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荷》 ☆、楔子 北魏延昌二年,未时一刻。 都城洛阳朱楼夹道,人潮涌动。 各大店铺酒楼门庭大开招揽生意,茶寮下,楼阁中,小厮的招呼声此起彼伏,掌柜的算盘拨得噼啪作响,俨然一派盛世繁华之象。 与此相比,西长街一条年久失修的老弄堂则显得格外的静谧安宁。两旁高高的旧房子挡去下午刺眼的阳光,留下一份难得的清凉舒爽。一个穿短打的少年飞速地奔跑其中,粗重的喘气声不断地回荡在老弄堂的墙壁之间。 他家大人出事了,他家大人中毒了! 泊周脑中不断地回荡着这个让他心惊肉跳的念头。 他拼尽毕生力气向顾府大门狂奔,许是跑得太快,加上焦急如焚,左脚在迈过门槛的时候结结实实被绊到,他一个没站稳,朝着地面扑了下去,整个人狠狠地砸在坚硬的地面上。 “哎呦喂。”他惨叫一声,挣扎着艰难地站起来,两个手掌由于在地上摩擦了一段,悉皆擦破了皮,鲜血自几道划痕中流淌出来。除此以外,先落地的右膝更是摔得鲜血淋漓,裤子上弄出好大一个窟窿,实在是狼狈不堪。 “哎呀,泊周,你怎么弄得这副样子,不碍事吧?”在泊周低头查看自己的惨状之时,从里边走出一个十七八岁的紫衫丫头,她说话的声音不大却充满关切,说话时眼角还挂着泪珠。 泊周抬起头,看到是她,赶紧一瘸一拐地走过去:“英倩姐,我只是摔了一跤擦破了点皮,不打紧。大人呢,大人怎么样了?我方才听西街那边的葛老爷子说大人昏迷不醒,广叔在四处寻大夫,是不是真的?” 叫英倩的女子低下头,神色黯淡,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什么,怎么会这样,早上不好好的?”说着他也顾不得其它,忍着痛继续一瘸一拐地往内室走去。 那名女子看着泊周远去的滑稽背影,站在原地呆立了良久,接着她低低叹了口气,迈开步子消失在大门口。 泊周一瘸一拐地走进他家主人的卧室,在绕过七折花卉屏风时,听到前方不远处传来的低哑声音。“恕老朽无能,此毒来势汹汹,且并非一般毒`药,而是大漠奇毒乌罗。中原的医师大多闻所未闻,何谈救治。幸好大人所服不多,才能熬到现在,否则恐怕早就.......”那名说话的医师乃是洛阳名医李牧,他身着浅灰色滚边长布衫坐在床沿,一手捋着灰白长须,神情凝重颓然。 “瑞姑姑,到 底出了何事,大人怎么就?”泊周不待走近就急急喊道。 “你还知道回来,我问你,刚才到哪里厮混去了?怎么家里出了这等事,偏满院子都寻你不到?”厉声呵斥的是顾府管家秦瑞妍,她身着碧绿色云纹广袖衣裙,头戴镶玉银步摇,翩然立于床头,面色极为凝重。 “我.......”泊周被问得说不出话,内心又是懊恼又是委屈又是害怕,哪里还敢抬头望她,只是木木地僵立在边上,任两行清泪默默流出。 秦瑞妍极力抑制自己愤怒的情绪,打量了一下他。看他衣衫破烂,手掌膝盖处正流着血,也不好再责怪,撇过头去不再理他。 “今天是休沐日,大人吃过午饭后没去御史台,而是在书房办公。后来广叔突然听到里面传出座椅倒翻的声响,于是跑进去察看,才发现大人倒在地上。”说话的是床边另外一名女子。这位女子着装淡雅素净,面容清丽如雨后远山。她说话时语气平缓和顺,全无秦瑞妍的咄咄逼人之气,但是泊周知道,那些镇定都只是假象,即便是她此时肯定也在苦苦压抑心中的不安与恐慌。 “小,小姐。”由于紧张和害怕,泊周结巴了起来,此人是他家大人的义妹沈挽荷。 “正如大夫所说,大人身中剧毒。为今之计是要赶紧想办法救人。”沈挽荷望着床上脸色发青呼吸微弱的顾大人说道。 秦管家对着挽荷微微点了下头,道:“只是依这位大夫所言,大人只怕是.......”她说着说着,颜神越来越暗淡。 沈挽荷思索片刻,定了定神对着那名大夫问道:“中原医师闻所未闻之毒,不知这位大夫又是如何知道的?” 听完此话,那名医师仿佛被人当头棒喝如梦惊醒。他神色一变,急忙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向沈挽荷。“哎呀,我真是年纪一大越来越健忘了,经姑娘提醒,我倒是想起一人来,他也许能救活顾大人,只是那人行踪不定,能不能找到还是未知数。你们要是信得过老朽,不妨一试。” 那位大夫说完话看着沈挽荷心中暗忖,这位姑娘家中遭逢巨变却不似一般女子般哭哭啼啼,只言片语间就抓住事情关键。自己身为洛阳名医见过的达官贵人不在少数,可是如此年纪就有这样气度的女子却甚少遇见。 瑞妍从顾沾卿身上移开视线,转而对着那名老医生缓缓说道:“即是如此,那得劳烦李大夫找到那名神医。哪怕是千金散尽,踏破铁鞋,只要有一线生机,我们便不会放弃。” 李大夫面露难色道:“老朽虽知晓柳大夫临时住处,怎奈大人现下中毒已深,若无老朽以银针封住穴道,在旁静观其变,恐怕撑不了那么久。”他顿了顿,思索片刻又接着说,“不如我告知你们柳大夫在洛阳的住处,你们派一人快马加鞭去寻,能不能寻到就看顾大人的造化了。” 沈挽荷缓步到床边,瞧着顾沾卿毫无生气的脸色,知道他确实中毒深重,若不及时医治必定活不过今夜,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了:“大夫请说吧,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 “你们派一人驾着马车,先出西城门,再沿着往北的官道行三十里路,那里有个秋家坳后塘村,柳大夫的家,到那里一打听便知。” 李大夫话音刚落,沈挽荷不待众人发话立马转身冲出门去,那抹单薄的身影在门口一闪已然不知所踪。泊周本想着自己能去,毕竟跑腿的事情是他的本职,只是自己现在摔成这样,哪里还能去找大夫?他开始的时候慌忙喊了一声“小姐”可思及此,却不知如何接话,只能眼睁睁看着沈挽荷消失在门口。 作者有话要说:对文章有什么指教之处,敬请留言。我没有玻璃心,就算是超级大差评都没有关系哦。希望能够在大家的指导下茁壮成长,o(n_n)o哈哈~ ☆、第一章 沈挽荷架上自家的马车,立即马不停蹄地出了西城门,按着李大夫的描述沿着向北的官道一路狂奔。马车跑了一个时辰后她便到了秋家坳,秋家坳顾名思义居民多为秋姓人家,而后塘村则以一面大荷塘得名,此塘就叫后塘。 正值暮春之时,晴空之上和风万里白云浮动,陌上野花开遍暗香盈袖。挽荷停住了马车,她从车架上下来,见到对面蓝天白云挑花树下走来一头青牛,青牛之上坐着一个总角童子,那童子手中玩着柳条,一脸悠然和纯真。沈挽荷牵着马上前问路,他便伸出手指热情地给她指路。 “你往那条道上走,过了三座石桥,再往北走一段路。门前许多桃花,后面一个竹林那家便是秋童的家。” “我问的是柳大夫的家,不是什么秋童。”挽荷微皱起眉,她此时正焦急万分,见童子回得莫名不免有些恼怒。 童子却不急,骑在牛背上眨着一双纯真的大眼,居高临下瞧着沈挽荷。 “我们村确实住着一个柳大夫,只是他却不是我们村上人。我娘亲对我说好多年前村子里闹瘟疫,恰巧柳大夫经过此处,问诊布药,救了许多人,秋童就是其中之一。可怜秋童的爹娘却没那么幸运,在大夫来之前就死了。后来柳大夫看秋童可怜就收他做了弟子,他们有时好几个月都不回来一趟。你来得正巧,他们月初才来,也不知啥时候走。”童子嗓音明晰清亮,沈挽荷自然听得真切。 道了声谢,她将马车拴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下,自己徒步奔向童子所指的那条只可容下两人的田间小路。 她在一个独门独户的院落前停住。这户人家并不算大,甚至透着一股衰败破落之象。年久失修的木门已经被风蚀得开了裂缝,门框上的红底黑字对联被阳光照得退了一层颜色。她上前一步,素娟白底的鞋子踏上青石阶,然后用手扣了扣木门。谁知门却是虚掩的,经她一扣,木门应声而开。进入院子,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石桌和一个童子。那童子背对着她,拿着药锤正在仔细地捣药。 “在下沈挽荷,求见柳大夫。”沈挽荷开口求见。 那童子转过来看了她一眼,说了句:“师父在里面,请进吧。” 沈挽荷进了屋内才发现这座院落室内布置别具一格,朴素之中透着一股雅致,和外面的萧索之象大相径庭。穿过大堂之后再经过一个东西朝向的回廊便是里屋,她站定后扣了扣门,老木板发出的深沉厚重之声更衬得这院落古朴安宁。她耐心等了片刻,只听得 里面的人说了句“请进”,她这才轻轻推开门,抬步而入。 门户敞开的瞬间,一股淡淡的药香味和着微风迎面吹来,已是下午时分,春日的阳光透过西面的大窗户照得满室明媚,东边的墙壁旁则是立着两个雕刻精细的木质大书架。书架上也不尽是书籍,最上面的两层特意空出来放了一些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再往里是一卷竹帘,下挂玉石流苏,很是精巧。柳大夫就隐于这卷竹帘之后,他的身子若隐若现,像是在挥毫泼墨。 “柳大夫,在下沈挽荷,我家大人身中剧毒性命堪虞,城里的李大夫说此毒只有你能解,望大夫能够移步救治。”挽荷身负重任,没有时间和人虚耗,一进门就道出来意。 隐约间可见柳大夫撂下手中的笔,从竹帘后踱步而出。接着他轻巧地转过身,眼眸定定地望向沈挽荷。四目相对的那一瞬,沈挽荷只觉惊鸿照影,竟呼吸一滞忘了想好的说辞。这位开封名医李牧极力推崇的柳大夫,并非是和他一样的白须老者,此人年纪恐怕还在她兄长之下。 柳大夫身着一袭玄青色长袍,袍子上除了一条当风翻飞的长带外别无多余修饰。他那舒展的剑眉下,炯炯有神的双目似无月之夜的星辰。细一看,眉宇间浮着洒脱不羁,却又暗涌出令人可望不可即的高旷。他那一头仿若云烟的墨黑长发只用一个纹饰简单的碧玉簪盘作一个髻,一丝不苟中尽显爽练雅致。一眼望去,此人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风神俊秀。那非凡的气韵,似高山上微荡的松风,似溪涧里清冽的流水,如斯的舒展写意,却又令人难以捉摸。 “我很少医治当官之人,姑娘请回吧。”恍惚间,一个似流云般舒展恬淡的声音在屋内响起,却是对方下了逐客令,欲三言两语将沈挽荷打发走。说完后,他径直从她身边经过,然后抬手在书架上取出一个白瓷小瓶,接着又走到窗边将窗台上小碗中晒着的黑色药物装入瓶中,行动间一派地云淡风轻,泰然自若,丝毫没将沈挽荷看在眼里。 沈挽荷接到逐客令后心中一惊,暗恨自己说错了话,接着才着急地说道:“可是家兄为官清廉,并不是贪污腐败之辈,大夫若肯医治乃百姓之福也。但凡我有半句虚言,他日定当自行了断。” 沈挽荷想着这人如此仇恨官员,不外乎就是痛恨官员持强凌弱,欺压百姓云云。如此她只要能让其相信顾沾卿并非与他们同流合污之人,他就会施救。 “姑娘误会了,我并不是那嫉恶如仇,为民除害之徒。”谁知柳大夫面无表情地回望她一眼 ,依然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优哉游哉模样。 沈挽荷这才发现这位柳大夫比自己想象中更为难缠,只是义兄命悬一线,她当然不会轻易放弃,绞尽脑汁也要说服对方。 “那是为何?”沈挽荷追问道。 “你可知宫廷里的御医?同一种病,在他们手下,病人有时候药到病除,有时候偏偏一命呜呼。并不是他们学艺不精,诊断治疗中有什么差错,而是根据不同的形势,不同的人,他们要判断什么人该死,什么人该活。否则,自己会有性命之虞,权利争斗历来明枪暗箭血腥不断。你兄长无故中毒,城里大夫素手无策。我问你,如此剧毒从何而来,一般人如何能够拿到?” “这......”沈挽荷被问得牙口无言。 “姑娘还是请回吧。”柳大夫装完药粉,又回来把瓷瓶搁到架子最顶层的格子里,背着她下说道。 “柳大夫要是担心自己的性命,我愿意保护你直到安全。”事已至此,挽荷说什么都不会半途而废。哪怕要付出再惨痛的代价,她也在所不惜。 柳大夫轻笑一声:“我柳墨隐再不济,也无需一个弱女子保护。” 他看了她一眼,接着道:“姑娘如此诚恳,若换做平日,我或许会考虑。只是.......” 沈挽荷知道再拖下去,一线希望也要断了。正当她无计可施,焦虑万分之际,却瞥见不远处的白墙之上挂着一把明晃晃的青锋剑。情急之下,她眼光一闪,飞扑而去,待右手稳稳拿住剑柄,用力一抽。“噌”地一声龙吟,宝剑出鞘,她双足轻点墙壁飘然而起,在空中一个翻飞后,稳稳落在柳墨隐面前。 柳墨隐见寒光一闪,剑啸之声入耳,正待回头看个究竟,眼前突然落下一人。只见她衣袂翩然,气息无半分紊乱,他暗叫一声不妙。 沈挽荷趁他还没缓过神之际,端起手中那柄长剑横于勃颈处。刹那间,银光四溢的剑刃照得她如风中秀竹,风骨中饱含温婉,不屈中缠绵柔韧。 “你?”柳墨隐微微蹙起眉头,他知她要以死相逼,却阻之已晚,胸膛中酝酿起恼怒之意。 “柳大夫,我知你有你的作风与主张,但我也有的我苦衷。今日你若是不跟我走,我便血溅当场,决不食言。”沈挽荷眼眸中盈着寒光,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 柳墨隐紧抿着双唇,冷眼旁观地瞧着对面的女子。他行医多年,对他威逼利诱的人岂在少数。若说手段, 她这样的,连下下乘都够不上。她爱死便死,他以行医治病为业,生平最恨不爱惜自己性命之人。可是不知为何,对方用剑抵着脖子的样子却令他莫名地惊心。眼前这个女子,神色坚毅,咄咄逼人,今天他要是不从了她,怕是真的会见血。 两个人一动不动地僵持了不知多久,柳墨隐终于将眼眸缓缓移开,不情不愿地开口道:“罢了,终归一条命,我答应你尽力去救便是。” 沈挽荷听到他的答复,喜形于色,忙一甩手,宝剑“仓”地一声归鞘,她再拱手一拜,道:“多谢大夫成全。我兄长如若真能得救,他日结草衔环,定不忘君恩。” 柳墨隐以冷哼一声作为答复,道:“先别高兴地太早,我只答应你过去瞧瞧。尚未见到病患,光凭你与李大夫之间的三言两语,我又怎知,你家大人是不是还有得救。又或者在我们往回赶的路上,他就命归黄泉了也说不定。” 沈挽荷对柳墨隐的诅咒之语置若罔闻,转移话题道,“李大夫说,兄长中的是一种来自大漠的剧毒,名叫,乌罗。” “乌罗”二字一出,沈挽荷分明看到柳墨隐的眼眸中流过一丝奇异的光芒,只是这异样去得太快,瞬间他又恢复了平静,仿若什么都没发生。 接着沈挽荷又看到对方点了点头,不着痕迹地说道:“即是如此,那就请姑娘到外面稍等片刻,待我收拾一下再与你一同前去。”说完,他当真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木箱子,开始收拾起来。 沈挽荷见此,确信这人当真是被自己请动了,心中的不安情绪稍稍回落了些许,她满意地舒了口气,转身推门而去。 待对方离去的脚步声愈行愈远,柳墨隐突然停下了整理药箱的手,他缓缓地直起腰背转头望向木门,口中默念道:“乌罗,乌罗......居然中了乌罗之毒。” ☆、第二章 柳墨隐站着沉思了片刻后,摇了摇头,走到桌子边,右手执起笔浓墨饱蘸,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下几行龙飞凤舞的字。接着又从柜子中拿出一个信封,小心装好。 当他收拾妥当从里屋出来时,秋童依然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捣药,一脸的郑重其事,仔细恭敬,好似世上所有物件,都比不上他手里的那些个东西贵重。 柳墨隐不顾沈挽荷,径直朝秋童走去,边走边说道:“童儿,速将这封信寄出。我要是不能立刻回来,你就在村子里等着,休要乱跑。”说完,伸手摸摸他的头,秋童极度认真地应了一声。 “沈姑娘,请吧。”他朝着沈挽荷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她带路。 两人疾步来到原来的三岔路口,接着坐上马车一路打马狂奔。柳墨隐坐在车厢中,看着两旁倒退的树木,不由低叹了一声,何时自己竟生了恻隐之心? 当他二人跨进顾沾卿的寝室,李大夫早已满头是汗,不断地在顾大人各大穴位处按压,观察他的脸色,一通手忙脚乱。在看到柳墨隐的一瞬间,他那昏黄暗淡的眼眸刹那间变得神采奕奕。他笑着从床沿站起来,朝着柳墨隐双手一叠就是一个拱手礼。 “柳大夫,真的是你,多年不见,幸会幸会。” 柳墨隐躬身回了一礼,道:“李大夫,别来无恙。来的路上这位姑娘已经向我说明了顾大人的病状,李大夫辛苦。”说完也不再浪费时间,快步走到床边探视。 此时的顾沾卿面如土色,应堂发黑,再探他棉被下的手却是烫得如火炭一般。柳墨隐对着他一阵察看后,从药箱内取出一套银针,先是在他脑上几处大穴扎入几针。接着退下他的上衣,在期门和丹田两处大穴上扎入银针。 做完后回身对着屋子里的人焦急喊道:“快,准备笔墨纸砚和一浴盆凉水,越冷越好。将房间内所有的窗户关闭,拿来一个火折子,一把消过毒的刀,弄好之后闲杂人等素素回避,再耽误片刻,怕是回天无力了。” 屋中之人听得柳大夫分的话,半刻都不敢耽误,赶紧出去找东西,不久就将他要的东西弄齐备了。 待一干人等退出里屋,柳大夫就退去顾沾卿的衣服,在他身上其余大穴扎上银针,接着又拿起一把小刀,在他十个手指上均割上一刀,黑色的血顿时喷泄而出撒了一地。在这之后,柳大夫将他移入装了凉水的浴盆中,并在周围烧起一种气味怪异的药草。做完这些事,他抚了抚衣袖上的烟灰,踱步到桌边写出一张 药方。 这一连串的动作他做得从容不怕,毫无拖泥带水,下针时快准狠,半点不犹豫,要知道现在这种情况稍有差池便是人命归天。 等泊周被喊来抓药的时候,顾沾卿已经被移置到床上。现下顾大人的脸色总算有了些许好转,印堂远不像开始那般发黑,呼吸也稍微深沉了些。一刻钟后等那碗煎服的药送过来时,居然有了些许直觉,能够吞服了。 “柳大夫,我家大人如何了?”泊周面露疲色气喘吁吁地问道,语气中尽是关切和担忧。 “算是缓过来了,只是接下来该如何治,我还得斟酌一下。”柳墨隐一手抚着额头,闭目养神。 泊周虽不懂医术可是也看得出他家大人在这位神医的诊治下起死回生,现在大夫如此确定地告诉他大人缓过来了,他自然是喜出望外,恨不得在房子里欢快地跳几下。 “真的,那太好了,我赶紧去告诉他们。”说着,拿过边上装药的木桶,就要出去。 “慢着,你将我的医箱拿过来。”柳墨隐睁开眼,坐直了身子,眼里一派清明。 泊周知道这个柳大夫医术了得,不知不觉从心眼里产生一股佩服之情,再加上他适才救了大人。别说只是让他去拿个药箱,就算让他去水里捞月,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跳到池子里认认真真地捞。 只见他蹑手蹑脚来到床边,小心拿起药箱抱在怀里,再折回来轻轻放到柳墨隐面前的桌子上。 柳墨隐瞟了他一眼,抬手打开药箱的盖子,从里边儿取出一个白色小瓶子,说:“拿去擦吧。” “啊?”泊周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擦,给谁擦,大人吗? 柳墨隐微微蹙起眉,瞧着他的膝盖。泊周这才想起下午自己在门口狠狠摔了一跤,膝盖手掌系数磨破,方才为了提药拿着木桶来回跑了好几趟,伤口不知何时重新裂开,此时血肉模糊,十分可怖。 “拿药酒好生清洗一下,再把这个瓶子里的药涂上。”柳墨隐将瓶子递给他,并补充道:“手上的伤也别忘了,最近这三天内不要沾水不要做粗活。你出去吧。” “我......我......”泊周瞪大双目,黑色的瞳仁中流动着千万种情绪,伤痛难过,疑惑纠结,诚惶诚恐,无所适从都一股脑儿钻进他的脑中,最后这些个东西互相缠斗着搅和成一种叫无奈的情绪。他强忍心头感慨,哆哆嗦嗦地回答:“那个,大夫......我皮糙肉厚,用不着这个。 而且.....” 他咬了咬嘴唇,别过头去不敢再瞧着柳墨隐,生怕他后面的话说出来后接到对方鄙夷的眼神。“而且,我没银子,受不起。”这几个字是他鼓足勇气,壮士断腕般喊出的,声音不大,但是语气中饱含倔强。这个柳大夫经由洛阳名医举荐,医术何等得出神入化,他配的药肯定便宜不到哪里去。 “所以,这个药,您还是收回去吧。”他皱起眉头,把手中的药往桌子上一搁,耷拉着脑袋退后一步。 柳墨隐瞧着他这副唯唯诺诺的小媳妇样,脸上泛起一丝浅笑。他拿过桌上的药,不急不缓地站起来,将瓷瓶送到泊周胸口。 “拿着吧,我何时说过要收你银两。床上那位固然是千金之躯,但你再不如人也犯不着如此作践自己的身体。等你活到李大夫那个年纪就会明白,天底下比得上自己身体金贵的东西还真没几样。”泊周听到这里,猛然抬起头,双唇分分合合颤抖着,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别以为只是皮外伤不打紧,处理不当一样会留下病根。尤其是膝盖那处.......”柳墨隐说着低头透过那裤子上的窟窿打量他里面受伤的地方:“已然伤筋动骨,若放任不理,日后阴雨天有你好受。” 泊周默默接过伤药,若有所思地道谢。 柳墨隐坐回到太师椅上,见他依然杵着不动,朝着他罢了罢手:“还不赶紧出去打理一下,这里我会照看着。” 泊周这才魂不守舍地走出房门。他穿过回廊,步入后边的小院后直接在一个台阶上一屁股坐下。他将手里的瓶子拿到眼前,颤巍巍地拔开上面的软木塞,一股清香无比的味道渐渐飘散开来。这么好闻的药,一定很贵重吧。 日暮西山,华灯初上,昏暗的天空中忽然飘起了洋洋洒洒的小雨。 顾府众人提心吊胆了半日,早已疲累不堪。晚间厨子做了一席的酒宴,算是款待一下两位大夫,也给大家压压惊。 席间话题还是离不开顾大人中毒的事情,入座不久,李大夫就率先开口:“不知你家大人是如何中的毒?这毒无色无味极难辨认,在中原好像从未出现过。” 三广是顾府的橱子,为人热忱豪迈,一直对顾大人忠心耿耿。他看到座上诸位皆眉头紧锁,若有所思,再回想起自家大人中毒后九死一生的样子,憋不住心中的愤懑之情,开口说,“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大人吃过晌午饭,就莫名其妙的在书房里中毒了,可把我们给吓了个半死。 ” “我家大人为官清廉,爱民如子,就算是平日里对待我们这些下人那也是极宽厚的,从不摆主子的架子。这样好的人,不知道是哪个王八羔子要害他,要是被我知道,就算拼了命我也要给大人报仇。”旁边的泊周也是满心的愤懑,一副势苦大仇深的样子。 “哎英倩哪儿去了,我也让她出去请大夫了,你们后来有没有再看到她,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刚才大家忙得团团转,光顾着怎么救活顾沾卿,哪里还能再多出个心思来管别的,只是被秦瑞妍这样一说,众人才发现英倩出去后,一直没回来。 “我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她要出去,后来就一直都没再见了。”泊周想起他刚回府时的情景,如实回禀道。被这样一问他内心不免开始担心起来,这位英倩姐姐是个连蚂蚁也不敢杀死的芊芊弱质女子,虽然只在顾府做工不到一年,但平时和众人处得都很融洽。如今出去那么久未归,别是出了什么乱子,遇着坏人了。 如此一想,他更是着急,站了起来说道:“她出去也有几个时辰了,按理早该回来了,怕是遇着了什么事,我马上出去找。”说完,他用袖子一擦嘴巴打算立马走。 “怕是找不回来了。”忽地原本坐在角落里默默无闻的柳墨隐不咸不淡地来了一句。此话一出,大家的目光都转移到他身上。 ☆、第三章 柳墨隐坐在朝东的位子上,对面跃动的烛火将他的眼睛映射得分外明亮,被众人如此注视他也并无任何不适。这个人,如此淡然地坐着,这一份淡,淡得恰到好处,让人既产生不了疏离感又无法轻易靠近。若说他是一名大夫,如此气度真得无法让人将两者联系起来,若说他不是大夫,那天下间恐怕再无大夫。 “你家大人突然身中剧毒,丫鬟又恰巧在这时不知去向,这丫鬟消失得不蹊跷吗?她既是府中丫鬟,要在什么地方下点手脚,主人若是不察,那是极容易得手的。”柳墨隐说完这话,端起酒杯轻抿了一口,脸上表情看不出究竟是喜是悲。 秦瑞妍思忖片刻,朝着泊周挥了挥手,示意他坐下。泊周一脸木然,他在顾府做了三年的长工,一直负责看门跑腿的杂活,但说到底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大孩子,家中突然发生如此大的变故,让他应对不及。 “我趁着熬药的机会,已经让李大夫查过了家里的泔水桶,毒就下在大人所食用的午饭中。”瑞妍眼睛直直盯着饭桌,好像要用眼神在桌子上戳个洞。 三广被她这样一说,认定管家的意思是他投毒要杀大人,心中直打鼓,慌忙解释:“什么,毒下在饭菜里面?天呢,瑞妍,这可是天大的栽赃,我的为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怎么能害大人呢.....”他历来对大人打心眼里敬重,被人这样怀疑,他又是委屈又是紧张,说个话都结结巴巴。 “不可能,广叔是大人身边的老人了,他对大人那是忠心耿耿的,怎么会害大人呢。”泊周连忙帮腔道。 秦瑞妍眉头一皱,瞪了他二人一眼,怒斥道,“我又没说是三广,饭是他做的,但端饭的另有其人。从厨房到饭厅有一段路,她要下什么不可以?现在怕是逃命去了。” “你,你是说英倩,不,那更不可能。那小丫头片子,她连只鸡都不敢杀的,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大人又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为英倩辩解的是三广,他还记得腊八节那天他忙不过来,让英倩帮忙杀只鸡,谁知那丫头吓得撒腿就跑。让她下毒,借她十个胆都不敢。 瑞妍感慨道:“她心眼不坏,可惜不是个无牵无挂的人。”她神色黯淡地扫了眼在座的众人,末了眼中划过一丝伤痛,继续说:“若我没猜错,那丫头定是在半道上把毒下在了那碗羊肉里面。小姐不喜羊肉的骚味,是不会碰那东西的。因此大人和小姐一同用晌午饭,大人中毒,小姐却安然无恙。没有连累小姐,算她良心未泯。” “不,不会的,你们胡说......”泊周心中起伏不定,不死心地为杜英倩辩解。不料被秦管家一记狠辣无比的眼神硬生生顶了回去,只能知情识趣地闭上嘴。 此时顾府内室主卧,沈挽荷独自一人坐在床沿上,头沾着床柱望着窗外出神。窗外小雨淅淅沥沥,打在柏树上滴答作响。 顾沾卿躺在床上,中毒至今依旧未醒。担惊受怕,这四个字对她来说并不陌生。现在四下无人,万籁俱寂,这种锥心蚀骨的恐惧感更为清晰直接。今日之事若顾沾卿有什么闪失,一切当如何,她不敢设想,三年多来的相依为命,旁人又如何能明白她的焦虑。若不是这样,她也不会忍着饥肠辘辘坚持留下来守着。 她如此细细得看着窗外景色,感受着空气中略带湿气的寒意,内心某处结痂的地方似乎再次被利刃来回地切割着,那些隐藏了许久快要被她闷烂的情绪再也压抑不住。 往事如寒夜细雨般纷至沓来...... 她姓沈,名挽荷十四年前家住雍州。如今她已记不得父母是做什么行当的了,只知道她六岁以前的日子过得如一般孩童一样安逸新奇。不过这样的日子也只到六岁,六岁那年父亲得了重病,母亲变卖家产访遍名医最终也没能留住父亲。 而她如何能料到,这只是她后来孤苦无依颠沛流离的前奏。父亲去后不到一年,家乡遇到百年大旱,田里颗粒无收,奸商欺横霸市哄抬物价,使本就一贫如洗的沈家更为艰难。母亲为了让她和妹妹活命将家中所有的食物全部拿来给她们充饥,自己却饿死在空无一物的米缸旁。年仅七岁的她带着年幼的妹妹随着灾民逃荒到长安城,谁料太守为了自保竟然紧闭城门,任由哀鸿遍野。 很多年后,她一直都会做这样一个梦。那是一个下着大雪的傍晚,城外二里的荒郊中,白皑皑的厚重积雪直没过她的膝盖。她带着妹妹在野地里刨树根,准备刨完了拿去煮汤喝。树根又老又难吃,但是为了活命她什么也顾不上。娘死前唯一留下的希望就是让她带着妹妹好好地活着,无论如何她都要坚持下去正。 当她挖得筋疲力尽,十根手指皆已挖破之际,身后的妹妹突然大叫了一声,她睁大眼睛惊恐地向后看去。只见一个饿得瘦骨嶙峋的中年男子,表情极度狰狞地瞪着她。他单手提着妹妹的脖子,就像提着一只死兔子。每回梦到这个地方,她就会突然惊醒,然后流着冷汗直到天明。之后发生的事情,她自己已经完全记不得了。后来据师父回忆,她是在一个破庙中被发 现的。师父只告诉她,她妹妹已经过世,别的也不愿再提及。 数月之后师父将她带到相州,并收她为关门弟子教她剑法。她在相州过了一段还算不错的日子,可惜多年后师父莫名其妙地死在闭关的密室内,出殡那天师兄叛乱。在一个凄风冷雨的夜晚,她遭同门一路追杀身中三剑。她拖着被血浸透的身子,没命地狂奔在都城洛阳的大街上。也就是在那夜,她撞上了顾沾卿的马车。 恍惚中,她仿佛被什么东西触了一下,待她明白过来立刻收神转首望向床边,竟是顾沾卿的手动了一下。她喊了句大人,顾沾卿却没有睁眼,而是继续艰难地移动着手。她赶紧伸出自己的手覆上他的手背。谁知他使出全身的力气,翻过她的手,接着用自己缠着白色布条的手指在她的手心上比划着。 沈挽荷看得吃力,待他写完,居然是个“安”子。她看着自己的手心,内心五味杂陈无言相对。呆坐了片刻,她小心地将他那五指缠满白布的手放入棉被下。做完这些,她只觉心中压着千斤重担,鼻上一阵酸楚,眼眶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落下,用手慌忙一擦,竟擦了一手的咸湿。都到了这幅田地,他怎么还能去关心别人。这条路走得到底有多艰险,短短几个月,弹劾,陷害,暗杀,一桩接连着一桩。以后还会如何,她不愿想也不敢想。 “哥,你放心养病吧,我们都很好。”她俯下身子,在顾沾卿耳畔低喃。明明还想说些什么,又怕声音异样被顾沾卿察觉,索性关了门出去,让他安静休息。 饭厅那头,众人继续围坐着。泊周茫然若失,秦瑞妍愁眉不展,三广随便扒了几口饭就说要去厨房收拾东西。李大夫年事已高忙累一天难免有些困乏,坐在椅子上睡了起来,柳墨隐执着酒杯默默独酌。 “大人有知觉了。”说话的是沈挽荷,她跨过门槛,朝着桌边的那一群人说道。 闻言,管家第一个站起来,面露喜色,对着两位大夫先是连道三声感谢,再对沈挽荷说道:“那我去守着大人,小姐你还是吃些晚饭吧。”说着她就脚下生风出了饭厅。 挽荷在秦瑞妍原先的位子上入座,拿起一副干净的碗筷,倒了一碗酒一饮而下。 不多时,雨就停了下来,大家也都酒足饭饱。李大夫见天色已晚,便在泊周的护送下告辞离去了。 “柳大夫,实在抱歉,现下城门已关,何况我兄长病情未稳。恐怕要劳烦你在府中将就一晚,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必当竭力而为 。”沈挽荷虽然久未踏足江湖,但曾经终归是浴血杀伐之辈,此话说出来掷地有声,毫不做作。 晓是一般人听了,定然动容应承她。谁知柳墨隐粲然一笑,道了句“不必。” 沈挽荷不料他会这样明了地拒绝,丝毫不留余地,顿时语塞。 柳墨隐看了她一眼,解释道:“数年前,我在大漠遇到过中这种毒的人,可惜当年毫无经验,那个人便被我硬生生给治死了。后来改了法子,怎奈一直没有遇到中这种毒的人,说起来,你家兄长也算帮了我一个忙,故而你并不必谢我。”他说得轻巧,挽荷听后却只觉得惊心动魄,刚才瞧他下针布药从容不迫安之若素,总以为之前早已试过无数次。 “只是我不得不提醒一句。乌罗这种□□由几十种剧毒无比的蛇虫鼠蚁毒花毒草所炼制。其□□的配方一直由波斯国的皇室掌握。能拿到这种□□的人,身份必定极其显赫。”柳墨隐说完这段话,憋了眼沈挽荷,见她脸色果然变得黑沉不少。 “其实凶手是谁,我心中有数,可惜很多事,并非我所能够插手。不过,还是要多谢柳大夫据实以告。”沈挽荷脸上露出一直以来苦苦压抑的颓色,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从她的四肢百骸中散发出来。 柳墨隐轻皱了下眉,岔开话题道:“顾大人的毒虽已减去大半,可是没有完全清除,要是留下后遗症怕不是长命之象。所以,我恐怕要在贵府多逗留几日了。” “柳大夫能留下,自然是府内的荣幸。若是有什么缺失,大可告知我。”沈挽荷说得极其谦诚,柳墨隐自然没有再回绝之理。 他微笑着“嗯”了一声,接着转过头去看沈挽荷。原本他打算再说些什么,但在望见对方的一刹那又改变了主意。 自相遇至今,柳墨隐第一次正眼仔细打量起这位沈姑娘。烛火掩映下,沈挽荷长身玉立,风致嫣然,身上的素色衣裙将她衬得仪神隽秀。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春烟。她就像雨后的古莲,清婉而不妖冶,朗朗风骨中透着一丝坚韧和自持。那双望着自己的眼睛则是澄澈空灵,流盼生辉。她静默间淡雅如月辉,浅笑间又明媚似晨阳,举手投足自成一派风流。 作者有话要说:本故事发生在南北朝时期,魏国与梁国都会写到。本文中有些许人物在历史中乃是真实存在的,另一些要么杜撰,要么有原型。 ☆、第四章 次日清晨,天未大亮柳墨隐就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敲门的人是管家秦瑞妍,理由是大人醒了,却咳血不止。柳墨隐火速更衣洗漱,出门。见到顾沾卿之时,他就坐靠在床边,地上一滩黑血。他脸色苍白,紧抿双唇,怕是强忍着不适。 柳墨隐见此状,也没有多说什么,上前拉出他的手开始把脉。 “那些是毒血,现在呕了出来,你体内的毒也算解了个七七八八。只是离痊愈,还尚有一段时间。接下来的诊治,我得斟酌再三。在这期间,你务必要好好调养,吃喝行动都得按我的吩咐。”柳墨隐诊完脉,踱步到桌子边,站着写了一张药方递给管家,又对着顾沾卿嘱咐道。 “柳大夫莫须多虑,你想用什么药,尽管用便是,要有任何要求也尽管提,顾某必定积极配合。”顾沾卿半合着眼气喘吁吁地说道。 柳墨隐背着手,远远地朝他点点头。 “大夫救命之恩,鄙人铭记在心。舍妹若有任何招待不周,在下代为致歉。”说完顾沾卿忍着身上的剧痛,保持着坐姿对柳墨隐微一曲身打算行谢礼。 柳墨见状迅速上前制止他,语调淡漠地说道:“顾大人,那些客道话,你家妹子都已经代你说过了。现在这种时候,我劝你还是抛开这些俗礼,好好想着怎么养伤吧。” 顾沾卿听后,突然也觉着自己有些迂腐了,于是虚弱地一笑,道:“大夫言之有理。” “嗯,我先出去了,你就好好躺着吧。若有任何不适或者疑问就派人来支会我,反正这几日我都会留宿府中。”柳墨隐朝他淡淡地说道,等到顾沾卿顺从的颌首表示同意后,才满意地转身离开。 顾沾卿目送柳墨隐离去后,拢了拢被子,闭目养神,对秦瑞妍说了句,“你去煎药吧,有什么事等我好了再说。”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咳嗽。引得秦瑞妍心惊肉跳,不敢再多呆,赶紧跑去抓药。 沈挽荷起床前来探视的时候,秦瑞妍正在喂顾沾卿喝药。顾沾卿看到是她,艰难地挤出一丝微笑。沈挽荷没有说话而是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远远望着他们。药喝完,秦瑞妍端着碗出去,留下他们二人。晨曦微露,沈挽荷半边身子浸在阳光中,罩着一层金色的光晕。顾沾卿斜靠在床上,竟看得有些痴了。 “挽荷,我没事。”半晌,他开口安慰,声音很轻不过沈挽荷还是听到了。 她点了点头,莞尔一笑道,“好好歇着吧,你好了大家才能安心。”听完这话,他又 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果真闭上眼开始休息。 这样的平静,没过多久就被打破了,而打破这个平静的人正是秦瑞妍。 她行色匆匆,脸色极度不好看,不待他人询问,自己先开口说到,“大人,杜英倩今早被人从街角的古井中捞了出来,现在尸首放置在她的房里。是我治下不严,出了这种纰漏,请大人责罚。”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膝盖狠狠撞到石板也不觉着疼。顾府她是总管,在她管辖的范围内,自己的主子被人暗算差点丢了性命,这比将她千刀万剐都让她难受。 顾大人斜靠在两个枕头上,脸上除了无力只剩疲惫。他挣扎着动了动身子,无奈这具皮囊经过这场浩劫完全不听使唤,只好作罢。“那你打算如何处置?”顾大人开口,没有问罪,也没要追查。 秦瑞妍对这位主子再了解不过,知道他的脾性。其实谁下的毒,如何下的毒,在看到阿倩的尸首时早已见分晓,何况睿智如大人。因此这个哑巴亏就打落牙齿活血吞了,这就是权利场,尔虞我诈,明争暗斗,稍一不慎就是身首异处满门抄斩。只是无论如何,阿倩做了这种事,让她如何能原谅。想起平日里那个机灵的小丫头和她打趣的样子,心中一阵揪痛。 她咬了咬牙,恶狠狠地说道:“那个贱蹄子,勾结谋逆,死有余辜。随便拿个破席子扔到乱葬岗便是。”话是如此,说完却已泪水盈眶,双手紧握衣服下摆,任谁都看得出她有多难受。 其实当隔壁街的郑大叔和余大伯把阿倩的尸首抬进来时,她还是满心愤怒的。人是早晨被发现的,估计是昨晚投的井。那口井在三岔路口那棵大柳树下,是口公用的井,白天两旁没开井的人家洗菜烧饭都仰仗着它。这个贱婢,死也死得那么不安生,真是讨人嫌。她当时如此想着,可等冷静下来,那份不舍和眷恋才渐渐蔓延开来。她想起去年冬日里,她缠着她要鞋样子的乖巧模样。两个月前,向她预支工钱去买一个步摇的样子。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你买口薄棺材,再到房里拿三十两银子。差人把棺木抬到城外明庄村,见了她爹娘就说,她受我所累,被人陷害而死,让他们节哀。咳咳咳......”一下子说那么多话,他的身子明显吃不消,又是一连串的咳嗽,听那个声音仿佛要把心肝肺都咳出来。秦瑞妍似乎还要再说什么,他见了,罢了罢手,示意她不要再多言。 秦瑞妍明白自己主子的脾气,他若做出决定那便是不会再有所转变的,何况真要把阿倩丢到乱葬岗她也于心不 忍,说到底她要是不在这个府里当差也不会有如今的下场。如此一想,也不再矫情,起来行了个礼就出去了。 不多时,橱子送了碗黑乎乎的东西进来,说是大夫吩咐的药膳。沈挽荷接过瓷碗,坐到床沿喂顾沾卿吃早饭。 “挽荷,你怎么也没睡好?别为着我亏待了自己。”顾沾卿抬着沉重的眼皮打量着她说道。 沈挽荷伸手摸了摸脸蛋,露出些许尴尬与不适,回:“我睡不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也不光是为了这事。” 她用勺子舀了点糊糊给顾大人,顾大人看着碗里那坨其丑无比,美其名曰早饭的东西一阵皱眉。他随便尝了一口,那东西竟没有想象中的难吃,入口时有一股涩味,咀嚼一下又出来一丝丝苦味,吞下去后竟是一阵香甜。他突然又想起清早见到的那位丰神俊秀的大夫,顿觉此人不凡。 此时一座雕梁画栋建筑的密室中,坐着两个人,两人之前又立着一个人。密室内锦茵绣榻,翠幕毡帘,紫檀木架上横满珍玩古董,墙上挂着字画美玉,极尽富贵奢华。 “哎呀,太尉大人你说这下可如何是好,探子早上来报,早该命归西天的那位正高高兴兴躺在床上舒坦着。”说话的人用手卷了卷绣着四爪金龙的袖子,看不出是喜是悲。 太尉邓谦信本就一肚子火,现在被京兆王一激,顿时火冒三丈怒发冲冠,随手抓起一个杯子就朝站着那人砸过去。“废物,你不是说这次必定万无一失的吗?居然连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站着的那位爷不闪不避,任由滚烫的茶水洒了一身。“是我办事不利,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太尉顿时气得直哆嗦,抽出柱子上挂着的长剑,一个回身就指着那人的喉咙。 “哈,太尉大人莫要动气,咱们有话好好说。”京兆王站起来,用手中的扇子轻巧地架开那把剑。“姓赵的,你不是大言不惭地说波斯国的乌罗一定能至他于死地吗,现在该作何解释?”京兆王眼神犀利,连发两问。他知道,这位王爷平日瞧着平易近人,宽厚可亲,骨子里阴险毒辣。此人遇事沉着冷静,谋定而动是个能独当一面的主。 “这的的确确乃大漠奇毒,按理中原无人能解。除非......是那位先生,只是那人行踪不定,不应该的。”想他赵复混迹江湖数十年,也算小有名气,可惜生性好赌,要不是前一阵子在赌坊输得倾家荡产,也不至于沦落至此。都说一失足千古恨,他是阴沟里翻船了。京兆王似乎被他讲得 提起了兴趣,继续追问道,“哦,不知是哪位先生能破此种奇毒?” 赵复把头一扬,露出一张残破不堪疤痕满布的脸,冷哼一声,道:“活死人肉白骨,易云先生。若输在他手上,赵某人心服口服。” “易云先生......哼,不管是何人,他要是挡了我的道,就只有粉身碎骨的下场。”邓太尉眼中闪过一道寒光,在场之人都知道他是起了杀心。 “太尉大人,您不妨先听他说完再做定夺,我倒觉得这个人,十分有趣。”京兆王打开手里的折扇,扇柄一摇扇出几道凉风。 “易云先生深谙岐黄之术,誉满天下,他要出手,阎王也得忌三分。当年溪谷四大门被日崇教围攻,死伤无数。突围后,在豹子岭断手断脚身中剧毒者无数,易云先生恰巧经过溪谷,一夜间救活一十六人。又有狂澜刀秋大侠,被仇家追杀跌落东海,奄奄一息间遇到先生,经诊治后不但完全康复,之后还练成神功大仇得报。如此种种数之不尽,有人甚至称他是药王附体,扁鹊转世。”赵复深知江传闻爱将好端端的人,传得神乎其神,这些话他自己都未必信,可念及现在的处境,自然是大吹大擂,为自己搏回点面子。 听完他的话,京兆王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你说的话若有七分是真此人也已了不得。这样的人,若是能为我们所用,太尉,你觉得如何?”他边说边走到太师椅旁坐下,一派悠然。 “看来王爷心中已经有所打算,又何必再问我。”说完,将宝剑归鞘,在原来的椅子上坐下。“只是这样的人,怕是不好笼络。”太尉军营出身,性子爽直,讲话自然不会拐弯抹角。 “天下之人,不图财者皆好色,两者都不中之人往往落入沽名钓誉之辈。这人活着,总得有个理由有个念想。前面两种人好对付,而爱慕虚名者更容易收买。你忘了中散大夫韩柄诚那老头,开始是如何得志向高洁,不畏强权,连本王都差点被感动了。结果随便弄了本班固留下的孤本就给收买了,本王为这事还失落了好一阵子。”他似笑非笑看了眼在场的两位,结果邓太尉尴尬地咳嗽一声,他这话真是戳中了他们的脊梁骨。 “这事太尉大人甭操心了,本王要会一会这位神医。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你去给我好生探查一下这位易云先生,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三日后来回我。这事要是搞砸了,就不是拿剑抹脖子那么简单了。”他用狠辣的眼神望着赵复,正色道。赵复硬着头皮抱拳称是。 ☆、第五章 “他娘的,三天时间,这要怎么查。”赵复盘腿坐在一个土黄色蒲团上,用力砸了一下桌上的空碗,那个碗本就有一条裂缝,在重力冲击下,哐啷一声碎成两半。 他之所以对王爷那么说,无非是为了解一时之围,并没有细想。他历来独自行走江湖,朋友不多仇家倒是不少,且易云先生行踪不定,虽然闻名已久怎奈性格沉敛行事低调,知道他底细的人恐怕屈指可数。别说是三日时间,三十日也未必够。 “早知如此,打死不接这档子狗屁差事。”他一想起京兆王说的话,脖子上就凉风阵阵。 不对,谁说那个人就一定是易云先生。他白天也就那么一说,谁也没认证过。要是那人不是.......对王爷信口雌黄,该当何罪? 赵复想到此,心中一惊,从蒲团上弹跳起来,额头冒出一层薄薄的冷汗。他心中顿时万鼓齐擂,来回在房间里踱步。踌躇了快个把时辰,他终于悟出一条,为今之计只有先去弄清楚那个人是不是易云先生,方能做别的打算。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将自己打扮成乞丐模样,在顾府大门外找了一处视角绝佳的地方坐下,准备来个守株待兔。 谁知这一坐竟坐了一天一夜,顾府连只苍蝇都没跑出来过。正当他腹中空空,饿得两眼冒金星之际,听到一阵厌弃和不耐烦的叫唤声。 “哪来的臭乞丐,要饭去街上要,这里没人给你吃的。快走,看什么看,就说你呢,赶紧走。”出来的是给顾府看门的泊周,最近顾府出了那么几档子事,把他搅得心绪烦闷,那个乞丐真是越看越让人烦心。 赵复假扮乞丐,却不是真的乞丐,哪里受得了他这样的吆喝蔑视。当即怒发冲冠,用手掌狠狠地往地上一拍,冷哼一声。 泊周看了,无异于火上浇油,怒道,“你个臭乞丐,让你滚,你狂什么狂。” 被这样一骂,赵复更加挺直了腰板,一动不动。心想,你个黄毛臭小子,老子要不是正办着要事,你早就四脚朝天了。 “好,你不走是吧,你给我等着。”泊周心中憋着的那口恶气,正好找这个机会发泄出来。他冲进门去,满院子找木棍,这一着急竟是两眼一抹黑撞上了柳墨隐。 “哎呀。”泊周一下子没站稳,在青石地砖上摔了个人仰马翻,背部正好撞到一块小石子。他捂着酸痛的腰背,挣扎着睁开双眼,柳墨隐纹丝不动地站在他对面。 “你没事吧,怎得如此慌 慌张张的?” “没事,没事。”泊周羞愧难当,他怎么能告诉柳大夫,自己是为了打发叫花子,找木棍才撞到他的。说话的同时,他眼尖地发现旁边葡萄架下立着一把扫帚。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臭叫花子,摔的这跤也算你头上,让你好看。这么一想他也顾不得柳墨隐了,站起来揉了揉摔疼的地方,抄起那把扫帚,飞速冲出大门去。 “你走不走,你要再不走我就不客气了。”泊周双手紧握扫帚,作势要打他。 “哼。”想他赵复乃武林中人,要是被人知道自己怕一个毛头小子,传出去岂不是贻笑大方。 泊周没想到眼前的这个叫花子居然这么冥顽不灵,那就别怪他无情了。他抬高扫把,用力向叫花子打去。这一扫把下去,却没有听到料想中的惨叫,扫把被人硬生生在半空中截住。截住扫把的是一只指骨匀称修长肤色白净的手,他顺着那只手向上望去,柳大夫正面无表情地瞧着他。 “怎么回事?”柳墨隐撤回握在扫把上的手,蹙眉问道。 “我。”泊周经他一问,不免支支吾吾起来。这事在外人看来,就是他拿着扫把去打一个落魄的叫花子,于情于理都是他的错。但是他气啊,这个叫花子在他家门口呆很久了,贼眉鼠眼的,保不齐又端着什么坏心肠,进来偷个东西什么的。但是他要怎么和柳大夫解释呢?“我,我......”泊周收了扫把憋得涨红了脸,也我不出个所以然来。 柳墨隐见状也不说什么,反而转头去瞧那个叫花子。 赵复此时满心欢喜,想要把这个黄毛小子打得满地找牙的念头早就烟消云散,终于被他等到了,功夫没有白费。易云先生,想不到你居然真会出现在这里,还坏了老子的好事。 去年他站在人群中远远看过易云先生,只消片刻他就能断定眼前这个人正是他要找的。他认得易云先生,易云先生却不认得他。所以柳墨隐自然想不明白这个叫花子怎么会突然傻笑起来,然后傻笑变成大笑,最后大笑着跑走了,连要饭的破碗都忘了拿走。 “原来是个疯子啊,难怪好说歹说都不走呢。原来脑子有毛病的,根本听不懂别人讲的话。”泊周瞧着赵复疯疯癫癫跑走的样子,内心生出一丝愧疚感,真不应该对他那么凶,他也怪可怜的。 “回去吧。”柳墨隐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转身回府。 泊周挠了挠头,赶紧跟上他。“柳大夫,你,你不骂我呀。” “我为什么要骂你?”柳墨隐回头问道。 “我,我做错事了。”泊周红着脸,走在后面小声说,“我不应该那么欺负个叫花子。”刚才他要打那个叫花子的时候,柳大夫出手阻止,那么他肯定是反对的。连柳大夫都看不过去了,那他真的是大错特错了。 柳墨隐看他一副懊悔难当的样子,露出一丝笑意,说:“凡事都有许多面,不同的角度看到的东西往往大相径庭。自己认为对就去做,后悔了下次改过便是,再懊悔又有何用?” 在他看来,那个叫花子神情古怪,走起路来下盘稳扎有力,是个练家子,在顾府门口装疯卖傻,不知道意欲何为。他阻止泊周更多得是怕叫花子惹出事情来,而不是像泊周所想的为了阻止他恃强凌弱。 “哦。”泊周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将扫帚放回原处。 赵复回到下脚的地方,先是狂吃一顿,接着倒头就睡,似乎要把一天一夜缺了的觉全补回来。 在顾府门口等待的时间他也并非干耗着,而是一边守株待兔一边沉下心思考,他想得很明白了,要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仅凭一人之力打探清楚,几乎是不可能的。但他后来记起一个江湖帮派,天鹰阁。念及此他豁然开朗,这样一来探查易云先生的事情变得轻松许多,无非破点财,反正王爷给了他很多银子,关键时刻性命要紧。 天鹰阁是传说中的武林密报组织,江湖上风云变幻都被记录在这个阁中的藏书房内,事无巨细,连哪位大侠在外面养了几位姨娘都有典可考。阁内成员遍布南北江湖,大多武功高强,做事张弛有度。无人知晓这个阁何时创立,地点在何处,只知道现任阁主是一个美艳异常的女子。王爷限他三日内弄明易云先生的底细,天鹰阁自然是首选。 ☆、第六章 三更时分,白天车水马龙喧闹嘈杂的北市市集静得生气全无,只余大风穿过街道,吹得布帆猎猎作响。赵复用一块黑布蒙住自己的眼睛,站在天字第一号当铺门口。他的一位朋友曾经去过那座阁楼,回来时激动万分地告诉他入阁的方法。他当年听着就啐了一口口水,直骂荒诞,现如今只有死马当活马医。如此在凉风中被吹了许久,他突然感觉有人靠近,正当要开口询问,瞬间被人点了穴道动弹不得。 之后只觉着自己被扔进了一辆马车,颠簸了也不知道多少时候,又被人粗鲁得从马车上拽下来。对方至始至终一言未发,凭感觉判断应该是两个孔武有力的大汉。 下车后又明明暗暗被人扛了一阵子,上楼,开门,最后被按压在一个椅子上。他只觉着自己像一个吊了线的木偶,任人摆布,他虽算不上江湖顶级高手,但这样的亏从未吃过,所以被人解穴后生出一肚子无明火。他双手并用,粗暴地扯掉蒙在眼睛上的布条,奋力往地上一扔,大骂一声他奶奶的。 “哟,好大的脾气。”此时从对面传来一个硬邦邦丝毫不带感情的声音。 赵复抬头一看,却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妪,长得极其清瘦,凹陷的眼眶中一双大眼如猎鹰般犀利。他见状不由自主地理了理衣襟,正襟危坐。 “咱们开门见山,我是来打听一个人的。”赵复觉着此处诡异,老妪可怖,再也不愿多留,只想办完事赶紧交差。 “那你可是找对地方了,不知想打听什么,这里按消息给银两,童叟无欺。当然,哼哼,价格我们说了算。”老妪继续用生硬的口气与他交谈,仿佛这样的话她已然说了一辈子。 “易云先生,价钱好商量。”说着从胸口掏出一叠银票。 老妪听后,目光突地往下垂了一瞬,继而再次抬眼注视他,一丝狡黠的冷笑刹那间浮现嘴角,随即又转瞬即逝:“请稍等,我去请阁主。”说完,拄着龙头拐杖消失在门边。 正当赵复等得不耐烦之际,房中另一扇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馥郁且极尽魅惑的味道徐徐而来,接着出现的是一双如玉石般洁白通透的手。此手的主人,自然是老妪口中的天鹰阁阁主。一顾倾人城,二顾倾人国......李延年笔下那位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仿佛脚踩莲花徘徊过百年回廊,附身在这位阁主身上。阁主身披一件杏色沙质衣裙,底下只着两当的曼妙身躯影影绰绰,看得赵复一下子忘记了老母的姓氏。 “你可是要打听易云先生 的事情?”她生得皓首蛾眉,一双凤眼飞翘而起,面如梨花微露,明眸流转间风情万种。她说话时,微微一笑,那一笑若寒山春晓,风拂柳堤。 “正是。”赵复从来不知道自己居然能用这样温柔的声音和人讲话,结果把自己吓得心惊肉跳。 天鹰阁阁主司空霏雅脚踏高齿屐,走起路来摇曳生姿。她优雅得在案几前停下,用手抚了抚几缕垂下的乌发,朱唇轻启,说道:“哦,先生的消息我们可是不轻易透露的。”说话间她浑身散发出秋日黄昏的懒散与漫不经心。 “刚才那位老婆子不是说按银两买消息吗?怎么,你们天鹰阁是唬人的不是。”他纵然被眼前的美人迷得七荤八素,但王爷的差事要是搞砸了,那是性命攸关的。 “她说的不错,只是遇到先生的事,这里的规矩就要改一改了。” “你想怎样?”赵复微皱起眉头,语气急促不少。 “你问一个问题,我答一个问题。然后......”她拉长了语气,“反过来。” 赵复冷哼一声,道:“这恐怕不合规矩吧?” “规矩是我定的,我说合,它就合了。”司空阁主一派唯我独尊的高傲气焰,顿时让赵复头疼。正当他犹豫不决之时,听到司空霏雅如此说:“若是觉得我所问的问题有丝毫不妥,大可离开便是。若是回了我的话,那么你可继续问我。你可是占尽便宜呢。”她看赵复依然犹豫不决,接着说道:“阁下以为天鹰阁凭什么搜集那么多消息,总不能天下人身边都放一个探子吧。先生的消息金贵异常,所以只有以消息换消息才算公平。你要是没有他的消息,恕不奉陪。” 赵复心想,三日之期仅仅余一日,依她的口气要问的事情多半和自己无关,他不过替人做事,大不了做完这票远走高飞。于是颌了颌首,应承下来。 “如此甚好,请阁下提问。”司空霏雅见赵复应承下来,内心一喜赶紧开始让他先提问。 “易云先生的真实姓名,字号。”赵复问道 司空阁主又笑了一下,身子往后一倾,纤腰靠上背后的红木桌子,缓缓回答:“姓柳,名墨隐,号易云先生。” 赵复听后心想,这天鹰阁果然有两把刷子。有了名字等下就算不做这里的买卖,出去后也可再做一番探查。 “我的问题是,谁让你来打探先生的消息的?你自己抑或是别人”此问一出,赵复顿显难色,说是自己那么扯上没必要的麻 烦,一个谎要用无数个谎来圆,接下来的话恐怕不好回,说是王爷,也不妥。 “阁下若是要走,大门敞开着,无人阻扰。”司空阁主悠悠道。 赵复咬了咬牙说道:“京兆王。”第一个问题他就已知天鹰阁货真价实,半途而废太过可惜。出卖王爷是死,事情没办完也是死,不同的是后者死得更快。况且王爷不是武林中人,自然不会跑到这个鬼地方来问东问西。 “此人有何嗜好?”轮到赵复提问,他必须抓住关键,不浪费一个问题,京兆王收买人心,全凭抓住对方的喜恶,以此威逼利诱。而在这里消息就是筹码,赵复觉得他似乎已经快要掌握游戏法则了。 “这个得让我好好想想......他好琴,弹得一手好琴,琴音婉转时如飞鸟出谷,高亢处若大江汇流,奔腾激荡。众人只知他医术好,却不知他琴技也是出神入化。”司空霏雅说这话时,语气温婉,眼里闪着北辰一样的光辉,似是正被那样的琴声所感,然则赵复过于专注她讲的话,而忽略了她的神情。 司空阁主再问:“王爷为何要探听先生的消息?”据她所知,易云先生历来不喜欢与官府打交道,平时所到之处唯恐避之不及,为什么突然间会被京兆王盯上? 赵复既然下定决心豁出去了就不会弄虚作假,他如实相告道:“他要收买易云先生,好为他所用。” 司空霏雅听后心中想到:原来如此,定是先生的名声传到了王爷耳中,或者是亲眼瞧见先生的才能。这个京兆王最喜欢装出一副平易近人爱民如子的样子,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有一副菩萨心肠。其实只不过是为了拉拢民心,借机争兵夺`权中饱私囊的伎俩。 赵复没有时间和人耗着,赶紧追问道:“不知易云先生家住何处?” “吴郡人士。”司空阁主也是个言而有信之人,据实相告。 “什么,他是南朝人?”赵复听后满心诧异,易云先生行踪飘忽不定。当年有人传他身在西域,等一行人赶到,那人早已出现在苗疆的集市上。连他的行踪都极难寻到,何况是他的籍贯。这趟果然不虚此行,光是这个消息就足够让魏国京兆王看赏。 司空霏雅对他的惊讶与怀疑不做任何解释,转而问道,“王爷如何知道先生?” “这个.......”赵复顿了顿说,“王爷欲至一个人于死地,被先生所救。”话说到这个份上,赵复也不打算再畏首畏尾,索性一股脑全倒出来,自己完 成任务好交差。 “他可会武功?”他又反问道,这个问题对他来说至关重要,只是现在才想起。 只听得对方回答:“从未见先生施展。” 赵复听后心中放宽不少,这样王爷更容易掌控此人,自己也不用太忌惮他了。 “王爷要杀之人是谁。”说着,司空霏雅抬手将发间的梅花纹银簪轻轻一抽,一头青丝如瀑布般飞流直下。 “御史台中丞顾大人。”赵复看得有些发痴,回神后答道。 “可是顾沾卿?”司空霏雅微微皱起眉头追问。 “你如何知晓?”语气中充满诧异,不知这天鹰阁竟对朝廷中事也了若指掌。 “这世上没有我不知道的,我还知道你大限已至。”话音刚落,司空霏雅“唰”地一个飞身纵掠而上,手中的银簪笔直刺向他的喉咙。 赵复施毒用暗器是高手中的高手,可惜武功并不出众。平日里打斗,他大多在暗敌人在明,再不济也必然是他占得先机。 他从没想过眼前这个美若月宫仙娥的女子会跟他动手,在他眼里这样的女子合该瑶台抚琴,对酒临风,合该纵情于画船水榭,夕阳鼓楼。 赵复一个闪躲,银簪刺偏却依然在他右侧脖子上划出一条长长的血痕,鲜血在脖颈处像泉水一样喷涌而出。他来不及查看,对方又是一个回旋使出一招横扫落雪,霎时似有满地雪花被激起,寒风劲气逼得他不住向后退去。可惜他忘了房内的布局,这一退避腰背狠狠撞在案几之上,却是无路可去。他心念一动,甩袖掷出几枚涂了毒的银针,却被司空霏雅轻巧避开。他无计可施,只能向门口逃去,司空霏雅哪里能让他轻易逃走,即刻足尖轻点飞身而起在空中划过一道剪影,瞬间在他面前稳稳落地,挡住了去路。 “我们这里还有一个规矩,有些东西该问,有些东西不该问。”司空霏雅对着他一脸嘲弄地说,“你问了不该问了,还知道了不该知道的,只好永远留在这里了。”后面的话她说得狠辣决然。 话音刚落司空霏雅再度刺出手中银簪,顿时房内寒光闪烁,只见她越舞越快,一时似凤鸟腾飞,一时又似星落平野。 赵复大骇,他明知自己不是对手,但也不愿乖乖引颈就戮,只好继续躲避。几个回合下来赵复四处逃窜,累得筋疲力尽上气不接下气,司空霏雅冷眼望着他如垂死猎物般挣扎。 最后她似是不愿再浪费时间,急速上前踩 出一个旋步接着飞身侧踢,赵复中招后摔倒在那把椅子上,“啪啦”一声,椅子被砸得粉碎。他五脏六腑被震伤当场吐出一口鲜血,凭着求生的本能,他依旧挣扎着爬起来。司空霏雅步步逼近,赵复面朝着她快速朝门口后退去。这一退却正好撞在一把剑上,不偏不倚正中心窝。 长剑一抽,赵复缓缓倒下,应声断气。握剑之人竟是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穿着鹅黄色衣裙,发上只用一条丝带松松垮垮地系着,说不出的俏皮与灵动。 “狗王爷的爪牙,死有余辜。”小丫头恶狠狠地说道。她早就在门口偷听了半天,刚才讲的话一字不落地到了她的耳朵里。她最讨厌那个什么狗屁就王爷,上次赈灾狗王爷一面克扣朝廷发放的赈灾粮食和银两,导致无数灾民流离失所,饿死荒野,一面又自己搭起粥铺施粥,假做好心。为了一己之利,视数万灾民的性命如草芥,简直就是罪恶昭彰,罄竹难书。 “居然跑到阁里来打听阁主的心上人,比驴还蠢。”说完小丫头仿佛怕他没有死绝,使劲地在赵复的身体上狠踹了两脚。继而朝着司空霏雅贼贼地一笑,嘴角梨涡隐现。 司空霏雅也不出言否认,收起簪子随意在头上挽起一个髻。她笑着朝黄衫丫头瞧了一会儿,突然走上前去弯下腰,心血来潮地在她小脸蛋上捏了一把,引来一阵意料当中的怪叫:“哎呀你干什么呀,把人家如花似玉的脸都弄坏了。” 此话一出,门后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一个少年探出头来,嘲笑道:“真是丑人多作怪,如花似玉?我看你是油菜花吧。” 女娃五官一扭正待还嘴,只听阁主嗔怪起来:“你们二人,一天到晚不务正业尽做那鸡鸣狗盗之事,睿安你去把郑大郑二找来,让他们收拾一下。”叫睿安的少年得了令立即脚底抹油,消失在门口。 “算他逃得快,哼,后生晚辈居然敢对我如此不敬。”小丫头一脸轻蔑,朝着少年消失的地方一努嘴。 司空阁主知道她是小孩心性,也不理她,径自走到窗户边推开一扇窗,喃喃道:“沈挽荷......冤家路窄。那时我怎么也想不到你竟会不告而别,和当官的扯在一块儿。哼,真是好笑。” 司空霏雅声音极低,整句话小丫头只听到沈挽荷三个字,心中顿时大惊,却不敢开口去问。当年阁中叛乱的时候,她还很小,许多事都记不清。后来阁主又严禁门人谈论此事,时间一久她便越发得迷迷糊糊不甚了解。但是有一样她忘不了,为了躲避大师兄一派 的追杀沈师姐身负重伤背着她在雪地里走了一夜,那夜四周是那么冷,天很亮,却没有一丝光能照进心中。后来沈师姐力挽狂澜杀了叛徒大师兄,请出阁中四大长老,才免了天鹰阁的灭顶之灾。听阁里的老人偷偷说,其实沈师姐更有机会坐上阁主之位。但她就这么走了,走得不留任何痕迹。她走后,司空师姐继任阁主之位,且不许阁内任何人私自打探沈师姐的消息。这件事,她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正当她想得入神之际,睿聪已经领着郑大郑二两人进来。 司空霏雅吩咐道:“你们二人,将他身上的银票放进账房,天亮之后人给拉到郊外乱葬岗。” 两人听低头喊了一声“是”,再将赵复抬起来抗在肩上。 正要离去又听得阁主这样说道:“去顾府打探一下,若先生还在,告诉他京兆王要打他的主意,让他多留个心。他要是问起来我是谁,就说是一位洞庭湖上认识的故交。” 说完又想起顾府上住着她的死对头,立即补充道:“等等,找个眼生机灵的人去办这事。”郑大郑二对阁内事情了若指掌,自然知道阁主所说的先生是谁。 交代完事情,她也不愿继续留在这间血腥味及重的屋子里,只想着回去泡个澡,换身衣裳才行。 “喂,你可知阁主为什么那么讨厌沈师姐啊?”待司空霏雅走远,小丫用手指戳了戳旁边的少年,眉头深索着问道。 睿聪双手一摊,一脸不屑地回道:“你是她们师妹都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 “你不是比我大两岁吗?”小女娃被对方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气得直跳脚。 “果然晚辈就是晚辈,一点用都没有。”瞪了少年片刻见他没有半点反应后,她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趾高气昂地添上两句。 “你!”这下少年也被气得不轻,脸颊憋得通红。 “羽璐,还不速速跟我回房,在这里吵吵嚷嚷成何体统。”走廊的拐角处出来一位著着龙头拐杖的老妪。她语气凌厉,面无表情,正是刚才会见赵复的那位老太婆。羽璐看到她立刻收敛了嚣张的气焰,换上一张苦瓜脸,亦步亦趋地跟上她离去的身影。 ☆、第七章 天鹰阁派去传话的人次日就到了顾府,说是府上郎中的一位旧识听说他到访洛阳派人来给他传一个口信。接待的人自然是门房泊周,他一听是柳大夫的朋友,欢欢喜喜地把对方迎进了门,只觉着柳大夫是府上的恩人,他的朋友自然是贵宾。 柳墨隐吃完午饭后无所事事,借着需要翻阅古籍给顾大人更换药方之名,堂而皇之地进入了顾府的书房。许是书房内有太多涉及政要的文件,管家硬是跟着,美其名曰做导引。好在他这个人随性豁达至极,被别人寸步不离地盯着也并没有生出不适感来。顾府的藏书不能说可观,质量却是一流。自古文人墨客爱藏书,顾大人也不能例外。他兴致一来,随手拿了一本出来翻看着。 秦管家见他一直在书架那边徘徊,也不再跟着,大人的重要文件都放在书桌这边的花梨木柜子里,书架那里只有一些多年来收藏的书,再贵重也不打紧。她也正好趁着这次机会,给大人收拾一下桌子。这几天大家都忙得人仰马翻,书房便一直维持在三天前大人毒发时的样子。砚台里的墨水早已全然干透,毛笔文件散落了一地,实在是一片狼藉。 柳墨隐随意翻了几本顾沾卿的藏书后,正打算将书本归回原位,忽的脚边一个玉石花瓶里装着的画轴吸引了他的眼球。 他伸手抽出一幅,小心翼翼地打开,待画卷完全呈现,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跃然纸上。细一看,竟是少年时代的沈挽荷。画中的她立于长街之上,手执一柄梅花图案的油纸伞,对着画者蓦然回首。这幅画一笔一划都异常细致,画中之人神态灵动,构思颇有新意,机乎找不出任何瑕疵,仿佛眼前之景早已在画者心中描摹了无数遍。可惜整张画没有相配的诗文甚至连日期和落款都没有。 他看了会儿,轻笑一下,将它卷好放回原处,再抽出另外一幅。从第二幅画的磨损度来看应该有些年头,此画取景另辟蹊径,画者的落脚点显然是在一座高楼的回廊之上。画上之景右半部分是一座城,城内层台耸立,飞甍鳞次,街头车水马龙,小贩奔走叫唤,一派繁华之象。左半部分则是无尽的江水,水光与长天一色。落款处用小楷写着三个字:顾沾卿。柳墨隐本是一脸赏识沉浸之色,这幅画好像将他带到了某一段明媚的往事中。突然间,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眉头一紧神情转为凝重,迅速将手中的画卷起。 于此同时,泊周的声音出现在书房门口,“瑞姑姑,你可知道柳大夫在哪里,我到处找他呢?” “你找柳大夫做什么,莫非是大 人的病情有什么变化?”秦管家停下手中的活,唯恐大人病情有变,焦急地询问他。 “不关大人的事,只是刚才来了一个人,说是柳大夫的朋友,我给带到柳大夫的房间,谁知柳大夫不在,我就出来找,找了好久都没找到。”他一口气将话快速说完,样子确实很急。 “那人有没有说找我何事?”柳大夫自然是听到了他方才说的话,从书架后缓缓走出。 “原来你在这儿啊,让我好找。这倒没说,他就告诉我,你的一个故人知道你来了洛阳,给你捎来一个口信。” 柳墨隐觉着奇怪,他来洛阳并未惊动任何人,怎么会有人来给他捎口信。只是多猜也无意,到底是何方神圣,一看便知。这样想着,他便回道:“知道了,我这就回去。” 天鹰阁传话的人倒是很有耐心,一直立在房中等候。柳墨隐见到他后即刻支退了泊周,关上门问道:“我与阁下素未蒙面,不知所为何事?” “先生,我受主人之命前来向你报信。”传话之人与柳墨隐并不相识,没有寒暄的话可唠嗑,于是直接切入主题。 柳墨隐听后也不着急,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坐下再说,接着自己也找了把椅子安然入座。 传话之人虽然入阁时日尚浅,但凭着性格机警,为人处世灵活变通,加上幽默风趣,一下子就和众人打得火热。一来二往间,他早就听了不少说阁主和这位先生的关系非比寻常的流言蜚语。加上来的时候,苗羽璐对着他一阵挤眉弄眼,增加了传言的可信度。且看对面之人神明爽俊,较文人墨客多三分潇洒不羁,比江湖豪侠添三分儒雅沉敛。放眼天下还有谁能比他更配得起阁主?不,应该是只有阁主那样的绝世美人才配得上易云先生。 “不知你家主人是谁?”柳墨隐直接问道。 “哦,说起我家主人,她是先生在太湖上认识的一位故交。”他按郑大吩咐他的话回答道。 柳墨隐听后心中一片了然,想来他天鹰阁以搜集情报立足于江湖,若他们刻意要找一个人断没有找不到的道理,于是含笑问道:“许久不见,你家阁主可好?” “我们阁主很好,先生无需挂怀。”本是句稀松平常的客道话,可话说到一半,他已经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根。何为不用记挂,先生是阁主心心念念朝思暮想之人,他却叫先生不要想念阁主,阁主知道了定会打断他的狗腿。 “不知她要你转达何事?你们又为何知道我 来了顾府?”柳墨隐连发两问,他知道天鹰阁虽对江湖上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但不会无故去寻一个人的行踪,除非那人的行动牵扯到什么大事。他与天鹰阁阁主相识于两年前的太湖,此后也因为要探听一些消息找过她数次,确实算得上是故交。她这次特地派人来传话,怕是自己惹上了未知的麻烦。 传话的人本来正想入非非,被柳墨隐如此一问,顿时想起了他此行的目的。 “此事说来话长,我就长话短说吧。”他观望四周确定没人后,俯身上前轻声说道:“昨天夜里,有人按照规矩来到阁中。他旁的不问,偏生就问先生。还问的十分详细。哦,是他言语间透露了先生的行踪。他说你救了顾府的主子,我们才知先生你在此处。” 柳墨隐听后微蹙起眉头,道:“说下去” “让人意外的是,这人居然是京兆王派来的。他说京兆王意图拉拢先生,所以让他来探听你的事情。不知先生认不认识这位王爷?” “不认识。” 他速来不愿意和权贵扯上关系,当年他救了一位一品大员,结果人家软磨硬泡要他为自己做事,足足用了半年时间才脱身。何况他身为南朝人,去北朝大多为了游历,或是为了到达漠北和西域不能不经过这里,如此一来对于北魏皇族之事知之甚少。 “先生有所不知,京兆王这厮是个道貌岸然的奸猾之徒,手握大权却狼子野心。他此番拉拢先生,定是为了让先生帮他铲除异己,与他同流合污去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原来如此。”柳墨隐说完,又低头思索了一阵,道:“替我谢过你家阁主,此事可大可小,我会早作打算。至于你,还是速速离去为好,我怕这顾府外有暗哨,你多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先生放心,那些盯梢之人在我们面前简直就是班门弄斧,还难不倒我。”他一脸自豪地说。 柳墨隐一想也对,他们天鹰阁的人吃的就是打探消息,千里追踪的饭,几个暗哨自然不放在眼里,便对着他报以一笑。 对方见了也回以一笑,并站起来抱拳道:“那小人先告辞了,先生珍重。” 柳墨隐将他送出房门外,报信的人让他千万留步,他只好站在门口目送。待人影消失在假山后,他才若有所思地回房。 其实柳墨隐曾多次在洛阳停留,却只进过内城两次。洛阳多权贵,而权贵多的地方争斗多,是非自然也多。他最怕像现在这样被卷入不知名的漩 涡中,浪费时间不说还耽误正事。也不知童儿的信寄出去没有,日前武林盟主约他去月观峰一见,看来这次不单是迟到,怕是要爽约了。所以当日沈挽荷要他救顾沾卿的时候,他本一心想着拒绝的,可后来不知怎么就莫名其妙的答应了,现在想起来自己都有些不可置信。 至于这位王爷为什么突然之间对他产生了兴趣,自是和顾沾卿脱不了干系。而这位顾大人,说来着实让人诧异。区区一位御史台中丞,在都城洛阳这样的地方也算不上大人物,为何京兆王要如此大费周章地除掉他。他冥思细想了一会儿,露出一抹苦笑。他顾沾卿的事情是他顾沾卿该烦恼的,他一个别国官员退一万步也轮不到自己操心。当务之急是自己的处境,此地着实不宜久留。他在房内坐了些时光,然后打定主意似地走了出去。 当柳墨隐坦言他明日要离开时,顾沾卿也不做任何挽留,只是坚持晚上要为他饯行好好答谢他。顾沾卿的病情已经基本稳住,恢复得比预料中的快许多,只要在原有的方子中做些许改变,并减轻药量,服用六七日他有十足的把握能够痊愈。这样一来,更加没有继续留在顾府的必要了。 城北郊外 一条不宽不窄的道路蜿蜒曲折通向密林深处,路旁杂草丛生荆棘满布。由于早晨下过一场大雨,道路格外泥泞不堪。晴天白日下,这块地方的上空不时飘飞着一些巴掌大小的白纸,如北国冬日的大雪般洋洋洒洒,几只黑色的大鸟在纸片中盘旋嘶鸣,声音凄厉。 此时这条泥路上一前一后地走着两名穿短布衫的大汉,他们合力共抬一口箱子。领头的是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手握配件,目光锐利。箱子是红木做的,用麻绳细细得捆绑好,看箱子摇晃的样子,里面装的东西估计有些沉重。走着走着,突然前面抬箱子的人脚底一滑,踉跄了几下,木箱“砰”地一声重重砸在泥地上,溅起一地泥水。领头的人停下脚步,一双寒光四溢的眼睛如利剑般扫过两个抬夫。这两个大汉被对方瞧得冷汗直冒,连忙把箱子重新绑好,抗在肩头。心里不禁骂道:看屁看,他奶奶的,这路这么难走,你抬一个试试。 他们亦步亦趋地行进了约摸半柱香时间,慢慢地前方似乎飘来一股腐败酸臭的味道,随着风扑向口鼻。带头的人皱起眉毛赶忙用袖子掩住脸,两个抬夫双手皆用来扶着肩上抬箱子的木棍,自然没有多余的手照做,只能强忍着恶心继续往前。只是时间越久这股恶臭味越浓,胃里翻江倒海的不适感也越强烈。 隐约间可见前面 野草疯长的地方似有一个凹陷下去的大坑,坑内蚊虫苍蝇数以万计,嗡嗡声响彻云霄,坑的上面盘旋着数不清的食腐鸟,有几只鸣叫着以极快的速度向下俯冲。领头的走在前面,用剑掠开最后一道野草设置的屏障,骇人的一幕瞬间展露无遗。这地方自然是让人闻风丧胆的乱葬岗,一行人个个从王府出来,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大家心知肚明。 到了目的地,两个大汉屏住呼吸,拿出一把钥匙放入箱子的钥匙孔中轻轻一扭,红木箱子吱呀一声被打开。他们屏住呼吸,面目表情地把箱子里的东西抬出来,抛向那个仿佛永远也填不满的大坑。接着合上箱子,再上锁捆绑一气呵成。他们抬着箱子也不顾领头的发话就想离开。娘的,这鬼地方,留一刻都遭罪,倒十八辈子的霉。 “慢着。”领头的人在身后喊道,气氛顿时凝注。 与此同时,他用左手捂住口鼻,竟然缓慢且艰难地向坑内走去,靴子踏在烂肉上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两个抬夫看得目瞪口呆,心中只有一句感慨,他们的领头疯了。领头的人走了大概十来步,停在一个较新的物体前,然后用右手中的佩剑将那人翻了个身,露出一张还算完好的脸,幸亏是背朝着天,否则脸上说不定已经血肉模糊无法辨认了。赵复,为何他会在这里?刚才看他的衣着身形觉着是他,于是走过来瞧个究竟,居然真的是他。 领头的人是王府八大护卫之首,丁一杉。他以武艺高强博闻强记深得王爷赏识,专门负责王府内外安危,以及帮王爷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 “回去吧。”他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一样宣布道。 两个抬夫像重刑犯人得到了赦免,一溜烟地跑得不见踪影。 作者有话要说:是哪个小天使点了收藏,好感动啊。>..< ☆、第八章 午后的艳阳将靖王府映照得格外地富丽堂皇,府内水榭楼台在树影掩映中透着一股难得的闲适惬意。王府花园内有着一条蜿蜒曲折的人工鱼塘,远远望去犹如一条飘带萦绕于假山亭台中。鱼塘四周则是林立着各种祥瑞模样的石雕,以及几把挂得高高的琉璃宫灯。 繁花下鱼塘边,正伫立着一个着金丝龙纹华衣,佩玉石锦戴的男子。他手中握着一把鱼食,有意无意地往塘子里丢去。 “王爷。”丁一杉将剑支于地上,对着京兆王单膝跪地。 “事情办好啦?”京兆王往鱼塘里扔了些食物,引得水下肥美的鲤鱼争相冒出头来抢食。 “是。”丁一杉跪着回道。 “恩,很好。你退下吧。”王爷头也不回地吩咐道。 丁一杉眉头微皱,他来的时候一直在考虑是否要将方才所见之事禀报。若赵复若是王爷所杀,那禀报就显得多此一举。可若是死于非命,那就是出了乱子,不得不报。权衡利弊他还是决定禀报。 王爷见丁一杉没有动静,回过头看着他问道:“怎么,还不走?有什么事吗?” “王爷,我在乱葬岗看到赵复了。不知是不是王爷的意思?”丁一杉如实回禀。毒杀顾沾卿一事他并没参与,却有所耳闻,赵复之死有可能是办事不利被王爷处决了。 “什么?”谁知京兆王一听,双眼微眯,转瞬间将手中整把鱼食尽数洒向池塘。塘里的鲤鱼一看到美食,快速游曳着争相哄抢,一时间塘里水声哗哗作响鱼儿乱作一团。 赵复看到京兆王反应,便知赵复铁定死于非命。进言道:“卑职看得十分清楚,那人就是赵复。” 京兆王拍了拍手掌拂去粘在手上的粉末,早就伫立在一旁的婢女见此迈着莲步走过来,跪着将托盘中的毛巾举到京兆王面前。京兆王顺手接过湿巾,随手一擦便扔到盘子上,再挥手赶走侍女:“丁一杉,你知不知道易云先生?” 丁一杉虽被京兆王如此没头没脑地问道,却依旧有条不紊地回答:“王爷是说,活死人肉白骨,专爱在阎罗殿中抢人的医神易云先生?” “正是此人。你起来吧。” 丁一杉提剑起身,道:“谢过王爷。” “毒杀顾沾卿的事没成功,只因有人从中作梗,把奄奄一息的顾沾卿硬拉回了阳间。据赵复所言,天下间除了易云先生之外无人有此能耐。后来我派赵复去调查此人,本来明日是我给他 的期限,不料......”京兆王想起赵复的死,心头立马飘起一阵乌云,连话也不想再说下去。 丁一杉低头思索片刻,上前一步说道:“据卑职所知,易云先生独来独往,行踪不定,且不喜和朝廷中人打交道。怎么会坏了王爷的大计?” “这个我也不知道,许是误打误撞,算是他顾沾卿命不该绝吧。”王爷负手而立,昂首望向长空轻叹了口气说道。两人都沉默着立了一会儿子工夫,京兆王才慢慢收回看着远方的视线,幽幽开口:“不管他是不是易云先生,能解乌罗之毒就绝非碌碌之辈。本王打算拉拢此人,为本王效命。” 丁一杉不想王爷有这个心思,不假思索便出口坦言:“若他真是易云先生,那.......拉拢易云先生绝非易事。”他晓得王爷素来不喜别人忤逆他,说穿了全天下的掌权者大多愿意听歌功颂德的溢美之词。只是他生性耿直,加上王爷最近几年对他信任有加,许多有利于大局的话他也不再忌讳。久而久之,王爷倒是越来越喜欢召他去议事,高出不胜寒,有事不能找宗亲兄弟,却只能找个侍卫商量,想必这就是生在天家的悲凉吧。 王爷低笑一声,玩起了右手拇指上的那枚玉扳指,加重语气道:“哼,我当然知道绝非易事。只是一杉哪,你看我这么多年过来,哪件事是容易办成的?要成就大业,就要去办成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丁一杉把头一低,应了声是。有野心的人他见过无数,不过大多只是耍耍嘴皮子空谈报复罢了,真正有野心并有能力将其实现的人不多见。他的这位主子从始至今都是后者,对于一个随从来说这当然是件好事。只是谁又能知道王爷这种过大的野心有朝一日会不会将他身边的人尽数带入一个无法抽身的漩涡中。他欣慰的同时,不免泛起一丝深深的忧虑。他努力压下自己的思绪,对着京兆王问道:“那卑职斗胆请问,王爷打算如何做?” 京兆王对着丁一杉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轻拍他的肩膀道:“这事还是你去办吧,别人做事我不放心。这样,顾府我一直派人盯着,据探子来报那个人从未走出顾府,你给我守着,不管他是谁,等他出来之时务必请到王府。” 丁一杉听完后,跪下领命:“王爷放心,卑职一定幸不辱命。” 王爷斜了他一眼,微微颌首:“恩,你下去吧。” 顾府款待柳墨隐的酒席设在平时吃饭的偏房内。这日橱子三广早早备下了晚膳所需的一应食材器皿,并将其整齐地排放 在厨房的方桌之上。炉子上的野鸭汤也用文火慢慢地炖着,只等汤水变浓稠时,他便开始做菜。为了答谢这位大夫,这次他可是拿出了看家的本领。 申时一过,管家亲自去请柳墨隐。待他步入饭堂之时,顾沾卿与沈挽荷已然入座,桌子上也早就摆好了碗筷与酒杯,只等他入席。 晚风习习,顾沾卿因是病着,腿上多盖了条毛毯。他连日来由于卧病在床,都未曾如何打理自己。今晚他做东,为了不失礼于客出来前却是好生梳洗了番。 只见他那一头墨发被尽数挽成发髻,髻上细细地缠着素色飘带。他身上罩了件淡蓝色的儒衫,儒衫宽大的袖口处镶着雪白的云纹,行动间衬得他落拓大方。他的腰侧则是系着一枚玲珑玉佩,玉佩的下方流苏低垂,说不尽的雅致。他的脸上退去剧毒所造成的青紫,露出原有的样貌。现下两道俊眉若铁画银钩,斯文中饱含英气,一双眼眸似万丈深潭,深沉中透着清明。静坐间,其周身气度有几分为官者的持重与四平八稳,却因为病态未尽数除去,远远望去倒更像是一位体弱俊美的贵胄公子。 他此时坐在朝南的主位上,右手端着瓷杯,时不时地放唇边轻抿一口。瓷杯里装的既不是酒也不是茶,而是白开水,他却偏生喝得有滋有味。 他一见到柳墨隐,立即微笑着示意道:“柳大夫请坐,瑞妍快倒一杯热茶。” “顾大人,沈姑娘。”柳墨隐抱拳先换以一礼,接着拉开一张椅子朝东坐下。 “柳大夫何故如此急着走?”还未等柳墨隐坐稳,沈挽荷便开口问道。 柳墨隐望着对方略带焦虑的神情,又想起那日对方说过的若是遇到危险定要护他周全之类的言语,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他轻笑了下,将这奇怪的感觉打发走,接着语调平淡地说道:“多日前有位朋友约了我初九在泰山见面,这会儿这边的事既已告一段落,自然要赶着去赴约。” “哦,那日你写的那封信,可是要寄给那位朋友?”沈挽荷再忆起那日对方百般推诿不愿意前来,后来又让小童子寄信,倒也有些信了他这番解释。 “然也。”柳墨隐执着茶杯,点头道。 “真的只是如此?”沈挽荷又追问她,不知为何直觉告诉她此事没有那么简单。她虽从没见过京兆王本人,但从顾沾卿与此人明争暗斗的过程早已知悉对方是一个怎么样的人。眼前这位柳大夫救了顾沾卿,按那人的脾性十有□□不会善罢甘休。 “若不然,还会有什么?”说话时,柳墨隐一脸坦荡,丝毫不像在扯谎。 “哦,是么。如此最好。”沈挽荷低喃道。 半响后她正待要再说些什么,却见泊周托着菜盘脚下如风,出现在厅堂中。他将盘子里的菜碟子一一摆好,朗声报出菜名,倒当真像极了酒肆饭馆里跑堂的小厮。“银芽鸡丝,香麻冷豆腐,话梅排骨。诸位请慢用。”说完也不和众人打招呼,甩下肩上的抹布,一溜烟跑出门去。 作者有话要说:那什么,小雨讲故事喜欢娓娓道来。然后会写一些铺垫,我希望自己的文是前后连贯,有刺激,有萌点,有笑点,有感动的。前面几章主人公之间的情感表达会比较含蓄,因为是个长篇,如果开始就直入主题,也许起初会吸睛,但是到后面容易乏味。言情部分大概在14章那边真正展开,接着会穿插着故事一直到末尾。 ☆、第九章 “这孩子,跟他广叔倒配合得天衣无缝,遇着不明所以的人,怕要误会我们家是开酒楼的。”秦瑞妍显然是被他这番滑稽的样子逗乐了,忍俊不禁地说道。 顾沾卿好似对管家的话起了兴致,右手轻扣桌面,含笑道:“这有何不可,哪天我要是被罢了官。就开他个酒楼,三广做厨子,泊周跑堂,我自己算账当掌柜。至于瑞妍你,去后厨洗完倒也得当。” 管家听着眉头越皱越紧,再也顾不得自家主子的颜面,数落道:“呸,好端端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哪有人咒自己丢官卸职的。” 顾沾卿不以为意地笑言:“丢官卸职也没什么不好,混个自由之身,落得清净。” 管家不好再说什么,唯有怏怏地闭上嘴。 顾沾卿堵上了管家的嘴,又转头对柳墨隐说:“尽顾着搭话,冷落了贵客。柳大夫,见笑。你千万不要拘谨,请吃。” “大人客气。”柳墨隐说着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豆腐放入口中,赞叹道:“嗯,滑嫩爽口,麻辣鲜美,很是地道。” “这话要是被三广那老小子听了去,不知道要怎么乐呢。”秦管家站在顾沾卿背后搭话,她一想起三广吹牛得瑟的样子就觉好笑。 “被我听到又如何?”洪亮的声音自门外传来,众人转头望去,见三广双手端着口沉重的大砂锅,疾步而来。与此同时,手掌和锅柄的贴合处用两块白色的厚纱布隔开,想来砂锅定是滚烫异常。他小心翼翼地将锅子放置在桌子上,好在桌面中心由一块圆形的白色石头所制成,倒也不怕这高温。 “嘿嘿,柳大夫游遍四海,见多识广,我这些个粗鄙之食,登不上大雅之堂,能凑合着下饭就好。”三广赔笑退到一边。 柳墨隐笑着感激道:“广叔客气,我风餐露宿惯了,这样子的美味佳肴倒是许久方能吃到一回。” 那头炉子没人照看,三广也不敢多呆,对着众人笑了笑便转身离开。 这道老鸭汤是三广的拿手好菜,由肥美的老鸭配以各种佐料花将近两个多时辰熬制而成,可谓呕心沥血,每每都是宴客的重头菜。光瞧着那乳白汤汁上浮着的翠绿葱花和红色枸杞就已经食欲大增,加上浓厚醇香的味道,让人不食指大动都难。 “顾大人,鸭汤滋五脏之阳、清虚劳之热又补血行水,对你的身体大有裨益,不妨多饮几碗。”柳墨隐善意地提醒。 顾沾卿这几日吃的多半是清粥白菜,口中无 味,如今得了大夫的允,决计不愿再委屈自己,故而答道:“即然如此,那我当真要多喝些才好。” 管家听到他这样说紧走上前去帮他舀了一大碗汤,再搁到他面前,叮嘱道:“大人仔细烫。” 顾沾卿应了一声,开始吹汤,刚吹了一会儿却见沈挽荷细嚼慢咽着一块排骨,皱眉道:“挽荷,怎么到哪儿都改不了吃糖的习性?排骨油腻,该先吃些清淡的垫垫肚才是。” “姑娘家大多偏爱糖食,只要不蛮吃,倒也不是什么坏事。我家小妹便整日泡在蜜罐子里,说起来还比沈姑娘虚长几岁。”柳墨隐适时开口,减去沈挽荷不少尴尬。 “哦,想不到柳大夫还有个妹子?”顾沾卿并不是八卦之人,但这位柳大夫就如一把归鞘的宝剑,让人忍不住想要拔出来看个究竟。 柳墨隐倒也坦荡,并不打算隐瞒自己的身世:“是叔父家的堂妹,如今已嫁做人妇。她幼时顽劣不堪,胡作非为惯了,也不知现如今在夫家过得如何。”柳大夫提起这位堂妹的时候,嘴角似有若无地挂着笑,言语间又露出些许担忧。 “令妹有柳大夫这样稳重端方的兄长,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顾沾卿恭维道。 柳墨隐摇了摇头,道:“顾大人有所不知,我这位堂妹打小在叔父婶娘身边又宠又惯,加上我只有这一个妹子,也是极疼爱的。结果弄得她飞扬跋扈,目空一切,等我们幡然醒悟,却为时已晚。”说完,他脸上露出些愧色,还真有点悔不当初的样子。 顾沾卿似乎对他的身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试探地接着问道:“听舍妹说柳大夫游方各地,洛阳郊外的住所也不过是临时落脚之地,不知柳大夫家住何方?” 柳墨隐低头拿起酒盅,晃了晃,并不立即回答。 顾沾卿见此,暗觉不妙,表情凝重地道歉:“顾某唐突,如此打听他人隐私,实在是鲁莽无礼之极,柳大夫海涵。” 柳墨隐搁下酒杯,抬头扯开一丝浅笑,换上轻松明快的口气说:“顾大人多虑了,在下一介草民,身世背景又有什么值得隐瞒的。我是南朝梁国人,家中做点小买卖,算不得钟鸣鼎食之家,糊口度日而已。” 顾沾卿仔细地听着,听完放在桌子底下的手微微一紧,脸上神态却依然如旧:“原来你是南朝人,难怪我多年来在魏国,都未曾闻得柳大夫的大名。”其实这年头,来北国做买卖的商户大有人在,可不知为何眼前这人坦诚自己是南朝人时,竟让他内心 有一丝触动。 柳墨隐但笑不语,他在此之前鲜少对人透露过自己的真实姓名,天下间知道柳墨隐即是易云先生的屈指可数。顾沾卿以为他默认了自己说的话,转头喝汤,不再多问。 众人各自吃喝,沉默了片刻,泊周再次端着盘子来到堂中。他稍微移动几个原有菜碟的位子,再放下刚出锅的神仙蒸鱼和扒龙须菜。 泊周离开后,柳墨隐夹了一小片鱼。突然心念一动,拿筷子指着那盘鱼说:“说到这鲤鱼,我倒想起西州城崇华楼的镇店名菜如鱼得水,不知顾大人有没有尝过?” 顾沾卿放下手中勺子,转头看着他,脸上瞧不出任何情绪:“我从未踏足梁国,更没去过建康西州城,故而无缘见识这道名菜。” 柳墨隐听后忽得眼神一暗,接着又恢复如常了然地点头,打算就这么结束这个话题。 谁知沈挽荷被柳墨隐的三言两语给勾起了探知欲,好奇地问道:“如鱼得水,不知是怎么个如鱼得水法?” “哦,说到这个如鱼得水,来头非比寻常。当然这还得从建康第一楼崇华楼说起,崇华楼建于宋国元嘉十七年,也就是太祖刘义隆当政期间。由当时的护国公兴建,原是王公大臣门阀世家们歌舞赏玩,吟风弄月之所。后来齐灭宋,梁又取代齐,崇华楼历经三朝依然屹立不倒。辗转到永康元年被当时的兴安侯萧光策盘作酒楼。这位侯爷既不爱江山也不爱美人,只爱吃,不但爱吃还善于烹饪,这道如鱼得水便由他所创。”柳墨隐将崇华楼的历史娓娓道来,在座之人心中都感慨万千。 顾沾卿感慨的是王朝更迭,兴衰起落唯有此楼见证着那一场场的旭日东升以及数不清的繁华落幕。物是人非,只余下这座古老的高楼每日迎来送往,不禁让人扼腕。 秦管家想的是这位柳大夫居然如此博文广记,随便问个吃食都能说出那么多东西。梁国人知道崇华楼不奇怪,奇的是能把它的过去如此详细地随口说出,连年号人名都记得。 相比之下,沈挽荷想的就简单很多,她只是感慨自己从未有幸踏足过梁国,来日若有机会,定要见识一下这个南国首都第一楼。如此一来,她对这道菜更感兴趣了,追问道:“这菜除了来头大外,可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柳墨隐接着答道:“如鱼得水誉满江南,王孙贵族趋之若鹜,自然有它独到的地方。光是这主料鲤鱼,就必须取自长江,过大或者过小都不行。打到鱼后,将鱼放到一个大水缸里。水缸里 的水也十分有讲究,里面浸泡着各种名贵药材和香料,鱼在里面放足半月之后无论是肉质还是香味普通鲤鱼都不可与之同日而语。半个月后将鱼取出,去鳞去鳔,放入油锅中煎至外皮呈现金黄色,与此同时里面的肉则必须保持滑嫩。最后放入调制好的高汤,一应佐料装饰,便是如鱼得水。当然我只能描述个大概,里面具体的食材和细致步骤,掌握在张姓世家手中,外人不得而知。不过这菜名贵异常,普通人家是吃不起的。” 不等沈挽荷开口,顾沾卿已经摇摇头,开始忧国忧民起来:“世家门阀,古来就有,只是到如今愈演愈烈。无论南国北国朝政经济大权皆落入他们手中,这些人大多尸位素餐,鱼肉乡里,实非百姓之福也。” 秦瑞妍似乎完全无法苟同他的言论,冒着以下犯上的危险反驳道:“此言差矣,若将国比作一颗参天巨树,那么皇族自然是主干,旁支当属三公九卿等一应官员。平头百姓无可奈何沦作地上的泥沙尘土,至于门阀势族便是这大树的根。众所周知,大树之所以能够华冠宇盖,屹立不倒,全靠盘结错落的树根在泥土中汲取养料。世族独揽大权,欺行霸市固然可恶,然不可置否他们也守护着华夏的精魂,传承蕴育夏商以来的礼仪文化,这样的责任非三餐不继的草民所能够担负得起。” 顾沾卿蹙眉沉思片刻,说:“若除去世家,放权给百姓使之衣食无虑。再大兴礼仪教化,则民安居乐业有礼有德。” 柳大夫似乎也被提起了兴趣,侃侃而谈道:“此法确实利国利民,可惜藏富于民,教化百姓岂在一朝一夕,且顾兄忘了树的主干皇权,只怕百姓还来不及吃上米粮,下放的权利早被皇帝收入囊中。到时候一家独大......” 顾沾卿听得背脊发怵,他为官十多载柳墨隐的这些话怎么可能没有想过,只是如今被人这样毫无顾忌地讲出来,让他顿时生出一股无力感。难道庶民百姓当真生来就注定要遭人践踏毫无出路,纵使挣扎得头破血流,也是枉然吗?他深深吁气,手抚上温润的杯沿,叹道:“也对,天下丧乱,则百姓流离失所,无辜枉死。天下昌盛,则苛捐杂税层出不穷,庶民受尽权贵欺压,活得蝇营狗苟,低三下四。如此循环往复,古来皆是,我何德何能,居然不自量力,妄图改变。” 管家看着形势不对,意识到方才自己不该说那些话,赶紧打断他们:“哎呀,大人也真是的,好端端吃个饭,怎么讲起这些个糟心事。”说完,她又随便扯个话题,把气氛活跃了起来。 待到日暮西山,这顿饭总算在欢声笑语中结束,末了管家拿出一包银子,呈到柳墨隐面前。 “这里是五十两,还望柳大夫笑纳。”顾沾卿看柳墨隐张嘴欲语,抢先一步道:“顾某这条贱命,全仰仗大夫妙手回春外加连日来不辞劳苦才得以保全,内心感激,无以言表。区区银两全当是一番心意,柳大夫切莫推辞。” 柳墨隐打开装银两的荷包,从里面拿出二十两放入衣袖中,笑言:“历来收多少诊金,都是大夫说了算的,哪里有病人乱给的道理?二十两银子做诊费绰绰有余,天色不早了,我要回去收拾一下行装。明日清早出城,就不叨扰各位了,就此别过,好自珍重。”说完他站起来朝着众人作揖,再走出门去。 “大人,这......”管家拿起剩下的银子,不知如何是好。 “收起来吧。”顾沾卿坐看门外暮色,眼中充斥着对未来的忧心,接着换上无比落寞的口吻说道:“瑞妍啊,这次是我命大,加上遇到这位杏林妙手,下次,可没有下次了......” “他如此机关算尽,赶尽杀绝,无非是为了那本账册,大人依我看.....”管家急匆匆开口,试着劝说他,却被无情打断。“住口,国政大事,岂是你能妄议的,出去。咳咳咳。”顾沾卿语气强硬,脸色严峻,连着咳了好几声。秦瑞妍知道她主子铁定正生着闷气,不敢再造次,绞了几下衣服下摆,终于垂头丧气地走出门去。 正当顾沾卿内心苦闷困顿不堪之时,沈挽荷覆手过来,他搁在桌上的左手被紧紧握住。顾沾卿转首回望她,却见她正凝视着自己,脸上挂了抹安慰人心的浅笑,眼里写满了笃定。 顾沾卿看得竟然有些恍惚,恍惚过后立马又清醒过来,用力地抽回自己的手。沈挽荷的脸上旋即闪过一丝伤痛,可是忍了忍,又当做什么事也没有。 他扶着椅背挣扎着起身,可惜身体依然没有恢复到可以独立行走的地步,只好无奈道:“挽荷,你扶我回房吧。” 沈挽荷轻叹了一口气,过去扶他。 作者有话要说:剧透一下,小柳在顾府书房里面看到那幅江景图后对小顾的身份产生了怀疑,那幅画其实是站在崇华楼上画的,画的也是建康城(现在的南京)的风景。小柳为了确认小顾的身份,这才挑起了崇华楼的话题,谁知小顾打死不认,越描越黑。 ☆、第十章 果不其然,第二日天未大亮柳墨隐就悄悄从顾府偏门出去。他未曾料到的是王府派出的人马早已在巷口等候多时。凭着多年来行走江湖的敏锐嗅觉,他刚靠近巷道,便已然察觉到异样并打算掉头往反方向走。可惜王府之人有备而来,片刻间几个穿葛衣的大汉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拦住了他的去路。 “先生请留步。”清亮的声音划破静谧的长街,接着从巷口处缓步走出一个佩剑的年轻人,正是王府侍卫统领丁一杉。 柳墨隐一袭白衣,负手立于人群中,身影在这尚未全然褪去的夜色中显得越发清俊欣长。 “敢问有何指教?”他直直发问,眼中多了股睥睨天下的凌厉。 丁一杉走进包围圈,皮笑肉不笑地开口:“我家主公请先生过府一聚。” 柳墨隐冷哼一声,道:“我与你家主公素未蒙面,且鄙人不过寒门穷酸之流,当不得你家主公的客人。”围住他的人衣冠楚楚,鼻孔撩天,加上昨天的谈话,主公是谁不用猜也知道,只是不想他们速度会如此之快。 “有道是一回生,二回熟。主公礼贤下士,先生不必拘礼。”丁一杉道。在王府那种恶劣的生存环境下,他虽没有练就一张巧舌如簧的嘴,强人所难牵强附会到底还是学得不错。 柳墨隐只觉一股沉郁厌恶之气沉入丹田,冷冷问道:“若我执意不去,你又能如何?” 丁一杉换上公事公办的口吻说:“主公吩咐,务必将先生请回去。”他特别加重了那个请字,底下的人听完,个个捏紧拳头待命。 接着他打了个手势,一顶轿子从巷口被抬出。见柳墨隐纹丝不动,他又用冷硬的口吻催促道:“易云先生,请吧。” 柳墨隐知道自己今日是插翅难飞,硬来只会弄得两半俱伤。何况得罪王爷,日后他在北国行走定会诸多麻烦,只好横下心先应了他们再做打算。他向轿子走去,围着他的人纷纷避让开来。走到轿子前时侍从殷勤地给他掀轿帘,他也不客套,直接坐了上去。 丁一杉那声易云先生,其实只是为了试探,他并不知道眼前之人的真实来历。不过现在倒是完全可以确定,也对,此般风骨此般气度哪里会是等闲之辈。 柳墨隐一进王府就被大管家领到了专门用来接待贵宾的椒图轩。轩室内布局恢宏大气,陈设器皿镶金嵌玉,尽显皇家风范。柳墨隐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想法,稳稳当当地住了下来,反正自己已成为笼中鸟瓮中鳖,只有兵来 将挡水来土掩。 这个王爷虽然一直未曾露面,却似乎铁了心要拉拢他,竟不惜下足血本,所提供的饮食起居可谓极尽奢华精致而不能。光是午饭就有二十四道菜,更别提伺候的丫鬟婢女老妈子。柳墨隐心里明白,这招不过是为了挫败他的意志。 平民百姓自然没有享受过这等锦衣玉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太好过,人慢慢会产生惰性,变得贪婪,控制起来轻而易举。可惜他这一生痴迷于医药,对于其它的事大多都能做到宠辱皆忘。锦衣玉食也好,粗茶淡饭也罢,在他眼里还真没有太大的区别。 只是如今这样耗下去,也不是办法,时间拖越久,他就越难全身而退。待到第三天,柳墨隐决定不再听之任之。这日晌午饭用到一半,他吩咐婢子去请王府大管家。管家授过王爷的令,务必把这位请来的先生伺候好,他哪里敢怠慢,即刻三步并作两步地跑来椒图轩。 管家一进门,只见桌上的饭菜稍微动了些许,而那位先生正稳妥地坐在红木太师椅上,脸上不怒也不喜,还真瞧不出情绪。察言观色审时度势是他的强项,他知王爷对这位先生很是器重,自己定然得罪不起。寻思着,脸上堆满谄媚的笑,躬身问道:“公子,叫小的来,可有什么吩咐?” 柳墨隐支起一条腿,责难道:“我嫌鱼翅塞牙,鲍鱼腥气,烧肉油腻。可有什么其它的菜可上?” 不等管家反应,他又劈头盖脸挑剔道:“还有床上的被褥过于寒碜,起码也得璟记的雪缎做被面,天蚕丝做里子。” 管家听得一愣一愣,却不改顶嘴。好家伙,璟记的锦缎那可是宫里面娘娘公主们御用的,鲜少流到市面上的那些,多少达官贵人眼巴巴盯着。何况是璟记最出名的雪缎,王妃倒是有一套雪缎做的衣服,那还是大婚的时候太后特意赏赐的。用雪缎做被面暴谴天物不说,得花多少银子啊。那天蚕丝更是千金难求之物,用天蚕丝做里子,他算是头一遭听说。 “哦,对了,屋里的婢女实在丑陋,赶紧给我换几个看得顺眼的。”柳墨隐此时完全一副不知人间疾苦的纨绔子弟样,管家不知道他的真实来历,还以为他是王爷结交的权贵之人,兴许人家就是宫里头出来的也不一定。故此,管家只好唯唯诺诺地赔笑称是。 “还有,昨儿个送我的银子太占地方,让人看着厌烦,你赶紧让人来抬走。恩,你可以下去了。”柳墨隐厌弃地说,仿佛真的在为那些俗气的银子头疼。他眼看管家躬身倒退着走到门边,又朗声 补充道:“别忘了换几个能吃的菜,若是干脆换掉橱子,就更好。” 管家被弄得一个头两个大,他深知王孙公子要刁难起人来,那可是能活活把人给逼疯的。他怕再呆下去,这位长相斯文内心扭曲的贵客会要他把王府廊柱上的麒麟变活。他赶紧点头如倒蒜,嘴上忙称马上去办,逃得屁滚尿流。 柳墨隐屏退左右,望着门外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他这样刻意刁难,无非是为了把王爷引出来,枯等下去毕竟不是办法,何况他等不起。 管家出门后,立即在院子里集合仆役丫鬟,王爷说了得不惜一切代价让那位贵客满意,他焉有不照办的道理。这不,挑美婢,换菜单,抬银子。至于那条被子,他还真没有办法,只能先找个得体的丝绵被将就着让客人用,等晚上回禀王爷后再做打算。王府半数的仆役一时间被使唤得风生水起,焦头烂额。整个下午众人皆围着椒图轩那位公子转,知道的是府里来了贵客,不知道的还以为王府易主,变天了。 从天亮折腾到天黑,大总管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到自己的主子回来。 他哪里敢耽搁,王爷前脚进门,他后脚就去禀报。 “你说什么?”京兆王斜躺在厢房的美人榻上对着大管家皱眉,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管家吞了口唾沫,恭敬地再次答道:“椒图轩的贵客嫌原先那条被子寒碜,要求换条新的。说什么须得璟记的雪缎做被面,天蚕丝做里子。王爷,这两样东西都是千金难求之物,小的实在没辙只好来请示您。” 王爷挥手屏退给他按摩的侍女,说:“他可还有其它的要求。” “有,不过无非就是换侍女,嫌弃饭菜不可口这些琐事。小的已经全部办妥当了。哦,对了,那位公子还说他看着银子心里堵,让退回来了。”管家一五一十地陈述。王爷听后冷哼一声,微眯着眼玩起手上的玉扳指。少顷,他眼中带上狠辣之色,冷冷地说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这事我自有主张。” 管家是个明白人,王爷说他自有主张,他当然不会傻到要揽祸上身。那位客人到底什么身份他还在云里雾里,王爷不明说他做下人的更不能问,而像他这种做事看菜碟的人最烦身份不明之人。因此他也懒得多问,赶紧告退。 柳墨隐这招还算管用,终于引得王爷露面。不过这位传说中祸国殃民的狗王爷长得倒是玉树临风,贵气逼人,年纪大概也还没到不惑之年。 他笑着进门, 客客气气地道:“易云先生,久仰久仰。小王早就想结交先生,可惜先生云游四海,一直无幸遇见。前几日听闻先生来到洛阳,本王就想此番定要做个东,好好款待先生。怎样,下人们没有冲撞到先生吧?要是有,你尽管告诉我,我定当严厉惩处。”京兆王说到严厉惩处这四个字的时候寒气四溢,似乎真要把什么人大卸八块凌迟处死般。柳墨隐知道这是手掌杀伐大权之人所特有的气质,王爷毕竟是王爷,他要硬来吃亏的肯定还是自己。 柳墨隐艰难地扯出一丝笑,敷衍道:“王爷哪里话,鄙人不过一介草民,何德何能能够劳动您的大驾。” 王爷立即接过话茬:“哎,先生谦虚。像先生这种才德兼备之人,从来都是小王钦佩的对象。我虽不及三国时期的刘备,礼贤下士却肯定不输他。” 柳墨隐并没有与他继续客套下去的兴致,开门见山地问:“王爷请在下来,不会只是邀我在这里暂住吧?” 京兆王负手踱步到窗边,戌时刚过窗外月影稀疏,清风徐徐。他单手扶着窗沿,换上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先生救死扶伤,造福黎民。这是好事,只是百姓终归是百姓,你救活一个永远只能帮助一个人。本王这里有一个能帮助天下人的方法,先生想不想听?”京兆王知道钱财利诱对这位易云先生没什么作用,他不是一条道摸到黑的人,此路不通,那就换一条路再试。想来他毕竟不是赵复那种肤浅的莽夫,否则也担不起那样的名声。只是盛名之人,往往为名所累,那么他何不利用这一点来做文章。 柳墨隐明知接下来王爷要讲什么,他是半个字都不想听,可还是不得不接着道:“王爷但说无妨。” 京兆王叹了口气,转头望向天上的那轮皓月,用一种我将真心比明月的口吻说:“先生有所不知,想我魏国王室乃鲜卑族人。能够入主中原,传承到如今,委实不易。几世几代以来,都兢兢业业,励精图治,为天下苍生谋福利。到如今也算国富民强,百姓安居乐业。”话到一半他突然转身,直直望着柳墨隐,激动地说:“可惜,当今圣上体弱多病,而立之年,膝下唯有一子。我虽是皇室旁支,毕竟也是先皇的子嗣,对于江川的传承很是忧心。” 京兆王讲得情深意切,柳墨隐也听得津津有味。这位王爷还真是突破他毕生所见,柳墨隐活了二十八载,头遭见到如此能说会道,虚伪做作之人。若不是早有耳闻此人的德行人品,说不定还真的会听信眼前之人。他内心只觉好笑,故意问道:“莫非,王爷是想让我帮 北魏皇帝开枝散叶?这种事我可做不来。” 京兆王听后摇摇头,解释道:“非也非也,我只是希望先生能够照顾吾皇陛下。以易云先生之才,定能保我皇兄身体康泰,千秋万岁。如此黎明百姓就能多享几年福,而先生也能够流芳百世,名垂青史。先生雅望,这样造福苍生有功于社稷的事,想必不会推辞吧?” 柳墨隐心想这位京兆王定然不知他是南朝人,否则不会讲出这样一番说辞。见他不为利所动,便以名相诱,真是好生的无聊。可惜他也并非沽名钓誉之流,王爷有什么意图,此刻算是司马昭之日路人皆知。想让他进入太医院,控制皇帝,然后自己挟天子以令诸侯,篡夺江山,完事后杀之而后快,他柳墨隐还不至于蠢笨到那种程度。 “王爷可读过《秋水》?”柳墨隐直直发问。 京兆王身躯一僵,以为他要顾左右而言其他,内心有些许微愠。只是他现在万万不能得罪眼前这个人,只好装出一副惭愧的样子回答道:“曾经闲时有过涉猎,如今已经忘得七七八八。不知先生为何作此一问?”他北魏自孝文帝改革以后,历来推崇儒家文化,尊儒家为正统。况且他素来不喜道家的无为而治,《庄子·秋水》不过幼时翻过几页。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而已。《秋水》里有一章讲得是楚王派使者去请庄子出山。结果庄子问道,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使者答曰宁生而曳尾涂中。”柳墨隐缓缓道出这个故事,便是自比庄子,宁可生于泥淖中,也不愿成为庙堂之上权利之下的祭品。 王爷从小饱读诗书,哪里能听不出他的意思。只是他不能认,他认了就等于同意放柳墨隐出府。这个易云先生,比他想象中还难对付,可怜他银子也砸了好话也说尽了,结果人家就是油盐不进。都说医者痴迷于疑难杂症,他现在恨不得宫里有人得个怪病,躺在床上半死不活。这样,这个易云先生也许就会欣然前往。皇宫里的那趟浑水,但凡是人下去,就别想全身而退。到时候,不怕他不听话。 只是现在大家都安康得很,他毕竟也不能和易云先生闹翻,威逼他不是没想过,不过终归是下下策,他暂时没有抓到他的把柄,或者说根本没摸清楚他的底细,不能贸然行动。为今之计只有先把人留下,再做打算。 他这样想着,嘴上便说道:“天色不早了,小王就不耽误先生休息了。先生是王府的贵宾,一定要多留几日 ,务必让本王尽到地主之谊。” 柳墨隐知道他黔驴技穷,要落荒而逃,也不阻拦:“王爷慢走,恕不远送。” 他不是首次遇到这样的人,但这并不能减轻内心的厌恶感。经此一番接触,他愈发明白要让京兆王主动放他走几乎不可能。如此他只能自己想办法逃走,突然间他觉着有些时候对付有些不讲理的人还真得依靠武力。 柳墨隐走到床边,和衣在雕工繁复美轮美奂的床上躺下。他盯着头顶的纱帐瞧了一会儿,脑中突然闪过一个人,他猛然起身,心中主意已定。 ☆、第十一章 京兆王最近诸事不顺,暗杀个人没成功结果人家又开始在朝堂上活蹦乱跳对他指手画脚,椒图轩那尊大佛更是如何也请不动。 于是下朝后百无聊赖的他,只能在后花园里陪爱妾赏花。此时,他正坐在亭子里一动不动地看着远方高飞的鸿雁若有所思。 上次赈灾,他勾结赈灾官员克扣赈灾的银两和粮食。本来计划按部就班地进行,在百姓饿得哀嚎遍野之际从中拿出部分粮食以自己的名义来赈灾。如此一来名利双收,再好不过。只是最后毁尸灭迹的时候居然棋差一招,那本早应该销毁的账本,居然只烧毁了一半,残本还流了出去,最后被一个到任不足三年的御史收获。最后查实,确实是这个御史从中作梗,与他为敌,他多年心血差点毁于一旦。 顾沾卿,区区微末小吏,他何曾放在眼里。只是这次事关重大,他不能不小心行事。事后,他也算想尽办法,势必要把账本弄回来,可惜一一失败,最后不得已出杀招。幸而这个人也不算笨,没有拿着残本直接向皇帝告发。当然他不是不敢,而是证据不足,凭着半本烧焦的帐,要治王爷结党营私,欺君谋反的大罪未免痴人说梦。他只是在寻找机会,一个能把他完全扳倒,消灭得连渣都不剩的机会。此人要不就是野心滔天,想做出点政绩后平步青云,要不就是愚忠,对江山社稷有着偏执。不过不管是哪一种,他都不能任由他胡来,毁掉自己的苦心经营。有道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他压的铸太大,输不起。 “王爷,吃个梅子消消食。”妾氏李婵巧笑着递过来一盘梅子打断了京兆王的思绪。他顺手将爱妾拥入怀中,望着对方娇媚的容颜,又空出一手抚了抚她的云鬓。此情此景,不知为何让他产生了丝后怕与不舍,喃喃道:“阿婵,要是哪天我不在你身边的话,你.......” 李婵身躯微震,不可置信地抬起头,赶紧用手捂住京兆王的嘴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切莫乱说。”她急急阻止,接着又柔情万千地安抚道:“你在哪里,妾身就在哪里。这样的话,王爷不该问,妾身也没法答。”说完,她低下头,美目中泛着丝晶莹。她能有今日,实属不易。当年她不过街头酒家女,跟着老爹围炉卖酒为生,经历过多少辛酸屈辱才最终和自己心爱的男人在一起。在这样的一颗心面前,哪里能言分离。 京兆王了然地点点头,感慨自己怎么也英雄气短起来了。 片刻后他静下心,看着李婵的脸问道:“阿婵,你要是有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无意间被人窃取,想尽计谋都无法将之夺回,你会怎么办?” 李婵没有马上回答,她拿起一颗梅子轻轻放入京兆王嘴中,思虑再三才回答道:“阿婵昨日去白马寺听空元法师讲法,他说红尘俗世皆由因果二字。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结善缘,得善果。王爷何不感化那个偷你东西的人。” 京兆王听后反复咀嚼起爱妾的这几句话,结善缘得善果?京兆王心中此时划过一个精妙绝伦的计策,顾沾卿本王这就送你一份大礼,让你这辈子都忘不了本王。 京兆王正想着事,忽听总管来报府内有客人来到,总管神神秘秘地附耳说了一通,京兆王微微点点头,道了句来得正好便舍下爱妾往密室方向走去。 来人正是邓太尉,当京兆王打开密室暗门的时候,他正来回在里面踱步,一脸的焦急与不耐烦。邓太尉一见京兆王,立马风风火火地快步上前,说道:“上次的事情出了纰漏,王爷怎么都没有支会我一声。听说那个赵复已经身首异处了,这倒是小事。可那个顾沾卿今天又跑到朝堂上蹦跶了,这该如何是好” 京兆王微笑着将邓太尉引入座,然后没事人一样自顾自地打开折扇把玩着。邓太尉看到这阵仗哪里还能坐得住,跳起来不满道:“我的王爷,都火烧眉毛了,您还不快想个辙,再这样下去你我再见面怕是要到牢房里去了。” 京兆王斜他一眼,示意他稍安勿躁,待邓太尉再次入座,他才缓缓解释说:“最近风声比较紧,你我还是少接触为妙。我那皇兄最恨人结党,这个节骨眼上可千万不能再出岔子。” 邓太尉听完,脸色稍微有所改善,但依旧不安地问道:“你说得也有理,只是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京兆王回:“急什么,还没到四面楚歌的地步。账本虽然丢了,只是知道这件事的人早已清理干净,单凭着那半本烧焦了的糊涂账,料他也掀不起大浪来。不过日后你我可都得警醒着,别再让他再抓到把柄......哎。”京兆王没再说下去,而是叹了口气来表达内心的担忧。 邓太尉听得心中凉飕飕的,接着问道:“那依王爷看,接下来,你我是不是什么动作都不要有,只管小心谨慎地处理公务就行?” 京兆王点了点头,深觉孺子可教,说:“你我自然是一动不如一静。” 邓太尉见王爷如此态度,也不再纠缠,道明去意:“既然如此,那我就告辞了。” “太尉留步。”京兆王早已习惯了邓 太尉说风就是雨的急性子,忙又将他拉回来。 邓太尉不解道:“王爷还有事?” 京兆王拍拍他的肩膀,别有深意地问:“若我没有记错,太尉大人有三个女儿。除了长女昭妃娘娘,和去年刚出阁的二女儿,尚有一位小女儿待字闺中,可有其事?” 邓太尉自然知道京兆王诡计多端,如此问到自己的女儿肯定没有好事,皱眉回道:“老夫确实还有一女在身边,只是小女乃一个贱婢所生,才识长相也不出众。平日里和她娘住在后院,由我夫人照料着我也就没多留心。说起来,快半年没见过她们了。” 京兆王说:“哎,太尉大人谦虚,虎父无犬女,太尉大人的女人必定是人中龙凤。” 京兆王这马屁拍得倒是让邓太尉很受用,其实他也没有故意贬低小女儿,他的幺女乃当年喝醉酒和一个丫鬟一夜风流所得。长相远没有大女儿美貌,才知机敏更是及不上二女儿,加上母亲地位卑贱,免不得少了份关心。只是王爷这样问,他心里还是在打鼓,再不宠爱也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京兆王笑着继续道:“本王想为令千金保个媒,不知太尉大人意下如何?” 邓太尉说:“小女倒确实到了该出阁的年纪,是我这个做爹的疏忽大意了。不知王爷想给谁保媒?” 京兆王神秘一笑,道:“这个人,太尉大人再熟悉不过。” 邓太尉知道这个王爷喜欢故弄玄虚,配合地问道:“哦,若是知根知底那再好不过。” 京兆王不再卖关子,直截了当地说出一个名字:“顾沾卿。” “啊?”邓太尉听后低声惊叫,脸上的血色全无,着实一副被吓到的样子。 “太尉大人不必惊慌,小王不过提个建议,看把你吓得。” “王爷你这是什么意思?”太尉的语气中夹着疑惑和怒意。 京兆王解释道:“但凡小王要是有这样一个女儿,定不叫太尉大人如此为难。”听到这话太尉的脸色才少有放缓,仔细一想,京兆王是个足智多谋之人,这样的主意肯定大有用意。 “王爷。有什么话您明说就是,老夫怎么着也是个识大体之人。” “太尉大人可知道将欲取之,必先与之的道理?”京兆王问道。 太尉到底存了几分上位者的果敢,京兆王的意图他冷静一想,已经猜出七七八八:“王爷的意思是……” 京兆王立马接过话茬,说道:“放长线钓大鱼,末了我会让顾沾卿连本带利还回来,只是要先委屈一下太尉大人和令嫒。” 京兆王再次走过去拍拍太尉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太尉大人,一个半年见不到一面的女儿,和一家老小的安危,孰轻孰重,太尉大人是个明白人,有些事想来本王不必细说。” 太尉这下算是完全弄清楚了,牺牲他的女儿,去刺探情况有幸的话借机偷回账本。若是偷不到也不打紧,隔着这层关系,只怕顾沾卿更加不敢轻举妄动。太尉思忖片刻,回道:“你容我考虑一番,老夫若是答应了,会直接让昭妃娘娘去向太后请旨。” “如此甚好,昭妃娘娘开口,名正言顺,姐姐为妹妹的终生大事尽心尽力谁敢说个不字?怎么着也好过我这个外人瞎起哄。而且到时候太后懿旨,他顾沾卿不得不从。太尉大人,事关重大,你可得回去仔细思量才好。” 太尉大人长叹一口气,缓缓点头,不久便消失在暗道门口。 ☆、第十二章 邓太尉一踏入家中房门,老妻杜氏便兴匆匆迎了上来。“相公今日回来得可早,晚饭怕是还没张罗起来,您要觉着饿,我这就吩咐下去。” 她走过来主动帮邓太尉脱去上身的官袍,拿出一件平日里穿的紫色长袍给他换上。 “我不饿,坐了整日我要先去院子里溜达几圈疏散一下筋骨。” “也好,那等会儿开饭了,我派人去支会您。”杜氏将丈夫换下来的官袍挽在臂间,面容慈善,全然一副贤妻良母的样子,当然这幅样子也只会出现在邓太尉面前。 邓太尉说是去院子里溜达,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沿着后院蜿蜒迂回的小径一直往里府走去,不消多时便来到一座门户半掩,透着几分萧瑟的院落前。他伸出手轻轻推开院门,低沉的吱嘎声从老旧的木板中传出。院内枯藤缠满墙壁,整座院子在萧索的晚风中瑟瑟发抖,记忆中仿佛并非如此衰败才对。他低头默默感慨着,那皱纹满布的脸庞上竟突然闪过一丝类似于愧怍和内疚的东西。恍惚中,他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从里屋传来。 “枚儿,昨日让你修补的衣物放在何处?” “在这儿呢娘亲,还有一点点就好。”又一个清亮的少女声音传来。 “你这丫头,让你做点活儿,半天都没个动静,拿来我看看。”依旧是妇人的声音。 “哎。”少女应了一声,然后是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哎呀,笨丫头,这里不是这样缝的,你自己看看,针脚那么明显,如何能穿得出去见人?教了你那么多次怎么愣是没记住呢?”妇人嗔怪道。 “对不起啊娘,我再重新缝过。”少女唯唯诺诺地道。 “好了好了,先不谈这个了,你去把.......”妇人的声音戛然而止,原因是看到了一个怎么也不该出现的人。太尉大人立在破落的房门口,这不比见鬼还吓人吗? “爹。”还是少女反应快,怯生生地叫了人,然后低眉顺眼唯唯诺诺地在一旁立好。 妇人显然被这声爹点醒,很快地整理好情绪,欠身行了个福,只是喊了一声“老爷”后便再也发不出其它的声音。 房内突然安静下来,静得几乎能听到昆虫煽动翅膀的声音。 邓太尉咳嗽几声,以打破空气中弥漫的压迫感。这是他半年来首次见到这对母女,上次见面还要追溯到去年二女儿的婚礼之上。 “散步路过这 里,顺便进来看看。”邓太尉开口。 妇人受宠若惊,低着头用颤音回了声:“是。” 邓太尉看着自己幺女身上穿的那件洗得花白的旧衣服,内心的愧怍感更为强烈,竟破天荒得脱口而出:“这些年,亏待你们了。” 妇人没有反应过来,依然习惯性地回道:“是,老爷。”半响才发现不对,赶紧改口道:“不,不......奴婢不敢,奴婢不敢。”整个人冷汗直冒,站立不安。 她出生卑贱自幼为婢,潜意识中早就被深深植入对主子的服从与崇敬。虽然后来诞下女儿,可惜她和老爷的结合并不光彩,那些府里的老妈子背地里哪个不骂她。这本来就只是场意外,老爷对她少了怜惜,再碍着夫人的面子,她最后连个妾氏都算不上。夫人虽没有刻意为难她,为着她毕竟为邓家生下女儿,也没让她再干活,还另腾出地方给她们母女住。可是哪个女人能真心实意地善待丈夫其它的女人,不打压排挤已算庆幸。她们母女俩随着时间的流逝,便渐渐地淡出主人的视线,只有过年过节之时才会出现在席面上,当然也是和主人家坐开一桌的。她们显得如此得多余,处在一个不上也不下的尴尬位置。 邓太尉对着她们母女摇摇手,示意她们不要惊慌。他观看一下四周,还真没有一个能坐的地方。饭桌旁倒是有几张长凳子,只是积年累月凳子上长了一层漆黑的污垢,以他的身份坐上面不成体统。 “不敢什么?这个家里谁如何,我心里都有数。哎也罢,以前的事就不提了。我若没记错,枚儿今年有二十了吧,只小澜儿三个月。”邓太尉口中的澜儿,便是他的二女儿,邓倚澜。二女儿心高气傲,挑挑拣拣,耽误到十九岁方才出阁。因此算起来,他的小女儿其实早应该嫁人了才是。 “是的,爹。”邓曦枚恭恭敬敬地回答。 邓太尉把视线移到她身上,才发现女儿眉宇间其实有很多与他相似的地方。毕竟是自己的亲身女儿,突然想到要亲手将她推入火坑,做爹的心里还是不由自主地生出不忍来。只是京兆王的话言犹在耳,牺牲一个不受重视的女儿,和挽救家族的荣华富贵,作为一个统领三军的上位者,这点取舍他哪里会不明白。 “嗯,二十岁,可不小了。”邓太尉看着自己女儿的脸,竟然冒出心虚的感觉。当着她的面,有些话他还是开不了口,便急着将女儿打发走:“枚儿你先出去,我和你娘单独聊聊。” 邓曦枚乖顺地走出去,顺便带上门,留爹 娘在门内单独相处。生平头一次,她爹主动这样和她们讲话,虽然话不多,且显得拘束但她依然为娘亲感到高兴。 “你也不用紧张,老夫今天来只是想随便聊聊。对于枚儿,我这个当爹的不够上心。”邓太尉如是说。 “老爷言重了,我和枚儿能住在这个家里衣食无忧已经是谢天谢地,哪里还敢有其它的要求?”妇人依旧是卑躬屈膝的样子。 邓太尉微蹙眉头,这样伏低做小的话他从下属仆役那里听了大半辈子,可是今天从这个女人嘴里出来,竟觉难受至极。 他不想在此事上再做纠缠,错已然铸下,妇人越是深明大义的样子,他只会愈加不忍。 邓太尉决定快刀斩乱麻,他直接道明来意:“要求你自然不敢提,只是有些事你这个当娘的也不能如此袖手旁观。” 妇人听到此处,抬起头瞪大眼睛望向他,却不敢出声。 邓太尉继续说道:“你刚才也听到了,枚儿已然二十,都快过女子婚嫁的年纪了。再这样下去,怕是寻不到夫婿要一辈子留在你身边。你这个做娘的,怎么半点也不着急。” 妇人听后心中百感交集,她哪里不急,按道理枚儿早该许配人家,相夫教子。只是夫人不提,老爷不提,她这种身份,怎么能做主。她就怕自己提出来,会引起夫人的不快,迁怒于她的女儿,毕竟二小姐也才去年刚出阁。她从不奢望枚儿能嫁入侯门,只求能有一个对枚儿真心实意的男人,让她平安喜乐。她这个当娘的欠女儿太多,她希望女儿能觅到好夫婿,不要如她这般凄凉。 “是奴婢思虑不周,大人恕罪。”想了那么多,她也只能如此说,她现在就怕自己说错一句话,惹得老爷不高兴,这样她的女儿就太可怜了。 “算了,你不操心,我这个做爹的也不能放任不管。”邓太尉别开脸,这个为他生下女儿的陌生女子让他感到极度不适。如果他当时不是喝醉酒心情烦闷,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让这样奴颜婢膝相貌平庸的女人给他传宗接代。高高在上的邓太尉当然想不到,这只是一个可怜的母亲,为了不给自己的女儿添麻烦,故作低贱罢了。 看她依然不做声,邓太尉也不愿再多浪费自己的时间:“老夫在朝堂上多加留意了一下,觉着御史台中丞相貌端庄,年轻有为,倒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我打算让贤儿出面,给枚儿定下婚事。”贤儿既是大女儿昭妃娘娘,邓太尉虽已下定决心要按计行事,但让他赤裸裸地把自己肮脏的计谋 讲出来,他也不情愿。 除此以外,他知道这个小女儿从小跟着畏首畏尾的娘亲,根本不是个能做大事的人。京兆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偷账本当细作这样的事,让他这个小女儿做只会弄巧成拙。倒不如选一个伶俐的丫头跟在身边,有什么风吹草动直接来向他汇报。另一面,其实他更希望能够凭着这桩婚事,令对方放下成见,加入他们一派。阅人无数的太尉大人怎么能看不出来,这位御史台才智非凡,胆识过人,若真能归向他们,简直就是如虎添翼。若是事情败露,枚儿毕竟不知情,顾沾卿是个聪明人,从几番接触来看也是个有原则之人,希望他不要过于亏待无辜的枚儿。 妇人不知太尉的如意算盘,只当他是真心心疼女儿,要为女儿找一个如意郎君。她不知道御史台是个什么玩意,但老爷都称赞的人肯定不会差。“老爷如此为枚儿着想,枚儿知道会很开心的。还要劳烦昭妃娘娘,我家枚儿这下可算是得了天大的面子。”妇人掩不住内心的喜悦,眉底眼梢堆满笑。 邓太尉说:“嗯,但愿能一番顺利。你这个做娘的,先好好跟枚儿说道说道,让她心中有个底。” 妇人回:“那是自然,老爷请放心,我一定会尽到自己的本分。让枚儿开开心心体体面面地出阁。” 邓太尉听到此处,忽又想起一些不妥当的地方,道:“哼,就凭你如何让我的女儿嫁得风光,到时候不丢我们家的脸面已是万幸。算了,这些年确实委屈了你们。这间屋子这样破陋,不能再住。明日我吩咐下人收拾一下西厢房,你们搬进去住吧。” 妇人听了这话,差点没跪下来,感激涕零地浑身直哆嗦:“谢谢老爷,谢谢老爷。” 邓太尉摆摆手道:“不必谢我,我怎么说也是枚儿的父亲。婚礼的细节还有嫁妆我会让夫人去准备,你这个做娘的,帮忙参详参详。” 妇人满口答应:“一定一定。” 邓太尉交代完事情,不愿再在这多呆,立马就离开了此地。 邓太尉出了后院,便见夫人杜氏领着一帮奴才到处找他。 “老爷,您上哪里去了,不是说在后院溜达溜达,到了吃饭的时间派人去支会你吗?怎么我命下人找了半天都找不到,最后急得亲自出来找。”杜氏领着人风风火火走过来。 邓太尉一看老妻的阵仗,一个头两个大,不满道:“你这老婆子,一惊一乍,让人不得安生。” “你们都散了吧,该干嘛 干嘛去。”邓太尉朗声对着周围的仆役喊道,下人们得了主子的令,立马做鸟兽散。 看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回身去搀老妻同行。“先去吃饭,我有事相商。” “不知是何事?现在说也无妨。”杜氏好奇地问道。 “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是关于枚儿的,她都二十了,我想给她许个人家。要不是澜儿挑三拣四在上头压着,枚儿早该嫁人了。”邓太尉边走边说。 杜氏一听,立马不乐意了,挖苦道:“哟,我倒是说呢,怎么我如何找都找不着,原来是去了那里。怎么,被迷得失了方向了吧。” 邓太尉不料这么多年过去了,杜氏的醋意变点没减,反驳道:“你这老太婆,都一把年纪了,还不消停下。我真要被她迷,哪还能有你什么事。” 杜氏这下被气得不轻,停下脚步,骂道:“你说什么?我怎么不消停了,你倒是去问问,我什么时候为难为过她们。我还真巴不得没我什么事呢,省得我每日为这个家劳心劳力。” 邓太尉知道跟婆子多争无益,服软道:“我知道夫人辛苦。哎,你明知我不是那意思。只是小女一直拖着,要是被外面的人说我们苛待庶女,传不去毕竟不好听。夫人是个明白人,这桩事早点了结,对大家都有好处。” 杜氏仔细思量起丈夫的话,深感有理。这些年,本着让那对母女自生自灭的主意,她尽量不去管她们。饮食用度,都是按下人来补给。她当然也知道,老爷并不是真心喜欢那个贱婢,只是一时大意,否则她定然做不到如此宽待。但这毕竟是她内心的一根刺,逢年过节,扎得她眼睛疼。早点嫁出去也好,眼不见为净。 “那老爷打算怎么做?也没见什么人来为你那小女儿说亲的啊,我们总不能满大街贴布告,张榜招婿吧?”杜氏如此问道。 邓太尉答:“我打算把小女嫁给御史台中丞。” 杜氏不以为意:“御史台中丞,虽不是王公贵族,不过古往今来御史多跟皇帝亲近。我看人家未必能接受庶出。” 邓太尉说:“哼,我生的女儿,就算是庶出,也轮不到他挑三拣四。这事我打算让贤儿开口,免得到时候旁生枝节。” “什么,这干贤儿什么事?她在宫里已经够难的了,你还给她添乱。”杜氏显然不乐意让自己的大女儿去当说客。堂堂昭妃娘娘,为娘家一个不起眼的庶出妹子保媒,吃饱了撑得。 邓太尉早知他夫人 会唱反调,解释道:“夫人,话不能这么说,我们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让枚儿嫁给那小子自然有我的道理,你只管按我说的做就是了。” 邓氏不愧为一品诰命夫人,心计不输丈夫,邓太尉这样一说,她立马明白过来。枚儿的这桩婚姻,必定关系到家族利益。于是不再反驳,改口道:“既然如此,那我过几天进宫的时候提一下便是。” 邓太尉点头:“嗯,如此甚好。” 两人又搀扶着开始在长廊下默默踱步。 “对了夫人,我们家里可有伶俐又忠诚可靠的丫鬟?”邓太尉走了几步最终决定乘热打铁,一股脑把这桩麻烦事解决。 杜氏思索片刻道:“年轻一辈里面机敏伶俐的倒是有几个,不过说到可靠,还数淑薇。” “淑薇,我若是没记错,她是澜儿的贴身丫鬟吧。怎么没跟着澜儿嫁出去?”邓太尉疑道。 杜氏解释:“相公你忙于公务,家里的事当然知之甚少。澜儿那丫头你是知道的,出嫁前也不知为着什么事和淑薇大吵大闹,本来都安排好了,淑薇陪嫁。结果她死活都不让淑薇跟着,我拿她没办法,只能把淑薇留下。看着这丫头心思细腻,又读书识字,我让她去管账了。” 邓太尉朝着杜氏冷哼一声,道:“都是你给惯的,无法无天。” 杜氏知道自己丈夫的脾气,赶紧含混过去:“这都是旧闻了,老爷犯不着生气。这话又说回来,论胆识见地,澜儿那丫头真的是全得了相公真传,连贤儿都不及。淑薇若不是从小跟着澜儿,哪有现在的本事?” 邓太尉得了妻子的马屁,浑身受用。“这话不假,澜儿确实聪慧。” “咦,相公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哦,我打算找个丫鬟给枚儿陪嫁。”邓太尉见妻子脸色微变,知道她又要开骂,赶紧堵她的嘴:“夫人,这事你就甭管了,老夫心里有数。” “相公是不是有事瞒我?”吃醋归吃醋,杜氏见惯了后宫朝堂间的腥风血雨也绝不是省油的灯,三言两句间她已经闻到异常的气息。她十八岁嫁给邓谦信,相携三十二载,休戚与共早已融为一体。丈夫突然想起小女儿,要给她指婚说起来其实也没什么,但是千方百计不惜动用宫里的力量非要嫁给什么御史中丞,还要指派个伶俐忠诚的陪嫁就非比寻常了。似乎不单单是政治联姻那么简单。 邓太尉望着老妻的脸,正色道:“家里的事夫人你多操 心,至于外面有老夫顶着。” 杜氏得了安慰,内心虽还有些惶恐不安,可还是默默点头。 两人拐过一颗大树,缓步走到房门口,屋内的桌子上早已摆好晚饭和碗筷,只等主人入座。他们二人自两个女儿出嫁儿子戍守边关后,只觉家里冷清,老夫老妻围坐大桌子吃饭当真凄凉无比,索性改了地方,搬到自己卧房里吃。 坐下后杜氏打算改一改略微沉闷的气息,于是神神秘秘地凑近丈夫:“相公,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我这里有个真正关系到家族兴旺的大好消息。” 邓太尉见老妻难得露出这幅神态,好奇心立马被勾起,忙问道:“什么好消息,令夫人如此雀跃。” 杜氏附耳过来,轻声说:“贤儿怀孕了,太医说多半是个王子。” 这个消息,无疑能令邓太尉心跳漏半拍。“此话当真?”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些从前想也不敢想的事情,此时一股脑儿在眼前乱转。 “这种事,有几个脑袋敢乱讲。只是贤儿说,龙胎未稳之前不宜声张,按我也是这个意思。” “妙,妙,妙。真是天佑我邓家,夫人放心太医院那边我会打点妥当。”一扫连日来的阴霾,邓太尉只觉浑身舒爽。邓倚贤入宫已有七八载,虽为贵妃,然一直无所出。不过这倒也不稀奇,当今圣上本就子嗣稀少。大儿子出生没多久就不幸薨逝,现有望继承大统就只有胡充华所生的二皇子诩。胡充华虽备受龙宠,可出身低微,朝中毫无外援,若昭妃真能诞下龙子,十分有望入主东宫。 “相公办事我当然放心。不多说了,来,吃菜,吃菜。”杜氏殷勤地为邓太尉夹菜。 ☆、第十三章 距柳墨隐上次见京兆王,又过了几日。他那晚想到能帮他脱困的人,正是丁一杉。看那日的情形,丁一杉必定在王府中担当要职,且武功不弱,有他相助,定能逃脱王府。 所幸京兆王虽然软禁了他,却没有完全夺去他的自由,只要不出府门,王府里一些普通的地方他都是可以随意走动的。这几日,他每天都出去转悠,意在摸清王府地形,还有就是打算碰碰运气撞见丁一杉。只是不知怎么得,一直未见着面,许是王爷派此人外出了也未可知。 这日,他一如既往地沿着府中的石板路,走向侍卫的住所。经过勘察,他对王府的布局已然了如指掌。 正缓步前行着,抬头忽见远处拱门中走出一人,那人腰上佩剑,面无表情,不是丁一杉又是何人?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柳墨隐胸有成竹地走向他。 丁一杉似乎有意不想再和他牵扯上关系,只管自己走路。两人正要擦肩而过之际,柳墨隐出手如电抓住他的胳膊,压低声音凑近他说:“谈谈如何?” 丁一杉抚开柳墨隐的手,故意退后一步拉开两个的距离。面容冷峻,字正腔圆地说:“先生若是因为上次的事怀恨在心,我无话可说。不过我只是按照王爷的命令办事。” 柳墨隐笑言:“自然不是因为上次的事。” 丁一杉急于撇清二人的关系,忙道:“既然不是因着上次的事,我与先生更无话可谈。” 柳墨隐冷笑两声,道:“都言买卖不成仁义在,今儿个我偏生要改它一改,变成仁义不成买卖在。侍卫大人,觉着如何?” 丁一杉装出丝毫不感兴趣的样子:“我一介武夫,做买卖这种事,先生还是去找别人吧。” 柳墨隐循循善诱道:“这桩买卖还真只能由你来做,换了谁都不成?” 丁一杉不改初衷,只想快点离开免得生出麻烦:“不管什么买卖,我都没兴趣,在下有要事在身,先生请自便。” “哦,那可真是可惜了,我还以为这条腿的主人,会很在乎它呢。”柳墨隐目光停在丁一杉的左腿上,脸上尽是嘲谑。 丁一杉听完这句,猛然背脊发怔,等反应过来后,即刻抓住柳墨隐的手腕,将他拖到路旁的假山后面。 “你想怎么样?”丁一杉表情严肃,语气中充满了危险的味道。 柳墨隐戏谑道:“说了做比买卖,侍卫大人记性真差。” “你!”丁一杉气结,奈何偏生拿他没办法。 “我不过想为你指条明路,你又何必如此生气。”柳墨隐劝导道。 丁一杉冷哼一声,用充满寒意的眼神打量着柳墨隐,一字一句道:“先生怕是想胁迫我,帮你逃出府吧。” 柳墨隐不闪不避,任凭对方犀利的眼神在他身上徘徊,从容道:“此言差矣,我方才所言似乎并无哪句暗害威胁。至于说到逃,那更是子虚乌有。若是没有记错,当日侍卫大人是将在下请过来的,可有此事?” 丁一杉听完这番说辞,变得怒不可遏,压低声音道:“易云先生,你到底想怎样,直说便是。何必故意消遣我。” “好,那我就直说。侍卫大人的腿,伤得不是一般的重,虽极力掩饰,却瞒不过我的眼睛。”柳墨隐不急不缓地道。 “哼,易云先生果真了得。只是我的事,就不劳你挂心了,若无其它,就此别过。”丁一杉眉头也不皱一下,打算离开。 柳墨隐早知他会如此,继续说道:“可惜一身好武艺就此付诸东流,不出三个月连贩夫走卒都不如。” 丁一杉突然停住,柳墨隐的话句句戳中他的心头。 柳墨隐望着他道:“你腿上的伤,应该有些时日了。伤到筋骨后又有湿寒入侵,多日不治连带着奔波劳损,最后待要诊治之时却被告之已经药石无医。” “那又如何?”丁一杉反问。 柳墨隐轻笑道:“我若是能治呢?” 丁一杉迅速转身望向他,眼中充满希望的神采,只是慢慢地又消失殆尽。“你想以此为条件,让我帮你离开这里。” “丝毫不差。”柳墨隐好整以暇地回道。 “做梦!”丁一杉恶狠狠地说,“王府的安危由我负责,我又怎会去做那监守自盗的事。” 柳墨隐半点没有被激怒的样子,笑言:“我开始就已明说,并无胁迫的意思。你若是不肯,我也不勉强。” 丁一杉脸色依然奇差无比,却没有离开的迹象。 “恕我直言,我若出府别人未必知道里面有你帮衬。你顶多是个看守不利的罪责,东风一吹也就散了。便是知道了,凭着你的这身本领定然不会没有去处,大不了流落江湖倒也无拘无束。可若是残废了......”柳墨隐说道此处故意停下来让丁一杉自己思量片刻,才继续说:“我想依京兆王的性子,最多给你 些银两将你打发走,他绝对不会将时间精力浪费在一个废人身上。若不是这样,我想你也不会故意装出没事人的样子。” 丁一杉这次没有直接反驳,但见他紧抿双唇,眉头微皱,看得出内心很是挣扎。僵持片刻后,他狠狠地剜一眼柳墨隐,然后利索地转身,丝毫不带停顿地走出假山。 柳墨隐跟着缓缓步出假山,望着丁一杉倔强的背影笑着摇摇头,自己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回到椒图轩后,柳墨隐一如既往地看书睡觉打发时间。待到皓月凌空疏星荡漾,他在鎏金的大浴桶内舒舒服服地洗了一个澡,随后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接着又坐回到案几前,百无聊懒地和自己下棋。 旁边立着的侍女则是不住得打哈欠,这位公子的日子看着确实无聊,可谁知她们比他更无聊啊。更衣洗漱,吃饭走路样样不用她们服侍也就罢了,还不让人靠近。 “我乏了,你们回去睡吧。”柳墨隐头也不抬地说。 “谢公子。”侍女们齐声喊道,然后艰难地挪动着僵硬的身子,鱼贯而出。 柳墨隐细细地收拾好桌子上的棋牌,将其放回原处。然后起身吹灭烛火,上床拉好纱帐。时光如水般默默流淌,入夜的椒图轩静谧异常,甚至能听到若有似无的呼吸声从床榻边传来。忽得,一阵强风吹过,北边的窗户许是没关紧“吱嘎”一声被风吹开。床上的人似乎被惊扰到,翻了一个身,接着又传出一阵棉被悉索的声音,片刻后又归于平静。 梆子声此时毫无预兆地从远处响起,三更已至。随着梆子声落下,一个略带些慵懒的声音从大床内传出。 “长站对腿伤无益,你若再这样糟践自己的身子,只怕神仙难救。” 话刚说完,但听得一个细微的脚步声从窗边拐角处由远而近。 “你是何时知道我进来的?”说话之人黑衣蒙面,动作利索,正是丁一杉。他是府内侍卫统领,要潜进柳墨隐的住所简直易如反掌。 “弄出那么大动静,我又不是聋子。”柳墨隐掀开棉被,坐直身子,悠悠道。 “你。”丁一杉再次气结,他自问轻功了得,虽然腿上有伤但也断不可能惊扰到熟睡之人。他咬牙逼问道:“你早料定我要来,是也不是。” 柳墨隐“刷”地一声揭起纱帐与他对视。 只见床上之人穿戴整齐,正襟危坐地面对他,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想不 到先生不但医术了得,心计也这般深沉。”丁一杉只觉自己被人耍弄,内心愤怒不已。 “与奸猾之人交道打多了,不生出颗七窍玲珑心也不成。”柳墨隐笑言。 丁一杉不以为意:“哼,巧舌如簧。” “侍卫大人在我这里立了足足一炷香时间,不会只是为了来给我解闷的吧?”柳墨隐不愿和他吵嘴,言归正传道。 丁一杉深吸几口气,沉默良久才道:“你有几分把握治好我的腿伤。” 柳墨隐从床上下来,穿好鞋,走过去与他比肩而立。“我先治好你,你再送我出府,如何?” 丁一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奇问:“你就不怕我出尔反尔?” “那我自然有办法让你再残一次。”柳墨隐眼神犀利地扫向丁一杉,不甘示弱道。丁一杉被他瞧得呼吸一滞,竟忘了言语。 “不过我信你是个重诺的君子。”柳墨隐话锋一转,缓和气氛。 “既然如此,那一言为定。”丁一杉来之前早已下定决心接受这笔交易,他不是个做作之人,下了决定就不会扭捏作态。 柳墨隐微微颌首,回到床边坐下,指尖缓缓摩挲着床沿道:“你腿上的伤,估摸着需要打断之后重新令其生长才能痊愈。明日的这个时辰你再来,我会细细给你诊治,你若是怕疼可以带些麻沸散免得到时候惊动他人。” 丁一杉显然对他说的带麻沸散云云很是不屑,轻蔑道:“我丁一杉过的是刀口上舔血的日子,不知道在鬼门关徘徊过几回,怎会怕小小的断骨。” “如此甚好,那今日就到此为止。你回去好生休养,切莫再飞檐走壁令伤上加伤,言尽于此,不送了丁兄。”柳墨隐一句丁兄将两人关系拉近不少,好似真的已定下什么协议。 丁一杉见柳墨隐说完后果真上床拉好纱帐,自己便转身离开,只是这次他不再掩饰腿上的伤,走得一瘸一拐。 ☆、第十四章 沈挽荷自顾沾卿身子转好后,也不愿整天在家闲耗着。正值暮春,屋外天气晴好,处处草熏木欣繁花似锦。她借着采买食物为名,去街上兜兜转转。 清明将至,长街上行人熙熙攘攘,络绎不绝。 沈挽荷在东市转了几圈,随意买上些鸡鸭鱼肉蔬菜个把,就要往回赶。 忽得,一个少女的背影映入她的眼帘。她赶忙挤过人群去找却被一辆装米的拉车挡住。等她跑到方才少女站立之地,哪还有半分人影。 小师妹...... 沈挽荷暗自失落,不知那人是不是小师妹。那年一别,已有三个多春秋。她背离师门,远走他乡,实非出于本意。原以为天鹰阁遭逢劫难,清理门户后大家能够齐心协力重整旗鼓。谁知阁内众人分成两派,一派力保师姐司空霏雅坐上阁主之位,另一派则是认为平叛的她更有资格领导众人。当时局势可谓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她四处奔走,想要调和众人,却令师姐误解她不念同门之情,暗中算计。司空霏雅心高气傲,哪里能听得进她的解释,那一次的争吵差点致使天鹰阁分崩离析。 师姐幼时对她有救命之恩,又有师姐妹之情,她断不想反目成仇。天鹰阁更是她十数载的家,如何能眼见着它因为自己而七零八落。万般无奈,她只有退出,退得干干净净。她还记得,那个雾气极重的早晨,她收拾好行装瞒过阁内众人,从后山离去。唯独留下一封信,还有那把长汝剑。离开后,她举目无亲,天大地大却没有容身之所。无可奈何地在附近的街市上游荡了几日,不知怎么得就想起重伤之时收留自己的那人。 “若再遇到什么事,大可来找我。”就因为这样一句不知道是客套还是真心的话,她只身从相州赶到洛阳。这一留就是三年,三年来她渐渐习惯做一个平凡女子,深居简出不谙世事,曾经那些风云激荡刀光剑影慢慢的变得恍若隔世。 只是这样的平静在刚才见到那抹身影时被瞬间打破,那些莫名的情绪此时正在蔓延开来。原来她不是不在意,不是不记挂的。至少对于这个从小缠着自己没心没肺的小师妹,她其实很想再见一面。哪怕见了面无话可说,哪怕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沈挽荷看着手中的菜篮子,叹了口气,然后迈开步子缓慢地走回家。 沈挽荷走到顾府不远处,却见大门口停了一顶做工考究的蓝帷暖轿,两边的轿夫并着内廷侍卫眼观鼻鼻观心齐整地站着。沈挽荷正觉着奇怪,这时从府内走出一个拿着拂尘的绿袍宦官,她本能 得往后退几步,将自己的身子藏到一颗老槐杨树底下。待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从她面前经过,这才快步走向大门。 由于寒食清明两大节日将至,官员们按例休假七天,顾沾卿今日并未去御史台就任。他此时正坐在水榭之上的凉亭中,低头细细摩挲着平日里经常佩戴的玲珑玉佩,眼神空洞而迷离,说不出是喜是悲。沈挽荷见到他毫发无损地坐在那里,内心的担忧顿时消去不少。 “挽荷,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多走走?”顾沾卿见她过来,立马回神,含笑问道。 “街上行人多,眼花缭乱慎得慌。”沈挽荷难得如此俏皮地回话。 顾沾卿但笑不语,只是满目温柔地看着她。 “对了,方才看到一行人在门口立着,之后又见着一个宦官,不知所为何事?”沈挽荷想起刚才的情景,欲问个明白。 顾沾卿听后内心一滞,恍惚了一阵子,决定三言两语带过:“没什么,公事而已。” 沈挽荷内心仍有疑虑,顾沾卿却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再做纠缠,扯开道:“清明那日,你可有其它安排。若没有,我们还如往常一样去白马寺上香可好?” 沈挽荷幼年失去双亲,流落异乡,早已忆不起自己曾经家住何处,故此父母的墓地已无据可考。至于顾沾卿,他自称亲人死于兵荒马乱,连个墓都没有立,所以清明节也是无墓可扫。如此一来,他们只能相约去白马寺上香,为已故的亲人诵经祝祷。 “我没有其它安排,依旧去上香吧。”沈挽荷回道。 “那就这么定了,记得那日须得早起。”顾沾卿轻轻点了点头,满意地应道。 半响,他将手中玉佩放回腰间,站起身子,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挽荷,今日风和日丽,我们去放纸鸢如何?” 沈挽荷听得一愣,反应过来后再看向顾沾卿。只见他精神抖擞,一脸的神采飞扬跃跃欲试,不由暗自惊奇。 “你不是嫌街上行人多吗?郊外定然会好上许多。整日在家里闷着,我怕你憋出病来。”顾沾卿道,这一年来为了查赈灾的事情,他过得如履薄冰,忙得焦头烂额,差点还赔上性命。现在偷得浮生半日闲,社稷也好,民生也好,只想尽数抛却,活一刻自己。他现在这幅样子,沈挽荷自然十分乐见,笑着满口答应。 半柱香后,门房泊周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个脏兮兮的燕子图案的纸鸢,摸了摸头说:“对不住,就只找到这个,在库 房堆了两年脏得很。”沈挽荷并不介意,双手接过,然后拿了块干净的帕子,慢慢擦拭几下。纸鸢上的灰尘慢慢落下,虽不如新买的那般干净,可也还过得去。 泊周瞧着沈挽荷的样子深觉奇怪,怎么他都不玩这个了,小姐倒是玩了起来。“小姐,你这是要去放纸鸢?”他忍不住疑惑,探着头开口问道。 沈挽荷笑得惬意,回说:“对,和大人一道。” “啊?”泊周立马张大嘴巴,瞪大眼睛,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合着大人也要玩这东西,打破他脑瓜子都想象不出平日里正儿八经的大人玩纸鸢的样子。 沈挽荷不理他,拿着纸鸢径自走开去找顾沾卿。泊周却在背后喃喃道:“难不成,真是气糊涂啦?” 沈挽荷生为剑客耳朵何其灵敏,再小的声音也不会听漏。她霍然转身,神色严肃地问:“什么气糊涂了?” 泊周不料自己压低声音的话能被沈挽荷听去,掌心冷汗直冒,两个黑眼珠子滴溜滴溜地转了几圈,胡诌道:“我是说,大人定是被那些个贪官污吏给气糊涂了,才玩起了小孩子家家的东西。” 沈挽荷听完解释后,倒有点觉得自己过于早木皆兵,报以歉意地一笑,并向泊周解释道:“大人这几个月过得实在辛苦,眼下得了空是该好好玩乐一番才对。” 泊周木讷得“哦”了一声,快速得点头。他见沈挽荷这次真的走远,这才拍拍自己心脏的地方,深深吐出一口气。那件事,依他这样莽撞的性子,不知能瞒多久,这几日还是少和小姐接触为好。他虽不知道为什么大人不让他们告诉小姐,但是才刚大人说这话的时候神色是前所未有的难看,他万万不能火上浇油。 沈挽荷与顾沾卿二人一路笑谈着来到郊外的空地上,此处草长莺飞一面临水,已有三五个孩童在戏耍。那些孩童见到他们手拿纸鸢前来,先是窃窃私语一通,然后嬉笑着跑开了。 顾沾卿对此不以为意,沈挽荷却被瞧得脸颊微微泛红。毕竟这种小孩家的东西,一般人行完成人礼之后就不玩了。现年她二十有一,顾沾卿刚过而立之年,这举动说不得是惊世骇俗之举,却也有悖常理。 顾沾卿一来就被这里的景色吸引住,倒没有注意沈挽荷的神情变化。他负手立于河边,任由朗日和风洗去一身的阴霾与桎梏。 沈挽荷走到顾沾卿身边,和他并排站立,视线也顺着他的目光移到面前的河流上。这条河与城西的水路相通,经由此处时变得 异常宽阔平缓。放眼望去,河水在艳阳下波光潋滟,河中央几许大雁正在游水休憩。忽得其中一只大雁展翅扑腾几下击起一片水花,那水合着光线发出晶莹剔透的金色。旁边的大雁许是受到惊吓,开始在水面上翻飞起落,刹那间水光四溅,好不热闹。 顾沾卿见到此情此景后大有感触,骨子里文人墨客的性子即刻显露无疑,吟诗道:“白水满春塘。旅雁每回翔。唼流牵弱藻。敛翮带余霜。群浮动轻浪。单泛逐孤光。悬飞竟不下。乱起未成行。刷羽同摇漾。一举还故乡。”他吟得极其认真,尤其是最后说道一举还故乡之时,语气中是说不清的情绪,憧憬中仿佛夹杂着一丝不足为外人道的痛楚。 就那一瞬,沈挽荷觉得眼前之人竟迷离起来。而这种迷离感来自于顾沾卿身上某个陌生的角落,她突然觉得自己也许并非如她所想得那么了解这个人。不过这样的迷离感在顾沾卿转头望她的时候就荡然无存了。 “大概有二十年没玩过纸鸢了,怪想念的。”顾沾卿伸手拿过沈挽荷手上的纸鸢,仔细端详着,眼中满是对童年的怀念。 顾沾卿难得露出的神情勾起沈挽荷对他童年生活的好奇,笑问:“你的孩提时光是如何度过的,是不是和普通的孩子一样?” “一样,又不太一样。家父仙逝得早,母亲带着年幼的我到处碰壁可谓受尽白眼。后来.......”说道此处,顾沾卿眼神一沉。 沈挽荷追问道:“后来如何?” “后来所幸遇到恩师,收留了我,还苦心栽培。”顾沾卿叹了口气,继续道:“说起来,挽荷你幼时所受的苦相比之我恐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吧。可还记得你我初次遇见的那个雨夜,你带着剑浑身是血地撞向我的马车,要不是车夫反应快,说不定我们就没有机会在这里搭话了。” 沈挽荷摇了摇头道,目光炯炯地凝视着顾沾卿说道:“前程往事,都已逝去。最重要的是你我依然能够好好地站在这里。天气晴好时,像今天这样出来踏青晒太阳。不好也无妨,可以窝在家里闲聊。就是因为曾经失去太多,因此我更加想珍惜眼前的事物。” 顾沾卿十分赞成沈挽荷的想法:“嗯,言之有理。多想无益,不如抛开俗事,好好地弥补一下我们不怎么开怀的童年。” 他将手中竹做的线轮交到沈挽荷手中,自己拿起纸鸢,道:“拿好咯,你拉线,我举纸鸢。我放手之时,你再跑。” 沈挽荷手中拿着线板,顿觉有趣。 她也不浪费时间,即刻带着线倒退。顾沾卿迎风独立的身影在她的眼眸中渐行渐远,待到距离拉开得正好时,这才停下脚步,转过身去。 顾沾卿将纸鸢高举过头顶,闭上眼感觉起风量,不多时待到和暖的微风起,他立即松开手再大喊一声“跑”。 沈挽荷闻声迈开步子拿捏好速度向前奔去,跑了一段这才回头看天上。只见纸鸢已飞出地面好一段距离,她心中欢喜不已,笑得如八岁稚童。这一欢喜不要急,手下却因此失了准头,一大截不应该放出去的线愣是没收住。恰巧这时风也渐止,眼看只能眼睁睁地望着纸鸢从半空降下,沈挽荷失落地喊了一声,惋惜与不甘之情溢满胸膛。 正当她想收线重新来过之时,忽然手上一紧,她那举在半空的手臂连带手中的竹线板被猛得往下拉去。事出突然,她又一口气没接上,惊讶,慌张霎那间接踵而至。只是还没等她惊呼出声,已然被眼下的情况震得六神无主。由于这恰到好处的剧烈一扯收紧了丝线,纸鸢再次被带上天,乘着东风一路扶摇直上。 然而让她心绪紊乱的却不是这长风中恣意飘摇的纸鸢,而是那个在关键时刻握住她的手力挽狂澜之人。此时,顾沾卿正站在她背后,双臂紧紧地将她圈在自己的怀抱中,双手则轻轻地绕过她的腰际握住她依然拿着线板的手。这个动作施展之人做得洒脱自然丝毫不见刻意,可是被施展之人却惊动了心魄。 呼吸间,她甚至能嗅到顾沾卿身上那股特有的淡淡的松柏味,而周身则是被包围在一丝若有似无的暖意中。这一刻,两人竟双双默契地选择了沉默,任凭春日的风带着湖水的湿气与青草的芬芳穿行在他们身侧。沈挽荷感受着顾沾卿萦绕在后的气息,早已无法去思考为何这个素日里温文守礼时刻谨记男女大防的人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时光在湖水的聚沫中缓缓流淌,突然休息完毕的那群大雁在清亮的鸣叫声中齐齐振开翅膀,飞向天际,从羽毛上抖落的水珠泛着晶莹的光泽散落半空。大雁在空中如训练有素的军队片刻间组成一字型,接着又换成人字形从纸鸢之上优雅飞过。 “真想哪一日,如这大雁般自由翱翔在天际,乘着万里长风,飞到心中所想之处。再也不用缚手缚脚,瞻前顾后。管它什么君君臣臣,黎明苍生,都抵不上一个自由的所在。”当然更抵不上怀中所拥之人,顾沾卿这样想着,只是最后的这句话却无论如何都不能讲出来。此情此景,他虽情到浓事,心中似惊涛骇浪万马过野,怎耐仅存的那点理智最终还 是压倒了他一吐为快的念头。 他放开沈挽荷的手,拿过线板,拥着她将手中的线慢慢放出去。纸鸢凭借着东南风摇摇晃晃,越飞越远。 “若真有那一日,你最想去哪里?”沈挽荷轻声问道。 顾沾卿望着近在咫尺的沈挽荷沉思片刻,缓缓道出:“想回老宅看看,再带你去逛遍市井繁华,名刹古寺,山水风光。听说南国有十万楼阁,处处美景。春时,草熏木欣鸟语花香。夏日,风泠泉渟烟波画舫。入秋之时,雨打芭蕉冷月照碧桥。到了隆冬,则是飞雪连天,目之所及一片苍茫。荷儿,若我他日想留在南国定居,你可愿意做陪?” 沈挽荷听着心中再也难以平静,欢喜地应承:“我当然愿意。” 顾沾卿听完她的回复,只觉呼吸一紧,鼻上酸楚,一时间竟无语凝噎起来。他闭上双目,强作冷静,待情绪稍微恢复再缓缓睁开眼睛,一字一句说道:“有你这话,此生足矣。” 他不再说话,只是仰头看着空中的纸鸢,根据风力时不时地收放着手中的线。待到手中的丝线用尽,纸鸢已飞上九重云霄,只余一点。他长久得望着苍穹中的纸鸢,终于感慨道:“荷儿,你看那纸鸢,虽身架单薄,却如飞鸟般自由自在。想必这就是古今之人皆爱玩的原因。寄情于物,托物抒情。想象着自己能够飞上天空,遨游四海,真是说不出的畅快。” 沈挽荷仰头望着空中那一点黑色,用略带惋惜的口吻说道:“纸鸢虽能飞远,可惜却终究逃脱不了丝线的牵索。看似无拘无束,实则受人摆布,远不如飞鸟那般快意。” 顾沾卿听后,豪情一笑说了句:“你想让它无牵无索,这又有何难?” 他将手中的竹线板交到沈挽荷手中并示意她拿稳,然后绕到她身侧,举臂握住丝线用力一扯,紧接着又扬手一放。此时东风乍起,片刻间纸鸢就已飞得无踪无影。沈挽荷望着空无一物的天际唏嘘片刻,再回首望向身侧之人,只见他眉宇舒展,衣袂翻飞,竟是说不出的风神俊雅,潇洒快意。 ☆、第十五章 寒食节的夜晚,天气乍凉,冷月如勾。许是为了应节,连吹出来的风都让人直打寒噤。 靖王府椒图轩内,柳墨隐只着一袭单衣坐于锦榻上。屋内并未点灯,目之所及唯有一片黑茫。 “你确定,明天要送我出去?”柳墨隐压低声音开口道,语气中透着一丝不可置信。原先的约定是先治好丁一杉的腿,而后才帮自己出府。如今治疗才起了个头,丁一杉却要提前兑现他的承诺,倒是出乎意料。 “不错,明天就是清明,府内侍卫多数会回乡探亲扫墓,守卫较平时松懈许多。若是错过了明天,只怕机会就更渺茫了。”丁一杉冰冷的声音自不远处的软帘后传出。 “只是你的腿伤尚未痊愈,我贸然离开,只怕病情反复。”柳墨隐说话之时眉宇间多了些担忧。 “先生不必挂碍,来之前我已让一位相熟的大夫看过,他只叹你的法子精妙绝伦。我又让他看过我的腿,他说以目前恢复的状况,他有十足把握能治好。”丁一杉沉默一阵,接着又换上一种真挚的口吻说道:“经过这几日的接触,我敬你是个君子。实在不愿看你被王爷利用,枉送了性命,你还是趁早离开吧。” 柳墨隐听了无奈一笑,摇了摇头方道:“那么丁兄呢?依我数日观察,丁兄你既非追逐权势之辈,也非贪财喜功之徒,却为何要为王爷卖命?” 这几日,丁一杉每夜子时都来此处针灸。几番接触下来,柳墨隐逐渐发现这人话虽不多,却实实在在是个大义凛然,有勇有谋之人。按理说这样的人不是在疆场上金戈铁马保家卫国,便是无拘无束横剑浪迹于江湖,做着行侠仗义之事。王府这样的环境,实在与他格格不入。 丁一杉听完柳墨隐的疑问,扶在柱子上的右手缓缓收紧,良久方沉吟道:“我自有我的苦衷,先生莫须多问。” 柳墨隐知道人各有志,多劝无意,又将话题扯回到了正题上。 “那你打算如何送我出去?” 丁一杉从软帘后拄着拐杖出来,他的左腿被打断后正覆着木板固定,需借着外力方可行走。他一路拐到柳墨隐坐的锦塌前,懊恼道:“可惜我现在受脚伤拖累,走路都要借着这破玩意儿,所以这件事得让别人来做。” “那丁兄是否有找到合适的人?”柳墨隐问道。 丁一杉点了点头,说道:“我有个手下,跟着我出生入死,情同兄弟,倒是可靠得很。他已经答应要助先生出府了。” “如此就有劳丁兄先替我谢过那位侍卫大哥了。”柳墨隐感激道。 “好说。明日夜里先生先在王府偏门的假山后静待,等到荒鸡时分,他便会引开偏门上的守卫。等侍卫离开偏门,你便打开木栓出去。先生放心,王府守卫全由我调遣,届时我会大喊抓刺客,将外面巡逻的侍卫引向别处。你出去后记得往东走,找个地方先避起来等风声没那么紧的时候再出城。城门那边的守卫都不是京兆王的人,你出了城就安全了。”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柳墨隐精神一振,站起身子开怀道。 次日便是清明,顾沾卿和沈挽荷二人为了去白马寺上香,特地起了个大早。白马寺创建于东汉永平十一年,位于邙山和洛水之间,其内殿阁耸峙,法相庄严,乃是魏国的国寺。 此时,马车行驶于长林古木间,车上悬挂的铜铃和着马蹄声,恰到好处地打破四周过甚的静谧。 顾沾卿坐于马车内的软座上,晨风带着林间的氤氲自两边的窗户中徐徐而来。这样的风,若是吹到身体康健的人身上只会觉着遍体生凉,倒也没什么大碍,只是他大病初愈,却是万万受不得这湿气。须臾间,他又往里缩了缩,脸上却故作镇定。 “叮叮当当”地又不知行了多久,他终是忍不住喉咙间的痒痛,捂着嘴闷咳了一声。 沈挽荷坐在靠窗的位子,听到他的咳嗽后不禁转头望向车厢深处,却见他那单薄的身子在风中瑟瑟发抖。 “泊周,车行慢些,晚点到也无妨。”看着顾沾卿愈皱愈紧的眉头,她对着驾车的泊周吩咐道,接着又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身子移到窗口挡住风。 “好咧。”泊周听完,双手拉紧缰绳,将马车缓了下来。 半炷香的时间后,马车在一座山门前停下。山门红墙黑瓦,巍峨雄壮,青石匾额上“白马寺”三个楷体大字金光熠熠。 顾沾卿从马车内下来,发现外面已经旭日高升,暖阳下的大地,雾气消散,寒意尽去。 他见此,心情大好,对着沈挽荷微笑着说道:“挽荷,你不是说上次的那罐茶叶甘香醇厚吗?就是空元那个老和尚送的,待会儿见了他,记得再向他要些。” “哪有人来寺庙里讨要东西的?好茶叶别处也不是没有,为何不去北市的宏生茶庄看看?”沈挽荷不以为意。 顾沾卿对着她爽朗一笑,道:“你有所不知,这个老和尚神通广大,他那里存的都 是极品茶叶,市集上可买不到。” 沈挽荷摇了摇头,挖苦道:“你想要是一回事,他给不给又是另外一回事。” “这倒是,老和尚小气得很,贸然向他要怕是不会给,得想个办法让他双手奉上。”顾沾卿神采奕奕地回答。 两人说话间,一个扫地的小沙弥跑过来,左手作礼,面容恭敬地问道:“阿弥陀佛,敢问这位可是顾施主?” 小沙弥肤色白皙,脸蛋圆滚,穿一件浅灰色袈裟,乃是元空大师坐下的小弟子法明。 顾沾卿双手合十郑重地还了一礼,方道:“正是。” 小沙弥听后微微一颌首,喜道:“小僧恭候多时,请顾施主随我来。” “有劳小师傅。”顾沾卿知他必是元空派来迎他的弟子,便向泊周做了个手势让其候在此处,自己和沈挽荷则由小沙弥领着往寺内走去。 走进寺庙,方觉里面精庐深坞,林木森森,石桥浅涧,曲径通幽。 小沙弥带着他二人先去旁边的诸小佛殿一一叩拜进香,接着再去大雄宝殿跟着僧众诵经礼佛。由于白马寺占地甚广加上偏殿极多,这一路下来不知不觉已近午时。歇息了片刻,二人又在斋堂吃过斋饭后,终于在小沙弥的带领下去到清凉台。 清凉台坐落于白马寺北,台上建筑重檐歇山,飞翼挑角,内里终年花雨飘飞,梵香萦绕,乃寺中一大胜景。这原是东汉时期明帝刘庄读书纳凉之地,后又有天竺高僧译经下榻。自元空大师任白马寺方丈后,春夏两季多搬至此处居住。 农历三月,天气诸多变化。昨日阴云漫天冷风寒冽,今日太阳一出又是一派春回大地处处明媚的景象。他们几人从斋堂出来后顶着艳阳走了一段石径小路,才一会儿工夫皆面带绯红薄汗覆面,然行至此处却觉微风吹拂,林荫夹道,竟是说不出的清凉舒爽。 “二位施主请在此等候,待我向师傅通禀后再来迎二位进去。”小沙弥双手合十对他们做了个礼,转身向精舍中走去。 顾沾卿和沈挽荷在门口等了片刻,又见小沙弥匆匆跑出来,站定后一脸狡黠地说:“师父说,你得回答完我的问题才能进去。” 顾沾卿嘴角露出一丝苦涩,无奈地笑一笑道:“小师傅请说。” 小沙弥清了清嗓子,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问道:“某日,大师兄和二师兄一同下山去化缘。二师兄找了件破烂的袈裟,手里拿着个有缺口的钵盂,见人就自称 贫僧,结果化来许多谷米宝贝。大师兄衣着光鲜,手拿法杖,口念佛号,却只化到一碗白米饭,还在回来的路上自己给吃了。你要是方丈,你会怎么办?” 顾沾卿苦笑着叹了口气又摇摇头道:“我会罚你二师兄。” “为什么,出家人不是应该四大皆空,不在意外表的吗?二师兄不但没有破戒,还化来了缘,为什么要罚他而不罚大师兄?”小沙弥用手摸了抹脑袋,一脸迷惑。 “那我问你,何谓化缘?”顾沾卿望着他反问道。 小沙弥一双黑亮的乌眼珠子转了几圈,又用牙齿咬了咬下嘴唇,方回到:“教化众生,随顺化缘。我们吃饱的同时,又让善男信女与佛结缘。” “可你二师兄为了多化缘,故意穿一件破袈裟,见人就自称贫僧,其实已经犯了贪念。不止如此,众人给他谷米宝贝是见他穷困潦倒可怜他,而非为了供养僧侣。众人起的是怜悯心,而非佛心。” 小沙弥想了一会儿,了悟得朝着他点点头。 “那,敢问我可以进去了吗?”顾沾卿笑问。 小沙弥粲然一笑,道:“师傅也没说答案是什么,他说你的话只要让我觉得有所悟就行了。二位施主请随我来吧” 顾沾卿听完小沙弥说的话,愣了片刻,旋即又释然道:“这个老和尚。” 作者有话要说:改了一下文案,心里还是慌慌的,我是文案渣啊。 ☆、第十六章 精舍内元空法师长须白眉,盘腿而坐,手中菩提珠缓缓流转,嘴里默诵着经文。几人开门进来,却没有对他造成丝毫影响。时光在檀香飘渺中慢慢流逝,终于元空法师念完最后一个字,缓缓睁开眼睛。 “阿弥陀佛,两位施主,许久不见。”元空法师收起打坐的姿势,朝着门口的顾沾卿和沈挽荷说道。 “法师。”沈挽荷双手合十,对他行礼。 顾沾卿则是朝着他明朗一笑,走近了说道:“老和尚越发精神了,莫不是练成了金刚不坏之身吧?” 元空法师听后,“哈哈”地笑着,他的笑声若洪钟般浑厚渺远,直入人的五脏六腑。笑完,他用手抚了抚长须,反问道:“金刚不坏之身在顾施主眼里,恐怕也抵不上半世功名,俗世纷扰吧?” 顾沾卿知老和尚又要说些劝他看破红尘,放下执念之类的话,无奈道:“人各有志,若是天下人都去修炼,谁来种稻米蔬果,谁来织布裁衣?” 元空法师听完他这番回答,只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接着对着小沙弥说道:“法明,去煮壶茶来。” “哎。”小沙弥应了一声,推门而去。 元空法师双眼又恢复默默低垂的样子,眼观鼻鼻观心地说:“精舍简陋,招待不周。两位请随便坐。” “法师客气。今日您让小师傅导引了半日,又安排我们在大雄宝殿中跟着诸位师傅诵经超度,我替先父先母谢过了。”沈挽荷边说边诚挚地向元空法师做礼。 元空法师罢了罢手,道:“出家人本就该慈悲为怀,与人方便,这是老衲应该做的,沈施主不必多礼。” 沈挽荷报以微微一笑,接着找了张椅子入座。 “老和尚,我们已有许久没有对弈,今日来一局怎样?”顾沾卿走到元空法师旁边的榻上坐下,试探地问道。 元空法师转过头去用不屑的眼神望着他,冷哼一声道:“每次下棋,你都要弄个彩头,不知道这次又是看中了老衲这里的哪个物件?” 顾沾卿被元空法师看穿心思,也不尴尬,坦然道:“我若赢了,就要你一罐云雾茶。” “若是输了,又当如何?”元空法师不咸不淡地问道,他曾多次和顾沾卿对弈,各有胜负,倒不见得顾沾卿这次就定然能赢他。 “老和尚四大皆空,倒是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吸引得了你,不过我前阵子得了一套前朝宋凛子大师的茶具,跟你那茶叶 比起来也不算落了下乘。” 老和尚看着他神采飞扬的脸无奈地轻笑几下,摇摇头道:“罢了,你既然如此有雅兴,老衲就陪你下一局。” 顾沾卿看他答应得爽快,忙坐起身帮着去拿棋盘,在经过沈挽荷身边的时候,对着她露出几分暖若冬日朝阳般的浅笑。 沈挽荷知他这般费尽思量,无非为了自己随口而出的那句“甘香醇厚,难得好茶”,竟有些哭笑不得。 顾沾卿熟门熟路地从旁边的橱子里摸出棋盘和棋子,置于两人坐榻中间的案几上。沈挽荷也将椅子挪近坐榻,准备观战。 “老和尚是要黑子还是白子?”顾沾卿重新在原来的位子上坐下,悠悠问道。 “在老衲眼里黑即是白,白既是黑。还是顾施主先选吧。”元空法师半敛着古井无波的双眸,推搪道。 顾沾卿憋了眼对面之人,无奈道:“还是老者先来,我执白子,你执黑子吧。”说完,他将装满黑子的木质棋罐推到元空法师面前。 元空法师也不矫情,随即掀开棋罐,右手二指架起一子定定落于东北角。 顾沾卿看了,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老和尚第一手已是占尽先机,他万万不能掉以轻心。思忖片刻后,他也执起一枚白子,放入棋盘南面。 元空法师思维敏捷,立即又应下一子。 “老和尚,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下棋的光景?”顾沾卿看着棋局之上的黑白子,思绪无端被勾到了某个隆冬的夜晚。 那年,他刚任凉州苍松县县令,正是翩翩少年,意气风发之时。兴之所至,竟不顾寒冬腊月约了好友岑仲儒结伴同游祁连山,回来的路上突遇漫天大雪,两人举步维艰,不得已只好去附近的海藏寺躲避。而元空法师就是当时海藏寺的主持方丈,他见这二人饥寒交迫,本着一颗慈悲之心就留他们躲雪。顾岑两人在海藏寺一困便是七日,七日内他们跟着僧众参禅悟道慢慢地就和元空法师熟络了起来。有一夜,元空法师得知厢房里的被子薄,怕客人受不住寒气,于是领了一个弟子带着两床厚被子去看望。寒暄间几人不知不觉就天南地北地聊了起来,元空法师乃得道高僧,大智大仁,谈吐不凡,两位少年则是满腹诗书,才高八斗,这一聊便越聊越投缘,最终相互引以为知己。 元空法师似乎也忆起了往事,哈哈地笑了起来,开怀道:“那局棋你输得丢盔卸甲,惨不忍睹。” 顾沾卿闲敲棋子,摇了摇 头苦笑道:“那日聊开后,我突然棋性大发,想要下棋。我看大和尚你见多识广雅趣不少,就贸然开口邀你下一局。怪只怪我当时年少无知,学艺不精,还不懂得天高地厚。才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就被你攻城略地,杀得片甲不留。”说完他抬手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又长叹一声,似还在感慨当年那局棋。 元空法师看着顾沾卿暗自嗟叹的样子,脑中仿佛又浮现那日那时那个满腔热忱,意气奔放的少年郎。自那次大败于他后,顾沾卿隔三差五就会去找他切磋棋艺。起初还是下不到几刻钟就缴械投降败下阵来,后来随着他的棋艺不断精进两人对弈的时间愈来愈久,而那时也会有一个人这样坐着静默地看他们下棋。元空大师想到此处,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向沈挽荷的位置。 顾沾卿原是看元空大师若有所思的样子,以为他在想下一步棋的走法。突见他望向自己身侧,脑中不由自主地划过几个片段,原本镇定自若的心再也无法平静,转而涌现酸涩抑郁。他一慌神,握棋子的右手不由跟着微微一颤,棋子“哒”地一声滚落坐榻。 “老和尚想起仲儒了吗?”顾沾卿利索地将掉落的棋子捡起来,放回棋罐中,声音却已有些颤抖。 元空大师执起一枚棋子放入棋盘中央,眼中依旧波澜不惊看不出情绪,只是对他的问题却避而不答。 沈挽荷见元空大师突然望向她,紧接着又见顾沾卿的背部猛然紧绷,有些不明所以。直到后来听得顾沾卿说道仲儒二字,才知他是想起了旧友。顾沾卿曾经向她提起过,他在凉州为官的时候有一个知己良朋,只是多余的他没再说,她见他说话时神情有些恍然也就没多问。所以这个仲儒到底是谁,她不得而知。 “仲儒以前最爱坐在我右后方的位置观棋。”顾沾卿的声音中有着难以排遣的落寞与伤感,似冰凌上的水珠在冷月下滴落尘土。 “六道轮回,有生必有死。因缘果报,种下怎样的因,业力就会结出怎样的果。有些事情是不可拒的,你也无需太过介怀。”元空法师用看破世事的口吻说道。 顾沾卿自嘲地冷笑一声,叹道:“老和尚,你以佛眼观世界,自然什么都通透。只是我身为凡夫俗子,却免不了只能用俗世的角度看待事情。”顾沾卿说完,目光垂到眼手中莹润光洁的白子上。良久,他才将白子执于半空,再定定落下。棋子击在棋盘上,发出响亮的“啪嗒”生,他落子的时候竟是用了十足的力气。 “他因我而死,你让我如何能够不介 怀?”顾沾卿声音低沉,像是对着元空法师说,又像是在喃喃自语。元空法师在一旁听着并不做答,唯独眼中却带上了几分慈悲怜悯。 顾沾卿伤怀了片刻又道:“仲儒才情横溢,满腔抱负,却弄得个壮志未酬身先死的下场,这都是我的过错。” “阿弥陀佛,事后凉州刺史被查处,连着一应大小官员,家属仆役被斩首者上千人,岑施主也算沉冤得雪。”元空大师似是安慰,但顾沾卿偏生听出了弦外之音。 “老和尚是怨我掀起了滔天巨浪,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最后变成那样也非我本愿。陛下恨他拥兵自重,结党营私,早已有诛杀之心,只是苦于没有把柄,借着那次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当然要连根拔起。我也曾上书希望赦免无辜者,奏折却被原封不动地驳了回来。”顾沾卿扼腕道。 老和尚神情淡然地摇了摇头,郑重地说道:“我并非是在责怪你,只是自古功臣名将哪个身后不是累累白骨,血流成河,我是怕你杀孽太重,业障越积越深,难有回头之路.......” 顾沾卿看着窗外的蓝天,神情越发地萧索起来。良久,他方收回视线,正待要开口说话,恰巧刚才出去的小沙弥端着一壶茶进来打消了他的念头。 小沙弥将煮好的茶小心地放到桌子上,又从橱子里拿出一套干净的茶具摆好。 沈挽荷见状走过去帮他:“我来吧。” 她接过茶壶,在各人的杯中倒入八分,再将茶杯送到顾沾卿和元空法师面前。小沙弥见到屋内有人在对弈,眼前一亮,掩不住兴奋与好奇,开口道:“师父,我能观战吗?” 元空法师斜了他一眼,微微点头。小沙弥得了师父的允,赶紧跑过去手忙脚乱地脱掉鞋子,又迅速爬上坐榻,在元空法师旁边坐好。他的动作中透着十足的孩子气,偏脸上装得正儿八经,让人瞧着十分好笑。元空法师见此对着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悠悠说道:“法明,你做功课之时若是有这般认真,倒也不枉费为师的一番苦心。” 小沙弥见师傅这样说,又见两位施主面带微笑地看他,顿时窘迫地涨红了脸,右手一伸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光头。 被小沙弥如此一闹,室内原本弥漫着的沉郁压抑之气尽扫,平添了些轻松明快。 顾沾卿轻抿一口茶,赞道:“茶香馥郁,茶味甘甜之中带着一丝清凉与爽滑。煮茶的时候可是加了陈皮,薄荷与红枣?” 小沙弥听了,不可置信地 点点头,叹道:“施主好本事,这都能吃出来。” 顾沾卿望着他明朗一笑,赞许道:“我吃的本事再好,也及不上你煮茶的本事。这种茶加入这三样东西,当真是将茶的色香味全调了出来,且比例还拿捏得那么精准,老和尚这下可得了个好徒弟。” 小沙弥听到有人这般赞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脸上露出腼腆与纯真。 元空法师则是看着他但笑不语,两人的目光交接了一会儿,接着又不约而同地落到棋盘上,开始全情投入地对弈。 室内茶烟轻扬,棋子浅落。室外鸟鸣幽幽,落英缤纷。 终于一局战罢,开始数目。 不多时,顾沾卿轻笑一声打破了一室的静默,然后他边将棋盘上的黑白子分开装入棋罐中边说道:“老和尚,我赢你半目,真是险象环生啊。” 元空法师输了棋,低颂一声佛号,然后对着小沙弥说道:“法明,去将上个月你元智师叔送来的那罐高山云雾茶拿来。” 小沙弥似乎依旧沉浸于方才棋局之上的厮杀中,对于自己师父的吩咐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全然没有半分动作。 元空法师见此,伸出一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让他回神。 “嗯,还不去拿?”元空法师音调上扬,冷声问道。 “哦,哦。”小沙弥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连声应道。接着迅速穿了鞋,开门出去。 小沙弥跑出又跑进,回来的时候手里揣着一个样式古朴的乌木罐头。 “给顾施主吧。”元空法师淡然道。 “哎。”小沙弥心中一盘算,知道肯定是师父输了棋才要把如此珍贵的茶叶送出去,赶紧三缄其口以免惹得师父不高兴。他将茶叶交到顾沾卿手上后,退到元空法师身边恭敬站好。 “多谢。”顾沾卿对着元空法师谢道,接着他看了眼手中的茶叶罐头,叹道:“老和尚,这种云雾茶叶当真是绝世无匹,我以前可从未尝过。” 元空法师抚了抚白须,答道:“此茶生长在岭南的高山中,乃我师弟修行之时无意间发现。它产量稀少,又难于采摘,故而你没有在别处尝过。” “原来如此,我就想这云雾茶怎会如此怪异,不过我家妹子倒是很喜欢这个味道。” “哦,原来是沈施主爱吃这种茶?”元空法师奇道。 沈挽荷笑言:“是,不过不是用来煮着吃。开始我们也 是按着老法子将这茶拿来煮,结果茶味完全压过其它的调料,味道可谓千奇百怪。接着我们单单只把茶叶磨碎,试着不放其它东西,味道又变得苦涩难当,且入腹后寒气颇重。最后,家兄说要试试这茶叶原来的味道,我便拿了些热水将茶叶放在碗中冲泡,这第一泡依然是苦涩寒凉,只得倒了再加水。谁知这第二泡却是清香四溢,入口甘甜醇厚,回味悠长,非一般茶叶所能比拟。” “哈哈。”元空法师听后开怀大笑,道,“这茶正该如此吃法。” 顾沾卿气道:“好你个老和尚,明知道这茶不能碾碎了用来煮,只能用开水泡,为何不早告诉我。” 元空法师道:“诶,品茶如参禅,茶道亦似人生。佛曰,说不得。” 顾沾卿看他一脸讳莫如深的样子,忽又想起他从前也是这般引导开示自己,感慨道:“说到茗茶,真是怀念当年与你孤灯夜话,围炉煮茶的日子。可惜后来我调任到了别处,你也换了寺庙。” “再后来,老衲辗转到了白马寺,你高升至御史台,又于京中相会。顾施主,你我是有缘之人。”元空法师语调悠悠。 顾沾卿点点头,用一种寥落的口吻说道:“何止是有缘,老和尚你可是我的良师益友,仲儒去后,你是唯一一个能够与我交心的朋友。” “能成为顾施主的知己,是老衲的荣幸。”元空法师对着他微笑道。 顾沾卿报以爽朗一笑,道:“能有你这样的挚友,更是我顾沾卿的福分。” 说完他们又天南地北地聊了一通顾沾卿才从坐榻上起来,理了理素袍的衣襟,告辞道:“老和尚,等我得空了再找你秉烛夜谈。今日叨扰多时,我们也是时候走了,多谢你的款待。” 说完,他又转头支会身侧的沈挽荷:“挽荷,我们走吧。” “好。” 沈挽荷就要做道别礼,却见元空法师从榻上下来,走至她面前制止道:“且慢。” 说完他从左臂上卸下一串细长的念珠,说道:“这串菩提珠虽不值钱,但老衲自受戒那日起便用它来诵经礼佛,上有一万部《楞严经》,两万三千部《普门品》,以及其它诸多经文佛偈,能消业障、破摩耶、解无明苦。希望这一年内,能帮施主你趋吉避凶,消灾解厄。” 元空法师说着将手中的念珠举到沈挽荷面前,示意她收下。 沈挽荷和顾沾卿不明所以,面面相觑。半响,顾沾卿开口示意道 :“挽荷,老和尚一片赤诚,你便收下了吧。” 沈挽荷犹豫片刻,终于还是伸手接了过去。 “你说一年内帮舍妹消灾解厄,这一年她会多灾多难吗?”顾沾卿似是听出了元空法师话中的玄机,忐忑地问道。 元空法师半敛双眸,神情倦怠,思虑多时后口中却只诵出一句佛号。 沈挽荷听后心中也泛起些许惶恐不安,却见元空法师倒退了几步,然后在榻上盘腿而坐,闭目对小沙弥吩咐道:“法明,送两位施主。” 小沙弥乖巧地走到门边,左手对着门口一伸,礼貌地说道:“二位施主,请吧。” 沈挽荷与顾沾卿二人见此,知元空法师不愿再多言,只好跟着法明出去。 回程的路上,沈挽荷坐于车内的副座上低头默默不语,下午的阳光透过车窗时不时地泄露进来,将她半个人照得明明暗暗,越发得迷离起来。 顾沾卿坐在旁边的位置看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又想起方才元空法师的一番话,猜她心中必有些忐忑,故而开口安慰道:“挽荷,老和尚就爱故弄玄虚,你切莫挂怀。佛曰,命由己造,境由心转。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都是可控的,就算真有什么为难的事,还有我在,我也决不会让你遇到不测。” 沈挽荷听后,抿了抿嘴,柳眉微皱,却不做声。 顾沾卿看着愈加地不忍,情急之下执起她的手,紧紧地握住。沈挽荷本在胡思乱想,突觉左手一紧,忙回神望向顾沾卿,见对方明明眼中写满担忧与恐慌却偏要挤出那一丝难看的笑容,想到他肯定是一边在为自己伤神忧心一边又要劝慰自己,心中不免五味杂陈。 “我没事的,你也不必为我担心。我刚才确实是在想元空大师的话,不过是关于你的。”沈挽荷低下头,凝视两人交握的手,终于说出她近来一直想说而不知该不该说的话,“他说功名利禄不过过眼云烟,得权势者往往造无数杀孽。此话一点也没错,官做越大,得罪的人只会越多,自古功臣名将能做到全身而退的又有几人。” 沈挽荷说到一半,停下来抬头看了眼顾沾卿,见他眉头紧锁面露难色,依旧说道:“今日听闻你当年之事,方知其中凶险比我想象得更甚。远的先且不说,光是近日里就经历了九死一生。我知你并非贪慕权位之人,而是渴望过潇洒快意无拘无束的生活。”沈挽荷说到此又停了下来,斟酌片刻,终于开口说出那句在她心头萦绕过无数遍的话:“何不..... .何不辞官。” 顾沾卿并不回话,而是细细地摩挲着沈挽荷的手背。这双手,莹白纤细,柔美中透着坚韧刚毅,手心还有常年练剑所磨出的老茧。这双手,他有多么地想紧握不放,就这么抓住,永世不弃。只是,他可以吗?不归路,并不是走着走着才变成不归的,而是从选择那个方向,踏上第一步开始就已经注定了的。 他轻轻舒出一口气,继而对着沈挽荷迎风一笑,说道:“挽荷,有些话我现在不知该如何跟你讲。很多事,从前的也许还包括将来的,都并非出于我的本愿。我上次对你说的话,句句属实。你说的不错,我确实不渴望功名,也厌倦了官场的尔虞我诈争权夺利。但我没办法现在一走了之,这就如同建一座宏伟的宫殿,还差最后一块至关重要的琉璃瓦。在这个节骨眼上,让我造这座宫殿的人岂会同意?” 沈挽荷听完他的答案,心中不免有些怅然。这段话她听得虽然有些似是而非,但关键的地方依旧还是听出来了。那就是,他不愿或者也不能抛下身上的担子和自己去过平凡的日子,而是宁可选择提心吊胆地度日。为什么,到底是为了什么,宏图大业,江山社稷真有那么重要吗?沈挽荷失落无比地看向窗外匆匆而过的风景,不再言语。 顾沾卿看她神情黯然,目光忧愁地望向别处,知道定是自己的回答伤了她的心,心中不由痛楚万分。此时,他多么想伸手将对方拥入怀中,多么想把肺腑之言和盘托出。然而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徘徊过无数遍后,终只化成一声低叹。他什么也不能做,除了继续握紧这双手,只是这双手时间一到也是要松开的吧。就连现在的这点时光,也是偷来的,他哪里敢许诺将来。 马车缓缓地驶过林间,又驶入繁华的都城,最后在家门口停住。沈挽荷先从马车上下来,自顾自地往府内走去。顾沾卿见此也不再多做解释,而是对着牵马的泊周说道:“泊周,你什么时候得了空,记得把家里那套宋凛子的白釉茶具送到白马寺。” “好的,我记下了,大人。”泊周认真地回答道。顾沾卿听后“嗯”了一声,寂然地往家里走去。 ☆、第十七章 是夜,穹宇空茫,弦月泠泠,唯有数点孤星泛着冷辉。丑时三分,洛阳东城区的大片屋舍皆门户紧闭,寂然地隐于黑夜中。 “嗙嗙嗙。”一阵老木门的敲击声突然在清水街响起,在这静谧的环境中显得格外的突兀。被敲响的是东大街徳莘堂李掌柜家的门,曹掌柜年近六十,一直经营着自家的药铺,他为人良善可亲乐善好施,在街坊领居中有口皆碑。 “嗙嗙嗙。”两开的黑色木门又被重重地敲了三下,屋里的人似是听到了声音,点燃烛火准备起来看个究竟。 “嗙嗙嗙。”敲门声愈渐响亮急促,似传递着敲门者焦虑的心境。 “谁呀,来啦,来啦,莫要催促不休。”门内传来一个老者低哑的声音,声音中透着被半夜惊醒所产生的烦躁和火气。 接着门后又传来下木栓的声音,木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小半扇。来人正是徳莘堂的曹掌柜,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身子,放在门后的手则是紧紧地握住门闩以防不测。 “你是?”曹掌柜凭借着微弱的星光打量起门前之人。夜风中,柳墨隐立于小巷之上,由于光线过于昏暗,整张脸只能看到大致的轮廓。 “曹掌柜,是我,柳墨隐。”他紧了紧肩上的带子,又看了眼小巷的尽头,确定没有动静后,压低声音说道。 曹掌柜脑中回想了一些事情,又将门口之人的声音和身形与记忆中的人比对一番,了然道:“哦,是柳大夫啊。” 柳墨隐两年前独自去西域游历,回程的路上由于盘缠不继,在洛阳东大街的徳莘堂做过一段时间的坐堂大夫,而李牧李大夫也是那段时间结识的。柳墨隐在洛阳只停留过数次,认识的人屈指可数,所以当日丁一杉让他往东走,他也只能想到曹掌柜。只是他与对方交情不深,又许久未见,柳墨隐倒不是没想过曹掌柜会袖手旁观。 “柳大夫,你这是?”曹掌柜奇道。他不知这人怎会深更半夜出现在自家门口,那年一别之后他们便再无联络。他倒是很欣赏柳大夫的医术,也曾多次向店里的伙计说要一直有这样的大夫坐堂,自家铺子一定生意欣荣。只是曹掌柜阅人无数,他当然知道这样的人绝非池中之物,哪里能真的将岁月蹉跎在一间小药铺里面,所以他后来也没有怎么挽留对方。 “曹掌柜可否收留我一夜,我明日一早就会离去。”柳墨隐诚恳地问道,黑夜中他那明若宝石般的眼睛显得分外深邃,有神却不咄咄逼人。 曹掌柜心中飞快地盘算了一番,料想他深夜前来必定是有难事,眼光一闪说道:“先进来再说。” 柳墨隐跟着曹掌柜进了门,由于刚才出来得匆忙,里面并未燃灯,一眼望去尽是黑茫。曹掌柜走在前面带路,凭借着对自己宅院的熟知倒也并没有磕磕碰碰。两人一前一后步入内室,曹掌柜摸索着找到一个火折子,然后点燃一盏油灯。油灯微弱的火星,顿时将周遭的景物照得明明暗暗,影影绰绰。 曹掌柜点完灯,放下火折子回头瞧向那位不速之客。灯火下,柳墨隐一袭青衫,背着一个牛皮包裹的药箱,神情似有些疲于奔命而产生的倦怠,却不损他的丰神俊秀。 “柳大夫,你的事我本不该问。但你既然找到了我,我就不得不弄个明白了。你这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吗,为何半夜赶路?若不是你我有些交情,陌生人看去还以为你亡命天涯呢。”曹掌柜不待和他寒暄几句便急急发问。他与柳墨隐虽说共处过一段时间,但他们一个掌柜一个大夫,却算不得知己良朋。三更半夜,他能这样让对方进门,完全出于良善的本性,却也已是他的极限。这人为何会突然找上自己,他当然要问个清楚,否则真要给他惹来莫大的麻烦,他奉陪得起,他的一家老小可奉陪不起。 柳墨隐咀嚼了一下他的话,自嘲地回道:“亡命天涯,可不就是嘛?” 曹掌柜听他这样回,心中先是一惊,急问:“你莫不是做了什么烧杀抢掠违反律令的事,在四处躲避吧?”曹掌柜说完这话,仔细打量起柳墨隐,见他脸上除了有着些许疲色倒无慌张与惊恐,且以自己对他的了解,他万万不会是作奸犯科之人,因此立马否定道,“不像。” 柳墨隐不置可否,只是对着他无奈地笑了笑,接着将肩上的箱子卸下来放于桌上。 “那你,可是错手治死了什么人,遭到那人家属的四处追杀?也不应该。”曹掌柜思绪飞快,再次试探地问道,只是话到一半他又否定掉自己的想法。他曾亲眼目睹柳大夫半月内治好过一个老人六十年不愈的头风病,要知那种病病在人体经络穴位最庞杂的脑中,起因千奇百怪又受个人情绪影响,看似小病实则复杂多变经久难愈。要说柳大夫是庸医,那么街头巷尾的那些郎中又该情何以堪? 柳墨隐苦笑道:“此事说来话长,我还是简明扼要地说比较好。是一个权贵看中我的医术,想让我帮他做些伤天害理的事,我没答应,他就把我拘禁起来。我趁今夜守卫松懈偷溜了出来,这段时间恐怕会有人假借各种 名义来搜查,曹掌柜只当什么都不知道就好。”柳墨隐说完这话,走到曹掌柜面前做了个长揖,道:“多谢曹掌柜出手相救,今夜我本不该来此,只是现下城门未开,我又无处可去,放眼整个洛阳也只有曹掌柜能帮我躲过这一劫,遂冒昧前来。曹掌柜请放心,天一亮我就会离开,定不给你惹出事端。” “哼,岂有此理。”曹掌柜冷哼一声,左掌狠狠地拍向身侧的木桌,“砰”地一声桌面微震,连带着桌上的油灯也跟着颤动起来。 “这些个权贵,平日里为非作歹,欺压百姓也就罢了,背地里还要弄些个肮脏龌龊的事叫人恶心。柳大夫无需担忧,你的人品我岂能不知,这个忙我帮定了。”曹掌柜天生嫉恶如仇,加上大半辈子开药铺没少受权贵的欺压,现如今见到柳墨隐的样子,不由地又忆起当年自己初来洛阳开店时举目无亲备受欺凌的事情,心中积累的辛酸泪顷刻间化为无名火。 “曹掌柜,大恩不言谢,柳墨隐虽一介布衣身无长物,但起码还有一技之长,他日你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绝不推辞。” “柳大夫客气,我曹非帮人从不讲条件。”曹掌柜爽脆地说道。 正当两人交谈之际,外面突然传出动静,曹掌柜先是一惊,接着罢了罢手示意柳墨隐不要轻举妄动,自己则是走出门去察看。 曹掌柜看得真切,自家墙外惊现一丝火光,照亮了墙头的那颗柳树。他屏住呼吸仔细听,似乎还能发现隔壁传出的零碎的脚步声,以及邻居老张惊恐的回话声。曹掌柜微皱起眉,双手握成拳又缓缓放开,抬步往屋内走去。 “不好,柳大夫,怕是他们查过来了,你立即跟我来。”曹掌柜关了门,不由分说地抓起柳墨隐的手腕,将他拉向里屋。 两人才走了三步,就听院门被敲响,声音在这静谧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地刺耳。 “不管了,先走再说。”曹掌柜匆匆说道,抓住柳墨隐的手却已有些微颤。 曹掌柜将柳墨隐带到里屋的药师像前,掀开地毯再打开地窖的盖子。 “这是我用来藏酒和存药的地方,只能先委屈一下柳大夫了。”曹掌柜说着,示意柳墨隐进入里面躲避。 “无妨。”柳墨隐知道时间紧迫,望了眼漆黑的地窖,爽快地闪身而入。 曹掌柜立马盖好盖子,又铺好地毯,转而向门外走去。 “奉命捉拿刺客,还不快速速开门。”门外之人见许久无人应门 ,狠戾且不耐烦地叫道。 “来啦,来啦。”曹掌柜理了理衣襟,故作镇定道。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明亮的火把下几个穿着侍卫服的男子神情桀骜,腰上缠着的佩刀泛着森森寒光。 “怎么那么久都不开门,莫不是里面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吧?”带头的一个侍卫恶狠狠地问道,说话间用力推了一下木门,也不等曹掌柜解释,大摇大摆地闯入小院。 曹掌柜心里暗骂几声,明面上却不得不赔笑着回复:“哎呦官爷,实在对不住,小人睡熟之后打雷都醒不了。真的是刚听到声儿就立马起来的,可这穿衣走路都得花时间不是。” 带头的侍卫听完他的解释,停下脚步斜睨着他,见他衣衫单薄,睡眼惺忪,倒不像说谎的样子。只是不知为何这个老头儿却怎么瞧怎么不顺眼,侍卫不屑地哼了一声,用手中带鞘的佩刀冷冷将他推开。 曹掌柜胸口受了他这不轻不重的一记,顿时呼吸不畅闷咳出声。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只能按捺住心里的怒火,深呼吸几下,然后跟上这帮凶神恶煞的脚步。 带头的侍卫用脚踹开里屋的木门,走到室内停下脚步,再回过身来对着其他人吩咐道:“你搜那边,你搜里面,你去搜楼上,一寸都不能给我放过。” “是。”侍卫们抱拳齐齐回道,声音不大却透着严谨与肃穆,想来定是训练有素。 “呵呵,三更半夜,小人也没什么好招待的,官爷可不要怪罪。”曹掌柜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说话。 “笑话,本官难道还要吃你的东西不成。”领班侍卫眼高于顶,话中满含讽刺。他自顾自地找了把椅子坐下,盘问道:“家里可还有其他人?” “哦,小人有一儿一女,女儿已经出嫁,小儿子去山西办货去了。至于我那老太婆,前几天她娘身子不适,回了娘家,所以这屋子现在就我一个人住。”曹掌柜回答道。 领班侍卫听了,用鼻孔发出一个音,不再理会他。 侍卫们散开后,整个屋子皆传来“乒呤乓啷”的搜查声。曹掌柜听得额头青筋直突,垂在身侧的手不动声色地捏成拳头。 片刻后侍卫们搜查完毕,快步走进堂中前来复命。 “报告头儿,里屋没有。”里面的侍卫首先回道。 “院子里没有。”外面的侍卫也跑进来回复道。 “楼上也没有。” 领班侍卫用余光扫了眼屋内的众人,再仔细打量了下厅堂,见厅堂陈设简单,倒不是能藏人的地方,大手一挥示意手下撤退。 曹掌柜见此,不由舒了口气。可正当他以为自己逃过一劫,打算送他们出去的时候,前面的侍卫突然停了下来。曹掌柜胆战心惊地走过去,却看见领班的侍卫眼神直直地盯着桌上的一个箱子,正是柳大夫带过来的那个牛皮药箱,刚才惊慌之中竟然忘记把它藏起来了。 曹掌柜脸色苍白,心如擂鼓地看着领班侍卫用冰冷的佩刀掀开药箱的盖子。箱子里面放着几个写了药名的小瓷瓶,几块棉布,一套银针,以及其它常用的医用器具。如此平白无奇的一个药箱,那个领班侍卫瞧见后眼睛居然亮了起来。他嘴角泛起一丝冷笑,转身缓缓地走向曹掌柜。曹掌柜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身子不知不觉地往后退避。 领班侍卫朝着他走了几步,突然“哐”地一声抽出手中的佩刀。曹掌柜还没有反应过来,脖子上已经架着把明晃晃的白刃。领班侍卫神情凶狠之中又带了些抑制不住的兴奋,对着曹掌柜威逼道:“说,把人藏哪儿了?” 曹掌柜再有胆量这会儿也吓得魂飞魄散,他这条老命没了也就没了,可他的妻儿该如何是好?他惊惧惶恐之中,不知不觉地膝盖一软,慢慢地跌坐在地上。 “还不从实招来,是要把你带去廷尉衙门受尽一百八十道酷刑才肯招吗?”领班侍卫面目变得更为狰狞,在火把的映衬下,仿若地狱之中的修罗。 “我,我。”曹掌柜被吓得嘴唇直哆嗦,想要辩解却根本没法组织出一句完整的话。领班侍卫见他这幅样子,头一仰对手下的人下令道:“把他给我带走。” 旁边的侍卫听令后,跑过去支起曹掌柜的胳膊,从地上将他架起。 曹掌柜知自己再不说点什么,他们定会将他拖走,于是急急喊道:“官,官爷明鉴。小人真不知道你说的什么人,小人不是坏人哪。” 领班侍卫走到他跟前,狠狠地抓起他的下巴,微眯起眼睛,冷冷地说道:“官爷们在抓刺客,而那个刺客逃走之时也带着这样一个药箱。现在药箱在这里,你说,人呢?” “人,人......”曹掌柜一面哆哆嗦嗦地回话,一面搜肠刮肚地想对策,突然他急中生智道:“小人当真不知道您说的刺客,小人是开药铺的,平时无事又爱钻研些医术,家里有个药箱又有什么稀奇的。” 领班侍卫听完他的解释后,神 色微变,继而从头到脚打量了曹掌柜一遍,见他双腿微颤,脸上铺满小民百姓受到官员询问之时所特有的惶恐。若排除先前猜测的可能性,此人倒真的很难和易云先生联系起来。 领班侍卫心中摇摆不定,转头望向旁边的亲信,希望对方能给自己一些信息。 那个被他瞧着的侍卫点了点头,上前一步道:“他确实是东大街德莘堂药铺的掌柜,我前几天去那里抓过药。” 领头侍卫将信将疑地将手中的刀归入鞘中,却依旧凝视着曹掌柜,仿佛打算要从他的神态中查出端倪。片刻后,旁边有一个年轻侍卫按捺不住建议到:“头儿,这老头看着胆小如鼠,实在不像,且这屋子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我们都搜查过了,并没有要找的人。现在离卯时只有一个多时辰了,到时候城门一开,守城的可都是国舅的人马,只怕......” 年轻的侍卫没有再往下说,领头侍卫却已经下定注意,他们必须在城门打开之前抓到人,否则这次千载难逢的立功机会就很有可能失去。 “走。”领班侍卫大手一挥,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其余的侍卫则是迅速地跟在其后。 良久之后曹掌柜方才意识到自己当真躲过了这一劫,赶紧拍了拍胸脯定神,接着小心地走到外面去查探。他走到小院,从半掩着的木门中探出头观望,见那一群侍卫又进了邻居葛婶的家,于是赶紧将自家院门紧紧关好并拴上木栓。曹掌柜屏住呼吸,在门后细细听着。终于那些侍卫在查了几户人家都无果之后逐渐走远,他这才敢再次打开院门一看究竟。此时,那些侍卫已经走到巷尾,曹掌柜目送着他们消失在拐角处,悬着的心渐渐落下。 接着他瞪着巷尾呸了一声,用力将门关上。 曹掌柜带着油灯来到里屋,他先掀开药师像前的地毯,再打开地窖的盖子,说道:“柳大夫,他们走了,你快出来吧。” 地窖内传来一阵楼梯发出的“吱呀”声,柳墨隐的欣长的身影渐渐出现在入口处。 “幸好他们没有仔细找,要是被发现了那可了不得。”曹掌柜劫后余生,叹了口气感慨道。 柳墨隐苦笑一下,动手将盖子盖上,不屑道:“他们时间仓促,哪有功夫挨家挨户仔细搜,等到天明后城门一开,恐怕连我到底还在不在内城都无法确定。” “哦,对了,他们刚才有说什么守城的士兵都是国舅的人。哎呀,我说柳大夫,你这次到底惹了什么人啊,我刚才可吓得够呛 。”曹掌柜本以为柳墨隐口中的权贵最多也就是洛阳令这样的官员,若他真是惹了皇族中人,自己有九个脑袋也不够砍。 “这件事,我想曹掌柜还是不知道为好。”柳墨隐思虑片刻,淡然地回到。 曹掌柜抬眼望他,见他神情肃穆,又回想起刚才的惊魂片段,忙道:“是这个理儿,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曹掌柜,很快就黎明破晓了,你去歇着吧,不用管我。”柳墨隐道。 “那怎么行,柳大夫若是不嫌弃,去睡我儿子的屋吧,他这几日恰巧不在。”曹掌柜回。 “落魄之人,感激都来不急,哪里还会嫌弃。如此,就有劳了。” “好说。” ☆、第十八章 这天傍晚刚用过晚膳,沈挽荷独自一人踱步于后院。晚风中,她绕过八角凉亭,在那一片淌满浮萍的池塘边停下。天上斜晖脉脉,晚霞如火,将荷塘映得红绿相间,溢美难言。 暮霭下,她望着远景,轻轻地呵出一口气,似是在将心中的憋闷与愁苦说与这天光水色听。 自那次的交谈后,她与顾沾卿之间便相当默契地隔阂着对方。她知道有些嫌隙一旦产生,就决非能够凭借着一厢情愿的遮掩去消除。 如今是她在这个府上的第三个年头,千日来的朝夕相处,她早已将那人深深地刻在自己心头,仿佛只要闭上眼脑中就全是他的关怀备至以及那抹明若冬阳的笑容。自己对于他到底意味着什么,难道只是需要照顾的小妹?可为何在他的眼中偏偏能够读到其它的情愫,一种多数时候会刻意去压抑,但根本无法忽视的期盼。 他说,君君臣臣,黎明苍生,都抵不上一个自由的所在,他要带着自己去云游四海,赏景听雪。 他说,他不能一走了之,因为这样做太可惜。大厦将成,他不愿功亏一篑。 他说,他的话句句属实。 他或许不知,她有许多次都想告诉他,如若他真的难以抽身,她可以等,亦如这三年的默默守候,相伴相知。然而这种似是兄妹,又并非是兄妹的感情,让她心绪郁结,不知所措。他给她期许,却剥夺等待的资格,世上恐怕没有比这更加残酷的折磨。如果说让自己忧愁能让他开怀,那么他脸上显现出的比自己更甚的难过与失落又算什么? 他的城府,他的情,她不懂。他这种左右矛盾,纠结复杂的行为使她感到无力和不解。让他承认这段情为何有这般难? 沈挽荷正寻思着,突然秦瑞妍的声音由远而近。她耳力极好,一下子就听出声音发出的地方在荷塘边的矮墙后。由于隔着一堵墙,对方似是没有发现自己。 “你看礼单上除了这些,是不是应该再加点别的。”墙后又传来三广的声音,带着一丝询问,一丝不情愿。 沈挽荷纷乱的思绪立马被两人打断,她本无意偷听他人谈话,于是打算回房。 “对方是名门望族,虽说是庶出,可毕竟是太尉之女,又是奉旨成婚。这聘礼必须得做足,你把单子留给我,我回去慢慢琢磨一下,明日再回你。”秦瑞妍回答道。 沈挽荷才跨出第一步,便将秦瑞妍的话一字不落地听入耳中。那一瞬,她呼吸凝滞,浑身僵硬,周 遭的一切仿佛都静了下来。她早已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是不是应该立刻离开,只知道整个身子都不听使唤,除了呆呆地站着什么也不能做。矮墙后,秦瑞妍和三广还在继续谈论着婚嫁事宜。她一句一句地听着,似乎什么都没听到,又似乎每一句都听得那么清楚,清楚到如一柄柄利剑,狠狠地割着她的五脏六腑。一刀一刀,令她痛到浑身发颤,渐渐地又麻木。 不知何时矮墙后的谈话完毕,两人各自走远。不知何时,天上的彩霞唯美地谢幕,转而换上一轮新月,几点寒星。 沈挽荷依旧立于这小塘边,如水的月华中,她形单影只,背影萧索。此时,一阵微凉的夜风吹来,拂动了一池春水,几垂杨柳。她不自知地打了个寒噤,才慢慢地回过神来,调息了片刻后,她终于抬起站立得有些僵硬的脚,失魂落魄地逃离此处。 沈挽荷在府中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她不知自己该去向何方,或者做些什么。此时,她的脑中就如洛阳宣纸一般雪白,白到让她无所适从。恍惚中,她那无神的眼中突然映入些昏暗的灯光,转首望去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中走到了书房外。夜阑人静,半开的房门中,顾沾卿正伏案在写奏折,跳跃的烛火将他本来严肃冷峻的脸照得柔和温雅。 此情此景,令沈挽荷情不自禁地驻足,停在那一处安静地看他书写。 顾沾卿写完奏折,又拿起其它的文件来看。直至月上中梢,他方将东西归类放好,准备回房休息。正收拾着他突然憋见门口有一抹单薄的身影,他心中一动转头望去,却见到沈挽荷正要举步离去。 “挽荷?”顾沾卿疑惑地唤了一声。 沈挽荷心中一滞,停下了脚步,再次望向书房。冷月下,潇潇树影中,她一袭青衣,脸色苍白,面无表情。 顾沾卿本是微笑着叫住她的,谁知见到她这幅样子,不禁缓缓地收敛了笑容。 沈挽荷不发一语,只是定定地看他,似有千言万语,但又无从说起。 顾沾卿不安地站了起来,转过身去凝视着她。 相互注视了良久,沈挽荷终于试着用不那么颤抖的声音问了句:“那件事,是真的吗?” 顾沾卿不由一愣,立马又明白过来她所指何事,眼神逐渐变得深沉而痛楚。他不知要说些什么,因为根本没有话能跟她解释,退一万步就算能解释清楚,也改变不了既定的事实。他不愿辩解,但也万分不想承认。于是除了僵硬地立着看她,什么也做不了。 沈挽荷的眼眸渐渐地湿润,在须臾间,她似乎明白了一些东西。原来从一开始他们就是不可能的,否则根本不会走到现在这般田地。眼前之人,并非对自己无情,而是这段情和其它一些事比起来,显得微不足道。所以在做抉择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前者。 沈挽荷自嘲地笑了一下,并试着不让自己的身子颤抖得更厉害。调整好状态后,她决绝地向前迈开了步子。走了几步,她又意识到自己遗漏了什么,慢慢地停下脚步,回首对顾沾卿道:“忘记说,恭喜。太尉府的小姐跟你很配。” 闻言,顾沾卿身心俱颤,仓皇地倒退了几步。接着他心如刀绞地看着沈挽荷从书房外离开,又看着外面的树叶被风吹得婆娑做响。 终于,这一刻还是到了。只是这种锥心蚀骨的感觉比想象中来得更痛,更直接。这段情从一开始就是错,可他明知是错,却无法阻止自己弥足深陷。时至今日,他依然还能感受到当年初见沈挽荷时的那种惊心动魄,以及后来再次邂逅的欣喜。这个人是他毕生所爱,是他在无尽黑暗中唯一的希冀和奢望,他无论如何都不允许自己亲手毁掉她。 顾沾卿痛苦地闭上眼,然后伸出手,握住身边那盆海棠花的花梗,梗上密密麻麻的倒刺悉数扎入手心。顷刻间,殷红色的鲜血顺着花枝缓缓流下,现如今似乎只有凭借着肉体的一点疼痛,方可减轻心中的难过。 “大人?”门口似乎有人叫了他一声。 顾沾卿慢慢地放开那株海棠,任手上的血滴答滴答地落在冰冷的地上。 房门口,秦瑞妍提着一盏风灯,仰着脖子在向内探看。她见顾沾卿不应她,索性跨过门槛,走了进去。她走到半路,就发现顾沾卿的异样,再垂眸望向他的手,心中霎时颤抖不已。 “大人,你这是?”秦瑞妍担忧地问道。 顾沾卿并没有解释自己的手,而是直接说道:“她都知道了。” 秦瑞妍听后叹了口气,其实她早就猜到了□□分,能令他这幅样子的,也只有沈挽荷。 “那,小姐是怎么知道的?”秦瑞妍问道。 顾沾卿冷笑了一下,再狠狠地紧握双拳,悲怆且无奈地道:“怎么知道,又有什么重要。谎言早晚要穿的,纸包不住火。到时候吹吹打打,真当她是瞎子聋子不成。” 秦瑞妍听他语带自讽又见他神情黯然强忍痛楚,心中很是不忍,安慰道:“这样也好,反正要了断 的。趁着这个机会大家看清现实,好过再相互蹉跎下去。小姐是个难得的女子,可她的性子不适合我们这种人过的日子。” “是啊,她应该素衣长剑,良驹清酒,过潇洒自如的生活。而不是跟着我殚精竭虑,受尽艰难险阻。”顾沾卿附和道。他从一开始就踏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十来年间,他眼睁睁地看着漩涡越来越大,回头路越来越渺茫。可他无计可施,就算明知滔天的洪水随时都有可能将他覆灭,也只能继续往前。这种情况下,他不想让任何他在意的人靠近,更不希望她也被拉入漩涡忍受无底的黑暗。 “大人,你的手。”秦瑞妍望着地上的那摊血,实在忍不下去,开口道。 “不碍事,等下我会自行处理。你先出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顾沾卿敛眉说道。 秦瑞妍轻轻地叹了口气,再担忧地望了他片刻,终于还是走了出去。 顾沾卿默默地呆立片刻后,走到窗边用手轻轻推开窗户。凭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瞧见书房东面沈挽荷住的那间屋子黑乎乎一片,心中不免越发地怅然起来。其实,当沈挽荷说出那句冰凉的恭喜之时,他脑中全是抛下一切带她离开的念头,可是这个念头即刻又被无数个残酷的理由掩埋掉。他最终是会失去她的,冷静如他,这一点从来没有被怀疑过。这三年来,他极力克制自己的感情,为的就是在如今这个时刻少受点苦。可惜情之一物,若是能够压抑,又何来穿肠蚀骨,生死相随一说,自己毕竟是一介俗人,能够左右行为已是极限。但愿她用情,没有自己深。秦瑞妍说的对,他已经自私三了年,何苦再去耽误她,是时候放手了。只要她能够自在喜乐,那么和不和自己在一起,都无足轻重了。 ☆、第十九章 正是日出东方之时,阳光从两座山峰间交会而出。清风与树叶为歌,鸟鸣与流水和乐。沿着一条爬满青苔的松香小径一路往上,便是一座年久失修的古道观。道观的别院中,一棵大楠树占据了半边天空,楠树下放置着一张石桌和几把石凳。此时,凳上坐着两个人。一位是匆忙从洛阳赶来赴约的柳墨隐,而另一位,则是北武林的武林盟主,柯丞简。柯丞简穿着一件紫衫,外罩黑色薄纱,头上戴着金冠,他身材挺拔,目光炯炯有神,颇有盟主之风。 “先生远道而来,不如先喝杯酒,去去风尘。”柯丞简拿起一个青瓷杯,倒满八分,送到柳墨隐面前。 柳墨隐接过杯子一饮而尽,赞道:“好酒。” “呵呵,多谢先生能够赏脸前来,柯某感激不尽。你并非武林中人,我原本还在担心你不愿意赴约。”柯丞简一个多月前曾邀柳墨隐到泰山月观峰一见,他虽为武林盟主可也只能管武林中事,像柳墨隐这样在江湖上有名望但并非属于江湖的人,实在让他有些棘手。故而他的信中才难得的言辞恳切,句句谦诚。 柳墨隐摇了摇头,脸带歉意道:“柯盟主你言重了,此事我还得向你致歉。原本约定在初一,我却到了今日才来赴约,实在是惭愧之极。” 柳墨隐和柯丞简有过数面之缘,他倒是很敬重这位浩气凛然,做事一向秉公执法的柯盟主。想来北武林若是没有他坐镇,或许也会像南武林一样争斗不休。柯盟主突然派人传来书信约他相见,他便知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他虽不爱管闲事,但也不是麻木不仁之人。 “无妨,这几日倒是没有出什么乱子。对了,先生回信说被急事给绊住了,不知是何事,若是有为难的地方,不妨直说,看柯某有没有能够帮忙的地方。” 柳墨隐苦笑一下,说道:“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劳盟主挂心。盟主约我来,恐怕是有什么棘手的事吧。” 柯丞简听完他的问话,不由又想起这段时间江湖上发生的乱事,心中开始愁闷起来。他先是叹了口气,继而用一种苍老的口气说道:“武林中出了两件大事。” 柯丞简从石凳上缓缓站起,然后抚了抚灰白的长须,微眯起眼继续说道:“这一年来各大门派中相继有人莫名失踪,且失踪的皆是武功高强之人。比如江湖十大高手之一吕慕寒,玄音教的三长老谷筱琴,峨眉派两仪道长,青城派大弟子亦阳,炼香寺掌门叶熙。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是个案,没有多加注意,你也知道江湖人士大都性 格豪迈又爱云游四海,突然消失一两个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直至不见的人越来越多,上个月连我的师兄秦颂都没能幸免于难。” 柳墨隐听完后,眉头也跟着紧锁了起来。 “这算一件棘手之事,至于另外一件事,正是我约见先生的原因。” “不知是何事,莫非与我有关?”柳墨隐急问。 “哦,这倒不是,我约先生来只是想请教一些事情。先生可曾听说过有什么药能迷惑人的心智,继而为施药者所控制的?”柯丞简紧握双拳,神情满是疑虑和期待。他知天大地大若是眼前之人都无法揭开他的疑虑,那他就真的只能等待时间给他答复了。 柳墨隐思索了片刻,摇着头说:“不曾。要知人的一切思想情绪皆受脑袋所支配,而人脑是人体最复杂之处。我想再高明的丹药也不可能控制一个人,最多把人弄得神经错乱罢了。” 柯丞简听完,点头怅然道:“也对,世上要真有这么可怕的药,江山都应该早已易主了。” “柯盟主为何作此一问?”柳墨隐好奇地问。 “这事就要牵扯到南武林了。哦,我忘了先生不理江湖纷扰,想来也不会知道南武林的情况。” 柳墨隐微微一摇头,以表示自己并未耳闻。 柯丞简见他的回答不出所料,叹了口气,解释道:“北武林虽然出了许多离奇之事,但和南武林比起来实在是再太平不过。这一半年,南武林近百家大小门派,有三分之一在半夜间被灭门。灭门者丧心病狂,连厨子仆役乃至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都不放过。对了,我让清皓去打探过消息。清皓?” “是,爹。”此时守在不远处的柯青皓,听到父亲召唤,即刻快步走到石桌边。 “你跟易云先生描述一下你在江南以及苗疆的所见所闻吧。” “是。”柯清皓低头抱剑领命,待他抬头之时,脸上流露着的是年轻人所特有的自傲。 “两个月前,我奉爹之命,去南武林查探。第一个去的就是郑家堡,堡主郑关岳与我爹是旧识,我便在他那里小住了几日,同时问了些南武林的事。没想到他对这事也是一无所知,我无奈只好离开再去别处打探。只是......”柯清皓停住话语,脸色渐渐变得阴晴不定且布满恐惧,仿佛正在回忆一件十分可怖之事。 “那日我离开郑家堡,一切都是那么得平静正常。只是我如何也想不到,第二日清晨居然会 接到郑家堡被灭门的消息。我得知这个消息后震诧不已,赶紧带领手下往回赶。那个情形,简直就是修罗场。飞溅的血染红了白墙,郑家堡里的人零散地倒在过道上,水井边,牙床上,甚至连未满月的小公子都没能幸免于难。那些人死状都奇惨无比,脑浆肚肠流了一地。一夜之间,一切都发生在一夜之间,丝毫没有预兆。”柯清皓说完,开始观察柳墨隐。却见他面无表情,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心中不由有些失望。 他原本想故意吓吓他,看他惊慌失措的样子,谁知他半点反应都没有。柯清皓性格直爽,压根没有去想柳墨隐行医多年,整天都和阎王打交道,这样的血腥场面对他来说早已司空见惯。他虽然和柳墨隐只见过一面,但那一面已经足够让他颜面扫地。为什么,眼前这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郎中,却比他这个武林盟主之子更受武林人士的尊重?就连他最喜欢的柔妹,都整天易云先生易云先生地喊个不停。且看他在听到这样骇人的消息后依然面不改色,足见是个城府极深且毫无同情心之人,所有的人不过是被他温良的外表欺骗了而已。他这样想着,心中对柳墨隐的成见越来越深,想到最后他干脆用极度鄙夷与不屑的眼神上下打量起柳墨隐。然见柳墨隐依然没有任何反应,干脆调笑道:“话说柳大夫果真是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度,听到如此惨烈的消息,居然丝毫都不为所动,实在令小可汗颜呢。” “皓儿,不得无礼。”柯丞简先是瞧见到自己的儿子肆无忌惮地打量柳墨隐,想要使个眼色暗示他一下。谁知儿子反应如此之快,在接收到他的眼神之前,已经出了下手,他赶紧气急败坏地喝止。 “不碍事。”柳墨隐淡淡地回。 “先生见笑,是我教子无方。”柯丞简老来得子,自是非同一般的宠爱,谁知却令柯清皓越发地目中无人,心胸狭隘。他为此事一直头痛不已,今天儿子这样的行为简直让他怒不可遏,恨不得当场抓起来毒打一顿。 “盟主言重,小事一桩。况且方才我没有对死者表现出该有的哀悼,确实不该。”柳墨隐依旧是淡淡地回道。 “哼,还不向易云先生赔罪。”柯丞简瞪着幼子怒斥道。 “我,我做错什么啦?”柯清皓心绪更加不平了,他不就是不屑地瞪了那人几眼外加嘲讽了一句而已,用得着这样吉言令色吗?他活了十八年,都没这样吃瘪过。他不明白,这个人不过懂点破医术救过几个武林人士,为什么他爹一口一个先生,恭敬地像见了祖师爷一样。 “你还敢顶嘴,看我不好好教训你。”柯丞简双拳紧握,额头青筋凸显,一副要把柯清皓生吞活剥了的模样。 “柯盟主请息怒,我不是个爱拘礼之人,这事就作罢吧。令公子性格爽朗爱憎分明,也并不一定是坏事。”柳墨隐出言劝解。 “哼,回头再收拾你。先生,我们还是谈正事要紧。”柯清皓知道自己也不能真当着外人教训儿子,只好压下心中怒火。 “好,方才说到南武林多数门派被灭门之事,不知这和北武林有什么联系吗?”柳墨隐问道。 “如此说来真是诡异,不知南武林多数门派被灭门之事和北武林有什么联系吗?”柳墨隐问道。 柯丞简深皱眉头,凑近柳墨隐压低了声音道:“我怀疑这些门派都是被同一个组织灭的门,而且灭门行动可能有消失的北武林高手参与。清皓曾派人在事发当地寻找过蛛丝马迹,发现有一位武功不弱的掌门被人震断经脉一掌击毙,用的正是无象截掌,这可是吕慕寒的独门武功。” 柳墨隐疑道:“只是北武林的人怎会无故出现在南武林?还有,如你所说,这些消失的人大多都是江湖上能够号令四方的大人物,怎么会为他人所用,去做如此丧尽天良之事?” “所以,我刚才才会问先生,有没有什么药吃了能让人泯灭人性,受他人控制的。”柯丞简急道。 柳墨隐听后陷入了沉思,突然他脑海中仿佛闪现过一些东西。电光火石间,他眼光一闪,神色微变,接着又立马恢复神情。 柯丞简一直注视着他,自然不会错过这个细节,急急问道:“先生可是想起了什么事?” 柳墨隐轻笑一下,搪塞道:“没什么。”接着他又岔开话题道:“盟主方才说灭门者有可能是一个组织,这又是怎么回事?” 柯丞简听完他的答案神色一暗,接着仔细地琢磨了一番那句轻描淡写的“没什么”后才道:“想要在一夜间让一个门派覆灭,这岂是易事?要干成这样的事,除了众多武艺高强的杀手外,必须要有严密的计划详尽的部署。所以它必须是一个足够强大的组织,才能做得这般干净利落,不着痕迹。除此以外,遭遇毒手的门派为数众多,可见不是为了寻仇那么简单,在这之后我怕是有一个惊天的阴谋。” “但是爹,一般人花那么大精力对别人赶尽杀绝,不外乎两种情况,一为报不共戴天之仇,二为壮大自己称霸武林。可这一年来,为何也没有听说有什 么门派在江湖上壮大崛起?”柯清皓在一旁插嘴道。 “有可能他们是为了更大的目标,在这个目标没有实现前,不愿暴露太快,招致不必要的麻烦。因此只在暗中巩固势力,为的是等待时机。”柳墨隐分析到。 “所以我们必须在这个时机来临前,先发制人揭穿他们。再袖手旁观下去,我怕到时候就算倾整个武林之力都没法阻止他们。”柯丞简担忧道。 柳墨隐点了点头,附和道:“柯盟主所言甚是,不知有什么我可以帮得上忙的,您但说无妨。” 柳墨隐知道柯丞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到他,又写信相邀,决计不会只是问几个问题那么简单。果不其然,他这话一出,柯丞简就抱拳道:“易云先生,柯某有个不情之请。我知你与天鹰阁的阁主素来交好,可否劳烦你去天鹰阁说服司空阁主助我一臂之力。天鹰阁以搜集情报立足江湖,眼线分布南北两个武林,若是有他们相助定能省去许多麻烦。” 柳墨隐细细考虑了片刻,终于点头道:“好,此事事关重大,我定然尽力而为。一旦得到消息,我便即刻回来向盟主禀报。”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柯某静候先生佳音。”柯丞简起身抱拳道。 柳墨隐也站了起来,回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告辞了。” “后会有期。” “保重。”柳墨隐说完这句,转身走向出观的小路。 “爹,您贵为武林盟主,要让天鹰阁为我们做事,为什么不自己开口,何必如此劳师动众,把他给搬出来。”柯清皓见柳墨隐走远,不解地问。 “皓儿,你有所不知。天鹰阁阁主出了名的孤高桀骜,目空一切。我虽为武林盟主,开口让她为我做事,她明面上可能不会推辞,但是暗地里未必能够尽心尽力。”柯丞简说完,不免在心底暗叹一声,他这个盟主做得实在辛苦。 “那你就这么确定这个狗屁郎中出面能把事情办成?”柯清皓只要一谈到柳墨隐,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屑。 “皓儿,我跟你说过了,不准对易云先生如此无礼。”柯清皓呵斥道。 “爹,您为什么就这么怕他?到底您是武林盟主还是他是武林盟主?”柯清皓终于忍不住胸口憋着的恶气,出言不逊道。 柯清皓这次倒没有斥责他,而是用一种深沉的目光把他打量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皓儿,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从小争强好胜 ,爱出风头,你是不是觉得他把你给比下去了,所以浑身不自在。”柯丞简出言揭穿道。 “爹,我没有。”柯清皓否认道,只是中气已经明显有些不足。 “皓儿,嫉妒之心乃是人之常情。但是你要懂得如何去正面引导这种情绪,将它化作你迎头向上的动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固步自封,无头苍蝇一般。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你年纪尚轻,虽达不到这种境界,但是也要学会适当的忍让,至少要在明面上克制一下自己。行走江湖,多一个朋友好过多一个敌人,何况是易云先生这样的人。”柯丞简难得语重心长地教导起自己的儿子。 柯清皓刚才被他爹揭穿已经有些羞愧,如今又听这番话,顿时醒悟不少。 “爹,他就真的这般厉害。”柯丞简想通了一些事,可还是很疑惑他爹对这位易云先生的态度。 柯丞简听完儿子的问题后,负手而立,深邃的眼睛望向山峦交汇处。 “江湖上第一次传出易云先生这号人物是在八年前。那个时候正是津海教南征北战,扩张势力版图之时。我记得那是个隆冬之夜,津海教三大长老合力暗算了江湖野老南客翁。当时南客翁前辈身负重伤,又中了大长老的蛇毒,正可谓是后有追兵,前路茫茫。听说仓惶中他看到一个猎户的木屋,于是进去躲避,谁知竟这样捡回了一条命。皓儿,那时的易云先生跟你现在差不多年纪。他用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帮南客翁解了蛇毒,接着又替他接骨疗伤。等六大长老赶到之时,南前辈已经好了一半。” “既然只好了一半,那他不还是打不过这三个人?”柯清皓疑惑地问道。 柯丞简看了儿子一眼,解说道:“那三个人进了木屋,见到南客翁正躺在炕上,打算即刻解决他。只是他们没算到易云先生在炉香中下了他研制的药物。三大长老眨眼间就失去了全身功力,眼睁睁看着他们逃走。这事过去后半年,经海教又围攻溪谷四大门。四位掌门人中只有刘掌门侥幸逃过一劫,他带人逃出溪谷后带着门内弟子躲避在豹子岭。” “这事我知道,听说他一夜间救活了百余人。孩儿以前一直以为,是江湖中人夸大其词。”柯清皓插话道。 柯丞简摇了摇头说:“绝非夸大,这是刘掌门事后亲口告诉我的。易云先生两次阻碍津海教办事,教主商薄勃然大怒,下了金令,但凡教中能取他项上人头者赏银一千两并连升三级。” “金令是津海教最高的命令,这道恩威并使的命 令一下,日重教教众必然倾巢出动,为何他还能活到现在?”柯清皓很是不解。 津海教乃是十多年前兴起于东海的门派,由于教内之人出手毒辣,行事诡异,被名门正派所不齿。但是它偏偏又人数众多,扩张迅速,因此武林中人大多十分忌惮津海教。一般来说,很少有人愿意去惹他们,就算狭路相逢看到他们为非作歹,大多数人也都是睁只眼闭只眼。 “金令发出去不到一个月,易云先生亲上津海教老巢,要求见商教主。”柯丞简停下来,低头感慨了片刻,才继续说道:“这样的气魄,非常人所能有。置于他们聊了什么,我们这些外人都不得而知,只知道杀人如麻的商薄不但没有动易云先生一根手指头,还让他自由出入教内的圣地。” “竟有如此奇怪之事?” “嗯,所以说这个人十分地不简单。这八年来,他救过的江湖中人多如过江之鲤,结交的朋友更是不计其数。为父手中的盟主令的确能够号令整个武林,却不知他易云先生的一句话也同样能够办到。” “想不到他看上去文文弱弱,竟是如此厉害的角色。”柯清皓听得后背冒出了些许薄汗,想到他刚才做过的事,竟开始后怕起来。 “所以皓儿你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下次可千万不要像今天这般鲁莽。他若是真想动你,连为父都未必能够救得了。”柯丞简眼见自己儿子的脸上露出一丝惊骇,即刻又安慰道:“好在据我所知,这个易云先生生性淡泊,为人沉稳低调,并不像是心胸狭隘之人,不会跟你这种后生晚辈计较的。” “是,孩儿记下了。” “不过,刚才我们交谈之时,他似乎言辞闪烁,神情异样。难道,他和此事有关?看来我也不能完全信任他。”柯丞简沉思了片刻,直视着柯清皓,严肃地说道:“皓儿,除了加紧追查人口失踪一事,你再给我加派人手暗中打探一下易云先生。说起来他当年突然出现在江湖上,根本无人知道他的师承以及身家背景。若他真跟这事有关,那就麻烦了。”柯丞简说着,右手紧紧地握住石桌的桌沿,手上凸起的青筋显示着他内心的焦灼不安。 “爹,您请放心,孩儿一定全力而为加紧探查,不让您失望。” 柯丞简听完自己儿子的回答,满意地点头。 柳墨隐出了道观,左右一望,见到自己的弟子秋童正蹲在不远处的墙角看蚂蚁。 “童儿,我们回去吧。”柳墨隐无奈地摇了摇头,唤道。 秋童见师傅归来,赶紧扔下手中玩蚂蚁的树枝,跟上他离去的脚步。 柳墨隐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接着回首问道:“童儿,我问你一件事,你须得据实以报。” 秋童震诧于柳墨隐难得的肃穆表情,马上恭谨地点头答应。 “我问你,去年在庐陵,我让你处理掉的那瓶药,你可有按我的吩咐去丢掉?” 球童再次猛点自己的脑袋。 “你丢在哪儿了?”柳墨隐追问道。 “后山,我把药倒进了溪流中,看着它们被水冲走。”秋童有些疑惑,为何他师傅会突然问起这个。 “如此说来,应该也不会有人捡去才对。”柳墨隐喃喃自语道。 “师傅,怎么了?”球童不安地问道。 “没事。我们回去吧。”柳墨隐深吸一口气,转身走下山。 球童急忙小跑着跟上去,问道:“去哪儿啊,回吴郡吗?” “回洛阳。”柳墨隐头也不回地说道。 ☆、第二十章 时光若白驹过隙,一晃两个月转眼而逝。终于,沈挽荷还是等来了这一天。 好一个锣鼓喧天,好一个宾客盈门,好一对......璧人。 而她,看着这满堂圭笏,看着这一室红绸,却什么也不能做。她像一个呆子一样,和宾客们坐在一席,目送着盛装的新娘由喜婆搀扶着从门口走来。 四周霎时响起了震天的欢呼叫好声,可沈挽荷的世界却突然静了下来,静得片叶落地声可闻。这两个月来,她一直将自己紧锁于闺房中,虽痛苦难言,却始终没有离开这里。因为在内心深处,她始终期盼着事情会有转机,期盼着顾沾卿能够改变主意放下一切,或者发生变故解除婚约。然而,眼前的一切却都在嘲笑她的痴心妄想,她的懵懂无知。她将自己置身一场豪赌中,而今输得一败涂地,她甚至连面对的勇气都没有。人生至此,何其悲哉。 转眼间新人已经走近,沈挽荷痴痴迷迷地跟着宾客站起迎接。她越过重重人影看到顾沾卿穿着鲜红的喜服,缓缓走向礼堂,至始至终他都目不转睛地直视着前方,双手则是紧握着大红的缎带,缎带的另一头牵着邓曦枚。 对顾沾卿而言,从大门到厅堂这短短的几步路竟变地无与伦比地遥远,每一步他都走得痛彻心扉,苦楚不堪。他只觉自己的身躯正被无数利器划割,从头到脚没有一个地方完好。血满地,人凄迷,他明白,今日的一切将会是他这一世的哀伤。他哪里还敢看沈挽荷,他怕自己只要一对上她的目光,就会忍不住带着她逃离此处。如此一来只能陷两人于险境,所以他只能极力克制。 沈挽荷眼见着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明明疼得如此刻骨铭心,却流不出一滴泪,原来痛到极致就是麻木。看着看着,她甚至觉得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幻境,一场跟自己没有半点关系的盛大演出。 “一拜天地。”喜堂中响起了主婚人洪亮的声音。这分明带着笑意与喜气的声音,飘入沈挽荷耳中,却比催魂曲还要动魄惊心。瞬间她就被震得脸色煞白,手足无措。 “二拜高堂。”声音再次穿越过凝滞的空气传入她的耳中,只是这一次她终于被震醒。既然事已至此,她还留在此处做什么,留下来无非让大家难堪罢了。想到此,她即刻起身,慌忙间袖子拂过桌面不慎将酒杯打翻,幸而她坐的那一桌靠近门口,宾客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新人身上,并没有人发现她的异样。她最后望了顾沾卿一眼,然后毅然决然地抽身而去。 待她跑到回 廊处,身后立马就响起了“夫妻交拜”的声音以及宾客们如雷的欢呼声。那一瞬,她只觉自己手脚冰凉,头皮发麻。她再也顾不得身上的不适,拼尽全力往偏门跑去。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她曾经当做家的地方,有一天居然会让她落荒而逃,而且逃地如此的狼狈,如此的绝望。 冲出顾府后,她却没有停下来,而是一味地往前跑去,她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只想着离这里越远越好,她不要再见到关于这一切的任何人,不愿再听到关于此事的任何声音。 她拼命去忘记,却偏偏事与愿违。她的脑海中流转着的一幕幕一场场全是三年来与顾沾卿的点点滴滴。记忆中他温雅和煦的样子,以及方才一袭红衣无情无义的模样不停地交错扭曲。最后的最后,她无能为力,只能任由身侧的大风纠缠着苦涩的味道将自己淹没。跑着跑着,她竟出了东阳门。此时,身后“卡拉”的巨响声惊醒了沈挽荷,她愕然地停下脚步回首一望,竟看到城门正对着自己缓缓地关闭。今日她过得不堪之至,以至于根本没有心思去在意时辰,不想此时已然是日暮西关。“碰”地一声巨响,俨然是大门关闭所发出的木石碰撞声。这一关,似乎是要将她与整一个洛阳内城都斩断。 沈挽荷被突如其来的声响震了一下,接着转身面向朱红的大门,她对着整座城池,艰难地扯出一丝难看的笑容,接着头也不回地离开。 东阳门外再往东走便是东市,斜晖脉脉下,市集不复白日的熙攘,两旁林立的店铺,皆纷纷开始打烊。沈挽荷行走在其间,听着木板门装上门框的“碰碰”声,只觉恍若隔世。她记得那一年,她刚来洛阳,顾沾卿带她来此处闲逛。那日下着细雨,她撑了把印着红梅的油纸伞。 不,不对,她不能再想这些。从此后,她要了断这份情,不能再沉沦下去。其实这两个月来,她虽然心中仍怀期盼,却也十分清楚,这份希望是多么的渺茫多么的不切实际。他若是真的想和她在一起,这三年岂乏机会,以他的才智根本不会把两个人置于这般绝境。三年来,她看清了他的闪躲,他的克制。她一直想问个究竟,但是又怕他的答案会让简单的淡漠相守都化为灰烬。终于,这场婚礼让她知道了他的选择。与其说是邓曦枚拆散了这段情,不如说是她帮他们看清了现实。她虽不知道他这样做的原因,但是她知道以顾沾卿的性格,就算他说出原因,她拼命勉强,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什么都不会改变。既然如此,那么她不如选择尊重,选择成全,选择离开。 沈挽荷失魂落 魄地垂首缓步在石板街上,根本没有看周围的坏境。走着走着,忽地巷口蹿出一个挑担的小贩,小贩步履急促,形色匆匆,也没有留意前方的情况。两人三步间便撞了个满怀,沈挽荷心情郁郁,本就全身无力脚步虚浮,被如此一撞,哪里还能够稳住自己,很快就倒在了坚硬的石地上。至于小贩,他虽然极力稳住了自己的身体,可还是没有扶稳肩上的扁担,担子里卖剩下的果子一时间掉了一地。 “哎呀,姑娘你没事吧。”小贩一边慌忙地俯身去捡果子,一边又急着去察看沈挽荷的情况。 沈挽荷茫然地摇了摇头,挣扎着站起身。她早就已经感觉不到身上的痛楚了,连眼前的小贩在她眼里都是如此的虚妄如此的不切实际,她甚至开始去怀疑整个世界的真实性。艰难地站起来后,她依然木木地往前走着,仿佛刚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般。 走了许久之后,她在一家药铺的门口停下。这是间装饰古朴的老店,大门正上方墨黑色的牌匾上写着德莘堂三个绿漆大字,字体灵动飘逸让人看来心情舒畅。 踯躅了片刻,沈挽荷终于还是走了进去。她缓缓地踱步到柜台边,接着用无神的目光扫了眼药柜。里面看店的小二倒是机敏,看到生意临门赶紧跑上前去招呼。 “姑娘,请问您要抓什么药?可有大夫开的药方?”小二见沈挽荷神情恍惚,以为她生着病,接着又说道:“若是头疼脑热风寒湿热的小病,我都可以给您搭个脉瞧一瞧。我们这可是百年老店,这洛阳城内外,谁不知道老曹家德莘堂呐。”小二说道最后,开始吹嘘起来,眼角眉梢尽是掩不住的骄傲。 “你们这儿,可有治伤心的药?”沈挽荷沉思了片刻后默默地说到,澄净而平缓的声音回荡在整个药铺中。没有人知道,这是三天中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沈挽荷的话音刚落下,紧接着内堂响起了杯子摆上木桌发出的清脆声响。 这两个声音原本都是极为好听的,可小二听完心里却泛起了嘀咕。且看这姑娘神情恍惚,痴痴迷迷,问的问题更是奇奇怪怪,也不知是不是脑子有病,故意来捣乱。再听内堂的贵客突然撂下茶杯,是不是觉得这姑娘来瞎胡闹生气了。 他犹豫了片刻,斟酌好言辞,终是开口道:“姑娘,我们这儿的药啊,有治伤肺的,伤肝的,伤胃的,伤脾的,唯独没有治伤心的。别说我们这儿没有,您就算跑遍整个天下都找不着。对不住,有道是心病还需心药医,这个病啊求大夫没用。” 沈挽荷听完他的答案后先是仓惶地笑了两下,接着用一种无力中带着寥落的口吻说道:“偌大一间药铺,却没有能治好我的药。天大地大,竟没有我的容身之所,可悲。” 小二见她这幅样子,心中也有些不忍,热心地建议道:“要不这样,我给您开些安神助眠的药,虽不能治本,但也好过您现在这个样子。” 沈挽荷摇着头有气无力地绝道:“不用了。” 说完,她便转身离开。离开的时候,她打量了一眼这间陈设简单质朴却又布置精细的店铺。那一眼,似乎是在看这里,但又更加像是在看整一个让她倍感凄惶的世界。她的眼中,有求而不得的愤懑难平,更有饱受风霜的萧索与绝望。 堂内撂下茶杯之人,正是两个月来一直在洛阳打探消息的柳墨隐。方才他听到沈挽荷的声音,先是一奇,之后又明白过来她话中的意思,顿时一惊。这一奇一惊间,他便撂下了手里的杯子。接下来小二的回答让他有些哭笑不得,可也不得不承认他讲的话句句属实。然后他整个人不知怎么的居然恍惚了一下,直到沈挽荷拒绝小二后,他才意识到对方要离去。他急忙从椅子上站起,匆匆地走到门边,却只看到一个侧影。 “师父。” 背后突然响起的童稚的声音让柳墨隐为之一怔,他立马冷静下来,莫名地看了看自己那只伸在半空中的右手,接着他调试好奔腾的情绪,转过身去。 “什么事?”柳墨隐试着用平静地语气回道。 秋童瘪了瘪嘴,用一种天经地义的口吻说道:“吃饭啦。” 柳墨隐无可奈何地望了眼自己的小徒弟,终了还是叹了口气道:“走吧。” 秋童觉得今天的师父有些古怪,只是到底那里古怪他却说不上来。刚才他好像有被自己吓到,只是这怎么可能呢?师父从来都是处变不惊,沉稳自若的,怎么可能被自己吓到。他疑惑地用眼角的余光瞄了眼大堂,看到那里除了看店的小二再无其他人后更加觉得怪异。 “还不走?”柳墨隐见他探头探脑的样子,心中不免产生一股恼意,语气中竟带了平日里绝对不会出现的不耐烦。 “哦。”秋童听得脖子一紧,急忙收回自己的视线,三步并作两步离开此处。 ☆、第二十一章 天色愈渐地黑沉,游荡在街道间的风也带上一丝冷意。沈挽荷穿着一件单衣,瑟缩在暮色凉风中。 出来的时候走得匆忙,她身上根本没有带够银两,去投店是万万不可能的。现在城门已关,她进不了内城,就算退一万步她能进去,那个让她心如刀绞血流满地的伤城她又如何愿意回去。 又不知游荡了多久,天色全然黑透,一轮明月悄然挂上树梢。她眼睁睁地看着行走在东市里的人越来越稀少,看着一些客栈挂起五彩的风灯,自己却不知该如何是好。那种让她午夜梦回间辗转反侧的彷徨与害怕,此刻正无孔不入地侵入她的四肢百骸,她恨透这种感觉。为何又是如此?满怀期盼,然后又偏生让她绝望。这种被全天下背弃的感觉,为什么要她一次又一次地饱尝,一遍又一遍地回温。儿时只身逃荒的记忆,三年前被迫离开天鹰阁的记忆,她以为自己埋得很好,可现在它们夹扎着两个月的苦楚如滂沱冷雨般带走了她所有的温暖,令她冷得手足冰凉,瑟瑟发抖。真的好想找一个温暖的地方,可以歇一歇,真的再也难以坚持下去了。 沈挽荷缓慢地踏上一座石桥,接着像是全身力气被抽干般任由身体背靠着栏杆不断下滑,最后跌坐在冰冷的地上。 天上一轮皓月泛着清冷的光辉,透过婆娑树影洒在她身上。她就如一只受了重伤的小兽,以手抱膝,缱绻在自己的世界中。渐渐地风中似乎多了一个低低的啜泣声,声音不大却将夜幕下的重重屋舍笼上一层悲凉。她压抑地在这夜色中抽泣着,再也无需伪装,无需坚强。这么多年来,她习惯了装作不在意,假扮冷漠。童年时她不眠不休拼命地练剑,为的是让自己变强,得到师父的认可,不用再逃荒饿肚子。后来她努力忘记刀光剑影的日子扮作良家女子,无非是想留在顾府,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只是无论她如何努力如何挣扎,到最后结果还是一样。千帆过尽,她依然是那个逃荒的小丫头,无依无靠,永远不知前方的路以及终点在哪里。如果可以选择,她宁可自己从来都一无所有,宁可没有希望,如此便可以没有从高处跌落的惊惧恐慌。 桥墩旁的大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桥底下停泊的船只在水流的聚散间摇晃。桥上的伤心人,在哭尽最后一滴泪后,浅浅地睡去。 顾府的华堂内宾客散去,两边的红烛印着桌上的残羹冷炙劈啪作响。原本该去新房的顾沾卿,此时正坐在堂内正中央的一张桌子上。他左手中拿着一杯酒,有意无意地放到唇边抿一口,动作很慢却极认真。他的双 眼像是在望着堂外黑邃的天空,又像是完全放空。偌大的厅堂,满室都是宴饮留下的气息,他就那么独坐着,尽是说不清的寂寞冷落。 “哎,我说要不你去劝劝。”掩在厅堂后门边的三广推了推旁边站着的秦瑞妍,示意她上去劝说顾沾卿。他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要不是怕自己笨嘴笨舌说错话,他早去阻止了。 “大人身子好不容易才养好,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他见秦瑞妍没有反应,继续道出自己的忧虑。 “随他去吧,多喝点酒,也许心里会好受些。”秦瑞妍轻轻吁出一口气,用一种平缓且充满无奈的口吻说道。 “你说好端端的一对佳偶,怎么就弄成了这幅样子?”三广转过头去看着秦瑞妍,似是要从她的脸上找到答案。 在一旁的秦瑞妍看着他一脸愤懑不平的样子摇了摇头,用一种清冷不带情感的语气说道:“朝堂之上,波谲云诡,所谓情感,所谓婚姻,不过是权利争夺的筹码。这样的结局,又有什么好值得惊讶的。” 三广听完这番话,心中更加难受,经过长久的相处他多少是有点懂顾沾卿的,这样一个人若是动了情,那该是如何的深情啊。他越想越气,争辩道:“大人这么多年来为百姓做了那么多事,难道就连自己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都没有吗?这不公平。” 秦瑞妍冷哼一声,道:“高官厚禄,是有代价的,越往上面走,付出的也必须越多。” “可是,我觉得大人不是贪图高官厚禄,他是真的想为黎明百姓做点实事。这一点,别人不懂,一路陪他下来的你我二人,难道还不懂吗”三广气急败坏地反驳道。 “不管目的如何,结局都一样。要为百姓做事,哪有那么容易,大人付出的还嫌少吗?这是大人的选择,我们要做的只有一如既往地追随他。”秦瑞妍嘴上虽如此说,但她看着华堂中央自斟自饮的人,心中还是忍不住地抽痛。 “哎,这世道,真是王八蛋。好人受尽折磨,坏人却在逍遥快活。”三广感慨道。 “所以,大人才会如此努力地想要去改变,多多少少为平民百姓争取一点应有的权利,为心怀梦想之人多开几条路。只是太平需要抗争,权利则往往导致流血。因此才会有你现在见到的这种情况,不过我坚信,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失去的,我们最终能够一并拿回来。”秦瑞妍越说越激愤,脸上突然多了几分澎湃与狂热。三广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三十刚出头的女子很是陌生。当年他认 识大人的时候,秦瑞妍就已经是大人身边的婢女了,那个时候她还只有二十来岁。这些年来他眼见着她是如何打理府内大小事物,如何辅佐大人。他一直很是钦佩这个女子,但是今天的她却莫名的让他觉得很陌生,可他又说不出来为什么。 “好了,天色不早了,你累了一天先回去休息吧,有我在这里守着。”秦瑞妍看着堂中的孤影,头也不回地发话。 三广盯着她的侧脸看了半响,终于还是妥协地“哦”了一声,转身离开。 ☆、第二十二章 时至子时,星光逐渐暗淡月色却转浓,寒月倒映在黑沉的水面上反射出粼粼银光。那水光夹杂着月光,将桥上浅眠之人的脸照得苍白而了无生气。沈挽荷依旧蜷曲着斜靠在石桥的栏杆上,用睡眠抵挡着悲伤与酸楚。只是她睡得不够深,不够深到能够抹杀掉所有的负面情绪,因此即使是睡着她的眉宇间依然难以舒展。 夜风带着雾气穿梭在屋舍道路间,空茫穹宇下的大地愈发地深沉而宁静。突地,沈挽荷的眉头更为紧皱,似乎是本能的,她迅速伸出右手摸向地面找她的剑,却发现那里空空如也。她心中大骇,急速睁开双目,迫使自己看清眼前的景物。让她做出这一连串不寻常举动的是一股杀气,一股即使是在睡梦中都难以忽略的浓烈杀气。她虽然已经淡出江湖,三年来都远离杀戮,但作为一名训练有素的剑客,对于危险的警觉性还是高于常人。 她屏住呼吸,看着眼前的景物由模糊变得清晰。只是这种清晰是慑人的,如果可以选择她宁可它不要清晰得那么快,至少给她一个反应的时间。 只是天不遂人愿,在那极短的时间中,她就看清了眼前的景象。距她五步之内的对面栏杆上站立着一个人,那人身穿塑身衣头戴宽边斗笠,漆黑的长斗篷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他若一株苍松般稳稳地立在那里,手里握着一柄崭亮的长剑。让她惊诧的还不止如此,刚才睁眼的刹那,有一道光从桥边的长廊下射出。此时她转睛而望,当真看到另一把泛着冷光的宝剑,而宝剑的主人正潜伏在长廊内。她继而抬首向上望去,第三个作黑衣长斗篷打扮的人正巍然立于明月之下屋檐之上,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这三个人的眉目皆隐藏在斗笠的黑影中,但光凭这普天盖地的杀气也不难猜测到斗笠之下的脸庞该是如何的冷毅无情。 他们悄然地接近沈挽荷,自然是要取其性命。方才她若不是及时惊醒,此刻必定早已入到九泉之下。能够这么耐心地观察猎物,并伺机寻找机会一击击毙,这是顶尖杀手的套路。他们不动则已,动则刀锋必然见血。只是沈挽荷实在不解,到底是谁要动用这样的高手来送她归西。不要说这几年她一直在顾府深居简出,与世无争,就算是在天鹰阁的日子,她也忙着练剑很少在江湖走动,她想不起来自己跟谁结下过血海深仇。 这方疑惑不解,那方却不再等待,站在桥栏上的那名杀手轻转右腕暴起一圈浓烈的剑气,接着他足尖轻点,以风驰电掣之速攻向了沈挽荷。沈挽荷心下大骇,知自己今日恐怕难逃一劫。她此时手无寸铁,只得先狼狈 地在地上翻滚几圈,以躲开连环的杀招。黑衣人自然不会罢休,他看准时机后再次刺出手中长剑。沈挽荷终究在刀光剑影下长大,一招过后,她已经压下心头的杂乱情绪,专心应战。那带着森森剑气的剑尖划破凝滞的空气,刺向沈挽荷腰腹。 “呛”的一声,竟是长剑擦过石板所发出的声音,剑锋并没有如意料当中那般刺中她的身体。黑衣人看得清楚,眼前的女子在快被剑刺中的瞬间,以手撑地,惊掠而起。电光间他竟然没有时间收回长剑,只能任由它继续朝着原方向刺空。黑衣人额头一凸,心下懊恼顿生。竟不知该名女子有如此身手,难怪要一同惊动他们三人。 沈挽荷站起后,借力向后退避,身形若展翅之鸟。黑衣人负剑于后,紧跟而上。沈挽荷在桥边的一块空地上停下,转过身去,双掌运气,于胸前回旋一遭后猛然大开,此乃应战之意。黑衣人微眯起眼睛,冷哼出声。在短短的时间内,她居然将原本的追杀变成了一场对决。这个手无寸铁的女子不但身法不凡,胆魄也过人。可惜他今天是来杀伐领赏的,就算猎物再奇特都改变不了被猎杀的命运。 黑衣人不再迟疑,脚下生风,横剑于前,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向前攻去。 洛阳城外城之内,七里桥畔有座幽深的宅院,听附近的居民说,此宅院的主人乃一位腰缠万贯的巨贾,由三年前搬至此处。你若是想再打听地仔细一点,他们便会绘声绘色地告诉你,那位富商具备一切富人所拥有的骄奢淫逸特质,他搬进去后,大兴土木,将原本不小的林家祖宅扩充到现在这般令人咋舌的规模。那位富商性格孤僻,不爱和周围邻居打交道,搬过来三年,谁都没见过他的真面目。那宅院终日大门紧闭,连个蚂蚱都跳不进去。不过让大伙儿感兴趣的并非这位富商本人,而是宅院里住着的那位天仙似的女子。 有人说那女子是富商的女儿,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皆通,且早已和内城的某位王孙公子定下婚约。也有人说,那女子是富商的小老婆,富商金屋藏娇,怕大老婆发现,所以才这般小心谨慎。事实上真正见过这位女子的唯有刘孟才一人,刘孟才何人?他乃方圆十里内有名的穷酸书生。那日傍晚酸秀才从大宅后门的小路上走过,看到一顶华丽的轿子停在那里,他这辈子困穷潦倒哪里见过如此做工精巧之物,自然要看个仔细。正当他暗自发誓等他中了科举后也要弄一个一模一样的轿子过把瘾之际,居然看到一个惊世绝艳的女子从轿子里出来。他想上前再看得清楚些,却惧怕于那两个身材高大的护卫,只 好作罢。那日之后,关于宅子的各种谣言就传开了。时不时地有人假借各种名头,在院子外面东张西望,以求窥探到里面的些许情况。 其实这座宅子的主人,并非是什么富商,而是一位二十刚出头的女子,也就是酸秀才看到的那位仙女。她既不是富商的女儿,也不是富商的小老婆。她是天鹰阁之主,司空霏雅。三年前,司空霏雅初任掌门,为巩固势力将天鹰阁总部由相州牵至都城洛阳。 寅时,乌云闭月,雾霭渐重。整座恢宏又不失雅致的宅院静谧地隐在夜色下,任由沉沉白雾萦绕。 一片漆黑中,但听得吱呀一声,原是南边一座飞甍翘角的木楼被打开了一扇窗户。由窗户□□出的烛光,将楼下的水榭竹木照得影影绰绰,水中的鱼儿仿佛被突然的灯光所惊,不安地翻腾了几下。沿着光线往回看,一个穿着浅紫色衣衫的女子慵懒地斜倚在窗户边。她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靥,左手随意地搁在一尘不染的窗台之上,像是在欣赏夜景,又像是沉醉在自己的世界中。屋内灯火通明,屋外昏暗黑沉,她娉婷地立于明暗的交界处,如一张绝世美人图般,惊艳了破晓前的神州大地。 又是吱呀一声,这次是屋内的木门被打开的声音。司空霏雅脸上的笑容在听到这个声响后变得更为明妍绚烂,她压下心头的喜悦与悸动,强作淡然地回首。 映入眼帘的果真就是那个令她魂牵梦萦,相思成灾之人。 烛火中,柳墨隐欣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对着司空霏雅微微一笑,接着缓步到屋子正中央。 司空霏雅突见思慕之人,一时竟望地痴了,全然忘记了其它,直至跟着柳墨隐进来的婢子机灵地咳嗽几声以提醒自家主子,她才注意到自己的失仪。 “两个月不见,先生近来可好?”司空霏雅收拾好自己的情绪,用一种柔情万千又不失关切的语气问道。 柳墨隐笑着一点头,回道:“多谢关怀,一切安好。” 司空霏雅见状,跟着微笑点头,接着又立即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尽完待客之礼,赶忙惊呼:“呀,我真是糊涂了。先生快请坐,碧儿看茶。”她的声音极好听,若风中银铃,清扬婉转,再配上她那绝美的容颜,让人望之生怜。 “司空阁主不必客气。”柳墨隐入座后,有礼地回道。 “劳烦先生半夜前来,实在抱歉。”司空霏雅顺了顺裙摆,翩然入座。无论是动作还是神态都是毫无挑剔的淑女风范。 “阁主说笑,天鹰阁只在半夜会客的规矩自然不能因我而破。倒是我三番四次前来打探消息,阁主怕是要厌烦与我了。”柳墨隐叹道。除了这次帮柯盟主外,他也曾数次来过此处,每次来不管夜多深天多寒,司空霏雅都必定起床前来见他。司空霏雅乃阁主之身,一般的客人她理都不会理,能令她如此劳师动众的普天之下也只有柳墨隐一人。 “你能来,我求之不得,又怎会厌烦。”司空霏雅轻敛双睫,眼波流转,说不尽的风情万种。 “我怕要再多几个如我这般只打探消息,不付银子的客人,天鹰阁迟早关门大吉。”柳墨隐为司空霏雅不收他银两之事耿耿于怀,于是才这般调侃道。 司空霏雅柳眉一皱,佯装嗔怒道:“你我乃是友人,我怎能收你银两。先生倒好,以为全天下的人都是我的朋友不成?” 柳墨隐笑着无奈一摇头,认输道:“如此,倒是我错了。” “错,错得离谱,错得一塌糊涂,错得连老夫子都要被你气活了。”还不待司空霏雅开口,从门外传来一个少女轻灵爽脆的声音。 说话间,那少女已经端着一壶热茶进来。“能让易云先生驾临此处,别说是不收钱,就算是让师姐倒贴钱,她也愿意。结果你还这般见外,你说你是不是错得无可救药了?”来人说话没大没小,口无遮拦,除了小师妹苗羽璐还能有谁? “怎么是你,碧儿呢?”司空霏雅被她搞得一个头两个大,心头顿生一股无明火气,但碍于柳墨隐在场,又不好出言教训,只能压下恼怒之情,不满地问道。 “碧儿姐姐功力没我深厚,到点就犯困,我吩咐她睡觉去了。”苗羽璐嬉皮笑脸地回答。 “哼,就你活蹦乱跳,游手好闲。回头我吩咐戚长老,让她好好给你安排点事做。”司空霏雅咬牙威胁道。戚长老乃是苗羽璐的奶奶,苗羽璐父母早逝从小一直由她照顾。想她苗羽璐天不怕地不怕,唯独这冷面老太婆咳嗽一声,她都要背脊发凉半日。 “呀,易云先生你看,师姐果然被你气地不轻,都迁怒于我了,小妹我何其无辜啊。”谁知这次威胁没有奏效,苗羽璐依然无所畏惧地火上加油。说完,她放下茶壶,给两人倒上茶,然后自己找了个位子坐下,完全一副上堂看大戏的模样。 司空霏雅握紧桌子底下的双手,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小师妹,茶也泡好了,话也说够了。我和先生有正事要谈,你可否自行出去,等师姐有空了,再 陪你玩。”司空霏雅特意加重了“玩”这一字,害得苗羽璐打了个激灵。她知自己这样做无异于在老虎身上拔毛,可是为了吃喝玩乐,为了自由之身,她豁出去了。 “出去,去哪儿啊?这里四面都是墙,一点都不好玩。”苗羽璐嘟着嘴,一脸为难像。 “那么你想怎样。”司空霏雅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有这样一个小师妹。 苗羽璐转了几圈滚圆的眼珠,对着柳墨隐试探地问道:“听说你住在东市啊?” 柳墨隐听完,但笑不语。那边的司空霏雅却忍不住了,恶狠狠地道:“又想偷溜出去玩,别做梦了,我是绝对不会准的。” 苗羽璐一听师姐反对,急忙辩解道:“怎么是偷溜呢,我不是在跟你商量吗,我的好师姐。我都两个多月没出去了,来了洛阳三年,去集市的次数十个手指头都能数过来,你说我冤不冤呢?” 想她当年选择跟着司空霏雅到洛阳,无非就是为了在京城繁华之地逍遥快活。结果司空霏雅为了不暴露天鹰阁的隐秘性,不让阁中众人随意外出,可把这个机灵洒脱的小师妹给憋坏了。 “你还好意思说,上次出去,你疯了三天三夜才肯回来,害得众人一通好找,白白耽误我们的功夫。” 被司空霏雅如此一揭发,她心里产生了一丝丝过意不去。只是她苗羽璐天生没心没肺外加脸皮厚,这一丝歉意,立马就被她扼杀了。 “师姐,我保证,这次只玩一天。真的,亥时之前肯定回来。”苗羽璐见司空霏雅不为所动,赶紧从位子上下来,跑过去拉着她的衣袖,可怜巴巴地哀求道:“师姐,我跟你说呀。等下我就跟着送他的马车出去。”说着指了指柳墨隐,然后接着道:“反正都是去东市,顺路嘛。这样做,一来有郑大叔看着,你不用怕我乱跑。二来反正那车是要去东市的,我不去白不去。” 苗羽璐难得装出乖顺的样子,只是司空霏雅知道这个鬼灵精绝对不可能如此听话。真要任由她去,肯定寻机会半道开溜,在银子没有花完前神仙也休想找到她。 司空霏雅念及此,无情地掸掉苗羽璐抓着她袖子的手。苗羽璐未曾料到自己如此低声下去气,她师姐还是铁石心肠。那么软的不行她只能用硬的了。 “师姐,你是知道的。我这个人有个小毛病。嗯,关久了呢,嗯,就爱胡言乱语。比如说......”她话到一半,斜着眼睛看了眼柳墨隐,再看一眼司空霏雅,方道:“比如说,师姐你 爱慕.......” “你给我闭嘴。”司空霏雅气急攻心,加上惊慌失措,大声说话的同时迅速地从椅子上坐起。苗羽璐受不住她冷如十二月飞霜般的眼神,赶紧低下头去。 司空霏雅定了定神后,立即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当着心上人的面,她万般不能摆出凶神恶煞的样子。而小师妹的性格她是知道的,天不怕地不怕,做事完全不顾后果,全由着性子来。真要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她怕也拦不住。于是,她轻咳了一声,嘴角艰难地扯出一个弧度,道:“啊,既然小师妹为师姐想得如此周到。不应承你,好像显得我不够通情达理。” 苗羽璐见司空霏雅话锋一转,赶忙点头如蒜捣地应和。 “既然是这样,那你记得亥时之前一定要回来,否则阁规处置。”司空霏雅还是不死心地提了一下阁规,虽然她知道阁规对于这位小师妹形同虚设。 苗羽璐听得司空霏雅答应的话,犹如获得大赦。边兴奋地倒退,边说:“那个,易云先生,我在车上等你啊。咋们不见不散哦。” 话未说完,后脚跟却已经绊到门槛,摔了个四脚朝天。这次终于轮到司空霏雅放声大笑,就连柳墨隐脸上也是笑意盈盈。苗羽璐同时被这二人嘲笑,脸上有点挂不住,摸了摸鼻子一溜烟跑了。 “这个混账丫头,出去也不关门。”司空霏雅无奈的起身去关门。门关上的一瞬,她即刻换上一副好心情,巧笑倩兮地说道:“我这个师妹,自由散漫惯了,说话颠三倒四,先生可千万不要见怪。” 柳墨隐笑着摇了摇头道:“小师妹性格爽朗,天真无邪,说话间给人以无限欢乐,也难怪你如此纵惯她。” “呀,被你瞧出来了。其实不是我有意要惯她,而是实在不忍对她吉言令色。她在我们师兄妹中排行最小,人却最鬼精灵。她胆子很大,从小到大,闯祸是家常便饭,阁中大部分人都给她背过黑锅。也许先生说的对,是因为她心思单纯,天真烂漫,才让我们这么宠她。”司空霏雅叹了口气又道:“不扯这些闲话了,我今天邀先生来,是因为上次你让我查的事有了些许眉目。” 作者有话要说:可爱的小师妹又来了。 ☆、第二十三章 “哦,果真如此,那真是太好了。”柳墨隐道。 “昨日深夜被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刚一回来,今日我便约了先生,就是因为事态紧迫。”司空霏雅微微蹙起修眉,咬着朱唇说道:“先生,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你答应了,我方可把探听到的消息告诉你。” 柳墨隐看到她认真中带着不安的神情,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你说。” 司空霏雅深吸一口气后,方道:“我要你从今日起,不再参与此事。调查的事情,全权交给我们天鹰阁。” “这是为何?”柳墨隐已经隐约嗅到危险的气息,但他还是想问个明白。 司空霏雅不说话,只是久久地凝望着他,眼里满是不安。半响后,叹了口气道:“这次执行任务的人只回来了一个,其他人都失踪了。天鹰阁建阁数百年这事还是头一遭” “什么”柳墨隐惊讶道,他竟不知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这些人都是我的心腹,不但武艺高强,能力也是万里挑一的。要不是遇到了极难的事情,断不会毫无消息,现在只怕是凶多吉少。”司空霏雅当上阁主后一直都是得心应手,这次的事情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既然如此,我更不能袖手旁观,要不是我找到你,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柳墨隐脸上隐现几分自责。 司空霏雅听了他的回答,懊恼道:“你怎么不明白呢?这事没那么简单,再查下去,怕是连你都会有危险。江湖上的事,让江湖中人解决便是,先生从来都只痴心于医药,怎么这次突然糊涂了。”她见柳墨隐驳了她的话,语气不免有些冲,连语调也高了不少。 柳墨隐淡然一笑道:“实不相瞒,我插手此事原因有三。一则,确实是柯盟主诚恳相求,我难以拒绝。二则,是因为这事越来越不同寻常,我怕自己在江湖中的好友都难以幸免于难。三则......不知为何,我总有感觉,这事和我有莫大的关系。” “不管怎样,先生要是不答应我,此事恕难相告。”司空霏雅约他之前早已打定主意,不愿他冒险,所以不管柳墨隐怎么解释,这一点她都不会退让。 柳墨隐瞧着她脸上倔强的表情,心中有些五味杂陈,考虑再三后回道:“好,我答应你,这次向柯盟主禀明情由后再也不过问此事。” 司空霏雅似是依旧不满意柳墨隐要再见柯丞简,欲要张口继续劝说,却被柳墨隐抢先说话。“我曾向柯盟主承诺过,事情调 查完后,要亲自向他诉说。若是不去,岂不是失信于人?” 司空霏雅被他的反问问得说不出话,只好闭嘴作罢,默默点头。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调查的情况了吧?”柳墨隐追问道。 司空霏雅知道自己拿对方没办法,除了据实以告,别无他法。“你等我一下。”说完,她站起身子,转过身往书架的方向走去。借着昏暗的灯光,她掏出钥匙摸索着打开一个柜子,然后从里面拿出一张牛皮。 司空霏雅将牛皮放在桌子上缓缓展开,竟是张绘制精细的地图。 “这不是梁国的地图吗?”柳墨隐一眼认出牛皮纸上所绘的正是梁国地图。 “正是。” 柳墨隐抬首望向司空霏雅,目光中闪过一丝疑惑。 “此图乃是我连夜命人绘制的,上面所注的标记都是根据情报所得。先生请看,从前年八月分到今年三月,一共有三十二家门派被悉数灭门。为了方便起见,每三个月内发生的事件,我让人用不同的符号与颜色标注。” 柳墨隐凑近了观看牛皮地图,不禁赞道:“阁主做事,果然妥帖。不仅图绘得详细,还想到用此种方法找线索。” 司空霏雅受到自己倾心之人的赞赏,一时间惊喜不已,雪肌上腾然浮现出一抹绯红。 “只是不知哪一家是首先遭殃的门派?”柳墨隐将视线从地图上转移到对面之人身上。 司空霏雅对上柳墨隐的眼神后,起身向前,伸出青葱玉手,在图纸上居中的地方一指,说道:“第一个被灭门的乃是湘州的一个小门派。此门派虽小,却十分富裕。那个神秘组织挑选这样的目标倒是没什么奇怪。但接下来的洞庭派被清洗,倒是惊动了整个南武林。” “按阁主所说,图中红色打叉的地方是否就是头三个月被灭门的帮派?”柳墨隐伸出手,在地图上指了指。 “正是。接下来的则是由黑色代表。从这儿到这儿,这些都是。”司空霏雅细心地解说到。 柳墨隐边听边点头,时不时地用手指比划。沉思片刻后,柳墨隐微一眯眼,恍然大悟道:“那个组织应该在洞庭湖附近,你看那些早期遭到毒手的门派,全是按照洞庭水系分布。先是湘州,接着是江州,越州,司州。皆有这个点开始,不断向周围扩展。” “先生的看法倒是和我阁中的长老一致。这个推算也是合情合理,想来那个组织开始相对弱小,因此在 附近巩固势力,继而向各地征讨。” “若是推断不错,那么接下来的时间,只需要密切留意洞庭周围的风吹草动,我估计必有收获。” 司空霏雅坐回到位置上,点头道:“不错,接下来我将人派到那边。不过此事怕是没有那么简单。” “哦,不知阁主是否收到了其他的不利消息,以至于如此担忧。” “先生料事如神,什么都瞒不过你。确实有一件很棘手的事,让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先生可还记得当日跟我提过的,北武林消失的那些人似乎出现在了南武林,还参与了灭门的事。”司空霏雅皱着柳眉不安地说道。 “记得,是柯盟主告诉我的,我也很诧异。”柳墨隐接茬道。 “当时我一听这个事,就觉得非比寻常,于是让门人特别留意。结果.......结果此事是千真万确的。”司空霏雅说完,半咬朱唇满脸茫然。 “这些人,要不就是心甘情愿地加入了那个神秘帮派,要不就是□□控了。”柳墨隐推断道。 “要收服那些个心高气傲的掌门人,岂是那么容易的事。再说有谁会放着自己的帮派不管,去为别人效力。但若说□□控,那更是匪夷所思。哎,在事情还没有完全明朗前,似乎所有的猜测都说不通。” 柳墨隐赞同地点了点头。 两人不再言语,伴着烛火沉默了一阵。渐渐地,窗外传来沙沙的声音,原是下起了小雨。那小雨越下越大,随着冷风打进屋内。 司空霏雅见此,起身走到窗边,将被风吹得东摇西摆的木窗用力合上。 “司空阁主,我还要麻烦你一件事。”柳墨隐首先开口。 “先生请讲。”司空霏雅边走边说。 “请你帮我再去查一个人,兴许,这件事跟此人有关。兴许,这件事,跟我,也有关。只是现在,还不好说。”柳墨隐缓缓地说到。语气像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但是司空霏雅偏偏在他眼里看到了黯然。 本来按着她的性格必定要问个究竟,此事为何会跟他有关,但是柳墨隐眼中的黯然却令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反而莞尔一笑道:“小事一桩,先生尽管放心。不知你要我查的是何人?” “三十年前名震江湖的神医,木斌。”柳墨隐带着肃杀之气,缓缓地吐出木斌二字。 司空霏雅听完后,先是在脑中搜索了片刻,然后说道:“木斌当年确实名噪一 时,银针使得出神入化,医术也算是登峰造极,可惜为人脾气古怪,心胸狭隘。三十年前的那个仲夏,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家里起了场大火,接着他就消失了。江湖中人,皆以为他葬身火海,实则不然。他似乎是隐姓埋名过起了隐居的生活。” “前年我在庐陵和他见过一面。”柳墨隐道。 司空霏雅惊诧道:“什么,先生竟然见过他?” 柳墨隐点头应道:“嗯。那年我去庐陵访友,路过山道的时候瞧见一个老翁手上拎着一条剧毒无比的蛇。我原以为是老翁误捕毒蛇,怕他要拿回去吃,于是出言劝阻。谁知他冷哼一声,骂道,哪儿来的黄口小儿,爷爷我识得这玩意的时候,你爹娘都还没出生呢。” 一旁听着的司空霏雅心里生出了愤懑:“果然脾气古怪,怕是得罪了不少人,不得不找个山疙瘩藏起来。” “非也,他藏起来不是为了躲避仇家,而是为了专心炼药。他是个药痴,这一点上,我们倒是很像。” “什么药,练了三十年都没练成?”司空霏雅奇道。 柳墨隐回:“一种治疗疯病的药。为此,他的茅屋里面住满了疯子。” “不对,他开始不是对先生你很反感,后来怎么又带你去看他的茅屋了?”司空霏雅问道。 “还不是我那个小徒儿,觉着我受了气,于是和他对骂。骂着骂着,木斌突然大笑起来,说是秋童很对他胃口,要招待我们,抓住童儿的手就跑。我没法子,只能追上去。” 司空霏雅拿过桌子上的茶浅饮一口后说道:“原来如此。” “劳烦阁主帮我打探一下,木斌这两年来有没有干过什么非比寻常的事,现在又身在何处。” “好,既然先生觉得他与此事有关,那么我必定不放过一点蛛丝马迹。其实这几日,我不禁在想,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组织,有着怎样的目的,能统领整个组织的又会是个怎么样的人。”司空霏雅悠悠道。 “能在掩人耳目的情况下做成这些事的人,必然不会是普通人。因此,你在调查的时候,须得格外小心。”柳墨隐叮嘱道。 司空霏雅听后心中一暖,微笑着点头。 ☆、第二十四章 黎明前的这场雨,下得格外滂沱。豆大的雨珠错乱地砸在黑瓦上,声似千军万马急行。 暴雨中,一辆看似平凡的马车停在大宅的后门,那匹被拴着的雪蹄青骢马似是不满主人在这种时候将它从温暖的马厩中拉出,于是乎时而嘶鸣几声,时而又烦躁地甩着身上的雨珠。 柳墨隐自内阁出来,外面夹杂着水汽的寒意使他不得不紧了紧衣襟。一个小厮帮他撑起一把伞,另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则是打着风灯走在前面。 “先生,请。”行至后门口,管事的停了下来,轻轻将半掩的门户推开。 “有劳。”柳墨隐道过谢后跨出门槛。 那个原本坐在车架上的车夫见客人已到,赶紧利索地从上面下来。他就笔直地站在雨中,眼神像是在看人,又不像在看人,样子傲慢之极。柳墨隐知道此人在阁中资历颇深,人称郑大。他朝郑大点了下头,接着上了马车。 这辆外表看似平凡的马车,里头却是大有乾坤。如此滂沱的雨,车内却没有湿半分,更难得的是它比起床来更加温暖而舒适。此时,在这个比床还舒服的车厢内,苗羽璐正睡得天昏地暗。她将自己那颗圆圆的大脑袋枕在左手臂上,整个人则是半躺着占据了小半个车厢,时不时地还打着微酣。 柳墨隐看到此景,无奈地笑了一下,然后找到对面的位子坐下。 车夫郑大料想着车内的人已经坐稳,于是用鞭子拍了一下马背。那匹踏雪青骢马似乎想要发泄自己今日受到的刻薄待遇,于是即刻发了疯一般全速前进。这一前进,别的不要紧那个原本睡得乐不思蜀的小师妹,却因此噼里啪啦地从车座上摔了下来。 “哎呦喂。”她惊呼着一边揉着自己的腰,一边艰难地爬起来。 “不碍事吧?”柳墨隐四平八稳的坐在她对面,语气明明很关切,偏生嘴角却噙着笑。 苗羽璐眼见自己又出了丑,难为情地嘟了嘟嘴,又摇了摇头。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笨?”好半响后,她窘迫地开口问道。她今日莫名其妙地跌倒两次,还两次都被柳墨隐看到,真是倒霉至极。 “哈哈,你要是能再机灵一点,只怕山里的猴子都要认你做祖宗了。”柳墨隐此时心情极佳,加上苗羽璐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活泼劲儿,让他忍不住要耍弄她一下。 “你,你骂人。”听了这话,苗羽璐可不依了,嘴巴翘得老高,眼里喷射着怒火,恨不得冲上去撕了 柳墨隐的嘴。 “怎么,小师妹也会有难为情的时候吗?”柳墨隐完全没有被她瞪得铜铃大的眼睛震慑到,依旧浅笑着调侃她。 苗羽璐这次却不反驳了,而是斜着眼喘着粗气瞪着柳墨隐。过了一会儿,又突然收起那副凶相,叹了口气,然后完全陷入忧伤的情绪。 柳墨隐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开口道:“不过是句玩笑话,小师妹当真了?” 苗羽璐摇了摇头,接着坐直了身子,正色道:“没有,我自是不会跟你一般见识的。” 柳墨隐听了有些好笑,却又忍着笑,接着问道:“那这难过叹气的又是为何?” “我......”苗羽璐欲言又止,考虑再三后终于又说道:“我只是想起了从前的一个师姐,她也说我像猴子。可惜......” 柳墨隐眼见苗羽璐黯然神伤的样子,想着以她的性格能有这样的难过,这个师姐必然在她心目中分量颇重。正待安慰几句,这厢苗羽璐却先开了口:“你说,她呆着好好的,为什么突然之间要离开呢?她走了,上元节再也没人陪我逛花灯,腊八节也不会有人跟我分食一碗腊八粥,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更没人陪我聊天。你说,她曾经为了救我,连自己的命都顾不得,为什么可以那么轻易地离开,连个告别都没有,好似那么多年都是我一个人虚构出来的。” “不告而别想来是有原因的,人都有各自的苦衷。既然是那么深厚的情谊,我想你师姐也不至于会忘了你。”柳墨隐道。 “嗯,也对。只是某些时候,总是会想念她,做梦的时候,也老是梦到。”苗羽璐撇了撇嘴,晃动着脚丫子,抬头望着柳墨隐道:“你可遇到过这样一个人,会令你突然之间想起,或者做梦的时候梦到?” 柳墨隐闻言后,电光火石间脑中突然有一个人影闪现,意识到此他内心开始烦乱不堪。沉思了一阵后索性低叹一声闭起了眼,不再搭话。 苗羽璐见状,有点纳闷,但见他神情凝重愁眉不展,她料想是自己问了不该问的,对方不再搭理自己了。于是她赶紧收起好奇的表情往车座上一躺继续补眠。 雨渐渐地淅沥起来,而东市雨幕下的缠斗变得更为惊心动魄。一个时辰的殊死搏斗,两人的衣衫早已被雨水与汗水浸透,可惜谁也没能制服对方。 黑衣人凝气于剑,招招都攻向对方的要害。可恨的是眼前的这个女子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事一般,每次都能在刺中前轻巧地 架开他的剑。而对方架开他那把宝剑的工具竟然只是一根木杆子,一根一头带着张记豆浆字样的木杆。不错,那木杆正是方才打斗中,那女子顺手从旁边的一家铺子上□□的。他原以为自己三十招内必定能取她的性命,可是也不知道哪里不对劲,这丫头似乎越打越顺,出招也越来越快。按理说他是个男子,若论体力,那必定是自己占了上风。但不知为何,他渐渐地感觉自己力不从心,对方却正好相反,仿佛对于她来说这场打斗才刚刚开始。 黑衣人自然不会知道,这位曾经的天鹰阁第一剑客,已经三年没有摸剑。起初应战难免会有些生疏迟疑,然随着时间的推移,加上求生的本能,往日的功夫现在起码也能发挥到□□分。 大风呼啸间,沈挽荷手中的木杆似灵蛇般绕过森森剑气直逼黑衣人的膻中穴。黑衣人暗叫一声不好,猛然将剑尖一转,一个飞旋向左侧退避。沈挽荷自然不会给对方喘息的机会,手上木杆再次破空而出,直攻黑衣人的心脏。黑衣人自知不可再避,唯有提剑于胸,用剑身挡住对方的攻势。只是他万万没有料到,这一招简单的平刺,被眼前的这名女子使出来竟是这般的凌厉老辣。不但如此,那木杆上竟然缠上了一股恰到好处的内力,将他震得后退三步。黑衣人站定后冷汗直流,转瞬间他又怒火攻心。原来这个臭丫头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她一直留着内力与他缠斗,目的就是为了消耗他的体力。而她自己的内力怕是要留着用来对付另外两个人的。可笑他立足江湖多年,多得是有人对他为闻风丧胆,今日竟被一个小丫头轻视。明白到了这一层,他哪里还能平心静气地应战,转瞬间运足真气,向前踢出一个横扫。 隔着重重雨雾,石桥另一边的长廊下,另外一个黑袍长斗笠的男子冷眼旁观着这两人的打斗。这次的目标果然不简单,方才那一记平刺,那木杆若是换成长剑别说是三弟,自己接起来恐怕也有些吃力。不行不能再这般袖手旁观下去,眼见着晨曦微露,再过半个时辰这东市怕是要开门,到那时人来人往那该如何使得。 经过一番思量后,那男子微微转动藏于袖间的暗器,突然间他出手如电将暗器掷出。此暗器状似雪花,通体漆黑,飞旋了几个周身后竟自行起火,那火泛着微微的蓝光,犹如来自幽冥处所。沈挽荷这番刚接下黑衣人的一招白浪滔天,忽听得背后有一物破空而来,暗叫一声不妙。只见她足尖轻点身形急转来了个凌空飞踢欲将那暗器踢飞,不曾想那东西在触到她身体的一瞬间变成了六把小箭并迅速向周围弹开。“嗤嗤”两声 后,沈挽荷只觉左腿与肩骨处传来剧痛。那剧痛夹杂着酸麻感,疼得她眼前一晃。她赶紧用木杆撑地,防止自己跌倒。与她打斗的黑衣人被这一突然的举措震诧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在了原地。 廊下之人眼见自己的暗器击中对方,嘴角扯出一抹残酷的冷笑。接着他提起内力在青石板上轻踏几下,再运用轻功飞速掠过水面。他的动作若抢食的水鸟般敏捷,算不得优雅却十分爽练。 “原来是黑道上大名鼎鼎的无影三兄弟,想不到我退出江湖多年,今日还能享有如此殊荣,劳动你们三位一起前来绞杀。”沈挽荷一手覆着受伤的左肩,一手撑着木杆,对着刚落地的黑衣人说道。她分明脸色惨白额头冒汗,嘴角却偏生要挤出一丝极难看的自嘲似的笑。她原不知道这三人的来历,可那设计精巧威力十足的暗器,一下子泄了他们的底。他们三人合称无影三兄弟,耍的剑法叫无影剑。老三钟越,剑术在三人中最末,他为人心胸狭隘且爱赌博。听说赌桌上的功夫,远远超过他的武功。二哥钟洵,武艺高于老三,但依然算不得一等一的顶尖高手。让他久负盛名的是他那暗器冥雪,此暗器在兵器谱上至少也能排名前十。大哥钟瑾,剑术出神入化,乃无影剑的创始人。他性格孤僻,为人冷傲,一生从不随意出手。江湖传闻,一旦他手中的落霞剑出鞘,则阴间必添孤魂野鬼。 “哼,臭丫头,既然知道是我们三人,你何不自行了断,一来可以少受些罪,二来也省得我们跟你耗费功夫。”说话之人正是发暗器的钟洵。 “二哥,你这是什么意思。”刚才与沈挽荷打斗之人宁下神后不满地质问道。他二哥这样做就是瞧不起他,他生来爱面子,就算是在自家兄弟面前也一样。 “你还好意思说,打了这么久居然连个臭丫头都拿不下。还不速速退下,待我了结了她,再来问你的罪。”钟洵冷冷发话。 老三钟越听后顿时五内翻腾,怒发冲冠。冷笑着道:“哼,要不是你刚才捣乱,我早已将她击毙。来之前不是说好的,这次由我一人解决。每次都是你和大哥招摇过市,这次也该我出出风头了。何况这是我们第一次任务,我定要立下大功。” “住嘴,还不闪到一边儿去,别不自量力。等我杀了这丫头,请功的时候算上你一份便是。”钟洵似是对他的三弟今日的表现极其不满,吉言令色地命令他退开。也难怪他如此气急败坏,这次的事若是搞砸,他们三个人别说是立足,小命都未必能够保得住。其实在接到任务的时候他们 并不知道对方的底细,主公只告知对方的所在以及长相。他们潜伏打探了两日,发现那丫头一直深居简出,似与寻常女子无异,他们很是纳闷这样的一个女子怎么会是主公要扫除的对象,还派他们三人一同前去执行任务,简直是对他们的侮辱。本来他们打算前几日夜里就动手的,只是不知为何那家人家突然有许多权贵出入还添了不少守卫,仔细打探才知道那是户官宦人家,近日内要迎娶太尉府的小姐。他们寻思着这样的时候定然不是下手的好时机,于是打算过了这阵再说。谁知这丫头今日突然莫名其妙地自个儿跑了出来,他们岂能放过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钟洵在听过二哥钟越的话后,冷冷地撇了撇嘴,冷嘲热讽道:“我说二哥,你也就暗器使得有些看头,那三脚猫功夫未必比老子高明多少。这妞现在受了伤,你我中的随便一人都能轻易坚决了她。何不让三弟我代劳呢?”话未说完,他已上前踏出三步,拈出一个剑诀,以破竹之势将长剑逼向沈挽荷眉心,势要取她性命。 作者有话要说:小师妹与柳大夫开启了思念模式,而沈女侠则开启了打架模式。 ☆、第二十五章 沈挽荷忍着剧痛将支撑身体的木杆向前挥出,来了一招长虹贯日。对方的剑贴着她的衣袍而过,顺带削下她一缕发丝。她虽勉强接下对方的一记杀招,但内心却十分明白,再这般硬拼下去自己根本毫无胜算。 沈挽荷知自己今日是凶多吉少,心中忽得闪过一丝慌乱与急躁,只是对方似乎比她更急。那把凝满杀气的青锋长剑不断地舞出一个又一个剑圈,势要将她团团围住使其毫无退缩的余地。 三十余招过后,沈挽荷的动作虽然放缓然钟越除了刺破她一个衣袖外依旧没能拿下她。如此一来,他越发地着急,万般无奈之下,他想到了一个杀敌一万自损三千的法子。但见他将全身真气全副注入青锋长剑之中,那剑在他手中微微颤抖,剑身弹着周围凝重的空气以及密密麻麻的细雨发出“嗡嗡”的剑啸之声。 只听得“仓”的一声,那冲天的煞气随着脱手的长剑震得四周的雨幕都扭曲了形状。沈挽荷只觉眼前有一物若发了疯的上古猛兽般向她袭来,她完全顾不得什么武功招式,以最原始的方法向旁边弹跳而去试图避过这一剑。可惜那凝在剑身周围的内力若暴风雪般霸道,她虽躲过了长剑,但那强胜的剑气依然将她撞飞。 与此同时那把方才若震雷闪电的青锋剑瞬间尽数没入桥边的古木中,在“咔咔”几声后整棵树断做两半,一半挡住了街道,一半落入河中。 沈挽荷身体重重的摔在石板上,顿觉五脏六腑像着火一般滚烫,喉咙中更有腥甜味道的液体往上翻涌。如此之际,她心中突然闪过一个计策。沈挽荷咬着牙将口中的鲜血尽数吞入肚中,喘息了片刻,一手撑地勉强站起来,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道:“不知无影剑客中的老三武艺竟如此低微,真是浪得虚名。我看还是让你二哥出手吧,他说得不错,做人要有自知之明。你手握兵器都伤不到我半分,现在居然连剑都丢了,更能奈我何?这事要是传了出去,简直是要笑掉江湖豪杰的大牙。” “你,你个臭丫头,你胡说什么?信不信我将你剁成肉泥,扔到这河中喂鱼。”钟越脸上的青筋全部暴起,眼中怒火似是要将沈挽荷烧为灰烬。他生平爱面子胜过爱惜自己的身子,如今被这样一个年轻女子侮辱,简直是要了他的命。 “哈哈真是可笑,剁我,你拿什么剁。那把断做了三节的烂铁剑吗?今日若不是我手中毫无兵刃,你以为你还有在此丢人现眼的机会吗?你还不知趣地闪到一旁,好让我领教一下你二哥的高招。”沈挽荷说着将目光转到方才被震碎 的那把青锋剑上,目光中故意多添上几分讥诮。 “你。”钟越一时间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咬着牙朝着钟洵硬邦邦地说了句,“二哥,借你的宝剑一用。” “哼。”钟洵对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弟弟大为失望,且他那执拗的脾气更是令他不满。于是乎,用鼻孔中发出的一个音调代替了他所有的回答。 钟越受到他二哥这般冷遇,气结不已,但此时不是发作的时机,只好将所有的怨气发泄到沈挽荷身上。 “臭丫头,你别得意,老子现在就用掌劈了你。”说着钟越顷刻间运气几个翻飞跃到沈挽荷面前,以手化剑使出一招苍龙出海。 原本静立在一旁的钟洵再也无法淡然下去,现在看来以他三弟的本事再和这个女子胡搅蛮缠下去只怕到了天亮也未必有结果。而大哥是绝不轻易出手的,那么这次的任务自己挑着大梁。他不能再坐视不理,任由三弟胡闹。主公的命令早一刻完成,他们脖子上的脑袋也早一刻稳当。 “三弟,赶紧退下。再不听话,休怪我不客气。”钟洵终于冷冷开口,胁迫自己的弟弟退出。 “怎得,我不退出,你又能奈我何,难不成连我一起打么?”钟越一边与沈挽荷过招,一边跋扈地回道。两人皆受到不同程度的内伤,那招式也失了力道与分寸,在高手面前,自然显得不伦不类。 钟洵听到这话,再看着他弟弟那胡乱的打斗,手中长剑随着袖袍一甩终于出鞘。他迅速加入这战局,三人顿时扭打做一团。 谁知钟越对于他二哥的协助十分不满,骂道:“哼,谁让你来的。你这是看不起我吗?” 钟洵一击侧击眼看着就要刺中沈挽荷,不料竟被自己的三弟拦下。 “你这是做什么,脑子被驴踢了吗?你若再这样,信不信我先解决了你,再来收拾这臭丫头不迟。”钟洵黑着脸对他这个做事毫无章法的弟弟下最后通牒。 “哈哈,二哥啊二哥,你终于说出心里话了。我就知道你和大哥一直都嫌我碍手碍脚,是不是恨不得我从此在你们面前消失啊?”钟越没好气地回道。 “你放什么狗屁,再胡言乱语,我就让你好看。”钟洵反唇相讥道。 沈挽荷一边接着他二人招势,一边盘算着如何才能运用这混乱的局势借刀杀人。她刚才说那些话,目的就是要扰乱这二人的心智,让他们兄弟产生嫌隙,自己好从中得利。想那钟越一方面想杀了沈挽 荷以证明他的功夫,另一方面又不愿他二哥捷足先登。因此他忽而攻击沈挽荷,忽而又帮沈挽荷挡住钟洵的攻击。而钟洵起先还只是攻击沈挽荷,打到最后完全被自己这个弟弟激怒,开始连着他也一并打,场面一时间混乱不堪。 几十余招过后,三人正打得如火如荼不可开交。钟洵使出一招狂风卷碧海刺向沈挽荷,而钟越对于他哥哥的剑法了然于胸且他必是不能让他得逞的,他必须在他哥出剑前先杀了沈挽荷。钟越此时位于沈挽荷的正后方,相较于他哥哥更有地理位置。他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于是猛足了劲挥拳而出。只是他不知,沈挽荷的耳力极好,有时甚至高于眼睛的灵敏度。 就在那一刹那沈挽荷忽地身形突变,耍出了她师傅当年名震江湖的一招轻功浮光掠影,瞬间从两人之间抽离。在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钟洵手中的那把剑已经深深地没入钟越的身体,而钟越的拳头正中他二哥的胸口大穴上。 淅淅沥沥的小雨依旧落个不停,沈挽荷用冰冷的手背拭了把脸上的水珠,继而面无表情地望了眼相继倒在地上的钟氏兄弟,他们一个心脏中剑已然气绝,另一个胸口大穴被震伤再无还手之力。方才她险中求胜,九死一生,现在想来竟不免有些后怕。她若早施展轻功一刻必然无法欺骗这两人,然若是晚一刻,那么现在躺在地上无法动弹的人便是自己。沈挽荷试着大口大口喘息了几次,以此平复狂跳的心脏,以及颤抖的四肢。 平静下来后,她缓缓地走到中剑的钟越旁边,握住那把长剑,奋力一抽,接着将目光转向屋檐之上的黑衣人。对于她来说,真正的对弈现在才刚刚开始。三年了,她第一次握剑,想不到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也许这也是此生最后一次了吧。这般想着,她眼眶中竟有点湿润,只是现在不是感怀的时候,生死一线,她不能示弱。 屋檐上钟氏三兄弟中的老大钟瑾冷眼看着方才发生的一切,他那斗笠下枯瘦的脸在看到自己兄弟惨死后突然变得狰狞而扭曲。当沈挽荷触到长剑的一瞬,他脱掉了身上的斗篷,从屋檐下飞落。他的动作轻缓而优雅,速度拿捏得当,仿若空中搜寻猎物的老鹰。在即将落入河流的时候,他足尖轻点水面荡起一片涟漪,接着他好似在水中得到了无限能量般,再次高飞,最后轻轻地落在沈挽荷面前。 沈挽荷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人是目前为止她遇到的除了师父外武艺最高强之人。他虽还未与自己动手,然那神乎其技的轻功已经让自己矮了一大截。 借 着天边微弱的晨光,沈挽荷大概能够看到对方的摸样。这人四五十来岁,面容清俊,想来年轻的时候必定是个美男子。 “小姑娘功夫不错,心思也够深。叫什么名字?”钟瑾用一种和三岁幼童讲话的口气与沈挽荷搭话,好似方才什么都没发生,他只是一个平凡的长者,而沈挽荷也不是什么他要猎杀的对象,而是一个他觉得十分有意思的小孩儿。 沈挽荷想了一下说道:“我若告知你姓名,你可愿意告诉我是谁派你来的” 钟瑾听到这话,好似被人点了笑穴,夸张地笑了起来:“哈哈哈,从来都没有人敢跟我讨价还价,你是第一个。” 笑到一半,他又突然停了下来,继而脸上变得毫无半点表情。沈挽荷看得心中发毛,如此诡异的性格,料想这人心术也端正不到哪里去。 “好啦,废话少说,先办正事要紧。”钟瑾换上另一种冷到极致的语气说道。他所谓的正事,自然是要杀沈挽荷。 沈挽荷扯了下嘴角,嘲讽道:“说了那么多废话,终于想到要为你的兄弟报仇了?” 被沈挽荷这么一说,那人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脸部再次狰狞起来,对着她阴森森地说道:“小姑娘,你真是聪明。” 说完他突然转身,走到倒在地上苟延残喘的钟洵身边,接着他抽出了手中那把江湖中人谈之变色的落霞剑。但听得“嗤”地一声,长剑贯穿钟洵的身体,鲜血顺着剑尖滴滴答答往下落。从始至终,他的动作中不见半丝迟疑,仿若他刺的并非是自己的亲弟而是一个装满稻草的麻袋。 沈挽荷在一旁看得毛骨悚然,这一幕全然超出了她的想象。 在钟洵的猛烈抽气声中,长剑被奋力抽出。接着钟洵瞪大着眼睛往地上倒去,显然是死不瞑目。 钟瑾做完这一切后,脸上带上一丝诡异的笑,转过头来对沈挽荷说道:“好了,我三弟的仇报好了,现在该轮到你了。” “你?”沈挽荷被震得不知该讲什么好。难道这人真的是一根筋,脾气古怪到令人难以理解的地步? “呵呵,不过话说回来,真是要感谢你了。这两个蠢蛋,我早就受够了。”钟瑾微眯起眼睛,周身浮现出危险的气息。 “既然是这样,以你的武功找个没人的地方解决他们根本不是难事。”沈挽荷道。 钟瑾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杀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只是兄弟相残毕竟有违天道,我百年之 后也不好向列祖列宗交代。不过这下好了,三弟被二弟所杀,我杀了二弟给三弟报仇,合情合理。还要感谢你方才提醒我,否则我还想不到那一层呢。凭着这一点,等下交起手来让你三招,第四招再取你性命,这样咋们也两不相欠了。” 沈挽荷听完这话,心想这人浑身透着邪气,想法看似有条有理,逻辑严明,实则偏执极端,狗屁不通。而她今日多半要命丧此人之手,真是啼笑皆非的人生大结局。 “让与不让又有何区别,你若真能三招内取我性命何苦还要等到第四招,白白浪费大家的力气。”沈挽荷虽想活下去,但她深知对方所谓的让三招不过是为了给她制造死亡的恐惧,就像高等的野兽在给猎物最后致命一击前喜欢耍弄一下对方以展现自己的王者风范。士可杀,不可辱,她宁可死的坦荡。 钟瑾听到这样一番回答,不可置信地说:“有趣,我遇到过那么多人,多得是贪生怕死喊爷爷求饶的,你是第一个迫不及待找死的。既然如此,那么就速速下黄泉吧,老子也好回去交差。”他在说到那句速速下黄泉的时候,左手已捏好剑诀,右手中的落霞剑更是银光晃耀。 ☆、第二十六章 黎明破晓前的空荡街道上,钟瑾若刚从幽冥地府中出来的修罗,周身的煞气与阴狠随着他脚步的移动,像绝了堤的洪流般朝沈挽荷身侧冲刷而去。他划出的每一道剑光都缠绵着无尽的内力,让对方不但无法招架且难以逃避。 沈挽荷刚接下他一招月下松影动,又不得不转身回防。此人的轻功刚才已经领教过,以那种速度与身法飞下来一般人没有五六十来年功夫是绝对做不到的,他真当是武学界奇才。 沈挽荷自知以她现在的状态要拆解独步武林的无影剑法简直是痴人说梦,再硬守下去毫无胜算,他说的三招取她命还真不是妄言。 既然顽守毫无作用,那么她只有强攻了。念及此,沈挽荷趁着对方转换招式之时空出的毫厘间隙,稍稍后退几步。接着她将手中的长剑一划,在空中挥出一个凝满寒芒的剑圈,而她的身形则是随着剑光的闪烁变得灵动飘逸令人难以琢磨。 钟瑾猛然间看到沈挽荷耍出的招式竟有一瞬的目眩神迷,如此精妙绝伦的剑法丝毫不输他的无影剑法。他当职业刺客十数年,每次出手皆视对方为草芥刍狗,从来自己是高高在上的主宰是对方命运的支配者。而事实也是如此,那些人不是抱头鼠窜就是哭爹喊娘求大侠饶命,他生平最恨弱者,一般面对这样的情况,他必定不会让对方好死。可是这个女子,却生平第一次让他在执行任务的时候产生了一种不一样的感觉,那种感觉叫做对手。 是的,这是对手的感觉。虽然她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耍出的剑招未必有多么高明,但是不知为何萦绕在这女子身上的那股坚韧不屈让他不得不认真,让他觉着他这是在跟人过招,而不是在玩自己的屠戮游戏。 不知为何,他突然有点遗憾,遗憾对方先前被他那个蠢二弟的暗器所伤。若是她没有受伤,他们之间的决战应该会更精彩。而现在他不得不郑重其事全力以赴地结束掉她的性命,这是他对自己对手的尊重。 沈挽荷耍出的正是天鹰阁的独门武学沉英剑法,此剑法由开派老祖所创,历来只传首席弟子。师父当年暗中教她练习,可见对她期望之高。只可惜,整套剑法九十九大招,她学到十七招的时候师父便突然离开人世。后来阁中动乱,再后来她无奈离去,自是没有机会再练了。 如今要想在十七招内克敌制胜,希望有多渺茫只有她自己清楚。 在第十招过后,钟瑾被沈挽荷的剑气逼得向后退去继而越过水面停在了河里的船只上。沈挽荷运气跟上,在 对面的船篷上停下。此时小雨骤停,东方略微隐现曙光,整个苍茫人间都沉浸在一片青灰色中。这样的景色,竟突然间令沈挽荷忆起当年她与顾沾卿在城西松风桥看日出的情景。那时他温文尔雅,笑容缱绻......不,她真是糊涂了,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还想这些事。 钟瑾绝不是省油的灯,在沈挽荷魂神还未镇定前,他的剑已悄然而至。沈挽荷大惊失色,连忙提剑阻挡,可惜高手过招只在毫厘,她这慢下的半刻早已失去回天之力。片刻间左臂传来一阵刺痛和鲜血流淌而出的麻痒,她不得不从船上退离,飞身渡到石桥上。她没有时间察看自己的伤口,得赶紧做好万全的防御。只是也不知自己哪里出了错乱,脑中闪现的不是沉英剑法也不是防守的招式,竟全是昔日顾沾卿与自己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他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若狂风下从枝头飘离的落叶般,止也止不住。那些随意而出,拼凑而成的杂乱片段割得她心头苦涩不堪痛楚难当。 与此同时,脑中突然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她说,沈挽荷你还在挣扎什么?以你现在这幅样子,你以为你真的能赢得了江湖十大高手之一的钟瑾吗?就算你真能逃过此劫,那又如何,天大地大独留你茕茕孑立,孤苦无依。你能去到哪里,有谁会在意你?这样痛苦不堪地活着,不是比死更悲惨么?你本来就是这尘世间的多余,不如今日交代在这里,也许这便是上苍给你的最好归宿。 这念头产生后她浑身仿佛被泼了冷水般冰凉刺骨,连毛发都微微颤抖。正当她在为要不要继续抵抗左右为难的时候,对方已提剑飞落在十步之外。钟瑾见沈挽荷防线大开周身全是破洞,心中一奇,可他本能地不会放过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当即使出了无影剑法的必杀一击。 但见他面容黑沉,那把凝满冷霜的落霞剑刹那间便要刺中沈挽荷。沈挽荷只瞪大了眼睛,脑中竟是一片空白。 “砰”地一声巨响打破了长街的平静。沈挽荷眼见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她但觉身侧一道强风刮过,十大高手之一的钟瑾不但没有刺中自己,反而被不明物体击中。由于发暗器之人内力过于雄厚,他被硬生生连人带暗器震到了桥的另一头。 在沈挽荷惊魂未定之际,从她身后走出一个老者。那老者也不和她搭话,径直往钟瑾落地的方向走去。 想他钟瑾五岁习武,二十岁成名,三十岁步入一流高手之列,到现在这般岁数能和他过上几十招的江湖上左右也就那么几个人,至于说到打赢他那更是屈指可 数。可如今,他竟然被人一击击中,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到底是什么人,武功能达到这般化境的地步。 他挣扎着撑起眼皮,缓缓地挪动着身子。也不知这人和自己有什么样的仇怨,要下这般重的手。他估摸着自己的肋骨肯定断了三根以上,心肝肺该震伤的一个都没能幸免。莫非他今日是要取自己性命的?可是印象中自己根本就不认识这般神人。 钟瑾毕竟也是在血雨腥风下生活的人,虽然身负重伤但依然尽最大程度地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正当他猜测对方的身份之际,他眼前出现了一双鞋,一双平凡无奇的草鞋。他顺着鞋子往上看,恰巧对上一双老人所惯有的浑浊眼睛。 那老头也不说话,蹲下身子将手摸到石地上,接着把他胸下垫着的奇怪物体用力抽了出来。老头儿动作粗鲁,手法敏捷,钟瑾顿时被那力气牵引着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接着吐出几口鲜血。 “还躺地上做什么,还不给我起来,大清早的打打杀杀妨碍老子做生意。”老头儿用手掸了掸那“暗器”上的灰尘,末了又吹了几口气生怕不干净。那暗器,分明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扁担。 “你看你血吐得到处都是,把老子的地盘都弄脏了。走,赶紧走,要死死别地去,别死我店门口,晦气。”说完,老者像看到什么肮脏玩意般直直摇头。 钟瑾知今日他是遇到了奇人,任务肯定完不成了,先保住小命要紧。这老头古里古怪,确是不好惹的,他既然让自己走,想来不会杀了自己,那么他还是先走为妙。 只见钟瑾果真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用剑撑着摇摇晃晃地离开。 那老头见钟瑾走了,翻了个白眼转个身往桥上走去。石桥之上,沈挽荷依然立在那边,久久被这奇异的一幕震慑没有回神。 老者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才突然意识到对方救了自己一命,赶紧叫住对方。 “前辈,多谢前辈出手相救。” 老者听后转过头去憋了她一眼,继而漫不经心地说道:“不必谢我,我横竖不过是怕你死在我铺子旁,到时候弄脏我地界不说,还要坏我名声。” 沈挽荷方才听到那老头对钟瑾所说的话,已知这人性情古怪,现下听到这幅说辞,也不惊讶,只是微微一笑道:“不管前辈出手是何原因,我今日能够苟活下来,全赖前辈那一击。挽荷无以为报,但求前辈受我一拜。”她说完,果真朝着老头儿神情严肃地深深一拜。 那老头儿抚着胡须斜睨着她,浑浊的老眼中有几丝狡黠的暗芒流过。“嗯,还算明白事理,懂得知恩图报。只是你要知道,并不是每一次你都那么好运,能够遇到出手相助之人。想要活得长长久久还得勤加苦练不弃不馁,像刚才那般,明明有三成的机会能够破了那人的必杀技,你却像个木偶似的动也不动。莫不是怕得动弹不得了吧?” 老头儿的话又令沈挽荷忆起方才千钧一发之时自己脑中的杂念,现在仔细想来那个在她脑中不断回响的声音,居然是自己所有。那一刻她竟是中了自己的心魔,起了轻生之念。沈挽荷想到此处,不禁叹了口气,供认不讳道:“倒并不是怕,而是有那么一瞬忆起从前之事,又感慨而今的境遇。想这天地浩渺,江河万里,却无我可去之处。想到今后又要孤苦无依,萍飘四海,顿觉了无生趣。” 沈挽荷的话还没完全说完,老头儿便冷哼了一声,恶狠狠地骂道:“废物。年纪轻轻的,竟然起了轻生之念。你这般糟践自己,让街头巷尾那些断手断脚的乞儿们情何以堪,又让生养你的父母如何自处?人活着谁能避开三灾九难,世事沉浮,谁又能处处顺心如意了?若世人都如你这般,那还了得。” 老头儿这番连消带打的说辞实实在在给沈挽荷当头棒喝之感,听过之后她脑中全是十多年前她娘亲饿得奄奄一息之时嘱咐她的话。“荷儿,记住娘的话,你一定要活下去。你要活得好好的,这样娘才能安心。” 是啊,她这条命是费尽千辛才保住的,多少个饥寒交迫惴惴不安的夜她都忍了,怎么能因为一点求而不得的情绪而放弃活下去的勇气。这般轻生,怎么对得起爹娘。 “前辈教训得是,是我一时误入歧途,做了傻事。我向你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这般愚蠢。”沈挽荷认真地对着老者说道,说话间她眼中平添了几分光彩,似是真的重新燃起了活下去的信念。 老者听完后,满意地“嗯”了一下,接着说:“这样才对嘛。孤单又如何,老子我活过一个甲子,都是独来独往,我行我素,不照样潇洒自在,有资有色。好了,不跟你瞎耗功夫了,我得赶紧张罗着开店,你好自为之吧。”说完他便走到他来时的地方,挑起放在那里的两个箩筐,再从沈挽荷面前走过。 沈挽荷看得真切,那担子里放的分明都是些黄豆绿豆什么的。看来这老者所言句句属实,只是这样一个绝世高手,怎么会屈居于一家小小的店铺中,做着点头哈腰的小厮活计。他到底隐匿了多少年,为什 么她从来没有听说过江湖上有这般人物。算了,多想无益,现在最重要的是得赶紧找个大夫,将自己身上的伤治好。她受伤后又经过长时间的打斗和雨淋,伤口根本没愈合,此时左腿、手臂和肩胛骨处都有温热的血潺潺流出。若是不赶紧止血,怕是有性命之虞。 想着,她忍着剧痛开始缓缓地挪动身子。她每走一步,地上都出现一个淡淡的血脚印,在黎明下的长街上显得如此地触目惊心。不知七弯八拐走过多少弄堂,她才凭着记忆走到最繁华的东大街。要是早料到自己有这番遭遇,昨日在徳莘堂就应该向那个小二哥要一包止血药,现在也无需这般折腾,这般累。累,对了,她好累,好想睡。她的脑子一片肿胀,偶尔还有针扎般的疼痛,可是这些都抵不上铺天盖地的睡意,她的眼帘上好似吊着两个麻袋,不住地往下垂。 不,不对,这不是要睡,而是要昏迷。不行,沈挽荷你绝对不能倒下,现在倒下你这辈子就起不来了。她在脑中这般命令自己,并强行睁开双眼,可惜终归抵挡不住由于失血过多引起的生理反应,再走了不到三步路后“扑通”一声倒在了大街的正中央。 作者有话要说:知道你们不爱看人斗殴,今天双更啦~(≧▽≦)/~ ☆、第二十七章 东方渐白,晨曦微露,一辆马车不缓不慢地行驶在东市的主干道上。车上坐的正是苗羽璐,她与郑大二人刚刚将柳墨隐送至徳莘堂,现在正打算去吃喝玩乐一番。 “哎,郑大叔,你说到底是徐昌荣的灌汤包好吃,还是陈记的三鲜豆腐脑更好吃?”苗羽璐兴致勃勃的声音从车厢内传来。 “不知道,我都没吃过。”车架上的郑大语气淡漠地回道。 “什么嘛,好吃的你都没吃过,好玩的你也不想玩,你这四十三年活得有够无趣的。”苗羽璐不给面子地揭穿道,她在天鹰阁中年纪最小,但偏偏是已故阁主五个内室弟子之一,因而在阁中位份颇高,说话做事也就肆无忌惮。 “哼,你以为谁都像你似的无所事事吗?倘若阁中众人都似你这般游手好闲,这百年基业早就败了。”郑大冷声训斥道。 “我......” “吁吁吁......” 苗羽璐正待反驳几句,突然听得郑大发出让马停下的声音,于是知趣地住嘴。她待马车稍稍挺稳后,从车内探出一个脑袋。 “咦,大街上怎么躺了个人。”她一出马车就看到前方不远处的街道上躺着一名女子,于是惊呼道。 郑大思虑了片刻道:“闲事莫理,我们绕过去便是。” 苗羽璐天生的好奇心强,还出了名的爱多管闲事,碰到这种情况,怎么能当做没看见。 “哎,别介,让我上去瞧瞧。”话还没说完,她已经手脚并用地从车架上下来,任郑大怎么拦都拦不住。 苗羽璐跑到女子身边,接着用脚翻过那名女子半侧着的身子。当那张苍白如素缟的脸映入她的眼帘之时,她分明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漏跳了半拍。这名女子,长得怎么那么像她那失踪了三年的师姐。 “郑大叔,你,你快过来。”苗羽璐用一种震颤中带了些不可思议以及惊喜的语气朝着郑大嚷道。 郑大觉察到了苗羽璐的古怪,赶紧把勒马的缰绳一甩,从车上下去。 “你看,她长得是不是像沈师姐啊?”苗羽璐被这一突发情况所震撼到,脑子一时转不过来,讲话有些木讷。 郑大定睛一看,激动道:“她不是长得像挽荷,她就是挽荷啊。你这个傻丫头,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把你师姐扶上车。”话未讲完,他已经自己先动手将沈挽荷从地上扶起。 “师姐,真的是师姐。郑大 叔,她怎么了?”苗羽璐看着沈挽荷那张毫无血色的脸,颤巍巍地问道。 “我看你师姐身上有几处伤口,看她脸色怕是失血过多。阁中有最好的回血药,得赶紧把她送回阁。”郑大边将沈挽荷抱上马车边回道。 苗羽璐了然地点头,接着迅速爬上马车。 不消多时两人准备就绪,郑大拉动缰绳,马车扬尘而去。 沈挽荷醒来的时候,只觉脑袋昏沉,视线模糊。对于先前所发生的事,甚至有片刻的空白。过了好半晌,她才慢慢忆起这段时间来所经历过的事情。只是还没等她来得及回味,便听得一个兴奋的声音。 “咦,师姐你醒了呀。” 沈挽荷微眯起眼,使劲看清眼前之人。 “小师妹。”沈挽荷奇道。这里怎么会有小师妹的声音,难不成是她伤得太重,产生了幻觉。 “师姐,你担心死我了。”苗羽璐说道一半,语音中便参上了哭音。可她不想让师姐看到她哭泣的样子,遂扑通一声,扑倒在床前。 沈挽荷着着实实地感觉到床沉了一下,不对,这不是幻觉。她如此想着,艰难得伸手去摸苗羽璐的头。当掌心触到那颗圆滚滚的脑袋时,一股温热感传遍她周身。此时此景,让她顿觉鼻上一阵酸楚。 苗羽璐哭够了,一抹脸蛋上的泪珠,好奇地问道:“师姐,这三年你去哪里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会受那么重的伤?” 苗羽璐连发两问,沈挽荷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以一个惨淡的笑容代替。 “挽荷,你醒过来了吗?”此时,门口有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两人转过视线一看,竟是苗羽璐的奶奶戚长老。 戚长老拄着龙头拐杖,慢慢悠悠地晃到床前,也不多说话,只是将手放进被褥中替沈挽荷号了个脉。 “嗯,恢复得不错。”戚长老用她那双独有的老鹰般犀利的眼神扫了一眼沈挽荷,接着对苗羽璐道:“羽璐,你师姐刚醒,需要休息,你在这叽叽喳喳不好。你也一晚上没睡了,快些回你自己房中吧。” “啊?”苗羽璐见戚长老打算赶她走,本打算抗议,但被对方用一击狠辣无比的眼神扫了回去。 “那,师姐,我先走了啊。”苗羽璐像打了霜的茄子般无精打采地说道。让她走她是万分不情愿的,她还有好多话要急着和师姐讲呢,但碍于戚长老的淫威,只能乖乖就范。 沈挽荷微 笑着点头,目送苗羽璐离开。 戚长老把苗羽璐支走,一方面是不想让沈挽荷受到她的骚扰,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不想她听到一些不该听到的事。 “挽荷,我问你话,你要老老实实交代。”戚长老严肃地发话。 “好。”沈挽荷认真地回道。 “当年你为什么不告而别?”戚长老用凌厉地眼神瞧着她,目光中全是恨铁不成钢的不满。 沈挽荷低叹了一声,说:“我离开,是不想看到阁中众人因为谁当阁主一事而变成一团散沙。” “哼,那你就将阁主之位拱手相让吗?按照你师父的意思,是要将阁主之位传授给你的,现在平白无故便宜了人家。”戚长老不屑道。 “戚长老,谁当阁主,其实没什么重要的。司空师姐才智不凡,心思缜密,阁主由她来当,也没什么不妥。”沈挽荷虚弱地说道。 “没什么不妥?你是没看到这三年她把天鹰阁折腾成了什么样,好端端地把总阁由相州迁移至洛阳,白白浪费人力物力。”戚长老抱怨道。 “什么,现在总阁设在洛阳了”沈挽荷蹙眉问道。 “哼,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戚长老斜着眼睛说道。 沈挽荷的眼神黯淡了那么一会儿,接着却释怀道:“我料想师姐这般做,应该也有她的打算吧。” 戚长老把龙头拐杖一跺,说道:“穷奢极欲之人,能有什么别的打算?” “哟,聊着呢。”正当两人聊得酣畅之时,门外的长廊上传出一个玉铃转动般清脆的声音。 戚长老一听到那声音,眉头便紧紧地一皱,好似那声音多听了会令她折寿般。 沈挽荷缓缓地将视线从戚长老身上移到门口,正巧司空霏雅抬足进来,两个人的目光霎时交汇。 “师姐。”沈挽荷忍着胸口的不适,将身子稍稍坐起,轻轻地唤了她一声。 司空霏雅见此,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她没有理沈挽荷,而是对戚长老说:“戚长老您都花甲之年了,还这般上下操劳倒令我这个阁主羞愧。” 司空霏雅的话夹枪带棒,一语双关,戚长老听得浑身郁结,但碍于她阁主的面子,只得悠悠地回了句:“不敢。” 司空霏雅轻蔑地一笑,转头对沈挽荷道:“沈师妹,多年不见,你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沈挽荷尴尬地笑了笑,道:“让师姐 笑话了。” “笑话倒是没有,只是作为师姐挺为你感到不值的。你为人家掏心掏肺,人家却未必把你当回事。对于那些当官的人来说,天下间除了权利外还有什么不可抛弃的,便是自己的亲娘该牺牲时,他们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司空霏雅故意去戳沈挽荷的伤疤,在憋见到对方脸色渐渐转为苍白后,才满意地将话锋扭转,“罢了,都是过去的事了。这会既然来了,就好好住下吧,免得有人说我小心眼。” “想不到司空师姐这般关心我,真是让人感动。”从司空霏雅的话中不难猜出这三年来她都或多或少地刺探过沈挽荷的消息,沈挽荷对此多少有些不满。再加上她那番话看似充满关怀实则恶意满怀,沈挽荷纵使再不想与她计较也难免心中愤懑不平,故而语气嘲讽之极。 “感激就算了,今后你只要好好呆在阁中别给我惹事就好。天鹰阁能苦苦支撑到今天这个局面不易,我不允许任何人心存不轨。”司空霏雅言辞激烈道,她深知沈挽荷回来必将给她的阁主之位造成一些冲击,然而这是她绝对不允许的。 一丝微弱的苦笑在沈挽荷嘴角荡漾开来,可笑她退让至此,眼前之人还以为她贪恋权势。 “师姐若是觉得为难,我自会离开,绝不拖累天鹰阁,也不给你造成什么麻烦。”沈挽荷以手撑着床栏,有气无力地说。她就算再落魄,这点骨气还是有的,司空霏雅若是不欢迎她,她就算伤得奄奄一息也不会死气白赖地呆在这儿。 司空霏雅冷笑一声道:“我何时说过为难了,你可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好好留下吧,偌大的天鹰阁多一两个闲人还是养得起的。”司空霏雅说完走近了去瞧沈挽荷,见她脸上毫无血色,额头还附了层薄薄的虚汗,想来是受了极重的伤势,奇道:“你的剑法怎么说也是师父亲传,还有人妄称你是咋们阁中第一使剑高手,怎么这番伤成这样。平日里的功夫,难道是花架子不曾” “我遇到无影剑客了。”沈挽荷面无表情地回道。 “什么?”司空霏雅神情一滞,面带疑色地问,“你怎么会遇到他们。莫不是得罪了什么不该得罪的人吧?” 沈挽荷摇头道:“只是我思索了一番终究想不出到底是谁要杀我。我八岁入阁习武,此后十年时间一直呆在师父身边潜心练剑,自问私底下并未和任何人结下过什么不可化解的仇怨。” 司空霏雅点头附和道:“也对,师父最偏心于你,不但将最上乘的剑法单独传授给你,还不 让你和我们一样出去打探消息,做跑腿之事。” 沈挽荷故意不理会司空霏雅话中的酸味,接着分析道:“所以我也很疑惑到底是何人要这般大费周章的取我性命。想我这辈子都没怎么和阁中以外之人打过交道,纵使是这三年时间,我也是呆在家中足不出户甚少与人来往。若说不是由于仇怨,而是为了别的目的,那更是无稽之谈,我自认无财无势,身上也没带着什么惊天秘密,何故要劳动无影剑客那样的职业杀手来绞杀。” “既然想不明白那便随他去吧,别忘了我们是干什么的,这事只要稍加留意,等过些时候想必自会有分晓。”司空霏雅说道。 沈挽荷颌首表示赞同。 “你且好好休养,有什么需要支会一声,别到时候弄得面黄肌瘦,别人又诬陷我虐待你。”司空霏雅边说边望了眼戚长老,她口中的别人自然特指戚长老。 “多谢师姐。” “嗯,那先这样吧。”她说完便要走,可走到一半又想起了一事,于是转身说道:“对了,你的长汝剑过几天我派人给你送过来。还有一样东西,我一直替你收着,等你身体好了,我再转交给你。” “不知是何物?”沈挽荷忍不住好奇地一问。 司空霏雅神秘地一笑,道:“急什么,等你伤好了不就知道了。” 两日后,顾府。 今日是回门之日,邓曦枚早早地在丫头的伺候下将自己打扮了起来。她迫不及待地想回去告诉娘亲,她现在的生活有多么的幸福。仆人们对她恭敬听从,丈夫待她体贴有礼。她再也不会受到欺凌,不用看人脸色。要是可以,她真想把娘亲也接过来住。 邓曦枚望着镜中容光焕发的自己,嘴角不禁扯了抹甜甜的笑。 “小姐,姑爷来了。”贴身丫鬟淑薇在一旁柔声提醒。 邓曦枚闻言转身,顾沾卿果然负手立在门口。 “我们差不多该出发了吧。”顾沾卿面无表情地问。 “恩,我已经好了。”邓曦枚神采奕奕地站起身。 回门要带的东西下人们早已准备齐备自然不需要他们操心,邓曦枚娇羞地低着头一路跟着顾沾卿出门。 “大人,你的信。”快到门口的时候,门房泊周突然喊道。 “回来再看。”顾沾卿冷冷地说。 “可是大人……”泊周看了眼一旁的邓曦枚,欲言又止。 顾沾卿看到泊周如此反应突然一震,有些失魂落魄地走近了他。 “给我。”能让这孩子这样为难,这封信是谁写的不言而喻。 泊周红着眼,把信交到顾沾卿手上。 顾沾卿拆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接着缓缓地将其展开。 顾兄: 愚妹一时兴起,欲云游四海,望兄不必惦念。若他日有缘,或有再见。负载珍重。 妹顿首 寥寥几行字却道尽沈挽荷的诀别,言简意赅,倒是她固有的风格。她让自己不要惦念,可他该如何才能不惦念。现在这幅局面虽是自己一手促成,但除了无尽的牵挂与怅恨,他实在生不出别的情绪来。他自然知道云游四海一说不过是沈挽荷的推说之词,但只要她平安无事,他已放心不少。 “夫君?”立在一旁的邓曦枚见自己的丈夫手里拿着信木木地一直站着不动,有些疑惑地喊了一声。 “嗯。”顾沾卿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我们走吧。”接着将信收入怀中,头也不回地朝门外的马车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见到沈女侠晕倒,你们是不是就觉得她要遇到柳大夫了?我开始也有过这个想法,后来想了想,小师妹都等了她三年了,还是让小师妹先见她吧。她跟柳大夫么,来日方长的呀。(*^__^*) ☆、第二十八章 沈挽荷在天鹰阁一住就是半个多月,在这半月中苗羽璐天天来烦她。那小丫头不是拿着甜得发腻的糕点与她分食,就是添油加醋地给她讲这三年来阁中发生的事,比如谁谁谁偷吃了她的枣泥糕被她打得满地找牙,谁谁谁不听阁主的命令被发配到分舵,当然这些都是细枝末节的琐事,唯一令她诧异的乃是关于四师弟与五师妹的婚事。 那两个见面不到半盏茶功夫便能打得屋上瓦片齐飞的人,最后居然会结成伴侣,人生之事真是瞬息万变。而她一边躺床上养伤,一边听着小师妹东拉西扯,仿佛又回到了曾经师父还在世时的那段光景。她竟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从未离开过天鹰阁,这三年来所发生的一切似乎只是做了场黄粱大梦,现在梦醒了她依旧躺在天鹰阁某间厢房的木质大床上,什么都没有改变。连原本郁结在胸的那口闷气,都随着窗外天际的朝夕更迭渐渐地消散。 “叩叩叩。”门口突然传出一阵手指敲击木板的声音。沈挽荷听后缓缓踱步到大门边,“吱呀”一声打开木门。 她原本以为又是小师妹闲来无事过来骚扰她,谁知来人竟是多日不见的司空霏雅。 “师姐。”沈挽荷轻唤一声,接着反手将门关上。 “嗯,近来可好。”司空霏雅难得地和颜悦色地问道。 “还行。”沈挽荷寒暄道。 “看样子恢复得不错。”司空霏雅点了点头,自顾自地找了把椅子随意坐下。 “左不过两三处皮外伤,修养几日也就好得七七八八了。”沈挽荷回道。 司空霏雅忽得抬首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接着叹了口气说:“遇到无影剑客后顺利逃脱,且只受一点皮外伤。师妹,看来师父教你的沉英剑法真是天下无敌啊。” 沈挽荷闻言,脸上露出些许诧异的表情。这套剑法乃是师父私下传授,且不许她对任何人讲,就连练剑也得瞒着众人,司空霏雅是如何得知?难不成那时候,她就在自己身边安插了眼线? “当日我是被一个前辈救下,故而能够侥幸活下来。只是师姐又是如何知道我会沉英剑法的?” 司空霏雅憋了眼沈挽荷,不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真以为自己私底下里干的那些勾当无人知晓吗?” “这套剑法乃是师父要求我练习的,我作为弟子哪有不听之理。”沈挽荷辩解道。 “哼,少拿师父说事。若不是你蛊惑了师 父,她老人家怎么会将如此精妙的剑法传授给你。”司空霏雅愤愤不平道。 沈挽荷知自己百口莫辩,再纠缠下去只会更加惹恼司空霏雅,只得沉着脸在一旁默不作声。 司空霏雅见她服软,也不再咄咄逼人,低叹一声说道:“也罢,都是往事了。转眼间,师父都过世三年有余。她的在天之灵若是看到你我二人不睦,必然不能安息。” 沉默了一阵子,司空霏雅收回落在沈挽荷身上的视线,垂首从宽大的广袖中掏出一本书,轻轻地搁置在木桌上。 “这本沉英剑谱,你收着吧。”司空霏雅整个人浸透在金色的霞光中,说话时脸上看不出是何情绪。她当日所说有一物要交给沈挽荷,便是这本剑谱。 “师姐?”沈挽荷凝眉疑惑道。 “师父既然将这套剑法传授给了你,那必然是想让你做它的传承者。你拿着好好练,不要辜负她老人家的一番好意。”司空霏雅缓缓地解释自己的想法。 “既然如此,那我就收下了,多谢师姐。”沈挽荷从窗户前走到桌边,在司空霏雅面前坐下。 “我今天来。除了将剑谱交给你外,还有一件要事要跟你讲。”司空霏雅郑重其事地说道。 沈挽荷见对方如此认真,猜测此事必定不同寻常,顾认真地问道:“不知是何事?” 司空霏雅轻咬朱唇,蛾眉微微一皱,道:“武林盟主柯丞简于前日在家中暴毙。” “竟有此事。”沈挽荷诧异道。 “此事已是万分古怪,更奇的是,他的后颈筋脉暴起,与当年师父的死况如出一辙。”司空霏雅补充道。 “什么?”沈挽荷震惊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脸上顿时愁云密布。她冷静了一会儿,才又心事重重地说道:“当年师父无疑是被大师兄害死,他自己临死前也承认了此事。” 司空霏雅点头道:“嗯,也许这次的凶手和当日大师兄害师父时用的是同一种□□。” “可我的感觉告诉我此事万万没有如此简单。师姐,当年大师兄入门时,可曾交代过自己的身家背景?”沈挽荷问道。 司空霏雅摇头道:“大师兄十岁拜入师门,在那以前似乎一直是走街串巷的小混混,连他的名字都是师父后来给取的。” 沈挽荷慢慢地坐回到椅子上,说:“如若是这样,那大师兄的坟为何会在一夜之间被掘,那掘墓之人到底和他有怎么样的关系 。”那年沈挽荷清理门户后特地挖了个坑将他掩埋在后山,第二日门中有人知道了此事却是万万不肯的,欺师灭祖之人岂可安睡,他们一群人叫嚷着跑上后山欲将此人从地里拖出来。谁知跑到沈挽荷所说之地,却只见到一个大坑和一堆血。有人在他们之前,把尸身掘了出来。 “其实对于此事我也一直心存疑惑。”司空霏雅附和道。 “我觉得有必要暗中调查一下大师兄的底细,还有他那尸身的去向。”沈挽荷建议道。 “哎,只是时隔多年只怕困难重重,我且尽力而为吧。”司空霏雅为难道。 “武林盟主暴毙,乃是足以轰动全武林的大事。只怕这几日江湖中又要不太平了。”沈挽荷忧愁道。 “这个消息是我们的人私底下打探到的,正式的书函至今还没有收到。我估计着他们不会那么快通知大家,而是会选择先将此事压下去。到时候武林盟主之争,必然会闹得天翻地覆。” 沈挽荷赞同道:“不错,泰山不日后就会掀起争夺盟主的斗争,可是这个是非之地我们非去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柳大夫跟沈女侠,很快就要见面咯。 ☆、第二十九章 司空霏雅猜测的不错,柯丞简的死讯一直被瞒到第五天,江湖上才陆陆续续传出武林盟主因练功走火入魔不治而死的消息。很快地他们便收到了来自泰山派的请帖,请帖一则是请他们去参加柯丞简的葬礼,二则则是请他们参加武林盟主推举大会。 请帖一到手司空霏雅立即见了沈挽荷,两人简单地收拾行装后打算迅速赶往泰山,谁知在大门外却遇到苗羽璐。那丫早已打探到她们是要去赴武林大会,哪里还肯乖乖呆着家里,赶紧手脚并用地跳上赶往泰山的马车。 这次行程本来是打算在三日内结束,这样她们便能提早一日赶到泰山。可惜路上多了个爱到处瞎逛的苗羽璐,几乎每到一处新的市集,她都要下车游览一番,外带饱餐一顿。除此以外,司空霏雅是出了名的挑剔,凡是装潢不够奢华,打扫不够清洁的客栈,她是连脚都不愿落下的。于是乎,马车一直晃晃悠悠行到第五日,她们才到泰山脚下。 泰山派岱宗堂原本是派中有辈分之人商讨大小事务之所,后来柯丞简当上武林盟主后改为了处理武林大事的地方,而今柯丞简暴毙,这里又被理所当然地改成了灵堂。白烛掩映下,那纱质的白绸将一片哀色衬托得淋漓尽致。此时武林盟主柯丞简的牌位正端端正正地立在灵堂正北面的长桌上,一应各种挽联鲜花哀悼着这位受万人敬仰的武林前辈。灵堂两开的大门外是一片宽大的道场,如今道场上摆着几十张红木桌子,乃是为宴请各位参加葬礼的武林人士之用。 沈挽荷一行人赶到灵堂前时早已是正午,离棺木被抬出岱宗堂有一大段时间。故此她们见到的不过是几排空落落的桌子,以及一个空荡荡阴森森的大灵堂。 司空霏雅见此透过斗笠上的纱帘狠狠地瞪了眼苗羽璐,骂道:“该死,都是你这小丫头片子惹的祸。看吧,现下惹出大笑话了不曾。” 苗羽璐佯装害怕地躲到沈挽荷身后,反咬一口道:“人家不过是多吃了几个包子,也不知道是谁嫌弃中远镇没好客栈,硬是走了回头路。” “你,臭丫头,还敢给我狡辩,看我今日不收拾你。”眼见着司空霏雅就要给苗羽璐一击爆栗,沈挽荷赶紧出手相阻。 “师姐,教训小师妹来日方长,这儿虽没有武林中德高望重之人,可被周遭的仆役看了笑话也不好。何况我们迟到已是失礼,再大打出手,未免也太不将泰山派放在眼里了。” 司空霏雅听了沈挽荷的话,迅速收手,并理了理衣衫,恢复她那美若天仙的 样子。 “我们还是先找个位子坐吧。我估摸着再等一会儿,出殡的人就会回来。”沈挽荷冷静分析道。 “哎,沈师姐,你看,那边座位上有个大伯。估计是跟我们一样迟来的,我们过去跟他聊个天,打发时间吧。”苗羽璐眼尖一下子看到某个位子上独坐的中年人,抬头对沈挽荷说道。 沈挽荷拍着她的肩膀点了点头,接着严肃地说道:“聊天可以,可须得记住千万别把我们的底细透露给人家。我和你司空师姐这次来是有要事要做,你要是坏了事,我定不饶你。” 苗羽璐见沈挽荷如此郑重其事,连忙缩了缩脖子,撇着嘴回了声:“知道了。” “嗯,我们走吧。”沈挽荷满意地抚了抚苗羽璐的头。 时近七月,酷暑难耐,且这日天气异常炎热,释放着万丈光芒的大太阳不遗余力地炙烤着齐鲁大地。幸而道场两旁有着参天的古木,加上岱宗堂本就设在高山之上,所以道场上的人也没有火热难耐之感。 尽管如此,司空霏雅依然带着她那顶做工精致望之清丽脱俗的大斗笠。笑话,她一个绝世美人,如何能受这毒太阳的曝晒。 很快地,几人便行至那张桌子前。不待众人反应,苗羽璐已经“扑通”一声坐到那名中年大汉的旁边,劈头盖脸地来了句:“喂,这位大叔,你迟到啦?” 那大汉见旁边突然多出个十来岁的小女娃,又听得她如此一问,顿时“哈哈”地大笑了起来。 “你这小娃娃,明明自己比我来得还迟,怎么好意思来问我?” 苗羽璐那转了转她的大眼睛,道:“此言差矣,我问你,你来干什么来了?” 大汉一听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坦言道:“我来这里当然是参加柯盟主的葬礼啊。” 苗羽璐晃动着两个小短腿,狠狠地一点头道:“对了,你是来参加葬礼的,按时间推算现在葬礼已经结束了,所以你迟到了。” 大汉见她这样讲,本想说些什么,但苗羽璐嘴快得很,抢在他前头说:“至于本姑娘嘛,是来吃饭的。你看,咋们的桌子上连酱醋这些调料都还没开始上,可见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开席呢,人家可是早到了。” “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小丫头,这颠倒是非黑白的本事是跟谁学的?”大汉用力地拍了下桌子,本是要装出一副凶狠的样子吓吓苗羽璐,可装到一半又瞧见苗羽璐搞怪的脸,顿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这小师妹爱瞎胡闹,前辈可不要见怪。”沈挽荷适时出来打圆场。 大汉罢了罢手道:“不打紧,这丫头有趣地很。对了,还未请教各位姑娘尊姓大名,师从何派?” “我们是......” “我们是常山派的。” 苗羽璐随着性子抢答,可沈挽荷怕她说漏嘴,于是随便瞎诌了个门派来应付对方。 大汉一听想了一会儿,接着好似恍然大悟道:“哦,原来是常山派的诸位女侠,失敬失敬。在下乃是浮云洞洞主,涂铭。”浮云洞位于泰山支脉徂徕山上,洞主素来和泰山派交好。 “哦,原来是洞主大伯,久仰久仰。”苗羽璐学着对方刚才的语气神态说道。 “你这娃娃,学得倒挺快。”涂铭无奈道。 苗羽璐撇嘴道:“那久仰来久仰去,本来就怪无聊的嘛。不如我们来说些有趣的事吧。” “什么有趣的事?”涂铭听了她的建议,不知为何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来。 “比如这武林盟主是怎么死的?”苗羽璐兴致勃勃地问道。 “这个嘛。”涂铭抚了抚胡渣,眼神似有些扑朔。 “哦,我们这几个人身居偏远蛮荒之地,对武林中事知之甚少。这次听说盟主突然暴毙,都有些惊讶。尤其是我这小师妹,她平时最爱听些光怪陆离的故事,这次之事她八成也想当成故事听,倒没有什么恶意。这位洞主前辈若是知道些什么,不妨做一回说书人,好让我们这些晚辈长些见识。”沈挽荷故意套对方的话,末了她还故意装出一副八卦的样子取信于人。 涂铭一听沈挽荷这么说,心中疑虑顿消,笑着说:“好啊,只是你们可不能到外面乱说。” “那是自然。”沈挽荷认真地回道。 “事情是这样的。”涂铭凑近了她们几人然后压低声音阐述道,“这盟主啊,本来是好好的,后来好像是见了什么人,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家了。这些都没什么,可怪就怪在第二日。这第二日仆役见他一直没起来,于是去敲门,结果他不应,大家都以为他在练功就没有去打搅,可直到傍晚他依然没出来,大伙儿这才觉得蹊跷,因此再次去叫门,还是没人应,最后他儿子破门而入,发现盟主脸色苍白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那柯公子瞧出了古怪,上去推了一把,那柯盟主的身体便保持着打坐的姿势向后倒去。” “咦咦...... ”苗羽璐听后抱着胳膊哆嗦了几下。 “怎么,丫头,这下知道怕了?”涂铭幸灾乐祸地看了眼苗羽璐。 “确实怪渗人的嘛。”苗羽璐老实交代道。 “有什么渗人的,八成是练功练到走火入魔,又没人帮忙,因而个被阎王收了。”沈挽荷明知柯丞简不是因为走火入魔而死,但为了套对方的话,她不得不这般装无知。 果不其然,涂铭摇了摇头道:“哎,你们有所不住啊。若真是练功走火入魔而无法克制,那强大的真气必定会冲击身体几处大穴,最后筋脉尽断,七窍流血而死。可反观盟主的尸体,根本没有上述情况。我听说啊......”说到这儿,涂铭转头环顾了一下四周,才又压低声音接着说道,“这盟主的身体没有遭到任何损害除了后劲处有一片淤青,我琢磨着,他十有□□是被人给暗算了。” “哦。”苗羽璐听后恍然大悟道,接着又满足的点点头。 “对了,前辈您方才说盟主过世前的一个晚上见过一个人,不知那人是谁?”沈挽荷心细如尘,一下子看破可疑之处。 “呃,这个......”涂铭又开始眼神迷离地抚摸起他那撮小胡子,似在思量些什么事情,末了摇了摇头道,“呵呵,这个我实在不知,你们还是去问别人吧。对不住啊各位,人有三急,我先去方便一下”他说完,赶紧朝岱宗堂走去,看那速度,仿若后面有狼狗在追一般。 沈挽荷心忖,此人明明知道柯盟主生前所见之人,为何装作不知,还借故逃走。莫不是那人与他有关,或者是一个他不能得罪的人。 ☆、第三十章 沈挽荷正想得出神之际,忽然听得身后传来一阵嗡嗡的交谈声以及踏步之声。她本能地向后一看,果然发现有一大群人从通往山下的石阶上缓步而来。 此时,席面上也多出三三两两端着果盘,调料,花生米的小厮。看这架势,似待得这群武林人士入座,便要开席。 按照惯例,每张八仙桌坐八个人,而位于道场最北面的头席则是一张大圆桌,估摸着能坐下十一二人。 随着人流的增加,原本宁静得蝉鸣声清晰可闻的道场渐渐地变得纷扰嘈杂,令人烦乱不堪。 沈挽荷她们那桌位于道场稍南面,属于末席,故而周围落座的也多为武林中草莽不入流之辈。 什么“大爷渴了,给爷上酒。”“你这小厮,还不赶紧拿肉来。”之语不绝于耳。 “沈师姐,我能不能跟你坐一块儿?”苗羽璐偷瞄了眼身侧刚刚坐下的彪形大汉,小声问道。 沈挽荷点了点头,示意她过去。 苗羽璐连忙跳下凳子欲跑过去,可惜跑得太急,在拐弯处和一名青衫女子撞了个满怀。 “呀。”那姑娘长得娇艳柔媚,身子似弱柳扶风,可被苗羽璐这样一撞却没有被撞翻,只是往后稍稍踉跄了几步,看来也是个练家子。 “啊,你没事吧,有没有被撞伤,实在是抱歉。我不是故意的.......”苗羽璐站定后看了看对面之人,知自己有错在先,于是赶紧手脚并用地赔礼道歉,但当她看到对方矮下身去捡掉落之物时,声音渐渐变小。 对方捡起的是刚才碰撞过程中掉落的一个牌子。那牌子呈菱形状,中间一块圆形的地方由镂空的玉组成。现在,那块原本精雕细琢的美玉已经碎成三片。” “实在对不住,你的牌子看着挺值钱,要不我赔你银子吧。”意识到自己犯了错的苗羽璐立马矮了一截,急着找补救的法子。 “不必,你可以走了。”对面的女子微微地露出一个看似满不在乎的笑容,将拿着玉牌的手负到身后,然后在苗羽璐看不见的地方紧紧地握成拳头,“真的没事。”她见苗羽璐依然木讷地站着,又催促道。 “哦,真的没事啊,我可走了咯。”苗羽璐不可置信地再确认一遍,见对方继续保持着笑容对她点头,于是她想也没想便转头打算离开。 但当她跨出第二步时,突然后背传来火辣辣地一记掌击,她应对不及生生中掌,踉跄了几步后依旧没能站稳 。苗羽璐对着地面俯冲而去,正要摔个狗□□之时,撞进了一个人的怀中。 沈挽荷将一脸错愕与愤怒的小师妹扶起,并帮她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 “你?”苗羽璐性子爽朗,乃是个急脾气,且她在阁中自幼受到众人溺爱,哪里被人这般欺辱过,顿时捏紧了拳头打算把对方狠揍一顿。 “实在是对不住啊,我不是故意的。”谁知对方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两道柳眉拧得恰到好处,一双桃花眼泛着晶莹,仿若刚才被人推了一把的是她自己。“呀,你的裤子弄脏了,我赔给你如何?”末了,她还学着苗羽璐方才的样子关切地问道。 “你不要欺人太甚,以为我打不过你吗?居然敢偷袭,简直是卑鄙无耻。”苗羽璐被气地七窍生烟,伸直了右手食指,指着那名女子道。 那女子被她这样恶狠狠地指着也不动作,只是脸上泛起一丝若有似无的轻蔑,眼中流露出的神情便如狮子看着苍蝇。 对峙了一会儿,那名女子似乎是看到了自己的同伴,朝着一群跟她一般穿着青衣的人挥了挥手。“师父,师姐,我在这儿。”接着仿佛没有苗羽璐这个人存在一般,从她面前大摇大摆地走过。 苗羽璐被她的嚣张气焰弄得怒火中烧,她掌下运气移动脚步,几欲冲上去跟对方拼命。 “小师妹。”沈挽荷一把拉住苗羽璐的胳膊,朝着她摇了摇头。 苗羽璐知道沈挽荷定是要阻止她,心里有些委屈,“师姐.......”难为她心中那把火已经将她所有的理智烧干净,还要对着沈挽荷撒娇。 “你先动一动看,可有受伤?”沈挽荷微皱着眉头关切地问道。 苗羽璐听话地动了动手脚,接着又跳了一下,然后在沈挽荷面前转了个身,道:“行了,我没事,现在可以去揍人了吧?” “她们是涟衣门的。”还未等沈挽荷开口回答,方才一直坐在一旁看好戏的司空霏雅优雅地走过来说道。 “涟衣门又怎么样,了不起啊,本姑娘照打不误。”苗羽璐依旧愤愤不平地说道。 “这人虽心胸狭隘,但至少没有对你下毒手。她那一掌若是灌上内力,你怕是要五脏受损。”沈挽荷扶着苗羽璐的肩说道。 “当着天下各路豪杰的面,量她也不敢。”司空霏雅嘴角噙上一抹冷笑。 “小师妹,今日不是打架的时机。你若心中还有气,他日我们约上涟 衣门的人,堂堂正正比划一次,师姐定给你出了这口气。”沈挽荷信誓旦旦地说道。 苗羽璐看了看沈挽荷,又将视线转到司空霏雅身上,见对方也朝着她摇了摇头,只好偃旗息鼓,瘪了瘪嘴妥协道:“好吧。” 沈挽荷方才由于一心打探要事倒是没有注意其它,此时才突然弄明白道场宴席的布局乃是由北往南逐渐降低档次。最北面的乃为主人家以及贵客所备,中间坐的则是各大门派及武林豪杰,而轮到她们这里却是属于最末席了。别的且不说,光是这桌椅碗筷的样式就没有那几桌的豪华气派,估计是东西不够用,随便向附近的人家借来的。那姑娘这般不可一世,多半是看她们坐在末席,以为她们是武林九流之辈,而她仗着自己乃是名门正派的弟子,故而心中产生了轻蔑不屑之意。 几人正待坐回到位置上,突然觉着周遭似乎有些古怪。原先那人声鼎沸,嗡嗡声不绝于耳的会场,一下子静了下来。方才还高谈阔论的人,现下正交头接耳地望着同一个地方。沈挽荷几人朝着众人所望的地方看过去,却见一群披麻戴孝的人正拾阶而来。为首的正是武林盟主的兄长柯玄端,而与之侃侃而谈的却是神医易云先生。 为表示对柯盟主的哀悼,柳墨隐今日特意着了一袭月白色的长袍。他行走时,衣袂飘摇,腰带迎风而动,在一群人中显得倍加丰神俊朗,气质卓越。 “咦,司空师姐,那不是易云先生吗?”苗羽璐扯了扯司空霏雅的衣袖,小声问道。 “嗯,他与柯盟主早前有些交情,柯盟主的葬礼,先生又岂能不到?”司空霏雅低头向她解释道。 “易云先生,你们说的是哪一位?”沈挽荷好奇地问道。师父在世时她或多或少听说过一些关于易云先生的传闻,只是那时候她痴心练剑,又在江湖上走动得少,因此也对其不甚了解。直至她现在瞧着柳墨隐,又听别人谈论易云先生,才突然意识到,柳墨隐或许就是久负盛名的,活死人肉白骨神医易云先生。 “自然是穿白衣的那位。”司空霏雅哼了一声,不可一世地回道。 苗羽璐听后受不了地给了她一记白眼,抱怨道:“司空师姐,他们都穿白衣服好不好。” 司空霏雅作势要用手指弹苗羽璐的脑袋,苗羽璐见状,急忙跳着躲到沈挽荷背后。 “易云先生上回去顾府给你那位顾大人诊治过,不过我料想他没有告诉你他的真实身份。”司空霏雅找了个座位坐下,接着不缓不慢地 解释道。 “果然是他。”沈挽荷听后了然。 交谈间,仆役们已经陆续开始上凉菜。 苗羽璐自幼以吃喝玩乐为人生目标,一见到有菜上来,早把方才发生的所有一切全部忘掉。只见她一屁股坐下,收拾好自己的碗筷后,开始下箸如有神。 “师姐,对于方才涂铭说的话,你可有什么看法?”沈挽荷坐下后突然对着司空霏雅问道。 “捕风捉影之词,可信,却不可全信。”司空霏雅如此回道。 沈挽荷点了点头表示赞同,说道:“按照他话中的意思,武林盟主过世前一晚所见的那个人应该是这桩事情的关键所在。” “嗯,不错,可是他明明知道却假装不知道那人是谁,这事确实有些蹊跷。”司空霏雅分析。 “要是早来一天,让我见一见盟主的尸首就好了。至少我想确认一下,他中的毒跟师父中的是不是同一种。”沈挽荷惋惜道。 “哎,现在想这个也于事无补了。葬礼过后,便是武林大会,推举下一届盟主。我们且静观其变,看有什么风吹草动。”司空霏雅说。 沈挽荷点头道:“嗯,这样也好。小师妹,你怎么看?” 沈挽荷说完把目光转移到苗羽璐身上,试图从她那里得到一些意见。谁承想那小丫头正夹着一块儿盐水鸡,专心致志地往自己嘴里塞,丝毫不管对面那个大汉投来的幽怨目光,更没有注意她们的交谈。 她吃到一半,见两位师姐都瞧着她,脑中突然想起刚才对方好似有提到自己,因此没心没肺的问了句:“啊,沈师姐,你方才说什么?” 司空霏雅见状顿时被她气煞,恶狠狠地道:“没出息,撑死得了。” “啊,不是啊,这个鸡肉真的做得好极了,盟主家的厨师就是不一样,要不这样,等吃完了你们陪我去厨房吧。我们跟那个大厨好好聊一聊,看能不能把人挖走。”苗羽璐手舞足蹈地解释道。 司空霏雅听后嗤之以鼻。 苗羽璐见她对自己的提议不敢兴趣,赶紧扑向桌子,把那一碟盐水鸡整个搬过来,递到司空霏雅面前:“你吃一个试试。” 作者有话要说:沈女侠已经看到柳大夫了,这样也算见面,吧?下一章柳大夫会看到沈女侠,嘤嘤。 ☆、第三十一章 “师父,大师姐,二师姐,你们的行李我都已经安置妥当了。顶着大太阳出去了一下午你们肯定累坏了吧,来我给你们倒杯凉茶。”这厢忙着招呼自己师父同门的正是方才跟苗羽璐起矛盾的那位姑娘。他们一行人汇合后,便在原来安排好的座位落座。 “哎,六师妹真是一如既往地会照顾人。”大师姐发话了。 “要不,咋们师父怎么会如此疼爱她呢?”二师姐附和道。 她们二人口中的六师妹,姓汪名嘉柔,乃涟衣门门主季琴的六弟子。涟衣门立派数十年,门内规矩众多且只收女弟子,众弟子平日里除了要习武练功,女红烹饪礼仪也在学习范围之内。故而江湖上许多有名望的人也喜欢将自己的女儿送进去锻造一番,将来好嫁个好婆家。因着这个原因,涟衣门的子弟们平日里没事免不了要拿同门之间的背景后台做比较。而这位汪嘉柔姑娘,偏偏是个没后台的,她不但没有后台,还是炼香寺的弃徒。听说当年她跪在涟衣门门口三天三夜才终于打动季琴收她为徒。 “二位师姐见笑了,若论善解人意,蕙质兰心,嘉柔怎敢和二位师姐相提并论。”汪嘉柔皮笑肉不笑地假意谦卑道。 那两个姑娘听后接连朝她虚伪地笑了笑。这个汪嘉柔,出生低贱,偏偏长得一副狐媚像,城府又深。最关键的是她会趋炎附势,逢迎拍马,还懂得在自己的容貌上下工夫。现在连武林盟主的儿子柯清皓都被她迷得七荤八素,去年易云先生不过帮师父诊了个脉,便被她给缠上了,看来日后要对她加强提防才对。大师姐心中如此想到。 “呀,六师妹,你的令牌怎得碎掉了?”二师姐忘了眼汪嘉柔手边摆放着的令牌,大呼小叫起来。 “还不是刚才被一个毛毛躁躁的小丫头片子给撞了一下,这不,令牌就碎掉了。”汪嘉柔解释道,她眼里是现在是毫不做作的惋惜。 “哟,那真是可惜了。我记得你可是很宝贵这个令牌的。”大师姐幸灾乐祸地附和道。 “一个令牌而已,坏了再去库房领一个便是,大惊小怪什么?”一旁的师父发话了。 “师父,你这可就不知道了。”二师姐道,“我们这六师妹啊,可宝贵这令牌了,睡觉都放枕头底下枕着,生怕弄丢了。” “哦,真有此事?”季琴疑惑地朝汪嘉柔问道。 “哪有二师姐说的那么夸张,只是嘉柔承蒙师父关照,对师门感激涕零,故而门内所发的所有物件哪有不好 好爱惜之理?”汪嘉柔用柔得能滴出水的声音辩解道。 “原是如此。”季琴朝着汪嘉柔点了点头,她深知汪嘉柔身份特殊,免不了要受到同门的排挤,可她偏偏就是喜欢她,故而平时多少有些故意偏袒。 大师姐见此事要被轻易揭过,不甘心地挑拨道:“我怎么听说,六师妹这么珍惜这牌子是有典......”她的故字还未说出,便有一记狠辣的眼神如箭般向她刺过来,吓得她冷汗直冒。汪嘉柔在仿佛在用眼神威胁她,只要她今日敢再多说半字,他日她必将不惜一切代价让她不得好死。大师姐是名门闺秀,平日里师姐妹打闹也无非小女生之间吃吃醋比比谁衣服好看谁家里给的月银多之类的琐事,哪里真正被人用这般杀人似的眼神瞪着过,她一下就软了,哈哈地笑了几声,道:“我是说六师妹这么珍惜这个牌子,是有点过了。我们涟衣门可是名门正派,在师父的英明领导下,吃穿用度都不愁,不就是弄碎了个牌子么,难道还怕师父责罚不成?” 汪嘉柔听后满意地笑了笑,心忖,你这贱货,若是敢跟师父说,本姑娘这么护着那牌子是由于易云先生曾经拿过,我定叫你后悔莫及。这样想着,她用含情脉脉的眼神扫了一遍会场,寻找易云先生的踪迹。在看到柳墨隐欣长挺拔的背影后,脸上默默地泛起一丝红晕。 这厢唇枪舌战,好不热闹,苗羽璐那厢也丝毫不甘寂寞。小丫头依然不甘心地端着那盘鸡肉,好说歹说想让司空霏雅吃。但是司空霏雅似乎也跟她较上劲了,偏偏不愿意动筷子。 “喂,你们闹够了啊!”在两人僵持了片刻后,在一旁看得一肚子火的中年大汉终于开口了。他跑了多少里路才来这里免费蹭上顿饭,他容易吗?原以为这桌人少,还是三个姑娘加两老头,必定能多吃一点,可是谁能告诉他,那个小丫头为什么那么会吃,自己会吃就算了,还不让别人好好吃。 “抱歉,抱歉啊。”沈挽荷尴尬地将苗羽璐手中端着的盐水鸡放到原位上,歉声连连。 “哼!”大汉冷哼一声,夹起一大块鸡肉狠狠地开始吃,末了还瞪了苗羽璐一眼。旁边那两位刚才一口也没吃到的老头儿,也纷纷效仿,赶紧夹了一块儿放自己的碗里。 苗羽璐见状,瘪了瘪嘴,不好意思地将头埋到沈挽荷怀中。 柳墨隐与柯玄端边聊边走到主位上落座。 “先生请。”柯玄端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柯前辈请。”柳墨隐回了一礼。 “招待不周,先生可不要见怪。”柯玄端谦虚道。 “哪里。”柳墨隐寒暄道 “先生真的不多留几日吗?明日便是武林大会,推举下一任盟主,到时候必定热闹非凡。”柯玄端道。 “不了,你知道我不是很喜欢凑热闹的。”柳墨隐道。 柯玄清听后点了点头,道:“也是,一群粗人打打杀杀,定然入不了先生的眼。” “柯前辈哪里话,明日比武,必定精彩绝伦。只是鄙人还有些私事要办,故而不得不走。”柳墨隐解释道。 “哦,原来如此。那等下我让下人帮先生打点一下,好送先生离去。”柯玄清道。 “如此,便有劳了。”柳墨隐客气道。 “好说。”柯玄清说完这话,又斟酌片刻道:“只是,那件事,还要有劳先生帮忙才是。” “那是当然,柯盟主生前与我有交情,且这次他去得如此突然,我也很想知道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柳墨隐说着,端了杯茶放到唇边轻抿一口。接着他缓缓地放下杯子,抬起头,开始欣赏起泰山的风光。 时至午时,焦阳高悬于顶,几缕阳光在纷繁交错的绿叶间泄露出来,将地面照得一片斑驳。柳墨隐此时所落座的位置,位于岱宗堂正门口的长廊上,故而高出其余的桌子些许。从他的角度望去,正好将众人以及堂前风光一览无余。 柳墨隐随意地望了一会儿,忽地一个人的身影突然跃入他的眼帘。那人此时正和一个小姑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那个小姑娘他也认识,苗羽璐。 若是忽略中间隔着的那数张红木桌,沈挽荷此时便是坐在他的正对面。青天浮云下,远岱翠林前,她就如此安然地坐着,那清隽的容貌和浅紫色的衣衫镶嵌在泰山的景致里是如此的浑然一体。 柳墨隐渐渐地握紧了手中的茶杯,心中不免产生些许疑惑,那日她去过徳莘堂药铺后到底发生了何事,为何而今会和苗羽璐在一起。然而这个疑虑出现后,比起像往常般思忖答案,他却宁可就如此静静地看着,只因眼前的景致早已盖过了一切,周围的喧嚣他早已听不到,觥筹交错,寒暄拉拢也与他无关。此时,他的世界只余下,一天,一山,一林,一人。而这人,也与之前他看过的有些许不同。她的脸上再不是走投无路下的咄咄相逼,也没有了那日离开时的怅然若失与心灰意冷,取而代之的是他从未见到过的轻松写意。谈笑间,他甚至还能看到对 方嘴角的一丝明媚。这种感觉就如古琴被换上了新弦,如蒙尘的玉佩被重新擦拭,如饱受风暴雨的荷塘再次迎来了艳阳天。 司空霏雅优雅地舀了一勺豆腐,美目习惯性地往主位上瞄了一眼,却发现自己心仪之人也望着这边。她腾地浑身一热,心如擂鼓,激动地放下了手中的豆腐。镇定了片刻,她再次隔着斗笠上的纱帘,看向柳墨隐,发现对方居然还望着这边。她呆坐了一会儿,意识到对方很有可能已经通过小师妹认出自己,故而盯着这边看。想到此,她欣喜若狂,哪里还顾得上毒辣的太阳,玉手一揭,拿掉了罩在头上的斗笠。 汪嘉柔方才特意选了个好位置,就为了能够有意无意地偷瞧她的易云先生。看着看着她瞧见易云先生的目光好像开始一直盯着前方,起初她还不在意,后来似乎觉得事有蹊跷,于是她沿着他的眼神,往他正前方的人群看去。这一看,恰巧看到司空霏雅抬手揭开斗笠。那一瞬,甚至连她都猛吸了一气,好一张夺人心魄的妖媚之脸。那女子一摘掉斗笠,便立刻惊艳了四座,方才还在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汉子,现在突然都停了下来,或接头交耳议论那女子是何方神圣,或色眯眯地盯着人家。再看她的易云先生,居然也对着那个狐媚子点头微笑了一下,好似他们早已相熟一般。 “该死,哪儿来的妖女?”她双手缴着衣襟,愤愤地从嘴里挤出这几个字。 “咦,师妹,你在说谁啊?”二师姐低声好奇地问道,只是对方却没有回她。她转头看见汪嘉柔眼神恶毒地盯着某一处,于是也看向那个方向。这一瞧,她心里就生出一股幸灾乐祸的情绪。 “大师姐,你快看,前面有个绝世大美人儿。”二师姐佯装惊讶地喊道。 “在哪儿呢?”大师姐立马被吊起了兴趣。 “不就在那儿吗?”二师姐伸出微胖的手指,挤眉弄眼地指了个方向。 “呀,果真是有。二师妹,你瞧啊。她不单是美,关键还有股媚儿。长得美貌的女子多了,有风韵的女子也不少,但是若两者都兼具且兼容,那便真的是风情万种,让男人流连忘返了。遇到这样的美人儿,别说是一般的男子,就算是君王,估计也要不早朝呢。”大师姐分析到,末了她嘴角扯上了一丝轻笑,憋了汪嘉柔一眼。汪嘉柔历来喜欢在自己的容貌上对男人下工夫,现在她可算是遇到对手了,以毒攻毒的方法真是大快人心。 她们正聊着,突然听到主位那边传来一阵乒呤乓啷杯碟碎裂的声音,以及男人的 叫骂声。众人纷纷好奇地往那边看去,却见柳墨隐被一个年轻人生生揪住了前襟。那人一脸凶神恶煞,一手拉扯着对方,另一手握拳,眼见着就要狠揍对方一顿。 ☆、第三十二章 柳墨隐冷眼地看着被两个彪形大汉架开的武林盟主之子,他被人钳制着似乎还不罢休,双腿奋力地踢打着空气。 “皓儿,你这是干什么?”柯清皓的大伯柯玄端皱眉问道。 “干什么?你问我干什么,我倒是要问问你想干什么?”柯清皓停下了踢打的动作,转头龇牙咧嘴地对他大伯叫嚷着。 “你!孽障,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柯玄端伸手指向柯清皓,一脸痛心疾首。“先生,你没受伤吧?”骂完柯清皓,他又转过身去询问柳墨隐。 柳墨隐面容冷峻地理了理衣襟,对着柯玄端一摇头。 “我呸!”柯清皓朝地上吐了口口水,叫骂到,“我问你,这畜生有什么资格坐在这里。你是嫌我爹死得还不够惨是吧?” “柯清皓,你修要胡言乱语!”柯玄端被自己的侄儿气得怒发冲冠,浑身都哆嗦着。 “我胡言乱语,还是你老糊涂,亦或是贪生怕死?”柯清皓满脸大义凛然。 “你!”柯玄端这下真的再也忍不下去,冲上去就是给自己的侄儿一个耳光。“啪”的一声,清脆的声音回荡在长廊上。下面的武林人士早就被刚才的打闹吸引了注意力,现在上百双眼睛齐刷刷的看着这一切。 柯清皓奋力地挣脱了护卫的钳制,一擦嘴角,指着柯玄端的鼻子道:“大伯啊大伯,我爹真是白叫了你五十来年大哥。你不能亲手手刃仇人也就罢了,还让仇人来参加我爹的葬礼,还坐在这儿,我问你,你安的是什么心?” 此言一出,原本抱着上堂看大戏的人立马都惊呆了,一个个交头接耳起来。 “哼,你的意思是,易云先生是杀害盟主的凶手?”与柳墨隐坐在同一桌的狂澜刀秋大侠开口了,他早年深受柳墨隐大恩,此刻当然不会袖手旁观。 “除了他,还能有谁?”柯清皓斜眼瞧他,不屑地说道。 “那你可有证据,随便污蔑他人,可不是武林盟主家的做风。”人群中不知道谁这样喊了一句,接着大家都嚷叫到:“对啊,证据呢” “证据?”柯清皓冷笑了一下,强按下心中的熊熊怒火,对着众人鞠了一礼道:“各位武林同人,不才柯清皓待先父谢过各位过去对我们的关照。” “公子严重了。”他这样一番言辞动作,引得下面的一群人都不好意思地回礼,尤其是那些对前武林盟主十分爱戴之人,更是感触良多。 “ 刚才说到证据是吧?”柯清皓环视了一下四周后,说道:“对于近两年来武林中发生的怪事,大家都略有耳闻吧?北武林中许多武功高强的前辈都莫名失踪,而南武林的很多名门正派又被奇怪灭门。”他此话一出,众人又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先父为了此事,可谓是殚精竭虑,用尽一切办法去调查。” “那结果呢?”人群中有人迫不及待地打断他。 “经过多方查证,我们终于知道北武林失踪的人,都跑到南武林去了。”柯清皓一字一句地说道。 “不可能,我师父无缘无故丢下我们跑到南武林去干什么?”又有人嚷道。 “你师父当然不会无缘无故跑到南武林去,他是被人下了药,一种能够操控人心智的药。” “啊?”听到这话,下面立刻炸开了锅。 “先父当日早就做此猜想,故而请了此人来月观峰商议。”柯清皓指着柳墨隐说道。 “可是此人却躲躲闪闪,不愿意和盘托出。先父因此也对他起了疑心,因此命我前去调查了他的身份。”柯清皓接着说。 “盟主怀疑那件事情与易云先生有关?”这次发问的是一位年近古稀的老头子,他拄着拐杖从人群中出来,两旁的人一见到是他,便主动给他让路。 “南前辈。”“南前辈。”长廊上几人皆向他行礼。 “嗯。”南客翁粗略地一回礼。 “确实如此。”柯清皓不卑不亢地说道。 南客翁撸了撸花白的胡须,为难地看了眼柳墨隐,低头道:“那你就继续说下去吧。” “经我多番查证,眼前之人,根本就是个梁国人。”柯清皓指着柳墨隐恶狠狠地道。 柳墨隐听后轻笑一声后反问道:“是又如何?难不成你觉着这就是我杀盟主的原因吗?” 听到柳墨隐承认自己是梁国人后,在场的魏国人又开始纷纷议论起来。 “柳墨隐,你不要再狡辩了。”柯清皓直呼其名道,“我爹当日问你,可曾听说过有哪种药吃了能够迷惑心智,继而为施药者所控制的。你是怎么回的?” “我说没有。”柳墨隐坦诚道。 “哼,你撒谎。其实那种药根本就是你配制的,接着把那配方交给了南武林的一个帮派,是也不是?”柯清皓依旧咄咄逼人。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柳墨隐一甩长袖, 冷笑道。 “狡辩。除了你,天下之大还有谁能够配制出那种邪门的药?”柯清皓质问道。 柳墨隐无奈地一笑,道:“柯公子太看得起在下了。天下之大,能人异士比比皆是,你怎么就知道没有人能够胜我一筹呢?” “你!”柯清皓按照自己是思路,原以为柳墨隐在被他这么一问后,绝对会哑口无言。谁知他却当着天下群雄的面,主动承认自己并非天下第一。 “好,这事你能否认。但是为何我父亲跟你见过一面后,第二日便中毒身亡了?”柯清皓言之凿凿,由于恨意,说话时嘴角都在哆嗦。 “什么?”“中毒?”“见了一面之后就死了?”场上再度热闹起来。原先帮着柳墨隐的人,现在也犹豫不决起来。 “你肯定是怕我父亲识破你的真面目,所以要杀人灭口,是也不是?” “不是。”柳墨隐淡然道。 “你真是无耻,事到如今还要狡辩。”柯清皓极其不屑地望着他,“我父亲生前真诚待人,大公无私。根本没有结下什么仇家,若说动机,只有你有。再说到这手法,也只有你会。” 柳墨隐看着他大义凛然的样子一会儿,料想对方已然认定自己是凶手,再辩解下去只会与描越黑,终是无可奈何地别开了脸。 “说来说去,不还是没有真凭实据?”人群中一个清亮的童稚之音响起。众人皆回头寻找声音的来源,竟是一个头扎黄丝带的小姑娘。只见她步履轻快地走过熙攘的人群,来到长廊之上。 柳墨隐听着那声音,再看苗羽璐于人群中朝自己走来,心中不免有些惊奇。 “你一个乳臭未干的臭丫头,这里还轮不到你插嘴!”柯清皓从头到脚打量了苗羽璐一番,不屑地谩骂道。 “就因为我是个小孩儿,还没学会那套假仁义,假道德,不会趋炎附势,也不怕大人打击报复,与你二位更是毫无怨仇,所以我这个小丫头说的话才不失公允啊。”苗羽璐眨着灵动的眼睛,在众人之间边走边说。 “嗯,有道理。小娃娃,你倒是讲讲,你有什么看法。”南客翁抚了抚他那花白的胡须,低头微笑着望着苗羽璐说道。 武林前辈都这般说了,哪怕某些人心中再是不服,多少也得给他点面子。故而柯清皓吐到嘴边的话,又硬生生给吞了回去。 “依我看嘛,这位柯少爷说了那么多,无非是在陈述自己的疑虑。”对着道 场上的武林众人说完这话,苗羽璐又转头用乌黑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柯清皓道:“确实,从你的推测中似乎种种矛盾都指向易云先生,但这仅仅只是你的一种推测罢了。现在我也可以推测你和易云先生有仇,为了报复他,故意用自己的父亲做文章。” “死丫头,嘴巴放干净一点!”柯清皓伸出手指着苗羽璐威胁道。 苗羽璐充耳不闻地继续道:“况且你并非你父亲,如何知道他到底有没有仇家?你也说了,盟主是见过易云先生之后,第二天才故去的,中间隔了那么长时间,你怎么就能够保证在那以后没有人接触过你父亲?我问你,你可有亲眼看到易云先生杀死盟主?” “我......”柯清皓欲言又止。 “那么,可有搜到易云先生身上携有那种□□?亦或是曾见他使用过这种□□?”沈挽荷再问。 柯清皓双目圆瞪,睚眦尽裂,紧握着拳头,恶狠狠地瞪着苗羽璐,却无论如何都讲不出一句话。 “一无人证,二无物证。光凭着你的推测,就算是闹到公堂之上,我猜想也不能判易云先生有罪吧。” 柳墨隐听到苗羽璐为他做的辩护,心中满是感激。这些话他自然都会讲,甚至还能讲得更为理直气壮,只可惜作为被怀疑的对象,若只是自己为自己辩解,只会说得越多越让人起疑。而苗羽璐的做法,恰到好处的为他解了围。此时,就算众人的疑虑不能完全消除,却也再无人能够有理由留难于他。念及此,他走上前去道:“柯公子,我知你对我疑虑颇深,光凭三言两语必然无法解释清楚。不如这样,我在此多留几日,在这期间,你若真能发现我杀你父亲的证据,我定然束手就擒,任你处置。” “哼,当着天下群雄的面,可是你自己说的,可不要反悔!”柯清皓知自己今日再无对他发难的机会,而对方又退让了一步肯留下来接受调查,于是不得不退而求其次。 “自然。”柳墨隐眉头都不皱一下。 “啊,那这事,就先这样吧,我相信易云先生是无辜的,这当中的误会假以时日定能解除。大家就先回去吃饭吧,招待不周,招待不周啊。”柯玄清此时适当地出来当和事老。 众人听到这话后,皆揣着不一的心情纷纷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小师妹,方才多谢了。”柳墨隐双手相叠微笑着朝苗羽璐正儿八经地鞠了一礼。 苗羽璐抬头挺胸,志得意满地接受了这一礼。接 着又古灵精怪地凑上去说道:“不是说大恩不言谢的吗?下次来我家的时候,多带点好玩的好吃的,这事咋们就扯平了。” 柳墨隐听完她的敲诈勒索,仿佛洞穿她一般地问道:“刚才那话可是你师姐教你的?” “废话,除了我师姐,还能有谁?”苗羽璐心直口快地说。完了,她立刻意识到不对,撅起嘴巴,不悦道:“什么嘛,难道就不能是我自己说的吗?” “说话如此有逻辑,可不是小师妹的风格。”柳墨隐莞尔道。 “你!过河拆桥,狼心狗肺。”苗羽璐板起脸一跺脚,转身不再看他。 “哎,小师妹误会了,我是说你天真浪漫,活泼机敏。这样一板一眼的话,自然与你的脾气不符。”柳墨隐笑着纠正道。 苗羽璐瞟了他一眼,想了一下,才渐渐消气。 “好吧,算我误会你好了。反正你现在也安全了,我就回去了。我们桌那个大叔贼能吃,再不回去,本姑奶奶骨头都没得啃了。”还不等说完,苗羽璐已经转了个身,脚底抹油开溜了。 柳墨隐正待再细问一下她,哪里还能拦住。 苗羽璐满面春光地回到了自己那桌,一见沈挽荷便邀功道:“幸不辱命,有啥奖赏不?” 沈挽荷微笑着看着她,正要回话,苗羽璐便已经接到了司空霏雅的一记爆栗。 “让你办点小事就邀功,越来越不像话了。” “什么嘛,人家刚才可是冒着生命危险舌战群雄好不好?看在我这么卖命的份上,帮我把盟主家的厨子挖走吧。”苗羽璐一手摸着头,依旧不甘心地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沈挽荷无可奈何地望着她摇了摇头,接着又对司空霏雅道:“想不到事情居然是这样。” “嗯,我也没料到,不过易云先生绝对不会是杀盟主的凶手。”司空霏雅斩钉截铁地说。 “我琢磨着,应该也不是。”沈挽荷复议,“我始终觉得这次的事跟当年师父的死有关。跟我上个月被追杀,也有关。只是现在信息不足,做再多的猜测也是枉然,还是继续耐心等待吧。” 司空霏雅听后点了下头。 ☆、第三十三章 入夜,星汉灿烂,万籁俱静。 从远处望去,星月下的泰山仿若被罩上了一层银色的外衫。 岱宗堂位于凌汉峰之上,岱宗堂之后,是同辉堂,为讲业授课之地,而同辉堂之后则是原盟主和派中长老的主卧室。主卧之侧,又分立东西两厢,今日受邀而来的武林人士大半休憩在此处。 时至亥时,众人已纷纷开始就寝。沈挽荷与苗羽璐也在一间厢房中安顿了下来,至于司空霏雅凭着媚然一笑,让管事的给她安排了一个单间。 此时沈挽荷和衣躺卧在床上,手里端着一本闲书,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苗羽璐则是歪坐在凳子上,一只脚挂着,一只脚搁在凳沿,脑瓜子凑在桌边。而桌上则是摆着几块样式各异的松糕,松糕底下垫着一张油纸,正是她下午去厨房搜刮来的战利品。 只见苗羽璐伸出手,将松糕一块一块地排列整齐,接着拿起其中一块放到嘴边,轻咬一口,小脸上顿时露出满足的表情。 沈挽荷抬头朝她那边瞧了一眼,见对方将一块松糕咬掉一小瓣,接着又放回原处,然后又拿起另外一块儿,照样咬一口,继续放回去。 “小师妹,你在做什么?”沈挽荷放下手中的书,微蹙着眉,不解道。 苗羽璐闻声转过头,边嚼着嘴里的食物,边含糊不清地回:“吃好东西啊。” “哪有你这般吃的,吃一半还放回去。”沈挽荷脸上露出嫌弃的表情。 “哦,你说这个啊。”苗羽璐吞下嘴里的东西,拿着大半个松饼,得意洋洋道,“师姐你是不知道,这可是人家想了好久才想出来的绝招。以前人家的零嘴总是被偷吃,怎么藏都没用。后来我就想到了这个办法,先做一个印记,标注归属权,这样就没人要吃了。” 沈挽荷听明白后顿觉眼前的世界一片漆黑,万分地后悔自己问了这个问题。 “呀,遭了!”苗羽璐一惊一乍地叫道。 “怎么了?”沈挽荷迅速从床上下来。 “师姐,对不起,我一不留神全给咬了,一个都没给你留。”苗羽璐哭丧着脸,老实交代道。 沈挽荷原以为对方要说什么重要之事,结果却听到了如此啼笑皆非的答案,只能无奈道,“吃了便吃了,几块松糕而已。” “可是,这个松糕真的特别独特。要不这样,明天我们再去趟厨房,说服厨子再多做一些.......”苗羽璐建议道。 沈挽荷愈来愈有听不下去感觉,顿时打断道:“明日武林大会,恐有事非发生。你须得寸步不离地跟着我,不准自作主张,莫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至于厨房,也不准再去,免得惹出不必要的麻烦。你可听仔细了?” 沈挽荷难得端起师姐的架子,一板一眼地训诫苗羽璐。苗羽璐平日里大大咧咧,不拘一格,却绝非是那胡作非为无法无天之人。该懂的道理,该守的原则她其实一样没落下,加上她聪慧机智懂得变通,在很多问题上她甚至看得比别人更为深远。而今她见沈挽荷如此郑重其事地跟她讲话,立马放下手中的松糕,认真地回道:“师姐,你放心吧,我记下了,明天我绝对不乱跑。你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你让我干嘛,我就干嘛。” “嗯。”沈挽荷满意地点了点头,走过去在她面前坐下。 “夜深了,你还是将这些东西收起来改日再吃吧。大晚上吃那么多糕点,容易腹胀。” “哦。”闻言苗羽璐用油纸裹好桌上的松糕,拿起来放到床边的柜子里。 “弄好之后我们差不多也该洗一洗安歇了。”沈挽荷继续唠叨道。 “好呀。我这就去打洗脸水。”苗羽璐回过头来,朝着放铜盆的架子走去。走到一半,却被沈挽荷一把截住。 “嘘。”沈挽荷扯着苗羽璐的衣襟,俯下身子靠近她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怎么了?”苗羽璐被她的动作弄得莫名其妙的,压低声音问道。 “你呆在这儿,别做声。”沈挽荷脸色凝重地叮嘱道。完了,她转身到桌边,缓缓抽出放在桌上的佩剑,接着她吹熄灯火,又翻身至门口,半蹲着轻轻地打开门闩。 但闻“砰”地一声,她已破门而出,于空中几个翻飞回旋后在门口的一颗大树边落下。许是这连番的动作惊了原本在树上栖息的鸟儿,随着她的落地它们皆飞扑着离开枝头俯冲向明月。一时间,“噼噼啪啪”的振翅声加上树叶摩挲之声弄得院子里热闹非凡。 沈挽荷绕着大树环顾了一周,见左邻右舍皆已熄灯,四下确是空旷无人。怎么回事,方才她分明听到门外有人,为何出来后却不见人影。自己应该不至于听错,可若真有人,那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离去得无声无息,此人的轻功该是如何的出神入化。 沈挽荷懊恼地站了一会儿,见苗羽璐慌慌张张地从里屋走出来。 “师姐,师姐。发生什么事了?”苗羽璐跑到沈挽 荷面前问道。 沈挽荷定了定神,叹了口气道:“没什么,我们回去吧。”说完,已不顾苗羽璐转身离去。 “喂。”苗羽璐欲拦住她问个究竟,怎奈对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完全没顾上她。 苗羽璐东张西望了一番,也终究是没看出个所以然来。门外除了田鸡布谷鸟的叫声外,可谓是安静异常。她小站了一会儿,也觉无趣便转个身回屋了。 东厢的上房坐落于密林之南,厢房不远处有一泓瀑布,若是开着门窗,那轰隆的水声夹着林间的鸟兽声便会时不时地传到厢房之内。这几间屋子依山傍水,俯瞰泰山奇景,幽静中蕴含着盎然生机,乃招待贵客所用。 此时,厢房最东面的一间房门被人推开,星月之光立即充盈内室。 柳墨隐反手关上门,借着天窗上微弱的光芒踱步到洗漱台前。他拿起架子旁的铜壶将里面剩余的水全部倒入盆中,接着发泄般地用手将水不停地扑到脸上。 榻上之人受到水声的侵扰从梦中醒来,不安地翻了个身,然后用手揉了揉眼睛。 “师父?”秋童疑惑地唤了一声。 “嗯。”柳墨隐闻声停下洗脸的动作,拿了块干布擦拭。 “你在做什么?”秋童不解地问道。 “洗脸。”柳墨隐简短地回。 “洗脸?”秋童坐起身子,用手挠了挠头道,“您今晚不洗过脸了吗?” “洗过了,为师再洗一次,有何不妥吗?”柳墨隐说话时,从天窗上泄下的光束罩于他周身。他语调和缓,面无怒色,但秋童却分明感觉到了他身上有一股煞气。秋童很少见到这样的师父,月光中柳墨隐白色的袍子,冷峻的脸庞都显得如此生硬,而浑身上下透着的则是股黑云摧城般的压迫感。 “哦.......”秋童畏惧地缩了缩脖子,小声应道,然后拉着被子躺下了。师父肯定是在为白天的事情在生气,也难怪他这样,那个什么盟主公子实在是欺人太甚,他当时若是在场,绝不让别人这么欺负师父。秋童躺在床上,如此想到。 柳墨隐在洗漱台前僵立良久后,心情才稍稍有些平复。他感慨万分地叹了口气,接着抬足缓步到窗边,伸出手推开窗。 这间屋子是厢房中最东面的一间,屋子再往东便是悬崖,而悬崖的东北处则是大瀑布的所在。故而从观景的角度看,此屋乃是最佳之地。 柳墨隐在窗前 负手而立,安静地望着夜空下的山林草木。现下万籁俱静,故而远处大瀑布所发出的水声格外清晰,那轰轰的声音仿佛从自己的血管中发出般让人震颤。 柳墨隐静静望着亿万水珠蕴含着月华倾斜而下,心中的烦闷似乎稍微减轻了一些。 近来怎会如此的心烦意乱,尤数今日,情绪换了不下千万种。再这样下去,他怕是要得癔症了。他担忧自己不但控制不住心中肆意膨胀的情绪,假以时日甚至会开始管不住自己的行为做出蠢事。不,不对,说到蠢事,其实早就已经做过了。念及此,柳墨隐失望地闭上眼,对自己的自控力彻底心灰意冷。他自以为是个磊落之人,断想不到有朝一日,也会行那般见不得光之事。且现在乃是武林风起云涌之际,自己又深陷谋害盟主的风波,还真是佩服自己能将这些事都抛诸脑外,为一些不相干的人与事饮食无味,心绪不宁。 柳墨隐在窗口立了良久,终是沉沉地吁了一口气,然后关上窗户走到床上和衣躺下。 此时,洛阳城太尉府。 今日乃邓太尉六十大寿,府内一早的张灯结彩,到了中午已是宾朋满座。整整一天,前来拜寿,拍马之人络绎不绝。偌大一间府库竟放不下一半的贺礼,底下的人愁了半天,最后才在管家的安排下重新搁置妥当。 如今戌时已过,宴会场依然是觥筹交错,人声鼎沸。那舞台之上,一应青葱水灵的二八女子扭着水蛇腰,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趋势。 “天保定尔,以莫不兴。如山如皋,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诗经中祝寿的旧词配着新编的曲调穿过长长的水榭,飘到顾沾卿耳中。他赔笑了一整天,方才好不容易找了个由头才从酒桌上抽身。他冷着脸面朝一片池塘,单手扶着石砌栏杆。晚风微微吹起他的发带,灯火阑珊下形单影只的他倍显落寞。 “顾大人新婚燕尔,怎么不陪着夫人?”背后突然传来一个男声,声音中满是嘲弄。顾沾卿厌恶地皱了皱眉,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接着转过身直视对方。 “王爷。”他缓缓垂下眼睑,掩去眼神中的凌厉。“王爷怎么也不多陪陪太尉大人?”顾沾卿不答反问,言语间也带上了丝嘲讽。 “哈哈哈。”京兆王伸出食指,带着一身酒气指着顾沾卿大笑了几声,“顾大人不关心娘子,倒总是将一颗心挂在自己岳父身上,真乃奇葩也。” 顾沾卿别开头,一双如碧潭般深沉的眼眸定定地看向水面。 “倒是下官的不是,为人夫却疏忽大意,对拙荆的关心竟不及王爷。”顾沾卿波澜不惊地说着讥讽的话。他心里装满了对靖王的愤恨,对自己的愤恨。可惜对方偏偏专拣他的痛处讲,此刻他若不是披着一身官皮,他若只是个寻常百姓,他还需如此隐忍吗?不,他不会,午夜梦回,每每出现沈挽荷的身影,行住坐卧,脑中偶然闪过沈挽荷的眼神,他都恨不得将一万把匕首插到靖王身上,接着再插回到自己身上。 “哼哼,顾大人说笑了。”京兆王哼笑了几声,话锋一转道:“其实你我同殿为臣,大家相互关心总比相互掣肘要强。顾大人是个明白人,这层意思你总不会想不明白吧?” 顾沾卿背对着他扯了个阴冷的笑容,暗中将对方抛出的虚假善意嘲讽了个遍。他嘴上依旧用平淡的语调说道:“下官只愿做好自己分内之事,不知王爷所谓的掣肘是何意。我离席太久,有人怕是要不满,就先告辞了。” “夜路不好走,顾大人可要睁大眼睛瞧仔细了。”京兆王没好气地提醒。他早知顾沾卿是个顽固之人,如此的不识抬举也在常理之中。只是他有的是时间耐心,从顾沾卿奉旨成婚一事可以看出,他也并非是宁折不屈的蠢材。他深信假以时日,此人定能为己所用。 ☆、第三十四章 农历七月十二,处暑。 此日天气异常炎热,天还未大亮,泰山上的武林人士便已开始起床洗漱,一干仆役随从更是三更便起来准备早饭,布置会场。 此日对于北武林来说乃是十九年来最重要的一日,盟主推举之日。 为了参加此次盛会,数以百计的人不远千里而来,从昨日开始山上山下的客栈民宿已全部人满为患,较之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鸡鸣之后不久,各路英雄豪杰开始陆续赶往凌汉峰上的道场,那里早已搭建起比武所用的擂台以及摆好供各位掌门人休息的桌椅板凳。 沈挽荷一行人也是早早地到了广场,站在一处阴凉之地等着大会的开始。 辰时三刻,两个赤膊上身的彪形大汉拿着鼓槌敲响了广场南面的大鼓,原本喧哗吵闹私下议论的人们开始安静下来,齐齐望向会场上的高台。 在震天的鼓声中被尊为江湖野老的南客翁拄着拐杖走上高台。 “各位,各位武林豪侠,感激各位不远千里而来。众所周知,柯盟主不幸亡故,我辈中人无不痛心疾首哀叹惋惜。柯盟主仙去导致群龙无首,武林中大小事务无人料理。你我遂于今日集会于此,重新推举下一位盟主,万望新盟主能够领袖群雄,维持武林秩序,为众人谋得福祉。”南客瓮虽已老迈,但音如洪钟,对于他的宣讲在场之人皆听得清清楚楚。 “承蒙诸位英雄不弃,老朽有幸来主持这次盛典,定当竭尽全力,公正公平。接下来就由我来为大家讲一讲此次比试的规则。” “好,好,好......”场下之人听及此皆高声应和起来。 南客瓮面带微笑,伸起手做了个让大家息声的动作。 “由长老会一致决定,本次比试的参赛者由北武林各大门派根据德行,文采,武艺推举而出。我北武林总共有三□□门派,每个门派仅限一个名额。比试分为文试和武试,采用计分制,最后得分最高者便是我们的新盟主。今日上午,我们将......” “慢着。”人群中突然一声长啸,接着一个身着黑色长衫之人纵身越过众人头顶,在南客瓮旁边稳稳落地。 南客瓮突然间被人无礼打断,脸上闪过一丝惊异,然他毕竟是经历过无数风浪的老者,旋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样子。 “刘帮主,不知您有何见教?”南客瓮悠然转身,对着高台上那位本不应该存在的人挤了丝微笑。 海净帮帮主刘行厉清了清嗓子,用眼角斜了一眼南客瓮,冷笑一声道:“南老前辈,刘某是个粗人,不会罗里吧嗦那一套,我是有什么便说什么。” 南客瓮脸上虽扯着笑容,语气却十分淡然:“有什么话,刘帮主但说无妨。” 刘行厉听及此紧绷着的脸才稍稍有些放缓,他高声道:“南前辈刚说的话,有些地方刘某不是很明白,还望南前辈给解说一下。” “刘帮主不知是哪里没有听明白,尽管告诉老朽,老朽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完,南客瓮对着刘行厉和武林群雄做了个揖。 “好说。”刘行厉还礼道,“南前辈我们这可是选武林盟主,我没弄错吧。” “那是自然。”南客瓮面色不改道。 “那既然是选盟主,为何要文试,又不是考状元。再说了三□□门派有大有小,凭什么每个门派都只有一个名额,大伙说是不是?”刘行厉扯开大嗓门,目光炯炯地道。 “呵呵,这个......”南客瓮正待解释,人群中却突然传出一阵爽朗的女子笑声生生将他打断。 “刘掌门,此言差矣。武林盟主担的是调停争斗,统揽武林大小事物,引领武林走向的责任。光有一身武艺,却无丝毫纵横之术,那又如何使得,总不能让一个目不识丁之人来当此重任吧?”说话的正是站于人群最前面的涟衣门门主季琴,她说话铿锵有力,咬文嚼字,立即就讲得刘行厉脑门子冒汗。刘行厉文化程度不高,这并非什么秘密。季琴这般说却也不是为了故意中伤他,只是武林盟主这个肥差在场之人有多少是真正不觊觎的,别说是像季琴这样的一门之主,就算是门下的一干众小弟子以及那些不属于名门正派的游散之人也都对此虎视眈眈。季琴乃一介女流,武功不弱却也决不是第一高手,若只是比武自然没有胜算,可若是加上文试就不好说了,她乃是武林中公认的才女,说不准还真有机会能坐上宝座。 “不过有一件事情刘掌门还是说的不错的,这三□□门派大小不一,每个门派只给一个名额似乎怎么都说不通吧?像我们这样的大派,就不能通融一下多给几个吗?”季琴继续为自己门派争取利益。 “去,反正武林盟主只有一个,你要那么多参选名额做什么。有一个就不错了,哪像我们这些小门派出来的人,连个机会都不给,弄得我们这些人好像不是武林中人一般。”站在季琴旁边的一个年轻人嚷嚷到。 “对, 凭什么只给三□□门派机会,我们这些小门小派也要名额。”人群中又有人不满地大声叫嚷到。 “什么大门派小门派的,武林盟主应该人人皆可参选。长老会岂可差别对待,这是歧视,我们不服。像秋大侠这样的,文武双全,足可担当武林盟主,难道他也没资格参选吗?”又有人用着内力大叫到。话说狂澜刀秋大侠自学成才,按照长老会制定的规则,还真没有参选的资格。 此话一出,无疑是在油锅上点燃了一丝火星,瞬间引起一片大火。场面一度混乱起来,人们起初只是争吵,渐渐地开始相互骂娘,到最后终于忍不住拳打脚踢起来。从高台望去,底下简直是惨不忍睹。正当事态往不可收拾的地步逐渐迈进之际,一个人越过高台,夺过壮汉手中的鼓槌,再次敲响大鼓。 大鼓厚重而高亢的声音慢慢地吸引了场下之人的注意力,原本还嘈杂混乱不堪的人群,一时间变得鸦雀无声。敲鼓之人乃是前武林盟主的兄长,长老会五长老之一的柯玄端。 “各位,请听我一言。”柯玄清负手立于大鼓之上,对着众人扬声道,“长老会制定的规则乃是参考前辈的经验,并兼顾现有的武林形式所做的最佳方案。当时众长老在讨论时更多的考虑了武林的千秋万代,想选一个对武林发展最有利的盟主,可能确实稍微漏算了公平这一点。” 此言一出,场上再度响起了嗡嗡的议论之声。 “不过请各路豪侠放心,你们的意见我们现在收到了。经过刚才的讨论,长老会决定重新制定一次规则,新的规则将会在下午公布。还请各位先回去,下午再来。玄端在此告谢了。”说完柯玄端朝着底下的人郑重地一抱拳。 “混蛋,亏人家一大早起来,结果白忙活一场。”站在树荫底下的苗羽璐皱着眉头用手掸了一下树叶,以宣泄心中的不满。 “行了小师妹,我们回去了。”沈挽荷搭着苗羽璐的肩膀,不悲不喜地说道。 “是啊,赶紧回去补个觉。”司空霏雅伸了个懒腰,率先往广场外走去。 “沈师姐,当武林盟主有那么好吗?”苗羽璐扯下沈挽荷的手,拉着她走。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武林盟主,手握大权,受万人尊崇,还能为自己和自己的门派带来想不到的财富与名望,试问有几人不心动?”沈挽荷回得理所当然。 “这样啊。”苗羽璐转了转大眼睛,又问道:“那.......那个什么 长老会是什么玩意?看着好像很神气的样子。” 沈挽荷转头对着苗羽璐轻笑了一下,道:“长老会由江湖上五位最德高望重的老前辈所组成,武林盟主在位期间负责辅佐盟主职责,武林盟主空缺之时,则代行盟主发号施令。” “哇,这么厉害啊。”苗羽璐惊叹道。 “何止如此,许多关系到武林的重大决策,政令的发布都需要通过长老会。就如这次盟主推举大会,从大会的安排,到一应制度规则皆由长老会全权负责。”沈挽荷解释道。 “真威风,等我老了,也混个长老当当。”苗羽璐咬着手指,眼神狡黠地说道。 沈挽荷见此撤嘴一笑,睨了眼苗羽璐,调侃道:“是么,我还以为你现在就想当盟主呢。” 苗羽璐摸了摸鼻子,扭扭捏捏地说:“沈师姐,你就不能不那么了解我么?” “你还是省省心吧,别净惹麻烦,武林盟主岂是那么好当的。今日下午,必定是争斗不休,我们且在远处观望就好。”沈挽荷叮嘱道。 “光看着那多没意思啊,结果不重要,重在参与么。师姐,你说是不是。哎,师姐,你别走那么快啊,等等我。”烈日下,苗羽璐一蹦一跳地追赶着沈挽荷远去的身影。 南客瓮一动不动地看着广场上的人群逐渐地疏散,末了,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是怎么想的?”南客瓮面朝着广场,对着空气冷冷地说道。 “哼哼,这个您还不明白吗?”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南客瓮背后的柯玄端撸了撸花白的长须,若有所指地说道。 “你的意思,我还真不明白。”南客瓮丝毫不客气地指出。 “哈哈,那咋们边走边说,我慢慢给您解释,段长老他们都在那儿呢。”柯玄端做了个请的姿势。 “嗯。”南客瓮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抬足走在柯玄端之前。 两人一起来到一个临时搭建起了的凉棚之中,里面早就坐了三位长者,一见到他们过去,即刻站了起来作揖打招呼。 “南长老,柯长老。” “孟长老,段长老,吴长老。”南客瓮与柯玄端二人也纷纷回礼。 “各位请坐。”南客瓮做了个请的姿势,自己也坐了下来。 所有的人都入座后,南客瓮首先发话道:“不知诸位长老为何说改就改,那么轻易地推翻原定的规则,岂不是叫人耻笑? ”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皆面面相觑。 “南长老,我方才不是说过了么。老夫也是万不得已而为之,刚才的情形,若是不那样做,场面必定是一发不可收拾。”柯玄端无奈地道 “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难不成真的要把原定的规则改掉吗?”南客瓮语气中满是不情愿。 “现在是骑虎难下,也只能稍作改动了。”段长老用指头敲着桌面。 “这如何使得。”南客瓮断然反对道。 “南长老,你且稍安勿躁,请听我慢慢解释。其实他们说的也不无道理,我们应该给每个人同等机会才对。否则定有人不服,若是有人说我们偏袒大门派欺辱小门派,那我们就是有理也说不清了。到时候那群人再聚众闹起来,武林还如何能够安宁。”柯玄端耐心地解释道。 “你说的我岂能不知,但是自古以来武林盟主皆出自名门正派。这里的原由我不讲各位也必定了然于胸吧。小门小派,如何能够担负起统领整个武林的责任呢。武林盟主看着是一个人,其实若是没有底下一群人的支持与协助,没有一定的财力物力,根本就成不了气候。”南客瓮反驳道。 “南长老所言极是,只是事物有两面,我们不妨从另一面去看待这事。”柯玄端悠悠道。 “柯长老何意?”南客瓮不解。 柯玄端似有深意地看了一眼众人,再道:“方才南长老说我们不能选一个毫无背景的人当盟主,其实不然。南长老忘了,盟主就算没有门徒,没有师长师兄弟,也永远不可能是一个人。”说及此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留待众人思考,“他还有,我们。” 在场之人皆是在刀锋上舔过血,在阴谋阳谋中摸滚打爬出来的,柯玄端的话只说了三分,他们就已然听出了十分。盟主若系出名门,对武林自然是好事,可从另一方面说盟主日后所依仗的所重用的必然是自己门下之人,如此一来,长老会的权利将会被大大削弱。反之,盟主若底下没人那就会被迫受制于长老会,等于盟主的权利下放到了他们几人手中,对此长老会众人自然是喜闻乐见。 “故而,只要我们尽心尽力辅佐盟主,各位长老还怕盟主统领不了武林吗?”柯玄端眉角带笑继续游说。 “嗯,柯长老所言甚是。”段长老附和道。 “有理,有理。”吴长老与孟长老相视一眼后,也赞同。 南客瓮知在场中人除自己外已全部被柯 玄端说服,加上若固执己见确实可能会引起混乱,只能妥协道:“既然各位长老都同意了,那老朽也就不再坚持了。为今之计,我们得赶紧想一套新的比试规则,下午以派用场。” “嗯,新的规则务必要做到公正公平。”段长老道。 “除此以外,我倒是觉得没必要进行文试,毕竟是武林盟主,武林中多得是没有饱读诗书却武艺高强之辈,这批人可不好得罪。”吴长老补充道。 “这个我赞成,对此我们不妨降低一些标准。”孟长老道。 ☆、第三十五章 时至正午,阳光更烈,方才空旷的广场,如今再次人满为患。 “大家请安静。”出来宣讲的依然是南客瓮,“根据诸位侠客上午所提出的意见,长老会决定革除旧弊,推陈出新,经过商议已将参选武林盟主的规则进行了已下修改。第一,打破格局,为了尽全力做到公平与公正,所有的武林人士皆可参选。” 此言一出,底下立马传出一片欢呼叫好之声。 “第二,取消文试。不过武林盟主乃执掌乾坤之人,还是需要一定的文化基础的,否则不足以处理政要运筹帷幄。因此,长老会一致决定,参赛者必须要能够识文断字。” “这倒是也合情合理,大伙说是不是?”出来说话的是上午一致反对文试的刘行厉。 “是。”“不错,这还说得过去。”又是一阵赞同之声。听及此,站在高台旁的几位长老皆暗暗擦了一把汗。 “接下来,老朽要讲的是大家最关注的比武。由于每个人都有资格,而在场的人又过多,若是每人都参与比试,想必要耗费不少时日。因此为了节省时间以及人力物力,在比武之前,我们决定设立一个初试,只有通过初试的人,才能获得比武的资格。” “不知这初试比的是什么?”有人如此大声问道。 “这初试么,无非就是一个门槛。但凡能够一掌震碎大石之人,就算通过。”说完就有一群人将几块形状大小相差无几的石头抬到高台之上,以供众人参考。 “哇,南长老,你这门槛可不低啊。”一个站在前排穿短打的大汉嚷嚷道。 “是啊,这样一来可是刷下了一大批人。”另一个大汉说道。 “各位,武林盟主只有一位。比武无非是要比出最强者,为了减少不必要的打斗,老朽只能想出这个办法了。各位英雄,但凡有意逐鹿者,皆可一试。通过初试的,才有资格站上擂台,向场上之人发起挑战。能够站到最后而无人再敢挑战的,便是我们的新盟主。” 宣讲完毕后,有三分之一的人参加了初试。初试耗时一个时辰,然则通过的也不过百八十人。这百八十人中多的是各门各派的掌门人,当然也有不少武林后起之秀。武林大会数年乃至数十年一遇,其实这群人里面,并非所有人都要争盟主,尤其是那批年轻人,除了争夺盟主外,他们更多的是为了在天下英雄武林长老面前露个脸。故而这次武林大会,有不少掌门人带着自己的得意门生前来参加。 初试之后,就是万众瞩目的比武,擂台设在广场的中央,五日前便已搭建完毕。在南客瓮的带领下,众位参选者将擂台团团围住。 “师姐,这里离好远,看不清,我们过去吧。”苗羽璐在尝试完各种垫脚以及跳跃后终于发现自己的身高在眼下的环境中乃是致命伤。 “人如此之多,挤过去恐怕没那么容易。”沈挽荷望了眼人山人海的道场,再低头看向苗羽璐。 “哎呀,好师姐,人家为了你都答应没去参加比武了,损失那么大。你怎么能忍心让我连热闹都没得看。”苗羽璐眨着无辜的大眼扯着沈挽荷的衣袖撒娇道。 “要去你们去,我可不去。”站在二人身后的司空霏雅用丝帕优雅地拭了把汗,接着嫌弃地用眼瞄了眼旁边正汗流浃背浑身散发着臭气的大汉。 正当她们交谈之际,广场上的鼓又响了起来,长老柯玄端也站到了擂台之上,比武即将开始。 “小师妹你......”沈挽荷正待跟苗羽璐说话,她看了眼方才苗羽璐所立的地方,却哪里还有人影? “小师妹!”沈挽荷慌张地大喊了一声,然则她的声音完全湮没在广场上的喧哗之音中。 沈挽荷忧心忡忡地看了眼广场方向,却只见着一片呐喊的壮汉。 “司空师姐。”沈挽荷转身与司空霏雅面面相觑。 “这个惹事精,定是怕我们不让她去,自个儿跑掉了。”司空霏雅一手掀了斗笠,用手中的斗笠扇起了风,似是被苗羽璐气得不轻。 “我去找她。”沈挽荷当机立断,转身推开人群,艰难地往擂台方向挤去。 苗羽璐凭借着身材娇小的优势,矫健地穿梭于形色各异的大腿之间。千辛万苦出来一趟,若是连热闹都没凑,那就不是她了。怪就怪人太多,这黑压压的一片片,光是各个门派拿着的旗帜,就是遮天蔽日。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到擂台之前,当她能够清楚地看到擂台上比武之人的面孔时比试已经进入第二场。幸好为了比试的顺利进行,擂台周围做了相应的人员清扫,故而在靠近擂台的地方,反而不似远处那般拥挤。在最靠近擂台的空地上,还摆放着几张桌子和太师椅,几位长老和掌门人正四平八稳地坐在上面。苗羽璐凭借着厚脸皮,硬是挤到了最前面。周围的人由于全神贯注于台上的比武,倒是没人注意到她。 苗羽璐瞄着身子随意溜达了一圈,才发现自己的气场似乎跟这块地方有些格格不入。她 咬着唇思忖了片刻,突然灵机一动。只见她缓慢地移动到一面旗帜旁边,将手放到上面巧妙地伪装成了执旗的小童子。 还未待她站正,突然听得“碰”的一声,眼前落下一个物体。她往后退了几步,再定睛一看,却原来是台上比武之人被踢了下来。那人捂着胸口,痛苦地哀嚎,眨眼间功夫就被人给抬走了。 这场刚完结,台上立即又有新人跳上去。在经过简单的寒暄之后,两位参赛者开打起来。 “好。”苗羽璐终于能仔细地看到场上的情况,一时间打了鸡血一般,又是叫好又是握拳给看得顺眼的参选者打气。 正兴奋着,突然有一只手搭上苗羽璐的肩膀。她先是惊颤地打了一个激灵,以为自己的把戏被人戳穿了,再忐忑不安地回头看个究竟。 “咦,是你。”苗羽璐脸上的表情在看到来人后即刻像几十朵太阳花开放般绚烂,连说话的语气都明快不少。 金色的阳光下,柳墨隐天青色的儒衫透着一层光晕。 “想不到易云先生也会来凑热闹。”苗羽璐开心地将手负到身后,满脸狡黠。 柳墨隐眉眼尽舒地朝她一笑,俯下身子逗她:“这该如何是好,跟你呆的时间太久,怕是被你传染了。” 苗羽璐眨巴了一下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他。认识那么久,她从来没见此人这么笑过,那笑容仿若苍穹上游荡的流云般写意,仿若碧潭上倒映着的明月般皓洁。在柳墨隐之前,她从未知道,原来人除了假笑大笑傻笑外,还能这般笑。苗羽璐看得都有些痴傻,负在背后的手不安地搓了搓,竟忘了去接对方的话。 柳墨隐环顾了一下四周,才缓缓敛了笑容,问道:“你怎得只有一个人?” “呃......”苗羽璐被戳到脊梁骨,更为不安地搓着手。 “该不会又是自己偷跑出来的吧?”柳墨隐故意板起脸,试探地问。 苗羽璐老实地“嗯”了一声,憋屈道:“恭喜你,除了沈师姐外,你现在恐怕是天下间最了解我的人了。” 苗羽璐看到柳墨隐在自己承认一个人跑出来后,脸上似有一瞬的失落。也不知今日是她没睡醒,还是易云先生吃错了药,这人什么时候脸上有如此丰富而深刻的表情了? 苗羽璐正为这个事情纠结不已,耳边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小师妹!” 苗羽璐赶忙望向声源的方 向,谁知屁股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瞬间她就明白过来,他们天鹰阁镇阁宝剑长汝剑的剑鞘已然与她的屁股做了亲密接触。 苗羽璐一个激灵,顾不得开花的屁股,慌张地跑到柳墨隐身后躲好。 “师姐,我再也不敢了。” 来人自然是沈挽荷,烈日下一路找来,她脸上已泛起一层薄汗。 “出来。”沈挽荷横眉冷眼,胸中怒意翻涌。 苗羽璐哆哆嗦嗦地打算挪出来,却被柳墨隐一把扯住。她惊讶地抬头望了眼柳墨隐,却见他眼角眉梢全是难以掩饰的愉悦。 “沈姑娘别来无恙?”,柳墨隐微笑着问候道。 “柳大夫,不知你也在此处,多有得罪。”沈挽荷收拾好情绪,艰难地挤了个笑容以示礼貌。 柳墨隐摇了摇头,也不急于问沈挽荷为何也会在此且成了苗羽璐的师姐,他只是随口扯了个话题道:“我方才见小师妹呆立于此,因此过来打个招呼。” “喂,说谁呆呢。”苗羽璐被这样形容显然是万分不乐意的。 “哦,对不住,我说错话了。那要不,机灵聪明的小师妹,赶紧跟你师姐回去吧。”柳墨隐挑眉道。 苗羽璐一听这话立马慌了脚,即刻改口道:“呃,那啥。其实,我有时候确实挺呆的,您说的一点没错。而且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们,人家其实.......哈哈,一直有羊癫疯,时好时坏的。” 柳墨隐听及此险些笑出声,而沈挽荷则是脸上暗暗发青。 “那个,慈悲的神医啊,赶紧救救我吧,在我的病没有痊愈之前万望您能够不计前嫌收留我,可千万不能抛弃我啊。”说着拽了拽柳墨隐的袍子,装出可怜巴巴的样子。 柳墨隐但笑不语,只是伸出手拍了一下她的后脑勺,苗羽璐吃痛缩脖子。 “好了,小师妹,别闹了。只要从现在开始你能够保证不惹事,我就忘了你刚才犯的错。”沈挽荷实在不愿她再在外人面前胡言乱语,只能无奈地妥协。 “我发誓。”苗羽璐一听,眼睛立马一亮,接着举起三根手指发誓,最后活蹦乱跳地投奔敌营去了。 “先生,这就是我上次跟你提起的,说我像猴子的那位师姐。”苗羽璐伸手指着沈挽荷,隆重介绍道。“不过看起来,你们好像认识啊?”苗羽璐将视线徘徊在他们两人之间。 “嗯,柳大夫曾经替我一位朋友瞧过 病。”沈挽荷摸着苗羽璐的头,语气平平地说道。 柳墨隐听及此,眼底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只是转瞬间,他便收回了视线,用点头微笑朝苗羽璐示意。 他们这边聊得起劲,台上的参选者也没闲着。刀光剑影中,又有一位选手淘汰。 一声志得意满的“承让”吸引了苗羽璐,她抬头一看,胸中的瞬间怒火熊熊燃烧起来。 擂台之上,一位紫衣女子神情桀骜,执剑而立。 “怎么是她”苗羽璐龇牙咧嘴,捏紧拳头,愤懑地问道。 沈挽荷看了,也皱起眉头。 “不知还有哪位英雄,想要指点小女子一二。”汪嘉柔声音柔媚欲滴,礼数做得极为周全。在场众人中,高手不等到最后必定是不愿上场的,而同辈中男子无不对她产生怜香惜玉之情,想日后有个发展机会,所以不愿开罪了她留下坏印象。女子则人数不多,现有的那几位多少对她有些了解,故而不屑与她交手。 如此一来,她接连问了三次可有人跟她打,底下却依然没动静。 苗羽璐在台下看着她做作嚣张的样子,拳头越握越紧。 正当汪嘉柔一连问了五次,长老们都开始面面相觑之时,苗羽璐终于忍不住。她足下一点,运起轻功,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已转瞬间飞渡到擂台之上。 “苗羽璐,你要做什么?”沈挽荷高声直呼其名,声音中充斥着惊异与愤怒。 ☆、第三十六章 苗羽璐还未在高台上站稳,藏在袖子中的武器已经如灵蛇般朝对手飞快攻去。那是两截长达数米的缎带,缎带的末尾各缠着一把银色的箭矢状兵器。 如此突发状况,却是汪嘉柔始料不及的,她惊慌失措地举起手中的佩剑阻挡。只听“叮”地一声,苗羽璐的兵器在撞上对方的剑鞘后,拐了个方向直直没入擂台的某个木桩上。苗羽璐眼睛一眯,手中缎带收紧,那兵器轻而易举地从上面抽出,接着优雅地回到了她的手中。 汪嘉柔这才有机会仔细地瞧上对方一眼,居然是昨天那个冒失的小丫头,她都已经决定既往不咎了,怎么此人如此厚脸皮,真是岂有此理。 “咦,柯长老,这小丫头是何人?”场下的某位参赛者疑惑地望着柯玄端。 按照规定,此次参加比武的入选者都由柯玄端带领着站在比试场南面的空地上,但眼前台上那小女娃却是从北面飞身而来的。由此可见,此人绝非参选者。 “这......”柯玄端摸着胡须思考了一阵,“这丫头不是昨日帮着易云先生脱身的那丫头吗?” “好像确实是。不过她似乎没有参加初试吧?”那人提醒道。 柯玄端皱着眉头看着台上,却是沉默不语,似乎没有要上去阻止的意思。 “你这臭丫头,胆子倒是挺大。”汪嘉柔扯了个微笑,那笑容看着千娇百媚,然眼中全是蔑视与讥讽。 “废话少说,看招。”苗羽璐生性豪爽,最恨跟人唧唧歪歪咬文嚼字。说完,手中兵器再次被掷出。 汪嘉柔眉头一皱,挥出长剑正面迎击,谁知那玩意却如有神识灵气般迅速地缠上她的佩剑。她见此,心中原是生出了一分得意。要知道她手中的这把剑,虽说不上削铁如泥,但也是赫赫有名的宝剑,她不知道拍了师父多少马屁才求得的。这小丫头甩出的破布,偏生好巧不巧缠上了她的宝剑,不是飞蛾扑火以卵击石是什么?她只消轻轻地一动宝剑,那布条儿铁定七零八落。如此想着,她便用力抽了一下宝剑,可不知为何纵使她使力将宝剑举止头顶,对方的缎带依然紧紧地缠在它的宝剑上,丝毫不见掉落的趋势。 苗羽璐朝着她得意一笑,手中一用力,对方被她牵引着长腿一甩,在空中翻飞着往前一大步。 那缎带瞧着宽不过几寸,薄如蝉翼,竟不料是刀枪不入之物。 汪嘉柔这才生出些正经应战的念头来,心忖,这小丫头虽非出自名门正派, 但且不论武功如何,手中兵器也已十分了得。说不准是哪里来的邪魔外道,也是不容小觑的。 场下,沈挽荷依旧立在原先的地方,手里握着剑,脸上的怒容倒是减轻不少。 “沈姑娘怎么不去阻止?”柳墨隐将手负在身后,眼睛望着高台,嘴上虽问着话,脸上却没半点疑惑的表情。 沈挽荷轻笑了一下道:“这丫头,脾气倔得很,就算今日不让她去打。日后也会自个儿跑去惹事,看得了她一时,却看不了她一世。既然总归要打一场,那么还不如在比武场上光明正大地打,至少当着天下群雄的面,对方不至于下黑手。” 柳墨隐的视线飞快地在沈挽荷身上绕了一圈,点头道:“确是此理,只是小师妹似乎并不是参选者,竟没有人出来阻止,这倒是奇了。” 沈挽荷似乎也意识到这个问题,故而有意识地将眼球移到诸位长老所在的地方。 其实那几名长老一直都面色古怪地左顾右盼着,只是没有人发话,自己也就不想做出头鸟罢了。 “段长老,这怎么回事啊?”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的吴长老将头倾向旁边坐着的段长老,压低着声音道。 “我也不知啊。”段长老皱眉回道。 “那,我们该如何是好”吴长老又问道。 段长老瞟了眼南客瓮和柯玄端,见此二人都纹丝不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场上,只能叹了口气道:“南老和柯老都没说话,怕是默认了。这样也好,刚才不是一直没人上去挑战吗?这丫头虽然违规,倒是解了围。反正打都打了,等比赛结果出来再说吧。” 吴长老回头看了看激烈呐喊的观众,点头道:“嗯,也只能这样了,反正我看大伙儿都没什么异议。” 其实这千百号人,多得是看热闹起哄的,他们才不关心什么规矩不规矩,场上的比试精彩才是第一位,反正轮不到自己,是谁在上面打一点也不重要。况且场上这两人,一个生得若娇花照水,一招一式皆是狠辣中不失柔媚。而另一个年纪较小的姑娘,则是长得俏皮可爱,动作轻灵明快招式变幻莫测。此二人一开打,便是罗裙翻飞,衣袂飘飘,再加上那小姑娘别出心裁的武器,让这一招一式都极为赏心悦目。众人只觉着这场刚柔并济的比武远胜过自己在任何风月场所所看过的歌舞伎表演,如此精彩绝伦的比试,当然是要大饱眼福一番,哪里还能生出打断的念头,只盼着着这二人再多打一会儿才好。 场上几十 招过后,胜负渐显。 汪嘉柔腰间紧紧缠着对手的飘带,右手提剑企图挡开对方的其它攻势。可恨她习武多年,也在江湖上历练闯荡过,却从没遇到过如此奇怪的武功套路,弄得她攻也不是守也为难。这小丫头看着丝毫不起眼,未料竟是这般难缠。今日当着天下众人,若是输在这丫头片子手里,且不论会在群雄面前颜面尽失,这师门内师姐们之间的羞辱以及师傅的失望就够她喝一壶的了。不行,她一定得想法子赢不可,念及此她的眼神变得越发地狠辣锐利。 苗羽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方,心中满是得意。昨日让人这般欺辱,今日她定要报仇雪恨。想着,她猛地收紧手中的兵器,自己再腾空跃起,掌上贯上内力,打算来个了断。 电光火石间,汪嘉柔料定自己再不想办法必要受挫,心中除去愤恨外更有惊恐,她握剑的手瞬间涔满汗。 就在那一决胜负的关键,汪嘉柔脑海里突然闪现一个奇妙的计策。她即刻抓准时机,提起手里的剑。 苗羽璐胸有成竹地飘飞在空中,如鸟儿俯视猎物般看着汪嘉柔。让她始料不及的时,不知为何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强烈的光线,那光直晃得她眼睛一阵刺痛。她难受地闭起眼,与此同时身体若被射中的大雁般往下掉落。苗羽璐还未弄明白到底出了何事,腰间便觉一阵剧痛,然后她的身体便如一个废弃的麻袋般向着场外飞扑而去。 “哎呀。”惨呼声伴随着重物落地的声音。 沈挽荷占据着比武场北面的最佳位置,事情的经过她看得再清楚不过。她见到汪嘉柔在即将被击败的瞬间提起了手中之剑,接着将其置于胸前让剑刃对准阳光。苗羽璐的眼睛在受到强光的照射后受到损伤,再也没有出招的能力。对方见苗羽璐狼狈地掉落,于是趁机抬起左腿,来了一招涟衣门内最基本的招式雪泥鸿爪,瞬间将苗羽璐踢出了场外。沈挽荷运起轻功欲将其接住,怎奈苗羽璐掉落的地方与她相距甚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摔得四脚朝天。 沈挽荷以最快的速度赶到苗羽璐身边,轻轻地将仰卧在地的苗羽璐扶起。“小师妹,你觉着如何?” “我......”苗羽璐几欲言说,然话刚出口,忽觉胸口一阵剧痛,喉咙一腥,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不要言语。”苗羽璐捂着胸口,正艰难地喘着气,突然听到一个人如此嘱咐道,还未等她明白过来,身上两处大穴已被封住。她微眯着眼抬头,看到的却是柳墨隐。 沈挽荷见来人是柳墨隐,倒是心安不少。 “她没事吧?”沈挽荷微蹙眉头,焦急地问道。 柳墨隐摇了摇头,从腰间垂挂的香囊中取出一粒绿豆大小的药丸,给苗羽璐服下。 “下手狠了些,伤及肺腑。两个月之内绝不能再跟人动武,否则这辈子都会烙下病根。” “哼......哎呦。”苗羽璐不服气地冷哼一声,结果扯动了伤处,又是一阵大呼小叫。 汪嘉柔眼见着苗羽璐摔出台外,心中是无比的畅快,脸上更是带上了几分难以掩饰的恶毒讥笑。她走了几步,站到台边,打算看好戏,若是有机会让她奚落几句那是最好不过。不料看到一半,却见柳墨隐也赶了过去,这才想起那丫头昨日好似为易云先生说过话。汪嘉柔心念一转,换了副嘴脸柔声道:“这位小妹,你我原是切磋武艺,相互学习,怎奈妹妹你武艺高强,姐姐我一时心慌,为求自保,故而出手失了准头,妹妹你可千万不要怪罪。我师门内有极好的疗伤丹药,妹妹若是不嫌弃,待今日比武结束,可随我去取。”她说得声情并茂,又做出娇柔之态,一干人看了无不动容,任谁也不会产生要去嘲笑她胜之不武的念头。 “不必了。”沈挽荷冷眼瞧着立于擂台之上的汪嘉柔,毫无感情地代苗羽璐大声回绝道。 “替我看好小师妹。”她转头望向柳墨隐,眼里全是嘱托之意。苗羽璐虽调皮鬼灵,但本性纯真善良,对方竟对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儿下如此重的手,实乃丧心病狂。她断然不是意气用事之人,但此情此景,若依旧袖手旁观,如何对得起那声“师姐。”。 柳墨隐抬眼与她四目相对,见对方神情坚决,原是霜雪般白皙的脸颊由于气愤染上了一层绯红的霞彩。他有一瞬的迟疑,迟疑过后又露出让人心安的笑容,接着对着沈挽荷颌了颌首。 沈挽荷在得到默许后,轻轻地放开扶着苗羽璐的手。 ☆、第三十七章 汪嘉柔听到人家回绝了她的“好意”,本想一笑置之,以显示自己的大度。谁知那人却缓缓站起,朝着她飞身而来。她眼见着那名女子轻盈地掠过擂台前的空地,那速度明明不急不缓,然则她只一眨眼眼前却再无此人,仿佛方才所见皆是梦幻泡影。她心中一奇,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常山派沈挽荷,愿领教这位姑娘高招。”汪嘉柔迷惑不解之际,背后突然传来一个不温不火,不高不低的声音。 对此毫无预感的汪嘉柔顿时心中一颤,敏捷地转身寻找声源。 擂台中央,沈挽荷抱剑而立,墨绿的长裙为这炎热的天气沁入清凉,银白半透明的广袖当风翻飞,真乃说不尽的气质卓绝,惊艳无双。 众人多被这位闻所未闻的常山女侠所惊,渐渐地窃窃私语起来,江湖上何时多了这样一位人物? 汪嘉柔对此人的身份倒是半点兴趣也没有,眼前这名女子轻功恢诡谲怪,竟是如神鬼般来去。她与方才跟她交手的小丫头一直呆在一起,想来是同出一门。那丫头片子已是如此难对付,这女子的功夫又岂会在她之下? “慢着。”一个生硬的老者声音突如其来地打断了即将进行的比试。 说话间,那人已经运起轻功,行至擂台上。 场上之人皆将视线放到来人身上,只见柯玄端面容冷峻地高立于擂台边缘的柱子上。 “这位女侠,方才事出突然我才没有制止那位小姑娘的举动。且就算她能胜出,那也作不得数。姑娘你并非参赛者,立于此处不合规矩,请速速退下,免得妨碍了比试的进程。”柯玄端语调冰冷地发话。他原是这武试的主持者,出了这等有违规矩之事,自然是有责任调停的。 沈挽荷粲然一笑,扶着手中的剑道:“柯长老的意思,可是说我没资格立于此处?” 柯玄端用官方的口吻回道:“这位姑娘,并非我为难你,只是这规矩既然立了,且所立之时无人反对,那么我辈中人既得守。否则政令何以有效,武林何以太平” 沈挽荷似赞成地点了点头,语调悠悠道:“柯长老所言甚是。” 柯玄端不料她会这样说,脸上微微露出一丝欣慰。在他以为这位常山女侠要识趣地离开之际,突见对方将剑横于胸前,他心头一颤欲上前阻止,谁知那女子将二指扶于剑柄上,刹那间那剑柄仿佛被赋予无限力量般随着扬起的手,离开了剑身。在场众人眼见着那剑柄发着“咻咻”地啸声 破空而去,在越过无数人后硬生生地没入广场上放置着的某块大岩石之内。还未待众人反应过来,那岩石就发出“卡拉”一声,碎成了几十块。 “柯长老,不知这样,算不算通过初试?如果不算,晚辈可以再用掌劈一次。”沈挽荷极好地压抑了自己的怒火。她言语中虽有些傲气,然语调平缓,神情泰然,却无丝毫傲慢之意。 “这?”柯玄端微皱起眉头,似是被她的言行所惊。 “如若晚辈没有听漏,方才宣讲比武规则之时,南长老并没有言明初试有时间限制。既是如此,那么晚辈在比武开始后再通过初试,似乎也无不妥。不知柯长老做何看法?”沈挽荷满是商量口气,愣是让柯玄端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在柯玄端犹豫之际,参选者中某个看不惯汪嘉柔的姑娘喊道:“让她比。” 此言一出,场内某些好事者也嚷了起来,且越说越不堪入耳,类似于“快比啊,爷最爱看小妞打架了。”之类的话此起彼伏。 柯玄端为难地皱紧了眉头,接着望了眼南客瓮所在的方向,不可置信地看到对方竟朝着自己微微地点了点头。他沉思片刻,终于转了个身面对着众人下定决心道:“各位,由于今日事务繁忙,长老会略有欠妥当之处,不详尽之处还望各位海涵。至于这位姑娘所言.......”柯玄端转身对着沈挽荷,不情不愿道:“却也是事实。那么我就破例让你参加吧,只是为了比试能够顺利且高效地结束,此事下不为例。” “多谢柯前辈。”沈挽荷抱剑语胸,眼中光芒闪烁。 柯玄端看了冷笑一下,运起轻功回到原来所立之地。 汪嘉柔看得眼皮一跳,起初她看到柯玄端上来搅局,安心了不少。这场比试,她自己是不能拒绝的,否则一定会遭到武林同人的耻笑。她上台比试,倒不是痴心妄想盟主一职,而是为了露一手,这一来可以为师门赢得面子,好让师父更器重自个儿,二来她也到了出嫁的年龄,在场多的是武林中出类拔萃的公子,她这样一登场,乃是最好的自我介绍。若是不幸败给了某个武林前辈或是有名气的后生,那也算不得什么,自己毕竟是初出茅庐。然她无论如何也料不到,会跳出这两个默默无闻,却身怀绝技之人,这要是输了,让她如何见人?可恨那女子三言两语便将老头儿打发了,现在她是骑虎难下。 “请。”沈挽荷转身正面对着她,语气里神情中装满的寒冬冷意毫不留情地直射向对方。 汪嘉 柔被她瞧得嘴角愤恨地抽搐起来,好好的比试,如何能被这两个莫名其妙的人毁了去?这两人出身低微,名不见经传,若是放在平日里,只怕是连与她交手的资格都没有。凭什么在此耀武扬威,坏她好事?此人既然如此不知好歹,那么就休怪她出手无情。无论如何,她都要想法子教训她再狠狠地羞辱一顿不可。 汪嘉柔扯着僵硬的嘴角冷笑两声,素手握剑捏了个剑诀,再腾空而起迅速地攻向沈挽荷。沈挽荷剑置于后,巍然而立,待汪嘉柔的剑尖即将刺中她心脏时,身形一翻长汝剑以破竹之势架开对方的攻击。随着她欺身上前,两柄宝剑的剑刃摩擦着迸溅出炫目的火花。汪嘉柔只觉一股如山呼海啸,狂风巨浪般不可阻挡的剑气向她劈头盖脸而来,她吓得花容失色,双目圆瞪,只得惊慌失措地抽回剑,虚晃几招往后躲闪。汪嘉柔双目低垂,心神慌乱,开始有些后悔招来此人。沈挽荷见对方退避,也不急攻。她深吸一口气,右足挪出几步,长剑划出一道银光。 汪嘉柔在慌乱与愤恨中将心一横,提起全身内力。她脸上一扫矫揉造作之态,眼中寒芒更甚。这仗她输不起,哪怕故技重施,只要有一线把握,她也要放手一搏。想着,她手上使出十分的力道,舞起了师门中所禁忌的一套剑法。此剑法威力十足,霸道无比,然则由于使用之时会调动全身潜藏的内力,故而往往会对自己的身体造成不可预知的伤害。汪嘉柔此时用这套剑法,可见是被逼上了绝路。 沈挽荷眼见着对方狠辣的剑招,心中寒意徒增。她身影若鹤鸟般腾空而起,长汝剑平握于前。汪嘉柔这次不闪不避,迎面接下。两人霎时激斗起来,沈挽荷的招式古朴简单,却是大巧若拙,每每皆轻易架开汪嘉柔的致命攻击。二十来招过后,汪嘉柔渐渐心慌意乱,体力透支,胜负显而易见。她知自己就要丢脸于人前,又怕又急,羞怒交加下又欲故技重施。沈挽荷见此,再回想起苗羽璐的惨状,心中更为愤然。她挥剑向前,令长汝剑剑尖抵住汪嘉柔的佩剑。汪嘉柔横剑于前,却动弹不得,正当她急于想着下招之际,只觉对方已如疾风般飘至她胸前。她吓得几欲舍剑而逃,只听得“叮”的响声过后,她那把视若珍宝的佩剑已被截成两段。一段连着她手中的剑柄,而另一半则是夹在对方的两指之间。 “承让。”耳畔飘来沈挽荷淡然的声音,刺痛着汪嘉柔的神经。 “慢着,我还没认输呢。”汪嘉柔睚眦尽裂,尖叫道。 “好了,嘉柔,快下来。”不知何时,季琴已立于人群最 前端。她微皱着眉头,敦促自己的弟子退下。 “可是师傅......” “好了!”季琴突地提高语调,堵住了汪嘉柔接下去的话。 汪嘉柔知已然绝无回旋余地,只得一跺脚,不甘情愿地转身。离去前,仿佛泄愤般恶毒地瞧了眼沈挽荷。 两人擦肩而过之际,沈挽荷用低沉且充满压迫感的声音道:“我派中人,有恩必还,有仇必报。你今日伤我师妹,我不过略施小惩,如若不知悔改,变本加厉,他日定十倍奉还。” 汪嘉柔听得胸口一窒,脸色霎时煞白如纸,无奈此时处于劣势,却又是万万不能发作的。她只得强压着怒气,握着双拳,目不斜视地飞快离去。 此场精彩绝伦的比试,即刻赢得台下掌声如雷。沈挽荷只身立于台上,被四下的呐喊声包围着。她转首望了望苗羽璐所在之处,只见那小丫头一边由于伤势造成的剧痛脸庞扭曲,一边又由于泄了恨故而神情愉快得意,两种极端的情绪一起反映在她脸上,倒显得滑稽。细看之下,那丫头屁股底下不知何时多了把椅子。沈挽荷疑惑地把目光转向苗羽璐边上所立之人,芸芸众生之前,那人当风而立,衣带翻飞广袖翩然。一如当日初见之时那般,神明爽俊,气度绝然。沈挽荷对上那人之眼,发现对方眼中充满淡然和煦,她不由微笑了一下,以示感激。 季琴表面上一贯维持着温文有礼的大家风范,实则生性好强极爱面子。此次自己最宠爱的弟子在天下群雄面前出了丑,她自不会善罢甘休。 “台上的姑娘,方才我那学艺不精的徒弟一时不查败给了姑娘,请容我再行讨教。” 季琴说完,急于跳上台去一较高低,夺回些面子。然她刚一运起轻功,眼前突然一个黑影带着疾风驶过。待她回过神来,台上已多了一人。她被人如此驳了面子,脸上顿时通红。 炎炎烈日中,那人竟穿戴齐备,云纹靴,黑衣,黑裤,外加“猎猎作响”的黑披风,将自己罩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除此以外,此人还戴了顶遮脸的大斗笠。如此装扮,让人误以为他是披霜戴雪而来。 沈挽荷一见此人,先是有些疑惑,再来则是诧异。 “你......” 藏在大斗笠下的脸冷笑了一下:“别来无恙啊。” ☆、第三十八章 “想不到你居然会出现在此处。”沈挽荷握紧了手里的剑。她早听闻此人猖狂,也料定他会再来,却不知竟是这般嚣张,选在天下群雄之前行凶。 那人“嘿嘿”地笑了两声,那笑声宛若洞穴中吹出来的冷风一般阴沉,“如此盛会,你会来,我又如何能够缺席。” “恢复得倒挺快。敢问,昨夜门外之人可是前辈你?”沈挽荷脸上多了些许戒备。 “老夫不知你在胡扯些什么。闲话少说,上次留你半条命,让你跑了这么远,今日可不会手下留情。”钟瑾生性冷傲,自不屑与人多说。 “还真是锲而不舍。”沈挽荷言语中似有些无奈。然话过之后,神情突然冷然。她提剑向前,丝毫不敢懈怠,一出手便使出了沉英剑法。钟瑾微眯起眼,落霞剑“仓”的一声出鞘。银光闪过,在众人还未回神之际,两人已然交手数招。 人群中,柳墨隐看得微微皱起了剑眉:“小师妹,台上与你师姐缠斗之人,你可识得?” 苗羽璐听问,瞪着脖子仔细打量了一番,好一会儿才沮丧道:“看不见那人长啥样,但是他所使的剑招,如斯的凌厉,却是我从未见过的。糟糕,这下闯大祸了,师姐该不会有事吧......” 柳墨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场上的激斗,听完苗羽璐的陈词,也不做声,只是将手缓缓地负于身后。 场下其他人,早已被这场动魄惊心的比试所震慑,不约而同地嘘声。众人皆以为,比武之始,不过是一些武林后生出来耍耍威风,博个名头罢了,权当表演看过便是。然则而今这场比试,却远远超出这个范畴,那些起哄调笑之人,此番皆换了副表情,郑重其事起来。 沈挽荷强接着钟瑾老辣而绵密的剑雨,不得不说,此人是她有生以来所遇到过的最强的对手。就算是她师父在世,也未必能将其击败。 钟瑾终是一代高手,不但武功卓绝,更会随机应变。他见正面强攻不下,即刻改了策略。他将剑微微一划,身如秋风落叶,倏忽飘然于上。沈挽荷大骇,弯腰生生以剑身接住对方的招式。然则对方剑气若溃堤之洪浪,哪里是她所能轻易抵挡。她旋即仰倒于地,对方长剑借势刺向她左肩。沈挽荷胸口一窒,急忙狼狈地在台上翻滚几圈。落霞剑急如闪电,剑势如虹,却只刺破对方肩上所覆薄丝。钟瑾突然有了一丝恼意,然他深知此乃高手比武的大忌,有强令自己平静下来。 沈挽荷以手撑起,旋又站起。她不等喘气,长 剑刺出,反守为攻。剑风劲啸间,钟瑾长剑平握于前,足下一动向前而去,其势若奔雷,其气若晨霜。“叮”的一声,两剑相触,剑芒暴起。二人巍然而立,周身衣袂飘飞。沈挽荷早料得自己内力定不如对方,自不会去强拼。她眼神一闪,忽然运起轻功,如鹏鸟展翅后飞。钟瑾抵剑向前相追。踏出数十步后,沈挽荷双足踏上台柱,她借力往上,身形轻如风筝。忽得,她撤回长剑,左脚踏上落霞剑剑身。钟瑾见此,愤然将剑一甩,谁料沈挽荷借力往上翻飞,长剑一划,他无奈向左处退避。黑绿两道身影交错间后,都定定地立于台上。但闻得“嗤”的一声,钟瑾头上的斗笠应声掉落。 钟瑾面如罗刹,冷眼望着地上分作两半的斗笠。他慢慢解下身上的披风,接着一声清啸,剑柄脱手,剑身猛若流星,直刺对方面门。沈挽荷不敢硬接,转身一避,左腿跨前将剑踢飞。钟瑾于空中几个翻腾,将剑再次接住。他腿下一蹬,朝沈挽荷扑去,欲让其无路可退。沈挽荷脑筋一转,足下运起轻功,借力飞出擂台行至附近的一颗参天古木上。钟瑾毫无迟疑地紧随而上。 众人只见得树影摇曳间,两个身影若隐若现。看那剑芒四起,落叶如雪,晓是斗得万分激烈。 沈挽荷利用树枝做遮挡,一味闪避。钟瑾每每发动攻击,最后皆是老树遭殃,便是冷静如他,渐渐也恼意越甚。突然一阵“卡拉卡拉”的声响传来,下面的观众皆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然。此时不知何人喊了声“快闪开”。站立于大树周围的人才意识到危险,还不等众人闪避,那棵大树的某个粗大的枝干已朝着人群砸去。顿时,惊叫声四起,所有的人都纷纷退避开去。可惜为时已晚,那些被砸中的不幸者在枝干地下抽搐着,□□着,鲜血流了满地。 沈挽荷看了眼地下的惨状,不禁蹙起眉头。她接下对方一记杀招后,足下一踏,又飞回了擂台之上。 钟瑾冷笑一声,紧跟着她回去,两人旋即又缠斗起来。 几十招过后,钟瑾眼中闪过一丝狠意,他长剑一甩,再次以剑当镖,落霞剑仿若有剑灵般,竟绕道沈挽荷身后攻击。沈挽荷翻身阻挡,然则钟瑾此招不过是声东击西,他就怕时间一长会被人认出来,未免节外生枝必须速战速决。他神色一闪,右手一挥,衣袖“呼呼”于空中翻过。在此之间,一物于他袖中射出,朝着沈挽荷背部飞去。 钟瑾只觉自己稳操胜券,脸上不自觉地有了丝笑意。然谁承想,在沈挽荷即将来个透心凉之时,那枚他牟足了劲射出的暗器 竟在半空中改了道,在割断栏杆之后,深深没入擂台边的泥土里。 与此同时,他的落霞剑也被挡了回来。他接住剑,低头一看,脚边果不其然多了一样东西。刚才他的暗器改道之时,他便瞧见有一样十分细小的东西朝他飞来。钟瑾委下身子,用手拨弄了下那枚嵌在擂台上的银针,然后用力将其拔出。他冷冷地抬首望向沈挽荷,见对方似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是负剑疑惑地看着自己。 钟瑾知这银针定不会是沈挽荷所发,他站起身子环顾了场下之人。 此时,场上一个正在给某个长老倒茶的老头,突然将茶壶一扔,抄起旁边的扫帚,向着一个立于擂台不远处的青年攻去。钟瑾看得清楚,那老头便是两月前重伤他之人。怎么这个怪老头也在此处,刚才出手的怕又是他。他几次三番救这位姑娘,说不定两人有什么关系,若是如此今日他铁定又完不成任务。与其在此纠缠不清,将事情闹大,不如先行离去,再找时机。如此想着,他将银针丢弃于地,转了个身,足下轻功运起飞离擂台。 沈挽荷见钟瑾踏着人群愈行愈远,心中满腹疑虑。好奇心促使她上前走了几步,然则场下的惊叫声又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使她不得不弃钟瑾的事不顾,望向人群中看个究竟。 武林众人,早已将台上比武之事忘得一干二净。台下这比斗才是惊得众人一身冷汗,就连各位长老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往前踏出数步,老脸上则全然写着茫然。 吴长老眼见着那个为自己倒茶的杂役如何丢掉茶壶,如何抄起扫把,如何攻向立于空地之上的易云先生。他还未弄明白那老头为何莫名其妙的攻击易云先生,更让他瞠目结舌的事情发生了。易云先生居然左闪右避地躲过了那老头的攻击?想来不止他惊颤不已,坐于他旁边的南长老怕是比他更惊讶。其实南长老看到此突发情况,原是想出手阻止那老头,以防柳墨隐遭遇不测的。只是那老头行动过于敏捷,他刚移出两步,老头已经挥出扫帚袭向柳墨隐。他暗叫一声不妙,以为柳墨隐要身首异处,谁知柳墨隐竟身形一闪,巧妙地避过了。老头不见收势,不断地进攻,且越攻越猛。更让人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柳墨隐也越闪越快,两人在擂台下的空地上竟如此一来一回地打斗起来。 易云先生会武功? 这个疑问在武林众人心中突然升起。在此之前,若是有谁说神医易云会武功,众人皆会以为那人无聊开玩笑。别说是不相信,就连这样的怀疑众人都不会有。易云先生手无缚鸡之 力,这似乎已是武林人士的共识。每每遇到打斗或是遭遇危险,若是和易云先生一道,众人第一反应便是将其护于身后,如同保护自家稚子财宝般尽心尽力。 然武林众人为何会有这样的共识? 对了,皆因此人从无跟人动过手,用过武。遇到战斗十分激烈的场合,此人会站得远远地以防不测,简直就和文弱书生无异。试问,哪个武林大侠会做这样的事情?别说是大侠不会,就算是稍微懂点拳脚功夫的人,也不至于如此。从表面上看,这确实是他不会武功的有力证据。然则再观眼下,众人却深觉自己被此人耍弄。那么快的攻势,那么诡谲的招数,虽说武器只是一把扫帚,然放眼望去,能像他这样避过的场上怕是寥寥无几。他为何要佯装不会武功,为了好玩,还是别有居心?还有,那怪老头又是何人,武功之高令人叹为观止。 武林人士心中所想,此时打地正激烈的两人倒是全然不知。十几招过后,柳墨隐终于不再闪躲。他突然停了下来,直直地立于那人之前。老头也不客气,立刻将扫把抵住柳墨隐的喉咙。 “怎么,认输啦?”老头阴阳怪气道。 柳墨隐深吸一口气,冷冷回道:“无意。” 老头鹰眼迸射出危险的光芒:“说,刚才那招捏叶手,谁教你的?” “不知你所言何意。”柳墨隐依旧冷冷地回道。 “哼,别跟我装蒜。”老头不客气地将扫把伸了伸,“你刚才发银针的手法极其特别,与普通的捏叶手全然不同。此生,我也只见过一次。”说及此,老头眼神黯淡下来。然则那狠辣的精光突然又在他眼中突显,且此次多了些恨意。 “快说,否则即刻毙了你。”老头见柳墨隐不为所动,压低声音威胁道。 “告诉了你,你当如何?”柳墨隐不答反问。 “三十年来,我一直在找一人,然纵使我上天入地,却依然找不到那人行踪。想必那个人,就是教你这记捏叶手之人。”老头语调中又多了丝黯然。 “找到了,你又当如何?”柳墨隐似不满于对方的答案,继续问道。 老头叹了口气道:“自然是找他比武。我苦练三十年,就是为了一雪前耻的那一日。” 柳墨隐也叹了口气道:“前辈何苦?” 老头冷哼道:“我辈之坚持,之执着,对剑术之痴迷,又岂是你这种黄口小儿所能明了。” 柳墨隐用手扶开 那柄扫帚,老头倒也不阻拦。 “三十年后你依然不是他对手。”半晌之后,柳墨隐如此回道。 “你!”老头不料柳墨隐如此说,气得怒发冲冠,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 “刚才,攻击我的若是那人,二十招之内我必为其所擒。由此可见,你依然不是他对手。”柳墨隐表情淡漠地说。 老头听完此话,丢下扫把,哆哆嗦嗦地抱住头,痛苦地叫道:“为什么,为什么?苍天呐,为何如此对我。你给了我一身学武的筋骨,给了我一腔对剑道的热忱,却又给了我一个永远也无法超越的对手。啊,天呢!” 众人看得真切,那老头叫着叫着,突然嚎啕痛哭起来,那哭声透着无比的悲恸与绝望,让人不禁动容。然则他哭到一半,又突然跳起来,跑过去一把抓住柳墨隐,恶狠狠道:“你骗我的,对吧?不行,我不信你,你带我去,我要跟他比过。” 柳墨隐无奈地瞧着他,正待开导几句。突然有一人自人群中冲了出来,“扑通”一声在两人跟前跪下。 “师父?”来人四十多岁摸样,两撇山羊胡,样子倒是蛮端正。 老头慢慢放开抓着柳墨隐的手,疑惑地瞪着来人:“你是何人?” “师父,我是施厢啊,你怎得不认识我了。我是你的二弟子,施厢啊。”那人跪着移到老头儿跟前,已是眼泪鼻涕横流。 “施厢.....施厢。”老头儿默默地念叨着这个名字,仿佛想唤回从前熟悉的音调。 “是,是。”那人三十年来第一次听自己的恩师叫自己的名字,那挂着泪的脸,瞬间凝满了笑容。 “师父,这三十年来,你到底去了何处?我们皆以为你遭遇不测,你怎会沦落至此啊?”施厢带着哭音问道。 老人开始还有些浑浑噩噩,突然他放开抓着柳墨隐的手,改而擒住那人,急切地问道:“你大师兄呢?” “大师兄,大师兄......师父走了之后,我派群龙无首,大师兄被推举为掌门,三十年来一直统领我派。只是......”施厢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老人不耐烦地催促道。他终于想起来了,原来自己除了这一身武功之外,还有个寄予厚望的亲侄儿。 施厢眼神闪烁道:“一年前,大师兄也无故失踪了。” “什么?”老人颓然放开了抓住对方衣襟的手,这一放好似全身的力气都已被抽 走。 “这两年来,武林许多人都莫名失踪。柯盟主本是在调查此事,不料突然故去。”柳墨隐插嘴道。 老人眼睛变得灰白无色,一动不动地呆立在那里。 “魏老弟。”南客瓮此时也不可置信地上前叫道。 然那老者却对他置若罔闻,南客瓮见此,走到他面前,拍着他肩膀道:“魏老弟,我是南哥啊,你还识得我吗?” 老者抬眼,仔细地打量了对方一番,接着摇了摇头。 南客瓮见状,失望地叹了口气。 “老前辈怕是受了很重的打击,这三十年来又执念缠身,有些不晓事了。”柳墨隐用医者的眼光判断道。 “南长老,你说他是剑神,魏希垣?”吴长老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 “都和施贤侄相认了,还能有假?”南客瓮没好气地道。 吴长老任然有些不敢相信:“只是,这,这也太离谱了吧。” “前辈,别来无恙。”沈挽荷从台上下来,绕到魏希垣前面拜见。 魏希垣抬起浑浊的老眼,直直地望着她一会儿,接着又低下头去不再理人。 沈挽荷见状故意问道:“前辈可是遇到不如意之事?” 魏希垣冷哼一声,以做回复。 “前辈可还记得当日你开导我之词?”沈挽荷道,“我当日心灰意冷,意志萧条,前辈一番痛骂,让我醍醐灌顶。可惜今日,前辈为何也惆怅起来?” “我呸,老子轮不到你这女娃娃训斥奚落。”魏希垣心情烦躁,恶声恶气。 沈挽荷倒也不恼,接着劝慰道:“前辈高人,如何轮到晚辈说教。我只是不愿看到前辈这般惆怅,又想起前辈当日宽慰之言,想着前辈如若能忆起自己曾说过的话,或许会释怀不少。” “小丫头,你所遇到的,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如何能与我所经历之沉浮比拟?”魏希垣不屑道。 沈挽荷听完笑道:“我的事在前辈眼里是鸡毛蒜皮,而前辈之事在我眼里也未必就重若泰山。个人际遇不同,所执亦不同。关键不在于事,而在于心,心若宽广,事便能容。” “好尖锐的口舌。”魏希垣依然恶声恶气,然眼中却少了些萧条之态。 “晚辈能在此处呈口舌,也全托前辈所赐。” “魏老弟,三十年前,你到底遇到 了何事?竟令你变得如今这般......”南客瓮打算两人的谈话,想要问个究竟。然后话到一半,却不忍再说下去。想当年意气风发,傲视群伦的剑神,而今竟成了这副落魄的样子。 “是啊,师父,你到底是怎么了?为何你明明活得好端端的,却不回家?”施厢也满腹疑虑。 ☆、第三十九章 魏希垣听此问,面露尴尬,似不欲言说。 在一旁的柳墨隐望了他一眼,调笑一声,道:“老前辈怕是和人比武比输了,这才不愿回家。” “什么?”南客瓮,吴长老以及施厢齐齐地诧异道。然而这三人所奇之事却大相径庭。施厢所奇的是,师父竟为如此小事抛弃弟子门派不顾,独自浪迹三十年。而南客瓮吴长老所奇的则是,天下何人能够打败闻名遐迩的剑神。 “师父,你不会真的为这事才不回来的吧?”施厢试探地问道。他原以为他师父定是有天大的苦衷才会如此,若不是这样,至少也会给他个满意的答复。结果魏希垣却只是深深的哀叹一声,算是默认了。 “这......荒谬啊。”施厢一拂袖,生平第一次对着自己的恩师发火。 “哼,你知道什么。遇到那种事,我......我哪有脸面再回去。”魏希垣老脸一红。 “师父,胜败乃兵家常事,您老人家怎么能为这事,做出这种不识大体的事情来。”施厢指责道。 柳墨隐垂首笑了一下,走到施厢附近,道:“对于一般人来说,胜败确实是常事。可对于剑神来说却不是,剑神一直是个不败的传奇。老前辈纵横江湖数十载,历经上百次大战才博得如此名声。可突然有一日,惨败于某个初出茅庐的无名氏手中,自然无法做到心平气和。” “你果然识得那人,快告诉我他究竟在何处啊?”魏希垣一把推开施厢,站到柳墨隐面前,眼里没了方才的咄咄逼人,而是被一股热忱与渴望取代。 “师父,你就别再执迷不悟了,快跟我回去吧。”被他推开的施厢走过去一把扯住他的衣袖,苦苦哀求道。 魏希垣愤然一拂袖,将其推到在尘土中。 “你懂个屁。十招啊,十招......”魏希垣脸上尽是落寞,“剑神,竟被人用十招给打败了。奇耻大辱啊!”魏希垣展开双臂,朝着蔚蓝的苍穹怒吼。 “这,魏老弟此话当真?你真的被人十招制服了?”南客瓮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觉得,我会拿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情跟人打趣吗?”魏希垣满眼杀意地瞪着南客瓮,恶声恶气地回道。 “想不到武林中竟然有如此奇人,老朽还真想见一见。”南客瓮憧憬地说。 魏希垣听了,冷笑一声,跑过去搭着他的肩膀道:“你也想见啊。问他!”说完用手指着柳墨隐。 南客瓮这才想起柳墨隐之事,忙问:“墨隐,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何时学的功夫,又是怎么认识打败魏老弟的那位高人的?”武林中知道易云先生全名的寥寥无几,然南客瓮便是其一。当年柳墨隐在长白山上救下他后,两人相处数月,结交为友,却也是无话不谈。 柳墨隐苦笑一下道:“我自幼便习武。” “那你为何这般......”南客瓮指手画脚的比划着,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个既不伤他面子又能表达其意的词。 柳墨隐避开众人的目光,默默不语。 “柳大夫,怕是有什么苦衷吧。”沈挽荷适时地为其解围道,“况且一个会武功之人,不爱动武,这也不是罪过。与不与人动手,皆是他私人之事,与旁人又有何干?既然无干,又何须向人解释?” “这位姑娘的说的,倒也有理。”南客瓮抚着花白的胡须夸赞。 柳墨隐不料沈挽荷会为他说话,情不自禁地对其感激一笑。 “你还是不愿透露那人的下落?”魏希垣依旧穷追不舍,这三十年来为了报仇,他一边苦练剑法,一边走遍天涯。前几日听闻这里有武林大会,想着或许有一线机会,于是匆匆赶来。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让他瞧见柳墨隐发银针打掉那名黑衣剑客的暗器。他所用手法与当年那人完全一样,不同的是当日那人发的暗器乃是一片枯叶而已。 柳墨隐看着老者眼中几近哀求的神情,沉思片刻,终于妥协道:“这位前辈,现在武林大乱,且听这位先生言说,你的大弟子也无故失踪。事有缓急,不若等这件事情查清楚后,我再亲自带你去见你所想见之人,你看如何?” 柳墨隐的话循循善诱魏希垣倒是听着很受用,从前他被复仇蒙蔽了眼一直不觉得,如今看到施厢后他才突然意识到他侄儿以及那个被他丢弃的门派的重要性。 “事后你真的会带我去?”魏希垣不敢相信地追问。 柳墨隐粲然一笑道:“君子一诺。” “师父,易云先生都答应你了,你放心吧。”施厢见机上前劝道,“既然师父心事已了,那就赶紧跟我回去吧。大师兄失踪后,我派混乱一片,弟子好不容易才镇住,这下好了等师父回去看还有谁敢不服。” “魏老弟,你能够回来对武林来说乃是喜事一桩,你可要多多保重才是。施厢,照顾好你师父。”南客瓮如此嘱咐道。 施厢听后对着众人抱拳一拜, 领着魏希垣没入人群中。 南客瓮目送两人之后,看了眼空无一人的擂台,再看了眼已经西斜的太阳,叹道:“今日比武枝节横生,我看不是个好日子。” 他考虑了片刻后独自一人走到柯玄端身边,接着两人嘀咕了一会儿。再接下来,柯玄端便飞身上了擂台,宣布比武到此为止,明日辰时继续。 方才所发生的好戏,擂台附近的人倒是看得兴起。而远处的观众则无缘目睹,从始至终,他们都只看到擂台上本应射向那女子的暗器突然诡异地改变了方向。接着那黑衣剑客莫名其妙地转身离去,然后擂台周围惊呼声一片,最后那女子也从擂台上下去。可惜他们纵使垫直了脚尖依然看不到前方所发生的事情。最后的最后就是柯玄端上来说比武结束了,看得人简直是一头雾水。 宣讲完毕,转瞬间广场上人流涌动,向着下山的小路而去。 沈挽荷走到苗羽璐边上,那丫头只恨自己受了重伤不能动,方才沈挽荷差点遇险之时她都快急哭了。现在瞧着完好无损的沈师姐,立刻一把抱住,带着哭音道:“师姐,对不起,我错了。我发誓以后再也不闯祸了。” 她在沈挽荷身上抹完泪,抬头一看,发现柳墨隐不知何时到了沈挽荷身边。 “身负重伤如何能哭?”柳墨隐板着脸训斥道。 苗羽璐听完即刻不屑地撅起了嘴,不过还当真不哭了。 “撅嘴也不行,这三个月内,不准大悲大喜,更不准乱跑乱跳。等下我会让童儿去给你送药。”柳墨隐叮嘱道。 “多谢柳大夫了。”沈挽荷低首道谢。 “举手之劳何须言谢。” “先回去吧。”沈挽荷一拍苗羽璐的背,“司空师姐怕是在等我们。” 苗羽璐听完点了点头。 看着缓慢离去的两人,柳墨隐在后面摇了摇头。 柳墨隐刚走到自己的房门口,背后突然闪现一个黑影,他回首一看,来人却是丁一杉。 “丁兄,为何会在此处?”柳墨隐奇道,“不会是听了我当日的规劝离开王府,过起逍遥日子了吧?” 丁一杉冷哼一声,挖苦道:“易云先生好功夫啊。” 柳墨隐一垂眼,知道他是来兴师问罪的。 丁一杉见他半响不理人,继续没好气地说:“你可害苦了我。” 柳墨隐闻言,哈哈笑了两声,答曰 :“我如何害了你?” “若不是你,我如何会被王爷猜忌,丢了王府统领护卫一职。”丁一杉抱怨道。 “我若没有记错,若不是我,丁兄腿脚怕是没那么利索,这王府统领护卫依然不会是你。这买卖怎么算,丁兄也没吃亏吧。”柳墨隐不客气道。 “我不解,你既然有如此武艺,当日为何不自行离开王府,偏要搞得如此复杂”丁一杉直接问出心中疑惑。 “鄙人不喜打打杀杀,这样的答复满意了?”柳墨隐不愿再与他纠缠,抬足欲离去。 丁一杉踏前一步拦住他,道:“不满,当日你只要施展一下轻功便可,何来打打杀杀?” 柳墨隐闭眼收拾了一下自己想情绪,这才缓缓道:“这事情对你很重要?” 丁一杉点了点头。 柳墨隐无奈地叹了口气,怎么今儿个尽遇到这般偏执之人。他负手走到悬崖边上,接着伸手抚上石砌的栏杆,用一种寥落的口吻道:“年少之时意气用事,与人吵架,诅咒发誓,曰此生再也不用武。” “这便完了?”丁一杉完全不信。 “完了。”柳墨隐望着前方起伏的山脉道。 “哈,我说易云先生,你要扯谎拜托也扯一个值得人信服的慌吧。”丁一杉嗤之以鼻道。 “世人总是在找寻真相,然则真相总是这般简明扼要,意味深长。世人寻到真相却又不愿去信,不愿承认自己煞费苦心后找到的是这样一个别人看来无聊滑稽的结果。”柳墨隐依旧头也不回地说着。 丁一杉听完这话,跟着沉默了许久。 “如果是这样,那么你今日又为何出手?”丁一杉问道,“别想抵赖,我看到你出手了。手法巧妙,迅捷如电,易云先生真是深不可测啊。” 柳墨隐对着群山笑了一下,接着伸出手反复地看着。 柳墨隐迟迟不回,等到丁一杉快失去耐心的时候,他这样说道:“今日,我这手竟快于我脑。还未等我思考,那银针已经飞离了出去。” 丁一杉皱眉望着柳墨隐的脑袋,“那个誓言你守了多久?” 柳墨隐苦涩一笑,“从赌咒到今日下午,八年零三个月。” 丁一杉正待调侃挖苦几句,只是柳墨隐却用话赌住了他的嘴。 “我动不动手,破不破誓言,皆是我柳墨隐一人的私事。你若想以此事取笑我,便是大可不 必。你若是怕我故意隐去功夫,是有所图谋,我现在就告诉你。鄙人闲云野鹤,江湖郎中,武林之纷争我不感兴趣,庙堂之争斗我更不会参与。你家王爷将你派遣到此处,想必给你安排了任务。奉劝一句,切勿将功夫花在我身上,因为那定然是浪费时间。” 柳墨隐看着前方说完,便不再言语。他任由远处瀑布的水声冲刷自己心中的激荡,眼神则是变得愈发地难以捉摸。 过了许久,柳墨隐才转身,庭前早已没有丁一杉的身影。 柳墨隐仿若早已预见一般,丝毫不觉惊讶。他猛吸了一口山野间透着草木芬芳的空气,踏步走入屋内。 ☆、第四十章 这夜,无星辰亦无明月,天空黑漆得如同一个无底的□□袋。 柳墨隐静坐于书桌前,手下是一行一行龙飞凤舞的字迹。秋童则是坐在胡榻上专心致志地玩着鲁班锁。 “叩叩叩。”木门上突然传来一阵声响。 柳墨隐蹙眉迟疑了一下才去开门。 木门“吱呀”地开了,一股凉风扑泄而入,吹得屋内的油灯闪了几下。柳墨隐抬眼看来人,来人竟让他心脏猛然一跳。 漆黑的夜色中沈挽荷孑然而立,屋内透出来的些许灯光悠悠地洒在她身上。 柳墨隐看了片刻,方道:“沈姑娘,请进。” 沈挽荷朝他微笑一下,踏过门槛款款而入。 “请坐。”柳墨隐将其引至桌案旁。他如何能料想到,此人竟会在此时来拜访于他。 沈挽荷却没有立即坐下,而是朝着柳墨隐利落一拜,朗郎道:“今日,多谢出手相救。” 柳墨隐愣了片刻,才想起她所言何事,面色古怪道:“定是小师妹泄的底吧?” 沈挽荷嗤笑一声,也不置可否,随意找了把就近的椅子入座。 柳墨隐神色一闪,跟着入座,道:“当时银针在怀,眼见着有人要遭殃,我怕是老毛病犯了,便出了手。也不是了不得之事,姑娘谢过便作罢。” 沈挽荷听后笑得更为绚烂,摇头道:“还记得初见之日,我曾许诺要护你周全,如今看来,真是笑言。” 大开的窗户时不时地吹来丝丝凉风,沈挽荷鬓角的几缕墨发随风微微起落。柳墨隐望着此情此景竟有些恍然,斟酌一番才这般回道:“当真也无妨。” 沈挽荷不料对方竟这般回她,脸上显出一丝呆愣。 柳墨隐瞧着对方的神情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唐突,干笑了一声,转移话题道:“沈姑娘踏月而来,是否还有别的事情?” 沈挽荷点头承认:“柳大夫心思深沉,让人佩服。确实有一事,困扰我多年,想来寻些线索。” 柳墨隐轻笑一声,转眼望着窗外的瀑布道:“不过猜测而已,何来心思深沉一说。不知姑娘想要了解何事?” 沈挽荷皱了皱眉,脸色沉重地回复:“此事,事关已故的盟主。” “你与盟主相熟?”柳墨隐疑惑不解,还不等沈挽荷讲完便插了话。 沈挽荷摇了摇头否认:“不,我只是想问 ,你可曾勘察过盟主的遗体,他的后颈筋脉是否尽数暴起?” 这次轮到柳墨隐皱眉了,他将桌下的手握了握又松开,神色一闪后用及平淡的语气回答:“我前日便赶到此处,只是盟主已故,他的亲眷门人又怎能容忍他人做出任何不敬之举。我不过到灵柩前望过一眼罢了。 “如此一来,你也必定不知了。”沈挽荷神色黯淡道。 柳墨隐似是不喜见她如此,抿了抿嘴,又道:“我虽未勘察过盟主的身体,不过盟主的兄长柯玄端前辈倒是有将盟主的情况告知过在下,他希望我帮着协助他们追查此事。” “这么说来.......”沈挽荷似是见到一丝曙光的夜行人般欣喜。 “盟主的后颈筋脉确实全部凸起发青。”柳墨隐承认。 “果真如此,那柳大夫可知,这是何故造成?”沈挽荷急切地追问。 “原因有很多,可能是练功走火入魔,体内真气逆行冲到那一处,也可能是中毒,还有一种可能......”柳墨隐说到此处戛然而止。 “是什么?”沈挽荷焦急地问道。 “被人用极特殊的手法点了周身大穴,导致心脉极具加速,体内血流涌动,最后冲入脑中。”柳墨隐面容肃穆地解释。 “只是能做到这般境界,出手之人的内力必须要达到登峰造极。”柳墨隐见沈挽荷沉默不语,接着补充道。 又过了长久的沉默后,沈挽荷才喃喃道:“那柳大夫觉得哪种可能性更大一些?” 柳墨隐摇了摇头回复:“而今下结论似乎言之过早。” “我曾一直坚信那种情况是中毒所致,今日听君一番解说,却又改变了主意。”话到一半,沈挽荷从座位上起身,她踱步至窗前,望着窗外的月色,用怅然若失的口吻说,“不瞒你说,当年家师也是这般故去的。” 柳墨隐听到这里,很是惊讶,“姑娘这样一说,此事似乎更为蹊跷了。” 沈挽荷依旧望着窗外,似乎没有再与之对话下去的意思,只是即使如此她也没有要告辞之意。 “柳大夫这边风景独好啊。”良久之后,她感慨道。 “你若是喜欢这里的布局,不若我去跟管事的打个招呼,将你我二人的房间掉转一下。”柳墨隐语调轻快地建议道。 沈挽荷闻言,蓦然回首。柔和的银色月光下,她的笑容仿若携着窗外满山的景色。带着愉 悦之情,她淡淡地回了句,“柳大夫说笑了。” 秋童看似依旧在专心致志地玩着手中的鲁班锁,实则眼神时不时地瞟着自己的师父和来人。原本他是听得有一句没一句,后来听到自家师父要将房间对换,他心中立马有些不乐意,不过除了不乐意外,他也有一些小小的诧异。 柳墨隐自嘲地笑了一下,接着问了一个一直疑惑在心的问题:“还未请教沈姑娘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还成了苗羽璐的师姐?” 沈挽荷单手扶着窗沿,转头望着柳墨隐道:“我从来便是苗羽璐的师姐,三年前天鹰阁出了些变故我才离开。之后辗转到了顾府,再后来......”沈挽荷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柳墨隐分明看到了对方眼里的落寞,她似十分不愿再去讲后来之事。柳墨隐虽一直好奇那日她为何那般出现在“德莘堂”,却毕竟不是不懂人情之人。 “怪我嘴贫,今日之事尚且剪不断理还乱,前尘往事不谈也罢。”柳墨隐潇洒地说道。 沈挽荷听完,眼珠一转,犀利地回击道:“不知柳大夫是易云先生之事,算是昨日之事,还是今日之事?” 柳墨隐先是一愣,后又“哈”的一声笑开。 “原来之前所言不过是掩护,我看你今日是特意来兴师问罪的。” 沈挽荷未掷可否,然则她眼角藏笑,秀雅的眉目间是平日里难见的灵动。 “姑娘明鉴,柳墨隐便是我本名,易云先生不过是江湖人士给在下取的闲称。我从未刻意对你隐瞒过何事,不过未免姑娘你日后听了谗言再来盘问在下,我不若现下便对你和盘托出。鄙人姓柳,名墨影,字梓兮,号易云先生。家住梁国吴郡平江弄,水陆路路皆可到。如此这般,可算详细?若还有疑惑之处,还请一并问来。”柳墨隐神色故作平淡地讲完了这段话。 沈挽荷憋了一会儿笑,最终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不同于沈挽荷,秋童听完自个儿师父这番自报家门的话,整个小脸儿都僵掉了。从他记事起到如今,还是第一次听师父这样毫无保留地介绍自己。他顾不得拆锁,转头疑惑地盯着柳墨隐瞧,仿佛要看出眼前此人不是他师父的佐证。盯着盯着,秋童突然觉着自己的眼皮无比的沉重起来,接着眼前一黑睡倒在胡榻上,手里的鲁班锁随意地掉在了被面上。 “柳大夫忘了我们天鹰阁是做什么的吗?你就不怕我把你的讯息高价卖给别人?”沈挽荷似是没发现秋童的 异样,依然笑谈道。 “啊,如此这般,我可得差人星夜兼程去支会我那倒霉的叔父婶娘,好让他们赶紧卷款潜逃才是。”柳墨隐配合地回复她的疑问。 “我差点忘了,柳大夫家中原是做买卖的。皆道吴郡商贾个个腰缠万贯,柳大夫怕也是出自殷实之家。”沈挽荷推测道。 柳墨隐听了摇了摇头说:“也就是叔父做了些米面布匹的小生意罢了,平时简朴得很,他那纤细的腰肢可顶不住一万贯。” 沈挽荷显然被他的俏皮言语逗乐了,脸上再次荡起微微的笑意。好似最近一段时间自己难得有这般心绪舒畅之时,眼前之人总给人流云般悠然写意之感,让人防备全消。沈挽荷放松地深吸了一口气,窗外吹入的微风带着夜间林木所特有的芬芳以及一股淡淡的桂花味。 “此间屋舍真是别具匠心,不仅能坐望瀑布群山,还能闻着花香。”沈挽荷感慨道。 柳墨隐微笑着点头以示赞同,可是突然他又脸色骤变,瞪大眼问:“你说什么?” 沈挽荷被他突如其来的变化弄得有些莫名,只得重复了刚才所说的话:“我说这屋子位置极佳,不仅能看到瀑布,还能闻到桂花香。” 柳墨隐闻言,脚步虚浮了几下,差点站立不住。 “怎么了?”沈挽荷不解道。 柳墨隐脸上浮现了一个惨白的笑容,无力地解释道:“此屋建于峭壁之上,窗外是万丈悬崖,何来桂花?何况现今不过七月中旬,并非桂花的花期,怎么会有花香?” 经他这么一说,沈挽荷也明白过来,她惊悚地望了眼窗外,回头时正好瞧见胡榻上斜躺着一动不动的秋童,心中警铃大作。她欲抬手将窗户关上,然则手还未抬起,忽觉脑中被一片混沌覆盖,她还来不及思考,人已失去知觉。 柳墨隐一手扶着桌沿,脸色变得煞白。方才自己光顾着闲谈,真是太过大意了,就连窗外飘进迷香都没觉察出来。更让他哭笑不得的是,自己对这种迷烟的成分倒是十分了解的。若是小剂量,那么就是无味的,而今这桂花味越来越浓,可见那迷香中参杂的药物有多么重。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又什么也不能做,因为举手投足皆能增加身体对药物的吸收,加速昏迷。方才童儿也定是吸入了这烟气才昏睡了过去,他与沈挽荷二人毕竟是成年人又有内力护体才支持了这么久,只是现在想这些都无意了。 柳墨隐扶着桌沿慢慢地坐回到椅子上,接着俯身将头 斜靠在桌面上。闭眼之前,他分明看到自己的房门被人轻轻推开,接着走入两个黑衣打扮的男子。 ☆、第四十一章 寒冷,潮湿。 这两种感觉,是沈挽荷这辈子都无法忘怀的。 铺天盖地的箭雨从四面八方向她袭来。天,是黑色的。地,亦是黑色的。 她手中握着剑,背上扛着年幼的小师妹,在存亡的夹缝中逃窜。 将小师妹藏在瓦罐中的那一幕,被她的大脑无数次的铭刻阅读再铭刻。只身诱敌身受重伤时的那种痛楚,那种彷徨,她亦永世也无法忘怀。 在雨雾弥漫下的寒冷潮湿中,她发了狂般奔跑,她跑过拱桥,跑过街巷。她跑着跑着,最终在一个十字路口撞到了一辆从另外一个方向驶来的马车。“砰”地一声,她被重重地撞飞出去。 烟雨中,她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打着伞,高挑斯文的身影靠向她。再后来,她看到了顾沾卿那张近在咫尺的俊脸。 “啊。”沈挽荷惊叫着坐起。 四周是不见五指的黑,充斥着难以抵御的阴冷与潮湿,亦如那一年她与顾沾卿初遇的晚上。 “醒啦?” 旁边传来一个舒展恬淡的男声。 “柳大夫?”沈挽荷疑惑地问道。 柳墨隐低低应了一声,再换了个舒适的位置坐好。 “你怎么会在这儿?”沈挽荷似还没完全清醒,说话的嗓音依然还有些有气无力。 “你应该问,我们为什么会在这儿。”柳墨隐自嘲地低笑了一声,接着纠正她的话。 沈挽荷听后,似乎忆起了昏迷之前的事情,微眯着眼道:“我记得我们在你房中闲聊,接着我们好像中了迷药。” “嗯,是啊。再后来我们就被迷倒我们的人带到了这个地方。”柳墨隐解释得理所当然。 沈挽荷听完,颓然地将背靠上后面冰冷的墙壁。 “这是什么地方?”沈挽荷显然不是坐以待毙之人,才刚靠了一会儿,又站了起来打算探索一下四周。只可惜周围一片漆黑,她又刚醒来不久,行动并不能如往常般敏捷。才走了几步,她脚下便踢到一物,一个没站稳硬是倒了下去。在惊呼中,沈挽荷觉着自己腰间一紧,接着又被人带回到站立的姿势。 “多,多谢。”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后,沈挽荷脸上印上了一抹绯红,尴尬地道谢。 “没事吧?”柳墨隐抽回了手,关切地问道。 “没事。”沈挽荷斩钉截铁地回答,接着坐回到原来的地方 ,不敢再乱动。 “你觉得我们昏迷多久了?”感到柳墨隐在自己旁边再次坐下,沈挽荷欲用新的话题来结束方才的尴尬。 “大概一两天吧。”柳墨隐随意猜测道。 “什么?这么久?”沈挽荷显然无法接受他估算的时间。 “药量下得那么重,睡一两天也是自然的事。”柳墨隐向其解释。 沈挽荷听后右手紧紧地握成了拳,“这么长时间,师姐和小师妹定然急坏了。究竟要如何才能出去?”话到最后,声音渐渐低迷,她像是在问对方,又像是在自问,语气中浸上了抹颓然。 “我比你早醒大概一两个时辰,在你还昏睡的时候,我已经查探过四周了。这个地牢除了三面石壁,就只有一面用玄铁打造的栅栏。要想出去,恐怕没那么容易。”柳墨隐平淡地阐述完他们面临的困境。 “如此说来,我们只有坐以待毙了。”沈挽荷道。 柳墨隐试着安慰她:“船到桥头自然直,好在我们都已无恙地醒来。这种迷香虽然能令人迅速昏睡过去,但好在对人体并无大的伤害。看来他们只是把我们搬运到此处,还没有进行下一步动作。” 沈挽荷点了点头道:“嗯,只是他们为什么要抓我们?” 柳墨隐深深地吸了口气再呼出,说道:“迷香下在我的房间里,那些人估计是来抓我的。至于你,大概是受我牵连吧。” “不。”沈挽荷开口否定了他的推测,“如果只是要抓你,根本没必要把我也抓来。被迷倒的还有你的徒儿,他却没有跟我们一起,可见我也是他们的目标之一。” “怪哉,如果说是要抓我,倒是还能想通,却为何要抓你?”黑暗中柳墨隐微微蹙起了眉头。 沈挽荷的嘴角泛起一抹自嘲的浅笑,她拢了拢衣服,试图驱赶周围的寒冷与潮湿:“柳大夫可还记得那日擂台上与我打斗的那名黑衣人?”在尝试过各种姿势都无法令自己舒适一些之后,沈挽荷终于还是放弃了。 “自然,记忆犹新。”柳墨隐闭眼靠着墙,悠悠道。 “那你可知他是谁?”沈挽荷再问道。 柳墨隐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裹得密密麻麻的跟粽子一般,我实在是猜不出来。不过那人的剑法倒是很独特,可惜在那之前我却并没有遇到过用这种剑法的人。” 沈挽荷被他的粽子言论逗笑,脸上一扫方才的阴霾,“是江湖十大高 手之一的钟瑾。” “哦,这便更奇了。姑娘从前与这人结过仇?”柳墨隐百思不得其解。 沈挽荷抿了抿嘴否认,“无冤无仇。” “可是那日钟瑾步步紧逼,记记杀招,仿佛非要置你于死地不可。”柳墨隐回忆起当日的情形,心中尤有些余悸。 “嗯,其实......他确实想要杀我。”沈挽荷靠着墙壁无奈地说,“早在两月前他就想杀我,那时还在洛阳。有一个晚上我独自一人在北市,他与他的其他两个兄弟寻到了我。” “竟有此事?”柳墨隐奇道。只是他的话方出口,便即刻意识到她所说的晚上很有可能是那天在“徳莘堂”看到对方的那个晚上。想到此,内心不由地产生了一丝愧疚。如若自己当时喊住了她,或许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柳墨隐内心想确认这件事情,可是他见沈挽荷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这个话题,似乎并不愿过多地和他提及她的私事。也对,两人相识不过数月,交谈也是寥寥无几,她又怎愿对自己坦诚布公。念及此,他只好打消了深究下去的念头,转而问道:“那个黑衣剑客功夫了得,再加上他的两个兄弟,沈姑娘当时是怎么脱险的?” 沈挽荷缩了缩身子道:“我用计杀了钟瑾的三弟,重伤了他的二弟。” “原来如此,难怪上次他出手如此狠毒。”柳墨隐插话道。 沈挽荷明知在黑暗中对方看不到自己的动作,不过还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不,他记记杀招却不是为了给兄弟报仇。事实上,他二弟是他亲手了结的。此人性格极其古怪,他说他一直厌恶自己的两个弟弟,但又怕弑杀亲弟有违天理。那天是我歪打正着地帮了他一个忙,他还感谢过我。” “若如你所说,难不成他因为感谢你所以放了你?”柳墨隐猜测。 沈挽荷听后先轻笑了两声,再直白地解释道:“作为感谢,他欲让我三招,第四招再取我性命。” “那姑娘还是没说你是如何脱险的。”柳墨隐听到最后做出这般总结。 “是剑神魏希垣,他一招将钟瑾打飞出去。钟瑾重伤逃离,我才得救。”沈挽荷语气淡淡,看不出什么波澜。然而在看过钟瑾与她斗剑后,柳墨隐很容易地还原了当时的动魄惊心。 “他为何要杀你?”长久的沉默后,柳墨隐又重提了开始的问题。 “我不知。在那之前我从未遇到过他和他的兄弟,因此他要杀我,必然不会是私人恩怨 。估计是受了别人的指派,这点倒是可以肯定。然而到底是谁让他来的,那人又为何要千方百计地置我于死地,这一点我如何也想不通。”沈挽荷道。 “最近怪事还真不少。”柳墨隐评论道。 “此话何解?”沈挽荷问道。 “先是武林中有人莫名其妙的失踪,接着盟主又突然亡故,再加之南武林一派动荡却找不到元凶,件件怪诞。”柳墨隐说。 “这些事,司空师姐倒是跟我讲过一些,确实令人头疼。” 柳墨隐用手指敲着另一只手的手背,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后,突然神色骤变猛然睁眼。 “那些失踪的人,莫非跟我们一样,先被人用迷烟迷倒,接着被关起来了?” “你这样一说,好像真有可能。”沈挽荷听后直起了身子,一脸的不可思议。 “如果真是这样,那真当是棘手。”柳墨隐叹息道。 “可他们为什么要抓我们呢?”沈挽荷蹙眉。 “这个问题倒是很快就能明了。” “何意?”沈挽荷问。 “如此大费周章地把我们抓来,必然是有所企图。我们只待好好地呆在此处,必然能知道他们为何要抓我们。” 沈挽荷叹了口气道:“也只有如此了。” 掌灯时分,泰山凌汉峰岱宗堂内黑压压挤满了人。最近几天天气本就炎热,加上今日无风,让人倍感难耐。 “小童子,我再问你,你真的不知道你师父去哪里了吗?”大堂正中央站着一个长须老者,老者对面立着一个梳羊角辫的小孩儿。 “我都说了好几遍了,早晨醒来师父就不见了。”秋童嘟囔着嘴,脸上混杂着焦急苦涩以及一丝委屈。他的衣服上沾满了尘土,像是在泥里打过滚般。 老者听后皱起了眉头,找了把就近的椅子坐下,不再言语。 “哼,要我说定然是逃跑了。什么要留下来澄清自己的嫌疑,都是放屁。”柯清皓双手环抱于胸前,贴墙站着,脸上满是不屑与讥诮。 “不准你胡说,我师父才不会。”秋童显然是被对方的言语激怒了,愤愤不平地用手指指着对方大声说道。 这时,秋童后方的人群微微游动了一下,从外面挤入几个人。 “南前辈。”那几个人抱剑来到堂前。 “怎么样?”南客瓮的老眼中闪现了希 冀。 “抱歉,没找到。”领头的人回复道。 南客瓮听过后长长地吁了口气,接着坐回到座位上。 “我师妹呢,也没找到吗”一个戴着面纱身材娉婷的女子斜靠在一根梁柱旁,朝众人发问。 “没有。我们翻遍了附近的几座山峰都没找到。或许,人已经不在泰山了。” 大堂再次陷入了沉默。 “小童子,你能不能再给众人描述一遍昨晚你师父失踪前发生的事情。这次请务必再说的详细一点。”站在人群最前面的柯玄端适时发话。 “好吧,虽然我已经说了很多次了。”秋童暗自嘟囔了几句。“昨晚入夜的时候原本一切都好好的,后来来了位姑娘,说是要感谢师父救了她,然后两个人就聊了起来。” “他们都聊了些什么?”戴着面纱的司空霏雅略微皱起眉插嘴问道,显然她对自己师妹去找易云先生的原因很是好奇。那日苗羽璐受伤后就搬到了她那个比较舒服的房间,由她亲自照顾,她倒是没时间和兴趣去注意沈挽荷的动向。 “就是聊些我们那间屋子好的事情,师父还说如果那姑娘愿意,可以跟我们换房间的,不过那姑娘没同意。”秋童回忆道。 “然后呢?”听到这段话,司空霏雅似乎有些不悦,语气中透着股若有若无的焦躁与不耐烦。 “然后那姑娘又问师父,为什么没告诉她,师父就是易云先生。然后师父解释道,易云先生只不过是江湖人士给他取的称号罢了,师父以前告诉那姑娘的是他的本名,所以不算欺瞒。”秋童这般回答。 “喂,小孩儿。那你师父本名叫什么?”站在秋童旁边的一个大汉不禁好奇地问道。 秋童听了哼笑一声,白了对方一眼,不再作答。 那大汉碰了一脸灰,只得尴尬地用手摸了摸鼻子。 “小童子,你别净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难道他们就没有聊别的重要的事情吗?”听了一些回答柯玄端显然已有些不悦。 听到指责,秋童不屑地瘪了瘪嘴,语调冷漠的道:“昨晚他们就聊了这些。也许后来有聊些重要的,这位大伯感兴趣的事情,可是那时候我已经睡着了。我就知道这些,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们找不到师父,我又有什么办法,难道我不想他回来吗?” 柯玄端被他这样一说,竟然也语滞了起来。以他的身份,至少已经有二三十年没人敢这样跟他说 话了。只是眼前之人不过是个小孩,且又是易云先生的弟子,他自然是不能与他一般计较的。 “小童子,你过来。”南客瓮朝着秋童和蔼地招了招手。 秋童见此,神色倏忽一闪,有些不情不愿地靠近对方。 “什么事?”他小声地委屈地问道。 “小童子,我问你,你真的是今天早晨醒来的吗?”南客瓮冷静地问道。 “是啊。”秋童被问得有些莫名其妙。 “那你可知今日是何日?”南客瓮继续有耐心地问道。 秋童迷惑地摇了摇头,道:“我从来不记日子的,不知道今天是几号。” 南客瓮听完回答,也不生气,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道:“哦,那昨天发生了什么事情,你总记得吧?” “嗯,这个自然记得。”秋童应承道,“昨天举行了武林大会,师父一个人去了,我怕热就留在家里看门。武林大会的事情,师父也没怎么跟我说起。以前师父最讨厌人家打打杀杀,昨天不知怎么的就去了。哦对了,我记起来了。师父好像就是在比武场上救了那位姑娘的,因为他们聊天的时候,师父有说什么银针在怀,就出了手。具体是什么事情,我也不知道,我......” “小童子,你说你师父是昨天救了那位姑娘?”南客瓮脸上露出一丝诧异与喜悦相交织的表情。在场的诸位在听到秋童这样回答后,也讨论了起来,大堂内立即嗡嗡声一片。 “嗯对啊,昨天武林大会第一日,难道不是吗?”秋童一脸迷茫地问道。 南客瓮深深地叹了口气,缓缓地从椅子上起来。接着他走到秋童面前,蹲下身子,摸着他的头道:“小童子,前天才是武林大会第一日,你师父救那姑娘也是前日的事情了。” “啊?”秋童被吓得倒退了几步,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第四十二章 “这样说来,我确实是有一日多未见我师妹了,这小童儿一直坚持昨日见过她,我才被误导了。”司空霏雅蹙眉道。 “怎么会这样,师父啊。”秋童一时受不了打击,咧嘴放声大哭起来。 南客瓮见状抚了抚他的小脑袋,安慰道:“莫哭莫哭,事情总是有办法解决的。我们这儿这么多人,肯定能寻到你师父。”我再问你,前日晚上你睡着之前,可有发生什么异样的事情。” 秋童闻言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 南客瓮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很快又坚持不懈地追问道:“你再仔细想想,你师父或者那姑娘有没有说过不寻常的话。还有,你有没有听到奇怪的声音亦或是闻到过什么味道?小童子你可得想好了,你师父现在可能处于险境,你若是能想起什么事,或许能帮我们找到他。” 秋童思索了片刻后这般回复:“师父和那姑娘的谈话内容没什么不寻常,奇怪的声音我也没听到,不过说到味道,好像,好像......” “好像什么?”南客瓮急切地问道。 “我睡觉前好像有闻到一股淡淡的桂花味,不过我也不确定。”秋童抿着嘴挠了挠头。 “对了,就是这个。”南客瓮以拳击掌,满脸都是恍然大悟后的愉悦。 “南前辈,这是什么意思?”方才领头寻找柳墨隐的那人上前一步发问。 南客瓮慢吞吞地坐回到椅子上,叹了口气道:“这小童儿一睡就是一日两夜,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我刚才还在想,这孩子怎么那么能睡,十有八九是有人动了手脚。”那人猜测道。 南客瓮点了点头,解释道:“那是因为他中了一种迷香,一种能令人在几个呼吸间昏睡过去的迷香。” “哦,什么迷香这么厉害?”这会发问的是柯玄端。 “这是三步摄魂香,若是配比的药量较重燃烧的时候便会有一股淡淡的桂花味。”南客瓮抚着胡子,神情有些扑朔。 “你们就不要再猜了,说不定是他自己想开溜,又弄出他是被人捉走的假象。他不是神医么,怎么会连迷烟都闻不出来。如果是真的,那不是比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还可笑。”柯清皓倒出自己心中的不屑。 “哎,你有所不知,这种迷烟在燃烧之初是无色无味的,只有燃烧到最浓烈,效果最大的时候才会散发出香味。只是等人开始察觉到,已经为时已晚了。 ”南客瓮的脸再次阴沉了起来。 “也对,易云先生真的想开溜。那也犯不着在有人的时候做这种事情,别忘了和他在一起的那个姑娘也失踪了。他要是想逃跑,何必带着一个姑娘?”柯玄端揣测道。 正待众人陷入冥思苦想之际,人群之前的一个摇着扇子的年轻人这般开口:“要我说啊,兴趣人家就是两个人看对了眼,结伴游山玩水去了。易云先生怕自己的徒弟碍事,所以点燃了迷药把这小孩儿给迷晕了。那日易云先生出手救那个姑娘,我就觉得有猫腻。你们说易云先生何时动过手,那日居然帮那姑娘挡住了那枚暗器,可见两人关系非同一般呐。” “咦,被你这样一说倒好像是通了。也许,他二人真的是私奔了呢,啊,哈哈哈。害我们瞎操心。”某个帮腔的大汉话音刚落,厅堂里有一半以上的人都跟着他哄笑起来。 司空霏雅见状,微眯起眼,嚼劲了嘴唇,似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怒火。只是这群人似乎没有要住口的趋势,越说越离谱,越来来放肆。 忍了许久,司空霏雅终于忍无可忍。须臾间,她以迅敏的速度优雅地飞身到堂前的红木桌子上,接着从袖子内拿出一物,并徐徐打开。那是一把极其精致的扇子,扇骨洁白如羊脂,扇面通体透明,上面印着妖娆的红梅,远远望去整把扇子就如同浑然一体的雪中寒梅。司空霏雅打开扇子后对着墙壁上的一幅画舞了起来,令众人看得莫名其妙。她的舞蹈时快时慢,柔美之中又缠着一股强劲的力道,令人叹为观止。堂内之人皆看得晕晕乎乎,他们却没注意到,那姑娘刚一打开扇子,坐在桌子旁的南客瓮便快速地跳开了。 在众人皆沉浸其中忘乎所以之时,司空霏雅却停住了。她缓缓地转身,冷眼地瞧着堂前众人。大堂里鸦雀无声,众人皆不明所以地望着司空霏雅。 司空霏雅嘴角略微扯了个冰冷的弧度,接着将手一扬。她那淡紫色的广袖随着手臂所划过的弧度轻轻地穿过空气,带起了一阵微风。就在她手臂回落的那一瞬,在那衣袖尚未停止飞扬的那一瞬,她背后那副苍松迎客图突然动了动。站的较近的人皆道是自己看花了眼,待他们打算再看得更仔细一些时,那画已然化成亿万片碎小的细屑,随着那阵风飘越众人的头顶,落向大堂的各个角落。众人皆面面相觑,却无一人敢再开口。 司空霏雅满意地望着堂下之人的窘样,扯起泉流般动听的嗓音:“倘若再让我听到有人胡乱编排我师妹和易云先生,我就让他和这幅画作伴。” 仿佛时间也惧怕黑暗,在没有光的地方,它总是走得小心翼翼磨磨蹭蹭,一个时辰胜过一天。 沈挽荷闭着眼蜷缩在墙角,神智却异常清醒。 “你怕黑吗?”身边的人突然这般无来由的问道。 沈挽荷不知道对方为何要这样问,也许只是为了打破可怕的宁静,也许别有深意。不过她还是坦然道:“怕。” “很怕。”说完后,她似乎觉得还不够,又将怕的程度刻意加深了一些。沈挽荷嘴角扯了个不明显的弧度,继续道:“我还怕很多事情,我怕冷,怕挨饿。” “那现在不都占齐了吗,你看着好像也没有很害怕的样子?”柳墨隐接着问。 “这会儿有人陪着我,你在这里,我就没那么怕了。”沈挽荷说完轻轻地抿了下嘴,有一丝苦楚在那个细微的弧度中消散。 柳墨隐听后愉快地笑了声:“这么说,倒是还要谢谢那些把我跟你一起抓来的人。至少他们还做了一件好事。” 沈挽荷正打算点头赞同,可她突然仿佛听到了什么动静。于是眉头一紧,压低声音道:“嘘,别做声,好像有人。” 柳墨隐一震,将背轻轻靠上墙壁,小声道:“快装睡。” 沈挽荷听后即刻照做。 不多时,两人都听到了细碎脚步声。伴随着脚步声,还有一丝丝黯淡的光线透过他们的眼皮传入眼中。 微弱的光线下,依稀有两个人靠近那个囚室。 “喂,你说他们不会醒了吧?”来人中有一个忐忑不安地揣测道。 “我怎么知道,上头吩咐昨天就应该把人弄走了。谁让你赌钱赌得忘了正事,这事要是砸了,你我都没好果子吃。”另外一个奚落着同伴。 “嘿,好像你没赌一样。得了,你我都是半斤八两,要真出了事,谁都跑不了。再说,后来我们不都翻本了吗?你还抱怨个啥?”那人辩解道。 “得得得,懒得跟你说。听着没什么动静,估计还没醒。不过以防万一,还是先点一些迷烟,保险一点。” “嗯,这我同意。” 那两个人的脚步靠得愈来愈近,接着又传出了悉悉索索的声音。柳墨隐和沈挽荷皆保持着沉睡的姿态,直至迷烟漂浮于前也未见分毫动作。 来人捂着口鼻点完烟,又逃也似地飞快走远,生怕自己也吸入这烟气。 不多 时,他们又回来了,并用手掐灭了那半根迷烟。 紧接着便传来了叮叮当当的开锁声。两人蹑手蹑脚地靠近,其中一人一边走,一边掏出腰上系着的镣铐。 冰冷的镣铐在烛光的掩映下渐渐靠近一动不动的两人。就在镣铐接触到柳墨隐的一瞬间,他反手一伸,打向那人手腕上的穴位。那人只觉手臂传来一阵麻木,手一松镣铐“哐”地一声落地。在他还未及惊呼之时,柳墨隐另一只手抓向他的咽喉。他的动作简单明了,然出手是何其敏捷,力道又是何其精准。眨眼间,来人已满眼恐地被抵至墙角。另一边,沈挽荷也已迅速将对手击晕。 “说,何人指使?”配着灯笼微弱的光线,柳墨隐的神色是难见的阴狠。 那人满脸惶恐与惊异,在粗喘了几声后,似是权衡好了利弊,拼尽全力将后脑勺往墙壁上撞去。 “你!”沈挽荷欲上去阻止,却为时已晚。 柳墨隐见此放开了手,那人便贴着墙缓缓地倒地。 “算了,还是先离开这个地方再说吧。”柳墨隐道。 沈挽荷看了眼倒在地上的两人,赞同地点了下头。 柳墨隐弯腰捡起地上的灯笼,拉开半掩的铁门率先出去,沈挽荷紧随其后。过道里流动的空气拂起了柳墨隐几缕发丝,跳跃的烛火照着他飘飞的衣袂。沈挽荷看着看着忽然有了一瞬的恍惚。 出到外面才发现,原来关押他们的地方建在一个洞穴中。此时两人站立在一块空无一物的平地上,头顶处则是水井般大小的一片蓝天,两只不知名的小鸟正在入口处徘徊鸣叫着。 “你觉得能出去吗?”沈挽荷望着头顶的天空问道。 柳墨隐凝视了会儿后收起视线,皱眉摇了摇头。 沈挽荷抿了抿嘴道:“不妨一试。“说完,她纵身而起,飞跃至墙壁处,往上攀去。岂料还未至中段便滑落了下来。 沈挽荷站定后,转身挫败地朝柳墨隐摇了摇头:“太滑了。” 柳墨隐报以一笑,道:“无碍,方才那两人功夫如此一般也能来去,可见这里肯定有门。我们且仔细找找便是。 “也只能如此了。“沈挽荷妥协道。 两人提着灯笼又走入了另外一个过道。走着走着,沈挽荷却逐渐地感觉到背后有什么东西跟着他们。如若无误,那东西必然动作明捷,否则她每次回头,不会只看到空荡的过道,但那细微的声响却 瞒不过她的耳朵。 那东西靠近了,且比方才更近,沈挽荷心中闪过一丝惊慌与恐惧。她迅速转身,然背后呈现给她的依然是空无一物。难不成她是产生幻觉了吗?不对,肯定是有东西跟着他们,是什么呢?沈挽荷失望中掺杂着忐忑,却终究无计可施。 “柳大夫,你觉不觉得……”沈挽荷本想找柳墨隐确认自己的怀疑,然而在她转身的瞬间,带给她的却是更大的惊恐。 “柳大夫?”过道的另一端也变成了空无一人的景象。 “柳大夫!”沈挽荷扯开喉咙,大声喊叫起来。回复她的却只有自己的回声,且那回声仿佛是将不安与恐惧扩大了数倍,才被反弹回来。 ☆、第四十三章 地牢内刮起了一阵阴冷的风,那风穿越过曲曲折折的过道,发出呜呜的似女子低泣般的声响。失去灯笼后,四周变得越发的黑暗。沈挽荷拢了拢衣襟,将自己的后背靠上墙壁。在不知道背后是何物之时,这恐怕是唯一防止对方偷袭的方式。那东西到底会是什么呢?猴子?蝙蝠?亦或是潜伏在暗处,守住地牢的人?不,不对。如今最重要的不是去猜测这些而是要先找到柳大夫。沈挽荷将两件事的缓急轻重粗略判定好后,开始往前寻去。 走了一段路,沈挽荷便觉前面有一丝光,光线促使她加快了行走的脚步。在快要走出过道口的一瞬间,突然一个黑影从她头顶降落,与此同时一股强有力的真气以风驰电擎之势罩向她的脑门。她倒吸一口冷气,本能地向后避开。 是人,内力极其高强的人。沈挽荷脑中快速闪现这个念头。电光火石间,她运足内力朝前击出一掌,谁知那人竟不闪不避以掌相接。短暂的对持后,沈挽荷被震退了几步。她心中产生了丝慌乱,但又即刻恢复了冷静。在她调息准备再战之时,此人却再度如鬼魅般凭空消失,那敏捷的速度如果不是她亲眼看到,实在是难以置信。 对方已然离去,沈挽荷抚了抚刚才被震得发麻的右臂,加快步伐往前走。 她走了一阵,忽然有阳光入眼。她惊喜地跑过去以为找到了出路,然而到了那地方后才发现自己早就来过这里,正是那块能望到天空的空地。而今头顶上的天空已不再湛蓝,此时乌云涌动,像是正酝酿着一场暴雨。 不多时空中一个闪雷劈下,紧接着便是震耳的轰鸣声。惊雷之后,四周又陷入了寂静。沈挽荷站在原地思忖了片刻,才再次步入那个过道。走了几步,她便听到有打斗从远处传来。她心中出现了一丝焦急,于是迅速运起轻功往前飞奔。走到一半,突然沈挽荷停下了脚步,她这般停下不为别的,只因面前出现了条岔路。怎么回事,方才明明是没有岔路的。为何第二次走的时候,就多了一条道?沈挽荷想了一会儿依然毫无头绪后干脆甩了甩头,开始仔细聆声响,以此去判别声源的方向。不多时,她便再次迈开了脚步。 过道的尽头,柳墨隐和一个神秘之人正在交手。这是他八年来第一次正式和人交手。只见他身法飘逸,招式虽有一丝生疏但强在动作迅捷简练,使得对方根本无法近身。那一盏他方才一直提着的灯笼,此时被抛弃在地,灯芯上跳跃的火星点燃了灯罩,火光映着过道中翻飞起落的两人。 “柳大夫?”过道另一头 传来沈挽荷焦急的叫唤声。 那蒙面人听到声音,眉头一皱,虚晃了几招后,突然消失在黑暗中。 “柳大夫,你没事吧,我方才有听到打斗声”沈挽荷迈着焦急的步子走近。 柳墨隐皱着眉摇了摇头,“我没事,是一个蒙面人,一听到你来就跑了。你是否也无恙?” 沈挽荷嗯了一声,道:“方才被偷袭了,不过那人很快又离去,故而我也没伤到哪里。”她说完这句还不等对方接话便用有些埋怨的语气道:“方才你为何独自离开?我还以为你被人抓走了。” “咦,不是你先走开的吗?我一直往前走着,后来似是听不到你的脚步声,我才回头查看,发现你已经不在了。” 沈挽荷摇了摇头否认道:“我当时确实怀疑背后有人尾随,于是乎回头确认了一眼,然则等我再转过头来,你已经消失不见了。试问那么短的时间,你如何能走远?” “真是怪哉。如果你我都未先行离开,那么是怎么走散的?”柳墨隐满脸的疑惑。 沈挽荷想了一会儿道:“还有一件怪事,我过来的时候,多了一条岔路,我记得第一次走的时候,没有这样一条路的。而且更奇怪的是我发现我们一直在绕路。” “是么,我看我们还是赶紧找一找出路吧。这地方呆越久,对我们越不利。”柳墨隐判断道。 沈挽荷望了眼逐渐熄灭的灯笼,道:“恩,确实很邪门,只是那出去的门估计不会那么容易被找到。” “不对,方才你提到我们走来走去一直在绕圈,你是如何得知的?”柳墨隐问道。 “走了一圈,又绕回到那块能看到天空的空地上,不是绕圈又是什么?”沈挽荷解释地理所当然。 “这,为何我没有再次绕回到那处?我记得我一直在过道中走。”柳墨隐微垂下眼,更为地不解。 灯笼上的火渐燃渐小,最后一块灯罩残片的灰烬带着火星在热焰与微风的协助下快速地升空。散发着焦味的火红灰烬在柳墨隐的眼前饶了一圈,接着慢慢飘远。 突然,柳墨隐猛地一抬头,他直直地望着沈挽荷说道:“如果你一直在绕圈,而我却觉得不是。加上原本没有的岔路突然出现,你说这是为何?” 沈挽荷分明感受到了柳墨隐语气中的笃定与愉悦,猜测对方定然是知道答案才会如此。只是答案到底是什么呢,沈挽荷想了一会儿,突然恍然大悟道:“该 不会是?” “是墙在动。其实路一直没有变,而是墙动了,隔断了某条路,又产生了新的路,故而才会发生刚才的怪异之事。这也解释了为何你我都未独自离开,一转头却发现对方失去了踪影。” “这么说来,出去的门,肯定也在过道的某一面墙上。”沈挽荷愉悦地说道。 柳墨隐点了下头道:“我也是这般料想的。我们且仔细找找,定能出去。” “那就从这里开始吧?”沈挽荷建议。 柳墨隐“嗯“了一声,接着将手触到墙壁上开始摸索。 两人沿着石壁摸索了一阵,突然柳墨隐触到一个向里凹陷的凹槽。他用力一掰,墙壁突然开始自己移动起来。那墙无声地移完后,竟鬼使神差地和另一条过道完美地契合了起来,两人的面前多出了一条路。 “果然是这样。”看到测出被证明,沈挽荷语气中散发着一股喜悦。 凌汉峰的某间厢房内 “什么,易云先生不见了?”苗羽璐瞪大了眼睛,从被窝里猛然坐起。 “什么,沈师姐也不见了?”苗羽璐惊恐地叫道。紧接着她的爪子抓紧了棉被,双肩颤抖起来。 “我,我,我,我要去找她。”苗羽璐掀开了被揉作一团的棉被,伸出小短腿,欲走下床。只是不知道是她滑下来的姿势有问题还是其它什么原因,在触地的一瞬间她没有站稳,而是像一个球一样滚到了司空霏雅面前。 司空霏雅冷冷地憋了她一眼,接着优雅地将手里的茶盏放回到桌子上。 “你不是说,沈师姐给我抓药去了吗?居然骗人……”苗羽璐本是想义愤填膺地指控司空霏雅,只可惜一想到好不容易才回来的沈师姐,又莫名其妙地从自己身边消失了,心里那埋藏了多年的委屈像是被施了妖法般迅速生根发芽长出罪恶的花朵。 “骗你又如何?你都已经自身难保了,还想出去找人,不给我添麻烦就好。”司空霏雅上前一把抓住对方的小胳膊,也不顾苗羽璐的喊叫,硬是将她拖回到了床上。 “给我听好了,我已经调遣了阁中最老练的人手去寻找。就算是飞天遁地也好,这世上还没有我司空霏雅找不到的人。所以,你这几天老老实实给我在床上呆着养伤,别再给我们添麻烦。听懂了吗?”司空霏雅神色冷峻地说道。 自苗羽璐有记忆开始,她就认识司空霏雅。可是司空霏雅这样的神情,她还是第一 次见到。 苗羽璐面无表情地朝着司空霏雅点了点头,然后用被子将自己蒙了起来。 地牢内 “咦,柳大夫,这不是刚才关押我们的地方吗?”沈挽荷睁大眼睛,仔细地辨认了一番眼前的景物后说道。 “好像是的。”柳墨隐放下摸索墙壁的手,走到沈挽荷背后。 沈挽荷用力地叹了口气,将手狠狠地砸向那个玄铁做的栅栏,以发泄心中的恼怒。 “等一下,好像有什么不对。”柳墨隐似是觉察到了异样,脸上忽然疑云密布。 “你在这儿等着不要过来。”他微皱起眉,转头对沈挽荷叮嘱道。 沈挽荷看了柳墨隐一眼,眼神中闪现一丝担忧,但旋即又消失不见。 灰暗的光线中,柳墨隐缓缓推开了地牢的那扇玄铁门。他凭着直觉靠近倒在地上的那两人,然后伸出手指分别探了一下两人的颈间动脉。 “已经死了。”柳墨隐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宣布。 沈挽荷听到后,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 “你没事吧?” “啊?”沈挽荷恍如梦醒,似是完全没有留意柳墨隐是如何走到她面前的。 她神情恍惚地说:“我在想到底是谁行的凶,难道把我们抓来的主谋也在这儿吗?” “杀了他们,一来是为了惩治他们办事不利,二来是怕他们泄露秘密。从手法上看,那凶手招式凌厉,内力过人。如果我没猜错,杀他们的就是方才与我过招的那个蒙面人。”柳墨隐说道。 “与你过招的那人,会不会与偷袭我的那位是同一人。这地牢里面,到底有多少人?”沈挽荷的神情越发地凝重。 “我想我们还是不要在这里久留为妙。我记得这两人是从那边走进来的,所以出口应该在那个方向。” “那我们快走吧。”沈挽荷还未及说完,便先行往前走去。 两人刚走出过道转弯口,便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长啸。 ☆、第四十四章 那声尖锐的长啸带着无穷的内力,震得整个地牢都为之颤抖。长啸过后,沈挽荷与柳墨隐对视了一眼,接着两人默契地小心朝前走去。 暗淡的光线提供着过道内所有的照明。虽不足以看清眼前那两个正打得激烈无比的人的脸,但却足以看清他们的招式。这是寻常难见的两大顶级高手之间的过招,虽未使用兵器,但一个掌风如剑,另一个冷拳似锤。两人来回过了上百招后,用拳的那一位才渐渐地败下阵来。 “一个用的好像是泰山派的武功,另一个人的出招路数很怪异,倒是看不出来是何门何派的。”躲在黑暗深处的沈挽荷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柳墨隐听完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并未答话。 突然,那个使拳的人眼神一闪,使了个虚招后靠向对面的墙壁。沈挽荷与柳墨隐只觉一道强光入眼,他们习惯性地抬手挡住了自己的眼睛,接着便听到“轰隆”的巨响声。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等二人反应过来过道内又陷入了黑暗与死寂。方才打斗的那两个人在强光入眼的一刹那同时消失了。 “糟了。”柳墨隐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后,赶紧跑到那个入口处。 “能打开吗?”沈挽荷急切地问。 柳墨隐推了几下依然无果后,答道:“不行,这扇门已经被封死了。” “也是,这么千辛万苦将我们抓进来,肯定不会那么容易放我们出去的。何况我们一出去,这里的秘密便会被公诸于天下。”沈挽荷的语气中带着一股失落,“看来,我们两人要了结在此处了。” “别说傻话了,你我二人如今还好好地站着。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够真正预知自己的终点。既然活着,就不要轻言放弃。”柳墨隐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沈挽荷的肩膀。然后,转了个身,往地牢深处走去。 沈挽荷瞧着柳墨隐走远,虽不知对方要干什么,但还是追上了对方的脚步。 “你觉不觉得此处较之它处更为潮湿与寒冷?”在地牢内某间暗室前停下后,柳墨隐问道。 “不错,确实是比其它地方更为阴冷。这有什么问题吗?”沈挽荷一脸疑惑地问。 “更冷更湿,是何原因?还有这边地上裂痕间冒出来的水。”柳墨隐问道。 “你是说……”沈挽荷几乎猜到了答案但依然不敢确信,于是她俯下身子,将耳朵贴上了地面。那是水流涌动的潺潺之音,隔着薄薄的岩层,传到了她的耳中。“果然 ,地下有暗河。只是你是何时发现的?” “刚才和你走散的时候,我提着灯笼经过此处。发现地上的裂缝里在冒水,于是便开始想原因。”柳墨隐的解释得理所当然。 “那种时候,你居然还有心情想这些事?”沈挽荷只觉得不可思议。 对于她的质疑,柳墨隐报以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沈挽荷盯着柳墨隐的脸瞧了一会,舒了口气道。“不过也多亏了你观察入微,我们才有机会离开这里。” “现在谈离开还为时尚早。”柳墨隐开始泼起了冷水,“我们只知道地下有河,但如何下到那河中,以及这河到底通往何处,是不是每一处都大到足够人通过,都尚未可知。” “但是至少不用困死在这里,不是吗?我现在又渴又饿,能有一口水喝也不错。”沈挽荷率性地讲。 “恩,那我们就先想想怎么把这地凿穿,给你口水喝吧。”柳墨隐微笑着蹲下身子,伸出修长的手指摸了摸冰凉的地面。 “往后退一些。”勘探完毕后,柳墨隐似乎打算用拳头来震碎地面。 沈挽荷依言倒退了几步,黑暗中她脚底突然踩中一物,那是个转动灵活的,像棍子一样的物件。她踩中后一时无法站稳,低呼了一声,手及时扶上墙才没摔倒。 “发生了何事?”柳墨隐听到响动后,赶紧回首查看,声音中略带着一股焦急。 “没什么,只是我不留神差点被一个东西滑倒。”沈挽荷解释道,“也不知是何物。”说完,她半蹲下来,捡起了那个差点令她滑倒的物件。凭借着微弱的光,沈挽荷将那物体凑到眼前,仔细地打量起来。“咦,你看这不是牢房上的铁栅栏吗?”末了她疑惑地问道。 柳墨隐从沈挽荷手中接过那半截铁棍,反复研究了一阵道,“确实是栅栏上的,不过这玩意是玄铁做的,到底是怎么掉下来的呢?” “那边也有个牢房,会不会是那边掉下来的?”沈挽荷猜测道。 “过去看看吧。” “果然是这里掉下来的。”沈挽荷站在囚室前,成功将那半截铁棍归回原位。 柳墨隐却只是盯着囚牢,默默不语。这边牢房的铁栅栏断了好几根,从断痕上来看,使其断裂的力量明显发自里面。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能将玄铁生生折断? “沈姑娘,你有没有听说过万宗归一手秦颂这个人?” 沈挽 荷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细想了一阵才回答道:“你说的可是柯盟主的师兄?” “正是。”柳墨隐的手摸着栅栏,像要从上面找到什么蛛丝马迹一般。 “我曾听师父提起过。秦颂好像是年少成名,乃当年后起之秀中的佼佼者,被前一任的泰山派掌门人视为骄傲。可是后来……”沈挽荷转了个身,将背对着囚室,换了一种语气说,“他喜欢上了一个有夫之妇,令他师父勃然大怒,差一点就被逐出师门。经过这样一番事故,他便与掌门人这把交椅失之交臂了。情场失意,功业又不成。秦颂渐渐地变得沉默寡言,动不动就一个人闭关几月,后来终于独创了万宗归一手,人生的际遇总是这般难以预料。” 柳墨隐点了点头说:“嗯,塞文失马,焉知非福。” “只是你怎么会突然问起此人?” “还记得方才过招的那两个人吗?其中一个八成便是秦颂。”柳墨隐解释说。 “这,你是说刚才那个使着泰山派武功的人是秦颂。对了,那人确实是以掌对敌,如今泰山派有那般功力的人,恐怕真的只有秦颂了。”沈挽荷自己分析了一下。 “不止如此,眼前这个栅栏估计也是他劈断的。两个月前,柯盟主跟我提起过他师兄秦颂突然失踪的事,我想他应该是遭人暗算被关到了此处。” “那刚才另外一个神秘人,很有可能就是幕后黑手了。他到底是何人呢?” “算了我们还是先出去再说吧。”柳墨隐沉思了一阵后做出决定。 “恩”沈挽荷心不在焉地附和。 在柳墨隐将那根玄铁刺入地面的一瞬间,周围的岩石开始皲裂,“咔咔”的碎裂声中有清凉的地下水开始往上冒。柳墨隐将手中的玄铁棍搅动了几下,接着抽出铁棍迅速往后闪去。没过多久,那一块地面上塌陷出一个大洞。 “沈姑娘,我们走吧。”柳墨隐看了眼地面,又回头瞧沈挽荷,眼里有着数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沈挽荷皱了下眉,有些尴尬地说:“其实,我不会游水。” “什么?”柳墨隐愣了一下,有些无措。 “我是北方人。”沈挽荷的语气显得有些无辜,接着又毅然决然地说道,“刚才没告诉你是怕你灰心。柳大夫,你先走吧,出去后再来找我也无妨。”试问生死攸关,谁又愿意带着一个累赘?而且是一个并不算特别熟悉的累赘。就算日后被人知晓,又有谁会去批 判? 柳墨隐听完后,沉默了一阵,接着缓步到沈挽荷跟前。 黑暗中,沈挽荷其实根本看不清柳墨隐的脸庞,但是此时此地,面前这个人所散发出的气势,他瞧自己的眼神,似乎不需要眼睛,她也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温情与不容置疑的坚定。沈挽荷只觉柳墨隐那明若星辰的眼正定定地望着自己,此时此景亦如初见时般动魄惊心。只是她却没法去分析那眼神中更为深刻的东西,因为下一刻,她的手已被眼前之人紧紧地握住。 ☆、第四十五章 “你既然不会水,便抓着我的手吧。记着,下到水中后不管发生何事,都不要放开。”柳墨隐笃定地说。 沈挽荷原是想再推却一番,毕竟柳墨隐一个人出去成功的机会将会大许多,她并不想拖累人家。然则,对方手掌传来的温度,那温润又坚定的声音,却令她无法再推辞。 “好。”这个好字带着她固有的柔韧以及前所未有的心安。在这个最该彷徨无助的时候,她却并没有觉得难捱。 柳墨隐报以一个足以融雪化冰的微笑,将她牵到了暗河口。 铺天盖地的水从各处向沈挽荷袭来,她睁不开眼睛,更不能张口。窒息的感觉充斥着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但是她不能挣扎,因为挣扎会消耗掉她更多的力气,以此换来更大的难受。地下河流的湍急程度,远远超出了两人的想象。 沈挽荷本以为自己不会游泳必定会造成柳墨隐巨大的负担,然而置身于如此迅疾汹涌的水流中,这些担忧失去了它们所有的意义。她只觉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牵引着不断向前,她脑中除了混沌之外只有窒息引起的疼痛。 在沈挽荷以为自己快要晕过去的瞬间,突然眼中有白光照入。她咬紧牙关,坚持不让自己昏迷。接着她便发现柳墨隐正在突破水流巨大的冲击力,往上游去,她则被顺带着向上飘。对方拉着自己手的力度是如此之强,她只觉得发疼。 有强光入眼,很快沈挽荷的脸脱离了冷水的包围。新鲜的空气进入她的鼻孔,她贪婪地不止餍足地张嘴呼吸起来。脑袋还是疼得她无法思考,仿佛有一枚铁钉钉在里面,有人就那么一榔头一榔头地击打着那枚钉子。 “糟了。”她听到柳墨隐这样大叫了一声,只是她的眼睛还没有完全适应外面的光线,故而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她只能依稀地感觉到自己还在水中,水流还是如顾的湍急。 突然她觉着自己被一块坚硬的石头撞了一下,可如此依然没有过多地减缓她向前漂流的速度。一瞬间腾空的感觉让她心脏漏跳半拍,胸膛发酸四肢乏力。于此同时,被柳墨隐握着的左手连着整个臂膀传来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她来不及惊呼,只是倒吸了几口冷气。水,劈头盖脸地砸向她,她知道自己此时是悬空的,但悬空在何处她却没法得知。 沈挽荷将试着将头往右侧转了转,水流冲刷的力量似乎小了些。接着她缓缓地睁开眼睛,那一瞬,她被彻底震撼了,便是穷尽她毕生想象也勾勒不出此时的景象。脚下是不可丈量的 深渊,翻腾蓬勃的水雾集聚在半中央,遮挡了她再往下窥探的视线。远处是层叠的山峦,经过方才那场大雨的冲刷,萦绕在薄薄雾气中的山是分外的青翠。这是在泰山的大瀑布之上,依稀间还能望见柳墨隐所居住的那间屋舍! 沈挽荷努力地将头仰了仰,她看到了柳墨隐。对方一只手扳着上面一块凸起的石头,另一只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手腕,无论水流的冲刷之力有多么得巨大,也丝毫不见松手的意思。认识柳墨隐这么久,她第一次看到这个人脸上露出焦急慌张的表情。她原本以为,这样的表情根本不会爬上这个人的脸。因为他带给人的感觉原是那么舒展,是如流云一般的惬意。然而此刻他的恐慌是毫不加掩饰的,这次沈挽荷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对方的眼神,坚定又执着。 耳边是亿万吨水下坠发出的巨大轰鸣,那声音大到她耳朵发疼。“快放手。”沈挽荷朝着柳墨隐大声地喊着。 柳墨隐很明显听清楚了她讲的话,因为很快他就紧皱眉头。然后沈挽荷听到他朝着自己大声地嚷道:“我不会放的,给我抓紧。” 柳墨隐望了眼头顶,接着右手使出全力,将沈挽荷使劲地提起来。在体力严重透支,并且要克服水流冲击力的情况下,试着将一个成年人拉到和自己差不多高的位置,远比想象中要困难百倍。 “快抓住我。”柳墨隐焦急地喊了一声。 沈挽荷奋力将手伸起,来回勾了几次后终于攀上了柳墨隐的肩膀。成功后,柳墨隐终于放开了对方的手,接着对着近在咫尺的人开怀一笑,那笑容里装的全是发自内心的喜悦,将他的脸点缀得熠熠生辉。沈挽荷看了不免有些动容。 “你先上去。”柳墨隐的声音恢复到了昔日的平和,然语气里装满了不容辩驳。 沈挽荷知道推脱无意,且时间拖得越久,对柳墨隐造成的负担越大。于是这次她很欣然地接受了柳墨隐的提议,开始攀着对方的身体往上爬。 沈挽荷在那一小块凸起的岩石上站稳后,柳墨隐也借着手臂的力量一个飞身翻了上去。 此块岩石由于构造特殊,虽有水流覆盖,却不像它处一般湍急。有了一个落脚点,一切就变得容易很多。两人皆各自运起轻功,在空中翻飞了几下后,稳稳地落在了水流旁边的绿地上。 绿地之后是大片的森林,郁郁葱葱的树木绵延万里。 沈挽荷在一棵离水流最近的孤零零的小树面前坐下,接着将疲惫的身体靠向树干 。柳墨隐随性地躺倒在地,面朝蓝天。雨后的天空格外清爽,无一丝浮云。此时太阳已然西斜,早不复午后的毒辣。微风绕过周身,混着水珠带起了丝丝凉意。 沈挽荷坐下后便一直反复地盯着水流以及瀑布前的景色看。 “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看瀑布呢,这里这么高,人真要掉下去的话,恐怕尸骨无存吧。”好半响后,沈挽荷突然这样说。 柳墨隐从地上坐了起来,笑了两声叹道:“如此死法,倒也壮观。只可惜我们都是贪生怕死之辈。”说完后,他转头看向沈挽荷,只是在看到对方的脸后,柳墨隐嘴角的笑容渐渐地敛去。 “你的脸色怎得如此苍白,让我给你把个脉如何?”柳墨隐换上了担忧的语气。 “啊?是么。”沈挽荷尴尬地笑了一下,不自然地回答道:“估计是刚才憋气憋久了,加上人又实在是乏累。” 柳墨隐皱了皱眉,沈挽荷给的理由虽没什么破绽,但柳墨隐却并没有尽信。 “我看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这里也不见得安全。”说着沈挽荷已经独自起身。 柳墨隐狐疑地站起来跟在她身后。“你要是觉得哪里不舒服,记得跟我讲。”走了几步后,柳墨隐不甘心地提醒。 柳墨隐和沈挽荷回去的消息立刻被一传十十传百,两人还没走到岱宗堂,已被前来看热闹的人团团围住。 人群中突然挤出一个身形魁梧头戴蓝纶巾的男子,他边走边讲,声音洪亮。 “到底发生了何事,这两天你去了什么地方?”此人便是狂澜刀,秋煜铭。 “我……”柳墨隐正待回答,便见南客翁从岱宗堂的石阶上匆匆走来。大家见他走向自己,都纷纷为其让路。 南客翁一上来就一把握住了柳墨隐的衣袖,激动地说:“平安回来就好。”接着又仔细地打量了柳墨隐一番,见其完好无损,苍老的脸上浮现出笑容。 “来,我们进去说吧。”说完,拍了拍柳墨隐的肩膀,也不等众人反应,自己已经率先走回岱宗堂。 柳墨隐看了眼身侧的沈挽荷,向她点头致意了一下后,才向岱宗堂走去。 柳墨隐刚在朝东的红木雕花太师椅上坐下,周围的人便蜂拥而至,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各人左一句右一句厅堂内一时纷乱不堪,柳墨隐也不知该先回答谁的问题好,故而只能微笑以对。 再看沈挽荷这一边,情况也 没有好多少。只是她似乎并没有心情去理会那些不停地追问她的红男绿女。沈挽荷一坐下后便以手支头,开始闭目养神。 “好了各位,先静一静。你们好歹也让易云先生喘口气吧。”南客翁端坐在朝南的主位上,年老的身躯几乎嵌在椅子里。众人听他这么说,即刻静了下来。柳墨隐见状,朝他感激一笑。 “先喝口热茶吧。”这时,段长老从一个婢女手中接过茶盘然后穿过众人,朝柳墨隐走去。他穿着一件紫袍,身板笔挺健步如飞,灰白相间的头发被梳理地一丝不苟。 柳墨隐一见此人,即刻从椅子上站起,恭敬地说道:“怎敢劳烦段长老。”说完便要伸手去接那盛放着香茶的茶盘。 只是在接触到盘子的那一瞬,柳墨隐突然震了一下,却又转瞬间平静如昔。 他端起茶杯,浅抿几口后,低垂着眼眸突然开口:“这段时间,我和沈姑娘一直被困在泰山的一个密室之中。” 此话一出,四面哗然。 柳墨隐将手中茶杯的盖子“哒”地一声盖上,接着语调平缓地开讲。 接下来的一炷香时间里,柳墨隐将事件的来龙去脉,有选择地讲了一遍。 “想不到居然有这事。”南客翁握紧了太师椅的扶手。其余众人不知是被惊得说不出话,还是不知该说什么,总之岱宗堂内又静了下来。 “师姐。”难得的安静突然被一个小女孩高亢的叫唤声打破。众人齐刷刷地将头转向门口。 苗羽璐还没等一只脚踏进门槛,滚圆的眼珠就开始四处张望,可惜厅堂内人太多,她又太矮,自然看不到她师姐。 沈挽荷本是靠在茶几上休憩,被她这样一叫,猛然惊醒。她坐直了身子,紧接着就有一团浅黄色的肉狠狠地扎进她怀中。被这样一惊一撞,她只觉自己心脏过于激烈地跳动了几下,脑中又是一阵晕眩。她闭了会儿眼等感到自己好转后,才伸手摸了摸苗羽璐的头说:“好了,别哭了,我没事。好多人都看着呢。” 苗羽璐抬起哭花了的脸,嘟着嘴仰视沈挽荷,看到沈挽荷给了她一个安抚的浅笑。她也没再多说,乖乖地蹲在椅子边。 众人回过神来,继续议论刚才的话题。 “泰山上居然有那种地方,简直就是匪夷所思。此次武林大会由我泰山派筹办,老夫又身为长老,即有过又有失,在此向二位告罪了。”说话的是柯玄端,他性格刚毅,地位高崇,如此谦 诚自责地说话,众人倒是不常见。 “柯前辈,您言重了。都怪晚辈一时大意才是,好在此次有惊无险。”柳墨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长身一揖。柯玄端连忙伸手虚扶,并示意他坐下。 “诚如易云先生所言,那密室应该建于瀑布以北的山洞里。请诸位放心,老夫会即刻派人前去搜查,就算是把整座山翻过来,也要找到它。”柯玄端郑重其事地说,“还有,易云先生,你刚才说自己跟一个神秘的黑衣人交过手,不知那人可有留下什么线索,比如那人使什么招数,你可有看清?” 柳墨隐摇了摇头道:“那人十分谨慎,丝毫线索都没有留下,而且他所出招式怪异,加上鄙人孤陋寡闻,对各门各派的武功并不是特别熟悉,因此一直到刚才,都毫无头绪。” “这就难办了。”柯玄端插话道。 柳墨隐沉默了一会儿,在众人皆陷入沮丧不已之时,他又突然望着大家轻笑一下,接着缓缓起身,拂了拂衣袖后掷地有声地说:“不过就在刚才,我有了一个怀疑的对象。” ☆、第四十六章 此话一出,言惊四座。 众人开始交头接耳起来,柳墨隐将手负于身后,换了副严肃的面孔,抬足向前几步,最后站到段长老面前。众人不知他是何意,皆东张西望。 “段长老,可否让晚辈,看一下你的手臂。”柳墨隐的语调是一如既往的恭敬,然离得近的人却明明看到了他眼中的凌厉以及咄咄逼人。 段长老镇定自若地笑了一下道:“段某的手臂有何好看,我无病无痛,无需易云先生给我把脉。” 柳墨隐的面容愈发地冷峻:“前辈你多心了,在下要看前辈的手,却不是要给你把脉。” 段长老听后僵立了片刻,却并不动作。“段长老,可否伸出手来让在下一看。”柳墨隐继续这般问道。 段长老避开众人的眼神,将自己的视线压低,思虑一番后再度抬眼直视柳墨隐。他故作坦荡地将握成拳的手缓缓地抬起。 柳墨隐微眯起眼,接着将自己的手从背后伸出,快速擒住段长老的左臂。 “你想干什么?”段长老的脸明显地抽搐了一下,语气中明显带上了怒气。 柳墨隐将对方袖子一撩,一直曝满青筋的手臂显露出来。 段长老皱了一下眉,还不等柳墨隐说什么便急于辩解道:“易云先生的做法,请恕段某无法猜透各种璇玑。习武之人筋脉有些暴起又能如何?” “若是普通的筋脉暴起自然没有什么,只是你的筋脉暴起是因为中了毒。我本没有注意,只是方才你给我递茶之时,我偶然间瞧见的。” 段长老道,“中毒?无稽之谈。” 柳墨隐面色依旧道:“我现不能完全确定,还只是怀疑。” “易云先生这句怀疑,可是要让我无故背上不白之冤啊。”段长老冷笑了一下。 “段长老放心,我这人最恨令人无故背上不白之冤的人,故而自己断不会去做那样的人。”柳墨隐道。 “什么意思?”段长老问。 “我今日袖袍里正好藏着一味毒。在与那黑衣人过招之时,顺手用了。而毒性发作的其中一个特征就是手上经脉暴起。” 段长老似乎想要说什么,柳墨隐却在他说话之前抢先说道:“不用急着辩解,因为我有办法证明你到底有没有中毒。你若是果真中了我的毒,就是铁证如山,不容狡辩。只要你敢吃下一味升麻,就能证明你的清白。众所周知,升麻无毒,可 你若果真中过我的毒,就会催发毒性,当场毙命。” 段长老听至此脸色一变。 柳墨隐沉声道:“段长老,就看你愿不愿意证明自己的清白了。” “哈哈,这有何不可。”段长老干脆地说道。 “恩,易云先生既然有此疑问,为洗脱段长老的嫌疑。那么众人一起去泰山派的药房验证便是。”一直沉默的南客翁从椅子上站起,宣布道。 南客翁走到了段长老跟前,伸出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段长老对他抱拳回礼,眼里似是包含着许多外人难以解读的情绪。接着他带头穿越过众人,而南客翁与柯玄端则紧跟在其后很是有押解之意。一时间,人群涌动,大家都对段长老被怀疑一事差异不已。众人皆竖直耳朵,步步紧跟唯恐漏听了什么消息。 只是众人没走几步,便听到南客翁大喝一声:“休走。” 原来段长老在出门的一霎之间,突然借着梁柱,几个翻身便要扬长而去。如此做贼心虚倒是坐实了自己的罪名。南客翁自然不会放任对方逃走,大叫一声后即刻运足轻功追赶。接着追上去的柯玄端以及几名好事之辈。 人群之后的那几人本是推搡着往前挤,想要一窥究竟。忽然耳畔就传来一个小姑娘的惊叫声,于是又赶紧调转方向,朝着惊叫声发出的地方探看。 柳墨隐听到苗羽璐惊恐的叫声后,本能地浑身一震。他飞速地转身,并用最快的速度挤过众人。 最后一个阻挡他视线的人被拨开,他看到沈挽荷静静地躺倒在冰凉的大厅地砖上,仿若飘零的枯萎秋叶。柳墨隐只觉得她身上有着千疮百孔,生者的气息正通过这些小孔放肆地向外抽离。 生平第一次,他看着病重之人,竟是这般手足无措。段长老逃走一事,他完全抛到了九霄云外。苗羽璐又哭又叫奔溃的样子,他也全然无法去在意。他的眼前只剩下眼前这个脸色苍白倒地不起的女子。 柳墨隐深吸了一口气,蹲下身子,用有些轻颤的手将其拥入怀中。 “让开。”他大喝了一声,声音中充斥着焦急以及压迫感。他的情绪以及气势过于强烈以至于周遭的人在刹那间被其感染,都纷纷为其让道。 柳墨隐抱着怀里的人,穿梭过人群,然后运起全身的功力疯狂地奔向悬崖边的客房。 两旁的风呼呼地刮过,落日的最后一块碎片沉入远山。柳墨隐在逆风中,来到了自己的 房门口。 门是大开的,他的小徒弟秋童颓唐地坐在地上,半个身子靠在睡塌上。此时他背对着大门,时不时地用手擦着自己的脸,哽咽的哭泣声忽高忽低。 柳墨隐抬足进门,抱着沈挽荷迅速地移至秋童身旁。接着不顾秋童诧异的表情,将她轻缓地置于睡塌上。 “师,师父?”秋童瞪直了眼睛,嘴巴张得能放下鹅蛋,“你,你,你……”他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狠狠地甩了自己一个耳光,接着又吃痛地叫了一声。 “药箱。”柳墨隐边为沈挽荷把脉,边吩咐着自己的徒儿。 只是秋童明显还没从师父突然回来的奇异事件中回过神来。而且一般发生这种事情,第一幕不该是师徒两人抱头痛哭,相互宽慰一番吗?如今的这一切,都超出了秋童的承受范围之内,故而他就那么傻愣愣地站着,丝毫没有半点动作。 柳墨隐等了一会儿都没见着自己的药箱,于是不耐烦地转头,在看到秋童呆滞的神情后,他绝望地闭了下眼。然后用深呼吸将自己的火气硬生生压下。在平复完自己的情绪后,亲自走到案几边取出了那个牛皮药箱。 柳墨隐扛起药箱,飞快地冲到床榻边,接着从药箱中取出一个青色的小瓷瓶。他迅速地揭开小瓷瓶的软木塞,再俯身撬开沈挽荷的嘴,不急不缓地将瓷瓶中的液体倒入沈挽荷口中。 在一旁傻站着的秋童看得十分清楚,那瓶子里装的分明就是平日里师父给重症病人续命用的药水。他自己还偷偷给这个药水取了个名字,叫还阳水。他打小跟着师父学医,时至今日,好些药物的制作师父都已经开始让自己参与。或捣药,或秤药,凡是轻松的,他力所能及的,师父都会乐的让他去做。但是唯独这还阳水,他是连碰都不能碰。只因这东西太贵重,他亲眼目睹过师父曾数次用这瓶药水将几个行至鬼门关的人硬是拉了回来。试问,这般神药,但凡出了些许问题,那就是人命关天的事。只是他似乎记得,以前师父也就给病人喝一两口即可。那药水所需的药材极其珍贵难觅,且炼制过程是旁人难以想象的繁冗庞杂,师父用的时候可小气着。然则眼前的情况是,自己的师父像灌白开水一样,拼了命地往那姑娘嘴里倒。看得自己都有些心疼那药水。眼见着那一整瓶的药水快见底了,师父还是不收手。直到最后那姑娘的嘴角开始溢出药水,师父才满意地合上那姑娘的嘴,然后迅速点了她的几个穴道。 第一次看到有人需要喝这么多还阳水,看来这人着实病得不 轻。那晚之后,师父就和这女子就消失了,然后两人突然回来,这姑娘又伤得这般厉害,中间发生了什么他尤为好奇。可惜眼前的情况,别说是发问,就算是大声的喘气他都不敢。他有一种预感,自己若是现在打搅到师父,下场肯定会比荆轲商鞅什么的还惨。眼前的这个师父,虽然举手投足所表现出来的专注与仔细还是跟往常医治病人时无异。但秋童觉得,今天师父身上比往日多散发了一丝奇怪的气息。就是这丝气息在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之外,又使得他不敢轻举妄动。 “你出去守着。”柳墨隐背对着秋童,头也不回地说。 秋童正胡思乱想着,突然就被师父打断思路。他咽了口口水,唯唯诺诺地“哦”了一声,才轻手轻脚地走出门去。 木门被“吱呀”一声关上。柳墨隐深深吸了口气,他将手覆上沈挽荷的额头,掌中瞬间传来一阵滚烫。柳墨隐微微蹙眉,心中内疚不安之情更甚。为何方才自己就不再坚决一些,怎得这丫头强说没事,自己就由她去了呢?柳墨隐,活该你如今这般提心吊胆。幸而一直都随行着,若今日自己不在,又该如何是好? 且看她现在这情形,劳虚力竭并着旧疾复发,来势汹汹。她上次提到两月前曾和人交过手,想必是那时受的伤。可惜之后调理不善,加上长期心绪郁结,外伤虽好的七七八八,但内伤依旧严重。回想起前两天,她为苗羽璐强出头,和钟瑾打擂的片段,柳墨隐又是一阵心惊肉跳。自问阅人无数,这般会硬扛,爱逞强的女子,倒是头遭遇到。 柳墨隐摇了摇头,将手从沈挽荷额头撤离。紧接着他的视线又移到了她的左肩上,据脉象来看沈挽荷的肩膀该是受过很重的伤。柳墨隐皱起了眉头,斟酌一番后,才动手扯开对方的交领将伤口露出来。柳墨隐的动作虽极力地轻缓,但还是引得昏迷中的人一阵咬牙蹙眉。此情此景,不禁让柳墨隐心中暗叹。你要是早些时候将这龇牙咧嘴的真实表情做给我看,也不至于受这些苦。 沈挽荷左肩正是两个月前被暗器所伤,本已结痂,但今日被柳墨隐拉着在激流中泡了一段时间,加上之后悬崖边的拉扯,伤口处已然惨不忍睹。 柳墨隐简单地给她清理了一下伤口,接着敷上调配好的药膏,再仔细地缠上绷带。等这些都弄好后,门口便传来一阵吵闹声。柳墨隐本就心情欠佳,如此一来火气更盛。 “小孩儿,你快让开,别碍着我进去看师姐。”苗羽璐和秋童在门口推搡起来。站在他们身后的是秋煜铭秋大侠 ,此人平日里作惯了大侠,自然不会自降身份去理会孩童间的争吵。 “你不也是小孩儿么,装什么装?师父说了不让进,别自找没趣。”秋童朝她摆了摆衣袖,不耐烦地赶她走。 “你傲什么傲,小破孩儿。凭什么不让进?”苗羽璐嘟囔着嘴,表情故作凶狠,可惜眼中擎着泪。 此时,门“嚯”地一声被猛然拉开。出现在门框中的,是柳墨隐铁青的脸。众人平日里见惯了他温文端方,谦恭有礼的样子,突然瞧见他这般冷峻的神情免不了惊地倒抽冷气。 “何故这般喧哗,病榻前最忌吵嚷,你们是真不知还是存心给我装糊涂?”柳墨隐语气冷硬,言辞犀利,吓得苗羽璐不敢再叫嚷,秋童更是头都不敢抬一下。 “秋兄,你也在。”柳墨隐憋见秋煜铭后不咸不淡地和他打招呼。 秋大侠点头示意道:“刚才在路上见这小丫头边走边哭,说是师姐被你带走了,我便好意送了她一程。” “有劳了。”柳墨隐黑着脸说话。 秋煜铭倒不在意他的冷淡,不怒反笑道:“哎,何足挂齿。你快回去诊治那位病患吧,这里有我把守着,定不叫闲杂人等靠近。” 秋煜铭与柳墨隐相交多年情谊深厚,柳墨隐乐得他给自己看门。 说了句多谢后,便双手一合将门“砰“地一声关上。 苗羽璐眼见着自己一句话没说,就要被打发了,眼神中透露出些不甘与恼怒。正琢磨着是该继续留在这里等着沈师姐好转,还是回去等司空师姐回来,门突然又被迅速打开。 柳墨隐干干地看了眼苗羽璐,接着说道:“你随我进来。” “啊?”苗羽璐完全没有想到柳墨隐会这么说,方才还嫌他们吵,这会儿怎么又这么大方主动要她进去?难道是……师姐不好了?这个念头虽只在苗羽璐脑中闪过,却足以冰冻她全身。不及细想,她赶忙连滚带爬地跨过门槛,从柳墨隐搭着大门的手臂下钻了过去。 “师姐,师姐。”苗羽璐边跑边叫了两声,可惜沈挽荷俨然还在昏迷中,自然不会回应她。她腿虽短,但从大门到床榻间也不过几步路,很快沈挽荷毫无血色的脸便入了她的眼。 苗羽璐正待趴上去大哭起来,却被人扯住了后领。那人借着力,硬把她拉过去正对着自己。 苗羽璐眼里蒙着巨大的水雾,眼泪将掉不掉。柳墨隐见此,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允 你进来,是有事请你帮忙。你师姐现在病得很重,那身湿衣服是断然不能再穿的了。你待会儿给她脱了,再用热水擦一下身子。”说完又跑到橱柜边翻了翻,拿出一件白色的长袍道:“这件衣服我没穿过,你待会儿给她换上。记住,动作要快,但千万要小心她的伤口。” 苗羽璐接过衣服,耷拉着脑袋,唯唯诺诺地问:“先生,我师姐,她没事吧?” 柳墨隐将身子半蹲,面对着她说:“你不吵不闹,好好做完我吩咐你的事,你师姐没事的机会就大一些。” 苗羽璐听对方这样说,赶紧点了点头,拿着衣服跑到病榻边。 秋童坐在门口的地上,一手搭着膝盖,一手戳着地上的泥。“童儿,你家师父和生病的那个姑娘是什么关系?”在一旁呆立的秋大侠突然问了个几乎不太会从他口中问出的问题。 秋童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拍了拍手掌反问道:“我也不是很清楚,那人前两个月来找过我师父,让他去治一个人。后来,也就是前些天,又来我们房里道谢。你问这个做甚?” 秋煜铭笑了一下道:“好奇。” 秋童摸了摸脑袋,没头没脑地问:“你……该不会看上她了吧。” 秋煜铭听完大惊,脸色一变呵斥道:“胡说什么,人小鬼大,一肚子龌龊思想,非告诉你师父不可。”秋童被骂加被威胁后,也不求饶,只是用手摸了摸鼻子。心想:师父才不管这个呢。 “我好奇的,是你师父。”秋煜铭见他没了声响,径自说道。 “我师父他老人家,你有什么好好奇的?”秋童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对方回自己,抬头斜了一眼,发现秋大侠已经看向别处,似乎没有要再理他的意思。于是哼了一声,继续用手戳起泥来。不过说起师父,最近确实有点奇奇怪怪的,尤数今日总觉得哪里特别不对劲。虽说看诊的时候依然是如往日般的从容不迫,可总好像有一丝不同寻常,让人觉着熟悉又陌生。那到底是什么呢? 秋童皱着眉头站起来跑到门口,然后爬上去透过门缝往里看,正好看到苗羽璐从里面出来跟自己的师父说起了话。苗羽璐脸上挂着一丝忧伤,手拽着自己的裙摆,显得很不安。再看自己的师父…… 秋童透过门缝盯着柳墨隐一阵,最终还是没能想明白。 ☆、第四十七章 苍穹边缘的霞彩逐渐退去颜色,天慢慢地黑了下来。由于遮天蔽日的巨树,这片老树林就算是在白天光线也并不充足,眼下更是黑邃一片了。 远远地传来脚踩在厚厚的落叶杂草上所发出的悉悉索索的声响。 “柯长老?” 柯玄端原是一路追着南客翁与段长老,可惜在树林的路口处却突然失去了这两个人的行踪。他心有不甘,便靠着直觉一路追至此。 “南长老?”柯玄端凭借对方的声音做出辨认。 “嗯。”南客翁应了一声,从一棵大树背面缓缓地走出,沙沙的脚步声在这寂静的老林中格外地突兀。 “那个叛徒呢?”柯玄端此刻一肚子火,也顾不得说客套话便急急发问。 “追丢了,他狡猾地很。”南客翁用他那沙哑低沉的老人声音回道。 柯玄端见南客翁一人出现早已猜到七八分,可此刻听对方讲来,心中却是越发地难忍。他一掌拍上一棵大树,那树伴着几声碎裂声剧烈地摇晃了几下。 接着他冷哼了一声,抬足便继续朝前走。他兄长横死,多半与段长老脱不了干系,他又岂能就此善罢甘休。一想到自己与段长老也曾出生入死过,他心中的愤懑与怒气便更盛。 “柯长老且慢……”南客翁不急不缓地唤住了他,那声音愈发地低哑,回荡在这黑邃幽深的老林里显得阴沉可怖。若不是柯玄端与南客翁相熟,此刻便会觉得毛骨悚然。 南客翁拄着拐杖缓步靠近他,他原本有些弓的背,此刻竟挺得笔直。可惜四周太黑,柯玄端看不清。他被叫住后,便转了个身,静静地立在那儿等南客翁发话。 南客翁将手里的拐杖缓缓地握紧,深深吸气后正要有所动作,突然从远处传来了另外几股沙沙的声音,猜想便是一起来追段长老的武林人士。那些人虽也是高手,可毕竟不及几位长老的功力,于是被甩在了后面,此刻便是追上来了。 南客翁听到声响后脸部肌肉一跳,接着不动声色地站定,叹了口气道;“算了吧,天已黑,这林子延绵数十里。且过了这座山头,还有其它的山头,泰山之大,柯长老最是清楚不过。再追下去,也是徒劳无功的。现在正是武林大会,加上被这么一闹人心惶惶,更是缺不了我们主持大局。要捉拿段长老来日方长,眼下依我之见还是先回去吧。” 柯玄端听好沉默了好一阵子,才道:“南长老言之有理,是我虑事不周。” “远处的人,是南长老和柯长老吗?”那群追过来的人中,有人问道。 “不错,正是我们。”柯玄端道,“那叛徒生性狡诈,让他给逃了,今日为着大局着想便给他个苟延残喘的机会。不过柯某在此立下重誓,不杀此人,决不罢休。”说完,哼了一声后,使出轻功越过众人而去。 “这?”余下的人皆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好了,都回去吧。此事日后再议。”南客翁走上前发话。 众人一听他也这样讲,便没有再穷追下去的道理。发了一通感概后结伴而去。 待众人走远后,一棵参天的老树中央露出了一双眼睛,眼中泛着阴森慑人的光。 沈挽荷醒来的时候已是午夜,她随意地动动了动身子,发现这次竟没有预期中的四肢僵硬以及头晕。肩上的伤口处传来一股清清凉凉的感觉,只要不用力拉扯,倒是丝毫感觉不到痛楚。就连最该令她难受的五脏六腑,现在也是暖暖的。沈挽荷只觉得不可思议,她闭着眼一会儿觉得自己躺在松软的卧铺中,一会儿又以为自己在云上飘荡。 她舒舒服服地休息了一会儿,才慢慢地睁开眼。屋内唯有窗外透入的零星微光,她从梦中醒来,那点点光倒也够她看清屋里的陈设。她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头顶的素色帐子,帐沿裹着垂曼,垂曼上绣着花纹。这不是她自己的房间?她记得自己的床配的是普通的蓝色纱帐。对了,她不是睡着了,而是晕倒了,晕倒在岱宗堂内。那么,这里又是何处呢? 沈挽荷轻轻地转过头,帐子没有拉上,故而并未遮挡她窥探的视线。床前不远处是一张圆桌,圆桌左边放置着一张胡榻,上面有一团凸起,似乎也躺着个人。窗外传来阵阵蛙鸣蟋蟀叫,房内偶尔也有胡榻那头发出的微微磨牙声。 沈挽荷将帐子拨了拨,仰头将视线移到桌子右面的空间内。昏暗中那边似乎坐着一个人,她依稀能看到那人的轮廓,可惜究竟看不清面容。她本能地一惊,但很快又平静了下来。看这屋子的布局,她并不陌生,再联想到自己此前昏迷,静坐在暗处的人是谁不难猜测。不知为何,在这如水的夜色中,在这静谧的时空里,在这一刻,这一瞬,她望着那边模糊的人影,竟有一丝移不开眼。 黑暗中,柳墨隐靠着椅背静静地坐着,这个姿势他已然保持了不知多久。他闭着眼,却是半梦半醒,唯恐沈挽荷醒来后自己睡得太沉无法照看。 柳墨隐缓缓地睁开眼, 每过半个时辰,他就会走到床边查看床上之人的情况。 沈挽荷看对方起来,便轻唤了一声。 “沈姑娘,你醒啦?”声音被刻意压低了,却难掩其中的喜悦与释然。 “嗯。”沈挽荷应了一声。 “你先别乱动,小心牵扯到伤口。”柳墨隐见沈挽荷要挣扎着起来赶紧制止道。 “好。”沈挽荷停止了动作,乖乖地躺好。 柳墨隐拿出火折子先将桌子上的油灯点上,橘色的光立刻将周围裹上了一丝暖意。 “你觉着如何?”柳墨隐问道。 “还行,挺舒服的。”沈挽荷回。 柳墨隐闻言苦笑了一下,叹道:“哪有病人硬说自己舒服的。罢了,问你也是白问。你这人怕是疼得肝胆欲裂也不定会吱声。还是我自己来看吧。”说完,柳墨隐走到床头,不待沈挽荷反应,手已覆上对方的额头。 “也不尽然,这次的确没有像往常那般难受。都说易云先生的医术旷世无双,而今真当是领教了。”沈挽荷望着近在咫尺的柳墨隐如此说道。 柳墨隐楞了一下,半天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夸他,嗤笑道:“如今落到我手上才想到要拍我马屁,会不会晚了一点?” “是么,我以为马屁永远不晚。”沈挽荷眨着眼,一本正经地说。 柳墨隐闻言将放在她额头的手撤回接着快速地反手一弹。沈挽荷不料对方会有这般动作,先是愣了一下,再眼神扑朔地望向柳墨隐。烛火跳跃中,对方的身影忽明忽暗,她看到柳墨隐眼中带着明媚,嘴角擎着笑,浑身透着难以言喻的雅俊。相望间,一股若有似无的清淡香味萦绕着自己。 “我的烧退了吗?”好半响才反应过来的沈挽荷急急发问,借以掩饰自己的尴尬。 “退了。”柳墨隐笑着站起来,负手而立。 “退了就好。”沈挽荷附和道。 柳墨隐却故意摇着头道:“不好。” “怎么不好?”沈挽荷大为不解。 “烧退了,你就以为自己要好了,于是乎就要起来乱动。我可有说错?”柳墨隐拿起床头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凉茶。 “退烧是复原的前兆,难道不是吗?”沈挽荷不解反问。 柳墨隐拿着茶杯冷哼了两声,用说教的口吻道:“这是某个庸医告诉你的,亦或是你自己想当然呢?” “我……”沈挽荷被问得语塞。 “以前你爱怎样我都管不着,但这次,你最好老老实实地按我说的做。”柳墨隐言语间多了些霸道。 “你是怕我砸了你的金字招牌?”沈挽荷笑问。 柳墨隐轻轻地茗了口茶,漫不经心地说:“招牌被砸事小,你烙下病根事大。” 沈挽荷听他这样说,心里不免起了些感激之情,“你历来都是这般尽心地对待病患的吗?” 沈挽荷随意一问,不料柳墨隐却异常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接着郑重其事地摇了摇头,否认道:“不尽然。” 沈挽荷听得一震,她虽不解其意,但直觉让她不敢问为何。 “我有些渴,能给我倒杯茶吗?”她故意岔开话题。 “屋里只有冷水,你喝不得。我去趟厨房,正好给你预备着吃食和汤药,我一并给拿过来。”柳墨隐说完便起身出去。 沈挽荷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百无聊赖中突然感慨起了人生。想着这几个月的遭遇,如今时过境迁,却只觉自己还在梦中。只是这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她还有幸能够这般四平八稳地躺在床上,等着别人给她送吃的。一想到在这三更半夜依然有人给她送吃食,心中酝酿了许久的暖意突然流荡翻涌起来。不知不觉中,沈挽荷的嘴角竟挂上了一丝浅笑。那笑带着三分释然,七分开怀,若是她自己瞧见了,必定觉得新奇。 沈挽荷躺了没多久,柳墨隐就拿着东西回来了。他先小心翼翼地将沈挽荷扶起,又在她的后背处垫了几个软枕,才将一碗薄粥端到她面前。 “你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再喝药。”柳墨隐叮咛道。 “嗯,闻着好香,说起来我大概已有好几日没吃过东西了。”沈挽荷捂着肚子馋道。 柳墨隐坐在床沿,舀了一勺粥,吹凉后送到沈挽荷嘴边。沈挽荷自小孤身漂泊,后来进了天鹰阁周围不是师长就是师兄妹,千般苦几多泪都得独个忍着扛着,哪里被人这样照顾过。因此,很快她就觉得分外不自在。 在喝完第二口粥后,她终是忍不住挣扎着说道:“让我自己……”不料她的来字还未出口,肩膀处便传来一股撕裂感极强地疼痛,那痛仿若几万根针同时扎入皮肉所发出,以至于她的左肩连带着整个胳膊在剧痛过后瞬间失去了知觉。沈挽荷僵硬着表情,苍白的脸上冷汗直冒。她有些做贼心虚地望了眼柳墨隐,发现对方正神情自若地吹着勺子上的粥, 仿若什么也没瞧见一般。可是,他明明看见了,而且怕也听得仔细。而今这般既不责骂也不安慰,是何意? “来,慢慢喝。”柳墨隐又递了一勺粥过来,沈挽荷硬着头皮将其喝完。 勺子一来一回间,一小碗粥很快就见底了。 “沈姑娘,你可知,我们做大夫的,最恨不听话的病人。”柳墨隐将空碗放到漆盘上,突然说道。 沈挽荷知道鼎鼎大名的易云先生终于要开始训诫自己,可她又不知该怎么为自己开脱,只得朝他傻傻地一笑。 “对付这种人,我有几百种法子。”柳墨隐嘴角挂着一抹淡笑,眼神温和良善,可话里字字藏着威胁。 “柳大夫放心,你出手相救,我已十分感激,自然会全力配合。”沈挽荷识趣地回。 柳墨隐听完并未再言语,只是保持着微笑定定地凝视她。 “那个,段长老后来如何了?”沉默了半晌后,沈挽荷打破了宁静。 柳墨隐轻叹道:“自己都成这副模样了,竟还有闲心管他人是非。” 沈挽荷皱着眉回:“与我有关的是非我自然要管。你我二人此番遭遇,全拜他所赐。况且此事还牵扯到盟主之死,以及最近发生的诸多怪事。我是想着,越早查明,大家就越早脱离危险。” “此话是透着几分道理,我倒也想早日彻底查明此事。只可惜紧要关头某人突然晕倒在大堂中,令在下实在是□□乏术。俗话说事有轻重缓急,沈姑娘你觉得呢?” 沈挽荷心想着,按他话里的意思,似乎是怪自己拖累了他,以至于人家办不了正事。这么看来,他怕是从自己晕倒到现在一刻都没离开过。这么想着,沈挽荷顿时有些内疚,又有些愧怍。她无话可讲,只能尴尬地朝他笑了笑。 ☆、第四十八章 十六的夜,月满若盘。月辉遮蔽了漫天的星辰,浩瀚苍宇唯见那抹亮得有些血红的月。 相州,天鹰阁旧址。 余辰风在凉席上翻了个身,旁侧安卧的是他的新婚妻子冯采茵。平素滴酒不沾的他今日入睡前却喝了点小酒,皆因妻子怀有两个多月身孕的消息被众人知晓,阁中的那些好兄弟硬拉着他庆祝。 自三年前天鹰阁迁址洛阳,这里自然而来由相州总阁变成了相州分阁。他这个先师四弟子被阁主委派接管相州,一眨眼便是三载春秋。余辰风迷迷糊糊地又翻了个身,今日真是特别的闷热害得他睡不沉。 又翻来覆去地折腾了一炷香时间,在他渐渐进入梦乡之际,突然一声窒闷的沉吟又将他的思绪拉回了闷热的卧房。到底是谁三更半夜地乱哼哼他烦躁地皱了下眉头,却没有睁眼的打算。 忽地一阵夜风吹开了半掩的窗户,一股清清凉凉的感觉扫过余辰风周身。真是舒爽,看样子是要下大雨了。他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安心入眠了,于是愉悦地深吸了口气,那清凉的空气,带着一股咸湿与腥味进入他的鼻腔。 不对,这味道,是…… 血! 惊悸以及麻痹流窜在他的脑门和脚趾之间,他顾不得穿衣慌忙地起身握住床头的佩剑。 “仓”地一声剑刃出鞘,他随便套了鞋子从床上起来。 他抬起头,看到那大开的窗户上方挂着一轮橙中透红的满月,满月下一个穿着灰袍的男子正拉满了弓,弓上搭了一只暗色的箭,不偏不倚地瞄准他的心脏。 “采茵快起来!”除了大声叫唤妻子外,他脑子里只剩一片空白。 与此同时,沉郁浑厚的金钟声划过长空,停息在夜色中的鸟儿被惊得四处乱窜。 一声,两声…… 每一声都仿佛敲打在余辰风的心脏上,难受得他喘不过气来。 金钟依旧急切地响着,当,当,当,…… 一共响了七声。 他记得,小时候自己经常爱在金钟下面玩,偶尔也会用手指触摸钟上古老的铭文。阁中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这口钟只有阁内发生重大事件之时才会响,九声是庆贺阁主登位,八声是引客,而七声,七声乃是迎敌。 这是他生命中第二次听到金钟的声音,第一次是报喜,而这次是报忧。听说上次金钟响七声,已是一个甲子之前的事情。他一 边这样想着,一边避过迎面射来的箭。 他朝那灰袍人冷笑了一下,握紧了手里的剑,一个翻身跳出窗户。 冯采茵见自己的丈夫和来人交上了手,赶紧披上衣服前去相助。 “你来做什么?”余辰风恼怒中夹杂着万分的焦急。 “你觉得我会冷眼旁观吗?”说着抽出腰间的软剑帮余辰风架开了对方袭来的箭。那人用来攻击的箭和平时发射用的有一处不同,这枚箭是金子做的。冯采茵看到对方的兵器后迟疑了一瞬,金箭不正是金箭公子的标志吗?金箭公子销声匿迹两年后怎么会出现在此处?他夜袭天鹰阁的理由又是什么?而且此人的武功怎么变得如此高强,他真的是金箭公子吗,抑或是他人假扮的?在过了几招后,冯采茵心中的疑惑更盛。 不过金箭公子的武功固然曾强许多,在余辰风和冯采茵的双双夹击下也渐渐透露出力不从心的态势。只见他虚晃了几招,趁着对方换招之际一个翻身跳上了院墙,翻飞而去。 余辰风和冯采茵对望了一眼,赶紧追去。 跳上院墙,放眼望去,二人才真正明白他们将要面对的到底是什么。 此时,远处已有一两座阁楼亮起了灯笼。由于隔得太远,他们听不真切灯火下的厮杀声,只能看到晃动的人影以及兵器反射的冷光。 看到这个架势,两人早已顾不得追什么金箭公子。 “快走。”冯采茵催促着自己的丈夫。 她刚伸出一只脚,手臂就被余辰风紧紧地拉住。 “采茵。”火红的圆月下,余辰风的眼中也泛起了一丝火红,那丝火红里涨满了请求。他只穿了件短衫,夜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的唇有些发抖,好像有什么话想说但又说不出口。 冯采茵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他的面容,他的发丝通通刻进心里那般。然后轻轻地推开了他的手,朝他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不求同生,但求同死。” 冯采茵看到自己的丈夫抖得更厉害了,她侧过头握紧了拳头,轻轻地说了声:“走吧。” 火红的月亮被黑色的乌云吞没,几道紫色的闪电划开天际。冯采茵一个后空翻躲过对方的致命攻击,她已经苦撑了将近一个时辰了。在一个时辰中她眼睁睁地看着阁中的男女老幼一个接着一个地倒在血泊中。他们这边的人越来越少,而对方的攻势却越来越强。更可恶的是这些人除了个个武功出神 入化之外,还好似不怕痛一样,只要没有死透,他们必然会继续起来与人缠斗。 她已经中了两刀,肚子上隐约传来疼痛,可是她根本顾不了这些。现在和她对打的四个人,随便挑出一个来与她单打独斗她都未必能赢得了,何况是以一敌四? 稍不留神,她左臂被突然闪出的一把铁锤砸中。骨头碎裂的剧烈疼痛让她踉跄了几步。她深知自己今日十有□□要交代在此处,可是她已经尽力了,虽然对不起未出世的小孩,虽然还有许许多多的遗憾,可是她已经尽力了。 另外一边,余辰风和一名中年男子背靠背地在对敌。阁中武功稍弱的基本已经全部倒下,剩下的则都是高手。那个和余辰风并肩作战的人乃是他的师叔,阁中十大长老之一,也是冯采茵的亲叔叔。 “辰儿,你赶紧带采茵走吧,这边我来顶住。”他一边作战一边说道。 “这?”余辰风迟疑了片刻,将师叔一个人抛下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好了,别废话了,别忘了采茵怀着孩子。再婆婆妈妈就来不及了。”师叔大声喊道,一道闪电再次划过,照亮了他布满鲜血的狰狞的脸。 余辰风不再废话,借机抽身。旁边还有余力的弟兄立即默契地补上他的位置。 余辰风运起轻功翻飞了几下,落到不远处的冯采茵那边。他长剑一挥,刺向正要向冯采茵出杀招的某个灰袍人。那人闪了一下,轻松避开他的长剑。余辰风乘机跳到冯采茵身侧。 “采茵,你没事吧?”他喘着气,颤抖地问。 “没事。” “你听我说,等下我掩护你,你找机会逃出去。”余辰在妻子耳畔轻声说道。 “不。”冯采茵答。 “别任性了,逃出去,然后去报信。” “不。” “采茵!”余辰风心里有些懊恼,也许刚才在墙头的时候,他就应该将妻子打晕然后藏起来。反正来了也是送死,那么多一个或者少一个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掩护你,你逃出去,去报信。”冯采茵回道。 “别说傻话了,不要忘了,你肚子里还有我们的孩子。” 冯采茵听后一愣,对啊,现在已经不再是自己一个人了。她有些哽咽地“嗯”了一声。 恍惚间,那个拿铁锤的人又向她袭来,她只觉背后一紧。是余辰风出手将她带开,只是他只顾 着救自己的妻子,完全没有注意其它的威胁。在冯采茵脱险后,他腰部实实在在地中了一剑。 “辰风?”冯采茵惊呼了声。 “没事,你不要分心。”余辰风简短地安慰。 就在他们越来越吃力的时候,又有四个人加入了他们对敌的阵营。 “师兄师姐,这里有我们应付,你们快走。”一个年轻的男子边挥着手里的长戟,边说道。 两人虽有万般不忍,但都知道此时不是矫情的时刻。拖拖拉拉只会造成更多的伤亡。在那四个人一人拖住一个后,他二人看准了时机,向外撤离。 逃出去后,他们一路往后山狂奔。风呼呼地吹过身侧,头顶是一阵阵闷雷。冯采茵觉得自己的肚子越来越痛,但是她不愿告诉自己的丈夫,她不愿在此时停下来。 “前面就是小粼湖了,采茵你再坚持一下。”余辰风一手扶着妻子,一手握住剑。他两手的手心全是汗,右手虎口处时不时传来热辣的疼痛。他眼里布满了血丝,白色的短衫上溅满鲜血,有朋友的,敌人的,也有自己的。 冯采茵本想点点头,答应一声。可是在那之前突然一阵异物穿透胸膛的极度疼痛让她眼前一黑踉跄了几步。 “采茵,采茵你怎么了?”余辰风见自己的妻子险些摔倒很是紧张,不过由于山中光线昏暗,他并没有看到妻子背后中的箭。 “没事,我有些累罢了。我们还是快到湖边去吧,上了船就能休息了,但愿那条船还在。”冯采茵喘着气虚弱地说。 “好,听你的。不过你要是真觉得难受就和我说。”余辰风道。 冯采茵脸上渗满汗珠,她每跑一步都觉得整个人像要从胸膛开始慢慢地裂开。但是她不能停,不能让丈夫看出自己的异样。无论如何都要让辰风逃出去。那个傻瓜如果看到自己中了箭,肯定会停下来,然后他就会没命。 很快河流的潺潺声似有若无地传来,小粼湖就在前面了。他们越走水声也越大,小粼湖虽狭窄却绵延好几十里,在此处水势甚是湍急。 一道闪雷下来,银色的波光透过树木间的缝隙传入他们眼中,小粼湖已经在眼前了。他们放慢了脚步,走到河边。正如他们所料,不远处的一棵矮树上栓着一条小木舟。 两人都清晰地记得小时候他们师兄妹之间经常在后山玩耍,这个充满儿时回忆的地方而今竟成了逃亡之地,而那艘余辰风亲手做的用来观光的小木舟 成了他们的逃生船。 “幸好还在。”余辰风站在木舟前松了口气,然后将船推入水中,“采茵,你赶紧先上去。” 冯采茵轻轻地“嗯”了一声,咬着牙跨入舟内。 “你?你那是,中箭了嘛?”冯采茵坐入舟内后余辰风终于注意到穿透妻子后背的那带着羽毛的细长的物体。 “不要废话了,快上船吧。”冯采茵颤抖着央求。 余辰风有些懊恼,粗喘了口气叹道:“你总是这样。” 冯采茵本想说她以后不再这样了,但是话还没有开口,她就看到余辰风背后闪过一道白光。于是出口的话成了:“辰风小心。” 只可惜最终还是晚了一步,余辰风马上大叫了一声痛苦地倒地。 “辰风?”冯采茵站起又倒下,她颤抖着爬到船头,她已经忘记了哭泣。 那把锃亮的大钢刀再次亮起,冯采茵吓得无法呼吸。 “当”的一声,余辰风用自己的剑架住了大刀。 更令人担忧的是,冯采茵听到了远处传来的细碎的脚步声,不用想也知道是追杀他们的人。 “你不要出来。”余辰风边用尽全身力气抵抗,边大声命令自己的妻子。 冯采茵扯了扯嘴,也不知是哭还是喊叫而叫不出来。事实上而今的她就算想站也已经站不起来了,她痛苦地闭上了眼。 “嘣”地一声,是剑砍在木头上的声响。接着又是低低的“哧”声,这是兵器进入人身体的声音。 冯采茵坐起身子睁开眼,她看到自己的丈夫正用剑不停地砍着那根系着小木舟的麻绳,而他的背后一把大钢刀正不遗余力地砍着他。她睁大了眼,死死地盯着这一幕。 终于“嘣”地一声,绳子断了,船离岸了。湍急的水流快速地将小舟带向远处,冯采茵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依旧瞪大了眼看着,直到她终于体力不支倒在船上。她侧身躺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极了案板上的鱼。 落在余辰风身上的刀终于停下了,许是觉得他必死无疑,那个灰袍人收了刀离开。事实上,他确实是必死无疑了。大口大口的鲜血从他嘴里流出来,从他四肢后背胸膛里流出来。有一滴水落在了他脸上,是雨啊。雨终于开始下了,今夜他终于能够睡个好觉了。 作者有话要说:余辰风与冯采茵是沈挽荷的师弟师妹。这章讲的是,天鹰阁被血洗。 ☆、第四十九章 夏日的清晨来得尤其早,卯时不到天已开始拂晓。橙黄柔和的光透过窗户间的缝隙流窜进来,纵是如此,沈挽荷还是睡到了晌午。 沈挽荷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撑起,再慢慢地拉开床上的纱帐。帐子外,秋童正坐在椅子上打盹儿,歪歪的嘴角留着口水。沈挽荷不忍心吵醒他,于是只能在床上干坐。她坐了约小半个时辰,才听到有人朝这边走来。 门被很小心地打开又关上,秋童并没有被吵醒。来人是柳墨隐,司空霏雅,还有苗羽璐。 苗羽璐一见沈挽荷气色不错地坐在床头,眼前顿时一亮。 “沈师姐,你好了。”苗羽璐欢呼着跑过去。 沈挽荷朝她笑了笑,然后抬首望向司空霏雅说:“真抱歉,害你们操心了。” “你知道就好,下不为例。”司空霏雅脸色如常,但沈挽荷知道她定是生自己气的。她跑来见柳墨隐并未知会司空霏雅,之后又害她一通好找,依司空霏雅的脾气断然不会毫不计较,想来是当着外人的面不好追究罢了。 柳墨隐一进门就发现自己的懒惰徒弟睡得昏天暗地,他走到秋童身侧,伸出手扣了扣椅背。受到惊扰的秋童瞬间失去了平衡,身子摇了一下从梦中醒来。 “师,师父?”秋童一下子站正,低着头偷瞄柳墨隐。 “快去吃饭吧。”柳墨隐倒没有留难他。 “哎。”秋童摸了摸鼻子,一溜烟跑掉了。 “我师姐什么时候能好?”苗羽璐眨巴着眼问柳墨隐。 柳墨隐朝她笑了笑道:“你不经常来吵她,她就好得快。” 苗羽璐知道对方在诓自己,于是给了他一个大白眼。司空霏雅见了却不乐意,不满地叫了她一声。苗羽璐哼声以对,再换张笑脸对着沈挽荷。 “柳大夫,多谢你相救,只是我不便一直在此处叨扰。现在既已没有了危险,想来还是回去的好。”沈挽荷自来不喜麻烦人家,何况像现在这样霸着别人的床,害人家夜不能寐,她更是万分不愿。 “我不觉得叨扰。”柳墨隐直直地回,“何况这会儿你不宜走动。你若是不放心在下,我大可将这个屋子全然留给你,和童儿两人搬出去。” 沈挽荷不料他这样回答,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再住一日,明日若是可以再回去也不迟。”柳墨隐回。 在旁的司空霏雅复议道:“嗯 ,这样也好,师妹你就先在此处好好养伤吧。” 沈挽荷见两人都这样说只能颌了颌首以示同意。 “小师妹,你要看师姐,我也让你看了,该回去了吧。”司空霏雅催促道。 苗羽璐不料司空霏雅所谓的看,真的只是看而已。“我不要,一个人在房间里好无趣,反正我和沈师姐都受了伤,让我们做个伴又有什么呢?” “是么,今天下午最后四场比试,盟主是谁马上就要揭晓了。小师妹,我还以为你一定会想去呢?”司空霏雅语气里带了点替苗羽璐惋惜的味道。 苗羽璐愣了一下,她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想去,就赶紧去吧。”沈挽荷看着一脸为难的苗羽璐说。 苗羽璐想了一会儿,居然摇了摇头:“算了,其实看一群不认识的老头子打架也没那么好玩啦。我还是和师姐在一起好了。”说完眼神似有些暗淡,沈挽荷知道她是怕自己会再次突然不见,心中泛起了酸楚。 “那随你,我还有要事要办。就不久留了。”司空霏雅肩负着一个门派,自然贵人事多。 “我送你。”柳墨隐道。 “嗯。”司空霏雅点头。 “这次真是多谢先生了。”刚跨出门司空霏雅便道,“还有小师妹,还请先生多担待。” “司空阁主何必言谢,我欠你的,就算做再多怕也还不清。”柳墨隐笑答。 司空霏雅噙起一抹桃花般明艳的笑,摇了摇头:“你从不欠我。我做的一切皆是我心之所向,所以你没机会欠我。” 柳墨隐想了一想后笑着摇头:“阁主真是好性情,在下自愧不如。” “不过我还是有件事要拜托先生。”司空霏雅在树荫下停下了脚步。 “阁主请说。” “请务必帮我治好沈师妹。”司空霏雅眼里带上了请求。 柳墨隐呆滞了片刻才道;“这个我自然会做到,你无须担心。” 司空霏雅听后叹了口气:“沈师妹她,真的太可怜了。” “阁主何出此言?” “沈师妹身世孤苦,一直都凄凄惨惨,这我就不细说了。就说最近,她遇到了些变故。那个顾大人,先生知道吧?就是你曾经救治过的那位,沈师妹的义兄。”司空霏雅靠上背后的树干,低头看着自己的绣花鞋。 “铭刻在心。”柳墨隐简短 地回。 “那人就是个无耻之徒,甜言蜜语骗了我师妹,又始乱终弃。若不是师妹拦着,我定让他碎尸万段。”司空霏雅换了一副嫉恶如仇的表情,“只是就算如此,我那个笨师妹还是在意他,一心一意为他着想,我又有何办法。”司空霏雅叹了口气,“自从那次回来后,她虽在人前一如既往,可私下里总是意志消沉,自暴自弃。她这个人本就偏执固执,何况那是三年的感情,我想她这辈子都不定能够放下。就怕她越想越偏,做出傻事来。上次受了伤,她就胡思乱想不愿好好治。我真的好怕,这傻丫头,我可是答应过师父要照顾好她的。”司空霏雅说完,抬起首,用含着楚楚泪光的凤眼望向柳墨隐。 柳墨隐似乎还沉浸在她方才的话中,神情有些不寻常。 “哦,是吗?”柳墨隐半响才反应过来,心不在焉地回。 “嗯,虽然这些话不该背着师妹说,但我是真的关心她。而且,先生是肯定会为我保密的对吧?”司空霏雅问。 “我会的。”柳墨隐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万分感激,您在此留步吧,我自个儿回去就好。” “不送。”柳墨隐习惯性地接话。 司空霏雅妩媚地一转身,步着莲步走远。 司空霏雅走到转弯处,回首望去见柳墨隐独自立在屋檐下若有所思地凝视远方。她心中不禁生出些得意,可这得意里面到底还是包裹着酸味。 屋檐下的柳墨隐一直站到了秋童回来。 “咦,师父你在看什么?”秋童顺着柳墨隐的视线极目远眺。 柳墨隐收了视线,没搭理秋童便入了屋。 秋童一脸疑惑地盯着柳墨隐的背影一会儿,接着又转头瞪大了眼睛朝刚才的方向摇头晃脑地看了看,确定真没有什么特殊后才罢休。 柳墨隐进了屋就坐入了桌案中。他一会儿以手支额闭眼沉思,一会儿又拿了笔在纸上写几个字。苗羽璐叽叽喳喳的讲话声他都充耳不闻。 “童儿,拿这副药去煎。”柳墨隐将案几上的纸一抽,伸出手给秋童。 秋童绕了个大弯跑到柳墨隐身侧接过药方。 不多时,一大碗黑漆漆气味怪异的药被秋童小心翼翼地端了过来。 “师姐的药来了吗?”苗羽璐屁颠屁颠地上去接。 “喏,小心。”秋童宝贝地把药递给对方。 “嗯,这药味道真怪。”苗羽璐一手掩着鼻,一手拿着药。 沈挽荷小抿一口后微微蹙起了眉。 “师姐,如何?”苗羽璐好奇地问。 沈挽荷神秘地朝她一笑,苗羽璐更为好奇了,用食指沾了点药碗边溢出的残渣,放入嘴中。 “啊,呸呸呸。”苗羽璐拼了命地吐起了口水,“什么药啊,这么难喝。比苦瓜炖黄连还苦,比鸭梨鸡肝灌羊肠还恶心。” 苗羽璐平时无事爱研究些奇奇怪怪的食谱,以上两种便是失败的案例。 “哼,大惊小怪,天下哪有不苦的药?”秋童在一旁低声抗议,“有种自己别生病啊。”大热天的熬药可受罪了,他可是花了心血在里面的,哪里听得了别人的嫌弃话。 另一头的柳墨隐听到了吵嚷声,忽地从椅子上坐起。他快步过来夺过苗羽璐手里的碗,接着放到鼻子下一嗅。柳墨隐立马皱起了眉头,有些尴尬地说了声抱歉。 在大家疑惑的眼神中,他迅速地将药倾倒到窗外。 “童儿,你去重新熬一副。”柳墨隐一边立在桌前写新方,一边吩咐起自己的徒弟。 “啊?”秋童跟了柳墨隐多年还从来没遇到过药入了口再重新煎一副的事。是师父的方子开错了,还是他熬得不对? “快去。”柳墨隐催促道。 “哦。”秋童一惊急忙跑去接柳墨隐开的新方。 内院,柯玄端的卧房大门被人用力地打开,正在午睡的他从梦中惊醒。 “师兄,你赶紧跟我出来吧。”如此莽撞地闯入屋的人是他的一个师弟。 “发生了何事?”柯玄端边穿鞋边问。 “大师兄回来了。”那中年男子吞了口口水表情严肃地说。 “什么?”柯玄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师兄秦颂失踪数月有余,他们举派上下发动一切人力物力寻找却未果,如今居然自己回来了。 “你快带我去。”柯玄端迅速穿戴好后走近他师弟。 那人点了点头即刻出门带路。 一条通往操练场的小径上黑压压挤满了人,人群呈椭圆状,椭圆的正中心几个人正打得不可开交。 “大师兄?”柯玄端额头冒着汗珠,脸色却冷似冰霜。 他运起轻功“唰唰”几下跳过人群站到秦颂背后。 “大师兄。 ”此时打斗的人停下来呈对峙状态,柯玄端一脸疑惑伸出手去拍秦颂的肩。不料对方一个回转,以掌为刀斜劈向他。此时几片竹叶正巧落下,掌风过处叶子碎为两半。柯玄端不料秦颂会下如此重手急忙向后退避。秦颂居然不认识他了? “柯老弟,你秦师兄已经完全认不出我们了。非但如此他的意识仿佛也出了些问题,一旦靠近他他便会发狂。”说话的是南客翁,他比柯玄端早来一步。 “怎么会这样?”柯玄端握着拳,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可惜你师兄现在这个样子,我们也无法从他嘴里问出些什么。不过看他这个武功骤升,精神错乱的样子,倒像是走火入魔。”南客翁分析着。 “不管怎么样,先把他制服了再说。”柯玄端说完已经发动了攻势。习武之人走火入魔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最近几个月太多不寻常的事情同时发生。让他越来越觉得这一切都是有人计划好的,大师兄绝对不是走火入魔那么简单。 在一旁观望的各大高手听到他的话即刻加入战局,几人过了一炷香时间才勉强将秦颂用铁链捆起来。 “叔父,现在该怎么办?”一直在旁观战的柯清浩问。 “我先把大师兄带到卧房,司平你去把易云先生请来,我倒要看看你师伯到底中的什么邪。” “是师父。”弟子司平领命而去。 秦颂的卧房被众人围了个水泄不通,为首的多为泰山派弟子。柳墨隐很快带着秋童赶来,他一入门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他。原本有些喧闹的内室渐渐安静了下来,大家都满心期望着他能给出个合理的答案。 柳墨隐将视线转移到被人硬按着坐在床上的秦颂,对方眼神和他一对接突然又开始狂躁起来。柳墨隐眼疾手快地从袖子中抽出一根银针,扎入了秦颂的百会穴。他嘶鸣了几声,又扭打了几下,才昏睡过去。 柳墨隐打量了一会儿秦颂,接着将手伸到捆绑他的链条上。 “先生?”柯玄端看出柳墨隐要给秦颂松绑,心头一跳便脱口而出。他可是联合众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秦颂制服,他可没有把握再来一次依旧还能成功。 “不碍事。”柳墨隐轻描淡写地说。 接着他将秦颂整个身子放平,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 “童儿你给我过来。”柳墨隐坐在床上背对着众人,故而秋童看不到自己师父的脸。 “ 师父您有什么吩咐?”秋童以为自己的师父要自己帮忙,殷勤地跑了过去。 “你回去给我跪着,我不叫你起来不准起来。”这次秋童才听清他师父语气中澎湃的怒意。师父生气了,为何? “师,师父?”秋童觉得脚下一软有些站不稳,就连舌头也被吓大了不少。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他们面面相觑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合适。 “还杵在这儿么?”柳墨隐霍然转身,他虽尽力隐忍怒气,可眼中的火有着随时喷发的势头。 ☆、第五十章 秋童打着颤栗看着柳墨隐,脚下已全然没有移动的力气。他不明白师父为什么生那么大的气,调出他所有的记忆都想不起师父曾对他发过这般的火。 “也罢,你何曾听过我吩咐你的话。你走吧,从此以后互不相干。”柳墨隐突然泄去一身怒意,有些颓然地说。 “不,不要师父。”秋童听到师父要与他脱离师徒关系,吓得跌坐在地。他三岁那年家人都死于瘟疫,从那时起他便跟着柳墨隐,这么多年下来两人之间的情谊早已超过一般的师徒。柳墨隐于他不止是师,更是父。 秋童跪到柳墨隐跟前,嘴巴一颤一颤想说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他伸手要去抓柳墨隐的衣袖,被柳墨隐反手一挥整个人摔了出去。 秋童毫不气馁,又爬了起来去抓柳墨隐。柳墨隐再一甩,他又摔得老远。来来回回了三四次,场面甚是悲戚,屋内那些心软之人都起了恻隐之心。 “行了,别做戏了。”说话的是柯清浩,发生这样的事当然是他喜闻乐见的。他这样一说众人的眼光即刻转移到了他身上,连秋童都忘了哭转而看他。他冷笑着继续说,“你能瞒得了众人,却瞒不过我。” “清浩,你什么意思?”柯玄端一脸疑惑地走进他。 “什么意思?叔叔,你怎么就那么相信这个人呢,难道时至今日你还不相信他就是杀死父亲的凶手吗?”柯清浩脸上一扫刚才的不屑,取而代之的是激愤。 “这?”柯清浩望着自己侄儿的脸,有些不知所措。 “难道你们还没看出来吗?”柯清浩激动地说,“为什么我师伯一见到这个人就那么激动。为什么他一检查我师伯,就来了这么一出。” “这,这样说来确实有些怪异。”柯玄端摸着胡子点头。 “易云先生,虽说你们师徒间之事外人不好过问,但此事还烦请你解释一下?” 柯清浩磨了磨牙微眯着眼威胁:“当时父亲就怀疑人口失踪一事与你脱不了干系,家父是个磊落之人,他有当面问过你,你可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这次你最好想清楚了再说,我泰山派可不是好惹的。” 柳墨隐低垂着眼眸沉默了一阵,再抬眼一一扫过屋内的众人,“柯盟主一事,在下确实有愧。” 此话一出,屋内但闻刀剑出鞘之声。泰山派众人虽没有直接将兵刃驾到柳墨隐脖子上,但房中剑拔弩张的气氛早已造成最好的威慑。 “至于 秦颂秦前辈,如果我猜得不错,他过去几个月内一直被人关在山上的那个地牢内。我那时与他过过几招,可惜里面光线过暗,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柳墨隐似完全没有被屋内的紧张气势所震慑,依旧语调平平地说。 “你少给我避重就轻,东拉西扯,我们不吃这一套。”这次说话的并不是柯清浩,而是泰山派的某个门人。 柳墨隐并不理会那人的警告,转而望向秦颂。不料他这一动作立即引起泰山门人的警觉,众人不约而同地往前一步。墨隐周围原本就不大的空间此刻狭窄的只容得下一臂。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秦前辈起码服用过两种丹药。一种可以增强人的内力,使人忘记疼痛,功力倍增,甚至不眠不休也不觉疲惫。还有一种……”柳墨隐停顿了一下才说,“是令人失忆的。” 此言一出,言惊四座。这两种药皆是闻所未闻之物,他们面面相觑,有人相信有人不信。 “说重点。”柯清浩双臂交叉于前,挑着眉说。 柳墨隐扯了下嘴角,脸上荡起了个透着无奈的笑容:“那种能令人失忆的药,是我研制的。” 话音刚落便有人打算冲上去,可惜被柯玄端制止了,“容他说完。” 那人退了一步,哼笑道:“量你也逃不了。” “失忆之药除了会令人失忆外并没有什么大碍,那强力的药如果短期内服用加之剂量控制得当也不会造成太大的损伤。但这两种药一旦混在一起,便有毒。”柳墨隐解释。 “你是说我师兄中毒了,是这个意思吧?”柯玄端皱着眉问。 “中毒已深。”柳墨隐的语气中散发着沉重的气息。 “可有解?”柯玄端继续追问。 柳墨隐摇了摇头道:“我不知,也许有,也许无。” “你说那失忆药是你研制的,那你可有将药方告诉过别人。”柯玄端沉着气问。 “没有。”话音刚落,“唰唰唰”数把刀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柳墨隐的脖子上。就连跌坐在地的秋童,也受到了两把刀的待遇。而人群中跟柳墨隐有深交的例如秋煜铭之人相互间使了个眼色,然后暗中掏出自己的兵器。混战一触即发。 “没有告诉过别人,也并不代表易云先生就一定是害秦大侠之人吧。”秋煜铭站在人群中间,用洪亮的声音讲,“也许是有人偷了药方,或者直接偷了丹药也未可知。你们不问清缘由便冲动行事,就不 怕江湖人士指摘吗?” “哼,笑话。我们泰山派自来以礼待人,这个狗屁易云先生,我们可是给足了面子的。是他自己不识抬举,又怨得了谁?我派门人已经一忍再忍一退再退,我父亲虽已先去,但并不代表我泰山派从此任人欺凌。”柯清浩挺直了腰板,愤愤地说。 “易云先生,我问你,你的药到底有没有可能落到别人的手里。”柯玄端铁青着脸,语气不善地问。他一直都不信柳墨隐会是挑起武林大乱之人,但此时此刻又由不得他不信,起码从眼前的情况分析,柳墨隐绝对和最近的这些怪事脱不了干系。故而柯玄端内心是激愤与失望交加。 柳墨隐看了眼秋煜铭,叹了口气才说:“我从未写过药方,所以药方被窃一说肯定不成立。再者这药我一共才配了三粒,一粒送给了一位姑娘,另外两粒一直带在身边至销毁之日从未失窃。” “那么你是不打自招咯?”柯清浩冷冷地问。 “会不会是那个姑娘?”秋煜铭猜测,他如今是绞尽了脑汁帮柳墨隐开脱。 可惜柳墨隐并不领情,他摇了摇头道:“不会,我看着那姑娘服药,看着她失忆,我还帮她把过脉。” 秋煜铭听他这么说,顿觉眼前一片漆黑。这个笨蛋就不会撒个谎吗?枉他费心说那么多话。眼前他们身处泰山派的地盘,单凭实力想要全身而退哪是那么容易的。 柳墨隐觉得自己脖子上的刀子又紧了些,他深知那药肯定不会从自己手里流出去。因为自药配成功那日起,他便整天贴身带着怕丢了。唯一的可能,就是他的笨徒弟那里出了岔子。因为那药丸他是让秋童去销毁的。可是当着这么多人,他如何能说出来。说出来,秋童还能活着出去吗? “呜呜呜,师父,我没有不听你的话。那个白瓶子里的药我真的丢掉了。呜呜,师父你不要赶我走。”听了那么久秋童终于弄清师父生气的原因,他一边大声地哭一边叫嚷着,生怕师父没听到。他的眼泪鼻涕留了满面,继而滴滴答答地掉在人家的宝刀上,害那拿刀的汉子又是龇牙又是瞪眼。 “哦,这么说,那药不是你亲自销毁的,而是你让徒儿去销毁的咯?”秋煜铭望着柳墨隐问。 柳墨隐见无法隐瞒,只能点头示意。 “那就有可能是小童儿销毁的不彻底,被人捡了去。”秋煜铭又开始猜测起来。 “才不是呢,我听师父的吩咐,把药倒进了溪涧。”秋童激动地反驳。 “秋兄,那药遇水则化。”柳墨隐解释。 秋煜铭眼见着这师徒两人一唱一和地拆他的台,却无计可施。 “不过……”秋童畏惧地憋了眼柳墨隐,小声地说。 “童儿,你说什么?”柳墨隐显然听到了声音,皱着眉问。 “我,我……”秋童低着头,浑身打着颤。 柳墨隐追问:“童儿,事关重大,你要是能说清楚,将功补过,师父可以从轻发落。” “真的吗?”秋童抬起被眼泪糊住的眼睛,透过水雾可怜巴巴地盯着柳墨隐看,“我要是说出来,你不要生气,也不能赶我走。” 柳墨隐斟酌了一番,首肯道:“好,为师答应你。” “师父记得那个养了许多疯子的怪老头吧?就是我们在庐山遇到的那个。”秋童认真地解释。 “嗯,当然记得。”柳墨隐隐约间已经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那个人叫木斌。”他正是看到木斌才下定决心让秋童去将药丸销毁的。 木斌二字一经提及,屋内多数长者的脸色都为之一变。 “那怪老头自己笨,就硬说天底下根本没有能左右人心的药。他天天带我去看他养的疯子,说他研究了大半辈子都没有成功,别人更加不会成功。我,我就跟他争论。说,说……师父有那样的药。可是他不信,说除非他亲眼所见。”秋童支支吾吾地叙述。 “所以木斌假扮无知,故意来跟我攀谈,说了许多激将的话,在我下决心将药销毁之时,你出来说要代劳,将药骗过去,然后再把药拿给他看是这样吗?”柳墨隐问。 秋童泄气地点了点头,接着又大声辩解:“可是,我并没有把药给他,我只是,只是借他看了看。之后,我真的就马上拿到水边把药销毁了。他答应过我不告诉别人的。” “童儿,你也跟了我那么多年了。像木斌那样的人,你觉得把药给他看一看与给他药方有区别吗?”柳墨隐的语气里夹着了一丝失望。 “可是,我……哇……”秋童想了想,终于接受自己闯了大祸的事实,继续嚎啕大哭起来。 “这么说,害人的是木斌了。”秋煜铭神情愉悦地说:“柯前辈,你们泰山派是不是该把人放了呢?” “哼,空口无凭。何况再怎么说,这个小贼也是帮凶,换成是你你会这么白白地放了他吗?”柯清浩跳出来插嘴。 “把人给我押解起来,关到柴房。”这次开口的居然是柯玄端:“易云先生,事关重大,老夫得罪了。” ☆、第五十一章 柳墨隐知道情况不妙,眼神一闪。那群拿刀架着他脖子的人还未及反应,他已料准刀口的空隙往后一仰,再一个纵踢,一名大汉飞了出去。他顺势向前跨出几步,转瞬间已突出重围。 柳墨隐负手站在秋童面前,此刻被吓坏了的秋童早已忘了要哭。 “把刀拿开。”柳墨隐用命令的口味对那两名大汉说。此刻,他的脸似十二月飞雪雕塑的冷面,再迟钝的人也能看清他脸上凝结的寒霜。那些泰山门人虽拿着刀围着他们,却不敢再轻举妄动。 那两个汉子盯着柳墨隐想了想,又对望了一眼,终于还是撤了刀子。 “起来。”柳墨隐居高临下地看着秋童,冷声吩咐。 秋童木木地站起身,低着头不敢言语。 “你们还在干什么,还不给我拿下?”柯清浩见情况不对,大声命令。 话音未落,屋里已响起了兵器交接以及拳脚相向的响声。那些围着柳墨隐和秋童的泰山门人眼见着就要一扑而上。 柳墨隐摸出一枚铜钱,朝着空中一抬手,铜钱划断房梁上牵着琉璃灯的吊线。那灯“砰”地一声掉落在地,碎片四溅。“都给我住手。”与此同时,柳墨隐大声呼和。 所有人都下了一跳,并没有继续再打下去。 “柯前辈。”柳墨隐走到柯玄端面前,抱拳道:“今日一事,在下难辞其咎,就连近日武林发生的纷乱,我恐怕也是难逃干系。只是惹出那么大的风波并不是在下的本愿。” 柯玄端抚了抚胡子,眼神扑朔地看他,却并不作声。 “前辈,在下与这个不经事的徒儿都是无用之人,你就算将我们扣押起来也无济于事。不过是平添两个吃白饭的人罢了。”柳墨隐继续讲和。 “叔父,你不要听他诡辩。什么木斌不木斌,根本就是他为了脱罪,信口开河胡说八道,爹爹的死肯定和他有莫大的关联。”柯清浩怕柯玄端被柳墨隐说服,焦急地叮嘱。 “柯公子,我若是想要骗你,又何必告诉你们那么多。进门后只要直接配点能让秦前辈不生不死的药不就得了。”柳墨隐转身望着柯清浩,冷笑道。 “我呸,卑鄙小人。”柯清浩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能骂骂咧咧地开口。 “柯前辈,你对在下若还有那么一点信任。我柳墨隐便在此立誓,三个月内定彻底查明此事,找出杀盟主的真凶。若是果真完全不信,我请你放了我的徒儿 ,我自愿被囚泰山,直到事情水落石出为止。” 柯玄端与泰山派的几位重要人物交换了个眼神,接着用咄咄逼人的口气问:“三个月后,你若是不能查明又当如何?” “在下当亲上泰山,在盟主墓前自行了断。”柳墨隐凛然地道。 “易云先生,不是我们不信任你。而是你素来行踪无定,且口说无凭,三个月后你若是反悔,我们也无可奈何啊。不若把你的弟子扣押在此处,我们放你前去,你看如何?”泰山派的一位长者说道。他考虑周到,说的句句在理,在场的人无不纷纷点头赞同此法。 “三个月后我若是不守信用,在场众人以及其它武林人士但凡对此事有所耳闻的皆可将我诛杀,我绝无怨言。你们若是真的不信我,又怎么能够相信单凭扣押住我的徒儿,我就会乖乖前来送死呢?”柳墨隐反问。 其实柯玄端也知道,若真的将柳墨隐关押,除了在确定他是凶手后方便报仇外并无好处。柳墨隐若是被冤枉的,那么日后泰山派定会得罪许多人。如今对方既然自己将自己逼入绝境,那么就与他们无干了。三个月后他若是查不出真相为自己洗脱嫌疑,任何人都可以不问缘由杀了他。泰山派唯一要做的,不过是等三个月而已。 “好。我答应你。”柯玄端掷地有声。 “师叔?”柯清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扭曲了五官心焦地嚷着。 “多谢。”柳墨隐朝泰山派的几位前辈行了个拱手礼,然后看了眼秋童道:“童儿,我们走。” 傍晚晚饭过后,沈挽荷弯坐在床上看书。房间的另一头柳墨隐立在书案前抄抄写写,霞彩的余光透过大开的房门打在他左侧的身子上。屋内静的出奇,唯有偶尔书页翻过的“沙沙”声。 “这样没关系吗?”沈挽荷合起手里的书,突然发问。 柳墨隐停下书写的动作,愣了一下。他抬起头,见沈挽荷正直直地望着他,接着她又将视线往大门那边移了移。 门外,秋童正端端正正地跪着,他已然跪了有几个时辰了。 柳墨隐看了眼门外,继续下笔。他写了一行字才开口说:“他闯了大祸,受再重的罚也是该的。” “发生了什么事吗?”沈挽荷一整日都躺在床上,之后柳墨隐回来也并没有怎么开口说话,她自然就不知道下午发生的事情。 柳墨隐抬头朝她凝视了片刻,突然撂下了手里的笔。接着他轻叹了口气, 负手走到床前的圆桌上。他俯身给自己倒了杯水,最后拉了张椅子坐下。 柳墨隐用简短的语言将下午发生在秦颂房里的事情讲了一遍。他的语调极为平和,用词也不浮夸,但沈挽荷听完后脸色依然有些难看。 “你是说,你答应他们三个月内查出真相,否则你就在此自尽谢罪是吧?”沈挽荷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柳墨隐喝了口水,点了点头。 “想不到,你也有那么冲动的时候。”沈挽荷感慨道。 “形势所逼,我若不那样说,今日又岂能离开?”柳墨隐微笑着反问。 “今日之围固然解了,但三个月后又该如何是好?”沈挽荷皱着眉问,言语间透着深深的担忧。 “三月后的事情,三月后再愁便是。”柳墨隐故作轻松地说。 沈挽荷给了他一个不敢苟同的眼神。 “最近一段时间,那伙人的动作越来越大。他们有组织有计划地做着这些事,必然是有所图,而且图的肯定不小。以眼前的形式估计,不出三个月,武林必定大乱。试问这九州风雷又岂是遮掩得了的?”柳墨隐云淡风轻地说。 “可是,到目前为止,我们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只知道有这么一些人存在而已。他们有多少人,到底想干什么,我们是一无所知。”沈挽荷说道。 柳墨隐摇了摇头说:“他们将武林高手掳去,接着用药控制。他们洗劫门派,暗杀盟主。当然不单单只是图财,他们要的怕是整个南北武林,或者更大。” “更大?”沈挽荷有些不解地反问,因为她自己不敢再往下猜测。 柳墨隐朝她神秘地笑了笑,却不再往下说。 “现在最棘手的,并不是查清楚他们到底是谁。而是要配出秦颂所中之毒的解药。”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柳墨隐才又开口。 “为何?”沈挽荷不解地问。 “很简单,他们先用药使人失去记忆,让那群被抓去的高手误以为自己也是组织的一员,再用药增强他们的内力,让他们对组织心存感激。之后两种药产生毒素,那些人只要一离开第二种药,便会毒发。毒发后痛苦异常,他们只能乖乖听命。那么多门派都在一夜间被灭门,若没有成批的绝顶高手,又如何能够办到?”柳墨隐说。 “你是说,那些灭门惨案,都是失踪的武林高手干的?” “嗯。”柳墨隐点头。 沈挽荷泄了口气,对此有些难以置信。 “所以得赶紧找出解药,控制事态发展。”柳墨隐说。 沈挽荷若有所思地附和了一声。 “此时此刻,真有些后悔研制出那种药。”柳墨隐身上罩上了落寞。 沈挽荷摇了摇头,反对道:“按照这个理,下次谁用剑刺死了人,铸剑师是不是也要偿命呢?” 柳墨隐望着她笑了笑,不置可否。 “哎呦。”门外传来脸盆打翻的声音,以及秋童的惨叫。 柳墨隐皱了皱眉,冷着脸坐了一会儿,最后终于还是不忍心起身出去探看。 “师,师父。”门外的秋童在晚风中瑟瑟发抖。他脸色苍白的跌坐在地,本来顶在头上的那一脸盆水如今正在地上淌着。他的身上也是湿哒哒的,整个人都显得倍感凄凉。 他一见柳墨隐,赶紧跪正了,急急地说:“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再去打一盆水。” 秋童急忙起身,他怕极了,怕师父更加生气,怕自己真的被逐出去。 “好了。”柳墨隐扬声说,“回房清洗一下,休息吧。” 秋童如获大赦,擎着眼泪亦步亦趋地跟在柳墨隐背后。 柳墨隐回房后,又回到桌子前开始抄写。秋童听话的开始洗漱,不多时,房内很快又恢复了宁静。 “沈姑娘,我有样东西要给你。”抄写完毕的柳墨隐忽然这样开口说。 沈挽荷移开遮挡住她半张脸的书,露出好奇的表情。她等了一会儿,见柳墨隐走到她面前。接着对方从身后拿出一物,一个佩囊?确切地说是一个绣着兰铃花的青色佩囊。 沈挽荷有些疑惑地伸手接过,她拿到眼前仔细端详了一会儿。一股带着夏日轻盈,秋日清爽的气味缓缓地萦绕开来。沈挽荷一嗅到那淡淡的味道便觉心神安定,压制在内心深处的某些让她感到窒闷的情绪慢慢地开始向外剥离。 她抬眼去看床前的柳墨隐,见对方正面带微笑地注视着自己。 “这是?”沈挽荷开口问。 “睡觉的时候搁在枕边,以后就不会再失眠了。”柳墨隐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回。 “你如何知道我经常睡不安稳。”沈挽荷脱口而出。 柳墨隐朝她眨了眨眼。 “呵,我怎么忘了,你是神医,当然知道。”沈挽荷想了一下 说,“多谢了。”她将佩囊拿到鼻子底下嗅了嗅又道。 “你身体还没有完全复原,早点休息吧。” “恩,好。”沈挽荷点了点头,掖了下被子慢慢地躺下。 柳墨隐踱步到秋童睡下的那张胡榻前,接着掀开盖在秋童身上的薄毯。他看了眼秋童红肿的膝盖,又拿来了药箱,开始给他细细地上药。柳墨隐涂一会儿药又朝着窗外沉思一会儿,如此反反复复过了许久才将药上完。 ☆、第五十二章 三日后。 沈挽荷站在自己入住的厢房门口看苗羽璐和秋童二人下五子棋。今日既无太阳也无雨,天是透着灰色的蓝。 “嘻嘻,大笨蛋,你又输了。”秋童手里握着一把棋子,坐在地上趾高气扬地看着手下败将苗羽璐。 苗羽璐气得牙痒痒,她揉着衣角不服气地嚷道:“不算不算,这把是我让你的,我们再来。” “别,你还是自个儿玩吧,我要回去了。”秋童站了起来,用手拍了拍屁股上沾上的灰尘。苗羽璐已经连输五盘,继续与她玩下去半点意思都没有。 “不行,今天你一定要输给我,否则休想离开。”苗羽璐也站了起来,蛮横地讲道。 秋童并不是好惹的,只见他朝着地上“呸”了一声,转身就要走。 “懒得理你。” “不准走。” 秋童走了两步,就被苗羽璐拦住去路。苗羽璐张开双臂,拧着眉头站在秋童面前。她比秋童大几岁,在身高上有天然的优势,且又习过武,在气势上自然也胜过秋童。可惜秋童丝毫不屈服,并还以凶狠的眼神。眼见着两人就要扭打起来。 “小师妹。” “童儿。” 二个不同的声音同时响起。第一个是沈挽荷,她站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想要提醒一下苗羽璐。另一个声音是从远处传来的。 三人同时往声源的方向看去。柳墨隐和司空霏雅正闲庭踱步而来。 “师父。”秋童看到救星前来,赶紧兴高采烈地跑过去。司空霏雅见秋童委屈地躲在柳墨隐的身后,立刻明白过来。她美目一转,快步走到苗羽璐面前,皮笑肉不笑地说:“小师妹,你又欺负人了是吧。” “呸呸呸,我从来不欺负小孩儿的,你可不要随便乱说。”苗羽璐气定神闲地开口说瞎话。 司空霏雅哼了一声。 “柳大夫。”不经意间柳墨隐已走到沈挽荷面前。 “嗯,沈姑娘今日觉得如何。”柳墨隐每日都会准时来给沈挽荷请脉。 “差不多已经好了。”沈挽荷轻松地道。 柳墨隐过去给她把了个脉,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知柳大夫打算何时离开?”沈挽荷理了理袖子,随意地问。 “既然你已无碍,我最迟不过明日离去。”柳墨隐回。 “先生那么 快便要走吗?”司空霏雅惋惜道。 沈挽荷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她深知柳墨隐身陷此次门主之死的漩涡。柯玄端虽同意三月之约,但泰山上多的是对其心存歹意之人。他留下这么些日,无非为自己所累。如今大比已然结束,武林盟主由玄音教掌教范惜同接任。柳墨隐自然是越早离开越好。 “嗯,再住下去,泰山派估计就要被我们吃穷了。”柳墨隐神情愉悦地说。 “阁主。”大家正谈笑着,远处传来零碎的脚步声。一个书生样的男子运着轻功快速地朝这边靠近。 “阁主。”那人朝着司空霏雅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封信。他表情严肃,眉宇间透着哀伤,却并不多言。司空霏雅神情疑惑地用手接过。她看得仔细,信封的面上,有两滴凝固了的血滴。 她抽出信,将其慢慢地展开。 司空霏雅潜意识里已预料到出了大事,故而看信之时她紧张地一目十行。未及看完,她便站立不稳地向后退了几步。连那信她也没拿住,信纸随着风从她手里飘了出去。 沈挽荷皱了眉头,弯下身子将其捡起。她快速地浏览了一遍,接着用有些颤抖的声音说:“小师妹,快进屋去收拾一下。” “怎么了?”对于两位师姐的态度,苗羽璐很是好奇,“信上写了什么,我也要看。” “叫你去你就去,哪那么多废话。”司空霏雅忽然大声嚷道。 她从未如此失态,众人都惊讶地朝她看了一眼。可她早已没有心思去维持自己的风仪。她执掌天鹰阁三年来,不,应该说天鹰阁百年来都未遇到过这等事情。 苗羽璐理所当然地被震慑到了,赶紧屁滚尿流地跑回房。 “发生了何事?”柳墨隐问。 沈挽荷朝他望了一眼,嘴唇颤了颤却最终都未讲出一字。她此时的心,抖得像劲风中的草木。 她深呼吸了几下,转而对来人说:“你去飞鸽传书,让殷长老全权负责善后一事。我和阁主不日便到,至于发丧,无需等我们,入土为安要紧。” 发丧二字,连沈挽荷自己都听出了其中的无力与虚浮。 “是,师姐。”那人站起来一抱拳,立马又迅速离开了。 沈挽荷眼神空洞地看了会儿远景,突然幽幽开口道:“相州分阁夜里受到袭击,阁内之人十战九死,典籍被付之一炬。与我们一起长大的冯师妹和余师弟都去世了。” 柳墨隐听后一惊,天鹰阁自来独善其身,鲜少参与江湖争斗。到底是谁与他们有如此大的仇恨?再则天鹰阁防守严密,高手如云,十战九死未免过于惨烈。 “师姐,我们也去收拾吧。”沈挽荷对着呆立的司空霏雅说道。 “这怎么可能,几日前才收到冯师妹有喜的消息。”司空霏雅微微摇了摇头,喃喃自语着。 沈挽荷见她这般,内心更为悲恸。 “师姐。”她安慰式地唤了一句。 “挽荷,你说这会不会是一个陷阱?”司空霏雅神情一变,问道。 沈挽荷嘴角荡开了一抹苦笑,并不回答。司空霏雅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最终也苦笑了一声,说了句,“去收拾吧。” “抱歉。”沈挽荷目送完司空霏雅失魂落魄地回房,转身对柳墨隐点了下头,然后离去。 “沈姑娘。”柳墨隐朝着沈挽荷的背影喊道。沈挽荷闻声停住脚步,回头看去。 半灰半蓝的天空下,柳墨隐微微皱着眉头,眼里满是担忧。 “我跟你们一起去。”他笃定地说。 沈挽荷先是一惊,之后又有些喜。阁内现在伤患众多,柳墨隐能够前去,定然能帮上许多忙。 “可是,你不是?”她想了一会儿,又觉得如此太拖累人家。柳墨隐自己尚有一堆麻烦事要处理,哪有让他前去帮忙的道理。 “这次贵派受袭,你觉得是何人所为?”柳墨隐问。 “这,现在我还想不到,也许等去了相州会有线索。”沈挽荷如实回答。 柳墨隐听后笑着摇了摇头,“半夜袭击,来去无踪。你不觉得很熟悉吗?” 沈挽荷一点就通,立马醒悟过来,“你是说?” “快去收拾吧,等下在山脚会合。”柳墨隐说。 洛阳,京兆王府。 京兆王脱了鞋斜卧在凉亭里的竹榻上小憩,他的爱妾李禅剥着葡萄。自顾沾卿成婚后,朝堂之上又少了一个与他争锋相对之人,他是越发的春风得意了。 “来,张嘴。”李禅的纤纤素手上捏着一个碧绿色去了皮跟核的葡萄,葡萄晶莹剔透表面泛着水光。 京兆王闭着眼,将葡萄一口吞下肚。 “王爷。”丁一杉的声音很不是时候地透过亭上的薄纱,飘入凉亭内。 “何事搅扰本王清幽? ”京兆王有些不满地问。 丁一杉硬着头皮斗胆说道:“门口有人求见。”他从泰山回来后又重新担任了侍卫统领一职。由此可见,京兆王对他的器重与信任确实非同一般。可就算如此,若不是有要事,他也不愿来逆捋老虎毛。 “这会儿?”京兆王为了避嫌历来嫌少见客,这会儿不请自来的人估摸着不会是什么好鸟,“是谁?” 丁一杉眼观鼻鼻观心地说:“那人戴着面具,不过属下依然猜出了他的真实身份。我保证,是一个王爷想见的人。” 京兆王慢慢地从竹榻上起身,叹了口气道:“这世道,真不让人省心,连你也跟我卖起了关子。” “属下怎不敢。那人便是江湖五大长老之一的段岐痕段长老。”丁一杉被京兆王一吓,立马竹筒倒豆子。他一日前回府,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在泰山之上的所见所闻悉数汇报给京兆王。京兆王自然也知道段长老之前的所作所为,更知道他如今正被武林人士追赶。 “得,那就见见吧。”京兆王轻描淡写地回。 很快,一个戴着白色面具的人在丁一杉的带领下来到了亭子前。 “叩见王爷。”那人只是抱拳,却不下跪。 “来者何人?”京兆王明知故问,“你此番前来想必是有求于我,如此这般不以真面目见人,似乎毫无诚意。” “哈哈哈。”那人大笑几声道,“王爷你不也同样遮遮掩掩,又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丁一杉见其言语张开,立即怒喝:“放肆。” 京兆王冷哼了一声,抬手将纱帐一挥,从亭子里出去。 段长老面具底下的眼珠转了几下,接着伸手扯掉了白色的面具。 京兆王满意一笑道,“你有什么话就直说,本王不爱拐弯抹角。” “爽快。”段长老大喝一声,“老夫此次前来,是有要事与王爷商量。” 京兆王干笑了两声,“你一个武林人士,不知是怎样的要事?你该不会要本王帮你当上武林盟主吧?”他的话中,明显带着讽刺与不屑。 段长老眼睛一眯起,眼光中露出凶相。他用阴森的声音说道,“江山大事。” 京兆王听得一怔,霍然转头看他。 “不瞒王爷,此次前来,我是奉我家主人之命。”段长老道。 “什么,你家主人?”京兆王与丁一杉都惊诧不已。 以段长老的身份和功夫,这世上又有谁人能号令得了他? “我家主人心系天下,想与你共商国事。”段长老并未回答京兆王的疑问,而是自顾自地说。 “那你总得先告诉我,你家主人是谁吧?”对于段长老的傲慢,京兆王很是不满。 “下月初十,郊外烟波亭。王爷好奇心如此之重,去了不就知道了吗?” “我若是不去呢?”京兆王最恨别人对他用激将法。 段长老靠近京兆王,附耳道:“那你就失去了一个争夺天下的机会。”他的声音低沉,言语充满了诱惑。 丁一杉心中诽腹:以皇位做诱饵,看来对方真是摸清了王爷的心思。 京兆王正想说些什么反击对方,可段长老丝毫不给面子。他话一传完,脚下轻功一运翻过墙头,立刻便消失地无影无踪。 “王爷?”丁一杉深怕京兆王上当,忧心忡忡地叫了一声。 京兆王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他说,“我会考虑清楚的。” ☆、第五十三章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飞速行驶在南北的官道上。马车在某个岔路口拐了个弯,驶入一条小路中。小路幽深蜿蜒,一直通向深山内。这辆马车似是为这条小路量身定做般,车辙恰好与路面同宽。 车内,无精打采的苗羽璐时不时地抬手掀开车窗的帘子。她自来活泼好动,如今日这般不言不语倒是少见。这辆车从泰山上一路下来,颠簸了两日有余才行至此。 沈挽荷借由偶尔打开的车窗扫视着窗外的风景。此时,窗外重山峡岭,山路间杂草繁茂,绿树茵茵。马车行的越久,她对那些景物也愈发的熟识。三年未见,若是没有那封信她或许会近乡情怯。可如今除了物是人非的感慨,以及欲将幕后黑手挫骨扬灰的恨意,她心里倒是空落落的。 当年创派先辈们为保天鹰阁的隐蔽性,刻意将主楼设在山谷内的竹林中,并在前后山筑起近百座观望台由人负责日夜观望。纵然是此刻,马车悄然进山,也丝毫逃不过守山人的眼。试问,到底是怎么样的人能够突破铜墙铁壁般的防守,将剑刺入天鹰阁的心脏?只可惜三年前天鹰阁虽名义上迁址,却依然有不少机密文件,重要物资保留在原处。此番受袭,整栋主楼付之一炬,殃及了这些几代人呕心沥血而成的书籍文献。 沈挽荷惆怅地收回视线,看向对面车座上闭目养神的司空霏雅。她深知司空霏雅一向骄傲自负,这次的事情对她的打击非同一般。她身为阁主,主导一个门派的命运,肩挑数千人的生死祸福,天鹰阁的兴衰荣辱便是她个人的兴衰荣辱。 马车又摇摇晃晃地行驶了一大段路程,车夫才在一条栈道的入口处勒住缰绳。待坐于车子最末的柳墨隐下得车来,车夫自觉地将车掉了个头原路离去。 众人在车内闷了半日,突然呼吸到山中氤氲着草木幽香的清新空气,身心顿时舒爽不少。司空霏雅等人归心似箭,下了车早已迫不及待地踏上栈道。倒是柳墨隐头遭来,心下难免有些好奇。他回首看了眼来路,却见青石铺就的山路上那辆载他们来的马车正渐行渐远。那路一边是茂密的森林,老树的华盖若飞甍般将路面当空遮蔽,而另一面竟是长满灌木的陡峭山坡。柳墨隐想起,那位车夫是一日前才换的,想来定是天鹰阁的人,否者这般狭小危险的路,普通的车夫又如何敢往上走。 “师父。”他的徒儿怯生生地过来拉他的衣角。他伸手摸了摸秋童的发顶。 “莫怕,你走在前边。”栈道贴崖悬空,险若临渊,对秋童这样的普通孩童来说光看着 早已胆战心惊。柳墨隐生怕他一不留神要出意外,忙吩咐他走在自己照顾得到的地方。 秋童吞了口口水,先将整个身子贴靠在崖壁上脚才勉强粘上栈道久经风蚀的老木板。他的这幅窘样,若是换成平日免不了要受苗羽璐的一番嘲弄。可今日苗羽璐心情低落,早已自顾自地走在了前头。 栈道回环曲折,一行人估摸着走了三四里路,才走完靠崖的那段栈道。接下来的路,更是吓得秋童屁滚尿流。那是两面悬空的石阶栈道,说是栈道其实无非是在原有的山脉顶端草草地凿了几步阶梯。更可悲的是,由于久经风吹雨淋,加上行人踩踏,那些本就粗制滥造的石阶现下更加地不明显。一般人要走在上面,就算是全神贯注,也未必就能防止自己滑下崖。秋童虽多年来跟着柳墨隐游走在天南地北间,山原丛林也去过不少,可这次他只能呆呆地看着起伏巨大危若天梯的前路,任由两条腿抖成筛子状。 柳墨隐也是首次遇见这般险道,他放眼望去唯见栈道下偶尔有参天巨木在道路旁露出树尖,栈道延绵而去渐渐被远处的云海吞没,倒是险峻里又多了分灵秀。柳墨隐低头看向面前木立的童子,只能叹口气将其抱起,接着快步跟上队伍。 下了栈道,众人又入到一片竹林中。入林前,沈挽荷叮嘱柳墨隐务必紧跟自己,切勿乱走。于是他料定,竹林中该是机关重。之后柳墨隐确实感到了路线的怪异,有时明明走了许久,又莫名其妙地走回原地,若带路的人不是沈挽荷,他一定会以为对方搞错了。 走了约摸半个时辰,竹林稀疏间似有雕甍画栋隐现。渐渐地随着遮蔽视线的竹子不断减少,眼前的景物也愈发地明了。当所有的建筑都露出庐山真面目之时,连饱览过十万楼阁,住过千户人家的柳墨隐都有一丝惊叹。 天鹰阁由七七四十九座错落有致的雕楼画阁组成,连绵起伏占地近百亩。曾经的主楼由三座六角形巨塔在半空中接连而成。哪怕是现在,要从烧成焦炭的巨大梁柱里想象它昔日的巍峨严峻耀目荣光也并非难事。而其余的屋舍,有些独门独立,有些则几座楼台间用飞檐翘角的长廊联立。一眼望去,内里假山池塘,飞禽走兽,巨大的建筑群由繁花绿叶交相掩映,便是历代帝王行宫也做不到如此精妙绝伦,恢弘大气。 天鹰阁大门口,两只体型硕大长着尖牙长须的青铜麒麟显出震慑八方的威严。麒麟后方一座汉白玉雕成的牌坊露出三道拱门,拱门的巨柱上攀附着数条活灵活现的神龙。几日前,牌坊上已经挂起了白绸 ,原先立在旁边的风灯也清一色换成了白色,灯上书着“祭”字。 几位长老接到阁主到来的消息,已早早地领了管事的人立在正门口迎接。他们等了半日才见几人缓缓而来,领头的殷长老激动地向前走出几步,她手里的龙头拐杖敲打在石板上发出“嘣嘣嘣”的厚重声响。 司空霏雅走在最前边,她只看了眼门口众人,淡淡地丢下一句“随我进屋详谈。”便绕过大家从正门而入。 在场之人尽皆风烛残年之辈,个个老而弥辣,他们是段然受不得天鹰阁被人任意欺辱毁坏的。在司空霏雅来之前,他们或许还有一点悲戚,可一见自家阁主如此干练勤勉,那点残余的伤感全化作了复仇的火焰。 殷长老倒没有跟着众人尾随阁主而去,而是伫立在原地等着沈挽荷他们过去。 “奶奶。”苗羽璐躲在沈挽荷背后,探出半个头给殷长老打招呼。 殷长老懒得理她,只上前拍了拍沈挽荷的手臂。 沈挽荷报以一个心有戚戚焉的表情。殷长老见了,褪去几乎与脸颊融为一体的冷毅,嘴角浮现一丝细不可察的笑。 “易云先生也来了?”殷长老眼尖地发现柳墨隐的存在。 “前辈。”柳墨隐点头示意。 殷长老冷冷地应了一声,接着转头对沈挽荷说,“走,我们边走边说吧。” 沈挽荷点了点头,跟上了对方。 “这次的事件他们是有备而来的。”殷长老开始徐徐道来,“幸亏事前得到了密报,否则就不好说咯。”她说着,摇了摇头。 “密报?”沈挽荷此前并未听说密报一事,心里很是诧异。 殷长老解释道:“是啊,我们派去梁国的人偷听到了一段十分重要的谈话,他们将信息火速传到洛阳。本是想让阁主定夺可惜阁主外出,老妪我只好越俎代庖,就近调动了一切可以调动的人员赶到此处才解了相州之危。” 沈挽荷抓着殷长老的手紧了紧,不可置信地说:“如此说来,若不是你们及时赶到,此处估计早已孤魂遍野,化为废墟了。我还以为……”沈挽荷原以为是相州分阁的人自己击退了敌兵,想不到偷袭的人竟如此凶猛。 几人沿着大道走向一座拱桥。沈挽荷与殷长老在前面慢慢悠悠地走,其余的人则在后面慢慢地跟着。 “殷长老说密报是从梁国传来的,可知突袭你们的到底是何方圣神?”走在最后的 柳墨隐开口问道。 殷长老一听此问,神色诡异地看了眼柳墨隐:“这事说来话长,等下我慢慢跟你讲。”殷长老接着又叹了口气,拄着拐杖继续朝前走。 “好好的相州不待,非要去什么洛阳。想你师父还在的时候,这里是何等的气派,别说是一伙贼人,哪怕皇帝老子派大军前来也能叫他们有去无回。哎,我是老了,不中用了,眼睁睁看着天鹰阁日渐衰败,却是有心无力咯。”殷长老素来不喜司空霏雅,如今被她抓住把柄,哪有不数落一番的道理。 殷长老的这段感慨,倒是让沈挽荷脑中闪过一个猜测:“长老,我倒觉得总阁迁址倒未必是坏事。他们该是打着要重创我们的主意,才攻击了这里。也就是说,他们还以为我们的总阁设在相州。” “天鹰阁防守严密,总阁的地址乃秘中之秘,就算我们阁中的自己人也要经过诸多考察才有资格入得此处。如此说来,该不会是出了奸细,里因外和?”殷长老推测。 “不然。”柳墨隐插话,“如果是奸细里应外合,为何带他们来攻击相州而不是去洛阳?” 沈挽荷点头道:“倒也是。” 几人走过水榭,又沿着一条林荫小道走了一段时间,一座朱窗白墙,二楼带着走廊的高阁出现在眼前。 “易云先生,你先在此休息吧。”殷长老停下脚步,转身对柳墨隐说。此座高楼本是待客所用,他们上山之前早已有人进来收拾一新。 “多谢殷长老,不过在此之前,我倒是想看看伤患。”柳墨隐上前说。 “这,柳大夫同我们舟车劳顿了两日,依我看还是先休息一下吧。”沈挽荷建议。 柳墨隐朝她笑着摇了摇头说,“不碍事的。” “嗯,难得易云先生有心,那我就带你去吧。”殷长老性格冷漠严酷,对柳墨隐也是丝毫不客气。 “童儿,你先进屋吧。”柳墨隐卸下肩上的包袱,将其递给一旁的秋童。 ☆、第五十四章 沈挽荷立在大堂中央,两排烛台上跳动的火焰催着蜡烛白色的泪。屋内明若白昼,一眼就能看清大门正对面长桌上供奉着的先祖牌位。她心中抑郁难纾,默立在此处已有多时。 柳墨隐缓步踱到祠堂门口,见祠堂内沈挽荷孤身一人站在里面,灌入的夜风偶尔吹起她的长发,她就那么纹丝不动的伫立,仿佛要化成一座雕塑。柳墨隐看了,心中暗自嗟叹。 应是过于入神,柳墨隐走近,她竟丝毫没有察觉。 “沈姑娘。”柳墨隐舒缓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沈挽荷一惊之下暮然回首,心不在焉地问:“柳大夫,有事吗?” 柳墨隐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说:“嗯,刚才我不经意间听到了一个消息。” “什么样的消息。” “日前的那场战斗中,贵派好像活捉了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柳墨隐缓缓道来。 “有这等事?”沈挽荷一回来就整顿阁内事物,忙上忙下地用了一下午,晚饭后又一个人来到了祠堂,她倒是没有机会听人说起此事。 “嗯。”柳墨隐应声道,“我想要见一见那个人,故而来寻你,不知沈姑娘允不允?” “那是自然。”沈挽荷爽快地答应。 天鹰阁关押囚犯的地方在一处假山后,柳墨隐跟着沈挽荷过了假山,便看到一座不起眼的黑瓦小屋。屋子前的杨柳树下,有一名老翁在编竹篮。 沈挽荷见到那名老者,恭敬地向前说道:“老赵,我们想入囚室一看,可否帮我们开门” 老者眯了眯老花眼,借着昏黄的暮色打量一番沈挽荷,接着用带些责怪的语气说:“是沈丫头啊,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日上午。”沈挽荷回。 “什么?”老赵年老耳聋,沈挽荷的声音不大,他根本听不清。 “今日上午。”沈挽荷又靠近他,大声回了一遍。 “哦,哦,哦。”老赵点着头应答,接着用颤颤巍巍的手打开小屋有些残破的大门。随着门锁掉落,大门被推开,徒有四壁空无一物的内室显露了出来。柳墨隐不免疑惑,此处说是关押重要人员之地,却为何如此简陋,再看这内室分明空空荡荡哪里来的囚徒? 只见那老者扭了扭腰走进内室,室内并无点灯,故而视线不清。谁料那老者进去后突然运起内力开始练一套拳法,他年逾古稀竟依旧力大如牛。他每练一招, 都有一拳实实地打在屋内的某处。等他整套拳打完,那面朝南开的墙壁突然砰地一声往上缓缓升起,屋内显现出了一条幽深漆黑的密道。柳墨隐看了眼沈挽荷,对方朝她点了下头,接着率先走入密道。 柳墨隐紧跟其后,却被那老者拦截在外。 “你是何人?”那老头仿佛这刻才注意到柳墨隐的存在。 “我是……” “这位是易云先生。”不待柳墨隐说完,沈挽荷已折回来给他解围。 “易云先生,略有耳闻。”那老者摸着胡须道。 “他是来协助我调查的,老赵可否通融一下,让他也进去。”关押犯人之地乃是重中之重,阁内只有长老以及老阁主的关门弟子才有资格进入,柳墨隐这样的外人是万万没有道理进去的。 “老赵你信不过我”沈挽荷皱眉问,他若不放就得去司空霏雅那边拿手令,中间必然免不了几位长老一通热烈争议,如此一来便要白白浪费小半日。 “我如何能信不过你,我只是好奇,多问了一句罢了。”老赵摆了摆手,示意柳墨隐可以进入。 “多谢。”柳墨隐拘了一礼。 两人转身步入黑邃的地牢走廊,却听得老赵的抱怨声从外边幽幽传来,“还以为沈丫头带了个夫婿回来呢,真是令老夫失望啊。” 他的声音其实并不大,然传到幽深的地牢内那声音立即被扩大了数倍,故而两人都轻轻楚楚地听到了老赵的抱怨。沈挽荷听得头皮一热,又不能回去堵他的嘴,只能全当没听到。黑暗中柳墨隐不动声色地勾起了嘴角。 关押那名重要人员的是一间宽敞的大囚室,囚室外灯火通明。沈挽荷按了几处机关,那扇牢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两人入得门内,见一名穿着灰袍蓬头垢面的男子蜷缩在角落中。那件灰袍虽大,却难掩他身材的瘦长。他四肢都被拷上了粗大的镣铐,那铁链并不算长,只够他站起和躺下,因此他的活动范围也仅限那一处角落。 柳墨隐欲上前看清楚一些,岂料那人突然睁开眼,“刷”地一声跳了起来。他开始不断地摇晃,试图挣脱镣铐的钳制,那铁链“叮叮当当”地摇晃,配着他震天的怒吼,场面甚是骇人。 柳墨隐皱了皱眉,他手出如电击在他的颈部,那人痉挛了几下立马倒地。 “柳大夫,你果真说的没错。”沈挽荷靠近了那人说,“那些失踪了的人,确实是被人抓走后训练成了死士。而 这次袭击我派的人,确实也是那伙人。” “哦,沈姑娘可是识得此人?”柳墨隐问。 “不错,他是吕慕寒,乃是江湖十大高手之一。”沈挽荷说道,“我曾在藏书阁看到过他的画像。” “原来他就是吕慕寒。”柳墨隐看着地上的人说,“我曾听柯盟主说过,吕慕寒失踪多月。想不到今日在此处得见。” 柳墨隐定了定神,俯下身子在他身上检查了一番。“他果真中了毒。”末了柳墨隐下这般结论。柳墨隐见他身上皮开肉绽,灰袍血迹斑斑,知道吕慕寒定是受了几番严刑逼供,心中不免有些唏嘘。 他正想着事情,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两人对望了一眼,再回头一看,却见司空霏雅带着一帮长老前来。 司空霏雅一眼便看到沈挽荷单独与柳墨隐在一起。她心里立马有些吃味,故而扯了个冷酷的笑容,走到沈挽荷面前讥讽道:“师妹真乃阁中栋梁啊。”沈挽荷自知理亏,且当着诸位长老毕竟要给她些面子,于是只能默然低头。 “司空阁主,是在下好奇,才要求沈姑娘带我来的,实在与她无关。阁主还望恕罪。”柳墨隐道。 司空霏雅见他这般袒护沈挽荷,而对自己却永远都是恭敬疏离,心里更为愤恨。 “你若是想来此处,为何不来问我。我才是阁主,你难道还怕我拒绝你不曾?”司空霏雅有些激动地嗔怪。“我……”她还想说些表明心迹的话,不过与她一起来的某位长老像是十分明了她的心思,仿佛怕她当着众人的面说出些不体面的话一般,赶紧打断说,“阁主,你不是说要提审吕慕寒么?” 司空霏雅一听此话,憋了眼在场之人的眼色,突然意识到自己方才似有些失态。她赶紧理了理心绪,正色道:“嗯,不错。”她走到墙角,蹲下身子看了看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吕慕寒,再站起身道:“把他给我弄醒。” 她说完后马上就有人提了一桶水进来,打算把他泼醒。拿着桶的那人正待有所动作,柳墨隐上前了一步挡在了他和吕慕寒中间。 “阁主且慢。”柳墨隐制止道。 “我派审讯犯人,易云先生有什么意见吗?”方才说话的那位长老不可一世地问道。 柳墨隐摇了摇头说:“不敢,只是要将其弄醒,无需如此劳师动众。”说着他便俯下身子,抽出袖子里的银针在吕慕寒身上扎了两针。吕慕寒即刻醒了过来,他瞪大了眼睛,张着嘴 开始浑身颤抖。 那长老见了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如此这般,如何问话?”司空霏雅看着满地打滚的吕慕寒,不满地问。 “启禀阁主,自从这老小子被关进来到现在,不是一言不发就是浑身抽搐。我们试了各种办法,都没能让他开口。”另一位长老说道。 司空霏雅叹了口气,“如何严刑逼供都不肯讲嘛,这该如何是好?” “师姐,据易云先生所说他应该是失忆加中毒,如今已经神智错乱了。因此我们还是不要白费力气审讯他了。”沈挽荷站出来说。 “果真如此吗?”司空霏雅看着柳墨隐问。 柳墨隐点头默认,“所以我恳求各位,不要再对他严刑逼供了。事实上,此人也是受人迫害,身不由己。而且他现在身中剧毒,体无完肤,怕是要不久于人世。吕慕寒虽性格古怪,但也算得上是一位君子,实在不应落得如此下场。” “什么受人迫害,身不由己,先生可否把话讲明白些?”司空霏雅问。 柳墨隐点了点头,把自己所有的猜测都一五一十地当着众人说了一遍。众人听了不禁扼腕唏嘘。 “听先生这么说,现在至关重要的事情就是给此人解毒了?”司空霏雅蹙眉问。 “我原本苦于没有病患,研制解药一说无从下手。如今至少能从他身上找到些头绪。因此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柳墨隐回。 “先生请说。” “阁主可否将此人交给在下,我虽没把握能够治好他。但总归会有一线生机。”柳墨隐恳求道。 “呸,你可知他杀了我们多少人。就算是被人控制又如何?我们早已决定,要在头七之日,用他来祭奠死去的亡灵。如今留着他,只不过想从他的狗嘴里问出些东西。他既然已经不能说人话,那么明日就是他的死期。”有人愤然说道。 “不可。”柳墨隐摆手说,“杀他固然一时快意,可如若这般,我们就少了一个了解幕后真凶的机会。且还会有更多的人被迫害而无法自救。到时候他们羽翼丰满,伤亡的恐怕就不是一门一派了。” 司空霏雅点了点头,“嗯,先生所说确实是釜底抽薪之法。” “阁主不可。”众长老见司空霏雅打算首肯,异口同声地劝阻。 “我们先让易云先生试一试又何妨?人被关在此处,已是插翅难飞。各位长老莫不是信不过自家的 把守?”沈挽荷说。 在场众人听了皆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你们若执意要令他死,他哪里有活的可能?大不了明年的祭日再杀他也不迟。”沈挽荷继续说。 “既然没有意见,就这么定了。”司空霏雅不等众人开口便宣布道。 那群长老们见不好再反对,纷纷抱拳道:“阁主英明。” ☆、第五十五章 半月后。 柳墨隐席地而坐,埋首在半人高的书堆中。屋外艳阳高照,屋内却是门窗紧闭。帷幔重叠间,一片凌乱颓废象。这些书都是他半月内搜罗而来,吕慕寒所中之毒,任凭他如何搜肠刮肚都找不出一个可行的方法,而天鹰阁恰巧收藏了众多早已失传的药典古籍,他无计可施之下只能将其全部搬回房中日以继夜地翻阅。 眼下,柳墨隐正在翻看一本晋朝时期的医书。在他左边搁置着的是一堆已经看过的书,而右边则是一堆垒的更高的未曾看过的书。他草草地浏览完毕后,将书随手一搁,轻叹了口气。想着,如此这般终归不是个办法。他静坐了一会儿,终于扶着书堆站了起来。柳墨隐理了理衣袍,揉了几下太阳穴,又走到另一间屋子里洗了把脸,才出得门去。 他一出门,外面强烈的光线就照得他有些睁不开眼。他扶着栏杆在走廊上吹了会儿风,又听了会儿飞甍下的铜铃声,突然憋见不远处的一座拱桥上,有一个身着紫色衣衫的女子。他虽看不清那人的容貌,却记得那件衣服为何人所有。柳墨隐心头一动,迅速转身下了楼。 桥上,沈挽荷正和账房总管事商议主阁重建一事。桥边的一颗千年古木洒下部分绿荫,叶影稀疏间几缕金色的光晃动着照在她身上。待她谈完要事打算离去之时,一转头却见柳墨隐站在一棵樟树底下。他一手前置一手负于后背,正笑盈盈地望着自己。 “柳大夫。”沈挽荷抬足下了拱桥,走到柳墨隐身前打招呼。自柳墨隐接手诊治吕慕寒后,整日地深居简出,两人倒有数日没打照面。 “沈姑娘近来可好?”柳墨隐寒暄道。 沈挽荷笑答:“一切安好,只有些忙绿。柳大夫呢,解药之事可有进展?” “一筹莫展,不提也罢。”柳墨隐抬头看了看天,有些落寞地回。 沈挽荷点头宽慰:“本就不是易事,倒是难为你了。” “此事因我而起,断没有推卸的道理。”柳墨隐义正言辞地回。 “其实......”沈挽荷欲言又止。 “沈姑娘有话但说无妨。”柳墨隐追问。 “我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但后来细想又觉得是自己多虑,不知值不值得讲。”沈挽荷眼神扑朔不定,略带疑惑地望向柳墨隐。柳墨隐并没有用言语直接催促她,而是抬起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沈挽荷思忖了片刻,终于还是说道:“上次之后,我又陆续地去看了几次吕慕寒 。” “你可是发现了异常?” 沈挽荷蹙起眉,有些不确定地说:“我也不知这算不算异常。我去看过他四五次,他平时除了昏睡便是起来发疯,正如你所言应该已经神智失常。可有一事着实奇怪......”沈挽荷抬头对上柳墨隐的眼神说:“有两次,他本来疯得厉害,可是我一靠近,他就突然安静起来,只呆呆地盯着我看。我与他素未蒙面,他万没有看到我就冷静下来的道理。我实在猜不透其中的缘故,或许一切只是巧合罢了。” 柳墨隐想了一下也觉得不可思议,皱眉说:“我隔三差五给他请脉,却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情。我想,其中必有蹊跷。不知沈姑娘可否拨冗随我再去一趟地牢,我想亲眼一见。” 沈挽荷边走边答:“当然可以。” 地牢内远远地就能听到铁链碰撞之声,以及吕慕寒震耳欲聋的吼叫。那叫声凄厉悲愤,像是某头受了伤的猛兽所发出。 沈挽荷开了锁,打开门。 那间不算宽敞的囚室中,吕慕寒正抱着头,痛苦地叫着。天窗所漏进的光正好笼罩在他周身。他时而将自己蜷曲起来瑟瑟发抖,时而又站起来展开四肢向前伸展。 柳墨隐抬手,给沈挽荷做了个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的姿势,自己则缓缓地靠近吕慕寒。吕慕寒一见有人靠近,更加激动地用力挣脱铁链的桎梏,直至链子被绷成一条线。柳墨隐在他面前站了一会儿,见并无异常又缓缓地后退。他朝沈挽荷看了一眼,对方心领神会,走到柳墨隐刚才做立之处。怪异之事果真发生了,随着沈挽荷的缓步靠近,吕慕寒的喊叫声竟逐渐地轻下来,而他原本凌乱中充满杀气的眼神也慢慢地恢复如常。沈挽荷带着不可意思的眼神回头看柳墨隐,柳墨隐背靠墙壁,也是一脸的不可置信。沈挽荷神情一闪,向后退了几步。谁知吕慕寒竟然又开始狂躁起来。接着她又试了两次,结果皆如出一辙。 “这是何故?”沈挽荷站到柳墨隐身边,不解地问。 柳墨隐眉头紧锁,置若罔闻,只是反复地打量沈挽荷。看了小半会儿,突然他袖袍下的手一动,迅速地掠向沈挽荷腰侧。沈挽荷心下一惊打算向后退避,怎奈对方的动作若潮鸣电掣,根本不等她有所反应就已觉腰上一紧,紧接着眼前多了一物。那物件绿底秀兰铃,正是她一直佩戴的柳墨隐所赠送的那个香囊。柳墨隐朝她神秘一笑,接着将香囊收到手中。他拿着香囊再次靠近吕慕寒,并将香囊放到他面前。吕慕寒如一个快 要窒息的人突然呼吸到空气那般,开始拼了命地喘气。他逐渐地冷静下来,最后散架一般坐倒在地。柳墨隐见此,回头朝沈挽荷粲然一笑。 洛阳城外,烟波亭。 烟波亭建在洛水之滨,乃一处绝佳的观景之地。城内外常有文人墨客到此处吟诗作画,饮酒赏玩。今日亭内也不例外,两名穿着寻常儒衫的男子正对坐着在聊天。当然此景只是从远处看去,你若是在近处仔细地瞧,便会发现杂草堆里,亭子底下,但凡可以让人埋伏的场所全部都藏满了人。 “老夫先干为敬。”亭子中央,京兆王对面,一名老者端着酒杯一饮而尽。那老者穿着件蓝白相间的儒衫,一头华发用玉簪梳成侧髻,远观近瞧都透着股仙风道骨。而九王爷也并未如往常那般招摇,他今日的打扮与一般士林人士无异。 此时,九王爷憋了一眼面前对方帮自己斟上的那杯酒,眨了眨眼又看向别处。那老者知道京兆王是惧怕自己在那杯酒里下毒,心中不由好笑,他若是想杀京兆王又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不知刚才老夫所谈之事,王爷有何想法?”那老者坦然自若地继续为自己倒满一杯酒。 九王爷冷哼一声,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真是胆大包天。” “哈哈哈哈……”老者嚣张地仰天大笑,摇着头说,“王爷想要坐拥江山,若没有吞吐万里的豪气,没有泼天的胆量,如何能够成事?王爷若是真龙,何须做那鼠辈行径。” 九王爷听后气得一拍石桌,霍然起身。埋伏在草丛里的王府侍卫皆看向丁一杉,丁一杉紧了紧手里的佩剑。接着他看到九王爷又重新回到了座位上,于是对众人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王爷息怒,老夫历来快人快语。”老者出言安抚。 “你真心拥戴我?” 老者抚了抚胡须,神情闪烁地道:“那是自然。只要王爷稳坐龙椅后莫要忘记老夫即可。” “你有何本事助我?”九王爷抑制不住内心的澎湃之情急匆匆地问。 “哈哈哈,我的本事,今日口说无凭,你日后便会知晓。” 九王爷转着眼珠,计算着盈亏。他心中有些慌乱,又有些惊喜,筹划了十多年的大计有朝一日被搬上议程,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你要什么好处?”九王爷试探地问。 老者微微地垂下眼睑,不急不缓地说:“若是王爷荣登九五,老夫想封个上 将军做做。” “哈,想不到你竟有这般嗜好。”九王爷哼笑着不屑道。 老者受到讽刺,眼睛微眯投射出危险的光芒,他的面容变得极度冷峻可怖。九王爷虽久具上位者的威仪,历来朝前军中都万分的从容,可此刻在这个老头面前心里竟发起了毛。他立刻敛去笑容,坐直身子,看了眼丁一杉所埋伏的方向。 “王爷这般,我就当你答应了。”老者眼观鼻鼻观心地说:“今日我们就聊到此,日后若有事我会派人到你府上,你我二人最好不要再见。” 丁一杉纹丝不动地埋伏在草丛中,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烟波亭。突然,他见那老者跳上栏杆,接着竟眼睁睁地见对方踏水而去。丁一杉心中一惊,连忙起身奔向九王爷。 “王爷?”丁一杉抱剑立定在烟波亭前。恰逢九王爷正要走出亭子。 “回府。”九王爷背着手,看也没看他一眼便扬长而去。 擦肩而过时丁一杉不经意瞧见了九王爷额头上的冷汗,心下有些诧异。他的主子深谙帝王之道历来持重深沉,喜怒不形于色,何时能够被人吓出冷汗?丁一杉眉头一皱,转了个身快速跟上京兆王的脚步。躲在暗处的侍卫见此纷纷出来列队,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了此处。 ☆、第五十六章 天鹰阁的议事厅原先设在主阁的底楼大堂,主阁付之一炬后,临时安置到了琼花台。此楼坐落于中心地带,地势稍高于别处,原为吹风观景而用。琼花台四面萦绕着琼花,顾此而得名。 司空霏雅端坐于议事厅的主位上,俯视堂下众人。此时,厅内一片沉寂。 “先生打定主意了?”过了好半响,她才有些心绪低落地问。 此刻下面站着柳墨隐,沈挽荷,还有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柳墨隐此来,却是为了辞行。那日他发现香囊内有能够令吕慕寒冷静下来的药后,将香囊内的所有草药皆探索了个遍。他日以继夜地调方尝试后,终发现缺了一味药。 “是。”柳墨隐眼神坚定地说,“多谢阁主多日来的款待。” “真的不再多留几日?”司空霏雅有些不甘心地追问。她说地急切热忱,然入到不知她心意之人耳中却也不过是客道话罢了。 “如此世外桃源,我又何尝不想多留几日。怎奈要解吕慕寒身上之毒,就必须要一种特殊的花来入药,此花只生长在昆仑山的冰峰峭壁之内,单单在每年七八月开一次花,乃是极其稀有之物。我用了唯一的几朵给吕慕寒煎了副药,他大有好转。可惜这种药眼下我早已用尽,再要医治却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柳墨隐解说道。 “除了吕慕寒之外,想必中毒之人不在少数。我们若没有足够的药帮他们解毒,那些人势必会继续受到控制。总而言之,我们需要许多的药材。”立在一旁的沈挽荷站出来补充。 司空霏雅听过后再次朝下扫视了一圈,继而陷入了沉思。 “阁主,既然易云先生有千里寻药之心,我们没有不成全之理。”殷长老上前一步禀报。她在阁内德高望重,乃历任阁主的左膀右臂。司空霏雅虽不喜她,可还是得照例将其留在身边。殷长老多年陪伴,对司空霏雅的心思知之甚深。她绝不允许自家的阁主为了私情贻误公事。 “而且,去关外得跋山涉水,途中又不知要经历多少凶险。此次事情,与我派有着莫大的关系,我们当然不能让易云先生一个人涉险。老妇提议,让挽荷陪同,万一出了事,也好有个照应。” 司空霏雅本就心情抑郁,再听殷长老提议沈挽荷跟去,心中的逆鳞立即被抚了个遍。她嘴角略微露出一丝阴冷愤恨的笑,驳斥道:“沈师妹要负责督促主阁重建一事,恐怕是□□乏术。我天鹰阁又不是只有她一人,我身为阁主,乃是责无旁贷。此次赴关外采 药,本阁主决定亲随易云先生而去。” 司空霏雅说得斩钉截铁,可惜话音刚落反对声便此起彼伏。 “阁主不可。”“阁主请三思。”之语充斥着大厅。 “阁主,请阁主以大局为重。”殷长老拄着拐杖上前了几步,眼神中透露着犀利。 “你!”司空霏雅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她原本爱极了阁主之位为她带来的荣光,可现在也恨透了阁主之位对她造成的掣肘。 “阁主,您贵为一阁之主,怎么能够轻易地去远地赴险?上次我阁受袭,若不是因为您远在泰山导致调度失灵,我们也不会落到如此窘境。还望阁主不要意气用事,多为天鹰阁考虑。至于主阁重建,挽荷不过是督促,也帮不了什么实质性的忙。如今我派正处于微妙之境,人人都应恪守其职,老妇自愿多承担一些事情,代她督促,这样阁主总该放心了吧。”殷长老句句相逼,丝毫不让。 “是啊,阁主。请听殷长老一言,应以大局为重。我天鹰阁的振兴还要仰仗阁主您啊。”另一位长老帮腔道。 “够了,我……”司空霏雅的耐心终于用完。正当她要怒斥一番之时,柳墨隐上前了一步,语调和缓地说道:“各位请稍安勿躁。原本谁与我同去皆无差别,不过贵派突然受袭,不明势力正蠢蠢欲动,不知何时还会卷土重来。在下以为,阁主还是留守坐镇的好。何况阁主可以乘此万众一心的时机,继续调查昔日尚未查明之事。” “正是此理,看来易云先生也是个深明大义之人。”殷长老异常难得地投了一个赞许的眼神给柳墨隐。“阁主,请您……”殷长老正待继续苦心规劝,却被司空霏雅生生打断。司空霏雅霍然站起,情绪略显激动地说:“哼,既然易云先生都这么说了,我总不能,总不能……”她话到一半,眼带怨念地憋了眼柳墨隐,接着轻叹了口气道,“罢了,你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司空霏雅缓步下了台阶,径直走出门去。底下的人目送着她前去,接着议论纷纷起来。 “咳哼。”殷长老咳嗽了一声,将厅内低头交耳的声音压制下来。她转了个身,走到沈挽荷面前道:“挽荷,你早点回去做准备吧。” 沈挽荷心思沉重地看了眼殷长老,又看了眼柳墨隐,想了一会儿才问柳墨隐:“你准备何时出发。” “明日。”柳墨隐回。 沈挽荷点了点头。 次日一早。 一行人立于天鹰阁后山的一 条羊肠小道上。此路荒僻深幽,若不仔细寻找,却是很难发现的。它乃是去往西北方向的捷径,一大清早殷长老早已安排了辆灰色不起眼的马车在路上。 这会儿,殷长老带着苗羽璐以及其他几位长老在此送行,人群中却没有司空霏雅的身影。 “我也要去。”苗羽璐壮着胆子拉了拉殷长老的衣袖,一抬眼又被殷长老冷辣的眼神吓得缩了缩脖子。殷长老收回视线,气势强硬地问:“你去能做什么?” “我……”苗羽璐瞬间语塞,她愣了一会儿,憋见忙着将行李搬上车的秋童,立即急中生智道:“他也是扯后腿的,他能去,我怎么就去不得?” “他是……”殷长老正待板起脸反驳,那边耳尖的秋童早就听到了这边的谈话,他呸了一声,将包裹往车架上一丢,转身向前道:“我能生火,洗衣,捣药,还会赶马车。你能干什么?” “我,我会……”苗羽璐想了一会儿,上面那几样她显然是一窍不通,那其余的她好像只会点拳脚功夫,但那花拳绣腿遇到功夫一般的人也就罢了,要是遇到高手,定然会拖累师姐。所以她实在是想不到她还有什么能够令人信服的本事。她盯着秋童得意的脸咬牙切齿地瞧了一会儿,越想越懊恼。突然苗羽璐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接着略带危险性质地放到胸前“啪”地一声折断。 秋童被吓得打了个激灵,迅速躲到柳墨隐身后,只敢露出一只圆溜溜的大眼。 沈挽荷见状走到苗羽璐身边,蹲下身子摸了摸她的发顶。“小师妹,这次可不是去游山玩水。你乖乖呆在这里,照顾好奶奶。”沈挽荷想了想接着道:“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她盯着苗羽璐看了一会儿,直到对方垂下视线,失望地点了点头。 沈挽荷站了起来,转身和柳墨隐交换了个眼神。 “各位长老保重。”沈挽荷走到马车前,朝着众人作别。 “嗯,你一路小心。凡事切莫逞强。”临行之前,殷长老免不了一番嘱咐。 柳墨隐也朝着众人做了拜别礼,三人才上得马车,扬长而去。 苗羽璐目送完马车离去,便只能无奈地随着大家回去。她心绪低迷地走过长廊,见司空霏雅斜坐在狭窄的栏杆之上。她半条腿晃在外侧,手里拿着她那把梅花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风。 “这么快就回来了?”司空霏雅淡淡地问了一句,倒是听不出什么情绪。 苗羽璐将手从自己的衣带上 松开,那浅灰色的带子早已被她揉出了千百道皱褶。她心情不好,只随意地“嗯”了一声,也没打算再理司空霏雅。 “我还以为你会跟去呢。”司空霏雅漫不经心地说道。 苗羽璐听了这话,心里的憋屈立马膨胀开来。她只觉得司空霏雅的话充满了挑衅,她这样被人赶回来实在没面子。 “我奶奶不让。”她驻了足,没好气地丢下一句。 司空霏雅哼笑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殷长老管东管西,你是她亲孙女,管你更是手到擒来。” 苗羽璐听了更为恼火,她拿着衣带使劲往栏杆上抽,借此发泄心中的不满。 “哼。发火有什么用?”司空霏雅斜了她一眼,继续摇手里的扇子。 “那我要怎么办?”苗羽璐发了一会儿呆,最后泄气地趴在栏杆上。 “还能怎么办?继续窝囊着呗。”司空霏雅说道,“放心,有我这个窝囊阁主给你垫背,别人要笑话也是笑话我。” 苗羽璐听了总觉得自己该说些话安慰一下她,她知道自己的祖母在阁中强势横行,师姐这个阁主当得肯定不舒坦。而她自己也是深受其管制,心里积压着怨气。但祖母毕竟是祖母,她虽大大咧咧也懂得不能在别人面前说自己长辈的不是。一时间,她实在想不到该怎么说才好,廊内一下子就静了下来。 “你说,易云先生到底是怎么想的?”沉默了半响,司空霏雅突然间莫名地发问。 “啊?”苗羽璐依旧沉浸在刚才的窝囊话题中,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司空霏雅一瞧见苗羽璐无知以及纳闷的表情,立马就后悔了。她真是中邪了,怎么会问小师妹这种问题?“没什么,当我没说,你该干嘛干嘛去吧。”司空霏雅敏捷飘逸地从栏杆上一跃而下。 “哦。”小师妹看了她一眼,转过身去要走。她走了一半,沉思了一会儿,突然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明白过来司空霏雅所问何事,于是她边转身边故作老成地说:“师姐,其实我觉得……” 苗羽璐说了一半瞪大了眼珠瞧了瞧,发现长廊那一头空空如也,早已不见司空霏雅的身影。她受挫地闭了嘴,转身大踏步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可怜的小师妹,被无情地留下了。 ☆、第五十七章 一连四日,马车白天赶路,晚上稍作休息。好在柳墨隐常年在外经验老道,他指的路每每都能在傍晚找到客栈,倒免去了风餐露宿之苦。不过柳墨隐的用处也仅限于此,上车后不久,她就发现原来鼎鼎大名的易云先生竟然不会赶马车。于是乎,这个苦差事理所当然地落到了她和秋童身上。可是秋童毕竟年幼,故而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坐在车架之上。 眼下马车拐了几个弯入到一条康庄大道之上。 “沿着这条路走很快就到长安城了。”车里的柳大公子发号着施令。 只是柳墨隐万万想不到,长安城三个字从他嘴里轻描淡写地飘出后竟凝结成了一只冰箭,不偏不倚地射中了沈挽荷的心脏。此时,马车正巧颠簸了一下,沈挽荷身形剧烈一晃差点摔下去。她拉紧了缰绳,好不容易才再次坐稳。沈挽荷只觉自己的心脏每跳一次都疼痛不堪,她的经脉剧烈地收缩了又膨胀。 马车沿着南北大道行驶了一会儿,她依稀中已经能够瞧见长安城巍峨的城楼,以及城内高耸的建筑。马车不断地靠近城门,沈挽荷愈发地感到自己头晕目眩,呼吸困难。她难受地闭上了眼,接着用手轻轻揉了几下太阳穴。 她再一睁眼。 灰色的城门冷硬高傲地伫立在眼前…… 灰色的天空如一张大网擒住了所有或有情或无情的生物…… 雪。 纷纷扬扬地飘落。 纠缠着冰霜的刺骨大风刮过大地。仔细听,城楼上的旗帜正在猎猎作响。 城门前,那些背对着她的黑压压的人是谁?为什么他们都破衣滥衫,瘦骨嶙峋?为什么他们看起来熟悉又陌生? 沈挽荷睁大眼睛屏住呼吸,惊恐而好奇地盯着眼前的景象。两匹马拖拉的马车滴答滴答地往前走,这些人在沈挽荷面前却是不远也不近。 突然,人群最末处,一个小女孩回首看向她。 女孩儿满面风霜,瘦黄的脸庞覆盖着层薄薄的黑灰,蓬乱的头发纠结缠绕在一起。绒毛大的雪一片片地飘落在她的胸前,飘落在她的发际与肩头。女孩一言不发,只定定地望着沈挽荷,她的眼神里塞满了可怕的欲望—求生的欲望。 沈挽荷猛吸了一口寒冬腊雪的冰风,痛苦地用力闭上双眼。 等她再度睁眼之时,酷夏的骄阳照射五彩的大地。车辙碾过滚烫的地面,发出咕咕的声响。她抬头一看,远处城门之上,大红的 灯笼格外刺眼。 沈挽荷摸了一把额头,汗珠顺着她的手臂流淌而下。她分不清这是热汗还是冷汗。她硬着头皮将马车赶进了城,最后应柳墨隐的要求,将车停在一家客栈门口。 “连续赶了那么多天的路,今日暂且早些休息。出了这长安城,再接下来就没有那么容易找到客栈了。”柳墨隐边收拾行李,边说道。他正拿着包裹打算往内里走,突然憋见了拉着缰绳,失魂落魄的沈挽荷。 “沈姑娘?”他蹙眉唤道,“沈姑娘?” “啊?”沈挽荷受到了惊吓,恐慌地回望他。 柳墨隐一看沈挽荷苍白的脸,眉头皱得更紧了。“你怎得这副模样,莫不是中暑了吧?”柳墨隐匆匆上前几步,靠近了沈挽荷。他抬起手背,打算探一探沈挽荷的额头。谁知沈挽荷触电般向后迅速退缩,接着别过脸颤抖着嘴唇说:“也……也许吧。没关系的,我先去把马车停好。” 若是从前柳墨隐也不愿再多言,可经历过上次的事情,沈挽荷嘴里的没关系,他是一万个不相信。乘着对方转身之际,他伸出手用力地抓住了沈挽荷的胳膊。 沈挽荷猛然回头,有些惊讶地望向柳墨隐。柳墨隐一言不发,只定定地瞧着自己。咫尺之间,沈挽荷分明感到对方身上飘散出的强烈压迫感。柳墨隐冷硬的五官,严肃的表情,都在提醒着自己方才的失言。她有些心虚地低下头,轻声说:“真没事,你若是不信,等下随便开点药给我吃吧。” 这本是宽慰之语,柳墨隐听了却是心头一窒。什么叫随便开点药吃?她把自己的身子当什么了?把他又当什么了?柳墨隐好不容易平复了心里跌宕的情绪,耐着性子和颜悦色地说:“那你和童儿先进客栈,我来停马车。童儿…….”柳墨隐放开拽着沈挽荷手臂的手,转身叫唤自己的弟子。拖着几包行李的秋童听到师父的呼唤,迅速看向这边。柳墨隐走过去俯身吩咐了几句,又拍了拍他的脑袋。秋童懂事地点了点头,乖巧地进了客栈。 柳墨隐再一回头,见沈挽荷立在马车边,朝着他感激地笑了笑。 瓢泼大雨敲击着御史台的屋檐,由此发出的噼噼啪啪的巨大响声不绝于耳。院里的青石板经过雨水的洗刷,变得更为油亮有光泽。大雨中,一个穿着绯袍的瘦长身影急匆匆地穿过内府前的空地。那人冲过雨帘后,在廊下止步。他将伞收拢并轻轻地甩掉附着在伞面上的雨珠,接着用手掸了几下身上的官服。 “中丞大人。中丞大 人,且慢行。”那人刚走出几步,门廊后就拐出一个老头将其唤住。 顾沾卿闻声驻足,转过身来对着老者寒暄道:“顾某不知宋大人在此,有失远迎。” 洛阳令弓着背走上前,赔笑说:“中丞大人客气了,是下官不请自来。” 顾沾卿客气地问:“不知宋大人来御史台所谓何事?可有顾某能帮得上忙的?” “哎呦,中丞大人可是出了名的心明眼亮,哪里能不知道我为什么来?您就不要取笑下官了。”洛阳令露出一脸无奈的表情。 顾沾卿自然知道洛阳令的烦恼。三日之内,两名朝中要员被人暗杀。一个在闹市中被毒箭射中,另一个在上朝途中被刺死。一时间朝野震惊,天子震怒。眼下可谓是人心惶惶,有些胆小的官员纷纷加派了护卫,更有甚者直接称病不出。案子出在洛阳城,查案的重担也就理所应当地落到了洛阳令的身上。可案子发生了好几日了,偏偏他一点头绪也没有。更要命的是上头天天差人来问,连圣上都亲自召见过他一次,把他愁得是坐卧不宁。何况他洛阳令左不过一个从五品的小吏,虽掌管着京畿要地的治安与法令,终究是微不足道。洛阳城里,哪个官员不比他大,哪个后台不比他硬。他见了谁都得点头哈腰,赔笑当孙子。这案子,别说行凶之人手段干脆利落,事后找不到丝毫蛛丝马迹。就算是留下了什么,只怕他也不敢往下查。 “见过刘大人了?”顾沾卿嘴角扯了一丝浅笑,语调淡然地问道。刘大人正是当朝的御史大夫,顾沾卿的顶头上司,也是御史台最高的行政长官。 洛阳令一听顾沾卿的话,舒了一口气道:“嘿嘿,我就说么。下官这点小心思,哪里能瞒过您呢?” 他这次来御史台,自是为了让御史大夫帮他说好话。御史大夫直接授命于天子,在众多官员中是最说得上话的一个。他现在除了让皇帝明白他的难处,从而撤换掉查案之人后,实在是找不到其它的办法。这个烫手山芋,谁接到谁倒霉。 “此事,确实是为难你了。如果有机会,我也会上达天听,为你陈情。”洛阳令原本正暗自摸索着孝敬顾沾卿的银票,谁知对方这么知情识趣好说话。他忙将头点得如小鸡啄米,嘴里谢字不断。洛阳令深知顾沾卿身为御史中丞年轻有为,最近几年愈发地受到皇帝的倚重。加上数月前做了当朝太尉的女婿,与圣上有了连襟关系,如今他的话恐怕比刘大人更顶用。 “如果没什么事,宋大人还是早些回去吧。御 史台人多眼杂,别让人抓了错处。”顾沾卿提醒。 洛阳令听了这话,把正打算抽出来致谢顾沾卿的钱又塞了回去。“中丞大人说的是,还是中丞大人想得周到。那下官这就告辞了。” 顾沾卿点了点头,目送着撑起伞走进雨里的洛阳令。他并没有很快地回自己的办公间,而是站在长廊内盯着这场滂沱的大雨一直看一直看…… ☆、第五十八章 冰到极点的风穿过破碎的窗户纸长驱而入。一间衰败简陋的土地公庙里,有人点起了一堆火,火堆上又架了一口破铁锅,铁锅里正噗嗤噗嗤地烧着食物。火堆旁坐着一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男子,他吞着口水,贪婪地盯着锅子里的食物。 而离火堆不远处,陶土做的土地公下方,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小女孩被五花大绑着。小女孩木木地看着那口大铁锅,一动也不动。 突然那瘦骨嶙峋的男子狰狞地笑了几下,接着用树枝做的长筷子从锅子里夹起他的食物。 一只白白嫩嫩的小手…… “啊!!!”沈挽荷歇斯底里地尖叫了一声,接着像被打捞起来的鱼一般,张大了嘴拼命地喘气。沈挽荷痛苦地抱头,蜷曲着坐起来。她浑身都在出汗,连眼睛都在出汗。这么多年来,她都只记得故事的上半段,今夜在这个当年可望不可即的城中,在这个分割了生与死的城中,她终于全部记起来了。现在她终于知道,进城之时,那个回望她的小姑娘的幻象,那个梦里蓬头垢面的小女孩,其实就是年幼的自己。而她的妹妹,她的亲妹妹…… “沈姑娘?”房间的墙壁突然被敲响。“叩叩叩”的声音在宁静的夜中显得分外触目惊心。毫无疑问,敲墙的是住在隔壁的柳墨隐。他被沈挽荷的惊叫声吵醒,,赶紧批了衣服跑到墙边询问。他以为她遇到了危险,被吓得脸色苍白。 “没什么,我做了个噩梦。”沈挽荷附着墙壁说。 “哦。”另一头的柳墨隐舒了口气。他正准备上床,突然听到隔壁屋子的窗户吱呀一声打开了。柳墨隐料想是沈挽荷睡不着觉起来溜达,他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走到窗边,伸手推开了自己的窗。 他们住的两间屋子都朝南,窗户也是比邻而开,故而窗户打开后两人望不到对方,却能清楚地听到对方的声音。 沈挽荷眼神空洞地看向天空。此时已是下半夜,天上唯有一弯玄月孤零零地挂在天际。穹宇之下重重叠叠的屋檐在静谧的夜色中迷迷蒙蒙。 柳墨隐陪她站着,却不做声。 “抱歉,把你吵醒了。”过了好一会儿,沈挽荷才说道。她的嗓音细微却澄净空灵,语音的起程转折间被夜色染上了萧索惆怅。 柳墨隐将手搭在窗台上,半倚着身子说:“没事。” 简单的寒暄过后,两人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柳墨隐心思缜密,哪里能不 清楚沈挽荷带着心事,可对方不说,他便不问。有时,世上最安抚人心的并非相劝,而是相陪。 “其实,我从前有过一个妹妹。”两个人默默地站到东方露白之时,沈挽荷终于开口说话。 “是么?”柳墨隐问。 “嗯,小小的,脸白白的,总是跟在我后面。姐姐,姐姐地叫。”沈挽荷眼里藏着苦涩,脸上却带着微笑。“我没跟你说过吧,我是雍州人士。我小的时候,有来过长安。” “原来你是雍州人,确实未曾听你提起过。”柳墨隐知道沈挽荷现在需要的只是一个倾听者,故而他的回答都分外地简短。长安是雍州的首府,那么这里就是沈挽荷的故乡了。柳墨隐猜想,沈挽荷的梦魇多半与长安有关。难怪她下午刚进城的时候那么的失魂落魄,连脸色都变了。长安城怕是埋葬着沈挽荷异常灰暗的记忆。 “我六七岁的时候,雍州遇上了大旱。柳大夫,你挨过饿吗?”沈挽荷淡淡地问,仿佛她聊的事情都于己无关那般淡然。 “我常年出门在外,有的时候难免会食不果腹。”柳墨隐看着灰蒙蒙的远方,若有所思地回。 沈挽荷笑着摇了摇头,轻轻吸了口气,感慨地说:“那不叫挨饿。”她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饿到头晕目眩,四肢无力。饿到丧心病狂,见什么吃什么,那才叫饿。先吃稀饭,吃着吃着稀饭没了,就开始吃番薯,吃糠。后来这些东西也没了,于是有狗的人家就把狗宰了,没有狗的就去抢人家的狗吃。但凡是吃的,掘地三尺都会给挖出来。野菜,树皮,泥鳅,连蚯蚓都不放过。再后来这些也没了,于是狠心的人们开始卖儿卖女卖老婆。但饥荒还在持续,天越来越冷……” 沈挽荷说到这里长长地吁了口气,“我第一次来到长安城的时候,天下着大雪。我牵着妹妹,跟着大家站在城门前。那是我生命中第一次见到那么气派的城楼,楼上的旗帜五彩斑斓好看极了。所有的人,男女老少,都在期盼着城门能打开。我们等啊等等啊等,一直等到天黑,再天亮,天黑,再天亮。可是城门一直没有开。”夜色中,一行清泪悄无声息地流过沈挽荷清雅灵秀的脸庞。 “后来。”沈挽荷吸了吸鼻子,用刻意修饰过的嗓音继续说,“城里的人在城里僵守,而城外的人则在城外僵守,大家都寸土不让。饥饿把人变成了疯子,为了活下去……”说到这处,沈挽荷心里极度激荡的情绪被牵动,那是汇集了怨恨,恐惧,愤怒,悲恸的感情。这份感情她埋藏了十多 年,在千万个梦魇中反复酿造,发酵,今日终于有机会在这广厦林立的长安城中央,乘此良宵,一吐为快。“为了活下去……”沈挽荷一字一句地说道,“他们开始吃人了!” 沈挽荷的话说到最后,柳墨隐心中其实早已有了备案。但真当那几个字从沈挽荷的嘴里说出时,镇静若柳墨隐也有些头皮发麻。柳墨隐突然想起沈挽荷方才提到过她有个妹妹,她的妹妹莫不是?柳墨隐只觉自己的背脊一阵发凉,他行医多年,见惯生死别离,可在这样惊世憾俗的生死别离面前,他也与寻常人无异。 “那令妹?”问这个问题之前柳墨隐斟酌再三,最后他还是收拾了一下情绪,问了出来。 沈挽荷听后对着长安的夜色凄婉地一笑,用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平静语气说道,“我眼睁睁地看着她,一点一点地被人吃了。” 柳墨隐只觉心中一痛,他想开口安慰几句,但嘴刚张开已经颤抖地无法言语。他的喉咙像被炙热的东西鲠住,连呼吸都受到了妨碍。 “抱歉。”等了好半响,柳墨隐终于稍稍恢复过来。可他除了抱歉,再也找不到其它的话。任何的字眼,在此时此刻都是不贴切的。他不愿用苍白的话来安慰沈挽荷如此沉痛的过往。 沈挽荷却对着夜空摇了摇头,“不必说抱歉,人生本就多艰。” 柳墨隐长长地舒了口气,眼神变得深沉而伤感。他独自沉浸在回忆中好一会儿,才又开口道:“其实,我也有一件遗憾终身之事,一直令我耿耿于怀。” 沈挽荷听了有些不可置信,问道:“像柳大夫这么豁达的人,也会有放不下的心事吗?” 柳墨隐听了这话立即苦笑两声道:“柳墨隐区区凡夫,当然也会为七情六欲所烦扰。所谓豁达,不过是对某些事不上心罢了。” 沈挽荷试了试脸颊上的泪,扶着窗台问:“那不知是怎么样的事情使你无法释怀呢?” 柳墨隐深吸了口气,将心情调试好后才开口说:“这件事跟我八年来从未跟人动武有关。” 他这样一说沈挽荷倒是起了些好奇心,她知道易云先生多年来都给人以温良恭谦之感,而这样的感觉多半来自于他从不与人动手。她原以为这是性格使然,但从柳墨隐方才的话推断,仿佛其中另有缘由。 “我是家里的独子,我娘生性温婉柔和,从小到大对我可谓诸多宠溺爱护。我爹则是个剑痴,无时不刻不在巴望着我能够继承他的衣钵。可我这个不 孝子偏偏不爱练剑,总是一有空就偷偷跑到我叔父开的药铺去学医。小时候为了这事,没少挨他揍。”柳墨隐说到此处嘴边不知不觉就带上了笑,连带着眼角眉梢都柔和了不少。 “那你还是学成了?我还以为你医术那么高明,定是从小便开始接受悉心教导,没想到求学过程竟如此艰辛。”沈挽荷说着说着,倒渐渐淡忘了自己的伤心之事。 “是啊,开始确实挺凄凉的,后来多亏了我娘。软磨硬泡地我爹才终于点了头,允许我每日只练三个时辰的剑,其余时间供我学医。” “是么,那后来呢?”沈挽荷有些好奇地问。既然柳墨隐的父亲是位剑痴,他又从小被逼着练剑。那么为何之后又不再握剑? “后来,我越钻研医术,越不满于只局限在姑苏。我开始慢慢地往外跑,但凡附近有名医切磋,我便要想法子去参合。一旦听闻有谁得了疑难杂症,也必定要去瞧一瞧。”柳墨隐语调缓缓地叙述起往事。 “嗯,我倒是有些明白,你为何能够成为今日的神医易云先生了。”沈挽荷随口附和。 柳墨隐带着苦涩的笑,轻轻地哼了一声:“凡事都是有代价的。那几年我整月整月的外出,行迹也离姑苏越来越远。终于有一日,我娘得了病。我爹派人来催我回家,我却被一个病患缠住,迟迟不愿回去。我以为我娘没事的,我爹这个人每次遇到和娘有关的事情就会变得咋咋呼呼。终于等我匆匆往回赶的时候,不幸又遇到了大水。我在路上耽搁了十多天,等我回家的时候,我娘已经入土了。”柳墨隐说及此,多少年月里习惯了云淡风轻的脸罩上了浓浓的哀戚。 沈挽荷听着心中不免有些唏嘘,阴差阳错,他曾救过无数人却偏偏救不了自己的亲娘,不得不嗟叹造化弄人。她猜想柳墨隐之所以无法释怀,有一大部分应该是过于自责所造成的。 “我看着满堂的白绸,除了发呆什么也做不了。后来我爹来了,我以为他会狠狠地教训我一顿。我甚至期待着他能这么做,可惜他没有。他就说了几句话,与我断绝了父子关系。他为了显示与我断得干净,让我发誓今后不再用他教我的一招一式。之后我爹就离家出走,跑到山里隐居去了。”时至今日,柳墨隐依然能够清晰地回忆起他父亲哀伤过度又绝望透顶的脸,还有父亲冷漠的话。秋风萧瑟中,他面无表情地对着自己说:“如果你还有一点点为人子的觉悟,从今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这么说,你不跟人动手,是因为发过誓 ?” 柳墨隐自顾自地摇了摇头,“也不尽然,主要是怕再次惹恼我爹。” “那这么多年,你都没见过令尊吗?”沈挽荷不可置信地问。没想到他们父子之间的心结竟会结得如此之深。 “嗯,八年没见了。”柳墨隐坦然承认,“不过伺候我爹的老仆人与我感情深厚,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告诉我我爹的近况。我虽不能在跟前照顾他,可通过老仆,也能多少尽些孝道。” “原来是这样,不过我倒觉得你们父子之间大可不必如此。”听到最后,沈挽荷心里多了些惋惜之情。 柳墨隐却摇了摇头,蹙眉道:“我娘一事,我犯的是不可饶恕之过。我若是不远行,她或许就不会故去。我爹那样气愤,也是情有可原。” “人生无常,也不能全部归罪于你。何况逝者已矣,你娘若是在世,必定不希望看到你们二人这般生疏。”沈挽荷宽慰,“只是心结不易解,需要柳大夫先看开些。” 柳墨隐嘴角微微荡起一个笑容,“嗯,沈姑娘的话,我会铭记在心。天快亮了,你现在能入睡了吗?” 经过与柳墨隐的一番谈话,沈挽荷心中虽还有些凄惶感伤,但毕竟没有了大梦初醒时的惊惧恐慌,大悲大痛。沈挽荷想了想道:“应该能。” 柳墨隐满意地“嗯”了一声,说道:“那就去睡吧,等你醒了我们再上路。” 沈挽荷轻轻地道了声谢,抬手将窗户虚掩上。她正准备转身向床的方向走,突然想到柳墨隐那次救自己似乎是那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出手。记得当日她致谢之时,柳墨隐轻描淡写一句带过,她以为确实无关紧要。而今听得事情的原委,才忽然明白过来他救自己并非是什么举手之劳。沈挽荷心中大为感激,而除了感激之外,似乎又有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开始在这破晓前的时光中慢慢滋生。她几欲开口唤住柳墨隐,可隔壁很快传来了窗户关闭的声响。沈挽荷在黑邃的木楼里立了片刻,终于还是抬足走向了睡塌。 之后的几天,三人沿着丝绸之路一路往西。他们路径兰州、武威,最后出了嘉峪关。沈挽荷有生之年第一次出关,随着车辙离嘉峪关越来越远,她也越发地对周围之景物新奇起来。尤其是去到敦煌后,与中原地区迥异的建筑,集市上做各种打扮的商人,都能令其注目许久。可惜他们毕竟不是出来游玩的,为了赶路他们只在敦煌休整了半日。柳墨隐是老马识途,几人沿着两片大沙漠中间的夹缝一路前行,很快到 了羌胡。考虑到接下来的路以沙漠为主,柳墨隐将马车寄放到了一家相熟的客栈,三人租了两匹骆驼,轻装简行地朝戈壁滩出发。 稀疏的植被点缀着起伏的巨大沙丘,苍茫无垠的黄沙中两个黑点正在缓慢地移动。太阳是灼眼的金黄色,大地亦是灼眼的金黄色。风沙中,沈挽荷揭开白色的面纱,拿出腰间的水袋,将其放到嘴边抿了几小口。沙漠中,水源异常的珍贵,这袋子水还是两天前他们在羌胡的时候打的。 秋童试了试不断从额头溢出的汗,有气无力地抬头望了望天。到底何时才能到达下一个有水的地方?现在他满心满眼都是水,蓝色的水,绿色的水,大片大片的水。骆驼继续晃晃悠悠地朝前走,他耷拉着脑袋发了一会儿呆,终于又忍不住无聊抬头看了看天。蔚蓝的天空中,白云悠悠地飘荡着。此时,他头顶上方的天正在逐渐地变为深蓝。过了一会儿,他再次抬头时,深蓝不断向周边的天空扩散,而原本深蓝的地方已经转为了黑色。秋童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这是要下雨了吗? “师父,这天好奇怪。”秋童忍不住心里的好奇,终于转过头去问柳墨隐。柳墨隐一听赶紧抬头望天,只见灰黑色的云正逐渐地从后方向这边侵袭。柳墨隐直觉地一回头,却见那边的天中一个黑色的气旋正在肆无忌惮地盘旋。 柳墨隐暗叫一声不妙,朝着沈挽荷急急喊道:“不好,龙卷风要来了。” ☆、第五十九章 漫天的黄沙在大地间疯狂地肆虐,青色的闪电滚着黑色的气旋傲慢地旋巡视着它的领地。如此恶劣的天气若是走在外面的沙漠里铁定会丢了小命,可是阿米娜她一点也不用担心。这时,她甚至拿着一杯小酒坐在客栈的柜台前优雅地品尝着。 她所在的这间客栈建在绿洲之上,那厚厚的墙壁连着地底下的岩石,可谓是固若金汤。 “老板娘,再来一斤牛肉。”一名坐在大堂内用餐的客人粗声粗气地喊道。 阿米娜厌恶地翻了个白眼,接着扭动她丰满的身躯为那位客人拿肉。 “砰砰砰砰……”大门丝毫没有征兆地响了起来,那声响急促而响亮,让人听后焦躁不已。 阿米娜用力地将牛肉往桌子上一放,磨着牙转身走向噪音发出的地方。门被开了一个小缝,外面夹杂着砂砾的大风呼啸而入,阿米娜忙用头纱掩住口鼻,只露出两只勾人心魄的大眼。黄沙中一男一女外加一个小孩落魄地站在门口。 “客满了。”阿米娜只随意憋了他们一眼,立即没好气地打发他们走。 她打算用力地将门关上,没想到那个穿白衣服的男子眼疾手快地阻止了她。她努嘴了努嘴,心里恼火了起来。阿米娜双手并用,拼尽全身力气关门,可是那名男子的力气明显比她更大。 “外面有风暴,我们只是想进去躲避一下。”柳墨隐语气淡漠地说道。 阿米娜充耳不闻,依旧用力地推着门。两人僵持了许久,直到她精疲力竭,外加忍受不住风沙袭面的刺痛,才终于心有不甘地放弃。 “请进来吧,尊贵的客人们。”阿米娜恶声恶气地说着欢迎的话。她收回拽在大门上的手,接着挪开了她丰腴的身体。 柳墨隐将门推开一半,先让秋童和沈挽荷进去,再转身反手关门。 沈挽荷将头纱取了下来,用手掸了掸满是沙尘的衣物。她打量了一下周围,发现宽敞的客栈大堂内有十来个客人正在用餐。她和柳墨隐交换了一个眼神,找了张偏僻不起眼的桌子坐下。 他们没坐下不久,阿米娜就拿着一碟牛肉和一瓶酒过来。“请慢用。”她趾高气扬地将这两样东西往桌子上一丢,接着又扭着腰走开了。 秋童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他吞着口水也不顾手脏,就要拿起一块牛肉往嘴里送。柳墨隐眼疾手快地敲掉了他手里的肉,对着他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秋童神色一变,明白过来师父的意思,赶紧将 手收回并在衣服上擦了擦。 沈挽荷从行李里拿出了几块馕和风干了的肉食,一一分给大家吃。他们才休息了不久,还未及交谈就听得远处那桌传来了一阵骚动。柳墨隐定睛一看,却是有人吐血倒地,他周围的同伴纷纷跑过去查看。那围观的人还没来得及弄清原因,自己也开始腹中绞痛吐起血来。猛然间众人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了何事,他们连忙抄起家伙欲和店家搏命。只是众人已然中毒及深,别说是与人搏命就是自己的兵器他们也已经拿不起来。 此时,从内堂走出了几个魁梧的大汉,他们手里提着钢刀,二话不说就上去对着混乱的人群一阵乱砍。缠斗中不断有鲜血洒向空中,浓郁的血腥味瞬间在房间内弥漫开来。沈挽荷看得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最后一个中了毒的客人被砍倒后,阿米娜揭开布帘子慢慢悠悠地从里面晃出来。她用维语和那几个汉子交谈了几句,接着将毒蛇一样的目光投向柳墨隐他们这一桌。 “尊贵的客人,对我们家的牛肉不满意吗?” 柳墨隐站了起来,似笑非笑地看她。 “哼,那就只能请你吃刀子了。”说着右手打了个响指,后面的大汉听到后扬着大刀就要砍向他们。 柳墨隐看了冷哼一声,斯斯文文地说了句:“且慢。” 阿米娜以为他要求饶,脸上露出了讥笑讽刺的神情。 柳墨隐直直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道:“这位大姐,你应该知道,跟我们打你们绝无胜算。你们若是劫财,我想这些人的盘缠足够你们花上一段日子。我是个穷大夫,赶了几百里路,比你们还缺钱。你若是为了别的事大开杀戒,更加不需要理会我们。我说了,我们是进来避风沙的,你们的事,我们丝毫没有兴趣。” 阿米娜听过柳墨隐的话后,大而有神的美目转了转,似在考虑到底要不要动手。她身后的一个大汉却是个急性子,还没等阿米娜想好就握着刀缓步上前。 柳墨隐见此心底冷笑了几下,电光火石间他左手拍向木桌,桌上原本放着的那杯酒水向上升了升,几滴水珠跃出杯沿。他再用袖子一拂,水珠即刻若离弦之箭般射向那汉子的手。那汉子还没弄明白怎么一回事,已经感到手上一阵剧痛,哪里还能拿稳手里的刀。只听得“哐当”一声,大刀落地。 其余的汉子见此皆面面相觑,不知不觉地向后退了几步,连阿米娜也吞了口口水,脸色变得十分的难看。 “老板娘,你刚才说客 满了。我想现在应该有房间了吧?”沈挽荷看了眼满堂的横尸,冷声问阿米娜。 阿米娜别扭地拧了个笑容,阴阳怪气地说:“有,这位夫人,您可以带着您可爱的儿子上楼随便挑。” 沈挽荷知道阿米娜将他们认作了一家人,脸上有些不自然,但眼下这种情景,她是绝技不会跟人解释的。 柳墨隐拿起桌上的行李说;“那么就多谢老板娘了。” 阿米娜嫌弃地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赶紧离开她的视线。柳墨隐冷冷地哼笑了一声,接着转身上楼。 木质的老楼梯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三人走到一半,忽然听得大门被“砰”地一声用力撞开。所有人都惊讶地望向门口,却见一个水蓝色的身影携着淅淅沥沥的黄沙出现在门框中。那女子飞速地进屋,接着反手关上门。原来那姑娘不知道用什么法子自己开了门,然后大摇大摆地进了屋。 所有人的视线都盯着这名古怪的女子,阿米娜已经被今天的突发事件弄得一个头两个大。若是寻常日子她肯定会二话不说上去杀了这个女孩,但方才她已经见识过柳墨隐的厉害,那女子也是中原打扮。她料不准她和柳墨隐他们是不是一伙儿的,因此她不敢轻举妄动。 那姑娘刚一进就看见了满地的尸体,瞬间惊恐地长大了嘴巴不知如何是好。退出去是大风暴,留在此地是大屠杀。她左右为难,定定地立在原地发呆。 “敢问,阁下可是冷姑娘?”发话的竟是站在楼梯上的柳墨隐。 冷凝霜疑惑地将视线移到声源的方向,只见灰尘满布的木质楼梯上一道颀长的白色身影格外醒目。远远地她盯着柳墨隐仔细地瞧了一会儿,“你是……”她话到一半又使劲地摇了摇头,不确定地说,“你是那个大夫,我没说错吧?” 柳墨隐的脸上绽开了一个绚烂的笑容,他迅速下了楼梯,走到冷凝霜面前。“不错,我就是那个大夫。” “真想不到居然会在这里又遇到你。”冷凝霜的语气中带了些惊喜。 “那个,她是你的朋友?”阿米娜说话的时候的嘴角有些抽搐。 “对。”柳墨隐朗声回答,接着他转了个头对冷凝霜道,“冷姑娘,我们上楼说吧。” 冷凝霜惊魂未定地点了点头,赶紧移动脚步离开这个屠宰场。 “那么久没见,想不到你还记得我。”说话的是冷凝霜,她坐在一间□□风格的建筑中,对着柳墨隐说话。 沈挽荷和秋童也在其中,不过他们只是静静地听着并不怎么插嘴。 “三年。”柳墨隐纠正了时间。 “恩,对。”冷凝霜若有所思地回。 “冷姑娘为何出现在此处?”柳墨隐的语气有点盘问的味道。 这次的问题冷凝霜想了许久许久,可等她说话的时候,却没有回答柳墨隐的问题,而是岔开话题问道:“那个,大夫。我失忆以前,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为什么要选择失忆?” 柳墨隐听后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他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冷凝霜。他盯着冷凝霜的脸看着,脑中不断浮现两人第一次相遇时的情节。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傍晚。柳墨隐路过一座破败的古桥,看到一个姑娘呆呆地坐在古桥的栏杆上。那姑娘双目无神地盯着河里的流水看。柳墨隐原本并没有多在意,可他正要与那姑娘擦肩而过的时候,那姑娘居然屁股一挪腿一蹬打算往河里跳。柳墨隐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将其拉到石桥上。那姑娘却并不领情,甩开了他的手继续爬上栏杆要往河里跳。柳墨隐自然不会让她如愿,每次爬到一半都会被柳墨隐拽回来。一连来回了十多次,那姑娘才终于气馁。可是接下来她就哭了,哭得地动山摇肝肠寸断。后来柳墨隐才知道冷凝霜为何要寻短见。爱别离,求不得,她是为情所苦,浑然不可自拔。柳墨隐不知该如何劝说,想了半天突然想到自己刚研制的一种药。那药有令人忘却一切的功效,不是正适合眼前这名女子吗? “为了一个人。”柳墨隐收回思绪,决定坦言告诉她。 ☆、第六十章 冷凝霜听后倒吸了一口冷气,神情变得更加黯然。好半响她才开口说话,“果真是这样。”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大夫,你的药一点用也没有。” 柳墨隐听后怔了一下。他的药没用?这还是第一次听说。 “简直就是糟透了,不该忘的全忘了,该忘的却还是刻骨铭心挠心挠肺。呵,我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却依然记得那个人的音容笑貌。”冷凝霜满心怨怼地抱怨起来。 “不应该啊。”柳墨隐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 “姑娘莫不是用情太深?”一直在一旁倾听的沈挽荷插话道,“那个药吕慕寒也吃了,他就忘得一干二净。” 冷凝霜呆愣地看向柳墨隐,“那,我该怎么办?” 柳墨隐面露难色地看了眼沈挽荷。他是个大夫,医术再高超,也终归解不了人的心结。那药丸的药力如何他最清楚不过,冷凝霜在服药后忘却了一切却偏偏记得心中所爱,可见她用情之深远非外人所能估量。 “冷姑娘,不知那是一个怎么样的人,能令你这般魂牵梦萦?”沈挽荷收到柳墨隐求救的信号后,赶紧为他解围。 冷凝霜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思绪回到那个雨后的早晨。那个嫩绿树叶托着水珠,空气里弥漫着松木清香的早晨。冷凝霜调整了坐姿,用手支着下颚开始娓娓道来,“有一日我在苗寨的长街上瞎逛,突然听到有人喊救命,于是我就飞奔而去。可是等我跑到那里却没见到喊救命的人,我看到了……他。”冷凝霜停下来组织了一下言语才继续说,“他在练剑,他的剑招是那么得灵动,洒意。他那雪青色的长袍随着剑式翻飞,映在雾气氤氲的山林间如诗如画。我的脚一下子就不听使唤了,就那么傻傻的远远地站着。那一瞬,我知道我完蛋了。一眼万年,这便是了。也许我这样说,你们会笑话我。” 沈挽荷朝她笑着摇了摇头,示意她继续讲下去。 “后来他练完剑离开,去了一家客栈。我一直跟在后面,开始我都没意识到自己跟踪了他,直到在客站门口他一回头,我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说到此处,冷凝霜自嘲式的笑了笑,“可后来我还是跟着他,我也不想那样,但我的眼我的脚都不听我的使唤。他倒没有赶我,也许是因为觉得我无足轻重吧。我足足跟了他两个月,直到有一天我被一个怪老头抓了去。那个变态怪老头也不知道发什么神经,居然想拿我的血炼丹。我以为自己死定了,谁知他居然救了我。我做梦也不会想到,他居然会 注意到我的存在。” “那你后来为何要寻短见?”沈挽荷问,仿佛听到这里一切都是好好的。 “因为他根本不会爱,他不会爱我,也不会爱任何人。他如果只是不爱我,我或许还有机会。可是,我是一点机会也没有的。”冷凝霜将手从下巴上撤回,放到桌子上紧紧握住,“我打算忘记他,但无论我用什么办法都无济于事。我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有家也不敢回。我实在是不堪其扰,才想一死了之。之后就遇到了柳大夫,他帮我失忆。我失忆后,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荡。谁知渐渐地我又想起来了,所有关于他的一切,他的一颦一笑,说过的每一句话。于是,我下定了决心。我要来找他,就算不能和他在一起。但只要想到能离他近一分,我就会好受许多。” “所以,你来这里是?”柳墨隐似乎已经猜到她为何在此地了。 “找他。”冷凝霜斩钉截铁地说道,“他就住在昆仑山上,半个月前我已经上去过一次了,可惜没有等到他。我在这里举目无亲,只认识这家店的店主,于是我就又回到了这家店。对了你们来了那么久,有没有见到店主艾麦提和他的女儿玛依拉?” 柳墨隐和沈挽荷面色古怪地对视了一眼。 “刚才那女人,是不店主吗?”沈挽荷诧异地问。 “当然不是。”冷凝霜激动地否定,接着她又神情一变,颓然道:“完了,他们肯定是遇害了。最近昆仑山脚下一直有奇怪的人出没,好像是在找一本能令人长生不老的书。我想楼下那个胖大姐也是冲着那本书来的。” “长生不老书?”柳墨隐呵笑了几声道,“多半是无稽之谈。” “那你们又为何来此地呢?”冷凝霜问。 “来采药。”柳墨隐简短地回。 “嗯,也对,你是大夫嘛。不过这里这么荒凉,哪里能采到药呢?”冷凝霜不明所以地问。 “昆仑山雪峰之上,十分稀有,也难以采摘。” 冷凝霜面色古怪地问:“你要采的药是不是一种周围金黄中心血红的小花?” “你怎么知道?”柳墨隐几近脱口而出。 冷凝霜用五根手指轻轻地敲了几下桌面,接着对着柳墨隐眨了眨眼说道:“我不但知道,我还知道有一个地方长了一大片你要采的这种药。” 接下来的几日,冷凝霜带队领着众人出了塔克拉玛干沙漠。几人来到昆仑山脚下,柳墨隐找到了故 友维力,几人又在维力家中休整了一日,又将秋童安置妥当后,才向昆仑山进发。 这日天气晴好,无风也无雨。放眼望去,钢刀状的山峦突兀而起,皑皑雪峰在万仞云霄间忽隐忽现。幸而此时为一年中最热的时节,几人行至山脉中段,地上依然被绿草与苔藓所覆盖。只是昆仑山毕竟地势高耸,很快脚边便出现了积雪,加上岩层表面的寒冰,路也越发得湿滑难行。几人走了大半日,已是精疲力竭。沈挽荷原想让大家停下来吃些干粮再上路,谁知突然一抬头竟憋见左上方的山崖上的几块类似于台阶一样的凹凸有致的巨石。她愣了一下神,停下来更仔细地观察一番,发现这些与山峦融为一体的巨石一直若影若现蜿蜒至云雾飘渺之处。 冷凝霜似察觉到了沈挽荷的异样,她回头看了沈挽荷一眼,发现对方正看着远处若有所思。冷凝霜顺着她的视线一望立即明白过来,夸道:“沈姐姐眼神真好。” 沈挽荷回神瞧她,不可思议地问:“那是什么?” “上山的路啊。”冷凝霜回得理所当然,语气里还带了些自鸣得意。 柳墨隐听到她二人谈话,也回身停了下来。 “上山的路?这里如此荒僻为何会有路?”而且依那石阶的做工以及规模,应该是了花费了巨大的人力与物力才完成的。试问有谁会无聊到在人迹罕至的雪峰之上修建一条山路?除非在这山峦之巅云雾之上有着什么神庙,此路为祭拜所用。亦或是上面住着大量的人,此路为上下山方便所葺。 “你跟着我上去,不就知道了?”冷凝霜背着手弯着柳叶眉,居高临下地说。 沈挽荷见她如此只能无奈一笑。 三人朝着石阶的方向走了一会儿工夫,忽然远方隐约传来了打斗声。沈挽荷心里更觉奇怪,正想问个究竟,突觉手心一热,等到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柳墨隐拉到一块大石头后。 柳墨隐神情严肃地做了个嘘声的动作,接着微微探出头察看。 前方石阶上,阿米娜以及她的几个属下被一群身穿天青色道袍的人团团围住。她手里拿着皮鞭,脸上多了一道血痕,一看便知刚经历过恶战。 “你们这伙毛贼,还不束手就擒。”其中一个道士朗声喊道。 “老大,怎么办?这样打下去,我们会完蛋的。”阿米娜的一个手下在她背后询问意见。她看着眼前不断变化的阵法,一阵眼花缭乱。如今她懊悔莫及,却又无计可施。这帮道士比想 象中还要凶横毒辣,她已是骑虎难下。 “撤退。”她额头渗着冷汗,绷着脸下命令。那几个随从相互使了个眼色,掩护着阿米娜向后退去。 积雪覆盖的石阶平台上,一个穿着雪白长袍的老道士冷眼睨视下面的战况。他见阿米娜一伙人有逃跑的迹象,冷冷地从嘴里吐出几个字:“昆仑派中岂容尔等宵小作祟,众弟子听令,清扫门庭,一个不留。” 老道士乃昆仑派掌门,他积威甚重,就算沉默不语浑身也带着极强的压迫感。彼时门下弟子听到他发话,还不卖力地杀人? 沈挽荷一行人躲在大石后细细听着,直至打斗的声音愈来愈小。 半响后老道士满意地看到匪首阿米娜被刺穿身体倒地。她今日穿了个红色的裙子,漫天积雪中那一抹红是如此的耀眼。她身上多了好几个窟窿,鲜血如泉水一般不断潺潺流出。 “收拾干净。”老道士板着脸厉声吩咐,“从此刻起严守山门,加强布防。若再有不三不四的人混进来,拿尔等是问。” “是,掌门人。”阶下的弟子单膝跪地齐声答应。 沈挽荷与柳墨隐听到此处,皆微蹙着眉头去看冷凝霜。冷凝霜挤眉弄眼地作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一直等到昆仑派的人走远,沈挽荷才道:“所以,这里是昆仑派的地界?” 冷凝霜不敢直视沈挽荷,只低着头轻轻应了一声。沈挽荷叹了口气,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道:“柳大夫,现在下山还来得及。” 柳墨隐冷静地想了想朝她摇了摇头。沈挽荷见此,继续规劝:“柳大夫也许不太了解昆仑派。他们……” “我们赶时间。”柳墨隐出其不意地打断了沈挽荷的话。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是这个意思吧?”冷凝霜在一旁神情愉悦地添油加醋。 柳墨隐笑着朝她点了点头。看两人已达成默契,沈挽荷也只能铩羽而归。 “可惜现在他们戒严了,要上去恐怕不太容易。”柳墨隐脸上多了些忧虑。 冷凝霜走到他们两人面前摆了摆手道:“不怕不怕,我还知道另外一条捷径,不过么有那么一点点的危险。”她边说边伸出手,用大拇指掐着一小截尾指,以示意危险确实不大。 作者有话要说:犯二少女冷凝霜来啦。(^o^)/~ ☆、第六十一章 凄厉的寒风刮过料峭的岩壁,连绵冰峰的某块地方有三个黑点正缓慢地移动着。 此时几乎倒挂着的两人有些无奈地对望了一眼。冷凝霜所谓的一点点危险,原来也包括攀爬向内凹进的冰壁。幸而柳墨隐准备充足,来之前带足了工具,否则要上去便真是登天之难了。 柳墨隐用力地将绳锁钉入冰壁中。他走在最前面,目的就是为了固定绳索。而沈挽荷负责殿后,她在攀爬到绳索固定的地方时会将绳索拔出,接着抛给居中的冷凝霜。绳索共有两根,为了抛接方便身手较不敏捷的冷凝霜只需要将拿到的下端绳索继续抛给柳墨隐即可。此时此刻,沈挽荷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就是这个小妮子为何一步一步地引诱着他们来到这里,接着那么情绪激昂地劝说他们走这条无异于自寻死路的“捷径”。在这冰峰上面恐怕不止有他们要找的药,更有冷凝霜苦苦寻觅的心药。她之所以要拉上他们,其实是早就预料到昆仑派会加强防范。那个石阶估计她根本没打算走,这段路才是她规划的上山之路。可惜冷凝霜功夫不够好,一个人上山十有□□要折了小命,所以才绞尽脑汁引诱他们入伙。 几人攀上峰顶之时星月之光已经铺满四周。 沈挽荷脚一沾地便迫不及待地往地上坐去,粗砺的地面与舒坦无缘,却是她而今能享受的最直接的休息方式。这样的攀爬别说是人,就算是壁虎恐怕也要精疲力竭。沈挽荷大口大口地吸着雪峰上凝结的冷气,丝毫没有半点兴趣再去理会其它,若不是冷凝霜突然兴奋地在她面前来回地走了几圈,她根本想不到要抬头看上一眼。 那一眼沈挽荷以为自己见到了世上所有的颜色,但等她缓过神来再仔细观望时才发现面前只有三种颜色。她之所以有那样的错觉是因为眼前的景象。惊讶,惊异或者惊喜都不足以形容她的情绪。冷凝霜好像还在她边上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她没有仔细去听,任凭对方的声音随着大风刮远。 焦炭似的黑色,明亮的白色还有深沉的藏蓝色。这三种突兀的颜色勾了出了雪峰上的世界。藏蓝是整个世界的基本色,镶嵌着亿万繁星的天空是藏蓝的,附着在雪峰周围的云也被染成了动人心魄的蓝。而黑色则是远处山峦的化身,是高耸的昆仑派楼宇的化身。白色是地面上积雪的颜色,但地面不是纯白的,而是黑与白实体与影子的交锋。沈挽荷缓缓地从地上站起,并朝前走了几步。她站起来是因为发现了奇异的事情。远处黑邃不可见的地方仿佛有细碎的光在晃动。沈挽荷盯着微微闪动的光 看了一会儿,那光忽明忽暗,一会儿在这边闪现,一会儿又在那边闪现。 “那是湖吗?”柳墨隐的问话恰如其分地打断了沈挽荷的沉思,他发问的对象自然是冷凝霜。 此时,冷凝霜正盯着天空发呆。她耐心地等着月亮逐渐褪去云层的遮掩,□□出原本的光洁与无暇。她低下头想要回答,但面前的景象早已为她作答。 那是一面静谧的冰湖,湖水在满月的照射下更为肆意地泛动波光。月走云移后显现的除了这面湖,还有湖上的建筑。寒气翻腾中,那巨大而肃穆的楼阁悍然耸立。 “湖上建楼?这也太奇怪了吧。”沈挽荷看着那楼宇喃喃地道。 柳墨隐想了一会儿回:“也许这个楼建起来的时候是没有湖的,又或者说这湖里的水是积雪融化所致,我猜到了冬天这里会变成另外一番景象。” 冷凝霜听了他的话连连点头:“佩服,太佩服了。” 柳墨隐却苦笑了一下,转头看着她问:“别说空话了,我们要找的药呢?” 冷凝霜在柳墨隐的注视下不安地搓了搓手,对方的眼神不算犀利,表情也不算严肃,但她知道此时她要是说不出了所以然来估计会被抽筋扒皮。 “呃,今天这么晚了,我们也那么累了,还是不要采什么药了吧。”冷凝霜试探地建议:“你要的东西在湖的另一面,我想我们还是明天清早行动的好。” 冷凝霜只觉两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她,弄得她有些分外不自在。“哎呀,你们一定那么急的话我也豁出去了。可怜我的腿已经完全不听使唤了。” 柳墨隐盯着冷凝霜的脸审视了一会儿,仿佛欲从中判别她所说之话的真假。沉默间柳墨隐憋见沈挽荷不动声色地朝他摇了摇头。也对,来都来了,就算着小妮子是诓他们的,现在又能如何呢? “好吧,那就先找个风小隐蔽的地方休息一阵,等黎明后再行动。”柳墨隐平静而果断地做出了决定。 这一夜寒风一如既往地雕塑着冰峰,星移斗转中时光快速的流走。快要黎明的时候柳墨隐被一块碎石硌住了腹背,突如其来的刺痛令他猛然惊醒。 四周是没有生气的寂静,东面的天空已显现出不太明显的紫色。雾气比入睡前更加重了,烟波浮动间那耸立的巨大楼宇更为飘渺不实。柳墨隐伸手按了按有些疼痛的太阳穴,接着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周围。 冷凝霜不见了? 柳墨隐只觉自己被人狠狠地打了一闷棍,人心难测,看来他还是太容易轻信别人了。他静静地发了会儿呆,才将沈挽荷叫醒。 “抱歉,沈姑娘。看来让你白受一次罪了。” “冷姑娘走了吗?”沈挽荷听他这样说,又查了四周发现没有冷凝霜的踪影,心中即刻了然。 “嗯,应该是半夜里趁我们睡着走的。” “那现在我们要怎么办?”沈挽荷有些着急地以手撑地坐了起来。经过一夜的休息,过度奔波之后的症状已经全然显现出来,此时她的四肢都酸涩难忍,而她丝毫没有时间与精力来理会这些。他们身陷昆仑派腹地,一不留神就会万劫不复。 柳墨隐对上沈挽荷询问的视线回答:“她不是说冰湖的另一面有我们要找的东西吗?既然来都来了,还是去看一眼的好。” 就算是死心,也要彻底一点的好。沈挽荷心中有些怅然地想着。“嗯,那我们现在就去吧。天还没有完全亮,不容易被发现。” 柳墨隐赞同地点了点头。 两人走到冰湖的另一端的时候,天已完全拂晓。雪峰上的冰凌映着朝阳的光辉,折射出闪动的晶莹。 “她没有骗我们。”沈挽荷目瞪口呆地望着那片由黄绿红组成的花海。谁都不会想到在这样苍茫冷寂的世界中,居然也能蕴藏起勃勃生机。 “嗯。”柳墨隐解下身上的包袱点了点头:“不过既然这里真的有花海,她为什么要半夜离开?” 沈挽荷回过头,有些神秘地跟他说:“你还不明白?那丫头带我们上来,本来就有自己的心思。她估计怕我们妨碍到她,所以才半夜溜走。” 柳墨隐听后才有些了然,倒是他一直只关心药的事情没怎么注意冷凝霜。 “那我们赶紧开始吧。”沈挽荷背朝着花海催促柳墨隐。 “嗯。”柳墨隐有些喜悦地应道。 一声凄厉的惊叫袭来,那声音很微弱。但沈挽荷知道这只是由于声源离他们较远,若是靠近了听肯定耳朵发痛。这时候他们二人已经采完了药,穿越了花海,打算避开昆仑派的耳目下山。 第一声惊叫后他们相望了一眼,默契地继续往前走。任谁也不会愚蠢到在这种时候去管昆仑派的闲事。可是当第二声惊叫传来,沈挽荷却驻足了。 “是冷凝霜的声音。”沈挽荷脸上露出担忧与惊惧的表情。 柳墨隐也停 了下来,皱起了眉头。很快他便果断地转了个身,朝声音发出的地方走去。沈挽荷见状叹了口气,收紧了行囊立马跟上。 宽阔的屋子里烧着两个大丹炉,墙壁上的三面小窗照进些亮光。但无论是铜炉下金色的火焰亦或是外面流泻近来的光都不足以照亮这间屋子,因为这屋子通体由黑色组成。天花板是黑的,墙壁窗棂是黑的,就连地板和陈设都是暗淡的黑。 冷凝霜平躺在一个冰冷的石板上,但她浑身只有接触石板的部分感觉到冷,另一半身体则热得像在火炉里烧烤。事实上,她离真的烧烤也不远。因为那托着她身体的石板被放置在靠近丹炉的地方。冷凝霜有些绝望了,她知道抓她的人是谁。那个狰狞的,死气沉沉的变态老头。她曾经也被抓过,想不到那段恐怖的经历还要继续体验一回。可笑的是,这一次居然是自己自投罗网的。 冷凝霜漆黑的大眼中映着丹炉下金得发白的火苗,如果有选择她宁可一头扎进这火焰里。可惜她不能,那老头给她吃了奇怪的丹药,她已经动弹不得了。 “戚戚戚……”阴森可怖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像极了幽冥地狱里鬼魅的哭泣。冷凝霜知道那是怪老头的笑声,这种毛骨悚然的笑一般人只要听过一次就会永世不忘。 笑声慢慢消失,角落被另一种恼人的悉悉索索的声音侵占。“吱。”的一声尖叫把她吓得魂飞魄散,她原本无法动弹的身体不听使唤地剧烈颤抖起来。那叫声尖锐刺耳,像是某种动物临死前最后的凄厉控诉。 一团黑色的物体快速移动到丹炉前面,红色火焰释放出的光与热被遮挡了一部分。这让冷凝霜稍微好过一些,但她心里的恐惧感反而像这团炉火般越烧越旺。 站在火焰前的黑色物体抖动了一下,一张动物皮毛被一只枯瘦如柴的老手丢进火堆中,随着异物的入侵柴火“噼啪”爆溅。那是一张漆黑的动物皮,它的毛莹润光泽,但很快就在熊熊大火中扭曲变形,最后缩成一团不可名状的物体。这样的褪变似乎取悦了黑袍老头,他又“戚戚”地笑了两声。 老头盯着火焰瞧了许久,突然他转过佝偻的身体,用无神的死寂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冷凝霜。冷凝霜吓得目瞪口呆,一瞬间竟忘了要喘气。 黑袍老人一动不动地立在炽烈燃烧的火焰前,老人异常消瘦的身躯被宽大的袍子所笼罩,他纠结缠绕的发辫尾端有一个红色棉绳所绑的俗气怪异的蝴蝶结,这令他看起来异常滑稽,但没有人能真的笑得出来。老人皮肤又 黄又皱,活像经受着干旱的大地,他脸上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凹陷的眼眶,他眼睛明明很大很圆,但那眼眶看起来却仿佛是两个永远也填不满的大坑。 冷凝霜想闭眼不去看,可惜她的身体已经完全不听使唤了,她只能害怕地吞了口口水。接着她看到老人对她露出了一个无声的狰狞可怖的笑容,他那枯瘦的毫无半点生者气息的老手从黑袍下缓缓抬起。冷凝霜看得很清楚,他的手上拽着一只被剥了皮的死老鼠,血从老鼠头部嘀嗒嘀嗒地掉落到地板上,粉色的老鼠肉在火光里异常夺人眼球,让人丝毫都不能将其无视。 “开饭了。”老人嘶哑空洞的声音在黑色的房间里回荡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为了营造出恐怖的气氛,也是拼了,看这章末尾的时候希望没有人在吃东西。如果有,我只能跪求原谅了。╮(╯▽╰)╭ ☆、第六十二章 一群年轻的道士秩序井然地穿过三清祖师庙前的天井,走在最后的是辈分最小又最爱偷懒的小师弟。他一边走,一边手忙脚乱地系着裤腰带。都怪最近一直有小贼肆扰,害得掌门人发怒,那些师长们更是每天一大清早就要拿他们出气。这不连起床的时间都被狠心地往前提了半个时辰。小道士系好腰带,心情恶劣地怒了努嘴。 他本就长得胖腿脚不利索,加上刚才走路不专心,故而和诸位师兄们拉开了一段距离。他提了提裤子,打算跑几步跟上众人,谁知刚走三步又突然想起自己竟忘了拿师父罚他抄写的经书。完了,师父肯定又要加倍地责罚他了。小道士担忧地停下了脚步,开始犹豫要不要跑回房去取。 他左右为难着,突然听到背后有细微的响动。小道士应声回头却只觉眼前有东西一晃,紧接着一阵风迷了他的眼。他赶紧用袖袍遮挡,可等他再度睁眼仔细瞧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有了。小道士正疑惑不解地张望着,突然头上不知被谁狠狠地扇了一记,他只觉头晕眼花欲转身反击。他就知道,又有小贼来偷秘籍了。今天他一定要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他这般想着回头,看见的却是自己的一个师兄。 “你到底在磨蹭些什么,怎么会有你这么笨的人。难道你又想害我们被罚吗?”师兄瞪大愤怒的眼睛,严厉地训斥道。 “我……”小道士急于解释,可是那瘦高的师兄完全没有耐心去听他说话,随手又狠狠地给了他一记耳光。小道士疼得眼冒金星,眼里委屈地蒙上了水雾。 “还不快赶紧跟上,没看到大家都在等你吗?你要是再拖我们后腿害我们被师父责骂,我就让你知道什么叫没有好果子吃。” 小道士畏惧地看了一眼立在远处的众师兄们,只见他们个个面色阴沉,看向自己的眼里充满了鄙夷嘲笑与忿恨,他脚下一软,人立马抖得像筛子一样。 “快走。”瘦高师兄拽着他的耳朵往前而去。小道士顺从得像一只绵羊一样,丝毫不敢反抗。 祖师庙内沈挽荷靠着墙壁吁了一口气。“好险。”她透过窗户的缝隙查看,确认那群人已走远。 “幸而有惊无险。只是现在我们该怎么办?”柳墨隐问。 他们已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昆仑派探查了个遍,但是依然没有寻到冷凝霜的踪迹。 沈挽荷深深地皱起了眉头,开始推测起来。“会不会她已经被人抓下山了?” “应该不会,我觉得抓走冷姑娘的肯定 是昆仑派的人。她刚才呼救声那么大,没理由我们听到了而昆仑派的人没听到。但是一直到现在昆仑派都是平静如昔,所以我想冷姑娘估计是被昆仑派的人关在了什么秘密的地方。”柳墨隐阐述了自己的观点。 “可是我们基本都找遍了,都没有。难道是在那间水上的房子里?”沈挽荷依然很是不解。 柳墨隐想了一下摇头否定道:“不是,冰湖和这边的主屋正好相反方向,我们是从冰湖那边一路过来的,却没有遇到过任何人。我想冷姑娘应该被关在某间密室里,是我们搜查得还不够仔细,所以没找到而已。” 听到这里沈挽荷更为担忧了,“如果真是这样就麻烦了,这里这么大,要找一间密室谈何容易。” “恩,确实麻烦。不过我觉得我们可以先回忆一下,刚才所到之处,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柳墨隐建议。 沈挽荷按照柳墨隐所说的仔细地回忆了一下,接着颓然地摇了摇头。“我想不出来特别的地方,我看要不我们再重头找一遍吧。” 柳墨隐思虑了一番,最后同意了沈挽荷的建议。“不过这次得更加谨慎一点。”柳墨隐补充道。 沈挽荷点了点头,率先走出门去。此时朝阳已冉冉升起,清早的霞光通过天井四方的空荡温和地照射在地面上。柳墨隐跨出门框后打量了一下四周,却见沈挽荷立在他前面一动不动。 “怎么了?”柳墨隐问。 沈挽荷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天井里的景物,一口白色的老井。“柳大夫,你说这里这么高底下又都是石头,会有井水吗?”她突然发问。 柳墨隐被她如此一问,眼前突然亮了起来。“你是说?” 沈挽荷缓缓地回过身来,她头顶着朝阳,对他粲然一笑。 冷凝霜一如既往地躺在冰凉的石头上,她脸上沾满了耗子血。这是她不愿吃老鼠肉,与怪老头拼命搏斗后的成果。而那老头此时正用黑袍子抹着嘴,将老鼠骨头丢进火焰里。冷凝霜只觉自己的头晕晕沉沉,若不是她左手的手腕处传来的阵阵针扎似的疼痛,她或许已经昏睡过去。那疼痛源于她手腕上的伤口,一条细小的用利刃划开的伤口。此时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上面还被缠上了一块脏兮兮的碎布。在她遇到怪老头之前,她从不知道自己的血居然这么宝贵。为了找到至净至纯之血炼丹,老头走遍五湖四海,杀了无数人做了无数尝试。不得不说冷凝霜是迄今为止他最为满意的。 冷凝霜知道自己不会很快死,但这样的生活她宁可以生命为代价来结束。她脑海中清晰地记得上次被抓的经历,以及身上遍布的伤痕。她知道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老人会不定时地来取血。你永远也估不准那会是什么时候,也许是熟睡之时,也许是异常清醒之时,这全凭老头的喜好。有时凶器是一把锋利的匕首,这还是比较好忍受的,可有时它也会是锉刀,簪子,生了锈的菜刀,甚至是斧头等等。老人沉迷于用不同的方式让她流血,曾有一段时间他以此为乐。 冷凝霜开始有些后悔了,她不该一个人跑出来的。那次是那个人救了自己,可这次又会有谁来救她。她睁大了眼,绝望地盯着黑色的天花板想。她看着看着,突然间头顶上的天花板动了一下。咦,这是怎么回事,是她产生了幻觉吗?她立马果断地否定了自己的眼睛,可是过了不多时,天花板又动了一下。紧接着那块四方的黑色天花板被人从外面轻轻地拿走了,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了那里。冷凝霜看着那张被火焰照亮的脸,激动地嘴角颤抖起来。 沈挽荷朝冷凝霜做了个嘘声的动作,示意她不要乱动。她这样做是为了防止惊动老人,可她没料到那老头洞察力竟如此高超。她正准备着向下跳,一枚暗器早已破空而来。沈挽荷敏捷地向后一闪,那暗器的携起的风擦过她的肩头,划破了衣衫。她惊愕地吸了口冷气,转头看向柳墨隐。另一边柳墨隐却已下定了主意,只见他抓起沈挽荷的手臂向后退了几步,接着揭开另一块天花板向下一纵。 不出所料,银色暗器携着诡谲之气再次呼啸而来。柳墨隐抄起手里的木质天花板一挡,嗤咚一声木板中央破了个洞。可紧接着原本被暗器打穿的那个小洞竟冒着烟不断向外焦枯,最后有一半的木材变成了黑炭。 “炎魔散?”柳墨隐的声音中带了些不可思议与恼怒。炎魔散是一种骇人听闻的红色粉末,一旦沾到木头,布料乃至人体就会产生强烈的反应。它就如炎魔一样,瞬间令这些东西化成焦炭。 “戚戚,行家。”老人用宽大的袖袍捂住嘴,发出阴阳怪气的声音。 柳墨隐扯了个冰到极点的笑容,手里木板向前一掷。那木板火速旋转着朝老头命门飞去,老头袖袍一抬空手去接。柳墨隐趁此机会抽出缠绕在腰间的软剑,那剑做工精巧薄若蝉翼,乍一看有些绵软,可待柳墨隐一运气立刻坚若刚石。沈挽荷看得一愣,任谁也不会料到,柳墨隐的腰带中竟然藏着这样一柄利器。 老头将木板随手一扔,缓缓地往 前迈了几步。他眼里全是从容与祥和,仿佛接下来要做的不是生死搏斗,而是闲庭漫步。 柳墨隐并未被对方的目中无人激恼,他行云流水般地捏了个剑诀,再微微将剑一横,倏忽间已刺向对方命门。老头起初不闪不避,直至剑身接触黑袍的瞬间他身形一闪已飘出数十尺。 “戚戚,有点意思。”老头从黑袍中掏出了一把灰扑扑的拂尘,很明显方才他只是在试探柳墨隐。看看对方值不值得他掏武器。 柳墨隐一击不中,神色未变。他定定地立着,等对方出手。 老头斜眼睨了一下柳墨隐,突地他轻功一运,若鹏鸟般翻飞而起,手中的拂尘于空中甩出霍霍的风声。柳墨隐向后飘去,在触到墙壁后借力向前,以雷霆万钧之势再次攻向老头。老头瞳孔微缩,及时地用拂尘架开了柳墨隐森忙的剑气。然这一架,柳墨隐顺势翩然回转,手中的的长剑又刺向老者左膝。他双脚踏空不便更改招式,只能微扭腰身使身形下沉,一个后空翻后落地。柳墨隐紧缠而上,并不给对方喘气的机会。老者尚未落地,他已踢出数脚,至逼得对方无法站稳。老头面目阴沉地将手中拂尘一甩。 “柳大夫小心!”那边正给冷凝霜松完绑的沈挽荷憋见这一幕,急得大喝一声。 伴着沈挽荷声音的,是数百枚从拂尘中射出的细小铁针。那密密麻麻无可辨认的暗器瞬间便要将前面之人射成马蜂窝。只见柳墨隐身形急速变换,刹那间已使出数十招。由于光线暗沉,加上出招的速度快得令人瞠目结舌,除了耳闻“叮叮”的声响外,就连那老头自己都没看清这一切。丹炉的柴火爆了一声,火光乍现,柳墨隐竟安然无恙地站在原地,只是手里的长剑上多沾了几枚针。他微微使力一震,细针被震落在地。 “哼,好小子,这暗器问世五十来年,你是唯一一个能躲过的人。有种。”老头的脸更为阴沉了,他惊叹于柳墨隐诡谲的招式。虽交手不过寥寥数招,可足以判定对方剑招的灵活与精妙。这人出手疏忽缥缈,进退自如,长剑使来恢弘大气,关键处又不乏阴狠冷毅。能在暮年遇到这样的绝顶高手,他是兴奋的,但亦是恼怒的。 “沈姑娘,借剑一用。”柳墨隐清冷的声音传出。 沈挽荷抚上腰间的长汝,拇指划过剑柄。她用力一弹,那剑便如活了般朝柳墨隐手中飞去。 “可需相助?”沈挽荷手心捏着汗问。柳墨隐刚才显的那一手虽令她惊叹,可毕竟那老头武艺超凡绝俗且阴险诡诈, 是个深不可测之人。 “不必。”柳墨隐拒绝。 老头冷哼了一声道:“女娃娃莫要着急,待老夫先收拾了这小子再来送你上路。” 他话还没讲完,一道凌厉的剑气已破浪般朝他的右臂划了过来。他一怔,火速后退的同时想着出招反击,谁知那柄利剑竟忽然旋转了起来,剑势暴起的冷雾夹杂着刺耳的“嗡嗡”声震得他左臂剧痛,若不是他有浑厚的内力苦撑,手上的兵器怕早已被震落。老头见硬拼不得,将拂尘一甩欲逃出生天。然他刚有变招的趋势,另一柄薄如蝉翼的长剑如鬼魅般出现在他眉心,他不得不向左侧稍偏以避开这致命一击。他这一偏不要紧,却没法再避开柳墨隐的另一把剑。长汝银光微闪,在老头右手手背上划出一道血口。老头没法,只好将身子一沉,然柳墨隐如影随之不给对方半刻喘息之机。老头无奈跃上房梁,柳墨隐将剑掷出,老头横起拂尘一挡虽将剑挡回,可惜一下重心不稳,从梁上跌落。他在空中翻腾了几次,最后勉强单膝落地。 沈挽荷在另一头看得不算真切,好在她耳力极佳,光是用猜也能知道个大概。随着打斗的深入,两人招式更为地大开大和。她不禁诧异于柳墨隐的招式与策略,她甚至想若今日换成自己又能在他手下过上几招? 正当她走神之际突地那老头闷哼了一声,停止了动作。沈挽荷面露疑惑,倒是旁边的冷凝霜兴奋地低呼了一声:“臭老头中剑了。” “走吧。”柳墨隐转了个身缓缓地走近,于此同时,那黑袍老者站着抽了几下,终是支撑不住倒地不起。 柳墨隐将剑递还给沈挽荷之时,她依旧有些发愣。没有想象中的殊死搏斗,绵绵苦战。只一晃眼的功夫,统共加起来不出三十招。沈挽荷看了看那老头,见对方双目巨睁,眼里迸射着不甘与诧异,最后终难敌死神的召唤,颓然地闭上了眼。她原以为柳墨隐武功不弱,但不弱到何种程度她并没有清醒的认识。直至此刻她才真正明白,原来柳大夫的剑法丝毫不比他的医术逊色。 “冷姑娘,你先服下这粒药。”柳墨隐从腰间的佩囊中拿出一粒药丸给冷凝霜服下,再道:“此地不宜久留,若是有其他人进来可就不妙了。” 沈挽荷这才回过神来,扶着冷凝霜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柳大夫终于真正出手啦。 ☆、第六十三章 顺着地窖的铁质楼梯,一个胖胖的小道士慢吞吞地向下爬着,不正是方才祖师庙前挨揍的那位小道士吗?他真是倒霉被师兄欺负完不说,现在还被师父命令着来祖师爷这里求丹药。要知祖师爷喜怒无常杀人如麻,就连师父自己没天大的事也绝不会往这里多走一步。听说上次也有个小道士来这里找祖师爷,后来就没再出去过。想到这儿,小道士的腿不自禁地抖了起来。 其实这位祖师爷也不算是他们正儿八经的祖师爷,他不过是现任掌门的师伯,但他武艺高强,性格怪异,加上资历又最深,门内之人对其惧怕多过敬仰,故而大家明里想着法地恭维他,背地里又绞尽脑汁地躲着他。 小道士继续艰难地攀爬了几步,最后终于双脚着地入到了地窖中。 “祖师爷?”小道士猫着身子,小声地在墙壁后唤了一声。 并没有人回应。 小道士又叫了一声,依旧没人回应。 他吞了口口水,大着胆子往前挪了几步,并探出圆圆的脑袋一探究竟。 借着丹炉里的火小道士打量了一下四周,起初他倒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直至仔细观察后才看到柱子后似乎有一团黑黑的东西。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往前了几步,调试好音量道:“祖师爷,我师父命我来取丹药。” 还是没有任何人理他,小道士更加疑惑了。他心里虽怕,但他若今日无功而返,等会儿师父怕是要命他再来的。这样的事他可不想一日内经历两次。故而他索性豁了出去,走上前一探究竟。 小道士猫着身子小跑了过去,在离那团黑色物体不远处“噗通”一声跪下。 他起初耷着脑袋不敢抬头,之后见许久都没什么反应,才缓缓地将脑袋抬起。 “祖,祖师爷……”小道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令他万分惧怕的祖师爷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地上,他的胸口满是鲜血,衣袍都被这些血浸湿了。 这怎么可能? 小道士回了回神,伸出白白的手指探到老头鼻下。 没呼吸了……小道士的心剧烈地跳了几下,他愣了几拍,接着发了疯一般地逃离了此地。 “什么?你说祖师爷死啦?”这样问他的是一个师兄。他木呐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哈。”小道士清楚地看到自己师兄的脸上露出一丝喜色,但很快的师兄扭动了一下五官把这丝喜色给搓成了悲色。 “啊,祖师爷,您怎么就去了呢?”他拧着眉头叹了几声,接着又装模作样地在干净的脸上摸了一把泪。 “什么,你说祖师爷去世了?”越来越多的道士聚拢过来。 “嗯。”被围在中间的小道士点了点头,“他胸口好大一个窟窿,我确认过,没气儿了。” “什么?祖师爷胸口有个窟窿,你这小崽子,把话说清楚。”其中一个师兄使劲拽着他的胳膊大声问道。 “对……对啊。不信你自己去看。我才不要回去了呢!”说着也不知道是他太害怕还是吃了雄心豹子胆,就这么用力地挣脱了那位师兄的钳制,冲开人群跑了出去。 师兄师长们面面相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就是说,祖师爷是被人给杀害的?他们原以为祖师爷是老死的,毕竟也一百好几的人了。这真要是被人给杀的,那就不一样了。他奶奶的,是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不过话又说回来,谁能杀得了祖师爷? “快,去禀报掌门。”众人正发着呆,突然有一个激灵的家伙这么叫了一声。道士们瞬间如听了号令的兵,齐齐地跑向掌门人所在的布经堂。 “总算出来了。”冷凝霜看了一眼身后连绵的石砌楼宇,松了一口气。此时他们一行人正原路返回着。由于他们走得及时,加上行路时格外小心,一直到此地都是畅行无阻。 “你能撑住吗?”沈挽荷单手扶着冷凝霜,眼里闪过一丝担忧。 冷凝霜微微点了点头回:“嗯,我没事,就是被放了点血而已。关键还是给吓的,等缓过神来就好。”说完,她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沈挽荷却笑不出来,依她看来冷凝霜也算是个胆大的姑娘,能把她吓成这样,那老头子想必是变态残忍至极。 沈挽荷本来想说几句话安慰几句,突然却觉察出了一丝异样。她迅速给柳墨隐使了个眼色,与此同时将手搁置在了剑柄上。 几十把银色的长剑映射着刺眼的白光从空中齐齐地飞来,沈挽荷倒吸了一口冷气,电光火石间将冷凝霜护在了身后。长剑逼近,沈挽荷与柳墨隐两人同时抽出兵刃,变幻着招式抵挡。只听得“仓仓仓”几声,那些长剑又被击了回去。此时四面突然跳出了数十个道士,他们一起飞出又不约而同地接住了兵器。 道士个个面无表情,他们落地后迅速地包围了柳墨隐一行人。 沈挽荷见此,对柳墨隐苦笑了一下,柳墨隐也报以 无奈一笑。 然而他们这种笑在掌门人御道真人眼里却全然变成了挑衅。御阳真人本就被一拨接着一拨上山挑事的小贼弄得不胜其烦,今日尤为恼怒。想他昆仑派开派数百年,哪里这样被人藐视过。这群人胆大包天地杀了他师伯不说,居然还想堂而皇之地走掉,简直就是岂有此理。此事若是张扬出去,让他这个昆仑派掌门人的脸往哪里放? “摆阵。”御道真人将拂尘一甩,嘴里吐出两字。 众门人一听,急速地变化着各自的位置,个个黑煞着欲制阵中之人死地。还未等沈挽荷等人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三个穿紫袍的年长道士突然从天而降,这三人动作如一,让人看着仿佛是三对三,却又仿佛是一对三。过了没几招,空中又出现另外三个灰袍道士,这三个道士用的却不是剑而是掌,掌风所及,霸道无比,竟是昆仑派的看家本领,天罡掌。随着这几人的加入,队形从原来的混战突然被冲散成了几个小队的各自为战,而沈挽荷,柳墨隐,冷凝霜分别成了肉靶。在这之后原本拿剑的各方的道士也突然加入打斗,并重新组成剑阵。 这般缠斗了一阵,可恨每次杀死一人便有新的人上前替补,任你如何也杀不完斩不尽,好在几人虽无法突出重围却也没落下风。可长此下去毕竟不是办法,对方人多,时间越久对己方越不利。沈挽荷握剑的手渐渐有些发汗。不行,必须要即刻想出破敌之法,她从前在天鹰阁有得天独厚接触第一手武林资料的机会,自然是看了不少各门派的发展史。其中也包括一些流派武功路数,当然这些描述都较为粗浅,且不尽正确,但也足以形成一个大致的模糊的轮廓。对了,当时她在看昆仑派传记之时,似乎有一段描述昆仑派无极阵的话,上面还有先师的批注。 沈挽荷极力苦思片刻,突然脑中灵光乍现。 “柳大夫,凝霜,我们三人快汇合。”沈挽荷大喝了一声。这二人听后即刻心领神会,边打斗边向中间靠拢。 “沈姑娘可是想到了对策。”三人合到一处后,柳墨隐靠着沈挽荷的背问。 “想到了一计,此阵旨在孤立敌人,各个击破。而它的阵眼十分奇特,它不在摆阵者身上,而是在中心的敌人身上,所谓天地无极,有无生相。”沈挽荷接了一记天罡掌,又躲过某把剑的一记平刺继续道:“当你我合在一起时,阵眼只有一个,而你我若分开,它就有三个阵眼,但一个阵不可能有三个阵眼,故而三个阵眼即无阵眼,故而无计可破。” “所以 只有我们合在一起时,才能破阵。”柳墨隐道;“沈姑娘我知道如何做了,我来引开那三个天罡掌,你带着冷姑娘从西北处冲出去,记得一定要快。” “好。”冷凝霜与沈挽荷同时回道。 此方法果然奏效,沈冷二人很快就杀出了一条血路,等阵型一乱,柳墨隐也迅速脱困。三人一直往山崖的方向跑去,不料等凑近冰湖的时候,更多的昆仑派门徒围了上来,将他们围在了冰湖边上。前面是昆仑弟子,后面是冰冷刺骨的湖水,又该何去何从? 正焦急懊恼,却听得冷凝霜大喝一声:“你们两个跟我来。” 说着一跃跳上了冰湖,竟然就这么踏着湖水一路奔向中心那幢白色的巨大楼阁。 冷凝霜的轻功何时这么出神入化了,竟能在水面上如履平地?沈挽荷突然愣住了神。 “湖下有木桩,快走。”柳墨隐一语道破沈挽荷的疑虑,,接着他直接抓起她的手,一运轻功跟着冷凝霜而去。 “掌门如何是好?我们要不要……”一个灰袍道人一脸难色地看着御阳真人。这里可一直是昆仑派的禁地,若没有里面那尊长的允许,平时连掌门人都不能进去。 御阳真人一甩道袍,冷哼了一声:“哼,自寻死路。” 水上的建筑外面由巨石所砌,内里却是木质结构。白色的雕花窗棂,古朴的门廊都透着异域的风格。柳墨隐他们一进门入的便是大厅,厅的正中央居然有一个小小的喷水台盆,里面有一株睡莲和几条金鱼。之所以能养得起这些生物是因为此间屋舍要比别处热不少。 只是此时几人都没心情去弄明白为什么这里比别处热。倒是冷凝霜,进来后好似放松不少。她一看到不远处的祭台上放着一些祭品,立刻便跳了过去顺手抓起一个苹果放到嘴里。 “你们要吗?”冷凝霜啃着苹果问,吃独食可不是她的作风。 沈挽荷摇了摇头,问道:“这里是何处?凝霜你好似很熟悉的样子。” 冷凝霜看了两位同伴一眼,见这两人都一脸考究地望着自己。她即刻止住了进食的动作,接着轻手轻脚地将吃了一半的苹果放了回去。 “呃,也不算熟,就是误打误撞来过一次。”冷凝霜眼神闪烁地回。 “是么?”柳墨隐一脸深思地看了她一眼。 冷凝霜被看得心里发虚,急忙转了个话题道:“啊,忘了提醒你们,这里有好多机关的,你们千万 不要乱动什么东西。我看我们还是快走吧,我知道有一条密道可以直接出去。” 沈挽荷听到这里不免微微蹙了一下眉,这小妮子对这里未免也太过了解了吧,居然还知道有密道。 “那便快走吧。”柳墨隐催促了一声,率先迈开了脚步。 在冷凝霜的带领下,几人很快出了厅堂七歪八拐地又入到一条长长的过道中。过道一侧乃白色雕花大窗,暖暖的阳光透过薄薄的五彩琉璃映照进来。不得不说这间屋子精美至极,又雅致至极。走到尽头时,一个剔透的绿色大葫芦出现在众人眼前。那葫芦也不知道是用什么做的,上面刻着几个铭文,就那么斜躺着。 冷凝霜让人后退几步,自己则走上前去驾轻就熟地将葫芦给摆正了。 在那之后葫芦面前的地面突然向两边移动,慢慢的中间出现了一个入口,里面俨然是一条地道。 ☆、第六十四章 地道分外地幽深崎岖,幸好冷凝霜随身带着火折子。不过尽管如此,还是有一个机关不知怎么得就被沈挽荷触碰到了,就在卡啦一声轻响中,两边锋利的齿状刀片向中间瞬间夹拢。亏她逃得快,才只割破了一个裙摆。看来冷凝霜所言不虚,此地确实是机关重重。 从地道内出来,外面一片艳阳天。未曾想地道的出口居然在冰湖外面的一个洞府里面。一眼看去,那白色建筑物依旧巍然耸立。而冰湖畔连着花海,娇艳的红色小花向阳怒放。几人不由自主地在洞口停了下来,只因在那片艳红与蔚蓝的交界处立了一个人。那个人离他们不算近,可谁都瞧见了。 浮云流过宁静无波的水面,空气运转成风拂过红色海洋。那个人静静地伫立着,仿佛已过千年。 柳墨隐微微蹙起了眉头,心中盘桓了几许,终于还是率先走了出去。 沈挽荷也打算跟上,衣袖却被冷凝霜拽住了。她猜这丫头又有什么鬼主意,岂料一回头看到的却是冷凝霜一脸哀求的脸。沈挽荷张嘴欲语,可还未等她说话对方已鬼鬼祟祟地塞了一样东西到她手里。沈挽荷眼神一变,立刻将东西收了起来。 “这是何物?”沈挽荷追问。 “沈姐姐,这是我派瑰宝,这里凶险万分,我武功差,求你帮我保管一下,出去再还给我。”说完丝毫不给沈挽荷推却的机会,早已一个仙人走出了洞府。 沈挽荷跟出去后见柳墨隐和冷凝霜站在湖边,而这两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落在远处依旧伫立的那个人影上。此时离得近一些才发现那个人是背对着他们的。 周遭一片寂静,沈挽荷隐隐约约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她看了一眼柳墨隐,发现对方早已抽出了长剑。 四周唯有微风,偏偏那一抹蓝色影子看着却像在风里飘飘荡荡。柳墨隐知道,这是那人用深厚的内力催动了周围的空气,使得衣衫飘飞起来。看来今日一场大战是不可避免了。 万籁俱寂中,蓝色的身影蓦然回首。肃杀之气瞬间在目之所及的领域膨胀。须臾间他已踏着清风,掠过花海。沈挽荷从不知天底下竟有人能将轻功用得这般颠倒众生,让她误以为那个向她飞来的并非肉体凡胎而是昆仑上的某一位神祗。那人仿若踏着三千众生,红尘虚妄,一步一青莲地走近他们。 他的脸若羊脂白玉塑成,白得莹润透明。而那惊为天人的五官若非神匠敲打研磨过数千年又如何成就?雪峰般锐利的青眸微微一转,已给这绝世的容 颜笼罩上一层冰凉而疏离的薄雾。他的手轻轻一挥,银色冷剑暗射出死亡的气息。那无风自动的是一件与昆仑长空一色的道袍,上面并没有绣一般弟子的八卦,也不是掌门人的太极图,而是几道以假乱真的白色祥云。除此以外,他的长袍外还罩了件素色蝉纱,更为他添了几许仙气。 “交出来吧。”那人薄唇轻启,缓缓吐出这几个字。 柳墨隐眼眸微微一转,内里似有深不可测的东西在涌动。“办不到。”他冷淡地回。 那位道长听他这般回,依旧不恼不怒,脸上淡漠至极。深邃悲悯的眼神仿佛得道仙人,俯视朝菌蟪蛄之类。“我不爱杀人。”许久,他才不痛不痒地说出这几个字。 “我也不爱。”柳墨隐用同样的语气和眼神回敬给他。 接着那位道人的嘴角闪过一丝冰冷笑意,那笑并不明显,却如冰原上刮过的冰风,哪怕只是一丝丝一毫毫都足够将人冻结。他将那把带着白色流苏的长剑缓缓一挥,及腰的墨色长发如绸缎般顺势从他的肩头滑落。 沈挽荷此时知道,这位道人必定是湖上那幢屋子的主人。她方才便觉奇怪,那么大的屋舍居然空无一人,任由他们来去,原来那屋子的主人早就高瞻远瞩得在这边等他们了。她再看一眼冷凝霜,发现那丫头早已成了痴呆装,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位道长,似被掠去了魂魄。沈挽荷见她如此,瞬间明白过来这位道长是谁。心里不免为冷凝霜叹了口气。如此人物,倒不枉这丫头如此憨痴执著。只是迷上这样的人,此生注定命途多舛。 一击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将沈挽荷的注意力又引了过来。原来柳墨隐与那道人已经交上了手。只见藏蓝与素白的影子迅速地飘飞起落,他们忽而在湖边搏斗忽而又在水上交手。想来这两人一上来便是使出了十分的功力,森森剑气竟激起了层层水波。 “尔等宵小哪里走?”沈挽荷冷凝霜二人正观战观得入神,背后突然传来御阳真人的大喝声。 她二人连忙回头,见数名道人朝他们扑来,其中竟还有御阳真人本人。沈挽荷心头暗叫一声不妙,迅速提剑主动攻向御阳真人。一时间,冰湖畔又混战起来。 柳墨隐将全身真气运行到剑上,生生接住御道子的雷霆一击。他抽剑回身,脚在湖面上轻点几下,将剑势一转巧妙地反守为攻。“叮”的一声,银光乍现,湖面荡漾起涟漪。御道子身似飞花落叶,翩飞起落,驾轻就熟地躲过柳墨隐的攻势。柳墨隐一击不中,端平了宝剑,继 续挥出漫天剑雨。可御道子每每以长剑相挡,巧妙地避开。柳墨隐只觉对方剑意冷凝,出招可急可缓,且剑招精妙绝伦,使来大巧若拙,却是一位极其不好打发的对手。 再看那一边,冷凝霜和两位昆仑派高手正缠斗着。而在她身后不远处则是站了一群道士,将人团团围住。冷凝霜没有带兵器,她赤手空拳与人对打,好在那些道士傲气十足,不愿胜之不武,故而也没用兵器。她敛着气,与人在空中对了一掌,接着又使了记扫堂腿,把一个道士踢翻在地。长风吹乱了她的发带,打斗间她将眼光扫过湖面,见那一蓝一白的剪影依然飘忽其上,金属碰撞发出的绚烂光芒直刺得人不敢直视。再看沈挽荷那一边也是和御阳真人斗得不可开交。她心中一滞,一股懊恼的情绪迅速在心底蔓延。不行,再这样下去他们都无法脱困。她做事虽无章法,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坑害朋友。她正思索着法子,其中一名道人将脚一抬,踢出一击侧踢。电光火石间冷凝霜瞪大了眼,却不闪不避,任凭那只脚踢中自己胸口。 她只觉胸口一阵剧痛,接着飞了出去。她任由自己的身子掠过水面,最后掉进水里。当她的脑袋接触到冷水的那一刻,心里居然不是恐惧而是快意,就如一个输得一败涂地的赌徒赌上最后一把。 落水的巨响引起了大部分人的注意,当然也包括柳墨隐和御道子。柳墨隐心中一骇,凝气全身汇至剑身欲给对手致命一击以抽身去救冷凝霜。他那薄如蝉翼的长剑闪过强甚之极的幽蓝剑气,接着在空中从容一划。便是御道子也躲不开柳墨隐拼尽全力的一击,剑尖掠过他白皙的脖子,虽未触及皮肤,但如此凌厉的剑气足以切开皮肉。柳墨隐一招得手迅速挽剑回退,不料御道子神鬼莫测,随剑期近。未等柳墨隐有任何动作,他已拍出一掌。柳墨隐中掌后飞弹出去,落到湖岸边后退了十来步才勉强站定。 再看御道子,他挥出一掌后,在空中数个盘旋,接着如水鸟般向下俯冲最后一头扎进了湖里。柳墨隐看后脸色微微一变,迅速飞身绕到沈挽荷旁边。 “快走!”他对着沈挽荷大喝了一声,接着加入战局晃了几招,将对方从御阳真人手下顺走。 柳墨隐和沈挽荷掠过昆仑派几个小弟子的头顶,一路往悬崖边飞奔。御阳真人被摆了一道心中大怒,立刻穷追而上。 两人运着轻功,转眼间已在西南面的峭壁之上停住。 御阳真人远远看着这两人走入绝境,心里涌出一股暗爽。谁料对方竟从包裹里掏出几个亮 闪闪的器具,接着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当着他的面跳下了山。 他不可置信地奔到崖边,只见那峭壁上,两人手里握着攀岩的工具,就这么摩擦着冰壁,一路滑了下去。 “师父,还要追吗?”一个弟子不知死活地问道。 御阳真人从未丢过这么大的脸,尤其今日还是当着全教弟子的面。他脸上闪过一丝及狠毒的冷笑,接着将袖袍一挥,那弟子猝不及防已被袖袍带起的劲风挥倒在地。 “徵清,徵虚。命你二人立即带人下山,全力搜捕。若是找不到,就不用再回来了。”说着已步出数十步,离开了此地。 冰湖的水面微微搅动,突然有人破开湖水,若鲲鹏般飞身而上,乃是御道子。 御阳真人恰好行至湖边,他方才瞧见自己的师弟落水已是万分诧异,此时见他手里抱着个女人,更是恨不得将自己的眼珠挖出来。 “师弟,你这是?”御阳真人抬手指着浑身湿透的御道子,脸上闪过一丝惶恐。他这个师弟,从小孤高冷傲,别说是一般人,就算是师兄师长他也是能不接近就不接近。尤其是师父仙游后,他更是闭门练神功,还自作主张将自己的居所划为禁地,连他这个掌门人兼师兄都拒之门外。这样的人,今日居然下水去救一个女人? 御道子睨了御道真人一眼,接着又将视线微微下调,落到了冷凝霜脸上。此时冷凝霜脸色苍白,已然昏迷过去。 “咦,师弟。你的脖子?”御阳真人向前走了几步,原本他不过想看清师弟怀中女子的容貌,谁料又发现了更为令他吃惊的事情。原来御道子的脖子被柳墨隐那一剑所伤,伤口虽算不得深,却也触目惊心。想来若不是他及时封住自己的穴道,此时怕依然是血流不止。何人居然能伤他师弟? 御道子显然没有回答他师兄问题的兴趣,他默然地一转身,旁若无人地走向湖面。可走了三步,又停了下来,甩下了一句足以令御阳真人失眠三月的话。 “玄灵诀被盗了。” 说完后御道子已足下运功,踩着水面飞出了数十丈。 玄灵诀被盗?御阳真人只觉自己的心脏被巨锤擂中,他刚才该不是幻听吧? 御阳真人看着天际默然无语,突然思绪飘到了数十年前。那个时候他的师傅太虚真人还很硬朗,而他也还年轻。他记得有一日自己心绪不平地跑到大殿去找师父,旁敲侧击地向太虚真人打探,为何将玄灵诀传给师弟,而对他却是 只字未提。他师父一生总共只收过两个弟子,历来对这二人都是不偏不袒,可那一次师父偏心了。至少那个时候他是这么认为的,师父偏心了。居然将毕生绝学传给未满十岁的师弟,而不是自己。后来他记得师父一脸慈祥地拿出了个葫芦,问他这葫芦能用来干嘛?“葫芦当然是用来装水的,还能干嘛?”他记得自己轻飘飘地回了这么一句。师父听他这么讲,笑得更慈祥了。“你既然懂得这个道理,又何须跑来问我。我问你,今日若有人让你拿着这个葫芦去开垦良田,你作何想法。 “这如何使得?” “嗯,然你现在就是要做这等傻事。天地万物皆有属性,其乃自然。顺应自然事半功倍,反之事倍功半。你我修道,修的不正是自然道,是天道么?”师父说完这话就入定了。此事一直令他耿耿于怀,师父的言下之意就是以他的天赋修不得玄灵诀,那么他的天赋能用来干什么呢?在那之后的许多年里,他一直迷茫着,直到师父驾鹤西去,将偌大的昆仑派交到他手中,他才顿悟。哦,原来他适合当掌门人。只是那玄灵诀,要说从来没有觊觎过,那是自欺欺人。可惜他向来尊师重道,违逆先师的事情他是万万不会做的,此外御道子何等武学修为,要从他身边偷走一样他珍视的东西那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可是今日,就在刚才,他就这么被告知玄灵诀被盗了。那本他连书皮都没瞧上一眼的,师父的毕生心血,被盗了。 御阳真人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天际的眼更为地出神了。 几个徒弟也从崖边回来。他头也不回地命令道:“加派人手下山搜寻,务必要将那两个贼子给我抓回来。不……”御阳真人话到一半即刻改了主意,“你们两个随我收拾行李,我要亲自下山一趟。” 两个弟子面面相觑,最后抱剑称是。 作者有话要说:高冷男神来啦~(≧▽≦)/~ ☆、第六十五章 “柳大夫,凝霜怎么办?”沈挽荷与柳墨隐二人此时刚下得山来,气还没来得及喘平。 柳墨隐仰头看了眼雪峰,一派轻松地回:“放心吧,那丫头诡计多端不会有事的。” 沈挽荷摇了摇头,还是一脸忧心:“可是,我刚才好像看到她落水了。” 柳墨隐理了理身上背着的包袱,莞尔一笑:“确实是落水了,不过我也看到有人为了救她,愿意一头扎进冰水里面。” “你是说,那位冷冰冰的道人。”沈挽荷当时正和御阳真人激战,倒没有更多的闲暇去留意别的。 柳墨隐点头默认。 沈挽荷这才吁了口气。 “说起来我们此番脱险,多半也是她的功劳。”柳墨隐揣测。 “这是何意?”沈挽荷不解。 “我猜她是故意落水的。” “什么?”沈挽荷很是惊讶:“我倒是有看出来那个道人便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只是你说她故意落水……” 柳墨隐轻笑一声,说道:“她若是不落水,那个道士怎么会下水救她,那个道士要是不下水救她,我就没法抽身,更没法带着你下昆仑。” “但是,她怎么知道那人会救她,万一呢?”沈挽荷还是有些不信。 柳墨隐边走边说:“万一他没有救冷凝霜,就证明那人心里根本没有她。若是这般,他就不会对任何人手下留情。今日一场恶战,就是不死恐怕我们几人也得重伤。但他若是救了,就是现在的结局。你我全身而退,而冷凝霜也试探出了对方的心意。” 沈挽荷听了解释,心里有些懊恼,叹了句:“这丫头,那便随她去吧。那人既然会救她,应该不会再伤她。” “嗯,我们快些回去,他们怕是很快就会追来。”柳墨隐不安地提醒。 沈挽荷与柳墨隐两人到达维力家时已然黄昏,屋里的几人正吃着晚饭。短短几日秋童与维力的小孩已经打得火热,此刻两个小孩正一边心不在焉的扒几口饭,一边又聊着明天的出游计划。 “哎,你们回来啦?”维力见到他们,立刻从饭桌上起身。 “谢天谢地,二位安然无恙。”维力的妻子也站了起来以示尊重。原先她一直担心上山采药诸多危险,去年就有一个族里的小伙摔断了七八根骨头的,因此在这两人出发前她还劝了好一会儿,现在看到客人平安回来,她心里自然很是欢喜。 沈挽荷率先走到了桌边,卸下身上的草药:“大哥大嫂,我们……”沈挽荷欲待寒暄几句,却察觉到了背后的异样。她猛然回头正好撞见柳墨隐扶着门框,喷出一口嫣红的鲜血。 她惊恐莫名地睁大了眼,屋里的其余几人更是吓得面容呆滞。 “师父。”秋童见状早已大叫着跑了过去。 “柳大夫,你?”沈挽荷上去虚扶了一把,以防柳墨隐摔倒。明明刚才没事的,怎么突然就? 柳墨隐罢了罢手,气若游丝地说:“我没事。” 沈挽荷眉头一皱,更觉得他伤得不轻。看情况,这伤应该是和那位道人交手时受的。既然如此,那么刚才他装得一副没事人的样子,还和她谈笑风生,无非是为了不让自己察觉。否则依着自己的性子,肯定要停下来先让对方休息运气一段时间,须知受了内伤的人最受不得奔波。可若真是如此,便极有可能被昆仑派的人追上。这人倒是摸清了自己的性子,考虑得也够周全。 “哎呀,我就说嘛。山上危险得很,去采什么药呢。”维力的妻子着急地走了过来,脸上的表情是又急又悔,“要是知道这样,我说什么都要拦住你们。” “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呢。你这婆娘还不赶紧去收拾一下先生的房间,让人进去休息。”维力白了妻子一眼,没好气地吩咐。 “是咯,瞧我都吓糊涂了。房间我一早都收拾好了,快点跟我进去吧。”维力的妻子上前引路。 柳墨隐松开搭着门框的手,堪堪站定后喘着气几欲答谢,却是一个字都讲不出来。 沈挽荷在一旁看得更为心烦,想着当日自己受伤时这人是振振有词,嘲讽自己不爱惜身子。可如今他自己受了伤,也不见得有多仔细,倒是倔得很。 “好了,我先扶你回房吧。有事待会儿再说。”沈挽荷赶紧扶起他,不让他再费神。 柳墨隐点了点头,任由对方搀着自己走向内室。 秋童木呐地看着师父走远,心里还有些不可置信。平日里都是看师父如何救死扶伤,如今看到他老人家吐血,他只觉得比见了鬼还令人心惊肉跳。 “秋童,你师父摔伤了吗?”维力的儿子走上前去询问。秋童依然傻傻地看着门口的方向,不知如何是好。 “好了你们两个小孩,赶紧继续吃饭,我过去瞧瞧。”维力扔下这么一句话就离开了。 秋童自然不会乖乖继 续去吃饭,等他回过神来后,立马跟了上去。 柳墨隐一路被扶到了床边,刚一沾上枕头就闭眼昏睡了起来。 沈挽荷忧心忡忡地盯着他看了良久,心里竟是五味杂陈。 “他这是怎么了?”维力也进了屋,走到床边关心起来。 “他……”沈挽荷不知该如何叙述,却听维力的老婆插嘴道:“还能怎么着,摔的呗。我二姨家的小外甥不就是上山给摔了,回来后动不动就吐血,要不是族长医术高明,早就没了。” 维力最烦老婆唠叨,立马升高了音调喝止:“要你多嘴,你还是赶紧出去吧。说个没完,还让不让病人休息了。” 维力的老婆一听也有些恼火,正要发作,又憋见了床上的柳墨隐,赶紧一改脸色,压低了声音说:“好了好了,不和你吵,我们都出去吧,反正也帮不上什么忙,还不如让人家好好休息。”说到最后,她转了个头,对着沈挽荷,“热水毛巾什么的我都放那儿了,要是有什么别的需要我们就在隔壁的房间,喊一声就是。都怪族长去隔壁村商量事情去了,否则我这就把他给请来了。” “呀哟,他若是能起来给自己把个脉就好了。族长那医术,再高明又能高明到哪里去。”维力感慨道。 “没有关系的,大哥大嫂。这边有我看着,你们先回去好了,有事我喊你们。”沈挽荷回。 “嗯,那就先这样吧,我们先出去。”维力转身,却见自己的儿子和秋童正在门口窥探,赶紧骂道:“你们两个小鬼,不让你们继续吃饭吗?赶紧给我回去。” 几人走后,屋里很快冷清了下来。 沈挽荷喘了口气,再回望床上的人,只见厚重的棉被盖住柳墨隐的身躯,那苍白的脸嵌在暗红的枕头上显得触目惊心。这人从来都是不温不火,从容不迫的样子。虽端得一副俊雅端方,却从不向人示弱。此时这般,倒是少见。 沈挽荷盯着看了一会儿,才搬了一把椅子坐到床前守着。 柳墨隐一直昏睡着,前半夜倒也没什么异样,直到子丑交接处,才突然高烧不退,间或蹙眉喘息,很是难受的样子。 沈挽荷没法,只得绞了一个帕子敷在他的额头上,却不知有效还是没效。 过了片刻,她过去将帕子揭掉,准备打湿弄凉了再敷上。 沈挽荷拿着帕子,转过身,却听得背后传来一丝细微的动静。 “挽荷… …” 还未及她转身,柳墨隐行云般舒展的嗓音已在如水的夜色中荡漾开来。这一声“挽荷”似早已在呼唤之人的心头萦绕过百转千回,带着一丝苦涩,几分压抑,却是那么的顺口,那么的理所当然。 沈挽荷一下就被怔住了,呆立着没有立刻回头。她记得这个人历来都只唤她一声“沈姑娘”。亦如他从始至今给人的感觉,彬彬有礼,却又无形之中与人疏离。 沈挽荷的手微微一紧,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她茫然转身,却发现柳墨隐依然昏睡着,并未醒来。她静静地凝视了柳墨隐一会儿,才将帕子重新搓了给他敷上。 次日的太阳早早地升上了天空,大漠的阳光自然比中原更为得热烈。虽是晨阳却不减灿烂,沈挽荷沐浴其中,浑身都染了一层耀眼的金黄。 维力家的房子乃是回族风格,里外皆是乳白,走廊的檐下更是刻着精美的花纹。此时,沈挽荷立在二楼,对着远处交错的街道屋檐若有所思。 “早啊。”某人用不温不火的声音向她打招呼。 沈挽荷循声回首,却见柳墨隐站在门框中,嘴角擎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他的身子一半隐于阴影,一半浸润阳光,夺目得令人移不开眼。 “早。”沈挽荷和颜悦色地问:“你这便起来了?看昨日似伤得很重,这样没关系吗?” 柳墨隐微微摇了摇头,缓步过去,与她比肩而立。“方才运息了一阵,已经好多了。那一掌下手确实颇重,早知如此,我就该把剑伸得更长一些。” “早就提醒过你们,昆仑派不好惹,谁让你们偏去。冷凝霜那丫头就算了,你也偏要以身试险。这下好了,你这伤估计得养个十天半个月才能好透,在此之前不宜赶路,这样一来反倒耽误了功夫。”沈挽荷责怪道。 柳墨隐升了个懒腰,云淡风轻地回:“这药采回来后本就需要晒干,这几日只管吃好喝好,偷得浮生半日闲。” 沈挽荷被他的辩解之词弄得有些无语,只得催他回去休息。 “你毕竟受了伤,还是回去躺着吧。我刚才路过厨房的时候瞧见维力大嫂在做早饭,现在估计已经好了,我去帮你端一些来。” 柳墨隐点了点头,客气地说:“那就有劳你了,沈姑娘。” 沈挽荷本已走出几步,可听了这话突然又伫起了足。她静静地站了片刻,终于破釜沉舟般地说道:“我的名字,你昨晚呢喃了一夜,我听顺耳了。所 以今后,你还是叫我挽荷吧。” 柳墨隐听得浑身一震,瞬间不知该如何以对。可待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后,却见沈挽荷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自己的视线。柳墨隐盯着门框看了一会儿,万般情绪在心里纠结不下,最终化成了一个自嘲式的笑。 冷凝霜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她醒来后脑中迅速闪过自己投身冰湖的场景,这让她对自己现在身处何地产生了巨大的疑问。她并不敢贸然睁眼,而是首先感受了下身体周围的环境,以确定救她之人心存善意。 嗯,暖暖的,是被子。空气里面还有些雪松的香味,清冽醇厚,很是好闻。冷凝霜的嘴角不自知地泛起了一丝微笑。这么舒服的地方,肯定不是囚牢,如此说来,应该是沈姐姐他们救了自己。 冷凝霜这般想着,缓缓地睁开了眼。迷蒙的场景渐渐地变得清晰起来,随着这道清晰的视线,冷凝霜将屋子里的一切净收眼底。雪白的墙,雪白的雕刻精美的木质大床,海蓝色的穹顶。冷凝霜很满意这个房间,而她满意的结果,就是猛然坐起。 一道寒若冰霜的身影突兀地出现在她视线里。冷凝霜惊得倒吸一口冷气。站在床头的不是别人,而是那位拥有雪山神祗般气度的御道子。 御道子面容肃然,眼中除却冬日料峭不带其余情感。冷凝霜一下子明白过来,救她的人是御道子。她大喜过望,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书。”御道子口中吐出一字,瞬间将冷凝霜心头的那团炽火幻化为一片冷雾。果然,是自己痴心妄想。他又怎么会真的关心自己。他救自己,不过是为了拿回她偷走的那本秘籍。冷凝霜,你是有多么不知廉耻。你死缠烂打那么多年,人家至始至终都未曾正眼瞧过你一次。人家除了烦你厌你,就只剩下躲你。可即便如此,为什么你还是不能令自己停下来,停下来做这些傻事? 冷凝霜凄惶一笑,故意扮出一幅轻贱无赖的样子,“书已经交给我朋友保管了,你若是答应我,陪我玩十天半个月,我就把书还给你。” 此话一出,原本还算温暖的四周急剧冰冷下来,想不到御道子的内力竟强大到此,能够随意改变周围的温度。而这种变化,则明明白白地揭示了御道子恼怒的心境。 冷凝霜本就已经将性命豁了出去,哪里愿意退让。只想着,杀了我吧,死在你手里,总比孤零零躺在冰湖里强。这样想着,她丝毫不为所动,反而眼底戏虐之意更浓。 僵持片刻,御道子终于不愿再浪 费时间。他身形一动,缓缓地走向了冷凝霜。冷凝霜觉得自己死到临头,虽心底豪情不减,只可惜终究有那么一丝丝惧意。她狠狠地看了御道子一眼,努力将对方记在脑海中,接着闭上眼,等待对方一掌将自己拍死。 冷凝霜壮烈不已地等了片刻,依然等不到对方的任何动作。她缓缓的睁开眼,却见屋子里空空荡荡,哪里还有御道子的身影? ☆、第六十六章 洛阳,顾府。 这日清晨下了一场大雨,把连日来的炎热之气尽皆吹散,而空气中更是比往日多了几分草木的芬芳之气。 泊周拿着一碗浆糊走向后门。他之所以这样做,无非是因为后门门背面的对联经不住风吹日晒有些剥落。只见他一手拿着浆糊碗,一手挑开门栓。谁承想在开门的瞬间滚进一物,门刹那间被撞开,而他也被撞得人仰马翻。 “你?”眼睁睁地看着一碗浆糊被摔得稀巴烂,而自己也跌得不轻,泊周着实有些恼怒。他立马站了起来,睁大眼睛看清来人,竟是一位穿着十分得体的老头。这事若按着他的性子来,必定是要狠狠地教训一顿这人的,可他偏与生俱来有那么一股激灵劲儿,加上几年来在这府里也见多了形形□□的人,故此他几乎是一下子就瞧出这老头有些来历。 泊周一改神色,连忙上去搀扶。“敢问这位老先生,您是不留神误入到这府中,还是有事要寻什么人?”待那老头站定,泊周在一旁恭恭敬敬地问起了话。 那老头一脸的惊魂未定,将手一伸,喘着气喝道:“快,带我去见你们家大人。” 泊周一听,心想果然是找大人的,这老头虽行为怪异,但衣着富贵,举手投足威仪具足,应该是个大人物。这样一想,他更加不敢怠慢,说了声“您请随我来。”马上就上前领路。 那老头也不拖沓,赶紧跟上泊周的脚步。可他刚走出三步又飞快地折回,上去把后门牢牢地关紧并上锁。 老头被带着入了小花厅,没过多久顾沾卿便翩翩而来。 方才顾沾卿听完泊周的叙述,大约能猜出访客非一般人。可等他真的看到坐在胡榻上用微颤的双手捧着一杯热茶的太师时,还是有些许惊讶。 “下官顾沾卿,拜见太师。”顾沾卿很快上前行了个礼。 李太师一见他来,马上从恍惚中惊醒。“哎呦,快别行这些个虚礼了。” 顾沾卿早已看出了这位老太师的异样,脸上却是不动声色。他微微一笑道:“不知太师前来,可是有什么事需要下官效劳?” 李太师撂下手里的茶杯,神情激动地站了起来。“杀人啦,杀……” 顾沾卿声色一变。 李太师平了平气,才继续叙说:“方才我和从章在陶怡轩用早点,突然间,他人就,就……”太师说了一半,又喘了起来。 从章乃是光禄大夫张攒德的字,如 此说来又有朝堂大员死于非命。这已是两个月来第三个无故丧命的朝廷要员。眼下悬案未破,又新添一条人命。 “大人可通知了衙门?”顾沾卿一语问中要点。 李太师神情颓然地摇头,“说来惭愧,我当时确实被惊着了,就乘乱跑了出来。想着你这里该是最近,也没管那么多就来了,多少躲上一躲。” 李太师是个地地道道的文人,平日里诗情画意雅得很,自然没有见过这般阵仗。最近一段时间朝野内外由于两位朝廷大员的死弄得人心惶惶,众人大多成了惊弓之鸟。李太师看到妹夫张攒德突然横死,首先想到的已经不是如何通知官府,或者保护现场,而是立马逃命。天知道他们两个人一起出去吃饭,自己就不会落得和他一样的下场。 “哦,是这样。可惜我这里就我和几个下人住,皆是手无缚鸡之力。不若让下官立马派人通知城里的卫队,让他们派人来护送大人回府?”顾沾卿心思灵敏,立马想到了对策。 “这个主意好。”太师两手一合,表情平静不少。“只是我怕普通的卫队不顶用,我看这样,你拿我的腰牌去孙将军俯上,让他派几个得力的下属。”说着已从腰间取下一个玉牌。 “我去太显眼,不妥,不若让我的门童跑一趟。” “哦,就是刚才那个后生?这孩子看着倒有几分聪明。那就让他去吧。” 顾沾卿很快招了泊周来,叮咛嘱咐一番才放行。 “哎,顾大人今日之事让你笑话了。”李太师身居高位,深谙权位之道,平时自然是颇具威严的,似今日这样落魄,又被下属看了去,老脸自然有些挂不住。 顾沾卿面色凝重地说:“太师言重了。只是这事实在是诡异,那凶手未免太猖狂。” “谁说不是呢?”太师一脸义愤,似要将凶手挫骨扬灰,“光天化日,毒害朝廷要员。简直就是要造反呢。” 顾沾卿听到他的话脸色微微一变,但旋即又恢复到平静无波的状态:“此事已经转交给了廷尉府,可惜查了近一个月依然毫无头绪,可见凶手有多狡猾。” 太师听后叹了口气,脸上渐渐泛起了疲倦之色。他与顾沾卿又闲扯了几句,竟渐渐地睡着了。没多久,孙将军派来的人很快到了府上,顺利地接走了太师。 顾沾卿在内堂站了一会儿,便回房换了身朝服。 “大人?”走过前院时恰巧撞见了瑞妍。 似是看出对方眼中的疑惑,顾沾卿冷着脸丢下了一句:“进宫。” 进宫?今日是沐休日,所有人放假。大人何故这么火急火燎地进宫面圣?瑞妍疑惑不解地看着顾沾卿的背影,直到对方完全消失在她视线之中。 柳墨隐卧房的小方桌上摆着一盘胡麻饼,几个烤包子,一盆凉拌蔬菜,还有两杯奶茶。他随手拿起一个肉饼,咬了一口叹道:“这个味道还真是一绝。” 此时沈挽荷正拿着一杯茶坐在他对面。“这边的食物和中原相去甚远,跟你们梁国更是千差万别。一般人定会不习惯,偏你却赞不绝口。” 柳墨隐缓缓地喝了口茶,望着门框外的晴空悠然开口,“人各有志,人各有好。”语音收尾处,眼光自然地流转到沈挽荷身上。 沈挽荷正低头吃着包子,却没有注意柳墨隐的这个小动作。她点了点头表示赞同,“这倒是。” 之后屋子里便静了下来,两人各怀心事,心不在焉地吃起早饭。 “柳大夫,我突然想到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沈挽荷丝毫没有预兆地打破了沉默。 “何事?”柳墨隐被她这么一说,有点摸不着头脑。 “关于那个道士的。我记得上一任的昆仑派掌门人一共就收过两个关门弟子,一个是现任掌门御阳真人,还有一个是他的师弟御道子。按说那个打伤你的人应该就是御道子,可是从年纪上推,又不对。” 柳墨隐随口回:“也许他们昆仑派能人辈出,后生可畏吧。” 沈挽荷单手支着下巴想了一会儿,“也许是那样吧。对了,还有一件事,是关于凝霜的。” 柳墨隐并不回话只用眼神示意她继续讲。 沈挽荷略微斟酌了一番,才将袖口一翻,从里面掏出一本书。 “这是何物?” 沈挽荷皱着眉头说:“是凝霜在昆仑山上交给我的,说是她们派中至关重要的东西。当时情况危急,我丝毫没有推脱的机会。” 玄灵诀?柳墨隐看着书名,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玄灵二字,乃是道教中的名词。冷姑娘师从炼香寺,以迷药幻术著称,好似与此书不合吧。” 沈挽荷听到此眉头皱得更紧了。也顾不得江湖规矩,一下子捧起书,一页一页的阅览起来。沈挽荷从头细细地阅读下去,发现书中确实讲得都是些道家的修行法门,配以养生的内功心法。她已然确定冷凝霜骗了她 ,本打算合上书和柳墨隐讲,可不知怎得,她只觉这书越是读下去越是玄妙,一时间竟无法释手。 正当她沉迷至无法自拔之时,面前掌风一闪,她的书瞬间被人夺了去。沈挽荷本有些迷离的眼突然浮现澎湃的怒意,她霍的一下起身,伸腿就是一个纵踢。柳墨隐翩然闪躲,翻身一挪已移到沈挽荷后面。沈挽荷面色微沉,侧身向后劈出一掌。柳墨隐出手如电,即刻按住了对方的手腕。另一只手则在须臾间打中沈挽荷胸口的两处大穴。沈挽荷只觉呼吸一窒,腿下一软,顺势倒了下去。 柳墨隐见状欺身向前,伸手将沈挽荷揽入怀中,并向下坐去。沈挽荷被点穴后一直呆愣着,直至上头传来了一阵沉闷的咳嗽声。她回过神,却不知发生了什么。抬头一看,只见柳墨隐用手掩着嘴,气依旧未平。 “你?”沈挽荷想问你怎么了。 “你方才走火入魔了。”柳墨隐并没有解释自己怎么了,而是向她诉说了更为重要的事情。 “什么?”沈挽荷万分诧异。她只记得她刚才在看书啊,看着看着好像脑袋就沉重起来。接着发生了什么?沈挽荷用力地想了想,脑中依稀浮现她跟人动手的画面。天呢,她刚才和柳墨隐打了起来。柳墨隐身受内伤,这一动手气息一乱才引起的咳嗽。 “怎么会这样。”沈挽荷满是不解,她习武多年,从没有走火入魔的事情发生。 “那本书有问题。”柳墨隐看着落在地上的玄灵诀说。 沈挽荷吁了口气,神智恢复不少。只是脑子刚一清醒,她立马意识到了不对的地方。眼下,她正歪斜地坐在柳墨隐的腿上。似是为了防止她出手伤人,柳墨隐把她紧紧地圈在怀中,而她的两条胳膊也因此被束缚着不能动弹。身上隐约传来对方温热的气息,呼吸间缠上淡淡的药香,渐渐地她浑身上下都氤氲上一层暖气。沈挽荷有些微微愣神,又有些莫名的心乱。只是柳墨隐很快就放开了她,施施然走到原来的位子上坐下,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书你好生收着,但是千万不要再翻看了。”柳墨隐从地上捡起书,放到桌子上。 沈挽荷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却没有再去碰那本书的意思。 “那里面写了些什么?”柳墨隐问。 沈挽荷摇了摇头:“具体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开始的时候不外乎养生心得之类的内容,慢慢地教人如何运气。我一时好奇,就按着上面说的开始练。那股气很特别,起初宛若春风 细雨,令人无比舒畅,可在那种舒畅下我不由自主地迷糊了起来,就如同入睡一般。我察觉到了异样,命令自己清醒过来,不要再练。只是等我有那个意识的时候,身体已经完全不受掌控了。接着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听完沈挽荷的描述,柳墨隐沉默了许久才道:“当时在湖畔时,那道士让我交出来,我以为是我们采的药,还觉着他们过于小气。现在想来倒是明白了。” “这么说,这本书应该是昆仑派的秘籍了。冷凝霜这丫头胆子未免太大,我们现在要怎么办?上昆仑把书归还给昆仑派么?”他们二人此行的目的是采药,自然不想惹上不必要的麻烦,若是将书还回去能阻止昆仑派的追杀,倒也未尝不可。 柳墨隐听后却摇了摇头,“只怕就算将书归还也未必能够放过我们,别忘了我还杀了一名老道士。我现在受了伤,若再交起手来,定然无法脱困。何况我们急着回去,不宜再旁生枝节。” “这倒也是。”沈挽荷说道,“看来只能先把书收着了,等事情告一段落,再从长计议。” 柳墨隐默然点头。“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上山的时候,有一大批人被围攻,而那些道士口口声声说我们是贼?” “嗯,自然记得。”沈挽荷回。 “那群人要偷的,估计就是这本书了。”柳墨隐笃定地说。 沈挽荷即刻恍然大悟,“不老神仙书?”她将手里的书放到眼前,手指指尖拂过封面上的字。她沉思了半响,突然满面惊骇地抬眼对上柳墨隐的眼神。“难道说,湖边那名道人真的是御道子?” “你刚才就讲过这个名字。” “对,但是我否决了这种可能。因为御道子,他早已过了不惑的年纪。” 听到这儿,柳墨隐握杯的动作微微一滞。他脑海中浮现那名年轻道人的样子,却怎么也无法与之和四十好几的中年人联系在一起。 “柳大夫,真的有人能长生不死吗?”沈挽荷语调中有些不可置信,也有一些好奇。 柳墨隐放下了手里的杯子,对着她的眼神说道:“生生死死,宇宙常理。人与万物,无一例能逃脱。所谓长生不过是延缓衰老,若保养得当或有可能。然不死便是违背自然规律,是断不可能的。” “你这么说,我反而更加确定那个人是御道子了。看来这本书,是教人运功练气,修炼长生的。可惜,看我刚才那个样子,我注定俗人一个得不了道。这书放 我这里,倒也安全。” 柳墨隐开怀一笑,回说,“道家修道之术,须得清醒寡欲,无为少动。真要那样活着,我倒宁可无拘无束,逍遥自在数十寒暑。” “英雄所见略同。”沈挽荷拿起手里的筷子,轻快地敲了下杯沿。瓷器发出的脆响,传向阳光灿烂的屋外。 ☆、第六十七章 喧闹的市集中,一位姑娘欢快地奔走着,生动地诠释了动若脱兔这个词。那姑娘穿了件明黄的回族衣裙,远远望去,若大漠的阳光一样灿烂。而她身后,则是不远不近地跟了一个穿藏蓝道袍的男子。与姑娘愉悦兴奋的神容不同,该名道长脸上寒霜遍布,不怒而威。 “哇,好美的玉蝉啊。”冷凝霜在某个摊位前拿起一块玉佩,夸张地赞叹。 那名卖玉的老汉是个地地道道的回族人,并不会汉语。他见冷凝霜对他的玉有兴趣,叽里咕噜讲了一堆话,可惜冷凝霜一个字也没听懂。 冷凝霜尴尬地一回头,见御道子在不远处默立。御道子为了拿回秘籍,无可奈何下只得答应陪她十日。他态度虽依旧冷漠至极,可能答应冷凝霜如此无礼的要求,已是完全超出她意料之事。冷凝霜只觉受宠诺惊,心里乐开了花。今日下山时,她还怕御道子反悔。尤其是来这市集,她真是忐忑不已,唯恐御道子不喜吵嚷,拂袖而去。好在喧闹的人群,并未令御道子烦扰。他的内心仿佛比他的外表更为地清冷孤高,波澜不惊。 “喂,我不会说回语,能不能帮我解释一下。”冷凝霜跑过去问。 御道子面色不改,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直接抛给了老汉。那老汉收到银子后,不停得用回语道谢,并走上前去把玉蝉交到冷凝霜手上。 “我没说要买啊。”冷凝霜看着手里的玉蝉,喃喃自语。只是,这钱是御道子给的,也就是说,这是御道子送她的。这一重大发现,令冷凝霜欣喜若狂。她羞赧地亲了一口玉蝉,仔细地将它收好。她再一抬头,发现御道子已不再理她,径自往前走去。冷凝霜惊叫一声,迅速跟上。 十天后,维力家。 “什么,走了?”冷凝霜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盯着维力夫妻。 “是的,已经走了两天了。”维力大婶诚实地告知。 “你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吗?”冷凝霜双手握住维力大婶的肩膀,用力地摇晃。 “哎呀,这他们可没说。柳大夫四处行医,居无定所的,你现在想找他估计是找不到了。”维力大婶的话如同冰刀,一个字一个字地砍伤了冷凝霜的心。 “完了完了。”冷凝霜颓然放开维力大婶,颤抖着说,“我把一个很重要的东西交给他们保管。现在该怎么办呢?”想到等在外面的御道子,冷凝霜急得几欲撞墙而死。 “他们没交给你们什么东西吗?”不死心的冷凝霜,依 旧在追问。 维力大叔大婶同时摇了摇头,表示不曾。 冷凝霜只觉眼前一片漆黑,险些摔倒。她失魂落魄地从维力家出来,看到屋子前等着她的御道子。 她畏畏缩缩地走近御道子,浑身上下包括声音都在打颤,“那,那个。我朋友走,走了,我暂时找不着他们。但是我向你保证,一,一定拿回你的书。我……” 冷凝霜的话无异于在御道子经年累月都平静无波的心湖中投入了几块巨石,直激得他怒意澎湃,不可收拾。 惊骇中,冷凝霜见御道子手上运起真气,接着以手化剑,直劈她面门。她吓得都来不及闭眼,只瞪大了眼睛,承受这雷霆一击。 冷凝霜屏住了呼吸,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然而御道子的手在离她的额头一寸远的地方停住了。御道子忽然收回手,接着脚下轻功一运,须臾间飞出了冷凝霜的视线。冷凝霜猛然醒悟,御道子终究下不了手,可必然是对她失望透顶。她为自己的粗心与无知后悔莫及,滚滚泪珠从眼中落下。她一咬牙,用手狠狠擦干泪,然后朝着御道子消失的地方奋力奔去。 一辆灰色的马车风尘仆仆地驶入天鹰阁。沈挽荷他们这一去虽快马加鞭,前前后后也有一月之久。这一月间,天鹰阁发生了三件大事。一件是原以为已经战死的已故阁主的关门弟子冯采茵安然回到了阁中,第二件是吕慕寒没有等到他们的解药,已于五日前毒发身亡,最后一件便是阁主收到现任盟主的调令,刚去了明溪山庄。多嘴的苗羽璐已经在一刻钟内绘声绘色地告诉了沈挽荷上述三件事情的详情。原来,冯采茵那晚受伤后乘着船独自逃了出去,可惜回来后整个人性情大变,三天不说一句话。还有盟主之所以邀请各门派的掌门以及武林豪侠去明溪山庄,是因为他十几日前遇袭,被人砍去了双腿。他自觉无颜再担任盟主一职,遂将众人请去,再推举一位新盟主。青天白日,一代武林宗师,竟遭遇此等惨烈之事,思之令人脊背发憷。 “挽荷,这一个月你舟车劳顿,就好生歇一歇吧。这事情一波接一波,也不知何时是个头。”回来次日,殷长老拄着龙头拐杖,站在天鹰阁大殿的屋檐下对沈挽荷如是说。这日下着雨,豆大的雨珠从青色的屋檐上一颗一颗掉落,打在光滑的青石板上嘀嗒作响。 “恐怕歇不了。”沈挽荷神色怅然地看着远处。 殷长老从鼻子里发了个疑问的声响,似不解沈挽荷话中的意思。 “我打算去明溪 山庄。”沈挽荷转头看向她,“总觉得这事透着古怪。” “你……糊涂。”殷长老一甩袖袍,怒斥,“老阁主身前留下的弟子里面,也就你和司空霏雅那个丫头可堪重任。我天鹰阁刚刚受到重创,阁中百废待兴。在此危急时刻,若是此去你们同时遇险,难不成要我这个老婆子来担当重任吗?” “殷长老,你也觉得阁主会有危险。”沈挽荷神情一变,上前去抓住了殷长老的胳膊。“我就是隐约觉得不妙,才打算要去的。” 殷长老甩开沈挽荷的手,气急败坏地说,“哎,老生劝了她很久,让她不要去,可她哪里能听我的。我知道你们报仇心切,可这事不急于一时。现在敌强我弱,要静观其变,别一遇到点事就瞎蹦哒。要是把你们两个都赔进去了,我该如何是好啊?” 沈挽荷盯着殷长老看了一会儿,缓缓地摇了摇头,“不,我得去。对方接二连三,要对付的不止是一门一派,现在这样是坐以待毙。盟主既然把众位掌门集合起来,正是个统一部署的好机会。我在师姐身边,多少可以出些力。我去收拾一下,等雨停了就出发。” 说完,沈挽荷已经飞快地调转了一个身扬长而去。殷长老不料她这般冥顽不灵,气得一语难发,手里的拐杖不停地敲击地面。 明溪山庄背山面水,是一个清凉避暑的好所在。此处是武林盟主的私产,原本不常来,如今将会面的地点设在此处实在是因为盟主行动不便。 而此时,为了盟主和各位掌门人的安全,山庄周围戒备异常森严。沈挽荷与柳墨隐在半道上就被截住了,两人好说歹说磨蹭了半日,那门徒才不情不愿地将两人领上了山庄。 “你怎么来了?”司空霏雅诧异地看着沈挽荷。 “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儿,就自作主张过来了。”沈挽荷放下包袱,自顾自地喝了口水。 “先生也来了。”司空霏雅望向门口的柳墨隐,脸上瞬间糅杂上忧喜两种极端的神色。 “恩,听了这边的情势,于是就过来了,但愿能尽些绵薄之力。”柳墨隐坦然地回答。 一切看着都无不妥,可司空霏雅的直觉却告诉她,柳墨隐与沈挽荷之间似乎有什么不同了。她虽具体说不上来什么不同,但是的的确确有什么东西让她如鲠在喉。 “师姐?”司空霏雅发呆之际,沈挽荷问了她一些话,只是司空霏雅眼下为情所伤,哪里能听她说话。 “你们聊 吧,我先告辞了。”不等司空霏雅回答沈挽荷的话,柳墨隐已率先离开。 “师姐,你没事吧?” “我有些不舒服,想一个人静一静。”脸色苍白,心不在焉的司空霏雅如是说。 沈挽荷不知发生了何事,却也无法多问,只能先自行离去,把屋子让给司空霏雅清净。 洞庭湖畔的一座高台之上,一个身着葛衣的老人端坐其中。夏日的阳光透过白色的沙织帷幔悠然地倾泻在木质地板上,好不惬意。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浑厚的声音从他的喉咙里发出。 一个灰袍人从阴影处走出,弓着身子上前,接着跪倒在那人面前,恭敬地回话:“回禀主上,都办妥了。小的已经取得了兆王那边的信任。”这个灰袍人正是与兆王接头的那位书生。 “嗯。”那人满意地点了点头,眼睛半睁不闭地瞧了一眼灰袍人:“那群酒囊饭袋最近在干什么?” 灰袍人阴阴地笑了一声,回:“那挂名盟主最近召集了各路人马在他的山庄,怕是在想办法对付我们。” “哼,对付我们?那些人早已是强弩之末。”黑袍人站了起来,负手走到灰袍人面前:“是该收网了,你去准备一下。” “属下明白。”灰袍人正要起身离去。 “回来。”老人又叫住了他。 “那个沈挽荷,还没抓住吗?”老人语调阴森地问。 “呃……”这是一件没办好的差事,而他的主人最恨办事不利之人。灰袍人提溜着眼珠,不情愿地回答:“尚未……” 未及他把话说完,老人已经长袖一挥,那强劲的内力带着劲风一下子把他扇翻在地。 “主上饶命。”灰袍人惊恐地匍匐在地,与当日在烟波亭里的样子判若两人。 “算了,此事不归你管,我会另外安排人手。那个姓钟的倒是聪明,任务没完成,悄悄地躲了起来。我要你把他给我翻出来,哼哼,搞砸了事情还想活命,简直就是痴人说梦。”老人又重新坐回了原来的位置,闭上了眼睛。 “是。”那灰袍人暗自庆幸自己逃过一劫,即刻站了起来,故作镇定地缓步离去。 入夜后的明溪山庄燃起了一盏盏风灯,从湖面上望去,明明灭灭,星星点点。 来了半日,沈挽荷却有些无所事事。自见面后,司空霏雅就一直面色凌然,对她爱理不理。她不知是何缘 故,又不知从何问起。而山庄中的大部分人她都素未蒙面,更是无从说话。 沈挽荷缓缓地在山庄里游荡,打发时光。 “混蛋,怎么又打平了,你小子故意玩我呢。”远处传来了棋子相撞的声响。沈挽荷循声而去,见到的却是柳墨隐和秋煜铭。柳墨隐见了她,但笑不语。 “咦,这不是那位姑娘吗,你怎么会在这里?”秋大侠惊奇地看着沈挽荷。 沈挽荷也是一脸茫然地瞧了瞧柳墨隐,道:“我是和柳大夫一起来的,他没告诉你吗?” 她如此一说,秋大侠即刻瞪大了眼,转向柳墨隐。柳墨隐并未将他的怒视看在眼里,反而怡然自若地反问:“你和沈姑娘很熟吗,我平白无故为何要支会你她也来了此处?” 秋大侠被将了一军,一时语塞,但他历来争强好胜,怎么肯轻易认输,于是只能保持着瞪眼的姿势,势必在气势上压过柳墨隐。 “你们倒是有闲情逸致。”沈挽荷轻敲棋盘。 “可不是么,我们还打赌了呢。”一说到这里,秋大侠立刻兴致高昂起来。“你知道我们赌什么了么。”秋大侠故弄玄虚起来。 “什么?”沈挽荷很给面子地问。 “我们赌,如果我赢了,这小子就得告诉我他到底有没有心上人,如果他赢了,那么我就把我的情史和盘托出。” 听到此处,沈挽荷顿时有些啼笑皆非。这都什么时候了,这两人居然还有闲情在此地玩这种游戏。“刚才我听到你说和了……” “何止和了。哼,你说气不气人,已经和了三次了。”秋大侠将自己的黑色棋子从棋盘山一颗一颗捡起来放到棋盒里。沈挽荷听着笑出了声。 “算了,沈姑娘既然来了,我就不在此地讨某人嫌了。我得赶紧走,好坐实你柳墨隐重色轻友的罪名。”说着秋大侠麻利地收起了棋盘,真的就那么走了。 “你怎么不干脆赢他呢?”沈挽荷在秋煜铭原来的位置坐下。 柳墨隐嗤笑一声道:“秋大侠与青楼名妓们的情史三天三夜都讲不完,你想听吗?” 沈挽荷被他这么一说,也觉得挺可笑,真是难得柳墨隐也有吃瘪的时候。 “今日下午,我去拜会过盟主,他的情绪似是很低落。” “这也是料想当中之事,只是他有想过要反击吗?”沈挽荷问。 柳墨隐默然摇首,“盟主请 这些掌门人来,原本是要让出盟主之位。好在众位掌门人力劝,才阻止了他这个念头。眼下的形式是,大家都已相信有一个庞大的神秘势力要侵蚀整个武林,我的罪名呢也算是洗清了一半。几位长老已经约定明日下午大家商议对策。” “这是好事,再这样无所作为,干等下去,只怕情况会越来越糟。”沈挽荷分析。 柳墨隐摇了摇头,“前路未卜,我总觉得此次盟主遇袭,似是酝酿着更大的阴谋。他们为什么不干脆杀了盟主,而是要砍去他的双腿,留他一命呢?”他轻叹一声,“此事不提也罢,车到山前必有路。今日,倒是有一事令我万分欣喜。” “何事?”沈挽荷不明所以,一脸茫然地问。 “你等着。”柳墨隐说着已然起身,过了好一会儿,手里拿着一个绒布包着的长形物件回来。 “这是?” 随着柳墨隐缓缓揭去外面的绒布,一把造型古朴灵巧的琴曝露在风灯的暖光下。 “我们这位盟主可是财大气粗,你可知这把琴是何物?”柳墨隐说得眉飞色舞,活像一个垂髫顽童。 沈挽荷却面露尴尬,“我对琴曲一窍不通,你问我倒是问错人了。” “这是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曾用过的琴。”柳墨隐兴致依旧盎然,“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放在我那间入住的屋子里面,你说是不是财大气粗。挽荷你想听什么曲子,我今日定要弹上一曲。” “我刚说了,我不通音律,你就不怕对牛弹琴吗?”沈挽荷生怕自己扫了对方的兴。 “你又怎知牛听不懂琴呢?我以为好的音律雅俗共赏,不管懂与不懂,皆能为之沉醉。” 沈挽荷看得出对面之人今日手痒难耐,不管听众是牛是猪,他都一定会一弹到底,她若是不奉陪倒是有点不近人情。 “那好,我就做一回牛吧。只是此处不是弹琴奏曲之处,不若去东边的高台。”沈挽荷建议。 柳墨隐也不想自己弹琴弹到一半,突然跑出个被他琴声所扰的汉子拿刀砍他,于是欣然答应。 东面的高台临湖而建,立于台上远眺,湖面波光嶙峋,月色淡淡间群山疏疏。不由得再次感慨,新任盟主真是品位极佳。 “你想听什么曲子。”柳墨隐调好音瑟后对着湖泊席地而坐。 沈挽荷坐在他身侧,托着腮想了片刻,“嗯,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的……”沈挽荷眼带作弄 之色地瞟了一眼柳墨隐,“我不喜欢。就弹市井流行的,什么莺莺燕燕,凄凄切切,越俗越好。” 沈挽荷虽没学过音律,可她深知高风雅音是文人之魂魄。而那些附庸风雅之人,更是爱装高深莫测,动不动就来一曲高山流水。可沈挽荷总觉得那种高深的音乐仿佛要把人的七情六欲都连根拔除,听着索然无味。她说她想听市井之音,一来是真心无法欣赏高雅,二来倒也有耍弄柳墨隐的意思。柳墨隐虽是个大夫,可不难看出从小到大受的是士林人士的熏陶,让其弹俗曲,便是故意为难他。 “正和我意。”谁知柳墨隐竟开怀一笑,手下一拨,一个徵音已随着他话语的尾音飘摇开去。一首街头巷尾贩夫走卒间广为流传的曲子,欢快地从柳大琴师的指尖奏响。 “何如?”一曲弹罢,柳墨隐眉眼带笑。 沈挽荷不料柳墨隐竟真的为她弹了一首俗曲,且那俗曲在他的手下变得自然洒脱,别有一番风味。 “好听。只是拿阮籍的琴,奏这般俗世之音,我怕他今晚要找你我聊聊心。”沈挽荷得了一个大便宜,开始卖乖。 “哈,这好办,我这就来安抚一下阮先人。”柳墨隐摸着琴说话,看得出来他对这把琴十分中意。 “如何安抚?”沈挽荷猜不出他要干嘛。 “阮籍的琴,自然要奏酒狂。”说着,手下豪情一扶,一首酒狂响彻亭台。 ☆、第六十八章 一个紫色的背影落在月下的拱形门框中,门框外是一个雕花走廊,走廊外则是一大片荷塘。门框中的人正仰头看着行至正中的一轮明月。 “这件事真的不是你们做的吗?”紫色人影悠悠然问话。 “大人,没有您的命令,我们怎敢自作主张,犯下惊世大案。”回话的人跪在紫衣人背后,除他之外,其余还跪了七八个黑衣蒙面的人。 “是么,我以为你们心里除了我这个大人外,恐怕还有其他的大人。”紫衣人突然回首,玉面高冠落在银白的月光里英气逼人,竟是顾沾卿,而此地正是他的书房。 “小人不敢。”那几名原本半跪着的黑衣人顿时吓得匍匐在地。 顾沾卿冰刀般的眼神扫过众人头顶,众人虽不敢正眼与他对视,却也感受到了周遭散布着的强烈的气压。任谁也想不到,这几个训练有素的高手,此时背上正冒着冷汗。 “不敢?哼。”顾沾卿轻嗤,“你们背着我做的事还少嘛”黑衣人中有人欲言又止,那人本来想为自己和同伙辩解,但又怕辩解之词会惹恼顾沾卿,于是才施施然闭了嘴。他深知眼前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实则心机权谋天下无匹,只要他愿意千里鬼哭万里埋骨也不过嘴皮一开一合之间。 “也罢,回去告诉你们的主子。他若是还信得过我,魏朝的事情请他不要再插手,他若是信不过,我倒乐得撒手不管!”顾沾卿的神色尽是轻蔑不屑,只是那几个黑衣人此刻是断不敢抬头看他的。 “大人说笑了,我们来的时候接到的命令是只对大人一人负责,除了您哪里还会有其它的主子?”黑衣人中终于有人不怕死地试着讨好顾沾卿。 “说笑,你觉得我是在和你们开玩笑?”顾沾卿的语气更为不善,“听好了,我要你们把我刚才说过的话一字不差地传给那个当年给你们下命令的人。” 顾沾卿说完后,低下的人噤若寒蝉。 “怎么还杵在这儿,要我留你们吃夜宵吗?”那几个黑衣人忐忑了好半响后,听到顾沾卿这般发话。 “小的告退。”话音刚落,只听得唰唰几声,书案前已空无一人。 顾沾卿走到黄梨木的太师椅前,却不坐下,而是深深地舒了口气。那气叹出之后好似全身的力气皆被抽干,再没了刚才的咄咄逼人。他抬手摸向案几,五指擦过案几上的几本公文,眼里透出的满是伤怀与忧心。 “尉超。”过了半响,顾沾卿 突然对着黑邃的书房念出了一个名字。随着一阵细不可闻的脚步声,一个人从书架后缓步而出。那人并没有黑衣打扮,而是穿了件寻常的布衣。 “大人可是要问那件事?”尉超抱剑而立,神情漠然,看不出半点情绪。 顾沾卿只用五指轻轻地敲击桌面,并没有再进一步明示他的意思,只是尉超跟随顾沾卿多年,明白他这样做,就是默认了。 “种种迹象表明那件事确实是我们这边的人做的,只是和刚才那几个人无关。”尉超说了一半,观察了一下顾沾卿,见他神色如故才继续放开胆子说,“最近这几年,殿下的动作似乎有点大,不仅利用绿林人士,揭起武林纷争,还默许手下下达暗杀令,诛杀北魏朝廷要员。” “这些我都已经知道了。”顾沾卿生生地打断了他。接着坐到了椅子上,以手支额,闭目养神起来,“你继续说吧。” “不过更令人诧异的是京兆王似乎也参与了这几场暗杀行动。” 顾沾卿睁开眼,眼里透射出冰冷危险的气息,“他一直有不臣之心,这次怕是受了挑唆,就迫不及待地出来做跳梁小丑。” “我这边搜集到一些罪证,大人你看?”尉超从怀里拿出一小叠文件,恭敬地呈到顾沾卿面前。 顾沾卿点了点桌面,懒洋洋地吩咐,“放这儿吧,我自会处理。” “这件事到此为止,我有新的任务指派给你。” “大人尽管吩咐。” “我要你去明溪山庄保护一个人。”顾沾卿的眼里闪过一丝波澜。 “大人,你……”尉超一直藏于暗处,帮着顾沾卿探听情报,扫清障碍。他是顾沾卿的左膀右臂,是他的影子,故而顾沾卿的事情他了如指掌。得知沈挽荷离去后,顾沾卿一直暗中派人打探她的行踪,所以顾沾卿一提明溪山庄,尉超立马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此事,请恕尉超万万无法遵从。”尉超抱剑跪地,态度坚决。 “哼,难道连你也不听我调度了吗?”顾沾卿的脸上罩上了一层寒霜。 “不,大人的吩咐小的本应万死不辞,只是我来此处的目的是为了保护大人。当日大人意外中毒,皆因身边没有看顾之人。大人如今又将我指派往它处……”尉超将剑置于身侧,俯下身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大人切莫为了儿女私情,坏了军国大事。” “尉超,你倒是深明我意。”顾沾卿的脸上浮起了狠 辣的笑意。 “尉超自请责罚。”尉超保持着跪伏的姿势,却没半分退让。 “责罚?我哪有资格责罚你。”顾沾卿冷哼一声,从椅子上站起走到长廊下。“尉超,你真以为我将你从八百里外急调回京,是为了让你整日围在我身边吗?我这一生经历的明枪暗箭,阴谋阳谋难以计数。我之所以还站在这里,难道是因为你尉超武艺高强?” 尉超似有所动容,缓缓地直起了身子,抬眼看向顾沾卿。 “眼下,两方人马皆在掌控之中,我可以完全放宽心部署下一步。唯一令我寝食难安的人……在明溪山庄。”顾沾卿语调幽幽,按他的性格,原本是不会对尉超解释这么多的。尉超深知这一点,故而心中更为惊颤,酸楚。 “大人,你若真心放不下,何不将她接到府上。”顾超低低地唤了一声,道出心中的想法。 谁知顾沾卿哈哈地笑了两声,语调凄惶地说道:“府上……普天之下还有比我身边更危险的所在吗?你可知我下了多大的决心,花了多大的力气才把她气走?” “恕小人多嘴。” “我命你立即启程,此事若没办好,无需回来复命。”平淡的语气,却透着残酷的意思。 尉超面色苍白,过了许久才从地上站起,“领命。”他心中虽依然存着不情愿,但这半分也不会影响他坚决执行顾沾卿的命令。 顾沾卿头也不回地朝尉超罢了罢手,对方看到他的动作后对着他的背影鞠了个礼,接着缓步而去。 屋内只余下顾沾卿孤寂的背影,一阵大风刮过,吹起他冠上的素色发带。 明溪山庄议事堂内坐满了掌门人与武林前辈。此次会面旨在议论最近发生的一系列变故,以及动员各门各派做起相应的防范部署。 司空霏雅这次当仁不让,一上来就将天鹰阁收集到的所有情报做了一个大汇总。 “其实这两年来发生的一切种种,皆拜一个神秘的帮派所赐。这个神秘的帮派崛起于前年,它先是吞并了洞庭附近的一些小门派,接着逐渐壮大。到目前为止势力遍布整个南武林,不仅如此连北武林的许多门派暗地里也受其操控。自横扫江湖以来,此帮派一直藏于暗处,行事低调隐秘,所以这么久以来大家都摸不清它的底细。这个神秘帮派的名字……”司空霏雅说了一遍,凤眼扫了一圈在坐的各位掌门人,“叫逐鹿会。” 司空霏雅此话一出,议事堂内乱成 了一锅粥。众位掌门纷纷接头交耳。 “什么,逐鹿会,这是什么帮派?” “我怎么没听说过,徐掌门,陆掌门你们可有听说。” “管他娘的什么会,老子一脚踹了它。” 南客翁见状,咳嗽了一声,示意大家安静。可惜在座的诸位皆情绪激动,哪里有闲情关心一个老头的咳嗽,只当他年纪大了,喉咙不好。 “给我肃静。”忍无可忍下南客翁大喝一声,堂内这才慢慢地安静下来,“听司空阁主继续讲。” 司空霏雅表情冷峻地继续讲道,“逐鹿会势力庞大,但人员却并没有想象当中的多。除了本身的组织成员,其实大部分都是从其它门派抓过去的高手,其中也不乏我北武林的豪杰。其实具体的细节,在泰山之时,易云先生已经解释过了,我就不多做阐述了。” 上次秦颂中毒,柳墨隐所说的有人抓了武林高手,喂以药剂,并控制他们之事众人皆觉得匪夷所思。多数人都当柳墨隐在为自己开脱,而今再听司空霏雅这般讲却是不得不信了。 “很明显,逐鹿会的目的是要吞并整个南北武林,雄霸天下。”司空霏雅说完,堂内却出奇地安静,所有人都神情肃穆地选择了默然。 “断腿之仇可以不报,但逐鹿会用毒计暗算英雄豪杰,吞并消灭诸多帮派,如今已到危急存亡的时刻,我们不能再隐忍不发,毫无作为下去。”发话的是坐在轮椅之上的现任武林盟主范惜同,他胸口以下盖着一条薄毯,而下半身是空的。他脸上分外苍白,与此相比乌青凹陷的双眼显得尤为的突兀。“我记得上次易云先生说过那些被抓去的人都受了控制,中了毒。而方才听司空阁主所言,逐鹿会的主要成员皆是这些被人摆布的高手。所以事情的关键就是要替这些人解毒,以此调转矛头,将逐鹿会扫平。不知易云先生,能不能找到此毒的解药?” 柳墨隐接到盟主热切的眼神,说道,“解药尚在研制,只是剧毒有解,失忆却无解。” “这是何意?”这次问话的是南客翁。 “也就是说,就算是帮那些人解了毒,他们也不能恢复到以前。更有甚者可能会神经错乱,功力全失。”柳墨隐不忍打碎众人的期盼之心,却也没办法不据实以告。 “这也好过那些人继续□□控,无自知地杀害自己的手足亲朋。”盟主道,“依我之见,我们不妨先做好对敌的准备,等易云先生研制出解药,再集结各路英雄远赴洞庭 ,一举将其剪除。” “嗯,盟主所言确实在理。”“是个好主意。”堂下有人附和。 南客翁捋着胡须沉吟,“可远赴洞庭,实非易事,此事须得从长计议。我以为……” “盟主不好了。”南客翁的话被门外传来的呼喊声打断,那声音洪亮而急切,不免令人心头一震,“盟主。” 来人喘着大气,刚进门就被门框绊了一下,踉跄了几步方堪堪站稳。 “什么事?”盟主拧着眉问话。 那人狼狈地擦了一把汗,对上堂内的几十双眼睛,“我们被包围了。” ☆、第六十九章 “你说什么?”盟主惊诧地看着来人,此时他的腿若依然还在,便定然会拍座而起。 那门徒吞了口口水,喘平了气方道,“山庄周围出现了大量伏兵,几个师兄弟出去办事,都被杀了,我是侥幸逃出来的。不仅如此,早晨走水路出去运货的人也没回来,我琢磨着多半是凶多吉少。” 盟主眼神空洞地往后一靠,“想不到,这些人动作如此之快。” “盟主有何对策?”问话的是南客翁。 “他们是要乘着诸位掌门人都在我明溪山庄之际,将我们一网打尽。看来等不及易云先生的解药了。为今之计,只能与贼人以死相拼。” 对此方法柳墨隐持反对意见,他站起来,先环视了一下四周,继而开口,“在下愚见,敌人有备而来,定是知道我们的人数实力,硬拼恐会全军覆没。” “那你说该怎么办?”底下某人叫道。 柳墨隐敛了敛眉,“我们只能智取,想方设法引开敌人,让诸位掌门出去。” “哼,你这是让我们夹着尾巴逃跑咯。”某位英雄嗤之以鼻。 “士可杀,不可辱,我宁可战死也不逃跑。”另外一位豪杰复议。 柳墨隐轻蔑一笑,继续讲道,“按着以死相搏的法子,若诸位不幸战死,倒也成全了壮烈的美名。可诸位有没有想过自己门派的弟子,诸位皆是一派之主,担着一群人的生死存亡。倘若今日北武林的门主,阁主,掌门人全体被杀,抑或被擒。那么北武林立即会陷入大乱,敢问诸位可有安排好身后事?” 武林盟主叹了口气,自责道:“此事都怪我思虑不周,不该在非常时期,邀诸位前来,给了敌人可乘之机。我方才说的也是意气之言,易云先生所言有理。眼下的情势对我方不利,我们还是得保存实力,等各位安全出去后,再做详尽的部署。” “盟主言重了,任谁也不会料到那些人竟这般胆大妄为。不过我看他们的奸计也未必能够得逞,这里汇集的毕竟是我北武林一等一的高手,任谁出去都是以一敌百。他们想要诛灭我们,也未必有那么容易。”南客翁一边安慰人心,一边鼓舞士气。 “南长老所言甚是。”盟主报以感激的眼神。 “时不我待,我看我们还是赶紧想一想怎么突破敌人的包围,杀出去吧。”有人说道。 “如今我们对敌方毫无了解,因此不如先派一些人去试探周围的部署,弄清对方大概 的人数,以及哪边的防守薄弱。明溪山庄毕竟是我方地盘,我们在地理上有优势,突围时可利用这个优势。”这次说话的是一个站在角落里的姑娘,她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如其分地让在座的各位听清楚,却是沈挽荷。 “嗯,这倒是个可行的主意。”南客翁摸着胡子点头。 “事不宜迟,等天暗下来就不妙了。”柳墨隐道。 “如此这般,我赶紧命下人去探查。刘德,你去找总管,让他带几个得力的人来这里。”盟主对着来人发话。 “哎,何须劳动盟主的人,我们这里随便去几个人就可以了。”坐在前排的一个汉子自告奋勇。 “不可,此番以试探为目的,不可打草惊蛇。若是对方一旦被激怒,对我们进行围攻后果不堪设想。盟主的人长于此地,又是仆役打扮,可进可退,更适合做这项任务。”依旧是沈挽荷发言,她这次说话时在座的大多数人都投去了目光。有一些人认出她是泰山比武之时与黑衣人恶斗的那名年轻女子,心里不禁好奇这究竟是何许人也,好似不曾听说江湖上有这样的人物。 明溪山庄的管家很快领着一群人进来,原本宽敞的大堂如今塞了几十号人顿时显得拥挤。盟主将那些人分成了几个小组,各自派下任务,那群人领命后又迅速地鱼贯而出。 “各位,你们不如先回去收拾安排一下,等我的门人回来,我们再做详细的部署。”盟主对着堂内余下的人下令。这些掌门人,许多都是带着一两名弟子前来的,那些人如今多半在房中,盟主这样吩咐,就是要大家迅速整装集中起来,待会儿好统一行动。 他的话一说完,剩下的人也行动了起来。 一个时辰后,屋内再次人满为患。事实上由于大堂容纳不了太多的人,许多弟子都整齐地立在了门外的白地上。 “启禀盟主,据我们探查贼人在北山小树林那一块围得特别紧。净水湖里也有埋伏,我们驾船出去,船很快就被凿穿了。而燕子亭和芦苇荡两处的防守则较为松懈。此次任务,一共牺牲了五名兄弟。”领头的卫士半跪与大堂正中央,向盟主复命。 “燕子亭荒僻难行,芦苇荡沼泽遍布,确实不易设埋伏。”盟主喃喃自语。“看来我们突围应该着眼于这两处。” “不知盟主以为,这两处哪处更适合突围呢?”南客翁问。 盟主沉吟片刻道,“我以为,两处皆可行。如今山庄周围到处都有逐鹿会的人,我们如 果从一条路冲出去,埋伏在别处的人很快便会一窝蜂赶过去。因此我决定让一部分人去拖住刺客的主力,佯装我们从四面八方在突围,而事实上我会将各位掌门人从芦苇荡以及燕子亭送出去。” 南客翁点了点头道:“此计甚妙,只是由谁去诱敌呢?” “此事因我而起,诱敌一事我玄音教自然责无旁贷。”盟主正气凛然地回。 “哈哈。不如也算我一份。我孤家寡人,身无挂碍。”秋煜铭大笑一声,走上前来。看他的表情好似说的是吃酒这种事也算上我一份,而不是送死也算上我一份。 盟主立刻投以赞许以及感激的眼神,“秋大侠高义。” 他这样一说,几个不是掌门人的侠客也站出来自请。而柳墨隐亦对着盟主微微一点头,示意自己也将加入。 “易云先生你……”盟主欲言又止,原本多加一人去诱敌也没什么不好,只是众人还等着柳墨隐的解药,他要是死于非命,那他们反攻的希望便更加渺茫了。可他又不知该如何阻止,他怕自己一句话说错,别人骂他有失公允,厚此薄彼。 柳墨隐瞧出了盟主的苦衷,“盟主放心,我自有办法全身而退。” 盟主看了他片刻,只得点头应允。 “挽荷,等下突围,我与你分开走。”司空霏雅朝身后的沈挽荷说话。 沈挽荷眉头一皱,似不敢苟同:“我此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护你周全。” 司空霏雅轻嗤一声:“谁要你保护?你本不该来,我懒得与你多费唇舌。你若是不听我的,我立马将你逐出天鹰阁。” 沈挽荷知道她这样做的目的与殷长老不让她来的目的如出一撤,两条路中必有一条比另一条容易突围些,她们分开走有一人出去的机会就大些。 沈挽荷默然不语,她知道从理智来讲确实应该听从司空霏雅。 “还有,等下不管你我谁出了去都不必等对方,火速回阁。”司空霏雅难得地表情严肃,语调冷硬。 “好。”沈挽荷知自己执拗不过司空霏雅,也不再拖泥带水,马上爽快地答应。 明溪山庄西侧的芦苇荡绵延数里,中间有几条断断续续的泥泞小路,除此之外更多的便是水域以及沼泽。此地若是没有熟悉环境的人带领,一不留神就会深陷沼泽之中,尸骨无存。沈挽荷走在人群中间,入眼的是连天的芦苇。他们出来已有半个时辰,倒是一路畅行无阻。想不到这般 的顺利,领路的那几个明溪山庄人士欢欣不已。 此时骄阳高悬,阳光将水面以及芦苇晕染成一片明媚的橙黄,一群毛色鲜艳的候鸟掠过众人头顶,扔下一片鸣叫声。 再走三里多,他们就能出去了,领路人这样想着。 “小心埋伏。”人群中不知是谁高呼了一声,伴着高呼而来的是狂涌的芦苇荡。漫天的杀气刹那间从原本平和安详的景色中迸射出来。众人皆紧握手中兵刃,准备与来人决一死战。 兵器碰撞的声音一时间响彻云霄,附近的水鸟被惊得四处乱窜。好像有哪里不对劲,那个负责查探的明溪山庄门徒死前这般想着。 “哼,看来这些人也不怎么样么。”秋煜铭在手刃了最后一名对手后,慷慨陈词。他看了一眼柳墨隐,见对方望着满地的尸首若有所思。虽说来的人折了一小半,不过能将这边的贼人剿灭,着实大快人心。他们原本是来诱敌的,大多数人抱的是必死的决心,想不到居然能全身而退。 “我们走吧。”秋煜铭走过去拉柳墨隐。 柳墨隐依旧伫立着不动,此时一个令人惊骇莫名的念头正萦绕在他心头。 柳墨隐的脸愈发地苍白起来,“去芦苇荡。”他扔下这句话后再也顾不得其它,只运起全身的内力向前狂奔。 血,暗红的凝固的血,鲜红的喷洒的血……芦苇上沾着血珠,草丛里覆着血泊,水域附近流淌的尽是满眼满眼的血。那刺目的红,让人睁不开眼。 沈挽荷被几个人逼至一片沼泽前。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提剑的手已止不住地在发抖。两个时辰了,这两个时辰中她记不清自己杀了对方多少人,也记不清他们这边被杀了多少人。只记得来的时候浩浩荡荡的人群,现在依稀还能站立的只手可数。而她,马上也要耗尽力气,引颈待戮。 埋伏在这边的人武功没有奇异地高,却似乎怎么也杀不完。而高手亦是人,总有精疲力竭之时。到那时,他们就成了猎物,瞬间被蜂拥而上的对手砍成肉酱。 沈挽荷咬了咬牙,再次冲入对面的敌阵当中。她已站在沼泽边缘,退无可退,只能豁出去向前拼杀。她扭头闪过一记倒刺,又弯腰避过一个铁锤。脚下尽是千疮百孔,断手断脚的尸首,她偶尔踩在上面却也无可奈何。 到底哪里出了错,明明探报得到的消息是这边防守松懈。可眼下的情况,分明与之背道而驰。是敌方埋伏得太好,探听的人没弄清楚,抑或是别的原 因? 哀嚎中前方又有人在乱刀下成为亡灵,而那些完成刺杀的人很快便朝这边涌来。沈挽荷脚步虚浮地穿梭于刀剑之间,丝毫想不出抽身的法子。 她飞身而起提剑划过一个人的脖子,落地时却无法在泥泞的地上站稳而是向后滑去,这要是平时她左不过反身一转,抑或将剑一支。可如今,七八把刀瞬间砍向她,她不能反身,更不能将剑后置。只能将那把薄薄的长汝剑扣在胸前,抵住眼前的所有兵刃。巨大的冲击瞬间将她扣倒在地,她睁大了眼,眼见着又有数把长刀刺向自己的身体。她拼尽全力欲将胸口的那几把刀震飞,可惜身体的力气本已严重透支,能抵住那些刀不至于再向前切碎自己已是勉强,更何谈震开。她脑中一片空白,实在到了山穷水绝之境。 ☆、第七十章 忽的,“嗤嗤”几声传来。沈挽荷脸上滴到两滴灼热的液体,她屏住呼吸,看到四周的人悉数倒了下去。昏黄的天空中出现一张带了面具的脸,脸下横着一柄长刀。沈挽荷还来不及反应,那人已一把将她抓起。 “跟在我后面。”面具人语调冰冰地说话。 沈挽荷知道这不是问东问西的时候,只好赶紧照做。而站起来后,沈挽荷才发现现场多出了几十名同样戴着面具的神秘人。那些人不知从哪里冒出,很快地和逐鹿会的人绞杀在一起。 沈挽荷与面具人贴背而战,一时间没有人能拿下他们。而周围的面具人倒也不是跟对方往死里缠斗,而是有意地在为他们杀出一条路。打斗的场地不再只局限于一隅,而是不停地向前移动。 柳墨隐看着眼前红色的湖水,遍地的尸骸,狂跳的心几近停顿。 “这是怎么回事?”同样赶来的秋大侠以及其他一众人士都是一脸惊骇。 “方才我们杀的不过是零星的伏兵,真正的埋伏设在这里,就等人自投罗网。”柳墨隐面无表情地说。 “什么?”秋煜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看这样子是全军覆没吗?”有人环视了一下四周,不可置信地发问。 全军覆灭四个字刺痛了柳墨隐的五脏六腑,他又惊又悔。 “咦,沈姑娘好像是从这路走的。”秋煜铭突然想到,他转身去看柳墨隐,谁知对方早已不知所踪。 “挽荷。”柳墨隐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回复他的却只有呼啸的大风,飘摇的芦苇。他抬头看了一下天,眼里一片空茫。他手心沁出冷汗,思绪纷乱不堪,他开始痴癫般地乱跑起来。 柳墨隐狂奔了许久,他不知该如何是好,也许刚才那块屠宰地上就有沈挽荷的尸首,但他连多看一眼的勇气也没有。他跑了一炷香时间,突然听到了打斗声。 沈挽荷与那面具人依旧保持着背靠背的姿势,他们边走边打。而他带来的那些人似乎各个训练有素,极其善于多人作战。这些人武功不弱,又配合默契,虽然人数不多却和逐鹿会的人打成了平手。 沈挽荷衣衫破烂身上全是血污,她那麻痹的右手一刻不停地抵挡着周围永不止歇的攻击。 正打得激烈,沈挽荷面前的几个逐鹿会成员突然莫名地倒下,连一声哀叫都没有。她正觉得奇怪,芦苇中飞出一人,却是柳墨隐。 他一上来就一 把拉住沈挽荷,眼里全是欣喜与狂热。 “快跟我走。”柳墨隐一边替沈挽荷挡住所有攻势,一边讲道。 “我……”沈挽荷犹豫不决着,背后那个戴面具的人吼了一声,“快走。” 于此同时,她只觉手上一紧,人已经不自主地往前而去。柳墨隐面如罗刹挥出一把长针,面前正待攻向他们的一群人皆中针倒地。他们跑出两步,很快又有新的人过来围堵他们。柳墨隐抽出腰间软剑,此时他心绪激荡,再也不复平日的冷静。只见他提剑向前遇佛杀佛,遇魔杀魔,下手狠辣至极。两人运起轻功边杀边走,足足过了一盏茶时间追杀的人才慢慢地少了下来。 落日前的最后一刻,橙黄的余晖融入夜色的深沉。沈挽荷与柳墨隐狂奔在光与暗的交错中,呼啸而过的晚风吹得两人的衣发蓬飞。终于出了芦苇荡,眼前是一片大森林。柳墨隐看了一眼身后,一言不发地继续拉着沈挽荷跑。 这片森林古老而寂静,似乎比想象中还要广袤。两人一进入,四周就暗了下来,可这并不能阻止他们飞奔的脚步。也不知跑了多久,沈挽荷终于用尽所有力气,脚下一个踉跄往前摔去。几乎是与此同时,柳墨隐急刹住了脚步反身一转,将对方猛拉到自己胸前,两人就着这个姿势向后狠狠摔去。 沈挽荷喘着气,身上酸痛难当,精疲力竭的她已经无法站起。柳墨隐更加没有要起来的意思,他一只手枕着头,一只手放开手中的剑,轻轻地拍上沈挽荷的背。 气喘定后,沈挽荷问:“这边应该安全了吧?” 柳墨隐只轻轻地“嗯”了一声,良久方道,“该是安全了,可林中毒蛇猛兽多,还是不要长久停留的好。”说着,他以手撑地,抱着沈挽荷坐起。沈挽荷咬了咬牙,脱开柳墨隐的束缚打算站起。岂料她双腿打颤,还没站直就跌坐到了地上。 沈挽荷自觉窘迫,不好意思地朝柳墨隐笑了笑。柳墨隐也不做声,只是透过树梢里的月光定定地瞧着她。这个人,他刚才以为今生无缘再见,那时的惶恐此时依旧没有完全褪去。如果今日她真的不幸殒命,自己会如何。依着刚才的情绪,怕是会疯魔,然后把见到的人通通杀光。何时,他变成了这个样子。柳墨隐带着自嘲的笑,微微一摇头。 “我……”沈挽荷想说自己没有力气再走路。 柳墨隐并不搭话,而是伸手将对方的双手绕过自己的脖颈,然后背起了她。 老树林里,树叶摩挲的沙沙声 清晰可闻。沈挽荷疲累至极,索性将头靠在柳墨隐肩上。偶有几只萤火虫飞过,绕着他们打几个转,接着又飞远。 “叩叩”的响声敲碎了夜的寂静,此时月已升到当空。 “谁呀,大半夜的。”破败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一个老妪眯着眼探出头来。“你是谁呀?” “这位老人家,可否借宿一宿?”柳墨隐背着已经睡着了的沈挽荷,站在门口。 “这……”老妪犹豫不决,这也不怪她,三更半夜莫名出现一对来路不明的男女要借宿,任谁也觉得怪异不妥。 “老人家,你放心,我们绝非坏人。我与拙荆在山上迷了路,好不容易走出来,可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实在是找不到其它的地方过夜。我娘子又累坏了,您看能不能行个方便,我们明日一早就会走的。”柳墨隐语调诚恳,半点也看不出在扯谎。 他这样一说,老妪脸色才好看一些。犹豫了许久,才许他们进院子。 老妪领着他们到了一处茅屋前,“这屋子原是我大女儿住的,她嫁人后一直空着,你们若是不嫌弃就暂住一宿吧。”老人说着打开门,将他们领进屋,并点上油灯。 柳墨隐轻轻将沈挽荷放到床上,尽量不弄醒她。可惜沈挽荷还是渐渐地醒了过来, “我们这是在哪儿?”沈挽荷睡眼朦胧地看了看四周问。 “大娘子,这是老生的家中,你就安心睡觉吧。”老妪朗声道。 沈挽荷看了柳墨隐一眼,对方朝她笑了笑,接着跟老妪道了谢,老妪这才出了门。 “很晚了,快睡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柳墨隐走到床边将被子展开,“你这身血衣赶紧脱下来,幸好天黑老妇人看不清,如若不然,定要吓坏不可。” 柳墨隐说完,已自顾自地解起了腰带,他神态坦然,动作流畅,让人瞧不出轻佻之意。沈挽荷累得脑袋发疼眼冒金星,此时此景,已完全失去思考的能力,她索性将衣服一脱,只着一件单衣拉起被子一头倒下。 这一夜睡得迷迷糊糊,沈挽荷本是极累的,可一向浅眠的她还是被清晨的鸡叫声给吵醒了。沈挽荷艰难地睁开眼皮,迷蒙间映入眼帘的,却是柳墨隐近在咫尺的脸。柳墨隐依然睡地深沉,而他呼出的气,正吹拂在自己脸上。意识到这一点后沈挽荷吓得往后缩了几缩。她忍着浑身的酸痛,勉强支起身子打算起床。岂料才刚坐稳,支着身子的手就被人轻轻一拉。她完全失去了重 心,整个人毫无预兆地向前倒去,最后落到一个胸膛上。 “你……”沈挽荷想问对方为何这样做,然而话未出口她已感到对方伸出双臂,将自己紧紧地圈在了怀中。她本能地耳根一热,僵着身子不敢动。 沈挽荷感到自己的思维正迅速地混沌起来,乘着依稀还能思考,她窘迫地抱怨,“易云先生,何时变得这般放浪形骸了?” “如此良辰,又有佳人在侧,偶尔放浪一回,实在是畅快。”柳墨隐丝毫没有为自己辩解的意思。他说话之时,神情欢畅,眼底眉梢尽是得意。沈挽荷脸颊火烫,可笑的是她已分不清那烫到底是自己身上的烫还是由柳墨隐的胸膛传递而来的烫。 柳墨隐紧紧地拥了沈挽荷一会儿,好不容易才不情不愿地放开了手。沈挽荷如获大赦正要爬起,对方的手臂却又毫无预兆地缠到了她的腰间,迫使她再次倒下。而柳墨隐的另一只手则是顺着她的手臂一路向下,在抓到她的手后开始在她手心的肌肤上摩挲着打圈。沈挽荷只觉手心一阵酥麻,且这种酥麻沿着手臂一路向上,攀附缠绕在她的胸膛之内。 “柳墨隐,你不要太过分。”沈挽荷语带紧迫,却听不出是羞赧还是气愤。 “比起他人,我已经够君子的了。”话虽如此,柳墨隐却语带轻佻,“还有,我昨夜骗那老妇人说你我是夫妻,她才愿意放我们进来。你等下出去,可千万别拆我的台,伤了那老婆婆的心。” 沈挽荷被气地七窍生烟,偏偏又无计可施。她正愤懑着,突然感到柳墨隐的手开始在自己背上游走起来。她仅着单衣,指腹辗转间,那光滑单薄的布料不仅没有起到抵抗作用,反而火上浇油。她分明感到酸麻痒在那一片肌肤上水纹般荡开,弄得她毛孔颤栗,脊背不由自主地弓起。是可忍孰不可忍,沈挽荷不顾一切地挣扎着起来,上头却传来柳墨隐温润舒展的声音:“你放松一些,我帮你松松骨。”说着,手上果真用起了力道。 沈挽荷感到脊椎骨传来温热,柳墨隐按压的力道恰到好处,行至一些大穴时偶有一丝丝疼,可每当他松开手时四肢百骸无不轻盈舒爽。她方才乃被鸡叫吵醒而不是真正的睡熟了才醒,如今身子一放松,睡意再次袭来。 “你再睡一会儿,等你睡足了我们再上路。”柳墨隐在她耳边轻轻地低喃。 沈挽荷卸下心防,很快便沉沉地睡了过去。柳墨隐搂着她翻了个身,给对方调了个舒服的睡姿才算满意。 这日天气格外晴 好,云淡风轻。沈挽荷起床时天已大亮,她走出门去,看到柳墨隐正在和那老妇人谈笑风生。 “哟,大娘子,你醒啦。”老妪见到她后连忙从石板凳上站起,热情地招呼着。“早饭老太婆给你热着呢,你相公非要等你醒了一起吃不可。哎呦,我说这年头还有这么好的相公,大娘子你好福气哟。”老妪手舞足蹈地夸赞着柳墨隐,沈挽荷无言以对,只得尴尬地朝她笑一笑。 老妪走到厨房去端早饭,沈挽荷走近柳墨隐,见到她的“相公”正坐在板凳上一板一眼地剥着老黄豆。“难怪老婆婆夸你,原来大清早就起来巴结人家。”沈挽荷讽道。 柳墨隐背着太阳抬头看着她,“有么,我怎么分明记得自己清晨巴结的是另外一个人。”沈挽荷被他这么一说,又想起黎明时分自己的窘样,脸色立马有些不自然。 老妪很快出来,招呼两人吃早饭。 饭堂与厨房在同一个屋子里面,老妪的茅屋虽简陋,收拾得倒还算齐整。 两人坐着吃早饭,老妪在灶台前洗洗涮涮。 “我说,大娘子,你那么瘦可不成的。”老妪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惹得沈挽荷与柳墨隐皆面面相觑,“吃胖点才好生娃。” “咳咳。”沈挽荷惊骇地被粥呛住,柳墨隐起来假惺惺地拍她的背。 “你还别不信啊,我那大媳妇,瘦得竹竿似的,这过门都三年了,肚子一直没动静。那二媳妇呢,白白胖胖,去年年底就给我添了个大孙子。”老妪一本正经的传授生育秘籍。 “老人家言之有理。”柳墨隐伪作一脸感动地看了眼老妪,“来,挽荷,多吃点吧。” 沈挽荷分明看到了柳墨隐眼中的挪揄,可她除了乖乖照做,又能如何? 沈挽荷的早饭在忐忑中快速地完结。 “那个,柳……”她想说柳大夫,吃完后咋们得立马回去,师姐还生死不明。只是她的柳字刚出来,又意识到了不对的地方。而柳墨隐正睁大眼睛看她。对,不能穿帮,于是后面的话改成了,“柳郎,你慢慢吃,吃饱了去相州。” 这句柳郎,柳墨隐明显很受用,使得他原本崭亮的眼眸更为得熠熠生辉。 两人从老妪家出来,柳墨隐再也绷不住笑,直扶着墙头笑弯了腰。 沈挽荷在一旁冷眼看着他笑,心里没好气地想着: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人心当真叵测。 ☆、第七十一章 两人回到天鹰阁已是黄昏时分,大家见到沈挽荷和柳墨隐都松了口气。原来司空霏雅一早就回来了,只是手臂中了一剑,正在养伤。沈挽荷斟酌了一番,最后还是决定去看司空霏雅。 “师姐?”沈挽荷推开半掩的门,司空霏雅闺房内特有的香味扑鼻而来。 “挽荷吗?”幔帐内传出司空霏雅轻灵的声音。 “是我。”沈挽荷应了一声,缓步走到床前。 “你能回来真是万幸。”司空霏雅舒了一口气,“我以为你回不来了,正召集人去明溪山庄呢。” “你的伤怎么样?”沈挽荷坐到床前看着司空霏雅,见她脸色很是苍白,原本桃花色的唇瓣成了暗紫。 “伤口有些深,不过还好是皮外伤。”司空霏雅答得轻巧。 “对了,先生呢?你有没有……”司空霏雅的眼中是毫不避讳的紧张与慌乱。 “他没事,现在在梳洗,等下估计就过来看你了。”她和柳墨隐刚回来时身上多少带了些泥污血迹,只是她急着来看司空霏雅故而洗得较为匆忙。 司空霏雅这样一听才放下心来。可是仔细一想,心里又酸涩起来。“你和他一起回来的?” 沈挽荷点头应承,“嗯,是他救我回来的。” 听了这个回答司空霏雅的心仿佛掉入了一缸冰镇的陈年老醋中,又冰又酸。明明她和沈挽荷是一起遇险的,但柳墨隐救的却不是自己。是误打误撞的救起,还是特意为之? “师姐?”司空霏雅沉浸在自己的忧思中,并没有留意沈挽荷的话,沈挽荷问了几遍,才将她拉回到现实。“什么?”司空霏雅无精打采地问。 “我说这次的事情大有蹊跷。”沈挽荷再一次重复自己说过的话,“我们那一路遇到伏击,几乎全军覆灭。而我也是多亏了有人搭救,才得以逃脱。” “是么,我们那边倒不似这般惨烈,不过也是伤亡惨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是说那两条路埋伏少吗,而且还找人诱了敌。”司空霏雅同样疑惑不解。 “也许是敌人故布疑阵,探查的人没有弄清楚。”沈挽荷胡乱揣测,“又或许……”她想了一想说,“有人告密。” 司空霏雅听后不发一词,只长久地沉默着。 “还有另外一件事古怪,我那时快要遇袭,千钧一发间有个人救了我。哦,不对,应该是一群人。一群戴面具的人救了我。”沈挽荷阐述 。 “什么戴面具的人,不是先生救的你吗?”司空霏雅更为地好奇起来。 “不,在那之前我其实已经快撑不住了,要不是那群人来得及时,我恐怕真的要埋骨明溪山庄了。可是我实在想不出,那些人会是谁,为什么要救我。” “居然会有这么奇怪的事情。”司空霏雅也是百思不得其解。“那你是否有看出那些人的招式路数。” 沈挽荷摇头否定,“他们好像没有特别统一的招式,但配合默契,对敌十分有章法。我总觉得他们好像不是武林中人,而是训练有素的卫队。” 司空霏雅嗤笑一声道,“卫队怎么会出现在那种地方。” “也许是我想多了。”沈挽荷否定了自己的猜测,“此事权且不议。真正令人担忧的是眼下的形式,此次受袭,我方又折损大量高手。再这样下去,真不知会怎样。我真怕我们自己人先扛不住,乱了阵脚。” 对于师妹的担忧,司空霏雅只神情萎靡地叹了一声。 沈挽荷一语成鉴。 明溪山庄一战后,逐鹿会又做了几件大事。 九月初八,三□□门派同时收到一纸劝降书。受此大辱,各大派皆义愤填膺,同仇敌忾。 九月十六,徵风门被悉数灭门,掌门徐杰的尸身被做成肉饼送至余下的门派。各大掌门一时惊骇莫名,可依然强作镇定。 九月二十九,逐鹿会二度偷袭,于重重防护中砍去范盟主的两条胳膊,并扬言下次要挖掉他的眼睛。范惜同自觉无颜再面对天下豪杰,咬舌自尽。北武林一时群龙无首,暂且由长老会统领。 十月初八,三十七大派再次收到劝降书,涟衣门门主季琴带众女弟子率先归附逐鹿会,接着又陆续有五个门派宣布投诚。自那以后,武林暂时安静了下来。 十月二十。 这天早晨天气阴沉,灰蒙蒙的天空亦如这段时间内众人的心情。 沈挽荷照常在门口的空地上练剑,自明溪山庄一役,她日夜练剑,时常要练到站不起身才肯罢休。 此时,她方练完一套热身的掌法,猛地一回头却见柳墨隐正立在不远处的一棵银杏下。晨雾未散,天已渐凉,他依旧只穿了件单衣,远远地在这料峭的秋气里凝望着她。 “柳大夫一大早找我有事。”沈挽荷走过去与他搭话。 柳墨隐神秘一笑,沉默了一会儿方一脸得意地 说:“解药已成。” “什么?”沈挽荷惊讶万分,“你是说解药研制出来了?” “嗯。”柳墨隐点了点头,“虽然还没有正式找人试验,但估摸着□□不离十了。”之前他向天鹰阁要了个僻静的所在炼药,如今终于有所成效。 “太好了,可惜吕慕寒已死,本来可以找他试药。”沈挽荷的话里又夹杂了些惋惜。 “无妨,试药的人总会有。”柳墨隐倒并不担心此事,“我的药已练成,不知沈女侠的神功成了没有。如果成了,凭着这两样倒是可以令敌人闻风丧胆。” “什么神功?”沈挽荷眨着眼,一头雾水,“谁跟你说我在练神功?” 柳墨隐轻笑一声,“不是神功,又何必早起晚睡,这般痴迷。” 沈挽荷料想他定是听了某人夸大的言辞才来激她,却不知柳墨隐住的地方正好能瞧见她练武的场地。每每她练得昏天暗地,总是尽入对方的眼底。 “不过练着玩儿罢了,我的功夫这几年荒废了许多,师父传的剑法到现在还耍得不伦不类。”沈挽荷三言两语轻巧带过。 柳墨隐却知道天鹰阁被屠,加之明溪山庄一役,沈挽荷心里有了负担,才这般拼命。她本不是要强之人,如今这样无非是为了保护身边的一干人等。 柳墨隐负着手向前走上两步,接着从地上捡起两根树枝,扔了一个给她。 沈挽荷不知对方意欲何为,只迷惑地看他。 “我这儿也有一套剑法,可惜只断断续续地记住了几招。你我是半斤八两,就是不知加起来算不算得一斤。”他话音刚落,手中树枝一紧,竟毫无预兆地攻了过来。树枝破空之声咻咻作响,沈挽荷听得立马凝神应战。 此次出招柳墨隐并没有运内力,饶是如此依然不减其势的凌厉。沈挽荷只觉那树枝长了神识般跟着自己的短处走,她哪里一有疏漏,树枝的尖端便侵袭到哪里。她每每慌忙躲避,便又会露出新的弱点,如此往复,几十招下来,若不是柳墨隐点到即止,她身上恐怕已经千疮百孔,血流不止。那日柳墨隐力战昆仑老妖之时,她还想着自己能在他手下过上几招,如今倒是再清楚不过了,顶多七八招,前提还得是她以死相搏而对方随意为之的情况下。想到这儿,沈挽荷不免有些丧气,而心绪纷乱的结果就是转瞬间被柳墨隐反手扣住。 “专心些,你只管使你那套剑法,你我不过试练,并不是决斗。”沈挽荷正焦躁愧 怍着,上头传来柳墨隐悠悠的开导之言。 沈挽荷这才意识到自己眼下确实过于心浮气躁,胜负之心太重以至于适得其反。想通后她静了静心,点头应是。柳墨隐这才满意地放开手,执起树枝再次划出森忙冷气。再次对打,沈挽荷一改搏命之法,而是沉下心来使她的沉英剑法。柳墨隐的攻击她有些能接住,而有些接不住也不打紧。打了小半个时辰,她能够对接的招式竟慢慢地多了起来。为了挡住柳墨隐纷繁多变的攻势,沉英剑法被她拆分得乱七八糟,可对那套剑法她却是从未有过的融会贯通。柳墨隐的攻击仿佛都是精心设计好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是为了逼她灵活运用平日所练习的招式,使她得以重新感悟剑法中的真谛。一个轮回下来,柳墨隐戛然收起树枝。 “你?”沈挽荷呆立当场。他怎能做到此?就算是先师在世,传授剑法也顶多教一下招式,所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大抵如此。而柳墨隐今日的做法比之师父,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没有教自己一招一式,相反的他只是提供了一个让自己去领悟去提升的空间。能做到这一点有多难不言而喻,对此沈挽荷有些不可置信,但同时亦是感激莫名。她练的剑法越到后面越是晦涩难懂,她其实早遇到了瓶颈,又苦于无人指点。那些个难题,如今倒是一一化解了。 只是话又说回来,能够这样做,前提非得是十分了结沉英剑法才行。 “你是怎么……” 沈挽荷还未组织好语言来问柳墨隐,对方已经猜到了她的疑问,“我这几日早起或者晚归,总能在廊前看到你练剑。看得多了,也就记住了你的招式。你若是想要惩戒我偷窥之罪,尽管来。”柳墨隐说得轻快,末了嘴角还有一丝上扬。 沈挽荷听得哭笑不得,说感激,对方明目张胆地偷看天鹰阁的秘传剑法,说责怪,他又着实指导了自己一番。眼下,她仿佛说什么都不对。 “这袋子香,你拿去换上。上次为了调配药方,你香囊里的香料被我拆得七七八八,已经没什么效果了。这是新配的,气味比上次的淡一些,但效果更好。”说话间,柳墨隐递上一小袋用棉布装裹的香料。 沈挽荷单手接过,放到鼻下嗅了嗅。香囊里清冽悠远的淡香瞬间沁入肺腑,一股安逸感游走周身。 沈挽荷低眉望着手里的香囊,再抬眼看向赠药人。但见阴沉灰蒙的天空下,柳墨隐的气息似松风般悠然。此人做任何事仿佛都是那样理所当然,让人不免觉得是随意为之。比如这次帮她 练剑,便是对方不经意间看到自己苦练,又顺便想了几个招式,选了个适当的时间来与她过招。粗一感受,仿佛毫无不妥。然相处良久,知之愈深,方知柳墨隐做事从来思虑周全,偶尔性情所致或许会率性而为,但像这样连续性的随意,是说不过去的。沈挽荷隐约觉得,他的淡然是刻意的,为了让自己不至于过分地感激他。他将自己的关怀粉饰得淡如清风,将他的心掩盖得波澜不惊,都是为了不使自己产生负担。 沈挽荷想得入神,耳畔突然传来别人急促的呼唤声。她顺着声源的方向看去,见到一个人边走边焦急地叫嚷,“师姐,出事了,阁主请您去大堂。” “什么事。”沈挽荷一急,语气也焦躁起来。隐隐约约地她感受到了不妙。 那人喘着气,眼神闪烁了一阵子,才最终考虑告诉她什么事,“有人被杀了。” 她一脸惊诧地与柳墨隐对视了一眼,接着即刻飞奔着跑向大堂。 ☆、第七十二章 沈挽荷在大堂前见到的情形是这样的,里面摆放了三个担架,每个架子上都搁了块亮得刺眼的白布。而苗羽璐正提着一把剑,疯癫般地到处乱砍,几个人试图架住她,却被她拖着到处走。沈挽荷屏住了呼吸,慢慢地靠近那三具尸体。 第一具,名叫睿聪,从小长在天鹰阁,是苗羽璐自幼的玩伴,常拌嘴嬉闹,感情笃厚。 第二具,是睿聪的爹,郑大。阁中人大多唤他郑大叔,当日她倒在东市大街,是他驾着车当场认出了自己。 第三具。。。。。。沈挽荷闭了闭眼,倒吸了口气。睁开眼来,殷长老依旧安然静默地躺在那里。旁边摆放着的,是她那叱咤一时,如今已经断成两截的龙头拐杖。 眼前的场景,令沈挽荷的脑袋疼得厉害,而那种炽烈的疼伴随着满满的麻木感灼得她视线模糊。 苗羽璐依旧叫嚷着要杀人,几个女弟子使出浑身解数按着她的手脚,她还是扭动着不肯罢休。堂内站着司空霏雅还有几位长老,几人神色各异,或悲或愤,却都对苗羽璐视若无睹,任她胡闹。柳墨隐是跟着沈挽荷进来的,跟沈挽荷一样他第一眼看到的也是大堂正中央的那三具冰冷的尸体。看惯生死的他,眼里也带上了三分无奈,七分哀痛。 沈挽荷蹲下了身子,想要捋一捋殷长老额前的乱发,伸出手那手却在半空中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就在这时,苗羽璐大叫了一声,挣脱了众人的束缚提着剑飞奔出去。柳墨隐眉头一皱,二话不说便跟了出去。堂中其余人看到此景却只是暗叹一声,他们若不是成年人,若不是习惯了要冷静自持,眼下恐怕也会和苗羽璐一起发疯的。 “师妹,殷长老平时爱干净,不能让她这么邋邋遢遢地走。”司空霏雅踱步到沈挽荷身后,接着伸出手轻轻地搭在她肩上说,“还有郑大叔和睿聪,我们得先找人帮他们拾掇一下。” 沈挽荷本能地抬头,看到对方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她与司空霏雅一起长大,对对方的性格知之甚深。她知司空霏雅今日这般,必是强忍悲戚,故作镇定。 沈挽荷默然之际,司空霏雅已开始吩咐堂内之人,让他们把郑大和睿聪的尸首抬到隔壁屋舍。 “至于殷长老,挽荷,她从来最疼你。就由你我二人来料理吧”她的语调中尽露哀婉。 沈挽荷听后,想要补充几句,可惜终究语不成调,最后只能泪眼朦胧地微微一点头。 “我也来帮 忙吧。”插话的是冯采茵,经历过上次的大战,她变得寡言少语,甚少走出房门。便是如今主动说要做事,那说话的语气与神态依然是令人心疼的游离。 司空霏雅是断然没有理由拒绝她的,只能点头说好。 那一头,冲出去的苗羽璐疯狂地奔驰着。她的轻功本来只能算不赖,如今受了巨大打击,一下子潜能就被激发了出来。那几名弟子竟渐渐地被她甩开了距离,唯有柳墨隐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很快地,他们就出了天鹰阁的大门。柳墨隐见形势不妙,打算上前将苗羽璐扣住。岂料苗羽璐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而冲到门口的青铜麒麟前,提起了剑,一顿疯狂的乱砍。苗羽璐年幼失孤,由祖母一手抚养长大。殷长老虽对她诸多管束,平时苛刻严厉,但这样做的原因不外乎爱之深责之切。她是这个世上苗羽璐仅存的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她的离世,对苗羽璐造成的不仅仅是悲是痛,更有恐怒惧。再说睿聪和郑大叔,他们都是苗羽璐从出生起就相伴在身边的人。十多年深厚的感情,一夕间变成了永久的怀念。 苗羽璐一边大声喊着:“杀光你们,杀光你们……”,一边拼命砍着那青铜雕塑。剑刃击在铜像上,迸溅出铁屑。 柳墨隐看着她发狂的样子,只静静地默立在她身后,并没有要阻止的意思。 闪烁的长明灯,紧闭的房门,屋内的圆桌上摆放着一双还未缝制完成的鞋,这里是殷长老的屋舍。而今,她安详地躺在木制的大床上,再也无法起来将苗羽璐的鞋底纳完。 沈挽荷拧了个帕子,清亮的水滴落回铜盆,叮咚作响。湿巾拂过殷长老的脸,替她拭去上面的血渍尘土,司空霏雅与冯采茵依旧在给殷长老梳头。床旁边摆放着一件紫袍,是等下需要换的。一切都在静默中缓缓地进行,谁也没有言说。 擦完后,沈挽荷撂下帕子,动手去解殷长老的衣服。缓缓地,她扯开殷长老腰间的带子,虽然对方已经感觉不到疼,但她还是做得小心翼翼。 “师妹。”忽的,司空霏雅叫住了她。 沈挽荷嗯了一声,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司空霏雅。 “那是什么?”司空霏雅停下梳头的动作,手一指指向殷长老身侧一个白色的纸卷。 沈挽荷眼疾手快地将其拾起并展开,纸上密密麻麻地写着一行字,字迹潦草且被血渍沾染。 “写了什么?”冯采茵与司空霏雅异口同声地问。 沈挽荷面无表情地将纸 递过去,冯采茵用手去接,却没有接好,那张薄薄的小纸掉了下去。 司空霏雅眉头一皱,不耐烦地俯身拾起纸条。 “交出玄灵诀与沈挽荷,否则,屠尽天鹰阁。”下标是一头被长矛刺中的鹿。 一目了然,简明扼要,逐鹿会嚣张跋扈的气焰始终如一。 司空霏雅霍然站起,转身欲走。沈挽荷比她快一步,挡住了她的去路。 “我的事,我自会处理。”对视良久后,沈挽荷斩钉截铁地说。 司空霏雅冷笑一声,反问,“这是你一个人的事吗?” “沈师姐,玄灵诀是什么东西。”那边冯采茵拿着纸条满面愁容。沈挽荷苦涩地一笑,简单地解释了一下玄灵诀的来历。 “那些人要书还说得过去,要你做什么?”司空霏雅没好气地问。 “我也不知道。”沈挽荷说,“我上次在洛阳受袭,现在想来十有□□是逐鹿会的人做的,只是实在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费尽心机地杀我。” 沈挽荷木立了一会儿,接着说,“我回房冷静一下,殷长老这边交给你们吧。” “挽荷……”司空霏雅焦急地叫住她,完了却不知再说些什么。 “师姐,你千万不要做傻事。”冯采茵面容忧愁,眼里蒙着水雾。 沈挽荷蓦然回首,神色肃穆地点了点头。 沈挽荷出门后,司空霏雅叮嘱冯采茵,“这件事,不宜声张。” “阁主放心,我会守口如瓶的。”冯采茵回。 沈挽荷回房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从矮桌下的抽屉里拿出那本玄灵诀。她将书摆正放在桌面上,半个时辰的时光缓缓流走,她却只是静静地盯着书面。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她终于下定决心般地翻开了书。书被一页一页地翻过,她强忍体内奔腾的真气,命令自己不去练上面的功夫。 习习晚风吹拂堤上垂柳,秋童专心致志地蹲在树下堆着石子。一双白底蓝纹的鞋突然出现在他的视线中,他一抬头,看到沈挽荷凝望楼台的脸。 “师父在楼上。”秋童好心地提点。 沈挽荷微笑着朝他嗯了一声,接着抬足上楼。 屋内,柳墨隐正在洗手。门是打开的,沈挽荷轻扣了两声,以引起屋内人的主意。 柳墨隐转头看到来人,立马拿起架子上的帕子随意擦拭了一下,走过去道,“挽荷,你找 我有事吗?” 沈挽荷并未立即作答,而是走进门去立到一张圆桌前。 柳墨隐有些忐忑地走到她对面,想要进一步询问,对方已恰如其分地开口,“我是想问一件事情。”沈挽荷组织了一下语言继续说道,“有没有什么办法能令人的脉搏心跳减缓?” 柳墨隐原以为她要说什么惊天动地的坏消息,听到她问的是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后,突然有些释然。只是释然过后,又是另外的担忧。 “你问这个做什么?” 沈挽荷一派轻松地笑了笑,“曾经无意中在杂书上看到,心跳过快,好似不是长命之症。今日无聊,就找你问问。” “过快或者过慢皆不宜,你是哪里不舒服吗?”柳墨隐答。 “没有。”沈挽荷摇了摇头,“就是好奇而已。” 柳墨隐面带疑惑地审视了她一会儿,终于转了个身走到自己的药箱边。柳墨隐回来时手里多了个白色的小瓷瓶。 “这瓶里的药就能令人心跳减缓。”柳墨隐将药瓶置于圆桌之上,沈挽荷伸手去拿却在半空中被他截住。 “药不能乱吃。”柳墨隐隐约觉察到了不妙,可终究想不明白沈挽荷意欲何为。 “我心里有数的。”沈挽荷此刻的表情与两人初见之时如出一撤,坚毅果决又不失柔韧,唯一不同的是当日的她咄咄逼人,而如今她将自己的锋利巧妙地掩藏了起来。转眼间,沈挽荷已经挣脱了柳墨隐,将药瓶纳入怀中。 “挽荷。”沈挽荷转身欲走,柳墨隐立马叫住了她。“到底出了何事?” 沈挽荷扯了个笑,故作轻松地说,“好事情,明日你就知道了。” 柳墨隐虽心头疑虑重重,但沈挽荷轻巧地许诺他明日,加上那药对人也没什么大的伤害,他最终还是放弃了阻拦的念头。 沈挽荷走了一半,突然回头看着他。相互凝望了一会儿,柳墨隐想问对方是不是还有事,却听得沈挽荷幽幽开口,“天凉了,该添衣了。” 柳墨隐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单衣,心头涌过一阵暖流,微笑着嗯了一声。 ☆、第七十三章 皇宫大内,一名年迈的官员神色慌张地疾步前行。夕阳西照下的宫宇,巍峨中多了丝风华,像是娇颜半遮的美人。按理说这个时辰若非召见官员是不能随意入宫的,只是来人身份特殊,乃是三公之一的李太师。李太师一路向内侍监疾奔,走着走着,见着一个耷拉着脑袋的小太监,他赶忙跑过去一把揪住对方的脖子。那小太监忽觉脖子一紧回过头来,看到来人是太师,立马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狠狠地磕了个响头。 “拜见太师,您老万福。”小太监一改刚才颓废的样子,谄媚地说着吉祥话。 “你快起来吧。”太师喘着气说,“我问你,皇上在哪儿?” “太师您找皇上啊,皇上这会儿应该在御膳房用膳吧。”小太监恭敬地回话。 “你,快给我去禀报,说我有要事觐见。”李太师语调急促地说。 这边小太监却为难了起来,皇宫大内各司其职,他不过一个小跟班,又不是皇帝身边贴身的内人。“哎呦,太师您可折煞我了。我这身份哪里能见圣上?” 太师面色一僵,凑上去道,“蠢笨的家伙,谁让你去见皇上了,自然是先去找吴公公。我走累了,你让他来这边见我。”李太师嘴里的吴公公,即大内总管。 小太监一听,脸色更不好了,“可是,吴公公这会儿,多半正陪着皇上呢。” “我……”李太师立刻被气得怒发冲冠,若不是为了保持形象,他必定上蹿下跳,“那就找杜公公,喜公公。那么多内侍太监,总得一个得空,天呢,这大内怎么有你这么不开窍的。这都要翻天了,都是些什么人呢。” “哎哎。”小太监点头如捣蒜,赶紧屁滚尿流地跑去找人。 高大恢宏的宫殿内,李太师苍老的身影茕茕孑立,倍感凄凉。此时距他入宫已有小半个时辰,然而皇上迟迟还未来。他身上不住地盗虚汗,偶尔摸出随身的帕子擦一擦额头。正忐忑着,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李太师赶紧站直身子,调整好表情。 “皇上驾到。”太监尖锐高亢的声音如期传来。 “叩见圣上。”李太师缓缓地下跪。 “免礼。”还未等李太师完全跪下,皇帝已上前去虚扶了一把。“赶紧去搬把椅子来,太师年纪大了,你们这帮做奴婢的怎么能让他站着等那么久。” “奴婢们罪该万死。”底下的跟班小太监跪了一地,这话他们每天都要说上几回,那无辜惶恐的表情,声音 的高低都拿捏得准确无比,多一份则弄巧成拙,少一分又缺了诚意。 这时,大太监吴春祥兀自搬了个凳子过来,放到李太师身后。 “太师,请坐吧。”吴公公表情平淡地说。 “微臣,叩谢隆恩。”李太师又拜了拜才坐下。 “太师这时候进宫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啊?”皇帝摸着手上的琥珀扳指,表情深沉。 “启禀皇上,我有十万火急的事情禀奏……”太师说完这句却没有再说下去。 皇帝对于他的意思了然于胸,立即屏退了左右,连近身太监吴春祥都被赶了出去。 “快说吧。”皇帝也被他的样子弄得紧张起来。 李太师却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从袖子里面掏出了一叠文书,接着走过去恭恭敬敬地放到御案上。“老臣恳求皇上细阅,这些证据无一不指症京兆王图谋不轨,意欲谋反。除此以外,种种迹象都表明,最近朝中重臣被刺杀一事,乃京兆王指使。” 沉默,长久的沉默。 李太师的心突然高悬了起来。告发京兆王的证据其实是今天下午突然出现在他家的,这事就好比天下突然掉了个馅饼。他一拿到馅饼,最先想到的并不是馅饼为什么会掉在他家,而是要怎么吃这个馅饼。他与九王爷本来没什么大的瓜葛,坏就坏在上面指正京兆王暗中诛杀朝廷命官,而他的妹夫就是其中一个受害者,连他自己都差点丧命。他一看到这些个东西,第一反应是激愤,一激愤就进了宫。现在想来,怎么都不能自己做这个出头鸟。谁都知道皇帝最喜欢这个九弟,而九王爷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弄得好,他是第一辅国功臣,弄不好,一身骚。 李太师忐忑不已之际,耳边突然传来啪的一声响动,原是皇帝将奏疏狠狠地摔到了桌子上。 “这些个东西,是太师你收整的吗?”皇帝语调平平,倒是听不出怒意。 李太师额头的虚汗更多了,可当着圣上的面他不敢造次擦汗。李太师微微地抬了抬老眼,猛然地,一道精利的眼神从案几那边投射而来。李太师年老的心脏不堪吓,深深地抽痛起来。 “我问你,这些东西你从哪儿弄来的?上面所记可否属实,快说。”皇帝说着说着语调越来越不耐烦,越来越充满戾气。 李太师立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仔细思量着该怎么回。他原本想据实以告,欺君乃是大罪。可转念一想,他若是说证据来历不明,那么 指控的力量就薄弱了,说不定扳不倒京兆王,弄巧成拙。那人既然以那种方式把证据交给了他,必定不想自己说出事情的原委。那么他何不顺手推舟,拦下这个功劳。想完这些之后,他接下来的话就成了,“启禀圣上,这些证据,一部分乃属下数年来搜证,一部分乃有人告发。上面言之凿凿,有凭有据。这只是老臣挑出来的一小部分,老臣家中还有一箱子。” “什么,一箱子?”皇帝强忍盛怒,可最终还是以龇牙咧嘴之相面对他的太师。“你……”皇帝一手指着太师,气得说不出话。 君心难测,太师弄不清皇帝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只好匍匐在地,盯着地上的青砖沉默不语。 “为何不早呈上来?”皇帝走到太师面前来回地转圈。 “皇上与王爷乃是亲兄弟,老臣怕证据不足冤枉了王爷,伤了皇上的心,那便是百死也不能赎的罪过。”李太师说得情真意切,老泪纵横。 皇帝喘了口大气,指着他说,“太师你就是做事太谨慎,瞻前顾后。” 皇帝语气逐渐变好,可李太师还是不敢抬头。 “京兆王妃在封地暴毙,京兆王今日一早来请辞,郑准了。”皇帝背靠着案几叹了口气。 “什么?”李太师终于惊诧地抬头。 “吴春祥,吴春祥。”皇帝突然大声叫唤起总管太监的名字。只是叫了几声,居然没人搭理,皇帝再次暴怒了起来,他狠狠地推翻了桌案上所有的物件。乒呤乓啷中,地上乱作一团。“死太监,都跑哪儿去了,没用的废物。” 叫骂声中,吴春祥领着一帮小太监进来,立马跪成一排。 “你上哪儿去了,把你给惯的。”皇帝疾步到吴公公面前,指着他的头说落。 “皇上和太师商谈要事,奴婢怕不小心听到,就站得远了点。”吴公公一脸委屈与无辜地回话。 “哼,就你心眼多。”听他这样回话,皇帝语气稍微好了点,“快,传朕口谕,立即封闭内外城门。” 吴春祥点着头,叮嘱了身边的一个内侍太监去传旨。 “还有,火速招裴相,邓太尉进宫。”皇帝想了一下,又补充道,“等下,把廷尉府的独孤翼,御史大夫侯勋都叫来。要快。”那方才领命的太监跑了一半,又跑回来不停地点头称是,皇帝最后语气凝重地嘱咐要快,他哪敢有半点懈怠,赶紧跑出去张罗宣大臣进宫的事宜。 来回徘徊了一 阵,皇帝走到御案前,打开一份空白的圣旨,浓墨饱蘸后,写了几行字,再啪嗒一声盖上玉玺。 “把它交给陈将军。”皇帝拿起圣旨,走到殿中央。 吴春祥赶忙走了一串小碎步到皇帝跟前,接着弯腰低头,双手接过圣旨。他将圣旨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然后以面朝皇帝的姿势退后了几步。 “你亲自去。”厉声厉言伴着洪钟般的音量,便是说话的人不是执掌天下权柄的君王,那也足以震慑人心了。 吴春祥确实打算将差事交给属下去做,他乃大内总管,负责操控全局,虽是奴才那也是万万人之上的奴才,这种跑腿的小活儿原本是用不着他做的。只是不知道到底出了何事,皇帝震怒,还让他亲自给陈将军颁旨。吴春祥已经隐约嗅到了血雨腥风的味道,他赶紧握紧了手里的旨意,应承了一声后快速退出殿内。 皓月高悬夜正深沉,瑟瑟夜风流窜进屋舍。 沈挽荷独立于内室,周围万籁俱静唯有炭盆中书籍焚烧的沙沙声。屋内没有点灯,炭盆里的那团火逐渐燃尽,凉风带起飞灰冉冉升空。 四周暗了下来,黑暗中沈挽荷拂过桌上的长汝剑。她静默地站立了片刻,接着从腰间解下香囊深深吸了口气。又凝神了片刻,她将香囊细细地系到了脖子上,最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屋子。长汝剑静默地躺在桌子上,等待主人的再次莅临。 ☆、第七十四章 这一夜,柳墨隐睡得很不安稳。天蒙蒙亮的时候,就被窗外的鸟叫声给吵醒了。恍惚间,他背靠着枕头从床上坐起。他看了一眼四周,见秋童还在旁边的小榻上熟睡,透过窗户的缝隙,些许晨光漏了进来。 柳墨隐抚了抚额打算下床,不经意间眼光飘到了门口。沈挽荷立于木门前的样子忽然又浮现于脑海,他不再急着下床,而是反复地回忆咀嚼起昨日的所有片断。昨日的沈挽荷似乎不同寻常,这个念头不是第一次产生。但在这以前,他以为那是殷长老的死给了她太大的打击。而在刚才,刹那之间,沈挽荷的面容神态再次映射到木门前时,柳墨隐改变了这个想法。 昨日的沈挽荷比平时多了点什么,是什么呢…… 柳墨隐订着木门看了许久,忽地惊坐而起。 对了,是一份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除此以外,昨日的沈挽荷,离别前嘱咐自己多加衣之时的眼神,分明浸染了惜别的哀愁。那种离殇,被她尽力掩藏,只在最后一刻,难以抑制地泄露了几分。 想到此处,柳墨隐豁然起身。也顾不得洗漱,只随便抓了几件衣服,穿戴好后冲了出去。 门是开着的,远远地柳墨隐已经猜到了结局。等到他进入沈挽荷空荡的卧室时,心中懊恼更甚。他环视了一圈,很快就发现了桌上的那把剑。柳墨隐疾步过去,惊惧地端起长汝剑,接着转身就走。 柳墨隐出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秋童摇醒,然后火速地收拾好行李,去见司空霏雅。 司空霏雅竟是彻夜未眠,柳墨隐才敲了两次门,她就将房门打开了。她见到这对行色匆匆的师徒后,眼里略微有丝惊讶。 “发生了何时,先生这是要上哪儿?”司空霏雅做了个请的姿势,让他二人进入房门。 柳墨隐却立在那里不动,只是回话说,“挽荷不见了。” “什么?”司空霏雅眉头一紧,眼中满是惊讶,“这丫头不会是……” “你可是知道些什么?”柳墨隐说话的语气更急了。 司空霏雅用手捶了下门框,气恼道,“昨日我们在清理殷长老的遗体时,发现了一张纸,上面写着交出沈挽荷与玄灵诀,否则屠光我们天鹰阁。我怕事情传出去后扰乱人心,于是让知道的人三缄其口。本来打算今日去找沈师妹商议此事,不料她竟这般冲动。” 听及此,柳墨隐的脸上浮过一抹冷冷的笑,“如此说来,她是 去自投罗网了,难怪连佩剑都没带走。”沉默了片刻,他才继续开口,“司空阁主。叨扰多日,这便告辞了。” 柳墨隐心中纷乱急迫,多余的话不愿再讲,说完就要走。岂料司空霏雅上前一步,揪住了他的衣袖,吼道,“站住。” 自两人相识以来,司空霏雅一直都是一副小鸟依人温声细语的样子,便是大声说话都不曾有过,更何况是露出这般凶煞的表情。 “她去送死,难道你也要跟着去?” 柳墨隐面色凝重地道:“我拼命去救,无论如何好过枯坐终日。” 司空霏雅嘴角上扬,眼里闪过一丝毒辣,“谁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走的,说不定现在已经遭到不测。你……” “那我就杀光逐鹿会的人,再给她收尸。”不等司空霏雅说完,柳墨隐就打断了他,冷冷地宣说,“挽荷虽是天鹰阁的人,但救不救她,是我柳墨隐一个人的事,与天下人无关。” 司空霏雅与柳墨隐相识许久,今时今日第一次见到对方这般凌厉且固执的神情,听到如此狂傲不计后果的言论。司空霏雅确已察觉柳墨隐倾心沈挽荷,但此时此刻她才真正意识到柳墨隐的情早已超出了喜欢的范畴,若不是爱入骨髓,又岂会如此。念及此,她只默然地点了点头,手上一松,放开了对方的衣袖。 柳墨隐拱手一拜,轻道了句“告辞”,便领着秋童绝尘而去。 司空霏雅僵立了一会儿,忽地转身进屋,长袖一拂狠狠地带上房门。她进屋后抄起平日里随身的骨扇,接着对着洗漱台甩出两道缠绵着内力的劲风。“哐啷”一声木架碎成几段,上面架着的铜盆一并掉落,盆面倒映出司空霏雅阴狠暴戾的面容。 陈将军自接到圣旨后片刻不敢耽搁,连夜追赶京兆王的车队。他带的兵士每人都配备了最好的马匹,最精良的武器。终于,在往北的官道上疾驰了一日一夜后,发现了车队的踪迹。 陈将军心中又急又喜,看准时机后即刻抄小路将其包围。 京兆王府的人,不料会遇到这般变故,顿时讨饶声惊叫声此起彼伏。本来齐整的队伍,转瞬间乱作一团。 陈将军是个粗人,不似文官般虚伪客套。他昨夜接到的旨意是火速捉拿京兆王,既然是捉拿,他自然不会客气。 “车里的人,立马给我出来。”他将手一抬,佩刀直指京兆王车架。 然则话放出去后,马车丝毫不见动静。陈将军眉头 一皱,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他又将话重复了一遍,可惜依然是鸦雀无声。陈将军失去了耐心,用手推开马车的木门。 空空如也? “这是怎么回事,京兆王呢。”陈将军剑锋一转,指向了就近的一名仆役。 “奴,奴才不知。这位将军饶命啊。”那仆役跪地求饶,惊恐万状。 “该死。”陈将军低咒了一声,将那仆役揪了起来,狠狠地扇了两巴掌。“不知?我斩去你手足,看你知不知。” 那仆役一听,抖得更厉害了,只缩在地上,急切却又惶恐地改了口供,“啊,将军,我知,我知。” “快说!”说话间,陈将军又踹了他一脚。 “我,我……”仆役捂着肚子,面容展现出极度的痛苦,“王爷从一开始就没和我们一起走。这都是管家吩咐下来的,我们不敢不从啊。” “管家在何处?”陈将军又问。 “管家,管家也没在队伍中,估计和王爷一道走了。”仆役颤巍巍地回。 “你!”陈将军怒发冲冠,抬手又打算给那仆役一巴掌。那人被打怕了,吓得往后挪了几下。 “小的真的不知啊,小的就是个挑柴打水的下人,平日里连王爷的面都鲜少见。将军英明,饶过小的吧。” 陈将军瞪着面前的人瞧了一会儿,见他灰头土脸,惊恐不已,看着确实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这才没再继续逼问。他回身跨上坐骑,绕着队伍巡视了一圈,发现队伍里的人都是些仆役奴婢,连一个护卫都没有。陈将军这才料定自己着了道。 “你们两个带队,将这些人给我押解回京。”陈将军对着两名得力将领下命令,“其余的人继续跟着我。”简单地吩咐了一下后,他立马带着余下的兵士绝尘而去。 大雨滂沱而下,天边的闪雷照亮了小道上的一行人。这些人戴着斗笠骑着高头大马,狂风呼啸而过吹起他们的披风。又一道雷闪下,照亮了为首之人的面容,这张脸属于北魏朝鼎鼎有名的京兆王元愉。大雨中,他玉冠歪斜,神情焦灼,时不时地往后探查。与他同乘一骥的,乃是他的爱妾李婵。 狂奔中,忽的京兆王的马匹踩空一脚。伴随着尖锐的嘶鸣声,宝马侧翻,京兆王与爱妃一起被抛向了高空。 后面的侍卫火速从坐骑上跳起,在两人快要落地的时候,将其接住。 “阿婵,你怎么样?”来不及管自己, 元愉急着查看李婵是否受伤。 李婵摇了摇头,喘着气道,“我没事的,王爷有没有伤到哪里。” 元愉也摇了摇头,“没事,多亏了一杉,还有季峰。” 丁一杉与戚季峰单膝跪地,“让王爷受惊了。” “快起来吧,记你们一功。”元愉道。 在大雨中赶了几个时辰的路,几人早已衣衫尽湿。加上夜风冰凉,几个练过武的男儿自然不在话下,可对养尊处优的京兆王以及爱妾来说多少有些受不住。尤其是李婵,她根本不会骑马,但为了加快赶路的速度,她不得不和京兆王一起骑马。眼下,她已冻得瑟瑟发抖。京兆王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我看王兄也未必会那么快发现那件事,要不去前面找个地方避避雨?”元愉建议。 “不。”李婵斩钉截铁地否定,“王爷,我虽不知出了什么事,但想必不是什么小事,也不是什么好事。我们走得那么急,就是为了尽快赶回封地。忍一时的不适,换来的往往是百日的安稳。王爷要三思啊。” 京兆王的目光胶着在李婵身上,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道,“阿婵你深明大义,好,那就继续赶路。” ☆、第七十五章 火盆里的火剧烈地跳动着,那丝光照亮了附近的一片区域,却照不亮更远的地方。 一只跳蚤跳上沈挽荷的手背,她甩了甩手,将其赶走。整个过程中,沈挽荷的眼睛一直盯着那团火。火光位于她所处位置的下方几米远处,关押她的这间囚室是悬空的。整个地方,像这样悬空的囚室只有三间。除了沈挽荷呆的那间,另外的两间囚室是空着的。然而这万万不会是这间巨大囚牢的全部。若是仔细听,就会发现远处偶尔会传来锁链与地面摩擦的声音,亦或是垂死之人的哀鸣。是的,这间囚牢其余的囚室其实都建在周围的岩壁上,整个囚牢呈圆柱型,而囚牢遍满圆柱体的内壁,从最底层一直延伸到至高处。可惜地面的那盆火实在是太小,而囚牢又实在是太巨大,故而被关在里面的人看不到囚牢的真正样子。沈挽荷也只能根据自己的听觉,对周围的样子做一个大概的判断。 铜铃的响声突然打破了这里的寂静,“叮叮”声不住的回荡在周围。这个声音代表着有人进来了。伴随着皮鞭声,底下戴着锁链的精壮奴隶们开始转动圆盘,那个圆盘乃是打开大门的唯一方式。 关在牢里的囚徒们开始骚动了,凄厉的尖叫声以及锁链的抖动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 沈挽荷将视线移到门口,看到开启的大门内依次走出了几个人。 “将上面那个笼子里的人给我弄下来。”讲话的居然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听着声音似乎有一些熟悉。 沈挽荷很是疑惑地盯着来人,可惜离得比较远,加上光线昏暗,她无法认出那名女子。 “我说把她给我弄下来,你们聋了吗?”那女子狠狠地瞪着牢头,语气里充满了嚣张。 “上头有命,那里面关的乃是最重要的犯人,若不是总管前来,任何人都不能与之接触。”牢头这样回答。 沈挽荷听了无奈一笑,拜玄灵诀所赐,她倒成了顶级囚犯了。 那女子冷哼了一声,一双灵动的大眼直直地瞪着牢头,接着从腰间取下一个令牌。 牢头一看令牌,脸上闪过一丝惊讶。虽心中还有些狐疑,但毕竟是主上的令牌,他没有不从之理,只好不太情愿地吩咐道:“把人放下来。” 伴随着齿轮运转的声响,关押沈挽荷的铁牢被慢慢地放下。与那名女子的距离越来越近,慢慢地沈挽荷看清了对方的容貌。汪嘉柔? 铁牢落地,汪嘉柔缓步走近,“哼,想不到吧?” 沈挽荷确实不解为何她会出现在此地。对了,他们涟漪门已经归附逐鹿会了。难道这么短的时间,汪嘉柔就取得这些人的信任了吗? “把牢门打开。”汪嘉柔的脸闪着极致的阴狠。这边牢头又犹豫了起来,汪嘉柔早就被他磨光了耐心,上前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鞭子,接着对着那帮奴隶狠狠地挥出一鞭,大声喊道,“把牢门打开。” 牢头额上的青筋跳了跳,捏紧了拳头却不敢造次。他拼尽全力逼自己咽下怒气,最后在腰间一模,扯下牢门的钥匙。 牢头使了个眼神,其中一个奴隶识相地过去接过钥匙,打开牢门。 “哼哼。”汪嘉柔盯着沈挽荷阴阴地轻笑了两声,“还不快滚出来。” 沈挽荷知道自己在劫难逃,毫不迟疑地就走出了牢门。当日她一出天鹰阁就被逐鹿会的人抓住,好似对方知道她要自投罗网一般。被抓后她以为会立刻见到逐鹿会的最高掌权者,因为对方是为玄灵诀而抓她,自然是越快让她交出书越好。可来了好几日,她只是被关在铁牢之内,根本没有人理会她。今日汪嘉柔突然出现在牢里,不知有何目的。 “你叫什么来着”汪嘉柔努力地回忆着她的名字,“哦,沈挽荷。”说完竟出其不意地甩出了皮鞭,“嚯嚯”两声鞭子狠狠地抽中沈挽荷的腿。火烧般的剧烈疼痛立马传来,沈挽荷站立不住,跪伏在地。 这两鞭子下去,汪嘉柔的脸上似乎好看了些。她走过去蹲下身子,歪着头欣赏沈挽荷痛苦的样子。 谁知沈挽荷不哼不叫,只怒目而视。汪嘉柔再次被激怒,伸出手一把扯住沈挽荷的头发,接着用力将对方的头撞向地面。 一阵无比强烈的晕眩在脑子里炸开,尖锐的刺痛从伤口处传来。沈挽荷挣扎着起来,鲜血从她头上潺潺流出。 “当日你让我在那么多人面前下不来台,我发过誓,要让你生不如死。”汪嘉柔凑近她狂傲地低声宣说。 沈挽荷沉默不语,如今她是瓮中之鳖,求饶她铁定做不到,开口讥讽只会更加激怒汪嘉柔,最好的做法就是不理不睬。只是汪嘉柔明显比沈挽荷所想得更加狠毒,她站起来后又给了沈挽荷几鞭子。渐渐地这种皮肉上的折磨已经取悦不了她。 她随便想了一下,一个“有趣”的念头浮现脑海。 “你们,把她的衣服剥了,等下挂在那堆火下,一定很有趣。哈哈。”汪嘉柔掩着嘴偷笑,“我要让你赤身裸体供 所有人欣赏,也让你尝一尝被羞辱的滋味。” “你?”沈挽荷震惊而愤怒地抬头,她从未料到对方居然会想到这般歹毒的主意,心中竟也起了丝后怕。 听到汪嘉柔的话后,牢头与奴隶们并没有动作,反而是关在底下几层的犯人们,纷纷走到铁栅栏前,瞪大了眼睛观看。 “还在等什么,给了你们这么好的差事。哎,你们这帮人,本来注定见不了女人的身子了,今天给你们开开荤,还不快谢谢我。” 那些奴隶看了看牢头,见牢头并不做声,接着又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他们终日受人折磨,又多少年没碰女人了,今日突然有一个可以施虐的对象,关键还是个貌美的女子,压抑扭曲的心灵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奴隶们缓缓地向前,沈挽荷恐惧地退了几步。 如此这般,不如一死了之。沈挽荷的心中闪过这样的念头。本来进了这种地方,想要活着出去谈何容易,与其受尽屈辱而死,不如现在死来得干净。 虽有不甘,虽有遗憾,可命运如此。沈挽荷想到此转过头去,不顾一切地撞向原本关押她的铁牢。 她跑到一半,手臂突然被人扯住,由于跑得太快,加上那人力道太大,她的胳膊立马脱了臼。抓住她的是其中的一个奴隶,骨头摩擦产生的声音让这些人兴奋了起来。狂热的火焰开始在人们的眼中燃烧。不知是羞愤还是害怕,亦或是两者皆有,沈挽荷的嘴唇颤抖了起来。 “哼,不错啊,很上道么。”汪嘉柔给那个抓住沈挽荷的奴隶投了个赞赏的眼神。接着走过去站在沈挽荷身侧说道:“你可不能死,你死了大家都会很麻烦。好了,别浪费时间了。赶紧给我剥衣服,我看这大伙儿肯定都等着急了吧。”汪嘉柔说完,环视了一下四周,黑暗中似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这里。 一个奴隶率先上前一步,沈挽荷瞪大了眼向后退去。突然身侧的一个奴隶抓住了她。她扭打了一下,可惜对方力气很大,加上自己遍体鳞伤左手又脱了臼,根本无法挣脱。 “刺啦”的声响传来,是衣料撕碎的声音。 转瞬间,整座监牢都沸腾了起来。叫骂声,抽泣声,欢呼声,惊叫声,一时间比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要热闹。 沈挽荷不住地抵抗,不住地扭打。慌乱间,挂在脖子上的香囊被人扯下。眼盯着那个秀兰铃的嫩绿香囊被人甩在地上,她既心疼又紧张。半生沉浮,她饱受过辛酸亦浅尝过喜乐,时移世易若说还有什么留 下,就只有这一点点自尊,以及这个香囊,那是柳墨隐待她的一片心。看着香囊被人踩在脚底,不知为何沈挽荷恨意澎湃,激愤难当。怒火中烧下,她低下头对着某个抓住她的奴隶张嘴就是一口。血从奴隶的胳膊上沁了出来,那人吃痛,不得不放开。可这也激怒了他,对方抬起膝盖狠狠地撞在沈挽荷的肚子上。沈挽荷痛得弯下了腰,倒在了地上。衣服裂开的声音再次传来,她心有不甘,羞愤难平,却又无计可施。种种情绪交织下,她顿时脸色惨白,趴着地上颤抖着哭了起来,那哭声无限凄厉,回荡在这偌大的囚牢里面让人毛骨悚然。周围静了下来,没有人再喝彩,没有人再咒骂,大家都息声了。连那些奴隶都震住了,没有再动作。 “怎么都停了?”汪嘉柔不满大家的表现,又给了那群奴隶一鞭子。奴隶们吃痛,立马又行动了起来。人生到此,她已绝了所有的渴望,不再抵抗。她的心已如同地面上的岩石一般冰冷,如果失去一切是她的宿命,她再挣扎又有何用? “这是在做什么?”就在这时,门口又出现了一群人。领头的男子二十多岁的样子,披着一件深色的长袍。此人长得龙章凤姿,眼中有一些痞气。 “章总管。”牢头跑到那人身边,见了一个礼。奴隶们则是乖乖地排成一排,匍匐在地上。 “怎么回事?”总管章徵抬高音调,似是对牢里的情况很是不满,“这是主上亲自要见的犯人,为何会被放出牢笼,变成这副德行?” 面对总管的指责,牢头立马跪在地上,“属下该死,全因汪姑娘拿着主上的令牌,小的以为那是主上的意思,所以才听从的。” “哼,汪嘉柔。”章徵的眼睛扫过汪嘉柔的脸,“不要以为给主上办了点事,就可以为所欲为。” “嘉柔不敢。”汪嘉柔见到这位总管后,倒也稍微收敛了脸上的傲慢,语气也温顺许多。而对方在训斥过她后,再也不正眼瞧她,而是将目光转向了沈挽荷。 此时沈挽荷身上只余一件贴身的里衣,大半个背与两条胳膊都没有衣服遮蔽,可怜地暴露在空气中。原本雪白的肌肤上多了几条蜿蜿蜒蜒的血痕,乃是刚才汪嘉柔的鞭子抽打出来的。 沈挽荷并没有理会周遭的人,而是艰难地从地上坐起。接着用右手握住左肩并狠狠一用力,把那脱了臼的胳膊又硬生生地给扳了回去。正骨的“卡啦”声清脆响亮,沈挽荷咬着牙,微微皱了皱眉,但也仅此而已,除此以外,连哼哼一声都没有。章徵见她这般,心 里有些惊叹。在众人的目光中,沈挽荷向前爬了几步,然后伸出手握住她的香囊,并将散落的香料一点点地捡起装回袋中。做完这些后,她才忍着疼痛勉强站起来,“你可是来找我的?” 章徵听得先是一愣,后又绽开了一个笑容,“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沈挽荷冷哼了一声,“是我就跟你走,不是我就回到牢房中,又能如何?”说完她将香囊挂回到脖子上,这个动作若是平常做起来定是潇洒爽炼,可如今衣衫半褪却尽显风流妩媚。 “真是大胆,阶下囚居然敢这样跟我说话。”章徵眯着眼冷喝一声,眼神却从未从她身上移开。 “人之将死,自然大胆。”沈挽荷直直地看着他,眼里闪着一丝不屑。 “哼,跟我耍嘴皮子没用,有本事说服主上饶你不死。”章徵道,“主上要见你,跟我走吧。” 沈挽荷深吸了口气,才抬足往前走。走到章徵身侧,对方却拦住了他。沈挽荷不解其意地抬头看他,见章徵对着她邪邪地一笑,接着解下身上的外袍抛给她,“赶紧穿上吧,我倒不介意再多看一会儿,只是我们主上向来清心寡欲,见了怕是不喜。” 沈挽荷拿起衣服,胡乱地套上,什么也没说就率先走出了牢房的大门。 章徵以为对方至少会感激地笑一笑,没料到她居然如此无情,他的心突然像被猫抓了一般,痒了起来。 ☆、第七十六章 清晨的洞庭湖烟波浩淼,广袤无垠。此时,湖上船舶稀疏,湖面如镜。半个秋日已爬出地平面,水天浑然一色,皆是耀眼璀璨的金黄。湖中心,一艘寻常的三桅大船卸着帆,随着水流而走。一个穿蓑衣戴斗笠的老头儿百无聊赖地坐在船头,船舱内传出断断续续的琴声。 太阳逐渐地升上天,水域上的温度慢慢回暖。那老头支着额,在阳光下打了个盹儿。等他醒来时,突然发现有两艘庞然大船正在向他们靠近。老头一惊,站起来巡视了一下周围,发现另外方向也有一式一样的两艘大船靠近。遭了,他们的船被包围了。 老头儿懊恼地一跺脚,摘下头上的斗笠急忙跑向船舱。 “公子,不好了。” 创舱内,柳墨隐双手一按琴弦,琴音戛然而止。 “我知道了。”柳墨隐看着老头背后的人回。 “啊?”老头不解其意,他压根没说哪里不好了,怎么他家公子就知道了。老头儿纳闷地一转身,正好撞见一个留着长须肤色黝黑的中年男子。老头儿吓得退了几步,接着又疑惑地瞄了他一眼。暗忖:这人身材魁梧,脸上刀疤狰狞,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老吴,你回避一下,我与商教主有要事商谈。”说着,柳墨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津海教教主商薄看着柳墨隐微一眯眼,一道犀利的精光在他眼中一闪而过,“易云先生这么大费周章地将我引来,不说出个子丑寅卯可不行。” 柳墨隐轻笑一声,开门见山,“不知玄灵诀算不算子丑寅卯?” 商薄双眼爆睁,诧异之情溢于言表,“你,怎么知道玄灵诀?” “我如何知道,无足挂齿。关键是商教主想要那本书。”柳墨隐语调悠然,倒听不出情绪。 “哼,我确实想要玄灵诀。你愿意帮我?”商薄不可置信地问。他与柳墨隐相识八年,似敌似友。当年柳墨隐几次三番阻碍津海教做事,商薄发下金令满世界通缉,最后却以易云先生名满天下收场。 “你要什么书,只管自己去要去偷去抢,我不会帮你亦不会阻拦你。”柳墨隐对商薄竟是丝毫不客气。 商薄被拂了面子,脸色极其不好看。若眼前换了别人,他肯定已经将人挫骨扬灰了。“易云先生,可是在戏耍与我?” 柳墨隐微微一摇头,“商教主手眼通天,功夫了得,我怎敢戏耍你?” “那你到底为什么把我 找来?”从来没有人敢跟商薄绕圈子,因为他若是不耐烦了,跟他说话的人必死无疑。 “我知道你最近在找玄灵诀,而我。。。。。。”柳墨隐说道此处语调悠缓深沉了不少,“要去救一个人。既然你我都是冲着逐鹿会去的,结个伴或许会事半功倍。” “哈哈哈。”商薄听了大笑起来,既而又突兀地收住笑容,冷冰冰地道,“凭什么以为我会答应跟你一道。你最好弄清楚,并不是任何人都愿意买你的帐。”说完,冷哼一声,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去。 柳墨隐竟并未阻拦,而是伸手拂过桌上的古琴,他中指轻轻一挑,琴弦微荡,琴音袅袅。 “你还真是不求人。”琴音方止,商薄的声音再次传来。 柳墨隐神情落寞地一笑道,“刚才你若是真走,我肯定会去求你。” 商薄试探地说,“看来这个人对你很重要。” 柳墨隐坦然地点了点头。 “好吧,看在你这么坦诚的份上,我就姑且答应你了。不过既然是合作,先说说你有什么筹码吧。”商薄道。 “我的筹码,到时候自见分晓,定不让商教主失望。不知商教主有多少实力”柳墨隐不答反问。 “哼,我有教众三千。”商教主豪气盖云。 “好,大手笔。”柳墨隐一拍桌子,表示赞许。 “话说回来,你是怎么知道我在找玄灵诀的?”商薄对此很是不解,按说他的行动一向在暗中进行。 柳墨隐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道:“别忘了,这里是梁国,长江洞庭一带的水域我了如指掌。刚来第二天,我就从几个船老大那里得知了一个消息。他们说最近一段时间,附近多出了几十艘陌生大船。这些船既不贩运货品,也不摆渡,甚是可疑。最关键的是,那几艘船,无论是船型还是大小,都像是海里的盗船。” “这样你就能联想到我?”商薄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自然不止如此,我得到消息后,亲自跟踪了其中一艘船,发现它一直在逐鹿会的老巢附近徘徊。再加上这几个月来,原本在南北两地都十分活跃的津海教突然没了声音,我就想着商教主也许是跑到洞庭湖上凑热闹了。”柳墨隐慢条斯理地分析给他听。 “哼哼,算你有种,这样都能被你蒙到。”商薄没好气地讲,被人这么容易就猜出了自己的行动,他自然觉得很没面子。 “此事权且不 提,商教主在洞庭探查了这么久,可有什么收获。”比起和商薄斗嘴,柳墨隐明显关心更实际的东西。 “那是自然。”商薄傲气地说,“不过具体的细节涉及我派机密,我没法告诉你,你只需知道,我已在逐鹿会安□□不少眼线。” “如此甚好。” “不知你要救的那个人是谁?” 听及此问,柳墨隐的眼神忽然变得极为深邃,他转头望向窗外,一时间,不知如何措辞才恰当。过了许久,他才回过头,对着商薄淡淡地说,“一个朋友。” 看到他如此古怪的反应,商薄心中有些好奇,只是他这人平生不爱管人闲事,也就没再多问,“那你可知那人被关在何处?逐鹿会一共有四座监狱。” 柳墨隐摇了摇头,“不知,我动用了所有的关系,只查到她还活着。这么短的时间,我只身前去没有把握能够救回她。” 商薄点了点头,“好,既然如此,我就去部署一下,帮你前去探听。” “有劳商教主。”见他如此爽快,柳墨隐甚为感激,随即拱手一拜。 “那今日便到此为止,一有消息我立马通知你,告辞了。”商薄一个旋步飞身跃出窗户,他在水里踩了几步,稳稳当当地回到自己的船上,最后对着柳墨隐狂傲一笑。 柳墨隐见此,也是开怀一笑。 老吴在船头坐了许久,发现那四艘大船迅速开走,而船舱里也没有交谈声,这才探头探脑地走了进去。 “公子?”他见柳墨隐立在窗边,便叫了一声。 “杨帆起航。”柳墨隐头也不回地下令。 北魏皇宫太极殿门口,官员们三五成群地伫立着,彼时离上朝已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人群之末,两个年轻的官员凑在一起低声攀谈。 “衍之兄,你说今日朝会会不会议京兆王之事?”两人中穿青衣的那位一手拿着笏板,一手轻轻掩在嘴边,似极怕自己的言论被第三个人听了去。 “哎,谁知道呢。我听说啊,前几日陈将军带了八百精兵前去捉拿京兆王,结果无功而返,只抓了王府的几个丫鬟仆役,皇上为此事大怒。可这事都过去几天了,宫里愣是一点动静也没有。你说奇不奇怪?”另一个穿绿衣的年轻官员低声说道。 青衣官员先是啧啧称奇了一番,才道,“谁知道皇上心里怎么想的。我听说京兆王忤逆犯上,这谋反之行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那日李 太师告发之时,足足抬了一整箱子的证据进宫呢。” “你说这李太师也真沉得住气啊,等了那么久才把证据呈上去。要是换了我,肯定是一有风声就立马上报了,果然是只老狐狸。”绿衣官员感慨道。 “哎,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青衣官员环顾了一下四周,确保安全后才继续开口,“我听说啊,其实那些证据并不是李太师搜集的。” “此话怎讲?”绿衣官员甚是好奇。 “我说了你可别往外传啊。” “那是自然。” “那些所谓的证据,其实是突然间出现在太师府中的,根本就不是太师自己搜证的。可太师为了邀功,才说是自己千辛万苦暗中调查得到的。” “竟有此事,那可知是谁送的箱子?” “不知道啊,听说那箱子是突然间出现的,诡异得很。你说太师府人那么多,谁能无声无息地溜进去放那么大一口箱子啊。我觉得这事啊......” 绿衣官员正听得津津有味,突然憋见面前不知为何为多了个穿紫袍的人,为免他们的对话被他听了去,他只得叫了声“顾大人早”,以此提醒同伴不要再往下说。 “张大人早。”穿紫色官服的人,乃是顾沾卿。他只轻轻地打了个招呼,便行色匆匆地朝大殿而去。 “我的娘哎,吓死我了。”绿衣官员捶着胸口,嘘着气,好似确实被吓得不轻。 正在此时,预示早朝开始的钟鼓奏鸣声响起。 “得了,上朝了,我们也快走吧。” 绿衣官员试了把汗,赶紧跟上。 朝堂之上,文武官员分立两旁。 宣武帝元恪端坐朝堂,一袭玄底朱边金丝银线的朝服将他衬得威仪具足。 早朝议事已将近尾声,低下官阶较小的官员皆无精打采,等着退朝吃饭。 “还有何事需要禀奏吗?”宣武帝按照惯例问了一遍。 按照往日,若这时候没有人出来奏事,礼官就会宣布退朝。 “那么愉弟谋反一事,诸卿有何看法?”突然,堂上的宣武帝抛出了一个烧得滚烫的山芋。低下的官员顿时面面相许,静若寒蝉,谁也不敢第一个站出来接话。 宣武帝环视了一下四周,眼角闪过狠戾之色,“你们不置一词,是对谋反没意见咯?” 众大臣一听这话,不约而同地 跪倒在地。皇上随随便便一句话就将他们说成了和京兆王一样的反贼,那还了得,谋反可是诛灭九族的大罪。 “老臣对陛下的心可表日月,元愉这个反贼实在是该死啊。”有年迈的文臣跪着表忠心。 “微臣自请带兵,前去剿灭京兆王”亦有武将请缨出战。 还有一些人自己没什么主意,就说“臣复议太史大人。”或者“臣复议李大夫。” 转瞬间朝堂之上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宣武帝被弄得更加烦躁,他握了握龙椅的把手,好不容易压下汹涌的怒火后方可言说,“众爱卿,都请起。愉弟大逆不道,百死亦不可赎其罪。据悉,他在封地集结二十万人马,兵锋所指乃是这京师,乃是朕。”宣武帝说到此处,神情愤恨。他忽得站立起身,随着他起立的动作,头顶皇冠上的玉珠剧烈地震荡摇摆。 低下的官员被皇帝的怒气所震慑,又齐刷刷地跪下了。 “朕自问待他不薄,许以高官,给以厚禄。他竟如此得泯灭人性,心中无君父,无长兄,那便怪不得朕要替天行道。”宣武帝龇牙咧嘴地说。 “京兆王丧尽天良,天怒人怨。老臣愿替陛下分忧,请陛下赐老臣兵马,老臣定将乱贼擒获。以平民愤,宽君忧。”要说方才乱哄哄地有将领请缨,那不过是哗众取宠之举。如今这般当着众人的面,四平八稳地站出来,那才是真勇士。而这名勇士正是太尉邓谦信。 “哈哈。”宣武帝笑了两声,“太尉忧国忧民,实乃魏国之幸,只是杀鸡焉用牛刀。这全国兵马的调度,朕还要仰仗太尉大人给意见呢。剿叛……就不劳烦太尉了。”宣武帝罢了罢手,故作一派轻松。 “陛下英明。”低下再次响起阿谀奉承之声。 太尉吃了瘪,只好退回到原位。其实他这样做,无非是怕自己与京兆王勾结的事情被人抖出来。京兆王叛乱皇帝必定会细查,低下的人也会乘此机会大做文章,这个泥坑若是掉进去,就算他是太尉也很难洗清。可若做了征讨大将军,杀了京兆王,那就算他之前与兆京兆王之间有什么,也能一笔勾销。可惜宣武帝偏偏不给他这个机会。 “陈骥烈,朕封你为柱国大将军。领二十五万大军,前去征讨叛军。”宣武帝话锋一转突然任命出征将领。 “谢陛下隆恩。”陈将军立马出列,跪地听命。他原以为,捉拿京兆王不利,圣上必然降罪。谁知,非但没有,反而更加委以重任。 “大将已 有,不知谁任督军?陛下心里可有人选?”左相元瑛陈奏。 宣武帝微一摇头,“尚未,左相可是有推荐之人?” 元瑛将象牙笏板平举于胸,“老臣心中确实有一人选。” “但说无妨。”宣武帝和颜悦色地说。 “御史台中丞,顾沾卿。” 宣武帝沉思了片刻道:“嗯,正合朕意。就这么定了,顾卿听命。” 顾沾卿往边上跨出一步,跪下听令。 “朕任命你为平叛督军,你须得与陈将军戮力同心,不得有误。” “微臣领旨。”顾沾卿扣头谢恩。 ☆、第七十七章 今日的阳光不算热烈,但被关了许久的沈挽荷还是适应了许久才能慢慢睁眼。又在外面走了小半个时辰后,她被人领到一个观景亭内。亭子临湖而建,乃是饱览美景的绝佳之地。 那些人将沈挽荷带到这里后,就退了出去,唯留她一个人呆在此地。想来逐鹿会势力必定极大,周围的防卫也必定十分严密,否则也不会这么大胆地将一个囚犯堂而皇之地放到这么一个空旷之地。 沈挽荷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其它人进来,索性决定观望一下四周。这座亭较一般的凉亭要大许多,且里面并非空空如也,而是摆了一张乘凉的竹榻和一张小木桌。小木桌上还有一炉香在燃烧,轻雾从香炉的小孔中冉冉而起。沈挽荷走到亭子边微微撩起一卷竹帘,便见不远处连绵起伏的屋宇,以及岸边的一排桐树,此时秋风乍现,金色的落叶萧萧而下。 沈挽荷看了一会儿再转过头去,见到一位华发老者端然而立,也不是是何时出现的。 “你就是沈挽荷?”老者看着沈挽荷悠然发问。 “你就是这逐鹿会的首脑?”沈挽荷不答反问。 “哈哈,果然狂妄。”老者就是逐鹿会之人口中的主公魏启,见沈挽荷出言不逊,他也不恼怒,而是上下打量了一下她,“我要的东西呢?” 沈挽荷一眯眼,转过身不去看他,“你要的若是我这条命,就在这里,来取便是。你要的若是玄灵诀……” 沈挽荷说到一半停了下来,魏启虽面上没有表露出急切之色,可心中却是焦躁难忍。 “已经灰飞烟灭了。”魏启不料等来的是这样一个结果,转瞬间他的面容变得狰狞可怖。他脚步轻移,手一抬掐住沈挽荷的脖子。沈挽荷也不挣扎,只至始至终露出一抹诡异的笑,任由他掐着。 “你笑什么?”终于魏启忍不住心里的好奇,放开了她。并语调阴森地看向扶着桌子剧烈咳嗽的沈挽荷。 “我笑你差点就铸成了大错。”沈挽荷在一旁又呕又呛地折腾了一会儿,才站起来回话。 “哼,我要是你,只求速死。你可知戏弄我,会是个什么下场。”魏启神情冰冷地对答。 “你以为,我大老远赶过来,就是为了来送死吗?” “那你觉得,你能活着出去。”魏启的面容依旧十分冷峻。 “我能不能活着,全凭你的意思。不过我以为你应该不会让我死。” “我为何 不会让你死,你可知我有多么厌恶你?” “那可真是奇怪了,我记得你我素未蒙面。你讨厌人总得有缘由吧。”对于这点,沈挽荷百思不得其解“那个钟洵可是你派出的?” “正是。”魏启答得爽快。 “为何?”沈挽荷更为不解,逐鹿会的首脑到底有什么缘由千方百计要置她于死地。 “你还记得于昂吗?” 魏启报出这个名字后,沈挽荷瞬间双目圆瞪,一瞬间仿佛明白了所有。于昂这个名字,曾经载负着先师的希望,也曾由于叛变被人不耻,后来更因为死亡,被人淡忘。于昂,于师兄。他是天鹰阁大弟子,他天资聪颖,野心勃勃。师父死后,他想控制整个天鹰阁,他要杀光所有异己,铲除所有威胁。在他的欲望下,同门开始相残。亲友的鲜血,让她今生头一次懂得欲望的可怕。他曾是自己的另外一个噩梦,伴随着无数的刀剑,永无止境的黑夜,纠缠了自己好多年。如今被逐鹿会的首脑这样提起,沈挽荷不由猛吸了一口冷气。她将脑中所有关于于昂的一切回放了一遍,最后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我师父,是你杀的。” 魏启哼笑了两声,“还不算太笨。” “原来于昂,是你的人。”沈挽荷忽得有一丝颓然,原来这一切从十几年前便已经开始,这些阴谋这些诡计散落在时间的各处,由于埋得太深太久,所以无声无息。难怪师父会突然暴毙,难怪天鹰阁防守如此严密,却被人轻易潜入。 “他乃是我的亲侄儿,也曾是我最得力的属下,你杀了他还坏我的大计。你说我应不应该找你报仇。” 沈挽荷嗤笑一声,“如此说来我也应该拼死找你报仇,可惜我好不容易练成了玄灵诀,实在舍不得自己这条命。” “什么?”沈挽荷语出惊人,魏启听得一愣。他神情一变,转身一把揪住沈挽荷的衣襟,“你说你练成了玄灵诀?” 沈挽荷奋力挣脱他的钳制,直直地看着魏启,“否则,我又怎么舍得把书烧掉?” 魏启微微眯起眼,似在考量沈挽荷所说之言的真实性。“玄灵诀乃昆仑派最高深的绝学,就凭你?” 沈挽荷轻笑一声,侧过身去不再看他,“玄灵诀并不是武功绝学。那上面记载的乃是调息炼气修身养性之法,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难练。可修炼之人往往达不到心境澄明,无欲无求,所以容易走火入魔罢了。” “哼,你休想骗我。”魏启突然毫无 预兆地探出一手,搭上沈挽荷的手腕。沈挽荷眉头轻皱,却没有挣扎。随着时间的流逝,魏启眼里的神情从不可置信逐渐地转化为狂热。 “你以为你脉搏比别人慢一些,我就会上你的当吗?”魏启已经开始相信沈挽荷的话,但嘴上依然没有松口。 沈挽荷哼了一声,“你应该探查得出,我已经全然没有了内力。如书上所说,练成玄灵诀后,整个人脱胎换骨。在刚练成的几个月内,会出现两大特征,第一是心跳速度大为变慢,第二是内力尽失。在之后的时间里,身体逐渐恢复,到那时再重新练功,一日可顶从前十日。再过一段时间,修炼者变得寒冬不畏冷,酷夏不畏暑,乃至百病不侵。” 魏启转了一下眼珠,踱步到沈挽荷面前,“你要如何才肯教我?” “我为何要教你?教会了你,我还能活命吗?” “你不教我,也一样要死。”魏启说到此处,抬起手掌,意图一掌拍死她。谁知沈挽荷面色不改,只定定地望着他。魏启此举本是恫吓,既然对方不为所动,他只能换一种方式,“你说吧,不管你想要什么,我必定满足你。而且我保证,绝不杀你。” 沈挽荷心中冷笑不已,魏启的保证如何能当真。但她所做的一切其实就是为了拖延时间,故而立马顺着台阶就下了。“好,你让我考虑一下。三日以后再答复你。” 魏启也十分爽快,“那就这么说定了,希望三日后你不要叫我失望,否则,我会让你尝一尝我们逐鹿会的独门酷刑。”接着他拍了拍手,几个手下迅速出现,并十分有默契地将沈挽荷带走。 时值正午,朝会已散,太极殿前三三两两的都是离去的官员。 顾沾卿本急着回御史台交接公务,却被邓谦信叫住。他心里虽厌恶极了这个人,但名义上他是自己的岳父,故而只能忍着。 “沾卿,此行可是你建功立业的好机会,可不要错失良机啊。”邓谦信语重心长地嘱咐着,好似真把顾沾卿当成了亲儿子。 顾沾卿不置可否只默默地赔笑着。 “督军一职,监督全军,虽然调兵遣将的权利在陈将军手中。但督军管理着全军,也监察着诸将领,官阶在军队里乃是最高的。陛下既然能任命你做督军,可见对你是极其信任的。” “岳丈大人所言极是。” “这一场仗也不知要打多久,你若是遇到了什么难题,大可修书给我,我有行军打仗的经验,多少可 以帮到一些。”邓谦信提议道。 “岳丈大人谦虚了,您领兵多年,这一仗自然不在话下。我要是真遇到困难,哪里有不向您请教之理。”顾沾卿陪着笑,说着违心的话。他心里再清楚不过,邓谦信心机深沉,做什么事都有目的。今天来向他示好,无非想通过他,影响战局。 那一头,邓谦信听了顾沾卿的奉承之语,却是浑身舒坦。 “对了,我这一走,一时半会儿只怕回不来。曦枚那边还得有劳岳丈大人多加照看。”顾沾卿停了脚步,对着邓谦信恭敬一拜。 他这一举动,倒实实在在地让邓谦信心里一暖。邓曦枚毕竟是他亲生,最近一段时间他心里对这个女儿又有些愧疚。听得顾沾卿如此关心她,他哪里有不宽慰,不高兴之理。他赶紧扶着胡须,点头笑着满口答应,“这是自然,曦枚是我的女儿。我当然会照顾好,你一走,我就会把她接到我府上。有她娘照看着,你就放心吧。” “多谢岳丈大人。”顾沾卿又是低头一拜。他这样做,一则是想取信邓谦信,二则是怕邓曦枚的丫鬟淑薇趁着他不在,在府里搞鬼。那丫鬟刚来不久,他就看出对方居心叵测。不用猜也知道是他的老岳父搞的鬼,只是在翻脸之前,这个哑巴亏他只能吃着。 “哎,沾卿啊,我们翁婿之间就不必这么多礼了。”邓谦信走过去亲密地拍着顾沾卿的肩膀。 顾沾卿为表赞同,朝他微微地笑了笑。 “顾大人,顾大人请慢行。”两人正走着,背后突然传来一个人的召唤声。顾沾卿回头一看,却是一名皇帝的近身太监。 “皇上宣您到御花园一聚,您快跟我来吧。”那太监擦着汗,细声细气地说。 “既然皇上宣你,你就快走吧。”邓谦信说。 “那我先告辞了。”说着顾沾卿就转了个身,往御花园的方向走去。 御花园内,已经脱去朝服的宣武帝坐在水榭旁。他一见到顾沾卿前来,原本紧绷的脸立马露出了一个笑容。 “微臣叩见陛下。” “快请起。”宣武帝以坐着着的姿势微微一躬身,虚扶了顾沾卿一把。 “你马上就要随大军出征了,我宣你来无非叙叙家常,聊聊闲话,你可千万别拘束。”宣武帝面带笑容地说。 顾沾卿站起身来,对着宣武帝露出了个恰到好处的笑容。大战在即,宣武帝特意宣他来御花园,又怎么可能真是为了叙家 常。这位皇帝年少登基,乃是一位英武之君。这十来年间,他南攻梁国,北撃柔然,使得北魏国势强盛一时。 “你新婚不久,朕就让你出征,你心里可别埋怨朕才好。”宣武帝开始东拉西扯。 顾沾卿诚惶诚恐地回,“微臣岂敢,为国效力乃是臣子的职责。” “哎,这里没别人,你就别来这些虚的了。朕深觉你与朕之间甚是有缘,先不说同年出生,朕17岁即位,而你亦是17岁做官。之后朕还与你又做了连襟,你说这不是缘分吗?”宣武帝言之凿凿。 “能与陛下有如此缘分,是微臣莫大的荣幸。”顾沾卿说。 “哈哈。”宣武帝笑了两声,从椅子上起身,接着走了几步,行至廊前。顾沾卿则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要说咋们这个老岳父啊,还真不是把省油的灯。” 听他说到此,顾沾卿心里暗笑一下,想着终于要进入正题了。“陛下任命陈将军为征讨主帅,实在英明。”宣武帝故意要他表忠心,他又岂敢不从。 “你也觉得,我不该任邓太尉为将?”宣武帝问道。 宣武帝在知道京兆王谋反之后,并没有立刻商讨派兵征讨一事,可见他对出征人选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且不会被他人左右。 “那是自然。”顾沾卿道。 “为何?”宣武帝刨根问底起来。 这下顾沾卿却犯难了,“这......” “沾卿,你可知在年轻一辈的官员里面我最器重你。邓太尉虽是你岳丈,可我才是你的君主。你对我应该要知无不言才是。”宣武帝这话恩威并用。 “微臣对陛下自然不敢有任何的隐瞒。臣下以为邓太尉本已位高权重,若是再打赢了这次仗,朝廷里怕再无人能够抗衡。何况......”顾沾卿说到此,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下宣武帝的神色,“微臣听说,邓太尉与京兆王暗中素有勾连,陛下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嗯,说得好。”宣武帝一拍栏杆,道,“朕就道你心如明镜。你放心,他毕竟是我们的岳父,只要做得不过分,朕是不会动他的。” “陛下宅心仁厚,乃是我魏国之福。” “希望你在战场上,也能把心放得雪亮些。陈骥烈这个人,胜在不结党不营私,可惜勇猛忠烈有余,而谋略心机不足,朕知你虽是个文臣,可对行兵打仗一事也颇有研究。你去了,不光要检举斩杀那些居心叵 测之人,对战事的进程,战局的把握也要多留心。”宣武帝仔细地嘱咐着。 “微臣记下了。一旦开战,臣必定三日一奏报,一应巨细,皆让人面陈陛下。”顾沾卿道。 “嗯,如此甚好。”宣武帝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又露齿一笑道,“哎,你看朕,真是个劳碌命。说好了聊家常的,怎么又和你讲这些政务了。” “那是因为陛下勤政爱民,心里无时不刻不记挂天下百姓,才会如此。” “让沾卿你见笑了。”说着他又随便换了个话题,这回果真聊起了家常,一直讲了好一会儿,才放顾沾卿回去。 看着顾沾卿离去的身影,宣武帝甚为满意。心想,顾沾卿这个人,聪明得恰到好处,即懂得审时度势,也没有过大的野心,实在是一个好臣子。 ☆、第七十八章 再次回到漆黑的牢房中,沈挽荷有一种虚脱之感。她习惯性地摸了摸胸口挂着的香囊,里面装的除了安神的香料,还有她从柳墨隐那里要来的能令心脏跳动减速的药物。是的,她蒙骗了魏启。试问,一日之内如何炼成玄灵诀?何况第一次翻阅时她还走火入魔过。以她的资质,心境,根本没有办法修炼。她唯一做的,就是从头到尾将书读了一遍,期间还要靠意志控制自己不去练上面的功法。这一切,在来之前她已经深思熟虑过了。逐鹿会要的东西,他们必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得到手。她若是不来,天鹰阁很有可能会再次遭到攻击。到时候,死的又不知是哪些亲人,哪些同门。她唯有主动前来,尽力拖住魏启,其他人才能暂时平安。虽然她不知自己能拖多久,能不能活着等到逐鹿会被剿灭之日,但多一日便是一日。置之死地而后生,是她唯一能走的路。为了取信魏启,她做了充足的准备。心跳变缓乃是药物所致,而内力全无却是真的。看完玄灵诀,她做了两件事,一件是烧书,另一件则是自废内力。她修炼多年,一朝废去功夫,说不可惜那是假的。只是有得必有失,不这么做,又如何取信魏启?魏启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知道玄灵诀在她身上,可见对方对此书的狂热程度。做戏必得做全套,万一穿帮,等待她的只能是万劫不复。 随着巨轮的转动,关押沈挽荷的囚牢被拉到至高出。沈挽荷深深吸了口气,接着俯下身子躺倒。可才过了不久,她就听到了“铛铛”的声响。起初她以为是某个被关押的囚犯在宣泄情绪,可接着她听到了有人喊“沈姐姐”。沈挽荷打了个激灵,迅速坐起。她环视了一下,却见左侧不远处的一间小壁牢中,亮着一撮火苗,那火苗从火折子上发出,照亮了一个人的脸。冷凝霜。 沈挽荷的脸上顿时闪现起惊异与不可置信。冷凝霜怎会在此处? “沈姐姐。”摁灭火苗,冷凝霜走到壁牢最靠外面的地方。黑暗里,她双手握着铁栏杆,眼里盈满了泪。 “凝霜?这是怎么一回事?”沈挽荷动了动,移到更靠近冷凝霜的地方。 “我。。。。。。”冷凝霜试了一把泪,却不知从何说起。 “那日你被御道子所救,后来发生了什么,你为何会出现在逐鹿会,别哭,慢慢说。”沈挽荷十分耐心地与她讲话。 冷凝霜哽咽了几下开口说话,讲的却是另外一回事,“沈姐姐,上次在昆仑山我交给你的那本书,还在你那儿吗?”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玄灵诀沈挽荷整个 眉都皱了起来。“凝霜,你未免也太胆大妄为了。你可知那是什么东西?” 冷凝霜低下了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郑重其事地道,“我知道。” “知道你还偷?”沈挽荷的语气明显带上了怒意。 “我,我没想那么多。”冷凝霜背过身子,不再朝着沈挽荷。虽然黑暗中她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可心里的愧疚之情,令她不敢直视沈挽荷。她本能地已经猜到,沈挽荷会在这里肯定与玄灵诀有关。冷凝霜搓了搓手,继续说下去,“这一生,都是我在追逐他。沈姐姐,你知道那有多累吗?可是我停不下来,我就像一朵向日而生的太阳花,本能地朝着他活。多少次我幻想着,太阳能够为我运转,哪怕是一日,一瞬,我都能了无遗憾。我知道我闯了大祸,可我不后悔上昆仑山。我现在知道,他心里并不是完全没有我。” 沈挽荷明白在冷凝霜的世界里,所有的人都已沦为飞灰,唯有御道子是唯一的实物。这样的爱,也许有些极端,可却是那样的淋漓尽致,鲜活生动。沈挽荷感慨了一阵,已无心去责怪她,“既然如此,你理该与御道子在一起,又怎么会流落到此地?” “他早知道我偷了书,我醒来后,他就问我要。我骗他说书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只要他陪我十日,我就还给他。后来我们去了维力家,发现你们已经走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又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你们。他被我气走了,我到处找他。然后就被人抓到了这里,总之这个什么什么会抓了许多与玄灵诀有关的人。我刚来时天天被逼问,但是我向天发誓,我没有供出你。我已经记不清被关了多久了,这里黑黑的什么也看不见,要不是几个时辰前发生的事情,我也认不出你。沈姐姐,你一定是被我害的,对不起。”冷凝霜一想起沈挽荷被羞辱的情景,心里就难过不已。 “没事,逐鹿会本就与我有仇,玄灵诀如今反倒成了我的护身符。”沈挽荷试着安慰冷凝霜。 “那玄灵诀现在究竟在哪儿?”冷凝霜问。 “烧了。”沈挽荷回得平静。 “什么?”惊讶之余冷凝霜本能地伸手抓住栏杆,她的眼睛瞪得大大地,以表示内心的不可置信,“为什么?” “他们知道那书在我那里,我必烧不可。万一书落到逐鹿会之人的手上,你不是更加没法向御道子交代了吗?”沈挽荷解释道。当然除了这一点她还有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为了骗魏启。只有烧了书,再假装自己练会玄灵诀,魏启才会有 求于她,她才能保住性命。但是现在她不能就这样讲出来,因为这里是逐鹿会的地盘,囚牢里关的人鱼龙混杂,万一这件事情暴露,她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恩,这倒是。”冷凝霜倒是欣然接受了这个理由,“是我闯的祸,也许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了。”一想到这里,冷凝霜便颓然坐到了地上。 沈挽荷摇了摇头,微笑着说,“他终究会原谅你的,就凭他上回下水救你,以及秘籍一事他也没拿你怎么样,就可以看出你在他心中的分量。” “真的吗?沈姐姐,你也觉得他在乎我,喜欢我?”冷凝霜突然从地上站起,原本暗淡无神的眼中重新闪耀起了光辉与希冀。 “要不然呢?你干的那些事,足够昆仑派的人杀你好几次了。” 冷凝霜更为地高兴了,她将头贴在铁栏杆上,脸上有些微微地泛红。可过了一会儿,她又变得忧郁起来,“可是,这一切都太晚了。我现在被关在这里根本出不去,这辈子怕是再也见不到他了。”冷凝霜泄气地说。 “往后的事,谁也无法预料,如今忧愁,也无济于事。凝霜,你听着,三日后我会出去。你不要问为什么,也不要试图打听我的事情,只需在这里耐心地等待。我相信假以时日,一切都会好起来。”沈挽荷道。 冷凝霜虽没有完全听懂这段话深沉的意思,但她自觉亏欠沈挽荷良多,沈挽荷既然让她安静地等待,她没有不照做的理由。“嗯,我知道了。” 地牢内无日夜,时时刻刻皆是满眼的黑。在无尽的黑暗中,沈挽荷渡过了三日。第三日,魏启果然再次派人来将她接走。虽然事先已经安慰过冷凝霜,可沈挽荷临走时,她依然还是很不安。囚牢逐渐下放的时候,沈挽荷听到了冷凝霜的哭声。是啊,这一去,也许还能再见,也许,是永别也说不定。走出关押她的囚牢后,沈挽荷深深地朝上看了一眼,接着坚定地离开。 “想清楚了吗?”魏启盘坐在一个蒲团上,闭着眼睛说话。 “自然是想清楚了。”沈挽荷回答得坦然。 “恩,说说看。”魏启依旧不动声色。 “让我教你不难,可我有几个条件。”沈挽荷按着事先打好的腹稿开始说。 “说。”魏启仿佛早已猜到知道沈挽荷会提条件,十分平静地让她继续说下去。 “首先,你不能再对付天鹰阁。” “可以。”魏启答得爽快。 “再者,既然我教你玄灵诀,那我便等同于你的师父。”沈挽荷说到此处,魏启突然睁开双眼。光凭着眼角的余光,沈挽荷已完全地感受到了他眼中的阴狠与暴戾之气。她语调一转,迅速接道,“我不需要你执弟子礼,但你得给予我应有的尊重,不能对我呼和乃至打骂。” “你只要教得好,我自然会和颜悦色,这个不成问题。”沈挽荷的第二个条件也不算过分,魏启欣然地答应了。“还有别的要求吗?” 沈挽荷摇了摇头,她事先也就想了这两个,魏启的性格她还没摸清楚,若是讲太多激怒了他就弄巧成拙了。 “恩,爽快。”魏启从蒲团上起来,欢愉之情溢于言表,“看在你这么识时务的份上,我再送你一份礼物。” “什么礼物?”沈挽荷猜不透魏启要做什么。 魏启却闭口不答,只阴阴地笑了一下。接着他拍了拍手掌,屋内迅速出现了几个人。那些人二话不说,将沈挽荷带到了她接下来要住的地方。 ☆、第七十九章 沈挽荷下榻的地方位于逐鹿会西侧的一座院子里,该处僻静优雅,比牢房强出百倍。其实她有想过设法让冷凝香也一同出来,可转念又想到自己的计谋随时都有可能会被识穿,冷凝霜呆在牢房里至少暂时还是安全的,跟着自己就不一定了。 沈挽荷入住后,先是洗了一个澡,又换了身衣服。她进来时身上穿的还是章徵的衣服,如今换了套淡雅素净的纱裙,又挽了个松垮的髻,整个人明艳不少。 仿佛是为了刻意讨好她,这屋子里珠钗玉环华服美食一应俱全。她本打算坐下来吃点东西,可远远地听到一阵吵嚷声。沈挽荷改变了主意,走出屋子去一看究竟。 很快地院子门口果然出现了许多人,为首的乃是章徵,章徵后面跟着一群人,那群人里面有一个女子被反绑了双手,大声嚷嚷着的正是这名女子。 “放开我,章徵你个王八蛋。一定是你在主公面前说我坏话,我不会放过你的。”汪嘉柔尖叫着奋力挣脱绳索。 章徵充耳不闻汪嘉柔的激烈咆哮,看着庭院里娉婷而立的人,他笑了笑走过去道,“这套衣服果然衬你。怎么样我收拾的屋子还满意吧?” “这是怎么回事?”沈挽荷无意与他客套,她冷眼看着吵闹的汪嘉柔,心里很是不快。 章徵回过头去看了眼汪嘉柔,挑着眉说,“主公吩咐,汪嘉柔冒犯了沈姑娘,押她来此任凭姑娘处置。” 沈挽荷这才明白魏启所谓的礼物就是汪嘉柔。沈挽荷皱了皱眉,按说这是个报仇的绝佳机会,然而连日来发生的事情弄得她分外倦怠,而汪嘉柔狰狞狂躁的样子更令她厌烦。 “我不想看到她,让她走。”沈挽荷憋了汪嘉柔一眼后转了个身打算回屋。 那头汪嘉柔却会错了意,以为沈挽荷要她死。她立刻张嘴开骂,把该用的脏字全部用上。除此以外她还手脚并用,那些抓着她的汉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没让她挣脱。 章徵双手环抱于胸前,既不插嘴制止汪嘉柔,也不怂恿沈挽荷惩治汪嘉柔。他就那么安然地杵着,兴致高昂地看着好戏。 沈挽荷的耐性与修养渐渐地被汪嘉柔完全消磨殆尽,她转过身去,一把扣住汪嘉柔的嘴。汪嘉柔止住了叫骂,可脸上的嚣张与不可一世丝毫不见收敛。 “把她吊起来。”沈挽荷神情冰冷,语速缓慢却充满气势。汪嘉柔又暴怒了起来,“你敢,你敢?沈挽荷你个贱婢我要你不得好死。章徵,你乌 龟王八蛋,这一定是你的主意,主公才不会这样对我。一定是你为了讨好这个贱人,才想出这么恶毒的主意。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章徵盯着她不屑地笑了笑,接着走过去靠近她。 “你,你要干什么?”汪嘉柔突然害怕起来。按说章徵玉树凌风,雍容闲雅,应该是她喜欢的类型。可她自第一次见到章徵起,就绝了那方面的念头。初见章徵时他在割一个人的舌头,他亲自割,鲜血流了那人的满嘴,满身。她忘不了那人极度痛苦狰狞的表情,以及他那不住得抽搐的身躯。而章徵的神情坦然且认真,仿佛是一位庖着猪肉的屠夫。刚开始她很是忌惮这位章总管,慢慢地主公对自己越来越赏识,她的胆子才大了起来。 然而这一瞬,章徵割人舌头的画面又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了她的脑海里。汪嘉柔感到背脊发凉,冷汗直冒。章徵一把扣住她的下颚,汪嘉柔吓得双腿发软。她紧闭双唇,以防止章徵割她舌头。谁知章徵明显是各种老手,他手下随便一用力,她就痛得张开了嘴。汪嘉柔觉得自己要惨遭毒手了,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章徵似是猜到了汪嘉柔的心思,他不屑地笑了笑,接着吩咐旁边的大汉取下裹脚布。那大汉听话地脱鞋取布,并恭敬地呈到章徵面前。章徵厌恶地掩鼻别过头,对属下不能心领神会他的意思很是不满。他恶声恶气地吩咐道:“把她嘴给我赌上。” 那汉子是个实诚人,立马就照做了。期间汪嘉柔还挣扎扭打着试图吐掉那裹脚布,但随即章徵用阴毒的眼神盯了她一会儿。汪嘉柔有预感她若是真得敢吐掉,舌头肯定不保。 “行了,把她挂到外面的那棵大树上,什么时候沈姑娘满意了,再放下来。”章徵从容自如地吩咐属下办事。 章徵做完这些回过头来却发现沈挽荷不知何时已经进了屋,而她的房门也早已禁闭。章徵吃了闭门羹并没有生气,反而嘴角一扯,挂起一个邪邪的笑容。 一弯冷月挂上了料峭的树梢,穿堂风静谧地穿梭在顾府书房的木质书架间。孤灯下,顾沾卿坐于书案前。案几上铺陈着的并非公文,而是一张画卷。这张画手绘于两年前,乃是某日闲暇之时的兴起之作。 顾沾卿一手拿着画轴,一手轻抚过画面。那画色彩明艳,笔触细腻,且不论画中人物是如何得跃然纸上,便是那两只充当背景的松鼠都神形兼备仿若活物。曾几何时,他答应过沈挽荷,每一年都要给她画一幅相。到如今,旧画依在,画中人却已远隔天涯。今后就算要画像,恐怕也只 能凭借自己的记忆。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多少个夜晚顾沾卿独坐书房睹物思人,从月满书阁,到日出东山。而今夜,在这出征的前一晚,他那透骨的思念随着夜色的不断深沉,愈发得无处排遣。他甚至幻想着,若是沈挽荷还在,此时此刻他们会做些什么。该是,在一起收拾衣物吧。依着那丫头的性子,他若是出征,她断不会乖乖呆在家里。虽然没法进入军营,可或远或近,她会跟着,隔三差五,她会去看他。明明是一副瘦弱的身子,明明是比谁都脆弱比谁都容易受伤的性子,却偏要装得无比坚强,无比干练。身边的人一有危险,她总是冲在第一个,好似她自己不会痛不会受伤一样。他还记得有一次在铜驼街,一大桶泔水倾倒下来,原本走在他身侧的沈挽荷突然冲出来挡在了他前头。那泔水浇了她满脸满身,弄得她又脏又狼狈。她还站在那里笑,那笑傻里傻气地,映在他眼里直令他心疼。 只可惜,而今空留怅惘,红烛剪影,剪的也是只影。顾沾卿轻叹了一声,将身子靠向椅背。就在此时,静谧的屋子里突然发出了一些响动。 “谁?”顾沾卿拧眉起身,脸上泛起了煞气。 “大人,是我。”尉超从黑暗处走到了烛火前,微弱的烛光照清了他满面的风霜。 “你怎么在这儿,谁让你回来的?”顾沾卿的语调中满是怒意,可见他对尉超突然回来很是不满,“难道是她出了什么事?”转眼间,恼怒又成了担忧。 面对顾沾卿的询问,尉超突然单膝跪地,“大人放心,沈姑娘她。。。。。。一切安好。”尉超低着头丝毫不敢正视顾沾卿,他这位大人察言观色之本事天下无匹,若是当着他的面说谎,保不准会被立刻揭穿,再者他历来对顾沾卿言听计从,今日这样做,虽然是万不得已,却也令他心里难受。他再有本事,也阻止不了人自投罗网。沈挽荷若是去了别的什么地方他肯定二话不说前去营救,千不该万不该,她偏偏惹了逐鹿会。那并不是简单的江湖组织,它盘根错节,牵扯众多,弄不好甚至会牵连到顾沾卿。事到如今,他唯有自私一回,以大人的安危为重。 听到沈挽荷安好,顾沾卿心安了不少,只是他的语气依然带着焦灼,“我不是让你暂时不要回来吗?” 尉超保持着半跪的姿势说,“沈姑娘那边,我留了所有的人马,必定万无一失。三日前我听说大人被封作监军,要去征讨京兆王。战场上危险莫名,我实在是放心不下。无论如何,请大人允许我随军, 伴在您左右。” 顾沾卿本来余怒未消,可转念一想此次前去,确实少不了尉超,而沈挽荷既然安然无恙,他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了。他故意让尉超跪了一会儿,才点头道:“算了,你起来吧,明日随我一同出征。” “谢大人。”尉超欣喜地起身。 两人正待谈一些军事,书房的门却毫无预兆地被扣响。顾沾卿心中一惊,使了个眼色让尉超离开。尉超刚闪身隐到黑暗中,另一边即刻出现了一个袅娜的身影。 “你有什么事?”顾沾卿面无表情地对着邓曦枚。 “我。。。。。。”邓曦枚怯生生地低下头,用细若蚊蝇的声音回到,“夜已经很深了,夫君是不是应该早些休息,明早就要出征了。” 顾沾卿点了点头,不冷不热地回,“我心中有数,你先回去吧。” “哎。”邓曦枚碰了一鼻子灰,也不觉得委屈,只乖乖地转身回屋。 “慢着。”顾沾卿突然又叫住了她。邓曦枚以为顾沾卿改变了主意要与她一同回房,满心欢喜地转头。 “我有事与你说。”顾沾卿一本正经地说话。 “夫君请讲。”邓曦枚难得抬起了头,面对着顾沾卿说话。从小到大所受的种种冷眼欺凌使得她的性格分外地胆小懦弱,如今就算是嫁做人妇也依然无法改变。她这般抬头与自己的夫君说话,乃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 顾沾卿却并没有注意到她的改变,只是依旧用不咸不淡的语气吩咐她,“我出征的这段时间,你回娘家住吧。” 邓曦枚不明白夫君为什么要把她遣回娘家,心里产生了不安与疑惑,只是她不敢问为什么,只好温顺地点点头。 “我和你爹已经讲好了,你把你那陪嫁丫鬟也带上,我不回家,你们也不要回。” 邓曦枚缓缓地低下了头,内心七上八下。她很想问夫君送她回去的理由,可又怕问了惹夫君生气。倒不是说顾沾卿容易生气,而是从小到大父亲与娘亲的相处模式即是如此,潜移默化中她已经不自知地将自己带入了母亲的角色。 “要是没什么事,你就回去睡觉吧,不必等我。”正当邓曦枚打算开口发问之际,顾沾卿恰如其分地打发她回屋。邓曦枚咬了咬嘴唇,怯懦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去。 屋外,夜色正浓,瑟瑟秋风吹打在邓曦枚娇小单薄的身躯上令她直打寒噤。好在今夜的月虽是残月,光华却盛极,堂前被照 得一片明亮。这样一来,冷虽冷,邓曦枚走起路来还是很方便的。 沿着一条石子铺就的小路一直往西再左拐是她与顾沾卿的卧室,这条路两边栽着稀疏的竹子,到了晚上愈发地幽静。邓曦枚将手臂缩在胸前,以抵御秋风的侵袭。为了快些回屋,她疾步而行。谁知走着走着,出现在眼前的却并不是自己的卧室,而是另外一栋屋宇。她记得这间屋子一直上着锁,并没有人居住。然而有一次她起夜出来,竟看到顾沾卿点了一盏灯,坐在这间屋子里头。她的丫鬟淑薇也说自己白日里看到有人在里面打扫,然而屋子的门依然是关着的。这到底是间怎样的屋子呢,为什么锁起来却要打扫,为什么她的夫君会半夜起来枯坐在里面?当满满的好奇爬上邓曦枚的心头,她忘记了周身的冷风。邓曦枚抬足靠近眼前的屋子,等走到大门口时,发生门上果然还是上着锁。她将头贴近门缝,可惜里面黑邃一片,她哪里能看得清。她失望地转身,打算去看看周围的窗户是否也关着,谁知一转头眼前竟平白无故多了一个人。那人提着一盏灯笼,灯光至下往上打在脸上,直显得阴森诡异。邓曦枚被吓得不清,捂着胸口喘大气。 “夫人,这么晚了,您怎么不休息呢?”那个提灯笼的人是秦瑞妍。发现来人是她邓曦枚稍稍舒了口气,然而很快地她又紧张了起来。这个管家,就算平日对她毕恭毕敬,她依然也不敢有半分怠慢。听说她跟着自己的夫君很多年,是夫君极其信任的人,那么她做错了什么,说错了什么,要是被她看见或听到,保不齐要告诉夫君的。就像眼下,她在这屋子前探头探脑鬼鬼祟祟,被她逮个正着,说不定明天就会被夫君知道。 “我。。。。。。”邓曦枚想说点什么来掩饰自己的不当行为,可惜她实在不善于言辞,想了半天也想不到该如何说。 “夫人,您若是没什么事,就早些回去休息吧。天凉了,小心伤风。”秦瑞妍好心地提醒。 “哦,好。”邓曦枚满口答应并飞快地离开大门。 她行至秦瑞妍身侧,对方又突然发话,“夫人,这屋子里什么也没有。就算有,您也要当做没有。不知我这样说,您能不能听懂。” 邓曦枚听不懂秦瑞妍话里的深层意思,只听懂了表层的意思,那就是让她不要再靠近这间屋子了。 “好,我知道了。”邓曦枚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这样说,是为了夫人好。”秦瑞妍脸带微笑,眼神温和地说,“您放心,今天的事,我不会和 大人讲的。” 秦瑞妍竟看穿了自己的心思,想到这里邓曦枚更觉无地自容。她匆匆地点了点头,逃跑似地离开了此地。 秦瑞妍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轻轻地叹了口气。接着她提起灯笼,往书房的方向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七夕节的夜晚,顾大人忙着睹物思人,沈女侠忙着教训人,柳大夫忙着救人,还有汪嘉柔忙着挂树上。祝大家节日快乐(^o^)/~ ☆、第八十章 泗都镇乃是洞庭湖附近的一个大镇,今天又遇上开市的日子。按往常来说,街上应该热闹非凡才对,只可惜今天天公不作美,从早晨起大雨就洒个不停。待到傍晚时分,这雨倒是小了,可人也乏了。那些摆摊的小贩个个都像霜打的茄子般,无精打采地收着摊。 老李是个卖包子的老头儿,亏得祖上给他留了间小店面,让他不至于像那些小贩一样受风吹雨打。只不过今日这场雨,给他的生意也造成了莫大的影响。一天下来,卖出去的包子还不到平时的一半。 到了关店时分,他将炉子上热乎乎的包子馒头一屉一屉地往屋子里搬。 “店家,来两个包子。”一个清亮的声音传来。 老李听得一怔,想着又有生意上门了,满心欢喜地前去做买卖。 老李转过头,走到门外的炉子前,看到一个穿着蓑衣的人。确切来说是一个被蓑衣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姑娘,那姑娘头顶还戴了个明显不合尺寸的大斗笠。 “我要两个包子。”小姑娘对着老李又重复了一遍她要买的东西,“多少钱?” “一个包子三文钱,两个包子六文钱。”老李一边笑着招呼,一边从炉子上拿出热腾腾的包子。 那姑娘拿了包子,立马狠狠地咬了一口,“好吃。” “小姑娘你怎么一个人啊?是赶集的时候和爹娘走散了吗?”大下雨的天,又是傍晚,这么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出现在他的包子铺前,这是老李唯一能想到的故事。 谁知那姑娘听了,竟摇了摇头,“不是,我来找师姐。” “找你师姐啊,你师姐可是住在这镇上?”老李又揣测起来。 谁知那姑娘又摇了摇头,“老伯,你知道水神庙要怎么走吗?” “水神庙?离这里三十里倒是有一个全洞庭最大的水神庙。你师姐住在水神庙附近?” “嗯,嗯,也许吧。”小姑娘一边尽情地吃着包子,一边胡乱嘟囔着。 “哦,水神庙在我们镇西北,你沿着出镇的路一直走,就能到了。只是这天要黑了,路又滑的,我看你还是先找家客栈住一宿,等明天再赶路吧。” 小姑娘吃完了包子,打了个嗝。“不行,来不及了。”说完也不讲什么事情来不及,就那么转身而去。 “哎,小姑娘。”老李出于心善的本意喊了她一声想劝住她,可那姑娘并没理会。 此 时,万分诡异的一幕发生了。只见绵绵细雨中,那姑娘慢悠悠地正了正那顶硕大的斗笠,接着倏忽之间一踩墙壁跃上了房顶,然后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不见了。老李记得那姑娘上房的速度,比他这辈子看到的所有人,乃直所有动物都要快,还有她那跳跃的跨度更是让他难以置信。 须臾间,老李冷汗直流,惊怵难当。 “这,这......妖,妖精!”愣了片刻,老李最终得出这个结论。接着他并手脚并用地爬进了屋,并将门狠狠一关,连外面余下的包子都顾不得了。 泗都镇闹妖怪的故事很快就传开了。三日内,家家户户都贴上了辟邪的符纸。那些道士乃至街头神棍们转眼间便成了众人争抢的香饽饽。 中午时分,泗都蓬宾酒楼的一间雅座内,柳墨隐间或敲着桌子,间或看着街道上拿着火把聚在一起的众人。 “这是怎么回事?”过了好一会儿柳墨隐才发问。 “公子,你不知道。这镇子前两日出了个妖精,听说长得白面巨眼,还会上蹿下跳。百姓们都吓坏了,这不,在驱妖呢。”老吴如实相告。 柳墨隐听了嗤笑一声,收回了视线,静坐着继续等人。不一会儿,包间的房门被打开,走进一个皮肤黝黑身材矮小的中年男子。 柳墨隐一眼便认出了他,站起身来相迎,“刘掌门。” “恩公,一别多年,你无恙否?”刘掌门走到柳墨隐面前,神情激动地打招呼。 “我一切安好。”柳墨隐点着头寒暄,并指了指他对面的座位,“刘掌门请坐。” “长老会一收到你的秘笺,就即刻将我派过来了。”刘掌门坐下后也不喝口茶,只顾着与柳墨隐讲话,“你这边是何种情况?” 柳墨隐听了刘掌门的问题后想了一下才道,“我来了几日,探听到不少关于逐鹿会的消息。可惜毕竟孤掌难鸣,想要以一己之力将其倾覆,那是不可能之事。” “此事,恩公大可放心。我来之前长老会已经做出决定,冬至之前,必与逐鹿会决一死战。这个月里,我北武林的高手会分批前来。到时候,你可与长老会仔细商量,探讨一个详尽的作战方案。” “如此甚好。”柳墨隐微微点了点头,打算更进一步问清长老会的部署。此时房门猛然间被推开,伴随着打开的大门,三道银光从门口飞闪而来。刘掌门惊愕地一抬头,电光火石间,连人带凳往后闪躲。“啪啪啪”三声过后, 桌子上多了三只流星镖,正巧落在刘掌门刚才搁置手臂的地方。 “你?”刘掌门瞪眼瞧着门口之人,脸上迅速流转过多种表情。 “哼,易云先生,你让这个人来,是什么意思?”商薄将双臂环置于胸前,眼里写满不屑。他甚至连看都懒得多看刘掌门一眼。 刘掌门本来就与商薄有着莫大的恩怨。如今他还没有向商薄讨债,对方竟然反而出言羞辱于他,是可忍孰不可忍。刘掌门一摔板凳暴怒而起,欲和商薄拼个你死我活。柳墨隐看得微一皱眉,他闪身而起,刹那间已挡在两人之间。 “商教主你来得正巧,我与刘掌门正在商讨逐鹿会之事。”柳墨隐神情自若地与商薄讲话,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易云先生。”商薄眯着眼,盯着刘掌门,“你这是信不过我吗?” “商教主,何出此言?”柳墨隐保持着防护刘掌门的姿势。 “哼哼,你若是信得过我,何须再去找这种人?” “商薄,你不要欺人太甚,你当年杀了我派一百余人,这笔仇我还没找你报呢。”刘掌门奋力叫嚣着。 “报仇么,尽管来。”商薄拍了拍胸脯大笑一声。 刘掌门怒不可遏,闪过柳墨隐拍出一掌。柳墨隐也跟着一闪身,再次挡在他面前,并轻巧地架开了他的手掌。 “商教主,我看你是有什么误会。逐鹿会野心勃勃,掳掠杀害无数北武林之人,眼下大家早已是同仇敌忾。刘掌门前来,乃是长老会的主意。我若是真信不过你,这几日也不会与你合作无间了。” 柳墨隐这样解释后,商薄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些,“哼,看来这北武林,还真是没人了。”说完他走过两人,搬了把凳子坐下。 刘掌门被气得不轻,正捏紧了拳头打算与他拼命。柳墨隐转身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冲动。刘掌门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了情绪后说道,“恩公,今日看在你的面上,我权且忍着。只是他日......” 柳墨隐打断了他的话,“他日之事,容得他日再说。今日,我们只有一个共同的敌人。” 刘掌门想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商教主,你今天亲自来,可是有什么要事?”平时有什么事,商薄都是派得力的属下前来转告,今天商薄突然亲自到访,可见非同一般。 商薄斜了刘掌门一眼,再将视线移到柳墨隐身上,“ 你让我打听的那位姑娘,有确切的消息了。” 下午的阳光温暖舒适,沈挽荷坐在窗前的木椅上若有所思。窗台上搁置着一个白玉雕成的花瓶,花瓶里放着一束紫色的花。这个屋子里的所有物件都是章徵一手置办的,这束花自然也不会出自别人之手。这几日章徵好似对装饰她的房间越发地感兴趣了,隔山差五地进来添置一些新鲜玩意。沈挽荷有的时候留意到了变化,有的时候压根全然没有发现。发现与不发现,于她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 “在想什么呢?”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沈挽荷惊坐而起。来人正是章徵,他的手里抱着一大束怒放的鲜花。按理说如今乃是深秋,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些花。 “你有什么事吗?”沈挽荷对于他的突然到访有些不悦。 章徵并没有说话,而是走过去,逐一将花瓶里的花换掉。在做完这些后,他却并没有走,反而靠近了沈挽荷。 沈挽荷不知他意欲何为,只微蹙着眉看他。章徵朝她邪邪地一笑,沈挽荷预感到了不妙。她朝窗口看了一眼,打算跳出去跑走。只可惜她武功已废,而章徵又出手极快。她才刚动了念头,对方已经欺身向前,并扣住她的手腕将其反剪于身后。 “你想干什么?”沈挽荷瞪大了眼睛,愤怒与惊惧之情溢于言表。 “你也有急的时候,难得。”章徵低头仔细地打量起怀里的人。 沈挽荷抬起头,怒目而视,“你到底要干什么?” “与你聊聊。”章徵神情轻佻地凝视着她。 沈挽荷被他弄得心里发毛,“先放开我再说。” 章徵听了非但没有照做,反而笑着朝她轻轻吹了口气。那气拂在她脸上,她只觉得又痒又恶心,只好厌恶地别开头。 “放开了你,你又是那副千年冰雕的样子,多没意思?”章徵保持着他的轻浮。 沈挽荷别着脸,冷笑一声,“这样,你就觉得有意思了吗?可我只觉得龌龊。”章徵听后笑着点了点头,他放开了一只手,并将身子稍微往后移了移。沈挽荷以为他终于改变了主意,心里松了口气。谁知章徵竟从她的脖子上将她的香囊抽了出来,并放到鼻下嗅了嗅,“嗯,气味不错。第一天见你的时候,就发现你格外宝贝这个香囊。情郎送的?” “是又如何?与你何干?”沈挽荷转过头来直视着他。章徵看清楚了沈挽荷眼里凝结的冷雾,心中的玩性瞬间减了不少。可即便 如此,他还是不想放开沈挽荷。 “平白无故多了个情敌,怎么就与我无关了呢?”章徵调笑着反问。 沈挽荷突然意识到从前与她打过交道的男子,不是鲁直豪爽的大汉,就是谦恭有礼的君子,而像章徵这样的无赖她还真的丝毫没有办法。 “我要是你,就不会对我这么冷漠。”章徵见沈挽荷不再理他,自顾自地说话,“你不觉得,以你现在的处境,很需要我吗?” 章徵以为自己这样说,沈挽荷多少会有些反应,可惜对方还是不为所动。章徵嘴角一扯,邪魅地一笑,接着凑到沈挽荷耳边轻声道,“你以为你能骗魏启骗到什么时候?” 说出这话后,章徵满意地在沈挽荷的脸上看到了错愕与不可置信地表情。“以魏启的个性,到时候肯定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放眼天下,能救你的,也只有我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一想到事情败露后小师妹,司空霏雅他们都有可能被这些人杀害,沈挽荷开始有些后怕了。可她自认一直都小心翼翼,到底是什么地方被章徵看出了破绽呢? “我猜的,而就在刚才,你自己也承认了。”章徵依旧笑着看她,好似他并不是逐鹿会的总管,而沈挽荷也不是这里的阶下囚。他看的无非是一个心仪的女子,如此而已。 沈挽荷不料自己三言两句就着了他的道,心里懊悔不已。 “你放心吧,我知道这件事情,比不知道,对你来说要安全很多。我要是想难为你,又何须这么大费周章。”章徵说完这话,敛去了微笑,也放开了沈挽荷。 沈挽荷脱开章徵的钳制后,立马后退了几步,“你这样做,不怕你那主公杀你吗?” 章徵听后非但没有为难,反而猖狂地笑了几声,“我的主公欣赏我还来不及,至于魏启,不过是个刚愎自用不自量力的蠢货罢了。” “你,你到底是谁?”沈挽荷又惊恐地退了几步。她自问这一生经历杀伐无数,见过的冷血杀手也无数,可面对眼前之人,她心里却不可遏制地恐惧起来。 “我是谁?沈姑娘,你这个问题问得太过浅薄。你可知,人生在世,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人面前总是要扮演不同的角色。就算是一个贩夫走卒,他也可以是父亲,可以是儿子,可以是各种身份。大部分的时候,所谓的了解一个人,不过是对那个人的某个角色有一定的熟知罢了。所以说,不要问我是谁,你只需知道......我恋慕着你 。” 说着章徵忽地再次欺近沈挽荷,沈挽荷心中警铃大鸣,赶紧往后一个闪身。只是这次章徵的意图仿佛与前一次并不一样。沈挽荷只觉头上一紧一松,等她站直回身后,发现自己的发带不知何时已经落在了章徵的手中。章徵拿起发带,耀武扬威似地在她眼前晃了晃,接着自顾自地收到怀里,好像这本就是他的东西一样。 “好了,今天我还有些事情要去处理,等明日再来看你。”话音刚落章徵已经闪出了几丈远。 沈挽荷杵在原地好一会儿,才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这个章徵,看似吊儿郎当,实则思路明晰,说话简明扼要。从他进来到离去,短短半盏茶的功夫,就套出了她最大的秘密。他明明什么都没做,自己却好像受了一场大刑,如今静下来,整个人都有些虚脱。他讲话亦真亦假,一个套又接一个套,可他的眼神他的表情却又透着真诚,容不得你完全不信。沈挽荷摇了摇头,决定不再去想他,只嘱咐自己下次一定要更加小心此人。 作者有话要说:可爱的小师妹又来了,到底她跟柳大夫两人,谁能率先救出沈女侠呢?让我们拭目以待。 ☆、第八十一章 金风飒飒,秋意渐浓。洞庭北岸的一条古道上,一个弱小单薄的身影行走其中。下午柔和的日光偶尔透过繁密的树叶,将她的影子拉长。 那女孩儿发丝散乱,神容疲惫,有些圆滚的脸蛋上抹着一条醒目的黑泥。又继续走了一会儿,她踉跄着摔倒在地,再也没有了爬起来的力气。 躺了一会儿,也许是休息够了,女孩儿从身上的布袋里揪出一个冰冷的烧饼。她拿到嘴边随意地啃咬了一阵,接着又放回到布袋里。 这个又脏又落魄的小女孩是苗羽璐,半个月前她偷了天鹰阁的密报,一路寻到这里,目的是为了找沈挽荷。沈挽荷被逐鹿会的人抓走后,司空霏雅就召回了阁中所有的探报人员,并收拾行装,将所有人员迁往洛阳,唯独闭口不谈沈挽荷的事情。好似沈挽荷被抓,跟天鹰阁半点关系也没有。苗羽璐刚刚死了祖母,心中悲痛不已,又怎么能够眼睁睁看着最疼自己的师姐不明不白地去死。无论如何,无论生死,她都要找到沈师姐。 古道上传来一阵马蹄声,苗羽璐暗叫一声不好赶紧挣扎着起身。她努力了一番,却不料双腿木然又疼痛完全没有办法再站起来。耳听着马蹄声越来越近,她急中生智扭动身子一滚,滚到了旁边的草丛中。 伴着漫天的扬尘,一群身披灰色长袍骑着黑头大马的男子呼啸而过。苗羽璐躲在草丛里掩着口鼻,眼见着他们驶入前头的一条羊肠小路内。 按照她偷来的密报,此时她应该已经身处逐鹿会的腹地。再看刚才那群人奇怪的打扮,想必就是逐鹿会的人了。苗羽璐在草丛里休息完后,挣扎着起身,接着走向了那条羊肠小路。 苗羽璐出现在逐鹿会的后门口时,天色已近傍晚。在鬼鬼祟祟地偷瞄了一阵后,被逐鹿会的人逮个正着。 “你是谁,到这里来做什么?”门口的守卫用刀指着摔倒在地的苗羽璐,凶神恶煞地盘问。 “我,我......”苗羽璐圆滚滚的眼珠滴溜溜地转,声情并茂地开始编故事,“我来应招的。村里的二丫头说,这里招丫鬟。大哥,我能扛能挑还会劈柴做饭,你们就收留我吧。我从小就没爹娘,前阵子奶奶也被村里的霸王打死了。我无处可去,你们就行行好吧。”苗羽璐哭天抹泪,使劲地往那汉子的大腿上蹭。 那汉子心生厌恶,给了她一记窝心脚,苗羽璐瞬间被踢翻在地,抱着胸口直打滚。 “滚,这里不找丫鬟。看你是个小丫头,爷爷今儿个大发慈 悲不杀你。你若是不知好歹,再继续胡闹,我就送你上西天。” 苗羽璐首战受挫,心里不免有些失落。她握紧手上的小布袋,踉跄着站起来,盘算着等回去休息够了再偷溜进去。 “站着。”突如其来的叫唤声吓得苗羽璐打了个激灵。她瞪大眼,哆哆嗦嗦地回过头去。一个留山羊胡子的中年人出现在门框内。 “你说你都会些什么?”中年人面色铁青地询问她,“生火烧饭会不会?” 苗羽璐见事情有了转机,赶紧点头如蒜捣,“会,会。我会很多事情的。” 那中年人见她有些用处,脸上微微好看了些,“嗯,看着倒挺机灵,就是脏了点。厨房原来生火的小子前天夜里正好病死了,你既然会生火,就跟我进去吧。” “哎哎。”苗羽璐终于得偿所愿,赶紧谄媚地跟在那男子身后进去。 苗羽璐做厨娘的日子顺利地进入了第十六日,在这十六日中,她只觉自己日理万机,比逐鹿会中任何人都要忙碌。白天,她每每都在洗菜生火,偶尔有空闲的时间,她必定是偷溜出去了解地形。凭着她嘴甜讨喜的本事,她已经成功结交了厨房打杂的几个老妈子。厨房的人不论男女,一闲下来,嘴就会变碎。虽说逐鹿会门规森严,也挡不住人的天性。十六天功夫,苗羽璐已经知道逐鹿会最近出现了一个神秘的女子,那女子原本被关在监狱里,后来不知为何被放了出来,如今住在西边的院子里。而那女子的膳食,都是由章总管亲自指定的,做好后由特别的丫鬟负责送过去。苗羽璐的直觉告诉她,这女子就是沈师姐。 这日傍晚时分,给西院送饭的丫鬟一如既往地前来拿晚饭。胆子养肥了的苗羽璐并没有如往常一般老实在厨房帮忙,而是一路尾随着那丫鬟直至西院。她远远地瞄了一眼,发现这所院落不但门口守卫森严,连院外的四角都各站了一名卫士。苗羽璐生怕被发现,并不敢太靠近。在巴望了许久也想不到进去的法子后,苗羽璐决定先撤回厨房。 薄暮,金红相织的霞彩镶嵌在黑色的窗棂内。沈挽荷独坐一隅,无精打采地翻着一本书。这几日她都是上午教魏启练功,下午则看闲书发呆。章徵每隔两日必来烦她一次,刚开始的时候她为了不让对方进屋,总要把门窗都关起来,然而不管沈挽荷如何费尽心思上锁,章徵总是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她的房间里,久而久之她也就懒得再理会。 沉稳的敲门声在每日既定的用膳时刻响起,沈挽荷知道是送 饭的丫鬟来了。那丫鬟象征性地敲了几下门后端着饭食进屋。沈挽荷不愿多和逐鹿会的人接触,而那个丫鬟恰好性子也沉敛安静,如此这般相处下来两人几乎没有搭过话。 丫鬟手脚麻利地将饭菜摆上桌,沈挽荷默契地撂下书,上桌用膳。 “这个鱼汤是厨房特意为姑娘准备的,姑娘若是觉得可口,不防多喝一些。”今日丫鬟竟破天荒地开口讲话了,往常这个时候,她都会退下去默立一旁,等沈挽荷用完膳,她再将碗筷收走。 沈挽荷只当章徵又要戏耍她,最后只吃了些青菜小炒,对那羹汤则是唯恐避之不及。 “姑娘不喝汤,是因为不知道这汤的名字。”那丫鬟见沈挽荷不赏脸,又自顾自地劝说起来。 沈挽荷被囚禁于此本就心绪烦闷,如今吃个饭都要有人指点,只觉越发气恼。她搁下筷子,霍然转身,直视那丫鬟。岂料那丫鬟竟不闪不避地与她对视,末了扯了个诡异的笑容道,“这汤的名字叫,如鱼得水。” 沈挽荷清楚地看到丫鬟说到“如鱼得水”的时候故意挑了下眉。沈挽荷便是再冷静,此刻也是震诧不已。她如何能忘记,当日顾府送别柳墨隐之时,他说起的这道南国佳肴。 “你......”沈挽荷欲言又止,唯恐自己奇怪的言行惹起外边守卫的怀疑。 那丫鬟倒是比她稳重许多,只微微地向她点了点头。沈挽荷立马了然于胸,坐回去安静地喝汤。可惜她外表的波澜不惊乃是刻意为之,只有她自己知道此时此刻她纷乱的情绪已到了崩溃的边缘。她忽而觉得忐忑不已,忽而又觉得安心不已。柳墨隐到底做了什么,做到何种境地她无从知晓。她只知道在逐鹿会中将一个人安插到她身边有多难,她只知道她自跨进这里的那一瞬起便绝了求生的念头。她只愿能拖多久便拖多久,给天鹰阁一个喘息的机会,也给众人求得一线生机。她从不奢望有人能够救她,也不希望有人这么做。她从六岁起就已经习惯了将在意的人挡在身后,这是她的活法,是她的执念。然而今日,她第一次感受到有人在瓢泼大雨中,为她撑起一把伞的感觉。她原来的固执与心魔在此刻被碾压成粉末,随着雨水被冲刷得一干二净。这一霎那,她想要活下去,她期许着再见到那个人,哪怕是一面,此生亦已无憾。 袅袅炊烟在几千顶军帐里升起,虽相隔几里,城楼上的人隐约间依然能够听清军营里的号角声。 “眼下情况如何?”身着铠甲的京兆王望着远处的敌 军,万分镇定地问出此话。 候在一侧的丁一杉抱剑向前,“敌方安营扎寨两日,目前尚未发现进攻的趋势。” 京兆王点了点头继续问,“我们的粮草,箭簇够用多久?” 丁一杉听到此问,嘴角带笑,胸有成竹地回,“王爷大可放心,我们的粮草够用一年,箭簇上百万只,平均分摊下来,能把营帐里的所有人都射成马蜂窝。至于防止攻城的桐油,石头,也都准备齐整了。他们只要敢来,定让他们有去无回。” “好。”京兆王豪迈地一击城楼上的石砌栏杆,“多年筹划,在此一举。” “恭喜王爷,终于要得偿所愿了。”此情此景,丁一杉也忍不住上前谄媚一把。 “一杉,本王有你辅佐,何惧大业不成?”京兆王的感动之情发自肺腑。 “王爷谬赞。”丁一杉谦虚地笑了笑,抱剑执礼。 “先不说这些,我听说,这次的监军竟是顾沾卿?”京兆王有些感概地说。 “是,主帅是陈骥烈,监军则是顾沾卿。”丁一杉如实回答。 “哈哈,不是冤家不聚头。”也许是觉得自己马上要龙登九五,京兆王说话的口气洒脱不少。 “听说邓太尉主动请缨,要来送死,结果碰了一鼻子灰。”丁一杉的眼里带了丝讥诮。 “哼,那个墙头草。本王原本就没指望过他什么。元恪没用他,倒还有点脑子。” “王爷所言极是。”丁一杉随口附和。 “当时本王出主意让他和顾沾卿联姻,倒是便宜了这老小子。现在想来,甚是后悔。”京兆王盯着远处的营帐,摇头叹息。丁一杉嘴笨词乏,说不出什么有独到见解的话,只能点头认同。 静默了一会儿,京兆王突发感想,“一杉,你说这些俗人怎么那么爱生儿子呢?” “啊?”对于京兆王莫名其妙的问题,丁一杉完全摸不着头脑。 好在京兆王并不是很在意丁一杉的看法,咬着丁一杉的尾音,京兆王继续大发宏论,“要我说,生女儿多好。生个儿子养他十几二十年,费心费力,到最后是虎是犬还得全凭天意。可要生个女儿,什么心都不用操,只管拉扯大。到时候看上谁,就把女儿嫁给他,人财两得。你看,多省事。” 丁一杉对京兆王的言论哭笑不得,可为了讨王爷欢心,他依然硬着头皮说了句,“王爷英明。” ☆、第八十二章 踮着脚的苗羽璐......依然很矮。此时,她正立于一个假山之上,该假山位于一所园子的围墙边,而围墙则正对着沈挽荷所住的西院。这个场地是她经过多番勘探才找到的,乃是观看西院的最佳地点。只可惜她的身体高度非常不配合,就算拼命垫脚,也只能隐约看到院落里的情况。 东张西望了半柱香时间,苗羽璐发现有一个男子靠近了西院,在他入门的时候,两边的侍卫竟都朝他行了礼。苗羽璐心中立马疑窦丛生,于是乎更加拼命地窥探。 “大冷的天,门窗开这么大,有神功护体之人,果然非同凡响。”章徵一边冷嘲热讽地絮叨,一边过去将屋里的窗户关好。 对于他的出现,沈挽荷连头都没有抬一下,自顾自地翻着书。 “这本《吕氏春秋》你都翻了三遍了,再这样下去,沈女侠怕是要变成沈夫子了。”章徵过去夺过她的书。沈挽荷默然起身,又从书架上拿了一本,继续坐下来阅读。章徵被无视了一阵,终于忍不住再次夺了她的书。沈挽荷霍然起立,清俏沉静的面容凝练寒霜。 “你就不能做些有意义之事?” 章徵一摸鼻子笑了笑,“你对我了解多少,又怎知我做的事都是毫无意义的。这般草率下结论,未免有失公允。” 沈挽荷嗤之以鼻,“我不是玉皇大帝,做不到洞悉世事。我对你更是偏颇无礼,冷言冷语,章总管,请回吧。” 章徵点了点头,“你也知道自己总是对我冷言冷语么?不错,还不至于没心没肺。”说着,章徵一屁股坐到黄花梨的小圆桌上,全然一副赖着不走的腔调。 沈挽荷知道自己说不过章徵,只好沉默以对。 章徵呆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便又扯了个话题,“事情都快一个月了,你可有想好退路。” 章徵大部分时间都是吊儿郎当的样子,然则每当谈及正事时,又会如变得正经八百。冲着他正经的样子,沈挽荷决定回答他,“我从未想过退路。” “大不了便是一死?”章徵不屑地打断了她,“沈女侠果然豪气。我要是有九条命,前八次想必也会似你这般豪气。” “要不然,我又能如何?”其实在得知那个丫鬟是内应后,沈挽荷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她打算尽量拖延魏启,等柳墨隐他们那边有了攻打的计划,她再做内应,最后集众人之力倾覆逐鹿会。然而这个计划又如何能够被章徵知道? “跟我私 奔,咋们远走高飞。”章徵说得一脸当然。 沈挽荷受够了他的满嘴胡话,站起来扭头便走。章徵从圆桌上跳下,接着脚下步法游走,倏忽之间已经挡在沈挽荷之前。沈挽荷将章徵的动作看在眼里,只觉对方身法轻盈流畅,行动间似落叶飞花,想来武功不弱。 “你若是想走,我现在就可以安排,将你送至稳妥之处。”章徵神情肃穆地与她说话。沈挽荷看得一怔,突然明白过来,他的这个提议乃是当真的。 “我若是平白无故走了,你不怕魏启对付你?”沈挽荷从未想过章徵竟这般胆大。章徵在逐鹿会虽说也是号令众人,但毕竟上面还有一个逐鹿会的老大,魏启。 “我自有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你送走。何况退一万步,他魏启就算知道了整件事,也不能把我怎么样。”章徵语调平稳,神情桀骜,半点不像是在吹嘘。 沈挽荷将两卷墨色烟眉蹙成一团浓云,笃定地回了句,“多谢好意,我决定呆在这儿。” 章徵听到她的回复,既无惊讶莫名,亦无黯然失色。他只低着头,浅笑着沉默了片刻,再抬起头来胸有成竹地说了句,“你想要魏启死。” 这会儿,沈挽荷倒有些不可置信了。也许是自己过于缺乏城府,亦或是章徵太过懂得猜测人的心思。她总有一种错觉,无论她想什么或是计划什么,魏启总是能够推敲到。这也是她不爱和章徵说话的一个原因。 “不错,我想要魏启死。”既然瞒不住,不若不瞒。 章徵听后,竟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我帮你。” 沈挽荷心中再次震诧难平,抚着上头的意思办事是一回事,把上级直接杀掉则是另外一回事。沈挽荷不信自己的魅力能够大到这种程度。何况章徵这个人虽在她面前油嘴滑舌毫无正紧,然则与他几番相处下来,多少能够感觉得到,此人说话实则点到即止,做事也十分懂得拿捏分寸。他虽轻浮,却不下流。你对他无可奈何之余,并不会过多地厌恶。 “怎么,不相信?哼,当年周幽王为了褒姒烽火戏诸侯。我章徵虽然戏不了诸侯,为你杀一个两个像魏启这样的人,还是能办得到的。”章徵志得意满地说。 “我不是不信你,只是,你就算这样做了,我也不会回报你。”沈挽荷神色淡然地回。 章徵好似对沈挽荷的说辞有些不悦,嗤之以鼻地说,“我章徵为自己喜欢的姑娘做事,从不计较得失。回报一说,无从谈起。” “你若执意如此,便随你吧。”沈挽荷口上这样说着,心里对他的提防依旧没有撤去。 “不过有一事我很是好奇。”章徵突然问道。 “何事?” “你是如何瞒过魏启的。这一日两日还好骗,可连续一个月之久不露任何破绽,倒是难如登天之事。”章徵说出困惑他许久的问题。 “要瞒过魏启并不难。首先,我自废了内力,吃了药,按照书上所记载的样子佯装练成玄灵诀。再则,我看过此书。我教魏启的,确实也是完全按照书上所记载的。虽字句之间有些偏差,但基本大意相差无几。”沈挽荷一一解释。 “你不怕他最后练成神功?”章徵问。 “练成了不是更好?练成后的一段时间内,修炼者会脱胎换骨,以前所练内力悉皆散尽。那时要杀他,便是易如反掌。”沈挽荷说道,“只是修习玄灵诀,必得弃绝爱憎恨,达到无欲无求之心境方可。他魏启怎么看都不是超脱之人,为何那么久依然没有走火入魔?” 章徵想了想,突然神秘莫测地走近她说道,“这个问题,明日或许我能回答你。” 沈挽荷没问为何要等明日,而是坦然地点了点头。 “我要回去了,你送送我吧。”正事说完,章徵又回到了无赖的模样。 “你有手又脚,何须我送?”沈挽荷不打算顺他的心意。 “那看来,今夜我只好在此留宿了。”说完,章徵脚一抬,走向了屋内的大床。 “慢着,我送你出去。”沈挽荷只得妥协。 章徵餍足地笑了笑,大摇大摆地走在沈挽荷面前。 苗羽璐仰得脖子酸疼,双脚发麻之际,突然看到西院厢房里的大门被人打开。那个开门人,恰巧是她踏遍千山,寻了个把月的师姐。 “师。。。。。。”苗羽璐惊呼出声,可突然又意识到自己所处之境。她捂着嘴继续观望了一阵,直到沈挽荷进屋,才怅然无比地跳下假山。 一把透着冷森寒气的大刀夹在了苗羽璐脖子上。苗羽璐眼角斜了斜,不敢轻举妄动。 “说,你在做什么?”身后传来一名男子的问话。苗羽璐猜测对方定是逐鹿会的侍卫。 “我,我是厨房的。”苗羽璐的额头开始渗汗。她可不想刚找到师姐就一命呜呼。“我吃饱了,出来散步。” “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子吗 ?赶紧老实交代。我盯着你许久了,一直鬼鬼祟祟地往对面的院子里张望。说,谁派你来的,有何目的?”苗羽璐的话明显无法骗过那汉子,对方的语气变得更为地不耐烦。 “我。。。。。。”苗羽璐绞尽脑汁地编故事。可惜慌乱之中,她根本没有办法集中精力。过了一会儿,待到她满头大汗,以为自己要身首异处之时,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那把钢刀竟突然从她肩头滑落。苗羽璐惊诧莫名,连忙转过头去看个究竟。岂料就在她转头的瞬间,一团带着异香的粉末迎面撒来。苗羽璐猝不及防,吸了一鼻子。天旋地转的感觉迅速传来,迷蒙之间,她憋见有一名面容模糊的女子站在她面前,而地上则躺着一名大汉,那汉子的脖颈处有一条细线,红色的血水正如地泉般汹涌地往外冒。苗羽璐想再抬头看清楚那女子的样貌,怎奈晕眩的感觉越来越浓,转眼间她已倒在了地上,昏迷不醒。 次日,风疏雨骤。四角亭前的梧桐叶在水珠的敲打下发出阵阵哀鸣。 这是沈挽荷第三十二日教魏启练功。魏启学得非常之快,一本玄灵诀已经练了过半。如往常一般,练完功后,沈挽荷在几个守卫的押送下,走向小院。 大雨落在油纸伞上噼啪作响,雨帘中另有一把大伞朝他们而来。伞面逼近,伞下人将伞柄微微押后,伞下露出一张英气逼人的脸。章徵发髻高盘,几缕额发当风飘飞。 “你们都下去吧。”不待众人站稳,章徵已发号施令。 守卫们面面相觑,可说话的人是章总管,他们哪敢不从。 “你跟我来。”守卫们退去后,章徵地对沈挽荷说。 沈挽荷隐约间能感到他的行为和昨日的承诺有关,只是章徵到底要做些什么,她也是一头雾水。 章徵带着她溜进一座角楼。一进去,他就急掩了木门,偷偷摸摸地替两人找了个隐蔽的角落藏起来。 “你要做什么?”沈挽荷很是不解。 “嘘。”章徵比了个嘘声的手势,示意她稍安勿躁。 沈挽荷只得安静地躲好,不再动弹。 稍待片刻,门内果然又进了一人,竟然是魏启。魏启是一个人进来的,他进屋后的第一个动作与章徵如出一撤,转手关门。 魏启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盒子,远远望去,两人看不清那是何物,他们只看到魏启将小盒子里面的东西一口吞掉。吃完后,魏启坐下来运功。又过了片刻,他缓步到角楼的巨大梁柱边, 并将手按在廊柱的底座上,接着机关被触动了。原本寂静的角楼仿佛活了过来般颤动起来。平整光洁的地面上有三块巨大的石砖冉冉升起。等待了一阵,机关的轰鸣声停住了,那三块石砖升至高出,而每块石砖下面都连了根铁柱,铁柱上各自绊着一名少女。那些少女个个衣衫半褪,发丝蓬乱。 沈挽荷被此情此景惊得无法言喻,只微张着嘴倒吸冷气。而章徵则依然还是章徵,他只微微侧着头,等待接下来发生的好戏。 在沈挽荷失魂的片刻,魏启已经不知从何处拿了一个皮鞭。“啪啦”一声脆响,皮鞭打在第一个少女的身上。少女从昏迷中瞬间醒来,剧烈的疼痛使她止不住地尖叫起来。魏启在听到少女的叫声后,神情变得狰狞而兴奋,紧接着更为奋力地抽打起来。一时间角楼里惨叫声连连。 沈挽荷只随便看了几眼,就不忍再看下去。 “沈女侠,这点血腥都受不了?”章徵轻声挪揄她,“你不仔细看怎么能发现里面有你认识的人呢?” 里面有她认识的人?沈挽荷听及此,震惊万分,连忙定睛观看。章徵说的她认识的人,居然是汪嘉柔。第三根柱子上,汪嘉柔像一只被剥了皮的兔子,眼神愤恨地盯着魏启。然而随着鞭打的持续,她的眼神慢慢地转为空洞。 “怎么会这样。”沈挽荷从未料到汪嘉柔会落到此般境地。当然汪嘉柔自己更加没有料到。 章徵听她一问,并不做任何回答。而是搔了搔首,看向别处。这三个年轻女子里面,有两个是魏启自己找的,而汪嘉柔实则是章徵“举荐”的。然而此时此景,章徵断然不想把这个事实告诉她。 漫长的折磨终于告一段落,魏启却并没有放过她们,而是扑了上去,一点一点地开始舔她们身上流下来的血。等一切都告一段落后,魏启再次触动机关,将少女们藏回地底下。 魏启走后,沈挽荷虚脱般地向墙上靠了靠,“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事情,说来话长。这儿不是很安全,我们还是先离开吧。” 他这样一说沈挽荷才意识到自己还处在魏启的秘密角楼内。她默然点了点头,率先走了出去。 屋外雨滴依然稠密。两人步入大雨中,章徵将他今日打算说的事娓娓道来,“此事要从徐观微说起。” “那是何人?”沈挽荷从未听过此人。 “他是昆仑派御阳真人的弟子。”章徵说。 “御阳真人我倒是见过,但这和魏启有什么关系。”沈挽荷又问。 “在昆仑派,徐观微除了是御阳真人的弟子外,他还有另外一个特别的职务。”章徵一边不急不缓地走着,一边有条不紊地向沈挽荷讲述事情的经过,“给御道子送饭。” “给御道子送饭?”沈挽荷依旧没能猜测这和魏启凌虐少女有什么关系。 “徐观微并不是一个安守本分的人。在昆仑派久了,他打听到玄灵诀的事情,于是再也忍不住欲念,打算偷盗玄灵诀。他乘着自己给御道子送饭的便当,屡屡找机会下手。终于在一次御道子下山之际,被他找到了玄灵诀。徐观微怕被发现,并不敢将书直接偷走。慌乱中,他将书重新抄录,接着逃出了昆仑。” “你是说玄灵诀早就流落到中原武林?若是如此,为何我们从未听说过呢?”一个疑问未解,另一个疑问又重新冒出。 “因为徐观微下山后,遇到了魏启。”章徵如是说,“魏启从徐观微身上得知了玄灵诀,并打算独吞。那个晚上,他们打了一架,徐观微输了,但是他又不甘心自己辛辛苦苦偷来的东西便宜了魏启,于是在临死前,将书扔到了水中。那本玄灵诀经过河水的浸泡,下半卷已经完全无法阅读,而上半卷也是字迹模糊,勉强才能看清书里的大意。” 沈挽荷听得冷汗直冒,原来魏启早就接触过玄灵诀。亏得她并没有刻意诓骗魏启,否则一开始就会被揭穿。 “魏启凭着那本残破的书,开始修炼。很快,他就走火入魔了。”章徵道,“不过魏启还算是一个聪明之人。为了解决走火入魔的问题,他又去巴结了御阳真人和御道子的师叔。那老头儿送了他一瓶丹药,之后他不再走火入魔。可惜吃了那丹药人会变得异常地狂躁嗜血。所以,才有了刚才那一幕。” 沈挽荷叹了口气,“难怪魏启修炼得那么快,而且还不会走火入魔。不过我总觉得那丹药并不能真正帮他练完玄灵诀。否则昆仑派也不会只有御道子一个人修习那门功夫了。” “魏启为了练神功,早就心智失常了。”章徵道。 “只是,那些姑娘,你有办法救她们吗?”沈挽荷的脑海中又不由自主地浮现起那三个人痛苦且充满哀求的脸。 “这三个姑奶奶,一个比一个恶毒。你确定要救她们?”章徵一脸无所谓地说。 沈挽荷思考了一阵道,“我不知当不当救,我只知她们就算有错,也不应当受那般。。。。。 。”沈挽荷实在找不出恰当的词形容刚才所见的场景,到了语末只能收声。 “我答应你,保证留她们一条命。”章徵爽快地承诺。 ☆、第八十三章 洞庭湖的这场大雨,一连下了两日。泗都镇的小贩们又开始骂起了娘。长兴客栈里,掌柜的和伙计正炒得不可开交。吵架的原因是掌柜的埋怨伙计下雨天偷懒不去外边儿招揽客人,而伙计又不满掌柜的不但克扣他工钱,还要这般奴役他。 由于吵得过于激烈,两人都没有留意店里进了个扛麻袋的女子。那女子绕过二人,径直往楼梯方向走去。 楼上,商薄手里捧着一杯热茶假寐,而柳墨隐则是立在窗棂前看着雨水若有所思。 门被“卡啦”一声打开了。商薄睁开了一只眼,柳墨隐也转过了身。 “教主。”来人扛着一个麻袋,正是给沈挽荷送饭的那个丫鬟。 “嗯,你怎么来了。”对于她的突然出现,商薄仿佛并不是很高兴。 “最近一段时间属下一直察觉有人跟踪,那人还不时地朝沈姑娘住的院落窥探。也不知是敌是友,我就把她带了来。”说着那名女子揭开麻袋的,将里面的人放出来。 苗羽璐圆圆的脑袋一曝露在空气里,柳墨隐就急急地踏前两步,以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小师妹?”柳墨隐上前掐了一下苗羽璐的人中,她慢慢地苏醒了过来。 “先生?”刚醒过来的苗羽璐依旧有些迷糊,她揉了揉眼,又敲了敲头,最终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你怎么会在这儿?”柳墨隐首先发问。 “我。。。。。。”苗羽璐低下头,不情不愿地说,“我偷跑出来的。我想要救沈师姐,阁主不让。先生你怎么在这里,你也来救师姐吗?”苗羽璐说到最后,激动地一把抓住柳墨隐的胳膊,使劲地摇晃起来。 柳墨隐微微点了点头,挣脱了苗羽璐的魔抓后,将她从地上扶起。 “小丫头,你可知你这样做有多危险。昨日要不是我,你恐怕就身首异处了。”那女子走到苗羽璐面前说话。 苗羽璐明白过来,昨天迷晕她的乃是这名女子。也正是她,杀了那个守卫,救了她。“这位姐姐,谢谢你的救命之恩。”苗羽璐眼含热泪地对着那女子道谢。苗羽璐本就长得精巧可爱,再露出一副楚楚可怜的乖巧样,那女子见了立马将一颗铁石心融化成柔情水。 “不客气。”那女子一边蹲下身子帮她拭泪,一边温声细语地安慰她,“没事的,在这里你就安全了。” “可是,我有见到师姐哎,我真的见到了,师姐就在那个院子 里。”苗羽璐激动地嚷嚷着。 “我知道,我们都知道,你忘了我是给你师姐送饭的那个人吗?你放心吧,有我们在,你师姐不会有事的。”那女子继续安慰苗羽璐。 苗羽璐扫视了一眼屋子里的众人,终于安心地点了点头。 “小师妹你先去隔壁房间休息一下吧,看你一脸疲惫的样子,怕是最近都没睡好。”柳墨隐看着苗羽璐说道。 自从沈挽荷离开天鹰阁后苗羽璐就没有真正睡安稳过,再加上这几日在逐鹿会里更是提心吊胆,她确实已经疲累不堪。以前那股子冲劲是为了孤身拼搏,救出师姐。如今知道有这么多人跟她一条心后,她的冲劲被卸去一半,而体内的疲惫则是不可遏制地涌泄而出。 “嗯。”苗羽璐乖乖地点了点头,转身出门而去。她走了一半,又转过头来,一脸老成地看着柳墨隐,说了句,“先生,你瘦了。” 奔波一月,殚精竭虑一月,柳墨隐全无闲暇顾及自己的身子。今日突然被一个孩子一语道破,他竟有些无所适从。 “嗯。”柳墨隐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日子又不温不火地过去了十日。北武林已有大批的高手潜入洞庭附近,连长老会的四大长老都来了两位。 初六,众人齐聚于洞庭湖畔的冬湘阁内,共商大事。 是夜,乌云蔽月,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你找这么多人来,若是坏了我的计划,我可不放过你。”说话的是商薄,他一边哈着冷气,一边走在石子铺就的小路上,“这玄灵诀的事情,你没有对外透露吧?”商薄一直都是冲着玄灵诀而去,人越多,他也越怕有人跟他抢。 “没有。”走在他身侧的柳墨隐十分冷淡地回复。 “这还差不多。还有,大冷的天,你把我叫出来,不会是让我陪你来散步吧?”商薄虽嘴上不满,可步伐一直没有减慢。 “当然不是。”行走间,两人来到了一间草屋之前。 “咦,这屋子,不是你提到过的存放那个什么解药的地方吗?”商薄不明所以地看着那间屋子,他并不知柳墨隐要做些什么。 “是掺了解药的熏香。逐鹿会里有很多被抓去的武林高手都失忆加中毒,大战之前我没有办法一一给他们医治。然而这些人大多武艺高强,又是各派的重要人物,是最难对付的。那些熏香是专门为他们准备的,一旦开打。我就会命人在各艘船的船头点燃,他们 闻到了香味会头痛欲裂,并失去战斗力。而我们这些正常人,则不会有事。”柳墨隐将白天议事之时已经说过的话又重新说了一遍。 “原来是这样。”商薄了然地点了点头,白天的议事,商薄是不愿意参加的。因为他不屑于和一群乌合之众为伍。“那你今夜约我出来,是要我帮你看守这些熏香?” 柳墨隐若敢说是,商薄定会再次全天下追杀他。 “不是。”好在柳墨隐的答案是否定的。 “你知我最恨人卖关子,你若是再不说清楚,我就走了。”商薄气恼地发话。 “我请你出来有两个原因,首先在这些人中我最信任你,其次商教主武功了得,肯定能帮得上我的忙。”柳墨隐说的既是实话,也是能令商薄听得身心舒坦的话,“商教主也许听说过明溪山庄之事。那日,众人精心制定了撤退的路线,结果还是中了埋伏。从那日起,我就怀疑我们当中有奸细,而且奸细就在当时议事的四十三个人里面。可惜苦于没有机会,一直没能验证这一想法。” “所以你是打算。。。。。。”商薄隐约间猜到了柳墨隐的谋划。 “白天的时候,我故意将放熏香的位置透露给了众人。若是我们之中有奸细,那人一定会来这里,将其毁掉。”柳墨隐胸有成竹地道。 商薄了然地点了点头。接着两人找了个视线绝佳的地点隐藏了起来。 子夜时分,乌云退散,一轮上玄月宛若银钩。 草屋附近突然亮起了一丝火星。柳墨隐暗叫一声不妙,朝着火星的方向飞扑而去。商薄见状连忙追上他的声影。 电光火石间“唰”地一声,一个黑色的身影窜上了草屋的屋顶,飞掠而去。柳墨隐运足内力,紧跟而上。那黑影逃窜了一阵,见甩不掉柳墨隐,便换了一个方向,逃往冬湘阁。 眼见着冬湘阁近在眼前,柳墨隐抽出长剑凌冽一划。那黑影感受到背后爆起的凌云剑气,身形骤然一闪仿若出水蛟龙,灵巧地避过了那一剑。柳墨隐心中微诧,普天之下能够避过他这一剑之人寥寥无几。逐鹿会的细作,武功竟高强至此? 闪过那一剑后,黑影回身急转,对着柳墨隐正面拍出一掌。柳墨隐不闪不避,出掌相抗。正在此时,商薄赶到。黑影自知无法同时对抗他们两人,急急后退。柳墨隐提剑疾追,黑影奋力而逃。就在离冬湘阁围墙几丈远的地方,黑影手中银光一闪,紧接着几道莹白的流星光芒伴着金属破空声朝柳 墨隐与商薄飞去。柳墨隐提剑一挡,“叮”地一声,一枚暗器被他击落。然而商薄那边却挂了彩,那暗器贴着他的胳膊而过,划出一道血痕。 “该死。”商薄怒吼一声,直追而上。 那黑影乘着两人接暗器之余,飞跃而起踏上墙头,接着在冬湘阁的屋宇间跳了几下,消失在某一处。 柳墨隐急急往黑影消失的方向继续追赶,他按着黑衣人的轨迹在屋宇间翻飞疾走,紧接着听到了开门的声音。“吱嘎”之声在寂静的夜色里显得格外突兀。而这个声音正是从黑影消失的那个天井里发出。柳墨隐迅速跳下天井,正巧撞到从屋里出来的一个人影。柳墨隐急忙劈出一掌,欲将来人擒住。 “墨隐,是我。”那人往后一避,赶紧亮出身份。 商薄拿着火折子上前,用零星火种照亮周围。 “南长老?”柳墨隐与商薄面面相觑。 “是我。”南客翁睡衣的扣子只扣了一半,脚上一只脚有鞋,而另一只则没有。“我才刚睡下,就听到屋外有动静,于是乎出来一看。” “老头子,你可瞧见什么了吗?”商薄毫不客气地问话。 南客翁懊恼地说,“定是我穿衣的速度太慢,等我出来,撞见的人是你们。” 柳墨隐仔细打量了一下南客翁,见他衣衫不整,神容焦灼,的确像是刚从床上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吗?”南客翁一脸茫然地看着这二人,急于知道到底出了何事。 商薄并不理会南客翁,他在周遭搜索一阵,最后失望地回到原处,朝着柳墨隐不动声色地微微一摇头。 “没什么,一个可疑之人而已。我们追到这里,他就不见了。”柳墨隐轻描淡写地跟南客翁解释。 “哦。”南客翁用浑浊的老眼扫视了一下周围,“大战在即,多事之秋,我们要格外小心才是。” 柳墨隐点了点头,以示赞同。“既然跟丢了,我们就回去吧,不要影响了南长老休息。” “哼,幸亏他逃得快。”商薄露了个毒辣的眼神。 “那我先回去睡了,若是再有什么动静,你们记得大声呼和。”南客翁拍了拍柳墨隐的肩膀,继而转身回房。 柳墨隐与商薄二人再次出了冬湘阁,行走在冷清的长街之上。此时,西边天际闪烁起红色的火光。商薄见着后,大喝一声,“你的解药!” 柳墨隐停下 行走的脚步,神情不改地道,“既然我是故意将消息透露出去的,囤在那里的解药自然也是假的。” “你这人果然没有看上去那么老实。”商薄冷哼一声,话里藏着褒贬两意。 柳墨隐并不在意商薄对他的态度,因此也不多做辩解。更令他在意的,是那个黑影到底是如何逃脱了他们的追捕,消失得毫无踪影的? “商教主,你觉得你我二人的功夫如何?”柳墨隐沉着脸,幽然发问。 “你这不废话吗?”商薄桀骜不驯的性子此时曝露无疑。 “可是那人从我们眼皮子底下溜走。”柳墨隐神色黯然地诉说,“不对,应该是从你我,还有南长老三人的追截下脱身。何况,他还伤了你。”柳墨隐语气平平地道出事情的真相,商薄被他这样一说,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恶狠狠地瞪里自己受伤的胳膊一眼。 “明溪山庄的四十三个人里,没有任何人的武功能达到这种境界。这人到底是谁?”柳墨隐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或许今天来烧解药的,另有其人。”商薄讲出了一个解释得通的原因。 柳墨隐暂时想不到别的可能,只好说了声,“也许正如你所说。” “今日既然已无别的事情,我也要回去了。”商薄习惯了船上的生活,偶尔在陆地上行走,总是令他浑身不舒坦。今天出来瞎忙活一场,他还丢了面子,怎能不着急离去? 柳墨隐朝他点了点头,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商薄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知他依然在想那个黑影的事情。 他面带无奈地扫了柳墨隐一眼,接着转头离去。 “商教主且慢。”一个清冷舒展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恍若平滑如镜的水面被滴入一滴水滴。 “你又有什么事?”商薄走出一里路后,柳墨隐竟追了过来。此时此刻,他多少有些不耐烦。 “我想通了一事。”柳墨隐道。 “什么事情?那个黑影是如何逃走的?”商薄猜测他这样急着赶来,肯定和今晚的事情有关。 柳墨隐果真点了点头。一雪前耻的机会来了,商薄原本不耐烦的脸转瞬间闪烁起兴奋与狂热。 然而柳墨隐的脸色,至始至终都是阴沉的,甚至比他刚才离开时更为地苍白。商薄并没有心情留意柳墨隐的异样,他掩饰不住心中的好奇,急忙发问,“你快说到底怎么一回事,那人是谁 ?” 柳墨隐将失落的神情投映在萧索的冬夜里。“那个黑影,就是南长老。” “什么?”商薄不可置信地走到他面前,“那个糟老头子?他不是说他在睡觉吗?我看他出来的时候鞋子也没穿,并不像在说谎。” “他的确掩饰得很好,只是他疏忽了一件事情。”柳墨隐说道。 商薄面带疑虑地看他,等着他继续解释。 “我追到那处院落,与他照面。我没有认出他,他却认出了我。我自认耳聪目明,那么短的时间,那么暗的角落,我完全将他当做了纵火的黑影。而他听着动静出来,却一上来就能认出我的身份。”柳墨隐仔细地分析给他听。 商薄点着头了然道,“我记得那个黑影穿着黑斗篷,还戴着面罩。在交手的时候我们没能认出他,但他应该是认出了我们的。所以说老头子逃进冬湘阁后,脱去衣服假装被人惊醒,然后冲出来撞到你。如此这般他轻易地脱了身,同时南客翁这个人也洗脱了嫌疑。果然是只老狐狸。” 商薄说完后,终于感觉到柳墨隐身上的怅然。他早闻柳墨隐与南客翁交情笃深,如今看来传闻不虚。 “你有何打算?”商薄问。 “我推测,他今夜还有行动。”柳墨隐说,“商教主若是愿意,可以跟我一起去守着。” 商薄阴冷一笑,“我当然去。” 作者有话要说:小师妹,就差一点点,哈哈。 ☆、第八十四章 两人再次来到南客翁下榻的院落,待到平旦时分,南客翁果然行踪鬼祟地出门而去。 柳墨隐与商薄一路尾随他至城东的树林,发现林子里早有一人在等着南客翁。 南客翁与树林里的人低声交谈几句,接着两人竟首先攻向了柳墨隐与商薄。柳墨隐与商薄知道定是南客翁察觉到了他们的存在,想要先发制人。他们连忙提剑相抗,一时间树林里疾风游走,人影浮动。 “是你自己纠缠不休,休要怪我。”南客翁踢出一脚,同时手中长剑如银蛇般欺近柳墨隐。柳墨隐不置一词,只冷静地接下他的招式。 另一边与商薄交手的居然是北武林的叛徒段长老。如今加上一个南客翁,北武林长老会四大长老,居然有半数人乃是逐鹿会的奸细。众人要是知道了这一事实,不知该会是如何地诧异。 数十招下来,商薄逐渐占了上风。而柳墨隐这边也即将分出胜负。只见南客翁抬剑一刺,在空中击出一道幽暗的冷光。柳墨隐手上催入内力,用剑相抵。两人僵持着比拼内力,四处流窜的真气使得双剑互震发出“嗡嗡”的啸声。 在即将力竭之时,两人手中的剑同时被震落,于此同时南客翁左手张开若爪,扣向柳墨隐的喉咙,而柳墨隐则左手握拳,击向南客翁的天池穴。 中招的瞬间柳墨隐眉宇微皱,然手下力道不减,将藏在左拳中央的那根银针推入南客翁体内。南客翁只觉四肢发麻,全身力气转瞬间被吸入一个无底洞。他放开扼住柳墨隐喉咙的手,颓然倒地。 就在此时,已经杀了段长老的商薄朝他走来。“不好意思,手闪了一下,没留下活口。”商薄一边用树叶擦拭刀锋上的鲜血,一边跟柳墨隐讲话,“老头儿死了吗?”商薄走过去,用脚踢了踢南客翁僵硬的身子。 “没有,我封了他的穴道。”柳墨隐面无表情地说。 商薄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地说,“这老头子诡计多端,你居然能够这么轻易地擒住他。易云先生,你只做一个大夫,未免太屈才。” “闲话莫说。你赶紧去通知众人吧,我在此守候。以南长老的功夫,一炷香的时间,他就能冲破穴道。”柳墨隐急着将情况说明。 商薄今夜被柳墨隐驱使惯了,倒没了平日里的矫情,直接点了一下头,飞身前去找帮手。 轻柔的雪宛若飘散的柳絮,飞舞着散落到人间各处。 茫茫飘雪前,沈挽荷罩了件浅紫的披 风,宛若云间霞彩。这一日,按照众人的计划,离决战只剩三个朝露。三日后,北武林的高手会从水陆两边强攻进来。在知道这个消息后,沈挽荷心中不可遏制地欢悦过。想不到她真的有机会活着出去。除此以外她还听说了小师妹为了找她一路赶到洞庭的事,这也使得她更为地牵挂起了众人。 静立着,任由雪片刮入衣襟,沈挽荷的思绪从一个小女孩身上飘荡到了另一个小女孩身上。那个在大雪天里,她拉着拉着,终究没能拉住的小女孩,她的亲妹妹。那一天,与今日同样地冷。此时此地,她本应更加凄惶,更加绝望。然而,并没有。此刻,她孤立于此,却分明感觉到有一个人至始至终都伴在她身边,从泰山到昆仑再到这洞庭。她突然又忆起长安那一夜,柳墨隐的默然相守,忆起昆仑山下,柳墨隐烧得迷迷糊糊,呢喃她的名字,忆起天鹰阁中,柳墨隐指点她剑法。 沈挽荷想着想着,情绪愈发地激荡起来。她走入雪中,从光秃的树上折了一节枝桠。一阵北风夹着霜雪飘来,沈挽荷提枝追逐起翻动的雪浪。以树枝为剑,踏着莹白雪地,一套沉英剑法在这苍茫的大地间粲然绽放。 三日后,沈挽荷照常走出西院的大门,去往湖畔的四角亭。然而她才刚走了几步,就被人截住了,截住她的人毫无疑问是章徵。 “可是有事?”沈挽荷努力装出平静无波的样子。攻打逐鹿会的事情,沈挽荷并未向他透露半分。虽说这两个月中,章徵时时大献殷勤,处处与她方便,然则她始终无法完全信任他。章徵这个人身份过于神秘,藏得又太深,她实在不敢将所有人的性命交到他手上。 章徵屏退了左右,贴近她说,“这话应该由我先问。” 沈挽荷隐约猜到对方定是听了什么风声,前来质问她,“你想知道什么?” 章徵苦闷地叹了口气,“你到底还是不愿相信我。” 沈挽荷被他瞧得心虚,只得将头转向别处。 “罢了。”章徵抬头望了望天,神色由不甘转为黯然再转为清明,“你虽对我无情,我却没有办法将你置之不理。你今天就一直跟着我吧。” “为什么?”沈挽荷脱口而出。 章徵见她依旧是这般态度,原本还算平和的情绪须臾间被气恼覆盖。“沈女侠,你们北武林的人今天攻打逐鹿会。你说,魏启要是知道了会把你怎么样?” 章徵咄咄逼人的气势以及他直截了当的言语将沈挽荷震得无以复加。“ 你。。。。。。你怎么知道?” 沈挽荷没有想到章徵能够那么快知道这件事,还为她想好了退路。 “我若是连这点警觉性都没有,又怎么能够在这里坐上这么重要的位置?不过这次这批人确实有些本事,我也是到了昨天才获得消息的。”章徵如是说。 大战在即,攻打的消息突然走漏,沈挽荷心中慌张起来。 “你不用担心,逐鹿会里,只有我一人知悉此事。”章徵不忍见她焦虑,耐心地宽慰她。 沈挽荷不可置信地抬眼看他,“章徵,你到底是谁?在今日,你又会扮演什么角色?” 章徵沉默了片刻,露出一脸真挚,“我是什么身份,现在不能告诉你。但是有一件事,我希望你明白。那就是,我从未对你说过谎话,你每日所见的章徵,即真实的章徵。我就是我,千真万确。我答应过你,要帮你杀魏启,我会做到。至于我今日会扮演什么角色,从我答应帮你杀魏启的那一刻起,我就与你站在了一起。我这样回答,你可还算满意?” 章徵的回答,微微撼动了沈挽荷坚毅的心,“之前是我不对,我向你致歉。只是你应该知道我们的目的不止是杀魏启,我们还要灭了逐鹿会。这样,你依然愿意跟我一道吗?” 章徵轻蔑一笑,“魏启又如何,逐鹿会又如何?杀一个是杀,杀一百个也是杀。” 沈挽荷见他一脸豪气的样子,心头有些触动,“章徵你的情,我无以为报。只能道一声谢,我......” “打住。”章徵打断了她,“我说过了我为自己喜欢的姑娘做事,从不计较得失,更不会贪求你一声谢。” 沈挽荷只好点了点头,将刚才的话收回去,“那你有什么打算吗?估摸着时间,他们很快就会攻进来了。” “我已经减弱了周围的布防,还撤掉了许多暗哨。”章徵道,“不过逐鹿会树大根深,高手如云,它的实力不容小觑。想来今日必定会有一场恶战。我决定不了战局的结果,但是至少想要保证你的安全。所以你得寸步不离地跟着我,直到一切结束。魏启那边太过危险,你不能再去了。” “不,我要是不去,他立马会察觉到不对。而且魏启练功的时候异常专注,我想借机拖住他,让他与外界隔绝联系,这样他就不能出去指挥作战了。”沈挽荷道明自己的想法。 “这的确是个好主意,只是过于危险。你真的想清楚了非要这么做不可吗?”章 徵依然不能完全赞同沈挽荷的话。 沈挽荷表情坚毅地点了点头,已表明自己的决心。 章徵深思了片刻,终于还是妥协了,“好,既然你想清楚了,我也不再拦你。你想让魏启与外界隔离,这倒不是特别难的事。等下你在里面稳住他,而我则在外面替你挡下所有递传消息的人。” 沈挽荷感激一笑,“那我们赶紧走吧。” “嗯,具体该怎么做,我们边走边说。”章徵道。 沈挽荷踏入四角亭的大门时,魏启已经等在里面。如同往常那般,魏启首先要演示一遍昨日所学的功夫。角亭内,魏启催动内力,拍出一掌,刹那间窗前白纱浮动,杯中水纹轻抖。 “如何?”魏启对自己的进步很是满意,急着得到沈挽荷的认可。 沈挽荷微微一笑,故意吊住魏启胃口,“劲道有余,可惜灵动不足。我说过玄灵诀不是一般的武功,它练的是调息,是道法自然。你这样蛮练,一日两日或许进步神速,可慢慢地只会越来越难。” “那该如何?”魏启神色一改,转而虚心请教。 沈挽荷透过窗户,看到远处湖面上隐约有几十条大船驶来。她心头一跳,不作声色地走到窗边,将窗户关上。魏启急着听神功秘诀,对沈挽荷的这一举动并未多想。沈挽荷关好窗户后,转过身来,将书上的要义附上自己的理解再仔细地叙述了一遍。末了她回忆起御道子出招时的精魄,也一并毫无保留地传授给魏启。 章徵站在四角亭外,片刻不敢离开。他静待了一炷香时间,果然有人前来禀告。 “报告章总管,水域附近有几十艘不明船只靠近,可需阻截?”来人单膝跪地,乃是逐鹿会在洞庭水域的一个小头目。 章徵看了眼四角亭,思索片刻,接着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地说,“当然要阻截,我逐鹿会重地岂容别人随意靠近。” “总管英明。”关键时刻,小头目依旧不忘溜须拍马。 章徵报出几个人的名字,要他们去阻挡靠近的船只。 “只是总管,您说的这些人都是我们的高手。对付这帮人,我估摸着水上的那帮兄弟已经足矣。”小头目急着建功,他原以为章徵会大用他,不料章徵竟直接派了会中的高手前去。他不想这样的机会白白流失,于是大着胆子建议。 章徵冷哼一声道,“什么时候我发号施令,需要得到你的批准了?” “小的不敢。”小头目被章徵的气势所吓,颤巍巍地双腿跪地,俯下身子求饶。 章徵又哼了一声,语气狂傲地讲,“不敢就好。你且下去传达我的命令。还有,主公在里头闭关修炼,容不得半点打扰。等下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直接报告与我。” “是。”小头目小鸡啄米般点着头称是。章徵总理着逐鹿会的大小事务,连魏启都要忌惮三分,他的命令他一个小小的水路小头目又怎敢不从。 “慢着。”章徵见那小头目急着离去,又叫住了他。 “总管您还有别的吩咐吗?”小头目哈着腰请示。 “嗯,你让人给我搬把椅子来,再弄些点心热茶。我要在此休憩片刻。” 那头目认识章徵的时日也还算短,对章徵纨绔骄奢的毛病也早有了解。章徵这会儿有这样的要求,他倒也不觉得稀奇。 “是,总管你且稍等,我立马去办。”小头目说完小跑着离开。 章徵见那人走远,微叹了口气。他方才派的逐鹿会高手,实则有一大半都是从北武林抓来的。他已经得知今天来犯的那群人手里,有专门对付这批高手的熏烟。这些人是逐鹿会最核心的实力,他们一旦被铲除,接下来的攻打就会容易许多。而他选择早早地应战,目的就是为了把战场限定在这所庄园的外围,以确保魏启不会发现异常。 ☆、第八十五章 洞庭之上,几十艘舸舰摆好了阵型,缓缓地朝逐鹿会靠近。这附近原本还有些小渔船,这会儿一看形势不对,都纷纷杨帆划走了。 不消多时,又有几十艘大船从逐鹿会的方向迅速使出,与水域上原有的船只形成对峙的态势。 “对面船上都是些什么人?若是不小心误入了我们的重地,我劝你们早些离开,我们可以既往不咎。”逐鹿会派出了一人站到中间的大船上喊话。“若是。。。。。。啊!”那人话未说完,不知从何处射出一箭,正中他的心脏。只见他惨叫一声,接着摇晃了几下,摔入水中。 一石激起千层浪,船内的人一见这状况,立马明白过来,这些果然都是敌船。 众人握住手里兵刃,冲将出去。正在此时,齐整的“唰唰”之声交缠着木头牵拉的“吱吱”声,霍然响起。 “小心。”逐鹿会中有人明白过来大喊一声,可惜为时已晚。几千只箭簇若黄蜂般遮天蔽日地飞来,船上之人应避不及,唯有提着武器抵挡。 “快往后退啊。”某个人大叫一声,却不料被身侧的另外一个人踢了一脚。那人手臂中了一箭,瞪大眼睛大喝一声:“不准退后,都给我全速前进。”众人认出他乃是逐鹿会在洞庭水域的总负责人。章徵把阻截敌船的任务交给了阁内的高手,把原来水路上的人撤到陆地上,只留了几名船工在船上。这位负责人对于章总管的这一决定显然十分不服气,他擅自带了一批得力的手下,参与到战斗中。船工们一听是自己老大在发号施令,立马精神抖擞,奋力划船。 另外一头的船舱内。 柳墨隐神情肃穆地坐在矮几旁,几上则放置着两把长剑。 “需要点火了吗?”商薄跑进来问柳墨隐是不是在此刻燃起熏烟。 透过窗户,柳墨隐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对面的船。“再等等。”他笃定地说。 商薄看到他一脸沉着的样子,姑且听了他,继续跑到外边指挥众人作战。津海教常年驻扎在海上的小岛内,教内缺钱的时候,偶尔也充当海盗。此番作战,怎不信手捏来? 再过了一会儿,商薄又耐不住性子,冲进了船舱大声嚷嚷。“你点不点,船都快碰上了,再不点就来不及了。我看对面高手如云,这真要杀过来,能不能顶住谁也保不准。” 柳墨隐依旧盯着对面的船只,“太远了没效果。” 商薄站着等了一会儿见他还没有动作,他一咬牙准 备不理他,自己出去点火。 正在此时,柳墨隐霍然而起,长袖一抚扫过桌面,顿时剑啸声过耳。商薄定睛一看,发现柳墨隐手中已多了两柄长剑。此时他脸上消去了所有的表情,唯留杀伐之色。光线幽暗的船舱内,他提剑而来,明明孤身一人,商薄却觉得他正率领千军万马,所到之处势如破竹。 无言间,商薄为他的气势所震,竟不由自主地让开了一条道。 “点火。”柳墨隐走到商薄身侧,镇静自若地丢下两个字。 船舱外,早已是喊杀声震天。有武艺高强者,甚至跨过了两船之间的间隙,冲杀了进来。 柳墨隐观望片刻后,脸上的清冷之气更盛。他长剑一横,纵身一跃,若鹤冲九天,须臾间已跃上逐鹿会的船只。 逐鹿会,四角亭前。 章徵嘴里嚼着话梅,手上剥者花生,而两条腿则是架在小方桌之上。 “章总管,不好了。”又有人前来报信。 “嚷什么?不说了主公在里面练功,让你们安静吗?”章徵不悦地训斥下属。 那人灰头土脸地说,“章总管,北面山上也有贼人来犯。我们奋力抵挡,快撑不住了。” 章徵冷哼一声,道了句,“没用的东西。” 那人也不辩驳,只跪着静等章徵的决策。 “水路的那帮兄弟不都正闲着吗?让他们去御敌。”章徵打了个哈欠,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用心险恶。 “这?”那人心里有些疑虑。“可是水路的兄弟只擅长水战。” 章徵霍然起身,甩了那人一把花生壳。“混账东西,你难道不知道会中的高手已经全部派出去应敌了吗?大敌当前畏畏缩缩,白养你们了。” 那人吃了瘪,又被章徵痛斥一顿,顿觉自己不该质疑章总管的决策。 “是。”那人抱拳点头,领了命后赶紧退下去部署具体的作战事宜。 章徵见那人走远后,吐掉嘴里的话梅核,继续坐下来晒太阳。 又过了半个时辰,一个穿儒衫的长须老者朝着章徵疾步而去,却被章徵设在不远处的守卫一把拦住。 那老头乃是魏启的亲信,上次去见京兆王的,就是他。他见自己没法过去,只好咆哮起来。“章徵,你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蛋。” “老李,你瞎嚷嚷什么?”章徵见来人是他,心里明白这个人 不好打发,只好站了起来,走过去见他。 “别拦着我,我要见主公。”老头儿继续咆哮着。 “没人告诉你吗?主公练功正练到关键时刻,不见任何人。”章徵用同一个理由来搪塞所有意图靠近魏启的人。 “我呸。”那人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章徵见了,往后退了一步,等着他大放厥词。“章徵,你包藏祸心。你胡乱指挥,你说,你到底是何居心?” “我怎么胡乱指挥了?”章徵故作一脸冤枉。 “你若是不胡乱指挥,我们怎会溃败如斯。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居然还拦在这里,不让我见主公?”老头子怒发冲冠,恨不得将章徵撕成碎片。 “哼,你不去问问。我在这两个时辰里一边守着主公,一边调度作战是如何得辛劳。我方溃败,难道是我章徵一人之过?探子第一次来报,我立即召集会中顶尖高手,迅速应敌,不敢有半丝懈怠。岂料敌人实在厉害,在湖上紧紧拖住我方主力。不仅如此,他们还从背后夹击,我没有办法只能抽调水路的兄弟前去对敌。你说,我何错之有?至于主公,今日他的神功正到关键时刻,你我皆是习武之人,应该知道此中凶险。若是你硬闯进去,主公稍有不慎,走火入魔。你可担待得起?”章徵口若悬河,咄咄逼人。 老头儿一时间竟被他说得不知如何回击。冷静了片刻,老头儿依旧固执着要见魏启,“不,不行。再这样下去,我们就完了。我一定要见主公,谁也不要拦着我。有什么后果我一人承担。我......” 老头儿说到一半,突觉腹中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酸痛。老头儿低头一看,见自己腹部正捅着一把匕首。而匕首正是章徵给插上去的。 “章徵,你果然。。。。。。”老头儿话到一半,再无力气言说。他踉跄了一步,颓然倒地,死时眼睛睁得巨大,十分有死不瞑目之意。 守卫们看得目瞪口呆,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主公今早吩咐过,任何人,以任何理由,敢擅闯角楼打扰他清修的,一律格杀勿论。明白了吗?”章徵疾言厉色,众人见了心里发憷。他们虽对章徵杀死老头的做法很是疑惑,可毕竟他是章总管,逐鹿会的事宜大多都由他经办,他们心里就算再怀疑,也不敢在面上说出来。 “明白。”众守卫齐刷刷地回复。 章徵满意地点了点头,“收拾干净。” 角亭中,魏启盘腿而坐,凝神调息。亭内和 风徐徐,熏香袅袅,与湖上的激烈厮杀形成鲜明对比。 沈挽荷静静地站在屋内北面的窗户前,在来以前她与章徵有过协定,一旦魏启察觉出异样,她就打开北面的窗户向他示警。 又过了片刻,随着商薄那些船只的不断推进,船上的打斗声隐约传来。 魏启似乎受了那些声音的影响,真气一岔,剧烈咳嗽了几声,接着捂着疼痛的胸口站起来。 “我又走火入魔了吗,怎么会?”魏启以为自己听到的声音乃是幻听,是他走火入魔了才能听到。“我到底哪里练得不对,你快告诉我。”魏启神情狰狞地走向沈挽荷。沈挽荷心中大骇,高声说,“你没有走火入魔。” “那这声音是怎么回事?”魏启瞪大了眼睛,似乎还是分不清那声音是幻是真。 沈挽荷默立着,并不打算告诉他事情真相。魏启的眼中闪过冰峰般寒冷的光,他头一扭,转而走向南边的窗户,欲打开窗户一探究竟。沈挽荷一看情势不妙,一手拔出头上银簪,一手推开北面的窗户。 魏启方走到南窗下,南窗突然被什么东西撞开,从窗户中跃入一人。魏启眼疾手快地冲过去将来人擒住。就在此时,沈挽荷悄无声息地来到魏启身侧,将发簪抵在魏启的喉间大动脉处。而沈挽荷她自己一时不查,被冲进来的人用匕首扣下。所以最后就成了沈挽荷擒住魏启,魏启擒住来人,来人又擒住沈挽荷的对峙局面。 那个冲破南窗的人是商薄,他急急地冲入逐鹿会,是为了乘乱打劫,找出他要的秘籍。 “快说。魏启在哪里?玄灵诀在哪里?”商薄只从属下那里听得,魏启每日上午会在此处练功,却并不认识魏启,也不认识沈挽荷。他将抵在沈挽荷腰间的匕首紧了紧,试图迫使她说真话。 魏启听到他这么问,哈哈大笑了两声,缓缓扣紧他扼在商薄咽喉上的手。 “笑什么?”商薄被掐得满脸充血,很是恼怒。他继而哑着嗓子对沈挽荷说话。“你让他放手,他若不放,我就杀了你。”说着又将匕首捅进几分。沈挽荷知道那匕首已经刺穿了她的夹袄,眼下她甚至能感受到匕首冰冷的温度。她无计可施,只能用发簪刺破魏启的皮肤,以起到威慑作用。 魏启果真缓缓地放松了手劲。 “你要找魏启,他就是魏启。”沈挽荷对商薄说。 “原来他就是魏启,那玄灵诀呢?”商薄又将匕首推入一分,威逼沈挽荷说出真相 。 魏启见状,再次手下用力,猛掐商薄的脖子。 “哈哈,杀了她,玄灵诀你到死也拿不到。”魏启狂笑两声,出人意料地撤回了扣住商薄的手。他身形一扭,打掉沈挽荷刺入他脖子里的发簪,继而另一只□□电般伸向沈挽荷。他打算将沈挽荷抓住后,逃离此处。 “唰”地一声,一个身影飞扑而来。那身影穿过白色纱帐,仿若一道紫电。原来是章徵看到沈挽荷的示警之后,飞奔上楼。他迅速护在沈挽荷面前,替她挡住魏启的攻势。 “你这叛徒!”魏启见挡住他的人居然是章徵,立刻发起雷霆之怒。 章徵不置一词,冷着脸首先朝着魏启拍出一掌。魏启更为震怒,握拳相抗。两人一来二往,很快就打得不可开交。 “抓你回去慢慢审问。”商薄心想这个女子能在魏启练功的场地出现,必然知道很多。又想起魏启说的杀了这姑娘,他就再也找不到玄灵诀了。想来这姑娘与玄灵诀有莫大的关系。他抓住沈挽荷的肩膀,脚下一踏,接着带着沈挽荷跳窗而去。章徵眼见着沈挽荷被抓走,曾奈自己被魏启拖住,根本抽不了身。 沈挽荷虽日日与商薄的属下见面,只可惜她并不知道商薄要找玄灵诀,更加不认识商薄。而商薄打听到有人将玄灵诀带进了逐鹿会,并不知玄灵诀已经被烧成灰烬的事实。 商薄带着沈挽荷自角楼上飞度而下,接着一路揪着沈挽荷往南飞奔。沈挽荷内力全失,自知不敌商薄,只好任由他抓着跑向角亭前的长堤。 ☆、第八十六章 此时,陆续已有几艘三桅大船靠近堤岸。船上的厮杀依旧还在继续,喊叫声与兵刃相击之声远远地随着湖面上的烟波陆续传来。 商薄打算将沈挽荷带到他的主船上拷问,再等众人将逐鹿会攻下后,他再一寸一寸地搜索此地。他心里打着这样的主意,志得意满地押着沈挽荷走在长堤上。 两人走着走着,忽然不远处的一条大船上有一人御水临风而来,那人穿了一袭月牙长袍,与几只水鸟一道在水上飞掠而过,最后稳稳地落在了长堤的末尾。 商薄不明所以,只带着沈挽荷继续走。直至走到长堤的中段,两人都认出了来人是谁。沈挽荷停住了脚步,商薄也停住了脚步。 冬日寒风吹落树枝上的冰水,再吹起沈挽荷的发丝。她凝立着注视眼前之景,耳畔偶有风声响起,揭示着时空并未停止。 她原以为自己情已疏,爱已空,心原上冷风戚戚唯有冰冻的荒草。她以为柳墨隐与她无非良朋,无非共历艰险的旅伴。然而时至今日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自欺欺人。此时此刻看着那人立于长堤之末,清瘦欣长的身影披着初冬的寒气,沈挽荷不禁哽咽了一下。 这十里江天,潋滟水光,在他面前全都失了颜色。从此景不再是景,色亦不再是色。天地间,唯有他柳墨隐。 伫立了片刻,沈挽荷看到景中之人自长堤那头缓缓而来。她咬着牙,紧握了拳,才没让眼中湿气盈眶而出。商薄欲押着沈挽荷继续走,沈挽荷却脚下生钉寸步不移。商薄没办法只好继续锁住沈挽荷的肩膀,等着柳墨隐。 长天下,潇潇水声里,柳墨隐踏着风霜走近。他那月牙色的衣服,直让他与这水天与这冰雪覆盖的长堤融为一体,然而他却比这些都要灵动鲜活,都要气韵超然。 商薄似是瞧出了这两人的古怪,他突然记起柳墨隐找的那个位姑娘。难不成就是他手上抓住的这一位?想到这里,他的立场变得尴尬起来。扣着沈挽荷的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柳墨隐走得更近了。沈挽荷看到他的衣袍上沾着些许血污,他行走间,满是风尘落拓,满是孤冷萧索,而他的脸上镇静中暗藏涌动的情绪。这些情绪,有失而复得的狂喜,有惊狂甫定的疲惫,亦有相思入骨的痴缠。 沈挽荷正待开口,柳墨隐长臂一伸扣住了她的手腕,接着手下用劲一拉,另一只手再一挽,将她拥入了怀中。温热的感觉传来,为她拂去寒冬的冰凉。相拥间,沈挽荷感到了柳墨隐身上 的颤抖。 “荷儿,这样的不辞而别,孤身涉险,你若再来一次,我非疯不可。” 饱含关怀的埋怨之语从上头传来,沈挽荷心中更为地酸楚。她无言以对,只能微微点了点头,任由他这般抱着。 不知从何时开始,你看着对方,便油然欢喜,倘若不见,定怅然若失。虽相处的几许日月里,柳墨隐从未明明白白地袒露心迹,但情之一物无需言说,有时只消一个眼神便能揭示所有,何况柳墨隐做的远不止如此。你遇险,他心急如焚,你受伤,他彻夜相照,你身陷囹圄,他穷尽所有,上天入地也要救你。这一瞬,你被醍醐灌顶,原来他爱你至真,你亦爱他至深。你已深陷其中,无法抽身,亦不愿抽身。 商薄被怔得目瞪口呆,他的手甚至还保持着扣押沈挽荷的姿势。商薄如今确信了,这个女子就是柳墨隐要找的那个姑娘。只是这光天化日下,朗朗乾坤中,这两人竟然旁若无人地抱了起来。何况那姑娘还是柳墨隐从他手里抢过去的,未免太不把他放在眼里。 相拥了片刻,柳墨隐稍稍地放开她几许,接着用手轻抚她的发鬓。柳墨隐的眼中扫去多少年月里始终如一的云淡风轻,露出若酷夏骄阳般的炽热,只灼得人不敢与之对视。 柳墨隐来回地瞧了怀中人几遍,终于忍着心头依旧激荡不已的情绪,恋恋不舍地将她放开。 “商教主,大恩不言谢。”柳墨隐侧过身子替沈挽荷挡住风霜,接着朝着商薄拱手一拜,以示感激之意。 商薄一时被他堵住了嘴,不知该怎么和他说清楚缘由。他一方面不愿快到手的武功秘籍就这么打水漂,另一方面又明白这个姑娘同柳墨隐的关系,他无论是从情义上讲还是实力上讲,都不愿与柳墨隐为敌。 对于柳墨隐的致谢,商薄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只当是笑意。沈挽荷倒是明白商薄内心的焦躁与煎熬。迎着大风,她从柳墨隐身后出来。 “敢问阁下可是商薄商教主?” “正是。”商薄在救沈挽荷的这件事上出过力,可是两人自打照面到现在他一直都扮演了虏劫她,威逼她的角色。沈挽荷突然走出来与他说话,商薄不知她意欲何为,心头有些发憷。 “这次攻打逐鹿会,全赖商教主鼎力相助。感激之情,无以言说。至于商教主苦苦寻找的玄灵诀……” “如何?”商薄见对方是感念自己救了他,要告诉武功秘籍的下落,转瞬间喜上眉梢。 “很抱歉,已经烧为灰烬了。”沈挽荷如实告知。 “什么?”商薄双目巨瞪,似不敢相信这个结果,“你若是敢骗我……”商薄无法接受现实,转而怀疑起沈挽荷。 “挽荷不会骗你。她说烧了,就是烧了。”柳墨隐上前一步,替沈挽荷讲话。 “我从昆仑派带出来的那本玄灵诀确实已经烧毁。魏启那里听说还有半本残破的玄灵诀,乃是许多年前流落出来的。商教主若是有兴趣可以去打听一下,只是玄灵诀并非一般人所能练的,往往起心动念间就能令人走火入魔。所以我劝商教主,还是不要再找了。”沈挽荷开始规劝商薄。 “你说魏启那里还有半本残卷?”商薄思虑一阵,依然无法抵抗住诱惑,直直地问询。 沈挽荷点了点头。 “失陪。”商薄说了这句后,脚下轻功一运,往角楼方向赶去。 “哎。”沈挽荷想要劝住他,却被柳墨隐拦住。“冥顽不灵之人,随他去吧。不止是他,连南长老都为了这门功夫,暗中加入了逐鹿会。” “什么?”沈挽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南客翁,南长老?” 柳墨隐默然地点了点头,“为了能够长生不老。之前明溪山庄撤退的消息就是他传递出去的。还有前任盟主之死,与他也脱不了干系。” “这?” “人生在世,幼年贪玩,少年贪爱,壮年贪利,晚年贪生,大多如此。”柳墨隐感慨道。 沈挽荷不由唏嘘了一阵,“想不到一本玄灵诀害人至此。” 柳墨隐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人生有诸多活法,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又怨得了何人?” “嗯,我……”沈挽荷正待说出她的看法,突然眼睛憋见一个人,令她以为自己眼花。她看见了那个人,而那个人亦看见了她。 远处的屋檐之上,御道子提剑而立,几只丹鹤盘旋在他周围。沈挽荷震颤间,御道子已从屋宇上飞身而来。他飞掠的动作依旧超凡脱俗,他的样子依旧是蓝衣仙人,衣袂飘飘。御道子落在长堤之上,神色冷峻,手里的流苏长剑泛起幽幽寒光。 柳墨隐微微蹙眉,转瞬间将沈挽荷护在身后。御道子前来,十有□□是要找沈挽荷追讨玄灵诀,而她已无东西归还给他。“抱歉,你的秘籍被我烧毁了。” 此言一出,御道子眼中寒意更盛。柳墨隐脚步轻移,已做好了与他决 一死战的准备。 沈挽荷并不想这二人打起来。这事都由冷凝霜而起,她若是在此或许能阻止这一切。对了,凝霜…… “凝霜还被关在西边的监狱里。”沈挽荷脱口而出。 听到这个消息后,御道子神色微变。他盯着沈挽荷与柳墨隐二人一会儿,接着居然一转头绝尘而去。 “他?”这次轮到柳墨隐困惑了。 “他估摸着去救凝霜了。”沈挽荷接口,“不若我们也去?” 柳墨隐轻嗤一声,“救冷凝霜,他一人足矣。我们若跟着去,那丫头肯定是埋怨多过感激,又何必多此一举。” 沈挽荷想了想柳墨隐的话,发现以冷凝霜重色轻友的性子,还真该是这种结果。于是乎只能无奈地笑了笑,只当自己没说。 “眼下逐鹿会覆灭之势已显,看样子南边的战斗快告一段落了。北面的攻击由柯长老组织,不知现在战况如何。挽荷,你可知魏启在何处?杀了他,逐鹿会定将迅速土崩瓦解,再难成气候。”柳墨隐分析起了当前形式。 沈挽荷将手指向角亭的方向,“他刚才还在那里,不知现在还在不在。” “过去看看。”柳墨隐抓起沈挽荷的手,将她带向角亭。 两人刚走出长堤,角亭上头有一人撞破窗户,朝他们的方向而来,正是他们要找的魏启。 柳墨隐见状,示意沈挽荷不要乱动,接着自己脚步一移,迅速奔向魏启。而商薄恰巧也从窗户内跳出,前来追截魏启。 魏启腹背受敌,唯有停下脚步,以死相拼。这场搏斗,三人都没用武器。然而内力比斗,近身相搏,往往更为得动人心魄。魏启武功高强,心机深沉,哪里会那么容易束手就擒?加上商薄想要逼问玄灵诀的下落,准备活捉对方,每每关键时刻留下几分力,导致几十大招过后,只让魏启吐了一口血,却没法真正制服他。 沈挽荷在一旁看得忧心如焚,一想起惨死在逐鹿会手里的亲眷同门,还有那些惨遭毒手的武林同道,她心绪越发难平。如此作恶多端,杀人如麻之人,岂可被他逃脱?沈挽荷再也无法袖手旁观,她双手握拳,将发簪嵌在指间,以此作为武器加入了战局。 沈挽荷的出现让柳墨隐微微地蹙眉,他深知沈挽荷心中所想,更明白她的煎熬,然而同时,他又不希望沈挽荷再受到任何威胁。如此这般,他唯有速战速决,帮沈挽荷达成心愿。几人又缠斗了十来招。柳墨隐终 于找到机会,擒住了魏启。沈挽荷欺身向前,赶在商薄前来掣肘之前,手中银簪划过魏启的脖子,令热血倾泻如注。 魏启霍然倒地,抽搐了一阵后死去。商薄找秘籍心切,急忙蹲下来搜魏启的尸身。 沈挽荷将带血的银簪端到眼前细看了一阵,接着走到湖边。她袖袍一甩,将银簪抛出。长风中,银簪在空中划出一道绝美的弧线,接着落入湖里。这一切的杀戮,仿若都已随着这银簪一同消逝。可是一想起惨死的师父,师弟,还有殷长老。想到他们再也无法陪伴自己关心的人,也无法同自己讲话,她心中的郁结越来越深。 柳墨隐看穿了她的心思,上去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做得已经足够多了,不要再难为自己。这一切都结束了,逝者也已矣,就让其随风而散吧。” 一切真的都结束了吗?魏启已死,逐鹿会被打得七零八落,按理说确实应该是结束了。可是沈挽荷在此时恰如其分地想起了章徵。他说自己的主公另有其人,且不将魏启放在眼里。作为逐鹿会的总管,这未免太过奇怪。章徵到底是谁,他的主公又意欲何为。在这个问题没有弄明白之前,谈结束,未免言之过早。 “商教主,你可瞧见了那个要杀魏启的紫衣青年?”沈挽荷心中满是疑虑,又发现左右没有章徵的踪影,于是询问起来。 商薄来回搜了魏启两遍身都没有发现什么,终于放弃,“瞧见了,我刚进那亭子的时候他还在与魏启过招。后来去了哪里,我没留意。” 沈挽荷点了点头道了声谢,接着朝柳墨隐使了个眼色,径自一人朝角亭走去。柳墨隐当然不会再容她单独行动,赶紧跟上。 角亭内,空无一人。 沈挽荷推开亭中所有的窗户,透过打开的窗朝四面观看,也没有发现章徵。 沈挽荷这才想起,章徵作为逐鹿会的总管,也是众人要捉拿斩杀的对象。哪怕他帮自己许多,最后更态度转变打算杀死魏启,却也改变不了他曾助纣为孽,作恶多端的事实。众人怎么可能会放过她?逐鹿会即将被灭,以他的聪明才智肯定不会留在这里坐以待毙。今日早晨,他说要安排自己走。那么他必然是早就想好了脱身的办法,眼下估计已经逃出生天了。更何况,自己就算是找到了他又能如何?章徵已经说过,他的身份,现在不会跟她透露。沈挽荷叹了一口气,只觉自己多此一举。 “你在找谁?”柳墨隐问。 “找一个很重要的人,不过看样 子他已经走了。这件事,以后再找机会跟你说。”沈挽荷说话之时,眼角恰巧憋见从北面砍杀进来的一群人。“我看柯长老那边,也快差不多了。我们不若去跟他们会和吧。”沈挽荷这样说着,朝楼梯口走去。 “挽荷。“柳墨隐十分突兀地叫住了她,并朝她走去。 沈挽荷愣愣地杵在原地,不明就里。柳墨隐靠近她身侧,沈挽荷只觉腕上一紧,这才知道对方的意图。只可惜,现在要逃,为时已晚。柳墨隐搭着她的手,仔细地给她把起了脉。 “你的内力……” 沈挽荷感到了柳墨隐眼里愈渐加重的心疼与内疚。她内力全失的这件事,原本打算能瞒多久便瞒多久。可惜这个多久,实在是过于短暂。 “我为了骗魏启,自己废掉的。”沈挽荷老实交代。这本不是一件多么可耻之事,可当着柳墨隐,她竟莫名地心虚不安,甚至不敢抬眼看他。 柳墨隐哪里能不知道,自废内力,会有多伤身。这个丫头,怎么能做得那么利索,说得那么轻巧? “我就知道,当日你问我讨药,心里定是有盘算的。我竟一时不查,着了你的道。刚才你出手的时候,我察觉你的招式里少了往日的劲道,就已经猜到了一半。挽荷,你当真要剜我的心,也无须这么急,这么狠吧?”柳墨隐语调凄惶地埋怨起来。 沈挽荷欲待为自己开脱几句,然而一对上对方的眼,还是住了嘴。这么深的情何时缠上了这样洒脱清逸之人的眼。为何从前她竟没有察觉,是自己太过笨拙粗心,还是他柳墨隐藏得太深?今日若不是经历了生死别离,情到浓处,他是不是还要埋藏下去,而自己是不是也会一如既往地蠢笨下去?他们这两人真是傻得可以。沈挽荷心里这样想着,低下头,伸出手,再缓缓地握住对方的手。 柳墨隐被她的动作弄得微微一怔,沈挽荷何时这样主动地握过他的手? “对不起,墨隐,是我的错。我答应你,再也不会这么冲动。以后若有要事,我必定找你商量。就算事情实在急迫,来不及商量。我也一定想办法通知你,让你知道我身在何处,在做何事。”沈挽荷将额头轻靠在柳墨隐胸前,小声地说。 沈挽荷的样子直如那做错事的顽劣孩童,她这样乖巧地低声讨饶,倒也稀奇。柳墨隐心里便是再有气,如此也消了不少。只是他怕自己若此时服软,她沈挽荷唯恐又要莽撞胡闹,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 “你这些话我可都记下了, 若是做不到,可别怪我心狠手辣。”柳墨隐本打算说些严厉的话吓她,可惜语气里到底失了凌厉。沈挽荷听了非但不畏惧,反倒觉得有一丝好笑。也不知柳大夫对人心狠手辣起来,会是副什么样子。可即便是如此,沈挽荷却不敢笑出来,唯恐真的惹怒柳墨隐。她只“嗯”了一声,抬起头来往北面的窗户看了一眼,笑逐颜开地说,“柯长老他们已经在往这边方向赶了,我们也下去吧?” 这般绝佳机会,柳墨隐本想展臂拥她片刻。怎乃沈挽荷十分不解风情,急着下楼。他无意强留,只好允了她。 ☆、第八十七章 冷凝霜被关在逐鹿会的地牢中已数月有余,许是这逐鹿会抓的人太多,而她又属于不怎么重要的犯人。上面的人估计已经忘了她的存在,故而这么久了,是既不杀她,也不放她。长久的黑暗,令她失去了对时间了判断。她不知她还需要被关多久,也不知沈挽荷在外面是否安好。 好在她天生懒散,平时就爱发呆胡想。被关在这黑黢黢的地方那么久,倒没有疯癫。 今日她依然躺在草堆上做着白日梦,“砰”地一声巨响令她惊坐而起。那声音自门上发出,迅速在这监牢内回荡。事实上那声音也没有特别大,只是冷凝霜和狱中众人长久没有听到声响,才觉着这声音分外响亮,简直就是震耳欲聋。监狱里骚动了起来,所有听到声响的人都纷纷走到铁栅栏前,朝着大门张望。 铁门缓缓地开启了。里面的狱卒们面面相觑,不明白发生了何事?按理说要打开这铁门只有两种方式,一种是从里面用蛮力将门抬起,还有一种是用钥匙在外面启动机关,可天底下只有两把钥匙,一把由魏启掌管,另一把则在章徵那里。这道门这样设计,是为了防止劫狱。 今日此门突然从外面被打开,用的也不知是哪一个人的钥匙。狱卒们理所应当地以为有重要人物要来,默契地跪作一排。 大门徐徐上升,门内走入一群人,这批人皆作逐鹿会门人打扮。牢头殷勤地上前,“敢问,各位……” 牢头话未讲完,那批人里带头的那位手里抛出一物。那物体形状似镰刀,铁柄末尾连着一条铁链,而铁链的末端则握在那人的手里。 “咔”地一声,牢头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身首异处。一颗人头飙着血,滚落在地。余下的人见了,心中大骇。他们慌慌张张地拿起武器抵抗,却终究不是对手,转瞬之间便下了黄泉。 “放人!”带头的人丢下这么一句话后,转身离去。他走出监狱,一直走到就近的一个小码头。码头上站着一个挺拔俊逸的紫色身影。 “参见大人。”带头人朝着码头之上的人屈膝低头。章徵蓦然回首,潇潇北风中,神情狂傲不羁。 “事情都办妥了吗?”章徵问。 “回禀大人,悉皆办妥。据下属来报,魏启已被北朝人杀死,用不了多久逐鹿会就会被连根拔起。” 章徵满意地点了点头,“我们的人,都安全撤离了?” “已经全部撤走,接下来有何任务,请大人示下。” 章徵望了一眼逐鹿会连绵的屋宇,斩钉截铁地道,“回京。” 冷凝霜只觉自己莫名其妙地被抓,又莫名其妙地被放。她跟着众人步履蹒跚地走出监牢的大门,再走过长长的通道。外面北武林的人已经与逐鹿会的守卫打得不可开交。她微眯起眼,艰难地穿梭在打斗的人群中。她走着走着,正要走出逐鹿会的大门,忽觉背后劲风凌厉,她回身一看,眼睛还未辨认清楚眼前之人,已觉胸口剧痛,接着整个人被打飞出去。冷凝霜在空中飞了一阵,再重重地落下。骨头碎裂的痛楚以及五脏六腑灼烧般的疼痛令她眼泪横流。她挣扎着扭动身子,却换来汹涌而出的两口鲜血。想不到这就是她的命运,冷凝霜凄怆地笑了笑。在闭眼前,她看到一个藏蓝色的身影携着一抹阳光朝她走来。那人面如冠玉,神情孤高,行走间风采卓绝仿若神仙下凡。呵呵,冷凝霜你果真是无可救药了,死前还要给自己产生这么一个幻象。 时至中午,柯长老带领的人将逐鹿会重重包围。逐鹿会大部分高手或死或被擒,剩下一些虾兵散将,自知大势已去,都纷纷交出手中武器,跪地投降。 柳墨隐带着沈挽荷与柯玄端在水榭旁相遇时,柯玄端身后已经绑了百来人。 “易云先生,听说魏启已死,可是真的?”柯玄端冲杀半日都没见到逐鹿会的首领,故而一见面就问起了魏启。 “确实已死。”柳墨隐道。 “好。”柯玄端一拍水榭的栏杆,大喝一声,“这老贼,祸害无穷,可惜没能亲手宰了他。” “尸首放在亭子的南面,你要有兴趣,大可前去虐尸。”出来说话的是商薄。 北武林大多名门正派都对商薄很是不耻,柯玄端作为正派中的正派更是对他厌恶至极。故而对于商薄的“好意”提醒,柯玄端最用鼻子里的哼声作为回应。 “这些人,柯长老有何打算?”柳墨隐问。 柯玄端回首望了望被他绑住的逐鹿会门徒,面露难色。按理说,应该把逐鹿会所有人都杀死才能消去众人的心头之恨。只是逐鹿会规模庞大,里面并不乏丫鬟仆役老妈子,这些人许多都没有武功,若是横死他们刀下,却是无辜。 “柯长老,我看你捉住的这些人里面有些丫头老妇,我估摸着这些人只是在这里打杂,并不是什么坏人,我们何不将他们放了呢?至于其他人,不若仔细盘问再做定夺。”沈挽荷见柯玄端面露难色,站出来说了自己的看法。 “嗯, 这位女侠说得也有些道理。这么多人,我们是不可能带着上路的。那就先按你的意思,放掉一部分不会武功的妇孺。”柯玄端说着,吩咐手下去办。 “还有一件事,想请教易云先生。”柯玄端上前一步道,“在水路上,你们有没有碰到谷筱琴,两仪道长,还有亦阳这些人。”柯玄端说的都是被逐鹿会操控的北武林高手。 柳墨隐正待说有,商薄抢先一步说道,“这些人都在我的手里,你想我放了他们容易。只要答应以后见了我们津海教的人退避三舍,主动让出地盘就行。” “你痴心妄想。”柯玄端是万万受不得人威胁的。 “商教主说笑的,柯长老切莫动气。”柳墨隐充当起了和事老,他安抚完柯玄端,又转而对商薄说道,“商教主,你抓住的那些人都身中剧毒,我那些烟不过是暂时稳住了他们。可待会儿他们若是剧毒发作,神智混乱起来,我估摸着你的教众是抵挡不住的。未免再添死伤,你还是赶紧把人给我,我好一一救治,替他们解毒。” 商薄一听,心里有些气恼。但他也深知柳墨隐说的是事实,今日一场大战,众人皆感疲乏,他也不想再多生事端,自惹一身骚。 “商教主,剿灭逐鹿会一事,你确实帮了大忙。我北武林正道人士不是忘恩负义之辈。我答应你,以后我们见了你们津海教的人一定和善有礼,只要你们不恣意挑事,我们也绝不为难你们。”柯玄端乃是明事理之人,关键时刻他后退一步,给了个不痛不痒的承诺。 软硬兼施下,商薄终于松了口,答应放人。 这里的事情告一段落,眼前最紧要的就是给船上的北武林高手解毒。柳墨隐打算先将人运到客栈,再逐一救治。正待往船上赶的时候,眼前飘然落下了一人。那个人一袭蓝衣,手里抱着一个女子。那女子手腕低垂,脸上没有一丝生气。 “救她。”御道子薄唇轻启,吐出两字。任谁也想不到,御道子那仿若千年寒玉雕刻而成的脸,此时竟隐约闪动着惊慌失措。 “凝霜?”沈挽荷惊呼出声,走上前去查看冷凝霜的情况,“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这样?” “被误伤了。”御道子用最简短的语言解释。 沈挽荷满含期望地看了柳墨隐一眼,柳墨隐本微微皱着眉,终不忍她期盼的眼神,默然向前,给冷凝霜把脉。 果然如他所料,已经是回天乏术了。他的医术是何等的出神入化,望闻问切,冷凝霜 的样子,他光用望,就已经知道了结果。 柳墨隐面色沉重地摇了摇头,示意无法救治。 “庸医。”御道子直截了当且简单粗暴地对柳墨隐做出了评价。 柳墨隐被骂做庸医,倒也稀奇。旁边立马有看不惯的人出来替柳墨隐鸣不平,“喂,你这个人,别不知好歹,你可知易云先生……”那人的溢美之词尚未脱出口,已经接收到了御道子冰至极点的眼神。他憋了憋嘴,轻咳一声,将脑袋转向他处。 御道子并不强求柳墨隐施救,他低头凝视了片刻怀中之人,渐渐地那份隐约涌动的不知所措,成了明明白白彻彻底底的悲伤。接着他没有再理众人,抱着冷凝霜转身离去。 “慢着。”柳墨隐突如其然地喊住了他。众人皆看向柳墨隐,不知他意欲何为。 御道子眉宇微动,眼波流转间回首看他。 “我想到一法,且看你愿不愿意。”柳墨隐定定地望着御道子说。 御道子一扫脸上悲戚,上前一步坚定地说道,“我愿以命抵命。” 柳墨隐原是想问他愿不愿意耗散功力救冷凝霜。眼下冷凝霜筋脉受损,五脏六腑被重创,毫无疑问药石难医。柳墨隐也是突然间想到,御道子所练内功有长生续命之能。用这等内力也许能救回半死的冷凝霜。只是武林中人,多的是痴恋至高武学之辈。御道子若不是苦练半生,怎么会有这般雄厚的内力。何况这股内力由修炼玄灵诀而成,能够帮人固体驻颜。御道子过了不惑之年,依然拥有青春外貌,就是靠了这股内力。虽说眼下柳墨隐清楚地看到了御道子对冷凝霜的态度。可要他舍弃那等功力来救冷凝霜一命,又是另外一回事。然而御道子的回复万万超出了柳墨隐的料想。舍自己之命救他人之命,说来容易,真要事到临前,又有几人真会愿意? 柳墨隐微微一愣方回过神来,“如此这般,快随我到船上吧。冷凝霜的情况,不可再拖延。” ☆、第八十八章 果然如柳墨隐所料,御道子的内力续住了冷凝霜的命,使得她的情况没有继续恶化下去。三桅大船平稳而迅速,很快在南面的渡口靠岸。为减少奔波,冷凝霜被安排在了就近的一个客栈内。 御道子坐在床头,看着昏迷的冷凝霜一语不发。他一生修道,四十来年无一事能令他心绪波动。眼前这个痴缠不休的女子,他起初丝毫不放在眼里,只当她是近身的昆虫一类。渐渐地他开始有些厌烦,为了甩开她,他故意大江南北四处奔走。最后却发现自己的师叔抓了她。而这个明明急于甩开的人,他还是救了。自那以后,她跟得更紧更牢。不管他去哪里,总能不经意间发现她的影踪。到底是他自己道心不坚,就这么默许了她的相随。慢慢地他更是习惯了这样的相随,逐渐地沉沦起来而不自知。 “还需再做些什么?”御道子问柳墨隐。 “暂时不必,过了今晚我会来行一次针。”柳墨隐答。 “何时能醒?” “难说,也许明日,也许后日。”柳墨隐又答。 御道子听后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你好生照看她,若是有突发情况,赶紧来找我。她的命虽续上了,但依然需要仔细地调养才能恢复。否则活下来,也只是个废人。我还有些事没办,先告辞了。”柳墨隐看了这两人一会儿,请辞离去。 御道子应了一声,表示他听到了。柳墨隐深知此人性格冷傲孤僻不喜与人客套,也不再多言,只微微一笑,接着出门而去。 门外,沈挽荷正候着。 “凝霜如何了?”沈挽荷一见柳墨隐出来,就凑上去急急问。 柳墨隐故意装作不高兴的样子抱怨,“没心肝的人,净顾着冷凝霜,我在里头忙活了那么久,也不问我累不累。” 沈挽荷见他这样有持无恐地怪罪自己,料想冷凝霜是没什么大碍了。故而莞尔一笑,接下他的话,“那请问柳大夫,累是不累呢?” 柳墨隐叹了口气:“累也只能装作不累。这楼下还有几十号中了毒的病人等着我前去医治。不知你愿不愿意为我分忧?”原来北武林的豪杰也跟着柳墨隐到了这家客栈。他们本等着柳墨隐治那几十号中毒之人,一见这客栈不错,索性整栋盘包下来,将病人集中安置在了后堂,以方便柳墨隐救治。 “我如何能帮你?”听到柳墨隐需要自己帮忙,沈挽荷很是乐意。 其实柳墨隐又哪里需要她 帮忙,他这样要求,无非是不希望沈挽荷离开自己的视线。这两个多月的提心吊胆,殚精竭虑,他都不知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尤其是刚开始,无法知悉沈挽荷生死的那段时间,他白天拼了命地东奔西走四处打探,到了晚上明明累得耳鸣眼花却如何也无非入睡。如今终于不用再过那样凄苦的日子,他是恨不得把沈挽荷拴在身侧,一刻也不离。 “你帮我写药方。”柳墨隐随意给她派了个差事。 “好。”沈挽荷欣然答应,“不过我有一事不明。” “何事?” “这些人中的都是同一种毒,你用相同的方子分别给他们服下不就好了,何必要一个一个看呢?”沈挽荷问。 柳墨隐耐心地解释道,“这些人虽中同一种毒,可中毒的时间不一样,程度也不尽相同。更何况每个人对□□的反应各有差异,又怎可一剂方子,随意将人打发?” 沈挽荷了然地点了点头。她知柳墨隐早晨方经历过一场大战,才刚又救了冷凝霜,必定很是疲乏,需要休息。他刚刚问的话,乍一听像是调戏,其实乃是真正道明了他此时疲累不堪的状况。在这种情况下,他依然坚持去救那些人。何况还是一个一个地救。这事要摊在一般人身上,定然是用一样的药解一样的毒。能完全治好,那是大夫的方子好,若并未药到病除,还留了些许病根,那是此人运气背,怎么着也赖不到救你的人身上。唯有柳墨隐,设身处地为病患着想。这人不但医术出神入化,更难能可贵的是有一颗仁心。她不禁感慨,“易云先生果真当得起医神这一美称。” 柳墨隐不料对方会突然夸赞他,微微一笑道,“少给我灌迷魂汤,赶紧下楼吧。”他嘴上虽这样说,但到底是得了自己恋慕之人的夸赞,只觉内心轻飘飘的,很是受用。 被救回的高手统共有五十七人,这些人眼下都呈昏迷状态,乃是拜柳墨隐炼制的烟气所赐。这间客栈分前堂后堂,前堂吃饭喝茶,后堂提供住宿,中间则由一个布置娴雅的小院儿隔开。中毒的人直将底楼的三间大客房全部塞满,密密麻麻,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柳墨隐进去后,立马有负责照料的人上前与他寒暄。柳墨隐救人心切无意与他客套,只笑着点了点头,走到第一名病患身边,开始诊脉。沈挽荷则是找了纸笔,磨好墨,静等柳墨隐吩咐。 诊治一直延续到了子夜时分。在替最后一名病患写完方子后,沈挽荷原以为他们终于能够歇息,岂料柯玄端恰在此时进来,与柳墨隐攀谈起来。 她开始的时候还能坐在桌前听他们讲话,渐渐地只觉眼皮越发地沉重,竟不争气地靠在桌上睡了过去。 “这些人每一个我都单独开了方子,如何服药,何时停止,都写得很清楚。你们且按照上面说的的行事,断不会出岔子。”柳墨隐与柯玄端的交谈还在继续。 “如此说来,接下来的日子,只要按方服药他们就能恢复了?”南客翁被抓后,柯玄端成了长老会的主心骨。他在此地有发号施令的权利,亦有保护众人安全的责任。 柳墨隐有些内疚地道,“毒解了,身体能够恢复。只是覆水难收,这记忆……是回不来的。” 这些中毒的高手中,也有柯玄端的许多朋友,刚听到这个结果,他有些黯然地点了点头,可紧接着又霍然开朗地道,“知道了。这些人能捡回一条命,已是大幸。记忆恢复不了也不甚紧要,只要能回到原来的地方,多住几日,也就和以前差不多了。” “此事还得怪我不够谨慎。”柳墨隐依旧有些自责。 “哎,先生再这样说,柯某就要无地自容了。当日我竟然还怀疑过你,实属不该。今日若没有你的熏烟将这一众高手制服,我们又岂能剿灭逐鹿会。更遑论把他们给救回来,解去身上之毒。”柯玄端之语皆发自内心,故而说出来很是诚挚。 柳墨隐朝着他微微一笑,以表谦恭。 “不知南长老,你们打算如何处置。”南客翁前些日子被抓住后一直关在一个隐秘的地方。 “他设计杀害我兄长,又将我大师兄囚禁在地牢内,明溪山庄更是害了无数武林同道。累累罪行,难以饶恕。我们打算将他带回长老会,以会规处置。”以柯玄端的立场应该万分憎恶南客翁,然而南客翁毕竟与他共事多年。且柯玄端一直将他当做前辈师长,很是尊敬。这一番话说出来,竟失了愤恨之情,反而平添扼腕之意。南客翁大半辈子都兢兢业业,为人正直。岂料到了耄耋之年却行将踏错,晚节不保,只道是一失足千古恨。 柯玄端并未说明会规会如何处置他,想来也不会轻饶。他点了点头,知道那是南客翁应该接受的惩罚,所以没有开口为其求情。 “如此甚好。”柳墨隐淡淡地说。与此同时,他的眼睛悄无声息地移到沈挽荷身上,见对方不知何时已经睡了过去。这天寒地冻,她如此睡着,怎生了得?都怪自己,为了满足那点小心思,把她叫来此处,和自己一同受罪。柳墨隐懊悔不已,一颗心早飞到了她身上,哪里还管得 了柯玄端。 “柯长老,夜色已深,你辛苦一日,必然乏累,不若早些休憩。若有事,明日我们大可再叙。”柳墨隐急于将柯玄端打发走。可虽然着急,话里毕竟没有缺了礼数。 柯玄端立马意识到自己不该这么晚了还叨扰柳墨隐,“先生所言有理,是我过于心急。那我就先回去睡了,若有空明日再叙。” 柳墨隐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沈挽荷睡得迷迷糊糊,忽然感到身上传来一阵温热。她本睡得及浅,这突如其来的改变,令她睁开眼醒了过来。柳墨隐原本打算替她披上衣服后,将她抱回房间,谁知他这一举动,竟吵醒了她。 “抱歉,把你弄醒了。” 沈挽荷坐直身子,抬眼看他,见对方的外衫早已上了自己的身。柳墨隐本就穿得比寻常人少,这外衫一脱,更显单薄。沈挽荷以前提醒过他,要及时添衣,如今看到他还是这副模样,心里不免有些气恼。她赶紧扯下披在她身上的外衫,还到他手上。“你这是没钱购置衣物还是怎的?大冬天的,还穿着单衣?” 柳墨隐轻轻一笑,反唇相讥,“我底子好,穿再少也不至于生病。不像某人,没了内力,冻得瑟瑟发抖。” 沈挽荷一听,顿时有些赧颜。她霍然起身,准备出门而去。柳墨隐飞速拉住她的手,讨饶道,“好了好了,玩笑罢了。你且消了气,我这就将衣服穿上。”说着,果真利索地套上外衫。“这日一直都没怎么吃东西,你可觉得饿?还是很困,想回去歇下了?” 沈挽荷原本没想到吃饭这个问题,如今被柳墨隐一问,方觉肚内空空,很是难受。“我想吃点东西再睡觉,只是现在这个时辰……” “没事,我去厨房找找,总能搜刮出一些东西。”柳墨隐说着要走,却被沈挽荷给拦下了。“我去吧。你到前边大堂等我。”沈挽荷说完,已经抢先一步走向厨房。柳墨隐没法,只得由她去了。 冬日的夜,本就很冷,更遑论夜半时分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柳墨隐坐在大堂内,客栈早已打烊,四下无人,空荡寂寥。百无聊赖地等了片刻,他透过朝北的房门,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正穿过雨雾朝他走来。他不由自主地站起了身子,走过去接她。 “总共才几步路,你跑过来作甚?”沈挽荷被他弄得有些哭笑不得。 “我自是来查验你的搜刮成果的。”柳墨隐低笑着说。 “厨房里,灶冷盘空。我好不容易 在水缸里找到了几尾小虾,翻炒几下弄成一盘菜。还有一个馒头,也顺带热了。”沈挽荷边说边将篮子里的碗筷食物拿出来。 柳墨隐俯身闻了闻那盘油爆虾仁,夸了一句,“香。”接着他神情一闪,走到柜台边翻找起来。 “你找什么?”沈挽荷甚是不解。 “酒。”说着,拿出了两个酒杯,一壶酒。“白天来的时候,我不经意间看到掌柜的背着老板娘偷偷摸摸在柜台里面藏东西。” “你见着他藏东西,怎么就能料定那是酒呢?” 站在柜台后面的柳墨隐轻笑一声,“怪只怪天下男人背着夫人藏酒的时候,脸上皆是一副表情。” 沈挽荷也莞尔一笑,“我们这样乱喝人家的酒,要是明日掌柜的发起怒来,可如何是好?” “他怒不了,他若是怒了,不是不打自招,私藏好酒么?他夫人岂能放过他?”柳墨隐铁了心要让店掌柜吃哑巴亏。 说笑间,他已经走了过来,在两个杯子里面皆斟满酒。沈挽荷拿起酒杯,放到鼻尖下嗅了嗅,“这是上好的梅子酒。” 柳墨隐直接拿起杯子一饮而尽,“嗯,清冽爽口,难怪掌柜的要私藏。”喝完将馒头推到沈挽荷面前道,“菜我们分着吃,馒头给你。” 沈挽荷知道这是柳墨隐在体恤她,让她多吃一些。只是她自己起码还吃了个早饭,柳墨隐怕是连早饭都没吃,饿了一天。一想到他都是受自己所累才遭了这些个罪,沈挽荷心中无比难过。“菜分着吃,馒头一人一半。”沈挽荷将馒头一分为二,她怕柳墨隐拒绝,直接站起身子扑上前,将馒头塞到他嘴里。柳墨隐还来不及反抗,已觉馒头到嘴,只能咀嚼几下,吞入肚里。 “嗯,这馒头尝过了,我再来吃一个你炒的虾。”说着,满怀期待地拿起筷子夹了一个虾吃,“啊,好咸好辣好酸。”柳墨隐拧着眉赶紧吐掉入嘴的食物,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看样子,这虾仁甚是难吃,难吃到要用酒来清洗受罪的舌头。 “酸?我没放醋啊。”沈挽荷听出了话中不对的地方。她将信将疑地夹起一只虾,尝了一口。明明咸淡适中,爽脆鲜香。她再抬眼看柳墨隐,见对方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这才明白过来,是对方有心在作弄她。 “你这么好骗,这么多年的江湖,到底是怎么趟过来的?”柳墨隐作弄完她,又开始调侃她。 沈挽荷欲待还嘴,柳墨隐已神色一改,满含情深地说 道,“荷儿,我去年这个时候,也曾在洞庭湖畔夜半饮酒。那夜饮的是南国第一名酒,庐陵雪酿,却终究没能像今日这般动我心魄令我开怀。这凄清小夜,有你作陪,已是胜过人间种种。今日能与你对酌,乃是我柳墨隐三生有幸。我敬你一杯,愿我们年年岁岁,都能有举杯共酌之时。” 沈挽荷听得心中一动,柳墨隐的话里暗含着约定今生的期许。 “好。”沈挽荷豪爽地一应,接着举起手里的酒杯,举至胸前,待得柳墨隐也做了同样的动作,他们再一饮而尽。 沈挽荷从未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在一间南国小屋内,这样与人对饮。酒是上好的酒,人亦是难得的人。这霜冻的雨夜,有了这两样,她再也无惧这阴湿寒气。 “这酒真不错,可惜只有一壶。”沈挽荷感慨。 “喝多了易醉,一壶足以。”柳墨隐说道。 “看来你酒量不太好。”沈挽荷从柳墨隐的话里判断。 柳墨隐听了笑了笑,“我的酒量如何,你日后就知道了。” “今日若有一大缸酒,倒可与你斗上一番。” 柳墨隐这回笑得出了声,“口气不小。”他俯身为沈挽荷斟满酒杯,接着正色道,“最后一杯,不可再添了。” 沈挽荷知道他那神医的架子又要端起来了,万不可在此时违背他的意思,否者后果不堪设想。 沈挽荷喝下那杯后,果真乖乖地没有再添。 “对了,这一日都没瞧见小师妹,她不是和你们在一处吗?”沈挽荷这一日忙乱不堪,到了此时才想起苗羽璐。 “你不必担心她,她在另外一家客栈中,有认识的人在照看着。这会儿估计还在昏睡呢。”柳墨隐解释。 “所以她没有参加今天的行动。你把她弄晕了?”沈挽荷问。 “此战凶险万分,我怎么能让她胡来呢?也就让她多睡一天,明早就会醒的。”柳墨隐答。 沈挽荷很是感激柳墨隐这一举动,“这段时间小师妹全靠你照料了。” 柳墨隐但笑不语,默然接受了她的感激之情。 “对了,你的那个小徒弟呢?也不见他。” “他你就更不用担心了,我一到梁国,就把他安置在了建康城的医馆内。” “哦。”沈挽荷了然地点了点头。 “挽荷,这边的事告一段落后,你可有 什么打算?是继续留在天鹰阁,亦或是想要到处走走?你若是想在这南国游历,我必定欣然作陪。”柳墨隐的话语中不乏试探。 沈挽荷暗暗看他,见他眼神扑朔,似对她的回答十分没把握。柳墨隐这个人历来洒脱随性,唯独遇到思恋欲求之事,碍于礼数和他自己的一些思量,总是要隐去七分。好比现在,明明想要让自己留下来陪他,可偏偏把话说得毫无立场。他为何总是这般小心翼翼,迁就自己?为了令柳墨隐后悔,她故意说道,“我当然要回天鹰阁了。” 果不其然,她这样一说,柳墨隐的神色瞬间暗淡了几分。沈挽荷心里觉得十分好笑,可终究不忍见他黯然神伤的样子,故而补充道,“我是说,先将小师妹送回天鹰阁。接下来该去哪里,我们再慢慢商量。” 柳墨隐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不少,“好,听你的。” 两人一边吃一边说笑,一个宵夜竟吃了小半个时辰。等到上楼之时,沈挽荷已经困得不行。 “我的房间在隔壁,你若是有事,就叫我。”临睡前柳墨隐一把拉住他。沈挽荷心想,这人什么时候变得这般草木皆兵,睡觉了还能有什么事?看来这次的事,确实害苦了他。 “嗯。”沈挽荷迷迷糊糊地应承着。 柳墨隐却在这时一把抱住了她,沈挽荷困乏得不行,也懒得将其推开。 “挽荷,应承我一事。明日不睡到日上三竿,不要起来。”柳墨隐摩挲着她的后颈,幽幽地道。连着两月,两人都没有好好休息。沈挽荷知道这是柳墨隐对她的关怀体贴。“好,我答应你,只是你也须得如此才行。” “那咋们就相约,睡到明日中午,晚安了。”柳墨隐轻轻地放开她,并为她打开房门。沈挽荷进去关好门后,柳墨隐才回到自己房中入睡。 ☆、第八十九章 经过一夜小雨,泗都镇的长街变得很是泥泞。不过也拜这场雨所赐,清晨的空气氤氲起了草木清香。要是站在这上面,深吸一口气,定叫人浑身舒畅。天色方亮,一群身着道袍的人井然有序地穿梭在两旁高楼之间,这些人个个面容冷漠,发丝衣服都已被雨水浸透,看样子是赶了一夜的路。 这个时候,也有勤谨的小贩已经开始做起生意。比如这位买烧饼的大叔,手里的面打得梆梆作响,当然嘴里的吆喝也不含糊。 “哎,老谢烧饼,饼薄油多。诸位道长,赏脸买几个吧,赶路也得吃饭不是?”老谢看着这群过路的道士,心里盘算着生意经。 对于他的招呼,领头的那名道长充耳不闻。只是他下面跟着的那些人倒是有些心动了,尤其是那几名年纪较轻的弟子,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热气腾腾的地方舍不得移开。眼看着大好的填饱肚子的机会就要错过,人群里有个胆大的踟蹰了几步,跑上去对着领头的道长说,“师父,按照消息,那伙贼人正在前面。我们要找人算账,也得吃饱了才有力气。您看,这些小子们都饿了一天了,晚上又淋了雨,是不是让他们先吃点东西?” 御阳真人这才停下脚步,回头打量一眼弟子们。只见身后之人大都是一副饥肠辘辘的样子,他心肠一软,对自己的近身弟子说,“你去买几个烧饼来吧。每人分一个,吃完赶紧走。” 那弟子领了命,赶紧跑过去买烧饼。 “哎,新出炉的烧饼,道长您拿好。”老谢拿出第一批烤好的烧饼,交到对方手中。这生意做成了,老谢心情一好,有意与人攀谈起来,“哎,我说道长。这大清早的,你们这是急着给人去做法事呢?” “我呸。”那道士愤愤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瞎了你的狗眼。道爷们乃是前来抓贼的。你一个卖饼的,别多管闲事。赶紧把饼都给我做好,若是耽误了我们的事儿,小心爷爷们揭了你的皮。 老谢被吓得不轻,赶紧低头干活。这可真是奇了,道士不做法事改抓贼。老谢心里犯着嘀咕,却再也不敢问第二句。 梅溪客栈的大掌柜起了个大早,只为得能在自家娘子起床前,偷个小酒喝。他偷偷摸摸地溜进柜台边,蹲下身子往原先藏酒的地方一摸。咦,酒壶怎么空了? 大掌柜不可置信地将酒壶倒置过来。确实空了!? 他正气恼着,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敲门声。 “谁呀,大早晨的,催丧一般地敲。懂不懂规 矩?”大掌柜扯着大嗓门,借故发泄心中的怒火。他吼完后,敲门声停了片刻,只是才没多久,外面的人又敲了起来,且声音更大。 大掌柜心里的邪火越烧越旺,他走到一张桌子边,一屁股坐了下去,嚣张地骂道,“他奶奶的,小店还没开张,你们甭管是要吃饭还是要住宿,都请往别处。老子今儿个不伺候。” 他只想着我就不开门,看你们能奈我何?敲门声果真再次停了下来。大掌柜得意地哼笑一声,从桌子上跳了下来。他转头正要往里赶,突然接连“砰砰”两声巨响从背后传来。大掌柜吓了一跳,赶忙回头去瞧瞧发生了什么事。可惜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脖子上已经架了一把冷冰冰的宝剑。 借着幽暗的晨曦,大掌柜看到一群凶声恶煞般的道士出现在他面前。他那宝贝似的水曲柳老木门此时正被这群人踩在脚下。 大掌柜被吓出一身冷汗,哆哆嗦嗦地讨饶,“哟,各位道长。刚才实在对不住,请问你们是打尖儿呢,还是住宿。若是打尖儿,那好办。我赶紧地让里头的厨子们麻溜地做早点,若是住店……”他这个店,早被柯玄端等人包下了。两拨都是不好惹的人,大掌柜心里完全没了主意。且看这些人的样子,打扮,就知道他们也都是江湖中人。他做了一辈子的客栈生意,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这两拨人要是火拼起来,毁了他这店里的家当可怎么办? “哼。道爷们既不住店,也不吃饭。”其中有个道士说道,“你且说你店里有没有这两个人?”说着,从身上摸出两张画像。正是沈挽荷与柳墨隐。 “呃。”大掌柜仔细地回忆了一会儿,回到,“有,有。昨日里住进来的。要不我给各位爷去通禀一声?” 这话激怒了在场的诸位。架在大掌柜脖子上的剑毫不留情地一抹,弄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大掌柜吓软了脚,不敢再造次,“小的这就带你们去。” “快走。”听他这么说,那道士将他转了个身,用宝剑顶着他的后背,逼他前去找人。 睡到日上三竿的这个约定十分美好,可惜美好的事物总是容易被人破坏。昆仑派的人在踹了客栈的大门后,又继续踹了柳墨隐的房门。 柳墨隐从床上坐起,将帷幔撩开一丝缝隙。透过缝隙间,他正好瞧见大掌柜被人踢到地上的场景。大掌柜哀嚎了一声,手脚并用地躲到了一张桌子底下。柳墨隐冷笑一声,从床上起来。他慢吞吞地穿戴好,接着走到洗漱台前开始洗脸,直将昆仑派的人视若 无物。御道子知道此人功夫了得,一时半会儿,他猜不透柳墨隐打的什么主意,故而不敢轻举妄动。他不敢轻举妄动,他底下的弟子更不敢轻举妄动。 “掌柜的,去给我烧一壶好茶。”柳墨隐洗漱完毕,对着大掌柜吩咐。 大掌柜是个明白人,知道这是柳墨隐有意要放他走。他赶紧从桌子底下出来,连声应着逃出房门。 “各位远道而来,有何贵干?”柳墨隐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众人。 “小贼,莫要猖狂。赶紧把玄灵诀交出来,否则要你不得好死。”某个道士叫嚣着。 “抱歉,贵派的秘籍已经被毁。我没有东西要交给你们。”柳墨隐坦然道。 这话一出口,御阳真人脸色旋即变得冷峻无比。他眼中寒光曝闪,提起宝剑,向柳墨隐攻去。柳墨隐向后微微一闪,避过他的攻势,顺带抽出搁置在床头的佩剑。他提剑而起,欲反守为攻。正在此时,屋内冷风一动,闪过一个蓝影。那蓝影从一干昆仑派弟子头顶飘过,翩然落在柳墨隐与御阳真人面前。两人一见来人,同时收了手。 “师弟,你来得正好。赶紧杀了这个贼人。”御阳真人正义凛然地道。 御道子淡漠地扫了他一眼,道了句,“回去吧。” “你说什么?”御阳真人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千里追击,风餐露宿数月,就是为了追回玄灵诀。可惜他每次得到消息后赶去抓人,都晚了一步。今日终于被他找到了这伙贼人,不将他们抽经扒皮,又怎么能消去他的心头之恨? “玄灵诀已被烧毁,此事已了。”御道子面无表情地说道。 “哼,你确信玄灵诀已毁?这些人诡计多端,说不定是编出来诓骗你的。”御阳真人振振有词,半点不肯退让。 “玄灵诀是我的。”御道子淡淡地说。他的言下之意,就是玄灵诀是我的东西,这件事情我想要怎么办,乃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无需你们多管闲事。 “你!”御阳真人不料他竟然如此说话。心头怒气,难以遏制,“玄灵诀是你的,可他们伤的是昆仑派的脸面。我不能就这么善罢甘休。” 御道子不置一词,却依旧挡在这二人中间。他的态度已经十分明确。御阳真人直气得脸色通红。 默然站立了许久,御道子突然说道,“玄灵诀非同一般,这些人资质都不够,强硬修习只会走火入魔,全身瘫痪而死。按着日子来算,如果他们真的练 了,眼下已经是废人了。由此可知,他说的是实话。既然书已毁,你杀了他们也无济于事。师兄,你出来数月,派内少了你坐镇,怕是不好。不若早点回去。那本书烧了也好,省得人天天跑来骚扰。玄灵诀我早已铭记在心,门内弟子如若有合适人选,我愿意倾囊相授。” 相处四十来年,这是御阳真人第一次听御道子连着讲这么多话。这个师弟,历来寡言少语,如今长篇大论起来倒是不输任何人。话已经到这个份上,他也不能再我行我素。何况对方武功本就不弱,加上御道子拦着。万一动起手来,反倒叫徒儿们看了笑话。如此这般,还不如顺着这个台阶下。 “嗯,既然师弟饶过了你。那我也就大人大量,不再计较了。”御阳真人冷着脸,勉强说道。 “多谢真人宽恕。”柳墨隐上前做了一个揖。 “哼。”御阳真人冷哼一声,拂袖而去。他的那些弟子见状,赶紧跟上。 屋内只余下御道子与柳墨隐。 “我要走了,她……由你照看。”御道子嘴里的她,当然是冷凝霜。御道子明白自己心里已经有了牵挂,不再像以前那么无欲无求,只是要他嘴上承认,还是有些不习惯。故而,只用一个“她”字代称。 “你就这么放心我?”柳墨隐笑着问。 御道子仔细想了一下,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柳墨隐得到他这样的肯定,有些悲喜交加。 “我救她之事,不要让她知道。”御道子要求。 柳墨隐这下有些不解了,“为何?” 听到他这一问,御道子沉默了起来。 柳墨隐等了许久都没等到御道子的答案,只能面露难色地道了句,“我尽量吧。” 御道子权且当做对方答应了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就这么转身而去。柳墨隐知道他这是要回昆仑了,目送着他离去。 御道子刚走,沈挽荷就睡眼惺忪地进来了。 “你可是被吵醒了?” “嗯。“沈挽荷老实交代,“刚才发生了何事?” “没什么,御阳真人前来闹事,已经走了。御道子他,也走了。”柳墨隐回答。 “御道子走了,那凝霜呢?”沈挽荷很是不解。 “凝霜他交给了我们照顾。而且他希望我们不要告诉凝霜,是他费力救了她。” “这是为何?”沈挽荷 诧异地问。 “他估计有他自己的思量。也许还不敢面对吧。” “那,你是打算听他的话,不跟凝霜讲明事实真相吗?” “暂时不要说吧,以凝霜现在的身体状况,最好不要承受大悲大喜。以她的性子,若是知道是御道子续住了她的命,爬也得爬去昆仑。” 沈挽荷觉得柳墨隐的话十分有道理。“嗯,那就先不要告诉她。不过日后,万一你我一不小心说漏了嘴,也是无心之失,绝非有意。”沈挽荷说这话之时,眼角带上了一丝从未出现过的狡黠。柳墨隐看得眼前一亮,心中感慨万千。他不由想起了初遇之时,焦虑万千,咄咄逼人的她。还有德盛堂内,失魂落魄,心灰意冷的她。以及泰山擂台上,英姿飒爽,神采四溢的她。然而那些样子的沈挽荷,都不及眼前这个,嘴角含笑,眼里带着狡黠,欲意使坏的女子来得活泼明动,真实可亲。若不是经历了人世艰辛,肮脏权谋,这些东西,也许不会在她心里埋藏得那么深。不会在这劫后余生,当着亲近之人面前,才敢展露一二。柳墨隐看得心里有些生疼,他走过去,伸手捋了捋她的发丝,嗟叹道,“你想怎样,都依你。” 沈挽荷从未被人这般深情细看,脸上似有些挂不住。她赶紧找了个借口开溜,“那个,御道子既然走了,凝霜那里就没人照看了。她伤得那么重,若是醒来屋里没人,就不好了。我看我还是赶紧过去吧。” “冷凝霜那边,还是我过去吧。天色还早,你不如回去睡个回笼觉。”柳墨隐建议。 沈挽荷摇了摇头,并不领情。“不想睡了。你不是说,小师妹在另外一家客栈里吗?我去把她接过来吧。免得她醒了后找不到人,把客栈给掀了。” 沈挽荷说着急急地往外赶。却不料才刚走出几步,就觉腰上一紧,脚下一轻,天旋地转间已被人打横抱起。沈挽荷惊呼了一声,还未来得及羞怯,人已经在床上了。 “你?”沈挽荷见对方手脚麻利地给自己脱了衣袍和鞋子,只将脸烧得比天边的霞彩还要红。她再抬眼看那个摆弄她的人,见对方眼里倒是一派清明。 “冷凝霜和小师妹,都用不着你操心。你给我乖乖地睡觉。”说话间,沈挽荷身上已经多了一条被子。柳墨隐的床上,留着他身上独有的药草香,被衾内还依稀尚存着他的体温。沈挽荷的老脸更红了。不过比起这个,她内心更深刻的感受是欢欣甜蜜与感激。人生在世,能有如此替你设想,对你倾心相待之人,是何等的幸事 ?她飘萍多年,深知其中之不易,之珍贵。对于柳墨隐的要求,她含糊地应了一声,嘴角不由自主地绽开一抹清甜的笑。 柳墨隐替她拉上帐子,并走到屋里垂挂的香斗前,为她燃起一斗清香助眠的香料。做完这些,他才轻手轻脚地出得门去。 ☆、第九十章 冷凝霜醒来后的第一感觉就是浑身疼痛,那种痛由内而外,从头到脚。她挣扎着起来,却半点力气都没有。 “要是不想残废,就躺着别乱动。”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冷凝霜认出那是柳墨隐。此时她视线模糊,柳墨隐靠近,她也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像。很快,身上陆续传来微微的酸麻感。随着这些酸麻感的消逝,身上那难忍的痛楚也消弱了不少。待她的视线慢慢地清晰起来,她看到柳墨隐手中握着一把针。她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刚才身上都扎满了针。 “我。”冷凝霜试着讲了讲话,发现喉咙疼痛,声音嘶哑到自己都听不清楚。柳墨隐看了摇了摇头,从药箱中拿出一粒药丸,放在水里面化开了给她服下。冷凝霜觉得喉中一片清凉润泽,再开口讲话,声音已经恢复如常。“这里是哪里,你怎么在这儿?” 柳墨隐将事情的经过跟她粗略地讲了一下,当然隐瞒了所有关于御道子的细节。 “是这样啊,那我何时才能下地?”冷凝霜问。 “半个月。”柳墨隐如实告知。 “什么,半个月?”冷凝霜震惊地几乎坐起来。要她在床上一动不动躺半个月,这简直比杀了她还令她难受。 “你这条命,算是捡来的,能活到现在已属不易。半个月下床,那是按照一切顺利,往快里估算的。你若是自作主张,不好好配合,一辈子都起不来,也是有可能的。”柳墨隐道。 冷凝霜这下确实被唬住了,赶紧乖乖躺着,半点力都不敢再使。 “对了,沈姐姐呢?她没事吧?” “难得你还惦记着她,放心吧。她没事,等会儿说不定就会来看你。” 冷凝霜微微点了点头。 “你还是闭目养神,好好休息吧。我先出去了,等会儿,我会给你准备药膳。”柳墨隐说着,开始收拾药箱。 “那个,柳大夫……”冷凝霜突然欲言又止。她记得自己昏迷前,朦朦胧胧中看到了御道子。后来,在半梦半醒间,又隐约间闻到过雪松的味道。 柳墨隐闻言回头,略带疑问地看她。 “这一直,都是你在照顾我吗?”冷凝霜试探地问。 柳墨隐神色自如地回:“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就知道,那不过是自己给自己制造的临死前的安慰,一点幻想罢了。冷凝霜在心里叹了口气,“没什么,我就是想说声谢 谢。” 柳墨隐见冷凝霜信了他的话,点了点头,说了声“不客气”,接着出门而去。 苗羽璐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间或用脚踢一踢大掌柜那黄梨木雕花三角凳。她被暗算了,这是多么丢人的一件事情。没能跟着大伙儿一起去救师姐,那是多么令人气愤的一件事情。更可气的,是暗算她的人,她偏偏又不能找机会报仇。 一想到这里,她又凶狠地瞪了对坐的柳墨隐一眼。她打定主意了,这辈子都不要再跟这个人说一句话。 沈挽荷下楼的时候,就看到了苗羽璐这副愤愤不平的样子。 “小师妹。”她轻唤了一声。 苗羽璐听到声音,立马转头看她。接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扑到她怀里。沈挽荷连哄带骗许久才将她从自己身上掰开,“好了好了,快去坐吧。你再这样,这店里的人都该笑你了。 ” 苗羽璐委屈地从她怀里出来,接着一抹眼泪,拉着她坐到座位上。 两人入座后,柳墨隐喊了店内小厮,吩咐上菜。 吃饭的时候,苗羽璐一如既往地热情高涨,间或不断给沈挽荷夹菜,或者一边吃一边侃侃而谈,唯独不理柳墨隐。沈挽荷起初以为是小师妹太久没见自己,所以光顾着和自己讲话,冷落了柳墨隐。一顿饭下来,才发现好像并非如此。她再一想,马上明白过来小师妹是对前日被迷晕的事情记仇了。她猜透了苗羽璐的心思后,也不声张,只一如既往地与她聊天。 梅溪客栈的住宿不差,食物更是一流。三人吃到最后依然意犹未尽,柳墨隐摸着两位姑娘的心思,又叫了一盘点心,一壶茶。那点心精致非凡,味道绝佳,可惜分量不大。苗羽璐人小,胃口却不小,再加上那嘴馋的毛病,那么好吃的点心,只吃一个,明显是不够的。在舔完嘴角的残渣后,她暗地里向沈挽荷使了个眼色,示意让沈挽荷再叫一份。沈挽荷收到了她的暗示,却并未如她的意,而是指了指柳墨隐道,“师姐现在身无分文,你要想吃东西,得问柳先生。” 这话令苗羽璐吃了瘪,在美食与气节之间,她历来都是选择前者的。可是柳墨隐做的事,实在是太可气了。她如果那么容易就放过他,岂不是显得自己太窝囊?两难的抉择,令苗羽璐的内心挣扎不已。 “我要两份点心。”考虑了许久,苗羽璐终于不争气地将如此没有气节的话脱出了口。她那个一辈子不和柳墨隐说话的誓言才一顿饭功夫就宣告破 灭了。柳墨隐见她那副挫败中又带了点宁死不屈的样子,只觉好笑。苗羽璐的表情,直让人以为她不是一个要点心的孩子,而是一位精忠报国的将军,在受奸人陷害战败后,又为了同袍战友无奈降敌。那是何等得悲壮,何等得惨烈。柳墨隐看着看着,不禁忍俊不禁。 两份点心下肚后,苗羽璐志得意满,与柳墨隐之间的仇怨一笔勾销。正在此时,一个仆役打扮的人走到了沈挽荷身边,将一封信交到她手中。沈挽荷不明所以,问来人,“这是谁让你送来的?” “小人不知,小人告退。”那人匆匆回复,快速离去。 沈挽荷觉得奇怪,赶紧将信笺打开。几行疏狂苍劲的字体映入眼帘,沈挽荷来回看了半日,才勉强将所有的字都辨认出来。上面写的是:不告而别,甚是歉疚。此后一枕相思,权当赔罪。惟愿有缘,再续。下边署名处的字更是龙飞凤舞,纵意到了极致。若不是从行文间,已经判断出了作者,任谁也难以识得,那是一个徵字。 “谁寄来的?”问话的是柳墨隐。沈挽荷听得一愣,未免他多想,沈挽荷立马将信收了起来,放到桌角。 “一个无聊之人,不用理他。” 长江水湛湛,千里浪滔滔。 南国国都建康城(今南京)附近的江边,一个华服男子静坐垂钓。八面江风直将他的衣袍吹得翻飞臌胀,钓竿钓线也弯了形状。这本是极冷的天,再加上此处临水空旷,更比他处阴寒不少。这钓鱼的男子,倒是不畏严寒,兴致高涨。 男子的座位旁,摆着极其难得的水果和一壶热茶。公子雅钓的情景在京城中实属稀松平常。然则今日的情况与平日里又有些不尽相同。这不同之处在于,男子周围几里内,不见一人,连江上的船只,都中了魔似地远远地避开此处。 如此宁静安逸的情况持续了一个时辰,终于被一个疏懒的声音给打破了。“大冷的天,鱼都躲水底了。这江边是钓不到鱼的。” 男子听到这声音,嘴角微微泛起一丝浅笑,却不回头,只是埋怨道,“就你多嘴,有鱼也被你吓跑了。” 来人用眼斜看一下那空空如也的竹筐,哼笑一声,“这里要是有鱼,才出鬼了呢。你那帮奴才,一味谄媚巴结。谁人又能像我这般,对你真心实意?” 这次轮到那男子哼笑了。 来人丝毫不将这轻蔑的笑声当回事儿,他兀自走到小桌边,拿起桌子上摆放的一串葡萄,大叹一声,“这大 冬天的,竟然有葡萄。真是稀奇!”说着从上面掰下一颗,扔进嘴里。 男子斜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事儿给我办砸了,还有脸吃我的东西?” “你这话说的。事情办得如此圆满,哪里就砸了呢?”来人依旧是一副玩世不恭的脸面。 “哼,好不容易扶植起来的江湖势力。就被你这混账东西给稀里糊涂地败光了。”男子略微有些惋惜地感慨。 “哈哈,你少来糊弄我。狡兔死走狗烹,逐鹿会该利用的地方已经悉数利用完毕,再不将其消灭,还等着它继续做大对抗朝廷吗?”来人龙章凤姿,意气风发,不是章徵,又能是哪位?事实上,逐鹿会能够在三年内迅速膨胀,直至撼动北魏朝局,诱使京兆王谋反,桩桩件件都少不了梁国朝廷的暗中支持。或者换一种说法,逐鹿会不过是南梁的一个工具。那些要对付的人,不好明里做的事,都由这个江湖组织暗中完成。而章徵则是朝廷派出的控制这一切的舵手。 “更何况,这次是他们北魏的江湖人士前来寻仇。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我若是不把握。难不成要消磨个三年五年,耗损朝廷人力物资,大张旗鼓地去剿灭它吗?这江湖血斗,历来凶狠,逐鹿会顷刻间,土崩瓦解。我这次帮你捡了个大便宜,你不赏我个三进三出的大宅子,未免有些说不过去。” “宅子没有。军帐倒是有一大堆,我已经帮你要到了一顶。”华衣男子正色道。 “这,真要开打啦?”章徵好奇地问。 “嗯。”男子点了点头,“北魏京兆王谋反,私自佣兵二十万。将军陈骥烈率二十五万军士前去平反。有了这么严重的内忧,我们怎么能不给他们点外患呢?” “此事谋划了那么久,是该收一收网了。”章徵微微一点头,“对了,你给我请了个什么差事?可是让我做先锋将领,骑兵将军。” 男子白了他一眼,“胃口倒不小,就你这德性还想要做前锋将军,冲锋陷阵?给你个司马当当,帮着孙将军押运粮草就已经很看得起你了。” 章徵一听差点晕倒在地,他将手里的葡萄往桌子上一扔,跳到男子的面前嚷道,“你没开玩笑吧?放着我这样的人才不用,你……”章徵气得有些语无伦次,“好好好,司马也就算了,押运粮草算个什么事?他只要是个人,有两条腿就都会送粮吧?” 男子一听这话,沉下脸道:“胡言乱语,行军打仗,粮草历来是重中之重。你若是真不想干,找 个理由私下里辞掉便可。” 章徵见此事没有转圜的余地,只好认命道:“算我怕了你了行了吧,我去还不成吗?” 男子满意地嗯了一声,“提醒你一声,军营不比草莽,你的言行举止都得收敛一下,别到时候净给我丢人现眼。” “哎,我在你眼里有这么不堪吗?”章徵不服气地反问。他这一问,手舞足蹈,将束在手腕上的一个素色发带露了出来。华衣男子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臂腕,佯装不满地说,“这又是哪家姑娘的东西?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少惹那些莺莺燕燕。年纪也不小了,赶紧正正经经成个家。” 章徵这次没有理对方,而是将发带解了下来,放在风中让其飘着。“我的事儿,你就别操心了。” 章徵看着发带,眼里露着深沉与眷恋,嘴角溢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浅笑。 男子从没想过章徵脸上能露出这样的表情,心里奇怪不已,他用肘推了推身侧之人,调侃道:“哟,这到底是哪家的姑娘啊?瞧你这五迷三道的样子。” 章徵这次却没有回答他,而是将发带仔细地收起,塞入衣襟中。男子等了许久,也不见章徵回答。于是不屑地哼了一声,换了个话题,“你这是刚回来吗?可有去过家里?” 章徵又恢复了那玩世不恭的嘴脸,道了句,“我一下船,就直奔你这里。你说我有没有回过家?” “嗯,那你赶紧回去吧。听说最近这几日,外祖母经常念叨你,你且先回去扮几日孝子贤孙,再去军营报到。” 章徵点了点头,抬足往回赶。 “哎,等等。”华衣男子又叫住了他。 章徵一回头,看到空中飞来一物,他赶紧伸手接住。 “赏你的。”男子坏笑着说。 章徵低头一看,脸上笑容瞬间僵硬,“一颗金桔?你……有你这么小气的太子吗?你那东宫,那连年的进贡,莫非都是泥巴捏的?” 太子殿下并不争辩,而是背着身子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走。 章徵看了一时气结不能言,可又不能把他怎么样,只得无奈一笑,扬长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被雪藏了无数章的大boss出场了。 ☆、第九十一章 为了给冷凝霜治病,接连半个多月沈挽荷一行人都住在梅溪客栈之内。在这段时间内冷凝霜相当地配合,故而三日前,已经能下地了。 这日,天气依旧地阴冷昏沉。她穿着厚厚的衣服外加披风,出去散步。院子里,苗羽璐正好在罗麻雀。她的方法是在地上放一个大竹篮和一堆稻米,就等麻雀上钩了再将竹篮扣住。眼下苗羽璐已经抓了三只麻雀,那麻雀不停地扑腾飞翔,却怎么也飞不到高空中。这是因为麻雀们都被绳子绑住了一只脚,而绳子的另一头则拴在一块大石头上面。 冷凝霜没有惊动她,只呆呆地立在她后面看那麻雀。飞高,摔下,飞高,再摔下。不知怎么得,她忽然觉得自己这三年多都如同那麻雀一般,朝着高空飞高,摔下,飞高,再摔下,却怎么也无法真正飞入高空内。这一趟鬼门关,令她冷静了不少。半个月来,她一直躺在床上思考御道子的事情。思考她一直这样纠缠下去,是不是有意思。这么长时间以来,自己一直都在给对方添麻烦,更过分的是任意妄为地偷了他的秘籍,最后害那本秘籍被毁。哪怕对方能原谅自己,她自己也不能原谅。他心里也许有那么一部分空间占着自己,可那是她拼尽了全力,耗损五年光阴才换来的。何况,连她自己也不敢确定,他对自己的好,到底是出于情,还是怜悯。接下来的五年,自己是不是还有如初的精力,继续死缠滥打下去?若是以前的自己,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给出肯定的答案。然而现在,她不敢说,大伤过后,她整个人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都已大不如前。 冷凝霜一直站了许久,久到苗羽璐意兴阑珊,准备回房时发现了她。 “冷姐姐。”苗羽璐笑逐颜开地跑到她身边,“你今天觉得如何?”这段时间一直都是沈挽荷和苗羽璐在轮流照顾她,所以两人已经变得十分熟悉。 冷凝霜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用手拍了拍她的脸。 “啊,你看,我抓了好多麻雀哦。我和厨房的大爷说好了,晚上吃烤麻雀。”苗羽璐眉飞色舞地向她炫耀自己的战绩。她每到一地个地方,首先都会去巴结厨子,到了客栈里面更加如此。 冷凝霜应她要求,再次将视线落到麻雀上。正在此时,里面有一只麻雀力气耗尽,疲累而死。麻雀娇小的身躯落在冰冷的青石砖上,孤寂而可怜。冷凝霜看得心头颤抖,只觉那麻雀便是自己的化身。这些年,她自离炼香寺,远走北漠。各种酸楚不足为外人道哉。她从未抱怨过什么,因为那是她自己的选择。然而这一 刻,看着地上的麻雀尸体,她突然很是自怜。 “咦,冷姐姐。你怎么哭了?”苗羽璐惊讶地指着她的脸道。 冷凝霜愕然回神,用手一抹,果然全是泪。“哦,没什么。估计是内伤没好透,没知没觉地眼泪就出来了。”她随意找了个理由搪塞苗羽璐。 “哦。”苗羽璐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 冷凝霜又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等到苗羽璐打算丢下她,去厨房烤麻雀的时候,她突然开口问道,“羽璐妹妹,如果你很喜欢很喜欢一个人,但那个人又不喜欢你,你要怎么办?” 苗羽璐摸了摸脸蛋,臭屁地反问,“还有人能不喜欢我?”她的回答令冷凝霜面容一僵。苗羽璐看到她的反应,意识到自己似乎确实说了托大的话,让别人见笑了。她赶紧改口道,“哦,如果我喜欢人家,人家又不喜欢我。那我就……强迫人家喜欢我啦。呵呵呵。”苗羽璐的豪语在一阵银铃似的笑声中结束。 “那如果你强迫过了,人家还是不愿意跟你在一起呢?”冷凝霜继续追问。 “那……”这个问题让苗羽璐有点为难。她认真考虑了片刻,回答道,“那就算了呗。” 冷凝霜听后,心中百感万千,有失落却又有一丝丝的释然。“哦,知道了。”她喃喃地说了这句话,自顾自地往外走去。苗羽璐心里想着烤麻雀的事情,并没有发现冷凝霜的异常。 傍晚时分,苗羽璐喊众人去吃烤麻雀,却发现店里全然没有了冷凝霜的踪迹。沈挽荷问了苗羽璐下午发生的事情,顿觉不妙,这才出去寻找。 外面晚风刺骨,街道结冰。众人寻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在河边的一块大石上找到了冷凝霜。夕阳下,寒风中,她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仿若一座石雕。 苗羽璐一见此景,立马火急火燎地跑了过去,丝毫不给别人劝阻的机会。 “冷姐姐。”她拍上冷凝霜的肩膀,“你怎么在这儿啊?” 冷凝霜一怔,回过头去看她。那丫头正瞪着大眼睛看她,圆圆的小脸蛋被寒风吹得红扑扑,而她身后还站了柳墨隐与沈挽荷。她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出来并未支会众人。她出来后胡乱走了许久,后来才在这湖边坐了下来,失魂落魄间竟一点都没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看这天色,已是黄昏。她这半个月全靠这几人相救,萍水相逢,自己何德何能,得他们如此不计回报地照顾?如今这般随意出走,害人家一通好找,她顿时觉得十分 对不起这三人。 “我,我出来散散心。”冷凝十分赧颜地向前走了几步,说道。 “凝霜,你吓死我们了,我们还以为你一个人走掉了呢。”沈挽荷走到她面前看她。 柳墨隐不置一词,只冷冷地打量她。历来大夫都最恨不听话的病人,尤其是越有名气,越厉害的大夫,更是如此。柳墨隐如今只是这样冷眼看她,已是十分客气。若换作别人,定然会破口大骂。 不过即便如此,冷凝霜被他这样一瞪,已是心虚畏惧不已。 “对,对不起,我……”她有心致歉和解释,却被柳墨隐硬生生打断。 “闭嘴。这里风这么大,你们还想站到什么光景?”说完他已经甩开众人,冷着脸径自离去。 沈挽荷朝冷凝霜微微一笑,再拍拍她的背:“风冷,我们还是听大夫的话,赶紧走吧。” 冷凝霜点了点头,在沈挽荷的搀扶下,跟上了柳墨隐了脚步。 “柳大夫,我有话想跟你说。”走了没几步,冷凝霜突然脱开沈挽荷的手,毅然走到柳墨隐身边。 “何事?”柳墨隐大夫的威严依旧没有衰退半分。 冷凝霜搓了搓手,鼓足勇气说道,“我,我想问……那个,那个药还有没有?” “什么药?”柳墨隐不明所以,没好气地问。 “就是,那个能令人失忆的药!”冷凝霜豁了出去,破釜沉舟般地问。 柳墨隐一听这话,停住了脚步,神色冷峻地打量她:“你要那药丸,做何用?你可知,逐鹿会就是利用了这药物,才弄出这诸多祸事?” “我知道,我知道。我要那药物,是想要自己吃的,你只要给我一粒,让我服下就好,就像三年前那样。”冷凝霜用一口气急急地将话讲完。 “凝霜,你?”沈挽荷不可置信地看她。 “这,事情,总要一个了结吧。”冷凝霜低着头,声音不大,语气却很坚决。 沈挽荷听到这话,一下次明白过来,这丫头定是心灰意冷,今日才会有此举。 “今天我想了很久。”冷凝霜默然道,“我真的好想重新开始,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生活。可是……”冷凝霜说了一半没有再说下去,不过众人都明白,她可是什么。这个可是,带着些许眷恋,些许感伤,是那么得令人心痛。她就如同一名发誓要戒赌的赌徒,希望得到别人的帮助。 “呵呵,那个,所以柳大夫。如果你还有那种药就送我几粒吧。只是不要再像上次那样,其余的都忘了,却,却唯独忘不了他。嗯,这次你多给我几粒,服到我完全忘记好不好。只可惜,到时候我会把你们都忘了。我真不想忘记你们。要是只忘记他,不忘记你们就好了。”冷凝霜语无伦次地说着话,到了最后语调凄婉,倒像是在垂泣。 沈挽荷很是不忍,她心里思虑片刻,终于打算把真相告诉她;“凝霜,其实……” 她才说了开头,便收到了柳墨隐的眼神,她只得收了声,接下来听得柳墨隐这样说道,“那药,我早已毁掉。别说是现在没有,即便是有,也不一定对你还有效。” “那,我当真是无药可救了吗?”冷凝霜闻言,猛然抬首。她那消瘦苍白的脸,已被泪水全然沾湿。 “有没有救,言之尚早。你的身子,还没有完全康复。何况今日受了凉,回去又要好生调养一番。你只要答应我,接下来的日子里谨遵医嘱。等你好了,我便开一副药,专治你这心病。”柳墨隐信誓旦旦地道。 “真的吗?”冷凝霜瞬间喜出望外,可过了一会儿,又明白过来自己终于要和御道子一刀两断,又难免有些感伤。 “哎呀,冷姐姐,先生。你们不要老是病啊,药啊的了。我好不容易烤好的麻雀,都冷了。你们大家好歹赏个脸,天大的事,都比不上填饱肚子来得重要。”苗羽璐恰到好处地跳出来讲话。 “嗯,小师妹说得在理。”苗羽璐好不容易得了沈挽荷的认可,立马一脸得意。 “小师妹烤的麻雀,我们怎么能够不赏脸呢?好了,快回去吧,再站下去,大家都要成冰人了。”柳墨隐也一改严肃,笑着说。 苗羽璐开颜一笑,蹦跳着走到了前头,那样子只恨不得立刻出现在梅溪客栈的大堂内。 ☆、第九十二章 北魏,京兆王封地,冀州。 京兆王元愉身着冕服,立于大殿之内。数日前,他已宣布自立为帝,改元建平,并立宠妾李氏为皇后。 “当前战局如何?”大殿之内,摆着一个绢布画的地图,元愉此时正看着地图问话。他的后面则跟了一群身着盔甲的将领。 “启禀圣上,敌兵依然屯兵在我东南边境,昨夜一战,我们失了临邑与聊城,请陛下降罪。”被封为将军的戚季峰单膝跪地。 元愉回头扫他一眼,在此期间,眼神由起初的愤怒狠辣逐渐转为柔和,“为何会如此?” 戚季峰一脸愤懑地道,“若一切按照计划行事,便不至于输得这么惨。” “哼,戚季峰你这是在怪罪我没有及时去支援你吗?”人群中突然有一位将领上前一步,怒目瞪着戚季峰。此人乃是公孙良,他与戚季峰一同被册封为将军。按照战前部署,他的任务乃是支援戚季峰,帮他守住聊城附近的五座城池。谁知他竟违抗军令,并没有及时支援,以至于让戚季峰丢了聊城和博平县。 戚季峰突然从地上“刷”地一声站起,他瞪大双目,举起食指。怒意冲天地指着公孙良骂道:“你那是没有及时支援吗?啊!你是根本就没有来支援!” “哼。”公孙良冷着脸低笑一声,“我没有及时支援你,我甘愿受罚。只是当时情况危急,难道你要我眼看着博平陷落而坐视不理吗?聊城和临邑丢了尚可再得,然而博平若是落入敌军手中,会有什么后果你知道吗?”话说冀州西侧横着太行山脉,可谓关山难越。从西南往东则有一条渭河蜿蜒而过,亦是大河难渡。东侧已是渤海,北面更有巍巍长城。言归正传,公孙良大言不惭地说聊城和博平失了可再得,是因为这两城尚在渭河以南较远之处,而博平就在渭河边上,若是敌人以此为据点,跨过渭河,长驱直入,后果不堪设想。 “哼,违抗军令,就是违抗军令,你找那么多理由做什么。”戚季峰依旧怒骂。 “二位将军息怒,此次丢失两城,丁某难辞其咎。实在是敌人过于阴险诡诈,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好在我方拼死抵抗,他们虽胜,却也是惨胜。”三军统帅丁一杉出来做和事老。 “罢了,行军打仗,哪有长胜不败之理?还望你们能够吃一堑长一智。”元愉罢了罢手,示意他们不要再争吵。 此事议完后,元愉又陆续问了一些与军备相关的问题。一直到了午饭时间才打发众人回去 。诸位将军陆续走出了大殿,唯有丁一杉迟迟不动。 “哎,一杉,你还有事吗?”元愉回头,看丁一杉依然站在原地,便问了出来,“有事为何刚才不说?” “微臣请陛下恕罪。”丁一杉微一躬身才道,“微臣心中有一计,或许能令那敌军迅速溃败。微臣刚才没说,只因事关重大,刚才人多,唯恐走漏了消息。” “哦,你有退敌之策。”元愉眼前一亮,走上前几步,急急逼问,“快说。” “陛下,此次敌军主帅陈冀烈,微臣以前与之打过一些交道。此人性格固执强扭,外加行事冲动。昨夜他攻打博平不成,很有可能会卷土重来。”丁一杉开始详细地给元愉分析,“陛下请看这地图,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元愉靠近地图,打量了半天也没发现什么,有些懊恼地说,“你有话快说,别跟朕弄这些没用的。朕要是善于打仗,要你们这些人干什么?” “陛下教训得是,刚才是臣无状。”丁一杉碰了一鼻子灰,收起了兴奋愉悦的表情,赶紧把最重要的内容告诉元愉,“陛下请看,博平城南面空旷广博,然而东南与西南皆有一道土崖。再看它的北面,横着一条渭河。” “嗯,继续说。”元愉腆着肚子,一脸快点讲,老子不想动脑的表情。 丁一杉想不到自己说到了这个份上,他的主子依然没能够看穿。心中不免觉得元愉在军事上果然是个蠢材,好在他在其它方面都有过人之处。丁一杉清了清喉咙,说到:“此城并不易守,因为一旦开打。我方想要支援,须得驶船穿过泱泱渭水。” “所以,你是说博平守不住了?”元愉将眉心皱成了川字。 丁一杉已经知道在军事方面,绝对不能对元愉报任何幻想,于是赶紧说出接下来的话:“博平此地,若一味顽守,未免也太浪费其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 元愉听到此处,又欲抒发己见,丁一杉见状赶紧抢在他前头说话,以免他又说些令人啼笑皆非的言论:“我要做的,乃是引敌军入城。” “迎敌入城?”元愉的眉头依然皱着,此时却不是因为担忧,而是因为疑惑。 “是的陛下,博平的东南西南立有土崖,便于我军埋伏,同时也是阻断敌军逃窜的天然屏障。北面的渭水广博浩淼,他们没有船,如何能够渡过?故而此时,只要我们截断南边的路,他们便是插翅也难飞。” “嗯,此计甚妙。只是 我们如何能够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来攻?总不能让士兵无休无止地埋伏在博平附近的土崖上吧?” 元愉总算问道了点子上,丁一杉甚是欣慰:“所以这件事的关键就在于诱敌。” “你打算如何诱?”元愉急急地发问。 丁一杉抬头笑了一笑,一脸高深莫测地道:“守门人。” 八日后,洞庭湖畔,梅溪客栈。 冷凝霜的伤终于完全好转,众人到了与她分别的时刻。这日早晨,天气晴好,很适合赶路。 冷凝霜立在客栈的门口,眼里有一些离愁别绪。 “凝霜,日后要多保重。”沈挽荷站在她对面,说着离别赠语。 此时苗羽璐也走了上去,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递给她:“冷姐姐,这个送给你,你要经常想我哦。” 冷凝霜伸手接过她递过来的东西,放到眼底下仔细观看,才发现是一只稻草折的蚱蜢。她看了冷峻不禁,却很快地眼里不舍之意更浓。“嗯,我会的,你们也要多保重。” 就在此时,柳墨隐走上前,从怀里拿出一个白瓷小瓶,抛给冷凝霜:“答应给你的,治你心病的药。” “啊?”冷凝霜惊呼出声,这几日柳墨隐闭口不提此事,冷凝霜还以为他已经忘了。 “这药的药性猛烈,副作用极大,不到不得已之时万不可轻易打开。”柳墨隐一脸凝重地嘱咐。 “哦。”冷凝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将药收入包裹中。 “那我们就在此处别过吧。后会有期了。”柳墨隐抱拳辞别。他与沈挽荷苗羽璐打算坐船北渡,而冷凝霜则要往南而行。此后不再同道,只好在这里离别。 “嗯,后会有期。”冷凝霜眼里噙着泪,却也是潇洒地一抱拳,接着毅然离去。 “怎么走这么快呀。”苗羽璐微皱着眉,有些不高兴。 “话别这回事,只会越话越伤心。与其哭哭啼啼一步一回头,不如潇洒别过。”沈挽荷煞有介事地道,“好了,我们也走吧。但愿这丫头能真正快乐起来。” 柳墨隐与苗羽璐皆点了点头,迈出了步子。 “墨隐,你刚才给的那个瓶子里面,放的不是药吧?”走了一段路,沈挽荷突然问到。 柳墨隐朝她笑了笑,“只要能治病的,都是药。那瓶里装的,怎么就不是了?” 沈挽荷哼笑一声,“反正不 是能吃的那种药。” 柳墨隐但笑不语。 三人出了城,坐上船一路顺风顺水。日落时分,已经到达雍州。然而小师妹晕船,晚上只得下了船,在雍州城里夜宿。 这一夜,三人都睡得很是安稳。夜半时分,万籁俱静。忽地,一阵妖风吹开了柳墨隐那间客房的窗户。柳墨隐似梦似醒地翻了一身,并不理会。 月光下,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黑影。那黑影提剑而立,缓缓地靠近柳墨隐的卧床,接着用剑挑开床上的幔帐。 “这么冷的天,大半夜把人从床上挖起来,可不太礼貌。”床上飘出柳墨隐睡意浓重的声音。 来人一怔,他万万没想到柳墨隐居然洞悉到了他的闯入。他本想悄无声息地靠近他,再将剑驾到他脖颈处。来人被识破了,也不慌乱,而是冷哼一声,说道:“答应了别人的事情,却不做到。你不觉得这样更加没有礼貌吗?” 柳墨隐从床上坐起,打量来人,果然是剑神魏希垣。当日在泰山,他答应过此人要在武林纷乱息止后,带他去见那个教自己捏叶手的人。今日,他必定是来找自己履行承诺的。 “我从来没有说过要反悔。”柳墨隐道。 “哼,量你也不敢。既然你自己都说了要守诺,那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吧。你赶紧起来,带我去见那人。”魏希垣做事年轻的时候就不怎么讲人情世故。如今年纪大了,人变得有些疯癫,更加是毫无章法。他只知道自己苦苦寻觅对手多年,如今好不容易有了线索,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柳墨隐的。 “今夜夜色已深,况且我得先送隔壁的两位姑娘回家。”柳墨隐坐直了身子回复。 魏希垣冷笑一声,将剑指到柳墨隐的眉心:“哼,年轻人,我劝你还是识时务一点吧。我给你两条路,一条是你现在起来,乖乖地跟我走。至于那两个姑娘,人家有手有脚,让她们自己回家。还有一条,就是我挑断你们三个人的手筋脚筋,再雇辆车,拉你们一起走。” 柳墨隐脸色一凝,瞪着他不置一词。 魏希垣哼笑三声,狂傲地道:“我的武功如何,你应该最清楚不过。你们三个人加起来都不是我的对手。怎么样考虑好了吗?我脾气很急的,你再不穿衣服,我就不客气了。” 柳墨隐又瞪了他一会儿,终究还是想不到好法子。这剑神性格偏执,脾气古怪,挑断他们三人手经脚经的事还真的能做出来。何况他事先确实答应 过人家要帮他去找人,眼下似乎只有听从他了。 柳墨隐不情不愿地从床上起来,穿好衣服收拾好行囊,接着走到桌子边研磨。 “你做什么?”魏希垣的剑毫无预兆地落在他的肩膀上。 柳墨隐叹了口气,无奈地道:“我这么无缘无故地走了,总得给人留个字条吧。” “哼,多事。”魏希垣不屑地哼哼道,不过还是将剑撤了下来。 墨磨完,柳墨隐开始写字。而一向沉默寡言的魏希垣,此时竟跟柳墨隐唠叨起了,女子如何如何害人,欲臻剑法化境,必须忘情弃爱之类的心得。柳墨隐充耳不闻,一写完就拿着包裹夺门而出。 一下楼,柳墨隐才发现魏希垣果然是有备而来。客栈门口,正拴着两匹马。柳墨隐也不多语,翩然上马,扬尘而去。魏希垣见了,冷冷一笑,骑马追上。 这一路,一共赶了五日多,跑死了三匹马,其中睡觉的时辰能用十个手指数出来。 “还有多久,我告诉你,别跟我耍花招。”魏希垣牵着马,走在山脚下,没好气地道。此地位于梁国会稽郡,四面环山,雾气氤氲。 柳墨隐皱了皱眉,五日后的他依然没有找到与魏希垣和气相处的窍门。他没有理魏希垣,只是继续朝前走,走了一段路,将马放跑。 “小子,你想做什么?”魏希垣看到情势不对,已经拔出了剑。 “看到那边的石阶没有,你要找的人在山上。我这一上去,一时半会儿可能下不来,这马只能随它去了。”柳墨隐难得与他解释。 魏希垣半信半疑。柳墨隐却不再多做解释,而是抬足继续走。魏希垣见状,只好也将马匹放跑,跟着柳墨隐上山。会稽山一不高二不险,两人攀爬小半个时辰,一座青瓦白墙的别院出现在眼前。此别院建于一泓清泉旁边,周围玉树琼花萦绕,秀美雅致不沾一丝凡尘俗气。 柳墨隐抬足而上,敲了敲那扇双开的大门。 大门很快被打开,从里面探出一个老翁。 “哎呀,公子?”那老头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真的是你啊。” 自从柳墨隐的娘亲病死之后,柳墨隐的爹就离家出走,跑到他娘的老家会稽来隐居。这八年来,他偶尔会来此地与他们家的老仆人互通有无,却唯独不敢与他爹柳兆言见面。 这位公子这样大张旗鼓地敲开家里的门,倒是让老仆人摸不着头脑。 “常伯,我爹呢?”柳墨隐直接道明来意。 “呃。老爷?公子你找老爷啊。”常伯依然不敢相信,柳墨隐是来找他老爹的。“他在后头的崖上呢。只是,公子你……” “知道了。”柳墨隐颌了颌首,后退一步,抬足走向后山。常伯乃是柳家数十年的老仆役,对他们父子二人的事情一清二楚,眼下见到柳墨隐这么风风火火地跑来找他老爹,只觉着要坏事了。他哪里敢有半分怠慢,赶紧麻溜地跟在柳墨隐身后。 “哎,公子。那人是谁啊?”常伯眼神好,老早就发现了魏希垣的存在。这公子突然带了个人来见老爷,也不知是什么事情。他只想着现在把事情问清楚了,待会儿好帮着柳墨隐说说话。 “不要问。”谁知柳墨隐半点不领情。 “哎哎。”常伯讨了没趣,连忙点头称是,他走到前头,给两人引路。 ☆、第九十三章 走了半晌,隐约传来洞箫之声。那音丝深邃扑朔,带着肃杀与苍凉穿透层层林木片片冰晶,它由远而近震慑心魂。便是不通音律的魏希垣,也在不知不觉中悲从中来。 几人在靠近声源的过程中,箫声由缠满悱恻的呜咽低诉逐渐转为苍龙战野般的高亢萧煞,仿佛是吹奏者对几位突入者的警示。 山风越来越紧,箫声越来越近。白色冰原中,一点银灰色身影突然跳入众人视线。那人立于一处断崖边的树梢之上,飘飘摇摇仿佛随时都有掉下去的可能。 魏希垣微眯起眼,缓缓推出手中佩剑。虽只有一个背影,但已远远足够,此人便是三十年前令自己惨败的那位无名氏。 “北国剑客魏希垣,前来讨教。”朗若洪钟的声音盖过箫音。 须臾间,魏希垣纵越而起,佩剑在空中出鞘。洞箫越发凄厉,在魏希垣的长剑即将触到柳兆言发丝的瞬间,他迅速回首,与此同时脚下轻点,借着树梢上的力道,如一道轻烟般升入空中。魏希垣心中微微一怔,如此神鬼般的身法速度,实乃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心中激荡莫名,在树尖上一踏,接着在空中灵巧地一个翻身,追着柳兆言而去。两人在空中相遇,电光火石间甩出几招,却快得让人根本看不清。唯独瞧见,银白灰褐的两道电光交错扑腾,接着如两颗流星碰撞般相互弹开。柳兆言翩然落地,却是站在雪上。魏希垣还未完全站稳,已端平长剑,再次运起卓然轻功朝他刺去。魏希垣脚下步伐变幻,手腕微转,明明动作不大,却瞧得人眼花缭乱。柳兆言拿起手里的那管洞箫,刺破剑气,迎头而上。魏希垣的剑灵蛇般缠上玉质箫管,下身挪动踢出凌厉一脚。柳兆言身形一移,避开他的脚风,与此同时掌心拍出内力,玉管破开缠绕的长剑,直接击中魏希垣的膻中穴。魏希垣生生被打飞出去,激起一片雪雾。 “我的妈呀!”站在远处的老仆常伯惊呼一声,跑上前去,“老爷,您没事吧?” 柳兆言随意嗯了一声,故意当做没看见柳墨隐,往山下走去。这般疏离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已经全然昭示了他对这个不孝子的态度。 “爹!”柳墨隐神色俨然地上前喊出一字。这声“爹”并没有因为相隔八年而丝毫生涩,也没有因为两人关系冷淡而平添试探。这声“爹”柳墨隐喊得不卑不亢,底气十足。 柳兆言微眯起眼,站在原地停滞片刻。 “老爷,公子他……”常伯开口在一边帮衬,却收到柳兆言冰刀般的 眼神,只得作罢。 柳兆言用眼神恫吓过常伯后,缓缓转身看柳墨隐。白色冰原上,柳兆言的面容比冰凌还要冷硬。柳墨隐的长相只与他在轮廓上有些神似,若细细品究起五官来,倒是并没有多少雷同之处。更何况柳兆言神容凌厉,不怒而威。而柳墨隐给人的感觉则是疏阔高旷,行云流水。两人若光从外貌来看,很难辨识出乃是父子。 “哼哼,这不是闻名遐迩的易云先生吗?突然驾临此地,令老朽受宠若惊。”柳兆言万年寒雾萦绕的眼中满是讥诮。他的话刻薄无情,丝毫不留余地。 “爹。”柳墨隐不管不顾,又叫了一声。 这次真的激怒了柳兆言,他袖袍一拂,甩出一道强劲疾风。那风夹着浑厚内力,带起茫茫雪片,瞬间将柳墨隐扇倒在地。柳墨隐挣扎着撑起身子,却只觉臂上无力,只能再次颓然倒下,接着又觉喉中一道腥甜,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公子。”常伯惊叫一声,跑过去扶起柳墨隐,并带着哭腔喊道,“老爷,您就算再气他,下手也不能这么重啊。好歹也是血亲骨肉,您就这么一个儿子,打坏了可没得赔。” “我宁可断子绝孙,也不要这种丧尽天良的儿子。他不是神医吗?这点小伤,哪里能难倒他。”柳兆言冷冷地哼笑,“常辛你给我听好了,你要是敢救他,别怪我不念旧情,连你一起收拾了。” “这?”常伯哭丧着脸,不知所措起来。 柳兆言丢下这几句头也不回地向山下走去。 常伯叹了口气,思忖片刻,最终还是扶起了柳墨隐。 “常伯,你快走吧,别为了我,被我爹责难。”柳墨隐气若游丝地讲话。 “哎呀,老爷这脾气,这些年是越变越差,你也不要怪他,他心里苦。你别看他嘴那么毒,下手那么狠,其实啊他可在意你了。你要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铁定受不住。”常伯絮絮叨叨地跟柳墨隐讲着,“得了,地上凉,赶紧起来吧。” 常伯尝试着扶起柳墨隐,柳墨隐开始的时候推拒了几下,怎奈他伤势过重,一会功夫就晕了过去。 寒冬腊月,天色晚得早。晚饭时分,别院的饭堂内掌足了灯。 “老爷。今天有您最爱吃的鲜鱼汤。”常伯谄媚地将饭菜摆上桌。 柳兆言随意嗯了一声,拿起筷子开始吃晚饭。他吃到一半,突然冷不丁来了一句,“你将他安顿好了?” “嗯,是 。”常伯心中毫无防备,自然而来地回了话。说完才意识到中了柳兆言的圈套,立马惊骇莫名。 “我说过,不准救!”柳兆言朝他甩出筷子,那筷子从常伯耳际飞过,接着生生插入梁柱内。 “老爷。”常伯心中一痛,索性豁了出去。他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地哭诉道,“都八年了,天大的气也该消了。那件事,公子固然有错,但也不能全怪他呀。这儿子,哪能不盼着亲娘好的。怪只怪,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公子也是悔不当初,他已经知道错了,您就原……”常伯的话未讲完,柳兆言以一记重重的耳光让他住口。 “您原谅他吧。”常伯并未住口,反而神情激愤起来。他不停地在地上扣头,直到头上血流如注。 “让我原谅他?”柳兆言的声音中依然带着浓浓的嘲讽。 常伯觉得事情有了转机,点头如捣蒜。 “他能令夫人活过来吗?” “这?人死不能复生……”常伯知道柳兆言有心为难,可还是想再劝劝。谁知柳兆言一把将他推倒在地,指着他龇牙咧嘴地吼道,“人死了不能复生,凭什么心死了就能复燃呢?我发过誓,此生不再认这个逆子。你若是再这样不知好歹,为他游说,就给我滚!” 柳兆言拂袖而去,常伯却没有知难而退。他豁然起身,挡在柳兆言面前,接着又跪了下去:“老爷。您今天就算是拿刀劈了我,我也要说完。您难道忘了,夫人在世的时候,有多疼公子吗?他小时候,练功受了一点点皮外伤,夫人都要担心半日。虽说做爹的教训儿子天经地义,可你今天下那么重的手,你不怕九泉之下的夫人怨恨你吗?” 常伯将柳墨隐的母亲搬出来,果然触动了柳兆言。他神色微变,眼中暗波流动。“哼,就是因为他娘太惯他,才令他这般狼心狗肺,不知孝顺父母。他母亲当年如何待他,他又是如何回报的?再看今日,他领着个莫名其妙的人来与我过招。他想做什么?害死完生母,又想弑父吗?” “老爷,您明知不是这样的。公子的近况,您知道得一清二楚。那个人不过是个剑痴,找您比个剑,且不说老爷的功夫比他好太多,就算不是,这切磋而已,哪里能够谈到死字呢?何况公子也是迫不得已才把他带来的,您千万别生气。” 柳兆言这次不再反言相讥,而是沉默不语。 常伯见自己的话似乎起了作用,赶紧再接再厉,“老爷,其实您心里面已经没有那么怪公子了 ,不是么?否则也不会那么留意公子的一举一动。” “我那么做,只为他娘,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柳兆言冷冷否决。 两人正争执着,门口突然传来轻微的声响。两人同时转动视线,发现门框上多了一只手。那手骨节匀称,手指修长。缓缓地,手后的身体移入门框内,竟是柳墨隐。常伯原本把他安置在偏房内,谁知他竟拖着伤重的身子,自己跑了出来。 柳墨隐扶着门,缓慢地跪下。 “娘死后,我从未有一刻原谅过自己。所以我也不需要爹的原谅。您怒我,恨我,弃我,皆是我咎由自取。” “你这混账东西!”柳兆言冲过去高举双手,欲一掌劈下。 好在常伯动作敏捷,挡在了柳墨隐之前高呼:“老爷使不得呀。” “爹。”柳墨隐气息微弱,却挺直了身子,“您若心里实在气我,那么尽管打我骂我,出出气也是好的。父母在不远游,我常年奔波在外,母亲病重也不归家,致使她魂归九泉,无儿送终,这是大不孝。我害爹饱受丧妻之痛,一见到儿子就劳神动怒,这也是大不孝。我自知罪孽深重,亦是悔不当初,怎奈人生无法重来。娘那边,已无机会补过。”柳墨隐说到此,悲恸欲绝,眼中默然溢出清泪,“惟愿爹,能给儿子一个尽孝的机会。这八年我从没来看过您,是为了听您的话不惹您生气。然而,前阵子我幡然悔悟,意识到这样做是多么愚蠢之事。我是您的儿子,您可以不认我,但我万死也不能不认您。” 柳兆言一直盯着他看,眼神由原来的怒不可遏转为清冷:“易云先生,八年前我已经跟你说得够清楚了。我们之间早已一刀两断。我再不是你的父亲,你也不再是我的孩儿。你若是心里虚得慌,想要减轻一些内疚之情,老朽恐怕是满足不了你了。还有,老朽静惯了,不喜欢有外人来叨扰。易云先生还是速速离去的好。”柳兆言这席话说得冷静自若,丝毫不带情绪。若不是心灰意冷,失望透顶,万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他讲完后,朝门外走去,连看都没有再多看柳墨隐一眼。 柳墨隐颤巍巍地站起来,一步一颤地跟在柳兆言身后。柳兆言回房关门,他便在门前跪着。 “爹,我说过,我不用您原谅我,也不奢望您能认我。我只希望您能消气,不要再为我这个不孝子伤心动怒。”柳墨隐捂着胸口,喘着气。 “哎呦,公子你先起来吧。我待会儿再和老爷说说。”常伯跑过来俯身与他低语。柳墨 隐却充耳不闻,依旧跪直了身子一动不动,常伯没法只能随他去了。 ☆、第九十四章 冷凝霜来到桂州境内已有几个时辰。她原定的计划乃是向南随处走走随处看看,却不料随意之中竟到了此地。那一年她跟着御道子一路从苗疆走到桂州,被怪老头抓住,最后御道子救了她。也就是在此地,她与御道子说了第一句话。随心,随心,难道自己的心里真的只剩下这个人了吗? 哎……冷凝霜又从怀里拿出柳墨隐给她的药瓶。这几天,她总要反反复复拿出药瓶来看,却从没有打开过盖子。虽已下定决心要和过去一刀两断,然而真要做起来还是有不舍有惋惜。总要骗自己说,再等等。 冷凝霜吸了吸鼻子,走进一家客栈。这客栈建在古道旁,对面几棵腊梅傲雪而放,景致十分别致。 因是冬日,出门不便,客栈中顾客稀稀落落。冷凝霜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叫来小二要了点吃的充饥。 她吃饭的时候,有两个孩童戏耍起来。等她吃完,戏耍的孩童已经扭打在了一块儿。冷凝霜心事重重,丝毫没有留意他们,故而其中有一个孩子飞奔过来撞到她的时候,她毫无预备。她是习武之人,被撞一下自然没事,然而这一撞,怀里的药瓶竟被撞飞出去。她惊骇万状,飞身而去,在药瓶即将落地的时候将其稳稳接住,低呼一声好险。 “这位姑娘对不住。这两个毛孩子,实在是太皮了。我一转身,他们就闯祸。”跑过来道歉的是一个年纪偏大的女人,看样子乃是两个孩子的娘。那女人说完后,直接将两个熊孩子揪过来,一人一记耳光,甩得“噼啪”作响。 “哎,这位大嫂……”冷凝霜看不惯妇人如此粗暴地对待孩子,想要阻止。可惜那妇人并不领情,自顾自地骂起来,“你们这两个小王八羔子,别以为你们爹死了,老娘就治不了你们了。给我听好了,要是再打架,老娘就剥了你们衣服把你们扔雪地里面。” 两孩子被抽了耳光,还被威胁,这下是又委屈又害怕,纷纷嚎啕大哭起来。 “不许哭,不许哭!”女人也叫嚷起来。一时间,原本冷清的客栈好不热闹。 “大嫂,我没事。你不要……”冷凝霜上去想帮着孩子说几句话。谁知那女人一甩胳膊,喊道,“哎,老娘教训儿子,你一毛丫头管啥?去去去,别碍手碍脚。” 冷凝霜从未遇到过如此不讲理的人,顿觉气不打一处来。她不愿再自讨没趣,拿好包袱,夺门而出。 门外还是一样的冷,天上白茫茫一片,地上也是白茫茫一片,除了门前那几株金黄的腊 梅,以及腊梅树下那抹藏蓝的身影? 冷凝霜猛地倒吸一口冷气,愣了神,站在原地伫立。 一阵风吹来,树下的人动了动,树梢上丝丝飞雪夹杂着金黄的花瓣飘落。 如果能将一瞬化作一生,那么她宁愿是这一瞬。因为这一瞬,她有悸动,有希冀。如果可以,她宁可御道子永远不要回头,因为没有相见,就不会有分离。在这一刻,她可以欣喜于两人之间的不期而遇,可以肆无忌惮地凝视着他的背影。然而,御道子还是转过了身子。 腊梅树下,他面若白玉,神容冷傲,较之冷凝霜魂梦之间更为得超凡脱俗,飘然若仙。 冷凝霜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她鼻上一酸,不争气地落下泪来。 御道子看到了冷凝霜的那一刻,他的眼中闪过了明明白白的诧异与惊心,只是很快的,又恢复了平静。与冷凝霜的痴痴凝视相反,御道子只是轻轻扫了她一眼,就转头离去,仿佛两人之间根本不认识一般。 冷凝霜见状失落不已,可双腿已经不自知地迈开了步子,紧紧地尾随着他而去。 走了约摸十几丈,御道子突然停下脚步。冷凝霜以为对方终于要和自己讲话,脸上万分欣喜。她想要跟他道歉,想让对方原谅自己的任性妄为。 “不要再跟来。”冰冷而疏离的声音瞬间浇灭冷凝霜所有的幻想。她如被惊雷劈中,踉跄了几步才堪堪站稳。果然,他厌烦自己了。冷凝霜心中悲痛不已,默默清泪愈流愈甚。她咬着牙,望着御道子离去的背影,狠狠甩了自己一个耳光。她不要了,再也不要这样作践自己外加恶心别人。她倦了,累了。她要放自己一条生路,也放御道子一条生路。 药,对,她有药。 冷凝霜颤抖着从怀里掏出那个白瓷小瓶。她深吸一口气,揭开瓶盖。她将瓶子倒过来,里面出来的却不是药而是一张纸条。药方? 冷凝霜疑惑地将纸条展开。方形白纸上赫然写着几个端端正正的楷书小字:为你续命之人乃是御道子。 什么?冷凝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以为自己刚才受激过甚生出了幻觉。她闭了闭眼,又来回看了几遍,确实是这几个字,没有错。原来,那日救她的人真是御道子。那么她昏迷前看到的那抹身影也不是幻觉,而是确确实实的人。难怪她之后迷迷糊糊地有感觉到御道子的存在,呼吸间也有雪松的香味。明白过来后,冷凝霜起初是惊骇,接着又是狂喜,最后百感 交集浑身抖得如筛子。 只是这件事柳大夫他们为什么不早点告诉自己呢?为什么开始的时候有意隐瞒? 冷凝霜吸了吸鼻子,揣着满心的疑惑拔腿就跑。她要追上御道子,她要问清楚。他去了洞庭,和柳墨隐他们见过面,那么应该也知道玄灵诀已经毁了。他刚才一见她就走,还不让她跟着,到底是不是由于玄灵诀的事情,恨上了自己?柳大夫说,他为自己续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拿什么续?他对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是什么心?这些问题一个比一个急,她恨不得飞身到御道子身前问个清楚。 冷凝霜顺着那条道一路飞奔,焦急又激动的情绪炙烤着她的内心。跑了半柱香时间,小路到了尽头,出现一片大湖。远处屏障般的山峦重叠掩映,错落有致,一叶竹筏飘荡在湖上,渐行渐远。御道子的身影正落在这叶竹筏之上。周围已无其它船家,冷凝霜痴痴迷迷,也不看前面是冰冷的水,就那么径直走去,任由冰水浸过双腿,浸过腰身。刺骨的湖水,令她狠狠地打了个激灵。她醒悟过来,知道自己再也过不去了。 “喂,不要走!”冷凝霜奋力喊叫。凄厉寒风中,她发丝蓬飞,哭得惊惶无措,悲痛欲绝。 “御道子,你给我回来!”见竹筏上之人纹丝不动,冷凝霜更为声嘶力竭地哭喊。她哽咽了几下,想要再大叫几声,却不能。她的伤刚刚复原,如今浸泡在这冰冷的湖中,身体早就已经到了极限。她任由眼泪淌得如奔流,固执而绝望地用嘶哑的声音低低讲道,“你就算到了天涯到了海角,我也要追,也要追。” 御道子握着拳忍着不回头,他怕自己这一回头,此生便再也无法丢下她。然而等到身后逐渐没了动静,他又变得惊惧担心。惴惴不安中,他无奈还是回了头。 冷凝霜依旧站在湖中,湖水漫过她的腰身,她停止了哭喊,就那么平静地立着,如一尊雕塑。她狼狈绝望的模样令御道子心头一阵抽痛。 冷凝霜见御道子回头,再次激动了起来。她不顾冰冷的湖水,又往前走了几步,直至水面漫过她的胸口。御道子想不到她这般疯狂不要命,眼见着冷凝霜有继续往前的趋势,他再也无法冷眼旁观,立马运起轻功飞身掠过湖面。御道子在冷凝霜面前的水中降落,接着又在湖里趟了几步,走到她面前。 冷凝霜早已冻得呼吸凝滞,然而即便如此,她还是固执地没有上岸。“为什么要救我?”她用嘶哑的声音问。 她的问题让御道子有片刻的慌 张,然而至始至终他都只是定定地看她,并没有回复。 “为什么?”冷凝霜更为焦急地继续问,对于御道子的默然不语,她哭得泪眼纵横。冷凝霜激动地用手敲打水面,漫天的水花飞溅而起,洒在她脸上为她洗去泪水。 “你若是讨厌我,为什么不让我去死?”冷凝霜上前一步,狠狠揪住御道子臂上的衣料,直视着对方的眼问,“你这样子做,要我如何是好。那日在昆仑山,我落水,你尚且还可以说是为了寻回玄灵诀而救我。那么这次呢?这次又是为了什么,你说啊,你说清楚!我不要再这样下去,我不要。”冷凝霜猛烈地摇着头,眼神中全是咄咄逼人。 “我人就在这里,我要你告诉我,你到底愿不愿意和我一起?我只要你一句明白话。从此以后,不管是去是留,我都心甘情愿,永不反悔。” 冷凝霜盯着御道子,眼里全是殷切的期盼。御道子的脸上升起了一丝为难,这一句简单的答复,他却如鲠在喉。分离抑或相守,他到底该选什么?到底哪一个才是明智的选择?御道子轻启唇瓣,几欲言说,却终究没能做到。 冷凝霜愤怒地放开手,水花再次溅开。 “你难道连一个答案都不肯给我,这么做弄我你很开心,很得意是不是?”冷凝霜歇斯底里地嚷道。 御道子微微摇了摇头,可惜冷凝霜低着头并未看到。沉默片刻,她突然抬头,眼里全是愤恨与戏虐。她上前一步,猛然勾起手攀上御道子的脖子。御道子的眼中闪过惊慌不解,还未等他弄明白冷凝霜的意图,对方已经抬起脸朝他吻去,冰凉而颤抖的唇瓣附上他的。这个吻生涩而笨拙,只知一味地辗转相贴,说不上缠绵。这个吻中有太多的情绪,起初是试探,最后变得决绝。 冷凝霜缓缓地移开脸,定了定神望向他。激吻过后,惶惑与木然充斥在御道子的脸上。没有欣喜没有激动,也没有愤怒厌恨,有的就是不安与疑惑?呵呵,原来这就是答案。死水无波,还有什么比这个更狠更令人绝望的?原来不止是爱,连恨他都给不了。他是真的没有感情吧,自己又为何要逼他。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一场笑话,一场她自编自演的独角戏,一场彻头彻尾,累人累己的闹剧。冷凝霜,你到底在做些什么? “对不起。”冷凝霜像被抽干了精气的幽灵,再无半点鲜活明媚,她抬头朝着御道子凄怆一笑,“这些年,对不起。”她哽咽着将话讲完,接着踉跄着往后退去。这次,她是真的彻彻底底地死心了。 她决然地回头,疯狂地朝前奔去。湿衣黏在身上带走她所有的温度,然而她顾不得了。比之心中碎裂般的痛楚,这点难受又算得了什么?她不知自己要奔向何处,只想要逃离此地。拼尽全力,不计后果地飞速逃离。 她跑了一阵,忽觉手上一紧,接着一股力道将她整个人拉着转了个身。冷凝霜站定后骇然抬头,眼前出现的是御道子惊为天人的面容。此时,他那雪峰般锐利的清眸倒映出自己。冷凝霜脑中一片空白,颤抖着不知该如何反应。 “我这样的人,你确定?”御道子的声音颤颤巍巍,他的脸上已经全然没有了素日里的冷傲,取而代之的是试探与小心翼翼。 冷凝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瞪大双眼,嘴巴张合着想说话,却发现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这一连串的事情令她忽而兴奋忽而绝望,大悲大喜之后她竟失语了。她想要反问御道子:难道这么多年你还看不到我的心,居然还问我确不确定。可惜她越紧张,越说不出话。冷凝霜急得手足无措。最终她只得脱开御道子握着她的手,不给御道子丝毫疑惑的时间,张开双臂,一把将其紧紧抱住。拥抱的瞬间,冷凝霜感到对方微微颤抖了一下。冷凝霜怕他反悔,将手臂圈得更紧。 相拥了一会儿,御道子将冷凝霜从他身上扯开,接着拉住冷凝霜的手牵着她前行。 两人又回到了那间客栈门口,御道子默默地拉着她走进内堂。 “要两间客房。”御道子对着柜台后面的掌柜说道。 “一间。”冷静过后,冷凝霜的失语好了。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就令御道子冰雪般莹白的脸透出了抹绯红。 “两间。”御道子定了定神,对掌柜的重申一遍自己的态度。 “一间。”冷凝霜更为坚定地说道。说完不争气地打了两个喷嚏。 两人此时都是浑身湿透,御道子唯恐继续与她僵持,弄得她伤风得病,只好妥协了,“一间。” 这一出,在掌柜的眼里,或许只是寻常情侣间的打情骂俏。然而走到今日这一步,前途有多艰辛,唯有冷凝霜自己知道。这几乎是她耗尽心力,拼尽所有才换来的。人生在世,有些情水到渠成,不需吹灰之力就能相守一世,而有些情却艰难险阻,便是你挖出心肝,折损性命也不一定能得偿所愿。好在自己还不算太歹命,经历过那些不忍回首的千辛万苦后,最终能够握着心爱之人的手,一路走下去。一想起御道子问她是不是确定要与他在一起,她 便又气又好笑。 “我确定。”两人走到楼梯上,冷凝霜忽然说道。 御道子默然看她,似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这样冒出一句。 “刚才你问我,你这样的人,我确不确定。我回答你,我确定。我敢说,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人比我更确定。所以,你不用担心。”冷凝霜负气地讲到。 “我已经知道了。” 在冷凝霜抱住他的时候他已经明白了,其实确切地说他一直都知道,只是不敢去面对。不敢面对她,也不敢面对自己。他是修道之人,情爱之事乃是大忌。如今回首从前他才发现其实自己一直都在自欺欺人,开始的时候不愿承认自己喜欢冷凝霜,强迫自己只当她是寻常的芸芸众生。后来冷凝霜受伤奄奄一息,他再也无法逃避自己内心的感受。在那以后,他一面自卑自恼,怕自己不是冷凝霜的良配。一面又骗自己说,只要勤加修炼就能将情根斩断。所以他回了昆仑山。谁知在那上面,他坐立不安,心神不宁,魂梦间总有冷凝霜的身影。不得法,他只好离开昆仑派,骗自己说出去散心。于是他鬼使神差地去了苗疆,去了与冷凝霜初遇的那个地方。这一去便一发不可收拾,他沿着两人曾经走过的路一直来到了桂州。直到今日见到冷凝霜的时候,他依然避着她。然而冷凝霜走入水中,哭喊着问他为什么要救她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再也逃不掉了。后来冷凝霜跟自己说对不起,眼里全是诀别,他内心的惶恐不亚于当日在洞庭之时。冷凝霜离开,他想都没想就追了出去,他怕得内心打颤,怕冷凝霜真的从此心灰意冷,不再理他。他终于知道,原来自己早就已经离不开她了。 ☆、第九十五章 柳墨隐在柳兆言的房门口已经跪了一日一夜。在此期间,柳兆言该吃吃,该睡睡,只当他不存在。 这日傍晚,柳墨隐正跪着,旁边忽然多出一人。他转头一看,发现竟是魏希垣。话说魏希垣当日被柳兆言打中落入雪地里,虽无性命之忧,毕竟也是受了伤的。常伯看他可怜,便将他与柳墨隐一起带回了别院,照看起来。这会儿他身子好了些,居然跑到了柳兆言的房门口,也不知意欲何为。 “哎,你要做什么。”恰巧常伯过来看柳墨隐,发现魏希垣后十分诧异。 魏希垣并未理会他,而是自顾自地跪了下去。他这一举动令在场之人感到更为奇怪。 “请高人收我为徒。”朗若洪钟的声音几乎要将房门震开,只可惜房内之人置若罔闻。常伯没想到这人唱的居然是这一出,心里有些忐忑。 “我说这位老叔,我家老爷从不收徒。何况这家里眼下正乱着呢,您老就不要再来添乱了。”常伯今年五十来岁,而魏希垣怎么着也有六七十。他的这声老叔本是在情在理,不失礼数。可这时他这样叫,是为了提醒魏希垣年事已高,拜柳兆言为师并不合适。 “请高人收我为徒。”魏希垣又将话重复了一边,除此以外,他还双掌贴地狠狠地磕了一个头,已揭示自己拜师的决心。 “哎,你这人……”常伯有些气恼,却终究奈何不了他。 柳墨隐倒是镇定,依旧直直地跪着,仿佛周围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影响到他。 常伯看了这两人一眼叹了口气,接着从手里的篮子中摸出一个包子,鬼鬼祟祟地递到柳墨隐面前。 “公子,赶紧吃了。”常伯压低声音说着,“我刚做的,热乎着呢。都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这要饿坏了身子可如何了得。” 柳墨隐一如既往地摇了摇头,看也没看那香喷喷的肉包。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实心眼儿。老爷在里面,他又看不到。你吃不吃,他哪里能知道呢?”常伯气地直跺脚。 一阵咳嗽声从屋内传来,竟是柳兆言听到了常伯的话,在提醒他自己耳朵没聋。 常伯这下意识到自己弄巧成拙,当即又悔又恼。他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以示惩戒。 “算了,由得你们去。”常伯长叹一声,咬着肉包离去。 柳墨隐毕竟受了伤,没有养好就在这冰冻的室外跪了几十个时辰。待到傍晚时分,他 终于撑不住,昏厥过去。 “喂,小子。你死了吗?”魏希垣见他倒下,凑上前去探看。 此时柳兆言正在屋子内豪饮,听到魏希垣的话,他心中一惊,本能的起身朝门口走去。柳兆言走到了门口,正要推开房门的一刹那,妻子死前呼唤儿子的场景又浮现眼前。他停住了动作,接着狠狠地一拂袖,又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很快地门外传来了常辛的哀嚎声,柳兆言烦躁地摆了摆手,继续喝酒。 其实,抛开那件事不说这个逆子也还算仁孝。若没有当日那一出,他们一家此时该是如何的美满和乐啊。可惜,世事无常。柳兆言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往事便在这酒水中不断地朝他淌来。他想起了,柳墨隐刚出生时候的样子,他满月时候的样子,他第一次握剑的样子…… 想着想着,柳兆言的嘴角不禁浮现起了一丝笑容。 “筠妹,墨隐他……”柳兆言想到开心处,习惯性地将头转向床边,打算和妻子分享心事。此时一阵风吹过,屋里的油灯明灭几下,纱帐翻动稍许,床前竟是空空如也。原本该在铺床抑或刺绣的妻子,早已成了一块排位。这事,他竟忘了。柳兆言脸上的笑容逐渐被剥离,慢慢地被浓浓的哀伤取代。 桂州,路边客栈。 冷凝霜歪坐着畏缩在被衾中,而御道子则是在旁边的榻上调息打坐。 冷凝霜装羸弱淑女装了小半个时辰,终于耐心耗尽原形毕露。只见她裹紧被子,从床上潇洒地一跃而下,接着朝胡榻鬼祟地走去。 御道子是何等的功力,她这一小动作自然瞒不过他。在冷凝霜的脚刚沾上胡榻踏板的瞬间,他忽然张开双眼。冷凝霜被对方这一突然举动吓着了,她缩回脚,心虚地朝他笑笑。 “有事?”御道子抬头看她,眼神清澈。 “呃,没,没什么。”冷凝霜尴尬地用手搔了搔头,她这一动,肩上的被子滑落,露出白白的手臂以及两当的带子。御道子看得脸上一热,眼里不解之意更浓。 “我……”冷凝霜意识到自己的无心之举有些轻狂,她怕御道子不喜,于是赶紧将手臂又收回到被子内。“夜深了,我就想问你,是不是要上床睡了?” 御道子这下微皱起了眉头。 “你别误会,我不是让你陪我睡觉。”冷凝霜意识到自己的话没说明白,产生了歧义。她明白御道子多年清修,唯恐自己举止过激,将人家吓跑,那可就得不偿失了。反正日子还 长,她要懂得策略,她要以退为进。何况她虽色心满满,但对着御道子这样神仙般的人物,毕竟少了几分色胆。 “我想说,这张榻有些小,我来睡就好,你去睡床。”冷凝霜盯着脚下的地板,不敢看对方。 “不用,我打坐一夜就好。”御道子并不领情。 “别呀。”冷凝霜着急地上前,“坐着多难受,你看这张榻正好和我差不多长。”说完,冷凝霜走上胡榻自顾自地躺了下去,向御道子展示自己与胡榻的完美贴合。 御道子转头看她,见冷凝霜正向他眨着明亮的大眼。 “你,不必如此。”御道子转过头去,轻叹一声。他知冷凝霜痴缠了他那么多年,如今一朝得偿心愿,一定会待他极好。然而他一点也不希望对方为了讨好他而委屈自己。这天这么冷,胡榻又在窗户底下,冷凝霜重伤刚好,如何能够睡在此处。“早知如此,何苦要一间房?” “哎。”冷凝霜着急地从榻上坐起,忙说,“这一床一榻,我们一人睡一张不是正好吗?” 她说及此,御道子猛然转头看他,脸上有些不悦。冷凝霜不知他为何发怒,赌气地道:“我才不要和你隔着一堵墙,要真那样,我肯定会彻夜难眠。我知你在隔壁,定老想着见你,但是见你又要敲你的门,我怕打扰你肯定又不敢来,如此一来,如何还能睡觉呢?” 冷凝霜的直白,御道子不是第一天领教。还记得这丫头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喜欢你,你做我的夫君吧。” 回想往事,令御道子的脸上浮现出了一抹暖暖的笑意。这笑意融雪消冰,给他天人般的容颜带去勃勃生机。冷凝霜看得一痴,不由自主地往他那里靠了靠。 御道子望了她一眼,又看了看那张大木床,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不过此刻他还是不动声色地随意“嗯”了一声,接着道了句,“我还不困。” “那我陪你坐一会儿?”冷凝霜兴致勃勃地道。御道子原本就是这个意思,于是点了点头。 “还记得当年在这里,我邀你一起赏星。”冷凝霜将头埋在双腿间。原来的场景是这样的,她先让御道子做她夫君,御道子自然不会理她,她急中生智,接着说道:“太快了哈。啊,你看今夜星空好美,你陪我看星星吧,看着看着你就会发现其实我是个好姑娘。”然后,御道子一个仙人走不知去向。冷凝霜足足找了一个月,才又打听到他的下落。 冷凝霜来了兴致,趴到窗口,一 把推开窗户。今夜星辰浩瀚,荧荧烁烁,比之当年毫不逊色。 “哇。”冷凝霜抬头望天,不由自主地赞叹出声。她转头看御道子,见对方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她身侧。冷凝霜心头一热,将脑袋缓缓枕上他的肩膀。 赏了一会儿星,冷凝霜忽然想到一个有趣的问题,“如果,我是说如果。我那时的答案是不确定呢?我若是果真心灰意冷,不愿再与你一道,你又该当如何?” “那,我会想办法让你确定,想办法让你再次愿意。”按照当时的情况,他必定会不要老脸,死缠烂打到底吧。一想到这儿,御道子自己都觉得好笑。 “啊?”冷凝霜不料御道子的回答居然是这样的。她喜出望外之余,很是后悔。早知如此,她应该说不确定才对啊。被御道子满世界追的话,她会连睡觉都笑出声来的。“我们……可不可以重来一次。假装……”冷凝霜不要脸地问。 “何苦?”御道子生生打断她,“凝霜,我知你为我付出许多,这些年你受的煎熬必不在少数。你若是觉得让我受一遍你所受过的苦楚心里才算平衡,我也毫无怨言。只是我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了你的心意,我便不可能再如你那般。所以假装之事没有任何意义。” “谁要你受苦,我不过想让你哄哄我,对我好罢了。”冷凝霜知他会错了意,嗔怪道。 御道子微微一怔,脸上有些发烫,“嗯。”他只低低地应了一声,但是冷凝霜听到了,她也知这是御道子给的承诺。冷凝霜满意地笑了笑。 “确实,追来追去,好没意思,我们已经蹉跎了五年,可不要再蹉跎五年。接下来的日子,但愿日日相守,再也不分离。” 对于冷凝霜的绵绵情话,御道子不置可否。他只伸手帮冷凝霜紧了紧被子,唯恐她吹了窗外的寒风着凉。 “好吗?”冷凝霜不让他如此含混过关。 “嗯。”御道子拗不过她,终究还是承诺了一声。 “那我们之后要去哪里呢?回昆仑?”冷凝霜笑得花枝乱颤,兴致勃勃地开始规划未来。 “你想去哪儿,便去哪儿。”御道子望着星空喃喃道。 冷凝霜更为兴奋了,她坐直了身子,盯着御道子不可置信地问:“真的,不一定要回昆仑,去哪儿都可以?” 御道子不知她为何会有此问,只默然地看她,等下她继续说下去。 “那你掌门师兄呢?”冷凝霜试探 地问。 “师兄,关他何事?”御道子更加觉得莫名其妙了。 “你们昆仑派都是道士,你跟我在一起,他不会将你逐出师门吗?”冷凝霜担心御道子现在和她在一起,日后若是遇到门内阻拦,怕会动摇了心志。 “他逐又如何,不逐又如何?”御道子一副唯我独尊的表情。 “他若逐你,你便再也不是昆仑弟子,再也回不了家。这样,你,会不会……”冷凝霜想问他会不会难过,会不会怪自己。 御道子却轻笑一声,打断她道:“凝霜,我既已决定与你携手一生,许多事情便变得无足轻重了。何况,师兄他管天管地,唯独管不了我的事。” 冷凝霜这下才安下心来:“那……我还是想回南疆,我要吃烤串,看大姑娘跳舞。听说高昌城内有几个大市集,里面有许多稀奇的玩意,还有长得和我们不一样的花剌子模商人呢。哦,还有吐鲁番的大葡萄,这个可一定不能忘……” 冷凝霜讲得眉飞色舞,她混迹西域多年,早已将他乡当做故乡。那些听说过的,抑或曾到过却没有仔细游览过的美景,这下自然要全部玩个尽兴。 御道子只管细细地听着,默默记在心上。天上星河浩瀚,荧荧星辰越发耀眼。星空下,窗棂内,两人依偎着,细语至深夜。 ☆、第九十六章 一场大雨过后,空气格外清新。顾沾卿撩开自己营帐的帐幔,缓步而出。这几日他水土不服得厉害,加上受了点风寒一直病病歪歪地躺在床上,如今迎上这冷风,立马打了个喷嚏。顾沾卿紧了紧素色的外袍,继续往前走。营帐间稀稀疏疏地走着巡逻的士兵,见了他皆驻足行礼。 “大人,你怎么出来了?”侧面慌慌张张地走来一人,除了尉超又能是哪位? 顾沾卿停下了脚步,看着他微微皱起眉头,似是提醒他不要做出这副大惊小怪的样子。 “这,你的烧刚退,大夫吩咐了要静养的。”尉超道。 顾沾卿冷哼一声,回:“这是在打仗,每天都有人断胳膊少腿,难道你要我为了这小小风寒,整日躲在营帐里面?” “可是……”尉超欲待与他争辩,却收到了顾沾卿老辣而狠戾的眼神,只得收了声,不敢继续违逆他。 “这巡防是怎么回事,如此疏散?还有,怎么没听到练兵的声音?”顾沾卿觉察出来不对的地方。 “哦,今晨鸡鸣时分,大将军亲领三万士兵,前去讨敌。这……” 尉超话未说完,顾沾卿已经瞪大双眼,急急地将他打断。 “前去讨敌?去了哪里,如何讨?为何此事没有任何人与我商量?”顾沾卿连发三问,语气焦急万分。 “大人,您昨夜烧得厉害。整个人都昏昏沉沉,好不容易入睡了,还有谁敢来将您吵醒?再者,您便是醒了,也无济于事。” “蠢话,他这是主动出击,又不是迎敌。何必非要急于一时。”顾沾卿激动地大声嚷嚷,说到最后气越发地不顺,结果捂着胸口弯下了腰。 尉超看得心惊,赶紧上前去扶他,却被他一把狠狠地推开。 顾沾卿咳嗽了一阵,接着又开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 “非是大将军有意不跟您商量,而是战机稍纵即逝。”尉超帮着陈骥烈说话。 “什么战机,哪儿来的战机?我病的这几日,到底发生了何事,你们到底瞒了我什么?”顾沾卿越发地咄咄逼人。 “这……上次大将军攻打博平不成,一直耿耿于怀。加上这些日子,我们在东面的战事也不是很顺。大将军认定博平才是我们的突破口,一心想要再次攻打。恰巧新来的博平城守城的将领竟是我们陆都尉的表亲,那人前日偷偷叫人送出口信和一颗人头,说是要归降我们。”尉 超捡了重要的话说。 “人头,谁的人头?”顾沾卿的脸色稍微好了些。 “是那位将领妻子的人头。”尉超说道,“元愉手下一位将军看上了他的妻子,欲强行玷污她。那女人是个节烈的女子,誓死不从,撞墙死了。那将领回家后得知此事,一纸状书告到衙门。谁知元愉有意包庇他这得力的将军,竟暗中给那将军撑腰。那将领非但没有替妻子报仇,反倒被打了几十大板,而且还被降了级,贬到博平去守城门。那将领有苦难诉,心中悲愤,情急之下割下妻子人头,送到我方军营,以表他反叛元愉之心。大将军一看这形势,料定此乃千载难逢的机会。于是联络了那将领,想了个里应外合的法子,势必要将博平拿下。” 顾沾卿听到此言,不发一词,抬足向议事的大帐走去。 “大人?”尉超不明所以地跟上。 “如今军中由何人镇守?”走了一半,顾沾卿突然扔下一句。 “是张将军。”尉超回答。 顾沾卿加快了脚步,走到营帐前。他一把掀开营帐的帷幔,张将军果然正坐在主位上。 那张将军见顾沾卿进来,轻笑了一声,却并不起身。张将军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不是督军大人吗,身子可大好了?需不需我再派几个卫士前去服侍?”他这话夹枪带棒,显是在嘲笑顾沾卿文弱不堪。 顾沾卿丝毫没有与他废话的闲心,一张口就问了所有陈骥烈攻打博平的军情。张将军本是血性汉子,生来最敬重沙场斩敌的英雄,轻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何况这没用的书生,还要在他面前指手画脚,问东问西。张将军不耐烦地随意回答,只想赶紧打发了这祖宗回他自己的营帐。谁知顾沾卿越问越细,只弄得他心烦意乱到了极点。 “我说监军大人,这大军早就已经出发了。你问那么多,又能如何?我要是你,就麻溜得回床上躺着。你放心,等将士们浴血归来,定能帮你换一顶更大更亮的乌沙。”张将军这是不满朝廷的监察制度。凭什么他们提着脑袋九死一生才换来些许军功,这些文人却只要在皇帝耳边吹吹风,就能在军营里面装腔作势,处处压着他们?这些人明明狗屁不通,拿着鸡毛当令箭,等战事一结束,升官最快的却往往是他们。 “张将军,说话可要警醒。”尉超不满张将军出言不逊,皱眉提醒。 “哈哈。张某说话历来快人快语,自比不得你那么能说会道。”张将军这是在讽刺他奴颜媚骨会讨 上将们的欢心。 “你……”尉超欲待反驳,却被顾沾卿使了个眼色生生制止。 顾沾卿不再继续询问张将军,而是走到地图边仔细地研究起来。 “博平背靠渭水……”顾沾卿伸手指着图上的博平城,“前方空旷……” 陈骥烈出征一事粗一想好似合情合理,确实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按张将军所言,我方攻打策略也算高明。然而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尉超。陆都尉可能确认那送来的首级,确实是那守门官妻子的?”顾沾卿突然回身问道。 “确认啊,自己的表嫂,如何能不认得。何况这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不会有假。”尉超说道。 尉超以为自己这样说了之后,能让顾沾卿放心一些,却不料他将眉紧紧地皱了起来。 顾沾卿自顾自地走到沙盘前,看了一眼沙土堆成的元愉所辖地区的地图。接着他倾身向前,竟一把将沙质地图推倒。 “喂,你做什么?”张将军扯开大喉咙,从椅子上一把跳起,“姓顾的,你爷爷,疯了不成?你可知这沙图堆起来有多不容易?” 张将军正要冲上去与顾沾卿拼命,幸而尉超眼疾手快地将其拦住。 顾沾卿推倒沙图后,一边看着墙上挂的博平地图,一边用沙子堆砌博平的四周环境。 “两边土崖……”顾沾卿快速地将地形塑造了出来,“前边平原,后靠渭水……” 顾沾卿喃喃自语了片刻,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似地浑身一震,接着竟面容大骇,朝后踉跄几步。 “张将军,我要你迅速集结将士,前去支援陈大将军。”顾沾卿忽的绕过沙盘,走到张将军面前。 “哼,你发什么神经。”对于顾沾卿的要求,张将军全然摸不着头脑,只当他发烧烧坏了脑袋。 “大人?”连尉超也并不是很明白顾沾卿为何会有这种要求。 “我说的话你们听不懂吗?给我迅速集结军士!”顾沾卿大声嚷嚷起来,他神情激动,连话音都发着颤。 “可是,为什么呀?”尉超问。 顾沾卿深深叹了口气:“为什么?”他苍凉一笑,接着道,“博平的地形难道还不能说明一切吗?” 尉超将信将疑地走到沙盘前,张将军却不吃他这一套,只冷哼一声,僵立在原地。 “博平城周围易于敌人埋伏,而且北 面有大河,周围有屏障,一旦被围住,插翅难飞。”顾沾卿悲恸地闭上双眼,再缓缓睁开,“你说守城将领由于妻子的事情被贬谪到博平。你想想,他元愉是什么人。他能将一个对自己心怀怨恨的人派遣到那么重要的地方守城吗?” “这,元愉毕竟是最高统帅,这下边的人事调动,他未必清楚。”尉超虽心中已经升起不好的预感,但此时还是不愿去相信。 顾沾卿摇了摇头,“你都说了,此事还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且元愉本来就过问过此事,便是他不过问,负责人事调动的军政长官也不至于糊涂至此。何况,此事发生在我们攻打博平失败之后,又是对方主动找了我们。这一桩桩一件件放在一起,只有一种解释。这……是个陷阱。” “什么?”尉超惊恐地上前一步。 “大将军这次突袭带了三万人,可这博平城内,加上博平周围,能埋伏多少人,你们计算过吗?” 尉超心中波涛汹涌,已是不知该如何言语。 “哼,书生之言。你刚才所说不过是你自个儿的揣测,未必就是事实。何况大将军何等的将才,难道他还会不如你?他想不到的,你倒是想到了。”张将军乃陈骥烈心腹大将,对他最是忠心。顾沾卿方才所言,虽稍微让他开始有些担心。可转念又一想,顾沾卿不过一介腐儒,所说之词都是纸上谈兵,当不得数。于是反而急着为陈骥烈的英明辩护起来。 “陈大将军固然是难得将才,可生性耿直,想事情不会拐弯,故而容易中敌人的圈套。”顾沾卿说道。 张将军的眼珠转了转,好似有些被他说动了。 “张将军,我知你与大将军有着极深的袍泽之情。今日他若果真遇上强敌,你明知他有难却不去救,日后你难道不会良心不安吗?” “这……”张将军有些左右为难,“可我如何能单凭你一面之词,调动大军,万一出了差错,这几十万将士的性命,谁人担当得起?” 顾沾卿此时竟冷笑一声,说道:“你要我给你什么凭证,我却不能。你要知道,我们在此多耽搁一瞬,这三万将士便离死更近一分。顾某只能言尽于此,张将军自己好生思量。” 顾沾卿眼中暗波流动,他手握尚方宝剑,有杀伐之权。怎奈兵符在张将军手里,这里的士兵也都听他调遣。他已打定主意,张将军若是不从,他便要杀人夺符。可那毕竟是下下策,张将军,你可千万不要逼我。 张将军 来回踱步一阵,终于破釜沉舟般大喝一声;“好,我且信你一回。” 顾沾卿深深地舒出一口气。尉超走近张将军问道:“将军,你看,我们是不是尽快……” 张将军是个急性子,哪里还需要尉超催促,“废话,自然要赶紧整队出发。” 说着已经火急火燎地冲出帐去。顾沾卿给尉超递了个眼色,示意他跟上对方。尉超不放心顾沾卿稍微犹豫了一下,可最终还是跟着去了。 顾沾卿等这二人离去后,走出营帐。 “来人。”他中气十足地朝四周大喊一声。很快便有巡防的士兵过来。 “火速备马跟我走。”他地位高崇,气势逼人,将士们莫敢不从。 他这一去,是要前去探查战况。张将军集结兵士需要时间,那么多人奔袭又需要时间。在此以前他要弄明白博平的形势,好让大家有所准备,有所谋划。 顾沾卿骑上高头大马,领着二十来名士兵扬长而去。 冰冷的风吹过他的周身,扶乱他的发丝。他身上的病并没有好,如今这样纵马驰骋,只觉头昏眼花。可是他不能停下,三万将士正在远处等他。 顾沾卿一人一骥奔在最前端,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博平城前的景色徐徐映入眼帘。 烽烟漫天熏腾,远处黑压压的一片盖住了原来的黄土地。顾沾卿双目大睁,心里惊骇痛楚。虽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面对如此惨烈的状况,他还是有些措手不及。顾沾卿握着缰绳的手已经抖得不成样子,可他还是加快了速度,不顾一切地朝那修罗场奔去。 顾沾卿从马上翻身而下,大风吹起他素白的衣袍,长长的发带。他极力遏制住天旋地转的感觉,走在将士们的尸首之间。他看到了翻倒的冒着黑烟的战车,破损的依然猎猎作响的旗帜,还有那一只只断胳膊断腿和一堆堆无法辨认的烂肉。状况凄惨得人不敢直视,血腥味浓得人不敢呼吸。他漫无目的地游走着,突然有一个苏醒过来的士兵一把握住了他的脚踝。顾沾卿吓得连忙回头,看到一个满面血污的人结结巴巴地向他说道:“监军大人,救,救我们,救大将军。” 顾沾卿认出他是某个副将,急忙蹲下身子问:“大将军现在何处?” “大将军……我们的人刚进城,便发现不对。等我们打算撤离的时候,也不知从哪里冒出那么多敌军,将我们的队伍包围了。我们奋力拼杀,怎奈敌人有备而来,人数多于我们数倍……”那 人喘着气哽咽了一下,“大将军,他还在城中,没能出来。” 顾沾卿倒吸了一口冷气,将目光放到远处的博平城城墙之上。眼下在离城不远的地方,杀戮还在继续,将士们的厮杀声,依稀还能传到这里。 顾沾卿鬼使神差地往前走了几步,接着他神色哀痛眼神空洞地在某一处转着圈环顾四周。他那素色发带被风吹得四散飘摇,微微地缠在他的鬓角间。寒入骨髓的冷缠绕在他宽大的衣袍内,冻得他连心里都结了冰。 顾沾卿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闭了闭眼打算回身,正在此时“咻”的一声轻响传入耳内。他还未弄明白发生了何事,已觉胸口一阵剧痛。撕心裂肺的痛瞬间传遍他全身,令他再也站立不住。顾沾卿捂住胸口潺潺流出鲜血的地方,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缓缓倒下。 落地前,他迷迷糊糊地看到跟着他一起来的将士凑过来的脸。那些人焦急地叫唤着他,他想要回一句,让他们不要管他,去远处高坡查看军情,可铺天盖地的黑转瞬间就将他淹没了。 ☆、第九十七章 柳墨隐这一昏迷,一直过了两天两夜才醒过来。他醒的时候,恰巧是入夜时分,常伯正在他屋里守着他。 柳墨隐低低地咳嗽了一声,挣扎着打算爬起来。那一头常伯发现了这一状况,赶忙冲了过来,惊呼一声:“我的公子爷,你可终于醒了。” 柳墨隐虚弱地将头搁在床背上:“我没事,死不了。” “呸呸呸。”常伯狠狠地往地上呸了三声,大惊小怪地说,“小孩子家家的,胡乱说什么死不死。你等着我去给你倒点水。”说着常伯已经麻溜地走到炭炉边,拿起上面的铁壶,往杯子里注水。常伯从兜里拿出一包药粉,一并倒入杯子里,接着拿着杯子小心翼翼地走到柳墨隐跟前。 “来,快把这个喝了。”常伯将杯子递到柳墨隐鼻子前。 柳墨隐并没有一口饮下,而是用鼻子先嗅了嗅:“鸡血藤,太子参,麦冬……” 柳墨隐报出了一连串的药名,正是这药粉所用的药材。柳墨隐越说道最后,神色越是疑惑。 “这药……” “你想得不错,这药就是你去年拿来给老爷补气固体的那一包,这会子还剩了这么一点点。老爷昨天夜里偷偷来看过你,我装睡没被他发现。今日他又明示暗示地让我给你服这药。哎,你说这人怎么这么别扭呢?” 柳墨隐轻笑了一声,将药一口饮下。 “公子你喝了药,继续躺着歇息吧。我去跟老爷禀报一声。”常伯将杯子搁在长桌上,人已经开始往外走。柳墨隐轻轻地“嗯”了一声,缩回到被褥中。 常伯来到柳兆言的住处,魏希垣正跪在大门口。这魏希垣似是铁了心要拜师,这几日竟赖在了此处,怎么赶也赶不走。不过这人做事,倒也算有些心计。他跪求柳兆言倒不是一日十二个时辰不眠不休地跪求,而是每日只在柳兆言吃完晚饭回屋的那段时间里跪。其余的时候,他皆帮着常伯里里外外地收拾屋子,砍柴挑水,生火做饭。常伯本就在照顾柳墨隐与伺候柳兆言之间两难全,这下子有了一个帮手,他倒轻松不少。何况这老头做的菜很是可口,尤其是早点,那是五花八门,色香味俱全,连他自己吃了都是赞不绝口。这两日下来,他倒突然觉得,家里多了这么个能干活又不用给工钱的老头挺好。 常伯看了一眼魏希垣,脸上露出喜滋滋的表情,接着敲了敲柳兆言的门。 “老爷。” “何事?”屋里传出柳兆言不耐烦的 声音。 “哦,我就来跟您说一声,公子他醒了。刚喝了药,这会儿估计是要大好了,老爷您不用担心了。”常伯说道。 “哼。”屋内之人冷哼一声,回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担心这个逆子了?” 两只眼睛都看到了。常伯在心里嘀咕着。 “哦,老爷,那您要不要去看看公子?”常伯好意地询问。 “不去。”柳兆言斩钉截铁地回,“那逆子既然好了,你赶紧打发他走,别在这里脏了地方。” 常伯碰了钉子后瘪瘪嘴,不屑地喃喃道:“死鸭子嘴硬。”接着他哼了一声,小跑着给柳墨隐做吃的去了。 路边的一个茶棚内,沈挽荷与苗羽璐吃着点心与茶水。此地离洛阳城只有十来里路。 这日天气晴好,风不大,日头却很足。两人坐了一会儿,从官道上行来了两位驿使。驿使们似是这里的老顾客,熟门熟路地下了马,要了几样平时常吃的食物,接着与店主攀谈了起来。 “二位差爷,这是打哪儿来啊?”店主问。 “哎,别提了。”其中一人叹了口气,用手按着腰,“刚跑了个八百里加急的军报,来你这儿喘口气。” “哎哎。”店主连声应着,将食物一样样端上桌子。接着他也不回去,而是在那一桌坐了下来。 “小李,你说这北方的叛乱到底何时才能平定啊,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其中一个驿使对另一个驿使说到。 小李摇了摇头:“平定叛乱,难哪。这年啊,怕是不好过。” “我说差爷,这天底下,也就你们消息最灵通。你们倒是说说,这北面的战况到底如何啊?”店主问。 此时,苗羽璐与沈挽荷两人已经吃完了食物,喝完了茶,差不多该离开了。只是苗羽璐最是爱听打仗,吵架之类的事。这会儿听了个开头,怎么着也没有离开的道理。 “哈哈,你算是问对了时候。刚才我们传的那份军报,便是眼下最新的北方军情。普天之下,还没有几个人知道呢。”驿使不可一世地说。 “那,到底如何啊?”店主焦急地问,“我有个表侄儿,参了军,他娘日日牵肠挂肚,可怜见的。你们倒是说说,那边到底怎么样了。逆贼死了多少啊?” 驿使小李撂下茶碗,叹了口气:“逆贼死多少我不知道。我只知,三日前的那场仗,我们一共有四万六千多将士丧命。” “啊?”店主听了面如纸色,“这么说,我们吃败仗了。” 小李摇了摇头,“也不能这么说。” “那胜了?” 小李冷哼一声,“胜?” “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另一位驿使嗟叹一声,说道:“我方派出三万多将士前去收复博平,结果中了敌军的奸计。幸而张将军前去支援,这才没有酿成大祸。” “哦,那博平打下来了吗?” “打下来了。” “哎呀,那不是打赢了吗?”店主评论到。 “赢什么呀,这一仗我军的精锐差点全部阵亡。更何况……”老李说及此面色更为沉重一分。 “何况什么?”店主催促。 “我们主将,皇上亲封的柱国大将军陈骥烈战死了。” “啊?连大将军都死了……这这这……”店主的脸转瞬间垮了。 “不止大将军。”老李继续说着噩耗,“听说那督军胸口也中了一箭,军报传出的那一会儿啊,就已经快不行了。眼下十有□□去会陈大将军去了,我估摸着这几日又得来个八百里加急,专为这顾沾卿顾大人报丧。” “啪啦“一声,是椅子翻倒的声响。原是大惊失色的沈挽荷慌忙站起,弄翻了椅子。 “顾沾卿顾大人,你说的可是御史台中丞顾沾卿?”颤抖不已的声音诉说着她内心的震颤与彷徨。怎么可能?他才刚娶了太尉之女,此后应该是平步青云,一生幸福美满才对。他何时参了军,好好的又怎会中箭?沈挽荷瞪大着眼,期盼着对方能够否定她。 “姑娘,你这话问得好笑,这北魏朝堂难道还会有第二个顾沾卿?” 驿使这句轻飘飘的话,令沈挽荷头皮发麻冷汗淋漓。她踉跄了几步,才堪堪站稳。这人,虽有负于她,虽与她今生无缘,可三年多的朝夕相处,惺惺相惜,又岂是说放手,就能全然忘怀,全然不顾的?那些点点滴滴,一起经历的起落沉浮,欢笑苦痛,早已是她生命的一部分,抹也抹不掉。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么一个中午,在历劫归来的途中,听说他身受重伤,凶多吉少。沈挽荷闭了闭眼,扶住桌沿,勉强令自己镇定下来。 “小师妹,师姐要去一趟博平,你自己回天鹰阁吧。”沈挽荷突然对着苗羽璐说到。还未等苗羽璐有任何反应,她已转了个身,仓惶地离开。 “ 博平?姑娘,博平正乱着呢,满地尸首,你去那里做什么?”驿使朝她喊话,“哎,你站住,那是驿马,朝廷的东西你也敢偷?” 那一头沈挽荷已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时近年关,冀州又冷了不少。 北魏军营的一座大帐内,烧着两盆瑞炭。此炭烟少,易燃,又精烧,乃是王公贵族冬日取暖的不二选择。然而这间大帐住的,却不是什么王公贵族,而是魏国讨逆监军顾沾卿。 帐子的角落里,尉超形容枯槁地呆坐着。那日中箭后,顾沾卿一直昏迷着,至今日已有四个朝夕。随军的大夫一个个都来瞧过,皆是摇头晃脑,束手无策。尉超明白,顾沾卿若是再醒不过来,怕真的就要魂归西天了。 他正哀伤着,忽然传来一阵虚弱的咳嗦声。尉超又惊又喜,连忙奔到顾沾卿的床头。 “大人,您醒了!?”尉超激动地低呼。 顾沾卿的嘴张合了几下,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 “您等着,我去叫大夫。”尉超急急忙忙地对他说话,又急急忙忙地奔出营帐而去。 他回来的时候,统共带了六七个大夫。幸而这营帐够大,才没显得过分拥挤。 看了一会儿症,几个大夫又商榷了片刻,这才开出了方子。众人正要离去,却被顾沾卿叫住。 “站住。”他的声音很低,可语气里面威严具足。让人意识到,这人虽伤得命悬一线,却依然是这里的最高执政官。 大夫们又纷纷走到他床边,等着他吩咐。 “你们……”顾沾卿将头别向外侧,眼神在他们几个人身上来回打转,“为何都穿着孝服?” “呃……”大夫们面面相觑,脸色为难,实在不敢告诉顾沾卿缘故。 “陈将军他……”顾沾卿木然的眼神中影藏着一丝极致的哀恸,便是谁也不说,聪明如他又怎么会猜不到缘故。他语调苍凉地说道:“阵亡了吧。” 这大军之中,能令众人穿起孝服的,除了大将军阵亡还能有什么别的事呢? 顾沾卿长长地叹了口气,又问:“博平一役,我军伤亡多少?” 尉超不忍他刚从鬼门关回来,又要为这些事所烦忧。于是回了句:“大人,您刚醒。理当先修养好身子,勿要再为军务所扰。” “多少?”听到他如此敷衍之词,岂料顾沾卿竟突然从床上坐起,狮哄般咆哮。低下的人都被 他吓得瑟瑟发抖,木立着大气也不敢出。 尉超吞了口口水,心中便有万般不忍,怎奈对方是这般心性,又怎能拂逆他:“博平一役,我军战死四万六千七百余人,重伤六万三千五百余人。” 顾沾卿听闻这个汇报后,突然倒床大笑起来。他的笑声中满是嘲讽悲戚,令听者伤心,闻者落泪。 “大人?”尉超不忍他如此,上前想要劝慰他一番。 “都下去吧。”突然顾沾卿又止了笑,浑身像被抽完力气般朝着众人摆了摆手。 大夫们立马鱼贯而出。尉超踯躅了片刻,最终还是走了出去。 ☆、第九十八章 晓风吹开了一间奢华宫殿的窗户,原本温暖如春的屋内突然侵入这股冷气令执勤的宫女打了个喷嚏。 “奴婢该死。”那宫女哆哆嗦嗦地跪地。 此刻元愉坐在一张大床上,垂眼看着床上昏睡的李婵。李婵回冀州后,一直缠绵病榻。大夫换了好几拨,可总不见好。元愉断定她是由于跟着自己一路奔波才烙下了病,故而又是爱怜又是自责。 对于宫女的请罪,元愉看也没看。 “吱呀”一声,掌殿太监正在此时领着一个灰衣鹤发的老者进来。 元愉微眯起眼,朝着门口看了一看。 “叩见陛下。”掌殿太监“扑通”一声跪下,旁边的老者却呆立着不动。太监急了,扯了扯他衣服的下摆,提醒道:“哎,你这人,真不懂规矩,快跪下。” “你就是卢太医的师兄?”元愉打量着眼前之人,倒并没有因为他的无礼而发怒。 “正是。”老者不卑不亢地回答。 “鬼手神针,木斌。”元愉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从床上站了起来,“你若能治好梁贵妃,朕必有重赏。” 木斌冷笑一声,兀自走到床边,还未等别人首肯,已经握住李婵的手腕,开始把脉。木斌在床侧正襟危坐,间或捋着花白的胡须默默出神。 “如何?”元愉焦急地询问。 木斌抽回手,又问了些李婵的病情,接着起身道:“湿邪入体,待我开服药,三日后必能痊愈。” “木大夫果然是名不虚传。”元愉笑着赞赏,接着他又向掌殿太监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将木斌带走领赏。太监过去请木斌,木斌却依旧立着不肯动。 “请陛下屏退左右。”木斌眼观鼻鼻观心地说话。 对于他的这个要求,元愉丝毫摸不着头脑。给李婵看诊之事已了,他一个大夫,难道还有别的什么大事? 元愉斟酌着,迟迟不下命令。木斌耐心极差,便是当着皇帝,也不改脾性。 “请陛下屏退左右。“木斌又重申了一遍他的话。 元愉微皱起眉,直直地看他。木斌丝毫没有被他的威慑所吓倒,目光炯炯地与元愉对视。 元愉思忖片刻,终于还是下了命令,让周遭的宫人退下。 “木神医还有什么指教吗?”元愉冷冷地问道。 “哼哼。”木斌冷哼了几声。“陛下以为,我千里迢 迢赶来此地,会是呆呆为了给人诊病吗?” “你还想怎样?”元愉心里突然升起一丝不快,若不是为着李婵生病,需要此人施救,他早就下令将这人拖下去杖责了。如此恃才傲物,以下犯上之人,如何要得? 木斌摸了摸胡须,神色诡异地说道:“我还想,帮陛下击退这二十几万大军。” 木斌此言一出,元愉震惊地想不到言语回复。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又质疑起了对方的话。 “木神医,行军打仗与治病救人可不太一样。” 木斌冷傲地一拂袖,道:“众人皆以为大夫只能治病救人,殊不知大夫要想杀起人来,那便是尸横遍野,别说是区区二十几万大军,便是这整个魏国,只要我愿意,也能叫他化为人间炼狱。” 元愉被他说得脸色微沉,此人费尽心机来助他,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这人他到底该不该信,该不该用? “陛下放心,我是真心想要助你。”木斌似是看透了元愉的想法,故而给他一剂定心丸。 “为何?”元愉不解:“为何要帮朕?” “哼哼,说是帮陛下,其实不过也是想完成我的一个心愿。”木斌答。 “什么心愿?” “木某最近炼制出了一个稀罕玩意,赶巧这里有了战事。又有如此好的契机,这才奔赴而来。” “你想试练你的新药?”元愉理所当然地猜测。 木斌摇了摇头,否定了他一半的话:“并非是药。” “那是什么” “哼,到底是个什么,请陛下日后拭目以待。”木斌桀骜地说道。说完这话,也不等元愉有什么反应,已经转了个身,自顾自地离开了。 元愉被他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来回地想了几遍木斌说的话,最终还是无法确定要不要相信他。 “来人。”元愉大喊一声。 掌殿太监闻声小跑着进来。 “叩见陛下。” “等那木斌出了方子,你记得不要立即抓药。你先得拿着方子去太医院,等太医们看过,确定乃是良药之后,方可煎服了送来。”元愉仔细地嘱咐掌殿太监。这木斌行为古怪,李婵又是他心头之爱,他自然要小心一些。 “奴婢记下了。“太监说话间退至一边。 元愉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坐到床侧,继续守着生病的李婵。 聊城乃是渭水南面的一座大城,元愉称帝后将其划入版图,然而月前一役又被北魏朝廷重新收复。 此地乃是商贾云集之地,虽经历了一场大战,很快地又恢复了元气。眼下,聊城两条干道上,依旧是车如流水马如龙。 在聊城东侧,有一座四进的宅院,乃是当朝某位太守的老宅。这宅子也不知怎么回事,前几日突然被官兵团团围住,又有大夫模样的人进进出出。 此时,在离这所宅院不远的巷道中,一个蓝衣女子缓缓地行走着。这女子面容有些憔悴,似是许多日未曾休息好。再看她发丝有些凌乱,且衣摆处满是尘土,不难猜测出此人定是连日来都在赶路。 走了一段,渐渐地,那宅院出现在眼前。沈挽荷打量了一眼不远处几个站岗的卫兵,又望着白墙沉思了一阵,接着一脚踏上墙外的柳树,轻巧地翻过了墙头。 她一路赶来,一路打听消息,又在这冀州蹉跎了几日,才知道顾沾卿已经不在军营中,而是住进了聊城。这样的安排,自然是为了让他好好养病。可想而知,这人是受了多重的伤。 沈挽荷走过一片翠竹掩映的小道,来到假山前。此时,她却停住了脚步。一阵北风吹来,竹叶“簌簌”而响。明明只有几步路,她却越走越沉重。越走越有一种置身海浪之中,无法呼吸之感。到底,还要不要进去,要不要相见?他们之间,是不是,相见不如不见?既然他已经从鬼门关回来了,那么她也不必再担心。何况,他已是有妇之夫,就算见了,又能说些什么? 沈挽荷在原地站了半柱香的时间,终是转了个身,朝来时路迈开脚步。 突然一阵轻轻的咳嗽声令她浑身一震,猛然停住了脚步。她从不知自己对那人竟是这般熟悉,熟悉到对方一声轻咳她便能认出他。沈挽荷深深叹出一口气,并狠狠地握住衣服的下摆,接着转头认命地朝着前方走去。 顾沾卿身上裹着厚厚的狐裘,静静地坐在庭前的一片空地上。在他面前摆着一盆炭火,而他手里拿着一叠冥纸。此时他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往火盆里投纸钱,飘起的烟尘偶尔惹得他咳嗽连连,他也不顾。 最终他烧完了纸,踉跄着起身。他缓缓地侧过身子,一道雪青色的身影毫无预兆地映入他的眼眸。那一瞬,顾沾卿似被雷击中,他瞪大双目,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时至今日,他才终于真正明白何谓脑中一片空白。可就算脑子无法想事情,心里却如同被刀刃划烂再倒上老醋般难受。那 种酸涩痛楚的感觉,直令他浑身都颤栗了起来。 这到底是幻觉,亦或是真实?若是幻觉,为何眼前之人如此得色彩明艳,鲜活动人?若说是真实,为何对于他来说此生注定只能出现在梦境亦或停留在宣纸上的人,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他眼前……就那么近的距离? 升腾的雾气渐渐模糊了顾沾卿的视线。他视线中的沈挽荷满身尘土,面容有一丝疲惫。较之八个月前,她瘦了许多。他的挽荷,怎么就瘦了呢?她毕竟没能够照顾好自己。 那头的人微微动了动,顾沾卿再也无法遏制住心中翻腾的情愫,仓惶地朝她走去。沈挽荷僵立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顾沾卿走了几步,突然胸前中箭的伤口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他捂着胸,无可奈何地向前扑去。沈挽荷望之大骇,冲上去一把扶住他。 这一扶,无异于在顾沾卿原本就已经波涛涌动的心湖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顾沾卿倒吸一口冷气,以缓解喉中的梗塞之感。可惜便是呼吸得再多再深,也丝毫无法减去由于情思上头,酸涩弥漫所产生的不适感。顾沾卿不由自主地伸起手,靠近她的脸颊。他的手尚未触及她脸上的肌肤,眼里的泪已再也无法遏制得流淌而出。此时,沈挽荷恰巧抬头看他,便看到那温文淡然,心坚若石之人竟落下了泪。 他这泪是因为她吗?他不是已经达尝所愿,狠心地断送了那段情。如今这副样子,又是做给谁看?沈挽荷默然地别过脸,内心被封存起来的一些情绪突然在此时全部涌上心头。沈挽荷咬着牙,不让自己失态。就在此时,她忽觉身上一紧,等回过神来,人已在对方的怀抱中。这些年,他千百次强忍着吻她的冲动,连魂萦梦牵间都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抱她。今日他若是再不成全自己一次,他便不是人了。 沈挽荷浑身剧震,人生至此,从未有过一刻似这般不知所措。沈挽荷想叹息一声,出来的却是哽咽之声。天呢,她何时也已泪趟满面,可笑的是竟不自知。她原以为,他们两人见面,无非道一声“好久不见”,然后淡然地交谈几句。为何都成了这般模样? 此时此刻,她真的很想揍他一顿。很想揪着他的衣服,问他到底想怎么样?为何两人明明有机会在一起的时候,他左右闪躲从不知珍惜。如今她已对他死了心,断了情,他却要摆出一副情深似海的样子。若不是他身受重伤,她真的会出手。可惜此时,她连动也不敢动,唯恐顾沾卿胸口的伤势更为严重。 沈挽荷闭了闭眼,待情绪 稍微平复后,再缓缓睁开。这个人,说不怨恨他,那是假的。说全然忘怀,全然不念那也是假的。只是如今她心中已牵挂上了另一个人,她已不是当年的沈挽荷。 连日来顾沾卿一直恨自己深受重伤,然而这一刻他却觉得窃喜,喜自己这一伤,换来了他与沈挽荷的重逢。他不去想以后的事情,不去想那些必须离开沈挽荷的理由。这一刻,他没有身份,没有背景。他只作为一个男人,抱着自己痴恋的姑娘。 “挽荷。”顾沾卿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冷嘛?” 沈挽荷不知他为何出此一问,照实说:“不冷。” “那你累吗?”顾沾卿继续低低地问。 “不累。”沈挽荷答。 “很好。”顾沾卿满意地点点头,嘴角慢慢缠上一丝笑意,“因为……我要拥够了才会放开你。” ☆、第九十九章 修养了几天,柳墨隐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这日他独自一人坐在廊前的矮凳上晒太阳,听周围树林里的鸟叫。距离雍州一别已近一月,也不知挽荷与小师妹有没有安全到家?自己曾在纸条上说会在事情办妥后去找她,谁知一拖竟是这么久。柳墨隐想得出神,并未感觉到背后有人接近。 突地,一道凌冽的掌风逼近,在快要触到他脖颈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柳墨隐倏忽一闪,正待瞧清来人,对方又是一掌,劈得他丝毫无法抬眼。柳墨隐左闪右避了六七招,终是被对方拿下。 “爹?”柳墨隐此时被反剪了双手动弹不得。呆了这些天,他这老爹一直对他能避则避,偶尔遇见便是冷嘲热讽。也不知今日偷袭他,是何原因。 “哼,没用的东西!”柳兆言放开了他,没头没脑地丢下一句话。 柳墨隐倒是猜到了他老爹生气的原因,却不辩解。 因着魏希垣日日求着拜师的缘故,柳兆言慢慢地意识到,自己的衣钵确实没有人继承。可叹他明明有个儿子,偏偏是个逆子。从小就不听话,不愿习武。后来出了那档子事,他更是有理由不练功了。如今一试,方知他的功夫与自己比简直就是相去十万八千里。柳兆言有些痛心地摇了摇头,只恨不得将魏希垣的脑子挖出来,装到柳墨隐的脑中去。 “即日起,给我勤加苦练。”这几个字,恶狠狠地从柳兆言的嘴里蹦出。 柳墨隐听了有些惊讶,不知该喜还是该忧。他爹让他练武,那便是原谅他,重新接纳他的意思。可是他原定的计划,乃是养好伤便去天鹰阁。如今他爹这样吩咐,近日内他怕是走不了了。 “怎么,不乐意?”冰到极点的声音中隐隐藏着怒气。柳墨隐有预感,他若是拒绝,他爹说不定真得会当场了结他。 柳墨隐识趣地摇了摇头,道:“爹的吩咐,孩儿自当领命。” 柳兆言冷哼了一声,转过头去,嘴角露出了一个若有似无的笑。 一个月后,沈挽荷独自一人闲逛在聊城的市集内。微微细雨中,她步出老张布行的大门,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她曾在洛阳的样子。顾沾卿的伤还未痊愈,只能勉强在宅邸内行走。她的原定计划乃是顾沾卿没有大碍后,就离开此地。然而对方每每看穿她的心思,往往她请辞的话还未说出口,对方已委婉地请她多留几日。不得法,她只好一拖再拖,一直呆到今日。 眼见着雨有下大的趋势,沈挽荷握紧手里的两件成衣, 匆匆地往回赶。 她走到市集口,却见一群人围作一团,叽里呱啦地在讲些什么。出于好奇,她上前一看,此时这群人又正好向周围迅速散开。沈挽荷看到人群的正中间,有一个青年正在激烈地呕吐着。 “这李家的大郎也不知怎么得,昨日还好好得,今天就病成这幅德行了。”沈挽荷面前,一个提着菜篮的大婶与旁边的人窃窃私语着。 “哎呦,这别是中邪了吧?”另一个老妇回道,“不行不行,我得赶紧回去烧烧香,去去晦气。”说着,麻溜得跑走了。 “什么中邪,明明就是脾胃失调,妇道人家,胡言乱语。”一个老头凑上来,也加入了评论的行列。 这厢聊得正起劲,那厢李家大郎却不行了,在吐完胃中所有食物后,脚下一个踉跄,倒地不起。 “娘呀,不行。得赶紧送医馆。”人群中也不知是谁高呼了一声,接着众人又是一阵手忙脚乱,围上去将李家大郎扶起。 沈挽荷往后退了几步,给众人让出道路。李家大郎横躺着经过沈挽荷面前的时候,她分明看到了对方脸上明显的青紫,以及雪白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她本是见惯生死之人,然而在看到他的面容之时,不由自主得打了个寒战。沈挽荷微微摇一摇头,将那诡异的面容甩出她的脑海。 雨丝慢慢变得绵密起来,沈挽荷不愿再耽搁,抬足走出了东市。走了一小段路,又有一桩事情令她停住了脚步,乃是一对送葬的队伍。素色的孝服,白色的旗帜,漫天的纸钱,令人不由自主得停下脚步,立在一旁为他们让行。 “你这个没心肝的,怎么就丢下我们娘儿俩啊!这可叫我们怎么活呀!”人群中,有一个女人抚着棺椁,哭得撕心裂肺。 雨更大了,沈挽荷伫立其中,不知不觉被雨水打湿了头发。送葬的队伍渐渐离开,沈挽荷目送着这群人离去,心中不知为何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她微微叹息一声,正待转身,却突然发现自己头顶不知何时多了一把伞。她回身一看,却见顾沾卿手执雨伞,微笑着看她。 “你?”沈挽荷瞪大双眼,全然不敢相信这人竟这么跑了出来。他的伤明明还没有恢复到这种程度。 “下雨了。”顾沾卿暖若和煦般与她解释。 “可是……”沈挽荷有些着急得想要与他辩解,谁知顾沾卿竟激烈得咳嗽了起来。他一手掩着口,另一只拿着伞柄的手猛烈得颤抖,几乎无法将伞拿稳。沈挽荷气恼得夺过 他手里的伞,待他喘平了气怒喝一声:“回家!” 某个将沈挽荷激怒的男子很是得意地“嗯”了一声,接着跟紧对方的脚步。 为了免去不必要的麻烦,顾沾卿出来的时候特意找了个没人看守的边门,避过众人。岂料尉超恰巧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向他禀报军情。尉超四处寻不到顾沾卿,询问守门的人又是一问三不知。他又惊又骇,只以为他家大人惨遭毒手了。于是领着兵,四处盘查。 沈挽荷与顾沾卿二人就要走上府邸的台阶,却被一声激动且欣喜的叫唤声所惊。 “尉超?”顾沾卿疑惑地看着他,以及他身后的一队军士,“这是做什么?”尉超曾一度在远地为顾沾卿做事,而顾沾卿重伤后,他又要忙着帮张将军管理在城内驻扎的几万士兵。所以,今日乃是他与沈挽荷正真首度谋面。 “我……找大人您啊。”尉超无辜地辩解,“您怎么出去了也不……” 尉超还没说完话,已经接到了顾沾卿警告的眼神。他只得恹恹地低下头去。 沈挽荷一看到尉超,心头便袭来一阵莫名的熟悉感。她明明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这种熟悉感到底从何而来? “挽荷?”见沈挽荷愣愣地盯着尉超看,顾沾卿微蹙起眉头,唤了她一声。 “啊?”沈挽荷猛然回神,不明所以地看他。 “进屋吃饭吧。”说完,已经拉起沈挽荷的手,将她扯入门框中。 晚饭的菜式简单而精致,沈挽荷一边吃,一边还是在想关于尉超的事情。 “那个……”思考了许久,她终于决定开口询问顾沾卿,“刚才那位带头的将领,是谁啊” 顾沾卿神色微微一变,又迅速恢复到平静:“你是说尉超吗?” “哦,原来是叫尉超。”沈挽荷呐呐低语。 “你们见过?”顾沾卿试探一问。 “没有。”沈挽荷摇了摇头。她从不知有尉超这一人,更没见过尉超,然而这种熟悉感却那么得清晰。 “他……一直都在军中吗?”沈挽荷依旧想搜寻到一些蛛丝马迹。 “嗯,一直都在。”顾沾卿神色自如地撒谎。 沈挽荷轻轻地“哦”了一声,终于放弃纠结此事。 顾沾卿见沈挽荷对尉超如此上心,心里有些忐忑,唯恐她认出尉超。 “那两件衣服做得如何,可还和 你的心意?”顾沾卿故意换了个话题,引开沈挽荷的注意力。 “哦,都拿来了,只是还没试穿。”说着沈挽荷打开搁置在邻座上的布包,将两件成衣拿出来给对方过目。话说沈挽荷接连几月颠沛流离,匆匆赶来聊城衣服更是带得少。眼下已是隆冬时节,没几件保暖的衣物自然不行。 “嗯,做工也算考究。”顾沾卿划了口饭,用筷子指着那两件衣服道,“可惜布料不太好,与洛阳瑾记的缎面比起来,还差一大截。” “寻常城镇上的东西如何能与京都相比?能有这水准,已然是不容易了。”说完,她又将衣服放回包裹中。 “你上街,就拿了成衣,没买别的东西?” 顾沾卿随口一问,沈挽荷却眼中一亮,浅笑着摸出一只步摇。那步摇黄金掐丝,上嵌莹白玉石雕刻的花蕊,下边金色小叶随风而摆,叮铃作响。乍一看精巧不俗,细一看又是雅致万分。 “这倒是个稀罕玩意。”顾沾卿放下筷子,凑上前去将步摇弄到手里观看,“这一趟没白跑。” “你何时,也对这种姑娘家的东西上心了?”沈挽荷微微一笑,有些调侃地问。 顾沾卿拿着步摇从椅子上站起,接着缓步绕过饭桌,走到沈挽荷边上。沈挽荷不知他意欲何为,有些茫然地抬头看他。 顾沾卿半坐上桌子,将手慢慢靠近她:“你的事,我有哪一件不上心?” 沈挽荷还未来得及拒绝,他已俯下身子,帮她戴上步摇。门窗外透进的微弱霞光配上油灯的光辉照亮顾沾卿的脸。眼前之人本就生得英俊斯文,风神洒落,何况他嘴角噙笑,看自己的眼神饱含情意。沈挽荷来不及反应,保持着抬眼与他对视的模样。这样的场景若是发生在八个月前,该有多好? 清风吹乱步摇上垂坠的金色小叶,一阵悦耳的声音在两人周身传开。这本该是温情暖意的时刻,沈挽荷却霍然起身,面色凌然地说了句,“我吃饱了。”接着逃也似地奔出门去。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顾沾卿敛去脸上的笑容,黯然神伤地轻叹一口气。这一刻,他突然明白过来,他与沈挽荷之间虽表面维持着往日的样子,实则早已隔上江河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