。 云姑和朱岚岫都等候在帐篷外,随时准备接援。这会儿见他跌跌撞撞的出来,忙上前一左一右搀扶住他。 向擎苍受了很重的内伤,只是喘息不定,无力开口说话。 同样侯在帐篷外的玉面婆婆见状得意地大笑,“这下知道我们大护法的厉害了吧”。 “苍儿交给你了”,云姑冰冷的声音还在回荡,人已钻进了帐篷内。 艾玛身裹白纱,正盘腿坐在地上调息。 云姑厉声指斥:“你这样光着身子给谁看,女人的节操、颜面都被你丢光了!” 艾玛却不动一点怒火,笑望着云姑。 云姑怒道:“少跟我来这一套,什么摄魂大法,对我来说根本起不了作用。” “这不是摄魂大法,而是摄心术”,艾玛镇静开口,“袁瑛,你虽然混入我神鸩教中,识得不少奇术,但这摄心术,你恐怕还是第一次见识”。她娇笑起来,“练习这门奇术的人,必须有拥有美丽玲珑的身材和白皙的肌肤,练习时间久了,又反过来对身材、肤色大有助益,最终练就世间罕有的诱人胴体。这对你这种上了年纪的女人来说,只有空羡慕的份儿”。 云姑反唇相讥:“胴体诱人有什么用,你为了保持青春美丽,不惜潜修多年练成驻颜术,可是修练驻颜术有一大禁忌,就是不能破了童身。你虽对司马南倾心相许,却不能与他有夫妻之实,更不能为他生儿育女,枉为女人。这种滋味,一定很不好受吧。” 云姑说这番话,是存心激怒艾玛,她虽对“摄心术”不甚了解,却猜想这奇术与摄魂大法一样,只有镇静如恒,方能施展此技,如果是一个心乱如麻、气忿填胸的人,这一招数就行不通了。 艾玛却出奇的平静,不动一点怒火,她唇角微扬,眼里闪动着奇异的光彩,“至少我还有相爱的人常伴左右。而你呢,虽说不枉为女人,却是个悲惨的女人。你为了和所爱的男人共结连理,不惜背叛与你一起出生入死的好姐妹,却被那个男人玩弄后抛弃,不人不鬼的活着,连亲生儿子都不能相认”。她缓缓站起身来,凑近云姑,明亮的眼睛眨动了两下,突然射出两道奇异的神光,像冷电利刃,直刺入云姑心灵深处,“你一辈子都活在怨恨和忏悔之中,我说得对吗?” 云姑不由自主地盯着艾玛的眼睛看,她似是陡然间触到了一段电流,心神震颤,不能自主。但云姑毕竟功力深厚过人,竭尽全力避开了艾玛的目光,与此同时, 她右手一抖,一枚金针从衣袖中发射而出,瞬间射中艾玛的左肩。 艾玛发出“啊”的一声惊叫,眼神立时黯淡下来,冷汗涔涔,娇躯不停的抖颤。 云姑冷冷笑道:“那金针淬了剧毒,你必死无疑了。” “你好卑鄙,居然暗算于我”,艾玛之前与向擎苍斗法时已受内伤,方才施展摄心术时不敌云姑,又突然遭袭,只觉浑身气血凝滞,无力地瘫倒在地。 “对付卑鄙之人,只能用卑鄙的手段”,云姑纵声大笑,“你若想活命,就告诉我如何救治被你的摄心术控制的人”。 “我不会告诉你的”,艾玛盘坐在地上,闭目调息。 云姑冷哼一声,“不要白费心力了,艾玛,我那金针是在逍遥水中浸泡过的,这逍遥水,还是从白槿教总坛偷出来的,你不会不知道它的厉害吧”。 “你……”艾玛脸上血色全无,人已不支,张嘴又喷出一口鲜血。那逍遥水,是一种极厉害的淫毒药物,中毒不到半刻钟,就会血脉加速,欲火高涨,全身柔弱无力,如不能及时调和阴阳,消去欲火,就会狂奔乱滚,被欲火焚烧致死。 “不到半刻钟的时间,就算赶回总坛取解药,也来不及了”,云姑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白玉瓷瓶,“我这里有一粒解药,我们公平交易”。 艾玛已经方寸大乱,急声道:“好,我告诉你,只要点了他们的睡穴,让他们睡足十二个时辰,再用冷水浇到他们的头上,然后推活穴道,就可以恢复神智了。”她狂躁不安,“我已经说了,快,快把解药给我!” 云姑将手中的瓷瓶扔了过去,艾玛伸手接住,从瓶中掏出一粒白色的药丸,立即送入口中,吞咽下去。 云姑冷冷看了艾玛一眼,转身走出帐篷。 朱岚岫已经搀扶着向擎苍回到竹棚。向擎苍只是受了内伤,并未受摄心术控制,朱岚岫以本身真气助他运气行功调息后,他的体力已恢复了不少。 云姑拄着拐杖进了竹棚,她见沐融依然神情呆滞地站立着,沐雨歌焦虑不安地陪伴在身旁,大步上前,出手点了沐融的睡穴。 沐雨歌眼见兄长倒下,大惊道:“你把我哥哥怎么样了?” “放心,我只是点了他的睡穴,只要让他睡上十二个时辰,再以冷水浇头,推活穴道,就可以恢复神智了”,云姑淡淡说道。 玉虚道长问道:“那个艾玛使的是什么邪术?” 云姑道:“是摄心术,可以控制人的心智,比摄魂大法要厉害得多。不过你们放心,她再也不可能施展这种妖术了。” 玉虚道长、灵真子、天宏大师和慧超大师都好奇地望着云姑,向擎苍和朱岚岫也来到她的身边,众人都不知道云姑这话有什么深意。 不远处骤然传来女人的尖叫声和狂乱的呼喊声,众人惊见一个赤身裸体、披头散发的女人从五彩帐篷中冲了出来,一路癫狂地向前疾奔。玉面婆婆和一大群素衣女都惊慌地追行在她的身后。 “艾玛中了我的毒针,现在毒性发作了”,云姑冷笑道,“我用解药交换她说出解除摄心术控制的方法,我给她的只是看上去和解药一模一样的白丸,她上当了”。云姑转头瞥见正歪坐在竹棚外,满脸倦容的假马华伦,近前道:“点苍派不是与白槿教订立了盟约吗,现在大护法有难,你怎能无动于衷。” 假马华伦面上一讪,他强撑着站起身来,鼻孔里重重一哼,步伐沉重地向远处行去。 云姑看着假马华伦的背影,眼里迸射出阴冷的光芒。 “师父,这样做,是不是有点胜之不武?”向擎苍不太赞同云姑的做法。 云姑轻轻一笑,“傻孩子,对付这种邪门歪道中人,难道还要讲什么江湖道义?” 向擎苍呆了一呆,沉默不语。这时灵真子道:“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艾玛诡计多端,害人无数,也该让她尝尝被人欺骗愚弄的滋味。” 玉虚道长问道:“那毒,无药可解吗?” “当然有药可解”,云姑的声调有些诡秘,“放心吧,她死不了”。 朱岚岫定定注视着云姑,有一股寒气直透心底。 第83章 蛇群来袭夜惊魂 一场群英会以这样出人意料的方式收场,玉虚道长提议,大家先到附近的村庄中投宿,再静观其变。 沐雨歌让手下人做了副软榻,将沐融抬着走。一大群人浩浩荡荡离开苍山西坡丘迁和,走出大约十里路,就见到前方路边有一座颇有些规模的客栈, 上下两层,下面是一排敞廊,长长的总共有四十间之长。每个房间独成一局,分里间和外间。上层的格局与下层相似,客栈正好住客甚少,可容下上百人居住,于是几位掌门人和各派弟子,向擎苍、朱岚岫、云姑,还有沐融兄妹及其手下集体入住。 朱岚岫、云姑和沐雨歌合住一个套间。朱岚岫和云姑住里间,沐雨歌住外间,昏睡中的沐融也被抬进来,方便沐雨歌照顾。 三更过后,忽有一阵悠悠袅袅的笛声从外头传了进来,笛声轻柔至极,似徐徐清风拂面,又如潺潺溪流荡漾,听者好似被带入了一个邈远的梦境。朱岚岫并未入睡,她大睁着眼睛,正在想着白天发生的事情。一听到笛声,立即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旁边床上的云姑也迅即起身,看样子她也一直醒着。 “是催眠笛音”,云姑语声急促,“快运功抗拒”。 朱岚岫忙盘腿运功,那催眠笛音,当日她和擎苍在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中陪李娇过夜时,都曾在毫无防备的状况下陷入昏睡状态。 片刻后,柔和的笛声渐渐消逝。朱岚岫和云姑刚松了一口气,一阵尖锐的啸声又破空而来,似破碎的笛音,渺远得几不可闻,却异常曲折诡秘、括躁刺耳,感到内腑气血一阵翻涌,似乎胸中涌塞着什么东西,要吐又吐不出来一般。 朱岚岫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云姑已经抓起床头的包袱,冲了出去。朱岚岫紧跟着她,外间漆黑一片,沐雨歌似乎睡得正香,朱岚岫也顾不上她了,疾步奔出了洞开的房门。几乎在同一时间,向擎苍和玉虚道长、灵真子、天宏大师和慧超大师都冲了出来。 “快点火!”客栈前方有一大片的草木,云姑当先晃燃火褶子,将其中一棵大树点燃。 其他人不解云姑为何放火烧树,不敢轻举妄动。这时那尖锐的啸声又转为柔和的笛音,而伴随着笛音传来的,还有一阵轻微的悉卒之声。 “难道是……金蝎蛇”,向擎苍猛然忆起曾经在严府听到的驱蛇魔笛,悚然心惊。 半晌工夫,悉卒之声已越来越响。眨眼之间,十数丈外已能见到那亮如星星的蛇眼。 “快点火,听到了没有!”云姑急得高喝。 “可是,一旦火势蔓延,客栈里所有的人都有生命危险”,向擎苍犹豫不决。朱岚岫、玉虚道长和两位大师也迟疑着未敢上前。 这时灵真子道:“管不了这么多了,如果对付不了这些蛇,客栈里的人同样活不成。”她说着快步上前,协助云姑放火。 朱岚岫略作思忖,也道:“金蝎蛇是极厉害的毒物,只能先除掉它们,再想办法救火了。” 蛇群已经近在眼前,那些似蛇又似蝎子的怪物,像是有规律的,一排排的慢慢游来,那弯曲的身子一伸一缩,就有好几尺远。向擎苍一望之下,心战胆寒。这些金蝎蛇比起当日在严府见到的,要大上数十倍。尤其最前方那条领头的,长有三丈,粗如人腿,头昂起来,比人还高,两颗发亮的眼睛,就像两个幽光闪闪的小灯笼。 玉虚道长他们在极度惊骇之下,也都先后冲上前去将草木点燃,向擎苍和朱岚岫也只能加入。很快一大排的草树尽被燃着,宛如一道火壁。云姑又以极快的手法打开包袱,将里面的雄黄、干白芷全部倒入火中。霎时间浓烟滚滚,刺激性的气味逼得蛇群齐齐后退。 但笛声突然由和缓转为激烈,似海潮怒涛,蛇群在笛声催逼下,虽说惧怕气味,却重新开始向火壁蠕动过来。 “你们仔细对付,我去除掉那个吹笛的人”,云姑说罢已凌空飞起,直似一缕轻烟,越过火壁和蛇群,随风飘去。 笛声愈发的高耸激昂,领头的那只金蝎蛇突然振作起来,冒着火势游过了火壁。 向擎苍见那金蝎蛇逼近,突然拔出绣春刀冲了过去,挥刀劈下,那金蝎蛇训练有素,头一低,正好避过了刀锋。向擎苍凌空一跃,再度挥刀往下戳,又落了个空。人还未落到实地,随后游过火壁的四条粗如臂的金蝎蛇就来到脚前,而且在笛声的催逼下,昂首猛扑。向擎苍落足前换了刀法,有两条金蝎蛇被绣春刀拦腰斩下,蛇血浇了他一身。 灵真子手中长剑拉起两道银虹,又有一条金蝎蛇被腰斩而死。天宏大师取过一根竹条,运集功力,猛的一挑,一震一弹,将另一条金蝎蛇震毙。 越来越多的蛇游过火壁。就在众人与蛇群激战之时,那领头的金蝎蛇却突然一个疾向上窜,对着朱岚岫扑了过去。向擎苍正好瞥见,心中骤颤,丢下正与之缠斗的一条蛇,一阵劲风般冲向岚岫,手中绣春刀忽然间翻了上来,刀芒如电,起落间硕大的蛇头被砍 落在地。惊魂未定,又听得身后响起金铁鸣声,惊回头,一条金蝎蛇被灵真子斩作两截,蛇头挨着他的长靴。若不是灵真子眼疾手快挥出这一剑,向擎苍已经没命了。 那条被砍了头的领头金蝎蛇,蛇身仍疯狂扭动着,朱岚岫惊得胆碎魂飞,向擎苍伸手将她揽住,她在他的怀中抖颤得厉害。 且说云姑追寻笛声而去,不远处就是洱海,她终于发现了坐在一块大礁石上吹笛的玉面婆婆。云姑飞身跃起,人影摇晃间,手中的拐杖已对着玉面婆婆迎头劈下,玉面婆婆险险的闪身避开,跃退了一丈多远,凝神而立。她见到云姑,很是吃了一惊,“你居然还没死?” 云姑冷笑一声,“我早就料到你们会使出这一招,事先准备好了对付金蝎蛇用的雄黄和干白芷”。 玉面婆婆的眼里闪动着阴森森的幽光,“袁瑛,你这个可耻的叛徒,不但不思悔改,还处处与我们作对”。 云姑脸色肃穆,傲然道:“过去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你们害死了我的女儿,我与你们有不共戴天之仇!” 玉面婆婆讶然,“你还有女儿?谁是你的女儿?”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云姑忽然得意地笑了起来,“你们大护法身上的毒解了吧,是那个假冒的马掌门为她解的毒吗?” “你这个卑鄙下流的贼婆子,还有脸提起此事”,玉面婆婆长袖一挥,“既然你自己送上门来了,我就将你绑到大护法那儿,交由她亲自发落”。 云姑仰脸一声长笑,“刚才你已经中了‘索魂香’之毒,此毒无色无味,是艾玛亲手调配的毒香,被我偷了出来,如今正好用来对付你们。这会儿毒性也该发作了吧”。 云姑话音刚落,玉面婆婆就脚下一虚,眼睛一花,只觉天昏地暗,整个人摔倒地上。“你——”她无力地吐出了最后一个字,人便晕迷过去。 驱蛇笛音停止后,蛇群惧怕刺激的气味,渐渐撤退。云姑扛着玉面婆婆回来时,只见火势熊熊蔓延,扩展加大。向擎苍他们已经退到了客栈门外,眼看客栈就快被烧着了,却束手无策。客栈内的人群都昏睡着,无法叫醒他们逃生。而云姑也无法越渡火海,在另一头干着急。 就在众人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之时,一道电光划过,雷声大作。一阵雷电之后,忽然大雨倾盆而下,雷声、雨声,夹杂着树木声和远处的浪涛声,沙沙轰轰,响成一片,声势甚是惊人。众人喜出望外,这真是一场救命的及时 雨,他们也忘了避雨,就站在倾盆大雨中,欣喜地看着熊熊烈火被大雨浇灭。直到云姑冒雨赶来,大喊“快进屋避雨”,他们才如梦初醒,浑身湿漉漉的回到了客栈中。 简单梳洗,换上干净的衣裳,稍作歇息后天已大亮。客栈中昏睡的人先后清醒过来,走出客栈,都被大火焚烧过后的一片狼藉和遍地烧焦的蛇尸吓坏了,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沐雨歌也醒了,她伸伸懒腰,长长的吸了口气,正见朱岚岫和云姑从里间走出来,娇声道:“昨夜睡得好沉啊,连做梦都没有。”目光一转,她瞅见被捆绑在床腿上,闭目瘫坐着的玉面婆婆,吓得尖叫起来,“这不是玉面婆婆吗,她怎么会在这儿”。 “她是被我捉来的,我点了她的睡穴”,云姑淡淡道,“看好她,我们去去就来”。 沐雨歌还想问什么,云姑和朱岚岫已经到了外间,出门前朱岚岫看了躺在床上的沐融一眼,叹了口气,“艾玛所说的解除摄心术控制的方法,真的有效吗?” “一定有效”,云姑信心十足,“在当时那样的情况下,她只有说真话”。 向擎苍匆匆跑了过来,像是有什么急事。 “真巧,我们正想去找你呢”,朱岚岫微微一笑。 向擎苍道:“刚才听沐王府的人说,在洱海边发现了许多尸体。” “走,看看去”,云姑当先拄着拐杖远去,向擎苍和朱岚岫也紧随其后。 到了洱海边,远远的就看到一群人围在一起,还有人蹲在一旁,像是在呕吐。 走近了,见到是跟随沐融前来的几名卫士,还有武当、昆仑、少林、峨嵋的一些弟子。玉虚道长、灵真子、天宏大师和慧超大师也在其中。大家的脸色都很难看,灵真子一手捂着嘴,惊恐的圆睁着眼睛。 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个个死状可怖,身上脸上伤痕满布,惨不忍睹。最外面的那具尸体被大卸八块,见者无不胆魂具飞。 向擎苍强忍住恶心,勉强上前查看,将散落在一旁的头颅翻转过来,依照形貌还可以辨认出,是马华伦。 “既然被分尸的是假冒的马华伦,那这些死者,都是点苍派的弟子了”,云姑倒是镇静得出奇,“那假货得罪了艾玛,自然会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连带点苍派的弟子也遭到连累,一同惨死”。 “得罪了艾玛?”向擎苍表示不解。 云姑不语,她心 里清楚得很,一定是昨日艾玛欲火焚身,走投无路之际,为求保命,只能与假马华伦阴阳相融。艾玛这么多年为了习练驻颜术,不能与心之所爱司马南有夫妻之实,现在冰清玉洁的身子却让一个小喽罗得了去,她怎能不摧肝裂胆,雷嗔电怒。云姑能想象得出艾玛的绝望、愤恨和疯狂。 “阿弥陀佛”,天宏大师喟叹,“上天有好生之德,再大的仇恨,也不该下此毒手”。 云姑语带嘲讽,“不是每个人都有大师这样的慈悲心肠”。 天宏大师并未理会,略略稽首道:“有谁愿意与老衲一起动手,让这些武林同道入土为安?” 向擎苍当先响应,玉虚道长和慧超大师也上前帮忙,还有各派几个胆子大些的弟子,一起挖土掘坑,将那些让人不忍卒睹的尸体埋好,再将土坑回填。 做完这一切后,云姑问道:“各位掌门,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玉虚道长微一沉思,道:“艾玛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我们不如以静制动。” 云姑并不赞成,“我们应该先发制人。我已经将玉面婆婆捉来了,可以胁迫她带路,一举踏平神鸩教的老巢”。 朱岚岫道:“我们不了解敌人的实力,不能轻易出手。沐王爷之前已承诺出兵相助,不如等世子醒来,再作定夺。” 向擎苍等人都赞成朱岚岫的建议,云姑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第84章 救情郎情深无悔 云姑和朱岚岫回房后,惊见沐雨歌昏倒在外间的地上,冲进里间一看,只剩下地上的绳索,玉面婆婆已不见踪影。 沐雨歌是被重物击昏的,云姑掐她的人中穴位。沐雨歌悠悠转醒,仍昏昏沉沉的。 “是谁将你打昏的?”云姑急问。 “我也不知道”,沐雨歌茫然摇头,她指了指正对着里间门的那张桌子,“你们走后,我就在外间看守着,一直坐在右边那个位置。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风声,刚转身,就觉得头部挨了一下,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会是玉面婆婆自己挣脱绳索逃走吗?”朱岚岫问道。 “说不准”,云姑走到桌旁,目光一掠里间,她显得很懊恼,“好不容易才捉来的,居然被她逃走了”。 朱岚岫看了仍在沉睡中的沐融一眼,“现在只能等世子醒过来了”。 云姑担心玉面婆婆逃走后又要使坏,通知玉虚道长他们,让各派弟子离开这个客栈,到附近的其他客栈分别投宿,大家分开来,一旦夜间再发生蛇群袭击的事情,也好相互照应。 几位掌门、向擎苍、朱岚岫还有沐王府的人都留在了原来的客栈中。晚膳过后,沐融昏睡已满十二个时辰,云姑端来一盆冷水,浇到了他的头上,再推活他的穴道,沐融果然缓缓睁开了眼睛。 “哥哥醒了”,沐雨歌欢呼。其他人也都松了一口气。 “多谢前辈救命之恩”,沐融向云姑道谢。 “用不着谢我”,云姑冷淡回应,须臾又道:“听说沐王爷要派兵协助我们铲除神鸩教和白槿教的势力?” “那是自然”,沐融道,“我即刻差人回府城报信,不日大军就将开拔至此”。 一整夜安然度过,催眠笛音没有响起,蛇群也未再来攻击。 朱岚岫因担心紧张而整宿未眠,大清早她便翻身起床,见云姑睡得很安静,她蹑手蹑脚的出了里间。沐融到别的客房居住了,只剩沐雨歌一人,也睡得正香,朱岚岫轻轻推门而出,一出房门就见向擎苍背靠紧闭的客栈大门坐着,正呆呆出神。 朱岚岫小心将房门关上,来到向擎苍身边。 向擎苍抬眼见是岚岫,粲齿一笑,分外清朗,“我猜到你和我一样睡不着,也会早早出来”。 朱岚岫在擎苍身边坐下,温婉地对着他笑,“为什么猜我会睡不着?” “因为我们都记挂着兵书的事情”,向擎苍的脸色变得肃穆起来,“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去寻找兵书,以免有负圣托?” 朱岚岫点点头,“事不宜迟,现在就动身吧”。 二人默契的相视一笑,双双起身出了客栈。他们按图索骥,一路来到了苍山与哀牢山交界的天然峡口,洱海的唯一出口西洱河在这儿顺着狭窄的河道,从卡在山峡间的一块巨石下奔泻而出。他们携手登上了巨石,排山倒海的风一浪高过一浪,让人透不过气来,呼啸的风声在耳畔激荡。抬头仰望,蓝天白云和四周高耸矗立的山石让人顿生压迫感,加上呼啸的狂风,只感头晕目眩。 二人四下察看,这里的山势地貌与藏书图所描绘的似乎并不相符。他们专注于寻找兵书,完全不知道危险已悄然临近。当他们走到巨石边缘,俯身打量下方的河道时,鬼哭狼嚎般的狂风啸声盖过了一种轻微的异常。一枝羽箭破空飞来,正射中了向擎苍的右臂,他闷哼一声,一头栽了下去,坠入河道。 “向大哥——”朱岚岫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呼号。她不假思索,紧随擎苍纵身一跃,身子也急坠入了河道中。 湍急的河水将朱岚岫淹没,她昏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有人在呼唤“公主”,费力地睁开眼睛,云姑的脸渐渐清晰起来。 “云姑?”朱岚岫猛然坐起身来,她见到擎苍直挺挺地躺在自己身旁,想起昏迷前的那一幕,她悲痛欲绝地扑到擎苍的身上,泪如江河决堤。 “他还活着”,云姑凄冷的声音颤如随风飘零的雨丝,“只是,射中他的那支箭上涂有化骨水,这是一种极其恶毒的毒液,中毒后不会立刻发作,但会随着血液流行全身,然后开始发作。先由内部恶化,再扩散全身,直至被折磨得痛苦不堪地死去”。 朱岚岫惊惧地望着擎苍,心如刀割,“是什么人下此毒手?” “暗算苍儿的人已经被我捉住,就在你的身后”,云姑冰冷的声音让朱岚岫不寒而栗。 后方有个人背靠山石瘫坐着,双目紧闭,一动不动,细看之下,竟是沐雨歌。 “小雨?怎么会……”朱岚岫觉得难以置信。 “她被玉面婆婆的五毒夺魂针所控制”,云姑从怀里取出了五根金针,每根长约一寸六分,体积细微,尖利异常,“这是我刚才从她身上取下来的”。 当初在女巫村,朱岚岫就听说五毒夺魂针的厉害之处了。她生生打了 个寒颤,“他们什么时候对小雨下的手?利用她给擎苍下毒的目的又是什么?” 云姑冷然道:“应该是之前在沐王府才有机会下手。如果不是被我窥出了破绽,你和苍儿此时一定都落入了艾玛的手中,她要用毒药控制你们,目的自然就是得到兵书。”她沉重叹气,“沐雨歌说她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风声,刚转身,就觉得头部挨了一下,然后昏倒。我当时听着就觉得不对劲,玉面婆婆中了‘索魂香’,她的身上并没有带着解药,十二个时辰之内,药性不可能消散,自然也无力挣脱绳索。那么唯一的可能性,是有人将她救走。沐雨歌说她一直坐在桌子旁,我特意走到她所处的位置,根本看不清里间的玉面婆婆,既然是看守,为什么要选择看不清的方位?而且,外间的门就在前方,如果是有人从外面进来,她怎么会没有看到袭击自己的人?这样的话,完全就是自相矛盾”。 云姑顿了顿,又道:“被五毒夺魂针所控制的人,看起来与正常人并无两样,只是一门心思记挂着主人交给自己的任务。沐雨歌既然已认定玉面婆婆是自己的主人,见主人有难,自然会竭尽全力营救。一定是她趁着大家都不在客栈内,为玉面婆婆解开绳索和穴道,将她带到同党的身边,然后回来将自己打昏。我对沐雨歌产生怀疑后,就开始留心她的举动,果然见她暗中跟踪你们出了客栈,我也在她的身后尾随。但是那丫头机智过人,我竟然一度被她摆脱了。待我重新发现她的踪迹后,已经迟了一步。我一怒之下将沐雨歌打昏后,才发现她的身上被插入了五毒夺魂针。我带着她,沿着河道一路追寻,终于在下游处找到了你们。那河流虽然湍急,但并不深,水流的速度又极快,所以你们很快被冲到了平地上,没有性命之忧。” 朱岚岫凄然落泪,“虽然那箭是小雨射出的,但她也是受害者,根本没有为向大哥解毒的能力”。 “解毒的方法倒有一个”,云姑迟疑着,“只是……” “只是什么?”朱岚岫急切追问。 云姑犹豫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一口气说了出来:“我知道一种逼毒之法,可以把奇毒集中于一处,然后从伤口逼出体外。化骨水具有至阳的毒性,如果有人具有深厚的纯阴内力,所谓阴阳相生相克,或许可以救他一命。但是……代价太大了,本身多年修为的功力,将毁于一旦。”她语声微顿,又道:“为他逼毒之人只能是女子,不但内力深厚,而且必须童身未破。我……无能为力……” 朱岚岫没有丝毫的 犹豫,她的语气坚定异常,“让我为他逼毒吧。只要能救得向大哥的性命,哪怕是牺牲性命,我也在所不惜!” 云姑大受感动,却又有些不忍心,“你当真不后悔?” “告诉我逼毒的方法”,朱岚岫定睛凝视云姑,语气铿锵,清清楚楚地回答,字正腔圆,“我永不后悔!” 向擎苍一直处于一种混混沌沌的状态中,只觉得有一双柔软的手掌,抵住自己的背心,一股奇热在全身流动,难以抗拒。他只能松动功力,任凭那奇热蔓延侵袭,忍耐之力却反而大为增加。但觉体内的奇热,一阵强过一阵,神智逐渐被烧得晕迷过去。 向擎苍醒来时,天色已近黄昏,他看到朱岚岫、云姑和沐雨歌都围在自己身旁。岚岫的脸色苍白得吓人,脸上却带着恬静的微笑。云姑的眼里闪动着泪花,这是第一次,他看到师父在自己面前流泪。沐雨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若不是我中了玉面婆婆的诡计,向哥哥就不会中毒,朱姐姐也不会……” “小雨”,朱岚岫用微弱的声音打断沐雨歌未说完的话,“你也是受害者,我们都没有怪你”。 “岚岫”,向擎苍吃力地伸手抚上岚岫的脸颊,“发生什么事了?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像是大病了一场”。 朱岚岫握住他的手,柔言低语:“你的右臂受了箭伤,我消耗了一些真气替你疗伤,不碍事的。” 向擎苍狐疑地望着岚岫,又将目光投向正哭得稀里哗啦的沐雨歌。 沐雨歌忙止住了哭泣。云姑急对她道:“还要烦请郡主先回去,将我们的情况告知玉虚道长他们,免得他们担心。” 沐雨歌应了一声,混乱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匆匆走了。 “让她一个人走,会不会有危险?”向擎苍不无担心。 “你就不用替别人操心了”,云姑要扶向擎苍站起来,不小心碰触到他右臂的伤口,他疼得眦牙,一个站立不稳,朱岚岫忙从另一侧扶住他,但她自己也摇摇欲坠,娇躯反倒是被向擎苍用左臂圈住。 “你一定不只是消耗了一些真气这么简单”,向擎苍深深凝视着岚岫,试图从她飘忽不定的眼神中得到答案。 朱岚岫有些慌乱地移开目光,不经意地一瞥周边的环境,她的眸光瞬间被点亮,抬头仰望,四周万刃石壁,断崖绿带,俊秀巍峨,林木葱郁,水如游龙从高处奔泻而下,“这里像极了藏书图中描绘的那道幽谷”。 向擎苍目光逡巡,也面露喜色,“藏书图所描绘的幽谷中水如游龙穿峡临涧,只是深涧深不见底,图上也没有显示出洞底景物。而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应该就是洞底……”。 云姑接过了话头:“当年白木槿千里跋涉来到这里寻找表哥司马南,却无意中窥见了司马南和艾玛的亲热举动。她心灰意冷,携带兵书从你们之前登上的那块巨石处跳了下去,我想,她当时也是被水流冲到了这里。白木槿认为自己两次大难不死是上天的安排,遂决定依靠自己的力量反抗朝廷,为族人报仇雪恨。之后她寻到一处隐蔽的所在,将兵书就地掩藏。白木槿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她早已将兵书的内容牢记在脑中,我和她从云南到应天府,沿途招兵买马,最终在应天府附近起兵。可笑的是,司马南一直不明真相,为白木槿的不辞而别耿耿于怀,现在竟然还以白槿教教主的身份自居。” 第85章 生死关头兵书现 向擎苍和朱岚岫都怔怔地注视着云姑,她的心底,究竟埋藏着多少秘密? 云姑沉沉叹了口气,平静回视。“事到如今,我也没必要再对你们隐瞒了”,她倏然五指一探,“嘶”地一声,扯下了脸上的面具。 站在向擎苍和朱岚岫面前的,是一个轮廓雅丽的中年妇人,虽然头发花白,鱼尾纹已爬上眼角,显露出与年龄并不相符的苍老,但仍可看出年轻时的绝世艳美。一身粗布麻衣,掩不住高雅的气度。 “我就是袁瑛,我和木槿曾是患难姐妹。我们都是罪臣后人,在流放途中受尽欺凌。有一回她实在忍无可忍,与官兵起了冲突,在拉扯中失足跌落断崖,却偶得兵书宝剑。后来木槿将我救走,为了与她正在云南服役的表哥相聚,我陪着她,千里跋涉来到云南,四处打听司马南的下落。正巧被神鸩教的人撞见,带我们去见司马南。那时我们才知道,司马南被流放云南后吃尽苦头,他患上了瘴病,被神鸩教教主艾玛救下。艾玛是个女魔头,却也是多情之人,从此将一颗芳心托付于他”,云姑缓缓闭起双目,两行清泪顺腮淌下,“人最看不透的,都是一个‘情’字。如果不是被司马南伤了心,木槿不会揭竿起义。而我……也不会成了可耻的叛徒,一辈子都活在愧疚当中,为了躲避司马南他们的追杀,被迫隐姓埋名,不能以真面目示人”。 向擎苍和朱岚岫都静静地听云姑细陈当年事,心中疑问迭起,却都不敢开口询问,那个让她不惜背叛患难与共的好姐妹,以至于一辈子活在痛苦之中的男人,究竟是什么人?朱岚岫想起母亲的遭遇,心头悲痛,有如刀绞,却强忍着泫然欲滴的泪水。人已作古,何必再纠缠于上一辈的恩怨,恩也好,怨也罢,都让它随风飘散而去吧。 云姑从悲痛的沉思中觉醒过来,幽幽吟道:“半世青春皆蹉跎,满头白发尽相思。”她长吁一口气,吐出一腔悲痛,方道:“如果你们信得过我,就让我协助你们寻找兵书吧,你们放心,那本兵书对我来说毫无用处,我不会抢夺的。” “师父言重了,我们怎会怀疑师父”,向擎苍语气诚恳。 云姑转脸望着朱岚岫。朱岚岫略微颔首,以示她并无异议。 三人缓缓行走,来到了一个山洞前,山洞被一扇石门堵住,石门高可及人,与山洞似乎浑然一体。石门坚牢无比,纵然双臂有千斤神力,只怕也无法推开 “这扇石门,一看就是人工雕凿”,云姑沉吟道,“当年木槿失踪了十多天,这一直 是她的隐秘。在这段时间里,她完全可以到附近的村庄,请人打造石门,布置机关”。 云姑弯下腰来,对着那扇石门细端详了一会儿,又抚摸了一阵,忽然她高喊:“你们快过来。” 向擎苍和朱岚岫相互搀扶着上前,顺着云姑手指的位置,他们看到了石门上有一处凹陷的痕迹,那形状好似一朵花。 云姑急道:“公主,快将你戴着的那条银项链取下来。” 朱岚岫怔了一怔,还是依言请擎苍帮忙取下那条木槿花坠子的银项链。 云姑伸手接过,将木槿花坠子嵌入了石门上的那处凹痕,竟然纹丝合缝!突闻“呀然”一声,石门大开。 向擎苍和朱岚岫都惊呆了。云姑将银项链还给了朱岚岫,叹道:“你娘,她早已算准了每一步。” 朱岚岫圆睁双目,惊道:“你怎么会知道……” 云姑仰脸一声长叹,接道:“我太了解木槿了,她虽然对司马南失望,却不能忘情。这条银链,简直就是她的命根子,如果不是血脉相连,她怎么舍得将银链交与你。那天在断情山庄的酒窖外,我看到苍儿为你佩戴这条项链,当时我就猜到,你是木槿的亲生女儿了。” 向擎苍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正在此时,一阵狂纵的笑声传了过来,笑声中充满着一股森寒的杀气,震人心弦。 三人齐齐回身,玉面婆婆就站在他们的身后,她的笑声延续了好一阵子仍不停止,山谷中回音激荡,尽都是震耳笑声。云姑暗运内力,和那刺耳的笑声抗拒,却惊觉越来越使不上力。而向擎苍和朱岚岫已经口吐鲜血,倒在了地上。 但闻“噗”的一声轻响,夹入了笑声之中,玉面婆婆的笑声顿住。云姑回目望去,只见玉面婆婆目光惨淡,全身颤抖。一支羽箭从背后穿透了她的身体,她支撑不住,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云姑拉下玉面婆婆脸上的面纱,一探鼻息,已经气绝身亡。那支羽箭上,刻了一个“沐”字,云姑顿时明白,是沐雨歌并没有走远,而是躲在暗处相助。 就在云姑失神之际,一个白色的身影从高处飘落,正落在了玉面婆婆的尸身旁。云姑抬头一瞧,不禁心头大骇。面前站着的是一个皱皮鹤发的老太婆,满头白发,却穿得花红柳绿,显得不伦不类。老太婆露齿一笑,她脸上的形态本极难看,这一笑,笑得云姑心中一颤,汗毛倒竖。 “你是……”云姑心中已猜到了几分,却不敢相信。 老 太婆双目尽赤,直欲喷火,她浑身颤抖,指着云姑怒道:“袁瑛贱人,你把我害成这个样子。我已发誓,要生啖尔肉!” 云姑心头微生懔骇,她只知道练驻颜术之人一旦破了禁忌,就会容颜大变,却未料到,艾玛会由秀丽的少女变成丑怪的老妪。 向擎苍和朱岚岫挣扎着起身,二人见到艾玛娇嫩的脸肉变成了鸡皱皮,满头青丝变成似雪白发,也惊骇得瞠目结舌。 云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镇定开口:“想要生啖我的肉,你还没有这个能力。” 艾玛哈哈一声长笑,笑得众人心里直发毛,笑够了才道:“袁瑛,你虽取下了沐雨歌身上的五毒夺魂针,却不知那针上涂了腐肌散,只要手一沾上,毒性就会侵入体内,全身肌肉渐渐溃烂而死。现在,也该是毒性发作的时候了。”她咭咭怪笑道:“袁瑛,你没有向擎苍命大,他有公主愿意耗尽一身功力相救,而你,无药可救,只能等死!” “耗尽一身功力?”这真是一个晴天霹雳,把向擎苍惊得心胆皆裂。云姑中毒,已让他措手不及,又听闻岚岫为救自己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他脸上的神色沉痛异常,有两行泪水簌簌滚落。 朱岚岫知擎苍在骤闻此事后异常悲痛,她想要出言劝慰,却不知说什么好,只是静静地默立身侧。而云姑方才就已察觉到身体的异常,知道艾玛并非危言耸听,表面上维持着镇定,心中却苦苦思索着对策。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四周插天的高峰上,不断飘传来风吹林木的啸声,几人都沉默着,连艾玛也瞪着一双眼睛不说话,静寂得令人窒息。 由于向擎苍神情激动,使寂静中又充塞着一种紧张。过了许久,向擎苍惊痛的神志才逐渐清醒,冷然道:“艾玛,你机关算尽,无非就是为了得到兵书。可是你想过没有,就你现在这个样子,司马南还能认得出你吗?就算认出来,他还会愿意和你在一起吗?” “少废话!”艾玛双眉倒竖,眸露凶芒,继而又阴阴笑了起来,“这就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对了,我忘了告诉你,袁瑛其实不光是你的师父,还是你的亲娘。她被情人抛弃,没有脸面带着个私生子活在世上,所以将你送给别人当儿子。现在担心事情败露,又杀害你的养父母灭口”。 “你——”云姑憋了一肚子怒火,却无力发泄。 向擎苍一张脸煞白得可怖,却表现得出奇的冷静,只道:“艾玛,你妄想挑拨离间。你如今已经使不出任何邪术了, 若单打独斗,你未必是我的对手。” “所以我不会与你单打独斗”,艾玛口中发出啸声,顷刻间,一大群素衣女从天而降,包围了过来。 “看好他们!”艾玛冷冷下令,自己带着几名素衣女,举步进入石洞。 向擎苍因中毒元气大伤,虽然毒性已解,身体武功都未复元,刚才又被玉面婆婆的笑声震出内伤。而朱岚岫已经武功尽失,再加上一个中了毒的云姑,三人在那些素衣女的虎视眈眈下,都有如瓮中之鳖,在劫难逃。 艾玛进入石洞后约摸一刻钟,又返身出来,她仰脸望了望天空初出的月亮,又瞥了靠石壁相偎而坐的向擎苍和朱岚岫一眼,傲慢喝令:“将他们两个带进来!” “你想干什么!”云姑急喝,一边吃力地匍匐前行。 艾玛缓步走到云姑身前,突然飞起一脚,对着她的腹部狠狠踹下。 月光映射下,可见云姑疼得满头大汗滚滚而下,却紧咬牙齿,连哼也未哼一声。 艾玛冷笑一声,“带走!” 石洞内点着数盏高燃的油灯,向擎苍和朱岚岫被领着左曲右折,绕入山腹。这是一个天然的石洞,又留有些许人工修筑的痕迹。转过一个弯子,有一股山风不知从何处涌入,吹得人透不过气来。转弯处的山壁之上有一个石龛,里面摆放着一个精制的檀木盒子,盒盖上用朱漆写着几个字:打开此盒者可以拯救天下,但必死无疑! “你们两个,谁愿意上前将盒子打开?”艾玛目中神光来回逼在向擎苍和朱岚岫的脸上。 向擎苍冷哼道:“原来你是个贪生怕死之人,想得到兵书,又没有勇气打开盒盖。” 艾玛撇嘴讥笑,“既然你们不怕死,就把这个盒子打开吧。是两个一起去,还是你们自己选出一个人来?” 向擎苍和朱岚岫相互凝视,二人都毫无惧色,心中却是千回百转,一直在想办法,如何应付这个局面。 向擎苍猛地一抬头,沉着脸扬声道:“既然已落入你这个妖女手中,死又何惧。但在我打开盒盖之前,你必须先将公主放了,她已经武功尽失,对你完全构不成威胁。” 艾玛的眼珠子转了转,似乎在思考着要不要答应。 朱岚岫已抢先道:“如果盒子里装的是兵书,那是我娘留下的,理应由我来打开!” 向擎苍不愿岚岫涉险,急于争辩,朱岚岫却抓住他的手臂,两眼泪珠顺 颊泉涌流下,她的目光中流露出无限的留恋与不舍,却坚定开口:“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从奉命查案的那一天起,我就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相信你也和我一样。我是皇上和白木槿的女儿,既然命运早已注定,这拯救天下的责任,自然应由我来承担。兵书关系大明朝的天下,切不可因我们二人的生死而误了大事。”这虽是最后诀别的遗言,语调却是镇定而坚决,毫无悲哀的意味。 向擎苍明白,岚岫已决心以身啖魔。他改变不了她的心意,也挽回不了眼下的局面。他目注岚岫,徐徐道:“我明白,宁可粉身碎骨,断不可让兵书落入他人手中。这样我们纵然身死,九泉下也可瞑目了。”他的语调极平和缓慢,却不啻是一声震憾心弦的死亡钟声,激荡着凄怆、无奈与生死相随的深情。 “两位的生死诀别,完了没有?”艾玛已经不耐烦了。 朱岚岫凝眸望着擎苍,向擎苍也深深凝望,山风涌来,飘起他们的衣袂,锥骨刺心的痛苦,就似这狂肆的寒风,呼啸席卷着他们。终于,朱岚岫强迫自己掉转头去,两步上前,一咬牙,双手打开了那个檀木盒子。 一片似雾似烟的毒气从檀木盒中喷出,朱岚岫但觉一阵奇腥扑鼻而来,她眼前一黑,昏倒在地上…… 第86章 祸兮福兮相倚伏 不知过了多久,朱岚岫的意识逐渐清醒过来,她听到一个温暖如春的声音在耳畔声声呼唤。她缓缓睁开了眼睛,目光所及,是擎苍满含关切之色、****横溢的脸庞,月光流泻在他的脸上,那样的柔和而清朗。她樱唇微启,“我还活着吗?” “当然还活着”,向擎苍喜极而泣,“那装有兵书的盒子摆放的位置正是风口,你将盒盖打开后,毒气虽然大量喷出,却以极快的速度随风涌向另一个方位,所以距离盒子最近的人只是吸入了少量的毒气晕迷,那些逃跑的人,反而中了很深的毒,导致死亡。 “这么说,艾玛她们……”朱岚岫深感震惊。 云姑冷漠的声音传了过来,“真是恶有恶报,她们都被毒死了”,声音很快又放柔,“或许,是你娘在冥冥之中保佑着你”。 朱岚岫目蕴泪光,徐徐站立起身,她发现自己已经置身石洞之外,石洞内躺满了尸体,看样子艾玛和手下的那几名素衣女,还未来得及逃出石洞就中毒身亡了。她想起擎苍所说的,距离盒子最近的人只是吸入了少量的毒气,有某种情愫强烈撞击着她的心口,她凝睇擎苍,言中泪花闪动,“你眼见毒气弥漫,却没有离开……” “他怎么可能丢下你”,云姑轻轻叹息一声,“我听到石洞里传来混乱的呼喊声,爬过去后,发现艾玛她们都已经死了,我从艾玛身上找到了腐肌散的解药。之后我进到石洞中,看到苍儿紧紧抱住你,两人缩在壁角,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当时还以为,你们已经……” 向擎苍被云姑说得颇感不安,对岚岫讷讷低言:“那样的情形,我只想着与你同生共死,也顾不上兵书了。”他又急急补充道:“所幸兵书好端端的在那个木盒里,我已经取出来了。”他说着从怀里掏出兵书,递给了岚岫。 朱岚岫接过那本兵书,那是一本厚厚的硬黄纸线装册,保存得还十分完好。封面用红朱砂写着“平阳兵典”四个字,里面是各种兵法的记载,以及一些武功秘籍,字迹娟秀工整,还根据书中内容,配以或大或小、或柔或细的图案,足见是平阳公主毕生心血的凝聚。 朱岚岫重将兵书合上,凝视着“平阳兵典”四个字,泪水渐渐迷蒙了双眼,母亲清冷的身影浮动在她的眼前,心中惘然若失,不知是喜是悲。直到云姑的声音将她摧回了现实,“艾玛的这些手下,我瞧着都是被她的摄心术所控制的,咱们帮忙解救她们吧”。 朱岚岫顺着云姑手指的方向,果见一排素衣女靠着山壁 站立,个个神情呆滞。云姑和向擎苍合力点了那些人的睡穴。一通忙碌,待那十多个素衣女都陷入昏睡状态后,已是天光破云之时。三人都已疲累不堪,靠在石壁上沉沉睡去。 向擎苍一觉醒来,已经日上三竿,朱岚岫仍在他的怀里睡得正香,而云姑早就醒了,正呆呆地望着他们二人。 向擎苍充满怜惜地伸手理了理覆在岚岫额上的乱发,转头对上云姑的目光,眉宇之间,隐泛起忧虑之色。他仰起脸,盯住天上一片悠悠浮云,出了好一会子神,终似下定了决心一般,将岚岫轻轻抱起,走几步,平放在前方的草地上,脱下外衣为她盖在身上。而后他来到云姑面前,突然双膝跪地。 “苍儿,你这是做什么?”云姑惊惶失措。 “师父,请恕徒儿无状”,向擎苍星目里泪光闪现,“艾玛说的话,是真的吗?” 云姑心中一惊,霍然起身,两行热泪顺腮而下。她咬了咬牙,一口气道:“是,她说得一点不错,我是你的亲生母亲,你的养父母,是被我下药害死的。” “为什么,他们对我有十八年的养育之恩,为什么要害死他们?”向擎苍只觉胸中一股热血,冲了上来,全身一颤,不自禁的跪坐在地上。 “因为我的身份已经暴露,玉面婆婆到淮安,就是要查探你的身世,我只能赶在她之前下手”,袁瑛慢慢地转过身子,她拄着拐杖只是假象,这会儿却真的颠踬得厉害,只能倚靠拐杖支撑着身子。她猛然回身,呆望了擎苍一阵,幽幽道:“我别无选择,一旦你的身世秘密泄露出去,不但白槿教的人会极尽全力要除掉你,那个昏庸无道的皇帝也不会放过你。而且,我痛恨你的养父母,我当年是看他们膝下空空,多年苦盼得子,又即将致仕归乡,远离朝廷,这才忍痛割爱,趁夜潜入他们的住所,将出生才两天的你,放在他们的卧房门外。可是,你那对糊涂的养父母,竟然逼你走仕途,那可是随时会掉脑袋的差事啊,他们竟然将你往火坑里推!” 袁瑛的话,字字如千斤巨石击中向擎苍的前胸,他虽然极力在忍受着,但无法压制住胸中沸腾的热血,终于,轻轻咳了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苍儿——”袁瑛上前扶住向擎苍的肩头,在他身前蹲了下来。她苦笑了一下,“如果你恨我,想杀了我替你的养父母报仇,那就动手吧,我不会怪你的”。 向擎苍呆坐望天,泪水滚滚,好一阵工夫,才擦干脸上泪痕,黯然道:“娘,我这些年来不能在身边 伺候您,已经是大不孝了。若是杀了自己的娘亲,我还有何面目立足于天地间!” “苍儿,你还肯认我这个娘”,袁瑛悲喜交加,热泪盈眶,“终于能够听到你喊我一声‘娘’了”。 向擎苍肃然问道:“我的生父是什么人?” 袁瑛面容大变,额上汗珠直淌,她用哀求的口吻道:“我不能告诉你,希望你能体谅为娘的苦衷。” 向擎苍神情中隐现倦容,“也罢。在我的心目中,养父母亦是生身父母,我永远都是向家之后,也请娘能够理解”。 袁瑛含泪点了点头,她轻轻叹息一声,拄着拐杖起身,“我去弄些吃的,你在这儿陪公主吧”。她一颠一颠地慢步向前走去,山风吹飘着她的緼袍敝衣,背影中流露出无限的凄凉。向擎苍望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心如剑穿。 袁瑛打了一只山鸡回来时,向擎苍还坐在原地发怔。 袁瑛暗暗摇头,自己拾了些枯枝生火,将山鸡架在上面烤着。 直到袁瑛将一只烤好的山鸡捧到向擎苍跟前,他才清醒过来。他实在没有胃口,却不忍拂了娘的好意,只得双手接过来,勉强笑笑,说了声“谢谢娘”,言语间有些生分。 袁瑛只是叹气,低头默默。 向擎苍将那山鸡撕下半只来,将剩下的半只递回给袁瑛,温言道:“娘,快吃吧。这半只,我和公主分着吃足够了。” 朱岚岫筋疲力尽,这一觉睡得极沉。向擎苍唤醒岚岫,撕下一片山鸡肉,送到她的嘴边。朱岚岫顿时飞红了脸,又不忍拒绝,加上她腹中也确实有些饥饿,只好张口吃了下去。吃下了第一口,就无法再拒绝第二口,向擎苍不停的撕着山鸡肉,送入岚岫的口中。朱岚岫也一口一口的吃了下去,不觉间,半只山鸡已吃掉了一大半。 向擎苍又要将山鸡肉往岚岫嘴里送,朱岚岫发现山鸡已吃掉了大半,不肯再吃了,反握着擎苍的手,将鸡肉往他的嘴里送。向擎苍拗不过,只得张嘴吃下。 这时袁瑛走了过来,将自己手中的半只山鸡又给了擎苍。“我没有胃口,吃不下”,袁瑛黯然笑道,“看着你们吃,我也就饱了”。 不待二人开口,袁瑛又抢先道:“我还想跟你们说件事。我和木槿当年是结拜姐妹,我们还有过约定,将来各自生下的若是一男一女,就让他们结为夫妇。虽说已事过境迁,但这个约定,我一直记在心里,我也由衷的希望,你们能够结为连理,白头 偕老。” 袁瑛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让向擎苍和朱岚岫都愣住了。回过神时,袁瑛已经走远。 “向哥哥,朱姐姐,你们在哪里——”沐雨歌娇脆的嗓音随风入耳。 向擎苍忙高声回应:“我们在这儿——” 过了一阵子,喧嚷声由远至近,是沐融和沐王府的卫队,还有玉虚道长他们所有的人都在沐雨歌的带领下找来了。 “原来你们躲在这儿吃好吃的呀”,沐雨歌欢笑着飞奔过来,“我们还担心你们会落入艾玛手中,现在看来,这种担心是多余的了”。 “还要谢谢你,一箭射死了玉面婆婆,解除了我们很大的危机”,向擎苍将那半只还没有动过的烤山鸡送到沐雨歌面前。 沐雨歌脸上泛起了欢愉的微笑,她也不客气,接过后大口大口吃了起来,还连夸“好香,真好吃”。吃完一抹嘴,才笑道:“我就是躲在高处射出一箭,担心被发现,很快溜走了,也不知射中了没。现在看来,我的射箭技术还是不错的。” “你还好意思自夸”,沐融走过来批评,“你给大家惹了多大的麻烦”。转过身来,沐融对着向擎苍和朱岚岫深深一揖,“我代小雨向两位致歉”。 向擎苍淡淡一笑,“此事与小雨无关,她也是被玉面婆婆所害”。 沐融正色道:“如若不是她任性妄为,又岂会中了歹人的诡计。”他侧过脸去,目光落在朱岚岫脸上,又迅速移开。“公主受苦了”,沐融的声音很低沉。 只是那么一瞥,朱岚岫却感觉到了,沐融的眼光中含有无限的怜惜和愁苦。他似是有很多话要说,但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那一厢,袁瑛见玉虚道长、灵真子、天宏大师和慧超大师他们都来了,上前打招呼。 众人见到袁瑛都愣住了。 “你是?”灵真子上下打量着袁瑛。 袁瑛苦笑道:“我就是云姑,过去因为与神鸩教结仇,为了逃避仇人追杀,被迫隐去真实面目,现在艾玛已死,我也可以恢复真容了。” 灵真子同情地叹息一声,“这么多年,真是吃尽了苦头”。 玉虚道长也叹道:“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苦尽甘来了吗?袁瑛又是苦苦一笑,“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为了对付神鸩教的人,曾经混入神鸩教的总坛,习得许多邪术的破解之法。白槿教和神鸩教的人其实已融合在一 处,总坛所在地就在这附近,我可以为各位带路”。 天宏大师恍然大悟,“难怪云施主知道如何对付金蝎蛇,而且早有防备”。 太阳落下了西山,天色黑了下来。那些素衣女睡足十二个时辰后,众人一齐动手,将她们抬到溪流边,以冷水浇头,然后推活穴道。这群素衣女总共有十二人,她们清醒过来听说了事情的经过后,齐齐下跪。“多谢各位侠士的救命之恩”,跪在最前方的一个少女哭诉道,“我叫美花,是附近双廊村村长的女儿,五年前被艾玛的手下抓来。她们和我一样,都是附近村庄好人家的女儿”。 美花大概十七八岁的年纪,模样甚是不错,亭亭玉立、珠圆玉润的身段,果真像是一朵娇美的鲜花。 袁瑛道:“既是如此,你们就各自回家去吧。” 美花磕头道:“大恩未报,如何能就这么走了。神鸩教总坛的入口机关在峭壁间,外人根本发现不了,我们愿助恩人们进入总坛,铲除邪教。” “你们的好意,我等心领了。我知道如何进入神鸩教总坛,自会为大家带路的”,袁瑛语声微顿,又道:“若真想报恩,就将向公子和朱姑娘带回你们村里,找个处所让他们安心养伤吧。” “这……”向擎苍急于否定,大战在即,他怎能当逃兵? 袁瑛立即打断他的话,挨近他低声道:“你的身体武功都未复元,还受了内伤,不宜再动武。而且公主现在的情况,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应该替她着想。神鸩教已群龙无首,白槿教除了司马南和罗刹外,其他的两大护法和几个核心女鬼都已经死了,此次剿匪我们胜券在握,你不需要再操心了。” 沐融也道:“我爹已派出精兵强将,三日之后就可抵达。向佥事就请安心守护公主,否则回去也不好向皇上交待。” 朱岚岫一抬眼,目光与沐融的相触,那是一种很复杂的目光,包含了无限的关爱,却又有无限的遗憾和惋惜。她别过脸去,不敢再直视沐融,却又对上了擎苍深情的眼眸,四目交投,相互凝望着,两个人内心中,都有着震动的感觉。 第87章 苍山洱海喜为媒 美花热情邀请向擎苍和朱岚岫到她家去,双廊村山青水秀,特别适合疗养。他二人也不再有异议,决定随美花到双廊村,在那里等待舞林群豪和官兵们凯旋的消息。临别前,袁瑛悄悄将美花拉到一旁,小声叮嘱了一番。向擎苍和朱岚岫都奇怪地望着他们,只见美花展露出灿烂中略带几分神秘的笑容,却不知袁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双廊村地处洱海东北部。“天生翼石似金梭,欲织银苍水上波。一树珊瑚藏海底,清光夜接月中娥”,这是元代大学者李元阳游双廊后留下的佳句。村里居住的都是白族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捕鱼摇橹,过着纯真而静谧的生活。一排排土木结构的瓦房,屋檐都很低,石脚则很高,低调而执拗地与海为伴。 美花的阿爸达西是双廊村的村长,村长的独生女儿在失踪五年后归家,全村震动,亲人相认抱头痛哭,自是不必提。向擎苍和朱岚岫也被视为双廊村的恩人,受到最高礼遇。他们住进了村长的家中,这是一幢典型的白族民居建筑,组合形式是“四合五天井”,是由主房、对斤(照壁)以及两边厢房围成的四合院,除大院外,四角瓦房形成四个小院,组成大小五个天井。美花将其中两间厢房整理干净,带向擎苍和朱岚岫分别入住。 接下去,是一段神仙般快活自在的日子。这里门迎碧波荡漾的洱海,远眺苍山十九峰,集苍山洱海风光之精华。洱海的早晨宁静而温暖,随着太阳的升起,寒意便一散而去。向擎苍和朱岚岫经常长时间地坐在洱海边,侧耳听拍岸的涛声,抬眼观流云的卷舒。海风轻柔的吹过,带来清爽扑鼻的气息。这里没有倾轧争斗、尔虞我诈,远离尘世的烦嚣。他们并肩看天上浮云变化万千,每一天、每一时的云都截然不同,浓淡皆宜,动静结合,远望去,像极了一幅幅灵动写意的水墨画。他们面朝洱海,看云从苍山上滚落,或悬浮于山腰,或飘向海面。 皓月当空时,水声中月影浮动,安静得可以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时间仿佛也停止了流逝。“良辰美景,如花美眷相伴,足慰平生”,向擎苍的眼睛炯炯发光,那烈火般的凝视可以烧化岚岫的矜持,他拥住她,再吻住了她,在月华光辉之下,万顷浪涛之畔。远处,不知谁家的阿哥正在唱着动听的白族情歌,歌声婉转深情,伴着涛声经久飘荡,“花上花,爱你是朵凤仙花,爱你是棵灵芝草,日夜想采它。爬山不怕陡坡大,撑船不怕打浪花,千难万险难阻挡,一心要采花……” 每天黄昏,白族男人们就划船出海了,他们伴着夕阳的 余晖,把网撒到洱海里,然后悠然回家吃晚饭。第二日一大早,黎明的微光又伴随着他们收网——大鱼扔进竹篓,小鱼放回洱海。白族的传统里,田间农活、家务琐事等由女人包干。白族人热情好客,向擎苍和朱岚岫不过在村中小居数日,与村民们都颇为熟识了。走在清凉的青石板小路上,过路的村民都会停下脚步,拉着他们嘘寒问暖。 一日向擎苍和朱岚岫发现,村里的人遇见他们,都笑得神神秘秘的。回到村长家中,美花的阿爸阿妈也望着他们,笑得合不拢嘴。美花带着几个人,在向擎苍和朱岚岫所居住厢房旁边的主房内不知忙碌着什么,还明令禁止他们不得入内。当天晚饭后,美花要求朱岚岫到其他村民家居住,向擎苍不解其意,美花又三缄其口,向擎苍的好奇心上来了,非要美花说个明白,否则他死活不让岚岫走。美花急了,只好一五一十“招供”,原来整个双廊村都在为向擎苍和朱岚岫筹备一场婚礼,“向公子的娘说,你们是一对恩爱的情侣,经历了种种磨难,好不容易才走到了今天。希望你们能以苍山为证,以洱海为媒,结为恩爱夫妻。明日正好是良辰吉日”。 朱岚岫的脸腾的红了,红得好似天边艳丽的云霞。向擎苍则措手不及,虽然他做梦都想着能与岚岫比翼双飞,可是,他怎能如此轻率的娶她,唐突了佳人。 “怎么,向公子不愿意娶朱姑娘?”美花故意板起脸来质问。 “我当然愿意,只是……”向擎苍不知该如何解释,急得面红耳赤。 朱岚岫的纤纤柔夷握上了向擎苍的手,她的话音轻柔如呓语:“既然大家是一片好意,我们就陪着演一场戏吧。” 向擎苍恍惚而视,心中早有万般情愫奔腾,他突然变得笨嘴拙舌,只是一个劲的点头,以至于美花笑得前仰后合,“向公子已经乐傻了!” 朱岚岫一宿无眠,天刚蒙蒙亮,美花就前来催促她起床了,一大帮白族小姐妹,手忙脚乱地为新娘打扮起来。 朱岚岫换上了白族新娘的服饰,戴一顶绣花的凤尾勒,前有两对细弹簧支撑的彩球,两侧为绣花的翅膀,后用银链连接,套在独辫上面,远望去似一只鲜艳夺目的金凤凰。身着红色绛裙襦、黑头囊、金珐苴、画皮靴、襦上复画半臂。美花的阿妈特意为朱岚岫打制了一整套白族姑娘出嫁时的首饰,有蛇骨链,三须、五须、银质挂链,悬上针筒、金鱼等饰物;有金、银,玉、藤手镯,纽丝锡,扁桃镯,串珠镯,小腿镯等。以玉器手镯和银质技链最为名贵,戴 此二物者是已婚妇女的象征;还有各种戒指、耳环、管子、帽花、八仙、冠针、龙凤、蝴蝶、头排锁、围腰牌,顶圈等。 朱岚岫对着铜镜,简直认不出自己来了。这一身打扮,色彩飘逸,对比明快,线条婀娜多姿,满头云锦分外娇,流苏俏向红颜窥。外头传来了鞭炮声和吹吹打打的锣鼓唢呐声。朱岚岫一颗心怦怦作跳,她忸怩起身,双手捂住了发烫的脸颊。 白族迎亲十分热闹,用绣球、红彩装饰一头骡子,由一小伙子牵着走在最前边,新郎、陪郎等迎亲队伍浩浩荡荡紧随其后。一路上放鞭炮,吹吹打打,向擎苍也穿上了白族的新郎服,缠红色包头,穿红色对襟上衣,外套黑领褂,下身穿宽桶裤,系拖须裤带,还佩带绣有美丽图案的挂包。一身喜气洋洋,更显英俊洒脱。 美花将大门紧闭,要等唢呐声三起三歇,才开门迎人,以示不舍得新娘离去。原本白族有“哭嫁”习俗,但朱岚岫并非当地人,也没有父母亲人送嫁,就免去了哭泣,直接盖上红帕头,上了花轿。 村长家早已搭四方八角彩棚于庭院正中,用于宴请宾客。大门外贴上喜对,还举行了隆重的迎喜神仪式,所谓“喜神”,是指用红纸贴在薄板上的牌位,牌位上写有吉星之意,在喜神牌位前烧香供奉,可以保佑婚姻美满、家庭幸福,还包含着期待人丁兴旺的观念。 新郎将新娘迎至男家后,先到家中堂屋内行拜堂之礼。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向擎苍和朱岚岫的长辈不在此,美花的阿爸阿妈便代居高堂之位。整个婚礼过程都伴着唢呐的吹奏,旋律高亢热烈,曲牌丰富,唢呐声悠扬绵延,更加烘托了喜庆热烈的气氛。之后由新郎牵新娘步入洞房,但步行必须用新席子两张,轮流铺在地上,让新娘一直走到洞房,俗称“转席”。白族先民认为,女子在出嫁之时,双脚不能踏地,假如新娘的脚与土地接触,难免会冲犯鬼神。 那间主房就作为新人的洞房,布置得喜气冲天,房中所有物品都被贴上了“喜”字。洞房门前还挂上一面镜子,俗称“宝镜”。这是白族婚俗中借物驱邪的一种方式。镜子被视为一种灵物,是一切妖魔鬼怪乃至凶神恶煞现原形而惧怕的法物,宝镜可以驱邪避恶,保佑新人平安、幸福。 喜筵开场后,人们跳起了傩戏舞蹈。这是祈祷人丁兴旺、五谷丰登时所跳的一种舞蹈,在婚礼中祈求吉祥、人类繁衍生息、传承伦理道德。整个活动都用古朴粗矿的唢呐和击乐伴奏,演员身着白族服饰,对联、唱词、对白都 用白语。首先“起五方土”。东迎财宝进万家,南纳吉庆满堂花,西登金榜贵子家,北来恩字福寿花,中间开出大红花;其次“送土神”。鼓乐齐鸣,狮舞镇堂。婚事结束,平平安安。神光呈现,幕落收场。 闹喜房的婚俗,让向擎苍和朱岚岫吃了不少苦头。有人故意将辣椒面撒在事先准备好的火盆里燃烧,一时辣味四溢,顿时呛得向擎苍和朱岚岫咳声不断,眼泪直淌。美花在一旁大笑道:“在我们白族,‘亲热’与‘辣椒’谐音,烧辣椒面象征着亲热。”喝交杯酒的酒中也被撒入花椒面,麻得二人难以下咽。 闹哄哄的一整天,待宾客散尽,向擎苍和朱岚岫已经晕头转向。朱岚岫浑身无力地坐在喜床上,忽然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又迅快起身,原来那铺在床上的大红喜被,四角被装上四粒红枣、松子和核桃,这些果物的谐音,有早生贵子的寓意。 朱岚岫微笑着摇了摇头,仔细将红枣、松子和核桃取出后,摆放在桌上,回身时,见擎苍正对着她痴痴目注,登时粉脸一热,别过脸去,含羞不语。 向擎苍脸上也一阵发热。“我……”他苦笑着,“上一回成亲,我娶了自己不爱的人,内心痛苦万分。这一回,我终于娶到心爱之人了,却是临场做戏”。他脸上写满了无奈,颀长的身影在喜庆红烛的映衬下,倍显凄清。向擎苍背过身去,没有再回头,生怕多看岚岫一眼,都足以摧毁自己的意志,他只是沉沉叹息一声,怅然道:“累了一整天,早些休息吧,我到隔壁厢房去睡。” “向郎——”朱岚岫的轻柔呼唤,止住了向擎苍即将远去的脚步。向擎苍骤然转身,他的眼底燃烧着一片火热的深情。 朱岚岫莲步轻移,向他走来。她双颊布满了红晕,眼底写满了情意,她娇艳的樱唇,轻颤着如带露的花朵,“假戏真做,也未尝不可”。 向擎苍有瞬间的惊愕,他的目光缠绕着她,他情不自禁地靠近她,不知不觉地捧起她的脸,心为之动,魂为之迷,神为之摧,嗫嚅着:“我……我怎能这样对你,这关系到你一辈子的幸福……” 朱岚岫握住他的手,将它放在自己软绵绵的胸膛上,她心如鹿撞、面红如酡,软语呢哝:“我一辈子的幸福,只有你能给。” 向擎苍的心脏怦然狂跳,脑子里如万马奔腾,他张着嘴,竟吐不出声音。 “月老身前寄语,笔下几度春。彩蝶锦衣舞,飞蛾烈火心”,“鞘舞袭云攘月,虎啸龙飞吟。肝胆誓鸿愿,竹骨翰墨 情”,当日填词互诉衷肠,犹胜山盟海誓。 “你不是说,光拥有我的心不够,还要我的人吗,我会让你如愿的”,在他的双亲坟前,她含泪表心意,早已对他以身相许。 往事历历,心潮激荡,向擎苍苦苦维持的理智顷刻间崩溃,他的唇覆上了她的,他们的呼吸搅热了空气。他抱起她,一同坠入了销魂的迷梦,她满身环佩叮当作响,奏出了美妙诱人的音符。 村里的阿哥又在引吭高歌,“花上花,爱你是朵凤仙花,爱你是棵灵芝草,日夜想采它。爬山不怕陡坡大,撑船不怕打浪花,千难万险难阻挡,一心要采花……” 向擎苍彻底沉沦、迷醉了,他就是那个采花人,冲破千难万险,采撷了她含苞待放、娇艳欲滴的花蕾。 月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朦朦胧胧的照射在床前。他们裸裎在月光下,他喘息着在她耳边低语:“苍山作证,洱海为媒,你终于完完全全属于我了。” 她抱紧了他,柔婉呻吟,沦陷于这糅合了痛楚和甜蜜,融化了快乐和震撼的狂欢中。 第88章 四宫女离奇死亡 激情的狂潮退却后,朱岚岫躺在擎苍的臂弯里,软绵绵的,柔若无骨。他昏乱的,伸手揉揉眼睛,再望向她,月光下,她的肌肤晶莹如玉,滑腻如凝脂。向擎苍心魂皆醉,灼热的气息拂过岚岫的耳际,“我真的不是在做梦”。 朱岚岫一阵发酥,她面红耳赤地转过身去。 向擎苍轻笑着,他的一只手贪恋地抚摸着她嫩滑柔腻的背部肌肤。他的手忽然顿住,“这是胎记吗,形状像是一朵花”,他看到她的背部靠脖颈处有一朵红色的小花。 “应该是吧”,朱岚岫含羞娇语,“我看不见是什么样子的”。 向擎苍脑海中有什么东西闪过,他伸手轻轻拈起她佩戴在颈上的银链,将那木槿花的坠子调转过来,一经比对,他震愕住了。“和这木槿花坠子一模一样”,他轻声道,“一定是你娘,用这坠子烙上去的”。 朱岚岫也震惊了,她只知道自己背部似乎有一处胎记,却不曾留心过。记忆的闸门骤然被汹涌的潮水撞开,有过往的某些情节,某些画面,某些人物,走马灯似的旋转起来。“罗刹!”她倏然翻身坐起,惊喊。 “你怎么啦?”向擎苍也坐起身来,“为什么突然提起罗刹”。 朱岚岫一瞬不瞬地望着擎苍,她的声音在发颤,“罗刹是我同母异父的姐姐,她的身上,是不是也会有木槿花坠子的烙痕?” 向擎苍怔了一怔,问道:“你知道罗刹是谁了吗?” “我还不能确定”,朱岚岫喃喃说道。迷惑间,忽听擎苍笑了起来,笑得暧昧、不怀好意,“想得出神,连被子也不盖上,当心着凉”。 朱岚岫一低头,惊见一片大好春光,羞得抓起被子要往身上裹,手却被擎苍拽住,继而被他拥倒在床上。 “先别管什么罗刹了”,向擎苍的声音散发着蛊惑人心的魔力,“良宵苦短,不要让不相干的人扫了兴”。 朱岚岫好似被施了魔咒一般,抗拒不得,只能任由他再度肆意索取。缠绵缱绻的身影,连明月也被醉成了双。 朱岚岫在清脆婉转的鸟鸣声中醒来,浑身酸痛,骨头似散了架一般,懒洋洋的躺着动也不想动。睁开朦胧睡眼,就见擎苍正立在床前含笑相望。想起昨宵的激情,她又红霞上脸,羞于看他。 “看你睡得这么香,不忍心叫醒你”,向擎苍笑道,“我娘来了,她虽赶不上我们的婚礼,不过还可以喝一杯你亲手奉上的甜茶”。 “你娘?”朱岚岫浑身一震,“那白槿教……” 向擎苍接道:“自然是大功告成了,官兵和武林豪杰联手捣毁了神鸩教总坛,还进一步清除了云南地区的十多个分舵。白槿教大势已去,《平阳兵典》又为我们所获,余下司马南和罗刹,成不了什么气候了。” 凯旋而归后,玉虚道长他们都回归江湖了。沐融和沐雨歌兄妹也回到府城,沐融留下了一个卫队,由他的亲信方麟率领,负责护送向擎苍和朱岚岫回京城,卫队现正在双廊村外驻守等候。 沐融,他连前来向她道别都不肯了,是因为明白了“宁为玉碎”的真谛,决定放手了,还是……朱岚岫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她能自己作主的,就是这假戏真做的洞房花烛夜,又或许,也只有这一夜了。 按照白族当地的习俗,向擎苍和朱岚岫双双向袁瑛敬茶敬酒。 “终于得偿夙愿了”,袁瑛眉眼含笑地望着二人,只一会儿,面色又肃然起来,“既已成为真正的夫妻,你们也该为将来考虑了吧?” “将来?”向擎苍和朱岚岫齐齐抬首,望着袁瑛。 “难道你们真打算回京城?回去之后,你们还能成为名正言顺的夫妻吗?”袁瑛语重心长,“兵书,我可以替你们带回京城交给皇帝。只要制造一场意外,你们就可以脱胎换骨,从此相伴天涯,双宿双飞”。 向擎苍和朱岚岫相视了一眼,二人心头都涌集了千般情绪。他们理解袁瑛的良苦用心,也感动于她的舐犊情深。可是,他们真能就这样一走了之吗? 朱岚岫在袁瑛面前跪了下来,语气哀伤却坚定,“岚岫责任未了,难以脱身,只能辜负了娘的一番苦心”。 袁瑛的眼睛直盯着她,“你已经没有武艺防身了,对付司马南和罗刹,也是有心无力,这个责任,不如让我来替你完成”。 朱岚岫的眼睛明亮而湿润,“我自己的责任,谁都替代不了。罗刹是我的亲姐姐,我相信可以用亲情来感化她”。 向擎苍也在岚岫身旁跪了下来。 “我知道,她不肯走,你一定也不会离开”,袁瑛惶惑的注视着儿子。 向擎苍郑重磕头,他觉得嘴唇发干,费力地说道:“该面对的,总归要去面对。我不能当一个可耻的逃兵,愧对向家列祖列宗。” “向家?”袁瑛自嘲地苦笑,“你到底还是在怨恨娘,他们毕竟养育了你十八年。而我,从来没有尽到过 一个做母亲的责任”。 “我的心里没有怨恨,只有对命运不公的无奈”,向擎苍的眼睛暗淡,眼角有些湿润,“我多想和岚岫一起远走高飞,去过我们一直渴望的,超脱尘俗、淡泊名利的生活。只是,凡事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娘为我取名‘擎苍’,不也是希望我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铮铮男儿吗?” 袁瑛良久无语,末了,她苦涩开口,声音沧桑而悲凉,“既然你们已经做出了决定,我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前方路途坎坷,你们要相互搀扶着走下去,千万珍重”。 向擎苍和朱岚岫拜别袁瑛,踏上了归途。这一路山高水长,二人渐渐从甜蜜的激情中清醒过来。又有沐王府的卫队同行,他们再也无心卿卿我我,只是长久的默然相对。离京城越近,他们的心里也愈发的忐忑不安。 回京城前的最后那一夜,众人栖居在一家客店中。那晚晓风残月,朱岚岫独自一人到了庭院中。庭院内有一棵木槿树,枝叶繁茂,树姿优美。五月初夏,又到花开时节,满树的白色花朵美得逼人的眼睛,好似仙女妙手折叠的绢花被轻轻撒落人间。只可惜木槿花朝开暮落,到了夜间已经凋零了。 朱岚岫第一次见到木槿花,是从武当山回宫之后,那时她初来乍到,人地生疏,在寂寞深宫中度日如年。一日无意中走进御花园,那白色木槿花纷披陆离,迎着朝霞沐浴着日光,临风招展,光彩秀美,遮入眼底的美丽让她感动,为她的生命注入了一丝清凉。 “木槿花,白色的木槿花”,朱岚岫怅然低叹。 “你我相遇,就是因着这白色的木槿花”,向擎苍在身后低语。陆炳的话重在他的耳边响起,“宫中锦衣卫已查明,在颜如玉被害的那天早晨,云锦公主到御花园内采摘了许多白色的木槿花”。 “芬荣何夭促,零落在瞬息”,朱岚岫触景伤情,“只有当暮色降临后,倔强的木槿花才会低头凋零,可是,到底还是凋零了。美丽总是太仓促,常在瞬间零落”。 向擎苍伸手托起她的下颔,看进她的心灵深处,“还记得你娘说过的话吗,白色木槿花,象征着高洁纯净,历尽磨难而矢志弥坚。虽然朝开暮落,但每一次凋谢都是为了下一次更绚烂地开放。就像爱一个人,也会温柔的坚持着,起起伏伏在所难免,但爱的信仰永恒不变”。 朱岚岫心里比谁都通透,一旦回到京城,他们也许相见无日了,长相厮守更是无从谈起,她放纵自己成就那场婚礼,和那个柔情蜜意 的夜晚,其实只是想为自己而活一回,暂时抛开一切,痛痛快快地燃烧一次,也兑现了一份承诺。至于将来,她不敢想。此时面对他的深情,她无言以对。 向擎苍也没有说话,只是用温暖的怀抱来抚慰她冷寂的心,他们沉溺于一份苦涩而又眩惑的情感中,却忽略了,沐王府的卫士就在附近,卫队的队长方麟窥见了这一幕,方麟是沐融的亲信,知道沐融对云锦公主情有独钟。为此他深深震惊,而又愤然不平。 回宫后,向擎苍和朱岚岫到西苑向嘉靖复命,朱岚岫将《平阳兵典》交给了嘉靖。 嘉靖抚摩着《平阳兵典》的封面,又来回翻看了一阵,掩卷长叹,“这兵书留着无益,让它随木槿一起去了吧,也好叫那些日夜惦记着的人死了心”。 昌芳端来火盆,嘉靖亲手将《平阳兵典》丢进火盆,向擎苍和朱岚岫眼睁睁看着那本历经艰辛才得来的千古奇书化为了灰烬,内心五味杂陈。 白槿教大势已去,嘉靖龙颜大悦,遂下旨择吉日大宴群臣,好好热闹一番。还特别奖赏了方麟率领的卫队,并留他们在京城多住些时日,待宴请过后再走。但是不知何故,嘉靖并未封赏立下了大功的向擎苍和朱岚岫,好在二人也不在乎这些,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朱岚岫去储秀宫见惠妃,数月不见,她消瘦了不少,身姿也愈发的清冷了。“我这个皇妃,当得了无滋味,你知道我现在最怕的是什么吗,就是皇上召我侍寝”,惠妃悲鸣,“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受这样的折磨多久,有时候,我真的很想一死了之,活着,只有无穷无尽的伤痛和折磨”。 “快别这么说。死很容易,可是,这世上还有我们所牵挂的人,再苦再难也要活下去”,朱岚岫忙出言劝慰。她能理解惠妃心中的苦楚,当初荣妃和康妃就曾说起,侍寝就是被皇上虐待。那时候,她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姑娘家,想起这些,她的脸突然火烧火燎的。 惠妃看出了她的异样,缓声问道:“这一路上,公主与情郎相处得可好?” 朱岚岫的脸更红了,竟有无地自容之感。 惠妃有些明了,她轻叹了一口气,“你们不该回来的,为什么不远走高飞,从此相伴天涯?” 朱岚岫凄然摇头,“罗刹还未落网,我责任未了”。她忽仰脸问道:“这些日子,宫中可有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情?惠妃有发现什么新的线索吗?” 惠妃略作思忖,道:“新的线索谈不上,不寻常的事 情倒是有。王贵妃的贴身宫女绿翘,靖妃的贴身宫女心儿,还有康妃身边的织画,荣妃身边的竹青,先后离奇死亡。” “怎么死的?”朱岚岫猛然惊颤,绿翘和心儿她并不熟悉,但好歹也是两条人命。而心灵手巧的织画和细致贴心的竹青,朱岚岫与她们多有接触,那样如花的年轻生命啊,居然就这么香消玉殒了。 “都是失足落水而死的,同一天晚上,死在御花园内的同一口井中”,惠妃的眼睛扑闪两下,透射出锐利的光芒,“自然不是意外,可是皇上当意外处理了,请陶仲文做法超度冤魂后,下令将那口井封了起来”。 “什么时候的事情?那晚是钦安殿有什么祭祀典礼吗?”朱岚岫问道。 惠妃付之一笑,“公主一猜就中。就是前些日子宫中过端午节,皇上率我们这些后妃在钦安殿通宵祈福。当时靖妃、康妃、荣妃都在,皇后也来了,连幽禁中的王贵妃也被赦免,放了出来”。 “还有谁在场?”朱岚岫追问。 惠妃道:“昌芳公公、陶仲文、陶世恩,还有梁高辅,他们四人都在场。” “这就对了。集安堂暴露后,罗刹和司马南恐怕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取得联系。虽然艾玛死了,但司马南肯定还有办法打探到在云南发生的事情。假设白槿教有教徒在围剿过程中漏网,比我们先一步赶回京城,将那里的情况汇报给了司马南。司马南一定急于与罗刹商量对策,那么钦安殿祈福就是他们碰面的最佳时机”,朱岚岫道,“一定是罗刹的贴身宫女知道了她的什么秘密,所以在白槿教大势已去的情况下,罗刹首先要求自保,除掉那个宫女。那晚罗刹跟随皇上身边,恐怕没有时机杀人,但司马南完全可以替她动手。将四个宫女都除去,就是为了将水搅浑,如果单死了一个宫女,她的主人也就随之暴露了”。 惠妃凝眉思量,“那个秘密,会是什么呢?” 朱岚岫稍稍迟疑,还是决定如实相告,“罗刹的身上,很可能有一处红色的烙痕,就像胎记一样,是白木槿用一个木槿花形状的坠子烙上去的”。 惠妃恍然道:“怪不得,如果身上有这样明显的烙痕,贴身伺候的宫女一定会知晓。”她望向朱岚岫,“现在最有机会看到她们身体的,就是皇上了”。 朱岚岫点点头,思绪流转间,又询问:“皇后……她怎么样了?” “你怎的关心起皇后来了,她可是害死端妃的罪人”,惠妃的声音变得沉闷,“太 医治疗后,病情有所好转了,但还是精神恍惚,时常发恶梦。唉,话说回来,她虽然可恶,却也挺可怜的。皇上寡怜薄幸,不顾念夫妻情份也就罢了,连救命之恩都不放在心上,甚至想任由她发疯,不管不顾了”。惠妃突然冷笑起来,“他不是自诩深谙道教精髓吗?释道本是超然世外,而又悲悯苍生的,可他呢?” 第89章 奸人霸王硬上弓 朱岚岫到万寿宫求见嘉靖,昌芳迎了过来,笑得颇不自在,“皇上这会儿不方便见公主,要不公主先回去,等候皇上召见?” 里头隐约传来了男女调情的声音,不知道又是哪个宫女被皇上看中,尽情淫乐。她眉头微蹙,“我就在外头候着,父皇什么时候方便了,传唤我便是”。 初夏的太阳虽还不算毒辣,却也耀眼刺目,朱岚岫在太阳下站了大半个时辰,忽感头晕目眩,腿脚有些虚软。昌芳见状忙扶住她,“奴才扶公主到阴凉处歇息吧”。 这时一个容色娇丽,看上去还稚气未脱的小宫女走了出来,衣衫还有些凌乱,步履踉跄,脸上泪痕未干。见到云锦公主,她慌张行礼,又匆忙走远了。 朱岚岫不动声色,昌芳也视若无睹,只道:“奴才这就进去通报。” “我正要找你呢”,嘉靖慵懒地靠在雕龙髹金龙椅上,“先说说你的事情吧”。 朱岚岫俯首低声道:“父皇可知道,哪位皇妃身上有明显的胎记?” “胎记?”嘉靖显得颇为费解,“这个,我倒不曾留意过,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朱岚岫顿觉一股悲凉之感涌上心头,惠妃说的没错,皇上寡怜薄幸,对待后宫佳丽,他可曾柔情爱抚,软语温存?那些如花红颜,于他而言,只不过是发泄****,阴阳双修以求长生的工具吧?她紧咬着嘴唇,半晌才道:“儿臣身上有一处烙痕,是娘用银链上的木槿花坠子烙上去的,看起来像是胎记。或许罗刹的身上,也会有同样的烙痕。” “你为什么不早说?”嘉靖的脸色变得阴郁起来。 朱岚岫吞吞吐吐:“儿臣……原本也不曾留意……是因为那木槿花坠子是……开启藏兵书的石洞大门的钥匙……儿臣这才……” 嘉靖看了朱岚岫一眼,语气冷漠,“那就轮流召她们几人侍寝,一瞧便知”。 “父皇,这样不行,万一罗刹狗急跳墙……”朱岚岫急切否定。 嘉靖闻言一惊,“那依你之见,应该怎么做?” 朱岚岫对嘉靖如此这般说了一番,嘉靖点头赞许,“这件事情就交给你去做了”。 朱岚岫正准备告退,嘉靖忽然双目紧盯着她,一声不响地瞅着她,少顷,他粗声的、微哑的问道:“你和沐融,究竟是怎么回事?” 朱岚岫心中慌乱,神情间却是十分镇静,“萍水相逢而已”。 “只是如此?”嘉靖并不相信。 朱岚岫鼓起勇气,一口气说道:“世子曾向儿臣表达爱慕之情,但儿臣拒绝了。” 嘉靖冷冷注视着她,“沐朝辅曾上书求婚,请求我将你许配给沐融。我本想着你二人郎才女貌,倒是般配,只等云南的白槿教势力铲除后就许婚。孰料沐朝辅再度上书,称为朝廷效力乃分内之事,且全仰仗武林群豪鼎力相助才得以不辱使命,因而不敢邀功请赏。加之沐融与公主相处数日后,自惭形秽,自认不配高攀,故希望求婚之事作罢”。 朱岚岫既为沐融的大度和宽容感到欣慰,又因嘉靖含糊不明的态度而焦虑,她急张拘诸,冷汗涔涔。 这种紧张抑郁的气氛持续了许久,嘉靖终于吐出了严厉中带着怒意的三个字:“下去吧。” 朱岚岫长吁一口气,如获大赦般地正准备告退,嘉靖冷肃的声音又响起,“如今宫外已无事,你就安心待在宫中,不要再随意出宫了”。 朱岚岫一颗心凉了半截,这听似平淡无奇的一句话,却是对她最严厉的惩罚,这意味着她从此要如同被困在笼中的鸟儿,哪怕是片刻的自由都无法享受了。可是她不敢有半句争辩,只能遵命。 方皇后的病时好时坏,清醒的时候,她依然保持着六宫之主的威严。但到了夜间,哪怕有一点风吹草动都会令她惊悸失眠,严重的话又会导致精神失常,满嘴胡话,只能依靠长期服药安神。 朱岚岫带着杜鹃去延禧宫看望方皇后,她一时大感意外,不由得发怔,很快又语气尖锐地质问:“你是来看本宫笑话的吗?” 朱岚岫摇摇头道:“儿臣有好长一段时间不在宫中,回宫后听闻母后凤体有恙,特来探望。过几日就是母后的寿诞了,儿臣让杜鹃缝制了一个菊花枕头。南宋著名诗人陆游素有‘收菊作枕’的习惯,他写过一首《老态》诗,诗中曰:头风便菊枕,足痹倚藜床。菊花枕头有清热疏风、益肝明目、抗感染的功效,而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可以治头痛失眠。虽不是什么珍贵的物品,却是儿臣的一片心意,还望母后不要嫌弃。” 杜鹃双手捧上菊花枕头,方皇后显然被感动了,她示意身旁的宫女收下,语气也由尖锐转为柔和,“难得你还有这片孝心”。 朱岚岫道:“母后的病其实不在身上,而在心上,心病还需心药医。”她语声微顿,又接道:“所谓坤宁宫闹鬼,根本是子虚乌有。那是有人利用母后害怕的心理,故意扮鬼吓唬母后,那 个装神弄鬼的人早已被抓住严惩了。” “当真?”方皇后眼里闪过一抹亮色,“可是,为什么我从来不知道此事?” 朱岚岫叹气道:“那些盯着后位的人,哪里肯将这个消息透露给母后。” 有泪水在方皇后的眼角回旋,她悲戚道:“自从我病倒后,延禧宫门庭冷落,和冷宫几乎没有什么两样,真是备尝人情冷漠。后来病情慢慢有了好转,那些来探望我的嫔妃,也是虚情假意,不过是想亲眼看看,我的病到底是真好还是假好。我知道,她们个个巴不得我彻底变成疯子,好让后位易主。”她掏出绢帕,揩拭了一下泪水,又抬眼望着朱岚岫,“你和端妃感情向来很好,难道你不怨我恨我吗?” 朱岚岫痛心地叹息,却平和道来:“怨过,也恨过,可是冤冤相报何时了,况且母后也已经受到了惩罚。后宫的悲剧本就永无止休,何苦再去增添更多的悲剧。儿臣愿意努力做到怨中藏喜,恨中生爱。也希望母后能够诚心悔过,悔中顿悟。” 方皇后怔怔的望着朱岚岫,久久,久久,终于悔恨、自责的啜泣起来。 朱岚岫诚恳说道:“母后还是搬回坤宁宫吧,那里才是皇后的寝宫。” 方皇后低低的、喑哑的,几乎有些害怕地迸出一句:“可是皇上,他愿意让我搬回去吗?” 朱岚岫从未见过皇后如此软弱无助的模样,她喟叹着,“会的。父皇也不愿让后宫的争斗愈演愈烈”。 嘉靖听说方皇后想搬回坤宁宫,果然准了,他现在只惦记着尽快让罗刹落网,至于皇后想住哪里,他根本懒得理会。 “你的气量还真是大,方夏瑾这种人,理她作甚?”朱秀贞半靠在昭仁殿内的绣榻上,浑身发软,连声音都是软绵绵的。朱秀贞已近临盆,听说近段时间总是胸闷气短,心慌得很,嘉靖心疼妹妹,派人将她接回宫中待产。 “姑姑,得饶人处且饶人”,朱岚岫在她的身旁坐了下来,“姑姑的脸色不大好,现在是最要紧的时候,一定要当心身子”。 “唉,我这是老毛病了,倒是你,脸色怎么也这么差”,朱秀贞伸手摸摸岚岫的脸颊,“你这回出宫,怎去了那么长的时间,是不是你师父出了什么事?” 朱岚岫若无其事地一笑,“也没什么,就是师父他老人家身体状况欠佳,我多些时间陪在他身边”。 “哦,你倒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朱秀贞也不再说什么,她默默发怔 ,眼神中带着落寞与沉痛,似乎藏着很重的心事。 “姑姑,你怎么啦,出什么事了吗?”朱岚岫瞧出了端倪。 朱秀贞几度欲言又止,才勉强启动口齿,“你知道吗,严世蕃两个月前娶了一房新媳妇,是正室夫人”。 朱岚岫听得一愣,姑姑怎么关心起严府的家事来了。严世蕃好色成性,妻妾多多益善,熊夫人死后他又早有续弦之意,这也是极平常的事情,可是看到朱秀贞神色大不寻常,她突然打了一个寒战,“严世蕃娶的,是谁家的姑娘?” “是……”朱秀贞的声音变得暗哑,“是柳鸣凤”。 “柳鸣凤?”朱岚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那个对擎苍情有独钟,苦苦痴缠的侯门千金,虽然骄纵暴烈,却敢爱敢恨,恩怨分明。即便对擎苍死了心,也不可能嫁给她最厌恶痛恨的严世蕃。离开京城前,还听说她要到边关投靠叔父,不过短短数月,事情却急转而下,这样突然,这样让人难以置信! 朱秀贞将头埋得很低,避开了岚岫的视线。 看到朱秀贞反常的表现,朱岚岫的心头疑云聚涌,她将手轻轻搭在朱秀贞的肩上,问得小心翼翼,“这件事……和姑姑有什么关系吗?” 朱秀贞的肩膀抖颤了一下,她猝然抬头,呜咽着:“我虽然不喜欢柳鸣凤,更谈不上和她有什么感情,可是……我把人家好端端的姑娘给毁了,我作的什么孽啊!”她一头哭一头嚷:“严世蕃这个混蛋,我恨死他了,我恨不能亲手掐死他!” “姑姑,冷静些”,朱岚岫忙不迭的安抚她,生怕她因情绪激动而动了胎气。 朱秀贞抽噎了老半天,才断断续续道出了事情的经过。当日朱秀贞曾告诉过岚岫,她偶然遇见了严世蕃,发现严世蕃一直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瞧看,想不到朱秀贞的担心成了事实,严世蕃果然认出,永淳公主就是万花楼里那个为颜如玉与他争风吃醋的贾公子。在朱岚岫和向擎苍离开京城后的某一日,严世蕃突然造访公主府,他将一包药粉交到了朱秀贞手中,要求她设法将药粉倒入柳鸣凤饮用的茶水当中,言语间尽是威胁的意味,意思是如果朱秀贞不按照严世蕃吩咐的去做,他就会命人将贾公子的丑事抖露出去,让永淳公主颜面扫地,让皇上雷霆震怒。 朱秀贞本就因假扮贾公子的荒唐事而心虚,被严世蕃当面揭发,一下子乱了阵脚,只能为他所胁迫。 朱秀贞借吊唁柳王旬之 名登门,柳鸣凤见朱秀贞挺着大肚子上门,非但没有起疑心,还甚为感动。二人饮茶闲谈时,朱秀贞假意要参观侯府,让柳鸣凤和桂花陪同,小翠则留了下来,偷偷将药粉倒入柳鸣凤的茶水当中。回来后见柳鸣凤喝下了那杯茶水,朱秀贞立即起身告辞。 那包药粉的药效是让人浑身瘫软无力,药性半个时辰后便会发作。夜间严世蕃翻墙潜入侯府,打昏桂花,尽情蹂躏了瘫倒在床上,毫无反抗之力的柳鸣凤。 朱岚岫只感到浑身发冷,那对柳鸣凤而言,该是怎样撕心裂肺的梦魇?“姑姑,你好糊涂!”她忍不住出言责备,可是看到朱秀贞自责的眼泪,她又心软了,“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没有用了。这都是严世蕃作的孽,也怪不得姑姑,只是,苦了柳小姐了”。 朱秀贞只是一个劲地哭,哭累了,才在朱岚岫的柔声慰语中昏昏然入睡。朱岚岫为姑姑掖好被子,疲惫地出了昭仁殿。她满心悲凉,殿外冷月如霜,仰头望月,思绪又飘回那个月色朦胧的新婚之夜,月光下缠绵悱恻的一对人儿,那样的柔情蜜意。“向郎”,她倾心呼唤,忽被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如果擎苍知道了柳鸣凤的事情,他会有什么反应? 第90章 同根相煎何太急 方皇后搬回了坤宁宫,寿诞的那天,又是嫔妃齐聚,花红柳绿。王贵妃、卢靖妃、杜康妃、赵荣妃、应惠妃都来了。朱岚岫环视众人,竟有恍若隔世之感。不过相隔一年,却仿如已有千年光景。方皇后虽然极力维持着皇后的威仪,但明显力不从心,她的精气神,是大不如从前了;王贵妃被幽禁了数月时间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往日的容光神采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恹恹病容,她对众人不理不睬,除了不时对靖妃投去冷厉如箭的目光;喜欢刻薄人的卢靖妃也收敛了许多,大多时候都是讪讪笑着,刻意躲避着王贵妃,不与她正面接触;应惠妃形容憔悴,神情落寞,当日那个脸似芙蓉、娇艳如花的晓蕙,在她的身上再也看不到半点影子了;赵荣妃也花容惨淡,面无生气,听说竹青死后,她又将自己封闭起来,抑郁多病;杜康妃还是那么端庄典雅,对谁都温婉地笑着,只是那笑,多少也显得勉强。 现场气氛甚是沉闷,众女子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说些不着边际的话。骤然间,一个黑影从屋梁上落了下来,黑影急速旋转,好似一团黑云以极快的速度飘落,但黑云中有一道闪电划过,银光携带着寒气逼向朱岚岫。所有的人都吓得惊声尖叫,却根本来不及作出反应。眼见黑衣人手中的剑就要刺中朱岚岫之时,赵荣妃飞扑过来,挡在了朱岚岫身前。寒光一闪,如泉鲜血从赵荣妃的肩头涌出。那是一个手握长剑的蒙面黑衣人,见行刺失败,他忽地向门外飞去,刹那间已消失无踪。 看到赵荣妃浑身是血,方皇后和其余几位皇妃从极度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大喊抓刺客的,传唤太医的,乱成一团。太医很快来了,几个宫女手忙脚乱的依照太医的吩咐给荣妃上药止血、包扎,惠妃胆子较大,也上前帮忙。方皇后和王贵妃、卢靖妃、杜康妃都吓得缩在一旁,不敢直视那血淋淋的伤口。朱岚岫也呆呆地站着不动,失魂落魄。 所幸赵荣妃只是被剑刺伤,并无性命之虞。太医用了上好的药材,外敷内服,只需休养几日便可复原。 朱岚岫和杜鹃带了好些补品,到永宁宫中探视赵荣妃。荣妃斜倚在靠垫上,青丝散乱,憔悴不堪。见了朱岚岫,她勉强挤出一缕笑,“公主有心了,还特地来看我”。 朱岚岫的言语情真意切,“荣妃是因我而受伤的,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 荣妃淡淡一笑,“当时我离公主最近,那种情况下也来不及多想,换作是别人,应该也会有这种本能的反应吧”。 “杜鹃,你先出去” ,朱岚岫眼睫轻扑,有几点晶莹闪烁,“荣妃,我能否和你单独谈谈?” 荣妃略微诧异,但还是屏退了身旁的宫女。室内只剩荣妃和朱岚岫二人时,荣妃微微笑道:“什么秘密的话,还不能让旁人听了去?” “荣妃一定知道三国时期曹植的那首《七步诗》吧”,朱岚岫凄凄吟道,“煮豆持作羹,漉豉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荣妃微微变了脸色,转瞬却镇定答曰:“当然知道,只是不知公主为何突然提起了这首《七步诗》?” 朱岚岫洞悉一切的眸光直探入荣妃内心深处,“这首诗饱含悲愤却又无可奈何的兄弟之情,对于姐妹同样适用。如果荣妃不是我的亲姐姐,怎会舍命相救?这是血缘亲情的本能,外人却不会有这样的本能。何况,那天在场的其他人,都不知道我已武功尽失。姐姐却是知道的,如若不然,相信你也不会有这样冒险的举动”。 见荣妃沉默不语,朱岚岫又道:“我的身上和姐姐一样,都有娘亲手烙下的木槿花烙痕,其实当日我因被大雨淋湿在永宁宫内更衣时,姐姐早已经看到了,我却一直蒙在鼓里。这事竹青也是知晓的,所以虽然姐姐不愿意伤害她,最终却仍不得不痛下杀手。昨日在坤宁宫为姐姐包扎伤口时,惠妃亲眼见到,姐姐的后背靠脖颈处,有一朵鲜红的木槿花。” “原来坤宁宫的刺客,是你们设下的圈套”,荣妃锐利地盯着朱岚岫,“如此说来,你今日来永宁宫,是来捉我去向朱厚熜交差的?” 朱岚岫低叹,“如果是来捉你,我就不会一个人来了”。 荣妃抬眸凝视,眼中泛动着温情的光芒。“我这一生,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我宁愿自己从来不曾来到这个世上”,她笑得短促而凄凉,“我是个私生女,爹娘虽然青梅竹马,外祖父却一心想让娘被选为秀女入宫,不同意他们的婚事。娘为了抗争,不惜未婚先孕。外祖父震怒却无可奈何,只能打消了选秀的念头,但仍不愿成全一对有情人。娘被送到雪梅山庄,也就是你曾去过的断情山庄,在那里悄悄生下了我,然后以收养弃婴的名义,将我寄养在雪梅山庄。那年,娘只有十四岁,这个秘密,在雪梅山庄中仅来福管家一人知道”。 荣妃默默的、静静的、幽幽的瞅着岚岫,又接道:“来福管家很疼我,其他人也都待我很好,在雪梅山庄的那几年,应该是我一生中最无忧无虑,最快乐的时光了,我最喜欢在那片白梅林中嬉戏 玩耍,爱极了那些白梅花,微风吹来,雪白的花瓣纷纷扬扬飘落,如沐花雨。后来外祖父获罪,全家受到牵连,来福管家带着我颠沛流离,直到爹找到了我们,将我们带入了白槿教。虽然父女团聚,但我的噩梦也从此开始。” 荣妃的语气里揉进了痛楚,“十四岁那年,爹得知宫廷岁选秀女,就想方设法要让我混入秀女当中。凑巧的是,我和爹途径浙江海宁,在一户赵姓人家的家中借宿,赵家长女赵若素被选为秀女,却因不愿入宫投井自尽。她的父母担心获罪,惶恐不已,我爹便与他们达成交易,让我冒名顶替进宫选秀。之后,我如愿获得皇上的宠爱,还未生育便被册封为荣妃。可是,旁人嫉羡的隆宠,于我而言,却是炼狱般的折磨。我喜欢‘若素’这个名字,安之若素。但我如何能够安之若素?恰恰相反,我过的是惊惶失措、寝食不安的日子。为了肩负的使命,我的双手沾满了鲜血,眉儿和竹青对我忠心耿耿,我却不得不眼睁睁看着她们死去。阎贵妃和德妃被我设计陷害,甚至端妃,也是间接因我而死。还有鬼老大和钦安殿那些无辜的宫女……而最让我痛心的,是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保不住……”她崩溃痛哭,惭愧、悔恨又绝望无奈的泪水纷陈了一脸。 “其实我早该想到荣妃就是罗刹,只是虎毒不食子,我一直不敢相信这个事实,所以判断出现了失误”,朱岚岫心有戚戚焉。她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在山腹石洞中见到白木槿的画像,那笑容有似曾相识之感,后来她在御花园中见到荣妃,她嫣然一笑,如花盛开,撩人绮念,简直就是白木槿再世;在永宁宫避雨时,荣妃说:“你那个顶天立地的夫君,是不会虐待你的。”擎苍,就是顶天立地之意,她早就知道了朱岚岫和向擎苍的故事,只是后来她巧妙地把话说圆了;曾经不惜牺牲孟婆,要置朱岚岫于死地,可当看到了朱岚岫身上的木槿花烙痕,发现她竟是自己同母异父的亲妹妹后,荣妃改变了初衷,非但不再加害,反倒处处维护。那晚在乾清宫,当朱岚岫和向擎苍中了销魂散的毒时,是荣妃的一声尖叫惊醒了他们;集安堂内,司马南欲杀朱岚岫灭口,荣妃没有出手相助,才让朱岚岫获得了被惠妃救走逃生的机会。 朱岚岫已经泪眼迷离,可怜的姐姐,她一直在为别人而活,生性清冷高傲,却被迫委身于仇人,忍辱承欢。生下仇人的孩子,又要亲手将自己的骨肉扼杀。生命怎堪承受如此重负?当襁褓中的幼儿毒发身亡时,荣妃撕心裂肺的惨痛是千真万确的。她对皇上极端厌恶愤恨,宁可卧病在床,再也不愿侍寝。可是,命 运不容许她消极避世,她不得不强颜欢笑,再度承宠,忍受那无止境的虐待和摧残。惠妃的香肌丸失窃,亦是荣妃所为,因为她再也不肯怀上仇人的孩子了,那样的痛和恨,她已无力经受。 “端妃受尽恩宠,是因为形似娘,又比娘温柔顺从得多。而姐姐冷傲、淡漠,却也多年得皇上欢心,必是神似娘的缘故,皇上从姐姐身上,看到了娘的影子”,当重重迷雾散尽时,朱岚岫的眼前一片清明,寡怜薄幸如嘉靖,其实也有深情的一面,至少对白木槿,此情不移。 “爹告诉我,进宫的主要任务是营救娘,可我连娘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爹骗了我,他万般算计,只为了那本兵书。我这么多年忍辱负重,究竟换来了什么?一切都是那样毫无意义,我已经累了,倦了,再也不想这样活下去了”,荣妃掩住脸,泣不成声,“我知道,娘跳崖自尽,临死前将藏书图献给朱厚熜,是为了求得朱厚熜的安心,保护你,不让你受到怀疑和伤害……娘也绝对不愿看到我们姐妹相残的悲剧发生”。她忽然抬头目注岚岫,紧紧咬着唇,定定地说:“相信我,我会让这一切彻底结束。你去告诉朱熜,让他今夜亥时移驾西苑外的丹场,我会带着我爹去见他,给他一个交待。” 面对姐姐真挚诚恳的眼神和语气,朱岚岫无法说“不”字,她含泪点了点头。 朱岚岫刚离开永宁宫,就被嘉靖派来的人急召至西苑万寿宫。 “听说荣妃为你挡了刺客的那一剑”,嘉靖面无表情,那个刺客是东厂高手假扮,他心知肚明。 朱岚岫俯首,声音沉痛而沙嘎,“荣妃……就是罗刹”。 嘉靖面有厉色,“为什么不将她抓起来?”随即他又盯着朱岚岫,“你的武功呢?听说你武功尽失了,是吗?” 朱岚岫心头一紧,她惶惑着,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避而说道:“荣妃请儿臣转告父皇,请父皇今夜亥时移驾西苑外的丹场,她会带着司马南去见父皇,给父皇一个交待。” 嘉靖皱拢眉头,正准备开口,昌芳前来禀报说,陆指挥使来了。 嘉靖的眉头略微舒展开来,淡淡道:“让他进来吧。” 见到朱岚岫,陆炳的神色有些不自然,他的目光飘忽不定,似乎藏着什么不能言说的秘密。那目光让朱岚岫心乱如麻又心急如焚,擎苍,一定是擎苍出了什么事! 嘉靖看了陆炳一眼,“罗刹的事情,让公主跟你说说吧”。 听说 荣妃要在丹场见皇上,陆炳急道:“这一定是圈套,皇上千万不能冒这个险!” “丹场,我是一定要去的”,嘉靖语气坚决,“叫你来,是让你赶紧调集人手,以防万一”。 “可是……”陆炳还想阻止,但看到嘉靖不容置疑的神情,他把话又咽了回去,领命道:“是,微臣一定布下天罗地网,让他们插翅难飞。” 嘉靖的眼神突然黯了下来,“荣妃,荣妃……”,他重复默念着,声音里渐渐透出苦涩的意味。 第91章 网罗惊破双栖梦 陆炳出了万寿宫后脚步匆匆,朱岚岫追上他时已是气喘不定。“陆大人”,她拦在了他的身前。 陆炳慌忙行礼,“公主……有事吗?” 朱岚岫睁大眼睛看着他,“我想知道,擎苍……他还好吗?” “他……挺好……挺好的”,陆炳有点儿磕巴。 朱岚岫哀伤地锁起了眉头,“陆大人,不用瞒着我了,你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告诉我,我承受得起”。 陆炳的目光停留在朱岚岫脸上,好半晌才艰难开口:“擎苍他……入狱了。” 朱岚岫只觉得脑子里轰然一响,立即感到天旋地转,她问得有气无力:“入狱?他犯了什么事?” 陆炳沉沉叹气,“他上疏揭露严嵩和严世蕃父子的累累罪行”。 “是为了柳鸣凤的事吗?”朱岚岫心神恍惚,头脑昏晕。 “公主已经知道了?”陆炳一脸的疲态,“擎苍对于严嵩父子的所作所为本就极端不满,柳鸣凤的事情,终于让他忍无可忍了。何况柳鸣凤是为了擎苍才忍辱嫁给严世蕃的,以擎苍的性子,怎么可能袖手旁观”。 “为了擎苍?”朱岚岫心头震动,她早已觉得蹊跷,柳鸣凤性情刚烈,即便失身于严世蕃,也绝不会甘愿一辈子委身于他。只是不曾想到,此事竟与擎苍有关。 陆炳道出了实情:严世蕃生怕柳鸣凤闹得天翻地覆,早有防备。他派人将桂花抓了起来,桂花经不住毒打,一五一十说出了柳鸣凤一门心思爱着向擎苍,向擎苍却和云锦公主相爱的事实,包括向擎苍在娶严清秋的那天晚上,其实是去与公主相会。严世蕃便以此要挟柳鸣凤,如果她不肯屈从于自己,就将向擎苍和公主的私情透露给皇上。柳鸣凤自然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为了保住擎苍的性命,她不得不委曲求全。 向擎苍回京城后,桂花上门哭诉,说柳鸣凤在严府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央求向擎苍救柳鸣凤脱离苦海。 “擎苍知道我不愿意和严嵩父子作对,所以自己上疏。当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陆炳苦叹,“桂花会有这样的举动,根本就是严世蕃指使的。自己的妻子,一天到晚记挂的却是别的男人,严世蕃怎么咽得下这口气,何况他们父子早已对擎苍怀恨在心,正好借机报复。只是严世蕃不愿对柳鸣凤食言,所以故意设下一个圈套,让擎苍自己往里钻”。 “皇上偏袒严嵩父子,反而认定擎苍是诬告,是吗?”朱岚 岫一颗心急促的向下沉。 陆炳道:“这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擎苍知道的太多,皇上对他已经有所顾忌。严世蕃又收买了沐王府卫队队长方麟,污蔑擎苍千方百计引诱公主,让公主对他动了情,并骗得公主耗尽功力替他疗伤,险些丧命。皇上原本有意让公主下嫁沐王府世子沐融,公主却为了擎苍,当面拒绝了沐融,这在皇上看来,简直就是欺君罔上,罪大恶极啊!” 方麟,朱岚岫想起来了,他是沐融的亲信,看起来忠厚正直。他率领卫队,一路上护送自己和擎苍从云南回到京城,尽忠职守,丝毫不敢懈怠。严嵩父子虽权倾朝野,但沐王府远在云南,与他们素无交集。方麟与严世蕃更无利益瓜葛,他之所以肯帮助严世蕃作伪证,一定是因为怨恨自己和擎苍。方麟太忠心了,他看着沐融为情所伤,心中愤愤不平。 “前尘往事断肠诗,侬为君痴君不知。莫道世界真意少,自古人间多情痴”,朱岚岫悲吟。一切的根源,竟都是为了一个“情”字。 陆炳的语气饱含悲怆和无奈,“擎苍说,他为官既不求名,也不谋禄,唯一所求乃扫除奸恶,为天地间不幸之人争些公平义理,为庙堂上留些浩然正气。能为正义而死,死得其所,只是他亏欠公主的实在太多,这辈子却再无机会弥补了”。 朱岚岫的声音凝聚出汹涌的泪意,却竭力克制住没有让泪水掉下来,“告诉擎苍,我以他为荣!” 夜晚的丹场依旧火光冲天,将夜空映照得一片血红。丹场四周已埋伏了大批锦衣卫,陆炳和朱岚岫分站在嘉靖的两侧,只等着罗刹出现。 朱岚岫举目望去,丹场中央设坛,周边按八卦阵势,摆放八个标有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字样的巨大丹炉,炉火正熊熊燃烧。那个阴森恐怖的深夜,那些被残忍丢进炼丹炉的孩童,可怕的记忆如死灰复燃,朱岚岫感到四肢冰冷,连心跳也慢了好几拍。 亥时刚过,正北方的空中出现了两条黑影,若陨星飞泻向丹场中央飞来,稳稳落在了标有“乾”字样的炼丹炉前。黑影刚落地,一大群锦衣卫已经将他们包围在中间。 其中一条黑影便是荣妃,而另一个人,竟是“通妙散人”梁高辅。嘉靖见到这二人一同出现,大感震惊,一时间竟怔住。 “皇上,皇上”,陆炳连唤两声,才唤回了嘉靖的神智。 “皇上,让这些人先退下,我有话要说”,荣妃镇定开口,“我今天来到这里,就没打算活 着离开,用不着这么急于抓我们吧”。 陆炳凝目望去,荣妃是赤手空拳而来,而她身旁的梁高辅一动不动,似乎穴道受封,动弹不得,他将这一情况告诉了嘉靖。 “让锦衣卫先退下吧”,嘉靖下令。 陆炳一挥手,那些锦衣卫立即分两边退下。 荣妃深深吸了口气,她的声音坚定而冷静,“皇上,我先让你看清楚梁高辅的真面目吧”。她忽然伸手在梁高辅脸上一抹,撂下了一张人皮面具。 那面具后的脸,紫脸环目,满腮虬髯,眼神锐利如鹰。 “司马南!”朱岚岫低呼。 嘉靖脸色大变,只感背脊之上,升起了一股寒意,司马南,白槿教的现任教主,竟然一直在自己身边。他瞪着眼睛,咬牙切齿道:“你二人多蒙圣恩眷顾,想不到,朕竟是引狼入室,养虎为患!” 荣妃惨然一笑,“皇上说得对极了,真正的赵若素,不愿进宫侍奉昏君,被选为秀女后就投井自尽了。那个整日炼制****,哄骗皇上可以长生不老的梁高辅,我们也早就替皇上处决了。皇上看走了眼,长久以来宠幸的,不过是虎狼之辈”。 “你们——”嘉靖横眉怒目,他转而瞪视着司马南,少顷,发出了一阵冷笑,“司马南,你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居然将亲生女儿奉献给朕,供朕享乐,你倒真是大方”。 荣妃听到这话,紧咬着玉牙,强忍着内心的伤痛,缓缓闭上双目,泪水从她苍白的脸上滚了下来。 司马南双目尽赤,直欲喷火,开口时却已恢复了镇静,他声音幽沉,隐含着英雄末路的凄凉,“被自己的女儿出卖,我无话可说!” “知道为什么亲生女儿会出卖你吗,因为你是个禽兽不如的父亲!”朱岚岫对司马南痛恨至极,再也忍耐不住,出言怒斥。 司马南双目微闭,不发一言。 荣妃的目光落在了朱岚岫脸上,那目光前所未有的温柔,却暗含诀别之意。目光一转,又凝注在嘉靖的脸上。 嘉靖也凝望着荣妃,火光映照下,更显得她玉肤欺雪,容色绝伦。嘉靖只觉得耀眼生花,忽感心中一痛。他忘不了第一次见到荣妃时的情景,那是在寒冬的御花园内,她独立于一棵白梅树下,神态高不可攀,冷艳的眼神传递着绝美和傲然,恰如那一身傲骨,不与群芳争艳的白梅。又像极了白木槿,那个让他爱得疯狂的女人。“荣妃……”嘉靖的声音变得暗哑。她 们竟是一对母女,难怪如此的神似! “煮豆持作羹,漉豉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荣妃轻吟这首《七步诗》,她含着满眶泪水,凄婉一笑,“皇上,死者长已矣,请善待活着的人!”话音未落,她已带着司马南飞身而起,衣袂飘飞,投入了炼丹炉中。 “荣妃——”嘉靖失态惊喊,两行泪水,点点洒落胸前。 炉火窜起数丈高,噼啪作响,热浪滚滚,朱岚岫两眼发直地盯住炼丹炉,仿佛那火焰铺天盖地,直对着自己席卷而来,那种被烧灼的疼痛噬骨钻心,几乎要将她生生撕裂。她气血翻涌,呼吸越来越困难,渐渐的失去了意识…… 满世界的火光,似乎天地都在燃烧。荣妃就置身于一片炽烈的火海中,她带着重生的喜悦,含笑道:“凤凰在大限到来之时集梧桐枝****,在烈火中新生,其羽更丰,其音更清,其神更髓。经历烈火的煎熬和痛苦的考验,获得重生,并在重生中达到升华,是谓‘凤凰涅磐’。如今我就是那涅磐的凤凰,终于获得了重生。妹妹,姐姐要去另一个极乐世界了,你要好自珍重……” “姐姐——”凌云轩内,朱岚岫惊叫着醒来,伸手一摸,脸上全是冰冷的泪水。 惊魂未定之际,无意间一瞥头,朱岚岫又骇了一跳,嘉靖正立在床前,满脸怒容地注视着自己,他的身旁,是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杜鹃。 朱岚岫一阵心慌意乱,她急急翻身下床,跪地问安。 可怕的沉寂过后,嘉靖终于沉沉开了口,“太医来诊视过,说你已经有了近三个月的身孕”。他的目光冷如冰霜,“你肚子里的孽种是谁的?” 朱岚岫脑中一片空白,她茫然无措,头昏眼花,却口齿清晰:“我自己的孩子,与他人无关。” 嘉靖冷哼一声,“不用苦心维护他了。向擎苍已经承认了罪行,他倒是敢做敢当”。 朱岚岫的傲气一下子被激发了出来,她力持镇定,肃然道:“皇上此言差矣,我们两情相悦,同心结发,何罪之有?” “同心结发?”嘉靖嗤笑,“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朱岚岫从容答道:“苍山作证,洱海为媒。” 嘉靖双眉轩动,怒目圆睁,“简直荒谬至极!你这等放浪形骸,不知羞耻,枉读了圣贤书,居然还大言不惭”。他猛转头,对着杜鹃怒喝:“去,端过来!” 杜鹃浑 身颤抖,磕头道:“皇上,求求您,饶过公主吧。” “让你端过来,听到没有?”嘉靖厉声重复。 杜鹃只得起身,颤颤巍巍地端来了一碗药汤。 嘉靖直视着那碗汤药,语气漠然,“这是堕胎药,只要将这碗药喝下去,你还是尊贵的大明公主。我会为你选一个好驸马,让你们和和美美过日子”。 朱岚岫的脸色苍白如雪,却无半点惧色,她的声音极其平静、镇定,“当初在云南,如果我们制造一场意外,就可以双宿双飞,和和美美过日子。既然选择回来继续履行我们的职责,就已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如果保不住向家唯一的骨血,我就带着肚子里的孩子,到黄泉路上与他的爹爹相会吧”。 嘉靖无法克制的颤抖着,眼里几乎冒出火花,“你竟敢以死相威胁!” “我怎敢威胁皇上,不过是表达了生死相许的决心”,朱岚岫说得幽婉动人,“金章宗泰和五年,元好问赴试并州,道逢捕雁者,捕雁者告诉他自己遇到的一桩奇事:捕雁者设网捕雁,捕杀了一只雁。另一只脱网而逃的雁并不飞走,而是在他上空盘旋悲鸣了一阵,然后投地而死。元好问看着捕雁者手中的两只死雁,一时心绪难平,便花钱买下两只雁,将它们合葬在汾河岸边,垒上石头作为记号,号曰‘雁邱’,并作《雁邱词》”。她静静注视着嘉靖,语气坚毅而决绝,“网罗惊破双栖梦,爱侣已逝,安能独活。雁犹如此,人何以堪?” 嘉靖被这番话震撼了,一时之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第92章 无可奈何花落去 昌芳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皇上”,他结巴着,“外头……外头……娘娘们……” 嘉靖满脸狐疑地出了门,中午时分,日头毒辣辣的,方皇后和王贵妃、卢靖妃、杜康妃还有应惠妃却顶着烈日跪在门外,想必跪了很久,众人都已是汗湿红妆。 “你们这是做什么?”嘉靖皱紧了眉头。 方皇后伏地叩首,言辞恳切,“‘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一首《白头吟》,道尽了世间多少女子的美好愿望。公主能遇见让她足以倾心相许之人,是何等有幸。皇上,法理不外乎人情,臣妾等人今日斗胆恳请皇上,网开一面,成全一对有情人,成全他们白头不相离的心愿”。 其余几位皇妃随方皇后磕头,口中齐呼“恳请皇上成全”。 嘉靖惊愣俯视跪在地上的皇后和几位皇妃,久久才喑哑的迸出声来:“难得你们有如此齐心的时候。” 惠妃哀声道:“‘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世间女子从古至今,自始至终所求不过是这么一句话。但这对于身处后宫的臣妾等人来说,只是徒然奢望。勾心斗角,挣扎了一辈子,想得到的,也不过就是皇上的一颗心。但是斗来斗去,到头来,其实谁都不是赢家,因为皇上的心,永远不可能只属于一个人。正因为如此,臣妾等人才格外的羡慕而又同情公主。” 嘉靖口齿启动,还未说出口的话却被小翠的呼喊声打断。大腹便便的朱秀贞闯进了凌云轩,小翠阻拦不了她,急得六神无主。 “皇兄”,朱秀贞步履蹒跚,走得很吃力,却强撑着要给嘉靖下跪。 “给公主赐座”,嘉靖呼唤昌芳,他不满而又心疼地望着妹妹,“看看你的样子,都什么时候了,还出来乱跑!” 朱秀贞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她焦急、慌乱、激动万分地喊着:“皇兄,求求你,给岚儿和向擎苍留一条活路吧。我是看着他们一路走来的,他们相爱,实在太辛苦了。我知道,岚儿根本不想当什么公主,她此生最大的无奈,就是投身帝王家。她宁愿当个布衣百姓,那样至少还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可以与心爱之人携手终老。”朱秀贞越说越激动,突然手捂肚子,痛苦呻吟起来。 “糟了,怕是要生了”,王贵妃是过来人,赶紧上前扶住她,着急大喊,“快扶公主进屋躺下,快请产婆和太医”。 已经来不及将朱秀贞抬回昭仁殿,只能在凌云轩内待产。凌云轩内乱作 一团,炎热的夏天,热浪侵袭下,每个人身上都是湿漉漉的汗水。嘉靖一直站在屋外,朱秀贞无助的、哀求的、惨厉的呼喊声隔着门不停地传来,伴随着产婆和太医的吵嚷声。他头痛欲裂,却坚持着不肯离开,脑子里纷纷乱乱的,有太多混乱的事情充塞脑际。直到婴儿响亮的啼哭声划空传来,太医通报永淳公主诞下男孩,母子平安,嘉靖才仰望墨黑的夜空,乏力地问道:“什么时辰了?” “皇上,已是丑时了”,昌芳惶恐不安。 嘉靖沉郁地长叹了一声,“回去吧”。 柳鸣凤将自己关在房内,不吃不喝。她本是个健康富有朝气,英气逼人的姑娘,现在却形销骨立,痴若木偶。 窗外,杨碧桃和苏荔正在嚼舌根。杨碧桃不屑冷哼,“就这么个病怏怏的木头人,相公还当块宝,真是可笑”。 “你懂什么呀,男人就是越得不到的东西越想得到”,苏荔拿腔捏调。 杨碧桃不解,“不是早就成了相公的人了吗,哪里还有什么得不到的”。 苏荔道:“身子是得到了,可心还在别人那里呀。那个向擎苍,听说犯了欺君之罪,就要被处死了,说来也真是可怜。” “有什么好可怜的,听说他诱奸云锦公主,还让公主有了身孕。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杨碧桃吃吃笑着。 “这话可不能乱说”,苏荔吓了一跳。 “我可没有乱说,刚才老爷和相公躲在书房里说悄悄话,被我偷听到了。听说那个向擎苍,是必死无疑了”,杨碧桃故意提高音量,分明是说给屋里的柳鸣凤听的。 “你们两个又在胡说八道什么?”严世蕃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没什么,我们不过是随便聊聊”,杨碧桃说着急忙闪身走开了。苏荔也随后逃离。 严世蕃恶狠狠地瞪了二人的背影一眼,很快又换上笑脸,推门进入。 “娘子”,严世蕃陪着笑。 柳鸣凤猝然抬首,死瞪着严世蕃,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你这个言而无信的卑鄙小人,如果向大哥死了,我要你偿命!” 柳鸣凤活像一头发怒的母狮,严世蕃骇得倒退了两步,他知道,以她的性子,是说得出做得到的。 “这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是公主被太医诊出怀有身孕,皇上震怒之下要将向擎苍处斩”,严世蕃眼珠子滴溜溜直转,“不过事情也不是完全没有圜 转的余地,现在能救向擎苍性命的,只有我了”。 “你?”柳鸣凤咬牙切齿,“我就不信,你有这么大的能耐”。 严世蕃挨近柳鸣凤,涎着笑,“你忘了,皇上最崇信道教,敬鬼神,只要我让陶仲文在他面前算上一卦,说不宜处死向擎苍,皇上肯定会相信”。 柳鸣凤脸上那种尖锐与抗拒的神情有所缓和,严世蕃很适时地搂住了她,已经垂涎三尺了,“小心肝,这么久不准我进你的房门了,让我日思夜想啊。只要你把我伺候舒服了,我就可以保住向擎苍的性命”,他整个人扑压到了柳鸣凤的身上,贪婪地亲吻她,一边动手撕扯她的衣物。 柳鸣凤嫌恶地躲避着他的碰触,却无法逃脱三番五次被他凌辱的命运,她全身绷紧得像一把拉满了的弓,不动、不喊,任由他发泄。疼痛、厌恶,以及那种深刻的屈辱感一直切入她灵魂深处去,她厌恶自己,轻蔑自己,恨自己,觉得自己肮脏而污秽,恨不能立刻死去。可是,她不能死。“擎苍”,她喉中呜咽,心中悲鸣,她怎配再想着他,她的尊严、骄傲、冰清玉洁,在那个被严世蕃强暴的夜晚就已被摧毁殆尽。可是,她还要继续苟活在这个世上,为了擎苍,她只能活下去。 事后严世蕃去找他爹商量,要请陶仲文出马。 “不行”,严嵩断然否决,“斩草要除根,不能给我们自己留下祸患”。 “爹,您就帮帮儿子吧,先把柳鸣凤哄住了,她可是咱家明媒正娶的媳妇,要是寻死觅活的,传出去被人笑话”,严世蕃晓以利害,“不如先让向擎苍被判流放边陲,然后我们找人在途中……”他作出一个杀人的手势。 严嵩疾言厉色,“当初就让你不要招惹那个柳鸣凤,如果你肯听我的话,就不会惹出这么大的麻烦来”。 严世蕃嘻嘻讪笑,“爹,怪我一时鬼迷心窍。可儿子是真心喜欢柳鸣凤,爹就再帮儿子一回吧”。 严嵩不满蹙眉,这时敲门声响了起来,严嵩打开门,门外站着严府的家奴。 “有事吗?”严嵩看着他。 家奴瞄了书房内一眼,迟疑着,“老爷……” 严嵩看那家奴像是有什么秘密,便将他带到了无人之处。“说吧”,他满心好奇。 家奴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有位夫人,让奴才将这封信交给老爷,还说事关重大,不能让别人知道了”。 “夫人?”严嵩满脸狐疑,“知道她是 什么人吗?” 家奴摇头道:“是位满头白发的********,她只说,是老爷的故交。” “好了,你下去吧”,严嵩莫名一阵心跳,他快速打开信封,取出一张素笺。上面写了半阕词: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严嵩的手剧烈颤抖起来。再看下面有一行小字:今夜戌时,京郊竹林小屋,为盼。当落款处“莺莺”二字闯入眼帘时,一股热浪狠狠冲入了他的眼眶。 莺莺,那个让他苦苦思恋了十八年的女子。十八年前,他正值壮年,温文儒雅,风度翩翩。满腹诗书却怀才不遇,胸有抱负而报国无门。他曾经是个正直且有骨气的人,弘治十八年考中进士,被选为翰林,前途一片光明。正德四年却毅然称病辞官回乡,因为奸人当道,不堪与之为伍。他蛰伏家乡,一面潜心读书,一面审时度势,待机而动。十年过去,他不但书法文章声誉鹊起,对治国方略和处世之道也有颇深的领悟。正德后期,在一些正直大臣的不懈努力下,大太监刘瑾等奸佞小人终于被铲除。正德十一年,在时任内阁首辅杨廷和的盛情邀请之下,严嵩决定出山。然而复职后,他却先后赶上宁王叛乱、朱厚照驾崩等一系列惊天动地的事件,依然得不到重用。 直到嘉靖三年,严嵩仍然只是应天府翰林院的侍讲,只有七品官衔。没有一个人欣赏他的才华,更别说提拔重用了。也是在那一年,他遇见了莺莺,那个美丽多情的女子,她倾慕于他的博学多才,永远崇拜地注视着他。她眼中的崇拜为他即将枯萎的生命注入了活力和激情,那烈火般的凝视又烧化了他所有的顾忌。他们深深相爱了,在他们的爱情里,没有传统,没有礼教,没有年龄的隔阂,只有无穷无尽的爱恋,和如胶似漆的缠绵。 严嵩还记得,听说莺莺怀了双生子时,他喜极而泣,一心一意要将她娶回家,给她一个名分。谁知偏偏在这个时候,严嵩被调回京城,升任国子监祭酒。他为莺莺作了周到的安排,承诺待自己在京城安顿下来后,立即接她进京。由于诸事延误,当他心急火燎的赶回应天府时,已是大半年后。莺莺居住的那栋宅院已不见了伊人芳踪,她带走了刚出生的儿子,只留下奶娘和嗷嗷待哺的女儿。 忆往昔恩爱甜如蜜,今夕人儿已难觅。婴儿襁褓上绣着鸳鸯戏水的图案,还有用红丝线绣上的“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 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旁边还有一行小字“乙酉年(嘉靖四年)九月十六”,那是女儿的生辰。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严嵩怀抱初生的女儿,两行热泪肝肠裂,遂为女儿取名“清秋”。 第93章 似曾相识燕归来 竹林深处的竹屋外,明月皎洁,水波荡漾,月光如水水如天。孤零零伫立在溪流边,仰头望月的妇人,是袁瑛。她显然刻意打扮了一番,一身玫红锦缎,发挽宫髻,满插珠翠。她一直望着天上的明月,呆呆出神,直到身后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才悠然转身。 柔柔的月光倾泻,洒落一地的细碎,严嵩的身影笼罩在月光中,朦朦胧胧的。袁瑛的视线越来越模糊,雾蒙蒙的全是泪水。 “莺莺——”严嵩走近她,老泪纵横,“你的头发,怎么全白了?”他记得,她这身衣裳,是他请人为她裁制的,头上的珠翠也是他所赠。当年她也是这身打扮,眼角含媚,桃靥生春,如今,却是白发如雪,美人迟暮。 袁瑛凄然苦笑,“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她伸手一抹脸上的泪水,走到一旁的竹桌前坐下,桌上摆放着一壶酒,两只酒杯。她为他斟酒,“多年未见,借着今晚大好月色,畅饮一番吧”。 严嵩端起酒杯,忽见杯中反映出残缺的月亮,摇摆不定,十多年前的往事陡然间重现心头。他的目光凝注在酒杯上,望了一阵,黯然一声长叹,语气中满是阅尽天涯离别苦的悲凉,“当年为什么不辞而别?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袁瑛眉宇间流现出一片忧郁,“其实我不叫莺莺,我的真实姓名,是袁瑛,当年是白槿教四大领导者之一,人称‘铁娘子’”。 严嵩手中的酒杯“哐当”掉落,酒水溅到了他的脸上。 袁瑛起身走来,掏出手绢替他擦试,“你先别激动,听我把话说下去”,她在严嵩震惊的目光中幽幽开口:“当年白槿教起义,我乔装改扮,潜入应天府打探消息,就在那时候遇见了你。从此,我的人生彻底乱了套,你是朝廷命官,而我是女匪徒,明知道我们相爱不可能有结果,我却一步步沦陷,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知道自己怀孕后,为了我们的孩子,我做出了一个不可饶恕的决定,我背叛了白槿教,背叛了与我情同姐妹的白木槿,我孤身投敌,向柳王旬告密,为的是将功赎罪,摆脱匪徒的身份,让我们的孩子将来可以堂堂正正做人。” “柳王旬说,只要我诚心归降,就可以洗脱罪名,待消灭了起义军,便放我一条生路。谁知道,他是个阴险的小人,他欺骗了我!他贪图我的美色,竟然在我的酒中下药,将我糟踏之后,又命人将我捆绑起来,丢到乱葬岗,任我自生自灭。我当时浑身无力,在一堆尸体中躺了一天一夜,后来我奋力割断绳索,爬出了乱葬岗。我昏 倒在路边,被过路的樵夫救下。我差点保不住肚子里只有三个月大的孩子……”袁瑛缓缓闭上双目,泪水从她苍白的脸上滚了下来。 “柳——王——旬——”严嵩面色铁青,他攥紧了拳头,就好像攥紧了柳王旬的咽喉。 “柳王旬糟踏了你的女人,现在你的儿子霸占了他的女儿,这也算是因果报应吧”,袁瑛惨笑一声,又道:“那樵夫是个好心人,请大夫为我医治,还一路护送我回到了应天府。我回到了那座宅院,在那里生下了一对龙凤双生子。我这样的身份,这样的遭遇,怎么可能再继续留在你的身边了。我本想将一对儿女都留给你,可后来想想,你的夫人和儿子未必能够善待我们的儿子,还不如找一户好人家收养他。就这样,我留下女儿,带走了儿子。我知道,你一定会好好疼爱女儿的,她不会和你的儿子争夺什么,你的家人也不至于容不下她。” “莺莺,我从来不知道,你为我受了这么多的苦……”严嵩悲痛万分,几难自释,半晌才颤颤问道:“我们的儿子,他还好吗?” 袁瑛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搁下酒杯后,她的眼中已满是泪水,悲痛之情形诸言表,“那个被你们父子送进监牢,受尽折磨的人,就是我们的儿子。今天如果不是为了擎苍,我也不会来见你”。 “向擎苍?”严嵩骤闻这一震惊人心的隐秘之后,僵住了身子,他心如刀绞,近乎窒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流着泪,黯然道:“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个正直的人。可是我满怀抱负,却一直得不到重用,四十多岁了,还只是个七品芝麻官。好不容易回到京城后,我也曾直言进谏,却引来皇帝的不满。伴君如伴虎,我不得不向现实妥协,抛弃了清高和尊严,开始逢迎皇帝,打击异己……”他的语声是如此沉痛,显见他心头的沉痛,更非言语所能描述。 袁瑛幽幽一叹,垂首道:“造化弄人,你有你的苦处,我也无法责怪。苍儿和清秋成亲的那天,我想要阻止兄妹乱伦的惨剧发生,但我不能确定,那是不是真正的清秋。所以我易容成喜娘陈嫂的模样混进严府,故意扯脱了清秋的衣服,发现她的右肩上少了出生时就有的那颗黑痣。我当时就知道,那个清秋是假冒的,但我没有戳穿,只想静观其变。那天晚上,苍儿就是到这竹屋与公主相会,我亲眼见到他在婚礼上伤痛欲绝,借酒浇愁,醉得一塌糊涂。这两个孩子都太痴情了,做父母的,怎能不尽力成全。”她转目瞧了严嵩一眼,沉重地叹息一声,“我知道你一定有办 法救苍儿,也只有你才有能力救他了。公主怀着严家的骨肉,如果能让他们夫妻团聚,也算是天地间的一大造化”。 严嵩悲戚的目光中,已泛起无比坚毅的神色,“放心吧,我就是豁出性命,也要保全儿子的”。 “有你这句话,我死也瞑目了”,袁瑛展露出了欣慰的微笑,她的身子软软瘫了下去。 “莺莺——”严嵩疾步上前,稳住了她下滑的身躯。有冰凉的液体滴落在严嵩的手背上,低头一看,是红得刺目的血滴,她刚才饮下的,是一杯毒酒。在这一刻,那份黯然神伤和心魂俱碎的感觉,震痛了严嵩的每一根神经。他能做的,只有谐去她脸上的泪水,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冰凉的双手。 “如果有来世,我们再续前缘”,袁瑛声音细微、虚弱,每一个字却是那么肯定、清晰,“我死后,将我埋葬在天皇山断情山庄的白梅林中,那座无名氏的坟墓旁……那是我的……好姐妹……这辈子欠她的……我下辈子做牛做马……” 泪水沿着严嵩的面颊漫流,滴落在袁瑛已不见生命迹象的脸庞,与她的冷泪汇聚在一起,一颗接一颗的落下,渗入尘土之间。四周忽然被黑暗笼罩,月亮躲进了云层中,似乎也不忍目睹这人世间的生离死别。 刑部监牢内,向擎苍被关押在死囚牢中。那黑暗阴森的牢房,仿佛就是酆都城的鬼门关。严嵩站在牢房外,隔着栅栏,他看到擎苍躺在草垫上,双目紧闭,昏迷不醒。那发了霉的草垫,把一股股酸臭的霉气送到了鼻子中。他的亲生儿子,披枷带镣,衣衫褴褛,遍体鳞伤,脸色蜡黄。严嵩的心好似火烧一般的疼,他从来没有留意到,擎苍的眉眼,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还有那满腔正气…… 案件的主审官带着谄媚的笑,讨好巴结:“这小子真是个硬骨头,任凭严刑拷打,也不肯招认罪行。” “他犯了何罪?”严嵩拉下脸来。 主审官愣了一下,道:“不是按照阁老的吩咐,定了勾结邪教,欺君罔上,大逆不道之罪吗?阁老放心,下官一定用些更厉害的酷刑,逼他认罪。只要认了罪,就可判剐罪重刑,秋后凌迟处死。” “混帐东西!”严嵩抡手给了主审官一巴掌。 主审官懵了,手捂着火辣辣的脸,呆瞪着双目。 严嵩厉声道:“此案疑点颇多,从今日起,停止一切刑讯,医治好他身上的伤。待本官禀明了皇上,再作定夺。”他说罢扬长而去。 主审官一直愣愣地站着,不知所措。 西苑的万寿宫,依旧终日香烟缭绕,嘉靖也仍是日日在此修道以求长生。他一身道士打扮,在醮坛前坐诵经文,看起来却心不在焉。这几日来他一直心神不宁,常发噩梦,梦中白木槿两眼之中充满了怨毒之色,恨恨地切齿道:“你不是答应我,要让云锦公主嫁给他喜欢的人吗,你这个骗子、骗子、骗子……”场景一转,荣妃浑身着火,满脸激愤之容,嘶声指责:“为什么不能善待活着的人,为什么?”荣妃的脸开始扭曲变形,竟变成了方皇后哀伤沉痛的脸,她的身后还跟着王贵妃、卢靖妃、杜康妃和应惠妃,她们的脸渐渐都被泪光所罩没,只剩悲凉的余音“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在空气中悠悠回荡。最后所有的光亮和声音都消失了,一片死寂中,朱秀贞无助的、哀求的、惨厉的呼喊声骤然破空传来,声声不息,就像一条条小蛇,钻入他的耳朵里,继而在他的体内窜动,一点点啃噬着他的身心。 嘉靖只感到头痛欲裂,他扔下手中的木槌和罄,单手撑着头部,长长吁气。 “皇上,陶真人来了”,昌芳领着陶仲文进来。 嘉靖眼睛一亮,像盼来了救星,“先生来得正好,朕连日来神思恍惚,精力不济,先生可有什么灵丹妙药?” 陶仲文道:“微臣今日便是为此事而来。微臣昨晚夜观天象,发现紫薇星暗淡无光,似乎是不祥之兆。” 紫微星是帝王星,嘉靖登时大惊失色,“先生可有破解劫难之法?” “皇上不必担忧”,陶仲文忙安慰道,“微臣发现,紫微星暗淡无光,是因为被牵牛、织女星相互射出的耀眼光芒所掩盖。今晨微臣算了一卦,此事与姻缘有关”,他望向嘉靖,故作神秘,“卦象显示,皇上拆散了一对好姻缘,不知是否确有其事?” 嘉靖心头一震,“先生真是神机妙算,朕正为此事烦恼啊”。 陶仲文微微一笑,道:“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过几日便是七月初七,是牛郎织女相会银河的日子。皇上若能在人间搭建鹊桥,成人之美,那么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这样一来,非但紫微星能够重放异彩,紫微星旁还会出现一颗天命之星辅助,正暗合皇上有贤臣辅佐,定可保江山千秋万代。” 嘉靖如释重负地长长吐出一口气来,带着解脱的轻松道:“朕知道该怎么做了。” 七月初七日,嘉靖下了两道圣旨,一道圣旨将向擎苍削职为民, 流放到居庸关外的保安州。另一道圣旨将云锦公主贬为庶人,逐出皇宫,永世不得回朝。 昌芳到凌云轩传旨的时候,朱岚岫正坐在沉香床上发怔,她已被软禁凌云轩多日,朱秀贞生产后就搬回昭仁殿了,死气沉沉的凌云轩内,只剩朱岚岫和杜鹃日日默然相对。 昌芳宣读完圣旨后,朱岚岫仍跪在地上毫无反应,她处于一种浑沌的状态中,无法猜透,皇上究竟是何用意。 昌芳近前道:“皇上同时下旨,将向佥事流放保安州为民。皇上明为贬谪,实乃暗中成全,公主应该理解皇上的一片苦心。保安州虽地处偏远,但民风淳朴,而且远离朝廷,你们也可以过上安稳的日子了。” 朱岚岫恍然大悟,她拜倒在地,热泪滚滚,泣道:“叩谢皇上恩典!” 杜鹃突然对着朱岚岫叩首道:“公主,求求您,带奴婢一起出宫吧,奴婢愿意终身服侍公主。” 朱岚岫还未开口,昌芳已抢先道:“皇上说了,杜鹃可以随公主出宫,继续服侍公主。” 昌芳走后,朱岚岫和杜鹃相视良久,突然抱头痛哭起来,所有的恐惧、委屈、悲痛、压抑,都在这泪水中痛痛快快地宣泄殆尽了。 第94章 大结局 朱岚岫出宫的那天,方皇后和王贵妃、卢靖妃、杜康妃、应惠妃都来送行,众人没有离别的忧伤,都是满脸的欣慰和喜悦,那是发自内心的、真诚的。 朱秀贞坚持要将岚岫送出宫外。“姑姑,月子里的人不能吹风,你快回去吧”,朱岚岫挽拒。 但朱秀贞一再坚持,“你这一去,我们不知何时能再见面了,我怎能不多送你一程”,她说着就红了眼圈。朱岚岫只好不再阻止。 马车缓缓驶出了紫禁城,朱岚岫挑开车帘回头望去,巍峨壮丽、气象万千的宫殿,在阳光照射下,更显示出优雅、尊贵与辉煌。柔柔的阳光静静地照射在朱漆大门上,一半明媚,一半阴郁,凄美迷离,宛如前世的梦境。 京郊长亭古道,绿草如茵,空气中弥漫着花草的清冽气息。陆炳和向擎苍并肩站立在古道旁,近处停着一辆马车。满目的连天芳草,让向擎苍心生慨叹,“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陆炳长叹一声,“和你相比,我实在是个懦弱的人”。言罢又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既能离开,就不要再理会朝堂之事了。和公主好好过日子,她对你情深意重,千万不要辜负了人家。” 向擎苍点头道:“未出土时先有节,便凌云去也无心。我本非宦海中人,此番能全身而退,已属万幸了”。他伤感目注陆炳,“擎苍多年蒙大人栽培和厚爱,以后再也不能为大人效力了,请大人受我一拜”,他敛衽下跪,重重叩头。 陆炳弯腰将他扶起,眼中浮现泪光点点,萋萋满别情。 远处传来辘辘的车轮转动声响,二人同时回过身去。一辆马车奔驰而来,渐渐驶近,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杜鹃率先跳下车来,将车帘挑起。向擎苍一个箭步上前,朱岚岫正好探出头来,他将手伸给她,小心翼翼地扶她下了马车。朱岚岫双脚着地的那一刹那,已被擎苍拥入了怀中,他的泪水打湿了她的秀发,再与她的泪水混合在一起,顺着她的面颊漫流。他极小心地抱着她,生怕挤压到她的腹部。 “好了,我知道你们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但是将来有的是时间,先让我说几句话吧”,朱秀贞笑着打断了他们。 二人这才依依不舍地分开来。朱秀贞手中捧着一个大包袱,杜鹃上前将包袱打开,里面全是小孩的衣物。朱秀贞取出最上头的一件道:“其余的衣物都是我替你们准备的,唯独这件,是惠妃亲手缝制的百家衣,她说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 有孩子了,希望你们的孩子能够平安健康地成长。” 朱岚岫感动之余,不自觉地一瞥身旁的陆炳,他的表情不太自然,似乎包含着歉疚,又有深深的无奈。晓蕙对他的感情,他是知道的吧?朱岚岫暗暗叹了口气,陆炳明显苍老了,三十多岁的年纪,已经华发早生。权势显赫,地位崇高如他,内心却是空虚和寂寞的。 朱秀贞又让车夫帮忙抬下一个大箱子,里面有许多珠宝首饰和金银盘缠,除了皇后和几位妃子赠送的之外,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嘉靖让昌芳暗中交给朱秀贞的。叮嘱了一通之后,朱秀贞又满脸严肃地给向擎苍训话:“岚儿为你吃尽了苦头,你如果胆敢让她受半点儿委屈,我绝对饶不了你!” 向擎苍郑重起誓:“我发誓,会一辈子爱护岚岫,若有违此誓,必遭……” 未说完的话被岚岫的手堵住了,她眼中柔情满溢,“姑姑不过说说而已,你发那么重的誓做什么”。 朱秀贞和陆炳都笑了起来,有阳光般的暖意渗透开来,温暖了每个人的心田。 不远处的一处高坡上,有两个人影在微微晃动。严嵩一身布衣,扮作普通老百姓的模样,正居高临下地看着送别的场面。他旁边打扮似村妇的是柳鸣凤,她神情凝重,眼中满是眷恋与不舍。 “为什么不与向大哥父子相认?他这一走,恐怕再也没有机会了”,柳鸣凤抬眼看着严嵩。这是第一次,她投向他的目光没有带着恨意。 严嵩怅然摇头,“我在他的眼里,是个十恶不赦的奸人,他已饱经磨难,不要再给他增添心理负担了”。严嵩沉沉叹了一口气后,又沉默下来。 向擎苍扶着朱岚岫上了陆炳事先为他们准备好的马车,杜鹃也随后上车。陆炳和朱秀贞上了另一辆马车。赶车人各自扬鞭,两辆马车背道而驰,在辘辘轮声中渐行渐远。 严嵩和柳鸣凤一直远远地望着,直到向擎苍和朱岚岫乘坐的那辆马车已消失在古道的尽头,他们仍伫立在阳光下,沉默肃然如两尊闪闪发光的泥塑雕像…… 半年后,柳鸣凤死于难产,给严家留下了第一个孙子。临终前,她流露出对儿子的不舍之情,但更多的,是解脱的快感。相隔数日,远在保安州的向擎苍和朱岚岫也喜获麟儿,母子平安。 (全书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