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姬的罪与罚》 ☆、1|帝姬 陈国都城外有片密林,参天古木在这个暮春的傍晚显得阴暗而寂寥。灰蒙蒙的夕阳即将落尽一天凄艳的天光,而仪仗队车轱辘缓慢轧过铺满腐叶的大道,不知离城门还有多少里路程。 杂花生树的密林大得看不见边际,仿佛这支长长的队伍进入了永远没有出路的囚笼。驿站已过了很远,前方只剩一个短亭可以歇脚。但让清河帝姬夜宿野亭,实在也有点不叫话。 此时仪仗队前方马蹄声响,一骑卫士迎面而来。 “禀殿下:此地还有七里路到城门,五里外有陈王府司徒领一千卫士出城迎驾。”先遣的路探低喘着大声回报。 姬初手中攥着什么东西,白如青葱的十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魂不守舍道:“嗯,赶在天黑前到吧。” 仪仗队于是加快了行进速度。 没过一会儿,原本寂静无声的暗林后方传来“嘚嘚”马蹄声。 一群鲜衣怒马的少年蹄下生风,马上带有弓箭与猎物,想必是狩猎归来,也要一同入城去的。当少年们如离弦之箭呼啸着越过他们时,扭头瞥见了从层层护卫中涌出来的那架华贵辇车。 众人不由得勒马停下。一人惊讶地拍了拍宇文和的肩膀:“这是谁家的大人物,弄得跟皇帝出行似的,连你爹都被比下去了。” “我爹是不稀罕来这些虚的,不然哪里会比不过他们?”宇文和跟这群狐朋狗友在金华山游猎了半月,早已记不得正经事,也不觉得今天有什么特别。乍见清河帝姬的仪仗队,他还没反应过来。 方才那人怂恿道:“别管稀不稀罕,单说当着你的面这么威风,你能忍吗?” 宇文和笑道:“不能!” 几人互相挤眉弄眼一阵,猛地一同冲过来挡住去路,生生逼停了宛如长龙的仪仗队。 姬初本来正陷入回忆中不可自拔,辇车一震令她惊醒,不免轻轻蹙眉问道:“怎么停下了?” 不等卫士答话,宇文和一听辇车中竟然是个女子,登时大笑,利落地跃上马车,卷起竹帘。 暗淡的血色残阳跟随他一起映入辇车主人的眼中。 他看见马车中铺着如水一般光滑的凉缎,左右跪着两名年轻侍婢,而中间端坐一个以素色寒绢掩面的少女。残阳将寒绢染成了夺目的绯红,衬出少女秀眉下的眸光微凉,宛如冷浸一天星。 宇文和被她微凉但清澈的眸光惊了一惊,又惯性使然 ,极为轻浮地凑近她:“我极少见到女子出行的排场盛大得比我爹还威风的,你是城中哪一族千金?”同时伸手要去看她的脸。 “我也极少见到男子脸皮厚到了可以不要脸的境界,你又是哪一族的公子?”姬初抬袖抓住他的手腕,力气不大,但宇文和顿了一顿,并没有继续动作,笑道,“我这么臭名昭彰你也不认得?就是专门调戏像你这种良家少女的宇文和。不过你很有意思,跟我设想的反应不大相同。” “我当然很有意思。”姬初眼中泛出奇异的笑容,意味深长地点头:“原来是陈王二公子,大名鼎鼎。” 宇文和挑眉道:“看来你知道我,可我还不知道你。你是谁?” “我是你娘。”姬初微笑,心底突然升起一股暌违已久的畅快。 “啊?”宇文和愣了愣,旋即怒道,“胡说八道,这种缺德的便宜你也占?” 他母亲陈王妃已过世多年,不容玩笑。他尚来不及继续追问,辇车外一阵刀戟兵戈声响。群马嘶鸣中,车骑校尉焦急地上前询道:“殿下,凤体是否有恙?” 姬初道:“无恙,暂且不要动手。” “殿下”二字令宇文和脑中轰然巨响,似乎明白了什么。 姬初笑盈盈地对他展开手中攥着的那封信,此乃他兄长宇文元亲笔所书:殿下苦苦纠缠,实属寡廉鲜耻。早知如此麻烦,当初决不相交。我断不思量,您莫思量我。将您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 宇文元曾说回了封地一定立刻请旨尚主,然而当她放下一切骄傲,辗转多方恳求群臣联名上谏,放他回陈国后,他的承诺并没有如约而至。 他甚至连一句话也没有再给她,仿佛从此一去就消失了一样。 天真的姬初完全相信这个打小在宫中长大,在黑暗中苟延残喘的陈国质子的话,始终没有一丝怀疑。 她独自守着空荡荡的宫殿等了许久,从初春等到盛夏,从深秋等到寒冬,蓬莱殿外流云聚散,晴空也换做了鹅毛大雪,可是还不见他来。她以为他忙得忘了,于是去书催促,却只催促回来这样一封信。 仔细算算,除了已然变色的回忆,宇文元所留给她的,也只剩这封信罢了。她一直带在身边,以便能在她心软时提醒她。 利用完了她最真诚的情感,才来骂她寡廉鲜耻,说她苦苦纠缠,不要紧,这都不要紧。年少心性的人最惹不得,因为一冲动她什么也做得出来。他不 仁,她不义,膈应人的方法多的是。况且她由来乐意学习他的言行,曾经是因为喜欢,如今是因为痛恨。 于是她欣然求旨,前往陈国适陈王——宇文思。 宇文和看完信,惊恐地后知后觉,咬着牙一字一句问:“清河帝姬?” “是我,儿子。”姬初慢慢松开宇文和的手腕,郑重地将信纸收起来,微笑着安慰他,“要怪就怪你兄长。是他先说让我做你嫂子,现在又反悔,非不愿让我做你嫂子。我只好勉为其难做你的后娘了。” 宇文和凝视她眸光中闪动的笑意,因强行压制一涌而上的诸多复杂感受,眼角隐隐一阵抽动。片刻后如梦方醒,他只觉遭受晴天霹雳、五雷轰顶,瞬间发疯一般奔了出去,仿佛姬初是一个极为可怕的吃人野兽。 可怜见的,路上随便撞见个人,调戏完了才知道是他后娘,这个打击可能十分惨痛。 姬初透过掀起的帘子注视他落荒而逃的背影,神情似笑非笑。当竹帘重新垂下,隐秘的悲哀几乎快要淹没了她。 “殿下?”车骑校尉虽然没有阻拦那群少年的离去,但因对事件一头雾水,仍然询问姬初的意见。 姬初一本正经道:“不用管他们,方才那是陈王的二公子,想先来跟我叙叙情谊,无奈生性羞涩,不好意思了。我们继续走吧。” 辇车外的卫士面面相觑,捂着嘴发出一阵窃窃的笑。 前行不久,西方浓烈的黑暗完全淹没了日光,密林中隐约的虫鸣此起彼伏。树梢开始有晚风大作,雾霭沉沉,大约夜雨将至。仪仗队终于看见前方星星点点的火把沉浮着靠近,一时人潮涌动,车如流水马如龙。 对方停在十丈外,领头的文士仪容严谨,高声问道:“敢问前方可是清河帝姬凤驾?” 车骑校尉心知对方身份,应道:“正是。” “陈王府司徒李为奉陈王命,出城五里恭迎帝姬。”语毕,陈王府一干人等兼一千卫士俱跪地拜见。 当他们跪下去时,姬初忽然有种不真实的恐惧在心底蔓延。她脸色有些发白,便坐在车中,隔着帘子道:“免礼。” 戌时二刻许,帝姬仪仗进了陈王府。 姬初刚沐浴出来,长发犹在滴水,此时天地间已经一片凄迷,水雾朦胧。 卧房点了数十盏烛台,明亮如昼。大雨的寒意扑面而来,吹得她宽大的睡袍猎猎作响,似欲飞去。 她才发觉幽窗未闭。 随侍的宫女青娥连忙要去关窗,姬初摆手,披了一件长衣,静静行至窗前,凝视窗外夜雨霖铃。 她恍惚又回到当初盛夏时节,同宇文元躲在华林园的湖心亭中,听豆雨敲枯荷。夜色里寂寞如一座死城的宫廷,只因那一场雨而变得繁华如烟,生机勃勃。 姬初顷刻醒悟过来,又气又恨地掐了自己一把。她不觉得残忍,这一路已然习惯了。 她越怕自己无论看到什么都能回忆起他们的过去,回忆偏偏就会无处不在地涌上来,令她隐隐作痛。 这窗外是几杆清雅的湘妃竹,那片脆弱的新绿,因冷雨成珠滚落而微微颤动,一如她此时的眉睫。 她迫使自己思忖别的事:方才陈王命人出城五里来迎她,这是极其隆重恭敬的礼仪。诸如皇帝班师回朝,群臣须出京十里来迎。但他可以不必这样,在城门迎帝姬辇驾同样挑不出错来。 尤其他不可能不知道她来陈国是什么目的,但是态度依然如此难以捉摸,让她十分费解。 这时红素突然推门进来,禀报道:“殿下,大公子宇文元求见。” 是他—— 别后第一次重逢,是否要在今夜?如果她见了他,很可能一切勇气都会丧失。因为这是最后的退路。他也许会说要带她走,那么她可以拒绝吗?她舍不得拒绝。 然而宇文元不是这样深情到不顾一切的人。 他一定会带她走,是因为不想在陈王府看见她。等她堂而皇之逃了,再回宫去,她就没可能第二次请旨来陈国了。 姬初怔了须臾,为自己如此透彻地看穿宇文元的意图而感到悲哀。 她回过头,懒散地坐到书案前,坚决地否定道:“有什么好见的?明早有的是时间见个够。今晚不是他尚主,就不要惹人闲话了。” “是。”红素忍着笑退出门去,没发现书案后姬初的手被自己掐得颤抖。 约莫过了不久,又有人踏进来,脚步声与侍女的轻巧明显不同。 ☆、2|陈王 姬初抬头望一望,见到一个身穿朱色蟒服的中年——或者说青年?他看起来还算年轻,三十左右的模样,面上带着笑,风度翩翩,既有文人的儒雅温和,又有上位者的沉稳气势。 但她知道,这个叫宇文思的男人已经将近四十了——只差三岁而已。 她不自觉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袖袍下的肌肤一定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就是正主了:年龄大她二十岁的陈王。 明灭不定的烛火映在他眼底,仿佛他就是张开血盆大口的野兽一样。 姬初很怕这样看不透的人,尤其是在距离皇宫数千里的地域。在别人的屋檐下,没有人可以给她依靠与支撑,一切都是陌生的——甚至是具有攻击性的。对她来说,这已不亚于一座地狱。 姬初勉强站起来,镇定地坐到榻边去,抿紧嘴唇,一言不发,只有双眼紧盯陈王宇文思。 宇文思笑了笑,为缓和气氛,他先拱手见礼:“宇文思见过清河帝姬。” “你什么时候见过我?你五年才去一次帝京,去了也不能进后宫。”姬初目光防备,想当然地反驳。 如此草木皆兵的态度倒让宇文思觉得很可笑:“殿下,这只是行礼的套话,不必当真。” 姬初哼了一声,不肯轻易开口,一直盯着他招来侍女净脸濯足。 这场面其实颇为尴尬,好在宇文思一直神色自若,举止从容,才令侍女没有察觉。 终于他有了些许倦色,慢慢向她走过来了,每一步都踩在她极度绷紧的心弦上。 侍女们纷纷出门,如潮水退去,房里的烛台一下子灭了一大半,昏暗得厉害。她仿佛看见一屋子影影绰绰的鬼魅,正张牙舞爪向她逼近。 宇文思脱了宽大的外袍,停在她身边解腰带。姬初忽然伸手抓住他的衣袖,吸了吸气,静静仰视着他讶然的神情,说道:“我只有一个请求。” 他停下动作,点头道:“殿下请讲。” “请不要叫出我母亲的名字。”姬初极其认真。 她很怕到了那样的时候,他情不自禁脱口而出一个“灵雨”,那她一定会羞愧恶心得想要死了。 宇文思很快明白她的言下之意,深邃的眼中不禁露出怜悯——对一个十七岁少女的怜悯,而非将她当成有汤沐邑的清河帝姬。 此时方显出他极好的修养与温和的秉性。 他面对这样敏感的请求,仍开口安慰道:“不用太紧张。你放心,并不会使你难堪,我不是那样的人。” 姬初得到肯定的答案便收回手:“那就好。也不止是难堪,还有我自觉深深的可耻与罪恶,甚至肮脏。我有点儿痛恨眼下以及即将到来的自己,可惜我别无选择。我必须这样做,否则不能使我释然。” 人尽皆知,陈王年少时苦恋过她的母亲,并因此与当今天子有了间隙。只因开国战功不容抹杀,才得以列土封疆。 宇文思听她这样说,微微叹气,点头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姬初冷笑:“那你觉得你儿子是不是好孩子?” 宇文思顿了顿,避而不答:“你还年轻,又这么好,何必非得嫁给我?” 姬初又将话头拐回来:“你明知道我是要报复他。我和宇文元的事,你不至于一无所知吧?”她在宇文思面前,谈及自己与他儿子的情感纠葛,并直言要报复,却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顾忌。她太通透,没有隐瞒。“既然我想让他不好过,自然也要付出同等的代价。这我还是想得通的。” “你对他背叛情意的报复,与你的人生,是同等价值的?”宇文思毫不生气,立在她身前平静地反问。 她翻了个白眼,立刻崩溃:“你真烦,这话我在宫里已听过两遍了。我父亲大人说,我母亲也说,现在连你都要掺合进来,到底有没有意思?其实根本无所谓,这不重要。对于我而言是相等的就够了,我是……懒得和你说,我准备好了,你过来吧。” 姬初拂过披散的长发,已经完全干了。 她于是闭眼,轻轻地皱紧眉头,露出一种即将坠毁的决然表情来,在灯火下有种触目惊心的悲哀的美感。 宇文思越加觉得她很可笑,自己解开腰带,俯身下去。双手触碰到她肩的那一刻,他清晰地感受到她在瑟瑟发抖。 但他并没有做更多。 姬初躺下后,宇文思替她脱了鞋,拉过被子盖在二人身上,说道:“并不一定得这样。尽管他是我儿子,但我也认为他如此欺骗一个少女是不对的。” “不是欺骗,是利用。利用爱情却不肯付出半点真心与代价的人,最可恨。”姬初咬牙打断他。 “好,利用。”宇文思道,“所以你要气他也没关系,等发泄够了,我请旨和离,送你回宫。这也算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这 个“她”大约就是指当今皇后,她的母亲。 姬初想完,裹着被子冷笑:“那我是不是得谢谢你挽救了一个即将堕落的少女的一生?” 宇文思觉得很累了。他疲倦地闭上了眼,淡淡地回答:“听你的口气也不像是真心诚意想道谢,还是不要勉强吧。” “我不勉强,我乐意得很。” 宇文思道:“既然你盛情难却,我就不推辞了。” 姬初呆了呆,问道:“你们一家子都这样,是祖传的么?” 宇文思奇怪道:“哪样?” “不要脸。” 宇文思思考了一会儿,正经地答道:“也不是,我要脸的,他们两个不要。” “我眼睛真是快瞎了。竟然没看出来,你话里话外连你儿子也坑。”姬初心底对他的恐惧奇异消失,没好气地卷着被子翻了个身,面朝里道:“你还好意思要我道谢,也不想想是谁逼我走上这根独木桥的。” 突然身上一空,没了被子的雨夜隐隐发冷,窗外大雨倾盆,哗哗作响。深幽的寒意无声渗透,席卷榻上仅有的温度。 宇文思没有理她幼稚的举动,像是已经睡着了。 姬初闭紧双眼,渐渐也昏睡过去。 梦中依稀是个草长莺飞的春,日光是否明媚已不大回忆得起来。她也从不在意这些细节,无论阴晴,总之不是下雨天。 再过几日是宫中的樱桃节,皇帝会邀大臣来华林园,平时正儿八经、不苟言笑的文臣都要爬到树上去摘。 只可惜年年实战,也不见他们的技术有质的飞跃。犹记去年过节时动作仍然笨拙吃力,撕烂衣服的裂帛声也此起彼伏,场面要多可笑有多可笑。 宫中后妃当然可以分到摘来的樱桃,但是她们妄图上树却并不被允许。于是姬初赶在节日前夕,兴冲冲领了一群新来的小宫女去摘樱桃。 这时节华林园春和景明,满目浅桃深杏。一旁太液池面冰初解,绕岸垂杨,新绿染春烟,红楼朱阁遥遥相望。鲜红欲滴的樱桃挂满枝头,形成一片璀璨浓丽到极致的景色。 姬初无暇欣赏,撩起裙裾就爬上树干去,身手十分矫健。 谁知才摘了不过一会儿,下面几个宫女就压低声音焦急地叫道:“殿下,快下来!廊上有人过来了。” “别怕,你们——”姬初贵为皇帝的掌中明珠,一向有恃无恐。正要叫宫女们 拿出气势把对方吓走,低头却见她们一阵鸡飞狗跳地逃窜,眨眼已躲得不知去向。 她呆了一呆,吃惊道:“你们就这点出息!刚刚说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也不怕的那个是谁?站出来!” 芭蕉丛里传出宫女诚恳的回答:“是奴婢。不过殿下恕罪,奴婢腿疼,站不出来。” 姬初道:“你方才义薄云天,没想到现在随便来个人就把你吓得人影都没留下。如此对我撒谎,叫我以后怎么信你?” “殿下,奴婢没有撒谎。须知若奴婢被抓了,皇后殿下知道,必不会使奴婢粉身碎骨、肝脑涂地,只恐怕是不给饭吃。奴婢不怕死,就怕这个。” 姬初冷笑:“我重要还是一顿饭重要?” 宫女纠正道:“不是一顿,最少是三顿。” “……好,我重要还是三顿饭重要?” 宫女毫不犹豫道:“殿下最重要。” “那你选什么?” “饭。” “你走!”姬初气得眼前一黑,扭头就从树杈上跌下来。谁知值守的几名侍卫为了争夺接住她的功劳,已经打得不可开交,完全腾不出手办正经事。 距她最近的那人没有打架,但是退了一步,眼睁睁要看她摔下去。 姬初见状,一时竟无言以对。疾速坠落时,耳畔杨柳清风自脸庞拂过,呼啸而去,极度尖锐放肆。她感受到心脏快要溢出胸口,没有依托的悬空与未知的疼痛使她喘息维艰,惊叫几乎脱口而出—— 忽然有人搂住了她的腰肢,在即将跌落的那一刹那。 那个人抱得那样紧,手臂那样沉稳有力,坚硬如铁的胸膛使她慌乱的心跳顷刻趋于平静。 她闭目微笑,刚要开口,不料这人突然又撒开手,让她沉沉摔在草地上。 姬初痛得龇牙咧嘴,茫然地睁开双眼。 她看见了宇文元。 一个宿命注定的恶意。 年少天真的金枝玉叶从小被保护得很好,一切风雨都不能吹到她身上,这使她一直拥有纯洁的灵魂。然而越是珍贵越不能长存,宇文元就是令她猝不及防地沾染黑暗的人。 彼时的姬初并不知道后来的峰回路转。 她跟随梦境前行,只记得宇文元桀骜不逊的神色在宫中独树一帜,比盛夏日光更耀眼。 只记得宇文元会同她微雨泛舟太液 池,挽袖采芙蓉。 只记得宇文元驾车带她一路飞驰,直至再也没有道路的宫墙下相视大笑。 直到他回了陈国……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3|恶意 已经是清晨。 “君侯——”司徒李为从门外疾步而来,脸色焦急。转入房中,见到方起身的宇文思,他才忽然一惊,想到这里不再是君侯一人居住了,连忙不安地觑了一眼锦榻。 夜雨初歇,煦色晨曦才上了锦屏,透过莲纹镂空的花窗跌进来,铺了一地明媚清新的光影。也透过垂落的三重青纱,洒在她微皱双眉的沉静的面庞,使她肌肤皎然如白瓷。 看来并没有惊醒这位备受天子宠爱的清河帝姬——新上任的陈王妃。 宇文思展开双手,两名侍女正伺候他穿衣。他略压低华丽的声线,道:“不要吵醒她。什么事?” 但这时候姬初睁开了眼,以手支头侧卧,以最大的恶意开口道:“已经把我吵醒了。这样冒失,在我宫里会受罚的,你知道不知道?” 其实并没有。 红素曾气势汹汹地把她从榻上拉起来也没有受罚,她只是想要表现得凶狠一些,令陈王府里的人不敢欺负她。 这是临走时尚宫局方尚宫告诉她的: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李为听了悄悄抬眼,想要揣摩她此时的神情,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条白得耀眼的雪色手臂,没有任何衣物遮掩——清河帝姬正掀帘起身。 李为刹那冷汗沉沉,不知是被雪白的手臂晃了眼,还是他本来已惶恐了,连忙跪地请罪:“殿下恕罪,臣无意冒犯,先退下了。” 宇文思没有替李为求情。他给足她面子,只是恍若未闻地整理仪容。 姬初很满意,也不叫起,只在李为出声告退时眉眼盈盈地斜睨了他一眼,道:“用不着,你们说你们的。” 刚睡醒时她的眸光还很慵懒,长发披身,有种异样的风流,随她转入锦屏去。 李为再也不敢看。 这世间的惊艳,一眼已经足够,第二眼是多余的。 但他觉得这惊艳的纯真之美中有一种正在坠毁的凄清。 姬初在屏后侧身让人换衣裳,又问他:“怎么呆了似的?不是有事?” 李为应声,看向宇文思,慌张道:“君侯,大公子……说是昨夜醉得很,今早起不来了,恐怕不能给帝姬见礼。二公子……现在还没回来,不知道在哪儿。” 宇文思净手的动作一顿,眨眼看向李为,微笑道:“哦,那就等元儿醒了再见礼吧,正好趁时间去找和儿。” 李为收到了眼色,也一本正经地为难道:“是,但是您知道,二公子他一向爱去那几个地方,都与店主熟了,替他遮掩也未必不可能。学生也不好领人去搜啊。” 姬初奇怪地插嘴:“什么店这么大,还要搜的?” 李为呆了一呆,不便直言,只觉在清河帝姬面前有辱斯文,一直吞吞吐吐。 宇文思已经事毕,黧黑束腰长袍衬得他肩宽腰窄,比昨夜少了几分倦色,多了几分神采,更意气风发。他笑着道:“听曲儿的店,人多。天黑之前,我怎么也让人把他带回来。现在我有些事,先出去了,你在府里玩儿。” “好。”姬初从锦屏后探出头,盯着宇文思与李为大步出门去的背影,对他方才的话低低发笑。 倔强的笑。 帝京的桃花已经凋谢了,她的仪仗出帝京门时,只有还未腐烂的暗香。可是陈国的春天来得晚,满都城飞花。 姬初梳洗后踏出房门,站在庭院里看满树姹紫嫣红,不期然想到她宫门外那颗光秃秃的梨树。 它今年没有开花,大约已经死了吧。许是知道她将要离开,便觉得寂寞而死了。 她渐渐又想到了别的人,于是冷了神色离开院子。 “殿下要去哪儿?”陈王府的侍女见她出门,连忙跟上来询问。 “你家大公子住什么地方?头前带路。”姬初沉着脸发话。侍女听说了她早起训斥李司徒的事,不敢违忤,老老实实一路往宇文元的院子走。 转过爬满蔷薇的月洞门,姬初上了长廊,老远便见到离宫时跟在他身边的小厮杵在一座院子门口张望,见到她来,脸色大变,转头就要跑。 姬初冷笑着加快步伐,口中道:“通风报信又能怎样?他敢闭门不见我?我可是他母亲。” 小厮叫苦不迭,躲躲闪闪地行礼道:“小人红豆见过清河帝姬。” “红豆生南国,此物最相思。你这个名字起得很好,只可惜被你公子糟蹋了。许久不见,我很是想念你,别来无恙?”姬初拍了拍红豆的肩。 红豆嗅出风雨欲来的气息,尴尬道:“有劳殿下挂念,红豆无恙、无恙。” “你是无恙,不知道你的公子有没有懊悔愧疚,寝食不安?” “这个……红豆不知道。” “那有没有另结新欢,春风得意呢?” “这个,红豆也不知道。” “那你知道什么?” 红豆已经快哭出来了:“殿下,红豆什么都不知道啊!” “也未见得,你还知道吃。”姬初见他如此可怜,也觉跟他无关,便放他一马,步入院子,“他住哪一间?” 院子里没种什么花草,除了必要的几株盆栽点缀,只有苍劲盘踞的古树老藤。 “殿下,大公子他昨夜醉酒,这会儿还没醒呢。”红豆硬着头皮劝阻道,“要不晚些再来?” “正好他见了我就醒了。”姬初笑得很可怕,“他在宫里,不是常常对我说,只要看见我,哪怕三夜不眠不休也神清气爽么?” 红豆心底啧啧感叹:大公子这张嘴,原来也是能说出这样惊悚的情话的,可见为了回到陈国的确煞费苦心。只是这个事迹眼下倒不适合拿出来炫耀。 他小心翼翼道:“这……这是自然的。但是大公子眼下不着寸缕,殿下是陈王妃,若不小心见着了什么,总是不太方便吧?” 姬初心知红豆所言不过是搪塞的借口,根本不理会,一把推开他,命人直接从左到右推门:“我看见了就看见了,那又怎样?” 如此理直气壮的回答听得红豆一愣,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侍女如狂风扫落叶一般推到北面时,房门忽然自己开了。 宇文元高大的身形从房里走出来,果真衣衫不整,袒露胸膛,斜靠着门框静静地看向她。 姬初趾高气扬的伪装刹那褪尽,只剩不堪一击的脆弱的相思。她微仰着头凝视宇文元,眸光晶莹,浓密的眉睫投下一片阴影,朦胧了泛红的眼眶。 她尚未完全学会把一切情绪藏在没有表情的人皮下。她以真面目活了十七年,带上假面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侍女和小厮都明白此地不宜久留,心照不宣地匆匆退出院门。 宇文元先避开她沉重深刻的目光,随意拂去袖袍上的飞花,慢慢走下台阶来,歪头问她:“你究竟想怎么样?” 他开门见山,问得很直截了当,摆明不想和她多费唇舌。他们早已撕破脸皮,又何必装模作样,难为彼此地寒暄。 “我当然是要报复你。让你也不好过,比我还痛苦,就这么简单。”姬初凝视他厌烦到近乎冷酷的双眸,口吻嘲讽,但心底感到一阵凄凉。 就是这样的眼神,就是这样厌世忧郁、不近人情的模样,才在偌大的宫廷中格格 不入。 宫中人个个眼中迸发出积极向上的渴望,从来不肯把除微笑以外的神情挂在脸上。只有他决不妥协,决不低头,决不收敛厌世的情绪,即使脸上一直带笑。她不可救药地迷恋这样离经叛道的人,因为和她完全是两个世界。这是她企图挣脱皇族束缚的唯一方式。 宇文元“嗤”了一声,不知是对这个答案感到不屑,还是嘲笑她的天真。他随随便便一脚踢开面前的石子,停在姬初身边:“我让你痛苦了吗?” “你说呢?” “我可记得我全都在讨你欢心,你也从来没说不高兴。”宇文元用着少得可怜的耐性道:“姬初,我拜托你,一个男子一生不止一个姑娘,一个女子一生也可能不止一个男人。我这么坏,你能不能矜持些,放开手,别再缠着我,也别缠着我爹,陈王府供不起你这尊大佛。满帝京城想尚主的大族子弟那么多,那个谁——丞相的儿子景什么的,不是为你要生要死吗?让他尚主,保证不让你痛苦。” 膈应谁也总好过膈应他。 姬初深知宇文元说话一向如此,无所顾忌,早在来时路上做好了准备,也不料他对她说的话能难听到如此地步。 她内心的防线节节败退,勉强咬牙道:“不要扯上别人。你也知道是你不对了,那你怎么还好意思指责我?我放不开,我把你当做真心喜欢我的人喜欢你,我不能再喜欢别人,这都是我的错么?矜持的人,就该忍受别人的伤害,不可以回敬?我真想问问老天,不能克制情感有错吗?我毫无保留信任一个人有错吗?” 宇文元烦死了她用这样可耻的天真质问他。 太可耻了,在他面前——在他这个饱受折磨屈辱,还要转眼就对她笑脸相迎的人面前——太可耻了。 ☆、4|初遇 “好吧。”宇文元摊手,笑得很冷酷,“是我的错。但我给你个忠告:井水不犯河水,谁都好过。逼急了我,你会比现在还不好受。我是个中老手,你玩不过我的,只是我懒得理会,以及你的身份是唯一的顾忌。所以,你最好学学伟大的圣人留下来的教导,以德报怨,知道么?给你的皇族留点儿面子,别让人指责你寡廉鲜耻,自甘堕落。你看这世间,由来男子不爱了,女子纠缠就是下贱。” “可你从来吝啬,根本没爱过我,对不对?”姬初这句苍白的诘问几乎声嘶力竭,“下贱”这二字刺得她柔软的心脏血肉模糊,从中涌出压制已久的复杂情感,和着心血溃如决堤般摧毁她苦苦挣扎的理智。 仿佛她在毫无防备下推开禁锢她的大门,然而门外迎面而来的只是漫天箭雨,避无可避——她以为黑暗的宫殿是禁锢,原来也可能是最沉重的保护。 偏偏宇文元不假思索地答:“对。” 姬初气得浑身发抖,扬手就要打他。 但宇文元只闭眼把脸一偏,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她的手再也无法落下去。 他说得对,他很懂得怎么就能让她更难过。可她对他没有办法,她喜欢他,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最后她温热的指尖从他冷峻的脸上滑过,因而也沾染了惊人的冷意,仿佛直冷到了血液里、骨头里。当她将手掌拢入袖中,衣袖里的温度霎时烟消云散。 这个暮春很冷。 姬初挂着个难看的笑容,说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我面对你,永远做不了一个‘高尚’的人。我就要报复你,就要让你不自在,哪怕玉石俱焚。你越想远离我,我偏要让你往后的每一天都不得不看见我——还要叫我母亲呢,儿子。” “呸。”宇文元狠狠地搓了一把她的手触碰过的皮肤,道:“你真可怕。姬初,谁被你缠上谁倒霉。” “没有谁,只有你。” “你到底何必要这样恨我?” “不如问你自己。” 他根本懒得问。宇文元一掀衣袍下摆,不羁地坐在地上,烦躁道:“如果我说我已经有心上人了呢?” 姬初整个人一僵,不知道身体里什么地方开始痛起来了。她最怕听见这句话,在他未说出口以前,她还能当做没有这回事。相爱相杀好歹是痛并快乐着,一厢情愿的报复太过绝望。 如今终于尘埃落定,一切过往都如梦幻泡影,被他 血淋淋地戳破,迫使她别无选择地继续向前,从箭雨中孤独地行向彼岸。 他不容许她有半分手下留情,或是临阵脱逃。 姬初垂眼冷笑道:“我知道,连——柔,对么?特别的名字。能让你一回陈国就一见倾心的人物,真是令我好奇。” 其实这名字一点也不特别,满帝京女子叫什么柔的不知有多少,可是因为是他的心上人,她便也觉得有些特别了。 宇文元沉默须臾,突然叫她:“细细。” 细细是她的小字。 姬初愣了一下,这称呼像个魔咒。她扭头不看他,轻飘飘地问:“你是不是要让我别为难她?” “不是。”宇文元讥笑道,“我是想说,这名字真他妈难听,我以前怎么叫出口的。” 姬初迅速抬头看了他一眼,那样的目光不带丝毫攻击性,也不柔和,只是很茫然,很迷离。 她无可奈何地微微颤抖,双手握成拳,低下头一言不发。她还能说什么?她没法如他一样刻薄地攻击他的名字。第一个这样说的人具有强大的杀伤力,然而她重复只是可笑的幼稚。 宇文元道:“怎么?没话说了?没话说了就走啊!站在我这干吗,要和我睡觉?” 在静静地与他眸光碰撞许久后,她开了口:“我这就走。但是宇文元,我真的很生气,我不会让你好过的。” 宇文元眼中的不屑更厉害:这还是孩子气的话。谁生气到了极点会说出来? 真正阴狠的人大怒,都恨不得旁人永远不知道。 姬初抬起头,咬牙笑了一声,大步流星朝门外走。 门口处放了几盆点缀的月季,枝桠放肆生长,轻易勾住了她飘飞的衣角。她低头看一看,面无表情地拽着裙裾一把扯下来,狠狠踢翻了花盆,扬长而去。 宇文元对她挑衅的举动视而不见,仍随性坐在地上,曲起一条腿,看着姬初削瘦的背影渐行渐远。 忽然有一刹那他被这样哀伤的气氛击中。 他不禁回想起那年在宫中初遇的情形。 那天阴晴不定,像是随时要下雨一样。金碧辉煌的宫阙也没有映亮这方昏暗的天地,反倒因为强烈的对比,更突显沉重的阴霾。 宇文元刚被殿中省的内侍叫去僻静处一番拳打脚踢,这样的事从他十三岁入宫开始就习以为常。 他活着进来,没打算 活着出去。 宫里的人大约也没打算让他活着出去。他们根本不拿他当做一个人来对待。 罪恶的宫廷地狱被这雕栏画栋、琉璃碧瓦、衣香鬓影粉饰得完美无瑕。连一条长廊、一条夹道也要漆红烤蓝,美轮美奂,可惜住在里面的,大都是披着人皮的麻木的野兽。 这世间极致的丑陋素来有完美的伪装。 宇文元冷眼看着一路虚伪的人影与建筑,心底只有迫切渴望得到宣泄的恨意。他忍住钻心疼痛,经过了华林园的樱树林。 这里的樱桃是熟透的,挤在枝头猩红一片,宛如方才从他胸膛滚落的鲜血。 他不是没想过偷摘,但是侍卫几乎无处不在,丝毫不给他留下机会。 今天好像不太一样,他还没靠近,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侍卫就乱哄哄地打成了一团,同时还伴随不知哪儿发出的问答声,什么“一顿”“三顿”的,大概在讨论吃饭的问题。 宇文元漠不关心地打算绕过去,冷不防听见头顶风声呼啸。他皱眉仰头,只见一人从树枝上朝他劈头盖脸砸下来。 他下意识退了一步,才发现那是个少女,想了想,还是伸手搂住了她的腰肢。 宝蓝的绢袖与柔软的长发滑过他的脸,生出密密麻麻的痒意。他偏了偏头,烦躁地避开她的头发,那香气让他心烦意乱,仿佛已知宿命的尽头。 不料怀里的少女突然一头撞上他胸口的伤,痛得他浑身冒出冷汗,立刻撒手。 少女顿时跌在他脚下的草地上。 她绾发的步摇坠落在地,披散一身如云似泉的长发,浓密而满含隐秘的芬芳。少女睁开了眼,微微皱眉,茫然地盯着他。 日光下她清冽的眼瞳与眉心的梅花妆如惊梦乍开,几乎令他不能够呼吸。她迷离的神情映入他眼底,有一瞬间使他也微微迷离了,不记得身在何方,不记得今夕何夕。 姬初不知自己给了眼前这人何种美丽的幻境,只是咬着牙爬起来盘腿坐着,问道:“我是不是得罪过你?” 宇文元斜眼看她:“我没见过你。” “那就是我应该没得罪过你,即使得罪过,你肯定也不知道。对不对?”姬初点点头,立刻叉着腰对他怒目而视道,“所以你为什么看见我跌下来还不准备接住我?又为什么接住我之后再把我摔在地上?” 宇文元皱眉四下里打量一圈,在暗暗揣测她身份的同时随 口敷衍道:“我以为是刺客。” 姬初不解:“宫里还有从树上掉下来的刺客呢?” 宇文元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发笑:“怎么没有?宫里什么样的刺客都有。”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宇文元对她的愚蠢有些意外。 这时候,躲在草丛中的宫女们知道他不是能告密的人,于是一涌而上,连忙扶起姬初,替她拍去衣上的灰尘。 红素满脸关切道:“殿下摔疼了没有?” 姬初道:“我有没有摔疼,你们来试试就知道了。” 红素欲笑又不敢笑:“殿下还要摘么?” 姬初气不打一处来,瞪着眼回答:“我都摔得走不动道了,还爬得上去么?” 红素忙吩咐道:“快去叫司药司的人来看看有没有大碍。” 一名宫女闻言,只当姬初说的是真话,慌忙应声去请司医。 宇文元捂着胸口的衣襟,那里粘粘的一片,大约又流血了。这样的痛他尚可以忍受,也只能咬着牙忍受。然而眼前这个少女不一样,她轻轻一摔,便有这样多的人担忧,还要诚惶诚恐地去叫司药司的人。 这就是皇族——他心底不禁滋生出一种异样的冷怒与愤恨。 姬初临走时想起他来,回头笑着问:“嘿,你叫什么?” 宇文元露出惯有的厌世的冷笑,不耐烦道:“宇文元。” 这代表他的排斥与轻蔑。 他以为将有冷斥与教训随之而来,可是耳边一片沉寂。姬初埋着头将装满樱桃的篮子塞给他,捂着绯红的脸一路跑开。 宫女们愣了愣,旋即跟在她身后焦急地大喊:“殿下,殿下慢点儿,您不是摔得走不动道了吗……” 意外的闹剧很快散场,那篮子樱桃他一个也没有吃,自然有其他人“好心”替他享用。 宫里人夺走过他许多东西,唯有这一篮樱桃他记得很清楚,甚至记得他们大口咀嚼时令人恶心的神情。整个宫廷都是如出一辙的恶心,这世界也是。 他后来再也不吃樱桃了。 宇文元渐渐回过神,仿佛有从前在宫中的窒息感卷土重来,他不舒服地扯了扯衣襟,径直起身出门去。 ☆、5|调笑 未时正。 姬初在前院吃过午饭,百无聊赖地同红素、青娥以及陈王府中的侍女说话。这几个侍女大约是老人了,很懂得察言观色,逗得心不在焉的姬初也连连发笑。 此时庭外有一队护卫结伴朝大门外走,姬初领着几人好奇地跟过来,问头前领路的那人:“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去?” 管家见是她,连忙恭恭敬敬行了个礼,笑道:“殿下,老奴这是奉君侯的命去请二公子回府。” 宇文和? 姬初想到都城外密林的初见,不禁也笑起来:“那正好,我跟你们一道。” 她闲着也是闲着,最痛苦的是她还闲不住。 管家惊讶地看了她好一阵,吞吞吐吐,左右为难:“殿下千金之躯,出入市井不雅之地,恐怕不太妥当。” 若是寻常地方也罢了,或是什么园林胜地更好不过,还能顺带让她散散心,这是功劳一件。偏偏宇文和现在所在之处实在太过不堪入目,借管家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把姬初领进去。 “没事。”姬初不懂这个,摆手间已经命红素取来幂篱带上,吩咐道,“备车。” 管家大惊失色,苦苦哀求道:“殿下,给老奴留条活路行不行?若君侯回来,知道老奴带着您去了那样的地方,老奴十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姬初“噗”地笑了一声,拍一拍管家的肩膀,安慰道:“你放心,我不进门去,我在车里等你们出来。宇文思知道了也不会为难你的,他用头发想一想,就知道我硬要去,你也拿我没奈何。” 管家阻拦不住,只得认命地叹了口气。 府里原本两个不省心的祖宗就很让人头疼了,如今再来一个碰也碰不得的清河帝姬。若是有一天,他们三个一起闹起来,简直非逼着他跳河不可。 姬初所乘的马车从王府大道转出来,穿过街口高大的朱漆牌坊,四下一瞬喧闹至极,远胜方才的寂静清冷。 此街名叫白虎路,因设有往来买卖的白虎市,是都城最繁华大道之一。 大街两旁的低矮坊墙掩不住层楼亭亭,内部有酒楼客栈,布衣首饰,亦有药铺书坊,古玩字画,居民房舍杂列其中。 待入了市,自街头至街尾,每隔三丈造有一尊石虎,仿佛绝佳商贩位置,各自一处井然有序。其间买卖尤盛,时兴花果铺席、肉饼羊饭、羹粥面食、家禽炙肉应有尽有。 百 姓商旅南来北往,与吆喝叫卖声浑然一体,格外热闹。 姬初掀帘,兴致勃勃地看了一会儿,很快马车一震,停在一座高大的楼阁门前。这座楼地处偏僻,檐上垂下两串鲜艳的灯笼,隐隐有香气扑面而来,摄人心魂。 红素替她打起帘子。她对转头来看的管家招了招手,指着那座楼问道:“咱们到地方了么?宇文和就在这里面?” 时值有大批百姓认出陈王府的马车来,纷纷聚在一起围观。听到姬初脱口而出的宇文和大名,人群中轰然爆发一阵窃笑。 管家尴尬不已道:“是啊,老奴这就去请二公子出来,殿下千万稍安勿躁,不要下车,不要进门。” 姬初看他防她跟防贼似的,颇为不悦:“你赶紧去请你的,管那么多干什么。” “哎!”管家苦着脸迅速领一队护卫冲进门去了。 姬初在门外等了一阵,才过正午,日头最盛,即使坐在马车里也热得口干舌燥。她觉得不耐烦,正打算下车进去看一看,终于这座高楼门口喧哗起来。 管家满头大汗,死死拽着一个人影的手臂,拼了老命要拖出来。他们身后是护卫不动如山地堵住去路,再后面还跟着许多楼里的人。 宇文和一身锦衣,风度潇洒,眉目风流,只可惜脸色太难看,否则真是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二公子,不要为难老奴。君侯有命,老奴也是迫不得已啊。”管家一边使劲往外拽,一边还掏心掏肺地诉苦。 宇文和眼皮一掀,翻着白眼使劲扯自己的衣袖:“你迫不得已十三回了,我以往跟你计较过吗?今日特殊,你就不能为我两肋插刀一次?” 管家耿直道:“老奴年事已高,一肋插刀就不行了,两肋实在困难。” 百姓大笑,每回陈王府的二公子被老管家拽出来,二人对话都如此诙谐。 要说宇文和轻浮浪荡,喜欢调戏姑娘,是个十足纨绔子弟,谁都没有异议。但都城里的百姓也都知道,他就是这么个不正经的秉性,也没听说他真正眠花宿柳。管家其实不必如此诚惶诚恐。 姬初看着他们二人在包围中展开拉锯战,不禁火上浇油地笑道:“小和,怎么一夜不回府呢?我都担心得亲自来找你了,开心不开心?” 宇文和听到这个熟悉的魔音,正在挣扎的身形不由一震,目光呆滞地看向马车。 “小和?”姬初见他没有反应,笑得更 加欢快,“儿子?” 宇文和痛苦地扶额,也不扯衣袖了,紧握管家的手掌,回头问道:“你我既无杀父之仇,又无夺妻之恨,何苦要把她带来?” 管家难过道:“老奴也是身不由己。” 宇文和趁机一把推开管家,转身就要退回门里。 岂料那几个狐朋狗友看热闹不嫌事大,与护卫一同形成一堵人壁截断他去路,哄笑道:“原来是清河帝姬凤驾莅临,小和,你还不快去拜见你母亲!帝姬如此心疼你,炎炎烈日也要亲自来接你回府,你可要感恩戴德,多磕几个响头。” “你们等着,我回头就来找你们割袍断义。” “我们等着。”几人大笑。 宇文和眼见插翅难逃,只得铁青着脸,愤怒地瞪了几眼好友,又咬牙看看姬初,跨上骢马,扭头一路奔回王府去。 姬初忙命红素放下帘子,在马车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也快出来。 王府大道以东,转过两条街是都城衙门。 宇文思同属官谈完了正事,动身和三司出城。大司马刚从王府中赶过来,不免说起方才姬初戏弄宇文和的事,引得几人不厚道地大笑。 宇文思道:“这个清河帝姬心性不坏,和元儿、和儿都是很配的,只是元儿不喜欢,和儿又很怕宫里出来的人。” 大司马突然忧心忡忡地道:“君侯以为她会不会是皇帝派来探听虚实的?” “姬初?”宇文思回想她率真的言行,摇头道,“不会。即使皇帝舍得,皇后也不会同意。” 大司马道:“也许是清河帝姬先执意要来陈王府……报复大公子,皇帝拦不住,才顺便让她领了这个差事?” 李为神情恍惚,闭口不言。 宇文思沉吟一阵,觉得他言之有理,便道:“也不无可能。李为,回头你让老周挑几个新的侍女伺候她,免得府里的老人不留神被问出什么来。” 李为连忙应道:“是。” 司空眨眨眼,露出奇异的暧昧笑容道:“府里知道最多的就是君侯自己,清河帝姬万一吹枕边风,不知君侯能不能招架得住?” 宇文思笑着看了一眼司空,抽空一鞭子挥在他的马屁股上。骏马吃痛,蓦地加快速度,风驰电掣一般冲出去了,颠得司空一阵头晕眼花,连连惊叫。 大司马放肆大笑道:“你这就不知道了吧,活该被抽一鞭 子。君侯可是情场高手,清河帝姬那点道行连大公子都搞不定,更别说君侯了。只怕是被君侯吃干抹净,连骨头都不剩的时候,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你也想和他一块儿疾驰么?”宇文思轻飘飘地偏头笑问。 大司马无端端看出他笑容里弥漫的冷意,惊了一惊,连忙摆手道:“学生不想,学生不说了。” ☆、6|存显 从白虎路回府后,姬初流连后院满池朱荷碧叶,跟侍女在池边喂鱼,消磨了一下午的时光。 夜色将阑,第一次交锋即将到来。 她打起精神回房去等宇文思,不想见到房中灯花滚落,宇文思已经回来了,正伏在书案上写字。 姬初想了一想,笑着走过去。 这时候见到他,她心里其实有点儿高兴,因为她很寂寞。 她孤身来到遥远的陈国,四周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唯一认识的那位,却是她要报复的人。除了侍女,她连个可以说话的人也没有,只有宇文思勉强算得上和她同一条战线的人。 大概因为他喜欢过她母亲的缘故,所以爱屋及乌,对她很怜悯。 “你知道我把我那儿子请回来了么?”姬初索性把他当成个朋友,同他玩笑。 宇文思微笑地看她一眼,合上政务,起身道:“你未见得有他年纪大。我知道他已经在府里了,倒不知道这是你的功劳。” 姬初哼笑道:“年龄什么要紧,只要我确然是他母亲便可以了。你承认不承认?” 宇文思深沉地笑:“你要我承认什么?” 语毕,他自觉这句话再发展下去不过徒增尴尬,于是温和地换了问题,“你说说你是怎么把他‘请’回来的?我倒很好奇。” 这个男人,果然是不会使她难堪的,风度无时不在。 姬初坐他旁边,盯着他秀丽的五官发笑:“我中午看见老管家领着一队护卫要出门,问了才知道,原来是准备去‘请’宇文和回来。我见过他,觉得他很好玩儿,就跟着一起去了。老管家把他从那座极漂亮的楼里拉出来,他还一脸不情愿呢。我趁机叫了他一声‘儿子’,你不知道他那时候脸色有多难看。” 宇文思的笑意淡了淡:“他们把你领去那种地方了?” “我没进去,在马车里等着。老管家不肯让我进,说你知道了要让他掉脑袋。”姬初十分遗憾地道。 宇文思点头:“不光是我,你的父亲大人也会抄他全家。” “这么严重?那是什么龙潭虎穴?”姬初吃惊地问。 宇文思眨眼道:“里面会吃人。” 姬初不信任地皱眉,又不知该如何反驳。她没听说过哪里敢光天化日地吃人——她又怕这只是因为她孤陋寡闻的缘故,说出来会惹人笑。 侍女将洗净的新鲜 樱桃放在桌上,又迅速退出门去。宇文思把银盘推给她,道:“这是府里的樱桃,你尝一尝,看看和帝京一样么?” 姬初吃了几颗,摇头道:“不太一样,但也说不上来到底怎么不一样。” 宇文思出乎意料地追问:“你觉得哪里的好吃一些呢?” “我想母亲一定觉得帝京的更好吃。”姬初哂笑,“至于我,还有说的必要么?” 宇文思盯着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起身朝门外走:“去大厅见他们吧。” 姬初追上他,歪着头观察他的脸色——不见喜愠,他隐藏得太好,早已什么都看不出来。但是他一般时候对她都是带笑的。 她于是问道:“宇文思,你生气了?” 她并非故意,因为宇文思生气的话,对她没什么好处。她处境已经不好了,没必要使自己更加艰难。 “不会。”宇文思平淡地笑了笑。 转过长廊,她见到后院里那处空旷的草地上有一大群女子集会,个个二十上下,衣着不像奴婢,长得尤为娇俏妩媚,体态动人。四下里假山流水,亭台楼阁,与美人们相映成趣。 姬初凝视须臾,了然地看向目不斜视的宇文思,心底暗笑他假正经,脸上一派浑然不觉的神情,随口问道:“她们都是你的侍妾么?” 宇文思道:“不是,她们是和儿赎回来的女人。放她们走,她们也不知去哪儿,就暂时住下了,不过住不长的。” “他——”姬初很有些吃惊,没听出“赎回来的女人”与“他的女人”的分别,对此有所误会,只觉得宇文和那么年轻削瘦,实在人不可貌相。“那你的呢?总不会比这还要多?那你可要跟她们说好,不能来欺负我。” 宇文思笑道:“有一个,在北苑里住着,我想你没空见她。再说你是清河帝姬,谁敢欺负你。” “那也未必。”姬初想了想,抚掌点头道,“我知道了。如你这样的人,自然去到何处都有不同的美人作陪,何必要大费周折养在府里。” “年纪轻轻的少女,不要琢磨这个。”宇文思失笑,并不辩解或是反驳,他直接闭口不谈。 姬初意味深长地道;“那我琢磨什么?只有琢磨如何报复你儿子了,怎么样?” 宇文思笑意又深了点儿:“可以。只要不琢磨一些乱七八糟的事。” “啧,这是亲爹。”姬初感叹。 在他们即将抵达前院大厅前,有下人风风火火地迎上来,脸色十分尴尬地道:“君侯,殿下,大公子、二公子都等在里面了,只是大公子还带了一名姑娘来。” “连柔?”姬初早有预料,闻言不为所动,极平静地反问。 只有她双手在袖中将手帕搅成一团。 果然不出意外,回答是一个肯定的字。 “好。这样更好,反正我迟早是要看见这位儿媳妇的。”姬初点头,走了几步,突然问宇文思:“你小字叫什么?” 宇文思愣了一愣,许久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不过他很快微笑道:“存显。” “我叫细细,你要记住。等下我叫你小字,你也要这样叫,不许连名带姓叫我。要是你不配合,我跟你没完。”姬初咬牙,虎视眈眈地威胁。 宇文思笑了笑,正经道:“我自认为一直都很配合你。就怕你等下自己把持不住,要掀桌子。我善意地提醒你一下,无论等下发生什么,你一定要忍住。” 姬初重重点头,欣慰地踮起脚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好兄弟!咱们一起把你儿子打个落花流水,你也好早日解脱。” 宇文思不置可否,眼见她默默忍受刻骨铭心的感情被完全摧毁后,残垣断壁也一一崩塌,却仍要强颜欢笑,不禁渐渐敛去了笑意。 陈王府是七进七出的规格,前院正厅是第一门,厅里一应礼节俱备,左右依次立着两列侍女。 宇文元和宇文和各坐一边,神情格外严肃沉重,如临大敌般严阵以待。 连柔一头雾水,不知怎么回事。她初次与陈王与陈王妃——清河帝姬会面,心中不免忐忑,再见到这二人的神情,越发不安起来。 方才宇文和脸色发白地到了,在步入大厅看见连柔的一刹那,脸色转为了乌黑。他瞅了瞅宇文元和连柔顺次而下的那个座位,下意识坐到对面去,并给宇文元一个“你多保重”的眼神。 酸枝木的椅面素来冰冷厚重,今日不知怎么竟隐隐发烫,使宇文和感觉有点暴风雨来临前的闷热。 宇文元注意到弟弟不自然的动作,很快便看穿他的紧张与敬畏,不由嘴角一斜,冷笑道:“没出息,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她又不敢吃了你。” 宇文和连忙点头,心悦诚服地表达对兄长的由衷敬佩:“大哥不动如山,小弟实在望尘莫及。” 正在这时候,姬初与宇文思并肩走进 来了。 厅中气氛顿时凝重起来,静得可怕。 连柔好奇地觑了一眼陈王与陈王妃,不期然与宇文思微笑的目光对上。她怔了怔,立刻低下头去:没想到手握生杀威权的陈王竟会长得如此秀丽儒雅。 姬初目不斜视,拢袖直奔高堂首座,裙裾逶迤,长发如瀑,而她精致得惊艳的眉眼足以使漫天乌云溃于一旦。 她经过宇文元与连柔二人,理也不理。 宇文元嗤笑一声,自由散漫地往后一靠,冷眼看她坐在宇文思身边。 姬初似笑非笑地扫了一眼坐立不安的宇文和,随后将目光转向连柔——那是个极灵动秀气的姑娘,眉目间有种绰约的风姿,婉而不娇,柔而不媚。看上去约莫十七八的年纪,与宇文元倒很合适——这想法令她心里一痛,合适?难道比她更合适? 姬初下意识否定了这个评价,无端一阵抵触和慌乱涌上眉间。 终于她与宇文元讥诮的桀骜目光相碰撞。 两人同样锋利的目光一触即分,同时冷冷地哼了一声。旧日恋人在这一刻相见没有半分缠绵的藕断丝连之意,只剩下相互的厌烦和憎恨。 “我有点儿渴了。”姬初对宇文思笑了笑。 宇文思是聪明人,很明白她的一切弦外之音,闻言淡淡地看了管家一眼。 管家又往旁边看,侍女于是将茶盏端至宇文元眼前,深深埋下头去,掩饰难忍的笑意,说道:“大公子请奉茶。” 宇文元顿了须臾,并不伸手去接,反倒侧头对连柔道:“你和我一起敬她?” 连柔凝视宇文元深邃神秘的瞳孔,隐隐觉得有种莫名的吸引力。她听出隐晦的求亲之意,不由略带羞怯地点头:“好,都听元哥哥的。” 姬初笑容冷在脸上,拢于袖中的右手突然握紧。她开始掐自己的手,并死死咬牙。 原来宇文元这种人也是可以这样温柔地对别人——对一个女子说话的。他在宫中从来不会这样,甚至他们情意最浓时所说的情话,也不及这句话温柔。 ☆、7|交锋 记得彼时她年轻热情,一经坠入情网便深陷得无法自拔,夜里常常想他想得睡不好,便从蓬莱殿逃出来,和他在月下抚琴舞剑。 他们眼神交汇,眸光带起的光芒比月色更璀璨迷人。 待到舞剑结束,宇文元忽然俯身,替她将被风吹乱的碎发拢到耳后,低沉而轻柔地问过:“你知道你什么时候最令人心动吗?” 姬初脸颊忽然绯红一片,痴痴地凝视他,笑问:“什么时候?” 宇文元沉默了一瞬,道:“任何时候。” 无与伦比的情话。她那时便以为是幸福的极致了。 那是他对她最温柔的时刻。 可是这都及不上他此时此刻这句话——她是他名义上的母亲,而他和连柔一起给她敬茶,不是夫妻是什么? 连柔这个姑娘大约真的很好——一定比她更好,所以能让宇文元想要娶她。 姬初觉得自己忍得快要窒息了,眼睛仿佛被厅外的日光刺痛,又酸又涩,眼泪不期然溢出眼角。可是她还是要笑。 她微微仰了仰头,让眼泪倒回去,流进心里。 宇文元顺手拿过茶盏,和连柔一同来敬,纵然当着宇文思的面也不很客气,“拿着?” 姬初面色苍白,但镇定得不像话,闻言只是微笑,不咸不淡地问:“你在叫谁?” “殿下?”宇文元开始不耐烦。 姬初冷笑:“你应该叫我——母亲。” 宇文元脸色一沉,眯眼道:“你不要得寸进尺。” “宇文元,你敢再说一遍这句话?” “你不要得寸进尺!我的耐心有限。”他果真再说了一遍,并且面无表情。他不怕她的威胁。 姬初脸上忽然泛起奇异的笑容,缓缓站起来。 连柔下意识退到宇文元身后去:她怕这个美得过分的陈王妃,似乎很不好相处。 不过姬初看也没看连柔,径直坐在宇文思身旁。和他共坐一张椅子还不算,她扭头搂住宇文思的双肩,将头靠在他胸膛上,有气无力地道:“存显——” “咳……”大厅里突然响起一连串惊悚的咳嗽声,宇文和吓得险些没一屁股滑到地上。 这称呼什么意思? 宇文思也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了一惊,好在他见惯风浪还算镇定,没有一下跳起来推开她。如果那样,姬初只 能尴尬地找个地洞钻进去了。 他愣了一愣就极自然地环住她的腰,配合地微笑道:“细细,有话好好说,别难过。” 细细又是什么意思? “爹!”宇文和瞳孔一阵剧烈收缩,难以置信地惊叫了一声,捂着肚子道,“那什么,我有些不舒服,先去叫大夫看看——” 姬初回头,冷笑道:“还没吃你就撑着了吗?” 宇文和哽了一哽,悻悻地坐回去,别过头不忍直视道:“不是,我胃里泛酸,有点想吐。” “那是饮酒过度,现在饿得狠了。我准你先用饭。”姬初笑着冲侍女招手,传来晚饭摆在宇文和面前,“不用管我们。” 宇文元一直端着茶,见她许久不接,终于失去耐心,当着她的面松了手。 上等窑州钧瓷跌落在地,碎裂时瓷片四散,如绽开一朵暗雅流光的火树银花。 “哟,不好意思,一时手滑。”宇文元轻慢道,“不过想来殿下也不大想接,摔了不要紧吧?” 连柔惊住了,来之前没有想过会是这种场面,早吓得眼睛发红,开口已带起了哭腔:“元哥哥,我、我有点怕……你有没有事?” 不等宇文元回答,姬初便冷着脸道:“他没事,但是我有事。我有事,他马上就有事了。” “什么?”连柔茫然地盯着她。 宇文和努力将自己埋进饭菜里,头也不抬一下,暗暗期盼这场狂风暴雨尽快结束。 姬初对宇文思道:“我怎么不难过?你的儿子就这样对我,连敬茶也敢摔,分明不把我这清河帝姬放在眼里。不把我放在眼里,也不认我这母亲——就是御史台的文臣们常说的‘大不敬’啊。” “大不敬”三字从她口中幽幽地吐出来,带起一股浸人的寒凉。 宇文思敛了笑意,目光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会儿,渐渐又笑道:“你说得对。我替你罚他,从明日起,他不来跟你负荆请罪就不许私出院门。满意不满意?” 姬初乜斜着宇文元铁青的脸色,“噗”地一笑,连连点头道:“满意。” 她于是又坐回自己的位子,眸光垂在连柔手中的茶上,低笑着问:“连姑娘和我儿子定亲了么?” “我儿子”被她咬得很重。 连柔抖了一抖,端着茶有些手足无措地道:“回殿下,还没有。” “那这盏茶我还是 不喝了吧。毕竟以后变数还多得很,你元哥哥的话随便听一听就可以了,不能当真的。”姬初微笑着挥了挥手,侍女忙将茶接过去。 连柔不安地坐回位置,盯着姬初的笑,忽然觉出一种异样的蛊惑力。 连柔不禁奇怪地问:“不知殿下所言是什么意思?” 姬初不管宇文元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笑道:“他说话就跟放屁一样——” 宇文思听她极为不雅地说了这话,不禁看她一眼:“细细,不可以这样说话。” “因为觉得十分生动形象,不小心就脱口而出了。”姬初不在意地继续道,“连姑娘,你元哥哥前一段时间也跟我说,一回陈国就要娶我呢,你看他转眼还不是变了心。” “啊?”连柔吃惊地偏头看向宇文元。 姬初掩口笑道:“怎么?他没跟你说过吗?” 连柔才明白眼下的情况,额头滑落一滴冷汗,摇头道:“没、没有。” “他不跟你说这个,那他都跟你说什么呢?”姬初饶有兴致地问。 连柔张口欲言,宇文元打断道:“你别紧张,不用理她这种话,她疯了。” 连柔点一点头,畏惧地盯着姬初。 她疯了,也是被他逼疯的。 姬初心底恶狠狠地想着,面上仍然笑得十分灿烂,以掩盖眸光中的落寞:“他不跟你说,我跟你说。你元哥哥在宫中的时候,对我好得不得了,还十分诚恳地发誓要回陈国请旨尚主。当时他几乎算是苦苦哀求,我不答应都不行。结果呢,你也看到了,他刚回来就对你一见倾心。我这才勉为其难地做了他母亲。等过一阵,他很有可能又喜欢别的什么人,到时候你要学学我的方法,正好还可以嫁给他弟弟宇文和。咦,说起来你元哥哥还真挺伟大的,一个人谈情说爱,顺带着把一家子的终身大事都解决了。除了比较缺德以外,真可说是有勇有谋的俊杰。” 宇文和从饭菜中霍然起身,大怒道:“我都这样沉默了,为什么还把余波殃及到我身上来!” 姬初撇他一眼,道:“你吃饭,少插嘴!” 宇文和愤愤地坐下去。 连柔大约没见过姬初这种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宇文元威胁地盯了她一眼,冷笑道:“现在说这个有意思吗?” “你觉得有没有意思?” 宇文元道:“没有。你觉得呢?” 姬 初想了想,认真道:“我觉得也没有。” “那就不要说了。说点别的。” 厅中众人呆呆地看着刚才还火药味十足的二人突然变得有商有量起来,一时回不过神。 姬初道:“好,那我们说说你该不该叫我母亲这件事吧?” “姬初!”宇文元勃然大怒,忍无可忍地上前,一拳砸在她身旁的案几上,高大而极具爆发力的身体俯下来,给她造成强烈的压迫感。 他咬牙切齿道,“你别逼我。” 宇文思适时平淡地开口:“元儿,不得无礼,坐回去。” 宇文元偏头与他爹对视,须臾后忍气吞声退了回去。 姬初无所谓地微笑道:“你不喜欢谈这个,我们还可以说别的,你发什么火?对了,我们来谈一谈你和连姑娘的亲事吧?这个你一定有兴趣。不过连姑娘可要做好与我这种喜欢刁难人的母亲朝夕相处的心理准备。” “你敢动她一下试试?”宇文元扬头冷笑。 姬初目光迷离地低笑道:“心疼了?原来你也是个有心的人。” 她这句话说得很轻很慢,几乎让人听不见。 宇文元想也不想地点头道:“当然,只是从来没放在你身上而已,你当然不知道。” 姬初猝不及防地心中一绞,忍不住捂着心脏蹲在地上,一波一波漫无止境的剧痛尖锐得几乎令她喘不过气。她抬起头,眼中涌起泪光仰视宇文元,肝肠寸断也没这个痛得彻底。 她颤抖得说不出话。 红素与青娥惊恐地上前扶着她,急得快哭出来了:“殿下?殿下怎么了?” “放心,她死不了。”宇文元畅快地笑了笑,拉着连柔潇洒走出大厅。 宇文思从围着她的侍女中走进来,弯腰轻轻抱起她疾步回房,头也不回地吩咐管家叫大夫。 姬初始终偏着头注视宇文元离开的背影,看他走得那么干脆利落,终于泫然而泣,泪如雨下。 她在这一刻才真真正正知道:他是真的对她一点儿情意也没有了。 不然他不会明知道她有心悸,还要刻意以一句话来引发…… 姬初忽然痛恨自己,恨自己无论何处都是对他没有办法的弱点。 宇文思讶异地看着她流泪,然后把眼泪鼻涕都擦在他衣服上。好几次宇文思欲言又止:因见姬初实在伤心,他只能抿唇 忍住。 大夫瞧了病,什么时候走的姬初不知道,方才与宇文元的交锋已经使她筋疲力尽,一沾枕就睡过去了。 ☆、8|暧昧 醒来时房中灯火已黄,人影散尽。 姬初一头热汗,拥被坐起来。榻边没有点灯,昏暗中她隐隐嗅出香龛里焚着的苏合香气,十分静谧幽然。 窗外夜色浓密,但书案那边烛火还十分明亮,宇文思埋头处理政务,极为专心,没发现她已经醒了。 姬初盯着宇文思的侧脸茫然一阵,从睡梦中清醒了。其实仔细看来,宇文元跟他长得也有几分相似,只是性格气度使他们成了截然不同的人。 她掀被起身去桌边倒水,随口问道:“现在几时了?” 宇文思抬头看了看案边沉沉漏尽的沙漏,答道:“子时过了。” 姬初解了渴,吃着糕点走过去俯身撑在他书案上,皱眉看着他批折子,并不说话。宇文思看她一眼,笑着埋头做事,也不避开:“看什么?” “你批折子的模样倒有点儿像我父亲大人。”姬初抿嘴,静静地垂下眉睫道,“我想他们了。” 宇文思下笔的动作一顿,很快批完了最后一本,默然搁笔道:“这话让人听见,我恐怕没好日子过。你是单纯想他们,还是真想回宫去?” 姬初跟着他朝榻边走,奇怪道:“有什么区别?” “你若只是单纯地想念,还不肯罢手回宫,那我当然没奈何。你要是真想回宫去,不打算报复谁了,那还不简单么?我让人送你回去就行。”宇文思自顾自地脱衣服。 姬初立刻道:“那不行!你没见他对我什么态度,我真是恨死他了,哪怕一辈子不回宫,跟他耗死在这儿我也在所不惜。” “那你只好继续想念他们了。”宇文思于是爱莫能助地点头,倒在榻上,见她额上有汗,便将枕下一块手帕递给她,道,“你擦擦汗,怎么热成这样?” 姬初道:“还不都是刚才睡觉捂出来的。不知道是哪个二百五,给我把被子裹得密不透风,这可是夏天。” 宇文思不好意思地笑道:“是我。抱歉,我看你昏过去了,怕再把你冷出别的病来。” “宇文思!”姬初坐到他身边,一下子扑下去按住他双肩,瞪大眼道,“你告诉我现在是几月?这个天你就是不盖被子,你会有一丁点儿冷吗?老实说,你是不是企图热死我,为你的儿子打抱不平。” 他双手交叉合在小腹上,笑意深了几分:“倒不会。我只是看你有病,怕感觉不同。” 姬初道:“我是有病,但有病多正 常,不是什么大事,你用不着大惊小怪。” 宇文思沉默了片刻,道:“大夫说是心悸。” “嗯,你这是什么表情?我病在心上,又不在脑子上,你怎么一脸同情地看着我?”姬初脱了鞋,慢吞吞地爬过宇文思的身体,盘腿坐在里面。 宇文思看她毫无睡意,便也坐起来和她谈天。“你的病元儿知道么?” “这个你得去问你儿子。”姬初看着自己的手指,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他何必多此一问,她又何必要回答。 宇文思道:“他过分了。” “还好,我也没软弱到哪儿去,勉强平手吧。”姬初眉飞色舞地道,“多亏你配合得好。我叫你的时候,心底直担心你把我推开,这样我可真要败给他了。好兄弟,这次算你大功一件,以后再接再厉,不会亏待你的。” 宇文思连连点头,好笑道:“是,你突然扑过来,的确吓了我一跳。” “你两个儿子都看呆了,哈哈。” “你才醒过来,还是不要太亢奋吧。”宇文思好心提醒。姬初不在乎地摆手道:“这是小病,我没关系。” 他想了想,叹气道:“我忽然记起你母亲也有这个病。” 姬初挑眉笑道:“你知道得还挺多啊?” “毕竟也是昔日恋人。”宇文思说这句话时口吻极其风轻云淡,平静得过分,但姬初敏感地听出话中隐秘的复杂情绪。 她也跟着叹气道:“唉,你看你们父子,都是面对昔日恋人,一个态度恶劣得令昔日恋人跟他反目成仇,一个却爱屋及乌到怜惜她的女儿,真是天差地别。” 宇文思玩味地问:“爱屋及乌,你何必要把自己比作乌鸦?” “你又何必要这样咬文嚼字显得你很有学问?”姬初笑着打了他一下。 宇文思下意识抓住她的手,温热的温柔令姬初呆了一呆,愣愣地盯着他。宇文思很快放开她的手,微笑道:“这个时候,你还是别对我动手动脚比较好。” 姬初跌进他深沉漆黑的眼瞳里,一刹那对他话中的深意心领神会,脸上不禁微微一热,受惊似地缩回手,裹紧被子倒头就睡。 宇文思突然伸手拉她的被子,吓得姬初急忙转身,慌张道:“你拉被子干吗?” “你不是热么?”宇文思奇怪地问。 姬初道:“现在我冷了。我有病,不一样。” 宇文思失笑不语,由得她去。 一夜无梦。 等到晨光熹微,侍女们轻轻推门,端着梳洗的用具鱼贯而入时,宇文思起身看见姬初已坐在鸾镜前,很意外地问:“你今日怎么起这么早?” 姬初正命人给她绾发,不便回头,只从镜中捕捉宇文思从容挽袖的身影,别扭地答道:“昨天睡太多了,又热得慌。” 宇文思抿嘴发笑,不客气道:“你这是自找的,不赖我。” 姬初哼了一声,不肯答话。 绾好了长发,红素托着她的下颌画眉。 宇文思不经意地回头一瞥,便愣住了。这情景令他思绪飘到多年前他替灵雨描眉的一幕,彼时他手法拙劣,灵雨经历一次再也不肯让他上手。此去经年,他描眉的手法不输张敞,可惜再也没有人让他显示技艺了。 “我给你画。”宇文思触景生情,不由上前接过红素手中的眉笔,笑着安慰抗拒的姬初,“你放心,我手法纯熟得很,远山春黛不过易如反掌。” 她对与宇文思保持如此暧昧的姿势略有一丝不适应,尤其当他的呼吸喷在她鼻尖时,她几乎想要逃跑。不过见他一直心无旁骛,画得格外认真,她也就勉强释然道:“那我特许你今早为我画眉,权当给你昨日的奖励。” 宇文思微笑,没有说话。 姬初微仰着面,不敢去看他,紧闭的长睫轻轻颤抖,显出不平静的内心。 这双秀气如烟的柳眉在他笔下越发清艳,犹如造化惊绝的一笔,令苍白的江山画卷瞬间春山璀璨。 “好久不画,生疏了不少,好在你的眉很美。”宇文思随手放下眉笔,仔细端详一阵她的脸,满意一笑,很快匆匆出门,没有片刻停留。 姬初奇怪地耸了耸肩,揽镜自顾一阵,不怀好意地想到:宇文思这得给多少姑娘画过眉,才能练到如此炉火纯青的地步呢? 初夏,陈王府的后院中绿树成荫,小桥流水,一派山光水色。晴空万里的清晨,四下里已经有出来得早的蝉鸣响起来,心情好时听着悦耳,心烦时听着更烦。 宇文和呆呆地坐在廊下,现在心情就很一言难尽。 他仰望着高旷无垠的洁白天幕,偶有飞鸿流莺掠过,一线流光的黑点勾起他隐秘的伤心事,不免连连唉声叹气。 府里的侍女们见状,因深知宇文和的轻浮孟浪,也不敢上前去搭理他。 此时恰好管家领着新来的一批侍女路过,宇文和打量了一圈她们,奇怪道:“这是要干什么?” 管家笑呵呵地道:“君侯让老奴新找几个伶俐的侍女伺候陈王妃。” 宇文和听了,脸上立刻浮现对新来侍女的同情,叹道:“姑娘们要受苦了。你们的差事不好办,我兄长的脾性已称得上很古怪偏激,极难伺候了,但这跟我爹房里的那位清河帝姬比起来都不算什么!她已然到了凶残的地步。周叔,我做主,回头你给她们多加点工钱……” 谁知姬初领着青娥和红素正从廊芜那头迎面而来,听见这话,不免笑吟吟地立在他身后,弯腰垂首问道:“儿子,你说什么?” 宇文和回头看见神采熠熠、毫无病色的姬初,脸一青,闭口就走。 管家掩口偷笑,低头领着侍女们快步离开。 姬初阴魂不散地追上宇文和道:“你好似很怕我?” 宇文和想了想,斟酌着用词:“殿下,我这应该称作‘敬畏’。” 姬初道:“‘敬’我能理解,毕竟我也算是你半个母亲呢——”宇文和急忙打断她,没好气道,“你再提这个话,咱们关系真的没法好了。” “好吧。”姬初也不计较,继续问道,“‘敬’我能理解,毕竟我好歹是帝姬,‘畏’又是怎么来的?你看你兄长,我就差指着他鼻子叫人打他了,也没见他害怕。” 宇文和皱着眉不知道如何形容他复杂的感受。 姬初鼓励道:“别怕,你大胆地说,我如果翻脸,你就当我疯了。” 宇文和猛地被她逗乐,笑道:“年幼时我爹带着我和大哥入京朝天子,就是大哥入宫作质子的那一年,我在皇城里住了一阵,回来以后就觉得宫里的人太可怕了。因此对你十分敬畏。” 姬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道:“那你兄长也是从宫里回来的,你怕他么?” “怕。他原本不这样,回来以后性情就变成这样了,不知道经历了怎样的折磨,他也从不对我和爹讲。”宇文和既难过又担忧地说完这句话,才忽然想起什么,连忙偏头去看姬初的脸色,果然煞白一片。 他懊恼地拍了一下头,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大概能想象你对大哥一定是很好的……” 姬初静静地扭过头看向廊外芭蕉,低声道:“他对我很好。” 宇文和讪讪地不再说话,怕又引得她犯 病,只得忍受着难捱的沉默。 ☆、9|月下 走了一段路后,姬初收拾好心情,又抬头莞尔笑道:“我问你一件事,你知道你兄长最怕什么?” 她决心报复宇文元,当然要知己知彼,方才能百战不殆。 宇文和愣了愣,正经地摇头道:“我不知道。” “你发誓。” “我发誓。” “你如果知道不和我说,你就从廊上摔下去。” 宇文和复述了一遍,哪知他心里紧张,一晃神脚下一滑,整个人还真从栏杆上栽下去了。 他流着鼻血呆滞地凝视趴在栏杆上似笑非笑的姬初,忽然觉得这是个有魔力的人。 宇文和连忙如实答道:“他最敬重爹,但是怕什么我真不知道。也许他什么都不怕。你们还要交战么?有完没完?” “早着呢。”姬初道,“可我怎么昨天没看出来他敬重宇文思?当着他爹的面他不是照样拍桌子。” 宇文和没想到她竟然不知道宇文元的性格,略奇异地看了她一眼,才对她窃窃私语道:“大哥平时稍有一丁点儿烦躁,都是直接砸东西的。按照昨日他生气的程度来看,如果不是爹在场,他可能……要直接动手了。” “动手?和谁?” “还能有谁?当然是你。” “我?” “你。”宇文和肯定地点头。 姬初呆了一呆,还反应不过来。 她好像从来没见过宇文元在她面前动手打别人,再怎么针锋相对也只是嘴上攻击,更别说打她。由来只有她打宇文元的份儿。 姬初怀疑地问:“他也会在女子面前动手吗?” “多新鲜呢。男的女的对他都一样,照打不误,更别说在女子面前动手,这都不是事儿。”宇文和不明就里,钦佩地对她竖起大拇指,“所以,我敬你昨日是条汉子。” 姬初皎白的脸颊忽然迅速升起绯色。她双眼闪闪发亮,呼吸急促地问道:“那别人如果想打他的脸,他会不会还手呢?” “不会。”宇文和想也不想地道。 姬初意外地偏头看过去,才听到他后半句话,“他会还脚。大哥最讨厌别人碰他的脸,如果有人这么干,一定先一步被踢翻。” 姬初眸光更欣喜了,急切道:“那你觉得如果连姑娘和你兄长吵起来了,她要打你兄长的脸,你兄长会怎么办?” “我又不 是我大哥,这我怎么知道。”宇文和翻了个白眼,奇怪地盯着她异样激动的神态,不免小心地问,“你怎么了?你别伤心啊,别在这时候犯病啊,我不是故意要提这些的。” 姬初一把抓过宇文和的双手,紧紧地握了握,笑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我不伤心,我现在开心得不得了。” 随后不等宇文和发问,她已经转头朝宇文元的院子奔去。 宇文和思前想后,忙抓住红素的袖子,忧心忡忡地问:“昨日大夫怎么说的?你家殿下她脑子还好么?” “挺好的啊。”红素惊讶地回答。 姬初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过来的,青娥和红素大步跟在她身后,走得直喘气。她才知道原来宇文元对自己也不是不特别,只是她没发现而已。 如果,如果他肯回头的话,只要一句道歉,她只要如此微小的一点忏悔……她就可以原谅他。 “嘎吱。” 姬初迫不及待地推开宇文元的院门,却见宇文元神情惬意,大刺刺地斜躺在秋千上,双手枕着头,一条腿踩在秋千上,一条腿随意地垂下来,有一下没一下地点地摇晃,丝毫不为被关禁闭而感到烦闷。 连柔在他身旁的石桌边专注抚琴,十指纤纤,姿态分外曼妙婉约。 宇文元突然转头,与连柔深情对视,默契一笑。 这是一卷和谐的画。和谐得刺眼。 姬初停下动作,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懊悔自己太天真。她默默替他们把门掩上,转身逃也似地离开,比来时速度更快。 他的温柔也对着别人,为他抚琴的也有别人,他想娶的还是别人。想必连柔想要打他,他也是有求必应。曾经独属于他们的回忆他都非要一一在别人身上重演,使这一切变得不再独特。 或这些对他而言从来也不独特。 只是对她来说,曾经月夜下为他抚琴的无邪的自己,与他英姿飒爽和风舞剑的柔情刹那,早已如同一个遥远的梦境。别人无法替代,也永不再来。 但这都没有用了。 刚才宇文元已经看见了她。 他根本是故意的。 她发疯一样提着裙裾狂奔,面上挂了个凄伤自嘲的笑,隐约透着更深的痛恨。 宇文元看着院门被合上,转头发现连柔没有察觉,便不打断她,静听琴声。 他深邃的眼神一 下子变得很迷离。 记得那夜昭阳殿大长秋领着人来“关照”他,要让他哭。可是他不哭,每一次被打后抬起头他都笑,满嘴是血也笑。 他们见不得他在他们的领地里独树一帜,不被同化。每个人在那里都应该谨小慎微,满脸带着虚伪的笑和人客套。因为他不这样,他也没有反抗的权力,那么就是罪大恶极。 他后来知道其实哪儿都一样,只有惩罚不一样。 他们很聪明地不打他的脸,往衣服遮住的地方折腾,这样清河帝姬就看不见。 后来他们走了,宇文元大汗淋漓地倒在榻上,一动也不能再动。 他几乎以为他已经死了。 然而没过多久,有人唤醒了他,将他再次拽入这个痛苦黑暗的世界。 姬初忽然兴冲冲地抱琴而来,推开那扇隔绝一切光芒的大门,和着月光一起走进来,侵蚀他舔舐伤口的阴冷角落。 她对他弯一弯那双仿佛倒映满天星光的清冽的双眼,笑道:“嘿,宇文元,我睡不着,我想你了。” 彼时她雪青的宫绦与逶迤的裙裾随风微微浮沉,长发如有萤火坠落,整个人从里到外、从头至踵都粼粼生辉。 宇文元张开眼,无言地注视这个从光明中逐渐迈向黑暗——向他走来并伸出一只手掌的少女,相见形拙之后是心底滋生的冷怒与愤恨越加膨胀。 从来没有一刻她带给他的刺痛比此时更甚,想要完全摧毁她的想法如血液瞬间席卷全身。 为什么同样出身高贵,他只能在绝望中苟延残喘,她却可以天真无邪到这样令人痛恨的地步? 为什么她可以这么理所当然地大半夜冲进来对他说睡不着?她可知他这么久以来,多么渴望一个安稳的长眠? 为什么每一次当他备受折磨屈辱,痛得无以复加时,她总要兴高采烈地出现,让他咬着牙也要挤出笑容讨好她? 她只看见他桀骜不驯的特立独行令她心猿意马,她可知他要为保留这样的特质付出何种代价? 他已经付出了那个代价。 “你累了吗?如果你累了就睡吧,我看着你睡觉也好。”姬初坐在她身旁,将古琴放在一旁,双手撑着下巴凑近他的脸。 如果她今夜在他这里,那么明早他就会更难过。她是帝姬,但不是这个宫廷的主人。 宇文元慢慢坐起来,把涌上喉间的腥甜 咽回去,拉好敞开的衣襟,一言不发地穿鞋。 姬初皱眉,觑着他没有表情的脸色,试探道:“宇文元,你是不是在生气?” “没有。”宇文元吸了吸气,走到庭院中,随手折断一截树枝,头也不回地道,“你为我抚月下琴,我为你舞无锋剑。” 姬初抱着琴跟出去,欢呼道:“我就知道宇文元你最好了!” 他回首抖出一个剑花,将一腔难以熄灭的怒与恨都化作汹涌剑气涤荡出去,在荒芜的方寸之间舞得忘情。他有一瞬间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也忘了自己在为谁而舞,为何而舞。 他只觉自己终于挣脱了这副没有尽头的枷锁,得到暌违已久的自由与尊严。 当琴声戛然而止,宇文元手中的树枝寸寸断裂,他还没有从超然的意境中回神。他看见姬初散落的碎发,鼓起勇气替她拢到了耳后,问她:“你知道你什么时候最令人心动吗?” 姬初脸颊忽然绯红一片,笑问:“什么时候?” 可惜他身体里的剧痛使他完全清醒了,将要出口的真诚的答案无声哽咽。沉默须臾,他轻笑道:“任何时候。” 多么虚伪的谎言,他不知道怎么会有人真的相信。再完美的人,也不可能任何时候都令人心动,哪怕是在恋人眼中。 “公子。”红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宇文元冷眼乜斜过去,红豆悻悻收回手,偷笑道:“连姑娘都走了,公子还看呢?” “你如果不懂得什么时候该闭嘴,我可以让你变成哑巴。”宇文元阴沉地对他笑了一笑。 红豆果真立刻闭嘴。 宇文元却又对他道:“你追出去,告诉小柔,明早巳时东城门会面,我带她去踏青。” 红豆好生作难:“这个,君侯有命,公子……不好违抗吧?” “我硬要出去,他能把我怎么样?” “君侯不会怎么样,红豆只怕那位殿下要把公子怎么样,公子自求多福吧!”红豆说完,一溜烟奔出院门,口中偷笑道,“还踏青呢,分明是为了避开母老虎的锋芒。” 当夜宇文元也并没有负荆请罪。 ☆、10|踏青 这日巳时许,流云容容,清风徐来,是个踏青的好时候。 宇文元穿一身鸦青滚金边的束腰长衣,绾发的玉衡在日光下折射夺目的光芒,如有一圈五彩神华环绕头顶,给他阴郁桀骜的轮廓镀上一层明丽的艳色。 马车停在王府门口,红豆将手中的马交给门房牵着,先替宇文元拢起帘子,扶他上去。 然而应当空无一人的车中突然探出红素的脑袋,脸上带着和她主子姬初如出一辙的盈盈笑容,说道:“大公子,殿下得闲,决意与您一同出游,公子应该不介意吧?” 宇文元黑着脸憋出一句话:“我介意,让她滚下来。” 姬初冷哼道:“你介意也没有用,我只是通知你,不是征求你的意见。更何况你的禁闭还在呢,我要是不去,你估计也走不了,自己选吧。还有,你别逼我用杀手锏。” 宇文元心领神会地明白,她所谓的杀手锏就是他母亲这个身份。 “不怕刺激你就来。”宇文元冷笑,懒得理她,翻身跨上门房牵着的黑马,一抖缰绳冲了出去。 姬初答道:“我才怕你会觉得刺激。” 红豆朝前奔了两步,焦急地挥手大叫道:“哎!公子,那是小人的马——” 姬初“唰”地放下帘子,当车轱辘缓缓驶过哭丧着脸的红豆身边时,他听见姬初嘲笑道:“没有马,你可以骑驴呀。” 陈王府当然不至于没有多余的好马,但并非红豆这样的小厮可以随便骑的。但是骑驴的话……也未免太有损王府的正面形象了。 红豆耸耸肩,喜上眉梢地回府里去。 一二十个下人连忙跟随一马一车快速出了城门。 连柔已经亭亭玉立地等在那里了。她今天穿一身藕色长裙,发上坠了流苏,清新脱俗,美得很动人。 连柔回头见到策马飞驰的宇文元,不禁看得痴了,他纵马时有种野性的洒脱不羁。 很快连柔又看见紧随其后的一架马车,正要开口夸他体贴,岂料马车一停,红素掀帘而出,笑道:“奴婢见过连姑娘。” 连柔顿了顿,神色僵硬地看向宇文元:“元哥哥,殿下她——?” 宇文元道:“她想看看我们怎么踏青的,用不着搭理,当她不存在。” “这样不妥吧?”连柔咬唇道,“要不还是先把殿下送回府去?” 宇文元冷冷道:“我 要能送得回去的话,这玩意儿就不会跟来了。” 姬初听他用“这玩意儿”来形容她,暗暗咬牙切齿地骂了他几句,随后深吸一口气,笑盈盈地掀开窗帘,歪头对连柔道:“连姑娘还是不要想着把我送回去为妙。你可记得那日宇文思怎么罚他的?如今他还没有跟我负荆请罪呢,我若不出来,他也没法和你踏青了,只有麻溜地给我滚回府里蹲着。” “你说什么?” “我说你麻溜地给我滚回府里蹲着。” 宇文元勒马停在她马车的窗边,眯眼平静地问:“你是不是想死在这里?” 姬初反问:“我想的话,会怎么死?” 宇文元蓦地一把伸手抓过去,吓得连柔低呼了一声。结果他只是将姬初手中的帘子扯下来,遮住她脸庞的同时,他道:“你说呢。” “吃你的尸体撑死。”姬初又一下子拉开车帘冷笑。 “我怕你不敢吃,只有饿死。”宇文元看也不看她,纵马走了。 一行人到了城外的明华山。明华与金华接壤,都是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山势极高,巍峨千百丈。 山间小道不能骑马乘车,姬初要与连柔并肩而行,一应侍女下人都跟在后面。宇文元翻了个白眼,直接无视她,自己往前面走。 道旁山花烂漫,开得葳蕤。 连柔一时兴起,俯身采了一把,对姬初笑道:“殿下您看,这个花元哥哥说可以治哮喘,是一种药材呢。上次元哥哥陪我去浮云桥赏夹岸桃花时告诉我的,当时我还不信,后来我回去问了开药铺的老——” 姬初漫不经心地道:“嗯,这是我两年前告诉他的,当时他也不信。” “是吗?”连柔笑了笑,将手中的花慢慢放下去背在身后。 “元哥哥真是个很好的人,殿下说对不对?”过了一阵,连柔忽然问。 姬初道:“何以见得?” 连柔双手握在一起,好似虔诚的信徒。这时候姬初发现她手里已经没有方才的花了。 姬初回头望了一眼,看见那把花稀稀拉拉地散落一地,日光很快使它们短暂的灿烂凋零,枯枝被几片落叶盖住了。 像他们之间盛极而凋的深情。 “因为元哥哥每次陪我上山,都会走在前面,将那些石块、刺藤掀开,保护我不跌倒。”连柔脸上浮现出隐秘的雀跃。 姬初微 笑道:“我每次出行,探路的卫士也会这样做。” 连柔笑容淡了淡:“但是元哥哥那么高傲尊贵,亲自为我做这些事,我还是觉得很感动。他曾说我是他见过最美好的人。” 姬初点头:“对,这话他也对我说过,还说我是他的光,是他的蝴蝶,哪怕三天三夜不睡觉,只要看见我就神清气爽了。嘶,怪肉麻的。大约他对谁都这么说,很可能是谎话,你不要往心里去。” “殿下对他成见很深呢。”连柔浅笑道,“但是过去了的事就让它过去吧,现在殿下和君侯也很和睦,不是吗?” 不是吗? 是吗? 姬初笑:“我可以忍受他不爱了,但我不能忍受他没爱过的纯粹利用。” 连柔道:“元哥哥肯为殿下做这些事,应该也是喜欢过殿下的。因为每当元哥哥这样对我的时候,我就能深切感受到他对我的情意。殿下感受不到?” “曾经感受得到,现在回想起来,没有了。” 连柔于是加大了笑容:“那就是殿下也不喜欢元哥哥了,所以才会这样。如果还喜欢的话,会越想越甜蜜的。就像去年冬天,他只是折了一朵梅花为我簪在发上,我也觉得很开心。” 姬初每与连柔多说一句话,心底的凄冷就多一分,直到现在,昨日的涟漪彻底平复。很好,宇文元他真的对谁都做这些事,她一点也不特别。 “簪花,呵呵。”姬初充满恶意地嗤笑了一声,道,“他给我簪过的花可有点儿多了,梨花、杏花、桃花、海棠、芙蓉、栀子……大抵他看见什么就往人的头上簪。” “元哥哥也为殿下采莲子吗?” “不,我们一同采芙蓉,莲子我不爱吃。” “那么扑蝴蝶呢?” “嗯,萤火虫也扑过。你不用想了,他脑子笨,招数翻来覆去就这几个。” 连柔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地上的落叶,不笑地问:“殿下在嫉妒我吧?” 姬初停步看着她,似笑非笑道:“有可能。” “可是殿下越嫉妒,越这么咄咄逼人,元哥哥就会越疏远殿下——甚至是讨厌。殿下像这样跟过来也没有用的。” 姬初失笑道:“我以为他现在已经是厌恶我了,没想到在你眼里才算是疏远。” “殿下想挽回元哥哥也不能用这样的方法。” 姬初不说话了 ,诧异地看了连柔一眼,静静上山。 她怎么会是想挽回宇文元? 直到上了山巅,有巨大的石块傲然耸立,石面很平缓又极开阔,是绝佳的赏景所在。他们三人过去,下人们只远远地立在一旁。 宇文元听了一路她们的唇枪舌战,非常有冲动想把姬初的那张嘴给撕了。 他烦躁地就地躺下,看着她们两人互不理睬地走过,开口道:“你再不走,一会儿看见什么心里不痛快,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姬初不用想也知道这语气是对着她说的:“除了风景我能看见什么?” 宇文元意味深长地冷笑着扯了扯衣襟,一切都在不言中。 姬初唾弃地呸了他一口,与连柔二人立在石上,转头俯视山下苍茫的云海。金色日光穿透重重迷雾抵达她们的眼中,她们不由闭了闭眼,沉浸于浩大的天地之间。 耳边连柔忽然道:“殿下,感情是不可以逼迫的。” 姬初蓦地感到这日光使她隐隐作痛,仿佛她心中滋生出的罪恶已使她畏惧光明。她倔强地道:“对,谁也不能逼迫我忘记他,以及放弃报复他。” 突然耳畔风声呼啸,身旁枫树上一只硕大的老鹰破空而来,尖利的椽啄向最右方的连柔。她刹那惊声尖叫,侧身躲避时脚下一滑,迅速踏空。 姬初在连柔尖叫的瞬间感到危险,下意识退开了一步。然而就是那时候,连柔伸长了手,想要抓住她的脚腕获得支撑。因为她本能地退了一步,连柔抓了个空,已迅速跌下悬崖,回荡上空的只有那声尖叫。 连柔死了。 姬初面对如此□□,不由呆住了。 尖叫环绕耳畔,她不禁开始浮想联翩:如果刚才她没有退这一步,连柔抓住了她的脚腕,结果会怎样呢?大家齐心协力把连柔救上来,从此以后连柔对她十分感激,三人和平共处? 不,不不。 她知道,连柔突然坠落的力度不是她毫无防备之下可以支撑的,被抓住脚腕的后果只有一个——她和连柔一起掉下去。 当她想到了这里,她内心对自己本能的退却以致连柔没有抓住她脚腕的一丝愧疚消失了。如果重来一次,她仍会退一步。 明知救不了对方,她没必要搭上自己的命,而且她并不想牺牲自己去救连柔。 她不喜欢连柔,一点也不喜欢。 ☆、11|她的死 霍然惊起的宇文元与下人们目睹这一切,都一同涌了过来。红素与青娥询问姬初的状况,得知没事才放了心。 宇文元眼疾手快,抓起一把石子,看准盘旋的老鹰狠狠掷去,霎时有几道沉闷的声响传出。老鹰惨叫一声,也坠落下去。 他收手意味不明地盯着姬初,一句话也没有说,但他的眼神已透露出某种令人发怵的讯息。 姬初脸色微微发白,带着对他似乎不信任自己的悲凉的恨,问道:“你想说什么?不是我推的她。” 宇文元点头:“我眼睛没瞎,这儿的人都知道不是你,她自己踩空了掉下去的。但是如果没有带他们,你就完了。” “什么意思?”姬初皱眉不解。 宇文元脸上露出阴阳怪气的冷笑:“因为没有人会相信你的。” 姬初呆呆地问;“你是不是人?” “这时候你就不要和我贫嘴了。”宇文元道,“即使我们都看见了,你也准备好被流言攻击得体无完肤吧。情杀一向最能勾起民众好奇心,尤其这桩扑朔迷离的丑闻主角之一是皇族帝姬,呵呵。” 姬初也冷笑:“这时候你不要和我贫嘴才对。你的心上人大约是死了,你却一点也不悲痛欲绝。可见你根本是个生性残酷薄情之人,除了自己,谁都不爱。我心里也算得到了些许慰藉,不幸的是这觉悟是用连柔的命换来的。” 宇文元沉着脸,仿佛没听见她的话一般,领人冲下山谷去寻连柔。 姬初想了想,一边快步跟着下山,一边镇定地吩咐道:“快去报官,叫衙门的人来。” 她不为宇文元恐吓所迷惑,身正不怕影子斜,本来不是她做的,她有什么好心虚。 山下是个空谷,杂草丛生,大片荆棘和葛藤纠缠不清,绕着山底放肆地生长。不知是原本就没有路,还是已经被杂草掩盖了,放眼一望,除了郁郁葱葱的深邃,半点看不见土色。 红素疑心这草里有虫蛇,拦着姬初,不让她进去。 陈王府的人在山下找了一阵,没有发现连柔的人影。直到都城衙门的府丞领着一百余人火急火燎地赶到了,又找一阵,才将连柔的尸首抬出来。 差役给尸首盖上了布,经过姬初后方时,她刚开口叫人掀起来,府丞又忙不迭按下去,额上的汗顺着微颤的面庞滚落,“千万三思!连姑娘从山上摔下来,纵然谷底草木葱茏,泥土湿润,终究还是……没有留下 全尸,殿下想必看不惯这个。” 宇文元阴郁地笑道:“给她看,清河帝姬在宫中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怎么会看不惯。她就爱看这个。” 府丞知道不是正经话,但夹在中间很难办,只得望着二人欲哭无泪:“二位别拿小人撒气,小人日子也艰难啊!” “罢了,你们先抬回衙门去。”姬初盯着宇文元脸上的冷笑,无端觉得一阵可怖的寒意袭上心头。 她没有执意再看。 她已经知道,当宇文元这样笑的时候,必然是有阴谋——是有她不愿看见、害怕看见、会使她痛苦的事等着她。 只有能让她痛苦的时候,他才会笑得眼神里满是疯狂。 陈王府的一干下人簇拥着姬初和宇文元回去。 连柔的死因已跟府丞说明过了,随从都如实相告,替姬初作证。 府丞无心造次,不敢请他们去衙门说话,也不想深究,只对姬初露出一个心领神会的微笑,果断抬着尸首走了。 姬初心神不宁地坐在马车中,回想起府丞临走的神情:那笑容里透露出明显的不相信事情会如此简单——但又无所谓事情是否如此简单——因为她想要事情如此简单,所以他也会坚决地认为事情就是如此简单的讨好意味。 可是那分明是事实! 纵使她在事后内心产生了微小的罪恶:她因为不喜欢连柔,所以对其死去没有多余的悲伤,并且还松了一口气——她当真不想日后和连柔共处同一屋檐下。 但她也只是如此,她拿皇族尊严起誓,绝没有碰过连柔。为什么他不肯相信?为什么要恶意揣测,扭曲真相? 如果他根本就不会相信他们的口供,只愿相信自己认定的真相,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地询问? 只剩下一层虚伪的外衣了吗? 她越想越觉得恼怒,莫名不被人相信的难受之感蔓延心脏,姬初不由咬牙对红素、青娥道:“真是岂有此理,你们看见府丞的神情没有?那模样活像亲眼看见我谋害连柔了似的。宇文元跟我有仇,尚且还能明辨是非,他倒好,真话听了也不信,只配听假话了!” 红素道:“一看他贼眉鼠眼的姿态,就知已是个分不清真假的人。殿下别理他,清者自清,更何况奴婢们一二十个人在呢,怎么也不会让人诬赖殿下的名声。” 姬初气呼呼地点头:“谁愿意理他,我是一时气不过,回去睡一 觉就好了。” 一路上气氛沉重肃穆,众人都默然不语,害怕不小心说错一句话就是火上浇油、雪上加霜。 宇文元丢下他们,独自策马飞驰在最前方,眨眼一骑绝尘,没了踪影。 姬初掀帘望了望宇文元离开的方向,问道:“那条路是去哪一座地狱的?” “回殿下,是去衙门的路。”下人战战兢兢地答。 “嗯。”姬初听了也没反应,松开帘子,回头目光发直,像是已经放空了。 等回了府,姬初头一个跳下马车,快步奔进卧房里,还真倒在塌上蒙头大睡,连午饭也不吃。 过了大半个时辰,已经快申时,红素二人忍不住来请她。当二人轻轻拉开被子,才发现安静沉睡的姬初早已双眼微肿,满面疲惫。 不出意外看见她手腕有被掐得乌紫的伤痕,这是她惯有的压抑情绪的方式。 她以为红素二人不知道。 ——叫从未受过委屈的她如何敌得过这样大的冤枉? 杀人。 红素和青娥对视一眼,叹了口气,又替她把被子盖回去,悄悄出门。 城南郊区一带街道空旷,两旁亦不见坊墙楼阁,可见不是居民区。 明晃晃的烈日宛如毒辣火海,连白杨的树叶都晒得焦了,懒洋洋地耷拉下来。 高大沉重的栅栏围在土垛前方,四周守卫的持戟士兵却个个眉目肃然,盔甲加身,除去慑人的威风气势外,严明军纪可见一斑。 这是陈王麾下的十一万镇西军,早年曾随今上征战中原,北拒羌、羝,立下不世战功。即使朝廷已十余年未曾大规模用兵,但威名远扬的镇西军练兵如旧,没有迷失在暂时的安稳表象下,仍保持着极度锐利的锋芒。 这使手持天子制书前来传令的内侍感到一阵欣喜,而欣喜过后是更深的惊惧。 “陛下已决意对突厥用兵?”宇文思微笑着问。与此同时,跪坐在他右侧的妙龄少女正将一颗枇杷递到他嘴边,他平静地吃了。 内侍无法从他的言行里看出他是否感到意外,只好道:“北方突厥屡次来犯边境,抢掠钱粮不谈,想必王爷也已知道风声——突厥大单于率军十五万借口中原边境都督无故抓人,已渡过黄河天险、夺取赵县后迟迟不退,显然意在开战。陛下思及边境百姓身处水深火热之中,且突厥已打上门来,如不开战,中原朝廷颜面何存?诸 位大臣们无论如何也劝阻不了,只得同意陛下御驾亲征。” 宇文思道:“陛下圣明,此去必旗开得胜。” 内侍看着镇定自若的陈王与侍女眉来眼去,心下非常不自在。不知是画面刺痛了他敏感的神经,还是他想到了已是陈王妃的清河帝姬。 他觉得口干舌燥,一阵无名之火萌芽,烧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内侍连忙端起面前的银盏灌进嘴里,等咽下去了才发觉那不是水,是酒。 “咳、咳咳——”内侍白净的面庞呛得通红,抬头却见宇文思仍微笑着凝视他,波澜不惊,仿佛这个表情已在他脸上生了根。 这是个可怕的人。 内侍心想:自己不是他的对手。陛下也未必是。 这时候门外一名百夫长疾步进来,在李为耳边低语了一阵,李为吩咐了一句,挥手令其下去了。 宇文思关切道:“安内侍要不要紧?——拿水来。” “不、不,没什么要紧。”内侍接过水饮了一口,吸气道,“奴婢丢人了,叫王爷看了笑话,实在对不住。这是陛下调镇西军随御驾出征的制书与兵符,着令王爷领兵,为前锋十五营大将军,统领一应事宜,有劳王爷接旨。” 宇文思极为恭敬地跪地接旨,内侍连忙在他跪下去的瞬间扶起来,客气道:“王爷请起。” 宇文思很快看完制书,随手递给一旁的李为收起来,沉吟须臾,道:“下月初九誓师行军?今日已二十一了,我领兵入京最快也要半月,这么急?” 内侍忙道:“陛下说兵贵神速,迟则生变,所以定得是赶了些。王爷若有难处,奴婢……” 宇文思笑道:“陛下这话说得十分有理。我没有难处,今晚将话传下去,明日一早就令辎重营开始准备。只是有一件事奇怪:陛下要我领着世子一同入京,但也未曾指我的哪一个儿子为世子。因着某个理不清的缘故,我倒不好妄自揣测圣意,”他说到这,冲内侍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还请安内侍替我解惑。” 内侍心知他是在指清河帝姬与宇文元的纠葛。原本世子自然是嫡长子,但是因有这层缘故,皇帝不一定乐意在战场上看见宇文元,看见了也容易派去英勇就义。 “这个,”内侍很是尴尬,“王爷家事,陛下亦不愿横加干预……王爷就看着办吧。” 宇文思笑意深了一点儿,点头道:“我明白了。时辰不早,安内 侍车马劳顿——是否随我一道回府见见清河?” 安内侍拱手与宇文思、李为、三司等人出门去,笑道:“今日天色太晚,奴婢怕见了殿下有一时半会儿说不完的话,还是明早拜见吧。奴婢这就告辞回驿站了,王爷与几位大人慢走。” “请便。” 宇文思吩咐三司将调令传下去,先出了镇西军营,与内侍分道扬镳,才问李为:“方才什么事?” 李为将连柔之事告知宇文思,叹气道:“连姑娘双亲去衙门时大吵大闹,认定是殿下将连姑娘推下去的。说来也是人之常情,突如其来的死亡很难接受,殿下与连姑娘又是那样的关系。但他们如此言之凿凿地大闹,转眼满城风雨,流言也尽是对殿下不利的,真是百口莫辩。学生已命人将这消息暂时压下来,不会让安内侍知道。” 宇文思微笑地看了李为一眼,讶然道:“为什么要压下来?让他知道。” 李为“啊”了一声:“难道君侯也觉得此事跟殿下有关?” “不是,她暂时还做不出这种事。但这不重要,在没有亲眼目睹真相时,所有人都只会从他知道的信息里选择自己愿意相信的,这是一种本能。这种本能是可以杀人的。”宇文思笑,“可是,这都不干我们的事。我们还是不要插手得好。” 李为犹豫着沉默了片刻。在抓住缰绳,即将跨马的时候,他忍不住皱眉道:“学生不太明白君侯的意思。” 宇文思透彻而锋利的目光盯向李为,令他不敢直视,并下意识避开了这眼神——他在因心中某个想法而愧疚慌乱。 “你帮她,难道还真想让她留在这继续为难元儿吗?” “学生万万没有这样的想法!”李为悚然一惊,方解释了一句,便看见宇文思素来温和微笑的面庞突然冷下去,露出些许真实的残忍和冷漠,“元儿再怎么不好,也是被他们皇族的人逼的。真以为我不知道他们对元儿做了什么,我不动姬初这个小可怜已经给足灵雨的面子,她再想为所欲为,我可真要发火了。” 李为茫然道:“她是……?” “是你该关注的事?” “不是,学生不问了。”李为悻悻地闭嘴。 宇文思眯眼,带着薄茧和一袖香气的双手紧握住缰绳,遥望了一会儿远山,渐渐低声冷笑:“皇帝做得太久,连脑子也跟着不好使了。他未免亲征后我趁虚而入逼宫,便诏我一同领兵。可他忘了……” 李为露出奇异的笑容道:“战场是个更多意外发生的地方。” “你跟我这么几年,也总算学到了一点皮毛。”宇文思大笑,策马如离弦之箭而去。 ☆、12|立世子 姬初趴在案几上,压着一本摊开的古籍。一炷香以前翻开扉页,眼下还是在原地。 醒来时她听说连柔双亲回家哭得肝肠寸断,一时不忍,曾派红素送财物安慰他们。红素回来时东西都在,只有脸上多了个血红的巴掌印,肿得透亮——她想那人一定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红素没有哭,没有说话。但她已经可以想象连柔双亲在极致的悲痛与仇恨下,对红素说了什么,而围观的百姓又会如何恶语相向,扭曲猜测。 她早该想到,这时候她本不应该有一丁点儿好意流露出来。她没有愧疚,她就应该冷眼旁观。她若做出任何善意的举动,都会变成心虚的仗势欺人、以财买命。 不是她杀的人,她为什么要关心他们? 这世界是不是心慈手软,天诛地灭? 姬初垂下了眉睫,袅袅飘散的紫烟弥漫起一股寂静的深冷,正在缓慢无形地腐蚀什么至为重要的美。她仿佛也感知到了这种不可抗拒的罪恶的侵蚀,整个人闷闷不乐,没心思看书。 宇文思推门而入,带来一地瑟瑟的惨淡天光,铺在地上,亮得刺眼。他仿佛和光同尘,但浑身透出的是刺痛眼角的微凉的冷意。 他笑道:“还为早上的事难过?” 姬初抬眼觑了一眼面色如常的宇文思,回神更加垂头丧气:“怎么连你也知道了。” “我怎么会不知道,我刚从衙门回来。”宇文思慢慢走到她身边,认真地思忖道,“难道在你看来,我一天从早到晚从不办正经事的?” 他身上有一种不同的气味驱散了原本的香。姬初抓住他的衣袖,凑过去嗅了嗅,勉强打起精神开玩笑:“在衙门办正经事办得一身胭脂香气,难为你兢兢业业地对我说谎,我就不生气了,单想知道是什么样的正经事?” 停一停,她又推了一把宇文思,“你走过去点儿,我不喜欢这个味道。” 宇文思幽深的目光漫不经心地落在她面前的书上,只看了一眼,面色已微微一冷,但他没有发作,仍温和地微笑,绕到案几前,遮挡从雕花窗投射进来的天外欲近黄昏的霞光。 最后的霞光与明净的清风,都一并消融在他身后的发上。 姬初茫然地抬头仰视他下颌的阴影,以及突出的喉结。 昏暗中她的眉宇有种触目惊心的黑,与她雪白的肤色映衬出一抹不可言说的魔力。如果这双眼不是如此清澈茫然,如果 这双眼只有残酷冷寂…… 宇文思忽然明白宇文元何以会热衷于摧毁她的纯真。 “我倒没有说谎,下午镇西军营来了贵客,我从营地出来才去的衙门。”宇文思道,“这个贵客你想必很乐意见一见。” “谁?我现在真真正正谁也不想见。” “帝京皇宫来的安内侍——听说是今上跟前的红人,不知你认识不认识?” “安顺?”姬初惊讶地起身,撑着几面凑近宇文思,凝视他的双眼,似乎想要看清他这话是真是假,“西堂秉笔太监安顺?怎么他到这里也不来见我?” 宇文思道:“他是奉旨来的。突厥攻占赵县不退,意在开战,今上决意御驾亲征,派他来传令调兵。我请他一道回府,他说你们见面有一时半会儿说不完的话,今日天晚了,明早来拜见你。” “那还差不多。”她忽然叹气道,“要打仗了啊……不知这一回要死多少人才足够。” 宇文思微笑道:“生死都不过如是,唯有欲壑难填。” 姬初皱眉,不理他意有所指的话,只问道:“你会跟着去么?” “是。今上诏我诣京师一同行军。”他想了想,道,“大概就是后天了——今上也让陈世子随驾出征。” 姬初古怪道:“陈世子是哪个?” “问得好,我也不知道呢。安内侍让我看着办,我一路发愁,不知到底要我看什么办。”宇文思笑眯眯地问她,“不如你帮我出个主意。” 姬初大笑着摆手,道:“安顺好狡猾,说了也当没说一样。别说你,我和他相处八年,也不懂他这个意思,实在没法给你出主意。” 宇文思点头道:“看来不是因为我鲁钝的缘故了。也不要紧,你随便挑一个,我上一道请立的折子就行。” “你问我,那你肯定也知道答案。”姬初并未想到背后的深意,直言道,“我当然是不会说宇文元的。” 宇文思笑道:“那就是和儿了。行吧,我看你的意思办,一会儿就让李为过来商量一番,看看这个不立嫡长子的请立折子怎么写。”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你叫我说的,你怎么能生气?”姬初隐隐觉得他话中有话。 “我哪里是生气,元儿、和儿都是我的儿子,立谁于我而言有何种分别?”只是对别人有分别。宇文思轻轻抚摸了她的头发,失笑道,“我只是觉得你直率得出乎意料。 ” “我就当你是在夸奖我了。”她耸一耸肩,拍开宇文思的手,从案几后走下来,停在宇文思面前。她想了想,认真道,“请你在战场上一定要保护我的父亲。可以吗?” “职责所在,我尽力而为。”宇文思愣了愣,很辛苦才没有笑出来。随后顺手合上了她方才压着的书卷,书皮上写着“罗织经”三字。 武周酷吏来俊臣撰写的一部编织罪名、铲除异己的书。 姬初见状随口问道:“说来我还没看,那是佛家经文么?真看不出你是个信佛的人。” “我不信那个,住在北苑的侍妾喜欢,送了我一本。”宇文思微微一笑,转身道,“该用饭了,走吧。” 姬初走了几步,忽然定定地盯紧他双眼,低声道:“宇文思,我没有杀连柔,你要信我。” 她的眼神带着迫切的期盼。 宇文思笑道:“我知道,我当然相信你。” 姬初霎时喜上眉梢,扑过去拥抱宇文思,高兴道:“还是你好!还是你好,你会相信我!宇文元还说没人会信……” “他胡说八道吓你的。”他轻轻拉开姬初抱住他的手,抓在掌中,拉着她往外走。姬初后知后觉地尴尬一阵,很快挣脱他,自己走在前面。 宇文思目不斜视,吩咐身边小厮道:“把案上的书烧了。” 饭毕不久,宇文思去书房处理正事,姬初还坐在庭院的石桌边。李为快步迎上来,恭敬道:“殿下,方才驿站来人,说是安内侍已启程回京了。” 姬初只觉体内跳动的血液忽然沉静凝固,而后碎成一片冷冷的冰渣。她停下端茶的动作,呆呆地问:“他还没有见我就连夜回京?不是说好明早来拜见我么?” 李为似乎一直对她恭敬惶恐得过分,也许是因为初见就被训斥了的缘故。当他发现眼前的姬初神情不对,一时格外惴惴不安,手足无措地解释道:“是……殿下不必在意,安内侍也许是收到了今上的书信,事出紧急,不敢耽搁,才不得不连夜赶回去……” “可是,真正要紧的事,他一个人又能做什么呢?” 她从来不笨,只是不肯花心思去猜。姬初心底隐隐知道了原因,深吸一口气,问道:“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因为他知道了连柔的事?连他也怀疑我——”她的声音突然痛苦尖刻起来,叫道,“连他也怀疑是我妒忌得发疯,所以把连柔从山上推下去了是不是!他要赶快回京 叫今上把我抓回去,免得再犯罪!你呢?你也这样想对吧?你们都认定是我,即使我有人作证也不可信是不是?因为我是帝姬,我习惯仗势欺人,我收买了下人,收买了宇文元——” “殿下,冷静点……”李为惊讶地抬头凝视她,歇斯底里的尖叫使他猝不及防地退了一步。然而蔷薇的刺方才勾住了他腋下的衣服,因这一退,“嘶”一声开了个口子。 姬初愕然。 李为在寂静的呆愣后回神,脸色瞬间通红一片,羞得无地自容。他不敢再看姬初,也不敢再说话,反手紧紧攥着裂口,以一种“生不如死”的悔恨神情奔了出去。 姬初像是看到可笑之极的事般大笑不止,直到落下泪来,她才终于掩面独自在月下轻泣,诉说无言的凄楚与悲哀。 然而她已是这个情景,谁能明白么? 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宇文和一直坐在她左侧的假山上看她,他终于觉得这样的她似乎并不可怕——或许是因为离开了皇宫,所以不再可怕了——甚至有些可怜。 他起身跃下假山,在身上摸了半天,终于摸出一方微皱的手帕,对着月光仔细确定不脏以后,宇文和鼓起勇气走过去。 突然管家领着一群人急急忙忙赶向前门,宇文和拦住他们,奇怪道:“大晚上的,你们这是捉鬼去么?” 管家皱眉苦笑道:“二公子快别开玩笑了,还真是捉鬼去。” 宇文和笑道:“哪儿来的鬼?” “连姑娘的双亲抬着棺材停在府门口,要那位殿下给个公道,又哭又闹引了一大群百姓看着,怎么也劝不住。” 宇文和仔细一听,果然听见前门隐隐约约传来喧哗声,不禁打了个冷战,忙不迭回头看了看姬初,见她没发觉,才放心了。他让人先去前门拦着,拉住管家问道:“他们不要命了!此事大哥和爹都知道了吗?” 管家道:“君侯正在和司徒、司空几位大人议事,门关着不让打扰。老奴只让人守在外面,谈完了就报给君侯知道。至于大公子……现在还没回来呢。” 宇文和也觉焦头烂额,叹气道:“那你快去前面看着吧,我去把大哥找回来。只一点注意,千万别让连姑娘的家人见到她,我也是为他们两方好。” ☆、13|相信他 宇文和已悄无声息走过姬初的身边,可他住了脚,回头凝视月光中仿佛雪意犹存的她的白裙,飞起来将要迷了他的眼。 襟袖上,空惹啼痕。 这是个怎样荒唐的夜?他竟然觉得姬初有种致命的魔力,让他想要飞蛾扑火。 “你要不要?” 姬初听见身后有人问她话。她慢慢回头,见到宇文和闪闪发亮的眸光正看着自己,手上拿着块霜白的手帕递到她眼前。 姬初看了手帕一会儿,抽泣着摇头:“不要,有点脏。” “……你胡说!”宇文和脸色一变,立刻缩回去反复检查了几遍,抬头又给她,语气十分肯定,“不脏,不脏的。” 姬初将信将疑,勉强接过来,见他转身要翻墙,不由奇怪地问:“你做什么去?” 宇文和道:“天太晚了,我去把大哥请回来。” “那你怎么不走大门?” 宇文和想了想,回答:“今天心情不好,不想走大门。” 姬初静静地望着他,微冷的夜风已经将喧哗和哭泣从遥远的地方吹过来,她听见了。 “那你去吧,早去早回。”姬初止住眼泪,面无异色,看着他跃出高墙。 她吸了吸气,转身朝大门去,红素等人急忙跟上来。 此时府门处灯火通明,大批卫士与百姓将管家和连父连母围在中央。 管家皱眉,苦苦劝道:“二位这可真是难为我了,既不相信衙门公断,又不相信府中下人作证,只在这闹也是于事无补。二位认定清河殿下谋害连姑娘,可有什么人证物证能拿得出来?” 连母趴在漆黑沉重的棺材上,已哭得喘不过气,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连父闻言怒道:“那山上都是你们的人,我们能拿出什么证据来。即使你们都看见小柔是怎么被害死的,她一句话下来,你们还不是跟着信口雌黄!” “那就是没有什么证据,一切只是二位的猜测对吧?” 管家还没来得及继续说下去,连母已哭喊起来:“你们简直丧尽天良。你们让我们拿什么出来?小柔的尸体就是最好的证据!她仗势欺人,把小柔推下去了——也许你、你、你们这些人都是帮凶,帮她一起害死了小柔,所以你们一口咬定是小柔自己摔死的。更何况她是什么不要脸的毒妇,人尽皆知,为了大公子能不顾纲常伦理嫁给陈王爷,还恶语威胁过小柔。 现在小柔只和她出去一次,就死了,你们说和她没关系?怎么和别人出去,怎么自己一个人出去,从不见出事?我们不是傻子!只恨她是帝姬,她可以草菅人命,连衙门也要看她脸色行事。苍天啊,如今还有没有公道?” 连母说完又哭倒在地上,绝望的眼前仿佛浮现出连柔支离破碎、血肉模糊的尸体。这让他们怎么能相信早上还好端端的女儿,转眼就发生了意外? 连父握紧木棍,说道:“不管你们怎么阻拦,我们势必要她给个公道——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陈王爷若不肯给我们做主,我们就告到帝京去。就算皇帝是个昏君,帮她杀了我们,我们也要让天下人知道她的罪行!” 姬初正听见这二人声嘶力竭的质问,心底觉得可笑而可悲到了极点。 她拨开人群走出来,垂眼无动于衷地盯着他们问:“我有什么罪行?” 四下里忽然一片寂静。 管家知道她有心悸,怕她一时承受不住,忙劝她回去:“殿下,这种事您不必管,老奴会拦下来的。殿下还是回去歇——” “他们来找我,我不心虚,没必要回避。”姬初抬手示意他不要多说。 连父连母听出她的身份,顿时怒火冲天,满目仇恨地剜着她。 当看清她纤尘不染的白裙——俯视众人的高贵姿态——以及一脸平静的神色时,连母心中一阵刺痛,被彼此这样强烈的反差产生的自惭形秽所激怒,恨意彻底淹没神智。 连母迅速爬起来朝她喷了一口唾沫,狠狠呸道:“你有什么罪行你不知道吗?你还好意思出来问我们?你还好意思说你不心虚。你不心虚你下午让人送钱来堵我们的嘴?他们怕你,我可不怕你,我死都不怕。” 那口唾沫落在台阶上。 姬初答道:“我不知道。” “小柔的在天之灵看着你,你这么说也不怕遭报应!” “为什么我会遭报应?你们呢?这样冤枉诋毁我,怕不怕报应?”姬初看着他们咄咄逼人的可憎嘴脸轻声反问。 百姓中顿时爆发一阵哗然,有人朝她指指点点,指责不耻之声不绝于耳。 姬初忽然间明白所谓“千夫所指”与“众口铄金”是何种情形。 “我们冤枉你?真是天大的笑话,你扪心自问,你杀了小柔不是事实吗?”连母怒极反笑。 姬初静静地道:“我扪心自问,这不是事实, 只是你们强加在我身上的诬陷。如果你们不讲道理,还要诋毁我的名誉,你们必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恶意陷害皇室帝姬,罪在不赦。 连父气得一棍打过去,但被几名持戟卫士一同挡下来,掀翻在地。 连父骂道:“威胁我们!大家都听到了吧,想杀人灭口了。来啊,当着众人的面打死我们,看你能不能把这的人全杀了!你还敢说我们不讲道理,你们讲过道理吗?年纪轻轻怎么能这么卑鄙!” 姬初道:“那我们讲道理。你们说我谋害连姑娘,但在场的人都可以作证,是连姑娘受惊而失足,坠落谷底。你们不信,你们凭什么不信?凭你们是失去亲人的百姓,就可以恶意诬陷、撒泼无赖、动手打人?你们不信事实,因为你们心底相信是我杀了人,所以不论什么样的证据摆在眼前,都可以视而不见。这就是你们的道理?我说任何话,你们不信,那你们现在找上门来想做什么呢?只想逼我承认莫须有的罪名,对么?” 连父连母欲要反驳,可又不知如何反驳。 沉默须臾,连母突然厉声道:“你们皇族人就是会颠倒是非黑白,我们说不过你,但是我们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怎么不想想,为什么我们不认定别人是凶手,就相信是你?那是因为你本来就不喜欢小柔,见大公子和小柔两情相悦,十分妒忌,见左右都是自己人,听命于你,便起了杀心。不然,你也不会愧疚地假惺惺拿钱给我们。” 姬初十分后悔,忍不住咬牙:“我让红素送东西给你们是好意安慰,不过我现在知道我不应该对你们有任何好意,以后我不会了。” 这时宇文和拽着宇文元急匆匆赶来。管家如见救星,喜上眉梢地迎上去:“可算回来了,您看眼下该怎么办?” 宇文元面色阴郁懒散,不觉眼前如何不堪,只冷笑道:“什么怎么办?” “连姑娘的……” 连父连母本底气不足了,见到宇文元回来,对他一向敬重,便连忙道:“大公子回来就好。也别说我们不讲道理,大公子当时也在场,只要他说话,我们都信!” “可以。”姬初如释重负地笑了笑。 他是知道实情的,这件事总算真相大白。 宇文元眯眼问:“让我说什么?” 连父凑上去道:“大公子,当着小柔的棺材,您就说,到底小柔是不是她害死的?” “她是谁?”宇文 元忽然露出了诡异的微笑。 “清河帝姬。” 宇文元看了一眼姬初,又看了看连柔的黑棺,拂袖推开众人,自顾自进府里去,丢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我不想说。” 姬初脸色一片雪白,仓惶地退了一步,险些跌倒,但她毕竟站稳了,带着凄楚而尖锐的恨意的眼神落在宇文元畅快的脸上,如影随形,直到再也看不见他。 天知道,她那样相信宇文元…… 面对刹那甚嚣尘上、气势汹汹的唾弃,她已无力再做任何辩白。 因为……她自己已经无可挽回了。 宇文和同管家面面相觑,心底知道大事不妙,这四个字足以完全毁了清河帝姬的声誉。 连父连母有这句话作支撑,信心倍增,鼓动申张正义的百姓一同涌上来撕打她。 卫士不好随意伤人,一时拦不住他们,红素几人只好急忙护着姬初往后退。 忽然有人揽住了她的肩,安慰道:“不要怕。” 姬初偏头,见是宇文思,一刹那悲从中来,忍不住伏在他怀里无声落泪,好像已经找到可以完全相信的人。 一众百姓见陈王出来,固有的威严也令他们纷纷停下动作。 宇文思拍了拍她的背,随手从袖中取出手绢塞到她手里,微笑道:“你别哭,哭得我也要跟着难过了。” “我现在、现在不想听你开玩笑,”姬初哭得一抽一抽的,断断续续道:“宇文元太欺负人了。” 宇文思看她止住了眼泪,点头道:“我知道,你累了,回去睡吧,这件事我会处理的。” “谢谢你。”姬初捂着嘴慢慢转身回去。 连父连母激动地喊:“王爷!她——” 宇文思对他二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管家苦着脸为难道:“君侯,您看这事怎么办才好?” 宇文思平静笑道:“有什么可慌张的,按律处置了就是,还闹了这么久,非等着我出来。” 管家一头雾水:“按律处置?谁?” 宇文思不耐烦浪费时间,扬了扬手,一支千人带刀卫士整个包围人群。 “主犯二人以下犯上,构陷帝姬,按律处三年役。从犯围观起哄者按律处六月□□。抓了移交衙门大牢。”宇文思说完,又看向宇文和,语气温和起来,笑道,“和儿,你去书房等着,我有话对你说。” 宇文和看着方才混乱不堪的局势瞬间清明,还有点反应不过来,只是呆呆地点头回去,心中对他爹愈加崇拜。 连父连母又哭又骂,但也没奈何,卫士已一把捂住他们的嘴拖走了。 管家指着连柔的棺材询问:“那连姑娘的棺材怎么办?” 宇文思道:“毕竟是元儿喜欢的人,找个好地方葬了吧。” 管家忙应声吩咐下人去办,自己跟着宇文思回去,真心诚意称赞道:“还是君侯有办法。” 宇文思哼笑,道:“这本是极简单的事,只有姬初才会占着理还企图说服他们。占着理又有权力就该直接抓人,说服别人是处于弱势地位才会去干的。她还不知道说服别人改变观点是最困难的事。傻。” 管家不免担忧道:“此事一出,百姓对殿下的议论想来更加不好了。还有连姑娘的兄长连池,是今上神策军中的……” “那似乎用不着我担心。”宇文思拍拍管家的肩膀,“顾好自己的事。” ☆、14|光已暗 “你来了。我以为你不敢来。”姬初坐在寂静的亭中,明明是偏头凝视湖水倒映清冷月色的波光粼粼,没有回头,但在宇文元停在台阶下的那一刻,她却已经知道是他。 宇文元嗤笑一声:“我怎么不敢来?你觉得我胆子就这么小。” “不是。”姬初回头对他微微笑,极美又极惨淡。“我以为你脸皮薄,知道内疚,所以不好意思来见我。没想到我还是低估了你的脸皮厚度。” 宇文元愣了愣,突然无情地大笑起来。 她不生气,问道:“很可笑是不是?我现在也知道了。以前我不知道的,还要多谢你啊。” “废话少说吧,有什么事?” 姬初起身临阶而立,二人眸光交融,只相隔三阶石梯。 她道:“刚才,为什么那样说话?” “我一直这样说话。” “我是问你,为什么不说实情?你哪怕只说‘不是’这两个字——” “姬初。”宇文元满目冷肃地打断她,“就如同你不想救她一样,我也不想替你解释。这需要理由吗?不需要理由,你又何必非要刨根究底。” 姬初沉默了好一阵,才发现原来他恨她,比她恨他更甚。她对他的恨源于刻骨铭心的情感,即使她怀有一腔报复而来,也未曾真正做出令他万劫不复的事。 她只不过想让他难过,想让他愧疚、痛苦——或者她根本一开始就是由于意难平而做出的企图令他痛惜自己毁了她一生,最后不得不选择真情流露,同她一起在如此炽热激烈的情感中消融的绝路。 她恍然大悟,原来连柔说得对,她的所有行为,真的都是为了挽回宇文元。 这真可悲。 可悲之处在于宇文元对她的恨并非来自深爱,若有一分爱她,应该不会恨到这个地步。 姬初惊愕地问:“你恨我?”她觉得难以置信。 “当然我恨你。”宇文元脱口而出。 当他的话音落下,姬初却哀伤道:“可是,我爱你呀。” 她声音清脆微弱,像冬日檐下结成的冰锥,落地以后,只有细细碎碎的轻响。后来就化作水沉入地下了,一切冰冷而寂静,不见落花与春泥的抵死缠绵。何其绝望的毁灭。 宇文元即将涌出胸口的恶意一朝冷却。 他听了只是沉默,眼中没有感动与喜悦。 当他心中所有的火热与欲望都已熄灭殆尽,他已不再需要清冷冰洁的梦幻。 这只会令他感到更加冰冷,冷如他已经破败不堪的人生。 姬初微微颤抖着,仿佛可以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她追问:“所以,你为什么会恨我?我恨不得把我所能给你的全都给你,我喜欢你喜欢得想要死了。” “那你为什么不死?你毁了我,彻彻底底的,因而付出生命的代价不是很合理吗?姬初,你如果想死,那我求你去死。”宇文元五官已经扭曲,英武的脸上露出痛恨到极点的恶毒,眼里却有一闪而逝的悲意。 他求她去死。 她不知道他对她的恨从何而起。 她只知道——他想要她死。 可是,是她毁了他吗?她做了什么能够毁了他?一直以来,受折磨的只有她一个。 姬初静静地看着他漆黑阴郁的背影被黑夜笼罩,终于缓慢而艰难地仰头看向夜空。 此时她眼中的迷惘不复存在。 皎洁月色已被乌云吞噬,她的灵魂在黑暗中沉沦。 …… 宇文和自书房推门而出,见到面无表情的宇文元愣了一瞬,很快侧身让他进去。 宇文元大步经过,突然听宇文和踌躇地叫道:“大哥,我……” “你不用解释,我知道,这也是我的意思。”宇文元冷冷地笑了一下,关上了门。 宇文思神色有些疲倦,闭目靠在沉香椅上,听他进来也不睁眼,淡淡道:“你又和她吵架了。” 宇文元随意坐在一方,烦躁道:“是她非要找上门来,我可没主动招惹。” 宇文思忽然笑:“你再这么撩她,小心阴沟里翻船。” 宇文元没好气道:“船早就翻了。” “是我没把你保护好。我本安排了人在宫里照应你,不过似乎都是墙头草,风往哪边吹,他们往哪边倒,也不在意哪阵风吹得长久。”宇文思秀丽的眉目间涌上一阵自责和怜惜。 宇文元神色仍很冷淡:“他们哪管东风西风,随波逐流罢了。” “说得对,到时让他们后悔去吧。”宇文思说着把一本折子扔给宇文元,“你看看。” 宇文元很快看完,是请立宇文和为陈世子的折子。他早有预料,并不意外。 “你如果不满意,我就撕了 再写一个,没什么要紧。临近用兵,皇帝有气也只能忍着班师回朝再发作。”宇文思微笑道,“不过他回不来了。” 宇文元终于惊讶地看着他。 “皇帝点了京口假持节都督宋凡生为主将。” “宋凡生……”宇文元皱眉思索片刻,很快想起来,“你曾经的门生?” 宇文思大笑道:“现在也是。” 宇文元露出快意的冷笑,不过他想到了什么,又皱眉道:“三军主将除了宋先生,还有两人,恐怕不能保证万无一失。你还是要小心。” 宇文思道:“神策军执金吾连池是主将之一,倘若知道皇帝的女儿杀了他妹妹这流言,还会忠心耿耿么?” 宇文元恍然大悟,点了点头,不再对此多说什么。他将折子合上,搁在宇文思的书案前,不在意道:“我没什么不满意的,他做世子再好不过。你若立了我,反倒是个笑话。” 宇文元把什么都看得很淡,名利地位是,情分也是。错过就错过了,死了就死了,得不到就得不到,他似乎什么都不曾执着过——只有对姬初的恨意从未消失。 宇文思叹气:“什么笑话?不会有人知道。知道的人一个也活不了。” 宇文元敏感的神经忽然无端端被刺痛,他站起来要走:“你还是快回去哄她吧,刚才我让她去死,现在她大约要癫了。” “每次都让我给你擦屁股,我也头疼。”宇文思不悦地抱怨:“回头我不在,你惹毛了她,看你怎么收场。” 宇文元冷笑道:“你不给她撑腰,她在这里日子更难过,我怕什么。” “她有病,你真想把她气死?她才多大,你跟她计较?”宇文思渐渐没了笑意。 “嗤。你这么护着她,到底是高灵雨的女儿,旧情难忘是吧?”宇文元忽然激动地上前,一拳砸在他眼前的书案上,恶狠狠地盯着宇文思:“你若对母亲有对高皇后一半好,母亲会死吗?是不是我们三个加起来都比不上一个高灵雨?要不是母亲临终求我别恨你,我半点面子也不会给你。” 宇文思深深地看着他这个桀骜不驯的儿子,痛心疾首道:“在我心里,已经没人比你们更重要。” 宇文元怔了一怔,猛地收回手,避开他深邃的眼神,冷哼道:“那你管姬初死不死。” “很快就有圣旨诏她回京思过了,你忍一忍吧,我知道她对你其实很特别,和连柔不一样。” 宇文思对一切都了如指掌。宇文元凶恶的表象瞒不过他锐利的双眼。 宇文元不再伪装,迎着风凄凉地笑了一声,却比哭更让人难受。 “我想她死了,也好过活着让我看见。” 宇文思回到房里的时候,姬初似乎已经睡得很沉。他看了看她的眼睛,却发现并没有流泪。 …… 宇文思入京那日清晨,姬初送他们到城外。她再次提醒宇文思一定保护好她的父亲,宇文思仍然笑着点头。 “你再送,就要跟着我回京了。”宇文思劝她止步。 姬初笑道:“那你可要活着回来。” 宇文思笑而不语,策马前行时回头看了看没有表情的宇文元,他忽然有种此去将是永别的不详在隐隐作痛。 很快他又挥散这样的思绪,谁能在陈王府杀了宇文元呢。 宇文和一身甲胄跨在马上跟着宇文思前行,晨风将他的披风高高扬起,磨灭了稚嫩的青涩,凛然锐气扑面而来。他行得很慢,渐渐与宇文思拉开了距离,回头看着将要上车的姬初,欲言又止。 红素有所察觉,连忙拉了拉她的衣袖。姬初茫然回头,看着宇文和奇怪道:“你有话说?” 宇文和总觉得她今日神色与以往不同,疑心是连柔的事还让她困扰,于是上前对她道:“我一直相信你的。”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姬初愣了愣,须臾之后才明白他的言下之意,等她想要说些什么时,宇文和已经策马到了军队前方。 姬初沉默一会儿,静静上了马车。车轱辘转过宇文元身边,她掀帘道:“你看够了吧?” 宇文元道:“不干你的事。” “怎么不干我的事?你记性被狗吃了。你的禁闭一直都在,别让我叫人绑着你拖回去,街上人多,怕你丢我的脸。” “你还有脸?” “这话怎么说的?”姬初微笑,“我脸可比你脸干净多了。我数到三,你不滚,我就不客气了。” 宇文元冷冷地乜斜她,根本无动于衷。 “那我不数了,红素,去绑他。” 红素跳下马车,还真拿着一根绳子上来,强忍笑意道:“大公子,奴婢得罪了,有劳您把头伸进来。” 抓狗么?还让他把头伸进去。 宇文元脸一黑,怒而一脚踢过去。谁 知红素凌空翻到他身后,正好把绳子套在他脖子上。 姬初大笑道:“忘了告诉你,红素的功夫在大内也是数一数二的,不然我父亲大人也不放心我来啊。这是我的错,没有提前跟你介绍对手,嗯,真不公平。” 宇文元冷眼看着她脸上似是而非的欢笑,一把将绳子扯断,翻身上马,道:“你这样我倒有点喜欢了。” “咦?宇文元,你这是不是找死?”姬初眉睫颤了一颤,如微雨洒落,瞬息流光,极短暂的。她仍然笑眯眯地道:“喜欢你母亲,不太好吧?我怪难做的。” “你五行缺德?” 姬初笑:“你五行缺脑。” “前面不远是连柔的坟,你有没有兴趣看看?”宇文元恶毒地讥笑。 他最知道什么能戳中她的要害。 姬初果然不笑了。 她眸光冷冷地盯着他,好半晌,宇文元几乎都要以为她会扭头就走,可她忽然点头:“也好,我一直想表达我曾恐吓她的歉意。” 这话出乎意料,宇文元顿了顿才道:“你跪下给她磕几个头就行。” “这不好,没有诚意。”姬初只觉得自己终于挣脱了束缚,一切情绪都可以得到宣泄,不再需要任何压抑。她决心向黑暗低头。 她笑着道:“我要叫人挖开她的坟,给她换个金丝楠木的棺材,再埋回去,你说好不好?宇文元……你脸色真难看,是不是觉得木材不够好?我可以换沉香木,你何必生气。” 宇文元咬牙切齿道:“我真想掐死你。” “真巧,我也想。”姬初冷笑着摔下车帘,一路回城,并不真的打算去连柔坟前找不自在。 ☆、15|一张纸 鹅毛大雪飘洒在森冷的天地之间,他们缓步踏上这座高耸入云的岑寂的玉石台,俯视遥远的宫墙外,一片江天雪茫茫。 “梨树死了,明年春天不会再开花了。”宇文元盯着蓬莱殿门外那颗光秃秃的枯树。 姬初依稀记得这是宇文元回陈国之前对她说的话。她不知自己身处何地,怎么能自己注视着自己跟宇文元说话。她像是能主宰自己的言行,又像是已经与眼前的身体分离开了,只能冷眼旁观。 姬初满目遗憾,重复记忆中的对白:“是啊,你走了,梨树也死了。要不你别走吧,也许它又会活过来。” “死了怎么活得过来。”宇文元眼底有隐隐约约的冷笑,“我回去给你种一片就行了。” 姬初看着彼时的自己一脸天真,竟未曾察觉他眼底的冷笑——这笑意分明比漫天风雪更寒冷刺骨,她却没有察觉。她还在笑,拍手欢笑,眉毛与眼睛弯成一条线:“你对我太好了,宇文元,我等你,你一定要来噢!” “很快。”他说。 姬初知道,他根本没有种梨树,陈王府满院都是姹紫嫣红,看不见一丁点儿洁白。他也没有来请旨尚主。他全在说谎。 事实上到了如今的地步,她已分不清宇文元是否对她真诚过。 记忆里的她还沉浸在雀跃中,眨眼间耳畔风雪消弭,山河清冽,宫阙千层也苍白褪色。 画面换作陌生荒芜的旷野,黄沙漫天而起。 宇文元阴郁烦躁地挣脱她的手:“你别再来纠缠,我就要娶她了。” 姬初仿佛正渐渐被不知名的力量席卷回身体里去,又惊又怒的心碎之痛她开始感同身受。姬初听见自己冷静地问:“她是谁?” “总之不是你。” 姬初微微冷笑,眼中浮现疯狂之色:“你欺骗我。” “难过得不行了吧?想不想死?想死的话就快去,说不准我白发苍苍的时候还会怀念你。”宇文元似乎真的很想要她死。 姬初颤抖着,难辨身体冷热温度,只知自己血液沸腾,似在失控地燃烧。她心底忽然涌出异样的情绪,那是一种迫切的渴望。 她拔出不知从哪儿取来的匕首,扑上去给了他温柔一刀。 温柔的笑容,但刀锋绝不温柔。刹那雪白的刀刃已畅通无阻地划破宇文元的喉咙,血液一股脑喷在她脸上,顺着耳发往地上滴。 他捂 着喉咙倒在沙地上。 姬初凝视宇文元的尸体,胸口剧烈起伏了一阵,忽然笑了笑,随手也给了自己一刀。自我毁灭不是人人都做得到。她本没有勇气,但宿命既已将她推向绝望的深渊,她再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所以她已知道,人人都有巨大的勇气去选择不同方式的毁灭,只差一个绝境。 朦胧中有人伸手来拉她起来,隔着三尺距离,她也能感受到那只手炽热的温度。但不知何种缘故,他并没有碰到她。 姬初从混沌中清醒,热得一额头的汗。 她打开门,正午的天光也昏暗得厉害,仿佛黑云后的太阳已摇摇欲坠,快要从高处落入泥泞。紫电隐现,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开,惊得姬初的心脏跟着颤了一颤。 顷刻间天地凄迷,暴雨如瀑,打得树叶低垂,荷叶歪斜,掩盖一切人声,只剩如珠如豆的雨点哗哗作响。 记得她来陈国的那夜也是这样大的雨。 红素几人从庭外疾步跑上回廊,互相拍打雨珠。一名新来不久的婢女看见姬初郁郁寡欢,便故意嬉笑道:“殿下在想什么呢?” 姬初微笑着反问:“你看我在想什么?” “殿下是在担忧今上安危么?”婢女想了想,又露出奇异的暧昧笑容道,“还是说殿下的心思其实跟着君侯飘到突厥的战场上去了?君侯才走一个月呢,殿下就这么魂不守舍的,要是再等一个月,殿下岂不是要茶饭不思了。” 新来的婢女们纷纷捂嘴偷笑。姬初凝视檐下一帘雨幕,认真道:“陛下是天子,顺应天命而出征,必然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我何必担心?” 姬初闭口不接有关陈王的揶揄。她对宇文思产生了怀疑。 宇文思启程的当夜,她在常看的书里发现了一张字条。字体很清隽,不是她见过的笔迹,尤其不是宇文元的。即使他那封信已被她烧了,但他的字写得什么样,她倒忘不了。 字条上只写了几句话,大意是若有诏她回宫的旨意下来,务必尽早启程,陈王并非良师益友,绝不可信。 这人显然没有恶意,又对他们的情形十分了解,还应当能自由出入陈王府,不然也不能将字条放进她的书中——还得知道她爱看这本书。 姬初想到暗中有个人在默默关注她,给她善意的提醒,不是宇文思、宇文元、宇文和这一家子,她既好奇得不得了,又难免觉得有几分可怕。 怕归怕,姬初还是决定暂且相信这人。 她原本相信一个人就毫无保留地相信,但她现在知道毫无保留地相信一个人是错的,这人一句话就已轻而易举使她怀疑了宇文思。 她现在提起十二分多疑面对这个世界。 也果然不出此人所料,十日前真有皇后的懿旨传来,先极力斥责她任性妄为,虽不信她真的杀人,但也觉得她有推波助澜,于是令她回宫反省。 但她并不回宫,她回去就是畏罪心虚,得背着杀人的罪名一辈子。她偏不,她就要在这个复杂阴暗的地狱顽强地、骄傲地活着。 她写了自白书送回帝京,尽管她不打算这么早回去,但也不想皇后误会什么。 “这雨断断续续下了二十多天了。”红素岔开话头,“听说花都已经洪水泛滥,桥梁房屋不知毁了多少。” 青娥叹气:“奴婢记得方尚宫就是花都人,不知她的亲眷怎样情形。” 姬初道:“等天放晴了,咱们去花都看一看。” “那可太好了,不说奴婢几个跟着沾光,就是殿下成日闷在府里也无聊。花都离得不远,一来一回两日路程,到时叫上一队卫士跟着就行。”新来的婢女几人相视而笑,都觉兴奋不已。 姬初笑道:“谁说要带你们去了?我和红素、青娥三个人去,你们留在府里。” 一众婢女沮丧地“啊”了一声,抱怨道:“殿下走了,奴婢们留在府里干什么?” 姬初:“看家。” 红素:“扫洒。” 青娥:“还有吃饭和睡觉。” “是,奴婢们也就是这个命了。”婢女们干巴巴地撇嘴。 但是等雨彻底停住的时候,已经是八月的事了。她们也不能再去花都,因为那里正闹洪水之后普遍会生的瘟疫。这疫症来势汹汹,以极快的速度从阴暗潮湿的脏乱小巷蔓延至整座城池。 这日清晨,姬初看见宇文元领着大队人马整装待发,皱眉问他怎么回事。宇文元道:“花都大小官吏逃的逃,死的死,剩下几个歪瓜裂枣根本不顶用。我去察看灾情,派资赈灾,好向朝廷交差。” “这话说得真难听。百姓交税养着陈国上下这么多人,包括你在内。受灾时你们赈灾天经地义,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朝廷逼着你去送死一样。”姬初不由冷声讥讽。 宇文元斜她一眼,道:“你话倒是说得好听, 但你怎么不去?” “你若死了,我自然义不容辞。”姬初冷笑道,“不然,我怕到时我被指控有越俎代庖、无视陈王府之嫌时,别人问你实情,你又来一句‘我不想说’,那我岂非冤枉。” 宇文元不禁皮笑肉不笑地道:“你想得还挺远。” “拜你所赐,不得不深谋远虑。所以如果你尽快死在花都,我就会到花都接着办你的事了,还会替你带一副棺木来,就在那儿选个风水宝地把你埋了,实在省心省力。” 宇文元道:“我死的话,一定会让你也死的。你可别忘了这句话。” “这么恶毒,实乃平生仅见,忘不了的。你放心去吧。”姬初已能面不改色地微笑,“看在是公事的份儿上,我就不提禁闭了。毕竟我怕是永远也等不到你的歉疚,也懒得再关着你,左右是关不住。” 宇文元不由将信将疑道:“你倒还挺好心啊?” “那是当然的。”姬初点头笑得灿烂,“因为我不信你回得来。” “嬉皮笑脸之下,往往藏着最狠毒的心思。你可真是这样,比我这种心口如一的恶人坏得多。我早说过:你真可怕,谁被你缠上谁倒霉。”但他眼中却有种扭曲的满足在闪烁。 他终于摧毁了她的纯真。现在谁也不比谁光明——她再也不能使他自惭形秽,也不能再使他陷入清冷冰洁的迷梦。 尽管还不是完完全全地摧毁。她还没有绝望,她只是学会了用不光明的外表保护自己尚且苟延残喘的清白内心。 姬初点了点头,道:“我也早说过:没有谁,只有你。” “那就未必。”宇文元意味深长。 她不假思索道:“你是指你爹也要像你一样倒霉么?” 宇文元盯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黑着脸转身走了。 八月底的时候,她一语成谶——宇文元当真染了瘟疫,在花都躺着,已经起不来。 但宇文思神通广大,在边境与突厥交战,打得你死我活、不可开交,还能抽空派人寻访名医,送了医治瘟疫的药方和一包配好的药去花都。信使已经在路上数日,大约赶得上。 毕竟还有几个蹩脚大夫替宇文元吊命。 姬初得知消息时很有些吃惊,一度以为宇文思简直无所不能,隔着万里之遥,也能掌控别人的生死。 不过午饭过后,宇文元的贴身小厮突然出现在她门外求见。 姬初急忙让红豆进来,不等他开口,她已经迫不及待地问道:“你此时回来,是不是宇文思的药来不及,你家公子死了?” 红豆话到嘴边却无声哽咽,他从她的话中听出一股冷峻的欣然。 “殿下……”红豆道,“君侯派来的信使明日就到,公子撑到明日自然没问题。只是公子想见见殿下,还望殿下能看在过去的情分上,移驾花都。” 姬初渐渐笑了:“过去的情分都让他挥霍尽了,我看什么?他没死,我不去。” 红豆难过地红了眼,埋头一边啜泣,一边用袖子抹泪,劝道:“殿下别这样说,红豆听了都伤心。您没瞧见,公子瘦得真正可怜,都是皮包骨了。” “呀,听着怪吓人的。”她无动于衷地带着微凉的笑意,“你这么说,我更不去了。” 红豆独自在房中哭了片刻,没听见姬初的妥协。沉默须臾后,他只好道:“公子说,如果殿下不肯移驾,就让红豆告诉殿下,他有个秘密要对殿下讲。” “什么?” “关于殿下是如何毁了他的。” 姬初闭了闭眼,很快吐出一口气,笑道:“你看,还是你家公子懂我,一句话就能让我改变主意,比你哭一阵可有用得多。” 红豆讨厌她此时的无情,闻言只是沉默,不再愿意跟她说话。 姬初也不以为意,命他退下,叫红素、青娥去准备防疫的药,先吃了再进城去。 ☆、16|南阁寺 出城时马车自大道而过,姬初听见了车外嘈嘈切切的谈论。 他们从一开始怀疑她故意见死不救,到后来变为唾骂她亲手将连柔推下去,再到此刻,他们已经一本正经地分析她这样做的原因。他们以讹传讹,到最后不是真相也成了真相。 她闭上眼静静听着,一丝表情也没有。她已经不会再试图向这些人辩解了。 抵达花都是在第二日的清晨,第一缕微光照上紧闭的铜门时,铜门被六名卫士吃力地推开。于是没有温度的日光落在门后十来个迎驾的属官脸上,他们的肌肤隐隐发白,神情萎靡不振。 “殿下是否先下榻休息?”迎驾的属官将姬初的马车引至衙门外,上前伸手要扶她下来。 红素掀帘出来,没好气地打开这人的手,才让姬初下车。 她望了望黯淡苍茫的衙门匾额,道:“不用了,赶紧见完宇文元,我好拿着药方回都城去把药材送过来,救命是要紧的大事。” “殿下说得极是。殿下心怀天……” “打住,后面的话对着那匹马说去吧。”姬初转入后堂,红豆在前领路。 到了门外,红豆拦了一把红素、青娥二人,自己也留在门外,提醒道:“两位姐姐,这时候还是他们独处为宜,万一有个什么不便当着人前说的话要说,咱们几个跟木桩子似地杵在一边,岂不是惹人厌。” “呸,什么是不便当着人前说的话?你能不能长点心,这话也是可以随便说的?传出去殿下的清誉还要不要了?” 红豆悻悻闭嘴,心想清河帝姬哪还有清誉。 红素二人虽然翻了个白眼,但觉得话糙理不糙,只好守在门外。 姬初也不在意,自己进门。房内陈设简单,但干净又明亮,四周三扇窗户都开着,窗前的案几上摆着一只越窑青瓷窄口瓶,装了几枝艾草和薄荷。 与这一切清新明净的景象截然相反的是躺在榻上的宇文元。仿佛因为窗外铺进来的光影,给他削瘦的脸部轮廓蒙上了一层将死之人的灰白。他眼窝深陷,紧闭的双唇没有血色,躺在那里,安静得快要消失了。 姬初忽然间不能相信这是桀骜不驯的宇文元。她从他身上看不见半点曾经与她唇枪舌战的意气风发。 “你想说什么?”宇文元偏头看见姬初欲言又止的纠结神情,不禁轻轻地笑了一声。 姬初咬牙问道:“你是不是要死了?” 话说出口,她才发现声音颤抖得厉害,隐隐带了一丝几不可闻的哭腔。她看不得宇文元这样,她情愿他神采飞扬地死在她手下,也好过这么无力地被瘟疫吞噬生机。 垂死之人总能轻易得到怜悯,更何况他这样的人,应该连死都像流火。 一瞬灿烂绽放全身光热,而后迅速消亡,而并非如落叶般无声缓慢地腐烂。 “没有,已经在熬药了。”宇文元难得如此平心静气,挥手让房里伺候的五六个小厮出去。 姬初突然道:“不要出去,我怕待会儿他出了什么事,我说不清。” 小厮们只好应声留在房内。 宇文元也不在意,慢慢冲她招了招手,露出特别的笑容道:“你过来。” “我不过去。”姬初凝视他,怜惜归怜惜,心底还是不自觉疑心他想要将瘟疫传染给自己,“你有话就这样说,我听得见。” 宇文元似乎看穿她的想法,讥笑道:“你看看,你还说爱着我,连这点信任也没有。我们之前那么长久深重的情意,在瘟疫面前,原来是过眼云烟,分文不值啊。” “不只是在瘟疫面前,是在任何时候都分文不值了。我对你的信任、对你长久深重的情意,不是你一手毁了的么?” 宇文元道:“既是分文不值,你也不过来,那想必我这话说不说没什么要紧,你也不一定想知道。难为你特意跑这一趟来见我,你可以打道回府了。” “正好,我也不见得有空听你废话。” 姬初深深地看了看他脸上突然放大的微笑,退了两步转身就走。 然而当她回头看清身后有人无声靠近,才刚停住脚,埋着头迎面而来的侍女已经猝不及防撞上她,手中端着的木盘与汤碗也刹那坠地。 ……那碗里装的是什么? 是——他的药! 姬初心中一慌,来不及做任何思考,人已经“砰”地跪下去接住那药碗,她尽全力想要挽回他的生命。 可是她再快,也没有药碗坠地的速度快。她的手方才碰到温热的瓷碗边沿,下一刻清晰冰冷的碎裂声已经响起。锋利的碎片从她掌心之下飞迸四散出来,在她手上擦出无数细线般的伤口。 很快密密麻麻的伤口开始溢出血丝,眨眼满手殷红,血液正顺着她苍白的手指滴在流了一地的昏黄药汁里。 房中几名小厮与端药的侍 女都已呆住了。 姬初也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她不觉得满手伤口有多痛,也不觉得这猝然的一跪有多疼,她只觉得胸口有一瞬间忽然停止了心跳。那是因为决然的哀莫令她快要死了。 她僵硬地转过头望着宇文元。 宇文元回想一生,只觉再也没有什么画面比得上这一双流血的手与那凄然一跪。 可是也再没有什么仇恨比得上宫廷里的那一晚。 他灰白的面色忽然红润起来,眼瞳里闪烁逼人的神采。他似笑非笑地与姬初相顾,半点不在意他已无药可救。 他早把自己的生死看淡。 端药的侍女终于回神,得知死亡逼近,不由惊恐地跌坐在地上,浑身瑟瑟发抖,习惯性仓惶地哭着辩解:“不是奴婢,公子,不是奴婢,奴婢明明记得前面没有人……” “你说什么?”姬初讶然回头盯向侍女。这话的意思,是她故意撞上去的吗? 侍女被她打断,不敢直视她冰冷锐利的目光,只得低头哭泣,不再多说。 这场景在别人眼里有种恐吓意味,一众小厮惊疑不定的目光落在姬初身上,不知该不该伸手去扶。 姬初冷笑了一声,不管他们,只问宇文元:“你信不信我?” “信。”宇文元微笑着以肯定的口吻道,“我当然信你——想要我死。对不对?” 姬初听了这话,曾经被人误解的百口莫辩之感又袭上心头。有宇文元这句话在,无论如何,不会再有别人相信她了。她想起宇文元临走前说过,他死的话,一定会让她也死的。 他不是在开玩笑,他就这么恨她,把她逼上绝路。 姬初渐渐低头看着一地狼藉,蓦然心间涌起一股莫名的快意。对她充满恶意的宇文元就要死了,不是她动的手,但她有点开心。 他们之间的爱情终于一点也没剩下。 她镇定自若地站起来,俯身以侍女的衣袖缓缓擦去手上的血渍。 侍女吓得直往后退,姬初却在微笑。 “你陷害我,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你不是说,不干你的事么?” 侍女不住磕头,因有了宇文元的话,所以能够委屈地回答:“奴婢不敢,奴婢说的都是真的,殿下您何必……” “我何必冤枉你?”姬初道,“是啊,我何必冤枉你。我分明应该在你开口前杀了你的,真不想听 你说话。” 侍女惊讶地抬头:“殿下……您即使高高在上,也不应该如此草菅人命!奴婢什么都没有做……” “草菅人命,你觉得一个为了掩盖自己的错误,而可以去污蔑任何人的人,还有作为人的资格吗?人——难道只要有眼睛、耳朵、四肢,会说话、会吃饭、会劳动就算是人么?不必要有任何美好的人性?”姬初问完,很快又笑了笑,自己低声回答,“是。我知道是,我也将成为这样的人。” 她自己走出去,狠狠合上了房门。红素二人和红豆一起迎上来。 红豆紧张道:“殿下和公子争吵起来了可是?红豆听见有摔东西的声音。公子他怎么样?” 姬初道:“是,摔的是你家公子的药。你说他怎么样?” “啊?什么?”红豆愣在原地反应不过来。 “什么都没有。” 她命人抄了药方,即刻赶回都城去。马车还没出花都城门,她听见策马追来的属官禀报说宇文元死了。 姬初一点反应也不见,自顾自回陈王府静静地等着。 府外流言蜚语已到达她的身份也不可承受的顶峰,她知道这次莫须有的罪名将给她带来更大的惩罚。 当陈王领兵在战场上力挽狂澜时,他的儿子死在了她手里。皇帝如果没有严惩,谁也下不来台。毕竟,若连百姓都不买账,又何况抗击突厥的主力宇文思。 一个月后,天气已近晚秋。手谕从边境传回来,皇帝褫夺清河帝姬封号,收回汤沐邑清河郡,废除皇女身份,命姬初于南阁寺为宇文元诵经一年赎罪,其期行动同幽禁。 红素等人因劝诫不力全部调回帝京,罚入司计司,供宫人衣服、饮食、薪炭。 姬初才知道,原来当初来陈国还不算孤身一人,现在才是真真正正的孤独。但她已经不觉得寂寞。 她去城外南阁寺前,先去了北苑见宇文思的那位侍妾,想借《罗织经》。不过她并没有借到,因为这位侍妾从不信佛。 南阁寺很小,她站在小楼的最高处,可以将整座寺庙尽收眼底。这空荡沉寂的庙宇中,庭院被小尼扫得过分地干净。仿佛即使是深秋时节,庭中青石板上如有一片落叶,也是染了尘埃、也是着了相。 她不能再走出这座寺庙,别人也不肯轻易和她说话,终日陪伴她的只有往昔痛苦的回忆,四处弥漫的檀香,念不完的晦涩的经文,以及清晨旷古悠 长的钟声。 如果一生就这样过去,她和死了也没什么分别。 漫长的清静里有个小插曲。 一次有个年轻的香客误闯进后院来,陡然见到高楼上一身雪白,披着长发的姬初,只觉得眼中世界已是无边的雪净。而雪光在她身上绽放开来,她微微流转的眼波倾泻一种幽静高贵的凄清之美。 年轻的香客以为这就是戏文里写好的戏码,他将与这位不知名的惊艳女子有段刻骨柔情。 他在楼下说了许多话,问了许多问题。姬初只是站在栏杆边安静而沉默地看着他。诚然这个一身公子哥儿打扮的香客不算难看,但她也不觉得怦然心动。 最后年轻的香客得不到回应,似乎变得很沮丧。跟着他的小厮脸色一改,催他快走,有人走过来了。 他决心明日再来,楼上却忽然飘下一张折好的信纸。 姬初请他带一本《罗织经》。她始终忘不掉这个名字。 第二日他果然来了,姬初下了楼,从他手中拿过书。他还来不及说一句话,急匆匆赶到的几名老尼已经将他送走。 这个人再也没来过。 时光仿佛已经静止了。 直到山寺桃花盛开,春风又绿江南,才有信鸽带来一封出自帝京东宫的密信。 太子信上说先帝御驾亲征突厥,战况分明连连大捷,却偏偏离奇中箭驾崩,恐是有人谋害。而后宇文思统领三军围剿突厥,大胜回京,竟矫诏称先帝驾崩前提及太子年幼,不谙政务,未免登基后肆意妄为,须暂缓登基,命他监国。 皇后与太子率群臣据理力争,但难敌宇文思手握四十余万大军的威权。他自监国以来,在帝京为所欲为,屡次做出血溅朝堂之举。 如今朝廷上下惶惶不可终日,正面手段已不能铲除他。如若姬初自认还是皇室之人,便不要独善其身,让皇后走到最耻辱的那一步。 姬初压抑着冰冷的笑,静静看完这封信,随后在青灯上付之一炬。 皇帝驾崩。太子之位不保。皇后将要走上最耻辱的一步。 都是她的至亲,都是陷入最可怕的境地。可是她再生气,再怨恨,也还是要在这寺庙里给宇文元诵经,即使他爹已经把她爹害死了。 ☆、17|回帝京 半年后,秋风瑟瑟,城外枫叶林极目火红一片,仿佛要把这个世界燃烧起来。 已是深夜时分,一架马车从枫林深处驶来,轻轻停在帝京城门前的最后一座驿站外。马车极为不起眼,是赶路的旅人常雇的那样。所以当车里人一身漆黑大氅,连同面容头发一并遮掩完毕地落地时,驿站值夜的守卫拦住了她。 “你做什么?这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便来的地方。”守卫疑心她不知道规矩,提醒道,“须得是朝廷的人。” 她想了想,失笑道:“如今我也不知我还算不算朝廷的人。” “你不知是因为你还在犹豫。”此时驿站大门打开,太子领着一群人举着火把出来,看着她微怒道,“你既然犹豫,那你何必来?” 夜风猛地吹翻她宽大的帽子,月光下忽然乍开的雪白肌肤令众人眼睛微微一痛,天色为之皎然。 纵然是半世沉浮的老人,也不禁为这年轻鲜活的极致之美侧目。 姬初答道:“我不是特意来,我回京只有这一条路。” “看来你早已不把自己当做皇室的人,又何必要回京趟这趟浑水。你在陈国岂非更加自在。”太子见她无动于衷,不禁咬牙挤兑。 “我在陈国,自不自在是另一回事。我虽不是帝姬了,可还是陈王妃。宇文思在这儿,我怎能不回京。殿下说对不对?”她的声音散在夜风中,带了深秋的凉意,听得人悚然一惊。 太子冷笑:“对。姬初,我没想到你才离宫一年多,已连母亲也不顾了。陈王妃,真是好大的威风。只是我看如今监国的陈王,也未必把你这没有背景的陈王妃放在眼里。不然,怎么也不该让你坐这样的马车进京。” “那太子殿下又把我放在眼里了么?不然,怎么会让我这样进京?” 眼见两人就要吵起来,随行的皇后、太子一党的朝臣连忙劝解了几句,迎了姬初去房里再细谈。 太子带来的几十个禁卫守在门外,房内只亮着一盏烛台,灯光昏黄,人人脸上笼罩夜色的灰暗。 太子和姬初面面相对却不发一言,丞相景行洲盯着姬初若有所思,也不开口。 一名朝臣忍不住道:“清河殿下是什么样的品格儿,太子殿下还不知道吗?怎么真生气起来。何况也是太子殿下先发难,怪不得清河殿下不给面子。” 他们有求于她,自然不肯让她下不来台。 太子冷 哼,斜眼瞥着姬初幽静的神色,道:“她什么品格,以前我知道,现在可说不准。” “姬粲,你最好别把你在宇文思那里受的气发到我身上来。”姬初平静道,“你让我把自己当做皇室的人,应该为皇室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这是自然,血脉不是一个身份可以废除的。但是你若不把我当做妹妹,一心只想让我做个谋害宇文思的棋子,那我就不想奉陪。” 太子拍案而起,大怒道:“你不要连名带姓地叫我。我若不把你当做妹妹,何必亲自出城来等你。可知我冒了多大的危险?陈王若知道我们三更半夜没带几个人就出了城,还不欢喜得疯了?立刻派人杀了我们一群人,神不知鬼不觉,还顺理成章把他那儿子扶上太子之位。你还跟我说不想奉陪,你怎么有脸去见母亲?怎么有脸去见被奸人所害的先帝?” 姬初静静地笑道:“事情到了那一步,我自然有办法保得住母亲。你也别拿先帝来压我,你是什么打算我知道——我若不知道,又怎么有资本跟宇文思斗?对我今日表现,你应该高兴才是。” 太子内心所想被她一语道破,也不禁讪讪地坐回去,撇嘴道:“有什么可高兴的,你最大的资本也不在这些地方。” 她眼波流转,倾泻一片幽冷的雪光落在太子眼底,仿佛刹那坠满凄迷的花,使人冰毁在这样的目光里。 姬初笑道:“那你觉得我最大的资本是什么?” 太子终究回过神来,为自己一时气愤,险些脱口而出的话感到十分愧疚。无论如何,他不应将皇族帝姬与以色侍人的下九流相提并论,那不仅折辱姬初的尊严,也侮辱了自己的人格。太子低声道:“细细,对不起。” “用不着。”姬初沉默须臾,问道,“母亲怎么样?” “不太好。”太子难过地道,“陈王将昭阳殿的宦使换了个遍,又派神策军守着,母亲行动受限,我也难得能进去看一次,不知她受了怎样的苦。原来的许多宫人也都无端端被他杀了,现在宫中人都只得看他脸色行事,真正举步维艰。” 姬初皱眉:“神策军执金吾不是先帝的亲信么?” “哼,本来是,但现在是陈王的人。说来这跟你可脱不开关系。” “什么意思?我对他没印象。” “神策军执金吾叫做连池,是连柔的兄长。连柔——你总该有印象吧?” 姬初顿了一顿,嗤笑了两声,连连点头道:“明白了,怪不得。 恐怕先帝突然驾崩,身后放冷箭的未必没有他。” 景相终于开口道:“臣也是这样想。陈王掌权,当初追随先帝御驾亲征的将领,没几个活着回来的。他身为先帝亲信,不仅毫发未损,回京还风光无限,备受陈王宠信。其中门道,恐怕耐人寻味。” 太子点头,忧虑道:“丞相所言不错。可想而知,昭阳殿为这样的人把守,母亲孤立无援,处境是极惨淡的。” “连池是宇文思走狗,哪里敢对母亲无礼。”姬初讥笑道,“承蒙宇文思对母亲的那点龌龊之心,我初到陈国时,他还假惺惺地没把我怎么着。只是背后耍什么花招,我大概也猜到了。” 太子也讥讽地冷笑:“看得出来,他仍痴心妄想。” 姬初咬牙闭眼,别过头道:“这真叫我恶心!” “总好过让母亲对他委曲求全,那我们整个皇族真是一点儿尊严也没有了。母亲也活不下去。”太子见她实在痛恨,不免劝道,“你无论怎样说,也是正经的陈王妃。” “我知道。只恐怕事后,我也是活不下去的。”姬初起身背对太子与朝臣,心中悲凉。但总该有个人被万民唾骂而死时,她不介意是她。 身后太子把心一横,对她单膝跪下去。 一众朝臣连忙跟着跪下去,道:“万望殿下忍辱负重,不要为外界流言蜚语所影响。待到奸佞伏诛,肃清朝野,太子殿下登基之日,必当为殿下正清声誉,恢复名号。” 姬初听着身后的谏言,又回想起她当初一意孤行,要去陈国的时候。 彼时那样多的人劝阻她,恐吓她,天下流言不是她可以承受的,莫使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皇室也跟着蒙羞。 如今还是同样的事——只是换个原因,他们便改了说辞了。 他们在逼一个少女去引诱他们的敌人。可是在这样压迫的环境里,一切丑恶都被允许。因为有更加丑恶的灾难降临,别人就可以原谅她。可见同样的事,只要原因大义凛然,她也就做得不错。 同样是害人,为了自己的仇恨害人,她是罪大恶极。为了一群人的仇恨害人,她就是英雄。 “你们回去吧,天快亮了。”姬初指了指门。 朝臣们如释重负,鱼贯而出。太子经过时,她忽然拉住他,问道:“红素、青娥怎么样?” “她们是哪个?”太子疑惑地看着她。 “因我而被 罚入司计司的。” 太子道:“那自然还在司计司里当差。这一年忙得一团乱,没顾得上她们。” 姬初点头:“让青娥去伺候母亲,红素还给我,我需要她。” “红素给你没问题,你来宫里拿我的金令领走就是。但青娥能不能去昭阳殿,我不能保证,毕竟连池不定怎么样公报私仇呢。”太子叹气。 她觉得也是这样,便道:“那青娥的事你不必过问了,我找宇文思。” 太子突然红了眼圈,一把抱住她道:“细细……自己保重。” 姬初安静地微笑,看着他们出了驿站大门。这样的时局,她能怎么保重自己?有命在就是好的。 翌日晌午时分,晴空万里。满城金黄之中,马车进了帝京城门。 她终于回来了。姬初看着一路熟悉又陌生的景象,不禁感慨万千。 马车在皇城门口停下,禁卫换了一批,不是她的仪仗出京时那些人。他们见马车里的人也拿不出鱼符,便不放行。 姬初掀帘子微微垂眸道:“你们不认得我?” 禁卫见到她,呆了一会儿,心知这模样不是寻常人,诚惶诚恐道:“恕标下眼拙,不知姑娘是哪位?” 姬初道:“我是陈王妃。” “啊?” “陈王妃?清河——南阁寺那位?”禁卫想起这么个人物来,一时惊讶,连忙避开,让她进去。 等她的马车走得快看不见,禁卫才魂不守舍地笑了。 宇文思皇城里的官邸在北大街,极为靠近宫城门,进出方便。这原本是尚书令与京口假持节都督宋凡生的官邸,因宇文思喜欢,二人就让出来了,并打通围墙连起来,重新修整了一番,比原来宽敞雅致多少倍。 姬初的马车到官邸时,当初陈王府的周管家正在门外谢绝一众持帖拜访的客人,突然见到姬初下车,好像吃了一惊。 他连忙迎上来扶了一把,道:“是老奴失职,竟忘了派人去请王妃回京。” 虽昨夜朝臣仍尊称她为殿下,但她其实已被褫夺帝姬封号,废为庶人,管家只能称王妃。 姬初知道这是客气话,当不得真,若真等他们想起来请她回京,恐怕非得是她死的时候。 “毕竟你也是听命办事,哪里会失职。”她意味深长地笑。 管家一愣,讶异地悄悄重新打量她一番 ,同时将她迎进府里去。他言行仍然很客气,只是安排的是厢房,不是主院。 姬初只当做不知道。 过人工湖,远远见到廊下宇文和同一名女子坐在那儿谈笑,很是亲近的模样。宇文和好似长高了些,坐着也看不真切,只觉得轮廓凛冽刚硬了不少,想必与突厥的大战很磨练了他。 姬初问道:“那位是小和的什么人?” “这个……”管家尴尬地回答,“是尚书令的千金刘姑娘,跟二公子没什么必要关系,是君侯的……嗯,但她和二公子很合得来。” 姬初了然地微笑,也不奇怪,平静道:“小和的性格,自然同什么人都合得来。” 及至进了房里,管家要退下,姬初才叫住他,道:“宇文思现在哪儿?我要见他。” “君侯现在门下省务政,今夜未必能回得来。王妃一路车马劳顿,不如早些休息吧。”管家委婉地笑道。 宇文思摆明不见她,想必已经率先打过招呼了——管家怎敢擅自做主,让她住厢房。 由此可见,她的行踪宇文思了如指掌,甚至昨夜与太子的密会他也未必全然不知。 但这有什么要紧?难不倒她。 姬初点头让管家出去,自己并不休息,又要出门去。一名侍女紧张地追问:“王妃干什么?” 姬初冷眼看着她:“我干什么,也是你可以问的么?” “可是……”侍女早听说她的事,又见她来得这样没有气派,想必很受冷落,并不十分畏惧。正要多言,又见管家领着东宫太子派的人送礼来,只好连忙噤口,退到一旁。 姬初受了礼,边看东西边与东宫洗马闲谈,管家等人都退在门外等候。见左右没有陈王府里的人,她面色如常道:“去叫景铮出来挨打。” “什么?”东宫洗马愣了愣,没听过特意叫丞相的公子出来挨打的。 姬初复述:“叫景铮出来挨宇文和的打。” 东宫洗马奇怪道:“为什么?” 姬初微笑:“为我。” “啊?”东宫洗马几乎一直处于惊讶状态。 “宇文思不肯让我见他,我只好让他主动来见我了。我没有别的办法,但想来他一定不太愿意看着我祸害他第二个儿子。”她耐心解释,苍白的手指拂过罗列的锦盒,笑得冷冷的,让人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18|冲冠怒 东宫的人去后,姬初又回到方才看见宇文和同刘姑娘的地方,他们仍坐在原地言笑晏晏。 她停在二人的身后,宇文和先发现了她,一刹那回过头来。萧瑟的秋风携满院幽香吹起姬初的披帛,轻轻蒙上他的眼睛。 宇文和透过寂蓝的烟纱凝视朦胧不清的姬初,沉默了须臾,好似在想她是谁。 刘姑娘也随之转头,起身拍去尘土,笑着问:“这位是?” 姬初微笑,拉回飘飞的披帛,指着宇文和道:“我是——” “陈王妃。”宇文和唯恐她再次说出是他娘的话,抢先答出来。他双眼仍很清亮,但对她展开的笑容涌出一抹哀伤藏在眼底。“她是陈王妃。” 刘姑娘愣了愣,神情不自然地笑道:“原来是清河帝姬。” 姬初点头:“你也说原来是了,现在不是,你还是不要这样叫我吧。” 刘姑娘更加不自然,不知是否源于自身身份的尴尬,她匆匆说了句:“臣女知道了,臣女告退。” 姬初笑着偏头看她一路走远。 宇文和解释道:“其实刘姑娘她也住府里的,不是外人。” “我知道。宇文思监国,统摄万机,朝廷上下都要仰仗他的鼻息过活,自然有财的送财,有人的送人。别人白送来,他不要,别人还不高兴呢。他独守空房这么些年,有这样的便宜可占,想必乐得要疯了。”姬初道,“只是这一年住过府里的姑娘,没一千,也有一百了,若说不是外人,个个也真不是外人。” 宇文和静静地看她一会儿,垂下头道:“你别这样说,爹不是这样的人,她们来了,第二天又送出去,没有几个住在府里的。” 姬初笑道:“我也没说他怎么样。何况先帝在时,后宫里不也有那么多人么?这是正常的事,只可惜了大好年华空辜负,没由得她们自己做主。” “……你何时回来的?”宇文和于是不再谈论这些。 “方才回京。” “那你现在要不要见爹?”宇文和连忙转身指一指对面小路,道,“他就在那条路的尽头,看见一座阁楼就是了。他喜欢在那里跟人谈正经事。” 管家却说宇文思在门下省,果然是故意不见。 姬初看见他那样闪躲的眼神,微痛地笑了笑,摆手去拉他的衣袖,道:“我见他干什么,他心里窝着火呢,见了我又想起宇文元怎么死的来,不定怎么 样勃然大怒。走,咱们出去玩去。” “啊,我?”宇文和呆了一呆。 姬初道:“这府里能理会我的,除了你,也没别人了。” 宇文和听得难受,想要拍她肩膀安慰她,但手伸出去又收回来,改为轻轻扯回袖子,低声道:“我还是相信你的。” “为什么相信我?你也没看见那时的情况。” 宇文和沉吟片刻,道:“相信你就是相信你,还有什么理由?就像战场上我感觉背后有敌人袭来,也没看见,可是就回身一刀劈过去了,没什么道理可言。” “原来是这样,走吧。”姬初点了点头,敛去了漫不经心的笑。 这一天原本是晴空万里,但因渐渐起了风,劲风将天边的云层都吹在一处,金菊细长的花瓣飞了满城,一齐遮得太阳若隐若现。此时出门是一点不热的,反倒有异样的清凉。 姬初不要陈王官邸里的人跟着,身边只带两个东宫送来的侍女,一个原本替她撑着伞,见没了日光也将伞收起来。 她寂蓝的披帛与漆黑浓密的长发顿时被吹得猎猎翻飞,婉若游龙惊鸿。 宇文和一声不吭地跟在她身边,复杂的纠结爬上他的眸光。 眼见东市近在眼前,忽然姬初止了步,转身面色难看道:“宇文和,我们回去。” “怎么了?不是要吃饭?”宇文和一头雾水。他已经看见集市最高的那座楼阁上迎风招展的酒旗。 “还吃什么吃,遇见我最不想见的人了。此时不走,难道等着他来找麻烦。” 宇文和果真上当,冷冷地盯了一记迎面而来的景铮,拦住姬初,低声问她:“怎么回事?你说出来,我帮你出气。” 姬初煞有介事地道:“以前我还在宫中时,他是太子的伴读,常常对我动手动脚,十分令我不耻。后来我不堪忍受,直言拒绝,惹得他恼羞成怒,因爱生恨,企图对我不轨,所幸被先帝发现得早,撵出宫去了。可是如此一来,他更怀恨在心,扬言要报复我,此时我们没带护卫,遇见他岂非自寻死路?” 宇文和鄙夷道:“看他一脸猥琐,就知道是那种人。” 对面带着挨打重任赶来的景铮微微气喘,但一身优雅气度超凡脱俗,有兰玉姿容,比衙门的匾额还正大光明,光风霁月,决计无法与猥琐沾边,不知宇文和是怎么看出来的。 姬初叹气道:“他是景相的公子景铮, 你不要和他动气,还是走吧。” “用不着,你看着我给你出气。” 姬初道:“你干什么?” “打他。” 景铮领着一群护卫停步,还不知该怎么样发展,便见宇文和冲上来,二话不说就一拳打向他。他侧身一闪,胳膊仍被打中,嘶了一声,冷声道:“宇文公子什么意思?” “你又是什么意思?”宇文和一脚踢开一名护卫,傲气地仰头斜睨对方。 景铮看看姬初的眼色,道:“我来找细细的,与你无关。” “你别叫得这么亲密,仿佛她跟你有什么关系似的。这只有我娘,没有你的细细。”宇文和咬着牙吐出“我娘”二字,姬初在后面听见了,忍不住“噗”地笑出来。 宇文和不满地回头瞪她,姬初正色道:“你说得对。” 景铮眼中的痛色真假难辨。他早知当初不能阻止她适陈王时,事情就已经无可挽回,他的内心如堕冰窟般寂静寒冷。 可是如今,他听见这样的话在陌生的距离下,从一个仇深似海的奸佞之子口中吐出来。可笑是那人还一脸正义,死不足惜的模样。这人不知,正因为她不再是细细,才滋生出令她痛苦的根源。 景铮只觉得一身的温度都随风去了,冰冷的痛恨与悲哀蔓延至血液里,惨烈决绝的杀意令他双目微红。而后他不由自主地拔剑刺了出去。 宇文和冷笑,抓起对方护卫的刀与他战在一处。 有路过的百姓认出他们,纷纷挤在两旁看好戏。 姬初蹙眉凝视景铮眼中疯狂的杀意,才在心底祈求过不要让他受伤,他肩头一片血花便喷了出来。他是鲜衣怒马的清贵公子,同在沙场舔血的宇文和较量武艺,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不会有胜算。 姬初不想面对景铮的血。她知道宿命不曾对她有一丝好意,但凡她所期盼的,立刻就会幻灭。 也许这是她成为一个如此罪恶的人所应得的惩罚。 可是她还要活着,哪怕宿命注定了一生荆棘。这不是坚强,这是别无选择。 好在御史台与门下省的人来得很快,以一种无意撞见的惊诧厉声大喝道:“快住手!宇文公子,你要当街杀人吗?” 他们来得正是时候,此刻宇文和刚占了上风,砍断了景铮的剑,正把他压在地上打。景铮肩头的伤口崩裂,血洒了一地。 宇文和 抬头看了一眼诸位大臣,冷哼一声,反手一把擦去嘴角的血,将剑扔在景铮身边,不作解释转身就走。 姬初对景铮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也转身回去了。 景铮轻轻闭上眼,叹了一口气。 走了一阵,宇文和胸中躁动的戾气散尽。方才激烈的打斗热得他一身大汗,他自己也闻不下去,连忙自觉地离她远点,才笑嘻嘻地道:“看下次他还敢用那种眼神看你,我见一次打一次,保证他不敢纠缠你了。” 姬初吸了吸气,不知该气还是该笑:“打得痛快么?” “痛快!”宇文和忽然发现她脸色微冷,茫然道,“你不开心?” “没有。”姬初道,“方才被那些大臣看见了,回头宇文思肯定骂你,我很愧疚。” 宇文和一时不觉,伸手替她按平微蹙的眉头,道:“爹才不会,你别放在心上。” 炽热的温度与汗味从他衣袖中扑面而来,姬初不自然地推开宇文和,偏头道:“怎么一身汗臭。” “对不住,对不住。”宇文和退开几步,不好意思道,“我是‘臭男人’嘛,当然臭了,不像那小子满身香气,快赶上你了都。” 姬初似笑非笑道:“我身上可没什么香气。再说你年纪轻轻,还没及冠,顶多是个少年,什么男人不男人的。” “我爹说,上过战场的都是真男人,只流血,不流泪。”宇文和神采熠熠,双眼发亮,“有一次突厥大王子背后放冷箭,一箭射穿了我的大腿,当时麻沸散用完了,大夫直接拔箭,我一声都没吭。这还不算呢?” 这仿佛渴望得到表扬一般的语气仍是少年心性。 姬初笑而不语。 入夜时分,管家果然笑着进门道:“王妃,君侯让老奴来请您。” “他不是在门下省务政,今夜不一定回得来么?” 管家别有深意地笑道:“君侯知道王妃回来了,再忙也必然要见一见的,王妃说是不是呢?不然,怎么对得起二公子肿了的脸。” “那自然极是,只是没想到宇文思这样看重我。” 姬初起身跟着他去,夜风难息,今夜没有月光。 管家提一盏灯在前面引路,两旁枝繁叶茂,漆黑深幽,仿佛是一条通往森森地狱的道路,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又有千万种惨叫在她耳边响起。 明净湖面倒映两岸雕栏画栋的建筑与流 光溢彩的华灯,宛如一道虹桥铺在水中,芙蕖是开在瑶池的花,提灯而过的他们依稀不像在人间。 陈王的府邸已经奢华得近似宫廷。 姬初阴冷地想,也许他真把自己的官邸当做了宫廷也未可知。 ☆、19|不动情 管家停在门外,请她自己进去。明明是他要见她,她来了,他却还连头也不抬一下,案上左右两处本子堆得小山那么高。 看来宇文思的确很忙,何时何地都在看情报、折子以及密信,他一个人要掌控整个帝国权力机构,自然是忙得不可开交。 可是也没有叫她来又没空理她的道理。姬初等了须臾,冷下脸不耐烦道:“宇文思?” 他皱眉望了望门外的卫士,卫士哆哆嗦嗦跪了一地。 宇文思收回目光,摆手让她先出去等一等,他有事在忙。 叫她来她就来,叫她出去就出去? 姬初觉得这很可笑,于是伸手把他的茶盏端走,他也没反应。她微微一笑,掀开茶盖,反手一把泼在他面前的那本折子上。 顿时纸上字迹一片模糊,还湿淋淋地往下滴水。 宇文思手上也是,所幸茶水一点不烫。他慢慢地抬头,面无表情盯着她,好半会儿才沉声问:“你知道我在看什么?” 姬初扬了扬下巴,斜睨一眼,看得不太清楚,便不在意了:“我管你在看什么。” 宇文思也不理她,丢开那本湿透的折子,拿过手帕擦了擦手,又继续看。当姬初左顾右盼地找茶壶时,他才警告道:“你再泼一下试试。” 半晌没动静,他刚提笔,冷不防姬初果真又一杯茶泼过来,险些溅上他的脸。 “再泼了又怎样?”姬初瞪着他。 宇文思怒极反笑,撕了两本折子扔了,摔下笔,道:“你不会怎么样,太子的处境就很难说。” 姬初静静地笑道:“太子最好是不要出什么事,小和与他可是同生共死的,你要信我办得到。” “我正是要说这件事。你不要碰和儿,我怕你付不起那个代价。死了一个元儿还不够?”宇文思冷着脸,双眼深沉而不可捉摸。 姬初气得咬牙:“你明知道宇文元不是我害死的。” “你不去,侍女能撞谁呢?”宇文思淡笑,他根本不在意是不是真相,他就是要把账算在她头上。 “我当然也不愿意去那样的地方,你得知道是你儿子求我去的。” “他求你去干什么?” 姬初道:“他要告诉我,他恨我的缘由,但最后到底没有讲。想必此事你也应该知道?千里眼,顺风耳也比不过你,不如你替我解惑。” 宇 文思冷笑:“我自然知道。” “是什么?”姬初紧盯他,此事困惑她已久。 “你以为你自小长大的宫廷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宇文思起身逼近她,不答反问。 姬初拧眉,有不好的预感:“什么意思?你不要拐弯抹角,我不想听这些。” 宇文思道:“当着你的面,宫里的人都对元儿逢迎客气,你不知道的时候,他每天都在挨打。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性格,一群他看不起的小人对他侮辱折磨,想必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他顿了一顿,冷冷地道,“不过这和你做的事比起来,一点也不算什么。” 姬初退了一步,脸色苍白,但仍勉强镇定着追问:“我做了什么?” “你把他拉到你父亲大人和母亲的面前去,你说你要他尚主。你父亲大人不肯,你就绝食抗议。没几天你的父亲大人妥协了,你以为那是什么缘故?” 姬初垂下了眼,彼时她太想和他在一起。 她不答话,宇文思原本也不要她回答,继续道:“因为他们已命人废了元儿。” 姬初蹙眉又退了一步,张大微微茫然的双眸凝视近在咫尺的宇文思,一时不能明白何为“废了”。 宇文思凑到她耳边道:“就是和这宫里行走的宦官们一样,他不是个男人了,他永远也不能娶你。你要再不懂……”他轻轻抓住姬初的手朝他身体拉近。 姬初猛地一颤,挣脱他没用力的钳制,将手收回衣袖里,低声道:“这个我知道意思。” 宇文思轻哼,负手道:“所以你已明白元儿为什么不肯尚主,也如此恨你的缘故。这不应该怪他,这得怪你父亲大人,他太忌惮我。” 姬初沉默了一会儿,悲凉地笑了笑,道:“不怪别人,只怪我太天真,他恨我应该的。” 宇文思不理会她是否自责痛苦,顺着她的话道:“那你就怪自己吧,这也无所谓。我只要你知道,他不欠你什么,你也别再靠近和儿,和儿年轻,跟你玩不起。” “这话是怎么说的?论年纪,我比他还小些呢。难道我不年轻?”姬初打起精神来微笑,“他不欠我什么,但你手上欠着我一条命是不是?” 宇文思不答话。 “先帝的死不是拜你所赐么?说来可笑,我那时竟然还诚心诚意地请求你保护他,想必你心里乐得不行。”姬初为自己大笑。 宇文思笃定道:“先帝驾 崩是因为中箭。这话不能乱说,传出去我可怎么好解释呢。” “中谁的箭?” “自然是突厥人。” “宇文思。”姬初看着他。 “嗯?” “你不需要解释。”姬初带笑的脸渐渐冷下去,咬牙切齿地道,“因为你根本是我见过最不要脸的人。什么样的弥天大谎信手拈来,不管别人信不信,你自己是连眼皮都不眨一下的。” 这回换宇文思大笑:“幸甚。” 姬初正经道:“话说回来,你把先帝害死了,又把我母亲幽禁在昭阳殿,该不是还对我母亲存着什么龌龊的心思吧?” “龌龊?”宇文思被气笑了,冷冷地反问,“我这是一个男人对喜欢女子最正常的欲望。如果这叫龌龊,那你恐怕还没见过真正龌龊的事。” “可这个女子是别人的妻子,是皇后,是——你王妃的母亲。这还不叫龌龊,什么才叫真正的龌龊?”姬初微怒,眉眼间流出异样的风流与凄清。 宇文思微微一笑,眼里带着意味深长的冷意,道:“你这么聪明,你猜得到,不要让我有辱斯文地说出来。” 姬初突然大笑,笑得伏在他肩上,好一阵才喘过气道:“你果然很龌龊,大大超出了我的想象。都说人面兽心,不枉你长得如此秀丽潇洒,风度翩翩,内心之龌龊也是少人能及,真是绝配。” 宇文思笑:“所以,你还是记住我的忠告,不要碰和儿,你和皇后、太子还有几天好日子过。” 姬初直起身体道:“但你知道,这也不是我愿意的。你想逼死我们,我只能让你的另一个儿子也追随你的大儿子去了。如此才算公平吧,毕竟你逼死的是我的父亲、母亲和兄长,失去了不能再有的。但你的儿子没了,还可以再生,对不对?像那位刘姑娘就是好人选。所以,你放心,你绝不吃亏。我要承受的痛苦可比你失去儿子大得多。” “一年不见,你倒是伶牙俐齿了不少。”宇文思看她一会儿,转身坐回去,语气不咸不淡,“不过你不要威胁我,你们昨夜城外会面我知道,你利用和儿想做什么我也清楚,我只是不想跟你一般见识。看在你年纪小,我已经很容忍你。” 姬初见他把话挑明,她也不觉意外,这是早已预料到的。 她绕到宇文思身后,慢慢搂住他的脖子,歪头对他笑道:“既然你都知道,那不要上钩就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宇文思抓着她的手腕拉开她,道:“我要办正经事,你可以走了。” “也好。”姬初向房门走,口中道,“我还得去看看小和脸肿得怎么样……诶,你干嘛?” 宇文思慢慢起身,忽然从背后将她拦腰抱起来,冷淡地微笑道:“你说呢?” 姬初抓紧他的衣襟,勉强笑道:“这样不好吧?你知道我的打算,还往里面跳,我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让你一步又何妨。”宇文思不想和她多说,抱着她朝榻上去。 此时门外响起敲门声,有人道:“君侯,学生有事求见。” “进来。”宇文思想了想,把她放在榻上,又转出屏风,见李为一脸喜色推门进来。他问道:“什么事?” 李为看见屏风后纤细的影子,知道还有个人在,便压低声音道:“门下侍中结党营私的罪证确凿,牵涉名单除门下省一应高官,连东宫属官、兵部侍郎与御史台几位侍御史也脱不开干系。” 宇文思瞥了一眼屏风处,也窃窃私语似地低声笑道:“这是大功一件。太子能倚仗的主要是这二处权要。门下省的人都是先帝一手提拔起来的,对太子忠心耿耿,屡次驳回我的诏令,上次杀了黄门侍郎也不顶用。御史台的老匹夫更是倔强得惹人厌,什么事都要多嘴。一个个上赶着粉身碎骨,如今叫他们全员落马,也算是成全他们的忠肝义胆了。想必太子一党知道消息后,不知要怎么涕泪涟涟地咒骂我呢。” 李为道:“君侯所言极是,只要门下省换了血,太子一党再难翻身。明日朝参学生会同刑部、吏部二位尚书上奏此事,只是君侯看谁合适填这几处空缺?” “门下侍中权力极大,我看你就很合适。”宇文思拍了拍李为的肩膀,笑道,“另外兵部侍郎让宋凡生的胞弟宋行俭任职为宜。上次他反戈,功劳极大,还没赏过什么,如今有机会提携他的胞弟,就不要错过了。其他的你们看着办吧,拟个名单给我就是。” 李为忙跪地道:“君侯,学生哪里当得起——” “你跟在我身边最久,你什么样的才学我知道,我是极信任你的。你当得起,去吧。”宇文思拉他起来,微笑着凝视他踌躇而去的背影。 他回到榻边去,姬初看他一脸奇异的笑容,隐隐觉出不详,问道:“想必有什么好事?” 宇文思脱了衣服道:“对我是好事的话,对你就是坏事了。” “又能 折损太子的羽翼?” “哼。”宇文思哼笑,按住她的肩压下去,彼此之间能听见细密的喘息与疾速的心跳。“岂止是折损,简直要了他半条命。” 姬初偏头,不想嗅到他身上冷淡的香气,只盯着帘外道:“你可别逼得太紧,我也有办法要你半条命。” “当然。”宇文思抱着她的手冰凉,分毫不见动情的热烈,只是暧昧地冷笑,“你现在可不是就能拿走了。” ☆、20|昭阳殿 姬初默默忍受这场劫难,全身肌肤滚烫地泛起绯色,但她心底的血液十足冰冷刺骨。她偏头轻轻蹙眉,神情如赴死一般平静,只希望这一夜痛苦的煎熬可以尽快结束。 然而宇文思也许是故意,他拉长了抵死的缠绵。 姬初不禁将雪白的手臂伸出帘外,漫无目地伸着,不知企图抓住什么。她早知道此刻再无任何救命浮木可以抓住。 但她就那样无力地、尽可能长地伸了出去。 很快她的手又被宇文思拉回来。两人的手掌都是冰凉,但他将她的手死死按在他火热的胸膛上,不给她再次伸出去的机会。 “你何必连我无望的梦幻也要毁灭。”姬初终于收回目光看他,声音空冷,夹着唇齿间流连的喘息,听在耳中犹如飘渺的鬼魅。 宇文思嗤笑道:“我只是觉得你这样比较冷,没想到你思绪飘得还挺远。”他说完放开她的双手,从她身上离开,躺在榻上,随手拉过被子盖住了两人。 姬初动了动因他大力攥红的手腕,双手紧紧握在一起,背对他冷笑:“你要知道,我思绪如果不飘远,你现在可能就看见我的尸体了。” “或许也不错。” 她皱眉回头,奇怪道:“什么也不错?” 宇文思意味深长地哼笑一声,闭上眼道:“当然是你死了也不错。” 姬初不知道想到什么,瞪大眼睛盯着他沉静的侧脸,很是惊疑不定。 宇文思感受到强烈的注视,睁眼从她震惊的眼神里看穿她的想法,眸光渐渐变得锐利而讥讽。 冷意扑面而来。 姬初羞惭地咬牙,深深叹气后丢开这一切,也闭上了眼。 她梦见她抱着宇文元的尸体痛哭,泪如雨下,身后不知是多少不相干的人在谈论他们之间的纠葛,也仍在细细分析她哭泣的原因。 可他们之间早已经理不清了。 并非是谁也不欠谁,而是相互亏欠,爱恨交织,更因为他的死亡,变得永不可解。 于是不能原谅他的恶意、他的陷害,也不能遗忘自己对他所犯下的过错,所以她将带着愧疚而悲哀的恨意思念他一生。 永远在苦海里漂浮,看不见彼岸,也得不到救赎。 人活一世,也便是这样了,只恨她没法苦中作乐。哪怕视而不见的麻木也好,偏偏她内心又保持着绝对的清醒。 她在剧烈的情感拉扯中辗转反侧,最后不知抓住了什么,她下意识觉得这温热的慰藉格外柔和,她安心地结束了迷梦。 黑夜中宇文思皱眉,瞥见姬初的双手正抱着他的胳膊——原来在梦中禁锢他的就是—— 他冷冷地拉开她的手,用被子裹了她一圈,将她推进最里面。 什么也不可以禁锢雄鹰的翅膀,因为它的世界是天空,失去了翅膀,就是死亡。 寅时三刻,房中低低的声音惊醒了她。 姬初看见宇文思正起身。她侧身以手撑着头,似笑非笑地凝视他的动作。等到一切事毕,她才出声道:“宇文思。” 他头也不抬:“什么?” “我是不是可以用这个名副其实的陈王妃身份要点好处?” 宇文思笑:“什么好处?” 姬初也笑:“我应该有的好处,你明白的。” 他随手摘下腰间挂着的金令扔在榻上,道:“我这一步让得可真大,希望你也能念着我的好,离和儿远点。” “说得我还占了便宜似的。你让我念你什么好?”姬初将金令抓在手里,失笑道,“念你把我母亲幽禁在昭阳殿?还是念你昨晚把我推到角落里去?害我尽做噩梦,逃也逃不开。” “这不能怪我,是你睡觉不老实,要来抱我胳膊。以前没发现你这个恶习。”宇文思道,“你改了吧,我不喜欢。” “我抱你?”姬初冷笑着翻了个白眼,“你做梦吧。” 宇文思撇她一眼,不跟她争辩,一声不吭进宫去了。 姬初又躺到辰时正才起身入宫。 她本以为来得晚,已经避开了下朝的时辰,然而她一下车看见从宫门鱼贯而出的百官,才忽然记起今日是二十一。逢一、五、九是所有京官都要早朝的,人这么多,自然事也比平时谈得久。 少顷,百官也已散尽。她入宫门亮了亮宇文思的金令,禁卫连忙让路。不料这时还有人从里面出来,险些撞上,好在他及时停步。 这人盯着她仔细端详了一阵,突然惊喜地叫起来:“姑娘,是你——” 姬初皱眉,不记得自己认识此人:“阁下认错人了?” “原来你会说话,我还一直以为你不能开口呢。姑娘忘了吗?南阁寺,我跟你说了一下午,你也没理我。”这人兴奋地提醒她。 南阁寺的话…… 姬初想起他来,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可高兴的,平静地点头:“我知道了。” 她绕开他就要进门去,他锲而不舍地追问:“姑娘要进宫?姑娘是宫里人?” “以前是。”姬初不耐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簇新的官袍上,很快微笑,“你做了大官了么?” 他腼腆地红了脸,不好意思道:“惭愧,托兄长的荫庇,平步青云。” 姬初笑意更深:“尊兄长是?” “京口假持节都督宋凡生。” “是他——原来如此。”姬初忽然间想得透彻,不免问了一句,“你又是谁呢?” “兵部侍郎宋行俭。不知姑娘芳名?”宋行俭拱了拱手,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姬初笑道:“我下次告诉你。” “还可以再见?何时何地啊,我也好……” 姬初转身就冷了脸,根本不理他在后面追问。 前夜来的人里还有原兵部侍郎在,如今换了个人,显然他们是出事了,且看昨夜宇文思的脸色,恐怕拖下水的不止一个。 宋行俭资历极浅,能出任兵部二把手,要么是宇文思笼络宋凡生的手段,要么是给宋凡生的奖赏。毕竟他已官至京口假持节都督,再要加官进爵,不是那么容易。 一品二品都是虚衔,没有实权可言。换言之,他握着兵,权力已经到顶了。 不论是哪个缘由,宋行俭已经任职,即表明——宋凡生是宇文思的人。当初先帝统率的三军主将有两名身在曹营心在汉,唯一一个忠心耿耿的没有回来,那就难怪是现在这个结果。 姬初先去了司计司带走红素、青娥二人,才到昭阳殿外。殿外本有大片大片的海棠,但如今已经凋零,杂草倒比花长得好。 姬初心想:可见宇文思对母亲也有怨恨和怒气,看来母亲未必过得如意。 殿外果然有神策军沿着宫墙围了一圈,不许人靠近。姬初不认得连池,上前问:“连池是哪个?” 她眼前的男子答道:“连池就是我。” “你?”姬初仔细看了看他的五官,明明是端正坚毅的模样,却有种莫名的阴狠——也许是她早在心底形成了对他的偏见。一个背信弃义之人,长得再好不过枉然。 她冷声道:“好,让开,我进去拜见皇后。” 连池一把拦住她,警惕道:“任何人不得随意拜见皇后。” 姬初看着他:“谁说的?” “陈王有命。” “这里面住的是谁?” 连池皱眉道:“皇后。” “你怎么有脸说出来?里面住的是皇后,提携你的是先帝,如今你却背叛先帝,听陈王的命令幽禁皇后。我若是你,我早该找个地方自尽了。”姬初轻蔑地冷笑,“活着也是笑话。” 连池沉默须臾,脸色一阵青白不定,仍然不让路,但他问起她的身份:“你是何人?” 姬初道:“姬初。没有错,就是传言害死你妹妹连柔的那个姬初。” 连池神色瞬间浮现汹涌疯狂的恨意,目光如针般刺向她,但一接触她轻蔑而咄咄逼人的表情,他又霎时间溃败,扭头冷漠道:“陈王有命,任何人不得随意拜见皇后。” 姬初拿着金令,轻轻敲了敲连池的头盔,金属碰撞的声线听得四周的神策军都微怒——这是极大的侮辱:“陈王有命,我不是任何人,我可以拜见皇后。并且你立刻、马上领着你的神策军离开昭阳殿,以后也不要再来了。听明白没有?不明白我可以再说一次。” 连池接过金令看了一阵,尽管心底将信将疑,但金令不假,他不好因私心公然违命,只得还给姬初,冷声大喝:“收军!” 只是回头必然禀报陈王就是了。 姬初停在原地,跟他说话却目不斜视地盯着昭阳殿紧闭的殿门,“真是听宇文思的话,即使心底恨死了我,千不甘万不愿,一个金令你也只得离开。我是不是得夸奖夸奖你?” “不必。”连池直言拒绝,转身要走。 “你知道连柔死后,你的双亲曾把棺木停在陈王府外,问我要个公道么?” 连池脸色更冷,也不看她,直视前方:“知道。你想说什么?” 姬初于是嗤笑起来:“那你知道最后把他们依律处三年役的是谁么?就是你的好主子宇文思。当然,看你现在这么听话,他们一定已经放出来了吧?” “我杀了你!”连池已经忍无可忍,气得眉目也扭曲了,拔剑刺过来。姬初一动不动,只将金令朝他剑尖所指的地方一挡。 “叮”地一声,连池果然停住。 “仇人就在你面前嘲笑你,你也不敢一剑刺下去。真是没半点血性,怪不得你会做了墙头草。”姬初收了金令,微笑着进殿门去,“原本我还把你当做一等一的仇人记恨,现在看来 没必要。排一排号,你品性都未必能进三甲,没资格做我仇人。” 连池握紧长剑,伤痕累累的手背上青筋毕露。他垂下目光盯着地上的石板,似乎要盯出一个洞。 姬初进了昭阳殿前院,终于见到皇后的面。 高皇后正在用膳,风华依旧,但已憔悴许多,瘦得单袄里穿了两层中衣也还是空落落的。 怎么会瘦成这样凄凉的模样?她临走时,皇后还神采煜煜,美得不可思议。 姬初险些就要哭出来了,但她捂住嘴咬牙。她已看见了皇后身前的午膳,跟宫女没有什么分别。 皇后似乎食欲不佳,摆手不吃了,转身时后背仍然挺直。 皇后身旁不是方尚宫在伺候,换了一个陌生而面目刻薄的女人。那女人见皇后要走,讥笑着挥了挥手,随侍的四名宫女顿时围上去,将皇后按下去坐着。 “皇后殿下这么体弱,不吃大补的怎么行?长华来服侍殿下用膳。”长华夹起一段蛇肉递到皇后嘴边。 皇后皱眉偏了偏头,欲要吐出来,但因腹中本没有什么东西可吐,又忍了。 长华眉开眼笑,看似决定硬塞,红素气得忍不住,才上前一步便被姬初拦住。她怒极反笑道:“这个人,我来。” “姬初拜见母亲。”她走上丹陛,仿佛对眼前的局势浑然不觉。 皇后哀伤地凝视她,眼中有泪却倔强地不肯流下来,也笑道:“难为你。还好么?” “没什么不好的,母亲放心。”姬初看了看那几个宫女,指着长华道:“正好我也还没吃,你来替我布菜吧。方尚宫呢?怎么不见。” 长华愣了一下,不知她是怎么进得来的。不过想起她的身份,又很快奇异地笑起来,顺手将那块蛇肉递到姬初嘴边去。 谁也知道她这个陈王妃形同摆设,几乎任人拿捏。 姬初道:“这样的东西也能吃么?连皮也不剥,看着瘆的慌。拿去丢了好,再传。” “对不住,宫中规矩是过了时辰不能再传的。难道陈王妃已经不记得了?” “谁不传要谁的命。你去尚食局试试,看是规矩厉害,还是我这话厉害。”姬初微笑道。 长华只是嗤笑,并不当真,仍把肉放在姬初的眼前。 姬初“啧”了一声,似感慨似叹息,同时起身笑着凑近长华的脸。长华沉下脸,还来不及说话,姬初一把 将匕首捅进她的腹部,她惊恐的惨叫已经响起来。 随即四名宫女也尖叫着冲出去,但被红素一人一掌打晕。 长华捂着腹部蜷缩倒地,但小腹血如泉涌,她捂不住。姬初慢慢蹲下,将匕首□□,猛地又扎进她的喉咙,这下连惨叫也不能发出来。 血溅三尺。 “我说,谁不传要谁的命。你怎么不信呢?”姬初妖邪一般地笑。 ☆、21|已为政敌 长华惊恐地瞪大眼盯着她,满脸骇色,仿佛看见了恶鬼。在眼中神采逐渐暗淡之前,长华仍努力想要按住喉咙涌出的血,但已经无济于事。 姬初第一次杀人,心脏几乎兴奋得要破体而出,跳动声一下比一下激烈地撞在胸腔上。 短暂的疯狂后,她理智又占了上风,垂下双目盯着自己的手,眼底无限悲戚与厌恶:她只觉得这双手沾满了腥臭的血,怎么也洗不干净了。 既然洗不干净,又何必要洗。 她不愿再想,接过红素递来的手帕,仔细擦去手上星星点点的血色。那块染了血的手帕被随意丢开,轻轻飘落,盖住长华狰狞可怖的脸。 “昭阳殿住不得了。神策军撤离,固然是替母亲解除禁锢,可以自由行走,好处不小。只是也没人再能保证母亲的安全。宇文思未必会动手,只怕有那些随波逐流、迎风摇摆之人会错了意,以为母亲是他篡位的拦路石,令他狠不下心废太子,故而要对母亲不利,以绝后患。”姬初抱住高皇后,将脸深深地埋进母亲微凉的胸口,欲哭又无泪,“可是我也没办法任由宇文思拿母亲牵制太子。到了这一步,太子的东宫之位并非我最看重的事。我只怕权力与仇恨蒙蔽太子双目,他一旦放手一搏,不顾一切,宇文思真要母亲死在他面前,我死一万次也不够赎罪。所以……” “先帝已去,昭阳殿住不住也无所谓了。我的身份也不是住在哪儿来体现的。”高皇后绽开笑容,轻轻抚摸姬初的长发,安慰道,“我暂住东宫即可。” 姬初应道:“我也是这样想,出了什么事也好商议。我把青娥留在母亲身边,有急事叫她给我送信。方尚宫呢?” “这宫里你没见到的人,都已被他处死。” 高皇后沉静的目光从姬初的脸上移开去,一一看遍这座宫殿,最后笑道:“你长大了,我很高兴。” 姬初不语。她轻颤着仰头去看自己母亲的脸,不期然一滴热泪却从母亲的眼中滚落,温柔地滴在她的面庞。 她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冰冷无比,同时听见母亲异样颤抖的嗓音:“可我多么希望你永远不要长大。让你长大的代价太过沉重,无论对你,还是对我。” “我不长大,这一天也是迟早要来的。”姬初道。 “他是一个太深沉的人,像是从不会大发雷霆,没有脾气。可并不是这样,他即使心底怒火冲天,脸上也是笑着的,一派从容,才给人这样的错觉。我 认识他时,他就是这样的人了。我从未看透他,也无法对他的怜惜感到安心。所以我选择先帝,我并不后悔。”高皇后忧悒地凝视姬初,痛苦道,“你在他身边,千万小心。他也许上一刻还微笑,下一刻就说出令你死的话。” 姬初也深知宇文思就是这样的人,但她仍笑着宽慰母亲,道:“宇文思也许会看在母亲的面子上饶我一命。毕竟我还这么年轻,他一把年纪总不好跟我计较的,何用太悲观。” 高皇后却并不笑:“我的命都是岌岌可危的,又何来面子可以保住你的命?太子年纪也和你一般大小,可见他不好意思计较了吗?在他眼中,没有‘不好意思’这种话。你不必宽慰我。” “那我也没有办法。”姬初道,“母亲无法让我袖手旁观,我袖手旁观的结果也未必会好。太子胜了,我是不忠不义,贪生怕死,认贼作父,万民唾骂。宇文思胜了,我又能好到哪儿去?我若有气节,一口枯井了此残生。若没有气节,也就是和冷宫冷眼白头偕老了,还要让人奚落一番,看了笑话。” 高皇后沉默半晌,只好叹息:“你说得对。不过你怎么叫他宇文思?” 姬初愣了愣,道:“对不住,叫习惯了,没来得及改口。以后我在你们面前一定叫他宇文狗贼。” “不是这意思,”高皇后被她逗笑了,解释道,“我是指,你在他面前也总这样叫他?” 姬初茫然:“不然怎么叫?” 高皇后也同样一脸茫然不解:“他没对你说过他不许别人连名带姓地叫他么?” “他现在真正是日理万机,在外面已经有了足够的自信,大约顾不上这个问题。”姬初冷笑道,“宇文思——也不见得多好听。一个名字,有什么了不得的,还和太子一个德性。我那次叫他姬粲,他就跳起来了。” 高皇后嗔她一眼,又好气又好笑:“太子是你兄长,你这样叫他,他当然生气。” “还不如宇文思能忍,怎么斗得过?” 高皇后一下子愁云惨淡:“是啊,怎么斗得过。” “大不了我不要命,把毒抹在牙齿上,趁他不注意,咬他一口。见了血,他就和我同归于尽了。”姬初打趣,其实心底深知如果宇文思的势力不全盘崩溃,那么宇文思死了,还有宇文和,宇文和死了,还有他的势力中别的领头人。 一个庞大的势力永不会缺少掌权者。 高皇后笑了笑,也不说话,随 便让人收拾了东西,与姬初一路去东宫。 连池撤回神策军后赶来政事堂,却见堂中气氛颇为古怪,个个面色肃然,冷意勃发,只有宇文思端居主位,仍在不咸不淡地微笑。 他想了想,知道大约景相与陈王的人又吵起来了。 听闻今日门下省全员换血,双方恐对新任职的大臣名单意见相左。景相必然断不肯门下省全是陈王的人,陈王自然也不可能再让太子一党把持门下省。这是个难题。 他向来不懂得如何在此间博弈,只埋头进来,行礼道:“君侯,标下有事禀报。” 宇文思点一点头,示意连池上前来。 景相见了笑道:“何必俯首贴耳,朝野上下,有什么事不可以让我等知道?” 连池脚下一顿,看了看景相。眼神从其威严的官服游移至那张布满疲惫的面庞,在对上对方浑浊却严厉的目光时,他终于心中泛起微微愧疚之意。 曾经二人共侍一主,也促膝长谈,交情甚笃。可是今非昔比,双方已是政敌。 连池紧紧握拳,心想:这一切的根源不应该是他的背叛。倘若不是姬初将连柔推下去,他绝不会在那样险象环生的战况下反戈一击,以致先帝一人身陷突厥万军围困,最后浑身是箭地倒下去。 那一刹那,他也流了泪。他觉得自己是情非得已,其实还算一个好人。 “除了府中私事,自然没什么不可以。” “连将军身为宫廷神策军执金吾,也不是陈王府中的下人,如此堂而皇之于政事堂求见,怎会是府中私事。”景相道,“陈王此言,岂非是将连将军视为府中仆役。连将军心中难免不好过啊。” 宇文思不在意地看向连池,微笑道:“是吗?” 连池连忙跪下去:“标下为君侯效犬马之劳,自是君侯仆役,心中并无非议。” 景相闻言,轻蔑地冷笑:“宁为畜生,不肯为人,今日也算开了眼。” “景相满腹经纶,如何在政事堂有辱斯文?”宇文思一言顿时激起又一番争辩。 景相一怒之下言语有失,显然难以占据上风,维护的人亦是词穷。 宇文思顺水推舟,面上的不悦也真假难辨:“看来景相对朝廷并无敬畏之心,还是回府想一想其中道理,这几日不必上朝了。” 景相怒极,但仍按捺住情绪,要听连池究竟禀报个什么。 连池道:“王妃方才持君侯金令命标下撤离昭阳殿,说这是君侯的命令。因标下此前未曾得到消息,一时不辨真假,故特此前来禀报。” 太子一党的朝臣面面相觑,自然无限欢喜,虽不知原委如何,但木已成舟,立刻拍案道:“连将军此言何意?难不成堂堂帝姬持金令在手还有假的?” 连池怒不可遏,冷冷地盯过去,道:“倘若标下没记错,陈王妃已被先帝下旨废除帝姬身份。” 景相意有所指道:“帝姬被废了身份,骨子里还是真的帝姬,不像别的什么人,再怎么矫诏还是假的。” “景相可以回府了。”宇文思微笑,根本无动于衷。 景相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宇文思对连池道:“金令确然是我给她的,她拿着它做什么,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想这大概也可以算是我的命令了,你不用去管她,她也就用这一天。” “标下明白。”连池应声退下去。 “转回正事来。”宇文思目光扫过众人,堂中再次吵得不可开交。 他听得很有些烦躁,这样的烦躁与疲倦如潮水一般涌来,一直纠缠在他心底。 直到黄昏,他也不得不带着这样的情绪回府休息。 姬初从东宫回陈王府时,便见宇文思穿一件霜白的单衣躺在榻上,襟口微敞,露出起伏不定的胸膛,被子随意盖在他的小腹上。 她仔细看了一会儿,慢慢上前道:“宇文思,你在睡觉么?” 他并不睁眼地敷衍了一声:“嗯。” 姬初刚与太子见了面,知道门下省与御史台的事,隐约猜出些眉目,再见他精疲力竭,不由得幸灾乐祸。 暗自冷笑一阵,她坐到他旁边,高兴道:“你今日这么早躺下,想必是和景相他们吵得元气大伤吧?” “你倒是知道得多。” “也不如你知道得多。” 宇文思问:“昭阳殿长华怎么回事?” “她自己撞上我的匕首了。”姬初似笑非笑地斜着看他,露出一种不正经的讥讽,“你这金令可真好用,连池是什么人,恨不得杀了我,但见我金令在手,也只得乖乖退开。宫人看见了尸体,也一概装作没看见。” “拿来。”宇文思睁眼,向她伸手。 姬初笑着摇头,双手背在身后,不说话,摆明不肯给。 宇文思不跟她废话,坐起身抓过她的手,从袖中取出金令压在枕下,又倒下去,侧身背对她睡了。 “宇文思,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也不要你借我一百天,就再借我几天怎么样?你说话比这金令管用,拿去真是浪费。” 姬初扑到他身上,右手缓缓从他敞开的襟口往衣服里钻。宇文思忽然隔着衣服按住她的手,她便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下从容平静的心跳。他一点也没有欲望。 宇文思道:“青天白日这样,你作风未免有些不道德。” “我是有些不道德,你是没有道德,说来还是我好一些。”姬初压在他肩膀上,歪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色。因光线暗淡,她只看到一片模糊而沉重的冷。她再次恳求,“宇文思,你给我。” 宇文思道:“我累了,你忍着。” 姬初呆了一呆,很快明白他的意思,大怒道:“你不要脸!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同时左手也伸过去,推开他的手,将右手从他衣服里放出来,直接要掀枕头用抢的。 她就是这点很有优势,大可以仗着自己年纪小任意妄为,宇文思一向不跟她计较。 ☆、22|以彼之道 眼见她的手伸至枕下,已摸到了金令,宇文思翻身摁住她的手,似笑非笑地警告:“你不要闹。” “你把它给我,我就不闹了。你可以好好睡觉,我也高兴,岂不是两全其美。”姬初信誓旦旦道,“真的,我这话不撒谎,拿到就出去。” “不行。” “宇文思……”姬初抱住他胳膊装可怜。 宇文思仍然摇头微笑。 “好,那怎么不肯给我?你倒说说原因。” “想来你比我清楚,我没有给你的必要。你是我什么人,我何必拿给你,让你给我找麻烦。”他忽然坐起来,一只手牢牢按住枕头,沉静地看着她。 姬初与他对视须臾,只觉自讨没趣,泄气道:“一块令牌而已,你这样好没意思。”她将手缩回来,不满意地撇嘴,像是已经灰心丧气。 “我好没意思,还由得你这样放肆。”宇文思露出微笑,但眼底一片冰凉。 “你这话真让我愧不敢当。我哪里放肆?” “出去。”宇文思平静道。 姬初冷笑,扭头理也不理:“不想动,要出去你自己出去。” 宇文思吸了吸气,点点头,道:“现在你知道你哪里放肆了。” “又怎么样?”姬初皱眉看着他,道,“我就是不想动。你今天是没有与景相他们争论成功,所以来跟我计较这些事?你一把年纪的人,丢脸不丢脸。” 她说完,还故意脱了鞋,拉开被子,爬到里面去坐着。 被子里氤氲一片冷淡的香气,她知道这是宇文思身上的。 “倒不至于。不过你今天不要住这边,我真的不是很愿意看见你。” 姬初眯眼,凝视宇文思与香气如出一辙的冷淡的神色,不知道自己又怎么就让他不愿意看见了——大约从来也没有愿意看见过,只是他以往给她面子,从不将这种话挑明了说。 不过少顷,她好似明白了什么,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笑道:“宇文思,你说实话,我不笑你,你是不是喜欢我得很?所以自己无缘无故会生气。当初我喜欢宇文元的时候就是这样,他不理我,我自己生闷气,也不想理他。后来他来找我,我就故意为难他。” 宇文思垂眼看着她脸上的笑意,眸光中的冷笑若隐若现,十分想一巴掌打醒她:“你这想法是从哪里来的?” “我听说你不让人连名带 姓地叫你,但我一直这么叫你,你也没生气。”姬初乐不可支,仿佛已经抓住他的把柄,稳操胜券,“是不是?” 宇文思道:“我是懒得理你,生不生气你也看不出来。既然你知道这个习惯,那么以后就不要再这样叫我,不然,你可以从这里搬出去了。” 姬初一呆,不太明白:“搬出去,我住哪儿?” “我不管你的事。你也可以等着我哪天喜欢你得很的时候,来请你回府。”宇文思冷笑着拉开她的手,将她扔在榻上,自己抓起金令起身出门去。 姬初咬牙道:“宇文思,你——” “你再叫一次试试。”他面无表情地转身盯着她。 “你不怕我去看你儿子?” 宇文思怒极反笑:“我会去看你母亲。不过我与你母亲能做的事,你未必会与我儿子做。所以我不吃亏,你尽管去。” 姬初气得眼圈发红,抓起一旁的狻猊香炉就砸过去。 她实在想杀了他。 宇文思动也不动,让她砸。碗大的香炉撞在他胸口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再坠落在地,摔成两半。 烟灰霎时从他霜白的单衣一路飘洒下去,但乌衣也不掩其半分风流。 他似乎一点也不痛,连眼也不眨,面色如常的冷淡,只是深沉的眼底多了一片浓重的阴森,铺天盖地一般吞没冰凉的笑意。 这是真的生了怒气。 姬初也怒道:“你不能这么无耻。你还说你喜欢她,可是你让她在昭阳殿吃着怎么样的苦?我惹你生气,我急功近利,不知天高地厚,是我的错,你要撒气也该冲着我来,为什么要拿她威胁我?你对得起她?” “你又何尝不是一直在拿和儿威胁我?我让你让得还不够多?”宇文思闭口不谈高皇后,就事论事道,“依着你惹我生的气都冲着你来,你连命也没有了,但我对你怎么样过?连骂也没骂过你一句,我这样也真是好没意思。但你不要仗着我的底线肆无忌惮,真闹得我半点面子也没有,对你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姬初皱眉不解道:“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因为我不肯让你关着我母亲,私自命神策军撤离,所以你就这么生气,就让你没面子了?我以为我一开始的意图就是这样显而易见的,你不会不知道。” 她顿一顿,抓着被子道:“你若不甘心,可以再请她回去,这对你也不是什么难办的事。” 宇文思道:“谁有空理你这个。” “那我究竟还做了什么?” “你问我?”宇文思讶然地反问。 姬初被气笑了,咬牙道:“我不问你,问谁?我问我自己,答案是你在发疯。” “那么,今日的事就完了,我也不想跟你多说。以后你自己看着办吧。”他说完,慢慢弯腰去捡那两半香炉。 姬初疑心他也要砸她,连忙扯过被子挡在身上,只是半晌没有动静。 她探头去看,却见宇文思将香炉轻轻放在桌上,人已经走得看不见了。 这种时刻还能忍着不砸回来,真是好修养。 姬初嘲讽地夸了他一句,又呆一会儿,实在觉得今晚莫名其妙。 她想宇文思不是个蠢得连她拿着金令想干什么也猜不到的人,更不是个知道她想办的事,也给她权力,最后却输不起的人——他也没有输。 所以,到底怎么了? 苦思冥想好一阵,她只道这次是自己太着急,说错了话:以为宇文思已经对她很不一样,便可以为所欲为,不行还可以撒娇,但其实宇文思并不对她另眼相待,只是一直忍着她,才以致今日惹得他发怒。 但她想想宇文思的脸色,总感觉一开始就不太好看,也不是她说话的缘故。 继续深思,只剩他最后一句话颇有点意思——闹得他半点面子也没有? 姬初终于头痛,长叹一声,既然想不到什么好办法可以挽救,她也不愿再想,和衣倒下去蒙头大睡。 自这以后,宇文思再不见她,也不知道住哪里去了。 过了两天,初冬第一场雪降临。长长的大街上大雪一发不可收拾,而府邸庭院更是积了厚厚的一层。湖面已经有微霜结成薄薄的冰片,压断枯枝的一团积雪跌进湖里,瞬间消融,波澜不惊。 这一日风雪渐渐小了许多,约莫是午后就要停了。 姬初披着素色锦裘坐在湖心亭中观雪,锦裘边缘绣了一片如火的山茶,依稀盛开在苍茫的雪中,栩栩如生。 她手中转着一枝梅,折了一袖清香,对着雪景回忆起曾经在宫中的情形。 她已经不太愿意去回想与宇文元的过去了,因为她知道美好的表象下,藏着宇文元扭曲的恨意,也藏着宫里人罪恶的折磨。可是触景生情的时候,她没办法压制。她时常会有想要流泪的冲动,她不是无泪可流。 想得正入神,忽然有人在亭外低低地行礼,惊得她回头去看,却发现是个熟人:李为。 “现在什么时候?”姬初笑问。 李为仍然很恭敬,或是拘谨也算得上。他神色总是不很自然,仿佛藏着什么秘密似的,不肯抬眼看她,道:“现在辰时许,还很早。” “是很早。你已经下朝了么?”姬初指了指他身上朱紫的官袍,不知是什么料子,他不打伞立在外面,风雪也不沾衣。“你身上的官袍我认得,门下侍中对不对?三品权要,每日都要朝参的。” 李为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映着冻得泛红的脸颊,很容易让人误会:“是,散朝了,没什么麻烦的事。” 姬初笑道:“我看,不是没什么麻烦的事,是自从门下、东宫、御史台换血以后,没什么麻烦的人了吧。太子可还好?” “这话不该问臣,臣也看不出太子殿下好不好。只是他仍日日上朝的,想必没大碍。” 她听了不说话,垂眸满面忧悒,双眉紧锁,令人为之动容。 李为突兀地退了一步,又迟迟不肯走,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犹豫半晌,他还是问出口:“王妃心中难过?” “我不知道宇文思前两天生什么气。”姬初起身,还是习惯这样叫宇文思,在李为面前没半分遮掩。 红素连忙给她撑上伞。 她慢慢迈下石阶,停在李为面前,叹气道:“我真可怜,他若不给我好脸色看,我连府门也出不去。”姬初口中说着这样的话,心底却在冷笑。她不出去,外面的事也有人传给她——争夺门下省失利,太子已经气得两日不上朝了。 李为连忙又退了一步,保持微妙的距离。 姬初微笑着继续上前一步,歪头道:“你怎么很怕我似的?我又不吃人。” “臣自然敬畏王妃。”李为飞快地道:“君侯生气,想必不干王妃的事,只是旁的人痴心妄想,不知天高地厚,才让人生气。” 他答完急忙要走,心中暗恨自己明知道这是滩浑水,怎么还上赶着往下跳。 姬初不给他这个机会,命红素一把拦住他的去路。 她将伞移到他头上,笑道:“这个旁的人是什么人呢?我不是太明白。” 李为将头深深地垂下去,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兵部侍郎。” 姬初愣了愣,总算反应过来这人 是谁,不禁嗤地一声笑出来,意味深长道:“原来是他啊。他做了什么事把宇文思气成那样?” “王妃还是亲自去问他吧,臣也不是很清楚。”李为着急要脱身。 “可惜我出不去。你有没有办法?”她那样的眼神叫人怎么敌得过,“你这样厉害,想必是有办法的?” “不敢。”李为咬牙,下定决心再也不自寻死路,以后见到她一定远远躲开。同时他将一块令牌递给姬初,上面刻着“门下”二字,用朱砂染得猩红。 “真是多谢你了,李侍中。”姬初心满意足地放他走,但目光一直紧紧跟随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红素奇怪道:“王妃在想什么?” 姬初须臾后豁然开朗,只觉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她知道了比“引诱宇文思以得到信任”更简单有效的方法击溃他们。原来太子看得很透彻,她最大的资本还真不单单只在破釜沉舟的勇气与残酷狠辣的心机上。 “我知道曾经陈王府的字条是谁留的了。”她冷酷地笑。 宇文思让先帝心腹背叛先帝,她让宇文思的心腹背叛宇文思,这也许要算是因果报应,天道好轮回。 同样的事永远在重复上演,谁能做个真正的赢家? 没有谁。姬初肯定地想:没有谁。 ☆、23|通敌卖国 大雪昨日停了,天气晴朗,帝京大街上积雪尚未化净,白茫茫地一片铺过去,白得刺眼。 相比主街道的冷清,东西二市却愈加凸显出它们的繁华。 集市里百姓熙来攘往,川流不息,矗立在雪中的店铺与藏青的檐兽琳琅满目,檐下是一眼望去密密麻麻的朱红的灯笼与飘飞的酒旗,热闹得不像是个寒冷的冬日。 人们并不因为朝廷内部的风声鹤唳而惊慌失措,仿佛不论是谁坐在金銮殿上,帝京的纸醉金迷也不会为之改变。 然而楼外人声鼎沸,楼上暖阁里宇文和与宋行俭举杯相对却只有沉默,实在萧瑟不已。 阁中脸盆一般大小的铜炉里哔剥哔剥地烧着碳,可惜这热气不能使宋行俭心底的冰凉融化半分。 许久,他狠狠地打了个寒噤,好似已不能承受内心的严寒,放下酒樽后脱口而出:“好冷!” “我说不开窗,你非不听。现在知道冷了。”宇文和打起精神笑道,“我去闭上。你下次出来多穿件衣服。” 他“嘭”地合上两扇雕花窗,将呼啸的东风隔绝在外。 暖阁里一下子名副其实地暖和起来。 “我不是身体冷,我是心冷。” 宇文和被酸得抖了一下,咬着牙继续挺住,连连点头道:“是,你心冷,这是个奇怪的大病,要不我替你请大夫。” “什么大夫也不管用。”宋行俭已经有微微的醉意,心底的忧郁、难堪、失望、不甘、纠结和羞惭都一齐涌上眼底,复杂而愈演愈烈的情绪快要令他窒息。 他忍不住倾诉:“我是真的不知道,一开始我没有朝那里去想。南阁寺遇见的时候,她不说话,我急着赶路,只当她不会说话才会住在那里。等到前几日宫门迎面撞见她,才知道她原是个宫里人。……这时我就该想到的,宫里人如她这个年纪,这个品貌,无端端怎么会去那么远的寺里。可是因为她说还可以再见,我欢喜过了头,一心只等她的消息,什么也没想。但偏偏又等不到什么消息,我心里急不可耐,想找到她,哪怕只是知道她的身份,我也安心。所以……才会莽撞行事,请陈王替我查一查,谁知竟会是……哎!现在说这些都没有用。陈王近来怎样?” 宇文和悻悻地洗耳恭听,其实脑子里不知想到了什么,看着宋行俭的目光也渐渐惺惺相惜、同病相怜起来。 冷不防听见他问话,宇文和愣了愣,忙道:“我爹他近来 ……嗯,挺好的。想必不会将这样的小事放在心上,你也不要太在意了,还是趁着丢开这些,好好上朝去吧。” 其实宇文和甚少见到宇文思,也不理解宋行俭问的是他爹怎么样是什么怎么样,只好含糊地应了一声。 宋行俭突然站起来高声叫道:“这不是小事!我丢不开!” 然后他也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在宇文和古怪的注视下烧红了脸,复又坐下,埋头自言自语一般地补充:“对陈王而言,固然不值一提。对我而言,这不是小事,我一时半会儿丢不开。丢不开的时候,心里老是想着她,想着陈王的言行神情,我真没法若无其事地办正经事。” 宇文和没来由一阵烦躁,放下筷子,道:“你们才见过几面呢,话也不过三五句,哪里就到这个地步。我看是你自己觉得喜欢她不可自拔,所以把自己困住了。劝你趁早收心,娶一门亲事,我爹看重你得很,你不要自误才好。” “至情正是一瞬间的事,不必多么熟悉,你哪里懂得。” 宇文和猝不及防又被酸了一把,心底跟着难过起来:他不怕宋行俭说别的,就怕这个。“是,你说得对,我自然不懂得。” 宋行俭得意地哼一声,转眼又叹气道:“惭愧,我恐怕要辜负陈王的美意,实在不能平心静气地面对他。” 宇文和奇怪道:“怎么?他当时也没说什么,你别耿耿于怀。” “是我——我会嫉妒他。”宋行俭羞于启齿道。 宇文和心底十分尴尬,毕竟面前的同伴正在倾诉对他爹的王妃的爱慕,又直言嫉妒他爹。但为了不让对方也尴尬,他只能报以不同寻常的浅笑,清亮的眸光里微微露出理解与宽慰。 宋行俭松了一口气。 “你大哥知道了么?”宇文和想一想,追问道。 宋行俭仰天长叹:“他还不知道,我怎么好跟他说呢,也许他知道了就要打死我,你不是不知道他对陈王有多忠心。再者,辞官之事还未定,也不用这么早跟他提,免得他平添心烦——我还可以多活几天。” 宇文和想了想,同情道:“你自求多福吧,实在忍不住就逃命。” 宋行俭无奈道:“可不是。”他端起酒樽道,“不说这些,咱们干了。” 宇文和看着他一口闷了,笑道:“你干,我随意。” 此时暖阁房门被人推开,小二半佝着腰进来笑道:“二位公子,宋 都督派人来传话,说正在市门牌坊外等宋侍郎。不知二位……” “这就下去。”一听宋凡生来了,二人酒醒了一半,立刻付账下楼。 宋行俭是自小畏惧这个兄长,而宇文和与宋凡生有并肩战斗之谊,回京后难得一见,故此十分高兴。 传话的卫士领着宇文和二人出了东市,远远便见两架马车停在那里,四周一二十个卫士持戟而立,神色肃穆。 宋行俭上前道:“大哥,出了什么事?” 车中人并不掀帘,只有声音传出来:“上车,去陈王官邸议事。” 宋行俭好生作难,咬牙道:“大哥,我……” “你最近不早朝也不去兵部衙门,回府再跟我解释。现在上车。” 宋行俭面对兄长的强势实在毫无招架之力,只得硬着头皮上去,还道:“兄长,二公子与我一起,是否……”话音未落,宋凡生立刻掀帘下车来。 “臣宋凡生拜见二公子。”宋凡生叠手而拜,东风吹得宽大的袖袍几乎要飞起来。 宇文和扶了他一把,笑道:“免了,你也不必这么毕恭毕敬,咱们是生死之交。” 宋凡生严肃的眉目绽开稀疏的笑意,扬手请他先上车。 很快马车到了陈王官邸。 此时还有两架马车停在府门下,小厮正扶门下侍中李为与尚书令下车。 李为二人见到宇文和与宋凡生兄弟,停步笑道:“真正巧了。” “李侍中,尚书令。”宋凡生不苟言笑,但颇为客气地打了招呼,几人一同入府。 管家引他们一路去湖对岸的楼阁。到了彼处,只见寂寞的积雪石板一片皎然,而映入眼帘的却是极致夺目的火红,似烈焰要将这世界也燃烧起来。 几人怔怔地望着这个背影,吸了一口凉气。 待他转身,才看清原是宇文思今日一身宽大红衣如火,扬眉抬首,不可捉摸的眸光比刀光更锋利森凉。但满庭梅枝葳蕤,落英缤纷,也不及宇文思在花下拂袖一笑。 他不必精致至极的眉眼,也可以龙章凤姿,天生绝代。 不一会儿,又陆续来了十余人,他们在房中议事,下人上了茶便匆匆退出门去。 “君侯所料不错,前几日黄昏入城的外族商人还真别有用心。我着京畿衙门追查,才发现原来是突厥大败也不死心,听闻朝廷不和,立刻修书给景 行洲,愿双方联手,除了咱们。”李为自怀中取出一封信,双手递给宇文思。 尚书令笑道:“突厥是什么样狼子野心的蛮夷,有这么好心?” 李为也笑:“刘老所言一语中的,他们自然不是菩萨心肠,联手的条件我看了都心寒:突厥企图要走自居庸关以东的十三座城。” 连池闻言冷笑道:“当真是狮子大开口,几近半壁江山,也不怕吃下去撑死了。” 宇文思潦草地看完,随手合上递给左侧的宋凡生等人,神色还是波澜不惊,不过笑了一声。 吏部给事中见宇文思不怒反笑,不由疑惑地问:“君侯是否认定景相会断然拒绝,故而不足为虑?” “这倒未必。”宇文思却微笑道,“景相将儒家那一套忠信礼义看得比什么都重,也自有读书人的抱负与胸襟,是个以安天下为己任的人。他自然不肯答应这等丧权辱国的条件,但太子已被逼到如此境地,不答应只有死路一条,答应了尚且还有半壁江山苟延残喘。太子权衡利弊,是很可能答应的,只是犹豫的时间长短罢了。” 尚书令也奇怪起来了:“既然如此,君侯何以发笑?” “这就是我叫你们来的原委。”宇文思道,“不要阻拦他们往来通信,同时加紧在朝堂上对太子一党的打压,迫使他们不得不选择与突厥联手。” 尚书令皱眉不安:“如此岂非自找麻烦?” 李为对宇文思的意图心领神会,解释道:“恰恰相反,这是太子一党彻底垮台的好机会。” “怎么讲?”宋凡生若有所思。 李为道:“太子现在式微,除开这名正言顺的储君身份,也只能倚仗东宫寥寥无几的亲信与景相的势力。等到太子按捺不住,授意景相答应此事时,我们再将信拦下来。彼时这两封信铁证如山,指控景相通敌卖国不在话下。景相一倒,太子朝野上下孤立无援,即使咱们不理他,他自己也知道该怎么做。” “就是这个意思。”宇文思笑道,“不过那时候得一早让人埋伏在上朝的路上,看见他就抓起来,不能在朝堂上对峙,以免多生事端。” 连池想起景相对他的恶语讥讽,不禁暗怒,立刻主动请缨道:“君侯,届时标下愿去办好此事。” 宇文思看向连池,微笑的目光已经看透他心中所想,但并不拒绝:“你办事,我是放心的。” 众人又密谋如何对太子一党步步紧逼,宋 行俭听得很不是滋味,毕竟要对付的是姬初的兄长。 他感到内心一阵无力抵抗的悲哀,一句话也不肯说。 他尚且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已经如此不安和愧疚,陈王他又是怎么样的心境呢? 宋行俭偷偷抬眼去看宇文思的脸色,然而只见一片从容平静,什么异常也没有。 他还想要看得更仔细一点,突然宇文思偏头似笑非笑地看过来,夺目的红衣使其原本极具压迫性的威严更加咄咄逼人。 宋行俭瞬间冷汗涔涔,收回目光不敢再看。 不知过了多久,总算捱到密谋结束,宋行俭松了一口气,率先出门。 宇文思不跟他计较,但宋凡生的脸色一瞬间难看许多。 “我可是一点也不知道这件事,你说宇文思是不是过分?” 宇文思等人经过廊芜,忽然听见女子跟人谈笑的声音,很是愤愤不平。他们一齐看过去,见背对他们立在梅林下的一男一女不是别人,正是陈王妃姬初和二公子宇文和。 众人一愣,神色纷纷古怪起来。毕竟早有传闻这二人关系暧昧,此时看来也有些眉目。 宇文和没注意背后隔着一条回廊还有人,一心讨好姬初,想让她高兴起来。 他见不得姬初这样的神情,令他想起曾经她在月夜下的轻泣:“可不是。我爹压抑久了,总有点不太正常的。你别理他。” 宇文思面上的微笑渐渐隐去,换上极冷淡的神色,不知道是为姬初不守诚信,还是为宇文和方才的话。 等发现宋行俭也痴痴地望着那边,引得知道其中究竟的李为、尚书令几人尴尬又惶恐地望向自己时,宇文思的脸色才一下子阴沉得可怕。 姬初道:“如果他要一直这样,我看不如和离,这样我还可以另觅良缘,你说是不是。” “你要去找谁?”宇文和不安地追问,因为他下意识想到了宋行俭。 姬初反问道:“你看谁好呢?” “王妃,二公子。”李为终于忍不住了。他觉得再不打断他们,无论宇文和说出谁的名字,都是让宇文思十足没面子的事。 姬初回头,冷冷地对宇文思笑,眼里一点意外也没有。 宇文思冲她招了招手:“你过来,我有句话想跟你说。” 众人捂着嘴咳嗽,面面相觑,很快都识趣地先走一步。宋行俭不肯走,被 宋凡生意味深长地盯了一眼,也只得跟着走了。 宇文和看了两人几眼,做贼心虚般退开。 此地已无他人,姬初上前,仔细看了看他今日打扮,笑道:“你今天还挺好看的,除了脸。” 宇文思不为她花言巧语所动:“不及你。” “这是实话。”她侧耳道,“有什么话,你说。” “你故意的是不是?” 她掩口笑得伏在宇文思肩上,低声道:“你知道还问我。” 宇文思看着她,连习惯的笑意也没了,“我说的话,你都不在意的,是吗?” “你说什么了?那么多句,我也记不过来。” “我说,你见我儿子,我见你母亲。”宇文思眼中浮现一种不可言说的、扭曲冰冷的、奇异的暧昧。 姬初沉默了须臾,轻声道:“你疯了吧。” 宇文思受够了她的威胁,轻轻推开她,冷然前行,道:“我让你先知道我能做到什么地步,不然你永远以为我在开玩笑。” 姬初惊讶地回头:“你因为要向我证明你不是开玩笑,所以你连名声也不要了?” 宇文思道:“你以为我还有什么名声呢?” “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关心你的名声。”她懒懒地讥笑。 “是,我就是知道你不知道,才要让你知道。”宇文思大步出了府门。 姬初愣了好一阵,莫名其妙地冷笑了一声,转身回去,不打算理会他。谁知她在自己的书中又发现了李为的字条,霍然惊起,追出去问门房宇文思的去向,门房道:“君侯入宫了。” “这人真是……”姬初咬牙,也命人备车,“到底什么意思。” ☆、24|珠成壁碎 景行洲将死,不要激怒他。 纸上只有这句话。景相为什么会死?谁,将以什么罪名,以何种刑罚,杀死他?姬初知道唯一的答案:宇文思一定拿到了能致景相于死地的把柄。 她不知道是什么把柄,也不知道是否可以挽回。李为知道,但他不愿意告诉她。他只让她知道景相将死,太子将跌入深渊,她的处境不妙,并且永远不妙,不可以再这样任意妄为。 李为只想她活着,却并不想背叛宇文思——暂时的。 她之前只当宇文思将问罪景相,追出来想要阻拦,并找机会通风报信。然而问了门房才知道他去了宫里。入宫——他想干什么? 姬初回想他说话时的眼神,脑中焦急到一片混乱。越是焦急越觉得马车太慢。她的神智已经飞到东宫,可是躯体还禁锢在这车里,缓慢地移动。 入宫门时被禁卫拦下,但一见到门下省的令牌又立刻让开了。真是一个认牌子不认人的地方,她以前竟没有发现。 东宫就在眼前,姬初等不及红素掀帘,急忙一步跳下去,奔进宫门。 连池率领的神策军果然围在东宫前殿与后殿的大门处,一应东宫属官、宫人都被拦在外面。 姬初见状眼前一黑,恐慌令她的心跳失控。她捂着心口,还喘着气就上前问:“宇文思呢?太子呢?” 东宫洗马忙道:“陈王闯进后殿去了——太子殿下也跟去了,皇后殿下正住在后殿。” “进去多久了?” “刚进去不到一炷香时间。”东宫洗马答道。 “还来得及。”姬初点头,脸色并不好看多少,对拦路的人冷喝了一句:“让开!” 东宫宫人都急忙给她让路,但连池恍若未闻,一动也不动。 姬初走到他面前去:“我叫你让开,你听不见吗?连池。” 连池冷漠地拱了拱手,语气中分明带着一丝快意,答道:“标下职责所在,望王妃恕罪。” “红素!”姬初不跟他多费唇舌,直接命红素打出一条路来。 她提起裙裾奔上七阶丹陛,一一扫视对峙的太子、李为等人,深吸一口气,尽量以平静的声音开口。但是强烈的痛恨与极度的耻辱交织,令她的双眼宛如想要杀人一般猩红,嗓音也自然而然透出异样的疯狂:“宇文思在里面是不是?” 太子看见她来,沉着脸点了点头,死死地瞪 着紧闭的殿门。 姬初步步靠近李为,问道:“宇文思到底想怎么样?” “王妃,”李为避开了她惨烈决绝的眼神,垂眉道,“君侯想怎么样,臣不敢过问。” “好,你不敢过问,我去问他!”姬初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竟大得惊人,蓦然推开李为几人,一脚踢开了殿门,冷冷地盯着晃动的珠帘。 一道带着雪色的冬日暖阳,从殿门外照进来,投在轻轻摇晃的珠帘上,反射出一帘斑驳的碎影,如溪水在石上来回流淌。 地上铺了一张莲纹的地毯,正面罗汉床后的壁上,一左一右挂着两祯前朝仕女图,明净案几上的广口瓶里还稀疏地装着几枝新鲜的红梅。珠帘之下,三足镂空铜炉里银碳火红,可是一缕烟气也没有。 殿中的布置原本如此高雅而极具美感,但这一切都因姬初看清帘后的两道人影而烟消云散。 这间寝殿刹那变得再肮脏不堪没有。 那道背对她的犹如烈火的红衣身影立在榻边,是宇文思。而跪坐在榻上、已经没有了夹袄的高皇后浑身微颤,仍在低低地对他说着什么——也许是因为明白了小辈的处境已无法坚持下去,高皇后在跟宇文思讨价还价。 宇文思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句:“嗯。” 高皇后凄楚地闭目,将要伸手拥抱他,却被突然打开的殿门惊了一惊,二人一同回头。 姬初慢步走进去,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你们在做什么?” 高皇后脸上瞬间浮现极其复杂的情绪,急忙披上外衣,仓惶而痛苦地出门去。她不愿意姬初看见她耻辱、可悲的一面,可她又无力避免这种时刻的到来。 宇文思与高皇后追忆过去,已经有了怒气和欲望,他想做的事不需要忍耐,也不惧怕任何人阻拦。 宇文思无视姬初气得扭曲的神色,对门外的人道:“把皇后请回来。” 太子勃然大怒,拔剑指向众人:“谁敢冒犯皇后,本宫砍了他的头。” “太子不肯走,就留下来好了,请他一同进殿来坐着谈笑。”宇文思露出微冷的笑意,语气却是不容拒绝的强势。 陈王的属下并不将太子与皇后放在眼里,听见宇文思下令,立刻就冲上前拿人。 姬初看着宇文思,幽幽地问:“一定要这样侮辱皇后吗?你看,换我可不可以?” 宇文思看也不看她,直接道:“我 不想侮辱你。” “那我真应该感谢你,是不是?这种时候还肯对我网开一面。” “别急着讽刺。我想你还是先出去为好,你大概不太想看到接下来的事。”他很认真地道。 “你现在想着我的想法,你猜我又在想什么呢?”姬初走到他面前,垂着头问。 宇文思凝视被请入殿门的高皇后和太子,漫不经心道:“你在想如何杀了我。” “你说得对。” 一言如惊梦乍开。 姬初突然抓过妆台上的剪子,穷尽一生力气,以绝望的姿态一把扎向宇文思的喉咙。但因他极快地躲了一步,她只扎在了他的肩窝里。 崭新的剪子锋利无比,触碰到宇文思皮肤的那一瞬,几乎势如破竹地扎进去了。于是鲜血如泉涌出来,吞没了她白皙的手指。 而后因为肌骨的阻碍与剪子逐渐宽大的形体,她的推进变得艰涩迟钝。她拧眉握紧剪子,再次狠狠地用力,希望就此穿透这具邪恶的躯体。但宇文思已经从诧异震惊中痛得清醒,伸手推开了她。 也许是她太过用力,使他丧失了力气,以致她竟然发现宇文思推开她的力度是那么轻,那么无力——她只不过退了两步。 “君侯——!”李为等人惊恐地围上来,飞快地护着宇文思到了前殿,才命人去请司医。 姬初力竭,再也不能站立,扭头一下子跌在地毯上。面前人如潮水退去,当李为惴惴不安地经过时,她抓住了他的袍角,呆呆地问:“他会死吗?” 李为分辨不出此时姬初这句话是担心宇文思会死,还是担心宇文思不死。他也没有时间分辩。 李为低头看见姬初惨败的神情,愣了愣,肯定道:“王妃放心,君侯受过的伤早已数不清了,每一次都比这凶险万分,想必不会有大碍。” “那就是他不会死……”姬初回神,仰着头凝视李为,“我会死,对不对?” 李为怜悯地看着她,伸手要将袍角扯出来,但她攥得死死的,他无能为力。他只好尴尬地转头看了看殿门,发现一个人也没有了,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也不会的,王妃……不必担心。”李为道,“王妃起来吧。” 姬初摇头,肯定道:“不,我会死的。他想杀了我——你没有看见他刚才看我的眼神,那种残忍的、冷淡的眼神,他已决定杀了我。” 李为不知 该怎么办,只能继续安慰她:“不会。” “我不能死。李为,你帮我,好不好?”姬初几乎是苦苦哀求,“我知道是你给我留的字条,你是个好人,不会看着我被宇文思杀了,对不对?” “他不会对你动手,我知道。王妃用不着担心。” “他会的!他会的!如果他要杀了我,你会帮我吗?”姬初一只手捂着心口,一只手攥着他的衣袍,神情无助而凄惶,正散发着初见时那种不可抵挡的正在坠毁的美。 李为心中纠结,最终不答话,只能叹息。 他很快出门去,见太子正冷冷地握紧剑柄盯着他。李为对太子点了点头,算是见过了礼,大步流星地离开。 太子进殿,本以为是一地狼藉,然而出乎意料,他只见到姬初冷静地擦手,脸上连一丝忧虑也没有,仿佛方才苦苦哀求的人根本不是她。 姬初发现太子怔怔地望着自己,不禁嗤笑一声,问道:“怎么了?没见过我这么可怕的时候,有些惊住了么?” 太子诧异地道:“你方才……” “做给李为看的。像他这样的人,高官厚禄不能打动他,毕竟他在宇文思麾下,已经称得上一手遮天,翻云覆雨。义正辞严地规劝他、命令他,也不管用,反要变成一个天真的笑话。我只有让自己陷入无力自救的绝境,好似已将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了,令他觉得自己将会是个可以拯救曾经高不可攀的心上人的英雄。他才会心甘情愿往下跳。”姬初擦干净手,还细心地将剪子上的血也擦去了,说话也不抬头:“他拒绝不了这种心理。” 太子皱眉:“心上人?” 姬初大笑:“不然你以为随便一个人都愿意淌这趟浑水吗?他若不是抱着这样的企图,早已经一脚踢开我了。真当我还是不可侵犯的帝姬啊。” 太子冷笑,眼中有鄙夷的意味一闪而过,但很快又为之愧疚。 说好听些,她是为了保住皇朝正统;说直白些,她是为了保住他的储君位子,才会变成这样——恶毒、尖刻且工于心计。他没资格鄙夷她。 太子避开这句话,转而道:“你管李为干什么,不过是陈王的一条走狗。得到宇文思的信任才是正经事。” 姬初从太子身边走过去:“你不要摆布我,我有我的想法,你专心顾好自己的势力就足够了。我固然不会放过宇文思,但他心思不好猜,对我说话也模棱两可,我总是会错意,急也急不来 ,索性先放一放。” “放一放?”太子吃了一惊,怒极反笑,“我们还经得起你几个放一放的时间?姬初,你上点心行么?你若肯全力以赴,想必宇文思也不在话下。你……总该不是还想着宇文元吧?他早死在你手里了。” “不是我!”姬初尖叫一声,又咬了咬牙,很快镇定下来:“我突然想起来,景相大约是有什么不好的把柄被宇文思抓住了,他们意欲出手,你们好好查一查,但愿来得及。” 太子哼道:“景相一向洁身自好,能有什么把柄?” “我怎么知道。”姬初看了看空荡荡的四周,问道,“母亲呢?” “她在我寝殿旁的耳室里休息。” 姬初点头,道:“我就不去看她了,以免令她想起方才的事,徒增尴尬。你一定要照顾好她。” 太子道:“那是自然,她也是我的母亲。” “我……先走了。” 姬初整整表情,回到前殿去看宇文思。 ☆、25|杀机已现 东宫前殿里里外外堵满了陈王的人,个个脸色焦虑,气氛沉重。 东宫属官反倒冷笑着悻悻地挤在庭院中,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尤其四下里鸦雀无声,更令人觉得这个潮湿的天气冷入骨髓。 姬初心底讥笑,这样的情形仿佛是皇帝就要驾崩了一样。可是宇文思又不是皇帝,也不会这么早死。 她又想到自己的父亲,他是真正的皇帝,在塞外死去的时候,身边是否也围着这么多人替他担忧?她知道不会,她知道场景一定凄凉冷清,甚至宇文思如果丧心病狂一点,还要领着叛徒大摇大摆地走进大帐,将一切言明,眼睁睁看着皇帝被气死。 不过宇文思不是那种人。他不会洋洋得意地在临死之人面前炫耀自己的奸计,因为他不需要以这样的方式来愉悦内心,获得成就感。他深知自己的能力,他已不再需要向别人证明什么。 所以他更希望别人到死也糊涂。 姬初这样一想,心里好受一点了。 她镇定地踏上丹陛,又被连池拦下来。他脸上有几缕擦伤,少得可怜的血丝已经凝固了,想必是方才红素打的。 他眼神比方才更阴郁怨毒:“王妃不能进去。” “哼,”姬初笑道,“红素还在我身边呢,你又来这句话。看来这个冬天太冷,冻得你脸上没有痛觉了,是不是?” 连池握剑的手微微一紧,已经死死咬牙,却也不能压制疯狂的杀意。 不等他出声,姬初又提醒道:“即便没有痛觉,也是该有自知之明的。” 连池道:“王妃执意硬闯,休怪标下以多欺少。即使事后有罪,标下为君侯也万死不辞。” 他说着一下子出剑,直指姬初。身后数百神策军一齐将长戟一横,杀气腾腾。 所谓喧宾夺主真是再符合他们没有。 此时殿门打开,李为出来道:“连将军这是做什么?还不快收起来。王妃是什么身份,方才不过一时失手,岂容你刀剑相向。” 连池诧异地看向李为,皱眉道:“但是……” “王妃面前,哪里有但是。”李为朝殿门里伸了伸手,道,“王妃请进。君侯没有大碍,很快也回府了。” 姬初看连池一眼,冷笑着跨进殿门。殿中炭火烧得很旺,她一进来就感觉一股热气,混着景泰蓝香龛里焚着的瑞脑香气扑在脸上,温暖如春。然而后背东风拂过,仍是刺骨 的寒冷。 她不禁快步向前,终于殿门被宫人闭上了。 殿中立着的一二十个人见了她欲言又止。李为的目光扫了一圈,他们面面相觑,只好低着头退后几步。 软榻上宇文思穿着雪白的里衣,胸口敞开,三名司医胡子都花白了,还小心翼翼地亲自给他上药。 一旁围着打下手的六个小童,各自拿着药瓶、手帕、纱布一类的物件,还有个端着银盆的,里面的水冒着热气。 宇文思背靠枕头坐着,一动不动地闭了眼,面无表情。 姬初发现,宇文思这样沉静的时候,侧脸轮廓不似平日假面的儒雅温和,嘴角冷峻的意味咄咄逼人,把他身上那种让人生畏的喜愠莫测的神秘深刻凸显无疑。 看来人在睡觉时才是完全的本性。 他肌肉鼓胀的胸膛因轻声呼吸而微微起伏不定。 姬初第一次在青天白日下,还是这样多双眼睛注视下看见宇文思的身体,也第一次这么清楚地看清自己带给了他创伤——那个深可见骨的、皮肉模糊的狰狞血洞淌下暗红,司医擦了又擦,药粉不要钱一样地倒下去,仍然止不住流血。 伤口很深,不是一下子就能止住的,大约也要半个时辰才可以回去。不然一动,伤口又崩裂了。 她凝视这血淋淋的伤口,并不觉得难过,反倒隐隐感到仇恨洗雪的快意。 这样的快意与殿中温热的瑞脑香气一结合,立刻使她血液沸腾,脑中嗡鸣起来,一阵眩晕。 李为看到姬初脸色发白,摇摇欲坠,连忙扶了她一把,低声道:“王妃坐一坐吧。” “也不要紧。”姬初吸了吸气,越加不喜欢瑞脑的气味。 很快上完了药,几名司医领着各自的小童退出大殿。 宇文思仍闭着眼静静地坐在那里,若不是他自己将衣襟拉好,姬初几乎以为他睡着了——或是晕过去了。 李为想了想,让一干人等退在殿门口候命。 姬初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也觉得尴尬,便开始慢慢靠近。她的脚步很轻,很细碎,几乎让人听不见。 最后她停在榻边,歪着头俯视宇文思的伤口,看得极为认真。 殿中寂然无声,突然宇文思问:“你看什么?” “看你的伤。”她如实作答。 宇文思平静道:“这还有什么好看的。” 姬初道:“我用了全力,你也流了那么多血,竟然没有危及性命,我觉得可真神奇。” “那你这样不好看,”宇文思哼笑了一声,但眼里没有笑意,反倒冷得惊人,他睁开眼道,“我拉开纱布给你看,看得清楚。” 姬初在他掀开被子的刹那,又嗅到他身上熟悉的冷香。 她忽然觉得这个气味其实要比殿中的瑞脑香柔和,且令她血液不再沸腾,顷刻冷静。 她按住宇文思扯衣襟的手,试图解释:“你不用拉开,不然外面的人又当我贼心不死。再说伤口什么样,我刚才看得很清楚。但是你能明白吧,那样的情况下,我受不了,我本应该发疯。我怎么能亲眼看着你伤害我母亲?我不阻止你,真不配作一个女儿。” 宇文思不被打动,只是微笑:“我明白不明白是一回事,计较不计较又是另一回事。” “当然。但你想怎么样呢?若你不是想做这样不道德的事,我也不会发狠,一切原因在你。” “那么你见我儿子又怎么算?” 姬初立刻道:“你也知道我是故意的,因为你莫名其妙不见我了。” 宇文思眸中冰凉的眼波流转,乜斜着她:“莫名其妙?” “难道不莫名其妙?我今日才知道是因为宋行俭,他当众直言要娶我,请你帮忙查我的身份。你的人误会是我想跟他怎么样,让你很没有尊严。但他一个愣头青,想什么是他自己的事,我哪里会知道?你要怎么样冲他去才对,赖在我身上未免太不大丈夫。”姬初瞪着眼。 宇文思道:“请等一等。你这样想:你的敌人知道你心怀叵测,于是不见你,以免深陷险境,这很莫名其妙吗?姬初,我只不过想做一个正经的敌人。” “那么你一开始又为什么不正经?” 宇文思笑:“因为你勾引我。你叫我还要怎么正经呢?” 这句话来得太猝不及防,姬初对他言论的杀伤力已有防备,然而还是一口气喘不上来,把小脸憋得通红。 “我们不要谈这个问题。”姬初直奔主题,“你不会原谅我,是么?” 宇文思一眼看透:“你不必我原谅。” 她沉默不言。 眼下还有什么办法可以用?她总不能刚跳出冷宫,又进了囹圄。 宇文思见她不答话,于是不再理会,闭上眼小憩。 可是隔了好一会儿,他仍感到身前有人,睁眼时姬初仍用那样茫然而清冷的眼神注视他。 “你可以坐下等,我也没罚你面壁,你一直站在这儿挺可笑的。”宇文思提醒她。其实他觉得也怪可怜,但是相比之下,还是可笑更多一点。 因为他看穿她的可怜是别有用心,所以变得可笑起来。 姬初左右看了看,椅子离她有一段距离,她想一想,没必要去搬来,就随意挨着榻边坐下,顺势趴在宇文思怀里闭目养神。 因为隔着厚重的被子,宇文思也没推开,看着她发笑:“你真不客气。” “我知道,女子这样的不客气你是很乐意的。”姬初似笑非笑。 宇文思微微点头:“你说得对。” 殿内早已经没有人,他们都在殿外等司医发话,才敢让宇文思回府去。 她眯了一会儿,不经意睁眼,看见虚掩的窗外那一线惨白的天光,逐渐被风吹弯的芭蕉遮挡了。 这时候宇文思平静道:“你闭上眼,安静的时候是最美的。” 姬初没抬眼:“难道我醒着不好看?” “醒着具有攻击性。”宇文思道,“你休息吧。” 姬初却突然惊醒,半分睡意也没有了。 宇文思平静得过分,他哪怕有一点怒意表现出来,也绝好过这样全然的平静——还在跟她谈笑风生。仿佛是巨大的海风已经席卷上空,然而无垠的海面却毫无波澜,一片平静。 这样的死寂令人感到可怕,因为海面下汹涌的暗流将是惊涛骇浪。 她想她完全猜对了,宇文思已经决定杀了她。 所以才能这样平静地、波澜不惊地对待她——跟一个将死之人没什么好计较,他从来有这份从容与气度。 司医不敢掉以轻心,为保险起见,过了一个时辰才让动身。 黑压压一大片卫士鱼贯而出,簇拥着两架马车驶回陈王官邸。姬初下了车,在前院空庭沉默了须臾,果然见到一身冷肃的宋凡生与连池疾步走向宇文思的卧房。 因为姬初“鸠占鹊巢”,宇文思已经住到前院来。 她凝视宋凡生与连池腰间悬挂的宝剑,隐隐觉得那两柄剑隔着剑鞘,都透出一股令人心惊肉跳的杀气。 姬初想了想,俯在红素耳边轻声道:“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不要拼命,不要管,立刻去找门下侍中 李为求救。” 红素一怔,满眼忧虑,似乎也感受到莫名的不同寻常:“可是他是陈王的人,是否禀报太子殿下更……” “不要告诉太子,只跟李为说,他很快就不是了。记住我的话,无论我出任何事,哪怕我在你面前被人抓走,也不要追。” 姬初已做好破釜沉舟的准备,单看这一局能否扭转败局,力挽狂澜。 ☆、26|命悬一线 宋凡生与连池候在门外,心底不免觉得有些不解:君侯急传他们二人来,到了门口又不肯见,不知到底是什么意思。 若是此时有要事在谈也罢,然而房门紧闭,里面寂然无声,显然是没有其他人。 不过宇文思并不让他们久等,很快就开口请他们进去。 宋凡生见宇文思未披大氅,迎面立在洞开的窗扉前,眉睫与发间都结了细密浅薄的微霜,想来已经在这里站了好一会儿——窗外并无什么美景,不过是一座光秃秃的假山。 那么他刚才不见他们,就是站在这里沉思,所以才会不知不觉站这样久。 宋凡生不禁关切道:“君侯身上有伤,不宜吹风,还请保重身体。” 宇文思慢慢回头笑了笑,道:“与陈国的冬天相比,这风也不算太冷,我吹这一时半会儿,受不了寒气,不必担心。你们坐吧。” “标下方才看见墙角许多疯狗冻得发抖,被一刀砍了头,有的还没反应过来。怎么会不冷?”连池急着邀功,一时不察便脱口而出。 宇文思扬眉道:“你拿我跟狗相提并论?” 连池被宇文思微笑中带了点惊讶的眼神激起一片鸡皮疙瘩,忙解释道:“不是一般的狗,是东宫养的那一群狗,围在君侯的官邸外面找吃的呢,被标下与宋都督收拾了。” “呵呵,我平时都不太爱理他们,左右是没什么能让他们吃到嘴里的肉。不过你们解决了也好。但下次还是不要随便拿什么跟我比了,没有必要。”宇文思踱步到最上方去坐下,深刻的眸光落在身前的地面上,似乎并没有动怒。 宋凡生与连池二人看他坐下了才敢落座。 连池方才说错了话,一时不再开口。宋凡生望着宇文思的神情,隐隐已有几分猜到,可是仍然询问:“君侯什么吩咐?” 宇文思伸手不自觉地摩挲面前的杯盏,精致的纹络、流畅的弧度、温润冰凉的触感,都令他神智清醒无比。他终于下定决心掐断这一缕微弱得可怜的旖念,它原本不应该存在他心里,它应该消失。 于是他极冷淡地道:“其实杀了东宫的狗也无济于事。狗主人还在府里,死了多少,都可以再养。” “狗主人?”连池一愣,很快想到了姬初。 只是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真正明白了宇文思的意思:如果是想要对付姬初,那么他实在很高兴,毕竟与姬初的间隙仇恨由来已久。但他担心 自己会错意,索性等宋凡生回话。 宋凡生曾是宇文思的门生,又能一路在先帝眼皮下走到京口都督这样的高位,统御大军,除开军事才干,也因为其秉性胆大心细,颇懂得察言观色。 他抬头望了望宇文思的神情,心底已经确定了宇文思的言下之意。 他与宋行俭方才回府,询问了近日反常之举的缘由。宋行俭一开始还吞吞吐吐,不肯告诉他。但他在陈王官邸已经觉察到了宋行俭的微妙情绪,直言问及是否与陈王妃有关,宋行俭才不得已说出实情。 他听了实在悚然一惊,忍不住严厉道:“行俭,你不要发疯,你喜欢谁都比她好,可你偏偏喜欢陈王妃。她是君侯的人,是你的主,而你作为臣子,怎么能怀有如此不堪的想法?” 宋行俭却咬牙道:“我不喜欢谁,谁也不如她好!” 宋凡生怒斥:“那你就是想死了!君侯是什么样的性格,你心里没底是不是?” 宋行俭道:“想死,我就是想死。大哥,你说得对,我完全知道陈王是什么样的冷酷阴狠之辈,与其让他忍无可忍地惩罚我,不如你一剑杀了我吧!免得我受折磨。” 宋凡生因为这句话而感到震惊,一动也不能动。 他虽然知道宋行俭年少轻狂,很容易陷入情沼,但也预料不到会陷得这样深。宋行俭与陈王妃才见过三次而已——书上有惊鸿一瞥而相思致死的传说,他没想过宋行俭就是这样的人。 “你是我弟弟,我怎么会杀你?你以后忘了她就行,这一阵在府里待着,不要出去了。” 宋凡生叹了口气,恰逢陈王官邸来人,他立刻就赶来了。 途中与连池汇合时,他已经知道陈王妃东宫行刺陈王的事,又见宇文思先前短暂的踌躇与说话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悲哀,他想他完全确定,宇文思与他有同样的想法。 陈王妃姬初不应该活着。 宋凡生立刻起身,拱手道:“君侯,学生愿除去这个主人。” 连池惊诧地偏头看着他,想不到他如此直白。 宇文思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又背对他们,平静道:“嗯,你们两个看着办。不要在府里动手,以免太子一党拿住证据。” 宋凡生与连池对视一眼,立刻领命。 宇文思顿了顿,又道:“做得干净利落点,别拖拖拉拉地折磨人。”二人又应了一声“是”,宇文思才摆手道, “去吧,我倦了。” 踏出门槛的那一瞬间,宋凡生又回头。他看见转身的宇文思面色如常,依旧从容不迫,不见半点难过—— 他原本还以为…… …… 翌日姬初从后院月洞门经过,突然看见前方廊芜转角处走出一群陌生的男男女女,穿着缁衣,体态犹为娉婷风流,由一个没见过的下人领着,直朝她这边来,想必也要过洞门。 姬初微微侧身,奇怪地看了几眼,叫住他们:“你们是什么人?” 头前领路的下人笑道:“回王妃,这是丹虹院叫的戏班子。” “知道了。”那是陈王府那位侍妾住的地方。 姬初不再多问,转身要走。 然而转身那一刹那,她瞥见眼前的队伍中,有一男一女眼中杀意如惊堂垂虹般夺目浓烈。姬初停步,冷冷地瞪着他们。 那二人忽地粲然一笑,温温柔柔地低眉见礼,顷刻将一片凛冽神色化作虚浮繁华。 姬初自他们莫名的杀意中解脱。 她心中已经有了计较,转身后意味深长地看了看红素。果然下一刻那二人朝她扑过来。红素早有准备,回头一腿扫开了二人,高声喝道:“放肆,你们竟敢在陈王官邸中行刺!” 声音似乎惊动了前方的护卫,有沉重的脚步声与兵戈撞击的铿锵之声渐渐靠近,像是正匆匆赶来。 一群人见势不妙,急忙一齐打上去,姬初才发现原来这个没见过的下人亦是刺客。 她提起裙裾朝前狂奔,身后红素拦住了大多数刺客,只有两三个人追过来。 她没跑多久,已经发现了异常。平日里这地方不知有多少人往来,可今日偏偏一个人也没有,清净得厉害。 那疑似匆匆赶来的护卫也露出身影。姬初抬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宋凡生与连池二人。 她道:“宋都督——” 话还没说完,只来得及叫了一声,她已被宋凡生捂住嘴,一下抱起来飞出了高墙。连池紧随其后。 姬初气得眼前一黑。原本以为是救命的人,却原来刚好相反。 耳边风声呼啸,冷风自她宽大的衣袖中灌进来,寒意将要刺破她的皮肤。 宋凡生身形低了一阵,一点足,很快又冲上去。因这一震,姬初被狂风吹得摇摇欲坠的发髻终于宣告结束。 霎时间 金钿跌落,长发在风中散开,一簇比一簇厉害地打在宋凡生脸上。他皱眉偏了偏头,险些迷了眼。 姬初趁机掰开他的手,解救出自己的嘴,喘气道:“行了,我也不会叫,更何况这么大的风声,我叫别人也听不见。你别捂着我了,怪难受的。你起来洗手了么?” 宋凡生不跟她讲话,既然被掰开,也就不打算重新捂上去,正好腾出手将她碍事的长发按下去压住。 姬初冷笑道:“我就知道你没有洗手,好大一股血腥味。” 宋凡生诧异地瞥她一眼,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她在这种时刻关注的却是别人有没有洗手。 讲道理,她应该问谁让他们这么做的。不过他们的身份这样明显,的确也用不着问。 但是,难道她不会感到惊恐或是悲伤?难道她甘心这样死去? 很快已经冲出城门,他们落于一片森冷的旷野。 姬初被摔在地上,这也不要紧,她咬咬牙自己爬了起来。狂风已经把她的长发吹得乱七八糟,她一边整理头发,一边正经道:“你们别急着动手,我想,是不是还有可以谈判的余地?” 其实她比谁都清楚没有谈判的余地,但是她得拖延时间。 连池歪着嘴讥笑:“你怎么会以为还有谈判的余地?君侯命我们来的时候,可是说要‘做得干净利落点’。” “宇文思,唉,真是翻脸无情。”姬初不知几分真几分假地叹气,“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翻脸可以这么快的,简直佩服他。昨天还跟我有说有笑的,夸我长得好看呢,一转眼就想要我死。他心里也不难过么?我都替他难过。不是我非要夸自己,他以后的确很难再有我这么年轻动人的姑娘作王妃。要知道,不是谁都能忍得住他这种脾气。你们在他手下,真是受苦了。” 宋凡生不苟言笑:“不必挑拨。临死之际,王妃若无别的话可说,臣就要动手了。”他瞬间出剑。 四周寒风吹翻了枯黄的草帘。 姬初连忙伸手按了按他的长剑,忧心忡忡地问道:“等一等,你杀我这件事宋行俭知道么?我真不想因为我的死,破坏了你们兄弟之间的深情厚谊。” 宋凡生愣了愣,不相信她会这么好心,严肃道:“不劳王妃多虑,他不会知道。” “你肯定么?” “嗯。” 姬初点了点头。宋凡生凝眸,一剑刺过去。 谁知她往地上一坐,只斩断了一缕飞扬的长发,有淡淡的发香散在风中。 “我还有话没说完,”姬初诚恳道,“我死以后,你们把我的尸首埋在何处?” 宋凡生道:“会妥当安葬,王妃放心。” 姬初叹了口气:“哎,你们何必把一切都打算得这么好。让我连说话的借口也没有了。” 连池突然笑起来,说道:“看来王妃并不想死得这样干脆利落,不如就慢慢死吧,可以多说话。” 姬初诧异地望着连池,茫然道:“看不出来,你还这么善解人意呢?” “那是自然,谁面对王妃这样的人,都会变得善解人意起来。”连池说得很意味深长,并从怀里掏出一方绣着石楠的手帕,里面包着一包药粉。 他痴痴地笑起来,眼里怨毒疯狂的神色若隐若现:“吃了这个,王妃虽然会五脏腐烂而亡,但毕竟能多活一炷香时间,想必王妃一定求之不得?” 姬初似笑非笑道:“你这是要为连柔报仇么?” 连池慢慢走近:“王妃心知肚明,又何必再问。我盼望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多少个日夜,我梦中梦见小柔的音容笑貌,醒来却要面对她已经被你害死的现实。你可知明知仇人就在面前,只要一剑的距离,就可以报仇雪恨,你却不能动手,不但如此,还要对她卑躬屈膝,忍受她所有的羞辱与讥讽是什么样的感受吗?” “你这话真正好笑。我怎么会不知道?”姬初像看傻子一样看着连池,道,“宇文思不就是我的仇人么?我不是照样天天看见他。一天看不见他,我还得想方设法,上赶着去见他呢。你不妨来试试,咱们俩的感觉谁更好。” “那是你的报应。”连池冷笑一声,伸手来捏她的下巴,要将药粉倒入口中。 宋凡生拦住他,皱眉道:“连将军不可意气用事。君侯有命在前,我一剑可以了结的事,何必非要拖延一炷香?万一生出什么变故,连将军万死难辞其咎。” 连池不理,一把推开他,仍要继续。宋凡生也冷了脸,一剑斩开那块手帕,药粉顿时洒了一地。 宋凡生复又一剑刺进姬初的喉咙。 她静静地看着宋凡生,不躲不避,面上还带着微笑。 剑尖轻而易举刺破了她细嫩的肌肤,一滴红似朱砂的鲜血滚了出来,跌在剑刃上。 “宋凡生,我杀了你!”连池突然狠狠地撞在宋凡生的 甲胄上,一下子压倒他,双手死死掐住他的脖子,双眼血红一片,“那是小柔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你竟然毁了它,你该死!你该死!你还想阻止我报仇,你算什么东西,陈王又算什么,你以为我和你一样,像条狗一样忠心陈王吗?我若不是为了这一天,我早已经死了。所以我不怕违背陈王的命令,也不怕杀了你。只要报了仇,一死何惧!” 姬初仍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二人在地上激烈地搏杀,心底觉得这场面真是再好笑也没有了。 帝京城中。 红素伤了那群刺客,也不恋战,因谨记姬初的话,立刻赶去门下侍中的官邸求救。 李为闻言脸色微变,不知他是早有预料还是十分意外,神情并不全然焦急忧虑,更有种莫名的纠结在拉扯他。 这源于他内心长久以来对宇文思行事的敬畏,对宇文思提携他的感恩,对背叛二人亦君臣亦师生亦好友情意的愧疚。 但他心里又十分渴望姬初活下去,他没有办法置之不理。两种复杂的情感相互拉扯他的理智,他在沉默中忍受煎熬。 红素并不知道他的想法,见他好一会儿也不吭声,不免急躁道:“王妃此前曾告诉红素,侍中一定有办法救她。然而死到临头,红素才知道王妃错信了侍中。既然如此,红素先告辞了,还要去给王妃收尸。” “胡说八道!王妃不会死。”李为被她最后一句话刺痛了神经,冷冷地喝了一句,拂袖命人备车出门。 红素心中一喜,连忙跟出来,问道:“侍中要去何处?” 李为拉她上车,闭目道:“君侯官邸。” “啊?”红素想了想,惊疑不定道,“侍中难道要去求陈王网开一面?但陈王应该不会轻易罢休吧。” 李为道:“求君侯是必然的。他历来雷厉风行,要动手,定是让人干脆地一刀毙命。这么短的时间,我们尚且还不知道他们把她带去了哪里,又怎么赶得及救人?只有君侯发了信号命杀手作罢,或许才来得及。只是我去求君侯是没有用的,我也不能亲自出面。” 红素道:“那要谁才行?” “二公子宇文和。”李为嘴角微微笑了笑,很快又消失不见,“他几乎可以算是君侯唯一的弱点了。” 红素“啊”了一声,也明白了。 无边幽寂的房中门窗紧闭,袅袅飘散的紫烟氤氲了一室清冷的暗香。 宇文思沉睡中忽然 听见有人一下子推开了房门,打破仿佛永无止境的默然,惊慌而愤怒地大叫:“爹!爹——” 睁眼看见宇文和英武俊秀的脸上怒气冲冲,宇文思揉了揉发痛的眉心,已经知道他的来意了。 “我醒着,你想干什么?”宇文思拥被慢慢坐起来,面色平淡地直接问他。 宇文和见他爹这么冷静反而有些发怵,但想到姬初的险境,也就顾不得许多了:“她呢?爹,你是不是让人杀了她?” 宇文思懒懒散散地道:“是,她死了。” “没有,没见到尸体之前,我不信她死了。但是爹为什么要伤害她?”宇文和突然大胆质问道,“你伤害她的家人还不够,连她也不放过,究竟为什么?她怎么就让你容不下她一条命?你连太子、皇后都还能容许,可是你容不下一个她。” 宇文思笑:“你说为什么呢?和儿,她想杀我,在你眼里不算什么吗?” 宇文和呆了一呆,心中痛不可遏。 他静静地立了一阵,想明白为什么,只得跪下去磕头,磕得整个寂静的房间里“咚咚咚”地响:“我知道爹不是因为这个,她也不是故意想要杀了爹。爹不是容不下一个她,是容不下我对她的一段情。可是我不能让她死,她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他磕得一下比一下用力,不过片刻,额上已经磕破了皮,隐隐浸出黏糊糊的血水。 宇文思微笑着注视他的儿子,好似亲切慈爱,但眼里的杀机比什么时候都要浓烈千百倍。 他不咸不淡地问:“你就这么点出息?和儿,你要和她殉情?和我的王妃——你名义上的母亲?你可想过我该怎么在人前抬头?你想过我的尊严吗?” “我纵然为着爹的尊严身体不死,可是也不过行尸走肉。古语说,哀莫大于心死,如今我真正体会到是什么滋味了。”宇文和额上淌下暗红的血液流了一脸,仿佛不情不愿修炼成人形的妖怪被打伤,面容开始变得异样凄丽哀恸。“爹放过她吧,她还这么年轻,她那么鲜活的生命……我不见她,我真的不见她了……” 他一直重复“我不见她”这句话,听得人心酸。宇文思盯了一眼染血的地毯,沉吟片刻,道:“你起来吧。” 宇文和满眼希翼地抬头,不确定地问:“爹肯放过她了么?” “如果她还没死的话。”宇文思指了指书案左面立着的书架,道:“第三排第七格,在城外平原。” 宇文和喜不自胜,连忙奔过去将信号取出来,站在门外就先拉了线。 一切对别人来说遥不可及的事,宇文思却仿佛易如反掌,这样一手遮天的权力,也难怪他多少年来梦寐以求。 荒芜的旷野,宋凡生已经一脚踢开了连池,抬头却见帝京方向升上一道绚丽夺目的金色神华,在天幕下绽开一个溢彩流光的“陈”字。 他动了动被掐得乌紫的脖子,不觉叹了口气,心中后悔为何没有早一些踢开连池,一剑杀了姬初,如今想杀也不能杀了。 宋凡生想到这,便冷冷地看着连池。 连池抓了一把混着药粉的泥巴,直往姬初的嘴里塞,他还想着报仇。姬初扭头躲开,死死闭紧嘴唇。突然连池肮脏的一巴掌打在她脸上,她耳朵里顿时流出血来。 姬初呛了一口泥,这时候心悸被引发,喘息变得无比困难。她只觉胸中痛如刀绞,脑中嗡鸣,意识渐渐混沌。 然而她迷离的脸上仍然带着微笑,她不准许自己在这样的人面前哭泣。 纵使这侮辱已经排山倒海般淹没了她,她比死还难受。 “不准笑!”连池不停地打她,潮湿的泥土糊了姬初半边脸,她骨子里的高贵都被践踏得粉碎。 终于宋凡生抓住他的手腕,用力扔开了一丈远。 “君侯收回命令了。你再动手,我会杀你。”宋凡生一脸冷肃,不止是在恐吓。 连池从疯狂中清醒过来,呸了一口嘴里的泥土,沉默着站了起来。 姬初痛得发抖,只能一点一点地擦去脸上的泥和血,勉强笑道:“你看,你终究还是不可能报仇。我早说过,你连作为我敌人的资格也没有。不过,今天这几巴掌,我记住了。” 她说这么长一段话,用尽了全身力气,后面的声音几乎轻得听不见了。 连池闻言大怒,再要动手,却见宋凡生握住了剑柄,只得冷哼一声作罢。 没过多久,宇文和与红素终于策马赶来,速度飞快,身后一群人几乎追不上,硬生生甩出了四五里路程。 见到姬初一身狼狈,宇文和从马上跳下来,气得一拳砸在连池胸口。 连池退开了几步,狠狠咬牙忍住。 但这还不够发泄,宇文和转头又要打宋凡生,但一想到他们之间的情谊,知道宋凡生也不过听命办事,只好愤愤地收回来,一把抱住了姬初。 她按着心口,承受一波比一波剧烈的痛苦,栽在他的怀里,放肆地流泪。 宇文和听着听着,只觉得心都碎了。 可是姬初不是因为委屈而哭,也不是因为痛苦而哭,她恰恰是难以抑制心中无法言说的快意而以流泪来宣泄。 最后还是她赢了这一次。 李为回不了头了。 ☆、27|以退为进 姬初逐渐呼吸顺畅时,马车已经在官邸门外停下了。 宇文和来扶她下车,一同进了大门。他在前院停了步,扭捏一阵,开口道:“我就送你到这里。你回去好好休息,什么事也不会有了。你的病……要不要叫大夫看一看?” 姬初凝视他异常的神情,清亮的眸光中带着一抹仿佛诀别的伤痛。 她愣了一愣,很快明白原委。 纵使不可避免觉得伤感,但是也不失为最好的结局。至少她再也不可以利用他。 “那么,我们就到这儿吧。”姬初笑了笑,脸色很苍白。 她转身慢慢前行,突然听到身后宇文和道:“水仙欲上鲤鱼去,一夜芙蓉红泪多。水仙芙蓉换了个位置,但情总是不变的。” 这诗使她如遭重击。 彼时飒飒东风都化作漫天冰雪,如利刃一般密集地拂面而来,刺得她体无完肤。 她内心压抑许久的天生对光明纯善的渴望,倏然之间势不可挡地冲破障碍,与早已占据足够优势的阴暗罪恶相互拉扯。 这内外渴望与行为必须不一致的矛盾使她无所适从。她对自己的作为既感到厌恶和憎恨,又有另一个声音告诉她:这是无比正确、理所应当的。 环境迫使她必须这样做,否则她就怀有更大的罪恶。 姬初并不停步回头,反而速度更快地去沐浴。 她从未觉得自己一身如此肮脏,因为宇文和的干净澄澈与她的形象产生了鲜明的对比,她在方才的那一刹那看见了这种对比。 她无法不对自己利用他而感到愧疚,方才宇文和已经告诉她:他知道自己被利用,但他还是愿意这样——情愿为她死一回。 姬初将头深深地埋下去,让水淹没头顶。这样她就不知道自己脸上是否流泪。 为了什么而感到悲哀?是为了这样美好的宇文和她终于失去了;还是为了祭奠完全坠毁在阴暗中的自己? “我将永远得不到救赎,我死后只配下地狱。”姬初恶狠狠地想着。 她终于从浴池中起来。红素替她披上一件宽大的烟青锦袍,又拿大氅过来,被姬初推开。 她摇头道:“回房几步的距离,用不着这个。” 红素抱着大氅,推门让她先出去,再跟在她身后,道:“王妃不适合穿这个颜色,下次奴婢不拿它了。” 姬初道: “怎么?不好看?” “也不是。”红素道,“烟青穿在王妃身上太冷。” 姬初笑道:“这颜色是这样的,穿在谁身上都一样。”停一停,她又低声问,“你去见李为是个什么样的情形?” 红素方才一一讲了,她想一想,点头笑道:“看来我可以换第二步了。急功近利已经表现得太好,我这回该以退为进。” 红素茫然地问:“王妃在说什么?” “说一场戏。” 姬初转进房门,便见到罗汉床上铺着厚厚的软垫,宇文思正坐在那儿看书。 他听见脚步声,抬头看了看,若无其事对她微笑。 “谁跟你笑。”姬初冷着脸斜他一眼,自己去榻边坐下休息。 宇文思放下书,浑然不觉自己此前刚命人杀了她,还是不咸不淡地笑道:“看你的样子似乎很不欢迎我。” “欢迎你?我早已领教过你的厚颜无耻,但你每一次都能让我在原来的基础上再吃惊一次,也是好本事。” 他眨了眨眼,微笑道:“我的本事也不全在无耻上。别的地方也可以。” 姬初坐在榻上,想了片刻,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便不耐烦道:“我不管你的,但是请你赏光,现在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你不知道你现在有多让我生气。” “怎么?”宇文思似笑非笑地问,“挨揍了?看你身上不像有伤,我还在想他们怎么这么怜香惜玉。” “才没有怜香惜玉!”姬初忍无可忍,一下子站起来道,用手指着自己的脸,道,“我不像有伤?你看看我这脸,肿成这样,得挨了多少巴掌!” 宇文思眯着眼仔细看了看,笑道:“你脸太小,左右都肿了一些也看不出来。谁下的手,还挺匀称的。” “还有谁?你派去的不过那两个人。” 姬初深吸一口气,对他招手道:“你过来,我也能给你打得这么匀称。” “不必,我不喜欢别人打我的脸。” 她惊讶地怪笑起来:“你的意思是我喜欢别人打我的脸了?那我的癖好还真特别啊!” 宇文思道:“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你也没说过。” “那我现在跟你说说:我现在非常讨厌你。因为你说翻脸就翻脸,一翻脸就要命,一点情面也不讲,事后还来落井下石,看我笑话。我没法让你从这里滚蛋,但我有办法让你看 不见我的笑话。”姬初掀开锦被,坐进去。 宇文思作出“洗耳恭听”的模样,问道:“什么办法?” 姬初立刻躺下去,一把拉过被子蒙住头,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就是这样!” 宇文思觉得她很可笑:“嗯,这是个好办法,我的确看不见你了。” 姬初不搭理他,把被子裹得紧紧的。 宇文思伸手轻轻拉了拉,也没动,才道:“可是你老不见我也不行,毕竟你的计划还没成功呢。我要真的走了,你又说我不见你,便去见我儿子。那我真是无可奈何,我一无可奈何,恐怕你的脸还得再肿一回。但是不是还能这么匀称,我就不敢保证了。” 姬初一下子坐起来瞪着宇文思:“你打呀,打死我好了!” 宇文思沉吟片刻,像是有什么不便说的话又很想说出口,脸色好生作难。等了须臾,才决心开口问:“他们把你脑子打坏了是不是?” “胡说八道,我脑子好使着呢!”姬初翻个白眼,烦躁道,“我当然知道我没成功。只是今天受了刺激,我忍不了了,要求休养一天,明天再继续讨好你。” 宇文思突然走过来,挨着她坐下,微笑道:“可是我今天特别有空,我劝你要好好把握这个机会。” 他看清她脖颈上的伤口,心里释然:看来不是他们没动手,只是没来得及。 “那你等我一会儿。”姬初想了想,这样说完,迅速躺下去闭目,像是要睡觉。 宇文思微微拧眉,没有看出她的意思,问:“等你做什么?” 她闭着眼答话:“等我休息一会儿,冷静冷静心情。我很快就醒过来,你不要走了。” 宇文思道:“你睡着了也可以想什么时候醒就醒了吗?” 姬初静静地笑:“那自然不能。但是你睡着过吗?” 宇文思于是不再开口,轻轻起身走出去。姬初在他身后问:“不是说不走的?” “我晚一点再回来,你可以睡着。”他打起帘子要出门。 姬初轻声发笑:“我睡着了比不睡着还累呢。我醒着的时候,脑子里想什么我自己能做主,我睡着了,梦见什么可由不得我。要是梦见你杀先帝的场景,我恐怕发疯发得比十天不睡更身心俱疲。” 她不接受他犹如施舍的那一丁点——可怜的恩惠。 宇文思眼中映着一地雪光,冰 冷地回头看她:“你看见我杀先帝了?这话不可以再乱说,我记得我提醒过你一次。” “你提醒我千万次又怎么样呢?没有人说出来,就不是事实吗?事实是可以用沉默掩盖的吗?” 宇文思笑意很凛冽:“你为什么总要跟自己过不去?你如果不时时刻刻说这种话惹恼我,你未必不会已经成功。” 姬初道:“我不是跟自己过不去,我是跟你过不去。我说不说这种话,你心里的计较与防备都一直存在……我真是对你一点办法也没有。说真的,方才连将军对我说,你让他们‘做得干净利落点’的时候,我几乎死了心了。我觉得也许这个办法对你没有用。” 宇文思想了想,问:“你想怎么样?” “我打算放弃。我不是你的对手,在你身边真的心力交瘁,由着你像猫抓老鼠一样地戏弄我,连一丁点儿尊严也没有了。你放过我吧。”姬初心中讥笑,面上却恳求道,“我愿意和我的母亲、兄长一起痛痛快快地下地狱。我想死。” “你想死,他们可未必愿意死呢。” “只要你想,他们愿意不愿意也没有用,权力都在你手里。不是吗?” 宇文思有些意外,放下帘子,坐回罗汉床上,以手轻轻叩击小几光滑冰凉的几面。突然一停,他微笑问:“真的这么快就认输?我还以为你可以再坚持一段时间,毕竟你也怪有趣的。” 姬初看着他,没好气道:“你低估了你的杀伤力。” “但愿如此。”宇文思意味深长地说。 “你不相信?这里纸笔都是现成的,你写了就行。” 宇文思道:“不是,过一阵再写,你不要着急。只要你不过分,我一向给足你面子。” 姬初皱眉:“何必要过一阵?我再也不想看你一眼。” “可惜和儿每天都想多看你一眼。”宇文思似笑非笑,“在今日之前,我还不知道你能让他这样。你也低估了自己的能力。所以,现在分开,我想他转眼就要再把你娶回来了。我好不容易才让他对你死了心,不再见你,又怎能允许前功尽弃?” 姬初仿佛绝望一样地冷笑:“难道我就只能一直绑在你身边,直到死?” “不要想得这么美。”宇文思笑。 “我想得美?你想得美吧!”姬初唾弃他,十分不耻。 宇文思不跟她争论这个:“好,我想得美。我没有想得这么 美。突厥最近暗地里有所动作,手都伸到京里来了,想必不久他们又要卷土重来,自寻死路。到时把和儿派出去,我再和你分开,他便不知道了。” 姬初笑道:“他在战场不知道,难道回来还不知道么?除非永远回不来了。” “他当然回得来。”宇文思脸色冷淡道,“但是他回来的时候,你就未必还活着。” 姬初哼笑,心想那时候他才未必活着。她于是回道:“万一我还活着,怎么办?——我恐怕得叫你——” 宇文思盯着她,迅速打断她叫出来,大约也觉得那称呼刺耳:“别胡思乱想,我不会让你活着的。” 姬初呆了一呆,道:“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别扭?别人都说不会让人死,你却说不会让人活着。看来你的确不一般。” “也许。”宇文思暧昧地笑,“我要是一般,早就拜倒在你身上了。” 姬初鄙夷道:“你说话为什么总是不正经呢?你跟你儿子、大臣也这么说话?好比尚书令问你想吃什么,你也这么笑着跟他说,你想吃他。你看他什么反应。” “不能这样比,我不想吃他。他们也不像你这么说话。”宇文思心里蠢蠢欲动,上前弯腰要抱她,“我对你兴趣稍微大一点儿。” 姬初突然抓过榻边柜上的瓷瓶,扔了花,将满瓶子水一下朝宇文思脸上倒过去。 宇文思不想她会这样,没来得及躲开,实实在在淋了一脸。 他擦了擦下颌的水,眉宇更黑,更显出秀丽的五官有种异样致命的吸引力。他不悦道:“你还真是什么也做得出来,泼水都让你想到了。但以后不要这样,拒绝请直接告诉我。我从来不强迫女子这件事,哪怕你母亲那次,也是她谈了条件,自己愿意。” “你少哪壶不开提哪壶,再说下去,我连瓶子也砸你脸上。”她冷笑道,“你才想得好呢,我都不打算讨好你了,你还想占我便宜——老色鬼。” 宇文思忍不住笑出声来,讶然道:“老色鬼?” “是你。你不让我叫你宇文思,我当然要叫你别的。要是还不喜欢这称呼,我可以叫你狗贼。” “真败人兴致。随你怎么叫,不过容我提醒你一句:相比起来,还是我的名讳好一些。”宇文思直起身来,从她手里拿过瓶子放回原位,又捡起地上的花扔进篓子里,轻声叹气道,“可惜了,才刚开的花。” 姬初道:“别装菩萨心肠了,你有 心情怜惜花,你也从来没可怜可怜我。” “我还要怎么可怜你?” “你再也不要来见我,就是对我好了。” “那不行,”宇文思笑眯眯地道,“我今晚上还来。” ☆、28|华亭鹤唳 姬初醒来的时候,天边正起乌云,一层比一层低,像是随时要塌下来似的。风却比早上小了许多,拂过庭院,只有树叶跟着晃动,枝干还坚韧着。 她刚坐起来,由着左右两个侍女拿药给她敷脸。 明明睡前脸还没有肿得这么厉害。不过这不是严重的事,来得快去得也快。敷了药,没过半个时辰,她的脸就消下去了。 只有一点儿绯红在两颊,像腮红,但腮红不痛。可她顶着这张脸走出门去,干风一吹,火烧一般地发烫。 这时候帘子被打起来,红素急急忙忙地进门,神态很不对劲。 姬初让人都退出去,红素才俯在她耳边道:“王妃,方才奴婢回来时,在廊上遇见了李侍中。他让奴婢告诉王妃:突厥单于命手下假借外族商人之名入京,向景相暗传书信,意在联手助太子殿下逼宫,清除陈王势力。但条件是要走居庸关以东的十三座城池。” 姬初听了倒不惊慌,只是冷笑,坐在罗汉床上,手中抱着南瓜金手炉,一动也不动,并不在意的样子:“景相是什么人,岂会搭理他们这样痴心妄想的条约?太子与宇文思再怎么斗得你死我活,那也是我们中原朝廷内部的权力之争。即使最后太子败了,皇权落在宇文思手里,那也还是中原朝廷,用不着他们来管。让他们做他们的春秋大梦去吧。” “王妃想得这样透彻,景相诚然也是一个刚正不阿、着眼大局之人,一见了突厥的密信,根本不呈递给太子殿下,立刻就焚了。只是……” 红素犹豫了片刻,才道,“只是没想到突厥单于颇有些阴险狡诈,与景相交涉失败后,转眼又与太子殿下进行书信往来。太子殿下恐是受了蛊惑,竟然一意孤行,决意答应突厥的条件。” “太子他疯了?”姬初一下回头瞪着红素,满眼难以置信,“竟然敢答应这种条件,纵然因此夺得皇位,他丢了十三座城,也是卖国求荣的罪人。也不怕十三座城池里百万、千万的中原百姓的唾沫星子淹死他。国家有了这样的君主,天下臣民还会归心吗?苟延残喘地坐上去,也不过黄粱一梦,很快又要被第二个宇文思拉下来。” “王妃说得是。只可惜太子殿下已被迷住了眼。景相得知此事,立刻领着一干朝臣去劝谏,谁知太子殿下似早有准备,一番陈词反将大半朝臣鼓动。景相再三规劝无果,只得领命给突厥回信。”红素叹了口气,以十分钦佩的口吻感慨,“闻说景相一边回信,一边流泪,怎么也止不住。” “难为景相……” 姬初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浑身似有烈火在血液中升腾,霎时间再也不觉得冷。 因而手中的手炉也如烫手山芋一般,她一下子丢开了,皱眉怒道:“我知道太子怎么想。他早前因为争夺门下省失利,已很憋屈愤懑;又有母亲险些受辱一事,导致他异常憎恨宇文思;偏偏近来朝堂上宇文思一党接二连三打击他的势力,使他颓唐绝望,以为已经无路可走。这桩桩件件汇聚到一起,逼得他昧着良心,也要跟宇文思斗争到底。万一败了,他不过仍像原来一样的下场,与突厥的协议也自然作废,没有什么损失。万一胜了,他还能坐拥半壁江山,算是意外惊喜。真是打得好算盘……” 红素忧虑道:“这还不是最坏的事。关键是此事早在突厥人第一次给景相传信时,陈王已经收到了消息,并故意放而任之,目的就是要等太子殿下忍无可忍,命景相回信答应突厥人。这样他们正好拦截书信,以此为罪证,将景相下狱问斩。如今——” 姬初道:“如今已到了收网的时候。景相一死,朝中再无手握大权的太子亲信,太子败局已定,还能拿什么跟宇文思争?最可怕也不止这一点,倘若景相被抓,他自然不会开口泄露什么。可万一丞相府里的下人挨不住酷刑,将太子授意这话供出来,天下之大,朝野内外,还有太子等人的容身之处么?不必宇文思动手,太子自己也只有自裁谢罪,还要永远背上千古骂名。连我也不可避免。” “幸好李侍中提醒得早,景相还未将信送出去,仍举棋不定。王妃是否有什么办法可以挽救?”红素希翼地看着她。 姬初想了想,起身在房中来回走了几步,咬牙道:“我已被废,他们从来不太听我的意见,只把我当做一把扎进宇文思肉里的利刃。我能有什么办法?要我不是皇族的人,我早不管了。现在只能是冲进去骂他们一顿,看看他们是否还听得进去罢了。你把斗篷取来,去通知景相,咱们入宫。” 红素立刻应声,取了一件荷色绣桔梗及地斗篷给她披上。不经意瞥见姬初脸上一片绯色,红素心疼道:“王妃脸还没好,就这样出门去,恐怕要被风吹得干裂。” 姬初才想起这件事,道:“我抹了药,现在不太要紧,但是让他们看见总归不好,看看找个什么绢纱来遮一下。” 红素四处翻了翻,找来一块素白的细绢。姬初遮了脸,匆匆乘车入宫去了。 东宫书房里这时候正有几人在议政,突然 宫人来禀报:“殿下,陈王妃到了。” 一干人愣了愣,太子不知道她来干什么,便道:“请进来吧。” 姬初进门来,双袖拢在斗篷中,双眼极其锋利地一一扫过朝臣,最后落在太子脸上。 太子被她眼神一惊,不悦地奇怪道:“谁惹你不高兴了么?说出来,我给你出气。” “我若说是宇文思,你能怎么办?”姬初不客气地坐到太子旁边的软椅上,冷冷的语气中隐约含着讥讽。 太子脸一沉,哼道:“现在不能拿他怎么办,但过一阵我就要他生不如死。到时候一定把他凌迟,一刀一刀地割完他的肉,看看他的心有多黑。” 姬初眼中慢慢露出冷笑:“是吗?谁给你的信心?” 太子不自然道:“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不清楚?你还想看别人心有多黑,我却想看看你——你们的心有多白呢!”姬初指着众人,已经气得微微发抖,“太子丧心病狂,要割让十三座城池跟突厥联手。你们不说阻止,还反过来跟着发疯,逼着景相回信。你们还算是中原朝廷的中流砥柱?我什么脸面尊严都不要了,难道就是为了成为千古罪人的一天?” 几名朝臣欲言又止,脸色难看,却并非是羞愧,只有满眼的不服气,又因着一些不便说出来的原因,不好顶撞。 “谁告诉你的?景相是不是?”太子一脸阴郁。 她反问:“谁告诉我的是重点?” 太子没有顾忌,一下子生了气,发作起来:“姬初,你不要想当然,这些事不用你管,我自然会处理好。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已到这个地步,由不得我们假装清高了。我若不答应,大家都要一块儿完蛋,排着队去地下见先帝。我若借突厥之手铲除陈王,还能保得住大家的命,以及姬家的江山。又替先帝报了仇,也不算愧对先帝。等到国力恢复,兵权都到了我的手里,我再灭了突厥,将那些城池一一收回来,岂不两全其美?” “要收不回来呢?”姬初轻声诘问,却如惊雷响彻上空,“失去的城池收得回来,失去的人心收得回来吗!” 景相赶来,竟被这话惹得双眼微红,一下子拜倒在房中,劝道:“清河殿下所说实乃肺腑之言,万望太子殿下三思:堂堂中原朝廷,泱泱大国,同室操戈,储君式微,竟以割让城池联合屡犯边境的蛮夷内斗,无论输赢,都是遗臭万年。书信仍在臣官邸内,尚未发出,一切还来得及挽 回。” 太子拍案而起,本想大怒,又想到景相是自己唯一倚仗,如寒了他的心,自己岂非更加举步维艰。 太子想到这里,心酸地叹了口气,亲自走下去扶起景相,难过道:“请先起来说话。景相所言固然有理,但是我也有我的苦衷:我得为上上下下替我们办事的人着想。一旦我倒下去,他们也全都完了,拉拉扯扯的关系一出来,少说也有万人被牵连。先帝死得不明不白,我如今却连查明真相的权力也没有,日后如何有颜面去见先帝?祖宗打下来的江山,到我们手里给丢了,我们难道不是天大的罪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固然是好的,可是过刚易折,也不能事事都非黑即白,还要学着变通。有些时候,不得不妥协,是为了日后在更大的事上决不妥协。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除了陈王奸佞,上下一统,齐心努力克复神州,未必就不能再闻华亭鹤唳。” “殿下——唉。”景相虽然心底仍然不很赞同,但见太子说得声泪俱下,也实在不好再辩驳,只得一声叹息。 姬初冷眼看着太子慷慨陈词,沉默许久,知道无可挽回,便将宇文思的计划告诉他们。 太子跟一干人等商讨过后,有了对策。 姬初平白跑一趟,没能劝太子回心转意就算了,反倒还多了个替他拖住宇文思的任务,不免心下愤怒,转身就出了东宫。 入夜好一阵,门外寒风呼啸,大约又要下雪。 姬初靠在罗汉床上,脸上搭了块手帕。 这个时辰宇文思还不来,莫非一定要等到景相的信被截住才休息?那她该怎么样才好? 她正烦躁不安,突然有人进来了,一身微凉的冷香弥漫四周。 宇文思停在她身前,弯腰去看她的脸,笑道:“怎么还要把脸遮起来?已经肿得不能见人了吗?” 同时他伸手来拿手帕,被姬初一把抓住,推开去,没好气道:“你烦死了,都是拜你所赐。又不是没看过,别再来我伤口上撒盐。” 宇文思想了想,好似在回忆之前她的样子:“我记得也没多可怕。难道是你去了一趟东宫,又被打了一次?” “宇文思,你会说话不会说话?”姬初一下坐起来,将手帕拍在他脸上,一副要闷死他的模样,咬牙切齿道,“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凶残的?” 宇文思微笑,毫不生气,礼貌地将她的手拿开,道:“那也不一定。太子平时都还好,万一你是去阻 挡他登基大业的,难保他不打你。” 姬初一怔,深深凝视他:看来他已经知道她去东宫是做什么的了。东宫也有他的耳目,只是不知道他究竟知道了多少。他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太子登基名正言顺,我怎么会阻挡。”须臾后姬初笑了笑,起身换了个位置,到榻边去坐下,以此掩饰她微微的不自然。 想一想她问道:“你是又要住这里?” “没有。”宇文思乜斜她,“但是我想你也许今夜会挽留我。” ☆、29|峰回路转 真是什么都给他猜中。 姬初只得佯装冷笑,唾弃道:“我为什么要留你?给自己找麻烦么?” “可不是。你为什么要留我,你自己知道。” 她赌气道:“我不留你,你快走吧。” 宇文思眨了眨眼,还真的站起来,拂了拂衣袖,道:“那么我就走了,你早些休息,不要在意脸,它很快就好。” “我的脸不用你管。”姬初嘴硬,但心急如焚:他什么都知道,可她也不能真放他走。 她左看右看,低声问红素:“你现在出去,扮个刺客把他踢进来行不行?” 红素忍不住轻声笑道:“该早一点还有机会。现在换衣服也来不及。” “那你能想得出别的办法么?” “奴婢对陈王真没办法。”红素飞快地道,“只有王妃豁出去了。” 姬初扶额,深深叹了口气,敷衍地捂着小腹叫道:“等一等,宇文思。你过来看看,我这里痛。” 他似笑非笑道:“你哪里痛都应该叫大夫,叫我有什么用?” “你给我揉两下,这么晚就别劳烦他们过来了。”姬初尽量挤出痛苦的神情。 宇文思走过去,按住她方才捂着的地方,挑眉问:“这里?” 姬初随便捂了个位置,哪管他按得对不对,只一个劲儿点头:“嗯,对。就是这儿,你揉吧。” 她躺下去,姿态惬意地闭上了眼。 然而宇文思迟迟没有动作。姬初睁眼一看,发现他正冷冷地盯着她,心下一窒,她喘口气缓过来,催促道:“你快出手啊,发什么呆。” “叫你身边那个侍女给你揉。她是顶尖高手,想必力道、穴位比我精准。”宇文思转身,还是要走,“我有正事,不跟你玩这个。” 他还没走出一步,姬初已经扑上来抱住了他的腰。尽管一言不发,但宇文思要掰开她,她也咬紧牙关,死不撒手。 他被气笑了:“你想怎么样?” “我——”姬初深吸一口气,俯在他耳朵边低声道,“我想你呀。” 她呼吸喷在宇文思耳朵上,有点难以抑制的痒意,像一群细小而密集的虫子在慢慢爬行。 他侧了侧耳朵,目光落在又放上了花枝的瓷瓶上,脑中回忆起她拿瓶子泼他一脸水的情景,觉得她说话十足荒诞不可信。他拧眉问:“什么?” 姬初在他背后翻了个白眼。那样的话对着宇文思这种人,也实在难以鼓起勇气说第二次。 她只好直接埋下头去啃他的脖子。 宇文思站着不动,脸色还是冷冷的,不见有什么暧昧的变化。 姬初啃了半天,终于泄气,一下子坐下去,难过道:“你真让我伤心,好歹有点反应,你没有感觉吗?” “我感觉想笑。”宇文思拿过她刚才搭脸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干净自己的脖子,冷静道,“你糊我一脖子口水,谁教你的?” 姬初羞愧地笑,盘腿坐在被子上回答:“没有谁教我,可是我尽力了,竟然也不能让你动情。身为你的王妃,我很羞愧。” “羞愧不是你这样的神情,你这是尴尬。”宇文思顿了顿,又道,“不过确实挺尴尬,怪不得你。” “……你这是何必呢。”姬初叹气。 她慢慢伸了个懒腰,起身背对他褪下了夹袄,单薄的里衣显得她整个人纤长而弱不禁风。她回头冲宇文思笑得很有深意:“假如我那是尴尬,那羞愧应该是怎么样的?” 她眼波流转,在灯火里倾泻出一片青涩却风情万种的月光。 宇文思静静地看着她,小腹忽然就灼热起来。 “管它是怎么样,反正你也学不来,就保持尴尬吧。” 他从后面抱着她倒在榻上,以强势而激烈的动作点燃她冰凉的身体。姬初吃了一惊,很奇怪宇文思今夜热情得过分。 她艰难地仰着头喘息,下颌贴在他滚烫的胸口,那里已经有微微的汗意,黏在她肌肤上。她像是因此能感受到他体内沸腾的血液,在温和平静的躯体中野性地爆发。 这么寒冷的冬天,锦被盖在他□□的背上,方寸之间笼罩着浓烈的带着欲望的麝香。 “我觉得有点热。”姬初极度不喜欢这个味道。 宇文思没理她,过了好一阵,他结束了这场别有用心的厮杀。 她筋疲力尽地躺在枕上,歪着头看向角落,刚感到微冷的气流蔓延过来,被子一下又蒙住她的头。 姬初从被子中探出脑袋,皱眉道:“我说我热,先不着急盖。” 她又要掀开,被宇文思按住了,以带着倦意的声音制止她:“你热就不穿吧,我也不想看,盖了被子不能热死你。” “你说话我怎么这么不爱听呢。”姬初掐死 他的心都有了。大半夜,哪有这么跟人说话的。 宇文思嗤地一声,翻身背对她,闭着眼道:“那你爱听谁说话?” 姬初想了想,慢慢笑了起来:“小和。我就爱听小和说话,万幸他一点也没继承你的缺点,招人喜欢得不行。” “我懒得理你,梦里去见他吧。”宇文思回头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又转过去继续睡觉。 姬初看见暗淡的光影里,他脸色十分不愉快,忽然觉得乐不可支。 又过了一个时辰左右,她又醒了,伸手去推宇文思:“宇文思,我睡不着。” 宇文思脸色很难看,盯着她一言不发。他想不通怎么她这么折磨人。 姬初朝他挤了挤,两只手要去抱他胳膊。他揉眉心,问道:“深更半夜,你想干什么?” “我想进宫去看蓬莱殿。”姬初坐起来,满眼星光,“现在没人,才合适呢。我最喜欢夜里出门了。” “但我不喜欢。”宇文思想也不想地拒绝,“现在宫门下了匙了。” “你有办法夜开九门的,对不对?”姬初怎么也要让他离开陈王官邸,让他的下属看不见他,“宇文思,走吧,走吧,我带你去看我和宇文元扑萤火虫的地方,怎么样?” 本来宇文思脸色已经很不好看,听完这句话,他立刻翻脸,一下子推开她的手,任她怎么推他也不吭声。 “你不带我去,你就不让你睡觉。”姬初下榻,把锦被扯在地上,冷笑望着宇文思。 “连池怎么没一剑杀了你呢。” “不都因为你大发善心吗?” 宇文思冷着脸慢吞吞地起来,穿好衣服,很不高兴地出门。 姬初系好斗篷,笑盈盈地跟出去。车到紧闭的宫门停下,禁卫果然没有拦他们。她低声对红素道:“你不要跟着我进去,就在府里等李为的消息。另外,等我们入宫了,你告诉这几个值夜禁卫:有宇文思的命令,不准任何人进去打扰。” “王妃放心。”红素点了点头,停步看着她走。 姬初兴致勃勃到了蓬莱殿外,回头对跟随的侍卫道:“你们不要跟太近,有没有一点眼色?这种时刻不回避,还想看什么?” 侍卫们面面相觑,尴尬中透着几分偷笑,见宇文思没有出声,他们纷纷识趣地应声拉开距离。 姬初走了几步,发现还是有人跟着,立刻回头瞪着他。 这名侍卫提着宫灯,急忙解释道:“属下为君侯与王妃提灯,别的什么也……” “没有别的什么。我来提,你到后面去待着。”姬初从他手里接过宫灯,慢慢踏上石阶。 空庭没有了萤火,只有一片寂然的萧瑟。夜风吹动四周树枝,她看见枯死的梨树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株不知名幼苗。 她一个人走在前面,好似兴奋得不得了,不停地自言自语,压根儿没在意身后跟着的不情不愿的宇文思。 此时夜雪已经下起来了,纷纷扬扬地满城飞絮。姬初提着明亮的宫灯,在漫天风雪中蓦然回首,才发现宇文思已经在很后面。 她疾步返回去,见他没有披大氅,便将他负在身后的双手拉过来,捂在自己的斗篷里,笑道:“你不冷了吧?” 宇文思愣了一下,瞬间将手收回来,平静道:“我不冷。” “说得有道理,跟你的心比起来,你手的温度简直要算滚烫。”姬初指了指后殿,道,“下雪了,我们去殿里避一避。” 宇文思不禁疑惑道:“你这么说话,是跟谁学的?” “跟你学的。”姬初恶劣地笑道,“以后多来几次怎么样?” “无所谓,但这种事以后你自己来,别拉上我。”宇文思无情地拒绝,“我没有空。” 他踏上丹陛,袖袍在烈烈寒风中飞扬,独身立在檐下凝视越下越大的夜雪。 此刻皇城大街上一道黑影迅速掠向城门,紧接着数十道身影紧随其后,长剑出鞘。第一道黑影像是冷笑了一声,跃过城门消失不见。追来的数十道人影跟着跃下城门,却发现已被数百名弓箭手包围。 一人道:“让人突围一个出去禀报君侯,我们掩护。” 然而突围出去的那人迟迟没有带援兵回来。 不久,有人从陈王官邸赶到宫城门,神色焦急道:“开门,我有急事求见君侯。” 禁卫因为有红素的提醒,此刻一脸严肃地断然拒绝:“陈王有命,任何人不得打扰。” “你去禀报,就说是有关突厥的大事,君侯会见我的。”那人急得跺脚。 禁卫迟疑了一瞬,仍摇头:“不行。” 蓬莱殿中漆黑一片,夜风卷着雪吹进大殿,宫灯一阵摇曳不定后,猛地熄灭了。姬初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叫了一声跌在地上。 宇文 思朝她的方向走过来,慢慢地前行,等脚下触碰到柔软的身体时,他停下,俯身拉她。 姬初踢他一脚,怒道:“你踩着我了!乱摸什么!” “我哪里没摸过。”宇文思忽而发笑。 “这可是在外面,你要点脸行不行?” 宇文思道:“我从来也没有不要脸过。你别胡说八道,赶紧起来。” 姬初伸手在黑暗中乱晃了一阵,终于抓住他,一下子站起来,撞进宇文思怀里。他抱住她的腰肢。 姬初下意识抬眼凝视对方的目光。 雪光渐渐大亮,她看见他微笑的眼底冷冽的意味。 “现在是不是可以回去了?我想一切已经结束。”宇文思道。 姬初恍若未闻:“但是我们没有伞,现在外面雪很大。” 话音刚落,一大群侍卫提着灯找进来了,眼见二人抱在一起,都冷冷地回头看过来,侍卫们顿时惊讶,悻悻地退出去。 姬初笑道:“回来。” 于是众人停步。宇文思放开她,问:“什么事?” 一名侍卫道:“宫门外宋都督说有急事求见。” “什么急事?” “宋都督没有说,但是和他一起的那人先到,曾说有关突厥的。” 宇文思点了点头,面不改色道:“那就回府去吧。” 姬初心知一定是他们没有拦截住第一封信,等到第二批人等不到宇文思的命令,擅自拦截第二封信时,发现拦截下来的景相的书信上把尚书令也拉下水了。而突然之间几名朝臣出现,目睹了这件事,无从抵赖。 如果要以此为罪证,那就必须将二人一同下狱,单看他舍不舍得。 如此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行事风格不像宇文思。 姬初回去后安心躺下。一梦醒来,听见门外几名侍女正窃窃私语,不知说些什么。她叫来红素,问道:“她们在谈论什么?” 红素垂下头道:“她们说刘姑娘在陈王门外从清晨一直跪到现在,要为她爹求情。” “……尚书令被抓了?”姬初一下惊醒,睡意烟消云散。 红素道:“是,李侍中说,今日朝参路上,景相与尚书令一同被抓。” “宇文思!”姬初狠狠地咬牙,恨不得把他嚼碎。“算他狠,连自己的大将也不要了。” “现在怎么办?” 姬初道:“去找他,看看他想把景相怎么样。顺便也看看这位刘姑娘有没有本事救出她爹。” 鹅毛大雪初停,宇文思书房门外一地积雪。刘姑娘一身红衣跪在雪地里,像是冰雪中盛开的寒梅。 姬初仔细看了看,觉得这红衣倒跟宇文思那日穿的很配。 书房门终于打开,宇文思在门里注视了刘姑娘片刻,冲她招手:“你进来说话。” 刘姑娘浑身发抖,满头冰霜,刚站起来一只脚,整个人又一下子摔进雪里。她的双膝早已经冻得麻木了。 宇文思皱了皱眉,走过去俯身将她抱起来。 刘姑娘颤抖着哀求:“君侯,我爹对君侯忠心耿耿,绝无背叛之意,更从未与突厥有过往来……” “嗯,我知道。”宇文思转身,正好看见姬初不正经地歪头倚在朱漆的廊株上,似笑非笑道,“青天白日这样,我看了心里真难过。宇文思,你不喜欢我了么?” ☆、30|此情暧昧 宇文思抱紧刘姑娘,看也不看她,仿佛是随口敷衍:“放心,我还是喜欢你的,你直说你又想怎么样就行,不用拐弯抹角。” 姬初想一想,跟着进了门,莞尔微笑:“宇文思,景相对你真是忠心耿耿,绝无背叛之意,更从未与突厥有过往来——” 宇文思打断她:“你别学她。她是真情实感,一听就让人信服。你是睁着眼说瞎话,一听就让人生气。” 姬初坐下,盯着李为等人上前去帮忙,反问道:“既然她是真情实感,又令你信服,那又为何还将尚书令入狱呢?景相也是无辜的,不如一起放出来,大家都好过。” “为什么入狱,还是全仰仗了景相。景相无辜的话,不无辜的那个人是谁?”宇文思放下刘姑娘,坐回来,逼视她,“能指使景相的人,京中没有几个。难道是太子有心要跟突厥联盟?” 姬初伶牙俐齿,笑道:“能指使尚书令的也没有几个,尤其景相是指使不动的。所以,莫非是你有心跟突厥勾结?他一向听你的话,连千金也献给你。” “你说话永远这样。”宇文思不置可否,平静道,“此事很快见分晓,该放的要放,该杀的也要杀,你不用多费唇舌,静观其变吧。” 姬初意味深长地低头看自己的指甲:“你要是这样说,那该放的就未必放得出来。” “放不出来,那就是该死了。” “我明白了。”姬初点头,对言外之意心领神会:若真到了玉石俱焚的地步,他宁肯两个一起死,也绝不放过景相。事已至此,毫无转机。太子一党失去景相,必须要尽快扶上去别的人才能稳住局面。 她若有所思,慢慢起身出了门。 李为看了看软榻上的刘姑娘,问道:“君侯打算把刘姑娘怎么办?” “先送她回去。如果尚书令出不来,她以后就跟着我。”宇文思说着这样的话,面色却很冷淡,连一点遐想也没有。 有人闻言揶揄:“她还没怎么样呢,王妃已经这么不高兴了。要真跟着君侯,不知道每天菜里得多酸,君侯忍不忍得住啊?” 宇文思哼笑,摆手道:“她是没有空在意这些的,刚才来也不是为了这个。不要谈这些没用的事,景相的第一封信现在到哪儿了?” “只知道过了秦岭。信使不走官道,专往深山老林里去,一直时隐时现,不能确定。”宋凡生自责道,“是学生办事不利。” 宇文思道:“这也不怪你,没有谁是万能的,不要放在心上。可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 李为道:“据丞相府耳目回报,是太子的亲笔加东宫印信。从东宫拿回来就一直用九道火漆封住了,十二个高手一直守卫,景相也没离开一步,所以……他们没看见写的是什么。”但他知道写的是什么。 “太子答应联手是必然。只是不知道怎么出手,用什么招数,这就有些防不胜防。”宇文思道,“不过这回错在我,不该半夜入宫里去,让你们不敢随意改变计划,耽搁了去追第一封信的时间。” 按原本的计划,无论太子同意与否,回信都会被截住,突厥不可能得到消息。所以也不必担心他们里应外合。 但现在一步踏错,太子的印信竟送出去了,且无疑已经难以追回,这倒有点像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李为思及昨夜情形,不由叹气道:“君侯也是身不由己。” 宇文思顿了顿,笑道:“你说得对,我真是身不由己。” 方才揶揄的那人又不合时宜地追问:“身不由己,那由谁呢?” 宇文思微笑着看了他一眼,起身散了议会。 李为拍了拍这人的肩膀,提醒道:“容我给你一个忠告: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在君侯面前随便开玩笑的。你日后最好谨言慎行。” 刑部给事中方才已觉得宇文思带笑的眼神很冷刻,让人心底发寒,再见李为也如此严肃,不禁慌张道:“下官并非存心冒犯,只是……万望侍中替下官在君侯面前美言一二。下官爬上这个微末之位也很费了一番工夫,实在不想因为失言而断送前程。” “把心放在肚子里。你还年轻,只要好好替对的人办事,前途无量,断送不了。”李为语重心长地对他点了点头,也快步走了。 刑部给事中愣在原地,把这番话翻来覆去揣测了半天,终于露出奇异的恍然之色。 没过半月,突厥果然大举再犯,宇文思信守承诺,命宇文和领兵,宋凡生为大前锋,率二十四万大军出征。 礼部拟定吉日,选了十二月十二为三军誓师,宴群臣。 这一日万里无云,广场上站满了人,筵席铺开长长的一大片,宇文思与太子正坐最上方主位。誓师仪式完毕,先是宇文思祝酒,及至宇文和、宋凡生等主将端杯到了太子身前时,太子不知在想什么,仍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没注意众人的视线已经汇聚到自己身上。 东宫属官不着痕迹地在案下扯了扯太子的衣袖,他这才回神,连忙举樽,潦草地说了一句:“本宫祝诸位将军旗开得胜,将突厥这等蛮夷打得一溃千里,踏平单于王帐,扬我中原国威。” “臣等必不负太子殿下厚望。”双方一饮而尽。 宇文思偏头微笑道:“太子真希望他们旗开得胜,将突厥打得一溃千里吗?” 太子听出他话中有话,悚然惊惧,闲闲地往后一靠,也勉强笑道:“陈王何出此言?当然本宫是真希望如此的。难不成还能希望突厥打进中原来?” “那也未必见得。”宇文思颇为玩味地道,“若是突厥打进中原来,先灭了我,又与太子握手言和,主动退兵,这岂非太子日夜期盼的好事?” 太子讪笑:“总不可能平白无故就要握手言和地退兵?他们边陲蛮夷最是凶悍狠辣,断不会路见不平就损兵折将、好心相助,陈王想太多了。” “所以很可能提个条件,比如要去十几座城池——”宇文思看着太子一下变了脸色,不由笑了,“太子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太子道:“今日风大,有点冷,本宫回去换件大氅再来。” 他说着匆忙起身领着一群人走了。 姬初在宇文思左侧下座,游移不定的目光撞上宋行俭,发现他一直看过来,不由“噗”地一笑,冲他举了举酒樽。 宋行俭得到青睐,忽然之间喜上眉梢,端杯悄悄从筵席背后绕了一大圈来到她身旁。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你是陈王妃?那样我也可以早点死心了。”宋行俭仰头一口干,神情十分郁闷。 姬初笑道:“你这话不对,哪有逢人就说自己是陈王妃的,那也太没有格调。不过你要死心也不是没有办法,等下好好看着,看清楚我是一个怎样的人,我一下就让你死心。” 宋行俭茫然却坚持道:“怎么会?我不想死心,也不会死心的。你活着一天,我就想你一天,你死了,我总还是想着你。” “这话听着不吉祥,像是咒我早死。” “你真死了,我就下去找你。” 姬初摇头,觉得他实在太天真,比当初的自己还要天真——原来天真的时候真的这样可笑。她忍不住掩唇大笑,歪头和他窃窃私语:“你和你兄长秉性怎么这么不一样,是亲的么?” “当然是,你和太子也很不一样。”宋行俭道,“这 没什么好奇怪的,要完全一样才好奇怪呢。” “说得也是。你担心宋凡生一去不回么?” 宋行俭愣了一下,慢慢回头去凝视宋凡生高大冷肃的背影,那一身银灰的盔甲、鲜艳的红缨、漆黑的披风都带着冰冷的死亡色彩。他看了一阵,回过头道:“兄长是大丈夫,真男儿,马革裹尸亦是他一生夙愿,我不担心。” 姬初慢慢收敛了笑意,道:“你兄长之前想杀我呢,欺负弱女子,也好算是大丈夫么?” “他杀你?凭你的身份,他怎么能做得出来!”宋行俭感到震惊,但眼神里复杂的悔恨显出他全然相信她的话。 姬初问道:“如果我与你兄长势不两立,你怎么办?” 宋行俭正左右为难,忽然宇文思看过来,对他招了招手。他走过去,听见宇文思低声笑道:“你不要亲近她,她会让你发疯。” 这听起来像是规劝,又像是警告。 宋行俭沉默须臾,道:“我愿意为她发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我和君侯不一样。倘若发了疯就让我觉得酣畅淋漓,此生无憾,那么我立刻死了,也是值得的。我不在意生命的长短,二十岁也可以过完这一生。” 宇文思仍然微笑,大约不生气:“那你最好等我死了再发疯。” 姬初听见了这话,嗤笑道:“宋行俭,你不要理会他。他什么时候死没关系,我尽早和他分开,你想怎么发疯就怎么发疯。” “尽早是多早?”宋行俭一下子回头。 她理也不理宇文思,答道:“也许就是明天。” 宋行俭刹那咧嘴傻笑,神采飞扬起来。若非众目睽睽,礼节束缚,他几乎想拥抱她。 宇文思泼他冷水:“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明日永远不会来,你只活在今日。” “这种话我听着怪别扭的。”姬初冷笑,抬抬下巴,看着对面道,“你对刘姑娘说去吧,她肯定爱听。” 宇文思笑:“你不爱听,我就不说。” “不敢当。你难得如此尊重我一次,我一会儿送你一个惊喜。”姬初拂抚了抚画得狭长的眼妆,再也不肯装出一副率真的样子给他看。 “但愿是惊喜。”宇文思冷眼盯着悻悻回位的宋行俭道。 宴上气氛渐渐活跃,姬初眸光扫了一眼台下。很快就有一名武将露出微醉的模样,站起来提议玩个击鼓传花。众人都说好 ,可是又有人道:“若是传到谁手里,那人却不肯饮怎么办?臣等武将不似文人可赋诗作对……” 姬初漫不经心地出口提醒:“你们都是武将,耍赖自然按军法来算为宜。” 宇文思看着她的双眼:“你这是要作令官?” “倒也没什么不可以。但我是不会击鼓的,叫个人来打,我叫停就停。——就这么办吧。”姬初起身,从宫人的盘子里拿起山茶花,开始行令。 说来巧合,连池不擅饮酒,偏偏每次姬初一叫停,花都在他怀里。他疑心姬初故意整他,可姬初一直背对众人,也看不见花传到谁手里了。 连池咬牙又饮了这一杯,眼前天旋地转,早已经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他刚要开口退出去,谁知道那朵花又扔进了怀里。连池心中生气,也不辨方向,直接摇摇晃晃地离席,口中道:“不行了,我不能再——” 有人拉住他的袖子笑道:“诶,连将军,这一轮已传到你手里了,怎好抵赖?无论怎样,饮了再走。” “不,我再饮真要晕了。”连池扯出衣袖,胡乱走了几步,不但没出去,反倒进了正中间。朝臣们都只顾取笑他,丝毫不记得惩罚为何物。 突然之间,杀气腾腾的雪白剑光从眼前划过,姬初不知从何处夺了剑在手,一把送进连池的喉咙。 这一剑速度极快,他醉得没有感知,连叫也没有叫一声,已经立死当场,鲜血流了一地。 一众朝臣吃惊地闭了嘴。 姬初撒手,将长剑丢在连池的尸体上,面不改色地笑道:“连将军临阵脱逃,按军法斩立决。诸位继续吧,就当是以他的血祭旗了。” 她堂而皇之地报了仇。当着百官的面杀人,却一刀毙命,干脆利落,轻描淡写。 宋凡生盯着仍然一脸死不足惜的弟弟,心里没来由一阵不安。 再继续击鼓传花时,因有了前车之鉴,一个二个饮酒都格外痛快,十足是不醉不归的架势。 宇文思看场面闹得不像话,便制止道:“够了。” 话音刚落,一干武将如蒙大赦,纷纷回头大吐。 姬初坐回去,见状不由大笑,艳丽的唇色使她凄清冷刻的眸光更带出一种异样的邪气。 这不是好兆头。 转眼白日的喧嚣都因入了夜而一刹那冷寂下来。 姬初立在庭中凝 视满天星光,又想起宇文元给她抓的萤火虫。想起来也只是流泪,她再也见不到那样美的萤火,再也见不到这个偏执桀骜的人。 宇文思坐在房里看了好一阵折子,才见她神情恹恹地进来,便抬起头笑道:“你今日实在威风得很,快赶上我了。不过杀我的将领,怎么也算不上惊喜,我就知道你的好话得反着听。” “他自寻死路,谁叫我是个记仇的人。”姬初神色很淡,连假笑也吝啬。“宇文和被你打发走了,赶紧写和离书给我,半点不想再待在这里。” 宇文思撂下笔,沉默了须臾,又笑着问道:“你已做戏那么久,怎么最后一晚不肯给个好脸色?” “我的好脸色没有用呀,景相还是要死,半点回旋的余地也没有。不像刘姑娘有办法,可以一跪解千愁:这才几天,刑部已把尚书令的罪名洗干净了,再过两天必然会放出来。不是你授意,谁肯这么尽心尽力?”姬初将白纸压在他面前,道,“写吧。” 宇文思皱眉道:“你这是完全不讲道理了。尚书令本来与此事没有关联,他放出来是应该的,而且是我的人,救他天经地义。景相则不同,首先一条,他是你们的人,是我的敌人。其次也确然没有冤枉他,你们联合别人铲除我,我又为什么要放虎归山?” “是,讲道理:因为刘姑娘是你的人,所以尚书令放出来是应该的。”姬初一脸“我都明白,你不用解释”的神情。 因为按照他这样颠倒黑白的解释方法,可以说是所有人对不起他,他绝没有一丁点不对。所以他害死先帝应该,他篡位应该,他大肆屠杀宫人应该,他企图侮辱皇后应该,他铲除异己、打压太子都是应该。这是他的道理,她自然没法跟他讲。 宇文思看着她,脸色也冷下去。 姬初连笔也给他蘸了墨汁,递给他,不耐烦道:“快点。” “你命令我?” “哪敢呢,我是请求你——苦苦哀求。” “你要想好,你不是陈王妃,处境会坏很多。” 他这时候倒装起好心肠了。 姬初稀奇地道:“真是多谢你替我考虑,我简直受宠若惊。不过我是陈王妃的时候,处境也没见得好到哪里去。” 宇文思讶然道:“你处境还不好?你今日当着百官杀人,杀的还是神策军执金吾,可谁敢站起来说你什么?你若不是陈王妃,你再去试试,看是个什么结果。” “跟景相比起来,连池分量还不够。”姬初指着他道,“更何况你对我太不好了,一言不合就要命。” “好,我对你不好。”宇文思淡淡地点头,带着微妙冷意的目光从她脸上一下子收回来,提笔就写。 ☆、31|相逢 姬初一接过和离书神情就变得耐人寻味起来,眉眼像是喜不自胜,但眼底笑意又很凄迷。 她凝视纸上朱红的陈王印,点头道:“痛快,我明早就走。” 宇文思起身拉开门出去,问:“你要回到宫里?除了东宫,别的大殿怕是不好住。” “岂止是不好住,他们根本不会让我住进去。如今的我,算什么?”姬初带了几分落寞的冷冽,笑道,“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不住东宫,以免叫你还能不时看见我,没有好心情。我住东山行宫去,离得远远的,你再也不会看见我,我也看不见你了。” 宇文思一瞬间很讶然,但很快又不动声色地平静下去了,笑道:“那样很好,活得长久。” “有多长久?” 宇文思头也不回地道:“不会比我长久就是了。” 翌日清晨,宇文思命李为带人送姬初去东山行宫。 东山地处长江支流一侧,距帝京有五日车程,骑马会更快些,但也要两三天。行宫原是皇帝春季围猎的住所,方圆二十里内均为高山深林,古木参天而起,鸟兽不绝,三十里外才有人家居住。 在这个寒冷的冬日,官道上一眼望到底,半个人影也没有。李为眼见已经出了帝京的范围,便放慢马速,渐渐与马车齐头并进,慢慢地感叹道:“东山是个好名字啊。” 姬初静静地笑:“说的很对,一骑绝尘的谢安有个大名鼎鼎的典故,就叫‘东山再起’。” 李为也笑了笑,但好似始终小心翼翼地放不开,刚抿嘴弯了弯,立刻又收回去,脸色严肃地谈起正事:“景相如今岌岌可危,太子急需扶人上位,掌握一定兵权才好说话。我知道你冒险杀连池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但连池死了,神策军执金吾位置虽然空缺,可要让太子的人上去,也还是几乎不可能。我不能明目张胆地支持你们,而太子……恕我直言,太子朝堂势力日渐萎靡,陈王一党也无政治把柄在太子手中,要他们让步实在困难。尤其是陈王,别的位置尚可一谈,神策军带兵戈行走在宫闱之中……” “这个我知道。” 姬初与他隔着帘子说话,车辕滚动间仍有白雾弥漫进来。她鼻尖冷得微红,仿佛刚哭过一样,但其实神情很镇定。 她闻言沉默了一会儿。 李为听她沉默不语,只得提醒道:“其实并非全无转机,还有一个办法——” “在刑部定罪 之前,杀了景相。”姬初闭上了双眼,像是再也无法忍受自己的恶行,口中的话却还要继续说下去,“只要形成景相被严刑逼供致死的假象,太子手中就有了他们的政治把柄,此时再推举景相公子景铮代替连池,他们不得不做出利益让步。” 李为安慰她道:“不错,这是唯一的办法。你用不着太难过了,景相毕竟已经在劫难逃,在定罪留下骂名之前结束一切,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再说刑部是什么样的地方,你也许不知道。我倒进去见识过,那真是个让人生不如死的炼狱。景相在里面,必定又是被刻意‘关照’的对象,想来更加痛苦。” 姬初心底一抽一抽地痛,不太锋利剧烈,像迟钝的刀子一下一下地磨练精神。 她强忍着微笑道:“是,一石二鸟,再好不过。只是刑部都是宇文思的人,我们不好插手进去。” “我早已经想到这一层,刑部给事中是我的人。”李为道,“他办这件事再合适不过。” 姬初诧异道:“确定可信么?这个节骨眼儿他投靠你,未免也太是时机。” “也不是他主动投靠我。因他口无遮拦,秉性轻浮,急着阿谀奉承陈王,却偏偏连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也不明白,反倒惹得陈王不高兴。我提点他,他没奈何,只得跟着我。” 她明白了,道:“原来是‘穷猿奔林,岂暇择木’。” 李为忽然笑了起来,不知是燥热的汗珠还是清晨的露水,细密地浮现在他的鼻尖。他摸了摸,连忙扯过袖子一把擦干净了,才道:“我未必不是他的良木。” “但你事后会立刻除掉他,这也好算是良木所为?”姬初现在已经看得很通透,不在意道,“你也说了:他口无遮拦,秉性轻浮,不是个可堪大任、保守秘密的人。” “所以尽早送他入轮回的人,才是他的良木。”李为微微低头,像是因为自夸而羞涩地笑。 五日后队伍抵达东山行宫,姬初不在帝京之中,也能遥控局势。 初春的一个深夜,红素交给她刚接到的密报:刑部给事中已见过景相,并将他们的计划告诉了他。景相闻之欣然赴死,只有一句话想让人带给景铮:了却君王天下事,何计生前身后名。 景铮听了泫然泪流,一下子跪倒在地。 众人都只怕他一时冲动,然而翌日迎回景相尸骨安葬时,他却安静得可怕,丝毫悲愤的神情也没有。 姬初看到这,忍不住 一把撕烂了密报。 她知道,他们这个自诩皇室正统的势力,也早已经跟宇文思一党没有什么区别了。 都是会因为自身利益而轻易放弃——甚至主动结束别人生命的群体。包括自己身边最重要的支柱,只因为他陷入了囹圄,不再对他们有用,便连他的死也要成为他们最后能利用的武器。 而替他们杀人的人,因为他的性格具有不确定因素,可能会泄露秘密,他就要被灭口。 这是十足黑暗残酷的手段,应该是罪恶的人才能做得出来的,可是他们都默许了,她甚至是最先提出来的那个人。他们都是罪恶的人,再也没有资格以绝对的正义指责宇文思的行为。 剩下的交锋只是不同的立场。 红素看着她的神情,问道:“主人在担心景铮公子吗?” 姬初叹气:“自己的父亲因为太子愚蠢的决定而被关押待罪,太子非但救不了父亲,反而还要亲手将之灭口,以达到某种对太子有利的目的。我若是景铮,我非恨死了太子不可。甚至他像我原本那样冲动,就该直接提把刀杀进东宫去要个公道。他若沉稳一些,就虚与委蛇,等手掌权力再反戈一击,让太子一党再不能翻身。如此方可算大仇得报。” “景公子再难过,对太子殿下和主人也仍旧忠心不二,粉身碎骨在所不惜,不会这样做的。” “正因为如此,我才更觉得愧疚。要让他为杀他父亲的人鞠躬尽瘁,他心里不止是难过,他的纠结挣扎,压抑的恨与礼教的约束,他所有的痛苦都是我无法知道的。我唯一知道的就是,他仍对我们忠心。” “可是不这样做,会有更大的牺牲,更多的性命死去。景公子深明大义,自然很清楚。”红素不忍地皱眉。 “所以,罪恶的根源在于什么地方呢?”姬初凝视着东山行宫宽阔而寂静的庭院,夜幕笼罩下,没有月光洒落的草木散发一种令人窒息的幽深。 姬初有一刹那的失神。她对自己感到茫然。自己是谁,为了什么而变成如今的模样?等她成功了又将得到什么?她会感觉到淹没全身的喜悦溢出胸口吗? 早春时节,帝京风景如诗,乱花渐欲迷人眼,吹面不寒杨柳风。 宫城金殿内正上早朝。因景相在未被定罪之前死去,且故意布置成了刑讯致死的情形,刑部侍郎与刑部给事中都只得引咎辞职。 只是这并不能平息此事,每日上朝,太子一党都要步步 紧逼地针对刑部及陈王一党。他们有口难辩,不堪忍受,故在太子一党提议景铮接替连池的职位时,整个朝堂上一片和谐,无人反对,都知道这是太子的目的。 太子见状,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恍惚间以为自己已经继承大位。还不等他继续提议丞相的新人选,宇文思已经任命李为出任丞相,总领百官,议三省诸事,尚书令官复原职。 于是太子的脸色又继续沉了下去,阴冷地睨着一干朝臣。 他们却已经谈到了另外的事,兵部尚书道:“自立春与突厥交战以来,宇文将军捷报频传,突厥一溃千里。诚然宇文将军与宋将军智勇双全,理当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但据传回的军情捷报来看,突厥出战的兵马数目颇有些蹊跷。上次大败后,至少还剩了六万人。且突厥蛮夷一向人人善骑射,大单于再次出兵,要招满十万人甚至十五万人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是宋将军却认为突厥所有的兵力加起来不过四万。而且这四万人并非聚在一起,而是兵分五路地突袭。他们这样做的目的,很可能是为了……” 宇文思看着他道:“为了掩饰真实人数。” “君侯睿智,一语中的。他们如此处心积虑地掩饰人数,如此大败也不肯增加援兵,必定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可调派的援兵了。可是如此一来,问题就出现了,臣百思不解,突厥消失的那几万兵马又在哪里呢?”兵部尚书愁眉紧锁,显然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他多日,只是迟迟得不到答案。 有朝臣道:“此时不出,未必再过几日也不出来。我看就是他们故布疑阵,企图令我军看穿他们的人数后以为他们调往了别处,不能增援,掉以轻心,到时候再诱敌深入,一举歼灭。” “不一定,不一定。交战近二月,大大小小的战事没有五十场,也该有三十场了。突厥损失的兵力统计下来,不低于一万四千人。这必定要算是重创了,此时就是最好的时机,过犹不及,再打下去,突厥只剩一两万人的时候,纵使再来三四万也无力回天了。可是援兵并没有出现,这足以证明他们另有谋算。” “我看突厥大单于因上次一意孤行的出兵大败,失去了民心,所以很可能没有人愿意继续送死……” 群臣就此事激烈地谈论了大半个时辰,也并没有讨论出个所以然。宇文思微凉的眸光落在魂不守舍的宋行俭脸上。他皱了皱眉,旋即抬了抬手,群臣止声。宋行俭仍心不在焉,没有发觉。 宇文思笑了起来:“兵部宋侍郎欲言又止, 似乎有话要说?” 宋行俭回神,吸了口气,道:“回君侯,臣的确有事要禀。” “你说。” “臣蒙君侯提携,自去岁出任兵部侍郎以来,能力不足,毫无建树,深感有负君侯信任,故今日下定决心,自请调离兵部,将官职让给有能者居之。”宋行俭咬牙拱手,深深地垂头,不敢看宇文思的眼神。 他一言令群臣都惊讶不已。 宇文思仍面色冷静,只玩味地微笑道:“这样吗?我倒不觉得,你做得尚可。” 宋行俭一下子跪下去,道:“臣去意已决,请君侯成全。” 宇文思的眼神锐利起来了:“你要去哪儿呢?” “臣愿驻守东山行宫。” “宋行俭!你——”知道其中究竟的陈王一党都忍不住大怒,纷纷低斥道,“简直不知所谓!” 宇文思摆手,哼笑道:“东山离帝京可有点远。你怎么会想从兵部调到荒山野岭去驻守行宫?即使不能胜任兵部侍郎,也还可以在京中领别的差事。” 宋行俭急忙道:“臣生性散漫不羁,就适合那样没有人的荒山野岭。”他知道宇文思已经看穿了他的想法,可他还是要坚持这么做。毕竟他们已经毫无瓜葛了。 宇文思道:“没有人?那也未必。我记得我就亲自命李为送了前任陈王妃去东山行宫。” 李为觑了一眼宇文思的脸色,发现平静的面具下已经冷得可怕,看着宋行俭的目光已经有了隐隐约约的杀意。竟在朝堂上说出这种话,让宇文思的颜面往哪儿搁? “宋侍郎还是等令兄长凯旋后再做决定吧。”李为掐着宋行俭的胳膊,郑重地提醒道,“令兄长正在战场上保家卫国,若此时听闻宋侍郎的所作所为,一时乱了心神,可不是什么小事。” 宋行俭想了想,茫然地抬头去看宇文思,宇文思耐人寻味地对他微笑,拂袖散朝。 李为随即跟上去,转出大殿后来到华林园,询问道:“君侯以为突厥如此战况是什么意思?” “我如何知道,他们讨论了那样久也没个结果。”宇文思伸手揪下了一朵海棠,一把揉烂了,冷笑道,“所幸不是他们领兵与突厥大战,否则等他们争论出结果,突厥早已经把他们拿下了。都是一样的人,实在猜不出对方计策就做好两手准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值得争到国破的地步。” “学生以为,诸位大臣 也是替二公子与宋将军着想,才会如此忧心忡忡,君侯不必介怀。” 宇文思回头定定地看着他笑:“我记得你方才没有开口,莫非你就不替他们担心了么?” 李为垂眼看向地面,也笑着答道:“学生深知二公子与宋将军的厉害,任他什么样的阴谋诡计也不过尔尔,他们必定能领兵凯旋,所以学生倒是真的不担心。君侯沉稳冷静,想必也是不担心的。” 宇文思看了他一会儿,失笑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话果真不错。你看你都快把我的心思猜透了。” 李为忙笑道:“惭愧,君侯的心思,其实学生从未真正猜透过。” “那就对了,你是聪明的。”宇文思笑了笑,换了话题,“宋行俭这个人,我用错了。” 李为感叹道:“君侯大度,看他与宋将军是亲兄弟,宋将军又有功在先,才提拔他做了兵部侍郎,本以为他会好好做事,不负所托。没想到他竟是这样的人,脑子里竟像是缺根筋似的,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也敢去做。学生也看错了。” 宇文思眯了眯眼,一言不发。 沉默了须臾,李为问道:“那么君侯打算如何处置他?” “处置?”宇文思叹道,“罢了,看在凡生的份上,就再让他一次。” “君侯的意思是准他所求?” “嗯。”宇文思淡淡地应了一声,一拂袖大步走远了。 李为识趣地退出宫去,随行的宦使见宇文思脸色有些不对劲,不禁笑嘻嘻地问:“君侯这是想做什么去呢?不然奴婢传刘姑娘进来吧。” 宇文思回头露出两颗白森森的獠牙,似笑非笑道:“我想杀了你。” 不久,又是一年围猎的时候,礼部上奏,宜按先帝礼制,陈王与太子率百官亲往东山,旨在不忘骑射,时时谨记安宁来之不易。 宇文思看着“安宁”两个字,觉得异常可笑,现在这样内忧外患的形势,也敢称之为“安宁”吗? 他哼一声,道:“不去。” 礼部群臣好生作难地看看宇文思,又看看太子,一声不吭,等着头上的二位统一决定。 太子瞪着他,目光凛冽愤怒。在自己明确表示同意后,宇文思却像是故意让自己下不来台一样地断然拒绝,实在过分。太子道:“陈王这是连先帝的遗训也不放在眼里了吗?” 宇文思微带嘲笑的神情温和地看着太子 ,似乎在说:我何时把先帝放在眼里过么?活着都不怕他,死了以后,一个不知道怎么回事的遗训我还理它? 奇怪太子本不是个极度聪明的人,这个神情的含义他却一瞬间看明白了。但看明白了比没看明白还生气呢,顿时勃然大怒:“你大胆!” “太子在说什么?”宇文思诧异地挑眉看去。 “你——”太子懊恼不已,讪讪地坐下,不痛快道,“没什么,那就依陈王的意思办吧,不去了。” “我又改变主意了。既是先帝礼制,自然是应该遵循的。”宇文思笑呵呵地道,“你们拟个章程上来,择日出发吧。” 礼部群臣欲笑又不敢笑,忍得嘴角隐隐抽动,闻言立刻道:“臣等明白。” 太子阴沉着脸甩手疾步出了大殿,在廊柱下停了停,一拳砸在红漆上,剧烈的痛感将他的神智拉回来。太子吸了口气,慢慢绽开异样的笑容。 “宇文思,看你还能猖狂几日,这一去就是你的死期。” 出发那日,陈王与太子都是骑马,文武百官更不敢乘车了。神策、禁卫、千牛三军开道,浩浩荡荡的一列长队整齐地冲出城门,马蹄生风,带起的烟尘蔓延一整条长街。 第三天的下午他们就到了东山。驻守行宫的属官领着卫士在山下迎驾,宋行俭也在其中。 宇文思经过时,打量了一眼他,微笑道:“看你春风得意,神采飞扬,想必此地的风水很养人。” 宋行俭不好意思地笑,他有话很想告诉宇文思,但又觉得十分尴尬,当着群臣的面讲不出来,只好忍住,答道:“君侯说笑了。” “我从不跟男人说笑,怪没意思的。” 刘姑娘一直在他身后随行,闻言不禁“噗嗤”一笑。宇文思回头道:“我说正经的,你别笑。”他说完策马上山,在东苑休息。 李为到了南苑,推门看见姬初静静地坐在秋千上,自己有一下没一下地晃动,身边没有人。他顿了顿,上前道:“近来可好?” 姬初忽然抬头,看着他笑道:“好得不得了。宋行俭挺会逗人开心的。丞相似乎清减不少?” 李为听她口中说出“丞相”二字,默然片刻,才左右看了看,道:“我一直是这样,没有什么变化。红素呢?怎么不在你身边?” “她去太子那边说话了,我不太方便去,怕惹某人怀疑。”姬初站起来,“我这里没有问题。” 李为点点头:“好,晚些时候细谈,我不便久留,先告辞了。” 姬初起身也出门,转到院子里,瞥见杨柳岸边有一堆人影,仔细看看,有两个熟人,一个是宇文思,一个是他的刘姑娘。 姬初笑眯眯地盯了一会儿,正打算走,终于刘姑娘回头看见她愣住了,宇文思便也顺着刘姑娘的眼神看来,停了一停,朝她走过来:“姬姑娘……我是不是该这么叫你?” “你随便怎么叫,我不搭理你就是了。”姬初笑一笑,继续向前。 宇文思也没有挽留,只是道:“隔着这么远了,怎么还是能见到呢?” 姬初道:‘这不应该问我,问你自己呀。你不来,我再怎么乱走也不会让你看见的。打扰你们,见谅。” “是有一点打扰。” 姬初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客气客气而已,你别太当真。” 宇文思笑:“你什么时候客气过?” 姬初道:“现在毕竟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呢?我看你那脾气还是没改一丁点儿。” 姬初渐渐笑道:“我又要成亲了,自然是对人礼貌客气一些为宜。” 宇文思凝视她眼中闪烁的笑意,忽然觉得头痛欲裂——真不该来,他真不该来。 ☆、32|再嫁 一 十二月深冬天色阴霾,皇宫夹道内外的枝头红梅皆被碎雪覆盖,寒风卷起清香和冰凉袭入昭阳殿,瞬间打破一片奢靡流彩的暖意。 昭阳殿内有宫宴。 那领舞的轻纱彩衣少女容貌格外美艳,在诸多曼妙的舞姬中仍旧显得皎皎不凡,一折腰,一舒袖俱是十分惹人注意。因这突如其来的寒风,彩衣少女忽然打了个冷颤,舞姿便因此而中断。 王座上坐着年轻的帝王嵇宁,他认真地注视着那名少女,眸光柔和带笑,眉睫深深,广袖博然,气度温存隽雅又不失威仪。 而在嵇宁旁边一丈之外,还有一具凤座,皇后晏初锦凤袍迤逦,脸色似笑非笑地凝视自己眼前的酒樽,目不斜视。尽管她如此沉静,却还是难掩傲世的清丽艳骨,常有才子叹道:魏国美色,尽在晏皇后一人之容矣。 有宫人见状目露沧桑惆怅之色,想当初,皇上还是公子,皇后刚刚进宫未正式册封的时候,那是怎样倾尽所有的宠爱啊,无限纵容,无限呵护,好得让人嫉妒。犹记得那一年皇上不过出宫两日,回来时竟等不及公子仪仗的速度,一路纵马回宫,只为早一刻见到皇后娘娘。可是如今两人近在咫尺,皇上却只顾殿前舞姬,连看也不再多看皇后一眼了。 果然帝王最是无情,可明明,这舞姬,还不及皇后娘娘十分之一的风华。 彩衣少女舞姿一出错,那一群舞姬便都纷纷脸色苍白惊惶地跪了下去,浑身发抖连声磕头。嵇宁弯了弯眼睛,并不见怒色,反而笑得温文尔雅,和声问道:“抬起头来,你叫什么名字?” 彩衣少女抬头,睁着清透的杏眸仰视紫金阙上的帝王,怯生生地回答道:“回皇上,奴婢染衣。” 晏初锦终于将目光移到染衣的脸上去转了一圈,看到她的眉眼依旧是与自己有几分相似时,笑容不禁讽刺起来。嵇宁这些年来宠幸过的几位夫人妃子,又有哪一个,不是与自己长得有几分相似呢。 可笑自己明明就在他面前,他却总是视而不见。 晏初锦端起酒樽一杯接一杯地干了,眼前一阵朦胧恍惚,昭阳殿中的笙歌乐宴便水一般荡漾开去,她依稀回到五年前。 二 齐国云州晏太守被齐王以通敌叛国之罪名,赐下鸠酒白绫,太守家眷共十八人于一夕之间死于非命,原因不过因为魏国公子嵇宁与晏太守千金即将完婚。齐国与魏国近年来边疆时有战事,而晏太守又是边疆 戍守之大吏,齐王担心不无道理。 可是……爹对齐王忠心不二,从来没有想过要叛变。 晏初锦轻飘飘地立在太守府灵堂中央,望着两旁前来吊唁的宾客,以及一直站在堂中主持大丧的齐国使者,不由露出痛恨的表情来,这些人脸上的悲伤,是多么多么虚伪啊!他们一半是恨不得她爹早日去死,好将那些被关起来的行贿者放出来,一半是冠冕堂皇的刽子手,带着齐王的使命亲手毒杀了她晏府全家。 晏初锦眼中的恨意像是点燃了一把熊熊之火,她猛地冲到那齐国使者面前,伸手死死地去掐他的脖子,想要为她爹报仇。然而,她却看到她的双手,毫无阻碍地从使者身体里穿了过去。 她顿时愣在了原地,茫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然后又呆呆地转头去看灵堂牌位最边上那个名字。 晏初锦! 是她,她也已经死了。 “今天,是六月十二吧?” 突然门外一声清雅温文的笑声传进灵堂,所有人连同晏初锦都回头看了过去。 来人一身绯红的长袍,上等衣料,宽大的下摆用金线绣出一条栩栩如生的五爪蛟龙,随着他的步伐而摇曳飞扬。头上鎏金王冠垂落下两条玉色的带子,他伸手拂了拂,停在灵堂中央,风姿隽秀举世无双。 魏国公子嵇宁。 晏初锦往后退了一步,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他。他的长发如细泉,他的眉毛如春山,他的眸光如琉璃,他的唇色像世间唯一的色彩,他从来从来都这么耀眼璀璨,他一点儿没变。 满堂宾客下人皆震惊于公子嵇宁胆敢穿着红衣走进灵堂,面面相觑了一阵谁也不敢答话。 于是嵇宁转向齐国使者,看着他温雅一笑,声音如珠玉落银盘,再次问道:“今天是六月十二吧?” 齐国使者不知他想做什么,只能点头回答:“是的,今日是晏太守一家的头七,公子可是想来祭拜,呃,祭拜……” 使者忽然不知该用什么词汇来表示他们之间的关系了。 倒是公子嵇宁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打断使者的话,替他接了下去,只是他的话怎么听怎么怪异:“祭拜我那未过门便死绝了的未婚妻一家?” 顿时堂中又是一片沉寂。 嵇宁轻笑一声,温柔的眸光在盯了一会儿最边上的牌位后忽然冷冽如刀,一一扫过齐国使者和满堂宾客,缓缓摇头,语气危 险:“不,我不只是来祭拜他们的。” 晏初锦双手揪在了一起,仿佛胸中还有一颗心脏在急速跳动,她静静地期待他接下来的话,她最想听到的那句话。 于是公子嵇宁好像听到了她的心声,笑着道:“诸位可知,今日,原本是我与阿初的大婚之日。” “阿初”两个字从他唇齿间温柔地吐出来,她仿佛就失掉了一层力气,直直地飘到了他面前去,仰头望着他淡如春风的姿态,觉得鼻子好酸。可是做鬼的就这点不好,她想哭却哭不出来。 齐国使者脸色有点讪讪的,但仍旧顾及到齐国脸面,便强撑着不悦道:“公子节哀,此事……” 嵇宁忽然伸手一把撕裂了身上灼伤人眼的红衣,向前狠狠一抛,那红衣便翻飞着盖在了漆黑棺木上,顿时红衣黑棺,逼人的窒息。他红衣下轻袍缓带,白衣胜雪,不容多说,一抬手便喝道:“来人!” 刹那满堂宾客惊叫声此起彼伏,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晏府外已经密密麻麻围了一大圈魏国士兵。 “你你你这是想做什么?!我可是齐王身边的按察使,你敢动我就是在挑起两国战乱!” 齐国使者脸白得跟灵堂里的白花一样,只可惜这虚有其表的威胁连他自己都吓不到,两国本来就时有摩擦,战事也迟早会有的。公子嵇宁更是毫不在意,冷笑着点头道:“没错,我就是在挑起两国战乱——我要让齐王以死祭奠阿初!” 他说完转身大步离开,齐国使者与宾客们似乎松了一口气。然而,就在临出门时,嵇宁却忽然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低声道:“凡府外来客,皆杀之。” 晏府的灵堂,成了更多人的丧命之地。 晏初锦不知道要去哪里,便一直跟在嵇宁的身后,看着他上了马车,一路回魏王宫奏请出兵,看着他沙场上几经生死,命悬一线,看着他清润的脸颊越发消瘦,温和的笑容也越发冰凉。 这不是她仰慕着的公子啊!她的公子,她记忆里的公子,从来不会这么消沉颓然,他永远是温和优雅,飞扬夺目的。公子啊,阿初求你,笑一笑,像从前那样,温暖和雅地笑。 可是嵇宁听不到晏初锦的呼唤和祈祷。 一年的时间,公子嵇宁率魏军三十四万,一路破城而入,连连告捷,直逼齐国王都。后齐王命人捧国玺和降书出城门,但嵇宁一剑斩来使,拒不受降,强攻王都城门三日,后齐王自尽于寝殿,同日,嵇宁攻破齐王宫 大门,长驱直入。 那一天,晏初锦就站在他身旁,当两人一同迈上齐王的王座时,她情不自禁地伸手,在嵇宁垂落的左手处,做了一个十指相扣的动作。 不知是不是有所感应,嵇宁的左手颤了颤,浓密的眉睫下忽然有一行滚烫的热泪滑落。 他低低地开了口,声音里满是痛苦和悲切,听得晏初锦浑身上下都发堵。 “阿初,我终于……替你报了仇。可是我知道,你再也回不来了。” 三 公子嵇宁班师回朝时,魏王龙颜大悦,不日称帝,特赐宴于御花园,诸位王子们畅饮狂欢。 嵇宁虽然在笑,可晏初锦在一旁看得真真切切,他笑容里全是苦涩和悲伤,别人敬酒,他便干了,别人恭贺,他便说同喜,别人笑,他便也笑。可这不是真正的公子。喝到后来,再有人上前敬酒,提到“晏太守的千金”时,嵇宁便一把推开了那人,匆匆进了御花园的花草小道。 她担忧地跟了上去。 只见嵇宁走到一个无人的地方,抱着树干便弯腰开始呕吐,他没有吃东西,只是喝酒,现在吐出来的也全都是酒。晏初锦多想这一刻她是一个人,如果是那样,她就可以上前温柔地递上一方巾帕,也可以轻轻地从身后抱住他,告诉他不要难过,阿初还活着。 可惜她死了。 嵇宁吐着吐着便伸手从怀里取出了一块洁白的真丝手帕,擦了擦唇然后随意丢弃在草丛里,抬起头默默地仰望着月亮,眸光闪烁不说话。 她看了一眼那块被丢弃的手帕,帕角似乎还绣着一具古瑟,绣工格外精致,五十根琴弦竟好似能数清一般。 为什么,她觉得有些熟悉呢……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身边的宫人见晏初锦持着酒樽一动不动,以为她醉了,便唤了两声,正好将她从回忆里拉出来。晏初锦淡淡地看了那宫人一眼,了然笑着摇头道:“本宫没醉,本宫清醒着呢。” 而王座上帝王嵇宁似乎的确很喜欢那位舞姬染衣,不但赐了御酒给她,还命神乐署的掌事好好伺候——大约几日后又是一名飞上枝头的帝妃。 染衣退下后,嵇宁便开始有些兴致缺缺了,又坐了一会儿他实在没耐心看下去,起身来走下台阶,正要命人传令宫宴结束的时候,晏初锦目光掠过王座前的那张红木雕花长桌,上面那壶酒除了赐给染衣以外,竟一滴也没有动过 。 于是她端着酒樽站起身来,微微一笑:“皇上,臣妾还没有敬过您呢。” 嵇宁立在殿中回头看向她,眉目依稀如当年萧萧肃肃,风姿隽秀,好似刹那时空回溯到五年前的灵堂之上,他也是这样遗世独立,一眼万年。 这是宫宴上嵇宁第一次正眼看她。 她的双瞳泛着迷蒙的雾色,迷离而惊艳,就那么一双眼,便已经将十万里江山盛景比了下去。 “好,皇后盛情,朕怎能拒绝?” 嵇宁接过身边太监盛满的美酒,看也没再看晏初锦一眼,便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当曾经温柔认真的“阿初”变为如今疏离敷衍的“皇后”,当她的公子对她自称“朕”的那一刻,她觉得端着酒樽的手开始不住地发抖,说不清是哪里在痛,只觉得那么一瞬间,她所有的的幻想,所有的期盼全都破灭,烟消云散。 “砰——!” 晏初锦手里的酒樽掉落在地上,酒洒了一片,同时也溅湿了她描龙绣凤的华丽裙裾。 然后她看见那凛然而立的隽秀身影口中喷出一口血雾,倒地声沉闷而心惊肉跳。 大殿里所有宾客全都惊叫起来,不停有人说着“传太医”“护驾”之类的言辞,但偏偏无一人敢上前去扶那年轻帝王一把。正好此刻那神乐署管事满脸惊骇地冲进昭阳殿,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皇上!不好了,染衣走着走着突然就……就……吐血而亡……” 那名管事瘫软地跌坐在地上,惊恐地盯着同样吐血倒地不起的嵇宁,有些反应不过来。 晏初锦面色悲痛却带了些幽怨,一步一步万分优雅地从台阶上走下来,停在嵇宁跟前,然后蹲下去,温柔地抱起他的头,轻声问道:“皇上,最像的就在你面前,你何苦还要退而求其次呢?” 嵇宁费力地抬眼看了她一会儿,弯起唇角,柔和地笑了笑,低声说了一句话,然后就没了呼吸。 晏初锦盯着他唇角的笑意,听着他那句话,眼前一片灰暗。 四 三年前,晏初锦跟随公子嵇宁出宫时,在街上遇到一位身穿袈裟的禅师,他不问公子,只是眼神好像对着她的方向,明明嘴巴没有动,她却听到一个苍老而仁慈的声音:“姑娘阴魂不散,跟随身具帝王气象的男子数月,再不离开你的魂魄就要被消耗一空了。” 晏初锦一惊,望着那名禅师犹疑不定,怪不得最近 她越来越觉得自己虚弱了,往日她从来不怕阳光,但近几日却总是觉得火辣辣的发痛。可是,可是啊……要她离开公子,那却比阳光带来的疼痛更痛,她就算能够待在人世间,若不能看着公子,那反倒不如消失的好。 她抿了抿唇,试探地问道:“大师看得见我吧?” 禅师著衣持钵笑了笑,那道声音又响了起来:“这世上姑娘既然存在,那便没有看不见的道理,姑娘似乎还是不肯离开?” 晏初锦也笑了,缓慢地摇了摇头,眸光坚定:“我不要离开公子,哪怕今后永世消亡。” 禅师眼神里一刹那闪过一种奇异的光芒,而后神秘地点头,大手随意地从她漂浮的虚幻身影中拂过,然后转身走远。晏初锦不解其意,只是上下看了看自己,确定没什么不妥,便继续跟上了公子嵇宁的步伐。 那一日午夜子时,她依旧守候在公子别院的卧房门外,一个人面对皎洁的泠泠月光发呆。未几她感到浑身说不出来的难受,那剧痛汹涌而来,似惊涛骇浪淹没她的神智,似火烧,似针扎,似油炸,又似有人在一点一点地拨弄她的心脏。最后她终于忍不住蜷缩成一团倒在地上,闭眼欲哭无泪:她就要消散了吧,怎么会来得这么快,好痛,真的好痛……可是就要永远看不到公子了,这好像更痛…… 猛地她打了个激灵,因为她清楚地感受到了,她的眼角有温热的东西滚落出来。 然后她耳边传来一个熟悉至极的声音,带着异常的惊喜和激动呼唤她:“阿初?!是你吗?” 晏初锦难以置信地睁开眼,果然见到公子温柔秀雅的眉目,那眸光里的神色比月光更闪亮,倒映出自己蓝衣长发的样子。 在那一瞬间,她扑了上去,将公子紧紧抱住,抽泣道:“是阿初,公子,是阿初……” 好像春天到了,桃花开得特别好。 公子嵇宁将她带回了宫,他们两人自此形影不离,晏初锦时常想,公子这么紧张她,难道是怕她跟别人跑了么?有一次用膳,她将这个问题问出来,却引得嵇宁一阵好笑。 “你呀——”他用手指点点她的头,并没有用力,“想些什么,册封公子夫人的圣旨都下来了,你还能跑到哪儿去?我对你好,因为你是我的阿初,因为我想把那空白的两年加倍补回来。” “圣旨?我怎么没看到?” “新婚之夜你会看到的。” 于是晏初锦就笑得眼睛弯 成了两条缝。 那一段时光沉淀成她记忆里最美妙的曲子。他们携手共看过名山大川,共赏过洛阳牡丹,新年里相视而笑,头上夜空烟花灿烂。也曾躲过步步杀机,也曾立于泰山之巅,身渡云海,俯视苍茫大地。 一年半之前,先帝驾崩,公子继位,大婚。 洞房花烛夜,窗外亦蝉鸣声歇。 晏初锦满脸绯红,与嵇宁相拥倒在榻上。他轻若云羽的吻从唇上滑到锁骨,殿中那九对红烛微微摇曳,摇曳在她的眸中,像是一弯明润的月亮。突然嵇宁从她身上移了开去,愤怒中带着近乎蚀骨的痛色,笃定道:“你不是阿初!你是谁?” “我是阿初,我是阿初啊!”晏初锦想她就要哭出来了,她明明就是阿初啊,为什么公子要说她不是阿初?“公子,我是你的阿初啊……” 嵇宁退得更远,吉服广袖不小心打翻了放于桌上的圣旨长匣,他也顾不得捡起来,只是原本星辰春风般耀眼的容色忽然憔悴起来,望着她多了许多复杂的纠结,摇头道:“不,你不是阿初!阿初的肩上,没有像弯月的胎记!她曾经为救我而肩上中箭,是我亲手替她拔出来再上的药,我知道!” 晏初锦呆呆地凝望不远处的嵇宁,她已经哭出来了,公子在说什么啊,她何时曾为了救他而受过箭伤,他又何时替她拔箭上药过?她的肩头明明一点伤痕都没有。硬要说受伤的话,她倒是记得她…… 晏初锦忽然颤抖了一下,涣散的眸光又凝为一点,开口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子……你的阿初,你的阿初叫什么名字?” “晏初禾,她叫晏初禾。她是晏太守的长女,你看——”嵇宁忽地弯腰捡起那道圣旨,唰地展开来放到她眼前,明黄绸布抖动间,她清楚的看到册封公子夫人的名字是:晏初禾。 晏初锦闭眼,想笑又笑不出来,只是豁然想起多年前,他们初见的场景。 “你要干吗去?” 晏初锦奇怪地拉了一把她,见她神色似有些兴奋,不由也来了兴趣。晏初禾低声说道:“听说中午大宴,魏国公子嵇宁也来,为了齐魏两国罢战和谈而来。总有人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我倒想看看他有多不凡?妹妹,要不一起去?” 晏初锦被勾起好奇心,连忙就理了理仪容,与胞姐两人携手双双而去。 她们躲在宴会的竹席后面,不大会儿听门外有小厮喊:“魏公子嵇宁到——” 而后须臾 ,一锦衣男子头戴玉冠,优雅而来,唇边永远带着暖意融融的轻笑,长袍铺散,一坐尽倾。 晏初锦与晏初禾两人对视一眼,均发现对方脸上的绯色,正互相取笑着,冷不防瞥见席间公子嵇宁朝她们弯了弯眉眼,两人这才发现,原来打闹间,两人的身形已经露出竹帘外了。 两人匆匆退回后堂,没过多久,第二日晏太守便让人来请晏初禾去前厅,晏初锦对她吐了吐舌头,奇怪爹怎么问罪还要等到第二天。 然而并不是问罪,而是公子嵇宁想见她,昨日席间一眼难忘,两人自此便时常游湖赏景。有一次晏初禾外出归来,脸色苍白没有血色,又一直捂着肩头,晏初锦担忧地询问,才知道原来她与公子嵇宁出门了,途中遇上刺客,她替他挡了一箭。 ☆、33|迎亲 “面壁思过?”宇文思冷哼,提醒道,“下次你说话之前,或许可以多思考片刻。这个词用给你的新郎吧,用在我身上,有点可笑。我用不着向谁忏悔我的过错。” 姬初慢慢走下台阶,披了一身的长发散在清晨的风中,发香与满院花木交织出一阵冷芬,使人有了醉意。 她凝视着宇文思冷冽深刻的眼神,那双漆黑的瞳孔正在收缩,仿佛要掩饰什么秘密。 她几近清澈却又一片迷蒙的眸光渐渐了然:“我说话从来不思考的,极喜欢看见什么说什么。尤其是跟你见面,思考一刻就是多余的一刻,反正我怎么说话对你而言都无分别,何必浪费你我时间。更何况,我说的不是实话么?” 宇文思轻轻咬牙,心烦意乱地皱眉,道:“不是。” “原来你没在我门外站一夜,只是天刚拂晓,你就起来散步了。” “我不是面壁思过。”他沉静的面容又缓缓绽开熟悉的微笑,道,“只是昨夜不经意过来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停在这儿没有走。方才想明白了,就要走了,你不要想太多。” 一帘雾气从身前消弭,姬初看清他眼底浮现挣扎的情丝万缕。 这深刻的眼神令她猝然一呆,犹如一记痛击砸中心脏,她在尖锐的惊诧与复杂而不知名的喜悦过后,浑身只剩下渗透血液的怅然叹息。 她盼望的时候,它总是不来。等它终于来了的时候,她却觉得还是不来得好。 “那这样说来,我这里还是个风水宝地,能让人在门下一夜顿悟。我问问你,你想明白了什么?” 宇文思停了停,道:“明白我对情绪也是无能为力。” 姬初笑:“那又怎么样呢?” “那就随它去吧。” 姬初一噻,哑然失笑:“你来我门外思考人生来了?宇文思,没看出来你还有这样高雅的癖好,以前真是贬低你了。我只当你是茹毛饮血,穷凶极恶呢。” 宇文思笑道:“大约是的,你现在重新认识还来得及,我也不只是这样。另外,恭喜你,姬姑娘,今天你如果一直闭口不言,就会很好看。” 姬初偏头莞尔:“多谢你嘴里终于吐出象牙。但是为什么我闭口不言才好看?” “你说话很煞风景,就像现在。”宇文思斜睨她一眼,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便摆手道,“我先走了,你随意。” “不送。”姬初 看着他的背影笑了起来,眼里却有哀伤若隐若现。 巳时许,姬初乘马车自东山行宫而下,要绕下方山脚转一圈,才让宋行俭来迎,算是自娘家迎回来的。因为东山与帝京距离实在太远,而且她身份也颇为尴尬,只好如此便宜行事。 东山相邻的长江支流,在亘古不断的流淌中凝聚出一股气势磅礴的震撼,苍凉平静的水面下隐藏着神秘冰冷、波澜壮阔的湍急,令人望而生畏。 姬初的马车在经过江边时,她特意掀帘看了看——不远处是郁郁葱葱的山林入口,杂花生树,鸟哀猿鸣。 而林中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兵戈的寒光在日光下亮得刺眼。而这狂野凶悍的兵戈的形状绝不属于中原。 她叫红素,蹙眉道:“让他们用草把武器遮一遮,这么看着太醒目了。我尚且一眼望穿,更何况宇文思。越是鼎鱼幕燕,亡在旦夕的人,直觉越敏锐。” 红素点头,疾步在滔滔江水前消失。 东山行宫门下恭候多时的宋行俭听典仪说时辰已到,他立刻跨上马背,狠狠地抖了抖缰绳,意欲疾驰而去。 他渴望见到他美丽的新娘。 但身后突然有人笑道:“行俭,你这几个人下去迎亲,场面也太冷清了。我们都跟你一同去,免得叫细细不高兴。” 宋行俭回头一看,原来是意气风发的太子姬粲领着一干朝臣来了。 他急忙笑着道谢,但心底却没来由觉得太子的笑容里有种难以言说的阴郁,就仿佛是毒蛇盯住猎物的眼神。 宇文思也慢慢走出来,他几不可见地歪头看了看尚书令,后者点一点头,但神情似有隐忧,欲言又止。 宇文思抬手制止,紧盯着宋行俭迫不及待的容色沉静了须臾,于是一阵烦躁席卷他全身。他环视这座即将空荡的行宫,微笑道:“一个是前王妃,一个是忠心耿耿的臣下,我要是置身事外,难免过意不去。既然太子都开口了,索性咱们都一起。” 宋行俭原本的不安更加深重:“君侯厚爱,标下惶恐。君侯先请。” 宇文思当真不客气地先他一步。 太子翻了个白眼,暗暗冷笑,对身旁的景铮低声道:“今天真是良辰吉日,以前从未见过谁送死还这么积极。” 景铮心神不定,闻言只好礼貌地咧了咧嘴角:“殿下所言极是。” 太子因为太兴奋的缘故,竟也不觉得敷衍。 后来快到山下时,宋行俭也觉得新郎在后,十分不妥,便加快速度,渐渐已与宇文思并驾齐驱。 宇文思讶异地看他一眼,神情似笑非笑,但并没有说什么。 宋行俭忙解释道:“君侯恕罪,标下以为这样的时刻,若是新郎在后,未免有些失礼。今日大喜,还望君侯不计较这一回。” “这是我不知道了,你别介意才对。”宇文思想了想,马速却没丝毫放慢,对宋行俭微笑道,“你还记得不记得,早前我跟你说过一句话。” 宋行俭茫然道:“什么?” 宇文思道:“我说,你最好等我死了再发疯。你怎么不听呢?” 宋行俭一时不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他听出了复杂而不悦的警告。他皱起了眉,愣愣地看着宇文思意味深长的笑脸。 “其实今日不是黄道吉日,典仪骗了你。”宇文思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轻声告诉他,“今日不宜婚嫁,宜丧葬。” ☆、34|情意 宋行俭惊讶地勒马停下。 他觉得不可思议:宇文思竟然如此直接地、以毫不掩饰的恶意暗示,表达自己的不祝福。这种近似于冒犯的失礼,与宇文思素来不置可否、温和微笑的好涵养大相径庭,以至于他一时之间不知所措,脑中忽然空白地怔住。 宇文思眼神里带着点微妙的冷意,却神态亲和地注视他。 宋行俭终于缓过来了。 被冒犯心中神圣情感的愤怒一瞬间淹没整颗头颅,他反击似地瞪向深不可测的宇文思,却又很快败下阵来。 他对那样洞悉一切、居高临下的眼神中带出的威严冷酷感到不堪忍受,只好恶狠狠地偏头,看向腐烂枝叶铺了一地的松软的山路。他死死抓着缰绳,不自觉咬牙用力,以至于被缰绳穿鼻而过的骏马不得不仰头高声嘶鸣了一声。 “君侯何必如此,不会觉得有失身份吗?就因为她曾经是您的王妃,而我是您的臣下,所以我们没有权利在一起?如果我们相守,是否君侯就会觉得被冒犯、被降低了身份?倘若您真的这样在意,那何必还要分开呢?难道分开了,还不代表着结束与放手么?她就应该永远在君侯的阴影之下,孤独凄冷地活下去吗?”宋行俭回头冷笑着睨了一眼风姿出众的刘姑娘,道,“而君侯却可以一如既往地……” 宇文思微笑着打断他,一点也没有因为他咄咄逼人的质问而感到生气:“你很快就知道了,我只是实话实说,并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但我希望你一直不会知道是最好,那样很伤人心。” 宋行俭不相信地嘲笑了一声。怒火使他终于不再顾忌宇文思的身份,直接策马先一步奔了出去。 宇文思不为所动,仍从容自如。 紧随其后的李为将他们的对话尽收耳中。当他看见宋行俭一骑绝尘后,他的眸光转向宇文思的背影,慢慢皱起了眉,神情悲怆而不舍,显出无比挣扎的内心。然而这一切的情绪,随后都融化在眼底浮现出的稀薄的浅笑里。 他们终于迎接到了姬初的队伍,在滚滚的江水边。 帘子被卷起来,惊涛拍岸激起的迷蒙水雾朦胧了姬初的眉睫,使她眼前的景物都逐渐混沌起来。 明明相隔不远,她用尽半生的时光,却仍然把宇文思看不真切,只留得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 她想,或许不必再费尽心机去看了。 姬初眸光一一扫过众人:宋行俭心花怒放地上前,宇文 思他们不紧不慢地跟着进入伏击的范围。更远处太子眼中闪烁兴奋的神色,迫不及待地一下抬起手来。 她倏然听见四周微弱的刺耳的声音——那是兵戈出鞘后的第一次挥动划破了空气。 顷刻之间,四面八方箭如雨下,兵士仿佛潮水一涌而出,带着咄咄逼人的冰冷杀意扑面而来。 姬初心中平静得不可思议,既没有仇恨将要一朝洗雪的欣然快慰,也没有大权得以收回的喜悦痛快。 她凝视处于万军包围之中的宇文思。此时他一动不动,孤独的身影孑立在浩瀚的苍穹下,风吹动他宽大的袖袍,显得他更加削瘦而伟岸了。姬初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觉得他的目光似乎冲她看了过来,带着深刻的冷峻与无可奈何的疲倦。 显然这样的变故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 宇文思明知会有这场可怕的埋伏,为什么还要来送死?他反败为胜——甚至是活下来的机会微乎其微。 三四万突厥兵士在这样平坦的旷野上,足以横扫他们的护卫,堪称所向披靡。他为何——? 姬初不愿与他的目光对视,便轻轻闭上了眼,嗅到一阵浮动的血腥味。 腥甜得令她厌恶。她憎恨这个味道,如果可以,她希望今日之后,再也不会闻到它。 喊杀声充斥耳畔,她隐约听见太子激动地大喊大叫。 正凝思间,突然感到了寒冷的杀气带着浓烈的血气逼近。姬初一下子睁开眼,便见到刘姑娘已浑身浴血,一剑划开了她眼前轻若无物的朱纱,剑尖直指她眉心。 刘姑娘立在车前,肃丽的容色令其凸显出一种巾帼不让须眉的英气。 “你下来!”刘姑娘喘着气轻轻咬牙。 姬初静静地笑了笑,起身下车,随后被刘姑娘挟持在手。 这时候她才看清,马车四周的卫士已经伏尸遍野,而红素配合太子的护卫,已将宇文思几人逼到了江岸边缘。 这并不意味着太子胜利了,因为姬初也看清了来时路上长龙奔腾,飘扬的旗帜上有个铁画银钩的“宋”字。 宋凡生的大军须臾之后就能抵达。 太子跨在马上喊道:“快一些!一刀砍下奸佞的头,匡扶皇族基业,救万民于水火,名垂青史都在此一举!” “住手!”刘姑娘高声惊叫道,“谁也不许动,不然,我会杀了姬初!” 姬初能感觉到 刘姑娘的气息喷在她的脖子后面,声音由于太过迫切与惊慌而微微颤抖。 近处的一干人等都停下来,目光在她与太子之间游移。 红素转身道:“你不要自寻死路。” “现在到底是谁命悬一线?”刘姑娘哼一声,见宇文思仿佛退无可退,急忙道,“你们让开,让君侯出来。” 见红素几人无动于衷,刘姑娘立刻微微用力,划破她颈项的肌肤。 姬初觉得一点也不痛。 红素脸色一白,不禁开始退后。 太子面容一阵难看的变换后,大怒道:“不准放!” 姬初看着太子与一干朝臣的大义凛然之色,又看向宇文思始终不为所动的从容神态,忽然觉得一阵异样。 她深吸一口气,无比镇定地道:“红素,如果我立刻死了,那么这就是我的最后一道命令。” “现在,杀了宇文思。” 太子惊异地转头,怔然凝视她坚决却凄清的悲伤,心底也跟着隐隐难受起来。 红素凄然应了声,以决绝的姿态飞身刺向宇文思。 姬初躲过了刘姑娘气息不稳的致命一击,只在手臂上划了一条口子。但她下一瞬又被推下了湍急的江水。 她倒下前,看见一直默然的宋行俭策马前行了一步,然后又止住了。他的目光一片漆黑,满是愤怒与惊恨,夹杂着无法掩饰的痛苦。 几乎是在一瞬间,宇文思也借着红素的剑势冲出包围,跌进水中。 姬初觉得前所未有的困意与空冷袭来,她不禁笑了一声,想要就此沉睡。而后江底凸起的锋利尖锐的石头使她清醒,浑浊的泥水一下淹没了头顶。 她无法抗拒地被汹涌澎湃的水流冲向下游,好一阵她在昏昏沉沉中发现此地水势较为缓慢,可以浮出水面时,她感到手臂上的伤口传来一阵奇异的痛感。 那仿佛是什么在撕扯她的血肉。 姬初茫然地扭头,只见两条体型不大的鱼正用锯齿大力撕咬她,殷红的血随水流散开,引得更多这样的鱼游过来。 她皱眉,抓住了一条鱼,连皮一起狠狠扯落,压在水底的石头下。而另一条还不等她动手,已经被人拿开了。 姬初讶然地抬头,见到的是宇文思苍白的脸,神色却很平静。 他挡在她伤口侧面,抱着她的腰前行,血腥味引来的怪鱼纷纷 贴在他的后背啃噬。他微微颤抖了一下,没有吭声,加快了速度。 她想说话,但水里开不了口。 江流很长,长得没有尽头。 她冷得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宇文思突然往下一沉,向着左边靠过去。那里不是河壁,却是一个洞口。姬初看着浑浊不清的泥水,触摸了一把通道里的泥,发现应该是新挖的水道。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少顷,她一下子浮出水面,上半身趴在水塘边的草地上。 姬初喘了几口气,慢慢偏头,发现宇文思正将两条怪鱼扔回水中。她想了想,有气无力地问:“这是什么鬼东西?” “食人鱼,闻到血腥味就会跟来。” “你把它们抓到岸上来看什么?想吃?” 宇文思道:“我没那么饥不择食。只是它们在我背上,水里不能丢开。” 姬初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完全爬上岸,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他血肉模糊的后背,问道:“你这样,好像刚才下命令杀你的人不是我。喂,生死大敌呢,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处境,也值得你这样相救么?” 宇文思仍然很平静,目光里的怒意一闪而过,很快深刻的寂寞弥漫了整个瞳孔。 他点头:“我知道,我是想着救命之恩,你即使不涌泉相报,好歹也会退让一步。” “你想太多了,我不是那种知恩图报的人。你救了我,我还是会杀你。” 宇文思露出若隐若现的讽笑,但他的脸的确更苍白了:“你为着什么要这样呢?就为了把你当做工具的太子?还是那一干眼睁睁看着你死的朝臣?我以为刚才那一幕已经足够让你死心了。” 姬初看着他脸上的讽笑,眉睫颤动了一会儿,清幽的瞳孔渐渐晶莹,一刹那又消失得无影无终。她方才已经快要哭出来,但泪水被活生生地扼杀了。 她觉得这世间已经没有什么值得她流泪。她不觉得悲伤,她什么都早知道。 “为了许多,真实的或是虚幻的,有形的与无形的,已消失了的与还存在的。”姬初仰起头,冲着宇文思俯视的脸微笑,“你不会懂的,你永远也不明白吧,比如:自小就根深蒂固的训导,与身体里流淌的血脉时刻逼迫着我,也永远地束缚着我义不容辞地坚持皇族正统,维护先帝、皇后被践踏的尊严。像这样虚幻无形的东西,甚至不可以算是正义,你从来不屑一顾,我却看得很重要。” “是,正因为你这样,所以才能让太子随意挥霍我的耐性。”宇文思漫不经心道,“你为了那么多,那么你是否愿意为中原百姓想一想?你总该不会以为你的太子兄长将是个称职的好皇帝?他若登基,倒是维护了皇族尊严,保全了皇族正统,只是百姓又会怎样?” 姬初恨铁不成钢地叹道:“这倒是不得不承认,姬粲治国不如你。” 宇文思补充道:“是远不如。” “好吧,远不如。”姬初无力地笑道,“如果他不行,还有别人在。皇族不是只剩他一个人。” 宇文思眉毛一翘,看着她的眼神越加深刻:“你?” 姬初期待地望着他,反问道:“不行吗?” “也未必。”宇文思想了想,道,“你要面对的阻碍太大了。” “多大?” “大到你不能想象,大到你不能抵抗。”宇文思闭上了眼,认真地道,“这句话你要信我。” 姬初见他眉间漫上无法掩饰的疲倦,像是要睡过去了,便不再说话,开始在四处寻找什么。最后她在长满青苔的石壁上找到了目标,是一种止血的草药。 生长处颇高,她只得爬到树枝上去才拔得下来。但她刚从水里爬出来,脚底是湿的,根本一踩就滑。 姬初牙疼似地眯起了一只眼,坠落的瞬间她忽然想到了与宇文元的初见。那时候也是她从树上跌落,他接住了她,但很快又放开了。 这一次姬初仍然没感觉到疼痛,因为宇文思脸色不太好看地接住了她。这让姬初更加恍惚,依稀是昨日重现一般。 “你在想什么?” 她呆呆地看了宇文思许久,终于因这话从迷梦中清醒过来,勉强笑道:“宇文思,我在想,我和宇文元第一次遇见,也是我从树上跌下来被他接住,他当时的脸色好像跟你现在差不多。” 宇文思听了这话,脸色从不太好看变成了非常难看。他一下子撒手,让她摔在地上,漠然坐到了别处。 姬初更惊讶:“连接住了之后又把人摔在地上也一样,这是你们家祖传的习惯么?” “我们家没有这种祖传的习惯,全是你的问题,换了别人不会这样。你不要再说了,话留着待会儿大军赶到的时候再说吧。” 宇文思开始觉得后背的疼痛已经蔓延到全身了,这或许是因为心脏的沉痛,进而痉挛了整个人。 他眼前一阵黑一阵白。在眩晕中,宇文元的音容历历在目,看得他喘不过气。 她为什么非要时刻提醒他宇文元的事?他只要一想到宇文元的死,想到宇文元凄凉的下场,他心中的愤怒与恨意就无法压制。 因为年少时代将其推入牢笼,明知自己的儿子正在忍受非人折磨而只能袖手旁观,这样的无奈与愧疚使他对宇文元永远充满负罪感,所以愿意给予更多的纵容。 可是她结束了这一切的补偿,并令他如今将这样的负罪感加深到无限大。他不能再承受下去。因为……那是因为…… 宇文思虚汗湿了眉宇,钻心的痛在一瞬间得到了缓解,背后轻柔的触感与清冷的凉意给了他慰藉。 “是什么?” “止血的草,我用树枝碾碎了。” 姬初犹豫了须臾,问道:“你想必知道今天会有埋伏?” “嗯。” “那你怎么还踏进来?即使你已暗中做了准备,仍然会有想不到的意外发生。你不是这样以身犯险的人,你本可以不来。” 宇文思诧异道:“难道你真的想嫁给宋行俭?” 姬初默然,而后低声回答:“也不是。” “我知道你不是。”所以他来。 她的手轻轻地抖了一下,睁大眼望着回过头的宇文思。 她这下看清了他的神情,无法言说的苦闷情意与无望的悲哀席卷了他从来平静的微笑。他变得遥不可及又近在咫尺。 姬初思忖须臾,几不可闻地道:“我也知道你一定会来。” 宇文思终于露出温和的笑意,他觉得一些莫名的欣然了。“我曾以为你不堪一击,你也曾以为可以轻易颠覆我。只是我们都低估了对方,以至于现在反倒只有你我明白对方了。只是也不是完全的明白,这世间本没有一个人是完全明白另一个人的,但这样已很好。” 姬初也笑:“你在说遗言么?” “也许是。”宇文思露出深刻的淡笑,目光已经涣散不定了,“这草可以止血,也可以……” 他闭上了眼。 姬初接着道:“也可以使你昏睡。” 她茫然四顾,没有什么可以一击必杀的利器,似乎只能再将他推入水中。但姬初微颤的双手触及他温热的身体时有刹那失神。 这个人、这个人,叫她怎么能下得去 手呢?宇文思……可恨你总叫人无可奈何,但她已经无法后退。 打破僵局的是宋凡生与太子一前一后领兵抵达。 ☆、35|夺权 姬初回到东山行宫后,许是为了弥补之前不顾她性命的歉疚,太子连连叫人送东西来。她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睡了一会儿,突然惊醒道:“突厥大军败了么?” 红素答“是”。 “他们是撤兵还是被俘虏?” “大半被宋凡生十万大军所俘,仅有三千余人得以溃逃。” 姬初终于明白她的不安来自于何处,她神情异样地追问:“所以,太子一败涂地?” 红素小心翼翼地道:“是。” “那么——为什么他还能给我送东西,他的属下还能自由行走,他——仍然活着?难道宇文思一党就这样放过彻底击垮太子的机会么?” 姬初很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事。 红素将头埋得很低,回道:“陈王还没有醒过来,李侍中与尚书令、宋凡生三人主持大局。双方对峙时,景铮公子一人担下了罪名。因景相曾被指控与突厥大单于有书信往来,又死在刑部大牢,所以景公子自称主谋,怂恿众人,勾结突厥为景相报仇,合情合理……又有李侍中等人从旁周旋,他们只有先定罪景公子,一切等陈王醒来再做计较。” “景铮呢?” “景府已满门抄斩,景公子首级正挂在东山行宫门外。” “抢回来!让他挂在那儿,是好提醒所有朝臣忠心皇族、忠心太子的下场么?”姬初在巨大的震惊——对于太子推出景铮顶罪这样全无底线的震惊之后,只剩下揪心的悲哀和无法克制的勃然大怒。 她疾步到了大门处,看见景铮的头颅悬在房梁上,被风吹得晃晃悠悠的,地上洒满了星星点点的血花。 她深刻地明白了其中的罪恶。 红素夺下头颅,以白绫裹了起来,被姬初抱在怀中,慢慢往太子的院落去。 此时太子已很焦虑,面对着堂下一众忧心忡忡的臣子,他颓然坐在软椅上,扶额烦躁道:“景铮的死也不过是缓兵之计,拖延一点儿时间罢了。等到宇文思醒过来,恐怕什么也由不得我们做主。” “最要紧的是宋凡生十万大军将东山行宫包围起来了,我们孤立无援,手下无可用之兵与其抗衡,更是插翅难逃。”一名朝臣叹气道。 “也不是全无办法,清河殿下或许还有机会……” 太子不自然道:“这时候不要指望她。她心里想必对之前的事还生着气呢。” 有人不免辩解 道:“那样千钧一发的时刻,自然是舍生取义,清河殿下应当能明白殿下的苦心……” 话音刚落,姬初推门进来。 “细……等等,你怀里抱着什么?”太子皱眉起身。 姬初正好将头放在太子的软座上,一一扫过堂下朝臣若有所悟,悲壮难言的脸,最后停在太子不解的面容上。 她以可怕的平静语气回答:“是景铮的头,我从大门上取下来的。” 太子立刻微怒地退了一步,斥道:“取下来就该好好安葬了,你拿来放在这里做什么?” “你一点也不愧疚吗?景相满门都是为了保住你……” 太子忙打断道:“景相满门是为了匡扶皇朝正统,才被奸人所害!为什么我要愧疚,该愧疚的是宇文思一党!” “谁是皇朝正统?你么?匡扶你失去的皇位?”姬初几近疯狂地大笑了一声,唾弃道,“可对于社稷而言,十个姬粲也比不上一个景铮,比不上半个景相!所以匡扶你有什么用?!” “大胆!”太子一怒拔剑,指向姬初,扭曲的面色铁青一片,“姬初你最好收回那句话。你还好意思质问我,你自己不愧疚么?我们赶到的时候,你是清醒的,而宇文思已昏迷。你本可以杀了他,但你没有!你为什么没有?如果不是你让宇文思活着回来,景铮还用得着死?” “你说呢?宇文思死在了那里,你可以一人独对宋凡生十万铁骑么?如果不是他活着,咱们都已经去见先帝了。还是你以为他们真的相信这一切都是景铮的阴谋吗?” “这么说你还是大功臣了?”太子冷冷地讥笑。 姬初闭了闭眼,又睁开凝视太子阴郁不甘的双眼,肯定道:“对。如此明显的局势,他们自然应该将我们一网打尽,且算是大功一件,宋凡生何以还需要宇文思的决断才敢行动?因为宇文思并不一定想要我们立刻死了。而其中原委,我想不会是为了你。” “仰仗奸佞对你的龌龊之心而存活,你觉得是可以沾沾自喜,值得骄傲的事么?”太子鄙夷着她。 而这一切的开始,是他的决策。 “我一个人,可以保全这样多人的性命,这不值得骄傲?你已经做不到。所以……”姬初转而俯视一众臣子,不容置疑道,“我以为你们可以不必再理会他的命令。” 太子已经气得浑身发抖,吃惊到只能吐出一个“你”字。 堂下一片哗 然,纷纷劝阻道:“清河殿下万万不可这样行事,太子殿下此次虽败,但毕竟是名正言顺的储君……” 姬初平静道:“我也是皇族正统,也没有说太子不再是储君,所以听我的命令与听太子的有什么分别?倘若你们觉得我已被废,不再是皇族中人,那我自然无话可说,也不会再理会这些事了。只是李为一脉的人,未必买太子的账。是与我放手一搏,还是和太子忍辱而亡,诸位自己选择吧。” 一阵面面相觑的沉默后,朝臣们对她跪了下去,道:“清河殿下千岁千千岁。” 太子惊怒交加到了极点,他持剑指着一众朝臣许久,见无人吭声,最后只能茫然地丢开了手中的剑,坐在染了血的软座边一蹶不振。 一名朝臣忙询问道:“依殿下看,眼下该怎么办?” “构陷宋凡生。” 姬初眸光幽冷,神情很波澜不惊:“只有他被宇文思猜忌,调离东山,我们才有机会做别的事。” “如何构陷?” 一名朝臣突然一喜,道:“臣有一个办法。宋凡生兄弟情深,倘若使宋行俭行刺宇文思以致重伤,又令李为伪造军情,称边境宇文和与突厥交战大败,急需驰援。如此一来,宇文思意欲处死宋行俭,自然令宋凡生心生不满,未必全心援救宇文和。若处置太轻,失了上位者的心狠手辣,则宇文思威严不再,难以约束手下一众强将。无论如何,宇文思与宋凡生二人之间必生间隙,一定会借机将宋家军全部调离身边。” 姬初道:“有三个问题:经此前一事,宇文思想必也会对李为有所怀疑了,如何能使他一定相信连连告捷的边境惨败?宋行俭被我们利用了一回,凭什么还要豁出性命去刺杀宇文思?宋凡生日夜守在他身边,宋行俭怎么刺杀的了?” 朝臣一时哑口无言。 姬初摆了摆手,抱起景铮的头,说道:“你们不要动宋行俭,这件事我来。” 入夜时天空阴沉,一颗星子也没有。春夏交替的时节,有早的萤火虫已经开始出来了,如星光闪烁浮动在暗夜中。 宋行俭冲进门瞪着她的时候,脸上还有通红的巴掌印未散去。 姬初很轻易可以猜到这是宋凡生下的手。 “我问你一句话,请如实告知。你是不是并不想嫁给我,只是要利用我?”宋行俭分明早已知道答案,否则他眼神不会这么愤怒而讥讽。 今晨血溅江河时,他的 一腔热情、满腹真情瞬间冷却,整个人如堕冰窟。 姬初定定地看着他,深黑的眼瞳里看不清是什么情绪:“是。” “你所有的言行都只是故意为之,对我没有半点心动吗?” “是。” “原来你也就是这样的人啊。”宋行俭怒极,但不知还可以说些什么,末了他冷不丁地问,“那你对陈王呢?你也想利用他,这我知道了。但是你对他和对我不一样。” 姬初最怕这话。她顿了顿,叹气道:“你其实不必问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好,我明白。我不会再来找你,我明早就回家里去。”宋行俭转身要走,停了停,又回身冷冷道,“我恨你。” 姬初眉睫一颤,不愿意面对这样的神情,偏头道:“你也许要更恨我。” “什么意思?” “请允许我再利用你一次。”姬初说出这句话时,连自己都觉得可怕而憎恶,她有一瞬间想杀了自己。“……利用你陷害宋凡生。” 宋行俭来不及说话,已被红素捂住嘴,拉进了层层帘幕之后。 很快宋凡生便来了,携一身烈酒的气味。此前与宋行俭争吵完以后,李为来拉他饮酒,他心中烦躁,没有拒绝。 姬初端庄地微笑道:“你来了,宋将军。” “行俭在何处?” “在帘后,你去找吧。” 宋凡生意味深长地盯了她一眼,觉得她端庄得过分,于是握紧腰间悬挂的宝剑剑柄,皱眉缓步走进去。 他疑心里面会有埋伏刺杀他。 姬初觉得这太小看她了——她没有这么正人君子。没有错,与她将要做的事相比,暗杀都称得上正人君子。 四面的窗户大开,山风吹得帘幕乱飞。宋凡生拍开扑在脸上的一层帘子,入目不见人影,只有望不穿的无数垂帘。 他越加警惕起来。 姬初慢慢跟进去,指了指榻边,道:“宋将军,在那边。” 宋凡生果然见到宋行俭一声不吭地靠在那里。 “行俭!”他疾步过去,一把将宋行俭扶起来,黑暗中红素冲他洒了一把烟粉,被风吹开那白茫茫一片的时候,煞是好看。 宋凡生顿时失了力气,挣扎着坐在榻上,眼见红素将宋行俭拖走而无能为力。 姬初坐在 另一边,看着窗外的夜色叹气:“宋将军,其实你真是个人才,不应该掺合到权力的漩涡里来。” 宋凡生并不跟她说话,他大约也知道会发生什么了,所以咬牙想要站起来。 “我不会要你死的。其实我不想害人,一点也不想,你相不相信?”姬初认真地问。 宋凡生被垂帘一绊,又跌回来,目不斜视地喘气道:“但事实呢?倘若你真的不害人,你不会在意别人是否相信。” 姬初点头道:“你说得对。那宋将军,现在,我要害你了。” 她说完,拉开他的衣襟,趴在他胸膛上,叹了口气。 她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宇文思的身体。 李为与尚书令这时候过来请姬初,像是宇文思有话跟她说。但尚书令不真诚的笑在见到这样的画面后,慢慢转为了不自然的笑。 李为俨然如同第二个宇文思,微笑一直在他的脸上存在,只是眼睛已经有了血丝。 姬初一点也不觉得尴尬,她心中全无邪念,只是做戏而已。她面无表情地直起身,开口道:“来人,扶宋将军回去。”然后又看向尚书令和李为二人,“宇文思醒了?” “您……醒是醒了,只是今日夜深,您休息吧。君侯传令明早启程回京,要臣等来告知您一声。”尚书令觉得这时候还是不要让她去见宇文思得好。 姬初懒散地笑了笑,静静道:“好啊。” 他们走后,红素才将宋行俭放出来。 他停在姬初的身前,沉默了许久,忽地一巴掌打在她脸上,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姬初寂然。 ☆、第36章 尾声 宋凡生果然连夜被调回京口,但宇文思好像并没有生气,也未曾对他做出任何责罚。李为不知道他们二人在房里谈了什么,只见到宋凡生出来时神情很不对劲,有一种悲伤凝聚在他的眼里。 是不是宇文思已经知道了什么?李为感到一阵心惊肉跳,他觉得宇文思有这么可怕。 尤其他合上房门时,对上了宇文思带笑的眼神。他眉心一跳,心想,不能再等下去了。 黎明之前。 姬初轻轻推开门,秉烛而来。她没有点亮房内所有的灯,只亮了那么微弱的一盏。 不久之后,宇文思睁眼,见到她怔了一怔,很快笑道:“怎么大半夜来?站在那里也不出声。” “这是黎明,不是大半夜。你看,天快亮了。”姬初推开一扇窗,指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有熹微的天光与清冷的空气透进来。 宇文思披衣行到窗边,与她一起坐在罗汉床上,静静地看着窗外逐渐明朗的景色,问她:“你喜欢看日出?” “并不,这大概是我第一次看吧。” 不久之后,第一缕日光划破青空,映入宇文思的双瞳,仿佛将他整个人渡成了金色。姬初觉得刺眼而不可逼视,但她忍不住想要看下去,直到他说:“天亮了,这支烛台可以熄灭了。” “就让它燃着吧,很快会燃尽的。” “它的香味很特别,我已经闻得足够。”他平静地道。 姬初于是起身,“呼”地吹灭了烛台。 白日她将毒混在草药里抹在他的伤口上,而刚才她点的烛台里,有香料会勾动他的毒…… 她回到罗汉床边伫立。 此时朝阳洒在宇文思静谧平和的脸庞上,他永远地睡着了。 姬初回忆他们的过往,空空的房间响起她低回如弦断的幽咽,如还未盛开而已经凋零的红梅在微暗无人的角落轻轻偷泣,弥漫出寒冬雪光一样洁白晶莹却冷得刺骨的余韵。 此时有人推开了门,是李为。他看了看宇文思,低声问道:“君侯他怎么样了?” 她沉默不语,麻木的双手不能去触碰宇文思的鼻尖。 李为从她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于是复杂地吁出一口气,道:“殿下,该回京了。” 姬初点头,笑了笑,出门道:“好。” 她看见宇文思眼角有一滴泪。 原 来他什么都知道。 …… 上午初夏的日光暖洋洋地照拂着这片山体,林间百鸟翻飞,蝉鸣不绝。群臣策马回京,仪仗队十分盛大,与来时仿佛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姬初回头望了望岑寂空荡的东山行宫,忽然喟叹道:“东山是个好地方。” “殿下所言极是。” “东山的确风景秀美,令人心旷神怡……” “是啊,是啊,无怪历代帝王都很钟爱此地。” 她听着身后朝臣的附和,似笑非笑,宽大的辇车已与太子一同驶在了百官前方。 一回宫,太子择日登基,立刻就有诏书下:恢复姬初清河帝姬封号,赐淮南道十七州为汤沐邑,全权辅佐皇帝处理政务。 其实已可以将“辅佐皇帝”四字除掉。 因为连这封诏书也是出自姬初之手,她大权在握,处理一切政事,皇帝姬粲毫无实权。 终于皇帝忍无可忍,在她露出有临朝称制的意图后密谋“清君侧”。 彼时她在蓬莱殿中批阅奏疏,姬粲领着群臣入见。姬初讶然地看着李为——新上任的丞相,她有些不敢相信。 “众卿意欲何为?”她很快镇定下来反问。 姬粲慢慢行到她身旁,负手而立。李为便拱手道:“清君侧。” 姬初了然,波澜不惊地笑道:“君侧唯我一人而已,你们是要反我么?” “殿下此言差矣。殿下乃一帝姬,此前因妒滥杀民女,因恨逼死陈王公子被先帝所废,今日可恢复封号、久居宫城已是陛下极大恩典。然帝姬不思皇恩浩荡,反倒肆意妄为,扰乱朝纲,参政议政,藐视皇权,罪不可赦。如今臣等清君侧,正是拨乱反正,何来反叛殿下一语?”曾经的东宫洗马,如今的御史中丞上前一步,质问道,“更何况殿下并非一国之君,臣等如何能反?莫非殿下已有不臣之心?” 姬初怅然叹息道:“很久没有听到有人说我因妒滥杀民女了。你们说得如此正义凛然,是一定要让姬粲这样昏庸无能的皇帝手握实权么?那对社稷百姓而言,似乎并非好事。我如果自己便是皇权,岂不就没有藐视了?我与姬粲相比,怎么也是我胜一筹吧,为何我不能称帝?” 她如此直白地问出这样野心勃勃的话,百官不由得群情激奋。 礼部尚书道:“殿下一介女流,怎可妄言帝位?” “ 则天皇帝亦是女子。有何不可?” “武后无视礼教,祸乱群臣父子,实乃千古第一罪人。殿下身为皇族帝姬,更应恪守本分,不令天下百姓耻笑皇室才对。否则日后有何面目在九泉之下面见先帝?” 姬初点了点头,仿佛明白了:“原来因为我是女子,所以再怎么优秀,也比不过姬粲这样的兄长啊。” 她忽然之间明悟了宇文思曾经的那句话,阻碍她的压力的确太大了,她不可抵抗。因为那是来自整个封建礼教的压迫。“我是有脸去见先帝的,我就怕你们没脸。” 群臣念及近来行为,惭愧不言。 “罢了。”姬初丢开了手中的奏疏,领着红素慢慢走出殿门。经过笑而不语的李为时,她停下脚步,不解地问道,“李相,我不明白,当初是你第一个帮助我,如今却为何与他们一起来逼我离开?” 李为想了想,低眉而笑时仍然好似羞涩,轻声开口:“臣想要帮助的是一个无所依靠、可以嫁人的帝姬,而不是一个凌驾在臣之上,手握大权的女帝。殿下应该也知道臣的心意。” 姬初笑了笑,平淡地拂袖而出。 红素追问:“殿下就这样拱手让位么?” 她道:“反正他们也折腾不了几天。既然无可挽回,不如改朝换代。” “殿下何意?” 姬初道:“宇文和凯旋,大军已到了豫州。他没回来之前,帝京自然任由我们几个你争我斗,他回来了,宋凡生必定与他汇合。姬粲手下,没有将领是他们的对手。只有一个李为心机深重,可堪大任,但是他也最知道双方交锋的胜负几何。” 时至今日,她已对此间种种了如指掌。 宇文和领兵入京时,姬初才被幽禁在清凉台半月。 民间传闻宇文和回京就要为宇文思报仇,姬粲等人自然早有耳闻,思来想去,竟也无计可施。于是这一夜姬初又见到了姬粲与几位朝臣,只是没有李为。 她好奇地问:“陛下来这里做什么呢?” 姬粲满脸尴尬,不好开口,曾经在蓬莱殿痛斥她过往罪行的御史中丞与礼部尚书跪地,声泪俱下道:“宇文和与宋凡生贼心不死,意图篡位,万望清河殿下顾念大局,以天下苍生为重……” 他们说了很长一串,姬初才听明白,原来要她故技重施,用对付宇文思的办法对付宇文和。 “你们……真的不觉得这个法 子很缺德么?”姬初似笑非笑地问,噎得二人欲言又止。她继续道,“即使不缺德,那也不行。宇文和是宇文思的儿子,我这样做,岂不是你们口中的‘无视礼教,祸乱君臣父子’?这等令天下万民耻笑皇族的事我绝不能做。” 姬粲忍不住道:“姬初,你不要太任性,这事关皇族与国家社稷,你身为——” “我身为一介女流,应当恪守本分。”姬初淡笑道,“我知道,不要你提醒我。” “你!” 堵得姬粲气结。 这时有护卫撞开殿门摔进来,原是宇文和与宋凡生以及陈王的旧臣到了。 姬初隔着人的洪流与时间的长河与宇文和遥遥对视。她不知道这个始终说会相信她的少年,又会如何面对她杀了宇文思这个事实。 她不想他也恨她。 宇文和坚毅冷峻的轮廓在见到她的那一刻,已变回曾经年少的热情与稚嫩,他久经沙场的瞳孔再次变得清澈起来了。 “我……”宇文和开口却已说不下去。 这一次,他没法说相信她,可是也看得出来,他也没法恨她。 姬初已觉得很开心,对他点了点头。 到了这一步,姬粲无法,只能主动退位,被终身监禁金墉城。 皇太后已在姬粲主动退位的那一日自缢殉国。姬初看着漫天纷飞的苍白纸钱,凄然而讥讽地一笑,于深秋遁入空门,带发修行。 后记 金阁寺大殿内香火缭绕,老尼双手合十,立在她跪着的蒲团边,慈祥地例行询问:“为何要皈依我佛?” 姬初答道:“赎罪。” “你有何种罪过?” “我不知道。但别人大都认为我有罪。” “你自己如何认为?” “我的想法谁在意呢?这从来不重要。好比我若在寺庙与男子合欢,我自认无罪,但你们一定认为我有罪。” “阿弥陀佛。”老尼听到这里,不禁念了一句佛号,“这是亵渎佛祖。” 姬初摇头,平静道:“不是亵渎佛祖,是我身处你们能主宰的领地,却没有变成你们要我成为的那种人,所以有罪,所以你们可以指责我。所有不被身处环境同化的人都有罪,是不是?” 老尼沉默不语。 她望着宝相庄严的如来微微一笑。 她慢慢说道:“我的一生,就是这样的一生。” 没过半月,宇文和忍不住偷偷来看过她。他以为谁也不知道,他当时看着姬初掉了泪。 然而当夜尚书令与御史中丞便密见宋凡生,只说了一句话:“宋将军可知道武后此人?前朝的高宗李治就好比是如今的陛下,武后能从感业寺出来,姬初未必不能离开金阁寺,重回宫廷。毕竟姬初此人,可是早有称帝之心了……” 宋凡生闻言,霎时提剑出门,来到金阁寺姬初的门下,他绝不允许姬初这样的人再出现在宇文和眼前。 姬初正坐在房中的蒲团上诵经,见到他手中的剑也没有诧异。 她寂然无声地死于宋凡生剑下,唯有死前双眼呆呆地凝视半空,不知看见了什么,突然绽开天真无邪的笑容,一如当年初到陈国的少女。 宋凡生不禁为如此清澈的极致之美感到茫然,他茫然地思忖:为何这样的清丽无邪会开出那样罪恶的花? 而关于宇文和称帝后波澜壮阔的一生,又是一个崭新的开始。他要如何励精图治,回忆起这位故人时他是怎样的情绪,他还将遇到更多怎样的人,和谁一起看更美的天光,这还可以写很长很长,可是姬初的故事已经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