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宫怨》 第1章 宿妆娇 上 雍正元年,二月十五,春分。 初春清晨的寒雾笼罩着整座紫禁城,东方刚露出了鱼肚白,天色尚未大亮,却已有人早早候在顺贞门的右侧门。 景山之下的这片红墙碧瓦,象征着皇权的至高无上,是神圣不可犯的宫廷内院。对外人而言它是天下最金碧辉煌的住所,可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知道这个华丽牢笼的冷漠、无情和恐怖。 赫哲·谷儿,包衣上三旗出生。祖上也曾在朝为官,只是政权争斗波谲云诡,祖父在顺治帝时期坏了事,被降罪贬为包衣,按照大清律例世代为仆。幸而世家故友相助,提拔她父亲在内务府谋了个差事,且旗下的男孩从出生便受皇家恩典,就算无官无职也有月俸,所以衣食总是无忧的。但到了这一代,家中只有谷儿一个独女,十三岁时按照八旗传统入宫当差为使女。好在大清历法与前朝不同,宫婢只要年满三十且在宫中无大错,就可遣放出宫嫁人,而当今皇帝登基后,又将年限降至二十五岁,所以有时候身为奴才反而是幸运的,比起那些宫院清寂备受冷落的嫔妃,宫婢的日子无论再苦总是过得有些盼头。 在宫中熬了十五年,终于等来了离宫的这天,回望身后的一切,曾经所受过的苦难折磨就如一场梦。 是的,就是梦。 在高高的红墙内,紧闭的宫门中,总都萦绕着一个“梦”字,就如这迷雾般笼罩一切。巍峨的紫禁城,是许多人梦想开始之处,也是许多人梦想幻灭之处;东西六宫中有多少女子期盼着美梦,又有多少女子承受着噩梦? 而她入宫也是因为心中的梦。 虽然没有出生在高门大户之家,父亲仅任职上驷院的员外郎,但在内务府里多少有些人情,只要肯稍稍打点一二,这入宫中当差之事也并非全然躲不过去。可在这个问题上,谷儿的母亲却有不同的看法,认为能入宫是好事,且不存什么攀附皇恩的念头,不过是图个好名声,自家姑娘是宫里调教出来的,规矩品行定然高人一等,便是找婆家也容易攀上高枝;若是有造化的,在宫中讨得主子欢喜,指婚给哪个王爷、贝勒做个妾室,岂不是全家都跟着发迹。 入宫后的这十多年,她从懵懂无知到攻心算计,从谨小慎微到步步为营,侍奉在皇太后身侧,也算长了见识,悟出了些为人处世的道理,但凡大事小情也懂得如何算计。如今是迷雾散尽大梦初醒的日子,希望踏出这深重宫门后,人生会有另一番境域,不求前路繁花似锦,只愿春风怡人。 “哟,我当是谁这么早,原来是太后身边的赫哲姑姑。” 谷儿闻声回首,只见内务府广储司副统管太监康德安领着两个徒弟向她走来,其中一个小太监手里还捧了本簿子。 “康公公吉祥,今日劳动您了。”谷儿连忙浅笑着欠身见礼。 这康德安的官职虽不大,却是个不能轻易得罪的人。广储司掌内务府库藏,管着发放月俸份例的差事,宫女、太监如受了主子的赏赐也需要去那登记入册,且宫婢离宫时的行装必须经过总管太监按册核对,若携带之物与记账不符,便视为私盗宫中物件,那可是重罪。 “哎哟,姑娘可是太后面前的红人,不必多礼。”康德安见她神采飞扬妆容精致,眼中却布满红丝,才又笑道:“看姑娘这神态,莫不是一夜未眠?” “康公公过誉了,我哪是什么红人,不过是借着公公平日的提点,侍奉还算妥帖才得了些脸面。”谷儿谦言敛眸继续说道:“虽说今日就要离宫,这规矩仍是不敢怠慢,昨儿还嘱咐了那些小丫头,说康公公平日待我们极好,月俸份例都是差了人送到咱们永和宫的,冬日里的炭、夏日里的果子、每日的时鲜蔬菜也都是拣选好的留给咱们,所以咱们宫里的小丫头必得对康公公礼敬,才不枉费了您的一番眷顾。” 太监身有残缺,主子也不怎么把他们当人看,没权没势的时候是受人欺凌,但凡混出头脸的,心思手段都不容小觑,所以得罪了他们比开罪了主子更严重。在宫中生活,对小太监不可轻贱侮辱,对这些有权在手的就更是要恭敬,满足他们的虚荣心,方可避开些许祸端。 “这宫里就数你嘴甜,从小就是个能哄人开心的,也难得太后肯放你出去,若换了老奴是断然舍不得。”被这几句话捧得高兴,康德安也不由得感慨起来。当年他还在会计司当差,第一眼见她就觉得不错,长相文静,性格乖巧,学规矩又比别人用心。 寒暄时,小太监已开了右侧门,引着他们向外走去。 在顺贞门与神武门之间设有东、西长房,是宫婢会见亲人和离宫时行装检查之所。 入内后,康德安的徒弟即刻奉上热茶,又捧来了炭盆,待炭火烧旺后,领会他师父的眼色才退了出去。 见谷儿所带之物不多,只有手中捧着的一个黑漆描金山水楼台长方盒,和一个小巧的包袱,康德安甚为惊讶,因而问道:“姑娘在太后身边多年,今日得恩典离宫,怎么才这些物件?” 漆盒尚未打开,可那包袱里不过是两套旧衣衫,和几件素银首饰,除了那装月俸银票的缂丝花鸟荷包和两块湖色绸绣花手帕,竟没有第三样物件是宫中主子赏赐的。 第2章 宿妆娇 下 “让康公公见笑了。”谷儿莞尔一笑,将包袱重新收敛起来,才缓缓解释道:“这些年服侍太后,自然是得了不少赏赐,不过现下既要离宫,有些东西日后定是用不着,那又何苦带出去。日前求得太后恩准,将两件翠玉首饰赠给了当年教导刺绣和礼仪的两位嬷嬷,其余物件也都分给了宫中几位好姐妹,今日一别不知是否有缘再见,便是留个念想给她们。” 康德安点了点头,言藏玄机地赞道:“姑娘如此重情谊,确实不错。” 话中别意谷儿能领会,却不在这上面多言,只将漆盒捧起递到康德安面前,笑道:“至于这件是孝敬康公公您的,当年蒙您照顾,派了我去永和宫,才有幸跟得太后这样的好主子,宫中时日越久便越是感激这份恩情。” 入宫当差跟什么样的主子,就决定了日后的命运。每年都有使女入宫,可真正能熬到放行离宫的却没有几个,有多少是死得不明不白;又有多少是成了嫔妃争斗的牺牲品;还有多少因为得罪他人而被算计,只能老死宫中。 “这老奴可不敢居功,你是太后指名要的,不过是怕生出无谓的是非,才暗中授意老奴安排打点。”后宫之中望风行事算计得失,是必备的生存技能,康德安更是各种高手,不然怎会从身无背景的小太监爬到今天这位置,此刻会对一个即将离宫的使女言语谦卑,更是另有算计。赫哲?谷儿本就出生官宦之家,在宫中又甚得皇太后欢心,如今放她离去怎会毫无安排,亲自指婚给朝中官员或是皇亲国戚也有可能。 “这份礼不单是为了答谢。”谷儿将盒子放到桌上,微微欠身行礼道:“可巧,昨儿听闻和贵太妃将夏依姑姑赐给您为对食,如此大喜唯有送它做贺礼,方不失您的身份。” 那漆盒虽看不出是用何种木材,但描金图案甚是精细,盖面纹饰为山石亭台重峦飞瀑,乃是用隐起描金技法,先以漆灰堆起,又经雕琢描金而成,整体图案极具层次感,想来能用这等精致漆盒收纳之物也绝非凡品。 记得康熙五十九年初,十四阿哥胤祯的长子,罗泰郡王大婚那日,皇太后很是欢喜大兴赏赐。广储司存档中记着:赫哲?谷儿得竹丝嵌玉荷花鸳鸯如意一柄。虽然与宫中藏品比起来也不算稀罕物,但将如意赏给奴才倒还是头一遭,不过赫哲?谷儿本就与一般宫女不同,听闻她母亲与当今皇太后乃旧识,皇太后念及姐妹情分所以对她格外眷顾。 康德安估摸着装在这黑漆盒中就是那柄如意,如此体面的贺礼他心中甚是喜欢,却也不敢轻受,只能勉强婉拒道:“看这盒子就知道是好东西,想来是姑娘在宫中得的脸面,老奴可不敢收啊。” “再是什么脸面,也是多亏康公公数年来的细心教诲,且此事也已回明了太后,得了恩准,您就放心收下吧。”谷儿将盒盖打开,内中收藏果然是那柄如意。 别看这丝竹如意材质普通,不及那些珊瑚翡翠来的华贵,可它的制作工艺却极其复杂,需将打磨光洁的棕竹丝弯曲成波浪状,并列粘贴于同以竹为材质的柄身,柄首的竹丝则盘成圈状,中央再嵌上白玉、蜜蜡之类的浅色石材点缀,精致细腻又显清雅。 “既是如此老奴又岂敢再有推拒。”康德安难掩欢喜地抚上那平整光洁的柄身,可内心还是有些忐忑,只是不好表现出来。 但无论怎样,谷儿这步棋是走出去了。 这东、西长房平日里没什么用处,所以年久失修窗门有些漏风,虽有炭盆还是难驱寒意,说话间小太监们已换了两次热茶。且谷儿没有什么物件要带出宫,这审查核对就已无必要,只是恩准放行的时辰尚未到,就算谷儿有心想提前出去,城门护军那边也说不通。两人闲话了片刻,谷儿因为即将归家而兴奋着倒不觉得冷,但康德安就有些坐不住了。 恰巧此时,康德安的徒弟小李子在外叩门,捧了个小手炉进来递给谷儿,又笑着说道:“这屋子太冷,赫哲姑姑不妨去御花园的延晖阁小坐,那里可比这暖和多了。” 谷儿心里犹自纳罕,小李子的话说得像是察言观色,正遂了康德安心意,却又暗暗递眼色给她,想来那延晖阁中是别有安排。 康德安也正有离开的意思,起身说道:“时辰尚早,若是冻病了可怎么好,还是去那边吧。老奴也有些公务要忙,不便陪姑娘等候放行,让小李子伴着你说说话,时间也过得快些。” “是不可误了正事,康公公且去忙,让小李子领我过去就好。”谷儿欠身作辞,算正式告别。 康德安捧着漆盒离去,出东长房向右,却不走顺贞门,而是由英华殿后面绕行,选人最少的路线回内务府。 见状,谷儿在心中暗笑道:天色尚未大亮,仍是处处小心,这老东西果然谨慎。 黑漆描金盒是有些招摇,但康德安最顾忌的应该是藏在那柄如意背后的故事,这种贪财却又惜命的人是要奉承着,方能更好的为日后铺路。 而一直站在谷儿身后的小李子,直待康德安走远了,才凑上前小声地在她耳畔说道:“熹妃娘娘在延晖阁等着呢。” 谷儿微微一愣,还是跟了小李子前去。 第3章 命何从 上 延晖阁位于御花园内西北,北依宫墙,是个坐北朝南三开间小楼,外面看着只有上下两层,其实内部两层之间还有一暗层。步上顶楼,春日能北望景山的峻挺葱郁,冬日可遥观西山的银装素裹,因先帝康熙长登此阁吟诗赏景,所以年年翻新修缮。 御花园在日正当空时看着倒是千万精致,可这寒雾浓重的清晨,却显得比夜里还诡异三分。 小李子领路,一直到延晖阁外叩门后才离开,前开门的宫婢名叫银杏,过去也在永和宫当差,前几日才被打发到了景仁宫服侍熹妃。 “赫哲姑姑请进。”银杏先将谷儿让进屋内,关上门后,才指着楼梯小声说道:“熹妃娘娘不让我在身前伺候,姑姑就自己上去吧。” 谷儿笑着点了点头,并没多问,便独自上去了。 暗层内很是暖和,熹妃手持书卷,坐在一张铺着雪狼皮的乌木大椅上,穿戴依旧简素,头上也没有多余的饰品,身上穿了件浅绿色缎绣花卉袄,咋一看还以为只是个有头脸的宫婢。 钮祜禄·毓媞,满洲镶黄旗,表面看着是上三旗的贵族,但实际上也是个可怜的女人。她十三岁就被先帝指给了当今皇上,可在雍亲王府邸十余年都仅得格格之号,明明生得玉容娇嫩,却像个透明人似的在王府中熬着,现今虽封了熹妃,仍是不得宠。 “奴才参见熹妃娘娘,熹妃娘娘万福金安。”谷儿规规矩矩的见礼。 “不想这延晖阁中也藏有纳兰先生的诗词,一时看得入神,竟不知妹妹已经进来了。”毓媞连忙放下诗册,上前将谷儿搀了起来,动情地说道:“妹妹无须对本宫如此,若非当初得妹妹相助,本宫何来今日,说来妹妹还是本宫的恩人。” “娘娘折煞奴才了,奴才不敢当。”虽说相遇于微时,但毕竟身份有别,谷儿的言行举止自然需要小心,又低眉敛眸轻声询问道:“不知娘娘召奴才来此,可有何吩咐?” 毓媞要携她同坐,但谷儿要恪守宫规不敢僭越,再三推让后才分序坐下,听其叹诉往事,竟都是些自怨自怜的言语。 视线无意窥到一旁的书册,纳兰性德的诗词哀感婉约,即使春风得意之人都难免伤怀,又何况是个身在高位却无圣宠的妃子。 此页中的那句:“夜寒惊被薄,泪与灯花落”,也不禁牵动了谷儿的思绪,回想到初见毓媞时的情景。 …… 康熙六十一年冬月十三日,康熙帝突然驾崩于畅春园,次日雍正帝继位,一时间京城疑云弥漫。外有先帝的几位阿哥心中不服而蠢蠢欲动;内有当今皇上的生母拒绝受封皇太后不肯迁宫,这前朝动荡后庭难安的局面,更是让民间谣言四起,令刚登基雍正帝头疼不已,无暇顾及其他。 王府女眷入宫后,雍正帝亲赐嫡福晋乌拉那拉氏住永寿宫,侧福晋年氏住翊坤宫,另一位侧福晋李氏住储秀宫,除她们三人外,余下的两位庶福晋及几位格格则由内务府安排。 在宫中当差的人谁都懂得审时度势,雍正帝忙于平定前朝,且又在先帝孝期,所以尚未提及对王府女眷的册封一事,各宫奴才只能偷着打听这些新主子以前在王府的地位。 内务府的人因受了两位庶福晋武氏和宋氏的好处,打点居住宫殿的时候自然就会上心些,至于那些地位最低的格格,便是随意安排。而钮祜禄·毓媞母家权位不高,在王府时便是个透明人,内务府又岂会把她放在眼里,只将她分到了最是破旧的延禧宫。 话说这延禧宫,因为东面是茶库、缎库等一众库房,且又靠近太监和匠役勤杂人等进入内廷的重要通道苍震门,所以位置是东西六宫中最差的一处,之前居于此的也仅是康熙帝一位被禁足的贵人和两位答应。 毓媞在王府就长年受到排挤,被安排到延禧宫也不觉得委屈,只是这宫里的奴才比王府中的更势力,初初住进来的那两天还算好,可没过多久宫婢、太监们的嘴脸就开始变得不同了,非但不服使唤,还三不五时的说些难听言语于她,近些日子更连膳食都有一顿、没一顿的送,那饭菜竟还不如奴才们吃的。 且说腊八之后毓媞便觉身子不爽,请了几次太医,虽吃着药,可怎么都不见病退,反是每况愈下。这几日下雪更是寒凉,对养病越发不利,偏这宫里别说妃嫔规制的银骨炭,就是黑炭也见不着一炉。 这日,毓媞裹着鸭绒被,斜靠在木炕上小憩,听到窗外有奴才的私语声,因想起这个月内务府还未将份例送来,又觉得身上的病似乎更重了,才唤道:“碧桃,再去一趟太医院随便找位太医来请脉,看看我这病怎么还不见好,然后去内务府问一下,不论什么炭先领些回来……” “我说小主啊,你怎么这般不懂事儿,也不看看宫里各处都忙成什么样了。”碧桃从屋外进来,也不见礼便冷言道:“今日已是腊月廿八,明儿就立春,是要祭祀句芒神的,后儿又是除夕,这日子都连到一起了,内务府和太医院正是忙得一团乱,谁有这空闲理会咱们延禧宫啊。外面的炉上煎着前两日张太医开的方子,小主先吃着,就是要再请太医,怎么也得过了年初三,等皇后娘娘忙过了年节下的事。” 第4章 命何从 下 屋里的碧桃言语不客气,屋外两个小太监也低声议论,不过是说些毓媞如何不得宠,且皇上那边已有风声漏出,侧福晋年氏将尊为贵妃,侧福晋李氏会封为齐妃,就连同为藩邸格格的耿氏也居嫔位,可这位钮祜禄氏却半点消息都没有。由王府迁来的女眷本就不多,但这一个多月来,从未见皇上踏足过延禧宫,可想毓媞是何等不得圣意。 几个奴才一时忘形,又不知怎么提到了先帝的庶妃。话说康熙爷的四位庶妃中三位都是汉族女子,没有封号不能入册是情理之中,可康熙四十七年生下皇二十女的那位庶妃乃和毓媞一样,同为镶黄旗下钮祜禄氏,却被长年冷落禁足延禧宫,终疯癫而亡。 如此言语听着让人心塞,无奈毓媞只觉得气紧,头脑更是越发昏沉,想教训奴才几句偏是没力气,不过就是往日里身子无事,这些奴才也是不服管的,想想自己这等身份,便也只能忍着偷偷淌泪。 “真是邪门啦,难不成住进这延禧宫的都伤了阴骘,还白搭了我们跟着遭罪。”见碧桃从屋里出来,太监小诃子又忍不住抱怨。 “可不是嘛!刚住进来就得病,治了大半个月也不见好,自己是没造化的,还怨太医不给好药。”碧桃拨了拨药炉的火,坐在廊前和小诃子嘀咕。“如今天色已晚,想必皇后娘娘早已就寝,这没有懿旨是不敢随便请太医入内宫的,若是得宠的便也罢了,有些规矩不必守,可这位……怎么说也是王府侍妾,竟连宫中规矩也不明白。” 可巧,谷儿刚踏进延禧宫,就听到这番话。 宫里的奴才从来都是扒高踩低,虽说是皇太后身边的人,但其它宫院的事却不该她过问,只是今日奉命去毓庆宫给四阿哥送东西,受他所托才会来此查看。 “你们几个倒是好规矩,坐在窗根下议论主子是非。”见这几人都懒怠的不成样子了,谷儿少不了是要教训几句。“小主的性子好,你们倒是越发猖狂,别忘了永和宫可就在延禧宫后面,若真是惹出大动静来,少不得太后要过问,你们倒是有几条命?” 众人见是皇太后宫中的掌事宫女,又知她是个有权能行事的,便吓得跪了一地,连声认错。 眼下奴才已是这般景象,想来这毓媞在延禧宫中的日子定不好过,因惦记着四阿哥的嘱咐,便是要教训人也不在这一时半刻。 进入屋内,只觉冷得像个冰窟,毓媞独卧于暖阁的木炕上,身边也没个伺候的人。见她意识昏沉面色绯红,想来高烧不退已有好几日,偏偏这些奴才又因其无宠而一味作践,还好今日应了四阿哥的要求前来看看,不然这延禧宫怕是又要多条亡魂了。 顾不得礼数,谷儿上前探了探毓媞的额头,竟觉得烫手,定是这些奴才全不上心,才会导致病上加病,因而侧过头向碧桃问道:“延禧宫伺候的人就只你们三个?” “是的,原伺候徐常在的伊沅、伊菏,和两位答应小主身边的云心、云袖,都按规矩随主子迁去宁寿宫了,而小主入宫时并未带有婢仆,内务府还未打发新人过来,现下就我们三人。”碧桃一改刚才的模样,回答乖巧全面,却又不敢多言半句。 “罢了,皇后娘娘刚接手六宫诸事,一时间顾不过来也是难免的。”谷儿叹了口气,才向众人道:“碧桃,年贵妃娘娘有孕在身,皇上命了几位太医留守翊坤宫,你且去那边看看,请一位空闲的太医过来,若娘娘问起,只说是我派你去的,其余不必多言,日后我会亲自去向娘娘解释;小诃子,你即刻去永和宫请首领太监周公公先挪两筐银骨炭过来,再传话给银杏,看看库房里有没有太后素日不用的厚实松软被褥,若有,整理好了一并送来,也只说是我吩咐你去的,其余不必多言;小卓子,你现在去小厨房烧些热水来,再煮上一锅清淡细腻的白粥,同时备上些爽口小菜,这些办妥后,等小诃子回来就和他一起去给暖阁添柴生火。” 三人都一一答应了“是”,不敢有所耽误,连忙按吩咐而去。 毓媞意识虽昏沉,但宫里的动静却都知晓,忆着在王府时虽也日子难过,可怎么说还能安身立命,且娘家人多少能有些照应,而如今身在宫里又无名无分,父母兄妹是无缘再见,此后生死祸福全凭天意。看着碧桃等人素日全不把她放在眼里,可面对皇太后身边的宫婢却乖巧听教,心想自己活的竟还不如一个包衣奴才,免不得又再次偷偷落泪。 见状,谷儿正想劝慰几句,小卓子已端了热水来到木炕前,双膝跪下高举沐盆候着,因宫中无其他婢女,她便挽起衣袖,取来巾帕亲自与毓媞净面。 “多谢。”待小卓子退下,阁中再无第三人,毓媞才含着泪道谢。“我是个福薄命舛的草芥之人,不知是哪一世积了德,才有幸在这困境中得姑姑眷顾……” “小主这话奴才可不敢当。”因看到一旁的诗册,谷儿又多劝了几句,“纳兰先生的诗词极好,却是伤感了些,小主正在病中,还是少读这样的诗句。” 谷儿多少知道毓媞有此境遇是源起何故,可她在宫中再怎么得脸,也不过是个奴才,虽然有意想帮助一把,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过凡事没有绝对,毓媞将来的命运如何,还得看皇太后的心意。 第5章 囚械解 上 在延禧宫打点事物直到起更,谷儿亲自伺候毓媞睡下,又多劝慰了一番,方才起身离去。临行前,因觉延禧宫人手不足,特意留下了银杏和两个小太监,让他们照顾毓媞直至身体大安。 回到永和宫时,皇太后正与首领太监周廷瑞说话,谷儿一时也不敢进去,便在窗户外听了听。 “当年也是我的一时心思,不喜她们姐妹同为嫔妃,恰巧那年老四又痛失嫡长子,心中郁结难舒,这才想着要给他指个乖巧可爱的,谁知却被她姐姐的事情所牵连。”从乌雅氏做常在时起,周廷瑞就已经在身边伺候,大半辈子下来算是心腹,更是知己。“那时候,老四府中妻妾不多,福晋多病多灾,没了弘晖后身子更是大不如前;侧福晋李氏也不是什么有福气的,生养的弘昐三岁就没了,弘昀身子怯弱有些不足之症,虽说又得了个弘时,可一子来一子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冤孽。本来是好意指个新人给他,没想反而惹来更多麻烦,哀家与他母子失和是小,倒是害了一个姑娘。” 见状,周廷瑞连忙劝道:“也是怪她自己没这个福气承受。” “罢了。”乌雅氏淡笑着摇了摇头,又问道:“你方才在那边瞧她是怎样?” “原本只是风寒,偏耽搁了这么些时日,看样是不怎么好,却也无大碍。”周廷瑞将太医的话复述了一番,又道:“奴才刚打听了,谷儿姑娘也是受四阿哥所托才去那边查看,只是她心肠软最会怜人,今夜这安排打点难免会惹起些动静。” “无妨,那毓媞也是个苦命的孩子,谷儿所为没什么不妥,若有人问,哀家自然会担着,只说一切都是哀家授意就行了。”说着,乌雅氏忍不住轻叹,宫中女人最是福薄命舛,受人排挤,遭人陷害,为此送命的也不少。当年她以包衣身份入宫仅为使女,能一步一步坐上德妃的位置,双手也未必干净,更谈不上心慈仁善,只不过毓媞落得如此境况,皆是因她而起,且如今以长辈身份看待晚辈,没了利益相争,便多少生出些怜悯。“你且去内务府传话,若再有人克扣延禧宫吃穿用度,哀家决不轻饶。” 知道周廷瑞领旨退了出来,谷儿连忙上前,小声谢过了他在皇太后面前说的那番话,方才进入殿内。 “奴才向娘娘请罪,内宫之事上有娘娘您作主,下有皇后娘娘照应安排,奴才今日情急擅自作主,越权行事,还请娘娘责罚。”说来今夜也并非大事,平日揣度主子心思行事,先斩后奏也是常有的,只是奴才就该有奴才的样子,既然伶俐就得把事情做得周全。 “她是哀家选给皇帝的人,你今夜有此所为,哀家明白。”宫内外都在传言,皇太后与皇帝失和,从藩邸迁入宫中的女眷都有妥善安排,唯独当年她亲自指婚的毓媞备受冷落,这紫禁城素来是个流言不断的地方,若毓媞真香消于延禧宫,又不知道会被有心人编出什么样的故事。且雍正帝是个心思极重的人,到时候免不了生出更多是非,断送更多人的性命。 “奴才谢娘娘不罚之恩。”谷儿缓缓起身,察言观色地又说道:“其实是四阿哥有心,不然奴才也是顾不上的。” “哀家也听弘历那孩子提过几次,说在藩邸时毓媞待他如亲子。”乌雅氏因心中有些谋划,于是又问道:“她在藩邸时情况,你可留心过?” “奴才听齐妃娘娘身边的嬷嬷嚼过些舌根。”谷儿乖巧一笑,扶乌雅氏到暖阁中坐下,才娓娓到来。 要说钮祜禄·毓媞在藩邸的旧事,难免就要牵出一些宫中过往。 康熙四十三年毓媞入宫选秀,同批秀女中还有其堂姐钮祜禄·毓姝,比毓媞大三岁,已年芳十六,本该三年前就参选秀女,是因病耽误了。毓姝虽然体弱,但姿容艳而不俗,别有一番风流婀娜,是个有如西施般令人一见难忘的绝色佳人。且因了些机缘,在殿选之前巧遇了康熙帝,早早就得了贵人的名分,迁入延禧宫,一时风头无两。 毓媞初入贝勒府时,胤禛待她还算不错,只是好景不长。 三年后的选秀,康熙帝亲将家世显赫的年氏指婚给胤禛为侧福晋,且年氏知书识墨,凡事敬慎恭谨,驭下宽厚平和,因而深受宠爱。 而毓媞这厢,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康熙四十七年,九子夺嫡愈演愈烈,不少后妃也涉嫌其中。木兰巡围时,康熙帝以“不法祖德,不遵朕训,惟肆恶虐众,暴戾淫乱”为由,废除了当时的太子胤礽,从而也牵扯出了许多人和事。那时宫中有传言,说胤礽与后妃有染,矛头直指身怀有孕的姝贵人。且故事更编的有模有样,说当年康熙帝嫔妃甚多,内宫实难挪出妥当的宫院,只好将入选秀女安排在撷芳殿,那里原是胤礽之宫人居住的院落,两人便因此相识。自毓姝迁入延禧宫,便常有奴才见到胤礽出入苍震门,后来索性在继德堂的后院墙上设了密门,正对延禧宫。此事的真假无人知晓,只是胤礽被废后,毓姝也被除去名号终年幽禁,刚出生的公主不足两日便夭折。 毓媞正是因此而受到牵连,使得胤禛刻意疏远她,且王府中也出现谣言,说她是乌雅氏有心安放在胤禛身边的奸细,目的不过是为了更好的帮助十四爷胤祯争夺王位。其实,当年胤禛得了年氏后,就连侧福晋李氏都被丢到了一边,又何况是毓媞,再加上这一出又一出的变故,即使曾经对她有心也早已变成厌弃。 第6章 囚械解 下 也不知道是福气,还是运气,人总能在山穷水尽时,遇到些和自己同病相怜的。 康熙五十年,胤禛从外面抱回一个刚满月的男孩,那便是他的第四子弘历,没人知道这孩子的生母是谁,也没人敢问。当时胤禛全部心思都放在储位争夺上,无暇顾及这个孩子,而向来温和亲善的嫡福晋却在有意疏远着,李氏身边又已有两个孩子要教养,年氏素体羸弱不易劳累,余下的几位妾室中,耿氏有孕在身即将临盆,武氏和宋氏都是嫡福晋房中的人总要看主子的脸色,最后就只剩下个如透明人般毓媞。 不在乎毓媞当年是心善,还是一时的同情怜悯,但她却抗住一切压力,用十年时间细心教养出了一个帝王之才。 “弘历是老四和一个汉人女子生的,哀家也听到些传言,据说不是什么正经来历。”乌雅氏听了,沉吟了半晌,才又说道:“你且每日去延禧宫瞧瞧,若她有命跨过这关,那日后的福气或许更大些。” “是,奴才知道了。”揣度主子心思是谷儿的长项,又试探地说道:“毓媞小主怎么说都是出身钮祜禄家族,只要稍稍做些功夫,也能算得上是名门之后。” 乌雅氏点了点头,笑而不语。 康熙六十年时,偶因兴之所至去雍亲王府赏花,才第一次见到已年满十岁的弘历,惊爱其敏慧好学又文武兼备,遂带回宫中养育,亲授书课。康熙帝对这个孙子的看重,乌雅氏心里清楚,且康熙帝曾无意中提到过明朝建文太子的旧史,她便了然这背后隐藏的心思,只是弘历出身不好,若没有一个家世身份皆体面的母亲,即使有成大器的命,也受不起那运。 正如谷儿的猜测,毓媞病愈之后,乌雅氏亲自前去探视,又召雍正帝到永和宫长谈。 不多久,毓媞被立为熹妃,赐居景仁宫,对外宣称是四阿哥弘历的生母,其父也官升至四品典仪。在嫔妃中,论家世能称得上显赫,论名分也仅次年贵妃和齐妃李氏。 在雍亲王府耗尽了最好年华,被冷漠人情冰冻十多年的毓媞,终于盼到了春暖花开。 只是,毓媞虽身居高位仍不受宠,雍正帝偶尔至景仁宫,也不过是谈论弘历的问题,略坐坐就走,恩爱是绝然没有,最多称得上礼待。 …… “有了弘历这孩子,此生算是有个盼头,便也不敢在痴心妄想些什么了。”回顾往昔,毓媞难免伤感,眼中闪动着压抑不住的泪光。“本宫心里明白,熹妃这名分是太后赏的,多少也赖妹妹相助。” “娘娘折煞奴才了。”谷儿连忙谦言道:“是娘娘福泽深厚,如今又有四阿哥这孝顺懂事的儿子,便是应了唐诗中的那句:否极泰来终可待。” 阁楼外,浓雾渐渐退去,明艳的红日冉冉升起,温暖晨曦驱逐着御花园的阴寒。 封妃之后毓媞一直是谨言慎行,生怕被有心人抓了把柄做文章。再者,谷儿是皇太后身边的人,就现在内宫形势,她若真想福泽深厚定是要避着些永和宫。 此时天已大亮,见时辰也差不多了,毓媞便唤银杏上来,吩咐道:“你先将赫哲姑姑送去顺贞门,本宫去四阿哥那边看看,待会儿你来毓庆宫便是。” “奴才在此别过熹妃娘娘,愿娘娘福寿康宁。”谷儿跪下叩了头。 “妹妹快快起身,还是那句话,你在本宫跟前无需遵这些俗礼。”毓媞亲自将谷儿搀起,又从颈上取下一个银锁,说道:“若不嫌弃还请妹妹收下此物,本宫虽在妃位却无圣宠,身边也没什么好东西,这银锁全当是个念想,妹妹千万别推辞。” 谷儿领了赏接过银锁,谢恩后方随银杏下楼,往顺贞门而去。 途中,见谷儿面有忧虑,银杏才好奇地问道:“姑姑怎么了,是在担心什么吗?” “怕只怕帮错了……”临下楼的那刻,谷儿回望了一眼,见毓媞以鄙夷的目光看着那本诗册,嘴角还浮着一丝冷笑。联想到自其封妃后,虽日日来永和宫向皇太后请安,可言语间总是刻意强调雍正帝的孝义之情,这些话皇太后是否能听进心不重要,只要永和宫中那些雍正帝的眼线听了去就好,能有此等抓乖卖俏的心思,这人绝不容小觑。 “姑姑说什么呢?”银杏没听清那低低的呢喃。 谷儿犹豫了一下,才问道:“你在景仁宫伺候,熹妃娘娘素日待你可好,人前人后待碧桃又是何种情形?” “娘娘待我等奴才极为宽厚,偶尔小错,或砸了碗盏,或跌了首饰,娘娘从不责罚,反倒是关心奴才是否有伤着。”回答前半段银杏是想也不想,可说到碧桃时,言语却又几分嗫嚅,“原延禧宫跟随娘娘的人都一起迁入了景仁宫,面儿上是看不出什么,却只让碧桃做打扫类的粗活,内室不许她进,小厨房的事也不许她沾手……” “行了。”谷儿一脸凝重地望着银杏,严肃地说道:“你且记着,在熹妃娘娘跟前伺候,无需伶俐,更不可妄自揣度主子心思,只做好主子吩咐的事务,不求尽善尽美,只要无错即可,有时候笨一点、蠢一点反是好的。” 银杏点了点头,一一答应了。 第7章 牢情义 上 还没到顺贞门,已见翊坤宫首领太监在那边站着,远远看到谷儿过来,便立刻迎上前。 “赫哲姑姑今日便能归家与父母团聚,可是大喜啊。”李祥文先是道了贺,又继续说道:“不过眼下贵妃娘娘请姑姑前去翊坤宫一趟,怕是要耽搁离宫的时辰了。” “蒙贵妃娘娘召见,实乃福气,怎好说耽搁。”说着,谷儿取出几块碎银子,暗暗塞入李祥文手中,笑道:“因今日来得早,偏又天寒,所以领了康公公的情,去那延晖阁小坐。我倒是寻了暖和地儿,不想竟累了您在寒天的风口里等着,这点心意是给您打酒暖身的,贵妃娘娘宫中差事多,若害了您受凉病倒,岂不是我的罪过。” 李祥文知道她是个周全的体面人,也不推辞,收了银子领着她往翊坤宫而去。 且说这贵妃年晨,出身高贵家世显赫,父亲年遐龄乃一等公加太傅衔,官至湖广巡抚;姐姐年昱,嫁给了时任苏州织造;长兄年希尧博才多学,官居广东巡抚;进士出身的五哥年羹尧,更是被受雍正帝倚重,其正妻又是纳兰性德的次女,可算无限荣光。像这样的家族在外人看来,便也只能用“赫赫扬扬”四个字去形容。 只叹世间从无十全十美的事,年晨在宫中虽荣宠深厚,却是福薄命舛。早年生的皇四女两岁时就夭折了;三年前得了个儿子,未满周岁也去了;好在两年前生的八阿哥是保住了。可这几番折腾下来,本就弱不禁风的她,更是体虚多病。 年晨寝宫门前,李祥文只是打起毡帘让谷儿自己进去,入正殿便由宫婢领她至暖阁。 外面是天寒地冻,内室却温暖如春,只是没有花香,而是弥散着浓浓的药味。 那年晨脂粉不施,发髻未梳,头戴黄金貂的昭君套,穿着雪灰缎绣栀子花蝶夹衬衣,斜靠在木炕上。极软的绵羊毛皮下铺着彩绣子孙万代纹炕毯,身上盖着红缎福寿纹卍字蚕丝被,再看这宫中的饰物,皆有福寿康健之意,想来都是雍正帝的心思。 “你们都到外面候着。”打发了奴才,见谷儿仍拘着礼,年晨便佯装生气地笑骂道:“你这没良心的小丫头,我都进宫多少时日了也不见你来请安,只是些大场合远远看你站在太后身边,眼下这屋内只剩我二人却还这般姿态,越发是要在我面前摆谱了。” 谷儿忙起身坐到炕沿上,笑着央告说:“晨儿姐如今尊为贵妃,怎知会不会端起了主子的款儿。” 高高在上的贵妃主子和一个宫婢如此亲近,若是外人见了真不知会如何猜想,且谷儿还是直唤其闺名。 “想是宫中也调教不好你,十多年过去,你这张嘴反而更刁。”年晨坐起身,拉过谷儿的手,叹道:“早就想叫你来过一叙,这些年在宫中还好吗?虽然知道你是在永和宫当差,太后和你母亲有姐妹情义是不会亏待你,可我心里清楚,当年太后为德妃时,表面是最仁善慈心,但明里暗里也树敌不少,且都不是好缠的。” “累姐姐一直惦记着,不过你瞧,我这不是整整齐齐的熬到离宫之期了吗。”既然都是过去的事了,谷儿也不想多提,免得年晨听了伤心劳神,只一件事是需要解释的。“其实妹妹早想来探望姐姐,可皇上和太后之间有太多矛盾,只怕我出入翊坤宫会给姐姐招来话柄,就如熹妃娘娘当年一般,所以才……” “我明白的。”回想幼时常伴在一起情形,才知这绿柳红墙的宫院真如那熬命釜,再多的天真烂漫毫无城府,也会渐渐变得步步为营。见谷儿行事这样小心谨慎,年晨也不免叹道:“小谷儿真是长大了……看样子是该出阁,自己作当家奶奶了。” “姐姐笑话我。”想着早已在宫中磨光了所有青春,谷儿无奈地笑了笑,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妹妹怎可轻贱自己比那鱼玄机。”年晨自然知道这愁从何来,也不好劝慰,便只能打趣道:“当年我母亲可是一心想你嫁入年家,我大哥对你的心思也从未变过,两年前大嫂病故,正房位置就一直空到现在,且我年家定不会出绿翘那样的祸害。” “姐姐越发没正经了。”谷儿也不在这话题上纠缠,只因为见年晨才玩笑了几句,就已显精神短少,想来是有中气不足之症。“先帝大丧之后,就听说姐姐病了一直养着,至今还未大好吗?这几日倒春寒特别冷,姐姐可别轻易外出行走。立春后天气干燥,不如以花代茶,有驱散冬日里聚在体内的寒气和邪气之功效,只是姐姐体弱,性寒、性平的都不可取,最好是些性温的,但玫瑰、藏红和雪莲这类有活血下淤之效的孕妇可沾不得……” “好啦,知道你长进了。”年晨笑着打断了谷儿的唠叨,又说道:“我没什么要紧,有身子的人都容易疲累,说话就难免懒怠些。你若真是放心不下我,不如就别离宫,过来翊坤宫和我作伴可好?” 明明是句打趣的话,却让谷儿神情微变,不由得心疑起来,只怕年晨今日拦下她就为此事,再开口时声音都有颤意,问道:“姐姐真有这想法?” “瞧把你吓得。”年晨忙笑道:“就是你肯点头,只怕海殷大哥也不能答应,且昨夜圣旨就应该到了那边府上,我可不敢教你们抗旨不尊。” 第8章 牢情义 下 郭络罗·海殷,满军正白旗下,祖上也曾风光显赫,不过康熙帝年间就已经是败落的空架子了。幸而海殷自幼习武,在军中又英勇善战。因为也和年家亲近,所以雍正帝登基后,受年羹尧提拔才升了轻车都尉。谷儿是他们家的包衣,两人也算青梅竹马,只是海殷母亲嫌弃她出身不好,断不肯接受她为正室,就是肯屈居为妾,也恐会遭受诸多挑剔。 “圣旨?”谷儿听得一头雾水。 年晨将昨日向雍正帝请旨赐婚之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才又道:“海殷大哥虽好,偏他母亲不是个省油灯,若不请皇上亲自指婚,怎能镇得住她。” “难为姐姐这么多年还想着这事。”因想到皇太后和皇帝之间的矛盾,谷儿来不及感激,反是担忧地问道:“姐姐为我请旨,皇上不就知道我与姐姐的关系?” “那有什么,以皇上的英明睿智,岂能不知你祖父当年为官的旧事,咱们两家本就是世交,祖上那是出生入死的情义,若是太过避讳反倒惹人生疑。”年晨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又道:“我冷眼瞧着,海殷大哥这些年一直不娶正妻,身边那个侍妾也是早年为安抚其母勉强接纳的,且半年前我去五哥府上偏巧遇上他,谈到你离宫之期将至,见他是满心欢喜的盼着,便心中有数了。之前还愁该怎么圆满了你们,如今皇上登基倚重我五哥,不过是一句话就能水到渠成的事,我们兄妹又何乐而不为。” 谷儿听了自然是满心感激,泪盈双眼,一时竟找不到感谢的言语。 又叙了片刻,有小丫头进来回话,说昨夜吩咐他们预备清点的东西已经妥当。 “那就都拿进来。”年晨命李祥文取来记账清单,递到谷儿面前,笑着说道:“既是皇上指婚,又复你家重返原籍,嫁妆方面当然不可落了俗套,必定要是外面没有的,宫中赏的,倒不是为了排场压人,总不能让你婆婆有挑拣才好。” 话间,早有十几个宫婢至碧纱橱候着,手中都捧着各式物品,听召唤按顺序进来,将东西给年晨和谷儿一一过目:青玉镂雕鸳鸯佩一对,描金带彩灵犀角梳两把,十八子红珊瑚珠两串,纱地堆绫芙蓉绣花双面团扇两柄,白玉、翡翠、玛瑙手镯各两对,金银首饰两盒,正红鸳鸯妆花缎袍料一匹等,其中最珍贵的当属那套点翠子孙外万代纹头饰。 “这也太贵重了,妹妹如何敢收。”谷儿惊讶地望着那套点翠,如此工艺精细且成套的,即使宫中也不多,就当今皇太后才不过三套。 “妹妹只管收下,这些身外之物也不值什么。”年晨把奴才们都打发到了外面去,才小声谨慎地说道:“我还有事要求妹妹放在心上呢。” “姐姐只管吩咐。”谷儿郑重地点了点头。 年晨缓缓地说道:“古语云:一代兴,二代守,三代衰。我年家至明朝起就是官宦大族,顺治年间以包衣身份定居京城,因祖父高中进士而脱离奴籍,入汉军镶白旗下,后又外放江南为知州;我父亲也是官运亨通,一路升到了湖广巡抚;如今我五哥更是风光无限,每每朝中大事皇上都与他商议定夺,只是……” “姐姐是怕应了那句:日中则昃,月满则亏?”谷儿幼时因年家的关系,也曾有幸拜在纳兰性德门下受教,自然不会是无知愚妇。年家兴盛已至三代,偏年羹尧不似其父为官低调,但凡行事总轰轰烈烈锋芒太过,却不知越是被皇帝倚重越是该懂得不显山露水。 “五哥战功赫赫,可伴君如伴虎,功高盖主必受猜忌。”年晨心思细腻,又饱读史书,当然懂得盛筵必散的道理,雍正帝宠她定会厚待年家,可她这病躯也不知还能撑多久,若他日无力再庇护母家,唯愿衰败之时别太过凄凉。“我父母一直待你如亲女,几位兄长也视你为亲妹,姐姐只求你多去府上走动,替我劝着些五哥。我是怕他日后倚功造过,且皇上心思深重,如今内忧外患还好说,但待诸事安定,他便是皇上最大的心头之患啊。”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历朝历代多少功臣将相都难逃这般下场,就如那平定七国之乱的周亚夫,叱咤风云拯救汉室江山,可天下安定后,却因功高盖主遭景帝忌恨,被冤削爵饿死狱中。 年家如今是荣耀不断,日前又被抬了旗籍入镶黄旗下,可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也难怪年晨会有此思量。 不知不觉两个时辰已过,谷儿正要离去,却见李祥文进来回话,说永和宫的总管周廷瑞来了。 谷儿连忙迎了出去,问道:“周公公好,可是太后娘娘有什么吩咐?” 周廷瑞命人将东西端了进来,说道:“因太后听闻皇上为你指婚一事,特地送来赏赐,乃玉螭凤纹韘一件,描金带彩象牙什锦梳篦一套。” 谢了恩,接过东西,谷儿的嘴角浮出了淡淡笑意,一切都在她的算计之中。 之前把所有赏赐都分给宫中姐妹,一来是作了人情,二来也是丢掉些麻烦。就好比那柄如意,虽然名贵却出处不好,若是日后被有心人来拿做文章,不如早早送走。且皇太后也不会让她两手空空离去,金银珠宝的赏赐自然少不了,如今所得的这套梳篦更是比那柄如意好上十倍。 因谷儿无需亲自回永和宫谢恩,所以又和年晨多说几句贴心话方才离去。 出了神武门,赫哲家的马车早在宫外候着,比起那道脱离奴籍的圣旨,这装了半车的赏赐也真不值什么了。 马车越行越远,透过纱窗望出去,街市繁华人声鼎沸,这一切让她真真实实的感受到噩梦已醒,她终于从那华丽冰冷的地狱回到了凡世,只是手中握着的玉螭凤纹韘,似乎又预示了另一个噩梦即将来到。 第9章 终遗恨 上 雍正元年,五月二十三日夜。 唐代白居易《长恨歌》有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自古君王皆无情,无论是骨肉至亲还是铭心之爱,都敌不过那至高无上的皇权。唐玄宗的杨贵妃是何等受宠,已至其兄弟姊妹都能列土封侯,更令天下父母不重生男重生女,可结局却因六军不发而被赐死马嵬坡,魂渺山间骨埋荒土。 所以说作为君王的女人,一生都被人摆布,难以随心由己,纵然再受宠幸也不过是被赏玩利用的物件,万千浮华仅仅转瞬。 乌雅氏十三岁入宫为使女,十五岁被康熙帝看中封为常在,这当中用了多少手段和心机,可风光不足一年就被冷落遗忘,此后她又花了整整三年时间才重得圣宠,直到生了第一个儿子,方算否极泰来,从贵人升为德嫔,移居永和宫尊主位。说起来胤禛乃是她福星,若无此子,也不可能在短短一年内从个被遗忘的常在升贵人至嫔,所以她岂会不疼惜这个儿子,只是宫规严谨,她出身低微没有抚育皇子的资格,故胤禛刚满月就被送去了承乾宫,由当时的佟佳贵妃教养。儿子不是从小长在身边,自然也就生疏不少,后又因偏疼幼子的缘故,和胤禛的母子之情就更是淡漠。 今夜的永和宫格外安静,宫内所有奴才都被圈在后殿,此等情形最近也不是第一次了。这大半年来,因乌雅氏迟迟不肯受封皇太后,宫内宫外关于弑父夺位的言论越传越盛,雍正帝只好对外宣称皇太后病重,无法举行受封大典也不便迁宫。近几日更常至永和宫,亲奉汤药已显孝道,可隐藏其下的真正原因却让人心惊。 三更时分,永和宫主殿门开启时,胤禛看到的是个整齐穿戴着太后服饰的乌雅氏,这还是他登基之后的第一次。虽说病重只是对外宣称,但这几个月来,她确实多有病痛,平日极少如此盛装。 “皇帝真准时啊。”乌雅氏端坐在正殿,身旁放着一个锦盒和一碗参药汤。 “儿皇给额娘请安。”胤禛察觉到今夜情形不对,可眼睛却一直盯着那个锦盒,或许此物便是他找了大半年的东西。 “皇帝坐吧。”乌雅氏表情平静,看不出喜怒哀乐。“皇帝要的东西哀家备下了,今夜会交给你,不过在此之前我们母子可否敞开心扉的谈一次?” “额娘有话,儿子自当洗耳恭听。”胤禛也不动声色,在她身旁的位置坐下。 寂静的永和宫再无外人,算得上是夜半无人私语时,只是此私语非彼私语,不过是叙些胤禛幼年旧事。 “多年来你一直有怨于心,觉得额娘疼爱老十四多过你。”乌雅氏的言语中少了虚礼,却多了几分为母之情。“额娘因为生你而从贵人升至嫔位,有了你之后的那几年,额娘在后宫风光无限,所以老六出生后才能养在我身边,可你知道老六是怎么没的吗?” “是儿子有错,不慎推六弟落水,已至风热犯肺。”这是他困于心中多年的结,也是和乌雅氏生疏的原因之一。 当年他寄养在承乾宫,佟佳氏膝下无子,遂对养育诸子均视如己出,晋升皇贵妃后更统摄六宫,如同副后备极荣宠,受其恩泽他才得康熙帝亲自抚育,除太子外便是他与康熙帝的父子之情最深厚。 “你自幼便养在孝懿皇后膝下,乍听了老六说你不过是个出身低微的妃子所生,必然会有些不悦,才与他争执已至动了手。”念及往事乌雅氏不免伤感起来,却又说:“哀家不怨皇帝,老六夭折确是人为,但与皇帝无关。” 落水而感染风寒不算大病,且医治及时本应无碍,之所以会药石无灵,乃是有人在汤药中做了手脚。会招此横祸问题是出在一个字上,皇子的名字大都寓意祥福,康熙帝给六皇子取名胤祚,而“祚”字除了有赐福之意外,在《东都赋》中有句“往者王莽作逆,汉祚中缺”,所以此字还寓意帝位。这般耐人寻味的名字,岂会不惹人生疑,即便是那些仅为养母妃嫔都会有所筹谋,又何况是有亲生孩儿的。 “六弟之事额娘若对儿子毫无怨怼,又怎会刻意生疏。”胤禛毫无避讳的说出心中所想。“孝懿皇后仙逝时,儿子尚不满十一岁,皇阿玛有意要儿子回到额娘身边,可额娘却借口十四弟未满周岁,又要协理六宫事务,实在无暇分身而拒绝了。” 这就是胤禛心里的刺,且佟佳氏过世后康熙帝对他也冷淡了许多,反而相当疼爱养在乌雅氏身边的胤祯,所以他和这个弟弟最是不亲。 “没错,哀家当年不肯接受皇帝,是有多层顾虑,却因此与皇帝母子情浅,也是无话可说。”胤祚之死令乌雅氏看清了很多,也改变了很多,那时胤禛深得康熙帝喜爱,因怕有心人会再对他下手,才不敢接回身边教养。 “额娘不仅把对儿子和六弟的疼爱都给了十四弟,甚至也把皇阿玛对儿子的疼爱抢给了他。”胤禛心中的仇怨种子,就是被这两份失去的亲情所浇灌萌芽的。 乌雅氏怒斥道:“所以你就弑父夺位,勾结隆科多伪造先帝遗诏!” “额娘怎可给儿子扣上如此天诛地灭的罪名。”胤禛只是言语平淡地反驳道:“遗诏由翰林院验证过,确乃皇阿玛手笔。” “先帝驾崩不足半月,皇帝就密令年羹尧收缴先帝给内外大臣官员的全部朱批谕旨,连几位阿哥与先帝来往信件都不放过,其用意何在,哀家心里清楚。”乌雅氏冷静地将锦盒推到胤禛面前,说道:“从先帝驾崩那刻起,皇帝就费尽心思的想找个东西,其目的何在,更不需要哀家言明了吧。” 第10章 终遗恨 下 胤禛打开锦盒内的遗诏,却被上面的内容惊呆了,久久没有出声,只是低喃道:“怎么会……” “皇帝太心急了,本可正大光明得到,现在虽是如愿以偿,却要留下千古骂名。”看着胤禛震惊的神情,乌雅氏笑着端起了那碗参药汤,说道:“这次就不劳皇帝费心,哀家已经备下了和当日送进清溪书屋相同的参汤。” 胤禛还来不及阻止,她已经无悔的将参药汤一饮而尽,没有怨恨也没有遗憾,有的只是解脱的浅笑。 乌雅氏这一生有多风光,就有多悲哀。 康熙帝嫔妃众多,几乎都是刚过花信之年就被抛诸脑后,乌雅氏为人八面玲珑又精明算计,费尽心思也没能强过其他嫔妃多少,虽得盛宠十年却仅仅是个妃位,空有协理六宫之权但事事都要受制于惠妃。 康熙帝晚年两废太子胤礽后,便将眼光放得更长远,立储的考量甚至到了孙辈的资质上。当时九子夺嫡何其惨烈,朝中分为四爷党和八爷党两大势力,在康熙朝最后的几年里,八阿哥胤禩见自己大势已去,便转而支持胤祯,所以储君的争夺只在这两个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之间。将遗诏交给乌雅氏并非出于信任,而是利弊权衡后的决定,康熙帝太了解胤禛的个性,如有所求定不择手段,哪怕是动摇江山社稷。且当时胤禛和胤祯早已势如水火,遗诏由任何人公布都会被质疑,唯有乌雅氏站出来才能使胤祯信服,但这样一来她必定会失掉最后的亲情,胤祯会因为她的突然倒戈而心生怨怼。所以,当她从康熙帝手中接过遗诏后,就一直日夜难安,陷在社稷和亲情的泥沼中难以抉择,更恨那个到死都还要将她视为棋子的男人。 可笑的是,胤禛勾结大臣弑父矫诏,竟无意中保全了乌雅氏最珍惜的那份母子情。 这一碗汤药她喝得心甘情愿,以胤禛的心狠手辣,日后必定会对兄弟下手,她既无力改变什么,还不如自了残生求个清净。 乌雅氏是含笑而去的。 她无悔,是因为没有后悔的资格。 十四岁入宫仅为使女,只要年限一满就能离开皇宫,可她却费尽心思的成为帝妃,将自己桎梏在冰冷无情的后宫。 她无憾,是因为没有遗憾的必要。 如果她能再晚几年入宫,或是入宫之前就心有萧郎,那她也许不会为了荣华富贵留,去争一个自己从未爱过的男人,让一生都沉浸在虚情假意中。 没有爱情,没有亲情,也没有友情,华丽光鲜的躯壳里,只剩一颗早已腐朽的心。 这就是宫中的女人,争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似乎成了最终的赢家,可回头一看时才发现,原来得到的不过是虚名和带不走的富贵。 蝴蝶不传千里梦,子规叫断三更月。 初夏夜,蝉虫低鸣,幼蛙浅唱。 谷儿被噩梦惊醒再无睡意,因想起唐诗中有句“唯当玄度月,千里与君同”,今日正好是二十三下玄月夜,既孤枕难眠便索去后院的竹林中煮茶赏月,以叶为笛将心里的落寞惘然化作幽曲。 “姑娘深夜不睡,可是又想海殷大人了?”婢女莺桃寻音而至,见谷儿面有愁容就忍不住抱怨道:“那府上的老夫人也真奇怪,姑娘这么好的人,又是由皇上赐婚,她还有什么不满足,没想竟闹出这样的局面,让你和大人难堪。” 说道这个莺桃,还是谷儿从宫中带出来的,当时年晨以贵妃的身份特许谷儿选个陪嫁丫鬟,在宫中由其亲自调教的五个宫婢里,就数莺桃最年幼才十四岁,为人单纯心无城府说话又直,且家里只有个年迈的奶奶,所以谷儿就挑了她,为方便照应更将她的奶奶从西北接来了京城。 “他额娘不喜欢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幼时在那府上便各种挑剔没少折腾,如今我在宫中得了脸,皇上赐我家重归原籍,眼看我阿玛又放了外任,我更拜年老夫人为义母,怕是担心我嫁过去会凌驾她之上,才那般想不开。”谷儿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本以为是奉旨成婚不会再有麻烦,哪知郭络罗家的老夫人接旨后便一病不起,不到两月就撒手人寰了。因此亲戚间生出不少流言,说老夫人是被儿子这桩婚事活活气死的,为避免再生事端,海殷才许诺为母守孝二十七月后再履行圣旨,日前受年羹尧的嘱咐去川陕办事了。 虽然婚事要拖后,但对谷儿来说未尝不是好事,宫中煎熬十多年她早已没有了女人逆来顺受的习惯,就算嫁人也绝不会是个对婆母俯首听命的小媳妇,与其日后因婆媳之争搅得府中难安,还不如用一时的非议换一生的清静。 夏夜的竹林中倒也凉爽,主仆二人在月下品茶,还说待会儿要一起采集嫩竹叶上的晨露,到了盛夏时用来沏茶是最好的。 忽然,宁静的天地间传来四下钟鸣,夜半丧音只有可能是来自皇城。谷儿心中一惊,忙让莺桃打发小厮去年府上看看,专程嘱咐不可走正门,绕道后街从角门进去。想着三日前听宫里的人传话,年晨生下第九子福沛后元气大伤,偏那孩子先天不足还没两个时辰就夭折了,只怕其受不住打击会出什么意外。 不多时,前去打探消息的人慌慌张张地跑回来,气喘吁吁地回话:“内侍传话,仁寿皇太后薨了。” 第11章 难求全 上 且说谷儿听闻是皇太后薨殁,顿时被惊出一身冷汗,愣了许久方才回过神。因其父以往杭州任上,府中事务全由她打理,便叫来管家传下话去,国孝期间府内上下都警醒些,别一时不慎惹出麻烦。 突闻这样的噩耗,莺桃也觉得奇怪,忍不住问道:“我和姑娘离宫之时,太后可是身康体健,怎么才三个月不到就没了?” “不要命了,这话也乱说。”谷儿忙呵斥道:“你给我记住,日后不论谁向你询问太后的事,只答你在宫中时仅是干粗活,从未在殿内侍候过,其余的统统给我烂在肚子里,一个字都不可多说。” 莺桃虽不明白这其中利害,却也知道听吩咐就不会有错,便乖乖地点了点头。 该打点吩咐的事情都妥当后,谷儿即刻回房找出了那件玉螭凤纹韘,记得这块汉代古玉是当年胤祯私下送给乌雅氏的贺寿之礼,对此玉韘乌雅氏很是喜欢,日日贴身戴着时常把玩,有一次不慎手滑差点摔碎,还好谷儿眼明手快接住了。离宫时见赏赐中竟有此物,她便知道乌雅氏的用意为何,可皇家的事情本不应该由一个奴才插手,但事到如今恐怕怎么都躲不过,既如此只能反客为主,而且念及旧日在宫内乌雅氏待她极好,眼下局势以发展成这样她只好赌上一把。 “你悄悄去找两套小厮的衣服,我们趁天还未亮去一趟大将军府。”谷儿没有要隐瞒莺桃的意思,毕竟同是从永和宫出来的,就算是少年也不至于无知,且很多事情并不是一个人就能处理得周全,她必须要有个可靠的帮手。 雍正帝登基后,在内城各府周边安插了不少眼线,此行虽然困难也非全无机会。眼下刚敲过四更,按照内城各大府邸的习惯,五更之前就会有送菜、送水等杂役来往各府,届时她们只需稍作乔庄,便能混入十四爷的府邸不被察觉。 “十四爷尚在遵化守陵,我们冒险去了又有何用。”莺桃并不十分明白谷儿的用意,可看见那块玉螭凤纹韘多少也能猜到几分。 谷儿淡淡地笑了笑,解释道:“我是要趁着十四爷尚未回京,先去见见十四福晋,有些事即便有十分的心去做,但也要先保全了自身才行。” 其实她决定完成乌雅氏的嘱咐,并非是真心想保住一个与己无关的皇子,而是要保住自己和赫哲家。胤祯个性直爽不羁,遇事心直口快,为人重情重义,表一如意的品质是他的优点,也是他致命缺点。若他抓着乌雅氏暴毙之事查证,难保不会来找她询问过往,要是被某些藏在暗处的小人见到,因而大做文章,那整个赫哲家就都成了陪葬品。 在乌雅氏身边伺候多年,谷儿深知胤祯和他的嫡福晋感情极好,就是当年的夺嫡大事都与之商议不曾隐瞒,所以她才想先从十四福晋那探探口风,若胤祯已有玉石俱焚之心,那她就得另做打算了。 见到十四嫡福晋完颜氏,只是浅谈了几句,谷儿已听出胤祯一党早已无心再争,可从最近朝中形势来看,雍正帝绝不会轻易放过这些兄弟。 自古因帝位而兄弟相残的都会斩草除根:秦二世胡亥逼死公子扶苏;南汉帝刘晟几乎将兄弟诛杀殆尽;隋炀帝杨广杀兄弑父;唐太宗李世民令兄弟血洒玄武门,囚父于后宫……当朝皇帝的阴狠毒辣比起这些人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要想保命必须学会忍辱负重。 胤祯赶回京城已是当夜戌时,宫门早已下钥不便进入,他回府换了衣服后就独自前往隆福寺,对家人只说是去佛前诵经,为乌雅氏尽孝。 隆福寺位于正白旗所居住的内东城,因与护国寺并称东、西二庙,且四周多住达官贵人,所以香火极为鼎盛。在明朝时这曾是番、禅同驻的寺院,现虽已成了完全的喇嘛庙,但后院仍保留了一座九层佛塔,内里还供着一尊无相观音。登塔顶便能将整座紫禁城收入眼中,为顾忌皇城安全,此塔从不对外开放。 佛塔内本是蛛网牵蒙,今日因有皇子要来此诵经,主持才命人将一层清扫,除去积灰尘垢,在佛前供了鲜花水果,又点亮了琉璃佛灯。 二更响起后,有微弱的火光在塔中移动,直至顶层。 这第九层竟也清扫干净,且早已设了案台,放有供奉的果品,青铜炉内还燃着檀香。 谷儿素服站在窗前,听到脚步声方才缓缓回头,双眸红肿像是刚哭过,见了胤祯只施了半礼,道:“奴才见过十四爷。” 隆福寺主持与赫哲老爷有过命之交,这样安排虽然冒险,却仍是点头答应了。今日正午时分,谷儿便打扮成婢女模样入庙烧香,暗中潜入后院至塔顶,等待的同时也在此作祭诵经。 “岂敢让你再称奴才,先有皇上为你赐婚,又认了年家老夫人为义母,身份尊贵已不同旧日。”胤祯冷眼看着,半晌才收敛了些敌意,叹道:“你是个懂得明哲保身的人,为何又这等犯陷?” 知道胤祯免不了疑心,谷儿并不为自己辩驳,只淡淡讲述了那块玉螭凤纹韘会到她手中的缘故,更毫不隐瞒避讳的说明了行此一举的理由,才又跪下劝道:“十四爷信不过奴才是应该的,如今这局势谁都不信方能保命,论理皇家的事情不由奴才多嘴,可想着太后旧日恩情,便是大不敬也多说一句,十四爷向来心明眼亮,太后薨殁当然不是台面的说辞,乃是在用一条命护爷周全啊。” 第12章 难求全 下 这样的道理胤祯岂会不明白,他与当今皇上结怨甚深,月初革禄米就已经是要对他下手的前兆,不过杀父夺位的流言已传遍天下,生母不肯授封皇太后,更在康熙帝驾崩不到半年就突然薨殁,如此一来又不知道要生出多少是非,现下江山不稳、社稷不安,为掩悠悠众口,雍正帝断然不会在近期对亲兄弟下手,但前提也需他安分守己。 胤祯低头敛目,半晌道:“我也知你是真心相劝,否则不会这般大费周折与我相会……既如此,我定还这个人情于你。” 谷儿不在多言,先是叩头拜谢,才又听了胤祯的计划,两人议定周全后方离去。只是去时也甚为小心,脱了孝服,换上之前来时粗布衣裳仍是婢女装扮。等到五更天庙门开了,混在来往的香客中才是不打眼。 到了入宫吊丧之日,谷儿万事皆寻规矩,虽心疑永和宫中已没有半个旧人,却也不敢擅自询问。礼毕要离宫之时遇御前嬷嬷来传旨,因年晨病重且两人又是姐妹名分,所以恩准她去翊坤宫请安。说来她也是个七窍玲珑心,算到雍正帝必有此举,毕竟她是永和宫出来的,曾经也是乌雅氏的心腹,若换了旁人恐怕早被暗中料理了,偏她和年晨关系不一般所以不方便动,只是以雍正帝的心思又岂会仅堤防监视,定会寻个时机试探了方才省心。 果不其然,她刚出翊坤宫,远远就见胤祯从隆福门而来,想是雍正帝刻意召见又算准了时间放行,这西一长街来往的宫人多,谁也不会在此处说话,她只是低头行走跟在胤祯身后,直到出了琼苑西门,行至御花园的无人小径,才都停下了脚步。 面对询问,谷儿倒是答得乖巧,一字一句都偏护雍正帝,惹得胤祯满心怒火却又无处发作。不过,今日种种仅是一出编好的戏,既能连消带打除去了雍正帝的疑心,令其暂时不会对胤祯下手,也可保住了她不被卷入皇家争斗。 只可惜命运弄人,若不顺,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赫哲家和年家是旧交,会认年老夫人做义母,少不得是因为大树底下好乘凉,刻意靠近不贪富贵只求自保,但这棵树能屹立多久? 年羹尧,为人骄横跋扈,为官颐指气使,今在高位受着各方巴结奉承,能岿然不动的守住底线那是万幸,可雍正帝的底线究竟在哪,谁又真正摸得清? 年晨,虽为帝妃深得圣心,却素体羸弱,近来因皇九子夭折而情绪抑郁,元气大损以至百脉空虚,先天气血不足又添落红之症。且后宫斗争阴毒诡谲,身体康健者尚难应对,又何况是个体弱多病的,所谓高处不胜寒,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人正算计着她。 对年氏一族而言,如果年羹尧的前程影响着门楣风光,那年晨的命运就关乎着家族兴衰,万一哪日出了闪失,没了这个依靠,朝中未必还有人会顾忌他们,这眼前的风光又能好几时? 俗语有云:树倒猢狲散。 若真只一个“散”字,那便是各自的造化,就怕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如今是船到江心已无回头路,何况当初为了自保,这条船还是费尽心思登上的。 原以为只要离开了那高深红墙就能活得自由,可到了今时今日谷儿才算看清,但凡与皇室牵连上分毫,就注定要被无形的枷锁桎梏一生。 月末,乌雅氏梓宫移放寿皇殿后,雍正帝为稳固地位,授郡王虚衔于胤祯,命其仍留汤山于景陵读书,实则是以守陵为借口的软禁,割断与京中所有联络。 政权动荡的这几年里,雍正帝寻各种理由逐个料理了除十三爷胤祥外的兄弟,而在此期间年家却达到鼎盛之巅。 按照大清规制,只有册立皇后才举行大典,其他妃嫔无权享受此等殊荣。可雍正帝竟在立后大典的这日同时册封年晨为贵妃,让她与皇后一样受众妃嫔大礼,此事虽惹朝野非议,却没人敢谏言,就连御史言官都装聋作哑。而年羹尧所受恩遇更是无以复加,赐双眼孔雀翎、四团龙补服、黄带紫辔等非常之物都算不什么,最难得是雍正帝竟能像平民之家的女婿般关怀年家上下,凡宫中有的年府亦不缺。 《晋书》中说:富贵必履危机。 年家又何止是富贵? 况近两年来,年府倚仗权势恃强凌弱,在朝中得罪了不少人,年羹尧更是忘乎所以结党营私,虚冒军功贪赃敛财。因他跋扈之风日渐增加,雍正帝以是相当不满,是碍于对年晨的宠爱才没有问责治罪,只以朱批告诫他要慎重自持。 可年羹尧不但没有收敛,反倒为了年晨的病况擅自审问扣押宫中太医,此举引得前朝后宫非议,更让雍正帝颇为不快,对他的不满也渐渐公开化。 雍正三年二月初七,天显祥瑞之兆,乃亘古难逢之日月合璧、五星联珠。 古书有记载,上古舜帝即位时就有此天象,所以被后世视为顺应天意之大吉。但吉凶永远并存,在唐代时五星联珠就出现过三次:唐高祖逼迫隋恭帝禅位之时;女主武氏当政的那年;唐中宗皇后韦氏专擅朝政期间。所以在民间,也有此天象乃倒行逆施之大凶的说法。 不过钦天监在朝为官当然只会往好的方面说,且群臣也揣度圣意纷纷上表,皆是颂扬雍正帝励精图治一类。 偏在这个时候,年羹尧一本字迹潦草又出笔误的贺表,让雍正帝抓住了把柄。其实“朝乾夕惕”因疏忽写成了“夕惕朝乾”,虽然是前后颠倒,但语义文法并未有太大差错,只是雍正帝早有处置年羹尧的想法所以借题发挥。 而这才是赫赫几代的年氏一族走向灭亡的开始。 第13章 逃穷途 上 雍正三年十一月十五日,病重的年晨被晋封皇贵妃,恰圆明园中福海上的蓬莱洲工程告竣,雍正帝遂下旨让她移居岛上琉璃殿,并随行照顾,又请天师张锡麟上岛打平安醮祈福消灾。 偏时至年末,且近先帝升遐三载之期,雍正帝必亲赴皇陵亲祭,随后又要回京准备冬至祭天大典,可说是万务纷纭。 见年晨已是行将就木,且雍正帝即使在百忙中仍对其深为轸念,熹妃毓媞以为帝后分忧为由,请旨亲去蓬莱洲照顾皇贵妃,此举大获雍正帝赞赏,夸她温婉贤淑又重情重义。 说到情义二字确实真有几分,也许是因为当年谷儿的托付,所以这些年即使年晨一直在病中,仍对景仁宫格外照顾。 冬至日郊祭甫结束,雍正帝因心系年晨所以停免次日太和殿百官朝贺,连夜返回圆明园,皇后乌拉那拉氏亦随行。此后数日,雍正帝不见大臣也无心政务,日夜守在琉璃殿内陪伴已是弥留的年晨,期间只有皇后和熹妃同住蓬莱洲。 二十三日起更后,乌拉那拉氏以千秋基业苦心相劝,雍正帝才肯移驾偏殿歇息。 因年晨有苏醒的迹象,乌拉那拉氏先是吩咐不准惊动雍正帝,又急招太医入内诊脉,自己则拉着毓媞到殿外,低声吩咐道:“看样子是回光返照,你去传内务府的人,让他们把东西都备下。” 太医们走后,毓媞也领了懿旨而去,就连原本贴身伺候年晨的婢女也被打发到小厨房煎药。 “妹妹醒了,可有什么想说的,还是想吃些什么?”在床边坐下,看着脸色蜡黄早已瘦干的年晨,乌拉那拉氏的嘴边竟浮出一丝浅笑。“本宫忘了,妹妹病成这样还怎么说话,既如此就听本宫说吧。” 在外人眼里,乌拉那拉氏是个温良娴雅又与世无争的贤妻,无论何时总以雍正帝的喜乐为主,但凡夫君所想皆尽力满足,待众嫔妃亲如姐妹,掌管后宫赏罚分明,大有当年孝端文皇后的风范。 可既为女人,哪里会有真的无妒无争? 年晨入藩邸时正值二八年华,是个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的才女,容貌更胜西施貂蝉,性子有如空谷幽兰,身体虽娇弱些,但诗书底蕴让她酿出了一番不同他人的风流,因此深受雍正帝喜爱,竟给了她长达四年多的专宠。 这样的局面哪个做妻子的能不心寒? 乌拉那拉氏既尊为嫡福晋,就必须要有容人的雅量,且自幼成教于女四书,严守德言容功四行,岂肯轻易为一时之妒毁掉贤德美名,多来年只能强压着心中妒火,非但不能发作,人前人后还得对年晨以礼相待。 如果雍正帝甘心只做个富贵王爷,也许乌拉那拉氏会忍耐克己一辈子,可惜她的丈夫偏偏是个非凡之人。而再也不能生育她,已经失去了唯一的儿子和丈夫的怜爱,所以决不能让任何人动摇她的地位。 “妹妹是个风雅之人,喜欢品茗,且极为重视煮茶之水,本宫当然也只能在这水上多费心思,秋露冬霜煮茶是不是格外清凉?”乌拉那拉氏淡淡一笑,继续说道:“若不是妹妹这点喜好,本宫还真动不了你。” 年晨喜用竹叶上露水煮茶,通常是采集夏露,而秋露性凉、冬霜性寒,且竹叶本身也是凉性,所以被乌拉那拉氏掉包的水,对体弱之人来说无疑是慢性毒药。 本来就仅剩半口气的年晨那经得起这样刺激,直直地瞪着乌拉那拉氏,嘴唇微微颤抖着,拼命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来,最后就这样不闭眼的咽了气。 见此状况乌拉那拉氏也不怕,只轻叹一声,抚合了年晨的双眼,仍旧淡笑着道:“妹妹安心去吧,本宫会替你好好教养弘晟……” 突然,窗外传来响动,有一个人影慌慌张张地跑过,乌拉那拉氏大惊,忙追了出去,看到的竟是毓媞身边的婢女。 “你鬼鬼祟祟在这外面做什么。”因怕惊动雍正帝,乌拉那拉氏也不敢高声。 碧桃神色慌张地解释道:“回皇后娘娘,只因熹妃娘娘忘了带药,所以打发奴才回来取。” “哦……那你们娘娘呢?”乌拉那拉氏当然有所怀疑,可环顾四周并未看到其他人,且见其手中捧着一个描金花蓝玻璃小药瓶,想着这几日毓媞嗓子确实不好,若不服用这些润喉的药,怕是说话都难。 正说着,银杏从外面进来,诧异地望了碧桃一眼,才行礼道:“奴才见过皇后娘娘,熹妃娘娘命碧桃来取药,因在船上等了许久也不见她回去,才又让奴才过来寻她。” 看不出端倪,也能总扣着两个奴才,乌拉那拉氏只好放二人离去,而后又足足拖了半个时辰才让人去通知雍正帝。 年晨薨殁,雍正帝辍朝五日为其举行丧礼,虽未正式册封,仍以皇贵妃的规格下葬,并亲拟谥号“敦肃”,告祭太庙祖宗。之后,还指定由皇后来抚养八阿哥弘晟,又暂缓了对年羹尧的处分,凡此种种无一不透露出他对这位薄命红颜的深情。 同年十二月,议政大臣递交了年羹尧九十二条大罪,请求立正典刑并全家坐罪。但雍正帝仅赐年羹尧及其二儿子年富自尽,家产抄没入官;其父年遐龄因老迈,且为人端方正直,为官清肃甚有治声,故予以宽免,只革职;长兄年希尧为人本分忠厚,常常济弱扶危,亦予以宽免;其他年氏子弟凡十五岁以上者,流放边地充军。 年羹尧的大妹夫,时任苏州织造的胡风翚,在雍正四年正月被人揭发贪污巨额关税钱粮而遭革职,同年三月末与妻子年昱在府中自缢。 叱咤一时威名天下的年大将军死了,赫赫扬扬的百年望族从此没落。 第14章 逃穷途 下 那些揭发年羹尧罪状的内外官员不乏众多昔日年党,卖主求荣无非是想求个自保,可雍正帝并不打算放过这些人,以各种理由和罪名明里暗里的逐一清理。 赫哲·谷儿早是雍正帝心中的一根刺;而郭络罗·海殷多年追随年羹尧,受其提携才能有今天的位置,且又是康熙帝宜妃的远亲,若要问罪年党他们二人应该是在劫难逃。 可那谷儿偏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又在充满利害权衡、得失算计的后宫磨砺十来年,还是个自幼读书博古通今的,她那深谋远虑就是和在朝为官的男子比起来,恐怕还更强上几分。当初见年晨身体每况愈下之时,就已经知道年家前景不妙,绝不会是个长久靠山,所以做足了明面上的功夫。 她虽来往年府频繁,也仅仅是和一众女眷闲话家常,男人官场中的事情从不过问。逢初一、十五去隆福寺上香后,都会带人到外城布施馒头给乞丐,若遇到有病可怜的更少不得散些钱给他们看病抓药。日子一久,她在四九城内倒是博了个厚施薄望的贤名,每每官家太太们聚会,凡受人夸赞皆谦言是因旧日受孝恭仁皇后教诲,才有这积德行善之心。 再说她丈夫海殷,虽是年羹尧一手提拔,却清廉自守,且秉性恬淡与年党官员并不亲近,但每次出征倒是英勇非凡,更屡立战功。年羹尧被贬杭州将军不久后,他奉旨回京述职,途中被歹人伏击身受重伤,同时京中突生传言,说他是雍正帝放的眼线,因此年羹尧才会派人追杀。其实这一切,不过是谷儿瞒着他,自导自演的一出戏,置诸死地而后生。 加之海殷与岳钟琪自幼相识,有其担保,才顺利逃过一劫。 不过,这锋芒毕露的自保之法却是贻害无穷。 雍正帝心胸狭窄,鸩父杀母欺兄害弟,对曾经助他夺位的重臣也是诸多猜忌,屡屡打击,终是用些手段和借口除掉了。谷儿在孝恭仁皇后身边多年,知道太多不该知道事,是绝对不能留的人,只因诸多顾忌才没有料理,但这根芒刺早晚都要拔掉。 雍正十年,岳钟琪因准噶尔战事失利而连受雍正帝严责,军机大臣鄂尔泰趁机弹劾,罗织罪名说他在四年前就意图谋反,因事情泄露,才谎称与曾静的往来只是为查明吕留良的大逆之罪,而其部下海殷多年来暗中囤积兵马,也有犯上谋逆之心。 同年十月岳钟琪和海殷奉旨离疆返京,闻此消息谷儿就知道这次是在劫难逃,遂当机立断遣散了府中家丁婢女。 “妹妹,赶紧拿着银两带熙玥从角门走。”柜子里面两个包袱是早就预备好的,谷儿将其中一个塞到妘娘手中。 妘娘,当年她晕倒在府外,谷儿见她怀有身孕又寻亲无果,可巧家里也要准备寻找奶娘,又觉她品貌不错就留下了。哪知谷儿和她几乎是同时分娩,且两人生的都是女儿,想来这是天赐的缘分,便让两个孩子结了金兰。 “夫人收留我们母女多年,这些年我们姐妹相称感情极好,你又认了玥儿为义女,吃穿用度皆和府上小姐一样,如今府上有难,我没能力帮上忙,竟还要拿着银子带女儿逃走,真是天理难容的。”妘娘已是泣不成声,见莺桃已经领了两个孩子来,又道:“不如让莺桃妹妹带着两个姑娘走,我留下来陪着姐姐。” “别傻了,谋逆之罪满门当诛,就算今日出了京城,也是被通缉的命,还会连累了玥儿。”说着谷儿招自己的女儿来跟前,命令道:“玹玗跪下,给姨娘磕个头。” 两个孩子都才八岁,比起已吓得只知哭的熙玥,玹玗沉稳冷静的态度竟有些可怕。 “熙玥,你长大了,要好好听你娘的话,好好孝顺她,知道吗?”谷儿上前将熙玥抱入怀中,心中虽有一万个不舍,仍是命两个小厮拖着这对母女从角门离开了。 看着远去的身影,玹玗满眼的泪终于滴落,但仍没有哭出声。 谷儿从柜中取出另一个包裹交给莺桃,道:“这个是给你带去蜀中的,地址都在里面,蜀道难行你要小心啊。” “夫人放心,莺桃一定完成你的嘱咐。”接了包裹,又跪下磕了三个头,才哭着离开。 虽然府上奴仆本也不多,但那些该走的、愿意走的都走了,这两进的院子顿时安静了。 回到房中,谷儿这才忍不住悲哭了起来,尽管这个结局是早已预计到的,但仍是心有不甘。她这一生活得谨慎小心,虽机关算尽却从未害人,再多的手段都只是想保全自身,结果竟竹篮打水一场空。 见状,玹玗走上前来,伸手帮谷儿抹掉眼泪,话音里有一丝难掩的怯弱,问道:“额娘……我们会死吗?” “你害怕吗?”谷儿一把将玹玗抱入怀里,叹道:“若死了倒也干净,黄泉路上有额娘陪着你、护着你,来世咱们还做母女,额娘今生欠你的下辈子加倍还。只怕没那么容易解脱,要是以罪籍之身被送去那人间炼狱,才真真是生不如死啊。” “女儿不怕……”玹玗虽年幼但清楚母亲话中之意,从懂事以来所受的各种训练,都是为了日后入宫做准备,去了那种地方,无论尊为嫔妃亦或罪籍为奴其实都一样是在牢笼受苦。 看着年仅八岁却没有半点孩子稚气,面对死亡只是冷静淡然的女儿,谷儿苦涩一笑中满是无奈,却不后悔造下这样的孽,只要能保住郭络罗家的一丝血脉,就算要落入无间地狱她也心甘情愿。所以她不再多说什么,只交代了四句诗,嘱咐女儿一定要铭记于心。 清明移玉李径春,飞花代舞醉凡尘。 陌上暗香接桃蹊,云沉僵木易双魂。 第15章 身苦寒 上 且说海殷回到京城的第二日,便有九门提督协同兵部前来抄家拿人,海殷被押去兵部拘禁候议,九门提督则按房查检。这府上倒也与别不同,没有哭闹得翻天覆地的女眷,眼看着海殷被带走,谷儿只是坐在一旁寂静无言,仅剩的几个婢仆也只安分站着,任由番役们翻箱倒柜。 查得的房产地契并无违例所取,存银钱数目也在俸禄之内;谷儿房中的一些珍贵首饰,乃旧年离宫时所受赏赐,都登录在册;至于那些摆件玩意儿也均有出处,绝非豪夺贪污而来。虽然已经时隔多年,但在与年羹尧亲近的官员中,竟唯有这府上搜不出一两脏银、一件赃物,真算是奇事一桩。 雍正十年冬月初三,刑部与兵部会审判议郭络罗·海殷死罪,雍正帝御批斩立决;其妻赫哲·谷儿恪守妇道,忠厚本分且一心向佛,常救济扶弱,故予以宽免,流放新疆伊犁终生为奴;其女郭络罗·玹玗年纪尚幼,乃仙逝之敦肃皇贵妃义女,特免死罪,恩赐以罪籍入内务府辛者库服役。 “什么都别想,先保住自己的命,好好活下来。你自幼贴身戴着的银锁千万不可丢了,也不可以随意示人,这物件好则保你万全,不好则会成为你的催命符。” 和母亲相处的最后一晚,这句嘱咐不知在耳边响起了多少次,玹玗很清楚以后要面对的日子,但一切都如母亲所说,不论有再多心思需先保命。 晨早天未大亮,玹玗就被九门提督的番役押送到神武门外,不多时便有一个老太监出来将她领了进去,带往内务府验身登记。 说来宫中的奴才大致上分为两种:能侍候主子笔墨,打理主子私库,陪伴公主读书上学的这类,多为下五旗落选秀女,因没能选为嫔妃,也未有指婚,又不甘心嫁到普通人家,所以靠着一些在宫内的门路留下侍候主子,其实也不过两三年便能得了恩赐嫁出去;另一种就是每年由内务府选进的包衣奴才,入宫当差皆归辛者库管领,即使分到各宫也仅是做打扫淘洗类的苦差重活,好一点的最多是端茶递水,当然也有混出头脸的奴才,甚至为嫔为妃。 内务府一间阴暗的密室里,玹玗脱得一丝不挂,望着面前那个面无表情的老嬷嬷,心中不由得发虚,身子也不住的轻颤起来。 “不用怕,虽说你年幼无需探乳和察贞洁,但嗅腋、扪肌理仍是不可免。”见玹玗模样可怜,颜嬷嬷不疾不徐地安慰道:“这验身后就会送你去教引姑姑那边,学习宫中规矩和礼仪规范,只要听教听话,别做出越轨的事,日子就不会难过,宫中生活最要记着八个字:安守本分,谨言慎行。” 这些言论玹玗自幼就听,但依旧欠身施礼,乖巧地应答道:“谢嬷嬷教诲,奴才一定谨记在心。” 颜嬷嬷一怔,不由得多看了玹玗几眼,唇边浮出了淡淡笑意,点头不语。她自然知道玹玗的来历,又见其长得如此清秀白净,不由的心生怜爱,却也更觉惋惜。虽说辛者库都是奴才,但也分内在和外入,像这样因罪罚入管领下的辛者库人,为数不多且处处受排挤刁难。 按照惯例,每年内务府选进的使女,都是在五月节前入宫,先统一学些基本的规矩,然后才分配给姑姑们具体调教。可玹玗入宫已是冬月末,年关将近各处正是忙碌,那些有头脸的姑姑都没心思在此时带新人,且她又是罪籍的外入,更是不受待见。 当夜,执事太监领着玹玗进入一片宫院,堂前廊下挂的都是白灯笼,仅有零星几盏闪动着微弱的光亮,凭着阴森的光线窥望四周,满院衰草枯叶无人清理,廊柱雕梁漆落虫蛀蛛网处处,看样子像许久无人居住,也无人打扫修葺。 至西北角的一所小院子,执事太监指道:“这里是撷芳殿西所,谨心斋后面,你以后就跟着教引嬷嬷在此居住。” “奴才知道了。”玹玗心中发寒,勉强挤出了个乖巧的笑容。 院中三间小屋虽旧,地方却还干净,屋里有烛光透出,是玹玗踏进这片宫院后,唯一看到有生气的地方。 “康嬷嬷在吗?”执事太监朝着正屋叫道:“内务府送新人来,麻烦康嬷嬷教导。” “怎的这时候有新人来?”康嬷嬷在屋内做针线,听到声音忙迎出来,一脸冷漠地打量了玹玗,又向执事太监问:“是缘罪的外入?” “是……不过这也是咱们总管大人的好意。”执事太监陪笑着解释道:“您瞧,前几天跟着您的小丫头出岔子被轰出了宫,您身边也没个使唤的人,可巧就送来了这小姑娘,是罪籍不假,但她可是当年赫哲姑姑的女儿,今日总管大人看她说话行事都很规矩,想是教导起来也不费事,这才安排给您了。” 康嬷嬷沉思了半晌,方换了张笑脸,打发了执事太监,又转头向玹玗问道:“叫什么名字?” “嬷嬷万福。”玹玗连忙欠身见礼,才谨慎地回答:“奴才郭络罗氏,贱名玹玗。” 玹玗自幼就听母亲说,宫里教引嬷嬷和姑姑的权利很大,对其教导的小宫女可打可罚,她们负责考察小宫女的心智操守,评定性格作风的优劣,品貌好的才有机会被抬举分到各宫伺候主子,不然就会被打发去做杂役。只是这撷芳殿如此荒凉,从进来到这里,也就见到一个活人,想来这里住的也不是什么好主,活死人墓一样的地方,通常都是有进无出。 第16章 身苦寒 下 “果然是个懂规矩的,以后我就叫你小玗儿。”康嬷嬷指着西边的屋子说:“那是个小厨房,以后你的膳食自己做。还有,我不习惯外人在我屋里睡,你就住东屋吧。” 不用陪房是福气,玹玗微微颔首应道:“是,奴才明白了。” “今日你初来,破例不用你伺候我就寝,天色也太晚了,那东屋我平日不常打扫,你自己去收拾收拾。”康嬷嬷从自己房内取出枕头和被褥,还有半截蜡烛并一些用品给玹玗,又道:“丑话说在前头,既跟了我学规矩,凡事就要依着我行,我可不管你以前是哪个府上的小姐,过什么样锦衣玉食的生活,入宫为奴就要有奴才的样子,若有半点行差踏错,或是教而不善,偷懒打滑,心思不净,按宫里的规矩或打或罚是逃不掉的,到时候吃苦受罪的还是你自己。宫里大小事都有一定的时刻,跟我学规矩的这个月,你每日寅正一刻起身,先去小厨房烧水,再伺候我洗脸梳头,寅正四刻早膳完毕,卯初一刻便有差事教你做,我们这里不用值夜,所以晚间只要我安歇后,你就可以回房休息了。在宫里生活,最重要的是安分守己,其他的都不由得你想。” “嬷嬷教诲奴才谨记于心,凡事定自我约束,绝不擅行逾矩。”玹玗都一一应下。 此时二更已起,康嬷嬷又嘱咐了几句,便自己回房安歇了。 转向那破旧的东屋,玹玗心中一凉,轻轻推开房门,迎面而来的是一股浓浓的腐木味,满屋都是厚厚的灰尘,檩椽墙角皆垂着直条状蛛网,梁上似乎还有老鼠。在屋内站了半晌,她忍了一整天的眼泪终于大滴大滴地落下,原也知道罪籍入宫为奴是会艰难些,却不曾想竟到了这样凄凉的程度,恐怕西边小厨房都比这强百倍。 不过很快她就抹掉了眼泪,因为从小就听母亲教诲:哭是最没用的,与其浪费时间在哭上,不如做点实事改变现状。 轻手轻脚的到小厨房寻了扫帚,又从缸里取了一盆水,拂去蛛网扫走尘土,先将床铺整理了出来,又擦了桌椅,把洗净的茶具摆放好,花了整整一个时辰收拾才勉强算是能住人了,至于其它的工夫就等以后有时间再慢慢打理。 想到康嬷嬷晨起的规矩,玹玗赶紧上床休息,但愿能好好睡上两个更次。可冬月末天寒地冻,屋外地龙未燃炕是凉的,屋里又没个爖火,窗户和门偏还都透着风,被子也不够厚实,辗转难眠好不容易迷糊着睡了一会儿,却听五更已起。 虽说规定是寅正一刻起身,可生火烧水这样的差事旧日在家中也只见过下人做,自己却从未尝试过。因怕误事而受罚,玹玗早起了两刻钟,在小厨房折腾了许久,熏得自己一脸烟灰,总算是把水烧开了。 赶紧洗了脸,整理了仪容,端着盛有热水的铜盆来到正屋门前,细声唤道:“嬷嬷,洗脸水打好了。” “进来吧。”康嬷嬷早已起身,昨夜她也只睡了两个更次,院里的所有动静是全听在耳里,只不曾想这丫头小小年纪竟能如此规矩。 玹玗双手捧着铜脸盆,规规矩矩的在康嬷嬷面前跪下,又将脸盆高举过头顶半寸,道:“请嬷嬷梳洗。” “这是在家时你额娘教的?”康嬷嬷见玹玗动作姿势熟练,又伸手试了试水温,竟挑不出半点毛病,忍不住心中一叹,想那赫哲?谷儿果然是个周全之人,早早就开始调教女儿的规矩,定是为了日后选秀做万全铺垫,只是天意弄人,如今玹玗在宫中不过是个贱奴,这些东西就是学得再好也用不上。“这是伺候主子梳洗的规矩,对嬷嬷和姑姑们不必用,去放到盆架上吧。” 玹玗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很好,却不想这鸡蛋里挑骨头的事,在内宫生活的第一天就遇上了。 梳洗完毕,康嬷嬷也不领她去用早膳,而是说若伺候主子洗脸,这样的水是太少了,于是让她重新打水,把那规矩再做一次。玹玗年幼,铜盆本来就重,又加了够分量水,端着都是勉强,怎么可能托举过头顶。再者,昨夜几乎没睡,体力精神都不好,虽然咬着牙将铜盆举起,但酸软的手臂却抖得厉害。 “这怎么行,连盆水都端不稳,还怎么能伺候早膳。”康嬷嬷冷声教训道:“举着盆子去院子中跪着,什么时候手不抖了,什么时候就可以歇息了。去膳房用餐是有时辰的,不过我那小厨房里还有昨天剩下的两个馒头,一会儿跪完了自己去吃。” 交代完毕,康嬷嬷便丢下玹玗,出了院子从西角门往膳房而去。 玹玗知道这是刻意的刁难,可她又能怎样呢,对嬷嬷反抗只会害自己更加悲剧。而这一切才不过是个开始,嬷嬷所有的事都要她伺候,单说每日的梳洗沐浴,水的冷热多少都成为她被罚的理由,更别说其他的事情了。偏偏宫里有规矩,宫女可打可罚不可骂,而康嬷嬷对她永远都是轻言训斥,也不打,只是罚。可遭罚比被打更难受,挨板子不过疼一阵就过去了,这罚却没个准,常常罚跪就是好几个时辰。 每日天不亮就起身,从早折腾到晚,累得七荤八素,直至深夜才能休息。 在这样暗无天日的生活里,玹玗心中仍然留着一丝天真的想法,希望能熬过这一个月,之后被派到其他的去处。 第17章 陷沟渠 上 转眼已至腊八,宫内盛行喝腊八粥的风俗。 在这天,不仅皇帝会携诸位皇子在雍和宫举行隆重的腊八盛典,向文武大臣赐粥,皇后敬神供佛完毕,也要赏赐太监宫女们腊八粥。 紫禁城的御膳房共有两处:在前朝景运门外的,被称之为“外御膳房”;而处内廷养心殿侧边的,则称之为“内御膳房”。 每年腊八节,外御膳房的院子里会架起一口古铜大锅,专用来熬煮腊八粥。这粥料品种繁多,有上等奶油、羊肉丁、五谷杂粮及各类干果,初七夜里就生火,到了初八清晨才能全部熬好,香味可以弥漫大半个紫禁城。 各处的太监、宫女只待主子一发恩典,就会趁空闲时来此领粥。 巳时未到,外御膳房的院子里已经聚集不少人,虽无高声言谈者,但那三五成群的人堆仍是充满了盈盈笑语。 忽听有小太监轻喊道:“银杏姑姑来了。”众人竟皆敛声屏气,让出了一条道来。 民间有句俗话: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雍正帝的后妃本就不多,居嫔位以上的全是原王府旧人。最得宠的敦肃皇贵妃年晨早逝;齐妃李氏虽在年晨死后宠冠后宫,可雍正五年儿子弘时因行事不慎被削宗籍终抑郁病逝,齐妃心中怨恨雍正帝的绝情,从此闭门不出常伴青灯古佛;至于皇后乌拉那拉氏,这是宫里的一个禁忌,因为没人知道究竟出了什么问题,雍正七年初皇后就一直称病,再未出过长春宫,直到去年九月移驻畅春园后,才短短七日就薨殁了。所以,从雍正八年起,钮祜禄?毓媞在实际上已是当朝资历地位最高的女人,代执凤印统摄六宫,表面上只是熹妃封号,但早已享受着贵妃级别的待遇。 银杏跟在熹妃身边也快十年,又是景仁宫的掌事姑姑,权利地位等同于皇后身边从四品凤仪女官,只有在见贵人及以上位份内眷才需行礼,至于那些常在、答应还得反过来巴结她,更别说没有品阶的太监宫女,见了她可是连大气都不敢出。 几个小宫女都领了恩赐,银杏带着她们刚出院门没几步,不想和独自前来的康嬷嬷走了个对脸儿,便假意含笑道:“康嬷嬷好,许久不见,近来身体可大安?今日宫里放赏,您怎么是一个人来的?” “既然你叫我一声嬷嬷,就该知道我是可以独自行走的。”康嬷嬷一脸冷色,似乎全不把这个众人都要巴结的景仁宫掌事姑姑放在眼里。 按照宫里的规矩,宫女不许单人行走,但凡取物传话都需两人同行,就是到了恩准探亲的大日子,也需由老太监领着出入。当然凡事都有例外,个别有品阶的女官是不受限的;还有就是上了年纪的嬷嬷和已经许给太监对食的宫女,也可以不受限制。 银杏是当年赫哲?谷儿调教的,如何能不知道这康嬷嬷心理扎着什么刺,因而又假笑道:“您是嬷嬷,当然没问题。只是听说您收了新人,今儿这样的大日子,也该带她出来长些见识。” 康嬷嬷听了这话,竟是冷声哼道:“有些事儿,景仁宫的主子都不闻不问,你也最好消停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暗中的手脚,可那丫头既跟了我,就绝不再有第二条路。” “嬷嬷这说的什么话,我怎么听不懂?”银杏挥了挥手,示意小宫女们先回景仁宫,自己脸色一变,在康嬷嬷耳边低声冷言道:“宫里自有规矩,你也别太过分了。” “过分又如何?”康嬷嬷撂下狠话,便头也不回的往外御膳房去了。 如此形势让银杏是着实担心,无奈地叹了口气,心里暗忖道:这人要是万念俱灰,那可真是什么丧心病狂的事都做得出。赫哲姑姑一生谨慎,唯一算漏的这件事,竟成了玹玗身上的业障枷锁。 回望康嬷嬷远去的背影,银杏眼前似乎又浮现出了十年前那个血淋淋的场面,那个在慎行司被打得半死,却仍是满口诅咒的“可怜人”。 …… 话说这康嬷嬷原名索绰罗·夏依,满军正蓝旗下,是惠妃纳喇氏的远房表亲,康熙四十五年的秀女。也不知哪里出了错,遭谁在暗中使了绊子,复选时被划出了名单。不过,惠妃见她生得标致,又有一张讨人喜欢的巧嘴,所以留在身边,成了永寿宫的掌事宫女。 初时因惠妃权摄后宫,夏依天生性子刚直,又自视出生不错,所以对待那些包衣奴才难免狂傲尖酸些,为此得罪了不少人。 雍正帝登基后,按老祖宗留下的规矩,先帝遗妃可随子归邸,但惠妃亲生子胤褆早年因魇咒夺位被削爵圈禁,为了不让惠妃留在宫内受苦,其养子廉亲王胤禩主动向雍正帝请旨,欲接其入府奉养,出于稳定后宫人心的考虑,雍正帝才勉强答应,却不允许惠妃带走宫中一个奴才、一件首饰。 惠妃离宫后,原在永寿宫当差的人,都被打发到了各处,夏依则是被分给了和贵太妃瓜尔佳氏。 死气沉沉的宁寿宫北院。 “原永寿宫二十五以上的宫女都得了归家恩典,而你已年至三十,哀家却偏偏点名留你,知道是为什么吗?”瓜尔佳氏端坐正厅,脸上浮着阴冷的笑意。 听到如此语气,夏依心中一颤,便知是要和她算旧账,虽不服气,却也不敢作声,忙磕了个头,才言语谨慎地答道:“奴才不敢,太妃娘娘卓尔不群,奴才不过素门凡流,岂敢妄自揣测娘娘的兰心蕙性。” 第18章 陷沟渠 下 “今儿怎的如此自轻自贱,往日的气派都哪去啦?”瓜尔佳氏假情假意地冷笑道:“你可是官宦人家的秀女出生,若不是被人算计,哀家今日或许还该叫你一声妹妹。” “奴才荒愧,奴才不敢存此妄想。”夏依突然觉得有股强烈的不祥感袭上心头。 “其实惠妃原只想留你几年,就会帮你物色个夫婿嫁出去,偏后来出岔子就耽搁了。”瓜尔佳氏起身,竟伸手亲自扶起夏依,眼中掠过一丝阴鸷,说道:“那些年你跟在惠妃身边真是尽心尽力,所以哀家决定,替惠妃给你按排个好前程,将你许配给广储司副统管太监康德安,为对食夫妻。” 闻此言,夏依如遭雷殛,眼前一黑,顿时昏死了过去。 不知昏睡了多久,夏依清醒时已在自己房间。 夜静阑珊,窗户上树影绰绰,屋内漆黑一片,连半点烛光都没有。呆呆地盯着窗影,魂不附体地坐了半晌,回想瓜尔佳氏的那番话,再也憋不住眼泪,哭倒在炕上。 她从小要强,偏生母性格懦弱,又只是个不得宠的妾室,幼时在府中常常被其他几房欺负;十五岁入宫选秀,她自负模样过人又能歌善舞,想着就算不能为嫔为妃,至少也会被指婚给皇室宗亲,可结果却是被撂了牌子;惠妃见她心高气傲,不愿嫁到普通人家,便说留她在宫里几年,也好帮她在朝中物色个不错夫婿,可那几年九龙夺嫡愈演愈烈,进而引发了后宫的暗战,惠妃因受儿子胤褆牵连,已是自顾不暇,哪里还有时间理会她的婚事。 在宫里十来年,熬光了所有的青春年华,输掉了一个女人最好的资本,一次次的惊魂梦让她渐渐接受了现实,想着日后离宫只要能找个对她好的,就算是续弦,也心满意足。 可老天爷为什么要开这样的玩笑? 下嫁给太监于她而言已是奇耻大辱,何况这康德安还是个人面兽心的东西。听闻,他曾在宫外购置了房产,虽不能御女,仍从八大胡同买了个小唱为妾,可还不到一年,那丫头就被活活摧残死了。 对食夫妻,若好,是可相互扶持的依靠;若不好,就成太监发泄变态心理的牺牲品。 夏依一夜未眠,最后想到的只有永和宫掌事宫女谷儿,虽然两人有些旧怨,但那是唯一生机。因为太妃并没有实权,就是有心要安排对食,也要请当朝的皇后懿旨,若能在此之前求得皇太后作保,或许可逃过一劫。 天一亮,夏依就冒险独自往永和宫而去。见到谷儿时,她丢掉所有尊严和傲气,扑通一声跪在谷儿面前,诚心诚意的磕头道歉,又说明来意,并恳求谷儿为她在皇太后跟前讨个恩典。 谷儿虽没有即可应下,但见其可怜,就许诺会尽力相帮。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夏依始终没有等到谷儿的答复,直到谷儿离宫的那日,康德安又一次直接闯入她的房间,她仅剩的一丝希望终于随之幻灭。 “看看?”打开手中的黑漆盒,里面装着一柄竹丝嵌玉荷花鸳鸯如意,康德安得意笑道:“这可是赫哲?谷儿赠与你我的新婚贺礼。” “怎么会这样。”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不敢相信听到这一切,夏依只是喃喃地念道:“她答应过会帮我的,她答应过的……” “如今有年贵妃出面,皇上为她指婚,今日出了这宫门,明儿就是都尉夫人,你还指望她会沾你这趟浑水。”康德安掐着夏依的脖子,强制抬起那张早已满面泪痕的娇颜,恣睢无忌地威胁道:“以前是有惠妃给你撑腰,我也就忍让你几份,可如今和贵太妃已经将你赐了给我,宫里的日子漫长,我会好好对你的。” 万念俱灰之下,夏依不顾宫中规矩,发疯似的冲出了宁寿宫,抱着必死的念头朝神武门跑去,可还没出东筒子夹道,就被几个小太监抓住,拖去了慎行司受罚。 四十鞭子下去,让她的背部被抽得鲜血淋淋,若非有康德安的面子在,恐怕是要按老规矩,打死不论了。 就在夏依奄奄一息之时,她嘴里还狠狠地低喃着:“赫哲?谷儿,我用灵魂诅咒你,家破人亡,不得好死。” 最终她还是成了康德安的对食,从那以后就再无安宁日子。 白天要应付和贵太妃的各种刁难,入夜更要承受康德安的百般摧残,常常被弄得遍体鳞伤。棍棒打的、烛油烫的、锥子戳的、绣针扎的……满身瘀紫红肿,就只剩一张脸和一双手完好。 日子一久,她的个性也渐渐变得阴沉古怪,不再亲近任何人。 …… 念及唏嘘旧事,银杏的脚步也迟慢了许多,刚弯进苍震门,就见两个小宫女急急忙忙地向她走来。 “银杏姑姑,熹妃娘娘见你还没回来,便急着打发我们来寻你。刚刚内务府打点葬仪的公公来了,像是又说那边宫里的事,娘娘这会儿脸色很是不好,怕是正犯愁着该怎么处理呢。” 银杏瞪了说话的小宫女一眼,斥道:“我说过多少次,奴才要有奴才本分,不要妄自揣度主子的心思,想抓乖卖俏也得掂掂自己的分量,别没讨着好反倒丢了性命。” “奴才知错,下次再不敢犯,姑姑就绕我这次吧。” 银杏摇了摇头,也无心惩罚她们,只要这些小丫头不闯祸连累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说话间已进了景仁门,见内务府的人一脸无奈从正殿出来,想是那边宫里的事又没议出结果。银杏忍不住在心中一叹:这宫里啊,活着的受罪,死了的也难以安宁。 第19章 琼花孽 上 玹玗入宫十来天,除了要伺候嬷嬷,还必须学习针织刺绣、烹茶熏香、打扫淘洗……可不论她如何谨慎小心,总能被挑出毛病,日日罚跪罚饿没吃过一餐饱饭。 不过,从第四日晚倒是出了件怪事。 那夜她二更才回到自己房中,竟发现炕是暖的,也不知是谁这般好心,偷偷为她疏通了地龙,还从后窗悄悄放了食盒进来,虽然只是些馒头青菜,可对此刻的她来说却比任何山珍海味都要好。 因好奇是何人所为,她也曾暗中观察了两三次,却连半点蛛丝马迹也抓不到,心想那帮她之人必有自己的难处,渐渐也就丢开了寻根究底的念头。且她在家时常听母亲说,宫里的人各有各的心思,派系多禁忌更多,有时就算发了善心也不能正大光明做,谁知道头上哪一块云彩有雨,若一个不小心得罪了有权有势的,帮人不成反会害到自己。 今天虽是腊八,节下赏赐却没有玹玗的份,康嬷嬷离开后她还要整理屋子、清扫小院、烫洗衣裳,不得半点空闲。 外御膳房和撷芳殿仅一墙之隔,腊八粥的香味诱得玹玗垂涎欲滴,在院子里深深吸了口气,羡慕地赞道:“好香啊!” “不止香,味道更是好的。” 玹玗吓了一跳,连忙转过头去,见院门口站着一个人,手中还拎了个食盒,看起来像是个有品阶的首领太监,也不知道该不该见礼,愣了半晌才上前问道:“公公好,康嬷嬷这会儿不在,恐怕要劳动你去谨心斋寻她。” “我知道。”太监李贵宝挥了挥手,举起手中的食篮,笑着说:“别怕,我不是来找康嬷嬷,她在那边当差,酉时过后才会回来,我是专程给你送腊八粥的。” “啊?”玹玗愣了愣,才指着自己问:“给我的?” “别多心。”李贵宝呵呵笑着进入院子,也不避讳,直接去了玹玗居住的东屋,四下看了看又说:“还好你这屋的火道是和外御膳房相连,前几日已经疏通过了,冬日里也不至于太冷。若还缺什么,只要是不打眼的,我过两日悄悄给你送过来。” 玹玗站在门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不敢靠近,也不敢出声。 “我叫李贵宝,现在御药房当差。”见她一副惶惶不安的模样,李贵宝继续解释道:“你是赫哲姑姑的女儿,可有听你母亲提到过‘银杏’和‘小贵子’这两人?” 玹玗点了点头。 李贵宝接着道:“我就那个小贵子,至于银杏姐姐,因在熹妃娘娘跟前当差,除了事物繁重,还有些其他缘由,才没能过来看你。不过你放心,我们两个会护着你,不让你受太多委屈的。” “宫里规矩多,我懂得。”玹玗这才长抒了口气,露出乖巧的笑容,上前几步欠身施礼道:“承蒙李公公照拂,每晚都为玹玗送宵夜,真是有劳了。” 李贵宝差异地问道:“什么宵夜?” “就是每晚从后窗放进来的食盒啊?”玹玗跳到炕上,开窗把挂在外面的食盒拿了进来,递到他跟前。 “这撷芳殿白天还好说,可入夜后,就是那些阳气旺盛的禁军侍卫都不敢往这里进……”李贵宝自觉失言,连忙闭嘴,扯开话题,说道:“你母亲旧日在宫里人缘很好,说不定是哪个受过她恩惠,又不想惹人注意的太监或宫女,悄悄给你送过来的。” 玹玗并不傻,见他难以启齿的模样,又想到第一日进来时看到的情景,她猜测这撷芳殿恐是有不干净的东西,才弄得宫里的人都敬而远之。不过,母亲自幼训示:闲事莫理,众地莫企。既然别人不愿意讲,她又何苦打破砂锅问到底,便顺着说道:“是了,想必是这个缘故,那我就只管领受好意,若以后知道了是谁,再去磕头感谢也是一样的。” “好了,先过来吃东西,别搁凉了。”李贵宝打开食盒,除了一晚腊八粥,还有一小包冬瓜糖。“这是你银杏姑姑亲手制的,托我给你带来,可放好了,别让康嬷嬷翻出来。” 毕竟是个孩子,玹玗喜笑颜开地将糖果收好,才坐到桌前,捧着腊八粥美滋滋地吃起来。 “腊日常年暖尚遥,今年腊日冻全消。侵凌雪色还萱草,漏泄春光有柳条……” 身子暖了,脑海中浮现出往年在家过腊八节的情形,忍不住低声念着母亲教的诗句。 “这是杜子美的『腊日』,不愧是赫哲姑姑的女儿,想必是教了你不少诗文吧。”李贵宝不由得叹气,好好一个上三旗贵族千金,偏沦落至最下等的罪籍贱奴。“知书识墨是好事,但宫里规矩,不许宫女读书认字,以后得谨慎些。” “多谢李公公提点,是我一时疏忽了。”玹玗想了想,又问道:“李公公也读过诗书?” 李贵宝轻轻“嗯”了一声,眼中充满哀色,颇为感慨地缓缓说来:“我原名叫李贤嶙,也是出生在书香门第,自幼受文墨熏陶,后因家道中落,父母又相继病故,为了养活弟妹才选了入宫这条路,贵宝这个名字是康公公改的,说是好记些,也容易讨主子喜欢……我入宫那年也只有八岁,坎坎坷坷十四载,才算是真正学会了随遇而安。” “你口中的康公公……”玹玗好奇。 “就是康嬷嬷的对食夫婿,去年初得天花死了。”原本有些话不应该对一个年仅八岁的孩子说,但李贵宝见她待人接物都是不一般的老成,心中也就少了几分顾虑,索性细说了康嬷嬷的往事。 “是因为额娘没有帮她,所以她才把对额娘恨意发泄在我身上。”玹玗瞬间明白了。 第20章 琼花孽 下 “难免的,虽说女至三十半老徐娘,但她毕竟是生在八旗的官宦小姐,偏又配了个已过花甲的老太监,因为康公公辈分地位在那放着,她年纪轻轻就成了嬷嬷,其后又日日被折磨凌辱,这才彻底变了心智。”李贵宝不是在为康嬷嬷找理由辩解,只是女人落到如此地步,难免让人同情。 “额娘常说: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若非她当初举止言语轻薄,也不会处处得罪人,现今康公公亡故,她虽成了寡妇,但能一个人住这院子,差事不多还有人伺候,应该暗自庆幸才对,怎的还是这般旧怨难平。”这就是玹玗的理解。 李贵宝一惊,怎么也没料到她小小年纪却如此心明。 见他不语,玹玗转念一笑,道:“随遇而安……我懂,所以请李公公放心,我还是会乖乖的跟着康嬷嬷学规矩和手艺,才不至于断了日后的其他出路。” 点头笑了笑,和玹玗又闲话了一会儿,李贵宝还有差事在身,便收了食篮起身离去,都出了院子才又折返回来,从怀里掏出一小包东西,是用一块浅绛色的绣花手绢裹着。 “这块绢子是你母亲当年绣的,我一直好生藏着不舍得用,昨儿特地翻出来,现在交给你,收在身边全当是个念想。”李贵宝把绢子打开,又说道:“这一包是以琼花枝叶制成的药粉,有解毒止痒之效,你可要放好了,这屋子长年没人居住,保不齐有什么跳蚤类的毒虫子;还有一包是十颗樟脑丸,你磨成粉撒在各个角落,可以驱虫。” 玹玗再三谢过,又送李贵宝至小院门口,目送他远去后,才回到自己房中。 看着这块浅绛色手绢,上面所绣是母亲最喜欢的琼花,和刘学箕的一首诗:团簇毓英玉碎圆,露稀日暖欲生烟。亲从后土分奇种,不是人间聚八仙。 而所谓“琼”者乃美玉也,恰好母亲的名字在满语里也是“玉”的意思,所以这花常被母亲绣在衣服和绢子上。 且母亲总说,琼花春时不争嫣红艳,花开洁白淡雅如玉,花香馨然浅沁泠心,几经摧残、几度枯荣,才成就了它的浪漫传奇。女人亦应如此花,不以色鲜夺目,不以香浓醉人,贞如玉、洁如雪,即使香消玉殒,也让人铭记在心。 可是天下真的会有似琼花一般的女人吗? 至少这座紫禁城里是没有的。 就好比她的母亲,深解琼花之意,却永远成不了琼花。 而她,是母亲精心培养的一株孽卉,在那“韵绝香仍绝,花清月未清”的表象下,暗藏着能取人性命的毒。 玹玗无奈的笑了笑,将药粉和手绢细心放入箱底,与世无争她这一生是难做到,但随遇而安还是可以试试的。 “小玗儿……” 院里突然传来的声音让玹玗一惊,不想康嬷嬷会这时回来,连忙合上箱子,转身过去开门。“嬷嬷,奴才在自己房里呢。” “你躲在房里干什么,吩咐你的差事可都做了?”康嬷嬷往那房中望了一眼,见炕上放了一小包东西,却没有立刻询问是什么。 “回嬷嬷的话,奴才已经将您的房间打扫干净,也整理了小厨房,劈好了柴,这会儿在做您交代的针线呢。”知道康嬷嬷和母亲有旧怨后,玹玗说话比先前更加谨慎了些。“奴才不敢单独在您的房间久留,前几日也是把针线活拿回自己房间做的,只是您往日回来的晚些,正巧是奴才该在小厨房烧水的时间,所以您才未有察觉。” “嗯,倒也懂事。”康嬷嬷进入屋里,走到炕前,看了看玹玗尚未完成的刺绣,又说:“今儿就只绣这几针,似乎比前两日慢了些。” “回嬷嬷的话,今天有位公公送了一包樟脑丸过来,说让奴才磨成粉撒到屋内角落可以驱虫。奴才想定是您的好意,就赶紧接了,又详细询问用法,所以耽搁了些时间。您瞧,那东西奴才没敢擅用,还搁在炕上,就等着您回来过目确认呢。”玹玗在心中暗笑,那包东西是她故意要让康嬷嬷看到。 所谓真亦假时假亦真,只有半虚半实的谎话,才最难让人看透。 康嬷嬷当然清楚那是银杏使人送来的,只是被玹玗这么一说,自己竟不好否认,更不能询问来者是谁,便只点了点头说:“那今晚就用上吧。” 其实康嬷嬷并非存心抓玹玗的错处,才会突然提早回来,说来还是因为一件奇事。 在这座紫禁城里,有一类主子被称之为“太妃”。她们是先帝遗孀,不论是年逾古稀,亦或者正值花信,一旦迁入了宁寿宫就只能过着清心寡欲的生活,服饰不能鲜艳,妆容不可浓重,日日念经礼佛,心如槁木死灰。 雍正帝登基以来,因忌讳康熙朝留下的旧怨,所以后妃们都尽量避免与宁寿宫往来。而皇贵太妃佟佳氏乃雍正帝养母孝懿仁皇后的亲妹妹,所以每逢年节和其寿辰之时,皇后乌拉那拉氏才会亲自前去请安。但雍正五年,其兄隆科多被抄家囚禁后,乌拉那拉氏也就渐渐疏远了那边。 至于熹妃,从来都是克己复礼,与那宁寿宫的太妃更是毫无牵连,腊八并非大节庆,可她偏偏在今晚设宴宁寿宫,这当中究竟有什么玄机,暗中猜测的人虽多,能洞察一切的却是寥寥无几。 康嬷嬷心里恨极了和贵太妃,本不愿再踏入宁寿宫,可想着自己有事要求熹妃,若失了此次机会,下回不知要等到何时,这才勉强应下了差事。 第21章 楼外天 上 申时刚至,天色已变得相当晦暗,云层厚重低矮,像是要下雪的样子。 宁寿宫各处的灯笼陆续亮起,随着升平署戏子和打点筵席的奴才纷纷到来,向来清冷的宫院也渐渐热闹了起来。 “无语沉吟,意如乱麻。痛生生怎地舍官家……” 皇考陈贵人锦云,见那些唱昆曲的小戏子从廊下走过,不禁想起了曾经的自己,一阵难掩的感伤涌上心头,才忍不住念出了旧时熟悉的唱词。 看着房中插瓶的那枝腊梅,拈花一朵轻嗅其香,浓郁沁脾更盛龙涎。但她心怡的并非此花,而是艳丽如火的千鸟红梅,可那样色彩艳丽的鲜花,是不许在如她这类年轻太妃的阁中出现。 关好门窗,寻出久已不用的钥匙,重新开启那尘封的樟木箱,穿上了旧时的大红戏服,又为自己上彩、贴片、梳大头,看着镜中的影像,时光仿佛被拉回二十年前。 陈锦云是汉人,并不在旗,原是雍亲王府养的戏子,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戏又唱的极好,最擅出演《长生殿》的杨贵妃,因而深受雍正帝喜爱。 可明艳伶俐招人妒,她奉乌拉那拉氏之命去热河行宫献唱昆曲,竟然康熙爷看中,一夜之间成了贵人,但红墙内的生活远比想象中更阴暗。 入宫不到一年她就怀上龙嗣,生下了康熙朝的最后一位皇子。至今她都清楚的记得,胤禐出生时哭声洪亮,身体健康,康熙帝对这个老来子甚是喜爱,几个乳母也都说这孩子面相好,以后一定福气大。可第二天清晨,还沉浸在喜悦中她却被告知小阿哥夭折,不顾一切的冲到侧殿,抱着早已冰冷的孩子,泪水一滴滴落在孩子的脸蛋上。她发疯似得质问太医,责骂乳母,声嘶力竭地哭喊,却没有人能给她一个解释,她唯一的孩子就这样死的不明不白。 孩子没了,恩宠也没了,她浑浑噩噩的过了几年,直到康熙帝大行,看着那些因前程而哭泣嫔妃,她却在心中开怀大笑。终于,她们平等了,无论是得宠的,还是失宠的,从今天起都成了没有男人的寡妇,以后不用与人争,也再不会有争的机会了。 宁寿宫就是先帝遗孀的人间冢,清心寡居多年,原以为自己早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直到三年前看着那些从顺贞门进来的秀女,锦云才从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她不甘心就这样没有滋味的过完一生,反正对一个置身坟冢的人而言,死并不可怕,只要能凭心一次那就此生无憾。 所以她任性的去寻回曾经的遗失,做回原本的自己,但也迎来今晚这席鸿门宴。 “禀皇考陈贵人,筵席已齐备,请移步皇极殿。” 门外传来宫婢的声音,锦云脸上的所有表情都瞬间散去,深深地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才脱掉这艳丽华美的戏服,开门时她已换上了藏青缎子掐银丝线的礼服,可头上却戴着一直红珊瑚梅花簪,在素白银饰的衬托下格外显眼。 “恕奴才多嘴,娘娘今日这穿戴恐有不妥……”宫婢菱歌本是好心相劝,却被那阴冷的一瞥吓得不敢继续往下说。 “熹妃腊八设宴与我等共度佳节,这十年难得一次的大喜日子,哀家稍作装点有何不妥。”锦云眸透寒光,不以为然地说道:“不是你们传话,说熹妃希望今日宁寿宫喜庆些吗?” 菱歌忙不迭道:“是的,熹妃娘娘是说要把皇极殿布置得喜庆些,同时希望各位太妃不要穿得太暗沉,但是娘娘这支梅花簪太过打眼,恐怕和贵太妃见了会不高兴,到时候又会找娘娘麻烦。” 锦云虽不是太妃中最年轻的,但因她是戏子出生,康熙朝时只得贵人位份又无封号,所以在宁寿宫她的地位最卑微。数月前,因为她一时兴起随口唱了几句昆曲,就遭和贵太妃严词训斥,下令她禁足房内自省,并罚抄《金刚经》百遍。 “我会怕她吗?”锦云语带不屑,冷冷一笑。 腊八节宴后,她的人生就会走到终点,这十年来她忍耐了太多,所以今晚她不想再压抑自己,要真真正正、痛痛快快的活一日。 说话间已到皇极殿,今日这里一改暗沉,处处布置得华丽贵气。每席旁都添放了高几,下层放青玉嵌红宝石炉瓶三式,内焚华帏凤翥香;上设雅致白瓷净瓶,插着娇艳欲滴的红梅。 此时熹妃尚未到,而诸位太妃除了佟佳氏称病不来,其他人早已落座。 打发菱歌随一众奴才去西偏殿后,锦云故意走到瓜尔佳氏面前,“锦云向和贵太妃姐姐请安。” 果然,见其头戴色泽鲜红的珊瑚梅花簪,瓜尔佳氏脸色一沉,说道:“今日虽然过节,但这里毕竟是宁寿宫,我们乃是先帝遗孀,你这只发簪太过招摇……” 锦云秀眉一挑,仿佛是听到笑话一般,毫无顾忌地呵呵一笑,说道:“姐姐你看一下四周,处处都是红梅,多我这一支又有什么问题?今日乃当朝的熹妃设宴,是为了与我们同乐,不是办解秽酒,怎能个个都衣着暗沉如丧考妣,让熹妃误会我们这些前朝妃嫔不识好歹。” 惊讶锦云这番阴阳怪气的反驳,瓜尔佳氏正欲严厉训斥,却见熹妃入殿,而锦云也已转身向自己的座位走去,惹得她满心火气无处发泄。 第22章 楼外天 下 作为当朝后宫地位最高的妃子,毓媞头戴点翠嵌珠五凤钿,身穿石青色寸蟒妆花缎朝裙,和彩云金龙妆花缎褂子,脚踏红缎绣花卉花盆底鞋,惊鸿夺目又不失高贵温婉,年逾四十姿貌不减,似乎还更胜当年。 不过那身穿着倒是值得让人玩味,按照宫中规制,唯有皇后才能穿正红色衣裳,毓媞虽享受着贵妃待遇,但毕竟只在妃位,再想彰显权威也不敢太明目张胆,所以褂子下的那件朝裙是双色相拼,上用正红四合如意云纹织金缎,下用石青色寸蟒妆花缎,说来是有些自欺欺人,却也实实在在的满足了她觊觎后位的野心。 “今日虽是本宫设宴,其实乃皇上的心意。”说着,毓媞命人将御赐的腊梅酒抬进来,殿内顿时飘散着浓郁的梅香。“今年冬日特别冷,四阿哥一片孝心,亲自制了这些腊梅药酒敬献皇上,寒天饮用最能活血暖身。” 除了应节的腊八粥,其它珍馐美馔都先由尝膳太监试吃,在捧给毓媞过目,合心意的才送分到各席,都是些活血药膳。 同时,熹妃又命银杏去为众太妃斟酒。 瓜尔佳氏只浅尝了一口,便连声赞道:“果然好,酒香馨然,酒味甜醉。” “那这第一杯酒,本宫就敬和贵太妃,感谢这些年您对弘历的抚育之情。”当年毓媞封妃时,对外宣称是四阿哥生母,按照老祖宗的规矩弘历需交给其他妃嫔抚养,而瓜尔佳氏也受仁寿太后托付,遂自请代为抚育,且雍正帝也觉得由先帝遗孀来教养皇子会避免许多后宫争斗,也就欣然同意了。 “应该的,怎么说弘历都叫了我一声皇奶奶。”瓜尔佳氏得意一笑,正因为抚育当朝皇子,她才能成为宁寿宫之主。 见状,众人也都陪饮。 杯至唇边,腊梅芬芳的确浓郁,但锦云仍然能闻出其中混入了哪些药材,更清楚这杯酒喝下去会有什么后果,却依旧浅笑着一饮而尽。这场鸿门宴办的确实高明,不过毓媞的这种心战,只能赢得了雍正帝,却还不是她的对手。 银杏为诸位太妃一巡又一巡的斟酒,锦云也就一杯接一杯的喝。 直到宴罢,众人都移去殿内的东暖阁,戏台早已搭好,台下放了三排紫檀花卉纹藤心圈椅,每一张椅子旁设紫檀镶楠木心长方杌,又摆好各类精致点心与果品,却没有上茶,而是又烫了新酒送来。 升平署总管呈上戏单,诸位太妃推让了一圈,最后还是瓜尔佳氏点了一出《桃花扇》,毓媞又加了《长生殿》的《惊变·埋玉》这两折。 难为那一班女戏子个个都扮相端丽,嗓音华美,唱功不输男班。尤其是演杨贵妃的正旦,身段婀娜,姿态高雅,惹得人在那一颦一笑,一悲一喜中沉浸叹息。 戏方唱罢,因瓜尔佳氏甚是喜欢那做正旦的,所以让升平署总管带她来跟前。 “怪可怜见的,不想你有这副好嗓子。”毓媞随手拿起一个果子赏给正旦,吩咐一会儿还要另赏钱,又问:“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谢娘娘赏赐。”正旦连忙磕头谢恩,才回话道:“奴才叫涟漪,今年十二岁了。” “不错,好名字。”毓媞再额外多赏了两个荷包,又对升平署总管说:“难得她天资好,定要好生教习,说不定日后能唱出头脸来。” 瓜尔佳氏微微侧目身后,笑道:“天资好不好,这要问问锦云妹妹,那《长生殿》可是她的首本名曲,能唱动先帝爷的心,这才是真正的头脸。” 锦云知道瓜尔佳氏是为刚才的那口气,才故意搬出她卑微的身份来打趣,对此她倒是没有不满,因为早就习惯了。但她就是看不顺眼那张得意的老脸,所以故做妩媚地盈盈笑道:“是啊,康熙爷最喜欢听我唱《重圆》那一折,这当中的情意旁人是体会不到的。” “好了,今日这酒饮得真是开怀,戏也不错。”见瓜尔佳氏脸色一沉,似要动怒,毓媞赶紧扯开了话题,而且她也不愿意被卷入这些寡妇的争斗中。“但这会儿天色也不早了,本宫不胜酒力,甚觉疲乏,就不陪诸位太妃玩乐,先回去休息了。” 说完,毓媞又留下景仁宫的首领太监姜浩然,吩咐打赏所以献艺的小戏和侍候夜宴的奴才,方领着银杏起身离去。在踏出东暖阁之前,她笑盈盈地回望了一眼,正好与锦云视线相会。今夜她们并无太多交集,可这一眼对望却别具深意,两双看似含笑幽眸都藏着死亡的阴冷。 见毓媞已经离开,且二更响起,诸位太妃也慢慢散了。 奴才们进来撤去残席,清扫地方完毕后,才纷纷到姜浩然那边领赏,可这堆人里面竟不见康嬷嬷身影,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她是何时离开的。 而另一边,毓媞刚出了蹈和门,就吩咐银杏道:“盯着点,有动静就来报我。” 银杏点了点头,便从东筒子夹道往外廷而去。 在此期间一直有个黑影躲在暗处,只待银杏其走远了,才现身出来。 “熹妃娘娘请留步,奴才有话要回娘娘。” “你是?”毓媞转过头看着眼前这人,思索了半刻才恍然道:“你是撷芳殿的康嬷嬷。” “是的,正是奴才”康嬷嬷连忙行礼,说道:“请熹妃娘娘恕罪,奴才是为了撷芳殿的主子……” “本宫知道了。”毓媞截断康嬷嬷的话,轻叹一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回景仁宫。” 第23章 苦中乐 上 寒天夜长,深宫的冬夜更是漫漫难熬,可今晚倒是格外热闹。 宁寿宫夜宴的同时,撷芳殿的小院里出现了另一件奇事。 说来这里究竟住着怎样的主子,玹玗也甚为好奇,可碍于规矩宫女不能单独在宫中行走,进来这十多天她连这院门都没出过,对于撷芳殿也只记得第一日来时的那条路,所以就是再有心想出去看看,也害怕会迷路闯祸,若因此受罚或送掉性命就不值了。 小厨房里,灶台上多加了两支蜡烛,玹玗就坐在灶旁的小凳子上绣花,这里比她的房间暖和多了。 往日她总是在酉时之前简单的煮碗清水白面条吃,之后等康嬷嬷回来了,就随其去正屋做针线活直到深夜。但今日有些不同,康嬷嬷被召去宁寿宫帮忙,她记得母亲说过,但凡是夜宴又要办戏,没有两、三个时辰是不会散的,所以她想着,既然过节不如换个口味,弄点其它的吃食。 可是究竟吃什么好呢? 她在家中时从未下过厨,就是煮面条也是近几日才学会的,橱柜里倒是有些食材,但都是康嬷嬷的分例,她也不敢擅动,巧的是角落的柴草堆里有几个地瓜,这东西烤着吃最是美味。且宫里的炉灶都设计讲究,像他们这些奴才用的厨房是烧柴为主,所以灶内分为两层,上面是放木柴的,隔层则做成镂空状,柴燃尽后,灰就会掉到底层。 玹玗找来火筴,把地瓜夹送进灶膛,用还带着火心的灰埋好,又抱来了些柴薪,一块块添进灶里加强了火势,让这小厨房更暖了。 闻着灶里飘出的诱人甜香味,玹玗苦中作乐道:“只要身上不冷,肚子不饿,就已经算是幸福日子啦。” “真是个没心气的丫头,这就满足了。” 小厨房的门突然被人推开,吓得玹玗赶紧站起身,放在腿上的针线篮子翻倒在地,丝线绣针滚得到处都是。 见说话的是一位身影翩然的年轻公子,身穿冰梅纹暗花湖色出风毛长袍,犀锐双眸隐隐藏着深不可测的笑意,眉宇间流露着过人的刚毅,微微勾起的唇角又为他增添了几分随性。偏是他这似笑非笑的神情,抹去了眉眼上全部的严厉,竟给人一种安心亲切的感觉,也让她没了先前的胆怯。 可如今的玹玗怎么都不会想到,眼前这人就是当朝的四阿哥,爱新觉罗?弘历,一个会让她牵绊一生的孽。 “奴才见过……”她刚要欠身见礼,才反应过来不认识此人,这安又该怎么请呢。“不知您是哪位主子?阿哥……王爷……” 弘历微微一笑,问道:“就不能大臣吗?” 玹玗摇了摇,莞尔一笑道:“戌时已过宫门下钥,怎会有官员还留在宫里,撷芳殿虽不在内廷,却也是妃嫔居所,宫规严谨,除非是不要脑袋,否则就是在白天也没有哪个当官的敢随处行走。” “我是太医啊。”弘历见她小小年纪,说话不卑不亢,分析事情又条理清晰,遂来了兴致继续瞎掰。 “哪里有这么年轻的太医,即便真是在太医院当值,恐怕也是没出师的,且太医在宫中行走,必定会有两个小太监跟着。再说你看起来也不像一般的文臣,身上透着些许武将的豪气,又混杂了文人墨客的儒雅风度。”玹玗眼中闪着睿智的光芒,柔声下了结论。“咱们大清朝对皇子的教育最是严格,看重的是文武双全,所以奴才断定,您不是阿哥,就是王爷。” “好厉害的小丫头,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弘历不由得细细打量起她来,这小姑娘似乎金钗之年都未到,清灵纤秀中藏着坚韧,瞳眸深邃完全不像个孩子。 “额娘讲的……”玹玗自知失言,立刻改口道:“额娘也是听以前在宫里当差的姐妹说的。” 听出那硬生生的改口,弘历也不追究,而是面露微笑指着炉灶问道:“你在煮什么,这香味越来越浓。” “呀,我都忘了。”玹玗连忙抓起火筴把烤好的地瓜夹了出来,放到盘子里。“这是烤地瓜,味道可……” 她的话才说了一半,因为被这一转身所看到事情惊呆了,如此仪表堂堂的皇族王子,竟亲自弯腰去拾她方才散落各处的针线。 “能给我一块尝尝吗?”弘历微微一笑,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何不妥,随手把针线篮放在灶台上。 “哦。”玹玗愣了愣,才把盘子递上前去。“奴才已经剥了皮,主子请用。” 身为皇子哪里吃过这样的民间食物,见焦皮内的瓜瓤色泽金黄,软绵绵的冒着热气,小尝了一口,顿时觉得味道非凡,便直接用手拿着,大口地吃了起来,并赞道:“好吃,汇集了甜、香、糯,真是世间难得的美味。” 玹玗傻傻地望着他,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又连忙告罪道:“主子恕罪,奴才只是没想到一个吃惯了珍羞佳瑶的皇室子弟,还会喜欢这穷人家果腹的东西。” “有时候山珍海味,也不如这民间小吃。”把残皮扔回盘子里,又接过她递上的巾帕擦了手,才叹笑道:“什么主子、奴才的,听着真够别扭。” “那奴才要怎么称呼您啊?”玹玗为难地看着他。 弘历没有立刻答她,想着若直截了当说实话,这丫头必会疏远他,微微思索了片刻,才道:“爷,叫爷就行了,你以后对着我这个爷也别一口一个奴才,在我跟前特许你不做奴才。” 第24章 苦中乐 下 “这样妥当吗?”玹玗怀疑地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人来得突然,又不肯透露身份,她心念一动,生出一举两得之法,拐着弯地问道:“那恕玹玗多嘴问一句,爷你怎么会来这,难道你没听过撷芳殿的传闻?” “那些怪力乱神的谣言,本…爷我从来不放在心里。”弘历微微一挑眉,差点他就说漏嘴。“我从太医院出来,想绕近路去内廷,经过谨心斋,远远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香甜味,于是寻香而来啊。” “原来是这样啊。”玹玗疑惑得望着他良久,却也看不出破绽,只好点了点头,也不再多想。 其实这个听起来还算合理的借口是有所保留的。 当年他被康熙爷接入宫中,但凡皇祖母有东西要送,有话要传,都是遣身边掌事姑姑赫哲?谷儿前来,和其相处的时间虽不长,但很多事情都多得其照顾,就比如当年托其照看养母钮祜禄氏,也是办得妥妥当当。 在弘历的记忆中,赫哲?谷儿是个才学甚高,又心地善良的姑姑。后来他听闻郭络罗府获罪,其女儿会入宫当差,以为钮祜禄氏能看在旧日的恩情,就算不把玹玗接到身边,也会安排到一个好的去处,哪知竟是不闻不问。 今日在太医院查问些事情,偶听内务府的几个小太监嘀咕,说这玹玗虽然年幼,但行事为人大有其母风范,可偏偏命不好,被扔进了撷芳殿跟着康嬷嬷,就算不被折磨至死,也早晚弄得跟之前那个宫婢一样,患上疯癫之症被送吉安所。 一来出于好奇,二来也知道今晚康嬷嬷在宁寿宫侍奉,所以他才支开跟班前来此地一探。 见时候也晚了,且已有雪花纷纷扬扬飘落,弘历自觉不便久留,问了玹玗名字是哪两个字,又留下随身的香囊并说,若以后有为难的事要找人帮忙,就把香囊挂到屋后房檐下,到时自会有人帮她传话。 玹玗怔然地望着那个湮没在夜雪中的身影,忽然想到会不会就是他每晚给自己送吃的,但很快她便否定了这个荒唐的念头,高高在上的皇室子弟真想帮一个小宫婢,又何须这么麻烦。 看着手中的香囊,于她而言简直如烫手山芋,想来那人也只是一时兴致,并不会当真记得今晚说过的话,可此物若被康嬷嬷发现,她就有十张嘴也解释不清。于是赶紧收拾了小厨房,回到自己房里,撬开了一块松动的炕砖,把香囊藏了进去。 因她回屋时没有点灯,四周漆黑一片,就在她藏好东西想起身的那一瞬,惊闻后窗被人开启,只见有一黑影缓缓飘过,又往她的炕上放了一个食盒。 着实被吓到的她,跌坐在地半晌才爬起来,绕道屋后一看,浅浅的雪地上,依稀能看到脚印,她连忙自我安慰道:是人,是人就不用怕。 于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玹玗跟着那串脚印寻去。 撷芳殿西所,谨心斋。 脚印消失在台阶前,正厅的门是虚掩着,隐隐能看到厅内摆放着一口黑漆棺材。 难道这就是康嬷嬷每日侍奉的主子? 玹玗顿时心惊,刚才看到脚印还自我安慰是人,可眼见这一切,让她瞬间想起这里生人勿进的流言,莫非世上真的有鬼。可转念一想,如果是个每晚都给她送饭的鬼,哪又有什么好怕的,反是应该进去磕头感谢才对。 大着胆子推门进去,见灵牌上写“康熙帝惠妃纳喇氏之灵位”,又有一排小字:卒于雍正十年壬子四月初七日。 玹玗甚为诧异,以前在书中读到过:除非大罪者,凡妃嫔薨世都应该有谥号。 且新帝登基后通常都会加封先帝遗妃,这位惠妃娘娘究竟是犯了什么罪过,无加封无谥号,薨世超过半年仍未葬入景陵。 不过,惠妃既然是康嬷嬷的主子,自然也就是她的主子。 正欲在灵前跪拜,忽见一个幽影映在墙上,被月光拉的很长。 玹玗浑身一震,猛地回过头去,看到门口站着一位花白头发的老妇人,身着月白色旧长袍,披头散发面无表情,正直勾勾地望着她。 那眼神意味深长,令人思绪难解,更让她心里发颤。 面对突如其来的惊吓玹玗屏敛气息,不敢妄动丝毫,借着昏黄的烛光,细细地打量这位老妇人。看其模样像以至花甲之年,脸上写满了岁月带来的沧桑,却又有着难以磨灭的高贵气质,她猜测这人或许也是康熙帝的嫔妃。 “是您老人家每日送吃的给我吗?”玹玗试探性地问。 老妇人没有直接回答,唇边微微勾起一丝冷漠的笑,反问道:“这谨心斋闹鬼,就连康嬷嬷酉时之后都不敢在此停留,你不怕?” “不怕。”已经平复了许多,玹玗淡淡地说道:“我是说不怕鬼,额娘讲过,紫禁城里的鬼比人多,而这些鬼都是生前没本事,斗不过别人的失败者,做人的时候都废物,变了鬼也一样。” “那你刚才又何故惊惧?”老妇人嘴角的淡笑中,加入了一丝嘲讽。 玹玗一顿,解释道:“因为你是人非鬼,在这深宫之中,人才是最恐怖的。” 闻言,老妇人放声大笑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也柔和了许多,赞道:“不愧是谷儿教出来的孩子,配做我们郭络罗家的女人。” 听了这话,玹玗才恍然明白,难怪这位老妇人看着落魄,骨子里仍透着不容忽视的雍容娴雅。原来这撷芳殿传说中的厉鬼,就是康熙帝的宜妃,郭络罗氏霂飖。 第25章 煎茶雪 上 寂静的冬夜,片片寒雪纷扬,天地渐渐被莹白笼罩。 缓缓踏雪而行,银杏因飞雪停下了脚步,抬头仰望夜空,伸出手接住一片摇曳落下的冰凝之花,看着它在掌中点点融化。 今夜又将会有一条生命,如这雪花一样,断送在她的手上。 她这双被许多人称赞的巧手,本该用来绣花弹琴,如今却因为后宫争斗而沾满鲜血。 雪,即使这世间最洁白的美好,也无法融去她手上的冤魂。 为了能纾解压抑的心情,她曾给自己找了许多借口:说身不由己,但噩梦总是缠着她挥之不去;说情非得以,不断累积的罪恶感永远无法释怀;说奉命行事,可她心非石,有血有肉有感情,也会内疚和自责。 更凄凉的是,这样的生活还不知要继续多久。她已年近二十五,可熹妃至今没有松口放行,如果不能尽快给自己找到替身,恐怕她的下场也不会比康嬷嬷好太多。 路是自己一步一步走成这样的,她不敢自怨自怜,只能轻叹一句:天道不可测,造化弄人,难捉摸。 御药房内,一盏清茶一册书,这是今夜的当值太监消磨时间的方法。 听到脚步声,李贵宝多斟了一杯茶,轻声道:“知道你今夜会来,茶已经煮好了,水是刚刚收集的初雪所融。” 古书上说,雪乃大寒之水,少量饮用有清热消火的作用,最适合现在的她。 每一次熹妃有所动作,就会遣银杏来御药房配安神药,而她也习惯每次做了身不由己的事,都会来这喝茶小坐。 银杏未语,伸手拿起茶杯,呆呆地看着那茶水半晌,忽然她手指一颤,杯子掉落在地碎裂四散,她的眼泪也如那翻覆的茶水般纷沓而出。 “我又害死了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这是第几个,我自己都不记得了。”满面泪痕的她双手捧心,无声地狂笑起来。 李贵宝从袖中抽出一张巾帕,递到她面前,然后转身去收拾地上的瓷片。他并非不想安慰劝解她,可这样的事情一再发生,即使再饱读诗书,能说再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到了今天也词穷了。他也不知道是何时开始选择沉默的,只觉得让她痛痛快快的哭出来,好好的发泄一下,或许比任何言语都要有效。 “有时候我真想挖出自己的这颗心,摸摸它有没有温度,看看它是不是黑色的。”她这句话几乎是用全身力气喊的,却又得尽量把声音压低,虽然知道这里没有其他人,但在宫中久了,都会像她这样,无论多想大喊大叫,也不可能真正的随心所欲。 “我亲自为皇考陈贵人斟酒,亲眼看着她一杯一杯的喝下去。”银杏努力地平服着自己的情绪,却仍然难止啜泣。“我痛恨自己的所作所为,却没有能力和胆量反抗。” “找到替代你的人了吗?”李贵宝神情复杂地望向她,在他心中是有个人选,但难以启齿,于是改口问道:“新来的这帮小宫女,没有一个可用吗?” 这句话似乎暗示着什么,银杏怔怔地看着他,抹去脸上的泪珠,轻轻摇了摇头。 “那就再调教一段时间看看,总能有一、两个出挑的。”不再多言,李贵宝重新斟了杯茶,放到她面前。 “聪明伶俐的也不是没有,但我怕她们年轻不知分寸。”银杏淡淡地解释着。 转头望向屋外,雪越下越大,凝视着因白雪覆盖而变得陌生的熟悉景色,她的心绪终于恢复了平静,还有许多想发泄的话也都化成一声轻叹。其实她在熹妃身边也并不是那么重要,除了忠心能按主子吩咐做事,和尽量克己不给主子添麻烦外,她似乎也没有多大用处,可该安排谁来接替自己,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人各有命,岂是你能操心过来的。”李贵宝将两份配好的药放在桌上,一份是要拿回景仁宫交差的,另一份是给银杏安神茶。“当年赫哲姑姑带了你们五个,一样的道理,一样的教导,但你们又有哪个是命运相同?你是看着最风光的,可各种滋味有几人懂;青梅最笨被遣去做杂事,但她家人肯花大把银钱打通关节,十九岁就早早离宫了;木子一直跟着仁寿太后,死在了永和宫大清理中;莺桃福气大跟了赫哲姑姑去,如今却是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至于碧桃,也怪她当年太轻狂,得罪了熹妃,才会成了替死鬼。” 听到碧桃的名字,银杏心中一紧,那算得上是第一个死在她手上的人。 放下杯子,一个人步出房间站在雪中,感受雪花飘过脸颊,在这苍茫天地间,那点点透骨的冰凉刺激下,银杏仿佛又回到了雍正三年的那个初雪之夜。 …… 敦肃皇贵妃薨殁的那一晚,毓媞确实要离岛去向内务府的人传话,可当时岛上只有一条船,碍于礼教宫规,她不方便和诸位太医同船,正好又发现自己忘了带药,便谦让太医们先行,自己返回了琉璃殿。 哪知这一折返,竟让她发现皇后乌拉那拉氏有心支开年晨身边的所有人,出于好奇,她悄悄绕至后窗下,潜听屋内的动静。哪知乌拉那拉氏的一番自述,听得她是又惊又怕,那看似贤德大度的皇后,居然有这么深沉的心思。 恐惧中她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跌倒,还好被银杏和碧桃扶住了,可花盆底鞋叩到了台阶上,在如此静夜里,屋内的人一定会听到声响。 毓媞为求自保心生一计,一把将拿着药瓶的碧桃推了出去,自己又赶紧脱了鞋,领着银杏从另一条路离开。到了渡口她仍是不放心,不知道碧桃会不会在乌拉那拉氏面前说出真话,所以才遣了银杏回去寻人,自己也就能撇得干干净净。 第26章 煎茶雪 下 在那之后,毓媞先支开了碧桃,私下向银杏询问道:“皇后没有疑心吗?” “奴才不懂得看人眼色,不敢妄下断言,皇后只是问过奴才娘娘你在哪,奴才就按照娘娘所教的回答,皇后便放我们离开了。”银杏虽不擅长察言观色,但乌拉那拉氏怀疑的神情她还是看得出来,只是她总记得谷儿的提点,所以在毓媞跟前刻意收敛伶俐,不敢张扬半分。 “不怪你,皇后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色,恐怕连皇上都未必知道她的心思。”毓媞思索了片刻,神色渐冷,沉声道:“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可有些事情我们不得不做,用一条命换来三家人的平安,你说值不值得?” “银杏蠢笨,不懂得权衡轻重,但凭娘娘吩咐,奴才会尽力而为。”银杏低眉敛目,谨慎地回答。 错,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 元旦那一日,银杏按吩咐装病,碧桃才破天荒的入内室伺候毓媞更衣,那金镶青金石领约早就做了手脚,佩戴的时候稍一用力,上嵌的珍珠就会掉落,碧桃自然难道责罚。 “该死,怎么偏在大节庆弄坏这么重要的东西,害本宫失礼于君前。”其实雍正帝根本不会在毓媞身上留心,这只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 碧桃连吓得噗通跪下,拼命磕头,求饶道:“奴才该死,奴才愿受责罚。” “本宫现在没时间罚你,你自己去外面跪着,好好自我检讨。”毓媞冷冷地发下这道命令,就去侍宴了。 那一夜雪下得特别大,不过是一盏茶的时间,地上就积了厚厚一层。 碧桃直直地跪在雪地里,双目微红,泪水在眼眶中打转,面对这样的局面她想破口大骂,凭什么做主子的就能轻易摆布奴才的命运,可为了保全家人,她只能努力地紧咬嘴唇控制情绪。 一把伞出现在碧桃头顶,却无法遮挡这漫天飞雪。 不用抬头碧桃也知道来者是谁,声音微弱地问道:“这是早已计划好的,对吗?” “对不起……”看着面色发青嘴唇发紫的碧桃,除了道歉,银杏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毕竟她们也能算得上是姐妹。 “果然如此。”碧桃挣扎着,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想将银杏推开,她不是怨,也没有恨,只是不想再横生枝节“走吧,别让人瞧见了。” “回房去吧,熹妃娘娘没有规定时辰,别再跪着了。”银杏索性把伞扔到一边,弯下身子蹲在碧桃身旁,抱住那已冷如冰柱的身躯。“我去向熹妃娘娘求情,说不定还有其他法子。” “别傻了,那晚在琉璃殿熹妃娘娘把我推出去时,我就知道自己活不成了。”碧桃凄然一笑,酸楚地请求道:“你心地善良,念在我们姐妹一场,好歹替我照顾一下我额娘,阿玛死得早,这些年额娘一直寄住在京中的表亲,我这一去,只怕额娘会受委屈。” 当初碧桃不在乌拉那拉氏面前供出毓媞,是因为她很清楚一个人承担全部后果,毓媞和银杏多少会帮助照顾母亲,可如果牵扯出毓媞,那她们三个就都难逃一死。 “放心,我一定当成自己的额娘去孝顺。”银杏含泪答应。 离开时,碧桃的十指都变得青紫了,而雪仍是越下越大,渐渐地景仁宫正殿前多了一个雪人。 夜入三更毓媞才回宫,见碧桃早已昏死在雪地里,连忙让人抬她回房,又请了太医来为其诊治,还命令小宫女好生照顾。 这并非良心发现,而是为下一步做好铺垫。 碧桃当晚就咽了气,第二天毓媞早起便去向乌拉那拉氏请罪。 “请皇后娘娘责罚,都怪臣妾考虑不周,也不想那孩子竟这般傻,就一直跪在雪地里整晚。”毓媞说的声泪俱下。 “碧桃有错在先,你略施惩戒也是应该,只怪她心太实在。”乌拉那拉氏淡笑着开解道:“你若真心过意不去,本宫就命人送她遗体归家,也不提她有过错,还赏银百两作为殓葬之用,可好?” “谢皇后体恤臣妾。”毓媞的目的达到了。 对乌拉那拉氏而言,不用亲自动手,是省心;不必再担忧有人听到她对年晨所说的话,是安心。对毓媞而言,更是一举两得,不仅讨回了当年在延禧宫时所受到的屈辱,更可借此机会靠近皇后这一边,让乌拉那拉氏先和齐妃李氏去斗,她则可以置身事外。 只可惜了银杏,从此陷入了浅尝难止的深渊。 …… “别冻病了,进来吧。”见她肩头已有积雪,李贵宝才担心的提醒。 刺骨寒风让所有思绪回到当下,也让银杏不禁瑟瑟发抖,缓缓走进屋,自嘲道:“病了才好,能少作些孽。” 很多人羡慕她是毓媞的心腹,可谁又明白她心中的苦;谁又知道她只想安稳等到期满离宫;谁能看得透,作为奴才再多的权势都如水月镜花。 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自己只是辛者库的杂役。 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快步跑过的声音,银杏追出一看,是个小太监往太医院而去,不多时就领着一位太医出来。 银杏上前拦下匆匆而行的两人,故意查问道:“三更半夜是要去哪个宫室诊脉,可有回过熹妃娘娘?” 小太监面色尴尬,支支吾吾半晌,权衡轻重后只得说出实情,附到银杏耳边小声地嘀咕道:“回银杏姑姑的话,是皇考陈贵人小产了,这会儿下红不止。” “那你快领着太医过去。”银杏只是淡淡地吩咐。 这就是今夜她要等的动静,且必须立刻让毓媞知道,才能确保计划完美执行。 第27章 熬命釜 上 宁寿宫晓月阁 三更刚过半,锦云忽然腹痛不止,贴身宫婢菱歌见她下体落红,以为只是庚信所以没太在意,按照惯例烧了热水,从药柜中找来了止痛的失笑散,又寻了干净被褥和衣服,可正当菱歌想为她更换时,竟发现有个已能分辨五官和四肢的雏型胎从她体内滑落。 先帝嫔妃在宫中与人苟且,还珠胎暗结,这可不是件小事,弄不好所有侍奉的奴才都要受到责罚,甚至可能被悄悄处死,以免皇室丑闻外泄。 无奈锦云血行不止,人也陷入昏厥,菱歌手足无措,又怕闹出人命,才遣小太监去请太医。 毓媞赶到晓月阁的时候,锦云已经清醒过来,太医的诊断结论是:母体虚弱,气血两亏,本就无力保养胎儿,且受孕以来一直郁结于胸,不能安心静养,以致元气大损。今日饮用的药酒有活血祛瘀、理气通络之效,对孕妇而言是大忌。 送走太医后,毓媞打发菱歌去厨房煎药,又转头对银杏说道:“你去警醒宁寿宫上下奴才,让他们嘴都闭紧些,若敢乱传半句闲话,本宫定不轻饶。” “奴才明白。”银杏明白的不是毓媞言语中的意思,而是眼神里的暗示。 当所有人都出去了,毓媞转头望向锦云,只见那苍白虚弱的脸上竟挂着一丝得意的笑。 “来得可真快,等了整晚吧?”锦云说话虽吃力,脸上的笑意却在加深,从枕头下摸出半包药粉,说道:“我早知道你会动手,所以故意成全你,不然凭你那些药酒能有多少效力。” 那是一包西藏红花,毓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望着锦云的那张笑脸,她不禁打了个寒颤,生出一丝无来由的心慌,不明白为什么在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脸上,看到的不是仇恨而是满意。 平定了心绪,毓媞将那半包药粉照锦云脸上摔去,训斥道:“你旧日不过是雍亲王府养的戏子,孝敬皇后抬举你做了先帝贵人,如今身为遗孀不说清醒寡欲修佛度日,反而不知检点做出这等乱伦的下作勾当,本宫念在昔年和你算得上有几分交情,才如此费心布局行事,为的不过是给你留一张脸。” “说得真是动听啊!”锦云冷声哼笑,直直地盯着毓媞。“别给自己立功德碑,这几年明面上你顶着贤德的虚名,但暗地里的所作所为又何止下作。你设这席鸿门宴,只是想顺顺利利的处置掉我,不让胤禛有应对之法罢了。” “放肆!”毓媞盛怒地指着锦云,斥道:“你这个寡廉鲜耻的贱婢,竟敢直呼皇上名讳。” 早在一年前,毓媞就已经发现雍正帝常去宁寿宫后面的沉香楼,所以暗中用重金收买了御前的几个小太监,才得知雍正帝居然和先帝遗孀苟且。半月前又惊闻雍正帝打算在西华潭的琼华岛上新建清音阁,并安排几位年轻又无子女的太妃移居岛上修佛,意在为大清积福。之后不久,有人以匿名信向她告密,揭露私会雍正帝的太妃就是锦云,且已怀有身孕,修建清音阁是为了让其顺利生产的谋划,不论什么借口,只要能将人移出禁宫内院,就可确保母子平安。 “胤禛就是喜欢我直接叫他的名字,觉得亲切,可惜你这辈子都不会有这种机会。”锦云无所畏惧地冷笑着,毫不留情地说道:“勾引……胤禛是随便一个女人就能勾引到的吗?这些年你也费尽心思和手段,可有成功过?” “混账,本宫如今代执凤印,乃当朝后宫地位最高的女人,何须和你这个戏子……”差点就脱口而出“娼妇”这两个字,毓媞是硬生生忍住了,高声反驳是一个心虚之人的本能反应,她绝不能自贬身份和一个下九流出生的女人计较。 从王府到后宫,先有年晨得专房之宠,后有齐妃李氏一枝独秀,毓媞刻意靠拢乌拉那拉氏坐山观虎斗,忍辱负重精心筹谋多年,总算能权倾六宫无需再看人脸色度日,可她真正想要的却始终得不到。没有丈夫的宠爱,也无法真正体会到做母亲的感受,在这高高红墙中活得胆战心惊,因为得到越多就更怕失去。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变得越来越像乌拉那拉氏,疯狂妒恨那些得宠的嫔妃,为了保住权位可以不惜一切。 “如果没有我这个戏子,就凭你能斗得过皇后吗?”锦云似乎能看穿毓媞心中所想,脸上的笑寒意渗渗。“这么多年以来,你可知道是谁在暗中向你揭露皇后的秘密,是谁在背后制造八阿哥之死的谣言?” 闻言,毓媞惊得摒住了呼吸,哑声反问道:“难道是你?” “你以为呢。”面对那错愕的神情,锦云放声大笑道:“你的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中,如果不是我心甘情愿,你根本伤不了我的孩子。” “除非你是疯子,不然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毓媞难以置信的摇着头,完全不明白锦云目的为何。 “因为长生殿,因为杨贵妃,因为弘历。”锦云敛去笑意,知道毓媞听不明白,才又问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吗?” “好像是你入王府的第二天。”毓媞侧着头,认真思索了良久,才依稀想起来。是啊,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锦云还是个十四岁的姑娘,常常跑到她所居住的小院逗弘历玩,还是总亲切唤她姐姐。 “没错,我入王府是为了弘历,更是为了查清阿姐被害的原因。”话说到此,锦云的声音带着些许哽咽。 “难道……”毓媞隐约听人说过,弘历的生母乃汉家女子,且不是什么正经来历。 第28章 熬命釜 下 自古俗语有云: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世人将戏子与妓女视作一类,就算是唱出头脸的角儿,也始终是上不了台面的下九流。礼法规定良贱不婚,别说想嫁入皇室宗亲的府邸,就是给有些官宦人家做妾室,恐怕都要受到挑剔,被奴才明里暗里的讥讽。 弘历出生的那年,正是大位之争的白热化阶段,雍正帝断然不能在那时被人逮到把柄,所以才会选择守口如瓶,不对任何人提及弘历的生母。 “如你所想,我阿姐也是戏子,是名动京城的云墨色。”锦云凄然一笑,浅浅诉说那萧瑟的往事。 云墨色原名陈素云,是锦云的亲姐姐,因家里遭逢巨变而成了孤儿被卖到戏班,那时素云十一岁,锦云才六岁。后来海宁陈家采买戏子,选中了她们姐妹,又因素云清秀漂亮、聪明伶俐,还有一副好嗓子,陈老太君见了甚是喜欢,常常带在身边。 康熙四十八年,胤禛南下借住在陈家,巧遇在后院练戏的素云,他被那一曲长生殿深深吸引了。那时素云并不知道胤禛的身份,只当他是个富家公子,才会身心相许。胤禛离开后,素云日夜思恋,为寻他竟胆大到私逃出府。可到了京城她才发现自己恋上的居然是个王爷,自知是身份低微的贱民,她不敢去雍亲王府,又无颜面归返陈家,只能流落京城在戏班里谋生。 戏台上,素云媚而不妖多情善感,她出演的杨贵妃眉目间脉脉含情,水袖翻飞生姿倾城,嗓音甜润唱腔悠扬婉转,让人魂牵梦萦。京中有不少王孙贵胄为她倾倒,可任凭再大的人物来请,送多少金银珠宝,她都守着一个原则,只唱戏园不出堂会。 胤禛再次见到素云时,她已是名动京城的青衣,人称“云墨色”。 朝中形势严峻,且素云也不愿意,所以胤禛没有接她入府,而是安置在城郊的一所四合院里,有一个小丫头和一个老嬷嬷伺候着,又派人去海宁接锦云入京。金屋藏娇的日子,虽然没有身份地位,但素云过得很安稳,也很满足。 可福祸总相依,就在她生下弘历的第三天,有杀手闯入了四合院,中秋月圆夜成了天人永诀时。 “那弘历是怎么逃过一劫的?”没等故事讲完,毓媞便迫不及待地问。 “死在阿姐身边的是弘历的孪生兄弟。”锦云微微闭上双眸,回想着那个让她永生难忘的夜晚。“阿姐和奶娘每人照顾一个,杀手闯入时奶娘抱着弘历躲到了地窖,直到外头没了动静才跑出来。” 或许是为素云的遭遇感伤,毓媞的脸上也出现了几丝哀色。“你是怎么知道下黑手的就是皇后?” “是因为李氏那个贱人在佛前说漏嘴。”锦云将所有悲伤化作一声冷笑,说道:“弘昀因病过世,李氏痛失爱子固然伤心,偏那时胤禛得知阿姐有孕,所以对她很是疏忽,也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失子之痛。也不知李氏从哪里听到了关于阿姐的消息,她怀恨在心,故意将事情告诉乌拉那拉氏,这才引发了中秋夜的暗杀。” 毓媞自嘲一笑道:“所以你并不是帮我,只是利用我替自己报仇。” “我有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吗?”锦云凝视着毓媞,说道:“路是你自己选择的,而且乌拉那拉氏死了之后,你的所作所为难道也是被我利用。” 毓媞被问得一时语塞,沉默了半晌方才开口,“如果没有你,我不会变成这种人。” “言下之意是在怪我吗?”锦云嘴角始终有那么一抹笑意,笑人的本性,不愿意面对自己的阴暗,总要找借口把责任推脱给别人。 毓媞没有回答,因为她知道如果再有一次选择的机会,她还是会走上这条路。从仁寿皇太后钦点她为弘历母亲那日起,为了自己的地位,为了弘历的前程,她就已经没有选择了。年氏和李氏都在高位且得圣宠,但她们的下场是她的前车之鉴,如果手段不够狠,心机不够重,城府不够深,就只能落为别人的垫脚石。 “为什么要勾引皇上?”毓媞最纠结还是这个问题。 “如果你早点收手,就不会有今天的事情发生。”锦云只是冷冷地回了这句高深莫测的答案。她是矛盾的,在王府时就不知不觉的爱上了胤禛,怎忍心见到他的骨肉被人残害,可对于八阿哥弘晟的遭遇,她却只能选择视而不见。毕竟她是弘历的亲姨母,又见识过了康熙爷的九子夺嫡,她岂能不为弘历的前途谋划,而且也只有弘晟的死,才能万无一失的将皇后拉下来,替阿姐报仇。 “这话什么意思?”毓媞不解地反问。 “你是一子错满盘皆输,我本没有做母亲的资格,但老天爷给了我意外惊喜,可你却要费尽心思害死我的孩子,我知道逃不过,只能拉上你给我的孩子陪葬。”锦云阴沉地笑着,说的话也越来越奇怪,这扭曲的想法恐怕是没人能懂。 毓媞脸色铁青,怒气中夹杂一丝恐惧,骂道:“你就是个疯子。” “呵,只要活在这片红墙内,终会变成疯子,谁也逃不过。”锦云不想再多言,下了逐客令。“你已经让人把我落胎之事到处传扬,我是必死无疑,所以别把时间浪费在死人身上,如果你能想得通,我为什么勾引胤禛,为什么自服红花,或许还能自保。” 忿然走出了宁寿宫,毓媞不想再见到锦云那诡异的笑。 一入宫门难由己,可怜生在帝王家。 她不断提醒自己别去在意一个疯子的话,可胸口憋着的郁结却无法纾解。回到景仁宫后,她发狂般砸东西,以此作为对愤恨的发泄,和对恐惧的掩盖。 看着杂乱的寝宫和满地碎片,毓媞忽地冷笑起来,然后陷入了自己思绪中。 疯子? 或者她也早在不知不觉中疯了。 今天的境遇能怨谁呢? 怨只怨这看似尊贵的八旗身份,误她今生。 第29章 清露重 上 冬霜深锁宫墙曲,心怨凝寂红尘愁。 如果宁寿宫是康熙遗孀的人间冢,那撷芳殿就是紫禁城的荒魂地。 雪夜里,玹玗跟在如鬼似魅的霂飖身后,看着雪地上一个接一个的深沉脚印,心中突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感伤。 整个郭络罗家族没人不知道这位康熙爷的宜妃,当年是孝庄太皇太后亲点霂飖入宫,因她美貌聪慧,又精明能干,所以深受宠爱。康熙十六年首次大封后宫,她尚未生子就被册封为宜嫔,赐居翊坤宫,虽然在七嫔中只位列第六,却是除皇后和贵妃以下最早受封的主位妃嫔。康熙二十年,已育有皇五子胤祺的她被晋为宜妃,其父也官升至正三品,驻防盛京掌内务府关防印。之后康熙帝出巡盛京,曾两次驻跸在郭络罗府,这对其他后妃的娘家而言是望尘莫及。 在康熙朝时,霂飖所受之恩宠已到无以复加之地,可如今却被扔在这残破的撷芳殿,活得不人不鬼。曾经,那富丽堂皇的居所,前呼后拥的奴仆,光鲜亮丽的华服,山珍海味的膳食,还有高高在上的地位,都成了过眼烟云。 居住在撷芳殿不仅物质匮乏,精神也会变得空虚,前后的反差会造成心理和肉ti的双重摧残。不过霂飖倒与别不同,在这样的境遇里还是保养得很好,颜容看着苍老,但精神和行动却像个五十左右的人。 跟着霂飖来到东所殿,抬头看着屋檐下的匾,玹玗纳闷地低声自语道:“慎心斋……” “不用觉得奇怪。”霂飖淡淡一笑,回头看了玹玗一眼,等她开口解释这匾额之意时,却是以背影相对,或许是想掩饰某些伤痛不让他人见到。“这殿名是胤禛取的,惠妃比我早回宫几年,她那边是谨心斋。而我回宫后,这东所殿才改成了慎心斋,他的意思是要我们谨言慎行。” 这番话,冰冷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嘲讽和不屑,且又是直呼皇帝名讳,可想霂飖对雍正帝是何等深恶痛疾。 康熙朝时,惠妃极为重视的养子胤禩和宜妃的亲生儿子胤禟,不仅同为一党,更是极亲近的兄弟,他们和雍正帝因大位之争而水火不容。雍正帝登基后对他们二人最是残酷无情,削爵除宗籍,改名为猪狗,圈禁于宗人府,令他们受尽折磨而亡。 静静地望着霂飖的背影,玹玗欲言又止,毕竟她只是族中的晚辈,年幼且经历的事情也少,所以不懂得该如何出言安慰。 “进来吧,别冻坏了,那康嬷嬷可不是心慈之人。”霂飖进入殿内,往爖火中新添了几块碳,对在门外沉思发呆的玹玗招了招手,唤道:“想什么呢,那些陈年旧事已无可更改,不必再为此伤心费神。” “宜太妃娘娘,奴才玹玗叩谢您日日赐饭之恩。”想着这么一个年逾古稀又身在困境的老人对自己的眷顾之情,玹玗连忙走到殿内,恭恭敬敬地跪在霂飖面前磕了个头。 “快起来,哪有这么多规矩。”霂飖伸手将玹玗拉了起来,慈眉善目地浅笑道:“在这撷芳殿里还有什么主子、奴才之分,你乃是我的本家亲戚,论辈分叫我一声姑婆可好?” “可以吗?”玹玗诧异地瞪大双眼。 今日真是奇了,一连遇到三个善意待她的人:旧时受过她母亲恩惠的李贵宝;那位不知名姓来历不请的爷;还有眼前这位曾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康熙爷宜妃。 虽说同为郭络罗一族,但若细论起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要是搁在当年,就是亲侄孙女也难有此等殊荣。 霂飖叹了口气,柔声问道:“怎么,看不上我这个无权无势的老太妃,不愿意?” “不是的,不是的。”玹玗连忙否认地摇头,望着那藏着期盼的宠爱眼神,终于怯生生地见礼道:“姑婆……侄孙女玹玗给姑婆请安,姑婆万福金安。” “好,好孩子。”霂飖拉玹玗到身边坐下,细细打量一回,欣喜之余又带着几分无奈。“是个品貌出众的齐全孩子,只可惜被禁锢在了这座紫禁城里,从此生命中便只剩下一个字。” “斗?”玹玗想也不想的就脱口而出。 “看来你额娘真是费了不少心思。”霂飖点了点头,脸上浮出一抹苦涩的笑,内心被愁闷深锁。“是啊,想在这重重红墙内活下去,斗是必备的生存条件,不是由你来喊开始,也不由得你想什么时候结束。斗赢了,未必会风光一生;斗输了,下场是各有各的凄惨,我也是个例子。而且,不到死的那一天,你都不会知道自己是赢家,还是输家。” “难道就没有明哲保身,平淡一世的法子吗?”玹玗偏着头思索着,不是很赞同这困兽牢笼的说法。 “紫禁城是我们八旗女人坟墓,除了你死我活,就是利用算计,即便是夫妻也不例外。”霂飖将视线移向爖火,这如数九寒天的宫廷生活,怎样与世无争,也需要有盆温暖的炭火保命才行,所以争与不争根本就身不由己。“你可听说过康熙爷的良妃?” 玹玗点了点头,“听额娘说过一些,良妃娘娘是生前就获封的五妃之一,原为包衣上三旗选入宫的奴才,但她清丽脱俗,又知书达理,只可惜红颜薄命。据说当年康熙爷亲自出席她的祭祀典礼,还一连写了两篇祭文给她,妃嫔中少有能获如此殊荣的。” 第30章 清露重 下 “康熙爷宠爱她,其他妃嫔是看在眼里妒在心里,可我们惠、宜、德、荣四妃却从没有谁为难过她。”回想往事,霂飖无奈地叹了口气,才又说了关于良妃的旧事。 良妃卫氏原是仁宪太后宫里做粗重杂活的宫婢,素香淡雅似空谷幽兰般的人物,康熙帝虽钟意她多年,却碍于孝庄太皇太后的教诲,所以不好意思讨要一个辛者库归属的贱奴为妃。仁宪太后仅是康熙帝的嫡母,关系很是生疏,后来仁宪太后看出了康熙帝的心思,遂将卫氏赐给了他,但这事一度惹怒了孝庄太皇太后。卫氏跟着康熙帝的第二年就生了胤禩,却依旧随仁宪太后住在宁寿宫,此后整整二十年都是个没有名分的庶妃,直到康熙三十九年大封后宫,卫氏才被册为良嫔,移居景阳宫。所有后妃里就属她算得上无妒无争,康熙帝给几分宠爱,她就收下几分,从不强求。平日里就是读书练字,在小花圃里种植兰草,除了每日的晨昏定省,她极少踏出自己的宫院。 “这样不正是明哲保身,很好啊。”玹玗听不懂霂飖这故事中的意思。 “果然还只是个孩子。”霂飖不由得笑出声,温柔地抚摸着玹玗的头,问道:“你可知道卫氏是怎么死的?” 玹玗想了想,胡乱猜道:“应该是病故吧。” “是抑郁之症,算是被康熙爷逼死的。”看了发生在良妃身上的一切,霂飖才真正明白,原来在男人眼里,女人争与不争都是罪。 “可康熙爷不是很宠爱良妃,还给了她无上的殊荣吗?”无论玹玗再怎么成熟懂事,毕竟还不到九岁,这男女之事就是想破脑袋也找不到答案。 “傻孩子,等以后你长大了就会明白,男人的爱是很自私的,尤其是君王,他给你一份的情,就要求你以百分来回报。”霂飖知道玹玗未必能听懂,仍娓娓说道:“卫氏不争宠爱,不涉权谋,可康熙爷竟将这份恬淡误会成无情。最初康熙爷以为是她多年没有名分,才心有怨怼,刻意冷淡待之。可封嫔后见她依旧如前,这让康熙爷怀疑她早已心有萧郎,是碍于君威不可犯,才勉强屈从。有多深的情,就生出多重的恨,在康熙爷的几番折腾下,卫氏就得了抑郁之症。” “但她还是被加封为妃了……”玹玗有些意外,为君者不都希望后宫平静吗,且听霂飖的描述,卫氏的品行成教于女四书,正应该是男人喜欢的那一类啊? “那时卫氏病重,托惠妃给康熙爷送了一封信,才解开了全部心结。”霂飖回想着当时的情景,曾经玉骨香肌的美人,在康熙五十年时,因添血枯之症已变得面目黯黑,被心中郁结折腾的不成人样了。“康熙爷希望封妃之喜为她永绵福祉,但为时已晚。” “这就是一个与世无争之人的结局吗?”殿内爖火正旺,玹玗却觉得全身发寒,明白霂飖是想借良妃的故事提醒她,就是安分守己也难平静度日。 “现在你可明白,我为什么说一旦入宫,便只剩一个‘斗’字。”霂飖和惠妃是真心的佩服卫氏的为人,但又觉得可笑和不值。 玹玗噙泪浅笑着点头道:“但至少她的与世无争,能换来您和惠太妃的姐妹之情。” “你想得也太天真了。”闻言,霂飖干笑两声,才道:“卫氏一直都身份卑微,就是受封主位也仅仅是个嫔,从来都不是我和惠妃的威胁。初时是因为胤禩,惠妃和她才有几分亲近,到后来大家都上了年纪,这才慢慢开始懂得欣赏人品。” “原来如此。”玹玗不禁自叹,看来她听过的故事还不算多,还不够深。“那您和惠太妃娘娘呢?” “如果没有胤禟,不是因为两个孩子的感情极好,可能我和惠妃会一直斗下去。”霂飖很久没有和人这样说话了,一时间竟如开闸的洪水般不可收拾,她为自己斟了一杯茶,又继续说道:“惠妃只年长我三岁,我们同年封嫔,又同年晋升为妃,她排位在我之上,可得到的宠爱却稍逊于我。年轻的时候我俩何止是斗,就连在太后和太皇太后跟前,都能夹枪带棒的说话。后来年纪大了,康熙爷的女人越来越多,我们也就渐渐看透了。而且做母亲的不和,只会让胤禩、胤禟两兄弟为难,再者,那时我们要考虑的早不是自己的恩宠,而是孩子们的前程……” 三更的锣声传来,霂飖才想起是该放玹玗回去了。 算算时间,宁寿宫那边的夜宴早该结束,不出意外康嬷嬷也已回到小院,擅自在宫中行走,受罚是逃不掉的,但霂飖正想看看玹玗会如何应对。 “姑婆,您身边怎么也没人伺候?”倒是临走前,玹玗见霂飖一个人孤寂凄凉,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 “原来有个小丫头的,不久前得了失心疯,被轰出宫了。”说着,霂飖取出慎心斋的腰牌给玹玗,吩咐道:“如果康嬷嬷为难你,就说是我传你过来的。” “知道了,谢谢姑婆。”玹玗倒是不惊慌,反正都已经迟了,又何苦弄得自己如惊弓之鸟。 “等你跟着康嬷嬷的学习期满,我就点名要你过来。”这是霂飖的真心话,但前提是今晚过后,玹玗不会被康嬷嬷折磨到失心疯。既然让她在风烛残年遇到了这孩子,或许就是老天赐给她最后的一丝眷顾,为自己,也为那被折磨至死的儿子,都应该好好培养这个郭络罗家的女孩。 第31章 泪始干 上 “别把话说得这么动听,真当本宫看不出你心里的盘算,以为惠太妃的丧仪办妥,棺椁安放景陵后,像你这样年老嬷嬷就能离宫?” 康嬷嬷坐在自己房里,想着之前在景仁宫时,毓媞那毫不留情地言语,才明白自己这辈子都没有离宫的可能了。 是啊,她怎么都忘记了,那个要困她在这囚笼里的可是和贵太妃。 先帝遗妃虽无实权,但论地位确实在毓媞之上,且抚育四阿哥弘历有功,连当朝的皇帝都敬其三份,何况那个有权无宠的妃子,对瓜尔佳氏更是处处顺从,反正宫里的奴才命贱如蝼蚁,哪有人会在乎。 可是毓媞猜错了一点,对惠太妃的丧仪她是真的关心,毕竟那是个将她从死亡边缘拉回的人。 其实在很多年前她也怨恨过,如果不是留在惠太妃身边,自己也许能嫁个虽无权势确有真心的男人,过着平平淡淡相夫教子的生活。可当时惠太妃是征求过她的意见,只因为自己的心高气傲才会走错了一步,之后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雍正四年,廉亲王获罪,惠太妃再度回到宫中,那时瓜尔佳氏的地位已在其上,但惠太妃见她饱受折磨实在于心不忍,为救她出苦海不惜冒险觐见雍正帝,几经波折才把她要到了撷芳殿。 这片宫院看着荒凉,却是个能让她活命的安全处,从那之后她对惠太妃的怨怼就渐渐散了,全心全意当成母亲来照顾,在艰难中相依为命。 去年康德安天花病逝,惠太妃原本有意借机放她离宫,可想着这位年逾古稀的多病老人,她做不到将其孤零零的扔在宫里不管,所以在多番内心挣扎后,她决定留下来,侍奉惠太妃直至百年。 毓媞自负聪明,以为能看透人心,可惜错了。她这般年纪,又是个嫁过太监的女人,娘家亲戚也早就嫌弃不愿与她有牵连,其实她关心惠太妃的葬仪,乃是打定了主意跟去守陵,或是剃度出家,以此残生超度惠太妃的亡灵。 但是,毓媞却告诉她,和贵太妃的意思,要她老死宫中。 康嬷嬷环顾自己的小屋,不禁苦涩一笑,不知道是不是老了,近几年就是遇到再心酸的事,也流不出半滴眼泪。 三更锣声响,她这才察觉都已回来多时,却不见玹玗来跟前问安。 想到白天玹玗在房中的古怪动静,她倒是要去看看,那小丫头都藏了些什么。 ……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看着自己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玹玗不禁想起了苏东坡这四句诗,人生本应入万里飞鸿前程远大,留痕雪泥不过是偶然,接着又会飞向那未知的终点。而她的脚印却是固然,连这片红墙都飞不出去,哪还来什么万里前程,只要能保住这条小命,平平静静过完一世就是运气,可听过康熙帝良妃的故事,她彻底明白“平静”对生活在紫禁城中的女人而言,是最难获得的奢望。 回到小院,见康嬷嬷屋里亮着灯,玹玗只觉有阵北风吹到了心里。 “康嬷嬷,奴才回来了。”来到正屋门前,玹玗轻声试探房中的动静。 “进来。”简单的两个字,冷如冰,利如刃。 玹玗闭上眼深吸了口气,在心中自我安慰道: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推门进去,刚一抬头就对上了一双暗藏怒气的眼眸,和一副准备兴师问罪的阴狠表情。 “去哪了?是不记得我教你的宫规了,野到三更半夜才回来,你以前在家也是这样,你额娘怎么教育你的?”康嬷嬷冰冷的训斥,又质问道:“我教给你的第一条宫规是什么,回答我!” “宫女不得擅自在宫中行走,凡有传话、取物的差事,需两人同行。”玹玗回答的一字不差。 “说,触犯此条宫规的后果是什么。” “若擅自离开宫院,打死不论;若擅自踏入别的宫院,或死罪,或发配边疆。”玹玗连忙拿出霂飖给的腰牌,递上前去,解释道:“奴才没有离开撷芳殿,是宜太妃娘娘找奴才过去的。” “胡说!”康嬷嬷看也不看那块腰牌,挥手就是一记重重的耳光打在玹玗脸上。“宜太妃身体欠安,已近半年不出慎心斋,况且你不过是个新入宫的奴才,规矩都还没学全,太妃娘娘找你能做什么。” 虽然不是在娇宠中长大,可这巴掌还从未受过,玹玗只觉得脸上热辣辣的,心中有无限的委屈,眼泪不听话的沿颊滚落。按照规矩,对待宫女“许打不许骂,打人不打脸”,这打耳光是最大的羞辱,只要不是主子赏的,宫女有权去执法太监那边诉苦,打人的也免不了会挨总管太监的训斥。 “奴才没有撒谎。”玹玗辩解的声音极轻,已无血色的脸上,那掌印倒显得更加清晰。 康嬷嬷回到桌前坐下,冷冷地将一块绢子扔到玹玗面前,一拍桌子,厉声问道:“这是什么,哪里得来的,莫不是趁我不在之时,偷偷摸进别的宫院,私盗宫中物件吧。” 玹玗大惊,那浅绛色的绣花绢正是之前李贵宝留下的,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如果照实说,宫中之人私相授受乃是大罪,但若不说,这盗窃的罪名她也担不起啊。 “奴才断然不敢做这鸡鸣狗盗之事,绢子是白天送樟脑丸来的公公所给,说是我额娘之物,奴才就留下来全当念想。”玹玗跪下,对康嬷嬷磕了头,但话却只说了三分。 第32章 泪始干 下 “哦。”康嬷嬷冷哼了一声:“那你说,送东西来的人叫什么名字?” “奴才没有问过,所以不知道。”玹玗胆怯地抬起头,看着康嬷嬷的眼睛,只有敢直视对方眼神的谎话才能骗得过人。 又是一记耳光甩上玹玗脸颊,康嬷嬷阴沉凌厉地说:“这东西应该是银杏叫人拿给你的,想必也一定说了你额娘与我旧日的恩怨吧?” “没有这样的事。”玹玗连忙否认道:“嬷嬷说的这个名字,奴才以前是听额娘提起过,也就仅此而已。奴才入宫仅十来天,所见之人都是有限,除了嬷嬷您是熟悉的,就是带我去内务府登记的魏公公,验身的颜嬷嬷,还有领我来撷芳殿的张公公,也不过两三句话的交情。至于白天送药丸来的那位公公,奴才虽然收下了绢子,却不敢和他多言。” “你说不说实话我还真不在乎,反正受罚挨打也是你自己去受皮肉之苦。”康嬷嬷起身,绕着玹玗走了两圈,才冷笑道:“别怪我这个做嬷嬷的没有事先提醒你,这紫禁城里都是狐鬼,人皮之下的暗藏谁都不透。” “奴才知错了,以后绝不再违反宫规。”玹玗这回答面上看着诚恳,实际上全是敷衍,她根本没心思听这些训斥。 “既然知错,那就领罚吧。”康嬷嬷一挥手,狠狠地说:“我也没功夫打你,现在三更将过半,你自己去院子里跪到寅正一刻。” 屋外下着鹅毛大雪,跪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是能折磨死人的,可玹玗却没有反抗的权利,只能忍气吞声的领罚。 见玹玗乖乖在院子里跪在,康嬷嬷这才捡起了地上那块慎心斋的腰牌,看着它沉思了许久,才开门出去。“你说这是主子给的,那就好生收着。不过我告诉你,无论是宜太妃,还是银杏,她们都不会是你的救星,既然进了我这小院,你就永远出不去。” 紧紧地将腰牌捏在手中,玹玗强压排山倒海涌来的悲伤,直到康嬷嬷的屋子里灭了灯,她才跌坐在地,眼泪溃然而出,狠狠咬着自己的手指,无声地痛哭着。康嬷嬷的话让她感到绝望,却也彻底点醒了她,要想离开这所小院只能靠自己谋划。 宜太妃空有虚衔,实际上活的还不如奴才;银杏既然是她母亲所调教出来的人,那么为人行事也定然和母亲一样,当年母亲不帮康嬷嬷的理由,也同样适用在她的身上。 天不佑她,她就不祈天佑,也绝不认命,让自己成为发泄旧怨的牺牲品。 跪在雪地里,身体变得越来越冷,精神也渐渐恍惚。 玹玗只能用力掐自己的手臂和大腿,以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若是晕倒在这雪夜里,恐怕就会永远睡死过去。 不过,她并非认死扣的傻丫头,以前在家时就是个滑头的鬼灵精。 罚归罚,哭归哭,想法子保命才是最紧要的。 四更锣声响过,见康嬷嬷的房里也没什么动静,想必早已睡熟。寅正一刻是平日里她该起床烧水的时候,这会儿也没人监视她,只要自己小心点,谁会知道她有没有跪够时辰,她才不会傻得真在雪地里冻到天亮。 蹑手蹑脚的进入小厨房,也不敢点灯,只能摸黑往灶里添柴生火。 玹玗也不理会什么仪态,就在灶膛旁席地而坐,将手伸向前方,直到觉得掌心有些烫热,才缩了回来。方才在雪地里冻得厉害,这会儿又一热,不禁连打了几个喷嚏,似乎有些伤风了。 宫婢也是旗人,所以按照规矩,有病者亦可寻医问药,不过替她们诊治的并非外教习医者,而是被称为内教习的学医太监。 只是她现在的境遇,若真是病倒了,康嬷嬷怕是不会请人来瞧她,趁她病要她命倒是有可能。 记得以前见过姨娘熬煮姜汤,据说对驱寒防病极有效用。 顾不得那橱柜里的东西是谁的分例,赶紧烧了热水,寻出了红糖,又准备好生姜和大葱。 看着这些材料,玹玗发愁地低喃,“可这东西该加多少啊?” 她只知道要放哪些东西,可是分量却不清楚,好在这些都不是药,想来也没有毒性,不如就按民间的习惯,多多益善。 把所有生姜和葱白都切好扔进锅里,熬了大大一锅姜汤,闻着那浓浓的味道,玹玗犹豫了许久才鼓起勇气盛了一碗给自己。 只是浅尝了一口,那热辣辣的感觉像是嘴里着了火一般,刺痛得鼻涕眼泪都出来了。 “良药苦口,不生病才能活命。”玹玗自我安慰着,迟疑了半晌,然后闭上双眼一饮而尽。 这么一碗姜汤喝下去,她只觉得心跳加速,头晕目眩地瘫坐在地,五脏六腑好似火烧。缓过神后,她又往灶里添了柴薪,让火燃得更旺,脱出已被汗水浸湿的内衫,放到灶台上烤干。可望着那大半锅的姜汤,又犯起愁来,倒掉浪费,但这比虎狼药还厉害的东西是断然不能再喝,别没因风寒病倒,反被姜汤给药死了。 瞥到一旁放着的几个铜盆,玹玗露出坏坏的一笑,专挑康嬷嬷洗脸用的盆子,盛了姜汤用来泡脚。 但这些把戏不过是自欺欺人,只能让心里舒服些,关键还是要想法子离开这。 霂飖虽有心要她过去伺候,可康嬷嬷已经话说绝了,谁都救不了她,那就剩下自救的这条路。 如果真的出不去,或者还有别的法子,比如让康嬷嬷离开。 只是要如何才能做到呢? 第33章 浸月心 上 西六宫以北,乾西五所之二的重华宫是当朝四阿哥弘历与嫡福晋的居所,其他女眷则被安排在乾西五所之三的暮云轩。这两处都在弘历大婚之前重新整修过的,所有窗户皆用玻璃代替纸料,一来透光亮堂,二来也更牢固不易破。 因心里惦记着好几件事,弘历一夜未睡好,早早就起身了。 见时辰尚早窗外已有光亮,撩开窗屉往外一瞧,那雪果然下了一整夜,这会儿处处都盖着过尺厚的积雪,让这浮华的宫院仿若变成了一片银白的琉璃世界。 “王爷怎么这般早起?”侍妾敏芝见他已穿好了衣服,连忙唤人进来伺候洗漱,自己也欲跟着起身。 富察·敏芝,雍正三年的秀女,因她生得清雅秀美,便指给了弘历为侍妾,成为他的第一个女人。 “你身子弱,别起来折腾,我不在这边用早膳。”弘历转身回到床边,柔声着说道:“想你昨夜也没好生睡,一会儿我让蜜儿燃上安魂香,你再多睡两个时辰。” “好,既王爷这样疼我,我也就懒怠一日。”敏芝拉着他的手,娇羞一笑,又体贴地嘱咐道:“雪停了天会更冷些,王爷清早出去记得多加件衣服,眼下年关将近事务繁多,可别着了凉,自己受罪不说,还会耽误正事。” 弘历点了点头,穿了件月白色事事如意暗花绸貂皮袍,又命人取来了银狐皮斗篷,和敏芝多叙了几句闲话,也不待奴才们扫雪开径,便急着向重华宫而去。 敏芝躲在窗屉后,见弘历行在积雪中,脚步却是风驰电掣,顿时觉得他方才的那些软语温存甚是无趣。重华宫离这边也就几步之遥,大清早就如此心急过去,还不如昨夜就留在那边,别来这里惹她难过。 同样是富察家族的女儿,家室显赫的就能成为嫡福晋,而她生下了长子,依旧还是个格格,连正式的名分都没有。 越想越觉伤感,眼泪不受控地滴落。 “夫人怎么起来了。”贴身宫婢蜜儿捧着掐丝珐琅缠枝莲纹悬心炉进来,见敏芝两眼含泪坐在窗边的炕上,她连忙上前劝道:“大清早的,这又是何苦,王爷不在这边用膳,你也就不用早起,大冷天让你多养养,那是王爷的体贴。” 因为是从娘家陪嫁过来的,蜜儿深知敏芝的性情,且二人自幼一起长大亲如姐妹,所以每每见到这种情况,也就顾不得什么主仆尊卑,总免不了直言宽慰。 表面上看着,敏芝的父亲翁果图是正四品佐领,家室背景也算不错。但实际上她的母亲是汉女,乃翁果图养的外宅,且在她还未满月时就已经病故。十岁之前她都是和奶娘住在府外,父亲因觉亏欠,所以很是宠爱她。后来由嫡母做主,把她接回府中养在正房,虽然有了正式的身份,却活得谨小慎微,官宦大户姨娘多,兄弟姐妹也多,少不得有性子轻狂的说些嫉恨咒骂之言,久而久之她就变得褊窄多疑,对身份地位更是格外看重。 敏芝闷声不语,将茶水倒进悬心炉灭了安魂香,直至轻烟散尽,才叹道:“你不用拿这些虚话来哄我,我也不是傻子,跟了他这么多年,岂会连枕边人的心思都不知道。” “谁又哄你了,夫人这几日身子有些不爽,王爷就一连数晚留在这陪你,这份心思你怎就体会不到。”蜜儿伺候敏芝盥漱完毕,又递上燕窝鱼蓉粥,笑着道:“夫人体虚,每年入冬后总有病痛,所以王爷特地吩咐就把你的早膳都换成燕窝粥,且一直是用上等血燕。你好生想想,除了没有正式名分,在吃穿用度上,有哪一点是比嫡福晋差的?” 不想敏芝听了竟是自嘲一笑,感伤地幽声道:“这几日适逢嫡福晋信期,否则他哪里肯留在我这里。” “这就是夫人的不是了,除嫡福晋外,咱们王爷还有七八个侍妾呢,怎不见他去别处。”蜜儿无奈地摇头叹道:“但凡能宽慰些,也不至于落下这样的病根,依我看吃什么人参燕窝都不顶用,只改了这小性心思,身体自然也就能大安了。” 见说了这一大番开导劝慰的话,可敏芝还是一副悲泣模样,蜜儿也知道是白操心,自觉无趣遂捧着悬心炉出去了。 敏芝和嫡福晋乃同宗,若说模样姿貌,敏芝虽逊色嫡福晋几分,但也是侍妾中数一数二的;可说到为人品性,别说宽厚待人的嫡福晋,就是使女出身的侍妾高佩兰都比她更有耽待。好在她是慈善之辈,便是偶尔言出刻薄,也不过有口无心。 至于弘历的嫡福晋富察·甯馨,乃察哈尔总管李荣保的嫡长女,排行第七,下还有三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她不仅生得端庄秀美,姿容窈窕,且性格平和文静,又知书识墨,可算八旗女儿中少有的博学淑女。嫁入皇宫后,孝顺长辈,善待其他侍妾,驾驭奴才也颇为宽厚,所以合宫上下无不赞她涵养过人。 更难得,她与弘历鹣鲽情深,恩爱逾常,不知羡煞了多少宫中女子。 因为甯馨品性超然,完美的让人挑不出短处,绝非一般凡桃俗李可比,唯有那空灵出尘的雪中暗香稍能喻之。所以重华宫大修之时,弘历特别吩咐宫中不要寻常花草,只种植单瓣绿萼白梅,因怕别的季节宫内缺少生机,才又多加了兰草中的独占春。 “万花敢向雪中出,一树独先天下春。” 弘历刚入内院,已觉一阵暗香扑来,那披着藕荷缎绣出白狐风毛斗篷的佳人正在梅树下,用一把精巧的银剪,细心地剪取花蕊。 第34章 浸月心 下 风雅才情之士都喜品香、制香,甯馨当然也不例外,弘历知她有此偏好,多年来一直为她搜罗各类配方及稀罕香料,三年前偶得一册由苏东坡所撰写的香谱残本,其中一篇名为“蕊雪凝仙”,东西药料概不难寻,便是稀罕些的龙脑、沉香御药房也都有,唯那绿萼白梅蕊和配香之水难得。水是要冬日里白梅花瓣上的初雪所化,花蕊也要经初雪染过的才可选用,偏初雪的时间还得限在腊八之后,立春之前。 “王爷怎么大清早就过来了。”甯馨回眸一笑。先是惊,难为他将这采蕊制香之趣一直放在心上;再是喜,不想他么夫妻间竟有如此默契;可最后却是摇头叹道:“明知道敏芝这几日精神欠佳,既歇在她房里就该多睡会儿,你这一大早就起来,一定也折腾了她没得好睡。” “等了三年才有这场初雪,自然是要来陪你一起采蕊的。”弘历从她手中接过银剪、银盏,又命婢女取来棉手捂子和手炉,像是命令口吻,实则玩笑地说道:“赶紧把手暖着,若是冻坏了可怎么为额娘抄写经文。” “是,妾身遵命。”甯馨抿嘴一笑,因仍惦着敏芝的身体,又问道:“我听说额娘这几日正命御药房配制丸药,那紫河车大造丸正合适敏芝吃,且她这两日又新添些咳嗽,去年张太医是让吃人参枇杷膏的,我想着一会儿你也要过去给额娘请安,不如顺便求额娘把这两种药各多配一料。” “这不是什么大事,你自己去跟额娘讲也一样的。”弘历甚为不解,宫里人人都赞甯馨好,唯独毓媞对她有些不冷不热。 “当然不一样。”甯馨摇了摇头,笑男人总是在这些问题上粗心。“你亲自向额娘求来的,再亲自给她送去,这才是作为丈夫对妻子的体贴。” 见她想得如此周全,弘历便欣然应了。 这夫妻二人聊得浓情蜜意,一旁候着的小太监李怀玉生怕主子误了正事,只能不识趣的上前提醒:“王爷,昨儿皇上交代了,说让你今天用过早膳,就去南书房议事。” 闻言,甯馨连忙说花蕊够分量了,命婢女赶紧将备好的早膳摆上,又拉着弘历回屋,亲自烫酒布菜。 “我吃几口就走,你也别忙。”弘历让她坐下,将酒杯送至她唇边,笑道:“今天冷,这腊梅酒你倒是可以喝一、两杯,别过多就是了。” “快别这样,小心误了事儿。”当着奴才面前,甯馨虽有些不好意思,却仍是承了喂酒之情,羞红着脸一饮而尽,为避尴尬又随口找了个话题问道:“对了,祭天之事不都已筹备妥当吗,难道是出了岔子?” “不是,今日要议在琼华岛上新建清音阁的事。”他这几日也纳闷,年关将近各处都忙,怎么非挑这节骨眼上大兴土木。“半月前皇阿玛只是略略提过,我也就没往心里去,前两日又说起此事,并传工部的人着手准备,还下令要在两个月之内竣工。” “这倒是奇了。”甯馨一愣,不过细想来又觉得好笑,但不好直接问,只能说:“目前宫中只有额娘笃信佛教,皇阿玛这般急着修建清音阁,要是让那些喜欢嚼舌根的人听了去,说不定就会编出额娘要步齐妃娘娘后尘这样的谣言。” 弘历失笑地解释道:“皇阿玛的意思,清音阁是建给那些年轻又无子女的太妃。” “即如此,何不选在宁寿宫后面那一大片梅林里。”这让甯馨想不通,西华潭虽在皇城范围内,但把太妃移到紫禁城外不知要生出多少闲话,且都还是些年轻的。 “工部的人提议过,但皇阿玛觉得琼华岛荒着太可惜。”他和甯馨考虑的一样,可雍正帝却说琼华岛清净,也更适合太妃们修佛。 正说着,隐约听到外面有人在嘀咕,甯馨便唤贴身婢女问是什么情况。翠微进来回话,是内务府造办处打发了小太监来,说预备供奉在清音阁的十一面观音立像,草图已经绘好了,请弘历过去瞧瞧可用否。 这来人一催促,弘历原本还有要说的话,也就被岔过去了。 “那王爷就快去吧。”甯馨让人端来漱口的茶水和净手的香汤,又说道:“反正一会儿要和皇阿玛议事,赶在这之前去看看那草图,若是可用便好,若是觉得有些不妥,立刻让他们改了,也好顺便带去给皇阿玛定夺。” 弘历觉她想得甚是周全,忙换好衣服出去了。 见弘历已经走远,翠微才又进来说了实话。刚才那小太监是造办处过来请弘历的不假,但他们嘀咕的却是宁寿宫的流言。从昨儿半夜起,锦云滑胎的言论就渐渐在宫里传开了,今天清早有太监发现晓月阁的房门大开,人却没了踪影,奴才们在宁寿宫中遍寻不着。五更天时,有辛者库负责照料花草的奴才在梅林深处发现锦云,穿着大红色的戏袍,一副《长生殿》中杨贵妃的装扮,已吊死在梅树上多时。 “哪有寡居多年的太妃红杏出墙还没个算计的。”甯馨神色一滞,惊讶地自语道:“谁这么大胆,敢与先帝嫔妃苟且。” “可皇考陈贵人已经自缢,想来不是讹传。”刚才那小太监对翠微说得绘声绘色,好似亲眼所见般。 “不好。”甯馨顿时明白修建清音阁的原因,急道:“快,叫人去把王爷追回来。” 翠微一时不解,也不敢胡乱猜想,只问:“这和王爷有什么关系?” “这个我回头再跟你解释。”说话间,甯馨也快步向屋外走去。 雪后的青石板路极滑,刚出门几步,甯馨就重重地摔倒在台阶上,但后面跟着的翠微却觉她摔的有些故意。 可顾不得多想,翠微立刻唤人把甯馨扶回屋,又遣人去请太医,并追回弘历。 第35章 染寒鸦 上 毓媞彻夜未眠,只要想不透锦云的动机,那莫名而来的恐惧就让她难以心安。 用化瘀活血的药酒,是为了打掉锦云孩子的同时又让自己置身事外,雍正帝就算怪罪也到不了她头上,谁能知道一个寡居的太妃会身怀有孕。而把事件散播出去,是为了逼雍正帝处置锦云,只要传个沸反盈天,就是有再深的情,为皇家颜面也必须割舍。 可是锦云暗服红花,又趁夜自缢于梅林,每步都走在了她前面……这一整夜都心烦意乱,不得片刻平息,她实在猜不透究竟何事能重要的让锦云以命相护。 原以为自己是提线的偶戏人,这会儿思来反像是被偶给牵着。 毓媞好不容易才爬到今天的地位,决不允许自己陷入一个戏子的设局中。 坐到妆镜前,看着自己神色倦怠的憔悴样,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也不上妆,只唤来婢女替她梳了个素净的发髻,又换了身浅褐色缎绣暗花棉袍,这才往南书房去。 奴才们虽喜欢在暗地里嚼舌头,却也不敢在御前放肆,所以雍正帝原不知道锦云自缢之事。因弘历遣李怀玉来传话,说甯馨摔伤了,恐一时间过不来。雍正帝对这个儿媳甚是疼爱,便让人带话回去,让弘历好好陪伴甯馨几日,修建清音阁的事情就交给工部和五阿哥弘昼跟进既可。 李怀玉出了南书房,恰巧在廊下遇见一个相熟的御前侍奉,两人就嘀咕了几句,说今年这场初雪有些邪门,一大清早的,先是传出宁寿宫的太妃在梅林自缢,接着重华宫的四福晋又无缘无故的摔伤了。 也不知怎么的,这几句嘀咕偏就隐约传到了雍正帝耳中,便传总管太监苏培盛问话。 毓媞刚到南书房外,就见那些御前侍奉个个屏声息气,神色凝重的像是提着脑袋在当差。外面的奴才们都是如此情形,那屋内的情况即便没人提点,她也心中有数了。 书案前,憋着满腔闷气的雍正帝也不作声,只是缓缓地抬起头怒视着毓媞。 “臣妾来向皇上请罪,求皇上责罚。”毓媞也不说破,全当他还不知道宁寿宫的变故,自己则是以待罪之姿跪着。“臣妾治理后宫无方,以致奴才放肆乱传谣言,毁坏皇家清誉,有负皇上所托。” 雍正帝压着怒气,声音冰冷到极点,问道:“什么谣言,这么严重扯到皇家清誉上?” “臣妾昨夜设宴宁寿宫,想着太妃们难免孤苦,为让她们领受到皇上的眷顾,所以专程带去了皇上赐予臣妾的腊梅酒,哪知皇考陈贵人身患瘀血凝结的隐疾,且又因兴之所至而多饮了几杯,不想那药酒通经逐瘀的效用极强,昨夜三更皇考陈贵人竟突然行血不止。”腊梅酒原是毓媞授意弘历酿制的,雍正帝饮用后甚觉不错,因想到太医之前说毓媞近年肝肾两虚,精血不足,这才又命御药房按照方子多炮制了几坛赐予景仁宫。 “无心之过,也不能怪你,用不着为此请罪。”雍正帝双拳紧握,仍然怒而不发。 “臣妾大罪,皇考陈贵人不过是瘀血下行,臣妾过去探视时,太医也说不算严重,只需静养一段时间就好。可那些乱嚼舌根的奴才不知是怎的……传出了寡居太妃,不慎滑胎……这样不堪入耳的谣言。”望着雍正帝态度不明的模样,毓媞心中没底,可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只能言语悲切,双眸盈泪,继续跪禀道:“许是臣妾照顾不周,没有好生劝慰,皇考陈贵人竟一时想不开,自缢在梅林中了。” 到了此刻,雍正帝的愤怒终于被推到了定点,面色铁青地一拍桌子,厉声吼道:“这种摇唇鼓舌,擅生是非者,简直可恶至极!” “臣妾已经将谣言源头,宁寿宫的几个小太监押下,送去了慎刑司,请皇上发落。”毓媞面无血色地低下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杖毙。”雍正帝本就不是宽柔待下之辈,震怒地瞪着毓媞,却又不能对她发作,只能严办奴才。“苏培盛,传朕旨意,凡在宫中造谣生事者,枷号六个月,发往黑龙江给兵丁为奴,十年期满方准释回。” 为了粉饰太平,锦云之死被改成突发疾病而薨,下令将所知道真相的奴才发配皇陵,终身不能释回。同时交代内务府,丧仪规格按嫔例办理,并特准其身前所用之物全部陪葬。 之后又暂定景山的永思殿为殡宫,让人去请钦天监娄近垣择停灵日。 事情大致都已安排妥当,雍正帝才将眼神重新移到仍然恭谨的跪着毓媞身上,深深凝视了许久,说道:“你跪着做什么,后宫中心思不净的人太多,那些无所事事之徒,就喜欢造谣生事,你一个人、一对眼又怎么可能顾得过来。” “谢皇上宽恕。”因一夜未眠精神欠佳,久跪起身的毓媞只觉双腿无力,一阵头晕目眩差点跌倒,还好旁边站着的苏培盛伸手扶住了。 “快坐下,这年节下事务繁琐,你也要多注意保养。”雍正帝嘴上说着关心的言词,可那话音里却不带半点情意。“依朕看,不如一会儿你去重华宫瞧瞧,甯馨那孩子要是伤得不重,有些事让她帮你分担着。” 这话也不假,每年从腊八起,要费心的事情就一日比一日多,除立春祭天是交礼部筹划,由皇子跟进打点,年节下的各种预备,却是要靠代执凤印的毓媞逐细分派料理。 第36章 染寒鸦 下 从腊八清晨就要开始紫禁城中的大扫除;同时拟定入宫参加除夕夜宴的名单,并提前半个月通知各府,也好让侍宴者有所准备;还要给宫眷和奴才们裁制新冬衣;又得齐集后妃,亲制作供佛及祖先的糕点;要赶在腊月二十三之前,准备好祀灶的甜瓜、糖果;腊月二十四,宫内便开始安设天灯和万寿灯;腊月二十六,各处楹柱和门户上需张贴春联、门神、宫训等,年节的装点得全部妥当。一直要忙过除夕,才能得些空闲。 “是,臣妾也是这么想的。”毓媞笑着应答,却从雍正帝这番好意中听出了点别的意思,对她是好是坏先不下定论,只又用话试探道:“甯馨那孩子聪敏能干,心思又细腻,宫里的这些繁杂事物也该让她学着打点了。” 可惜不巧,还没等雍正帝回应,钦天监娄近垣已择准停灵日前来回话。 这娄近垣乃正一派道士,与天师张锡麟关系密切,雍正五年时随其入京礼斗祈雨,雍正帝见他道法高妙且精通符箓,所以甚为器重命他留京办事,之后又因治愈帝疾有功,被授四品龙虎山提点,封为钦安殿住持,兼任钦天监正使。 见毓媞也在殿中,想起她前几日所求之事,且以今日的情况看来,此时提出必能水到渠成,娄近垣才又上前对雍正帝说道:“因皇上之前问起过撷芳殿的事,老道也就斗胆说句实话。道家认为,人死后若阴魂怨气太重,又不得超度化解,便会汇聚成形化为厉鬼。这虽是怪力乱神之说,但宫中之人并非都如皇上这般心明神清,若是人心不稳生出更多事端,岂不是难以有个好的开年,倒不如先化解了紫禁城中的戾气。” 雍正帝心中一紧,这番话多少听进了几分,且对撷芳殿的薄义皆因旧时恩怨,若到此刻还纠结不放,让那些异心之人以他苛待太妃为由,再变出更多谣言,那他费心发行的《大义觉迷录》恐怕会成了天下第一笑话。 “皇上,臣妾妄言一句。”自古君王嘴上称不信鬼神,却又年年祭拜鬼神,毓媞早已看透了雍正帝心中的阴影,只是说话要选时机,要有技巧,于是笑着道:“在这宫里,皇上是博学多才之士,自然不信无稽之言。各宫姐妹不算知识广博,但也是从小受教的道德淑女,行事端正也就不会疑心生暗鬼。可那些奴才们不过是勉强认得几个字,哪里指望的上他们能慧增开悟,倒不如做场法事以安愚夫蠢妇的心,宫中少生些谣言,皇上也能清静些。” “熹妃娘娘睿智,若天下都是明白人,那些江湖术士又如何能混饭吃呢。”娄近垣陪笑着。 “皇上,臣妾有罪。”见雍正帝面有难色,毓媞立刻起身,再次跪下告罪道:“四月初惠太妃薨殁,臣妾让内务府着手丧仪,原本是按照旧例,三日便要移去殡宫,但用了十二个人竟都抬不动那棺椁。臣妾愚昧,见那段时间皇上为准葛尔的战事心烦不已,故而不敢以怪力乱神之事惊扰,臣妾就自己做了决定,让内务府的人先放着,待臣妾抄完九十九篇《地藏菩萨本愿经》亲至灵前化了,消除怨气后再置办丧仪。可臣妾笨拙,经文抄写得太慢,致以惠太妃的身后事一直没有料理。” 因为康熙朝时的一些旧怨,雍正对惠妃纳喇氏深恶痛疾,本不打算将她安放入妃陵,想以满人的旧例,将她火化以挫骨扬灰。此想法遭到不少皇室宗亲反对,因康熙帝在世的时候已经废除了火葬,依照汉礼入土为安。 如今毓媞将罪责揽下,即处理了纳喇氏的身后事,又让雍正帝有了台阶下。 “起来说话,你时常吃斋念佛,会有这样的安排也属正常。”雍正帝接下这话,问道:“现在可抄完了?” “几日前就已经抄好,想着择选个吉日,再去撷芳殿化经。”毓媞跪着回了话,才缓缓起身,看了娄近垣一眼,又问道:“皇上,既今日真人在此,不如就请他指点个日子,臣妾想着把惠太妃和皇考陈贵人的丧仪一起办了。” 雍正帝觉得如此也比较省事,就又让娄近垣再择定纳喇氏的停灵日,将殡宫设在观徳殿,并告知内务府,丧仪规格按妃例办理,但不予加封,不拟谥号。 除了规制中必要的超度法事,又在集祥阁外加设道坛,安排白云观道士分别打解冤洗业醮、随愿往生醮。 娄近垣离开后,雍正帝又提起甯馨的伤势,毓媞知道他很是看重这个儿媳,便多说了些宽慰的话,方才离开往重华宫去。 银杏一直候在南书房外,见毓媞出来立刻上前搀扶,却也不敢多话,直到出了月华门,才松了一口,说道:“还是娘娘沉稳,奴才在外面听着,吓得腿都软了。” “事情是乱了些步骤,不过还好。”毓媞的嘴角浮出一抹冷笑,抬头看着空中盘旋的寒鸦,轻声说道:“这紫禁城中的谣言,就好似那些乌鸦,你以为用严刑峻法驱散?” “奴才愚笨,只听那些老太监说,除了市井之地,就属后宫谣言最盛。”有些话银杏不能不答,却也知道该怎么掩藏聪慧。 “不错,散不去,那就好好利用。”银杏跟随她多年,一直忠心耿耿,且性格老实,所以她说话也从不避忌。“在汉人眼里乌鸦是不吉利的,但在我们满人看来却是神鸟,只因为有太祖被乌鸦所救的传说。后宫中的女人,就要有把乌鸦变成神鸟的本事,才能险中求胜。” 东汉班昭所著之《女诫》中有训:择辞而说,不道恶语,时然后言,不厌于人,是谓妇言。 这是女四书之一,“德、言、容、功”儒家古礼对女子的要求,虽看起来显得偏执残忍,可聪明的女子一但从中悟出新理,便会觉得受益无穷。 第37章 相泪诉 上 雪地罚跪并未让玹玗病倒,别看她还是个小姑娘,但毕竟出生在老辈的旗人家庭,父亲又是战功累累的武将,母亲更是按照满人对儿子的要求在教养她,不说什么实在的功夫,花拳绣腿也还有些,至于骑马射猎那更是六岁就开始学起,所以身体底子也还不错。 只是胡乱熬煮的那碗虎狼姜汤,害得她嗓子火辣辣的疼,只在厨房窝了半个更次精神不好,加上那说话声音暗哑,看上去倒像是个大病中人。 可即便如此,康嬷嬷也没有半点恻隐之心,照样分派大量差事给她,虽然知道在宫里是不能奢望有怜弱悯人的存在,但她还是忍不住开口为自己求情。 “嬷嬷,奴才真是病了,能不能让我休息一天。”玹玗清早伺候了康嬷嬷梳洗,实在有些挺不住了,才回自己房里躺下,可还没半盏茶的时间,就被康嬷嬷强硬地扯了起来。 “休息?”康嬷嬷扯动嘴角,眼中浮出一丝嘲讽的笑。“你还当自己是侯门千金,大家闺秀?既然成了宫中最卑微的贱奴,那就要学会认命,如果交代的差事无法按时完成,那今晚可不单是罚跪这么轻松了。” “宫中规矩,生病的奴才是可以告假休息的。”玹玗忍不住轻声抱怨。 “可在这撷芳殿中,我的话才是宫规。”说着,康嬷嬷又将一幅帐幔扔到炕上,并吩咐道:“这是要送去慎心斋给宜太妃娘娘,既然你已经认识路了,等做完这边的差事,就把帐幔送过去,顺便把腰牌也还回去。” 玹玗无奈地长长一叹,应道:“知道了。” “宫里奴才最忌讳长吁短叹,你额娘那般费心思教你,怎么没告诉你‘一叹三年衰’,自己倒霉也就算了,别带累了主子。”康嬷嬷冷笑一声,免不得又是一番训斥。“就你这副德行还指望攀高枝?撷芳殿是个孤魂处处的鬼影地,宜太妃也不被当今皇上待见,但毕竟位尊太妃,就算要挑人去伺候,便是轮到痴傻的,也轮不到你这个罪籍。以后每晚睡觉前,都把《教女遗规》通读一遍,好学学怎么安分守己。” 不敢再次叹气,可心中的无奈却更深了,这就是紫禁城里的奴才,开心不能大笑,伤感不能流泪,就是顾影自怜都是不被允许的。 “奴才这就干活去。”玹玗撑着疲惫的身子出了房门,拿起笤帚清扫积雪。 “别一副怨天尤人的样子,要怪就怪你额娘,天生是个没造化的,又非要把你生成了女儿。”见玹玗一副怏怏然的模样,康嬷嬷又冷言冷语地数落道:“别打量着我不知道,你阿玛犯的可是谋逆重罪,以为能留下了一条命是幸运?别人入宫当差尚算前景未卜,至于你,还是老实些,反正这辈子也不会有什么出头天。” 听这话扯上了父母,玹玗难免窝火,碍着自己精神不佳,实在经不起更多的折腾,也就只得忍气不与其分辨。望着康嬷嬷独自远去的背影,她又不免纳闷起来,听其言,每每提到霂飖都暗带着几分冷嘲热讽,想来也是势利之辈,而从对她的态度看来,像是心胸狭窄,睚眦必报的人。 那惠太妃当年的处境也未必会有多强,康嬷嬷是因为被其留在身边,这才耽误了一生,很难想象惠太妃活着时不被康嬷嬷在饮食起居上作践。而今人死如灯灭,那谨心斋里只剩一副棺椁,又因厉鬼之说也不会有人去那里查看,那康嬷嬷又为什么每日准时往那边去,从未见有过懈怠。但转念一想,且看康嬷嬷每日过了酉时就一定离开,恐怕是因为相信因果报应,是担心惠太妃的“厉鬼”会来索命,才只能做这些颜面功夫。 忽然,玹玗“扑哧”一笑,瞬间明白为何母亲旧时总说紫禁城是个谣言横行之地,便像她这样心生疑惑就自己胡猜,若是身边有亲近之人,定少不得闲话几句,偏偏宫里最是人多口杂,再加上几个喜欢无事生非的,添油加醋如说书般,就是只老鼠也能变成怪物。 凛冽寒风掠过,灰白的天空中又有雪花飘落,玹玗猛地甩了甩头,将所有的昏沉感和这乱七八糟的思绪一起驱散。 赶紧打扫了小院,又把厨房清理干净,将洗好的衣服抱回她的屋子凉晒。 看了炕上的针线活,和那幅帐幔,因为不知道雪是否会越下越大,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先去慎心斋送东西。反正康嬷嬷这件紫红冬衣也是要等到过年才能穿,且袖口上的绣花都已经拆了两次,就是她今天把这活计赶出来,还不知道康嬷嬷会不会满意,不如先放一放,回头问仔细了喜好再动针。 雪花越飘越大,踩着吱吱作响的积雪,玹玗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因撷芳殿无人清扫,倒是成全了这素裹银装掩去那原本的阴森诡异,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仿佛让这紫禁城也变得干净了。 行于雪中,玹玗似乎忘却了身在何处,真是要庆幸宫中谣言把撷芳殿传得鬼气森森,不然哪来此刻的宁静。 忽然,雪地中一抹浅绿吸引了她的视线,走进了一看,觉得像是株茶花,只是这颜色从来没见过,清新淡雅的配上这白雪甚是好看。因想到霂飖正是一头鹤发,若配簪这样的花朵,倒是比那些大红大紫的更好些,于是小心的摘了下来。 快到慎心斋时,远远的见一个老太监从院里出来,似乎也有看到她,却不十分在意转身往东去了。 第38章 相泪诉 下 玹玗多留了个心眼,不知道是否还有人在,遂隔着门大声说道:“宜太妃娘娘,康嬷嬷遣奴才送帐幔过来。” “快进来吧。”霂飖应了,又亲自开门,笑着问:“怎的才过了一晚,就生分起来了?” 见玹玗今日只是倒了嗓子,人还是算好,想来昨晚是将康嬷嬷应付过去。霂飖心中暗暗升起一丝欢喜,觉得总算遇上了可用之人,下一步就该想想如何讨要到身边来调教。 这是第二次看到霂飖,与昨晚相比可大有不同,绛紫色绣梅花团寿镶貂皮袍,衣料看着是旧,梳着简单的发髻,也只簪着两支素银饰,却难掩端庄典雅的皇妃风范,拥有这样的雍容气度,怪不得是康熙朝时荣宠最盛的一位。 “刚才见到有位公公出去,怕屋里还有人,所以才谨慎些。”玹玗解释了,因见屋内多添了陈设,还有几盆水仙,才奇怪地蹙起眉头。 霂飖看出了玹玗的疑惑,笑道:“我毕竟还是太妃,年节下总要送些花草来的。” “明白了。”将帐幔放到一旁,才捧了那朵绿色的花递到霂飖面前。“姑婆你看,刚才过来时竟见这花开在冰天雪地里,想着配姑婆的银丝倒是不俗,就摘来了。” 霂飖接过那朵花,愕然凝视了许久,叹道:“这才真叫物是人非啊。” “难不成这花还有什么来历?”也没人照顾,没人打理,还能开在寒冬腊月,玹玗还只当这是野花,可看霂飖这一脸的感伤,也就好奇的多问了一句。 “这绿茶花是康熙朝时日本国的贡品,当时谁都看着稀罕,但康熙爷全赐给了理亲王,也就是那时的太子胤礽。”霂飖略沉吟了片刻,又继续说道:“撷芳殿原是胤礽妻妾的居所,其中属侧福晋馥蕊最受宠,她是个通晓花草的灵秀之人,得此花后因嫌花瓣不佳,遂亲自培育嫁接,费了不少心思才得种出了此样的茶花,取名为玉楼春,那时的撷芳殿满满都种着。胤礽第二度被废后就一直禁锢于咸安宫,雍正二年十二月十四日,胤礽病逝,馥蕊自刎于花丛,此后这里的绿茶花就渐渐枯死,再难寻其影了。” “劝君著意惜芳菲,莫待行人攀折尽。”玹玗只觉一阵心酸,想必这茶花寄托了馥蕊的满腔衷情,不禁苦涩笑道:“是我错了,不该任意攀折此花的。” “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积年旧事。”霂飖开解道:“但如若你心中不舒服,就把这花儿供到佛前去吧。” 玹玗将花接了过来,捧着到东次间,放到佛龛上,又诚心地深深一拜,起身时突觉头晕目眩,差点踉跄跌倒。 “哟,没摔着吧。”霂飖赶紧上前扶住玹玗,关切地问道:“我看你今天气色不好,是不是病了,昨晚定是没有少受康嬷嬷的折腾。” “没大碍,只是整夜未能合眼,才会精神不佳。”说着,玹玗又讲了雪地罚跪和熬煮姜汤的事情,只是不提康嬷嬷说的那些话。 “你这个鬼丫头,怎么这样胡来。”霂飖一阵大笑,才调侃道:“真是难为你了,好歹是出生高门大户,旧时在家哪里用得着做这些。” “是胡来些,但是……”玹玗羞红了脸,样子昏昏欲睡,还找补道:“想来也是管用的,所以没有出现伤寒热症。” “好了,这会子时间尚早,你赶紧去暖阁里睡会儿。”霂飖一脸怜惜地说道:“晚点回去,如果遇上了康嬷嬷,就说我留你在这打扫屋子。” “这怎么能行?”玹玗连忙摇头拒绝。 “有什么不行的。”霂飖拉着玹玗去暖阁躺下,又说道:“只要在这慎心斋,你就不是什么奴才,而是姑婆的好孙女。” 听了这话,玹玗一时感触,便将头伏在霂飖腿上默默地流泪,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沉浮在梦境里,玹玗举目望去,四周都被白茫茫的浓雾笼罩。 恍惚中,好似见到了谷儿的身影,披甲带锁被驱赶着,艰难地行于蛮荒瘴疬之地。 眼睁睁看着那蓬头垢面之人倒在荒漠里,押解的差役却毫无半点同情,扬起长鞭狠狠地抽打在那瘦弱的身躯,鲜血从破烂的衣衫下沁出,鞭子被染成了红色,那人挣扎了几下,最终还是未能爬起来。 玹玗拼不停的跑着,却怎么都到不了那人身边,只能一声声喊着。 “额娘,额娘……” “额娘太累了,额娘要找你阿玛去了,你自己要好好的。” “额娘别走,额娘……” “皇宫是个你死我活斗兽场,要学会保护自己,学会疼爱自己,记住了吗?” “玹玗记住了,额娘你快站起来,快起来啊!” 拼命想跑过去施救,但就是够不着,只能眼见着那身躯被流沙淹没。 日落的大漠里,流沙漫天飞舞,风声掩盖了她的哭喊。 …… 蓦然惊醒,方知一切不过是噩梦,泪水从眼角滑落,浸入那早已润湿的绣枕。 “怎么了孩子,怎么好好的睡一觉,就哭起来了。”听到动静,在佛前念经的霂飖忙进到暖阁来,坐在炕沿上,抚摸着玹玗的头,柔声问道:“好孩子快别哭了,可是做了噩梦?” 抬眼望着霂飖半晌,玹玗眼泪簌簌而下,气噎喉堵地泣道:“我梦到额娘在流放的路上遭受鞭打折磨,最后死在大漠里了。” 第39章 思暗计 上 玹玗这句话到像是锥子般扎进了霂飖的心里,一时间被牵动埋藏久已的情怨,再看这满脸泪痕的丫头,不觉更生出几分怜惜。 “梦而已,别当真。”霂飖搂了玹玗入怀,嘴上说着宽慰的话,自己却也忍不住淌泪,深有感触地说道:“人常说梦是反的,想来你额娘是一路平安,你也乱猜想。” 想当年胤禟被圈禁,她又何尝不是夜夜噩梦萦绕,每每惊醒也总自我安慰。那时正值三伏酷暑天,牢房狭窄墙高还没有窗户,胤禟又遭铁锁加身手足拘禁,没两日就中了暑热,恶心呕吐难以进食。家人与他关在一处时,遇到他虚脱晕厥,还能用些冷水帮他降温,但也不过几日就被分开关押了。那时胤禟病得已十分严重,可雍正帝下令只许供下贱饮食,便是一碗药、一块冰都不得给予,所以短短不到四个月就被活活折磨死了。都说人死百怨消,可雍正帝还不解恨,不许家人前去收殓,只让看押之人寻了半块破草席裹着,扔去了乱葬岗。后来胤祺暗中找了几个人,悄悄去寻回了胤禟的遗体,按满人旧俗火化了,和胤禩的骨灰一并,偷偷安放在当年顺治帝出家的天泰山慈善寺。 伤感了好一会儿,方才相互劝慰,止住了悲情。 “我刚才沏了茶,你喝一杯再回去。”两人至佛室,霂飖又包一些点心,让玹玗打回去当午饭吃。 “这是什么茶,以前从未尝过。”一杯下去倒觉得清凉提神,玹玗甚是喜欢,又要了一杯。 “银丹草,也就是薄荷,通常都用来做提神醒脑的药油。”霂飖这才哀色尽去,笑道:“这东西通常夏日饮用,《千金方》中就有记载,热天里喝上三、五杯,最是清凉解暑。但《本草从新》里又说,多服损肺伤心,虚者远之。所以咱们女人不宜多用,也是看你今日实在劳累,待会回去还有差事,这才泡来给你喝的。你若喜欢,我包上一些给你,以后只在精神不佳时用。” “即这么说那还是不要了,康嬷嬷见天折腾我,有几日是能精神好的。”玹玗低着头,犹豫了片刻,才又说道:“说来我还真想向姑婆讨一件东西,就是不知道行不行。” 霂飖先是一愣,又大方笑道:“有什么行不行,只看我这里有的,你想要就都拿去,只是放好了别让康嬷嬷翻出来。” “不是的,我只是想让姑婆给我两株水仙花。”玹玗连忙说明。 “你要喜欢就整盆拿去。”霂飖并不喜欢水仙,也不在乎这些玩意,只是宫里有新的风声传出,内务府这才送了些年节下的东西,不过是顺时应世罢了。 “不必那么多,就两株够了。”说着,玹玗便小心翼翼的取了两株,用绢子一裹塞到了衣袖里。 霂飖有些困惑不解,小姑娘贪花恋草本属正常,只是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不是拿回去摆放的。她自幼就喜欢读些医术、药经,深知这水仙用在好处,是能排脓消肿,疗百虫咬伤;用在坏处,那可是害人的毒药啊。 “还有什么想要的没有,只管说了,我好歹在宫里活了大半辈子,现今虽无权无势,但总有几个会念着我旧日的好,暗地里会照应。”霂飖也不在花的问题上纠缠,反是想看看玹玗究竟能有多少本事。 “那我就再求姑婆一件事。”玹玗“噗通”一声跪下,对着霂飖磕了个响头。 “快起来!”霂飖连忙伸手去扶,又惊愕地问:“有什么了不起的事,行这么大礼?” “玹玗想求着姑婆,寻人打听一下我额娘的情况。”玹玗眼中含泪的祈求着。 “这也不难,只是没有这么快,我也得安排一下,看怎么把消息传出宫去。”对这事霂飖想也不想就应下了,是真的心疼这份母子情。 在宫中霂飖虽澡冷待,但胤祺的几个儿子却有官爵在身,只因为雍正帝对他们上算信任眷顾,她不想给孙子辈惹麻烦,所以往日极少联系。不过当年在胤祺府中时,这几个孩子很是孝顺,想来托他们打探个消息,也定是会尽心尽力的。 玹玗千恩万谢了,可心却七上八下的难以平静,没消息时还可自欺欺人,就怕会如霂飖般噩梦成真。 申时过半,玹玗也不能多留,拿着东西赶紧回小院去了。而她前脚刚走,就有三个小太监拎着食笼和两箱东西过来。 “宜太妃娘娘,奴才送晚膳过来,并带来了年节下的新冬衣,还有一些应节的食物。”领头的太监行了礼,指身后两个八、九岁的新人说道:“这两个辛者库人是奉命前来清扫地方的,太妃娘娘是要在哪处用膳,我让他们先清理其它几处。” “摆膳在西次间吧。”霂飖淡淡地看了领头的小太监一眼,等他把其他两人都打发去干活了,才问道:“你似乎不是辛者库的人。” “何公公说,宜太妃娘娘这里缺人手,一时又寻不到中意的,所以让奴才照应着。而那两个小的,是前几日恒恪亲王安排了送进来,以后就留在慎心斋伺候。”小太监一边布菜,一边低声说着。“太妃娘娘要有什么吩咐,交代给奴才就好。” “既然是何公公挑的你,想来是信得过。”霂飖话锋一转,又说道:“但信得过,不代表就有能力替哀家办事。” 小太监会意一笑,取出自己的腰牌递了过去,“请太妃娘娘过目。” “罢了,只要你好好的替哀家办事,一定不会吃亏”霂飖也不正眼看,只斜瞄了一眼。 第40章 思暗计 下 “这奴才自然知道。”小太监赔笑道:“那些个没眼力见的,以为太妃娘娘在宫中受苛待,就不知死活的跟风作践,孰不知太妃娘娘若想,依旧是能翻手为云覆手雨。” “不用捡这些好听的说,而且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哀家可没命承受。”霂飖冷笑瞥了他一眼,直截了当地说道:“咱们也不必废话,你之所想亦是哀家欲为之事,只是需要时间,和恰当的安排,要知道这种事情急不来。” “奴才也明白,这事要办妥少说还需等上二、三年,在此期间奴才任凭太妃娘娘差遣。”小太监一副讨好的嘴脸,又说道:“太妃娘娘以后少什么、缺什么,只管吩咐,奴才定尽力打点。” “古语有云:以利相交者,利尽则散;以势相交者,势去则倾;以权相交者,权失则弃;以情相交者,情逝则伤。”霂飖冷笑着说道:“所以你也不必在我面前卖乖。” “太妃娘娘怎么想,奴才不好妄自猜想,但奴才所谋乃双赢之事。”小太监一脸诚恳的说道:“太妃娘娘还说漏一句,以心相交者,成其久远。” 霂飖不由的侧过头看着他,万份疑惑地问:“可否告诉哀家你为什么要这样费心。” “奴才说了,这是双赢之事。”小太监没有正面回答。 此时,两个辛者库人已经将佛室和碧纱橱打扫干净,因见霂飖还未用完膳,于是问可否先入西梢间的暖阁清扫。 眼下霂飖也没什么胃口,略动过几样就放下了筷子,让人将饭菜收去小厨房。 “行了,这两日应该会有动静,你留神些。”霂飖又要他去查找医术药典,看看有哪些关于水仙的记载,全部整理并抄录了带过来。 小太监领命,见她也没有更多的吩咐,就先离开了。 霂飖望着佛龛上的玉楼春,这枯木又生确是吉兆,想当年那馥蕊自刎之前誓言:玉楼春再次绽放之时,就是我回来向谋害胤礽之徒索命之期。 康熙末年,二度废除太子后,储君之位就一直悬空,当时宫中传言,说康熙帝极看重为人贤德的皇长孙弘晳,所以大有可能三度册立胤礽为储君。可流言才传了不过几日,胤礽就得了失心疯,终日胡言乱语,躲在屋内不肯见人。 听人说,胤礽在雍正二年末时神志似乎突然变得清醒,在多次要求与侧福晋馥蕊见面未果,竟趁夜翻墙偷至撷芳殿。无人知晓他们谈过什么,但在被捉回咸安宫的第二日,雍正帝就晓谕大臣胤礽病重,第三日就传出了胤礽逝世的消息。雍正帝将其厚葬,丧仪完毕后特许馥蕊离宫,由其子弘皙赡养,并封为理亲王侧妃。可馥蕊却在离宫的当日,盛装出现在撷芳殿的茶花园,留下毒誓并拔剑自刎。 和其他几位兄弟比起来,雍正帝对胤礽算有情有义了,对其子女更是恩礼有加,但弘晳所表现的亲情却让人难以理解。 九王夺嫡的那时候,弘皙已经成年,又眼看着雍正帝如何设计谋害亲人,可弘皙的表现于其他子侄都不同,非但没有记恨,还再三说其父深感雍正帝的施惠,并教导他要誓死效忠,而后更在来往信件奏折中称雍正帝为父皇,这刻意的亲近确实让不少人在暗自好奇他用心为何? 至于咸安宫,在胤礽死后就封闭了,直至雍正六年才将内部彻底改建,变成了官学所在,可雍正帝却再未踏入咸安宫半步。 玉楼春,这朵染血后的重生,应该是: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 夕阳日落,雪夜,天空是暗红色的。 突然传来的一声凄厉鸣叫,打破了这寒夜的宁静,寒鸦声如泣如诉,透着无限悲凉和凄清,像是在感叹深宫的无奈。 望着坐上的两株水仙,玹玗深深吸了口气,她还没有做出抉择,毕竟事出就可能祸及人命,所以她才要再三确定自己内心的想法,以免做出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从入宫的那天起,她就知道自己没有前程可言,因为罪籍入辛者库的是终生都不可能离开紫禁城,就算心有所盼,也不过是贪求能安稳度日,说白些就是平平静静的等死,所以在哪处都是一样,若是十分消极的想法,倒是觉得早死还干净些。 如果没有遇到霂飖,她也不存什么妄想,便就装聋作哑安分的待着,能抗到几时算几时。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慎心斋里的温暖实在太诱人,虽说是个年岁已高的太妃,就是能去那边也不过三年五载,但就像霂飖所说,宫外的几位孙儿还算孝顺,但凡有个嘱托也会用心去办。 想到生死未卜的母亲,玹玗更觉得亲近霂飖很是重要。母亲虽是包衣出身,但无论在家时,还是在宫里当差,生活上都没受过太大委屈,眼下千里流放,一路上无比艰辛,到了伊犁更是苦寒,如果能和霂飖的那些孙儿攀上关系,不求能救母亲返京,但愿流放的路上,便能稍微照顾些许,那已是最大的幸事了。 可要去慎心斋,康嬷嬷是不会放行的,一个是没权的主子,一个是没脸的奴才,两方要是暗斗起来,变成祭品的还是她这个微不足道的宫婢。所以要想事成,还得靠她自己先搬开这绊脚石,才能做下一步的打算。 长叹了口气,玹玗决定孤注一掷,这个开山破石的法子虽然冒险,但她也要一试。 第41章 锦瑟怨 上 夜色正浓,雪尽云幕方散,还有三日就到十五,冰轮清辉为夜增添了一份旖旎。 在这样的夜里,景仁宫有清然柔泠的古琴声,将李商隐的那首《锦瑟》变成琴曲,用来诉说此生的遭遇,每一调都藏着深沉的悲慨,和无法化解的愤懑。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 花开,奈何凋落;月圆,亦有盈缺,人生如梦又似酒醉一场,总该有过浓情蜜意,可在这紫禁城中,生死相依全是虚妄。 毓媞又是一夜难眠,从她被立为熹妃后,就没有几日是能安稳入睡的。 她也有过青春年少之时,也曾拥有过懵懂之心,可孤冷的岁月终将这些渐渐抹去。 还记得刚进雍亲王府的那一年,阳光明媚的五月天,柔风轻轻的吹着,她在那落香若雨的樱花树下跳舞,突然有优雅婉转旋律传来,曲调正好完美的合着她的舞步。寻音望去,那弹琴之人坐在不远处的亭中看着她,脸上有浅浅的笑,眼神更是让人迷醉。曾有过一瞬间,她傻傻的以为,也能如史书中所记载的那些女人般,拥有一段旷世绝美的爱情。 幼时看过的史书:商纣王暴力凶残,却能为苏妲己倾尽一世柔情;汉宣帝坐拥天下,仍能对许平君不离不弃;唐玄宗拥有佳丽三千,竟为了杨玉环神魂颠倒以至荒废朝政;明孝宗更摒弃后宫,只与皇后张氏共朝夕。 这些女人不论是红颜祸水,还是贤妻良母,不管结局是凄惨悲凉,还是圆满幸福,作为女人她们至少拥有过最真挚的感情。 若换做她,就是红颜薄命,也无怨无悔。 可惜啊,雍正帝对她情意就如樱花一般,绽放时醉人,却经不得风吹雨打,脆弱的转瞬即逝,红香入泥再无人怜。 泪滴落,有的人哭是因为苦,有的人哭是因为痛,有的人哭是因为伤,而她的泪却是因为心死,也是和过去的自己做彻底的告别。 王宝钏寒窑独守十八年,终于等回了薛平贵。而她,在这景仁宫中年华青春付东流,依然换不来夫君的半点真心。不过想来也对,人家王宝钏好歹是妻,可她却连妾都不如,不过是男人手上的一个玩意儿。 奢华绝美的宫院,一呼百应的高权,都无法治愈此生的伤痕累累,如果能得一心人,她愿意粗衣麻布,清粥野菜,平平淡淡一世。 “铮”的一声弦断曲终,毓媞才叹道:“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娘娘,我让人拿去换弦。”银杏早在外间候了许久,每每听到这样伤感的琴音她都不敢进来,跟在毓媞身边多年,除了心惊其手段阴狠,更多的还是同情。可一个奴才同情主子是大不敬,且她也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劝慰,只怕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心尽力的去完成那些伤人害命的吩咐。 “不必,从今以后这琴本宫用不上了。”望着那根断弦,毓媞的眼角眉梢都染着淡淡的忧愁。 伯牙断琴,是因为子期亡,尘世再无知音,桐木碎裂之声,就成了焦尾琴的千古绝唱;而今日弦绝,是因为往事已去,她再不存半分妄想。 “娘娘,那边的人传了话过来。”银杏不敢多问,只能把毓媞的思绪从悲伤中牵出来。 毓媞敛去眼底那一丝深深的忧郁,起身进去暖阁,让银杏伺候更换了寝衣,斜靠到木炕上后,方问:“都说了些什么?” “说昨日娘娘前脚离开上书房,皇上就莫名其妙的动了大气,不仅砸了茶盅,还将桌案上的东西全拂落在地。”银杏取来一床蚕丝锦被给毓媞盖上,又说道:“今日皇上又寻了个没由头的错处,把养心殿当差的焦禄和上书房当差的阮新,贬去宫外的庄屯上做杂役了。” “那日皇上已经极力压制怒火,只是我借口周全,他也没法子把这等丑事对我发作。”毓媞听了,冷声一笑,一切都在意料当中。“至于焦禄和阮新,两个烟幕而已,失了也无妨。” 银杏接着又说道:“之前因四福晋摔伤了,所以四阿哥放下了清音阁的工程交给五阿哥跟进,不想竟避开了一场祸端。听说,昨儿五阿哥带了绘好的图纸,和工程预算去见皇上,却莫名其妙的被骂了一顿,说是预算的账目不清楚。娘娘想想看,那账原本可是四阿哥筹算的,照理说是不会出错,想来皇上是把五阿哥当出气筒呢。” “我这个儿媳妇事事都看得通透,也太聪明了点。”这也就是毓媞不大喜欢甯馨的缘故,不过听到弘昼挨骂,她又忍不住笑道:“那裕妃是个两边倒的墙头草,当年是为了抗衡皇后,本宫才提拔了她。哪知她刚被封妃就露出了山中狼的本性,仗着自己有个成年的儿子,就打起储君的主意,真是痴心妄想,也不看看老五是个什么德行,比起怡贤亲王年轻的时候,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八大胡同里,老五可认了不少红颜知己,弄得每个月闹亏空,幸而有裕妃偷偷的帮他填坑。” 听这话,银杏也忍不住的笑了。 裕妃有野心却是没脑子,竟看不出弘昼也并非真的荒唐,不过是韬光养晦,知道自己的母妃不够毓媞斗,所以宁愿做个富贵王爷。 第42章 锦瑟怨 下 “还有……”说到第三件事,银杏有些犹豫。 毓媞不屑的挑起黛眉,轻声说道:“有什么不好开口的,这宫里还能有比太妃和皇上苟且更稀奇的事情吗。” “皇上已经派了人去圆明园,预备接刘贵人回来。”银杏的言语还是有些迟疑。 “她病好了?”毓媞冷声一哼,不以为然地说:“快过年了,接她回来也属正常。” “刘贵人已有孕三个月了,如今胎像稳固,才接她回来,照顾的太医也是从圆明园带回来,皇上按排她住在养心殿的燕喜堂。”这才是银杏之前欲言又止的原因。 毓媞的脸色蓦然一变,惊道:“原来留在圆明园养病是假,是要她在那边安胎才是真的,如今回来还要安排在身边,看样子皇上真是用了心啊。” 银杏忙劝慰道:“娘娘别动气,就算刘贵人生的是阿哥,也最多晋位封嫔,影响不到娘娘权势,更碍不到咱们四阿哥的前程。” 毓媞沉吟了片刻,才叹道:“你没明白,皇上这是要准备对本宫下手了。” “那娘娘可有应对之策?”银杏轻蹙秀眉,也跟着紧张了起来。 “日前让你打探的事情可有结果了?”毓媞倒是早已预料到,也有所准备,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用得上。 “有消息了,贾士芳确实还有个弟子,打小就跟着他,两人情如父子。”听了这一问,银杏恍然明白,为什么毓媞从上书房一出来,就立刻吩咐她找人去白云观打听。 贾士芳曾客居京城的白云观,由怡贤亲王推荐给雍正帝。初时,他以祝由之术为雍正帝治病,算是颇见成效,所以深受重用。雍正帝生病期间毓媞一直侍奉在侧,总觉得他的道法有些古怪,遂向娄近垣请教,这才知道他试图以蛊毒魇魅操控雍正帝。 “这次集祥阁打醮,想法子把他安排到里面。”毓媞已经打算走最险的一步,既然雍正帝无情,也就别怪她无义了。 银杏应了,却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实在没想到女人狠绝起来比男人都可怕。 “你在怕我是吗?”毓媞看似突然一问,倒是她心中多年所想。 “奴才不敢。”银杏不知这用意为何,便立刻否认了。 “你跟着我就快十年了,真当我看不懂你吗?”毓媞倒也不恼,反而浅笑着说道:“我知道你素来就是个聪明的,却总刻意收敛光芒,对我吩咐的事尽心尽力,但从不多半句。” “奴才不敢在娘娘跟前弄鬼儿。”银杏仍是不明就里,只好跪着回话。“奴才愚笨,哪里敢和娘娘比心思,所以才不敢妄言,只怕没有帮上忙,反倒是给娘娘招来麻烦。” “快起来,本宫今天是想和你说几句真心话。”看着银杏的强烈反应,毓媞更觉孤单,这些年来她不敢以真心待人,也不会有人全心待她。“想来是当年我对碧桃的狠,让你心里有了阴影,所以才事事顾忌,对吗?” 银杏犹豫了许久,才点了点头。碧桃的事情她固然心惊,但真正的原因还是当年谷儿的提醒,只是她心里挂着玹玗,所以不敢告之实话。 “本宫知道你已年近二十五,是该放你出宫了,可是我身边除了你,没有第二个可信之人,这才一直没有要放你的意思。”毓媞说得有些伤感,眼中多少还是有几分真诚。“如果你想离宫返乡,本宫会立刻安排,你的意思呢?” “熹妃娘娘,奴才清楚您带我与众不同,心里是感激的。”银杏瞬间泪水决堤,一时间也不顾言词规矩,哽咽地说道:“奴才知道,娘娘如今正在困境,您又肯信我、用我,我岂能在此时离娘娘而去,定是要等娘娘一切安定了,那时离开也才能安心啊。” 多么情真意切的话,毓媞自然是信以为真,而银杏也差点被自己骗了。 银杏的确不能在此时离开,但绝非她口中的理由,真正放不下的是玹玗。当年谷儿待她如亲妹一般,也不会像其他姑姑动辄又打又罚,便是能安稳到今日,也要多谢谷儿的提点。所以她想给玹玗安排个好点的去处,少点争斗,能安稳度日的,怎么也不能让这孩子折在康嬷嬷手里。 “你要知道,本宫要行一步险棋,如果失败了,整个景仁宫的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毓媞直接将话挑明,毕竟这么大件事,她一个人办不成,总要有个可信之人帮衬。 “奴才知道,既跟了娘娘,就誓死效忠。”银杏也是明白的表了态。 毓媞笑着点了点头,说道:“好,那你尽快安排贾士芳的徒弟入宫打醮的事情。” 雍正帝表面上说不信鬼神,其实骨子里却恰好相反。 贾士芳被明正典刑处死后,雍正帝常常夜不能寐,还是由娄近垣暗中作法驱邪,安放了木符于养心殿和乾清宫,事情才渐渐过去。 而且雍正帝和历史上许多帝王一样,因贪生,所以有修仙炼丹的癖好,多年来常服用一种叫“既济丹”的丹药,甚至还赏赐给一些宠臣。 这些神乎其神的道家灵丹,历朝历代也不知道害死了多少君王,在唐朝炼丹术的全盛时期,死于丹药的就有六位皇帝,还不算那些只是中毒的。 《淮南子》里提到过,炼丹的药物总不过是五金、八石、三黄为原料。 李时珍所著的《本草纲目》就明白写道:岂不知血肉之躯,水谷为赖,何能堪此金石重堕之物,久在胸胃乎?求生而丧生,可谓愚也矣! 既然这么多历史教训都无法警醒雍正帝,那作为妾妃当然应该鼎力相助。 明朝末年的“红丸案”,毓媞倒是想大胆的复制一次。 好让雍正帝达成所愿,尽早修成正果,白日飞升,归返极乐净土。 第43章 碧梧心 上 暮云斋内的吟墨阁,这一明两暗的三间房屋,是整座紫禁城中最特别的女眷居所。 正堂墙上挂着一幅幽兰绽蕊图,上绘纤叶修长劲挺的寒兰数茎,花朵清丽雅逸,凌霜吐蕊。兰叶用双钩填彩法描绘,花蕊用白粉加淡墨点画,构图简单,却韵味悠长。 另有一幅行楷所书的对联,乃是:纵无东风千里送,沁芳亦在自然中。下又有一行小字,写着:吟墨阁阁主手书。兰图和对联都无落款,只押着一个兰花印。 翘头条案上,设有一尺高的雕竹叶纹白玉三足香炉,右边摆放青玉雕王羲之爱鹅图山子,左边摆放青玉雕兰亭修山子。条案两侧均设梅花式香几,上面摆放着两盆大理素心兰,此花香气清冽,且迎年而开,经久不谢。 条案前的梅花纹八仙桌上有一副冷暖玉棋子,两张藤心圈椅相对而放。 右侧的房间为书屋,临窗放着一张十字连方罗汉床,铺着两块绵羊毛皮,上设云纹炕几,摆放着一套绿地粉彩开光菊石纹茶具。 罗汉床对面,靠墙满放着一排书架,中间是个正面开七孔的博古格,其中一孔装门,高低错落,上部镶透雕拐子纹花牙。其中有五格是用来陈放各式砚台;另一格放着笔架,上挂各种毛笔。在博古格的左右两侧则是棂格架,上面摞满了书籍,竹简、帛锦、线装书各类都有。 书案就设在这间屋子的正中,配着一张七屏卷书式扶手椅,也铺的是绵羊毛皮。而案上又放着两方砚,乃松花玉云池圆砚,和菊花石祥云随形砚;旁边摆放着青玉把莲水虫荷叶洗,和青釉双鱼戏莲纹洗;几只笔虽毫毛不同,也大小不一,但笔管皆是彩绘缠枝莲纹;书案左侧,除了内务府所制的淳化轩刻画宣纸外,还有几叠彩色的描金银粉蜡笺。 屋内一切家俬皆是黄花梨木,且都用素雅雕饰点缀,清新淡雅中散发着浓浓的书卷味,若是外人见了,恐怕会把这里当成弘历的书屋。 “秋思,这水仙花是谁送来的。”恬淡温雅的声音从右侧的卧室传来,她就是这吟墨阁的主人。 高佩兰,包衣三旗出身,其父高斌原是内务府御书处主事,因才华横溢而倍受雍正帝赏识,从雍正四年后便一直官运亨通,年初刚调任两淮盐运使同时署理江宁织造。佩兰幼秉庭训,早涉翰墨,书法尤为出众。初入宫时被派到景仁宫伺候毓媞笔墨,见她知书识墨,且品行也不错,就调去伺候弘历读书了。因察觉到她和弘历情投意合,毓媞便在暗中品择了两年,觉得她是个难得的好孩子,遂在得知雍正帝将敏芝指给弘历为侍妾后,就亲去御前请旨,也让弘历把她收了房。 佩兰向来安静无争,日常除了读书练字,也没有什么其他喜好。 “昨晚王爷让人送来的,我见夫人已经睡了,就静静地收下放在那边的。”听到召唤,秋思知道佩兰已经起身,忙捧着脸盆进来,又回道:“听说是花房的人新想出来样式,名字叫什么洛神,又什么湘妃的,绕口的很,奴才真是记不清楚了。” 见这丫头舌头都快打结了,佩兰忍不住摇头笑问:“是‘洛神映箔湘妃语’吧?”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秋思点头如捣蒜般,蹙眉抱怨道:“不就是一盆水仙花盆景,也真难为花房的那些奴才,以前取名叫些什么‘千瓣素影’、‘玉蕊满堂’就已经够难记了,如今样式越来越多,名字也越发长进。” 佩兰细看了一下那盆放在五屏风式竹纹妆镜台上的水仙,比起以往的样式算是精巧不少,仅用了株一茎并开了两朵的,放在月白釉花盘里,叶子只留了高低参差的三片,其余的全部下卷,用雨花石固定成圈状,远观似有几分仙子凌波起舞之感。 这盆景做的确实清雅别致,想来那拗口的名字是弘历一时兴起改的,她也不必跟奴才多解释,便只暗笑不语。 “这水仙样式新鲜,却与我这屋子不大搭配,不如把它谨献给额娘,我想她老人家会喜欢的。”佩兰盥洗完毕,一边梳妆,一边吩咐道:“我看重华宫那边的绿萼白梅开的甚好,待会儿向嫡福晋讨要一枝插到青玉瓶中,摆在那炕桌上,岂不比水仙更好。” “这可是王爷送来的心意啊。”秋思也只是随口提醒一下,因为知道佩兰从来都不会接受她的建议。 “所以我才要亲自拿去谨献给额娘啊。”佩兰高深莫测地一笑,她不喜欢在屋内摆放水仙花,若是扔掉或随便给别人,恐怕会引来弘历的不快,借花献佛才是万无一失。 “我还是觉得咱们这边太素净,就像个冷冰冰的书屋。”秋思今年十三岁,是佩兰远房表妹,年初才选进宫,其目的就是让佩兰身边有个可靠的自己人。“看看对面芝夫人的染缃阁,谈不上富丽堂皇,但也是处处暖情啊。” “你要是喜欢那边,我去和敏芝姐姐商量,拿你换她的蜜儿过来。”若不是自己亲戚,佩兰还真受不了这类聒噪的人。“你念着那边的暖情,我正好喜欢蜜儿的安静,你说好不好?” “表姐,你不喜欢听,我以后少说话就是了。”秋思立刻以一副委屈的样子讨饶道:“不过是看其他的夫人都争妍斗艳的,人家也是担心你的地位。” 第44章 碧梧心 下 “你一个小孩子哪里懂这些。”佩兰淡然一笑。 要比容貌,佩兰自知不如嫡福晋甯馨;若说情趣,敏芝乃是老辈旗人家庭养出来的女儿,能陪着弘历出去骑马射猎,就是熬鹰抓獾子也在行。而她,虽是旗下人,但骨子里还是个汉家闺秀,以前在家就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唯一比人强的不过是多读了几本诗书,能模仿几位古代大家的字体。当年吸引到弘历的也就是月下灯前,红袖添香的一丝隽永之情,所以她只需保持住这点美好,即便是不争不斗,仍可以让弘历牵挂悬心。 既然有一条稳稳当当的路,又何苦激进而为,万一适得其反那可就不值了。 “对了,舅父之前让人送了几朵蚕丝做的簪花,比家乡那些彩纸、绸帛做的蚕花好看多了,又精致又素雅,今日戴吗?”秋思知道再说下去也是自讨没趣,便把话题转开了。 佩兰的老家乃是扬州,在江南一带腊月十二乃是蚕花娘娘诞,妇女们都会将蚕花戴在头上,意图吉利。据说这习俗起源于春秋时期,相传是西施首创,后来逐渐成了养蚕妇女的一种独特装饰,江南一代的女孩也会以此装扮在蚕花娘娘诞这天逛庙会。 “这是当然。”佩兰点了点头,又道:“我记得父亲还有送来了几匹料子,你取出来看看花色纹样,好决定是拿来做帐幔,还是等开春了裁衣裳。” “夫人,瞧你这记性。”秋思抿嘴一笑,指着一侧的衣架说道:“昨晚你就说过,今儿一早我就取出来挂在那里了。” 等梳妆完毕,佩兰才去细看那几匹缎子。吩咐把月白牡丹织金缎送去给甯馨,另有粉地芍药纹库金缎给敏芝,自己则留一块绿地织银白兰花漳缎。又让秋思捧了雪青梨花纹广缎,和紫地织金胡桃纹锦,并那盆水仙花,随她一径往景仁宫去。 彼时已有几位贵人在景仁宫中请安,佩兰也不避让,直接领着秋思进去,堆着满面的喜气笑容到毓媞跟前欠身问好,又亲手送上抄完的佛经。 毓媞大致翻阅了一下,见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字体,便知有一大半都是佩兰帮着抄写的,遂连声赞道:“还是你的字看着舒服,娟秀俊逸,这才是女儿家的手笔嘛。” “额娘谬赞了。”佩兰谦虚地笑了笑,才解释道:“嫡福晋事务繁忙,我这才自不量力的帮着分担些。” “都说甯馨灵秀,在我看你还比她强些,无论写字,还是选用的东西,都格外别致些,总透着底蕴十足的书香之气。”说着,毓媞命人端了凳子过来,让佩兰坐在她身边。“瞧这水仙盆景倒也精巧素雅,不像我宫里这几盆都是一堆花开着,反而显得闹哄哄的。” “额娘这宫里是要放些热闹的花,才能更显热闹福气。”佩兰陪笑着,又亲自捧了水仙花送到毓媞跟前,说道:“这原是昨晚王爷送到我那里的,今儿早起看到觉得雅致,问了才知道这盆景叫‘洛神映箔湘妃语’,我一听,这又是仙女,又是神姬的,哪里是我能受得起,想来只有额娘的妆台上配放这样的花,就赶紧送过来了。” 这番话确实让人听着入耳,加上旁边的几位贵人都奉承说这花样式稀奇好看,名字也不一般的好听,若给别人摆放那可就糟蹋了,还真就这景仁宫配得上。 “银杏,放到妆台上去。”毓媞收下了东西,又赞道:“我这些儿媳里面,也就属你最孝顺。” “那也是因为额娘偏疼我啊。”佩兰笑了笑,让秋思将两匹料子送给毓媞过目,问道:“额娘看着可还能入眼?不过这两批都只是官用的,我想着,若额娘不嫌弃,拿来做个帐幔什么的倒好看,不然就拿给银杏姑姑做身衣服也行。” “是江宁织造送来的吧。”毓媞比较着看了看,觉得那雪青梨花纹倒是不俗,宫里也少有这类样式。 “奴才可不配糟蹋这样的好东西。”银杏忙谦言一笑,且宫里有规矩,宫婢只能穿绿色的衣裳,最多就是颜色深浅的差别。像她这样有些地位的,不过多加绛紫和紫褐这两色,虽有一两件稍微偏红的衣服,也仅能在新年那几日穿。 “我倒很是喜欢。”毓媞笑吩咐道:“收起来吧,这匹紫地织金的,过两日让人做成帐子,过年的时候用,可不是又喜庆又富贵。” 见毓媞欢喜,佩兰又问道:“开春后要裁新衣,额娘可有什么心仪的花色,我亲自写信给父亲,岂不比奴才们传话更周全。” “这几日我想想看,回头让银杏告诉你。”毓媞满意的一笑。 此时,有内务府的人前来回话,说立春那日要祭祀风、云、雷、雨四神的物品已经预备好,送了清单来给毓媞过目;又有辛者库那边的人来问,孝敬皇后身前居住的长春宫,和敦肃皇贵妃身前居住的翊坤宫,是否需要打开清扫;接着钟粹宫婢女来请旨,说是齐妃病了,想找位太医进来瞧瞧。 如此情景,众人知道待会儿回话的还会越来越多,自觉不便搅扰,都纷纷起身告辞了。 佩兰才踏出正殿门,就见一个御药房的小太监慌慌忙忙跑来,她也不便多问,只是暗中放慢了些脚步,隐约听到那小太监进内回话,像是说撷芳殿出了什么事,后面的虽听不清,但在心底已经有了个预防。 第45章 血竭散 上 且说佩兰刚出了景仁门,就吩咐秋思去太医院找院使年希尧,寻问可有麒麟竭,她记得《太平圣惠方》记载过此药可破瘀敛疮、通经活血,对治疗筋骨疼痛有奇效,若按古方配成药散,应该最适合甯馨用。 如此借口确实冠冕堂皇,那秋思刚入宫不到一年,性子脾气不比宫里常年的奴才稳妥,最是好奇多事,喜欢打听八卦,只要她去太医院走一趟,自然就能知道撷芳殿出了什么大事,这才是药散之下的真正盘算呢。 佩兰也没有急着回自己阁中,而是往重华宫去了。 崇敬殿前,翠微拿着一枝梅花刚从内院出来,远远的就见到佩兰,忙笑着迎上前,问候道:“奴才见过兰夫人,今日剪了几枝含苞欲放的白梅,福晋想着兰夫人一定喜欢,正说让奴才送去呢,可巧兰夫人倒是先过来了。” “可不是巧吗,今早起我还说要亲自过来讨要一枝呢,倒是嫡福晋想在前面了。”佩兰拉着翠微往院内走,笑道:“大冷天的,也不劳你多跑这一趟,待会儿给嫡福晋请过安,我自己带回去就好了。” “这怎么行,一会儿还是奴才和兰夫人一同过去。”翠微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说道:“奴才还有事情,想求兰夫人呢。” 弘历身边的人都知道佩兰乃是使女出身,不过她甚有才学,父亲又官运正旺,自然无人敢慢怠于她。且她性格随和,为人豁达,不比那敏芝冷傲多疑,故而是深得人心,不仅其他侍妾喜欢与她来往,就是小丫头们都愿与她亲近,那些当差的小太监若犯了错怕被弘历责罚,竟不是去求甯馨,而是来求她。 佩兰浅笑着点点头,也不急着询问所求为何事。 将白梅暂时插在西次间的花瓶里,翠微才掀起绸帘,将佩兰让进暖阁中。 此时,甯馨正靠在炕上翻看几张衣服样式的图稿,因这几日也不出门走动,只随意梳了个圆髻,戴着一支冰透寒山雪梅簪,穿着家常的烟粉暗花绸衬衣,外套一件荼白藤萝纹暗花缎袄,看着慵懒却更显娴静。 抬头见佩兰进来,甯馨也没起身,只是笑着问道:“大冷天的,姐姐怎么过来了?” 因佩兰年纪最大,且又是嫁给弘历在先,故而甯馨才以姐姐相称。 “嫡福晋吉祥,修养了这几日可大愈了?”佩兰见礼后,按照素日的习惯,在炕沿上坐下,又说道:“我这两日也不得空过来探望,因想着嫡福晋行动不便,刚才就把抄好的佛经送去景仁宫给额娘了,这是专程过来告诉嫡福晋一声。” “有劳姐姐了。”甯馨浅浅一笑,颇有意味地说道:“是我懒怠,额娘吩咐抄写的佛经竟有一大半都是姐姐完成的,不过姐姐的字体娟秀,额娘应该很是喜欢吧。” “哪里,嫡福晋的字可是连皇阿玛都称赞的,我的字笔力不够,勉强只能算小巧,岂能与嫡福晋相比。”佩兰不着边际的谦言,却也不在这上面与她纠缠,转了话题问道:“听说嫡福晋摔倒时伤了手臂,怎么还翻这些东西,交给翠微去处理就好了啊。” “若平时还好,今儿奴才可不敢做这个主了。”正好翠微端茶进来,听了佩兰这话,嘻嘻一笑,忍不住多嘴道:“兰夫人送来的缎子,福晋可欢喜了。奴才不认得几个字也没学识,以前听福晋说‘华丽淡雅’这个词,完全不能理解,总觉得是相互矛盾的,但今日见了那匹月白牡丹织金缎子,瞬间就明白华丽中是可以透着淡雅的。” “哪有这么好。”佩兰淡淡地说道:“不过是官用的衣料,难得嫡福晋不嫌弃。” “我还真是喜欢这浅月白与淡金的配色,翻了这么多图样,也没个决定。”说着甯馨把几张中意的图样都捡了出来,让佩兰帮着挑选。 佩兰大致看了一下,觉得都不怎么好,便提议道:“依我看不如做成斗篷,滚上银狐风毛,可好?” 这主意倒是很合甯馨的心意,立刻唤了身边当差的小德子,命他把衣料送去内务府造办处,寻个妥当的宫廷裁作缝制成斗篷。 一语未完,就听外面有人传话,说芝夫人前来给嫡福晋请安。 “这屋里的香味可真好闻,是嫡福晋新制的吧。”敏芝也没有正式施礼,脱了斗篷交给翠微拿去挂着。“哟,兰姐姐也在啊。” “嫡福晋摔伤这么久,我也是今天才得空过来请安。”佩兰忙起身让坐。 敏芝倒也不客气的坐下了,又凉凉地说了一句:“嫡福晋这一受伤,倒是帮王爷避过了一场灾祸,也赢得王爷天天陪伴照顾。” 在这件事上其他人或许没有看出端倪,但佩兰倒是猜出一二。她虽无心宫里的流言蜚语,但有秋思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就是想不听都难。 那皇考陈贵人乃当年雍亲王府送进宫的,且旧时弘历一次酒醉失言,提到在宫中有一个不可相认的亲人,且这几日除了上朝外,他像悼念谁似的,总穿银灰色的衣服,想来那口中的亲人应该就是锦云。再看雍正帝之前赶着要修建清音阁,如今借口说弘昼的工程预算有问题,就把事情给停了,想想那锦云的出身,还有弘历身世的传说,整个故事可有得编呢。不过最大的可能,应该是做姐夫的情系小姨子,只是偏不巧,这小姨子早已成了半个长辈,所以那情也就只能偷偷摸摸的了。 看样子甯馨应该是知道些实情,所以那日才故意摔伤,免了弘历在雍正帝心情不好时去碰钉子。 “咱们王爷最细心体贴,前几日芝妹妹身子不爽,王爷不也是天天陪着。”佩兰笑了笑,问道:“妹妹这几日可大安了?” 第46章 血竭散 下 甯馨脸色仍挂着淡淡的笑,倒也不在乎那些捻酸的话,一边让翠微搬了椅子给佩兰坐,一边关心的对敏芝说道:“我看芝姐姐这几天气色好多了,想来那紫河车大造丸药效不错,回头让御药房多配几料给姐姐备着。” “那就谢谢嫡福晋的厚意。”敏芝瞄了一眼炕桌上的衣服图样,侧头看向佩兰,说道:“我差点忘了要感谢兰姐姐早上送来的衣料,可惜那颜色也太鲜嫩了点,怎么说我也是当额娘的人,应该穿的稳重些,所以吩咐人拿去做成帐子。” “也对,我是见妹妹往日总喜欢穿嫩色的衣裳,才挑了那匹粉地芍药花的。”佩兰这话说得很是淡然,但在暗里透出的气势,却实实的把敏芝压了下去。“妹妹喜欢用什么花样配什么颜色,说与我听,下次我让父亲送些来。” 说起来佩兰可是所有夫人中最早有孕的,那是雍正三年时的事情,弘历带着她和敏芝出外狩猎,敏芝驯养的猎鹰失了性,害得她不慎落马,哪知这一摔竟腹痛难忍,下体也见了红。太医看过才知道佩兰已有两个月身孕,也不清楚究竟是马背颠簸还是那一摔的缘故,孩子当然是没能保住,她差点还搭上了一条命,小产之后身体大不如前,静养了几年方才好些,只是再也没能受孕。 不过,这佩兰却是个难得的心胸宽广之人,当年狩猎是敏芝闹着要去,堕马也是敏芝的猎鹰所害,可她从未有过记恨责怪,只说那时弘历和她们都还年轻,谁也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所以不知轻重,怨不得任何人。 “我这几日倒还想着要找些粉色缎子,给大格格和三格格做褓衣呢。”甯馨也听说过这些旧事,所以察觉到两人之间不寻常的气氛,她虽不是什么计较之人,却也看不惯敏芝用这种伤痛刺人。 闻言,佩兰神色一凝,心想敏芝生的二格格过世不足三月,甯馨此言虽是隐晦,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她可不愿意搅和到更多的矛盾里。“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今年初给涴秀格格裁衣裳用的是,桃红地杏色桂花柔丝缎,我那边还剩了些,白放着也可惜,若嫡福晋不嫌弃,我这就去寻了送过来。” 甯馨听了自然欢喜,佩兰也就借着这话题起身离开了。 翠微一直在次间候着,暖阁内的对话是听得一清二楚,她也很不喜欢敏芝的为人,只碍着奴才身份,才不敢进去多嘴。这会儿见了佩兰出来,便立刻取了白梅,跟着一起往吟墨阁去。 “芝夫人那话说得真是刻薄,兰夫人你可别往心里去。”在翠微看来,敏芝和佩兰都是一样的侍妾身份,谁也不比谁高贵。 “芝妹妹性子直爽,说话也不会拐弯抹角,但她没有恶意的,我自然是不会放在心上。”佩兰淡淡一笑,见已出了重华宫,便问道:“你之前说要求我什么事?” 翠微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才说道:“奴才的长姐过了年就要嫁到云南去,听人说那里夏日最是炎热,就想着送些轻薄的衣料给她作嫁妆,前儿听福晋说葛纱轻薄耐用,又吸湿散热,用来做夏衣最好,可这种料子不是上用,就是官用,市面不好买到,所以就想求求兰夫人指点个卖家。” “哦,我当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佩兰了然一笑,今夏倒是得了几匹葛纱,只拿春山新雨花色的做了帐子,其余的就收在箱底了。“难道嫡福晋还会缺这些,竟要你向我打饥荒?想是知道我不喜欢粉嫩的颜色,所以算计那匹岚谧轻蕊花样的吧。” “什么都瞒不过兰夫人。”翠微尴尬地一笑,又道:“福晋是有好几匹,但颜色鲜嫩的都用来裁了衣服,所以奴才只能求兰夫人了。” 佩兰笑着应下了,回到吟墨阁就让小丫头开箱子寻衣料,又见还有一匹粉蓝色水芝凌波花样的,就一并也给了翠微。 恰好这时秋思从御药房回来了,一进门就大惊小怪的跟佩兰说,撷芳殿的康嬷嬷得了怪病,全身都长着红斑,看着恐怖极了。 据悉,康嬷嬷头晕发热,已在床上躺了两日,跟在她身边的小丫头怕出事,就去求了慎心斋的宜太妃,这才请了一个内教习学医太监前来查看。那状况他也没见过,只想着康嬷嬷的对食丈夫是死于天花,还以为康嬷嬷没有将先夫遗物销毁干净,因而也染了天花之症,这才吓得御药房的人赶紧去景仁宫报信。 宫中有人得了天花绝非小事,这病症可是会传染的,一旁的翠微也跟着紧张害怕起来,连忙追问道:“可确诊了?” “是那个内教习太监闹了乌龙。”秋思喝了口水,才慢悠悠地回答道:“后来御药房的李副总管去看了,说那不过是阳毒之症,只是看着恐怖。” 佩兰松了口气,她在医书上看到过,阳毒赤斑是不会传染的,便抱怨地笑道:“你这丫头也不把话说完,白吓唬人呢。” “可知道景仁宫那边是怎么安排的?”翠微也没听过这样的病,又好奇地多问了一句:“这怪症可会染及他人?” 秋思摇了摇头,才叹道:“只听说已经派人把康嬷嬷抬到吉安所去了。” 闻言,佩兰只觉心底一凉,却又庆幸自己已经摆脱了奴才的命运,成了半个主子。 东汉张仲景著述的《金匮要略》中有提到,阳毒之症乃七情内伤,劳累过度,而引起五脏亏虚,三焦阻滞,阴阳失调,气血运行不畅。若用麒麟竭配药,好好医治调理,也是可以痊愈的。 但宫中奴才谁会怜惜,又岂会为一条贱命浪费如此珍贵的药材。 既然已被抬去那宫眷死后停灵之地,怕也就只剩一条死路了。 第47章 溅玉雪 上 窗外是一片白茫茫的雪,今夜的小院突然变得安静了,玹玗坐在康嬷嬷的屋里,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突然觉得有些后悔,又有些害怕。 康嬷嬷根本没得怪病,那身上的红斑,发热现象,和昏睡虚脱都是中毒的表现。 这一步棋走的好险,幸而之前的厉鬼传说,让撷芳殿变得生人勿近,所以太医院才会找了个最没有经验的内教习太监过来看。更庆幸的是,在李贵宝得知消息后就立刻过来查看,以阳毒赤斑的定论挡下了其他医者,也因此避免了一场风波。若康嬷嬷真被误认为是天花,恐怕整个撷芳殿都会被封闭,如果发展成那样,她不但害了自己,还有可能害了霂颻。 韵绝香仍绝,花清月未清。天仙不行地,且借水为名。 水仙,在那万花凋零的寒冬腊月,它却超凡脱俗的幽雅绽放,传说是因为上天怜悯娥皇、女英对舜帝的深情,遂将二人之魂魄化作湘江水仙,而江畔的玉玲珑花也就成了她们的化身,亦被受世人称之为水仙。 作为岁朝清供的年节之花,它的祥瑞之意,和动听的传说,似乎让人忘记了水仙其实是有毒的。花叶捣烂出汁,与肌肤接触就会导致红肿,并有奇痒;误食鳞茎,更会造成虚汗下痢,严重则有发热昏睡的现象,甚至危及性命。 玹玗很清楚,李贵宝过来查看时就已经知道康嬷嬷是中了毒,只是为了帮她掩盖,才编出了阳毒红斑之症的说法。她自觉使用的份量并不多,如果有人去救治的话,康嬷嬷不仅会性命无碍,也能达成离宫的心愿。 自嘲地一笑,在如今这种时候,她也只能用这样牵强的理由来自我安慰。 谁都知道那吉安所乃是停灵处,被扔到那里就注定是死路一条,李贵宝既然为她隐瞒了事实,那就一定不会再善心的请人去救治康嬷嬷,否则事情一旦泄漏,包庇者可是和犯案者同罪。 玹玗不禁轻颤了一下,抬起自己的双手,似乎已能看到斑斑血迹。 脑海里浮现出之前的梦境,母亲的话一直萦绕不去:皇宫是个你死我活斗兽场,要学会保护自己,学会疼爱自己…… 嘴角扬起释然的笑容,没错,她无心害人,只是为了自保而已。 康嬷嬷的屋子即暖和,又没有腐木霉味,可坐在这里面她却心乱难安。窗外大雪纷飞,这两日越发冷了,玹玗还是决定回到自己的房间。 忽然,在不远处的白雪下发现一团东西,一阵凛冽的寒风吹过,那掩于雪下的东西似乎微微动了一下,玹玗好奇的走过去想探个究竟。 原来是只蜷缩着身子的狸花猫,被盖在雪下,冷得瑟瑟发抖,似乎是被冷得走不动了,才会躲在这个角落里。 玹玗从小就喜欢猫,所以没有半分迟疑,伸手将它抱了起来。也许是因为感觉到了温暖,小猫极弱的叫了声,却没有睁眼。这个突如其来的小生命,就如一颗小石子坠入她平静的心湖,于不经意间溅起微弱涟漪。 小心翼翼的将猫咪抱进怀里,为它遮挡严冬的风雪,一脸怜惜地叹道:“你还这么小,怎么就和额娘分开了呢?” 厨房生着火,倒是比屋子里更温暖些,还可以顺便给小猫做些吃的。 “猫咪乖,过一会儿就会暖和的。”将小猫放到干爽的柴草上,轻轻抚摸着那柔软的毛皮,轻声说道:“如果你额娘不来找你,就和我住一起吧,我会把份例的肉都省下来给你,晚上就和我睡在一起,再也不用受冻饿肚子了。” 其实她都活得风雨飘摇,又哪能去负担别的生命,不过是觉得同病相怜。还好猫向来独立,只要等它长大些,就能靠自己捕食生活了。 打开橱柜,这两日康嬷嬷的份例都没怎么动过,还剩了些白老米,和两觔猪肉。 可是,这么小的猫会自己吃东西吗? 玹玗想了想,熬了点猪肉稀粥,盛在浅盆里放到小猫旁边,可等了许久都不见小猫有动静,便用手指沾了米汤送到小猫嘴边。 小猫先只是嗅了嗅,才伸出舌头舔着她的手指,看样子是饿极了。 见它有了生机,玹玗露出了一个开心的浅笑,索性往柴草上一坐,将小猫抱在腿上,就用这个方法来回喂了十几次,方见小猫的身子没有之前抖得厉害了,想来应该是吃饱了。 可高兴劲一过,她又忍不住叹道:“我也不知道能这么喂你几次,你要是学不会自己进食,以后可怎么办?” 这小猫似乎听懂了她的话,微微睁了睁眼睛,又细细地叫了一声,才再次蜷着身子安稳的睡着了。 玹玗欣慰地一笑,顺势倒在柴草堆里,也迷迷糊糊的进入了梦乡。 厨房的灶膛旁睡着就是暖和,直到有光透进来,她才倏地睁开眼,下意识地跳起来,看了看一旁的滴漏,原来已经是卯初二刻了,正预备这烧水,才突然回过神来,康嬷嬷已经不在了,她暂时不需要伺候任何人。 玹玗不禁失笑,没想到昨晚竟是入宫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次,虽然不知道接下来会被派到哪一处,但进了这撷芳殿的都等于是活死人,而现在唯一需要人伺候的主子,就只剩下慎心斋的霂颻,所以她才毫不担心。 这彻底清醒后才想起昨晚的那只小猫,转眼见浅盆里的米汤已经被舔光了,原本以为它还太小不懂自己进食,现在可安心多了。 第48章 溅玉雪 下 忽然,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玹玗低下身子一看,小猫正从柴草堆里探出头,以一双闪亮的墨绿色双眸盯着她,稚嫩地“喵”了一声。连忙把它抱出来,点了点它的砖红的小鼻子,用宠溺的声音抱怨道:“吓死我了,还以为你跑出去了。” 玹玗找来竹筐,将一些柴草垫在里面,做了临时的猫窝,又想着或许康嬷嬷会有些旧棉衣,给小猫用应该更柔软暖和些。 再次踏进康嬷嬷的屋子,打开衣橱,康嬷嬷被抬走时除了身上的衣裳,没有带走一件物品。她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居然找出包袱布打点了些厚实冬衣,其实这么做也是多余,不见得有法子能把这包东西送到吉安所。 转眼,又见康嬷嬷的几件寝衣,那就是害其中毒的元凶,是玹玗故意所为。康嬷嬷的衣服都是她洗烫,冬日天冷衣服晒在露天会结冰,所以都是挂在她的屋里。那一夜,她将水仙花茎的汁液密密麻麻点在那些染色稍深的寝衣上,康嬷嬷夜里穿着睡觉,炕上热,屋里又有炭火,一点微寒寝衣就贴在身上,干掉的汁液就会接触皮肤导致过敏红肿。 这些东西算是罪证,万一被人发现,那可就麻烦了。 玹玗也没心情去分辨哪些是做过手脚的,抱着全部的寝衣往厨房而去,生了火,将它们一件一件的塞进灶膛。 “老夫就知道那并非什么阳毒赤斑,根本就是水仙花毒。”一位花白头发,蓄了胡须,穿着官服的老人无声无息的出现在玹玗身后,一语道破实情,“宫里可容不下像你这样心思歹毒的小丫头,别以为烧了东西就能毁灭证据,老夫已经派人去吉安所为康嬷嬷检查。” “奴才不明这话什么意思。”玹玗转过身跪下,却没敢抬头,强压下心中的恐慌,说道:“奴才只是见康嬷嬷的病状吓人,害怕会被传染,所以才把这些衣物烧毁。” “小小宫婢,还妄想在老夫跟前狡辩。”老人言辞犀利,声音听着还算和善。 “奴才说的句句属实……”玹玗情急之下一抬头,竟然愣住了,半晌才难以置信地喊了一声:“大舅舅?” 站在她跟前的人就是年希尧,当年谷儿认了年老夫人为义母,所以玹玗称他为舅父,两年前还见过一面,故而印象深刻。 年希尧曾经是湖广巡抚,受年羹尧案的牵连才遭罢官抄家,但仅仅过了一年就被重新起任,之后担任过工部右侍郎、景德镇督陶官。因他医术不凡又年事渐高,且近年多有病痛,雍正帝才特调他回京,暂时兼任太医院院使这一闲职,等日后身体好些了再另作安排。 近日,他察觉霂颻虽被困撷芳殿,却暗中勾结了御药房的人,进行着某些计划。因感念雍正帝的眷顾,于是想探个究竟,欲把那些狐朋狗党的阴谋粉粹在萌芽之中。 只是他怎么都没想到,逮住的元凶居然是自己人。之前听过玹玗以罪籍入宫为奴,却不知她就在这撷芳殿中,也是他糊涂大意。 “你岂能做这种害人之事!”年希尧重重地叹了口气,忍不住训斥道:“你额娘可是京城有名的善人,怎么教出了你这样心地歹毒的女儿。” “额娘说了,只要能活下来,怎样做都不为过。”玹玗冷冷地望着年希尧,这就是她的好舅父。家里遇难时他在哪;她以罪籍入宫时,这位从二品的大官又在哪;太医院与撷芳殿如此近,她被康嬷嬷折腾时,他可曾伸出援手?这会儿,为了一个恶毒的嬷嬷,却来义正言辞的教训她,岂不可笑? 年希尧从她眼中看到的只有怨恨,和两年前所初见时已是完全不同,沉默了许久,才又问道:“你入宫还不足一月,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要用这种害人性命的手段?” “如果我不这么做,就会被康嬷嬷折磨死的。”玹玗缓缓起身,又把康嬷嬷打她耳光,并罚她跪在雪夜中的事情陈述了一遍。 “你确实也违反了宫规……”年希尧怀疑地看着她,又道:“如果她惩罚失当,你可以去寻执法太监主持公道。” “我出得去吗?康嬷嬷说过,在这撷芳殿里她的话就是宫规,任何人都帮不了我。”玹玗不屑地冷声一哼,又出言问道:“大舅舅可知道,康嬷嬷与我额娘有旧恨,她的那些惩罚分明就是在拿我泄愤。” 之后,玹玗将从李贵宝那听到的旧事全部说了出来,并言明想过去慎心斋陪伴霂颻。 年希尧扶着胡须,低眉敛眸沉吟着,似乎是在衡量这番话的真实性。突然,他蹲下身子,把那些剩下的寝衣全部塞进灶膛,期间一语不发。 “这是为什么……”玹玗警觉地看着他。 年希尧不由得皱起眉头,低喃道:“我当你额娘是亲妹妹,可她偏偏是皇上的眼中钉,只要是被当今皇上记恨的人都没有好下场,连我五弟那样的‘开国功臣’都能死于猜忌之下。对你额娘,我是有想帮她的心,却无能为力啊。” 听到这话,玹玗忽觉羞愧的低下头去,用花毒害人是她的错,而对年希尧的埋怨更是没有半分道理。“是我态度不好,是我错了,我打点了几件康嬷嬷的衣服,和一些日用物品,能麻烦大舅舅想法子给她送去吗?” 闻言,年希尧点了点头,脸上的严厉化为温和,又道:“以后有什么事情解决不了,就来太医院找我,只要舅父还在宫里,定会想法照顾你的。” 就在此时,有内务府的执事太监前来传话,让玹玗从今日开始就去慎心斋当差。 第49章 洒尘冰 上 景仁宫富丽庄严的正殿里,近两天倒是格外安静,往常喜欢在毓媞跟前奉承的贵人、常在,这会儿应该是在燕喜堂巴结那位怀有龙嗣的新贵。 此刻正是午膳时间,炕桌上细致摆列的碗盘内,皆是油而不腻的鱼肉珍馐。每份菜毓媞只是略尝了几口,就再无食欲的放下了筷子,现在恐怕就是凤髓龙肝她都食之无味。毓媞斜靠在炕垫上,微微闭着双眼养神,身旁放着铜鎏金缠枝牡丹手炉,不过里面的炭都已熄灭,就如这人情一样是冷的。 银杏进来时,见毓媞满脸疲惫,她能体会到那种无奈的隐痛,即使对宫廷争斗再厌烦,也永远不能停下。 在这座紫禁城中,无论多高的权势都是皇帝所给,所以宫中女人从不在乎谁尊高位,而是重在关注东风眷顾谁。倘若一时不慎,触犯了正处盛宠中的主,那下场可就不堪想象。至于毓媞这样的尴尬处境,那些女人当面是恭恭敬敬,背地里还不知道怎么数落笑话呢。 传了两个小太监将整张炕桌抬出去,银杏另端了一盅红枣莲子粳米粥,轻声说道:“娘娘,不如吃点粥吧,补脾养胃又养心安神。” “东西送过去了?”不论心里有多不舒服,表面功夫还是必须要做,所以今天一早毓媞吩咐银杏送去了一尊白玉送子观音。 “是,刘贵人说身体不适,所以不能亲自过来向娘娘谢恩,还望娘娘恕罪。”银杏淡淡一笑,将那盅粥放到一旁的方桌上,才转过身扶毓媞坐好,又拿起那个手炉。“这手炉凉了,我拿去换新的碳。” “不必了,它一直都是凉的。”紫禁城内的人情本就淡薄,这几日毓媞除了心寒,还有心惊。锦云死后,弘历就借口甯馨伤重,几乎都没来过景仁宫请安。这不由得让她怀疑,弘历似乎早就知道锦云的身份,血缘关系是最致命的差别。 “娘娘在说什么?”银杏假装没有听清楚。 “没事。”毓媞深邃眼眸里藏着意味深长的笑,问道:“燕喜堂那边应该很热闹吧,李贵人、郭贵人、那常在,都在那边?” “是的,都是过去道喜的。”银杏低眉敛目,表情有些尴尬,犹豫了半晌才说道:“娘娘之前说得对,皇上是对娘娘有所怀疑,奴才送去的白玉观音刘贵人没有摆在屋里,而是让人收到库房去了,听那常在说,燕喜堂所有陈设摆放都是娄真人按风水学布置的,所以不能随便改动或添减。” 毓媞先是一怔,才摇头笑道:“不过是些随风摆的墙头草,无须在意她们。” “如果不是猜准了皇上的心思,她们又岂会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那夜之后,银杏也无需再做任何掩饰,直接说出了心中的看法。“娘娘虽然已有对策,但少说也要两年才能成事,只怕时间不等人。” “你是聪明,却还不够通透,能看到的不过眼前,也还不懂得分析前朝局势。”毓媞低笑着问道:“当年皇后暗害年氏,又屡次导致有孕妃嫔流产,可为什么皇上知道实情后,却没有明办她?” 雍正帝是个极好面子的人,从他登基以来宫廷丑闻就从未断过,民间的说书段子也是一篇比一篇更精彩。如果再添上母仪天下的皇后其实是个心胸狭窄,谋害皇嗣的恶毒妇人,那雍正王朝留给世人的最深印象,就剩“荒唐可笑”这个词了。 “皇上行事自然是要顾及到皇家颜面,和前朝的多股势力。”银杏恍然一笑,虽然毓媞的父亲凌柱的官位并不高,仅仅是个四品典仪,但钮祜禄家族庞大,族中不乏官居高位之辈和毓媞有着相互照应的交易。“想来皇上也是顾及到钮祜禄家族对前朝局面的影响,才不敢轻易对娘娘下手。” 哪知毓媞竟是浅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是担心前朝的局面,却与我钮祜禄氏无关,而是关乎他爱新觉罗?胤禛这一脉。” “奴才愚笨。”这话让银杏满头雾水,完全理不出头绪。 毓媞淡淡地问道:“先帝爷有多少寿数?” “终年六十九。”银杏想了想才回答。 毓媞又问道:“那当今皇上今年贵庚?” “圣寿五十有七了。” “皇上膝下成年的皇子有几个?” “仅有四阿哥,和五阿哥。”银杏似乎有点明白毓媞的盘算了。 别说成年了,现今雍正帝只剩两位皇子,如果毓媞残害皇嗣的罪证被公开,弘历就会被她牵连,甚至有可能失去皇位继承权。 “所以你想想,如果本宫倒台,谁的损失最大?”毓媞得意地一笑,继续往下说:“不管弘昼是真的朽木难雕,亦或韬光养晦,他在前朝都早失人心,没有大臣会赞成由昏庸荒唐的皇子继承大统。” “就因为如此,四阿哥才不至于受娘娘之事牵连,皇上会全心相护的。”银杏秀眉紧蹙,看似理出的头绪,又绕成了乱麻。 “你可听过明朝建文太子朱允炆的故事?”皇权看似威严不可犯,可若是没有足够强大的拥护者,就会变得脆弱不堪。像朱允炆这样惠泽百姓的好君主,还有忠臣辅佐,都敌不过强劲对手燕王朱棣,弘昼那个肆意妄为之徒,又岂能稳坐江山。 银杏摇了摇头,淡淡地答道:“请娘娘恕罪,奴才没念过书,只是听过说书人讲故事,难辨真伪。” “这也不是你的错。”毓媞低头沉吟,良久才深深地叹了口气,问道:“就你的认识,在所有弘字辈的宗室子弟中,可有才德兼备的?” 第50章 洒尘冰 下 “那当然是和硕理亲王啦。”银杏想也不想地直接回答,又称赞道:“理亲王不仅是同辈中爵位最高的,又深受皇上器重,奴才还听说当年康熙爷也很是属意他,甚至……” 毓媞微笑着点了点头,“这会儿应该想到了吧?” 银杏脸色一白,这才彻底明白毓媞如此淡定的原因。 雍正帝子嗣单薄,如果弘皙对雍正帝的亲情是别有用心,那他一定会借毓媞残害皇嗣的话题大做文章,直到废除弘历继承大统的资格。 而弘昼只是个无权无势的皇子,满朝文武都不看好他,就算勉强将他扶上皇位,恐怕下场只有两个:一是,如西汉废帝刘贺,被众臣以荒淫为由赶下台;二是,重蹈明朝建文太子覆辙,历史上的燕王朱棣能为了皇权谋反,当朝的理亲王弘皙难道就不会吗? 雍正帝花了多少心思才得到这个皇位,承受着“母子反目,兄弟倪墙”的代价,又怎么可能容忍这一切,兜兜转转物归原主。 在唐朝的历史中,曾经插入过一个短暂的王朝:武周。 女主武氏何尝不是踩踏着无数亲人的尸体才攀上权利的巅峰,可这位空前绝后的女帝百年后,所剩的只是一块无字丰碑,而侥幸存活的李唐宗室更以罗列她的罪名为乐,当中甚至有她的亲生儿子。 雍正帝发行《大义觉迷录》之初,弘皙并不赞成,只后来见大势所趋,才见风转向改为支持。可想而知,若有朝一日弘皙登上大位,又会如何来评价雍正帝?只怕是书中所辩解的十宗大罪:谋父、弑兄、屠弟、贪财、好杀、酗酒、yin色、怀疑、株忠、好谀任佞,将会被一一安上对应的故事,成为不可磨灭的事实,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奴才明白了。”银杏深吸了一口气,不由得轻颤了一下,才说道:“也就是说,刘贵人即使能生下一位阿哥,至少还需十年才能长成,而娘娘的计划仅仅需要两年时间。” 毓媞似乎看出银杏心中的恐惧,缓缓地点头,像是宽慰,更像是警告,“只要上下齐心,按计而行,就不愁大事难成。” “万事都听娘娘的安排。”银杏这话自然是最标准的回答,可她只是表面上强装镇定,心里却是越来越害怕。毓媞心思细腻,又手段狠辣,所以她从不担心计划会失败,只怕诸事安定后,就轮到她迎来灭顶之灾。看来有些事要提早做安排,想个十全的法子全身而退,最好是能让别人以为她永远消失了。 “对了,甯馨的摔伤可好全了?”见银杏眼神茫然,毓媞也无心追问,迟疑了片刻才又说道:“一会儿你过去瞧瞧,若痊愈了,谨心斋化佛经移棺椁的仪式,让她陪我同去,我倒要看看弘历对那陈锦云的事情究竟知道多少。” 这就是毓媞的恐怖心思,弘历几日没来请安是有些奇怪,但从他身上又看不出问题。不过弘历和甯馨的感情很好,两人之间是毫无秘密,明日将惠太妃的棺椁移放观德殿,就一定会顺道去永思殿祭奠,到时候看甯馨的神情举动,就能判断弘历对锦云的了解。 银杏怔了一下,才连忙答应,又问道:“娘娘还在担心皇考陈贵人的那些疯话?” 那夜坦言相对之后,毓媞才说出了锦云的那番话,想听听看银杏会有什么看法。 “要本宫陪葬,也不看看她是什么身份。”毓媞冷声一哼,嘴角冷冷上扬,眼眸闪着凌厉的寒芒。“弘历就算真的知道她的身份,也不会认她,不敢认她,除非想自毁前程。” “娘娘不用理会一个死人的废话。”银杏又提议道:“那奴才这就去御药房取些补药,寻个由头也好往重华宫去。” “嗯。”毓媞淡淡的应了。 “奴才还有件事忘了回娘娘。”见一切重要事情都已交代完毕,银杏才提到关于撷芳殿的另一件事,“撷芳殿的康嬷嬷因病被抬去吉安所了,恰好内务府又说慎心斋缺人手,奴才就大胆决定,把原来跟着康嬷嬷的小丫头调去伺候宜太妃了。” “你这决定挺好的。”对于银杏的办事能力,毓媞还是颇为满意。 面无表情地走出景仁宫,银杏急着想找个地方发泄内心的压抑。来到御药房旁边的小屋,见李贵宝坐在爖火旁打盹,地上还散落着几本旧书。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只要她心情不好就会想到来找他,似乎只有和他在一起时。她才会放下心防,轻松相对。 银杏就这样静静得站在他身边,默默地凝视着这个比她小了好几年,又身有残缺的男人,心中竟生出了一份温暖。 在宫里的时日越久,她才越明白女人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无非是一句关心的话,一个体贴的举动,和一份安全感,至于被世人所鄙视的残缺,对她而言其实根本不重要。 淡然凄凉的一笑,然后缓缓弯下腰拾起那几本书,破旧泛黄的封面不见书名,装线也是歪歪斜斜,内页的字更不是贩卖的刻本,五花八门什么字体都有。细看下才发现,原来这些是李贵宝的家书,被他装订成册了。 突然,她好羡慕这样的家庭,也好想拥有此种温情。 第51章 鸳屏梦 上 银杏没能生在好人家,兄弟姐妹都不曾读书,所以她能认识的字也有限,且全是入宫后所学。 宫女不许读书,但要将《女四书》和《教女遗规》熟读,遵循儒家对女子的礼仪规矩,铭记历代贤女的事迹,所以普通宫女才因此认识些字,都是这两本书中出现过的。银杏比其他人又稍微幸运些,当年跟在谷儿身边而勉强学些诗词,因此见识、性情才与别不同,她也更欣赏有学识的人。 将家书册子轻轻地放到桌上,却仍是不经意惊醒了沉睡中的李贵宝。 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银杏,让李贵宝瞬间清醒,连忙站起身,问道:“你怎么来了?” “去御药房取些药材,一会儿要去重华宫。”银杏淡然一笑,又简单地说道:“顺道来你这坐一会儿,寻片刻宁静。” “熹妃娘娘又有什么动作?”李宝贵连忙询问。 “没有,只是让我带些药材去问候四福晋。”勉强露出了一丝笑容,因见他精神欠佳,银杏又呐呐地叹道:“好歹你也是个副总管,这夜里当值的差事,分派给下面的小太监就好了,何苦为难自己呢。” “没事儿,夜里当差,白天还行动方便些。”李贵宝喝了杯茶,让自己清醒了些,才又说:“玹玗已经去了慎心斋伺候,我昨儿去看过,宜太妃娘娘对她不错,真是当亲侄孙女在看待,还答应找人关照流放途中的赫哲姑姑。” “那就好,就让她暂时跟着宜太妃吧。”银杏欣慰一笑。“过两年,我再找机会给她寻个好去处。” “擅自安排玹玗的去处,熹妃娘娘不会责罚你吧。”李贵宝关心地问:“熹妃娘娘可知道玹玗的身份吗?” “一点小事,娘娘不会过问。”银杏这话倒是不假,谁会去在意一个小小的宫女,且又只是撷芳殿中的调派。“娘娘至今都没问过赫哲姑姑的事情,所以我就没提玹玗的事情,娘娘的心思我从来都猜不透,一动不如一静,看看再说吧。” 看着银杏一副心力交瘁的样子,李贵宝满心怜惜地问道:“你的替身呢,找到合适的没有?” “哪有那么容易。”银杏叹了口气,笑道:“有时候我也很矛盾,想离开皇宫,想摆脱现在的困境,可出去以后呢?是不是真的就能海阔天空,自由随心。” “你想太多了。”李贵宝专门为她煮了茶,又开解道:“像我这样的阉人最好的前程就是在紫禁城混饭吃,可你们八旗女孩不同,从宫里出去最差也能嫁个普通旗人,夫君月月有俸禄,你们自己又有精湛的刺绣手艺,生活总能无忧无虑啊。” “你又不是不清楚我家里的状况。”银杏脸上的笑有几分自嘲,更多的却是无奈。“父母早亡,只有个姑舅哥哥,他除了赌钱吃酒就没办点正事,我在宫里当差躲着他还好,日后出去了,少不得要被他牵连。” “你不是还要帮碧桃照顾她额娘吗?”他知道银杏最守承诺。 “说到这事我还没有谢过你呢。”银杏这些年除了送钱,其他事情一概由他打点。 前两年李贵宝在外南城买了座小宅子,知道碧桃的母亲在娘家受苦,他就托了弟妹将其接到府中照顾。 “这有什么,我和弟妹也是从小就失了父母,如今弟弟娶妻生子,又接了老太太回府奉养,倒是让我家也有三代同堂的感觉。”话说到此,李贵宝眼中盈满了感动的泪水。 当年为了养活弟妹才净身入宫,熬了这些年算挣到些家底,弟弟重情重义,将自己的大儿子、大儿女都过继给他,让他也后继有人。弟妹更是贤妻良母,尊重他这个兄长,善待碧桃的母亲,疼爱尚未出嫁的小妹,把整个家打理得妥妥当当。他偶尔出宫办差,能回家小坐片刻,看着一家其乐融融,他庆幸当年做对了选择。 “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家,一定归心似箭。”银杏眼中的热泪是因为羡慕。 “那你离宫后就直接住到我家,我弟妹一定欢喜。”说着,李贵宝拿起一旁的信册,随手翻到一页给她看。“近两年他们也常提到你,说只要你不嫌弃,离宫后就住到咱们家去,可能孩子多,吵闹点,但暖暖的都是人气。” 听着这番话,银杏不由得陷入其中,在脑海里构织着一幕幕幸福的画面,与老人共聚天伦,跟妯娌和睦相处,还有一群活泼可爱的孩子围绕着。 幻想总是美好的,可现实却是残酷的。 “那也要熹妃娘娘肯放我出去。”想到今天和毓媞的对话,银杏更觉得自由渺茫。 “还记不记得我问过你,今年入宫的小丫头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李贵宝犹豫再三,才把话挑明,“我的意思是,玹玗也在这个范围内。” 银杏错愕地睁大了双眸,愣愣地望着他良久,才坚定的给出了答案。“不行,绝对不行。对其他的小宫女我尚不忍心,又岂能把赫哲姑姑的女儿往火坑里推。”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李贵宝急切地解释,纠结的眉头锁满烦忧,清晰明确地说道:“玹玗是受谋逆之罪牵连被送进宫的,所以这辈子都不可能获得自由,为她好,能给她的最好去处,就是权势最高的熹妃娘娘身边。” “她只是个孩子,景仁宫在风口浪尖,一个不小心就会丢了性命。”望着他,银杏无奈地闭上双眸,言语中都是心疼与怜惜。 第52章 鸳屏梦 下 “她是赫哲姑姑悉心调教出来的女儿,言语谨慎且行事小心,遇事能沉得住气,与那些一般孩子不同。”李贵宝冷冷地丢出这个事实,将水仙花毒的事情说了个详细。“康嬷嬷怪病,就是玹玗所为。” “尚未满九岁的孩子就知道下毒,还是用这种轻易可得,又不易被察觉的手法。”银杏诧异地望着他,嗤笑一声,道:“我不相信她能有这等心计,定是有人在暗中教她。”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李贵宝也不再尝试说服,不论她是何种态度,他都决定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应该说是赫哲姑姑的心计,她身在八旗,岂能不为自己的女儿打算,在这宫里,无论高贵尊妃嫔,或低贱为奴才,都是活在勾心斗角的暗战中,就像山林中的野兽,必须要有活命的本钱。” “可赫哲姑姑为什么会狠得下心,这样教导亲身女儿?”银杏有些茫然地喃喃自语。 “保命。”最简单的两个字,却说明了一切。 银杏心头微微揪紧,只觉一阵酸楚,想哭,却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黯然地低下头,她的心里开始动摇了,细想之下竟觉得李贵宝说得很有道理,在这座处处危机的紫禁城里,最危险的地方或许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毓媞心狠手辣,精于算计,景仁宫真是最好的选择。 两人相对而坐,沉默了好一阵,最后还是银杏轻声说道:“今日还要去重华宫送药,我就不多留了。” “熹妃娘娘和四福晋之间的暗战,你小心着点,别再给自己惹来更多的麻烦。”李贵宝想来都是个心明眼亮之人,银杏的麻烦已经很多了,而他之所指,是希望一切都能在康熙朝结束。 银杏停下脚步,紧紧地咬住下唇,良久才淡淡地说:“玹玗的事情我会再考虑,不过也不急这一时半刻。” 李贵宝点了点头,也没再多说什么。 当银杏往重华宫去的时候,也有人往撷芳殿而来。 天长流云淡,日暮黄昏瘦。 冷清清严冬时候。 败柳衰草一片愁,谁与教孤影送酒。 毓媞做梦都想不到,她与银杏的对话会被弘历听了个完整,原是儿子想孝顺母亲送上惊喜,结果是从母亲那听到惊吓。 一直以来,弘历在毓媞面前都十分谨慎,不能露出任何真实想法。对自己的身世,他暗中调查了多年,所以很清楚前路需要毓媞的扶持,可对这位母亲的所作所为,她又无法释怀。对于锦云的死,他有怨,也有恨,还有怒,可所有的情绪都只能掩藏在心底的最深处,报复,他没有资格,也永远不可以。 不知道怎么回事,心烦意乱的他竟再次来到这片僻静冷清的宫院,或许是因为那个古灵精怪的玹玗,能让他觉得轻松舒服。 可惜,小院已空。 “四爷,这个地方不干净,之前住在这的嬷嬷得了怪病,被轰出宫去了。”李怀玉满脸嫌弃的看着周围,大惊小怪的说着,好像在这里多站片刻就会被厉鬼缠身。 “你去拿壶酒来,本王想在这小坐片刻。”弘历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微微苦笑了一下,吩咐道:“顺便打听一下,以前跟着康嬷嬷的小丫头被派到哪处去了?” “这里,这会儿?”李怀玉都要疑心自己的主子是不是中邪了,宫里好景致的地方处处都是,此地光秃秃的,无花无草只有荒凉。若真想找个凄幽景致的清静处赏雪,琼华岛或是景山都比这里强多了。 凌厉地瞪了李怀玉一眼,弘历冷冷地问:“还要本王重复一次?” 话音刚落,就见李怀玉跟兔子似得,快步窜了出去。 弘历起身走进厨房,眼前似乎又浮现出玹玗请他吃烤地瓜时的模样,明明给了那丫头一个锦囊,她却从来都没用过。原本他想把玹玗调到重华宫,可一连串发生了太多事情,也就忘记了,再看这空空的小院,只觉得物是人非。 忽然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他只当是李怀玉,也没转过身就直接说道:“事儿打听到了吗?” “爷,你怎么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弘历一怔,缓缓转过身,那踏雪而来之人果真是玹玗,此刻就站在他面前,脸上挂着甜美的笑容。 眼中的烦扰瞬间敛去,温雅一笑,打趣道:“来看看你这个小丫头,是不是也被恶鬼缠身,得了怪病。” “好好的,百鬼不侵。”玹玗的美眸闪过一丝戏谑的笑意,轻柔地说道:“康嬷嬷已经离宫了,我被调到慎心斋。” 见她脸颊冻得有些红,弘历上前轻一记敲在她的额头,“这么冷的天,出来也不加件披风斗篷什么的,小心病了没人管你。” “我一个做奴才的,哪有什么斗篷?”玹玗娇柔一笑,说道:“如今在宜太妃娘娘房里当差,倒是暖和着呢,且新冬衣要过了立春才有的领,不过我身体好,不怕冻的。” 弘历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问道:“既然已经去了那边当差,那你又跑回来做什么?” “有很重要的东西忘拿了,所以回来取啊。” 凝视着这张灵秀清丽的笑颜,那双清澈的眼眸,真的有让人忘却一切烦恼的魔力。 第53章 鸯绣寐 上 话说,李怀玉拿了酒壶回来,远远就见弘历在和一个小丫头说话,脸上还挂着暖如和风的微笑,所以他也没敢走近。刚才按吩咐去打听,还以为会是什么佳人,才会引得主子牵挂,后来听说不过是个小女孩,这会儿又见到如此画面,心里不免琢磨她的身份背景。 早看到李怀玉躲在树后探头探脑,弘历便暗暗使了个眼色,要其先在那边候着。 “爷,你在望什么呢?”玹玗回头看了看,却什么也不见,才会不解的问。 弘历掩饰性的假咳一声,忙把话题转开,笑问道:“这破屋烂院的,还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值得稀罕,缺什么跟爷讲,下次带给你。” “你猜啊。”玹玗对他眨眼一笑,径自往以前居住的小屋而去。 趁着她不留神,弘历连忙向李怀玉招手,并竖起右手食指,做出了一个止声的指令。那李怀玉也是有趣,像只耗子似的鬼头鬼脑窜过来,轻手轻脚的将酒壶放在石桌上,又好奇地向小屋中探了探,才识趣的离开。 面对被自己惯坏了的奴才,弘历也只能无奈地摇摇头。又听屋内有撬动炕砖的声音,于是好奇地跟进去,凑上前问道:“什么稀世珍宝要藏得如此费心?” “只怕会让爷失望了。”玹玗明亮乌黑的眼眸中涌出慧黠的笑意,伸手进去将东西掏了出来,又说道:“不过对我而言,却是难得的宝贝。” 见她掌中之物,不过是之前给她的香囊,弘历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道:“我给你的此物是用来传话报信的,你反倒这样藏起来了。” “如果不放好,被康嬷嬷发现了,在宫中私相授受,可是大罪。”玹玗嘟着嘴,抱怨道:“之前有位公公给了我一块额娘旧时所绣的绢子,是为留个念想,我也就收下了。哪知被康嬷嬷翻了出来,说我那是私相授受,罚我跪在雪地里……” 话都快说完了,玹玗才发现自己失言,连忙捂上嘴,可能是这两天高兴过头,怎么连说话都没个注意。 闻言,弘历爽朗一笑,调侃道:“上次就说漏嘴,但还能勉强编个借口,这次可是狐狸的尾巴,藏不住了吧。” 玹玗低着头,蚊子似的说道:“我额娘以前也在宫中当差。” “行了,我也不会怪你,不过对别人说话时可要谨慎些。”弘历笑着提醒她,又说道:“这香囊都被你藏出一股子霉味了,扔掉吧,回头我另给你一件信物。” “那怎么能行。”玹玗摇摇头,初次见面时,确实以为他只是一时之兴,没想过还有再遇。而今天,见他又一次出现在小院中,她确定眼前这位爷是真的好心。“这个香囊对你而言不值什么,于我而言却是一份珍贵的心意,回头我把它洗干净,重新放些芙蓉花粉,那就和以前一样啦。” “这次不会再有人翻查你的东西吗?”弘历关心地问。 “宜太妃娘娘很是和善,对我也好,而且慎心斋就我一个宫婢,和两个小太监,所以没人会查我的东西。”玹玗还是只言三分真,她和霂颻现今的关系,还是守口如瓶的好。 “住的地方还好吗?”才在这房间里站了一会儿,他已经觉得不舒服,真不知道过去的十几天,她是怎么在这霉烂的环境中生活的。 “都住过这里了,还有什么地方能是不好的。”玹玗甜甜一笑,又反问道:“你猜,宜太妃娘娘让我住哪?” “就你一个宫婢,陪房这个差事能逃的掉吗?”弘历打趣地说道:“想是还不如这里,恐怕天天只能靠在宜太妃的窗边打盹吧。” “才不是呢。”玹玗扮了个鬼脸,又得意地笑道:“宜太妃娘娘把东稍间的碧纱橱安排给我住,晚上也不用我陪房,我只要睡得警醒些,留神着西边暖阁里的动静就好了。” “那就好。”听了这话,弘历的唇畔逸出徐徐笑意。他知道霂颻和玹玗同为郭络罗家族,虽然不是近亲,但怎么也会比外人多一份暖情。 前几日因为甯馨受伤,他才没机会提到玹玗的事情,但昨日却听到另一个消息。 派去打探谷儿情况的人回报说,发现镇国将军弘昂的家奴,已在暗中打点了押解差役,沿途食宿都有人照料,又雇了马车由官道送谷儿去伊犁,虽是山长路远,但有此安排也就不算幸苦了。 想来这一切都是霂颻授意,玹玗去慎心斋伺候,也肯定不会受苦。可为什么霂颻会如此厚待她,仅仅是因为深宫孤苦,所以才会照顾本家后辈?似乎有些说不通,但玹玗不过是小孩子,也不会有多大利用价值。 “又下雪了!”玹玗轻呼着走到门外,见头顶有乌鸦飞过,她伸手将雪花接在掌心,有感而叹:“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听她念着纳兰性德的词,弘历暗自一笑,想到:还真是赫哲姑姑的女儿,连对诗词的喜好都一样。也跟着出来那屋子,浓重的霉味让他早就待不住了。“这是什么话,都苦尽甘来了,怎么还是如此幽怨,不吉利的哦。” 点点白雪如碎玉梨花,纷纷飘落在亭台楼阁,也飘落在两人的肩头。 忽然,石桌上白瓷酒壶闯入了玹玗的视线,她诧异地看向弘历,问道:“咦,刚才石桌上明明什么都没有啊,这酒是从哪跑出来的?” 第54章 鸯绣寐 下 “我变出来的,煮酒赏雪岂不美哉。”弘历笑着说道:“这是玉蕊白梅酿,香醇清冽,是难得的好酒。” “果然好酒。”玹玗打开壶盖,那芬芳的酒香顿时四溢。 “我还惦着你上次烤的地瓜,咱们一会儿把它温了,边吃地瓜,边赏雪。”弘历又问道:“你会喝酒吗?” “当然会啊。”玹玗抬起头,对着他嫣然一笑:“额娘说了,咱们旗人女儿必须学会的三样:饮酒、骑马、射猎。” “话是不错,但女孩子还是柔顺些好。”眉头微蹙,弘历竟以父亲般的语气训诫道:“咱们旗人女儿太过刚强,就单说这饮酒,若是个个都练得千杯不醉,也并非什么好事。酒,会品即可,小酌是能怡情,大饮则会伤身,更别把它当成排解愁苦的渠道,这只会害了自己。你刚才所念的《梦江南》乃出自纳兰性德先生,他之所以英年早逝皆为嗜酒过度,才会伤了身体,你要引以为戒,知道吗?” “知道了。”玹玗柔柔一笑,说道:“爷,我可是在宫里,酒也不在份例中,就是想小酌暖身都没机会,更别说畅饮。” “既说得这么可怜,今天就让你畅饮一次。”弘历笑着催促道:“快烤地瓜去。” 玹玗有些为难地说道:“那厨房里倒是还有两个地瓜,但是生火需时,我还得回慎心斋当差,宜太妃娘娘虽然和善,我也不能肆意妄为啊。” “不用怕。”说着,弘历从腰间取下一块玉佩,塞到她手中,说道:“回去时把这个给宜太妃看,她一定不会为难你。” 玹玗细细一看,这是块白玉镂空雕蟒纹佩,看来她之前猜的不错,这位爷果然是当今皇上的儿子,只是不清楚是四阿哥,还是五阿哥。不过她仍然没多问,而是笑着说道:“以前在诗书中读到过:亭台楼阁之中,温酒焚香赏雪是雅事;廊轩斋榭之前,煮茶吟诗扫雪也是雅事。可坐在破旧小厨房里,闻着柴火烟熏味,用烤地瓜配酒,这样赏雪也能算得上是雅事吗?” “雅俗共赏之。”弘历摇了摇头,失笑道:“还好是在慎心斋伺候,不然你这张刁钻的嘴,都不知道会给自己带来多少麻烦。” “我虽然小,经历也不多,但还懂得谨言慎行。”她虽不知道这位爷的真实身份,不过既关心她,又与她玩笑,且话中都透着真诚,所以她的言语态度才多了几份随心。 “是吗?”弘历唇边浮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面对你,我又何须假装?”玹玗从橱柜里找出两只土陶杯,无奈地叹道:“可惜没有好器具,爷就勉强将就些吧。” “无妨,在这厨房里,还就是要用这样的杯子才对景。”说是让她畅饮,其实弘历只给她斟了小半杯,而此时灶膛中已有地瓜香气飘出。“一闻到这种香甜味,五脏庙就闹馋虫了。” “爷,你先喝上两杯酒暖暖身子,地瓜很快就能烤好。”玹玗为他把酒斟满,望向窗外,一抹夕阳红光映着小雪,此景倒是旖旎得好看。她浅浅一笑,又转过头看着弘历,见他眉头已经舒展,于是问道:“爷,这会儿心情好些吗?” “什么?”因这没头没脑的问话一愣,才又说道:“我心情一直很好啊。” “你是一直都笑着,可笑意不入眼眸,眉间又藏着清愁。”取回忘记带走的香囊也不急于一时,只因为看到他的背影时就已经感觉到那压抑情绪,她才没有默默调头走开,而是选择留下陪他说话。 弘历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发,笑道:“小丫头,别太过精明伶俐,在其他人面前要懂得收敛光芒。” “我知道了。”玹玗点了点头,又举杯道:“刚才爷说纳兰先生的《梦江南》太悲伤,那不如改成:‘千重雪,暮色染红墙。凝尘萦天花碎玉,素芳清冷浸霓裳。杯酒与君尝。’不过我才疏学浅,文字意境是远不及纳兰先生的万分之一。” 专注地望着她,弘历深邃的黑眸中透着一丝欣赏,思考了片刻,才微笑的问道:“你还想继续读书吗?” “啊?”有一瞬间,因为那双深凝的黑眸,她的内心居然出现一丝奇异的悸动。可她不懂这代表什么意思,也不打算去多想,而是反问道:“宫里有规矩,不许宫女读书,我还有机会吗?” “我只问你想是不想?”弘历淡淡一笑。 玹玗连忙点头,她怎么会不想,只是真的能有这样的机会吗? 弘历微笑地凝视着她,认真地说道:“那每逢单日的辰时你来这里,我教你读书。” 雪依然纷飞,她似乎真的否极泰来了,在这一刻,她觉得这座紫禁城并不冰冷。 她所受之遭遇绝不是最凄惨,但是此刻她所获得的温暖却让很多人都羡慕,而真正带给她这一切的,不是御药房的李宝贵,也不是慎心斋内的霂颻,更不是坐在对面连名姓都不知道的爷,而是她那个面面俱到,为人周全的母亲。 可见在紫禁城中会做人是多么重要。 但这一点,很多人都清楚,却只有极少数人能做到。 而此刻,在燕喜堂内那些巴结贵人刘娮婼的妃嫔中,恰好就有那么一位不会做人的,且全然不知祸根已经埋下。 女人的嫉妒心,永远是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魔鬼。 雍正帝防得了毓媞,却忘了在紫禁城中,最不缺乏妒火中烧的女人。 第55章 糕中鸠 上 内御膳房,向来紧闭的后门被悄悄推开,一条黑影偷偷潜入,只是半柱香的时间,又从原路离开了。 下雪的夜里没有月光,在能见度极低的两墙缝隙间,有如鬼魅的两个暗影在此接头。 “事情办妥了?”问话的是个女人,刻意把声音压得很低。“确定是送去燕喜堂的,可别弄错了。” “放心,不会错的。” “刘娮婼这一胎来得正是时候。”这女人冷冷地笑道:“你先回去,一会儿和内御膳房的人同去,确保东西送到。俗话说:小心驶得万年船。可别横生枝节,这条船如果翻了,咱们都没好。可事情一旦成了,以后的荣华富贵多着呢。” “明白。” 远处,还有一双阴冷的双眼凝睇着这边,看上去像是个男人,浑身充满着噬血的肃杀之气,见那两个人散了,他微微眯起的锐利双眸里迸射出森森寒意,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冷笑,无声无息的隐没于夜色中。 不一会儿,就听内御膳房里有对话传出。 “送去燕喜堂的糕点准备好了没?” “红枣玫瑰饼、鸳鸯桂花糕、蜜糖桃仁酥、豆沙水晶包、花生蝴蝶卷、鸡蛋蜂蜜萨琪玛、和奶香玉米面蒸饺,七样糕点都已经全。” “可都精心着点,如今燕喜堂的那位正得宠,是一点差池也不能出。” “总管大人您先过目。” “不错,那赶紧送过去吧。” …… 养心殿的后殿两侧各有耳房五间,东边是皇后侍寝随居之处,西边则是妃子们的。 如今这西边的燕喜堂改为了贵人刘娮婼的寝殿,且所有膳食皆由内御膳房准备,其他地方的食物一律不得入内。 因为临近雍正帝寝宫,那些有心争宠的妃嫔就借着所谓的姐妹之情,以照顾娮婼为由,整日泡在燕喜堂。 刘娮婼是雍正七年的秀女,初时仅为答应,因她才德兼备又贤惠美貌,入宫不足一年已被晋为贵人。今年随驾去圆明园避暑,竟然突然有孕,雍正帝对这个晚年得来的孩子甚为看重,早已准备好晋封的册文,只待娮婼顺利生产,无论孩子是男是女都晋她为嫔,若是皇子就一定升她至妃位。 内御膳房送来的七样糕点,不仅做工精致讲究,就连选用的餐具都全是赤金錾花的。 “这人比人,真是要自叹不如啊。”常在高慕枫将一份鸳鸯桂花糕捧到娮婼面前,羡慕地叹道:“皇上对姐姐可真是好,你瞧瞧这糕点做得多精致,知道你这几日胃口不好,就吩咐内御膳房变着花样的做,每晚都是七样不同的宵夜。” “我一个人哪里能吃这么多,其实皇上知道姐妹们都在,所以才让内御膳房多备了些。”娮婼抿唇淡笑道:“这鸳鸯桂花糕,不就是慕枫妹妹最喜欢吃的,可见皇上是对咱们都用了心。” “虽然咱们是同年入宫的秀女,可以前也不见你有把娮婼当成姐妹,如今天天泡在这,还不是企图能多见皇上几眼。”贵人李羽昕冷声一哼,故意借娮婼这番话嗤道:“你若是羡慕,那等你有孕的时候,也让皇上如此待你不就好了。” 慕枫入宫即为常在,可惜个性不好,所以备受雍正帝冷待。娮婼初得宠时,因为身份只是答应,她捻酸之下也没有少刁难过。可不到一年,娮婼的位分就已高于她,如今又有孕在身,得万千宠爱眷顾,这更是她渴望不可及的。 被羽昕这么一激,慕枫当场就变了脸,怒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就是你听到的意思啊。”表面上是看不惯慕枫的小性酸样,其实羽昕心中也是嫉妒,同为贵人待遇却差了这么一大截,偏偏雍正帝夸过她谦逊柔顺,为了维持这个美名,才勉强压着妒意,却又故意曲解编排娮婼的话,使那暗中挑拨的计量。 “别以为你位分高我一点点,我就会怕你!”重重放下糕点冲到羽昕面前,慕枫倒是挺有几分市井泼妇的模样。 “哟,两位姐姐这是怎么了?”常在莫篱萱刚进来,就看到这剑拔弩张的场面,也顾不上给娮婼请安,忙居中挡开,劝道:“两位姐姐若是在这里吵起来,恐怕不好吧。” “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慕枫一掌将使女出身的篱萱推开。 羽昕还是稳稳地坐着,冷声笑道:“她和你同为常在,怎么就没她说话的份了?” “不是的,慕枫姐姐误会我的意思了。”篱萱陪笑着解释道:“我是想说,要是这边声音太大,惊动了皇上可就不好了,说不定还会怪罪我们搅扰了刘姐姐养胎。” “只怕她是求之不得呢。”羽昕冷声哼笑道:“恐怕也只有惊动了圣驾,她才能见得到皇上吧。” “那你整日往这边跑,又是为什么?”慕枫也不客气地回敬道:“不一样也是为了寻找机会亲近皇上,都是一样的心思,别把自己说得有多清高。” 这两人冷嘲热讽得厉害,可篱萱都劝不住,一旁的几个奴才也就只能干瞪眼,谁都不想过去当炮灰。 “篱萱妹妹这是带了什么来?”见状,娮婼只能高声把话题岔开,也有效的让她们各归各坐。 “不过是几件小孩的褓衣。”篱萱会意的让小太监把两盒东西放到炕桌上,又亲自打开,里面除了小孩的衣服,还有一床万福锦被。“我这几天赶制出来的,不过妹妹绣工不佳,还望姐姐别嫌弃。” 第56章 糕中鸠 下 娮婼接过来一看,轻柔地笑道:“如果这还叫不佳,那我的针线就不能见人了。我记得熹妃娘娘宫里挂着一幅百鸟争鸣绣图,就是出自妹妹的巧手。” “我位分低,没什么好衣料,姐姐看得上眼就好。”篱萱谦虚一笑,又说道:“如果姐姐喜欢绣图,不如妹妹绣一幅‘五子登科’,赠给姐姐可好?” “像篱萱妹妹这样,才是真心道贺。”羽昕又一次挑起火头,明着是和篱萱说话,暗里则是在贬损慕枫。“常在位分的衣料年例确实少了些,难为你还能舍得,我那边还有匹云缎没用,回头让奴才给你送去吧。” “那就谢谢贵人姐姐赏赐了。”明明知道是挖苦,篱萱却不能显露出半点不快。 “年例少,就别那么大方,刘贵人还会缺这些东西吗?”慕枫白了羽昕一眼,酸酸地冷笑道:“呵,是男是女都还不知道,就要绣五子登科。” “都是姐妹们的心意,就算只是一块素棉,也弥足珍贵。”娮婼让婢女将东西收好,又暗暗吩咐,各取妆缎、云缎一匹,绫两匹,过会儿送到篱萱的宫中。 “呀,这么精致的点心。”篱萱也跟着打圆场,对娮婼说道:“我记得这鸳鸯糕是贵人姐姐家乡有名的糕点,就不知道宫里能不能做出那份乡情,姐姐快尝尝吧。” 羽昕斜睨了慕枫一眼,笑话道:“刘贵人是没有胃口吃不下,可有些人却馋的不行,好像没吃皇上赏赐的御膳似的。” 羽昕出身书香世家,慕枫出身武将之家,两人还是秀女时就结下梁子,偏偏羽昕会做表面功夫,又懂奉承的手段,不仅博得雍正帝夸赞,就连毓媞也相对厚待她些,所以就更是看不上胸无点墨的慕枫。 慕枫气得变了脸色,猛地站起身,深吸了口气,没有继续和羽昕玩口舌之争,而是转向娮婼,欠身道:“时间也不早了,刘贵人姐姐早些休息吧,妹妹先告退了。” “那我也告辞了。”慕枫前脚刚走,羽昕也起身离去。 这两人走了,总算是安静些了。 因见慕枫离开的时候怒气冲冲,又念着两人原是同乡,娮婼忙吩咐贴身婢女,从那七样糕点中挑出了三样最精致的,给慕枫送去。 “贵人姐姐,恕妹妹多言。”篱萱知道慕枫向来小性,所以出言劝道:“只怕高姐姐误会了好意,要是更恼了,可怎么办?” 娮婼笑着摆了摆手,说道:“她不会这么小心眼。” 两人没能闲聊上几句,篱萱便推说觉得困倦,也离开了。 至于那慕枫,刚回到钟粹宫就又发了一通脾气,站在自己的殿外,和贴身婢女一唱一和的把怒火都发泄在了齐妃李氏头上。言语难听,不过是说齐妃被雍正帝厌弃,才带累所有钟粹宫的人都不受待见。齐妃虽然居主殿,是钟粹宫主位,但这些年吃斋念佛,早已心死如灰,完全不理会外面的争闹,因此反纵得慕枫愈发猖狂。 此时怒气也消了,又见有人前来,才少闹腾了些。 “我们小主专程让我把这几样糕点送来给高常在。”采荷笑容可掬的将娮婼所教的那番话,一字不漏的说了出来。“其实这几样糕点原是皇上预备给您的,都是李贵人不知内情,所以说话伤人了,常在可别往心里去啊。” “那就替我谢过你们主子吧。”慕枫故作冷漠地回答。 在奴才面前做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可采荷刚走,她也不让丫头取碗筷,直接用手拿了一块鸳鸯糕塞到嘴里。 这内御膳房做的糕点就是比别处的都好。 可嘴里吃着甜食,心里却泛着苦水。 慕枫喃喃自语道:“刘娮婼算个什么东西,不过就是肚子里多了块肉,生不生得下来还未可知呢。” 就她所知,宫里近十年来,所有怀胎的妃嫔都无故小产,而其矛头直指景仁宫熹妃。想来雍正帝也是有此怀疑,才会把娮婼安排到燕喜堂,可熹妃在宫中多年,又是手眼通天之辈,娮婼不过一时风头无两,不见得能稳固地位。 刚把采荷送走,婢女梅香回来时,一脸惊讶地看着那些空食盒,“小主,你这么快就吃光了啦?” “皇上御赐的,能不吃吗?”慕枫尴尬地瞪了梅香一眼,故意大声命令道:“还不把东西收拾了,留着招惹耗子呢。” 采荷傻傻地点了点,心想:就这样的主子,能得宠才怪呢。 …… 而咸安宫内,在一间隐秘的暗室里,昏黄摇曳的烛火,将一男一女两个身影映照在墙上,为这死静的幽暗里多添了一抹诡邪气氛。 “失败了,刘娮婼没吃糕点,而送去给高慕枫了。”说话的女人,听声音似乎就是之前在内御膳房和人接头的那个。 “废物!”这男人却不是刚才那个。 “主子恕罪,我已经吩咐把下药的人灭口,就算明日钟粹宫事发,也查不到我们头上,照旧列,雍正帝只会怀疑熹妃。” 沉默了半晌,上座的男人才阴冷一笑,用极度森寒的语气说道:“我们太心急了,白白浪费了一次绝好的机会,暂时别对刘娮婼下手,先看看雍正的反应。” “是。”女人接下命令,起身往门口走去。 “小心点,千万别让自己陷入危机,我绝对不会为了你,而坏了大事。”这男人的话听似无情,却又深情。 那女人的唇畔释放出一抹浅淡的笑意,有无奈,又满足,对她而言,有这么一句关心的话,就此生足矣。 第57章 花渐凋 上 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 天不老,情难绝。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夜过也,东窗未白孤灯灭。 …… 五更时分,冬日的黎明总是薄雾氤氲,似轻柔的绫罗纱帐,给紫禁城更添几分神秘。 寒风一阵扫过,树枝上的积雪如碎玉般纷纷坠落,今日算是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天,因为冰雪融化温度变得更低,凛冽的寒气仿佛能浸透灵魂。 此刻的景仁宫已是烛火通明,今晨毓媞要去撷芳殿化经,及移棺椁至殡宫。 小太监们在暖阁中多添置了两个爖火,又有四、五个宫婢拎着木桶进来,将冒着热气的香汤倒进浴盆。所配之香药,除了白芷、桂皮、柏叶、杜衡、辛夷等常用料外,又加入了艾叶和菖蒲,这配方还是娄近垣昨夜特遣人送来的,说是道家秘方,有驱邪避灾之效。 一应物品都准备就绪,银杏才缓缓将帐幔撩开,并轻唤道:“请娘娘起身沐浴。” 因为毓媞喜欢软和松泛,炕上虽暖却嫌太硌,所以不论多冷的天都只睡床。当然这床也是有讲究的,乃上等紫檀嵌螺钿牡丹花纹木架子床,山棕所制的床垫上铺着西藏进贡的卍字边牡丹花纹饰羊毛毯,上面有加了一层最是柔软保暖的獭兔皮,盖的是宫绸蟒缎面的蚕丝被,因昨晚天冷,所以又加了一张紫貂裘被。 毓媞漫不经心地起身,先漱了口,才坐进浴盆。因昨夜没睡好,此刻意识还有些朦胧,但在这香汤里泡着,倒觉得渐渐神气清朗,所以问道:“这香料配得不错,跟谁学的?” “方子是娄真人给的。”顾忌毓媞可能还在头疼,银杏回话时也就特别轻柔些。“奴才昨晚询问过御药房的人,所以又往里面加入一味有健脑醒神之效的桃皮。” “不错,把配方成分和份量都记下。”毓媞淡淡地赞道,又问:“通知重华宫那边了吗?” “刚才有人回话了,四福晋会准时过来的。”银杏又取来丝瓜络,先在香汤中泡软,才替毓媞净肤。“还有兰夫人,遣人来问能不能陪娘娘一起去,说撷芳殿荒僻,多个人伺候着会好些,还说已经抄写了《妙法莲花经》两卷,是要分别化给惠太妃和皇考陈贵人的。” 闻言,毓媞点头笑道:“佩兰倒是懂得孝顺,做事也够体面贴心,只是福薄了些。” “有娘娘眷顾着,又怎么会福薄。”银杏了然一笑,知道却不说破。 “宫里的女人如果没有孩子供养,那就晚景凄凉了,你看看惠太妃的下场。”因此,毓媞一直觉得很庆幸,若不是当年仁寿太后把弘历安排给她做儿子,她也就不会有熹妃的位分,恐怕早还会被那些势利的奴才折辱作践致死。 银杏不敢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转口试探地问道:“娘娘是同意让兰夫人随侍了?” “嗯,你让人通知她。”毓媞微闭双眸,享受着香汤带来的通体舒适感,又不自觉地思考着预谋之事。 胤禛……你真的是个无情之人啊! 犹记得当年在雍亲王府,她因为堂姐之事而备受冷落的初时,也曾尝试过用各种方法去讨好雍正帝,可是皆不管用。那时年晨刚为侧福晋,是雍正帝唯一的命,其余人一概不放在眼里。而毓媞自知姿色不及年晨,才情更不如李氏,是难以用这两样挽回那颗渐渐淡去的心。所以她想到书中贤女,便让自己尽量做到贤良淑德。全心全意教养弘历,封妃之后也从不争宠闹事,更为雍正帝担下了不少骂名,以为能用这些付出感动雍正帝。 可惜啊!感情终究和感动无关,她的付出被雍正帝视作理所当然。 所以她死心了,决定追讨回一切。 忽然,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又隐约听到银杏和人嘀咕,毓媞叹了口气,真是想清静一会儿都难,于是问道:“谁在外面?” “娘娘,钟粹宫出事了。”银杏一脸凝重的进来回话,沉声说道:“四更时,高贵人心悸吐血,因为昨晚她没让婢女陪房,所以没有及时察觉。五更天时婢女打水请她起床,见她脸色惨败昏死在床边,一旁还有大滩紫黯色血迹,才吓得赶紧去传太医,这会儿那边正闹得一团乱呢。” “我还以为是什么要紧事。”毓媞不以为然地说道:“皇上本来也就不看重她,不然也不会把她丢到钟粹宫去了,既然已有太医去瞧病,能不能治好就全凭天意吧。” “可问题是,高贵人的贴身婢女说,她昨夜睡前吃了燕喜堂送去的糕点。”银杏总有这个毛病,把一件事分成几段说,偏偏还将最至关重要的放在后面。 “哗——”一声,毓媞猛然从浴盆中站了起来,这愕然的消息让她瞬间清醒,心中一凛,秀眉紧蹙地问道:“是有人对刘娮婼下手吗?” “恐怕是的。”银杏忙拿了浴袍过来,又低声说道:“如果皇上知道这件事,说不定会怀疑娘娘。” 坐到妆台前,毓媞微微眯起双眸,沉吟了半晌,下令道:“彻查此事,查给皇上看,把事情闹得越大越好。” “这可不好办啊。”银杏为难地说道:“燕喜堂的吃食都是出自内御膳房,除了皇上外,别的人不好插手吧?而且听说那糕点已经没了,内务府的人都不知如何是好,且高贵人究竟是突发恶疾,还是中了毒,连太医也说不准呢。” “那就多派几个太医过去,务必要保住她的命。”毓媞紧抿唇瓣,想了一会儿,又说道:“怕是有人也按捺不住了,想对本宫和弘历下手。” 第58章 花渐凋 下 银杏立刻问道:“娘娘在怀疑理亲王?” “你也第一时间想到他了。”毓媞眸色冰冷,转头凝视着银杏,反问道:“本宫早就说过不会动刘娮婼,因为威胁不到我们。但你想想,如果她的孩子没了,反就成了扼杀我们的利刃。本宫倒下了,弘历也会受到牵连,可不就只有他理亲王能真正获利吗?” 银杏点点头,发愁地说道:“那这事儿就更不好办了,如果理亲王能在内御膳房下毒,相比他在宫里早已就安插不少人,恕奴才妄言,听说皇上当年就在康熙爷身边布置了各类人,有妃嫔,有奴才,连御医和大厨都有。” 《迩言》中说:暗箭中人,其深次骨,人之怨之,亦必次骨,以其掩人所不备也。 “那也不能坐视不理,反而更让人生疑。”暖阁内,气氛瞬间紧绷,毓媞也在为这个问题发愁,敌暗我明最难应对。“明面上该怎么查就怎么查,暗中找些可靠的自己人,把在内御膳房和养心殿当差之人的背景,统统给本宫查个底儿掉。” “奴才这就去安排。”银杏点了点头,却没急着出去,而是关心地问道:“皇上那边娘娘打算怎么应对?” “不应对,随他高兴。”毓媞没好气冷声回答,深吸了口气,又理智地吩咐道:“你先去清理一下,看看景仁宫里有哪些奴才是钮祜禄家族送来的,以后本宫和自己人的膳食都在小厨房单做,至于御膳房送来的就赏给那些外人。” “娘娘是怕理亲王把手伸到景仁宫来了?”银杏不解地问。 “只怕会在暗中下毒手的是皇上。”毓媞冷声一哼,就连眼底都全是寒意。 银杏微微一愣,等想明白后,神经也跟着紧绷起来。“奴才懂了,理亲王的手段可真够狠辣。” 娮婼如果因为中毒而怀胎,雍正帝盛怒之下一定会彻查,对方既然有心栽赃陷害,肯定会留下线索和罪证,那时候就能逼得雍正帝明办毓媞,下毒之人就达到了最大目的。就算此事不成,也能往毓媞头上多扣一宗罪名,且这种手段还能暗暗提醒雍正帝,妃子暴毙不是什么稀罕事,或者可以照本宣科。 转眼,见那冒着袅袅青烟的掐丝珐琅香熏,毓媞直接拿起来扔进了浴盆中,又阴冷地加了一条命令,道:“以后宫中不准焚香,佛前的檀香都不许供。” 这听起来似乎有些草木皆兵,但在这座紫禁城中,确实有后妃死于掺毒的熏香。 银杏让人把浴盆抬出去,自己也跟着出去交代了些事物,才取了熏烫好的月白暗花缎袄进来,又问道:“现在时辰尚早,娘娘要去钟粹宫看看吗?” 思量片刻,毓媞深吸了口,最近的事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比浪潮烦心。 “啪”一声将手中木梳重重拍在妆台上,望着镜中的模样,良久,缓缓合上双眸,掩去那浓浓的怒火,更不想面对被杀戮之气萦绕的自己。 室内一片沉默,银杏不敢出声,连上妆梳头的动作都停了。 “又是片刻不得闲了。”说话同时,毓媞也睁开了双眼。“通知重华宫那边,一会儿直接去撷芳殿,不用来这了。” 梳妆完毕,走出寝殿时,她已经变回了那个坚韧冷静,又平和善良的熹妃,眼中的怒气也被紧张关切取代。 钟粹宫门前,银杏将锦帘掀起,一阵寒风袭来,毓媞拉了拉身上斗篷,才走出暖轿。 五年前,弘时过世后,齐妃李曼君便闭门不出,这钟粹宫就渐渐变成了冷宫。 直到雍正七年,宫里新添了不少女眷,在宫室不够分配的情况下,才将常在高慕枫安排在这里。 即便如此,钟粹宫这没多少人走动,且正殿的门依旧长年紧闭。 今天倒是热闹,太医和奴才进进出出,妃嫔中有来探病的,也有来看笑话的。 更奇怪的是,正殿的门大开着,远远就见素衣装扮的曼君正端坐明堂。 “毓媞见过齐妃姐姐。”不管她是不是享受着贵妃的待遇,事实上她的位分确实在曼君之下,只能乖乖参拜行礼。 “多年不见,妹妹无须多礼。”曼君一脸冰霜,说话也不带半点情意。冷禁多年的她,即使没有华服,全身也仅点缀一支素白银簪,可气度却丝毫未减。“想必妹妹是为了高贵人的事情才过来探望吧。那些奴才也太不上心了,如果早点察觉,也不至于是现在的局面。” 毓媞点点头,低声答道:“是,听闻高妹妹深夜突发恶疾,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之前我过去瞧了一眼,情况很是不好,我留了自己的婢女在那边伺候,妹妹既然担心,就快过去看看吧。”曼君低敛双眸,唇边浮出一抹诡异的冷笑,声音清冷地道:“不知妹妹一会儿可有空,能否陪我喝杯茶?” “蒙姐姐不弃,理当。”毓媞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就掩饰过去了。曼君与她并无交情,以前见面也就几句客套话,可今天似乎是专门等她。 “妹妹客气了,我犹如废妃,应该是我感谢你的不嫌弃。”曼君悠然一笑。 “怎么会。”毓媞谦虚笑道:“银杏烹茶的技术不错,姐姐的丫头既然在那边守着,我就把她留下来,暂时伺候姐姐煮茶。” 毓媞心里突然生出一丝疑问,难道和弘皙暗中勾结的就是曼君,却又有些说不通,如果真是曼君下的手,这会儿何必与她多言?心中暗暗一笑,既然一时间也想不透,不如走一步算一步,料想一个幽禁多年的人也玩不出什么大花样。 起身,往侧殿而去,殊不知在身后,曼君望着她的眼神,满是同情和怜悯。 第59章 竹无心 上 西侧殿忙碌的太医见到毓媞出现后,有那么一瞬的沉默,然后才上前参见。 暗自冷冷一笑,她知道这些人心里在想什么,但又能如何呢?人心最是不可控,由得他们去乱猜,反正这些年在她头上的罪名还少吗? 没有进去暖阁,只是在外头瞧了一眼,见慕枫一幅魂魄离体,气若游丝的样子,可表面上看着还真不像是中毒。 回头询问太医,他们除了掉书袋也没说一句准话,想必是对她多有顾忌。 又唤来慕枫的贴身婢女细问昨晚情况,却是一句整话没有,舌头打结没说清出一件事,就只会磕头求饶。 见状,奉命留在这边照应的婢女翠缕,附在毓媞耳边嘀咕了几句,无非是告知这主仆两人往常在钟粹宫的嚣张模样,又具体说明昨晚发生的事情。 毓媞心想:这才是自作自受呢。便又让翠缕传人把梅香绑了,一来,是不确定她和此事有没有关系;二来,她一个奴才居然敢狗仗人势的折辱妃子已是死罪;三来,毓媞也不清楚曼君要谈什么,若是有利之事,处置梅香也就当成顺水人情。 这边的事情都交代妥了,她才起身移步去曼君所居住的正殿。 此时,茶已煮好,曼君在东次间坐着,银杏则在外间候着。见毓媞回来,也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无声的明白告诉毓媞,她也没能看出曼君有什么不妥。 而毓媞则不动声色,授意银杏先回景仁宫寻几个可靠的人过来,明面上就说西侧殿人手不够,实际则是为监视。 独自进入东次间,见这里供奉着一尊很大的竹根雕观音像,室内终年点着檀香,条案上还放着木鱼和佛珠,俨然就是一间佛堂。 毓媞欠身见礼道:“今日是妹妹打扰姐姐清修了。” “现在已经没有外人,你我之间也就无需说这些客套话了。”曼君礼貌性的将炕东边的主位让给毓媞坐,又亲自为她斟茶。 “齐妃姐姐这是为何?”此情此景倒是让毓媞有些不知所措。 “虽然这五年来我足不出门,却还不算又聋又瞎,外面是什么天气我心里清楚。原本我是恨你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使了一招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唇畔逸出一抹神秘莫测的笑,曼君凝视了毓媞许久,言词有些激动的又说:“我是个罪人,这双手并不干净,落得青灯古佛也是应该。可我的弘时为人正直爽朗,他又做错什么呢?” “齐妃姐姐……”毓媞心中一紧,可她还未能说出口的话,却被曼君打断了。 “别担心,我不是为了跟你算账,才请你喝茶的。”曼君淡淡一笑,她那个儿子和雍正帝的性格本就截然相反,且幼年时常跟在仁寿太后身边,受其影响也更喜欢与十四王胤祯亲近,因而对八王胤禩和九王胤禟都有一定好感。康熙朝晚年,弘时眼见雍正帝不择手段夺位已觉心惊,后来胤禩、胤禟被圈禁,每觉心寒时,总免不了出言求情,却因此被人逮住了话柄,也引来了雍正帝的厌弃。后来得知两位王叔被折磨致死,伤心之余,他又说了很多抱怨的话,进而让父子关系逐渐恶化。“我没你有本事,不懂得怎么管教儿子,你又能力劝住弘历,我却对弘时素手无策。所以弘时的悲剧,也是我这个额娘造成的。” 或许是檀香熏人,或许是神佛庄严,也或许是曼君那一番幽怨的真心话,毓媞沉默了半晌,竟弱弱地说了一句:“我……我也有我的无奈,弘历是我唯一的希望……” 是的,当年毓媞有心靠拢皇后,那时乌拉那拉氏全心扶持弘晟,第一个要除掉的就是韶华之年的弘时。可以说是受其指使,也可以说是一己私欲,她确实在暗中说了不少离间雍正帝和弘时父子之情的话。 “难道弘时就不是我的唯一吗?”曼君凄然一笑,又冷冽低柔地开口道:“弘时刚死的那几个月里,我恨你,恨不得能将你抽筋剥皮,碎尸万段。可当我冷静下来以后,就清楚的知道真正害死我儿子的凶手乃是胤禛。若他能有一丝亲情,能有半点作为父亲的宽宏,又岂是旁人几句话能挑拨离间的。虎毒尚不食子,可他却狠到了极点,仅以‘年少放纵,行事不谨’这莫名其妙的八个字,就黜宗室,削宗籍,并以普通旗人身份过继给圈禁中的八王,并对其生死不闻不问。明知道弘时病重,还不许太医去救治,活活将他折磨致死。” 这就是曼君的悲哀,雍正帝所给她的全部宠爱,都无法弥补弘时之死给她带来的伤痛。 弘时做错了什么? 无非就是重视亲情,常常替几位王叔求情,可心胸狭窄的雍正帝竟因为旧时恩怨,和为了维护帝王尊严,就对亲生儿子下了毒手。 所以弘时最大的错,就是错生在了帝王之家。 “齐妃姐姐,节哀。”毓媞紧紧攥着双手,纵然她再是冷血,可面对这样一个悲伤的母亲,心中也只有无尽的愧疚。“人死不能复生,放下吧,能让自己好过点。” “那个男人只是耽误了你一生,你都是满心仇恨。那我又怎么可能放得下,他害死的乃是我唯一的儿子。”曼君再也控制不住那如洪水般决堤的眼泪,闭上双眼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然后阴狠且坚定地说了一句:“如果高贵人之事会牵累到你,那一切罪名由我来替你担着,但是你要好好的把仙丹炼成。” 第60章 竹无心 下 毓媞心中一震,神情也陡然惊变。她预谋之事,只有银杏知道,按理说那丫头不会出卖她,可曼君若不是洞悉一切,是绝不会有此一言的。 “妹妹不懂姐姐在说什么。”微弱的声音中夹杂着轻颤。“皇上最讨厌怪力乱神之说,对什么道家丹药更是反感,妹妹怎么敢私自……”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曼君倏然打断毓媞的话,抹去脸上的泪痕,眼眸清澄与其对视,明知故问道:“你为什么要派人去白云观寻找贾士芳的徒弟,被明正典刑的妖道,但凡和他沾亲带故的,别人唯恐避之不及,你却那么有心思的去找?” “齐妃姐姐是听哪个糊涂人传的话,妹妹绝对没有做这样的事。”毓媞佯装镇定地辩解。 曼君冷笑着摇了摇头,反问道:“你以为当年是谁举荐的贾士芳?” “难道是姐姐所为?”毓媞难以置信地望着曼君,凝住呼吸,等待回答。 “你的人不过是打探到贾士芳有个情同父子的徒弟,其实那是他的私生子。日前有话传进来,说宫里有人去白云观打听贾道人的徒弟,又问会不会炼制长生仙丹,并安排其入宫打醮。”曼君坐到炕上,为自己斟了杯热茶,才冷笑着缓缓说道:“贾士芳与我是同乡,当年我父亲为知府时,帮他解决了好几桩案子。他并非什么正经的修道之士,而是最擅长巫蛊邪术,懂得如何以魇魅法操控人心。” 毓媞的心愈发沉乱,她以为已经手眼通天,原来还有这么多事情是她无法掌控的,这宫里真真是卧虎藏龙。心中已慌,竟不自觉地问道:“可那时娘娘早已闭门清修了。” “当朝直隶总督李卫乃我表弟,是我母亲将他抚养成人,当年买官的钱还是我父亲资助,所以我有任何事情交代,他都会尽量办到。”曼君脸上浮现出如鬼魅般的笑,眼眸低敛凄然地说道:“你现在才想到要做的事情,我三年前就已经付诸于行动了。” 三年前雍正帝患病,虽在暗中吩咐了后事,却也屡发密谕给亲信大臣,命其寻访民间神医,曼君知道这个消息后,就指使表弟举荐了贾士芳。 不过,那时的她对雍正帝还剩些许情份,所以没想过要置他于死地。 毓媞觉得全身发凉,却又觉得荒唐好笑,雍正帝高高在上,可身边的女人都想他死,且心思一个比一个狠,手段一招比一招毒。 看着毓媞纠结的模样,曼君嘴角微微勾起,冷笑着问道:“怎样?愿不愿意与我合作,一个准话吧。” 毓媞紧抿着嘴唇,终于在一声长叹后,松开了攥紧的拳头,换上一脸柔顺的笑意,说道:“妹妹定当心念圣体安康,早日炼出仙丹进献皇上。” 她们各有各的恨,且都不是什么双手干净之辈,因利而聚,倒也理所当然。 闻言,曼君满意一笑。 “姐姐心思细腻,胜过妹妹千倍。”两人结成联盟,自然就要有礼物送上,毓媞淡笑着问道:“妹妹听闻高贵人的婢女梅香很是不稳,嘴上不干净,非但不知道规劝主子,还以下犯上,多次言语冒犯姐姐,不知道姐姐想怎么处置?” “不是有慎刑司吗?”曼君悠闲的品着茶,淡然地说道:“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是。”毓媞点了点头。 此时贴身婢女翠缕进来,看样子是有话要回,但碍于毓媞在,才不敢进前。 曼君领会其意,和毓媞叙了几句闲话,便说道:“那妹妹先回去吧,别让皇上知道我们有过多联系,有事情我会让翠缕去传话。至于钟粹宫这边,一切问题有我担待,不过你自己的景仁宫恐怕要多留心了,胤禛的手段你也该见识过。” “多谢姐姐提点眷顾,那妹妹就先告辞了。”毓媞恭敬的行礼后,才缓缓离去。 “对了。”门已开启,曼君又补上了一句:“贾士芳的徒弟你最好不要去见,一切由我来安排。” “好。”一时间,太多思绪复杂得交织在毓媞心中,她摸不透曼君,只能静观其变。 待毓媞走远后,翠缕才进前来,小声说道:“熹妃派了两个小太监,和一个宫女过来伺候高贵人。” “不用理那些人。”曼君了然一笑,知道毓媞并不放心她。借口伺候高贵人,其实是连同她一起监视了。“你先下去,本宫累了,想休息一会儿。” 翠缕额首离开。 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随着殿门的关闭,室内再次变得阴冷寂静。 走进暖阁中,东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墨竹图,那是弘时的作品。这个儿子向来孝顺,常常赠些亲笔书画给她解闷,这幅是他被削宗籍前的最后画作,上面别有深意的题字道:竹本无心,外生多少枝节。 一句话,暗藏了弘时多少无奈与幽恨。 而将这幅画挂在寝室内,就是为了紧记雍正帝的绝情,更要提醒自己不能再心软。 爱与恨,其实只在一线之间。 何况这五年间她静静想来,自己似乎从来都没有爱过雍正帝,只是恪守妇德,敬爱夫君。在这两个字中,“敬”才是发自于内心的,“爱”不过是因为他的宠,而出现的虚有意识。 曾经的繁华不过是一场梦,几度悲伤,几场落寞,才让她认清了自己。 当虚幻的宠爱如烟云褪去后,她只剩下千疮百孔。 望着那幅墨竹图,唇边浮现出凄然的浅笑,闪着泪光的双眸中盛满了阴狠。 第61章 辞往昔 上 夜,冰轮挂在幽暗的天幕上,洒落满地银辉。 漆黑与银白的相接,深浅和明暗的融合,似乎在静静的告诉世人,无论生存在何处,都是一片弈世界。只是这个棋盘缥缈无垠,并不局限在那纵横的十九道内,所以充满了更多的奥秘。 其中暗藏的波谲云诡,一步步的险象环生,都演绎着不可预知的将来。 谁是下棋人,谁又是被摆布的呢? 其实在这个世上,真正下棋的应该只有天道和命运,而其他的生命都只是活在棋盘中的黑白子,即使是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仿佛拥有操控人生的能力,看似能把握住自己的前路,却不知从出生在帝王之家的那一刻起,就已经陷入了生不由己中。 三更深寂夜,一切都沉于悄然间,就连风都静默无语。 可窗外却传来冰雪悄然融化的滴答声,各处的融雪渐渐汇集成淙淙清流,悄然的将残冬带走,又引领着早春慢慢降临大地。 因为水声,玹玗自梦中醒来,也不知道为什么,换了好的环境反而睡不着了,连她都忍不住自嘲,或许天生就是奴才命。 其实是这段日子太受宠了,白天除了陪着霂颻说说话,就是看书写字,偶尔也会弹琴。进入慎心斋后,她就再也没有做过粗重活,反而还有两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小太监,拿她当格格一样的伺候。 “喵、喵……”细嫩的叫声从床尾传来,竹篮中是她之前捡到的小猫。 点了点小猫的鼻子,轻柔地抚摸着它,宠溺地说道:“狸花乖,继续睡觉,不可以吵的哦。” 狸花,这还是霂颻给取的名字,说既然是自然而来的猫,名字也自然点好,这样比较容易养活。 当时她听到这个理由,还忍不住笑着说,霂颻对这只猫儿像对小孩似的。 但转念一想,这应该就是情感的寄托吧。 对她也好,对狸花也好,如果不是因为空虚寂寞,霂颻也不会给这份温情予他们。 都说世态炎凉,人情浅薄。而宫中之人更是懂得见风使舵,审时度势,面对无常的命运,往往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碳难。所以她不会在乎霂颻的这份情起因为何,面对这份在潦倒窘迫时得来的温暖,她会用一生去真心感激,即使对方是别有所图。 裹着棉被坐到窗前,炕桌上放着那块蟒纹佩,她又忍不住去猜想那位爷的来历,究竟是才华洋溢的四阿哥,还是性格随和的五阿哥呢? 更稀奇的是,当霂颻看到这块玉佩时,眼中竟然浮现出一丝惊讶,而那个香囊又让她的唇边逸出一抹浅笑,显然是知道这两件物品的来历,只是没打算告诉她。 轻轻推开窗户,月光从缝隙中射进来,让掌中玉佩染上了一层瑰丽的淡淡青光,这冷若冰霜的玉石对于她而言却是温热的。 想到那位好心的爷,玹玗觉得他很是有趣,训话教育她时像个父亲,关心体贴她时像个兄长,闲谈玩笑时又像是能做知己的朋友,且这三种感情都是她渴望得到的。 幸好霂颻并不反对她和那位爷来往,似乎还颇为乐意和支持,只是嘱咐她,在宫中行事应尽量低调些,别让其他人发现她私下和男子见面,不然惹来大麻烦。 一丝凉风灌入房内,玹玗把身上的被子裹得更紧些,窗外的滴水声就像是由玲珑磬发出的音调,幽远又清脆。世人常说瑞雪丰年,冰霜之水能润泽土地,滋养早春的新苗,毫无保留的相续着大地的生命。 再过几天就立春了,而她似乎也开始走出了人生的严冬,可真的就是否极泰来吗? 玹玗不敢想,也不愿意浪费这份精力去想。父亲获罪后,她从母亲身上明白了一点,任何计划都会被无常的变化打破,所以何苦为难自己呢。 夜里安静,细微的声音都能听得很清楚,而暖阁传来的动静,让她微微蹙眉,赶紧穿上棉袍,燃起小炭炉蒸热冰糖柚子皮止咳糖水。 这两日极冷,霂颻旧疾复发,夜里总是咳嗽。昨天她询问了年希尧,得知这个法子既方便又快捷,且比川贝枇杷膏还更有用些,所以就在自己的房间里备下了炭炉。 端着小炖盅进入暖阁,玹玗关切地轻声说道:“姑婆,起来喝口水吧,是用冰糖蒸了柚子皮,据说对止咳平喘很是管用哦。” “你这孩子怎么又起来了,是我吵到你了吗?”霂颻接过汤药喝了两口,嗓子果然舒服了许多,待气喘咳嗽渐渐消失,才甚为怜惜地说道:“难为你了,真是个好孩子,这么大冷天还要被我折腾的没得好睡。” 玹玗把药碗放到一旁,又轻轻替霂颻顺背,乖巧地笑道:“姑婆宠着我,白天也不用干重活,都不觉得累,睡不到两个时辰自然就醒了。” “早就说过,只要是在这慎心斋里,我就尽量让你生活得和在家时一样,不会让你吃苦受委屈。我虽能力有限,但保护你还是足够了。”一时的感触似乎也刺痛了玹玗,霂颻连忙收拾了情绪,因觉得身体顺畅多了,便改了话题问道:“这蒸柚子皮的味道虽然涩些,倒是挺有用的,是谁交给你的这个法子?” “大舅舅啊。”脱口而出后,玹玗才又连忙补充道:“哦,就是年希尧大人。” “他啊。”霂颻只是冷声一哼,对这个人很是看不上。 第62章 辞往昔 下 “我托人传了话,请他明日来给姑婆瞧病,他医术不凡又是自己人,想来会比其他的太医更尽心些。”见霂颻一脸不屑,玹玗十分不解,按理说他们之间不应该有旧怨啊。“姑婆,你似乎不喜欢年大人,难道你们之前有过节吗?” “也算不上什么过节,但对这个人我的确是不喜欢。”霂颻倒也不想掩饰,很坦率地回答:“我与宫外的联络是通过太医院的人,他兼任院使后,倒是给我添了不少麻烦。” “可能是因为职责所在吧。”人总有所求,对于年希尧示好雍正帝,玹玗倒是能理解。 哪知霂颻却冷冷地丢出一句:“整个年氏一族都毁在胤禛手中,而他这个年家长子却懂得自保,像是条忠心的狗。” 闻言,玹玗心中一震,沉默了良久才说:“他也是有无奈吧,毕竟还要考虑到年老爷爵位和追封,年家还有那么多子侄的性命被皇上握在手中,只有得到皇上最大的信任,才有机会把这些族人救出苦海。” 面对灭顶之灾,谁都会先想到自保,当年她母亲又何尝不是。 “今天雪化,外面淅淅沥沥的水声,惹得我没法安眠。”看到玹玗面上的伤感之色,霂颻也知道谷儿和年家的旧事,便也不再多说。 “等立春过后,天气就暖和了。”玹玗很懂事,立刻换上了一张笑脸。 “是啊,春暖花开时,一切就会不同了”这两天因她咳嗽,怕炭味熏人,所以不敢在屋内放置爖火,担心玹玗会着凉。“别忙了,冻病了可怎么好,快到床上来暖暖。” 玹玗把炖盅、药碗都放到外面去后,才钻进霂颻的被窝,眨了眨眼,玩笑着问道:“不如今晚我陪着姑婆睡,帮你暖床,好不好?” “好,怎么不好,只要你不嫌弃我咳嗽。”霂颻将玹玗揽入怀中,揉搓着那双有些冰凉的手。“你这双巧手完全和你额娘的一样,绣花、弹琴、书法、绘画样样都会,天生就不是用来干重活的,要好好保护着。” “可都只是会些皮毛,没有一样精通的。”玹玗嘟着嘴自叹,回过头细想那番赞美,又好奇地问:“我额娘不是仁寿太后的使女吗,姑婆怎么知道她的本事?” “傻丫头,能当上一宫的掌事姑姑哪有平庸的。而且你额娘入宫第三年,内务府就让她帮忙教授新宫女规矩,这份差事可是要各方面拔尖的才能担任。如今熹妃身边的银杏就是你额娘教出来,日后有机会见了就知道,她若是和你额娘比,还不及十分之一呢。”此刻有人陪着,倒是比之前更暖和些。“你还小,这些东西可以慢慢学,我算着明儿是单日,不是有人教你读书吗?” 玹玗的内心有些矛盾,却还是试探地问了一句:“他是一位阿哥吧?” “你真这么想知道他的身份吗?”霂颻没有直接回答,但是眼中的浅笑已经是个答案。“告诉你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朋友之交,还是要等他亲口说才是最好。” “其实我也好矛盾……”玹玗悠悠地说。 “我能明白。”知道这矛盾因何而生,霂颻又笑着问:“如果证实了他的身份,你还能继续像现在这样,和他无拘无束的做朋友吗?” “不知道。”玹玗摇了摇头,静默了半晌,才又说出了真实想法。“若按书中所言,朋友之交并不应该被身份和地位所牵绊,但在现实中,这两点往往成为了最大的影响。我并非猜不到那位爷的身份,只是有些自欺欺人,想知道,又害怕知道。其实我也会有莫名其妙的自尊心,不愿意被扣上攀龙附凤勾引皇室子弟的骂名。” “那就随遇而安啊。”霂颻和蔼一笑,已觉得有些乏了,却依然劝说了一番。“很多人觉得撷芳殿是荒魂地,但从另外方面看,这里或许是宫中唯一的世外桃源。好好珍惜当前的时光,和此刻的这个人,因为岁月会让一切改变,当所熟悉都变得陌生时,你才会真正眷念初时的美好。” 霂颻这番话中透着淡淡的忧伤,似乎是在感慨她和康熙爷的旧事。 玹玗记得,纳兰性德有一首词,上半阙写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或许多年后蓦然回首,她会发现在这过眼云烟的浮华尘世中,只有当初的那一丝褪色旧念,才能永存心间。初相识时,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可这一抹美好只是因为并不熟悉而产生出来的朦胧感,它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幻灭,所以才会有曾经沧海难为水这样的无奈。 小时候总听母亲读纳兰性德的词,每首都充满了幽远的深叹,只是她没有纳兰先生和母亲那样的经历,所以她感受不到词中幽思成殇的残念哀怨。 可是霂颻对她说随遇而安那番话时的表情,竟像一根长针,深深扎进她的心里。 是的,随遇而安。 这不仅仅是对环境的适应,也是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方式。 凡事不求天长地久,曾经拥有过就已经很好,虽然会在想起时感到失落,可那痛过错过,被清泪所浸染的过往,才是谁也夺不走的永恒不变。 天快大亮,彻夜难眠的玹玗悄悄回到自己房间,翻出那个才做了一半的绣荷包,决定赶着把它完成。 外面的雪已经化去大半,再过一日就是立春,万物都有新的开始,她也一定会有个全新的明天。 第63章 旧景新 上 清早,霂颻披着裘皮大氅坐在廊下,欣赏着融雪的消逝之景。 玹玗换好了衣服正准备出门,偏巧遇上前来诊病的年希尧,可他却是一脸严肃,见到霂颻也不行礼参拜,第一句话就说要和她谈谈。 “好啊,在这里谈吗?”霂颻微微勾着嘴角,看似在笑,眼眸却冰冷得骇人。 因见玹玗在旁,年希尧才以稍微柔和的语气说道:“宜太妃娘娘身子不适,还是先入内,由臣替太妃娘娘把脉吧。” “小福子,帮年大人拎药箱,请入东次间稍候。”霂颻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在起身回屋前,又对小太监瑞喜说道:“小瑞子,你陪着玹玗姑娘去取东西。” 当然,话中的取东西只是个借口,会这么说是为了少些麻烦。 古怪的气氛让玹玗有些担心,可她和别人约好的时辰已快到了,若去晚了总是不好,且看霂颻和年希尧的神情,他们似乎都不愿意她加入这次谈话。 见年希尧独自前来诊脉,身边也没带个学徒,霂颻就知道今天没这么简单。 入东次间的炕上坐下,抬眸冷眼看着立在一侧的年希尧,然后对小太监福海说道:“怎么能让年大人站着,也不知道上茶?” “臣还是站着就好。”年希尧全然无视福海搬来的椅子。 霂颻冷声一哼,以凌厉的目光望向他,说道:“年大人要坚持站着也可以,但是哀家不喜欢抬头望着人说话,除非是对先帝爷。” 听闻此言,他就是想继续站都不行了,总不能拿自己和康熙帝相提并论吧。 “谢太妃娘娘赐座。”年希尧板着一张脸,像是个准备开课讲学的教化先生。 “小福子,给年大人上茶啊。”她淡淡一笑,又一语双关地叹骂道:“现在的奴才是越来越不醒世了,点一下,动一下。或许是因为哀家失势,才会这般慢怠,却不想想,再不济,哀家也还算是个主子,岂能让奴才在哀家面前作威作福。” 年希尧知道这话是指桑骂槐,仍冷静自持地说道:“臣就不劳动太妃娘娘赐茶了。” “年大人是当今皇上跟前的红人,喝惯了极品香茗,怕是嫌弃哀家这里没有好茶吧。”霂颻冷声一笑,又吩咐福海道:“小福子,去把日前镇国将军送来的‘凤凰水仙’沏来给年大人尝尝。” 年希尧绷着脸,沉默不语地坐着。 “哀家这凤凰水仙采自乌岽山上最老的一颗茶树,虽然比不上御前的武夷山母树大红袍,和龙井御茶园十八棵,但用来招待年大人,应该还是可以的吧?”霂颻这一番殷情的客套话,竟比冬日的寒风还凛冽几分。 “老臣是受人之托来给太妃娘娘诊脉的;其次,还想和太妃娘娘谈论一下玹玗那孩子的事情。”再开口时,他的语气已经没了之前的刚硬。“不便在此久留,也就不麻烦太妃娘娘赐茶了。” 霂颻轻笑出声,说道:“如此推诿,难道年大人觉得喝了哀家的茶会贬低身份,若是如此,那哀家可就不敢劳大人把脉了。” “老臣不敢这么想。”年希尧只能无奈地叹道:“那就多谢宜太妃娘娘厚爱。” 闻言,霂颻满意的点点头,她毕竟在宫中生活了大半辈子,若连如何压制一个人都不会,那岂不是早该进棺材了。 为霂颻诊脉后,年希尧只说并无大碍,咳嗽是因为脾阳不足,寒从中生,聚湿成饮,寒饮犯肺所致,也不必吃药,一日三剂苓甘五味姜辛汤即可。接着又如背医书般,详细讲解了各味药的用处,如何煎服。 “苓甘五味姜辛汤出自张路玉编撰的《张氏医通》对吗?”霂颻淡淡一叹,说道:“诊脉的本事哀家是没有,但是医书却读了不少,就不麻烦你这么详细的讲解了。不如说说正事,玹玗那孩子怎么了,居然让大人如此担忧?” 年希尧收拾好药箱,见她也不让福海回避,已猜到这慎心斋的人都在她的控制中,便也无所顾忌的直接问道:“御药房的副总管李贵宝是宜太妃娘娘的人吧?也是太妃娘娘授意,让他教玹玗如何用水仙汁害人吧?” 听此一问,霂颻竟连笑了数声,才说道:“哀家以前听过一件事,年大人曾经想娶玹玗的母亲为续弦,可惜襄王有梦,神女无心。所以你应该很了解谷儿的为人,她曾任宫中使女,看过太多的勾心斗角,深知后宫是个你死我活的战场。出身上三旗,她很清楚玹玗日后一定要入宫待选,以她的心智,真的会什么都不准备,完全不为女儿的未来考虑?” “太妃娘娘的意思是……”其实在他心中早有疑问,只是不愿意承认,谷儿会这样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 “玹玗虽然还不满九岁,但思想却不同于普通女孩,谷儿精心教过她,怎么说话,怎么行事,怎么使用手段。”说到这些,霂颻有些心疼的叹了口气,真不知道谷儿是用了什么样的方式,才把玹玗培养成如今这样。“康嬷嬷那件事,全是玹玗自己的心思安排,那李贵宝因曾受谷儿大恩,所以才会对她多有照顾。” “如此说来是老臣错怪太妃娘娘了?”年希尧沉默了片刻,眼中的怀疑却始终没有散去,但也无可奈何,只能用略带请求的语气说道:“希望太妃娘娘别把她当成工具。” “她是郭络罗家族的人,哀家自然会善待于她。”霂颻啜了一口茶,低敛眼眸,掩饰了心里最真实的想法。“哀家能理解年大人为什么一把年纪,还要费心的向皇上邀功,也希望年大人别只把眼睛放在撷芳殿,紫禁城大着呢,御药房和太医院是最多问题的两处,东、西六宫的事情,才能真正讨皇上的好。” 听了这番话,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在胸中翻腾,年希尧知道雍正帝对霂颻是痛恨至极,一直有心想要料理她。而霂颻从未放弃过替胤禟报仇的想法,如果他能抓出霂颻谋反弑君的罪证,说不定能以这个大功抵年家的大过,多解救几个子侄。 霂颻是在提点他,也是在警告他,慎心斋里的人都在同一条船上,若他真为玹玗好,不要把这条船捅破了,不然他会遗憾终生。 说了这么久的话,茶早已凉了,可他还是举杯喝下,算是给霂颻一个答案。 第64章 旧景新 下 + 除梦里 而在另一边,谨心斋后的小院外。 瑞喜识趣没有进去,他告诉玹玗会自寻个去处,一个时辰后再与她汇合。 推门进去,玹玗惊讶得望着眼前的一切,仅仅一天时间,这里就完全改变了。 院中原有的物品都被移走,往下挖深了一尺,满满种着凌霜吐芳的寒兰,竹制旱平桥就架在花湖上,正屋的门被拆掉了,窗户全都移去换成了竹帘,屋内的隔断以轻纱代之,傢俬也都变成了竹制的。 原本破破烂烂的院子,似乎变成了江南雅居,弥漫着悠然淡雅的兰香。 “兰满院,香韵清然幽敛。含露傲霜凌风绽,素心盈雪涧……”突然传开的开门声,打断了玹玗的赞叹。 “看来你对这样的布置还算满意。”弘历笑盈盈地从东屋出来。 “爷!”玹玗快步走到他跟前,惊讶地问道:“这是怎么做到的,才一天呢?” “就当是和上次的那壶酒一样,变出来的。”营造司早就收到要修缮撷芳殿的旨意,他不过是让工匠先处理这所小院而已。“爷把它送给你,当作书斋可好?” “啊?”玹玗惊讶地瞪大了双眼,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傻傻地说道:“可这里是紫禁城,每一个角落都是皇上的……” 弘历轻拍了一下她的额头,笑道:“既然说了送给你做书斋,这里就不会再有其他人来打扰,就看你想不想要。” “想要,就算只是一场梦,都觉得好幸福。”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作喜极而泣,她感慨地说道:“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专门给我准备礼物呢。” 这话也许没人会相信吧? 玹玗出身上三旗贵族家庭,从小就衣食无缺。父亲常年戍守边关,偶尔回来也只是教她弓马骑射,母亲虽然疼爱她,却从未送过她礼物,无论想要什么,都要以不同的付出来换取。记得有一次妘娘带她和熙玥去逛庙会,她喜欢一对小泥人,妘娘便买了送给她,可刚回到府中就被母亲砸碎了。之后母亲竟然对她说,如果喜欢可以重新买给她,但前提是她必须以工整的字迹,抄写完《汉书》中的七十篇列传。 望着这一切,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在玹玗心中有完全无法抑制的欢喜,就好像是一颗石子掉进死寂的湖面,让湖水荡起一圈又一圈涟漪,难以归于平静。 “傻丫头。”弘历宠溺地伸手帮她拭去泪水,所有动作都是那么自然,又捏着她脸蛋说道:“大冷天在风口里流泪,想脸被冻坏吗?” “只是太开心了,真的。”她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话来表示感激。 “夏天之前我会让人过来把它改建成正式的花轩。”他指着原来的正屋,问道:“你想想看要取什么名字?” “染露金风里,宜霜玉水滨。莫嫌开最晚,元自不争春。”尴尬一笑,这院子里又没种植芙蓉,她怎么会想到这首诗。 “拒霜轩?有点意思。”弘历不由得感到惊讶,她小小年纪竟已读过这么多诗词。“你若喜欢芙蓉花,到了开花季我让人移些过来就是了。” “也算不上喜欢的,只是突然想到了这首诗。”玹玗摆摆手,又笑着说道:“其实这样已经很好了。” “好,那去书房看看吧。”弘历拉着她往东屋而去。 玹玗原来居住的房间被改成了书屋,墙面粉刷一新,屋内的一切都已不同于旧时,书案上笔墨纸砚齐全,炕桌摆着围棋,还有整整两架子的书,且满室都弥漫着淡淡的茶香。 她不禁喃喃低语道:“这真的就是我以前住的地方吗?” “可还缺什么,我让人再去置办……”弘历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惊讶声打断了。 “这不是我额娘的字迹吗?”玹玗捧起书案上的那本册子,看着熟悉的字体,泪水簌簌而下。怔怔地望着他,在宫中有这样的能力,又和母亲有所交集的皇子,应该只有四阿哥弘历,她敢确定。但想到昨晚和霂颻的对话,她决定继续佯装什么都不知道。 “大概是十年前了,我拜托你额娘替我抄录的纳兰先生的词。”见她梨花带雨的模样,弘历竟有些不知所措,只能用吓唬地语气说道:“傻丫头,专程把这册词带给你,可是想你开心的,若是再哭,我可就拿走烧掉了,免得你睹物兴悲。” 这招倒是管用,玹玗立刻抹去眼泪,破涕为笑。 “爷,你先上坐。”从衣袖中取出一个绣荷包,然后恭恭敬敬地跪下,说道:“既然爷说了要教我读书,那就算是我的师父了,徒弟身无长物,拿不出什么像样的拜师礼,这个荷包是我亲手绣的,还望师父不嫌弃。” “快起来。”赶紧接过荷包,细看荷包上的绣花,和之前给她的蟒纹玉佩一模一样,那绣工也精巧细腻。“你这针线活倒是比你额娘还好。” 玹玗柔柔一笑,得意地说道:“不管任何针法,我只要看过一次就会记住,完全不用学,好像是与生俱来。” 凝视着眼前这个女孩,他像是着了魔一般,被她的一颦一笑牵动着思绪。 其实他最初会去关心玹玗,是因为对赫哲姑姑的感激和欣赏,可在第一次见到她时,竟被那双清愁的眼眸深深吸引。 像她这样年纪的女孩儿,本应该有着灵动明亮的眼神,开心就笑,伤心就哭,简简单单丝毫不懂该如何掩饰。但玹玗不一样,在人前,她脸上总是挂着浅笑,可眼底却透着一丝幽怨,这种情绪并不是一时的灾难造成,而是来自于长久的压抑。面对任何事都淡然处之,忧伤是淡然的,开心也是淡然的,似乎没有什么东西能触动到她灵魂。只有在偶尔失神时,那个真实的灵魂才会出现,却也只是一刹那,很快她就会把自己重新包裹起来。 但是,怕被别人看透的她,却总能轻易读懂别人的情绪,猜到别人的心思。 其实他又何尝不是这样的人,也一样被限制着灵魂,他的出身、父母、还有整个环境,都逼着他牢牢锁住的真实自我。生在皇家,就注定要活在血腥里,没有任何人能给他一个安全的羽翼,就是当今皇上都不可能。 不过,没有福气成为获得者,却还是有能力做付出者,他的羽翼用来保护一个小宫女是绰绰有余。不敢保证她能自由随心,但至少在他身边时,她无需再辛苦压抑真实的情绪。就像此刻这样,脸上、眸中都是纯粹的喜悦之情,这才是真正的笑。 【除梦里】 按照典制规定,立春祭天之前,皇帝需要独宿天坛斋宫,期间不沾荤腥葱蒜、不可娱乐饮酒、不理刑事、不吊祭、不近女人,唯一需要的做的就是多沐浴,斋戒三日。 可雍正帝登基后,皇室内部就一直沉浸血腥之中,且各种势力明争暗斗从不间断。因为遭遇过几次暗杀,内心已有阴影的雍正帝,不敢在护卫相对松懈的天坛斋宫独宿,故而想出了在紫禁城内另建斋宫的对策。 所以在紫禁城内东路南端,新建了一座前朝后寝两进的长方形宫院,称之为“内斋”;而原本天坛内的斋宫,改称为“外斋”。又生出了内外斋相结合的新花样,也就是内斋独宿三昼两夜,第三天晚上子时才悄然移驾到外斋,当夜会有各种准备,皇子也会随行,所以在外斋的三个时辰中,是根本没有时间睡觉,也就让雍正帝觉得相对安心。 腊月二十日,立春。 辰初一刻,斋宫的太和钟鸣起时,皇帝就要移驾祈年殿。 钟声止,静鞭三响,鼓乐声奏起“中和韶乐”,隆重盛大的队伍出现在丹陛桥上,御前侍卫和八旗禁军护送这雍正帝銮驾前行。 祭典程序共有九部,先后顺序为:迎神帝、奠玉帛、进俎、行初献礼、行亚献礼、行终献礼、送帝神、望燎。 祭天大典完毕后,皇帝还要换了便服,下田扶犁亲耕,直到要忙到申时才能回宫。 宫内的女眷在立春这日也不能闲着,需去皇城内的祭祀风神的宣仁寺、祭祀云神的凝和寺、祭祀雷神的昭显寺、祭祀雨神的福佑寺,上香瞻拜,以求诸神保佑风调雨顺。按照规制是该由皇后带领诸妃嫔,如今则是由代执凤印的毓媞主礼。 至于前朝的太妃,则是去英华殿拜佛,为大清祈福。 今日应该是东去春暖的花开之始,可早起时玹玗就察觉霂颻神色不对,仿佛被一股浓浓的哀伤萦绕着。 后来还是瑞喜悄悄地把她拉到一旁,说了立春背后藏着的故事。 原来九王胤禟的侍妾刘氏曾生过一对龙凤胎,儿子取名“弘暲”,女儿取名“子晔”,他们出生于康熙四十八年二月十九日。 子晔,原名是叫做子晴,她乖巧懂事又极其聪明,诗词歌赋无一不精,弓马骑射更是了得,在她身上神奇的融合了柔顺温婉和潇洒豪情,因而深得康熙帝和霂颻的喜爱。康熙帝常常以类己赞之,并多次说过她比一众孙儿都强,可惜没有生成男孩。 后来康熙帝亲自为她改名,将“晴”换成了“晔”字,与“烨”同音。 雍正四年,胤禟被革黄带子,削除宗籍,在拘禁中受尽折磨。 死,是胤禟唯一的结局,也是他最后的解脱。 所以面对父亲的遭遇,子晔没有半句怨言,只是默默的成为了第一个,在天坛斋宫暗杀雍正帝的刺客,那年她才刚满十七岁。 可惜她弑君失败,被雍正帝处以五马分尸的极刑,并彻底将她从这个世上抹去。 而最残忍的是,雍正帝却以大恩的名义,命人把子晔的尸体装在木箱中,送去胤祺的府邸给霂颻。 “这……这是最恐怖的警告……”玹玗吓得浑身发抖,脑海中不停的想象着霂颻打开木箱的瞬间,那会一种什么样的画面?“怎么可以这残忍……” 见状,瑞喜忙倒了杯热茶给她,安慰道:“奴才也不想吓唬姑娘的,只是怕姑娘会去问太妃娘娘,惹她老人家更伤心。” 玹玗喝了热茶,又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平复了心绪,问道:“你也大不了我多少,你怎么知道的?” “在恒亲王府时,奴才就是侍候太妃娘娘的,能不知道这些事吗。”瑞喜无奈地叹道:“这是王府中所有人的噩梦,当年就有好几个奴才被吓成了失心疯,每年立春将近,夜里常常听到噩梦的惊叫声。府中的人都知道,只是不敢外传,看了子晔格格的下场,谁还敢不老实。” “难怪姑婆那么恨皇上。”望向那西侧那紧闭的房门,她真的佩服霂颻那超乎常人的承受力,那种坚韧刚毅是由仇恨而凝集起来的。 玹玗明白了,在这慎心斋里早晚会有大事发生,因为刚才她已经捕捉到瑞喜眼中一闪即逝仇恨。 她不想再去寻根究底,怕听到更恐怖事情,但她却很坚定的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坚定的与霂颻站在同一边。 把霂颻拘回紫禁城,恐怕是雍正帝这辈子做得最错的一件事。 这时,有宁寿宫的首领太监前来传话,说和贵太妃请霂颻去英华殿拜佛。 霂颻听后,并没有立刻回应,沉默了许久才点了点头。 “姑婆,你这几日身上不大好,昨夜才睡了一个更次,不如……”见传话的太监走后,玹玗立刻出言相劝想让霂颻改变想法,可话还未说完,就被那神秘诡异的笑截断了。 “瓜尔佳氏亲自让人来请,我怎么不去。”当年瓜尔佳氏为和妃,地位一直在她之下,如今巴结雍正帝才被晋为贵太妃,一朝扬眉定是有一番样子要做给她看。 “可是,那和贵太妃和您有旧怨啊。”玹玗不敢把话说得太过明白。 霂颻微微一怔,问道:“你也听过十八格格的事情?” “我以前听额娘说,和贵太妃以为是姑婆害死了十八格格,所以心中一直忌恨。”玹玗低声说。 “我也不是没有害死过皇子,敢做自然就敢当。”霂颻冷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十八格格是康熙四十年出生的,如果是个阿哥,哀家还有下手的可能。” “可是……”玹玗知道今天霂颻一定是沉重的,所以她担心还有其他的刺激等在那边。 “按规制,今日宫里办戏,去热闹一下也好,让你看看什么叫做台下比台上更精彩。”霂颻打断了玹玗的话,并说道:“你入宫这么多时日,也该带你出去逛逛。” 撷芳殿与英华殿几乎是在对角线上。 从东筒子夹道入苍震门,再出咸和左门到东一长街,穿过御花园,进从乾西五所,才能到英华殿。 玹玗第一次踏出撷芳殿,竟然就逛了大半个紫禁城。 暖轿刚至外西路的英华殿山门外,就听内里已是钟鸣鼓响。 原本是可以坐轿至英华门的,但霂颻坚持说神佛之地,不可轻慢,便在山门处下了轿。 “太妃娘娘,您就是称病不来,也不会有人在意,何苦来受这份气呢?”因为是在撷芳殿外,玹玗便换了恭敬的称呼,仍不死心的劝说。 霂颻浅浅一笑,问道:“哀家是来给大清祈福,能受谁的气啊?” 见四下并无外人,玹玗才小声地回答道:“以前和贵太妃虽在妃位,排序却在您之下,可如今……” “如今她是贵太妃身份,在我之上了,对吗?”霂颻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淡淡地说了一句:“都是寡妇了,她又能对我怎样。” 看着那从容不迫的神情,玹玗也不再多言,静静地搀着霂颻往内走去。 瓜尔佳氏和宁寿宫的其他先帝遗孀早已到了,见霂颻前来,瓜尔佳氏只是淡淡的问了声好便走开了,其他位分在霂颻之下的,自然是要上前见礼。 上香礼拜后,众位太妃都移步侧殿饮茶。 “宜太妃身边怎么连个像样的奴才都没有,这么个小丫头怎么能行,好歹也是太妃,怎可以这样寒酸,还不如些皇考贵人。这样吧,改日我得空时,亲自挑几个老成的送去慎心斋。”这会儿不在佛前,瓜尔佳氏也就不再隐忍,看似好意,实为讥讽。 霂颻并不动怒,先是笑着感谢瓜尔佳氏的好意,才又说道:“以前常听康熙爷说,人年轻的时候就该如酒,要活得轰轰烈烈;上了年纪以后则应该似茶,清淡优雅便是最好。我年轻时,什么样的排场没享有过,要说伺候的奴才,妃位应该是六名宫婢,康熙爷偏派了八名给我,若加上伺候的内侍,那一出门,前呼后拥的都有些过分了。这些年在儿子的府上住着,习惯了清清静静,偶尔回想起当年的日子,都觉得太吵闹。所以现在这样是最好的,也应了康熙爷的那番话,才不枉一生夫妻之情。” “先帝爷这番话,我倒也听姐姐提过,想来确实有理。”说话的是皇考谨贵人色赫图氏,她乃是孝懿皇后和皇贵太妃的表妹,虽然位分不高,却一直不把瓜尔佳氏放在眼里。“这人老了就应该安静些,太过闹腾只怕身子受不了。” “我听说皇上已经下旨要翻修撷芳殿,那里风水地气都好,不像宁寿宫又偏僻,又冷清。”这位是定太妃,原为正黄旗包衣辛者库人,多罗履郡王胤裪的母亲。 “那是宜太妃姐姐福气好,几个孙子都骁勇善战,皇上很是看重,日前又加封了弘曈为奉恩将军。”宣太妃博尔济吉特氏,在康熙朝时她的排位是在瓜尔佳氏之前,如今却要屈居人下。 听了这些人的话,玹玗才真算是长见识,恐怕市井茶楼那些最厉害的说书人都不如她们好口才,个个都能睁眼说瞎话,面前是笑脸,暗地里不知道藏着多少把刀呢。 “宜太妃的确是子嗣多,但福祸也多,就怕十个福都压不住一个祸。”瓜尔佳氏冷声一笑,专挑霂颻的伤处说事。“弘昂他们几兄弟都沙场征战,听闻宜太妃这些年一心向佛,是为了给他们祈福吧。不过我觉得,弘晸他们几个才最需要祈福,仍然被拘着吗?” 作为伺候在主子身旁的奴才,玹玗不敢抬头,也不可以抬头,但心中潜藏的怒火,却让她暗暗地咒骂着瓜尔佳氏。 难得霂颻能忍住,只是拿着佛珠的手猛然收紧,脸上却没有任何变化,依旧平静地说道:“我何须为弘昂他们担心,皇上治国有方,四海升平,眼下也不会有什么大的战事;至于弘晸他们,有错当罚,便是民间小门小户人家都知道这个道理。” “十只手指都还有长短之分,何况是教养儿子。”色赫图氏并非在帮霂颻说话,只是这些年一直被瓜尔佳氏压制,心里难免不服输。“是妹妹忘了,和贵太妃姐姐一生无子,所以体会不到的。” 玹玗刚才还想着压制火气,这会儿要努力憋笑了。听这几位太妃说话,还真是比那戏台上的唱词都精彩。可转念一想,果然如霂颻所说,生活在这紫禁城里,只有到死的那一天,才能真正停下来不用在和人斗。 “这么好的天气,不出去走走,我还想着去看看后院的两棵菩提树。”霂颻知道瓜尔佳氏气量狭窄,再说下去,怕是什么好听的都要出来了。 “听说那是明朝李太后亲手种下的。”色赫图氏也跟着起身,说要去外面透透气。 “是啊,李太后崇佛,亲植两颗菩提树,是为了许愿。”霂颻别有意味地叹道:“可惜李太后对儿子的期许却最终落空了,面对儿子的怠政罢朝二十四年,李太后也只能在这英华殿中长伴青灯古佛,可见这为人母的心酸。” “所以啊,自己的孩子尚不好教养,又何苦去抢着教养别人的孩子。”定太妃这话摆明了是说给瓜尔佳氏听的。 看到这里,玹玗才算真的懂了,霂颻让她来看的就是这一场戏。 在没有霂颻的时候,瓜尔佳氏能以位分压人,可当霂颻出现后,局势居然会一边倒。康熙朝时,霂颻在后宫的地位是丈夫给的,如今则是因为那几个官居高位的孙子。 可见,作为帝王的女人,子嗣的繁茂是多么重要。 第65章 夕殿萤 上 紫禁城里,一年内的各个节令都会办戏,都是规定的剧目承应演出。 未时,太妃在英华殿用斋时,毓媞身边的内侍前来传话,众位妃嫔已经祭神完毕,再过半个时辰就能回到内宫,承应戏就预备在梨稥楼。 先前,霂颻故意提到明朝万历皇帝的故事,倒也不是想讥讽瓜尔佳氏,只算得上是提醒吧。 既不是皇太后,也不是嫡母,或是生母,就算能教养出勤政爱民的好君王,历史上也不会为她瓜尔佳氏留下多少赞美,甚至连名字都不会提到。但如果由她抚养的君王是个昏庸怠政的,那她就一定会被载入耻辱名册,担百世骂名。 弘历究竟能不能成为君王,日后又会有怎样的变化,谁都不知道。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何苦给自己找麻烦呢? 一个没有子嗣的女人拼命争这些有何用? 名利富贵都带不走,到头来不过一幅枯骨,金银珠宝拿去陪葬,说不定还会落个被人翻尸倒骨的下场。 倒是简单些,尘归尘,土归土,才能终得泰然安宁。 刚才几位太妃唇枪舌战了一番,这会儿大家也都乏了,各自寻了安静坐处,或是供佛,或是念经,或是抄写经文,虽偶有几句暗讽之言,比起之前倒也消停了不少。 其实,无论是哪个朝代,皇帝驾崩后,留下的遗孀就要从内廷的中心地带移居出去,虽然还是在这座紫禁城中,但属于他们的时代早已落幕,就是再争个你死我活也是毫无意义,所谓的位分高低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谎言。 同为寡妇,除了皇太后以外,无论是皇贵太妃,亦或者皇考答应,他们的差别不过就是几两银子,几匹衣料,和一些吃穿排场。可这一切都不是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们精神空虚。就算是斗,赢了能怎样,输了又能怎样?最后还不是穿着一样的寡素衣裳,在青灯古佛前,以诵经来求得内心深处的宁静。 而紫禁城内,真正的风头浪尖,永远都在当朝妃嫔之中。 此刻,玹玗的心中充满好奇,这些太妃们聚在一起都这般硝烟弥漫。 那当朝的妃嫔呢? 在她们之间又会上演怎样的连台大戏? “在想什么呢?”霂颻在东侧殿里抄写经文,定太妃和宣太妃与她们同室,所以她问话的声音极小。 “回太妃娘娘,奴才在想一会儿的戏呢。”玹玗浅浅笑着,微低着头,小声规矩的回答。 “罢了,你好歹也是官家贵小姐,月令承应的那几出戏你还能没看过。”霂颻一眼就看穿了玹玗的心思,才又轻笑地说道:“一会儿你就知道,在紫禁城中真正的好戏,永远不在戏台上。” 正说着话,熹妃已经派人来请,让众位太妃移驾梨稥楼。 只是一出戏,简单的座次分配,就能看出宫中各人的地位。 毓媞协同瓜尔佳氏,带着几位公主、格格,和弘历的内眷坐在正面楼上,当朝的妃嫔在东面楼,太妃们则安排在西面楼。 刚落座,毓媞专程让银杏去请娮婼来正面楼,只说皇上都对其特别照顾,她又岂能不随圣意。再者,钟粹宫事件还未平息,还是由她亲自照顾着比较安心,位置就设在她的左侧。 银杏领命而去。 一时又有升平署总管捧了戏本,请毓媞点戏。 这立春承应戏也不过两出,单图个吉利,毓媞便点了《早春朝贺?对雪题诗》,又问道:“本宫记得,有一个会唱《长生殿》的青衣,名字叫涟漪,可有来?” 提到《长生殿》这出戏,瓜尔佳氏便想到了刚去世不久的锦云,心里很是不舒服,偏偏问到这出戏的人是毓媞,且那青衣小戏她也很是喜欢,便按下了心中的情绪没有多言。 而坐在左侧的甯馨,眼中也有一刹的凝神,正好又被佩兰捕捉到。 升平署总管很会做人,上次毓媞特别赏过涟漪,他也就放在了心上。“有,就在下边候着呢,熹妃娘娘可有什么吩咐?” “死生仙鬼都经遍,直作天宫并蒂莲……” 想到《长生殿》的戏文,毓媞不禁自叹,这样的深情,她这辈子是无福拥有了。锦云死后,她心里一直有个疙瘩,但人死旧怨渺,反倒是让她忆起了旧时在雍亲王府的一些温馨过往。且听过弘历生母的故事,她也为那一代名伶感慨,情深似海,却魂归离恨天。 沉吟了片刻,毓媞才说道:“那今日再加一折《重圆》吧。” 升平署总管刚领命,还未离去,就听身后有奴才唤道:“贵人小心啊。” 众人转身一看,原来是娮婼不小心失了脚差点摔着,还好银杏反应快,将她稳住了,才有惊无险,倒是贴身婢女采荷吓得脸色都变了。 “你们这些奴才怎么伺候的,若是有半点闪失,十条命都不够你们死的。”毓媞忙迎上前,教训了奴才,又命人去传太医来,说是怕娮婼伤了胎气,须得由太医瞧过方能安心。 “有劳熹妃姐姐费心了。”娮婼正要欠身见礼却被拦下了。 “妹妹可别这么拘礼,若是为了请安而动了胎气,本宫与和贵太妃怎么担当得起。”毓媞眸中带笑,语气也十分和善。“本宫原是好意,想着正面楼暖和些,妹妹是有身子的人,凡事都需格外注意。” “多谢熹妃姐姐厚爱。”娮婼又谦言了几句,方才落座。 第66章 夕殿萤 下 西侧楼上的太妃们自然不会在乎当朝的妃子怎么斗,不过玹玗见正面楼上只有毓媞一人,心里倒觉得有几分奇怪,她记得宫里还有个齐妃,今天是大日子怎么也不见其身影。 而东侧楼上,那些看到毓媞向娮婼示好的妃嫔,脸上的神情都有细微变化,也都怀着各自的心思,盘算着下一步棋。 此时锣鼓已起,大家也都看戏,只是这立春承应戏实在乏味,故事内容全属杜撰,前一半尽是些奉承的唱词。也就是后半截,品花赏雪,饮酒题诗的内容还能入耳。 娮婼在这正楼上,那可是坐如针毡,只是面上没有表现出来。 “之前得了姐姐送来的白玉观音像,还没来得及过去景仁宫谢恩,还望姐姐恕罪。”雍正帝嘱咐过不让她去景仁宫,今日祈福祭祀她也得特准不必参加,只是午后毓媞让人传话,请她听戏,因实在不知该如何拒绝,这才勉强应下了。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毓媞一边听戏,一边漫不经心地轻声说道:“原本该亲自去向妹妹道贺,偏偏近日事忙抽不开身,这才让奴才送了那尊白玉送子观音,只是给妹妹讨个吉利的好意头,却听说那燕喜堂是请娄真人按风水学布置的,内里的陈设不能擅动,多一件不行,少一件也不行。知道内情的倒也罢了,只怕有些不知轻重的,会生出些恶毒谣言,比如本宫气量狭窄,妒忌得宠妃嫔,意图谋害皇嗣,妹妹为了防本宫,才不敢把本宫送去的东西摆在房里。” “怎么会有这样的糊涂人。”皇上厚待娮婼已经惹来了宫中不少人嫉恨,如今毓媞这态度更是让人摸不透。“熹妃姐姐宅心仁厚,向来体恤六宫众人,且有四阿哥这么优秀的儿子,又哪会妒忌谋害他人,这些谣言听着都觉得可笑。” “宫里要是多几个像妹妹这样的明白人,也就不会有这么多是非了。”毓媞淡淡一笑,可话锋一转,又说道:“不过那钟粹宫高常在的事,本宫已经下令内务府彻查,定会给皇上和妹妹一个答案。” 这几天,钟粹宫高常在中毒的流言已是传的沸沸扬扬,都可以编出一部书了。雍正帝是因为立春祭天的斋戒,才没能得空过问此事,但暗地里也在盘查内御膳房的人。 娮婼心中一紧,缓缓望向毓媞,言语谨慎地说道:“听闻高常在是突发恶疾,与我应该没有关系吧。” “宫里都传开了,高常在是吃了妹妹送去的糕点,才出事的。”这倒让毓媞感兴趣,娮婼这话明显是在装糊涂。“妹妹难道没有听说?” “这几日一直未曾踏出燕喜堂,所以没听到。”这话说得真是半点底气都没有,虽然养心殿的奴才嘴是严紧些,却不可能一丝风都不透。 毓媞微微侧目,一字一句地清晰说道:“据说不是恶疾,而是中了毒。” “这可怎么是好。”娮婼一脸紧张地说道:“那些糕点是内御膳房做给我的,若以我吃了出事儿,那便是有人想害我。可我一口未尝就全送去钟粹宫,这会儿又传出高常在是中毒,那岂不成了我拿糕点毒害她了吗?” 毓媞确实有这个想法,这谣言本来就该有各种版本,真真假假谁也分不清楚,雍正帝也无从去相信,更不能借谣言说事。可娮婼也太顺着她的话音往下说了,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反倒是让她隐隐不安。 “可不是嘛!”不过毓媞转念一想,或许娮婼是个懂得分轻重的,知道以隐忍来求自保。“妹妹怀着龙嗣,宫里却传出这样的谣言,想来是有人心生嫉妒,所以恶意中伤。皇上早就下令,凡是在宫中造谣生事者,都要严惩,本宫也一定不会放过这些长舌头。” “熹妃娘娘,奴才有话……不知道当不当讲。”站在娮婼身后的采荷,唯唯诺诺地问。 “说。”毓媞只用眼角余光一扫。 “回熹妃娘娘的话,那晚高常在正在齐妃娘娘殿中,见奴才送了糕点过去,就命人煮了茶,和齐妃娘娘一起品尝的,如果说是糕点有毒,那齐妃娘娘怎么会没事?”这番谎话是娮婼所教,只是听着太过荒唐。 齐妃自我拘禁闭门不出,这在宫中人尽皆知,娮婼这借口就是傻子都不会相信,又怎么可能敷衍得过雍正帝。 毓媞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转瞬即逝,依然不动声色地问道:“妹妹觉得高常在只是突发恶疾这么简单?” “熹妃姐姐明鉴,如今我怀有龙嗣,得皇上宠爱眷顾,又有姐姐的福泽庇佑,何苦和高常在过意不去呢?”说得动情,娮婼竟是满眼盈泪,神情惶恐却又一脸真挚。 娮婼这一流泪,倒引起了瓜尔佳氏的注意,便问是怎么了? “本宫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妹妹别激动,伤了胎气可不好。”这倒是把毓媞吓到了,递了绢子给她,又小声地劝慰了几句,才粉饰太平地侧过头对瓜尔佳氏说道:“听说娮婼妹妹的父母很是恩爱,想是看到戏里面张九龄与夫人赏雪题诗,一时感触,勾起了她对家人的思念之情。” 娮婼也顺着敷衍道:“正是这样的,让和贵太妃见笑了。” “哪里。”瓜尔佳氏也不疑心,而是笑着说道:“你也别愁,按照宫中规制,如果你这一胎是个阿哥,满月酒时,会邀请你父母入宫侍宴的。” 此时,锣鼓声已转,众人的注意力也被聚集到戏台上。 唯剩毓媞还在心中纳罕:这是怎么回事? 不过看到舞台上杨贵妃出场时,她瞬间明白了娮婼带来的这份似曾相识。 第67章 闹早春 上 一曲长生殿,一折重圆,能唱动多少听戏人的心? 戏里,充满了作者对唐玄宗和杨贵妃的同情,所以在虚无中给了他们一个圆满结局。 戏外,这些被禁锢在红墙中的人,却只是从中听出了各自的盈缺。 …… “乍相逢执手,痛咽难言。想当日玉折香摧,都只为时衰力软,到今日满心惭愧,诉不出相思万万千千。” 下弦月,养心殿的燕喜堂廊上。 凉夜如水寒,深沉寂静,只有那些金丝楠木宫灯会在风中摇曳出声。 娮婼从寝殿出来,身上只披了一件野兔皮斗篷,就这么怔怔地坐在廊下,看着那烛光忽明忽暗的闪动。 据说养心殿的六角宫灯是从明朝开始就已经挂在这里了。 在那些静谧的夜里,有多少妃嫔曾从它之下经过,进入燕喜堂,被皇上宠幸? 可以说很多,也可以说很少。 历朝历代的皇帝从不会缺少女人,每晚都可以召不同的入养心殿侍寝,所以从这宫灯下经过的人当然很多。 可是后宫中又有多少女人呢?若是这么比起来,倒也真是很少。 所以,她,刘娮婼,以一个贵人的身份长住燕喜堂,日日与这些宫灯为伴,应该算是幸运吧? 宠幸她的是当今皇上,是天下最有权利的男人,是许多女人梦寐以求的事。 可她却对自己的身份深恶痛疾。 雍正七年入宫时,她已经十五岁了,心中早有情牵之人。是她忘了,八旗女儿的命运从来都不由己,也不是父母能做主的。 皇上,这个天下间至高无上的男人,把她们所有人当成棋子一样的抓在手里。自己喜欢的就纳入后宫;不喜欢却又有家世背景的,就送给自己的儿子,侄子,或是任何皇族宗亲;再次一等的,就被拿去笼络大臣,像物品一样的随便赏人;而那些被撂牌子的落选秀女,就是给人做填房都会遭到挑剔;最惨的是被留牌子却久不复选的秀女,且记名期已过,这辈子只能终生不嫁,在别人的指指点点下,郁郁而终。 汉人常常鄙夷地说:旗人贵族不知疾苦。 其实他们又怎么会懂旗人的苦。 娮婼实在很羡慕汉家女子,虽然命运由父母掌控,却多少能有些自由,且不用来这人间炼狱受苦。 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在她入宫前,遇到过一个比她大两岁的男人,是个读书的翩翩公子。曾和他有过一段很美好的日子,最爱在天气好时去京郊骑马射猎,身上这件斗篷就是最珍贵的纪念。 但当她踏进这座紫禁城,就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小主,更深露重,回屋歇着吧,皇上不会来了。”采荷原不是宫中的女婢,而是刘府的丫头,娮婼有孕后,为确保身边的人安全可靠,雍正帝特别下旨,从刘府挑些稳妥懂事的送进宫伺候娮婼。 “你打小就跟着我,我的事情你还能不知道吗?”淡淡地望着采荷,娮婼眸中只有孤寂。“你真的以为我是在等皇上?” “小主,何苦呢。”采荷忍不住劝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何况那个人也不见得就是真心待你,不然为什么要隐瞒身份?” 知道采荷会出此言是为了宽慰她,浅浅一笑,满是苦涩地说道:“说与不说有什么差别,父亲还是会想方设法的把我送到皇上身边,才好保他官运亨通。” “小主,这是宫里,有些话不能说出口的。”采荷一脸无奈,对娮婼的担忧又增添了几分。“如今你是皇上的女人,怀着皇上的孩子,皇上又这么宠爱你。不论以前发生过什么事情,不论你是何种心态进入宫里,既成事实就认命吧。” “宠爱?”娮婼的眼神倏然一变,凄然地冷笑道:“这是我用骗到的一份真情和一条命换来的,可他宠爱的哪里是我,不过是我身上的这块肉。” “小主,怕是隔墙有耳啊!”采荷被那番话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苦心地说道:“你那些旧事早该如过眼云烟,让它们淡去,不然你会害了自己的。” “你看看这些宫灯,它的光虽然能为进入养心殿的女人照亮前路,却永远无法驱散弥漫在她们心中的阴霾。”娮婼面无表情的说着。 如果一切能如烟云静静散去那是她的福气,可偏偏天不垂怜,让她再次见到那个人。 直到那一刻,她才知道,原来他是理亲王的嫡长子,爱新觉罗?永琛。 而她现在的身份,竟然是他的叔祖母。 多么荒唐的事情啊! …… “情一片,幻出人在烟眷。但使有情终不变,定能偿夙愿。” 下娥眉月,景仁宫东次间佛龛前。 香炉已撤,每日只以鲜花鲜果、清茶清水供奉佛前。 就算情不变,也许两情相悦,否则也是夙愿难偿。 这座宫殿在明朝时叫做“长安宫”,曾住过一位传奇的女人,明宣宗的原配妻子,恭让章皇后胡善祥。 明史中有记载,这位皇后忠厚善良、天性贞一、举止庄重、无媚顺态,深得宣宗母亲张太后的喜爱。 可明宣宗并不喜欢她,她只做了不到三年的皇后,就被明宣宗以无子多病为由废掉了。 这种废后理由实在可笑,因为明宣宗所宠爱,又立为新后的孙贵妃也没有子嗣。 所以啊,男人的爱怎么可以那样偏心。 同样是全心全意的爱戴着,千依百顺的伺候着,谨小慎微的恭维着。 有的就被视如珍宝,有的就不屑一顾。 抚上那断弦之琴,毓媞不禁在心中叹道:胤禛,我究竟哪里不值得被好好对待,如果你从不曾眷顾过我,或许我也不会像现在这般痛苦。 为什么,他可以给素云刻骨铭心的爱;可以给年晨独一无二的宠;将乌拉那拉氏视作贤妻来敬;把曼君当成解语花来喜欢,唯独对她避之不及? 难道就只因为当年的那个谣言?因为怨怼仁寿太后的偏心,因为怀疑她的真情,所以就将她桎梏于数九寒天之中,不闻不问。 “娘娘,事情不是都已经解决了吗?”银杏拿着木匣子从外面进来。 “越想越觉得奇怪。”毓媞叹了口气,才又吩咐道:“你派人去查查刘娮婼入宫前的事情,事无巨细本宫都要知道。这次小心些,找几个有脑子的,别像上次白云观一样,被外人察觉了。” 立春当晚娮婼就亲口向雍正帝说明一切只是误会,雍正帝也私下去过钟粹宫探访曼君,几番查证确实找不到有人下毒的证据。但娮婼的对事方法太像锦云了,似乎又出了一个能算在她前面的人,这点着实令她寝食难安。 第68章 闹早春 下 “奴才知道了,会小心处理的。”银杏笑了笑,将手中的盒打开,拿出里面春联,按顺序放在炕桌上,把话题转开,问道:“这三幅对联分别是四阿哥、四福晋,还有兰夫人写的,不知道娘娘预备将哪一副贴在楹柱上?” “你怎么倒糊涂起来,连这点主意都没有了。”毓媞收敛情绪,起身过去,细细看了那三幅对联,才又淡淡笑着道:“要说本宫的喜好,当然佩兰那孩子写的合我心意。可景仁宫正殿外的楹柱上,永远只能贴弘历的对联。佩兰的这幅贴在后殿,甯馨这幅就贴到涴秀住的东配殿。” “好,明儿清晨奴才就打发他们贴上。”见毓媞的视线又移到了那把断弦琴上,银杏试探着问道:“娘娘,不如奴才让人将那把琴收起来?” “不用,就摆在这里,本宫要日日看着它。”毓媞言词坚定地说。 《明史?后妃列传一》中提到:后无过被废,天下闻而怜之。宣宗后亦悔。尝自解曰:“此朕少年事”。 至少胡善祥用一生的清寂等到了丈夫的悔过。 可她呢?当年仁寿太后亲点她为熹妃之时,所有谣言在雍正帝看来,就都成了实言。 所以她这辈子注定夙愿不可偿,这把永不续弦的琴,就是她最坚定的决心。 …… “梨花玉殒,断魂随杜鹃。只为前盟未了,苦忆残缘,惟将旧盟痴抱坚。” 晦日前夜,撷芳殿的谨心斋。 霂颻独自来到此处,与之前不同,不用再披头散发装成厉鬼。 纳喇氏棺椁移走后,这里就一直丢空,又阴又冷,仿佛幽冥殿一般。 屋内所有摆件都被内务府收回,只有佛龛中的铜鎏金无相观音,依旧庄严肃穆的镇压着这间寝殿。 没错,就是镇压,镇压纳喇氏的怨灵。 雍正帝,黄袍之下的他只有虚伪。他最忌讳怪力乱神之说,不是因为睿智,而是他身上的血腥太重,有太多冤魂萦绕着他,他怕。 他自称孝顺,登基后没有移居乾清宫,借口说那是康熙帝执政六十年的地方,住在那里会心有不忍,所以依旧住养心殿。 不忍,还是不敢? 如果单单这一件事,或许雍正帝的借口还是说得通。 可是,在位这么多年,竟再也没有去过康熙帝喜欢的热河避暑山庄。 说他一心勤政,崇尚节俭,不好声色犬马? 也不是。 康熙爷常住的畅春园,已是当时最富丽堂皇,最大规模的皇家园林。但雍正帝居然弃之不用,反而大兴土木修建圆明园,作为自己的避暑行宫。 这不是心中有鬼,又是什么? 顺治帝和康熙帝的陵寝都在京郊以东的遵化马兰峪,雍正帝却不肯和祖父、父亲葬在一起。三年前,借口九凤朝阳山“穴中之土又带砂石”,而废弃了已修建多年的工程,又于泰宁山下另辟兆域。 把所有的事情综合在一起,就不难看出他在避着康熙帝,为什么呢? 因为怕,怕康熙帝的冤魂向他问罪,所以总是远远躲开。 “惠妃姐姐,你的灵魂还在这里吧?”霂颻的眼中含着深深恨意,望着那尊无相观音,“胤禩、胤禟、子晔、还有先帝爷……我一定会替你们讨回血债,你们且在这里等等,待我安排好一切,就来和你们汇合。” 霂颻唇边有着邪魅的笑,内务府那群白痴以为这是尊佛像,却不知原来的观音像早在她回宫,来这祭奠纳喇氏的时候就已经换掉了。 这尊,看似佛像,其内刻着他们的名字,藏着他们的头发,这根本就是用来聚魂的。 让那些死在雍正帝手上的冤魂,亲眼看着他们仇人会有何种下场。 “姑婆,我们回去吧。”守在殿外的玹玗轻轻叩门。 开门出来,霂颻脸上的阴鸷邪鬼瞬间化成了和蔼的浅笑,问道:“可怜你在外面守着,冻坏了吧?” “我年纪轻没关系的,只是担心姑婆你,身子才大好,若反复了可怎么办。”玹玗甜甜一笑,搀着霂颻往回走,还不忘唠叨道:“明天就是除夕,若在今晚冻病那就麻烦了,年里太医院职守的人不多,年大人也要返家过了年才回来。” 霂颻笑着点点头,“好,赶紧回去,这几日我就在屋内待着,不出门了。” 刚回到慎心斋,就见瑞喜和福海在院子里候着,两个人的眼中都闪着喜悦和期盼,且廊下放了一箱东西。 问了才知道,这是刚才一个小太监送来的,说是给玹玗的烟花。 眼看着他们三个都是孩子,霂颻也不愿扫他们的兴,笑道:“明天才是除夕夜,你们今晚要玩也行,不过得看清了,大晚上只许燃烟花,爆竹不可以哦。” 三人连忙答应了,这会儿也不分谁是主子,谁是奴才,争先恐后的抢着箱子里取出烟花,在院中燃放。 霂颻就坐在廊上,看着三个满脸喜气的孩子。 “嗤”的一声,五颜六色的华光染凉夜色。 花非花,却更是绚丽多姿,只有它能为冰冷黑夜带来华美。 既然是花,就终有谢的时候,璀璨转瞬即逝。 在一瞬的绽放后便消散无踪,夜空重归寂静,连它们的残影都不会留下。 紫禁城中有很多女人都如烟花般,只得一时繁华。 “姑婆,你看这水浇莲漂亮吗?” 望着那比烟花更灿烂的笑颜,霂颻也由衷一笑,不管是否短暂,至少它曾绽放过。 第69章 千家禧 上 除夕,是一年来宫里最忙碌,也最热闹的一天。 这日一大早,雍正帝先要去坤宁宫祭神,然后率众位皇子,以及宗室的男性子弟前往奉先殿祭拜先祖。 而在宁寿宫的皇极殿,宫中妃嫔及宗室女眷,按照各自的封号,或夫家的爵位排列成行,以熹妃毓媞为首,向当今后宫中地位最高皇贵太妃佟佳氏,叩首行辞岁礼。 礼毕后,皇贵太妃则会按照满洲旧俗,各赏赐荷包一件,亲眷们也就各自离去,归家过团圆夜。而宫里的除夕夜宴分为三处:第一处自然是在乾清宫,这是皇帝和妃嫔吃团圆饭的地方,第二处就是宁寿宫,是太妃们在一起团圆;第三处则是重华宫,因为只有弘历在成婚后仍居住在紫禁城内。 皇宫与普通百姓家不同,皇帝很少和后妃们一起用餐,所以除夕夜宴就多了一份特殊的团聚意义,但这种团圆又藏着一丝落寞。宫中规矩,除了皇帝和年幼的阿哥,男女不可共聚一堂,所以乾清宫的团圆饭,只不过是皇帝和后妃的聚餐而已。 既然宴设三处,戏也会分成三处办。 未正一刻,雍正帝到乾清宫,众位妃嫔行礼后,待他升入宝座,她们才能按次入座。 满人入关后,沿用明朝礼制,帝宝座前设金龙大宴桌,左侧地平上,面西座东摆着皇后的宴桌,其余嫔妃的宴桌排在左右。因为如今并无皇后,所以左边首座是熹妃毓媞,次座为裕妃耿氏,而刘贵人娮婼的排位虽在李贵人羽昕之下,但她怀有皇嗣,所以居右边首座。 除夕宴席的规模并不大,但食物非常讲究。 雍正帝的金龙大宴桌上,共摆了八路膳食果品,除果盒外,膳食共计六十三品。因雍正帝喜好简洁,所用的餐具皆是青白玉制,和红漆雕花看果盒,及紫檀镶金嵌玉箸。毓媞虽是熹妃,但雍正帝赐她贵妃规制的头桌宴一席,特配青玉镶赤金筷套;裕妃耿氏赐二桌宴一席;贵人娮婼赏二桌宴一席;其余的贵人、常在,均是两人共享三桌宴一席。 膳毕后,奴才们撤去残肴,换上果品酒水,升平署总管也在此时送来戏目,请雍正帝和众位妃嫔点戏。 虽然除夕承应戏的剧目多些,但都是些表现新年的喜庆祥和,祈盼来年吉祥如意,每一出都大同小异,也没多大意思。 雍正帝自然是按惯例,点了一出传统热闹戏《升平除岁彩炬祈年》,又让人把戏目先给毓媞,并说道:“你也幸苦了一整年,挑你喜欢的,也不拘是不是除夕承应,即便是本子上没有的,他们也一样能演。” “臣妾谢过皇上厚爱。”毓媞含笑额首,又看向对面的娮婼,才转头对雍正帝说道:“皇上,臣妾想着娮婼妹妹怀有身孕,四福晋又刚诞下三格格,这宫里是要越来越热闹了,所以臣妾想点一出《童耄齐欢》,可好?” “当然好。”雍正帝自然是欢喜,又赞道:“你做事永远都是那么周全。” 毓媞再次谢过雍正帝的赞言,才将戏目本递给裕妃,请她点戏。 “你倒是肯为她想,宫里早就传遍了,如果她肚子里的那块肉是个男胎儿,皇上就会立她为妃,怕是你代为执掌的凤印,就得让出去了吧。”耿氏接过戏目,捻酸地说。 “那倒好,如今年纪大了,这些繁杂事能推给别人,算是我福气。”毓媞并不和耿氏一般见识,未有丝毫动怒,说完此番话后,笑容倒是加深了几分。 见她们两人窃窃私语,雍正帝微微蹙眉,问道:“你们两嘀咕什么呢?” “回皇上,裕妃姐姐正发愁,这戏目也太多了不知道该点哪一出,才能让皇上更欢喜些。”毓媞一脸笑意地说道:“不如皇上发了恩典,帮裕妃姐姐点,也好让我们姐妹多知道些皇上的喜好。” “今日喜庆,随着你们心意点,不用顾虑朕。”雍正帝淡淡一笑。 “我也没什么特别的喜好,不如就《大吉迎春》吧?”裕妃连戏本都没看,随口说了这么一出,又笑道:“还是请刘贵人点吧。” 明知道羽昕的排位在娮婼之上,可雍正帝宠着娮婼,谁又敢有异议呢。 倒是娮婼懂事,谦让着把戏目递给羽昕,请她先点戏,又说道:“我也一样没有什么特别喜好,喜欢的那两出戏,皇上和熹妃姐姐都点了。” 这话倒是说得乖巧,雍正帝更是高兴了,也对羽昕说道:“原本就该你先点戏,别推了,朕知道你不喜过于浮华的,《花仙效灵》那出可合你心意?” “谢皇上赏戏。”羽昕连忙起身谢恩,眉开眼笑地说道:“皇上,臣妾知道篱萱妹妹最喜欢那出《预报春魁》,可否容臣妾再多点这一出?” 贵人以下位分的无点戏资格,羽昕此举,既做了好人,又在雍正帝面前卖了个乖,赞她最能为人着想。 “谢谢李贵人眷顾。”篱萱只是微微额首,并未起身施礼。 余下的几位贵人都各点了,全是除夕承应的剧目,也都懂得避开《爆竹遗风》和《大义不昧》这两出康熙帝最爱的。 乾清宫这团圆虽然透着虚,但看着还是热热闹闹。 而宁寿宫就不同了,佟佳氏受了众女眷的辞岁礼后,就借口身子困乏回房去了,也不同其他太妃一起进宴。至于这戏,都是一样的本子,看了大半辈子,几位年纪大、入宫久的,包括瓜尔佳氏在内,都没什么兴致。只有几位年轻的太妃,乐意以听戏打发时间,不然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守岁。 最有年味的当属重华宫,所有妻妾子女都聚在崇敬殿,好不热闹。且这里也不用拘着什么礼数,奴才们进来行了礼,甯馨散了荷包、压岁钱,又赏了他们酒菜,便让他们自己去吃合欢宴。也叫升平署的人来献戏,却都不捡那戏目上的,单凭着个人的喜好,点些热闹好玩的。 这边宴毕后,弘历让人抬进来一个红木大箱子,里面装着几十个同样大小、同样花色的锦盒,上面都编着号。又让人拿来了大海碗和骰子,让甯馨和其他八位侍妾掷骰子,得了多少点数,就取那相应号数的锦盒,里面的东西便是年礼。余下的,就当成一会儿玩铜投壶的彩头。 第70章 千家禧 下 “这法子好,自己掷到什么,就是什么,也不用怪王爷偏心了。”众人都知道弘历这样安排的原因是什么,唯侍妾珂里叶特氏年纪最小,也没个算计,心直嘴快的说了出来。 “只要是王爷送的,就是一份心意,谁还会嫌弃不成?”敏芝冷冷就是一句。 “当然不会有人嫌弃。”甯馨忙笑着打圆场,又把珂里叶特氏拉到一边,才说道:“王爷这样安排,不过让我们姐妹多个乐子,这大晚上要守岁,白坐着听戏多无聊啊。” 知道甯馨是好意,珂里叶特氏也连忙转话,讨好地说道:“嫡福晋说的是,旧年见王爷送给兰夫人的翡翠簪子,心中很是喜欢,这才说了打嘴的话,大过年的,还望王爷和嫡福晋莫要怪罪。” “呀,原来妹妹喜欢。”佩兰也跟着打趣道:“你们瞧瞧,这到能让她惦记一年,可别到了明年除夕心里还想着,反正我也不怎么戴,不如回头送给妹妹,当作年礼吧。” “那就谢谢兰夫人。”珂里叶特氏欢喜笑道:“瞧我这么闹腾,王爷的礼物还没拿到,反是让兰夫人割爱了。” “既这么喜欢翡翠簪子,一会儿争气点,投壶多中几只,多拿几份彩头,那箱子里可有好几只簪子,就看你有没有那个好运了。”弘历明白敏芝有些小性,但见甯馨、佩兰都会圆满,也就不多说什么。 几位夫人忙着掷骰子,又命人赶紧取来铜投壶,有的已经迫不及待试着投了。 趁着空,弘历悄悄到门外,唤来李怀玉小声地吩咐了几句。 “王爷放心,奴才知道该怎么做。”李怀玉嘻嘻一笑,转头往库房跑去,不多时就抱着一个锦盒出了重华宫。 这一切佩兰倒是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只当不知道。 相比之下,慎心斋的除夕夜就冷清多了,但又有别处没有的温馨。 霂颻带着玹玗和两个小太监,也不分主子奴才,全都挤在暖阁里,两张炕桌拼放在一起,也没有什么稀奇的佳肴,不过是御膳房按例送来的,午后他们又包了各类饺子,摆在桌上倒也不觉委屈。 “娘娘,今天宁寿宫来请,你怎么也不去,说是那边办戏呢。”瑞喜兴怏怏地说道:“大过年的,且有了立春那日的教训,和贵太妃难道还能言三语四不成。” 福海直接戳穿道:“怕是你想看戏吧。” “我倒觉得这样好些,就和在家时一样,去那边赴宴,主子们一人一张桌子坐着,咱们却要在廊下候着,冷也就算了,闻到里面的珍馐香味还没得吃,你能好受啊。”玹玗盈盈一笑,又夹了两块肉和一个饺子给瑞喜,说道:“今日是没有戏看,不过有小女子给瑞公公布菜,难道还比上去那边挨饿受冻?” “不敢当,不敢当,能和主子这样同桌吃饭,奴才都怕折了寿,那里敢让姑娘伺候。”瑞喜一紧张,差点都没舌头打结。 “该打,刚刚姑婆才说过,今天破例,慎心斋里面没有奴才主子之分,不用谨慎小心。”说着,玹玗斟了杯酒,亲自到瑞喜身边,联合福海灌他喝。“罚酒一杯,要是待会再错了就罚酒三杯,今儿是破例怎么玩都行,可明儿要是早上起不来没法当差,那就不是罚酒的事情了。” “姑娘这不是吓唬奴……吓唬小的,还说开怀畅饮,小的可不敢喝了,谁知道姑娘明天会有什么花样啊。”瑞喜一副委屈的模样。 “最好的法子,就是少说话多吃东西。”福海倒是机灵,鬼鬼地笑道:“要罚,就罚他今年的压岁钱充公,小的保证,他就是喝上一坛子,明天照样能早起。” 都知道瑞喜是小财迷,倒也是开心一笑。 “要说这宫里的除夕,还是我刚入宫哪会热闹。”霂颻不由得想到了过去,又说道:“那时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都在,除夕夜也没那么多规矩,到了晚上夜宴不是去乾清宫,而是去太皇太后居住的慈宁宫,太皇太后也不喜欢汉戏,宴席过后就会像这样挤到她的暖阁里,找奴才唱着小调,康熙爷和我们一众妃子围着她说说笑笑,三更过半就出去放炮竹,那时我们都年轻,闹腾一宿也不觉得累。” “都没有听额娘说过,宫里还能这样过年。”在玹玗的认知里,和皇上吃饭就只是排场大些,根本没有平民之家的天伦之乐。 “她哪里知道这些。”霂颻笑了笑,喝了杯酒,才又叹道:“这样的日子我也只经历过两次,后来皇太后说,合家欢乐是好却也不应该少了礼数,太皇太后听了觉得有礼,就没在这样做过了。” 除夕夜,原该是千家万户最欢乐的时候,大家齐聚一堂,围炉夜话共叙天伦。可在紫禁城中却为皇帝尊严,传统礼教而抹杀了一切温馨,夫妻不能同桌,儿孙不可同堂,这还算什么团圆夜。 这就是宫里的浮华和冷清,想想那些一年也见不到亲人几次的妃子们,玹玗都免不了替他们感到心酸。 一种惆怅在暖阁中蔓延开来,其实他们也没有团圆夜,霂颻还有好几个孙子被拘禁在宗人府,不知道今晚能不能有餐像样的饭食;玹玗的父亲没了,母亲还山长水远的走在流放伊犁的途中,吉凶未卜;而瑞喜和福海,他们都是没有亲人的孤儿,又哪来什么团圆可言。 忽然,屋外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宫里各处都开始燃放烟花。 “姑婆,咱们也出去放烟火。”玹玗跳下炕,笑着说道:“昨儿师父送来的那一箱,有好几个飞天十响,和五鬼闹判儿,最是热闹的。” 说到玩,瑞喜和福海也挣着去抢那热闹的烟火,刚才的情绪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了。 霂颻笑着点点头,只吩咐他们小心些,别伤到了自己,别让火星把衣服点了。又在心中叹道,外面的爆竹声真是来的及时,再晚一会儿,恐怕他们四个人就要流泪过除夕了。 今夜的紫禁城里,烟花爆竹声铺天盖地,加上从紫禁城外传来的那些,就好似盛夏的疾风骤雨,以这种响亮的声音清刷掉旧年的污秽,在嘈杂中祈愿新的一年祥和安宁。 第71章 灯影寂 上 残腊初雪霁。 梅白飘香蕊。 依前又还是,迎春时候,大家都备。 宠马门神,酒酌酴酥,桃符尽书吉利。 五更催驱傩,爆竹起。虚耗都教退。 交年换新岁。 长保身荣贵。 愿与儿孙、尽老今生,神寿遐昌,年年共同守岁。 …… 熬年夜守岁,自汉代以来民间便有此习俗,长者守岁意为珍惜光阴,年轻人守岁则是为父母添寿。民间的除夕夜不用顾忌男女有别的礼教,老老少少几辈人都守在一起,热热闹闹欢聚到天亮。 去年除夕夜玹玗还是在家中度过的,那时才叫热闹。 郭络罗乃满洲大姓,在京中能牵带上同宗同族关系的,多得难以算清。海殷的家里虽在康熙帝年间就已败落,但他好歹官至轻车都尉,在他麾下当差的族中男子少不得要带上家眷,在除夕夜到他府上热闹一番。赫哲家在京中的亲戚虽不多,但以谷儿的夫家为尊,所以每到过年总有些手里拮据的穷亲戚,会厚着脸来他们府上混个压岁钱,也算是凑了热闹。 他们府上习惯吃完了年夜饭,听曲看戏的时候才上饺子。 京中人习惯吃饺子,是取新旧交替“更岁交子”的意思,且个个都要包得像元宝,大盘大盘的端上来,才能讨那财源广进的好意头。这些饺子是全家主仆都有份,其中一个是包了铜钱进去的,若谁能吃到,就表示来年会福气安康交好运。 唱戏开锣之前,父母就要散压岁钱,用红包封好的压岁钱是每人各得一份。为图热闹,还另备了一箩筐铜钱,一把把的往院子里撒,任由府中家丁、婢女们抢去,当中也混着不少穷亲戚,就连她和熙玥也会去凑热闹,不过抢到后又扔回箩筐中,照旧撒出去。 散过压岁钱就到踩岁,也是她和熙玥最爱玩的。将芝麻秆粘上用黄纸卷成的元宝形,攒成一捆,谓之“聚宝盆”。自大门一直铺到正屋外,满满一院子,府中所有人都要去这芝麻秸秆上走个来回,用脚将其踩碎取个吉利,喻意岁岁平安,来年芝麻开花节节高。 之后才真正开始熬年夜,府里每年都会请戏班来唱两三出,三更过半放了烟花爆竹,打赏了戏班子的人,回来再换说书的,唱小曲的,反正各类玩意儿都预备了,通宵达旦也不会觉得闷。 因父亲驻守西南,母亲自幼在京中长大,莺桃来自西北,妘娘又是江南一带的人,所以除夕夜为守岁准备的瓜果糕点,也是齐集东西南北各处特色。喻意平平安安的苹果自然是少不了,有长生果之称的花生也一定会备着,吃年糕取那一年更比一年高的意头,柿饼吃了事事如意,还有春来早到的枣子,幸福美满的杏仁,但凡是好意头的都会有。 那时候,她和熙玥最喜欢妘娘用“昔年粮金银饭”打成的米糕,父亲又会按照蜀中的吃法,洒上黄豆粉,再淋上红糖汁,味道香甜可口,比吃那些鸡鸭鱼肉还稀罕。 当夜也没人睡觉,一直要热闹到五更鸡鸣,众亲戚才会散去各自归家。父亲会换了朝服入宫朝贺,母亲则在家吩咐下人清理庭院,预备接待晚些来贺节的亲友。 今年在宫中,玹玗才知道以前的日子是多幸福,可惜那些时光一去不复返,家破人亡的她再也不能有那样的快乐了。 晦日没有月光,夜色也格外深沉。 霂颻年纪大了不能熬夜,且今日有御前内侍来传话,说雍正帝恩典,允许和硕恒恪亲王弘晊、镇国将军弘昂、奉恩将军弘晌、奉恩将军弘曈,于初一朝贺后,携家眷去撷芳殿给霂颻请安,所以四更刚过霂颻就去休息了。 听了这道旨意,除夕夜就算什么玩意儿都没有,玹玗也一样兴奋得睡不着。此前求过霂颻,打听母亲在流放途中的近况,想来天亮后就会有消息。 快到五更天时,玹玗披着衣服悄悄出了门,或许是撷芳殿偏僻,竟让她觉得紫禁城里连除夕夜也是死寂的,只留下浓重的烟花味在空气中弥漫着。 “娘娘,玹玗姑娘偷偷出去了。”一直看到玹玗出了慎心斋的院门,瑞喜才到霂颻跟前报信。 “想来是去西边的院子了,你静静地跟在她身后,别让她发现。今日这撷芳殿也不知是否有外人,若是她被人撞见了,你赶紧现身帮她解围,若是没有,你也就别惊动她,自己寻个地方候着,等她回来时,依旧静静得跟着。”霂颻哪里睡得着,她看得出来玹玗从早起就憋着眼泪,这会儿想是找地方发泄去了。 瑞喜领命后连忙追了出去,一路跟着,果然见玹玗进了谨心斋后面的小院。 小院内并无什么变化,只是多添了四盏红灯笼,上面都倒写着“福”字,玹玗认得那字迹是弘历的。推门进入书斋,眼前一切真是让她心中一暖,十多支红烛让这里灯火通明;爖火中燃着碳隐约还能见到,有雕成年兽的形态;炕桌上用小炭炉煮着人参灵芝茶,旁边还放着一小盒干果,和一小盒糕点;书案上的锦盒内装着一个雕工精致的人偶,就连衣帽鞋子都是云锦做的。 从腊月廿三起,弘历因为事忙就没空过来教她读书,只是在书案上留了条子问她想要什么,她便写了想要个人偶,条子仍放于桌案上,不想他真能看到,还送了这么精致的一个,果真是用了心。 也怪玹玗没有讲清楚,只是“打如愿”用这人偶也太奢侈了些,可眼下她有太多愿望要祈求,也就顾不得珍惜弘历的心意,拿着人偶往小厨房去了。 第72章 灯影寂 下 将人偶用绳子绑着扔进灰堆里,抓来柴枝往灰堆上敲打,一边打一边还得假装喊疼。 打如愿是在家时莺桃教给她和熙玥的,以前她们也只当是玩乐,从未想过是否会真的灵验。若真如传说中那样神奇,她只求:冤死的父亲能摒弃怨气,可早登极乐或是归入轮回;流放千里的母亲能一路平安,在伊犁的日子不要太过艰辛;妘娘和熙玥虽不知现在何处,也求她们能够安好,愿妘娘早日寻回丈夫,一家得团圆美满;莺桃姑姑远去蜀中,蜀道难行,但求其一路平安。 幽灯下,落寞孤影,蹲在小厨房里呆呆地望着那个人偶。 泪,一滴滴地落在灰堆上。 玹玗希望活着的人都能平安,而她也会听母亲的话,不论在紫禁城里生存有多艰难,都会尽力让自己活下来,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这是做什么?”弘历已经在她身后站了许久,直到见她哭,才忍不住走出来。 这黑灯瞎火突然冒出个人来,吓得玹玗跌坐在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才嘟着嘴抱怨道:“爷,你走路都没有声音的啊?” 弘历刻意低沉着声音,严厉地说道:“这原是给你的年礼,你用它在宫中施巫蛊之术,可知道是死罪?” 他当然知道这绝非魇咒,不过是变着法子的逗她而已。 “不是的,不是的,我若是真要做那死罪之事,也不敢用向爷讨来的人偶啊。”玹玗果然上当,忙摆手否认,又拨开人偶上灰,指着说道:“爷您看,上面没有人名,没有扎针,也没有生辰八字的。” “那又是为什么啊?”弘历扬了扬剑眉,依然假装厉色。 “祈愿啊,打如愿……”见他还是紧锁眉头,玹玗急得只能跪下,换了卑微的语气发誓道:“奴才发誓,这真的只是一种民间习俗,如有半句虚言立刻被人拖去打死……” “好了、好了,大过年的尽说些不吉利的话。”弘历敲了敲她的额头,将她拉起来。“原是看你沉浸在伤感中,所以逗你玩玩的,不想你竟这么没胆。” 作为皇子他早已习惯了众人以卑微的语气说话,可在玹玗自轻自贱的这一刻他才发现,这“众人”里面不包括她。 “虽然你是我师父,但更是……”玹玗松了口气,想了想还是说了实话,“更是位阿哥,我要是被误会成妖人,作为当朝最被看重的皇子,你定是要为天下除害的。” 弘历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能猜到他是皇子不难,可又是怎么猜到他具体身份的?只见玹玗眉目含笑地盯着他衣服上的绣图,才恍然自己竟然穿着朝服到此,却仍有些不解的问道:“那你可知道我是哪位阿哥?” “当朝四阿哥。”玹玗直接肯定地回答。 “何以见得?”满脸疑惑地望着她,他确实好奇这是怎么判断出来的。 玹玗犹豫了片刻,明眸中闪着慧黠的光芒,缓缓地说道:“第一次见到爷是在腊八,那个时辰还能在宫里行走的不是王爷就是阿哥,先帝爷的皇子中,与爷年纪相仿的两位,一个只封了贝子,一个也才是贝勒,所以那时我就知道爷应该是当朝的阿哥。且能在紫禁城中随意支配空置院落的,必定是皇上相当看重的阿哥,再说宫中早已传遍了,皇上已经许诺四阿哥为亲王,册封大典就在今年二月初二。” “皇阿玛可不止封我一个,还有我五弟呢。”弘历挑出了她的漏洞,想看看她还有什么解释。 “可我额娘是仁寿太后宫里掌事姑姑,那本由她所抄录的纳兰先生的词,不就是铁证了?”她也是因为这一点,才敢百分百确认的。“再说,莫名其妙的出现一位爷对我多加眷顾,难不成会是我上辈子积福积德修来的,恐怕还是靠着额娘的面子。” “你还真是个鬼灵精。”弘历朗声一笑,轻轻点了下她的鼻尖。“你这丫头小小年纪就如此刁钻,以后长大了还得了。”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玹玗盈盈笑着,不甘示弱的反唇相讥。“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要是以后有差错,那这‘过’和‘惰’可全都落在爷的头上了。” 弘历惊讶地眼睛一瞪,不过他还就喜欢这种柔顺下的伶牙俐齿,忍不住地再次大笑道:“你这丫头,倒是能先给我编排罪名,既然是师父,你那稀奇祈福法可有我的份?” “这还真没有。”玹玗摇摇头,明眸微眯,嘴角勾起一丝浅笑,说道:“爷身份尊贵,不适合这种祈福法。” “那你说来听听,这种祈福的步骤。”弘历隐约记得在哪本书上见过关于打如愿的说法,只是一时之间还真想不起来了。 “在民间,正月初一鸡鸣时,将人偶绑上细绳,辄往灰堆间捶打,新的一年就能事事如愿。”玹玗细细讲了民间传说,又背诵了宋朝诗人范成大写的《打灰堆词》。 “哦,那是《录异记》中的故事,不过是说一个薄情寡义的男人,靠着侍妾的法术变得富贵,却不知珍惜,反而因小事棍棒责打,侍妾最终逃走。”弘历微微皱眉,又笑叹道:“这样的故事居然能演变成祈福之法,与其做这些没影的事,还不如跟爷说。” 玹玗眼中闪过一丝希望之光,却是瞬间灭掉,露出困惑神情的她慢慢低下头,嗫嚅地说道:“皇上定我阿玛犯上谋逆之罪……” 岳钟琪一案悬而未决,且对他指控毫无实证,其麾下的轻车都尉海殷却草草定罪斩首。整件事情弘历早已暗中查明,也猜到了隐藏在背后的真正原因,但鄂尔泰上书弹劾乃是雍正帝暗示,那被冤枉的人只能认命,谁也不敢,也没有能力帮。 “你额娘一路平安,已有人暗中护卫。”握着玹玗的手,弘历又给了她一颗定心丸,“我的人也会沿途打点,放心。” 玹玗抬头看着他眼眸,泪又已盈眶,再次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玹玗替额娘谢谢四阿哥大恩。” 打如愿,或者真是灵验的,至少打出了贵人相助。 第73章 迎朝日 上 民间俗语: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此话被儒家学者朱柏庐编入《治家格言》,因其父在清军破城之后投河自尽,所以朱柏庐放弃仕途,一生不再求取功名,只于乡间教授学生,一时颇负盛名。 康熙帝对此人甚为欣赏,故而多次征召,然均被拒绝。但康熙帝并未记恨,反而更为关注其著作,更以朱柏庐所著之书教授皇子。 弘历曾是康熙帝亲自教导,因此也受《治家格言》的熏陶。 当年他被接入宫中时才刚满十岁,且康熙帝有言,若再立储亦要考虑孙辈才德。深受康熙帝宠爱,年纪尚幼的他瞬间成了众矢之的。那时候仁寿皇太后还仅仅是德妃,按照祖制不可亲自照抚,行事也多有避忌,所以很多事都是授意身边的掌事宫女谷儿处理,为保弘历安康,谷儿也的确费了不少心思。 多年来,弘历暗暗铭记这份恩情,在得知海殷获罪后,就一直很关注整件事的动态,所以即使没有在宫内遇到玹玗,谷儿当年的人情他也一定会还。 “快起来,你这一跪一磕头,我这个做师父就免不了要破财啦。”弘历笑了笑,语气中带着纵容的味道,取出丝巾为她拭去眼角的泪,虽是命令的言词,声调却十分温柔,“大年初一,不准哭。” 玹玗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嘴角扬起一个笑容,“既然你是师父,我便厚颜的自认是你半个女儿,昨晚守岁也就是为你添寿了,这会儿又磕了头,那红包可不是该给吗?” “你这样刁钻的女儿我可无福消受。”弘历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又突然打趣道:“再说女儿总要嫁出去,不如给我做媳妇,一辈子受我管束。” 闻言,玹玗噗哧一声笑道:“好呀,就当是爷的福晋都不嫌弃我出生差,也得爷有年纪相当的阿哥来配我啊。” 弘历微微一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傻丫头。” 若不是海殷获罪抄家被斩,就玹玗的家世背景,模样品性,除非是选在君王侧,不然嫁到哪一家都应该是正室夫人。 远远的,有鼓声由午门传来,然后五更钟响,接着就该是宫门开启,文武百官和宗室王公入宫朝贺了。 看到弘历的表情未有变化,玹玗连忙说道:“爷,是时候去太和殿了,可别迟啦。” “不急,今日朝贺在卯正一刻,还有大半个时辰,喝杯茶再去。”弘历淡淡一笑,又指着灰堆里的人偶问道:“那个东西你要怎么处理?” 玹玗微微一挑秀眉,掩唇笑道:“当然是要拿去供给戚夫人,愿望才会灵验。” “谁是戚夫人?”要说有名的便是历史上那位,却不知何解,就索性问道:“小丫头,别拿这些民间的东西糊弄爷,直说。” “刚才讲的故事,爷怎么就忘了,既那人偶好比如愿,自然是要扔进茅厕里的。”玹玗将那人偶拾起来,用油纸包上,一边跟着他往书屋去,一边解释了戚夫人的说法。“汉高祖那位倾国倾城的戚夫人,不是被吕后剃头、熏耳、挖眼、毒哑、斩其手足,做成‘人彘’,扔到茅厕里活活折磨致死吗?后世人同情她的遭遇,所以有些地方的百姓就给了厕神紫姑,戚夫人的雅称。” “扔到茅厕还能许愿,这倒是稀奇。”听她说完,弘历只觉哭笑不得,难怪她之前说身份尊贵的不适用,若是真的拿打如愿为他祈福,怕是整个年都过的不舒畅。但想到各地民风民俗,又叹道:“还是民间有趣,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看来是要多出去走走,不然都成井底之蛙了。” 入室内坐下,这会儿人参灵芝茶正出味,这茶能提神醒脑,使人精力旺盛,最适合大年初一饮用。 “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玹玗想着以前妘娘讲过的稀奇事,便都挑拣了些说与他听,然后又道:“虽说扬州小,不及苏杭名气大,但我听妘娘说,扬州汇集了天下贵胄,所以凡是好玩的,好吃的,稀罕的,新鲜的,扬州都能找到。” “江南一带确实不错,扬州也四通八达。”弘历想着那些在书上、画上所读到看到的江南景致,确实让人神往,可惜没有机会亲自游历一番。“唐宋名家都喜欢去西津渡,一眼望千年,并留下为世传诵的篇章,可想那是何等的好地方。” 说到这,玹玗垂下了眼眸,沮丧地道:“以前妘娘说等过几年,我再长大些,就带我去游江南的,可现在没有机会了。” 其实在她心里还惦记着一处,便是那芙蓉锦官城,若可以,求之不得立刻奔过去。因为那里藏着他们郭络罗家的一个秘密,她对芙蓉花的在意,有一半便是来自于此。只是这个秘密太重要,无论是对谁都不能提起,否则就会毁掉他们家最后的一点希望。且在这个秘密里,她还有太多地方没弄明白,为什么会是母亲嘱咐莺桃一定要到蜀中去,母亲在这件事中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尽管她十分担心莺桃的现状,想求人去打听,但在所有事情还没理出头绪之前,便是对霂颻也不能提起半个字,更别说眼前的这位爷了。 “又犯傻了。”弘历轻拍了她额头一记,抚开她紧皱的眉头说道:“有爷在,难道还满足不了你这点小愿望,以后爷带你去,游遍江南。” “说话可要算数哦!”玹玗连忙收敛了情绪,假装兴奋一笑,不过是随口一句话,她也是故意掰着手指点算江南美景。“我可要去苏州的周庄,到镇北永庆庵,闲坐于钵亭,看垂柳拂水,观碧叶凌波,赏夕阳西下,听千古晚风。” 弘历点点头,说道:“苏州有佳酿,名曰:十月白,《贞丰拟乘》上记载,此酒味清冽,可以久藏。” “鲲鹏水击三千里,组练长驱十万夫。红旗青盖互明灭,黑沙白浪相吞屠。”玹玗继续说道:“我还要去嘉兴观钱塘潮,以前读苏东坡这词,都觉得激动澎湃,不知亲观江潮又会是何种体验?” 第74章 迎朝日 下 “唐朝有句:琴奏龙门之绿桐,玉壶美酒清若空。到了宋代又有:满酌吴中清若空,共赏池边半丈红。”弘历叹道:“连李太白和陆务观,这唐宋两大文豪都称赞的酒,值得亲自去尝尝。” 玹玗一愣,便有些刻意起来,想看看他还能说出什么酒。 “我还要去乌镇,听说那里在中元节时,夜里会放河灯,盈盈潋波光,随水而流最是漂亮。”以前听妘娘说起,她就已经向往不已了。 “乌镇三白酒,香甜可口,老少皆宜,据说是以白米、白面、白水成之,要饮新酿的最佳。”弘历记得在书中看到,此酒还能入药。 “月盈楼,泪盈眸。觑著红裀,无计迟留。”绍兴沈园留有一段宋代文豪陆务观的凄绝情意。玹玗笑道:“我还想去感受一番,那关于凤头钗的千古凄情。” “银瓯一枚,贮山阴甜酒。”弘历像是有心和她逗兴子,又说道:“绍兴黄酒,南朝时期就已出名,这酒是饮过不少,可酒乡还未曾有缘一游,且那唐蕙仙乃江南绝色,文才不在陆务观之下。” “咦?”玹玗好奇地看着他,还真是每一个地方的酒他都知道。“难怪额娘曾说过,男人离不开的,只有醇酒和美人,这说完了酒,一听到佳人又赞美起来了不是。” “读了那么多诗书还不明白,千古以来,天下文豪都离不开酒,你想想看那些最是气概豪迈的句子,多少都和酒有关。”弘历放下手中的茶杯,气派地说道:“还有那江西封缸酒,无锡惠泉酒,兰陵美酒,山东即墨老酒……这些酒乡要都能去逛一逛,走一走,沉浸一下唐宋大家的风韵才好。” “大年初一轮到爷说不吉利的话了。”玹玗莞尔一笑,道:“唐宋名家多是庙堂不得志的,富贵王爷何苦去沉浸那些文人墨客的风韵,若只是泡醉了还好,万一酸了怎么办?” “出生皇家,又能惊才绝艳的也不在少数。”这倒是让弘历生出兴致,见时间还早就与她辩了起来。 “可那些都是泡酸了的,文采风流政纪却不佳。”玹玗顿了一下,又说道:“陈后主陈叔宝、隋炀帝杨广、玄宗李隆基、南唐后主李煜、和那北宋徽宗赵佶,个个都有惊才风逸之作,可没哪个下场是好的。” “小丫头!”弘历用手指了指她,假装沉下脸,反驳道:“你怎么就不看看唐王李世民,他可是个文采风流,才俊脱拔的贤德明君。且最能名留青史的只有君王和墨客,二者若能合并才是千古独一人啊。” 这一句话,玹玗明白站在她面前的绝非是个富贵王爷,酒韵文才只是外表的包裹,他有的野心绝不会输给雍正帝,只是他更懂得如何隐藏,韬光养晦。 “是,他们怎么能和爷相比。”玹玗吐了吐舌头,又眨眼笑道:“听说爷五岁就学便过目成诵,八岁可提笔成文,十岁就已经文武双全了。” “这会儿捧我也没用,今日嚼了这么多舌头,不罚你,怕以后更难管教。”弘历佯装气愤,端着一副老夫子的模样,说道:“就罚你将那两书架的诗文通读一遍,把有关酒的诗词全都抄录下来。” “啊!”玹玗故作哀怨地看着他,这种惩罚也太恐怖了吧。“大正月里,咸安宫官学还放假呢。” “你这是受罚,谁让你生了一张刁嘴。”弘历忍笑地看着他。 “罚别的好不好啊?”苦着一张脸,伸出手去,问道:“可不可以改打板子?” “不可以。”弘历故作严肃地摇摇头。 “好吧。”玹玗知道是赖不掉了,只能可怜兮兮地点了点头。 看着那模样,弘历不自禁的笑出声,心中却是满意的,小姑娘就应该是这样的性子才对。只是两人这一聊,从江南美景到醇香名酿,诗词歌赋到千古君王,不知不觉半个时辰就这么过去了,直到卯正三刻他才匆匆往太和殿去。 临走时,弘历想着重新送她一份年礼,便问她还有什么想要的。玹玗只是摇头一笑,说道那一箱子烟花已经是最好的年礼,无需再费这些心思了。 “你是怎么知道那箱烟花是我送的?”弘历这才想起来问。 “除了爷还有谁会送东西给我?”玹玗嫣然笑道:“且那木盒上的雕花是芙蓉。” 望着她那比花更娇俏的笑颜,他仿佛如承诺一般,说道:“还有什么地方想去的,就拿纸笔记下来,爷日后一处一处带你玩个痛快。” 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玹玗欠身一谢。 但是在弘历一转身后,她那盈盈秀眸就瞬间冰了下来,脸上的笑容也全部收敛。 当今四阿哥就是雍正帝选中的储君,这在宫中是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能得弘历眷顾,她就一定能在这重重宫墙内活下来,也是唯一有可能救回母亲的机会,可若是有半点把握失当,那她日后的命运就会变得不堪设想。年事已高的霂颻不可能照顾得了她多少年,就算不为母亲着想,她也需要给自己找个靠山。所以第二次在这里见到他,她才会刻意留下来,像这样的居高位者,只有在惆怅时才容易靠近,也只有像她这样的孩子,他才会少一分防备。 可从这小院改建,到今日的一切,她似乎觉得自己做错了。但是母亲说过,在紫禁城只需想法的活下来,别去惦记那些虚无的情意。 忽然,耳边隐约传来了鸣鞭声,中和韶乐也跟着奏响。 深吸了一口气,她大着胆子走出了撷芳殿,想窥望那太和殿广场上大朝贺情形。 第75章 春怨隐 上 年初一这天,甯馨早起就不得空,要打点弘历赐给各位侍妾娘家的年礼,然后领着全部侍妾去景仁宫给毓媞请安,还要应酬毓媞那个脾气古怪的甥女涴秀格格,回来后她还要忙着准备接待前来贺节的命妇。 偏偏弘历为了图热闹,专门点了升平署演出连台本戏《升平宝筏》,为免他们折腾,便说在乾西五所给戏班寻个下处,这样的事情又得由她来打点。 幸而皇贵太妃佟佳氏传话,说身子不爽没有精神会见各宫女眷,所以免去宁寿宫请安之礼。 眼见刚得一刻闲,又有奴才来请罪,说失手砸了年礼中的一个黄地套粉色玻璃莲形盒。大过年的甯馨也不好责罚奴才,只说罚他两个月的俸银,又叨念了几声“碎碎平安”,就让他们下去了。 这玻璃盒原是弘历许诺要给涴秀格格的,那可是位磨人的主,盼了三、四个月的东西,如今却说没有了,真不知道会闹腾成怎样。 “翠微,你到吟墨阁看看兰夫人得空不,请她过来一下。”甯馨想着,佩兰和涴秀格格素日还能说上些话,或许能和她商量,又嘱咐道:“悄悄的,别惊动了其他人。” 正说着,佩兰倒是先过来了,也依稀听到她们主仆二人的话,因而笑着问:“呀,什么鬼鬼祟祟的事情呢,大过年的还要让嫡福晋‘悄悄的’找我。” 翠微连忙迎上前为佩兰脱了斗篷,笑而不语的退了出去。 甯馨知道那不过一句玩笑话,便只将玻璃盒碎掉的事情说了一遍,又道:“原本这件事和王爷商量最好,由他来决定自然不会错,可是王爷今天四更过半就走了,这倒是愁得我没了主意。” “是呢,王爷以前都是过了五更天才往太和殿去,今儿怎么这般早。”佩兰想到,昨儿三更刚过,也不知弘历吩咐了些什么,李怀玉抱着东西出去,就没见回来。 “想是先去看看额娘吧。”甯馨此刻也没心思在这话题上,只问道:“我想着和姐姐商量一下,不知道姐姐觉得该怎么做?” “上次在额娘宫里说到烧制玻璃盒的事情,涴秀格格就已经满心欢喜的等着。”佩兰想了想,才说:“我记得这套玻璃盒一共烧制了十二色花样,宁可是我们姐妹不要,也得先匀出一个给她送去。” “这我当然知道。”甯馨拉着佩兰到炕上坐,又把那最初的图样寻出来,铺在炕桌上,说道:“你也说是烧制十二色花样,个个都不同,那莲花可是涴秀点名要的。” 佩兰大致看了一下,指着一张荷花图样的,笑道:“这不是有现成的嘛,嫡福晋怎么还会乱了主意。荷、莲本也相似,不如拿了这个给涴秀,便是看出了不像莲花,就往工匠身上一赖,左不过再重新烧制一整套给她,事情也就过了。” “我虽年轻,就是脑子迟钝些,这点还是想得到。”甯馨叹声一笑,又拿了礼单给佩兰看,说道:“你看看,这是要送去哪个府上的,若换了别人我也就不这么发愁了,偏偏是她。” 佩兰一看,不禁在心中冷笑道:原来是在这等着我呢,平日也不见真有什么大事与我商量,如今这得罪人的事倒想让我来担着,她与你乃是本家,你为了在弘历跟前留个好脸面,便是惹得她使起性子来,也就往我身上一推,自己得了干净,弘历也只记着是我行事顾前不顾后。 “王爷当初也是看着稀罕,就烧制了这玻璃盒为年礼,芝妹妹只说她额娘喜欢喜气颜色的,想来也不拘是什么样的花色。”佩兰淡淡一笑,也不愿意唱这个黑脸,就模棱两可地说道:“不过再挑一色看着喜气的给芝妹妹家里送去就是了。” “给额娘的是牡丹花色,断然不能动;送去我娘家的那个昙花好看,却又是个白色的。”甯馨为难地说道:“原是有个醉芙蓉花色的,色调虽浅但十分好看,偏偏王爷今早突然说要留下自己用。如今就看着苏妹妹那个紫红茶花的不错,只是不知道换什么给她娘家送去。” 佩兰听到弘历留下芙蓉花色,不由得暗暗忖度,莫不是他又对哪位佳人动了心思?以前他身上总戴着一个芙蓉香囊,那是仁寿太后在世时亲手做的,任谁他都是不肯给,这几日香囊是不见他佩戴,倒是换了个蟒纹绣荷包。且最近又特别留意带有芙蓉花的物件,这事儿若不是和女人有关那就奇了,只怕不多久暮云斋就要住进第十位侍妾啦。 但这种事情佩兰倒也不在意,她心里清楚,以弘历日后的身份地位,女人只会越来越多,绝不会少的。若要为了这件事动气劳心,她还活不活了,就怕是有百年寿数也会折损的所剩无几。 不过眼前倒是要应付甯馨,年礼每家都有七、八件,不过少了个玻璃盒子,也没人会在意,可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就是傻子也听明白了。佩兰只能大度一笑,道:“王爷许诺送给我额娘的,是一个黄地盖紫红芍药花色,那岂不比山茶更尊贵些,不如就取了我的那份给芝妹妹娘家吧。” “这可怎么行,便是缺谁的,也不能缺了兰姐姐的啊。”这个主意甯馨心里是乐意,可有些话总是要说全的。“论理我是嫡福晋,但在所有侍妾中,你和芝姐姐的地位是一样的,只待皇阿玛谕旨一下,你们两位就是侧福晋,断然没有委屈了你们娘家的道理。” 这话说得可真动听,但佩兰也不吃这一套,甯馨知道做好人把问题往外推,她也不是一个肯接住麻烦的人,不过是一个新鲜花样的玻璃盒,待内务府造办处工匠的手艺纯熟了,弘历还会亏了她不成。 “哪有什么委屈。”将心思藏在柔和的笑容下,佩兰温婉地说道:“我母亲也不会赏玩这些,闲来倒是喜欢练练书法,少了那个玻璃盒子,我正好有借口向嫡福晋讨要几块好墨,想是我母亲还更欢喜些,这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反是我占了好处才对。” 第76章 春怨隐 下 “怪不得额娘偏疼你,说句实在话,往日我心里少不了会酸酸的,但经历了今天这件事,就连我都要敬着姐姐了。”甯馨还真是没想到佩兰会有这等度量,年礼的数量和贵重差别,可是代表了女人在夫家的身份啊。“姐姐大度且行事周全,以后王爷不在家时,但凡大事小情,我只与姐姐商议就好,想来就不会再有错漏了。” 佩兰只是浅浅一笑,深知当中没什么好事,所以也不应这话。 甯馨一边请佩兰帮忙查点要带去景仁宫的东西,一边吩咐人赶紧着把年礼往各府送去,又派了下处给升平署的人。 其实她们还都不知道,这一长串对话早让敏芝听了去。 敏芝想着早些过来或许能帮甯馨分担些杂事,不想竟然听到这拐弯抹角,说她小性子的对话,心里虽然憋着气,却也不能发作。 且一时间,其他几位侍妾也都纷纷来请安,甯馨见人都齐了,就一同往景仁宫去。 此时,景仁宫内倒是热闹。 因为不用去宁寿宫请安,毓媞早起往乾清宫向雍正帝祝贺完毕,回来就让升平署的人开锣,正唱《喜朝五位岁发四时》呢。 只是这描写五世同堂,元旦家宴共享天伦的戏,让宫里的妃嫔看着多少会有些心酸。 按规制,除夕夜宴在子时散,妃嫔们谢宴后各自回去娱乐,这么多年来雍正帝从未来过景仁宫和毓媞一起热闹。以前还有弘历陪着,现在她身边虽然有个涴秀,却是放完烟花就回屋倒头大睡,所以景仁宫晚上是冷清的。 一路进来,见正殿的楹柱上贴着弘历所写的对联,甯馨倒也觉得是理当的,只是走到后殿却见门柱上贴着佩兰所写的对联,自己的竟是贴在东配殿,原本心里不觉得什么,反正早就知道毓媞比较偏心佩兰。 可敏芝当着众人说了一句:“哟,额娘怎么把嫡福晋的对联,贴到偏位去了。” 这话一出,免不得有几个侍妾低声私语起来。 甯馨心中一震,才觉得有些颜面挂不住,只是旋即掩饰了那一丝不舒服的神情,但也不与敏芝辩驳。 “涴秀格格眼高于顶,额娘又特别宠着她,前年王爷花了好大的心思,特地写了一副对联给她,谁知她直接就往爖火里一扔,说她就是不喜欢这些汉人的习俗。”佩兰走到甯馨身边,脸上挂着淡淡的笑,用恭敬且诚挚言语说道:“现在看来,还是涴秀格格挑剔,唯有嫡福晋的字能入她法眼,今年才肯贴在门上。” 甯馨一怔,微微侧目望向佩兰,眼中竟有不尽的感激。 “是呢,我听说皇阿玛还曾拿嫡福晋的字教训过咱们王爷呢。”珂里叶特氏昨晚被敏芝刺过,她倒也不是记恨,只是今早得了佩兰的礼,自然也要帮着打圆场,故而清了清嗓子,妆模作样地沉声说道:“此字乃是一位九岁的格格所写,你们如不用心上进,可连女童都不如了。” 瞬间众人都笑起来,就连敏芝也跟着乐了。 “哪里听来的胡话,也敢乱说。”甯馨倒有些害臊。 “王爷自己说的,也是那样学给我看的。”珂里叶特氏竟然当成正经问题去回答,也不介意揭自己的短,笑着道:“那次王爷见了我写的汉字,说躺着的、坐着的、倒着的,各式都有了,就是没有规规矩矩站着的,还说让我找些字帖出来,好生临摹着学学。” “你若喜欢,回头我得空了,亲自做几份字帖给你,可好?”甯馨笑道:“我的字虽比不上历代名家,但都还是规规矩矩站稳的。” “好呀,谢谢嫡福晋厚爱了。”珂里叶特氏嘻嘻一笑。 “你可真福气啊。”敏芝满心不是滋味,淡淡地说道:“昨晚讨来的翡翠簪子,今天立刻就戴上了,这会儿又得了嫡福晋许诺要赏字帖,真真独一无二啊。” 珂里叶特氏并不在意,只笑道:“那是因为姐姐们的字都写得好,就是我的字是爬出来的,嫡福晋也是怕我丢了王爷的脸。” “顶数你最小,王爷和嫡福晋宠着你,没说学得懂事些,倒越发刁了。”佩兰笑着警示道:“今天是年初一,嫡福晋自然放过你,王爷学皇阿玛那是父子情深,亲密也就不用拘礼数,你可不能这样胡闹。” 珂里叶特氏笑着讨饶道:“是,回去后先把字练好,然后就学着吾日三省,看看自己到底有多少毛病,但在此之前就请众位姐姐担待着我吧。” 一院子的人再次笑了,竟比那戏曲声还大些,惊动了毓媞,遂让小丫头出来传话,请她们进去。 这会儿毓媞正倚在锦榻上,贵人位分上除了娮婼外,常在位分上除了病重的慕枫,其他几位都在她身边奉承着,端茶倒水的是几个小丫头,银杏则坐在榻沿上给她捶着腿。 见众儿媳妇都来请安,毓媞瞬间显得比其他妃子都更有福气些,故而更加欢喜。笑盈盈地看她们,问道:“你们刚才在院子里面聊什么呢?” 佩兰抢了个先,把刚才的事又讲了一遍,但掐去了敏芝的那些酸话,只是说众人都赞甯馨的字好,又说了珂里叶特氏如何淘气,倒也引了毓媞一笑。 一笑过后,众人又各自献了礼,都说些喜气吉祥话,毓媞就让她们都散了。 甯馨要回去接待前来贺节命妇,自然不便多留;敏芝身体还未大愈,昨儿欢闹了大半夜,这会儿精神不好,也得回去休息;其他的几位侍妾见后殿地方并不宽敞,又惦着重华宫那边的戏,也就纷纷告辞了;唯一留下佩兰,说是要等涴秀起身亲自送礼给她,又奉承毓媞,说弘历点的西游记太热闹,还是跟着毓媞听戏能才沾福气。 第77章 元灯诺 上 毓媞虽在殿内听戏,但别说在这景仁宫,就是整个紫禁城都不缺她的耳报神,所以早有人说了今晨重华宫年礼出问题,和之前院中的情形。 刚才故意一问,不过是想看看众人的反应,敏芝是个挑事的,自然不肯回答,那在意料当中。其他的几位侍妾,有惧怕敏芝不敢惹事的;也有面对毓媞就舌头打结不会说话的;又有唯恐天下不乱,等着看好戏的,肯定也指望不上她们回答。但没想到,甯馨也不知周全,只说在外面讲了几句笑言。反倒佩兰为人稳重,遇事又懂得周旋,而且是包衣三旗的使女出身,平时就更知谦让。 “你留在我这边也好,一会儿你额娘要过来请安,我预备留她下来吃饭看戏,也成全你们母女好好聚聚。”毓媞也不能提知道重华宫发生的事,只夸刚才在院子里多亏佩兰会斡旋。“银杏,你把今日收到的贺礼登记入册,看看什么是能用的就摆出来,暂时无用的就收入库房。我记得库里还存着一支翡翠兰花簪,那是我当年封妃时仁寿太后赏的,取出来送给兰儿吧,白放着也是可惜。” 佩兰受宠若惊,忙起身屈膝行礼,“谢谢额娘赏赐,只是我一个俗人,哪里配戴这么好的东西。” “那簪子花色清爽素雅,是你喜欢的样式。”毓媞又心照不宣地一笑,说道:“那是你应得的,今天委屈你了。” “有额娘做主,我定是福泽不尽,怎会委屈。”佩兰聪明,能领会到这话中的意思。 毓媞拍了拍佩兰的手,别有意味地笑道:“更多的福气还在后面等着你呢。” 正说着,有在前朝当值的内侍来传话,称太和殿赏茶已毕,钮祜禄?凌柱得了恩旨,将携家眷前来拜见毓媞,雍正帝特别赐宴许她们共聚天伦,所以请景仁宫这边早作准备。 此时银杏取了翡翠发簪来,佩兰得了赏赐自是难掩欢喜,又念着曾经受过银杏调教,便索性多做个人情,笑着问道:“额娘,您瞧银杏姑姑一年从头忙到尾,今天是大年初一,不如您就疼银杏姑姑一回,等忙完了这会儿就让她休息吧,也好舒舒服服的听几出戏,您身边就由我来伺候着,好不好啊?” “既然你肯为她着想,怎么不好。”毓媞点了点头,又对银杏发话道:“你旧日教导她一场,如今事事都为你想着,过会儿正殿布置妥当了,你也就歇着吧,爱上哪处听戏,就上哪去,不用再到本宫跟前立规矩。” 银杏忙欠身谢过恩典,与首领太监于子安往正殿去了。 妃嫔在宫中会见家人只是一种形式,且仅有嫡亲的家眷,才有资格觐见。 几位贵人、常在知道不便多留,都纷纷起身告辞。 毓媞由佩兰伺候着先回寝室更衣,才又至正室升座。殿内设有一道素纱屏风,父亲和几位兄弟只能在殿外,隔着纱屏问安行礼,然后去西侧殿饮茶。母亲和几位嫂嫂则可入内,共坐一堂,叙些久别的亲密家话。又因为男女大防的礼教,即使是御赐的宴席,也要分成两处,不可混处一室。 就是这样的团聚还有规定,只限两个时辰。 老夫人因惦记着外孙女,便问毓媞为何不见涴秀。 “想是涴秀格格昨晚玩得太尽兴了,这会儿还睡着吧。”佩兰深知涴秀脾气古怪,和这位外祖母也不亲近,恐怕是躲着不想见。“额娘,不如我过去瞧瞧,让那只小懒猫赶紧梳洗了过来,给外祖母磕头请安。” 毓媞信得过佩兰,便点了点头。 博尔济吉特?涴秀,毓媞的内甥女,今年已经十二岁。其母毓妍乃是庶出女儿,在家中时向来没有地位,后又被指婚到了蒙古,和娘家就更是生疏。不过毓媞和毓妍的感情还算不错,多年就她们之间一直有书信来往,雍正八年时,毓妍和丈夫回京省亲,恰遇京中地震,夫妻不幸被坠落的山石砸中,双双遇难,唯有涴秀奇迹般的活了下来。恰好那时弘历也已经成家立室,毓媞因觉膝下空虚,就求了雍正帝允许,接涴秀在宫中抚养。 东配殿内,所有陈设都透着蒙古风格,屋里最多的摆件就是马,墙上挂的一幅八骏图乃弘历亲笔。很难想象,连寝室都布置得如此刚毅,这样的女孩子为什么会指定要个莲花样式的玻璃盒。 室内不见秀丽佳人,倒是有位翩翩公子,手执折扇,神态故作轻佻,还戴着一副滑稽的西洋墨镜,只是样子看起来太过清秀俊逸,难掩脂粉气。 “雁儿,觉得本公子这样装扮如何?”这华服公子就是涴秀所扮,一脸得意的笑着,展开双臂原地转了个圈,俏生生地继续问道:“比起我四哥,谁更英俊些?” 涴秀自幼在草原长大,有着蒙古人的豪情大方,最不喜欢被拘谨,也讨厌紫禁城中的诸多规矩。按理说她应该称呼弘历为四阿哥,但叫过两次后就觉得麻烦,所以直接把中间的省了,改称“四哥”。 且弘历也不介意,反而觉得亲切些,毓媞也就由着他们去了。 “格格真好看!”贴身婢女雁儿忙不迭点头,早已看傻了眼,只是听到后面的问题要和弘历比较就犹豫了,半晌才含羞带却红着脸说道:“如果要这样比起来,那还是四阿哥更英俊些,又威武帅气——” “什么格格,格格的,叫我公子。”涴秀猛然挑起略带英气的秀眉,“啪”的一折扇敲到雁儿的头上,娇斥道:“难道本公子就不帅气威武吗?别一提到我四哥就犯花痴,他早就一大堆老婆了,年前才七星伴月,现在已经是九天仙女,就算你想嫁进去当十夫人,也还入不了我姨母的眼呢。” “不是啦。”雁儿只觉得冤枉,解释道:“威武帅气是用来形容男子的,格格是个女子,本来就缺乏这种气质,偏偏还要和四阿哥比较,自然是四阿哥更强点。” 第78章 元灯诺 下 “唉,我说你怎么当差的,宫里的人不是最会阿谀奉承吗?你就不能说些让我听了心里会高兴的话啊!”涴秀无奈地一翻白眼,七横八竖地倒回床上,警告道:“从现在起你就得把我当成公子看待,不然元宵灯会我就不带你出去了,免得你给我惹麻烦。” “奴才也没说想去,而且四阿哥也不会真的偷偷带着格格出去,不过是哄着格格玩罢了。”雁儿心里就算有千万个想出去,嘴上也不敢说,宫婢在宫中行走不慎都会被打死,更别说偷偷溜出皇宫,她就是有十个头都不够砍的。 “四哥从来没有骗过我。”对这件事涴秀心里也没底的,望着天花板,再开口时已有几分意兴阑珊,“不管啦,你再去找一套常服来,普通点,不要这么华丽惹眼的。” “格格,还是算了,别瞎折腾啦。”雁儿忍不住相劝,又提醒道:“这景仁宫中哪一件事是娘娘不知道的,就这套衣服娘娘都细问过拿来做什么,奴才只好回话说格格好奇穿着玩,若再要其他衣服……万一被娘娘知道你想往宫外跑,一气之下会把你锁起来。” “乌鸦嘴!”涴秀再次打断了雁儿的话,目光一凛,恶狠狠地瞪着雁儿道:“你可给本格格听好了,如果真因为你这句话,弄得好的不灵坏的灵,本格格就毒哑你,让你这辈子都不能嚼舌头。所以你最好求神拜佛,保佑本格格元宵节时能顺顺利利的出去看花灯。” 雁儿不禁打了个寒颤,虽然知道剪舌头是开玩笑,但其它花招她也一样承受不起啊。 涴秀在宫里是出了名的难伺候,脾气阴晴不定,对待奴才更是忽冷忽热,让人捉摸不透。入宫以来没少惹麻烦,伺候的奴才换到雁儿,已经是第六个,之前的那些宁愿在辛者库做杂役,也不愿在这过提心吊胆的日子。且涴秀的父亲在蒙古也不是很有身份,所以入宫以来雍正帝也没给任何封赏,若不是有毓媞宠着,弘历护着,就她那胡来的性子,早不知道死了多少回。 不过雁儿看得出来,涴秀脾气是坏了点,但心地还是很善良的,只是以前在草原上无拘无束惯了,完全没有办法忍受被关在紫禁城假装闺秀的日子。 “怎么,吓傻啦?”见雁儿呆呆傻傻地站着,半天也没个反应,涴秀直接将一个绣枕扔了过去,阴阴地问道:“你不会是想着到我姨母跟前告密吧?” “奴才不敢!”雁儿忙摆摆手否认。 涴秀怀疑地问道:“那你在发什么呆呢?” “格格,恕奴才直言,宫里的生活虽然无趣,但总是安身立命之处啊。”或许涴秀不会在意,但雁儿却是真的担心,满脸愁容地说道:“格格父母都没有了,又和京中的外祖母不亲近,如果惹得娘娘烦心而被赶出宫去,格格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银杏刚才已经过来传了话,说老大人和老夫人都会来景仁宫请安,让涴秀准备一下待会儿好过去拜年。可她全当风吹过,脸上不见半点兴奋,反而是一副不赖烦的样子,宁愿在寝殿内和奴才闲磕牙,也不肯早点过去。 涴秀一怔,如果有处安身,她有怎么会被锁在这高高的宫墙里,深吸了一口气,却仍然不屑一顾地哼道:“你少拿姨母来压我,本格格不怕,她要是真的动了大气,把我赶出去那才好呢,谁愿意留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 “格格……”面对这样的倔强脾气,雁儿也只能无奈地叹气。 还在愁着该怎么规劝涴秀,只听有笑声从暖阁外传来,两人都吓了一跳。 “涴秀格格既然起身了,就别在房里躲着了。”佩兰笑着打帘进来,见涴秀一身男装,虽有片刻诧异,随即便赞道:“咱们涴秀这身装扮,可真是要把所有的宗室男子都比下去了。” 见状,雁儿是立刻行礼问安,涴秀的态度就不同了。 论理佩兰也是她的嫂子,她非但不问好,还用冰冷的语气说道:“进来多久了,都听到了些什么?鬼鬼祟祟的,跟个耗子一样。” “好,等我修完了这辈子,来生投胎一定和阎王说清楚,要选在鼠年。”佩兰也不以为意,反是顺着涴秀说了些笑言,才又话锋一转说道:“格格要是乖乖的和我去前面向老夫人请安,我就什么都没听到;可如果格格不去,我就什么都听到了,就看格格要怎么选?” 白了佩兰一眼,涴秀用蒙古话嘀咕了几句,才又说道:“没说不去啊,一会儿赐宴的时候自然会出现的嘛。” “早些过去吧。”佩兰笑着走上前,示意雁儿去准备更换的礼服,才又小声说道:“我也知道你不愿意,但刚才老夫人特别问起你,你姨母才让我来请你的,就当是给我个面子,换了衣服过去请安,好不好?” 侧头看着佩兰,涴秀竟然笑了,说道:“亏得是你来,若是换了别人我才不依呢。” 弘历的九个妻妾,表面上个个装着尊贵大方,其实都心思深重,说话拐弯抹角没有半句真诚。在毓媞跟前是满口奉承夸她优雅漂亮,又赞她聪明伶俐。可一转过身去,还不是暗暗嘲笑她没规矩、没仪态,是个毫无教养的野丫头。 其中,唯独佩兰与别不同,心思手段虽一样不缺,但求的不过是息事宁人,也从不轻易出言贬损别人,还算是个淳厚之辈,因此涴秀才愿意和她说上几句话,刚才的样子是故意装出来的。 佩兰深深一笑,挽着涴秀的胳臂走到外间,打开了弘历准备的礼物,又指着桌上其它几盒说道:“至于这些,都是几位夫人送给你的年礼,快看看是否合意?” 涴秀兴致缺缺地忘了一眼,直接问道:“哪一份是你送的?” 佩兰神秘一笑,说道:“我的好格格,你每一份都打开了,自然就知道啦。” 第79章 宵不寐 上 这就是佩兰要亲自留下送礼的原因,若不花点心思,涴秀定会把其他人送的礼物统统扔出去,结果一定是招来众人埋怨。 “你可知道刚才我用蒙古语说的是什么?”涴秀当然知道佩兰听不懂。 “能有什么好话。”佩兰盈盈一笑,摇了摇头道:“我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免得听出一肚子火气。” “你越是不想听,我越是要说。”涴秀没好气地说道:“你们刚才在院子都说些什么,别以为我没听到,我可不是看上那几个破字。” “这我自然知道,连王爷写的对联你都不肯往门上贴,又岂能看上别人的。”佩兰脸上浮着浅浅的笑容,心中却有深深的谢意。定是毓媞选她写的对联贴在后殿,涴秀怕甯馨见了心中不舒服,暗中对她使绊子,这才勉强接纳了从不喜欢的汉人风俗。 “所以之前我才用蒙古语骂你太过软弱,她虽是嫡福晋,但你无需事事都让着她,好名声也都成全了她去。”想着这些事,涴秀都为之气结,又数落道:“还有那个敏芝,你对她宽宏,她可给过你好脸色?还不是处处刁难,言语捻酸刺人,你又何苦忍她。” “咱们满人有句话:包衣奴才世代为仆。”佩兰无奈地一笑,脸色也暗淡了下来,直言叹道:“你应该知道我的出身,使女和秀女之间,汉字上只差一个字,但根基可是天壤之别啊!” “除了嫡福晋,你们都是侍妾,谁都能高过谁去?”涴秀毕竟还是单纯的,不懂这当中的利害关系。 “我若随着性子去争一口气,那我父母呢?”佩兰又是深深一叹,知道解释再多涴秀也不会明白,只说了句:“你不明白,天子脚下各有各的宿命,争不来,只能静静地等待。” 佩兰的父亲看着是官运亨通,可毕竟还是包衣,弘历身边的侍妾除她以外,哪一个不是上三旗贵族?她纵然心有不快也不敢轻易得罪,万一祸及父母又该如何是好。不过,她也并非完全不争,只是宝剑锋从磨砺出,心知前路已经铺好,她要做的就是忍住当下。所谓苦尽甘来总是春,她坚信以后在六宫中的地位,会是一人之下众人之上。 深深看着佩兰,涴秀摇着头说道:“我是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不然就会变得像你们一样,一生活在阴谋算计里面,天天就是勾心斗角,不累吗?” “就是因为累,我才常常过来和格格聊天啊。”佩兰坦白地看着她,“只有在你这屋子里,才是最轻松的。” 这会儿,雁儿已经将衣服烫好,又熏过香,恭恭敬敬的捧过来,请涴秀换装。 “难道我非得穿成这样不可?”涴秀看了那双花盆底鞋一眼,只觉得头脑发晕,这哪里是人穿的东西啊! “你若肯穿上这身礼服,我就帮你弄套不打眼的男装,还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佩兰利诱地说道:“还有,这些礼物你都得过目,并记住哪一件,是哪位夫人送的。” “啊!你不如弄死我算了。”犹豫了片刻,涴秀还是接受了这个提议,至少能拖延些时间,免得太早过去请安,和那一家子亲戚也没什么话题可讲,不是问候些虚情假意的关心,就是大眼瞪小眼的对坐。 锦盒挨个打开,果然和以前一样,就是些香珠、发簪、手镯什么的,既无聊又无趣,她最讨厌戴这些珠玉钗环,搞的身体跟穿盔甲一样沉重,行动都不方便。 忽然,涴秀眼前一亮,喜出望外地看着佩兰,语气肯定地说道:“这一定是你送的。” 那是一对金烧蓝镶宝石绒鞘匕首,两把匕首的做工几乎完全一样。手柄使用金烧蓝工艺,一把镶嵌着红宝石,另一把则镶嵌着蓝宝石,柄端都嵌着一块祖母绿,护手处又镶了一圈小钻石。鞘是金丝楠木所制,分别包裹着红绒和蓝绒,和手柄镶嵌的宝石颜色相对应。 “我只是借花献佛,这把匕首还是由王爷吩咐内务府造办处所制。”佩兰娴静一笑,又道:“不过你可得收好了,别带在身上,在宫里若无特许是不可以携带利刃的。” 涴秀行了蒙古礼,说道:“在宫中两年,收到的所有礼物,都不及这个好。” 然后就唤了雁儿来,让她把其他礼物都处理了,谁喜欢就散给谁。 听到这样安排,佩兰忙阻拦道:“你不喜欢也不能立刻转手赏给奴才,她们哪里敢要,若是不留神戴出来,可不就成了打送礼人的脸。” “那就都堆在一边吧。”涴秀随口一说。 拉着涴秀到妆台前坐下,佩兰浅浅一笑,问道:“你想不想再晚些过去请安?” 涴秀眨了眨眼,偏着头反问道:“你有办法?” 佩兰笑而不语得点点头。 这时间一拖,就到了雍正帝赐下御膳的时候,凌柱和几个儿子在西偏殿已经起筷,而正殿里毓媞还在等涴秀的到来。 大圆桌上,毓媞居中坐上位,其母则在她左侧,几个嫂嫂按顺序排坐,右边第一个位置是留给佩兰的,第二个是留给涴秀的。 老夫人看着那两个空着的位置,脸色十分难看,无奈身在宫中,毓媞这个做主子的没有发话,她就不能出言抱怨。 “娘娘是不是也太过纵容涴秀了,进宫教养了两年,都学不会规矩吗?”老夫人终于忍不住,以相劝的语气沉着脸说道:“自家人面前还好说,若是在御前失仪,恐怕娘娘也要受到牵连,还是应该严加管教才行。” 一语罢,毓媞还没来得及认错,却见佩兰领着盛装打扮的涴秀前来,这样规矩的穿戴,也肯改梳发髻而不是一串小辫子,还老老实实穿上了花盆底鞋,如此得体穿着竟然是两年来第一次。 第80章 宵不寐 下 “都怪媳妇不好,想着皇阿玛赐宴,应该带一个仪态万千的格格前来请安,所以才耽搁到现在。”佩兰笑着抢先认错,又对毓媞的母亲赔罪道:“都是我手脚太慢,花了不少时间给格格装扮,让老夫人久候了。” 虽然在名义上佩兰是老夫人的孙媳妇,但弘历毕竟不是毓媞亲生,且宫中讲究尊卑,她也只好忍气无话。 “涴秀给外祖母请安,祝外祖母新春大吉,福气安康。今日来迟了,还望外祖母原谅,涴秀在此给您认错了。”穿着花盆底鞋,她根本站不稳,所以不敢规规矩矩行礼,只是微微福身,还得由佩兰在暗中帮她稳着重心。 “好了,快入座吧。”毓媞满意地点了点头,赞道:“能像今天这样已经很不错了,还是兰儿会调教,这丫头连我的话都不听呢,竟然愿意让你摆布。” 毓媞当这个内甥女是女儿般的养,所以满心袒护,虽知道这迟来的因由,不过见佩兰如此办来,一切都已十分周全,她也挑不出什么话了。 涴秀一一拜见了几位舅母,这才归坐。席间听着那些言三语四,十有八句都是透着对她的教训,要是依着她往日的脾气,早就抬脚走人了。暗地里瞟了佩兰一眼,没想到新年头一天就遭人算计,穿着这样的高鞋子,没人扶着她连站都站不稳,还怎么走人。 将一切看在眼里,毓媞幸灾乐祸的暗暗一笑,这顿宴席涴秀虽然是食不甘味,但还算老实,也就十分难得了。 可毓媞这难得的好心情,却被雍正帝元旦开笔所赐的字幅给打破了。 一副字:天下太平,万物安宁。不是吉祥祝语,而是暗藏警告。 而在紫禁城中另一处,撷芳殿所得的赐字“随分安闲,吉庆有馀”,要警告的就不止是一两个人了。 今日,霂颻在撷芳殿的正殿受请安礼,虽然以祖母身份无需顾忌男女之别,可与孙儿们共聚一堂,但在此伺候的内侍却全是雍正帝的眼线,在众目监视中,他们也只能说些奉承雍正帝的虚词,没有半句贴心家话。 好在玹玗已从弘历口中得知母亲安好,所以也不心急,安安分分的在霂颻身边站着,低眉敛目没有丝毫逾矩。 撷芳殿虽未得赐宴,但雍正帝却有赏戏,乃是西游记中的一折《误入小雷音》,这出戏表面看着精彩热闹,其中喻意更是深远。 戏台上张灯结彩,布置得热闹非凡,若是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霂颻在宫中有多福气呢。 此时戏台上正演到,孙悟空发现了小雷音寺中的菩萨佛祖全是妖怪,他掣出金刚棒就打,锣鼓激烈喧嚣的响着,一众奴才也都看得带劲,监视的任务就疏漏了几分。 “老祖母,您瞧我这记性,竟然忘了件重要事。”镇国将军弘昂的嫡夫人从衣袖中取出一个桃形香包,看着针线粗大,上面的绣花也是乱七八糟。“老祖母这寿桃香包是您重孙女做的,针线活粗劣得难以拿出手,但她说用心绣的,非要让我转交给您,祝你寿比南山。” “她年纪还小,心意最难得。”霂颻微微侧头,对身后的玹玗说道:“你去拿上来。” 玹玗领命过去了,接过香包的时候,镇国将军夫人浅浅一笑,低声对她说香包里面的香料味道有些淡,让她回头添加些霂颻喜欢的母丁香和苏合香。 只是微微一愣,她立刻明白这香包里面有东西,两种香料的头一个字“母”和“苏”,加起来的谐音可不就是“母书”吗! 霂颻接过香包略看了一眼,就又交给她了,吩咐她拿回去挂到碧纱橱里。 雍正帝对霂颻的提防能到什么程度? 今日玹玗才真正体会到。 拿着香包往慎心斋去,刚入院中就被两个内侍拦下,也不与她多话,直接抢了香包过去就是一番检查。 “两位公公,这怎么说都是太妃娘娘重孙女的心意,若拆坏了,奴才可怎么交代?”一时间紧张的气氛弥漫在三人之间,玹玗悄然紧握双拳强作镇定,可掌中已满是汗水。 “咱们都是奴才,皇上吩咐的差事办砸了,也一样没法交代。”这说话的内侍言语还算客气,虽然看到玹玗一脸惊慌,却只当她年纪小没见过世面。看她样子怪可怜的,就转头对同来的另一位内侍说道:“小心着点,别弄坏了,这丫头也挺不容易的。” 另一位内侍应了,找到一处线头勾开,将内里的东西全都倒在托盘上。 玹玗低头敛目,根本不敢看,心都已经提到了嗓子眼。私自与宫外传递消息,如果被内侍发现,霂颻会有什么下场她不敢想,但自己肯定是被乱杖打死。 可她脑海中想象的画面没有发生。 那两位内侍你一句,我一语,仔细检查着香料,最后判定都是些常见物,没什么可疑。 整个托盘递到她眼前,内侍说道:“行了,你拿回去吧。” 听到这话,她猛然抬起头,眼中尽是散不去的惊讶,双手轻颤着接过东西。 还好那两个内侍把这种惊讶当成了惊慌害怕,还安慰她道:“别怕,赶紧拿去,把它缝回去就是了,这么粗针大线的活计,不费事的。” “多谢公公指点,今天真是福气,才遇到两位这般会体恤人的好心公公,不然弄坏了香包我的小命就不保了。”这会儿恐惧已过,平静下来后,这一堆奉承好话是张口就来。 “小嘴还挺甜,赶紧回去吧。”内侍说完便离开了慎心斋。 玹玗回到碧纱橱,又不死心地翻了翻那些香料,却真是什么都没有。 可霂颻让挂到碧纱橱,不就是把香包给她吗? 忽然,她想到镇国将军夫人那刻意强调的“用心绣”,猜想或许香包内里绣着玄机。整个翻开一看,里面果然用黑色丝线绣着字:安富尊荣,好事连连。 正纳闷这两个词连在一起说不通,却惊奇地在绣线上看出了玄机。 原来母亲真有留言给她,还这般巧妙。 朔望夜,又是难眠,但这次不是感伤,而是欣喜。 第81章 晓夜情 上 紫禁城内的风向从来无法预知,无非是观望着东风之势,迎合奉承眼下受眷顾的人。 那些住在宁寿宫的太妃们,以前很少往来于撷芳殿,但得知雍正帝在年初一时对霂颻的恩典后,以为风向有变,就纷纷过来奉承请安。 撷芳殿人手本来就不多,年节下事务繁忙,内务府就临时调派了些奴才过来。可福海和瑞喜却十分不自在,总觉得被无数双眼睛监视着,说话举动都要比往常更小心,就连玹玗也有五、六日不敢往小院去。 不过霂颻对此事到并不在意,只说忍耐几日,等过了年这些人就会被撤掉的。 果然,年后开朝,雍正帝就任命年希尧为内务府总管,七司三院都他管辖下,撷芳殿的日子也因此好过了许多,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戏码更上演了不少。 年希尧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说撷芳殿只住了一位太妃,用不到太多人伺候,便把之前内务府调来的奴才都潜了出去,只换了些老实本分的辛者库杂役打理正殿清洁。 玹玗因为害怕不敢擅行,弘历则是因为忙碌,因此小院就一直空着。 初一的大朝贺之后,还有宗亲宴;初二祭拜过财神,又要带着甯馨回娘家贺年;初三要顾忌毓媞的颜面,亲自去所谓的外祖家请安;初四还要应酬同辈兄弟,大家聚在一处听戏喝酒;初五是破日,诸事不宜,女眷更不能出门,被众妻妾缠着,他也不得分身。 到了初六开朝,雍正帝经过多年权衡,终于放弃了原来消极的教育政策,同意在各省设立书院,此事又交给弘历与鄂尔泰共同办理。 一直忙碌到元宵将近,才算是空闲了些。 正月十四的夜里,弘历从文渊阁出来,竟不是直接回重华宫,而是往撷芳殿去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心烦意乱的时候,总会想去那个院子小坐一会儿。 而且今日,他心中更有个大胆的想法。 刚到小院门外,只听清澈明亮的琵琶曲由内传出,那音色真如白居易的词,大珠小珠落玉盘。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两相依,烛光旖旎满西楼。 浮生梦,祈天意,泪满珠帘黄花瘦。 画扇残香解星语,为谁凋零为谁愁。 …… 那不带一丝俗世烟火的甜美嗓音,就像浅浅清溪,蜿蜒潺潺。纯熟的琴技如春雨轻点小禾,只是曲调和唱词哀怨了些。 听这样的曲子,换谁都不忍进前打断。 站在书斋外,望着天幕上的那轮渐盈月,弘历在心中叹道:好个玹玗丫头,可惜被锁在这深宫里,怕只能如卓文君一般,空唱《白头吟》了。 曲到半阙戛然而止,弘历这才推门进去,问道:“后半段呢,这曲子中的故事还没完吧?” “爷?”玹玗惊讶地望着他,显然没想到他会在今夜出现,将琵琶放到一边,摇头笑道:“我没听过额娘弹下半阙,哪里知道后面会怎样。” 曲子是谷儿所编,唱词是改于南宋女词人朱淑真的《生查子?元夕》。 原词中有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一直被认为是女子不守妇道,有心邀人私奔的荒唐之语。可这样的事情谷儿当年确实有想过,毕竟一入宫门深似海,谁知道前路命运如何,在她入宫前的那年元宵夜,差点就和海殷亡命天涯去了。 这是怎样的故事,谷儿从未细讲过,只是一次玩笑中不留神说了几句。 而玹玗第一次听到这曲子,是去年的元宵节,似乎谷儿已经感觉到山雨欲来,才会情不自禁的在花灯之夜弹奏了这一悲曲。 “赫哲姑姑总喜欢这些幽怨断肠的诗词,因此也把你教得惆怅满腹。”弘历摇头叹道:“女子有才情固然是好,但太过伤怀就不可爱了。” “爷觉得这些词不好吗?”玹玗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不过是想让她开怀些。 “也不是。”弘历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诗词,上面誊抄的全是历代才女的佳作。“像汉代才女卓文君,唐宫中上官婉儿,后蜀花蕊夫人,秦淮绝艳柳如是,她们都有让人赞赏之极的才学,这些作品就算百代千世后,都依旧能让人惊叹。” “可如果不是经历太多伤春悲秋,又如何会有触动情肠的千古绝唱。”玹玗浅浅一笑,又幽声说道:“其实纵观这些才情绝艳的佳人,她们的诗词都是从清婉缠绵,渐渐到忧愁郁闷,若无生活的煎熬,谁又会无病呻yin呢?” “那是她们没福气,如今有爷在,你还怕什么?”看着她良久,弘历又转而笑道:“所以这些诗词你还是少读为妙,明日爷就让人清理了。” 玹玗深深点头,甜甜一笑,说道:“是,自从有了爷,就沾了福气,好事一件接着一件,可我就爱读这些怡情悦性的词句,女儿家又不能考状元,难道还让我读八股文章不成?” “算了,说不过你,还是留给你吧。”弘历这才发现,她虽弹唱了一曲幽怨琵琶,但脸上却透着喜气,整个人也比以前开怀了不少,于是问道:“可是有你额娘的消息了?” “爷怎么知道的?”玹玗诧异地望着他,从怀中掏出那个寿桃香包,只是内里已经没有香料。“爷你看,这是镇国将军夫人带给我的。” 既然弘历知道有人在暗中保护她母亲,想来也已经查清楚对方的身份,她就没有必要在隐瞒顾忌什么。 弘历没答她的问题,只一脸嫌弃地看着那个香包,撇着嘴说道:“这么劣质的针线,铁定不是赫哲姑姑做的,究竟有什么玄机,能让你这样高兴。” 玹玗故作神秘地笑了笑,也不说破,还是让他自己看。 第82章 晓夜情 下 可研究了许久,他也没发现有什么问题,只是在翻开内部后,见里面绣了八个字,显然读起来不通,他了然一笑,说道:“安、好……这两个字是赫哲姑姑绣给你的?” “爷你怎么会发现的?”这让玹玗更为惊诧。 弘历淡笑着说道:“两个词排在一起根本喻意不对。” “还好检查的内侍不通文墨,不然就穿帮了。”望着那简单的绣字,玹玗不禁触动情怀,眼中盈泪地说道:“其实你细看,头两个字不是丝线绣的,而是额娘的头发。这是额娘最贴身的东西,有它陪着我,就好像额娘在我身边一样。” “傻丫头,又这样没出息。”弘历点了一下她的额头,微微扬起嘴角,笑着将话题转移开了,问道:“你可知道明天会在景山办花灯会?” “听宜太妃娘娘说了。”玹玗兴奋地一笑,答道:“皇上下旨,所有的太妃都可以去景山观灯,娘娘还说带我去见识一下,什么叫作‘赏灯听秋虫’呢。” 清宫延明朝旧俗,紫禁城内也会设鳌山灯,要于前一年的秋天收养蟋蟀,待到元宵夜点灯后,就将蟋蟀放入灯中。 这赏灯听虫鸣的巧思民间也有,但因为养虫不易,所以少见。 除了传统的花灯,宫里还有一种特别的冰灯,先将冰块砌成想要的形状,再精心雕琢成花鸟虫鱼,或龙凤神兽的样式,中间点上烛火,看起来晶莹剔透特别漂亮。 此种工艺民间就少见了,她从小就听母亲说冰灯极美,所以一直很向往。 弘历沉吟了片刻,还是决定给她一个选择的权利,因此问道:“如果有的选,你是想去景山赏灯,还是去宫外逛元宵夜市?” “去宫外?”玹玗震惊地看着他。 这个诱huo太大了,她当然想去,不止是看花灯,还想撞大运。以前元宵节妘娘总会带她和熙玥去看耍龙舞狮,如果真的能出去,如果她们还没有离开京城,说不定还会遇到。 “我要带一个人去逛夜市,你可以和我们一起。”弘历点点头。 傻愣了半晌,玹玗才弱弱地问了一句:“可是要怎么出去呢,爬墙头啊?” 闻言,弘历顿时呵呵大笑:“皇城范围之内都有重兵把守,单紫禁城就有一千四百守卫,且都是上三旗高手,你觉得爬墙头可能吗?” “就是因为知道,才觉得根本不可能出得去嘛。”玹玗嘟嘴嘀咕着。 弘历指了指自己,问道:“你当爷是什么,摆设吗?” “扮成小跟班,小太监?”玹玗一脸怀疑地看着他,又问道:“可元宵夜,你不用陪着皇上赏灯吗?” “皇阿玛自有妃嫔陪着,从来都不管我们的。”弘历漫不经心地说着,侃笑地问她:“要是不怕死,就和爷出去玩一次。” “不怕,有爷在,我死不了的。”这样冒险的事情,玹玗竟然觉得有一丝兴奋,但转念一想,又怅然若失地问道:“可宜太妃娘娘那边我要怎么说,她能同意吗?” “什么都别说。”弘历淡笑着吩咐道:“明天你只要跟着宜太妃往景山去就行了,其他的事情不用操心,到时候自然会有人去带你与我汇合。” 玹玗点了点头,虽然心里仍然没底,但想着能到宫外去,她还是兴奋了一夜。 到了第二天晚上酉时,内侍便来慎心斋请霂颻往景山赏灯。 静静地跟在霂颻的辇轿旁,玹玗一切都按照弘历的嘱咐做,没有对霂颻提及半个字。 沿东筒子夹道往顺贞门去,一路上已是张灯结彩,出了神武门灯火更盛,望着对面装点华丽的景山南门,便是用流光溢彩来形容,都未能表述。眼前所见的燃灯盛况,只有卢照邻的句子:“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能依稀点出些意境。 只是华丽之下,又少了些人味。若比规模,民间的花灯会自然逊色不少,可说道热闹欢腾,宫里就万万不及了。那些妃嫔身着盛装,站在色彩艳丽,美不胜收的花灯下,脸上虽然有笑,却都是毫无温度的。 按照规定的路线,从景山南门进入,走右路至周赏亭,再往妙观亭,最后到景山顶,花灯最为鼎盛的万春亭,雍正帝已命人在那里摆了酒席,准备了歌舞。 与霂颻刚至周赏亭,就见弘历身边的李怀玉前来,低声对霂颻说了几句话、 看了玹玗一眼,霂颻高深莫测地笑道:“既然寿皇亭那边缺人手,你就跟着小玉子去吧。” “是,太妃娘娘。”玹玗虽不认识来人,但大概猜到是弘历派来的,也就不多话,静静跟着往东而去。 一路无言,直到灯火暗淡不见人影的银杏林,李怀玉才停下脚步,对她说道:“姑娘你等等。” 玹玗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不多会儿,东摸西探的李怀玉在一棵树下刨出一套内侍的衣服,递到她面前说道:“姑娘,快换了,四爷一会儿就到。” “在这里啊?”玹玗望向四周,连个遮拦处都没有。 “奴才是个太监,姑娘还忌讳这个?”李怀玉瞅着她,又笑着说道:“姑娘去那阴暗地儿去,奴才在这守着。” 玹玗尴尬地福了福身子,小声说道:“那就有劳小玉子公公了。” 李怀玉连忙摇了摇手,一脸诡笑道:“别、别、别,叫奴才小玉子就行了,以后奴才伺候姑娘的机会还多着呢,可担不起姑娘这样的礼。” 玹玗一愣,转念想到他必定是知道撷芳殿小院的人,不然弘历也不会潜他来。不再说什么客套话,自己摸到进了阴暗处,刚换好衣服已经听到弘历的声音传来。 “小玉子,玹玗姑娘人呢?” “树林里换衣服呢。”李怀玉鬼鬼一笑。 玹玗从暗处走出来时,正好见李怀玉在向另一个太监打扮的人请安,口中喊她涴秀格格。 而涴秀见玹玗像个木头似的,愣愣望着自己,便上前几步好奇地打量一番,才又回到弘历身边用蒙古语嘀咕了两句。 恰好这两句玹玗能听懂,便欠身行礼,回道:“回涴秀格格的话,奴才贱名玹玗。” 这倒是让涴秀惊喜,便又细看了玹玗几眼,心里不由赞道:好个眉清目秀的姑娘。 第83章 杏花天 上 金陵路,莺吟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 满汀芳草不成归,日暮,更移舟向甚处? …… 紫禁城的守卫惊人,当中负责皇帝的御前侍卫就有六百人,因为雍正帝遭受过多次暗杀,把御前侍卫的人数又多增了三百,而整个皇城范围的守卫几乎有六万人。在夜里城门下钥后,若有事物要出宫办理,必须持有阴阳合符,验证无误才可以放行,第二日再奏报皇帝。不过,相对于城墙和宫内的守卫,城门算是有空子可钻的地方,那些宫内有权有势的内侍,只要能孝敬给城门护军首领足够的门敬,就多少能换来一些方便。 但玹玗所知道的这些,是内侍们进出皇宫的情况,至于皇子们如何她就不清楚了。 这银杏林虽然灯火暗淡,却也不是个久留之地,若是被巡逻宿卫撞见,少不得要遭到一番盘查,那时候可就麻烦了。 “你们跟在小玉子身后,低头走路别出声,也别太害怕,反倒让人生疑。”说着,弘历让李怀玉分别派她们一个锦盒,自己率先往正路走去。 玹玗的心里一直在打鼓,怀疑是不是真能顺利混出去,且她总觉得有人在暗中监视。 不过,在他们遇到第一队巡逻宿卫的时候,她心里的怀疑就去掉了一大半。那队宿卫的首领见了弘历立刻下跪请安,对他身后的三个奴才却毫不在意,甚至没正眼瞧过。 到了景山东门时,李怀玉刻意唠叨着一些有的没的,看起来就像是管事的在吩咐身后两个小太监差事,又催促她们动作快点,跟上了,别磨蹭。而守门侍卫见到是弘历带着人出去,别说验看什么阴阳合符,连询问检查都省了,直接放行。 东门外早已安排了马车候着,弘历不与她们多话,当先纵身上去。涴秀比较年长,上车也不太费事,李怀玉暗中扶了一下,也就轻松站了上去。到了玹玗时就有些傻眼了,还好李怀玉醒目,悄悄把双手合起来,让玹玗踏着他的手借力,车上又有涴秀帮忙拉了一把,这才顺利爬上去,也没有引来旁人注意。 弘历命原本驾车的小厮留下,说两个时辰后仍旧从这里入宫,让他在城门处候着。 驾车的换成了李怀玉,按理说就都是自己人了,可玹玗之前没见过涴秀,刚才也没能说上话,又不知其身份,所以行动很是谨慎,不敢有丝毫逾矩。 可李怀玉却在外面低声喊了一句:“三位主子都坐稳了,为抓紧时间小的要赶得快些。” 这话再次引来了涴秀的好奇,又多看了玹玗一眼。 安稳的坐在车上,车后的帘子微微扬起,眼看着离身后的景山东门越来越远,玹玗才真正了松口气,心里暗暗兴奋庆幸,没想到蒙混出宫居然这么简单顺利。 当东门于视线中消失,涴秀已顾不得马车颠簸,猛然从座位上跃了起来,兴奋地大叫了好几声,一直用蒙古语说着总算自由了,总算不用在被关在那片红墙里,总算有机会看看京城的模样。 “好了,别这么激动,让人看笑话。”从银杏林到现在,弘历总算开口说话了,可语气却不似以往与玹玗交谈那么随意,多了几分为人兄长的稳重和严厉。“我们只能出去一个时辰左右,要赶在亥时之前回来,涴秀你老实点,如果不听话可就没有下次了。” 早已乐不可支的涴秀才不管他的警告,冲到车头,一把夺了李怀玉手中的马鞭,竟然自己驾起马车来。 “哎哟,我的格格,你小心着点。”突然被人一冲撞,李怀玉差点没跌下车去。 “你看她像不像是匹脱缰野马?”弘历看向乖巧坐着的玹玗,又笑着警告涴秀道:“涴秀,京城的路你也不认识,快点进来坐好,别闹了。” “现在已经不是在宫里,有的闹我当然要闹个够本,不然回去了又要守着那些该死的规矩。”涴秀对车里喊道:“以前在草原上阿布也让我驾车玩,我没嚷着要骑马已经算好的了。” “若是因为你胡闹耽误了时辰,看不到耍龙舞狮,可别埋怨我。”弘历笑叹着摇了摇头。 “知道了,就会威胁我。”这话倒是有效了,涴秀兴致缺缺地将马鞭丢给李怀玉,钻进车里与玹玗面对而坐。“平时在姨母跟前做个笼中鸟,出来了还不让我乐一乐。” 车里的这些对话,弘历是一直用汉语,而涴秀则全是用蒙古语回答。 玹玗侧着头,满脸好奇地望着涴秀,心里有无数的疑问。 既然李怀玉只喊涴秀格格,那她就不是公主,不用生活在紫禁城里,可见她现在这副样子,就好像从未来过宫外的世界,那兴奋劲竟比释出大狱的囚犯还激烈些。且她一直说着蒙古语,那就应该是位蒙古格格,又听她称弘历为四哥,算来应该是宗室出女,可“涴秀”两个字显然只是名,如果她是下嫁科尔沁草原的公主所生,至少应该有封号才对。 这会儿涴秀也安静下来,与玹玗对望着,又用汉语问道:“你听得懂蒙古语,对吗?” 她只好奇这个,对玹玗是什么身份,和弘历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会一起带出宫,她倒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弘历也侧眸看向玹玗,等着她的回答。 相识的日子虽然短,但她已经给了他太多惊喜,看来她母亲是把女儿当成儿子在养。 “奴才能听懂一点点。”父亲是军中人,交友当然比京官广阔,其实她不仅会蒙古语,还有藏语也懂几句。母亲从小就对她说,八旗女儿都逃不过选秀,谁知道皇帝会把她嫁到何处,所以从小多学些语言总是不会错。不过这些缘由她不可能说出口,于是编了个理由解释道:“奴才有一位极远的表姨夫是蒙古人,所以教过奴才几句简单的。” “哦,那你可……”涴秀其实还有话想问,可车窗外的动静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便转过头撩开车窗帘,见到有辆戏班的车和他们相对而过,车上还有个青衣妆扮人,沿途哼唱着调子,摆动着腰身。 第84章 杏花天 下 玹玗也跟着向外探头,却被眼前所见的三个字惊得轻轻一颤,马车经过的地方正好是吉安所。一种强烈的愧疚感于心中蔓延开来,她不知道康嬷嬷被抬到那里后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不知道年希尧有没有真的找人去救治。她从来都不怕鬼,如今只担心的是康嬷嬷是否还活着,虽然离宫婢女永远无法返回紫禁城,但有很多事情都发生在微妙中,与愧疚同时萌生的还有后悔,因为她从小所受到的教育就是斩草除根。 见到玹玗睫毛一直轻颤着,神色也是一片落寞,弘历撩开身后的窗帘向外望了一眼,不由得叹了口气,转头凝望着她许久,最后只以柔声淡淡问了一句:“想回去看看吗?” 明显弘历会错意了,他所想的,和触动玹玗的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玹玗愣了一下,再抬眼时所看到的车外街景似乎有些熟悉,这才想到从景山东门出皇城,再绕去前门大街,正是要经过正白旗的居住区域。 “物是人非事事休。”若不是他提到,她还真是没想到这事儿,低头沉吟道:“爷有心了,但我不敢去看。” 那是她从小生活的地方,虽然她的童年是在各种学习中度过,那幢宅子里依然充满了不少欢声笑语。只要背着母亲时,她就会很顽皮,爬树掏鸟窝,下池塘摸鱼,使坏捉弄小厮,偷偷翻墙出去……可这些日子已经再也回不来了,父亲从那里被人带走,就从此天人永别,母亲被发配到千里之外的蛮荒地,莺桃姑姑为了家中最后一丝希望前往蜀中,妘娘和熙玥也不知有没有找到安稳的落脚处? 所有的人从那里分开后,就天涯难再见。 回去看,还能看到什么呢? 无非是紧贴封条的大门,或许能在邻居和路人那听到些议论,说这府中人是因为谋反才全部获罪;或者那宅子已经被别人买下,旧时景物变得面目全非,看到只会更加伤怀。 “也好。”弘历微微点了点头,心中生出了其他的盘算。 而他们的对话在涴秀听来像谜一样,回过头时又见玹玗满眼盈泪,因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向弘历问道:“她怎么了?” 她挺喜欢玹玗的,在银杏林第一眼见到时,就被这个沉静灵秀的小姑娘吸引了,她觉得玹玗不像是紫禁城中的人,晶莹清透可惜表面蒙尘。 “没什么,一时触景生情,想家而已。”弘历只是淡淡地答了,又回过头凝视着玹玗,心里千回百转,却又找不出半句安慰的话来。 “那就回家去看看啊。”涴秀不知情况,只看着玹玗神色哀伤,心中一时同情,便柔声说道:“你家是在这里附近吗?你若想回去就不用和我们去看花灯了,我们先送你回家去,等回宫的时候再来接你就行了。” 涴秀这番不经大脑的话,弘历是想拦都没拦住,她就已经劈哩啪啦说完了。 “父母已经没有了,家也没有了,哪里还能回得去。”玹玗那纤长的睫毛轻颤了一下,泪水也跟着滴落。 “你别哭啊!”涴秀顿时变得手足无措,被一股负罪感笼罩,又有同病相怜的感觉自心底而生,所以动情地拉起玹玗的手,真诚地说道:“别难过,其实我和你一样,也没了父母,既然我们都在宫里,那我认你做妹妹,以后我们相互照应,永远做对方的家人好不好?” 玹玗抬起头,深深看着涴秀,含泪淡笑道:“奴才谢谢格格眷顾。” “什么奴才啊,都说做姐妹。”涴秀爽气的帮玹玗拭去眼泪,又笑问:“我听着你和四哥说话的时候就没这么多规矩,怎么面对我就格格、奴才的拘谨起来。” “可是……”玹玗侧过头,疑惑地望向弘历。 “涴秀是我额娘的内甥女,来自蒙古,暂时寄养在宫中,且她也遵守不了京中的那些规矩,你就不用跟她客气了。”弘历一句话,解释了玹玗心中所有的疑问。 “就是啊,我和这紫禁城是没有关系的,所以也不是什么主子。”涴秀豪气地笑了笑。 玹玗乖巧地点了点头,回握着涴秀的手,答道:“玹玗明白了,额格其。” 如此毫无礼数规矩的格格,想来毓媞是十分宠爱她,所以在宫中都住了两年还这么野性子,有这样一个姐姐庇佑也是好事。 “那以后你就是我妹妹了,以后有事尽管来找我。”一句蒙古话的“姐姐”让涴秀又惊又喜,便指着弘历说道:“从今往后也不用叫他爷,和我一样叫四哥就行了。” 兴奋中她又问玹玗几岁了,可学过功夫,会不会骑马射猎,有没有试过熬鹰抓獾子……凡她所问之事,没有一样是京中闺秀该有的。偏玹玗一一都答了,还真是样样都试过,这就更合她的性子,一时得意忘形,竟问玹玗在哪里当差,不如到景仁宫去陪她好了。 “有个能和你说得上话的人很好,但也别惹事。”弘历浅浅一笑,嘱咐道:“今日之后,你若在宫中见到她,得全当不认识,不然她会有麻烦的。” 这话立刻招来涴秀一番抱怨,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有理,如果被问起她是什么时候认识玹玗的?如何认识的?在哪认识的?要是回答不慎,被人知道今夜偷溜出宫的事情,她是个格格,有做妃子的姨母护着,又是四阿哥带她出去的,自然不会有事,可玹玗的下场就不堪想象了。 此时,车外的嘈杂声越来越大,都是些欢声笑语,涴秀再次安奈不住性子跑到车头去,为眼前所见到的繁华惊喜不已。 马车最终停在一所大宅前,看正门上匾额,原来这是五阿哥弘昼的府邸。 第85章 月下刃 上 不知道弘历对李怀玉吩咐了些什么,将她们两个姑娘扶下车后,李怀玉就驾着马车往后巷去了,看来是不会随他们往灯会去。 “为什么把马车停在他这?”涴秀不满地问道:“万一那个漏勺嘴在姨母面前露了口风可怎么办?” “既然敢出来还怕这个?”弘历取笑着,又转头给了玹玗一颗定心丸,“我五弟最喜欢玩乐,和我感情也好,就是遇到咱们也不会多言。” 玹玗只是笑着点点头,说:“听说五阿哥颇有江湖侠士的豪情。” “就他那个荒唐人也能妄称侠士。”涴秀不以为然地哼笑道:“到处散银子是不假,但专门喜欢帮人办丧事,只要听说哪家死了人,他就能立刻换上素服跑过去致哀,比自己成家娶妻还要高兴几分。” 玹玗“噗哧”一笑,却突然觉得身后怪怪的,忍不住向四周张望了一下。 “怎么了?”弘历见她面有紧张之色,从宫里一路到这里,那神情已经出现过好几次。 “没什么,就是突然出来有点不自在,好像有人在暗中盯着我们似的。”玹玗摇了摇头,无凭无据她也不能胡说,否则败坏了涴秀的兴致就不好了。 “胆子这么小,别怕,哪里会有人跟着我们。”涴秀粗枝大叶的,且心早就飘到那热闹的街市里了,哪里还会在乎这些。 京城的风水是,东富西贵南贱北贫,做生意的有钱人都喜欢住东城,达官贵人多住西城,秦楼楚馆基本开在南城,北城则都是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 当年雍正帝赐府邸给弘昼,原是在东城的铁狮子胡同,可他偏嫌弃铜臭味太重,自己跑到城南购了这个宅子,说住南城热闹,听曲看戏混茶馆都方便。 弘历在宫外并无住所,这宅子便成了他们兄弟歇脚的地方,偶尔听戏晚了不想回宫,就会来这南城的宅子暂住。 “南城你应该没来过,是不习惯这的嘈杂吧。”说这话时,弘历也朝四周望了望,才又微微一笑道:“走吧,别瞎想了。” 玹玗的家在内东城,住的多是有身份的人,她确实没见过这样喧嚣的局面,且这所宅子在一条繁忙的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正门斜对面还有一家酒肆,或许真是她多心了。可当她在次看到戏班的车子时,她心中不由得一紧,抬头望向弘历,显然他也发现了不对,只是没有声张,嘴角却浮出了蔑视的冷笑。 涴秀早已按捺不住,拖着他们就往最繁华的街道走去。 两旁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摊位,有卖胭脂水粉的,有卖珠宝首饰的,有卖针线绣品的,还有卖面具花灯的,那些小吃摊位更是汇聚了全国各地的应节美食,旁边又有摆摊卖艺耍把式的,更有好多猜灯谜的。 虽然在京中两年,涴秀还是第一次见识这样的热闹。当年和父母途中遇到地震,她是在昏迷中被人抬进紫禁城的,之后就再也没出去过。这会儿就像只飞进花丛的蝴蝶,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兴高采烈地东张西望,穿梭在沿途的摊位中,一会儿拿起支发簪看看,转身就说喜欢胭脂水粉,回过头又嚷着要去玩套圈,才买了几个西游记的面人,又看到了吹糖人的,更觉得稀奇,恨不得把整个摊子都买下来。 “小玉子没跟着,你买那么多东西可要自己拿着。”弘历无奈地摇头一笑,被涴秀的激动劲弄得哭笑不得。 “自己拿就自己拿,我又不用人伺候。”涴秀满不在乎地说。 见逛灯会的人越来越多,玹玗急忙提醒道:“小姐,今晚人多,你小心别和我们走散了。” “怕什么,你们看到那座挂满花灯的桥吗?要是走散,就去那边等好了。”涴秀那野性子在草原上时比男孩子还要疯些,这两年被拘在宫里早憋坏了,如今一出来还不跟开闸的洪水般,哪里收得住。 可这南城下九流的人多,玹玗虽是静静地跟在弘历身后,却担心这涴秀不安全,视线一直追着涴秀的身影。 “由她去,她功夫好着呢。”弘历淡淡一笑。 “可是今天真的有点不对劲。”玹玗拉了拉他的衣袖,用眼神示意他往西边瞧。 “吉安所外相对而过,却在南城遇到,你以为爷真的是傻子。”弘历高深莫测的勾起嘴角,早就洞察了一切。 见状,玹玗方才的点了点头,可在人群中怎么都寻不见涴秀的身影,又让她无法安心。 忽然,听身后有人对弘历喊道:“四哥,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带这个野丫头出来。” 抬头一看,是一个穿着常服的公子,年纪和弘历差不多,又听这人喊弘历“四哥”,便是没人介绍也能猜到他就是五阿哥弘昼。 “奴婢见过五爷。”玹玗连忙问好,出了宫门也就都换成民间称呼,这是习惯。 弘昼误把玹玗当成了涴秀,发现自己摆了乌龙后,忙问道:“这小丫头是谁?” “是我贴身婢女,怎么了?”弘历还没答话,涴秀竟突然从人群中冒了出来,一把拉过玹玗护在身后,傲气地反问道:“本小姐出来逛灯会,难道就不能带个贴身伺候的。” 涴秀和弘昼就像是欢喜冤家,见了面总免不了互相损几句,不过交情还算过得去,皆因为弘昼贪玩,且涴秀不似京中格格那般娇弱,每每有了新鲜乐子,两人还能玩到一块去,只是嘴上谁都不肯让着谁。 闻言,玹玗连忙接过涴秀手中的东西,顺着说了一句:“小姐,还是由奴婢来拿吧。” 弘历暗暗一笑,这确实是个好借口,涴秀身边的婢女换了一个又一个,有时候连他都记不得长相。 弘昼连忙摆了摆手,调侃道:“没什么,只是你这样偷偷跑出来,小心回去没法交代。” “那也不劳五爷操心。”涴秀白了弘昼一眼,也就不再和他贫嘴,而是拉着玹玗到一边分糖人去了。 第86章 月下刃 下 “怎么就你一个人?”弘历向其身后望了望,笑着问:“你新娶的侧福晋呢,怎么不带她出来逛逛,听说她很是活泼的。” “别提了,我是没四哥好福气,家中女眷都是温婉贤淑之人。”弘昼一挥手,满脸不快地说道:“我府里那两个成天像吃了枪药,一点就炸。就刚才,我找了一班小戏和几个说书的,本想着元宵节陪她们在家乐呵乐呵,结果女人为了先看戏,还是先听书争气来了。” 在旗人家庭中,没出阁的闺女都被娘家人视为姑奶奶供着养,因为以后都是要入宫选秀的,谁知道会不会伴在君王侧为嫔为妃,所以轻易得罪不起。因而养成了旗人女子在娘家做派十足,别说姑嫂弟媳,甚至是叔叔子侄在姑奶奶面前都得低眉顺目。所以那些在家习惯傲视一切的女儿,出嫁后若是有婆婆在的家庭,她们还免不了要假装贤淑,可嫁给这些自立门户的皇子,又都仗着是皇帝指婚,就更没有什么腼腆温柔可言,但凡遇事总要拿出威风压人。 弘昼的嫡福晋吴扎库氏,是副都统五什图的女儿;侧福晋章佳氏,是护军参领雄保的女儿,两个都是出生武家,虽说嫡福晋的娘家看着官位高些,但是个直隶驻防副都统,而侧福晋的父亲则是在御前行走的,两个女人都不认矮个,遇事谁都不肯谦让,常常在府里闹得沸反盈天,让他心烦不已。 “没想到你连皇阿玛都不怕,竟然会被这两只河东狮镇住了。”弘历摇头一笑,又突转话锋说道:“不过也好,这两个小丫头都有些底子,待会儿出事我们每人护着一个。” “难道有人想……”弘昼眼眉一挑,顺着弘历的眼神瞟了河边的戏班一眼,又急着责怪道:“那你还往这是非地跑,赶紧回宫去,我让府中护卫随行。” “这会儿把事情闹大,那两个小丫头就惨了。”弘历言语平静,表情淡定,嘴角的笑高深莫测,令人猜不透他此刻的想法。“从我十岁入宫,就一直有双黑手在暗处,这十多年来你我都遭到过暗算,却始终没摸清对方的底细,今晚是个机会,能正面过招,说不定能可见一斑。” “还是把那两个小拖累安排到别处去,万一没顾好,伤了个奴才没关系,涴秀要是有个闪失,你我都没法向熹妃交代。”虽然她们兄弟感情好,可弘昼对毓媞却没有半点好印象,不想得罪她,是为了自己母亲在宫里的日子能少点麻烦。 “不行,突然安排两个小丫头离开,就等于是告诉对方我们已经有所准备,他们说不定会取消行动的。”转眼望向两个正在兴奋套圈玩的小姑娘,长叹了一声,才缓缓说道:“这两个丫头都不能有闪失,玹玗是赫哲姑姑的女儿。” 弘昼倏的转头望向玹玗,才又惊讶地问道:“就是当年仁寿太后身边,那个帮你挡过暗箭的掌事姑姑?” 他这才明白,弘历为什么对鄂尔泰弹劾岳钟琪一案那么上心,原来他真正关心的是轻车都尉郭络罗·海殷受其牵连的事情。 “不错。”弘历的眼中隐隐浮现出一股肃杀气息,冷声说道:“当年康熙爷的立储考量,让我成为众矢之的,在皇阿玛登基之前的那段时日里,多亏有心思细腻的赫哲姑姑,才让我避开了一次次的毒药暗箭。” “想来你是知道那居心叵测之人的身份?”若是联想到弘历在康熙年间遇到的暗杀,他倒是能猜到这十年来,是谁在暗中对他们兄弟下手了。 “可是没有证据啊。”弘历的脸色变得更加冷峻,嘴角扬起一抹不屑的笑容,鄙夷地哼道:“如今他是皇阿玛身边的红人,是蒙受圣恩的宠臣,没有铁证是动不了他的。” “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凭他也敢跟咱们兄弟斗,今晚他敢动手,咱们就得给她点教训。”望向弘历那如深渊似的眼眸,弘昼也露出了阴冷的浅笑。 弘历点了点头,又淡淡地问道:“东西带着吗?” “喝花酒的时候都带着呢。”弘昼玩世不恭地一笑。 此时,涴秀和玹玗各抱着一对泥娃娃走过来,正好听到弘昼含糊地说着带着什么,又是什么喝花酒的,只当这两个爷们没安好心思。 “今儿可是出来逛灯会,五爷就是想把我四哥往那半卷的暗门子带,也请另寻他日。”涴秀冷声一哼,没好气地就是一顿数落。 “诶,你一个小丫头哪里学来这些世俗粗话的。”弘昼一扬眉,偏是对着涴秀提不起脾气来,只能一脸戏谑地调侃道:“看看你这样子,哪有点大家闺秀的仪态。等过了夏天你满了十三岁,你姨母就该给你安排婚事了,小心没人敢要你嫁不出去。” “你都肯娶两个河东狮,咱们涴秀还愁嫁吗?”弘历脸上的阴冷瞬间褪去,嘴角噙着浅柔的笑意,跟着打趣道:“涴秀你可真是误会了,五爷虽然在家中受了气,但是要消遣也不用去那些地方,他南城的宅子不是应有尽有吗?” “哦,原来又是家中妻妾打架拐着你了,所以才躲到这南城来。”涴秀故意拉长了声,嘲笑道:“真亏你还是个爷,连媳妇都管不了,小心被她们知道你有外宅,放把火烧了还是小事,若闹得满城风雨,看你怎么在皇上面前解释。” “你这可就冤枉我了。”弘昼故作委屈地说道:“我是知道四哥要带你出来逛,专程来这边打点,还备下了酒菜和各种应节小吃,却是一片好心被你当成驴肝肺。” 听着他么的对话,玹玗忍不住轻笑出声,这样的阿哥、格格还真是一对儿活宝。 第87章 何太急 上 由着那一对儿冤家耍嘴皮子,弘历则低下头,小声地嘱咐玹玗,让她小心些,若有什么事情发生,先顾着自己的安慰。 就在此时,一个看似做买卖的中年汉子,挑着担子停在他们跟前。弘历与弘昼顿时警醒了起来,可见那汉子一副憨厚样,满脸无奈地望着玹玗和涴秀,方觉得是他们紧张过度,便多嘴一问,才知是个让人哭笑不得的乐子。 这些在元宵夜市摆摊的都是小本买卖,可涴秀和玹玗竟用十个铜钱,把人家摊位上的泥人都给套走了,摊主见她们身边跟着两个衣着不凡的爷,知道不是达官贵人,也是有身份的,轻易不敢得罪,只好打包了东西挑过来。 弘历不禁露出了同情的眼神,又见涴秀并无意于那些泥人,玹玗也摆了摆手说不要,他便随手赏了小贩几两银子,算是搅和其买卖的赔偿。 “你们两个丫头也太狠了吧。”弘昼瞪着双眼,哑然失笑道:“那一担子泥人,你们拿得了吗?” “是老板说五个铜板十个圈,套到的东西就归我们。”涴秀只是一时兴起,和玹玗斗谁套的准,还真没想过全部都要。 弘昼啼笑皆非地摇头叹道:“还好你们两个平时都关在宫里,不然这京城的套圈小贩非被逼得家破人亡。” “何止套圈,一会儿还要去猜灯谜,听说猜中了是有奖品。”涴秀得意地一笑。 “就你还猜灯谜啊!”闻言,弘昼立刻哈哈大笑起来,又不知死活地调侃道:“汉字都不认识几个,还妄想猜谜。” 他这倒是实话,涴秀平日总喜欢用蒙古语,不是因为高傲目中无人,而是汉语不好,刚入宫时还惹来了不少嘲笑。 “五弟!”弘历立刻出言制止,玩笑开过头就不好了,何况这还是涴秀心中的隐痛。 “你又多有学问啊?”涴秀瞪起眼眉,反唇相讥道:“听说你的惊世文章,常常气得傅先生吹胡子瞪眼,就你那点墨水也好意思笑话我。” 其实弘昼并非表面上那么荒唐,只是眼见众位皇叔为争大位血染紫禁城,下场一个比一个惨烈,且之前弘时和弘历的勾心斗角,更让他看到了皇室中的尔虞我诈。 皇位,他并不觉得那有什么至高无上。 这种要以兄弟反目,手足相残为代价争来的东西,到手以后更得承担天下议论。若能做一世明君,如唐太宗李世民那般,尚难洗去杀兄害弟逼父夺位的罪名;若是政纪不佳,似隋炀帝杨广那般,便只能贻臭万年被后世唾骂。且看当朝,他的皇阿玛又何曾安逸过,登基以来励精图治勤于政事,仍是被天下臣民议论,遭皇室宗亲记恨。一本《大义觉迷录》透出了多少无奈,一卷《熬经》又隐藏了多少心酸。 这就是所谓的九五至尊,争的时候要命,当的时候累心。 所以,他何苦去受那份罪。 且他和弘历的感情自幼就好,那不如学他的十三皇叔,在兄长的庇护下,做个随心所欲的富贵王爷,日子倒是能乐得逍遥。 怪诞不羁的皮囊下,包裹着一个看透世态炎凉,大智若愚的真正弘昼。 见弘昼愣着不出声,弘历替其解释道:“你也别恼,五爷不过是一句玩笑话。” 弘昼也反映过来,知道自己说错话,连忙赔不是,又道:“有我和四哥帮你猜,这里的灯谜一定像之前的泥人那样,全部被拿下。” “不稀罕。”涴秀斜睨弘昼一眼,冷笑道:“小心哪天两位福晋进宫请安的时候,我也去玩笑一句。” “你这丫头……”弘昼被这话堵得气结,怏怏说道:“不是跟你道歉了吗,还说了帮你猜灯谜,你要是搅和了我的宅子,四哥在宫外也就没有落脚地,下次你们再溜出来也没人招待了。” “不稀罕你帮忙。”涴秀冷声一哼,又转头向玹玗问道:“你会猜灯谜吗?” 玹玗点了点头,谦虚地回答:“以前玩过,算是会一点,如果太难的就不会了。” “小小年纪,能知道几个灯谜。”弘昼摇头摆脑地嘟囔着。 涴秀懒得和他多费唇舌,拉着玹玗往之前看到的花灯桥去,因为那里最是特别。她曾跟着父母去过西藏,在藏历的正月十五也是有花灯会,是用五色酥油灯塑成花卉、人物、鸟兽等图案。而那桥上的灯谜摊位,正好就有几个用酥油制作的花盘,摊位上又挂一幅《乐伎飞天群像图》,看样子像是答对谜题的彩头,引得不少人在桥上驻足。 满月夜,花灯璀璨,可在这喧嚣繁华中,却暗藏杀机。 弘历和弘昼早以觉得那桥上的灯谜摊位透着古怪,但涴秀和玹玗已经过去了,且在桥上是个高点,观察四周也更容易些,于是才没有阻拦她们,紧随其后而去。 谜语起源何时已难以追溯,到了春秋战国时期,谜语流行于朝堂之上,那时侯叫作“隐语”,因为很多君主听不进谏言,臣子们想出了射履的方式,表达内心实话。到了汉魏时期,现在所见的“谜”才渐渐形成。而灯谜则是出现于南宋时期,把谜语写在香笺上,挂在花灯下,于元宵节时供人玩乐,在赏灯的同时又有了消遣,让节日的气氛除了热闹,还透着温馨。 因为涴秀问起,玹玗才详细了花灯的起源给她听。 桥上,弘历看着像是有心的,一口气答对好几题,拿着谜笺向摊主换了彩头。 这摊主也是特别,被人换走了好几样物件,一点愁容都没有,仍是挂着可掬的笑容,倒像是根部在乎买卖一样。 弘历和弘昼暗中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浅浅一笑。 第88章 何太急 下 “得了什么好东西?”涴秀跑到弘历跟前,见他手上拿着的都是些饰品,自己看上一串白玉菩提手串,便抢了下来往怀里一揣,又拉着玹玗过来问道:“四哥得了好多彩头,你喜欢什么,也去挑一个。” 还没等玹玗开口,弘历已经将一只银簪递到她眼前,并微笑着说道:“应该只有这个合你心意。” 涴秀好奇地凑前一看,不过是只双蝶芙蓉镂空雕花素银簪,做工也不算精细,且弘历手中还有两样比这更好的,于是替玹玗不平道:“四哥真小气,这平白无故得来的便宜东西,也不肯给一样好些的,这样的破簪子谁稀罕啊!” “这个对我而言就是最好的。”玹玗笑着接过了簪子,深深望向弘历,心里有千种滋味,百般感慨。想着,若是她有亲哥哥,应该也会如此一般,将她捧在掌中宠着,放在心上疼着,牢记着她所有的喜好,一时不忘。 “你刚才不是说靠自己吗?”对弘昼而言,灯谜还没有和涴秀斗嘴有趣。“这会还不是从四哥手中抢东西,要觉得不好,自己猜去,自得好的。” “你以为我真的不会啊。”涴秀瞪了他一眼,便抬头去研究红灯上的谜笺,可不到片刻秀眉就都纠结到了一起。心想:还真让弘昼那个倒霉嘴说中了,那些字她也不认得几个,还怎么猜啊! 弘昼的脸上则是一直挂着鬼笑,像是等着看她出丑。 转了好几圈,也没一个是会的,她转头只能求助玹玗,问道:“这些灯谜有你会的吗?” “都是些诗词雅谜,不算难。”抬头看了看,玹玗浅浅一笑。 涴秀寻了半晌,指着一张写着“旧”字的谜笺,因为只能确定这个字她不会读错,于是问道:“你知道这个谜底是什么吗?” 玹玗只是看了一眼,见上面提示谜底是李白的一句诗,便转身请弘历把那张谜笺扯下来,才缓缓答道:“是太白诗仙《望天门山》中的一句:孤帆一片日边来。” 说着又拉过涴秀的手,在其掌中写了一遍“旧”字,同时详细解释了这道谜是如何破解。 “她的答案对吗?”涴秀立刻向摊主询问,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便一脸得意地对弘昼说道:“看到了吗?我自有厉害的帮手,不用捡你们的好。” “过是运气好,撞上了。”弘昼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指着另一张写着三个入字,也是猜诗句谜笺,向玹玗问道:“丫头,你可知道那个的谜底。” “那就有劳五爷把它扯下来吧。”玹玗微微瞟了一下,便对弘昼欠身一笑,答道:“还是太白诗仙的诗句,《月下独酌》中的:对影成三人。” “五弟,这个你是考不了她的。”弘历抿嘴一笑,又赞道:“你别看她年纪小,若真要比诗词歌赋,你未必是她的对手。” “这可好玩了,让他成天取笑我这个外族人,这会儿连小丫头都比不过,还有什么脸面。”听了弘历这么一夸,涴秀更是得意忘形地数落弘昼。“我身边有她在,今晚一定能把所有灯谜都猜到。” 弘昼倒不会生气,只是知道玹玗的身份后,对她更是好奇,那个心思深重的赫哲姑姑,不知道会调教出怎样的女儿。于是寻了一圈,又指着一张谜面为“人老心不老”的,问道:“那这个呢?” “这个她一定知道。”玹玗还没回答,弘历已经胸有成竹地扯下了谜笺。 “哦?”弘昼好奇地望着弘历,兴趣一来,便赌道:“如果她答不上来,就把你书房里那初秦时期的,青玉褐浸土斑谷纹璧,输给我。” “刨坟掘墓得来的东西,要不是皇阿玛所赐,我还真的不稀罕摆在书房里,既然你喜欢拿去就是了。”弘历笑着摇了摇头,也说了自己要的注码,“但是,她若是答上来了,那监管各省设立书院的差事,你来替我分担一半。” 一听这事,弘昼倒是有些打退堂鼓,之前帮弘历接手清音阁的新建工程,自己啥都没做就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这重要国事他还是少参合为妙。可看见涴秀那挑衅的眼神,才又不服输地说道:“好,答应你。” 弘历点头一笑,爽气地扯下了谜笺,又对玹玗说道:“丫头,告诉他答案是什么。” “我要是答对了,五爷可不就惨了。”玹玗也跟着调笑,又对弘昼福了福身,说了一句劳烦五爷担待,才揭晓了答案:“谜底是南唐后主李煜《虞美人》中的:只是朱颜改。” 抬头望向那一轮明月,细品着这首词,好一句“往事知多少”,这首词满纸都是李煜的血泪,此刻由她念来又是何其应景。去年元夜的如昼花灯下,是她们一家的欢声笑语,而今年所见,只会处处引她伤怀。这一曲恸歌,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充满了李煜的极至悲愤,也引出了玹玗心中的恨血。 可这一幕没有被弘历看到,因为他一直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而涴秀则在一旁拍手大笑,和弘昼斗嘴更来劲了。想着要被抓去做苦差,他越想越不服气,侧目见到乐伎飞天图很是喜欢,问过老板才得知,要是能猜对这花灯中的谜王,那幅图就是彩头。 “我就不信难不倒一个小丫头。”弘昼得意地一笑,拍了拍玹玗的肩,指着那盏最大的花灯,问道:“那个‘羊左相交共一心’,猜一个字,你要是答得上来,五爷就服了你。” 此言一出,弘历立刻转头望向摊主,微眯的俊眸闪着寒光,手悄悄地放上了腰间。 这道谜题与诗词无关,以前也从未见过,玹玗沉思了许久,才依稀摸到了答案的边缘,却又觉得有些奇怪,如果她之所想是正确答案的话,这摊子就有些问题了。 民间灯谜都是些通俗之物,就算偶有一二雅致的,也是前人流传下来诗隐谜,绝不会如此谜这般刁钻。 抬眼望向弘历,他只是淡然从容地对她点了点头。 第89章 剪恨裁 上 石桥流水潋华光,谜题隐诗良宵长。 这样的夜应该是柔情惬意,但是风骤起,云掩月,星光也变得暗淡。 有些事总要在夜幕下才能进行,还会用多重手段掩盖,自以为是觉得聪明,其实只要有一丝光点,就会让这些阴谋全部暴露,而眼明心亮的人又岂是宵小可以算计的。 “你若知道就回答,也好让我们五爷知道自己是有多不学无术,连个小丫头都还不如。”弘历说的像是一句玩笑,却已经递了眼色给玹玗,自己又不着痕迹的将涴秀护着了身后。 此刻桥上的人已经越来越多,桥下水边的戏班子,有人一直暗暗盯着桥上的动静。 而弘昼正驻足在那幅乐伎飞天图前赏鉴,与弘历之间有四五个人挡着,看上去都像是前来游幸的才子佳人。 玹玗换了一张甜美的笑脸,穿过人群走到弘昼面前,拉了拉他的衣袖,说道:“五爷,这个谜我已经想到了,就是一个‘差’字。” “怎么解释?”弘昼原想等她解答,却见她的笑谋微微向桥下瞟了一眼,立刻领会到当中的意思,转身跟着她往弘历身边走去,还不忘做戏地说道:“好,五爷信你,要是得了那幅图,今晚五爷就什么都买给你。” 四个人都聚在了一处,可桥下那戏班子已有两三个人蠢蠢欲动的要往桥上来,而对面摊主脸上的笑更让人心底发毛。除了涴秀还懵然不知外,就连玹玗都在猜测到底哪一边才是冲着他们来的,亦或者已是腹背受敌,如果后路被断那问题就大了。 这个才是今年元宵最大的谜题,若有半点差错,输掉的可能就是性命。 抽过弘昼手中谜笺,弘历决定在桥下的那几个人还没上来前,先化被动为主动,以避免遭受双面夹击。 “摊主,你这的头彩我们是猜中了,是不是应该把那幅图给我们。”在他面对危险,盛怒爆发之前,声调总是益发轻柔,但又透着浓重的杀意。 “应该,应该。”迎上弘历眼中的杀气,摊主仍能面带笑容。 见状,玹玗也不由得暗暗冷笑,这些自以为是的傻子早被表情所出卖,还能成事吗。 到了这一刻涴秀才总算察觉到了气氛不对,她也是聪慧之人,自然不会多嘴询问,只是悄悄摸着腿上绑着的匕首。 摊主将乐伎飞天图取下来,卷好后竟是竖着递给弘历,因那画卷木轴是做过手脚的,摊主手中握着的地方有个机关,只要偷偷按动,就会有毒箭射出,这么近的距离很难闪避的开。 忽然,烟花漫天,游人和刺客瞬间变得分明。 只是上桥游幸的人会在这时抬头,惊叹烟花的华丽;那些刺客则是神色不变,专心自己的任务。 全神贯注地盯着摊主每一个细微动作,弘历猛地往后退了一步,竟不惧烫手,抓起身边的酥油灯朝摊主脸上泼过去,又将铜灯盏扣在木轴上,阻碍毒箭射出的同时,以极快的速度从腰间抽出一柄银蛇软剑,眨眼功夫就抹了摊主脖子。 可是能如此轻松的解决掉摊主,皆因为身后有人助了他一臂之力,不是弘昼,也不是涴秀,竟然是玹玗。 这些刺客经过严格的训练,对弘历的性格脾气非常了解,更知道他会随身佩戴银蛇软剑,又针对他的兵器和招式做过多次演练,所以计划原是天衣无缝的。摊主正面与他交手,其实仅为烟幕,真正致命是布置在他身后的暗桩,只要他以退后这个动作来拔出软剑,身后那个看起来像是书生的人,就会用匕首从暗中补上一记。 此等安排,就算弘昼在侧,以一个大男人的高度和视线,很难发现刺客从容的动作。 本来星月黯淡,一切都被夜色掩盖,可突然烟花盛放,一道银晃晃的寒光闯入玹玗视线。 “爷,小心身后。”语出之时,她紧紧反握手中的银簪子向刺客扎去,精准无误的刺入对方右手的内关穴,随后又猛地将簪子抽了出来,退后半步观察着对方的动作。 那书生手中的白刃落地,弘昼也抽出腰间的银蛇剑,果断了结这个刺客的性命。 身边的涴秀一时傻眼,眉目清秀的玹玗居然有如此狠绝漠然的眼神,毫不输给那些训练有素的刺客。 “啊——”玹玗一声轻呼,混乱中她的左臂被利刃狠狠的劈了一刀,鲜血瞬间迸出。 涴秀这才回过神来,猛然拔出匕首,反手就给了玹玗身后的刺客一记,她身形轻灵,且招式怪异,专门选择手筋、脚筋这类部位猛刺。 弘历和两个人缠斗,分身乏术。弘昼离受伤的玹玗最近,即刻旋身挡在她前面,将她护在自己与桥栏之间。 所有事情都在同一时刻发生,摊位翻覆,酥油灯四溅,花灯纷纷掉落,桥上的游人都喊叫着抱头奔窜,有些被撞到河里,有些跌倒滚落台阶,场面混乱可想而知。 此时,除了三个已经断气倒下的,桥上剩下的四五个人其身份显而易见。人数虽不多,但都是武功高强之辈,一场恶斗难以避免,唯一庆幸的是他们手中兵器都是短刃。 弘历与他们且战且退,弘昼护着玹玗往桥下去,涴秀开路走在前面。 可河边戏班子的人突然往上冲,领头是个手持长剑青衣妆扮的女人,眼神凌厉面色凶狠。 涴秀在心中大呼不妙,却见那女子轻身跃过他们,似乎并不打算和他们动手。 “自己人?”弘昼也诧异的犯嘀咕。 “四阿哥先走,这里有我们挡着。”女子跃到弘历身前,一剑就往对面刺客脖颈处砍,下手狠绝,看样子像是江湖中人。 戏班子的其他人也冲上来,迅速与刺客对战。 第90章 剪恨裁 下 弘历甚觉诧异,原以为他们是一伙的,没想到竟是在暗中相护。 抬眼见桥对面,巡城御史正带着兵往这边来,他们两位阿哥遇刺,惊动了官府自然是要详查,原本不是坏事,但他担心玹玗会应此受到牵连,谋反罪臣的女儿和阿哥遇刺事件牵扯在一起,雍正帝绝对会立刻处决她。 弘历收剑拱手,以江湖之礼答谢,在领受好意抽身而去之前,瞄到地上有一块木质腰牌,便用剑挑了起来一并带走。 刚下桥,戏班子的赶车人就上前,说用车送他们去弘昼城南的府邸。 见玹玗手臂一直淌血,脸色变得雪白,想着治伤要紧,确实也不容耽搁,且之前的大敞车上已支起了粗麻幄,坐车走快捷也不引人注意,还没等弘历点头,弘昼就抱着她上车了。 车上有戏班的人专门准备的绷带和金创药,弘历忙帮玹玗简单处理了一下,可那伤口深至见骨,令他们触目惊心。 弘历轻柔地将玹玗揽在怀里,见她虚弱的模样,只觉心如刀绞,长叹一声后竟出言骂道:“让你先顾好自己的安危,你全当风吹过吗!” “诶,人家姑娘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就不能说几句好听的啊?”看着玹玗这副模样,弘昼也觉得心疼,却不似弘历那般紧张,而是挂着一脸嬉皮的笑容,也不知是安慰还是逗乐地说道:“别怕,手臂上的皮肉之伤,死不了。五爷那边有上好的金创药,保证让你不留疤。还有那些长脚的人参随便你吃,野生赤芝也都给你,就算今晚流再多血,也能帮你补回来。” “谢谢五爷。”马车赶得快,颠簸让玹玗的手臂更疼,说话的声音也极微弱。 “我看是你这张倒霉嘴说话才难听吧。”涴秀担心得都快掉泪了,结果听到弘昼这番话,又忍不住一翻白眼,骂道:“伤在手臂不是要害,当然死不了啦,用得着你废话啊。还有,就是我这个草原上的野丫头都知道,补药不能乱吃,还什么长脚的人参,好好的人都能被你的虎狼药补死。” “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小丫头受着伤呢,你说话也不知道忌讳啊!”弘昼被些堵得气梗,故意挑刺的和她抬杠。 弘历懒得搭理那两个斗嘴的人,勉强让自己露出一个浅笑,对玹玗说道:“要是觉得累就闭上眼睛歇会儿,五爷的府上有几个江湖医生,擅治刀剑之伤。” 玹玗乖巧的点点头,便靠在他怀中,昏昏沉沉睡去,耳边却隐约听到两个熟悉的声音。 车外有对母女一边交谈,一边匆匆而过。 “玥儿,咱们还是快回去吧,听说石桥那边杀人呢。” “可是玲珑琉璃灯唯那边才有的卖啊!” “今年人家也不一定还会来摆摊,还是别去了。” “但……去年我失手把玗儿那盏灯打碎了,答应过今年要买盏新的赔给她的。” “玗儿不会……好,我们过去碰碰运气。” …… 缘份真是一种神奇的东西,当有缘相遇而无份相见时,这一擦肩而过,抹掉的就可能是所有情分。即使能再见,流逝的情意也再难追回,注定让彼此成为情感中的过客。 乱成一片的花灯会,在巡城御史的控制下渐渐恢复了平静,人群也渐渐散去。 在石桥斜对着的酒楼,此刻正弥漫着紧张诡谲的气氛,空空的楼上只有两个人,身着锦缎华服的中年男人坐在一个阴暗又临街的角落位置,自斟自饮的动作优雅从容,尊贵中透着不怒自威的气质,眼中却是充满着格格不入的阴狠。 “主子恕罪,我们原来的计划万无一失,没想到……”跪伏在地上的黑衣男人全身颤抖着,脸上是无尽的惊慌和恐惧。 “万无一失,还是失败。”华服男子轻松淡然又充满杀戾的语气,让黑衣男子抖动得更厉害。 “主子,我们真的尽力了,哪知道会突然冒出一帮人来,才破坏了所有计划。”黑衣男子将头埋得更低,极力为自己辩解,只求能免去杀身之祸。 “我从来只看结果,不听借口。这么好的机会你们都不知道把握,我留着你们还有什么用呢。”华服男子缓缓起身,薄唇斜勾着一抹浅笑,在黑衣男子身边踱了几步,居高临下地说道:“如果你能说出一个让我满意的理由,或许我会饶了你。” “属下……属下会在谋策更为周全的计划,下次一定能替主子除去心腹大患。”黑衣男子至始至终都不敢抬头,吞吞吐吐了半晌,绞尽脑汁也只能说出这些套话。 华服男子冷声哼笑,双手交握于身后,看起来平淡惬意,让人察觉不到他身上的怒气。这些理由十多年来他耳朵都能听出茧子,他认为自己并不残忍,且训练杀手也并非易事,所以总会留给手下将功补过的机会,但四不过三。 很不幸,他脚下跪着的这个人已经失败过两次,就算能说出天花乱坠的理由,也是无用, “影子,送他一程。”华服男子微微抬眼,即使下杀令都能说得如吟诗一般。 黑衣男子倏然抬头,知道自己已无生机,可他连最后出声留下遗言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一剑贯穿咽喉,倒下时眼里仍然盛满了惊恐,死不瞑目。 “主子,还有什么吩咐?”他是影子,这不是名字,只是一个代号,他存在只是用来完成任务,如果办事不利,他的下场也会和这个黑衣男子一样。 “把人家的地方收拾干净,酒楼是用来做生意的。”华服男子语气讥诮,临走前又缓缓地留下一句:“好好厚葬了,毕竟也是你们的兄弟,黄泉路上不能太寒酸。” 影子额首应了,这位主子的作风永远都让人琢磨不透,他追随主子多年,也能算得上是心腹,可依旧摸不清楚主子飘忽不定的心思。 第91章 残梦寄 上 马车很快就到了弘昼南城的府邸,进去之前,弘历向戏班子的人询问,为什么会在暗中相助,是何人授意的。 可那人只是豪爽一笑,说了句“当是江湖朋友拔刀相助”,便驾着车头也不回的走了。 弘昼不仅为人随性,就连给自己的府邸取名也没半点正经,谁会给临街大宅挂上“昼暖薰风”的牌匾。若不是大门常年紧闭,恐怕会有不少寻花问柳之徒,把这里当成秦楼楚馆。 而弘昼平时不从正门出入,宅子右侧的胡同里有一道侧门,正好开在三进院的位置上,从那进去就是后罩房的东北角院。 此刻前厅中有两位姬妾在饮酒作乐,听说弘昼回来了,立刻娇声软语的迎上来。 “谁准许你们到里面来的,统统滚回外面去。”弘昼出言训斥也没正眼瞧她们,又对旁边立着的一个小厮说道:“去前院西厢房请张大夫过来,再去把最好的金创药都抬来。” 一脚踹开了后罩房的门,弘历抱着玹玗进入屋内,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榻上。 “啊……”手臂上传来的疼痛让玹玗从昏沉中醒来,还有些迷糊地望向四周,她刚刚好像做梦了,梦到了妘娘和熙玥,梦见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这是什么地方?” “咱们五爷的销金窝。”涴秀已抢先一步回答,又关切地问道:“很疼吗?” “弄疼你了是不是?”弘历心痛地看着玹玗,情急之下对弘昼说话的语气不觉得加重了许多,吼道:“药呢,你府上的大夫怎么还不来?” 见弘历满脸怒气,玹玗忍着痛,明明眼中含泪却强挤出一丝笑意,低声回道:“都麻木了,也不觉得很疼,只要不动就好。” 弘昼能理解弘历的心情,亲自往前面去,不多会儿就拉着一个白胡子老头进来。 这位老先生姓张,曾是江南一代有名的神医,因为得罪了势力很大的帮派人物,为了避祸才躲到这府上来。 “待老夫先看看。”张大夫不慌忙的说,这样的刀剑伤在他眼里不过是小事。 “没事儿的,你也别心急,我刚才已经吩咐人去追查那帮人的下落,喝杯茶平平心中的火气。”弘昼上前把弘历拉到旁边坐下,斟了茶,又把之前捡来的画轴拿出来,“这东西我捡回来了,回头找人研究一下,说不定能找出铁证。” 弘历这才惊觉自己对玹玗的紧张,一路回来他竟没发觉弘昼拿着卷轴。又把自己捡到的木质腰牌扔到桌上,说道:“你看这个。” 木牌正面刻着一朵茶花,背面刻着一串数字,和些古怪的符号。 “这穗子明显是内工所制,但也证明不了什么。”弘昼长叹了一口气,猛地将木牌拍在桌上,又低声说道:“恐怕我这府上有内鬼,不然那些刺客怎么会清楚咱们用的兵器。” 一路上他都在思考这个问题,银蛇软剑他们兄弟从不轻易外示,清楚他们武功招式的只有自己人,弘历住在宫中,且身边的奴才都精心挑选,应该不会有问题,思前想后就只有他这府上人多眼杂。 弘历绷着脸也不出声,墨穹眸子幽邃得让人看着发寒,握着茶杯的手越收越紧,“啪”的一声,杯子碎于掌中。 “我的天!这可是宋瓷啊!就是拿百条长脚人参也没处换去,你火大也别把气撒在无辜的瓷器上啊!”弘昼大惊小怪地叫着,其实心中也忍不住叹气,这下玹玗母女都成了弘历的救命恩人,这个情真是不好还了。再者,屋子里的气氛也太凝重,只有靠他耍宝化解一下。 涴秀猛然转头瞪着弘昼,轻声怒斥道:“你好吵啊,就不能少说几句废话,要是再管不住那张倒霉嘴,我就帮你把它缝起来。” “是要缝起来才行。”察看伤口的张大夫冷不丁冒了这句话,把弘昼吓得不轻,差点没被茶水给呛死。 “缝……”涴秀也诧异地望着张大夫。 张大夫却漫不经心地说道:“这伤看着吓人,不过无碍,没有伤到筋络。不过,伤口太深,要想愈合的快就得用针线缝合,不然会拖很久,小姑娘也会更受罪。” “那你快点动手啊。”弘昼立刻催促着,有让奴婢寻了针线来。 “老夫来缝不是不可以,只是老夫的手艺不好,又上了年纪有些眼花手抖,怕是会让小姑娘手上留下个难看的疤痕。”一屋子,只有这位张大夫说话不疾不徐,又从自备的药箱中取出了两盒药膏和一瓶创伤散,说道:“后颈处像是被烛火烫到,涂点药就行了。至于右掌中的伤,这段日子别沾水,养个三五日自然会好。” 听到玹玗身上还有其他伤,弘历一个箭步过来,抬起她的手掌问道:“这又是怎么伤到的?” “小事情。”玹玗浅弱一笑,还勉强打趣道:“是刚才握着发簪太用力,自己刮伤的。我的针线活还好,只是伤了右手,没法子帮自己缝伤口了。” 一直默然以对的张大夫,听到她如此说来,竟为这种坚强透出了几分敬佩之意,心想这孩子要是长在江湖,定能成为一代侠女。 张大夫解说的详细,众人倒是放心了许多,只是这缝合的差事该交给谁呢? 说起针线活应该是女儿家的事情,难道真如玹玗那句玩笑,让她忍着剧痛为自己缝合。 “别看我,我长这么大可从来没抬过针,拿过线啊!”感受到张大夫的视线投来,涴秀连忙摇头,又弱弱地说道:“我怕手艺还不如你吧。” “就知道没有一件事能指望得上你。”弘昼望向她叹了口气,转身开门出去,对外面候着的小厮说道:“去把茹夫人找来。” 门外的小厮唯唯诺诺地回答:“茹夫人出去逛花灯会,还没回来呢。” 第92章 残梦寄 下 “你没听懂我说的话吗?”弘昼心中的怒火也早已冲天,只是之前要劝着弘历,又要安慰玹玗,才一直压着。“让你去把茹夫人找来,是你没长脚,还是这府中的人都死绝了,统统给我滚到街上去找啊!” 小厮见弘昼动了大气,忙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又大声张罗着人手,准备上街去找人。 “出了多大的事啊,惹得我们五爷这么生气。” 一阵娇语从院中传来,只见一个柳叶弯眉,眼眸含媚,却仅仅略施脂粉,身材妖娆穿金戴银,但又不觉俗艳的年轻女子,如风扶柳地缓缓走进来。 她就是弘昼口中的茹夫人,花名叫茹逸,是京城红极一时的雅妓。 在这幢宅子里,一般的客人和姬妾,若无招唤只能在第一进院居住和活动,而茹逸则是住在二堂,算是这里的女主人,也只有她能在府中自由走动,可见弘昼待她的特殊。 京城中雅妓有一半都是明朝贵族,国破又遇家道衰败,只能被迫以卖艺为生。这些知书识礼又才貌出众,出淤泥而不染,身虽低贱但心比天高,又有优雅脱俗额气质,因而引得王孙贵胄倾慕。 茹逸不仅才学好,还有一手好绣工,桃李年华刚过,在欢场已浮沉八年的她攒够了赎身银,便洗去铅华在城南开了间绣庄谋生。虽说一直守着清贞,可一旦被套上了“妓”字,就是永远都洗不去的污点。见她一个人讨生活,又没后台关照,旧时恩客中少不得有些泼皮没脸的,时常找上门来纠缠不休。 想说嫁人吧,五大三粗的下九流,不嫌弃她出生的,她又看不上眼;嫁给那些无父无母的穷苦书生,她以前那些不要脸的恩客,还不仗势欺人,提出些肮脏龌龊的要求,既不能保护她,她又何苦去连累别人;至于高门大户,就算她肯放下身段为妾,也未必就有好日子过。 京城里有句骂人的老话:咱们府上下等丫头也是清清白白的,怎么说都比一个妓高贵些。 这样的委屈她哪里受得了。 弘昼也是茹逸旧时的恩客之一,别看京城都传他是个荒唐皇子,可深交后才知其为人有想不到的正直,又是个文采风流之辈。有一次茹逸的绣庄被人寻麻烦,恰被弘昼撞见,就出手替她解决了。可帮得了一时难帮一世,弘昼索性问她愿不愿意做自己的外宅,想着生活所迫,且她对弘昼也有几分倾心,于是就答应了,搬到这城南的宅子,做了见不得光的外宅“如夫人”。 这是应该怪造化弄人,还是该怪祖上错选了姓氏呢? 茹逸都不怪,既来之则安之,比起历代那些遗恨红尘的女人,她已经算是好命了。 “呀,谁狠得下心对这个清秀的姑娘下如此种狠手。”见玹玗血淋淋的样子,茹逸倒是不怕,一脸怜惜地问道:“五爷倒是赶紧让张大夫给治伤啊,找我做什么。” “你的针线活好,找你帮她缝合伤口,就是不知道……”弘昼双眉微蹙,怕她不敢下手。 “行,但这可疼着呢。”没想到茹逸没有半点犹豫,一口就答应了,还对玹玗劝道:“疼你也就只能忍着别乱动,要是线缝歪了可别怨我啊。” 说着,茹逸吩咐人去准备烛火、热水,又请张大夫给玹玗上些止疼麻药,然后回房取来了往日绣人像用的羊毛针,和自己抽茧而得的蚕丝线。 “真的要这么缝吗?”一切准备妥当,见就要下针了,涴秀却紧张得拉住了茹逸的手,说道:“你可手轻点,缝漂亮点啊。” “只要她能忍住不乱动,就一定很漂亮。”茹逸嫣然一笑,又道:“麻烦四爷稳住她。” 弘历点点头,抱起玹玗侧坐在他腿上,又让她咬住自己的肩膀,柔声说道:“有我稳着你,她不会缝歪的。” 茹逸索性跪在榻上,捏住玹玗的皮肉,细细地缝合起来。 “啊!”只是第一下,玹玗已经疼得挺直了背脊,但没法大动,因为弘历的双臂紧紧箝制着她。 涴秀转身躲到一边,她不是怕血腥,而是在责怪自己,如果在桥上时能警醒点,就不会害玹玗吃这种苦头。 弘昼也将视线移开,不忍看一个小姑娘受此种针穿血肉之罪。 茹逸倒是出奇的镇定,手不抖,心不跳的缝合着。 张大夫则坐在一边静静喝茶,这种画面在江湖上是常有的事,不觉稀奇。 玹玗一直低着头,紧紧咬着弘历的肩膀,不再喊痛,只是感受着那轻柔的手指翻起她的伤口,小心地捏着她的皮肉,让针线缓缓穿透,一次又一次重复着同样的步骤。 弘历紧紧地抱着玹玗,神情凛然地看着那一针又一针的穿透缝合,心里隐隐作痛。 玹玗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昏厥过去的,再次由昏沉中醒来时,马车已经回到了景山。 还是弘昼想出的好法子,入景山东门时端着阿哥的气势,且他向来就有霸道妄为的恶名,也没有侍卫够胆拦他,车子直接由他驾到了银杏林中。 “醒了?”弘历轻轻放下玹玗,让她在车内躺平,并嘱咐道:“我要带着涴秀先去换衣服,然后送她回额娘跟前,就不能陪你们去撷芳殿。五爷会送你过去,宜太妃那边我也会让小玉子去传话。宜太妃待你如孙女,这几天你好好歇着,张大夫留下的创伤药你记得用,那比宫里的都好,晚些我会遣人送补品过去,你的伤交由年希尧大人照顾,他应该会替你保密。” “好,我知道了。”玹玗心中一惊,原来弘历早已把她查清楚了。 “你好好养伤,我找机会去看你。”涴秀不舍的补上了一句,才跟着弘历下车。 弘昼将马车驾到绮望楼下,让李怀玉寻来宫内使用的翠幄清紬车,借口说自己喝多了酒,今夜就不出宫,去御药房找个房间歇息,顺便好让太医帮他解酒。 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将玹玗送回了撷芳殿。 第93章 香暗藏 上 元宵夜回宫后,玹玗因为伤口的缘故持续高烧好几天,期间年希尧每日都会来查看一次,霂颻则是衣不解带的亲自照顾。 弘历要避嫌所以没来过,只是遣李怀玉来送过几次东西,从侧边打探她的情况 而涴秀虽是跑去重华宫闹了几次,但弘历不搭理她,她又不知道玹玗在撷芳殿哪里当差,不敢乱闯,也不敢胡乱向人打听,所以只好作罢。 半个月来最忙碌的还是弘昼,他彻底清查了南城府中的家丁婢仆,但凡有半点怀疑的都让心腹暗中盯着。原本是想打发了,后来又觉得留着这些人在身边,才能顺藤摸瓜钓出大鱼。 在元宵忙完后,各处的奴才还没能休息几天,又要忙着准备二月二龙抬头,祭祀尧王诞辰。而满人信奉的萨满教,在这一天还有“领龙”习俗,祈求整年的风调雨顺,之后要赏赐宫中奴才“龙须面”和“龙鳞饼”,以讨个吉利。 今年因为有两位皇子会被加封亲王,事情自然比往常更多些。 清早太和殿那边就打点妥当,按照礼制亲王是要领受金册金宝的,册封的正使接过圣旨,协同副使出太和门中门,至午门外,正使先要将圣旨内容告知礼部官员,然后才出长安门往受封皇子的府邸而去。受封亲王的皇子需偕府官跪迎于府门外的大道上,女眷则跪候府中的第二进院。正使手持圣旨,副使奉金册,礼部官员奉金宝至正堂,期间还要奏乐行三跪九叩之礼,之后还要跪送正使。 这些繁复的礼节象征着无尚尊容,所以即使弘历住在宫中,授封的步骤也不能有任何减免,不过是绕个大圈子,从神武门再入宫中。 弘昼被封和亲王的同时,雍正帝也授意礼部正式册封他的两位夫人,并送去了嫡福晋和侧福晋的冠服,与金册金宝。 而重华宫这边情况就有些不同,按照祖制亲王可有两位侧福晋,四位庶福晋,其他的格格、侍妾无定数。弘历被封为宝亲王,甯馨正式获封嫡福晋,可侧福晋的人选雍正帝没有旨意,所以暂时从缺。 众侍妾向弘历和甯馨道喜后,便各怀心思的散了。 “表姐,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王爷没有上书请封侧福晋。”刚回到吟墨阁,秋思已经按捺地问道:“这授封亲王是大半年前就已经确定的事情,听说和亲王早的两位夫人都有了正式名分,可咱们这边竟是这种局面。” “你倒是消息灵通,连和亲王府上的事情都打听到了。”佩兰轻浅一笑,并不想和秋思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自己铺纸研墨,惬意的写出“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才又问道:“你懂这句话的意思吗?” “不懂。”秋思蹙起眉头看了半天,字是个个都认识,但不明白和今天事有什么关系。 “所以你会白操心,我却从来不急。”佩兰高深莫测地说道:“要想封谁为侧福晋,可不是王爷能决定的。” 看着自己的一手好字,这就是最大的资本,侧福晋的位置迟早是她的,何必急于一时。 “我知道,也是要看皇上的意思。”秋思想了想,自认聪明地说道:“哦,只要大人官运亨通,表姐有娘家做靠山,就能万事不愁。” “你没这个脑子,就不要乱想乱猜,好好当差就行了。”佩兰含笑的幽眸中闪着慧黠之光,换了一张红纸,抄写了一首恭贺的诗词,吩咐秋思送过去重华宫给甯馨。 “表姐,你还有心情给她送礼,何况一幅字她哪里会稀罕。”佩兰越是一副从容淡定的模样,秋思就越是心急。 “她是嫡福晋,什么好东西没见过,真心实意才是最重要的。”不论以后弘历是什么身份,甯馨都会凌驾于她之上,少不得要恭让三分。但此刻送礼的轻重至关紧要,不能让其他侍妾认为她有心巴结,又要碍于毓媞的暗示,她也不能太过明显的在甯馨跟前低头认矮。“我吩咐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多也不要少,别多话,更别给我惹麻烦,不然我就把你送出宫去。” “我知道了,会牢牢管住自己这张嘴的。”秋思肯进宫当奴才,其实是想逃过选秀一劫。雍正帝年事已高,当她的祖父都有余,如果被看重选为妃嫔,以雍正帝如今的身体状况,可能没几年她就会守寡,这辈子就会毁在一个糟老头手上了。 入宫为奴才,虽然是自贬了身份,却是以退为进的好法子,只要跟对了主子,以后的前景甚至能比宫内妃嫔都还好些。 暮云斋的八位侍妾,此刻都在各自的阁中,自然也各有各的心境。 相较于吟墨阁的平静无波,染缃阁中却是山雨欲来前的阴霾。 敏芝沉着脸靠在侧间的湘妃榻上,心里憋闷的难受,她可是雍正帝亲自指给弘历的第一位夫人,入宫多年来,心高气傲的她只勉强肯向甯馨低头,对其他的侍妾傲然以待。且一直坚信,只要弘历授封亲王,她必然会是侧福晋,可今天的情形却狠狠给了她一记耳光。 刚才在重华宫中的一切,她看在眼里恨在心里,那些侍妾的清脆笑声,仿佛都暗藏着对她的嘲讽。 唉……她在心中深深长叹,跟了弘历这么多年,他究竟把她当成什么? 表面上弘历总是宠着她,纵着她,就算知道她拈酸吃醋,为人小性,也只是一笑置之。 可今天不封侧福晋,是他没有上书,还是毓媞从中刁难,或者是雍正帝另有心思? 她想不出答案,但如果弘历尽力争取,以雍正帝对他的疼爱,封个侧福晋也没什么了不起。他没有替她争,只能说明在权势和前程面前,她什么都不是。 第94章 香暗藏 下 此刻,蜜儿抱着几盒东西进来,见敏芝满脸愁怨,忙挂着笑容走上前去,将锦盒放在一旁的小桌上,一一打开,才说道:“夫人,这是景仁宫赏赐下来的贺礼,碧玺雕鸳鸯佩一个,青白玉扁方一只,金镶珠宝松鼠簪一只,红玛瑙十八子手一串,熹妃娘娘又吩咐宫裁为夫人新制两身衣服。” “只是赏我一人,还是每位侍妾都有?”敏芝只是淡淡看了一眼,对这些珠宝提不起半点兴趣。 “每位夫人都收了赏赐。”蜜儿笑着回答,又详细解释道:“你和兰夫人的一样;嫡福晋多得两对掐丝珐琅缠枝护甲,和一对点翠芙蓉花纹头簪;其余的侍妾只有两匹云锦和一对银鎏金累丝嵌珠手镯。” “收起来吧。”敏芝淡淡地说,脸上愁容仍是不散。 “夫人,我也知道你心中不快。”蜜儿又笑着开解道:“你看熹妃娘娘这样赏赐,明显就是把你与兰夫人的地位,和其他侍妾划分开了。” “还不是虚的,没有册封又何来地位,赏赐再多也改变不了侍妾的身份。”敏芝的心事也只能对蜜儿说,旁人哪里懂她的苦。“我额娘就是没有名分,名字不能列入富察家宗室,死后无人祭拜,就连我这个唯一的女儿,都要为了身份弃她认别人为母……” “夫人,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蜜儿知道敏芝是为旧事伤情,但忙打断这危险的自叹,神色凝重的劝道:“宫里隔墙有耳,这话可不能传出去啊!” 当年敏芝是以嫡女的身份嫁给弘历的,如果被人知道这其中的真相,怕整个母家都要被治欺君之罪,那时候别说什么地位名分,命都不一定能保住。 “不就是一死吗,有什么大不了的,活得这么没脸,还不如早死了干净。”敏芝的话越说越绝,想到自己的身世,又不禁簌簌泪下。 “夫人,为了老爷,为了老夫人,这话你可别再说了。”蜜儿噗通一声跪下,苦口婆心地劝道:“奴才说句大逆的妄言,王爷日后是要继承大统的,一个区区侧福晋算什么,以王爷对你的宠爱,至少都在妃位之上,还怕没有名分吗!” “起来吧,你在我跟前还跪什么。”敏芝把蜜儿拉到身边坐下,拭去眼泪才又说道:“这些年还好有你陪着我,就算我不孝顺,不顾阿玛和额娘,也还得顾着你啊。” 见敏芝这么说来,蜜儿才放心不少,又安抚几句,才抱着赏赐往库房去了。 可惜,隔墙有耳这种事情,越是不想它发生,就越是会倒霉的撞上。 毓媞让奴才送赏赐去重华宫和暮云斋,就是想看看众侍妾的反应,且暂时不封侧福晋之事,本来就是她向雍正帝所求。 “娘娘,赏赐都送下去了。”银杏从暮云斋回来。 “那几个侍妾的反应如何?”这才是毓媞所关心的,又特别问道:“佩兰和敏芝是什么态度?” “兰夫人还好,芝夫人的脸色似乎不怎么好看。”银杏将所听所见的都细细讲了,又说道:“小邓子只是在染缃阁外隐约听到了几句,说什么没有名分,入不了富察家宗室,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因为他不敢在屋外长留,也就不清楚。” “那就找人去查查。”毓媞最不喜欢那种小xing爱吃醋的人,对敏芝早有不满,所以弘历上书请封后,雍正帝来问她意思,她便说弘历的侍妾不如再看看,挑选脾气柔顺,家世根基也能配得上的,不用拘入宫时间的长短上,还是要考虑品格。“对了,本宫记得去年选秀,有位那拉家的秀女留了牌子,过段时间复选以后,请她来景仁宫做客。” “奴才知道了。”银杏在心中暗笑,人活成这样也太累了,丈夫儿子都是要防范的对象,还要想方设法的安插眼线。“娘娘,何必费心去查芝夫人,王爷一直宠着她,若为了她的事惹出母子嫌隙,那可就不好了。” “本宫自有道理,你找人去办就行了,再让小邓子多盯着点。”毓媞脸上泛起一丝让人发寒的冷笑。 银杏额首领命,她知道毓媞不喜欢敏芝,不想封其为侧福晋也在情理之中,可佩兰一直是毓媞疼爱的,怎么也不肯给她名分。“娘娘,恕奴才多问一句,兰夫人可是有什么地方做错了吗?” “兰儿曾跟着你学规矩,她是什么性子,你不清楚吗?”毓媞沉默了良久,才淡淡反问。 “从容内敛,典雅淡然。”银杏的评价只有这八个字,毕竟佩兰已为主子,她这个做奴才的说话就需注意些,即使能看透其性情,只是能暗暗引出,而不可直言。 “说直接点,就是懂得如何隐藏心思计谋。”毓媞冷冷一笑,以动物来比喻弘历身边的三个女人。“敏芝就像只兔子,偶尔踹你一脚,咬你一口,都是小事而已,且性子软弱也好拿捏;甯馨是只白狐,看着高贵漂亮,但再好外表都改不了奸诈的性子,且很难驾驭;佩兰是只猫儿,别以为她看起来温驯,其实暗藏利爪。” “奴才不明白。”银杏听得懂,但在毓媞面前还是不可逞能,有时候装傻比自作聪明强。 “想要让猫儿听话,就得关着养,还不能把她喂得太饱,否则是会造反的。”毓媞用柔如春风般的语调,说着令人发寒的论调。“所谓棋子,自然是要牢牢地控制在手上,绝对不能让她乱跑。” 弘历毕竟不是她亲身,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母子之情就脆弱的像是瓷器,不管花费再多心思塑造外形,勾画图案,上釉烧窑,把它捧得再高,放得再好,一旦有半点不慎,就会跌成粉碎。 随着年龄的成长,她已经很难在掌控弘历的内心。 锦云自缢之后她常常做噩梦,总是梦到弘历来向她讨命债,这让她一直惴惴不安。当日在永思殿锦云灵前,甯馨是掩饰的很好,可才过了两日,就有人传话说,弘历和甯馨曾在深夜暗暗前往景山。 且这段日子,弘历总是往前朝去,偏偏乾清门以外是她的势力无法触及之处。 第95章 梦难成 上 皇家的祭祀最多,每年春分这一天,会在朝日坛祭祀大明神,逢甲、丙、戊、庚、壬年份由皇帝亲祭,其余年岁则是官员代祭。 之前的代祭官员一直都是和硕理亲王弘皙,他不仅是同辈中爵位最高的,还在军机处任职。可是,雍正帝虽然表面厚待他,却从不委派重要事物,只让他主礼祭祀一类的活动,可见对他还是有所提防。 今年弘历和弘昼都被册封为亲王,朝日坛春分祭祀也就交由弘历代祭。 京城的早春天高气爽,和煦的晨风还带着几许沁心的寒凉,抚水柳条已吐出了翠绿的嫩芽。祭祀结束后,两位气度尊贵身材挺拔的男子,并肩行在九曲石桥上,欲往那已备下茶点的汀兰水榭小坐。 同样是深蓝色吉服,身前身后都有五爪正龙团,双肩处是五爪行龙,都是爱新觉罗的子孙,是不可一世的皇室贵胄,但脸上的表情却截然不同。 年长的这位双眸深不可测,眉宇间暗透着犀锐,但唇角却一直扬着微微的浅笑,为他刚毅的俊颜上添加了一丝矛盾的神秘。 他就是胤礽的嫡长子,理亲王弘皙。 “两日前,四弟受封亲王,乃是大喜之事,奈何为兄有要事在身,所以不能亲自前去恭贺,还望见谅。”弘皙态度谦逊的说。 “兄长多虑了,且兄长不是也遣人送了贺礼来。”说话的这位年轻人就是弘历,顾盼之间,神采奕奕。 “就是啊,这种小事哪敢劳驾理亲王费心啊。”弘昼从后面追了上来,刻意在称呼上与弘皙疏远,扯着嗓子语带嘲讽地说道:“不过我记得皇阿玛好像没有委派什么要事给理亲王,莫不过是在谋划什么私事,所以才忙得抽不开身啊。” 弘皙沉稳内敛的个性绝非一两日练就,面对弘昼的挑衅,仍然以和缓的语气说道:“咱们是至亲兄弟,说出来也不怕见笑,为兄府中妻妾不贤,因些小事吵得府中鸡犬不宁,乃是为了治家,才无法前去四弟和你府上道贺。 “是哦,我都忘了,理亲王的奏折上都是以‘皇阿玛’三个字抬头,不过说真的做皇阿玛的儿子得命硬过花岗岩,不然死的早。”弘昼已用最恶毒,最粗的话,在心中咒骂了弘皙百遍有多,全京城都知道他府中有两只河东狮,整日闹得沸反盈天,弘皙那所谓的借口不就是暗讽他吗。“你看看我和四哥,三天两头遭人暗算,都不知道是哪些不知死活的混蛋,要是被我逮到了,老子一定效仿商纣王,先炮烙了,再丢进菜盆喂蛇。” “敢意图谋害皇子,确实不能轻饶。”弘皙知道这番话的所指,却仍是不介意的笑着,并关怀地问道:“五弟可有什么线索,需要为兄相助吗?” “兄长别听五弟胡说,没有那样的事情。”睨了弘昼一眼,弘历又轻松笑道:“五弟在宫外惹事打架,又怕皇阿玛责怪,才编了没影的事,兄长可别揭穿它。” “如今封了亲王,五弟,你也该收收性子了。”弘皙点了点头,笑着劝了这么一句,也不给弘昼回话的机会,就借口说自己还有事,率先离开了。 望着弘皙远去的背影,弘昼毫无仪态的将手臂搁在弘历肩上,嘴里嘟嘟囔囔骂了一长串市井脏话,又道:“你听他刚才那番话是什么意思,摆明在挤兑我家有恶妻。亏你还能面对他那张虚伪的脸,还问咱们需不需要帮忙,他少做些春秋大梦就是最大的帮忙了。” 没错,不仅是毓媞怀疑弘皙,就连弘历、弘昼也早就看出其异心。想来,弘皙只是碍于雍正帝的残忍手段,才会蛰伏待机,谨慎行事。 “坐下喝茶,用些点心,站了一早上也该饿了。”听了弘昼的一通抱怨,弘历只是淡淡笑道:“何必动气,他既然说家中妻妾不闲,自己治家乏术,那你就让人往他府上送一册皇阿玛所整理出的《庭训格言》,再按他府中女眷的人数,奴才也算上,各送一套《女四书》和《教女遗规》,一大车拉过去,想他府中就再也不会有恶妻刁妾,他也就能安安稳稳的享齐人之福。” “哈、哈、哈!这个法子够绝,我怎么没想到呢。”闻言,弘昼立刻拍手叫好,忙唤来身后的跟班,命令道:“立刻按宝亲王刚才所说的去办,列清楚礼单,下面只用署本王的名。” 见小厮快步跑开,弘历啼笑皆非地望向弘昼,凉凉问道:“你还真打算送啊?” “当然啦!”弘昼一脸兴奋,刚才被挤兑的郁闷早飞到九霄云外去了,现在是满心暗爽。“我都迫不及待想知道,他看到那一车书的表情,我就不信他还能保持那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肯定会被我气得吹胡子瞪眼。” 弘历幼时也有颗贪玩好闹的心,只是毓媞管教严格才让他看起来比较沉稳,却依旧做了许多不形于色的惹事生非,他出馊主意,弘昼这个炮灰去实施。 “他可不是你,不会轻易动气的,说不定会写致谢回帖给你。”弘历温和淡然的笑道。 “他写的字本王不认识,没闲工夫看。”弘昼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粗话,才又说道:“最好能憋出内伤,吐血而亡,你我都省事了。” 对于弘昼这种性子,弘历只能无奈地摇摇头,突然一挑眉,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你今儿这件衣服到底怎么回事?” 早上看到时他就已经想问了,文武百官今日都穿着深蓝色吉服,唯有弘昼独树一帜,穿着青石色的吉服,虽然也在亲王的规制之内,但站于群臣之间显得突出,还好今天雍正帝没来,否则他这个随性的弟弟又要挨一通骂。 “不乐意和他穿一模一样的衣服,觉得恶心。”弘昼这答案倒是出奇的新颖。 他早上入宫前,躲在马车里迟迟不肯下去,然后指使奴才去看看弘皙穿什么样的吉服,自己就在马车上换了另外颜色的。 第96章 梦难成 下 “又不是孩子了,还玩这些小心思。”斜睨了弘昼一眼,弘历摇头笑道:“你怎么搞的跟女人一样。” “看样子你心情是真的好了许多。”弘昼挑了挑眉,说道:“这半个月来,你脸色难看的像玄坛大帝,终日不苟言笑,前两天你的嫡福晋都跑去我府里打听了,问是不是元宵夜出了什么事。” 那夜弘历被涴秀拖走,回来后就一直满怀心事,还有他肩上的那个牙印,让甯馨百思不得其解,可她和涴秀的关系不好,所以只有去弘昼府中打探口风。 “哦。”弘历一愣,问道:“那你都说了些什么?” “我又不在府中能说什么。”弘昼露出一个很不满意的眼神,他什么时候做过出卖兄弟的事情,就是两个人闯祸都是他一个担着受罚,成全弘历的好名声。 “我不是那意思。”弘历即刻回以歉意的一笑,又解释道:“我是怕你对府中的两位夫人漏了口风,甯馨很聪明,有一点蛛丝马迹她都能推断出结果。” “我第二天回去,只说是在宫里和你喝酒。”弘昼府中的两个只是名面上的摆设,用来为皇家传宗接代,不适合讲真心话。“四嫂应该也问不出什么,何况我那两个女人说话,天一句、地一句,最厉害的就是胡乱臆测,四嫂会信吗?” “那就好,玹玗的事情暂时不能让甯馨知道。”弘历对这个妻子可算是从不隐瞒,早时他也想过让她把玹玗讨到重华宫去,可甯馨太会为他打算,任何威胁都会不计后果的帮他除掉,玹玗的身份实在特殊,难保甯馨不会视其为威胁。 “你那位嫡福晋何止聪明啊。”弘昼撇了撇嘴,深深叹道:“她一句话里面能藏着三个意思,稍有不慎就能被她带到沟里。” “甯馨知书达理,温柔婉约,是朵难得的解语花。”弘历蹙起眉心,别有深意地说道:“佩兰已经很聪明了,如果甯馨不能做到洞若观火,我的麻烦就会更多。” “也对,这次不封侧福晋是熹妃娘娘从中作梗吧。”弘昼赞同的点了点头,有不解地问道:“她对你的控制是越收越紧了,可兰嫂子不是她的人吗?” “她也是身不由己,毕竟以前是额娘身边的使女。”弘历对佩兰的情意初时非常真切,可在他娶了甯馨之后才发现,佩兰实际上是毓媞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只是佩兰并非事事遵从毓媞吩咐,对他倒也没多大危害。 见气氛变得沉闷,弘昼一改话题说道:“宫里的女人就涴秀和玹玗小丫头有趣,一个外刚内柔,一个外柔内刚,不知以后哪个有造化的能得了去。” 弘历冷峻的脸上浮出了一抹笑意,用优闲的语气警告道:“那两个丫头都没你的份。” “这可不一定哦。”弘昼嘻皮笑脸地说道:“今年熹妃娘娘就该张罗着帮涴秀寻婆家了,如果没人敢要她,我倒是不介意收下。” “你不会真对涴秀有意思吧?”弘历眼眸一亮,瞬间没了皇子该有的仪态,撞了撞弘昼的肩膀。“如果涴秀也对你有意思,你又能收收荒唐的性子,四哥倒是可以帮你保这个媒。” 两年前涴秀入宫,初次见面就不知死活的把弘昼数落了一顿,哪知弘昼非但不恼,还隔三差五的逗着她玩,每每都要把她气得暴跳如雷才算了,然后又捧着各种好玩的去赔罪,可过不了几天,又会再次把她惹得七窍生烟,两个人凑在一起就是一对儿活宝。 且弘昼府里除了嫡福晋和侧福晋,连个侍妾都没有,虽然两位夫人是河东狮,但涴秀那草原上养出来的性子,最适合驯兽,绝对不会吃亏。 所以弘历想着,让涴秀嫁给弘昼也未尝不是好事,至少弘昼不会亏待她,他这个四哥也会从旁照应。 “我嫌命长啊,家里已经两有只河东狮,还要娶一个上古大妖兽回去,真当我活腻味了。”弘昼干咳了几声,忙为自己的失言解释道:“我刚才只是说,要是姑娘没人要多可怜啊,留在宫里只会招人闲话,不如我委屈点,把她请回去供起来,就当是行善积德,造福苍生。” “好,我听着。”弘历也没正经地诡谲笑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别怪四哥没有提醒你,话说绝了以后可是要后悔的。” “真要说有意思,那我还不如多等几年,讨了玹玗小丫头做我的侧福晋。”弘昼邪邪一笑,顺嘴就把前几天的事情溜出来了。“不过那宜太妃还真宠她,前几天夜里我想去看看她伤好了没,难为堂堂皇子还得翻墙头,刚摸进碧纱橱还没说上两句话,就惊动了……” “你翻墙去慎心斋?”弘历立刻截断了这番话。 弘昼尴尬地咂嘴,又笑着说道:“不是想省点麻烦嘛。” “你哪天去的慎心斋,在那里留了多久,都说了些什么,可有人发现你?”弘历的语气就像是在审问犯人。 “没人发现,就聊了几句闲篇,主要是看看她伤好了没。”弘昼紧张的站了起来,一脸谄媚的笑容。“我也不想去的,都是涴秀太能闹腾,我又不能告诉她玹玗在哪,只能帮她去探望一下。” 闻言,弘历才松了口气,又取笑道:“你倒是挺听她的话,这翻墙的事情都干出来了。” “无奈之举。”弘昼往后退了两步,觉得今天的话题已经太危险了,还是早点抽身为妙。“四哥要是没什么吩咐,我就先走了,还有事急着要办呢。” 说完这话,也不等弘历反应,他已经脚底抹油开溜。 弘历追问道:“什么事儿这么急?” “帮涴秀买风筝去。”弘昼头也不回的答道。 可刚说完这话,听着身后传来的一阵朗笑,他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第97章 晚归恨 上 春寒料峭杏月天,清风寄语鸢争妍。 奈何断线无归去,只怨东风不惜怜。 …… 民间有清明时节放飞风筝的习俗,并把自己的灾祸病痛统统写在风筝上,戴它高飞之后剪短风筝线,任凭它随风远去,据说这样就可以消灾除晦,给自己和家人带来好运,一年都平安吉祥。 宫里也有放风筝的习惯,那些深闺寂寞的小主,会将心中悲苦写在风筝上,可她们不敢用墨,只能用清水,怕被人看到怨言会消灾不成反惹祸端。 “不对,太小啦。”这句话涴秀已经重复了好几次,不耐烦地看着满屋子风筝,不由得提高了语调,“正是气死我了,听不懂我说的话吗?” 雁儿为难的皱着眉头,吞了吞口水,怯生生地说道:“格格,这个春燕风筝已经很大了,那种龙型风筝奴才们是要不到的,要不奴才寻人加长它尾端的飘带,格格就将就着用吧。” “我要的不是长,是大的,至少要有那张方桌大。”涴秀火大的将春燕风筝揉成一团扔到远处,微眯着眼睛干笑了两声,威胁道:“若再找不来够大的风筝,本格格就把你当风筝放上天去。” 元宵之后她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见到玹玗了,大半月前弘昼去撷芳殿探视过,回来只跟她说玹玗的伤基本痊愈,却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她曾想过去撷芳殿看看,可每次都是刚出东筒子夹道,就被景仁宫的首领太监于子安给劝了回去。 今日清明,于子安不在宫里,他向毓媞告假,出宫给亲人上坟去了。 难得有机会没人盯着她,且又遇上放风筝这样好玩的事,于是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把玹玗引出来的办法。 “奴才这就去。”雁儿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低着头快步跑了出去。 毓媞随雍正帝去了景山,有地位得宠的妃嫔都在那边放风筝。银杏回来取东西,见雁儿躲在东侧殿外的角落里流眼泪,还以为是思恋亲人的缘故,结果问了才知又是涴秀刁难,便好心出了个主意。 大概过了两刻钟,雁儿才回到东侧殿,有气无力地问道:“格格,这个行吗?” 这个菱形风筝是够大,但是没有一点图案,就是白纸所糊,还是银杏的主意,让几个小太监临时做的。 “这个?”可涴秀竟然开心的赞道:“这个好,干干净净的,写上字也看得清楚。” 说着就让雁儿研墨,想了半天,终于落笔在上面画了一条鱼,取“玗”的同音,又用蒙古文写了:伤痛全消,所有霉运随风去。 “本格格的画工如何?”涴秀得意地一笑。 “嗯,比我弟弟画的好些。”雁儿一时反应迟钝,竟顺嘴说出了实话。 涴秀一挑眉,斜眼瞪着雁儿,“我记得你弟弟今年才五岁吧。” 雁儿自知说错了话,立刻傻笑着岔开话题,“格……格格,宫里是不可以乱画符咒的,要是被抓到了,可是重罪啊。” 她看不懂蒙古文字,见风筝上写的东西弯弯绕绕,于是好心提醒。 “只不是符咒,是蒙古文好吗!”涴秀顺手用笔敲到雁儿头上,然后指着那几个蒙古文说道:“这几个字是让灾祸远离我的意思。” “哦。”雁儿点了点头,随手从地上抓起一只风筝,笑容可掬地求道:“那格格也帮奴才写一个吧,奴才也想帮家人消灾解晦。” “你自己写啊,这些风筝都赏你。”说完这话涴秀才反应过来,宫里大多数奴才只是勉强认得几个字,才又改口问道:“可我写的是蒙古文,也能同样有效吗?” “有的、有的,只要写上就好,不拘什么文字的。”雁儿点头如捣蒜,满脸期待的看着涴秀。“奴才不会写字,求格格行行好吧。” 涴秀虽然脾气坏点,平时不好伺候,但比起其他的主子,这已经算好的了。就是常常语出恶言,故意吓唬她们这些小丫头,偶尔兴子来了,还会想些花招捉弄得她们狼狈不堪。 想着这些宫女从小就和家人分开,就是到了会见亲人的日子,也不一定能见得上面,涴秀虽然是个锦衣玉食的格格,却能体会到这骨肉分离之苦。 “雁儿,去把宫里的奴才都叫来,这些风筝都赏给你们,要写什么字都由本格格代笔。”涴秀的豪气引来窗外几个小太监一阵拍手叫好。 奴才们听说格格恩准他们放风筝,都喜眉笑眼的挤在东侧殿,七嘴八舌的说着家人的病痛和霉运,也不知道是谁提醒了一句,不能都去玩耽误了差事,所以大家商议后,决定一只风筝写两三个人的事,由空闲的人代为放飞。 不多会儿,景仁宫院墙上就飞起了各色风筝,有大雁的,有蝙蝠的,有蝴蝶的,还有雀鸟的,唯独不见涴秀那个白纸大风筝。 她早趁着奴才们不留心,拿着风筝沿东筒子夹道往外跑去,身后只有雁儿拼命追着。 雁儿边跑边喊,喘着气问道:“格格,你这是要去哪啊?” “箭亭那边宽敞,当然是去那里啦。”涴秀回头笑了笑,又喊道:“你要是怕挨骂,就回去吧。” 雁儿当然害怕,虽然银杏姑姑宽厚,但私自跑出景仁宫,被知道了还是要罚跪的。但熹妃娘娘再三交代,涴秀格格不懂宫中规矩,要她“仔细小心”的伺候,不论何时都得紧紧跟着。元宵那晚,因为格格失踪,害她差点遭到杖责,还好涴秀及时赶回,与四阿哥同时求情,她才免受皮肉之苦,但是被扣了两个月例银。 “格格,你别跑那么快,等等我啊。” 这一次,就是刀山火海,她也只能跟着,必须跟着。 第98章 晚归恨 下 慎心斋里,一早内务府就送来了当令的豌豆黄、芸豆糕、艾窝窝等点心,还有一只普通的素白正方形风筝,这是玹玗特地找年希尧要来的。 休养了整个月,霂颻总拿些滋补的东西让她吃,瑞喜、福海轮流伺候着她,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倒是把她养胖了不少。 憋闷在房里,她早就坐不住,今日早起就拿着风筝到院子,准备放放晦气。 其实几日前,李怀玉就送一只穿花蛱蝶风筝来,可玹玗觉得做工绘画精致,心中很是喜欢,又想着一定是弘历特地寻来的,所以不舍得放飞。 “怎么,还没想好要写什么吗?”见玹玗对着那只风筝大半个时辰也没下笔,霂颻柔声说道:“如果有什么忌讳,那就用宫里的老法子,以水代墨。” 清明节是玹玗和熙玥的生辰,从小母亲就说她出生的日子不好,怕以后会有灾祸,现在看来是果真了。 如果清明出生,就注定要沾染晦气,那便让她一个人连同熙玥的份也承担了吧。 抬头对霂颻露出一个浅笑,玹玗幽幽地问道:“姑婆,你有铜板吗?” “我有,我有。”一旁的瑞喜跳过来,眉开眼笑地说道:“姑娘要多少,春分时得了赏钱,可是不多只有十个。” “那你借给我一个就行了。”玹玗浅浅一笑,并保证地说道:“以后我一定会加倍还给你的。” “不用还了。”福海抢着回答,又打趣地说:“姑娘,他嘴馋惦记着那些豌豆黄呢,那一个铜板值什么,多赏一口吃食才更让他乐呢。” “真是个馋嘴猫。”霂颻摇头一笑,想着自己上了年岁,也不大喜欢那些甜腻的点心,便说道:“既这样,以后每日的豌豆黄,哀家都留给你。” “谢娘娘赏赐了。”瑞喜谢过恩,又凑到玹玗跟前问道:“姑娘,你拿铜钱做什么啊?” 玹玗笑而不答,先是在风筝上画了一只蝙蝠,然后以墨染铜钱,再印到蝙蝠嘴边,看起来就像是蝙蝠衔钱。 民间确实有这样的做法,取其谐音寓意“福在眼前”。 可她这样做,却不是表面上的意思。 清明放风筝是为了消灾,风筝上写的字都是最想除去的东西,她选用的铜钱乃是雍正通宝,她是在无声无息的告诉霂颻,她心中的想法。 从元宵夜之后,霂颻就发现玹玗的心境变了,只是一直忍着没有开口询问,而今就更不需要多此一举。不过,对这个孩子她是真心疼爱,所以会给她安排一条好路,如果她懂得怎么走,说不定还能飞出这片红墙。 “姑娘,奴才们替你把它放起来,一定能为你除掉这个晦气。”瑞喜和福海也明白这风筝的意思,从这一刻起他们才是真正的自己人。 抬头望天,碧蓝晴空下有无数漂亮的风筝静静飞着,在那华丽色彩中所暗藏的,全是紫禁城内最无奈的哀怨,和不能对人言说的悲恨。 望着自己的风筝升空,玹玗在心中祈求着:飞高点,飞远点,永远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我的生命里…… 直到风筝飞高,瑞喜才把篗子递给玹玗,福海也递上了剪刀,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姑娘,剪断线这个晦气就解了。” 玹玗没有接过剪刀,只是拉了拉风筝线,觉得好紧,想是风力变大了。嘴角浮出一丝浅笑,猛然松了篗子,只听哗啦啦的一阵响,风筝迅速被扯远,眨眼就已线尽。 在大风的拉扯下,线断,风筝飘摇着随风而去,越飞越远,终消失于视线内。 “奈何断线无归去,只怨东风不惜怜。”玹玗轻声叹道。 断线声很轻,却也响在她心里,引来一阵刺痛。 风筝送走的不仅仅是晦气,还有她的过去,她将不再安于偷生,而是选择解恨。 从此,她的人生也就如那风筝,只能无力的飘摇,停在哪处,毁在哪处,唯有听天由命。 “姑娘,你快看,那个大风筝!”瑞喜的惊呼打断了玹玗的思绪。 “上面画的什么啊?”福海哈哈大笑道:“也不知道是哪宫的奴才,就这样的画工,还好意思画在那么大的风筝上,真是够丢人的。” “别胡说,指不定是哪宫的主子呢。”瑞喜道。 “哪有主子会用这样的风筝,自己不会画也有好的任其选去。”福海立刻反驳,又小声嘀咕道:“你看内务府送来给咱们的,也不似那样寒酸啊。” “也是,你看看画的那鱼,就像是煎破皮的。”瑞喜指着风筝上的画笑着说:“看方向像是外御膳房那边,是不是吃了太多煎焦的鱼,才会故意这样画,也不怕总管生气罚他。” “还有你看,旁边那个是鳍还是脚,怎么还有爪子啊?”福海捧腹大笑道:“我虽然读书少,也只听过画蛇添足,今儿长见识了,才知道还有画“鱼”添足。” 两个小太监你一句,我一句的数落着那个大风筝的主人,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都说出来了。 霂颻也被他们逗乐,用手指着那两个猴崽子,半晌才平了气息说道:“还好宫里没有年幼的阿哥、格格,不然你们两个是要倒大霉的。” 玹玗抬头见那风筝上写着蒙古文,又细看了意思,猜到一定是涴秀放的,那条鱼就是代指她。虽然知道这是涴秀的一片好意,想为她去祸除灾,可望着那神来画作,她也只能很不厚道的掩嘴大笑。 说来也巧,不知从哪飞出只鸟撞上风筝线,大风筝摇摇欲坠,眼看着就要落进慎心斋了。 “不好啊,焦鱼风筝要掉到咱们院子里了,不会把晦气带给咱们吧,我可不想吃一年的焦菜。”瑞喜和福海仍是不知收敛的继续玩笑道。 果然那风筝落在了院中的矮树上,玹玗缓缓走过去拾了起来,笑着对霂颻说道:“姑婆,我知道这风筝的主人是谁,我拿出去还给她。” 霂颻也不多问,只淡笑着点了点头。 瑞喜、福海都愣了一下,同时问道:“姑娘,这风筝到底是谁的啊?” “熹妃娘娘身边,涴秀格格的,这一看就是她亲笔所画。”玹玗缓缓地清晰答道。 看着他们两人都傻了眼,她才轻笑着转身离去。 第99章 日犹长 上 拎着风筝,玹玗迈着轻盈的步履走出撷芳殿正门,虽然不清楚涴秀究竟在哪一处,但想着箭亭那边最是宽阔平坦,就走右路沿着外御膳房后的宫墙寻去,远远地听到涴秀骂小丫头的声音,见其带着贴身侍婢,她悄悄隐身在箭亭前的一片绿林中。 “格格,你还是在这里等等把,奴才很快就会把风筝捡回来的,宫里都传撷芳殿不干净,你千金之躯别沾染了污秽。”清明节的风筝是放晦气的,随便掉入别的宫院可不好,且雁儿听说撷芳殿还住着一位老太妃呢。 “快去吧。”涴秀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她本想着一起去撷芳殿,也好借着捡风筝的由头,找找看玹玗在哪。可这啰嗦的雁儿横拦竖挡,连妖魔鬼怪都抬出来了,千方百计阻止她,好像进了撷芳殿就要脱层皮似的。 最可气的还是那只大风筝,放了几次都不飞高,好不容易升空了,又被飞鸟撞断了线,这可真够倒霉的,明明是要把晦气送走,反倒是掉进了撷芳殿,这不是给玹玗招祸吗。 “涴秀姐姐。”待雁儿行远了,玹玗才款款步出树林,笑盈盈地走过去。“我就知道是你在这儿放风筝。” 见来人是玹玗,涴秀立刻眉舒目展迎上前去,得意地笑道:“这法子可真有用,果然能引起你的注意,把你诱出来了。” “别的风筝都争奇斗艳的,就姐姐的又大又特别,几个蒙古字写的如此显眼,当然会特别注意。”玹玗微微一笑,把风筝交换给她。 “你的伤可都好了?”拉过玹玗右手掌看了看,然后检查了后颈烫伤的位置,至于左手臂最严重的伤,大庭广众也没法撩起衣袖,只能问道:“臂上的伤还疼吗,可有留下疤痕,没什么后遗症把,现在活动便利吗?” 玹玗将手臂抬了起来,挥舞了几下,才又笑着答道:“那茹夫人的女工可真好,虽有疤痕却细细的并不难看,那蚕丝线融合到血肉里渐渐消失了,也不怎么看得到针孔。” “那就好了,我听说中原男人很挑剔,女人身上有半点伤痕都会遭到嫌弃。”涴秀之前听宫女说,八旗女儿选秀要脱光了衣服验身,有疤痕的就会被淘汰。 “没事的,太医说了,我年纪还小,再过六、七年疤痕说不定会自己消逝、”玹玗浅浅一笑,并不在乎这些。 其实她觉得有个疤痕也挺好的,才更像是郭络罗?海殷的女儿,以前见过父亲身上有好几处缝合过的疤痕,母亲说那是体现父亲在战场上英勇拼杀的最好证明。 “我一直想来看你,可四哥就是不告诉我,你在撷芳殿哪处当差,我也不敢擅闯,怕给你惹麻烦,只是四哥也太小瞧我了,难不成我知道你在哪,就真的会给你招祸吗?”涴秀语气中全是对弘历的埋怨,又笑了笑说道:“不过后来想了想,既然你能在元宵夜出来,受了伤四哥也肯将你送回主子那,想来你伺候的主子一定待你极好,所以我才安心了许多。” “撷芳殿的确不是姐姐该进的地方,这当中涉及到很多厉害关系,一时间也没法向你说明白,但你记着一定要避忌,别给熹妃娘娘惹麻烦。”玹玗也不能细说,毕竟事情牵扯太广,而涴秀又是个爽朗直性的人,不适合纠缠到这些弯弯绕绕里。 见玹玗说得这般恳切,涴秀也只得点了点头,却为了另外一件事问道:“对了,大半个月前,那个荒唐王爷说替我去探望你,他可真的去了?” 玹玗“噗哧”一笑,为什么涴秀每次都能给弘昼扣上不同的外号,还都不是什么好听的,“又来的,难为了五爷大晚上爬墙进来。” 玹玗又把弘昼那晚的狼狈样细细讲了,逗得涴秀哈哈大笑,并打趣的说,没想到一个皇子还能有爬墙翻窗的好身手,以后宫里若是失窃,一定先去审问他。 两人说笑了几句,涴秀才想起先前撞断风筝线的小鸟,好像翅膀受了伤,她眼见着是掉落在这片树林里,让玹玗帮忙找找。 此刻,雁儿满脸愁容的回来,却惊喜的见到风筝已被送了来,又听到涴秀吩咐玹玗找鸟,也就不以为意,跟着一起在林中寻找。 “这林子应该没宝贝,都寻摸什么呢?”突然有个脑袋凑到涴秀身后,在她耳边问道。 “管你什么……”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当然不会被吓到,只是猛然一回头,弘昼的俊颜就在咫尺,竟莫名的觉得脸庞一热,某种突如其来的情愫让她心里小鹿乱跳,但迅速定了定神,对他吼道:“今天是你们中原的清明节呢,是不是想故意吓死我,明年好拜我山啊?” “上哪学来的词调,你新的侍婢是两广人啊?”弘昼往后退了一步,蹙着眉故作正经地纠正道:“咱们北方人不这么说,应该是‘上坟’或者‘扫墓’懂吗?” 涴秀用力吸了一口气,她怎么会因为这个倒霉嘴脸红心跳,刚才肯定是撞邪了,才有那样的错觉。“梁上亲王,小女子才疏学浅,那比得上你多才多艺啊。” 弘昼被这个新称呼堵得胸闷,瞪大了双眼瞅着她,心想春分那天一定是昏头了,才会在弘历面前说出不介意接纳她的话,这样的媳妇娶回家,不出三天就能把他活活气死。 “还不是为了帮你,真是忘恩负义。”这句话简直是咬牙切齿挤出来的。 听着他们的真吵,玹玗和雁儿相互对视一眼,都不禁掩嘴窃笑起来。 这片林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找了半天也没见到小鸟的影子。 突然,有轻微的叫声传来,还是弘昼眼尖,指着远处的草丛问道:“你们要找的是不是那只幼鹰啊?” 第100章 日犹长 下 应该就是了。”涴秀连忙顺着他所指的方向跑去,见那知幼鹰趴在草丛中瑟瑟发抖,左侧翅膀受伤流血,上面还缠着一截风筝线。“好可怜哦,看样子是刚离巢的幼鹰。” 玹玗也凑上前看了看,抬眼望着涴秀,说道:“它好像不是鹰吧?” “不是鹰还能是什么?”弘昼困惑的问,他横看竖看都是只还不满两个月的幼鹰。 这是,一声略微沙哑的叫声,让玹玗和涴秀都眼前一亮,同时说道:“是猎隼呢!” “原来你也认得。”涴秀惊讶地一笑,又说道:“以前在草原上我阿布养了好多只呢,在蒙古草原上,只有最厉害的训鹰人才能收服猎隼,它可比普通的鹰凶猛多了,就连金雕都不是它的对手。” “嗯。”玹玗点了点头,同样兴奋地说道:“我阿玛也养过一只,他说军营里面会训练猎隼传递书信,可比鸽子好多了。” “这类玩意儿在京城里就叫猎鹰。”见她们聊得开心,完全把自己当成了透明人,弘昼冷声冷气地问道:“你们到底要不要救它,要是翅膀废了,可就只能被清蒸红烧了。” “不容把它送去太医院吧。”玹玗提议道。 弘昼瞄了雁儿一眼,觉得她实在碍事,于是明知故问,“你们谁是涴秀格格的贴身婢女?” “是奴才。”雁儿福了福身答道。 他点了点头,又刻意向玹玗问道:“那你呢,在哪处当差?” 玹玗明白他的用意,于是欠身答道:“回主子的话,奴才是在撷芳殿当差,因见涴秀格格的风筝掉落,才拾了送还过来。” “那行,反正你顺路,留下一会儿陪我们去太医院。”弘昼一本正经地说着,又吩咐雁儿道:“你就先回景仁宫去吧,免得熹妃娘娘从景山回来后,见不到格格会着急。若是问起来,就回涴秀和本王在一起,让娘娘不用担心,待会儿本王会亲自送涴秀回去。” 雁儿面对弘昼并不敢多言,也觉得这样安排的确妥当,于是额首而去。 “五爷,你这主子款可真是够大的。”涴秀仍然蹲在幼隼前面,研究到底该怎么抓它,别看它小又受了伤,性子可烈着呢。 “别看了,还是我来抓吧,免得伤着你,回头我没法向熹妃娘娘交代。”弘昼很自然地伸手将她拉了起来,之后取下她的领巾,又向她们要了丝绢,这才将幼隼抓住。 “你今天怎么跑到宫里来了?”涴秀记得前几天听他的两位福晋说,要在清明节去香山,登高踏青放晦气。 “给你们送礼啊。”弘昼神秘地一笑,“一会儿你们就知道。” 太医院一位对飞禽颇有研究的医者,细心的检查了幼隼的伤口后,发现左翅已经折断,不过隼的翅膀有很强的再生能力,就算什么都不做也会很快痊愈。只是碍于皇子的命令,才不敢怠慢,为幼隼上了药,又细心的包扎好。 幼隼治伤时,弘昼带着两个丫头,往御药房和太医院之间的排屋走去。 桌上已经准备好了一壶清茶,几盘果品,几样点心,这个房间以前是给弘昼避难用的,当初城南府中还没有茹逸,他要是被两位福晋闹得心烦了,就会躲到宫里来,所以才选了最角落的房间。 “那就是给你们的礼物。”弘昼指了指东面墙上的两只风筝。“猎鹰风筝是给你的,蝴蝶风筝则是给玹玗。” 两只纯白的软翅风筝造型逼真,做戏精细,筝面用上等丝绸,骨架选用质地细密的毛竹,都上敷竹笛,又是用银粉绘画,阳光下特别漂亮,风筝尾部还点缀了长长的剪纸,也都用银粉描边。 “我已经有啦。”涴秀似乎并不领情,举起自己的大风筝说道。 “你那个只能叫纸鸢,不能叫风筝。”弘昼这才仔细看了风筝上的图案,拼命憋了好久,还是忍不住放声大笑,并指着那个大风筝问道:“你不会是告诉我上面画的是鱼吧,你不会写玹玗丫头的名字,也别画那么丑的东西,怎么还长脚啊!不会真把那个东西放上天了吧?” “笑什么,我当然放上天了,只是没飞太高就掉进撷芳殿了。”被他这样取笑,涴秀虽然大情大性也会觉得面子挂不住,把风筝往地上一扔,闷闷地说道:“和亲王要是觉得丢脸,以后少搭理我就行了。” 弘昼顿时收住笑,走到涴秀跟前,假装可怜地哄她道:“是我不对,没有嫌弃你的意思,别气了,你说要什么,我明儿都买你。” 见什么软话都说了,还是不起作用,他只能朝着玹玗使眼色。 玹玗意会地点了点头,望着那幅画良久,忽然间灵机一动,拾起风筝走到涴秀跟前,柔声说道:“我觉得这条鱼画的很好啊。” “你这是在安慰我吗?”涴秀可怜兮兮嘀咕着。 “没有啊。”玹玗摇了摇头,又笑着解释道:“我听阿玛说,蜀中有一种鱼就是长脚的,在夜里能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叫声,还说这种鱼很难寻到,可稀罕呢。” “真的?”涴秀怀疑地望向玹玗。 “五爷见识少,所以不知道。”玹玗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只能贬损弘昼。“四爷博学,就是没有亲眼见过,也应该在书中读到过,你可以去问问他。” “就是啊,我才疏学浅,格格别见怪。”弘昼继续讨好的说。 “涴秀姐姐,五爷送我们的风筝,银子肯定是没少花,最难得是这心思。”玹玗规矩地向弘昼施了个谢礼,才柔柔的说道:“今日是清明节,你我都有至亲之人过世,可我们身在宫里没法出去扫墓,也不能擅自在宫中祭拜,所以五爷才想了这样的法子,特地做了这样的银白风筝。” 听了玹玗的解释,涴秀静静凝视了弘昼许久,猛然起身以蒙古礼谢之。可面对这个柔顺模样的涴秀,弘昼竟有些不自在,心似乎漏跳了半拍。 第101章 吟风叹 御药房后面的空地上,玹玗和涴秀也没怎么跑动,可两只银白风筝竟像是有灵性一般,不多会儿就已冉冉升空,竹笛之声琤琤甚是嘹亮。 缓缓放风筝高飞,谁都舍不得剪断那条线,仿佛这就是和父母之间的牵连。直到篗空线尽风筝倏然飞去,她们才惊讶的发现这又是弘昼的心思,线尾处根本就没有固定在篗子上。 涴秀的父母死于地震,她和家仆侥幸逃生,父母却被泥石掩埋,连遗体都未能寻回。还好蒙古人崇尚自然,又有深埋不设冢不立碑的下葬习俗,且当时被掩埋与泥石下的还有他们的马匹与行李,勉强能算是殉葬品。虽然有些遗憾,但她相信父母的魂魄已经归返长生天帝身边。 而玹玗的心境就多了一份忧伤,父亲是被斩,若身首异处就难以轮回,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能为他收殓,会不会替他缝接头颅,有没有让他入土为安。 父亲为国征战一身伤痕,最终却被判谋逆。 若苍天可怜她,只求那风筝能飞到父亲坟上,替她祭之。 望着风筝跃过紫禁城的重重红墙,随风越来越远,也不知会停在何方。 京郊云梦山,阴森的树林深处。 一对母女艰难前行,山里薄雾弥漫,凉风飕飕。 清冷坟头,已被掩在乱草之下。 用随身所带的镰刀稍作清理,墓碑才渐渐露出来,但上面没刻半个字,因为葬在此地的人是意图犯上谋逆的罪臣,就是在深山中也赌不起万一。 “玥儿,你别去碰那些草,伤了手可怎么绣花。”妘娘一边整理坟前,一边提醒女儿。 当初谷儿留下了很大一笔钱给她们母女,却被她全部以玹玗的名字存进了银号,只动用其中一部分在城南盘下了一间绣庄,生活能自给自足。 谷儿驭下向来宽厚仁慈,大祸临头前,第一时间就遣散了府中奴仆,免他们遭受牵连,且都赏了银子,让他们得以谋生。 众人都因感念恩德,留在京城的旧奴在乱葬岗寻了好几日,才找回郭络罗?海殷的尸首,悄悄收敛后运出京城,葬在此处。 “看,我就说妘娘母女早来了。”郭络罗府旧时的管家骆均,带着全家来此祭拜,在他身后还跟这几个府中旧时的家丁,他们都是在山脚下不期而遇。 见留在京中的旧人都来了,妘娘一时感触的落泪,都说世态炎凉,人情淡漠,偏是要在轰轰烈烈的繁华落尽后,才能看到真正的人心。 “妘姨,咱们都住南城,你们两母女也不叫上我。”小厮何六三两步跑上前,将手中的一包白糖糕递给熙玥,这是今早特地买的。“这山路不好走,要是遇到个闪失可怎么好。” 说完,有连忙啐嘴,讲了句大吉大利。 “这除草的事还是交给我们几个来做,你一个妇道人家哪是干粗重活的。”小厮黄三也忙上前,夺过妘娘手中的镰刀,和几个人清理起来。 “清晨天还未亮时,我们就带着各种祭品出门,要不是上山路太难走,我们早祭拜完,都该回去了。”熙玥口无遮拦地挤兑何六道:“娘说今天绝对不能让坟头冷清,小六叔最懒了,清早哪里起得来。” “你们都是在京城有家的,我想着清明节也该是去自家的坟上扫墓,就没敢去叫你们。”妘娘抹掉眼泪,暗示女儿别乱讲话,又破涕为笑地说道:“哪知大伙都是念旧的人。” “只要老夫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这坟头冷冷清清的。”骆均誓言般的说。其儿子也表示,只要还在京城,一定年年来祭拜。 “我和妹妹的命都是夫人救回来的,不知恩图报能行吗。”何六不由得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可老天爷也太不公平了,好人怎么能没好报呢。” 何六全家是逃荒到京城的,一路上父母和哥哥们都死了,就剩下他和七妹,他为了重病的妹妹只能四处乞讨,他在隆福寺外被其他乞丐追打,可巧被谷儿遇见,不仅救了他,又给他妹妹请医治病,并收留他们兄妹在府中当差。前年还帮他妹妹寻了好婆家,送了嫁妆,风风光光的嫁出去了。 大家七嘴八舌的说起来,无不是念着谷儿旧时的好,也都为郭络罗家的遭遇而叹气。 “老爷啊,你若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格格在宫里平安,夫人在伊犁的日子好过些。”骆均是郭络罗家的家生奴才,虽然称呼上是用敬语,但他是看着海殷和谷儿长大的,心中早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孩子,如今白发人祭黑发人,怎能不伤心呢。 “骆爷别担心,我打算过几天就启程往伊犁去,看看能不能打探到夫人的消息,说不定还能有所照应。”何六的妹妹已经出嫁,他无牵无挂的去哪都一样。“只是咱们现在都没门路,不知道格格在宫中是什么情况。” “这个嘛……”妘娘迟疑了片刻,才说道:“我盘下的那间绣庄,原来的老板好像挺有背景,留给我的老客都是达官贵人,或者再过两三年我和他们生意往来多了,关系好了,能有法子打听一下玗儿的情况。” 以前她觉得谷儿对玹玗太过严苛,小小年纪就要被逼着学习那么多宫中规矩,现在反是要暗暗庆幸,还好有所准备,不然深宫的日子怎么熬得下去。 转过身望着自己的女儿,又是一声微不可闻地经叹。 以谷儿的为人,当年在宫里应该也留下了不少人情,只是不知道红墙里的那些人,会不会像他们这般念旧。 妘娘是汉人,不知道紫禁城里是什么样的世界,只能在谷儿依稀的言语中猜测着红墙之内的波谲云诡,所以更担心作为奴才的玹玗,要如何在妃嫔们的勾心斗角中安生立命,又要如何躲过那些谋算和暗箭。 谷儿总是告诫玹玗,在红墙之内可以有善心,也可以有真情,但都要细细衡量过是否会对自己有害。在宫中交朋友切忌真心以待,因为人心最难猜测,越是相信,越是亲密的人,往往会在关键时刻将你推入万劫不复。也永远不要自作聪明,在主子的眼里,奴才不过是一件工具,你永远都不知道,何时会被主子捧上云端,更无法预测会因何事被打下深渊。 紫禁城内是个永无止尽的战场,即使抽身出来,也不能真正摆脱萦绕在身的戾气。 世人长叹,人算不如天算。 但天何尝算过,真正算计的都是人,只是看谁的心思更深,谁的耐性更长。 紫禁城里的人心比天意更复杂难测,那个用尽手段才登上太和殿宝座的人,他的心思之深,耐性之长,更是无法估量。 俗话说,福祸两相依。 天欲祸人,必先以微福骄之;天欲福人,必先以微祸儆之。 人若有所求,必遭天作弄。 谷儿,一个小小的包衣奴才,在紫禁城中用深沉的心计和手段,争回了家族的荣耀与自己的前程,却仅是昙花一现。 是该叹一句:天意弄人,非人力可挽回。 可那真正弄人的天并不在头顶,而是在那金銮宝座上,也不过是个人而已。 谷儿离宫十年,却依然无法置身事外,还得耗尽全部的心力和天斗。 十年的布局输给了十年的隐忍。 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赢了,因为对所有人而言他就是天。 但事情永远是双面的,所有人又何尝不是他的天,他在算计别人的时候,也在遭人算计。 阴暗的地道一直通向景山集祥阁下,这还是当年明成祖朱棣修建紫禁城时,专门为自己留下的后路。 身着石青色缎平折枝菊花纹袍,神色冷然的女人一踏进地道尽头的密室内,早已等候在此的小道士立刻跪下。 “小道参见齐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雍正帝怕是到死都想不到,他的齐妃,李曼君的家谱中,记载着一个名字——“李东阳”,明朝赫赫有名的内阁首辅大臣。 紫禁城下面的这些地道,几百年间从来没有被使用过,地图只秘传历代君主。 曼君手中的那份地图,就是李东阳任太子太师的时候偷偷复制的。 因为在明朝灭亡时,崇祯皇帝懊悔当初不听皇后周玉凤劝解,遂将地图交给周玉凤,希望她能带着三位皇子逃出京城。可周玉凤却是将皇子托付给了三名太监,让他们从地道逃离,自己则在坤宁宫自缢殉国。 所以她不能确定,还有没有其他人也知道这地道。 而李家的秘密还不止这些,她的祖父是个倒插门,除了“赵慈彤”这个名字外,族谱中外无其他记载。 崇祯皇帝的第四子名叫朱慈照,若将她祖父的名字颠倒看,确实有些古怪。 朱慈照逃离京城后,就不知所踪,清廷虽追查多年却只是徒劳。 曼君会怀疑祖父的身世,是因为康熙十七年时,崇祯皇帝的第五子朱慈焕被捕,遭到凌迟处死。祖父听闻此事后,一连数日闭门不出,不多久便病逝了。在他咽气之前,手中还紧紧握着一块雕龙玉佩,又留有遗言,说死后不修坟、不立碑,但一定要葬在昌平的天寿山。 众所周知,天寿山可是明朝历代皇帝的陵寝所在。 满人入关后的这些年,对明朝的皇亲贵胄多番绞杀,若猜想属实,那她们全家的都是活在刀口上。 不过,南唐五代时,李家祖先身为皇族都能巧妙避世,自然也有办法掩盖明朝的旧事。 曼君凭着对紫禁城的了解,这三年来她暗中派人清理了数条与钟粹宫相通的密道。 “还记得你父亲是怎么死的吗?”当然,她派人散布出去的话,不可能和事实相同,且雍正朝的事情,孰真孰假谁能知道。 “血海冤仇,铭心刻骨。”小道士咬牙切齿地回答。 曼君眼眸微敛,唇边勾起一丝冷绝弧度,若有深意地问道:“那想做些什么吗?” “求齐妃娘娘成全。”小道士重重地磕了个头。 “本宫就是有心,也得看你有没有那个能力。”曼君脸上的冷笑变得明显,幽深的眼眸正视着他。 小道士赶紧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木盒,开启的瞬间便有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溢出,盒中三颗金灿灿的丹药既漂亮又神秘。 “请娘娘过目。”将药丸高举过头顶,他的脸上扬着邪魅的笑意。 淡然地看了一眼,她的笑容没有改变,只是更冷了几分,“圆明园正在修建迎仙台,离竣工只剩三个月,但观主的人选仍然未定。” 小道士明白这话中的意思,开口请求道:“求娘娘助小道一臂之力。” “你先随众人返回白云观,一切本宫自会安排。”曼君心思翻腾的垂下眼帘,淡淡地命他退去,静然中自有威严。 登上集祥阁,望着景山的那一抹血色残阳,曼君浅浅一笑,或许她真的有一丝血脉是来自那颗古槐下的亡灵。 第102章 唱骊音 北宋诗人王安石有句: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 历朝历代的君王何尝没有这样的心境,以为自己能看透事情的本质,不会被假象所迷惑。 但是,他们自以为能控制天下的同时,却无法掌控自己的后宫,也忘却了民间常说的灯下黑。因为女人争风吃醋而引发的事情,往往比沙场征战更血腥,更残忍。 紫禁城的深沉夜幽暗阴森,时不时传来的几声鸦叫,总让人觉得心惊。都说深宫内院是最多冤魂的地方,尤其是在那些人少偏僻处,总是藏着幽幽的哭诉。至于是人还是鬼,谁都不会在意,只是远远躲开,不沾染晦气,也不招惹是非。 亥时,夜色已深,各宫的人都已安眠,特别是在清明这种阴气重的日子。 一个暗影悄悄走出玄穹宝殿,往宁寿宫后面的梅林而去。 月下,静谧的林中,有着诡谲的神秘。 那个黑影在一个树桩前停下了脚步,这颗梅树是被刻意砍掉的,因为曾有人穿着艳红的戏服吊死在这,之后这林子里就总有昆曲传出,奴才们心惊害怕,以为有冤魂附在梅树上,所以将它砍掉焚烧了。 掀开黑色斗篷的帽子,银辉照在来人的脸上,她就是锦云已命相护的人,贵人刘娮婼。 两日前,她向雍正帝请旨,以为胎儿躲避晦气的借口,独自住在玄穹宝殿清修。 雍正帝一心想着孩子,当然不会在乎这个理由是否合理,只专程调了一队御前侍卫来此驻守,并下令刘贵人清修期间,不准任何人进入玄穹宝殿,以此确保胎儿的安全。 而今夜是清明节,宫里人一向敬鬼神,就是御前侍卫也怕沾染晦气,娮婼正是看到这一点,便让贴身侍婢在偏殿备下了酒菜,犒劳幸苦了两日的侍卫。之后让采荷打扮成她的模样在殿中抄经,自己却换上了夜行衣,偷偷潜了出去。 来这梅林是为了拜祭,也是为了恕罪和忏悔。 因为从她和锦云在这里结拜起,她所做的是一场演戏,用虚伪泪水骗来了一段至诚的姐妹,然后让对方心甘情愿的帮她争宠,不惜一切的为她保全胎儿,助她扶摇直上。 现在她如愿以偿,面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她不后悔,却深深的愧疚。 …… 雍正七年的初春,各旗将待选秀女送入皇城。 入宫应选的前一天,秀女们都坐在各自的骡车上,根据满、蒙、汉的次序排车。 排在最前面的那些是宫中妃嫔的亲戚,或者是送了银子走了门路的;其次则是以前被记名留了牌子,来参加复选的女子;之后才是没财没势的初选秀女,娮婼就在其中。 每辆骡车都挂着双灯,上面写着秀女的旗籍,该旗佐领的名字作为标识。 那时候娮婼觉得,她就像被拉去市场叫卖的商品,任由他人品头论足。 在骡车上从早坐到晚,夜幕降临时才刚进入地安门,然后要在神武门外等到天亮宫门开启。早春的夜晚还很冷,官宦人家的秀女自然是打点周全,而那些寒门小户就是一夜凄凉。娮婼亲眼看着有好几个秀女,因为夜里受了风寒,还未入紫禁城就被赶走了。 这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至少她曾经期待过,多想因病失去应选资格。 第二天早晨,顺贞门开启,有老太监引各旗秀女入内,在乾东五所接受初选。在大冷天脱光了衣服,由老嬷嬷们检查贞洁,和是否有体味。 娮婼记得,那种感觉就像是和父亲去马场挑选马匹,她们这些秀女简直和牲口无异。 越是想落选,就越是事与愿违。 亲戚朋友都说娮婼很幸运,初次参加选秀,就一连通过了两关,并获得殿选的资格。 在宫里等候殿选的秀女,都被安排在乾东五所居住,必须先跟着年长的姑姑学习一个月的宫中礼仪。 娮婼第一次见到锦云就是在这段日子里。 在一个不眠夜,她悄悄溜出了房间,却隐约听到有昆曲传来。 寻音而去,她见到有个穿着素白霓裳的人,在梅林中唱着『长生殿』。 满月夜,那低吟浅唱的人,顾盼之间风情万种,举手投足都是不一般的优雅,一颦一笑将杨贵妃的情和殇表现的淋漓尽致。 娮婼凝神屏息,静静的躲在远处不敢上前惊扰,无论月下是人是鬼,都是不容亵渎的旖旎唯美。 若是人,那一定是个满腹幽怨的深闺妃嫔;若是鬼,不知她是否有无法舍弃的心愿,才现身月夜,唱着如此凄美的曲调。 娮婼悄悄的离开了,因为她不想给自己惹麻烦,而且天亮后就是她参加殿选的日子。若是选中留侍君侧,那日后她还有很多机会再到这来;若是落选,自然也就不需要和宫里的人,牵扯上任何关系。 雨后的清晨空气格外清馨,汉军镶黄旗被安排在御花园应选,秀女们怀着各自的心情走在百花齐放,莺歌燕舞的春光里。 雍正帝和皇后乌拉那拉氏坐在万春亭中,秀女五六人一排站在亭前,听内侍念到自己的名字,就上前一步拜见行礼。 走到这一步的秀女,通常会有两种命运:一是被皇帝看中,留在宫里成为妃嫔;二是被赏赐给皇亲贵胄,或指婚给宗室之家。 娮婼一只低眉敛目的站着,天子威重,若无指令秀女不能擅自抬眼。 在她跪下后,只听亭内喊了一声:“上记名”。 她被雍正帝亲自点中,那一刻,心彻底凉了。 御花园里,蓝天映碧水,嫩柳剪新芽,四处都是勃勃生机,可她的春天却从此远去。 被撂牌子的秀女都出宫了,乾东五所也渐渐变得冷清。 又一次的留宫查看后,因为家世寒微她仅仅被封为答应,安排入住景阳宫,从那以后她的人生就再无景致可言。 对旧时的情感的依依不舍,让她不想去争宠,可想到家人,想到父亲一次次托人带话,她只有去争抢高枝,却似乎已经迟了。 红墙内的世界尽是寂寞凄苦,还有各种勾心斗角。 孤眠的深夜,娮婼想起了一年前在梅林所见到的唯美画面,心念一动,便凭着依稀的记忆寻去。 独自站在夜幕下,她不由得唱起了一句:“君情何浅,不知人望悬!正晚妆慵卸,暗烛羞剪,待君来同笑言。” 突然,黑暗中传来一声询问:“谁在那?” 娮婼回眸一瞥,也就因此拉开了她和锦云的缘份,却也注定是孽非缘。 “我是景阳宫答应,刘娮婼。”她讷讷地款款而来的人,“这位姐姐不知道该如何称呼?” “姐姐?”锦云哑然失笑,不错,她们年纪相仿,可在这宫里却不是同辈。“我是宁寿宫的皇考陈贵人。” 娮婼一愣神,知道刚才的称呼会触痛锦云的心殇,欠身行礼道:“皇考陈贵人吉祥,刚才是妾身失言了。” 这就是紫禁城中的悲哀,红颜未君却先行。 “你并无失言。”锦云沉吟了半晌,上前细细打量了娮婼,又说道:“你唱的可是《长生殿》中,第十八出「夜怨」。” “妾身知错了。”词中含着对君王的抱怨,虽不算忌讳,但被人听去难免会大做文章。 “你没错,但毕竟是当朝妃嫔,还是避忌些好。”锦云淡淡一笑,并不在乎这个问题。 “是,妾身一定紧记。”娮婼忙不迭地点头,又庆幸自己遇到的是没有地位的太妃,所以才不会为难她。 “不过怨是没有用的,不甘心就想法子去争,趁着还是你的时代。”这话至诚中带着幽怨,却是锦云的善意良言。 闻言,娮婼微敛眼眸,脸上有一丝苦涩的笑,争,她已经没有机会了。 “如今你是皇帝的女人,若想在紫禁城中活下去,就最好忘掉宫外的情愫。”一眼就看穿了娮婼的内心,锦云毕竟是在戏班子中打滚,见惯了百态人心。 娮婼低头不语,沉默了许久,才轻吐了一口气,摇头笑道:“好难。” 看着那哀怨的笑颜,锦云微眯幽眸,淡淡说了一句:“我教你一段『长生殿』的「仙忆」,看好了,只要学会这一段,你会受益无穷。” “没奈何一时分散,那其间多少相关。死和生割不断情肠绊,空堆积恨如山。” 幽眸迷离姿态醉人,婉转唱腔绕梁不绝,跌宕起伏间的哀吟,道出了多少恩怨是非,和婉转情愁。 惊叹地看着眼前的画面,娮婼在心中赞道:好精彩的演绎,眼前人和戏中人不知不觉的合二为一了,仿佛她就是杨贵妃。 唱罢,见娮婼仍失神于戏中,锦云淡淡说道:“时间不早了,回去吧。” 那一夜,娮婼辗转难眠,耳边一直回响着锦云的唱腔,脑海中也浮现着那牵动人心的一颦一笑,莫名觉得这位皇考陈贵人不是个简单角色。 之后她暗中查探了锦云的底细,原来是雍亲王府选送入宫的戏女。当今皇帝是其旧主,想必当中还有些不为人知的情愫。 第一次相遇,她默然走开;第二次见面,她实话以待;第三次刻意的寻去,以后就只剩下无尽的虚伪。 她知道锦云帮她并不简单,或者背后还有别的所求,但她的确因一曲《长生殿》而得到雍正帝的眷顾和宠爱。 雍正帝和锦云之间究竟还藏着什么 …… 圆明园避暑,娮婼有孕后,因担心残害皇嗣的毓媞会对她下手,所以她去找锦云诉苦。 “我真没想过,姐姐会用自己当诱饵,来掩护我。”夜空下,清泪滴落,声声叹。“我错了,这次是真的错了,但我不后悔,也不会逃避罪孽。” 钟粹宫中毒事件后,雍正帝觉得宫里不安全,决定过几天还是让她回圆明园居住。而她也暗下决定,此次离开便再不回来,她会留在圆明园修佛。 今天的祭拜也是告别,再次浅唱那一出「仙忆」,成也因它,悔也因它。 她用两条命,换来父亲官运亨通,换来自己的扶摇直上,却也间接让双手染血。 花开花落几番晴,人生苦短终有尽。 若是真的有缘,那就冥河之畔再见吧。 远处,还有一个忏悔之人漫无意识地走到这里,却震惊于眼前所见。 但只将一切化作轻叹,转生离开了。 人生本来就是一出大戏,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对生活在宫中的人而言,就更不用去分辨了。 夜幕下,只听人低吟着,宋代词人曾觌的那首《念奴娇》: 群花渐老,向晓来微雨,芳心初拆。 拂掠娇红香旖旎,浑欲不胜春色。 淡月梨花,新晴繁杏,装点成标格。 风光都在,半开深院人寂。 刚要买断东风,袅栾枝低映,舞茵歌席。 记得当时曾共赏,玉人纤手轻摘。 醉里妖饶,醒时风韵,比并堪端的。 谁知憔悴,对花空恁思忆。 …… 这幽叹的此中,写出了多少红墙中人的无奈。 第103章 旧日殇+时寄愿 自从过了清明节,慎心斋中四人似乎再无秘密。那之后的好几个夜里,霂颻讲了许多往事给玹玗听,其中就有笼罩恒亲王府多年的噩梦。 其实瑞喜和福海并非出生于穷门小户,他们原本也是官宦人家的孩子。 雍正四年,子晔斋宫行刺失败,被五马分尸,她未来的夫家也因此遭祸。康熙爷在世时,就已经为子晔定下了婚事,指给浙江道监察御史谢济世的独子。那谢玉书颇有父风,一目十行且记忆非凡,书画造诣更在其父之上,又生的清秀俊逸,是江南一带小有名气的风流才子。 若依照康熙帝的安排,子晔应该十五岁时与谢玉书完婚。 可子晔担心父亲之事会牵连未来夫家,所以一直不愿意过门,却不想谢玉书乃是至情至性的君子,即使她被处以极刑后,仍是不忘婚约,并以丈夫的名义为她立下衣冠冢,也应此把谢家推入深渊。 谢济世参劾河南巡抚田文镜“营私负国,贪虐不法”,实属为民请命,乃在法理之中。可雍正帝却以结党营私为由,非但没有治罪田文镜,反是把谢济世革职,并发配新疆阿尔泰充军,其子女皆遭暗害。 瑞喜就是谢济世的外孙,原名谢鸿瑞。因家破人亡而流落街头,被拐子诱去转卖了好几次,最后一手买家是做宦官生意的,见他相貌俊秀,又聪明伶俐,便将他带回了京城。 镇国将军府找到谢鸿瑞的时候,已经被阉割预备送往宫里。 听起来这似乎只是子晔牵连到了谢家,但事情总是在无形中环环相扣,可以说是巧合,更或者是孽债。 当时江南吴县有位深受爱戴的知县,乃是举人出身的陆生楠,他自命是个傲世出尘的读书人,不惜奴颜婢膝,溜须拍马。雍正四年进京述职,恰逢工部有缺,且他又颇有政绩,就被雍正帝留在京中专管水利方面的事物。 可事情并非表面上这么顺利,陆生楠不懂得如何在天子面前奉承讨好,因而被误会是倨傲诞妄。后经雍正帝查证,方知他是谢济世的老乡,以为两人同为李绂一党,心中暗为谢济世鸣不平,才敢如此乖张无礼。 雍正帝疑心重,总能把所有事情都想得槃根错节,对人向来是宁枉勿纵。于是,以傲慢不恭为由,也将陆生楠发往阿尔泰军前效力。 谢济世和陆生楠原本毫不熟悉,却因雍正帝之举,而成为了知交好友。 充军的日子枯燥乏味,谢、陈二人都是博学多才之士,无聊之余谢济世对《大学》进行了批注;陆生楠则编著了《通鉴论》十七篇文章。 驻守阿尔泰的振武将军王锡保听闻此事后,便文字为罪,上报朝廷参劾二人,以此在御前邀功。 雍正七年十一月二十七日,雍正帝下密诏处死二人,行刑前一刻谢济世被赦免,却亲眼看着陆生楠遭凌迟处死。雍正帝仍不解恨,下令把陆生楠的尸体杀戮示众,陆家九族之内年满十六岁者全部斩首,其余的全部发配黑龙江船厂。 福海就是陆家的孩子,他原名陆傅海,侥幸逃出生天的他,为了替家人报仇,自愿净身为内监。 天下间就是有这么多的巧合,瑞喜和福海是同一批被净身的,镇国将军府的人找到瑞喜时,福海也表明了身份,念他也是可怜孩子,所以才带到了霂颻面前。 照顾谢家的人是子晔在刺杀雍正帝之前留下的唯一遗言,霂颻和其叔伯自然会尽力完成,可两个孩子都已成了太监,且心中只剩复仇这个念头,所以霂颻回宫后,镇国将军就想法把他们也送了进来。 如今玹玗既已表明心意,他们的身份也就无需隐瞒,四人齐心才能更好的达成所愿。 “原来他们两个身世比我还惨。”这几天玹玗都在听霂颻讲故事,且都是些凄凉悲惨的。“难怪每次提到雍正帝,他们的眼神都很古怪。” “我本不愿他们在牵扯到恩怨中来,想为他们安排个舒适的环境,让他们避世。”可是雍正帝的霂颻的怨恨不息,胤祺过世后便寻借口要她回宫,明面上褒奖她的所有孙儿,暗地里却以他们的命相威胁。“我的心原本已经死了,就是想报仇也没有机会,哪知胤禛居然将我请回来,报仇之念也应此复萌。” “所以他们也跟来宫中,就是为了复仇?” 玹玗泪眼涟涟,为瑞喜和福海的遭遇伤怀不已,一种凄凉在心中蔓延,更明白世上最难化解的就是仇恨。 瑞喜父母双亡,但他还有个外祖父,被人阉割成宦官不是他自愿的,像他这样懂事的孩子,就算有再深的怨恨也不会让老人伤心难过。身残之后,定是觉得愧疚,无颜再见外祖父,才会不惜赌上性命入宫报仇。 福海全家被斩,九族获罪,他虽有幸逃生,可为此血海深仇,竟然甘愿断送自身。 他们都是无辜的孩子,不应该遭受老天的如此对待。 至于霂颻,她最疼爱的孙女被处以极刑,儿子被虐待致死,她的所有子孙都生活在惴惴不安中,朝难顾夕,谁知道哪一天就会被暗中处理掉,或是被扣上无稽之罪。 以为将子晔的尸体送去镇国将军府,能震慑她的子孙,可实际上却适得其反,让一群惊弓之鸟奋起反扑。 手段心计人人都有,雍正帝深沉,霂颻也不输他。 下棋的人,以为一切都在自己的布局操控中,竟浑然不知自己早已深陷于困局里。 雍正帝明知道她心有算计,却因为自负而渐渐落入圈套,生命已经被一群仇恨萦心的女人所威胁。 “姑婆,我要怎么做才能帮阿玛报仇,才能就会额娘,才能助你一臂之力?”玹玗眼神坚定,言语恳切地说道:“你教我,我一定能够全部照做。” “傻孩子,姑婆不想你变成第二个子晔。”霂颻深深一叹,眸中闪出一丝阴狠,“但如果你想亲手报仇,姑婆也会成全你,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胤禛一定会死,至于死在谁手上,那我就无法保证了。” 最初她是把玹玗当工具,现在又于心不忍,才讲述了这么多往事。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玹玗哀恸的眼眸中闪出阴狠的光芒。“只要我能参与其中,就已是为阿玛报仇,那就够了。” “既然你心意已决,今晚我会带你去见一个人,她也在计划当中。”霂颻怜惜地望着玹玗凶狠的神情,只觉心疼,并暗暗发誓,定会为她安排好一切。 “是谁啊?”玹玗疑惑的问。 不过更让她惊讶的是,原来这宫里还有人想对雍正帝下手。 霂颻笑而不答,那是为日后铺路的一块跳板,她死之后,玹玗就要靠那个人照顾了。 难得霂颻有这份真心,可她曾是心计深沉、工于算计的皇妃,所以她对玹玗好,让外人看着就成了另有用意。 因为宫中的人总记得一句话: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福海,你在这干嘛?”瑞喜猛然一掌拍在福海背后,凑上前小声地问道:“你杵在窗根下干什么,不会是偷听太妃和姑娘的对话吧?” “想吓死我啊!”福海差点被惊得跳起来,埋怨地瞪了瑞喜一眼,将其拉到旁边才说道:“你走路也出点声响,要是刚才我叫出来,可就惊着屋内的太妃和姑娘了。” “谁让你鬼鬼祟祟趴在碧纱橱外,还好意思怪我,都是你偷听的太专心了。”跟着霂颻的这两年,他们从来不会疑心主子的行动和决定,可福海今天的举动真是让瑞海觉得莫名其妙。“你这几天怎么了,一直心不在焉的,如果是有什么事情,说出来大家一起解决啊。” “咱们同病相怜,又是生死患难的兄弟,我也不怕跟你说句实话。”福海深深叹了口气,才缓缓道来,“也不是我自轻自贱,事实上咱们已经是废人,这辈子除了报仇也没什么好盼的,可玹玗姑娘却不同,若是能离开这座紫禁城,以后就会有大把的好日子,说不定还能寻到如意郎君,生儿育女幸福美满。” “说的也是,而且我听说她是已故的敦肃皇贵妃所认的义女,身份尊贵似公主,论理咱们还得叫她一声格格呢。”瑞喜点了点头,无奈地说道:“可郭络罗大人被冤枉谋反,好好的上三旗千金就落为辛者库罪奴,一旦踏出这慎心斋,地位比你我还低贱。” “咱们兄弟交个心。”福海将手搭在瑞喜的肩上,认真地问道:“你觉得玹玗姑娘为人怎样?” “这是什么话,难道你觉得她对咱们不够好吗?”瑞喜被那没头没脑的问题弄得糊涂起来,又指了指自己的下体,面色尴尬地说道:“咱们身上穿的那东西,不就是姑娘费心做给咱们的,她也不嫌弃咱们一身骚味,平日也肯和我们一起玩乐,有好吃的也总会给咱们留下一份,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清朝的阉割手法极为残忍,死亡率很高,就是侥幸活下来的,也会留下后遗症。玹玗知道他们两人为此事而自悲,于是费尽心思做了一种特殊的底裤给他们,又为他们缝制了加入樟脑粉末的特殊香腰带。 “就是因为知道姑娘对咱们好,我才会担心。”进宫后,福海第一次见到玹玗,心中就总萦绕着一个疑问,思考至今仍是寻不着答案。“你说太妃对姑娘是真心疼爱,还是目的驱使下的虚情假意?” “姑娘聪慧温柔,对太妃也是诚心诚意,太妃应该是真的疼爱她吧。”瑞喜有神神秘秘地说道:“那天我听将军夫人说,姑娘个性和长相有几分像子晔格格,我觉得太妃对她这么好,应该是把她当成格格的替身了。” “太妃可不是一般人,在宫里过了一辈子的勾心斗角生活,她的心思哪里是你我能猜透的,万一她只是把姑娘当成棋子呢?”福海为此已经担忧了很久。 “或者是吧。”这一刻,瑞喜也心里没底,又皱起眉头沉吟道:“你说,我们能不能和太妃谈一谈?” “那这个得你出马,毕竟你算的上是太妃的亲戚。”福海直接把问题都给了瑞喜。 虽然知道这事不易做,但为了玹玗,瑞喜还是点了点头。 在这个世上,人与人之间的缘份就是如此微妙。 谢济世和陆生楠因为遭遇和才学而惺惺相惜;瑞喜与福海因为各自家族的衰败而同病相怜;玹玗是霂颻的本家晚辈,不论什么原因,既然认她为孙女,那她就算得上是瑞喜的妹妹。 因冤而成孽,因孽又生缘,这些人的相遇是冥冥中的安排,自然会更珍惜这份情意。 谷雨浅润梨花香,和风轻抚柳丝长。 红墙深深封黯影,琼楼重重锁孤光。 …… 在这乍暖还寒的早春时分,那些如娇花般初绽的秀女,为沉寂的紫禁城多加了一份生机。她们都是去年选秀时被记名留牌子的,今日的复选至关重要,若是条件优秀的就会被指婚给皇室宗亲,次一等的命运就难测了,或许是赏赐给官员,或许是被逼远嫁蒙古。 秀女们怀着忐忑的心情,由年老太监领着往乾东五所去,将在那暂住两日,让有经验的嬷嬷再次为她们验身。 “哟,今儿是哪阵风把银杏姑姑吹来了,是有什么事吧?”执事太监见到银杏,立刻迎上前去,说了一堆讨好的话,又吩咐小太监赶紧奉茶。 在场的秀女见刚刚还颐指气使的执事太监,突然换了一张谄媚的笑脸,瞬间清楚银杏绝非等闲宫女,顿时噤若寒蝉,不敢再嘻嘻言笑。 “王公公不用这么客气。”银杏福了福身,并不居高自傲。“是熹妃娘娘遣我来寻一位那拉家的秀女,闺名叫作荃蕙的。” 听到是熹妃的命令,执事太监不敢耽搁,连忙取来名册翻查。见其被分派在四所殿,就让小太监去请,又请银杏到配殿小坐,亲自奉了好茶并陪着说笑。 不多会儿荃蕙就跟着小太监过来了,听说是当朝最有权势的熹妃要见自己,心中不由得忐忑起来,暗暗猜测熹妃请她的用意。 眼见银杏带着荃蕙离开,其他的秀女也都窃窃私语,有人猜测熹妃是想为母家的子侄指婚,也有人议论是宝亲王又要纳侍妾。第二种说法一出,羡慕的有,叹气讽刺的更多,都说宝亲王妻妾如云,嫁了过去是福是祸还不一定呢。 那拉?荃蕙,满洲正黄旗下,父亲不仅是正黄旗佐领,还是世袭三等承恩公之女。在今日入宫的秀女中,算是身份较高的,且容貌才学也在众人之上,所以早有人暗中猜测她会被指婚给皇室有地位的亲王。 景仁宫离乾东五所并不算远,但毓媞却派了暖轿在千婴门外等候,有此安排定是别有用意。 一路而去,至景仁宫院中落下,银杏亲自掀起轿帘,将荃蕙扶下轿,并领她往后殿而去。 荃蕙悄悄地望向四周,院中虽养着些稀奇鸟雀,也有几盆少见的娇花秀草,却都是遵循宫中的规制,并无逾矩行为。入宫选秀之前,她父亲就再三交代,在宫中凡事要懂得谨言慎行,切忌得罪六宫之中最有权势的熹妃。初听这话时,熹妃在她的想象中自然是个冷酷狠毒的宠妃,但此刻见景仁宫的陈设皆是素雅内敛,奴才也都谦逊有理,她不禁怀疑父亲的话来。 毓媞坐在后殿的香阁内看书,见银杏领着荃蕙进来,便起身移到明间坐。 “秀女那拉?荃蕙参见熹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荃蕙行礼的姿态优雅,语气不卑不亢。 “免了。”见其规矩周全,毓媞脸上满是赞许的笑,“不愧是承恩公府上的千金,相貌谈吐自是不凡,我身边的涴秀格格竟不及你的十分之一。” “熹妃娘娘谬赞。”荃蕙笑吟吟的微微低头。“得娘娘召见,是荃蕙无上的荣耀,若我言行举动有不当之处,还望娘娘指点教导。” 见毓媞待自己如此和善,她就知道,在进入景仁宫的那刻起,此后前景将一片光明。 “这两日要在乾东五所暂住,那里条件差些不比你家中,若是缺了什么,少了什么,只管告诉那里的姑姑,千万别委屈了自己。”毓媞笑着拍了拍荃蕙的手,又道:“一会儿本宫让银杏送你回去,到时候她会交代那边,每日三餐按照你家中的习惯来。” “多谢熹妃娘娘体恤眷顾。”她在闺中以听闻过弘历风流倜傥、俊朗不凡,又是个体贴入微才情过人的雅士,有不少八旗少女为他倾心,就是今日和她同批复选的秀女中,还有几个是一提到这位亲王就面红耳赤的呢。如今自己被毓媞看重,凭出生和家室,自然应该匹配弘历,她想着怎么也不可错失了这个机会,“以前在家庭就听额娘说,熹妃娘娘最是心慈仁善,恩泽六宫众人。不是荃蕙不懂事,我虽身体弱些但真的没有那般娇贵,且也怕其他姐妹见到误会娘娘偏心,若是因此损坏了娘娘的贤名,那可就是我的不是了。” “哦?”见荃蕙眼神有些闪烁,毓媞已猜出了话中暗藏的意思,“其实每届秀女都会出几个爱惹事的,喜欢说闲话的,都是小门小户出生,没受过礼教约束,你不必打理那些人。” “我也不会和她们计较,只是不想多惹是非,连累那边照顾我们的姑姑、公公们受罪。”荃蕙很明白,在毓媞面前越是谦逊就越是讨喜,况她若真是嫁给弘历,眼前之人就是她的婆婆,一个能决定她在宫内地位高低的人。 “果然是个善心的孩子。”毓媞知道那些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但她看重的是荃蕙那颗像她靠近的心,而且这孩子心思浅薄容易驾驭。“宫里自有规矩,也不能由着她们胡来,有时候也该给那些秀女一点教训,不然指婚出去,是要贻笑大方的。” “娘娘真是苦心,能得娘娘教导,也是我们的福气。”为此荃蕙甚是得意,虽然父亲爵位不低,但是秀女里总有几个不怕事的,会言三语四的说些酸话,为此她也生了不少闷气。 又与荃蕙聊了一会儿,正好到了午膳时间,毓媞便留她下来吃饭,席间又细细的观察了她的礼仪,皆是优雅端庄,心中就更是喜欢。 饭后,正巧佩兰过来请安,毓媞就命人送荃蕙回乾东五所,并赏赐了衣料和钗环首饰。 “怎么了?”见佩兰默默的出神,毓媞明知故问道:“有什么事值得你费心?” 知道这是毓媞在试探自己,佩兰浅浅一笑,颇有深意地说道:“我只是觉得那位荃蕙姑娘很好,想来这又是命运的安排,冥冥中自有定数,也是额娘和王爷的福气。” “为何你会有此一说?”毓媞想进一步试探,便托辞道:“本宫只是看她不错,家世又好,才想着要亲自给她安排个好前程。” “额娘有这样的想法,自然是那孩子的福气。”佩兰心里发慌,这摆明是逼她把话挑明,如果顺了毓媞的意,日后恐怕会被弘历埋怨。且她的私心也不想再多一个人入暮云斋争宠,可情势所逼又别无选择,只能勉强地笑道:“我刚刚在一旁看着,也觉得那孩子很不错,若能有幸能和她成姐妹,可不是件美事吗?” “哦?”这还不是毓媞想要的答案,她是要佩兰明确表态。“这恐怕有些难了。” “额娘是怕皇上不愿意再让王爷纳妾?”这些年和毓媞对话简直让她心力交瘁,但她也只能忍着,为了母家的权势,和自己的前途。 “倒也不是这个问题。”毓媞直视着佩兰,那锐利的眼神似乎可以看穿对方的心。“荃蕙的阿玛是世袭三等承恩公,她出生高贵岂能委屈为侍妾,再说皇上也要考虑她母家的颜面。” “王爷不是还没立侧福晋吗?”佩兰之言无疑是在豪赌,若输她会一无所有,但她相信毓媞会更在乎那能牢牢捏住弘历的法宝。“不如向皇上请旨,亲点荃蕙姑娘为王爷的侧福晋,居重华宫西侧殿,除嫡福晋外,便以她为尊。” “难道……”得到了满意的答案,毓媞浅浅一笑,却仍然没有结束用这个话题来试探。“敏芝那孩子的地位可是在你之上,若立了荃蕙为侧福晋,就会影响到你的名分。” 这个问题倒是让佩兰心中安定了几分,她们早在一条船上,就是冷待她也不过一时半刻,不会赶她下船,否则就是鱼死网破,两败俱伤的结果。 “这有什么好怕的。”佩兰深思的说,唇边带着自信的浅笑。“既然做王爷的妻妾,就不能目光短浅,日子长着呢,有额娘的眷顾,我还怕什么名分,额娘是会疼我的。” “还是你识大体啊。”到了此刻毓媞才是真正满意了。“若是换成敏芝,她在我面前是不会说什么,回去后定会找弘历哭闹。” 在宫中生活,必须要为自己画上一张和善的面具,以掩饰全部的真实,至于面具下的喜怒哀乐都已不重要。 “额娘既有此心,那就要想想如何向皇上请旨了。”佩兰这话暗藏深意。 毓媞当然懂那话中所指,就连站在殿外的银杏也明白。 弘历继承大统是个公开秘密,多年来毓媞也坚信这一点,但这几年雍正帝似乎有意模糊这个事实,以弘历大婚为由让他迁出毓庆宫,虽然不看重弘昼,却也册封其为亲王,表面的风头不在弘历之下。 雍正帝的心思太过复杂,一时间毓媞也猜不透,才会冒着危险做了准备。 这些年毓媞给弘历安排了太多侍妾,雍正帝怕她组织势力,已在暗中检查,这会儿又要为弘历讨荃蕙,恐怕不是那么容易。 三更十分,一道闪电划过,隐隐的雷声带了入春后的第一场雨。 雨势并不大,飘飘洒洒柔软如丝,为夜幕多天了一层影纱 落雨是春的低吟浅唱,可檐下之人却在雨中依稀听到了淡淡的哀泣。 银杏坐在李贵宝的房中,手里握着茶盏,目光愣愣的看着平静的茶水,不知为何神情恍惚。李贵宝觉得诧异,据他所知,近日来熹妃并无太多举动,宫里也是一片平静,虽然静的有些恐怖,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诡谲。 “你今儿又是怎么回事?”李贵宝担心的望着她,柔声询问道:“熹妃又下了让你为难的指令?” 抬眼看着他,银杏淡然一笑,摇头说道:“最危难的事情都已经开始进行了,其他的事情又算得了什么。” “那你是……”他看不懂,难道多变得多愁善感,郁结成病了。 “只是叹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那些令人唏嘘的往事,如今又一次上演,只是主角换了人。“贤嶙,你可知道皇上为什么不宠爱熹妃?” “当年宫里暗传,都说她是仁寿太后安插在皇上身边的眼线。”李贵宝微微一怔,“你是想说她将仁寿太后的手段,上演到宝亲王的侍妾身上?” 银杏点了点头,望着门外的落雨,淡淡地说道:“我听赫哲姑姑说过,仁寿太后并没有把熹妃当成眼线,那些纯属无稽谣言。” 毓媞一生的悲剧虽是谣言引起,但也看得出男女之间信任有多重要,这几年安排给弘历的侍妾都是毓媞的眼线,以弘历的睿智应该早就看出来了,不知道那些侍妾日后又会有怎样的悲凉。 这真真是应了民间的一句俗话,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也就忘记了自己的苦楚。 第104章 谣言祸 一道闪电划破了幽暗的天幕,伴随而来的是一阵阵排山倒海的春雷,整个冬日的沉闷终于得以宣泄,可今天的第一场春雨来得太迟,注定不会是个好年头。 天,有宣泄的时候,人亦有。 霂颻带着玹玗往天穹宝殿而去。 这段日子梅林一只闹鬼,奴才们传的绘声绘色,都说入夜后就会有红衣女鬼在林中唱昆曲,想必是皇考陈贵人心有不甘,才冤魂不散。 据说之前刘贵人之前在此处清修了三日,明明是为了给胎儿祈福,可回去后却病了好几天。而当时在此护卫刘贵人安全的御前侍卫传出,清明夜听到有人唱『长生殿』,音声幽幽怨怨,飘忽不定。有两个胆大的过去查看,却被吓得不轻,说见到一个全身红衣,七孔流血的女人在林中翻飞。 雍正帝曾因锦云之死下令要严惩在宫里散布谣言的人,有的奴才害怕自然会消停一阵子,可紫禁城本来就是个充满谎言的地方,有些是空虚的人将眼见之事着以颜色,用天马行空的幻想来点缀枯燥乏味的生活,可更多的谣言却是有心人的刻意安排,奴才们只要有好处可拿,也就把宫规严惩都抛到了一边。 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太监们选择净身入宫多数是日子过不下去,为了养家户口才自残身体,可他们一年的例银还不到十两,如果不找些其他门路,怎么够养活一大家子,还有购置田产房屋。所以明知是重罪,他们也会已命相赌。 而那些宫女,家里有门路,入宫就为头等宫女的,不过是熬上两三年就寻到好前程,或是指婚给汉官为正妻,或是赐给宗室子弟为侍妾。而那些只能做粗活的加下女子,还有如玹玗这样的身份入宫的贱奴,她们的年例一两银子还不到,为了生活也只能铤而走险。 其实那些没有靠山的奴才,一脚踏入紫禁城,另一只脚就已经在阎王殿了。 在宫中当差,想明哲保身确实是个好心态,可也要局势允许。 很多受主子摆布的奴才,就像银杏那样,一次的勉为其难,就心魂永坠深渊。 她们是害过人,双手染血,可她们是坏人吗? 其实她们最大所求,不过是他日能完完整整的离开紫禁城,若能荷包丰厚点,下半生可安稳度过,那是更好。 这就是奴才最卑微的谋算。 可人啊! 民间俗话说: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 但宫里的奴才有几个是实诚的呢? 谣言伤人,那些散布者也是知道的,就算双手不染血,身后不见得没有冤魂跟着。 奴才们无知不智,且那夺人性命的事情,做主子从不会亲自动手,当然是有奴才代劳。她们一方面要承受着心中的压力;又要担心会不会事发,会不会被主子当成弃卒;更在害怕自己是不是知道的太多,是否会遭主子灭口。 心力交瘁的这些奴才,神经永远都紧绷着。 所以,那些怪力乱神的言论,有时候散布者自己都会信以为真,暗藏心中的恐惧也不比听的人小。 所以在这雷雨交加的夜晚,更没有人敢在天穹宝殿附近伺候,且这一带荒凉偏僻,奴才们就是偷懒也不会有管事的察觉。 内悬挂着玉帝、吕祖、太乙、天尊等画像,霂颻就静静的站着、看着,不参拜不上香。 “姑婆,虽然你是修佛之人,但奉上一株清香比较好。”玹玗不信鬼神,却记得孔夫子的那句,敬鬼神而远之,所以在这道家圣殿中才会有此提议。 霂颻嘴角扬起一丝嘲讽的浅笑,“在这紫禁城中没有真正的修佛之人。” “那些念经抄经者,攻心算计,哪一个不是双手染血,在佛前应该只是为了祈求心安。”言出,玹玗才觉得说出话,这不是等于把拜佛念经多年的霂颻也连带讽刺进去了。 “没关系,我本来也就是这种人,确实有妃嫔死在我手上,奴才更不是少数。”看到玹玗脸上的尴尬神情,霂颻倒也不怕承认,毕竟她在后宫生活了一辈子,有些事既做得出,就担得起。“如果真的相信神佛能让人安心,那等于相信神佛有灵,可一个满心算计,满手血腥的人,神佛岂会佑之,在佛前只会更难安心才对。” “那为什么宫中还有那么多主子拜佛?”这样问或者是大不敬,但在霂颻面前她无需顾忌。“当朝的熹妃娘娘不是也笃信佛教,却听说她害人无数。” “所以说,那都是表面功夫做戏罢了。”霂颻直言解惑,一字一句说得清晰。“后宫中的女人,念经拜佛是做给那个男人看的,从来都是在演戏。” 玹玗先是一愣,随后明白了这其中之意。 是啊,在这一片虚情假意的红墙内,那些导人真善的神佛信仰怎么会真的存在。 殿外的雨势越下越大,春雨在清洗大地,将冬日里的所有阴霾全部带走,雨后的天空是碧蓝色的,大地也会一片生机 可无论多少冲刷,都洗不去紫禁城的血腥,被带走的只有满地残红。 “姑婆,雨势越发紧了,那人会来吗?”玹玗心中有无数的疑问,好奇那会是个什么人。 是对方告诉霂颻今夜会有骤雨,宫里难道还有懂得天象的主子,可为什么要选在雨夜,为了安全避人耳目吗,但来到这天穹宝殿无非是祈福,就算在青天白日也可以,不会有奴才怀疑,也不会生出无稽的谣言,传到雍正帝耳中。 除非那个人权势滔天,可六宫中最尊贵的熹妃怎么会和他们联手,算计暗害皇帝? 妃嫔的地位都是皇帝给的,太子之位没有决定之前,哪有妃子会希望丈夫早亡。若是成为太后自然晚年安适,若仅仅是个太妃,失去了权势,在宫里的日子哪还会好过。熹妃一路艰辛走来,岂能不知道这个道理,除非暗中还有更大的阴谋。 大胆猜着:父子都是排行第四,旧戏重演,也不是不可能。 “她一定会来。”霂颻转头望向玹玗,脸上那柔和的笑意中有这一丝无奈和凄然。“姑婆年纪大了,不能照顾你一辈子。那个人有的是心机和手段,又是本朝的妃嫔,待我百年之后,你能利用的就只有她。” 没错,霂颻只是让玹玗利用对方,在这座紫禁城里没有真正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要利益驱使,就算深仇大恨都能暂时放到一边。不过,只是暂时的,永远也不要奢求有人会真心待你,前一刻的情意,转身就会化作夺命利刃。 “神佛会保佑姑婆长命百岁的。”听着这话,玹玗心中一酸,她知道自己已经把霂颻当成了至亲。“姑婆,我说过会代替子晔姐姐好好孝顺你的。你也知道我与宝亲王、和亲王交好,只要除了那个人,不管是谁登上大位,我都有法子让姑婆过上好日子的。” “傻孩子。”霂颻沉声叹道:“以我这一身的罪孽而言,以算是长寿了,活够了。” “可是,我只有你一个亲人……”泪水倏然滑落,不仅是对玹玗,在这深宫中一份亲情对任何人而言都是弥足珍贵。 “在你的心中还有情,这就是弱点。”霂颻神色瞬间变得严肃,警告道:“对待那些皇子,你只能利用,切不可付出真心,尤其是那些有可能继承大统的。” 玹玗点了点头,她懂,真的懂。 九五至尊没有真情,女人对他们而言都是玩意,新鲜喜欢的时候就来玩玩,却很少专情。 当然也有例外,就好像顺治帝和董鄂妃,可两人都没有好结果。 紫禁城中一直流传着一个说法,董鄂妃是被孝庄太后逼死的,因为顺治帝的专宠闹得后宫沸反盈天。 孝庄太后乃是来自科尔沁的博尔济吉特氏,为顺治帝选得皇后当然要是自家人,可顺治帝却因为对董鄂妃的宠爱,不禁废了第一任皇后孟古青,还暗中策划废除第二任皇后。 宠爱,是多少女人想从君王那得到的东西,可董鄂妃得到了顺治帝专一的爱,却将自己变成了后宫中的公敌,最终落为宫闱斗争的牺牲品。 而顺治帝,输了这场争斗,也再无办法摆脱孝庄太后控制,唯一的解语花也香消玉殒。 只有选择青灯古佛,用最消极的方法,做最无奈的抗衡。 可这个做法,却将自己的儿子推下了深渊,康熙帝妃嫔众多,但在孝庄太皇太后的教育小,他对所有的妃嫔都只有宠,不再有爱。 康熙帝的仁孝皇后赫舍里氏,不过是孝庄太皇太后为了遏制鳌拜,笼络索尼父子的工具。 玹玗记得,霂颻在提到赫舍里氏的时候,眼中有无限的惋惜。所以她曾胡乱揣测过,是不是康熙帝对皇后的深情,再次牵动了孝庄太皇太后那个根敏锐的神经。要一个人死在产床上,并不难,可说是轻而易举。 “既然你敬鬼神,那就在这殿中,对着各路仙人发誓,以你额娘的性命安危起誓。今生今世都不会爱上皇族男子,永远不会成为帝王妃平,若有机会,一定离开紫禁城,隐世度日。”霂颻不是心狠,而是不想欢玹玗落得和她一样,风光过,得宠过,但之后的心酸又有几人懂得。老天爷很是公平,就是大富大贵降临,那也得有承受的能力。 “一定要吗?”为什么她不想启这个誓,明明离开皇宫是梦寐以求的事。 “如果你还想为你阿玛报仇,就照做。”望着玹玗闪烁不定的眼神,霂颻只是冷声命令。可转身又在心中叹道:谷儿啊,你还没有把这个女儿教好,我看得出在她心里情根为除,所以不适合成为宫中的女人……我已经没有时间再去改教她,所以只能让她立下毒誓,我想你不会怪我的。 屈膝跪下,玹玗还是照做了,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民女玹玗跪于天尊之前,以额娘的性命安危发誓,此生绝不入皇家门。如违此誓,额娘……不得善终,民女三生三世孽海沉浮,难觅真情……” “这就对了,别以为为嫔为妃是飞上枝头,其实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说这话的女人不是霂颻,此刻她撑着伞,站在殿门外。 猛然回头,见来人缓缓的将伞放下,玹玗惊讶地望着对方,那不是熹妃。 这人是谁? 她回想着立春之日所见过的妃嫔,这人并不在其中。 既然是当朝的妃子,那就只有三个。 既然这个人她以前没见过,那就只有一个可能,钟粹宫的齐妃李氏。 但她真的是个手段,有心机的人吗? 如果是,为什么她落到今天的下场,为什么能医不自医,却要和霂颻联手? 报仇,瞬间玹玗明白了,眼前又是一个被仇恨萦心的母亲。 雍正帝的铁腕到底为他在暗中树立了多少敌人,他又能躲得过几次? 第105章 丝千缕 雷雨之夜会在天穹宝殿出现的人当然不可能是熹妃。 弑君,多大的罪名啊! 有些人可以为同盟,有些人却只能利用。 就像曼君,她有心思手段,却也更清楚霂颻的能力在她之上,且她三年前的所作所为霂颻早已查清,与其联手也不能算是被迫,是相互算计而已。 且弘时当年和胤禟亲近,叔侄关系极好,也是因此而遇害,就也将霂颻与曼君的情感拉近了一层。 所以她们之间是同盟,而毓媞则被排除在外,仅仅是她们利用的工具。 当然被利用的人只要能很好的完成任务,也会得到最大的利益,且也是毓媞梦寐以求的。 而曼君要毓媞帮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助自己出山,在说她的儿子弘时已故,她就算重获圣宠,也对毓媞没有半分危害。 雍正帝坐着辇轿从养心殿出来,大雨天他的头顶当然有大伞遮着,可哭了抬轿子和随行的奴才,个个都淋得像落汤鸡。 会在雨夜出行,是因为听了苏培盛的回话,惹得雍正帝心乱如麻。 多年来,齐妃因为弘时之事自我幽禁,就是在病重时,他亲自去钟粹宫探望,曼君都会让奴才设下纱幕,言语是说“教子无方,愧对天颜,所以不再相见”。 可他心里清楚,那是对他的怨恨。 虎毒不食子,他是个父亲,岂会对弘时没有丝毫怜悯。 当年若不是皇后怂恿,暗中设下重重圈套,他也不会对亲生儿子下那般狠手。 或者还是他的偏心,那时候一心宠爱幼子弘晟,听说弘时被胤禟唆摆,企图暗害幼弟,且弘时又与胤禩、胤禟亲密,加上耳边那些谗言,他才在一怒之下将弘时送交宗人府拘禁,在得知其生病后,也不肯遣太医过去救治。 人在盛怒之下总会办糊涂事,即便是天子也不例外。 直到皇后的阴谋在无意中被人揭穿,他才静下心去想,当年的贸然举动究竟为何? 原来竟是因为无意中听到了后宫女眷之间那几句谣言: “听说皇上有心要立六阿哥弘晟为储君,毕竟人家的生母是敦肃皇贵妃,又由皇后代为抚养,也算是半个嫡子。”汪答应和几个位分不高的小主都聚在御花园闲聊。 伊答应跟着附和道:“我听说三阿哥为此很是不快,偷偷找人调换了六阿哥的汤药,想置六阿哥于死地,还好皇后娘娘发现得早,才没有酿成大祸。” “那皇后为什么没有惩治三阿哥?”官女子云惠问。 “还不是因为齐妃娘娘,她如今宠冠后宫,皇后娘娘都要让她三分,哪里还敢找她儿子的麻烦,就不怕她在皇上耳边吹枕头风啊!”德答应讥诮一笑。 “如此大罪,只要皇上知道了,岂会姑息纵容他?”云惠又问。 “这就是你不知道利害关系了。”懋嫔煞有其事的说道:“我那天去向熹妃娘娘请安,不小心听到她正在警告四阿哥。好像是三阿哥无意中说:皇上暴虐,不如八王仁厚,希望自己的阿玛能像八王一样,宽仁待下。我听着熹妃娘娘的声音都是发颤的,再三告诫四阿哥全当没听到,她们母子可不能招惹齐妃。” 雍正帝当年听到这些话,可谓是怒气冲天,立刻前去景仁宫询问毓媞,但她并未直说,只是一副惊恐不已的模样,全身不停的发抖,用行动代替了一切言语。 弘时的冤枉就是这样而来。 可当雍正帝恍然的时候,却连弘时的尸骨都寻不着了,曼君也不惧怕生死的冷漠待他。 他是做错了,可身为九五之尊,又不能认错,只能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 但事情如果推到皇后身上,也一样会让他威严有损,总不能承认自己是个听信谗言的昏庸之辈,所以对皇后只能选择悄悄幽禁,而其他在御花园中传谣言的妃嫔却都遭暗中处理。 至于熹妃毓媞,她并没污蔑重伤任何人,且朝中局面,也不能让弘历失去这个体面的母亲,所以他唯有隐忍。 对曼君,他去过钟粹宫很多次,就是想让她给个台阶,这样就能如常。可她没有,对外面的一切不听不闻,妃嫔的暴毙,皇后丧仪的简化,都不能打动她的心。 也许是因为有弘时的教训,雍正帝这些年对待皇子算是宽厚多了。 弘昼荒唐任性,时常在宫外闯祸,打架闹事逛八大胡同,什么样有损皇家尊严体面的事情都做了。 若是依着他旧时的性格,这样不学无术的儿子早已经交到宗人府处置了,可如今去没有,虽然严厉训斥,却依然封其为亲王,和弘历享有同等的权势。 这就是他,一个就九五至尊的悔过。 可曼君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恨她吗? 雍正帝恨不下来,夜阑人静独处时,他总能想到当年在王府,她的低吟浅唱,一颦一笑中的婉转情长。 曾经有情,之后有愧,所以才没有厌恶她的倔强和任性,依然厚待她的家人,内务府也从不敢克扣钟粹宫的衣食用度。 他以为今生和曼君已是缘尽,却被苏培盛偷偷呈上的一册《文始真经》震慑住了,那字迹再熟悉不过,只是满篇下来泪迹斑斑,看着分外揪心。 “这是齐妃娘娘所抄写的,因为知道皇上信奉道教,每每入夜她都会在天穹宝殿抄经,为皇上祈福消灾……但熹妃娘娘不准奴才们把这事儿外传。若不是前段时间陪同刘贵人去那边清修,这事儿奴才也是不能知道的……没想到齐妃娘娘对皇上还是初心未变。” 苏培盛的一语三叹,也叹进了雍正帝的心里,所以才会雨夜出行。 东一长街尽头,辇轿就停在大成左门外,始终没有进去。 “皇上您瞧,那不是齐妃娘娘吗?”苏培盛指着远处一个模糊的身影,说道:“难为娘娘这么大雨天还去天穹宝殿。” 从天穹宝殿出钦昊门,然后进衍福门,经过景阳宫,穿过东二长街,进迎瑞门后就是钟粹宫。这一路不长,且这边的奴才都在毓媞的控制中,所以有意隐瞒,雍正帝确实很难知道曼君的苦心。 可这真的是苦心? 对曼君是,但对雍正帝只需表面看着是。 雍正帝凝神注视着前方,果然见一个娇弱的身影撑着伞,在雨中艰难前行。 进入迎瑞门后,曼君也注意到了雍正帝,御驾出行人数众多,自然是格外显眼。 在转身进入钟粹宫之前,曼君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往前去的打算。 雍正帝和她就这样隔着层层雨幕静静对视着,各自的眼中都有难以掩饰的千情万绪,不过在这样的夜里,眸中之情是看不到的。 红尘孽海,沉溺情浪翻腾之中,只是这份情已经变了。 就这样对视了多久,或许也没多长时间,只是雨势渐渐变小后,雍正帝终于看清了她眼中闪动的光芒,不再有狠,也没有埋怨,更不是绝情,而是幽然哀泣的泪。 终于,曼君轻轻福了福身,似有千言要说,却化为一抹淡笑,然后转身进入了钟粹宫。 看着这一幕,竟引得雍正帝的心一阵悸动,长长的叹了口气。 她苦吗? 或许是苦的,这么多年来看着毓媞有儿孙承欢膝下,她心中的怨应该不轻。若是她不再自我幽禁,或许她们能与毓媞抗衡,让六宫不再一人独大。 多么讽刺啊,这就是君王的感情,纵然深,最后还会归于利益的衡量中。 “去景仁宫,朕去瞧瞧熹妃。”雍正帝心里已有了盘算。 “皇上不去看看齐妃娘娘吗?”苏培盛用诧异的语气问,可眼里却是淡然的,仿佛一切都在预料当中。即便如此也不会奇怪,他在御前伺候多年,若没有点揣摩圣意的本事,这份差事早就做不下去了。 “来日方长。”雍正帝只是淡淡说了这么一句,却足够苏培盛品出当中的深意。 不过御前的人,很多时候要学会装傻,才不会让君王觉得危险,尤其是吸取了明朝教训的满清皇帝,太监过于精明,只会是自寻死路。 景仁宫的奴才见雍正帝驾到,都在心中暗喜,毕竟圣驾已经很久没有到此了。 夜虽已深,毓媞却还在佛前念经,只有一点奇怪,就是佛前的檀香。早就交代过景仁宫内不许焚香,今日是怎么回事? 雍正帝没让外面的奴才通报,直接进入殿内。 “皇上吉祥。”银杏忙跪下行礼,一切看似慌张,但又有条不紊。 忽闻此言,毓媞深深地松了口气,果然他还是来了,也就说明他是在乎曼君,这样一来她们的计划就可以正式展开。 “大雨天的,皇上怎么来了?”毓媞连忙起身,换了一张喜气的笑脸迎出去,见他龙袍湿了大半,多少也能猜到之前的状况,行礼后,毓媞又吩咐银杏道:“快去取干爽保暖的衣服来,伺候皇上更衣。” “听说你这两日身子不大好,得空就过来看看你。”雍正帝牵起毓媞的手往侧间走去,并说道:“让银杏取件衣服给苏培盛换吧,这一路走来,他都淋透了,有你伺候朕就够了。” “是。臣妾刚刚沏了茶,可巧皇上就来了,就请皇上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一句夫妻间的暧昧话,毓媞听着却格外刺耳。 伺候他? 是啊,这么多年来她就像个奴才一样,伺候他用膳,伺候他更衣,伺候他沐浴,却从来不用伺候他就寝,床上的翻云覆雨永远轮不到她。 谁能体会到她的心酸? 娘家人问她为什么不能给皇帝生个一儿半女,埋怨她的肚子不争气。 可说句不怕人取笑的话,没人播种又岂有收成,生孩子也要男人肯上她的床啊! “好香的茶,是雨前龙井吧?”雍正帝微微一笑,将外衣脱下来交给毓媞,自己则坐到炕上,看似优闲的品茶。 “是的。”毓媞盈盈一笑,出来了内、外衣衫,亲自上前为他更换。“是前几日皇上赐给弘历的,他说品着不错,就送了些过来。” “哦,这是那御茶园十八棵今年的新茶。”雍正帝望着忙碌的毓媞,嘴角轻轻一扬,说道:“你要喜欢,朕那还有些,让苏培盛全拿来给你。” “谢谢皇上赏赐,不过臣妾也喝不惯,还是喜欢自制的花蕊茶。”毓媞深深一笑,顺势带出了下一句话,“只是这几年不得空,就很少制了。” 她哪里还敢要雍正帝送的茶叶,只怕是特别炮制过,别有用意的。 再说今晚一切都是刻意的准备,满室茶香是因为这茶沏了一大盆子,只等外面的奴才递进暗号,屋里的人就立刻依计行事。 “这几年幸苦了你,一个人打理后宫。”雍正帝正好捡这个话题说出心中所想。 而今晚毓媞想要达到这个目的,让人帮她分担,以后很多事情只会更好办。 第106章 雨似泪 该是万籁俱寂的深沉夜,窗外的雨却依旧潇潇,如那缠绵婉转的悲歌,凄凄凉凉的在天幕下轻萦荡漾。 屋内,几盏烛火闪动着幽柔的光点,朦胧了灯下之影。 佛前一缕清香,让这一室的茶之清馨中,多了几分氤氲飘袅的檀香缭绕。 雍正帝注意到了那把断弦琴,神色暗暗一凛,眉头也不由得微蹙。 突然发现这十多年来,似乎他从未踏进过毓媞的内室,最多是在次间小坐,与她谈论些弘历的问题,而对她却不曾关心过。 这把普通的琴,当年是放在雍亲王府花园中的。 他还依稀记得,在那春风轻柔的日子,毓媞曾在若雨的满天飞樱下偏偏起舞,那画面美妙的令人沉醉,让他情不自禁的以琴曲相合。 可惜,一切都是虚假的计谋,她只是一缕清馨沁人的毒香。 但看到这把琴时,心,却像被针扎了一下。 多年来,引他不禁在景仁宫外伫立聆听的凄婉曲调,竟是来自这把旧日的琴。 宫里什么样的好东西没有,她尊在妃位,又有个孝顺的养子,想要再稀罕的琴都不是难事,为什么她偏偏留着此物。 一份虚假的感情,何必留着这些笑话,难道她也有过真心? 或许这些年,真的是他委屈了她。 雍正帝专注的看着那把断弦琴,毓媞却专注的望着他,眼中尽是凄凉幽然。 胤禛,你终于注意到我的心了吗? 但是迟了,真的太迟了。 如果在这把琴断弦之前,你能以今天的心境来待我,今生我纵然身死也是无怨。 为这把断弦琴,雍正帝凝重的心情,只能化作一声幽叹。 而在他身后,那一另声叹却是来自毓媞。 回转过身,迎上那缓缓抬起的幽眸,窗外的雨声似乎因那难以掩饰的凄怨戛然而止,仿佛整个世间都安静了,只剩下那一声轻叹在他耳边萦绕不去。 纵然是有再好的保养,岁月依然无情的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 颜容不见老,心却满是沧桑。 那些天真烂漫的笑,他错过了,就再也寻不回来。她的眼眸里总透着些许轻愁,唇角边总浮着半丝苦涩,在他跟前永远用着浅笑掩饰全部的真我。 真的是他误解了她吗? 时间无情的带走了一切,或许是他当年疑心太重没有珍惜,但如果重头在选一次,结局还是会如现在这样,因为他清楚,自己最想要的永远不是儿女情长。 雍正帝淡淡开口:“琴弦断了,怎么不寻人修好。” “臣妾不想。”这样静谧却醉人的气氛,景仁宫从来不曾有过,今夜是第一次。“换了新的弦,它就不再是原本的那把琴了,总有不同。” 毓媞在心中无声的呐喊着:为什么到了今天你才如此待我,为什么就不能早一些? 雍正帝深深地看着她,目不转睛地留心她眸中的挣扎,感慨地说道:“寻人修好它,朕也好多年没有弹过这把琴了。” “是,臣妾明天就让人修。”泪雾模糊了双眼,她在努力平复内心的怔忡,然后用妃子该有的理智谏言道:“皇上,就快到三更天,这会儿雨也小了,明日是大朝会,还请皇上早些回养心殿休息吧。” 雍正帝怔了怔,却不怪她的拒客,毕竟这十一年来,他从未留宿过景仁宫。 “既然已快三更,那不如下了朝再回去休息。”情绪复杂的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对毓媞早已提不起男女之爱,可心中突然萌生的愧疚,却让他想多留片刻,就算只是静静陪她坐着。 毓媞只是无言地望着他,不解这话中之意。 眼角瞄到一旁的棋盘,他有些犹豫的开口问道:“朕记得你棋艺不错,如果不困,陪朕下盘棋可好?” 毓媞凝视着,缓缓地点了点头,没想到在宫中熬了大半辈子,面对他突如其来的温柔,还是会脸红心跳。 这一盘棋下的很慢,因为每一子都是情,都是心,都是过往的点点滴滴。 走棋之法,攻防有序也好,长驱直入也好,以守为攻也好,所有的棋路风格在今夜都用不上,这盘棋不是用来消遣,而是意在窥心。 雍正帝想读懂多年来毓媞的心思;而毓媞却只能表现出幽怨,掩盖住憎恨。 所以今夜他们都下得很辛苦,那缓缓落于棋盘上的翡翠青白子,子子都是在诛心。 直到寅时过半,苏培盛在门外提醒,早朝时间快到了,请雍正帝回养心殿更衣。 雍正帝长叹着起身离去,临出门前,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盘棋,似乎对放弃此局有些不舍,他还没能真正读懂毓媞的心。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的下了一整夜,院中的花草在风雨中飘摇。 “皇上和娘娘下了一夜的棋?”直到雍正帝走后,银杏才敢进室内伺候,却注意到毓媞神情有些恍惚。“娘娘累了,就早点休息吧。” 毓媞仍然望着桌上的残局,淡淡地回答:“只是一局而已。” “这一局还没下完吧?”银杏虽没有洞悉世事的能力,但也看得出毓媞的内心有所动摇,“若再继续下去,会是娘娘赢,还是皇上赢?” 雍正帝突如其来的柔情,或许会让毓媞放弃之前的计划,如何行事,如何布局,那是主子们的事情,银杏是个奴才只懂得听命。 当然,任何奴才都更希望主子稳稳当当的,自己才能过的顺畅。 “夫妻对弈,求得只是情趣,谁会真正在乎输赢。”毓媞这话让人摸不着边际,高深莫测地一笑,“你想问的不是这局棋的输赢,对吧?” “如果皇上真能以诚相待,这不是娘娘等了多年的吗?”银杏低敛双眸掩藏心思,随主弑君,她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只是奴才的性命都是与主子捆绑在一起的,且永远都不能让自己成为弃子,但她更害怕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那一天。 抬眼直视银杏,毓媞从那镇定自持的脸上看到深藏的恐怖,再忠诚的奴才都有私心。 “这样你能看出谁输谁赢吗?”将手中握着的翠子放到棋盘上,毓媞脸上浮出了一丝哀绝的冷笑。“皇上如果留话,下朝后继续来完成这局,恐怕这一子就不会被放在此处了。” 银杏细细看了那盘残局,翠子落,白子再无收复失地的机会,这也就是毓媞的决定。 “奴才看得出,娘娘如此决定,也是心如刀绞的。”看着毓媞黯然失色的神情,银杏也只能在一旁站着,不敢擅自收拾棋盘。 “觉得本宫狠心吗?”毓媞的目光一直流连在棋盘上,就是问话也没有转移视线,不等银杏回答,她又叹笑道:“如果本宫还是你现在的年纪,本宫一定会再赌一把,赌皇上会对本宫用情用心,就是输了,也还有时间重新筹谋。但现在,本宫老了,已经没有时间和心力去耗,此刻若输了要赔上的不止是本宫的命,还牵连了整个钮祜禄家族,和景仁宫上下。” “娘娘……”银杏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毓媞,只见其眼角闪着泪光,忙转身取来温热的巾帕,柔声劝道:“娘娘累了,洗把脸,早些歇息吧。”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她也不记得是哪里听来的这句话,只觉得深有感触,没有了青春岁月的女人,面对男人确实不再有自信。 记得李贵宝提到过,《史记》中有句: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 可在这紫禁城中,却从来都是以色事君王。 那个至高无上的男人,他不会愿意面对色衰的女人,因为这是在无形中提醒他也已老去,所以君王总喜欢那些如春花烂漫的年轻女孩。 是自欺欺人也好,是自我安慰也罢,总是幻想着自己和她们年岁相仿。 雍正帝的后妃虽不多,但每三年都有新的秀女被选在君侧,毓媞是不想一把年纪了,还要费心和小姑娘们争宠。且这个男人的心思永远阴晴不定,今日会因为一时感触而悸动,明日说不定就会再翻旧恨。 推开银杏递上的巾帕,毓媞以手拭泪,起身走到门外,望着那柔如轻丝的细雨。 “这一夜,本宫的心确实乱过,可听着苍天之泪,就知道一切都无法改变。”过了那个天真的年月后,爱情在她的心里以不再重要,对那个男人也早已无情,只剩得不到的遗憾。“你去太医院一趟,就说本宫受了风寒,让杨太医过来给本宫诊脉。” 杨宇轩,太医院的副院使,是钮祜禄家安排在宫里的人,毓媞的身子都有他照顾,若有其他问题,也是由他排忧解难。 雍正帝雨夜前来的景仁宫,原是为了试探毓媞,打算让她交出权利,只是那把琴让他暂时改变了心中的想法。 但毓媞却会成全他,这也是在为齐妃的出山铺路。 打听着大朝会已经结束,银杏就和杨宇轩去了养心殿。 据杨宇轩所说,毓媞表面是受了风寒,但根源还是因为郁结于心,又操劳过度,需要好好静养一段时间。 雍正帝阴冷的审视着银杏,昨夜他在景仁宫刚说过要找人帮毓媞分担,今晨他前脚离开,跟着就传出她病倒,这是不是也太巧了。“之前朕还和你们娘娘下棋,怎么突然就病了?” 银杏迟疑了地说道:“那是因为……” 话未出口,她偷偷瞄了一眼身边的杨宇轩,像是有外人在场不好讲的模样。 见状,雍正帝让杨宇轩先退下,又屏退左右,才厉声问道:“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娘娘看着皇上离开,就在雨里站了许久,然后就晕倒了。”银杏胆怯的回答,声音都带着颤抖。 闻言,雍正帝心中一怔,却立刻将那股未知的情绪化成了怒火,声色俱厉地怒斥道:“该死的奴才,是怎么伺候你家娘娘的。” “奴才有罪,可是奴才劝不住娘娘。”银杏眸中盛满惊恐,心慌意乱的五体伏地。 “行了,你下去吧。”看着那颤抖的身体,他也无意迁怒于银杏。 “皇上,娘娘说六宫不可无人主事,以前宝亲王福晋虽能帮着打点,但毕竟不能由她来代执凤印。”银杏仍然伏于御前不敢起身。“所以想请裕妃娘娘帮忙处理六宫事物,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这是你们娘娘的意思?”这比听到毓媞病倒更让他诧异,这几年来就算是生病,她也不曾主动放权。 “是的。”银杏低声回答。 雍正帝思踱了片刻,目前在宫中也只有裕妃能代执凤印,于是传来苏培盛,说道:“你去传旨,在熹妃生病期间,由裕妃代为处理六宫之事,但凤印仍由熹妃代执,凡裕妃之决定,需先和熹妃商量。” 这道旨意虽然苛刻,裕妃仍然欣喜不已,没想到活了大半辈子,终于等来了当家做主的一天。 而景仁宫中,毓媞对此只是淡然视之,凤印在谁手都不重要,她要争得已不是那个。 书架上,她再次找出了纳兰性德的诗词,整整十年没看过这些幽怨之句了。 可今天却忍不住翻开了那篇《木兰花令》: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第107章 濛烟柳 惊雷润雨夜微寒,檐声点滴梦难堪。 浴罢新笋青更翠,只恐梨花风中残。 …… 破晓时分风雨方停,清晨推门而出,格外清透的空气中混着泥土的馨香。 春雨将院中那几杆竹子洗的更加翠绿,只可惜一树梨花已随雨落。 北宋苏东坡的《论雨井水》中说道:时雨降,多置器广庭中,所得甘滑不可名,以泼茶煮药,皆美而有益。 玹玗清早起身就是为了搜集煮茶之水,专挑新嫩的竹叶上,留下的落雨。 千年茶文化,都说水为茶之母,她记得宋朝徽宗说过:水以清、轻、甘、洁为美。 虽然宋徽宗的政绩不佳,但说道他的风韵闲雅,却是千古帝王中少有的。 轻,甘乃水之自然,独为难得。 想按照宋徽宗的标准,采集最上乘的水恐怕在宫中是难了,但这嫩竹叶上的甘露,倒是勉强能符合其他三点。 以嫩竹芯轻击竹叶,那晶莹剔透的雨珠便顺着新叶滑入玻璃瓶中,不用手相触,才能最好的保存水的清馨。 算算这些日子,清明节后的这十来天,宫里可发生了不少事情。 先是传出梅林闹鬼,说有人见到了皇考陈贵人的冤魂,惹得宫中奴才人心惶惶,宁寿宫的那些太监宫女,一入夜就不敢出门。 之后,不知是中毒还是突发疾病的高常在殁了,但因她位分不高,母家也没什么权势,丧仪也就草草了事。 没几天,雍正帝又安排了身怀有孕的刘贵人去圆明园养胎,还派了一队御前侍卫随行。这让人看在眼里,总有些心理不平的会讥言:如果生出来的不是位阿哥,那皇上还不知道要失望成什么样呢,到时候看刘贵人还有几天好蹦的。 前日又听说宁寿宫的和贵太妃病了,说是高烧不断,还满口胡言,换了好几位太医,什么药都试过,就是不见起色。奴才们都在私底下传言,和贵太妃往日总是排挤皇考陈贵人,如今这病更像是中邪,都暗中商议是不是要请娄真人,或是萨满婆来做场驱邪祈福的法事。 那些神神鬼鬼的事情,玹玗不过是当笑话听着,真正让她满腹疑问的还是齐妃,一个幽禁多年的人,如何才能重新回到六宫中的主要位置? 东方,天色渐白,那一轮冉冉升起的红日,在缓缓撩开晨雾轻纱。 夜雨过后,整座紫禁城处处都在朦胧烟袅中如仙境般缥缈。 玹玗准备茶具,又寻了小火炉,就在院中煮茶,求的是天地间的自然灵气。 一时间,弥漫的水汽中有淡淡的茶香,和浅浅的花香。 “姑娘,又出大事了。” 玹玗转过头,原来是瑞喜从内务府取了例菜回来,看样子是听到了些传言。 “大清早,别这么高声,姑婆还没起呢。”玹玗淡然一笑,既然昨晚见过齐妃,今天是该有事发生,所以并不觉得惊讶。“什么事请,让你这么忙慌慌的?” “我刚才在内务府听到御前的公公去传旨,说是熹妃娘娘病了,六宫之事交由裕妃娘娘处理,不过凤印还是由熹妃娘娘代执。”瑞喜气喘吁吁地说道:“这会儿内务府那边都炸开锅了,全都在猜测熹妃娘娘是不是失势,就像当年的皇后一样。” “裕妃娘娘,她有震慑六宫的能力吗?”虽然那是弘昼的母亲,但玹玗对裕妃却没什么好印象,当然也不是莫名的讨厌,只是立春之日远远见过,觉得裕妃是个思想浅薄,喜怒皆形于色的人,要统率六宫,恐怕不在其能力之内。 “就是因为裕妃没有能力,才对我们更有利。”霂颻坐在廊下的栏杆上,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容。 “姑婆,怎么起得这么早,也不多睡会儿?”玹玗竟没注意霂颻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你这茶好香啊,我在屋内都闻到了,哪里还能睡得着?”接过玹玗递上来的清茶,她只是小啜一口,脸上就露出了高深莫测的笑。“竹叶之水煮的茶确实沁心,可这水也是因人而异,竹叶上的冬霜秋露,对体质虚弱的人而言,无疑是慢性毒药。” “谁也能害人吗?”瑞喜惊讶地望向霂颻,又神情严肃的看着自己手中的茶水,一脸认真地问道:“那这茶我的体质能喝吗?” “瑞喜公公只管喝,就算真是体质不合,一杯半杯也要不了命的,这可是我费心收集来的水,有亲手奉在你面前,若不喝,就不怕我难过啊?”玹玗表面上只顾着和瑞喜说笑,但霂颻的话却在她心中萦绕。 水能害人? 这话别有深意,她记得母亲以前也喜欢竹叶之水,可在教导她的时候,却再三强调喝茶不要太刁钻,井水泉水就已经很好,切忌用雨雪霜露。 “不说这个。”笑意自霂颻的唇畔悄悄逸出,转头看着玹玗,问道:“你一夜都睡不好,可是在想齐妃如何能重获圣心?” “是呢。”她注意到霂颻脸上的笑多了几丝诡异。 “何须重获,胤禛对她一直有心,只是拉不下面子而已。”霂颻给出的答案倒是让大家都为之诧异。 这话玹玗倒是相信,毕竟之前听过康熙帝和良妃的故事,深知帝王最好面子。 “可皇上把齐妃娘娘幽禁了多年啊?”可缄默不语的福海却忍不住问道:“如果有心,又怎么会舍得?” 霂颻轻笑着摇了摇头,反问道:“你们去内务府领东西的时候,见过他们克扣钟粹宫的用度吗?” 福海和瑞喜对视了一眼,才缓缓答道:“好像没有,而且例菜内务府都是派人送去钟粹宫的,每次都挑的是最好的。” “是啊,我之前还以为是高常在得宠的缘故。”瑞喜想起刚刚在内务府的情况。 将打探来的消息一一告诉众人,又加以分析之后,霂颻才对玹玗说道:“在你的义母进雍亲王府之前,齐妃是最得宠的姬妾,而且她心思深沉,争宠的手段也别出心裁。” 曼君心思细腻,总会静静的观察其他侍妾的错处,自己若有则改之,若无则加勉。 当年,年晨的专房独宠,就连皇后乌拉那拉氏都表现过醋意,唯独曼君没有半点不悦露出,知道年晨素体孱弱,就时时表现得体贴关怀,如果遇到年晨生病,她还亲自照顾。只要能在雍正帝面前打转,并留下好印象,就不怕那个男人心中会舍了她。她很明白什么叫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争宠她会,却从来不亲自去争,由着乌拉那拉氏对年晨下手,她知道但不点破。而“隐忍”两个字更是她擅长,就连弘时被冤死,她都没有去雍正帝面前大闹过。因为那时候雍正帝正在气头上,且吵闹只会让一个男人更加厌恶你,所以她忍着,选择了无声的抗衡,成功的在雍正帝心中留下了最难解的结。 所以,雍正帝的心里,曼君一直是朵完美的解语花。 “可她还是输了,输给了熹妃。”后妃之争步步惊心,一旦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难怪昨晚霂颻让她发誓时,齐妃会说出那样的话,想来也是有感而发。 “不是她输给熹妃,论心智,熹妃远不及她。”看着玹玗,霂颻言辞犀利地冷声哼笑道:“是弘时输给了弘历,你所看到的只是弘历温润如玉的一面,他内心的阴狠,和他的皇阿玛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玹玗的脸色微变,但瞬间又恢复了平静,浅笑着点了点头。 不管霂颻的话是真是假,弘时确实输给了弘历,弘昼也以荒唐来明哲保身,可想弘历确实非她所见的那么简单。 文才风韵下究竟掩藏了怎样的一颗心,谁能猜透呢? 其实,她对弘历也仅是利用,是为自己找个稳固的靠山罢了,可这话她没有对霂颻讲过。 “那为什么说,裕妃无能,才是对我们有利呢?”话题扯得太远,差点忘了最重要的这一点。 “和贵太妃不是病了吗?”看着三双充满疑惑的眼眸,霂颻勾起一丝轻笑,说道:“而且还药石无灵,奴才们都准备请旨做法事了。” “难道是刻意安排的?”不止是玹玗愣住了,瑞喜和福海也不解这其中之意。 “要宫里人心惶惶,越乱越好。”霂颻脸上的笑意更深了,说道:“目前能主事的只有两位妃子,一个病倒了,另外一个又无法震慑六宫,那结果会怎样?” “为什么会选和贵太妃?”玹玗也知道这个问题很可笑,但和贵太妃年事已高,若有不慎就是一条命,虽然她要报仇,但不想害到无辜的人。 “你觉得呢?”望了玹玗一会,霂颻才缓缓合上深幽的双眸,轻声反问:“你以为我是在拿她出气,所以选她?” “是的……”声音虽然微弱,但玹玗还是大胆承认了心中所想。 “或许也有这层关系,但她是唯一的选择。”霂颻也没有为自己辩驳,只是将利害关系分析给玹玗听,“在计划开始之前,我们要清理的人很多,有时候不能不狠心。” 要想把后宫搅乱,最快、最直接的手段就是搬弄鬼神。 雍正帝虽然信神惧鬼,但在明面上要维持帝王的尊严,所以最反感别人怪力乱神。 在后宫中,身份最尊贵的有两个人,皇贵太妃佟佳氏,和贵太妃瓜尔佳氏,且这二人都是招抚过弘历的,在雍正帝心中也有一定分量,只有她们两人生病了会得到全力救治。 可旧时,佟佳氏与霂颻的的关系不错,所以据不会选她下手,那剩下的就只有瓜尔佳氏。 此刻在打理后宫的裕妃,她并非经世致用之才,一定会在奴才们的怂恿下,请人去宁寿宫大做法事。 但当请神驱鬼也无效时,就会有人站出来,说瓜尔佳氏久病不愈乃是太医之误。 裕妃自然成了宫内的笑话,眼不明心不亮,以后也不可能再担大任。 而毓媞继续称病,也就为曼君出山制造了机会。 至于太医院被派去诊治瓜尔佳氏的人,则会被扣上庸医的名号,被逐出宫去。当然,这其中还有个关键人物,就是院使的年希尧,太医院那边会由他安排一切。 不过,霂颻没有将年希尧也参与其中的事告诉玹玗。 …… 微冷的清晨,桌上的茶凉了。 可真正凉透的不是茶,而是人心,因为这些精心细致的谋算。 玹玗这才知道,报仇并不是那么简单。 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 弑君的确不是件简单的事情,要想成功当中不知道要牵连有多少人,又会让多少人成为他们谋算中的牺牲品。 有朝一日他们大仇得报,而那些无辜的人呢? 他们也有家人,是不是也会在哪一天,也不惜一切的去报仇。 这倒是真是印证了那句:冤冤相报何时了。 第108章 胧月纱 一场春雨,两种截然不同的心境。 原来他们只想后宫乱,没想到老天爷都帮忙,前朝也出事了。 准噶尔部再次蠢蠢欲动,可能会又起战事。 去年六月时,小策零敦多布率兵三万进掠克鲁伦地区,与将军塔岱和喀尔喀亲王额驸策棱所率清军在额尔德尼昭相遇,并展开激战,虽然最终败退,却一直率残部不断骚扰边境村落的安宁。 而今日大朝会兵部上报,接到潜伏在准噶尔的细作传来的消息,首领噶尔丹策零欲再次与沙俄联手,从启统治蒙古诸部的计划。 满蒙之间乃盟友关系,对此事清廷绝不能坐视不理,但今非昔比,朝中大将短缺。 所以屡平边地叛变,征剿有功的镇国将军弘昂,就成了至关重要的人物。他师承岳钟琪,是如今满、汉两军将士中最受爱戴的一位,战略布局不比他师父逊色。 雍正帝要笼络人心,善待霂颻就在情理之中,所以之前会修缮撷芳殿,就是为了有备无患。 月色朦胧,夜风轻拂小院的几杆翠影,摇曳的竹叶沙沙作响。 和涴秀一起救下的隼,因为没法带回景仁宫,涴秀又不放心交给弘昼,这才交由玹玗代养,可是慎心斋有只猫儿狸花,害怕它们撞到一起打架,所以只能放在这边小院。 每到入夜,就会有人为书斋点亮烛火,但弘历已经很久没来过。 两天前她才无意听说,原来支配这所院子雍正帝是知道的,撷芳殿闹鬼之说传的太盛,又一直无法平息,所以弘历告诉雍正帝打算在撷芳殿设个书斋,奴才们见到皇子都无惧谣言,自然也会渐渐安心。 推门进去,眼前所见的画面,真是让她难以置信。 这是怎么了? 短短一天也太多让人吃惊的事情了吧。 人出奇也就算了,怎么连动物也搅和起来,猫和隼既然可以做朋友,还靠着睡在一起。 “狸花,你们不应该是相互的食物吗?”她就说这几天常常找不到小猫,原来是跑来这边和隼幽会呢。“我可只带了一份肉食,你们看着分吧。” 以为它们会为了争食打起来,没想到却是和平相处,有福同享。 这年头真是奇怪,人和人为了一些虚无的东西斗得你死我活,两只动物竟在温饱的问题上,还知道什么叫作不争与分享。 “该给你取什么名字好呢?”这几天混熟悉了,她才敢抚摸隼的头,可狸花却监视的盯着她,就像是怕她伤害隼似的。“我想还是和涴秀姐姐商量一下,在决定你叫什么吧。” 这段日子以来霂颻布置了很多功课,每天都要她看一大堆的医书,并规定背熟各种药性,还要记住食物间的相冲相克,又得了解花花草草的属性,整天累的不可开交,仿佛旧时在家一般,霂颻的严厉比母亲恐怖。 夜阑人静天地沉睡,连那两只小东西都进入了梦乡,她还留在书斋里,是特地在等他吗? 笑着摇了摇头,她是喜欢和他待在一起,因为那似柔风般的轻笑总能让他安心,可惜他是个皇子,霂颻交代只能利用不可依靠。 吹灯离开,转身关门时,却听到有脚步声传来,她的心仿佛漏跳了一下, “爷,你怎么在这里?”玹玗的脸上闪过一丝讶色,见他在院门前停住了步履,凝目注视着她。“你不是离京去监察各地设立书院的事情吗?” “刚回来。”弘历轻柔的嗓音中带着浓重倦意,蹙着眉宇说道:“朝中有些大事发生,所以皇阿玛召我们提前回来。” “听到传闻了,好像准噶尔会再起战事。”这个事情在宫中已经传遍,她也不怕直言。 “嗯。”只是简单的一声,已能听出他心中满是担忧和烦扰。“听说你和涴秀救下了一只隼?” “是的。”她轻点螓首。 书斋的烛光再次亮起,那两只小东西被人搅扰了好梦,都以不悦的目光瞪视着他们。 猫和隼和平相处的画面倒是引得弘历浅浅一笑,只是那眼眸中暗藏了太多别样的意思,有些她能读懂,可更多的深沉却是看不透。 霂颻说的不错,她所看到的弘历只是温柔的一面,那些阴谋算计还不是她能发现的。 天气不算凉,在那敞轩小坐倒也不错。 烛火幽然中,一壶茗香清茶,一曲宛转琵琶。 浅唱清词,这些古人的句子逸散如云烟,千百年来曾在多少月胧夜色下流转,微醺着轻愁萦心的听曲人。 “我可能会去战场。”一曲罢,弘历又沉默了良久,才缓缓地说道:“皇阿玛担心镇国将军会独揽军权,所以一旦与准噶尔开战,就会派皇子随军出征。” “爷……不想去?”玹玗有些嗫喏的问。 在弘历那深邃的黑眸里闪过某种光芒,但只有一刹那,转瞬又恢复了温和,浅笑地说道:“咱们大清是马背上得来的江山,在帷幄中治天下不是本事,能亲率三军才是荣耀。原本我也是要自请出征的,但是有大臣提前向皇阿玛上书,由我和弘昼同去。” 他的眼神复杂古怪,是她从未见过的,这样的目光会让人不安,好像有什么大事会发生,有可能是天塌地陷的变故,让她觉得手足无措。 “是那个在元宵夜策划暗杀行动的人吗?”或许不该问,不能让弘历觉得她太聪明,就像他之前说的,应该要懂得敛慧。 他的眼眸微微眯起,声音低沉有力的问道:“你知道他是谁吗?” 玹玗犹豫了片刻,也不逃避他的视线,“或许能猜到。” 元宵灯会的那一道谜题应该是为弘历设的,因为够难、够刁钻,若非饱读史书之人很难答对。而他的性格总喜欢展才,越是有挑战,就越是要去尝试,且那个摊位还故意摆放了能吸引涴秀的酥油灯花。 羊左相交共一心。 民间常说的八拜之交,其中的舍命之交,说的就是左伯桃和羊角哀的故事。 春秋战国时期,左伯桃与羊角哀为好友,听说楚王知人善任,便有心一同前往投奔。可那时正值严冬,两人在途中遭遇暴风雪,且所带干粮又不足,以情形看来两人无法全活,其中必将舍弃一人。最终左伯桃舍弃了自己,成全了兄弟,把衣物和粮食都给了羊角哀,自己却冻死在了柳树下。 这故事在古人的笔端下被编撰了千年,当年的事实是否真是知己共命,早已遗落在无数的墨点中,再也无从查知。 但羊左之交的故事却有一个重点,同为经世之才的兄弟,二人只可留一。 如今朝中地位最高的爱新觉罗子孙只有三人:理亲王弘皙、宝亲王弘历、和亲王弘昼。 弘历和弘昼是一派的,那想除掉他们的人只有可能是弘皙。 若不是康熙帝暴毙,弘皙有可能会成为皇太孙,他是胤礽的嫡子,弘历就算真是熹妃之子也是庶出,谋权的人最在乎就是这种高低贵贱。 而这一点正好是康熙帝册立太子的习惯,胤礽虽不法祖德,可他是正宫嫡出,所以才有两立两废的荒唐事情。放着那些有才有德的皇子不考虑,只看重嫡庶之分,弘皙应该深受康熙帝影响,所以更觉得自己才是正统。 既然不能正面与雍正帝为敌,就只有在皇子身上动手脚。 他望着玹玗的那道眸光深邃凌厉,仿佛能看穿一切。 许久,弘历才逸出轻盈呵笑声,却是带着几分命令的语气,叹道:“女孩子,不应该这样聪明,傻一点会少很多麻烦。” “爷不是说过,在你面前,我可以做自己的吗?”她只能这样敷衍的回答,或许是应该在他面前假装蠢笨,可他早已详查过自己的底细,恐怕连她旧日在家里学了什么,都一清二楚,所以在他面前宁愿不要掩饰。 弘历满脸疲惫的一笑,也是对着她,才能让心放松片刻。“你若是个男孩子,爷一定把你收在麾下好好培养,专门用来避防小人。” “小人不用避,正面相迎才能解除后患。”虽然拥有尊贵的身份,可她觉得弘历活得好辛苦,为什么要去争夺皇权,像他这样风流俊逸的人,做个富贵王爷不是更好吗? “可是暗箭伤人。”弘历深深注视着她,用前所未有的认真语气说道:“你应该想得到,那个人既然在暗中筹谋多年,在宫内也会有不少眼线,说不定这所小院早已暴露,你自己也要小心。” “暗箭伤不了有福之人。”蓦然间,她的柔荑抚上因为紧握而变得冰冷的双拳,嫣然一笑,并坚定地说道:“爷是大福之人,所以他不可能伤得到你,不然早就成功了,不是吗?” 感觉到点滴温暖从她纤细的指尖传来,他在心中叹道:傻姑娘,在我的心里你甚至比永璜都重要,他要是再伤害到你可怎么办,你已经成了我的软肋。 那炽热的眼神让她觉得惊慌,不知所措的将手收回,既然只能利用他,就不要沦陷在至诚之中。 星月暗淡,天幕下再次飘起了如愁丝雨,伴着身旁渐渐透出的茶香。 这茶是玹玗所制,先将出味的碧螺春倒于茶碗中,然后加上整朵的梨花,合盖一会儿,饮用之时,茶中会混这一丝梨花的清香,茶味却不会变。 “好个蕙质兰心的丫头,涴秀要是能及得上你一半,额娘就不会那样发愁了。”想着涴秀的婚事,弘历不禁打趣道:“你以后倒是不愁嫁,但爷定会选个能配得上你的人,才不会糟蹋了你的优雅风韵。” “好啊,爷说话可要算数哦。”见他有说笑的兴致,想是心情已经舒畅了许多,“爷要是觉得累,就早些回去休息,若还有精神,就听我在弹一曲吧。” 虽然看到弘历脸上的倦意,但她还是想弹奏这曲『兰陵王慢』,算是给他的祝福。 或许是因为父亲也是军人,所以她从来不觉得战场可怕,但如果有人在后方阴谋算计,诛心之战才是最难的。 “喝了你的茶,觉得通体清爽,倒也不那么困了。”浅啜一口后,弘历放下茶杯,转身斜窝在罗汉床上,笑道:“品茗观雨,还有琵琶相伴,这种风雅之情,怕是今夜之后,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享受。” 古朴悠扬的曲子,琵琶弹奏优雅单调,但渐大的雨势似乎在合奏着曲中的悲壮浑厚。 一曲到清晨。 天亮时分的雨,落得又急又猛,像是在暗示将要来到的危局、 雨点无情的打落着点点红香,黯然花残是一种别样的凄美,在某种心境下赏之,也很是悦目。 天明后,小院已空,只有那未饮完的清茶还放于窗边。 素雅白瓷,碧绿茶汤上,飘着若雪梨花。 只是水落杯中,打乱了娴静之美。 茶,也不再是茶。 第109章 蔷嫣魅 京城热闹的胡同不计其数,但到了夜里还能有众多达官贵人来往的,就只有那片鼎鼎大名的烟花柳巷,明间暗称“八大胡同”。 因为康熙朝时期,清廷就严禁朝中官员嫖妓宿娼,一旦遭人察觉弹劾,就会被罢官革职,且永不录用。 可男人的寻花问柳之心哪里是律法能控制得住,且官场交际中狎妓饮酒又是普遍行为。 于是明的不行,就只有暗的,这才成就了南城的这几条胡同。 表面上的茶室、书院、梨园、饭馆子,其实都只是半卷门子的暗娼馆。 夜幕降临,悠悠琴音如流水潺潺,听着清润悦耳。 这「品香楼」算是八大胡同中的雅韵坊,来往的都是些清贵。 此刻正在弹琴的乃京城里第一琴妓柳烟凝,稍微平凡的男子想见她一面都是难如登天,若是想请她拨弦弄曲,即便是抬来白银万两,还得看她那日高不高兴,如果她不肯点头,就是王侯将相也休想成为她的入幕之宾。 但今夜却是例外,眼前的这位王爷不仅能随意进出她的闺房,还可以毫无顾忌的玩弄她的身魂。而且永远不用付银子,因为整座品香楼都属于他,所有的女人全是他训练出来的工具,肯让她们伺候自己那是抬举。 不过,他在鲛绡帐中的温韵暖情,都是只在宣泄心中压抑久已的郁愤,完事后就会毫无眷恋的把工具丢到一边,用最冷漠无情的态度享受红尘间最激情之事。 此刻他仍留在这里,是因为在等人。 品香楼今日生意特别好,当家妈妈忙得不可开交,恨不得自己能变几个分身出来。 有人在后门轻叩,打杂的小厮不解的看着那位衣着华丽,却轻纱掩面的贵妇人。 “麻烦你去叫甄妈妈,是她请我来的。”清雅甜美的嗓音极为醉人,举止优雅措辞有礼,并不以富贵压人。 不多会儿,品香楼主事的甄妈妈挂着一脸逢迎的笑容,快步来到后院,几乎就快哭天喊地了,“我的心肝命儿啊,你可总算来了,要是再请不来你,我这条老命可就危哉啦!” 跟着甄妈妈由后门走近雅室,妇人淡笑着坐下,丝毫不觉得那态度奇怪,“什么大不了的客,一定要见我?” 秦楼楚馆的老鸨,对什么事儿都是夸大奇谈,只要有银子赚,就是路边的菜贩子,都能夸成做大买卖的贵人。 “就在烟凝的闺中,你自己去吧。”甄妈妈极力隐藏内心的表情,反倒是让人觉得诡异古怪。 妇人警觉地冷然一笑,仍是毫无畏惧的往二楼而去。 烟凝的闺阁向来是清香怡人,此时却在用浓郁的熏香。 云鬓松散的烟凝,红妆未补就已经坐到琴前弹奏,脸上还残留着几许春色,诱人的身姿在凌乱的衣衫下若隐若现,有浅浅的胭脂斑印在那雪白的肌肤上,这房里定是刚上演过一场巫山云雨后。 真可谓是红颜如玉醉心魂。 还好她是个女人,不然也会被这幅景象勾搭得心神荡漾,可惜烟凝眼中落寞的神情出卖了一切。 妇人眼波流转,瞄了一眼梁上,才顺着烟凝的视线,往阴暗的书柜处望去。 手执酒杯的人缓缓转身,刚毅俊朗的五官似刀雕斧凿,墨色剑眉衬着深邃神秘的幽眸,唇边微微勾着一抹浅笑,一袭银白色长袍让那伟岸的身材透出几分书韵。 好一个玉树临风,倾倒众生的中年男子。 只是在那温润的外形里,总散发着一丝阴魅骇人的贵气。 “理亲王,找奴家来有什么事吗?”比起满眼惊慌之色的烟凝,妇人倒是淡定自若,毫不畏惧这位邪诡的王爷。 “你说呢?”弘皙从阴暗中走到妇人对面,一把拉掉那层轻纱,有力的抬起她的下颚,“本王的小茹逸,你似乎忘了谁才是你的主子。” 幽眸似星顾盼生辉,香唇殷红娇艳欲滴,一双柳叶眉如江南水墨,一颦一笑都勾魂摄魄,这张倾国倾城的脸让人生怜。 没错,她就是弘昼身边的茹夫人,也是弘皙座下最出色的杀手。 “我的主子当然是和亲王。”猛地拨开他的手,毫不畏惧的迎上那双怒目,挑衅地说道:“你不应该再找我的,何苦自取其辱,听我说些刺耳的话。” “别以为躲在昼暖薰风就能逃出本王的掌心。”浓眉一挑,弘皙语气中的杀意表露无遗。 “就是不躲,你又能奈我何?”面对他迫人的气势,茹逸却没有半分怯意。“你在宫里有人,我也有,还是同一个呢。” “你敢威胁我!”冷情内敛的他很少动怒,但她总有本事挑起他的脾气。 “是又如何?”茹逸不屑的指了指横梁,淡淡地笑道:“难道是让上面那个家伙杀了我?” 弘皙当然知道,若论武功造诣,茹逸在所有的杀手中排行第一;若论心计谋算,除了宫里的那位,也没谁能比的上她。 “为了她,我不会要你的命。”怒意微浮的他霍然转身,将手中之酒一饮而尽,以浇灭心中火气。“如果你不是她亲妹妹,本王不会让你活到今天。” “你对她还真有情意?”茹逸冷哼了一声,讽刺地笑道:“把自己看上的女人,送到其他男人的床上,这种感情可真不是旁人能承受的。” “我找你来是有别的事情。”弘皙心头陡然一怆,紧握的双拳显露着青筋,可脸上却静如止水,“我要城南府中,所有江湖人士的名单。” 茹逸很不耐烦的冷声一笑,这就是她的回答,仿佛是告诉他别再痴心妄想。 今年元宵夜的事情已经够让她心惊了,三年前她还在品香楼时,就已经探知弘昼习惯佩戴银蛇软剑,可当时他并没有什么反应。 原来一切都是苦心的谋划,单知道使用何种兵器,对暗杀帮助并不大,这些年来他耐心打探两个兄弟的招式,然后对杀手展开专门的训练。这才有了元宵夜那么凶险的暗杀,好在是冒出了一个算计之外的小姑娘,不然后果可真不堪设想。 “她已经用入宫为代价,买走了我的自由,而且我还赔了大把银子给你的品香楼呢。”她以清澈的目光,扫过满室污浊,娇俏笑问道:“王爷还有什么理由让我替你卖命?” 远处的烟凝眸中闪动泪光,娇唇微启,似有苦语想诉。 还没等弘皙答话,茹逸突然大笑了几声,指着烟凝道:“你觉得我会为了她而帮你,休想!” “你们是姐妹。”弘皙眉头微微拢起,但唇边却漾出一抹浅浅的笑,她无情无义不受牵绊的这一点,是他最欣赏的。 “又不是一母同胞。”茹逸随行的瞄了烟凝一眼,不以为然地说道:“大明朝留下的宗亲血脉也太多了,可我就一条命,一副身子骨,能顾得过来几个。” 琴音戛然而止,可弘皙只是微微侧目,烟凝只得以那轻颤的纤指,再次拨动琴铉。 弘皙眯着俊眸,叹道:“你和她真的很不同。” “或者应该说她和我不同。”弘皙的她是指宫中的那个人,茹逸口的中她却指的是烟凝。“是她心甘情愿走进你的鲛绡帐,有今天的局面,是自作自受。” 闻言,烟凝缓缓低下头,当年她们一起被收养,被训练成杀手。可她毕竟不是工具,仍然是个有七情六欲的女人,在风尘中久了也会厌倦。是何时爱慕上弘皙的,她已经不记得了,只想通过俘获他的心来摆脱刀头舔血的生活,让自己有个平静安稳的后半生。 可是,他只要她的身子,当成工具来宣泄压抑心中的怒火,就是床笫之欢,也只在乎自己的畅快,从不顾忌她的感受。 在遭受一次又一次的肆意蹂躏后,她终于明白了,他的心留给了别人,可那个人却为了他的大计,睡在他仇人的枕边。 从那以后,弘皙变得更加疯狂,因为心永远空虚了,他的伤口再也无法愈合。 没有人会注意烟凝的哀怨。 弘皙默然不语,半晌才冷冷的扬起一声笑,“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你吗?” “你会的。”茹逸轻松的一笑,命这种东西在她成为杀手的时候就已经抛到九霄云外。“等你找到理由跟她解释的时候,就不会在顾忌我这条命了。” 宫里那个人是她的亲姐姐,自幼相依为命,感情当然深厚。虽然那个人太了解弘皙,所以立下过毒誓,只要茹逸的性命终以,那弘皙的一切罪证就会呈于雍正帝面前。 “你以为弘昼真的会相信你。”他毫不掩饰欲为之事。 “当今皇帝都会受枕边风影响,他难道就不会吗?”对此茹逸确实心虚,可在他面前不能泄漏半分,“我是他身边最信任的人,而你是他一早就怀疑的人,谁才能相信,他并不傻。” “那就试试吧。”弘皙邪魅一笑,“如果他有命再回京城。” 是他授意大臣上书,让弘历和弘昼处理准噶尔战,既能起到监视弘昂的作用,又可以夺回军心。雍正帝虽有些不情愿,但思前想后也觉得是最妥当的法子,所以还是准了,弘历和弘昼过两日就会前往新疆。 “好,咱们拭目以待。”复杂的心绪萦绕在心,茹逸从不知道,憎恨一个人的感觉竟然能如此强烈。 临走前,她又深深地望了烟凝一眼,心中生出一计,或许她可以施以援手。 更深露重,皓月当空时,茹逸独自坐在蔷薇花藤下,这一份宁静是弘昼给她的。 仰首望向长天,夜风在耳畔呼啸而过,脑海中回想着弘皙的那些威胁。 最终化作淡淡一笑,今年她是要错过花季,看不到蔷薇开了。 那是值得的,弘皙不满命运的摆弄,她又岂会认命,不论日后的结果如何,她都不会让弘昼有半点闪失。 忽然,院中树上有倦鸟惊飞,茹逸顿时喜上眉梢,脸上绽放着醉人的笑颜。 看着那个挺拔的身影缓缓靠近,最后在她跟前停下脚步。 “夜深风凉,在这里坐着干什么?” “听闻五爷要远征?”她嫣然一笑,说道:“我想陪你去。” 弘昼俊朗的面容浮出一抹笑意,“打仗呢,哪能带着你去吃苦。” “我不怕,或许带着我会有意外惊喜。”她眼中满是柔情蜜意,“我可不怕吃苦的,别不信。” “惊喜不会有,惊吓倒是一定的。”弘昼剑眉一凛,淡然的笑中带着几丝兴味,觉得她今晚有些不同,眼中透着从未有过的魅。“荒唐到带女人去战场,你是要皇阿玛治我的罪吗?” 茹逸柔声一笑,点了点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转身让下人去准备酒菜,她今夜要陪着他喝个尽兴。 然后就准备豁出一切,暗护他前往新疆。 第110章 薇露沁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 自从六宫之事交由裕妃打理后,景仁宫就变得更冷清,之前娮婼得势时,总还有几位答应、常在会顾忌毓媞手中的权利,隔三差五还会前来请按问好。 而今,除了她的几个儿媳会时常走动,就是内务府的奴才也少来了。 雍正帝的旨意是让裕妃有事先和毓媞商量,可熬了大半辈子才得了出头天,裕妃哪里还肯屈听他人摆布,凡事都是端出主子的款来,别说商量知会,就连毓媞之前的决定,裕妃都驳回,又再改自己的意思,但也为此闹出了不少笑话。 直到第三天,裕妃觉得有些应接不暇,才试探着往景仁宫来,有几件事想讨毓媞的主意,可是见其整日躺在床上,连说话都是气息幽微,也就没敢开口搅扰。 这段时间雍正帝过来了两三次,每次带来的太医都是说,毓媞乃是气血两亏,病根是源于年轻时缺乏保养,近年来又操劳过度,所以郁结于胸损了心力,需要静心调养方能恢复,期间绝不可再劳心费神。 雍正帝无奈,只能交代奴才们细心伺候服侍,又让毓媞好生修养,宫里的事情暂且别管。可暗地里又传召了银杏去,赞她往日在毓媞身边办事仔细,所以命她警醒着一些琐碎事,裕妃如果照顾不周全的,就由她和苏培盛协理着。 “娘娘,莫常在又来请安,还送了些果脯,不过奴才照旧,只是接下东西,就请她回去了。”银杏将篱萱送来的东西给毓媞过目,“莫常在说,这几样果脯是她自制的,酸甜开胃最适合病中食欲不佳的人,娘娘尝着要是喜欢,她下次再多做点来。” 毓媞舒展了一下身子,在雍正帝眼皮底下装病可真不容易,还好他这几日没再带着太医过来,不然装病恐怕就得成了真病了。 这几日来,为了应付雍正帝,膳食清汤素菜也只是略动两筷子,实在饿就吃一小勺蜂蜜顶着。 “倒也真是日久见人心,难为她还肯每日都来。”毓媞嘴上虽然称赞,但对那些精致的果脯却没有半点兴趣。“这个也照旧处理了吧。” “是。”这所谓的照旧,就是把东西赏给那些景仁宫内的外人,既能让奴才们感恩,又不怕这些吃食中有什么手脚。“娘娘,皇上今天还赏了几棵上等人参,听说是盛京将军昨日新贡上的,皇上只看了一眼,就让苏公公送过来了。” “既是这样,那就先存到库房去。”雍正帝送过来的东西,就是灵山仙药她也不会吃,但面子上总要应付过去。毓媞浅笑着心生一计道:“过些日子把这几颗人参都送去暮云斋,敏芝身体弱,一直都在进补,不如都赏给她吧。” 银杏微微点了点头,主子的命令她会照办,却也觉得心寒。 毓媞担心食物被人动手脚,赏赐给奴才们也就算了,毕竟宫中奴才都命贱,最大的作用就是替主子挡灾。 可是,御赐的人参虽不好处理,但放在库房里不用,也就是了。 如今却想着送给自己的儿媳,就算敏芝不讨人喜欢,可这么做也太心狠了些,如果人参真有问题,那敏芝可真是够冤枉的。 “娘娘,奴才倒是有个想法,就是不知当讲不当讲。”银杏犹豫了片刻,还是试探着问。 “你有什么想法,大可对本宫直言。”毓媞斜靠在炕上,翻看着从内务府调来的记档。 “奴才想着,不如把人参送去圆明园吧。”银杏毕竟还是心软,虽然不喜欢敏芝总在奴才跟前作威作福的样子,却也觉得她可怜,更觉得那至少是份真性情。 毓媞眼睛一亮,猛地抬头望向银杏,思踱之后甚觉满意,便笑着赞道:“确实是个好主意,不管这人参是好是坏,送去给刘娮婼都是最妥当的。” 若这人参没被动过手脚,毓媞如此大度的举动,雍正帝就是知道了,也只能赞她有心,而挑不出错;若真是些有问题的,那就只能怪他自食其果,害人不成反伤了子嗣。 银杏笑着出去,将果脯散给了奴才,遣人立刻把人参送去圆明园,然后去小厨房准备了一些精致小菜,和几样可口细粥,又吩咐小丫头看着火,炉子上正炖着红枣山药汤。 “奴才看娘娘这两天神色不大好,可是真病了?”银杏趁热端了细粥进内室,见毓媞眉头紧蹙,便忍不住劝道:“奴才炖了补脾益气的红枣山药汤,娘娘好歹吃些,想来皇上这几天也没空过来,还得帮裕妃娘娘补漏呢。” “让你好好的没事,在屋子里躺上三两日,你也浑身酸痛。”毓媞坐直身子,挑了两样酸甜的小菜和一碗香菇玉米鸡汁粥,其余的就赏给银杏了,并吩咐道:“一个人吃饭也太寡淡些,你坐下陪本宫吃,顺便把这两天裕妃闹出的新鲜事说给我听听,全当是个逗趣的乐子。” 银杏谢了恩,却执意不肯上炕,转身从外屋取来一张矮几和一个脚踏,就设在炕下,才又笑道:“娘娘真是心疼奴才的话,就还让奴才坐在下面,安心吃几口吧。” 宫中规矩,主子和奴才的确不能同桌用饭,毓媞只是淡淡一笑,也就由着银杏了。 说起这两日宫中发生的事情,银杏入宫当差这么多年,还真没见过那样好笑的。 日前,苏州织造和江宁织造都送来了今春新的贡缎,除了御用的之外,其余的全放在内务府,交由裕妃分配。 按理说,这也不是什么为难事,都有旧例可循,只需按照各宫妃嫔的品级一一送去既可。 不过今年倒好玩,裕妃又是个没眼力见的,分配给娮婼的东西居然还是按照贵人位分在处理,这就已经惹得雍正帝心中不快。自己先去内务府挑了好的衣料,却还扣下了钟粹宫齐妃的份额,说是齐妃静心修佛多年,不喜这些浮华锦缎,只让内务府送去纱、绫和麻料。 雍正帝可是亲自交代过内务府,不可以短缺钟粹宫的用度,所以裕妃才发了话,转过身子内务府总管年希尧就把事情奏到雍正帝跟前。惹得龙颜大怒不说,还下了明旨,以后六宫诸事都要裕妃和宝亲王福晋共同裁处。 偏偏一事未了,又生出事端。 皮库乃是设在顺贞门之外,所以在那边当差的奴才就少些警醒,夜里偷着吃酒赌钱也是常有的事情。以前六宫由毓媞主事,奴才们知其威严,还多少会惧怕些。如今换成了裕妃这个没牙的老虎,入夜后那边赌钱的事情就越发猖狂了。 且皮库靠着城隍庙,昨晚有奴才喝醉了酒,误闯庙中弄翻了灯油,惹得半夜失火,还好角楼上的侍卫发现了,这才及时控制了火势,没有殃及到皮库。 不想那带头赌钱的皮库管事,是裕妃的远亲,私心之下又耐不住求情,处理起来自然有所偏颇。设赌局的没事,只抓了几个聚赌的打板子,奴才们心中不服,表面上是不敢闹,暗地里到处托关系,事情也就传到了雍正帝的耳中。 “所以,今早苏公公叫了奴才去养心殿,皇上吩咐以后宫中奴才们的琐碎事情,都由我和他照看着。”银杏详细讲了两件事,又笑道:“娘娘,皇上这不是摆明了打裕妃娘娘的脸吗?” “这能怨得了谁,不是瑚琏之器,就别把自己往那尊贵的地方摆。”才短短三日,就闹出这么多事情,偏偏后宫无人,往下数,嫔位上是一个都没有,贵人位分上又都太小,唯一有个刘娮婼好些,可赶上有孕在身,就算不去圆明园养胎,雍正帝也断然不会让其劳心。“我说呢,皇上怎么都亲自给你指派差事了。不过你也留个心,凡事都让苏培盛去做决定,你只用提议就好。” “娘娘真当奴才傻吗?”见毓媞饭罢,银杏也跟着放下了筷子,召唤小丫头进来把炕桌撤出去,一边伺候毓媞漱口,一边又说道:“跟着娘娘这么多年,就算是迟钝不伶俐,也知道什么叫枪打出头鸟,别逞能不行反惹祸端。若只自己倒霉也是活该的,万一牵连到娘娘可如何是好。所以奴才在苏公公面前说了,自己不尚才德,恐会误事逞纵了有错之人,凡事有要惩处的,就都由苏公公裁夺。” “你真是个会躲事的,皇上抬举你管事,你竟然偷懒拣软。”毓媞嘴上虽然是在笑骂,心中却为银杏知分寸而感到满意,孰不知宫中奴才有多少人想争这样的面子,银杏却知道不逞强。“你到炕上来替我捏捏腿脚,若不是佯装有病在身,这几日也该亲自去景山,在慕枫灵前上柱香才是。” “娘娘,高常在的彩棺没有停放在景山。”这件事原本毓媞已经安排好了,慕枫的彩棺在钟粹宫暂放三日后,就该移到殡宫去,按照之前锦云的例子,也暂定永思殿为殡宫。“裕妃娘娘说,高常在位分不高,所以把殡宫改到哭村去了。” “她真够荒唐的。”那哭村乃是明朝时埋葬宫女的地方,慕枫的位分虽不高,母家的权势也不大,但几个兄长都武将驻守新疆,“这个节骨眼上,皇上笼络边疆将士的心还来不及呢,裕妃怎敢如此处理。” “可不是吗,活人的事情有半点差错还好,这死人的事情可是做给大家看的。”银杏拿起一旁内务府的记档,翻找给毓媞看,“高常在殁了,该安抚发放给她母家的东西,竟只有内务府规例中的这几样,宫里也没有额外放赏。” “慕枫那孩子本宫是真心喜欢,她的嘴虽不好,但心思简单,性格直爽,也不懂什么阴谋算计,遇事直来直去很是可爱。”当年还是她亲点慕枫留在御前伺候,“听说她是家中的幼女,很受父母、兄长的宠爱,可惜成了替死鬼。” “奴才也知道娘娘偏疼高常在,早预备几匹缎子,和二百两银子,想着等问准了娘娘,就让人往高常在母家送去。”银杏下炕,拿来清单给毓媞过目。 “这也就够了。”毓媞又让银杏取来之前抄好的经文,吩咐人带去哭村殡宫化给慕枫,又问道:“高常在当年带入宫的旧物是如何安排的?” 银杏向外张望了一下,才走到毓媞身边小声说道:“那些东西,齐妃娘娘早已经打点好了,暗中让内务府的人送回高常在的娘家,就说是宫中恩典,让高常在的老母亲也多个念想。齐妃娘娘还授意内务府,让伺候高常在的宫婢梅香,以义女的身份去哭村摔丧驾灵。” “果然啊,还是她的心思深重。”毓媞这才是真正见识到曼君揣摩圣意的本事,难怪多年来她一直是雍正帝的解语花。“这事皇上知道了吗?” “应该还不知道。”银杏摇了摇头。 “那还不快让人把事情传开了。”毓媞细细教了银杏话该怎么说,又问道:“知道让谁去传吗?” 银杏意会的一笑,这才转身出去。 裕妃把后宫闹得人仰马翻,而毓媞又病着要修养,齐妃自我幽禁多年却还能事事周全。 这个台阶她们已经铺好,接着就看曼君和雍正帝怎么走。 第111章 娇眸殇 丝雨缠绵不断,但廊下却有人柔肠寸断。 在这濛濛春雨夜,曼君缓缓步出天穹宝殿,今夜她不急着回宫,而是行在悄寂的回廊下,于这静谧的殿阁前听雨。 这样的深沉夜总是带着寒气,不过没关系,因为她身上的寒,早就冷得连心都冻结了。 深宫数十载,她所失掉的不是表面的名分和地位,而是心魂。 喜欢夜夜都来天穹宝殿,除了那些不可见光的隐秘,更多的是为这里够荒凉,就如她的心境一般。 今夜,她穿着一身素白色缎绣木兰纹袷衣,挽了个最素雅的发髻,插着一只银白色的木兰花簪,这衣服和首饰都不适合她这个年纪了,可它们是当年弘时所赠,所以她视如珍宝的好好存着,每年只有在这一晚才会穿戴出来。 三更钟响,曼君静静倚着栏柱,抬头望向黯淡夜幕。 曼君的心一阵悸动,时间过的好快啊,一晃眼,就是六年了。 六年前的今天,她永生难忘。 那天早朝后,雍正帝以所谓放纵不谨为借口,将她唯一的儿子削宗籍,并关押入宗人府。 所以,从这一刻起,到八月初六日申时,短短几个月里,就是她与弘时此生最后的噩梦。 弘时受尽折磨而身死,她则是心死魂亡。 那个她侍奉了一生的男人,怎么可以如此狠心的对待自己的亲生骨肉? 以前,雍正帝常说她是一朵解语花,最能了解他,也最能替他分忧解愁。 可是到弘时死后,她才惊觉,同床共枕十多年,原来终究只是异梦,她根本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仿佛在他的心里只有皇权,没有亲情,更没有爱情。 还好,对他只是敬,也没有太多的爱意,所以此刻不会纠结。 她之所以会在此听雨,不是为情伤怀,而是想找个地方整理一下自己的心情,为自己好好上个虚伪的妆,因为天亮后她要面对的,是她此生唯一的死敌,她必须以最平静的情绪,最温和的面容,将那个人一步一步领上黄泉路。 就在廊下坐着,缓缓地合上双眸,直到雨声消散。 意兴阑珊的起身,嗅着空气里弥漫的淡淡草香,她再次走进正殿内。 望着那些精致唯美的仙尊画像,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只是在心中说道:你们真的有灵吗?那就把他带走吧,毕竟他可是一心求仙问药的。 这才是她夜夜来此的真正祈求。 天穹宝殿前的台阶上,仰首那雨尽云散的夜空,她在星月幽光中起誓,一定会替弘时讨回公道。 回钟粹宫一直都是这条路,此刻却走出了别样的心思,因为从今以后,她不会再躲于夜色下行走,而是大大方方的站在阳光下 刚至钟粹门前,曼君就已经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宫院门敞开着,宫里当夜的太监却不见身影,而正殿安静极了,但烛光却是从未有过的盛。 曼君在心中一叹:来得这么快,也罢,早晚就是一样。 轻轻推开殿门,雍正帝就坐在她正殿的宝座上,翠缕和几个小宫女都跪在御前。 紫禁城中每所宫院的正殿都设有一张龙椅,永远都是摆设在最显赫的位置,那是皇权的象征,亦是皇帝的化生,更是对后妃们的警示,即使皇帝不临幸于此,你也得牢记自己是皇帝的女人,就算心中有再多幽怨,也必须顺乎礼制,恪守妇德,忠贞一生。 雍正帝抬眼看着她,时光飞逝六年过去,她的容颜才再次清晰的映入他眼帘。 曼君也望向他,他眸中的微芒又冷冽了几分,眉宇间的刚毅更深沉,年少是的俊挺已随时间而逝。 皇帝的位置从来都不好坐,内忧外患心力交瘁,还有她曾经的暗害。 这些年,他真是老的很快,眼角处有无法掩藏的沧桑。 两人就这样静静的对视了很久。 伏在地上的翠缕急着向给曼君提示,却又不敢擅自开口,心中急得不行。 良久,曼君才福了福身,开口道:“臣妾参见皇上。” 雍正帝蹙着眉头,她不解释今夜去了哪,也不上前不后退,依旧低敛双眸站在原地。 挥手屏退奴才,今天是什么日子,不仅曼君记得,雍正帝也记得,眼神复杂地凝视着她平静无波的容颜,良久,才低柔地说道:“放下吧,就让那些伤痛随风而逝,别再为难自己,困锁自己的心了。” 曼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却在心中讽刺的笑道:随风而逝,那可是我的儿子,是我十月怀胎已命换来的孩子,更是我仅剩的儿子,你去问问天下的母亲,有谁能对自己儿子的死无动于衷的。 她咬着牙,衣袖下,因为忍耐和压抑而紧握的手,掌中已经留下了无数深浅交错的印痕。 眸光的交流中,她眼中有泪,这是用尽所有力气都无法控制的泪水。 雍正帝终于步下了那张象征权势的座椅,走到她跟前,执起那冰冷的手,叹道:“日后,我会寻个合适的理由,恢复弘时的宗籍加以追封,你也把心中的怨气化去吧。” 人都死了,宗籍、爵位又有什么意思,身死之人不在乎,心死也不会在乎。 曼君没有回应,只是抬眼望向他,脸上露出一抹略带凄然的笑,可那嘴角勾起的弧度中,却全是对他的讽刺和心里的哀伤。 他始终不懂女人为什么会在男人面前争宠。 深宫的重重红墙,似乎是被鲜血染透。 所有争斗的确是为了一个“情”字,却不见得是为了爱情,更多的是为了亲情。 深宫之内有多少妃嫔是为了母家的荣耀,让自己身陷腥风血雨中,她们每一个行动都牵着宫外的整个家族,所有的富贵荣耀全都压在女人柔弱的肩上,所以她们只有狠,只有绝来保护自己和全族的人。 而当这些女人生为人母后,十月怀胎的惊心动魄,一朝分娩的生死一线,会激发她们所有最原始的本能,把之前的狠绝变本加厉,只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 为了孩子前景,她们不惜性命的在后宫中搅动风云,不惜设计陷害对手,甚至夺去那些无辜孩童的性命。 一切都只为了自己的孩子。 而当血脉断绝之后,这地狱一样的生活对她们而言就在无意义。 争来再多的东西又能留给谁呢? 所以她自我幽禁了六年,不再过问任何事情,谁生谁死都与她无关。 雍正帝,她恨,因为是他直接害死了弘时,所以她要以他命祭之。 熹妃毓媞,她也恨,但毓媞对她而言尚有利用价值,且对毓媞最好的报复就是让其长命百岁的活着。 一个女人,一生没有得到过丈夫的眷念,没有机会孕育自己的孩子,年纪轻轻就要守活寡。老来富贵安稳,可和养子还得勾心斗角的继续暗战下去,这不是最好报复吗? 有的人,让她活着,会比死更痛苦。 浮生一笑叹,叹尽多少悲欢情仇,叹去多少红尘纷扰。 “是臣妾教子无方。”曼君幽幽的说着,语气平静不带半点波澜,只透着些许苦涩。“臣妾心中只有愧,不敢怨,就是有那一丝半点的怨,也是怨自己无能。” 静默两无言的对坐,让室内的气氛僵凝。 此刻,已经快到五更天,窗外已有点点光亮。 翠缕端了茶进来,当然不是什么好茶叶。之前曼君刻意交代过,如果雍正帝来,只冲那些成年的香片,这几日也不准去内务府领份例。 雍正帝浅尝了一口,立刻皱起眉头问道:“内务府这两日没有把今年的新茶送来吗?” “月例的六安茶和天池茶是有送来,我让高常在的婢女梅香带去哭村殡宫了,灵前的奉茶总不能失了体面。”曼君并不数落裕妃办事欠缺考虑,可这话一出,却比直接指责裕妃的错处更有效。“翠缕,这会儿天亮了,你去把窗屉都撤掉,然后把蜡烛都灭了,皇上来你怎么也不知道换了白蜡,这羊油蜡的味道不好,你还点这么多。” “娘娘恕罪。”翠缕噗通一声跪下,又低声说道:“咱们宫里就剩下羊油蜡了,白蜡和黄蜡不是都送到哭村去了吗?” “这也不能怪奴才,朕嫌殿内太暗,才让他们多点几根蜡烛的。”雍正帝淡淡开口,昨夜来就见殿中只点了一只羊油蜡,他记得有吩咐过内务府不许克扣钟粹宫用度,还以为是曼君刻意摆出寒酸样,所以让奴才们把蜡烛都寻出来点亮,不想钟粹宫还真是没有半只白蜡。 “翠缕,你把这茶撤了吧。”说着,又吩咐丫头用昨日采集的新嫩竹叶心,配上院中刚开的桃花冲泡。“皇上,桃花能顺气,竹叶心可解烦热,倒是比什么茶都好些。” 就这样,只是几件小事,已经能隐隐绰绰的暴露裕妃的无能,又在雍正帝面前展现了自己的大度和周全。 雍正帝忍不住感慨道:“慕枫在你钟粹宫住着的时候,说话难听没少给你气受,难为你还肯为她的后事想着。” 这宫里发生的事情,他多少都知道些,只是选择不过问而已,想看看曼君究竟能隐忍到几时。 “几句闲话罢了,臣妾修佛多年,不会在乎那些。”曼君逸出一丝浅笑,云淡风轻地说道:“高常在是个直性子的孩子,臣妾还挺喜欢她的,而且她的后事关乎皇家颜面,哭村那个地方本来就荒凉,我这段时间少点用度没关系,总不能让她母家对皇上心生怨怼才是。” 这话说得更是意味深长,再配上翠缕端进来的桃花茶,曼君既不用点明她知道前朝之事,却又能实实在在抓着雍正帝的心思。 “唉,熹妃一病,事情交到裕妃手中,就乱了套。”雍正帝也并不简单,看似在叹言,实则是试探的“探”。 后宫中的女人可以争斗得翻天覆地,哪怕血雨腥风都不是问题,却绝不能和谐一片,否则受到威胁的就会是唯一的男人。 五更钟响时,雍正帝才起身离开,今日虽没有朝会,却要召见军机大臣商议边境之事,所以不能多留。 雍正帝刚走片刻,就见苏培盛折返回来,向曼君询问了桃花茶冲泡的方法和分量比例,又传话要曼君午膳过后去养心殿。 “娘娘,你怎么知道皇上这两日会来?”对曼君的心思,翠缕只有佩服,一切似乎都在算计当中。 曼君得意地冷笑道:“毕竟同床共枕那么多年,岂能全然不懂他的心。” “那娘娘一会儿去养心殿,准备穿什么衣裳。”她当然知道该怎么伺候,只是今日特殊,才会谨慎的多问一句。 “上了年纪的女人,衣裳的颜色花样只要庄重不失典雅就行了。”曼君惬意的躺在湘妃榻上,猜测着一会儿裕妃见到她,会是何种表情。 不过弘昼倒是个好孩子,当年又是由她抚养过一段时间,这些年还时常来钟粹宫请安。 为了顾全弘昼的颜面,曼君不会太为难裕妃。 第112章 朔望愿 暮雨潇潇,愁肠百结思无限。 奈何春晚,泪落汀花叹。 困锁红墙,唯有心相伴。 朔望愿,关山路远,得胜归来见。 …… 在这百花争妍斗艳的晚春,雍正帝连续发出的两道旨意,让前朝后宫都为之震动。 当朝唯剩的两位皇子竟然要同赴新疆。 这样的决定,让朝中立刻分为了两派,反对派中不少都是和钮祜禄家族有关,赞成派中也混了些理亲王弘皙的人。 清太祖努尔哈赤席卷中原,靠的就是马背上夺天下,所以皇子带兵出征对满人而言,并非什么稀罕大事。除了嫡子之外,掌握兵权的庶子,若能在战场上建立功绩,也就有机会成为皇权的继承人。 当年康熙帝一句:大将军王是我皇子,确系良将,带领大军,深知有带兵才能,故令掌生杀重任。尔等或军务,或巨细事项,均应谨遵大将军王指示,如能诚意奋勉,既与我当面训示无异。 不但显露了胤祯在康熙帝心中至高的地位,也让他成为最有可能争得大位的皇子。 而胤祯平定西藏叛乱功绩,朝中众臣纷纷猜测,若康熙帝不再让胤礽第三次复位,那太子之位就应该是他的。 所以,雍正帝让两个儿子去边疆建立军功,乃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可为什么是两人同去呢? 雍正帝就只有这两位皇子,若有闪失,后果见不堪设想。 或许真如毓媞所猜,雍正帝在刻意模糊储君的人选,可能是经历过九龙夺嫡的惨烈,又前后失去了弘时、弘晟,如今上了年纪,望着膝下子嗣单薄,这才不敢把心中的储君推到风口浪尖,更不想让弘历与弘昼兄弟相残。 有的时候男人和女人一样,所争来的一切总得有人继承,否则就毫无意义。所以那些大臣的顾虑,雍正帝同样考虑到了,也早在暗中有所安排。 何况在弘历的身后,还有整个钮祜禄家族护着。 如果清晨的第一道旨意,已经算是难以捉摸,那过午的第二道旨意,就更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雍正帝下旨,撤去裕妃协理六宫之权,熹妃病愈之前后宫诸事交由齐妃打理。 紫禁城中的风云变化总是这么突然,让人措手不及,也无从防备。 君王意念一动,宫中之人的命运就会翻天覆地。 谁能想到自我幽禁多年,恩宠尽失的齐妃,竟能重新得势。 这其中暗藏着怎样的因由,无人知晓,但有无数版本的故事,在奴才们的私下议论和猜测里诞生,从内宫传到前朝,然后流出宫外,成为市井茶楼说书人口中的段子。 宫中之人喜欢看民间的戏曲,却不知在这红墙之内的事情,比民间任何戏码都精彩。 玹玗拎着竹笼和瑞喜一同往御药房那边去,她和涴秀约好要带隼过去,瑞喜跟着只是掩护,也顺便去为霂颻取药,然后等玹玗一同返回慎心斋。 灿烂明媚的阳光下,花草万紫千红尽绽华彩,似乎想留住将要归去的春天。 站在百花丛中,玹玗的唇边浮出一丝揶揄讽刺的笑,宫中的妃嫔就像这些花一样,纵然千娇百媚,却为了权势富贵争得你死我活,可是属于她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雍正朝已在阴谋中一步步走向终结。 花开花败的凄美源于那最后一抹浮华,和对春的眷恋不舍。 伸手接住一片素白,望着那随风飘落的漫天榆荚,这是青翠尽退后的老态,却若雪一般静静飞舞,逍遥自在的俯瞰芸芸纷争。 “还是你们好,能飞出这座高墙。”玹玗的轻叹只有半句,因为榆荚获得自由的时候,也是它们生命终结的一刻。 “这些残花有什么好的。”弘昼是和涴秀一起来的,熹妃称病,涴秀也被拘在景仁宫,今天要不是弘昼过去请安,涴秀想出来恐怕就得翻墙了。 玹玗眼眸带笑地转过身子,欠身行礼道:“奴才见过和亲王,涴秀格格吉祥。” “起吧。”毕竟是在人来人往的地方,总不能显得主仆不分,涴秀也只好端着格格的架子。“我与和亲王要喝茶,你进来伺候。” “是。”玹玗轻轻应了,跟着他们走入室内。 关上门以后,三人之间的画面瞬间转变,堂堂亲王竟然得为两个小丫头煮茶。 涴秀亲密拉着玹玗坐到炕上,开口就是一大堆的抱怨,还说春天本来就潮湿多雨,如果继续闷在景仁宫,她就快发霉了。 “涴秀姐姐把隼带回去后,就不会再觉得闷了,你还得训练它呢。”其实,玹玗有话想要问弘昼,可涴秀有太多事要讲给她听,也就只好暂时作罢。“不过,我们总该给它取个名字吧。” 侧目看了一眼弘昼,涴秀也不多想,直接说道:“就叫它将军吧。” “这么帅气的鸟,确实要配这样帅气的名字才行。”玹玗的嘴角噙着一丝浅笑,也望了弘昼一眼,今日涴秀倒是安静了许多,难得他们也有不吵嘴的时候。 “都看着我干嘛?”那幽眸中透出的淡淡伤感,让弘昼觉得很不自在,因为清楚她们都是在为他和弘历的出征而担忧。“那是你们的鸟,取名字的事情干什么牵扯上我。” 前朝的事情,玹玗能听到的也只是宫中奴才的传言,但当中究竟藏着多少凶险,应该只有弘历、弘昼才能体会到,而他们越是避而不谈,就代表情况越坏。 在京城之内都处处危机,关山路远,此去新疆的途中,又会有怎样的暗伏等着他们? 看着他故作轻松的样子,涴秀再也憋不住了,故意板着脸说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得出来。” “真是莫名其妙,好端端的,难道你们要我哭啊?”弘昼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将煮好的茶递给她们,才又低叹一声道:“若真有事发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不能别人还没动手,我们就先把自己愁死了吧。” 玹玗略微迟疑了一下,才说道:“五爷,我听阿玛提起过塔尔岱将军,他是位率直刚正的老将,绝不会与那个人勾结;还有镇国将军,和你们是叔伯兄弟,也绝对不会是个阴谋算计的人。所以,至少这两位你们是可信任的,那么危险就只有可能在前往新疆的途中。” 其实危险不止这一处,两军对阵厮杀时,才是最神不知鬼觉的机会,那样的环境不是有心就能护得住周全,若是自己阵营的人背后下手,以战场的混乱,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所以单是自己留神还不够,必须有几个可靠的人照应着。 弘昼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雍正帝让他们到新疆,最主要的就是夺取镇国将军弘昂的军权。弘昂是宜太妃的孙子,多少也和郭络罗家族扯得上关系,玹玗这么说算是护着自家人,还好他和弘历都信得过镇国将军。 “你已经知道那个人是谁了吗?”弘昼倒是更好奇这个问题,看来弘历还真是挺信任玹玗的,居然跟她说了这么多事。 “不确定。”玹玗没有说谎,那一夜她并没有点出名字,弘历也没有直接言明。“只是我自己的猜测,但如果是他,你们就会更危险。” 她还记得那个关于绿茶花的故事,经历了父死母亡,还能那般“孝顺”雍正帝,其心之诡谲绝非旁人可看透。弘皙筹谋多年,又在朝中笼络人心,众臣皆赞理亲王是个谦谦君子,雍正帝虽有防备,却依旧让他安享富贵尊容,可见此人的伪装有多深沉。 而且两日前就有传言,弘皙突发头风之症,以至于无法出门。雍正帝派了好几位高明的太医去诊治,却不见任何起色,太医们只说是内伤脏腑,导致气血逆乱,络脉瘀阻,经络运行失常,脑失所养不通则痛。又道病机较为复杂,易于反复发作,头痛时间有可能持续数周,得闭门静养。 这病来的也太是时候了,说不定又是弘皙的阴谋。 “你们在说些什么?”诧异地看着玹玗,涴秀困惑地说道:“好像你们都知道的事情,只有我不明白。” 玹玗一怔,抬头望向弘昼,读懂他的眼神后,才对涴秀笑道:“我和姐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四爷打哑谜,五爷又不肯直说,我也只是胡乱猜测。” “那你说,暗害你们的人究竟是谁?”涴秀走到弘昼跟前,直接问道:“我没你们聪明,和我无关的事情我也不问,但你必须告诉我,元宵夜是谁差点要了我们的命?” 见弘昼顿时傻眼,玹玗不由得暗暗一笑,这还叫不聪明,只是拐了个弯来问,都让弘昼手足无措了。 “涴秀姐姐,没有证据的事情五爷也不好胡说啊。”玹玗将涴秀拉了回来,又笑着开解道:“何况我们都是在自己吓唬自己,其实皇子去战场建立功绩,本来就是满人的旧俗,圣祖爷的十四皇子不就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王吗。” “就是啊,哪里有那么多阴谋诡计。”没有了压迫感,弘昼向玹玗回以一个感谢的浅笑,生搬硬套的把话题扯开,“不过是我们两兄弟把事情说得严重点,好让家里的女人消停些,四哥也能暂时躲掉纳妾的烦心事。” 弘昼这话不假,一听说他要去战场,府中的两位福晋顿时和平了许多,至少没再当着他的面争吵过。 “那倒是,如果再娶一个,暮云斋就又要炸开锅了。”涴秀并不傻,只是弘历和弘昼把她保护的很好,尽量不让她接触勾心斗角的阴诡事件。 此时,玹玗也打开了笼子,涴秀的注意力瞬间就被隼给吸引,也就不再追问刚才之事了。 趁这机会,弘昼凑到她耳边,小声地说道:“四哥恐怕是没时间来见你了,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他吗?” 玹玗点了点头,只说了一句:“朔望愿,关山路远,得胜归来见。” “你们又偷偷说些我听不懂的话。”涴秀瞥了弘昼一眼,明明玹玗比她还小两岁,却懂得比她多多了,也会看人心思、读人眼神。 “我是在问她有没有什么想要的,而且她母亲在新疆,是不是要带些什么话。”弘昼随口敷衍道:“再说,难道去一趟,总要找些什么稀奇好玩的东西,回来送人吧。” “哦,那你们慢慢说。”涴秀微微一愣,想起之前听弘历说过,玹玗的母亲被发配到新疆伊犁,这是别人的伤怀处,就是几句她听不懂的话,也应该是和母亲之间的私语。 涴秀回过头继续逗隼,弘昼又试探的向玹玗问道:“就这样而已,没有其他要说得?” “仅此而已。”玹玗福了福身,笑着回答,“四爷和你平平安安,就什么都够了。” 弘昼也不得不叹,难怪弘历宠着她,果然是个玲珑剔透的孩子,明知他们此去伊犁也不提半点要求,带给弘历的话只是短短几个字,就能寄托无限祝福。 第113章 风中誓 三月廿二,迎来了雍正十一年的第七个节气,立夏。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注:“立字解见春。夏,假也。物至此时皆假大也。” 万物于今日皆以长大,所以雍正帝选择这一天让弘历、弘昼前往新疆,乃是别有深意。 大清早,弘昼就已进宫,今日雍正帝会亲自在太和门前为他们送行。 五更天不到,预备随行的大内高手就已经在箭亭外列队等候,后宫女眷不能去前朝,所以只能送到此处。 “四哥,你们一路顺风。”涴秀将从小佩戴的狼牙项链取了下来,交到弘历手中,“如今驻守漠北的和硕额驸策棱是我表叔,这项链是他的信物,你们带着,路上要是遇到情况,说不定这链子还能帮上忙。” 博尔济吉特?策棱,蒙古喀尔喀部人,康熙二十七年准噶尔入侵喀尔喀时,他和弟弟随同祖母投奔清廷,因为他是成吉思汗十八世孙图蒙肯嫡嗣,所以赐居京师,教养于内廷,后来娶了和硕纯悫公主,归牧塔密尔。在康熙五十四年与准噶尔之战中,擒宰桑贝坤等百余人,战功赫赫威震三军。 “你在宫里听话,别到处乱跑,别给大伙儿惹麻烦,替四哥好好照顾额娘。”弘历眼神微微飘向撷芳殿的院墙,他的嘱咐暗有所指。 “放心吧。”涴秀了然一笑,又转对着弘昼说道:“你也小心点哦,完完整整的回来。” “呸!什么话。”弘昼鼓起腮帮子,没好气地说:“就不能有两句好听的啊,躺着回来也是完整的,就怕是不能动了。” “行了,额娘身体不好,也就不多送了。”毓媞打断了他们的说笑,拉起弘历的手嘱咐道:“你也大了,有些事情决定的时候果断些。” 对于弘历此行,毓媞虽然担忧,却也无可奈何,只命钮祜禄家族的人暗中相护,确保他能安然无恙的返京。不过这当中有很多事情,还得要他能狠下心,若一时顾念亲情,恐怕会酿成大祸。 “儿子自会小心,不让额娘担忧。”弘历嘴角轻扬,露出一个淡定自若的笑。 毓媞看了看身边的甯馨和佩兰,知道小夫妻分别定是千回百转,有说不尽的绵语,她便留下时间给他们,自己带着涴秀先回宫了。 “王爷,妾身缝制了一个香囊,手工并不细致,只愿它能保佑王爷一路平安。”佩兰头一次抢在了甯馨前头开口,却也只是因为情急,才会一时疏忽。 “你身子弱,自己也要多保重,宫里事务繁多,费心替甯馨分担着。”他原来是不想她们来送行的,但甯馨坚持,佩兰也就跟着来了,这倒打乱了原本的计划。 佩兰微微一笑道:“妾身会的。” 而甯馨只是笑而不语,要说的话,要嘱咐事情,昨夜已经在耳边细细讲过,这会儿就不必和一个侍妾争抢。 “王爷,该去太和门了。”一名内侍报来。 “知道了。”弘历转身而去,刚跨国左翼门,就随手将那个香囊丢给李怀玉,“收到行李中去。” 按照宫中规矩,太监不能随便离京,但李怀玉的身份有些尴尬,他应该是弘历身边的小厮,可弘历是住在宫中,所以小厮也是净了身的太监,弘历出行的时候倒是可以带上他,打点一些生活上的琐碎事物。 “这可是你那位兰夫人让你随身佩戴的。”弘昼斜着眼,窃笑道:“一份心意,别这么随便处理啊。” “王爷身上一直带着一个呢。”平日弘历也是太纵容李怀玉,他才敢这样多嘴多舌。 “哦,当年皇祖母做的那个你还戴着呢?”弘昼难以置信地望了弘历一眼,仁寿太后倒是每位孙儿都给了一个香囊,可他的早就不记得丢到什么地方了。 闻言,李怀玉蹦到弘昼身边,小声说道:“是郭络罗家的小姑娘送的。” “什么时候啊?”弘昼顿时来了兴致,之前还抱怨起得太早没睡醒,一听这事儿瞬间精神抖擞。“详细说来听听,那小丫头也真偏心,怎么也没给我做一个。” 弘历经常在城南府里厮混,所以弘昼和李怀玉这个小跟班熟得很,且两个王爷都是随和驭下,不端架子的人,私下里更是没有主仆之分。 “你要是敢说一个字,出了京城本王就让人把你押到当地衙门,说是擅自离京的太监,让他们把你抓起来治个死罪。”弘历冷声的威胁更像是玩笑话。 李怀玉可怜巴巴地望着弘昼,“五爷,出了京城你可要护着小的。” “五爷还想听你讲故事呢,一定护你周全。”和李怀玉几句嬉笑后,弘昼一脸正经的看着弘历,问道:“我们这一走,少说都要一年,就不怕有人会对小丫头动手?” “都安排好了。”弘历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可眼中仍有几分因为担忧而生出的茫然。 驻守撷芳殿的侍卫,在小院改建成书斋时就都换成了弘历的亲信,监视书斋的动静,保护玹玗的安危,还有几个打杂的辛者库人,也是他安排的,不然谁会夜夜去书斋掌灯。 “嗯,既然她已经安排妥当,那就该想想我们这一路该怎么走了。”说笑归说笑,在正经事上弘昼从不掉以轻心。 “出了京城再说。”弘历估算着,有人应该比他们先动身,早在去新疆的路上设下层层埋伏、重重陷阱,所以他么不能明着走。 两人对视一笑,弘昼也想到了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这个法子,只是会苦了李怀玉。 协和门右侧,玹玗偷偷注视着缓缓行于内金水桥的队伍,瑞喜已经催促过好几次,她还是迟迟不肯折回慎心斋。 知道他们此行险阻重重,她才没提任何要求,不过母亲既然在伊犁,以弘历的性格就算她不说,他也会去打点探望,所以又何苦多言。 直到队伍行出午门,城门再次关闭,她才轻轻一叹。 紫禁城内,人人身不由己,个个与虎谋皮,可只要沾染了皇家之事,就算踏出了那厚重的宫门,外面的世界也不会好得了多少,风沙只会更盛。 而她,从今天起,又要接受霂颻更多的训练,不仅要读书,还要习武。 慎心斋小厨房灶膛旁,有一块可以搬动的石板,表面看着像是地龙的火道,其实当中还有另一块活板,拉开后就会出现一个通道。 曲折蜿蜒的通道,阴暗不见天日,这里是座地下皇城。 这是玹玗第二次随着霂颻下来,可今天所见到的人不是曼君,霂颻只是把她领到目的地,就折返回去了。 此处是间很大的密室,看起来比她的小院还要宽敞些。 “今后你就跟我学武功。”在阴暗处说话的人字字冰冷,但这个声音玹玗却觉得很熟悉。 待对方点亮烛火,眼前这人让玹玗甚是震惊,“大舅舅,怎么会是你?” 年家子孙都是文武全才,只是她不明白,年希尧懂得明哲保身,如今又官运亨通,为什么还要参与到这弑君计划中,所以她在心中怀疑他的真是目的。 年希尧抽动嘴角,浅然一笑全是苦涩,沧桑的眼眸也透着恨光。 “因为一杯茶。”对玹玗的问题,他回以这个莫名的答案。“因为你的义母,还有整个年家受到牵连的人。” 多年来,在他心中一直有个疑问,为什么五弟年羹尧要擅自扣下宫中太医,于自己府中审问。 只为了年晨的病,迟迟不能痊愈,还每况愈下? 似乎有些太过牵强。 而年晨过世后,年羹尧又多次顶撞雍正帝,明明被贬为杭州将军,却还不肯低头服软,这才招来杀生之祸。 这又是一个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年羹尧虽是武将,但也自幼读书,很懂人情世故,善于察言观色,不然如何能成为雍正帝的心腹。擅作威福、结党营私、贪敛财富,这些都是事实,但凡如他那样的高官,总有些忘乎所以,不知把持分寸。可早在蔡珽被无罪开释时,年羹尧就已经察觉到雍正帝有打击他的心思,既然如此他为何不知收敛,还变本加厉,真的是愚不可及吗? 直到最近这一两年,年希尧才回忆起来,年羹尧之所以扣押宫中太医,乃是因为和谷儿密谈过一次。所以他特地回京查证此事,谷儿却三缄其口,不肯透露半句,只说是一时之误,才害得年羹尧莽撞行事,以至年家差点灭族。 而年希尧第一次在慎心斋和霂颻对话,最后之所以妥协,就是因为他知道了藏在那一杯清茶中的事实。 之后又以职务之便,他查过年晨多年的脉案,又找当年翊坤宫的首领太监李祥文细细问过,才确定霂颻所言非虚。 “竹叶上的冬霜秋露,对体质虚弱的人而言,无疑是慢性毒药。”玹玗喃喃念着前几日霂颻在喝茶时所说的话,又想着母亲的再三嘱咐,泡茶之水不可太过刁钻。“也就是说,义母之死乃是有人在泡茶的水上做了手脚?” “不仅仅是水,茶叶也有问题。”今年他升任内务府总管,第一件事就是翻查旧档,发现贵妃的份例中,也只有六安茶和天池茶这两种,而据李祥文所说,年晨多年来只喝乌岽山凤凰水仙,这茶叶应该是雍正帝专门赏赐的。“李祥文说过,我小妹过世后,他一时贪念就将茶叶私藏自用,可喝了没多长时间就得了心悸病,这才被轰出了宫。” “不对啊!”听了这些讲述,玹玗只觉得心中发寒,“皇上是很宠爱义母的,甚至因她重病而罢朝多日,怎么可能呢?” “是不是他所为,已经无从查起,但他却一定纵容了凶手。”乌岽山凤凰水仙也算是茶中极品,既然是宫中所有,内务府怎会无半分记录。但想到《大清会典》续修中的手脚,篡改内务府档案,又还算得了什么呢。 “当年被私藏起来的茶叶还有吗?”玹玗想着,怎么都该让年晨死的明白,若真是那个男人所为,这帝王情意也就虚假的太骇人了。 年希尧叹道:“有,但已经发霉腐坏,毫无作用了。” 李祥文是个聪明人,自己身体出现不适后,第一时间就联想到了年晨之死,所以将茶叶都保存起来。 可事隔多年,就算再好的环境,茶叶也会霉烂。 年希尧并不因为这些无从查证的事情记恨雍正帝,他恨得是年富被赐自尽,恨得是年家众多子侄还在黑龙江船厂受苦,有无数人都是在病痛和折磨中含恨而去,他们何辜? 年晨,雍正帝的敦肃皇贵妃,一生尽享荣华,丈夫虽妻妾成群,却专宠于她。原以为她只是个薄命红颜,却不想花残之下,还有这么多未解之谜。 玹玗一夜无眠,坐在初夏的凉风中煮茶。 竹叶之水,凤凰水仙,东西虽一样,却不是年晨饮下的那些。 直到茶凉透,她才一口饮尽。 她从未如此憎恨这片华丽的宫院。 这里的人都是没有心的,所以谁能真正看得透,读得懂呢? 玹玗在心中发誓,她一定要离开这里,不然只会变成无心人,或是无辜魂。 第114章 漫回头 暮色降临,华灯初上时,八大胡同就开始忙碌起来,通常要到四更天才会渐渐归于安静。 而有第一雅韵坊之称的品香楼则有些不同。 之所以得此名,就是因为品香不单指茗茶,香还暗指其他,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妙处。 这里的装潢陈设只在一个“雅”字上费心,来此的客人也是非富则贵,而茗茶分为四等:最次等是在一楼,在这里的客人乃宫中大党,也就是有头有脸的各大太监,画屏轻纱将每张桌子隔开,由会唱小曲儿的姑娘奉茶;二楼都是精致的小雅间,招待各地权绅和京官,奉茶的姑娘都会些琴棋技艺,不过那房门关上后,里面品的是什么香,那就得看客人的意思了;三楼的装潢较为华贵,因为是招待轻则万贯的豪商巨贾,这层楼的姑娘风情万种,还能歌善舞;四楼有特殊的通道,能上去的都是些清贵雄藩,房间都是长期包下,那些精通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的姑娘只为雇主服务,也从不轻易见其他客人。 当然,品香楼还有个最特殊的地方,就是后院建于荷花池中的听琴雅室,这是柳烟凝的住处,除了弘皙外,很少有其他男人能够进来。 此刻已经到了破晓时分,品香楼仍在忙碌,因为在此过夜的恩客离开,厨房需准备好早餐,小厮得按照客人交代的时间去请起,又要安排车轿在偏门等候。 可无论正楼怎么忙,都和后院的听琴雅室无关。 初夏,满池的荷花欲放还羞,款款蜻蜓点水嬉戏,鸳鸯成双隐与叶下。 花开悠然静谧间,却又有一阵缥缥缈缈的琴声,在为小荷点缀一份风韵。 这种琴音无论任何人听了都会被吸引,且唱词还只有在这烟花盛开之地方能听到,正经人家少有此等香艳东西。 …… 惜花长是替花愁,每日到西楼。 如今何况抛离去也,关山千里,目断三秋。 漫回头。 殷勤分付东园柳,好为管枝柔。 又恐重来绿成阴也,青梅如豆,辜负梁州,恨悠悠。 …… 小楼之上灯影闪动、人影朦胧,一身劲装而来的人,就是趁着正楼忙得晕头转向时,巧妙避开所有视线,悄悄往柳烟凝的住处而去。 琴声忽断,烟凝淡淡望向窗户,“既然来了,就别在外面躲着,进来吧。” “看来你是真的想逃。”窗户猛然被人推开,进来的人竟然是茹逸。看到烟凝今天的装扮,粗衣麻布倒是格外素朴,只是刚才那《娇红记》中的一段词,却又隐隐透着不舍。“一双两美,情之至愿,生死永相随,卒藏鸳鸯冢。这才子佳人的戏码,对你我而言都是贪恋,既然想逃就别再痴心妄想了,否则逃得出品香楼,也逃不出自己的心。” “你怎么知道我是真的想逃,不是又一次做戏。”今天的烟凝脂粉未施,但眉眸间的冷然与之前的幽怨截然不同。 “你让甄妈妈送来的帖子中,不是夹了一张香花笺吗?”茹逸只是冷冷一哼,杀手有情她会相信,但是眼前这个女人即便是为情成殇,也不会在她面前露出娇弱。所以弘皙还是不了解烟凝,那日的戏太过了。“他让你在我面前做戏,试探我的底线,却不知假戏也是真心,他怎么都想不到,你居然也会有想离开的一天。” 那张香花笺上写着四句诗:素琴幽伴残夜风,香浓语淡池亭中。酒醺涟漪红绡幄,芷约兰期日正空。 用雅词凑成香艳句子,花涧女子都会,不过这首诗为隐藏头,是烟凝最擅长的。 每句第一个字加起来看“素、香、酒、芷”,谐音就是“速相救之”,这种把戏当然不可能骗过弘皙,但忽悠甄妈妈和送信的小厮还是绰绰有余。 “我也是人,还有心,会累的。”简单几个字,说出了心中的无奈,烟凝清然一笑,“我已经过了花信之年,也该彻底清醒了,趁自己还有最后一丝年华,去寻一份安稳的日子。” 在这品香楼从来都不会缺女人,而她的年纪已经越来越大,能用来赌的资本也越来越少,暮去朝来颜色故,每每读到《琵琶引》都会莫名的心悸,害怕自己会和诗中的女人一样,晚景凄凉孤独终老。 “我就不信,你自己没有手段离开。”茹逸冷冷一笑,警惕地看着烟凝。 “虽然不甘心,但我的身手确实不如你。”烟凝这是在暗示,弘皙虽然离京了,可影子还在品香楼,就算她拼死杀出去,也逃不了多远。 “你的意思是,影子没走?”茹逸先是惊诧,转而又露出一个娇柔得意的笑。以影子的身手应该能察觉到她,却依旧藏身不见,那就说明他的心中还是有愧。 烟凝起身斟了一杯煮好的茶递到茹逸面前,问道:“那你是肯帮我了?” “帮,谈不上。”茹逸旋身走开,没接下那杯茶。“那天我已经说得很明白,我们还没有那么亲密,我是不会帮你的。” 烟凝小啜了一口清茶,并不觉得失望,反而问道:“那就按照你的规矩,要什么样的价钱,你才肯接下这笔生意?” “果然爽快。”茹逸百媚一笑,“条件只有两个,都是你擅长的。第一,我要你做一个弘皙的符印;第二,京城有个叫彩云天的戏班,我要知道他们在哪?这两件都要在今天之内完成,如果你做不到,这笔生意就算了。” 面对如此苛刻的条件,烟凝只是泰若自然地反问她:“王爷都已经动身了,现在才赶过去来得及吗?” “不等他走了,我又如何能跟你做这笔生意。”今早茹逸就得到消息,弘皙乔装打扮,手下都成伪装西域商队出城了。 “符印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至于那个戏班子,今天早晨也出城了,很巧吧。”将东西交给茹逸,烟凝又笑道:“我那日听到王爷提到过‘东胜厅’三个字,或许是要在那里动手。” 茹逸心中一惊,东胜厅属鄂尔多斯左翼中旗,日前雍正帝才以赴调兵不堪用,降扎木扬的郡王爵位改授贝勒,若是此人心有怨恨,真有可能遭弘皙摆布。 “出京城后你有两个选择,一是去山西,找个富商嫁了做正房夫人;二是去山东,从那里改走水路,你想去日本岛也行,想去台湾岛也行,或是沿海的太仓府、松江府、台州府,这些地方既富裕,又四通八达。”茹逸从怀中取出一叠银票,每张都是五千两,既然是做生意,烟凝说了至关紧要的信息,她也不会吝啬。“这些是给你的,轻装简行也别带什么东西,缺什么到了落脚地再买。” “这应该是你的全副身家吧?”烟凝有些诧异,品香楼的女人都贪心,只是所求的不同,茹逸一心只要自由,而她想要富贵安稳的生活,宫里那个人则妄图获取无心人的心。可眼前的茹逸,却为了一个男人再次把自己桎梏起来,人心之变真是难测,这个取笑她的人,竟然踏上了她的旧路。 “我是和亲王的女人,这一辈子还愁吃穿吗?”茹逸从来都不在乎这些身外物。 “值得吗?”烟凝忍不住提醒道:“别忘了,当初你可是有心隐瞒自己的身份,如果和亲王知道了一切,还会接受你吗?” “无所谓。”茹逸轻然一笑,离开品香楼时她和弘皙有过约定,绝不暴露自己的身份,所以日子再艰难也没使用过功夫,她对弘昼的欺骗是无心的。 而她所求的自由,不仅仅是身体,还有心。 可是谎言却是一把最大的困心锁,一个谎言需要无数个谎言去掩饰,这些谎言渐渐变成了一个织网,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脆弱,让她活得提心吊胆。其实,元宵夜为玹玗缝合伤口时,她的淡定自然已经引起弘昼的怀疑,可他没有问,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谎言终究会有被揭穿的一天,那不如就当下,弘昼危难之时,由她戳破一切。同时也赌一把,能不能用自己的坦白,换来弘昼的怜惜。 烟凝摇头叹道:“自求多福。” 此刻,楼外依稀传来嘈杂的车马声,是时候该离开了。 “把你的婢女叫上来吧。”茹逸拔出绣片上的长针,闪身站到门后。 说是婢女,其实是弘皙安插在烟凝身边的眼线,今天只能委屈她把命借出来了。风府穴上一针下去,婢女还没反应过来就晕了,然后换上了烟凝的衣服钗环,又被划花了脸。 “别怪我们狠心,只怨你跟错了主子。”茹逸唇角勾起一丝冷笑,这就是她,最真实的她,弘昼能接受吗? 池中荷叶正茂,婢女的尸体就被掩藏在荷叶下,当品香楼的人找不到烟凝时,就会由另一个人发现这具尸体,当成烟凝充数。 这个人就是影子,他一直知道楼上的动静,看着两个女人把尸体抬下来,又扔进池塘,却什么都没有做,连一句话都没说过。 但当烟凝被安全送出城后,一直跟着的影子才拦下茹逸的马车。 绿荫翠柳下,清澈的河水如镜,倒影着河边的两人。 “你在玩火。”望着水中的倒影,影子冷冷地警告道:“如果主子知道这件事,你姐姐也保不住你。” “你不说,就没人知道。”茹逸脸上没有丝毫害怕,声音似乎比他还要冰冷。 柔柔的清风吹过,柳条拂动水面,也破坏了水镜中的影像。 “他不值得你这样做。”影子紧握着双拳,在努力压制自己的情绪。 “这个他指的是谁?”茹逸冷声一笑,明知故问道:“是烟凝,还是弘昼?” “你心里清楚。”他的声音有着一丝无可奈何的哀伤。 “只要是我认定的,就不会在乎那是个怎样的人,有怎样的身份,更不会里旁人的言语,只要能接受我,我也可以不惜一切,女人要的东西很简单,关心体贴、安全感,这就够了。”茹逸猛然侧过头,语气不再那么平静,问道:“我曾经说过的,忘了吗?” “我——”这番话让影子无言以对,虽有千言万语在心中萦绕,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只是将双拳握的更紧。 “呵,你不是忘了,你是根本就没听过。”她冷笑着截断他的话,反正他也不可能说出她想听的话。“如果他不值得,那谁才值得,你告诉我。” 茹逸没有等待答案,因为这个问题本来就是个笑话,到了现在,无论以什么心境,什么身份她都不该再问。 无声无息的转身离开,她决定了,这一次会走得彻底。 望着茹逸渐渐远去的身影,影子就站在河边默默的看了很久,直到那个纤纤身姿消逝在视线中,他才转身轻叹。 或许她的选择是对的,能让她做个真正快乐的女人。 他应该祝福,只是心中还是有怨和不甘。 第115章 卷珠帘 宫女们一年四季的衣服都是宫中赏赐的,春晓秋冬四季各一套,去内务府领取当季衣服的时候,就要顺便量身,为下一季裁衣做准备。 因为宫中奴才人数众多,内务府向来都按找后宫主子的地位,安排奴才领衣服的先后顺序。可今年有些不同,年希尧作为内务府总管,专门把储秀宫、景仁宫、撷芳殿的奴才安排在一起,表面是他揣度君心,因为战事而高抬撷芳殿,实际上是另有所图。 当年储秀宫乃是齐妃的寝殿,裕妃为嫔时原是住在咸福宫,弘时过世后的第二年,齐妃自请迁到东路的钟粹宫清修。用为储秀宫靠近乾西五所,雍正五年弘历大婚后就居住在那里,雍正帝能体会齐妃的心情,也就同意了。 裕妃在雍正八年得晋封后,就总想着迁到临近西一长街或东一长街的宫院,直到雍正九年咸福宫失火,这才遂了她的心愿。 其实雍正朝是可以通过宫院的安排,推断出妃嫔在皇帝心中的地位。 雍正帝妃嫔不多,得宠有权的,都住在靠近乾清宫两侧的宫院,位分越高的就越靠前。 清朝以左边为尊,所以雍正元年大封六宫后,宫院的安排原是:皇后乌拉那拉氏居永寿宫,直到雍正七年,她暗害年晨的事情败露,才以养病为由迁去了长春宫;而临靠西一长街的第二所宫院,就是敦肃皇贵妃年晨居住的翊坤宫,这些年来一直按原样封闭,不再安排妃嫔入住;齐妃李氏自然就居住在储秀宫;裕嫔居咸福宫;熹妃毓媞只有地位,没有宠爱,所以居右一的景仁宫;宁嫔武氏居乾清宫;懋嫔居景阳宫;钟粹宫原是雍正帝的养女,和硕淑慎公主,雍正四年嫁到科尔沁去了。 裕妃自从迁到了储秀宫,便觉得地位高人一等,有时候对毓媞说话都会不知分寸,又岂会把幽禁多年的曼君放在眼里。 好不容易得权掌事,短短不过几天,就被曼君夺了去,心里很是不舒服,总想着在谁身上发泄出去才能顺畅。 今日正好艳阳高照,恰内务府来通知奴才们去领新衣,裕妃闲来无事便逛到景仁宫探望毓媞,见其气色也大好了,又听闻慈宁宫花园的几棵紫藤开的如梦如幻、壮丽迷人,且毓媞正打算去逛逛,裕妃便说一同过去,顺便也能放贴身伺候的两个婢女早些把新衣领了。 宫里常有话说,浅薄的主子,教不出稳重的奴才。 裕妃身边的掌事宫女今年刚被放出去,新选上来的婢女蕊珠是她的远亲,所以自认为比其他宫婢都高贵些。 熹妃和裕妃在紫藤花架下喝茶,蕊珠便往内务府去了,这会儿正是人多的时候,姑娘们领到衣服也总有比较。 奴才们夏天的衣服都是绿色为主,只是深浅上各有不同,玹玗年纪小,内务府分给她的是最浅的嫩绿色,就像是新生的小禾格外清馨。 蕊珠指着玹玗,向一个景仁宫的宫女问道:“那个小丫头是哪个宫院的?” “好像是撷芳殿伺候宜太妃娘娘的。”说话的是涴秀身边的雁儿,因为清明节那日见过玹玗,所以有些印象。 “怎么她的衣裳,和咱们的都不同?”听到是撷芳殿的奴才,蕊珠更是不待见。“那是什么鬼地方,怎么把撷芳殿的人和咱们安排在一起,闹不好还会沾染一身晦气。” 雁儿不想惹麻烦,也不应答,只是暗暗一叹,远远躲开了。 玹玗隐约听到那阴阳的话,心中暗暗一笑,难怪霂颻说今日这出戏好演,原来裕妃身边的婢女行为举止这样轻浮,那接下来她就不用费太心思。 正想着,内务府的一个小太监捧着两件衣服回来,管事的何公公看过后,就直接拿给玹玗,并说道:“这是补给宜太妃娘娘的,之前漏掉了撷芳殿,还望宜太妃娘娘不要见怪。” 这两件衣服花样倒也稀奇,一件是宝蓝直径地纳纱花卉单衣,以各色彩丝绣出了菊花、石竹、茶花、梅花、佛手、月季,纹样生动自然,沿领口至下摆两侧镶石青色直径纱边,绣着绣一至三元变形花,配的是缀铜鎏金錾水纹扣;另一件是雪灰色江南纺绸绣碎花单衣,衣料虽然普通,但纹样典雅秀丽,还配了一枚缀铜鎏金錾花扣。 奴才最会见风使舵,这定是揣摸着雍正帝想法,才会如此用心。 玹玗大致看了一下,对何公公笑道:“这不管公公的事,都是之前安排错乱,宜太妃娘娘心里明白的。” 这句话是说给身后蕊珠听的,今天的一切都是霂颻的刻意安排,要给玹玗安排一个好的前程,就要把她送到熹妃身边。 转身之时,玹玗好像被什么绊了一下,很自然的就倒向了蕊珠,两人都同时倒地。玹玗忙去拉蕊珠起身,有连声赔不是。 刚才听说玹玗是撷芳殿的奴才,蕊珠已经觉得很晦气,站起身后,扬手就给了玹玗一记耳光,并骂道:“不长眼的东西,连路都不会走吗!” “我也不是有意的,刚才已经给姐姐道歉了。”玹玗捂着连,模样看着委屈,可说话却毫不客气,“若说起宫中规矩,你又不是教导我的姑姑,大家一样是奴才,你有什么资格打我耳光?” “没脸色的东西,谁是你姐姐。”蕊珠听了那义正言辞的驳语,心里越发生气,又仗着自己是裕妃的远亲,也不知顾忌这里人多,抬手又给了玹玗一记耳光,“我这是在告诉你,奴才也分三六九等的,像你这样的下贱胚子,打了又怎样!” 见状,雁儿猜想涴秀可能和玹玗相识,便上前劝道:“蕊珠姐姐,一个小丫头而已,你别和她一般见识,算了吧。” “我也是敬你,才唤了一声姐姐。”可玹玗既然有心挑事,岂能让蕊珠就此平了心中的火气,于是一边哭,一边说:“说我不知宫规,一会儿总管太监回来了,我定将此事告诉他,请他老人家来分辨分辨,在场的可都是证人。” 这话倒是让蕊珠心中一怔,打人确实有错,但此刻众多眼睛看着,她哪里还能服软,便狠狠的丢下一句:“好,你就在这等着。” “玹玗妹妹,你还是快回撷芳殿吧。”见蕊珠直接往慈宁宫南花园方向跑去,雁儿知道事情不妙,想那蕊珠一定是去裕妃面前恶人先告状,应该还会添油加醋。 “我不怕她。”玹玗自然不肯走的,本就是在等后面会发生的事情。 雁儿急得,也不顾的许多,就在玹玗耳边小声说道:“你不怕她,也要怕裕妃啊,她可是裕妃的远亲,平日作威作福惯了的。” “裕妃娘娘是宫里的主子,自然是会讲道理的。”玹玗故作天真的说道:“再说代执凤印的是熹妃娘娘,协理六宫的是齐妃娘娘,都是宽厚讲理之人。” 雁儿急得跺脚,气玹玗怎么这样不醒世,若是蕊珠在裕妃跟前搬弄是非,玹玗就算不被打死,也会被打残。见自己劝不住她,便偷偷的跑回景仁宫,想着给涴秀报个信,说不定还能让毓媞救玹玗一命。 不多会儿,就听有太监急呼:“裕妃娘娘驾到!” 只见裕妃疾步而来,后面跟着蕊珠,还有两个小太监,在此量身的奴才都屏住了呼吸,等着看玹玗的下场。 入室内,裕妃目光凌厉的一扫,冷声挑眉道:“是哪个奴才,嚣张的敢编排主子的是非,把她给本宫押出来。” 蕊珠刚指向玹玗,两个小太监就冲了上来,将其押到屋外。 正如雁儿所猜测的,蕊珠在裕妃面前没少添油加醋,恰好裕妃刚被夺权,正是没地儿泄心火的时候,逮着这么一个机会,自然是把所有的气都撒在玹玗身上。 “就是你,居然敢私下用言语折辱主子,简直反了。”裕妃这话说得又阴又狠,真不知道蕊珠到底嚼了什么舌头。 玹玗立刻反驳道:“奴才没有……” “现在害怕,迟了。”裕妃冷声一笑,“本宫今天就让你知道,什么叫作宫规!” “裕妃娘娘,你不能听她一面之词,明明就是她不对,先出手打我的啊!”玹玗火上浇油的补了一句。 “放肆,本宫没问你话。”裕妃厉声命令道:“来人,给本宫打板子,打到她知错为止。” 跟着裕妃的两个太监手脚也快,不知何时都把板子准备好了,这边话音刚落,那太监猛然就给了玹玗一下。 玹玗跪着,一时间也没个心里准备,板子“啪”的落下,她只觉得后辈一阵剧痛,猛地倒在地上,却仍然紧咬双唇,就是再痛也不喊出声。 下手的太监也没有半点怜惜之心,仍是狠狠的打着,其他的奴才看得心惊,却也没有谁敢出言相劝。 玹玗知道这是逃不开皮开肉绽了,可刚刚打了五下,就听有个威严的声音传来。 “给本宫住手!” 周围的奴才瞬间跪了一地,纷纷大喊道:“熹妃娘娘吉祥!” 玹玗抬眼一看,来人果然是熹妃,身边那个宫女应该就是银杏,正一脸焦急的望着她。 “熹妃娘娘,奴才冤枉啊!”刚才的还一脸的倔强的玹玗,立刻泪痕满面的哭诉道:“奴才不敢出言不敬,真的。” 毓媞仔细打量了玹玗,当她看到玹玗胸前挂着的银锁时,心中不由得一怔,果然是当年她给谷儿的那个。 刚才蕊珠气冲冲的到裕妃跟前,说几句悄悄话,裕妃顿时大怒离开。当时银杏还没什么反应,后来听闻是有个叫玹玗的小宫女得罪了蕊珠,竟吓得失手砸了茶杯。 毓媞问其怎么了,银杏也不肯说理由,只求她过来看看,救那小丫头一命。 “裕妃妹妹也太肯动气了。”当着众奴才的面前,毓媞总得给裕妃留面子,所以将其拉到一旁,小声说道:“我看那小丫头两颊都有掌印,想是没有说假话,不过是奴才之间一时不和,起了争执,你也处罚过了,不如就这么算了。” “姐姐这意思,是我故意冤枉她不成。”台阶都已经搭好,裕妃却不知道下,“她用言语折辱我,蕊珠可是听得真切,难道还能蕊珠说谎不成。” “如果就是她说谎呢!” 毓媞原是想给裕妃留点面子,却不想涴秀带着雁气喘吁吁的跑来,瞪着蕊珠大声质问。 眼看事件就快变成两位娘娘的角逐,蕊珠也心虚了,低着头不敢出声。 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裕妃更是不可能退让,“本宫信得过蕊珠!” “雁儿,刚才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你给本格格一字一句的说出来!”见毓媞并没有阻拦,涴秀就索性把事情闹大些,“裕妃娘娘,你要护短也得讲道理吧。” 毓媞早就想给裕妃一点教训,但碍着弘历和弘昼感情好,才免不得让着几分。现在倒好,涴秀是孩子,就当是不懂事没分寸,先让涴秀闹几句,她再去做好人。 只可怜了裕妃出气撒火不成,反被众人看了笑话。 不远处的库房内,有人正躲在竹帘后,偷偷看着一切发生。 第116章 黄花瘦 内务府的这场戏实在很冒险,中间牵扯的环节太繁复,稍微有一环失误,整个计划就会全部失败,而且实施的过程中还有许多不可控因素。 所以有三个人一直隐身在内务府成衣库内,透过低垂的竹帘,监看着外面的一切。 “太妃娘娘的谋划真是滴水不漏。”此时库内伺候的人是李贵宝,扶着霂颻到一旁坐下,又奉上热茶,“所有事情都在太妃娘娘计算之中,应该不会有岔子了。” 在外面分派衣服的老太监叫何关学,曾是翊坤宫的首领太监,雍正帝登基后,年晨入主翊坤宫,遣散了原来的奴才,何关学就是在那时被调派到内务府当差。而李贵宝正是他荐给霂颻的,因为自己年纪大了,出入宫廷传输带话都不方便,于是找了心有所求的李贵宝顶替自己的位置,但他依旧是听霂颻差遣。 “哀家毕竟在后宫生活了大半辈子,观人入微是多年掌握下来的经验,谋划算计是在宫里生存的本钱。”霂颻小啜一口茶,视线还是移向窗外,这出戏没到最后一幕都不算成功。 趁着好天气,要毓媞去慈宁宫花园观紫藤,看着像银杏一时兴起的提议,实际是和李贵宝商议好的,当然也是霂颻的安排。何关学是霂颻的人,动作言语都是算好时间,这一步也不算困难。从内务府造办处送衣服过来的小太监就是个信号,如果熹妃和裕妃没有同时前往慈宁宫花园,那他就不会出现,今日的计划就会取消。 “可太妃娘娘怎么知道,裕妃娘娘今日一定会去景仁宫探望熹妃娘娘呢?”这才是最难控制的,李贵宝想了很久,如果裕妃不去景仁宫,计划就都无法进行。 “很简单,在后宫有两类主子,一是摆布奴才的,二是被奴才左右的。”霂颻冷冷一笑,放下茶杯,再次起身走到窗边。“哀家十三岁入宫伺候康熙爷,整整在后宫生活了五十年,康熙爷在册的妃嫔就超过五十五位,形形色色什么样的人没见过,裕妃就是第二类,会被奴才左右的主子。” 紫禁城中的奴才各有所求,贪财牟利的也不少,只要撒点钱就能轻易操控。 雍正帝让熹妃执掌凤印,让齐妃协理六宫,再傻的人都能看出这是让她们相互制衡。 而裕妃和齐妃当年在雍亲王藩邸时就已不和,如今偏偏是齐妃夺了她好不容易得来的大权,又岂会善罢甘休,以她那点肤浅的意识又喜欢自作聪明,听到熹妃身体大安,加上身边的奴才说三道四,就定会去景仁宫卖乖,目的是想挑起齐妃和熹妃之间的争斗。 “太妃娘娘真的以为自己能谋算全局?”年希尧紧绷着脸,虽然他有帮忙,却很不满意霂颻的自以为是。“你似乎太低估熹妃了。” 就目前来看,毓媞一直是别人计谋中被利用者,可她半生煎熬,没有男人的宠爱依然能保住地位,多年来在宫中屹立不倒,还能让皇后和齐妃鹬蚌相争,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这样心机深沉的人,早晚会察觉自己被摆布操控。 “哀家从来没有轻看过她,反而很是由衷的佩服,她和其他后妃不同,看得清、看得远,如今她的心思已不会放在后妃之争上,是她的野心太大,才让我们有机可趁,所以这点小小的摆布,她不会察觉。”霂颻在后宫争了一辈子,却困在对康熙帝的一丝情意中下不得狠手。“没有得到过情爱,也就不会被心殇所牵绊,所以是胤禛成就了她。” “其实,让银杏在熹妃娘娘跟前直接说明玹玗的身世不好吗?”对于霂颻安排的这个苦肉计李贵宝觉得是多余,“让玹玗受点苦还好,得罪裕妃可不是闹着玩的。” 聪明如毓媞,多年来周旋于各种关系中,世事通透步步为营,玹玗的身份很是敏感,她要是突然对一个罪臣之女太过关心,不止会被有心之人用来编造谣言,当作攻击她的利器,就连雍正帝也会怀疑幕后是否有阴谋。 所以要毓媞和玹玗扯上关系,就得寻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裕妃滥用刑罚泄私恨,熹妃于机缘巧合下撞见,因其心慈仁善,所以同情怜悯无辜受罪的小宫女,又见这小宫女言语得体、行事规矩,从此就多了几分留心。 故事这样发生,才是合情合理的。 听了霂颻细说,李贵宝也觉得有理,但还有一点他不明白,于是追问道:“那为什么要选这么多奴才在的时候?” “你不是说,得罪裕妃就会有很多麻烦接踵而来吗?”望着窗外的裕妃,霂颻嘴角勾着讽刺的笑意,语焉不详地说道:“这样才能保证玹玗日后的安危。” “你在赌熹妃的心态。”那话李贵宝不知何解,但是年希尧却听明白了。 奴才们原是命贱,被主子用来撒气也是常有的是,裕妃气量狭窄,这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失了面子,以后定会想法子泄愤。而毓媞只要还记着谷儿的恩情,又能及时得到玹玗被刁难消息,出于念旧之心毓媞定会相护,这就能让她们建立了一种无形的相交,之后的戏就看玹玗怎么演,怎么更大的获得毓媞的同情。 “如果赌输了呢?”在年希尧看来这一步走得太险,如果毓媞只顾眼下局势,丝毫不念旧情,玹玗可就危哉了。 “那就只有对不起裕妃了。”霂颻嘴角轻扬,在紫禁城里要一个人安稳的活着很难,但要一个人突然暴毙,却是轻而易举。“康熙朝时,哀家也做过不少这样的事情,从未失手过。” 此言一出,自然引来年希尧的冷笑,在这些妃嫔的眼中,所有人的命都不值钱,可以为了目的而随意牺牲。走到窗边,望着还趴在地上的玹玗,问道:“那你看着就不会心疼吗?” “哀家能心疼她一时,却护不住她一世。”霂颻深深一叹,眼中略带哀色,“以她如今的身世,只有豁出命去赌才能换来离开这里的希望,在宫中生活的时间越长,危险就会越大,人也会渐渐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难道你想玹玗彻底落成一个没有温度的人?” 年希尧无言,康熙朝时他就行走于太医院,看过了太多人的改变,从被人设计陷害,到失了心魂的谋算他人,能在紫禁城中生存下来的人,都只是些冰冷的躯壳。 如果一辈子困在宫里,就会像许多奴才一样,越来越身不由己,日日都是提心吊胆,什么时候死都不知道。”望向窗外的银杏,李贵宝深有感触,在别人眼里她是风光无限,但那如扯线木偶般被操纵灵魂的生活,却比死更辛苦难受。 这座紫禁城就像一个染缸,所有的纯白无暇都会在此消逝,当中湮灭了多少情爱、亲伦、良知,让憧憬和梦想都化为泡影。 陷入红墙孽海之中,注定身不由己,命不由天,一切都在阴谋里裹满了虚伪。 就好像他们对待玹玗,各自的心中都是不同的想法。 霂颻的怜惜是因为她和子晔的些许相似,若没有这份情移的寄托,她也只会是这位老太妃手中的一颗棋子;年希尧曾情寄她的母亲,也曾为她的安危担忧,但最终为了给亲人报仇,任凭霂颻去操控一切;李贵宝受她母亲的活命之恩,却为了心中的一点妄想,将她推向景仁宫;而银杏得她母亲教导提点,才有今日的风光,可依旧选择让她作为自己的替身,只求毓媞会放她离宫。 他们所有人都觉得,以玹玗罪臣之女的身份,景仁宫是个最好的去处。 若争,也许能离开皇宫;不争,凭她的心思也能安稳度日。 可景仁宫的生活就真的那么容易吗? 此刻的窗外,雁儿已经完完整整的复述了一遍之前的情形,面对质问裕妃一脸尴尬。 “蕊珠,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在宫中造谣生事。”因为涴秀而下不来台,裕妃只能责骂奴才,佯装严厉地斥道:“还不给本宫滚回储秀宫跪着去!”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裕妃这是在护短,蕊珠回去是会遭到几句斥责,却不会真正受罚。 护短是因为亲情,但宫里的人最擅长的,就是在一个情字上生出利用和陷害。 玹玗趴在地上,眼中却闪过一丝讽刺的笑,原来在裕妃心里还有亲疏之分,也就难怪他始终不是齐妃和熹妃的对手。 “涴秀,别以为皇上疼爱你,就可以这样没有尊卑。”事情就快变成闹剧前,毓媞才缓缓地发话让奴才们都散了,又浅笑着对裕妃说:“原来也就是两个小丫头争执了几句,这丫头得理不饶人是不应该,但蕊珠在宫中赏人耳光,自己有错却到主子跟前搬弄是非,如此刁滑绝不能轻饶。” 裕妃也知理亏,只能怏怏说道:“那就请熹妃发落吧。” “你也知道皇上最看重礼法,之前已经下令,但凡造谣生事者,严惩不贷。”见裕妃低沉着脸,毓媞话锋一转,说道:“不过蕊珠是你的远房亲戚,自然不同于包衣奴才,她也难免会高傲些,在再则你的面子要紧,若真因重罚她惊动了皇上,也是让你难堪。” “那你的意思是……”冲脑的怒气过了,裕妃此刻也是满心懊悔。 毓媞不急着回答,而是向银杏问道:“撷芳殿的奴才还有谁?” “就一个叫瑞喜的小太监。”银杏回了话,又说道:“因为内务府有新裁的夏日衣裳要送给宜太妃娘娘,所以奴才已经打发他先回撷芳殿了。” “那就好。”毓媞满意的点了点头,又看向裕妃,淡淡一笑道:“好在都是咱们两宫的奴才,也不会出去说三道四,那就只罚蕊珠一个月的例银,你看如何?” 教训也给够了,她也不会太为难裕妃,毕竟还得顾忌弘昼的颜面。 “那就谢谢熹妃的宽恕。”眼下已经是最好的结果,裕妃也不再多留,转身回储秀宫去。 事情都解决了,毓媞这才将视线转向玹玗,见银杏一脸焦急还属正常,涴秀今天怎么也会护着这个丫头,这倒让她好奇。 可还没等毓媞开口询问,涴秀便说道:“姨母,她就是我之前提到很可爱的小丫头,她今天被人这样冤枉,你可要为她做主啊!” “哦,就是她在清明节帮你捡风筝,又和你一起救下那只鸟。”毓媞了然的点了点头,这事情她早听雁儿提过。迟疑了片刻,她才柔声问道:“你身上戴着的银锁是哪来的?” “回熹妃娘娘的话,是奴才的额娘给的。”玹玗咬着牙,强忍着背上的疼痛直起身子,微弱地说道:“听奴才额娘说,这银锁是宫里一位福泽深厚的主子所赐,奴才的额娘让奴才贴身戴着,是希望奴才长大后,能像那位主子一样温柔敦厚、恭俭谦让。” 毓媞蓦然心中一怔,玹玗的话似乎突然惊醒了体内沉睡的另一个灵魂。 温柔敦厚,恭俭谦让,现在的她只会伪装这些,却不再真正拥有。 红墙之内的夜夜孤寂,已经消磨掉了她原本的灵魂,让她将旧时的自己亲手埋葬。 但这一刻悸动,似乎梦回的恍惚,是对曾经美好的悼念。 第117章 沙堤路 紫禁城里是步步艰辛。 城外的海阔天空,又暗藏了多少杀机呢? 弘历和弘昼新疆之行,就如步履于沙堤上,下一脚是深是浅,只有难测两个字。 虽然出京城后,一众人马都换了便装,但二十几个男人既不押运货物,又不像走江湖卖艺的,看神情动作也不似帮派人物,稍微心明的就能猜出是官家队伍。 日正当空,连日来昼夜不停赶路,已让众人十分疲乏,可是跟在后面的人却怎么都甩不掉,这让弘历有新的盘算。 官道旁的茶棚,两兄弟已经在此坐了许久,再往前不远就到了朔平府,他们打算今夜歇在右玉县,然后抛开大队,用那些人去引开身后的尾巴,他们俩就可抽身暗赴新疆。 远处缓缓而来的戏班子,让两兄弟都眼前一亮,计划顿时由心而生。 刚出京城,戏班子就不远不近的跟着,派李怀玉去打听过,说是要前往肃州的,不管这是否属实,和戏班子搭伴走,倒是可以避开不少祸端。 “几位兄弟,今儿就不急着赶路了,日晚咱们就宿在右玉县。”弘昼故意抬高了嗓门,这话是说给戏班子听的。 “这位小哥哥,你们也是去右玉县啊。”戏班的旦角千娇百媚地走到弘昼跟前,拉了拉他的衣袖,嫣然一笑道:“我们也是去那边,不如同路吧。” “好个小美人啊!”弘昼顺势牵起她的手,拉她到一旁坐下,问道:“你们是去右玉县长留下来,还是撩地儿就走啊?” 四周的人只当是为风流少爷在勾搭戏子,也就不太留神,还都在暗中窃笑,说弘昼的荒唐和花旦的风骚。 “长留又怎样,撩地儿又怎样?”花旦也不害羞,娇柔的靠在弘昼怀里,脸上浮着魅惑的笑意,凑到他耳边说的话,却和表情截然不同。“大姐说了,那队商贾有问题,你们要小心提防。” “那要看你怎么选择,你们要是长留,本少爷就在右玉县购置一所宅子,要是撩地儿,不如本少爷帮你赎身。”弘昼轻轻抬着花旦的下巴,继续做戏道:“你怎么选择啊?” “这可为难死我了。”花旦娇声娇气的笑着,靠进弘昼怀中后,说道:“还有,大姐说有人递了信儿,说东胜厅凶险,让你们提前准备。” 两人又调笑了一会儿,戏班的班主喊启程了,花旦才依依不舍的离开,临走前又小声的告诉弘昼,他们会在右玉县的燕云客栈落脚。 送走了戏班子,弘昼坐到弘历对面,只是递露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笑。 “应该是得手了吧?”弘历笑着问道:“看来又有个姑娘跑不掉了。” 他们两的对话,绝不会再有第三个人听得懂。 “唉,五爷真是有雅兴啊,这也能勾搭花姑娘,反正小的驾车呢,你要是直接把人家留下了,我在路上还有个说话的人。”想着这一路的辛苦,李怀玉忍不住开口抱怨。也怪自己,高头大马不敢骑,所以驾着车,带着一应的用品在后面追,路上的颠簸差点没让他散架了。 “这又不是游山玩水,等出了朔平府还有更多苦头,带着那个姑娘受罪,五爷会心疼的。”弘历气定神闲地喝着茶,在他身上不见半点浮躁之情,而是留神在这茶棚歇脚的各路人马。 “也可以当成游山玩水啊。”弘昼倒是觉得惬意,天下之大就当是开眼界了。“这一路要经过丛林草原,戈壁沙漠,各类风景都能尽收眼底,人生有此一行也算是难得。” “还有戈壁沙漠啊?”李怀玉虽常常跟着弘历出门,但都是在京师一带,从来没吃过这样的苦头。“五爷真会说笑,那黄沙漫天的,也能叫游山玩水,除非是有病。” “草上孤城白,沙翻大漠黄。”弘历饶有兴致的吟起唐人的句子,又啜了口茶,温雅笑道:“如果此行能解决准噶尔的问题,又能把咱们的麻烦除了,倒是不枉这一趟,什么风都会变得怡人。” “我可没这么乐观。”弘昼一挑眉,偷瞄了远处歇脚的商队,他们也是一路跟着的,刚才的花旦有专程提心过,那队人马有问题。“准噶尔是明战还好说,那个人可是暗战,看得到这是一帮子,前面还指不定有什么埋伏呢!” 准噶尔扰边,就和弘皙暗害他们一样,贼心不死,怎么都打压不下去,灭不了。 “你不是对涴秀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吗?”弘历面带微笑,不疾不徐地说道:“怎么离了她万丈豪情就没了,早知道就偷偷的把她带来。” “你别拿我打趣。”弘昼一副市井之徒的模样,把脚翘在桌上,故意窃笑道:“怕是你想偷偷带着玹玗丫头出来把,丢在宫里就不怕她有个什么闪失?” “四爷早打点好了,家里有人盯着呢。”李怀玉凑到弘昼耳边,嘻嘻笑道:“若有事情发生,会有人及时来报的。但是知道了也回不去,只能瞎担心,你说这不是自讨难受吗?” “四哥这到底是怎么想的?”弘昼甚为吃惊,哈哈一笑,“是想把那丫头收成媳妇,还是儿媳妇啊,也太上心了。” “你就不能说点正经的。”无奈的白了弘昼一眼,弘历取出怀表看了看时辰,“启程吧,时辰差不多了,赶在日落前进城。” 弘昼点了点头,玩味的扯了扯嘴角,有这个问题,一路上就不闷了。 朔平府右玉乃是历代军事要地,雍正三年在右玉城东街建立朔平府文庙学署,四年时又大兴土木修建朔平府衙署,同时在城内西街设立将军府,在城西北设立中军守备署,西街设立粮饷理事同知署,仓街设立仓大使署,在朔平府署衙内设立经历司署,满兵八旗还设立了副都统署两所,镶黄旗、镶白旗在城内建房外,其它六旗均在城外盖房。 比起明朝时期,如今已经算得上繁荣昌盛,来往的商贾众多,跑江湖卖艺的也愿意在此停留,如今右玉县的热闹不输京城。 燕云客栈内。 “四哥,你到底怎么想的,也给个准话啊。”吃饱喝足了,弘昼又想起刚才的话题,拿来闲磨牙。“你要是不想收了玹玗丫头,那就留给我吧,再过个四、五年我就讨了她做侧福晋。小丫头长大了一定是个绝代佳人,我都等不及看她穿上嫁衣的时候,一定美若天仙……” “你这一路不累啊。”弘历根本没心思玩笑,通过窗户偷偷监视着外面的动静,脸色凝重地说道:“还是先说正事,这会儿外面该来的,不该来的,都聚齐了,商量一下晚上我们怎么走。” “这不是在意料当中吗?”弘昼倒在床上,自得其乐的躺成了个大字形,丝毫不像身处险境。“他的人都跟了一路,但迟迟不肯下手,应该是时机未到。” “戏班子的人是从来听来的消息呢?”弘历取出地图,指着东胜厅说道:“皇阿玛才降了扎木扬的爵位,而且他好像和弘皙有些交情,这里的确有些危险。” “这得问你啊,他们是冲着你来的,不是我。”弘昼冷冷一笑,说道:“不过,既然弘皙那老小子居然能一路忍耐到鄂尔多斯左翼中旗下手,那咱们今晚就得走,要带上小玉子吗?” 弘历沉吟了片刻,说道:“反正咱们跟戏班子搭伴走,带着他也可以……” “少爷,有家书送来,是关于小姐的消息。”李怀玉疾步跑上楼,音量大的夸张,就像在通知整间客栈的人一样。 按照老规矩,出门后就换了称呼,宫里改称家里,小姐就是指玹玗,没想到才出来几天,宫里就已经有动静了。 这声响让弘昼无奈的摇了摇头,叹道:“戏班子是需要这样的,嗓门大的来,撩地儿都不用敲锣了。” 刚一开门,李怀玉就连滚带爬的跌了进来,把信举到弘历面前,“过来送信的人说,小姐挨打了,详情在此心中,小的没敢拆开,四爷还是自己看吧。” 弘历眉峰一沉,拆开信件一看,上面的字很多,看得他的脸色越来越黯。 “到底是谁把小丫头打了?”弘昼忍不住开口询问。 弘历把信递过去,淡淡地说道:“裕妃娘娘。” “我额娘?!”弘昼一把将信抓过去,信上一字不漏的描述了那天的情形,他边看边骂那个惹事的蕊珠,却又觉得不可思议地低喃到:“不对啊!玹玗丫头不会这么没分寸,没头脑,我怎么觉得这有点像是故意在挑事啊?” “应该是宜太妃在谋划些什么。”听说霂颻把玹玗当孙女看待,弘历就一直觉得当中似乎有阴谋,可玹玗区区一个小姑娘,究竟会有什么利用价值呢。“但裕妃娘娘,恐怕不会轻饶了她。” 弘昼情急之下,不经大脑的直接说道:“我额娘倒也没什么,都是蕊珠那个挑事的,不如想办法把她轰出宫去。” 前年裕妃就一直想把蕊珠指给弘昼为侍妾,怎知弘昼见到那个表妹就莫名的反感,为此事还和裕妃大闹过一场。 “计划恐怕要有些改变。”弘历思踱了片刻,对李怀玉说道:“明天你就回宫去。” “就我一个人啊?”李怀玉瞬间愣成了化石,山长路远的单独回京,要是遇到个山贼土匪,就他这身板,还不死无全尸啊。 弘历沉吟道:“今晚我和五爷就离开,明天儿一早你就大喊说两位少爷不见了,带着他们沿着原定的路线去追,到了清水河厅后,你带上两个人折返回京城。” “他回去也没多大用处啊。”弘昼不明白这样安排的用意,一个小太监能起到什么作用。 “监视着宜太妃的动静,别让玹玗受牵连。”弘历眉头紧蹙,只能说出最后的法子,“如果实在不行,告诉涴秀,让她去额娘面前撒娇,把玹玗调到景仁宫伺候。” “只能这样了。”弘昼拍了拍李怀玉的肩膀,叹道:“任重道远啊!” 黎明降临之前,弘历和弘昼换了夜行衣,从窗户偷偷而去。 按理说他们应该小心谨慎,绝不能引起别人的注意,可走过马厩时,弘昼故意扔了一颗小石子,刻意惹起了一些响动。 二楼的一个房间,有窗户微微开启,紧接着就有两三个人跟了出去。 弘皙的人以为弘历和弘昼悄悄先行一步,可是他们想错了。 那两兄弟的确从客栈的窗户出去,但没有走远,就有另外两个和他们身形相仿的人,做了他们的替身,而他们则是返回客栈,换了粗衣麻布混进戏班子中。 天亮以后,李怀玉会带着人把戏做足,而弘历两兄弟则是反客为主,倒过来跟踪弘皙的队伍前行。 第118章 啸篁竹 客栈最杂乱的“人”字号客房。 这件大通铺的客房就是彩云天戏班包下的,一招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也是无奈的之举。随行的二十个大内高手中,只有五个是弘历他们两兄弟的亲信,其他人的底细表面看着干净,背地里的事情谁都不清楚。 所以一开始昼夜兼程,目的是让这些人都极度疲乏,以为后面的安排做准备。 到了右玉县后,选择燕云客栈则是彩云天的人所提点,这间客栈虽然不大,却最为繁忙,来往的商队和走江湖卖艺的都喜欢在这里歇脚。 弘历和弘昼开了一间“天”字号房,并带着李怀玉同住,其他人则分住在四间“地”字号客房,他们的那五个亲信当然是安排在同一房间。在入住的时候,趁着进出的人正多,已有两个亲信换了蒙古装束,偷偷混出成去,并带着弘历的亲笔书信快马前往阿拉善额鲁特旗的定远营,找和硕特额驸阿宝,让他率军于内乌兰察布盟、鄂尔多斯左翼后旗、和阿拉善额鲁特旗的交汇处,隆兴长接应。 若按照原来的计划,李怀玉随众人到了清水河厅,就以主子失踪他必须回京报信为由,连同另外两位亲信折返与弘历汇合。最后一名亲信,则一直跟着众人前往东胜厅,并监视他们的举动暗中记录。 现在计划有变,李怀玉直接和两名亲信回京,弘历他们虽然少两个人手,但应该也不会有太大影响。 “把这个换上吧。”彩云天的班主江平拿出了两套粗布衣服递给弘历和弘昼,看他外貌已经是知天命的年岁,可身子却很硬朗。“这些衣服虽然粗旧,但都是干干净净的,两位阿哥就委屈一下。” “班主不用这么客气。”弘历浅笑道:“既然是跟你们搭伴走,还是换个随便的称呼吧。” “那不如就叫洪四、洪五,和咱们这身衣服也贴切。”弘昼三两下就换好了衣服,自己倒是很满意,以前也没试过这样的打扮,觉得很是新鲜有趣。“别说,这衣服还挺舒服的,比平时穿的还软和些。” “果真是皇室贵胄,穿惯了绫罗绸缎,倒稀罕这力巴儿的衣服。”花旦云绣掩嘴一笑,就是她在城外的茶棚以卖风情的方式,将消息传递给弘昼。“洪五爷拿几匹上好的缎子来,这力巴儿服要多少,我都还给你。” 作为女孩子,云绣和另一位唱青衣的住在楼上“天”字号房,今早为了让弘历他们能顺利潜回客栈,还故意在大堂惹出了不小的骚动。 班主见弘历换好了衣服,才上前问道:“洪四爷,迟点我们该怎么走?” “明明是皇子,怎么这样偷偷摸摸的。”云绣年纪小还有些天真,抢着说道:“皇上要是真的担心你们安慰,不如派军队随行就好,用得上这么麻烦嘛!” 忽然门被推开,进来的人弘历和弘昼都认识,她就是元宵夜救人的那个青衣。 “绣儿,这就是你不懂了。”青衣的名字叫作云织,她和云绣都是被班主收养的孤儿。“当今皇上只有他们两位皇子,要他们建立军功,是为传位做准备,要满朝文武心悦诚服的接受储君。但是朝内有阴谋算计,江湖更有许多反清复明人士,若大张旗鼓的走,万一出了事,后果可不是皇帝能够承担的起。” “别把我算在内。”弘昼伸了个懒腰,毫不在乎地说道:“我是有自知之明的,再说储君的位置不适合我,还是逍遥的做个富贵王爷,左拥右抱才不枉此生。” 弘历当然知道,这番话有一半是说他听的,再亲密的兄弟也有可能因为权利问题引发阋墙之争。 “我还没有谢过姑娘的救命之恩。”弘历走到云织跟前,拱手作揖谢道:“姑娘不仅武功高强,还心思细密,那晚若非有幸得姑娘相助,我们两兄弟恐怕难以脱身。” 见弘历为人客气,弘昼性子随和,都没有阿哥的架子,其他人也都不再拘谨,凑到一起相互寒暄起来。 此刻外面传来了李怀玉夸张的喊声,昨夜因为太累,大家都没留意其他人的行动,这会儿两位主子不见了,便商量着分头去成里找,一个时辰后在城门处集合。这也是弘历他们事先安排好的,人都在这时候分散出去,也就不会有谁留意到他们当中少的那两个人,是昨夜跟着主子走了,还是今天出去找人的时候遇到了什么意外。 “闲话以后再说,还是先商量一下行程吧。”江平看了看外面的情况,见弘历的人马和那个商队都已离开,便让戏班子的人也取行李装车。 弘历取去了地图,将画好的线路指给众人看。 李怀玉带着人出城后,会经清水河厅进入鄂尔多斯。而他和戏班子则是绕路去包头镇,那里与东胜厅相邻,但不属于鄂尔多斯的范围,如果扎木扬真的和弘皙同谋,就必须要冒险离开其所属牧地。可清廷早有规定,各旗领主不可擅自越界游牧,弘历是念及扎木扬骁勇善战,乃是一员猛将,才想给他留个机会。 “只要能和定远营的军队汇合,后面的路就安全了。”过了阿拉善额鲁特旗的牧地,就是额济纳土尔扈特旗,领主多罗贝勒丹忠,与涴秀的表叔和硕额驸策棱私交甚好,曾屡次配合清军征讨准噶尔部,是能信得过的人。“只是进入草原后,各位可能会吃些苦头。” “咱们本来也就不是什么富贵命,都是吃江湖饭的人,什么苦没受过。”众人并不在乎这些。 “我还是第一次出远门,听说草原人最是热情豪爽,到时只要两位爷的朋友送我们几坛马奶酒,也就不虚此行了。”几个善饮的汉子打趣的说。 “到了定远营,别说区区几坛子,就是要几大缸都有。”弘昼笑着说道:“到时候你们只管在定远营住下,玩够了再回京城。” 江平也研究了一下地图,决定护送弘历到阿拉善额鲁特旗后,他们就从凉州府离开草原,绕路经甘肃、陕西、山西回京城,中途还可以在兰州府、太原府这样的大城镇稍做停留,撩地儿赚点银子。 “那我带几个兄弟去城里转转,确定其他人马都离开后,咱们就起程。”说完班主江平就带着人出去了,只留下云织、云绣照顾打点。 弘昼闲着无聊便和云绣调笑着玩,言语虽然听着轻浮,但行为动作却并不逾矩。 云织浅笑着叹了口气,任由云绣玩闹,自己则去出笛子坐到窗边吹奏。 那笛音幽怨缠绵,仿佛在泣诉着鸳鸯别离的凄凉,听着让人肝肠寸断,隐泪之下是心如刀绞的难言。 这是要经历多少悲欢离合,才能将心境化作悠扬婉转的曲调。 “云织姑娘,如此愁肠百结的曲子,不知从何学来?”弘历冒失的上前打断了笛声,因为这曲子似乎在哪里听到过,但他记不起来了。 “是江班主教的,但曲谱和笛子是当年捡到我的人留下的。”云织淡淡一笑,悠悠说起了彩云天戏班的往事。 云织是个孤儿,听戏班子里的一位老乐师讲过,当年她刚满月就被家人狠心的丢在了戏园子外面,被一个戏班子的青衣名角捡到,因为看她可怜,又听她哭声宏亮,觉得以后一定能在梨园中唱出明堂,就将她留下,并取名为云织烟。 “如今我在戏台上的艺名就用云织烟,生活里就简单点,去掉烟字单用云织二字。”云织并没有全说实话,因为那个捡到她的人就是名动京城的青衣云墨色,弘历的亲生母亲。“这笛子和曲谱都是她留下的,不过她养了我还没两年,就跟着一个贵人离开戏班子了。” 听着云织的叙述,弘历心里隐隐猜到了真相,其实多年前他就已在暗中查探自己的身世,也调查过皇考贵人锦云的背景,知其当年在戏班中的艺名叫作云墨染,虽无实证说明锦云和云墨色的关系,但毓媞能查到的事情,他也一样知道,从雍正帝和锦云的关系看来,云墨色就该是他的生母,也就是这曲谱的主人。 “你的意思是,那个江班主和谱曲的人有勾搭?”弘昼饶有兴趣的凑了上来,他总能所有事情都牵出绮丽色彩。“真不看出来,就他那样子还能勾搭上角儿。” 和云织相视一笑,云绣才开口说道:“你可别看江班主现在的模样,想当年他在京中名气可大了,是擅演风月戏文的小生,艺名叫作平江天。” “他就是平江天?”常常混迹各大戏园子的弘昼倒是听过这个名字,只是想着江平现在的模样,又忍不住叹气道:“真是难以想象,他就是那个生旦互串的绝美伶人。” 平江天,听闻是个世家出生的红裤子弟,但家中父母早亡,他喜欢游山玩水,在戏曲方面又有极高的天赋才华,于是跟着戏班走南闯北,很快就名声大噪,成为名震大江南北的昆班小生。后来有戏班子出高价请他来京城表演,和京中最有名的青衣云墨色同台出演『娇红记』,两位名角演绎这剧情缠绵曲折,唱词香艳的戏码,使得戏园子夜夜爆满,不少达官贵人都来邀角儿唱堂会。 可云墨色在最顶峰的时候突然退出了梨园,没过多久平江天也随之消失,当时京中还有不少传闻,有的说他们和『娇红记』中的人物一样,双双私奔了;有的说她们为强势所迫,共赴鸳鸯冢了。 各类流言总都离不开戏文。 “江班主和那位青衣确实有段传闻,但是真是假,无人知晓,。”有很多事云织知道,却不能对外人说。“这只篁竹笛是江班主交给我的,毕竟那位青衣是我的救命恩人,所以他让我随声带着,无论走到天涯海角,都在心中留一份感恩。” 弘历低头沉默了许久,因为这曲子似乎已经不再简单,在云织的讲述中,他看到了更多的请,来自不同的人。 没想到一阕幽笛之中,掩藏的不止一份心殇,还有多少痴和怨。 是风花雪月也好,是至诚至信也罢,都是红尘的孽缘,相见相识,不如陌路擦肩。 轻叹一声后,弘历才缓缓问道:“不知道云织姑娘可否将这首曲子教给在下?” “当然可以,这……”云织抬眼望着弘历,然后浅浅笑着点了点头。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后面内容弘历已经知晓,那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弘昼似乎也看出了问题,但只是付诸一笑,这些不由他过问。 缠绵悱恻的笛声再次响起,听曲之人各有各的感触。 门外,江平早已返回,只是听到他们的讲述,才没有推门进来。 这一幽曲,云织常常吹奏,他也常听,可今天心竟再次隐隐作痛。 第119章 心低徊 天涯有幽曲,深宫拨断弦。 景仁宫再次有琴声传出,弹奏的人却换了。 莺啼绿柳小满日,艳阳午后风过长空。 在后院的白兰树荫下,毓媞斜靠在竹榻上,微闭双眸,聆听着古曲『碣石调幽兰』。 “琴中古曲是幽兰,为我殷勤更弄看。欲得身心俱静好,自弹不及听人弹。”幽幽一叹,毓媞缓缓睁眼望着那个弹琴之人,心里有种莫名的感情,侧头对一旁的涴秀说道:“你要是有玹玗丫头的一半,姨母就省心多了。” 没错,此刻在景仁宫后院弹琴的正是玹玗,在内务府挨打后,毓媞让人送她去太医院,又亲点杨宇轩为她诊治,还赐了上好的活血化瘀,也同意涴秀常常探望她。 在她治伤的那几日,齐妃和熹妃倒是联手上演了一台好戏,由头就是对蕊珠惩罚的轻重。 毓媞当初说要顾忌裕妃的面子,所以才没有严惩蕊珠,只是罚扣一个月的例银。又说当时在场的奴才都是景仁宫和储秀宫的,没有人会到处传话,裕妃头脑简单就信以为真,一时间竟然疏忽了还有内务府当差的奴才在。 内务府的闹剧,当日就传到了雍正帝的耳中,但他只是让人把消息通知钟粹宫,自己静观其变,想借机看看曼君和毓媞之间的关系。 一切自然是在谋划当中。 曼君得知蕊珠在宫中打人耳光,又在主子面前搬弄是非,立马就让慎刑司的人去储秀宫拿人,罚掌嘴三十,扣一年例银,贬入辛者库,打发到先帝妃陵守墓。 宫里的人都知道,一旦被罚去妃陵守墓,就注定要孤寂一生。且长留妃陵的奴才多数都是有罪受罚的,在那种阴气森森的地方,有不少人因为无法承受身心的煎熬而自寻短见,能熬下来的也都是内心诡变,专门以大欺小,以折磨别人为乐的疯狠之人。 见曼君如此重罚,裕妃只能找毓媞去钟粹宫理论。 毓媞当然是装好人,只说蕊珠和玹玗都是小姑娘,因些小事生出争执也是难免。蕊珠在宫中打人是有错,只是因为缺乏教导,罚抄《教女遗规》百遍也就可以了。再者,蕊珠原本就是裕妃的远房亲戚,自觉委屈才到表舅母面前抱怨了几句,所以也算不上什么造谣生事。既然扣了一年例银,又当众掌嘴,这已经算是重罚,就不要打发到先帝妃陵去了。且蕊珠已经知错,也心有愧疚,不如留在宫中继续伺候裕妃,全当是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但面对这洋洋洒洒的一大通理由,曼君全然不认同,不但搬出了雍正帝之前的谕旨,还把毓媞教训了一顿,责其旧日过于宽纵,才让奴才们愈发猖狂,没有规矩。 为此事毓媞和曼君剑拔弩张,差点没在钟粹宫吵起来,不仅把裕妃忽悠得晕头转向,就连雍正帝都觉得制衡之法很有效。 蕊珠被押出皇宫的那天,涴秀还一脸激动的拉着玹玗去看热闹,当时玹玗就按照霂颻所教,以不可落井下石之理,好好的规劝了涴秀一番。 同时,又有银杏的巧思安排,让毓媞在不经意间撞上这一幕,看到玹玗的知书达理。 毓媞见玹玗尽能劝住涴秀,心中甚是喜欢,也愿意两个孩子常常一处玩笑。 但因为玹玗尴尬的身份,只有毓媞不在景仁宫的时候,涴秀才能将玹玗请到闺中相伴,全当是涴秀自作主张,毓媞并不知晓。 不过,玹玗之前来景仁宫之时,毓媞暗中观察过,两个小丫头聚在一处,不仅是说笑玩乐训隼,玹玗还会教涴秀写汉字、绣花,这让她更是满意。今日她也是躲开的,只是听到玹玗弹琴,一时触动心殇,这才留在宫中。 那一曲『碣石调幽兰』,通过空谷幽兰静谧孤幽的清雅意境,传达着内心的抑郁伤怀和深沉感慨。 毓媞深深凝望着玹玗,回想着那句:奴才的额娘让奴才贴身戴着,是希望奴才长大后,能像那位主子一样温柔敦厚、恭俭谦让。 恍惚中,她似乎觉得玹玗就是曾经的自己,那个还未改变,还有灵魂的自己。 竟然因此而生出一份怜惜。 她喜欢眼前的这个孩子,或许不是因为对谷儿的感恩,而是因为怀恋遗失的美好。 曲罢,毓媞招手让玹玗来跟前,又问道:“弹得真不错,难得能还原古风,谁教你?” 刚刚玹玗所用的当然不会是毓媞房中的那把琴,而是一把弘历送来的五弦古琴。 《尚书》中记载:舜弹五弦之琴,歌南风之诗,而天下治。 可见在周代之前,琴都是五弦,而『碣石调幽兰』相传是孔子拟商朝的旧曲,按照五弦琴所作,可现在流传的只剩唐人的手抄版本,是以七弦琴演奏。 “回熹妃娘娘的话,是奴才的额娘教奴才,奴才的额娘一直对琴技有所研究,所以苦心尝试如何将七弦琴谱,变回最初的五弦。”玹玗福了福身,才规规矩矩的回话。“可惜奴才弹得不好,弹不出这曲子的韵味。” “唉,这满口的奴才,真是绕得人心慌。”毓媞浅浅一笑,又叹道:“我听着,你和涴秀玩笑的时候,都是直呼其名,倒也顺耳些。” “奴才该死,奴才和涴秀格格玩乐一时忘形,才会失口忘了规矩,请熹妃娘娘恕罪。”闻言,玹玗噗通一声跪下,连声求饶。 “是我让她那样叫的,不管她的事,别罚她。”害怕毓媞会责罚玹玗,涴秀忙把事情都揽在身上。 “哎呀,本宫一句叹言,看把你吓得,快起来。”毓媞亲自伸手将玹玗拉起来,和颜悦色地笑道:“好孩子,不用怕,本宫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觉得你们那样称呼亲切。” “谢熹妃娘娘宽恕。”玹玗连忙行礼。 毓媞望着玹玗,心里不由得叹道:的确规矩懂事,和她额娘一样。 但直到现在,毓媞也不曾提到认识玹玗的母亲,更没有打算表明她就是那个银锁的旧主。 银杏端着茶过来,笑着看了看玹玗,才对毓媞说道:“娘娘,我看这孩子是因为莫名其妙的挨了板子,被裕妃娘娘吓坏了,如今才会这般杯弓蛇影。” “本宫也觉得像是这样。”毓媞点了点头,让银杏抬个小凳子给玹玗坐,“你与涴秀私下玩笑只管和以前一样,怎么亲切就怎么称呼,她是匹草原上的野马,难得和你一处时还能安静些,以后景仁宫只管来,也多规劝着点涴秀学学规矩。” “是,奴才知道了。”玹玗刚要起身行礼,就被毓媞拦住,只让她坐着回话。 “看看,人家虽然比你小两岁,可比你懂事多了。”毓媞指着涴秀,言辞虽是数落,语气却带着宠溺。“你呀,成天只知道和弘昼胡闹着玩,没有半点闺秀的样子,让我怎么帮你物色夫婿,难不成是想嫁给弘昼吗?我见玹玗丫头的字写的不错,花也绣的好,以后多和她学学针线女红,还有琴棋书画,收收心。” “哪有啊!”涴秀连忙否认道:“我是想找四哥玩的啊,可是四哥太多媳妇要陪,没时间搭理我。” “好,那以后你就多和玹玗伴在一处。”见玹玗文文静静地坐着,脸上总能挂着浅浅的笑意,在看涴秀的张狂样,毓媞忍不住又叹道:“你已经到了该指婚的年纪,男女大防你总要避忌点,若总是胡天胡地的和弘昼玩在一起,让皇上误会了,真把你配给他,单是他的那份荒唐也就够你哭的了。” “哪有这么恐怖啊!”听到毓媞如此数落弘昼,涴秀又忍不住反驳道:“他不过就是多了几个红颜知己。” “成天在八大胡同,烟花柳巷找乐子,这也是叫多几个?”毓媞摇头叹道:“听说他还养了外宅,嫁给他和守活寡有什么两样。” “他要是能和四哥一样,家里媳妇一大堆,各式各样的应有尽有,也就不用出去找乐子了。”涴秀嘟着嘴,喃喃说道:“拴不住他的身心,只怪他府中的两个福晋没本事。” 玹玗一直在努力憋笑,毓媞还真是看错了,要是真把涴秀配给弘昼,那才是两相如愿呢。只是一听到涴秀说,拴不住男人的心是女人没本事,心中又不禁暗暗一怔,还好涴秀和毓媞感情不错,且涴秀也是个有口无心的人,不然那话还真像是指桑骂槐,说毓媞没本事得到雍正帝的心。 “熹妃娘娘,奴才还有撷芳殿的差事要完成,不便久留了。”敏锐的玹玗还是看到了毓媞眼中闪过的一丝落寞,忙找出个借口说要先行,也岔开了毓媞和涴秀的对话。“涴秀格格之前说要暖才画个能照着绣的花样子,奴才想不如这会儿就去画,然后就早点回撷芳殿去。” “是呢,宜太妃身边伺候的人不多,我还想着让你常常和涴秀伴在一处。”毓媞淡淡一笑,知道玹玗是个心思细腻的丫头,应该是想把话题转开,才突然这么说。“你若真的天天都来景仁宫,那撷芳殿的差事谁去做呢?” “既然这样,不如把她调来景仁宫,做我的贴身婢女。”见毓媞也喜欢玹玗,涴秀忙趁热打铁,把心中的盘算讲了出来。 “胡闹,宜太妃身边的贴身婢女怎能说换就换,新去的人也不一定能让宜太妃合心意,让奴才从新学起不是问题,但为了你的一点贪玩心思,就让宜太妃去适应一个新人,这是大不敬也是大不孝,皇上若是知道了,不仅你要挨骂,我也要遭到斥责。”毓媞立刻说出了一堆大道理反对,又叹道:“如今后宫主事的人,可不仅仅是我,还有钟粹宫齐妃呢。” 毓媞当然不把罪臣之女调来景仁宫,竟然把曼君都搬出来当借口。 “那好吧。”涴秀瞬间泄了气,垮着脸说道:“宫里规矩就是多,真麻烦。” 看着涴秀,毓媞无奈的摇了摇头,才又对玹玗说道:“本宫想着,再过一段时间就有新的使女入宫,到时候挑几个不错的送去撷芳殿,你也就有时间能多过来陪陪涴秀。” “是,奴才替宜太妃娘娘谢谢熹妃娘娘的心意,奴才回去一定先告诉太妃娘娘此事。”玹玗起身行了礼,又说道:“熹妃娘娘,奴才现在就去给涴秀格格绘制花样子。” “嗯,你们去吧。”毓媞笑着一点头,让涴秀和玹玗一同去了。 望着玹玗离开的背影,她都不知道是应该为玹玗感到庆幸,还是叹息。 玹玗的仪态言行都极有教养,模样又生的标致,若不是家中变故,这么好的孩子不是选在君前,也该是指给皇子。 可那到底是福气,还是悲剧呢? 心中再次泛起一阵莫名的伤怀,对玹玗的怜惜让毓媞惊觉,那孩子真和旧时的她有几分相似。 她竟想将玹玗放出宫去,指给一户好人家。 摇头一叹笑,原来她怜惜的不是玹玗,而是玹玗身上自己的影子。 第120章 月隐思 骤雨滂沱江河翻,青梅煮酒夏暑炎。 氤氲送归花神退,醉卧晚风枕簟眠。 …… 通常宫中会在五月节前,准备皇帝前往圆明园避暑的事项。 但今年有所不同,从入春后就一直阴雨绵绵,立夏以来暴雨不断,山东、山西、陕西、甘肃各大州县早已水漫成灾。淮河流域一直都是大雨大灾,小雨小灾,无雨旱灾,今年黄河洪水肆虐,经泗水至淮阴夺淮而泻,江北已成泽国。 而边境又有战事,准噶尔虽在雍正十年时,因光显寺战役深受创伤,却依旧多次滋扰边地城镇。 可在雍正帝的记忆中,岳钟琪曾用短短十五日征服青海,所以认为八旗之兵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但他似乎忘了兵强和将勇是无法分开的,不放心把大权交到镇国将军弘昂手中,但任用的统帅傅尔丹又是个庸才,光显寺大捷也是稳定住情势,而不能控制全局。无计可施之下,才让弘历和弘昼前往新疆伊犁。 这内忧外患的局面让雍正帝心烦不已,也就没有心情去圆明园避暑了。 再说到六宫中的形势,毓媞虽称病已大愈,但雍正帝仍让曼君协理六宫,只说毓媞驭下太过宽仁难以震慑奴才,所以由曼君协助,已取宽严并进之效。 近日来,京中越来越热,午后的暑气更是烦心。 景仁宫的晚膳都以酸凉爽口的素菜为主,可毓媞仍是没有食欲,只略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 “娘娘,这是立夏后的膳食菜品选用清单,钟粹宫刚遣人送来,说齐妃娘娘已经确认了,拿过来请娘娘加盖了凤印,御膳房的采买也好办事。”银杏领着两个小丫头进来,待她们把饭菜撤走后,才将清单呈上。 “你可细看过?”天气烦热,毓媞也没心思管这些琐碎事,以前这些事情都是银杏帮忙查对。“是有做过什么改动,和往年有不同吗?” “妃嫔们的菜选和以前一样,都是和胃养胃的清补原料。”银杏把清单上的菜品念了一遍,春季那些甜腻的点心都已被删去。“只是齐妃娘娘给奴才们多加了一份恩典,每日除了旧时规矩中的绿豆粥和小豆粥,又添冰镇荷叶粥。” “嗯,她倒是比我更周到些,那东西确实解暑,只是冰镇过东西的女孩子少用。”毓媞淡然一笑,宫中奴才都因蕊珠的下场而畏惧曼君处事严厉,这会儿又施恩于下,真可谓是打一棒子给一枣子。“有她操持这些事,我倒也省心了。” 毓媞也没再多看,就加盖了凤印,让银杏送去明日送去内务府。 夏日炎炎,蚊虫也多了,偏景仁宫不让点香,这些天毓媞睡觉时,都是由奴才一直在跟前摇扇,虽然凉快不了多少,但驱蚊的作用还是有的。 “娘娘若觉得热,不如奴才让他们取冰来吧。” 银杏见那些小丫头夜夜熬得辛苦,早已将冰桶准备好,又特地让于子安出宫买了佛前的檀香和驱蚊的盘香。“娘娘,奴才听说檀香也有些驱蚊作用,昨日专门让于公公随着内务府的采办出去买了些,还有这些盘香也是于公公亲自选购的,娘娘可以安心使用。” 东西是购于宝香斋,乃是京城最有名的制香铺子,达官贵人都喜欢用这家的货,品质不比内务府造办处制作的差。 “还是你想得周到。”毓媞满意的点了点头,之前怕雍正帝下暗手,所以宫中一律不许燃香,但这样防范也不是个长久之际。“内务府那边你又是怎么处理的,一次半次还好,若长期这样,恐怕会引起皇上疑心。” “奴才正要和娘娘说这是呢。”银杏浅浅一笑,另外取来一本记档给毓媞过目,“他们这些采办每次都会从中揩油,还会私运绣品出宫售卖,奴才和于公公商量过,以后我就拿些绣帕、香囊、荷包什么的让他们出去变卖,所得的银钱五五分账,但让他们顺道帮我带些小东西回来,就说是奴才自己要用的。” 银杏这心思不错,要打通这些采办的关节,让他们额外待私物入宫,少说每月都要封五六两银子的红包,这点钱对毓媞这样的后妃是不算什么,可对于一个奴才来说就是天价了。既然银杏说东西是自己要用,若单想着省事就直接给采办银子,不出两个月就会惹出是非,也会引人猜想这银子从何而来,若传到雍正帝耳朵里,恐怕就能猜到毓媞的心思了。 所以还是多花点功夫,私卖些绣品,不但自己能赚钱,还能帮主子解决了麻烦。 “你们两个都费心了,以后每月从我的例银中,分出十两银子来,给你和于子安做补贴。”这些年来毓媞享着贵妃的待遇,每年单是内务府发放的例银,不算各处的孝敬就有六百两,娘家又不用她使银子,所以拿出点零头赏赐给帮她解决心中烦扰的奴才也是应该。“你们两既然寻了这个由头,那日后总要让人看着你们手中松动些才行,再说这绣花也是费眼费神的苦差事,岂能让你白劳累一场。” “奴才谢娘娘赏赐。”银杏深深一笑,这些年她虽攒了不少银两,却未必就够离宫后的用度,且这些年她一直在照顾碧桃的母亲,老人家身体不好常有病痛,虽然得李贵宝的帮助,接去和他妹妹同住,但她每个月少不得的要匀出一两银子给人家做补贴。 说话间奴才们已经抬了柏木冰桶进来,请毓媞的示下,看是放在何处。 满人入关后一直不适应京中的炎热夏季,为了避暑也想出不少法子,大动作当然就是修建园林,天气太热时就回去承德避暑山庄,或是圆明园短住。 而小的方面自然就是在日常的生活中动心思了。 在隆宗门外西南处,有四座形制南北走向,半地下建筑的藏冰地窖,每座冰窖可藏冰五千多块,冬季时从护城河中采冰收于窖中,到了夏日就取出来使用。 宫里所用之冰桶做的很是精致,也费尽了工匠的巧思。 木材多选松木、樟木、柏木这类有天然香味的,内里又加了一层铅或锡,既能起到隔热的作用,又可避免冰水对木材的侵蚀。 冰桶不但能用作消暑,内还设有一层格屉,盛夏天气炎热时,在格屉下放置冰块,瓜果甜汤则置于屉板之上,既确保了食物的新鲜,吃的时候也格外爽快。 而盖板一块是固定的,一块则可活动,板上圆孔是释放冰融时的冷气,已达到室内降温的效果,箱底的圆形小孔是用来排放冰水。 因为雍正帝不喜奢华,毓媞所用的柏木冰桶也是简洁并无太多装饰的,座面、束腰及鼓腿拱肩处仅用青铜片包镶,看着倒是古朴典雅。 “这个大的就放在西次间,我记得之前川陕总督孝敬了本宫两个金丝楠木冰桶,拿一个放到我的寝室,另一个送去给涴秀,她也怕热的紧。”毓媞又让人把蚊香燃上,佛前又供起了檀香。“对了,这香也送一份给她,天气一热蚊子就多。” “娘娘,那可是岳钟琪大人的夫人,高氏所进献的,就不怕皇上见到,心里会不舒服?”银杏忙提醒道:“岳大人可还被押着呢,看样子是死罪难逃啊。” “近来皇上常去承乾宫,对我景仁宫是过其门而不入啊。”果然如毓媞所猜,雍正帝那晚的柔情不过是一时感触,转过头就又抛到九霄云外了。“岳钟琪是一代名将,玹玗的阿玛海殷也是难得的猛将,偏偏折损在皇帝的疑心中,真是可惜了。” 若是有岳钟琪镇守边关,雍正帝何须如此头疼,也用不着弘历去军前冒险了。 “娘娘说到玹玗,奴才倒是想起一件事来。”银杏婉儿一笑,忙把话题扯开,“冰桶格格一定会喜欢,驱蚊香就不用送了,格格的殿中自有更好的用,怕是不肯要我们这些。” “莫不是有谁送了什么好的给她?”毓媞走出后殿,向涴秀的房间望了望,问道:“可是佩兰那孩子又想在你们前面了?” “这次娘娘猜错了。”银杏莞尔一笑,才娓娓道来。 明日就是四月廿四涴秀的生辰,恰好今年又是和芒种节相叠,毓媞早就张罗着给涴秀作生日,备酒戏和请客的事情也交由了银杏去打点。 前天银杏去内务府取月例,正好遇到玹玗,也就说了涴秀生辰的事情,今天撷芳殿的瑞喜就送来一盒东西说是玹玗亲自做的针线活,为贺涴秀生辰之仪。 她打开一一检查过,是一条绣着豆蔻花的领巾,和几个驱蚊用的香包。内里所用药材也请杨宇轩细看了,是白芷、川芎、芩草、甘松等常见的中药,又添加了山萘、熏草、泽兰、艾叶,都研磨成粉状,香味幽然好闻,挂在室内还可驱蚊。 “这么好的东西,怎么也没说给本宫送一个。”毓媞午后见到涴秀还觉得奇怪,那孩子最不喜欢佩戴领巾,如今盛暑天,就在宫里也不去其他地方,竟然能穿戴的规规矩矩。“本宫今儿还在发愁,明天给涴秀办酒戏,要是穿戴不得体让那些命妇笑话可如何是好。哪知还是玹玗心思巧,她亲手绣的,涴秀自然珍惜,不用我劝也肯戴上。” “玹玗聪慧,只要稍作暗示,就能明白话中的意思。”这事儿当然也少不了银杏的提点,但此刻她不会在毓媞面前争功。“那驱蚊香药包奴才是向格格讨要了一个,但上面绣的也是豆蔻花,若挂在娘娘帐中是断然不合适,所以想着过两天做了其他花样的香包,再按照玹玗的配方添加药材。” “难为那孩子小小年纪,竟能懂得这些。”之前看玹玗绣花、弹琴、写字已经让毓媞惊讶,真不知道谷儿是怎样教导的。“可惜了,她阿玛若不是谋逆之罪,本宫还真想调她来景仁宫。” “赫哲姑姑以前就是心思细腻的人,不然仁寿太后怎么会那般宠她,当年她可是奴才里唯一受到过主子打赏如意的人,宫里人那时都传,仁寿太后是在赞赫哲姑姑事事得体,主子用着称心如意。”银杏暗暗一笑,既然毓媞心中有调玹玗来景仁宫的想法,那一切都不是难事,反正雍正帝驾崩后,毓媞自然成为宫中身份最尊贵的人,那时她再要玹玗,想来弘历是不会反对的。“娘娘既然喜欢玹玗,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还怕以后没机会调她来跟前伺候吗?” “那你先费心教导着,日后景仁宫也好有人接替。”毓媞侧目看了银杏一眼,那话说得委婉,意思却明明白白。“还要委屈你在宫中多留两三年,玹玗还小,身份也不合适,且大事未成,本宫身边还真不能缺了你。” “能跟着娘娘是福气,哪里委屈过,娘娘这样说就是折煞奴才了。”银杏低头笑道:“奴才一定会好好调教玹玗的,” 这会儿冷气让室内舒服了不少,毓媞的心情也平顺了很多,才问起明天芒种节的事情。 第121章 望月心 芒种节到,春花凋残,花神退位。 民间习惯在这日设摆各色礼物祭祀花神,意在饯送花神归位,同时表达对花神的感激之情,盼望来年再次相会。宫里也会有这样的恩典,宫婢们用绫锦纱罗叠成干旄旌,用彩线系在御花园的每一枝花上,而妃嫔们祭祀花神则是在景山。 不过今年撞了涴秀的生辰,毓媞就决定在西华潭的琼华岛上设宴,清音阁的计划搁置后,雍正帝让人在那边修建了赏花亭,且那里四面环水,湖中又有荷莲盛开,倒是比景山更好些。 只是明天会有多少妃嫔赏脸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这样正好,花枝是需要修剪,后宫妃嫔更要适当修剪。 夜已深沉,人静谧,只有蝉还在枝头低鸣。 琼华岛上的宴席不止是为涴秀庆生,还藏着替她选夫的深意,所以才要宴请朝中命妇,观察她们的人品性格,看她们对涴秀的印象,毕竟婆母的性格比夫婿的性格更紧要,要是家中有个喜欢挑事的婆母,又对上涴秀那不服软的性子,恐怕是要闹得家宅难安。 这一夜,银杏是没得安睡,她还得去南果房和茶库查对明天要的果品和茶点。 那些命妇都有自己的喜好,可毓媞这次偏偏不按她们的喜好,早打听了那些命妇最不喜欢什么茶,何种果子,就偏摆放在她们的桌上。 能顾忌毓媞,把这些不喜爱之物都喝掉,吃掉的,才能视作涴秀的备选夫家。 “银杏姑姑,天色已经不早了,你还是回去休息吧。”管理茶库的小太监端来了温热的参茶,又劝说道:“明天熹妃娘娘设宴,你得在跟前伺候,这样熬夜操劳,明天哪里还能有精神,你就只管放心的交给我们处理。” “我也不是不放心你们,只是熹妃娘娘这次吩咐,每桌的茶果都有所不同,且赴宴的人又多,万一在物品分配上出了岔子,受罚的可是你们。”银杏缓缓的饮下参茶,舒展了身子,才继续说道:“我辛苦一晚上也没什么大不了,过了明天多睡两个时辰就补回来,可东西若是出了错,你们也得受罚,扣例银还是小事,若是大暑天的挨了板子,那日子可就难受了,我心里也会过意不去的?” 她的为人处事都是跟谷儿学的,既能在主子面前讨好,得个事事细致周全的赞美,也能让这些当苦差的奴才感恩。 “还是银杏姑姑知道疼奴才们。”旁边打点东西装箱的小太监满心感激的说:“以前储秀宫那位蕊珠姑奶奶可难伺候呢,说难听点,大家都是奴才,谁又能高贵到哪去,她偏偏把自己当成主子似得,自己做错事、传错话不肯认,全赖在咱们头上。” 南果房的总管送列好的清单过来,听他们聊起蕊珠,也就插嘴问道:“我听说,蕊珠那天在内务府打的那个小丫头,是当年赫哲姑姑的女儿?” 银杏只是点了点头,却不多言。 “赫哲姑姑是谁?”另一个小太监问。 “你们进宫晚所以不知道。”茶库的总管太监说道:“赫哲姑姑是当年仁寿太后宫中的掌事宫女,能算得上是后宫里面地位最高的奴才,但她为人极好,对咱们这样的内侍也是体贴关怀,若有事求她,只要是能办的也绝不推诿,是个难得的好人。” 听他们谈论旧时,银杏忍不住在心中冷笑,既然都记得谷儿的好处,为何玹玗入宫大半年,也每个人去照应帮助。 真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体面的话都会说,实际的行动却没人会做。 直到四更天,银杏才算是把所有事情都打点妥当了。 经过苍震门时,一只飞蛾突然闯进了她的视线,然后飞入了蹈和门。从那里进去就是宁寿宫,后面的梅园虽无花开,但花神应该还是有的吧。 这只出现在她眼前的飞蛾是否就是梅林的花神化身呢? 清明的夜晚她就想过去梅林祭拜锦云,却因为遇见了娮婼,而作罢了。 原来锦云那让人猜不透的举动,竟然只是为了转移毓媞的视线,已达到扶娮婼上位,并包其胎儿。 只是那样的牺牲会不会太大了? 或者她是真的情系雍正帝,但碍于礼法的约束,才给为自己寻了如此牵强的借口,释放心中的情爱,但结局却像是飞蛾扑火。 不过,银杏只是听到了娮婼的自述,却无法探知锦云的真心。 荼蘼花开过,葳蕤了似水流年,如梦韶光。 无论如何锦云都是个悲剧,她最好的年华毁在了一个迟暮老人的手中,年纪轻轻却经历了丧子守寡,孤伴枯灯的她只能让如花娇颜在一潭死水般宁寿宫渐渐残去。 可哪一个女人甘心如此呢? 锦云是戏子出生,唱断了多少缠绵悱恻的篇章,心中岂能没有期盼,或许对她而言华丽的湮灭,会比沉入烂泥更值得。 所以才会选在幽暗的天幕下然烧心中的情爱之火。 可锦云的命却注定是飞蛾,迷离灯火虽是她的期盼,却也是她的坟墓。 华丽的引火自焚,用最悲惨的结果,释放自己心灵的真实。 谁说戏子无情? 不过那夜在梅林看到的一切,她没有对毓媞提到半个字。 娮婼应该不知道锦云和弘历的关系,但毓媞却不敢赌这个万一,她不想在看到一尸两命的场面,反正娮婼已经迁去圆明园。 忽然,夜风起。 银杏站在梅林中,望着那月下之蛾,夜风带来的似乎就是消失于林中的悲怨情仇。 人与人之间的缘和孽,有时就如这夜风一般,何起何落都不由人,是上天注定的宿命。 “如果你就是林中的花神,就是皇考陈贵人的鬼魂,那就请接受我的忏悔吧。”飞蛾停在树干上,就在银杏眼前。“虽然一切都是你的谋划,但若无熹妃的逼迫,或许你不会走如此决绝的一步。” 而银杏却是毓媞的帮凶,是她将酒一杯一杯斟给锦云,没有酒就不会有红花,更不会有这林中的一抹艳红残魂。 如果银杏夜祭梅花神,是因为顾忌毓媞,所以才这般偷摸。 那么在撷芳殿的另一个人,她所祭祀的茶花神就是在顾忌雍正帝,毕竟她是雍正帝的枕边人,可身和心却是彻底分开的。 玹玗从小院回慎心斋,经过中所殿时,隐约看见有人在月下焚香。但她不敢上前细看,而是悄悄躲开,因为那身影看着像是某位当朝的妃嫔,三更半夜悄悄潜进来只为了焚香祭奠,当中恐怕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宫里的秘密很多,但知道的人却很少,因为知道太多的人都已经成鬼。 回到慎心斋,却还是忍不住往那个方向望去,心中嘀咕着,来撷芳殿祭祀难道是为了惠太妃,可转念一想又觉不对,真是要祭惠太妃也该去谨心斋,而不是在中所殿。 忽然,玹玗察觉有人靠近,猛地回头一看,原来是霂颻。 “姑婆,你是一晚没睡,还是起了个大早啊?”玹玗在小院看书,不由得就睡着了,听到四更钟响才惊醒。“我收集了夏露,要是你刚起床,我就用它给你烹茶好不好?” “你倒是还卖乖。”霂颻没有责骂玹玗的意思,脸上除了疲累,还有慈善的浅笑。“还不是担心你,怕裕妃对你下暗手,虽然她没那本事。在那边院中做什么呢,居然忘了时辰?” “那边有几册朱淑真的「断肠诗词集」,四阿哥虽然留下给我了,却不喜欢我读那些,说太过幽怨还是少看为妙。”玹玗歉疚的笑了笑,为她的彻夜不归。“之前还差点全部拿走呢。所以趁着他不再的日子,我想把朱淑真和李清照的诗词集都通看一遍,就因为这个,才忘了时辰,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原来如此。”霂颻轻叹一声,知道只是白费唇舌,却依然说道:“我也觉得弘历说得在理,你小小年纪看什么深闺怨妇的诗词,有那时间不如看看兵法医书。姑婆不能护你一辈子,以后你可是要跟着熹妃的,她心思深重善于算计,你的日子不会轻松。” “知道了。”玹玗连声应下,正要拉着霂颻回屋休息,却又想着之前所见的事情,于是就细说了一遍,才有问道:“姑婆,你说那个人会是谁?” “这都四更天了,还来在中所殿月祭,这样偷偷摸摸还能有谁。”霂颻心中一惊,脸上出现了一抹诧异的神色,然后就严肃地询问道:“那夜祭的人可有发现你?” 玹玗摇了摇头,笑道:“我猜到那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悄悄绕路回来了,没惊动任何人。” “那就好,否则你恐怕是回不来了。”霂颻顿时松了口气,庆幸玹玗不是个好事之徒。 “难道真是什么大人物?”玹玗有些不解的侧着头,问道:“我看那身影像是个后宫女眷,应该只是有所避忌,才偷偷祭祀吧。” “你想的不错,是有所避忌,但来这撷芳殿能祭谁,你可还记得那绿茶花的故事?”霂颻冷声笑道。 “记得,就是先帝废太子的侧妃,当朝理亲王的额娘。”玹玗突然怔住了,满脸讶异地望着霂颻,轻声问道:“难道那是理亲王安排在宫里的人?” “不然呢?”霂颻冷眼望向门外,声音阴冷地说道:“在这宫里,想要胤禛命的可不止我们,我早就看出了弘皙的狼子野心,不过他为人阴鸷乖张,所以才没想过和他联手。” 霂颻心中的顾虑玹玗能明白。 弘皙要的是金銮宝座,所以不会贸然夺雍正帝的命,而是想方设法先夺取弘历和弘昼的性命,只要雍正帝后继无人,他自然就能成为最佳的储君人选,可从弘皙对雍正帝的态度看来,这个人心思太深沉,跟他联手无疑是与虎谋皮,绝不可行。 “能为理亲王祭祀母亲,应该是他的亲信。”玹玗往深里一想,顿时明白霂颻的话,这人和弘皙的关系绝不简单,为了完美的掩饰身份,任何发现其出现在撷芳殿的人都只有死路一条。 可那人究竟是雍正帝的哪个妃嫔呢? “好了,赶紧回房,趁还有时间睡上一会儿。”弘皙的那个女人不会对雍正帝下手,所以霂颻也就无需担心。“入夜前,银杏来过,说涴秀寿宴的酒戏设在琼华岛,所以明日西华门会打开,宫中得空有闲的奴才,都能去那边游玩。” 去西华潭游玩可是少有的事情,那边荷莲开的正美,玹玗早就想去看看了。 但回到房内后,她却全无睡意,因为担心弘历的安危。 玹玗起身走到窗前,窗外的夜风是温热的,可苍穹之上的那轮明月却是冰凉的冷。 月色总是幽柔,却太远,太冷,即使在盛暑天,也没有丝毫温度。 愁然一笑,或者她错了,冷的也许并不是清辉月色,而是人心。 因为月下之人早已心凉如水,纵然是星月齐辉,感觉到的也只有萧瑟。 撷芳殿那最美的绿茶花,是被血滋养的。 那花前惆怅,月下神伤之人,是否也和她一样,心早已飞到了关山故道? 第122章 照绸缪 芒种节这日天气极好。 玹玗趴在桌上迷迷糊糊的没睡多久,就听到瑞喜和福海的嬉闹声,揉了揉惺忪的双眼,推开窗一看,原来是为了冰碗分配在争执。 问过才知,今年天气太热,所以还未到五月节,宫里已经放赏消暑凉饮,今晨他们两人去外御膳房取例菜,就顺便领了冰碗回来。 霂颻作为主子,她那份自然精致费心些,是枣泥薯蓣糕制成,不仅能益气养血,还能抗衰老。给奴才的则是:甜瓜果藕、杏仁豆腐、和鲜胡桃果脯的,三份都不同,福海护着玹玗,说要等她起身先挑选,瑞喜嘴馋忍不住想偷吃,这才争闹了起来。 “我也没什么特别喜好,你们先挑自己爱吃的,随便留下一份给我就好。”玹玗记得医书上说,女子本就阳弱偏寒,所以这些冰镇凉食最好少吃。“大清早的,你们也别急着吃这冰凉的东西,放一放等寒气散了再吃,方不伤肠胃。” “这两天是闷热的难受,也不见下雨,人就像在蒸笼里似的。”瑞喜都将竹床石枕设在檐下,又挂起了竹帘,打算今夜就睡在院中。 “你们也不用争,那三份都吃了吧。”霂颻走到树荫下坐着,倒是比房内还舒服些。“我年纪大了,不适合吃凉食,把我那份吊到井里存着,晚点留给玹玗。” 瑞喜乐呵呵的应了,又将放在一旁的托盘端到霂颻面前,湿润巾帕下盖着两种香花。 “太妃娘娘,这茉莉花和素馨花是我们刚刚采的,不知您喜欢哪种?”瑞喜记得旧时在恒亲王府,每到夏日霂颻就喜欢挂些香花在纱帐中,日落后晚风入室,帐内清香四溢,芬芳凉爽倒是让人好睡。 素馨花和茉莉花外形相似,但素馨的香味稍微浓郁些,霂颻让他们把两种花都穿成串,茉莉花挂在自己帐中,素馨花就给了玹玗。 “姑娘不是要去西华潭边祭祀花神吗?”福海刚才专门绕路去看了一下,西华门已经大开,那边的花枝上已是绣带飘摇。“我见景仁宫的银杏姑姑正带着人往那边抬东西,今天赴宴的各府女眷都由西安门至团城,再坐船去琼华岛,宫里的奴才虽然可以往西华潭去,但范围只能在西苑附近,不可越过团城。” “银杏姑姑她们为什么不从神武门去景山,从景山西门出去,坐船上琼华岛不是更方便吗?”玹玗真是不懂熹妃的用意,银杏带着人从西华门至团城,那宫中奴才不是就有机会和宫外的人接触。 霂颻在一旁听着,心中暗笑,毓媞真是有心思。 “看来太妃娘娘是知道熹妃娘娘的用意?”瑞喜没有错过霂颻脸上那一闪而过的表情。 “女眷入宫总会带着伺候的随从,当中免不了就会有宫中奴才的亲属,这就是变着方的赐给奴才们会见亲人的恩典,虽然只是匆匆一面,但总够时间传递家书,互赠物品。”霂颻淡淡地详说,宫中奴才最苦的是心,要笼络他们这是最好的方法。 “这可是违反宫规的啊?”玹玗诧异的问。 “小节而已,做主子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想得宫中奴才的心,在某些世上就不能太较真。”这都是霂颻多年在宫中生活,所累积下来的经验,以前她也是这样做的。 “我明白了,宫里虽是主子说了算,但要想成事总离不开奴才相助。”玹玗了然一笑,觉得毓媞此举确实高明。“财物赏赐都是有限,只有亲情无限,哪怕只是对眼一笑,对宫中孤苦的奴才而言都是莫大安慰。” “那前提也得是有亲人可见。”月前福海收到消息,自己的表兄病死在黑龙江船厂,整个傅家只剩下他,还是个断了根再无香灯可继的。 他这一语说出,众人顿时无言,瑞喜还有个外祖父可以挂念,玹玗还有母亲能遥寄亲情,只有他已是一无所有,就连霂颻都不知该如何安慰。 “剩下的那碗杏仁豆腐不如也存到井里去,等午后最热时再吊起来吃,这会儿不是让我来煮茶吧。”玹玗灵机一动,硬生生的把话题拉回冰碗上,取出今晨采集的夏露并一个竹盒,递到霂颻面前说道:“也不知何时,有人在小院摆放了几盆正开着花的蕙兰,今天清晨我见花朵上有滴晶莹剔透的水珠,沾来尝了,竟似蜜汁一般甜。我猜一定是好东西,所以也辣手摧花了一回,整朵摘了下来,想着今日给你们沏茶喝。” 霂颻听了,都没开盒子看,便笑道:“之前还说你读书多,就是有没见识过的东西,也应该在书中读到过,怎么连个兰膏都不认识。” 在《二如亭群芳谱》中有记载:“凡兰皆有一滴露珠,在花蕊间,谓之兰膏”。 这是兰花自己分泌的蜜汁,只有那些长得壮,营养好的花才会分泌,也算是难得一见。 “姑婆,我就是多读了几本书,也不敢和您比见识啊。”玹玗撒娇笑道:“今日我把这书名记在心里,回头得了机会一定找来看,只是眼下还得求姑婆教我,这兰膏配什么茶最好,可别被我一时胡来给糟蹋了。” “若论最好那一定是配徐州雀舌,这茶名还是唐朝女皇武则天所取定,之后就一直是皇室贡品。”康熙朝时霂颻深受圣宠,这些东西对她而言只是平常之物。“不过咱们慎心斋是没有这样的好茶,且那花蜜再过两个时辰就会干掉,到时候的味道就不好了。你去取凤凰水仙少许,配两三朵茉莉花,如此煮来倒也馨雅。” 瑞喜拿过盒子,打开看了一看,内里十几朵兰花上都有蜜露,这样的新鲜事物他也没见过,便拉着福海去找茶具,设柏木炭炉。霂颻又嘱咐了,待茶煮好后,把兰花至于茶海中,清茶直接倒在花上,再分配到杯中,这样才不会破坏兰膏的蜜味。 突然有事要忙碌,再加上瑞喜唠唠叨叨着明天他们也出去寻花蜜,也就分散了福海的伤怀之情。 喝过茶,大家都坐在树下说笑,玹玗也不急着出去逛,之后又和瑞喜、福海一起打扫了屋子,然后伺候霂颻午睡,再去厨房准备了下午的茶点。 直到未时过后,雁儿突然跑来慎心斋。原来是涴秀放她去玩,顺便让她带话给玹玗,晚些时候会溜出来,和她们一起庆生。 “我在宫里也没什么朋友,和我一起被挑入景仁宫的人姐妹,都嫌弃我愚笨,又不识字,所以都不愿意和我玩。”雁儿也是去年入宫的奴才,原名陆九妹,现在这个名字是涴秀改的,她家远在南方,因为家中全是女儿所以环境很不好,入宫后因为自悲所以很少和人说话,但因祸得福,银杏就是看重她话少才带在自己身边。“以前,熹妃娘娘都是挑伶俐的人伺候格格,可都没超过三个月就被格格打发到辛者库当苦差了,若非如此那端茶递水的差事也轮不到我。” “这样说来,涴秀格格对你算是不错了。”虽然对雁儿的认识并不多,但去内务府娶衣服那日,见她一心帮着玹玗,所以留下了好印象。 “涴秀格格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只要不在她跟前玩手段耍花样,就是笨拙点,她也不会嫌弃你的。”不过听雁儿讲述身世,玹玗也觉得在景仁宫当差是难为她了。 紫禁城里的奴才确实分三六九等,凡是伺候太后、皇后、妃子、格格的宫女,通常都是老辈旗人,包衣三旗中汉姓奴才是挨不上边的。 “我也知道。”雁儿笑着点了点头,可想起涴秀的花招,又忍不住叹道:“玹玗妹妹,格格好像挺喜欢你的,以后你多劝着点格格,她少闯祸,我们做奴才的日子才会好过些。” 跟着涴秀这段时间,那本来就少得可怜的例银,总因为雁儿伺候不周,而扣得七七八八,家里还指望着她能存些钱,以后离宫归乡可以置房置地。 “你刚才说自己姓陆?”见雁儿和他们差不多年纪,但思想单纯可爱,瑞喜便盘算起来,“倒是和我们这边的福海是本家,你若不嫌弃认了他做哥哥,以后在宫中也就有个照应,再者他又是自幼读书,教你认字不是问题。” “这感情好啊!”玹玗明白瑞喜的用意,如今福海孤身一人,给他找个妹妹也好让他心里有个寄托。“咱们福海是出了名的财迷,例银全都攒着呢,就算因为格格闯祸扣掉了你所有的例银,只有要福海这个哥哥,日后离宫嫁人的那份嫁妆就不用愁了。” 她们两人说的热络,可福海在一旁却不吭声,雁儿只当他不愿意,于是低着头喃喃道:“我是从小就想有个哥哥,就是不知道福海公公会不会嫌弃我。” 玹玗和瑞喜都转头看着福海,等他的回应。 半晌,福海才红着脸望向雁儿,小声问道:“有个太监哥哥,你不觉得丢脸吗?” 玹玗心中一怔,原来他还是在乎这个,又忍不住偷偷瞄了瞄瑞喜,福海是自愿净身都会自悲,那瑞喜心里不是更难受。 “不丢脸啊。”雁儿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解的看着福海,问道:“为什么会丢脸呢?” 玹玗和瑞喜对视一眼,原来在雁儿心里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太监,不过想想也是,一般的家庭都会守着礼教,是不会跟女儿讲这些话题的。 “既然都不嫌弃,那今天就认了才好。”玹玗忙撮合道:“雁儿姐姐可带着什么物件没,拿出来和福海交换后,这兄妹的名分就定下了。” 福海心里清楚,玹玗和瑞喜闹这么一出,皆是因为他刚才一句伤怀话,这份情谊难得,他自然也就乐意接受。转身回房中寻出过年时霂颻赏赐的玉坠,这算是他身边最好的物件,用来认亲也能显出诚意。 “我就只有这个。”接下了福海的玉坠,雁儿窘涩的取出一个旧荷包,“我入宫才半年多,格格也没什么打赏,这个是我娘亲手做的,不知福海哥哥会不会嫌弃。” “不嫌弃,母亲亲手做的东西,才是这世上最无价的。”福海视若珍宝的接了过来,紧紧捏在手里,心中有无限感慨,可惜他身边没能留下半件亲人的物品。 瑞喜早从小厨房寻来了青梅酒,准备让两人正是结拜,恰此时霂颻从房里出来,雁儿不知慎心斋的情况,立刻拘谨了起来,又忙上前行礼。 霂颻慈祥地笑道:“这满院温情,既是要结拜也该请哀家出来做个鉴证。” “太妃娘娘,奴才熬了些赤豆苡仁百合粥,想是这会儿也放凉了,太妃娘娘可要用些?”玹玗机灵,立刻换了口中的称呼,行为举止也不似平时那般随便。 霂颻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不用了,这里有瑞喜和福海伺候着,你跟着雁儿去西华潭逛逛,祭祀花神吧。” 雁儿这才知道撷芳殿的宜太妃是极和善之人,便谢了恩,拉着玹玗往外跑去。 “太妃娘娘,姑娘之前得罪过裕妃,你单独放她出去,就不怕她会遇上麻烦吗?”见两个姑娘走远了,瑞喜才担心的问。 “我的时间不多了,有些事要让她学着去承担,试着去自己解决。”霂颻深深一叹,又说道:“你们都进来,趁着她出去玩,我有事情交代给你们。” 闻言,瑞喜和福海都变得神色凝重。 第123章 天惊谋 说到涴秀的生日,虽然不是什么整年份,但也是豆蔻之年了。 按照八旗规矩,凡年满十三岁的女孩就要准备入宫备选,涴秀被毓媞当作女儿一般养在宫中,选秀这事自然是可免去,但选夫婿却是免不了的。宫中的习惯,皇室宗亲的女儿,都是十三岁就已经指婚,最迟不过十五岁便出嫁。 清早,甯馨就带领着一众侍妾前来景仁宫贺寿,礼物当然是精心挑选的,却全都是涴秀看不上的钗环首饰。 今日赴宴的命妇中,也有这些侍妾的母家亲戚,但她们都在暗中递了话,说涴秀脾气大性格也古怪,万不能取回家中。可这会儿面对毓媞,又要说些敷衍的场面话,这虚虚实实的戏码也让她们演的难受。 侍妾当中只有佩兰神色自若,她虽有两个哥哥,但都已娶妻纳妾,也都是毓媞的内侄女。亲戚家的两个叔伯兄弟,品貌虽然好,但家境寒微,也不会被列入考虑之中,她母亲今日入宫是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 至于嫡福晋甯馨,则是语带暗示的说出家中几个兄弟都有婚配,摆明是不想涴秀入他们富察家。 “额娘是想在亲戚家给涴秀格格选夫婿,偏偏我家是没造化的了。”说话间气氛已经有些尴尬,佩兰忙凑趣笑道:“还是我母亲没算计,早知道有今日的好事,当初就只该给多父亲收几房妾侍,多生几个儿子,也不至于错过了这样的好机会。” “既然这样,本宫就不挑剔了,不如把涴秀给你的哥哥做个二房夫人算了,反正你那两位嫂嫂和涴秀也算得上姐妹。”毓媞的两个内侄女都嫁给了高家兄弟,所以才会开这样的玩笑。 “二房夫人,额娘舍得委屈了涴秀,我还舍不得呢。额娘只管说,看中了我哪位哥哥,只要涴秀格格肯点头,就即刻接回府中做个平妻,并按照公主的规制在另设小院。”佩兰笑容依旧,打趣地抱怨道:“只叹是咱们高家福薄,我母亲也没造化,少生养了一个儿子,不然哪还能等到今天,我早厚着脸皮向额娘讨去了。” 见佩兰专挑好听的讲,又能哄的毓媞开心,备受冷落的敏芝心中很不痛快。而一旁甯馨虽也暗暗泛酸,脸上却没有半点痕迹,情爱是在男女之间,把婆母哄得再好,只要丈夫不喜欢,一切就都是白搭。 其实佩兰并非故意卖乖,只是想用这话告诉那些侍妾,不管毓媞怎么张罗,自有主意的涴秀是断然不会依从,且雍正帝早发过话,涴秀的婚事暂时不急,看样子是想亲自指婚。 众人又闲聊了一会儿,见银杏带着身穿大红格格装的涴秀过来,说酒戏都已经妥当齐备,赴宴的命妇已经登上琼华岛;裕妃和宁嫔也都动身往琼华岛去了;齐妃说身体不适就不去赴宴了,只让人送来了贺礼;那些位分不高的答应、常在虽不在宴请名单中,也都纷纷送来了贺礼,名字都已记下了。 酒宴设在琼华岛的漻花榭,靠着水边倒也清凉。 戏则是设在水上,将大木舫停在漻花榭正对面的荷花丛中,戏就在木舫中上演,四面都是空旷的,昆艺之音由风声送来,你在戏亭里听着更动人。 涴秀对酒戏是没什么兴致,倒是那些命妇,品着不喜的茶,吃着不爱的果品糕点,那脸上的神情倒是引人发笑。 饭罢点戏时,毓媞借口天气太热,要先去更衣,就带着银杏往白塔寺去。 白塔寺是明朝时期的建筑,顺治年间在前朝废殿上新建了这座藏式白色喇嘛塔,并在塔前建藏寺,故而得了此名。 不过康熙朝时,这里就荒废少有人烟,倒是个密谋的好地方。 见毓媞走远,佩兰暗中拉了拉母亲的衣襟,高夫人会意一笑,只说不胜酒力,让女儿陪她出去走走。 银杏和佩兰都等候在寺前,各自寻了阴凉处闲坐,也不言语。 而破旧的寺内,高夫人再次谨慎的望了望四周,才从衣袖中取出一张黄绢。 “字迹是一模一样,表面上确实看不出来。”毓媞接过看了,又小声地问道:“但这东西可有什么破绽,这些事情必须本宫清清楚楚的知道。” “黄绢是不会有错,我家老爷如今担任江宁织造,所以做得仔细彻底,和敬献御前的一样。”高夫人想了想,又叹道:“但我家老爷说了,最大的问题是出在墨上,当今皇上用的是龙门氏天府御香墨,这东西是顺治爷年间所制,老爷在民间收来了几块,但质地都有不同。” 此言倒是不虚,就算是同一种墨,也分贡墨和御墨,御用的墨中会加入东海珍珠细末、和田玉屑、和罕见的龙涎香,这是专门给皇上写重要书信或遗诏的。而贡墨,不仅是皇帝用,御书处也用,但所加的物品最多是珍珠末和梅花冰片,只要细心对比就能发现墨色和香味的差别。 佩兰的父亲高斌,曾任内务府御书处总管,最擅长的就是模仿皇帝字迹,毓媞和高家人在联手假造遗诏,这就是佩兰一直信心满满,淡定自若的原因。 顺治帝入关后,选定乾清宫为皇帝的寝宫,并在正殿中挂上了一块“正大光明”的匾额。可就是在这块匾额下,他的重孙们为了争夺皇位,而兄弟反目,耗尽康熙帝全部心力。 雍正帝亲历了九龙夺嫡,深思这种千百年来重复上演在皇宫之内的血腥戏码,所以决定不再册立太子,而是痛定思痛的独创了秘密立储之法。 此法是提前书写两份遗诏,:一份贴身携带;一份封入木匣,藏置在“正大光明”的匾额背面,待她驾崩后,再取出身上和木匣中的两份遗诏对比,两份相同才会拥立新君继位。 早有传闻,雍正帝在登基的那年就已经密旨立储,将遗诏藏于木匣之内。可那时皇子众多,有弘时、弘历、弘昼、和雍正帝最宠爱的弘晟,弘历成为储君的机会,就算往好的方面想也只有一半,毕竟还有个万千宠爱的弘晟在。所以这些年来,有孩子的后妃都明争暗斗,弘时、弘晟死后,弘昼又再三表明没有争权夺位之心,弘历应该是没有任何威胁了。 雍正九年末,匾额后的木匣子曾被取下来过,又换了新的放进去。 木匣中就的那份东西原本应该被烧毁,可奉命之人为讨好毓媞,将燃剩的一部分送进了景仁宫。果不其然,雍正帝最初册立的储君并非众人看好的弘历,而是敦肃皇贵妃的遗子弘晟,弘历倒是成了挡枪的烟幕。 还好毓媞有先见之明,齐妃刚被皇后斗垮,她便立刻下手减除了弘晟,收拾了皇后,更警示了裕妃和宁嫔。 看起来是前景光明,可有些事情不能想得太简单。 “这事难办,本宫会试着想办法,不过就算没有贡墨,你们也得先把东西预备好,一式两份。”其实毓媞根本不想花心思弄什么御墨,她心里早有更深的考量。“你们行事之时更需小心,若是事情败露,咱们都死无葬身之地。” 第一点是为了弘历:弘皙要争大位,目光一定会盯着乾清宫的那块匾额,她准备两份假遗诏,也是为了以防万一,从而扼杀弘皙的阴谋。 第二点则是为了自己:弘历毕竟雍正帝的儿子,谁知道会不会继承多疑寡恩、喜怒无常的性格,仁寿太后是雍正帝的生母,都会在逼迫中含恨而亡。弘历不是她亲生,但她却逼死了弘历的亲姨母,难保日后不会因记恨而寻仇,所以她总要想法子捏着弘历的命脉,才能让自己高枕无忧。 “娘娘放心,老爷并不在家中进行此事。”高家是一步步掉进了毓媞的谋算,他们和钮祜禄家联络有亲,女儿又是弘历的侍妾,注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眼前就是深渊地狱也得陪着往下掉,何况这事儿若成了,那就是一世富贵荣华。“老爷在外购置了宅子,修建了地下密室,所有事情都在那里进行,等大功告成,就会放把火将一切毁尸灭迹。” “嗯,那就好。”佛前的灯油是今日特地点燃的,毓媞转身过去,将黄绢移至火上点燃,亲眼看着它化为灰烬。“本宫过几天会有赏赐送到你们府中,最终的成品得在明年初完成,至于如何送进来,又要用何种方式,时候到了本宫自然会交给你们。” 高夫人离开后,毓媞又再殿内小坐了一会儿,才换了身衣服回到漻花榭。 戏班子唱过了『麻姑献寿』,就轮到特殊安排的戏码,因为是要教导涴秀何为情窦初开,所以今日的戏也并不刻板,这会儿正唱到『桃花扇』中的「题画」,众人都看得津津有味,但涴秀却有些昏昏欲睡,对这缠缠绵绵的情节提不起半点兴趣。 毓媞刚刚归坐,就见一个小太监忙忙慌慌地跑到裕妃身边,并在其耳边嘀咕了几句,裕妃阴冷一笑,又在小太监耳边嘱咐了几句,小太监便领命出去了。 涴秀正好奇,却忽听景仁宫首领太监于子安来报,“启禀熹妃娘娘,小玉子回来了,在一旁候着呢。” “快让他过来。”毓媞忙召唤了李怀玉来跟前,并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李怀玉行了请安礼,才答道:“是两位王爷嫌小的碍事,又想着快到涴秀格格的生辰,就打发我带着贺礼折返回来。” “两位王爷行到何处了,一路可安全?”眼下人多,毓媞也不能细问。 “奴才在右玉县和两位王爷分开的,一路倒也顺畅。”李怀玉硬着头皮编瞎话,生怕言语不慎露出了马脚。 涴秀刚才就疑心裕妃身边的小太监,这会儿见李怀玉前来,嘴上说着送礼,手里却没拿着东西,心想应该是放在别处了。 “小玉子,我的礼物呢?”涴秀暗中对李怀玉使了个眼色,又说道:“既然你没有拿过来,那就赶紧带我去瞧瞧吧。” “奴才已经送到景仁宫去了。”李怀玉机灵一笑,答道:“两位王爷可费了好大一番心思,格格去看看吧,保证你一定喜欢。” 毓媞看她也拘束了半天,便点了点头,放她出去活动一下。 涴秀记得那个小太监是往永安桥的方向去,于是也领着李怀玉从那条路走,“四哥怎么突然让你回来,一定是有什么事吧?” “是因为玹玗姑娘得罪裕妃娘娘的事情。”李怀玉边跑边说,把弘历的话一字不漏的复述了一遍,又问:“格格不去看礼物,那出来是为了什么?” “我约了玹玗在湖边等,但刚刚裕妃身边那个小太监鬼鬼祟祟的,我心里慌得紧,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涴秀望了望右边,又指着左边说道:“我右你左,咋们分头去找。” 李怀玉点点头,忙沿着潭边寻去。 第124章 涯际悬 西华潭风光明媚,百花枝头都系着祭祀花神的绫锦纱罗,蜻蜓蝴蝶款款飞舞。 “古人云:湖边一站病邪除,养心养性胜药补。”玹玗赤足坐在潭边戏水,这里不仅清凉,还有一份别处没有的心旷神怡。“有水有树荫的地方,就会有阴凉柔风,难怪唐宋人的句子里,总有荫下饮茶,水边小憩的情节。” 雁儿侧着头,望着比自己还小四岁的玹玗,蹙着眉头说道:“这些好像是文人雅士的玩意儿,我可听不懂。” “福海的学问很好,只要你肯跟他学,慢慢就会懂的。”玹玗笑了一笑,指着湖中那片荷花,问道:“你说我们能不能寻到一条船,去那湖中采些新鲜莲子?” 莲子性味甘平,三伏天饮用莲子汤,能够补中强志、养神益脾,而新鲜的莲子特别清香可口,是最适合老人的消暑盛品。 “不如等格格一会儿溜出来了,让她想想法子。”雁儿怕事,不敢擅作主张。 “那好吧。”知道事件为难事,玹玗也不强求,闲闲地环望四周,只见一个穿着灰绿色绸衣的小男孩向她们这边跑来。 从衣着看来应该是个贵公子,在穿梭在花间草丛,一张肉嘟嘟的小脸很是可爱,白皙的皮肤称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就像是从年画里跑出来的小孩。 忽然那小男孩跌倒在草地上,玹玗心中一惊,奇怪他身边怎么也没个婢仆,忙穿好鞋跑了过去。 不过这小男孩也好玩,跌倒后也没哭,只是嘟着嘴皱着眉头。 “摔疼了吗?”把他扶起来后,玹玗声音很轻柔的问,怕自己是个陌生人会吓着他。 “不疼。”小男孩抬头望着玹玗,眼前这个漂亮的姐姐一脸亲切,便回以一个甜甜的笑,又声音清朗地说道:“阿玛说了,男子汉大丈夫,不能怕疼,跌倒了爬起来就好。” 看他不过五六岁模样,却一副小大人的姿态,玹玗轻笑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家的公子,怎么没有妈妈带着你?” “我叫永璜。”伴随着她清晰回答的,是身后传来的惊呼声。 “这不是大公子吗!”雁儿跟过来一看,发现这孩子竟然是弘历的长子,“大公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照顾你的郑妈妈呢?” “不知道。”永璜朝身后望了望,撇嘴说道:“她不让我抓蜻蜓,我就把她甩掉了,省得她碍手碍脚。” “雁儿姐姐,你快去找找他的乳母,我在这守着。”玹玗轻声一笑,帮他拍掉身上的土,原来他口中的阿玛就是弘历,难怪说话那样豪气,确实像那位爷教出来的。 “这也行。”雁儿犹豫了一下,又嘱咐道:“你可要照顾好大公子,千万别走开了。” 怕热气打头,玹玗牵着永璜到一旁的假山石下坐着,有微风吹拂着绿柳荫,躲在这里既能躲避暑热,又能看到外面的情况。 “雁儿姐姐快去吧,我们就在这等你。”目送雁儿走远后,她才眸光温柔着对永璜说道:“以后别把妈妈甩开,你摔了跤虽然不喊疼,但你额娘要是知道了,那位郑妈妈是要受罚的。” 永璜一脸懵懂的看着她,点点头,“那好吧。” “这就对了。”玹玗深深一笑。 “漂亮姐姐,你笑起来真好看,有酒窝呢。”他嫩嫩的小手轻轻戳了一下玹玗的面颊,满脸兴奋地说道:“阿玛说,有酒窝的女孩最好看。” 玹玗一愣,她听说永璜才五岁,弘历都教了些什么呀! 忽然有蜻蜓从他们眼前飞过,永璜立刻拉起玹玗的手,提出要求,“漂亮姐姐陪我去抓蜻蜓,再找根丝线绑在它尾部,就可以像风筝一样的牵着它跑。” 回头看了那一对嬉戏的蜻蜓,玹玗拦下他,笑着摇头道:“我的小祖宗,你要是喜欢蜻蜓我捉给你可以,但不能用丝线绑着它们,蜻蜓也会痛的。而且它们应该自在飞舞在天地间,你都不喜欢妈妈管着你,那又什么要绑着蜻蜓呢?” 永璜还小,哪里懂得这些道理,只是看着眼前的姐姐漂亮,才听了她的话,“哦,那你捉给我玩一玩,我保证不弄疼它们。” “可以,但你要乖乖的坐在这里,不可以乱跑。”玹玗微笑的看着他。 “我保证。”永璜肯定的点了点头,伸出手指说道:“我们拉钩。” 说着,玹玗便从假山石下走出去,花间有一只碧翠晏蜓,翅膀又大又透明,很是好看。玹玗从袖间丝绢,一路追着忽上忽下的蜻蜓来到潭边,见它停在柳条上,便蹑手蹑脚的想扑过去。 忽听身后有窸窣草声,以为是永璜跟了过来,她也没回头,只是轻声吩咐道:“潭边湿滑你可别过来,就在后面站着——” 话还未说完,只觉得有人猛然推了她一下,“嗵”的一声水花四溅,还未来得及惊呼,身子就不稳的跌进了水中。 玹玗以前学过游水,那一瞬间的本能反应就是想着爬回岸边,可有一双很大力的手死死将她往水中按,这时才意识到是有人想杀她。挣扎着欲呼救,可她的力量完全无法与对方抗衡,呛了几口水后,意识就渐渐变得模糊,耳边隐约听到了永璜的大哭声。 永璜的哭声,显然也惊到了下毒手的小太监,他没想到旁边还会有人,但听声音就知道只是个小孩子,他也并不惶遽,只想着先把玹玗解决掉。 不远处的柳林中,有个侍卫正想上前来,却因见到远处一个大红色身影,而暂时停住了脚步。 眼见那个奴才下死手,涴秀高声怒斥,扬手就是一鞭,“狗奴才,居然敢在宫中害人。” “啪”的一声脆响,背上火烧火燎的抽痛,迫使小太监松开手,回头才见是涴秀手执长鞭站在身后,知道已经事败,只能拔腿就跑。 涴秀正欲追过去,却听林中传来一个声音:“格格还是救人要紧。” 言出的同时,那侍卫已经快步上前并跳入水里,将昏迷着慢慢下沉的玹玗捞了起来。 “她怎么样了?”涴秀焦急的看着侍卫施救,还不忘低声骂道:“那个该死的狗太监,等抓到了,本格格一定鞭死他。” 玹玗脸色苍白,虽然吐出了几口水,又咳嗽两声,但还是没能清醒。 “格格,玹玗姑娘呛水过度,恐怕还是要请太医诊治才行。”这个侍卫是弘历安排在撷芳殿保护玹玗的,眼下不仅失职,还让大公子受到惊吓。 涴秀粗枝大叶,现在整个心都系在玹玗身上,所以也不疑心他怎么知道玹玗的名字。 此刻雁儿带着郑妈妈回来,听着永璜嚎啕大哭,郑妈妈忙抱到一旁去哄。 听永璜哭着说有人把玹玗推到了水里,雁儿惊惶地问道:“我才走开一会儿,怎么就出了这样的事情?” “雁儿,你现在回去漻花榭,告诉姨母这里发生的事情。”涴秀觉得此事绝对不能轻了,不然裕妃还会有下次。“侍卫大哥,麻烦你帮帮忙,先把她送去太医院。” “格格,那我该怎么说啊?”雁儿自知嘴笨,且事情又没亲眼看到,怕回话的时候说不清楚。 “你就说有人想要溺死玹玗,还让大公子受到惊吓,我已经带着人往太医院去,问我姨母的意思,该怎么处理。”涴秀一字一句的教了,才快步去追那个侍卫。 烈日当头,一路往太医院去,那湿漉漉的衣服也干了不少。 房内,侍卫把玹玗轻轻放在床上,涴秀让他去请杨宇轩,自己帮玹玗脱了衣服和鞋子,又拉过被子为其盖好。 大热天的,玹玗却手脚冰凉,涴秀坐在床边急得直掉眼泪。 太医院离这就几步路之遥,侍卫领着杨宇轩回来,发现李怀玉在暗中对他招手,就借口说还有差事先离开了。 杨宇轩为玹玗把过脉,皱着眉头说道:“玹玗姑娘在发烧,恐是因呛水引发肺染,这是可大可小,情况眼中的会有性命之忧。” “那可怎么办啊?”回头望着昏迷中的玹玗,涴秀眼中的泪大颗大颗滴落。 “格格先别急,杨大人医术高明,一定能治好她的。”银杏带着雁儿和景仁宫内侍赶到,毓媞要应酬那些命妇无暇分身,只是交代她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不管下手的太监是谁的人,抓出来一律打死。“这边有我照应着,格格还是快回琼华岛去,等宴席散了再来。” “我不走。”玹玗昏迷不醒,涴秀哪里肯听劝,“我要在这陪着她。” “格格别这么任性,今日是你的寿宴,你若离席太久,不仅为难奴才,也为难娘娘啊。”看到玹玗此刻的模样,她也是一阵心疼,又转头对杨宇轩说道:“杨大人,熹妃娘娘发下话,麻烦你亲自照顾这小丫头,需要什么药就只管用,但务必保住她的命。” “本官一定全力相救。”杨宇轩郑重的应下,开了药方,遣身边的内教习去煎药。 见状,涴秀这才勉强放心,让雁儿去慎心斋传个消息,自己乖乖的跟着内侍回琼华岛。 “她要何时才能苏醒?”银杏焦心的问。 “这不好说,可能是一会儿,也可能要昏睡好几天,毕竟现在有发烧的迹象。”杨宇轩忍不住在心中暗叹,小小年纪却要在宫中受这份罪,真不知道是造了什么孽。“如果她能早些醒来,情况就不会太危险,不过熹妃娘娘都发了话,本官一定会悉心照顾。” 送走杨宇轩后,银杏亲自端来热水,为玹玗擦身。潸然地望着那苍白的小脸,她的心中揪痛,当年赫哲姑姑能护她周全,可她却没能力为玹玗消灾避祸。 “可怜的孩子,姑姑不会让你白受委屈。”起身走到门外,银杏让候在外面的景仁宫内侍去慎刑司传话,“熹妃娘娘的意思,一定要把背上有鞭伤的奴才给找出来,娘娘要亲自审问。那狗奴才真是翻了天,居然敢在宫中杀人,这样的事情绝对不能轻纵。” 内侍刚离开,就见得到消息的李贵宝快步从御药房过来。 “怎么会搞成这样。”他往房内探了探头,又向银杏问道:“熹妃娘娘怎么说,知道是谁下的手吗?” “除了裕妃还能有谁。”刚才在戏间,不仅涴秀注意到了裕妃的诡笑,银杏也没有忽略,原想最多是谋划着刁难玹玗,哪知竟是要下毒手。“熹妃娘娘让我暂时处理着,说抓到人以后严惩不贷。” “得让裕妃知道点颜色才行。”李贵宝狠狠的说。 “那是当然,不把教训给够,她就不知道怕。”银杏冷冷一笑,“这次就算熹妃娘娘不交代,我也会让裕妃吃点苦头,杀人,她还嫩了点。” 其实玹玗呛得并不严重,在西华潭边呕出肺中的积水后就已经恢复意识,只是觉得全身乏力头脑昏沉,又想着害她的人一定是裕妃,所以才一直假装昏迷,想把事情闹大。 这会儿听着门外两人的对话,知道这苦肉计是起作用了。 第125章 路难行 慎心斋内,凝重的气氛比闷热的天气更让人烦躁不安,雁儿来报信,霂颻只是听了大概。并没有细问,就打发雁儿先回去了。 “太妃娘娘,你真的不过去瞧瞧?”瑞喜焦急的询问,他看得出霂颻也在担心。 “你怎么又忘了,刚才我讲的计划很清楚,如果在外人面前表现的太过关心,以后她就会被怀疑。”霂颻深重的叹了口气,阖上双眸,有些时候狠心是必要的。“何况这种事情她日后还会遇上很多,如果不知道怎样面对、如何处理,那早晚都是一死。与其是那样,晚死不如早死,还能少受些罪。” 福海没有吭声,之前他害怕霂颻会把玹玗当棋子使用,可今天听过她的计划,才知道她已经为了玹玗,把自己摆上了棋盘。事情既然发展到这一步,他只能选择听从,霂颻怎么说,他便怎么做,只求精准无误的将计划实行下去。 “你们若是担心,等入夜后就过去看看,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是我睡了你们才偷摸出去的。”望向院墙外太医院的方向,霂颻心情凝重地说道:“以玹玗那孩子的心思,这次未必真的那么严重,有可能是她的应对之法。” 瑞喜、福海相视一望,都无奈的挤出了一丝笑意,只能等到入夜后再去探望玹玗。 而在另一边,毓媞得知裕妃下狠手之后,一直不动声色,只是又一次让人把这事儿传开,务必要阖宫上下都知道,故事怎么编她不管,但要围绕着裕妃杀人泄愤这个点去传。 耿氏这几年渐渐显露了野心,以为自己坐上了妃位,儿子又册封了亲王,就机会觊觎更大的福气,却又不知道掂量自己的份量。 戏罢众人散去后,毓媞便命人将裕妃请到景仁宫小坐。 “裕妃妹妹,有些事情既然过了就应该忘掉,总揪着不放还挑事点火,也不怕烧着自己。”毓媞也不点明事情,只是隐隐的出言警告。 “熹妃姐姐说什么,妹妹我听不懂。”裕妃心中七上八下紧张的打鼓,她手下的小太监一直没回来交差,涴秀去而复返后又总横眉竖目的瞪着她,只怕是事情失败,可在毓媞面前还得强撑着。 “妹妹要知道,如今后宫可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蕊珠的事情还没让你看出宫中的情势吗?”虽然出言相劝,毓媞却是乐意见到裕妃闹事,虽然弘昼继承大统的机会不高,但总是个威胁。“你心疼蕊珠,等过段时间想个法子招她回来就行了,别把事情闹得沸反盈天,收不了场还反把自己搭进去。” “蕊珠是我的表侄女,招她入宫本来也不是当奴才的,却因为一个辛者库罪籍被罚去先帝妃陵,我只是想替她出口气。”裕妃行事之前早让人打听过玹玗的身世,见她是在慎心斋当差,如此命贱应该是没人怜惜。“我知道,涴秀格格和那个贱婢亲近,姐姐也不管一管,小心沾染了一身晦气。” 毓媞冷声一笑,还真是个愚不可教的蠢女人,难怪不得雍正帝宠爱,如今上了年纪,岁数是在增加容颜渐残,可内涵依旧浅薄,宫里熬了这么多年,也没半点长进。 “娘娘宫里又出大事了。”银杏刚回景仁宫就听说裕妃也在,便故意到毓媞跟前说道:“奴才们都在传,今天有个小太监在西华潭边行凶,正好被一个侍卫撞见,据说事情已经传到皇上跟前了。” “砰”地一声茶杯落,裕妃心中一颤,以为只是件小事,怎么会闹到雍正帝跟前,忙向毓媞问道:“今天西华潭边侍卫不是都撤了吗?” “是撤去了一部分,调派到西安门至团城一带驻守,但宫闱禁地怎么把侍卫全撤掉。”只因为今天允许宫婢去西华潭边祭祀花神,才撤去西苑门一带的侍卫,让附近内务府会计司的太监们留心盯着点。“出西华门左边是升平署、灰池、油漆作,右边是会计司,杂人杂事最多的地方,岂能不放侍卫看守?” 裕妃一脸焦虑地望着银杏,问道:“可知道皇上怎么看待此事?” “皇上国事繁忙,哪里会管这些事。”银杏瞄了毓媞一眼后,才继续说道:“不过皇上把这件事交给齐妃娘娘处理,要她一定严惩。” “怎么又是她?”裕妃挑拨的对毓媞说道:“这后宫执掌凤印的是姐姐你啊,可皇上怎么一而再、再而三的把事情交给她处理,这不是明摆着夺姐姐的权吗?” “我也只是代执凤印,皇上觉得齐妃姐姐比我更会管理后宫,且她位分排名确实在我之上,自然就把权利都交给她了。”毓媞露出一个浅笑,满不在乎的说道:“所以我才会劝你消停些,齐妃可是个黑脸包公,弘时死后她也没少受委屈,眼下得了权势,还不拼命的发泄心中不快,储秀宫以前是她的,如今你住着,她不挑你的错,还能挑谁的?” 如果按照雍正帝当年分派宫院的想法,永寿宫空置,翊坤宫锁闭,居住在储秀宫的裕妃似乎就是地位最高者,可实际上却比毓媞都还不如。耿氏年轻那会儿徒有容貌并无学识,在藩邸时只是乌拉那拉氏房中的格格,说白了只算得上是个通房丫头。刚入宫时,还能凭借着容貌混到个嫔位,但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唯一邀宠的资本渐渐逝去,儿子弘昼又不长进,她在雍正帝心里早已没了地位。 “当年可是她自请迁宫的。”裕妃挑拨不成,反被毓媞将了一军,又想起当年弘时刚死,她却故意在咸福宫摆戏,人前人后也没少挤兑曼君,心里就更觉寒颤。 “齐妃那边又是怎么说的?”裕妃的抱怨,毓媞全当没听到。 “说是要追根究底的详查此事。”银杏故意把语调放沉了些,又意味深长地看了裕妃一眼,才说道:“那小太监是要杀宜太妃身边的宫婢,就是在内务府受过裕妃娘娘处罚的玹玗,奴才斗胆揣度,齐妃娘娘如此大动肝火许是另有用意。” 这话如针般插进了裕妃的心里,便急急告辞先回储秀宫,她必须想法子赶在曼君前头把那个小太监料理掉。 “玹玗怎么样了?”殿内已无旁人,毓媞才向银杏问道:“涴秀说她呛水严重,你回来之前她可有醒过?” “没有呢。”想着玹玗的情况,银杏的心情更沉重了几分,“发着烧一直昏睡着,杨太医说是引发肺染,恐有性命之忧。” 毓媞皱起眉头,呛水不是小事,当年仁寿太后生养的六皇子胤祚就是死于落水引发的肺染,不知道玹玗那孩子有没有福气逃过此劫。 “今夜景仁宫的门就别落锁了。”毓媞叹了口气,才柔声说道:“你把这话带给涴秀,免得她又生出爬墙头的把戏。” 银杏浅笑着点了点头,现在涴秀是被困在景仁宫,可一旦入夜毓媞就寝了,那是一定会想尽法子溜出去的。 入夜后,滚滚乌云低压,一道闪电撕裂了天幕,暴雨倾盆于天地间。 御药房和太医院之间的排屋。 雨水砸落在石阶上,泛起朵朵碎花,闷热的暑气因雨势而减退。 玹玗虽非完全昏厥不知事,但呛水引起发烧却不是假的,耳际的轰隆雷声让她从昏沉中醒来,只觉得全身发软,四肢酸痛无力。 瑞喜和福海从天黑后就一直守在这,见她睁开眼了,那提着的心才算是放下一半。 “你可吓死我们了。”三人关系好,且他们又是太监,平时也没什么忌讳。这会儿瑞喜跳到床上,缓缓扶着她坐起身,用自己的身体做她的靠垫。“太妃娘娘要避嫌,才不敢来看你,我们两也是入夜后才偷偷过来的。” “你先喝点温热的粥,然后在吃药。”福海眼中泛着泪光,端着清粥亲自喂她。 玹玗刚吃了一小口,就觉得胸口发闷,肺部也有疼痛传来,胃里泛起的痉挛引来干呕。 “那还是先喝点水。”看她如此难受,瑞喜忙指着一旁帮的蜂蜜水说道:“那是杨太医吩咐下的,要是你没有胃口,就用野蜂蜜兑点水喝。” “嗯,那粥一会儿再吃。”玹玗勉强挤出一丝浅笑,反而安慰他们道:“我没什么大碍,这是故意做出来的苦肉计,博取银杏姑姑的同情。” “别说话了,自己好好歇着。”福海又端了药来,眉头紧皱地说道:“我刚才尝了一口,这药可苦了,你又是喝了蜜水再喝苦药,只能忍着点。” 玹玗细声笑道:“我不怕苦,没事。” “宫里的日子长着呢,你以后行动可得注意点,今天我们哥俩打听过,那个裕妃最是小心眼,一定是她挟怨报复,才命人下毒手的。”听着玹玗说全身酸疼,福海便坐到床边帮她捏腿。“我们过来的时候遇到御药房的李公公,他说银杏姑姑一定会帮你出气,会想法子给裕妃颜色看。” “我恍惚中也有听到他们的对话。”玹玗深知后宫中多的是奴大欺主,银杏要对付裕妃也不是难事。“银杏姑姑跟在熹妃身边多年,她自有法子警醒裕妃,以后裕妃应该也就不会对我下手了。” 深知她是在宽慰他们,瑞喜也不多言,只想着她发烧必定头疼,就轻轻的为她揉着太阳穴,又细声说道:“你要是累就闭上眼睛养着,我俩伺候着你。” “这一病才知道,有哥哥宠着真好,以后得多病些,才有这样的福气。”玹玗知道瑞喜的身世后,偶尔也会喊他一声哥哥,也就是因为他们俩攀上了亲,有时说话更近些,才会张罗着给福海也认个妹妹,这样大家都能有亲人相伴了。 “乌鸦嘴!”瑞喜忙啐道:“坏的不灵好的灵,就是不生病我们也会宠着你,这种话可不许再说了。” 窗外雨声嘈杂,雷声不断,玹玗虽觉得身子乏,却并不困倦,于是和他们低声说笑。 此时,落雨中夹杂着急促的脚步声,只见涴秀带着雁儿推门进来,身上的衣服都淋湿了一半。 “这么大的雨,你们跑来干嘛?”福海既然认了雁儿做妹妹,自然也就多了几分忧心。“别她还没好,又病倒两个。” “玹玗妹妹,你可好些了?”涴秀走上前,挨着床边坐下,见玹玗醒了才不似之前那般担心,且她也知道了认亲之事,便取笑地说道:“你们都是有哥哥宠着的,偏我没人疼爱。” 瑞喜和福海只是笑着不答话。 “两位王爷不是专程送了礼物给格格吗?”虽然雁儿看不明白礼物的含义,但是涴秀却喜欢极了,“只是那礼物有点莫名其妙。” “是什么东西?”雁儿那一脸的纠结,引来了玹玗的好奇心,弘历、弘昼都是心思细巧的人,千里迢迢送来的礼物,一定必有深意。 “一大箱子泥土,还长着草呢。”雁儿答了,又说道:“肯定是和亲王戏弄咱们格格呢。” “不是!”瑞喜、福海、玹玗异口同声的否定,众人都不由得相视一笑,才缓缓为雁儿解答了疑惑。 春树绕宫墙,宫莺啭曙光。忽惊啼暂断,移处弄还长。 隐叶栖承露,攀花出未央。游人未应返,为此始思乡。 深宫之内,一箱故土,遥寄多少思乡之情。 第126章 阴毒心 暮日缓缓西沉,霭霭霞云渲染着昏黄的天空,赤红如血的夕阳像是危险的预兆。 戏班子进入萨拉齐厅后,就只由江平和两个杂役押车缓行,弘历、弘昼、云织、云绣、还有几个武生都快马向包头镇赶去。 这镇子原本不大,康熙三十六年第三次亲征葛尔丹,不少来往于蒙古草原的汉族旅商、小贩、和手工业者随军进入包头,商贸繁盛之后,这些人便定居在龙藏一带,之后又有晋陕移民迁入,才有了现在的城镇。 镇上唯有一家客栈还是土石泥屋,别说和皇宫相比了,就是云织、云绣也从来没住过这样的房子,若不是和弘历的亲信约好要在此处会面,他们宁愿在镇外的草场租帐篷。 弘历独自坐在客栈屋顶,从右玉县出来,一路还算平稳,如暴风雨前的宁静。 远望着那血色夕阳,似乎在赤云中看到那片红墙,像他这样将来可以坐拥天下的男人,竟然会为一个小丫头悬心,甚至忽略了自身的安危。 草原的夜风还有些微凉,弘昼走到弘历身边坐下,“想什么呢?” “还能有什么。”转头的刹那间,弘历已经收敛了所有的牵绊之思,淡笑着说道:“彩云天的人怎么会知道弘皙的计划,你不觉得奇怪吗?” “刚才打听过,说是有人暗中传信给他们。”弘昼得意的回答,“在大同府的时候,有人飞镖传书,告知他们弘皙那老小子的计划,但书信上写的很清楚,让他们对消息的来源保密,我旁敲侧击的问过好几个人,他们也不知道传信的那人是男是女,不过书信上的字迹娟秀,应该是出自女儿家手笔。” 这一路,弘历问过云织很多次都没得到答案,弘昼就选择对云绣下手,小姑娘年轻嘴不牢,禁不住他的连哄带骗,就把事情和盘托出,并说云织似乎见过那个报信的女子。 弘历淡淡一笑,沉吟道:“当时你清查城南府中的婢仆和客居者,可有什么结果?” “怎么突然想到问这个?”弘昼心中一直有个疑问,却不好说出口,他不知道弘历是不是也发现了同样的问题。 “你先回答了再说。”弘历平淡的语气中有难掩的焦急。 “直到我离开京城的前一天,都没发现谁是内奸。”弘昼这话说的有些心虚,他知道谁有问题,只是不想承认而已。 “茹逸你可查过?”弘历直截了当的戳破,风尘女子有胆识、有见识并不奇怪,但面对血淋淋的场面,还能那般淡定的就不多了。因为伤在玹玗身上,茹逸下的每一针他都看得仔细,从头到尾茹逸没有半分犹豫,心不颤手不抖,针线活再好,也不至于有如此纯熟的手法,除非是常做这样的事。 “她是说过,要陪我一起前往伊犁。”弘昼这时被迫自己接受,又细讲心中的猜测,才喃喃说道:“如果真是她……其实我们要感谢她的提醒,不然怎么能反客为主,我想她应该是有苦衷的……” “我相信,否则我早就料理她了。”弘历只是怀疑茹逸的来历,却也看出她对弘昼的真心,不然单凭她害玹玗受伤这点,就够她死百次有余。 “于是才华横溢,柔情似水的女人,那心就越是难测。”弘昼深深一叹,站起身望着低矮城墙外的那片草原,突然一笑,“算算日子小玉子应该已经回到宫中了,你说涴秀看到那份礼物,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我看你这几天都在逗云绣小姑娘,还以为你没把涴秀放在心上。”侧目瞄着弘昼,弘历也不想继续茹逸这个话题,便打趣地说道:“五爷的一番苦心,涴秀定会喜欢,只是不知道昨日的寿宴上,额娘有没有替她物色到满意的夫家。” 涴秀这样的女孩子的确可爱,在那阴谋重重、勾心斗角的深宫,她爽朗的个性和待人的真挚,就像是这闷热三伏天中的一丝凉风,让人觉得心旷神怡,难怪弘昼会喜欢她。 “只要涴秀不愿意,我还真不信熹妃能把她嫁出去。”弘昼挑眉笑道:“全京城都知道她的厉害脾气,哪家敢要她?” 弘昼深知涴秀的选夫条件,京城中的那些贝子、世子,在他眼里都只是会吃喝玩乐,不晓人间疾苦的白痴,哪里会看得上。就算是毓媞苦心安排,能求得雍正帝恩典,让涴秀以公主的身份下嫁,京中也不见得有哪家敢接受。 且从康熙朝开始,除了那些远嫁和亲的,其他的公主出嫁前,都会有模样不错的宫女去试婚。这种约定成俗的事情,原意是要看未来的额驸品德智商是否过关,身体能力如何,是否有暗病隐痛,总不能让公主嫁个不能人道的男人受活寡啊。 可按照清朝的规制,公主大婚后是居住在公主府,虽然和夫家只有一墙之隔,但日常生活基本没有什么交集,就连吃饭都是分开的。至于公主和额驸的夫妻生活,那简直就像个笑话,如果公主没有宣召,额驸是不可以进入公主府的。而在夫妻间的生活问题上,还有一个至关紧要的人物,那就是陪嫁的嬷嬷。 公主召唤额驸都是有嬷嬷传话,她们可以算得上是公主夫妻生活的主导者,皇帝又赋予她们规劝公主的权利,所以是举足轻重的角色。可这些嬷嬷都是宫里积年的老人,一生孤寡没嫁过人,就算不抱着三贞九烈的礼教,也见不得别人夫妻和顺。所以很多公主成亲后,为了想见上额驸一面,还得花大把银子贿赂。 而额驸和公主之间又是床上夫妻、床下君臣,就算得召唤入公主寝室,行周公之礼的时候还得有个老嬷嬷立在旁边伺候着,时间长了要规劝,言词激情暧昧了又要规劝,像这样两三次之后,额驸对公主的召唤就会产生阴影,面对几个月才一次的召唤,都想法设法的推避。 因此就会引出另一个问题。 额驸虽然不能纳妾,但收两三个房里人还是可以的,那个替公主试婚的宫女,就顺理成章的做了额驸身边的如夫人,名分虽然没有,但宠爱却是实实在在的。 以涴秀的性格,就是遵守宫中规矩都做不到,更何况是这些。 “最好是没人要她,你就高兴了。”弘历带笑地说道:“我看京城中对涴秀的传言都是你散布出去的把,等她拖拖拉拉过了十五岁,就是额娘有千万个不愿意,也只能让五爷好心收了她。” “你也别得意,早晚有我取笑你的时候。”弘昼这次也不反驳,而是转身离开。 对涴秀他确实是喜欢,但也不敢招惹,因为她想要的专一和自由他都给不起。 望着渐渐爬上天幕的银月,弘历的嘴角浮出了一丝浅笑。 也许真有一天他也会被弘昼取笑。 越是远离京城,他才发现玹玗的一颦一笑,早在不知不觉进驻了他的心 拥有九房妻妾的他,此刻挂念的居然是个小丫头,可玹玗毕竟和涴秀不同,她从小就被调教,心思细腻深沉,若再加上霂颻的刻意训练,她迟早会变得和那些工于心计的后妃一样,在那层层红墙中搅弄风雨,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 弘历的嘴角扬起了一个自嘲的笑,他竟会为了玹玗如此苦恼,看样子是应该在夜风中好好冷静一下。 清辉银月之下,既有旖旎柔情,也有阴谋诡算。 树林里,篝火的焰苗随风摇曳,透着诡异的气氛,几声狼嚎依稀传来,再配上叶动的沙沙声,就更是阴凄骇人。 忽然,一条身影窜出,来到篝火前,黑衣人单膝跪地,朝着林中的阴暗处说道:“属下参见王爷。” “打探到他的消息了吗?”弘皙缓缓走到他们跟前,淡淡地望着黑衣,优闲的喝了口酒。 “是的。”黑衣人仰首答道:“属下原本也不清楚宝亲王的下落,只是到了清水河厅后,李怀玉收到一份未署名的书信,上面说让我们按照计划好的路线前行,等到了东胜厅自然人有人联络我们。今天日暮时分,我们刚到东胜厅,就有人来客栈传话,说宝亲王让我们继续向前,他与和亲王会在隆兴长跟我们汇合。属下暗中跟踪那个传话的,发现他去的方向应该是包头镇,属下大胆猜测是不是咱们的计划泄漏了,所以宝亲王与和亲王改变了路线,不打算入鄂尔多斯左翼中旗的牧地范围。” 弘皙眸光瞬间冰冷,可声音依旧柔和,问道:“是谁泄漏的消息,你查过吗?” “应该是……”黑衣人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是什么?”弘皙冷声一哼,阴冷的双眸中闪过一道寒光,“你只管说,不必吞吞吐吐!” “回主子的话,京中品香楼传来消息,柳烟凝姑娘自尽了,就在主子出城的当天清晨。”黑衣人犹豫了片刻,又说道:“但是在她死之前脸已经被人划花,又在池塘中泡了好几日,直到发胀后才被发现,所以无法确定是不是柳姑娘本人。” “她也会舍得死吗?”弘皙的冷笑中全是杀气,扬眉道:“本王留下影子看管品花楼,能在他眼皮底下做到这件事的唯有茹逸,只有她能压制影子。” “茹逸不是和柳姑娘不合吗,影子也不应该会出卖主子啊?”黑衣人瞪大了双眼,影子是弘皙的心腹,武功高强当属第一,怎么会受制茹逸。 “有句话叫‘英雄难过美人关’啊!”弘皙唇边漾起森冷的笑弧,眼中闪耀出阴鸷的神色,再配上这轻柔的语调,无火之怒更让人心惊胆颤。“你回去,看看那些人中究竟哪个是弘历的亲信,找出来解决掉。” “属下遵命。”黑衣人迟疑地问道:“主子,既然我们的计划已经败露,要不要另作筹谋,宝亲王身边的内侍已经回宫,如果他们把事情告诉皇上……” “告诉皇上什么?”弘皙脸上的笑容加深,寒意也更多了分,反问道:“他安然无恙,也没有任何证据,他能在皇上面前说什么?” “和亲王行事从不按常理出牌,主子就不怕他让李怀玉再请太医去府中?”黑衣人还是担忧,弘皙诈病之法绝非长久之计。 “本王一直都在京中,就是雍正帝亲自去我府上,也没关系。”在雍正帝眼前谋权,岂能考虑不到这些问题,多年来弘皙在各地搜罗和他样貌身形相似的人,在加以训练教导,虽然不能以假乱真,但是打扮成重病的模样,还是可以瞒天过海的。 黑衣人当然不知道这些事,虽然心中好奇,却不敢多问,按照弘皙的吩咐离开了。 将酒泼洒到篝火上,看着火蛇猛然上窜,弘皙阴狠地一笑,自言自语地说道:“小茹逸,你敢走这一步,就不要怪本王绝情,人不会一世好运的,看来你只陪着她们葬在这片草原。” 一骑绝尘原野上,银月下的身影挺拔俊逸。 如果没有那些阴鸷,弘皙绝对能成为同辈中最完美的皇子。 第127章 云叆叇 东胜厅以北的草场有上百座大帐,这是鄂尔多斯左翼中旗的临时营地,正中最华丽的帐篷外,驻守着最精锐的士兵。 扎木扬焦急的来回踱步,他也是一时头脑不清才会被弘皙蛊惑,如今一切就绪,但是弘历和弘昼却无声无息的失踪了,如果是因为计划泄漏,那他要受到的惩罚可就不止夺爵,小命能不能保住还是两说。 “你急什么,只要弘历还在草原,他的命早晚是我的。”弘皙不疾不徐的走进来,含笑的双眸瞥了一眼扎木扬,缓缓地说道:“弘历和弘昼都在包头镇,他们会在那停留两三日。那是个人口有限的小地方,你派一队人去村镇,不出半日就可打探到他们的消息。” “包头镇在内乌兰察布盟,不是我的地盘!”扎木扬后悔的要死,从康熙朝末年起,清廷内部就因储君之位争斗厮杀得不像话,当今雍正帝虽然胜出,但暗战的硝烟直到如今仍未偃息。“我才被降成贝勒,如果让皇上知道我带兵越界,革爵都还是轻的。” “穿着戎装才是兵,换了便衣就是民。”无论在任何时候,即使面对满目血腥,弘皙的脸上都能挂着浅笑,“再说,不在你的地盘上不是更好吗?” “好什么啊?!”扎木扬是个粗野武夫,见弘皙这一派泰然自若的神情,简直能让他抓狂得气绝。“你这计划若是漏泄了,你我都没好。” “本王之前告诉你的计划是什么,你在从复一遍。”嘴角勾起一抹淡笑,弘皙为自己斟了杯茶,却只闻其香,并没有饮下的意思。 扎木扬瞪视着弘皙,不由得双拳紧握,高声大气地说道:“你让我在东胜厅下手,把宝亲王与和亲王解决掉,再把他们的尸体扔到阿拉善额鲁特旗的牧地。” 见扎木扬还是一脸茫然,弘皙笑着叹了口气,真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不过就是这种才更好超控,更有利用价值。和聪明的人说话虽然省事,但太难摆布,就像茹逸和影子,只会在关键时候给他惹麻烦。 “那我为什么要你把尸体扔到硕特额驸阿宝的管辖范围,就地掩埋不是更省事吗?”面对扎木扬的暴跳如雷,弘皙仍然以柔和的声音反问。 “不就是为了嫁祸他吗!”扎木扬从来不懂得去思考这些问题。 “你说,如果有两位皇子消失在你的领地范围内,雍正帝会善罢甘休吗?”弘皙递上了一杯茶,让扎木扬消消火气,又笑道:“到时候雍正帝一定会派人追查,以他性格脾气,就算没有任何证据,也会随便找个借口把你处理掉。” “王爷的意思是……”扎木扬这才明白了弘皙的用意,只是依然有些不解,他不过是个被利用的棋子,有必要考虑他的安危吗。 “本王和雍正帝不同,不会行那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事,更不会亏待身边的人。”一眼就看透了扎木扬的心思,弘皙笑着说道:“你既然为本王效力,本王当然要考虑你的安危。” 好一番打动人心的话,却也是一半的实话,弘皙身边的人只要是有用的,都富贵无忧,可一旦失去了利用价值,他就会毫不犹豫的剪除。 “我乃一介莽夫,不懂王爷的深谋远虑,还请王爷见谅。”扎木扬抿了抿唇,又一脸尴尬地问道:“可他们不进入鄂尔多斯,事情就不好办了,我要怎么调兵啊?” “本王刚才已经说过了,穿着戎装才是兵,换了便衣就是民。”弘皙很有耐性的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才笑道:“你是这里的领主,不是囚犯,若是闲闷得发慌,带着几个亲信去附近游村镇玩,就是越界有怎样,雍正帝还能过问这些吗?” 弘皙踱步走到地图前,为了要刺杀弘历,他早已准备多个计划。 目前还用不着扎木扬动用大队人马,眼下黄河流域附近水漫成灾,包头镇降雨不多,暂时还没有什么灾情,可清水河厅的连日降雨却引发黄河决堤,弘历还真是好运,且又改了路线往北绕行,不然洪灾索命倒是个很好的天然条件。 不过昨天收到消息,从太原府算起,灾民是一路北移,经武宁府、大同府逃难到京城。其实他们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往京城去只是以为那里能有一条活路,若是有人指给他们另外一条也得温饱的前路,他们也会义无反顾的涌去。 见弘皙唇边的弧度加深,扎木扬问道:“王爷是有了新的计划?” “江北地区虽然已成泽国,可东胜厅境内的黄河水位还在安全范围之内,只要不连降骤雨,这一带应该无碍。”弘皙纤长的手指敲着地图,温言道:“不如把灾民往包头引,还能分担京中的压力。” “哎哟,我的王爷,包头镇其实就是个土村子,常住的人不多,都是些游商。”扎木扬摇头说道:“那地方穷得鸟不拉屎,灾民怎么会往那去!” “只要那边有吃有喝,自然就会有人去。”弘皙优雅旋身,回到桌前继续煮茶。“你只要负责把话传开,然后让你的人装扮成灾民混在其中,伺机动手就可以了。” 要钱,他有的是;说人手,他也不缺。但亲疏有别,自己培养出来的杀手,绝对不能去做炮灰,试探和消磨这种事情,还是交给扎木扬那些有勇无谋的收下。 “行,我全听王爷的。”扎木扬将手握在手中的那杯茶一饮而尽,此刻他再次决定冒险一赌,乃是经过深思熟虑。 雍正帝阴晴难定,准噶尔又一再生事,他们这些在边地的领主,脖子天天的都是凉的,前方要应付敌军若胜了还好,若是败了,后面还要遭到清廷的斥责,他才被降爵就是雍正帝以赴调兵不堪用为理由。所以他心中确有火气难消,从未带过兵、打过仗的雍正帝,只知道在金銮殿中指手画脚,却不知战场的艰辛和多变。 而和弘皙联手是密谋,只要他没有露面,又不在他的牧地范围内,就算事败弘历也没有证据。皇权之争还谁输谁赢不到最后一刻都难以断定,就好像当年他们都以为会是康熙帝那手握兵权的十四皇子成为储君,可峰回路转,真正坐拥天下的却是心机深沉的雍正帝。既然不能预测将来的事情,他又何苦得罪亲自找上门的弘皙,就当是在赌桌上大小通吃。 弘皙的脸上浮出一抹满意的笑意,那双深邃黑眸中,隐隐透着深不可测的诡谲之光。 天下间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真龙天子,大位都是浸在亲人的血腥里,不折手段的踏着万骨争夺而来。 当年雍正帝能在胤礽面前忍辱负重,今天他也能做到同样的事情,只是忍字心中一把刀,利刃出鞘之前,先受伤的是自己。 但他没有选择,母亲自刎的那幕一直深深印在脑海中,为了报仇已经失去了太多。这个天下原本就该是他的,只有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才能让再度变回有心的人,不然那个位置会一直空着。 弘皙回到自己的营帐中,已有十来个体魄健硕,神情冷漠的黑衣人等候在此。 这是他多年来苦心训练的杀手,他挑选杀手的要素与别不同,是要那为了亲人而心甘情愿把命卖给他的,当然作为交换条件,他也会善待他们的亲人。 只有这些牵挂于心的人,才更好控制,因为割舍不下的亲情,而效忠于他,只听命于他。 “你们也装扮成灾民,到包头镇去,但是别出手,只看看弘历身边有多少人,看看扎木扬的办事能力。”好的杀手难得,所以这十八个人弘皙从不轻易使用。 听完他的吩咐,众人皆额首而出,只有一人留着。 “主子!”童九单膝跪在弘皙跟前,低头说道:“求主子赐死。” “怎么了,做了什么错事?”弘皙露出微微笑意,眸光淡然地瞄了童九一眼,他心中已经猜到发生了何事,“起来说话吧。” “属下不敢。”童九做好了万劫不复的准备,颓声道:“属下在朔平府的时候似乎见到了茹逸姑娘,所以把消息传递给了宫中的那位小主。” 童九曾受过茹逸姐妹的恩惠,应该说他是被茹逸的姐姐救下,在他的心里,命是卖给宫里的那位小主,而不是眼前这位王爷。 “仅此而已?”弘皙淡然一笑,童九的所作所为他早已知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你本来就是她的人,这么做没有什么不妥。” “主子……”童九诧异的抬起头,惊讶地望着弘皙。 “本王向来欣赏有情有义的人。”弘皙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这件事本来他也想为之,童九只是帮了一个忙而已。“下去休息吧,明天你们还要起程。” “谢主子不责之恩,属下愿为主子大业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营帐内,仿佛还回响着童九那冰冷的誓言,弘皙勾起一丝森冷的淡笑,他不会在乎这些人的虚话。 弘皙闭上了眼眸,良久才在深深一叹后,又缓缓睁开,走到营帐外,望着满天的璀璨繁星,紧紧握着双拳,原来他的灵魂中除了权势之外,还希翼着其他事情。 “不知道在你心中,我和茹逸谁更重要些……”喃喃自问着,这个答案是他想知道,却又害怕知道。 在那个人的问题上,他总是一次又一次的打破底线,看来他的心真是寄放在那里了,可是值得吗? 夜空下,弘皙自嘲的冷笑飘扬在风中,远远传去。 …… 千里之外的紫禁城中,咸安宫隐秘的暗室内。 “啪”的一掌拍在桌上,女子怒斥道:“你们这帮废物,都是干什么吃的!” 室内根本没有掌灯,在这大雨倾盆的夜里,连星月之光都褪去了,幽暗掩藏了那女子的容貌。 “小主,你妹妹的脾气就连王爷都压制不住,奴才们又有什么法子。”从这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听来,回话的人应该是个内侍。“茹逸姑娘已经追着宝亲王、和亲王往边关去了,她若再坏了王爷的大事,恐怕会在劫难逃。小主真有心想救妹妹,那得快些想法子,眼下到处都在闹洪灾,奴才就是带人赶过去,也得绕路啊。” “让我先想想。”女子的语气中充满了矛盾。 到底该如何选择呢? 她曾经只是个流浪的旧朝皇族,漂泊在人情冷漠的世间,是弘皙救了她,又帮她寻回了亲妹妹,将她从可怕的孤独中解救了出来。 为了他,她可以赔上一切,却不包括唯一的亲情。 可老天爷为什么要如此捉弄她,让她陷入这两难的局面? “小主,快五更天了,奴才不能久留,要怎么做你倒是给个话啊?”内侍焦急的催促着。 女子凄声一笑,弘皙不能给她感情,也不能给她幸福,可她却早已栽进“情”这个无底的深渊。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什么都不用做……”这就是女子再三纠结之后的答案。 茹逸的消息能传到她耳朵里,应该是弘皙默许的,他为什么会这样做? 难道是在乎她的心吗? 如果真是这样,她应该感到欣喜,至少多年的守候并不是全无回应。 既然这样,那他们就对赌一把,或许能是双赢的结果。 第128章 诡万伏 玹玗在御药房附近的排屋休息了三日,白天有涴秀和雁儿陪着她闲聊,入夜就换成瑞喜和福海轮流守着,杨宇轩每日来探望她两次,银杏和李怀玉得空时也会来陪她说说话。 这一夜,玹玗额上的温度渐渐降下,退烧说明她的情况已经好转。 三更天时,少了冷热交替的痛楚,她才昏昏沉沉的睡去。 却睡的很不安稳,一夜都是恶梦连连。 在惊雷响彻天地的同时,玹玗从梦中惊醒,冷汗湿衣的她翻坐起身,双手紧紧攥着身前的被子,慌神的环视四周,恍惚觉得是置身在幽冥之界。 其实也没错,这座紫禁城不就是众多女人的冤魂冢吗? “做恶梦啦?”屈在椅子上打盹的瑞喜,听闻她惊醒的声响,急忙举灯上前照看。 “多点两根蜡烛好吗?”玹玗浑身冷汗渗渗,气息未平地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你三更才睡着,这还不到两个更次,是什么样的恶梦,竟然吓成这样。”瑞喜递了干爽的寝衣给她,因为烧汗多所以总备着两套以便及时替换,将帐幔拉下后,他才转身去点灯。“来,先把寝衣换了。” 待玹玗换好了衣服,瑞喜才上前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像是已恢复正常。然后又斟了杯温热的金银花水,让她定定心神,因觉得羊油蜡气味不好闻,便将窗户微微开启,让清馨的凉风灌入。 “我梦到爷……”连喝了两杯水,玹玗才平复了气息,但说话的声音还是有点颤抖。“我是说,我梦到宝亲王与和亲王了。” “小玉子公公回来的时候说过了,两位王爷安好无恙,而且有贵人相帮。”听着那脱口而出的称呼,瑞喜知道她和弘历的私交很深,但又想着霂颻的嘱咐,才忍不住劝道:“自己还病着,就别瞎操心,他们两个王爷自然是福泽深厚。” “可是我见到爷……宝亲王浑身是血,在战场上被自己暗害了……”眼泪莫名盈眶,玹玗根本没勇气去回想那个梦,因为那感觉太真实了。 梦里不仅有弘历,还有母亲。 用长枪狠狠刺穿弘历胸膛的人就是母亲,她听到了母亲狂肆的笑声,连声说终于为父亲报仇了。 而她梦里的弘历,用幽怨的目光直直地瞪着她,含恨而亡。 那一刻,她只觉得心痛,甚至怨恨母亲的所作所为,可那不是应该的吗? “这才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啊!”瑞喜无奈地摇了摇头。 自从那天看过两位王爷送给涴秀的生辰贺礼后,玹玗就一直心神不宁,外有水患更有阴谋,这两件已经够让她担心的了,今夜的恶梦又提醒她,还有母亲心中的仇恨呢。 弘历念旧,说不定会去探视谷儿,可谷儿若是心恨难平,真有能在他不备之时下狠手。 “小玉子公公可还有说过什么,两位王爷大概行到哪里了,路上可还畅顺?”这几天她一直昏沉的病着,只是依稀记得涴秀在她耳边讲了很多,可每次睡醒后就全都不记得了。“两个都是被人伺候惯了的,身边没个内侍照应怎么行,何必把小玉子公公打发回来。” “你这模样在我面前表露也就算了,在太妃娘娘面前可收敛着。”瑞喜把药热好递给她,见她才好些就唠叨个不停,又叹道:“若非看着宝亲王是真心疼你,我也不乐意你和皇子太亲近。小玉子公公昨天悄悄拉我到一旁说,给涴秀格格送礼是借口,皆是因为知道你得罪了裕妃娘娘,怕你遭到报复,才把他给支回来,哪知还是迟了一步。他说宝亲王吩咐,如果太妃娘娘护不住你,就让涴秀格格去熹妃跟前撒娇,想法子把你调去景仁宫。” “宝亲王知道我得罪裕妃的事情?”看样子弘历是派人暗中盯着她,高兴和担忧瞬间缠绕在心中,弘历的做法或许只是想保护她,但这样以来有可能会破坏霂颻的计划。“这事儿你有告诉我姑婆吗?” “当然有讲,不过太妃娘娘说没关系,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瑞喜点点头,又说道:“倒是难为宝亲王,千里迢迢还吩咐了属下,若你在宫中有任何闪失,都要第一时间告知他。” “你说什么?”玹玗刚释怀一笑,又被瑞喜的后半句惹得更忧心,“那我落水的消息也传出去了?” “恐怕报告情况的书信早已在路上。”瑞喜淡淡地提醒道:“你忘了,那天帮着涴秀格格就你的是个侍卫,若非那个侍卫大哥施救得当,你这条小命就不保啦。” 闻言,玹玗沉重一叹,弘历一路危机重重,就算平安到了伊犁,战场上兵戎相见,更需全神贯注的应付,若因为她的事情分心而发生意外,那可怎么办? 可瞬间又摇头一笑,她应该不会那么重要,还是别自作多情。 回想到那个梦,心中的惊惧引她轻轻一颤,“瑞喜哥哥,我已经没事了,应该可以回慎心斋调养了吧?” “你是想往小院跑吧。”瑞喜直截了当的戳穿她的心思,不愠不火地问道:“想去看看你的那位爷,有没有让小玉子公公待什么私语给你,是不是啊?” “瑞喜哥哥,你不会告诉姑婆的是吧。”玹玗故意拉长了声,露出撒娇的甜甜笑容。 赖不过她,瑞喜只能答应了,又说怎么都要等五更以后,杨宇轩来看过她,确定已无大碍,才可以迁回慎心斋去,这也是熹妃的嘱咐。 躺了好几天,玹玗觉得全身苦头都快散架了,便起身添衣想下床活动一下,又见窗外雨势不大,便硬拉着瑞喜出去煮茶观雨。 坐在檐下,看雨滴纷飞如丝,风过处,清馨的空气散尽夏日的闷热。 在这微暗的苍穹下,闻着幽幽的茶香,闭目聆听雨声点缀的清晨,真是一种难得的惬意。 可就在这时,有惊声尖叫掠过宁静的紫禁城上空,破坏了一切美好。 尖叫声来自储秀宫。 清早宫婢起床推门出去,却见前院的大树上吊着一个人,舌头外露有一尺多长,并七孔流血,已死去多时。 裕妃听到叫声,出来一瞧,顿时就吓得晕了过去。 死的人就是加害玹玗的那个小太监,这段时间宫里到处搜他,可他就像消失了似的,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今晨突然死在储秀宫,让所有人都觉得莫名其妙,奴才们又私下问过,宫门昨儿落锁早,谁也没见到他是如何进来的。 尖叫声后,曼君最早来到储秀宫,那时太监的尸体已被取下放在树边,她亲自看过,又立刻寻来两名仵作共同验尸,那小太监确系自缢身亡,既无可疑之处,她便让人先把尸体抬出去了。 之后又进屋去瞧了裕妃,见她两眼发直,手脚冰凉,三魂已不见七魄,便立刻传了太医前来。 而景仁宫中,毓媞听说曼君已经在储秀宫,自己便推托身子不舒服,不打算过去。 “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小太监怎么死的?”听到尖叫声,毓媞就打发了银杏和于子安过去查看,这会儿银杏先回来了,便立刻追问道:“这事是你做的吗?” “奴才可怜玹玗,心里是恨着裕妃,原想着等找到人后,在给裕妃点教训,可这几天那个小太监就如同蒸发了一般,奴才也没辙,才暂时把放在一边。”银杏也觉得这件事奇怪,她过去的时候,见那个小太监还掉在树上,身上的衣服全都湿透,算时辰应该是三更天就被挂上去了,她悄悄问过储秀宫的婢女,因这几日大雨连天,裕妃也不出门走动,只要入夜起更,储秀宫的门就会落锁,若再有进出者,除非是大内高手,不然一定会惊动旁人。 “宫中仵作怎么说?”这点毓媞还是信得过,且银杏也没那么大本事。 “奴才听得清清楚楚,仵作说颈间只有一道红紫缢痕,别处并无伤,应该可以断定是上吊死的。”当时银杏还大着胆子望了一眼,又说道:“只是他七孔流血,看着很是恐怖。” “就算是吊死的,也不一定就是自缢。”毓媞冷冷一笑,又说道:“是他自己吊上去的,还是别让人把他吊上去,能分得清吗?” 裕妃那个人向来头大无脑,做事也不知考量,一时气愤就对玹玗暗下毒手,可事败后又怕承担责任,所以杀人灭口也在意料之中。 “可奴才问过储秀宫的婢女,她们是亲眼看着裕妃娘娘吓晕过去的。”银杏也到室内瞧过,只见裕妃浑身冒着冷汗,脸色紫胀,身边的老嬷嬷掐了人中,裕妃才直直的“啊”了两声,还是没有清醒的迹象。 听银杏这么讲来,毓媞也觉得事情不可能是裕妃自导自演,只是一时间她也想不到宫中还有谁和裕妃有深仇大恨,“你说会不会是宜太妃让人做的?” “这奴才就不敢说了,但玹玗在御药房那边养病,宜太妃娘娘并未亲去探望,身边的两个小太监都是要等太妃娘娘就寝后,才敢偷偷溜过去探视玹玗。”银杏说得是假话,语气却十分诚恳,而且事实也是如此。“奴才想着,太妃娘娘和玹玗虽然都是郭络罗家族的,但在康熙朝时,太妃娘娘就眼高于顶,对一个辛者库罪籍,应该不会有太多眷顾。” “我见玹玗常常来景仁宫,宜太妃也肯放行,还当她是受疼爱的。”这一点毓媞还是有些怀疑,但转念一想,霂颻只是虚有太妃头衔,每次去请玹玗的都是景仁宫奴才,且涴秀还颇得雍正帝喜爱,应该是考虑到旧朝和当朝的厉害关系,才没有多加阻拦。 “娘娘,奴才今天在储秀宫,其实还看到了一个人。”银杏想着,必须快点把毓媞的思绪从慎心斋移开,且那个人嫌疑确实更大些。 “哦,还有什么人?”毓媞疑惑地望着银杏,心里觉得烦乱不已。 “辛者库浣衣司的曹嬷嬷。”在人堆里看到曹嬷嬷的时候,银杏就觉得奇怪,浣衣司在顺贞门外的东北角,大清早顺贞门还没开,曹嬷嬷是怎么进来的。“奴才记得,曹嬷嬷就是得罪了裕妃,才被打发去做杂役的,内务府见她年事已高,差事办的还算妥当,所以给了她浣衣司管事的闲差。” “我怎么把她给忘记了。”毓媞冷声一笑,缓缓地说道:“你不提曹嬷嬷,我都把藩邸的一件旧事给忘了,原以为她只是病猫,现在想来是我小看她了。” 毓媞口中的这个人,就是承乾宫的主位娘娘——宁嫔武氏。 宁嫔当年也是皇后乌拉那拉氏的房中人,多年来一直安分、谨慎,不争宠不献媚,为人也很识趣。年轻的时候也是美人胚子,当年还比裕妃得宠些,曾经也生养了一个女儿,可当时她体弱,孩子满月后就交给裕妃代养,哪知不足半月就夭折了。死因没人知道,雍正帝当年只把事情交给乌拉那拉氏处理,最后只是不了了之。 毓媞依稀记得,孩子出殡的那天,宁嫔曾和裕妃大闹过一场。 后来雍正帝登基,大封后宫时,宁嫔的地位排序是在当时的裕妃之前,只是后来因她无法再生育,就渐渐被雍正帝忽略。 但最近,承乾宫似乎又热闹了起来,这当中一定是有什么手段。 第129章 笼心策 包头镇的夜,也开始下起大雨来,直到黎明才停。 雨后的草原一片青翠,空气中权势泥土和碧草的馨香。 天色蒙蒙亮时,弘历再次来到客栈的屋顶,在这个至高点能隐约看到远处的黄河。 李白那曲《将进酒》中豪迈万千的开头: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千百年前,许多王朝都在黄河沿岸建都,就好像九朝古都洛阳,八朝古都开封,甚至能追溯到三皇五帝时期。黄河之水滋养了辽阔的中原大地,但它带来生机的同时,也撒下了灾难。 “你也发现不对劲了?”脚步声从身后响起,云织手握长剑来到弘历身边,指着远处的那群衣服破烂的人,说道:“无论是出于天气或人事的考量,我们还是先起程,江班主会赶来的。” 包头镇靠近黄河,这两日也开始下雨,算是个潜在的危险之地。而且这里只是个平穷的村镇,黄河下游的灾民就是要逃难,也该往富庶的州县去,前往大同府岂不比沿黄河而上更安全吗? 弘历望向远方,长叹道:“如果没有这些难民的出现,是可以马上动身,但现在不行了。” “明知事有蹊跷,为何还要留下?”云织脸上出现茫然之色,显然是不明白弘历的用意,思索了片刻,才试探地问道:“你是想在这里抓出幕后之人?” “宽以济猛,严以济宽,政是以和。”弘历嘴角逸出一丝浅笑,淡然说道:“别看满蒙现在是结盟,早在太祖爷统一满洲各部之前,满蒙之间乃是又打又拉的若即若离关系。后来太祖爷要全力对付明朝,才开始对临近的科尔沁部施以怀柔政策,以频繁联姻逐渐发展成结盟。咱们满人入主中原后,蒙古各部落就成了驻守边疆的第一道屏障,成为大清朝最可靠的力量,他们的稳定不但能减少漠北和漠南的战事,还能带来各种经济和政治利益。” 他不知道这些话云织是否能听懂,但雍正帝过分强硬的手段,无疑已经造成边关政治气氛紧张,这不是个好的现象。 当年清廷就是凭借区区科尔沁,一步步蚕食笼络蒙古各部,并成功将察哈尔部和喀尔喀部收编,纳入蒙古八旗。如果雍正帝的强权严制,真的引发蒙八旗领主的反心,那对清廷绝对是最大的威胁。 “原来宽仁不过是笼络人心的手段,已达到更好的利用目的。”云织笑了笑,直言不讳地嘲讽道:“满清一直把人分等级,蒙古人的地位之所以要比我们汉人高些,恐怕还是因为满人畏惧蒙古吧。” 弘历哑然失笑,并不在意她的说法,随口问道:“畏惧蒙古什么?” “若真的是两方对战,满洲八旗不敌蒙古铁骑。”云织是在梨园长大,大江南北什么样的人物都接触过,听得多见识自然广,且她又跟着江平学过认字,也看过几本史书。“蒙古只是不团结,才会被满清收服,但并不代表他们会死心塌地。” 满清入关之前被称为后金,也就是大金国遗民组成。南宋末年,蒙古吞灭大金国,以锐不可当的铁骑统一中原,征服西域各国,并一度建立版图最辽阔元朝。但蒙古人最大的弱点,就是各部落之间的内斗,还有统治阶级争权夺利的暗战,这也是元遭明灭的原因之一。 若论野心勇猛,军事优势,还有人口数量,后金都及不上蒙古,但说道攻心算计,后金倒是更胜一筹。就如弘历所说,后金拉拢科尔沁,利用蒙古常年的内部混战,将各部落逐个收编。而蒙古并没有真正认命,康熙十四年时,察哈尔部曾企图脱离满清,并打算举兵反之,可计划却被下嫁的尚长史辛柱公主所发觉,暗中通知清廷,这才功败垂成。此后,康熙帝为了实际控制蒙古漠南,剿灭了察哈尔汗室,使蒙古王公全部顺从清廷。 但多年来,蒙古各部一直有传言,察哈尔汗还有直系隐身于这片茫茫的草原中。 “王朝兴衰必然上演的戏码而已。”弘历当然说道:“当年明灭元时,也是用同样的手法,‘蚕食’二字也并非贬义,春秋战国时期,秦朝不也就是这样才建立的吗?” “不错,但四阿哥似乎忘了一点。”云织冷声一笑,他们的话题已渐渐出现了火药味,“不论是秦朝,还是元朝,都致命的一点。” “你是想说民族的等级之分?”弘历既然会顾忌蒙古部落的人心,又岂能不知满汉之间的暗斗。 满清和当年的元朝一样,将各民族分为不同的等级,中原是汉人的天下,但汉人却是被压迫剥削的最严重的。 “当今皇上大兴文字狱,且手段残忍至极,让多少汉人心寒心惊。”云织还清楚记得雍正六年的吕留良案,清廷甚至将已死之人戮尸枭首,前年又因此案牵连到了大将岳钟琪。“满人总觉得汉人会造反,但从不想想是为什么?汉人在你们眼里就是奴隶,即使在朝为官,地位也在满官之下,岳钟琪一代名将,却遭到鄂尔泰污蔑弹劾,是否真的意图谋反,四阿哥难道不清楚吗?” 云织并非全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这些年她也打听了许多,只是碍于尴尬的身份才不敢去确认。江平是她的养父,是她恩人,更是她的主人,保护弘历这个皇子,只是因为她必须听命于江平。 “这么清爽的早晨,你们干什么把气氛弄得热辣辣的。”弘昼的及时出现,化解了暗生的剑拔弩张。 “你是刚刚才回来,还是清早出去过,?”见弘昼的鞋子上沾有水渍湿泥,弘历立刻将话题转开,“是什么事情,能引起你的好奇,这个小镇上可没有你喜欢的地方。” “听到一件稀奇事,所以出去看看。”弘昼早起时,听说有队前往乌兰巴托的蒙古游商在镇上接济灾民。“我问过那些灾民,他们说是在逃难的路上听到传言,说包头镇有善人肯放粮安顿因水患而失去家园的灾民,所以就纷纷涌向这里。” 弘昼出去查探过,就在镇东的草场上有个营地,大概由二十多个大小不等的营帐组成,临时架起的马栏中关着近百匹俊马,营地还有专门的人把守,一般的游商队伍很少有这种架势。 “的确是稀奇事。”弘历转身望向东方,微眯着眼眸,冷笑道:“说不定只是换了蒙古服饰的西域商队。” “要去看看吗?”弘昼笑着问。 “当然。”弘历点了点头,他和云织之间的气氛已经很尴尬,暂时离开是最好的解决之法,毕竟前路还得相伴,总不能在此时引起内讧。 和弘昼往镇东行去。 这里原本就是个集市,各地游商都喜欢在此做些临时买卖,有农作物和牲口,也有手工艺品,挤满了整条出镇的泥街。 走近那个蒙古营地,最大的帐篷外设有一口大锅,熬着清粥。弘历看了看聚集于此的难民,发现妇孺只有少许,多数都是壮年男子,有几个还用诡异的眼神暗中瞄着他们。 弘昼小声地提醒道:“你看那些人个个精神饱满,身形彪悍,哪里像灾民。” “随机应变。”弘历潇洒一笑,巡视了那些人一眼,虽然都穿着破衣烂衫,背脊直挺,像是在腰间藏了兵器。 这时,商队领头的人从帐中出来,脸上堆着可掬的笑容,只问弘历他们来此何为? “我兄弟二人,听说有蒙古商队在此安顿灾民,好奇所以过来瞧瞧。”弘历用蒙古语问道:“听说你们是要远去乌兰巴托,路途遥远粮食至关重要,可为何还会有此善举?” “大漠男儿,到了草原都能靠打猎为食,岂会在乎区区稻米。”头人笑了笑,很客气的请他们去帐中喝茶。 弘历当然知道那营帐不能进,便挑明的问道:“我见你们救济的灾民多为年轻力壮的男子,难道他们没有家人不成?” 气氛瞬间变得紧张,弘昼已悄悄将手移到腰际,准备随时拔剑。 “哦,他们多数是决定留在我们商队的。”半晌,头人才朗声一笑,解释道:“我们是常年来往乌兰巴托和天朝之间的游商,这些汉人兄弟都是无牵无挂的单身,会随我们商队同行,你们也见到了,我们除了货物外,还有近百数的马匹,请他们留下全当保镖,草原上可是有不少马匪的。” 这个理由听着还算是正当,可那些汉子却在暗中移动了位置,不着痕迹的将弘历和弘昼团团围住。 而那些真正的灾民惊觉情势不对,便悄悄的散开了,妇孺们也都远远躲着。 弘历神色微变,头人脸上的笑意僵硬着,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忽听身后有个娇柔的呵斥声传来。 “大清早的,你们有时间跑到外面来闲逛,还不快回去练功,就是想跟着商队跑,也得先还清了赎身银子。”云绣不放心,带着几个武生赶过来,又指着弘昼说道:“还有你,别忘了你可是卖给本姑娘的,这辈子都别想逃。” “这位姑娘是……”头人干笑了两声,见对方也带着好几个人,以眼神暗示那些假扮灾民的人散开。 “我们是在戏班子混饭吃的,她是班主的女儿,可凶了。”弘昼暗暗松了口气,若是真打起来,就他和弘历两个人,恐怕会寡不敌众。 “看样子,我们两兄弟今天是喝不到你的茶了,不过来日方长,还有机会再见面的。”弘历高深莫测的一笑,转身和弘昼走出了人群。 在他们身后,头人脸上的笑容中多出了几分寒意,那些散开的灾民中,也多出了几双带有杀气的眼眸。 “还好你及时过来。”走到云绣身边,弘昼做戏的把她搂入怀中,在她耳际说道:“看来他们是准备了两拨人马。” “是云织姐姐提醒我过来看看。”云绣娇柔的一笑,柔声警告道:“两位阿哥,不管你们有什么计划,也暂时别逞能,要死也等江班主到了,你们死在他面前,可别害的我和云织姐姐挨骂。” 别看云绣没事就和弘昼调笑着玩,那只是闲来无事解闷而已,她对这两个阿哥可没有丝毫情感。 “江班主什么时候能赶到?”弘历心中已有了盘算。 “按时间算,差不多今天日暮时分。”身后答话的武生叫作许方,今年元宵夜就是他在石桥下做接应。 “今晚绝不太平。”弘历神色凌然地吩咐道:“你们待会儿就悄悄出镇,留下两个身手好的忙,其他人和江班主汇合后直接往隆兴长方向去。” “他们会在今晚动手?”云绣不明白他的安排,诧异的问道:“明明知道他们人多,还要送死吗?” “擒贼先擒王。”弘历嘴角浮出一丝冷笑,他们虽没有进帐,但帐掀起的瞬间,他清楚看到里面坐着的人就是扎木扬。 “不错,那些假扮灾民的是两批人,既然弘皙的人刚才散开了,他们就不会贸然出手。”弘昼了然笑道:“限制住扎木扬,他的手下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到了此刻,弘历还是想给扎木扬一个机会,只要扎木扬肯归顺,他就前事不咎。 第130章 边镇夜 日落后,又是狂风大作,暴雨倾盆。 可雨势再大,也避免不了即将展开的血腥杀戮。 彩云天的其他人都在大雨的掩护下,化整为零偷偷出镇,房内只剩下了五个人,弘历、弘昼、云织、云绣、还有许方。 此刻在他们之间就只剩下“死静”两个字。 因为扎木扬能骑善战,所以弘历想把他收归麾下,反将弘皙一军。 但这样以来,他们就不能选择避祸,而是明知大难当头,还要以命相赌。 所以今夜谁都不会好过,危难临近时,人总会有很多想法,或许这就是对死亡的恐惧,和对尘世的贪恋。 云织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纷乱砸落的雨滴,有种莫名的不祥袭上心头。 从清晨那略带硝烟的闲聊后,她就没再和弘历说过半句话,在她心里是反感旗人贵族的,因为她是汉人,所以讨厌被满人压迫的感觉,但很可笑,她偏偏要因为别人的情感,而将性命出卖给和她毫无关系的弘历。 紧紧握着手中的篁竹笛,这是她心中最深的痛,最幽然的长叹。 还记得那是在她十五岁的时候,中元节的深夜,戏园子是有为鬼唱戏的习俗,人不可以以前去观看。每年到了那一日,彩云天的人都会早早休息,戏园子里只留下江平打点一切。她因为好奇什么是唱鬼戏,所以悄悄跑去偷窥,可当她看到剃掉络腮胡子,以柳梦梅的扮相出现在戏台上的江平后,她就再也不敢与他视线相交了。 原来他那么好看,剑眉深眸,高挺的鼻子,诱人的薄唇,还有挺拔的身材,换掉那刻意穿着的粗布旧衣,扮妆后的他是那样的俊秀潇洒,举手投足都散发着浓浓的书卷气。 懵懂间,她的心遗失了,可那个人只是她的养父、师父、或者主人。 这些年的相处,早已视他为生命中的一切,只要为了他,云织什么都可以付出。 可江平却只把她当作孩子看待,因为他的心里住着一个死人,那个名动京城的云墨色,弘历的亲生母亲。 神女有梦襄王无心。 多年来,纵然她的心中有百转千折的轻绕,也不敢让他知道分毫。 一切的思慕压在心底深处,埋藏的很好。 如果今晚弘历赌输了,她的性命断送在此,不知道江平会记得她多少年? “两位姑娘还是去睡一会儿。”弘历的声音有身后传来,“我们兄弟俩会守着,有了情况再叫你们。”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样的夜晚,谁能睡得着?”云织难受的闭上双眸,将眼底的哀色全部收敛,刻意冷淡地说道:“不过还是谢谢四阿哥的好意。” 对于她的言词,弘历仅仅回以一抹浅笑,“只是觉得面对危险要闲适对待,才不会自乱阵脚,养精蓄锐也很重要。” “四阿哥说得对,你还是和云绣去躺一会儿,睡不着就当是养神。”守在另一个窗边的许方也开口相劝,他似乎能察觉到云织的心事,“待会可是一场硬仗,闭上眼晴整理一下思绪也是好的。” 弘历回身,对许方露出了一个道谢的眼神,也知道是今早的谈话把关系弄得有些僵化,满汉之间毕竟还有太多矛盾在,但今晚他们五人必须同心。 闻言,云绣轻声一笑,拉着云织往里间走去,姐妹相好多年,她还是能猜到云织的感情。但同时她又为云织感到不值,不是说云织痴心错付,而是根本不应该把心交给任何人。 她们都是戏子,世人眼里最低贱的下九流,男人对她们只有玩弄和调戏,岂会真心以待?不如得乐且乐,自在逍遥一生,对男人,高兴就和他们玩乐,不高兴就丢到一边去。 凭什么只许男人把女人当玩物,就不能把局势颠倒过来? 而往日最喜欢和云绣调笑的弘昼,今晚也变得严肃,风流闲情全消。 正坐在门边的他双眸微闭,可神经却没有丝毫松懈,正全神贯注的听雨,听嘈杂的落雨中是否混入了其他声响。 陪弘历赌命,他的心情更复杂。 若是说大位之争,雍正帝从来就不看重他,当然他也不稀罕,所以根本没有表现过自己,而是一再塑造荒唐风流的形象。 但这一切都只是为了避祸。 弘历能有多看重兄弟情?这个问题他没有想过,毕竟弘时的死和弘历脱不了干系,而且在弘历身后还站着一个野心极大的熹妃。所以弘昼无心大位,不仅仅是为了保自己平安,还想保住生母裕妃。熹妃的心思阴狠,连隐藏不漏的皇后都栽在其手,他那个头脑简单,思想浅薄的母亲又岂能与之抗衡。 而且他自幼和弘历伴在一处,闯祸打架也都是一起,虽然每次揽罚的都是他,但弘历也会在一旁求情,更会暗中相帮。这些年来他更看明白,只要不是金銮宝座,其他的东西弘历都会尽量满足他。 衣食无忧,富贵逍遥,岂不是很好。 对弘历,幼时是孩子之间的单纯,渐渐的变成避忌和防范,可时至今日,他肯陪着弘历赌命,去争夺那个跟他毫无关系的东西,则是完全出自兄弟情深。 忽然间,弘昼猛然睁开双眼,雨声中出现了由远至近的脚步声,人数还不少。 许方转身向里间望去,云织、云绣都已起身,手中长剑随时准备出鞘。 “来了。”与弘昼相视一眼,又低声问道:“有多少人?” “十二个。”弘昼的听力超群,在这方面从未出过错,“看来只有扎木扬的人,应该不难对付。” “只留扎木扬,其他人杀无赦——”弘历的话音未落,房门已被人猛力踹开,两名蒙着脸的黑衣人,举着剑直对他们冲来。 “铛、铛”两声,许方的弩箭将那两人手中的兵器打落,弘历、弘昼乘机突围到屋外,分头去寻扎木扬,把战地扩大,免做困兽之斗。 可那十二个人都蒙面,全是一样的黑衣,且身形都差不多,一时间难以分辨。 面对这样的情况,云织才不管谁能杀、谁要留,招招都是夺命的劈砍,每剑刺出皆带着狠绝的杀气。 今年元宵夜时,云绣和弘皙训练的刺客交过手,所以此刻在心中暗暗庆幸,还好来的人不多,看招式也绝非高手,虽然以多敌寡,但也占不到他们的上风。 “不能继续和他们耗下去。”弘昼一边招架,一边退到弘历身旁,“倒在云织手下的那三个肯定不是扎木扬,现在还有九个,得快点分辨出来。那女人可是不管不顾,见一个、砍一个,咱们的计划弄不好就要毁在她手里。” “我记得你以前见过扎木扬,你能分辨得出来吗?”蒙古人的招式都差不多,弘历一时也没辙。 “雨势太大,看不清楚啊!”别说分辨了,这儿也就只能看到人影晃,弘昼突生一计,问道:“我找个高点,喊他名字一声,看看谁是有反应的。” 这倒是个最简单的法子,弘历刚想答应,就听房顶传来一个柔美冰冷的声音,“扎木扬,你要是杀不了宝亲王,就等着为你的妻儿收尸吧。” 这话喊得真好,祸及妻儿,也只有扎木扬会有回应。 此言一出,人群中立刻有人抬头,恰好是在闪电划过之时。 弘历清清楚楚的看到了目标的位置,迅速劈了挡在身前的两人,就朝着扎木扬冲了过去。 而弘昼也不用留手了,出招似乎比云织更狠绝,黑衣人一个接一个的倒在他面前。 云绣和许方也对黑衣人展开无情的猛攻。 一时间,兵刃相击声几乎盖过雨声。 轰鸣雷声响彻天际,瓢泼大雨让客栈的院子瞬间变成了血海。 扎木扬见势不妙,自己身份又已败露,正想逃走,却被飞镖射中小腿。眼看自己就要被俘,也不知从哪跑出一匹高头大马,他顾不得身上的伤势,拼了命的翻身上马冲出了客栈。 天太黑,雨幕又阻碍了视线,许方虽然手持弩机,却没法瞄准,只能任其逃走。 解决所有黑衣人,弘历和弘昼看着满地的尸体,又在暴雨中站了很久,直到身上的血腥味淡了,他们才转身回到屋里。 弘昼像是发泄一般,猛然撕下被雨血染透的衣裳,又把长剑扔到地上,咒骂道:“那混账马是从哪冒出来的,这样也能让扎木扬跑了,真是白费了一番心机。” “那倒未必。”弘历将身上的外衣脱掉丢到一边,又抹去了脸上的水渍,才说道:“现在想想,就算我们抓到了扎木扬,万一他不肯指证弘皙,那才是白费心机。” “四阿哥,我们都在鬼门关兜了一圈回来,你才说这样的话,是不是太迟了点。”云织没好气地说。多年来她也杀过不少人,可如此狼狈的雨血浸身还是第一次,这感觉实在让她作呕。“早上已经说过,我们避开就好,但你非要一意孤行。血战了一场,什么利益都没得到,你怎么不等我们都到阎王殿报道,再觉得自己的策划有错!” “好在大家都平安无事,喝杯茶消消火。”虽然不算凶险,但也是劫后余生,许方打圆场为众人递上茶。 “我只是好奇,为什么那帮人没出来?”弘昼双眉紧蹙,白天在那个营地明明就还有弘皙的杀手,可今夜扎木扬差点被擒,他们却没有现身。 “他们不是放了一匹马出来吗?”弘历拧了拧辫子上的水,才说到他算漏的一点,“恐怕那些人一直躲在暗处监视着客栈的动静,如果扎木扬被擒,就会立刻夺其性命,我们一样是白忙活。现在这样反而好些,让扎木扬知道弘皙的阴险,才能有效的让他投向我们,留个眼线在弘皙身边,我们这一路不是会更安全吗?” “确实是个不错的计策。”云织冷声哼笑道:“如果四阿哥能早点考虑到这点,今夜我们就不必冒险了。” “云织姐姐气糊涂了,今夜之险是必要的。”倒是云绣还一派无所谓的样子,轻轻笑道:“就是要那个叫什么扎木扬的,吃过苦头,才知道前路该怎么选择啊。” “还是你机灵。”不想气氛继续冷凝下去,弘昼只好自我牺牲,刻意用玩世不恭的语气说道:“只是两位姑娘要不要先换身衣服,虽然血腥味难闻,但这湿漉漉的模样也太过诱人,我怕会一是把持不住。” “啊!”云绣这才回过神来,尖叫着,轻柔的甩了弘昼一个巴掌,迅速往里间跑去。 夏日衣裳单薄,湿透后的紧贴让女人身姿尽显,就这样站在三个血气方刚的大男人面前,完全就是欲色的诱惑。 云织冷冷地瞪了弘昼一眼后,才同去换衣服。 瞬间,弘昼变成了怨恨的根源,三个大男人无奈的相视一笑。 “对了,刚才那个女人是谁?”这个问题许方早就想问,黑衣人都倒下后他再向屋顶望去,已不见其影了。 弘历无言,摇了摇头,轻叹着望向弘昼。 而弘昼脸上的笑意瞬间全消,那个声音他再熟悉不过。 茹逸果然是弘皙的人,可她刚刚的举动分明是有心帮助,叛徒从来都不会有好收场,她既肯舍命相护,那他是不是也不应该有怨怼之心呢。 第131章 关山叹 出包头镇,基本就没有什么固定的村镇了,偶尔能见到的炊烟,几乎都是来自牧民的营地。 广阔的沃原牧草丰茂,夏风掀起层层草浪,浓郁的草香比任何花香都怡人。这里位于黄河主流之侧,又有支流贯穿而过,雨季来时还会形成星罗棋布的大小湖泊。 远远望去,湖泊和细流交织在一起的画面,就像是神秘的星空图。 像如此的原始草场,时不时能见到野马群奔驰而过,或是野鹿安闲的吃着草。但在这些悠然的怡情中,亦有猛兽横行,深草下会暗藏着凶猛的狼群,所以如果在草原上落单,也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设在清澈湖泊旁边的牧民营地并不大,只有四十多个帐篷,他们都是临时迁移到此处的。 面容和蔼的蒙古大娘从河边采了几束杜鹃花回营,直接往最角落处的一个小帐篷走去,这里客住这三个中原女子,因为其中一个受了伤,才会暂留营地修养。 别看这个帐篷外面瞧着小,里面的空间还是挺宽阔的,三个女孩共住是绰绰有余。 “姑娘,我看你手臂伤口还没好,所以专程采了些杜鹃花来,你们把叶子捣碎了敷在伤口上,能消肿止血。”其实这位大娘原是汉人,老家在太原府,后来嫁给了一个蒙古游商,也不嫌弃游牧日子辛苦,和丈夫就在草原上放羊牧马,恩爱的过了大半辈子。 “真是太感谢了。”娇柔的女声从屏风后传来,那女子因衣衫不整,所以没有亲自迎出,而是吩咐道:“琼音,把我们所带的茶叶来取来给土默特大娘,全当是我的一点心意。” “不敢当,不敢当,我不过是顺便摘几朵野花而已。”土默特大娘忙摆摆手,快速掀帘,准备退出去。“姑娘好好休息,要是缺少什么,过来告诉我一声就行了。” “大娘等等。”琼音三两步的追出来,硬把茶叶塞到其手中,笑着说道:“这是雁门苦荞茶,我们家二小姐听说您的原籍是在太原,这茶全当是家乡味道,您也就别推辞啦。” 见这年轻姑娘说得如此诚恳,土默特大娘才不再婉拒,再三感谢后,拿着茶叶回自己的帐篷去了。 琼音在帐外极目远望,天空碧蓝如洗,绿草青翠茵茵,湖泊畔野花正艳,风中夹带着幽幽芳香。可惜她们无心欣赏这一望无涯的景色,只能辜负“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美好了。 “还以为你看上了哪个蒙古汉子,舍不得进来了。”琼音刚回到帐内,另一个女孩便打趣的说道:“别怪我没提醒你,这牧马放羊的日子可不好过,你看看土默特大娘,才过四十的人,看起来却像六十几岁般苍老。” 这个女孩名叫雅琴,和琼音乃是孪生姐妹,不过她的右眼角上有一颗小痣,这也是唯一能将她和琼音区分开的特征。 雅琴端着捣好的杜鹃花叶,往屏风后走去,那席地而坐,趴在软枕上的女子,就是她们两人口中的二小姐。 “你可别吓唬她。”微微侧目,这人就是茹逸,昨夜被潜伏在暗中的杀手以暗器伤了后背。“我倒是挺羡慕土默特大娘的,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就是最难求的福气。” 无论什么时候,她总是一副楚楚动人的模样,浑身散发着我见犹怜的气质,这会儿衣裳退至腰际,白皙的后背展露无遗,娇柔玲珑的身姿为帐内添加了无限的绮丽春光。 只是随便趴在那,都如此的优雅迷人,只要是个男人都会有怜香惜玉之心不忍伤她,可是弘皙的那些杀手没有一个是真男人。 “你羡慕,所以才会趴在这里啊!”琼音走到屏风之后,见到茹逸背上的伤口,忍不住叹道:“二小姐这是何苦,千里迢迢的赶来,还因他而受伤,为什么偏躲着不见?依我看,你不如把所有的事情都对他挑明,他要是接受,咱们姐妹就陪着你继续跟着,要是不接受,天涯海角老死不相往来,只要你想要,还能缺了男人不成!” 雅琴和琼音原是茹逸的姐姐在暗中培植的属下,目的只是为了保护茹逸周全。 “感情哪有你说得这么容易,又不是去集市买菜,鱼不新鲜就改豆腐。”雅琴“噗呲”一笑,为茹逸敷好草药,起身出来,指着琼音数落道:“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二小姐只是心里担忧,这种感觉不是言语能够说明,非得等哪一天你也遇到心爱之人,才可自己体会到。” “说得好像自己经历过似的。”琼音把嘴一撇道:“你不也是一样,不知情为何滋味。”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雅琴盈盈笑着,徐徐说道:“就是看到大小姐和二小姐的模样,我才不敢去触碰那个情字。” 在她看来,大小姐天生高贵典雅,娴静温柔,处事分寸得体,却为了理亲王甘心毁掉一生的幸福,入宫去做那糟老头的妃嫔,绝世容颜就此辜负;而二小姐八面玲珑,倾国倾城,诗词歌赋无一不精,原也是个无拘无束,不收情爱牵绊的人,岂料竟会把心葬送在风流成性的和亲王身上,关山路险不惜已命相伴。 天意弄红颜,这两姐妹都如飞蛾扑火一般,患得患失中的折磨自己。 可这就是“情”之滋味: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茹逸和她们名分是主仆,实际上是心之相知的姐妹,说话时从不会有半分顾忌,有任何想法都是直言不讳。 琼音一呆,转而笑道:“说得像看破红尘一般,那不如剃了三千烦恼丝,彻底解除缘愁,断去贪嗔痴慢疑,才是根本的清静呢。” “这又不行哦。”雅琴摇摇头,聊以自娱地说道:“我是天生的酒肉命,空门是断然进不得。再说了,情缘之中,缘字才是最重要的,万一哪天有个肯为我不惜性命的人出现,说不定我也会青丝挽成髻。” “你可真是麻烦,嘴上说着不敢碰,心中却又想着。”琼音摇头叹道:“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晴。到底还是凡尘女儿,逃不出那佛之七苦。” “你可别弄错了,我说得很明白,是要能为我豁出一切的男人”雅琴义正言辞的纠正道:“像理亲王、和亲王这样的男人,根本就是砒霜,万万沾染不得。” 听着她们两的对话,茹逸竟是逸出一阵银铃般的轻笑,黑白分明的眼眸因柔情而变得朦胧,含情脉脉地望着腕上的白玉镯,心中其实有着无限感慨。 弘皙和弘昼是砒霜吗? 或许对他们姐妹而言的确是。 姐姐心付弘皙,但那个男人的心里只有权势和仇恨,情爱于他而言,不过是人生中可有可无的消遣,女人只是用来利用和发泄的工具。 而她情寄弘昼,这倒是个没有权力野心的男人,可他的心究竟在何处呢? 在外人看来她是昼暖薰风的女主人,是弘昼最宠爱的如夫人,可夫人二字她根本担当不起。以前,弘昼对她最多是怜惜,纵然宠着她,却没有半分爱,不过是他的知己而已。 但这两个男人在她们姐妹面前又无比真实。 弘皙曾今告诉过她姐姐,此生不会为情爱牺牲大业,无论任何女人,都不可能重要过心中的仇恨,所以不要把情放在他身上,相互利用才是两人之间最平衡的相处。 那弘昼对她呢? 说得就更是清楚明白。 当初弘昼见她生活艰难,总被人找茬,是出于惜花之情,才会纳她为如夫人。 弘昼说过,他的心不会放在女人身上。 并非他无情,而是还没有遇上一个值得他用心的女人。 出生皇族的他,自幼看过太多女人的勾心斗角,为了得到一个男人的宠爱,那些看似高贵典雅,聪明睿智的女人,都只是伪装在娇柔下的蛇蝎之辈。所以他不爱,因为在那些女人心里也没有爱,她们争宠只是为了各自的利益和母家的权贵。 而她,烟花之地出身,终日以虚假面容应付各种男人。 弘昼哪会对她用情,只是不嫌弃罢了。 所以听到雅琴姐妹的对话,茹逸才会发笑,也不过是自嘲而已。 因为,她和唯一的亲人,竟为两个砒霜般的男人,站在了势不两立的对角上。 斗,在所难免,只为心中的那一份值得。 “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把玩着手中的镯子,茹逸抿嘴笑道:“我和姐姐确实算得上凄凉,但这天底下真心男人有几个,只求能对我们好,关心体贴就够了。真心,咱们曾经玩弄了太多,所以老天爷公平的还以颜色。” 即使再伪装,她还是看得出弘皙的心遗失在了姐姐身上,只是他不愿意承认。 就是因为看到那样一个仇恨浸魂之人,都会被情网所困锁,茹逸才敢大胆的走出这一步,用命去赌弘昼的心。 若输,她不过是一死,倒也是彻底干净;若赢,那颗心她定会好好珍惜,哪怕真的和姐姐成为仇敌。 “哪里就是凄凉了。”雅琴转身走到屏风后,跪坐在茹逸面前,鼓励道:“我虽然没有两位小姐这样的勇气,但知道能随心所往,也是人生一件乐事。我们女人被禁锢了太多,身不由己,心念之动总要随愿才不枉孽海沉浮。” “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琼音越听越糊涂,不解地问道:“刚才还说,看着两位小姐的结局,自己都害怕不敢沾染情爱,那又何来乐事一说。” “别胡说,哪里有什么结局。”看着茹逸眼中那一刹而过的失落,雅琴柔声指出琼音用词的错处,“这情爱之事,不到死的那天,都不知道结局为何。别看大小姐是逃不过凄凉,注定要身所红墙一辈子,可理亲王若是能成大业,大小姐往后的日子,就不定会是何种局面了。而咱们二小姐与和亲王,还得一路走下去,才知道是怎样的发展。” 茹逸想不到,雅琴竟能说出这样一番别有滋味的话来,摇头叹道:“其实,姐姐的结局在她入宫之前,就已经明朗了。我虽然讨厌弘皙,讨厌这个视我们为棋子的主子,但他曾经劝过姐姐……就在姐姐决定入宫为使女的前夜,他极力阻拦过,在他的心里是不舍得的,所以姐姐已经赢得了最想要的那颗心。” 以前她不想承认弘皙对姐姐有情,可柳烟凝告诉她,姐姐躺上龙床的那一夜,弘皙就变得彻底疯狂,他眼中那最后一丝温度也消逝不见。 所以柳烟凝才会下定决心离开,因为她之所求,已经葬送在那永禁的红墙之中。 “用一生的清冷悲苦去换一颗虚无难测的心,值得吗?”琼音终究还是不懂情爱,在她看来,真真切切的能触碰到的才是温暖。 茹逸将目光移向窗外,幽幽叹道:“对她而言是值得的,对我亦是。”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第132章 道不尽 因为暂时不想惊动官兵,以免再次泄漏行踪,引来更多的麻烦,所以弘历他们连夜,冒着大雨离开了包头镇,在茫茫草原奔驰了一夜。 当然,这也是为了快些追上江平等人,茫茫草原上,五个人若是露宿荒野,夜里还不知会有多少野兽视他们为美食呢。 草原真的很美,有纯净明亮的天空,有辽阔壮丽的绿地,风送清馨,牛羊成群,偶尔还有翱翔的雄鹰掠过头顶。 弘历他们五人坐在树荫下休息,骄阳烈日当头,远望而去都是茫茫绿海,这是唯一的阴凉之处。 “我们竟能在如此美景下,把自己弄得这般狼狈,也算是奇人了。”直到正午过后,他们身上的湿衣裳才渐渐变干,身体变暖后,一路最闲适的云绣终于忍不住抱怨道:“为什么我们不在那个营地休息一天,明天在赶路呢。一夜颠簸,我的骨头都快碎了,谁知道会这么辛苦。” 出京城彩云天就跟着弘历他们,但因为是中原地区,又有钮祜禄家族的人沿途暗护,所以不用担心安全问题。刚开始时,云绣的心情一直很轻松,虽然每天也要行四五十里路,但各地春光正好,她是抱着游山玩水的心情一路到了朔平府。 可出了杀虎口,面对漫漫漠北之行,云绣才开始体会到路上的艰辛。 “没办法,如今我们两兄弟和大队分开,这消息应该已经传回京城,如果不能在预定的时间赶到隆兴长和他们汇合,事情就会大乱的。”弘历露出了一个歉意的笑容,虽然云织、云绣都非娇柔之辈,但倾城红颜辛劳这千里关山,他也是于心不忍的。“等我们和和硕特额驸汇合后,你们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好好在草原上玩玩,休息够了再回京城。” 弘历这个说法听着很在理,可实际上他们没有留在那个营地是因为别的缘由。 虽然他们骑乘的都是膘肥健硕的蒙古马,可每天四个时辰的百多里路,已经到达极限,就是马受得了,人也挨不住。清晨路过的游牧营地虽然不大,但看着还算安全,若能舒舒服服的在那睡上一觉,自然是再好不过,可为了弘昼那尚不确定的心念,弘历才选择了继续赶路,另寻别处歇息。 “让四哥为难了。”弘昼轻声说了歉眼,起身站到一旁,望向茫茫草原,希望那连绵起伏的草浪能平复他杂乱的心绪。 云绣也看出了当中有些不对劲,何况到现在她都还没弄清楚,在客栈帮她们分辨扎木扬的究竟是谁,许方的问题弘历没有回答,但看那两兄弟的样子,他们心中应该是有答案的。 而云织却意味深长地望向弘昼,心中有话想问,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最后只能收敛了视线。 捕捉到云织的那个神情,想着弘昼之前打探到的消息,弘历的唇边勾起一抹神秘的弧度,然后起身走到弘昼身边,低声问道:“你真确定茹逸在那个牧民营地里?” “应该是的,那对孪生姐妹曾经去过我城南的府中,她们和茹逸的感情似乎不错。”弘昼十分确定雨中那个人是茹逸,想着离京前最后去见她的夜晚,那个时候她似乎就有千语难言。“我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她原本是个能解我心中郁结的红颜知己,所以我才不想去面对,更不愿意承认她是弘皙安排在我身边的眼线。” 在他可以显露的荒唐生活里,可谓是猎艳无数。 八大胡同里的美丽姑娘多得是,那品香楼更是不凡,皆为有容有貌的绝色佳人,茹逸不算是最漂亮的。但她身上却萦绕这其他红颜没有的特殊韵味,机智无双,才情横溢,艳丽娇媚但不放浪,是脂粉堆里不可多得的尤物。 所以在看到她落魄时,他才会忍不住相帮,让她成为城南府中的女主人。 而跟着他的这些日子里,茹逸总是安安静静的等着,每次他到昼暖薰风,无论中间时隔多久,她都以最甜美娇柔的笑容相迎,从无半点要求和埋怨。 即使他感应到那掩藏在她心底的深深悲伤。 漂亮的女人天下多的是,听话懂事的却不易寻得。 而茹逸总是千依百顺,只要是他的吩咐,无论任何事情,她都会想尽办法的完成。 所以一想到她是背叛者,他心中就像被压了千斤巨石,无法潇洒以对。 “那些有血有肉的女人,总是让人不知所措。”弘历能体会这种复杂的心情,就好像他在面对佩兰的时候也是如此,因为付出过真情,才无法接受表面美好下的虚伪,可想恨却又不忍心。“像茹逸那样的女人多数是身不由己,她们长期带着伪装假面在夹缝中求存,日子久了,连她们自己都会变得迷茫,以为自己的灵魂就如假面的神情一样。” 说这话时,弘历脑海中浮现玹玗那淡然的模样,不想她在深宫中消磨掉真实,葬送掉那拥有七魄的灵魂,所以他总是护着她,纵然知道她原本就是谷儿精心炼制的毒药。 谷儿的心思深沉,却又为何那般舍得让女儿入宫?自己在步步惊心的紫禁城煎熬了十年,深知宫廷险恶,人心阴毒。以她之能是可以助女儿逃过选秀的命运,可她却将心思用在了其他方向,把在仁寿太后身边学到阴谋和手段,统统教给了自己的女儿,让玹玗在攻心算计之中成长,失去了女孩子原本该有的快乐。 康嬷嬷当初因病被抬去吉安所,有人知道他在暗中查探,所以递了消息给他,原来那并非是怪病,不过是水仙花中毒所致。 虽然不知道那个递消息人用意为何,但他却因此更忍不住要去保护玹玗。 小小年纪就已如此深沉,阴谋手段几乎是天衣无缝,这是谷儿调教的成果。可他看得出,在她冷漠的外面下,还是拥有一个纯净的灵魂,只是被封锁了。所以他想方设法的宠着她,将她的真我释放出来,想让她在深宫内院也能活得简单快乐。 可关山之行打破原本的设想。 撷芳殿的宜太妃心萦深仇,处心积虑的在策划着他还没看透的阴谋,他真怕玹玗会成为宜太妃的棋子,变成紫禁城中的无心之人。 侧目望着弘历的沉默,弘昼喟然一笑,说道:“谁让我们生错了地方,若是自由自在的大漠儿女,那该有多好。” “是啊,这样牧马放羊的生活确实美好。”弘历露出个无奈的苦笑,脑海中突然闪过意思不该有的念头,若他不是皇子该有多好,若他不去争夺那个大位是不是会活得自在些,沉吟中他竟然说出了心中所想,“如果日后是你继承大统,我只求富贵荣华一生,别让我做什么社稷重臣,给我片草原领地,让我自在逍遥可好?” “不会淋雨发烧糊涂了吧。”震惊地望向弘历,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没头没脑的冒出这话,看样子却不想试探,是有感而发。 “我是说真的,有时候觉得很累。”弘历深深一叹,甚至开始怀疑这年的所为。“其实我很羡慕你,要是我额娘也和裕妃娘娘一样简单,那我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我看你不是生病,就是饿晕了。没事儿,兄弟狩猎功夫好着呢,这就去给你找些野味,祭你的五脏庙。”弘昼只回以嬉皮一笑,笑得很僵硬,很勉强。然后转身对云绣喊道:“小美人,肚子饿不饿,五爷教你怎么打猎。” “好啊!”刚才在牧民营地,他们专程买了弓箭,可云绣不懂得射猎,这对她来说倒是新鲜事,便立刻起身拉着弘昼策马而去。 望着弘昼和云绣的背影,弘历无奈的笑了笑,一句真心话,居然能让已命相伴的兄弟仓皇而逃。 这就是皇室中亲情,从太祖皇帝开国以来,就一直被血腥味笼罩着。 努尔哈赤害弟灭子,一代豪杰舒尔哈齐自毙囚室,皇长子褚英鸠毒而亡;皇太极逼嫡母殉葬,只因身为大妃的阿巴亥,是出自地位尊贵的乌拉那拉家族;多尔衮杀兄屠侄,杀皇太极为生母报仇,屠豪格只为夺妻;顺治帝忘恩负义鞭尸叔父,只因为他和多尔衮那未明的父子血缘;到了康熙朝好不容易消停些,却仍然是父妒子才;而雍正帝谋父、逼母、弑兄、屠弟、夺妻、灭子,可算样样齐全,比起列祖列宗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身体内流淌这样的血脉,贪求得一份真情,确实痴心妄想啊! “四阿哥,你们在聊什么呢?”待弘昼走远后,云织才来到弘历身边,在他深邃的眼眸中,她看到的是无奈。 “心事,红颜之心事。”弘历敛去眸中的哀色,露出浅浅一笑,问道:“云织姑娘应该知道昨夜的那个人是谁吧?” 见他如此直截了当,云织犹豫了片刻,才笑着点了点头,轻声说道:“她受伤了,就在我们经过的那片营地修养,不过还是会赶上我们的。” 云织和茹逸早就相识,偶尔也会有贵人选在品香楼摆戏,彩云天去过几次。她和茹逸相识的很早,但那时茹逸的姐姐已经入宫,她又比茹逸虚长两岁,且两人性格脾气相同,身世相近,也就结拜了金兰。 “你可知道他的过去?”话出口后,弘历又笑叹着解释道:“我只是想知道,她接近我五弟的用意,毕竟他的心现在乱了。” “我不知道。”云织摇摇头,说了实话,“其实彩云天和品香楼是有生意往来,但是如我们这样的身世,都是要保密的,所以我们在一起只是谈些相投的趣言,若不是这次她突然来彩云天找到我们,我也不知道她原来是理亲王的杀手。不过她跟着五阿哥时,就已经和理亲王彻底断了关系,我听说是她姐姐甘心成为了皇上的妃嫔,以此为条件换取了她的自由。” “原来如此,这样我就放心了。”弘历释然的一笑,心里却又有了别的担忧,神情严肃的向云织询问道:“你说她的姐姐是我皇阿玛的妃嫔,可知道是哪一位?” “四阿哥糊涂了,这样的事情岂能告知外人?”云织想了想,又说道:“不过我大概知道,是近两年之内的事情,以前入宫是为使女的。” 正思索着那人会是谁,却见弘昼和云绣骑着马回来了,云绣手中还攥着两只兔子,正兴奋的向他们挥手。 弘历摇头一笑,这样的高天厚地,难得有一丝惬意,就暂时不要去想那些烦心事了。 “看来云织姑娘是不生气了?”转头看着她,笑着问道:“只是不知道,姑娘愿不愿意帮我一个忙?” 云织顺着他的视线抬眼望去,然后深深一笑,点头道:“四阿哥所想,也是我欲为之事,之前是担心五爷的人品,不知道他就就近把茹逸妹妹当成什么,不过见到他那般纠结的神情,我也是能放心了。” 一切都在两人心照不宣的相视而笑中,只留下旁边的许方摸不着头脑。 第133章 空庭怨 寂寞空庭花落满,夕阳轩窗晚。 燕语愁生,惊梦泪盈眼。 箜篌思休弦断,倚栏杆,孤夜长漫。 柳影垂摇,飘零恩和怨。 …… 苍天之上,后土之下,深沉暗夜,几多情愁。 紫禁城的华丽宫宇,上演过多少千古心殇,又埋葬了多少苍凉。 承乾宫中的绿柳荫下,透着隐隐的幽暗烛光,为夜色中的冷清宫阙更添了几分寂寥。 弥漫在盛夏的寒凉是来自人心,连蝉都静然无声,上弦月夜被说不出口的沉沉死气笼罩着。“承乾”二字有着深远之意,若为人名,便有承继皇业总领乾坤之喻;若为宫室之名,就成了对妃嫔的警示,要她们顺承帝意,谨慎恭敬。 这所宫院在明崇祯元年之前,原名为永宁宫,是崇祯皇帝的贵妃田秀英的住所。这位艺压后宫群芳的贵妃,是个多才多艺文武双全的奇女子,琴棋书画无所不精,蹴鞠骑射无所不能,刺绣烹饪样样出众,审美品位超凡脱俗。崇祯皇帝不但宠爱她,甚至将六宫之权也交到她手中,就连宫规仪制都仍由她添加修改。永宁宫是为了她才改名为承乾,意为能承乾坤恩露,代表了崇祯皇帝对她的深情厚爱。可是自从改名后,崇祯皇帝的后宫就再无安宁。田秀英才情非凡,却不懂得迎合讨好之术,常常与周皇后发生冲突。 承乾之意,也是因此从独宠,变成了警告。 而后在承乾宫所居住过的,无论是顺治帝的董鄂皇贵妃,还是康熙帝佟佳皇贵妃,哪一个不曾搅得后宫沸反盈天。 也不知道是否在世上总有无数巧合,还是是受到不散冤魂的影响,历史总是一次又一次上演着重复的故事。 今夜,月下难眠,在柳荫中轻叹的妇人,是雍正帝宁嫔武迎棠,汉军镶黄旗,康熙五十一年入藩邸为侍妾。 当年因为幼女夭折,迎棠不惜和裕妃发生冲突,甚至得罪皇后乌拉那拉氏。雍正帝给她嫔位,多少是出于补偿之心,可“宁”这个封号,配上这所宫院就别有深意了。 明日就是五月节,前面的景仁宫今天笑语喧哗整日,毓媞虽然没有亲生孩子却比她幸运,有弘历做养子,还有这么多儿媳妇,虽然没有雍正帝的宠爱,可宫院却从不冷清。 夜宁静,人心难静,暑气又太盛。 可迎棠不喜欢在宫中用冰,心都是寒的,何苦再拿冰来应景呢? 所以,柳荫下设了竹桌椅和竹榻,心闷烦扰之时,她就来此处闲坐。 寻来纸笔,笔下的诗句她已经写过千百次:逐径探幽涉景奇,攀萝扪葛不知疲。回溪宛转湍流激,复岭逶迤堕石危。倚仗瘦筇腾绝壁,凭依轻屧度嵚崎。留将薜荔除榛莽,指引游踪识路歧。 望着分明的白纸黑字,迎棠露出了微微苦笑。 这是康熙帝在四十二年南巡至山阳县时,因为听闻她父亲官声甚好,所以御赐了扇诗。 也就是这首扇诗,断送了她原本可以幸福人生。 山阳县是个穷乡僻壤,父亲是汉官不在旗下,就是因为康熙帝的那次南巡,见她付清为官清廉深受百姓爱戴,就格外赐了旗籍。那一年迎棠才三岁,是家中的幼女,原本已有指腹为婚的夫家。可成了旗下人之后,注定要走上一条和姐姐们截然不同的道路,入宫选秀成了最深萦的噩梦。 康熙四十九年,将笄之年的她嫁入了雍亲王府为侍妾,从此开始了悲凄的一生。 从雍亲王府到紫禁城,她尝尽了世间的虚情假意,如今她的心中只有浓烈的怨恨。 如果她的女儿没有夭折,如果她还能生育,或许就不会被雍正帝冷漠对待。 灭掉烛火,合衣躺在竹榻上,却并无睡意。 一抹深绛色身影翻墙而入,动作敏捷灵活,悄然无息地走进柳荫,到竹榻旁停下脚步。 “你来了?”迎棠淡淡一笑,并没睁开双眼,却仍然知道夜访者是何人。 来人沉默的望着她,试图从那毫无表情的容颜上探看出她的心绪,却只是感受到了萦绕荫下的忧郁。 《古微书?礼纬?稽明征》载春秋时期:“庶人无坟,树以杨柳。” 意思是说穷人无坟,仅是葬在杨柳之下。所以民间总是流传,柳树属阴易招引鬼怪凶,所以极少有人会将柳树种植在庭院中。 而承乾宫中的柳树,明朝时就已经存在,如果它真能聚鬼,那此刻树下究竟有多少冤魂和她同悲呢? “既然冒险进来,怎么不说话?”缓缓坐起身,迎棠并不意外这人能出现在承乾宫。 紫禁城内的御前侍卫,行走于内宫向来无人阻挡,且他身手不凡,更是来去自如。 他还是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她的双眸,宫的岁月消磨掉以往的光辉,现在只能看到黯淡浅愁。 “宫中这几天闹腾得厉害,你们这些侍卫应该很忙才是。”迎棠抬眼深深看向他,轻笑着问道:“储秀宫的事情是你做的吧?” 她此生有一半悲哀是储秀宫的那个人所造成,裕妃是为了在雍正帝面前卖乖,才主动提出帮她照顾女儿,却因无法忍受孩子的哭闹,而将她的女儿活活闷死。 当时皇后答应过要严惩裕妃,但知道裕妃有孕在身后,就把事情隐瞒下来。孩子出殡那天,她豁出性命大闹过一场,可知道真相的雍正帝却听了皇后和裕妃的辩解,相信只是一时过失,并非存心加害,就把事情敷衍过去了。 她心里有恨,却没有胆量去报复,因为她不能只顾忌个人的喜怒,还要担心全家的命运。 而前几天,裕妃被吓得至今仍不可下床,看着裕妃半死不活的样子,她心里的怨气总算是舒解了一些。 来人还是没有回答,可那在暗夜中响起的轻叹,却已经说明了一切。 “景逸,你这又是何苦呢?”湛亮眸中的是盈盈泪光,迎棠将头转向一边,幽幽地说道:“如果此事被人察觉,整个卫家都会受到牵连,不值得。” 卫景逸,曾经是迎棠指腹为婚的夫婿,虽然武家被赐镶黄旗,但他们还是青梅竹马的长大。他之所以从军,就是为了建立军功,赢取八旗身份,能有机会与她匹配。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虽然他以战功换来了汉军正白旗籍,但一切都来的太晚了。 景逸冷声哼笑道:“我不怕,只恨自己没能早点为你出气。” “你好不容易才当上御前侍卫统领,别为了不相干的人自毁前程。”去年他走通鄂尔泰的门路,才被举荐到御前,又凭着在额尔德尼昭对阵准噶尔所立下的战功,而受雍正帝看重,破格提拔为正三品头等侍卫。 在这座紫禁城里,不管是太监、宫女、还是侍卫,都是费尽心机寻着别人的错处,然后踏着对方的尸体往上爬。景逸获破格提升,让多少满军旗和蒙军旗的子弟眼红妒忌,不少人都在暗地里盯着他,想将他狠狠踩下去。 “若不是为了你,我根本不稀罕这种前程。”他直言不讳,对她的眷恋从不掩饰。“我知道你这些年受了不少委屈,以后我会护着你的。” “你疯了,我是皇帝的女人……”这话说得很虚假,只因为她心中的那丝不舍,才会以退为进,想听听他的真心话。 “那又如何。”景逸望着他,微微扯动唇角,语调不冷不热,却字字清晰地说道:“你对他有过感情吗?” “你心里难道不清楚吗?”这是一个能让迎棠欣喜若狂的答案,可她又故意冷淡的说道:“皇上对我疼爱有加,这承乾宫从来都是住宠妃的地方。” “我见过曹嬷嬷。”猛然一把将她拖进怀里,他眼中隐隐燃着火花,相隔十六年的拥抱,一切都还是那么熟悉。“在后宫被冷待了多久,为什么又突然去御前邀宠,难道不是做给我看的吗?” 半年前的遥遥一眼,他的眼中就透着一丝这样的火花,但微弱得只有她能察觉。好不容易盼到他离开军营,能过些安稳日子,又岂能让彼此的心魔将他毁掉。 觊觎皇帝的后妃,乃是死罪。 所以她才肯再去邀宠,只是为了让他看到,让他彻底死心。 因为不舍这份暖意,所以她没有挣扎,但理智却让她冷声说道:“放手,不然我可喊了。” “好啊,我不在乎。”他只是淡淡一笑,将她抱得更紧。 “你就不嫌弃此刻抱着的这具身躯肮脏吗?”迎棠心中百感交集,害怕死灰复燃的情愫会令他们万劫不复,所以用最残忍的语言说道:“我身上的每一寸都被另一个男人毫无顾忌的触碰过,还为他生育过孩子……” “我只是嫉妒得发狂。”看着她,景逸说得毫不犹豫,甚至没有半点迟疑,脸上虽有痛苦的神情,心中却无半分动摇,双臂紧紧的锁着她的娇躯。“当我知道你被指婚后,一度万念俱灰,曾无数次想过死在沙场算了,可天不遂人愿。” “嫁入雍亲王府的那年,我已经十六岁了,为了等你,我一次又一次的诈病,拖着不入宫选秀,可先帝爷亲自指婚,为了全家人,我就是想死都不行。”泪滑落脸颊,她的眸中再无任何光彩。 “是我的无能害了你。”被禁锢了十六年的感情,如决堤江河般倾泻而出,既然他回来了,就不会再放手,尽管永远都不可能得到她。“我是个无能又自私的男人,但绝不会让你置身险地,可算我求你,别再去御前邀宠了,我根本无法忍受,真怕自己会拉着你不顾一切的永堕地狱。” 迎棠紧偎在他的怀中,伸手扶上他的面容,动作及其轻柔,郑重地说道:“我答应你,但是你也必须答应我,以后别再往后宫跑了,太危险。” 紧紧抓住她的手,景逸感到心弦一震,觉得自己很卑鄙,却又很幸运。 “不用怕,皇上让我暗查储秀宫的事情,至少今夜是安全的。”他这才解释了出现在此的原因。 “还真是所托非人。”抬头望着他,她嘴角勾起一抹嘲讽。 夜的黑,足以掩盖所有罪恶,影月朦胧下,就算是孽也变得极致美丽。 景逸浅浅笑着,俯身轻轻地吻住她,被释放的欲望像烈焰般,将彼此所有理智燃烧殆尽。 这份迟来了十六年的感情让迎棠无法抵抗,纵然知道会万劫不复,却连推拒的念头也没有,只是静静的承受着一切。 沉沦在他苦涩的亲吻之中,柔荑贴在他的胸口,感受着那强烈的心跳,热情如狂风暴雨般席卷而来,撕裂了困锁心魂的囚牢,冰冷的情愫被他的炙热重新唤醒。 良久,景逸才依依不舍的放开,黑眸半敛的看着她,故意咬了湿润的唇瓣一下,才轻声说道:“放心,我不会乱来。” 迎棠娇喘着,将脸贴在他微汗的掌心,对她而言这样就已足够了。 上弦月,依旧高悬,人心却以沉沦。 从此不再担心魂归何所,因为他们都明白,就算漂泊游荡也会两相依。 第134章 悲情戏 承乾宫的宁静和温存,只有短暂的一夜,却足以成为永恒。 景逸一再提醒迎棠要小心,宫里最近很不太平。 因为那严峻的神情,而引得她再三追问,他也才缓缓道出了那些被刻意掩盖的怪事,每一件听着都让她心惊。 这两个月御药房总是丢失野生赤芝、东海珍珠、千年人参、沉檀龙麝等名贵药材,事情先是交给内务府查探,却一直没有得出结果。 之后又有辛者库杂役无故失踪,但都是身强力壮的内侍。 至于那个吊死在储秀宫的小太监,其实是中毒后倒在翊坤宫的,被景逸发现后,因想着要为迎棠出气,才会就近将其吊在储秀宫。当天清晨,仵作初步验尸后,齐妃就命人把尸体拉去八里庄掩埋。 原本事情应该就此了结,可雍正帝听说吊死的人竟然七孔流血,所以产生了疑心,便派他去暗中查探。景逸无奈,只能在戴上两个御点的仵作开馆复检,得出结论是中了金石之毒,看样子像是服用过道家丹药。雍正帝认为此事和后宫有关,就派他逐个宫院查探,结果在锁闭的翊坤宫后殿,又发现了两具尸体,正是此前辛者库的失踪人士,死状也是七孔流血。这让雍正帝更加后宫妃嫔,于是命他暗中监视妃嫔们的动静。 迎棠隐隐觉得宫中会出大乱,却参不透目标所指究竟是谁,只是叮嘱景逸切莫逞强贪功。 而景仁宫这边,一直有人监视着承乾宫的举动。 景逸虽为御前侍卫统领,但没个妃嫔都有自己的心腹,所以他夜入承乾宫的事情,也传到了毓媞耳中。 见银杏端着宵夜进来,毓媞淡淡地问道:“今晚又有什么动静?” “娘娘,先吃些凉品解解暑热,听奴才慢慢跟你说。”银杏将冰镇梅子汤和白玉葡萄摆在桌上,又取来风轮摇动,才缓缓说道:“恐怕是咱们动错心思了,今夜又有人潜入了钟粹宫。刚刚御前的消息透出来,是皇上派人暗中查探六宫,听说储秀宫的那个小太监死的蹊跷,引起了皇上的怀疑。” “既然那个小太监是死于中毒,难道会是齐妃所为?”毓媞沉吟着,可是曼君向来小心,她们有大事要谋划,应该不会和裕妃计较私怨,何况把一个毒死的人挂到储秀宫,有弊无利。 “是不是齐妃娘娘在找人试药?”银杏听到消息又细说了一边,并语带抱怨地说:“就算是有什么动作,也该通知娘娘一声。” “如果死的不止一个,那就不可能是齐妃,以她的能力,大可在宫外找人试药。”当年曼君利用贾士芳下蛊,都能瞒得滴水不漏,又岂会在这时自乱阵脚。“窥视大位,仇恨皇上的,不是还有别人吗?” “可我们连对方是谁都还没摸清楚。”理亲王安排在宫中的眼线藏得太好,有毒鸳鸯糕的事件,到现在都还没查出眉目,银杏也为此感到头疼不已。 “知道皇上怎么看待此事吗?”其实毓媞这问题有些多余,既然都能让御前侍卫暗查妃嫔寝宫,可见雍正帝是深为介怀,只是表面不动声色而已。她在心中叹着:如今能把紫禁城搅得翻云覆雨的人,哪一个和雍正帝没有深仇大恨,景仁宫、钟粹宫、撷芳殿、还有躲在暗中的黑手,都虎视眈眈的盯着养心殿,被浸泡在宗亲血池里的雍正帝,会不会常常从恶梦中惊醒,可惜她没有这个机会看到那惶恐不安的模样。 “娘娘怎么也会糊涂起来。”银杏摇头一笑,宫中出现过妖道下蛊的先例,这一次雍正帝不清查个翻天覆地,是绝不会罢休。“可是皇上再这样追根究底的查下去,对娘娘的大计不利,得想法子把事情平了。” 当朝仅剩的两位皇子远赴关山,至今都没有消息传回,前方战报不断,就是这样都无法让雍正帝分心,要让他把这件事丢开,只能制造更大的问题。 毓媞沉默了一下,脸上才缓缓浮出了笑意,问道:“刘娮婼在圆明园的情况如何?” “娘娘是想利用刘贵人分散皇上的心思?”银杏心中一怔,她不想看到一个已经躲出是非之地的人,还被无辜牵连。“算算日子,刘贵人已近临盆,这时候对她下手,会一尸两命的,不如……” 毓媞瞬间的抬头,让银杏把还未说完的话都咽了回去,又黯然的低下头。她已经僭越了奴才的本分,忘记了自己只是颗棋子,不应该带有感情。 “本宫不会伤她的性命。还是之前的那句话,无论她身下的是阿哥,还是格格,本宫都会保那孩子平安富贵。”留意到银杏的指尖有微微颤抖,毓媞嗤笑一声,说道:“只不过是想制造些谣言,让皇上前往圆明园,这紫禁城里的事情自然就平息了。” 迎上毓媞毫无杀气的眸光,银杏在心中轻叹了一下,才满怀歉意地喃喃说道:“是奴才错怪娘娘,望娘娘恕罪。” “这些年你替本宫做了不少事,但你毕竟不是后宫妃嫔,所以心还是有温度的,保有怜悯同情之心是好事。”毓媞并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反正她的双手早已沾满血腥,“日后你离宫还要嫁人,男人都喜欢心地善良的女子,并不在乎真假。你看当今皇上不就是个最好的例子,他阴狠嗜血之辈,可是能被他放进心里的女人,好比弘历的生母,当年的敦肃皇贵妃,都是外表柔顺慈心人善。别学皇后的技不如人,也别学本宫的表露刚强,好好看着齐妃,只要能学到她的一成功夫,你日后的夫婿一定会服服帖帖。” “娘娘取笑奴才。”银杏羞涩的低下头,可心中还是畏惧着这个始终看不透的主子,敛眸是为了隐藏内心的真实思绪。“奴才只求以后离宫,能有个安稳日子。” “本宫会为你做主的。”拍了拍银杏的手,毓媞浅浅叹笑,再开口时竟然换了称为,柔声道:“你跟着我这么多年,说实话,我早就不把你当成奴才了。深宫幽寂,孤凄难熬,有你陪着伴着,我心中的压抑才能疏解些许。我是真心把你当成妹妹看待,才会信你、用你,心事也从不对你隐瞒,但我知道你心里害怕,有不少顾虑。” “娘娘,奴才何德何能受娘娘如此厚爱。”银杏猛地跪了下来,这次她是真的相信毓媞这番肺腑之言,当年谷儿对毓媞有再造之恩,毓媞都始终端着妃嫔的架子,而今对她却抛开了尊卑之称。直视着毓媞,她含泪说道:“当年赫哲姑姑调我去娘娘身边,是为了给我一条活路,她知道永寿宫会遭血洗。刚到景仁宫时,见娘娘对所有奴才都关心体贴,我心中是有千万个庆幸,可后来娘娘对付了结碧桃,我才开始害怕畏惧娘娘……” 即使到了这一刻,银杏还是没有透露当年谷儿的提点嘱咐,毕竟她还得为玹玗铺路。 “快起来,别跪着了。”银杏这番话虽然听着平淡,却带给毓媞极大的震撼,十几年来这才是真心相对的一刻,红墙内最难求的东西。“以后前人咱们守着宫中规矩,人后你就不再是奴才,是我的妹妹。” 银杏哽咽地说道:“娘娘,只怕我会无福承受。” “好了,先别说这些,我还有话交给你传。”伸手为银杏拭去眼泪,毓媞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眸色冷凝道:“皇上派人每日传报刘娮婼在圆明园的情况,想法子收买圆明园的太医,就说刘娮婼动了胎气恐会早产。这不是什么为难事,只要银子给够,太医就会答应。” “是,我知道该怎么办。”银杏点了点头,杨宇轩的师弟就在圆明园任职,那人早就想走毓媞的门路,摆脱圆明园清苦差事。“那娘娘,是我传什么话出去。” “今年天气太热,我不慎中暑病倒,不适合留在京中修养。”毓媞加深了唇边的冷笑,圆明园迎仙台的工程已经完竣,是应该进行下一步计划了。 银杏不解的愣了愣,才了然一笑,点了点头,“娘娘好心思,如此做来,皇上一定会带着娘娘去圆明园。” 雍正帝因国事而忧心,所以不打算去圆明园避暑,作为妃子体恤皇上心思,就算暑热病倒,还要加以隐瞒,只是不想再烦扰圣心。 如此懂事的女人,雍正帝就算不宠不爱,也会怜惜的。 “娘娘是要去圆明园,可涴秀格格怎么办?”银杏发愁的蹙起眉头,这段时间涴秀长和玹玗伴在一处,感情好似亲姐妹般。“娘娘忘了,前两年格格都是吵着要去圆明园避暑,今年到现在都没出声呢。” 毓媞无力地一笑,轻轻叹道:“这是个麻烦事情,你让玹玗想想法子,那丫头聪明,她应该能劝动涴秀。” 银杏并不知道李贵宝和宜太妃暗中的策划,只想着能快点把玹玗调来景仁宫,所以又一次试探地问道:“看来娘娘是真的喜欢那丫头?” “我看她和涴秀感情好,想着以后让她做涴秀的陪嫁。”毓媞点头一笑,说道:“等她走出了这座紫禁城,涴秀还会亏待她吗?” “还是娘娘思虑周全。”在紫禁城中,混得再好也只是个奴才,等到熬出头离宫的那日,都成老姑娘了。还不如做了陪嫁,年纪轻轻的就出去,再过几年让涴秀为玹玗安排个好夫婿,为人正室,也不用再受委屈。 “可事情急不来,她现在是罪籍,父亲还是被定的谋反罪。”毓媞叹了口气,想着就算要为玹玗讨情,也得先看看岳钟琪最后怎么判,如果雍正帝能放过岳钟琪,或许玹玗也能早些来景仁宫。 “我是见那丫头差点死在裕妃娘娘手中,才不由的心急。”以前银杏也觉得,等到新帝登基大赦天下,轻轻松松的给玹玗求个恩典,可现在她担心玹玗能不能熬到那个时候。 毓媞淡然一笑,任何事都得按部就班,急则乱。“你心里急着想帮玹玗那孩子,就先做好咱们的事情,演好眼下的这几出戏,才能有将来。”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紫禁城里更是如此,这里是一场永远不会落幕的戏。 生旦净末丑,各类角色都由自己演绎,无论你有多累,都无法停歇。 每一天都在编写新的台词,准备新的情节,一切都是跟着东风之势在改变,并无定数。 情深缘浅中交织这太多悲喜。 毓媞在雍正帝面前演戏,时时刻刻,想为自己描绘一个喜乐的结局。 哪知,竟是一步步走向血腥。 银杏似乎是被毓媞的真心话所感动,但她还是有保留,还是带着面具。 玹玗小小年纪,对着弘历她要演绎出清愁典雅;对着涴秀要真挚可爱;对着霂颻是乖巧懂事;对着毓媞则是谨慎寻顺…… 紫禁城里的人都有无数张脸,无数的妆扮。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呢? 或许只有等到两鬓如霜,人生落幕时,才能察觉到。 第135章 断魂危 银杏真是很有办事效率,第二天清晨熹妃中暑病倒的消息就渐渐传开,当然要雍正帝相信此事,戏是一定要做足,御前的人帮忙是必不可少。 吃过杨宇轩开的药,毓媞一连两天都昏昏沉沉,竟然是真的病了,幸而不算严重,而且雍正帝也有让御医来探视,也只说是中暑现象,又开了药房,让静养就好。 但事情却让于子安觉得古怪,为了在雍正帝面前演戏,这些年毓媞服用过不少汤药,都是轻微症状,最多是面色变差,头疼和全身乏力而已,从未如此严重过。 手足无措时,银杏和于子安商量,暗中把毓媞的药渣带到宫外让钮祜禄家族专用的医师检查。 紫禁城内太医,个个都有妙手回春之术,但还有那么多妃嫔、阿哥、格格死于小病,只因为太医院中的医者,治得了病,却医不好心,所以才救不了命。在深宫之内,医者最擅长的不是治病救人,而是在各种勾心斗角中,上演这帮凶的角色。 无论是出于自愿,还是被逼无奈,这些医者都把救人的本事用在了害命之上。 杨宇轩在宫中多年,就连雍正帝都知道他是钮祜禄家族的人,难保他不会因其他的缘故而背叛毓媞,反间计从来都是宫中的老手段。 见毓媞到了第二天仍然病情不退,银杏就立刻让人打探最近杨宇轩见过哪些人,是否被雍正帝单独召见过,并传话到宫外,让人监视他家中的情况,同时也要调查他的行踪,但目前为止并未察觉有任何问题存在。 不过,毓媞昏睡的这两日,也并非完全人事不知,隐约听到雍正帝亲来探望,又带来了院使年希尧为她把脉。因为雍正帝年轻时中过暑,还差点害他送掉性命,所以深知她病况的严重性。而此次在面对毓媞时,非但没有趁其病夺其命,反是严厉指责奴才们没有用心伺候,有再三叮嘱御医要好好治疗。 第三天日暮时分,毓媞才算真正清醒,身上的酸楚也渐渐退去。室内很凉快,加放了两天个冰桶,清馨的茉莉花香中夹杂着浓浓的药味,还没睁眼就听到银杏和于子安在窗外低语。 “娘娘今天的状况可好些了?”于子安让人跟踪了杨宇轩两天,并未发觉不妥,那些药渣也没查出任何问题。“钮祜禄家族中好几位大夫都看过,杨大人给的药只会让人体表发热,精神疲乏欠佳,但不至于这么严重,你在想想娘娘的药还有谁经手过。” “不可能啊!”银杏坐在窗根下的小凳子上扇着药炉,热气熏得她皱眉。“娘娘的药都是由我亲自煎煮,尤其是杨太医送来的这些,更不能随便交给别人,这么多年来从未出事。” “那就奇怪了,我让五个大夫检查过药渣,而杨太医让我们特别加入的草药,我也专程找两位年老的草药师分辨过,都和杨大夫所说的一样。”于子安满脸焦虑的问道:“既然杨大人没有问题,只有可能是煎药时被人动了手脚,我不是怀疑你,但你好好想想,那天清晨还有什么事情发生,再细微的都别放过。” “但如果真是药的问题,那也只有可能怀疑我。”银杏情急的脱口而出,“你和杨大人,还有能在娘娘跟前伺候,有资格去小厨房打理的奴才,都是娘娘母家送来的人,你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益关系,谁会加害娘娘,算来算去也只剩我这个外人了。” “哎哟,我的银杏姑奶奶,放眼这景仁宫,老奴就算怀疑自己,也不敢给你扣罪名啊!”于子安连忙啐口说了一车抱歉的话,才又赔笑道:“你和娘娘感情好,咱们谁看不出来,又有谁敢把你当外人看。这些年来,你暗中受了多少委屈,娘娘不知道,老奴可是听在耳里的,若要说你有有心加害娘娘,那也不用害得自己这样委屈了。” 房内,毓媞心中一悸,却不动声色,想继续听听他们还有什么秘密要说。 “在宫里当奴才,哪有不受委屈的,跟着娘娘已经算很好了。”银杏舒眉一笑,“天气炎热,娘娘又病的古怪,我才一时烦躁,刚才的语气不好,你老人家别见怪。” “当年皇后有心收买你,只要你肯帮她借咱们娘娘的手害死四阿哥,她就承诺放你离宫归乡。”若不是皇后失势迁去长春宫,原来永寿宫的奴才遣散到各处,于子安也不可能听说此事。“那时候你宁愿赔上自己的性命都不肯出卖娘娘,老奴听闻此事后,就再也没把你当外人看。” “碧桃是我们景仁宫的人,且那天我们和娘娘都在琉璃殿,就算能演戏一时骗过皇后,可宫里从来都是宁枉勿纵,只有死人才是最安全的。”回想着当年在死亡边缘挣扎,银杏也不是没有想过自保。 可她还记得初入宫时谷儿所教:跟什么样的主子都是命,没有什么好抱怨的。苦也好、乐也好,都得自己受着、忍着。别为了一时的妄想和贪恋,就三心二意出卖自己的主子,小心落得偷鸡不成蚀把米下场。 所以她不是忠心不二,只是为求自保。 如过当年她真的倒像皇后那边,说不定早就被皇后灭口了。 “是呢。”想着那些事,于子安都觉得心惊。“我听说当年敦肃皇贵妃宫里的奴才被遣散到其他地方后,不出半个月就纷纷死的不明不白,想必就是皇后暗中灭口。” 紫禁城里每天都有奴才死掉,毓媞作为主子是不会关心那么多的,且当年翊坤宫的奴才数量又多,贴身伺候的宫婢八名、内侍六名、嬷嬷两名、还有各类杂役十名,这些人被遣散到各处,甚至还有送去庄屯的,若非有心调查,也难以知晓他们的结果。 毓媞听着他们说话,暗叹当年的自己还是太嫩,差点就折在皇后手中,又庆幸得了银杏这样忠心的奴才。 “皇后对琉璃殿之事一直心有怀疑,咱们娘娘向来宽厚,在碧桃之前从来没有责罚过奴才,敦肃皇贵妃刚过世,娘娘跟着就料理了碧桃,怎么可能瞒得过心思深沉的皇后。”药已经熬好,银杏起身向房中探了探,见毓媞还是睡着,就和于子安坐到离火炉稍远的廊下,继续刚才的话题。“且咱们娘娘的母家那是在朝中没多少地位,皇后要确保六阿哥成为储君,首当其冲就是要解决先帝看中的四阿哥,再加上敦肃皇贵妃的旧事,皇后是绝对不会放过咱们娘娘的。” “还好娘娘先下手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于子安是在皇后迁居长春宫,毓媞代执凤印主事六宫,其母家官运畅顺后才来到景仁宫的。“听说每每下雨天你就膝盖疼,乃是当年被皇后折磨所留下的后遗症。” 雍正六年的初夏,弘时过世后,乌拉那拉氏发现弘历越来越受雍正帝赞赏,害怕会危机到弘晟的地位,遂有心除掉毓媞母子。试过几次后,知道景仁宫防范相当严密,唯有银杏是个破绽,毕竟有琉璃殿事件碧桃的命运在前,可皇后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不成,就用批准其提前离宫作为利诱,仍然没法达到目的,就只有折磨其皮肉。 “我记得那年和今年一样,天气特别炎热,那时候我随着娘娘伴驾圆明园,皇后找了个借口传我去长春仙馆……烈日下,厚厚的冰砖上铺着碎瓦片,我也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直到冰化尽,皇后才让人拿了一包毒药给我,让我选择,是自己吃,还是给四阿哥吃。”回想着这些旧事,银杏只觉得无限心酸。 皇后的手段阴狠,暑天跪在冰砖上,头顶晒得难受,脚下冻得要命,却因为有凉凉的水汽萦绕,也就不会中暑晕倒,伤又在不宜外漏的膝盖,别人看不到,只能自己受着。 那时银杏想过顺从皇后,但深思之后她改变了主意,就像当年碧桃所说,用自己的命去换全家的平安;也想过把事情对毓媞合盘托出,可景仁宫这么多奴才,皇后为什么偏偏收买她,还不是因为琉璃殿的事件,如果毓媞反过来用她的死来对付皇后,再收养六阿哥弘晟,岂不是一石二鸟之计,反正弘历也不是亲生儿子,扶谁上大位,她这个养母都一样能成为尊贵无双的皇太后。 所以,银杏只有忍着、拖着,赌毓媞能赶在皇后给她的最后期限前下手。 “你为保住娘娘和四阿哥而落下了这个病根儿,真是够可怜的。”于子安并不知道银杏的真实想法,只是听着表面故事觉得感慨。 “能捡回一条命就已经很好,这点痛不算什么。”银杏淡淡一笑,却不忘把好话说尽,“自从跟了娘娘,别说挨骂受罚,就是连重话都没受过半句,有这样的好主子,就算是搭上性命也是应该的。” 听到这里,毓媞再也装不下去了,缓缓坐起身,轻声问了一句:“现在是什么时辰?” “娘娘醒了!”于子安惊喜望向屋内,忙小跑步的进去,心情大悦地答道:“还有一刻钟就到戌时,这三天可把奴才们吓坏了。” 因为有些事要私下回报,他便把其他奴才打发到外面去,只唤银杏快些进来。 “本宫迷迷糊糊躺着,也还知道宫里发生的事情,让你们费心了。”毓媞仍是头疼的厉害,很不习惯那惊乍的声音。“没想到本宫如此小心,还是被人算计,看来对方是个高手啊。” 银杏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上面放着一碗药、一杯花茶、一叠水晶绿豆糕、还有一张热腾腾的巾帕,笑吟吟地站到床前。 “娘娘,药刚熬好还太热,放一会儿再喝吧。”用眼神示意于子安帮忙拿着托盘,银杏舒眉展眼地亲自将热巾帕递给毓媞,柔声说道:“我在热水中放了新鲜的薄荷叶,净脸会倍感清爽,那杯金莲花水可以清热解毒,水晶绿豆糕祛暑止渴,娘娘两天都没怎么进食,这些食物最合适。娘娘放心吃,这些东西都是我亲手弄的,也试吃过了,不会有问题。” 毓媞拉着银杏的手,感慨万端地说道:“难为你了。” “都是奴才应该做的。”银杏脸上挂着笑,心中却暗叹,还好自己做戏全,毓媞果然早已醒来,一直不动声色就是想听听她和于子安的对话。 “说些正事吧。”毓媞正了正身子,脸上的和善悄然隐去。“杨宇轩的妻子是本宫的堂妹,所以他不会有问题,而你们两个本宫更是放心。银杏,那碗药是你在小厨房熬的,当时可还有其他人在场?” 银杏缓缓合上眼,仔细回想了一会儿,才点头答道:“有,当时秋菱、秋月也在,正为格格准备早膳呢。” 这两个宫婢都是钮祜禄家族的包衣,三年前送进宫中,按理说是不应该怀疑她们。 毓媞的嘴角浮出一丝暗藏杀气的浅笑,“既然知道是自己人,你的防范也就难免松懈些,视线可有离开过药炉?” “一定是有的。”银杏解释道:“转身拿碗什么的,总有两三次会顾不上药炉。” 毓媞点了点头,心中似乎已经有了定案。 第136章 葬心计 家族越大,人事越杂乱。 虽然是钮祜禄家送来的奴才,却难保各家干净,谁知道他们又有怎样的背景,和哪些人有私交。 满清入关以后,包衣奴才的来源就分为三种:一是,诸申转化,都是老辈的旗人,或是犯罪的平民,或是穷困欠债而被典卖的妻女;二是,战争俘虏,早期被抢掠的汉人、朝鲜人等;三是,家生奴才,包衣世代为奴,他们的生活、婚嫁、前程都由主子安排,他们的子女出生就是奴才命。 这些包衣是属于主子的私有财产,既可馈赠亦可买卖,所以底细不一定就清楚。若主子犯罪被抄家,奴才便会被遣送给其他人,或是带到市场贩卖。有些奴才甚至转手过好几次,他们背后到底有怎样的身世,心中又有什么样的预谋,都很难测。 所以,自己人也不可不防。 毓媞喝了一杯金莲花水,又吃了两块糕点,才把药饮尽。“子安,去查查那两个丫头的底细,是家族里哪一房的人,还有什么亲戚,各自都担什么差事?” “老奴这就去安排,明天便出宫一趟。”像于子安这样有出宫腰牌的总管太监行动颇为自由,但毕竟是六宫中伺候妃嫔的奴才,不比御药房、御膳房、内务府那些掌管采办的,若太过频繁出入宫禁,总是会惹人传出谣言。 见于子安面有难色,银杏掩唇笑道:“娘娘,不如让于公公拿格格的婚事做借口,这样就是天天出入宫禁,也不会引皇上生疑。” “这是个好主意。”毓媞又让银杏把那之前列好的名单取来,既然用涴秀为借口,那也顺便去查探一些预选中的夫家。 于子安退下后,银杏默默的收拾了碗碟,才问道:“娘娘,既然杨太医没有问题,那我这会儿就去太医院请他过来,为娘娘把脉,从新开药方。” 按照旧例,每次毓媞用药装病,杨宇轩都会留在宫中当值,以方便照应。这次也是一样,但银杏隐瞒了毓媞真病的事实,也嘱咐于子安暂时不要对其透露。 “刚才我喝的药是年院使的方子吧?”想到年希尧,毓媞心中多少有些阴影,毕竟弘晟是他的亲甥男。 “是的,是皇上带年大人来的。”银杏取来了两个松软的枕头,让毓媞靠得更舒服点。“娘娘倒下的那个晚上,皇上在娘娘身边守了一夜。” 昏沉之中的毓媞也知道雍正帝来过,但经过银杏的证实,她心中猛地一震,深深叹了口气,却不想谈论这个话题。 “刘娮婼的事情你有办妥吗?”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此时问起,或许只是想比较一下,在雍正帝心中她能占多少地位。 “还没有。”银杏摇头解释道:“原是要按计划进行,等娘娘先演了这场病倒的戏码,在打发人去圆明园做下一步。但是娘娘竟然真病了,我和于公公又担心杨大人有问题,就更不敢擅用他的师弟,所以我就自作主张把事情先搁置了。” “做得好。”毓媞赞赏一笑,但心中多少有些失落,“杨太医你们也查过,你先去请他过来吧。” 银杏猜度着毓媞的心思,唤秋菱、秋月进来伺候,自己收拾好东西出去了。 太阳才落,眼下正是地热蒸腾,最闷热时刻。 也不知是受天气印象,还是烦扰萦心,银杏觉得憋闷得难受。 出了东筒子夹道,沿撷芳殿的后墙慢慢走着,她应该是要去太医院的,可刚到御药房就已停下脚步。 转身走近李贵宝的房间,见桌上备着茶点,“看来那药的份量,你们掌控的很好。” 这话一出,立刻暴露了银杏就是那个暗中下药的人,只是这两天她把戏演的太全面,就连精明的毓媞都没有半点疑心。 “年大人找人测试过很多次,所以绝对不会出错。”李贵宝自信地笑道:“药力退散之后,就是扁鹊、华佗在世,也不可能发现当中的问题。” “但是你们害怕杨大人会看出来,所以才要我故意和于公公商量,说是疑心杨大人,要暗中调查他,暂时不能对他提到熹妃的病症。”银杏看着汗湿的手掌,刚才在毓媞面前那出戏,真的不好演。 “杨大人最精通各种毒草的用量,所以才不能让他知道。”拉银杏到桌前坐下,李贵宝斟了一杯清火的凉茶放到她面前。“皇上守了熹妃一整夜,难道熹妃没有感动吗?” “感动肯定是有的,但我看得出,熹妃不会改变计划。”说到这,毓媞猛然转头直视着李贵宝,惊诧地问道:“你们就是为了试探熹妃的决定?” “当然不会这么简单。”李贵宝淡笑着摇了摇头。 看着他高深莫测的表情,银杏更觉不解。“那你们这样做,究竟有什么目的?” 这问题不仅困扰着银杏,就连的玹玗、瑞喜和福海,也不明白霂颻和年羹尧的用意为何。 慎心斋后院,东边院墙上爬满了常春藤,重叠的枝叶优雅下垂着,风过时叶子起伏有致,就像是一片绿浪。一树芭蕉叶阔蔽日,姿态大气婉约,它的青翠为炎炎夏日带了一丝凉爽。 在这样美丽的景致下,竟不是吟诗作对,而是讲述着诡谲阴谋。 得到消息毓媞已经醒来,又知道她不会为雍正帝表露关心而改变计划,霂颻才说出了和年希尧下药的目的。 考验毓媞的决心当然是其中一点。 其次,年希尧想知道太医院中有多少人是钮祜禄家安排入宫的,但通过这次事件证明,只有杨宇轩一个。 第三点,要雍正帝去圆明园避暑,按照毓媞的计划绝对行不通,照顾刘娮婼的太医不止一个,是相互监视的两班人马,每日传报也分早晚两次,不过这点景仁宫那边没有查到。上一次毓媞诈病,雍正帝已经泄漏出心中的牵念,所以让毓媞真的病倒,惹圣心怜惜的同时,也加深雍正帝对暑热的恐惧,自然就会主动前往圆明园。 第四点,安排银杏做一场完美的忠心戏,博取毓媞对她最大的信任和疼惜,这样才能为她离宫铺一条更顺畅的道路。 最后一点,便是着落在涴秀身上。涴秀虽然桀骜任性,但面对毓媞还是很孝顺,知道姨母是去养病,就算心里再不情愿,也会乖乖随行,照顾左右。 少许不会致命的药,就能完成五个人的想法,算是非常值得。 “难道大舅舅要对付熹妃……”玹玗是佩服霂颻的心计,只是没想到中间还掺入了年希尧的私怨。“可是为什么呢?” 霂颻喝了口茶,才问道:“敦肃皇贵妃是你的义母,她生养过多少子女,你可听说过?” “知道,额娘又跟我讲过,可惜多是夭折。”想着年晨独承乾坤恩露,却连最后一滴血脉都留不住,作为女人算是白来世上走了一遭。“原以为弘晟弟弟能够平安长大,哪里知道还是命运难逃。” “是人心难逃。”霂颻冷冷一笑,“雍正五年末,斗垮了齐妃,逼死了弘时,熹妃和皇后便势成水火,弘晟就是双方斗争的牺牲品。” “皇后何苦要对付熹妃呢?”瑞喜不解地插嘴问道:“不论日后是谁继承大统,皇后都会尊为母后皇太后,东西六宫依然以他为尊。” “如果熹妃不知道皇后害死敦肃皇贵妃的事情,或许皇后也不会和她为敌。”霂颻详细讲述琉璃殿事件,又总结道:“但熹妃却不会放过皇后,只有弘历成为储君,才能保住她的地位,所以这场暗战弘晟一定会死。” “原来如此!”听到这么多真相,玹玗深吸了口气,“这段时间我常去景仁宫,见熹妃待我和蔼,言语可亲,真想不到她下手如此狠毒。” “姑婆对你们几个不也是和蔼可亲吗?”霂颻笑了笑,毫不介意的说出自己的过去,“可当年断送在我手上的性命,多得连自己都记不清,有妃嫔、有皇嗣、更有奴才,杀戮暗战是宫廷的生活,不想死就只能踏着别人的尸体活下去。” 玹玗沉默了好一会儿,“所以……大舅舅会向熹妃讨命债?” “你放心,他会等你平安离宫后,再做这件事。”恐怕只有在深宫中煎熬了大半辈子的霂颻,才能把杀人害命说得如此云淡风轻。 “那么,银杏姑姑已经很得宠了,为什么还要花那么多手脚?”玹玗觉得这有些多此一举。 “不是银杏的想法,是李贵宝的心思。”霂颻脸上的笑很古怪,又暗藏了几分诡异。“熹妃表面看着温和,但心狠起来却不输男人,李贵宝只是想帮银杏多赚些筹码。” 玹玗不再说话,因为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但她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会是一幕幕血腥。 福海沉思了半晌,才问道:“那为什么一定要皇上去圆明园呢?” “这又有两重原因。”霂颻笑了笑,说道:“胤禛已经派大内高手暗查六宫。” 虽然翊坤宫出现尸体的事情和他们无关,但再查下去,恐怕会发现几处地下密道的入口,这对他们大大不利。让雍正帝离开皇宫,那些御前的高手也会随驾而行。圆明园一住就是几个月,加上刘娮婼生产的喜事,雍正帝多少会疏忽宫中的事情。 等到他入秋回来时,霂颻为玹玗安排的第一步就已经踏出去了,之后的道路就要靠玹玗自己去走。 所以霂颻也费心的想让涴秀离开,两个孩子相处一起玩乐是很好,可在这短短的最后几个月,她还有太多东西要交给玹玗,全都是在后宫生存的本钱。 其次,引仙台已经竣工,需要雍正帝亲自选定观主。 而人选方面,曼君早已安排好。 近来京城出现了一个法术高深的云游小道,为京中的人治好了不少疑难杂症。这个人就是贾士芳的私生子,曼君花了几个月时间把他打造成一个能使枯木回春的仙人,所施舍赠送的丹丸,每每让人药到病除。 雍正帝迷信炼丹之术,一直寻求延年益寿的长生之法,只要有人稍微提醒,他一定会对那个难得的仙人产生兴趣。 一碗药就牵扯出这么长串的故事。 听完后,玹玗、瑞喜、福海三人都安静了,没有一个人再说话。 月色迷蒙,银辉柔光将一树阴影投射在青砖地上,在风中微微摇动,透着一种凄凉而神秘的美。 玹玗望着瑞喜和福海,他们脸上的表情似乎比她更凝重,直觉让她感到,在霂颻这一连串的计划中,还有些是他们不肯对她说的。 她直截了当的追问,却又害怕知道答案。 紫禁城中的人,命运都不由自己主宰,永远都困陷在悲剧的轮回中。 所以还是算了吧! 有些残忍她不想面对,哪怕只是晚知道一时半刻。 她的心还会跳动,受不住太多撕扯。 夜深后,玹玗想躲难一般跑去了她的小院,她的戚然和哀切只能在那里发泄。 第137章 金钗断 承乾宫的柳荫中有幽幽烛光移动着。 今夜很暗,星月被厚厚的乌云遮蔽,柳荫里格外阴沉。 迎棠将手中的水晶玲珑灯放在竹桌上,独自坐在竹榻上绣着手中的巾帕,心中有百般复杂滋味。 虽然和景逸之间的情愫,已如燎原野火般吞噬者她的心魂,但在这紫禁城里他们却不敢随心所欲,一切都发乎情止乎礼,不敢逾越最后的底线,只怕会一发不可收拾。 那一晚之后,景逸如她所愿没有再来过承乾宫,但此刻她却在这里等着,因为白天的那一幕,他今夜一定会来。 君前争宠难,避宠更难。 雍正帝住在养心殿,靠近西六宫,可他的心却是拴在东六宫。 景仁宫的熹妃让他怀疑了一生,但心中仍有一丝眷念,是一个他想靠近又隐隐畏惧的女人;钟粹宫的齐妃是他大半辈子的解语花,因为失子之痛而形同陌路,可最近似乎冰释前嫌,不过破镜难圆,旧时暖情消逝,虽然心挂却不能如昔宠之。 承乾宫夹在当中,雍正帝心绪难平前后不定时,就会选择来此。且多年来她和雍正帝并无矛盾,只因不能生育而被渐渐淡忘。几月前,她主动挑起雍正帝的怜宠之心,所以近些日子都是她在伴驾。 而那一夜,她应下了景逸不再去御前邀宠,可眼下裕妃、熹妃病倒,齐妃又是让雍正帝望而却步,她虽然有心避宠,却不是一件易事。 今日午后,雍正帝想听她弹奏箜篌,遂招她去西华潭的画舫上。 西华潭边驻守着御前侍卫,景逸也在其中,四目相交的一刹,知道那刻他心里肯定很不好受,无可奈何的她只能垂眼敛眸。 荷风徐徐的池塘中,箜篌之曲只是前奏,皇帝召见哪会如此简单。 菡萏不及玉人香,羞娥生春娇红妆。粉蝶探花蜓戏水,浅吟旖旎满华芳。 作为皇帝妃嫔,她只能依从,不可以明着拒绝。画舫停在水中央,侍卫们虽然看不到满船春色,但轻吟随风逸出,隐隐约约总能听到。 男人的嫉妒心有时候比女人还更强烈,所以迎棠猜到景逸一定回来,为发泄憋闷的怒火。 忽然间,树影摇动,一个挺拔的身躯向柳荫中走来。 迎棠娇然起身,望向他时眸中透着艳光神采,笑意盈盈的轻启朱唇,“今夜宫里的人都忙着打点后日起驾圆明园的行装,又有曹嬷嬷在暗处守着,这里不会有人来,是安全的。” 见到笑颜如花的她,景逸满脸的冷然瞬间消散,心中的抑郁却越来越重,但那满腔抱怨竟一句都说不出来,惟有静静的将视线移向她手中的绣片。 “我有十六年没有绣鸳鸯了。”迎棠拉了拉他的衣衫,袅袅娜娜的将绣片递到他眼前,柔声说道:“以前是鸳别离,鸯独余,绣来只会让自己伤怀,但如今已截然不同。” 这样的千娇百媚让景逸有些难以招架,愕然抬眼看她。 迎棠莞尔一笑,幽幽敛眸,娇羞地说道:“这是那晚之后才绣的,猜到你今夜会来,就想赶紧绣好,然后送给你。” 鸳鸯传情,他岂能不知道她的心意,只叹她为什么会是皇帝妃嫔,如果只是高门大户,或许他会不顾一切的带她远走。 景逸长声一叹,苦笑道:“鸳鸯戏水荷花丛,好应景的东西。” “嫌弃我吗?”知道他是在说午后的事情,迎棠心中一凉,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怎么会,我只是妒忌。”景逸猛然将她拥入怀中,失声道:“天知道我多想冲到船上把你抢过来,带着你远走塞外,或者隐遁深山。” 宫院寂寥,相思难成眷。 靠在他怀中默默流泪,直到濡湿了他大片衣襟,才不舍得退出他的怀抱,再抬头时眼中有万千幽怨,“现在除了你,我不愿意让任何男人碰我,即使皇上也不例外。初嫁给他时,受礼教束缚,总是告诉自己认命,做个恪守妇道的女人就好,有没有情爱都不重要。但是今天,他的宠幸让我觉得恶心,却没有办法拒绝。裕妃、熹妃相继病倒,我若也称病恐怕会引起皇上怀疑,所以不能不从。” 望着她凄然和愧疚,景逸心中像被刀刺一般,她又有何错,身为皇帝妃嫔今天的一切都是应该的。 “别怨我,这里真的只有你,从来都只有你。”迎棠缓缓拉起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口,浅浅一笑道:“不过我已经让曹嬷嬷去安排,皇上喜新厌旧,圆明园那边已经准备好几个千娇百媚的宫婢,而且还有刘娮婼在,只要我渐渐躲开,不出几日他就会把我抛之脑后。” 望着她因哭泣而迷离微红的双眸,叹了口气,再次将她揽入怀中,柔声说道:“我知道你心中的苦,怎么会怨你,只是恨自己无能而已。” 看到他眼底的真挚,迎棠用尽所有力气紧紧抱着他,低声许诺道:“生不同衾,死难同穴,只求魂与君相伴,共赴冥河,同祈来生。” 知道再这样下去他们迟早难逃一死,景逸凝视着怀中这个能生死与共的女子,心中有了另外的想法。 “跟我逃吧!”景逸郑重地说道:“我想法子带你离开皇宫。” 只要能逃出紫禁城,他们就有活路,从此浪迹天涯海角,去塞外也可以,或者出东海,远离大清,此生都不要回来 “逃出皇宫?”迎棠猛然退出他的怀抱,惊愕地望着他。 “这是我们唯一的活路,难道你不愿意?”看着她的退缩,景逸伸手抓住她的香肩,“我会一生一世的疼爱你,虽然日子会比宫中辛苦,但我拼尽全力让你快乐。” “是我们唯一的活路,但也是我们家人的死路。”迎棠凄然的移开视线,低声问道:“你虽未娶正妻,但家中的两个侍妾都有为你生儿育女,且卫伯伯、卫伯母又已年迈,你真的能舍下他们?” 景逸像被冰水照头淋下,眼神瞬间茫然,沉默取代了全部激情。 静静注视着他表情的变化,迎棠退出他的掌控,眼角溢出泪光,竟出人意料地柔然说道:“如果你能放下,我就陪你去闯,上天入地都无所谓。” 反正她的父亲过世时,她对母家的情分就已消失殆尽,她那些姐姐个个都为人正室,夫妻和顺儿女双全,却还费尽心机的想靠着她发财。如今几个姐夫都是户部挂名的皇商,虽非朝中官员,但富贵荣华衣食无忧。可母亲每每有信至宫中,全都是在为姐姐们提要求,竟没有只言片字是问候她的安好。 她对母家是彻底失望,心中连牵绊都没有了,她活得就如行尸走肉。 她只是承乾宫中的一个死人,听到这样的提议,霎那的惊慌失措是因为欣喜。可景逸是个活人,他们毕竟不同,不能让他因一时的冲动而抱憾终生。 景逸一震,心底因她这句生死相随而再度翻腾,忍不住脱口而出,“除了你,我什么都可以放下。” 迎棠猛然旋过身子,嘴角挂着柔柔浅笑,泪眼晶莹的望着他,动情说道:“我不会让你身败名裂的,逃离皇宫其实有很多法子,但今年来不及了,等到明年吧。” 想逃离紫禁城并不容易,但是圆明园就另当别论,只要计划周全得当,安排一场李代桃僵的戏码,她就有逃出升天的机会。 圆明园隐秘的地方多,守卫不可能照顾到每一处,会比紫禁城更容易见面。 “今年圆明园之行,我会把每一处都查探清楚,该如何布局,到了那边我们再慢慢商议。”从她身后揽住那纤细腰肢,然后慢慢搂紧她,低喃道:“只要我们齐心一定能逃出去,若失败,我就和你共赴来生。” 迎棠泪眼迷蒙,俏脸娇红地点头,轻轻地应下这誓言。 摘下头上的金步摇,这是她妆奁中最能象征荣宠富贵的一只发饰,是她入雍亲王府的第一天,雍正帝亲手为她戴上的。 金步摇,流苏长坠引来动静间的无限妩媚,红颜莲步轻移便可摇曳生姿,袅袅暗透着美人的万种风情。 可这只步摇却是禁锢她于寂寞深闺的枷锁。 “你知道吗?‘承乾’二字是崇祯皇帝为贵妃田秀英所改,史书上说她宠冠六宫,却因为得罪了皇后而遭到冷遇。”看着手中的金步摇在烛光中淡淡生辉,迎棠恍惚的轻述道:“据说崇祯皇帝送给田贵妃的定情信物也是金步摇,有时候站在这棵百年柳树下,常常觉得自己的命运和她很像,说不定也会和她一样,抑郁成病孤寂而终。” 这承乾宫就好似被种下诅咒一般,住在这里的田皇贵妃、董鄂皇贵妃、佟佳皇贵妃,个个都是抑郁成疾,最后遗恨万千的死在病榻上。 “不会的,我一定带你离开这里。”听着这黯然的话语,景逸将她抱得更紧,用自己的体温化解她心中的寒冷。 “以前我是无所谓,现在我断然不会让诅咒延续。”迎棠轻声一笑,脱身开去,把步摇放到他手中,又瞄向他搁在一旁的佩刀,柔声说道:“把你的佩刀借我一用。” 从她的眸光中读懂了借刀之意,景逸笑着耸耸肩,淡淡说了声请便。 拔刀出鞘,狠狠挥出的同时,他也配合的把金步摇伸向前方。 寂寥柳荫里,“铛”的一声响,步摇被劈成两段。 “步摇断,宁嫔亡,从此以后我只是武迎棠。”迎棠眼中有着深深的笑意,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此后依然会艰辛不对,却是为了自己而活,多苦都值得。 收刀入鞘,迎棠把鸳鸯绣帕塞入他的衣襟里,又千娇百媚的一笑。 静夜里的深深相视,比任何誓言都更铭刻。 “娘娘,皇上的御驾没进咸和左门,怕是要来咱们宫。” 曹嬷嬷的警告之声,打破了这一片柔和的朦胧旎情,迎棠心中一惊,忙指着东面墙让景逸从那边出去。 入夜后,东二长街几乎没有奴才行走,雍正帝为了纪念仁寿太后,永和宫封闭一直无人居住,从永和宫翻墙至东小长街,就可正大光明的走出苍震门。 选这条路出去,不论御驾何往,都不会撞上。 雍正帝果然是来承乾宫,还不让人传报,幸好有曹嬷嬷把风。 迎棠稍微整理了衣裳,还未来得及收拾斩断的步摇,雍正帝已经步入柳荫,她只能将步摇踩在脚下,勉强挤出一丝浅笑欠身行礼。 “还是你的这片柳荫凉爽些。”雍正帝目光沉静冷然,话锋突然一转,问道:“刚才朕行至墙外,似乎听到你宫中有兵器击打的声音。” 迎棠心中顿时慌乱,正愁着该如何回答,又听右边花丛处簌簌响动,像是有什么人躲在里面。 雍正帝厉声斥道:“是谁在那,滚出来!” 看着御前太监冲过去拿人,迎棠心里猛烈惊跳,额上渗出稀薄的汗珠。 “皇上饶命,奴才并非有心惊驾。”这声音是曹嬷嬷的。 迎棠转过头一看,曹嬷嬷手持剪刀和花锄,惊颤地由花丛中走出来。 还好不是景逸,她这才送了口气,又心念一动,想到了该怎么回答雍正帝的问题。 第138章 步步险 雍正帝皱起眉头,满眼怀疑地盯着这对主仆。 迎棠猛地跪在雍正帝跟前,低眉敛眸地泣声说道:“是臣妾有罪,求皇上不要责罚曹嬷嬷,是臣妾擅作主张让曹嬷嬷留在承乾宫的。” “这话是怎么说?”雍正帝诧异地望着迎棠,不过是一个老嬷嬷,她何须如此慌张。 “皇上您是知道的,曹嬷嬷是臣妾的奶母,臣妾也视她为半个母亲,虽然她有错被罚去了浣衣司,但她年纪这么大了,臣妾不忍心看她受苦,所以才偷偷安排她回承乾宫。”迎棠抽抽噎噎,委屈地说道:“刚才我们商量着剪柳条编花篮,突然听闻皇上驾到,她因自觉是罪奴,所以才会赶紧躲起来。” “什么罪奴?曹嬷嬷不一直都是在你宫中伺候吗?”雍正帝眸中的疑色散去不少,却被这话绕得满头雾水。“谁罚的她,因为什么事情啊?” “是裕妃姐姐罚的,都好几年了。”刚刚她流过泪,是因此处光线暗淡雍正帝才没察觉她眼眶微红,这会儿正好借着曹嬷嬷的事情假哭一番,免得再惹雍正帝生疑。“臣妾也不知道曹嬷嬷做错了什么,依稀记得是她忘了向裕妃姐姐行礼,还是忘了自称奴婢的,反正也没个准话,就被打发到了辛者库做杂役。” “糊涂,好歹是你的奶母,偶有不慎也是无心的疏忽,岂可如此重罚。”见她梨花带雨的模样,雍正帝心生怜惜,想着这些年她应该是受了不少委屈,不然怎么连个奶母都保不住。“既然如此,就让曹嬷嬷回来伺候,这几年苦了她,派两个小丫头照顾着。” “臣妾谢皇上恩典。”这一刻,迎棠心中五味杂陈,才想起在世上还有个奶母值得她牵挂,如果过跟着景逸天涯海角的逃了,曹嬷嬷的晚年又该如何度过。 “起来吧,别跪着了。”雍正帝伸手牵起她,发现她掌中以被汗湿,于是笑道:“你就是胆子小,多大点事儿,就把你吓成这样。” 迎棠拭掉眼泪,破涕一笑,柔声说道:“毕竟是臣妾擅作主张,有违宫规,见曹嬷嬷惊了驾,又担心此事让裕妃姐姐知道后会不高兴,才慌了神。” “有违宫规的是裕妃,你又有何错。”雍正帝眉头一锁,沉声说道:“裕妃这些年太任性,之前让她协理六宫,结果闹得人仰马翻。” “皇上,夜已深沉,别想这些不开心的事了,还是早些歇息吧。”脸上挂着娇羞的笑容,心里却十分厌恶扶上她脸颊的那只手。 “朕今夜宿在你宫中可好?”若说乖巧无争,这宫中就属迎棠,只是太过听话的女人缺乏征服感,又让雍正帝觉得索然无味。 “得皇上宠爱,哪有不好的。”迎棠嫣然一笑,随着他往寝殿而去,移步前又示意曹嬷嬷赶紧把地上的东西收拾好。 到了光亮处,雍正帝才注意到她的衣服和白天时一样,钗环饰物都在,独不见那只金步摇,遂问道:“你头上的步摇怎么没了,不会是掉在哪里,自己都没察觉吧?” “难为皇上日理万机,还记得臣妾髻上簪的珠钗。”迎棠心中一震,幽眸中闪过一丝错愕,没想到雍正帝会在她的头饰上留心,只能硬生生的找了借口,“今天离开西华潭的时候,步摇不小心被柳条勾到,掉入水边的泥地里。臣妾见它脏了,就让丫头们拿去清理,然后收到行李中,带去圆明园。” “朕这段时间见你一直戴在头上,所以才会留意。”雍正帝淡然地说,“朕看你戴着好看,也别收在行礼中了,后日戴着走。” “那只步摇还是臣妾进雍亲王府时,皇上亲赐的。”雍正帝的特许让她觉得头疼,才又娇柔的多编了一个乖巧理由,“但皇上忘了,嫔位只能佩戴银步摇,金步摇是妃位服饰的规制。皇上偏宠臣妾,臣妾心里是万千欢喜,但过分逾越规制总是不好,若引起宫中姐妹的妒心,生出事端惹皇上烦忧,那就是臣妾的不是了。不如请皇上恩准,臣妾只在与皇上独处的时候,才佩戴那只步摇。” 听她说得如此周全,雍正帝也挑不出问题,只能赞道:“还是你懂事,不像那裕妃,就会惹朕心烦。看样子朕是应该进一进你的位分,这样也好让你名正言顺的戴上那只步摇,这些年是太委屈你了。” 迎棠只是盈盈一笑,但心中却慌乱的紧。 柳荫随风摇动着,夜越发深沉寂静。 得曹嬷嬷掩饰的那个人,朝着寝殿的方向望去,直到灯灭才落寞的离开。 而今夜,雍正帝并未与迎棠欢好,午后便召幸过她,已经尽兴。晚膳后又处理了不少国事,现在是十分困乏,躺在榻上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迎棠合衣起身,为了不弄出声响,所以裸足走到窗边,鄙夷的回望了一眼榻上的男人,知道他暂时不会醒来,才转身走到屋外。 “娘娘,那只金步摇老奴已经埋好了。”曹嬷嬷迟疑了片刻,焦心说道:“可是皇上既然问起,就算能糊弄一时,以后可怎么交代啊!” “那就得赶紧让皇上把我抛到脑后去。”她今夜的话全是借口,但又说得太讨好,若雍正帝真晋她为妃,那麻烦就更大了。“你平时比我留心,可知道有哪几位答应是皇上颇为属意的?” 看样子,要快速解决眼下的问题,几个娇媚的宫婢还是不够,要安排几个侍宠过的答应才行。 曹嬷嬷点了点头,悄声报出名字,并详述了雍正帝喜欢她们哪些方面。 迎棠心烦不已,曹嬷嬷退下后,她回到内室,在椅子上坐了很久,才百般无奈的躺回那个男人的身边。 从今起,每一步都是在冒险,输了就万劫不复,赢了却又不知道下一关等在何处。 静谧暗夜,景逸从承乾宫翻墙而出是,虽未被雍正帝人发觉,却落入了别人的眼中。 曼君缓步向天穹宝殿,敏锐的她听到砖瓦的响动,却只是微微勾起唇角,全然不去理会。紫禁城里面有太多秘密,好奇探寻只会让自己短命,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 “玹玗丫头身体好了?”踏入正殿,见霂颻和玹玗早已到此,把手中抄写的经文交到玹玗手中,让她去神前焚之。 “谢谢齐妃娘娘关心,已经全好了。”打开包裹经文的薄绢,惊见上面的名字是「郭络罗?晴岚」,玹玗依稀记得听母亲提到过这个名字,好像是嫁给了某位皇子。 霂颻瞄了一眼,淡淡笑道:“难得你还能想着她。” “皇上不是罚弘时做八王的儿子吗?”曼君幽幽一叹,语气中满是感伤,“那她该算就是弘时的嫡母,今儿是她的忌日,化经为她超度是应该的。” 郭络罗?晴岚,廉亲王胤禩的嫡福晋,他们夫妻恩爱感情甚好,胤禩从不对她隐瞒任何事情。雍正四年正月二十八日,雍正帝谕旨革去晴岚嫡福晋封号,并命胤禩休妻,将晴岚逐回外家,若胤禩不从,就改将她赐死。晴岚回到母家后,雍正帝下令专门隔离出一所院落让她居住,又派宫中侍卫严加看守,不准她和任何人交流。若郭络罗家族有人敢擅违旨意,不仅传输带话之人会被正法,整个家族亦死罪难赦。晴岚归家后半年,就抑郁而终了。 “为什么皇上要让廉亲王休妻?”不过是一介女流,怎么会惹得雍正帝如此憎恨,玹玗不解地望向霂颻,轻声问道:“若论身份家世,廉亲王妃的祖父在康熙朝时已不被待见,死后还被降爵,几个儿子也都受到牵连。而王妃的阿玛在世时也因罪被削爵,甚至死在狱中,若说是当年九龙夺嫡的仇恨,王妃母家只是空有好听的虚名,根本没有任何影响力。真的要算起来,九爷的嫡福晋出生才是真的好,而十爷的嫡福晋更是蒙古科尔沁的格格,却都不见遭到如此对待。皇帝对廉亲王究竟有多大仇恨,为什么要拿一个女人泄愤?” 霂颻轻叹着摇了摇头,“这当中的恩怨,怕是你额娘也未必知道。” “了不得,不愧是郭络罗家族的女儿,小小年纪就已经知道这么多事情。”曼君细细地打量着玹玗,转头看着霂颻,却是一声叹,“你们郭络罗家的姑娘总都那么聪明漂亮,可惜个个都红颜苦命。” 玹玗怔了怔,奇怪地问:“廉亲王妃很漂亮吗?” “你觉得能担当起‘狐媚’二字的女人,会是何种姿色?”曼君失声一笑,说道:“就连女人看了都会心动,不知有多少皇孙贵胄为其倾倒,咱们皇上也不例外。” 回想着第一次见到晴岚时的情景,红颜独立轩窗前,纤姿窈窕,眉眼妩媚诱人,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落在她水蓝色的锦衣上,就好似为她染上一身淡雅霞彩。京城中的佳人比比皆是,但如晴岚这样媚而不妖、艳而不俗的很少,最难得是脾气个性也好,自己虽没有生儿育女,却能将妾侍的儿子视为己出,对胤禩的长子弘旺疼爱有加。 “难道皇上也喜欢廉亲王妃?!”玹玗猛地望向霂颻,也知道这猜想很荒唐,但就目前的故事听来,只能用这个推论才能解释雍正帝逼胤禩休妻,又设立私院禁锢晴岚,还是派遣宫中侍卫看守。 “无论安亲王岳乐有多不受康熙爷待见,但他毕竟是爱新觉罗之后,晴岚是他的外孙女,地位也就不同于别家的女儿。胤禛是向德妃请求过,可他早已有了正妻,以晴岚的身份是断然不能为妾。”算起来给晴岚指婚的事情,还有霂颻的主意在。“晴岚自幼就常入宫陪伴几位格格,所以和阿哥们也有玩在一起,她与老八是真正的青梅竹马。正好康熙爷又来询问哀家的意思,自然是要做个顺水人情,也不委屈郭络罗家的女儿。” “原来是这样。”玹玗这才明白雍正帝对霂颻的怨恨有多深。 “先不说这些旧事。”霂颻今夜来此不仅仅是祭晴岚,最重要的还是商量圆明园的事情。“迎仙台的事情,你有几成把握让雍正帝选定贾士芳之子为观主?” 当年被贾士芳下蛊后,雍正帝炼丹之心虽未死,但选人却相当挑剔。眼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可这股会东风怎么吹,却不由他们控制。 曼君茫然的摇了摇头,愁叹道:“这次不能用我兄弟李卫,必须换一个人,可是你、我、还有熹妃的人,皇上都会怀疑,所以找谁举荐是个难题。” “听说最近宁嫔很宠从爱?”霂颻暗查过当朝后宫中所有妃嫔,武迎棠母家的背景简单,几位姐夫仅是皇商,不涉朝政也易引起雍正帝的怀疑。 闻言,曼君深深一笑,将来时发现的事情细细说了。 霂颻正愁手中没有武迎棠的把柄,无法操控她,这老天爷就送来了一个与人私通的罪名,看来一切真是天意。 之后又商议了关于翊坤宫发现尸体的事件,必须弄清楚对方的身份,才不会影响他们的计划。 天色微光时,霂颻才带着玹玗离开,曼君则转身去了侧殿。 第139章 摇落意 积压了一整夜的阴云,终于在清晨时分因雨水而倾情释放。 骤雨滂沱而下,窗外的嘈杂声很大,玹玗回到慎心斋后,还睡不到两个时辰,就被雨声吵醒了。 开窗观雨,任由水滴飞溅脸颊,心中阴霾被雨势冲刷,自然的清凉在室内蔓延。听雨打芭蕉,那青涩的芬芳中,淡透着多少沉醉雅韵,是触动了愁苦心绪。 人都有七情六欲,金銮宝座上的天子也不例外,但因为帝王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利,所以对欲望的渴求,和不折手段的方式,更是展现的淋漓尽致。紫禁城里三千佳丽,帝王妃嫔如云,却因为一时喜好极尽能事的拆散眷侣。 胤禩迫于君命难违,只得一纸休书把晴岚送归母家,情意深切的双燕,就因为君权的霸势而遭拆散。 “衷肠事,无由竭,似水滔滔,相流不绝,对面还愁,天涯咫尺。”玹玗幽幽一叹。 胤禩与晴岚难分难离,即使无缘再见也心魂相随,雍正帝的逼迫又能得到些什么呢。 纵然能强夺其身,也不过是让双手多添一点血腥罢了。 帝王之爱能有几多真? 雍正帝只是得不到,所以心不甘,若晴岚真是柔顺从之,他的那份爱又能多长远? 心魂恍惚迷茫,玹玗在那芭蕉雨声中听到了深情、哀怨、相思、凄怜,点点滴滴都是廉亲王夫妇难诉的衷肠。 深深一叹,千般心酸,万般情苦,却不知从何而抒,只能尽绕心头的万千感慨,化作笔墨之下的一阙词。 夏日的雨,匆匆而来,也匆匆而去,不到一个时辰就已经云开雾散。 就快到午膳时间,雁儿匆匆忙忙来请玹玗,说是涴秀找她,有些话要嘱咐。 “怎么挑在这时候?”福海怔了怔,知道今天景仁宫要打点明日出行的事物,定是忙做一团的。“不如晚些用过午膳再去吧。” “格格就是请玹玗妹妹过去陪她用膳呢。”雁儿自从认了这个哥哥,在他们这边时,说话也就随意了很多,“明儿要出门,这会儿她那些嫂嫂都在景仁宫奉承着熹妃娘娘,格格最讨厌她们那些虚情假意的面孔,不乐意和她们待在一处。这会儿躲在房里又觉得憋闷,再一想到要去圆明园住好几个月,心里放不下妹妹,就催着赶着让我来请。” “真是难为格格了。”见雁儿一路跑来满头是汗,福海托她到树影下,又递了杯凉茶给她,笑道:“那也不用急这一时半刻,先喝口东西顺顺气,热汗散了再慢慢走回去。” “谢谢哥哥。”雁儿甜甜一笑,又转头对正在房内换衣服的玹玗高声说道:“不过妹妹今天过去可要留心些,四王爷的芝夫人也在景仁宫,她最是小心眼,脾气和裕妃娘娘可是有的一比。上次妹妹遇害落水,大公子看在眼里吓哭了,回去后也病了一场,芝夫人心里气急了,还罚了郑妈妈一顿板子呢。” “那个郑妈妈不是兰夫人的母家人吗?”瑞喜把熬好的绿豆粥放到一边待凉,自己也凑到树荫下闲磕牙。 “所以我才提醒妹妹要小心啊。”把敏芝使小性闹脾气的事情数落了几件,才又说道:“如今四王爷的侧福晋位置还空悬着,大公子可就是芝夫人的命根,荣华富贵、身份地位全都靠着这个儿子,怎能容他有半点闪失。上次大公子病了,我听说芝夫人悄悄寻人打探过妹妹的底细,恐怕是用心不良。” “慈母之心也是难免,若换了是我们谁的额娘,都会拼命保护自己的孩子,不是吗?”玹玗刻意换了一件和雁儿同样颜色花样的宫衣,笑着对瑞喜说道:“不过她是有孩子的人,应该是要跟着去圆明园的,只要今天事事小心些,也就没多大关系。” 说完,她又进小厨房看了看,回头嘱咐瑞喜,过午就把新鲜莲子剥好,并把百合泡上,这几天霂颻总觉闷热没有胃口,她想着晚膳就以加蜂蜜的百合莲子汤,代替白米饭,有纳凉败火之效。 等把事情都交代妥当,才跟着雁儿往景仁宫去。 玹玗走后,霂颻进去碧纱橱,见桌上放着一张字笺,上面所写那首《虞美人》乃是听了胤禩和晴岚凄情的感慨。 这样霂颻不由得无声喟叹:作为郭络罗家族的女儿,还是平凡拙笨些好,太过聪明伶俐的都逃不过悲惨结局。 手指松开,字笺飘落桌面,霂颻又在纸上放了一对白兰花,也算是为胤禩和晴岚的真挚爱情,多添一份尘世之香。 长空千斛东风雨,烟水朦胧幕。 落珠万点女儿愁,忆往昔心低叹旧时忧。 双燕悲别君情绻,怜见娇花缱。 锦书难托怨生寒,无语泪笺梦萦几回阑。 …… 按照宫中的旧例,只有妃嫔才能随驾前往圆明园避暑,但弘历一直居住在宫里,在他的妻妾中有养育过儿女者,也得恩典可带着孩子随驾同行。 今日,弘历的所有妻妾都在景仁宫后殿,她们如此奉承毓媞,都是各有心思。 甯馨和敏芝都有孩子,所以她们自然是会随行,佩兰得毓媞宠爱,也会同去;而其他的侍妾并非都是想跟着去圆明园,多数是想借机回母家小主,反正弘历不在,雍正帝也要离开,只要毓媞肯点头,回家省亲就不是难事。 东配殿和东侧殿都是涴秀所用的房屋,因为不想应酬那些嫂子,此刻她正窝在东配殿里,对着那箱野草发呆,朦胧中眼前似乎浮现出茫茫草原,她好像又重归自由,骑着马无拘无束的在绿海中奔驰。 玹玗径自走到稍间,见涴秀心神恍惚,眼眸透着缠绵情思,便打趣地问道:“涴秀姐姐是在挂念五爷?” 被突然冒出来的声音一惊,涴秀方如梦初醒般,“你总算来了,早起那群黄鼠狼就挤在后殿,害我在这躲了一上午,都快闷死了。” “好姐姐,那些人可都是你的嫂子,她们要是黄鼠狼,那四爷不就成了妖道啦。”玹玗掩嘴一笑,看着那箱被照顾得很好的野草,推了推涴秀说道:“现在知道缺了吵架斗嘴的人,有多无趣了吧。” “我只是想回草原,想得都快发狂了。”涴秀怏怏一叹,每次看到这箱故土,她都痛恨现在这种金丝雀一般的生活。 难得看到涴秀露出忧愁的模样,困生囚笼的感觉,不仅玹玗能体会,身边的雁儿也能。说好听点,涴秀是个主子,说难听点,就是困牢之中待遇稍好的囚犯而已。 “涴秀姐姐,听雁儿说你准备了好吃的要款待我,怎么一样都不见?”玹玗故意转开话题,装出一副可怜样子说笑道:“我可连早膳都没用,空着独自过来的,难道还要让我继续饿着?” “雁儿,快让点摆饭吧。”涴秀果然被逗乐了,拖着玹玗往次间去。 今天涴秀准备的都是些蒙古菜色,请玹玗吃饭只是借口,主要是告诉她,这段时间李怀玉会留在宫中,如果她有什么困难,大可找他帮忙,且这些都是弘历交代过的,让她不用客气,有事只管吩咐。 “你们偷偷吃什么好东西,我也要。”一个稚嫩的声音从西次间的窗口处传来。 玹玗、涴秀惊讶地一回头,见一个小男孩翻窗进来,跌炕上一路滚落在地。 “好好的有门不走,你偏偏翻窗,若摔坏了,你额娘不找我闹个翻天覆地才怪。”涴秀三两步走过去,把男孩扶起来,又问道:“你怎么又是一个人,郑妈妈呢?” 那男孩子甩开涴秀的手,跑到玹玗身边,抱着她的腿,睁着圆圆的大眼睛望着她,嘟着嘴说道:“漂亮姐姐,表姑姑好凶哦!” 玹玗这才看清楚,眼前的男孩就是弘历的大儿子永璜,便冲着他柔柔一笑,说道:“大公子,你上次可答应过,不再甩开郑妈妈的,男子汉大丈夫,怎能说话不算话。” “我在跟他们躲猫猫,你不可以暴露我哦。”永璜撒娇的笑了笑。 毓媞不喜欢太拘着男孩子,只让奴才们守着大门和各处水缸,提防他去小厨房,其他房屋都由他胡闹。 而且永璜从小被敏芝娇宠惯了,虽然聪明,但异常淘气,别看他只是个孩子,可秉性乖张常常惹事,偏碍着敏芝袒护,从不肯重罚,也就养得他愈发顽劣。 “你这个死小孩,她是姐姐,我是姑姑,我有那么老吗!”涴秀窘迫地等着永璜,她不过只大玹玗四岁,怎么就翻了辈分。“别油嘴滑舌的,以后喊她玹玗姑姑。” 如此情景,雁儿都忍不住偷笑,却又提醒道:“格格,还是把大公子送过去吧。” “我不回去。”永璜瞪了雁儿一眼,躲到玹玗身后,嚷道:“我才不要和那些老婆子玩,我要漂亮姐姐陪我。” 会喊她漂亮姐姐,是因为弘历的一句:有酒窝的女孩最可爱。 之前玹玗还暗自纳闷,弘历怎么在小孩子面前说这样的话,后来才听霂颻说起,从明朝末年开始,贵胄中少不了有些荒唐之辈会家养相公,久而久之倒是成了风气,因此生出了不少市井流言。且史书中也有记载过,唐朝皇子李承乾宠幸娈童,秽乱宫廷,留下千古耻辱。为了皇室名誉,更为防止宗亲子弟乱了心性,所以对他们都是从小潜移默化,让他们懂得世俗须得鸳鸯相配,从而避免断袖分桃之嫌。 “那可不行,还是快回你额娘那去,我可伺候不起你这金贵命。”涴秀走上前,想要拖走永璜,并向玹玗解释道:“上次他跑到我房里犯嘴馋病,吃了一整碟子马奶糕,因为撑了胃所以吐了,结果芝嫂子紧张得以为我给他吃毒药呢,三更半夜的找上我吵闹。” “东西好吃,也不能这样胡来啊。”玹玗掩着唇,忍俊不禁地对永璜说道:“你若真喜欢桌上这些吃食,每样也只尝一点,好不好?” 永璜听话的点点头。 涴秀无奈,只能让雁儿帮着玹玗伺候他吃东西,席间有永璜这个小捣蛋,倒也吃得欢乐。 闻声寻来的郑妈妈,见永璜跟在玹玗身边,居然出奇的乖巧,当场就傻眼了。 “玹玗姑娘,还是我来喂吧。”郑妈妈从玹玗手中接过碗筷,毕竟永璜年幼,这些食物哪些能吃,哪些要忌口,还是她清楚。“小姑娘真是好脾性,平常给大公子喂饭,那是端着碗追着他要跑好几圈,又是哄,又是求,才能伺候一餐呢。” 用过膳,永璜不肯跟着郑妈妈去午睡,又吵着要玩涴秀的隼。 虽然这些日子涴秀已经把隼训练的很好,但这样野性的鸟哪是一个小孩子能玩的,可永璜就是不依,哭闹了半天,玹玗她们无奈,只好让人把隼取过来。 “大公子,咱们可得约法三章,远远看着就好,不可以伸手去碰它。”玹玗正对永璜说着规矩,就听身后传来一声怒斥。 雁儿心中一颤,而不小心跌了手中的扇子,突如其来的动静惊了隼,就见它狂躁地扑扇着翅膀,尖声的鸣叫起来。 涴秀转头看过去,竟然是敏芝怒气匆匆地快步走来,心中暗叫不妙。 第140章 凄心憾 敏芝担心永璜会被隼伤到,忙扑上前把儿子抱开,抬手就甩了雁儿一巴掌,反手又给了玹玗一记。 玹玗和雁儿忙跪下,低眉敛眸,连声告罪认错。 见这位芝夫人盛气凌人的样子,仪态尽失只因心急儿子安危,玹玗虽然挨了一耳光却并不怨恨,就像之前所说,若换了是她的母亲也会一样。 “芝嫂子,若不是你大呼小叫也不会惊了隼,你打她们干什么。”知道弘历一向宠着敏芝,涴秀着实不想招惹,只是见玹玗挨打,才忍不住分辨了一句。 “身为奴才,不懂得如何伺候,就应该受到教训,这是宫中的规矩。”此时隼已被移到远处,敏芝让郑妈妈把永璜抱走,然后冷眼瞧着玹玗,问道:“你就是那个得罪了裕妃的贱奴?” “是,正是奴才。”玹玗不快不慢的回答。 敏芝微微一抬下巴,冷声哼道:“原来就是你在芒种节那日,拐带大公子在西华潭边玩,害得大公子受到惊吓。” 玹玗心中一震,她虽然能够体谅敏芝紧张儿子的心情,却也见识到了什么叫作混淆视听。明明就是永璜跑丢了,她和雁儿好心看顾,怎么就成了拐带?她才是那天的受害者,怎么从敏芝嘴里说出来的版本,她似乎倒成了加害者。 这毫无道理的生编硬套,敏芝竟然能说得理直气壮,胡闹程度确实不输给裕妃,难怪涴秀都避着她。 “夫人误会了,奴才没有拐带大公子。”玹玗的语气已经很谨慎,却还是让敏芝逮到了机会。 “放肆!我问你话了吗!”敏芝厉声呵斥,又对身边跟着的一位老嬷嬷说道:“桂嬷嬷,给我赏这个贱婢耳光。一个辛者库罪籍贱奴,居然跑来景仁宫胡言乱语,是太欠缺教训了。” 桂嬷嬷立刻上前半步,正欲抬手打人,岂料自己竟然先挨了耳光,捂着脸,惊讶的抬眼一看,打她的可是涴秀,所以不敢出声。 “死奴才,你还敢瞪着本格格。”涴秀猛然一脚把桂嬷嬷踹到在地,威胁道:“再让本格格看到你那种狠毒的眼神,本格格就挖掉你的眼珠子,好教宫里所有奴才都学学规矩。” “涴秀,你太放肆了!”桂嬷嬷是敏芝的陪嫁,自然是要护短,“任性也要适可而止,我只是让她教训奴才,她又无过,你打她做什么。” “富察?敏芝,放肆的是你吧!”涴秀早就憋着一肚子的火气,上次是被弘历压着,才勉强没有发作。今日正好逮着机会,还不好好微风一番,毫不客气地说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我四哥身边没名没分的侍妾,说白了就和雁儿她们一样,都只是宫中的奴才。本格格会叫你一声芝嫂子,是看你生养了永璜,才肯给你几分面子,没想你竟是个不知好歹的,敢在本格格面前摆主子款。本格格还站在这,什么时候轮到你大呼小叫,还张狂的要打人!” 涴秀这话狂傲,却也句句占理。今年生日,雍正帝封她为端惠郡主,有了正式的身份地位,和之前自然不同些。 而敏芝,虽然是雍正帝把她指给弘历,但连庶福晋的名号都没攀上,最多只是暮云斋中的半个主子。若没有弘历护着,在宫里的地位别说和银杏相较,就算是各宫的掌事姑姑都比她强些。 这边动静闹得如此大,在西配殿领着奴才整理行装的佩兰哪里可能听不到,早在敏芝抬手打人之时,她就向出来相劝。 可低头一想:那敏芝往日就常有意无意用她的奴才出身明讥暗讽,每每敏芝教训奴才太过分,她看不下去劝说几句,敏芝便会以她为例,问以前她做奴才被教训的时候,是不是也有人会横拦竖挡,若此刻出去相劝,定然是自讨没趣。 于是又抽身转回,刚要回头继续核对清单,忽听到敏芝的问话,才忍不住忘了玹玗一眼。 玹玗抬头的瞬间,佩兰心中一叹:好整齐的孩子,不愧是赫哲姑姑的女儿,说话恭敬,又不卑不亢,性格更是沉稳。 再一深思,玹玗是在慎心斋当差,而今年弘历又突然在撷芳殿设了书斋,加上李怀玉鬼鬼祟祟的行为,都放在一起看,就能想得通了。 之前她还动错了心思,以为弘历是看上了哪个奴才,原来只是报赫哲姑姑当年的救命之恩,才会特别眷顾玹玗小丫头。 既然那是弘历要保的人,她就更不能搅和到其中,由着敏芝闹去,她还是看戏为妙。 敏芝被涴秀当着奴才的面这般数落,气得脸色铁青,却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 前院的气氛凝滞,奴才们见事情一发不可收拾,不知道会闹到什么田地,便忙慌慌往后殿去回毓媞。 可事情还没弄明白是个什么原故,永璜又跑到毓媞跟前,哭着说漂亮姐姐挨打了。 侧头一问,身后的于子安小声的回话,她才知道是敏芝先挑起的事端,于是带着众儿媳一齐往前院去。 “涴秀,你又在胡闹什么!”毓媞的突然出现让涴秀瞬间化解了前院的僵持,见玹玗和雁儿的脸上都指印清晰,便对敏芝低声说道:“奴才不好,教训一下也是应该,但这赏耳光就断然不妥。你倒是说说,她们犯了什么大错,惹你如此大动肝火,仪态尽失?” “额娘,这两个奴才不知深浅,竟然带着永璜玩老鹰,那么野性的鸟,本来就不该养在宫里,万一伤了人怎么好。”听毓媞只是微微呵住涴秀,敏芝便明白这是要护短,且对她的这番问话,虽然不温不热,但字字句句都是暗指是她不对。“刚才永璜差点就被那只鸟伤到,媳妇也是情急,才教训了奴才。” “情急?你情急就已经赏了她们耳光,之后还要只是桂嬷嬷打人,那难道也是情急!”涴秀收敛了不少火气,可见毓媞并无责骂之意,便也用混淆是非的手法,到毓媞身边撒娇,“姨母,若论尊卑,在景仁宫里你才是主子,又是她的婆母,景仁宫的奴才不对,也应该先回明你,然后让银杏姑姑来责罚,什么时候轮到她越俎代庖。再者,她如果只教训奴才也就罢了,可转头还说我放肆,凶神恶煞的想要挟制我。” “好啦,你的脾气我还不知道吗?”毓媞淡笑着睨了涴秀一眼,脸上毫无怒气,言语也隐有所指,“你就是个得理不饶人的倔性子,看样子都是我把你宠坏了。” “额娘,那个叫玹玗的,根本不是景仁宫的婢女。”敏芝心有不甘的指着玹玗,想着涴秀居然那她比贱奴,恼怒之下竟说了一句,这辈子最不该说的话。“这就是个辛者库罪籍贱奴,她父亲是谋反罪被抄家问斩,谁知道她接近涴秀格格是安了什么心。” “涴秀请她来景仁宫做伴,是本宫默许的。”毓媞脸色一沉,冷声问道:“这么个小孩子,能有什么心思,你倒是替她编排编排?” “额娘,敏芝也是被那只隼吓到了,才会一时乱了心神,您别怪她。”甯馨笑着说:“那只隼是挺凶的,连我都不敢靠近呢。” 敏芝仗着有弘历宠爱,在毓媞面前言语不当也是常有,往日都是佩兰出来做和事佬,今儿却不见其人影。 甯馨将视线移向西配殿,心里想着,佩兰还真是会躲麻烦。 忽然,涴秀一声口哨,隼便展翅飞到她肩头,安安静静的停着。 知道这是有心展示给众人看,故意打敏芝的脸,银杏也不介意推上一把,便笑着说道:“娘娘您瞧,格格把这只隼教得多好。” “我的将军可是训练有素,刚才是芝嫂子大呼小叫,才会让它受惊。”涴秀得意地笑了笑,又夹枪带棒地说道:“畜生有时候可比人好调教。” “这只隼训练的不错,配得上你这个蒙古格格。”雍正帝浑厚的声音从宫外传来,引得众人纷纷跪下。 “涴秀谢皇上赞赏。”这句话无疑是默许她在宫中驯养隼。 众人都已起身,惟玹玗和雁儿还跪着,雍正帝望着她们,问道:“这两个奴才怎么了?” “没什么。”毓媞浅浅一笑,解释道:“上次永璜跑丢了,就是被她们两个遇上,所以臣妾传她们来,想要放些赏赐。” 雍正帝只是淡淡应了一声,毫无兴趣,转头看着毓媞,“永璜呢?朕也好久没见到他。” “在后殿玩呢。”毓媞笑着回答:“永璜刚才还嚷着要见皇爷爷,可巧皇上就来了。” 事情到此算是平息了,众人随着雍正帝往后殿去,可敏芝转身之前,还狠狠的瞪了玹玗一记。 而毓媞发现,在雍正帝从两个奴才身边走过时,竟微微瞄了玹玗一眼,心中瞬间觉得不妙。 景仁宫一直热闹到晚膳后,雍正帝离开,众儿媳方才散去。 “娘娘,皇上好像注意到玹玗了,也不知是不是听到芝夫人说得那番话。”银杏奉上消暑的凉茶,忧心地说道:“如果真是这样,恐怕就没法让玹玗做格格的陪嫁。” 雍正朝每年都有不少官员被革职抄家,女眷入宫为奴的也不在少数,雍正帝不会特别留心玹玗。原本只要在内务府的人事存档上稍做手脚,一切就能简单解决,可今日之后,这一想法应该不能施行了。 “你也发现了。”毓媞深重一叹,语气陡然一转,“还真是应了民间的那句俗话,甘蔗没有两头甜。让涴秀教训敏芝几句,本是我乐意所见之事,竟不想皇上会来。” “这也只能怪玹玗的命不好。”银杏无奈地一笑,“都说人算不如天算,娘娘固然好意,但那孩子无福承受,也只能作罢。” “你也别愁。”毓媞掀起茶盖,小啜了一口冰镇的凉茶,又说道:“不过是多留玹玗在宫里一两年,也能让你多教她些东西,日后让她作为我身边的宫女嫁出去,更能指个好夫家,还不怕她会被欺负。” 没想到毓媞的设想如此周全,银杏便没什么好担心了,只笑道:“可见我是打嘴了,刚才还说她无福,却忘了有娘娘福泽庇佑着,这就是最大的福气啦。” 可话虽说得轻松,银杏仍是一夜未眠,又趁夜色悄悄到御药房寻李贵宝,让他多照顾着玹玗,裕妃不好得罪,那敏芝也不是什么善主。 四更时分,天色刚泛起朦胧微光,午门已经大开,浩浩荡荡的车马行出。 雍正帝喜欢在凌晨出行,表面是说不愿意扰民,实际上还是考虑个人的安危。 队伍虽然已经是轻骑简装,却依然十分壮观。 最前面是开道的车马,依次分别乘坐一些随行的官员,随后是由两队骑兵、六行步甲组成的净街队伍,以保证皇帝銮驾的安全顺畅。紧随其后的士兵手持十二面龙旗,分作两排。龙旗后则是专用车队,被称为导驾仪仗,后又接引驾仪仗,最后才是皇帝乘坐的玉辂。 随行妃嫔的车队,是在玉辂之后。 而那些各样等级的车内,安坐的妃嫔脸上虽都挂着笑,但心境却各有各的不同。 第141章 怨再添 雍正朝的妃嫔本就不多,所有位分高者,和得宠的几个都随驾去了圆明园。 除了齐妃、熹妃、裕妃、宁嫔四人,还有李贵人羽昕和莫常在篱萱都在随驾名单上,而临行前一天,宁嫔又提议带上歌声动听的萧答应舒穆禄氏、最会烹茶的玉答应蒋佳氏,和暂无封号但留宫的秀女乌兰氏。 紫禁城中的女眷几乎是倾巢而出,就只剩了些康熙朝的太妃。 如一滩死水的宁寿宫再起涟漪,因为打理紫禁城六宫余留妃嫔的事情,就暂时交到和贵太妃瓜尔佳氏手中。 康熙朝时,瓜尔佳氏并不得宠,只因为康熙末年九龙夺嫡,后宫在佟佳贵妃、惠妃、宜妃、德妃的博弈中越发混乱,也掀起了不少血雨腥风。康熙五十七年末,晋和嫔瓜尔佳氏为妃,并许她学习后宫诸事,以便日后能协理六宫。但在当时,地位最尊贵的佟佳贵妃都不敢直接与惠妃、宜妃叫板,且协理六宫的还有德妃,所以在康熙朝的最后三年,瓜尔佳氏空得圣谕,实际上连权势的边缘都没摸到。 到了雍正朝,瓜尔佳氏虽然得到贵太妃的称号,但是六宫已经不是她的时代。宁寿宫虽小,却也不由她做主,直到隆科多死后,皇贵太妃佟佳氏心殇如枯木,对权势也再不恋栈,整个宁寿宫才变成瓜尔佳氏的天下。 但是,在这个方寸空间,瓜尔佳氏就算偶尔能发发主子的威风,对象也不过是位分低微的康熙朝贵人、常在、答应、和宁寿宫中的奴才。至于其他的太妃、太嫔对待瓜尔佳氏只敬表面,背地里却从不服她。 终于等到了代为打理六宫诸人这一日,瓜尔佳氏要宣泄此生的憋闷之气,首当其冲就是拿撷芳殿开刀,康熙朝时期压在她头上的四个人,死的死、退的退,只有霂颻虽然地位在她之下,但人前人后却从未有过低顺之意。 就在当朝妃嫔离宫的当天,宁寿宫的首领太监夏明德,带着一帮年岁相当的老太监,豪气万丈的来到慎心斋。 “和贵太妃懿旨,请宜太妃去宁寿宫小坐。”夏明德见到霂颻后也不下跪行礼,跟着的其他奴才见他都是这般傲行,都纷纷效仿,无视慎心斋的这位主子。 如此阵仗哪里是请人,分明就是拿人,玹玗见情势不妙,幸而福海没有被堵在殿内,远远的和他对望一眼,意思要他快点去找人帮忙。 福海了然的点了点头,悄然无声的溜到院门边,闪身一出去,就直奔御药房找李贵宝,想着先把话传到,在多跑一趟内务府。 “太妃娘娘近来身子不适,太医吩咐需要静养,这会儿太阳正毒——”玹玗忙找借口解释,想拖延时间,但话未说完就被对方高声打断。 “我们是奉命来请人,宜太妃娘娘要是有什么话,可以当面对和贵太妃娘娘讲。”夏明德面无表情的冷眼侧目,在他身后那几个老太监都向前跨出半步,一副准备押解犯人的姿态。 “懿旨?”霂颻淡然一笑,未有丝毫惧色,转身坐到楠木大椅上,端起一旁的清茶,闲适的品茗。“瓜尔佳氏真当自己是太后吗?是不是也应该先问问当朝皇上的意思,否则就是对已故的仁寿皇太后大不敬,她还真的好本事。” “和贵太妃奉旨代执六宫诸事,她的话等同懿旨。”夏明德的嚣张气焰瞬间偃息了不少,但仍然仗势道:“如果宜太妃娘娘真是行动不便,奴才们已备下藤轿,可将太妃娘娘抬过去。” 夏明德微微侧身,院中果然放着一顶藤轿。 几个老太监见霂颻身边只有两个小孩伺候,知道他们毫无反抗之力,便也无所顾忌的欲强行将霂颻搀扶起身。 “你们都是宫中的老太监,有什么底细,哀家都一清二楚。”霂颻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森寒的冷笑,但说话的语气依旧柔和。“哀家不理你们的主子是谁,只要你们这些狗奴才的脏手碰到哀家身上,哀家就斩掉你们九族亲戚的手臂。” 太监都是汉人,但不论在宫中有多得主子宠爱,他们家眷汉人的地位都不可能逾越在旗人之上,满族旗人就是要谋杀普通汉民都是易如反掌,官府衙门也极少过问此类事件,何况皇族宗亲,便是随便套上一个罪名就能任意惩处。 而这些老太监在康熙朝时,即便没有领教过霂颻的手段,也都见识过。且又想到她孙儿众多,当中不乏心狠手辣的孝顺之辈,一时间竟被震慑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宜太妃娘娘,你就不要为难我们奴才了。”夏明德勉强低敛眼眸,但说话依旧阴阳怪气,并抬出雍正帝威胁道:“太妃娘娘也不用说这些话来吓唬奴才,天下自有王法在,什么事情也得讲个理字,奴才们的家眷行事规矩,太妃娘娘若真是无故斩其双手,皇上都不容。” “好,难得你还知道法理规矩。”霂颻将茶杯放到桌上,从她的动作中看不出任何怒气,但眸中的杀气却已蒸腾。“你这帮狗奴才,见到哀家不行礼、不参拜,说话趾高气扬,目中无人,难道这就是奴才该有的规矩,难道皇上就容得下无法无天的奴才?” “奴才只是心急传旨,才会忘了规矩,请宜太妃娘娘恕罪。”被反将一军的夏明德,只能立刻下跪,仍然不死心地说道:“还请太妃娘娘随奴才前去宁寿宫,和贵太妃正等着呢。” “奴大欺主,也要掂掂自己有没有这样的份量。”霂颻眸色一凛,冷声哼笑着问道:“瓜尔佳氏是让你来传旨的,现在旨意已经传到,你可以回去了。” “奴才们是来请宜太妃娘娘的。”夏明德再次提高嗓音,说道:“如果太妃娘娘不肯随行,奴才们只好在这里等。” 玹玗静静的站在一旁,刚开始的担心和恐惧,到了这一刻已经消去大半,心里很是佩服霂颻的淡定和手段,更从中学到了不少东西。 “好啊,哀家都不想太为难你们。”这种软性的威胁,对霂颻从来不起作用,微微勾起嘴角,说道:“不过哀家最讨厌你们这些狗奴才身上的臭气,大热天的都挤在室内,是向熏死哀家吗?你们想等,哀家不阻拦,但是统统给哀家滚去前院。” 日正当空,此刻乃是太阳最毒的时候,夏明德岂会真为难自己,便带着人愤愤不平的回宁寿宫去了。 直到他们出了撷芳殿大门,福海才协同年希尧、李贵宝,从大门左边的倒座房出来,缓缓往慎心斋去。 “让你找人,还以为你死在外面了。”瑞喜瞪着福海像是赌气,但这话一听就知道不过是玩笑,“刚才那个夏公公要是真的发狠,我和玹玗可拦不住。” 年希尧不疾不徐的一笑,淡然说道:“夏明德区区奴才,不敢真对宜太妃娘娘动手。” “是年大人让我们等等再回来。”福海笑着解释,却又不明言,“说是要看看夏公公的态度。” “大舅舅是觉得他还会回来?”玹玗为年希尧奉了茶,又让瑞喜把午膳摆上。 霂颻笑着点了点头,说道:“你们也快去吃饭,一会儿还有大戏呢。” 往常无外人时,霂颻总和玹玗她们三人一起用餐,虽说年希尧和李贵宝是自己人,毕竟亲疏有别,一些规矩还得在他们面前端着。 瑞喜领着年希尧往西厢房去,单为其设了午膳,菜色都和霂颻的一样。 “李公公急急过来,想是还没用膳吧。”玹玗笑着对李贵宝说道:“天气热,我们这里也不喜什么大鱼大肉、肥鸡肥鸭的,但预备了几样清爽酸甜的素菜还算可口,李公公若不嫌弃,不如随我们一同去用些。” “这暑热天,那样油腻的东西,便是请着我也不稀罕吃,心里还就惦着那爽口的凉菜。”李贵宝乐呵呵的随他们往东厢房去,这里是瑞喜和福海的房间,收拾的也算整洁,午饭就摆在明间。“还是你们知道养生,这全素的冬瓜、黄瓜、豆芽菜,是比吃鸡鸭鱼肉更好。” 慎心斋里主子奴才正用午膳之时,宁寿宫中已经酝酿了一场风暴。 那夏明德回去后,便添油加醋了一篇话,撺掇着其他几个老太监编排霂颻的嚣张气焰,又说慎心斋上下都不把和贵太妃放在眼里。 瓜尔佳氏听了,顿时火冒三丈,没想到那霂颻如今地位在她之下,竟然还敢摆谱。 午膳过后,她也无心休息,带着夏明德和刚才的那些老太监,并身边伺候的两个老嬷嬷,浩浩荡荡向慎心斋而去。 此时,年希尧继续在西厢房次间坐着,让瑞喜在一旁伺候笔墨,李贵宝则早带着福海避进小厨房,架起小炭炉熬药,只留玹玗伺候佯装午休的霂颻。 一进入慎心斋前院,瓜尔佳氏就已觉得气氛不对,这边人手少,若是往日没人在厅房职守也算情理当中,可刚刚夏明德才闹过,霂颻应该知道她会亲自前来,怎么还如此不在乎,都不预备个人在前面。 入正院,仍然没人,东、西厢房的门都开着,外面望去却不见有动静。 瓜尔佳氏疑心这是霂颻故意设局,但自己带了这么人,若就此打道回府,以后还如何有颜面施威六宫。 待瓜尔佳氏大步迈进正房后,玹玗才慢慢从西稍间出来,缓缓跪下柔声说了一句:“奴才给这位主子请安。” “大胆,在你眼前的可是和贵太妃!”夏明德连忙呵斥,喊声似乎能震动整个慎心斋。 “夏公公轻声些,宜太妃娘娘刚躺下。”玹玗也不重新对瓜尔佳氏见礼,反而出言警告夏明德。“娘娘刚才心悸头晕,才请了太医过来把脉呢。” 瓜尔佳氏眉头一皱,心中又疑又气,按理说霂颻见了她是应该行礼,可现在躲在房中不出,指使这么个小宫婢前来周旋,也太看轻她了些。 “太医在哪呢?”瓜尔佳氏目光冷然的扫视四周,语气阴寒地说道:“刚才还教训我的奴才不懂规矩,她的规矩可真是好,哀家亲自来了,居然敢诈病不出。” “和贵太妃娘娘容禀,早在夏公公来传话之前,宜太妃娘娘就已觉得身体不适,遣了小太监去请太医,所以才不能赴宁寿宫之约。”玹玗的这番话都是霂颻所教,目的就是要引瓜尔佳氏上钩。 “她可是先帝的遗孀,怎么临老还忘了宫中规矩。”瓜尔佳氏以为逮到了把柄,暗自得意地说道:“她要请太医,怎么没有来回过哀家,难道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图谋。” 玹玗故作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回答道:“之前熹妃娘娘恩准,说宜太妃娘娘身体不好,且撷芳殿离太医院很近,便免了我们这边的请示规矩。” “刚才气焰嚣张,转眼就病了,她什么心思别以为哀家不知道。”既然带着这么多人来,瓜尔佳氏无论如何都要拿霂颻发作,“既这么说,哀家倒是要亲自进去探望。” 说着,瓜尔佳氏命人把挡在门前的玹玗拉开,自己在夏明德的搀扶下,大步向稍间而去。 玹玗并不挣扎,也没有阻拦的态度,只是望着瓜尔佳氏的背影,不由得在心中幽叹。 都是在古稀边缘徘徊的老人,这又是何必呢? 就算争赢眼下,早已不是康熙王朝,又能得到半点利益吗? 无非是发泄旧年的积怨。 可霂颻已不在乎了,康熙王朝时她获得过盛宠,权势富贵早就享受得厌倦。 瓜尔佳氏的盛气凌人,在她眼里只是旱天响雷。 第142章 碎胆言 屋内挤了一堆人,就在瓜尔佳氏快要跨进稍间时,就听外面有人诧异高声。 “哟,今儿还真是热闹。”李贵宝带着福海,端着一碗刚熬好的汤药从小厨房过来,故作不解的问道:“这不全是宁寿宫当差的人吗,怎么都挤在这来了?” 这话透着一种很不客气的语调,却也是理所当然。这就是紫禁城中的等级划分,跟着老主子迁往宁寿宫的奴才,是比他们这些奉承在当朝主子身边的奴才更矮一截。而李贵宝又是御药房的副总管,宫中各奴才取药治病都得通过他,所以姿态又更高些。 穿过人群往里面去,见到瓜尔佳氏后,先是楞了一下,才跪下请安。 “御药房的李副总管怎么会在慎心斋?”瓜尔佳氏狐疑的看了一眼那碗药,挑了挑眉说道:“没想到宜太妃能请的动你亲自照顾。” “和贵太妃娘娘误会了。”李贵宝声音平和地回话道:“这是熹妃娘娘的交代,因为慎心斋人手不够,伺候的人年纪尚小,怕有不妥当,所以才让奴才照管宜太妃娘娘的汤药。” 瓜尔佳氏阴沉的眼神凌厉地扫了福海一眼,不安好心地说道:“既然奴才不好,那哀家就为宜太妃从新挑选几个合适的,至于他们就打发去做杂役吧。” 话音刚落,就听稍间里传出霂颻的冷笑声,瓜尔佳氏蓦然一回头,眸光凶狠得似乎能溅出火花。 “太妃娘娘醒了,福海快把药端进去。”说着,李贵宝又转头望向玹玗,命令道:“玹玗,你还愣在那边干嘛,还不赶紧进去伺候。” “是,奴才遵命。”玹玗浅浅一笑,也感觉到抓着她的两双手松了力道,于是挣开了那两个嬷嬷,往稍间跑去。 瓜尔佳氏原本是要趁此打发了慎心斋的奴才,换上自己的人,不想被李贵宝一句闲话搅和了,气不打一处来的她缓步走到霂颻身前,冷声说道:“听说宜太妃病了,不过哀家见你面色平和,不像是生病的样子。就是要传太医把脉,也应该先遣奴才来我跟前回话,得到允许才可以带太医进来。难道是宜太妃年纪太大,把宫里的规矩都忘了?” “宫规不外乎人情,当年你跟在仁寿太后身边,她行事可是最懂得变通的,你怎么没学到半点?”霂颻侧卧在凉榻上,微闭着双眸,完全不把外面的阵势放在眼里。“别人不知道这样的规矩为何而定,先帝爷可是恩准你学习过六宫事物,你不会这么看得起我吧。” 后宫女眷宣召太医诊脉需得皇后恩准,是因为怕深宫寂寞、人心不净,妃嫔会借机和太医苟且,为防秽乱后宫才得有双份记档,内宫记下主子何时传召,太医院记下太医们的出入时间,两相对比以作验证。 瓜尔佳氏已被霂颻的态度气得双拳紧握,只能义正言辞地说:“宫规是老祖宗定下来的,皇上既然让我代为管理六宫,我就得保证六宫的干净。” “你用不着在我这装腔作势。”霂颻缓缓坐直身子,接过福海奉上的汤药,也不急着喝,只是轻轻拨弄着。“别以为你现在是贵太妃,就可以高我一等,这是当今皇上没看清楚事实,才会给了你这个。我在后宫活了一辈子,什么样的东西没见过。” “但眼下的事实,你就是被我踩在脚下。”瓜尔佳氏一旁的椅子上,咬牙切齿地说道:“当今皇上为什么接你回宫,难道你不清楚吗?” “不清楚的人是你,难怪当年你不得先帝爷宠爱,皆是因为心不明、眼不亮。”霂颻的声调不高不低,但这反唇相讥的话却字字锥心。“你若想稳稳当当坐着贵太妃的位置,就少来撷芳殿找麻烦,不然你的下场怕是比我还惨些。” “你这话什么意思?”瓜尔佳氏心中一悸,多少猜得到原因,却还想问个清楚,探探霂颻到底知道多少。 霂颻嘴角浮出淡淡的笑意,放下一口没喝的药碗,说道:“如果让当今皇上知道,当年你靠拢仁寿太后,并暗中支持十四爷,还暗地里制造了不少麻烦。如果有人把这些事散布出去,你觉得皇上会怎么对待你?” “你无凭无据谁会信你。”瓜尔佳氏扫视了一下屋内,没想到霂颻竟然当着这么多奴才道破往事。 “呵、呵,当年九龙夺嫡,仁寿太后见你封妃,才会拉拢你,这些事情岂能逃过我和惠太妃的眼睛,就是皇贵太妃也心中有数。”霂颻侧身躺下,又命玹玗上前给她捶腿,才不疾不徐地说道:“几年前死于天花的康德安可是你的亲信,你把夏依指婚给他的时候,寿太后身边的掌事宫女送了一柄竹丝玉如意给他作为贺礼,而如今那柄是在你弟弟家中。” 瓜尔佳氏惊愕失色,连声否认道:“你胡说什么,我并不知道什么如意,且我弟弟家中也没有那样的东西。” 其实她弟弟家中真有那柄如意,还不止一柄,而是凑成了一对儿。当年她靠拢仁寿太后,就得了竹丝如意的赏赐,之后弟弟成亲,便转手打赏出去了。前几年康德安为了讨好她,正巧知道她弟弟得了双生子,就把从谷儿那里得来的另一柄如意也送到她弟弟的府中,喻意如意成双的好兆头。 “有没有,你在我面前否认,是没有意义的。”霂颻淡淡笑着,将身子侧向另一边,讽刺地说道:“那对如意是当年十四爷孝敬给仁寿太后的,一柄给了你,另一柄赏了身边的掌事宫女谷儿,在仁寿太后的心里你和奴才没有什么分别。” “你一个闻到棺材香的老东西,也敢来威胁我!”气急败坏地瓜尔佳氏猛然一拍桌子,顺势起身,一掌推翻高几上的药碗,恶毒地低声说道:“我今日就交代内务府,断了撷芳殿的一切供给,看你还可以能耐到几时。” 她的勃然大怒,让一屋子的奴才都吓傻了,众人都敛容息气。 李贵宝做出惧怕的模样,让福海赶紧收拾了碎在地上药碗,一副打算借机避出去的姿态。 可是,今天慎心斋的这场戏,是你方唱罢、我登场,非要让瓜尔佳氏惶惶不安、后悔不及,方肯罢休。 此时年希尧以在门外,瑞喜手中还拿着药房。 李贵宝领着福海刚走出屋子,便高声问道:“年大人的药方开好了?” 年希尧看了一眼碎裂的药碗,点点头说道:“刚才那副药太妃娘娘若是不想喝,也没什么关系,你按照新方子去抓药,在煎煮一碗。” 闻声,屋内的瓜尔佳氏心中纳闷,怎么年希尧也在慎心斋?他是雍正帝跟前的宠臣,敦肃皇贵妃的长兄,算起来也是皇亲国戚。去年调回京中兼任太医院院使,今年又升任了内务府总管,是六宫都要巴结的人物。 “老臣参见和贵太妃娘娘。”大臣对太妃是无需跪拜之礼的,年希尧只是微微额首,就已经算是很礼敬了。 因他进来,霂颻再次坐直身子,淡然说道:“刚才是哀家失手,才会打翻了药碗,并非嫌弃年大人的药。” 玹玗暗叹霂颻的处事态度,这并非是在替瓜尔佳氏遮掩,而是在展现自己的气量。 “怎么,宜太妃到底得了什么病,要劳动年院使亲自诊治?”瓜尔佳氏心里生出种种怀疑,只碍于年希尧的身份,才不好直接质问。 “镇国将军虽在应付边关战事,但依旧心念其祖母,日前给皇上的请安折中,还有问起宜太妃娘娘安好。”年希尧端着一副老先生的姿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慢慢地说道:“皇上为了让镇国将军放心,所以亲派老臣照顾宜太妃娘娘的身体。” 年希尧说完,转头向霂颻叮嘱了服药事项,又对玹玗交代需忌口的食物,便说内务府有事要忙,先行告退了。 虽然他只是匆匆说了几句话,却让情势瞬间扭转,外面几个老奴才也都开始纷纷议论。 玹玗隐约听到,那些奴才轻叹着低声说:还是宜太妃好,看着地位不如和贵太妃,但子孙昌茂,如今边关一有战事,皇上为了稳定军心,自然就会厚待宜太妃。这一点膝下无依的和贵太妃可就比不上了,虽然被宝亲王尊为祖母,但毕竟没有血缘关系…… 这些话多多少少也传到了瓜尔佳氏的耳中,却只能紧紧捏着双拳,“日子长着呢,我倒是要看看,你又多少的命能拿来耗。” “我何苦跟你耗呢。”霂颻深深一叹,是替瓜尔佳氏感到悲哀。“我已过古稀,来日不多是肯定的。你虽还是知天命之年,可心境和前程也已落入古稀之中。我能西去是解脱,不用在宫中继续枯槁的生活,而你却还要孤灯凄冷熬着,人死魂灭后真不知会否有人记得你。” 听着霂颻的叹言,玹玗也觉得瓜尔佳氏很可怜。 霂颻确实年迈,回宫后的日子也显得惨淡,但和瓜尔佳氏比起来,她始终都是个赢家。她嫁给康熙帝时是年纪相当的一对璧人,康熙帝年轻时的英姿勃发,让得宠的她享受了女人该有的幸福,所以此生她没有多大遗憾。 而瓜尔佳氏则不同,她几乎小康熙帝三十岁,因为是满军上三旗贵族,所以起点比同届的秀女都高些。但及笄之年的少女却配了一个不惑之年的夫君,想着也是悲哀,且后宫妃嫔众多,康熙帝也仅仅是玩个新鲜。十七岁时她被封为和嫔,不久便有了身孕,看起来是风头无两。可她身下的只是个女儿,且没多久就夭折了,还寻不着原因。此后,她被康熙帝整整忽略了十五年,若非被仁寿太后看重并有心抬举,她此生怕会比康熙帝的端嫔董氏更凄凉。如今虽然尊为贵太妃,但没有半点血脉相继,宁寿宫纵然灯火华丽,却也逃不过孤独清冷。 “你子孙只是多,但是下场悲惨的也不在少数。”这是瓜尔佳氏唯一能用来攻击的话题,谁都知道胤禟和子晔是霂颻心中最深的痛。 “我是有个不争气的逆子,但幸好其他几个还懂得报效君王,有能力替皇上分忧。”稍间只剩夏明德和玹玗两个奴才,霂颻也无需再给瓜尔佳氏留脸,冷声说道:“而你,编造谣言离间先帝爷和良妃,虽然得逞了,却让自己的女儿承受了全部罪孽。孰不知我和惠太妃从来没把你这种无脑的小人放在眼里过,要耍贵太妃的威风就滚回宁寿宫,你若在敢来撷芳殿找麻烦,我可就不知道会还以怎样的颜色了。” 玹玗惊叹霂颻的言语谨慎,纵然有再多怨恨,表面上却是太平知恩。 瓜尔佳氏怒气填胸,却不敢发作,她所有的强势都被碾碎,为了保住地位和家人,撷芳殿只能成了她的禁地。 而瓜尔佳氏带着人愤愤离去后,年希尧却又折返回来。 他给玹玗布置了功课,让她回房去练习针灸之术,又将霂颻请到后院,想问几句私话。 “今日留玹玗在跟前,听了这么多你数落和贵太妃的话,无疑是又给她招来一个敌人。”他不解霂颻的用意,最近玹玗已经得罪了太多人。 “先帝爷的太妃、当朝的裕妃、还有弘历那位芝夫人,玹玗都得罪了,这正是哀家有心安排的。”霂颻淡然深叹道:“只要有弘历在,这些人都不可能要了玹玗的命,却会想尽办法折磨她。宫中生活越艰辛,她才会时时刻刻想着要离开,才不会因迷茫而误了一生。” 听到这样的答案,知道一切都是霂颻的苦心,年希尧也就不再追问,因为他也担心玹玗会被渐渐萌生的牵绊永困紫禁城。 第143章 剪恨裁 又是一夜雨,直到天色渐亮,才云开雾散。 后院芭蕉荫下,晨光柔柔的洒在那箱原野之草上,氤氲中蒸腾着安寂。 涴秀能带着隼去圆明园,却不方便带一箱子草,虽然这份礼物并不值钱,却是心梦的归处,所以玹玗会好好的帮忙照顾。 这也是她心中的牵绊,也是霂颻担忧的根源,所以不惜制造重重困难,让她早日尝到活在紫禁城内的心力交瘁,才会不再眷恋那份虚情。 耳畔,有晨鸟的啼鸣,风轻拂,带着芭蕉清香的空气格外馨然,仿佛能把人带入一种纤柔纯净的境界。 而真正的草原,却没有这份宁静。 就在昨夜,青翠被鲜血染红,大火让一片生机化作焦土。 …… 上弦月隐,星光黯淡的草原,深沉中更显神秘。 无数火箭飞入牧民营地,转眼间就冒起数十股浓烟,火势顷刻蔓延。 虽然蒙古人擅骑射,但营地中的寻常牧民占多数,他们根本无法和训练有素的杀手抗衡,老弱妇孺们更是在箭雨中纷纷倒地。 十二名暗影黑骑在黑烟的掩蔽下,冲进营地见人就砍,火蛇映照着剑影血光,杂沓的马蹄声中混着凄厉的哭喊。 不过,在牧民当中倒是有几个身手特别好的汉子,看招式像是军人出身。而他们的神情,似乎已经习惯面对这样的场面,想来不会是普通人。 眼前的一切让茹逸悲恸欲绝,带着雅琴、琼音杀入敌阵,尽全力营救牧民。 这些杀手是冲她而来,却避开不和她正面交锋,只是虐杀那些无辜的人。 弘皙不是要她的命,而是想诛她的心,要她从此为背负荒魂而难安。 知道他们的顾虑后,茹逸好似抓住破绽的出闸猛虎,招招猛攻不做半点防守,很快便将两个杀手砍倒。 琼音也发现这些杀手的顾虑,高声对茹逸喊道:“二小姐,他们不敢对你下手。” 这些暗影黑骑只是不敢伤害茹逸,对雅琴和琼音却毫不留情。 渐渐的,鲜血染红了整片草原,火势也越来越猛烈,风过旷野之地,又引起了不少心的火头,草原变成一片火海。 远处,有人以欣赏之姿看着此处的杀戮,漫天火光让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森冷笑意,举起手中的弩机,暗箭破空而去。 忽然间,雅琴一声惨叫,暗箭头被而入,直中心脏。 茹逸悲呼着扑过去,抱起箭锋透出胸膛的雅琴,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落在凄然的笑颜上。 “姐姐……”琼音惨然地呼喊着,却泣不成声。 “二小姐,雅琴没法陪你继续追赌此生的运气了,已经走到这一步,你可千万不要轻易放弃。”撑着最后一口气,雅琴顺畅的说完这句话,然后缓缓阖上双眼,平淡的玉殒香消。 那一箭就是信号,暗影黑骑同时停手,并将她们团团围住。 领头人冷冷说道:“主子说了,只是给你一个教训,你就此返京,主子就既往不咎。” 茹逸杀气腾腾的抬起双眸,此刻她断然不会放过这些人。猛然掷出手中长剑,精准的刺入领头人的咽喉,又顺势抓起雅琴跌落的剑,跃身向另一个人劈过去。 见她瞬间就取了两人的性命,杀手知道情势不妙,现在的她就如受伤的野兽,心已经被嗜杀笼罩。 他们得到的命令是:无论什么情况,都不可以伤茹逸的性命。 眼下不还手他们只有一死,若是群起绞杀她,他们回去后也难逃一死,唯一可行的法子就是策马而逃。 茹逸哪里肯就此罢手,正欲上马追去,却因为身后的哽咽声而打消了念头。 “二小姐,杀了这些人也无济于事,我们得留着命对付弘皙,他才是幕后黑手。”琼音的双手已经沾满了雅琴的鲜血,满心悲愤地说道:“姐姐最后一句话,就是让二小姐别放弃,只有毁掉弘皙的阴谋,才能真正为这些人报仇。” 而那些武功高强的蒙古勇士也没有追敌的念头,而是统统退守在一个年轻人身旁。 一道闪电划破了笼罩天地的黑暗,狂风大作,雷声隆隆而至,苍天的泪水浸湿了厚土。 暴雨将火势浇灭,鲜血随落雨汇流成河。 茹逸和琼音的脸上早不知是泪、还是雨,她们在尸体中寻找幸存者。 幸而还有两三个帐篷没有着火,伤者就被抬到那里,进行简单的治疗。 再次看到和善可亲的土默特大娘时,她早已断气,还好身下护着的小孙儿只受了轻伤。 望着那些相互包扎伤口的牧民,茹逸不知道该说什么,今夜的灾祸都是因她而起,跪在这幸存的十来人面前,泪泣道:“是我们姐妹牵连了大家,对不起!” 强烈的愧疚萦绕着她,若她们不留下来参加土默特大娘的寿宴,若她们能提早离开,这种人间惨剧就不会发生。 “姑娘,不怪你们,你们的遭遇和我们一样。”一个懂得汉话,名叫尼斯格巴日的男子强忍着悲痛说道:“其实我们乃是土谢图汗部的流民,因为部族内部的汗位之争,我们这些被追杀的人才渐渐聚在一起,所以姑娘不用自责。我们临时迁徙到此处,原也是为了避祸,只是逃过了一时,却逃不过命运。” 茹逸惊讶地望着这些人,问道:“那你们以后怎么办?” “我们原本是想躲进关内。”尼斯格巴日叹了口气,指着一位默不出声的年轻人说道:“他是前任大汗旺札勒多尔济长子,名叫延丕勒多尔济,我们都是他的亲随。一年前他二弟毒死了老可汗,谋夺了汗位,并暗中追杀有能力与之争夺的兄弟。我们也是为了掩人耳目,才带上家眷伪装成牧民,可这一路的逃亡,早已让我们失去一半亲人。” “今夜的场面,这一年来我们遇到过很多次,所以姑娘不用自责。”延丕勒多尔济走到茹逸面前,用不太流利的汉话说道:“姑娘若没有去处,可以继续和我们同行。” “不,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茹逸惨然一笑,也说出了实情,“清廷也在上演和你们汗部同样的夺位戏码,今夜那些人就是怕我会揭穿他们的阴谋,才会血洗营地。” 面对这些胸襟宽大的蒙古人,茹逸不再有半点隐瞒,缓缓讲述了所有故事,也解释了那些杀手为什么不取她性命的原因。 “满人最擅长就是攻心,且不讲情意,手段阴狠。”听完茹逸的叙述,延丕勒多尔济摇头长叹,想他们土谢图汗部何尝不是被清廷玩弄于股掌之间。 茹逸噙着热泪,郑重说道:“承蒙你们好心收留照顾,异日与和亲王汇合,我定会向弘皙讨回这笔血债。” 曾经的她只是个没有灵魂的杀人工具,别人的性命不会给她造成丝毫触动。却没想到,当她彻彻底底做回有心之人时,面对的第一件事实竟是如此残酷。牧民之死,还有雅琴的香消,都让她的灵魂再次冰冷,前所未有的仇恨盘踞在心中,发誓绝对不会放过弘皙,还有那逃走的八名杀手,今夜的仇恨非要用他们的血才能化开。 “若日后我们能回归部族,也会向那清廷的理亲王讨回亲人血债。”延丕勒多尔济的随从都纷纷起誓。 “大公子可是想夺回汗位?”见此等态度和模样,茹逸大胆猜测他们并不甘心从此隐姓埋名。 “就算不为汗位,我也定要诛灭那弑父的禽兽。”延丕勒多尔济的眼神无比坚定。 “好。”茹逸的眸色瞬间深沉,心生一计,从怀中取出伪造的弘皙符印,冷笑着说道:“或许我能留下一件东西,日后会对大公子有很大的帮助。” “此为何物?”延丕勒多尔济虽会汉话,却不认识汉字。 “理亲王弘皙的符印,虽然是伪造的,但足够以假乱真。”茹逸冷声一哼,玩阴的,弘皙还不是她的对手。“我不懂得蒙古语,要麻烦大公子代笔,咱们伪造一份书信。” “姑娘的意思是……”尼斯格巴日不解的问。 “如果说,你们二公子和弘皙勾结,他助你们二公子多的汗位。作为回报,土谢图汗部也会助他多得大清皇位。”茹逸冷冷勾起唇角,向延丕勒多尔济问道:“大公子觉得此计如何?虽然眼下无用,却可在日后成为搬到令弟的有力工具,毕竟土谢图汗部也受大清封爵。” “延丕勒多尔济感谢姑娘相助之恩。”深深谢之,延丕勒多尔济顿了顿,又掏出自己的随身令箭,“此信物请姑娘带着,有朝一日若姑娘用得着我,定当全力以赴。” 一卷羊皮书,伪造的符印,印下了最真实的仇恨。 茹逸寒心暗叹,若论心狠手辣、或是诡计阴谋,弘皙的确是个中佼佼者,就是心思深沉的雍正帝,也未必是他的对手。但是他忘了一句话,青出于蓝胜于蓝,作为他旗下最得意的杀手,她的城府还兼具了女人特有的细腻。 伪造这个符印的用意原不在此,要不是弘皙的狠绝,也不会让她和土谢图汗部扯上关系,这场屠杀日后定会成为弘皙心中最深的悔恨。 天亮雨停后,众人在湖畔掘了一个深坑,尸体便按当地的丧葬习俗深埋,不留半点痕迹,更不树立墓碑。蒙古人的古老观念,视大地为万物之母,人死之后只要化入母亲的怀抱,就能得到永远的安宁。 不必殉葬之物,也不必奴畜相随,自然而来,自然归去。 雅琴既然是命丧草原,便随这些蒙古人一起下葬,黄泉路上也不至于寂寞。 说不定无需等到明年,茫茫原上草,就会将一切掩藏。 殓葬完毕,已是日偏西斜。 此时,尼斯格巴日已带人拆掉了几个完好的帐篷,又从废墟中清理出来,并以晒干的可用物品装箱,这里是不可再留,他们必须迁往别处。 “姑娘,这两套蒙古衣服你们换上吧。”尼斯格巴日把两套干净的衣服交给茹逸,并说道:“大公子说了,反正我们也没具体的地方想去,不如护送姑娘去与和亲王汇合,沿路不仅有个照应,也好替你们掩藏身份,如果弘皙的杀手敢再来,咱们正好找他们算算血债。” 茹逸黯然地点了点头,却为蒙古人的宽容和真诚而感动,含泪谢道:“前路还不知道有多少险阻,有劳你们随我们一同冒险了。” “谁陪着谁冒险还不一定呢。”延丕勒多尔济淡淡一笑,诚然说道:“这一年来追杀我们的可是军队,比那些杀手更难应付,就当是我们借两位姑娘的功夫,多为自己寻求一份保障吧。” “大公子,那些都是你们的亲眷,真的不怨恨我们吗?”他们的豁达让琼音难以理解。 “你们中原有句话:同是天涯沦落人。”延丕勒多尔济沉吟半晌,再深叹了口气道:“经过昨夜,我们就是生死与共的知交,如今又得姑娘献计相助,心中只有感激” 回望那已填平的深坑,想着那些牺牲的人,茹逸竟一时无言以对。 辽阔的草原养成了蒙古人宽广的心灵,大自然的残酷让他们更懂得宽容与忍耐,在历经生死一夜后,还能义无反顾的对待,这份真情让琼音瞬间明白了当年土默特大娘为什么会选择远嫁蒙古。 杜鹃啼血,一叫一回肠。 采摘了几束鲜艳的杜鹃花,这就是她们对雅琴最后的依恋。 离开殇地时,残阳赤如血色。 昨夜凄惨痛心的场面,影像和声音似乎都记录在那偏彤云当中,从此牢刻在他们最深的记忆里。 第144章 玉藏预 苍茫无际的戈壁滩,满布粗砂砾石,马蹄踏在上面沙沙作响。 听长啸,一只苍鹰掠过头顶,烈日之下处处都是幽远的褐黄,唯有石缝中的野花让人觉得亮眼。 出了包头镇,还算是一路平安,弘皙的杀手要去警醒茹逸,也就暂时腾不出空来对付弘历他们。 且说那扎木扬自从逃回营地后,终日惶惶不安,可等了数天也不见清廷降罪,心里也就一直犯着嘀咕。他虽是个没有头脑的莽夫,但家中妻妾倒是聪明睿智,知道整件事情的经过,虽不敢责怪他行事冒失草率,却将前后的厉害关系仔细分析了。他听过后,也觉得是弘历有心放过他,便立刻做出了抉择,佯装伤重病危,躲在营中对弘皙避而不见。 反正扎木扬是打定主意,以行动向弘历示好,不仅斩断了一切与弘皙的关联,还派遣密使暗中跟随弘历的亲信,只待弘历与他们汇合,密使立刻显身代他表明心迹。 在沙漠中行了整天,才在进入这片裸岩地区,山石嶙峋不尽,犹如上古妖兽千奇百怪。 “这真不是人走的地方,还要行多久啊?”荒漠风起,卷起的沙粒打在脸上,云绣怨声载道,“为什么黄河两岸,还会有沙漠戈壁啊!” “四阿哥,天气太热,我们还是在这里扎营吧。”许方体贴两位姑娘受不了烈日灼晒,便提议道:“不如先歇息一会儿,等日落后再继续赶路。” “不妥,这里地势险要,夜里会更危险。”云织解下身上的水袋递给云绣,脸上露出一丝浅笑,安慰道:“喝点水,去去暑气,四阿哥不是说过,前面会有个村落吗?我们抓紧赶路,说不定晚上就有床可以睡,且我想着,江班主他们或许也在那个村落等着咱们呢。” 云绣翻身下马,疲惫的躲到岩石阴影下,耍赖地说道:“不行,我得歇会儿,再继续下去,没被别人阴谋算计死,倒是先把自己累死了。” “想来大家都累了,休息一下也好。”弘历柔和一笑,不在乎热浪般的风拂过脸颊,跳上一块较高的岩石,观察地形和情况。 “好好的,为什么不选择官道。”云绣眼神飘无定根的望着四周,喘气叹道:“你们看看这地形,要是有奸贼躲在暗藏岩石之中,轻轻松松就能把我们都灭了。” 弘昼也选了一个高处,空射了一箭出去,又闭上双眸,定下心神细听动静。 “傻丫头,这样灼热的地方,他们躲在岩石中当烤鸭啊。”云织摇头一笑,解释道:“官道沿黄河而开,选那条路倒是凉爽,但地势较低,又开阔得无遮无拦,如果有人埋伏在高处,那更是轻而易举的剿灭我们。” “你忘了,我们可是和江班主约好了走这条路的。”许方将所有的马都牵到阴影下,才坐到她们身边纳凉。 “谁知道这条路如此艰辛,你们也不早说。”云织嘟着嘴继续抱怨道:“这该死的岩群似乎没有尽头,真的会有人定居在此处吗?” 四周并无异状,弘昼笑着对云绣说道:“你上来看看,前面的绿洲就是村落所在。” 云绣攀到弘昼身边,眺望而去,果然见到前方不远处有一片青绿,兴奋让朝气重归,之前的疲惫瞬间全消。 “别坐着了,还是先到村子里再好好歇息。”激动地拉起云织和许方,云绣催促着继续赶路。 往前行了不远,已有簇簇杂草,绿洲近在眼前。 “我记得在一册唐末的游记残本上读到过,大概在一千多年前,这附近可是美若仙境的地方。”既然知道没有危险,弘昼便放下了戒备之心,也有闲情逸致和云绣说笑。“就刚才的那片戈壁,在隋末年间有个很雅的名字,叫作‘瑶笛谷’,而前面的绿洲被称之为‘青衣袂’。” “就这样的荒凉野地,也配得上如此优美的名字。”云绣指着四周,撇嘴问道:“难道这两名字背后有什么故事?” “应该是有的吧。”弘昼点点头,笑道:“可惜那游记是个残本,这名字中有什么故事,后世人是不得而知了。” “可见是撒谎。”云绣眉头微蹙,回望了一眼刚才行过的地方,风啸而过时,但见黄沙不见人。“一定是你自己杜撰的,无非是哄我没见过世面。” “确实有那本游记,我也见过。”听他们闲磨牙,弘历笑容淡然地叹道:“对于亘古天地而言,千年流转弹指间,便是沧海桑田,尘世变迁终非我们能够想象。” 说笑间,已闻听有潺潺水声传来,还有隐约的对话。 云绣振起精神策马奔去,绿林带来的凉意瞬间解去了身上大半暑气,望着不远处的那一池清碧,她真恨不得立刻跳进去来个彻底清爽。 此时在水边说话的两人,一个看起来像是当地村民,另一个就是江平。 彩云天的人在出包头镇后,便谨慎的易容改装,都换了蒙古人的服饰,以游商的名义一路行到此,竟没遇到半点危险。 见弘历他们平安到来,江平悬了两天的心才放下一半,领着他们往村中走去。 进入村庄后,云绣顿时傻眼,若说之前包头镇的客栈是土房子,那面前的这些就只能算是窝棚了。 这些四四方方的房子都是以胡杨、红柳、和掺入芦苇的河泥建成,粗壮的胡杨树干构搭出房屋的框架,较细的红柳枝编成排,固定在框架上就是墙,四壁屋顶都是如此。胡杨树皮除了做成门,到雨季时也会做成防雨盖至于屋顶,虽然这里一年也少有几场雨。秋过以后,村民就会捣干枯的芦苇入河泥,然后均匀的抹在红柳墙缝中,已备冬季保暖。只是这样的房子没有窗户,冬日抹上河泥后,室内会特别暗沉。 “这地方能住人吗?”就连云织都忍不住叹道:“晚上吃东西不会是茹毛饮血吧。” “你也跟着绣丫头胡说。”江平没好气地指了指云织,让她别在村民面前乱说话,又转头拉着云绣往戏班暂住的房间走去,“那屋子内别有洞天,你看过就知道了。” “能有什么……”云绣神情讥诮的冷冷抱怨,却又不敢高声,“挤这么多人,还真成牲口了。” 斜阳余晖透过稀疏的红柳墙射入屋内,那一道道光阴下,竟有一个地穴,内中不仅有凉气渗出,还透着幽幽蓝光。 原来在胡杨木屋之下的洞穴,才是村民真正居住的地方。 地穴洞窟的空间宽大,都是用整根的石条砌成,且洞内满布雕工精美的人、神、兽石像。石壁每隔三米就有一座灯台,上面放置的照明无并非蜡烛,而是拳头大小的稀世悬珠,世人称其为“夜明珠”。此等宝贝,一颗已是价值连城,而在这地窟中,少说也有上百之数。 蜿蜒崎岖的通道连通了过百间石室,这如迷一般庞大的地下建筑,像是一座古老神秘的宫殿。 村长似乎并不避讳,此前已经对江平讲述这里的历史,现在又领着弘历他们在地窟中游览。 听闻,村子里都是汉人后裔,祖先于唐朝年间隐居此地,地下石窟就是先人的墓穴。但千百年来,从未有人在这片神秘幽暗的地下之城找到墓室所在,而这些守墓人世世代代居于此地,过着原始又平静的生活从无怨言。 石穴最深的地方是一处看似封闭的空间,两个真人高出一倍,且面目狰狞的天将雕像放置在墓门两旁。入内后,两边的石壁上雕刻了大量类似上古神兽的动物图纹,又有青鸾火凤石雕为立柱,尽头设有石制案台,上面摆放着千年血玉璧,案台两侧的石柱,分别雕刻着散花天女石像和乐伎天女石像。 而尽头的这两片石门,刻着一男一女,男子手执长笛,女子掌托陶埙,相传他们就是村中人的祖先。 可这扇门却无法打开,千百年来也有盗墓者闯入此处,不管用任何手段都是徒劳。 惊天的望着四周,弘历虽然饱读史书,也猜不透究竟是怎样的人物能打造如此精美绝伦的墓室。留神那块千年血玉璧,隐约间,似乎在浮动的血丝中看到了一首诗: 笙瑶散尽千行泪,离情难续百魂归。 怎舍梦断巫山雨,不堪恨别沧海珠。 痴心不寄已成灰,相思何度绕千回。 泣血绝尘誓不悔,天地阴阳永相随。 “莫非公子能看到这玉璧上的诗?”已是耄耋之年的村长缓缓移步到弘历身边,脸上有着神秘诡异的浅笑。 弘历点了点头,将所见之诗轻声念出,又叹道:“那文字像天然存在玉璧当中,真是世间神物。” 闻言,弘昼、云织、还有云绣都凑了过来,却并没看到有任何文字。 村长脸上的笑意加深,意味深长地说道:“有缘人才会来到这个村子,能与玉璧心灵相通者,方可见到其中隐诗。” “看来我们三个都是有缘无份的。”弘昼无所谓地耸耸肩,对这块诡异的血玉并不感兴趣,转头继续去研究那些石刻。 云织倒是听过一些关于血玉的传说,据称是将玉器强行塞入将死之人的嘴里,当最后一口气咽下时,玉会随之滑落到咽喉出,于尸身内久置千年,血水透渍,丝达玉心,才会形成华丽罕见的血玉。 可眼前这块玉璧如满月大小,且玉血丝鲜亮,并未有沾染黑绿尸气的现象。 “村长,你们世世代代居于此处,想必就是为看守墓中至宝。”云织指着玉璧,颇为困惑地问道:“可你却让我们随意参观墓中各处,难道就不怕我们心生歹念吗?” “此处的东西,不由外人随意带走,否则千百年来,早就被偷盗一空了。”村长一边捻着白须,一边笑问道:“几位入内多时,可曾想过窃盗一件、半件物品?” 此时弘历他们方觉得,当走进地穴后,内心似乎变得非常宁静,甚至有些无欲无求。 弘昼神色低敛,若有所思低地喃道:“莫非这就是残本上所记载的仙墓。” “千多年前的残本,说不定就是个杜撰的故事,哪有这么玄乎的鬼神。”逛了半天云绣已觉困倦,拉着云织返回戏班所在的石室。 就在弘历转身,欲随他们离去时,却被村长轻声唤住了。 “这位公子既然能见到玉璧中的隐诗,便是与此地有缘有份之人。”村长凝视了弘历许久,轻吁一口气,问道:“不如公子猜猜,这扇墓室之门为什么无法开启?” “那是一扇假门,是墓中后龕的装饰,真正的棺椁应该是在我们脚下。”弘历说得胸有成竹,但这个答案却是莫名其妙出现在他脑海中的。 村长满意地点点头,布满皱纹的脸上浮现欣慰笑意,却又夹着几分无奈,叹道:“公子果然与玉璧有缘。” “请老先指教?”弘历不明白当中的暗示。 “能看到玉璧隐诗之人,注定会有三生情、三世孽。”从怀中取出一颗明月珠递给弘历,村长又喟叹道:“此物就当作见面礼吧。” “老人家无需如此多礼。”虽然这颗明月珠比照明用的悬珠小了许多,但毕竟这是村中人世代守护的宝藏,弘历断然不敢轻易收下。 “公子尽管拿着。”村长微眯着眼睛,“此物或许能为公子化解孽债。” 见无法推辞,弘历只得欣然收下。 看着掌上那橙光幽然的主子,再回想着玉璧内上的诗句,他心中竟有种难以言喻的滋味。 突然,脑海里莫名其妙的浮现出一句:人生随缘,无需苦思,何必自寻烦劳。 这似乎是村长的声音,可抬眼望去,那位老人早已走远。 第145章 鲛人泪 青衣袂这片绿洲真是很奇怪,夜幕降临后就有会水汽蒸腾成雾,弥漫笼罩着整个村庄。 听江平说,戏班会选择这条较为艰辛的路线,也是担心走官道会遇到不必要的麻烦。两天前的日落后,因为奇怪的浓雾让他们在前面瑶笛谷迷失方向,但毕竟是走江湖的人,也并不惊慌,原是想凭借星光指引寻到出路,但抬头之时竟看到奇怪景象。 明明尚未到十五夜,天上却挂着一轮满月。 他们是顺着一束银辉来到此地,虽然觉得村庄诡异古怪,但两日相处下来,发现村民都是和善淳朴之人,这才将防备之心渐渐搁下。 “既然理亲王有带着自己的死士前来,为什么包头镇之后没有继续追杀?”得知客栈那夜的情形,江平疑虑的分析道:“也或许他伏兵是在黄河之畔,你们没有选择官道,才打乱了他原本的计划。”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弘昼神情冷峻,嘲讽地笑道:“扎木扬虽是个猪脑袋,但也有开窍的时候,应该是猜到四哥有心放他一马,所以迷途知返,懂得弃暗投明。” 此言确实有理,如果扎木扬继续和弘皙勾结,即便是不敢明目张胆的派军横渡黄河,但在沿岸设兵埋伏却也并非难事,若是伪装成迁徙的牧民,甚至能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云织偷偷将视线投向弘历,他们还有别的约定,眼下由他提出暗示,乃是最佳时期。 “如班主所想,弘皙可是带着死士前来。”就算没有云织提醒,事情也早在弘历的酝酿中,望向弘昼叹了口气道:“说不定是有人帮我们牵制了那帮死士,才换来这段路的平安。” 除了弘昼、云织,其他人都听不懂此话的暗藏之意。 “有贵人相助那便最好。”云绣已困乏得有些撑不住了,不赖烦地说道:“接连赶了好几天的路,就算有什么计划也等明早再说吧。” “绣丫头先别急着睡觉,刚才村长说今晚要设宴招待你们。”江平拉着无精打采的云绣往地面上走去,生怕这个懒丫头失了礼数。“此地的东西特别,别说中原吃不到,就是普通的蒙古部落有没有,还是两说的呢。” 村中虽都是汉人后裔,但隐居在此千年多年,生活习惯早已和西域人融合。 所谓的夜宴就是设在村中的一块空地,却是有肉无酒,大伙儿只能围着篝火席地跪坐。 奉上的茶自然和中原有别,乃是用绿洲内几种特殊花草熬住,一年四季的配方都不同,味道古怪,但能祛病强身。 虽然觉得村长奉茶时脸上挂着古怪的笑,但江平说这两天都是喝此种茶,并不什么不妥,弘历和弘昼这才放心饮之。 用来招待贵客的传统大菜,则是羊肚烤肉,做法和苏州名菜叫化鸡颇为类似。 选不超过两年的羯羊,宰杀后砍掉头和四腿,并掏空腹部,把羊腿肉切好抹上香料、配上野菜装入羊肚中,再埋进已烧得赭红色的沙堆下,待沙热将其慢慢烘熟。 烤好的肉用手撕碎了,夹在外焦内软的面饼中,就着热茶吃,风味独特非中原菜色能与之媲美。 不过那草花茶似乎还有安神引梦之效,晚饭不过不久,众人都有困乏之感,便纷纷回到地下石室休息。 那晚,弘历做了个很可怕的噩梦,梦到自己被困在腥臭漫天的山穴中,眼前是个极大的血池,上面还漂浮着人头残肢。想逃离这恐怖的地方,却怎么都寻不到出口;想大喊弘昼他们,却无法叫出声来;忽然有个暗影袭来,想与之对抗,却被推入血池之中。 骇然从梦中惊醒,却已是浑身冷汗,心悸难平,不住喘气。 总觉这石室有种古怪的压迫感,惊魂未定的他穿好衣服回到地面,才发觉天还未亮。 掏出村长所赠的明月珠,它在朦胧的夜色里透着幽幽橙光,忽然他发现珠子中烟煴着血红的雾气,渐渐的竟化出一个“玥”字,但转瞬便散去了。 这神奇的珠子让他想到,东晋干宝所著的《搜神记》中有记载: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 据说鲛人寿长千年,死后化为云雨,升腾于天,落降于海。 相传鲛人寡情,常以优美动听的歌声诱惑海上渔民,食其精髓以养自生。可鲛人中也会有痴情之辈,在为感情而悲泣时,泪滴就会化作明月珠。 明月珠蕴藏着鲛人的情,和无尽的殇,因为此珠生成,鲛人就会化云落雨。 失笑的摇了摇头,他只当是一时眼花,毕竟这个村落太过神秘。 走到屋外,四周果然雾气蒸腾,天幕上的满月有纱云围绕,向山谷方向望去,有点点磷光浮在空中,飘飘荡荡去往天际的尽头。 其实,在大清朝的地图里是没有标注这片绿洲的,但在他无意中得来的游记残本上,却详细描述了此地的景致。 天地之大,世事神秘莫测,或许真有些神奇的地方,不是常人能够看透。 晚风徐徐吹来,噩梦带来的抑郁悲苦慢慢散去,弘历正欲收拾心情回地下石室休息,却见左侧有个黯淡的身影。 “还是放不下心结吗?”走到弘昼身边,弘历浅笑着叹道:“如果你的茹夫人真是一路跟来,应该也会选我们所行的那条路,说不定会在这里和我汇合。可前提是,她必须能逃过弘皙那些训练有素的杀手,她只身前来,沿途的危机绝不比咱们少。” 弘昼仰首望天,沉声问道:“如果换成你,会怎么选择?” “有些事情不必计较太多。”知道弘昼仍对茹逸有情,弘历忍不住劝道:“不管她是不是隐瞒过身份,可这一路至少是真诚而来,珍惜吧!” “四哥……”见弘历转身离开,弘昼犹豫了片刻,才神色凝重地问道:“你对兰嫂子真的可以毫不计较吗?” 那日他不愿留在牧民营地乃是逃避的心态,很怕直接面对茹逸,尤其是心中犹豫未决之时,若见到她身受重伤,自己不知到该如何处理。 弘历微微愕然,坦言笑道:“就目前而言,我身边的女人只能让我宠着,或是礼敬。若说爱,还暂未出现,也就尚不知何为心痛,所以我不会和计较这些。只要她们的心思对我无害,付出多过算计,她们就还是会从我这里得到相应的回报。” “这样一来,感情不就成了生意吗?”弘昼毫不避讳的点出事实。 “嫁入皇室的女人,能有几个是带着真心而来?”弘历深邃的黑眸中掠过一抹阴霾,苦涩一笑,缓缓长叹道:“八旗女儿不选秀女就无法出嫁,咱们皇阿玛选不上的,或是咱们的额娘有心拉拢的,就成了你我们妻妾。成婚之前相互间可能从未见过,揭开大红盖头的那刻,能让我们心动无非就是那张脸,红鸾帐中的云雨,难道存有一丝真的感情在吗?” 弘历倒是不怕把这话题说得更白些,他虽然年轻,但有毓媞的苦心安排,已是妻妾众多。在外人看来,他和甯馨的感情非常好,可实际上只是被她的付出和才情所感动吸引,所以才最是宠惯。 而论亲近之情,他和佩兰似乎更深些,但其中全是浅薄。无非是成年后的初试云雨,让他们之间产生了朦胧特殊关系,看似有情却并非真情。所以,当发现她心中藏奸,他才并不在意,也没有半点心痛和失望的感觉。 至于对敏芝,则是宠溺纵容,因为只有她敢明着拒绝毓媞的拉拢,只是全心全意把情用在他身上,虽然当中免不了是为了母家地位和颜面。 剩下的侍妾,说卑鄙些,不过就是点缀生活的玩意儿。 “可茹逸对我而言,都不是。”听了弘历的直言,弘昼的俊容蒙上一层暗影,很多事情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 “确实不同,因为她从头到尾都是个被利用的棋子,你是心有愧意。”弘历眼底的阴霾更加深沉,但表情依旧平静无波,却又揭开弘昼的心思。“她是用来刻意展现荒唐的棋子,借她出身烟花柳巷为由,让皇阿玛觉得你不适合被立为储君;又要让我额娘觉得你并非威胁;更是在告诉我,你无心与我争斗。” 雍正帝的眼线广布京城,对皇子的动静更是严密监视,弘昼私设外宅雍正帝岂能不知。这一出戏,演的幸苦艰难,也让做兄弟的心凉不已。 “四哥……”错愕滑过心头,弘昼低敛双眼,轻声说道:“我只是想保住我额娘,她没有熹妃的心思,也不得皇阿玛宠爱。在宫里一辈子,只能是别人的棋子,男人的玩物,我只希望额娘能有个安稳的晚年。” “你无需解释,我知道是三哥之死让你心有顾忌。”弘历耸耸肩,又肃容问道:“如果我告你,整个事件我也是被利用者,你信吗?” 弘昼缓缓抬起眼,望着那满脸的无奈,久久才深叹道:“我相信,毕竟熹妃不是你的生母,为了权势和地位,还有整个钮祜禄家族的利益,你于她而言也是棋子。不将你推上大位,她是绝对不会甘心的,所以挡在当中的任何障碍,都会被她毫不留情的除去。如果能力所及,说不定连皇阿玛都会被她视之为敌……” 他看得出来,从弘时亡故后,弘历和毓媞的母子情就发生了很微妙的变化,好似从相依为命的母子,变成了相互利用的工具。之前在草原上,弘历那番不想继承皇位之言是出自真心,可眼下朝中的局面,却容不得弘历随心而往。 不过,今夜两兄弟能借着茹逸的问题坦诚长谈,倒化解了心中的郁结。 举头望月,天色也不早了。 忽然,有一声苍鹰的长啸传来,见它在村子上空盘旋了两圈,又往瑶笛谷的方向疾飞而去。 弘昼脸色一变,闭眼聆听,似乎有一队人马正向这边行来。 弘历也大感不妥,极目望去,但水雾太浓,完全看不清楚远方的动态。 “两位公子不用担心,该来的总会来。”村长从屋内走出,见他衣衫齐整,不像是匆忙起身。“老朽已经说过,能来到咱们村子的都是有缘人,或是情、或是孽,避是不可能的,总要面对。” 此言让弘历和弘昼都十分惊讶,这位老村长似乎能看到他们心中所想,说话总是神秘莫测,如世外仙人一般。 苍鹰一直在月下的远空打转,见其飞行的路线,像是在为那队人带路。 马蹄声越来越近,还有低语传来,那声音让弘昼神色一凛。 而当茹逸看到弘昼的轮廓慢慢清晰,端坐马上的身子不禁微微轻颤了一下,眼中闪动的好像是安慰、欣喜,却又混入了胆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待见到一身蒙古戎装的茹逸进入村庄后,他心中竟然有着感激,还好她平安无事。 在弥漫着水雾的清柔月光下,茹逸缓缓下马,却停在原地不敢向弘昼靠近。 “王爷……”半晌,她才哽咽的轻唤了一声,而隐忍许久的泪,已纷落成珠。 听着那令人心痛的微细哭声,弘昼深深一叹,松开了紧握的双拳,上前将她压入自己怀中。 “你的过去我不想追问,但若再哭,我可生气了。”在感受到襟头已被她的泪水浸湿时,他下意识的收紧手臂,将她抱得更紧。 同入村的延丕勒多尔济等人,都识趣的随琼音往后退了好几步,将那迷离柔光留给这对相拥的人。 第146章 绡纱引 微凉的和风轻拂幽静的湖面,苍茫荒原的绿洲,水边没有蒹葭摇曳,更显萧索忧伤。 烟霭渺渺迷离藏花,天际万点星光,月夜之下朱唇轻启,呜咽的真言揭开了掩藏已久的欺骗,坦诚相见只为情已缱倦,纵然知晓孽海无边,也执意心中的那份牵念。 弘昼坐在湖畔横倒的胡杨木上,仰望那万年不变的冰轮,耳边是茹逸的浅浅低语。 其实在看到茹逸出现的那一刹,心中蓦然而起的凛然,便让他确定,对她是情难割舍。虽然当初只是视她为棋子,但长久相伴的情分,再加她以命相随的真心,纵然不爱,也无法放潇洒放下。 “今夜,茹逸说得都是真话,再无半句虚言……”见他一直不作声,茹逸猜不透他心之所想,只能默然不语。 对弘昼而言,她讲述的故事并没有多少新意,都是皇族斗争的老把戏。 自古就有“英雄难过美人关”的说法,也因此延伸出了红颜祸水之论。可实际上,红颜何曾祸水,不过是玩弄权术者,利用了男人的贪婪和欲望,把本来就生难自主的女人推下无尽深渊,扣上万世骂名。 在历史长河中,牺牲在皇族斗争中的悲凉绝色比比皆是,可她们真是祸水吗? 春秋战国时期,越女西施颠覆吴国,于勾践而言,她是最有利用价值的工具,是能光复越国的棋子;于夫差而言,她是迷惑君主,搅动吴国风雨,使其众叛亲离的祸根。 汉宣帝年间,为了国家利益,王昭君被迫远嫁匈奴,其目的也就是用女色换来边关平静,且这些和亲之女都背负细作的使命,必须在母国危难的时候,出卖自己的枕边人。 东汉末年,歌姬貂蝉离间董卓与吕布,撩拨得父子二人反目成仇,以连环美人计,让权倾天下的董卓被戮共门前,让武功盖世的吕布命殒白门楼。可这一切却是其义父王允的巧妙安排,目的只是为国除奸,诛灭乱臣贼子。 非但这些女人不是红颜祸水,就算是纣王的妲己、幽王的褒姒,又何尝不委屈冤枉,为君者不懂自持,惹得天怒人怨后,就把骂名推到女人身上,何其荒谬! 所以错,从来不在女人,而是男人引发。 既然如此,他又有什么资格去埋怨身边这个女人。 “背叛弘皙的下场,你不清楚吗?”沉默了许久,弘昼才低哑地问道:“既然得到自由,为什么不完完全全做一个普通女人,何故在卷到这些争斗中来。” “我就是在做一个普通女人。”看着她仍然凝视天空的侧面,茹逸轻声说道:“天下间,每个再平凡的女人,都会为自己的心上人不惜一切。” 弘昼心中泛起一阵感触,苦笑着摇摇头,叹问道:“以你的聪明才智,难道真的会看不透我的目的?” “夜越黑,星月之光才会越亮,可茹逸不是无福星月,不过是这幽光下的一只飞蛾。”他的态度让茹逸芳心迷惘,幽幽一叹,继续说道:“漫漫长夜太冷了,纵然知道扑火焚身,还是会受不住那温暖的诱惑。” 都以为她不会受别人的牵绊,但姐姐入宫后,她虽得到自由,可心中却无比的空虚失落,天下之大竟没有她的栖身处。弘昼给她的印象一直就很特别,他虽常常流连烟花之地,看似风流荒唐,却从未染指任何女人。直到进入昼暖薰风,方看到了他的另一面,满是隐忍和无奈,与表象截然不同。这才明白,在那看似尊贵的身份下,也只是一颗被摆布的灵魂。 “你好不容易逃开弘皙的利用,为什么又甘心被我设计。”弘昼转头,目光灼灼的盯着她,别有意味地问道:“你应该知道,你最想要的那些,都是我永远无法给你的。” 只是微微侧目,茹逸便已抵敌不住他眸中的光芒,心悸的垂下头去,喃喃道:“王爷待茹逸已经很好了,我不敢再有更多奢望,那一点温暖就是此生最大的福气。我只想陪伴王爷,如旧日一般,不增不减已是足够。在弘皙手下时,我是一个没有心的杀手,为了和姐姐相互扶持,才咬着牙关在悬崖边缘徘徊。可姐姐最终为了心之归宿踏入紫禁城。我虽然重获自由,但是心却空了,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该如何活,为谁活?若为自己,此前的二十年已经太辛苦,苦到让我都厌倦尘世,可这条命是姐姐用一生凄苦换来的,让我无法轻言了结。直到王爷出现,才再次填满了我的心,让我又有了可想可盼的事情,不再像个游荡无依的孤魂。” 这番肺腑长谈让弘昼身躯一震,惊愕地望着她那惶然的神情,心生怜惜的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其他事情我不敢许诺,但至少能保证不让你继续做那暗夜飞蛾。” “王爷……”茹逸惊喜交集的轻呼了一声,又柔柔地问道:“王爷能转过身去吗?” 见她强忍着泪水的模样,最怕看到女人流泪的他,淡淡一笑,侧转了身躯。 猛然,茹逸靠着他的后背,动情的哭了起来,泪尽之前的凄凉悲楚。也为他的不计较而惊喜,此行她总算是赌赢了,只可惜赔上了好姊妹的一条命。念及此处,她就一发不可收拾的越哭越厉害,直到染湿了他大片衣衫。 弘昼心中一软,把她搂到身前,以手帮她拭泪,这还是生平第一次。 “雅琴的血债我一定替你讨回来。”弘昼柔声安慰道:“黄泉路虽苦,但有那么多淳朴宽仁的蒙古人相伴,她也不会太寂寞。如果你愿意,等回到京城后,我们寻个好地方为她立个衣冠冢,你也能有个情思寄托之处。” “不用了,姊妹之情会永远存在心底,何须坟冢墓碑那样虚无的东西。”茹逸翻涌的情绪总算因为仇恨而平静下来,对这温暖的怀抱虽有依依之情,却还是轻轻退出,眸色阴冷地请求道:“雅琴的血债,我要亲自要回来,如果日后遇到,能把那些暗影黑骑交给我对付吗?” “好,都交给你,但不可以涉险。”无奈的叹了口气,茹逸的固执他已经领教过了,就算不同意,她也不会有在暗中用自己的手段。 “放心吧,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弘皙的杀手,毕竟我曾是他们其中一员,乱武功和计谋,他们还不是我的对手。”茹逸望着他,嘴角勾出一丝森寒的冷笑,细讲了之前帮延丕勒多尔济伪造羊皮书一事后,眸色才又转变得悠然落寞,叹道:“是我连累了他们的亲人,注定要背负那些仇恨,所以我会和延丕勒多尔济他们一起,向暗影黑骑讨回亲人血债。” 这二人坐在湖畔低语时,弘历与延丕勒多尔济早已相互道明了身世,在细听过茹逸远设的计谋后,也不禁轻叹,还好此女心思都系在弘昼身上,若是她全心协助弘皙,那就真正要头疼了。 见弘昼和茹逸并肩回到村中,云织那七上八下的心才算是落了平静,听了延丕勒多尔济对这几日的描述,她更为紧张担心,不知道弘昼会如何对待那拼命相随的傻丫头。此刻看两人都神色平和,料想是前尘旧事已如云散,弘昼并没有计较茹逸的过去。她为茹逸感到高兴,因为那份痴心没有错付,但又暗叹自己没有茹逸幸运。 云织收敛眸底的淡淡忧伤,盈盈笑着走向茹逸,关心地问道:“连着两次受伤,现在可都好了?” 听云织这么一问,弘昼惊觉自己的粗心,一时情急地执起她的柔荑,失口说道:“伤在哪里,一会儿让我瞧瞧。” “五阿哥,现在才知道关心茹逸姐姐,是不是晚了点,地方也不适当了点。”云绣和弘昼本就是闹着玩的关系,见了茹逸自然不会有半点醋意,反是饶有兴趣的拿他们打趣。“不过总算他还有良心,没有白费姐姐的一片深情,比有些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人好多了。” 云绣这话说得别有所指,云织偷偷忘了江平一眼,他似乎完全没听到,她便只能装作若无其事,轻声笑道:“既然知道五阿哥有情有义,你以后也就少招惹他,别害得茹逸妹妹吃了干醋。” 而茹逸羞红脸颊地低下头,笑而不语。只是在视线瞄到弘历时,又顿时心乱如麻,不知道他会怎么看待自己。 “别怕,四哥比我更能体谅你。”感到她指尖传来的轻颤,弘昼俯身在她耳畔低声说道:“若不是四哥的分析开导,或者我还在钻牛角尖呢。” “谢谢宝亲王不与茹逸计较。”茹逸抬头,向弘历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弘历回以淡笑,并说道:“不用这么生分,你既能为五弟豁出性命,那便跟他一样,叫我四哥吧!” “是,谢谢四哥抬爱。”茹逸破愁为笑,甜甜的轻唤了一声。 “有件事,我想问问弟妹。”弘历知道此时询问这事,定会破坏目前平和的气氛,却还是想求证,“不知道你姐姐是哪位皇妃?” 闻言,弘昼的脸色瞬间不自然起来,今天他算是测底了解茹逸,所以清楚弘历的提问除了徒劳外,只会让茹逸觉得为难。 “就如四哥所言,茹逸能为了王爷付出性命,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茹逸愧然的低下头,幽幽苦笑道:“可姐姐的身份我不能告诉四哥,毕竟我这条命是姐姐给的,又岂能出卖她。不过四哥放心,无论任何时候,我都会站在王爷这边,绝不会伤害他。” 语气虽然平静温柔,可她苍白的娇颜上却有难掩的凄惶,就连总是异彩涟涟的幽眸也变得黯淡无光。 “没关系,那是你的亲人,你有权保护她。”是个意料之中的回答,如果她会轻易出卖亲人,弘历才要重新审视她。 弘历的态度让弘昼松了口气,潇洒地耸耸了肩,说道:“还有些时间,大家都再睡会儿吧,明日前往隆兴长可是要经过一片荒漠的。” “茹逸姐姐,你别看这村中的房子跟窝棚似得,下面可神奇着呢,我带你去瞧瞧。”云绣热络地拉着茹逸往地下石室而去。 今夜,算是离开中原后,最安稳一晚。 第二日,众人离开青衣袂时,又再次换了衣裳,包括延丕勒多尔济等蒙古人,全都穿上了中原装束。 目送他们远去后,老村长独自来到千年血玉璧的石室中,竟有一缕游魂从案台后的石门飘出。原来那扇石门并非是弘历所猜的后龕,而是间密室,但并不让活人进出。 石室内顿时弥漫着沁心的昙花香味,那缕幽魂声音缥缈地问道:“东西给他了吗?” “是的。”村长点了点头,又长声叹道:“可惜三世情孽,今生才刚刚开始。” “血玉锁魂千年得释,希望他们能早些还完孽债,才可获得平淡的一生。”那缕游魂淡然一笑,又退回石门后。 莹莹蓝光的石室内,再次归入宁静,只能隐约听到好似来自上古的清唱: 碧翠奁,冷凝胭,花镜映红颜。 南田珞珠,钿璎摇步影纤纤。 半香芙蕖朵朵,轻尘飞絮漫天。 百绣绫,霓裳飘羽,笙歌曼曼舞青烟。 琴瑟箫玉若相依,生不离别,死亦不怨。 素心空对苍天,唯愿共悦千年。 长路迷烟柳,情顾恋,魂断无言。 玉损香叶残,泪盈瑶华沉梦帘。 轮回转瞬,翠羽吟轩,潋葬佩环。 第147章 夏依谜 皇帝不在紫禁城,侍卫也就相对松懈了不少。 自从上次连消带打的灭了和贵太妃的威风,慎心斋的日子就平顺了许多,内务府、御药房主事的都是自己人,且之前乃是搬出皇帝和当朝熹妃挡箭,瓜尔佳氏就算心有再多愤懑不平,却也无从下手,只能隐忍不发。 最奇怪的是,避世多年的皇贵太妃得知瓜尔佳氏到慎心斋找茬却碰了钉子,非但没有半句安慰,反而是当着众多太妃的面,厉声指责了瓜尔佳氏,并警告她以后别再试图给霂颻使绊子。 十几日过去,不管宁寿宫是何种暗潮汹涌,但表面上仍算平静无波。 慎心斋这边的人也都松了口气,李贵宝能安心出入宫禁,替霂颻传话并安排外面的事情;年希尧要兼顾圆明园的事项,自己还要翻查年晨留在宫中的各类就档案;玹玗也可安心学习霂颻布置下来的功课,和练习宫中禁止的针灸熏艾;瑞喜和福海则是借此机会,养精蓄锐,调整疲惫的身心,因为不久之后他们就要面对一场生死大戏。 这段时间以来,为了让玹玗更好的熟悉紫禁城各处的环境和结构,还有各处首领太监、掌事姑姑,霂颻摆脱年希尧安排,让她每日以辛者库杂役的身份去不同的地方当差。 站在角楼上眺望四周,玹玗第一次觉得这片泠泠寓于,真是大得令人茫然。在它的瑰丽庄严下,暗藏了多少阴毒诡谲,东西六宫的华美色彩中,又凝聚着多少女人的血泪。可转头看向右手边的顺贞门,是它冰冷的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再远望身后,出神武门外的世界,紫禁城顿时又变小了,和自由的天地相比,它就只是个方寸囚笼。 顺贞门,不论是妃嫔还是奴才,都是由它的偏门进入这座冰冷的城。顺贞门若无特殊缘故是长年紧闭的,但与它相对的神武门却日日定时开启。所以总有些宫女会偷偷通过顺贞门缝窥视外面的世界,虽然出不去,但远远看看那热闹的街道也让人欣慰。 望着那紧闭的宫门,玹玗不由得去猜想,当年母亲从那里进入紫禁城时,是何种心情?到了熬出头离开,可以风风光光从偏门走出去时,又是怎样的感受? 或许,当她有机会像母亲一样时,她才能真正体会到那难以言语的触动和喟叹吧。 “哎哟,你这个死丫头,让你上城楼是打扫的,不是偷懒的。我告诉你,望是没有用的,有能耐心一横,跳下去摔死了,尸体倒是会被丢到外面” 身后响起的尖锐声音令玹玗立刻收敛思绪,回头一看,原来是安排差事的总管太监高公公,正用一对鼓鼓的死鱼眼傲慢地盯着她。 “奴才知错了,奴才只是一时感触,才失了神。”玹玗自幼就懂得,该如何在这些趾高气扬的太监面前装乖,故作胆小的瑟缩道:“是奴才不懂事,还请公公饶恕。” “感触失神?”高公公一脸刻薄的打量着她,又阴阳怪气地说道:“谁叫你命不好,不会投胎,有个意图谋反的父亲,这辈子你是没什么机会出去了。不过想想也算幸运,你是出身在老辈的旗人家庭,皇上才开恩留你一条小命,在宫里虽然为奴为婢,但至少三餐温饱。若换成汉人家庭的背景,不去阎王殿报道,也是沿街要饭了,弄不好还被卖到勾栏院暗门子,任由臭男人糟蹋不说,惹得一身脏病,死的不干不净才是可怜。在宫里当差,就老老实实的干活,说不定哪天造化来了,遇到恩典被放出去,也是不一定的。” 玹玗没敢答话,只是静静的听着这番数落,从她入宫以来,很多人都用罪籍为由挤兑她,但她并不怨恨这些人,早晚有一天她会想法子脱去这个罪名。母亲能让赫哲家从返原籍,她也一定能为父亲洗脱冤罪,能让母亲从归京城,能让自己堂堂正正的走出顺贞门。 “高公公,见到你就好了。”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宫婢气喘吁吁的跑上角楼,站在远处对高公公招手,眼中还透着几分怯意。 “这又是怎么了?”高公公撇了撇嘴,转身走过去,不耐烦地说道:“什么事啊,都追到这来了。” 玹玗偷偷抬眼窥之,见那宫婢堆着一脸谄媚的笑意,悄悄地塞了个东西给高公公,看样子是有求于人的规矩。 高公公回头望向玹玗,那宫婢也上下打量了她,才低声问道:“这么个小丫头行吗?” “虽然她年纪不大,但干活还是挺麻利的,反正那个地方只要有人打扫就行了。”掂了掂手中的东西,高公公没眉开眼笑地对那个宫婢低声说道:“要不你就让她去,要不你就自己去,看着办吧。” 那宫婢一跺脚,无奈的叹了口气,才极不情愿的向玹玗走来。反正钱也花了,替死鬼总是要抓的,看那丫头长得挺机灵的,是福是祸就听天由命吧。 “叫什么名字?”宫婢挑剔的看着玹玗。 “奴才叫玹玗。”玹玗乖巧的笑了笑,疑惑地问道:“不知这位……” “她是在打扫处当差的,名叫晚风。”高公公闲闲的站在一边提醒着。 玹玗忍不住暗忖,不过是个辛者库人,月银并不丰厚,也没什么机会得到主子打赏,有什么事会让这人舍得花银子去贿赂一个七品的公公。 “不知道晚风姐姐有什么事吗?”虽然知道眼前不是什么有身份之辈,玹玗依旧将姿态放得很低,“姐姐只管吩咐,奴才一定好好办。” “咸鱼?怎么会有这样的怪名字!”晚风不识得几个字,一时听岔便闹了笑话。“算了,不管你叫什么名字,你以前是跟谁的。” “回姐姐的话,奴才以前是跟撷芳殿的康嬷嬷。”玹玗也不去纠正晚风的错误,而是淡淡的说道:“姐姐要是觉得奴才的名字奇怪,不如就和康嬷嬷一样,叫奴才小玗儿吧。” 高公公是南方人,“咸鱼”在他的家乡有“尸体”的说法,听晚风闹了这样的笑话,他早在一旁摇头叹气的憋着笑。 不过见玹玗如此抓乖卖俏,倒让他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虽然是个罪籍,年纪也小,行事说话竟这样懂得礼数,再看她眉目清秀,还算个美人坯子,身后好像还有内务府的总管撑腰,现在是个奴才,以后指不定有什么造化。 “行了,这人就交给你带去吧。”可眼下想这些都为时太早,还是暗中观察着,但现在给她方便也不是坏事,“她虽然是咱们辛者库出身,但不在打扫处当差,目前于撷芳殿伺候宜太妃娘娘。因为人手不够才借用过来,你也别给她安排太多差事,酉时之前就放她回去,没完成的工夫,明天我另派其他人去接受。” “好,全听高公公的。”晚风没有学识,但很会做人,察觉到高公公有些袒护玹玗的意思,再开口时语调就变得柔和了许多,“小鱼儿,跟我走吧。” “是。”玹玗没有任何迟疑,快步跟上前,随着晚风而去。 之前还有些怀疑这个宫婢的来历,不知道她是受命于哪位主子,毕竟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已经得罪了弘历的芝夫人、当朝的裕妃、康熙帝的和贵太妃。有了被裕妃暗害的经历,她对人也格外留心了,不过听到高公公的那番话,知道应该仅仅是去某处打扫。 紫禁城中鬼神传言说,有很多宫室对奴才而言,都是近而远之的忌讳地方。再者,通过之前落水的事件,知道总有弘历的属下在暗处护着她,心中自然也就少了几分顾虑。 走下城墙,一路从东筒子夹道进苍震门,再拐入麟趾门,沿东二长街到德阳门,看样子是要去永和宫。 紫禁城中的一些老人都知道,仁寿皇太后薨殁的当夜,永和宫的奴才就被秘密处死在后殿。至此便常常传出永和宫闹鬼的流言,还说雍正封闭永和宫不是为了怀念仁寿皇太后,而是将仁寿皇太后的鬼魂镇在其中,以求自身安宁。 这个说法也并非空穴来风,对比雍正帝不敢居住乾清宫,不敢前往承德避暑山庄。就是去圆明园度夏,行动范围也只在九州清晏附近,且在他继位的当年就下令把原为三进殿的清溪书屋改建为恩佑寺,美其名曰:为圣祖仁皇帝荐福,建恩佑寺于畅春园东垣。可有懂得风水的奴才看过,说寺内的布局和佛像摆设,都暗藏镇鬼辟邪的用意。 转眼十多年过去,永和宫的闹鬼传言非但没有渐渐散去,反而愈来愈盛,吓唬得奴才都不敢来此打扫。 “本来今天应该是我来打扫这里,但是我有些要紧事必须处理,所以没法才求了高公公,让你过来帮忙。”站在永和宫的院子里,晚风略微胆怯的探望着四周,又强迫自己镇定地说道:“我看你懂事乖巧,就放心的把这里交给你,但有些话我必须嘱咐你,可都要记清楚。” “奴才明白,请晚风姐姐赐教。”玹玗乖巧的点了点头。 “这里是已故的仁寿太后寝宫,皇上是个孝子,所以才要把这里保持原样。”晚风指着正殿说道:“那是仁寿太后起居的寝殿,里面的东西不可以随便移动,尤其是佛像,就算清扫灰尘时也得在原位,知道吗?” “姐姐放心,奴才一定会遵守。”玹玗笑着应答。 “至于后殿嘛,如果你有时间,也进去打扫一下。”说到此处,晚风表情变得不自在起来,犹豫了片刻才又说道:“规矩还是一样,不管看到什么东西,都别乱动。还有就是手脚干净点,可别贪心窃盗物品,若被发现是要打死的。” “是。”玹玗露出一个淡然的笑容,心中却激动异常,这代表她会被单独留在此处。 永和宫是母亲在紫禁城时当差的地方,她早就想来这里感受一下尘封已久的旧时情怀,朝花暮雨之中,每片落叶之下,总依稀留有当年的色彩。 玹玗心中五味杂陈,思绪也乱成麻团。 正殿之内,眼前所见的一切应该都有母亲的打点,巾帕下擦拭的每一件物品,都是母亲触碰过的。母亲就是因为在这里看尽了世人嘴脸,受尽了人情冷暖,才会扼杀了她的童年,只为给她铺一条活路。 可这一切真的就该由她来承受吗? 等打扫完正殿,早已过了酉时,晚风把她丢在这,自然就不会再回来。 望着后殿,想着晚风刚才望而生畏的模样,她倒是好奇那屋里究竟有什么? “咳、咳。”门一推开,扬起一阵尘埃,这里应该很久没人打扫。 也难怪,谣言说永和宫的二十多个奴才都死在此处,少半点胆量都不敢进来。反正雍正帝也不会真的来此怀恋仁寿皇太后,打扫的奴才对正殿也仅敷衍了事,这后殿更是不管不问。 忽然,东边稍间角落里的一个香炉吸引她的注意。 原来还有人偷偷来此拜祭,地上的灰堆好像烧过的纸钱之类,凝神一看,当中还有几片为化尽的残页,原来是手抄的经书。 玹玗执起一片细看,上面的残字让她顿时惊愕不已,心里琢磨道:罗·夏依,应该是索绰罗·夏依吧,那不就是康嬷嬷吗?她为什么会来永和宫祭奠,这里没人和她有关系啊! 第148章 宫墙影 日渐西斜,血色残阳映照在明纸窗上,为室内染上一抹淡淡忧伤。 灰烬和尘埃下所掩盖的繁华,沉浮着多少辛酸泪,流转过多少寂寞哀,陨落多少悲情梦,最终都消逝于这黯然的残痕中。 尖叫声划打破宁静,一个人影突然从西稍间冲了出去。 突如其来的惊吓让玹玗脑袋一片空,傻愣愣的站了许久,直到踢翻水桶的咣当声,才让她回过神来。 心里纳闷着:刚才她进来的时候没注意到后殿有人啊!永和宫一直封闭,看那一闪而过的身影像是个太监,难不成是想私盗宫中物品?这可不是好事,之前晚风还警告过,要她手脚干净点,千万别是谁有心设计的阴谋。 玹玗追上去一看,那人被木桶绊倒在台阶上,果然是个太监,不过有些年纪了。 “木子姑姑,你别吓唬我啊!我没有害过你,你要找人报仇,就去寻夏依姑姑,事情都是她做的。”这太监跌坐在那滩水上,衣服几乎湿透也不知起身,而是低着头胡言乱语地慌忙摆动着双手。 “你没事吧?”看他样子不像是小偷,玹玗才想着上前查看,可刚跨出了一步,他变得更是惊恐,“你别怕,我是不会伤害你的。” 见他浑身发抖,眼神空洞茫然,言语混乱无序,神志也不太清明,像是有失心疯之症。 “姑奶奶你别过来,我给你念经,天天拜佛求神仙超度你,木子姑姑你别带他们来找我麻烦,真不是我见死不救啊!”这太监连滚带爬的跌下台阶,也不知道喊疼,只是疯狂的摇头摆手,完全不敢抬头,可几句佛语还未念完,又猛然磕头道:“熹妃娘娘饶命,奴才什么都没看到,奴才知错了,奴才不敢再对娘娘不敬,以后奴才会把娘娘当成菩萨一样的供起来。” 玹玗眉头微蹙,因为“木子”这个名字很特别,所以她记得,是母亲当年带过的宫婢。 木子心灵手巧又办事沉稳,在母亲离宫之后,就是她接任了永和宫掌事姑姑一职。 回头望了望后殿,想来这个木子也是命尽于此,刚刚混出头脸,转眼已成亡魂。 紫禁城中的是非祸福,还真是瞬息莫测。 为了心中的疑惑,玹玗很有耐心的对他说道:“你看看,我脚下是有影子的,这就说明我是人,不是鬼,你不用怕。 这太监怯怯的微微抬头,视线稍微移长,瞄着青石板上的身影,半晌才傻笑出声,“嘿、嘿嘿,有影子,不是冤魂,不是来索命的。” “我叫小玗儿,是来这里打扫的,你叫什么名字啊?”玹玗对他柔柔一笑。 “小鱼儿,小鱼儿好,不是木子姑姑就好。”这太监傻傻乐着,把这话重复了好几遍,才突然晃神地指着自己说道:“小桌子,我是小桌子,你不是小鱼儿,你是小椅子。” “哦,你是小卓子公公,对吧?”看他情绪平顺了许多,玹玗才试探性的靠近了一步。反正很多人都知道自己的身世,此刻拿来和一个疯子套近乎,也未尝不可,便笑着柔声说道:“我听额娘提起过你,我额娘也在永和宫当过差,她是仁寿太后身边的掌事姑姑。” 小卓子听到这话时,眼神明显一顿,只是很快就用疯傻掩饰过去了。 “赫哲姑姑,是个好人,大好人。”他猛然爬到玹玗脚边,连声说道:“赫哲姑姑救救奴才啊!熹妃娘娘要杀我泄愤,要灭口。” 玹玗微微一笑,专注的看着他,装疯扮傻的演技真不错,可惜还是露出了破绽。 他若真是失心疯,就不会有那一刹的失神,也不会清晰的判断出,她口中所说的掌事姑姑是谷儿,而不是木子。 不过,紫禁城中每个人演戏都有目的,她没有必要去拆穿,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刻意提到熹妃害人,但至少有一点可以断定,他并非对每个人都会说出这番话,否者早被处理了。 玹玗不露声色地浅浅一笑,依然用轻柔的声音说道:“小卓子公公,熹妃娘娘恩典,不会责罚你了。” “不责罚我啦!”小卓子又重复一次,又一惊一乍的摇头说道:“你骗我的,熹妃娘娘很阴毒,很恐怖的,不要靠近她,千万不要啊!” “我没有骗你。”玹玗伸手相扶,并拉他到侧殿的石阶坐下,“但你总应该告诉我,为什么不能靠近慈蔼熹妃吧?” 小卓子一愣,用力推开了玹玗,迅速往外跑去,嘴里还喊着:“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别问我!” 玹玗连忙追上去,却已不见了人影。 满脸困惑的皱起眉头,她实在不解小卓子的举动。 若他真的没疯,完全可以躲在西稍间不出来,如果没有被她发现那是最好,万一被她察觉,届时再装疯扮傻也是一样效果。既然自我暴露为什么又不逃走,好像是故意在门口等她,若按照他不是疯子的猜测设想,那他或许是受过母亲旧恩,所以才好心提点她? 可细细一想,也觉得不对啊! 一开始他语焉不详,只暗示康嬷嬷并非好人,是在知道她的身份后,才转而把话题移到熹妃身上。 小卓子的用意是什么,一时间也想不透,但康嬷嬷与永和宫有什么牵连,或许可以找个人问问。先弄明白了这个问题,再去解答那假扮失心疯的缘由,应该就不难了。 玹玗把后殿的门关好,又将木桶放回小厨房,带着那张为化尽的纸片离开了永和宫。 紫禁城内的事情,城外人难以窥探,只能捕风捉影的编说着;城中人迷头认影,即使沿着前人踏过的道路而行,也只能依稀看到夕阳下的残影。 闭上双眼,浅听晚风低吟,或许是在述说暗香浮动中,芳菲凋零下的真实。 可能听得懂这一切的,只有那已深深入泥的枯叶,在一世又一世的重复轮回里,看着相似却不相同的历史。 “永和宫后殿的西耳房是你额娘旧日的居所,可有进去看看?”霂颻看出玹玗有心事,回到慎心斋后,不进屋不叫人,就那样呆呆的坐在院中梨树下。 “姑婆,你可用过晚膳了?”玹玗露出一丝浅笑,上前搀扶着霂颻。“我都不知道额娘的住所在那里,可惜错过了机会。” “这有什么好可惜的。”霂颻摇头一笑,口气云淡风轻地说道:“那里一夜之间死了二十多个人,闹鬼传言不亚于这撷芳殿,你若真想再去,便还以打扫的身份,让年大人稍稍授意一下,管事的高公公定是一百个愿意。” “这是我在后殿发现的。”玹玗从袖中取出那张残片,递给霂颻看,并问道:“东稍间设有白蜡香案,这个东西像是还未化尽的经书,怎么会有人在哪里祭奠?” “索绰罗·夏依……”霂颻低声念出康嬷嬷的全名,唇边逸出一丝讽刺的浅笑,“不是什么稀奇事,内宫每晚都有太监各处巡夜打更,但凡经过这些闹鬼传言较盛,又封闭年久无人居住的宫院时,那些心里有鬼的,或是念及旧日恩情的,都会偷偷焚香祭拜。这也算得上是宫中的老规矩,做主子的都知道,只要不利用鬼神之说闹出大乱子,就没人去过问。毕竟奴才们求得了心安,后宫才能更平静,少些无谓的谣言。” 玹玗将遇到小卓子的事情详细说了,才又追问道:“我觉得他没有疯,说出的话虽然混乱,但都隐隐暗藏着些许别的意思,难道永和宫的大清洗和康嬷嬷有关,但又为什么会攀扯到熹妃娘娘呢?” 关于这个问题,霂颻还真是不太清楚。 当年她比玹玗的母亲还更早离宫,在那时宫中已经有流言,说康熙帝留有一份遗诏,是交给一位权势地位颇高的妃子保管。皇贵妃佟佳氏一直都是雍正帝的支持派,而德妃乌雅氏又是雍正帝的生母,值得怀疑就只剩下她和惠妃。 雍正帝肯恩准她们随子归邸奉养,最大的用心是在寻找遗诏上。当日离宫时,她们连一针一线都不能带走,清早替她们更衣的奴才,还是御点的老嬷嬷。 “当年永和宫的大清洗确实与先帝遗诏有关,不然胤禛何苦逼死亲母,给原本都动荡不安的前朝后宫,更添一场波澜。”每次谈论到这类旧事,霂颻的语气总会变得格外沉重,“不过,按照胤禛对待我和惠妃的态度分析,他最初应该不知道遗诏是在德妃手中,背后做鬼的人,说不定就是夏依。” “确实有可能,那个小卓子也是喊着,让木子姑姑有任何仇恨,就去找康嬷嬷。”可深思片刻后,玹玗又不解地问:“可康嬷嬷不是惠太妃身边的人吗?她如何会知道遗诏在仁寿太后手上?” “你怎么在这问题上犯起傻来了。”霂颻轻笑着摇了摇头,才缓缓分析道:“就是她是惠妃的自家人,我和惠妃谈话才很少避着她。当时我们也谈论过遗诏的话题,都觉得先帝不会在复立胤礽,那最后可能继承大统的就是大将军王胤祯。但皇贵妃佟佳氏和胤禛练成一党,先帝爷绝不会把遗诏放在她那,所以最有可能的只有德妃。” “即便如此,也只是你们的猜着,在宫中生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难道康嬷嬷是想以此和皇上做交易?”玹玗忍不住插嘴提问,但随即便否认了这个可能性:“可皇上心思深沉,我额娘虽然早已离宫,仍然被记恨。与虎谋皮,康嬷嬷不会有胜算,她应该不至于如此蠢笨,且她一直留在宫中,生活又是凄凉悲惨。说破遗诏的下落,对她而言既不能从中获得利益,只会害她背负二十多条冤魂,这样损己不利人的事情,为什么要做?” “紫禁城内都是灵魂扭曲的人,有时候害人性命并不为利益。”霂颻凄苦一笑,当主子的常常为了发泄心中郁结枉杀奴才,那些更为压抑的奴才,又何尝不会为了一时气愤,而做出害人性命的事情。“这件旧事虽然与我们的大计无关,但弄个清楚明白,对你而言或许是好事,且我也对此中因由很感兴趣。” 说着,霂颻唤了福海前来,让他去御药房请李贵宝到慎心斋。 玹玗侧头问道:“他好像从不曾入六宫伺候吗,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霂颻浅笑着摇摇头,解释道:“宫里的事情从来都要靠自己分析,没有人能明明白白告诉你答案。李贵宝受过你额娘的救命之恩,和银杏、木子都交情不浅,而那小卓子又是伺候过熹妃的人,这当中的事情他虽未必知道真相,却能给我们提供一些讯息。” “可娘娘为什么会好奇这事儿,以前你都说宫中旧怨,对我们没有利用价值的,就无需浪费时间去寻根究底。”瑞喜刚才在小厨房外面劈柴,也听到了玹玗描述,既然那个小卓子有可能是装疯,那以后多防范着点就行了,如果真要知道他言语中暗藏的意思,不如找机会绑了来,直截了当的询问,何必从旁分析这么麻烦。 “整件事由她去分析,就当是对这丫头的考试吧。”霂颻别有深意地一笑,又转头对玹玗说道:“在宫里活人要眼明心清,你额娘从小就教你如何看表现下的深意,如今也入宫有段时间了,算是有了些经历,看看你可有长进。” 这番解释让瑞喜心中一酸,却得强压着感伤,不敢在玹玗面前显露。 第149章 霞觞虿 后宫妃嫔不和明争暗斗,各宫的奴才也会针锋相对。 康嬷嬷是惠太妃纳喇氏身边的人,与永和宫的人有不少旧怨。和贵太妃将她指婚给康德安,心有不甘的她求过谷儿帮忙,但谷儿却没有履行承诺。可她始终相信,只有仁寿皇太后能帮她摆脱厄运,所以再次忍着屈辱前去永和宫,想亲自面见太后。谷儿会做表面工夫,但木子的脾气就没有那么和顺了,不仅将她拦在仁泽门外,还当众出言羞辱。 仁泽门对面就是缎库、茶库、南果房等,所以白天东小长街来往的奴才最多,木子如此不留颜面,折辱了别人,也埋下了祸根。 “这事儿别说奴才不清楚,就连银杏都没弄明白,但遗诏在永和宫的谣言,确实是从宁寿宫传出来的。可惜了木子,听说她父母已经求了家主,家主也出银子打点了内务府,仁寿太后也同意,最多半年就放她出宫嫁人。”李贵宝借着送药的由头来到慎心斋,他们聊天也不躲藏,就在厅房坐着,只是声音很低。“虽然时隔多年,但奴才清楚记得,那日奴才正好在茶库领东西,隐约听到木子对夏依说:要怨就怨你的旧主,注定你这辈子要老死宫中。” “难道当年的选秀,是被惠太妃娘娘做了手脚,康嬷嬷才会在复选时被撂牌子?”玹玗惊讶望向霂颻,急着想求证心中的猜想。 按照惯例妃位以上者的亲戚,除非是皇帝特别看中,多数都被指婚给皇族宗亲。就康嬷嬷的性格,或许没有攀附皇宠的高心,但能嫁个皇室宗亲为人正妻,也算是锦绣前程。 “没错,她被撂牌子是我和惠妃动了手脚。”霂颻叹了口气,沉默了良久才说道:“夏依是康熙四十五年的秀女,但事情却要从康熙四十二年说起。” 惠妃的长子胤禔,原来只是康熙帝的第五个儿子,但前面四位皇子幼殇,按照清廷的礼法,成年皇子中年纪最大者,就被列为皇长子。 说到聪明能干才华横溢,那时的太子胤礽比不上他,论起样貌长相,更是诸皇子之冠。十八岁就已随抚远大将军出征,任副将军参与战事的指挥。康熙三十五年亲征噶尔丹时,他索额图领御营前锋营参赞军机,同年三月被封郡王才年仅二十六岁。康熙三十九年,以总管之职,随驾巡视永定河堤,并衔命祭华山。 康熙帝偏宠胤禔,就连外国传教士都看得出来,可庶出身份决定了命运。 胤礽被立为太子后,胤禔表面上并无异议,面对康熙帝时,言语间也说得十分得体动听,但心里却暗藏不甘,多年来一直觊觎太子之位。 康熙四十二年,胤礽勾结索额图密谋篡位的证据被揭露,此事闹得朝野尽知。可康熙帝为了保住胤礽,称索额图以外戚身份,蛊惑唆摆品性纯善的太子,将索额图和他的两个儿子格尔芬、阿尔吉善处死,其党羽或被诛灭、或被拘禁,或被流放,其同祖子孙都被革职。 索额图乃是一代权能之臣,满洲正黄旗贵族,孝诚仁皇后赫舍里氏的叔父,世袭一等公,却死在了康熙帝的护子私心中,成为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事件表面是了结了,可诸位皇子都为康熙帝的过度偏心而忿忿不平,胤禔也就是因为这件事,才下定夺储的决心。 市井书场中有句广为流传话:大凡人不做指望,到也不在心上;一做指望,便痴心妄想,时刻难过。 有一次胤禔酒后失言,自比多尔衮,并抱怨康熙帝偏心,说鞍前马后南征北战有他,但做太子的却是那个贪生怕死,不敢上战场的胤礽。 也不知道是谁暗中做鬼,把这件事捅到了康熙帝跟前,揭示了他对帝位的野心。 康熙帝虽未立刻斥责于他,但父子关系却一落千丈,惠妃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偏偏康熙帝也有疏远她的迹象,所以为保儿子,她只有另做打算。 “也就是说,惠太妃如此筹谋,是为了把康嬷嬷献给先帝爷?”霂颻的讲述还未完,玹玗已经忍不住插嘴叹道:“明明是沾亲带故的一家人,何苦如此算计。” “同是先帝爷的儿子,都嫡庶有别,何况这种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远亲。”见玹玗的脸色瞬间苍白,霂颻淡淡一笑,继续说道:“对后宫中的母亲而言,孩子就是灵魂的寄托,只因为有了孩子,才能在这冷漠的宫墙内坚难活下去。” 当时康熙帝路过御花园,见一群秀女在花林中玩笑,他被一阵银铃般笑声吸引,所以驻足片刻,并让身边的内侍去打听那位秀女的名字。 只因为康熙帝的这一问,就彻底改变了夏依的命运。 “原来还有这么一出。”这次轮到李贵宝叹气了,又喃喃问道:“既然先帝看中她,那为什么她一直都只是宫女呢?” “哪里是什么看中。”玹玗抢在霂颻前面解答,声音低微地幽幽说道:“先帝爷妃嫔众多,匆匆一眼,随意一问,岂会真正记在心上。康嬷嬷并非天仙绝色,或是有人安排事情岔开;又或者内侍受人买通拖着暂不回话,不出半日先帝爷就会把这事给忘了。” “御前行走的人吃两家茶礼是平常事,一边通知了惠妃,一边又通知了德妃,轻轻松松就能赚到两份丰厚的赏银,何乐而不为。”三个孩子已听得惙怛伤悴,霂颻仍是神色平和,慢条斯理地娓娓说道:“最主要的是,我和惠妃慢了一步,当时德妃暗中扶植的姝贵人,抢尽了后宫所有风头,夏依自然就被先帝爷抛到脑后。” “原来她是仁寿太后扶植的人,难怪熹妃娘娘入宫后,会受太后眷顾。”李贵宝自以为了然地点了点头,“那传言就应该不假,熹妃娘娘就真是仁寿太后安排皇上身边的眼线。” “你错了。”毓姝的悲剧,是交错在后宫好几位妃嫔的筹谋下,霂颻和惠妃自然牵涉其中,德妃也一样脱不了干系。“为了打压我和惠妃的计谋,德妃才会扶植毓姝,教她如何争宠,却不告诫她需要收敛光芒……” 玹玗听他们把话题扯远了,忙打断霂颻的话,追问道:“既然如此,惠太妃娘娘为什么不想法子,把康嬷嬷指婚给别人,让她早些嫁出去。” “亲生儿子野心败露,养子在朝中声望太高惹先帝嫉恨,惠妃那时已经是如履薄冰。”当时后宫的血斗已如弦上之箭一触即发,霂颻和惠妃都小心谨慎,就是要帮人抽身,也要先保住自己。“康熙四十七年,眼看着外面的事情已打点好,可宫中又发生了另一件惊天大事。” “皇长子魇术魔废皇太子。”这个标题是李贵宝在市井书场听来的,可见当初魇咒之事,乃是轰动整个京城,也为胤礽创建了复立的条件。 霂颻缓缓点了点头,“就是这事儿,误了夏依的终身。” 康熙四十七年,胤礽过分愈权行事惹康熙帝甚为气恼,众皇子都觉得,若想储君换人,眼下就是最佳时机。 康熙帝巡幸塞外期间,前朝后宫纷纷出手,胤礽暴戾不仁,恣行捶挞荼毒兵丁的说法,很快就在营地中传开;并被人揭发他擅自截留蒙古贡品;前朝又上奏他放纵奶妈的丈夫、内务府总管大臣凌普敲诈勒索属下等。 恰好此时,康熙帝十分疼爱的老来子胤祄病重,可胤礽对同胞兄弟的生死却无动于衷,又想到十多年来他的种种不孝,便已觉得他不堪重用。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胤礽还不知收敛,多次蛮横顶撞康熙帝的批评,甚至在返京途中,于深夜窥视行营内,康熙帝怀疑他有弑逆的意图,遂下定决心废黜皇太子。 胤礽第一次被废,诸位皇子都仿佛看到了属于自己的曙光。 同年十一月,康熙帝于畅春园召集众臣,有想法要再选太子,但言明要将胤禔排除在外。 康熙帝是欲复立太子,可情况却与想象大相径庭。朝中以阿灵阿、鄂伦岱等人,联合不少大臣推拒胤禩为太子,却被康熙帝否决,觉得是胤禔与胤禩勾结,遂将二人关押令其思过。 胤禩养在惠妃膝下,和胤禔兄弟情深也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且胤禩性格温文、谦逊有礼,皇子之中与他交好的占多数。除了胤禔支持他为太子外,胤禟、胤俄、胤祯也都是八王党,霂颻的长子胤祺,表面上不常和他们来往,但暗地里也是八王支持派。 所谓九龙夺嫡,就有五位皇子是胤禩一派,这点不仅引胤礽、胤禛嫉恨,就连康熙帝想着也觉得心有余悸。 “先帝爷复立太子,恐怕不仅仅是出于嫡庶的考量吧。”玹玗摇头叹笑,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竟然畏惧自己的儿子,胤礽品行不端但更易被操控。“看来,廉亲王当年真是太优秀了,连先帝爷都要忌惮他。” “不单是这一点,在紫禁城里,前朝后宫之间关系密不可分。”而另外一点,也就是霂颻憎恨和贵太妃的根由。“当年瓜尔佳氏暗中挑拨先帝爷和良妃的关系,虽然康熙四十一年她已经被先帝抛诸脑后,但加害良妃之心不死,仍在暗地里散布谣言。康熙四十七年时,良妃和先帝的关系已至冰点,先帝是想借此逼良妃服软,亲自去御前为胤禩求情。可良妃只淡然的说了一句:富贵有命,生死在天,老八若真的有违祖德,就是被处死也在情理之中。” “好倔强的女人。”紫禁城中人,争有罪,不争亦有罪。玹玗以前就听过良妃的故事,这样的淡然,怎能不让做夫君的怀疑其心有所属。 真没想到,区区一个康嬷嬷的过去,竟然能牵扯出这样一个巨网,被束缚于网上的,高低贵贱各类人都有。 “先帝爷拗不过她,所以才关了胤禩十三天,就把他放了,并复封贝勒爵位。”时至今日,霂颻还是不明白,良妃明明心属康熙帝,为什么偏偏要表现的那么冷淡。“但在那之前,先帝以屡次梦到孝庄太皇太后及孝诚仁皇后为借口,已经将胤礽释放。鬼神托梦之说都能搬上大殿,可见先帝对胤礽眷顾有多深刻,这也给所有参与夺储之人提了个醒,要在男人心里埋下恨根,只在权势上动手脚恐怕行不通,还得扯上女人才行。” 毓姝破坏了惠妃原本的计划,在当时又最得宠,霂颻和惠妃自然选她祭旗。 “难道仁寿太后就看着你们下手,完全没想过要护住自己的棋子?”玹玗已经为这些后妃的阴毒而感慨,可霂颻给出的答案更让她震惊。 “德妃,其实是另一个推手。”霂颻冷冷勾起嘴角,哼笑着说道:“那时姝贵人有孕,先帝刚失去十八皇子,如果姝贵人生下的是一位阿哥,封妃就指日可待。德妃怕她羽翼渐丰,会有了自己的想法,而不再好控制,所以就和我们想到了一起。这是一箭双雕之计,德妃也是有儿子的人,拉下了胤礽,才能给胤祯提供机会。而当时想毓姝死的,还有瓜尔佳氏,和后宫许多心怀嫉妒的妃嫔。” 三人成虎,谣言在众人的添加和布置下,就变得真有其事了。 可就在霂颻和惠妃全心筹谋这件事时,一只不会叫的狗突然冲了出来,不仅狠狠咬了胤禔一口,也让惠妃措手不及。 皇三子胤祉向康熙帝告发,胤禔与蒙古喇嘛巴汉格隆来往甚密,胤礽是被巫术蛊害,才会常性大失。 事情是由胤祉揭露,但暗中安排这一切的,却另有其人。 第150章 彩旌铭 康熙帝过早册立皇太子,是为打击满洲权谋夺储的旧俗,却没想到适得其反,让朝中大臣明显分裂为拥护太子和反对太子两派。 胤礽幼年得皇太子尊位,导致从小就生活在阿谀奉承中,依附在他身边的多数是媚上欺下之辈。以索额图为首的太子党人,在替太子培养势力的同时,也满足了自己的私欲,在来往不断的行贿受贿下,全盘掌控了当时的整个江南官场。太子的势力迅速膨胀,虽然进一步稳固了储君地位,却也让日渐增多的猜忌,消磨了康熙帝和他多年的父子温情。 康熙三十七年大封皇子,就是对太子和其党羽的敲打。 皇长子胤禔封直郡王,皇三子胤祉封承郡王,皇四子胤禛、皇五子胤祺、皇八子胤禩被封贝勒。康熙帝想借机削弱太子党势力,磨练胤礽的脾性,却忘了诸皇子都非平庸之辈,如此一来反倒是挑起了他们的野心,也让皇子间的势力派系初见端倪。 胤祉和胤礽素来关系和睦,得知康熙帝有意复立胤礽,就立刻入宫告发胤禔暗施魇咒。 康熙帝震怒之下,派人抄检胤禔府邸,果然找到证物。 惠妃为救儿子,脱簪待罪上书检讨,说自己教子无方,以退为进请置正法。康熙帝与惠妃旧情深厚,心疼胤禔已是她唯一的儿子,也就不忍杀之,只革去爵位终身幽禁。 故事听的心痛之余,让玹玗忍不住长叹:“可惜了,被欲望蒙蔽心智,居然相信诅咒之类的无稽之谈。” “你一个小孩子都知道那是无稽之谈,胤禔又怎么会相信呢?”霂颻眸中的冷色还藏着不能说出口的真相,毕竟有李贵宝这个外人在,涉及当朝皇帝的事情,还是说少些为妙。 在诸皇子谋夺储位,结党营私最激烈的时候,胤禛最能把握分寸,知道隐忍。表面上他依附着太子,其实是和皇十三子胤祥另有盘算,懂得何为坐山观虎斗。 “难道他是被人陷害的?”狐疑地望向霂颻,玹玗从那深幽的眼眸中读到了答案,恍惚一笑道:“对啊,纵然再鲁莽,岂会明目张胆的和巴汉格隆来往,更不会傻到把那些下咒的物件放在自己府中,以他的财力,身边还有廉亲王那样细心的兄弟,随便在外置处宅子,找个信得过奴才跑腿传话,就算被人察觉,也不会落得罪证确凿。” 既然霂颻不便在此时说明设计陷害者是谁,就只有可能是那个看似恭敬的孝子纯臣,当今的雍正皇帝。只有他会想到如此深远的筹谋布局,表面上是对他没有任何直接利益,其实是在不知不觉中铲除了几大威胁。 魇咒之事让胤禔成了不谙君臣大义,不念兄弟至亲的歹毒之辈;与其交好的胤禩也就成了勾结恶党,性奸心妄之徒;惠妃更因此遭康熙帝疏远,夫妻旧情渐渐消逝;而公开支持八王的其他皇子,自然也会在康熙帝心中留下忤逆营私的阴影。 或许那个被圈禁于高墙内的胤禔,时至今日都还不知道,当年陷害他的人是那个黯淡无光皇四子。 “惠妃自然能猜测到是谁在背后动手脚,可胤禔被圈禁,胤禩遭厌弃已成事实。”这时,霂颻又缓缓道出了毓媞的悲剧,那也是束缚于夺储大网上的牺牲品。“既然无法改变眼前的情况,惠妃就索性把报复埋得更深远。德妃让她为儿子之事头疼不已,她就要德妃死在那个心思深重的儿子手上。所以在制造姝贵人的谣言时,也传出了毓媞是德妃安排在胤禛身边的眼线,让本来就隔阂甚深的母子,从此只剩尔虞我诈。德妃表面上是赢了,可实际却陷入难以解除的孽债中,母子亲情永远无法改善,也再无任何筹码护住偏爱的小儿子。无奈之下,只能摆明车马与胤禛敌对,最终落得心力交瘁的下场。” 这就是被困于紫禁城的命运,如果只是高门大户人家,还能选择弃局抽身。可一旦卷入皇权争斗之中,就再无‘退一步海阔天空’之说,即便前路荆棘满布,也只能拖着血淋淋的身躯继续前行,直到再也站不起来的那天。 “前朝后宫已经乱成那样,是没有谁会去在乎一个奴才的命运,康嬷嬷只是困死在争斗毒网上,最微不足道的一点。”虽然都是心思阴狠之人,但玹玗还是佩服地叹道:“不过惠太妃娘娘真是厉害,那样的情况,还能保住长子的命。” “惠这个封号并非贤惠的解释,而是取自唐代韩愈的那句:曲眉丰颊,清声而便体,秀外而惠中。乃是聪慧之意。”看着玹玗,霂颻回想着旧时与惠妃相处的情形,辞尊居卑地叹道:“如果不是生活在紫禁城,惠妃一定是个才德兼备的贤妻良母,你看看她教出来的儿子,胤禔玉洁松贞,胤禩云中白鹤,只可惜都糟蹋在阴霾的鬼域之中。” “本是同根生,先煎何太急。”玹玗抚摸着腿上安稳睡觉的狸花猫,感慨那些身份尊贵的皇妃、皇子,活得还不如一只畜生自在。 “参与夺嫡的这九子,都是人中龙凤,文韬武略谁也不比谁逊色,当然都有野心。”霂颻虽然痛恨雍正帝,但也没有否定他的才华。 “我明白了,原来康嬷嬷的悲剧,只是冰山一角。”深宫之内的心计让玹玗噤若寒蝉,神色黯然地说道:“额娘是仁寿太后的亲信,永和宫的所有谋算,都会由额娘去执行。而木子姑姑是额娘最信任的帮手,所以额娘知道的事情,她也清楚。当年她刚刚掌权,又得知自己就快离宫,在心气正傲时遇到身陷泥渠的康嬷嬷,定是在两相争吵中,落井下石的说出了康嬷嬷选秀出岔的旧事。而康嬷嬷揭露遗诏下落是为了报复,虽然她真正应该恨的人是惠太妃娘娘,这才是真正的一子错落、满盘皆输。” 康嬷嬷不惜一切都要求见太后,只是想最后一搏,不愿坐以待毙。 可她却得知了一个万念俱恢的真相,在撕心裂肺的绝望下,真的足以让人疯狂。 既然自己已是万劫不复,那就拉上最尊贵的人作为垫背。 遗诏在永和宫的流言传出,康嬷嬷不仅彻底报复了仁寿太后当年的算计,也让落井下石的木子先她一步魂断紫禁城。 可毕竟牵连了二十多个无辜的人,想来是午夜梦回,被飘荡在黑暗中的亡魂惊扰,才会知错知悔,抄经祭奠。 望着天幕上的圆月,清冷的银辉洒在这片宏大寓于中,让权力的高墙内透着无尽凄凉。 重锁深宫之内,寡情少义,虚浮的繁华梦里,禁锢的是千万泪痕和无数孤魂。 金銮殿上的那张宝座,抹杀了所有的夫妻情、父子情、兄弟情,只留下亲伦相残的无限遗恨。 “夜深了,怎么还不休息?”之前谈话时,玹玗就已心中有惑,霂颻深夜移步碧纱橱,就是为解惑而来。 “听了那么多旧事,已是思绪难平。”玹玗转头一笑,疑虑万千地问道:“惠太妃真的是死于疾病吗?” “当然。”霂颻肯定地点了点头,“惠妃回宫后,将夏依从火坑中救出来,后来主仆二人深谈过,情真情假不得而知,但夏依确实是诚心诚意的伺候惠妃至百年。” “她怎么会想得开?”玹玗入宫后,康嬷嬷多次刁难,言语间都透着对她母亲的记恨。“我还以为她会报复惠太妃的利用,说是亲戚,却成棋子,终为弃子。” 霂颻淡淡一笑,直言不讳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不错,从你第一次进入撷芳殿,你的冷静稳重已经让我满意。郭络罗家族大得很,本家女儿多得是,我要安排人进宫也并非难事,但能像你这样从小被培养的,确实少见。你要知道,我回宫是怀揣目的,正好你与胤禛之间也有血仇,是能为我用的最佳人选。” “姑婆……”早在相认时,玹玗就已经怀疑过霂颻的用意,虽早有心理准备,可听到这毫不掩饰的真话,还是让她觉得难受。 “但是,你确实招人疼爱,所以相处之后,利用不变,亦有真情。”康嬷嬷的事情,霂颻早就一清二楚,今日只是借这个由头,给玹玗上最重要的一课。“迟暮之年能在这冰冷的深宫中,遇到一点温情暖意,这是老天对我的眷顾,所以分外珍惜。但我不想误导你,让你对深宫抱有幻想,所以才讲述这些往事给你听,是要你深刻记住,在深宫之内没有无论五典。八旗的身份,让我们女人从出生的那刻就头顶旌铭,不想重蹈夏依、木子的覆辙,就坚定心念,早点离开这座鬼域之城。” 所谓五伦,乃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 而五典,则是谓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 但这些教化人伦的道理,在紫禁城中都是虚无。 就在玹玗为皇族子嗣感到悲哀的这个夜里,远在京城西郊的圆明园内,雍正朝最后一个皇子,即将来到人世。 杏花春馆紧近皇帝居住的九州清晏,此处模仿农家院落建成,矮屋疏篱,种满了杏花树,馆前菜圃根据四季,种植各类蔬菜瓜果,为华丽的皇家庭院点缀了一份淳朴的田园风情。 三更过半,厚重乌云压盖着天际,交织在一起的惊雷闪电,划破夜空的寂静。 骤雨打在院中的花草枝叶上,而在这嘈杂的雨声中,还夹杂着女人痛苦的哭喊声。 天影轩,一明两暗的屋子,是贵人刘娮婼的居所。 两个接生经验丰富的嬷嬷在西间忙碌,三位御医在明间守着。 雍正帝坐在东间里,因为地方不大,所以只有熹妃毓媞和齐妃曼君,伺候在跟前。 从西间传来的痛苦呻吟,让他眉头紧皱,不时抬眼焦急地望向对面紧闭的房门。 “银杏,去换杯热参茶来。”将茶盅递到银杏手中,毓媞又吩咐道:“你出去的时候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去御膳房吩咐奴才们准备早膳。” “回娘娘的话,奴才刚刚看过,现在已是寅正二刻了。”银杏恭敬回答后,便端着茶盅出去了。 屋子里的气氛太过沉重,这会儿走在风雨中,反而觉得轻松了许多。 帮银杏撑伞的小宫婢,回头望了望,边走边问道:“区区一个贵人生产,却要两位妃子在跟前守着,皇上真就那么宠她?” 这宫婢常年在圆明园当差,是临时调过来伺候毓媞的,所以银杏也不想与其多言,只回以淡淡一笑,并不答话。 银杏微微瞄向身后,嘴上虽不言语,却在心中叹道:雍正朝子嗣单薄,皇上紧张刘贵人这胎,也是无可厚非。但是让齐妃和熹妃伺候在跟前,是不是也太残忍了一点。一个是死了儿子,一个连生育的机会都没有,真不知道她们要用什么心态,去迎接那个新生命。 沉重的叹息被雨声掩盖,雍正帝的行为,无疑只会坚定那两个女人的决心。 第151章 贵荣尊 雨势转小,风已静,电闪雷鸣也隐去。 天地渐渐澄亮,千丝万线的柔雨,烟水朦胧的田园风景,如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 西间的凄厉叫喊因雨声消散而更觉刺耳,雍正帝再也无法发安稳坐着,焦急的在房中踱步,还时不时指责御医无能,大骂稳婆无用。 “这都快两个时辰了,怎么还没生下来。”雍正帝大步往对面走去,睥视一眼跪在地上的御医,不耐烦地说道:“朕亲自进去看看!” “皇上,万万使不得啊!”毓媞忙冲上去,拉住雍正帝正欲推门的双手,劝道:“女人生孩子一整天都是常有的事,血房不吉利,男人是断然不能入内的。” 雍正帝猛然转头,怒目相视,并厉声斥道:“你又没生过孩子,知道什么!” 听着这绝情且不留颜面的话语,毓媞不由得心头一震。 不能生儿育女是女人生命中最深的痛,如果是身体有病的缘故,也只能叹声福薄,可她无法生育却是因为眼前这个男人的猜忌和冷落。 毓媞深吸了口气,咬着牙松开手,默默地退到一边,侧头避开那盛怒地瞪视。 见她瞬间神色黯然,雍正帝才蓦然惊觉在人前失言,却碍着君威,只能冷漠以对。 “皇上,臣妾当年生怀恪公主的时候,不也是折腾了一整天。”曼君柔声化解了尴尬僵硬的气氛,她生养过四个孩子,算是经验丰富,这话由她来说,雍正帝也就无从反驳。“血房不祥虽是民间传闻,但皇上是九五之尊,得为国运考虑啊!” “爱妃所言有理。”雍正帝缓缓点了点头,依旧是愁眉不展,低眸瞥了三位御医一眼,才找补得对毓媞说道:“朕一时情急言语不当,你们都是有经验的人,自然比朕淡定沉着些。” “宫里多年没有孩子诞生,皇上分外紧张也是难免的。”此刻就算心如刀割,毓媞也只能表现得大度柔顺。“皇上,臣妾让奴才将早膳备在东边的听雨轩,还请皇上以龙体为重,先移驾那边用膳吧。” 雍正帝迟疑了片刻,望着紧闭的房门半晌,才回头微笑着对毓媞点了点头。 可刚要移步,却听屋内的痛吟声戛然而止,两个接生的嬷嬷似乱了章法的喊叫着。 “不好,不好,贵人没气了!” “别胡说,皇上还在外面坐着呢!只是一时岔气昏厥,掐人中就行了。” “阿弥陀佛,醒了醒了,真是菩萨保佑。” “你们两个再去烧些热水,你去向御医讨根千年人参来,赶紧着,别磨蹭啦!” 房门打开,两个宫婢各自端着铜盆出来,鲜红血水的腥味,瞬间掩盖了晨雨的清馨。 眼前的慌乱看得雍正帝心惊肉跳,向房内张望了一下,又抓着出来取人参的宫婢问道:“里面现在是什么情况?” “奴……回皇上……奴才……”宫婢唬得舌头打结,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皇上别吓着她,这么一个小奴才,哪里受得起皇上的威严。”毓媞再次出言相劝,言语已是相当谨慎,生怕再惹雍正帝动怒。又转头唤来等候在屋外的银杏,吩咐道:“你随她进去看看刘贵人的情况,然后出来回话。” “是。”银杏欠身领命,忙带着宫婢进入西屋,半盏茶的功夫才出来。 “回皇上的话,两位老嬷嬷说了,刘贵人目前还不算难产,只是母体气乏委顿,才无力产下皇嗣。”银杏清晰稳重地说道:“这会儿千年人参已经含上,嬷嬷们是建议让太医先开一副催产汤给刘贵人饮用,能让母体少些痛苦,但是刘贵人怕这汤药对胎儿有害,不肯答应。” 听到“对胎儿有害”这几个字,雍正帝也迟疑着,难以抉择。 “皇上,不如让臣妾进去帮忙吧。”曼君不由得生出了恻隐之心,跪在雍正帝面前,诚恳地谏言道:“为保刘贵人和皇嗣的安稳,还请皇上暂时放下男女大防的礼教,允许寇御医随臣妾一起入产房,并恩准他使用针灸禁术。” 那寇御医年逾六旬,医术精湛,在妇产一科有丰富的经验。雍正帝心念皇嗣,且听曼君说得在情在理,便应了一切请求,又许她便宜行事。 见雍正帝也无心移驾听雨轩,毓媞吩咐奴才端来一碗可口的细粥,又配上几小碟腌制的素菜,柔语劝他好歹用些。转身又让银杏在屋外廊下设了香案,并亲自烧香礼拜天地,诚恳的发愿祷告。 “苍天在上,厚土在下,只求娮婼妹妹顺利产下龙子,信女愿吃常斋,日日礼佛。” 听毓媞言语如此真诚,雍正帝也甚为感动,就连一旁伺候的奴才,都暗暗称赞熹妃慈心仁厚。 说来也巧,屋外毓媞话音刚落,西间内就传出兴奋的笑声。 “阿弥陀佛,头总算出来了,刘贵人再用些力啊!” 雍正帝和众人都屏气凝神,细听着房内的动静。 直到辰时,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打破凝寂,屋外的人也都松了口气。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曼君带着两个宫婢出来,喜极而泣地欠身说道:“臣妾给皇上道喜,刘贵人诞下的是一位小阿哥。” “多谢天地保佑。”毓媞先告谢了各界神灵,才缓缓走进屋内,对雍正帝施礼贺道:“臣妾也给皇上道喜,听这孩子哭声嘹亮,将来一定是位麒麟之才。” 一时间,屋内屋外的奴才跪了满地,都高声恭贺雍正帝又得皇子。 雍正帝执起毓媞手,轻轻地拍了拍,微微笑道:“随朕一起进去瞧瞧刘贵人和孩子。” “皇上且慢。”曼君浅笑一笑,阻拦道:“室内血腥气味还重,不宜进入。且刘贵人折腾了几个时辰,已极为疲惫,不如让她好好睡一觉。至于小阿哥,嬷嬷们为他清洗好了,裹上襁褓后,就会抱出来的。” 雍正帝想了想,转头向寇御医问道:“刘贵人现在的情况如何?” “刘贵人虽然虚弱,却无大碍。”寇御医从药箱中取出一个药盒,呈给雍正帝:“齐妃娘娘知道贵人身体虚弱,一早已经让臣等准备了阿胶固元膏,每日两次,每次一片。此外,老臣还会再为贵人开一副补血益气的方子,且熹妃娘娘也已吩咐,贵人产后的三餐全部改为药膳。” 说罢,便领着另外两位太医离去,悬了整夜的心,这时才算平静放下。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老嬷嬷抱着用华丽襁褓裹好的小阿哥出来。 这孩子倒也奇怪,在嬷嬷的怀里是哭闹不停,可雍正帝一抱,就立刻破涕为笑。 “这才真是天降灵儿。”见雍正帝笑得开怀,毓媞也笑盈盈地说道:“皇上你瞧,清晨还疾风骤雨,小阿哥刚一出生,就立刻云开雨休,艳阳高照了。” 反正这个孩子也威胁不到弘历,她当然会说尽好话,雍正帝越是信任她,接下来的行事越是容易。 “既如此,这孩子就叫弘曕吧。”这个老来子让雍正帝异常高兴,唤来苏培盛说道:“传朕旨意,晋刘贵人为嫔,封号谦,特别加赐赤金点翠镶红宝石石榴花步摇,翡翠五尾侧凤珠钗、和正紫色垂耳流苏。再赏蟒缎、妆缎、织金缎各六匹,东海明珠百颗,白玉镶嵌岁岁平安图如意一对。” 毓媞和曼君暗中交换了眼神,都心照不宣的淡淡一笑。 正紫色垂耳流苏、五尾侧凤珠钗、和金步摇都是妃位的服制,看来雍正帝真是极为喜爱弘曕,如此后赏无疑是在宣告众人,刘娮婼日后定会尊至妃位以上。 “皇上守了整夜,还是先回九州清晏歇息一会儿。”曼君怜爱地望向弘曕,笑道:“让嬷嬷先抱小阿哥去乳母处喂奶吧。” 雍正帝走后,众人也都渐渐散了。 毓媞、曼君以为弘曕祈福为由,双双往恩佑寺而去。 “别太在意那些话。”坐在文殊亭中,曼君淡然说道:“他越是无情,你也能少些愧疚。” “在先帝爷驾崩的地方说这事,不太好吧。”毓媞知道这话是指雍正帝今晨的失言,那一刻,她的心真是凉到了极点。 “于先帝爷而言,他只是个弑父逆子,若先帝爷真的在天有灵,只会感激你我。”曼君的唇边逸出一丝嘲讽的冷笑。 “也对。”毓媞也点头一笑,又问道:“我留意到刚才寇御医回话时有些迟疑,可是齐妃姐姐暗中有所授意?” “谦嫔情况不太好,失血过多,人很虚弱。”说这话时,曼君脸上却挂着满意的笑。 “当年照料敦肃皇贵妃的何御医不是有妙手回春之能吗?”毓媞听闻贾士芳的私生子,如今已是名震京城的仙人。“何御医那些奇方妙药,想是都在齐妃姐姐手中吧。” “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御医素手无策,仙人进献灵丹,还怕后事难成吗?”在西间里的时候,曼君只是告诫寇御医,别在欢天喜地的日子里烦扰圣心,娮婼的身体可以慢慢调理。 “可要如何推举他才事最难的。”毓媞为难地蹙起眉头。 “你怎么忘了,还有个多是的裕妃呢。”曼君得意地笑道:“她之前把六宫搅和得人仰马翻,惹得皇上很是不满,最近她正愁这没有表现的机会,难以挽回君心呢。” “这是让她捡了便宜。”毓媞狞笑着,冷冷说道:“此事我让银杏去安排,她和裕妃身边的几个小丫头有些交情。” 之前她还想在宁嫔身上下工夫,可一到了圆明园,有娮婼牵着雍正帝的心,又有几个答应争宠卖乖,宁嫔竟然失色不少。 “对了,不知道弘历、弘昼他们情况如何?”曼君心中牵挂的是弘昼,边关之行路途艰险,弘昼毕竟是在她膝下长大,算是半个儿子,“那孩子,也不知道捎个信回来。” 裕妃对曼君的怨恨,一是来自夫君,二是来自儿子。她年轻时并不得宠,地位身份也不高,弘昼身下来就由曼君抚养,所以和生母不亲,和养母却常来常往。即使在曼君自我幽禁时,他也是初一十五的前去请安。 “齐妃姐姐放心,三天前有消息从定远营传来,说弘历、弘昼已经于隆兴长,与和硕特额驸阿宝汇合。”毓媞也是这两晚才能睡得安稳,若是弘历有什么闪失,眼下的暗斗就失去了意义。 她一直怀疑理亲王弘皙病得太过巧合,所以多次有意无意提醒雍正帝派御医去弘皙府上,可每位太医回来都说,弘皙病况严重,必须好好静养,短期之内都不能出门。她又暗中吩咐母家之人盯牢理亲王府的动静,得到的消息竟是一切如常,但她觉得越是平静就越是凶险,只是还未看透对方的计策。 “既然他们平安,就轮到我们小心了。”曼君深深一叹,面露难色道:“上次有人想设计陷害你,所以在刘娮婼的食物中下毒,我在想这对方没有这么容易善罢甘休,小阿哥的安危,你要多留心。” 毓媞的神色瞬间变得凝重,半晌才淡淡开口:“我知道的。” 那个身份未明的黑手绝对是弘皙的人,他们很清楚雍正帝的脾气,如果弘曕有任何闪失,只要有流言传出是她所为,不用任何证据,雍正帝就会取她性命。 也就是因为清楚这一点,她才把选择乳母的事情全部推给娮婼决定,自己则置身事外,全然不过问。 不过,为了让弘曕更安全,或许她应该去御前提议,把这孩子接到九州清晏居住,养在雍正帝的眼皮底下,就算出了什么问题,也与她无关。 第152章 子涉危 圆明园的梧桐院。 此地四面环山,桐木成林茂密苍翠,离九州清晏不算远,却是一个静谧清幽的地方。 三进院落典雅别致,雍正帝年轻时,常在此处读书,所以正殿檐下挂着亲笔御书“碧桐书院”的匾额。 这梧桐树涵义颇多,不同的情感都有对应,对如今居住于此的人而言,却只有唐后主李煜那首《相见欢》中,最孤凄幽怨的一句。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雍正帝初登大宝时,将这梧桐院赐给正得盛宠的裕妃为避暑之所,可一晃十年过,盛夏依旧归,君情却再无缱倦。 在这片凄清的梧桐林中,四季都已模糊,仿佛永远只有暮雨深秋。 晨光穿透茂密的枝叶,斜斜射入室内,绿纱轻幔在柔风中微微拂动。 近来裕妃也是夜不能寐,和毓媞一样都在为儿子担心,常常枯坐到天明,才能勉强合眼躺上一、两个时辰。 “巧玉,现在什么时辰了。”裕妃掀开帐幔坐起身,声音中含着浓浓的倦意,用手轻柔着因睡眠不足而发疼的太阳穴。 “回裕妃娘娘的话,现在才辰正二刻。”外间打盹的巧玉听到召唤,慌忙跑进来,“娘娘才睡了一个时辰,不如再歇会儿吧。” 主子不睡,折腾得奴才也不得安生,巧玉才靠坐在门栏上眯了一会儿,还没养过神来,所以她劝裕妃休息,也是为了给自己多留些睡觉的时间。 “心里不安稳,还是起来的好。”裕妃摇头一叹,又问道:“待会儿你寻个由头去朗吟阁,悄悄向银杏打听一下,弘历可有送信给熹妃。” 巧玉点点了头,扶着裕妃到妆台前坐下,伺候其洗脸梳头。 “娘娘,喝杯参茶提提神吧。”待裕妃漱了口,巧玉才恭恭敬敬地奉上参茶,并小心翼翼地说道:“待会儿娘娘得去御前道贺,如果一脸慵懒之态,恐会惹皇上不高兴。” “刘贵人已经生了?”裕妃小啜了一口温热的参茶,放下茶盅,一边挑选妆奁中的发簪,一边问道:“可知道是男是女?” “是的,刚刚银杏姑姑来过,说是小半个时辰前生的。”巧玉察颜观色,踌躇半晌才小声回答:“是位小阿哥——” 话音未落,裕妃勃然而怒地扫过台面,“啪”的一声,茶盅碎落在地。 “居然是个阿哥!”裕妃咬牙切齿地追问道:“看样子皇上真要晋她嫔位了,就是封妃也指日可待。” 巧玉大惊,忙蹲下身子收拾碎片,又招粗使的宫婢进来擦掉水渍,待裕妃的怒气稍微平息了几分,才缓缓说道:“已经是谦嫔娘娘了,而且……” 因为蕊珠被打发到先帝妃陵,她才升为裕妃身边的掌事姑姑, 在她看来,这位主子说好听些就是性子莽撞,说难听些就是一把年纪了还不懂事,老想着去御前争宠献媚,却忘了自己贵庚。 “还有什么,痛痛快快说出来,别吞吞吐吐的。”裕妃没想到雍正帝这么快就晋了娮婼的位分,还赐了封号。 “皇上特别恩赐谦嫔娘娘,可佩戴金步摇,五尾侧凤珠钗,和正紫色垂耳流苏。”巧玉唯唯诺诺地又将娮婼所得之赏赐,在裕妃面前完整的背诵出来。 “哗啦——”一阵声响,这次裕妃把整个妆奁拂落在地,钗环珠饰滚落四处。 “这哪是封嫔,分明就是逾制为妃。”裕妃深深吸了口气,合着双眼轻叹了半晌,才勉强压下心中火气,低声命令道:“再去给本宫煮碗浓浓的参汤来。” 其实裕妃和娮婼之间并无实质仇怨,只是当年娮婼入宫后,分走了雍正帝对她的最后一丝宠爱,所以才会暗暗记恨。但她心知肚明,即使没有娮婼,雍正帝也会渐渐疏远她这个年老色衰,又无一技之长的女人。 巧玉早知裕妃会发火,参茶参汤都是双份备下的,这会儿立刻让门外伺候的小宫婢端了过来,又起身为裕妃按摩头部。 “娘娘消消气,谦嫔虽然生了阿哥,却是个没福气的人。”待小宫婢出去后,巧玉才低声说道:“奴才听银杏姑姑说,谦嫔娘娘生产的时候失血过多,现在身体虚弱得很,熬不熬的过去,还不清楚呢。” 听到这个消息,裕妃才略感舒坦地吐了口气,“一大早的,就你这按摩的手法还让本宫顺心。” 见裕妃情绪平复了许多,巧玉才敢唤人进来收拾地上的珠钗首饰,自己忙着为裕妃梳了个如意髻,特别配上点翠嵌珠镶宝五凤钗,和左右对称的点翠如意花簪,并一只赤金点翠云蝠纹串珠步摇,转身招手让司衣的宫婢取了一件宝蓝色直径地纳纱芍药花单衣,又挑了同色的绣鞋服饰裕妃换上。 梳妆完毕,裕妃走到穿衣镜前照了照,对今日这身大气华贵装扮满意地点了点头。 巧玉这丫头胆子小了点,也不比蕊珠话多,但很懂得揣摩她的心思。 “皇上赏了那么多好东西给谦嫔,本宫送礼的贺礼也不能逊色。”裕妃再次坐到妆台前,看了看自己的首饰,颇为无奈地叹道:“去把本宫那件青白玉五子登科小插屏取来,当作给谦嫔的贺礼吧。” “那可是当年娘娘母家送来的旧物。”巧玉不禁暗叹,裕妃身边确实没几件名贵的东西,带着那五子登科玉插屏来圆明园,原是为了有备无患,可真到了要送出去时,她看得出裕妃心中是舍不得。 “没办法啊!”裕妃深吸了口气,叹道:“本宫想讨皇上的欢心,就得捧着那个大红人,丈夫的感情都被她夺走了,这些身外物还算什么。” 这话听的巧玉心头一酸,忙寻了东西出来,又说道:“娘娘,奴才和咱们宫的几个姐妹,连夜赶绣了一张如被褥,若娘娘一并拿去送给小阿哥,能更显慈爱大度。” “不错,你做事确实别蕊珠更周到些。”裕妃随手拿起一枚翡翠戒指赏给巧玉,又吩咐道:“你悄悄去打听一下,这会儿皇上是在九州清晏,还是在谦嫔的杏花春馆,既然要送厚礼,总要让人看到才行。” “是,奴才这就去。”巧玉点点头,退了出去。 从碧桐书院出来后,她避开了其他奴才,偷偷溜到这少有人来的地方。 郁郁葱葱的桐木苍林中,银杏已在深处等候多时,手中还拿着一个沉甸甸的荷包。 她虽然在裕妃跟前当差,但当年入宫时,银杏乃是她的教导姑姑,所以这些年她一直充当着熹妃的眼线,暗中通报裕妃的一举一动。 “话可都传到了?”银杏面无表情的淡问。 “奴才办事银杏姑姑还不放心嘛。”巧玉懂得收敛神情,但眼中还是透出了得意的光芒。“奴才已经将皇上给谦嫔娘娘的赏赐,一件不漏的背给裕妃娘娘听了,也说了谦嫔娘娘产后体虚的状况。但奴才不懂,既然知道京中有那么厉害的仙师,熹妃娘娘为什么不亲自推举给皇上,而是要便宜裕妃娘娘。” “咱们只要仔细办事就好,不该问的别问,奴才知道的太多命不长。”银杏冷冷地瞪了她一眼,但既然巧玉问起,她总要像个理由敷衍,才能以防万一。“裕妃娘娘原就是熹妃娘娘扶植上来的,本来也就该同心同德,可近几年裕妃娘娘想法多了,也不大听我们娘娘的提点,总疑心我们娘娘会有心加害。其实,四阿哥和五阿哥兄弟情深,我们娘娘自会希望裕妃娘娘好,这几年让你盯着,也是怕裕妃娘娘会出大差错,惹恼了皇上,牵累着五阿哥。” “在宫中好人难做,真是苦了熹妃娘娘。”巧玉岂会真信,不过是领会银杏的意思,顺着赞言而已。 “当中的弯绕多着呢,一时也对你说不清楚。”将手中的荷包塞给巧玉,银杏浅浅一笑,“这是熹妃娘娘打赏给你的,好好办事,银子多着呢。你是我带出来的人,咱们好歹还能算个师徒情分,今年你也十六了,我想着寻个机会帮你在熹妃娘娘跟前说几句好话,早点安排你出宫嫁人,别枉费了青春年华。” “奴才多谢银杏姑姑好意,一定为熹妃娘娘尽心尽力。”巧玉激动地躬身施礼。 若是按照宫规行事,宫婢需年满二十五岁才能离宫,这样的年纪想嫁个好人不容易,所以这些年她拼命捞银子,就为攒下一份丰厚的嫁妆,以后寻个家里清贫些的夫婿,自己也算有资本压着夫家,才不会受婆母欺负。 所以钱固然重要,但能早点离宫,同时赚的盆满钵满,方算两全其美。 巧玉掂了掂银子的份量,看着银杏远去的背影,那种高人一等的奴才看似风光,可晚景却注定孤独凄凉,所以她不稀罕。又回头望向碧桐书院,攀附圣恩尊为妃嫔,被很多宫婢视为最好的出路,可她也不稀罕。 这些后妃的下场有哪一个好的? 别以为妃嫔们锦衣玉食,其实都是“荆”衣“郁”食。 幽暗安静的碧桐书院内,抬眼看着那雍正帝御书的匾额,裕妃凄然一笑。 淡然伤感只为岁无情,韶华之颜随时光流逝,她早已没有当年的花容月貌。 面对妆镜中盛装的自己,她又在脸上多添了一层混入珍珠末的杭粉,但眼角的那些细纹终究还是盖不住。 声声长叹是道不出的无尽凄苦。 知道自己没本事,不够齐妃、熹妃聪明,原本应该安安静静的待着,少折腾少惹事。 可她争宠还不是想弘昼能有个平安的前程。 封了亲王又如何? 先帝爷膝下的几个亲王,哪个不是死在雍正帝的一念之间。 所以,她就算是丢人现眼,也得去御前和年轻的妃嫔争宠,希望雍正帝能念她的好,日后弘昼若有差池,她才有去御前求情的资本。 可一想到要讨好谦嫔,她心中又是愤恨难平。 而刘娮婼母凭子贵,一朝荣宠无限,自然是引得不少记恨,特别是曾经对其暗下毒手的那些。 舍卫城的三世佛前。 素衣淡妆的佳人看似礼佛,可口中道出的却是杀伐之事。 “那个刘娮婼居然产下的是个阿哥,这都怪小主当初一时心软,直接下药毒死不就了结啦!”站在她身边伺候的内侍也顾不上佛像就在眼前,语气焦急的抱怨着。“唉,也不对,就是下了剧毒也无用,死的也是别人。” “王爷身边怎么会有你这种无脑的废物!”听着耳边唠唠叨叨的混乱言语,女子冷调柔声地哼斥道:“当日若真是毒死了刘娮婼,宫中仵作验尸发现她腹中是个成形的男胎,皇上盛怒定会下令彻底检抄后宫,那时你们这些身份有疑的太监,是一个都跑不掉。” 内侍被这柔声的冷言气得愣了半晌,最后只能无奈的叹道:“得,小主你乐意怎么骂都行,可现在当务之急是怎么解决掉那个小阿哥。”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女子不以为然的一笑,问道:“弘曕的乳母不是我们自己人吗?你把之前准备好的药丸给她,让她每日服一粒,对成人是没什么大害,可对孩子吗……那得看了才知道。” “行,奴才这就去办。”内侍正欲转身走人,又想起之前接到的边关来信,便从怀中取了出来,递给女子。“这是昨儿晚才到的,奴才见信封上是王爷的笔记,就没敢拆看。” 女子接过信时,手竟然轻颤了一下。 不知道自己的放手一搏是输是赢,此刻她竟然连拆封的勇气都没有了。 第153章 降羿笺 远在边塞之地,弘历、弘昼的遭遇,并非书信上那么轻描淡写。 与硕特额驸阿宝汇合前,他们曾经历了一场惊魂之战。 隆兴长并非村庄城镇,在地图上也无标识。 不过多年来有个威名在外,叫“隆兴长”的镖队常于此地扎营,往来的商人渐渐就用镖队的名字,来代称这片地区。 离开青衣袂那个神秘的古村,一路倒也平顺。 弘历、弘昼、云织、云绣、和江平等彩云天的人,皆是身手不凡之辈;现在又有茹逸这个武功高强,又能充当斥候只用的奇女子相助;再加上延丕勒多尔济这位英勇善战的公子,和他的蒙古死士,一行三十多个人,队伍虽不算大,可实力却不容小觑。 而在这一路上,弘历倒是不担心弘皙的暗影黑骑,而是怕遇到准噶尔的流兵。 进入阿拉善额鲁特旗之前,弘历还要与分开的手下汇合,要将有些异心之辈提前处理掉。 两条黄河支流间的草域,弘历他们就在此地扎营。 从古村出来,弘历心中就一直存着个纠结,这会儿营帐内只剩他和弘昼,便索性先解决这个问题。 “五弟,有件事我一直想问。”弘历顿了顿,犹豫半晌也想不不出婉转的言词,只能直截了当地说道:“茹逸的心都在你身上,这点毋容置疑,但她的姐姐恐会坏事。” 茹逸不用再隐瞒身份,就无需掩藏本事,这几天相处下来,弘历算是从她的身上,看到了弘皙所培养出来的女人是何等厉害。 大清朝从入关至今,虽已近百年,但是在汉人之中,反清复明的意念却从未消亡过。像茹逸这样的明朝宗室血脉,多数都被背负着灭国之恨。 此时被弘皙聚集在一起加以调教,就变成了最厉害的祸国工具。 她们拥有国色天姿的美艳、博古通今的才情、深藏难测的心计、和五毒俱全的狠辣,能被弘皙看重送入紫禁城的,应该是这群女人中的佼佼者。 雍正帝身边暗伏着此种女人,难怪弘皙这么多年都能步步先机,掩藏心思,不被抓住任何把柄。而今雍正帝年事渐高,身体状况也大不如前,皇位之争愈发明显,若不除去那个女人,必定后患无穷。 “我也知道,但总不能现在就逼问茹逸,这一路相随,她已经够苦了。”弘昼早知道会面对这个问题,也不逃避,而是苦笑着直言道:“要查她姐姐不是难事,皇阿玛的妃嫔本来就不多,而且云织姑娘也提过她姐姐入宫的时间,想来弘皙不可能将其安排为秀女,多数是以使女身份应选。目前宫中有一位常在和两个答应,年龄身份都对的上号,只要查查她们入宫的年份,就不难得知。” “好,就照你说的做吧。”弘历淡淡一笑,拍了拍弘昼的臂膀,可心中却忍不住自叹,刚才是有点枉做小人了,居然害怕弘昼会被温香软玉迷惑,岂料他这位看似荒唐的弟弟早已设想周全。 “四哥放心,五弟我还懂得‘大局为重’这四个字。”弘昼深叹了口气,又无奈的摇摇头,说道:“我想,茹逸在选择随我关山千里之时,已经有了各为其主,必会亲人相杀的意识。” 弘历沉吟了片刻,权衡轻重后,才缓缓说道:“知道是谁,至少我们有个防备,也不定就取其性命。动作太大,惹弘皙防备反扑,对你我更不利。” “四哥是为了我这个弟弟,才想留其一命吧。”弘昼心知肚明,诚恳地说道:“五弟先代替茹逸谢过四哥,但事情若发展到危难之时,四哥也不用留任何情面,还是那句话,一切以大局为重。” “一个困在宫女的女人,就算能搅弄风雨也不足为患。”弘历眉头微皱,深邃黑眸幽转,缓缓说道:“最大的威胁,是弘皙的品香楼,那云集着天下绝色,招呼笼络各类权贵,我们朝上议的国家大事,转头就有可能成了红绡帐中的乐事。” 弘昼一时没有会意过来,摆手笑道:“我江湖朋友多得是,现在又加上彩云天这帮人,回京后随便安排点戏码,把品香楼捅了不就行啦。” “那就可惜了。”白了弘昼一眼,弘历唇边浮出一丝高深的浅笑,“如能做到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两全其美,岂不妙哉。” 弘皙经营品香楼多年,现在可是京中的情报汇集处,各处的官员,朝中重臣,宫内各大总管太监,多少都和哪里有些牵扯,掌控品香楼也就掌控了一半的局势。 对为君者而言,庙堂中听到的只是片面,少不得有上下相蒙的情况出现。而市井之言,又太多着色,太多添油加醋。而在烟花之地,设下这么以广纳各党人士的温柔乡,纯酿美人醉意熏心之下,说出来的可是句句真言。 所以,非但不可铲处品香楼,还得再多建立几个这样的地方,才能看到那些冠冕堂皇下的本来面目。 “四哥此言有理,物尽其用,为我们所用。”弘昼开怀一笑,这样一来弘皙倒成了为他人作嫁衣裳。“这次回京后,就想法子把品香楼掌事者变成咱们的人,此事茹逸应该能办到。” 见弘昼一副迫不及待,弘历玩笑着说道:“以后品香楼归你,可好啊?” 弘昼打千儿谢道:“知我者,四哥也,弟弟可就却之不恭了。” 与弘皙的暗战才刚刚开始,品香楼乃其老巢,哪有这么容易能的手,他们两兄弟不过是苦中作乐,寻得一笑罢了。 此时,有兵刃相击之声从帐外传来,又有许方和几个蒙古人的喝彩声。 弘历和弘昼疑惑地对视一眼,掀帐而出,竟见云绣正与尼斯格巴日、茹逸与延丕勒多尔济,两对人在于不远处的河边空地过招切磋。 尼斯格巴日的弯刀耍得出神入化,云绣只能勉强招架。 另一边的情况就完全不同,显然延丕勒多尔济已经落了下风。 茹逸是杀手出身,招式比别人更诡异阴变,若论平地上的单打独斗,弘历都要自叹不如。 不过现在是马上比试,蒙古人骑术精湛,也无法在茹逸手中取胜,两人切磋看着像势均力敌,实然则是延丕勒多尔济输了。 旁边观战的蒙古高手,见两位姑娘巾帼不让须眉,都不由得齐声叫好。 把手臂搭在弘历的肩上,弘昼闲闲地说道:“他们还真有兴致啊?” 弘历询问了许方才得知,原来是茹逸要向延丕勒多尔济请教马战,虽然她功夫高强,可战场拼杀和江湖武斗完全是两回事。 近几日,茹逸也有与弘历相同的担忧,这片地区常有准噶尔的流兵生事,若不提前熟悉战术,只怕他朝与敌军偶遇,非但不能相助弘历和弘昼,还会拖累这帮蒙古兄弟。 “二小姐想着,准噶尔部的人也和蒙古人差不多,都是能骑善射之辈,这才约大公子马上切磋。”和云织交换了个眼色,琼音又一本正经地对弘昼说道:“咱们二小姐是为了你才会这么辛苦,以后你可不能辜负她啊。” 闻言,弘昼倏的站直了身子,知道这是两个女人在联手逼他表态,可他和茹逸的关系并非三言两句就能对外人道明,而且他也不想许诺任何无法确定的事情。 偷瞄着弘历,弘昼原想向其求助,可余光扫到的竟是一张幸灾乐祸的脸,嘴角勾着似有似无的浅笑,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 “茹逸姑娘真是深情撼天啊!”眸中含笑地瞟了弘昼一眼,弘历火上浇油地说道:“五弟,你也该收收心,少点荒唐了。” “四哥,你好样的,算你狠。”弘昼一脸哑巴吃黄连的苦色,怏怏睨着弘历,低声嘀咕道:“你就别有求我的时候,不然看弟弟我怎么报答你。” 弘历哑然失笑,却不与其相辩,只等着看弘昼如何回答琼音。 弘昼正不知所措时,耳畔突然响亮的呐喊助威声,顿时吸引了全部人的视线,也化解了眼前的尴尬,让他暂时逃过一劫。 “对哦,那两个又是怎么打起来的?”弘昼指着云绣和尼斯格巴日问。 “一句笑言,就搞成这样了。”许方微微一笑,说道:“他们那些蒙古男人说:没想到汉人姑娘也不全是弱不禁风之辈,学点简单功夫,虽然不能上阵对敌,但也可以强身健体。” “唉,绣儿就是这争强好胜的性子,之前还喊累说要睡觉,结果听到人家说她是花拳绣腿,就立刻精神大振,拉着人家非要分出个高下。”云织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叹道:“你看看她那模样,已经是在硬撑,还死活不肯认输。” “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低声在弘历耳边嘀咕了几句,相视一眼后,弘昼又像个孩子似得补上一句:“你刚才就是小人。” 全神贯注地看着两人招式的变化,弘历淡淡一笑道:“不过那位勇士,像是要做君子了。” 尼斯格巴日想不到这小姑娘如此倔强,已是颓势难挽,仍然全力相拼。心中佩服之余,便故意露出了破绽,佯装是被云绣挑掉了兵器,失势的退后几步,双手手到背后算是认输。 待云绣也收了兵器,尼斯格巴日才抱拳赞道:“姑娘身手不凡,在下输的心服口服。” “承让了。”他的谦让令云绣顿生好感,娇笑道:“是尼日大人让着我呢,大人若不嫌弃我身手迟钝,可愿意传授我几招?” “姑娘若有兴趣,在下乐意相授。”尼斯格巴日朗声一笑,爽气的答应了。 这时茹逸和延丕勒多尔济也已尽兴,牵着马向弘昼走来。 “看来上阵对战,比单打独斗辛苦多了。”茹逸气喘吁吁的对弘昼一笑,虽然一身戎装,也无珠宝装扮,却仍然抹不去她天生的妩媚。 “那明日我也要向延济大公子讨教马战。”云绣鬼灵精地一笑,又转头对尼斯格巴日说道:“这马上对战需要注意什么,还望尼日师父不吝赐教。” 听着云绣对这些蒙古人的称呼,弘昼不禁皱眉,还没等他发问,茹逸已莞尔一笑道:“蒙古兄弟们的名字太长,云绣妹妹觉得唤拗口,还总是记错,所以就取头留尾,全都精简成了两个字。” “这样也好,大公子日后随我们入京,蒙古名字太引人注意,早晚也是要改的。”弘历赞同地点了点头。 傍晚,众人在河边烤食了猎来的野兔,又说笑了一阵,才各自回帐。 天刚擦黑,一道寒光闪过,穿帘入的飞箭深深插在帐柱上,茹逸和琼音错愕地面面相觑。 “别惊动他人。”琼音正欲冲出去,却被茹逸拦住了,“弘皙身边能有如此精湛箭术的人不多,我大概能猜到这人是谁,让他安安全全的离开。” 说着,茹逸取下箭上绑着的留笺,上面写着两个人名,和四个字“今夜小心”! “难道是童九?”这个字迹琼音熟悉,神色担忧地低声问道:“他冒死过来送信,是今晚会有大事发生?” 茹逸心中一凛,握紧手中的字条,转身往弘历、弘昼的营帐而去。 第154章 鸠心战 都说黑暗是天地的震慑,能让人的心底涌出最深的恐惧,所以适合阴毒的罪恶之人。 包头镇时,扎木扬率人夜围客栈;草原营地,暗影黑骑突掠牧民;而今晚的两河草域,对方又想趁夜偷袭。 可这帮魑魅魍魉也不想想,之所以只在墨色中进行一切,三分是出于人心对黑暗的畏惧,七分则是来自行恶之人本身的恐惧。 说白了也就是害怕恶行失败,不敢面对后果,是胆怯让这类人只能行动于暗夜。 弘历紧绷着脸,看着留笺上的两个人名,沉吟了半晌,才喃喃问道:“报信之人可信吗?” “我姐姐对他有救命之恩,他虽然是弘皙的人,但绝不会违背姐姐的命令。”茹逸肯定的点点头,又低敛浅笑,语气颇有些无奈,“在我的问题上,姐姐摆明是两边都不想帮,但是她的提醒,已经是最好的帮忙。” “我们的人还没到,那弘皙的人是如何知道我们在此安营的?”这是眼下最困惑弘历的问题,就算要想法子应对,也得知己知彼。“莫非这一路来,都有人尾随监视。” “不可能。”茹逸立刻否定地说道:“出了青衣袂就是一片大漠,是没有办法藏人的。” 弘昼转头望向她,好奇地问道:“不是说,明朝锦衣卫有伏沙遁地之能吗?” “如果真有这么神奇的功夫,明朝能亡于大清吗?”琼音一时口无遮拦,又大笑这无稽的市井言论。“我跟着两位小姐多年,从来没听说这种功夫。” “他那是书场混多了,着魔昏头了吧!”茹逸娇声嗤笑,才耐心地解释道:“弘皙身边的杀手是学过一些东瀛的隐遁忍术,也不过都是些障眼法,还得环境条件合适。我们离开青衣袂后,在大漠中整整行了一天,那正午的沙砾有多烫,你们也领教到了,所以忍术是完全用不上。虽然这两日都是走在洪流灌木丛,或胡杨木林之中,但请四哥相信,如果有人跟踪,以我只能,定会有所察觉。” 弘历微微点了点头,茹逸言之有理,且他们停留此地扎营,是预先安排好的,既然随行队伍中有两个弘皙的细作,那也就说得通。 “琼音,你去把其他人就叫起来。”弘昼想了想,又多嘱咐了一句,“大家伙手脚都轻些,最好不要弄出动静,也别点灯,保持现状就好,还有就是让他们都穿深色衣服。” “五爷是想玩一招金蝉脱壳?”此计不是不好,但琼音也很了解弘皙,经历过两次失败,今夜绝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看情况,看来人。”弘昼只简单回答了六个字,然后与弘历相视一笑。 如果弘皙只是派几个杀手前来,那就不用躲了,统统剿灭全当是报仇。但如果他勾结了准噶尔部,事情就得两说。得看他们的人数和目的,能躲得过去是最好,可若对方多人又不肯善罢甘休,那就只有应战。 琼音领命出去后,弘历、弘昼、和茹逸也跟着离开营帐,各选一方,观察四周的动静。 忽然,背后的胡杨林内传来夜鸟惊飞的声音,三人都觉不妙,弘皙的人不是埋伏在和对岸,而是在不远处的树林,如此一来,他们想躲就难了。 “听声音,像是一大队人马,可能有七八十人。”弘昼眉头紧蹙,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还好弘皙不知道我们多了十来位蒙古高手相助。”弘历庆幸地叹道:“若是正面应战,也不至于半点把握都没有。” “不如我们弃马渡河,先躲过去再说。”琼音已招呼了众人起来,听他们说得如此严重,又想到来人是流兵不好对付,且她还得留着命给雅琴报仇呢。 “河面看着不宽,但流速湍急,我们这群人中还有好多都不熟水性,这法子行不通。”还没等弘历开口,茹逸已经抢先否决道:“再说对方来人不少,像是志在必得,若穷追不舍,我们连马都没有,能跑的出多远,这是下下策。” 若是夜袭,多时都会选用风助火势,这把戏弘皙上次也玩过。 弘历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向江平询问:“班主,戏班表演杂耍,可有爆竹之类的物品?” “爆竹我们没有。”江平瞬间领悟到弘历的用意,呵呵笑道:“炸药倒是有一整箱子。” 弘皙玩火,那他们就回敬炸药。 江平让人把箱子抬过来,弘历打开一看,那些炸药还都分别用大竹筒装着,便立刻让他们装上引线,每七根绑成一捆,放置在营内各处。 此刻,弘昼也心生一计,侧头看着茹逸问道:“我记得你身上有些很的细钢丝。” 他们扎营之地是在两河之间,入口处并不宽,想要硬冲出去很难,却可借地势消磨部分敌军。 “你要飞天索做什么?”琼音不解地微微皱眉,那只是杀手飞檐走壁借力的工具,能在空旷草地上起什么作用。 “飞天索变绊马索。”茹逸了然一笑,也拿了琼音的那件给弘昼。 而一旁的尼斯格巴日已观察好了几棵大树,笑着主动请缨道:“这设绊马索的事,还是交给我们兄弟,离地高矮,哪怕只差分毫都会影像效果。我们几位兄弟在军中受过训练,最擅长玩这手。” 说着,他又让两个兄弟把牵走,悄声带到河边的灌木丛中伏下。 云织和云绣都以佩服的眼神望向那两个蒙古兄弟,三十多匹马列队而行,竟是如此安静,恐怕也只有从小和马相伴的他们,才能有这样的绝活。 准备就绪后,众人带着可用的物品撤出营区,也退到河边的灌木丛的潜伏。 一直等到四更时分,就在他们身后,黄河对岸突然升起一点信号火光,弘皙居然选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发动袭营。 连串的堕地传来,同时还有有马匹受伤后嘶声鸣叫。 那细钢丝即坚固又锋利,做绊马索可比绳子好多了,一旦马匹被绊倒,马蹄就会受伤,无法继续作战。 延丕勒多尔济手持弓箭,全神贯注的盯着营地,他是众人中箭术最精湛的一位。因为潜伏在湖畔,不能露出任何破绽,所以一开始无法使用火箭。江平他们已经把炸药的主引线埋在离此最近的营帐背后,又在引线旁放置一盏油灯,静待敌军冲入营地,就射裂油灯引爆炸弹。 不过这一箭需要又快又准,且只有一次机会。 经过两道绊马索,敌军已经损失了二十多匹战马,弘昼听得清楚,剩下的不足六十人,炸药应该可以再消减掉一半。 “放箭!” 就在弘历的低声指令下,延丕勒多尔济手中的箭离弦而去。 油灯碎裂后,众人在心中默默倒数了十下,果然有连串的爆炸声传来。 “他们中计了,全体上马,准备应战。” 弘历和弘昼虽然足智多谋,却都无杀场对战的经验,所以将指挥权交给了原为土谢图汗部大将军的尼斯格巴日。 火苗在河风相助下迅速四窜,爆炸声连连不断,营地方向浓烟滚滚,还好有风向的优势,浓烟都被送往树林方向,但空气中仍然弥漫着呛人的火药味。 茹逸回望身后的黄河对岸,冷笑低声说道:“弘皙,这场好戏你就慢慢看吧!” 弘皙原以为可以借准噶尔部铲除弘历,现在看到这么轰轰烈烈的场面,不知道是何种心情。 云织将湿巾分配给众人,用它遮住口鼻,又向尼斯格巴日问道:“尼日大人,我们要攻过去吗?” “不急,他们暂时没发现我们,不要自我暴露。”尼斯格巴日深知准噶尔兵士的凶悍,侧头询问身边的蒙古兄弟,“咱们还剩下多少箭可用?” “还剩不到六十支。”蒙古兄弟回答。 童九因为报恩私心,所以要保住茹逸的性命,对弘皙回报消息的时候,故意隐瞒了还有蒙古人加入的情况。 所以那些准噶尔流兵得到的传信,以为弘历他们只是十几人,所以才会不屑一顾,仗着自己人多,就长驱直入,却反遭已有准备的弘历他们算计,以炸药先发制人,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营地里,爆炸声和惨叫惊呼不断,这种慌乱的情况,才让准噶尔流兵没有注意到河畔。 “四阿哥、五阿哥,不知两位箭术如何?”尼斯格巴日将两张弓递了过去。 弘历淡淡一笑,谦虚的回答:“都是马背上的血脉,虽然不及大公子精准,但射人那么大的目标,还是不会有误的。” “全听大将军指挥,保证不会浪费一支箭。”弘昼豪气回答的同时,已开弓拉弦。 只听一声令下,数十支利箭劲射而出。 连串攻击让准噶尔流兵前仆后继的倒下,却仍有二十多个人侥幸逃出,其中就有这队流兵的指挥官。此时,他们虽是发现河畔有人,但都无心恋战,死里逃生的人都不愿为了赏银,再把自己往鬼门关里送。 “不能让他们跑了,有些事情要问清楚,否则后患无穷。”巧施妙计退敌虽好,但茹逸怀疑弘皙多年来一直与准噶尔部有勾结,想要扳倒他这是最好的机会。“必须把那个领头的抓回来,让我去吧!” 也不等弘昼同意,茹逸已经策马追去。 知道那些已是强弩之末,众人都纷纷冲上前剿杀。 东方的天空已经泛出曙光,可美丽的两河草域却以化作焦土,并被浓烟笼罩。 茹逸一人一马追在前面,直到奔入树林中,才将其拦下。 紧随其后的弘昼一箭射中马腿,那准噶尔兵将就算再厉害,没有了马战的优势,就不再是茹逸的对手。 将这个人擒会营地时,大火还在烧着,尼斯格巴日率领蒙古兄弟,正在回收尸体上的箭支,战场上的东西都是重复使用的。 “这个准噶尔兵将只会说维吾尔语,只有你来审问而来。”弘昼随手将俘虏扔到弘历脚边。 可一番盘问下来,这人说只是接到上峰指令,让他们这队人潜伏在树林中,等待河对岸的信号,然后将营地中的人统统剿灭。 “好可惜啊!”望着完全焚毁的营帐,云绣不禁叹道:“今晚我们可又要露宿天地了。” 望向远方的云织,忽然见到晨曦中有一队人马正往他们这边驰来,愕然惊呼道:“他们不会还有援兵吧?” “是援军,但应该是咱们的。”尼斯格巴日只抬头看了一眼,就从旗帜中分辨出那是阿拉善额鲁特旗,定远营的军队。 弘历淡然一笑,见领队的人竟然就是和硕特额驸阿宝,忙策马迎上去。 “出了朔平府到现在,总算是安全了。”弘昼长舒了一口气,又转头对云绣笑道:“等到了定远营,自然有好房子让你安安稳稳的睡个饱。” “那是什么人,竟然要四阿哥亲自相迎?”在琼音的认知里,皇子就是除皇帝以外最大的人物,而且总所周知,弘历乃是未来的储君。 “草原上的大英雄,阿拉善旗郡王,三年前屡挫准噶尔部呢。”草原上的事情,尼斯格巴日倒是更了解些,“就是因为他,才有了控北塞七十二处之隘口的定远营。” 就在几个女人感叹的时候,弘昼却悄悄的把延丕勒多尔济拉到一边。 “我和四哥一定会想法子助你夺回汗位,但目前你的身份需要保密,定远营中人多眼杂,保不定会暗藏奸细,大公子和随从就继续伪装成受害的牧民,可好?”这番话,是之前弘昼和弘历商量好的,有些事情他们想办,也要看雍正帝的意思。 延丕勒多尔济深明大义的点了点头,知道这是他们兄弟的好意。 第155章 酒后惊 定远营 阿拉善额鲁特旗的管辖地于贺兰山以北,乃朔方之保障,沙漠之咽喉。 雍正八年,清廷选定在贺兰山西麓十里,根据地形地貌的特殊条件,依山傍水修筑了不规则的防城。 定远营周长六华里;城高则与地势有关,最高处有七米多,最低处也近六米;城墙窄处两至三米,宽处七到八米左右。城墙全部用僵土石杵夯打筑成,要紧处又加固见尺的青砖,拌灰浆砌建,坚实厚重,又经久耐用。 远远望去,十八座造型各异的城楼庙阁巍峨壮观,气宇轩昂的傲视着漠北烽烟。 据说定远营的选址非常考究,由郡王阿宝,会同川陕总督岳钟琪、工部侍郎通治多次赴贺兰山脉考察踏勘。后又有光禄卿寺臣史俞福,邀请五台山、塔尔寺高僧活佛,请神问卜才最终敲定。 所以整座定远营修建时,也极为重视军事、风水、和阴阳五行的配合。 北方游牧民族视白牛为玄武大帝,所以在他们眼中,牛首尊贵神圣,是力量与权势的象征。所以定远营虽不规则,但其形却似牛头。城墙西北角、东北角弯形向外支伸,仿佛是一对牛犄角,而城池形似牛面牛口。 论军事,定远营齐集城池四靠。 东依贺兰山,南傍三条河川,西面是烟沙大漠,北边却绿草成荫。 论风水,这样的地势又寓意着:山川金绿,牛首居中,风顺水贵,地丰人吉。 定远营共有三道门。 瓮城的闸门斜向东南方,起着掩虚防实的作用。 其后就是规模宏大的正门,内侧门楣上书“护兰门”,也就是南城门的常用名。外侧门楣上装嵌着三个,雄浑苍劲的石刻楷体大字“定远营”,乃是雍正帝御笔亲题。 而东面的城门规模较小,外门楣上书“百胜门”,内门楣上书“常胜门”,若无特殊情况,此门紧闭不开。 定远营初建时,雍正帝就已将这座城池赐给了身份尊贵的和硕特额驸阿宝,所以于营中的东北山坡,又依山而建了郡王府。 王府规模庞大豪华气派,府中瑶草琪花满布,又树木葱茏,院落重叠有致,巧妙的融合了汉、满、蒙、藏、维五种不同的风格。 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眺望王府,形状仿佛展翅待飞的朱雀。 屈原所著的《楚辞》中有句:飞朱鸟使先驱兮,驾太一之象舆。 所以朱雀,乃是传说中属火的神鸟。 再看定远营的整体,就格外有意思了。 东林主木,南川主水,西沙主金,北草主土,郡王府居中主火。 城址所在,天高地阔一望无垠处;天地交融且阴阳相合,地处北斗有三星高照,又得五行相生,四靠相辅,中火主旺,乃风水卦象中大吉之宝地。 “区区一个旗主,怎会如此尊贵?”进入定远营后,云绣已被城中的繁华惊得目瞪口呆,这里的繁华简直不输京城。走进这华丽堪比皇宫的王府后,更是看得她目不暇接。 “我只听说,这位王爷的福晋是当今皇上的堂妹,乃康熙爷很疼爱的宗室之女,出嫁时特别加封为和硕端悫公主。”多年的特殊训练,茹逸对皇室宗亲的关系也略微熟悉,于是小声为云绣解答道:“我听说皇上和这位堂妹的感情很好,为了让她能生活得更舒适,所以有意将定远营作为礼物,并恩赐郡王府可以按照亲王府的规模修建。” “哦,凭妻而贵,是靠着老婆才得了这么大一座城池。”云绣不屑地望了阿宝一眼,看他长得彪悍英勇,没想到竟然是个吃软饭的。 “不是,他本来就出生尊贵,是多罗贝勒和啰哩的第三个儿子。”茹逸从小听了不少阿宝的轶事,对他是深深敬佩,听云绣这么曲解,连忙反驳道:“因为战乱的原因,他自幼就在京城居住,康熙爷见他聪明英俊,又知书达理,十六岁就平定准噶尔有功,所以才把和硕庄亲王博果铎第三女道克欣许配给他。” “还不是一样,如果不是娶了公主,又哪会有今天的富贵。”云绣撇撇嘴,她最反感攀附权势的男人。 茹逸无奈地一翻白眼,情绪激动的忘了压低声音,“当然不一样!” 闻声,行在前面的人都纷纷回头,却又不知道这两个女人究竟在争执什么。 “没什么,女人凑到一起就是麻烦,见到任何新鲜事物都能争餐饱。”弘昼耳朵本来就比一般人灵,虽然紧跟在弘历身后,却是清楚的听到她们的言谈,憋着笑对行在前面的阿宝摆了摆手,歉意地说道:“郡王姨父别见怪!” 之前见面时,弘昼已经介绍过茹逸是他的侍妾,因为懂得侦查之术,所以带其随行。说到彩云天,弘历只说得他们在途中相助,才能躲过几次危机。至于延丕勒多尔济等蒙古兄弟,就按照之前编好的故事,是因为收留他们在营地休息,而遭受夜袭,虽然失去了不少亲人,还是愿意随行相护。 草原人豪爽,阿宝也不例外,所以于王府宴请众人,感谢他们对弘历、弘昼的相助之恩。 “两位姑娘如果喜欢,可以随意去府中各处赏玩。”阿宝随性一笑,又对身边的下人问道:“晚膳可已准备妥当?” “福晋早就打点好了,都询问过好几次,王爷什么时候才能过去。”府中下人回话。 阿宝点了点头,引他们往正厅而去。 这餐饭是弘历他们离开京城后最丰盛的一顿,且阿宝待人平等,每席菜色都一样,并无高低贵贱之分。 席间众人只是饮酒言笑,并不言其他,倒也难得尽兴。 晚宴过后,道克欣亲自安排了众人的住处,而弘历、弘昼则随阿宝往书房议事。 对阿宝,弘历直言心中的怀疑,朝中有人暗自勾结准噶尔部,同时详述了这一路的经历。那个之前擒获的准噶尔流兵暂时关押在王府地牢,由阿宝的亲信看守,而弘历随行队伍中的那两个叛徒,却没有急着处理,只是继续暗中监视。 身份暴露的是两个,但当中还有没有弘皙的人,尚不能确定,所以他们打算用那个准噶尔流兵安排一场戏,就说这个人身上有弘皙的密函,故意打草惊蛇以作试探。 事情商议毕,弘历和弘昼正要离开,却发现条案上供着的那柄长剑上刻着一个“殷”字。 两兄弟交换了个眼神,弘历直接问道:“此剑的主人可是轻车都尉郭络罗?海殷?” 阿宝眼神一凛,脸色立时变得非常难看,岳钟琪和海殷都是他的知交好友,三人都有着为边疆平定,而牺牲杀场的觉悟,却没想到因为朝廷党派的纷争,岳钟琪遭弹劾,连累海殷被诬告,一个关押天牢,一个魂断铡刀。 “表姨父别误会,此问并无恶意,只是我们和他的女儿相识,所以想向表姨父讨个情。”弘历看出阿宝满脸怀疑,连忙讲述了谷儿对他的旧恩,又说了玹玗在宫中的情况。 “原来如此。”阿宝恍然一叹,满脸哀色地说道:“他和岳钟琪都是我的兄弟,回京述职之前我们还曾把酒畅谈,这把剑是我们结义时所交换的信物。” 在他眼中,海殷是个难得的将才,虽然受年羹尧提拔,却从不参与任何党派之争。他曾一度庆幸海殷没被年羹尧牵连,但后来才明白,多年来雍正帝对其战功视而不见,乃是心中早有其他盘算。 “原本我和四哥还想讨要这把剑,可既然它对表姨父意义特殊,那就算了吧。”弘昼无奈一笑。他知道,弘历是想把此剑带去送给谷儿,流放的日子艰难辛苦,有夫君遗物相伴,也算是些许安慰。 见弘历一脸真诚,阿宝沉吟半晌,喟然道:“我听闻他的妻子正流放伊犁,这把剑就由四阿哥拿去吧。” “真的?”弘历愕然回头,在看到阿宝肯定的眼神后,才深深谢过。 望着那两兄弟取剑离开,阿宝觉得弘历对谷儿和玹玗的眷顾是出自真情,心中也就动摇着要不要把海殷的秘密说出来。可转念一想,那个秘密事关重大,在他还没有彻底摸透这两兄弟之前,还是不要冒险,否则会害了海殷唯一的香火。 回到别院,被安排住在这里的,除了他们两兄弟,还有茹逸和琼音、 弘历的亲信已在门前等候多时,这段时间京中一直有书信送达此处,都由他代为收着。 “裕妃娘娘是每天写一封吧?”看着那一箱子书信,大多数都给弘昼的,弘历忍不住笑道:“今晚别睡了,挑灯夜读吧!” “不用,写来写去就那几个字,烦死人了。”弘昼吊儿郎当的翻动着那些信,嘴里嘟囔着,“涴秀那丫头真没良心,收了生日贺礼,也不说写两个字送来,连声谢谢都没有。” “你找找看,额娘给我的信中,说不定有涴秀的留字。”弘历把玩着海殷的长剑,所以暂时没心情去理会京中消息。 突然,两封没有署名的信,让弘昼眉头一蹙,拿起来递给弘历,“玹玗丫头又出事了。” 弘历眼神一敛,一把将信抓过来,把两封同时拆开,按抬头标注的时间为序详读。 “不会是什么大事吧?”见弘历脸色越来越难看,弘昼担忧的问。 弘历没有回答,只是冷着脸把信递给弘昼:“你自己看。” 信中所书,乃是裕妃派人暗害玹玗的整个过程,虽然未遂,但依着裕妃的脾气性子,绝不会就此罢休。 “四哥放心,这时候额娘应该随驾去了圆明园,玹玗丫头暂时不会再有事。”弘昼脸色微黯,犹豫了许久,才含混闪躲地说道:“我会写信给额娘,让她别再伤害玹玗,好在还有涴秀护着那丫头。” 弘历没有回话,脸色却更加冰冷,猛然一拳捶在红木桌面,震得上面的茶杯茶壶哐当作响。愤怒的把手中信件拍到桌上,然后抓起海殷的长剑,默不作声的往外走去。 见弘历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冷静沉稳,弘昼也不敢上前相劝,只是捡起飘落地上的信件,细细一看,上面的内容让他放心,却又有更多惊心,不禁低喃道:“宜太妃究竟想干什么,为什么要推玹玗处处树敌?” 巨大的响声引得茹逸过来查看,却见弘历怒气冲冲的离开,还以为是两兄弟今天多喝了几杯,一时言语不和起了争执,可看弘昼的神情又不像。 “发生什么事了?”她凑过去,瞄了瞄那几张信纸,大概看了几个字,好奇地问道:“玹玗?就是元宵夜受伤的那个丫头?” “你还记得?”弘昼木讷的点了点头,满心都在疑惑慎心斋暗藏的诡计。 “当然啦!”茹逸娇声一笑,“那个丫头不简单,如果被弘皙看到,一定视为至宝。” “什么意思?”弘昼眯着眼看向她。 “我第一眼见到那丫头,就觉得她受过训练,冷静的不同寻常。”茹逸眉头微蹙地说道:“若不是你后来告诉我,她是出身满军上三旗的贵族家庭,我差点误会她是弘皙训练出来的。你想想她臂上的那道伤口,虽然对江湖人而言不算什么,但于一个小姑娘,血淋淋的可是触目惊心呢。但从她受伤,到我为她缝合,眼泪是有掉下来,可哭过一声吗?” “我出去找四哥,你先帮我研墨,得赶快信回京。”弘昼的眼色瞬间阴鸷,说话的同时已经大步走出去了。 此刻他不担心玹玗的安危,反而害怕宜太妃回宫的真正目的。 第156章 饮泪哀 自古都说,女人之心,如针锋尖,藏于深海,难以捉摸。 历史上,女人的城府从来都比男人深沉,有时候表面看着越是和蔼可亲的人,暗中却不知藏着多少奸诈诡计。 唐朝《为徐敬业讨武曌檄》中批到:虺蜴为心,豺狼成性。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 且不管当中有多少幸酸血泪,却实实在在的证明了,女人之野心可以窃国,之狠心可以弑君。 密保弘历的信件,虽然只是浅面的叙说宫中发生的事情,可稍微用心深悟,便不难察其背后的诡异之处。 此前弘历担心霂颻会利用玹玗,但从目前的种种迹象来看,玹玗似乎是甘愿为卒。 雍正帝和郭络罗家族之间的深仇就如一潭静水,浮出表面的只有宜太妃霂颻,廉亲王妃晴岚。对霂颻是逼死其子、分尸其孙、更贬低其尊,又因旧怨难平,拘回宫禁,表面是说尽孝奉养,实际只视其为压制操控镇国将军的工具;对晴岚是因为旧情难消,便借着君王权势,以其性命要挟廉亲王休妻,并软禁别院有强占之欲,终逼其抑郁自缢。 可水面下的汹涌,只能从后宫女眷中窥知一二。 当朝居高位的妃嫔虽不多,但秀女每三年一选,总有五六个被看中的入宫为答应,但她们当中并没有郭络罗家族的女孩,就连指婚给皇子的妻妾,也避郭络罗家的不选。 这是在防什么、怕什么,显而易见。 玹玗,父亲含冤被斩,母亲凄凉流放,她与雍正帝是有不共戴天之仇。而让她以罪籍入宫为奴,恐怕是因为她年纪小,雍正帝才没有防备。 可茹逸一语道破天机,玹玗是从小受其母训练调教,再加上阴差阳错被派到撷芳殿。 两个心怀血恨的同族女人相遇,一定会搅动起不少风雨,就连玹玗和弘历的交好,都值得深思怀疑。 看完这些信,弘昼之所以为放心。 弘历的怒火并非全是因为裕妃,可人心难测海水难量,兄弟感情再好,也不代表就能包容一切。谷儿和玹玗都对弘历有救命之恩,难保他不会因玹玗的遭遇而记恨裕妃,日后会向雍正帝对付惠太妃、宜太妃一样,不死不活的折磨裕妃。 至于弘昼的惊心,则是在为弘历担忧。 可转念思之,但以弘历的睿智应该早有察觉,否则也不会牵出用涴秀把玹玗调离慎心斋的想法。 所谓:黄蜂尾后针,青竹蛇儿口。两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 康熙朝时,宜妃就是个狠角色,其手段歹毒、心思阴冷,虽然只在妃位,受到的宠爱却是在皇后之上。享了一辈子尊容的她会甘愿回宫受罪,只有一个答案可以解释,就是报仇雪恨,弑君应该是她最终的目的。 弘历为护玹玗安全,所以暗放了眼线在撷芳殿,对慎心斋的一切定然是了如指掌。他不揭穿霂颻,是担心会连累到玹玗,但此种纵容,只怕会种下孽果,慢慢发展到难以控制的局面。 弘昼急着去找盛怒下的弘历,是想把事情挑明,然后商量个两全其美的对策,将玹玗从暗涌中拉出来。 可惜,他们远在千里之外,而京中的计划已经在弘曕满月宴时,就正式拉开序幕。 且说娮婼生下弘曕之后,因为失血过多而元气大伤,身体一直虚弱,足足养了一个月,还是难以下床。御医换了各种方子,又加以膳食调养,竟不见一丝起色。 近日来,娮婼精神越发不济,也几乎没有食欲,一日有六七个时辰都是昏沉睡着。 宴席过后,雍正帝不让任何妃嫔随侍,亲自带着弘曕来到天影轩,刚一进屋,竟见到常在莫篱萱在室内伺候着,才忽然想到最近是少见她出现,原来是忙找照顾娮婼。 “妾身参见皇上,妾身疏忽没有出外迎驾,还请皇上恕罪。”篱萱赶紧将手中的碗盘放到桌上,曲身施礼。 “不怪你,是朕不让人通报,怕惊扰谦嫔休息。”雍正帝伸手将篱萱拉起来,静静地望着她半晌,才露出一丝淡然的笑意,问道:“朕已经拨了不少奴才过来,怎么是你才跟前伺候。” “回皇上的话,谦嫔姐姐病着不能外出,整日在床上躺着,怕旧病未去又闷出新病,妾身在这里或可以帮姐姐解闷。”篱萱顿了顿,观察着雍正帝的表情变化,又莞尔一笑道:“皇上放心,妾身乃使女出身,在照顾打点上绝不会有疏漏,且妾身好歹识得几个字,姐姐醒来时若觉得无聊,妾身还可念些诗词给她听。” “你素来与谦嫔交好,性子又温婉和顺,有你在她跟前伴着,朕没有不放心的,只是要劳累你了。”雍正帝满意地点头一笑,余光瞄到搁置一旁的诗册,心头微微一悸,问道:“你在读朕的诗?” “是,妾身愚钝,不能尽解其意,但看文字辞藻倒是极为喜欢。”篱萱低头敛眸,柔声解释道:“谦嫔姐姐文采不凡,且她也喜欢皇上的诗词,所以妾身便与姐姐一同赏之,若有不明白之处,姐姐还能讲解给妾身听。” 雍正帝虽然惊喜,却天性多疑,不知此言是否只为在他面前讨好,于是问道:“你喜欢朕的哪首诗?” “妾身喜欢皇上的那首四季词。”篱萱暗暗察言观色,柔声背诵道:“春风花草香,游赏过池塘,踏花归去马蹄忙。邀佳客,醉壶觞,一曲满庭芳。初夏正清和,鱼戏动新菏,西湖十里好烟波。银浪里,掷金梭,人唱采莲歌。秋景入郊墟,简编可卷舒,十年读尽五车书。出白屋,步云衢,潭潭府中居。冬岭秀孤松,六出舞回风,鸟雀争栖飞上桐。梅影瘦,月蒙胧,人在广寒宫。” “喜欢哪一点?”这首词看似描写四季,却又藏着雍正帝的无限感慨。 “梅影瘦,月蒙胧,人在广寒宫。”篱萱缓缓抬眼望向雍正帝,幽幽说道:“每每读到这句,妾身觉得都羡慕,却不嫉妒。” 此言一出,即让雍正帝感慨,又引起更多怀疑,“为何这句会让你羡慕?” “因为皇上深情。”篱萱知道这诗句的所指,却更知道不能将真正的答案说出来,用此句只是为了加深雍正帝对她的印象,只有把自己和那些死人牵连在一起,才能让他念念不忘。“妾身听闻,当年敦肃皇贵妃是薨于深冬季节,皇上前一句‘鸟雀争栖飞上桐’似有所指,妾身不敢妄然乱猜。但最后这句像是为敦肃皇贵妃的病容心疼,和天人永别后的无限伤怀。” 虽然这不是正确答案,但是她这样编排,却也在情在理。她只要做一个,看似聪明乖巧,能牵动雍正帝幽深记忆的人就够了。 作为妃嫔,只有皇帝记得,让他总能想到,才会不被冷落。 雍正帝深深的看着她,沉吟了许久,再开口时虽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但声音却柔和了很多,“谦嫔今日如何?” “谦嫔姐姐今天精神还好,吃了两口山楂红枣糕,又喝了一小碗素粥,刚才还问起弘曕呢,可巧皇上就来了。”篱萱淡淡一笑,掀帘请雍正帝进内。 娮婼听到声响微微睁眼,看到雍正帝就在床前坐着,便挣扎着想要起身,却使不上半点力气。 将她眸光黯淡,脸色苍白,雍正帝忙将她按住,皱眉说道:“都是御医没用,你不用担心,朕已经让人去民间广寻良方。” “谢皇上。”娮婼凄然一笑,视线转向被乳母抱着的弘曕,眼中有无尽的落寞和悲哀。“弘曕都满月了,可我这个额娘的,竟没有力气好好抱抱他。” 闻言,雍正帝一侧目,乳母忙将孩子抱到床上放上。 娮婼泪眼涟涟地抚摸着弘曕的小脸,深深的亲了一下,才挥手让乳母把孩子抱走,哽咽地叹道:“抱出去吧!臣妾听说弘曕比别的阿哥都长得慢些,想来都是我没有福气牵累了他,以后还是少来我跟前沾染病气。” 雍正帝怜惜的看着她,亲自取了巾帕为她拭泪,宽慰道:“这是什么话,小孩子刚满月,是不怎么看得出来,但他随朕住在九州清晏,朕每天都会抱抱他,觉得他是越来越重。” “有皇上庇佑,是弘曕的福气,但臣妾有一事想求皇上。”娮婼的气息越来越短,喘吁着说道:“孩子总要有额娘才好,万一臣妾有去了,请皇上把弘曕交给篱萱妹妹抚养,宫里只有她是臣妾能够放心托付的。” 雍正帝听闻此言,更觉难受,见她已无精神,便说道:“好,朕都依你!好好养着,朕明日再来看你。” 娮婼微微一笑,缓缓合眼睡去。 外面明间,篱萱隐约听着屋内的对话,已是泪眼婆娑,但又捂着嘴不敢哭出声。 “你都听到了?”雍正帝将手放在篱萱的肩头,言语中有无奈的沧桑感,“朕许你自由出入九州清晏,探视弘曕无须通传。” 能自由出入九州清晏,就是能随时见到皇帝,这样的恩旨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可篱萱的态度和反应却与别不同。 “妾身卑微,没有资格抚养阿哥……”她抹掉脸上的泪痕,猛然跪下,低头说道:“皇上,妾身大罪,但不得不说。” “什么事,起来回话?”雍正帝凝重地看着她,这女人就像一出迷戏,让人猜不透。 “妾身还是跪着把话说完吧。”篱萱磕了一个头,才徐徐说道:“谦嫔姐姐病情越来越重,也不见有好的迹象,不是妾身出言相咒,只是想着民间的传统习俗,若提前预备寿板,冲一冲,或许就能不药而愈。妾身请皇上什么方法都试试,一定要治好姐姐。” “简直是胡闹,民间愚夫愚妇的行为,宫里岂能学。”雍正帝还未回话,裕妃的高声已从院中传来。 跟在裕妃身后的还有太医杨宇轩,这让雍正帝不禁纳闷。 “你先起来吧。”亲手扶起篱萱,雍正帝才冷眼看向裕妃,刚才的柔和却转成厉语,问道:“你来做什么?” 裕妃目光锐利的瞪着篱萱一眼,才堆着笑,讨好地说道:“皇上,臣妾听闻京中有位仙师,用灵丹妙药治好不好人,于是特地派人去求取一些补血养气的丹药。本来应该早拿来给谦嫔妹妹,但臣妾担心药性,所以亲自试服了十日,觉得精神倍增,气色也比以前更好。所以借了熹妃姐姐的杨太医来诊脉,又让他详查了药丸,确定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这才敢拿来给谦嫔妹妹服用。” 雍正帝仔细打量着裕妃,见她确实面色红润,神清气爽。这才向杨宇轩询问了药物是否安全,里面都有何种成分,如何服用,可有什么禁忌。 待杨宇轩一一回明了,他才把药丸交给篱萱,让她立刻拿给娮婼服用。 关于京中那个突然名声大噪的仙师,他早有听闻,却一直没有召见,只因有贾士芳妖人下蛊毒害在前,才让一直好道爱贤,求仙炼丹的他谨慎了许多。 而今看着裕妃似有回春之象,心中又蠢蠢欲动了起来,对那个药丸也更为好奇。 第157章 恨敌潜 天然图画,位于九州清晏后湖东岸。 该处的主体建筑是一方楼,北面是朗吟楼、竹薖楼、五福堂、竹深荷静,西面为观景游幸的静知春事佳,东边是仿江南的苏堤春晓。 此景的花草树木相互配搭,并不大单调,院内有翠竹千万竿,屋前双桐相映,水边绿柳成荫,池中荷莲争艳,又有一株与圆明园同庚的玉兰树。 雍正帝登基后,将此景赐给熹妃毓媞为避暑之所。 因为毓媞甚为喜欢那一池荷花清香,所以弃主楼而改居北面的朗吟阁,涴秀则住在竹薖楼,这两处临湖而建,登高可赏西山群岚蜿蜒如黛,望远能观玉峰塔影旎曛峙玉,低头就享万倾荷塘涵虚潋滟。 三更过半,已到了七月十二,传说中的冥狱开门日,民间在从今日起就要开始准备祭祖的事宜。再过三天就是中元节,宫中也要大办道场,举行祈福法会,并圆明园各处湖泊河流点放荷花灯,普渡水中冤鬼和飘荡无依的孤魂。 映水之月微微盈动,四下安静寂寥,只有更鼓声随风传来。 毓媞站在三楼的碉栏旁,身后的脚步声让她稍稍侧目,悬心等待了整夜,答案总算来了。 “情况如何?”虽然楼中并无外人,毓媞仍然将声音压得很低,可能是夜太静,所以心中才会隐有惧慴。 “那解药还真神,谦嫔娘娘午后服下,现在中毒的情况已经减退不少。”银杏轻声回答。 当初对谦嫔,她们也没想过要下毒,可那寇御医的医术精湛,毓媞让杨宇轩看过所开的方子,确实都是补血益气的好药,并推断此方三日就可见效。 担心娮婼身体太快恢复,会影响他们的计划,所以暗中买通了杏花春馆负责熬药的小太监,让他每隔三日在汤药中加入些鲩鱼胆汁。 娮婼产后气血两亏,食欲不振,御医建议用鲩鱼熬汤,鱼肉鲜嫩不腻,鱼汤滋补开胃。所以杏花春馆那边每天都会剖鱼,鱼胆便是轻易可得,且此毒性之强不逊于砒霜,又难以被人察觉,银器也测试不出来。 只要用量得当,又配搭着娮婼所服的正常汤药,只会出现厌食发热,和神志模糊之类的症状。可时日一久,便会心律失常,五脏受损,并危及性命。 “唉,我怎么都没料到,这次裕妃会如此谨慎,居然亲身试药,还把时间拖了这么久。”抬眼望着将满之月,毓媞总算松了口气。 这一步走得太险,如果娮婼在服解药之前就死了,那最多是浪费了一次机会。但若是中毒太深,解药不起效用,他们这段时间的苦心就白费了,且整个计划都会功亏一篑。 “是呢,谁也想不大,裕妃娘娘突然仔细起来。”扶毓媞到一旁坐下,银杏又奉上已放置温热的参茶,才笑道:“还好莫常在主动请缨去杏花春馆照顾,她是个细心的人,怕事情被察觉,早在十多天前就停了下毒,满算起来谦嫔娘娘也没喝多少次有毒的汤药。” 近几日银杏也是心力交瘁,一边要监视着杏花春馆的动静,另一边又要想法子不着痕迹的催促裕妃。 “那个负责汤药的太监怎么处理的?”现在很多事情已经不需要毓媞吩咐,银杏自己就会揣度着办,虽知其谨慎,但心中仍会担忧。 “按照老规矩,赏了一笔银子,打发到庄屯去了。”银杏迟疑了片刻,又问道:“是否要解决掉?” 多年来,毓媞对用过的人都会灭口,因为死人才是最安全的,而且还是死的无影无踪,就有人怀疑想追查,也无从的下手,只能成为不解悬案。 对银杏而言,毓媞的心思就是无底深渊,永远也猜不透。 主仆涕泪深谈,乃是宫中笼络人心的老把戏,毓媞有所筹谋,银杏也有打算。所以时至今日,表面看似情同姐妹,心里都是半真半假。 “此事事关重大,必须小心谨慎。”毓媞沉默了一会儿,轻叹了口气,脸色微冷道:“你去打听一下那个小太监还有什么家人,妥当的安置,要花多少银子你看着办就好,不用再来问我了。” “是,我会办好的。”银杏心中一沉,果然又是同样的结果。“还有一个人的事情,我想问问娘娘的意思,看看她的前路该怎么安排。” “你说的这个人,是裕妃身边的巧玉吧。”毓媞斜睨着银杏,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意思。“巧玉是你调教出来的人,你们也算有师徒之义,这些年她也尽心尽力的做了不少事情,那你是怎么想的?” “银杏不敢擅有想法,还请娘娘示下。”银杏恭敬的低下头,当然希望巧玉能安稳离宫,也就让她对毓媞多几分信任。 “她以前知道多少事情?”毓媞淡淡的问。 “宫中奴才都清楚,只管拿了银子办事,个中因由是知道越少越安全。”其实这种事情,不用银杏回答,毓媞也该清楚。“所以,我什么都没说,她从也来不问。” “那这次呢?”以前毓媞只是要知道裕妃的消息而已,就算要给裕妃任何甜头,也是当面亲教。而此次却在暗中摆布,那个巧玉是个精明的人,难保不会心生怀疑。“我是说,她可有有疑心,我们为什么送给裕妃如此大礼?” “有,还问过。”银杏直言相告,这并非是她对毓媞的忠心,也不是对巧玉的无情,只是同舟共济,一旦翻船她就是首当其冲的遭殃,所以为自身考虑,此事她不能隐瞒。“不过我编了一个理由,把她应付过去了。” 她又将在梧桐深林中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对毓媞讲述了一遍,语速刻意放慢了不少,只为观察毓媞的神情。 “借口找的不错,但她未必就会真信。”毓媞点了点头,也不表态,而是模棱两可地说道:“她才十六,若按规矩还有九年呢,你且先观察着,遇到恰当的时机,提前放她出去也并非不可。” “这就已经是娘娘对她的恩典了。”银杏脸上挂着笑,话也说得乖巧,只是眸底黯淡了几分,心中喟然长叹。 好一个恰当时机,只怕又会成为老规矩,看来她想顺利离开皇宫,还是得靠自己筹谋。 “银杏!”突然,一个轻柔却急促的声音自楼下传来。 扶着栏杆寻声望去,就见曼君的贴身侍婢翠缕在楼下叩门。 “可是出了什么事情?”银杏忙下去为其开门,齐妃居住的牡丹亭就在南面,虽然与她们相邻往来方便,可这个时辰匆匆而至,应该是发生了大事。 闪身进入楼内,翠缕语气慌忙地问道:“熹妃娘娘呢?” 银杏只是侧目楼梯,翠缕已经迫不及待地往上跑去,却因为太匆忙没留意脚下,反而跌落了好几阶。 “当心点,这究竟是怎么了?”还好银杏反应快,伸手扶住了。 “天塌地陷的事。”翠缕忍着膝盖的剧痛,咬着牙继续往楼上冲。 还好毓媞听到动静不对,已经从楼上缓缓下来,见翠缕因疼痛而紧蹙眉头,于是关心地问道:“可有摔伤?” “奴才没事,谢熹妃娘娘关心。”翠缕摇了摇头,焦急地说道:“熹妃娘娘,咱们娘娘说了,让你赶紧寻几个信得过的妥当人,把天然图画的所有房屋都细查一遍,任何角落都别放过,还要赶在天亮之前。” 毓媞的脸色顿时变得阴沉,没有追问详情,而是当机立断让银杏去安排人手,自己又转身回房间,查看了几个私用且有上锁的箱子,并没发现有多什么、少什么。 “你先喝口茶,平了气息,再慢慢告诉本宫,究竟是怎么回事?”因为银杏忙着检查各处,毓媞就亲自斟了杯茶递给茶翠缕。 翠缕也是急昏头,连谢恩都忘了,将温热的茶水一饮而尽,才缓缓道来。 因为弘曕是曼君亲手接生,所以对这孩子特别有感情,昨日是他的满月宴,曼君细看了他许久,总觉得他的眼神有些不对劲,又有些熟悉,所以整晚都在思考此事。 刚刚曼君突然从梦中惊醒,起身后立刻安排人手,检查牡丹亭各处,又吩咐翠缕过来通知毓媞,并千叮万嘱,一定要赶在天亮前检查完毕。若有事,就赶紧想法应对;若无事,还得要小心门户,留心前来的陌生面孔。 “那你们娘娘可还有说什么其他的话?”毓媞心中一惊,曼君向来稳重,不会突然方寸大乱。 翠缕想了想,点头道:“有的,我听娘娘喃喃念着,说小阿哥的情况很像当年的福宜公子,又说一定是有人在暗中动手脚,想要借害死小阿哥,以达到其他目的。” 闻言,毓媞一脸震惊。 旧日在雍亲王府邸,因为她不得宠,也就极少外出走动,所以对府中的事情,知道的并不多,但是福宜出生时的情况,她还是有些印象。 福宜是敦肃皇贵妃年晨所生的长子,情况确实和弘曕很像,出生时都哭声如洪钟,是个很健康很精神的孩子,但短短七个月,福宜就夭折了。据说是日渐衰弱,就连宫中御医也查不出缘故,死的时候已瘦的不成样子。 “娘娘,奴才和于公公有发现。”银杏匆匆跑上二楼,将一个巴掌大小的白瓷瓶递上,气喘吁吁地说道:“这东西奴才和于公公都没有见过,应该不是娘娘所有吧。” 毓媞打开一瞧,里面只剩一颗下拇指大小的药丸,“这是在哪发现的?” “主楼,娘娘的房间里,就放在枕头下。”因听到翠缕说要小心门户,银杏便想着外人或许不清楚毓媞的习惯,所以先带着人去了一方楼。 “那就应该不是我们宫中的人,否则就不会把这东西放在那边。”毓媞静默了好一会儿,才吩咐道:“银杏,你去把杨太医找来,这东西得让他看看,不过深夜传太医会引人疑心,等到日出时在带他进来。若有人问起,就说本宫夜梦心悸,让他早些来请平安脉的。翠缕你就趁着夜色先回去,替本宫谢谢你们娘娘,并让她放心,既然东西已经找到了,接下来本宫自会小心应对。” 看着那颗褐色的药丸,毓媞也不知道它是何药性,且这种东西孩子怎么肯吃,再说弘曕住在九州清晏,御前的太监、嬷嬷最是眼尖,若乳母擅自喂药,绝对会被发现。 弘皙安排在宫中的人究竟是谁? 又是以什么身份隐藏在后宫,是妃嫔、是太医、还是奴才? 不过此人一定不简单,之前能将毒下到内御膳房,现在又能悄无声息的把东西放在她的宫院中。 再想到,之前她的药也被动了手脚,是否也与此人有关? 蓦然,毓媞想到,因为娮婼身体不好,所以弘曕的事情都由帮忙打点,这几天也有传那两个乳母过来问话,或许这药不是给孩子吃,而是让乳母服下,再通过哺乳将药性传给孩子。 越想越是心惊,还好夏日天亮得特别早,四更时东方一出现红光。 杨宇轩看过那药丸后,也证实了毓媞心中猜想。 柔和的晨光下,毓媞唇边勾起一抹阴冷笑意,弘皙真以为拉她下水,就能断了弘历的前程,真是太天真了。 既然躲不掉,那她就先发制人,倒要看看这帮牛鬼蛇神还能有多少花招。 定要把这个人从暗处逼出来,否则如芒刺在背,寝食难安。 第158章 亲将渺 想法就算再周全,可事情办起来,却没有那么轻松。 且说那日毓媞从宫院中找出栽赃陷害的药丸,天亮后一直等到正午仍然风平浪静,没有人前来抄检搜查,可前面九州清晏却传来消息,弘曕的一个乳母突然在房中自缢,关键的证人死了,她只能把下毒之事按住不说。 可事情无从查起,但毓媞也不能再继续被动,于是从母家寻了两个稳妥可靠,都刚产下孩子不满一月,奶水充足,身康体健的乳母照顾弘曕。 自家的包衣知根知底,而且她们心中都有牵连,于毓媞而言也比较控制。 而雍正帝那边,原本恩准篱萱为弘曕养母,能自由出入九州清晏,但当日篱萱推拒不肯接受,夜里就发生奶母自缢的事件。他暗中派仵作和太医验尸,证实乳母曾服用过一种药物,能对哺乳的孩子造成影响,令其慢慢衰竭而死。 此招并不新鲜,雍正帝有很多孩子都是被这阴毒手段所害,福宜就是第一个受害者。但后来毓媞看似无意的引他察觉皇后恶行,他才发现福宜之死的真正原因,可此时他并未对任何人提起过。 雍正九年皇后不堪忍受煎熬,而选择自裁,他随即将其身边的最后几个奴才赐死。 所以用特殊药物,通过乳母暗害皇子的手段,还有多少人知道,是不得而知。 震惊之余,雍正帝也有疑心篱萱,毕竟乳母是由她帮着娮婼挑选,而且她出自皇后宫中。但细查以后,发觉篱萱并未和乳母有私下接触,连日来她一直在杏花春馆照顾娮婼,所见之人皆是有限,因此可以排除她的嫌疑。 不过,雍正帝仍是搁置了篱萱为弘曕养母之事,反是改由更值得怀疑的毓媞,来九州清晏照顾弘曕。 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全赖毓媞走的一步险棋。 虽然她没有直接挑明乳母自缢的缘故,却在挑选新人时下足了功夫,也旁敲侧击的暗有所指。 新选来的两位乳母虽是包衣,但丈夫都在京中为官,算是有些身份。所以毓媞特别请求雍正帝,允许她们将尚未满月的孩子带入宫中,照顾弘曕的同时,也可以抚养自己的小孩。 这样一来,乳母这关就绝对安全,蝇头小利不可能让她们赔上自己的亲生骨肉。 雍正帝是深知毓媞的心思,才把弘曕交到她手中,再说娮婼服用过裕妃求得的丹药后,身体果真日渐好转,篱萱要忙着在杏花春馆照料,也就无暇顾及弘曕。 转眼就到了八月节,天气已如《礼记》中所云: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 雍正帝决定在本月十三日返回紫禁城,以吩咐各宫院打点行装,又让人传话内务府总管年希尧,准备中秋节的事宜。 而就在离开圆明园的前两天,毓媞和曼君费心筹谋的事情,总算有了眉目。 圆明园大北门,乃是农夫及各类闲杂人员进出的通道。 八月初十的清早,大北门开启时,一辆朱轮华盖车进入,直到鱼跃鸢飞的主楼前才停下。 御前总管太监苏培盛亲自出迎,大太监张保恭敬的打起车帘。 一位眉清目秀,身着道袍的年轻男子从车中出来,淡淡抬眼看向张保,微微一点头算作感谢。 见此人虽然年轻,却俊逸飘渺,气质淡出凡尘,黑眸深邃神秘,仿佛是在看着你,又仿佛眼中并无这个世界。 旁边伺候的小太监们,因他这道骨仙风之态,而不敢轻易慢怠。 “仙人请,皇上在楼内等着呢。”苏培盛知道雍正帝好道爱贤,所以对这些修道之人也就格外礼遇些。 道人没有出声,依然只是微微一点头,请其头前带路。 苏培盛将道人领到室内,就悄声退出去了。 “贫道参见皇上,无量寿福。”道人并未行跪拜,只是一甩拂尘,施了一鞠躬之礼。 雍正帝坐在龙椅上,见道人如此大胆,却也不怒,只是默默的打量。 这道人年纪轻轻,却气韵沉稳,说话不卑不亢,神色淡然没有一丝表情,就连眸中都不见半点波澜,且并不像刻意装出的冷漠样,而是有种早已看淡世事,超然脱尘之感。 “敢问道长尊姓大名?仙乡何处?”雍正帝早已派亲信查过此人的底细,询问只是考验此人是否可信的第一步。 “无名无姓,只有一个道号,为‘离霄’也。”离霄缓缓回答,声音清如风拂,不带一丝情绪。“贫道乃是一个孤儿,被家师拾得时,身上并无信物,所以不知名姓。家师凌虚子是个游方道人,贫道随家师天南地北,也无固定居所。不过,年前家师功德圆满,飞身而去,贫道独行至京城,倒是在白云观客居了一些时日。” 此回答和雍正帝得到密报并无出入,算是通过了第一关,不过对他的道号却有些好奇,便问道:“不知取离霄二字为道号,可有何解释?” “此号乃家师所赐,确实有些深意。”离霄视线浅淡的望着前方,雍正帝在他眸中似有似无。“离,取《左传》中,‘总叛亲离’的背离之意,当年贫道还是襁褓中的婴儿,就被遗弃在荒郊野地,所以家师便首选此字;霄,取《淮南子 原道》中,‘乘云陵霄’的云际天空之意,只因家师遇到贫道时,见贫道年幼却不哭闹,眼眸清澈尽映着蓝天浮云。家师觉得,贫道被亲人所弃,注定此生无欲、无情、无求,只将天放在眼中。” 说完,离霄缓缓抬头直视雍正帝,眸中不见恭敬,亦无惧色,仿佛水镜一般。 “不错,此道号颇有深意。”雍正帝点点头,起身,带着君王皇权的强势向其靠近了两步,声音微凉地问道:“听闻近几个月来,道长在京中赠医施药,不取分文,想必还有贵人相助吧?” “是也、亦非也。”离霄额首,淡淡回答:“机缘之下,在京中内城遇到一位贵人,贫道治好了他儿子的旧疾,那贵人欲以金银千两答谢,但贫道愧不敢受,可那贵人又执意相赠,贫道这才寻了两全其美的法子。向那位贵人借了一处宅院,以他所赠之金银购药施于贫苦之人,也算是成全了那位贵人的好意,更为他的儿子积福积德。” 离霄口中的贵人,乃是户部挂名的皇商,算是轻则万贯左右市场之辈,区区几千两银子,是不放在眼里。 只是难得这离霄并不见钱开眼,竟没有私取分毫,全都用于济贫了。 这第二关也算是通过。 “救人性命,又岂会受之有愧呢?”雍正帝退坐回龙椅。 “贫道乃游方之士,没有庙宇需要供养修葺,又何苦取这世俗钱财呢。”离霄敛眸一笑,“再者,贫道居无定所,带着许多金银也多有不便,不如用来行善修心。” 雍正帝满意一笑,都说十道九邪,难得此人一身正气,两袖清风。 “朕请道长前来,也是为了答谢。”将桌上的木盒打开,微微推向前方,雍正帝含笑说道:“宫中有位妃嫔产后体虚,连御医都束手无策,多亏道长的灵丹妙药,目前已经大安。” “皇上此言差矣。”离霄微微摇头,解释道:“此物仅仅是药,并非丹也。” “敢问何解?”丹药素来不分家,离霄这说法新鲜,倒让雍正帝觉得好奇。 “葛洪著《抱朴子 金丹》说书:九转之丹服之三日得仙。”离霄细细说道:“所以于道家而言,丹,乃是长生不老之药,服用即可成仙。但皇上手中的那盒夺命丸,只能救人而已。” “夺命丸……”雍正帝低喃的重复了一遍,才问道:“怎取了这样凶险的名字?” “用于凶险之病,当然要选凶险之名。”离霄眸光浅敛,颇为自信地徐徐说道:“用此药,乃是和阎君相争,将以至地府边缘的人夺回人世,所以才叫夺命丸。” 雍正帝嘴角微勾,多了一丝看不出的意味,对离霄更感兴趣了。 “那道长可懂炼丹之术?”雍正帝低沉着声音询问。 “只能算知道,并不能称之为懂得。”离霄听了此话不为所动,反倒直言说:“炼丹乃道家最高深的境界,贫道不能在皇上面前狂言。炼丹,不敢轻试,但制药,倒是有几分把握。” 见其如此自信,又不自狂自傲,雍正帝已是很欣赏,便问道:“朕刚才说了,请来道长前来是想感谢,不知道长可有何求?” “贫道并无所求。”离霄淡淡摇头,云淡风轻地说道:“能医好宫中娘娘,乃是上天缘。宫中御医皆是医术精湛之辈,只因和娘娘缘浅,才药不能治。” 雍正帝点点头,确实有这样的说法。 “既然是有缘,那朕也想结此缘。”至此时,离霄才让雍正帝真正认同满意,但也要此人知趣,懂得进退之道。唇边勾起一抹微弧,别有深意地说道:“但道长的道号所喻,只将天放在眼里,不知朕能被道长放在眼中吗?” 这话中暗藏杀机,也是雍正帝的最后一关考验,回答若轻重有失,便是万劫不复。 “皇上乃天子,当然在贫道的眼中。”离霄答得自然,声音中也并无畏惧。 雍正帝沉吟了片刻,高声对外唤道:“苏培盛,准备车辇、渡船,朕协道长同去瀛洲岛。” 大事初成,雍正帝这边刚刚决定请离霄入圆明园,为迎仙台主事,另外一边的毓媞就已经得到了消息。 其实只要此步成功,后面的事情就会变得顺其自然,也不用过分忧心了。 只是到了这一刻,她心头竟然觉得空空的,似乎被人抽走了灵魂。 原来还是有不舍之心。 望着湖面的残荷,她有些恨自己不争气,什么狠绝事情都做过,却偏偏对那个无情的男人总有留恋。 但船到江心,已经没有回头路。 毓媞勾了勾唇角,勉强让自己露出了一个笑容。 这一刻,她应该要高兴,也必须高兴,因为已经容不得她心软。 “银杏,去通知齐妃,事情已成,可以准备下一步。”毓媞冷声吩咐,却没有回头,只因不想让银杏察觉她眸中的殇。 那个男人,她毕竟爱了一辈子,想了一辈子,求了一辈子。 却也是相互猜忌,相互设计,相互利用了一辈子。 够了,她也累了。 而在牡丹亭。 曼君得到消息后,也有所惆怅,这一次和以往不同,是要取雍正帝的性命。 虽然心酸,亦有难过,但没有后悔。 从弘时死后,她便深深陷入仇恨中不堪自拔,唯有苦涩和永无止息的心痛日日为伴。 雍正帝恐怕做鬼都想不到,三年前下蛊害他的人,就是这朵向来柔顺的解语花。 那些年来,她避而不见,雍正帝虽然恼怒,却也从来不曾防备她。 他应该知道,女人是会为了自己的孩子改变,甚至不惜一切。 仁寿皇太后是如此,惠太妃是如此,宜太妃也是如此,那她又岂会例外。 圆明园的消息,在第一时间传回了紫禁城。 慎心斋被一股无形的愁云笼罩,玹玗能感受到,却看不明白。 只知道大祸将临。 第159章 魂兮归 中秋盈月皎泠霜。 断肠夜,泪秋殇。 憶怜相惜疏萤度,潋青光。 燃菡盏,绕花香。 杯酒浅醉牵旧梦,心凝怨,恨忧长。 泣叹鬼哭天不管,命何殃。 陷囚狱,锁红墙。 …… 御驾回到紫禁城的当天,就再次大赏六宫,所有奴才都沾了喜气。说来钱财还是小事,雍正帝居然突然下旨,恩赦了许多年近二十五的宫婢提前离宫。 不过因为谦嫔身体并未痊愈,不宜迁动劳累的缘故,和弘曕仍留圆明园居住。 裕妃献药救人,可只得到赏赐,并未能挽回圣心。 而常在莫篱萱却被晋为贵人,赐号顺,眼下宫中就她最得宠,常常随王伴驾。 雍正帝沉浸在晚年的子的高兴里,可六宫的情势却变得诡异。 熹妃放手大权,虽然执掌凤印,但所有事情都推给齐妃处理;齐妃表面上看似和熹妃针尖麦芒,可每每行事却都能让其得利;裕妃则突然安静了,那日在景仁宫看到玹玗,只是淡淡一眼,并没有挑事责难;宁嫔似乎被雍正帝抛诸脑后,从圆明园回来,就再未侍寝过;顺贵人赐居咸福宫,奉旨学习六宫事宜,替齐妃分忧。 至于撷芳殿,更是出了意想不到的事情。 据闻是伊犁有捷报传来,镇国将军屡挫准噶尔部,因而圣心大悦。 在中秋节的前一天,雍正帝下旨让宜太妃迁居中所正殿居住,又让内务府安排了不少奴才前来伺候。 中秋那日,内御膳房又专门准备了酒宴,赐给撷芳殿。 且傍晚时分,宁寿宫的那些先帝遗孀,除了两位贵太妃外,都纷纷来到撷芳殿奉承。 见她们那幅讨好卖乖的样子,玹玗恍惚看到了霂颻年轻的时候,更不由得去猜想,作为康熙帝最宠爱的妃子,当年是何等风光。 此时,玹玗忙着张罗晚宴的事情,夜里会大放烟火,在院中饮宴的同时又能赏月观烟火,倒是比规矩的坐在殿内更惬意些。 酒香让玹玗猛然回过神,对身边的小太监问道:“等等,你拿的是什么酒?” “这是皇上御赐的满殿香。”这小太监看起来比玹玗还年长些,可在面对玹玗时却是低眉敛眸。“御宴当然该配御酒,难道有什么不妥吗?” “当然不妥。”玹玗柔柔一笑,因为她乃霂颻的贴身侍婢,虽然年纪轻,却是撷芳殿的掌事宫女,且她行事稳妥,所以其他奴才就算心有不服,也不敢表现出来。“你想想今天传旨的公公说了什么?” “就……”小太监歪着头,想了半晌也没能答上。 “蠢材,蠢材!”一旁的瑞喜连声骂道:“皇上的旨意说得很清楚,十日后就是太妃娘娘大寿,特别恩准镇国将军夫人入宫为太妃娘娘贺寿,且皇上也会出席。这御酒可是二十年陈酿的满殿香,宫中就剩这么两坛,皇上全赐给了咱们撷芳殿。所以,御酒当然得留到太妃娘娘大寿那晚,用来招待皇上和将军夫人才算是之礼数。” 小太监听了,也觉得是这么个理,而瑞喜又是霂颻身边的首领太监,深知不能得罪,连忙低头认错。 “瑞喜公公,你别吓着他了,今日突然来了这么多位太妃,大伙都忙昏了头,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自从迁到这边,他们相互之间都换了称谓,只是偶尔避着外人时,才能和往常一样。“赶紧把酒倒回坛中封好,去换桂花酒,今夜中秋最合适不过。” “还不赶紧去,傻愣着干嘛!”瑞喜故意扮恶人,从旁衬托玹玗的柔和。 趁没有人注意他们,玹玗对瑞喜做了个鬼脸,笑话他的装模作样,可余光瞄到正在排放月饼的宫婢,又忙转身过去。 “太妃娘娘不喜欢京式月饼,嫌它麻油味太重。”霂颻桌上的菜色果品摆放,都由玹玗决定。“去换苏式月饼来,只要清水洗沙馅和猪油夹沙馅,太妃娘娘不喜那些有果仁的。” 可玹玗毕竟是个罪籍,且又比其他的宫婢还小三四岁,自然就是有人服气,有人怨气。 “是,这就去换。”宫婢绿萼怏怏地应了,垮着脸往小厨房去,边走还边嘟囔着,“什么东西嘛,不过是个罪籍小丫头,还敢对我指手划脚。” 见绿萼满脸火气,重重的把碟子放在桌上,和她同期入宫的红梅摇头一叹。 “她是罪籍没错,但她更是郭络罗氏。”红梅的祖父也曾在上驷院任职,对玹玗母亲的旧事一清二楚,能爬到那样的位置,争得那样的脸面,可不少奴才学习的目标。“她母亲是仁寿太后身边的掌事姑姑,后来指婚给郭络罗家的一位轻车都尉,若论出生,你我本来也就和她没得比。且又是太妃娘娘的本家,伺候太妃娘娘于潦倒之际,所以你也忍耐些。” 听了这些,绿萼更觉憋气,却见红梅一副随遇而安的模样,知道再说什么也拉不到同盟,只得换了月饼,匆匆端出去。 撷芳殿原是冷清荒凉似坟冢的地方,这大半年来,玹玗亲眼看着这里的变化,也明白了只要是有能力的人,就不会永远受困危难之境。 今夜,冷清的撷芳殿,难得这么热闹。 只因为雍正帝的厚赐,和从御前传出,皇上有意加封霂颻为贵太妃的流言。 伺候在霂颻身边,看着这些表里不一的先帝遗孀,听着她们口中粉饰精致的虚言,感受着那所谓的姐妹真情。 玹玗不由得在心中暗笑,难怪这些人永远只能被摆布。 想在后宫树立山头,专横跋扈不是问题,只要运筹帷幄,就能决胜千里。 最怕的就是像这些女人一样,永远只知道做依附势强的蔓藤,却没胆子尝试着把自己变成苍松。 在紫禁城中生存,就如站在危崖之边。 既然无法改变生存的环境,那就只能改变自己,让自己成为屹立崖顶的苍松,在石缝岩土中扎根,纵有无数心酸,历经多少风雨,承受闪电惊雷,但终能傲世天地。 都说康熙帝的妃嫔中惠妃最为聪慧,但时至今日看来,真正聪慧的应该霂颻,纵然雍正帝恨她入骨,她却依然有办法让雍正帝以尊而待。 只是辛苦和孤独,还有无尽的隐忍,少有人能够承受。 撷芳殿的热闹直到三更才散去,玹玗伺候了霂颻梳洗就寝,又嘱咐了在次间上夜的红梅几句,才往自己房中去。 搬到这边后,地方大了,她也有了自己的空间,霂颻把西厢派给她住,虽然在众奴才中彰显了身份,却少了几分亲情。 不过现在的撷芳殿人多眼杂,很多事情确实要改变,若继续留在霂颻房中,无疑就在暗示玹玗乃撷芳殿的半个主子,这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但这些日子以来,玹玗总觉得霂颻在策划什么,却是不能让她参与的,就连瑞福和福海都改变了很多。 坐在房中的后窗边,眼看着那轮满月被云层隐去,嘴角逸出一丝浅浅的笑。 中秋夜,团圆节。 可在深深宫院之中,谁能真正的团圆? 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暗藏寂寥和落寞,无论是主子,亦或者奴才,至亲之人都被那厚重的宫墙隔在外面,无法团圆的团圆节,谁会真正开心? 或者只有皇帝吧! 可今年,雍正帝也不会过得舒心,两位成年的皇子远在边塞,小儿子又因生辰八字的问题,只能养在圆明园。 在这座红墙里,难得那九五之尊也和别人一样,在皎洁盈月下感受心缺。 流云散去,玹玗合上双眸,希望月光懂情,替她传递思念之意。 对然天各一方,但在今夜,母亲、妘娘、熙玥妹妹、莺桃姑姑、还有弘历和弘昼,应该都会遥望着亘古之月。 这唯一的相系,虽然凄怆摧心,但也让她得意安慰,毕竟她还有亲人可念。 忽然,有人在屋外叩门,玹玗赶紧抹掉眼角的泪珠,将弘历所赠的那只银簪收好,才前去查看。 “雁儿姐姐?”惊讶之余,玹玗迅速将其拉进屋,低声问道:“现在这里可不是慎心斋,你怎么进来的?” 宫中规矩,奴才深夜擅自前往别的宫院,若被抓到是会能被鞭笞致死的。 “放心,是格格放我来的,这可是堂堂端惠郡主的腰牌。”雁儿取下身上挂着的腰牌,笑着在玹玗面前晃了晃,说道:“中秋节应该是人月两圆的,我们还有个盼头,福海哥哥就孤苦,所以我原是想来陪他过节的,结果皇上来了,我们就得在一旁守着,直到刚刚才散。” “皇上陪熹妃娘娘过节?”这倒是玹玗没想到的,毕竟曼君复辟后很得眷顾,又有正风光的篱萱,雍正帝会去景仁宫就只有一个缘故,想到这,玹玗微微一笑,问道:“可是四爷和五爷有消息传来了?” 雁儿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和一个绣荷包。 这两样东西是放在给涴秀的中秋礼物内,用白纸包裹着,上面还画了一条很丑的长脚鱼。涴秀一看就知道那是弘昼的恶作剧,但没想到弘昼只是不经心的一瞥,就能把她的鬼画符记得如此清楚,于是被弄得哭笑不得,也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该高兴。 “八百里加急,从伊犁送来的。”雁儿和涴秀都好奇那荷包里装着什么,但毕竟是给玹玗的,也不好擅自打开。“格格早就想拿给你,可是撷芳殿忙,你都没时间往景仁宫去。” 见那荷包上绣着琼花,是母亲的针法,打开后,里面并不是什么珍宝,而是一袋大漠黄沙。 “沙子!”雁儿大为不解的说道:“这两位爷可真奇怪,千里迢迢的,不是送泥土,就是送沙子,他们想什么呢?” 玹玗没有答话,只是默默拆开那封信。 里面两张纸,一张上写着抬头“玹玗”和落款“爷”,这弘历的字迹,但内容却是空白一片;而另一张既无抬头也无落款,只简单写着四个字,“安好、珍重”,这是母亲的字迹。 荷包是母亲所绣,这一捧沙是母亲和她之间的牵念。 唐朝刘禹锡的《浪淘沙》: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 配上母亲给她的“珍重”两个字来看,是在说,千辛万苦后总会甘来,要她熬得住,忍得下。 而弘历,一张白纸,表示一切尽在无言中。 雁儿看得一头雾水,但见玹玗泪眼涟涟,也只好默默陪着,暂时不敢多问。 “这是我额娘送来的。”玹玗收拾好心绪,知道一时难以解释明白,所以只淡淡说了这句。“对了,你不是过来找福海的吗,我带你过去。” 搬到这边后,福海和瑞喜的住处也有改变,被安排到了后罩房,各住一间。 有涴秀的腰牌在,她们也不用偷偷摸摸,于是大大方方的往后面走去。 东边第一间的门虚掩着,福海在屋内专心的读书,玹玗和雁儿相视一笑,捉弄人的想法在她们眼中打转。 蹑手蹑手地走到福海身后,同时猛喊了一声,“看什么呢!” 福海被突如其来的一吓,惊得差点没大叫着跳起来,还好玹玗及时把他的嘴捂住了。 “你们两个……”面对两张装可怜的笑脸,福海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深深长叹。 注意到桌上医书,玹玗顿时心生疑惑,好像最近这段时间,福海总向年希尧请教人体脏腑要害之类的问题。 这究竟是为什么? 越是想不通,她就越是觉得心慌意乱。 第160章 渺无涯 中秋节过后,撷芳殿越来越风光,可玹玗却是莫名的心惊。 这些日子以来,霂颻在渐渐的改变,人前仿佛恢复了几分当年的高高在上,眸中暗透着不可一世的傲然。不过也是正常,毕竟撷芳殿伺候的人多了,且时不时有宁寿宫的人过来请安,她摆出姿态也在情理之中。 可玹玗就是觉得不对劲,因为瑞喜和福海总是有意无意的避着她,偶尔见他们在一起咬耳朵,只要她走过去,两人就会立刻改变话题,用生硬的笑来敷衍她。 因为玹玗不得空,抽不开身去景仁宫,今天雁儿再次过来。她和福海在房中说了会儿话,走的时候手中多了一个小匣子,说是福海托付让她帮忙收着。可玹玗记得那是福海存放财物的匣子,平时连瑞喜都不可以碰,怎么突然就交给了别人。 “在想什么呢?”霂颻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这才拉回了玹玗的思绪。 “姑婆,你怎么起来了?”迁到这边后,玹玗已经很少这样称呼,因今晚是她在霂颻房中上夜,门外廊下听差的又是瑞喜,知道不会被旁人听去,她才敢不顾礼数。“明天是你的寿宴,镇国夫人他们都会来,若是精神不佳可怎么是好。” “过来之后,都没机会听你这么唠叨。”霂颻和蔼一笑,拉着玹玗回稍间,坐到床沿上。“久违的风光重临,居然有些不习惯了,还是觉得慎心斋好。” “姑婆……” 望着霂颻的神情,玹玗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有股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 “想当年,什么样的大场面我没见识过,可今晚也不知怎么了,一想到明天的寿宴,居然会睡不着觉。”霂颻轻声一叹,摇了摇头道:“又不是什么大日子,也会如此紧张,看来真是老了。” 这话让玹玗越发难安,只能勉强挤出一抹浅笑,“姑婆这是因为好久没见到孙儿媳妇,这才会激动地睡不着。” “不说这个了,姑婆有东西要给你。”霂颻从枕头下拿出一只精巧的莲花开口银手镯。执起玹玗的手,轻轻地将镯子套其腕。“别看这是我所有首饰中最不值钱的,但它是我的额娘,在我入宫的那天亲手给我戴上的。” “为什么要给我?”玹玗怔怔地看着那只素银镯,很纤细,一头装点着莲蓬,另一头装点着莲花,颜色有些发黄,确实是陈旧的老东西。 若换了往常,如此有纪念意义的东西,玹玗断然不敢受。刚才是一时出神,忘了缩手拒绝,才会任由霂颻把镯子为她戴上。 “傻孩子,不给你还能给谁?”霂颻叹了口气,深深看着玹玗,淡笑道:“姑婆这辈子什么名贵的珠宝都拥有过,但只有这个镯子是我最珍视之物。它陪我在深宫内,度过了无数艰辛的日子,而你以后的路还很长,姑婆不可能一直在你身边,他朝若我去了,这个镯子就全当是个念想。” “姑婆!”玹玗心中一悸,这话听起来就好像是在交代遗言。 “别这样,姑婆已经是古来稀的高寿,死是迟早的事情,用不着忌讳。”霂颻安抚地拍了下玹玗的手,“今夜陪姑婆一起睡,好不好?” 玹玗清楚就算追问也不可能有答案,只能点点头,和霂颻一同躺下,可一整晚她都无法安睡,不过是闭着眼数了一夜更鼓。 第二天清晨,在伺候梳妆时,霂颻突然说妆奁中少了一对翡翠耳环,那是康熙爷所赐,绝不可遗失。 奴才们在各房中寻了遍,也没有发现。 “太妃娘娘,不会是我们搬过来的时候,落在慎心斋了吧?”福海在一旁提醒。 “或许是吧。”霂颻点了点头,又对玹玗说道:“你和福海、瑞喜,一起过去找找,也就你们三个知道那边的情况,速去速回,这边还有事情等着你们打点呢。” 玹玗甚觉不对劲,那对耳环明明是由她收拾好带过来的,怎么会突然消失了。不过这么多人盯着,主子有吩咐,做奴才的也只有照办。只能轻轻应了,跟着福海、瑞喜往慎心斋去,沿路还一直嘀咕。 “一定是福海记错了,那对翡翠耳环,明明是我亲手放进妆奁的。”回到慎心斋,霂颻旧时的房间,玹玗还是四下看了看,嘴里低喃道:“这里空空的,也有辛者库人来打扫过,就算是落在这边,早该送过去了,那么贵重的东西没有奴才敢私吞,定是姑婆忘了收在何处。” “不错,是太妃娘娘收起来的,目的就是要把我们支开。”福海在她身后冰冷地说道。 玹玗陡然停下脚步,回望着他们,“什么意思?姑婆到底有什么计划?” 此时她才察觉,瑞喜和福海并没有跟进来,只是守在门口。 “你别问,静静留在这边,时辰到了我们会教你该怎么做的。”瑞喜沉着脸,声音中有难以压抑的哽咽。 “我回去问姑婆。”霂颻昨夜的话再次浮现于脑海,握着手中的镯子,她知道这次事关生死。可刚踏出两步,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双腿发软,竟有些站不稳。 “别怪哥哥,因为你是会功夫的,我们怕留你不住,破坏了娘娘的计划,所以才预先让李公公在此处点了醉魂香。”瑞喜上前扶住了她,叹道:“太妃娘娘是为了你,才会有这样的安排,你乖乖睡一觉。” 醉魂香的药效很强,瑞喜也觉得脚下一软,竟跟着晕了过去。 日暮夕阳,撷芳殿充满欢声笑语,只有慎心斋被诡异笼罩。 一碗清水泼醒了两个昏睡的人。 瑞喜缓缓睁眼,却发现自己和玹玗都被绑了,福海在对面坐着,直直地望着他们。 “你这是做什么,绑我干嘛?”瑞喜眉头微皱,薄怒道:“快把我放了。” 此时玹玗也渐渐清醒,拼命的想挣脱绳子,无奈被绑得太紧,身子都有些麻痹了。 “你们安静的听我说完。”福海站起身,沉吟道:“娘娘原本的计划是想护住我们三个,可漏洞太大,会引起雍正帝怀疑。我们当中必须有一个要牺牲,玹玗是格格,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所以她一定不能有事……” “福海,你先把我们放了!”玹玗挣扎着打断了他的话,“什么牺牲不牺牲的,你们究竟有什么计划瞒着我。” 福海没有回答,连看都没看她一眼,而是在瑞喜跟前蹲下,轻声继续道:“我们兄弟一场,你别怪我擅作主张。这个世上你还有个外公呢,而我的亲人都没了,我死反而是种解脱,也能早点和爹娘团聚……” “你胡说什么啊!”玹玗再次打断了他的话,急急地说道:“瑞喜不是你的兄弟吗?我不是一直当你是哥哥吗?还有雁儿姐姐,你认了她做妹妹,难道就不管她啦!” 福海转头看着泪水盈眶的玹玗,眼底闪过一丝幽光,柔声相劝:“真的当我是哥哥,就把眼泪收回去,你现在哭红了眼眶,待会儿那场戏会引人怀疑的。” “又有什么戏,又要怎么演?”玹玗一脸哀泣地望着他,心中的噬痛让她后悔了,猛然摇了摇头,“跟姑婆说不报仇了好不好,我们四个人在一起不是很开心吗?” 慎心斋的日子虽然潦倒凄苦,却充满温情,如果要为已经死去的人,赔上更多人的性命,那太不值得。不如就像现在这样,平平淡淡的在宫中度过一辈子,就算终老于这红墙内,至少他们并不孤单。 “傻妹妹,我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本来就是鬼,不用替我不值。”读懂了她的心思,福海轻轻将她抱在怀中,柔声说道:“有你和雁儿这样的妹妹惦着我,也就不枉我来这世上走了一遭。” 远处,隐约有鼓乐声传来,寿宴应该已经开席。 拔出置于靴中的匕首,福海走到瑞喜身后,狠狠往其身上扎了一下,才割断绳子,又转到前面,命令道:“伸手来挡我。” 瑞喜刚毅太瘦,福海又在手臂上划下一刀。 “福海你疯了,你们到底在做什么?”见瑞喜如此配合,玹玗大惊地叫着。 “我研究过医书,知道哪些部位不会致命,玹玗,别恨哥哥,我也不舍得让你受苦。”话音一落,福海猛然一刀刺入她的腹部,然后也隔断了捆绑她的绳子。 望着福海痛苦的表情,玹玗捂着伤口,难以置信地问道:“为什么?!” “寿宴已经开始了,酒过三巡,娘娘就会提议大家一起品尝御赐的满殿香,那酒中下了剧毒。”福海将玹玗搀起,语速加快地说道:“你现在就和瑞喜冲回去,什么都不用管,进正殿只用高声‘皇上,酒中有毒’然后就晕倒。” “姑婆想毒死皇上?”玹玗惊讶地瞪大双眼,脸色苍白似雪。 福海把玹玗推给瑞喜,吼道:“还愣着做什么,快拉着她跑过去,晚了大家都会死。” 瑞喜强迫自己恢复冷静,深深望了福海一眼,咬牙忍痛的拖着玹玗往外跑。 事情已经到了这地步,玹玗也只好像个木偶,按照他们的计划进行,伤口再痛她也拼命的往前跑,只为心中那最后一丝荒唐妄想,或许能救下霂颻,能破坏这个葬送性命的计划。 望着两人消失的身影,福海低眸凝视着地上延伸的血痕,低喃道:“玹玗,可要撑住啊!一定要演好这出戏,它可关系着你的未来,别辜负我和太妃娘娘的苦心。” 将视线移到地上的匕首,福海凄然一笑,拾起来也追了出去。 被瑞喜拖着跑到正殿,此时的玹玗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神情恍惚,他们几乎是冒死冲进入殿中。 看到两人如此出现,霂颻眼中的震惊并非刻意做戏,只因瞬间明白,福海连她都骗过了。 “酒……酒有毒……”玹玗声音虚弱地喊着。 并没有像福海所教,有加“皇上”二字,眼睛一直望向正前方,是想寻找霂颻的身影,雍正帝死活她不在乎,只希望能挽留住霂颻的命。 席上,众人不禁一阵哗然,震惊地扔掉手中酒杯,视线都集中在霂颻身上。 “老祖母!”镇国将军夫人难以置信的望着霂颻,愕然惊呼道:“我可是你的孙媳妇,你连我也要毒死吗?” 霂颻淡淡地扫一眼,眸光森寒的瞪着玹玗和瑞喜,冷声道:“贱婢,你可是我们郭络罗家族的女人,竟然敢出卖哀家。” 雍正帝铁青一张脸,还未出声,就见苏培盛匆匆进来。 “皇上,奴才在外面发现一个手执血刃的小太监,以命侍卫将其拿下。” “带进来!”雍正帝的声音已经冷至冰点。 福海被侍卫押入殿内,蔑视地看了看玹玗和瑞喜,可眸底最深处,却闪过一丝欣慰。 傲然无所畏惧地迎上雍正帝的目光,又把视线移到霂颻身上,福海抱憾地说道:“太妃娘娘,奴才早就劝过你,那个丫头不能信。如果今天清晨就解决掉她,这会儿你大计已成了!” “你是什么人!”雍正帝眸光微敛,瞳中杀气迸发。 “算我陆傅海无能,没法为九族报仇。”话音一落,猛得挣脱钳制他的侍卫,冲到离他最近的桌前,抓起酒壶一饮而尽。 雍正帝震惊,蓦然回头,见霂颻已在无人注意的情况下,含笑饮下了杯中鸠酒。 昏沉中,玹玗看着身后的福海倒下,眼睛依然充满恨意的瞪视前方,而霂颻口吐鲜血的倒在桌上,视线一直望着她。 撷芳殿顿时鸦雀无声,一场欢天喜地的寿宴,竟然变成血腥的弑君鸿门宴。 第161章 血荐玉 戈壁中的绿洲,神秘的古村,月色下水雾氤氲。 耄耋之年的村长步履蹒跚,向墓穴最深处走去,两壁用来照亮的悬珠都透着红光。 满室浓郁的昙花香味,那缕幽魂已等在千年血玉璧旁,听到脚步声,才缓缓转过头,幽眸中汇集着复杂的情绪。 “血玉已有异动,看来那两人已经血魂相连。”村长恭恭敬敬地对幽魂施了一礼,才上前几步,看着玉璧中浮现的影响。 这千年血玉璧果然神奇,正反两面浮现着不同的情形。 一边是深宫之内,在那弑君鸿门宴的殿堂上,玹玗倒在血泊里;另一边是关塞营地,准噶尔贼军夜袭,弘历被敌箭所伤。 两件事,相隔千里却同时发生,这就是引起血玉异动的原因。 “他们是被血玉束缚的最后一对殇魂,能再度归入轮回已是很难得,在这第一世中,有太多孽债要还,注定坎坷血腥。”幽魂声音缥缈的低述着,言语虽充满了无奈,可眸底却隐隐闪动着欣慰。 “可他们孽债太深,血玉反应奇怪,只怕其中一方会丧命缘起之前,那就再无来世了。”村长低声喟叹,为解缚被锁殇魂,他们在荒漠旱守千年,直到天下大乱之前,终于寻到冥河裂隙,将这一对殇魂再度送归轮回,以完成千年夙愿。 幽魂微微侧目,看向显示着玹玗情况的那一面,浅浅一笑,“不怕,反正我也要去冥河之畔等她,可顺便弹奏一曲「梦兮归来去」为她挽魂。” “这可是破坏冥界规条的。”村长一惊,虽知道无法改变她的想法,仍然出言提醒。 “没关系,天下大乱之期已近,届时冥河泛滥,冤魂四野,谁会顾得上这点小事。”对人类而言两百年尚算漫长,但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弹指之间。“这千多年来,辛苦你们困守于此,今日就带着你的族人归返东海吧。” “那这里的一切呢?”能重返家园,乃是全村的期盼。 “这里就交给我处理。”幽魂轻轻一挥手,顿时地动山摇,“就让青衣袂深埋地底吧!” 村长点了点头,转身离开时,已是大步流星。 古村在一夜间消失,村民都不知所踪,仿佛这里从未有过人烟。 青衣袂的幽昙之香散去,而天下间的千万夜会草,竟在同一时刻绽放。 香盈满天地,即便是那血腥深重的红墙内,也有了淡淡馨然。 …… 紫禁城内,从养心殿传出的肃杀之气弥漫着东西六宫。 命断撷芳殿鸿门宴的,不止两个始作俑者,还有全部的奴才,他们是被雍正帝赐死,只为了要封锁消息,所以让他们成了冤鬼。 当然,救驾有功的玹玗和瑞喜,是被例外对待。 只因为陪同雍正帝赴宴的曼君轻声说了一句:难得这两个孩子冒死前来 这句听似无意的话,早已在她心中揣度忖测几百次,要如何把握轻重,怎样坐到不露痕迹,但又能左右雍正帝的思绪。 不过她总算是成功了,虽然发生的一切,和原本的安排出入很大。 看到玹玗和瑞喜负伤而来,她心中一阵慌乱,不知道是不是计划败露。 可等到福海被押上殿,身体的温度似乎凝至冰点,一度以为这是霂颻的安排,震惊的望向那位康熙朝最善筹谋的太妃,竟在那沧桑眼眸中看到深深的悲哀,幸而只是一闪而过。 听着福海傲气的假话,看着霂颻断魂的浅笑,再望向满脸哀绝的玹玗…… 那一刻,曼君暗暗发誓,一定要保住玹玗和瑞喜的命。这场戏的代价太大,他们输不起,也绝对不能输。而且只要赢下了玹玗,她才能将心中的仇恨宣泄得更彻底,让所有伤害过弘时的人,都暗饮苦酒心虐难释。 “皇上累了,还是去休息吧。”养心殿冬暖阁内死寂般的静,曼君微微将视线移到桌案上,眸底透出了一丝满意的浅笑。 这份塘报应该是两天前就被送入京城,可驿卒硬是在城外拖延至今晨,还暗中改了塘报发出的时间。 “你觉得这件事该如何处理?”雍正帝会向她询问,并非因为疑心,这朵解语花在当年九龙夺嫡之时,也帮他做了不少正确的决定。 接过他递来的塘报,曼君根本没看就又放回桌上,这份东西她不用看就能倒背如流。 军中传来好消息,镇国将军已经彻底剿灭骚扰吐鲁番地区的流兵,也安全护送弘历、弘昼绕道伊犁府,只待扎萨克图汗的大军一到,就能形成前后夹击之势大破准噶尔。 “后宫不得干涉朝政。”曼君浅柔一笑,轻声反问道:“皇上不是已经处理了吗?” 昨夜列席的命妇只有镇国将军夫人,雍正帝并未扣押她,而是排专人送她回府。 一场鸿门宴,和一份千里塘报,孰轻孰重雍正帝心中有数。 蒙古各旗安分守己的少,心怀鬼胎的太多,如果此事处置失当,三军哗变倒戈相向,他不仅要面对大乱的局面,还有可能失去两位皇子,虽新得了弘曕,不过年纪尚幼,变数太大。 若只是被人篡夺皇位,他还能承受;若是失去了大清江山,他还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 虽然发生这样情况的可能性很小,可雍正帝赌不起万一,只能受制于当下情势。 雍正帝紧抿的嘴唇稍稍放松,但眼中的森寒还未退去,微微侧目问道:“那后宫之事,你又怎么看?” “皇上的做法已经很好了,臣妾没有异议,但代执凤印的是熹妃,不如皇上问问他的意思吧?”雍正帝问得隐晦,她当然也不会挑明回答。 “朕想听听你的意思。”雍正帝沉默了片刻,却没有听到答案,疑惑地抬头,却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像是有些为难。“你但说无妨,就当帮朕整理一下心思。” “皇上当机立断处理了撷芳殿的奴才,那说宜太妃是暴毙也无不可。”曼君察言观色,一词一句说着精心准备的台词。“弘昇虽被革职,但这么多年来安分守己,也知错悔过;弘晊稳重,皇上去年才让他袭恒亲王爵位,而他对宜太妃一直很孝顺。当然这两人都不重要,皇上不必顾虑他们。真正让皇上为难的人物,应该都在那塘报上有名,臣妾妇人愚见,皇上不如在等一段时间。不过还是要稍稍警示他们,对宜太妃不加封,不拟谥号,当中的意思由他们自己领会。” 镇国将军弘昂,他和老祖母的感情最深,当年霂颻离宫后,说是由胤祺奉养,其实一直住在镇国将军府。奉恩将军弘晌、弘曈,多年来随弘昂镇守边关,既是同胞兄弟,又是出生入死的战友,他们对霂颻有多少亲情不得而知,但是对弘昂却是肝胆相照。 “你的分析永远都这么透彻。”雍正帝声音平静无波,扯动着唇角,似有一丝高深莫测的弧度。“那两个奴才呢,又当如何处理?” “皇上不是已经让人医治他们了吗?”曼君面色平静,完全不透半点私人情绪,但心里已经是一整慌乱。 多年来,雍正帝身边最不缺的并非女人,而是身份各异的刺客。一晃十年过,他虽是九五之尊,手掌生杀大权,却活得如惊弓之鸟。他杀得人越多,想取他性命的人就更多,太监宫婢,前朝太妃,甚至还有可能是枕边人。 “那个丫头可是郭络罗家的人,他父亲因谋逆之罪被斩,难保不会养护为患。”雍正帝直勾勾的看着她,脸上的表情仿佛是看透了一切。 “皇上顾虑得极是。”曼君点点头,尽管已觉双腿发软,还是硬撑着维持表情的淡然,丝毫不逃避那犀利的眼神,娓娓道来:“但是,昨晚臣妾看到那两个孩子冲进来,心中颇为震动,刚才问过太医了,那个丫头伤势不轻,又失血过多,能不能撑过来还不清楚。至于那个叫瑞喜的小太监,臣妾专门让内务府查过他的底细,只是个从小就被拐子倒卖的可怜孩子,因为当时他们年纪小,就被扔进了撷芳殿。” “你的意思是说,这当中没有问题?”雍正帝眼中潜藏着怀疑的神色,语气也变得沉重。 “不是,这当中有大问题。”曼君神色凝然,低敛眼眸,担忧地说道:“但问题不在这两个孩子身上,而是在宜太妃和那个福海之间。” 她深知雍正帝的多疑,问题说得太简单,是无法蒙混过去,最好的法子就是把事情越绕越乱,提出更多的怀疑,牵扯更多的人,彻底搅浑这池水,才能让他寻不着头绪,从而掩盖真实。 “哦?”雍正帝眸中的疑色减退,“你是说有人在刻意安排?” 曼君深深一叹后,故弄玄虚地说道:“臣妾查证过,福海入慎心斋之前,和镇国将军府并无联系。可昨晚从他和宜太妃之间的对话听来,他们不像是主仆,倒像是同盟。所以臣妾怀疑,是有高人在幕后操控,宜太妃和福海只是烟幕。” “此言有理。”雍正帝点了点头,思忖着自问道:“可这背后之人会是谁呢?” “伤害了皇上,谁能获得最大的利益?”曼君微微松了口气,看来事情算暂时被掩盖过去了。 “难道是他?”雍正帝眸光一顿,却没有把心中所想宣诸于口,而是瞬间转移了话题,“想想,那两个孩为了救驾,也算是搭上了半条命,就让太医院好好医治,务必要让他们痊愈。至于那个玹玗,虽然父亲谋逆,但念及她救驾有功,就免了她的罪籍吧。” 雍正帝从来不会感激奴才,会有此举乃是想笼络人心,可以彰显帝王大度。毕竟撷芳殿已经死了不少奴才,当中也有官宦家的女儿,今日之后,民间不知又会生出多少流言。 虽然赦免玹玗罪籍,但她仍是包衣身份,依旧为辛者库奴才,其实并无差别。 “是,臣妾会交代下去。”见事情已算解决,曼君心念一动,临时多生一计。“臣妾听闻,端慧郡主好像挺喜欢玹玗丫头,若她能够痊愈,不如就安排到景仁宫吧。” 雍正帝蓦然抬头,看着她别有深意的浅笑,低敛眼眸的沉思了片刻,点头道“既如此,就由你来安排吧。” “皇上英明。”曼君额首领命,眸中的笑意加深,只是透着几分阴寒。 雍正帝原本还想吩咐些什么,可还未出声,就见苏培盛领着一位御医进来。 曼君眸光一转,心想这位御医不是留在圆明园照顾刘娮婼母子?怎么突然回来了,难道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而苏培盛见到曼君在御前,竟面露难色,好像有话不便启齿。 “皇上,臣妾想去御药房那边瞧瞧,就先行告退了。”曼君识趣的跪安,转身之后,躲开了雍正帝的视线,她才重重舒了口气,因腿软而攥紧了双手,强撑平静的姿态。 可踏出东暖阁时,又刻意放满了脚步,因为她听到苏培盛说:离霄道人已经炼好药丸,并交由御医奉上。 这个消息让曼君瞬间轻松了下来,微微一瞄身后,唇角勾起了深深的笑意。 第162章 玉碎心 玹玗和瑞喜的伤由年希尧亲自照顾,这是福海补漏计划的最后一搏,赌雍正帝的疑心够重,会怀疑他们的伤势。 年希尧一直深受雍正帝的信任,他从来都淡泊名利,又博学多才,且为官清廉,俸禄之外不擅取分文。 当初年羹尧案,年氏九族的成年男子都遭发配,只有老迈的年遐龄和他逃过被赦免。且只被罢官一年左右,就重新被起任,之后一路高深,先后被任命为巡抚、工部侍郎、如今又帮雍正帝监视着太医院,掌握着内务府。 足以见得雍正帝对年希尧的信任之深。 如果没有年晨的旧冤被牵出,或许年希尧真的会为了年家族人,而一辈子效忠于雍正帝,可惜霂颻看准了他对赫哲谷儿的情愫,借玹玗拉拢他,并掀开了一桩桩旧案,成功点燃他心中的复仇之焰。 御药房的排屋。 玹玗面色苍白的躺在床上,紧抿的双唇微干没有一丝血色,即使昏迷不醒依旧眉头轻蹙,仿佛陷在深深的噩梦中。 “年大人,这孩子的伤势严重吗?”曼君看过太医院的脉案记录,但并不相信,此刻翠缕奉命守在门外,如有人靠近就会高声提醒,她才敢毫无顾虑的讨年希尧一句真话。 “还好没有伤到脏腑,那一刀刺得不算深,只是拖延了医治的时间,造成大量失血,必须慢慢调养一阵才能恢复。”年希尧曾随康熙帝出征,有治疗刀剑之伤的经验,玹玗这状况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不过,身上肯定会留疤,至于是否有什么遗症,也要以后才知道。” 看到玹玗和瑞喜的伤势,他才恍然当初福海为什么要借医书和验尸录,心里有深深的后悔,如果没有仔细传授,或许福海的计谋难成,也就不会是今天的局面。 但转念一想,以雍正帝的心思,如果不是这条苦肉计,他们三个孩子就算过了昨夜那关,也迟早会变成亡魂。 就像对玹玗和福海,雍正帝让他照料,又传宫中仵作同来验伤,还让身边的侍卫首领一起查看,目的就是想再三确认,伤口的位置和深浅,是否真乃搏斗造成,亦或仅为赌命之计。 “本宫见过瑞喜,他已无大碍,为什么她还没醒?”曼君在床沿坐下,伸手抚上那憔悴的脸蛋,才知玹玗此刻正发着高烧,但两颊并未泛红,可想失血是有多严重。 “齐妃娘娘也看到了,血气不足,郁结于心,又高热不退,才会昏迷不醒。”年希尧忧心忡忡地叹道。 “福海那孩子,心思不错,但欠缺考虑,这一步走的太险了。”昨夜的画面历历在目,曼君心中充满酸楚,将一个锦盒递给年希尧,请求道:“这些都是当年何御医用过的方子,如今全部交给大人,只求大人尽量保住她。既然皇上已经恩旨要好好医治他们,那无论多么珍贵的药材,只要大人觉得对她有效,本宫就有法子弄到。” 年希尧打开锦盒一看,那些全是给年晨用过的方子,心中顿生疑惑,却不露声色地应道:“齐妃娘娘放心,对这个孩子,就算没有皇上的旨意,老臣也会不惜一切相救。” “有劳大人了。”曼君语带哽咽地点头感谢,又俯身在玹玗耳边柔声低喃,“你一定要撑过来,亲手讨回这一笔笔血债,我定会成全你心愿。” 地藏菩萨本愿经:无间地狱,千万亿劫,以此连绵,求出无期。无间有三:时无间、空无间、受者无间,为无量受业报之界。 时至今日,血浸怨魂,若死,魂堕无间,若生,亦困无间。 既然结果都一样,那就在现世的无间地狱中,以邪惩恶,亲手报仇,谁让苍天无眼呢。 “你是何人,谁派你来的?”翠缕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回翠缕姑姑,奴才是景仁宫伺候涴秀格格的雁儿,是格格打发奴才过来照顾玹玗。” “让她进来吧。”曼君忙用丝绢拭去眼角泪光,调试了心绪,恢复了作为齐妃,该有的平淡姿态。 “奴才参见齐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雁儿先对曼君福身施礼,才转身向年希尧问安。 “齐妃娘娘,老臣先下去些方子了。”既为宫中医者,年希尧就要和太医院的所有同人一样,懂得在适当的时候又聋又瞎。“还有外敷的药物,一会儿老臣让人送来,就由这位姑娘替玹玗姑娘更换吧。” 年希尧走后,曼君才冷眼打量着雁儿,明知故问道:“是涴秀格格打发你来?” “是的。”雁儿声音微小的回答。 “真难得。”曼君瞳中寒光掠过,又一挑眉冷声问道:“那你们熹妃娘娘呢?可有让你传什么话吗?” “回齐妃娘娘的话,熹妃娘娘交代奴才,如果在此见到娘娘,就说一切全凭娘娘。”雁儿始终低头敛目,回话小心谨慎,生怕惹怒这位威势冷严的齐妃。 “呵,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她倒是会躲麻烦。”曼君冷声一哼,却是出自真心并非做戏。“之前见玹玗常往你们宫里去,还以为她有多疼爱这丫头,现在怕遭牵连,竟然只把一个不懂事的格格推出来。” 她们走这一步,毓媞是不知道的,只当事态严重,便不沾身的远远躲开。玹玗若有问题,便把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蒙古格格往前面一放,只说是涴秀与其私交颇好,自己不过是宠着内甥女,所以才一时不查。 他们看似与毓媞结盟,实则只当她作棋子,原以为萌生弑君之心的她,能多有担当,但现在看来也不过是贪生怕死之辈。 弑君不过是为了保命,不然雍正帝早晚会了结她。 像这种只有野心,但缺乏魄力的人,难怪霂颻叮嘱她不能为同盟,只可利用其势。 雁儿凝神屏息地低着头,她虽无大智慧,也知道必须将主子们的这类话当作耳旁风。妃嫔之间斗争,说话夹枪带棒乃常有之事,头脑不清者或许会去自己的主子面前传话,搬弄是非以为邀宠。 但这类人,十之八九都成了炮灰,自以为是的聪明,让他们枉送性命。 “行了,你就在这里伺候着吧。”曼君淡淡瞥了雁儿一眼,临出门前,又回头补了一句,“回去告诉你们格格,这丫头若有命活下来,本宫就把她拨去景仁宫,专门伺候你们格格。” 说这话时,她故意高声,因为这门外有太多雍正帝的耳目,总要表现出毫不在意玹玗的死活,才能尽去雍正帝的疑心。 当初霂颻决定要走这一步的时候,就是会牵连很无辜,没想到福海为把计划进行得更彻底,又多添上了几条冤魂。 可事情还没有真正结束,雍正帝看似放过了镇国将军夫人,但就如曼君所说,只是忍一时之恨。两三年之内,只要弘历掌握兵权,有能力接管弘昂的部下,雍正帝就会动手,而且在镇国将军府已有他的眼线。 不过心思深沉的霂颻早就算到这点,既然要付出性命,那就要获得最大利益。 深夜,镇国将军府一片寂静,特别是嫡夫人墨尔齐氏的院落,婢仆们都候在穿堂听用。 清晨被宫中侍卫送回府后,墨尔齐氏什么都没说,只是称病将自己关在房中。 微弱的烛火下,她终于鼓起勇气,从妆奁的夹层取出一份信件,双手微颤地拆开,面对那秘密的字,瞬间泪如雨下。 这封信是两天前李贵宝悄悄送来,并传霂颻的话,此信事关生死,必须等到寿宴之后才能打开。又说,不论寿宴上发生任何事,她都要随机应变冷静对待。最关键一点,李贵宝再三强调,御酒一定要在雍正帝饮下后,她才能举杯。 当时她心中已有不祥预感,却没想到事情会是这种局面。 墨尔齐氏,是从蒙古远嫁到京城,在所有孙儿媳妇中,她和霂颻的感情最为深厚,因为她母亲也是郭络罗家族的人,不过雍正帝毫不知情。 多年来,她的心中也怀着仇恨,子晔是个很懂事的女孩,她将其当作亲生女儿宠爱,可雍正帝却把一箱残肢当作礼物送到镇国将军府,并下旨全府人都要细看此礼。 箱子打开的瞬间,整个镇国将军府就都陷入了噩梦,只有一人除外。 那就是三年前,雍正帝赐给弘昂的侍妾,一个风情妖艳的舞姬,名曰:水绮烟。全府都知道这个女人身份可疑,所以相当防备。 烛火忽然摇动,华嬷嬷轻轻推门进来,走到墨尔齐氏跟前,在她耳边轻言道:“夫人,水绮烟已到垂花门外了,我吩咐穿堂的人,不要拦她。” 她是墨尔齐氏的陪房,当年一起从蒙古嫁过来,对墨尔齐氏而言,是主仆的身份,姊妹的感情。 墨尔齐氏点点头,脸上浮现出一丝阴冷的浅笑,起身走出房间。 “夫人……”厅房的门敞开着,水绮烟端着炖盅,直接领着丫头进来,三更半夜还珠翠满头。“我听府中下人,您回来后就滴水未进,想必是在宫中吓坏了,所以我特意吩咐丫头备下了定惊茶,还有参汤,夫人趁热喝吧。” 墨尔齐氏微微抬眸,冷视了她一眼,却并不答话。 “唉呀!”水绮烟娇声惊呼,眉眼怒视着华嬷嬷,斥责道:“你怎么伺候的,夫人脸色这么差,也不传太医来瞧瞧。” 墨尔齐氏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已是波涛翻腾,暗忖着,今晚她一定要拔了府中的这根钉子。 “是夫人说不用传太医,只是小事,睡一觉就会好。”华嬷嬷冷静沉稳的回话。 “胡说!”水绮烟冷下脸,重重地将炖盅放在桌上,“明明就是被吓着了,那血淋淋的场面,任谁撞上了都会三魂不见七魄,夫人年纪又大了,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你在这胡说什么!”墨尔齐氏攥紧双拳,耐着性子引其说出那至关紧要的话。 “夫人啊!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府中都传遍了,宜太妃意图弑君,幸而皇上福大命大。”知道墨尔齐氏和霂颻的感情甚好,水绮烟故意句句带刺,“一个都快躺进棺材的老东西,差点就害了我们整个将军府,别说夫人会害怕,就是我也担心了一整天。” 她是个舞姬出身,被安排到镇国将军府是为诱弘昂犯错,雍正帝便有名正言顺的借口夺其军权。可这三年下来,弘昂表面疼爱有加,却完全没有碰过他,府中上下表面对她恭敬,暗地里都把她当贼一样的防着。 时间慢慢过去,毫无功绩的她便被淡忘成弃子,只是王府中人并不知道。 墨尔齐氏只是冷着脸,缓缓地傲然站起身,出乎意料地扬手给了水绮烟一耳光。 “你敢打我!”水绮烟捂着脸颊,惊吓和愕然同时袭来,使得浑身轻颤。 “就因为你是皇上赐的,虽然身份下贱,但本夫人也忍你三分,让你三分。”墨尔齐氏神情依旧平静,但语调却冰冷严厉,“皇上都已经下旨,对宜太妃娘娘的突然暴毙,甚感惋惜。你刚才说得是什么?不恭不敬、造谣生事、诋毁当今圣上,条条都是死罪!” “夫人你……”水绮烟难以置信地瞪着双眼,这一切来的太突然毫无预兆。 “来人!把她押到后院柴房,让她好好反省。” 墨尔齐氏话音一落,就有两个身强体壮的家丁出现,堵住了水绮烟的嘴并拖走。 “夫人,我这就去准备。”华嬷嬷也跟着出去。 第二天清晨,水绮烟自缢于柴房,府中都说她诽谤皇上,捏造后宫谣言,才被夫人赐死。 这个消息传到宫中,雍正帝虽然震怒,却也无可奈何。 第163章 牵情迫 看着躺在床上,双眼紧闭的玹玗,瑞喜一脸担忧,满心焦急。 从受伤到现在已经过去十日,玹玗身上的刀伤已经在渐渐愈合,可人还是昏迷不醒,情况更是日渐严重,连喂药都变得困难。 年希尧坐在床沿施针,能试的穴位他都试了,宫中的禁术也冒险全用过,可玹玗还是这么不死不活的睡着。 见年希尧施针完毕,瑞喜立刻上前询问:“年大人,你不是说她的伤不重吗?怎么会变成这样!” “伤口确实已在愈合,烧也退了,按理说是该一天天好转。”年希尧深深叹了口气,眉头紧锁,无奈说道:“医者,疗的是伤,治的是病,却救不了命。她若不想醒过来,就是仙丹灵药也没用,大罗神仙无能为力。” 雁儿坐到床沿,这十日她衣不解带的照顾玹玗,几乎日日以泪洗面。 枕边放着的描金彩漆包袱式纹长方形盒,是银杏专门送来的,盒子中装满风干的琼花。瑞喜又整理了玹玗的珍爱物放在里面,弘历的香囊和玉佩,谷儿的琼花巾帕,关山千里送来的一袋黄沙,两封莫名其妙的信,还有那只双蝶芙蓉镂空雕花素银簪。 床尾放着一个竹篮,好动贪玩的狸花猫,整天都窝在里面,有时候会可怜巴巴地看着玹玗,有时候会舔舔她的脸颊,可依旧无法唤醒她。 众人什么法子都尝试过了,就连忙碌的银杏也两三晚,悄悄来到这里,整夜给玹玗讲述她母亲在宫中的旧事。 李贵宝在御药房当差,离这边很近,每天都过来瞧玹玗好几次,只是在屋外淡淡望上一眼,神情算不上悲痛,却满是无奈。 至于涴秀,白天被毓媞拘着,夜里还是会让她悄悄溜来这边。可两次后,她就不再过来了,因为她真的很怕,推门进来后会看到香消玉殒的景象,不敢面对,更不知道该如何向弘历交代,所以只能选择逃避。 见瑞喜送年希尧出去后,雁儿才执起玹玗冰凉的手,大滴的眼泪落在那苍白的手背上。 “玹玗妹妹,就算我求你了,醒过来好不好。”这样的话雁儿每天都要说好多遍,但玹玗就是没有反应,连睫毛都不曾动过。“傅海让我帮他照顾你,求你了,醒来吧。” 在雁儿口中已经换了称呼,傅海交给她的木匣,在玹玗昏迷的这段时间,经过瑞喜的同意,她才打开看了。 木匣里装着傅海的全部身家,还有一封长长的信。 信中,傅海道明了自己的身世,并说能有她这个妹妹是此生的福气,可惜所攒的钱不多,不能为她置办体面的嫁妆。又嘱咐她好好当差,涴秀是个不错的主子,跟着涴秀虽然有些小苦头,但不会有大危险。至于玹玗,如果有可能,就为代照顾,但千万不要卷入他们的恩怨。 雁儿认下这个哥哥的日子并不长,若是在宫外,如此短暂的时间很难建立亲情。 可紫禁城不同,那一丝温情就像数九寒天里的炭火,能深深刻入灵魂。 不卷入他们的恩怨。 她也想,可惜办不到了。 从她看到这份信的那刻起,傅海的仇恨就成了她的仇恨,纵然知道自己很没用,智慧心计都不能和他们相较,依然心甘情愿的背负起整个陆家的血债。 伸手抚摸着狸花猫,雁儿越哭越伤心,“狸花,快点叫醒你的主人好不好,她不能再睡了,继续下去会没命的。” 此时,她不住颤动的肩头,有微微的重量落下。 雁儿抬头望去,只见瑞喜低头看着她,淡淡的浅笑里有难掩的苦涩。 “你是傅海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妹妹,你若哭坏了眼睛,傅海在天之灵会怨我的。”即使他心里有再多不安,但还要担起兄长的责任,柔声安抚道:“放心,玹玗很坚强,她会醒来的。这段时间她也太累了,就让她偷懒,多睡几天。” 是的,瑞喜口中也换了称呼,人都死了,也就无需在掩藏身份,更不应该用那耻辱的名号,去玷污亡魂。 雁儿想回他一笑,却怎么都挤不出来,最后只能敛眸,悄然无声的掉泪。 夕阳映照到纸窗上,瑞喜才想起已到了晚膳时间。“你整天都没吃东西,我去李公公那边借个炉头,给你煮碗面。” “不用了,我不饿,也吃不下。”雁儿摇了摇头,起身取来干净棉纱布和外敷药物,柔声说道:“你去吃东西吧,我先帮玹玗妹妹换药。” “不行,不吃东西没力气,还怎么照顾玹玗。”瑞喜态度强硬地说道:“听话,咱们现在都不能倒下,一会儿面煮好我叫你。” 雁儿拗不过,只能点头答应。 黄昏的血色残阳,看似静谧蕴藏凄美,远处的景山在晚霞中更显苍凉。 紫禁城中,哪怕是一片落叶,都有可能惹出风波,又何况是掀起漫天血腥的弑君谋逆。 事情不会简简单单的了结,反而是牵扯入更多的人。 夜色下,天穹宝殿内。 宫中近日发生太多事情,妃嫔深夜祈福念经,有侍卫在一旁保护实属正常。 只不过,若雍正帝看到自己最信任的御前侍卫统领,和曼君在此时私下会面,怕是会变得惶惶不安吧。 景逸沉默地站在神像前,忍耐了许久,才闷声道:“齐妃娘娘,你要属下做的事情,属下都已经照做,东西可以给我了吗?” 十天前,他奉命检查瑞喜的伤口,之后在他准备回养心殿复命,御药房副总管太监李贵宝却来传话,说齐妃有事交代,让他等候片刻。 当时他心中已有不祥之感,岂料齐妃见到他后,随便寻了个借口屏退左右,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牢牢抓住了他的命脉。 “御赐金步摇被利刃劈成两截,如果让皇上知道了,会是什么后果?” 他和迎棠之间虽然深情,却并无苟且,但那只步摇却是迎棠存有异心的铁证。 而在紫禁城里,心念皇帝的女人,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死无葬生之地。 齐妃用金步摇相威胁,要他在雍正帝面前把玹玗和瑞喜的伤势往深里说,而且要非常确定那是在激烈搏斗中留下的。 他投鼠忌器,只能无奈的遵从。 “东西,还是放在本宫这比较妥当。”曼君双眸微启,唇边浮出一丝浅笑,如此有用的人,她怎么会轻易放过。“本宫还有件事,要麻烦大人帮忙呢。” 想当初见到他从承乾宫偷偷出来,曼君心中就有了几分盘算,并派人去查过迎棠和景逸的底细,才知他们原是青梅竹马的恋人。 可一个入宫应选,一个投笔从戎,从此天各一方。 如今在宫中重逢,会有多少竹马往事被牵动,只怕还有可能旧情复炽。 所以,离宫前去圆明园的当天,她就吩咐人彻底搜查承乾宫,果然让她发现了古怪。 原本这只步摇早在圆明园时就该发挥作用,不过她再三考虑,还是觉得献药之事不能动用雍正帝身边的御前侍卫统领,他可是最大的王牌。 控制了景逸,以后很多事都会变得好办,她又怎么会把东西还给他。 “娘娘岂能言而无信?”景逸怒责道,因情绪激动而高声。 “本宫可有向大人许诺过什么吗?”曼君轻轻摇了摇头,淡然地说道:“再说那东西放在本宫处只会更安全,就算被皇上翻出来,也只以为是后妃争斗,本宫嫉恨宁嫔,才故意偷取御赐之物,以此为发泄。” 即使不回头,她也能感受到身后那熊熊燃烧的怒火。 紫禁城不适合心有牵念的人,无能你武功再好,权势再大,只要被抓住了弱点,就会变得畏首畏尾。 景逸嘴角抽了抽,没有出身,攥紧双拳克制怒火。 身后站着这么一个怒火中烧的人,只要他多一份心狠手辣,挥刀一砍,她就必死无疑。 可曼君清楚,他不敢。 那断成两截的步摇还不知道被藏何处,只要曼君有任何闪失,迎棠就会成为殉葬之物。 所以她的淡定,是在赌他的深情。 “不过,为本宫做事的人,本宫都不会亏待。”曼君霍然转身,望着那满是怒意的脸,轻声笑道:“现在本宫给你一个许诺,只要你完成接下来的事情,本宫就放你们走,天涯海角双宿双栖。” 景逸心头陡然一紧,惊讶她是如何知道,他与迎棠的计划。 “娘娘此言当真?”于他而言,这是太大的诱惑,虽然这一切可能利用的陷阱。 “你们没法子逃出去,何不借本宫之力赌一把。”曼君一挑眉,嘴角勾着浅浅的冷笑。“本宫早已洞察你们欲为之事,如果你乖乖按吩咐做事,圆明园的大北门就是一条生路,不然那就是一到死门。” “属下如何能相信娘娘?”景逸咬牙切齿,双拳握的更紧。 曼君眸光冰冷,浅笑着睨着他,淡淡吐出了几个字,“你只能赌。” 景逸无奈地闭上双眼,深深叹了口气,知道在她面前没有谈条件的余地,他只是一个棋子。不过没关系,如果能换来迎棠的自由,他愿意以命相赌。 “齐妃娘娘有什么吩咐?”说出这话时,他的唇竟有一丝抖动。 虽然不能确定曼君在筹谋何事,可看眼下情况,他估计这位深得雍正帝信任的齐妃,就是宜太妃的同谋。 在她们身后还有多少人? 应该不止御药房的两个孩子,帮忙传话的李贵宝,甚至是那位内务府总管,都有可能是他们一党。 这样的势力,他无法对抗,何况他最珍爱之人的性命,还被他们捏在手中。 “如飞蛾之赴火,岂焚身之可吝。”曼君失声一笑,笑声中有无尽感慨,难得这冰冷的红墙内还有温情。 霂颻,在后宫争斗大半辈子,却为了三个孩子,甘愿以命相换;福海,血海深仇还未得报,竟为了没有血缘的亲情,无惧以命相互;景逸,沙场征战多年,是在地狱边缘徘徊的人,好不容易权势双获,前途无量了,居然为旧情,能够以命相赌。 才短短几天,居然让曼君心中茫然了许多,为什么她的弘时,得不到这样的温情呢? “齐妃娘娘……”景逸愕然地望着她满脸哀色,后宫之事,不论真假也多少听了些,对她还是有同情的。 曼君深吸了口气,瞬间敛去了所有情绪,冷声问道:“现在御前侍卫的人选,可都是由你决定?” 景逸双眉皱起,犹豫了片刻,还是说了实话。“是由属下列出名单,带他们通过武考,再由皇上决定。” “也就是说,能被你选中,才又可能进入皇上的视线。”在曼君冷淡的音调中,含着无尽惊喜,她原以为最难办的事情,此刻已变得如此简单。 “可以这么说。”看着她瞬息万变的神情,景逸暗叹,宫里的女人究竟有多疯狂,她们的灵魂早被那无常悲喜而折磨到扭曲。所以他发誓,在迎棠还算正常的时候,一定要带她离开这里。 “那好,以后本宫会给你名单,不管你用什么借口、什么理由,都要在一年之内,把大半数的御前侍卫更换掉。”曼君唇角勾着深寒笑意,眸中盈满嗜血杀气。 要换上的当然不是她的人,而是让毓媞从钮祜禄家族,寻找何时的外姓子弟。 第164章 动心言 十几天来,曼君几乎没有睡过一个整觉,离开天穹宝殿回到钟粹宫时已是三更过半。 在控制景逸之事上,她虽有十分的把握,却依旧不能掉以轻心,毕竟这个男人为了爱情不惜抛家弃子,痴狂得连父母都可以不顾。 对他施加压力,过重,怕会适得其反;过轻,又压制不住。 “娘娘,喝碗安神茶,去睡会吧。”翠缕将茶盅放到桌上,又爬上炕,坐在曼君身后为她捶背。“熹妃娘娘也真够彻底,现在什么都不管,皇上的意思是,想去圆明园过重阳节,还预备带上诸位太妃,这当中要打点的事情这么多,可熹妃只让银杏过来请娘娘示下。” 见曼君这几日茶饭无心、坐卧不宁,她甚为担忧。 现在不像三年前,明里暗里都有事要曼君费心,尤其是对雍正帝的计划,想筹谋得整齐且滴水不漏,哪里是一个人能忙得过来。 原本和宜太妃商定的计划很好,哪知宜太妃临时改了主意,害得曼君变得孤立无援。 “这些琐碎的事情本宫还能料理,熹妃如今得先花心思保住自己,你以为皇上真的相信她。”曼君把安神茶推到一边,让翠缕换提神的参汤来。“圆明园弘曕之事,她是走了步险棋才勉强逃过一劫。但前段时间本宫试探过,知道皇上对景仁宫根本不放心。让顺贵人替本宫分忧,目的就是要渐渐除去熹妃手中大权,所以她不管事,也是在顺皇上的意。” 她只是故意在用雍正帝面前挑明,撷芳殿之事幕后还有高人,是想借机撇清自己,可雍正帝却有自己的看法。所以她才又说出涴秀和玹玗有交情,想把玹玗安排到景仁宫,以此举窥视君心。 果然,雍正帝并未反对,还将事情都交于她处理。 “可皇上并没有让熹妃交出凤印。”翠缕微感愕然,自知心思比不过主子,但跟着曼君多年,也算有些见识和认知,但这次她是彻底糊涂了。“其实奴才一直想问,娘娘引皇上怀疑熹妃,对我们应该有害无利啊?” “当年先帝爷大丧之期,宜太妃诈病,故意成软塌奔丧举哀,其风头更甚太后。皇上怒斥其有违国体,并发狠话,若是不知收敛,定会按国法治罪。”曼君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已霂颻举例,并反问道:“即便如此,宜太妃在皇上面前,哪次不是以太后的气度相对,可皇上真的直接治她的罪了吗?” 翠缕想了想,摇头道:“是没有,可当初宜太妃回宫,皇上故意把她扔在撷芳殿,缺衣少食,奴才都不多个,这不是变向的治罪吗。” “这都是后宫的事情。”曼君漫不经心的啜了小口茶,气定神闲的再次反问:“那个时候,后宫是谁掌权你?” “熹妃。”翠缕恍然大悟,惊叹道:“娘娘的意思是,皇上一直把熹妃当成棋子?” 曼君点了点头,笑道:“皇上根本就没有信任过熹妃,那本宫当然顺皇上的意思。反正从王府开始,但凡有事皇上都怀疑她的,本宫随口几句,既能撇清自己,又能试探君心,还能让皇上更信任本宫。一举三得之事,何乐而不为。” “原来如此。熹妃耗尽了一生心力,却连半分信任都换不来,难怪会走上这条路。”翠缕了然一笑,又不免觉得这些妃嫔活得太辛苦。“不过最近这段时间,皇上倒是很眷顾熹妃,难道又是目的吗?” 从王府到深宫,毓媞确曾做了不少事情,为了雍正帝也背下不少黑锅。 但花再多的心思,都没有打动圣心。 三年前,若不是曼君自我幽禁,皇后薨殁,裕妃难当大任,后宫再无人选,雍正帝也不会在无奈之下选择毓媞代执凤印。 如今曼君复辟,娮婼母凭子贵,篱萱新宠上位,后宫凋零之期已过,毓媞也就变得不那么重要。 “想在后宫保住地位,只会和女人斗是不够的,就算母家有人在前朝为官,也要自己看得清朝中局势。”曼君神秘一笑,眉梢轻扬,“皇上眷顾景仁宫,是在算计另一个人。” “景仁宫除了熹妃外,就只有一个涴秀格格,可年纪尚轻,皇上不会是看上她了吧?”其实在翠缕心中还有个人选,就是掌事宫女银杏,只是银杏在宫中多年,若雍正帝真是有想法,早应该封了答应。 “你啊,这么多年还没看清皇上吗?”曼君失笑出声,摇头说道:“之前熹妃不是张罗着为涴秀指婚吗?” “是啊,但奴才听说,皇上觉得涴秀格格还小,让熹妃再等两年。”这点翠缕也不明白,很多宗室之女还没满十三岁,就已经指婚。“奴才愚钝,想不透这当中有什么关联。” “不能说是你愚钝,就连熹妃也未必看透了此事。”拉翠缕到身边坐下,曼君才柔声说道:“你想想,涴秀养在宫中两年,皇上一直未有册封,今年怎么突然封了端慧郡主?” “到了指婚的年纪啊。”翠缕突然明白了什么,惊讶地曼君,问道:“难道皇上是想让涴秀格格和亲?” 现在朝廷正和准噶尔打仗,按照惯例,胜仗之后就会派公主和亲,作为监视对方的最好工具。如果败仗,也会让选公主远嫁,作为平息战事的牺牲品。 “后宫前朝永远都分不开,只有把握局势,才能让自己获得最大利益。”说着这,曼君若有所思地轻叹,“在这方面,宜太妃就做得淋漓尽致,也把握得恰到好处,才能事事钳制皇上。” 翠缕思绪一转,又不明白地问道:“娘娘既然觉得熹妃没这种本事,又为什么要拉她入局呢?” “话要分两头说。”曼君的幽眸中闪过狡黠的光芒,唇边逸出淡淡的冷笑,解释道:“熹妃若能及得上宜太妃,就不会走到弑君这一步,因为知道自己没有控制的能力,害怕之下才想先下手为强。但这就是熹妃为我们所用的好处,有足够的野心,却少点智慧。” “但是熹妃阴狠,只怕会养虎为患。”这是翠缕最担心的事情。 曼君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淡淡说道:“本宫自有打算,你不用担心。” 此时,四更钟鼓响起,大半个晚上又过去了,天亮后还要打点宜太妃的发引。 为了顺服雍正帝的意思,霂颻的棺椁会被送到哭村殡宫。 想想霂颻一生尊贵,死后却连先帝惠妃都不如,被扔到那种荒凉的地方,连超度法事都没有,只打发一个老太监过去守灵。 不过人都已死,风光与否,也无所谓了。 曼君心中记挂着玹玗,但这些日子雁儿一直守着,她也不便出现。 刚刚询问翠缕,才知道玹玗的情况越来越差,年希尧已经束手无策。 走出房间,站在清冷月光下,她思索了许久,转头吩咐翠缕,“你去御药房那边,让瑞喜把那个雁儿支开,本宫稍后会去看看玹玗。” 想着玹玗小小年纪就受尽煎熬,伤得锥心刺骨,翠缕也很是同情。 北方的深秋已见早霜,绵雨潇潇更添愁,枯叶漂落无声,几度悲凉。 曼君轻叹一声,回屋简单梳洗后,又换了一身衣服,才往御药房而去。 推门而入,房内的烛光闪动,望着玹玗憔悴苍白的面容,一阵酸楚涌上心头。 泪水盈满眼眶,她想起了弘时,是因心灰意冷、抑郁难舒才会药石无灵,水米不进的躺了多日,最终在昏睡里结束了短暂的人生。 “玹玗,我知道你能听见,你的伤已经好了,只是不愿意醒来面对一切。”曼君坐到床沿,执起玹玗瘦弱的手,“若这是你的选择,我不会逼你,只会替宜太妃不值。如果不是为了你的前程,她何须赔上性命。” 忽然间,玹玗的睫毛微微动了一下,像是被曼君的话触动了灵魂。 “宜太妃临时改变计划时,我问过她为什么。像她那样的人,在后宫争斗了半辈子,牺牲的本家女孩不计其数,你有何特别之处?”泪珠悄然滑落,滴在玹玗的手背上,曼君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她告诉我,在宫中过了一辈子,所见的聪明人都是趋炎附势、跟红顶白之辈,她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你被母亲细心教导过,是个明白宫中生存方式的孩子。但你明明知道她是个无权无势,又身份尴尬的老太妃,还是真心对待。还记得那一朵绿茶花吗?就是那一刻触动了她,虽然只是你顺手采摘,却是寒天里的淡淡暖意。” 两行清泪滑落脸颊,但这次却是从玹玗的眼角溢出,嘴唇微微动了动。 “还有陆傅海,他是为了你才甘愿送命。”看到希望的曼君欣慰一笑,将玹玗的手握得更紧。“你这条命已经不属于你自己,此生都无权擅自终结,你活下去不仅是为了你额娘,还有你的姑婆,你的傅海哥哥,你要替他们完成心愿。” 玹玗仍是静静躺着,但手指稍稍颤抖了一下。 见此状况,曼君总算松了口气,虽然泪眼涟涟,却露出了安心的淡笑。 “睡过今天,就赶紧起来吧。”轻轻拍了拍玹玗的脸颊,曼君从袖间取出一个荷包,“这里面是宜太妃的一缕头发,她让我交给你,说你知道该放到什么地方。” 静静陪着玹玗直到五更天,曼君才起身离去。 瑞喜一直等在门外,曼君的话他也全部听在耳里,见她出来连忙上前感谢道:“齐妃娘娘大恩,奴才真不知道该如何报答。” “你放心,这孩子会好起来的。”曼君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别看她稳重冷静,但她毕竟还小,有些事情承受不住,你比他年长,好好照顾开导。” 瑞喜点了点头,犹豫了片刻,又请求道:“齐妃娘娘,你能不能私下为太妃娘娘办一场超度法事?” “就算本宫不做,镇国将军夫人也会这么做。”曼君一闭眼,叹道:“宜太妃的身后事不会太凄凉的,还有陆傅海,本宫已经让人悄悄去乱葬岗寻到了他的尸首,将他葬在了哭村附近。” 霂颻的棺椁被扔到哭村,看雍正帝的样子,是不想将她安放妃陵,有傅海在附近相伴,至少不会太孤独寂寞。 “能不能麻烦齐妃娘娘把这个放进棺椁?”瑞喜千恩万谢后,才摊开双手,掌中是一对翡翠耳环。 霂颻是弑君失败,服毒自尽,想来雍正帝不会施舍任何殉葬物。这对耳环是当年她封嫔时康熙帝所赐,那是她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所以瑞喜希望这东西能陪她而去。 “好,封棺之前,本宫会亲自为宜太妃戴上。”曼君从他手中取过耳环,轻声保证道。 “奴才多谢齐妃娘娘。”瑞喜“噗通”一声跪下,连磕了三个响头。 曼君连忙拉起他,又问道:“玹玗以后的去处,本宫已经有安排,你想去什么地方当差?” “李公公说要收我为徒弟,奴才想跟着他在御药房。”他不可能跟着玹玗去景仁宫,深思熟虑后,觉得御药房是最有用的地方,还有机会可以跟着年希尧学医。 “不错,这御药房始终要有自己人。”曼君突然停下了脚步,心中又有了想法,侧头说道:“且本宫有事情要麻烦你做。” “娘娘只管吩咐,奴才一定尽心尽力。”瑞喜额首道。 曼君浅浅一笑,低声说道:“只要是杨宇轩开的方子,你统统抄一份给我,但此事绝不能让李贵宝知道。” 瑞喜虽然不解,还是点头应下了。 第165章 三生命 正如曼君所说,玹玗只是在高烧的那段时间有些意识不清,但每一个人说得话她都能听到,只是不愿意睁眼面对已经发生的一切。 这段日,她一直让自己的灵魂躲在黑暗里,不想理会任何事,只贪婪这种静谧。 风,不知从何处吹来,还有沁魂的幽香,像是昙花之馨。 耳畔传来琤琤琴音,低吟浅唱中,声声句句都透着无尽凄凉,那藏在词中的故事曲折离奇,却又觉得熟悉。 究竟是谁在弹琴呢? 沉睡之中,有人轻轻抚上她的脸颊,试图驱散迷梦,“小玗儿,该起来了,睡了这么久还不够吗?” 小玗儿,有人在叫她? 康嬷嬷这样叫过,但语气中充满了厌恶;也有宫女这么叫过,却是带着嘲讽。 可这个声音不是,满满的都是宠溺,相当温柔。 玹玗在心中惊呼道:阿玛!叫她的人是阿玛。 黑暗的四周瞬间变亮,一道刺眼的光射入玹玗意识,头疼的呻吟了一声,缓缓睁开双眼。 这屋子好熟悉,华丽精致又不失典雅,还有幽幽的清香。 对啊,她怎么忘了,这是额娘的房间。 不是被抄家了吗?不是被送入紫禁城为罪奴了吗? 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意识越来越清晰,父亲的脸近在咫尺,难道这大半年只是噩梦吗? 或者是她病了,发高烧所以才会有那么恐怖的梦,不过现在已经梦醒,就不用害怕。 可是为什么只有父亲在家,母亲、妘娘、熙玥又在哪? “醒来了?”海殷深深一笑,揉了揉她的头发,“这么贪睡,也不怕你额娘说你。” “阿玛——”玹玗悲喜交集地猛然坐起身,扑到他怀里,泪如泉涌地哭起来。“阿玛,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海殷怜惜地搂着女儿,心中一阵绞痛,沉重地道:“阿玛是来给你道别的,以后你要代替阿玛好好照顾额娘。” “阿玛,你不要小玗儿啦?”玹玗声音轻颤,惊惶不安地望着父亲,泪水掉落的更厉害,抽噎道:“阿玛你不想认我了吗?,我知道,自己不配做郭络罗家的女儿……” “傻孩子,阿玛怎么会不认你。”海殷郑重地看着玹玗,为她拭去泪痕,柔声说道:“小玗儿永远都是阿玛的掌上明珠,是我们郭络罗家的好女儿。阿玛不会不认你,只是没有办法再陪伴你了,你要学会坚强的面对一切。” 此时,屋里多了两个人,一个是霂颻,一个是傅海。 玹玗愕然地望着他们,喃喃说道:“姑婆、傅海哥哥……有你们在,那这大半年的一切不是在做梦,那我什么会看到你们,难道我也死了?” “你没有死,也不可以死。”傅海冲到床边,抓着玹玗的手臂,说道:“你忘啦,你还要救回你额娘,替你阿玛的冤案平反,你如果死了,这些事情还有谁会去做?” 玹玗抬眼望向霂颻,泪水再次夺眶而出,泣道:“姑婆,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傻孩子,姑婆年纪大了,早晚都是死,用这条老命换你的将来,值得。”霂颻深深看着她,淡然地笑了笑,说道:“如果你真觉得对不起我,就回去替我完成心愿,然后风风光光的走出那片红墙,嫁一个真心疼爱你的人,平淡幸福的过完此生。” 玹玗低敛眼眸,是啊,她承诺过要救回母亲,要为父亲平反,要让胤禟伯父恢复原名和宗籍,还要亲自手刃杀父仇人。 可现在她才知道,这一切都太难了。 她才入宫半年,就已经间接害死了这么多人,如果这条路继续走下去,不敢想象自己的双手还要沾染多少鲜血。 海殷把玹玗揽入怀中,在她耳畔,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说道:“阿玛不要你做什么,只要你好好的活着,快快乐乐的过完此生,人死百事了,别为了死人,折磨自己的人生。” 感觉到眼前的三人即将消逝,玹玗紧紧抓着海殷,悲切地摇着头。 “小玗儿听话,回去吧!”到了这一刻,海殷的眼中也浮现出泪光,咬着牙说道:“你额娘已经够辛苦了,别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玹玗闭上双眼,凄然地低喃道:“我不要,我不要这样的人生,我不要回去。” 为什么要她去承担这些,不想深陷在宫廷斗争的旋涡里,只希望像个普通的孩子一样,躲在父母的怀里撒娇,做他们的掌上明珠,无论富贵平穷,只要有他们的宠爱就好。 “小玗儿,这世上还有很多关心你的人,难道你想他们伤心吗?”海殷别有所指地低声说道:“就算埋怨你额娘,但那些人是真心疼爱你的,你舍得让他们心痛吗!” 玹玗的思绪渐渐变得清晰,耳畔传来了更多的声音,是瑞喜、雁儿、还有涴秀。 心中有了淡淡的暖意,感到父亲说得没错,以前或许分辨不出真心假意,但是在她昏迷时,还有那么多至诚的心在尝试唤醒她。 瑞喜和她一样,唯一的亲人被发配边疆,他们应该相互扶持;雁儿在这几天衣不解带的照顾着;年希尧用尽法子想唤醒她;银杏千辛万苦托人寻来琼花,在她耳边讲述母亲的故事,要她坚强;就连高高在上的齐妃,也对她说了那么多语重心长的话。 还有一个人,那个在千里关山之外的爷,一直无条件宠溺着她的弘历。 知道她受伤昏迷的消息,也一定会担心不已。 其实她并不孤单,身边还有这么多人陪伴着,她的确不应该让他们伤心难过。 浅浅的笑意逸出唇畔,虽然有深深的眷念和不舍,她还是必须离开这里,虽然父亲只希望她快乐,但很多事情她一定要做。 “血浸怨魂,若死,魂堕无间,若生,亦困无间。” 曼君的话她是有听见的,只是之前不想面对,但此刻不想再继续逃避了。 依旧没有睁开双眼,强压这心中的悲哀,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玹玗明白了,不可以一辈子留在梦境里,阿玛、姑婆、傅海哥哥,你们放心离开吧,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话音刚落,四周又归于黑暗。 只余幽幽琴声,仍然在这空冥之界徘徊着,然后随风远去。 深秋的伊犁日夜温差很大。 花残草枯尽,放眼平川,极目旷野都是秋的萧瑟。 弘历忍着伤口的疼痛,吃力地坐起身,披了件外衣,向营帐外走去。 十多天前,他们的营地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遭到准噶尔敌军夜袭,正当对战之时,他突然觉得心中一阵悸动,瞬间的恍惚让他被敌箭射中。 那一箭只差分毫就伤及心脉,失血过多让他昏迷了三天,把弘昼吓坏了,若不是茹逸劝着,恐怕就会闹出大事。 这几天躺得他浑身乏力,又想起今晨隐约听到弘昼和茹逸在小声争执,好像是有什么事情瞒着他。 远远的,他见到弘昼急冲冲的走向茹逸的营帐,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静静的跟了过去,悄悄在帐外窥听。 “我有事要你帮忙。”弘昼冷着一张脸,站在茹逸面前,话语中带着请求之意,“既然你姐姐在宫里,以她的心计能力,保住一个小丫头应该是绰绰有余吧。” 两日前,他们收到京中八百里急报,就在弘历受伤的当夜,撷芳殿发生了大事,如今玹玗命悬一线。 但信中只交代了宜太妃弑君失败,玹玗身受重伤,暂时得到医治。 因为弘历有伤在身,他不愿其忧心过度,所以扣下了信件,并让茹逸发誓,一定要暂时保密。 可是这两天,他越想越心惊,不知道雍正帝会如何处置玹玗。 在他看来,自己的母妃地位有限,连个蕊珠都保不住,且和玹玗已有旧怨在先,是指望不上的;熹妃心思深沉,玹玗和宜太妃同为郭络罗氏,此刻不落井下石,在雍正帝面前卖乖就已经很好了;至于齐妃,刚刚复辟,也不应该会插手这些事,且她向来处事公正,虽然是他的养母,但毕竟血缘相隔,不能毫无防备的相求。 思前想后,只有茹逸的姐姐能帮得上忙,所以才会行此下下策。 “你这是病急乱投医。”茹逸微微挑眉,无奈地摇了摇头,分析道:“没错,我姐姐是有本事保住玹玗,但她是弘皙的人。我传信相求,她就会知道玹玗和四哥有牵连,只怕她日后会为了弘皙设计玹玗,以此钳制四哥和你。” 弘昼满脸怒气,厉声斥问:“我要回京你说不行,让你姐姐帮忙也不行,现在那丫头都不知道是生是死,你来告诉我究竟该怎么做?” 听着他们的对话,弘历胸口一阵剧烈的揪疼,掀帘冲了进去。 “玹玗发生什么事了?”眉头紧皱地瞪视着两人,弘历一脸阴沉地质问道:“京中到底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啊。”弘昼还想隐瞒,搪塞道:“京中一切平静。” “难道还要我立刻回去查证吗?”弘历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急火攻心,一阵晕眩让他脚步不稳。 “四哥,你先别激动,身上还有伤呢。”弘昼连忙伸手去扶,又一脸为难地望向茹逸。 “那孩子……”轻咬着下唇,茹逸犹豫了片刻,见弘历如此激动,而且已听到刚才她和弘昼的对话,想继续隐瞒是没有可能。“四哥,你先坐下,我们慢慢说给你听。” “不必了。”弘历目光凌厉地看向她,冷声说道:“把信都交出来。” “都在他那里。”茹逸抬手指着弘昼,迎着那如利剑般的目光,低声解释道:“原本我是不同意瞒着四哥,但他怕你会因为担忧,而伤势加重,所以才会秘而不宣。” 在弘历威胁的目光下,弘昼无奈地从怀中取出了私扣的信。 信里所书,让弘历感受到何为晴天霹雳,心中的震感牵动着伤口,令他眉头紧锁。 宜太妃果然不简单,但以往她对玹玗很好,又疼爱有加,恐怕那场鸿门宴还另有目的。 他费尽心思的想让玹玗活得正常,可她的亲人却一次又一次将她推向深渊。 宜太妃之死对玹玗会有多大影响,他不可预计,但至少她以后在宫中的生活会更难过。 已经是罪臣之女,又牵扯到弑君的事件中,雍正帝究竟会怎么看待她呢? 这所有的问题,都让他很是担忧。 如果不是眼下战事吃紧,他定会不顾一切的奔回京城。 猛地一拳重重捶在桌上,被拉扯的伤口让他顿时痛的冷汗渗渗,深邃的幽眸迸出杀气。 一把抓住弘历的手,弘昼惊呼道:“四哥,伤口才愈合,军医说了要你好好休息,这是不想要命啦!” 弘历没有回答,自嘲地扬起嘴角,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他堂堂一个皇子,未来的大清皇帝,竟连一个小丫头都保护不了。 “四哥,这封信是两日前送到的,离玹玗受伤也有十多天了,你当胸一箭都没有大碍,小丫头可能已经大愈,说不定过两天就有好消息传来。”茹逸莞尔一笑,又柔声分析道:“信中也有说明,她是救驾才会受伤,皇上也下旨,让太医院院使大人救治,应该是不会为难她。” 听茹逸之言甚是有理,弘历才慢慢舒了一口长气。 可想着玹玗受了如此大的打击,而他竟然无能为力,生平第一次感觉到无措。 凄冷的边塞月光下,弘历眉头深锁,发誓一定在最短的时间内,结束和准噶尔的战争。 他必须尽快返回京城。 第166章 世间熬 露凝霜结凉初透,黄花红叶映重楼。 云疏星影稀,月冷东风瘦,雨绵绵深秋时候。 醉听蛩吟万古愁,重阳夜竹篱宿酒。 …… 九九重阳节,佩茱萸,食蓬饵,登高共饮菊花酒。 而京城的习俗,有姻亲关系的家庭会互赠礼物,所以熹妃虽然放权不管事,当景仁宫依旧忙碌,毕竟弘历有九个妻妾。 不过面对众位儿媳送来的节礼,毓媞倒是没有半点心思,等众人一走,就将东西都交给银杏拿去入库。 这些女人还有心思在毓媞跟前卖乖争宠,皆因尚不知道弘历受伤之事。 虽然,每日都有塘报传回京城,但其所报之事并不会太详尽。 弘历不想京中妻妾担心,有意隐瞒是一回事。 镇国将军弘昂早就收到祖母的密信,知道霂颻有心弑君,在这个关键时候,他更不能让雍正帝有任何借口惩治于他,所以秘而不报,又是另一回事。 此外,与其汇合于北土尔扈特的大将军策棱,见弘历伤势并无大碍,也不愿上报京师。 《韩非子说难》有曰:夫龙之为虫也,喉下有逆鳞径尺,人有婴之,则必杀人 其实,在去年六月光显寺大捷后,雍正帝亲赐策棱“超勇亲土”称号,又晋封为固伦额驸。 但这些风光非但没让他高兴,反而是暗生忧心。 雍正王朝的军营中,前有年羹尧,后有岳钟琪,两人都曾手握重兵、威震三军,可功高盖主这一点,便是雍正帝的逆鳞,也就成了那两位军中大将非死不可的原因。 念及年、岳二人下场,策棱心有余悸,所以处事小心,不想在君前埋下任何“祸根”。 而最重要的一点,就算有人发出了弘历受伤的消息,那份塘报也不可能送到京中。 因为还有个人最怕这个消息传出去,那就是理亲王弘皙。 目前,他只知道弘历受伤,可具体的消息就完全不清楚,所以不敢擅作决定。 他的完美计划,是要弘历先死,在朝中大乱之际,在授意宫中之人解决掉雍正帝。 其中步骤,和时间配合,如有丝毫偏差,都会破坏他的筹谋。 若弘历只是轻伤,雍正帝驾崩,不论正大光明之后是否有遗诏,弘历都会成为储君的最佳人选,届时大军护送新君返京,弘皙就再无下手的机会。若弘历真是重伤,雍正帝会送遣精医良药到物质匮乏的边关为其医治,也会在其稍微恢复后,让大军护送其回京。 除此之外,雍正帝如果驾崩在先,弘历因伤重不治而亡,熹妃定会效仿孝庄太后,按照康熙帝的旧例,立弘历长子永璜为帝,挑选四位非爱新觉罗家族的顾命大臣辅政,并于幕后掌权。 所以,没有得到弘历的确实死讯,弘皙是不会轻举妄动,只会暗查发往京中的全部塘报。 雍正帝以为边关战事顺利,所以才有心情于圆明园举办重阳赏菊宴,并让弘曕正式与宗室亲眷见面,以体现对幼子的疼爱。 这次去圆明园不会长住,也就是两天而已,所以不用准备太多。 送走弘历的几位夫人,银杏先去打点要送去各府的礼物,再将收到的节礼记录在册,并单独抄写了一份带去给毓媞过目。 “娘娘,这是受到的节礼记录,另外一份是送往各位夫人母家的,请娘娘看看可有错漏。”银杏将清单放在炕桌上,然后转身去收拾行装。 “你办事我放心,不用看了。”毓媞头疼得微闭双眼,被这群儿媳妇缠了整天,真是让她心烦不已。“对了,我之前吩咐过,要特别备一份礼物,送去镶蓝旗佐领讷尔布府上,可别忘了。” “因为娘娘没有具体吩咐要送什么,所以我只能在库中找些合适的。”银杏莞尔一笑,娓娓说道:“不过我听说,那府上的老夫人也笃信佛教,想着前年湖广总督谨献给娘娘一尊金嵌松石带座佛龛,因娘娘不喜绿松石,所以一直存在库中。刚才库房整理东西,细细看了那佛龛,正面镶玻璃,周边为累丝缠枝莲花纹,工艺非常精致,便想着用这件做节礼,既尊贵又大气。可转眼又见库中有一对金累丝万年如意,也是镶嵌绿松石的,做工精湛细腻,送礼也不失体面。” “你倒是会清点,这两件都是好东西,也适合拿去送人。”毓媞敛眸思索了片刻,浅笑道:“把佛龛送给那府上的老夫人,至于那对如意也一并送去,当是额外赏给荃蕙那孩子的。” 这两件东西早就备好,只等毓媞示下,就好让执笔太监写帖子,等五更宫门一开,就发送出去。 “娘娘,我有一事不明。”银杏一边帮着毓媞卸妆,一边试探地问道:“讷尔布只是镶蓝旗佐领,官位也就四品,娘娘为什么那么看重他的女儿。” “因为我们在镶蓝旗中无人。”毓媞冷声一哼,之所以为弘历挑选这么多侍妾,全是为了确保他日后能顺利登上大位。“你以为当年九龙夺嫡,皇上是靠什么人扶植上位的?” 要稳稳得到皇位,朝中大臣的支持固然重要,八旗的力量也不可或缺。 撇开蒙军旗和汉军旗不计,这两方的力量不足以左右皇权。 而满军八旗却至关紧要,上三旗是由皇帝控制,在雍正帝手中的东西,自然会效忠未来新君;镶白旗旗主原是裕亲王保泰,雍正七年遭夺爵锁禁,旗主位置悬空,雍正帝命弘历打理旗中事物;正红旗如今的旗主是康简亲王巴尔图,其祖母博尔齐吉特氏,乃是涴秀的祖母是姐妹,双方一直联络有亲;镶红旗旗主福彭乃是庶出,皆因雍正四年,其父讷尔苏因贪婪之罪,遭革职削爵,他才袭得平郡王爵位,这幕后的推手就是钮祜禄家族;正蓝旗旗主本该由怡亲王第嫡子宁郡王弘皎接任,但此人和弘皙私交诡秘,雍正帝对其很不放心,于是指定有弘昼掌管正蓝旗;镶蓝旗旗主是和硕简亲王神保住,此人和钮祜禄家族来往甚浅,也寻不到什么问题可以拿来做文章。 但讷尔布和神保住是亲戚,虽在镶蓝旗中只为佐领,可是人际脉络很广,且有心巴结弘历,最主要的是,上次秀女入宫复选,荃蕙在景仁宫的表现,令毓媞很满意。模样不输给弘历任何一位妻妾,脾性也算和顺,还刻意表现出对毓媞的靠近。如此两全其美的事情,毓媞当然会顺水推舟。一个漂亮又听话的工具,任谁都会用着称心如意。 “还是娘娘考虑得周全,奴才是断然想不到这些。”银杏将取下的饰物放到妆奁中收好,又提前准备明日要穿戴的几样,才转身把妆奁收入行李箱中。 想着毓媞刚才的那番话,她在心中暗暗算着,弘历的嫡福晋甯馨是雍正帝亲自选定,但其父是察哈尔总管,掌管着察哈尔八旗。 敏芝乃是满军镶黄旗佐领翁果图之女,虽然不被毓媞看重,但毕竟是弘历长子之母,就算敏芝当不上侧福晋,翁果图一样会为了外孙对毓媞言听计从。 佩兰包衣出身,看似身份地位,可有位书法卓绝的父亲,乃毓媞大计中不可或缺的一员。 而雍正六年被安排入宫,号格格的苏氏,以汉女出生假造旗籍入宫,其实乃正红旗旗主福彭表亲,江宁织造主事曹頫的私生女。雍正六年,曹頫被抄家,福彭为了这个表妹求助毓媞。此事虽然难办,但若能成事,就可以将正红旗牢牢抓住手中,毓媞便授意母家费心安排了一番。 暮云斋中的每位侍妾都各有用处,这一点弘历心中也很清楚,所以才没有在暂时不封侧福晋的问题上纠缠。 此刻已是深夜,但毓媞虽然卸妆拆髻,却没有半点睡意。 上次在圆明园中差点遭陷害,倒是提醒了她,在暗中做手脚的人,是有资格伴驾随行的。 回宫后,毓媞立刻让人查了随驾圆明园的妃嫔底细,值得她怀疑的只有三个人,宁嫔迎棠、顺贵人篱萱、李贵人羽昕。 “从圆明园回来后,钟粹宫可有什么不寻常的动静。”毓媞虽然和曼君结盟,但在深宫之内,根本没有谁是值得信任,更何况她还与弘时之死有脱不去的关系。 “倒是没什么,齐妃娘娘仍然每晚都去天穹宝殿,其他的也看不出来。”其实银杏得到回报,曼君在天穹宝殿偷偷与一个宫中侍卫相见,但这事李贵宝叮嘱她千万不能说。“齐妃娘娘应该还是可以信任,就像圆明园那晚,翠缕急急过来报信,不就是齐妃娘娘的好意吗?” “可那承乾宫之事,她定然有所隐瞒,为什么就能肯定陷害我的不是宁嫔,除非是她抓住了宁嫔其他把柄,却不愿意与我共享。”本来毓媞就不能尽信曼君,如今因玹玗的问题又引出了更多怀疑。“还有玹玗的问题,她居然在这个情况下提议,让玹玗来景仁宫。” “那不是很好吗?”银杏淡淡一笑,心却不由得一紧,暗想着该怎么把事情圆上,打消毓媞的怀疑。“娘年以前也喜欢玹玗丫头,现在她救驾有功,皇上有下旨除了她的罪籍,以后应该还有恩赏。” “当年谷儿的事情你忘了吗?”毓媞冷冷一笑,挑眉说道:“谷儿当年也是得皇上亲旨指婚,并恩赐赫哲家归返原籍,可她下场是什么?” 被雍正帝赏赐并不什么喜事,得恩典越多,背后隐藏的危害就越大。 上次敏芝在景仁宫大闹,让雍正帝记住了玹玗这个人,逆臣之女为求恕罪,常常都会成为皇帝最好的耳目工具。 而再次之前,已有不少这样的例子。 就好比胤礽的第六女,从出生那天起就随父被幽禁,十四岁才被接入宫中,封为和硕淑慎公主,名义上是养女,实际上是为了用来笼络伊犁领队达成观音保。 观音保亦知道雍正帝心思,拖拖拉拉直到淑慎公主十七岁,才无奈的将她迎娶到科尔沁。 所以,毓媞才甚为担忧,如果玹玗成为景仁宫的眼线,她还不好对其下手了。 至少她身边的银杏,会如何选择,是护住玹玗,还是以她的利益为重,就成了未知之数。 “赫哲姑姑是福薄,但玹玗有娘娘庇佑,一定不会那么命苦。”银杏耳聪目明,顿时猜到了毓媞的心思,走到其跟前,小声说道:“娘娘是保住她的恩人,皇上是她的杀父仇人,且又是反复无常之辈,玹玗聪明,应该知道如何选边站。” 毓媞勾起一丝莫测的浅笑,抬眼望向银杏,低声说道:“那她若真的进了景仁宫,就由你做她的教导姑姑吧。” “娘娘放心,银杏会好好教导,定然让娘娘满意。”银杏暗暗松了口气,心中却盘算着,要在天亮之前去一趟御药房,得把毓媞的心思先告诉李贵宝,让他有个准备。 对毓媞而言,玹玗现在的身份是个麻烦,但雍正帝如果真要用这个丫头监视景仁宫,她倒是可以考虑和雍正帝斗斗,看谁更能笼络人心,操控人意。 第167章 孽海深 快到四更天,和银杏说了一夜的话,毓媞好不容易合上眼睡了会儿,却被门外一阵嘈杂声搅得又不得安宁。 毓媞坐起身子,微微掀起幔帐,神色困惑地朝次间望了望,才将视线移到床边上夜的小宫婢身上,这丫头倒是好睡,那么大的动静声响,连她都惊醒了,可这丫头竟挺尸一般还熟睡着,若不是母家送进宫的包衣奴才,如此德行哪有机会在屋里伺候。 “银杏,外头怎么回事?”毓媞皱起眉头,对窗外高声问道:“大半夜是谁在吵闹?” 这一声,小宫婢秋荭才惊醒,也知自己懒怠罪过,忙过来撩起帐幔,扶毓媞下床。 淡淡地瞥了秋荭一眼,嫌弃的冷声说道:“去把银杏叫来。” 秋荭正要往外去,却见银杏手执灯烛缓步进来,“银杏姑姑,娘娘唤你呢。” “听到了。”银杏没好气地一瞪眼,虽然秋荭是毓媞母家的家生奴才,原本身份要高别人一等,但见其如此不醒世,她也少不得教训几句,“让你来娘娘屋内上夜,你倒是呼呼大睡,我人都已经进来了,还用得着你高声大气的喊吗!” 说完,便将秋荭打发到外面,让她去准备漱口的香盐和沐浴的香汤,这会儿已经是寅正二刻,卯正一刻时御驾就要出发往圆明园去。 “这自己家的奴才,虽然能放心,但怎么都用不顺心。”毓媞摇头一叹,之前秋菱、秋月还好些,但她的药被人动手脚之事还没弄明白,这两个是断然不能放在房中。 银杏将室内的灯烛挨个点亮,轻声一笑道:“那以后还是让我留下来上夜吧。” “白天有那么多事情要你打点,夜里还能不让你睡个好觉吗。”毓媞无奈的摇了摇头,喝了一口温水,才又问道:“刚才可是涴秀在闹,我听着动静像是她那边传过来的,出了什么事?” “格格不想去圆明园,所以正发脾气呢。有小丫头劝了两句,一时火大就砸起东西来。”见有奴才抬了浴盆进来,银杏便暂时把话咽了回去。长身出去,先吩咐人将浴盆放在西次间,又设了锦绣屏风,点了醒脑的熏香,亲手沏了菊花人参茶,才回到西梢间继续刚才的话。“娘娘有所不知,因格格把雁儿派到御药房去照顾玹玗,我只好暂时提了莺儿贴身伺候格格,可那丫头不醒世,总惹格格不高兴。” “我记得那雁儿也不怎么伶俐,倒是莺儿好像还机灵些。”想到涴秀的性子,毓媞就更觉头疼。 在宫里有她护着还好,但日后出嫁可怎么得了,雍正帝让她暂缓涴秀婚事,看来是想亲自指婚。目前朝中官员家的子孙里,有不少都在适合婚配的年纪,雍正帝究竟会把涴秀指到哪一家,毓媞至今还没猜出头绪。 “那雁儿笨拙些,却是个品性纯良之辈,有时候被格格欺负了,也就是自己躲到一边偷偷抹眼泪,过了还是全心全意的伺候格格。”银杏重重地叹了口气,故意说道:“可莺儿就不同了,是聪明机灵,但鬼心眼太多,仗着自己是家生奴才,其母又是伺候老夫人的,自觉是有头有脸的出生,有时候对格格难免阴阳怪气,还要常常说些指教的言论。” “母家的这些奴才,没点身份的不好钳制,我用着不放心。我额娘房里出来的这些,又一副奴大欺主的德行,我那毓妍妹妹因为是庶出,在母家时也没少受这些奴才的言三语四。”毓媞喝了几口菊花人参茶,把头靠在浴盆边,闭目叹道:“有个新人进来把莺儿换走也好,只是不知道玹玗那孩子的情况如何,可有好些了?” “就是因为玹玗有了起色,格格才不想去圆明园。”银杏一边帮毓媞按摩着双肩,一边低柔地说道:“娘娘,依我看,也就两天时间,不如就留格格在宫里吧。” “也好。”毓媞想了想,突然露出一个浅笑:“把秋菱、秋月、秋荭、还有莺儿都留下,让他们照顾格格。这几个奴才的父母,在我母家都是混出头脸的,如今她们又没什么大错,我若亲自惩教,怕会伤了老辈的颜面。不如留在宫里,让她们去碰碰涴秀的钉子,皇上亲封的端慧郡主,拿奴才泻火撒气,打也就打了,算是杀鸡儆猴。” 而在她心里,还有一点是没说出来的。 这些奴才受了涴秀的气,对主子是不敢发泄,但以后对玹玗可就是另外一番景象。 她们若见涴秀偏疼玹玗,定会虎视眈眈的盯着,就算明面上不敢找茬,却会在暗里监视玹玗的一举一动,但凡有点细小动作,都会报道毓媞跟前,定会比银杏更靠得住些。 “娘娘好心思,这样一来既能磨磨她们的性子,又不得罪母家的老夫人。”银杏心念一转,算了算时辰,还有两刻钟的松动,于是笑着问道:“娘娘,昨夜我整理库房的时候,见还存着好几颗老山参,不过都是七八年前的,和现在那些命妇孝敬的千年人参没得比。所以我想着,不如拿来赐给玹玗,对奴才而言这可是天大的恩典,也让她记得娘娘的好。” 毓媞那些深沉计谋,涉及到前朝大事的争斗,她是不懂,也没那个本事去懂。但是奴才之间的勾心斗角,宫中女人心思的小算计,她还是有数的。 在玹玗的问题上,毓媞对她不放心,所以才施这种小计,让那些本家奴才都成为盯着玹玗的眼线,如果真的出了事,就是她有心相护,都无能为力。 “想法不错,就按你的意思去做。”毓媞并未太在意银杏的思踱,忆起当年谷儿对她也算有大恩,于是索性好人做到底。“你再从库里取些燕窝、阿胶,一并就送过去吧。” 这一吩咐正好是银杏所盼,却又不能表现的太过明显,只是淡淡一笑,“奴才先伺候娘娘沐浴,待会过去也不迟,就是送个东西,用不了多少时间。” 那燕窝、阿胶都是滋阴补气养血的上等药材,虽然珍贵但也易得,何况还有掌管着内务府的年希尧照顾玹玗,便是再稀奇的东西也是他的一句话。 让毓媞赐药,只是为了能正大光明的在临行前,把该说的话都递出去。 银杏借口临行在即,也就不让人跟着,独自捧着药材往御药房寻李贵宝。 放下了东西,看着时刻滴漏,细说了毓媞的盘算,又匆匆忙忙瞧了玹玗一眼,大概问了情况,又告诉雁儿,涴秀不去圆明园,让她今晚会景仁宫上夜。 说道玹玗,从霂颻发引之日起,她就不再顽固,虽然意识还不清醒,但愿意吃药了,也肯让人喂她些流质食物,只是手中突然多出的荷包紧握不放。 看到如此变化,最开心的莫过于瑞喜和雁儿,衣不解带的守了十多天,总算看到气色了。 银杏刚走,年希尧就到了,近两天见玹玗的气色日渐变好,他总算放下了心中大石。 “年大人好。”雁儿刚与银杏说完话,被屋里的身影吓了一条,看清楚是年希尧后,才慌慌忙忙的请安。 “我让瑞喜煎药去了。”这段日子他出入此处频繁,对待奴才也算宽厚,可雁儿每次见到他都是一副惊恐样。“今天的情况如何,我刚才听她含糊低语,像是在说些什么?” “今早会喊口渴、也想吃东西,可还没有完全清醒。”雁儿结结巴巴地回答。 其实这两天,玹玗一直在喃喃梦呓,模糊不清的总说着什么报仇之类的话。因此雁儿和瑞喜格外担心,两人轮流守在屋里,时时刻刻不敢离开,就怕被别人听了去。 而年希尧在她看来,虽然对玹玗很好,可他究竟知道多少,是不是玹玗和瑞喜的自己人,一时之间也看不透。 “就只是这样吗?”年希尧眉头深蹙,目光凌厉的瞪着雁儿,故意朝她逼近了一步。“说,你这两天都听到了些什么?” 这冷声逼问让雁儿胆颤心寒,面如土色的低下头,咬着嘴唇不敢回答。 “本官在问你话,她都说了些什么,你都听到了些什么!”年希尧的声音变得更冷。 雁儿微微抬头,却被那凛然的眼神吓得双腿打颤,不知不觉地往后退了几步。 见她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年希尧脸上森冷的表情渐渐褪去,还算满意的点了点头,“你是熹妃娘娘宫里的人,对吧?” “是,奴才是伺候涴秀格格的。”雁儿魂不附体地吞咽了一下,因他的语气突然变得柔和,所以不解地抬起眼眸。 突然,身后传来的一个声音,让她倏地回头。 “年大人已经试探了,应该知道雁儿信得过吧。”瑞喜从外面进来,手上空空的,显然不是去熬药。“傅海视她为亲妹妹,她不会出卖我们。” 此刻雁儿才恍然明白,年希尧和他们是一路的,便以为他才是霂颻的同盟。 年希尧深深一叹,又向雁儿问道:“你要知道卷入这些事,那就是让自己站在悬崖边,随时都有可能送命。看在你刚才的信义份上,老夫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如果心里害怕,老夫可以想法子提前放你离宫,只要把这些秘密永远咽在独自里就好。” “我不走!”这三个字冲口而出,雁儿才惊觉自己忘了规矩,于是垂下眼帘,低声说道:“奴才不怕死,奴才想留下来帮助他们,虽然奴才愚笨,但跑腿传话还是可以的。” 见这些孩子一个接一个的卷入其中,年希尧只觉得胸口被巨石狠狠击打了一下,沉吟道:“既如此,在玹玗完全清醒之前,你们切记轮流守着,别让任何人接近她。若有什么事情,来太医院找我,或者让李公公传话给我。” 雁儿心绪未平,只是点了点头以为回复。 “年大人,李公公找你呢。”瑞喜眉头轻蹙,斜睨了雁儿一眼,有些话还是不能当着她的面前说。“李公公好像有御药房的公务,要请教大人。” 年希尧看懂了瑞喜那暗示的眼神,有嘱咐几句紧要的事项,才转身离去。 拼命撑了半晌的雁儿,终于在年希尧的身影消失后,虚软地跌坐在地,闭上双眼,拍打着自己的胸口。 “其实……早点离宫对你来说是好事。”望着雁儿惊魂未定的模样,瑞喜只觉一阵心痛,她本是个局外人,不应该被牵扯其中。 但他也有私心,毕竟玹玗要去景仁宫当差,熹妃又不是个好应付的主子,多个接应的自己人,办事也会方便些。 所以,他才在左右为难下,答应让年希尧试探雁儿的信义。 而眼下,他更是自欺欺人的告诉自己,这条不归路是她心甘情愿的选择。 “我是会害怕,怕死,也怕坏了你们的大事。”雁儿垂下眼,泪水盈眶地低喃道:“你也知道我家中的情况,阿爹送我入宫,是为了能让我赚钱补贴家里,要我多存些例银,以后回乡买房置地,却从未考虑过我的苦楚……而傅海哥哥,他真的当我是亲妹妹般……” 瑞喜无奈一叹,递上巾帕,打断了她的话,“别说了,以后我和玹玗就是你的家人,咱们相互扶持着在宫中走下去。” 靠着瑞喜的肩头,雁儿默默地流着眼泪,不论生死她都要替傅海担起血债。 而御药房那边,李贵宝的想法就截然不同了。 他并不知道,和宜太妃同盟的还有齐妃,所以银杏递了话来,他只能找年希尧商量。 不过,当初他听命于霂颻的最大原因,乃是想为银杏找个合适的替身,既然玹玗已能进入景仁宫,他只要保证玹玗能顺利的替换掉银杏,其他的事情是不会过问太多。 第168章 明月凄 重阳节宫里会分派应节的食物。 瑞喜一早就到内务府领了菊花、茱萸、还有九品糕和重阳糕。 而雁儿守在玹玗床边也无事,便寻来针线缝制香囊,挂于帐中,以求辟邪。 可在宫中过重阳节,却有些美中不足,因为奴才不能随便饮酒,只能冲了菊花茶代之。 “过来喝碗汤。”瑞喜去御药房那边借炉头,正遇到李贵宝熬了一大锅辣萝卜汤,听说重阳节喝此汤意头好,也就要了两碗来。“李公公说这是他家乡的习俗,喝了萝卜汤,全家不遭殃。” “虽然我不能吃辣的,但这么好的意头,怎么都要喝两口。”涴秀将绣活放在床沿,盈盈笑着走到方桌前,今晨是受了不少惊吓,好在有瑞喜的一番安慰,现在心结已开。 而景仁宫就热闹了。 御驾才出午门,涴秀立刻就想往御药房的这边跑。 莺儿今晨才受气,见毓媞没有出言指责她,也就不觉有错,又想着自己在家时几乎等同副小姐,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越想心气越难平。 见涴秀要擅自往外走,便一副规劝的姿态,说教了一大通道理。 结果正如毓媞所料,涴秀哪里肯受这些奴才的气,直接就抽了莺儿一鞭子,并发下狠话,如果奴才没有奴才样,可就别怪她按照宫中规矩,将她们发配到慎刑司,等受完了惩罚,再扔去辛者库做杂役。 秋荭早晨刚被银杏训过,此刻也不敢出声,见涴秀教训人,她也就远远躲开了。 秋菱、秋月最近受了冷淡,更不敢在涴秀面前多言,只能上前劝了几句,拖着莺儿下去敷药。 所以涴秀往御药房去的时候,身边并无半个人跟着。 “什么好东西,我要吃。”涴秀大模大样的走进屋,有口无心的随意说了一句,直接走到床边,在玹玗身边坐下,小声问道:“她今天可醒了?” 雁儿摇了摇头,露出一个浅笑,答道:“虽然没有醒来,但为了一小碗燕窝,她倒是都吃了。” 早上吃过药后,玹玗已没有梦呓的现象,所以涴秀守在床边,瑞喜和雁儿也并不担心。 “有起色就好。”摸了摸玹玗的额头,涴秀欣慰的一笑,焦虑之色也褪去了不少。“前天收到四哥的信,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呢,现在看她脸色红润了许多,也就放心了。” 尽管她对宜太妃和玹玗的关系有所了解,也知道傅海与其感情甚好,但怎么都没想到,这两人的离去,会对玹玗如此大的打击,悲叹之余也束手无策。 就连医术高明的年希尧都无能为力,她又能做什么呢? 听说涴秀还没用早膳,雁儿便忙去外御膳房张罗,她和瑞喜随便吃两口东西无所谓,可涴秀怎么说都是御封的端慧郡主,不敢随意怠慢。 食物的诱人香味,引得趴在玹玗脚边的狸花猫睁开了眼睛,伸了一个懒腰,四下望了望,锁定了目标所在,便鬼鬼祟祟的跳过去,打算偷肉吃。 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涴秀一把将狸花猫抓住,轻轻拍了一下它的小脑袋,笑道:“狸花小贼,那是本格格的饭食,你有能耐把玹玗叫醒了,本格格天天喂你吃鸡鸭鱼肉。” 转身想把狸花猫放回玹玗腿边,却在不经意间,对上一双久违的眼眸。 “玹玗!”涴秀随意把狸花猫往旁边一扔,惊叫着扑到床边,热泪盈眶地说道:“你总算醒了,这次出事,我可被四哥骂死了,八百里加急密信,满篇都是怪我没有照顾好你。” 弘历的这封信不是用军中驿卒,而是让随行的云织,日夜兼程的赶回京城,交给昼暖熏香的管事,由其递进宫给李怀玉,再转交给涴秀的。 闻言,瑞喜和雁儿也都跑了过来,皆眼眶红红的盈满泪光,连声说着醒了就好。 可刚从恍惚中醒来的玹玗,双眼黯淡空洞,脸上也没有丝毫表情,样子比昏迷的时候更吓人。 玹玗呆呆的盯着帐顶,有父亲疼爱真好,可那一切都是梦,现在已经梦醒了,就应该停止一切幻想,坚强的面对残酷的事实。 耳畔似乎还回荡着曼君的话,这片被重重红墙锁闭的琼楼华宇,就是现世的无间地狱。 永堕无间的都是“一阐提”:焚烧世间一切善根,不信现在未来业报,造是重业,永不改悔,心无惭愧,如是等人,如世重病,终难治也。 是啊!能在深宫存活下来的人,不都是一阐提吗。 手臂被人摇晃着,玹玗在心中暗暗一叹,既然活下来了,就好好去完成那些未了的事吧。 黯淡的双眸只剩冰冷,玹玗的目光缓缓从帐顶移向瑞喜,然后是雁儿,最后才是涴秀。 慢慢地长吁了口气,总算勉强勾起一丝笑容,竟满是酸楚和苦涩。 “奴才受伤,与格格并无关系,四阿哥怎么会怪罪格格呢。”她的语气细弱平静,可所用之称呼却是在刻意生疏。 玹玗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就把涴秀弄傻了,但转念一想,可能是因为昏迷刚醒,神志尚未清明,也就没在意,只是吩咐雁儿快去太医院请年希尧过来。 “身上伤口还疼不疼,肚子饿吗?想不想吃什么东西,我立刻吩咐人去张罗。”涴秀小心翼翼的扶起玹玗,又问了一大堆话,可得到的答案都只是轻轻摇头。 “药已经放到温热,赶紧喝了。”瑞喜端了汤药过来,亲自喂她服用。 玹玗微微侧过头,避开送至唇边的药匙,模样可怜地问道:“这药好苦,早上才喝过,现在可不可以不喝了?” 听她这么说,瑞喜便知她清晨就已有只觉,这会儿人醒了还会撒娇,就高兴的什么都由着她,少喝一碗、半碗药也没什么大碍,于是另外换了冰糖燕窝粥。 “这个甜甜的,喝两口好不好?”瑞喜宠溺地哄着她。 玹玗此刻是没有半点胃口,但还是勉强自己吃了些,算是让瑞喜放心。 年希尧急急忙忙赶来,为玹玗把过脉,确定她已无事,又交代了最近要少走动,更不能情绪激动,以免再次牵动旧伤。 玹玗漠然地点了点头,并不想与他们多说话,借口觉得疲乏,又合上眼沉沉睡去。 见到她如空壳一般的模样,瑞喜、涴秀、还有雁儿,心里都不好受,可她能醒过来已是莫大的安慰,也就都由着她的性子。 沉静的室内,只不约而同的响起三声轻叹。 昼去夜来,玹玗能醒过来,本该是件开心事,可一整天过去,就连最多话,最爱玩闹的涴秀都变得闷不啃声。 不过瑞喜却能理解,因为玹玗现在的状况,他也曾经历过。 所以选择安安静静的陪伴着,只要她觉得这样舒服,那就由她去。 因为窗户没关紧,萧瑟秋风灌入室内,引得帐幔微微浮动。 瘦弱的手撩开帐幔,抬头向外探去,屋内没有涴秀和雁儿的身影,想来是回景仁宫了。 而瑞喜就在床前打地铺,睡得很沉,这段时间他实在辛苦,难得今晚能够好睡,她也不想打扰。 拉好帐幔又睡了一会儿,等再睁开双眼时,已是月上柳梢头。 帐内没有光亮,浓重如墨的黑暗,和之前她逃避面对时的感觉很像,只是少了那牵魂引梦的琴音。 手中捏着的荷包,提醒她是该去一个地方了。 径自下了床,摇摇晃晃地走到桌前,尽量轻手轻脚不影响到瑞喜。逼着自己吃了几块甜腻的糕点,增加了体力,平复了慌乱的心跳。 穿好外衣悄悄出门,那个地方只有今晚去,才不会被人发现。 浮云多晻曀,缺月向谁明? 无穷无尽的苍穹,月色无边,冰冷寂寥亦无边。 天地静谧无声,只有风还幽幽吹着,人心黯然时,抬头仰望天幕,再璀璨的星空,也是黯淡无光的凄凉。 萧瑟夜风中夹杂绵绵丝雨,没想到她才睡了十多天,就已到深秋时候。 从角门进入撷芳殿,踏着满地的残叶,一片片、一层层都是记忆的凋落,在这里的一切将彻底被埋葬。 慎心斋内,满院叶黄花凋,极目所见皆是落寞,昔日欢声笑语犹在耳畔,可人已去,景物也非旧时同。 脑海中又浮现出霂颻旧日的那番话,这荒魂地一般的撷芳殿,确实是深宫之中唯一的世外桃源,熟悉的一切还没有变得陌生,可她已经深深眷念初时的美好。 中所殿,她远远的绕开了,那里的血腥是她这辈子都不想回忆和面对的残忍。 谨心斋的院子比别处更荒凉,风卷残叶一片颓败,可院中竟还余有花香。 随芳而寻去,东墙角根下居然有一片白色小花,也已开至末路,瓣瓣凋落于风。 荼蘼花凋最是寂寥,盛世之后繁华不再归。 推门进入室内,站在那尊无相观音前,玹玗深深一叹后,又勾起一抹浅笑。 佛说: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 “生则聚,灭则散,缘起缘尽不该执着,恩怨情仇亦是梦幻泡影。”佛前燃一支檀香,袅袅青烟中泪眼模糊,玹玗轻声说道:“可这是佛的意境,对普通人而言,乃是妄想。”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如此高深之意,不是这红墙中人能参透的,因为生于孽海,就算心想放下,世也难容。 将佛像从龛中取出,在其背后有个很精巧的机关,之前霂颻带她来此时,曾教过她如何开启这尊佛像。 “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想起了迷梦中,父亲在她耳畔的低语,嘴角绽出一丝苦涩的笑,“阿玛,你能放下,但玹玗放不下。名刻于这尊佛像内的所有人,都放不下,小玗儿我注定只能随她们堕魔。” 从手中荷包中取出花白的发丝,塞入佛像中,玹玗唇边也浮出邪魅阴冷的笑,就好似当初的霂颻一般。 “姑婆,你们聚在一起了吗?”把佛像放归原位,深深吸了口气,仰头不让泪水滴落,低声说道:“姑婆、廉亲王妃,郭络罗家的仇恨和血债,由我替你们讨回来。玹玗在此发誓,一定让你们亲眼看到雍正帝断气的那刻,让他真正认识到,怎样才是郭络罗家的女儿。” 在佛像前站了许久,她终于还是起身离去。 撷芳殿因为那夜的鸿门宴,又多添了不少冤魂,再次变成了生人勿近的地方。 过段时间她就要去景仁宫当差,可能有好长一段日没有机会再来此处,不过她确信,那尊无相观音会静静摆放在谨心斋中,没有任何人回去移动。 直到大事所成之日,她会亲自带着那尊佛像去鉴证一切。 转眼,谨心斋后,那是好久没去过的小院,经过时她的脚步有些迟疑,但终究没有靠近。 她不敢再进去,怕院内的景物会动摇她的心志,怕自己会忍不住沉溺于弘历的宠爱中,而破坏了当初对霂颻发下的誓言。 如霓裳般轻薄的缈云,遮不住月色凄凉。 风吹起,绵如雨丝,风雨之中有花叶飘摇。 此情此景,让她想起了霂颻的名字,霂,乃缠绵丝雨;颻,意随风而动。 霂颻的一生都浸在心泪丝雨中,盛衰荣枯几番晴,皆因东风主。 有花瓣随风而来,玹玗不禁伸手接下一片雪白,望着荼蘼花逝的最后残香,淡然一笑,冷月之下只余幽幽长叹。 荼蘼花散风飞逝,韶华已至尽头时。 孽海悲凄浮生梦,尘寰愁苦彼岸知。 第169章 珠泪藏 雨夜风凉,瑞喜因寒意而醒,却见帐幔撩起,玹玗不在房里。 想她大伤初愈,身体如此虚弱能去何处? 见窗外雨势虽微,但秋夜寒凉,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也不敢惊动其他人,径自往撷芳殿而去。 果然,在谨心斋后面,往小院去的岔路上寻到了玹玗。 “你想做什么也得先把身体养好些啊!”见她脚步踉跄,摇晃得差点就要摔倒,瑞喜快步跑上前扶住了她,不悦地皱起眉头,想厉声相斥,却只能化作轻叹。“在不然,你也叫醒我,让我陪你一起过来。” “没事,躺了那么久,浑身酸痛得不行,出来走走就当活动筋骨了。”因病而更加纤细的柔荑抓着瑞喜的手臂,淡淡一勾嘴角,柔声说道:“我看你睡得那么熟,又想着这段时间劳累你了,就不忍心吵醒你啊。” “别嘴甜,回头等你好了,我再罚你。”瑞喜抬头望向远处的小院,低声问道:“要不我扶你去书斋那边休息一会儿?” 玹玗微微回眸,淡然摇了摇头,“不去了,那地方若是要再去,也要等我整理好了心境。” “那就回御药房去,还好今夜宫中人少,不然被发现你私自到此,又不知道会生出多少事端。”玹玗对书斋的疏远,让瑞喜心中如压巨石,为难地紧抿双唇,但有些话又不吐不快。“你对太妃娘娘有什么承诺,我不清楚,也不会问。以前傅海和我谈起过四阿哥,我们都觉得四阿哥是真心疼爱你,当你是妹妹,亦或者是女儿,所以不希望你去利用四阿哥。宫中的生活太辛苦,我们要走的路又太难,给自己留一个心灵休憩的地方,别把自己逼得太绝,知道吗?” “鸿瑞哥哥,有你在,我的心就有休息的地方。”和弘历相处,只会让她更累,因为有太多事情要隐瞒,无法真心以待,又如何能轻松。 瑞喜心中一惊,她还是首次称呼他的真名,以如此慎重的方式说出这番话,让他想劝都不知道该如何讲起。想她小小年纪,短短一年不到,从千金尊贵的格格身份跌落至贱奴,又接连失去三个真心带她的“亲”人,心里的殇恐怕会跟随一辈子。 回到房里,玹玗已觉得全身发凉,头脑昏沉让她很快陷入睡梦。 瑞喜守在床边,深深望着她天真简单的睡颜,不止心疼,还有怜惜,为她注定被摆布的人生感到哀伤。 傅海说得对,不能让她永远陷在仇恨中,得偿所愿后,她还有更长的人生。 只是他要怎么做,才能保住她心中最后一点真实,不让她彻底迷失在孽海中呢? 玹玗深夜出去,又是吹风,又是淋雨,再又牵动了伤怀之情。 第二天清晨,她就有发起了烧,还好不是太过严重,但年希尧过来给她诊脉时,却实实在在的严声厉气教训了她。 而昨晚涴秀之所以带着雁儿回景仁宫,是想快点写信,把玹玗已经醒来的消息告诉弘历,让他安心处理战事。 但伺候在她身边的人,只有雁儿能让她放心,再说信写好后,也得有人送去给李怀玉,她是不愿意亲自往重华宫那边去,免得见到那些满脸虚伪的嫂子们。 清晨,涴秀早膳也不用,就带着雁儿往御药房跑。 昨天莺儿挨了鞭子,算是学乖了不少,只是冷眼瞧着,不敢再多言。 “怎么搞得嘛!”刚到门口,涴秀就听说玹玗又发烧了,冲进屋内,见瑞喜正在喂药。“是不是被子不够暖,不然怎么会着凉呢?” “多谢格格关心,奴才没什么大碍,只是昨晚出去走动了两步,受了风。”玹玗声音幽柔,但语气依旧疏远。 涴秀微微一愣,秀眉轻蹙,不明白玹玗醒来后为什么像变了个人。“这房里又没有外人,什么格格、奴才的……” “格格,尊卑有别啊!”柔声截断涴秀的话,玹玗将视线移到门口。 瑞喜明白她心中的顾虑,便借口说房内药味太重,将房门大开,和雁儿坐到外面的廊下。 以他和玹玗现在的尴尬处境,暗中还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虽说是救驾有功,但毕竟只是个奴才,这里似乎也太热闹了。齐妃、端慧郡主、内务府总管兼太医院院使、御药房副总管、景仁宫的掌事姑姑,似乎来头都有些太大,对他们而言绝非好事。 涴秀坐到床边,抓起玹玗手,情急地问道:“有别什么,以前不是好好的,就连姨母都默认,我们私下不需要遵守宫中礼节。” “以前是有私下之说,但现在没有了。”玹玗浅浅一笑,只是那笑柔和却不带半点温度。“格格要知道,今非昔比这说法。” “我不懂,什么意思啊?”瞧着玹玗的倔强,涴秀一脸讶异。 “奴才的阿玛是谋逆的罪臣,旧主子又是意图弑君的罪人,奴才和瑞喜也不一定就脱得了干系。”玹玗轻声解释道:“以前奴才和格格一起玩笑,少些规矩是没关系,但这边有太多的眼目,哪知当中有没有对熹妃娘娘不利,总不能因奴才牵累了娘娘和格格。” 涴秀被此番解释绕得头晕,看着玹玗坚决的神情,禁不住叹道:“好吧,那就暂时这样,反正果断时间你也会来景仁宫,到时候就不用这么拘束了。” “格格,以后奴才更是要规矩些。”不等涴秀追问,玹玗已经柔声说出了理由,“之前去景仁宫,奴才是以朋友的身份去陪格格玩的,可以后是去当差,且景仁宫来往众多,岂能不守着规矩呢。” 说话间,雁儿端着膳房分派的早膳进来,奴才的份例不过是清粥和咸菜。 “这怎么行,就没有其他像样点的东西吗?”涴秀在草原长大,对食物也不怎么挑剔,只是想着玹玗在病中,偏这些东西不能添养精神气血。 “好东西这里有的是,昨儿熹妃娘娘又赐了人参、阿胶,可太燥热,吃多了也不好。”瑞喜也跟着回到屋里,耸了耸肩,说道:“这就是咱们奴才的早餐,还算清爽可口。” “那也不行。”涴秀摇摇头,又向玹玗问道:“你读书比我多,应该知道病中吃什么才好,说给我听,我让人去做。” 玹玗抬头看了看瑞喜,才柔声道:“以前在家中生病时,额娘常做的燕窝攒丝脊髓汤,现在想起那滋味,倒是挺馋的。只是……燕窝虽然现成有,但这东西做起来麻烦,不知道膳房肯不肯为一个奴才费这心思。” “没关系,就是说我要吃的。”涴秀爽朗的一笑。 刻意贬低身份的生疏称呼,让她很是不习惯,却不想在此刻和玹玗争辩,只是蹙着眉,带着雁儿亲自往外御膳房去了。 瑞喜看着两人走远,才回到床边,笑叹道:“你故意想出这么刁钻的东西,把她们两人支开,是想继续刚才的话题?” 之前,玹玗虽然在昏沉中,但对众人所说的话还是有些印象,只是高烧的那日,曼君所说霂颻葬仪的安排,她模糊得记不起几分。 昨夜太累,所以没顾得上问,刚刚瑞喜喂药时,才说到话题头,就被突然闯来的涴秀打断了。 “玹玗低敛眼眸,沉重的面色上全是痛楚,“姑婆的身后事,齐妃娘娘是如何料理的?还有傅海哥哥,可有人为他殓葬?” “齐妃娘娘已经尽力周全了。”瑞喜坐到床沿,详细讲述了她昏迷后,撷芳殿所发生的一切,“齐妃娘娘偷偷遣人去乱葬岗寻回了傅海被分尸的残肢,暂时葬在哭村,不过没敢立碑,毕竟太妃娘娘的棺椁停放在哭村殡宫,让傅海和她老人家近些,也算是个伴。至于太妃娘娘灵前,齐妃派了何公公去守着,镇国将军夫人也曾偷偷去祭拜。虽然场面寒酸,但该有的温情一丝不缺。” 难得何关学效忠了曼君一辈子,风光过后就只有这么个老太监,自请去哭村守灵。 “什么都不缺,就缺了不懂事的我。”玹玗眼眶一红,但没有掉泪,只是哽咽地说道:“头七回魂夜,我居然逃避地睡着,好在姑婆还肯托梦给我,在梦中也没有怪罪。” 简单讲述了梦中见到曼君和傅海的事情,说他们看起来很好,也是让瑞喜宽心。 “傻妹妹,太妃娘娘那么疼你,怎么会舍得怪罪你,为了你的前程,太妃娘娘做什么都心甘情愿。”瑞喜安慰地说,又幽幽一叹道:“但你也知道,太妃娘娘是弑君失败畏罪自杀,不可能有任何殉葬之物,也没有加封和谥号,被雍正帝丢到哭村殡宫,以后能不能入先帝妃陵,都还是未知数,想着我也难免心酸。” “会的,我一定有法子,让姑婆风风光光的进入妃陵。”玹玗凄然一笑,其实人死之后,这些事情也就不用重要了,但她必须为霂颻做些什么。 “太妃娘娘说过,凡事都要你先保住自己。”她醒来后的变化,让瑞喜心中不安。 “你和傅海哥哥早就知道,但是都瞒着我。”玹玗苦涩的一勾唇角,哀声说道:“这次的代价真的太大,可怜了撷芳殿的那些无辜奴才,幸而没有牵连到镇国将军和其夫人。不过以雍正帝的性格,他能记恨我额娘十年,对镇国将军府下手,也是迟早的事,好在两三年之内,应该还是安全的。” 瑞喜怔怔地看着她的脸庞,心中有说不出的难受。 他起身走到门口,朝外看了看,确定无人监听,才回到床边,拉起玹玗的手,趁此时机把事情都先交代了,“以后事情会由齐妃娘娘安排,但李贵宝公公并不知道有齐妃在,所以你在他面前得小心点。还有齐妃娘娘已经安排了你去景仁宫,今天我又听到银杏姑姑和李公公的对话,熹妃认为雍正帝会收你为眼线,所以设计,会让她宫中的家生奴才盯着你,所以在景仁宫你需小心。我刚才看你刻意生疏涴秀格格,这倒是对的,格格对你越好,只会招来其他奴才的怨怼,就像以前的绿萼、红梅。” “那你呢?”玹玗的嘴边露出了一个冷然的笑意,有熹妃对她的态度在先,以后在景仁宫做事,便不会再有半点愧疚。 “我已经跟了李贵宝做他的徒弟,以后会在御药房当差,指不定还能跟着年大人学些医术。”瑞喜笑了笑,又轻声说道:“而且在御药房当差,会有很多出宫采买的机会,也可以帮你寻找奶娘和义妹,打探一下你阿玛被葬在何处。” “还是先稳妥些,李公公不能尽信啊。”玹玗小声地提点。 李贵宝并不是坏人,只是私心太重,她看得出来,李贵宝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银杏。 只怕这种情分,以后会给他们带来不少麻烦。 “齐妃娘娘也不放心他。”瑞福附在她耳边,说了齐妃让他监视景仁宫的所有汤药,但要瞒着李贵宝的事情。 “齐妃娘娘回宫后,我想见见她,你能帮我传话吗?”玹玗在心中暗查,雍正帝那么爽快,就答应齐妃的提议,可能真如熹妃所猜测,是想利用她做眼线。 “我会去安排的。”瑞喜犹豫了一下,又从怀中取出一个荷包,里面装着两颗大小相同,颜色相似雨花石。“傅海所有东西都给了雁儿,这两颗石头是留给你的,刚入宫时在内务府造办处捡的,不值钱但是很好看,他一直很喜欢。之后你来了慎心斋,一听你的名字,他就笑言大家真是缘份,早注定要聚在一起的。” 玹玗二字,都意为似玉的美石,但再美都只是石,并非玉。 紧紧握着两颗雨花石,往事浮上心头,玹玗微微闭上双眸,锁住了眼眶中的泪水。 第170章 暗结祸 自古以来,君王都怀有长生梦,为求长生可谓煞费苦心。 平民百姓日子辛苦,一世人生不过七十载,已是难得古来稀,若得期颐之寿,经历酸、甜、苦、辣、咸五味,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可是九五之尊则不同,他们君临天下,享尽人世荣华。 普通人所渴望的财富、权势、名望、地位、女人,君王都能不费吹灰之力的轻易获得,就连纷扰不断的春秋战国和五代十国,为君王者也依旧富贵奢侈。 人心皆有贪恋,或是贪财牟利,或是贪念美色,但这些君王都不缺,所以君王只贪寿数。 可民间有句俗话:贪字变成贫,婪字近乎焚。 千百年来,君王得到的长生不老仙丹,非但没能为他们延年益寿,反而死于非命。 但即便代代如此,仍有君王不断的重蹈覆辙。 这些人并非不清楚历史,也非蒙昧愚蠢,而是贪婪的侥幸心理,意图永享人世浮华。 历史上,不乏雄材大略的睿智君王,死于求仙问道的丹药。 始皇帝统一七国;汉武帝开疆拓土;唐太宗缔造盛世,千古留名笃定无疑,岂会是无知无识之辈。 只是那至高无上的地位,让他们产生了错觉。 君临天下,朝臣子民高呼万岁,天长时久后,就让他们有了永占帝位的幻想。 雍正帝也一样,梦想着能永世长生,所以一直寻丹问药,反正消耗人力和物力,对君王而言是毫不在乎的小问题。 不过,有了当年贾士芳蛊毒之事的教训,雍正帝这次真是更为谨慎。 从他登基以来,对先帝遗孀并无特别厚待。 皇贵太妃佟佳氏是他养母孝懿仁皇后的亲妹妹,且当年登基之时全凭隆科多鼎力支持,所以如此晋尊乃是为了笼络人心。 而和贵太妃瓜尔佳氏,她是受仁寿太后嘱托照顾弘历,晋封她既能体现恩德,又可变向折辱打击康熙帝的惠妃和宜妃。 至于其他的遗孀,尤其是那些没有生育过子女的,雍正帝从不眷顾。 以前的重阳节,由于雍正朝并无太后,皇贵太妃因其兄获罪而身份尴尬,和贵太妃并不太受重视,所以节日从简,只是宁寿宫摆戏,并让内务府送些节礼,也就了事。 可今年则不同,雍正帝竟然大庆重阳节,带着全部太妃前往圆明园。 人,从不会在突然之间转性,他这么做的目的,是把这些太妃当成了试药者。 此前,道人离霄特地为他炼制一些养生药丸,但雍正帝只让人好生保管,没敢轻易服用。转而又下令,要离霄为所有太妃们也配制一些丸药,不用作治病,只求滋补延年。 只有一个谦嫔刘娮婼起死回生,并不足以取信现在的雍正帝,所以他要看到更多效用。 圆明园的万字房。 此处建于雍正初年,位在后湖西侧,东邻杏花春馆,以卍字轩为主体。 重阳节那晚,赏菊酒宴设在万方安和,由光禄寺和内务府负责恭办。 光禄寺备办的筵席分为满、汉两种,因重阳是汉人习俗的节日,所以重阳节宴选用汉席加入满洲菜色,共有九九八十一道膳食。 歌舞欢宴从申时开始,一直到起更才散,当中只有皇贵太妃佟佳氏借口身体不适,提前离席而去。 第二日,雍正帝亲自陪伴各位太妃,乘船游湖并同往迎仙台参拜。 迎仙台的斋堂内,离霄领着两个小道到御前请安,这两个不满十二的小道士,乃是圆明园太监充当,见如此浩浩荡荡的场面,不免心神荡漾的东张西望,暗暗窥视各位妃嫔。 但那离霄却不同,低敛眼眸目不斜视,颇有一番身在凡世之外,不动红尘之心的姿态。 “此前皇上吩咐贫道为诸位太妃配制的丸药已得。”离霄侧目,让身后的小道将丸药呈至御前,自己仍旧一副淡然神色,说道:“但这些丸药,会因个人体质不同,而功效各异。服用之前,最好还是请太医先查看各位太妃的脉案,倘或有药石相冲者,还得避忌。” “丹丸还要看药性吗?”听离霄说话这般谨慎小心,毓媞冷声一笑,讪道:“如此说来,道长更像是为医者。” 离霄神色不变,将之前对雍正帝说过的那番丹药之论,又徐徐缓缓的重复了一次,在浅淡讲了道家的祝由之术。 伴在君侧的曼君,则是暗暗注视着雍正帝的表情,知他对这个离霄道人已多少有些信任,只是不能完全放心,便想着再安排一出“诸葛亮哭周瑜”的戏码,得尽快让离霄获得雍正帝十成信任才行。 “皇上,虽然臣妾一直居于圆明园,可还未有机会当面答谢道长的救命之恩。”篱萱也知道,自从她封嫔后就被各处耳目盯着,若稍有差池就会有焚身之祸,所以这段时间在杏花春馆闭门不出。“臣妾此前还想着,要讨皇上示下,看赏赐什么给道长才合适。但今日得见道长,才知道长颇有仙姿,不可以俗世之物亵渎。” “那依你之见呢?”雍正帝淡笑着点点头。 “臣妾想,赏赐就不必了。”篱萱对远处的乳母招手,让其将弘曕抱到跟前,抬眼看了看离霄,才转头笑着对雍正帝说道:“皇上,弘曕这孩子一出生就多病多灾,臣妾怕他难养成,便想起民间的办法,不如把弘曕寄给道长,如何?” 在民间,孩子出生后就会请阴阳道人批八字,如果八字过硬刑克父母,或是多病多灾难以养活,就会寄给菩萨、神仙、僧人、道士,或者其他生肖相符人家做寄名子女,以便小孩能够顺利长大成人。 雍正帝的孩子多是年幼夭折,所以对这个晚年所得儿子很是看重,也早有仰赖神佛护佑之意。但他毕竟是个君王,不能表现出相信鬼神之心,现在由女人提出来,便也有个为母者护子心切的借口挡箭,自己点头同意,不过是对妾妃的宠爱。 雍正帝淡然一笑,转头问道:“不知离霄道长意下如何?” “既然贫道与小阿哥有缘,自然没有推拒之理。”离霄拂尘一甩,额首应下。 说着,命小道士去他的寮房取来一付银项圈,双鱼蝠纹银锁上刻有“事事如意、长命百岁”八个字;另有一件旧衲衣,充当弘曕的襁褓;并取了常用的桃木道簪,说是挂在床头,就可驱邪除秽;最后又亲自朱书一道黄绫符,上写“太乙司命,桃延合康”。 此事妥当后,已到午膳时间,膳房早已按照离霄给的菜谱,备下了素药膳。 重阳节,当然就有重九承应戏。 昨日的赏菊酒宴,上演了陶渊明篱边采菊,和醉饮吟啸等戏码。今天既到迎仙台,便在神前点了九华仙人入贡菊花、菊花仙子演舞祝寿这两本。 雍正帝领着众妃嫔往后楼上归坐看戏,毓媞、曼君、娮婼都与雍正帝并排。 曼君原应该在左手第一位,但她把位置让给了抱着弘曕的娮婼,自己则推说精神不济,想先回去休息。 因她近日来面色确实不佳,雍正帝也未多留,只让翠缕好生伺候。 可曼君前脚刚走,还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就见苏培盛悄悄从外面进来,在雍正帝耳畔低语了几句。 毓媞虽在身旁坐着,但锣鼓声响,她也听不清是在说什么,只见雍正帝突然起身离去,还不让众人跟着,命他们继续看戏,称去去便回。 而在迎仙台的丹房外,离霄吩咐两个小道去御前伺候,自己却要静心炼药。 “道长,且慢行!” 离霄正欲进入丹房,就听后面传来女子的声音。 蓦然回头,见是一个宫婢装扮的人,便问道:“可是哪位主子有话要传?” “离霄道长,齐妃娘娘有请。”翠缕平顺了气息,才又说道:“娘娘正在天然阁等着呢,就请道长随我同行吧。” 他乃是当今皇上迎请来此的主事,身份不在妃嫔之下,就连雍正帝跟前的首领太监见他,都要放低姿态,可眼前区区宫婢,却用“我”这个平论身份,这便是一句暗语。 离霄唇角微扬,眼中露出一丝诡异的笑,“请姑娘带路。” 天然阁前,松枝傲骨峥嵘,柏树庄重肃穆,虽然已到深秋,却依然堆翠。 此地乃是存药之处,阁内供着洞宾老祖的画像,案上香烟袅袅。 “离霄道人……”曼君打量着他,沉声说道:“你今天在皇上面前的一席话,倒是说的动听,可皇上信你,本宫却难以放心。” 离霄听出,曼君在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刻意放慢了语速,微微侧目东边的窗户,淡然一笑道:“不知娘娘疑心贫道什么?” “皇上好道爱贤,宫中人尽皆知。”曼君冷声一哼,有意将音量提高了几分,“道家有祝由之术,能治病、会救命的道法确实神奇,平常的药物到了你们这些道人手中,效用更是出奇。不过那是药,亦或者是毒,那就日久见人心了。” “娘娘有此疑虑也属正常。”离霄走到条案前,对吕洞宾的画像躬身施礼,才又不以为然地说道:“道家确实有不少心术不正之辈,因贪利而坏了我修道之人的名声,不过当今皇上睿智,贫道若有邪念,定是逃不过皇上的慧眼。” “道长说到慧眼,却让本宫想到一个佛理,只是此处乃道家法地,不好言及。”曼君笑了笑,有意无意的移步向东侧窗户。 “自晋代开始,便有佛道一家的说法,娘娘若有所感,大可不必忌讳。”离霄也跟着抬高了声音,但做的非常自然,并不会让听到的人觉得是有心为之。 “难得道长不介意。”曼君低眉敛目,冷然勾起唇角,说道:“佛经中有提到世间五眼,乃佛眼、法眼、慧眼、天眼、肉眼。佛眼顾名思义,唯佛才有无上智慧能力,能辨世间万物万事;法眼既见人空,更见法空,是菩萨的见地,能看到现象本质;慧眼是阿罗汉的见地,能看到事物因缘变化,分析判断出结果;天眼观照自心,能够由表及里、由远及近、由前而后,较为深入地观察事物。” 听曼君说完上述的话,又等了许久,离霄才道:“娘娘少说了见表不见里,见近不见远,见前不见后的肉眼。” “不错,当今皇上虽然是真龙天子,但毕竟困于俗世之中,投于凡体之内,也不过是一副肉眼。”曼君此刻才入正题,就是之前想到的虚情假意戏码。“本宫也不怕把话说明白,当年宫中也有一位法力高深、医术超群的道人,可那人心术不正,妄图以蛊毒魇咒控制皇上。偏偏当初举荐那妖道者,正是本宫的表弟,事发之后,皇上虽未怪罪,但本宫心深愧疚。所以,此次定要帮着皇上分辨正邪,绝不能再放任一个祸君妖人在御前。” 离霄神色未变,淡然一笑道:“看来娘娘心有怀疑,已经认定贫道不正。” “你不预备做些什么,证明自己吗?”曼君秀眉一挑,却不是看着离霄,而是望着窗户。 “夫以笃圣穆亲,如彼之懿;大德至忠,如此之盛;尚不能取信於人主之怀,止谤於众多之口。”离霄漫不经心地说道:“取信于人并非易事,贫道只要诚信为之,问心无愧,皇上和娘娘自然会相信。” 言至于此,窗外有极轻的脚步声慢慢远去,曼君总算送了口气,和离霄相视一笑。 当年李卫举荐了贾士芳,事情败露之后,雍正帝表面没有显露对她的怀疑,但心中肯定有个郁结难解。 今日此举,就是系铃人作解铃人,只是解了结,又埋下祸。 第171章 示前危 消除雍正帝疑心的步骤,就好比盗墓贼,试图探入皇陵一般。 工具齐备是必要的,还得摸得准位置,才不至于做白工,而且通往目的之后,更需事事小心谨慎,免得盗墓不成反成殉葬。 李卫的员外郎虽是买来的,非科举出身,谈不上有学识,能认得几个字就算不错了。他无缘科道,却非常尊重文人,这些年在江南发生多起文字狱,雍正帝盛怒之下废除浙江学子参加科考的资格。当时他任职浙江总督兼巡抚,了解文士呼声,又调解各种矛盾,苦心费力做了不少实事,在他的努力下,雍正帝才恢复了浙江的乡会试。 除此外,李卫为官清廉自持,不畏权贵,并且善于体察民间疾苦。 在民间深受百姓爱戴,在朝堂颇得君王倚。 所以当年他举荐贾士芳,雍正帝并未有太多怀疑。 不过,贾士芳不轨之心败露之后,李卫主动上本请罪,雍正帝却未加罪。 此后不久,他便抓住了一个极好的将功补过机会,于雍正七年,侦破以甘凤池为首的反清复明逆党,被升至兵部尚书,接着又加封太子少傅。 贾士芳事件后,他非但没受牵连,还官运亨通,去年五月又被任命为署理刑部上书。 可了解雍正帝的人都知道,越是被嘉奖,就越是危机四伏。 君王的闷雷难以避开,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让它炸了,至少能在准备之中,控制之下。 因此,曼君才在圆明园,和道人离霄演了那么一出假戏。既能消除雍正帝对她的怀疑,又能加深离霄在御前信任,更能为李卫接下来要做的事添加助力。 而这件是为离霄添加了多少信任,暂时还看不出来,但在曼君身上却是立竿见影。 回宫后得知玹玗苏醒,曼君并未第一时间去探望,而是往御前请示雍正帝,看是否要亲审玹玗,和安排其入景仁宫之后的事。 果不其然,雍正帝将此事全权交由曼君处理,自己不打算出面。一来是窥测曼君的真心;二来是不用和毓媞直接斗法,心照不宣好过撕破脸皮。 斜阳残影暮色,枯枝寒鸦哀鸿鸣。 玹玗坐在廊下,看着黄叶带着沉重的不舍之情,轻柔地飘落在地,最后入泥归根,悲凉的深秋季免不了引来心底的叹惋。 华丽玉宇楼,琉璃黄瓦是辉煌的象征;几度秋风瑟,枯叶凋落是叹老而嗟卑,秋色浸染下的紫禁城,于景是一时悲凉,于人则是一世哀泣。 陌上才会花开烂漫,芳草萋萋,那里至少有过真正的春。 而紫禁城内,只有红香凋零,叶草枯惶,因为这里仅剩秋冬两季。 视线移至廊角,那是另一种璀璨金黄。 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未穷。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寒菊气节凛然,壮烈坚贞催人泪,但细细品味,也不过是清高孤傲的孤冷。 不知不觉一轮圆月已悄然挂于天幕,万点星光为墨色苍穹缀满光华,深夜的宫院清清冷冷,只剩下偶尔传来的打更声。 瑞喜就在一旁静静守着,从日暮直到更深,没有开口劝过半句。 远远的见到曼君往这边走来,身旁只有翠缕跟着,并示意他不要出声,也无需行礼。 “空余残蕊抱枝干。”见玹玗盯着菊花出神发呆,曼君一声低柔的轻叹,又说道:“这段时间你也哀怨够了,该整理心情准备正事。” 旧伤未愈又添新病,这才拖延了玹玗去景仁宫当差的时间,如今依旧暂住在御药房的排屋。这十多天涴秀也常常来,只是仍然不习惯她刻意疏远的称呼,可毓媞却觉得她如此处理甚为恰当,涴秀便无话好说。 “齐妃娘娘吉祥。”玹玗蓦然起身,忙施以敛襟礼。“更深露重,娘娘怎么来此了?” 饶有兴趣地看着玹玗,清冷月色中,朱唇皓齿秀眉烟柳,一双幽眸似秋水潋滟,眼角眉梢的幽然淡漠颇有当年敦肃皇贵妃的品格,是个值得利用的关键点。 “对本宫就不用如此大礼了,留到景仁宫做给熹妃看吧。”曼君顿了顿,侧目篱垣下的石桌,上面正好设有围棋,便笑问道:“你可懂得下棋?” 随其视线望去,玹玗淡淡回答:“略懂皮毛。” “那就陪本宫玩上一局吧。”曼君转头吩咐翠缕和瑞喜,各自在东西两边守着,若有人来也不用回报,只需高声询问对方身份即可。 站在桌旁,玹玗不急落座,而是对曼君福了福身,谦言道:“请娘娘选子。” “嗯,坐吧。”曼君微微诧异,这规矩和动作还真和年晨一模一样,若有所思的开口询问,却去掉了妃子高高在上的言词。“我一直没问过,你的这些规矩,都是你额娘教的吗?” 黑子随便落于棋盘,玹玗眉眸低敛地回答:“是我额娘所教。” “原来如此。”曼君打量她半晌,才在慨然中落下了白子。 如果玹玗的父亲不获罪,再有两年她也该入宫选秀了,上三旗贵族不是留在君侧,就是赐给皇子。参照康熙帝最后一次留秀女的年纪,玹玗入宫大有一半可能会成为妃嫔。谷儿如此调教,让她身上充满年晨的影子,那是在做万全准备,后妃生活越短暂,越要懂得利用时间获得最大利益,只有拼到嫔位以上,改朝换代之后,作为遗孀日子才不会太难过。 玹玗疑惑地望着曼君,不解地问道:“娘娘在说什么?” “没什么。”曼君淡淡一摇头,玹玗身上的这些优点暂时用不上,也就不必说明。“你就要去景仁宫了,可知道皇帝的盘算,和熹妃心里的想法?” “是,那天瑞喜听到银杏姑姑对李公公说的话,熹妃娘娘已经大概猜到,皇上会利用我为监视景仁宫的眼线。”玹玗漫步尽心的回答,似乎根本没把日后的麻烦放在眼里。 曼君此刻的心思已不在棋上,对面那孩子悲喜淡然的模样,确实惹人心疼,只是不知毓媞会如何相待。“你可知道景仁宫里有三类奴才?” “知道,姑婆讲过。”提到霂颻,玹玗眼中闪过一丝带着恨意的哀色。“第一类,就如银杏姑姑,是熹妃娘娘初入宫时,伺候在侧的奴才;第二类,是内服务安排到景仁宫的,恐怕当中有不少是皇上的耳目;第三类,是熹妃娘娘母家送进宫来的,都是些有头有脸,家生奴才的女儿,应该是最值得信任。” 所谓的第一类,其实只有银杏而已,还是毓媞封妃后才被仁寿太后指去景仁宫。原延禧宫的碧桃被设计冻死在雪地里;小诃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无声无息的消失了;小卓子疯癫痴傻躲在永和宫,虽然不知那失心疯是真是假。 总之,做毓媞身边的人,就必须忠诚不二,否则下场凄凉。 看似和善仁慈的面容下是颗毒蝎之心,其实也不稀奇,霂颻、曼君谁不是这样的人,死了的能相信,因为一切已成定局,活着的变数太多,且知人知面不知心。 霂颻交代过,就是对曼君也只能利用,不可交心,这点玹玗深深记得,只是不显露于色。 “家生奴才未必就能全信。”曼君冷笑着沉吟道:“包衣富贵以后,就会想到身份地位,谁都想被抬旗,摆脱世代为奴的命运。” “娘娘是说,钮祜禄家安排入宫的奴才中,也有皇上的眼线?”玹玗惊讶地抬起视线,果然是人心难测。 “有什么好奇怪?”就是这心不在焉的下棋,此刻一子落,曼君仍是胜得一大片。“银杏跟她多年,主仆之间还不是相互猜忌,各有筹谋,否则也不会帮你们下药了。” “银杏姑姑在宫中多年,当年跟着我额娘,又在仁寿太后身边学了不少东西,能在熹妃娘娘跟前隐藏心思,应该不是什么难事。”玹玗眉头微蹙,百思难解地低喃道:“但是以熹妃娘娘的智慧,那些年资尚短的宫婢若有异心,应该是逃不过她的双眼啊!” 曼君幽眸淡漠地扫过篱垣,唇角微微勾起一抹饶有兴味的笑,她和玹玗虽然接触过几次,却并不知其悟性到何处。 “此处的地气就是与别不同,你看那篱垣上居然还有绽放的蔷薇花,去摘那朵最艳的来,帮我戴在髻上。”见玹玗起身去摘花,曼君用悠远轻柔的声音,低吟着一首还算应景的诗,“百丈蔷薇枝,缭绕成洞房。蜜叶翠帷重,浓花红锦张。张著玉局棋,遣此朱夏长。香云落衣袂,一月留余香。” 对这陡然而转的话题,玹玗满头雾水,却不问因由,听命行事。 曼君所指的是朵粉白相间的蔷薇,在朦胧月色下典雅绽放,芬芳清幽确实惹人爱。 听着耳畔的低吟,玹玗的心思全都在诗意当中,竟忘了留神花下的刺,直到手指被扎出血,才恍然过来。 呆呆地看着指尖那一点殷红,蓦然回首望向曼君,了然道:“我似乎懂了。” “一朵花而已,懂什么了?”曼君看着棋盘,徐徐一笑。 “谢齐妃娘娘指点。”玹玗将花摘下,为曼君簪于髻上,又福了福身道:“娘娘是想说,熹妃娘娘并非不智,而是全神贯注于别的事上,才会忽略了眼前的小节。” “她野心太大,只顾着前面,却没法周全旁枝末节,但偏偏就是这些看似不重要的东西,最是致命之伤。”曼君点头一笑,和聪明的孩子说话就是轻松,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都能有所了悟,那以后跟玹玗交换消息,就不会太麻烦。“所以你想在景仁宫过的平顺,不能总让她盯着你,要想法子引她去怀疑别人。” “敢问娘娘,可知道皇上的耳目都有何人?”可这话刚出口,玹玗便低敛眼眸,摇头一笑。“其实也没有必要知道他们是谁,茫然不知的情况下,这出戏才能演的更真实。” 如果雍正帝安排的耳目对她毫无威胁,那她又何苦去自寻麻烦,不如装点傻,外带受点委屈,既能掩饰自己,又能博人同情。 “皇上的心眼多,其实你我都是被怀疑的对象,该怎么周旋于其中,两方都不得罪,你得自己去体会。”曼君幽然深叹,缓缓抬头望月。 雍正帝是信任她,可再度交予六宫大权,乃是为了制衡毓媞。说什么会让弘时从归宗籍,可今年弘时的祭日,他却沉浸在老来得子的欢喜中,根本不记得此前说过的话。 “齐妃娘娘,玹玗还有一事相求。”玹玗犹豫了片刻,才开口打断曼君的思绪。 曼君低眸,语气淡然地说道:“说,只要不太为难。” “我想等过了姑婆五七,再去景仁宫,不知道齐妃娘娘能安排吗?”玹玗听瑞喜说,五七乃是望乡日,亡灵会登望乡台,最后看一眼已经不属于自己的世界,和难以割舍的亲人。 “就算你不说,我也会这样安排。”望向玹玗,曼君的唇边逸出一抹笑意,“明日就是霜降,我还有一份礼物要送给你。” “礼物?”玹玗总是被这位高深莫测的齐妃弄得满头雾水。 “看你这段时间太苦了,想让你换换心情,而且这份礼物也能让你认清局势。”曼君并不言明,而是神秘地说道:“明天好好打听一下前朝的动静。” 每逢节气之日都有大朝会,但玹玗实在想不明白,前朝会有什么大风波是值得她高兴。 而当两人离去后,桌上的残子,竟然成了一局珍珑。 第172章 谜题绕 千里关山寥落,气肃而凝,白露结为霜矣。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射在凌霜傲然的寒菊上,花瓣上有晶点熠熠闪动。 大朝会还未散,就有消息传入后宫,那便是曼君所送之礼物。 李卫弹劾步军统领鄂尔奇,坏法营私,紊制扰民。 鄂尔奇,大学士鄂尔泰的亲弟弟,去年晋户部尚书,兼步军都统。 对玹玗而言,鄂尔泰乃是杀父仇人之一,是他奏本弹劾岳钟琪和父亲,无论这当中有多少是源于雍正帝的暗示,但如果没有他刻意牵扯父亲,她就不会落到家破人亡的地步。 雍正帝性情偏急,喜怒无常,手段严酷,所以造成了许多冤假错案,但也使人不敢欺,亦不可欺。 但君王的冷酷总要找借口美化,对曾夺嫡的兄弟,严苛就是内肃权贵;对知道太多真相的年羹尧和隆科多,绝情就是不避亲疏。 而对那些不会威胁到帝位和王权的宠臣,雍正帝也会毫不留情吗? 有李卫在前为例,鄂尔奇的案子,就不用抱太大希望。 如曼君所说,这份礼物是要玹玗认清局势,凭鄂尔泰在雍正帝心中的地位,是一定不会受到其弟的牵连。 但玹玗还是把问题想得太简单。 李卫上书后,雍正帝命果亲王及侍郎莽鹄立、海望暗中调查,得以证实确有其罪。 哪知雍正帝念及鄂尔泰之功,又有众多官员求情,便赦免了鄂尔奇,只是罢官,并未做其他处分。 此次事件,真正让玹玗看清了鄂尔泰在朝中的影响力,又通过曼君才知道,鄂尔泰身后云集满族豪贵。 他早逝的原配夫人乃是和贵太妃本家亲戚;续弦喜塔拉氏乃御史迈柱之女,此人是康熙、雍正两朝,难得的好官,深受雍正帝信奈;长子鄂容安今年刚考取进士,雍正帝点其充军机处章京,娶得是原任通政使司通政使,博尔多之女;次子鄂实刚继娶了江宁织造高斌之女,也就是弘历的兰夫人,高佩兰的亲妹妹。 这样根基深厚的宠臣,想扳倒他,是难于登天。 沿着东小长街缓缓而行,玹玗心中有无限感慨,这条前去天穹宝殿的路,她也走过好多次,但今天陪她同行却已换了别人。 子时一过就到霂颻的五七,玹玗和瑞喜抄写了佛经,想请曼君派人送去哭村殡宫。 天穹宝殿经过整修,但依旧人烟稀少。 虽已近立冬,但此处种植多为松柏,所以仍有青翠可见。 移步殿内,正面供奉道教尊神昊天上帝塑像,身着九章法服,头戴十二行珠冠冕旒,手持玉笏,微凝双目,面沉似水,不怒而威,真是仪卫齐整,法相庄严。 面对被天下人视为万能神祇的昊天上帝,玹玗嘲讽地轻扯唇角,他若真的有灵,又岂会让这红墙之内夜夜冤魂哀泣。 忆起第一次和霂颻来此,听她说紫禁城内的女人,拜佛抄经都是那个男人面前做戏,所以钦安殿、英华殿、玄穹宝殿,这些地方不过是戏楼。 之前来此多次,她们从不上香参拜。 今夜她却接过瑞喜燃好的香,诚心跪拜,虔敬祈愿,只求早日大事所成,霂颻能怨尽恨消,忘却此生渡过冥河再入轮回。 “佛说三世因果,道曰天命难违。”瑞喜上香完毕,四处望了望,然后冷声笑道:“这些神佛从来都只会等人参拜,等人供奉,算计能受多少人间香火,却何时真正保佑过谁,就是广施恩德之人,又有几个得其庇佑。” “我额娘也喜欢拜佛抄经,以前每逢初一、十五,我都会随额娘去隆福寺烧香,再到外城救济贫苦。”说到后面,玹玗的声音越来越小,沉默了半晌,才低喃道:“直到第一次随姑婆来此,我才明白额娘只是在演戏,离开了这片红墙,还是要战战兢兢的演戏给君王看,可最终仍难自保。雍正帝虚贪清明,所谓刚正不阿只是做给人看的,《大义觉迷录》写得多好啊,条条反驳,条条罪证确凿,死在他铁腕下的,有一半都是牵扯到宫廷斗争,知道真相之人。” 好讽刺的雍正帝,表面大肆宣扬佛法,自许为禅宗血脉,可所作之事情,足以让他永坠无间地狱不得超生。也难怪他寻仙问道,祈求长生,应该是害怕死后要承受的十八层酷刑吧。 既如此,那就更该早点送他下去,以平息各路亡魂之怨。 听到此言,瑞喜才惊觉两天后就是立冬,去年的十月初一是玹玗全家灾难的开始。 海殷奉旨回京述职,到家的第二日,就遭九门提督抄家拿人,不足一月便被雍正帝御批斩立决,接着玹玗以罪籍入宫,谷儿流放伊犁。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就将一年,物非人亦非。 “还因皇上宽纵鄂尔奇而不快。”看了看玹玗的脸色,瑞喜冷声哼笑道:“说句你不爱听的话,鄂尔泰是个会办事实的贤臣,又识大局顾大体,更会揣摩皇上的心思。就像岳将军和你阿玛的案子,不等皇帝开口,他就已经闻风先动,悄默声的就给皇帝修好了台阶,这样的臣子雍正帝用着能不顺心吗?想扳倒他,只能从他身边的党羽一层层打掉,而且在雍正朝恐怕是不行了。” 玹玗淡淡地看了瑞喜一眼,在心中暗暗一笑,他们竟然想到一起去了,还真是注定要类聚群分的。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康熙帝登基后,就费尽心力,除掉了操握权柄、结党营私的老臣鳌拜;雍正帝登基后,就处心积虑,灭掉了助他夺位,但功高盖主的年羹尧和隆科多。 日后若是弘历登基,又岂会容忍鄂尔泰这样的两朝元老摆布,而且鄂尔泰执掌内阁后,士人趋附,与鳌拜颇为类似,只怕也会妄自尊大,擅权压君。 “我知道,所以等我整理好了心情,就还是会去书斋。”其实在这一刻,玹玗也分不清,究竟是心底的不舍,还是筹谋之意,才她不想了断和弘历之间的牵绊。“鸿瑞哥哥,既然你都觉得四阿哥是真心疼我,那我一定会好好利用这份真心,别怪妹妹无情,妹妹我只是无奈。” 听她这么说,瑞喜更觉无奈,想劝些什么,却有更鼓传来,“现在已是九月最后一天了。” 其实在宫中,他们也做不到真正的五七祭,就连纸钱都没有,不过是烧些绣品。 霂颻生前最爱白兰花,所以玹玗专程绣了白兰花的丝帕、领巾、和香囊。 说来也神奇,霂颻死后,整座紫禁城的白兰花都同时枯萎,倒也成了最好的殉葬品。 看着巾帕上的白兰花渐渐焚于火中,玹玗脑海中似乎又浮现出,霂颻含笑饮下毒酒的那夜,不由的深深叹息。“西楼清月柳寒秋。敛光影,锁离愁。玉兰颻魄凄风雨,泪难休。琤夙愿,水东流。孤夜碎惊弦断意,心恨宴,夺魂鸠。九泉莫叹花凋落,欲何求。怨散去,渡冥舟。” 据说人死之后,怨恨太重就无法度过忘川,只有放下今生牵念,才能再入轮回,不然就只能在忘川之畔徘徊,渐渐变成无知无觉、无心无识的殇魂,永远无法重返人世。 “好一首《花上月令》,不过这种哀怨,从今天起就收在心底吧。”幽微香味随风入殿,曼君缓步而来。“既之其心愿,就好好走今后的路,了结一切仇恨,再无牵挂的从这里出去,平淡一世。你若能做到这些,宜太妃也就再无怨无悔。” “齐妃娘娘,我出去守着吧。”瑞喜微微额首,正要往外,却被曼君拦下。 “不必了,今夜皇上去了萧答应宫中,那个小妖精最是狐媚,不到天亮皇上都不会离开,御前侍卫也就都在那边,就算被人见到咱们,本宫是在完成皇上的任务,谁敢说三道四。”曼君淡然一笑,云淡风轻地说道:“何况,还有人帮我盯着景仁宫呢。” “御前侍卫统领景逸?”玹玗明眸一转,想起之前霂颻已经查出,景逸和宁嫔之间情怨,只是她还不知道,这层关系对他们而言有何作用。 “不错。”曼君微微一点头,“他竟是痴情之人,为了宁嫔甘愿被我摆布。” “就他一个人,除了能监视雍正帝,还有什么作用?”玹玗侧头问道:“再说他只是个侍卫,不可能时时刻刻在御前,若是逼急了,还会反扑。” “你都能想到的事情,我岂能想不到。”曼君自信一笑,说了安排景逸换掉御前侍卫的筹谋,“他只要能办好这件事,我也会遵守承诺,成全他和宁嫔的海阔天空。” “娘娘……”玹玗看了曼君一眼,虽有些难以启齿,还是问道:“娘娘还是怨恨熹妃?” 调换大半的御前侍卫,都由和钮祜禄家族有关的人顶上,这样明显的举动,雍正帝怎么会察觉不到。 “我不恨她,但永远都不会让她好过。”曼君摇摇头,叹道:“再说,大事若成后,她转头要除掉的,第一个就是我。” “可是,以娘娘的心智,熹妃应该斗不过你啊?”玹玗这话虽是疑问,但语气却十分肯定。“娘娘避世多年,仍可掌控宫中局势,又有一眼关七之能,熹妃何苦引火烧身。” “她不用和我斗,只要对弘历说出中秋月圆夜的故事,我就必死无疑。”曼君微微闭目,毫不避讳的说出了弘历的身世,才苦笑道:“当年弘昀病重,弥留之际,一声声地喊着阿玛,可直到他咽气,都没能见到皇上最后一眼。后来我才知道,皇上偷设外宅,养了个戏子出身的汉家女子‘云墨色’,当时那女人身怀有孕,皇上所有心思都在她身上,就连亲儿子病重都不顾。” 当年,曼君故意诱导乌拉那拉氏暗杀弘历母子,也只是一时之气,后来曾几度在佛前忏悔。直到皇考贵人陈锦云死后,她才惊觉,就是这些忏悔把弘时送上了奈何桥。 可是这又能怪谁呢? 错在她,只恨天为什么要让自己的儿子去偿还孽债。 “原来在熹妃身后,还另有高人。”瑞喜喃喃低声道:“若无皇考陈贵人暗中相助,熹妃不可能爬到今天的位置。” “别小看她。”曼君扬了扬眉,冷笑反驳道:“我也是今日才知道,熹妃早已买通了御前举足轻重的人物,雍正帝的一举一动,她已是了如指掌。” “举足轻重……那就应该是御前内侍,苏公公、张公公、陈公公,这三个都深得宠信,会是谁呢?”瑞喜低眸盘算着,“应该不会是苏公公,他向来不放妃嫔在眼中,就是对四阿哥和五阿哥都颇为不敬……” 面对眼前的杂乱,玹玗有很多话想问,却没有出声,她的心因弘历的身世而悸动。忽然想起第二次见到弘历,他眉宇间紧锁深愁,且那段时间正是皇考陈贵人的丧期,说不定他早就知道了一切。 直到曼君说起御前有景仁宫眼线,她才蓦然抬头,惊讶地问道:“这消息娘娘怎么探听来的?” “景逸的密报。”曼君也没想到,为了换宁嫔的自由,这个景逸竟会如此忠心。“只要御前有动静,就会有小太监去景仁宫报信,但他们只是传话的,背后的眼线绝不简单。所以你在景仁宫时要小心些,最好能探知此人的身份,你可以从银杏下手,她应该知道。” 玹玗和瑞喜相视一望,毓媞一时睿智英明,一时又心盲眼瞎,让人忍不住要怀疑,是真的有漏洞,还是故意露出破绽。 但今夜,真正萦绕玹玗心间的却是弘历的身世。 看似尊贵的皇子,却混着汉人血脉,无疑是让他身处飘摇风雨中。 第173章 中夜梦 相隔关山千里,玹玗心有挂念,弘历又何尝不是。 天际浓云低压,凛冽北风在草原上恣意狂啸,漠北之地早早迎来了入冬的第一场暴雪。 战鼓震天,四面八方杀声不断,对准噶尔的剿灭之战全面展开。 弘历拉紧缰绳,稳定了战驹的躁动,深邃黑眸闪动着冷然寒光,在漫天风雪中观察着远处的双方对战。 之前军中有奸细,以至于军情屡屡泄漏,可要在人数成千上万的军中找出奸细,无疑是大海捞针。 和弘昼商量之后,弘历设了一个请君入瓮的局,再用茹逸旧计,假造弘皙与准噶尔部的来往书信,并对全军放出消息,因弘历受伤所以罪证交由弘昼保管,但同时又让弘昼演出一副贪恋女色的模样,整日在茹逸帐内厮混,故意给奸细露出破绽。 其实这一局也很冒险,虽有弘昼在京城的荒唐行为垫底,但通过最近的几次事件,弘皙应该能明白,弘昼旧日那些贪恋声色犬马的模样,全是假作出来以求韬光养晦。 不过主营区把守严密,奸细心急想探知弘历的伤情,又听说他们抓到弘皙暗通敌军的罪证,慌乱之下便忘了知会其主就擅自行动,如此一来是正中下怀。 茹逸妥善的准备,让之前定远营抓出两个奸细,大军中又抓出了两个。 准噶尔部于去年光显寺之战后已经大伤,此前是仗着奸细密报,才能一次次挑起事端,抢掠边境城镇。 今年清廷有心将其彻底剿灭,才派皇子协大军远征。 弘昂的军队平定吐鲁番,又占领了精河两岸,与策棱汇合于北土尔扈特后,准噶尔部便成强弩之末,只看他们要硬撑到什么时候才会向清廷求和。 几个时辰后,北遭策棱大军突袭,南面又被弘昂大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强袭冲击,准噶尔敌军已无斗志,狼奔鼠窜四散逃命。 弘昂和策棱的军队南北围剿,联手逼得准噶尔部再退三十多里。 弘昼穿过风雪,策马回到弘历身边,“准噶尔大军已经溃退,策棱的部下追缴残兵,弘昂的部下准备退守。” “如果能一次剿灭就好了。”弘历剑眉紧收,上次的箭伤虽已痊愈,但军医见他是皇子,再三交代不能上阵,弘昂、策棱、弘昼又一再相劝,他才勉强答应不亲自挂帅。 “四哥放心吧,以现在的局势看来,咱们很快就能回京。”紧随弘昼而来的是茹逸,一身戎装英姿飒爽,在军中充当斥侯,巾帼不让须眉。 战后,策棱的军队在尸横片野中巡视,并让部下收拾残局。 此战大获全胜,歼灭敌军三千多,获战俘数百,己方死伤尚未统计。 隐约望着远处胜返的弘昂大军,弘历沉声道:“要尽快逼得准噶尔求和才行。” “迟早的事,弘昂也赞同速战速决,今日天气太差,虽然突袭成功,可其后会不会有埋伏,咱们看不清楚,才不能追击,但已将他们逼到尽头。”看着弘历阴沉的脸色,弘昼在心中暗暗一叹。 身旁的茹逸则是笑而不语,迎着刮肤刺骨的凌冽寒风,沿弘历的视线侧目望去,唇角的弧度缓缓加深,那边是京城的方向。 虽然身在冰封千里,战火连天的雪原,心却一直牵挂着紫禁城,弘历不禁低喃道:“不知道那丫头现在怎么样了。” 强劲的风势几乎将他音声吹散,不过耳朵尖的弘昼却听了个清楚,愣了愣,才笑道:“应该没事的,云织不是回京安排了吗?” “算行程,冬至之前,江班主他们就能回到京城,以彩云天在的名气,加上四哥刻意的安排,让升平署请他们入宫献戏不是难事。”此法是茹逸琢磨几天所得,她姐姐固然指望不上,但云织也是个有心思的人,让彩云天入宫,多少能照应到玹玗,只要拖至年下,他们就该返京了。“以云织、云绣的心计和身手,还怕护不住一个小姑娘。” “他是在担心……”弘昼话未说完,就被重重的掐了一下。 “我又不是傻子,能不知道他忧心为何吗?”茹逸附到他耳边,低声道:“可眼下也只能说些宽慰的话,难不成你还想四哥再因分心多受一箭。” 从那一封封的密报,她就猜到弘历一定安排了大内高手暗护玹玗,可那些侍卫图有功夫,缺乏算计,很多时候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并不与他们在这话题上纠缠,见大军已归,弘历淡淡启口道:“回营吧。” 深夜,雪停云散后,广阔草原被铺成一片琉璃世界,银色月光照亮着雪地。 月色下,弘历闭目长叹,什么时候开始,他居然也喜欢望月了。 这种带着一丝淡然伤感和惆怅的风雅,好像是那个小丫头最喜欢的,书斋中她的诗词册上,总有些哀怨凄美的句子与月相关。 “困锁红墙,唯有心相伴。朔望愿,关山路远,得胜归来见。” 出征前没能见上一面,只有弘昼带来的这两句话,月下神伤之时,她是否也会偶尔心念边关? 这就是弘历突然喜欢赏月的原因,总觉得沐浴在清辉中,就能感觉到她的存在,两颗心似乎距离很近。 玹玗,一想到她在宫中步步是险,弘历就忍不住心拧揪疼,只盼能早日回京再见。 可真的再见时,她会是什么模样呢? 营帐内,茹逸偷偷窥视着帐外那两行沉重的脚印,转头对弘昼盈盈一笑道:“我们打赌,你早晚会叫那玹玗丫头一声嫂子。” 上次私扣信件,又被发现后,就没人赶在弘历面前提及玹玗。 云织随他们至伊犁,见弘历如此忧心,才和茹逸商量,替弘历传信回去,并通知在甘肃撩地儿的彩云天返京,然后安排他们入升平署,于冬至献戏宫中。 此事说来简单,可做起来要牵扯到的人事不少,但弘历听后,想也不想就答应了。并传书李怀玉,让其从中安排,不过得瞒着熹妃和一众妻妾。 “玹玗还小,算虚数还不到十岁,你别乱想。”弘昼闭着眼,语气淡然地说道:“四哥是因为玹玗的额娘,才会对她格外上心。” “小?童养媳也就八岁嫁人。”茹逸嗤声一笑,坐到他身边,意有所指地说道:“听闻王爷你的嫡福晋,也是虚岁十三就嫁给你了。” “哎,你——”弘昼蓦然睁开眼,却又无从辩驳,只强撑道:“那也还有两年,何况四哥现在妻妾众多,怎见得就会看上一个小丫头。” 其实在他心里,也觉得弘历对玹玗的情分不简单,不过玹玗身世太复杂,怕日后只会给弘历带来麻烦。 尤其这几次,在见到弘历因玹玗之事而情绪失控,才让他更为担忧。 玹玗小小年纪,就被谷儿教得心思深沉,入宫后又跟着宜太妃,且雍正帝欠郭络罗家太多血债,她在宫中能做出什么,都难以估算,若真计较起来,他们可是她杀父仇人的儿子。 “这一眼万年,谁能说的准。”茹逸柔声笑道:“如今宫中的皇贵太妃佟佳氏,不就是你皇爷爷看着长大的妻妹,还依然收为妃子。” 皇贵太妃是孝懿仁皇后的亲妹妹,比康熙帝小了十四岁,当年孝懿仁皇后常常接妹妹留住宫中,所以从小就深受康熙帝疼爱。 前几天,茹逸出于好奇,就细心算了算,弘历刚好也只年长玹玗十四岁。 弘昼凝视了她一眼,无奈叹笑道:“皇族的事情,你倒是比我还清楚。” 听他这么说,虽是无心之言,茹逸还是眼神微黯,但仅仅瞬间就收敛了。“不过那丫头看起来命苦,且你四哥还未登基,就妻妾众多,以后的妃嫔恐能与康熙帝相比,就按照我的女人私心,是不愿意看到她为嫔为妃的。” 红墙之内,君王的情意能有多深厚? 得不到时候,视若珍宝,得到了,就迟早厌倦。 康熙朝,妃嫔就算获盛宠,也不过十载。雍正朝,后妃虽不多,可圣心更难测,今日捧你在掌心,明日就会抛诸于脑后,接着或许怎么死都不知道。 茹逸不由得想起了她姐姐,在深宫之内沉浮,凭借着过人心智,还是步步艰难。 总之,那看似华丽的紫禁城,就不是个活人的地方。 “或许不用两年,她就已经陪嫁出去了。”思及此,又牵得弘昼心中一揪。 京中传信说,玹玗被派去景仁宫伺候涴秀,如今熹妃正张罗着帮涴秀寻找婆家,以涴秀对玹玗的喜欢,一定会想法子点其为陪房,助其早点离开深宫。 只是玹玗心萦仇恨,真的会甘愿离开吗? 茹逸幽幽地望着弘昼,见他眸中淡藏伤色,便瞬间了然,再开口时,已将刚才的话题丢到了一边,而是问道:“王爷真舍得涴秀格格出嫁吗?” 弘昼神色一敛,淡淡瞥了她一眼,随口反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王爷忘了,观人入微是茹逸的强项。”茹逸将视线移到一旁,声音中略带几分幽怨,但又勉强自己的脸上浮着笑意。“四哥说到玹玗丫头时的眼神,和王爷想到涴秀格格时的眼神,是完全一样的。” “你想太多了。”弘昼轻描淡写地说道:“你以为熹妃会甘愿把自己疼爱的内甥女,嫁给一个荒唐风流的王爷。” 听到这牵强的答案,茹逸沉默了一会,柔眸中透出哀怨,对弘昼她心底怀有期望,但有些事情即便千万不甘,却不得不认。“只怕是王爷不想委屈涴秀格格,才不敢请皇上指婚吧?” “这又是从何说起?”弘昼浓眉一挑,可看到茹逸的神色后,心中竟升起一丝愧疚。 “你啊,以前嘴上就总挂着涴秀,去年元宵夜匆匆一见,竟让我发现,原来你的眸色也有澄清的时候,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涴秀对你而言与别不同。”茹逸淡然一勾唇角,婉婉说道:“虽然你府上只有两个妻妾,但嫡福晋的位置已确定,你断然不舍得委屈涴秀为侧室,低头于他人之下,所以才不敢承认自己的真心。” 此言字字戳在弘昼心间,深深凝视着茹逸,平静的眼眸突然出现几分灼热,轻声问道:“你会嫉妒吗?” 他没有直接挑明对涴秀的情意,但此问无疑就已经肯定了一切,茹逸陡然一笑,敛去眼瞳中的伤色,却压不住心碎的语调,反问道:“我有嫉妒的资格吗?” “我……”弘昼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神色越发凝重,沉吟了半晌,只讷道:“晚了,我先回自己的营帐,你也早点休息。” 见他头也不回的迈步而去,茹逸呆呆地看着帐帘落下,脑海中一片空白,苦涩哀凄悄悄从眼底透出。 茹夫人,如果她真的是如夫人,还有嫉妒的资格,可她的身份如此尴尬。 眼眶里霎时盈满泪水,她没有哭出声,却任凭泪珠大颗大颗滴落,胸口的那颗心仿佛被压碎一般,疼得都快麻木了。 弘昼厚待她,却不是感情的厚待,即便有朝一日真能成为他的夫人,也永远不可能得到他的全心,因为他的心已经送给了别人。 不过没关系,只要能守在他身边就够了,有时间就会有胜算。 她不是那些只会自怨自艾的柔弱女人,想要的就一定会得到,就算不能成为唯一,也要做最特别的一个。 而且她太了解弘昼,既然他不愿意委屈涴秀,那颗心就会永远空,她不介意去做涴秀的替身,接纳不属于自己的感情。 抹掉脸上的泪痕,已经拼到了这一步,她绝不会认输。 何况,她始终都是昼暖薰风的女主人。 第174章 玥隐月 沧海明月珠,怨落鲛人泪。 弘历望着手中再度烟煴着血雾的珠子,想到那片古怪迷离的青衣袂,那块神秘的千年血玉璧,那首幽怨凄凉的泣绝诗,还有村长那些玄之又玄的话。 “能看到玉璧隐诗者,注定有三生情、三世孽。” 谁是和他情孽纠缠的人呢,玹玗吗? 因为他留心过,每次玹玗在宫中有事发生,明月珠就会浮出血雾,事情越严重,血雾就会越浓。 可那个“玥”字又代表什么? 而想到玹玗,他不舍让她陷在宫廷斗争,红墙阴森如履薄冰,生活在里面的人多悲苦少欢乐,若不是无从选择,又何必困囚其中。 深宫大内纵然浮华,却如面前千里冰封的世界,寒冷透心,放眼望去洁白晶莹,可细腻刺骨冰雪下,掩埋着太多诡谲狡诈,让人分不清哪一处有陷阱,下一步会遇到什么危机。 战驹的微微躁动,让弘历察觉有人正往马厩而来,于是将明月珠收进香囊,再放入怀里。 “四哥,去喝一杯吧。”弘昼没有回自己营帐,而是憋闷的来找弘历。 “受女人气了?”弘历微微侧目,见弘昼双眉紧蹙,心事重重的模样,便知是女人的问题让其纠结。“无论你对茹逸是何种心态,她只能藏身在昼暖薰风。至于涴秀,什么名分都不重要,只看你能付出多少情感。” 别说皇室宗亲,就连贫民百姓都有三妻四妾,就算涴秀能以公主身份出嫁,额驸不可纳妾,却一样会收房中人。 是不是正妻并不重要,能得到夫君疼爱,才是女人最大的心愿。 正妻太辛苦,需要有容人的气度,非但不能阻碍丈夫纳妾,还需协调各房夫人的争斗,时不时更要劝着丈夫,为子嗣考虑多亲近侍妾。 虽然满人和汉人不同,但七出之条还是得守,夫为妻纲,为正妻者若对丈夫纳妾心怀忌嫉,便会有害家族延续。 “你又拿涴秀打趣。”弘昼摇头一笑,始终不愿意承认。“说定熹妃已经为她找好夫婿,等咱们回去的时候,就该为她操办喜事了。” “花开堪折直须折。”其实弘历心中有隐隐不安,眼看着于准噶尔之战就要胜利,如果是彻底剿灭倒也省事,就怕准噶尔求降,雍正帝会按照惯例,下嫁宗室之女和亲。“如果你不尽快求皇阿玛指婚,怕会后悔莫及,到时候就算有胆抢亲,也难改涴秀的命运。” 弘昼怔了怔,扯开话题笑道:“别让我说中了,你担心的不是涴秀的前程,而是玹玗丫头吧。” “也确实是。”弘历居然好不否认,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既然玹玗去伺候涴秀,那日后定会成为她的陪嫁,你娶了涴秀,也就是救玹玗出火坑。且你之前不是还觉得玹玗可爱,有心想收了吗?” 如果玹玗真的陪嫁到弘昼府上,至少不会受任何委屈,倒也算个不错的出路。 “玩笑而已。”弘昼忙摇头,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和未来皇帝争女人,除非是活腻了。” 虽然表面他和弘历没有高低之别,但谁是未来的储君,已经毫无异议。就算雍正帝脑子坏了,突然想立幼,熹妃也不会善罢甘休。 “胡扯。”斜睨了弘昼一眼,弘历笑道:“走吧,去我营帐坐,还有些正事要说。” 从离京到现在,弘皙的奸细是抓住不少,但个个都是义无反顾的死士,还没拷问就已经咬舌自尽,没有证人,也没有确凿的证据,他们只能隐忍这根拔不去的刺。 如果事情拖到回京,对他们是没什么影响,反正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可对茹逸就造成莫大的伤害。 皇族血脉为了大位而不念亲情,相互猜忌残杀,这是他们无奈的命运。 可是茹逸和其姐,是相依为命的至亲,姐姐甘愿入宫一半是为了弘皙,另一半是为了妹妹的自由,如果要她们为了两个男人,各站阵营豆萁相煎,那是太残忍。 而且弘昼和茹逸之间,还并不是那么单纯,就目前来说,要茹逸为了弘昼背弃亲姐,是太不值得。 营帐内,弘历随性的把一小坛酒抛给弘昼,自己则是坐到一旁煮茶。 刀剑伤刚愈之人不宜饮酒,弘历向来自律,且身在营帐,四面都有不可测的危机,他不会对敌人露出半点破绽。 “一个人喝酒,多没意思。”弘昼兴致缺缺的揭开坛上封布,可见到弘历的煮茶手法,突然眼前一亮,笑道:“以前你煮茶没这么讲究,不会又是玹玗丫头教的。” “陆羽《茶经》教的。”帐内相当暖和,弘历索性脱了外衣,那个蟒纹绣荷包也就不经意的掉了出来。“而且我清醒点,不是能让你喝个尽兴吗?反正你心烦,不多喝几杯,是难以安稳入睡吧。” 弘历正欲弯腰去拾,却被弘昼手快的抢了去,拿在手中细看着。 “藏了这么久,总算让我看到了。”知道荷包里有东西,但弘昼遵守礼数,没有擅自打开。“这活计还真是不错,看不出是个小丫头绣的,等回京后我也讨一个。” “好了,先说正事。”取回绣荷包,弘历小啜了一口热茶,蹙起眉头问道:“最近弘皙身边的童九还有传信给茹逸吗?” 这段时间,弘历命人加强主营区看守,就是要封闭他伤势的消息,虽然是抓到了两个奸细,但三军人数众多,难保还有没有其他内鬼。 今日他随军行动,伤势痊愈的消息众人皆知,不过准噶尔已溃败,弘皙下一步还有什么计划,目前难测。 “只怕已经是凶多吉少了。”弘昼嘴角一勾,弘皙的所用之人都有整家子要照顾,若背叛不必其下令动手,背叛者为了保护家人,就会选择自裁。“但弘皙那个老小子,应该没什么花样好玩了,除非他真的与土谢图汗部有勾结,那咱们倒省事了不少。” 如果土谢图汗部趁此时起兵,那他们之前的担忧就是多余,且有延丕勒多尔济这位大公子在,名正言顺请旨让清廷助其夺回汗位,也就顺便答谢了多日相助之恩。 “怎么可能,弘皙为人谨慎,连皇阿玛都抓不到他的把柄,岂会被你我轻易定死。”弘历无奈一笑,叹道:“他隐忍这么多年,对皇阿玛的一再试探都闷不啃声,可想他城府之深。” 有时候就连他都要承认,上一代的争斗对弘皙的伤害最深,如果康熙帝真的三立胤礽,今日坐在金銮宝殿的应该已经是弘皙。 当年雍正帝厚待弘皙,是想改善自己在朝中的孤立处境,集中力量打击廉亲王,更为平息宗室的指责,及天下悠悠众口。 雍正元年,雍正帝命才是郡王的弘皙,由京城的府邸牵制昌平。那里远离政治中心,不易与京城联络,难以聚集党羽。迁居之时还有百余名太监,这些人有一半以上都是雍正帝眼线,监视弘皙宅邸的动静。 而多年来雍正帝不交办政务于弘皙,其赴京只是参加朝会,或四季田猎,以及祭祀活动。 即便如此,雍正帝仍然不放心,于是将弘皙最疼爱的六妹作为养女接入宫中抚养,封为淑慎公主。雍正四年,为了试探弘皙的忠心,又强迫淑慎公主下嫁给性格暴虐的观音保。 面对一切,弘皙只能隐忍,表面对雍正帝感恩戴德,可内心是愤火难平。 “你有心同情他,他可是想置你于死地啊。”弘昼手抚下额,思考着弘皙接下来的招数。“我在想,如果在战场上不能达成目的,那就只能动正大光明。” 弘昼之所以对皇位不感兴趣,是因为早就看出弘历的心智和城府与雍正帝如出一辙,会隐忍知收敛,跟何况弘历是被康熙帝看重的皇孙。 弘皙对弘历的憎恨,多半也来自于此。都有天子之姿,同被康熙帝器重,却因父辈争斗,而输的莫名其妙,所以弘皙一定会想尽办法,和弘历直接斗一次。 “那得等到皇阿玛咽气,不然动也是白动。”弘历一挑眉,很不在意。 弘昼猛灌了一口酒,才低敛眼眸地说道:“以目前的局势,想要皇阿玛命的人多着呢,而且随时都有可能动手。” 雍正帝痴迷炼丹,他们这两个做儿子的也心中有数,日前受到京中来报就有说,在宫中发现了一些被用来试药的太监尸体,可做这些事的究竟是谁? 熹妃,为了弘历的前程是有可能,毕竟雍正帝太善变,谁都摸不准圣心。 宜太妃,试图给儿子报仇,还有郭络罗家的血债,也是定有嫌疑,虽然现在人已经死了,但其背后还有没有同谋,弘历和弘昼都不敢肯定。 齐妃,自我幽禁多年,突然寻机复辟,真是原谅雍正帝的绝情,还是有心想为弘时讨回冤屈。 年希尧,内务府总管,兼任太医院院使,其妹敦肃皇贵妃死的蹊跷,其弟年羹尧更有大冤,且年家九族男丁都被发配,算是仇深似海,偏他和弘皙相同,还能在面上做出对雍正帝忠心耿耿的样子。除此之外,年希尧对谷儿情深一片,虽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但见谷儿被千里发配,便又添一层恨怨。 还有弘皙安插在宫里的眼线,既然茹逸都说其心思高明,难保不会是她的私下准备。 雍正帝一生在树敌不少,这些只是浮出水面的,还有不少藏身在暗处。 但不管是谁下手,只要雍正帝一死,正大光明后面暗藏遗诏的匣子,就会变得空空如也。 而与弘皙来往诡秘的皇族中,有庄亲王胤禄,及其次子弘普;恒亲王长子弘昇;怡亲王长子弘昌,和嫡子弘皎。 若真是没有遗诏,弘历与弘皙之间的皇位争夺,将会是一场硬仗。 “皇阿玛要死,也会死在恰当的时候。”弘历响指一弹,招弘昼回神,讽刺地笑道:“都以为是我在争夺皇位,其实真正贪恋那个位置的人,站在我身后。” 弘昼怔了怔,他们兄弟二人虽然无话不说,但对于熹妃的心计却从未谈及,原来弘历早已泛疑。“遏必隆死后,钮祜禄家族就没出什么重要人物。而咱们的十王叔偏偏是八王叔一党,也连带着钮祜禄家族在朝中备受打击。后来熹妃娘娘得势,钮祜禄家族才得鲤鱼翻身,为了家族的前景,推你上位是必然。” 从天命朝起,钮祜禄家族武将辈出,沙场征战马革裹尸,无数英烈的亡灵筑建了铁血世家。直到天聪朝钮祜禄家族都深受赏识,男子封官加爵,女子入宫为妃,子侄迎娶公主,女儿皇室联姻,其鼎盛煊赫曾无出其上。 可康熙朝中期,四大辅臣纷纷落马,鳌拜被诛后,权臣当道的年代终于结束,君主集权迈向顶峰。 遏必隆虽向来明哲保身,却也没有能逃过康熙帝的剪除,以至钮祜禄家族风光不在。 康熙朝末年,九王夺嫡的明争暗斗,让如今的雍正帝对这个家族也很是忌惮。 但雍正帝当年为何会扶熹妃上位,仅是因为弘历,和仁寿皇太后的懿旨吗? 多年以来,弘昼心中一直有个疑问。 当年雍正帝何其疼爱弘晟,皇后乌拉那拉氏更视其为唯一的筹码,对弘晟保护得滴水不漏,为其诊脉的全是御医。 若有人暗害,雍正帝就真的毫无察觉吗? 有弘时悲惨之例,弘昼不由得要去怀疑雍正帝的父爱。 第175章 离殇故 泠雪严霜,玉梅寒蕊伤。 忍受冰磐折碾,频磨难,宛红妆。 愁藏,谋暗殃,恨心篱下蔷。 叹问薄情人性,千斛泪,映残阳。 …… 远在边关的人会猜度君心,困身红墙的人更是步步为营。 玹玗入景仁宫当差,第一天刚去,还什么都没做,就已经惹人心生妒意。 包衣奴才入宫后,很少能有保留原名者,多数都是主子根据自己的习惯赐些好记的名字。 银杏的名字,乃是当年谷儿揣摩着仁寿皇太后的心思所改,虽然后来跟了熹妃,但毕竟是皇太后宫里出来的人,再另赐名字,多少是对皇太后不敬,所以就一直用到现在。 至于景仁宫的其他奴才,秋月和秋华是四年前中秋节时被安排入宫的,毓媞给她们取这两个名字,也就是图个好记。 之后,毓媞渐渐把除银杏外,其他七个宫婢都换成了自己人,并按照先例用秋字辈,以和内务府安排来的宫婢做出区分。 毓媞仅是妃位,景仁宫确有八个近身宫婢,这是皇贵妃的规制,所以涴秀如后就没再多要仁寿,而是把内务府安排的奴才调去伺候。 涴秀入宫初时脾气很大,结果不出半年,那些外人就都被这位蒙古格格打发去了辛者库的杂役处。 如此一来,毓媞就借着涴秀的不懂事,把景仁宫的近身宫婢都换掉了,只剩下雁儿,和那些粗使照管花草、清扫院子的奴才是内务府的指派。 雁儿为人老实又单纯,又没有任何背景,毓媞用着还算放心。最难得她性子柔顺,任由涴秀怎么刁难,都只是默默忍受,时间久了涴秀也挺喜欢她,就一直留用至今。 而涴秀被封为郡主后,按制应该有两个近身宫婢,毓媞便把身边的秋萱拨给涴秀,并由着涴秀的性子,再次改名为莺儿。 莺儿的娘是毓媞母亲的陪房,在家中算是有头有脸的奴才,送莺儿入宫是想求毓媞安排一个好夫家,最好能嫁个京官为正室。可进宫还不到一年,就被派去伺候涴秀,且地位还在雁儿之下,梳头更衣、端茶递水轮不到她,只是负责涴秀房中的清扫工作,平日也不在屋里伺候。心高气傲的她哪里甘愿,常常暗出怨言,说她的娘旧日在府中比涴秀的娘都高一等,她为什么要伺候这么个出生低下的主子。 玹玗入景仁宫的第一天,莺儿还等着看玹玗会被改成什么鸟名,结果涴秀直接一句,她和玹玗乃是旧友,且玹玗的名字好听好记,所以不用改。 “格格,这盒东西就麻烦你帮奴才收着吧。”玹玗将那个装满私物的包袱式纹盒交给涴秀,这里面的物件,若是被人翻出来,还不知道要惹多大麻烦。“至于狸花,有瑞喜养着呢,我也省心了。” 之前涴秀是想把狸花猫带到景仁宫,但玹玗心有所惧,怕这里的人知道猫是她养的,会玩杀鸡儆猴的把戏,所以忍痛留给了瑞喜。 “你放心,我就把它锁在枕边的箱子里,保证没人敢碰。”涴秀接了过去,立刻放入箱底锁好,转头望向玹玗,又无奈地叹道:“你在宜太妃身边哪里受过什么苦,过来跟着我,反而得干粗活。都怪姨母,担心这个,顾忌那个,齐妃娘娘派你过来,她就疑窦丛生,又怕太厚待你,会引起皇上不快。” “宜太妃娘娘毕竟意图弑君,熹妃娘娘谨慎行事也在情理之中。”玹玗淡淡一笑,低声说道:“跟太妃娘娘之前,在康嬷嬷身边什么苦没吃过,格格不用担心奴才。” 依着涴秀的心思,当然希望玹玗当个贴身婢女,什么差事都别做,只需陪着她说笑玩乐就好。可毓媞却要守着宫规不破,并有言在先,玹玗刚入景仁宫,让她和莺儿一样,负责涴秀房中的清扫。 如果真要升玹玗做贴身婢女,那就必须降了雁儿下去。 当然还有第二个选择,就是让玹玗先苦上一两个月,在找个合适的由头,并说她伺候得当,把她提到身边,便是两全其美。 涴秀不知该如何选择,玹玗也断然不会抢雁儿的差事,银杏便顺着毓媞的心思安排。 景仁宫奴才住宿的分派,银杏有自己的房间,秋月和秋华同房,雁儿一直陪在涴秀房中,玹玗则是跟着莺儿、秋菱、秋荭、秋荷睡通铺。 起初只为一个名字,莺儿便对玹玗生出了莫名其妙的嫉恨,接着两三天下来,见涴秀待玹玗如姐妹,心里就更是不平衡。虽有秋月、秋华劝着,讲了玹玗的背景,和涴秀之间的交情,但她心中的那口怨气就是散不去,便联合与她同年入宫,以前就感情甚好的秋菱、秋荷、秋荭,暗中给玹玗使绊子。 第五天,涴秀见天气渐凉,就让雁儿送了整套青丝棉被给玹玗,这让一屋子的奴才都分外眼红。 夜里,莺儿故意找茬,假装睡觉打把式,手乱敲、脚乱踹。第一下,玹玗没有心里准备,被她一脚踹到肚子上;第二下玹玗只是忍让她,免得多生事端;哪知莺儿以为玹玗好欺负,居然还有第三下。 可玹玗却不是个逆来顺受的怕事人,暗暗拔下髻上的木簪,侧头瞄了瞄,那莺儿果然闭着眼睛装模作样的假睡,右手则蠢蠢欲动,想用手肘击打她的腹部。 玹玗嘴角勾出一丝冷笑,捏紧木簪放于身前,瞧准莺儿右手落下的瞬间,精准无误地刺向莺儿手肘的小海穴。 她的动作虽小,但莺儿这下却是卯足劲,木簪是粗钝圆头,不至于破皮见血,但穴道上这一重击酸麻疼痛,让莺儿连叫出声的力气都没有。 哑声呻吟了半晌,手臂上的酸痛减轻后,莺儿猛地坐起身想找玹玗理论,可玹玗动也不动的闭目躺上,且奴才房里不留烛火,莺儿根本看不到玹玗手中是否拿着武器,再说是她先挑起事端,若吵嚷了出来,涴秀不会让她好过。 “贱痞子,你给我等着,姑奶奶有的是手段收拾你。”莺儿恶狠狠地丢下这么一句,才又倒头睡下。 黑暗中,玹玗只是淡然一笑,不答话也不做任何反应。 刚入宫时玹玗跟着康嬷嬷,日子是很辛苦,她也有过抱怨,可到景仁宫后就发现,那段时间受益良多。 每日寅正一刻起身,去小厨房准备涴秀的盥洗用水,然后叫雁儿起身,两人梳洗好了,再回屋等待涴秀唤人伺候。 见玹玗如此懂事守规矩,毓媞自然满意,银杏也是欢喜,首领太监于子安也连连称赞,就是秋月、秋华这两个年长的宫婢也自愧不如。 不过这几天,莺儿倒是捡懒不少,每每辛苦的差事都推给玹玗,自己躲在房中偷闲。 银杏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只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出言教训。 这几天景仁宫来往的人特别多,因为十月初八是齐妃的寿辰,今年雍正帝有意为其大庆,于是交代庆典之事由毓媞操办,篱萱从旁协助。 转眼已是初六,有些细节还得确认,恰弘历的大女儿病了,毓媞便派人银杏去传话,让篱萱不用来景仁宫,她带着涴秀先去探视孙女,之后顺路去咸福宫。 毓媞和涴秀前脚刚走,莺儿就拿了六宫账簿,让玹玗送去钟粹宫给齐妃。这账本原该秋荭、秋荷一起送过去,是莺儿记着昨夜的仇,从中作梗,想收拾玹玗。 景仁宫内管事的银杏和于子安都不在,秋月、秋华虽觉不妥,但她们和莺儿都是毓媞母家的包衣,从小一起长大,所以不想多管闲事,全当不知道。 “你先把账册送到钟粹宫,再去鹰鹞苑取些鸟食来。”莺儿把账册往玹玗身上一扔,又傲然地说道:“手脚快点,不然格格的那只将军,中午就得饿肚子了。” “就我一个人去?”玹玗知道,这是莺儿记着昨夜的恨,所以故意刁难她。“那清扫屋子的工夫由谁做啊?” “你快去快回,赶在格格回来之前,把屋子打扫干净就行了。”莺儿与秋荭、秋荷互望一眼,心怀叵测地笑道:“我们得忙着给大格格缝制百家衣,那可是为她消灾的吉服,若有耽误加重了大格格的病情,你吃罪得起吗?” 宫婢传话取物都需两人同行,独自离开当差宫院,被抓到是要受罚的。 如果只是送账本去钟粹宫,相隔不远,倒也不用担心。 可那鹰鹞苑设在上驷院旁边,她若空着手,从钟粹宫过去,一路上难保不会遇上执事太监,要是误以为她在宫中游荡,定会被送去慎刑司领受几十板子,就算打死了都在宫规之内。 而且莺儿刚才拖着秋荭出去过,回来就玩这一招,定然已设好局,就等她自投罗网。 可惜棋差一招,既然要先去钟粹宫,还怕借不到人破局吗? 说着,玹玗放下手中的活,倒掉脏水洗过手,才捧了账册疾步往钟粹宫去。 算时间,还有两天就是曼君的生辰,可钟粹宫却没有半点喜庆,而且东次间还有两箱金银纸锭,曼君则在东稍间抄写佛道两教的往生咒。 “娘娘这是要祭奠谁?”玹玗细想过,曼君的四个孩子冥寿和丧期都不在这几日,才敢开口询问。 “要祭的这个人,算起来还是你的哥哥。”曼君缓缓放下手中毛笔,苦涩一笑:“我的生辰是十月初八,六阿哥弘晟的生辰是十月初九,就快到他的冥寿,那孩子既懂事又聪慧,还有一张讨人喜欢的甜嘴,可惜太薄命。” “我竟不知道此事,好像皇上也没让人准备这些。”玹玗是敦肃皇贵妃的义女,弘晟可不就是她的义兄嘛。“好像这几日在景仁宫,也没听说要准备六阿哥冥寿之事。” “一个皇上都不想记得,不愿意去记得的人,谁又会在意呢。”曼君摇头轻叹,言语中似乎另藏隐情。 “皇上不是很疼爱六阿哥,甚至有心立他为储君吗?”玹玗之前听过,皇后会被熹妃扳倒,弘晟之死是个引子。 “年羹尧知道皇上太多篡位的秘密,皇上早就想剪除他,只是碍于对敦肃皇贵妃的宠爱,才两厢纠结,迟迟没有动手。”曼君缓步走到佛龛前,燃上一束清香后,沉吟许久,才提出了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问题:“所以,如果弘晟之死,是皇上乐意所见的,你觉得皇上愿意记住这个儿子吗?” 雍正帝登基时暗立弘晟为储君,年晨死后,雍正帝让皇后抚养弘晟,他变成了正宫嫡子。 可年羹尧案乃是雍正帝心中的刺,储君之位必须换人,不然后患无穷。 当年议政大臣定年羹尧:大逆罪五条,欺罔罪九条,僭越罪十六条,狂悖罪十三条,专擅罪六条,忌刻罪六条,残忍罪四条,贪婪罪十八条,侵蚀罪十五条,共计九十二条大罪。可年羹尧固然嚣张跋扈,但绝无叛逆之心,若除去五条大逆之罪,其子年富就不应该受牵连被斩,年氏一族戍边的男丁就必然要得到平反赦免。 有《大义觉迷录》此书,就可知雍正帝最在乎名声。 弘晟毕竟有年氏一族的血脉,若日后年羹尧案得到更正,那就是雍正朝最大的冤案。 所以,要如何换掉储君,改立庶子,就成了雍正帝最为头疼的事情。 但只要弘晟早亡,一切疑难都会迎刃而解。 “可那是他的亲生儿子!”冲口而出的惊叹,让玹玗忘了该有的规矩。 曼君眸色黯然,微勾起唇角喃声道:“弘时不也是皇上的亲儿子,又是什么下场呢?” 面对曼君提出的这个问题,玹玗竟无言以答。 第176章 肠寸断 狞权髑髅空啼血,无情最是帝王家。 骨肉为权势相残斗杀,在帝王之家屡见不鲜,而雍正帝更是踏着至亲枯骨登上大位。 能杀父、逼母、弑兄、害弟,牺牲亲骨肉维护皇权,也并非不可能。 而且雍正帝已经命人修订了皇子的排序,弘晟被移出,弘曕成了六阿哥。 皇子早夭不入排序原是老规矩,可弘晟毕竟长到了八岁,又属正宫嫡出,比照着皇长子弘晖的例子,也应该有个名位才对。 如此看来,曼君的猜测也有几分道理。 皇室之中没有“家”,只有复杂的成员关系,和永无止境的血腥和杀戮。 玹玗抛开这些不该她感慨的冷情,放下了账册,并说出了请求。 见她是一个人前来钟粹宫,曼君就知道是景仁宫的那些奴才故意设计,违反宫规是排除异己,对付新来宫婢的最直接手段。 “你不用去了,这帮奴才倒是能成全我们的计划。”曼君唤来翠缕吩咐道:“你去一趟鹰鹞苑,让那边管事的亲自把鸟食送到景仁宫,知道该怎么传话吗?” “娘娘放心,奴才会把话透出去,就说玹玗被娘娘扣下了。”翠缕福了福身,眉目一转,浅笑道:“等这话传到了景仁宫,那帮奴才定会去熹妃面前添油加醋的邀功,却是间接帮了娘娘。” “好,那你快去快回,待会儿我们还得去咸福宫呢。”曼君满意地点点头,论大智慧翠缕是没有,但毕竟在宫中多年,这些勾心斗角的小节还是一点就通。 翠缕额首而去,玹玗却从中看出了玄机。 “娘娘是故意要让熹妃觉得我是皇上的眼线?”玹玗虽有其他疑惑,却不急着问,而是揣度着曼君现在留她的用意。 “熹妃心思重,要想她尽快接纳你,就要让她确定你是皇上的人。”曼君领着玹玗往西稍间去,取出一对白玉耳坠,亲自为其戴上。“这耳坠是以前皇上赐给我的,你戴着皇上见到就知你已经听从了我的安排,熹妃见到也会明确你的奸细身份。” “娘娘是想促动熹妃和皇上之间的角逐,可为什么非要把自己牵扯进去呢?”玹玗再聪慧,毕竟年纪还小,也没有什么人生经历,很多事情还是看不透。 “熹妃本来就不信任我,虽然暗地里我们是合作关系,但各有筹谋,且在明面上我们得表现出不合,才能麻痹皇上。”望着那幅墨竹图半晌,曼君才转头对玹玗笑道:“反正景仁宫的奴才给我们制造了时机,那就今天开锣,此前宜太妃为你安排了一出苦肉戏,咱们现在要上演的是反间戏。” 当初是她识破了毓媞的弑君之心,才能逼得毓媞与她合作,但她们之间却不会建立任何信任,仅为互相利用。 由她用此法把玹玗推出去,一来是对雍正帝有个交代;二来也是故意提醒毓媞,雍正帝又想掀动后宫之争,以达到清理旁枝的目的。 “皇上如此对付熹妃,难道是想改立幼子为储君?”玹玗之前就听霂颻分析过,熹妃垮台,弘历必受牵连。 “就是因为皇上所立之储君是弘历,才要在不知不觉中剪除熹妃。”,曼君摇摇头,眸中闪过一抹讽刺的冷笑,问道:“你出生在老辈的满军旗家庭,应该是自幼就学满语,可知道‘钮祜禄’在满语中是什么意思?” “狼!”玹玗听过母亲讲述满洲八大姓的起源,对钮祜禄家族也略有了解。 “没错,狼子野心。”就因为玹玗还小,有些事不能完全理解,所以曼君计较了好几天,才决定将猜测合盘托出,因为她担忧,霂颻的有些心愿可能要落空。“有时候想想,熹妃从一个柔弱女子变成今天的模样,也实属可怜。但是她的肩上担负着整个钮祜禄家族的荣辱,想重振家族煊赫就只能从君王下手,但当今皇上注定不是她能掌控住,那她的心思就只能放到弘历身上。” 如果不是毓媞在重阳之时,送厚礼去镶蓝旗佐领讷尔布府上,曼君也不会想到调查弘历所有妻妾的背景,就不可能把事情看得如此透彻。 名义上,毓媞出生满洲镶黄旗,乃上三旗贵族,弘历又是她的儿子,地位是相当超然。 可雍亲王府邸的旧人都知道,弘历是个来历不明的孩子,毓媞的家世背景也是由仁寿皇太后精心粉饰过,一切都只是虚假。 她聚结满军八旗的力量,表面上是为了弘历,实际上是让自己的家族更加牢固,让自己的地位不可动摇,这是后宫中心思。 而在前朝,雍正帝痛定思痛想出来的秘密立储之法,根本治标不治本,只是把皇子之间的明争,面成了暗斗。 康熙朝九龙夺嫡,针对的是东宫太子,而秘密立储制度让所有的皇子都陷入危机,相互残杀到最后一个,不管雍正帝愿不愿意,唯一的皇子都会成为太子。 所以雍正朝才会子嗣凋零,夭折、幼殇、还有胎死腹中,后宫的争斗比康熙朝时更残忍血腥。 弘晟虽出生尊贵,但血脉问题不适合为储君;弘时善良仁厚,对诸位皇叔的命运甚为同情,不适合为储君的理由和弘时一样;弘昼出生低微,且又无心权术,在弘晟、弘时相继死去后,他只想着平顺自保。 弘历,是雍正帝最后的选择,也是唯一的选择。 只有弘历的身份,能压制住居心叵测的弘皙,又是康熙帝看重,曾亲自培养的皇孙。 “可四阿哥却有个致命弱点,他有一半的汉人血脉,按照老祖宗规定,是没有资格继承大统的。”玹玗喃喃地接话,这就是她刚才觉得奇怪的原因。“娘娘是不想有更多人知道四阿哥的身世,才故意支开翠缕姑姑。” 曼君微微一点头,弘历毕竟是雍正帝的儿子,就目前看来,他和雍正帝年轻时候很像,沉稳内敛,喜怒不形于色,但行事果断刚毅。所以她才担心,弘历日后登基,也会走上雍正帝的旧路,清除一切知其身世的人。 翠缕跟随曼君多年,即使主子落魄,也仍然忠心耿耿,所以曼君才想为她留条活路。 “熹妃既然对皇考陈贵人下手,就已经确定了弘历的出生,这就是皇上心中的刺。”曼君虽无证据,但能想想毓媞一定在操控高斌的暗中计策。“熹妃是想控制弘历一辈子,假遗诏只是第一步,如果弘历日后不受控,她就会冒险走第二步。” “揭露四阿哥的身世,废弃帝位?”玹玗愕然地望着曼君,“可对熹妃而言没有任何好处,她的太后位置也会被废。” “所以她才要集结八旗的力量。”曼君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阴沉,说出来的话也越来越恐怖,“而且帝王血统有污,对宗室而言是莫大的耻辱,他们不会明目张胆的拉弘历落马,而是设计暗害皇帝,再由太后改立新君。” 这就是曼君之前所说,弘历登基后,毓媞第一个就会先除掉她。 论位分,她们都在妃位,论排序,她在毓媞之上,如果有她在,弘历被废另立新君,太后说不定也会换人。 至于裕妃,是没有被选为太后可能,因为弘昼自幼就和弘历感情深厚,如果弘历落马,弘昼则被视为其党羽,遭宗室忌惮。 所以新君的人选就会定在弘曕身上,这就是熹妃不对弘曕下手,还要严密保护的原因。 “也就是说,四阿哥登基后,熹妃就会对他说出假遗诏的事情,为了巩固皇权,四阿哥必须倚仗外戚,那钮祜禄家族就会在朝中获得最强的君正势力”玹玗的心霎时楼跳了拍,敛眸说着她从曼君的描述中,所整理出来的步骤。“之后,熹妃会先除掉你,接着就是谦嫔,再收养弘曕,那她的地位就稳固了,就算和四阿哥翻脸,她也无需害怕。而另立新君,前朝都被钮祜禄家族的势力占据,要怎么做,也就是太后的一句话。” “就是如此,当熹妃提出要跟换皇上身边的御前侍卫时,我已经猜到她会在遗诏上动手脚。”曼君深深叹了口气,用丹药毒死雍正帝,根本无需亲去御前,只要让雍正帝养成服用丹药的习惯,她们在算准时间,躲在暗处偷偷看其断气就好。 毓媞当时说,换人是怕雍正帝于最后时刻呼救,或招来议政大臣,留下遗言遗训。 可这个借口根本说不通,但曼君还是同意了,因为她心中谋划的是双刃剑,为弘时报仇的同时,也让毓媞陷入永无止尽的争斗,直到精疲力竭而亡。 按照毓媞的心思,只要换掉三分之一的御前侍卫,斧凿痕迹不明显,雍正帝也不会察觉。 但曼君却增加到了三分之二,另外那一部分是她暗自查探,和毓媞母家有明显关系往来的子弟。 雍正帝就算是瞎眼,也会想到毓媞的图谋,只是猜不透方法。 “我听年大人说过,遗诏分成两份,要核对无误才会有效,所以熹妃不仅要换掉正大光明之后的那份,还要取得皇上随身携带的。所以皇上断气之前,熹妃一定要守在身边,并由她取出遗诏,亲自交给议政大臣。”玹玗自幼就听母亲讲述宫廷斗争,可当她真实的参与其中,才体会到这些血腥残忍足以宁人窒息。“可如此明显的动作,皇上就不会直接处置熹妃吗?” “那就得感谢理亲王弘皙了,若没有他对帝位的虎视眈眈,熹妃早就死了。”曼君冷笑出声,人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可他们这些人之间是罗圈争斗,没人敢预测谁会成为最后赢家。“这就是皇上要你入景仁宫的目的,用我的计策,你的双手,去实现他的想法。” 她推断弘晟之死时,就猜到雍正帝的心思,玹玗是敦肃皇贵妃的义女,雍正帝为了完全操控玹玗,定会上演一段所谓的亲情戏,承诺复其格格身份,并诱其为义兄报仇。 可事成之后,玹玗必死无疑。 因为,雍正帝不会把被斩首的逆臣之女放在身边,徒增烦恼。 “疑中之疑,比之自内,不自失也。”玹玗失色的倒抽了口气,语带轻颤地低声道:“所以两张脸是不够的,在皇上面前,我要表现出忠心,对他会讲的故事要百分百的信任,用十成的心思去监视熹妃;而对熹妃的虚情假意,又得感恩戴德,让她相信我的投诚;对涴秀格格,我还得伪装出不涉世事;面对娘娘,我更要做出一副效忠和背叛,两相煎熬的模样……” “面对弘历、弘昼两兄弟,你又要露出一副悲苦可怜的样子。”曼君补充了玹玗未说出口的一条。 玹玗赫然抬头,却又瞬间敛眸,悲声道:“究竟要有多少张脸,才能把这场戏眼成功?” “害怕啦?”曼君也觉得对一个孩子来说,是太为难了,但玹玗没有选择的余地。“想在宫中活下去,拥有一颗七巧玲珑的心,练就一张瞬息千变的脸,才是最可靠的保命本钱。” “不怕,毕竟我还有逃离这片红墙的机会。”玹玗微微扯了扯嘴角,喟叹道:“可那些皇族血脉,却要战战兢兢的演一辈子。” 虽然话中没有明说,但她叹的乃是弘历,曼君听得出来,也并不觉得讶异。 怔怔地看着玹玗,曼君回想着霂颻的请求,看来要让玹玗离开这片红墙,她必须走出那最冒险的一步。 毓媞伪造的是立储遗诏,她则要为了玹玗,伪造雍正帝遗训。 第177章 恨丛生 翠缕从鹰鹞苑回来后,曼君先吩咐她,找两个稳妥的小太监,将祭品和经文送到旃檀寺,这才换了衣服,领着玹玗往咸福宫去。 曼君选了坤宁宫后面的路,入成右门故意从储秀宫前面经过,这段时间裕妃是很安静,但她有心要令裕妃知道,玹玗如今是皇上要用的人,好让裕妃断了再次加害玹玗的念头。 刚出长泰门,可巧就见到毓媞领着涴秀,身旁还有银杏和于子安从百子门进西二长街。 见玹玗跟在曼君身边,毓媞眉心微皱,却不动声色,只待双方身边的奴才都请安完毕,才笑盈盈地问道:“我宫里的小丫头,怎么跟齐妃姐姐在一起?” 曼君微微侧目,示意玹玗站到对面去,冷眼扫过毓媞身后跟着的奴才,淡然道:“原来景仁宫的首领太监和掌事姑姑都出来了,难怪会出现罔顾宫规的事情。” “齐妃姐姐这是什么话?”毓媞望了望身边的玹玗,疑惑地问道:“可是姐姐去过景仁宫,这小丫头不知礼数得罪姐姐了?” 玹玗一直低头敛眸,没有半句多言,听到这话仍不为自己辩护。 而曼君更是傲气,瞥了翠缕一眼,让她去答熹妃的话。 翠缕浅浅一笑,往前走出两步,对毓媞福了福身,敛眸柔声道:“熹妃娘娘,宫中规矩,账册、书本、信件等,但凡有文字的物品,都得由不识字的杂役太监传递,就算人手不足,一时安排不过来,让宫婢递送也该是两人同行。可这小丫头今天独自一人抱着账册前来钟粹宫,娘娘见她触犯宫规,就让奴才多问了两句,才知道是景仁宫的莺儿打发过来的,说先送了账册到钟粹宫,然后再去鹰鹞苑取鸟食。” “识字的宫女不得主子吩咐,是绝对不能碰六宫账册,且她又独自在宫中行走,这可是犯了两条宫规。”曼君冷声一哼,平淡的语调中藏着不容忽视的威严。“按理说违反宫规就当惩罚,但这小丫头不过是个被逼的受害人,所以就是要罚,也该罚始作俑者。可景仁宫那些张牙舞爪的宫婢,身份未必简单,本宫若越权去你宫中执法,怕会伤了你的面子,所以只能把玹玗这丫头带过来,问问熹妃妹妹的意思。” 曼君和毓媞在长街上剑拔弩张,虽然是演戏,却七分假、三分真,而左右两边,储秀宫、咸福宫都有奴才暗暗探头窥视。 “都怪妹妹太过纵容奴才,让她们愈发没有规矩了,是该有个严厉的人来管一管。”毓媞上前谦言了几句,又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且姐姐奉旨协理六宫,奴才有错,不拘是哪个宫院的,只管惩罚便是,这叫做职权,哪里有什么越权。” “皇上只是让本宫为妹妹分忧,凤印可是在妹妹手中。”曼君这夹枪带棒的话说得正好,储秀宫有好几个奴才都躲在暗处偷听。“奴才们为了在主子面前争宠,勾心斗角那是常有的事,但这玹玗是本宫安排到景仁宫去,若是被糊涂人误会,以为她受欺负,是做主子的含沙射影别有授意,那就不好了吧。” “是,姐姐此言在理。”顺着曼君的视线望去,毓媞注意到了玹玗带着的耳坠,悄然交换了眼神,才对银杏吩咐道:“你一会儿领玹玗回去,莺儿他们几个人,该怎么处罚,只管按宫规办。” 银杏会意地笑道:“奴才知道了。” 这出真情假意混淆不清的戏码,储秀宫那位主子是没本事看懂,而咸福宫的顺贵人倒是看出了点苗头。 “妹妹给齐妃姐姐请安,给熹妃姐姐请安。”听到奴才回话,篱萱忙亲自迎出来,“两位姐姐有什么话,不如去我宫中喝杯热茶,坐下慢慢说,这长街可是风口,还有两天就是齐妃姐姐的好日子,若被风吹的头疼可怎么好。” 雍正帝晋封篱萱为顺贵人,赐居咸福宫,并特别允许她住主殿,又让她协助曼君打理六宫事物。 这用意,就连奴才们都看得出来,不用多久篱萱恐怕就会晋封嫔位。 “本宫听说你们准备让升平署请外面的班子入宫献戏,这才忍不住要过问一下花销的问题。”曼君淡淡一笑,莫篱萱倒是乖巧,却总让人觉得有些怪怪的,可问题出在哪,她一直都没想透。“本宫今年也不算整寿,而且西北又有战事,还是一切从简比较好。” “齐妃姐姐不用担心,既然皇上下旨要为你庆生,就是让内务府和光禄寺按着规制来办都不妥,哪里还能从简。”毓媞和曼君并排走在前面,回头看了一眼规矩跟在两人身后的篱萱,又笑道:“姐姐是好心意,想着替皇上省钱,可咱们却不好做人了,要是皇上误会以为我们有心慢怠,面上是不会罚咱们,暗里还不是要让内务府的奴才受苦。” “熹妃姐姐说得甚是。”篱萱轻声附和道:“今日清早我已经整理当天的菜色,一会儿给齐妃姐姐过目,还有花销我也大概预算了一下,确实比规制多了些,但御前的公公早已传话下来,说这笔开销记在皇上名下。” “既如此,那齐妃姐姐想想,还需要宴请哪些人,反正有皇上出银子,宫里也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前两天才收到边关捷报,毓媞知道雍正帝心中欢喜,便提议要把筵席设在圆明园。“我是想着,齐妃姐姐喜欢弘曕那孩子,偏他八字和紫禁城不合,道长说六岁之前都不能回宫,否则会有大灾。所以才提议去圆明园为姐姐庆生,事情应该八九不离十,想是一会儿皇上的圣意就会下来,齐妃姐姐看过菜单,就交给光禄寺的人,让他们赶紧去那边准备。” 曼君侧目笑道:“你这是在揣摩圣心,让皇上多些时间见弘曕吧。” 三人说话时都是笑盈盈的,言语也礼敬谦让,只是和颜悦色下,虚情假意难辨真伪。 而玹玗站在银杏身边,直到三位主子进了咸福门,才敢移步回景仁宫。 可在转身之际,玹玗蓦然看到篱萱的侧面,竟觉得有几分熟悉,便凝思想着究竟是在何处见过。 顺着玹玗的视线望去,银杏并没看出什么问题,于是轻声问道:“看什么呢?” “没什么。”玹玗淡淡一笑,以前也和霂颻走动过几次,见过篱萱也不足为奇,但转眼看向银杏,却又编了谎,笑道:“熹妃娘娘和齐妃娘娘,似和非和的,让人看不透。” 银杏也再猜曼君和玹玗之间有没有什么关联,略微犹豫了片刻,见此处并非说话的地方,便只笑道:“这事以后再对你说,不过齐妃若有什么吩咐,你可别瞒着熹妃娘娘。” “银杏姑姑不用忧心,额娘教过我,跟了主子就必须要守着一个‘忠’字。”玹玗柔顺地点了点头。 “是呢,有赫哲姑姑教导,你岂会不熟悉宫规。”银杏莞尔一笑,轻捏了捏玹玗的脸蛋,笑问道:“你明知独自在宫中行走有违宫规,还肯往钟粹宫去,是故意的吧?” “什么都瞒不过银杏姑姑。”玹玗略一低头,掩饰眸中的寒光。“她们摆明是设计我,就算我不想出来都难,还不如将计就计,就如姑姑所想,齐妃娘娘确实会保我。” “哦?”没想到玹玗会如此坦白,倒让银杏有些诧异。“那你是什么心思?” “姑姑应该知道这银锁的来历。”玹玗掏出胸前挂着的银锁,抬眸看向银杏,柔声说道:“在狱中和额娘分开之前,她嘱咐过我,说银锁的主人心慈仁善,若有幸得其眷顾收留,必得有如葵藿。” 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 她这话说得隐晦,葵藿倾阳固然暗示忠心,但也得对方是阳光而非阴雨。且她知道银杏读书不多,未必能懂葵藿之意,此举乃是多重试探。 如果银杏对谷儿的感恩更多,那不管她懂与不懂,回复熹妃的都会是“忠心”二字。 若是心有衡量,就会先去找李贵宝询问,这样玹玗也就可以知道李贵宝是何种想法,证明曼君对他的不放心是有理的。 而最后,就看看银杏的选择,若知玹玗这话暗藏别意,是会回明毓媞,忠诚护住;还是会隐瞒于心,只顾找到替死鬼,好抽身离去。 回到景仁宫后,莺儿居然还准备了另一出陷害玹玗的戏码,只是手法更幼稚。 临出去前,玹玗是在涴秀的房中擦地,但她分明倒掉了脏水,将木盆放回了小厨房。 可现在,涴秀最爱的蒙古绣毯上被脏水所污,莺儿硬说是她出门时不小心踢翻了水盆,还拖了秋荭和秋荷作证。 “银杏姑姑,我们三个都是证人。”莺儿说得义正辞严,又因设计玹玗不成,但听闻齐妃有心相互,于是编谎诬陷道:“而且她不是什么好东西,刚才一听说秋荭、秋荷要送账册过钟粹宫,丢下手上的工夫就抢着说她去,暗地里是什么心思,咱们都清楚。” 银杏不动声色,转头向玹玗问道:“她们可有诬陷你?” “陨雹飞霜。”玹玗淡淡吐出四个字,也不急着为自己辩白。 “什么意思啊?”莺儿虽然识得几个字,却没读过书,不明白玹玗的思意,只能求助地望向门外的秋菱。 微微一摇头,秋菱转身走远了几步。 秋菱的家世比秋华和秋月都更显赫些,父亲现为顺天府知府身边的刑名师爷,算半个官宦小姐,所以自幼读书,为人清高自持。虽与莺儿她们同房,却不与她们为伍,只是冷眼看着,不让自己卷入是非之中。 “邹衍无罪,见拘于燕,当夏五月,仰天而叹,天为陨霜。”玹玗蔑视一笑,说了出处,却不解释其意,更拐弯抹角地骂了一句:“夫社,束木而涂之,鼠因而托焉,薰之则恐烧其木,灌之则恐败其涂。此鼠所以不可得杀者,以社故也。” 正在采剪院中菊花的秋菱,听了此话不由得发笑,在心中暗忖道:城狐社鼠,好厉害的小丫头,骂人居然是用《晏子春秋》里的句子,倒也把景仁宫的情势说得贴切,还不带脏字。 毓媞要银杏惩罚莺儿她们,之前她还怕轻重有失,可有了毯子上的污渍,事情反而好办了。轻叹一声后,对莺儿她们吩咐道:“行了,你们三个各自打一盆水,到门外等着。” 三人不知银杏的用意,只能听话照办,不多时就端着水盆回来了。 见银杏神色凌然,莺儿心觉不妙,便试探地问道:“银杏姑姑,这是要做什么啊?” “放下,然后你们三个,都跪到水盆上去。”银杏冷声下了命令,“今日只轻罚一个时辰,若还有下次,可就要板子上身了。” 宫里罚跪的花样很多,尤其是跪水盆,比跪瓦片还辛苦。端正的跪在盆沿上,就是小腿再疼也不能晃动,若人倒水覆,就要再从头跪起。 莺儿愕然抬头,不解何故,怎么不是惩罚玹玗,竟是针对她们三人。家生奴才的脾气顿时上来,仗着母亲在府中是老夫人面前得脸的红人,高声质问道:“银杏姑姑,就算你有心偏袒那个贱婢,也得讲道理,她做错了事情,怎的要我们受罚?若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我们就找娘娘分辨去!” 背对她们的秋菱,嘴角翘起一丝嘲讽,在心中窃笑道:蠢材,没点仔细的心思还想陷害人,弄出这么明显的破绽,竟浑然不知。如今又出言得罪银杏,以后的日子是不会好过,指不定哪天死在玹玗手上,连个帮你们说话的人都没有。 第178章 曲直知 在宫中勾心斗角,害人也需要头脑,不然就老实些,免得偷鸡不成蚀把米。 银杏身为掌事姑姑惩罚犯错的宫婢,原本是不用解释,只是莺儿乃毓媞母家的人,又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才决定当面点明破绽。 “秋菱,赶紧把采好的花摆到娘娘房中,再回你们的房间,把墨都取过来。”银杏并不急着回答莺儿的质问,高声吩咐了,又转头看着玹玗问道:“你知道涴秀格格的文房四宝收在哪的吗?” “知道。”玹玗瞄了一眼地毯,知道银杏的用意,福了福身,说道:“奴才这就去取来。” 不多会儿,秋菱端着装有墨砚的托盘回来,玹玗早已把涴秀的文房四宝放在银杏跟前。 “从昨晚到现在,你可有开墨写字?”银杏冷凝着脸,声音还算柔和。 “回银杏姑姑,奴才昨晚歇得早,娘娘也没有吩咐,所以并未开墨。”因为秋菱识文断字,书法也不错,所以景仁宫库房的存物都是由她登记造册。“而今天早晨,奴才一直在娘娘寝殿打扫,刚刚才得空出来摘花。” “那今天玹玗可有进过娘娘的寝殿?”银杏冷眼睨着秋荭,追问道:“娘娘今早练字,出门时交代你们清洗笔掭,是谁接的差事?” “奴才在整理娘娘的书册,并未注意到她是否有进来过。”秋菱回答得很巧妙,“笔掭是秋荭拿去清洗的。” 银杏点了点头,让秋菱先去干活,又让玹玗把涴秀的墨砚递给莺儿看。 “至于格格,十天半个月都不会动笔一次,这墨也未开过。”银杏眸色一冷,又指着地毯厉声斥道:“莺儿,你自己看看地毯上的污渍,还要我来解释吗!” “那说不定是玹玗在别的地方沾染到了墨汁。”莺儿还硬撑着狡辩。“只能说明她手脚不干净,姑姑和于公公房里都有墨,怎知不是她偷偷跑到你们房里弄上了。且她来景仁宫本来就不怀好意,到处翻箱倒柜,也是免不了的。” “放肆,就因为你是娘娘母家的包衣,所以才给你三分颜面,既然你不知悔改,那也就别怪我不留情面。”银杏声音蓦然冰冷,当众将莺儿拖入房中,猛然推其倒地,就在那滩污渍旁,严声说道:“你的鼻子应该没有坏掉,自己闻一下那是什么香味。” 妃位以上的女眷所用之墨,都混入了龙脑、阿魏等香料,这乃是延自宋人的习惯,姜夔就有句:旧时曾作梅花赋,研墨于今亦自香。 醉墨熏香除了馨雅以外,香料还能一定作用的防止嗜卷书虱。 而毓媞所用之墨,乃是佩兰专程寻找百年制墨世家所做,混入了沉香、白檀、龙脑、阿魏、辛夷、桂花等十八种香料调和,天香异常经久不散,天下仅此一套。 莺儿这才恍然明白,自知无法辩解,只能涨红着脸,低着头不答话。 “此事与奴才无关,银杏姑姑请听奴才解释啊!”秋荭吓得白了脸,忙把整个过程合盘托出。 之前鹰鹞苑的小太监过来送鸟食,添油加醋的在莺儿面前讲了不少话,又煞有其事的说玹玗是齐妃安排在景仁宫的耳目,让她们别找玹玗的麻烦,不然只会给自己添祸。 临走前还不忘吓唬了几句,说她们今天的行为,齐妃一定心中有数,早晚会收拾她们。 说来也是撞巧,秋荭正好端着洗过笔掭的水盆出来,莺儿把心一横,不由分说的就夺了水盆,直匆匆走到涴秀房中,泼水到地毯上,盆子就扔在旁边。 莺儿铁青一张脸,瞪视着秋荭,怨她不讲义气。 “真相大白了,以后再想害人,记得三思而后行。”银杏不留情面地命令道:“秋荭和秋荷各自跪水盆一个时辰就好,至于莺儿,一直跪倒娘娘回来,再另行处置。” 听到这话,莺儿惊骇得整个人轻颤了一下,却还不知后悔,冷冽的视线忽然射向玹玗,发誓要把眼下的屈辱讨回来。 毫无畏惧地迎上莺儿恶毒的眼神,玹玗只是无奈地摇头叹息,那地毯可算是御赐之物,就是有十足的害人本事,也不该这般冒险。 在银杏处理整件事情时,秋月、秋华虽未上前干涉,但毕竟有旧日的交情,见天气寒冷又已起风,不忍心看她们受罪,才双双到银杏房中求情。 此刻,银杏整领着玹玗、秋菱在库房打点要送给齐妃的寿礼,既然已经有了两个人来讨情,玹玗和秋菱也就顺便慷慨附和的劝了几句,若是真把事情闹大,对银杏有害无利。 “既然如此,那此时就这样吧。”银杏因为莺儿太过嚣张,才会如此重罚,毕竟作为掌事姑姑,若不加以压制,以后还如何管理其他奴才。“秋月,你告诉她们不用跪了,赶紧去把大格格的百家衣缝制好,或许能将功补过。” 事情如果在此就告一段落,那是莺儿等人的福气,可三人心中积怨,输在一个小丫头身上,她们若什么都不做,以后脸还要往哪摆? 但意气用事,往往会让自己更狼狈不堪。 毓媞和涴秀晚膳前才回到景仁宫,见银杏一去不复返,毓媞已猜到还有其他事情发生,只是没料到莺儿这般不醒世,也就没了半分护短的心思,还责怪银杏处罚太轻,又扣莺儿两个月例银。 而涴秀听闻全部过程,更是怒火三丈,恨不得拿鞭子狠狠的把莺儿抽一顿,幸而有玹玗和雁儿苦心相劝,才勉强没有发作。 至于玹玗,不让涴秀为她出头,并非善心同情,而是清楚的知道,若她不能靠自己的本事驯服景仁宫的奴才,就算除去莺儿还会有别人。 《史记》中说:左建外易,非所以教也。 左建,谓以左道建立威权也;外易,谓在外革易君命也。 虽不是正道之法,但能以最快的速度建立威权,对付宫里的人再合适不过。 深夜,先伺候涴秀安歇,玹玗又被雁儿拉着聊了几句,无非就是说,有什么委屈一定要讲出来,别自己憋在心里。 因为冬夏两季,主子如果起夜事情会格外多些,所以在晚上陪侍的人会有两个,一个在床边,另一个则是次间。 昨夜陪侍的是银杏和秋月,今天本应该轮到秋荭、秋荷,可刚被罚过跪,银杏怕她们腿脚不利索,就临时换了秋菱和秋华。 玹玗刚走到屋外,正好遇到秋菱开门出来,见她后并未言语,只是暗暗递给她一个眼神,猜到屋内准没好事,也就多了个心眼。 果然,又是宫里欺负新人的那些老把戏。 掀开被褥,里面竟有一滩水,莺儿她们三人眸色傲然,嘴角还浮着冷笑。 而玹玗仅仅回敬了一个冷冷的眼光,什么都没说,就起身出去了。 关门的瞬间,屋内传出的鸬鹚鸣声,让她微微侧目狞笑,唇边的弧度带着不屑和嘲讽。 既然她们自寻死路,那就别怪她手段阴毒了。 景仁宫一片寂静,除了毓媞的寝殿,各奴才的房里早已没了烛光,玹玗犹豫了片刻,清楚想要暖和的度过今晚,小厨房是她唯一的选择,反正以前也不是没睡过柴草。 点亮半截羊油蜡,坐在灶膛旁,取下头上的木簪,此物原是年希尧给她保命所用,眼下用来对付那些兴妖作孽之辈,也算是保命的一种。 “小丫头,不睡觉在厨房做什么?” 突然传来的尖锐声音让玹玗吓了一跳,手中的木簪差点掉落在地,抬头望去,见于子安拧着酒壶从走进来。 “于公公好,是想烧热水烫酒吗?”玹玗慌忙起身,揭开锅盖看了看,勉强笑道:“正好我在煮水,再等一会儿就开了。” 立冬之后,凡太监们在廊下上夜,主子都会赐一壶酒用作暖身。 于子安审视着她,将那满脸的无奈尽收眼底,摇头一叹,问道:“是不是莺儿她们几个又为难你了?” “不打紧,等她们心中的火气散了,就会没事的。”玹玗露出了一个苦涩笑容,微微点了点头,知道单有银杏偏帮还不够,要获得这位首领太监的同情和怜惜,才能事半功倍。 “行了,老夫送你回去,她们不敢再难为你的。”于子安早已看不惯那几个家生奴才的脾气,就连他的两个小徒弟,也没少受委屈。 “没用……被褥都湿了,回去也没法睡。”玹玗吞吞吐吐的说出了窝在此处的缘故。 “太过分啦,今天银杏才惩罚过她们,还这么不知收敛。”于子安把酒壶放在灶台上,拉起玹玗欲往外去,“现在就去把银杏叫起来,这事儿让她一起处理。” 被褥倒水之所以会成为宫中常见的把戏,是因为两点:一来,奴才们都怕事,若是深夜惊扰了主子的安寝,不论有理没理都会被罚;二来,炕头够热,两三杯水倒在褥子上,经过一晚上会干掉七八成,等到第二天掌事姑姑得空,事情回明了再来查证,表面已经发现不出有什么问题。 看到他气恼的样子,玹玗在心中窃喜,却又识大体地劝说道:“夜已深,若惊动了格格,事情闹起来,熹妃娘娘也不得安睡,那岂不是我的罪过。” “这话在理。”想想涴秀那性子,夜深人静还是不惹为妙,免得闹得沸反盈天,第二天宫里又有流言。“如果你不嫌弃我们这些老太监有气味,不如去我房里睡一晚。” “谢于公公眷顾,今天莺儿已经说我居心不良,且我又读过书,独自留宿公公的房间,让她们知道,以后还不定有多少脏水呢。”玹玗轻摇了下头,似乎别有所指的淡淡说道:“熹妃娘娘位分高,宫里一直有些不良之徒暗中针对,万一景仁宫传出什么谣言,只怕她们会把罪名都扣在奴才身上,还会连累公公您。” 太监的居所都在前院,于子安的屋子在西配殿南耳房,靠近大门处。而宫婢则是住在后殿的左右耳房,玹玗今晚还有其他事情要做,如果到于子安的房间小坐,再想回后面去,一定会惊动在廊下的上夜太监,对她反而不利。 “唉,那不如这样,老夫让徒弟悄悄送床被子过来,你就先在小厨房委屈一晚,明天我和银杏商量了,给你单独安排个房间。”于子安拍了拍她的手,又叹道:“你就像你额娘,既懂事又乖巧,可惜你额娘在宫中有仁寿太后福泽庇佑,基本没吃过大苦头,你就可怜些。” “于公公也认识奴才的额娘吗?”玹玗算了算于子安的年纪,应该是和母亲有所交集。 “有过几次接触。”于子安顿了顿,才说道:“那时候老夫还在辛者库的打扫处当差,你额娘可是仁寿太后身边的凤仪女官,难得她对我们这些地位地下的太监,说话都客客气气,就算一点小事,也感谢不离口。所以你对老夫说话,不用一口一句奴才,以前你额娘私底下,也是平等相论。” “额娘说,在宫里当差,都各有各的苦,应该相互帮助才对。”玹玗微微偏头,露出一个简单纯真的浅笑,转眼又低落地叹道:“可惜我身份尴尬,莺儿姐姐她们也是为了娘娘和景仁宫,才会处处针对我,也怪不得她们。” “难为你懂事。”于子安还有差事不便多留,取来一个茶杯,倒了半杯酒给她,笑道:“喝些暖暖身子,一会儿就让我徒弟小和子,给你送被子来。” 送于子安出了小厨房,并偷偷监视着他的去向,直到确定上夜人的位置刚好看不到这边的动静,玹玗才回头望向后殿耳房。 眸中寒光闪动,在心中冷笑道:三更过半,我就处理你们。 第179章 绕心谋 子正三刻,玹玗褪下披着的棉被,悄悄开门出去。 四更敲响之前,宫里十分安静,无论是主子还是奴才都睡得最沉。 轻手轻脚回到后院,因为玹玗没在屋内,莺儿三人不想落下口实所以没有插门闩。可她并没有进去,只是微微推开一道门缝,往里瞧了一眼,见三人睡得正香,便又将门合上,转生往井亭打水。 把大半桶水放在门边,她蹑手蹑脚地进入房内,拔下头上的竹节式木簪,巧妙地转动簪头,空心的簪身中藏着三根两寸长的银针,正好能给她们一人一针。 其实玹玗自己也没想到,跟着年希尧学的功夫和针灸之术,居然这么快就能用上,还是用来对付这些小人物身。 转念一想,也好,就当是试试手。 要说人体穴位,她并没能记得全面,但那些关于昏睡、麻痹的穴位,却烂熟于心。 轻盈矫捷,并精准无误的在莺儿她们三人的上星穴各扎下一针,静候了片刻,听到她们的呼吸变得沉缓后,玹玗才拔下银针收回木簪中,又快速走到门外把水提了进来。 并没有直接把水淋到三人身上,而是全部倒在了自己的褥子上,发现水不够多,便又打了大半桶来。 当褥子饱胀没法再抓住水份时,水就会渐渐溢出,被两边的被褥吸收。 最初,玹玗的床位在左手边第二个,按照左起的顺序,应该是秋菱、玹玗、秋荷、秋荭、莺儿。 通铺火炕,左右两头的都设有炕柜,所以两边的床位是最好的。 秋菱床位在最左边,炕柜乃她所独用,里面除了放些衣物与私物,还有文房四宝和一些书本。不过秋菱孤傲,没有熹妃的吩咐时,绝不轻易开墨,即便是想写家书给父母,也会先问准主子。 秋荷本来就不愿意挨着秋菱睡,玹玗来了以后,自然就把她安插在中间。 可莺儿为了暗中使坏,就唆使秋荷和玹玗调换铺位,她也把靠窗的位置让给秋荭,但出师不利,反被玹玗用木簪所教训。 今夜,莺儿调回了原来的位置,算是逃过一劫,挨着玹玗床铺左右的秋荷、秋荭就没那么好运了。 “算你运气,就当杀鸡儆猴,让你学个乖。”出门前,玹玗望着沉睡中的莺儿冷冷一笑,先拿两个没主见的墙头草开刀,反正她们的父母于毓媞母家的地位不算高,就是在宫中出了事,也没人会在意。 回到小厨房睡了不到半个时辰,四更钟鼓便敲响了,又过了三刻钟,于子安满脸疲惫的的走了进来。 这几天玹玗就发现于子安有四更后吃宵夜的习惯,还好自己手脚快能早些回来睡上一会儿,就算他为人再眼明心亮,能察觉问题,也抓不出破绽,等天亮了闹起来,有了这个证人,秋荷、秋荭也只能认栽。 见玹玗裹着棉被,躺在柴草上缩成一团,模样甚是可怜,就不忍心惊动她,轻手轻脚做煮好了宵夜,侧目一看旁边的滴漏,已经是寅正一刻,便把她叫了起来。 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廊下上夜的小和子,和在寝殿次间上夜的秋菱也过来了。 宫里上夜的奴才晚饭只敢吃七八分饱,夜里虽有恩赐加餐,却没有人敢用,怕跑茅房会耽误差事,更怕出虚恭给主子带来晦气,被打发去杂役处还是小事,丢了面子以后处处遭人嘲笑,才是抬不起头的大事。 所以秋菱他们基本都饿了一整晚,所以赶在这会儿,替主子准备盥洗用水的时间,先吃上几口热汤菜垫底,早膳还要等到卯初二刻呢。 但是奴才们的宵夜没什么好东西,就是把份例中的菜和肉都煮在一起,做个热锅子。 “呀,今日有羊肉呢。”接过于子安递上来碗,秋菱笑着额首说道:“看来于公公又掏钱补贴咱们了,谢谢于公公恩赐。” 诧异的望向秋菱,有想起她昨晚的提醒,玹玗这才察觉,她虽然孤傲些,却是个心正又极懂礼数的人,读书人家教出来的闺女,就是和莺儿她们不同。 “秋菱姐姐,水我已经烧上了,离叫起还有些时刻,你可要先回去眯上一会儿,等这边准备妥当后,我再去叫你。”玹玗此举并非有心讨好,只是房里的人少说也躺在湿被褥里面快一个时辰,若再这样睡下去,恐怕就不是小病了,此时需要有人发现问题,叫醒屋里的人。“或者是回去梳头……换身衣服整理一下?” 话出口她才发现,整夜下来,秋菱的发髻竟然丝毫不乱。看样子是规矩的躺着,完全没有睡过,如此规矩严谨的人,若能交上朋友,倒也不是件坏事。 可她刚刚的那句话说得有些急,秋菱聪明睿智,说不定会被看什么。 “莺儿那脾气你还不知道,我这会儿回去吵了她们清梦,又有好听的说了。”秋菱眸色流转,抿嘴一笑,她虽不知道玹玗做了什么,却不想搀和其中,讲话更是点到即止。 “你新来不知道,平常咱们娘娘都是用香料加上鲜花熬制香汤,但每年从立冬之日起,每隔七日就会用药香汤沐浴。”小和子吃着东西,含糊地说道:“那香药汤的配方不仅润养肌肤,还能延年益寿,比喝补药强多了。” 玹玗惊讶地瞪大了双眼,忍不住叹道:“难怪,娘娘虽年过四十,可看起来皮肤细腻光滑,白如皓雪,更胜过不少桃李年华的女子呢。” 上个月二十九,毓媞的寿辰时,各地官员进献了许多名贵稀罕的药材。 立冬那天玹玗入景仁宫,在厨房看到大量药渣,可几日下来却发现毓媞根本不用任何补汤,心中还一度好奇,这会儿才得以解惑。 堂堂熹妃,活得居然这般小心谨慎,连进补的药汤都不敢用,估计是怕有人会看准养生习惯,暗中下药加害,何况首当其冲对她不利的人,就是当今的雍正皇帝。 “那药香汤得熬煮整个时辰,所以我哪有时间再回去睡回笼觉。”秋菱又喝两口热汤,便放下了碗筷,礼貌道:“于公公慢用,你们两也再多吃点,我要先去库房取药材。” 于子安和他的徒弟吃完东西,就各自回房休息,玹玗清洗了碗筷,又帮着秋菱熬煮药香汤,直到差事都打点妥当后,仍不见莺儿她们有动静,心中不免有些慌乱着急。 昨晚有给她们扎针,还是在头部,别是记错穴位用处,被她扎死了。 玹玗站在厨房门口,犹豫不决地望着后院,可刚准备要移步,就被人轻轻扯住。 “今日娘娘要沐浴药香汤,所以早膳会晚半个时辰,莺儿那个懒骨头不会这么早起。”秋菱莞尔一笑,又留下了高深莫测的一句,“娘娘沐浴时,最讨厌别人吵嚷,若有事,自有银杏姑姑和于公公主持公道。” 此话让玹玗有些不寒而栗,一双清澄水眸直愣愣地盯着那远去的背影,总觉得秋菱似乎看透了一切。 心绪不宁的等到卯时,突然听到一声惊叫从后院传来,玹玗才松了口气,只要人没死就好办。 叫声肯定是惊动了熹妃,但就如秋菱所说,仅有银杏从殿内出来。 而于子安才宽衣躺下,听到宫里闹出这么大动静,也只能急急穿上衣服,往后院查看。 “清早,娘娘正在沐浴,你大呼小叫的做什么!”银杏推门而入,凌厉的双眼瞪着莺儿,斥道:“偷懒睡觉也就罢了,不梳头、不洗脸,还拉开嗓门大叫,若是惊了娘娘,不论你是谁家的包衣,都会立刻拖去慎刑司领罚!” “秋荷、秋荭发着烧,被褥全都是湿的。”莺儿情绪激动地指着站在门口的玹玗,什么规矩都忘了,情急地骂道:“一定是那个贱丫头做的,姑姑要替我们做主呢。” 银杏和于子安同时查看了炕上的被褥,玹玗的那套已完全湿透,而秋荷、秋荭的褥子被浸湿五成,被子只是边沿沾湿。 于子安没有说话,似乎在等银杏的反应。 侧目瞄了瞄身后的玹玗,银杏暗忖良久,命人先将秋荷、秋荭抬到其他房间,才冷眸望向莺儿,问道:“按你的说法,是玹玗故意把水倒在自己的褥子上,而害你们遭殃?” “我,我是说……”莺儿瞪目结舌,水是她们倒的,可没有这么多。 银杏眸中透着讽刺的光芒,梭巡莺儿片刻,问道:“怎么不说话了?” “能说什么,害人不成反害自己。”站在一旁的于子安看清楚了形势,听银杏这样审问,摆明了是要偏袒玹玗,再说他也对莺儿多有不满,有时奉命替其传书带话,还要受莺儿父母的脸色。“昨晚玹玗丫头可是窝在小厨房里,被子还是我让小和子送去的。” “原来是这样,我说呢,伺候格格的人,怎么可怜兮兮的睡在柴草堆上。”小和子平时受气不少,这会儿也跟着落井下石。 场面如此尴尬,银杏和于子安都冷眼以对,莺儿寒着脸斜睨着玹玗,委屈羞愧又百口莫辩,只能承认道:“我们只是不小心把水撒在她的褥子上,不过是一点点而已,后来水变得这么多,一定是她故意弄的。” “不小心?”银杏冷声一哼,“不小心怎么会撒在褥子上,而不是被子上?” 于子安摇头叹道:“行了,这谎你是编不下去的,趁现在既没惊动娘娘,又没惊动格格,别再把事情闹大,且这事说到哪都是你们没理。” “昨儿才提点过,让你做事三思而后行,怎么就听不进去呢?”银杏也想快点了结此事,莺儿继续闹下去,对玹玗并无好处。“你们也自作自受,就算是被罚过了。赶紧梳洗好,把被褥都换掉,再去太医院请个内教习过来,帮秋荷、秋荭诊治。” 此时,于子安也让众人散去,并交代他们此事不准乱传,若是流到涴秀耳朵里,只怕景仁宫就不得安宁了。 有差事在身的都纷纷离开,就剩玹玗帮忙清理浸湿的被褥。 害人不成又伤了自己,莺儿越想越气,却又无可奈何,事情若真闹大了,依着涴秀的脾气定然饶不了她。 “玹玗!”看着银杏和于子安走远,莺儿的眼神霎时变得森寒,眸中透出阴鸷的杀气,狠狠地甩了玹玗一耳光,冷声道:“我就不信那两个奴才还能保你第三次。” “咱们试试看。”眼下再无外人,玹玗也无需伪装,傲然一笑道:“我倒像看看,‘家生奴才’这四个字,是不是和保名灵符一样好用。” 说完,玹玗也不与莺儿多纠缠,踏出房门的瞬间,脸上的傲气已全部敛尽,换了一副楚楚可怜的委屈模样,往银杏房里走去。 而银杏得了于子安相助,自然也会做人,从自己的妆奁中取出一对儿金手镯,悄悄塞到他手中,是答谢,更收买人心的封口费。 “于公公,我确实有些袒护玹玗,难为你也帮着偏私了一回。”银杏尴尬地笑了笑,又解释道:“你知道,玹玗的额娘……当年是我的教引姑姑,我也受她不少提点和好处,所以才会……” “明白的,明白的,当年赫哲姑姑的好处,我也是记得的。”于子安暗暗掂了掂镯子的份量,眼中尽是满意的笑。“我还想跟你说,不如回明娘娘,给玹玗分派个单独的房间吧。” 玹玗站在屋外,眼看着银杏为她破财,心中泛起一阵酸涩,想着自己之前的怀疑,不由得自嘲一叹,是她太小人心里。 正欲上前敲门,却听前院奴才有传报:“熹妃娘娘,前朝有喜讯。” 第180章 梅蕊寒 雍正十一年,十月初七,新疆传来捷报,准噶尔战败,欲向清廷求和。 准噶尔虽未正式派遣使者递交和书,但有镇国将军弘昂,与多罗郡王策棱两份塘报送达京城,已是十分确定的事情,塘报中又称弘历、弘昼两位皇子不日将会返京。 朝堂上站班的小太监听此讯息,立马让跑来景仁宫道喜,皆因知道熹妃出手大方,只是这么一趟,少说就能得二十来两的银钱赏赐。 “你在这做什么?”闻声,银杏立刻走出房间,却见玹玗在虚掩的门后,脸上还有几道清晰的指痕。“脸怎么了,又是莺儿所为?” “奴才是想找姑姑借点杭粉。”偷看偷听乃宫中大忌,可银杏此刻并无心在意,也没空听玹玗解释。 “你先到我房里候着,我先去娘娘跟前回话,一会儿就过来。”银杏匆忙丢下这么一句话,就疾步往正殿而去。 银杏的房间在东配殿的北耳房,离正殿很近,因见到来传话之人,是乾清宫当差的小桂子,才不敢有丝毫怠慢。亲自迎上去,寒暄了几句,又解释熹妃正在沐浴,请小桂子到西配殿小坐,并让秋月奉上好茶,这才进入正殿。 西次间,秋菱正已经在伺候毓媞涂抹润体香膏,见银杏去而复返,便交替了手上的差事,抱着之前选定好的衣服出去,重新准备颜色喜庆的礼服。 “大清早,什么事情那么吵嚷?”毓媞穿好衬衣,回到暖阁炕上喝茶。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四阿哥就快返京了。”银杏一脸喜气,命人抬走了次间的浴盆,接过秋菱取来的衣服亲自伺候毓媞更衣。“虽然赶不及在皇上的千秋之前归来,但这捷报已是最好的寿礼,御前的小桂子可是一路跑着过来报喜的,听他说,皇上龙心大悦呢。” 开妆奁准备钗环的秋菱也上前施了大礼,先是道贺,才问道:“今日闻此喜讯,皇上一定会来景仁宫,娘娘可要佩戴那套点翠嵌珠五凤钿?” “还是不要了,那五凤钿太隆重,取皇上赏赐的金累丝七凤钿来。”毓媞心思深沉细致,如此选择别有用意。 她的那套五凤钿是贵妃和妃位的服制,但做的极为华贵,凤身以金丝制成,头尾点翠,口衔东珠,钿前钿后的流苏乃是用珊瑚、绿松石、青金石、红蓝宝石等贯串,整个五凤钿用大珍珠六十颗,二三等珍珠超过两百颗,各类宝石两百余块。 可在这非年非节,又无庆典的日子佩戴,实在太华贵招摇,也不似她平日简素的个性。 而那七凤钿则不同,虽为皇贵妃的服制,却是今年寿辰雍正帝亲赐。宫里人都悄悄议论,雍正帝是有心要晋她至皇贵妃位分,眼下虽未成事,可有皇上的恩典,就是戴出来也不算逾制。且这金累丝七凤钿做工简单,看似低调不张扬,又能彰显尊贵的身份。 “这里有我就行了,秋菱你先去用膳,再回来伺候娘娘。”银杏因想着要回明玹玗的事情,所以先把秋菱支开。“今日宫中有两人病了,摊在你们身上的差事就比往常更多些,过会儿叫上秋月和你一起缝制百家衣。” 这点小心思,逃不过毓媞的双眼,所以等到秋菱出去后,才问道:“说吧,之前后院闹什么呢?” 银杏先把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犹豫了片刻,又道:“莺儿昨日被罚,所以使性子倒了两杯水在那丫头的褥子上,谁知那丫头不是个肯忍气吞声的,半夜回去又往自己的褥子倒了整桶水,这才害得两边的秋荷、秋荭睡了湿被褥,此刻正发烧呢。” “那孩子小小年纪,还有这样的鬼心眼。”毓媞不怒反笑,叹道:“不过既然被你看出玄机,待会儿还是审问几句,看她怎么回答。” “哪里还用得着审问。”银杏莞尔巧笑,开始编起谎来,“那丫头转身就对我说了实情,还是求着我带她到娘娘领罚呢。” 毓媞眸色一转,挑起柳眉看着银杏,略带几分怀疑地问道:“她自己招认的?” “嗯,当时于公公也在。”银杏神色不变地迎上其视线,虽然牵出于子安有些冒险,不过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他应该会帮着掩饰。“说因一时气不过才会那样做,事后一想,莺儿她们都是娘娘母家的人,她的行为一定会给娘娘惹麻烦,所以就想负荆请罪。” “不错,敢做敢认,有担当。”毓媞满意地点了点头,景仁宫正缺这种有心思,会动脑子,又知道为主子考虑的奴才。“那就别罚了,赏吧。” “娘娘的意思是……”这两天毓媞的态度有些奇怪,银杏有些吃不准其意。 “你今日想来求什么,就赏她什么啦。”毓媞从妆奁中拿起一只樱粉色千禧石手镯,此材质呈半透明,与优质玉髓相似,“再把这个给她,算是补偿她的委屈。” 这千禧石手镯乃是日本国的贡品,虽然没有翡翠珍贵,但也十分稀罕,其似玉非玉这一点,倒是迎合了玹玗的名字。 “我是想请娘娘恩准,把东侧殿的南耳房赐给玹玗居住,一来伺候格格更方便些;二来她住我隔壁,但凡有什么动静,我都能立刻知道。”银杏心有疑惑,却不敢直接询问,而是借着手镯说话,“奴才看,莺儿和玹玗已经势成水火,若是见了娘娘赏下这么好的物件,只怕又要生出事端。” 毓媞唇角微微勾起,眉眸间掠过黠色,笑道:“就让她们斗去,你别插手,我也想看看那丫头究竟还有多少心计。” 她早有教训那些家生奴才的想法,偏偏这几个丫头,以前都是跟在她母亲身边,她虽贵为娘娘,惩罚奴才也在清理之中,只是伤了老辈人的颜面,更怕让母亲为难。 “银杏斗胆猜测,娘娘可是想修剪宫中奴才?”留意到毓媞眸中细微的变化,银杏故作感慨地叹道:“也是,咱们景仁宫树大招风,莺儿为人嚣张,宫里的奴才都受过她的气。说来我并非娘娘母家包衣,偶尔顶撞我两句也没什么,可她怎么对于公公也冷言冷语,好歹于公公的妹妹可是在娘娘母家当差,怎么都算得上是自己人吧?” 两年来她一直觉得奇怪,以毓媞的性格脾气,为何会容忍莺儿如此无礼,这当中肯定有些因由。 “你以为只有紫禁城的奴才会斗生斗死吗?”想着家中那些场面,毓媞都不禁摇头叹气。“大宅门里的血腥一点都不会少,人际关系还要更混乱些。莺儿是包衣,但也旗人,可于子安是汉人,又是残身奴才,能被她凡在眼里吗。” 莺儿的祖母,是毓媞母亲的陪房,因为得脸所以许配给了二管家,生养的一个儿子出痘早夭,只保住了莺儿的母亲,后又花了些银子打通关节,助其逃过入宫当差。十四岁时就许配给了大管家的幼子,留在毓媞母亲身边当差,多年来帮着夫人整治各房姨娘,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极。 或许是应此伤了阴鸷,三个儿子都早夭,只养活了莺儿一个闺女。 前几年,莺儿的父亲不知从哪弄来一笔银子,捐了个六品州同,虽然为官,但仍然摆脱不了包衣的身份,所以才想把莺儿送进宫,妄图攀龙附凤。 “娘娘是说,莺儿的心思都在四阿哥身上?”银杏诧异一问,其实她早就看出来,每次弘历来景仁宫,莺儿就抓乖卖俏,不停在毓媞身边打转。“难怪娘娘把她打发去格格身边。” 就莺儿那样的出身,又无任何利用价值,也妄图高攀弘历,真是痴心妄想。 “何必那么惊讶,难道你会看不出来?”毓媞睨笑道:“若是秋菱,或许我还会考虑一下,她父亲虽然只是顺天知府身边的师爷,却是个至关重要的人物。” 雍正朝,凡道府以下各官均可捐纳,这些买官人读书少,有些甚至不识字,又岂能记住大清律例;而科举出身的官员,读的是四书五经,考的是道德文章,对审案需要的刑侦和解剖知识根本一窍不通,对律例也谈不上能准确运用。 而从顺治帝至今,《大清律》条文已超过一千六百条,各式判例更是累积无数,可捐纳和科举出身的两类官员都不能精通律例,但朝廷考察地方官员政绩却是依据司法审判,事关身家性命、仕途前程,所以对刑案不能草率处理。 师爷精通刑律,不食朝廷俸禄,不是官府中人,但深知官场各种禁忌和潜规则,能在暗处协助幕主解决各类棘手事件。不论是想升官,还是想捞钱,受过专业训练教育的师爷,就成了官员都要巴结的人物。 民间更有一句俗话:流水的官老爷,铁打的师爷。 “可惜秋菱却是个有主意的,别说侯门公府,就是高门大户她都不肯嫁呢。”银杏偶尔也能和秋菱聊上几句,倒是挺欣赏那种淡然的气度。“她总说,要嫁就得找个读书人,不沾染官场,最好是个教书的先生,过些简单平淡的日子。” “真是奇了,一个周旋于势利官场,看钱行事的爹,竟然教导出这么个超凡脱俗的人物。”如此惬意的生活,毓媞也曾经向往过。“皇上不是下令让各省建立书院吗?让人打听着,顺天府周边可有才德兼备,品貌年纪相当,性格又能配得上的教书先生。秋菱今年也十五了,不如让她早点嫁出去。” 听了毓媞的安排,银杏不免觉得心酸,更羡慕秋菱的福气。 “娘娘要裁剪莺儿,又要把秋菱嫁出去,景仁宫就需要再安排新人,不怕皇上起疑吗?”银杏莞尔一笑道:“恕我多嘴,娘娘家里的那些包衣奴才,个个都有脾气,像秋菱这样妥当的孩子,十个里面也挑不出一个来。” “她是好,不过懂得收敛心思的人,驾驭起来太麻烦。”上次药汤出了问题后,毓媞就一直怀疑自己人中有奸细,这批人她是不想再用。“也不是那么急,除了莺儿以外,其他都可以慢慢来。” 看出了毓媞的疑心,银杏庆幸自己掩饰得很好,但转念一想,景仁宫里或许还真有其他人安排的耳目,而且就在这几个自己人当中。 “难道娘娘怀疑莺儿?”毓媞突然对莺儿的厌弃,倒是让她有些意外。 “不是。”前几天毓媞寿辰,从家人那边听到些是非。“莺儿的父亲在任上借督粮之职,压榨汉人商家中饱私囊,已搞出了不少民怨,早晚会被皇上处置。” 雍正帝登基后,提拔重用汉官,致力于满汉和平共处,且雍正帝最恨贪赃枉法之徒,事情若是闹大,不抄家斩首也是流放边疆。 “如此看来,她真的不适合继续留在景仁宫,就是娘娘的母家,也要有所安排了。”银杏心中暗叹,原来是想利用玹玗,赶得走莺儿固然最好,就算两败俱伤也伤不了毓媞分毫颜面。“那要不要暗示玹玗几句?” “不用,你别干涉,就在一旁静静的看着。”毓媞淡淡一笑,对今日的妆扮很满意。“我想知道,玹玗那孩子,究竟值不值得让我费心与皇上相争。” “明白了。”银杏微微额首。 毓媞在正殿和小桂子说话时,身边伺候的奴才已经换成了秋华,银杏则是先去安顿玹玗。 银杏站在自己的房门前,望着身旁已经长出嫩蕾的梅花树,不由得深深一叹。 历朝历代的文人墨客,都喜欢用花卉比作女人,可是能活在严冬般的紫禁城中,经得起风霜雨雪的只有此花。 所以说,女人似花,花亦似女人心。 在冷冽的朔风下,傲然凌霜的梅花,岂会有半点温度。 第181章 萼凛霜 任人之道,要在不疑。宁可艰于择人,不可轻任而不信。 但是,要在紫禁城中获得信任,或者是相信别人,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银杏离开后,于子安一直留在玹玗身边,是陪伴还是不放心,于子安有想法,玹玗也有猜测。 看着那几道清晰的指痕,就是玹玗什么都不说,于子安也知道是莺儿所为,但是他猜不透毓媞的心思,毕竟景仁宫里的家生奴才本就高人一等,他不方便在情况未明之前,做出不适当的判断。 “其实娘娘心里是喜欢你的,以前你还在伺候宜太妃时,就曾想要调你过来,只是连皇上都要尊称宜太妃一声‘母妃’,娘娘怕有人传闲话,这才作罢了。”于子安拉起她的手拍了拍,安慰道:“只是如今由齐妃娘娘安排你进来,宫里人心难测,娘娘用人必须仔细。” “我明白的。”玹玗温婉一笑,忠诚地表示道:“不论是谁安排我进来的,跟了主子就要忠心不二,这是在宫中做奴才必须遵守的规矩。在我入宫之前,额娘再三叮嘱过,不管在哪当差,少说话多做事,若有幸入六宫伺候主子,更要少些私心,凡事以主子利益为先。” 简单的一句话,使于子安对玹玗深信不疑,应该说他相信的是谷儿。 当年宫中奴才里的风云人物,无论仁寿皇太后是什么环境,风光也好,窘迫也罢,都不受诱惑忠心不二,深知紫禁城的生存之道。所以她教出来的女儿,聪明伶俐自不用说,也应该知道如何面对主子,周旋在各种势力当中。 不过,玹玗年纪还小,究竟学到她母亲的几分本事,就得放眼看下去。 银杏进屋后,只是淡淡看了看玹玗脸上的指痕,什么话都没说,而是告诉于子安,毓媞已经恩准给玹玗另外安排屋子,麻烦他让两个小太监去把东侧殿的南耳房清理出来。 “您老人家当了一夜差,又折腾得不能好好休息,这是前日娘娘所赐,但我体质不适合吃人参,可惜白放着糟蹋了,还是孝敬您最好。”银杏急着想把他打发走,有些话必须和玹玗私下说。 “哎呀,你就是客气。”于子安难掩喜悦,眉开眼笑地说道:“我让两个徒弟去收拾房间,所有傢俬物品,都和你的房间一样,不会委屈她的。” 站在半掩的房门后,看着于子安走远,银杏才把门关上。 “之前想说什么,你现在可以说了。”拉着玹玗到坐到妆台前,银杏取出润面的香膏和杭粉,可莺儿这一巴掌打的太重,用这些东西难以掩盖。 “其实那褥子上的水,是后来我又添上的。”玹玗娓娓说出过程,但隐瞒了她对三人下针的这一步。 “做事情虽有破绽,但不留证据,赫哲姑姑果然把你教的很好。”银杏嘴角一扬,从袖间取出那只千禧石手镯,柔声道:“你刚才的那番说辞,我在娘娘面前已是这样回话,所以娘娘把这个镯子赐给你,好好戴着吧。” 一副耳坠,一只手镯,现在玹玗已经成了过河卒。 她没有把话说得太明白,但也给足了暗示,就看玹玗的领悟能力。 “谢娘娘赏赐。”玹玗规矩的接过手镯,对银杏轻柔一笑道:“娘娘的意思,玹玗懂了,也知道该怎么做。” 看着玹玗的脸颊,银杏不再多说半句,而是叹道:“皇上今日定会来景仁宫用午膳,你暂时别在格格面前出现,免得又惹出她的暴脾气来。明儿五更天就要动身去圆明园,宫里现在又少了两个人手,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偏咱们姐妹庚信所用的止疼药丸没了,不如你和雁儿一起去御药房取些,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快点消肿散瘀,不论怎样都在那边拖到皇上离开景仁宫后再回来。跟李公公说这是我的意思,他会安排你和雁儿的午膳。” 听到可以御药房,玹玗自然乐意之至,入景仁宫后她就在没见过瑞喜,也挂着那只狸花猫,不知道瑞喜有没有好好照顾。 但一想到御药房旁就是撷芳殿,心中又忍不住泛起苦涩。 她很清楚,就算没有那场鸿门宴,慎心斋里的日子也最多不过三四年,霂颻百年后,她们还是会各有去处,前景不见得有现在好。 只是傅海的牺牲,成了他们心里永远的痛。 经过撷芳殿后墙时,一路唠叨的雁儿也突然闭嘴,低着头不敢把视线移向右边。 每次皇上出行,御药房都会忙成一团,准备妥各类丸药,以求有备无患。 可圆明园乃是行宫,那里的东西虽算不上齐备,但一天半天也不应该没关系。 玹玗忍不住好奇心向李贵宝打听,才知道雍正帝有心去圆明园长住,这次帮齐妃庆生后,暂时不会回宫,下个月初八的千秋寿诞,也会在圆明园大庆。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雍正帝让御药房准备各类名贵药材,要把宫中所有的人参、灵芝、雪莲、鹿茸、海马、何首乌、龙涎香、冬虫夏草、东海珍珠全都送去圆明园。 御药房和御膳房一直都是最好捞油水的地方,往往记档上的数目,和库中实际存货对不上,总管太监报虚数,或者以次从好,甚至私盗出宫变卖。 以往年底清查,总管太监们用钱疏通内务府的专员,事情就能隐瞒过去,反正宫里也很少大量使用名贵药材,所以账册一直都不清楚。 此次雍正帝突然下旨,要把这些药物送去圆明园,御药房擦忙得不可开交,清点打理还是算小事,怎么填满亏空才是保命大事。 御药房虽然一团乱,但见是景仁宫的奴才前来取药,也不敢十分怠慢,分出两个内教习帮忙配制。 “你的脸怎么了?”瑞喜刚踏进李贵宝的房间,就见到玹玗脸上的指痕,连忙把配好的丸药往桌上一扔,伸手轻触她的脸颊,心疼地问道:“是主子罚的,还是别人欺负你?” 玹玗柔柔一笑,“刚才一路过来,雁儿就啰嗦个不停,李公公也问过,你又来问,要我回答多少次啊?” 雁儿沉默了半晌,不顾玹玗的阻拦,还是把这几天景仁宫发生的所有事讲给了瑞喜听。 “熹妃身边的人也太霸道了。”瑞喜霎时脸色冷凝。 “那些是钮祜禄家族的世代包衣,莺儿的父亲又有官职,所以她向来高傲。”雁儿嘟着嘴,抱怨地叹道:“别说对我们了,有时候就是对格格,都一言九顶。” “一言九鼎?”瑞喜听不懂这话的意思。 玹玗忍不住噗哧一笑,解释道:“是顶嘴的那个顶字。” “哦。”瑞喜僵硬的脸部线条,被她们一逗,总算缓缓放松下来。“以前跟着太妃娘娘,什么时候让你吃过这样的苦头。” “没关系,这几条指痕我早晚还给她,并会留在她脸上一辈子。”玹玗冷然一笑,她能赶康嬷嬷出宫,又岂会对付不了莺儿,何况景仁宫还有个十分有利的工具。 看着玹玗眼底的坚定,瑞喜才放心了几分,或许情况不是他所想象的那么糟糕。 “你也别这么担心,今天娘娘已经赐了单独的房间。又发话,以后玹玗不用再做粗活,只需要陪着格格读书习字就好。”见他满脸担忧,雁儿又连忙说了些宽慰的好事。 “这就好,虽然不比以前在太妃娘娘身边轻松,至少能避开些小人算计。”可听了此话,瑞喜眉头蹙得更紧,总觉得熹妃别有所图,但当着雁儿的面又不好直说。 “对了,银杏姑姑还让我们看看,有没有什么消肿化瘀的良药,能快点褪去她脸上的红印。”雁儿虽不擅掩藏喜怒,但还懂得看人眉眼高低。 瑞喜拿起桌上的一包药,皱眉道:“这就是给她敷脸的方子,可是御药房手忙脚乱,要你们自己熬煮成膏状。” “你说该怎么做,我去熬药。”知道他们之间有些私话不能向外人道之,雁儿寻了这个理由退到门外,还可以顺便帮他们守着。 此时,瑞喜才说出了担忧,这段时间他暗中观察李贵宝配给景仁宫的药,每味都十分蹊跷。 浣花草、川黄柏、紫草根都会造成宫寒,乃是避孕的药物。 “可我没有在景仁宫见过这些药物,都是谁来取药?”玹玗细细想了想,这几天并无奴才送药到景仁宫,昨日和银杏清点库房时,也没发现七星斗柜中有这些药物。 “不认识,看衣服像是个小太监,但每次都是出示景仁宫腰牌。”才短短七天,瑞喜已经见过那人两次,而且李贵宝还要他保密。“难道这些药是用在其他妃嫔身上,但目前宫里得宠的就只有顺贵人。” “应该不是,熹妃现在求之不得有更多位分低微的妃嫔怀上龙种,孩子在她的大计中非常重要。”玹玗心头微骛,望了望门外,拉他到里屋,小声说出那日与曼君之间的对话。 瑞喜有些错愕,竟没料到毓媞会有如此野心,“那你以后的日子就更是危机四伏,夫妻、姐妹、母子、主仆被迫卷入这么多争斗,您要谨慎处理,有什么传话给我,别自己硬扛。” 玹玗只是淡淡一笑,把齐妃给的耳环和熹妃赐的手镯给她看,声音很冷地说道:“不是以后,已经正式开始了,不知明天被雍正帝见到这两件物品,心里会有什么想法。” 瑞喜眼眸一黯,“熹妃究竟对你有几多信任?” “目前而言,应该是半点都没有。”玹玗自信地笑道:“但是我有把握在最短的时间内,取代银杏姑姑的地位,早点成全李公公的心愿,对你也有好处。” “你别想着我,先顾好自己,我不会在御药房太久。”以前傅海说过,学医才是内监最好的出路,瑞喜一直记在心上。“年大人说了,明年太医院再选内教习,就让我跟他。” “那就好,明年的景仁宫会更麻烦,银杏姑姑的前景不好说,你若继续跟着李公公,恐会受罪。”玹玗脸色变得阴沉,无奈地长叹了口气,轻声说:“前朝传出喜讯,准噶尔向清廷求和,你应该知道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和亲!”瑞喜倒抽了一口冷气,整个人都愣住了,良久才低喃道:“难道雍正帝是想选涴秀格格,那雁儿不是要跟着远嫁塞外!” 玹玗揪心地点点头,一脸沉冷地低声说道:“我不能做格格的陪嫁,雁儿也不能,所以我想尽快得到熹妃的信任,让银杏姑姑跟着远嫁。” “为什么?”瑞喜诧异地望向她,若景仁宫同时没有了涴秀和银杏,她的日子会更危险。 “不是我狠心。”玹玗久久沉默,才幽幽开口,“熹妃的城府深不可测,银杏姑姑知道太多密事,只怕很难从紫禁城全身而退。” 她早就盘算过,陪嫁是银杏唯一安全的选择,只要能离开京城,之后就有海阔天空。 而且涴秀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可以利用她的善心,在远嫁的途中偷偷放走银杏,同时让年羹尧安排人接应。 公主番邦和亲,陪嫁的人数众多,少一个不会有人察觉。 “算了,不说这些。” 事情没到眼前就还有转机,现在发愁也是无用。瑞喜从袖间取出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一首曲,“这是齐妃娘娘吩咐的,让你在雍正帝千秋之前练熟,到时候圆明园会有安排。” 玹玗接过一看,这是篇古琴曲谱,从填词的句数和定格来分辨,应该是《天仙引》。 婉转流美的词句中暗藏凄苦,述说着少女的思情,在那难挨的深沉静夜里,承受着别人无法体会的苦楚。 第182章 天仙引 宫墙之外,无雪初冬,空山满目荒凉。 凛冽凄风,千红怎耐残戕。 怜叹好景难留,万花凋、叶草枯殇。 只期盼,寿阳归日早,梅绽馨香。 可恨东风北度,御园寒彻骨,水结琳琅。 夜上西楼,浮光冷月凝霜。 心萦梦魂牵绊,望天涯,多少迷惶。 再相见,莫诉怨、愁泪深藏。 …… 初冬的清晨。 四更钟鼓刚响,嘎吱一声,东侧殿南耳房门开启。 玹玗不是起得早,而是整夜不能合眼,五更时就要跟随涴秀前往圆明园。 因为秋荷、秋荭身体不适,所以毓媞名正言顺让莺儿留下,照顾两个病人。 入宫一年多,这已经是她第二次有机会走出紫禁城,所以并不会觉得激动。只是昨天瑞喜说的两件事,让她苦思整夜都还是想不透,那些寒宫避孕的药物,究竟是给谁用的呢? 景仁宫上下有超过二十个小太监,昨天回来后她就一直暗中观察,也未发现有谁不对劲。可瑞喜明明白白看到对方是拿着景仁宫的腰牌。 蓦然,玹玗的脑海中冒出一个人,装疯卖傻躲在永和宫的小卓子。 可惜如今身在景仁宫,就是有心查看,也寻不到借口独自出去。 不过到了圆明园后,或许有机会和曼君单独见面,应该可以托她查探此事。 凛冽北风刮过,冷气灌入袖间,玹玗不由得轻颤一下,忙转身回房穿戴整齐,这个节骨眼她可不能生病。 粉底绣白梅袄,沿领口至下摆两侧镶石深桃红锻边,上绣卷云图案。这是涴秀旧时的衣裳,因为玹玗刚调升为格格的贴身侍婢,来不及准备出席庆典场合的礼服,毓媞便让银杏寻了这件,稍作修改赐给玹玗。 毕竟是主子的衣服,站在众奴才中,确实显得有些招摇。 寅正一刻,暖轿已在景仁宫门前等候,毓媞身边跟着银杏、秋月、秋华、秋菱,涴秀身边跟着雁儿和玹玗,莺儿虽是奉命留下来照顾病患,可是在其他人眼中,景仁宫奴才的身份地位已是一目了然。 暖轿出东筒子夹道,各宫主子便换马车,景仁宫的规矩,银杏是随毓媞同乘伺候,玹玗作为的伴读,和雁儿一样可以坐在涴秀的马车上,而身下的秋月、秋华、秋菱,则要到车队的最后,乘坐奴才专门的骡车。 以前玹玗一直认为,妃嫔随御驾出行时,可以出入午门的正门。今日有机会随驾出行才知道,原来真的只有皇帝玉辂才能走大清门,妃嫔的车马全部走偏门。 皇帝出行要净街清道,且冬季日出较晚,出了京城西直门,又有直通圆明园的御道,所从以入城到出城,都不见半个人影,且天色昏暗阴沉,撩开锦帘由车窗往外瞧,荒草枯枝满目萧瑟凄凉。 “真够无聊的,要是能出去骑马就好了。”望着车队两侧的护军,从出紫禁城到现在,涴秀都不知道叹了多少次。 涴秀自幼在草原长大,最爱无拘无束的策马奔驰,此前弘历还向她承诺过,若是御驾前往木兰围场,一定会带上她一起。可这两年边关不平,雍正帝的身体也时好时坏,所以四季围猎都罢免。 “格格,大冷天,北风又刮脸,骑马哪有坐车好。”雁儿一脸的苦瓜,忆起上次出行去圆明园,涴秀也是闹着要骑马,差点惊动了雍正帝,事后她又被罚了一个月的奉银。 玹玗只是淡淡一笑,并没有说话,首次跟着出门,她不能有半点差错,且心里还盘算着该如何和齐妃联系。 大约行了两个时辰,车队停在一座“凸”字形广场,禁卫军已分两对迎列。 出入圆明园共有十个门,大宫门是扩修御园时所新建,门上悬挂的匾额“圆明园”三字乃雍正帝御笔亲书。 大宫门坐北朝南,面阔五间,八檩卷棚歇山顶,前后月台、陛三出。明间面阔一丈五尺,次、尽间面阔各一丈二尺,前进身二丈,后钻金廊深八尺,通进身二丈八尺,檐柱高一丈三尺,径一尺二寸。台基面阔六丈七尺四寸,进身三丈五尺四寸,高二尺四寸。门前有一对巨大的鎏金狻猊,据说有化煞旺权之效,更充分展示了皇家园林的宏伟气魄。 大宫门前东、西朝房分立两侧,各五间。复有转角朝房如曲尺状,位于东西朝房后,各二十七间。东为宗人府、内阁、吏部、礼部、兵部、都察院、理藩院、翰林院、詹事府、国子监、銮仪卫、东四旗各值房;西为户部、刑部、工部、钦天监、内务府、光禄寺、通政司、大理寺、鸿胪寺、太常寺、太仆寺、御书处、上驷院、武备院、西四旗各值房。 所以,雍正帝就算常驻圆明园,也不会耽误国事。 在大宫门南面的照壁外,立着一块石碑,用用满蒙汉藏四种文字镌刻着“到此止步”,御苑禁地任何人不得随便靠近或停留,若是平民百姓行于此处,就必须折返。 除了皇帝和皇后,只有被御赐“赏朝马”的宗室王公及文武重臣,才能骑马或乘轿入内。 当年康熙帝每次御驾到圆明园,也是在大宫门前就下轿弃车,可雍正帝曾多番遭到刺客骚扰,所以为了安全起见,玉辂会一直行至二宫门才停下,雍正帝弃车不出十步就能进入正大光明殿。 随御驾而来的臣子妃嫔则不同,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由圆明园太监引领,从大宫门的左侧门入内;宫中的内侍和宫婢,还有升平署的众人,与各类杂役都走右侧门;至于妃嫔女眷,要先等随行的王公大臣入内后,方能出幄下车,也从左侧门入。 由于命妇赴宴要在申时才到圆明园,所以妃嫔都先到各自的住处小憩,而雍正帝则是去了杏花春馆探望谦嫔和弘曕。 天然图画虽然和牡丹亭相邻,可奴才不能随便行走,还好玹玗在下车时稍微做了布局。 “雁儿你看,格格发髻后面的那只银镶宝石蜻蜓珠花怎么不见了?”对雁儿使了个眼色,玹玗又说道:“会不会是刚才过来的时候,不小心掉在什么地方了?” 涴秀忙摸了摸发髻,惊慌地说道:“那是我阿布留下来的首饰,绝对不能丢了” “哦……是啊。”雁儿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安慰地说道:“格格,我和玹玗沿着来路去找,一定能寻回来,你先别急。” “就你们两个去?”因为裕妃和敏芝都来圆明园,涴秀害怕玹玗会受到伤害,才有些犹豫。“那你们小心些,如果到通往九州清晏的桥上还没找不到,就赶紧回来,晚些时候我告诉姨母,让她吩咐奴才去找,就算被人捡了去,也没人敢私吞。” 玹玗福了福身,浅笑道:“格格放心,奴才们会小心谨慎的,绝不逾矩而行。” 毓媞见涴秀她们没有跟上去,就遣人过来询问,听了雁儿的说法,银杏抬眼想牡丹亭的方向望了望,眸中闪过一丝神秘的笑意,似乎猜到玹玗的心思,并不多问就放她们去了,只是和涴秀叮嘱了相同的话,让她们别靠近九州清晏。 刚踏上牡丹亭的岛区,玹玗就从袖间取出了涴秀的珠花交给雁儿,并问道:“你可熟悉牡丹亭的格局?” “你是要去见齐妃娘娘?” 雁儿眸光一转,就算她不聪明,有些事情也能猜到七八分。宫中一直流言不断,且玹玗受伤时齐妃也来探望过,再说刚才一路往天然图画走,玹玗和翠缕偷偷对视了两次,像是有所暗示。 “有些事情我和瑞喜没告诉你,是想保护你……”玹玗并不是害怕雁儿知道曼君,而是怕曼君知道雁儿的存在,所谓人心难测,他们不想让单纯的雁儿卷入太多危险。 “你不必跟我讲,事情轻重我懂。”雁儿无所谓的一笑,从她发誓要为傅海担起陆家的血债起,就已经决定全心帮着玹玗和瑞喜,听吩咐行动,绝不多问半句、多做半点。“我们先往东面的芳碧丛去,翠缕姑姑住在旁边的栖云楼,而对面的长岛上没有屋宇,所以向来人烟稀少,没人会注意到你悄悄进牡丹亭,我就躲在芳碧丛的假山石缝等你。” 按照雁儿的指点,玹玗谨慎往栖云楼走去,竟没遇上半个奴才,翠缕早在楼后等待多时。 “翠缕姑姑,能安排我见齐妃娘娘吗?”玹玗欠身一笑,又小心翼翼地环视四下。 “别担心,我猜到你要来见娘娘,所以把奴才都派遣到赏花亭去了,娘娘在楼上等着呢。”见玹玗能单独跑出来,翠缕又忍不住问道:“一会儿回去是,不会有麻烦吗?” “我是出来替涴秀格格寻找珠花,半路支开了同行的雁儿 只要不耽误太多时间,就不会引她起疑。”玹玗说的半真半假。 翠缕开门让玹玗独自上去,曼君也知道她不便久留,所以那些嘘寒问暖的关心话全免,直接问她有何急事,要如此冒险前来。 景仁宫取药蹊跷之事,瑞喜应该早就汇报给曼君,所以玹玗简单的说了自己的想法。 躲在永和宫的小卓子,以前也在景仁宫当差,有景仁宫的腰牌不足为奇,只是在他的背后应该有其他力量,他为那些人做事,那些人保他活命。 “你说起这个小卓子,我最后一次和宜太妃见面也听到她提到过这个人,确实很可疑。”曼君让人去永和宫查过,那个小卓子神出鬼没,的确不像失心疯。“当年延禧宫折辱过熹妃的三个奴才,碧桃和小诃子都死了,独剩下他躲在没人敢去的永和宫,他背后应该有第三股势力。” “娘娘说的是理亲王吗?”玹玗深深一叹,目前为止,她们都没发现弘皙安排在宫里的眼线,虽然知道是雍正帝身边的妃嫔,但就连蛛丝马迹都寻不着。 “弘皙剑戟森森,他安排入宫的人更是晦迹韬光,我和熹妃都查不出究竟是谁,或许这个小卓子是突破口。”曼君黛眉高扬,冷声笑道:“而且我们也能利用小卓子做点文章,皇上那边我会去说,而熹妃那边就要看你的了,这出戏至关重要,若演好了,能让你同时获得两边的信任。” 玹玗凝神想了一会儿,才悟透话中之意,“娘娘是说,由你把景仁宫取药之事告诉皇上,雍正帝一定会彻查抓出熹妃的把柄。而我就要去提醒熹妃,雍正帝怀疑她暗害妃嫔,让她小心应对。” “虽然不知道药是用在谁身上,但我们可以安排,反正都是栽赃嫁祸。”曼君心中已有个不错的人选,而且对方一定会答应。“可惜皇上要暂住圆明园,所以此事急不来,也许要等到皇上千秋之前,再回圆明园时才能进行。” “其实,下月初八就是雍正帝寿辰,何必这么折腾众妃嫔呢?”虽然从紫禁城到圆明园最多两个时辰,但妃嫔出门所带之物众多,又要出动禁卫军护送,所以玹玗不明白,为什么不让妃嫔也留在此。 “皇上当然是有所筹谋,才会这样安排,等回宫后你就会明白。”曼君不是想故弄玄虚,而是时间有限,无法慢慢解释。“如果没有什么要问的,你就快点回去。” “我想问那曲《天仙引》是谁所作?”玹玗研究了整晚,词曲风格很是熟悉。 “词,是你的义母敦肃皇贵妃所填;而曲,则是来自八王福晋。”曼君语气平淡地回答。 玹玗诧异地瞪大了双眼,这就难怪一个专房独宠的贵妃,会作出那么哀怨凄苦的词曲,想必当中还有许多外人不知道秘密。 第183章 香藏诡 从栖云楼出来,玹玗没有急着去假山丛,而是绕了一大圈。 确定翠缕没有监视她,才唤出雁儿,沿来时路回去。 远远就见到涴秀百无聊赖的坐在荷塘边,心不在焉地扔石子玩。 “格格,你怎么跑出来了?”雁儿忙拖着玹玗跑上前,把珠花递给涴秀,又忍不住唠叨道:“现在时气不好,池塘边风大,这段日子娘娘要操心的事情已经很多,且咱们景仁宫已经病倒了两个,如果格格再病了,那娘娘就更要操劳了,还是快点回去吧。” “你能不能别那么啰嗦啊!”侧头瞥了雁儿一眼,抓过珠花让玹玗帮她戴上,又起身指着毓媞住的朗吟阁,有气无力地说道:“满屋子麻雀,在姨母跟前叽叽喳喳奉承个不停,吵得人头疼。” 今日弘历的九位妻妾都已到齐,定会趁此时机使劲浑身解术讨好毓媞,挣着留下好印象,但求这个婆母能在夫君面前夸奖几句,赞她们孝顺。 “难得前朝有喜讯传来,众位夫人知道四阿哥就要回京,所以才会到娘娘跟前讨喜。” 玹玗抬头望去,原来朗吟阁和竹薖楼相连,就算涴秀在自己阁中都难安宁。“格格想找地方清静,也不能在风口里坐着,不如换个地方可好?” 涴秀望了望周围,视线停在天然图画东边,那片人烟稀少的荷塘,她听瑞喜说过,玹玗喜欢江南风光,对面是仿照杭州西湖曲院改建,还有一座跨池的九孔石桥。 自从玹玗伤好醒来后,总是眉间浅锁清愁,再没真心笑过。看她把自己逼得那么苦,涴秀想过很多方法逗她,可每次只能换来淡淡一笑。 “反正离开席还有好几个时辰,我们到对面去逛逛吧。”见身后的雁儿眉头紧蹙,涴秀不以为然地笑道:“怕什么,如果再扣你奉银,我补给你就行了。” 玹玗掩唇一笑,福了福身道:“那就请格格在前面走,奴才们在身后跟着。” “鬼影子都没一个,守着规矩干嘛!”涴秀一把挽住玹玗的手臂,笑着说道:“如果在夏天,对面池塘中有各种漂亮的荷莲,还能见到白鹭,乘船入花丛小憩,那才是享受呢。” “涧户云飞浸碧峰,鹭朋莺友宿林丛。朱栏牵梦入幽境,波润青盘花馥浓。”玹玗记得在书中读到过,杭州西湖畔的曲院,在南宋时是皇家酿酒坊,招募天下酿酒大师,酿制宫廷专享的玉液琼浆。 “你念的这首诗,四哥也教过我,但是这种文绉绉的东西,我怎么都记不住。”涴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突然脸色一沉,严肃地问道:“女孩子是不是一定要娴熟典雅,懂诗词歌赋才会讨人喜欢?” “也不一定啊。”玹玗好奇地看着涴秀,淡笑着打趣道:“格格向来不喜矫揉造作,难道是哪位公子让格格心动了,所以想改变自己。” 闻言,雁儿也兴奋的凑上前,冲口说道:“能让格格心动,一定是五阿哥!” “胡说!我怎么会看上那个酒色之徒。”白了雁儿一眼,涴秀面红耳赤地解释道:“你们看啊,齐妃娘娘高贵典雅,深得皇上喜爱;四哥最宠爱的三个妻妾,嫡嫂秀丽端庄,兰嫂子温婉贤淑,就连那个敏芝都是柔声细气;还有荒唐成性的五爷,也偏宠蕙质兰心的茹夫人……所以……” “可我觉得五阿哥很喜欢格格。”雁儿的口不择言,再次招来涴秀的白眼。 玹玗幽然笑道:“如果真是说五阿哥,那我也觉得他很喜欢格格现在的脾性,若是刻意改变,反而不自然了。” “你们两个死丫头,联合起来笑话我!”涴秀涨红了脸,追着玹玗和雁儿打闹着玩。 三人暂时忘掉宫中的规矩,主仆的身份,笑闹得正开心,远处却突然传来扫兴的声音。 “涴秀格格!涴秀格格!福晋让奴才请你回去!”李怀玉一边招手,一边急急向她们跑过来。 玹玗赶紧收敛神色,说道:“格格,咱们还是回去吧。” “才不要呢。”涴秀玩心正兴,一手拉着玹玗,一手拉着雁儿,调头往苏堤春晓跑去。“咱们快点走,别让小玉子追上。” “格格,等等奴才!” 李怀玉加快脚步仍然追不上她们,于是灵机一动,故意踩在一颗鹅卵石上,踉跄扑到在地,摔了个狗吃屎。 听到那连连喊痛的叫声,涴秀心软的停下脚步,转过头见李怀玉可怜兮兮地趴在地上。 “小玉子公公,可有摔伤啊?”玹玗快步跑上前将他扶了起来,摇头叹道:“你急什么,最多回去就说没见到格格,何苦追呢。” “主子有话带给你。”李怀玉鬼鬼一笑,低头在她耳边小声说道: “主子说:慈母心,万里相牵念。” 玹玗愣了愣,微微额首,感激地说道:“一句话而已,过会儿有的是时机,用不着这样心急的。” “奴才看姑娘整日闷闷不乐,既然有家人的消息,早一刻传到,就能让你早一刻舒心。”见涴秀和雁儿走过来,立刻苦着脸呻吟,“唉哟,疼死奴才了。” “自讨苦吃。”涴秀噗哧一笑,威胁地问:“知道回去后该怎么说吗?” “知道,玹玗姑娘已经说了。”李怀玉委屈地点点头,嘟囔道:“我找个地方躲上半个时辰,然后回去就说没找到格格。” 涴秀满意的笑了笑,带着玹玗和涴秀从苏堤春晓到对面长岛,因为风太大,她们只在九孔石桥上流连片刻,就往北面的双凫小筑走去。 曲院风荷果然人烟稀少,就连这几间书屋都不见有人打理。 “格格,这里又荒凉又阴森,我们还是离开吧。”雁儿怯怯地环视周围,胆战心惊地拉着玹玗的衣袖。 “我记得去年夏天暴雨,深柳读书堂漏水,皇上特别命人把‘红妆围屏’上的十二美人绢图剥离下来,重新制作成十二幅画卷,就存在双凫小筑里。”涴秀挨着房间找,那十二幅绢图就挂在东北角,名为“摇春斋”雅室内。 “一萼香红未破尘,绿波惊眼自摇春。”玹玗望着檐下的匾额,突然想到雍正帝的别号就是“破尘居士”,看来这间屋子别有深意。 正墙上挂着的十二幅美人绢图,使用工笔重彩,画技精湛细腻,并用一年十二月为背景。画中美人并非少女,从发髻看来像是已婚妇人,可那衣着发饰不是妃嫔服制。而最奇怪的是这十二位美人的模样,虽然面容各有不同,但眉目神韵竟如出一辙。 “格格,那边好像还有一幅画。”涴秀指着东稍间,那幅画被藏在床帐背后,只是月影纱轻薄,才隐隐若现。 “把纱帐拆掉看看。”今年夏天涴秀来过,没发现还有这幅画。 那幅画似乎是真人比例,小轩窗半开半合,窗外翠竹青幽,远处山峦重叠。窗前放置这凤凰镂雕妆台,青玉长颈花瓶中插着三支孔雀翎,花瓶旁还放着一枝尚未绽放的荼蘼花,妆镜上反映着对面一幅书法,美人穿着碧水蓝的锦缎华服,低头敛眸侧身站在窗前,只能见到半边面,不过从其衣着看来像是皇妃之尊。 整幅画没有落款,只在隐秘出落着一个雍正帝的私印。 蓦然,玹玗似乎发现这幅画中暗藏玄机,转身走回那十二幅美人绢图前驻足。 第一幅观书沉吟的发髻,第二幅立持如意的耳坠,第三幅倚门观竹的貂覆额,第四幅消夏赏蝶的花簪,第五幅烛下缝衣的金钗,第六副桐荫饮茶的金凤,第七幅博古幽思的金钏,第八幅椅榻观雀的合璧连环,第九幅持表对菊的珐琅表,第十幅捻珠观猫的手串,第十一幅裘装对镜的玉佩,第十二幅烘炉观雪的步摇。 又回头望向皇妃图,这十二样物件,全都在那幅画里。 画中的女人是谁? 是弘历的亲身母亲云墨色,还是敦肃皇贵妃年晨,亦是八王福晋晴岚? 答案或许就在画上,在那妆镜反映着小篆帖卷中。 “日暖烟萝相见处,青霄晖映千仞竹。山光寂敛霞锦绣,风猎朔凛薄云疏。”玹玗喃喃念着画上妆镜中倒映的那首诗,藏头配上双合,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晴岚”二字。 虽然这首诗没有落款,但第一句就已经有所暗示。 所谓烟萝,乃修真的幽居之处,巧妙的应合了雍正的别号。 这幅画的色彩比外面那十二幅还要鲜艳些,画卷散发着幽幽淡香,卷轴是羊脂白玉制成,裱褙的绫纱织入了金银丝,看起来华贵又不失典雅。 “你看得懂那些古怪的字啊?”涴秀满脸佩服的望着玹玗,在宫中常见到此类字体,她一个都不认得。 “那是篆书嘛!”雁儿识字不多,但家中有位叔伯是碑刻工匠,所以她认得这种字体。“很多碑文都会选用这样的字啊。” 涴秀转过头看着雁儿,杏眼圆瞪,惊诧地问道:“你也懂啊?!” “奴才不懂……只是知道这种字体而已。”雁儿慌忙摆了摆手,笑道:“格格忘啦?奴才家中有亲戚是靠刻碑养家糊口,有两位叔伯还被选中,如今在泰陵干活呢。” “记得,你是说过。”涴秀敷衍地点点头,见玹玗还望着这幅画出神,“你懂这首诗的意思吗,还有那画中人究竟是谁?” “那首诗像是在描写某个地方的风景,草树茂密,烟聚萝缠的幽居之处。”玹玗淡然一笑,并没有实话实说,但也不算谎言。“至于画中美人,从服制看来应该是位皇妃,但只有半张脸,就不知道是谁啦。” 涴秀想不通,如此华丽精致的美人绢图,怎么会被丢在这无人看守的双凫小筑,还要藏在床帐之后。 “这丝绢冰冰的,如果用来做夏天的衣服,穿着一定很凉爽。”涴秀伸手抚上画卷,这幅美人图也是在丝绢上作画,且无论画还是裱褙,丝质都冰凉透骨。 “古书上说:冰蚕莹肤,丝织文锦,入水不濡,以之投火,经宿不燎。”玹玗也好奇的伸手去摸,画卷果然透着冰凉的寒意。“还以为这只是传说,没想到世上真有冰蚕织丝。” 如此稀罕神奇之物,当然谁都想摸摸,可能是雁儿比她们用力,竟然发现美人图后有古怪,手掌按在裱褙的边缘处,有下凹的感觉。 “格格,美人图背后好像藏着东西。”雁儿敲了敲,后面是木头的声音。“这幅画如此之大,说不定背后是扇暗门。” “难道屋子还有密室?”玹玗满心茫然,如果画中人真是晴岚,那暗室里会藏着什么呢? “何必猜来猜去的,掀开看看就知道了。”涴秀直接钻到美人图背后,失望地说道:“不是什么暗门,就是一个很大的黑色盒子。” 玹玗和雁儿狐疑地对视了一眼,走过去一看,顿时惊得脸色苍白。 “格……格格,这……这不是盒子……”雁儿目瞪口呆地退远了好几步,舌头打结,浑身颤抖地说道:“那是,棺……棺……棺椁。” “啊!”涴秀虽不害怕,却甚为不解,“谁会在皇家御园的清雅之地,于墙中镶嵌棺椁。” 棺椁的材质像是檀木,散发着淡淡的幽香,黑地彩百鸟朝凤图,四边是云纹浮雕。 玹玗也是觉得毛骨耸然,虽然已经想过密室内可能会是晴岚的棺椁,却没想到会是竖着嵌在墙壁上。 忽然,已是三魂不见七魄的雁儿,瞥到纸窗上有个黑影,惊叫道:“鬼,有鬼啊!” “你别叫啊!” 玹玗扑过去,一把捂住雁儿的嘴,安抚地说道:“青天白日的哪来鬼。” 雁儿紧闭双眼,狂指后窗,“就在那边,就……” 说话间,涴秀已经追了出去,只见一个浅紫色人影闪过,从衣服看来像是个女人。 第184章 愁不展 把摇春斋复原后,她们三人才匆匆离去。 回到竹薖楼,涴秀也觉得事情诡异,所以没对任何人提起。 “你和格格都不害怕的吗?”双手颤抖着,接过玹玗递上来的热茶,耳边听着朗吟阁传来的笑语欢声,雁儿情绪平定了许多,可心还在阵阵狂跳。 “怕,但不是怕鬼。”玹玗愁眉不展地淡然说道:“我们可能闯下大祸了。” “难道那个棺椁是皇上所放置?”涴秀想了想,她来圆明园也有好几次,曲院风荷一直都很荒凉,虽然夏日也常到荷塘边,或九孔石桥上游玩,但从未去过双凫小筑岛区。“想想也很奇怪,从双凫小筑的北桥过去就是永日堂,那边是由太监充当僧人,日以继夜的念经。” “格格,你身份尊贵所以不知道,在奴才中一直有传言,说双凫小筑夜夜鬼哭,所以那边才会荒废。”雁儿声音轻颤,绘声绘色讲述了那些流传于奴才之间的灵异说法。 “要真是有鬼就好了,找个夜晚再去一次,问问那个鬼叫什么名字,是什么身份,和皇上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她的尸首会被嵌在墙上。”涴秀不以为然的笑了笑,转头望向一直沉默的玹玗,问道:“你说那个偷偷窥视我们的人,会是谁呢?” 闭上双眸,玹玗回想着刚到圆明园,众人下车时候的情形,雍正帝的玉辂之后,按照女眷在后宫的地位排序:钟粹宫齐妃、景仁宫熹妃和端慧郡主、储秀宫裕妃、承乾宫宁嫔、咸福宫顺贵人、接着就是那些常在和答应两三人同乘的马车,排在最后的是弘历的妻妾。 “格格说那人是穿着浅紫色的锦缎衣服,那就一定不可能是奴才。”玹玗只留意到前后三辆马车的女眷,可在裕妃的马车后,还有几位常在、答应,她就不曾留心了。“不过,四阿哥的众位夫人,好像有一位穿的是浅紫色礼服。” “你说的是珂里叶特氏,她衣服的颜色深很多,绝对不是她。”涴秀摇摇头,珂里叶特氏也是蒙古人,和她偶尔还能聊上几句,其为人直爽,断然做不出偷窥跟踪的事情。 “也不是她,就应该是那些常在、答应了,究竟跟踪我们到那,还是无意中撞上我们的呢?”玹玗一手托着下颚,一手摸着左腕上的素银手镯,她猜想那个人或许就是弘皙的耳目,可在涴秀跟前不能说透。“过会儿赴宴时,格格费心留意一下,看看有哪位妃嫔是穿浅紫色礼服。” “别想了,有什么事,我担着。”涴秀轻松一笑后,立刻又沉声说道:“不过今日所见,咱们绝不能再对第四个人提起,如果棺椁真是皇上所放置,那个窥视我们的人也不敢乱说。万一有人问起,就说是我带你们去那边看十二美人绢图,其他的就别再说多一个字。” “格格放心,奴才们知道了。”玹玗淡淡一笑,坐到雁儿身边,“雁儿姐姐,这世上没鬼,别害怕。” “不是鬼,我就不怕了。”雁儿微微点头。 正说着,有小太监过来叩门,通知她们是去码头乘船的时辰了。 “涴秀格格。”随毓媞往码头去,佩兰故意放慢脚步,特别瞧了一眼玹玗,才又笑着对涴秀说:“听闻额娘派了乖巧的奴婢陪你读书识字,不知最近的功课可有进步?” “乖巧?”慢步走在前面的敏芝冷声一笑,没有回头,只是阴阳怪气地说道:“都不知道是不是祸害,景仁宫里奴才以前一直好好的,她才进入几天,就晦气得秋荷、秋荭双双病倒,给额娘惹麻烦。” 涴秀刚想还嘴,却被玹玗拉住,摇头劝道:“格格,玹玗只是奴才,主子有教训,奴才听着就是。” 当初景仁宫的那一场大闹,涴秀为了她当着众奴才羞辱敏芝,也因此让敏芝对玹玗深深记恨,好在敏芝少去景仁宫请安,而涴秀随毓媞去重华宫时,都是有雁儿跟着,所以今天是她入景仁宫后,第一次再遇上敏芝。 望了望前面,佩兰走到玹玗身边,用极轻的声音说道:“芝夫人小性,她说话向来难听,你别往心里去。” “是,奴才不敢怨怼主子。”玹玗的声音也极轻,就连前面一步的涴秀都未必能听清。 可她心中却充满讶异,佩兰的态度实在奇怪,虽说暂时没有名分,可也是弘历的宠妾,何须对奴才如此客气。 “还是敏芝比我们都孝顺,额娘宫里的事情,我们都不知道,她却一清二楚。以后我们得更用心孝顺才行,也学着点敏芝,打听着景仁宫的动态,警醒着额娘缺少什么,好及时尽心。”甯馨这话似褒实贬,却又让敏芝无言反驳。 三个弘历最宠爱的妻妾言语冷嘲热讽,其他妾侍都不敢出声,只是各怀鬼胎的看好戏。 毓媞眼角透出冷笑,话里有话地说道:“本宫这边不用你们劳心,都学学嫡福晋,把心思全用在弘历身上,这才是最懂事的呢。” 这弦外之音,甯馨、佩兰、敏芝都听得懂,只是心照不宣,也不再多言都沉默不语。 “表姐,那个玹玗以前是伺候宜太妃的,撷芳殿的传闻你又不是没听过,何必给她好脸色。”秋思和莺儿沾亲带故,所以对玹玗暗藏敌意。 “你懂什么。”佩兰斜睨了秋思一眼,深不可测地笑了笑,警告道:“不想给我惹麻烦就离莺儿远点,也别去招惹那丫头,不然我就随便找个人把你嫁出去。” 说话间已到天然图画的码头,有两艘竹制篷船久候多时。 毓媞所乘坐的船是缀珍珠流苏碧翠锦缎幄,弘历妻妾所乘坐的船则简单些,是藕荷色锦缎幄,无流苏点缀。 因为圆明园的湖泊相连,河流四通八达,所以每个岛区都有小码头,而连接各岛区的桥都是开合式,行船前会太监于每座桥两侧,将中间的桥板吊起。 今日的酒宴和戏都设在万方安和,就在后湖西侧,东边邻杏花春馆,以建于水中的卍字轩为主体,旧时被称为万字房,前年才正是更名为“万方安和”。 万方安和造型独特,室内结构巧妙,所以冬暖夏凉。 整个汉白玉基座筑在水底,卍字轩似孤悬水中,夏日清晨湖面水雾蒸腾,此处就像是飘渺云雾中的仙居。 夏季在圆明园避暑,雍正帝最喜欢在万方安和居住,清晨开窗望去,仿佛置身仙境。 卍字轩四面临水,东南殿外墙设有石阶作为码头,雍正帝和众妃嫔都是乘船前往。 而前来赴宴的命妇,是从圆明园西南门入内,坐轿走陆路到东南殿对岸,提前半个时辰由开合桥进入卍字轩。 宴席摆在正中的大殿,除了各位主子身边有头脸的掌事姑姑能伺候在侧,其他奴才都在东南殿的静室听后差遣。 正殿开席后,伺候在主子身边的人也都退了出来,不多会儿,便有执事太监领着膳房的人到静室赏膳,每人得一小碗寿面,和两个寿包。 宴席结束后,用过茶又说笑了片刻,便到摆戏的时候。 卍字轩西路为一室内戏台,设计更是巧妙,唱戏者在西北殿,而雍正帝和众妃嫔则坐在正西殿内赏听,借着水音听戏,笙管竹萧更为清袅。 曼君是寿星,自然坐在雍正帝的左侧第一位,毓媞则是在右侧第一位,其余妃嫔按照位分排序,涴秀和弘历的众位妻妾坐在最后排,而奴才们靠墙站着轮流伺候。 点戏时,雍正帝特别赏了一出『万福呈祥 寿天雅奏』,在康熙朝时期,这乃是皇贵妃寿辰的承应剧目。且曼君的穿戴,嫣红锦平金彩绣行龙纹朝袍,佩累丝衔珠七凤钿,也都是皇贵妃的服制,乃雍正帝特别恩赐。 今日之盛,让许多妃嫔和奴才都在暗中议论,猜测雍正帝有心再立皇后。 宫廷承应排场盛大,但是实在无聊,且除了雍正帝恩赐的那出,其他都常常看,次数多了,大家也就觉得厌倦。 第一出戏还未唱完,娮婼借口要回去照顾弘曕不能陪伴尽兴,哪知雍正帝听了竟然随她一同离去。 对曼君先是厚赐,转眼又提前离席,这让众妃嫔都猜不透雍正帝的心思。 “升平署的戏码来来回回就是那么几出,皇上都觉得厌烦了,得想点心花样才行。”毓媞叹了口气,则头对银杏吩咐道:“去把升平署的总管叫来,若是没有什么新鲜戏,下个月皇上的千秋万寿,怕又是这样的局面。” “皇上不是不喜欢听戏,而是更看重弘曕,有个好儿子,当然会受宠些。”坐在毓媞旁边的裕妃,转头望了望曼君,故意阴阳怪气地高声道:“等到皇上千秋时,弘昼他们一定会有更多好消息传回来,到时候皇上高兴,什么戏都能看得下去。” 毓媞微微一扯嘴角,眸光冷然,并不与她答话,只是挥手让银杏快去。 不多时,升平署总管跟着银杏而来,已知道是因为戏目无趣,所以熹妃才会召见。 他提心吊胆的请过安,连忙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寻民间的本子也行得通,就算有些用词不当之处,你们再加以改进就好。”毓媞想了想,又追问道:“那你们升平署可有留心,民间有什么不错的戏班子?” 弘历偶尔也会请民间班子入宫献戏,民间的戏目繁多,题材也比较新颖,确实有趣许多,只是在大型庆典时,宫中很少用到民间的戏码。 “京城有个名叫彩云天的戏班,最擅长昆曲,而且是全女班。”升平署总管早就收了打点的银子,自然是把彩云天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彩云天里面有个名的青衣叫云织烟,最擅长唱『长生殿』,其唱功身段都不输当年名动京城的云墨色。” “又是杨贵妃……”听到云墨色的名字,毓媞眸色瞬间冷凝,回头扫视了弘历的众妻妾一眼,沉吟道:“那他们可有什么好戏目?” “之前倒是送了一本来,名为『玉女金仙』适合冬至上演。”升平署总管大致讲了这出戏的内容和排场,察言观色道:“奴才已经让升平署的那帮小戏去排练,可唱不出那味道,尤其是青衣和花旦的戏份,还真要彩云天的云织烟和云绣烟,才能完美演绎。” “既然这样……回宫后你先安排彩云天入升平署,如果他们能在皇上千秋寿宴之前写出一本好戏,本宫自由后赏。”云织烟,又是一个杨贵妃,毓媞隐隐觉得彩云天这个戏班,和弘历的生母有些关联,她担心这帮人是陈锦云给弘历留下的后手。 升平署总管额首退下,心中窃喜不已,如果真能安排彩云天入宫献戏,就可赚到一份丰厚的谢银。 因觉得庆寿戏太过刻板,作为寿星的曼君额外点了一出『万花争艳』,这原是八月花朝节的承应戏,胜在排场万紫千红,在百花凋尽的初冬,戏台上绸花满布,倒也格外热闹。 可这出戏才唱了一半,天色却越发阴暗,看样子有雨将至。 此时正好轮到秋月和秋华伺候茶果,银杏便请示毓媞,让玹玗和雁儿回去取雨伞来。 奴才不能擅自乘船,玹玗和雁儿需走陆路回天然图画,偏她们又不敢擅去九州清晏岛区,只能绕远路过万方安和南桥,经杏花春馆、涵月楼、涧阁、梧桐院回去。 两人去时快步而行,取了伞从原路返回,经过涵月楼假山丛时,远远见到一男一女相会,看衣服男的像是御前侍卫,女的像是妃嫔。 玹玗赶紧拉住雁儿闪身躲到山石后,也不知道两人还要谈多久,所以她故意扔了一颗石子,那两人听到声音,竟如惊弓之鸟版匆匆忙忙离开了。 第185章 词玄机 等到私会的两人走远,玹玗和雁儿才缓缓出来,对望一眼,心中无限疑惑。 “橙红色的礼服,应该是嫔位娘娘。”雁儿心有余悸,还好玹玗反应快,若是被那两人发现,说不定她们就成冤死鬼了。“皇上陪着谦嫔娘娘会杏花春馆,刚才那个就该是宁嫔娘娘,她和御前侍卫私会,难道是有苟且之事?” “此事与我们无关,还是不要过问。”玹玗淡然的笑了笑,但转念一想,又不禁低喃道:“摇春斋外面的人会不会也是她,而后换了件衣服?” 玹玗这不明说的态度,就已经是给了雁儿一个肯定的答案,所以也不再追问,但对玹玗的低喃却有自己的想法。“格格说那个人是穿浅紫色礼服,虽然是嫔位娘娘的服制,但吉服都是用橙红色。承乾宫就在景仁宫后面,今晨在箭亭换乘买车时,我好像留意到,宁嫔娘娘就是穿的这身吉服。” “那就麻烦了。”玹玗叹了口气,犹豫片刻,还是提醒雁儿道:“你以后也要谨慎些,那个人是理亲王弘皙的耳目,她隐藏的很深,按理说是要对付熹妃娘娘,却一直按兵不动。” “啊,我想起来一件事。”雁儿将避暑时,有人暗害弘曕,又将毒药偷放于一方楼,想嫁祸毓媞之事细说了一边。“此事我也是无意中听到银杏姑姑和于公公在嘀咕,但娘娘换了小阿哥的乳母后,就在没有事情发生。” “我知道这件事情,以前听姑婆提到过。”玹玗若有所思地说道:“按照姑婆的分析,对付熹妃实乃下策,若能直接在边地杀死四阿哥,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 “那些人不对娘娘下手,就是说四阿哥会有危险?”雁儿和弘历没有多少接触,但是她心里很清楚,熹妃的地位和权势都是因为有弘历。“如果四阿哥有三长两短,熹妃娘娘是不是会像前些年齐妃娘娘一样,失去所有的地位?” “你想得太好啦!雍正帝当年对齐妃确实有过感情,可是对熹妃,怀疑多过旧念。”玹玗神色黯然,长叹道:“若无四阿哥,熹妃的结局可能会比你想象中凄惨百倍。” “虽然我比你虚长几岁,但是论揣摩人心,却不如你的十分之一,所以你和瑞喜不用什么都告诉我,只是用得着我的时候吩咐就好。”雁儿苦涩一笑,低眸说道:“不过,你年纪轻轻,别把自己逼得这么辛苦,万事有格格帮你担着,至于咱们筹谋之事,更有年大人和齐妃娘娘做主,他们都是你的依靠。” “察言观色和攻心算计,本就是我从小所受的训练,额娘经历过康熙朝的血雨腥风,所以才会苦心筹谋我的未来。”玹玗本来想警醒雁儿,涴秀也许会被远嫁和亲,她们都有可能在陪嫁名单之上。但转念一想,如此心思简单的人,何苦让她提心吊胆,万一不小心在涴秀面前漏出口风,反而会坏了大事。“在这个世上没有人可以依靠,只能靠我们自己,就像姑婆和傅海,他们虽然为我铺平前路,但该怎么走下去,还是我自己的事。” 面对玹玗时,雁儿只能做个听话的受教者,原本还有事想问,却突然被右前方草地上的东西吸引了视线,“呃,你看前面有块绢子,会不会是宁嫔掉落的?” 玹玗顺着雁儿手指的方向,快步走上前去,拾起绢子一瞧,惊讶地叹道:“这是圆明园的地图!” 图上简单描绘了圆明园各岛区,以地图来看并不算精致,却详细标出了明暗的十个门所在,和每个门守军人数、换班时间,还有过程的空隙。 “宁嫔娘娘准备这样的地图做什么?”雁儿满脸疑惑,今天怪事接二连三,玹玗说话也似有隐瞒。“她是想弄人进来,还是想自己逃出去啊?” 玹玗摇摇头,她现在也是满脑子浆糊。 两人正研究地图,突然有滴水落在绢子上,仰头望天,只见黑云团团压进。 “不好,看样子是要下大雨,我们还是快走吧。”玹玗拭掉脸颊上的雨水,将地图收入袖中,虽然她们拿着雨伞,但一会儿还得在主子跟前伺候,如果裙摆不小心染上泥点,也算是有失仪态。 也顾不上什么行走礼仪,快步往卍字轩奔去,刚到东南殿的屋檐下,豆大的雨滴就骤然落下,天空已被厚重的乌云完全遮起。 这一路跑下来,宁嫔与人私会,还有拾得地图的事情就暂时被抛在脑后,可回到正西殿时,却见雍正帝再次端坐尊位,可宁嫔和顺贵人都已离座。 隔着雨帘看戏倒也是新鲜的第一次,且那宛转悠扬的唱腔,配上哗哗雨声和风摇檐下铜铃清鸣,若是换成『长生殿 雨梦』一折,似乎更应景,更百转千肠。 “听淋铃,伤怀抱。凄凉万种新旧绕,把愁人禁虐得十分恼。天荒地老,这种恨谁人知道。”玹玗不自禁念起了这段戏文,谁想竟引得甯馨回头一望,为避尴尬,她只能低眉敛眸,上前一步问道:“福晋可是有什么吩咐?” “替我换杯热茶来。”甯馨唇边抿着浅笑,稍稍打量了玹玗一番,才又将视线移回戏台。 甯馨素来极少留心景仁宫的婢女,不过玹玗得罪裕妃之事,在宫中早已传的沸沸扬扬;后又有涴秀护短,不惜羞辱敏芝;接着就是撷芳殿舍命救驾,雍正帝恩赐其脱离罪籍。 这些事情桩桩件件,比台上的戏更精彩,就像是有人费心编排过的一般,把原本身份卑微的罪奴,制造成了奴才中的风云人物。 此时,甯馨的贴身婢女翠微正和奶母在角落哄着永琏玩,既然主子刻意吩咐了玹玗换茶,她也就留神看玹玗是怎么行事。 玹玗稳稳地端着茶回来,所用茶盏和刚才的相同,因见甯馨全神听戏,便默默放下茶盏,不敢出声搅扰。 甯馨微微扫了茶盏一眼,未掀茶盖,只是淡然地问:“换来的是什么茶?” “回福晋的话,因为之前福晋没有特别交代,所以奴才斗胆,换了和上一盏相同的来。”玹玗才退后了两步,听到询问,又重新走上前,福了福身规矩的回答。 甯馨眸中隐着笑意,仍然没有回头,再问道:“我习惯在茶中加入白梅,这盏茶中可有?” “已经加入了。”玹玗眉眸低敛,声音轻柔的详细回答:“开戏前备茶时,翠微姑娘交代下一罐用蜂蜜酿下的白梅花,奴才有留心听到,福晋的每盏茶都需加入一朵蜜酿白梅,且不能让花瓣有损。” 笑意已浮在甯馨唇角,仍冷声问道:“梅花是在哪个步骤加入茶中的?” “是先洗茶完毕,注入第二道水后,待茶叶平静沉下,才挑出一朵蜜酿白梅轻至于茶汤之上。”这么刁钻的做法翠微虽然没有交代,但是玹玗在家时,母亲有专门教过。 花朵浮于茶面,以茶蒸汽缓溶蜂蜜,从而氤氲出花香。一路送到主子跟前,端茶的手不能抖,脚步更要平稳。 “喝茶是不分富贵贫贱,但品茶就最能看出家教。”甯馨揭开茶盖,白梅花瓣上并没被半点茶水染色,满意地点头笑道:“果然是好人家调教出来的孩子,知书懂礼又识大体,难怪端慧郡主偏宠你。” 玹玗非但没因这番夸奖感到欣喜,脑海中反而警钟大鸣,弘历再三叮嘱过要她敛慧,怎么一时间竟忘了,眼下引起了甯馨的注意,恐怕又会给自己招来祸端。 而佩兰看到甯馨的态度,眸底闪过一刹惊讶,在心中暗忖道:莫非嫡福晋也知道王爷眷顾玹玗之事,看来得在王爷和额娘之间做个选择了。 “不过是为嫡福晋换了杯茶,就看出这么许多来。”敏芝脸色阴沉,冷声哼道:“今儿到底是吹了哪股妖风,嫡福晋和兰夫人都看中这么个贱奴,也不怕沾染了晦气。” “敏芝,你说话可得谨慎些!”甯馨瞬间隐去笑意,薄怒地斥责道:“今天是齐妃娘娘的好日子,何来妖风可言。还有,玹玗救驾有功,皇上下旨让她脱离罪籍,难道圣旨你也敢质疑吗?” 弘历的妻妾虽然众多,但从来都只有甯馨、敏芝、佩兰三人敢冷嘲热讽的明争暗斗,其她侍妾不如她们得宠,也无有实力的靠山,所以遇事只冷眼旁观。 原本涴秀也想出言教训敏芝,可见甯馨已经说了公道话,又有雁儿在一旁相劝,这才忍气作罢。 遭到如此训斥,敏芝刚想起身离去,却见苏培盛急匆匆进来,双手捧着一本奏折。 雍正帝只看了一眼,脸上喜色瞬间尽褪,深邃黑眸中酝酿这风暴,突然下旨让众位妃嫔今夜留宿圆明园,等明日用过早膳再返回宫中。 留下来看戏的命妇都是皇室宗亲,齐妃的母家亲戚,自然随齐妃留宿牡丹亭;弘昼的两位福晋,则跟着裕妃去了梧桐院;而弘皙的三位妻妾,竟然也被留下,安置于涵月楼;其他命妇则是冒雨返家。 曼君和毓媞都暗暗猜想,雍正帝如此安排像是另有所谋,今夜一定不简单。 按照常理,既然是齐妃生辰,又留宿在圆明园,夜里是该招她侍寝。 可雍正帝却先去了杏花春馆,直到三更十分才回到九州清晏,临时让苏培盛去请曼君。随后又招来侍卫统领景逸询问各处可有动静,并让他带一队人暗中跟着苏培盛,又下了密旨:如果齐妃在牡丹亭,他就先一步回来复命。倘若齐妃不在牡丹亭,立刻将齐妃的亲戚拿下,再等候发落。 不过,雍正帝的疑心用错了,真正该被怀疑的人,此刻正在舍卫城中。 而牡丹亭内灯火通明,曼君妆饰未褪,在正殿中与表弟媳闲聊,却是心不在焉。 对于苏培盛深夜前来,她并不觉得诧异,雍正帝向来疑心深重,定会试探她肯冰释前嫌,是出于旧情难舍,还是包藏祸心。 在对付熹妃的问题上雍正帝全心信她,不过先布下迷阵,让她掉以轻心。 而真正牵扯到储君之争的大事,她可是怀着丧子之仇的女人,若有心勾结不轨之徒,岂不成了卧榻侧的虺蜮。 所以今夜的局面,更是曼君一直在等的,越早除去雍正帝的疑心,才能方便施行大计。 “臣妾参见皇上。”九州清晏的后殿烛火虽暗,但曼君留意到炕桌上是提神醒脑的参汤,而且还放着那本奏折。“夜深了,皇上怎么还不休息?” “你又为何不歇着?”雍正帝见她来得如此之快,心中疑虑已去掉大半,遂亲自扶她起身,牵到炕上共坐。 “好久没能与姊妹们相聚,且女人在一起就是话多,家长里短的竟聊了大半夜。”曼君莞尔一笑,又缓缓低下头,浅愁轻叹道:“且明日是弘晟那孩子的冥寿,臣妾一想到他乖巧可爱,就夜不能寐。” “你和熹妃,还有裕妃、宁嫔都是看着弘晟长大的,到头来只有你还心挂着。”雍正帝心情沉重地说道:“朕知道,你每年都会为他抄经,并准备祭品,请高僧超度。” “从弘晟第一次唤臣妾,齐妃母妃时,臣妾就当他是亲生儿子来看待。”曼君抬眸直视着他,轻声柔语道:“既有幸成为帝妃,就更应该懂得‘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的道理。” 她的行动果然备受监视,但此刻雍正帝眼底已有动容之色,那今夜就索性把事情都说出来,一来得君王之信任,二来也完成她和毓媞的交易。 第186章 锁心人 夜雨寒凉,奴才们在明间添上了碳爖,苏培盛又为曼君送上一盏参茶。 雍正帝把手放到奏折上拍了拍,才折递给曼君,声音低沉地说道:“你先看看这个,朕有些事情想听听你的想法。” 曼君立刻下炕跪在君前,惶恐道:“皇上信得过臣妾,是臣妾的荣幸,却绝不敢擅阅奏折,有违老祖宗规矩。” 雍正帝一度怀疑她就是与弘皙勾结的后宫女眷,当年誓言此生不再见,却突然态度软化,可宫中随即便发生了不少大事。 尤其是宜太妃所设的鸿门宴,还有玹玗的冒死救驾,都显得太不合情理,两代郭络罗家的女人前后入宫,为什么会这般巧合,竟让她们走到了一起。 虽然那时候曼君仍然在自我幽禁当中,可以她的心思和手段,要在暗中打点安排,也并非什么难事。宜太妃也曾多次去天穹宝殿祈福,感觉曼君是与其有所密谋,但面对撷芳殿的鸠毒之酒,曼君是最早举杯的人,如果玹玗和瑞喜晚半刻进来,她就可能中毒身亡。 女人心的真真假假太过混乱,他深思许久也难以分辨。 而真正让他疑心曼君,关键点还是在弘昼身上,虽然弘昼不是她亲生,但自幼养在她膝下,多年来无论荣辱都对她孝顺有加,可弘昼离京后,对其安危她却从未打探过。 “不过是一封密报,与国家社稷无关,无妨。”牡丹亭未有异动,曼君和其母家女眷并未外出,这已让雍正帝去除大半疑心,可他要的是百分百的确定,所以才向知道她看过密折后的态度。 这封密折来自定远营,是和硕特额驸阿宝亲笔所书,说定远营抓住了一个奸细,在严刑拷问之下,奸细招人是理亲王弘皙的信使,有重要口信要传入宫中。可这位信使并不知道,宫中究竟是哪位妃嫔和弘皙牵连,只用回到理亲王府,把要传达的口信对着后院古井大声说出来,信使的任务就算完成。 “理亲王不是在京中养病吗?”曼君敛眸沉思,片刻后挑高了黛眉,甚为感慨地叹道:“皇上对理亲王的恩泽,可是比亲儿子都厚重,他怎么这般不知好歹呢!” “只传递口信,现在更死无对证。”雍正帝火大的一掌拍上炕桌,“最大的问题是,从阿宝的密折上看,弘皙此刻也身在边关。” “皇上曾亲去王府探病,理亲王应该在府中啊!”曼君眉头微蹙,自问自答道:“难道是近日才离开京城?可也不对,他传回的口信是弘历伤势并无大碍,京中一切计划暂时停止,就是说他应该早就出京了,那皇上在王府中所见到的人又是谁呢?” “李代桃僵,也不是什么新鲜伎俩。”雍正帝脸色阴沉地问:“可是弘皙行事毫无破绽,多年来朕都不挑出他有丝毫毛病,你心思细腻,可有什么好计策戳破他的假面。” 弘皙确实比康熙帝的所有儿子更精明,且又从未涉及政事,就算偶有小错也无关痛痒,若对一个毫无过错的子侄下手,只怕又会掀起宗室内的风波。 但多年以来,雍正帝对亲兄弟下手时,何曾心软,又几时会询问女人的意思。 回答这个问题,若轻,则成了有心袒护;若重,就像是欲盖弥彰。 “皇上不是已经使出了最好的一招吗?”曼君俏眸巧笑,缓缓将密折放回炕桌,幽声说道:“理亲王的三位福晋都在御园,若她们之中有知情者,刚才就应该有所动作。若是平静无事,那就要劳动皇上赐恩,于三位福晋回府之前,再去探一次病。” 雍正帝与她视线相对,脸上笑意重现,放下了疑惑心墙几乎拆尽。 可是,一子错,满盘皆输。 曼君和霂颻因仇恨而结为联盟,但以她们的心智和傲气,岂会把弘皙放在眼里。 当年,雍正帝忌惮弘时,不就是因为怕他朝被亲身儿子质疑吗? 以她们对弘历的观察,雍正帝越怕什么,他这个城府最深的儿子就越是会去实行。 而眼下,雍正帝对曼君的怀疑没错,却混淆了事件,最后只会是两头落空。 舍卫城中,佳人一袭黑衣。 “皇上今夜有大动静,主子出来不会引人怀疑,遭到跟踪吗?”这次与她会面的人,是个和尚模样的内监,手执木鱼立于佛前。 “你竟然把我比做那些酒囊饭袋的御前侍卫!”佳人眸光如利剑一般,冷声哼笑道:“雍正帝今夜最怀疑的两个人,一是谦嫔,二是齐妃,还论不到我身上。” “齐妃的行为确实令人疑心,可谦嫔刚刚产下龙子,皇上怎么会连她都不信?”内监不解地问。 “雍正帝这辈子相信过谁,何况谦嫔从怀有身孕就一直居住在圆明园,甚至多次表示过不想回宫,难道不让人起疑吗!”黑衣女人跃身跳到神台上,隐身在佛像之后,这样说话会很安全,就算有人闯进来,也只会看到一个虔诚礼佛的僧人。“听说我离开卍字轩后,苏培盛送了一本密折到御前,可打听到内容是什么了吗?” “奴才在天然图画新安插的耳目刚刚来报,那本密折的内容与王爷有关。”内监敲着木鱼,回话时低敛眼眸,远看还真像是在默诵经文,可他却在将御前太监背诵给熹妃的内容,又一字不漏的复述出来。 “定远营的奸细不是早就暴露了吗?难道还有咱们的人在那里!”黑衣女人幽眸半敛,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弘皙的谨慎,绝不会在风声鹤唳的情况下,再次放奸细入定远营,就算是要传书带信,也会走他们选定的秘密路线。“王爷究竟派了多少人传信回京?” “就一个啊。”内监想了想,又说道:“不过,童九却有遗言传回来。” “遗言!”美眸充满惊讶,诧异地询问:“他做了什么背叛王爷的事情,会遭到诛灭?” “多次暗通消息给二小姐,以至于刺杀四阿哥失败,王爷原本的计划全成泡影。”内监偷偷瞥了她一眼,有些话也不知道该不该说,犹豫了良久还是决定将真相道出。“王爷多次计划落空,都是因为二小姐从中作梗,以假符印多次伪造书信——” “所以呢?童九的遗言是什么!”黑衣女人冷声打断了他的废话。 “云霾夜,凉州雪,不见君归双龙绝。”内监放下木鱼,心惊胆颤地劝道:“主子,你既然劝不住二小姐,就别再过问此事。如今皇上已经知道后宫有鬼,主子还是以自保为先,王爷若无重要消息传回,咱们也就少联络。” 黑衣女人跃下神台,猛然掐住他的脖颈,冷声问道:“你效忠的是谁?” “奴才当然效忠王……不,是效忠主子。”内监惊惶失措,此时若回答不当,就会魂归西天。“奴才从不怀疑主子对王爷的付出,所以但凡主子吩咐,奴才都是尽力办到的。” “你放心,我不会要你的命,只是想警告你,如果有违我的吩咐,你十条命都不够死。”黑衣女人阴冷一笑,从怀中取出一瓶丹药,“无论你用什么方法,都要赶在天亮之前,让王府中的傀儡把这药丸吞掉,然后去品香楼,通知影子入宫见我。” 雍正帝今日得到的密折,应该就是茹逸的计谋,为了男人竟然把她推入险境,真是够狠够绝,可她又能如何呢? 毕竟是同胞亲妹,只要不威胁到弘皙的性命,她就要设法保住这个妹妹。 内监焦头烂额的接过药瓶,她的吩咐一样比一样麻烦。“难道皇上又要亲去王府?” “你以为雍正帝为何要扣下三位福晋。”黑衣女人瞇细着黑眸,深深叹道:“服下这种药丸就会高烧不退,就算开口说话,声音也是喑哑异常。” “那也拖不了多少时日,皇上定会派御医常驻王府。”内监无奈地对着药瓶摇头。 “所以你们要立刻传信给王爷,告诉他京中情况,请他速速回来。”黑衣女人微微一扯嘴角,论谋略弘皙还真不是茹逸的对手,弘皙想最后一搏,茹逸就破其基底。 “王爷未必肯善罢甘休,就是回到京城,日后对二小姐也绝不会手软,主子要有个抉择啊。”见她多年来都夹在两种情意中饱受煎熬,内监思忖着,等弘皙和茹逸都回京后,她接下来该如何自处。 “告诉王爷,我的身份可能已经败露,请示他该如何处置。至于茹逸的事情,就不用你操心,自有影子去烦忧。”撂下这番话,黑衣女人头也不回的离去。 天地间冻雨飘摇,夜太寒,又无统领监督,那些御前侍卫自然也就懒怠许多。 黑衣女人轻功非凡,高来高去,并未留下半点痕迹。 而这一夜,圆明园注定多事,难以安宁。 九州清晏的后殿,雍正帝和曼君攻心之战;舍卫城中,破术的诡谋重重;牡丹亭内,李卫娘子坐立难安;涵月楼上,弘皙的三位福晋高枕无眠。 天然图画,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暗藏汹涌。 密折上的内容,有御前当值的太监暗中相告,毓媞故意不通知曼君,因为她也怀疑过,曼君会不会勾结理亲王,不如就让雍正帝来分辨忠奸。 “娘娘,暗伏在牡丹亭周围的侍卫,都已全部退去。”银杏披着水貂皮大氅,毕竟圆明园的粗使奴才非她们能掌控,所以很多苦差得亲历亲为,借口清理一方楼,实则亲自观察着对面牡丹亭的状况。“御前传出消息,齐妃娘娘并无可疑,皇上明日清晨会悄悄前往理亲王府。” “看样子是我多虑了。”毓媞把自己的手炉递给银杏,又指着碳爖说道:“今夜冻雨不断,你快坐到那边暖暖身子。” “我还是帮娘娘整理床铺吧。”银杏浅浅一笑,转身取回两个汤媪,放入毓媞的棉被中。“虽然以快四更,娘娘还是稍微躺一会儿,这几日事情繁杂,等回到宫中又要准备皇上的千秋万寿盛典,之后还有冬至祭祀,娘娘还是顾着身子,自我保养些。” “行了,少睡几个时辰死不了人。”毓媞不以为然的一笑,让银杏去换杯首乌红枣茶来,又说道:“你既知道说我,还不快到碳爖暖暖身子,景仁宫已经倒了两个,你若再病了,我可就真会应接不暇。” 今夜佩兰独自前来朗吟阁,偏巧银杏又没有伺候在侧,以她对佩兰的了解,定是有什么密报。 银杏不动神色地问道:“齐妃并无可疑,娘娘可以发下心头大石,怎么还是愁眉不展?” “有件事,我还想问问你。”毓媞缓缓喝了几口热茶,眸色深沉地说道:“刚才佩兰语焉不详,却像是有意对我透露,弘历应该早就识得玹玗,你觉得呢?” 银杏心中一凛,之前她就见到弘历的香囊在玹玗那里,便知道他们相识,不过毓媞最忌惮奴才攀龙附凤,何况还是玹玗现在的身份。 “四阿哥是个知恩图报的仁人君子,若说不识得玹玗,未曾有过眷顾,才是没人会信呢。”银杏绣着手中的绢子,神色自然地盈盈笑道:“娘娘忘了,四哥初入宫时可受过赫哲姑姑的救命之恩,玹玗年幼身世可怜,就算四阿哥当她是妹妹宠着,也在情理当中。” 此番坦言,倒让毓媞心中的阴影一扫而尽,“你说得有理,弘历若真视她为妹妹,倒是件好事。” 这些年以来,她安排那么多侍妾给弘历,虽然佩兰也算得宠,可能与弘历交心的就只有甯馨。 留个乖巧懂事,又能受她掌控的妹妹给弘历,乃是利大于弊。 冻雨冰寒,却不及人心。 毓媞脸上的笑意,让银杏不由得一悸,眸底浮出忧色。 再过两年时间,玹玗也到适嫁之龄,如果在此之前不能作为涴秀的陪房离开紫禁城,那她以后命运,恐怕就要受毓媞摆布了。 第187章 宫心计 回到紫禁城的第三日,见宫中再次清点了大批珍贵药材,玹玗就明白雍正帝为何要留在圆明园,皆是长生执念不灭,炼丹之心不死。 而就在妃嫔离宫的短短一天一夜间,东西六宫的粗使奴才全换了新面孔,就连各处侍卫都重新安排过。 看来雍正帝也不蠢,后宫女眷有异心,他早有先见,只是按兵不动。 景仁宫中,秋荷、秋荭养了几日,身体已经大好,却不敢再像从前那样针对玹玗,唯有莺儿一直心气难平。 玹玗多日来陪着涴秀读书弹琴,这位刁钻的格格不玩花招,也让毓媞省心不少。 转眼已到小雪之日,宫中年老又有身份的太妃们,都喜喝参汤进补。只用一味人参煎熬的独参汤,有益气固脱之功效,年老体弱之人长服此汤,能强身体大补元气。 但是紫禁城中的人参都被送去了圆明园,新采买的一批长白山人参还未送到,御药房就只剩下些参须,若是用来打发皇考贵人以下位分的太妃还好说,可皇贵太妃佟佳氏,还有和贵太妃瓜尔佳氏,若不是用整的人参入药,那就是大不敬。 幸而景仁宫还收着十来棵上好的人参,毓媞昨夜就交代下来,今日就把那些人参都取出来,现送去宁寿宫孝敬几位太妃,宁可她们这边短些,也别招来话柄。 清早,御膳房已把今日的菜肉送到,宫里膳食向来讲究,小雪节气里天色影冷晦暗,所以除了温补暖生的牛羊肉,早膳还加入了几样甘甜爽口的糕点。 若没有轮到上夜的差事,银杏和玹玗向来是景仁宫中起床最早的,可今天却遇到了怪事。 近日来很是懒怠的莺儿,竟比她们都更早起,连主子们要用的热水也已准备上,此刻正坐在一旁用早膳。 “哟,今儿怎么如此懂事了?”银杏眸中透着疑惑,脸上却挂这温和的笑意,打趣地说道:“莫不是为了小雪节气的这几块栗子山药糕,和月桂糍粑团,就改掉了赖床的习惯。” “要真是如此,以后咱们宫里可得常备着些好东西,只是这神草仙芝就是有银子,也没处买去。”于子安睨了莺儿一眼,招呼玹玗和银杏先用膳,又把自己的糕点份例也让给了她们。“这可是好东西,你们多吃几块。” “奴才哪敢有这妄念。”莺儿赶紧额首道:“只是想着前些日子太不懂事,给姑姑和娘娘惹了不少麻烦,是该检讨改过。” 玹玗默不作声地望了莺儿一眼,这话是说得挺乖巧,但她一个字都不信。 刚才踏进小厨房的那一刹,莺儿看着她的神情十分怪异,眸中暗藏阴狠寒光,早起绝非什么知错改过,定是另有花招。 前几日听银杏提到,莺儿有心攀附弘历,也想学佩兰混个侍妾的位置。可毓媞只会安排有利用价值的女人留在弘历身边,就是因为痴心妄想,才会被打发去伺候涴秀。 这段日子,毓媞身边事多,偏秋荷、秋荭乃大病初愈,怕还有病气未尽,所以不宜伺候在主子跟前。莺儿一直被闲置,原以为看到回毓媞身边当差的希望,哪知又被玹玗抢了风头。 毓媞的吩咐,若是涴秀身边才是不多,就让玹玗跟着银杏学习理账,又见她写的一手好字,遂交代秋菱也教她些伺候主子笔墨的规矩。 才从圆明园回来不到十日,这桩桩件件的事情,已让景仁宫的奴才私下议论,看来再过两三年银杏就会被放出去,而玹玗则是下任的掌事姑姑。 能不能在景仁宫混个奴才头,莺儿并不在乎,可眼看着弘历就要返京,她若不能及早回到毓媞身边伺候,又怎么引来弘历的留心。 宫中女人的青春最短暂,如果无法在碧玉年华之前为自己找好出路,那以后的日子可就难过了,就算能像银杏混得有头有脸,也不过是两种悲惨结局。一是做个老死宫中的嬷嬷,二是出宫随便下嫁给普通旗人,哪怕是天大的造化降临,也仅仅是被主子指给小官做续弦。 “不过就是两块糍粑团,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怎么还扯上神草仙芝了?”银杏先喝了两口热汤,才夹起一块瞧了瞧,御膳房的做工倒是精致,铜钱大小的一块,宫中点心还少有如此小巧的,且每人只得两块。 “银杏姑姑,这月桂糍粑团确实稀罕。”玹玗眼中慧光闪烁,浅笑道:“这月桂在明朝初期都是极为难得的异域贡品,因为李时珍所著的《本草纲目》中引用《本经》的说法,称此药能:治百病,养精神,和颜色,为诸药先聘通使,久服轻身不老,面生光华,媚好常如童子。后明神宗时期,中土与西方的交流甚广,于是让意大利的传教士,万里迢迢带回一批种植于福建等,气候少寒又温暖湿润的地方。但经过几百年,月桂药苑也只剩下两三处,仅为皇室贡药,民间还真是有银子都没处买。” “真是了不得,小小年纪居然连《本草纲目》都熟知。”于子安拍手赞道:“可惜你是个女儿身,不然一定把你指派去给皇子们做伴读。” “可不是嘛,难怪娘娘偏宠你,让我看着都眼红,何况其他人。”摸了摸玹玗的头,视线微微飘向莺儿,银杏别有所指地说道:“娘娘最是喜欢知书达理的孩子,看看秋菱不也一样得宠,在娘娘跟前当差,聪明伶俐是必要,同时也要清楚自己的身份。如今娘娘看重你,就更要仔细,高枝不是人人都能攀。” “是,奴才受教了。”玹玗敛眸窃笑,可余光却扫到莺儿一直盯着她面前的糕点,心想莫不是这碟糍粑团被动了手脚。“姑姑,我这碟糕点也请你笑纳吧。我年纪小,哪用得上这养生的东西,且民间俗话,‘三三不尽、六六无穷’,这六个糕点就算是祝福姑姑青春永驻,福泽无穷无尽。” 于子安深深一笑,对银杏说道:“瞧瞧,这一张巧嘴,再过两三年,这娘娘身边确实没你的位置了。” “我早晚是要离宫,所以娘娘宠她,我高兴还来不及呢。”银杏从容淡然的笑了笑,到了她这个年纪,已经不会存争宠之心和嫉妒之念了,反而会对替身细心教导。 银杏细嚼慢咽的吃着糕点,莺儿的神情却越来越紧张,留心着这些变化,玹玗更加确定心中的猜测。 “唔。”银杏突然捂住嘴,她的舌头被尖刺扎了一下,吐出一看,带血的糍粑团内竟然有根非常尖锐的竹刺。“御膳房的糕点怎么会有这东西!” 莺儿慌忙的撇清道:“是不是厨子不小心,落在里面没发现?” “若是厨子的问题,那可就是大事,一定要彻查。”于子安瞟了瞟莺儿,除了取回东西的小太监,只有她最早接触这些糕点。“伤了我们奴才不要紧,万一哪天伤了主子,这个罪责谁能担当得起!” “应该只是一时失误,还是别闹大了。”莺儿放竹刺在糍粑团中,只是想教训玹玗一下,且她深知玹玗向来息事宁人,被刺伤也定然不会追究。怎么现在伤到了银杏,如果于子安真的追究起来,一定会查到是她所为,暗害掌事姑姑,熹妃也饶不了她。 “怎么会,御膳房的人不是最仔细吗?”玹玗此时说话,需比莺儿更谨慎,她借银杏脱难,总不能让别人察觉。“姑姑舌头没事吧?被伤的严重吗?” “无碍,只是这两天得吃清淡温冷的东西。”银杏艴然不悦地瞥了莺儿一眼,沉默了半晌,才对于子安说道:“此事,无论是无心之失,还是故意所为,都不要追究了。于公公,你派人去警醒御膳房几句就好,最近娘娘要烦心的事情已经很多,别再为我多添上一桩。而且此事我心里清楚,也就不必闹得人仰马翻,只怕会让娘娘为难。” “唉,也罢。”于子安摇头叹道:“回头让人去御药房,取些药粉来。” “趁着娘娘还没起身,我自己快去快回。”银杏说话的声音已经有些含糊,取出怀中的一串钥匙,交给玹玗并吩咐道:“你把库房记档中,所有人参都清点出来,一会儿让人送到宁寿宫。” “是,奴才这就去。”握着手中的钥匙,玹玗心中大喜,只是压着不浮于表面。 东西六宫的规矩,只有一宫的掌事姑姑才能触碰库房钥匙,这是身份的象征。 宫中的奴才,除了那些和主子有亲戚关系的,其余想要混到掌事姑姑的地位,就是有幸,也要三四年时间。 但玹玗毕竟不同,跟着宜太妃时,她俨然就是宫中最年轻的掌事姑姑。且这几日帮着银杏料理事物,无论大小都筹划的条理分明,就连于子安都赞叹她不像个孩子,为人处事比那些出阁的当家奶奶还强些。 不过旗人家的女儿,本来也是从小学着当家管事,十五岁出阁之前,她们可是家中的姑奶奶,一般门户就只料理些大事小情,若是高门大户,杀伐决断都在这些女人的说笑中。 也就是因为玹玗颇有其母的品格和气度,但凡景仁宫能交给她办的事物,银杏都放手让她尝试,唯独不让她沾染重华宫和暮云斋的事件,这也算是对她的保护。 日出东方之际,玹玗已经把所有的人参都清点妥当,又按照人参的年份,和宁寿宫太妃的身份地位做了分派,并工整的写成清单,呈给毓媞过目。 恰升平署总管来报,彩云天的班主已经写出了一本不错的贺寿戏,想请毓媞移驾升平署赏评。正是心情大好时,又见玹玗独自就把事情料理得十分整齐,索性就把事情交给玹玗全权处理。 玹玗的事情本来就多,要陪着涴秀读书操琴,顺便练习曼君交代下的曲目;又要帮着银杏打点宫中琐事,陪着秋菱整理毓媞的笔墨;还要照顾那只将军,因为隼是性格凶猛的鸟类,认主会攻击外人,所以都是她和雁儿轮流喂食。 送给每位太妃的人参,玹玗都用红纸包好,可让谁送去宁寿宫,倒是让她有些发愁。 从小库房出来,在宫中走了一圈,于子安有差事在身,已经带着两个徒弟出宫了;银杏正伺候毓媞早膳;秋月、秋华在打点一会儿毓媞要出门的服饰;而秋荷、秋荭去辇轿局传话,准备一会儿要用的暖轿。 算下来,整个景仁宫的婢女,就只有莺儿最闲。 “莺儿姐姐,就麻烦你和小寇子公公跑一趟宁寿宫吧。”玹玗面色柔和,先福了福身,才笑道:“东西都已经分好,每一份上都贴着笺子,有劳了。” 莺儿一翻白眼,冷声说道:“你怎么不去!” “我还得帮格格喂鸟呢。”玹玗耐着性子,怎么说也是毓媞派下来的差事,她只能陪笑道:“那只鸟凶得很,不敢让姐姐代劳。” “姐姐,喊得真好听!”莺儿冷声一哼,睨着玹玗,讥讽道:“才得脸几天,就会挑拣便宜的差事做,拿喂鸟当借口,我看是因天气冷,偷懒不想做送东西的苦差。下贱的逆臣之女,竟敢对我指手画脚,就算能混到你额娘的位置,也是早晚流放的贱命。” 莺儿夺过玹玗手中的鸟食,不由分说的硬要调换差事,就径自往饲养放走去。 望着莺儿的背影,玹玗眸中迸出杀气,嘴角微微一勾,“既然敢侮辱我的阿玛和额娘,可就是你自己找死,别怪我!” 第188章 阙疑音 一声凄惨的哀嚎传出,惊动了整个景仁宫,众人都被吓了一跳,纷纷冲向饲养房。 只见莺儿跌坐在地,两边脸颊上各有深深的三道伤痕,皮肉外翻鲜血淋淋,整个人三魂不见七魄的呆愣着。 银杏定了定神,忙唤秋菱取来两块干净丝绢,先让莺儿盖住伤口,又让秋月将这里的事情回禀主子,才安排了两个小太监把莺儿送去御药房,并嘱咐一路避着点人。 望着莺儿被人扶走,玹玗才凑上前来,满脸自责地低喃道:“都怪我没能拉住她,刚才已经说过,将军凶悍无比,若是陌生人靠近,万一动作不当恐会惊它伤人。” “到底怎么回事?”见玹玗姗姗来迟,脸上虽有愧意,却无半分惊讶,故让银杏更觉疑惑。“将军不都是你和雁儿在喂食,今天怎的换了她?” 玹玗低着头,闷声把刚才的事情复述了一遍,“我也有劝过,可是劝不住。” “此事不怪你,是她自找的。”银杏表情严肃,但话中却带着一丝笑音。 这时,秋月去而复返,说毓媞的意思,让莺儿先留在御药房养伤,暂不用接她回来,并请银杏进暖阁,熹妃有事要吩咐。 待众人渐渐散去,雁儿悄悄问道:“是你所为吗?” 玹玗侧目一笑,不承认、也不否认,而是奚落道:“她若不逞强,老老实实去宁寿宫送人参,就不会遇到这样的悲剧。” 上次被莺儿掌掴一耳光,她深深记在心里,是预备给莺儿一些永久的教训,但若非其出言辱及父母,她也不会用这么残酷手法。 “不错,是她自己找死。”涴秀突然从她们身后冒出来,兴奋地笑道:“对付那种嚣张的人,就是不能手下留情,现在脸毁了,以后也不用心心念念的想着怎么勾引四哥。” “格格也知道?”玹玗愕然回头,这话冲口而出,才惊觉自己失言,眼底有着迟疑,瞄着涴秀却不知该如何问起。 “和你比起来,我算是单纯的,但不是蠢蛋,我有眼睛也会看。”涴秀手一挥,眸中透着诡笑,低声道:“将军受惊确实会伤人,可莺儿两颊的伤口那么深,一看就是受到命令从而进行攻击,在景仁宫只有我们俩人能操控将军。” “格格,奴才只是……”玹玗低下头,掩饰因惊慌而闪烁的眸光,看样子她是低估涴秀呢。“因为莺儿出言侮辱奴才的阿玛和额娘,所以奴才一时气急……” 看玹玗吞吞吐吐的样子,涴秀不以为然的爽朗一笑,“不用解释了,当初姨母把莺儿调来伺候我,就是不待见她妄想勾引四哥,现在正好打发她离宫。” “格格,奴才还得把人参送去宁寿宫,可否让雁儿陪奴才走一趟。”刚到涴秀的寝殿前,玹玗停下脚步,浅笑道:“将军受惊,今日也不适宜训练,奴才和雁儿快去快回,但格格能自行穿戴吗?” “我又没断手断脚,从小到大都是自己穿戴。”至今,涴秀仍然不喜欢玹玗一口一个奴才的贬称,但在景仁宫中确实要遵守规矩,她也只能按捺着性子。 雁儿和玹玗一起欠身告退,每人捧着六个锦盒往宁寿宫去。 刚出景仁门,玹玗因想着霂颻与和贵太妃多有旧怨,此前在慎心斋时,又当着众奴才的面打压过和贵太妃的气焰,怕再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便和雁儿商量,若太妃们有话要问,就都由雁儿回答,她只低头跟着。 “没问题。”雁儿爽快的应下了,但此刻她最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让格格把将军养在内宫,已经是皇上的莫大恩典,如今凶禽伤人,按照宫中规矩是要处死的。” “格格都不担心,你愁什么。”玹玗噗哧一笑,又问道:“上次将军吓哭了大公子,皇上都没说什么,怎会为个奴才处死万鹰之神。” 雁儿虽然在旗,但毕竟是汉姓包衣,不清楚满人的习俗。 涴秀偶得这只隼,乃是古肃慎最高图腾的海东青。 如果说盘旋在紫禁城上空的寒鸦是神鸟,那海东青就是满族祖先的英勇族魂所化。 早在金辽时期,契丹人贪婪,辽天祚帝更是昏庸残暴。 因为天祚帝爱好打猎,出猎时喜欢让海东青和猎犬紧紧相随,遂强行让女真人捕捉海东青进贡。为了避免战争获取平安,女真人几乎抓尽了境内的海东青进贡,却仍然不能满足辽国统治者。 历史中,“因鸟结仇”的传说,就是由此而来。 金国境内的海东青日渐稀少,辽国又频繁限期催索鹰贡,女真首领完颜阿骨打再也无法忍受辽国横征暴敛,起兵反抗,为统一北方奠定基础。此后,金人在十二年间,将鹬蚌相争的辽国和北宋推翻,金朝鼎盛时期统治疆域覆盖淮河以北、秦岭东北的大部分地区。 满人乃是女真人后裔,历代君王都酷爱海东青,康熙帝曾写诗赞美:羽虫三百有六十,神俊最属海东青。 金元时期,朝廷就有一条规定:凡触犯刑律,逐辽东的罪犯,若能捕得海东青呈献,即可赎罪,传驿而释。 这条不成文的规定,一直沿用到清朝,最普通的海东青售价都在三十两白银以上,刑徒如捕得海东青进献朝廷,就可获得减刑甚至释放,若是能得涴秀所养的那种纯白玉爪之上品,则可免一切死罪。 “天啊!格格那只鸟岂不是和免死金牌一样?”听完玹玗的讲述,雁儿啧啧称叹,“那以后我再去喂它,可得当成菩萨祖宗似的恭敬着。” “这下你明白了吧。”这便是玹玗敢操控隼伤人的原因,虽然雍正帝看似不好珍禽异兽,可有大公子的那次事件在前,她就知道雍正帝心里也很稀罕那只玉爪将军。“传说中十万只神鹰才出一只海东青,可见格格那只将军何等珍贵,而宫婢则仅是贱命。” 此言不虚,宫中奴才命如草芥,连主子养的猫儿、狗儿都不能比,何况是满族最高图腾的万鹰之神。 毓媞唤银杏入暖阁,又听其详说了事情的原委,冷笑着轻声道:“玹玗一看就知道是个孝顺孩子,且她阿玛确实冤枉,眼下已快到海殷祭日,那孩子心中一定是抑郁难舒,莺儿还敢在这个时候找死,自作孽不可活。” “娘娘不怪罪玹玗吗?”银杏凝神注视着毓媞的表情变化。 “这丫头确实伶俐,你清晨语带玄机的暗有所指,她便能了悟当中之意,景仁宫就是需要这样的奴才,再说也没人看到是她所为,你也不过是猜测。”毓媞点头微笑,转瞬间,眼眸迸出寒光,又说道:“而且是莺儿有害人之心在前,你向来心慈手软能忍受,孰不知在茶饭中动手脚,那竹刺弄不好是要人命的,此种行迹就该受严惩,玹玗处事比你更得当。” 身为主子,不管奴才是否回话,都要掌握宫中所有动静,毓媞提到清晨小厨房之事,也让银杏觉得以后言语,需要更谨慎。 想在紫禁城中生存,是有一条法则的:绝不轻易折辱冒犯他人,若遭人犯忍让三分,实难再忍则斩草除根,并杀一儆百。 但能如此行事者,胆量、气魄、心计都不可缺,所以宫中奴才成大事的少,多是倚仗主子气势,狐假虎威作威作福的多。可这一类奴才不会真正获得主子的青睐,能忠心不二,为主出谋划策,完成大事者才能在主子心中占有一席之位。 “是,都怪我太宽纵她们,可娘娘厚待,我行权时若轻重有失,那不是给娘娘制造麻烦。”银杏敛眸淡笑,一边帮毓媞更衣,一边言语谨慎地叹道:“跟着娘娘这么多年,岂能不知道娘娘的孝顺之心,虽说贵为帝妃乃是主子,可娘娘哪次不是顺着老夫人的心意。四阿哥成家立室后,娘娘一直觉得膝下孤单,前两年一心想收涴秀格格为女儿,偏老夫人不愿意,娘娘就只能作罢。而景仁宫的这些丫头,都是老夫人挑给娘娘的,奴才得罪她们倒是不怕,只恐传到老夫人耳中,见面唠叨、书信责怪,岂不是我在给娘娘添堵。” “你就是太多顾忌,那些小丫头就是在府中也不过是得脸的玩意,你若事事如此,以后离宫嫁人,当家主做的时候,怎么能降得住那些妾奴。”毓媞抓过银杏的手拍了拍,转念又问道:“我之前竟忘了问,莺儿可有伤到眼睛?” 听此言,银杏心中一悸,难道毓媞已经给她找好夫家,恐怕是有利用价值的大臣。这样一来,她就是嫁出去,还是要被人操控。 “没有伤到眼睛。”银杏只是刹那愣神,瞬间就敛去眼底哀怨。“不过伤口挺深的,想来是颜容尽毁了。” “那还算她幸运,不过人模鬼样的,是不能在宫中伺候了。”毓媞微微一挑眉,脸上的笑意全是冰冷,“你传话出去,通知她父母来接,赏二百两银子,再置办一份嫁妆,伤好之后就配给族中包衣吧。” “能在碧玉年华前就离宫嫁人,还有宫中主子赐下的嫁妆,可是天大的福分呢。”银杏嘴上是赞,心中却是叹。 那样的伤口留在脸上,肯娶莺儿的不是天残地缺,也是盲眼疯傻。 景仁宫闹出如此惊天动静,不出半个时辰,就传遍了各宫各院。 之前的那声哀嚎,也传到了同在东路的钟粹宫,虽然没有主子的授意,可好奇心旺盛的奴才们早就悄悄打探因由去了。 “娘娘,景仁宫的小寇子过来传话,熹妃请你同往升平署赏戏,说是为万寿节准备的戏码。”翠缕满脸笑意的进入更衣室,还不等曼君询问,已迫不及待的把刚才打听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又叹道:“玹玗那孩子可真够狠绝,看来景仁宫的奴才,都会畏惧她三分了。” “她从小就被教成擅于攻心算计的人,又能耐住性子,景仁宫里的那些奴才,欺负一般的宫婢还行,对付玹玗就太嫩。”听了事情经过,曼君也暗暗叫绝,并笑道:“若论阴谋心计,别说本宫高抬,就是你和银杏加起来,也未必算得过她。” “赫哲姑姑细心调教出来的女儿,奴才自然不能比。”翠缕低头一笑,也不敢逞能。 “对了,熹妃准备什么戏,还要请本宫去赏评?”回宫第二天,曼君就听说毓媞安排了京城的彩云天戏班入升平署,但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筹谋,也就没有过问。 “景仁宫有送戏本来,暖轿已经在宫外等候,娘娘一会儿可在轿上阅览。”翠缕取来紫红缎织金团寿纹出白狐锋毛斗篷,这是雍正帝亲赐,既然要和熹妃同去赏戏,怎么也要让自己的主子在气势上胜过一筹。 曼君端坐暖轿内,翻开翠缕递上的那本《四海清宁》。 第一页竟是用秦隶书写着:恭逢当今圣主万寿圣诞。 第二页概述也是同样的字体:广成子诸仙同往神京庆祝,东海龙太子海上树珊瑚祥瑞,越裳、西旅、肃慎和青邱四国争夺海宝,贡献中华的故事。 还未看内容,曼君已将戏本合上,嘴角浮出高深莫测的笑弧,这出戏就是再有心思,也比不上她安排给玹玗的那出。 冬月初二,时逢大雪节气,还有五天就是万寿节,众妃嫔重返圆明园。 就在大雪日的当夜,气温骤降,雾凇满御园。 三更时,有幽幽琴曲,浅浅低唱,在暗夜中飘荡。 可那声音仿佛魅歌,竟无人寻得来源,引得御园之内人心惶惶。 冬月初三,康熙帝定妃万琉哈氏随子赴圆明园,夜晚听到那幽曲,惊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因为,那浅唱低吟声太像一个人,廉亲王妃——郭络罗·晴岚。 第189章 双魂魅 晚窗无月微光,篁竹涛茫,斑竹潇湘。 清泪怀伤,晓梦断肠,雾水凝霜。 恨寞染胭脂绛妆,愁孤凋疏影残香。 暗夜寒凉,惋叹寒凉,怎奈寒凉。 …… 第一天夜里,仅是幽幽琴曲。 第二天夜里,就伴有哀怨婉转的浅浅低唱。 短短两天,寒夜幽歌传遍了圆明园。 初时,众人只当是哪位小戏,为了万寿节的演出而苦心练习。 可很快就有另一种说法传出,内务府和光禄寺当差的内监,纷纷证明万寿节不可能安排这样的曲子,其实仔细想想,谁敢在九五之尊的寿诞,唱这种悲凄小调。 一时间,御园闹鬼在奴才里是众说纷纭,但最恐怖的一种说法,乃是出自云香殿。 定太妃万琉哈氏,随儿子前来圆明园为雍正帝贺寿,未免流言蜚语,履亲王胤祹及其家眷、随从,都被安排居住于云香殿。 此处位于圆明园北面,眉月轩的东南处,远离妃嫔居住的后湖岛区。云香殿建在被湖面和小溪围绕的岛上,湖水四周又被环山团团围绕,山水连成一片,景致更盛万方安和。 冬月初三夜,万琉哈氏听着那缥缈的浅唱,竟联想到廉亲王妃晴岚。 当年圆明园初建之时,康熙帝也曾携众子女来此小住,其中也包括胤禩和晴岚。 康熙四十八年,雍正帝因在复立胤礽的事情上出力不少,被晋封为和硕雍亲王,又厚赐这座御园,供其作为避暑之处。 而雍正帝逼胤禩休妻后,晴岚名义上是返母家另立别院居住,可实际上她真正被软禁何处,一直都有许多谣言,圆明园就是其中一处。 在云香殿伺候的奴才们,传的有模有样,都称是听万琉哈氏亲口所说,那唱曲的声音就是来自廉亲王妃。 初四的夜里,今年第一场冬雪缓缓飘落。 二更刚起,玹玗打扮成小太监的模样,照旧绕到芳碧丛,上栖云楼和曼君见面。 “看来熹妃已经确定你的身份,也相信你了?”看到玹玗如此穿着,曼君淡然一笑。“今日白天与她见面,对你的事情绝口不提,还是由我挑明,你是皇上有心安插在景仁宫的耳目,她才轻描淡写的提到了几句,和你佩戴之银锁有关的故事。” 现在罗织在他们之间的关系很是复杂,她只能尽量让毓媞相信,玹玗是雍正帝的耳目,她仅为联系的中间人,但她们乃是同盟,所以无论玹玗透露什么消息,都会先知会毓媞,至于是否能传到雍正帝耳朵里,都会尤其决定。 而实际上,曼君和玹玗之间的关系,则要完美隐藏,因为在这二人的眼里,雍正帝和毓媞都是在楚河汉界的另一端。 “是,这身衣服是银杏姑姑给我准备的,刚才是也她放出来,还说给我留门呢。”银杏能有如此行为,当然也是受毓媞暗示,毕竟她是雍正帝的细作,总要和接头人保持消息互通。 不过,面对曼君时,还是有三分谎话,今夜警醒着不睡,为她留门的人乃是雁儿。 “此刻皇上也应该知道,你偷偷前来牡丹亭了。”曼君将窗户微微推开一条缝,向外望了望,楼下远去的身影果然是景逸。关好窗户,拉着玹玗到碳爖边坐下,“昨夜弹琴唱歌的人,应该不是你吧?” “当然不是。”玹玗摇了摇头,冬月初三是她阿玛的祭日,就算是报仇的计谋,也会避忌着这样的日子,不碰琴瑟乐曲。“初二那晚是我弹琴,但是你交代过,那词要等到冬至日,在瀛洲岛上的寒梅园里,于雍正帝面前吟出,所以我不敢擅改计划。” “也是,昨夜的词,也并非我交给你的那首。”曼君不由得紧蹙眉头,扶额苦思道:“难道是理亲王的人,那也太厉害了,只听你谈过一次就能记住曲子,还能模仿晴岚的声音和唱曲技巧。” “娘娘,之前有件事,我怕瑞喜传话有误,所以就一直没提。”直到此时,玹玗才娓娓道出在双凫小筑发现晴岚的画像,和神秘棺椁,又被可疑人偷窥的事情。“我昨晚也听了一夜,总觉得词中所唱,和摇春斋的那幅画有暗合之处。” “摇春斋。”曼君低喃地重复了一次,突然眸色一亮,吟道:“一萼香红未破尘,绿波惊眼自摇春。” “娘娘也想到了这句?”玹玗抬眼望向曼君,肯定了此前自己的猜测。 “皇上还真是情深似海啊!”曼君淡然笑叹,若是十年前她可能会嫉妒得发狂,现在只会觉得可笑。“你看到的那幅画,应该是皇上的亲笔,我曾偶然瞥见过一眼。” “那棺椁里面,真的就是廉亲王妃吗?”玹玗脸色瞬间苍白,她可不觉得这是情深,活着的时候抢占不成,死了还想桎梏其魂。“因为得不到,所以才不甘心,这与情爱无关,只是私心占有欲。” “他是什么心思,我不想猜测。”曼君眸光一冷,极为坦白地赞道:“但理亲王的人确实不简单,好在和我们没有直接的冲突,所以不用担忧。” 玹玗敛下目光,握着腕上的纤细素银镯,沉思了片刻才恍然道:“以廉亲王妃的鬼魂,转移雍正帝的视线,令他无暇盯着理亲王府,让那个替身可以一直能拖到理亲王返京。” 曼君缓缓起身,含笑不语,这些日子以来,玹玗细腻的心思,果断的行事,还有过人的悟性,越来越似康熙帝宜妃。只是,就连石心冷血傲视六宫的霂颻,都会因一丝亲念而断送自身,何况玹玗之心还有温度。 想着弘历就要返京,、忧心就日渐加深,同时也更为矛盾。 移步至博古架处,从书册中取出一张药方,递给玹玗并交代道:“这个你拿着,回去就交给银杏,说是从我这偷来的,至于其他话该如何讲,自己琢磨着。” “为什么?”玹玗看了看药方上的字,全为寒宫之药,想必之前提到的事情,曼君已经筹划妥当。“你们尚算同盟,就说是娘娘你给的,也在情理当中,何苦引熹妃又生疑心?” “你记住,她从来就没相信过我,后妃间只有互相利用的关系。”曼君眼中闪过一丝哀色,又柔声说道:“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惠太妃、宜太妃一样的同心同德,她们之间的关系是建立在两个儿子上,而我和熹妃的关系,早在弘时咽气的那刻就已经注定。” 玹玗犹豫了片刻,还是轻声问道:“哪……五阿哥呢?” “弘昼是个好孩子,且没有夺位的野心,多年来也很孝顺我。”曼君脸上浮现出慈柔之色,唇边的笑意也含着淡淡甜暖。“弘昼和弘历交好,按理说看着孩子面上,我和熹妃应该像惠太妃、宜太妃一样,但那个女人逼死了我仅剩的亲儿子,天下间有哪个为母者,能对这样的深仇一笑泯之?再说弘历的心中或许有其他想法,未必会在乎她的死活,如果有人能解决掉熹妃,又不影响他的储君之位,他欣慰还来不及呢。” 玹玗双唇紧抿,不再开口,她难以相信弘历的心真会如此阴狠。但霂颻和曼君都说过,他毕竟是雍正帝的血脉,难保不会承继父亲的阴冷狠绝与残酷无情。 离开牡丹亭时,雪势越下越繁密,纷落不断阻挡视线,让短短的归路变得难行。 洁白晶莹的雪花飞过眼前,站在竹薖楼的檐下,凝视着于风中追逐的飞雪,伸手接下那冰凉的一点,见它在手中渐渐融化。 玹玗轻声长叹,转眼间,入宫已经快一年了。 今天的冬天好像特别冷,初雪也来的比去年早,就像昨夜那词中所唱:暗夜寒凉,惋叹寒凉,怎奈寒凉。 还清楚的记得,去年的初雪是在腊八节。 那天出现的两个人,让她原本应该平淡孤寂的紫禁城生活,参杂了更多复杂的情感。 雪花片片落在温热的手掌上,曾经流连在她心头的甜蜜点滴,是不是会像这些融雪般,终究还是留不住? 深宫之内只有斗,没有情,也不能停。 霂颻的话她深深记得,就是因为记得才会刻意在心中建起禁锢情愫的牢笼,把自己囚禁在无情的冰冷世界里。 仰首看着天际不断纷飞的落雪,玹玗缓缓闭上双眸,紧紧环抱住自己,为什么她越是提醒自己要冷情,就越是觉得心寒和伤痛。 “大雪天的,你不进屋,在这里站着做什么?”还有三天就是万寿节,银杏将涴秀要穿戴的吉服和首饰送来竹薖楼,顺便看看玹玗是否已回来。 “银杏姑姑……”这次玹玗是真不知该如何开口,要怎么才能把故事变得顺理成章,堂堂齐妃岂会让一个奴才轻易窃取重要信息。“银杏姑姑,齐妃娘娘交代我留心宫里的小太监,说熹妃娘娘可能在用药暗害其他妃嫔。” “什么意思?”银杏不禁蹙起秀眉,满头雾水地低声道:“宫里的小太监?如果娘娘真有此心思,怎么会让小太监去做。”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玹玗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此话混乱无章,连她都搞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是齐妃娘娘打探到,咱们宫里小太监,常去御药房取宫寒避孕的药物,所以推断娘娘在暗害妃嫔。” “从来没有这样的事情。”银杏毫无迟疑的立刻否认,这些年以来毓媞要对付的所有妃嫔,都是由她亲自动手。 “可传话给齐妃娘娘的人,十分肯定的说,对方就是拿着景仁宫腰牌。”话说到此,玹玗却突然心悸,之前猜测冒景仁宫身份去御药房取药之人,应该就是躲在永和宫的小卓子,那这背后就该藏着问题。 几个月前,在慎心斋众人谈及往事,从李贵宝的言辞分析,他应该是认识小卓子。这几年来,他私下提供药材,并统统记录在景仁宫名下,难道他也有多重身份? 他和银杏交好,表面靠拢景仁宫;私下受何关学安排,替霂颻传话带信来往宫禁与将军府之间;可他同时也在暗助嫁祸毓媞之人,这又是谁指使的呢? 是直接听命于弘皙,还是隐藏甚深的那位后宫女眷? 银杏思索片刻,喃声道:“难道是小卓子,可他已经疯了啊!” 当初是她心软,向毓媞求情,让得失心疯的小卓子去看守空置的永和宫。 “姑姑说的小卓子,可是永和宫那位神志混乱的公公?”玹玗决定以这件事笼络银杏,于是低敛眼眸,慢声道:“还在慎心斋当差的时候,有一次被借调去打扫永和宫,遇到过一个疯疯癫癫的公公。我问他话,他也说不清楚,只是言语含糊的讲了自己的名字。” 手托下颚,银杏沉默了许久,愕然道:“那时他突然疯癫,就被打发到了永和宫,好像是不记得收回他的腰牌。” “就算有失误,也与姑姑无关,应该是景仁宫首领太监的责任。”玹玗立刻为银杏递上一个完美的借口,又乖巧的笑问道:“姑姑,那此事要告知娘娘吗?” 银杏点点头,语带踌躇地说道:“这么大的事情,当然要告诉娘娘,只是有些话……” “请姑姑放心,我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玹玗观人入微的乖巧一笑。 “唉,看来娘娘又要多一桩烦心事了。”将视线移向五福堂,银杏深叹道:“原以为除去莺儿,景仁宫至少能安宁到四阿哥回来之前,现在看是不可能了。” 玹玗侧头问道:“和四阿哥有什么关系?” “这次万寿节宫宴的名单中,有镶蓝旗佐领讷尔布的夫人,和她的女儿荃蕙。”银杏眸中闪过讽笑,又多一个女人分夫君,弘历的九位妻妾不暗搅风云才怪。 第190章 龙凤孽 顺天府内南城,镶蓝旗佐领讷尔布府邸。 “三者盖女人之常道,礼法之典教矣。谦让恭敬,先人后己,有善莫名,有恶莫辞,忍辱含垢,常若畏惧,是谓卑弱下人也……” 悠扬的诵读声从荷塘畔的水榭传出,可那声音却越来越小,静默了半晌,突然听到啪地一声,像是书卷被重重的甩盖在桌上。 “这是什么玩意儿啊!”荃蕙厌恶地撇了撇嘴,随手抓起桌上果盘中的一个梨,大口大口的啃了起来,还嘟囔地抱怨道:“卑弱、执勤、继祭祀,要做到这三点才能让耻辱远离自身?呸,这根本就是在自我羞辱嘛!还卑弱第一,不过就是刻意讨好男人的混书,女人要是都这样,男人还不更无法无天啦。” 出生在老辈的旗人的家庭,虽然也是自幼读书习字,却从未看过这类书。可自从那次复选回府,父亲就命她熟读女四书,常听说脏唐臭汉,宋若莘撰著的《女论语》,和班昭所著的《女诫》就被排到最后。 前几个月,读明成祖徐皇后的《内训》,还有王相之母的《女范捷录》,已经是无名火起三千丈,今日再一翻开《女诫》,那第一条就让她大为反感。 《诗经?小雅》中说: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 此言分明就是重男轻女的胡话,班昭既为一代才女,又曾教授于皇后,应该为女人争气才对,怎么还把“弄璋弄瓦”引为典故理据。 想想那汉室江山,先有临朝称制的吕雉,后有兴国继世的邓绥,这两位执掌天下,缔造盛世的女人,若也是顶着“卑弱曲从”的枷锁做人,岂能驾驭朝中文武官员,于乱世中执政。 忽然,有脚步声由远至近,荃蕙连忙翻开书,装模作样的继续规矩诵读。 “晚寝早作,勿惮夙夜,执务私事,不辞剧易,所作必成,手迹整理,是谓执勤也。” 水榭的门被推开,穿着翠色棉袄的小丫头缓步上楼,手中捧着一套新裁制的锦袄,和刚送来的首饰,这些都是为万寿节,入圆明园赴宴所做的准备。 “小姐别紧张,是奴婢呢。”名叫彩绣的丫环是府中的家生奴才,作为荃蕙的贴身婢女,主仆二人自幼一起长大,所以情同姐妹。 彩绣笑着摇了摇头,老爷交代了功课,可荃蕙竟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几个月下来,女四书只看了两本,可悄悄从琉璃厂淘回来的风月闲书,却是爱的废寝忘食。 岂知高门大户人家,向来不许姑娘们偷看这样的文章,最怕是那些情爱言词移了性情,过早知道男女之事,招惹情思萦逗,生出歪风邪气,有辱父母颜面。 可她伺候的这位小姐倒好,人前是一副知书达理的模样,暗地里那《西厢记》、《牡丹亭》、《长生殿》每套都私自买回府中细读,前几日偶听人说《金瓶梅》所用笔墨极妙,就心心念念也想弄来一套,好在被她拦住,不然大家闺秀的名节全毁了。 “我阿玛呢?”荃蕙往楼下探了探,一扬眉梢,撇嘴问道:“他不是说要考我默书吗?” “若真来考,小姐你能背诵下来吗?”彩绣抿嘴一笑,直言不讳道:“我刚才听,小姐才读到第一段,就满口抱怨了。” “这种打压女人的文章,谁能看得下去啊!”荃蕙拿起书翻了翻,又在彩绣面前晃了晃,再次扔回到桌上。“你读过吗?你背过吗?” “凡为女子,卑弱第一,夫妇第二,敬慎第三,妇行第四,专心第五,曲从第六,叔妹第七。女子四行,德、言、容、功,不必才明绝异,不必辩口利辞,不必颜色美丽,不必工巧过人。”彩绣淡然的说出了书中大意,又笑着解释道:“咱们府上的家生奴才,虽然认字不多,但女四书可是从小就熟读。” “可阿玛以前,都没让我读过这类的书啊!”荃蕙双手托着脸颊,满眼疑惑地望着彩绣。 “小姐,我们是汉人,你是满人,本来教育就不同嘛。”把衣裳搁在身旁的高几上,整理掉落满地的书册,彩绣又笑道:“汉人女子,讲的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规规矩矩的在阁中学习琴棋书画,练字绣花,别说是外客,就算族中男子都不肯轻见。可旗人女子就自由多了,迎来送往当家作主,出府游玩骑马射猎,都是寻常事。若不是老爷知道,小姐可能要嫁给宝亲王,也不会让你研读这些书。” 听闻此言,荃蕙眼眸一亮,问道:“难道宫里又有什么消息传出来?” “熹妃娘娘身边的总管太监来了,老爷正在上房接待呢。”总算把乱七八糟的书屋整理完毕,彩绣又往爖火中多加了几块碳,让屋子更加暖和些,才说道:“听说熹妃娘娘有意让你提早两日入圆明园,又想留你在御园住到冬至前呢。” “那太好,至少好长一段日子,不用读这些恶心的文章。”荃蕙兴奋的把书扔了老远,又从书柜深处,取出一套订着“诗经”书皮的《桃花扇》,如痴如醉的细读着。 “小姐,先来试试衣服,要是不合身,我立刻让人送去改。”抽过荃蕙手中的闲书,拉其到穿衣镜前,却又忍不住叹道:“宫中可没有你想得那么好,我听说上至妃嫔,下到不识字的婢女,都要学习《教女遗规》一书,内容和女四书大同小异。” “那些不过是做做样子,让宫中奴才学习,好让她们别整日异想天开,妄图攀龙附凤。”荃蕙不以为意的笑了笑,豪气地说道:“我们旗人要的是英姿煞爽,才不稀罕那种矫揉造作的女人,且我知道宝亲王身边有个叫敏芝的侍妾,最擅长弓马骑射,所以每次宝亲王随驾围猎,都带着她在身边。” 彩绣无奈的摇摇头,始终想不明白,堂堂嫡出的千金小姐,既然逃过了选为妃嫔的命运,为何不选一个门当户对的官员为人正室,怎么都好过低眉顺目的做小。 虽然秀女婚嫁,都由皇帝决定,但年前也有几位贝子来府中求亲,只要荃蕙肯定头,作为皇族子弟,上书雍正帝请求指婚还不是难事。 “你说的那位芝夫人得宠,皆因她是宝亲王第一位夫人。”彩绣将新打制的首饰一一给荃蕙过目,又为其重梳能搭配这些钗环的发髻,然后继续刚才的话题。“可后来宝亲王娶了现在的嫡福晋,她就不怎么得宠了,听说地位还不如宫婢出身的兰夫人。再说了,宝亲王如此年轻,已有众多妻妾,光是女人间的勾心斗角,就够你受的。” 彩绣的表姐在宫中做奶母,所以重华宫的消息,她打听了不少。 “那是因为她不得熹妃娘娘的心意。”荃蕙在穿衣镜前转了个圈,得意地笑道:“我就不同了,熹妃娘娘对我很满意,有她庇佑着,还怕那些人吗?” 复选时虽然受到熹妃青睐,可回来以后始终没有等到指婚的消息,直到重阳节熹妃赏下一对金累丝万年如意,她惴惴不安的心,总算平静了下来。“称心如意”,这样的赞赏,以表明了熹妃对她的满意。 宝亲王弘历,是王族宗亲中,是最出类拔萃的皇子,不但文武双全,还俊朗不凡,虽然身边已有九位妻妾,仍然是京城千金小姐,梦寐以求的夫婿人选。 这几个月以来,她早晚诚心祷告,希望能美梦成真。 “除了嫡福晋和芝夫人,宝亲王身边的其他侍妾,都是熹妃娘娘安排的。”彩绣忍不住泼冷水,唠叨道:“可我听说,真正能在宝亲王心里排得上号,也就嫡福晋、芝夫人、兰夫人,这三位最早的妻妾。其她的那些侍妾,两三个月都未必能得一次留门,若小姐真嫁过去,可是排在第十位呢。怎么说你都是正房嫡出,从小到大就被老爷和夫人捧在手心里宠着,未曾受过半点委屈,府中姐妹对你都很谦让,若嫁入那样的王侯府邸,只怕会吃苦头啊。” 荃蕙还真把这番担忧的话语,听进去了几分,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面色凝重的沉思了许久。 以前听亲戚家的姐妹谈论弘历,她都是一笑置之,因为在她的概念里面,皇族的王子,才德兼备者都难逃悲惨的下场,只有工于心计之辈,才能脱颖而出。 所以,在见到弘历之前,她一直认为,这个被人所追捧的宝亲王,大不了只是个城府极深的伪君子。 直到今年的元宵节,无意中在花灯会上与弘历擦肩而过,他那温润如玉的风采,平易近人的个性,满腹经纶的才学,都深深俘获了她的心,让她忍不住于人群中默默跟随,可惜后来出了乱子,她被表姐拉着跑开了,不然定会不过一切的上前结识。 而对宫里的情况,她也并非全无所闻。 父亲在朝为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是免遭灾祸的基本法则。所以,即使律法不容,父亲仍然结交内监,并暗通太医,从各种渠道打听购买宫中消息,以便应对无失。 熹妃是什么样的人物,她也从父母那边听到不少,所以之前复选时,才会刻意卖乖讨好。 对弘历一见钟情,本来不曾抱有幻想,可既然天赐机缘,她就一定要好好把握。 “嫁给哪个男人,是不用和其他女人分享夫君的?”深吸口气,荃蕙柔柔地叹道:“自古以来,有本事的男人都是三妻四妾,皇室宗亲更是妻妾成群,身为女子和别人分享丈夫,这是不可摆脱的宿命。与其嫁给陌生人,不如嫁给自己心仪的,就算是为妾也心甘情愿。何况以宝亲王还是储君人选,若以后能继承帝业,我便是皇妃之尊,还能光耀门楣呢。” 望着镜中的自己,她的容貌不输给弘历的任何一位妻妾,虽然无法做到女四书中的曲从卑弱,但她也非无理取闹之辈,不管用什么方法,只要可以嫁过去,她相信就一定能以真情打动弘历。 “小姐,若真是成了帝妃,日子可就更难过了。”彩绣愁眉紧蹙地说道:“你博古通今,难道不知‘最是无情帝王家’吗?还有,你看了那么多风月闲书,就应该知道两情相悦,才能天长地久。你和宝亲王根本就是陌生人,若论容貌,他的妻妾都是佳人;若论才学,上有嫡福晋,下有兰夫人;若论闺秀,你恐怕是谁都比不上吧!” “死丫头,你舌头是生疮,还是化脓了,满口晦气话。”荃蕙心里清楚,这是彩绣的好意,所以言词虽重,脸上却无半点怒气。“不过你有一句话说对了,我和宝亲王还是陌生人,得想个法子先结交他,就像书中写的那样,才子佳人偶然相遇,便从此魂牵梦萦。” “啊!”彩绣惊讶的目瞪口呆,愣了半晌才说道:“小姐,那些书里面的东西都是胡编乱造,怎么能当真啊!” “谁说不行!”荃蕙眸光一转,自我陶醉的笑着,幽幽说道:“多派些人去打听着,宝亲王什么时候回京,平常喜欢逛什么地方,只要我有心,还怕安排不出好戏吗。最好是上演一出,众里寻‘她’千百回,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让宝亲王对我一见钟情,只要两情相悦,就算嫁过去后仅号格格,我也不在乎。” 彩绣无奈的一翻白眼,这就是看闲书的后果,不是移了性情,而是走火入魔了。 荃蕙没有注意到彩绣的表情,而是沉醉在自己所幻想的美梦中,却忘了现实的残忍。 第191章 破晓寒 残夜未尽,凉州城的第一场大雪纷然落下,这所官家别院很快被白雪裹上银装。 雍正帝乃是出生于,康熙十七戊午年十月三十日,这个日子四年才有一次,未登基称帝时倒也无妨,但如今贵为九五至尊,若四年才庆一次万寿节,就大为不妥了。 《汉书》中说:冬至阳气起,君道长,故贺。 冬至乃是大吉之日,古人认为自冬至起,天地阳气开始兴作渐强,代表下一个循环开始。 而康熙十七年的冬至,正好是冬月初八。 有些时候,天缘巧合妙不可言。 康熙五十五年时,九龙夺嫡已是如火如荼,雍正帝意外偶遇一位得道仙师,精通改命种兴之术,尤其推算而得,若雍正帝以欺天轮回之术改变生辰,就定能得偿所愿君临天下。 偏巧,那一年的冬至,正好也是冬月初八,暗合了雍正帝出生的年份。 所以雍正帝登基后,就将万寿节定于每年冬月初八,但毕竟并非真正的生辰,且“万”乃满数,那位仙师曾留下一句话“水满则溢,寿满则灭”,虽然君临天下被称万岁,但每年的寿辰却禁止妃嫔恭贺“万寿”,怕应了那句有生便有死,寿满之后便遭湮灭。 至于那位仙师的行踪,有传闻说,他乃神人下凡,于人世选定明君后,功德圆满便离尘而去;也有传闻说,他是刘伯温嫡系传人,亦能算得前后五百年事,知雍正帝有兔死狗烹之心,故而悄然隐遁于山林;更有传闻说,雍正帝在改命成功后,就将他五马分尸,挫骨扬灰以绝后患了。总之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流言蜚语天下流传。 所以,既非雍正帝的真正寿辰,身为皇子没赶回京城贺寿,也还说得过去。 莫叹役梦惊残夜,只因难解谜中玥。 虽然落雪是在四更天,仍然吸引了弘历的注意,因为他又被那个可怕的怪梦所惊醒。 取出怀中的明月珠,见其并无异状,他才安心了几分。 随意抓了件貂裘披风,拿起桌上的篁竹笛,悄声走出房间。 对他而言,这不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可这座官家别院,荷塘上九曲石桥,于水中小亭煮茶闲坐,比起新疆伊犁的暴雪,眼前的满天柔羽已算是优雅曼舞。 手中篁竹笛是云织离开时悄悄留下的,没有解释原因,只留笺说此物对他更有意义。 同样的幽曲,但他吹奏不出那种缠绵悱恻的韵味,这首云墨色所作的笛曲,据说只有经历过刻骨铭心之痛的人,才能尽释曲中情长。 情仇爱恨,什么才是刻骨铭心,为此又能付出什么? 冬月初三离开伊犁前,他亲自去拜访了谷儿,原以为流放的生活会很辛苦,却没想到她的日子还算不错。 可是在这背后,有些难以启齿的缘故,听说有个准噶尔贵族,和她多有往来。 对此事,弘历当面询问过,谷儿并没有回避,也不曾说谎隐瞒。 “我必须活着,夫君蒙冤而死,女儿又被罚入宫中为奴。我不会做生死相随的事情,也并非情感不深,而是放不下我的女儿,放不下夫君的那滴血脉。紫禁城的冷寂凄苦,我曾深深体会过,所以不能把女儿孤独的丢在人间炼狱受苦。只要我还活着,哪怕宫中的日子再难熬,玹玗的心里存有一份牵连,才会过得有些盼头,时时刻刻给自己灌输一个信念,只要还活着,亲人终能有再相见的一天。我们母女一命相连,会为了对方好好活着,总能熬到天下大赦的一日吧?” 为了活下来,谷儿甚至可以抛弃名节,在她看来虚无的美名远没有人命重要。 面对她满眼含泪的问话,弘历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并暗暗发誓,无论是他还是弘昼君临天下,她们母女都会在京城团圆。 除此外,在谷儿的那番话中,弘历隐隐听出了一些别的事情,猜到海殷应该还有其他血脉,就被藏在巴蜀之地。 以前和玹玗聊天时,除了江南水乡,她问起的就是巴蜀之地,且百花之中独偏爱锦城芙蓉。曾经她提到过,家里有位姑姑远嫁到蜀中,而就弘历所知,海殷和谷儿两家都没有四川亲戚,但海殷的知交好友岳钟琪却是成都人。 如果海殷真的还有另留血脉,那就一定是藏在岳钟琪的老家。 不过,此事至关紧要,谷儿和玹玗都讳莫如深,还好在他身边有个京城百事通。 凡京中官员,弘皙均有调查家宅底细,弘历从茹逸处得知,海殷在奉旨娶谷儿之前,还收了一房侍妾,但雍正元年末,那侍妾突然就从郭络罗府消失了。 有人说,是因尚未过门的谷儿得知小妾怀有身孕,怕其生下长子,影响她在夫家的地位,所以随便栽赃了一个罪名,就把小妾驱赶出府,至于其下落就无人得知。但是有一点很奇怪,郭络罗府每年都会派管家去四川,而雍正十年海殷遭人诬告,谷儿遣散家丁婢仆后,被其从宫中挑选作为陪嫁的贴身侍婢莺桃,离府当日就随着一个商队去了四川。 岳钟琪被收监,但兵部判决迟迟未定,其妻却消失无踪,不过探子回报,两年前有人在大金川见过一位藏族打扮的妇人,模样和岳夫人很像,身边还带着三个男孩。 但根据弘皙以往的查探,岳钟琪只有两个儿子,若那藏族妇人真是岳夫人,这第三个男孩的身份就可疑了。 得知这些消息后,弘历决定在回京前,先悄悄去一趟大金川。 幽曲共舞飞雪落,篁笛萦绕娢玉孽。 弘昼寻音而来,在塘边的柳树下停住了脚步,敛去往日玩世不恭的样子,凝望着月下吹笛人,静静的听着在夜空中飘荡的悲伤笛音。 想他的四哥,面对宫廷中的血腥残忍,和战场上的惨怖凄厉,何曾有过半分动容,而今却为一个小姑娘如此悬心。 竟然上奏京城,谎称听闻大小金川似有异动,便在回京之前先微服查探,若消息属实,可立即组织定远营的军队镇压。 明知蜀道难于上青天,但哥哥要冒险前行,做弟弟的只能舍命相随。 可刚入玉门关,茹逸就收到密报,弘皙已在凉州设下埋伏。 计划去大金川前,先来凉州庄浪,弘历是想尝试侧面打听岳夫人的消息,因为这里是岳钟琪的原籍,他们现在借住的官家别院也是岳家祖上产业。 弘皙的杀手神出鬼没,所以纵有高床软枕,弘昼也难以成眠。 “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玉茹悄然出现在弘昼身畔,今夜还是她自离京后,第一天换回女装。“那个玹玗姑娘可是个我见犹怜的美人,小小年纪心筑高墙,就让人觉得神秘,忍不住想去探究,想要保护。” 原本弘昼想她先返回京城,可早知弘皙贼心不死,她岂能顺从,定要随行相护。不过身边的琼音倒是先带着延丕勒多尔济等人返京,这些日子见琼音和延丕勒多尔济间的眉目交流,想必那个丫头是春心动矣,她早晚得赔上一份嫁妆。 蓦然回首,见她身披猩红斗篷站在漫天飞雪,模样更显娇媚,弘昼眸中含笑地柔声道:“大雪天出来干嘛,别冻坏了。” “呵,之前在伊犁狂风暴雪,也没听你这样说过。”茹逸掩唇一笑,双瞳剪水地望着他,打趣道:“看来真是人靠衣装,尤其对女人,瞧,我这刚换回女装就惹人心怜了。” 弘昼自嘲的摇了摇头,唇边噙着浅笑,说道:“凉州夜不安宁,那些人与你多有旧情,怕真的动起手来,会让你为难,不如在房中避着。” “从雅琴断气的那一刻,我对他们就只有仇恨。”茹逸眸光骤冷,但刹那敛去杀气,轻声笑道:“万一真有刺客来袭,你们两兄弟加起来,还不如我一个人呢。” “万一?”弘昼凝视着她,怀疑地问道:“你是不是做过什么?” “若弘皙一路追杀,我们能防得了几次?只有制造更大的麻烦,让他分身乏术,必须返回京城,咱们才可平安。所以……”茹逸的神情瞬间黯淡,却没有隐瞒,微微点头说道:“所以我模仿了你姨夫的字迹,写了一份密则送至御前,提醒皇上在京的理亲王是个冒牌货,且妃嫔中有其耳目。” “你……你疯啦!”弘昼震惊地望着她,心有千万语却如鲠在喉,半晌才问道:“可有传消息去定远营?” “有,我模仿你的自己,让琼音带去定远营,就说这是无奈之下的权宜之计,也把送递京城的密折内容,一字不漏的多写了一份交给你姨夫。”茹逸抬头看着他,脸上的苦涩笑中混着讽刺,声音幽微地说道:“那份密折上月初就已经由八百里加急送达京城,皇上应该早已看到,而我姐姐也该有所应对了。” 弘昼长长地叹了口气,对她付出实难回报。 贵为皇子,他无法给一个汉女名分,至于感情,从欣赏到怜惜,又从怜惜到感动,却终究不是爱情。 她所希望的,他统统给不了,仅剩的财富她又从不稀罕。 两人都沉默着,而望着弘昼眼底的纠结,茹逸的心直直往下沉,天再寒也不及心寒,路在苦也不及情苦。 “你……”打量着她眉间的那抹清愁,沉默许久他终于开口,“如果你姐姐身份暴露,我和四哥也定会想法,让她全身而退。” “不会的,以姐姐之能,全完可以想出法子替弘皙周全,只要他及时返京,皇上也无法识破李代桃僵之计。”那不是她想要听的答案,但希望仍在前头,能顾虑她的感受,就早晚会被她打动,把情交给她。“而且皇上有所警觉,对姐姐来说是件好事,她懂得蛰伏静待,少了动作,也就少了危机。” 弘昼紧握双拳,目光如炬地望着她,这样义无反顾的女子岂能让人不动心,可就是因为她的深情,他才无法逢场作戏,或许有一天能给她安排旗籍,让她正大光明的嫁入王府,可那真的就是她想的吗? 只有恩情,没有爱情的男女相处,她能够满足吗? 抬头环顾四周,他深吸了一口冷气,想要驱逐绕心的烦忧,“按你所说,弘皙那老小子应该没心思算计凉州之事。” “恐怕还不能掉以轻心。”茹逸微敛眼眸,算着日子说道:“以我对姐姐,还有京中那些手下的了解,再结合来回送信的时间,弘皙应该是近两日才得到消息,所以要过了凉州,方可算安全。” 回头望了望亭中的弘历,弘昼柔柔一笑道:“反正也要天亮了,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发生,这段时间你也够辛苦的,趁着还在岳家别院,多养精蓄锐。” “我是可以回去再睡会儿,你却还要在这守着。”茹逸的视线飘向湖心亭中的弘历,脸上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柔声说道:“依我看,让四哥发愁的不止是玹玗小姑娘,应该还有其他事情,或许你能帮得上忙,不过别太主动。” 能不能成功刺杀弘历,这些都是弘皙的前奏,其实他最后的法宝是揭露弘历的生事。多年来他暗中调查,天南地北的寻找人证,如今手上掌握了多少证据,就连茹逸都不清楚。 弘昼蹙起眉头,直视着她明亮的幽眸,话藏玄机地问道:“你知道多少?” “什么都不知道。”茹逸柳眉一扬,非但不回答半句,还郑重的对她说道:“你也应该什么都不知道,记住!” 她是在暗示伴君如伴虎,血统对皇室来说,乃是最关紧要的一点,若是知道未来君主太多秘密,就算现在不被怀疑,日后也会遭剪除。 第192章 敌自乱 风凉飕飕的,天地间渐渐洁白一片。 雪,不染纤尘遗世纷落,仿佛是上苍用来洁净凡尘的圣物,无论在复杂的颜色,都能被它的净白掩盖。 人独立于白茫茫的天地,纵然灵魂污浊,也会有想往宁静的一念。 赏雪是一种心境,而他们身处于权利争斗的漩涡之中,最缺乏的就是这种心境。 望着茹逸远去的背影,弘昼勾起浅浅一笑,他虽不敢自负已然漠视喧嚣繁华,但对名利权势却看得很淡,所谓高处不胜寒,逍遥自在才是福气。 他既知道借荒唐来韬光养晦,又岂会贸然给自己招祸,弘历的身世一直是宫里心照不宣的秘密。当年仁寿皇太后遗留的筹谋,安排了熹妃做其母妃,钮祜禄家族一心光复门楣,为了给弘历铺平坦途,暗地里的联络收买更盛康熙朝的胤礽党羽。 “还真是好雅兴,煮茶赏雪,吹笛自娱。”挂着慵懒悠闲的笑,为自己斟了杯茶,弘昼侧身靠着亭柱,潇洒的抬脚坐在栏凳上。 微微侧目瞄着弘历,喝茶赏雪的雅兴他偶尔也会有,却绝不是在这种寒风刺骨,又危机四伏的情况下。 若是换成他的昼暖熏香,五色梅园中的白玉亭,石桌石凳下有类似火炕的设计,在亭中坐着并不觉冷,细雪缠绵纷飞,冷梅淡香于风中萦绕,烫一壶梅花酒,配上茹逸的箜篌曲,这种赏雪才叫怡然自得。 “总要给她一个答复,这么好的女人,别辜负了。”一曲罢,弘历才将视线移向弘昼,俊逸的脸上浮着浅淡笑意,只是眸底还有一丝未曾掩去的忧愁。 “你知道我们在那边站着!”弘昼略微诧异地一哼,暗叹还好是逆风,否则他和茹逸的那几句话,还真难保不会引起弘历的猜疑。 “云霾夜,凉州雪,不见君归双龙绝。”弘历剑眉高挑,嘴角一扬,笑意漾深。“都已说明了要在雪夜动手,今日大雪初降,我当然要警醒些。” “说来弘皙这老小子挺不简单的,对天文历法也有研究,我们刚到庄浪,才第一天就遇到降雪。”仰望着厚厚的云层,犹豫了片刻,才慢吞吞地说道:“只要过了这两天,应该就不会再有麻烦,他会提前返京。” 微讶地望着弘昼,弘历没有直接询问,而是眸光一闪,等待答案。 弘昼吐了口气,先把手中半冷的茶一饮而尽,才缓缓说出茹逸私下策划的计谋。 “前后模仿两个人的字迹,和你还算熟悉,可表姨夫的字迹就没那么容易吧?”弘历把玩着手中的篁竹笛,兴味益浓地勾起嘴角,赞道:“真没想到,她还有这样的技艺。” “她说那是看家本事,虽然不如柳烟凝完美,但足够以假乱真。”弘昼撇了撇嘴,叹道:“弘皙那老小子调教杀手和奸细的本事,确实很有一套,茹逸和柳烟凝都是不能小觑的人物,就连那些和我们交手的刺客,也绝非泛泛之辈,功夫甚至比很多大内高手都强。” “这么厉害的女人,你就该疼着护着。”弘历噙着一抹浅笑,眸光定在弘昼身上,另递上了一杯热茶。“不如,我想法子帮她安排旗籍,也好让你正式娶入府中。”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害得弘昼被那口茶水呛得厉害,猛咳了几声才顺过气来。 “我是想过……”此话冲口而出,弘昼立刻闭目咒骂了自己一声,又解释道:“你也知道我收茹逸在昼暖熏香的原因,本想过几年就给她寻个豪商嫁为续弦,有名有份也不委屈。” 弘历嘲弄地挑眉,气定神闲地说:“谁让我们五爷风流倜傥,令茹逸姑娘死心塌地呢。” “你故意消遣我是吧!”弘昼一翻白眼,却又沉下脸叹道:“这次她舍命相随,我才想过,再等两年朝中局势稳定后,她若愿意,就想法子给她安排旗籍。此事虽不算大,但若被弘皙抓着当把柄,只怕会给你惹麻烦。” 弘历静默了一会儿,满脸不解地问:“那涴秀呢?你真能眼看着额娘替她安排夫婿,由她随便嫁出去,舍得吗?” 弘昼沉默了,揪心一笑,良久才弱声说:“你妻妾成群不会懂,对最为珍惜的女人,如果不能给最好,就不要轻易沾惹。” “你的想法,涴秀未必在乎。”弘历微微一怔,没想到他这个风流成性的弟弟,竟会如此坦白对涴秀的感情,又静默了一会儿,最后一次问道:“真的舍得吗?” 皇族宗亲的女人没有一个算得上幸福,就算雍正帝下旨,嫁给他也只能是侧福晋,就连他们的孩子也是庶出,虽然只是名分,但他不愿意涴秀低人一等。 “熹妃娘娘一定会让她以公主身份出嫁,而且会安排自己人为教导嬷嬷,额驸不能纳妾,以涴秀的脾气性格,也一定不会让她的夫婿收房。”弘昼露出一丝苦涩的浅笑,能得到男人全心全意的爱,才是女人最大的幸福,所以舍不得也要舍得。 忽然,弘昼神色一边,耳中听到些极细微的足音,是一群人踩踏在雪地的声响,且正在缓缓向他们靠近。 注意到弘昼目光的变化,弘历已不动声色的将右手移到腰际,随时准备拔剑出鞘。 黎明前的黑暗,又是遇上大雪纷飞,刺客没有冒进,而是将他们包围住,已弩箭从几个不同的角度瞄准。 弘昼刚刚伸出手暗示来人有五个,与此同时就利箭破风射来。 脸上浮出几分蔑视的冷笑,弘历猛然拔出银蛇软剑,灵敏地一旋身子,有四支箭被挡下,掉落池塘中,击破了水面那层薄冰。 而另一支则在箭尖抵面之前,被弘昼稳稳抓住,随手往侧边一扔,却听有人应声倒下。 疾步撤到池塘畔,原来茹逸从背后偷袭,已经料理了一个。 “瞎猫碰不到死耗子。”茹逸手持长剑,一脚踏着倒地的尸体,娇笑着瞥了弘昼一眼,又转头望向围上来的四个人。“你们没有胜算,如果五对二杀他们两兄弟还有可能,但是出师不利就已损兵折将,就剩下三个人,还不够我们玩的。” 这次被派出来的杀手功夫都是顶尖,当初在草原上的九人合围,茹逸确实寡不敌众,可对付今夜这几个人,却还绰绰有余。 弘昼低下头查看了一下那具尸体,果然是剑伤,而非箭伤,失望地低喃道:“我还以为功夫练得出神入化了,空欢喜一场。” “三个?”弘历诧异地望向茹逸。 “四人当中有一个不是来杀我们的。”茹逸剑指前方,嘴角微微扯动,淡淡说道:“童九,以你的排名,弘皙身边的杀手只有两能取你性命。” 四个黑衣蒙面人,有三个不自觉的退后了两步,且同时把视线投向那个唯一没有移动的人身上。 弘历也诧异的观察着四人,身形都差不多,可前面这个人的眼神他略微熟悉。 由弘皙培养的杀手,每三年都有一次比武作为实力考察,排名最后一位将会被发配到各处军营,而第一名则会升至弘皙的贴身侍卫,代号为影子。 作为弘皙的贴身侍卫,只用保护主子的安全,不用参与其他行动,也就不会遭到行动失败的惩罚。但除了比武排名之外,有意问鼎者可随时向影子挑战,斩其首级便可取而代之。 “那你排第几位啊?”对手没行动,弘昼竟惬意的闲聊了起来。 “第二。”茹逸敛下眼,在上一次比武中她和影子打成平手,而两人之间的纠葛,注定她赢不了影子,影子也杀不了她。 此言一出,另外三个杀手再次退后了两步,眼底透出迟疑。 “那我们省事了,留给她一个人玩吧。”弘昼眼瞳中透出讥讽,语气听着轻松,神情却依然紧绷,但还有闲情指着童九问:“他又排第几?” “弘皙身边的杀手,影子是第一,我在第二,童九排第三。”茹逸淡淡地说道:“上一次比武,我只险胜他一招,而姐姐仅输给他半招。” “那他为什么还要留下遗言?”弘历怀疑地望着黑衣蒙面人,童九最后一次传递消息给茹逸,请她代为照顾老母。 “你放心吧,你母亲和弟弟,姐姐应该已经派人送离京城了,影子办事从无疏漏。”茹逸低下眼眸,勉强挤出一丝浅笑后,猛然背过身子。 扯下黑纱巾,童九感激地额首,又说道:“二小姐,别太为难大小姐,她也很苦。” 弘历、弘昼被他们的话弄得满头雾水,还没来得及询问,眼前剑光闪过,童九身后的三个杀手应声倒下,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只听噗通一声,童九已经跃身掉入冰冷的池塘。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弘昼一把拉过茹逸,质问道:“你知道他要自杀!” “就我所知,弘皙身边的十二大杀手,只剩下我和姐姐了。”茹逸低着头,顾左右而言其他,但声音中有难以压抑的轻颤。“但你们不能就此安心,弘皙培养的杀手很多,备选也不少,毕竟我离开他们也有两三年了,无法完全肯定他的杀手组织现在有多少人员。” “我现在不是问你这个!”弘昼情绪激动地凝视着她,手指向身后荷塘。 “你以为童九因何要帮着我们?”惨然一笑,茹逸哽咽地说道:“我姐姐是他的救命恩人,而他对姐姐有倾慕之情,可惜弘皙身边的男性杀手,都执行了明朝的宫刑。” 在明朝,内监的净身并不彻底,因此从外表上看,他们与正常男人没有多大区别。在明朝宦官掌权的鼎盛时期,甚至有达官贵人为巴结权势,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宦官为妻,而宦官和后妃之间的慌乱行为也屡见不鲜。清朝吸取教训,对内监净身做得非常彻底,明朝的技术也被遗弃。可弘皙为了确保杀手的忠诚,又不能影响杀手的体质,所以费尽苦心寻得明朝宫廷医典,对其培养的所有杀手,都施以宫刑。 望向那渐渐恢复平静的荷塘,茹逸紧紧咬着下唇,忍住不让泪水夺眶而出,沉默了良久却只是无奈一叹。 杀手注定孤独寂寞,他们只是件工具,一旦失去效用,就会被主人丢弃。 死,是童九最好的结局,当然他也可以选择隐遁。 但人是有心的,有心就会有牵挂,活着就会放不下亲情,就会再一次因为心跳而被利用,永远无法摆脱杀手的生活。 而童九和茹逸都清楚,弘皙的凉州计划,不是全要针对弘历和弘昼,而是要抓出在杀手组织中的内奸,如果童九选择什么都不做,或许能够自保,但他不敢和弘皙赌万一。他所倾慕的女人,是皇帝的妃嫔,是弘皙的红颜,是他此生可望而不可及的心恋。所以,保全茹逸的安危,是他唯一能做的,为她的妹妹而死至少能换来永远的记忆。 不是女人才会做这种傻事,有些时候男人比女人更傻,只叹苍天喜欢作弄苦心人,命运的红绳也常常牵错对象。 转身之际,冰凉的泪水划落脸颊,茹逸不想解释,也不愿意去回想做杀手时的往事。 弘昼听从了弘历的劝告,没有继续追问。 此时日出东方,琉璃天地被渲染上了瑰丽的红光,尸体都被扔进荷塘,地上的血迹和杂乱的脚印被白雪覆盖,岳家别院又恢复宁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第193章 战无痕 从康熙朝开始,皇帝万寿节就围绕着八个字:普天同庆,天下大赦。 每年万寿节都是举国欢庆,若逢旬诞辰则要大庆,尤其以逢周甲、古稀、耄耋之年,欢庆活动更为隆重热烈,全国各地耆老纷赴京城庆寿,銮殿上的恭贺戏曲,敬献寿礼和筵宴称觞等诸方面,都会比往年更盛。 而京城之内处处张灯结彩,搭台建亭、树坊设棚,以求将全城装饰得金碧辉煌。流光溢彩中萦绕着笙萧鼓钹,京城的杂耍和百戏班都会搭台上演庆寿戏,处处都是歌舞升平的享乐场面。 且万寿节期间,民间禁止屠宰,刑徒之罚也会暂缓,百姓一律不许穿素色服装,必须着装鲜艳喜庆。 上到朝廷,下旨各地政府,前后数日不理关于刑事案件的政务。各地文武百官更要设置香案,朝京城方向行大礼,祝贺皇上万寿无疆。 今年的万寿庆典设在圆明园,雍正帝在正大光明殿接受王公百官朝贺,及进献的贺礼。 辰时起,皇族宗亲和文武百官,按制穿着盛装蟒袍或补服,所进献的寿礼也非常讲究,重点都在“精、珍、奇”三字上,传统寿礼比如金玉如意,翡翠宝石盆景,漆器画屏,或是织锦绣品;当然还有一些夕阳物件,如珐琅怀表、玳瑁手摇风扇、髹漆八音盒等。 无论祝寿贺礼来自何处,从纹饰到造型设计上,都需突出祈福祝寿的寓意。 献礼完毕后,雍正帝要宴请群臣,午时在瀛洲岛摆宴,未时方能开席,直至申时结束。 金龙大宴异常丰盛,充满着浓郁的满族特色,共有热菜二十品,冷菜二十品,汤菜四品,小菜四品,鲜果四品,瓜果、蜜饯果二十八品,点心、糕、饼等面食二十九品,共计一百零九品。菜肴以鸡、鸭、鹅、猪、鹿、羊、野鸡、野猪为主,辅以木耳、燕窝、香蕈、蘑菇等。 待雍正帝入座后,宴会才开始,分别上热菜、汤菜。膳后献奶茶,然后撤宴桌,接着摆酒膳,最后就是群臣同乐的庆寿戏。 这些庆典妃嫔不能参加,遵守男女大防,女眷的午宴是由齐妃为首,率领后宫妃嫔及命妇于万方安和共宴,恭祝雍正帝万寿无疆。 酉时文武百官及外戚命妇各自归家,皇帝与众妃之乐是在戌时,夜宴也设在瀛洲岛,菜品比午宴时约有减少,但流程不变。 万方安和宴罢,讷尔布夫人借口说家中老母卧病,没有接受熹妃的挽留,带着荃蕙匆匆离去。 说起攀附这门亲事,合府上下只有讷尔布夫人始终反对,所以之前毓媞想提前接荃蕙到圆明园小住,就被她以同样的理由婉拒。 毕竟府中有病人,又说荃蕙孝顺日夜照顾在侧,怕身带病中晦气,不适合在御园久留。 而今日,见过弘历的九房妻妾,讷尔布夫人就更为忧心,嫡福晋甯馨敛藏深沉,喜怒不行于色,脸上总挂着高贵典雅的浅笑,眸底却有让人读不懂的神秘;芝夫人和嫡福晋是本家,富察乃是女真族最古老的姓氏,从满清入关至今,诸多显赫人物均是出自该家族,敏芝虽然小性,却是长子之母,很受弘历宠爱;兰夫人举止娴雅,看起来不矫情造作,也许是奴才出身,极善察言观色,静默时则已,开口便是讨人喜欢的好话,深得熹妃信任。 至于其他的六位侍妾,个个都出身不凡,论母家背景都不在讷尔布府之下,表面少言寡语,但各有心思,不过是忍于一时,冷眼看着三位最得宠的妻妾暗斗。 荃蕙自幼就被娇惯着,诗词歌赋是读过不少,但性格直爽,能讨好长辈一时,却不知如该如何忍让男子,怎样与同辈姐妹和平相处。 但讷尔布大人却一心想攀附这门亲事,偏偏荃蕙也满心想嫁给弘历,讷尔布夫人只好请来两位康熙朝的离宫婢女调教女儿,在规矩礼仪还未学好之前,绝不轻易留荃蕙在熹妃身边,以免失礼于人前。 刚回到天然图画,儿媳不能参加夜宴,她们也不好打扰毓媞休息,但是心中都藏着话不吐不快,于是都聚在竹薖楼祸害涴秀,这里和朗吟阁相连,话音儿总会传过去。 “夫人,那拉家的荃蕙格格长得还真是标致,又文静大方,果然是正房嫡出的大家闺秀。”读懂主子那微微侧目的意思,说这番话时秋思没有压低声音,仿佛故意暗点硝烟。 “放肆,荃蕙姑娘也是你能议论的吗?”佩兰眼底潜藏笑意,小啜了口热茶,又不温不火的补上一句,“你就算再笨,多少应该看明白了,日后那荃蕙姑娘也是你的主子。” 秋思额首柔声道:“是,奴才知道了,以后再也不敢出言无状。” “既然知道身边奴才妄议主子,要喝止也早开口啊!”敏芝冷声一哼,斜睨了佩兰一眼,讥笑道:“都是老把戏了,心里想什么就直接说,别这么矫情借奴才之言。” 佩兰眸光低敛,自顾着静静品茶,全当没听见。 甯馨则浅浅一笑,问道:“多个妹妹,以后大家更热闹些,难道不好吗?” “恐怕那位荃蕙姑娘以后不是妹妹,论资排辈应该尊称姐姐吧。”雅容瞥了一眼敏芝,这话中之意暗指两个侧福晋的名位。 金佳·雅容内务府汉军包衣出身,父亲的驭马术天下无双,雍正帝特于五年前为其添加“上驷院卿”一职,秩正三品,主官上驷院,掌御马政令、供备皇帝及内廷用马诸事。 同年,她奉雍正皇帝旨意嫁给弘历,家族脱离包衣,入满洲正黄旗改金佳氏。 但是弘历并不宠她,算暮云斋中的隐形人,一年也不过两三次雨露恩泽。 她是由雍正帝亲自指婚,原本应该与甯馨、敏芝为一党,但敏芝太过捻酸就像刺猬,甯馨又太有城府让人不敢轻易相信靠近,所以她选择中立,静观其变再谋后策。 涴秀冷眼瞟过在场的所有侍妾,不算嫡福晋甯馨,侍妾当中富察·敏芝、金佳·雅容、苏雪翎、黄思莹、陈璐瑶是由皇帝指婚;而高佩兰、珂里叶特·初涵、索绰罗·芷蝶则是毓媞的苦心安排,按理说应是两边明争暗斗,结果都是聪明的观战人,到头来还是只有最初的那三个能折腾。 以前涴秀还当佩兰是个极好的人,超然于那些女人的阴谋诡计之外,可这几个月有玹玗看似无心的提醒,才让她发现,原来佩兰比甯馨更加深沉,所以旧日对佩兰的好感也就渐渐淡了,更是愈发疏远。 “我看格格都该烦死了。”雁儿和玹玗躲在楼梯上,悄悄窥听着下面的议论,还不忘打趣道:“不过也奇怪,格格今天怎么会忍得住她们。” “听说是四阿哥有东西带给格格,诸位夫人也好奇想看看,所以娘娘发话,格格也只能忍着。”玹玗无力地一笑,摇头道:“今日是万寿节,格格就是有满腔火气,也得压着。” 弘历派人千里迢迢送回寿礼,也顺便带了些礼物给涴秀,不过万寿节出入御园的物品检查得更为仔细,所有箱笼都先放置二宫门外,由内务府的管事太监确认过,才敢送入御园。可是弘历送回的物件有专门吩咐,带给涴秀的那箱子必须由本人亲启,管事太监不敢得罪宝亲王,又不能破坏规矩怕担责任,于是请了李怀玉过去领取。 这都是奴才的心思算计,不出事则是两边讨好,怎么说也卖了人情给宝亲王;万一出了什么事情,统统都推说是宝亲王的奴才以势压人。 只是这李怀玉也过去太久了,一盏茶都喝完了,还没带着东西回来。 两人正窃窃私语地嘀咕着,突然听到涴秀唤雁儿上点心,因怕玹玗再次成为她们暗斗的话题,故而回来后就让其躲在三楼,借口是帮格格整理功课。 “格格,刚才糕点局送来些蜂糕,就搁在小厨房呢。”雁儿福了福身,笑盈盈地问道:“不知格格还有没有别的需要,奴才这就去传人送来。” “那你就看着什么好,多端几样过来。”涴秀前一秒还笑意柔和,趁没人看着她时,却是一翻白眼,将雁儿拉到跟前,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低声道:“什么都不要,你有空和玹玗躲在旁边看笑话,也不说帮我想想法子,把这群女人弄走。” 雁儿憋着笑额首退下,先是悄声回三楼告知玹玗,涴秀让她们设法送客,然后才往小厨房而去。 刚出竹薖楼,远远望见有个小太监躲在回廊弯角处探头探脑,像是盯着这边的动静。 “你守着这干什么,鬼鬼祟祟想监视谁呢!”走近一瞧,雁儿立刻认出他是在五福堂当差的杂役,满眼怀疑地打量着,问道:“小华子,你不是跟着李公公取东西去了吗?” “好姑娘,误会了。”小华子赶紧作揖求饶,慌张地解释道:“都是李公公的意思,让小的过来瞧着,若是几位夫人走了,就去小厨房通知他。” 这话引起了雁儿的好奇,三两步的跑到小厨房,见那李怀玉倒是会享受,翘着二郎腿靠灶膛而坐,身侧的矮凳上烫着一壶酒,摆着两样糕点,还有花生、瓜子等干果。 雁儿与他调侃了几句,才问他为何取到东西,却又不马上送过去,“格格都要被那几位夫人烦死了,你快把东西抬去,让她们看了也好离开。” “哎哟,我的姑奶奶,这里面东西若能让嫡福晋她们瞧见,我早送去了。”李怀玉指了指木箱上的花纹,每次箱盖上刻着芙蓉花,就说明内里的东西有一份是特别送给玹玗的。 “原来如此。”雁儿了然地点点头,笑道:“行了,那你就再等一会儿,格格已经发话,让我们想法子送客。” 竹薖楼内,玹玗在三楼转了一圈,最后把视线落在玉爪将军身上。 用万鹰之神送客,就算得罪了嫡福晋和所有夫人,也没人敢对将军怎样。 守在楼梯上等雁儿回来,让她去送点心的时候,暗中告诉涴秀,只要把将军带下去,悄声下个指令,让将军看起来像是受惊而乱飞,那些满髻钗环的夫人,为了要保持形象,维护端庄的仪态,就是不下逐客令,也会争先恐后的逃走。 此计果然相当奏效,雁儿奉命带着将军到二楼,还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就听惊叫连连。涴秀仿佛玩得兴起,指使着将军一会儿冲向左边,一会儿吓唬右边,最终惹得众位夫人髻松钗斜,狼狈不堪的逃走。 那李怀玉也会掐时间,竹薖楼才清静片刻,他就带人抬着木箱上来。 “又是芙蓉花箱子,难怪你要捣鬼。”涴秀一眼就看到箱子上的花纹,对李怀玉笑道:“接着回小厨房享受去,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本格格让你盯着炉子炖佛跳墙呢。” “王爷不在,我原本也没什么差事,只是福晋身边离不开人,还是回去的好。”说这话时,李怀玉朝涴秀打了个眼色,又瞄了玹玗一眼,挂着满脸让人疑惑的笑转身离开。 “这箱东西里面,有一份是给你的。”涴秀拉过玹玗,笑着说:“还是你亲自打开看吧。” “格格,我去守着,别让哪个没长眼的撞上来。”雁儿笑着往楼下而去。 “每次四哥送回来的东西,只要有你的份,就会在箱子上刻一朵芙蓉花。”见玹玗一脸呆愣,涴秀催出地说道:“快打开看看,这次又是什么新奇东西。” 箱盖缓缓开启,除了一些小玩意,还有一卷系着芙蓉白玉坠的画卷。 玹玗迟疑了许久,却在展开画卷的瞬间,让泪水滑落脸颊。 第194章 蛇灰线 画不算细腻,看得出作画者不擅长人物,神韵风采未能展现,倒是背景的山河风光绘得很有气魄。 用纸极其普通,裱褙也很粗糙,除去捆绑画卷那根银色丝线上缀着的白玉芙蓉佩,若将此画挂到琉璃厂叫卖,恐怕也就最多二两银子。 画中人是一位慈眉善目妇人,手中握着一柄长剑,身后有成群的牧马。 这幅画没有落款,只写作画的时间,雍正十一癸丑年冬月初三,和一首题画诗:孤影独立暮风中,千里山河满目空。念挂幼雏心如捣,莫慰思亲泪朦胧。 落款的字迹和题诗的字迹截然不同,一个苍劲有力,一个娟秀婉约。 “这幅画上的人是你额娘吗?”默默将一块丝绢递给玹玗,涴秀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我认得那落款字迹,想来这幅画应该是四哥亲笔。” 微微一点头,玹玗曾经发誓不再轻易流泪,可看到母亲的画像,还是忍不住泪落成珠,既是因为能再见母亲容颜,又是感激弘历的费心巧思。 “夫人真漂亮,看起来慈眉善目,旧日在家一定很宠你吧?”雁儿脸上挂着浅笑,挽着玹玗的手臂,不善言辞的她只能给予这种无声的安慰。 玹玗挤出一丝淡笑,对雁儿点了点头,“额娘是很宠我,但也很严厉。” 看着玹玗眼眸那一刹的闪烁,奇怪的表情让涴秀顿生许多疑惑,只是不敢在此时多问,满脑子想着该怎么转移话题,平复其心头哀伤。 “原来你额娘也是巾帼不让须眉,难怪会教你一身功夫。”涴秀附在玹玗耳边,小声地说道:“你也别太挂心,既然四哥能送来这幅画,就说明他会托人照顾你额娘。” “我知道。”拭去脸颊上的泪水,玹玗浅浅一笑道:“额娘很能适应环境,虽然边境气候多变,但若衣食无忧,生活也会很惬意。” “可不是嘛!”雁儿指着画上的风景,说道:“咱们格格对这样的生活,还羡慕不已呢。” 涴秀点点头,如果她被发配边疆,那就正中下怀。 “把画收起来,看看还有什么好玩的稀罕物。”翻看着箱笼里的每一包东西,有巴旦木、葡萄干、大红枣,和好几种果脯,涴秀嘟嘴抱怨道:“怎么全是吃的?” “这盒东西好沉。”玹玗看着锦盒上的古怪图案,似乎在哪里见过,忽然想起清明放晦气时,涴秀做的大风筝上,好像就是画的有脚的鱼。“此物莫非是五阿哥送来的?” 雁儿一探头,立刻笑道:“一定是,上次五阿哥送的礼物,不也画着这条怪鱼嘛。” “死弘昼,是不是有病啊!”涴秀斜睨了一眼锦盒,冷声说道:“打开看看,指不定什么古怪玩意,他送来的东西,有哪次是正常的啊!” “之前已经送过泥土,又送过沙砾,这次应该轮到石头了吧。”没想到雁儿这句心直口快的玩笑话,却真的说中了。 锦盒中确实装着一块石头,不过不是寻常的山石,而是海碗大小的和田羊脂白玉摆件。 白玉莲藕鸳鸯,玉质温润坚密,洁白无瑕如同凝脂,又以圆雕、镂雕技法雕琢出鸳鸯、藕节、莲花、莲蓬和莲叶,阳光下莹透纯净。 “天啊,雕工精致,玉质无瑕,这样的物件恐怕皇上的私库里也找不出几件。”玹玗一眼就看出了玄机,莞尔一笑道:“一对鸳鸯靠得紧紧的,难道五阿哥是在为格格置办嫁妆?” “前些日子娘娘还忙着为格格挑选夫婿,可是皇上却说格格还小,不急在一时。”雁儿露出了一个戏谑的浅笑,又调侃道:“可咱们大清的宗室之女,谁不是十三岁就嫁出去了,奴才想会不会是皇上要留格格做儿媳,且五阿哥府中正好还缺一位侧福晋……” 闻言,玹玗心中一悸,前些日子听御前的小太监来景仁宫回话,准噶尔已经投降,就快派遣使者赴京议和。此消息亦让熹妃担忧,不过皇族宗亲内还有几位格格也在嫁龄,或许涴秀没有这么倒霉。 “你这个烂了嘴的小蹄子,看来最近这段时间我太纵容你了,竟然狂得这样没有规矩。”涴秀捏着雁儿的脸蛋,面红耳赤地说道:“本格格要选夫婿,不知道有多少想娶我的皇亲国戚递求亲帖子给我姨母,我为什么要嫁个一把年纪的老癞蛤蟆啊!” 玹玗和雁儿同时噗哧一笑,差点没乐岔了气,今日弘昼又多一称号,要是让他听见还不气死,自觉玉树临风、潇洒倜傥,刚过弱冠之年就被涴秀说成老男人,还是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真不知涴秀哪有这么多词,每次都不用想,脱口就能给弘昼灌上名号。 “格格,你若是这样说,可就委屈死五阿哥了。”雁儿指着白玉莲花说道:“你瞧瞧,这莲花是“洛神舞”,一定五阿哥专门找人雕琢的。” 洛神舞,是最难培植的莲花品种,十八枚单瓣复色,花姿婉约而飘逸,微风拂过水面,宛若洛神轻灵起舞,故而得此美名。 “这花我只在古书上读到过,据说唐朝之后,世间就难再一睹花颜,没想到格格从小长在大漠,竟然识得江南传说中的花神。”玹玗记得书中有写到,此花最早出现在春秋战国时期,据说与越女郑旦有关,而它最后的记录停留在贞观十四年。 涴秀突然愣住了,沉默许久才浅淡一笑,说道:“不是我喜欢,而是我额吉喜欢。其实……我外祖母家出生在江南一带有名的书香门第,家里最擅长培植莲花,可惜被文字狱害得家破人亡,所有女眷因罪籍成为满族包衣,划分到钮祜禄家族。” 那一年,她的外祖母才十五岁,因为江南女子的灵秀温婉,赢得钮祜禄本家凌柱少爷的喜欢,讨回府中成了通房丫头。凌柱的夫人相当厉害,其他几房妻妾也是狠角色,外祖母生养的第一个儿子莫名其妙的夭折了,怀上第二胎后,没多久人就得了失心疯,所以她的外祖母到死的时候,连个姨娘的名分都没得到。 “原来格格还有汉人血统,难怪也是个灵秀之人。”拉过涴秀的手,玹玗能感觉到那柔荑因为心伤而渐渐冰凉。 “额吉说过,府中的莲花都是外祖母所培植,可她过世后,额吉想讨要一朵去坟前祭奠都不行。”涴秀深深一叹,悠然地继续说道:“额吉的名字唤作‘毓妍’,因为她长得像外祖母,是所有姊妹中最美的一个,可惜红颜命苦,从小到大都被人排挤,还好嫁到蒙古,有我阿布疼爱,才可以过些自由自在的生活。” 果然,每个人心底都有属于自己的伤痛,唯一不同的,是面对时的态度。 “牧马放羊,无拘无束,确实比京城中快乐。”玹玗叹笑道:“如果可能,我也希望过那样的日子,骑着马在一望无垠的草原上奔跑,训鹰狩猎,何其潇洒痛快。” “听你们说得这么美好,我都向往了。”雁儿吃着果脯,对玹玗嘻嘻一笑,眼前的两个人都有忧愁,她不能再制造更多的伤感,把吃食捧到她们面前,说道:“这些东西真的很好吃,尝尝看嘛。” 明白雁儿的苦心,玹玗笑了笑,问道:“格格,这些吃的可以每样赏奴才一份吗?” “是要给瑞喜带回去吗?”玹玗并不贪嘴,所以雁儿第一个就想到了他。 纵然跟前没有外人,玹玗还是刻意守着尊卑规矩,这让涴秀觉得很不好受,却也多说无益,只是爽快地回答:“你要喜欢吃,都拿去吧。” 见涴秀盯着玉雕发呆,玹玗忍不住笑道:“奴才哪敢全拿走,想来这些都是五阿哥为格格准备的,这红枣真的很甜,格格好歹也尝一颗,算是不辜负五阿哥的心意啊。” 话题又绕回到这事上,涴秀再次羞红了脸,娇斥道:“有完没完啊!怎么又说起那只铁嘴斗鸡,每次见到我都不忘挖苦,要是真的嫁给他还成天拌嘴,这日子可就没得安宁了。” 涴秀笑得轻松自然,可眸底却飘过一丝落寞,心中一直清楚,她和弘昼是不可能在一起。 表面上她确实有尊贵的身份,但不过是虚无的名号,熹妃的眷顾敌不过雍正帝的摆布。 景仁宫的情况她心知肚明,今天能依仗着姨母的地位成为郡主,明日也会因同样的人落为阶下囚,就像身边的玹玗。 钮祜禄家族从来都是冷眼待她,没有背景和势力,要怎么去做王爷的妃子? 如果真的嫁给弘昼一定是侧福晋,虽然和嫡福晋只差一个字,却注定是天壤之别。 她不要重蹈覆辙,不要和外婆一样卑躬屈膝的在人之下,也不要把母亲的命运加注在未来的孩子身上。 京城这片地方,从外祖母那一代开始,就是个噩梦。 江南汀花遭命运捉弄,凋落在寒天冻地的北国;倾城妍颜却是庶出,以为是被丢到大漠受苦,竟意外获得一份真情,哪知宿命的诡变,最终还是魂断于此。 而她,博尔济吉特?涴秀,生在大漠,长在大漠,应该是草原上自由飞翔的鹰,绝不能成为猎人手中的工具,也不是折翼的笼中鸟,被困锁在女人争斗的囚牢里。 纵然弘昼能守候她一辈子,但宠溺不能改变繁文缛节,不能改变她注定要忍受的委屈。 望着那一敛眸的落寞,玹玗也不再戏言,递给雁儿一个眼色,两人把话题拉开了。 戌时将至,御前的人前来传话,请熹妃前往瀛洲岛。 没有圣旨涴秀不能随毓媞同赴夜宴,而且她也不稀罕。 那边戌初一刻开席,亥正一刻撤宴桌换酒膳摆戏,如果不出以外,雍正帝要和妃子同乐到三更。 涴秀眼前一亮,既然有几个时辰都没人管,不如出去逛逛。“你们还记得上次在双凫小筑看到的那幅美人图吗?” “格格,干嘛提起这事啊?”雁儿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 “我觉得那幅美人图背后一定有故事,不然谁会把棺椁镶嵌在墙上。”此事与涴秀虽无关系,但她就是好奇,而且上次就发现玹玗似乎从画中看出了玄机,只是突然有人出现,她们才只好匆匆离开。“不如,一会儿咱们再去瞧瞧。” “不好吧!”雁儿立刻否决了这个提议,连连摆手说道:“那地方阴森森的,连点人气都没有,想起来都心里发毛。” “没人气才好呢。”涴秀一翻白眼,打趣道:“上次冒出一点人气,就把你吓得魂飞魄散。” 雁儿委屈地低下头,双手搓着衣裳,胆小也不是她的错啊。 “其实……”玹玗迟疑了片刻,浅浅一笑道:“我也想再去看看,那幅美人图可是难得一见的好画。” 圆明园闹起廉亲王妃的鬼魂,所以她想去证实心中的猜测,或许还能在那边发现蛛丝马迹,分析判断出弘皙安插在宫中的耳目。 不顾雁儿的连声反对,涴秀拉着她们往曲院风荷而去。 双凫小筑依旧无人看守,摇春斋也没有上锁,看来雍正帝还没发现此处被人闯入。 不过当她们再次来到那幅画像前,玹玗却心中微震,果然有人来过。 上次离开时,她多了一个心思,扯下几缕蛛丝黏在纱帐上,现在蛛丝不见了。 可是屋里没有半点痕迹留下,只是墙角多了一片菩提枯叶,而整个圆明园中,离后妃居所最近,又种有菩提树的地方,就只有舍卫城。 第195章 蝎尾殃 前往曲院风荷有三条路,可从天然图画往柳林长岛,然后由荷塘中部往双凫小筑;另一条路则靠近皇子们的书房,名为“洞天深处”的两排对称房屋,且紧邻东南隅福园门,当也要经过整个荷塘。 而从舍卫城往双凫小筑乃是一条线能通往大北门的直线,从大北门入内,过鱼跃鸢飞到西峰秀色,往南便是舍卫城,每月初一十五,或逢佳节时令,若皇帝在圆明园居住,就会到此拈香拜佛,舍卫城中的所有僧人都是内监充当。 舍卫城再往北就是圆明园中独特的买卖街,城内街道、店铺、商号、旅馆、码头应有尽有,如果皇帝要逛街,宫女、太监等几百人就扮成商人、买卖人、游人,特别热闹繁华。货物都是从皇商手中所借,如果在开市后货物被卖掉,则按官价付款给皇商;如果没有卖掉,闭市后则要全部退还货物。 雍正帝登基后,因为对自身安危的考虑,所以无法再去民间游玩,只能常常启用这条买卖街,换上青衣小帽扮作平民百姓的样子,来街市上闲逛,看上喜欢的东西就掏钱购买,甚至还会讨价还价一番。 不过这两年雍正帝的身体时好时坏,加上国事繁重,也就无心这种购物娱乐。 继续往北的岛区,永日堂建于雍正四年,据说就是因为双凫小筑闹鬼,才特地添加了这组大佛堂,也是由内监充当僧人念经。 之前捡到的那张圆明园地图,已经半点不漏的印在玹玗脑海中,她试图从区域猜测那个装神弄鬼的人是谁。 谦嫔、宁嫔、顺贵人都常去舍卫城礼佛,若按年龄来思考,宁嫔乃是雍亲王府邸旧人,所以她多少应该知道雍正帝和廉亲王妃的纠葛,可她明明另有心思,闹出神鬼舆论毫无任何意义;而谦嫔刚生下弘曕不久,如今是后妃中最受宠的一位,且有心避宠,和郭络罗家也没有任何关系,也不可能是弘皙的耳目,作为一个母亲,私心只会用在自己的儿子身上;最后只剩下顺贵人,她当年是皇后身边的宫婢,后来被雍正帝宠幸成了答应,因为脾气性格温顺,以前虽然地位不高却常得眷顾,但她从不争宠,不过心思倒是很深沉。 三个都不像是装神弄鬼的,可俗话说得好,人心隔肚皮,越不像就越有可能是。 有雁儿一直在耳边唠叨,涴秀也没心思在摇春斋停留太久,离开时细雪纷飞,荷塘的九孔石桥以东全种植着梅花,这两日已是半绽放状态,花香混着馨然的寒雪凉气,去那亭中煮茶赏雪,怎么都好过回去被九个女人纠缠。 茶未煮好,远远见升平署总管领着一对女戏从隅福园门进来,沿着宫墙往东湖走去,在湖山在望的小码头候着。 不多久,有篷船从湖心三岛之一的方丈划来,齐妃身边的翠缕下船对升平署总管吩咐了几句,然后抬眼环顾四周,望向平湖秋月亭,嘴角浮出浅浅一笑。 “怎么只有你和两个小太监领着她们,就算是人手不足,也得多带几个宫婢跟着,她们整班可都是青春年华的姑娘家。”翠缕叹笑着摇摇头,又在升平署总管耳边低声警告道:“毕竟是外来的班子,万一有谁心生妄想,做了不妥当的举止行为,若是惹出纰漏来,就好比当年给先帝爷献戏的皇考陈贵人……你担着吗?” 升平署总管的脸色顿时僵硬,扫视了今日献戏的几个姑娘,个个要身段有身段,要容貌有容貌,清纯漂亮美眸含情。 他挂着讨好的笑容,低声求助道:“请翠缕姑姑指点。” 再次将视线移到平湖秋月亭,翠缕眼底闪过一丝浅笑,“你们现在此候着,看你运气了。” 不急着安排众人上船,翠缕不快不慢地走到平湖秋月亭,先给涴秀请了安,然后说想借玹玗和雁儿一用。 “我的两个贴身宫婢都被你借走了,那本格格谁来伺候啊?”涴秀完全不停翠缕的解释,冷声一哼,把头移向旁边。 “格格,翠缕姑姑也是无奈。”因知晓玹玗和齐妃的关系,雁儿忙打圆场道:“翠缕姑姑,两个都去确实不合适,不如让玹玗去,她入宫时年虽不长,可宫中的各种忌讳却比奴才更清楚,应该不会耽误姑姑的差事。” 涴秀眸色一凛,淡然地看着玹玗,敛下眼睑似笑非笑地说:“好,人我借给你,她是完完整整跟你走的,若回来时掉了一根头发,我就让你剃光头去当姑子。依此类推,别给自己招惹来凌迟,或是五马分尸。” “格格的警示,奴才铭记于心。”翠缕微微福身,转头对玹玗说道:“走吧,时间本来就不够,还得给那些女戏留下大半个时辰上妆更衣呢。” 玹玗默默的跟在翠缕身后,一直都没有出声,但她心中清楚,曼君应该有新的安排。 “这帮戏子是熹妃安排入宫的,娘娘暂时还没想透,这其中是否另有目的。”刚离开曲院荷风岛区,翠缕就稍稍放慢了脚步,对玹玗嘱咐道:“一会儿你多留心着她们的言语,尤其是那个青衣和花旦,我看她们眼神复杂心思深沉。” 玹玗微敛眼神,柔声答道:“是,我知道了。” “还有,一会儿戏罢你先别走,娘娘有心留你在瀛洲岛帮忙整理和打扫。”翠缕话未说透,却侧目高深莫测的一笑。 “今天!”玹玗愕然抬首,诧异地问道:“不是说要等到冬至日吗?” “怎么了,你没有准备好?”翠缕声音淡然的反问,摇头叹道:“娘娘的意思,如果刻意安排到冬至日,万一皇上有事没时间,那就功亏一篑了。” “齐妃娘娘顾虑得极是。”玹玗点点头,现在有人装神弄鬼,还意图牵动雍正帝心中最深的伤疤。 人,习惯用一个痛,盖过另一个痛。 反之同理,若真是掀开了晴岚这块伤疤,年晨带来的痛,就不算什么了。 所以原来的计划必须提前,纵然帝王无情,也要从逝去的亲念中博取一丝怜悯,才能保住身份尴尬的玹玗留在宫里。 当初没有诛灭海殷一家,是为了展示君王的仁德,毕竟在顺天府中,谷儿是有名的大善人,宽容对待她的罪名,能让骂声灌顶的雍正帝体现出慈心。 反正一个发配边疆,此生不得返京;一个囚于深宫,言行举动都收约束。 在以前,如果涴秀只是与朝中官员,或皇室宗亲联姻,雍正帝一定不会让玹玗成为陪嫁,斩草未除根又铺设前路的后患,在弘皙身上已经体现得淋漓尽致,所以绝不能再给杂草任何养分,否则就会面临肆意生长的情况。 可是,若让涴秀远嫁和亲,局面就完全不同,外族异邦能成多大气候。再者,一旦远离京城,玹玗是死是活都不会再引发议论,雍正帝可以随心支配其生命。 以现在的情况,雍正帝一心想要压制毓媞,缩控钮祜禄家族的势力范围,涴秀也是一颗不能给予养分的杂草,选她去和亲,边疆如果从此安宁,功劳与她无关,乃是因为此次战役;倘若某日清廷再次萌生彻底灭掉准噶尔的念头,她就会成为战争的一个燃点,挑起事端的借口,而当战火重燃之后,这个牺牲品的生死也就不再重要。 帝王权术,只讲最大利益,从无悲天悯人。 翠缕安排玹玗跟着戏班上船,自己又转身回牡丹亭,既然以盯人为由头,怎么都得多安排几个宫婢监视着戏班,反正曼君也在怀疑毓媞此举的用意,还不会让玹玗显得太明显。 刚一上船,玹玗的目光悄悄扫视过众人,只有在看到那个青衣后,眸色有略微的惊讶,因为这个人她见过,就是元宵夜为弘历挡祸的那个女人。 云织静默不言地望着玹玗,虽然没有动作,但嘴角却勾起一抹浅笑。 而一旁的云绣则主动移到玹玗身边,笑嘻嘻地问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 “奴才名叫玹玗。”冷眼抬头,淡淡吐出这几个字。 “奴才?不是太监才自称奴才,宫女应该自称奴婢吧?”云绣眉头一皱,细细地打量着玹玗,模样倒是挺标致,可态度冷得像冰块,真不明白弘历为什么如此悬心这个一点也不可爱的小丫头。 “在宫里,只有旗人和内监才有资格自称奴才。”玹玗不太情愿的解释。 其实,从满人入关直到康熙初年,宫廷中仍沿用明朝时期的称谓。后来之所以改变,据说是因孝庄太后为了方便统制,展开了对民众的思想禁锢,强迫汉族和其他民族改俗,旗人为了和汉人区分地位,便开始自称奴才,自贬讨好主子的同时,也能表示自己更忠诚,关系比一般人更加亲密。 到了雍正朝,在强压的局面下,这种风气开始迅速蔓延,一些旗人家臣也学着用奴才二字自称。在朝为官的王公大臣,面对皇帝与妃嫔时,也渐渐开始改称奴才,以示对君王忠心不渝。 “什么破规矩,还不就是把百姓当贱命。”云绣冷冷一哼,嘟囔抱怨。 升平署总管故意咳了一声,阴狠地瞪了云绣一眼,示意她闭嘴。 云织倒是蛮喜欢玹玗这种冷漠透着傲然的个性,把云绣拉回身边,伸出食指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 只要今日献戏成功,她们至少能留在圆明园直到新年,所以来日方长,不用急在一时。 方丈岛上,紧邻通往蓬莱岛的九曲廊桥旁,有一排供奴才休憩的房舍,戏班就在此准备。 亥初三刻,升平署总管领着一班女孩子前去献戏,几个小太监抬着她们需用的箱笼跟去,同时翠缕又带着两个宫婢回来,和玹玗一起跟着女戏们过去蓬莱岛。而班主和其他戏班中的男子则被御前侍卫看守,若无雍正帝召见,绝不能踏上廊桥半步,否则格杀勿论。 戏台搭在正殿前面的广场,雍正帝和众妃嫔也不必挪动,只需将殿门敞开就好,听到锣鼓笙箫传来,唱腔悠扬婉转,那声音绕林浮水,再配凉风微送,真是让人心旷神怡。 殿内除了有地龙带来的温暖,还备有足够的碳爖,如此听戏也不会觉得冷。 不过,在后台帮忙打点的玹玗,似乎发现好玩的一点。 戏台搭得这么远,唱音是更好听了,但是雍正帝只能大概看到女戏们的身段,至于容貌眉眼,恐怕就连“大概”都是模糊的。 毓媞真是好心思,选了新人新戏讨雍正帝欢喜,仍不忘防着这些女戏攀龙附凤的妄想。戏罢之后立刻夸奖了撰写戏文的班主一番,雍正帝便赏识得招了江平到殿内答话,全然没有留意那些娇俏多姿的女戏。 雍正帝赏赐金银给江平,并问冬至和新年这两个大日子可有什么好作品,江平都恭敬的回答了,还大概叙说了手中两本戏的内容,竟都让雍正帝满意。 江平退下后,正殿门关闭,差不多过了两刻钟,后台这边都收拾妥当,正要准备离开时,却见钟粹宫的总管太监前来,指了指包括玹玗在内的三位宫婢,让她们不用跟着戏班回方丈岛,都去偏殿耳房候着,待雍正帝和妃嫔们离席,就去帮忙清扫正殿。 玹玗紧握着双拳,深吸了口气,才跟着总管太监离去。 今夜,她要单独面对雍正帝,怎样才能不引来灾祸,只牵动怜惜? 没有半点把握,只能听天由命。 第196章 得旧念 蓬莱洲,据说三座岛上的布局和建筑结构,是根据当代画家李思训的“仙山楼阁图”所设计,雍正帝耗费重金,广募天下能工巧匠,才打造了这座美轮美奂的岛屿宫殿。 每当薄雾从东湖水面氤氲升起时,蓬莱洲就如传说中的仙境,且东湖边长六百米,岛屿在湖心正中,所以沿岸的人无论在任何角度,都不能观察到湖中的宫殿,这一丝神秘感让蓬莱洲更加虚无缥缈。 其实每次大宴结束,光禄寺都会请心细的宫婢帮忙收拾碗碟,第一次撤宴时,就要留意每席菜品是否受欢迎,尤其是嫔位以上的后妃席位,光禄寺和御膳房都需要摸准主子的口味,为以后讨好主子做万全的准备。 酒席的时候更要仔细,各位妃嫔都喜欢什么点心,这个重要性可不比菜肴轻,毕竟各宫妃嫔用点心的次数,可多过一日三餐。 而且酒具比碗碟更精巧细致,要小心的装入箱笼,抬上船送回御膳房清洗存库,若弄坏了一点,就是想照原样赔都难。 也不知道是齐妃的安排,还是遭人故意刁难,玹玗帮忙收拾好器具,却又被留下来擦拭地面,并苛刻要求她不能遗留半点油渍污迹。 独自打扫空空荡荡的大殿,等一切清理完毕已到四更,方丈岛和蓬莱岛的码头果然都没有船,只有雍正帝留宿的瀛洲岛码头还有一搜御船。 “你这奴才是哪当差的,怎么会留在岛上?”寅时钟声刚刚敲响,苏培盛衣着整齐的赶到码头,等着寅正一刻御膳房的船送来早膳。 奴才单独夜行是忌讳,而玹玗的情况,甚至可以被扣上攀龙附凤的罪名,每年都有宫婢死于自不量力。 幸而她年纪还小,这些不成文的规定,才没法往她身上套。 “苏公公吉祥……”玹玗惊讶身后突然有人出现,忙福了福身,敛下眼眸回答道:“奴才玹玗是端慧郡主的侍婢,因为清扫大殿而错过了渡船。” 苏培盛知道玹玗是雍正帝安排在熹妃身边的眼线,听她详细讲述了整个借调的过程,又看她言语谨慎规矩,也就不多为难,反倒是心生几分怜惜。 “唉,瞧你一双小手冻得通红,也挺可怜的。”又见她精神不佳,苏培盛思索了片刻,心中已有盘算。 玹玗入宫时乃辛者库罪籍,虽然撷芳殿救驾,让雍正帝特别恩赦撤去罪籍,但毕竟是逆党之女,遭人欺负排挤也在情理之中。且她平日像个闷不做声的软柿子,但总有风波因她而生,进入景仁宫后,又爬升得太快,引人妒忌更是难免。 宫中奴才虽是来自不同家庭,但上三旗包衣的友亲联络错综复杂,尤其是妃嫔身边的奴才,看着是各为其主争锋相对,可她们宫外的母家,说不定都还是相识的呢。 当初因为撷芳殿的那场鸿门宴,冤死了十来个宫婢,当中不乏有怨恨玹玗之辈。说来虽然无理,可人心中的怨和仇恨是不需要道理。 再者,事情的真相也非全部人都清楚,各种不同流言众说纷纭,玹玗和瑞喜自然成了众矢之的,凭什么这两人可以安然无,而刚调去撷芳殿的人却遭诛灭。 在景仁宫又得罪了熹妃身边的母家包衣,此时已在风头浪尖,若在不知道收敛,只是徒增困扰,所以面对这些无关痛痒的排挤,她必须选择息事宁人。 或许那些大丫头,就是赌她不敢吭声,才大胆的肆意欺负她。 一切都在苏培盛的理解范围内,而玹玗则更不以为然,是齐妃的安排也好,是真的招人厌也罢,只要能按计划进行,这些小苦头她都能忍受。 “是奴才笨拙,与他人无关。”玹玗仍然低着头,语气平淡的回答。 苏培盛浅浅一笑,领着她去琉璃殿的倒座房,这是他休息的下处,屋内爖火还燃着,虽然陈设简陋,但还算暖和。 “看你可怜,怎么说都是熹妃娘娘宫里当差的人,才安排你在此暖暖身子。”指着桌上的茶点,苏培盛又淡淡地交代道:“屋里的东西吃喝随便,不过别乱跑,待会儿御膳房的船离开,我安排你跟着他们回去。” “奴才谨遵苏公公吩咐。”玹玗一福身,依旧站着不敢擅坐。 心思细巧的她留意到,苏培盛离开时有个很奇怪的举动,故意撤走倒座房左右两间的奴才,口头警告着她不要乱跑,但此举却像是有心放她自由行走。 瀛洲岛上的琉璃殿,这是圆明园中最精致的建筑,也是让熹妃唯恐避之不及的地方。 御园闹鬼,无论这个鬼是谁,都会影响到每一个人,因为真正让人畏惧的鬼魂,从来不在人世,而是存于人心。 深宫内,上至皇帝妃嫔,下到官员奴才,没有谁的心是干净的,有阴霾就会有恐惧。 门外传来两声猫叫,此为齐妃设定的暗号,表示雍正帝已经起床。 玹玗勾起嘴角,当皇帝可真辛苦,过寿有各种礼仪规矩,第二天清晨还要出访民间,受百姓祝延万寿无疆。 直隶以及各省进京的臣民代表会搭设彩坊为各自的庆祝界,沿路的京城各部、寺、监官衙同样建经棚、设彩坊。几里一个御座,御座周围便是一个热络、设施繁丽的景点。 人越多,越热闹,雍正帝就越危险,偏偏万寿巡游还不能减免。 走出倒座房,果然四下无人,正殿已是灯火通明,伺候梳洗更衣的奴才纷纷退出。 现在离苏培盛带着早膳回来还有两刻钟,玹玗必须利用这个空档,机不可失失。 当初修建琉璃宫时,供奴才居住的倒座房并未使用上等材料,但为了美观不影响精致,所以倒座房前种满了红梅,放眼望去房子完全掩藏在梅林中。 梅林外,靠近正殿的左侧有座染香亭,亭内石桌上摆放着一把古琴。 玹玗并没有弹奏曲子,只是简单得拨弄出几个音调,在这静谧的岛上已显得格外响亮。 曲,已成幽冥之音,她不能在此时用,否则只会适得其反。 折一枝红梅,放在琴旁,映衬着石桌上的白雪,纵然有再多诗情画意都无法表达这韵味,只可惜少了一壶清茶。 “凝霜寒夜汀凘,梅掩相思,心绕千丝。生不分离,死亦相伴,怨叹魂痴。莫问花开香几度,岂知残红谢何时。圣念无私,俗念藏私,君念之私,妾念存私。”听到沉稳的脚步声传来,玹玗眸底一亮,声音幽柔地念出这首词。 这是当年敦肃皇贵妃病重时,在琉璃殿中写下的遗作,其中有对晴岚夫妇的叹,也有对雍正帝的怨,还有身不由己的无奈。 年晨受专房独宠,可由这首词中猜测,真正受宠的未必是年晨本人,而是那层刻意制造出来的虚假表面,是她身上另一个人的影子。 “是谁在那里?”雍正帝身边只有年老的嬷嬷行走,所以琉璃宫不应该出现小宫婢。 在此之前,雍正帝是否记得玹玗的长相,不得而知,便是有些印象,在这阴暗的清晨也难以看清。 “奴才该死,请皇上恕罪!”立刻旋身跪下,玹玗始终低着头,更不敢抬眼。“奴才玹玗,惊扰皇上,但绝非有心,只是一时感触,才会擅自走到这片梅林。” 雍正帝冷厉的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一圈,怀疑地问道:“刚才那首词是谁教你的?” “回皇上的话,是奴才的额娘所教。”虽然雪地寒凉,玹玗任然恭敬跪着。 “可知道这首词的名字?”雍正帝低眸,又多瞧了她一眼,听着丫头的声音,倒也不像是那装神弄鬼之徒。 玹玗点点头,规矩地回答道:“奴才听额娘提过,此乃蟾宫曲的配词《心丝》,是当年敦肃皇贵妃所留之遗作,就是在这片寒梅下的感悟。” “应该是你义母的遗作。”雍正帝状似不经意的随口一说。 “奴才贱名,不敢高攀敦肃皇贵妃。”玹玗忙不迭地磕了个头,告罪道:“奴才乃是罪臣之女,绝不敢沾污皇贵妃娘娘的尊贵身份。” “大清早,岛外送膳的船都还未到,你如何会在此处?”雍正帝不动声色,可目光却彷如利剑般直视着她。“不用跪着了,起来回话吧。” “奴才叩谢皇上不责之恩。”玹玗再次磕了头,缓缓站起身, 将刚才对苏培盛说的那番话,又再次讲述一遍。 “收拾杯碟器具确实是由宫婢负责,可打扫大殿乃是太监们的差事,怎么会安排你一个人做?”雍正帝蹙眉望着她。 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再说今日也不能顺着原先的安排进行,一切只有看运气。 雍正帝虽未继续那首词的话题,但她却可以尝试再把话题引回去,只是不知道雍正帝会不会接话。 玹玗把头垂得更低,声音微弱地说道:“原是有两位公公和我一起打扫,可没多久,隐约听到一阵琴声,奴才回过头时,就不见那两人了,但手上的差事不能扔下,只好独自完成。” “哦,什么琴声?”雍正帝半眯着危险的双眸。 “这几日,每到入夜就都能听到,奴才也是因为那曲子,才想到《心丝》这首词。”玹玗半握的掌心已满是汗水,她觉得自己就像走在悬崖边,由于不敢抬头,无从观察雍正帝的表情,也就没法猜心,更没法推测计划是否能成功。 “你随朕进去,朕有东西要给你。”雍正帝眸中闪过一丝冷笑,率先转身走回正殿,停在了东暖阁封闭的门前。 玹玗心里七上八下,雍正帝没有搭腔,无法按计划进行,期盼落空徒留茫然。 此时,苏培盛领着摆膳太监进来,见到玹玗站在君王身侧,神情平淡竟无半点诧异。 雍正帝指着东暖阁,淡然地看着苏培盛,命令道:“把锁打开。” 此处就是年晨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地方,尘封的华丽寝室内,萦绕了多少挥之不去的仇恨? 东暖阁终年锁闭,唯有在年晨的冥寿才会开启清扫,所以室内的一切陈设,还保持着雍正三年冬月二十三日时的模样。 玹玗听命跟着进去,而苏培盛却只能守在门口。 指着灰尘满布的妆台,雍正帝说道:“把那个妆奁打开,里面的一个金星紫檀木的小盒子,你将它取出来。” 玹玗就算有一万个心眼,也算不到他究竟有什么目的,只能遵命行事。 但是,她仍然怀着无数好奇,一个病入膏肓的妃子,移居此处和等死无异,为什么还要带着妆奁,难道是为整理遗容而用? 且年晨过世已快八年,雍正帝居然还记得妆奁中的东西,难道是和她有关,或是和她额娘有关? 木盒方方正正,还有些坠手,玹玗估摸着,里面应该不是翡翠,就是金器。 手捧木盒高举过头顶,玹玗虽没下跪,却敛眸垂首恭敬说道:“皇上,木盒奴才取来了。” “你打开看吧。”雍正帝视线扫过盒子,脸上露出了一抹几乎不可见的浅笑。“这东西是给你的,不过迟了将近八年。” 玹玗惊讶的偷瞄了雍正帝一眼,面色平静什么情绪都看不出来。 盒中守着一副工艺精湛的金项圈,还有一个金镶雨花石坠,正面的天然石纹好似一只金凤,背面则刻着几个字:赠给爱女玹玗。 第197章 失稔信 突然看到这样的东西,应该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惊讶,还是感动,亦或者是不知所措,这些反应都是正常。 可玹玗只是微微敛下眼睑,默不出声。 良久,再抬头眼时泪眼盈眶,楚楚可怜的模样让人心疼,就静静地望着雍正帝,紧咬着下唇不叹不问。 既然雍正帝要演戏,那她就全力配合,郭络罗家族的女孩,可没有那么容易就被操控感情,别以为她年幼就不懂得何谓:反客为主。 “这是当年敦肃皇贵妃,专门吩咐内务府造办处特别制做,用来认为义女的信物,只是后来一直病重,就没能送出去。”雍正垂下视线,在望着玹玗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竟然是慈蔼。 只可惜玹玗不是那些天真无知的女孩,她知道看人不能只看表面,而是要从眸底窥探。 雍正帝的眸底只有冰冷,他慈蔼浮于表象,用一个祸患去监视另一个祸患,如果能达成心愿那是最好,失败了也不可惜,损失的不过是一条贱命。 “奴才……不敢承受这样的厚礼。”都是攻心算计的人,玹玗只能再次敛下眼睑,怕眸光泄漏了心底的想法。 “身为君王,比常人有更多的无奈。”雍正帝深深一叹,视线落在那幅金项圈上,“你阿玛暗助岳钟琪屯兵自重,虽不至于罪诛九族,但也是满门当斩啊!” 玹玗低头不言,在心中暗忖道:这是在告诉我皇恩浩荡吗?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你不杀额娘是因为她的布局,如今觉得我可利用,原因也是一样。 谋算人心这样的事情,无论男人有多厉害,细节上还是不如女人。 谷儿用了一生筹谋布局,她是输了,却不是输在心计上,而是输给天、输给权。但是“欺天”二字,她却做得很好。曾刻意对年晨抱怨过,虽然是皇帝指婚,但因她赶走身怀有孕的姨娘,导致夫妻情分日渐淡薄。海殷常年戍边,除了奉旨返京述职,两三年才回家一次。 也许有人会怀疑,一个拜佛念经的慈善之人,岂会做出这等狠心之事? 但在有爵位的大户人家里,藏着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正妻生第一胎之前,妾侍不能生育,必须要给正妻生养嫡长子的机会。 如果正妻的肚子不争气,第一胎生的是女儿,几年内又生不出儿子,那就会把妾侍生的庶长子过继给正妻抚养,此后孩子是主子,生母仍然是奴才。 而之所以在娶妻之前纳妾,是为了约束这些富家公子的心,不至于让他们流连烟花之地,或是在懵懂初期误染龙阳之癖,坏了家族名声不说,还怕沾染上脏病。 所以谷儿之举,在外人看来实属正常,也就不曾怀疑过,这背后是否别有用意。 是雍正帝低估了谷儿的心思,男人在前朝斗权,女人在后宫争宠,而奴才却比这两类都苦,尤其是高位妃子身边的掌事宫女。 为家,她们要打探着前朝的动静,还得及时将消息传递出去,虽然父兄只是芝麻绿豆的小官,但总得避祸躲灾;为主,只有跟随的主子地位稳固,她们才会有好日子过,所以替主子出谋划策总是难免,要能猜度主子的心思,还不能让主子心生顾虑;为己,奴才之间的暗斗更是卑劣,什么无耻的手段都会用上,要在宫里混好人缘,才能消息灵通,对家人、对主子、对自己都有利。 所以,那些能混出头脸的奴才,才是紫禁城中最厉害的角色。 “阿玛罪有应得,奴才与额娘能苟活至今,都是皇上天恩。”玹玗恭敬跪下,双手高举着木盒,哽咽的声音中又带着几分恐惧,微颤地说道:“奴才乃是有罪之人,不配拥有此物。” 太过懂事的言语,让雍正帝眸色一凛,嘴角浮起一抹浅笑,说道:“你救驾有功,朕已经赦你脱离罪籍,若不是还有人在身份上为难你?” “没有,只是奴才自觉阿玛大逆,又受皇上大恩,才更感惭愧。”玹玗能做出一脸愧疚的模样,却仍然不敢抬头,因为她眼中充满了惶恐不安。 雍正帝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朕听齐妃提起过你,知道你很懂事,今日一看果然如此,难怪熹妃对你入景仁宫当差,没有丝毫反对。” “奴才愚笨,熹妃娘娘只让奴才陪伴涴秀格格。”玹玗在心底盘算着,雍正帝此言必有深意,可门外守着苏培盛,她该怎么表达心中所想呢? “起来吧。”雍正帝没有给她更多时间,突然转身离开,对门边的苏培盛吩咐道:“安排她去偏殿,赐早膳。” 这个举动,不仅让玹玗震惊,就连跟随雍正帝多年,最能猜度君王心思的总管太监都满脑浆糊。 “奇怪,这是唱得哪出啊?”苏培盛低声嘀咕着,挑眉对玹玗高声说道:“快出来吧。” “苏公公,此物该如何处理啊?”玹玗连忙起身,快步走到门口,把木盒递到苏培盛面前,故作无知地问道:“是放回去吗?” 她心里清楚,这东西雍正帝已经赐给她了,今日话不说透,只是在做一个铺垫,要她一点点的深陷。敦肃皇贵妃的义女,算起来也是雍正帝的义女,在宫中的地位就不应该是奴才,而是尊贵的格格。 雍正帝在赌她的贪恋,毕竟是上三旗贵族千金,以奴才的身份活在深宫,每分每秒对她而言都应该是煎熬。 救驾有功,所以能脱离罪籍,如果想重新回到尊贵的身份,她就必须讨好这个义父,全心全意的为他卖命,再次立下大功,才能获得更多恩赏。 但这些美好的规划都是镜花水月,雍正帝心中的算盘,熹妃先和弘皙斗,然后由齐妃和熹妃斗,最终他只需清理掉残存的兵卒。 可是,此计若成,至少要四五年,而齐妃的谋划只最多不过两年。 比心计,雍正帝始终还是输给了女人,输给了为母者的仇恨。 “真是个傻丫头,还不赶紧收好。”苏培盛打量着她,笑道:“还没见过你这么呆的孩子,皇上的意思不能胡乱揣测,也不能胡乱猜测啊!” “请苏公公指点。”玹玗满眼窘迫,还真有几分天真无知的样子。 苏培盛拍了拍她的手,淡淡的叹了口气,轻声说:“皇上怎么说,你就怎么听着,只要你够伶俐,早晚还是格格身份。” 能得到帝王的怜惜,这是多少奴才梦寐以求的事情,无论是想攀龙附凤的,还是想为家人争脸的,只要有九五之尊的半点青睐,至少在宫中的日子就会好过许多,若能把握机会,终能凤舞九天。 宫里的人最会见风使舵,他此刻和颜悦色,是先卖个人情,以后也好办事,内监比其他奴才更需要多铺些前路。 领着玹玗去了偏殿,不一会儿,苏培盛的徒弟就送来了早膳,还有一套小太监的衣服。 “苏公公,这是作何?”玹玗指着那套衣服,还没等他回答,自己已经恍然叹道:“奴才知道了,谢苏公公好意。” “老奴就说你聪明,可比我身边这个笨徒弟机灵多了。”一掌拍在徒弟的后脑勺,并嘱咐不能把皇上赏膳的事情传出去,苏培盛又对玹玗笑道:“哎哟,皇上虽然没有明说,但这金项圈的意思你也该明白了,私下就别对老奴自称奴才,老奴可承受不起啊!” “苏公公严重了,玹玗年幼不懂事,以后还需您老人家多多提点。”玹玗也不矫情,就得在他面前表现出对地位身份的贪恋,才能尽早取信于雍正帝。 不过,眼前这个总管太监的心思倒是难测,本来做奴才的应该八面玲珑,可苏培盛一直是雍正帝的心腹,所以自持甚高,当年在潜龙府邸言语得罪过熹妃和弘历,所以雍正帝要扼制熹妃,他自然是全力相助。 可是,熹妃总能掌握到御前的情况,今日玹玗特别留心了雍正帝身边的内侍,虽然还有两个大太监也伺候在御前,但能传递准确无误的消息,就只有苏培盛一人。 难道熹妃在御前的耳目真是他? 能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记旧仇,看样子齐妃要留遗恨给熹妃,难度不小啊! 早膳用罢,苏培盛让自己的徒弟小文子,陪玹玗一同搭乘御膳房的船返回澡身浴德岛区,然后由曲院风荷回到天然图画。 而在玹玗离开前,方丈岛有一艘舢板驶出,四个送恭桶出岛的小太监,竟有两个都是苏培盛的徒弟。 按照规定的路线他们应该直接驶往东湖北岸,由平湖秋月和廓然大公之间的河道出去,直至北远山村,那边有专门的酵肥坑。 今晨却有些不同,舢板驶入了深柳读书崖和澡身浴德之间的水道,在曲院风荷停船,让苏培盛的两个徒弟先行离开,一个就近去了天然图画,另一个则绕路去了牡丹亭。 这就是宫中内监的秘密,内监无儿无女,就算有兄弟姊妹,也只会贪图他们的钱和权,未必会在他们年迈之时关心照顾。 汉人有句俗话:亲生子不如近身财。 多给自己弄点钱安排以后的生活,或是修庙宇念佛度日;或是在顺天府外买房置地,领养几个弃婴做孙子,再给自己编织个虚假的身份。 无论怎样,总要有头有脸,衣食无忧,才能对得起自己的终身残缺。 所以宫中最没义气,最不知何为忠心的人,就是这些无根无种的内侍,也绝对不能得罪。 小文子领着玹玗故意放慢脚步,虽然没看到有人去天然图画,却依然让眼尖的玹玗发现,有个御前小太监偷偷进入牡丹亭。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没来由地心悸,每天都戴着不同的面具演戏,熹妃和齐妃已经让她顾及不暇,从今以后还要面对雍正帝,让她仿佛站在悬绳渡笮,百千余仞影战魂栗。 视线移向五福堂,莫名的想起弘历,他送的那个小院,曾经是她的避风港,有时真想躲回那去。 可以前对弘历是隐瞒,以后对他只剩欺骗,躲过去了又能在怎样,只会让自己更辛苦。 竹薖楼窗门大开,玹玗刚到楼下,涴秀就冲了出来。 “你总算回来了!”整夜未能合眼,若不是有银杏拦着,涴秀早就跑到蓬莱洲去了。“是不是齐妃身边的奴才故意为难你,一会儿我就去找翠缕算账。” “没有的事,是奴才手脚慢,再说这不是完完整整的回来了吗。”玹玗微微一笑,摆手让涴秀小声点。 “咦,刚才跟你一起过来的那位公公呢?”雁儿四处张望了一下,小文子已在不知不觉中悄然离开。“你手上拿着什么东西啊?” 玹玗一愣,低眸咬唇思索,问道:“娘娘起身了吗?” “才见到秋月姐姐在小厨房熬煮香汤,娘娘应该是起床了。”见玹玗面有难色,雁儿也不敢追问盒子的事情,而是帮忙拉开话题。“银杏姑姑也来过,说你回来后就立刻通知她。” “那奴才先去见银杏姑姑。”玹玗对涴秀一福身,转头对雁儿说道:“快拉着格格回去,要是冻病了咱们都担当不起。” 涴秀心焦地望着玹玗的背影,“雁儿,你吩咐小厨房准备香汤,就说本格格要沐浴。” 雁儿淡笑额首,还是主子想得周到,玹玗的手被懂得冻红,是得靠沐浴来暖身。 一路往小厨房去,雁儿还时不时回头望向朗吟阁,御前内侍才来不久,玹玗就回来了,昨夜的蓬莱洲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第198章 起波澜 朗吟阁中,毓媞听完御前内侍的传话,让银杏带他从后门出去。 现在天还未亮,但前面牡丹亭住着齐妃,后面梧桐院又住着裕妃,这人只能从原路来,按原路回去,还得避开玹玗。 “娘娘,人已经送出去了,要叫玹玗进来吗?”今天御前的人是亲自向毓媞汇报,银杏也没能在身边伺候,所以有些担心,怕玹玗会出什么漏洞。 “回来了?”毓媞淡淡地瞄了银杏一眼,问道:“是空手去找你的吗?” 银杏微微一愣,柔声道:“不是,她手中拿着一个木盒,说要把那件东西交给娘娘过目。” 那个盒子无漆画,亦无半点雕花,但是木质乃金星紫檀,内里肯定是名贵物件。 “把我的那碗八宝粥赏给她,被人欺负,整晚打扫大殿,应该冻坏了。”毓媞喝了口红枣茶,宽衣进入浴盆,闭目说道:“你把她带上来,在外面的碳爖边暖暖身子,一会儿我沐浴完毕,再让她进来见我。” 银杏额首下楼,朗吟阁人多眼杂,今日被故意支开,这是在防止她和玹玗暗通,看来毓媞真是谁都不信。安排玹玗在次间等候,就是不想给她们任何对话的时间,只有在领她上楼时,悄悄警告了一句,让玹玗千万别动心机,有什么最好实话实说。 银杏指着那碗只略动过的煲粥,笑着问道:“怎么,不合你胃口吗?” “不是,娘娘赏赐定然是最好的。”玹玗侧目望向稍间,用不高不低的声调说道:“其实……皇上有赏赐早膳,因为是御赐,奴才不敢不吃,现在真的很饱。” “那你靠着碳爖坐着,我先进去伺候娘娘沐浴。”听这话说得极为坦白,银杏满意地笑了笑,“吃不下就别勉强,娘娘不会怪罪你。” 稍间内,闭目养神的毓媞也浮出一抹淡笑,她不怕雍正帝的任何手段,只要身边的人足够诚实,至于御前该怎么周旋,哪怕是说几句有损她的话,都无关紧要。 放在台面上的问题总能应对,就怕身边奴才当着是笑脸,背地里捅刀子。 而牡丹亭那边,当曼君听完密报,只是淡然一笑,所有事情都在算计当中,雍正帝不会轻易把玹玗放上他的棋盘,这颗棋子有没有,够不够资格被他亲自操控,还要慢慢观察,操之过急会适得其反。 还有几天就是敦肃皇贵妃的冥寿,雍正帝的大戏应该会安排在那时,而这短短几天就是对玹玗的考察。 是否能用,是否可用,要看她今日回到熹妃面前,是什么反应。 “翠缕,知道皇上什么时候动身吗?”曼君开窗望了望外面,没看到御驾经过。 “刚才离开的小太监是往正大光明殿去,皇上应该很快动身。”翠缕亲自送人离开,并打听到雍正帝根本不愿意游幸民间。 “九五之尊也是怕死之徒。”曼君冷声一笑,翻看历书盘算着日子,既然玹玗这边的计划提前,那其他事情也必须提前。“金鱼池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昨晚那边有人来报,宁嫔的庚信期已经乱了。”翠缕让其他人都退出去,小声地说道:“按照娘娘的嘱咐,昨晚去给宁嫔诊治的太医是杨宇轩。” 虽然杨宇轩是熹妃的人,收买他是没有可能,但是收买其他在御园当值的太医不去给宁嫔诊治,还不算困难。 偏偏这杨宇轩多少还有些医者仁心,面对那些处境窘迫的妃嫔,有时候会忍不住出手相帮。可是他忘了,在这个步步皆是战场的环境里,对别人的善心,就是给自己的毒药。他的药曾帮熹妃断送过两条性命,心中一直藏着深深的愧疚,变成了致命弱点。 “既然天时地利人和,那该发生的事情,就该顺其自然啦。”曼君从妆奁的暗格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药瓶,对翠缕叮嘱道:“这药丸可只有一瓶,你必须亲手交给宁嫔,本宫也不想害她一辈子。” 宫寒之伤有可能终身不育,虽然宁嫔当年身体有损,且年纪也已经不适合孕育,但她既然答应放景逸一片海阔天空,那就该让他们完完整整,若是弄得半死不活,就没什么意思了。 “那奴才这就去办,一定能赶在皇上离开前,把事情闹起来。”翠缕必须赶在日出之前把事情解决,若有丝毫差错,主子的计划就会功亏一篑。 妃嫔出现生命危险,雍正帝有足够的理由不离开圆明园,此举不但顺和圣心,又可以给玹玗递个机会,至于熹妃的问题,雍正帝要不要大做文章,根本无所谓。 “你快去快回,我们还得去九州清晏呢。”曼君微微勾起唇角,虽然万寿节期间皇帝不必处理政务,但军机塘报还是会送达御前,昨夜雍正帝留宿蓬莱洲,今日定会先去九州清晏调看折子。 所谓煽风点火,必须得赶在第一时间,不然火头灭了,风怎么煽都不起作用。 “娘娘,景逸传来话,这几天顺贵人和谦嫔都去舍卫城,还是结伴而行。”翠缕犹豫了片刻,又说道:“奴才觉得他没有尽心为娘娘办事,要他盯着舍卫城,定然是晚上,青天白日的去上香,有什么好说的。” “赏罚要分明。”曼君冷声一哼,并不气恼,而敛眸浅笑道:“你告诉他,宁嫔出了大事,是要本宫劝皇上多加陪伴,还是劝皇上让宁嫔安心休养,这决定权在他。” 翠缕额首退下,主子这话比任何威胁都厉害,“嫉妒”是景逸目前最大的弱点。 前后相邻而居的两个女人,在这个清晨谁都没有闲着。 毓媞浴罢,也没有立刻让玹玗进去,而是梳妆穿戴完毕后,才缓步从稍间出来。 “娘娘,御膳房送来寿面和寿糕,因为娘娘之前沐浴,所以放得有些凉了,奴才命人重新热过。”银杏亲自端着吃食进来,所有食物皆换了银器盛装,就连筷子和汤勺都是银质。 “寿面赏给你们,也沾沾皇上的福气,糕点放下吧。”语罢,毓媞手一扬,所有伺候在房间里的奴才都悄声退下。 “谢娘娘赏赐。”银杏福了福身,最后一个走出去,脸上笑意盈盈,心里却十分担忧。 于子安瞧出那份焦虑,只是随意一笑,在他看来银杏的担忧都是多余。 “怎么是这样的打扮?”见玹玗呆呆地站在角落,毓媞招手说道:“过来说话,昨晚发生什么事了,受了谁的委屈?” 玹玗低着头,缓缓地讲述了事情经过,包括和雍正帝的对话,真是没有半句隐瞒。 “这身衣服是苏公公给奴才的,怕给娘娘招惹麻烦,又派了徒弟送奴才一起回来。”被冻了一整晚,玹玗此刻却在发汗,背脊渗出的全是冷汗,虽然每天都在演戏,但今天这一关是彻底取信毓媞的关键。 “你是本宫身边的人,绝不能随便让人欺负了,此事本宫会替你出头。”毓媞淡然一笑,让玹玗在矮凳上坐。 “娘娘不值得为奴才这点小事动气,奴才真正为难的还是皇上的这份赏赐。”打开手中的木盒,玹玗把那颗坠子反过来,显出上面的刻字。 “说起你额娘,本宫也替她喊冤。”毓媞把玩着金镶石坠,敛眸说道:“此物的确是敦肃皇贵妃吩咐内务府造办处所制,当年本宫还见过它的草图。只是皇上这时候交给你,就连本宫都想不透,皇上是有意多认个义女,还是在提醒你注意身份。” 这话说得十分含蓄,确非常清晰,玹玗当然能了悟话中的意思。 她入景仁宫后,却是闹出了许多动静,短短不到一年时间,从辛者库罪籍爬到端慧郡主的伴读,别说景仁宫奴才眼红,就连其它宫院的奴才都拿她做话题。 如果摒除她和曼君之间的筹谋,雍正帝赐下这幅金项圈,还真像实在警告。 多年以来,无论是面对前朝官员,还是处理后宫妃嫔,雍正帝的习惯都是以赏赐为警告,尤其是突然的厚赏,更要小心仔细。 “娘娘,奴才该怎么办啊?”玹玗神色慌张,仿佛心底陡生惧意。 “你也别太害怕,皇上有时候也是慈父,你瞧和硕淑慎公主,皇上待她不也挺好吗。”毓媞柔和一笑,轻声安慰道:“论理,你确实是敦肃皇贵妃的义女,而你阿玛的案子也很值得推敲,但愿皇上是看你年幼懂事,且当朝公主不多,所以想了却敦肃皇贵妃的遗愿。” 玹玗定定地望着毓媞,半晌才说道:“娘娘……奴才不想去和亲。” 故意制造一个软肋,才能让用她的人更加放心,有所求并贪心的人最适合利用,而且这句话还有提醒之效。 “你这孩子,都还没个影,就想这么长远。”闻言,毓媞噗哧一笑,眸中却闪过一丝顾虑,但瞬间敛去,还用柔和的语调说道:“本宫记得你的生辰是二月廿一,就算明年准噶尔使者前来议和求亲,以你的年纪也还太小。” “娘娘怎么知道奴才的生辰?”玹玗微微诧异。 “你满月时,本宫还抱过你呢。”那时,年晨接谷儿入宫叙旧,毓媞是在翊坤宫第一次见到玹玗。“你还未到金钗之年,皇上就算认下你,也不会指婚,更别说与准噶尔和亲这样重要的任务。” “可是和硕柔嘉公主,六岁就下嫁给耿聚忠。”这个康熙朝最悲剧的公主,就是谷儿当年不愿意让年晨认玹玗为义女的原因,所以那幅金项圈并非未来得及送出,而是年晨自己改变想法,打消了最初的念头。 和硕柔嘉公主,顺治帝堂兄安郡王岳乐次女,后被抚养宫中。顺治十五年,年仅六岁的柔嘉公主就被嫁给了靖南王之孙耿聚忠,成为王府中的童养媳,圆房那年才刚满十二岁。 虽然许多大清公主都最终成为政治牺牲品,但柔嘉公主绝对是康熙朝最可悲的一位,作为顺治帝最喜欢的养女,她是被自己的聪明伶俐断送了一生。柔嘉公主心智不凡,虽然年幼却是有主意的鬼灵精,当年为了安抚三藩之一的靖南王,顺治帝需要一个看似无害,但又能传递消息的耳目,她无疑就成了最佳人选。 可是柔嘉公主命苦,在她和额驸圆房之前,耿聚忠已经收了七八个通房丫头,夫妻之前并没有感情可言,府里上下也都提防着她。康熙十二年,因为她得知大伯子耿精忠要响应吴三桂造反,传递消息的信鸽被夫君拦截,她也因此遭到暗害,年仅二十二岁。 玹玗之所以清楚这些故事,还是因为母亲和纳兰家族的关系,柔嘉公主唯一的女儿嫁给了纳兰性德的二弟。 柔嘉公主之死对外宣称暴毙,但康熙帝偷偷让人查过棺椁,额头有明显的伤痕。只是暂不清楚靖南王的意图,才按兵不动,仅仅将外甥女接入宫中抚养。康熙十三年,吴三桂起兵造反,早已被控制行动的耿聚忠只能置诸死地而后生,率兄弟子侄请死待命府中。第二年,康熙帝以既往不咎为条件,命耿聚忠招降长兄。直到康熙十九年叛乱才得平定,耿聚忠因忠于朝廷,未从三藩之乱被加太子太保衔,似乎能骗得善终。 可康熙二十六年,柔嘉公主唯一的女儿耿格格,因为婚嫁而归府居住。出嫁的当夜,就是耿聚忠断魂时,因为当年她亲眼看到母亲之死,所以在跪别的茶中下入慢性毒药。 也就是这位耿格格讲述了母亲凄凉的一生,才让谷儿不惜违背承诺,请求年晨放弃认玹玗为义女。 “你放心,只要有本宫一日,就会安排涴秀和你的前程。”毓媞话音刚落,却见银杏和于子安同时闯进来,脸上有难掩的慌张。 第199章 伏祸起 宫寒药的受害者是宁嫔,这只让毓媞稍觉意外,萦绕曼君心魂的乃是失子之痛,若对其毫无防备,那她就不配坐稳“熹妃”的地位。 且有玹玗表示忠心的那次提醒在先,于子安对伺候熹妃的小太监管控得更严格,一直有让心腹徒弟在暗中监视他们的行踪,所以熹妃完全不担心会被身边人陷害。 至于杨宇轩被牵扯其中,那就更好处理,医者仁心是弱点,也是最好的解释。而且他做事向来小心,绝对不会单独前往,除了有内教习跟着,连脉案都会准备两份,以免太医院的那份被人做手脚,让自己陷入难以解释的困境。 毓媞并不会把这两件事放在心上,只是略微觉得奇怪,为什么会选宁嫔? 前段时间宁嫔确实得宠,可只是昙花一现,对雍正帝而言一直是可有可无的角色,且早年伤了身,没有子女又不能生育,若不是雍正帝心尖上的女人,死活没人会在乎。 如果这就是齐妃的算计,似乎有点太愚蠢了,除非是另有预谋。 而真正让银杏和于子安都如此慌张的,是杏花春馆的人命事件,就一盏茶的时间,已在御园传得沸沸扬扬。 今晨杏花春馆的奴才去井边打水,却发现弘曕的一位乳母溺死当中,头上脚下的样子,但又不像是失足跌落,更像是被人故意丢进去。尸体打捞上来后,仵作在其额头发现明显伤痕,又询问过杏花春馆其他奴才,无人和这位乳母有争执。 且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照顾阿哥的乳母本就比别人体面些,而弘曕的这两位乳母乃是熹妃挑选的母家包衣,所谓打狗也要看主人,就更没人敢和她们红脸。 谦嫔从来不体罚奴才,与其同住的顺贵人也是出了名的好脾气,这么多年来从未有过疾言厉色之时。 “查到是何人所为吗?”毓媞眉头紧蹙,瞄了玹玗一眼,却没有让其退下的意思。 昨夜陪雍正帝听戏,直到二更天才散,众人各自返居处休息,算来谦嫔和顺贵人回到杏花春馆,然后洗漱休息,差不多会到三更左右。奴才清晨打水,按照宫中的规定是寅正一刻以后,那乳母的死就发生在这短短的两个时辰里。 “还没有头绪,只是谦嫔娘娘的贴身侍婢香兰不见了,奴才们把杏花春馆翻了个底朝天,都寻不着其踪影。”银杏也觉得奇怪,昨天还和香兰嘀咕过几句,打听弘曕的情况,其反应并无不妥。“此事已经惊动内务府和慎刑司,现在发散人往各处去寻呢。” “皇上知道了吗?”毓媞淡然的问。 银杏摇了摇头,“谦嫔娘娘下令,暂时不要惊动皇上,只让内务府和慎刑司处理。” “我看是瞒不了多久,他们这样大张旗鼓的去找人,不出半个时辰就会传到皇上耳中。”于子安叹了口气说道:“何况死的是小阿哥的乳母,皇上一定会让人彻查此事。” 毓媞侧目望向满脸惊讶的玹玗,料想此事应该和齐妃无关,于是淡淡一笑道:“好啊,立刻让人把乳母之死的事件传开,务必闹得人尽皆知,但同时看好天然图画,别让外人混进来埋祸患。” “奴才已经让人把各处都清查了一遍,每条桥头也派了两个小太监看守,娘娘大可放心。”于子安早把事情安排妥当,他深得毓媞信任,皆因事事都能想在主子前面。 毓媞沉默片刻,将视线移到玹玗身上,心生一计,说道:“既然你是这身打扮,不如替本宫去一趟牡丹亭,暗示齐妃,就说本宫怀疑杏花春馆的事情可能是她所为。这盒东西你也拿着,从小路过去避着点人,见到齐妃该怎么说,你自己琢磨。” “娘娘的意思奴才明白了。”玹玗为难地望了于子安一眼,才低声说道:“可是于公公已经在桥边安排了人手,奴才愚钝,不知道该怎么蒙混。” “这还不简单。”于子安取下腰间的令牌,递到玹玗手中,说道:“你拿着这块令牌去,他们自然不敢拦你,顺便也能帮娘娘测试一下那两个家伙的忠心。” 圆明园伺候的奴才不比从宫中跟来的可信,在御园当差虽然能躲过不少祸端,但对这些太监们而言并非好事,人事纠葛少了,打赏油水也都少了。 宫婢但求能平安混到期满,银子多少都是身外物,保着命才能和家人团聚。而太监就不同,入宫是为了养活自己和家人,以后年迈无依,能靠得不就剩几个钱嘛。 所以各处行宫、御园的奴才最需提防,毕竟平日打点不到。 于子安带着玹玗出去后,毓媞立刻让银杏准备暖轿,目前有两件事必须要做,先得去杏花春馆,乳母是钮祜禄家族的人,她需要有个态度,而且这件事闹得越大,金鱼池那边宁嫔的事情就会被忽略。 “今年涴秀生辰宴请了不少人,当中想攀亲,又家世不俗的有几位?”玹玗的话无疑是给毓媞敲响了警钟,这事今天要做的第二件事,她必须在雍正帝有明确表示之前,先把涴秀的婚事定下。 “娘娘可还记得辅国将军巴尔图大人的继福晋鄂卓氏?”银杏记得昨天中午,宗室女眷同宴时,鄂卓氏有心讨好毓媞,还提到过涴秀好几次。 “巴尔图的这位继福晋太有心思,我怕涴秀嫁过去,日子难过啊。”毓媞愁然一叹,“宗室女眷中一直有个传言,鄂卓氏为了爬上福晋的位置,不惜对自己的亲姐姐下毒手,涴秀那孩子哪里斗得过这样的人。” “可巴尔图大人的八公子,既是嫡出,又文武兼备很受皇上喜爱……”银杏迟疑了一会儿,才大胆说道:“娘娘突然问起此事,应该是被玹玗一语提醒,如今有身份的求亲者,且让皇上不好拒绝的只有他们府上。” 巴尔图乃是良康亲王的第四子,生母虽然仅为庶福晋,但因为嫡福晋无子嗣,所以他由正房抚养。其长兄在康熙五十年缘事遭革职,雍正元年就已卒;二哥燕泰虽然也是由正房抚养,但在六岁时早夭;三哥扎尔图同为辅国将军爵位,但旧时和年羹尧颇有往来,因而被雍正帝厌弃。所以御前有消息,雍正帝有意让巴尔图袭康亲王爵位。 “谟云那孩子倒是不错,小小年纪随军出征,就已经立下战功。”毓媞愁眉难展,叹道:“可巴尔图府上妻妾太多,各房争斗不休,我怕涴秀应付不过来。” “娘娘望了,谟云公子常年驻守在定远营呢。”银杏浅笑着提醒,又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何况格格身边还有玹玗,让她跟着陪嫁过去,娘娘还怕格格吃亏吗?” 闻言,毓媞脸色更为阴沉,反问道:“你觉得皇上会放人吗?” “什么人陪嫁都不重要,当下最要紧,是先断了皇上拿格格和亲的念头。”玹玗的问题早已讨论过,且银杏也有私心。“其实……除了谟云公子,还有个更好的人选,娘娘觉得五阿哥如何?” “不行!”毓媞立刻否定了这提议。“你也不看看裕妃是个什么性子,再说弘昼已有嫡福晋,又流连烟花柳巷,还养外宅,我岂能让涴秀去受这样的委屈。” “可是五阿哥对格格很好,且又是皇子,若他上折请求指婚,说不定皇上真的会同意。”这两年来,涴秀和弘昼之间的来往,银杏看在眼里,也猜到他们是两情相悦。“娘娘,事态紧急啊!人选也就只有这两个,谟云公子尚未娶妻,格格嫁过去当然是正房,可是娘娘又担心鄂卓氏强势霸道。但依我看来,就算巴尔图大人亲自上折求亲,也未必能帮格格解围,毕竟是军国大事,可若换成五阿哥,胜算或许会大些。” “这事让我先想想吧。”毓媞感到深深的无奈,左右雍正帝的想法哪里会这样简单,就算真的用弘昼去赌,恐怕也难以成功,反而会闹得不可收拾。“我们还是先处理杏花春馆的事情,本宫怎么觉得,乳母之死和理亲王有关呢。” “据说皇上派了御医在理亲王府中伺候,昨日理亲王虽然没来,但其长子回话,说理亲王身体好多了。”银杏敛眸沉思,大胆猜问道:“娘娘,理亲王在宫中的耳目隐藏甚深,我怀疑会不会是谦嫔?” “给自己找麻烦吗?”毓媞微微一摇头,有子嗣的女人不会希望看到谋朝篡位的事情。“杏花春馆的那两个人都值得怀疑,让人盯着她们。” 谦嫔刘娮婼在万千宠爱集身时避宠,可以说她是为弘曕的安危,才躲在圆明园不敢回宫,但换个方面说,圆明园疏漏甚多,若再次长留确实能更好的和外界联系,只是不能在第一时间得到御前消息,就算再好联络也是无用。 若是真的对比起来,顺贵人莫篱萱更值得怀疑,她承宠多年却无所出,以前只当她是做宫婢时被皇后下了药,伤了身子所以才会如此。 可是这几天,仔细回想了篱萱入宫后事情,很多地方都觉得可疑,却找不到问题所在。 出门前,毓媞望向竹薖楼,又吩咐银杏,关于和亲的猜测,绝不能对第三人透露半句,以免传到涴秀耳中,万一是闹出大乱子,她想收拾都难了。 雪,厚厚的堆积着,奴才们正赶着清扫道路。 虽然下了整夜的雪,但云层依然厚重,天色渐渐变亮,却看不到一丝朝霞,阴霾带来的无尽压抑感,和四处的欢庆装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幸而玹玗脚步快,若晚了半刻,曼君可就动身往九州清宴去了。 “娘娘,你们先聊着,奴才打发人去看着皇上的动静。”翠缕把玹玗领到曼君跟前,便额首退下。 “这身装扮,可有故事了。”曼君淡然勾起唇角,讽刺地笑道:“可惜啊,熹妃又算漏了一点,你回去都超过大半个时辰,怎么还是这身衣裳,就连皇上的赏赐都还没放下。” “齐妃娘娘睿智,一眼就看出了熹妃的心思。”玹玗浅浅一笑,说明了来意,又补充道:“偷听到的消息,才能表现出忠心,熹妃确实用心良苦。” 这出戏无非就是玹玗刚回到天然图画,就听到毓媞和银杏的主仆私欲,为了给曼君传递消息,她也就顾不得换衣服,趁着天色还暗,所以悄悄前来。 不过,漏洞百出。 “怕是双刃之剑,她顺便试探你的忠心,从而分析杏花春馆的事件,是否与我有关。”曼君冷声一哼,饶有兴味地笑道:“回去后,你就告诉她,我听到你传来的消息,就急忙往九州清宴而去,说不定杏花春馆的事情真与我有关。” 玹玗点点头,知道这是曼君在为她制造机会,尽早取得毓媞的信任,是眼下最重要的事。只是心中还有其他疑惑,便忍不住问道:“暗中潜入摇春斋,又在宫中装神弄鬼的人,娘娘可心里有数了?” “你在怀疑那个人是杏花春馆的?”曼君不答反问。 “顺贵人的侧面,让我觉得很熟悉。”昨晚去蓬莱洲伺候,众妃嫔离开时,玹玗远远见到廊下的篱萱,心中顿时一惊,觉得那侧影似曾相识,直到刚才听说杏花春馆出事,她才大胆揣测,弘皙安排在宫中的人就是篱萱。“我曾见过有人在撷芳殿夜祭,娘娘可知道此事?” “听宜太妃提到过,我也曾暗中调查,却毫无结果。”曼君眼神微敛,沉吟道:“那莫篱萱确实值得怀疑,但这事儿还是别管,只要不影响到我们的计划,由她折腾去,熹妃自然会和她斗法,咱们坐山观虎斗,岂不好。” 玹玗心中还有其他担忧,但只能顾全大局,听命行事。 第200章 几烦忧 杏花春馆,奴才们窃窃私语,都在议论乳母之事。 井中淹死过人,按照习俗,作法驱邪之前,这口井需要暂时封闭,井水也不能在用。 “人是熹妃安排的,如今死在我这,以后是难有安宁了。”娮婼斜靠在炕上,哄着怀中的弘曕,看着可爱的笑脸,她却满脸苦涩。 “有皇上眷顾着,熹妃也不会太为难姐姐的,毕竟只是个奴才。”篱萱淡然一笑,抚摸着弘曕的小脸蛋,宽慰道:“事情闹大了才好,皇上多派些高手来此,更能保护咱们小阿哥的安危,依我看是好事。” “可是对熹妃总要有个交代啊。”娮婼听说这两位乳母的夫君都有官位在身,她在宫中倒是不怕,只担心母家的亲戚,会因此遭到钮祜禄家族的欺压。 “内务府的人自然会查清楚,且上下奴才都能证实,姐姐以往带那两位乳母极好,如今遇害也牵扯不到姐姐。”篱萱脸上的笑容依旧,看不出半分忧虑。 “偏偏香兰在这个时候不见了,她又是跟了我多年的婢女。”娮婼为此头疼不已,叹道:“若是让有心人逮着大做文章,宫里宫外又要谣言满天,最怕就是钮祜禄家族的人误会,他们向来霸道,我母家亲戚可招惹不起。” 她为了生弘曕,从鬼门关里走了一圈回来,现在只求安稳度日,以为躲在圆明园少了圣宠,也就避开了麻烦。 却不想事与愿违,雍正帝心念弘曕,决定长留圆明园居住,这样一来,此处和紫禁城又有什么差别。 “这宫里的谣言还少吗?”篱萱又说了关于宁嫔的事情,现在有好几个太医都在金鱼池那边。“好好的万寿节竟然闹成这样,所有矛头都直指熹妃,她哪里还有心思来为难你啊。” 屋内话音刚落,就见奴才跑进来回报,熹妃已经过了涵月楼廊桥,说话就到了。 毓媞见到娮婼后,先是说了一番安抚的话,才询问乳母平日的习惯,可有与人争执,或是暗地里吃酒赌钱,因而埋下祸根。 “熹妃娘娘,寄芳是什么样的人您还不清楚吗?”碧筠是弘曕的另一位乳母,当初入御园抚育小阿哥实属无奈,因同病相怜所以和寄芳无话不说。“她素来是个天聋地哑的人,除了照顾小阿哥,就是在房中做些绣活。她夫家虽算显赫,可丈夫心邪好赌,为了家里的两个女儿,她能省就省,做那些绣品也是想多攒点钱,以后女儿出嫁能体面些。” “她的小儿子呢?”当初,毓媞为了撇清毒害弘曕的罪名,专门从母家寻来这两位刚生产完的妇人,并让她们将亲生孩子带入御园抚养。 “只怕是母子连心,今晨哭闹了好久,刚刚才哄睡着了。”碧筠边说边掉泪,寄芳的这个孩子尚未满周岁,家中还有两个女儿一个刚满四岁,另一个还不到两岁,如今母亲不明不白的没了,父亲品性又不好,以后这三个孩子的命运真是难测。 “熹妃姐姐,妹妹心中有个打算,想先讨姐姐示下。”拭去眼角的泪水,娮婼柔声问道:“妹妹有意想收寄芳的小儿子为义子,继续留他在御园抚养,也好让弘曕有个伴。” 毓媞抿着唇没有立刻回答,沉思良久才说道:“妹妹心慈仁善,寄芳在天有灵定然万般感激,只是你身为妃嫔,不能随意收养义子,此事须先请示皇上,本宫不敢擅自决定。” “姐姐顾虑得极是。”娮婼思忖了一会儿,叹口气道:“我也听说过寄芳夫家之事,有时夜里见她因担心女儿而偷偷落泪,同样是做母亲的人,我是怕她丈夫亏待家中女儿,所以才想认她儿子为义子,也可名正言顺的让我母家关照那两个女儿。” “难得妹妹好心思。”毓媞感激地一笑,又说道:“既然是钮祜禄家族的人,本宫岂会亏待那两个孩子,等她们再大点,就让她们到府里去陪伴小姐们,绝对不会吃苦受罪。” 毓媞与娮婼、篱萱在屋内说话,银杏则跟着内务府的人详细盘问过杏花春馆的所有奴才,里外好几十个人,竟然都说没听到半点动静,而寄芳额头上的伤痕,经仵作判断是遭硬物打击,凶器也遍寻不着。 而娮婼的贴身侍婢香兰,更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昨夜御园各处湖水开始结冰,如果被绑上重物坠尸入水,那就难以寻找了。 同一件事情,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处理方式,有坐看好戏的,自然也有煽风点火的。 九州清宴,雍正帝刚进入正殿,就见曼君等候在此。 “都是臣妾无方,不能稳定后宫,竟在大喜日子惹皇上烦忧。”曼君见到雍正帝的第一句话就是请罪,然后又说道:“玹玗大清早就跑来牡丹亭,听说熹妃怀疑乳母之死是臣妾有心加害,可臣妾却觉得此事恐怕和理亲王有关。” 雍正帝刚从蓬莱洲出来,就已听到宫中传言,但并未决定是否取消京城巡游。 “她是想用乳母之死,淡化宁嫔的事情吧!”雍正帝一脸阴沉,拉她起身后,又问道:“宁嫔那件事,你又怎么看?” “臣妾觉得未必和熹妃有关。”曼君淡淡一笑,说出让雍正帝都觉诧异的答案。 “她在怀疑你,你却为她开脱?”雍正帝稀奇地一挑眉,“为什么你觉得与她无关?” “熹妃不是一个会争宠的人,这么多年皇上还不清楚吗?”面对雍正帝,任何话都不能说得太绝,越是表现得自己公正无私,越是能引他怀疑更多。“再说,宁嫔妹妹无子嗣,对她没有威胁。而且臣妾听闻,宫寒之药需常年服用,这些年宫中有德有才的姐妹甚多,若真因嫉妒下手,那也该选谦嫔、顺贵人她们。” “近几年朕对宁嫔确实关心甚少,不能让她受这样的委屈,此事一定要彻查。”说着,雍正帝唤来苏培盛,命其传话御膳房和御药房,今后宁嫔的饮食汤药需格外注意,又下令让迎仙台的离霄道人炼制补气养血之丸药。 曼君的视线扫过内室桌案,面上摆放着好几个药瓶,心中暗笑着,雍正帝服用丹药已成习惯,一切都沿着计划顺利进行。 “皇上,臣妾有个怀疑的对象,不知当讲不当讲?”按捺内心的喜悦,曼君眉头微蹙,一副很为难的样子。 “但说无妨!”雍正帝半眯起眼睛,或许她的猜想,会与自己不谋而合。 “臣妾觉得有人故意陷害熹妃,若能坐实熹妃长年药害宫中姐妹,皇上定要严惩才能以示公平。”话到此处,曼君停顿了片刻,观察着他眼底的变化,才继续说道:“如果熹妃有罪,必然会牵连到四阿哥,这背后谁会是得利者,皇上心里应该早就有数了。” “裕妃没有可能吗?”雍正帝心明眼亮,除了弘皙惦记皇位,裕妃也梦想着弘昼能继承大统。 “可弘昼是随性淡然的孩子,从不追逐权势,只求逍遥快活。”曼君敛眸一笑,语气中还带着几分蔑视。“裕妃没有这样的本事,她心直口快,嘴上不讨好,行事也没个算计。” 裕妃不是没有害人心,但其喜怒形于色,以前对玹玗下手就是个例子。 “那就只剩下他了。”雍正帝点了点头,嘴角勾出一抹诡谲的浅笑。“那个香兰找到了吗?” “内务府已经让人各岛区搜查,晚些时候或许会有消息。”曼君暗自一叹,没想到雍正帝耳目传话这么快,连香兰失踪都知道了。 对今日这两件事,一件是她有心所为,另一件却是意料之外,但她竟能顺着雍正帝的怀疑,将完全无关的事件串联在一起分析,并说出了一番有理有据的看法。 事情都发生在凌晨十分,应该是有人潜入金鱼池欲加害宁嫔,从而嫁祸熹妃,返回时被乳母撞见,所以杀人灭口,然后自己消失。 至于为什么人选会是宁嫔,皆因前段时间宁嫔确实得宠,虽然谦嫔是最佳人选,可此前已经出过一次事件,以至出入杏花春馆的药石都检查得非常严格。 “朕想先去探望宁嫔,至于杏花春馆的事情,就交给你处理吧。”雍正帝预备再去理亲王府一趟,而心中的谋划他不打算告诉曼君,在信与不信之间,他永远保持着怀疑的态度。 “皇上,臣妾愚见,杏花春馆的事情就交给熹妃妹妹去处理,毕竟是她们钮祜禄家族的人。”曼君可不想和弘皙正面为敌,只需知己知彼,有所防备就好。 宫中两件大事,雍正帝破天荒的没有留在圆明园,只是先去探望了宁嫔,吩咐她好好休息,又往杏花春馆交代了熹妃几句,然后按原计划巡游京城。 曲院风荷。 梅花林中的平湖秋月亭,银杏在亭中添了炭炉,就悄声退到林外。 “听御前的人传话,今儿多亏齐妃姐姐帮我在皇上面前解释。”毓媞亲自为曼君斟茶,脸上挂着笑意,眼底却透着冰冷。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是栽赃陷害。”曼君从容一笑,语气淡然地说道:“之前我已经听说,有景仁宫奴才去御药房领取宫寒之药,我想着你行事向来谨慎,明明可以轻松的从宫外弄药,又怎么会笨得让自己宫中的奴才,拿着景仁宫的腰牌去御药房取药,真怕留不下把柄吗。” “齐妃姐姐早知道?”面对如此坦言,毓媞略觉奇怪,但转念一想,曼君是何等深沉的人物,怎么会让玹玗从她那窥到消息,必然是故意透露。 “皇上要利用玹玗丫头,咱们也一样可以反用之啊!”品了口茶,曼君浅笑道:“那丫头今早已见过皇上,以后有些事我都得防着点,皇上不信你,又岂会信我。” 这出戏已经演的越来越复杂,雍正帝和毓媞都是狐狸心,谁都不好取信,玹玗伪装的辛苦,曼君又何尝不是。 “姐姐费心了。”毓媞心知肚明,在斗倒雍正帝之前,曼君不会和她翻脸。沉静片刻,突然问道:“皇上已经按时服用丸药,咱们的计划可否提前?” “近日我是发现皇上早膳前、晚膳后都会服用丸药,可这些只是养生只用补药。”曼君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要雍正帝相信灵丹妙药,还得天时地利人和。“皇上的所有丸药,都经过御医验看,还要先赐给众位太妃服用,可见他并未完全信任离霄。” “再这样滋补养身下去,恐怕他真要千秋万寿了。”毓媞沉重的叹了口气,涴秀的事情让她心烦不已。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小不忍则乱大谋,为成大事,有些人你必须舍弃。”曼君看透了毓媞的忧虑,并不安慰,而是冷言相告。“要取得皇上的信任,恐怕你得高高兴兴的帮皇上解决安国之事,不过委屈涴秀一时,日后心愿达成,再接涴秀回来又有何不可?” 虽然在大清的历史上,还没有和亲公主与额驸和离的例子,但准噶尔一直是养不熟的狼崽,平静不了多久又会生事。 若过两年战事再起,无论坐在金銮殿上的人是弘历,还是弘昼,都会不惜一切将涴秀平安接回来。 只是女人总有名节之说,涴秀的一生注定成为悲剧。 面对当下的情况,静心思考后的毓媞,也只能做出利益的选择。 自己的一生都赔进去了,绝不能在这紧要关头功亏一篑,她输不起,也绝对不能输。 第201章 更哪堪 圆明园最西南一隅,此处的院落西、南两面倚园墙,升平署的所有人员都被安置于此。这个角园颇为独立,南墙门外是上驷院的御马厂,出门向西的御道直通万寿山,而每天从玉泉山送来的食用清水,也都由此门送入;东面河对岸并排的十三所院落,是供给随御驾前来的各大臣居住。 角园虽然来往人杂,但看守比别处更严,所以把一班女戏子丢在这,也让后宫妃嫔放心。 云织站在河边,因为有十三所挡着,看不到后湖岛区的动静,但那些嘈杂的声响,让她未施脂粉的脸上浮出一丝冷笑。 按照惯例,今天的御园各处都要摆戏,可天还未亮时,有小太监匆匆忙忙来找升平署总管,吩咐他别急着去天然图画,这会儿熹妃没心思听戏,让众人还是先在角园候着。 升平署总管觉得纳闷,昨儿熹妃明明厚赏,又点了彩云天的这班女戏,从今天开始唱连台本戏呢。再三追问下才得知,金鱼池和杏花春馆都出了大事,皇上已为此震怒,宫里各主子也就噤若寒蝉,熹妃更没心在此时寻乐。 因为江平懂得打点,升平署总管就不太拘着彩云天的人,允许他们在角园附近活动,但往东不可擅自去河对岸,往北不能走过引见楼,否则惹出是非就后果自负。 碧藻亭,建在两河之间的竹林,云绣款款走来,笑盈盈地说道:“大清早躲到这里干嘛?” “听戏啊!”云织回眸一笑,伸手指向和对岸,眼中透着讥讽。 “真是好雅兴。”云绣扬起嘴角,别有所指地问道:“昨晚的那两出戏,你还没看够呢?” 昨夜御前献戏回来后,就发现云织穿着夜行衣悄悄出去,直到今晨四更过半才回来,却并没有在房中休息,只是换了身衣服,就借口说去水边练嗓子。 而云织刚离开,在天然图画当差的小太监就来传话,之后又渐渐听到了一些杂役间的议论,才知道原来是出了命案。 “弘皙的脚程好快,不但已经返京,昨晚还潜入御园。”云织虽未看清楚对方的脸,但通过对方的身形,能确定是个男子,离开杏花春馆后换了太监的衣服,就那么正大光明的从御园大北门离去。“这园子里怕是有不少他的人呢。” 云绣脱口而问:“那你知道茹逸姐姐的身份了吗?” “算是吧。”云织紧张地往林外望了望,确定并无第三人,才低声说道:“我们答应入宫,是为四阿哥守着那个小丫头,至于茹逸姐姐的身份,与我们无关,也就少管闲事。” “我才不会自找麻烦呢。”云绣呵呵一笑,将视线移向那结有薄冰的河面,话音中少了几分玩笑之意,“怕是有人为了四阿哥,会强行插手。” 她所指的人是江平,为了弘历的一片坦途,他定会想法子除去弘皙这块绊脚石,以前是没有机会入宫,所以只能在外侧相互,现在既然成为这群魔乱舞中的新势力,就定然想做到釜底抽薪。 不过他们在宫里的身份低贱,什么事情都只能暗中进行,而飞檐走壁探查消息,还得靠云织,偏偏这又是最冒险的。 现在能理智的说不插手无关之事,只怕江平一吩咐,就会把命都赔上去。 云织眸光木然,幽幽叹了口气,问道:“昨晚我出去的事情,他知道吗?” “能不知道吗?”云绣不禁轻笑,却又无奈地一摇头,解释道:“我编了个谎,说你去天然图画找李怀玉,询问关于玹玗的事情。” “那就好。”云织松了口气,只要不清楚她的去向,江平就无法推测茹逸姐姐的身份。 “如果你能确定在杏花春馆杀人的是弘皙,那我应该能猜到茹逸的姐姐是谁。”云绣眸光流转,然后缓缓抬眼,直视着云织,抿嘴笑道:“是那位顺贵人吧?” 云织没有回答,但眼底那一刹而过的闪烁,就是最好的答案。 其实这个问题并不难猜,弘皙潜入圆明园后,除了杏花春馆就哪也没去,住在那块岛区有两个后妃,谦嫔刘娮婼,和顺贵人莫篱萱。而按茹逸的说法,她姐姐情系弘皙此生不渝,绝对不会为深爱之人的仇敌生儿育女,那弘皙是去见谁,就不言而喻了。 且在青衣袂古村时,云绣曾无意中听到茹逸浅唱一曲《梅风落》:霜枯竹,雪衰草,离合如梦皆为情绕。顾叹萱花牵思杳渺,逸安心永藏渊灏。 这两姐妹的名字都在其中,昨天在散戏时,谦嫔喊了一声“篱萱妹妹”,她心中就已经有了答案。 “茹逸和我情同姐妹,顺贵人是她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姐姐,只要没有影响到我们的任务,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云织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低眸轻叹。“你也管好自己那张嘴,别说漏了害人。” “害人……”云绣玩味的重复了最后这两个字,突然深深一笑,问道:“心里是嫉妒了,还是羡慕了?” 云织陡然一惊,沉着脸斥道:“胡说什么!” “好啦,这又没有旁人,你又何须掩饰。”挽着云织的手臂,云绣直言道:“无论什么理由,弘皙直闯杏花春馆,定然是因为担心顺贵人。如此阴沉诡谲的人,尚有一丝心恋,为何咱们的江班主那么冷漠无情。” 蓦然侧目望着云绣良久,云织露出一抹自嘲的冷笑,郑重地说道:“从我把篁竹笛留给四阿哥的那一刻起,过去的一切都已经放下了,不想再回头,更不愿意再重复去错。” 不值得,没错,就是觉得太不值。 随弘历塞外之行,让她看到了太多情深不渝,突然就觉得自己太傻。 她知道感情不能交换,并不是付出多少,就能得到相应的回报。 但是人总会有渴望,总需要支撑自己的力量,就好像茹逸对弘昼,无论爱与不爱,弘昼多少会有所回应,哪怕不是真情都好,至少还能自欺欺人。 可她没有,江平永远以师父的身份对待她,甚至不给她一丝一毫的念想。 此行她见到了茹逸的认定,听说了篱萱的不悔,有一瞬间甚至觉得自己的坚持没错,但渐渐的她还是清醒了。 在元宵夜时,她见到过弘昼望向涴秀的眼神,与在看茹逸的完全不同,这才知道茹逸和她是同命相怜,不过茹逸比较幸运,弘昼给不了爱却还有情。 随后,她问过自己,是不是能像茹逸那样,接受一个虚无的空壳? 经过内心一番争斗,还是诚实的给出了答案,所以把篁竹笛留给弘历,因为对她而言那已不再重要,丢得开手中的,才能放得下心里的。 “真的能这么洒脱?”这段时间没有听到笛声,原来是笛子送人了,云绣难以相信地叹道:“以往你可是把那只篁竹笛当宝贝,连我都不让碰,看来班主的无情真是把你伤透了。” “你错了,他不是无情,是太深情。”云织沉默片刻,才艰难开口,说道:“平江天的心永远属于云墨色,此生所有都已经付出,又怎么还会有多余感情的分给其他人。” “还好,你比那个茹逸清醒,不会把自己逼上绝路。”云绣常和弘昼调笑玩闹,因而渐渐发觉,他放荡不羁只是刻意伪装的假象,在其心底藏有一个想爱不敢爱,放手又舍不得的人。“那玹玗丫头已经见过了,我真好奇涴秀格格又是怎样的人物,两位皇子竟被两个小姑娘牵绊着心魂,还事事费心劳神。” “很多付出就是全无道理,撞上拦墙不回头,见到棺材不掉泪。”云织这话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又瞬间扯开话题,叹道:“依茹逸的性格,真会把自己逼上绝路,她认准的事情谁都改不了,偏偏五阿哥也是这样的人。” “所以说,你们都是自讨苦吃。”云绣只求过快活日子,若能遇上一个把她当宝贝宠爱的人,倒是可以嫁,但情爱她不想付出。 “你能保证自己可以潇洒一辈子?”云织敛眸笑叹。 河边的风不大,竹叶却无法承受压力,有雪团纷纷掉落。 云绣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就如眼前这片竹林,雪地里的青翠固然让人喜欢,但她承受不起这种煎熬,宁愿一时春花烂漫,也不要在冰寒中挣扎。 这时河对岸鼓乐大作,应该是雍正帝起驾,出圆明园巡游京城。 “御园发生了两件大事,雍正帝还有兴致出游,真是见鬼了。”云绣纳闷地嘀咕着,前两年的万寿节,这位皇帝可都能找出冠冕堂皇的理由,取消外游以确保自身安全。 “醉翁之意不在酒……”云织话未说完,就听嘎吱嘎吱的踏雪声由远至近,转身望去,竟是许方向这边跑来,于是轻声笑道:“你不是想见见那位涴秀格格吗,机会来了。” “忙慌慌的做什么?”见许方差点滑脚跌倒,云绣笑着迎上前去相扶。 许方顺了顺气,有些抱怨地说道:“天然图画的一位小太监前来传话,让咱们去献戏,还要我们带上戏码本,说要听新鲜的。” “呵,这真是玩了。”云绣嗤笑道:“大清早,有人死,有人病,皇帝不上心,熹妃怎么也这般无所谓,矛头直指她,还有心思听戏寻乐。” “点戏的不是熹妃,是宝亲王妃。”许方拉着她俩往回走,又道:“刚听到的传闻,熹妃不是很喜欢这个儿媳妇,所以你们去天然图画后,也言语谨慎着些。” 虽然和弘历相处过一段时日,但从未听他提过身边的这些妻妾,不过弘昼倒是在玩笑时,对涴秀透露了一两句,所以大概知道是三足鼎立的局面。 回到角园,见等候在此的人竟然是李怀玉,而江平则再三叮嘱众人都把嘴闭紧些,绝不能向任何人透露与弘历相识的事,他们的事若暴露,只会惹来杀身之祸。 “我见过你。”云绣围着李怀玉转了个圈,故意附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朔平府的时候。” “记得、记得。”李怀玉点头一笑,又立刻换上一张冷脸,“不过出了这门,就还是不记得微妙,免得惹麻烦。” “放心,我们都有分寸,清楚知道入宫的任务。”瞪了云绣一眼,将其拉到旁边,恰好此刻升平署总管进来催促,云织便提高了声音问道:“小玉子公公,不知道几位主子都爱听哪一类戏?咱们彩云天新鲜戏本虽多,但宫里比不得外面,有些怕是不能演,更怕内容上会有冲撞,还请你指点一二。” 李怀玉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地说道:“戏本拿来我瞧瞧。” 升平署总管连忙从江平手中夺过名录本,讨好地笑道:“小玉子公公你过目,你是四阿哥身边的红人,常常跟出跟入,这宫里宫外的戏码哪有你不知道的啊!你看哪些戏能演,咱们立刻誊抄一份新的,也免得不合适的那些污了各位夫人的眼。” 看到升平署总管在李怀玉跟前卖乖讨好,云绣冷冷一翻白眼,小声对身边的许方说道:“果然是宰相门前七品官,堂堂总管大人,却要巴结阿哥身边的跟班太监。” “打狗也得看主人,不就是这个意思嘛。”许方不以为然的一笑,压低了声音说道:“四阿哥什么身份你还不清楚,他身边的奴才以后可都是大人物,提前巴结着,这叫做铺垫。” 云绣轻蔑一笑,冷声道:“也对,以后他就是那苏培盛的地位,是要先打好关系。” 只半盏茶的时间,李怀玉指出了两出戏最好不演,免得惹出敏芝的心病,又悄悄告诉云织,弘历的妻妾中就数这位芝夫人小性难伺候,待会若是答话,对其尽量恭敬些。 云织点头应下,心里却在猜想弘历的这些妻妾都是什么样的人物。 第202章 迭宕奏 御园传得沸沸扬扬的人命案,和宁嫔遭人药害之事,在甯馨看来都不算什么,杏花春馆只是死了各奴才,而宁嫔的病况连雍正帝都无所谓,她们这些做儿媳妇的更不该在大喜日子闷着脸,弄得像此地无银三百两。 “嫡福晋,不如还是等额娘回来,再决定要不要摆戏。”侍妾雅容好心的提醒,甯馨此番举动,被其他侍妾看在眼里,绝对会传出儿媳妇挑战婆母地位的谣言。 “昨儿额娘已经定下,从今日起天然图画连着摆戏三天,戏楼都布置好了,难道空费着吗?”难得敏芝竟会向着甯馨说话,其他人也就不敢再多言。 佩兰坐在一旁,完全无意过问此事,五福堂最大的是嫡福晋,要怎么做她都听着。 在这样的敏感日子,少说话,少出主意,才能少得罪人。 甯馨贵为嫡福晋,在背后给她撑腰的人是雍正帝,而她们这些侍妾,身份低微还是老实些好,毕竟皇帝少见,婆母可是要日日请安。 “事情与额娘无关,皇阿玛都照旧去巡游京城,可见也没什么大不了。”甯馨从乳母蒋妈妈手中接过大格格,满脸慈柔的笑容,问其有没有乖乖用早膳。 见甯馨如此疼爱大格格,蒋妈妈颇感欣慰地叹道:“真是天生缘分的母女,大格格的眉眼越来越像福晋了。” “呵,真会说话啊!”敏芝哼了一声,“这也能像吗?你说大格格有几分似王爷,那还勉强说得通。” 几位雍正七年以后才嫁给弘历的侍妾都明白这话的意思,初涵悄悄拉了拉佩兰的衣襟,可话还没问出口,佩兰已经微微一摆手,示意她不要多管闲事。 睨了敏芝一眼,甯馨只是浅浅一勾唇角,眸底闪过一丝怒气,却并不与她争辩,而是唤来贴身婢女,吩咐道:“翠微,你到竹薖楼去,跟涴秀格格讲,今日在一方楼献戏的是外面的班子,戏码新鲜热闹,虽然额娘已经定了连台本戏,但她若喜欢,加几出折子戏也无妨。” “还是我和翠微一起去请涴秀吧。”佩兰笑着起身,敏芝那句话已经把气氛弄得十分尴尬,她又不想在大格格的身份上多言,索性顺着这个由头先躲开一会。 “行,涴秀也只肯给你面子。”甯馨微微一点头,视线忽略了敏芝,对雅容说道:“我带大格格回去加件衣裳,你和众姐妹先去一方楼吧。” 雅容也是个心明眼亮,知道如何躲避是非的聪明人,更不想得罪谁。所以待甯馨离开后,她便走到敏芝跟前,恭敬礼貌的请其行在前面。 翠微跟在佩兰身后往竹薖楼去,却又频频回头望向五福堂,还忍不住叹息出声。 “万寿节期间,你这样叹气,小心被于总管看到了,可是要受罚的。”佩兰放慢脚步,侧头瞄了翠微一眼,笑问道:“看什么呢?” “这芝夫人今天又是怎么了,无端端又扯上大格格说事。”翠微眉头紧蹙,语气中充满了怨怼,但声音却压得极低。 “她心里被扎了根刺,难道你看不出来?”佩兰莞尔一笑,昨儿见到毓媞对待荃蕙的态度,应该没人心里好过,不然向来知道隐忍的甯馨,也不会故意摆戏添堵。 “都多少次了,也该习惯了吧。”翠微不以为然的一叹,她还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原来就是又要多个侍妾,算起来敏芝是宝亲王的第一位夫人,之后的娶妻纳妾可都有经历,何苦还这般想不开。 “真是个没开窍的傻丫头。”佩兰低眸轻笑出声,“哪有女人会在这种事上看得开,不过是忍与不忍罢了。” “可兰夫人你就从不像芝夫人那样。”翠微这话说得平淡,眼底却透着疑惑。 佩兰停下脚步,见四下无人,才用轻微的声音说道:“我要说全无妒忌之心那是骗人的,可以王爷现在的地位长远看,以后三宫六院都是必然,如果每娶一位侍妾,我都要大动肝火一次,那不是早把自己气死了。” “还是兰夫人有气量。”翠微的奉承话有些虚,她的用意在后半句,“有时候奴才在想,福晋心里应该也不好受,偏还得端着正妻的气度,在熹妃娘娘跟前要陪笑,在王爷面前还不能抱怨,对待其他夫人又要容忍,这样的日子可真受罪。” “放肆,嫡福晋真是宠得你说话都没了分寸。”佩兰怎会不知这话背后的暗刺,于是只低声训斥,又取笑道:“海纳百川的容忍之量不是人人都有,所以不是人人都有资格成为正妻,以后你嫁了人,自己就会有体会。” “兰夫人还说奴才口无遮拦呢。”翠微顿时羞红了脸,静默片刻又说道:“我只是不懂,芝夫人也算得宠,王爷对她体贴关怀,她又何必处处树敌,不过是多来一位侍妾,就到处给人甩脸子,是诚心要闹得大家都不安生。” “你哪里懂,若是一般家庭也就罢了,偏偏那位荃蕙姑娘的家世不凡,恐怕会以侧福晋的身份嫁进来。”猜到翠微是带着任务而问,总是闪避也不是办法,还不如主动把话说透。“毕竟咱们不是贫民百姓家庭,这有名分和没名分的差别大着呢。” 翠微呆了呆,想在佩兰面前耍心眼还真不容易,但主子交代下的试探任务又必须完成,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就芝夫人那样的性子,还惦记着侧福晋的位置,只怕皇上都不答应。奴才听到御前的人流出来一些话,说王爷是有上折请封侧福晋,就是你和芝夫人,可皇上却压了下来,也没说理由,就是暂时不准。” “你们这些小丫头,就喜欢传些无稽之谈。”佩兰不动声色,反是教训道:“你是嫡福晋身边的人,管不住自己的耳朵和嘴,以后会惹来大祸。” “就是不听别人传话,王爷的心思奴也才不敢猜,但福晋难道会看不出来。”翠微吐了吐舌头,笑道:“名面上芝夫人是王爷娶的第一个女人,可咱们奴才都知道,第一个让王爷动心的女人可是兰夫人你,芝夫人不过是皇上的指婚,这侧福晋的位置如果有芝夫人的份,有怎会少了兰夫人。” “死丫头,过会儿我一定告诉嫡福晋,让她好好教育你。”话已到重点,佩兰缓缓说出了看似诚言,却只是完美掩藏了全部真实的谎话。“我和你是一样的出身,又多年无所出,哪里感觊觎侧福晋的地位,若是有幸得个庶福晋名分,就已经该偷笑了。” 甯馨贵为嫡福晋,表面大度容人,其实心里一直忌惮其他侍妾,幸而她不能生养,但有毓媞的支持,也让甯馨不能掉以轻心。 嫡福晋只有一个,皇后也只有一个,她不去争,也没有必要去争。 至于侧福晋的两个名额,她早就心中有数,所以更不必计较。 让翠微来试探,甯馨是想知道她毫不紧张的原因,可惜这样的小丫头,对付其他侍妾还行,面对佩兰就段数太低,毫无效用。 “芝夫人有什么了不起,不过就是生养了长子,但怎么算也是庶出。”翠微嘟着嘴,嘀咕道:“我上次听说,嫡长子的名字是皇上取得,那个‘琏’字可寓意深远呢。” “无论如何,有子嗣的女人,又生养了长子,地位就是不凡。”这句话不是演戏,那一低头的伤痛是来自佩兰心底,当年她滑胎虽非敏芝直接造成,却也是脱不了关系。“除了嫡福晋,就数敏芝的事最让王爷上心,可想她是有多得宠。” “得宠也不能胡来啊!”虽然是个没有正式名分的侍妾,但那位芝夫人的脾气没少让翠微她们受委屈,所以除了敏芝的陪嫁侍婢蜜儿,其他奴才聚在一块时,少不得要抱怨几句,或许因为佩兰平时就没架子,又和她们是一样的出身,所以翠微越发不知收敛。“就好像刚才,说什么不好,偏偏拉出大格格的话题,这要是被人察觉了去,王爷都要遭祸,到那时候看谁还会护着她。” “敏芝可什么都没说啊!”佩兰脸色沉了下来,她必须封住这丫头的嘴。“刚才她是提到大格格,但除了嫡福晋、你、我、还有她的贴身侍婢蜜儿,其他人就都不知道当中的意思,如果今天以后大格格的身份泄漏,错不在她,而是我们嘴不牢靠。要是怪罪起来,嫡福晋深的王爷信任,自然不会遭到怀疑;至于我嘛,多少还是个侍妾身份,只要肯解释两句,王爷定然会信。不过你和蜜儿就不同,在宫中奴才就是为主子担罪过的,小心话多会被割了舌头。” “啊!”没料想到佩兰会有如此强硬的时候,翠微不禁捂上嘴,唯诺地回答道:“奴才知道了,以后定会谨言慎行。” “今日就算了,你完成了任务,我也不想为难你。”佩兰一语点破,用着一棒一蜜枣的方法,柔柔一笑道:“我以前也是奴才,能体会你的无奈,所以才不和你计较,但仅此一次,别在有第二回。” “兰夫人……”翠微瞬间明白,从刚才开始,她的目的就已经被识破。 佩兰点头一笑,又语重心长地说道:“我还在额娘宫里当奴才的时候,银杏姑姑曾教过:奴才能替主子办事固然最好,但也要先保住自己,太聪明伶俐只会招惹祸事,蠢一点,笨一点,凡事只做到七分,不要争功,但求无过,更不可自作聪明,少揣测主子的心思,主子用着才能真正安心。” “这番话恍恍惚惚的,好像还听谁说过?”翠微侧头想着,不知不觉以来到竹薖楼前。 “是当年仁寿太后身边的赫哲姑姑,教给几个由她带着的小宫婢,就算还有别人说出这番言论,并不奇怪。”楼内的欢声笑语让佩兰略微诧异,好奇屋内的三个丫头在乐什么,转身对后面的翠微说道:“涴秀她们玩得开心,我自己进去就好,免得打扰了她的雅兴,把气撒在你头上。刚刚的那些话,你好好琢磨着,不过你真有为难的事情,直接说出爱,我还是会帮忙。” 翠微愣愣地点了点头,突然觉得佩兰才是众多妻妾中最深沉的一位,嫡福晋虽然待她亲如姐妹,但奴才始终是奴才,能多靠上一个人脉,也就多条活路,何况她并没有背叛主子,只是有所保留而已。 默默地看着佩兰推门入内,翠微听从了吩咐,安静的守在门外,这就是她的无言选择。 佩兰眸中闪过一丝诡谲的笑,把嫡福晋的贴身侍婢收为己用,不求其有任何功效,只要少搬弄几句是非,就是万幸。 若能在关键之时透露半点信息,就足够受用了。 不过眼下她需要解决另外一件事,近几个月涴秀对她的态度有着明显变化,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她还得靠着这位刁钻格格在弘历面前展示善解人意。 她心中有所猜测,但不敢肯定,要多接近涴秀几次,才能确定答案,从而找出应对之法。 只是,那个分裂的根由凭什么有那么大的影响力,或许她真的轻敌了。 竹薖楼第一层左侧间,在地上挖出足够三四个人共浴的池子,先倒入热水,再点燃地龙,水能被保温,热度久久不减。 涴秀、玹玗、还有雁儿,三人不分主仆的都在浴池中,嬉闹玩笑好不快活,仿佛完全不知道御园发生的事情,只沉浸在她们的乐趣里。 而面对佩兰的突然闯入,玹玗忙低下头,雁儿已经吓得有些轻颤。 只有涴秀不以为然的瞪着佩兰,眼神透着满满的怒气,就这么对峙着也不出声。 第203章 数让嬉 红墙之内的人际关系总是瞬息万变,习惯和知道却不代表接受,因为在这个充满利益的地方,丝毫改变都能影响全局。 “别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你们小姑娘玩闹在一起,在正常不过,何况咱们格格天性爽朗,从来不会端着架子做人。”佩兰也不恼怒,脱下身上的斗篷搁在一遍,坐到浴池边,先打量了玹玗一圈,才浅笑着对涴秀说道:“在外面就听到你们闹腾,我赶紧让嫡福晋身边的翠微候在外面,虽然额娘默许你们没大没小,但毕竟是在宫里,想不守规矩就得多个心眼,今天进来的是我,什么都好说,万一是别人,这两个小丫头可就要受罪了。” 虽然都是女孩子,刚刚她们三人一时玩疯了,才忘了规矩礼教,疯狂的在浴池中欢闹,怎么说都是品德略欠。 现在面对佩兰,雁儿只能低着头,身子也尽量往水中沉。 不过玹玗年纪小,也就不像雁儿那样觉得羞愧,虽然也低着头闷不作声,但未表现出半点畏惧。 佩兰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寒气,涴秀对她态度的改变,就是从玹玗入景仁宫之后。以前这位刁蛮格格常被当刀子使,所以才弘历的妻妾中留下了难伺候的名声,可自从涴秀身边有了玹玗,脾气收敛了许多,性子也变得温和了些,对事也懂得三思而后行。 不见得是有心疏远她,但明显是开始用脑子了,但这对她而言并非好事。 玹玗偷偷抬眼瞄了一眼,佩兰沉默着不作声,可眼角的那丝笑意让人心寒。 “谢谢兰嫂子好意。”难得涴秀能按捺住性子,脸上的怒色缓缓褪去,还能露出一个感激的浅笑。“那嫂子突然前来,是有什么事吗?” “过会儿一方楼那边摆戏,嫡福晋让我来告诉你一声。”佩兰原话复述了一遍,又笑道:“额娘点彩云天唱三日连台本戏,待会儿我让人把戏码本子送来,要是有你感兴趣的就只管点,若真是没有,这三天好歹也露个脸,毕竟是嫡福晋好意请你听戏。” 熹妃摆戏,嫡福晋来请? 玹玗在心中暗笑,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熹妃哪还有这兴致,看来是那位嫡福晋的擅自所为,这婆媳二人间的浑水很深啊。 “知道了。”涴秀一左一右,各瞄了玹玗和雁儿一下,讪讪道:“兰嫂子,话已经带到,要不你就先出去,我们已经在水里泡了很久。” 佩兰轻轻一点头,离开前又多望了玹玗一眼,嘴角似笑非笑地微微勾起,但什么都没说,就转身往外走去。 门关上后,看着玹玗安安静静的走出浴池,涴秀却竖起食指,让雁儿暂时别说话,又用极低的声音告诉她们先穿好衣服,有事等上楼后再讲。 室内虽有动静,却再无欢声笑语传出,佩兰在门外多停留了片刻,才淡然的带着翠微离开。 既然已经做出选择,翠微也就不多问,领悟了刚才的提点,少说、少问、少逞强。 涴秀不过问那些奴才传得沸沸扬扬的话题,只是觉得与己无关,而且相信以毓媞的本性,什么事都能化解,却并非瞎聋,看不懂,听不清。 唤来粗使的丫头,让她们在二楼多摆放几个碳爖,等屋子暖和后,三个人才披着厚厚的浴袍上去,赶紧梳妆整理。 “格格,这戏咱们也去瞧瞧吧。”此刻,楼下有小太监们在清理浴室,如果再有人来,一定会大声禀报,所以玹玗才没有顾虑,直接说出了心里的想法。“那彩云天戏班,咱们见过,还能算得上是恩人呢。” 元宵夜那个功夫了得,帮他们挡下刺客的青衣就是云织烟;而一路护送他们到昼暖熏香的豪情侠士,走时还不留名的就是许方。 天下哪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若不是和四阿哥相识,就是别有企图,才会自讨苦吃的入升平署。 在世人眼中,能入宫给皇上和妃嫔献戏,乃极大的荣幸,对外也有可炫耀的名头。 可只有真的进过这片红墙的名伶,才恍然所谓的名声,是用命换来的,曾有入宫献戏的男戏无端隐匿,市井便传出皇室豢养男宠的流言,所以除了升平署的学习太监,近几年从外面请来的都只能全女班。 尽管时常有皇帝宠纳戏子言论,但好色总比断袖分桃好听太多。 关于彩云天,当齐妃知道他们是升平署总管推荐给熹妃的,于是特别去查了一下来历,这戏班虽然游走各地,但京城是她们的驻所,看似平凡的班主其实暗藏传奇色彩。 平江天和云墨色曾名动京城,江平与弘历的生母牵连,这背后定然有些不为人知的蹊跷。 且曼君居然查不到彩云天是怎么搭上升平署的,说名气他们是有点,但那升平署总管向来眼高于顶,又特别喜欢邀功,以前别的戏班子送新戏本,他都用巧取豪夺的手段,当成自己的作评提交上去,这次为何会一改前非。 只能说明背后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升平署总管才不敢造次。 玹玗从未向任何人提过,元宵夜那晚有江湖人士出手相救;而涴秀是偷跑到宫外闲逛,为了不给弘历惹麻烦,更是守口如瓶,半个字都没提过,连雁儿也不知道。 最大的可能性,这帮人是弘历所招募,虽然他们不是简单的戏班,个个都是身怀绝技的高手,但入宫能有多少用处,还不如放在昼暖熏香。 “你确定自己没看错?”涴秀觉得难以置信,弘历身边并不缺高手,弄一帮江湖人士来干嘛。“元宵夜也只是匆匆一瞥,你真的那么肯定?” 玹玗用力点了个头,小声的在涴秀耳边说道:“其实那晚我们离宫没多久,就已经遇到彩云天,他们一直在暗处相随,刚开始四阿哥和五阿哥还以为是不怀好意呢。” “你们全知道!”那夜涴秀玩得尽兴,对潜在的危机都毫无察觉,更别说周边的情况。 “嗯。”玹玗愣了愣,点头道:“在我们上桥之前,四阿哥就察觉到有问题,只是他们怀疑的是那个戏班子。” 而桥上的个花灯摊位,是因为弘历猜对了好几条谜笺,老板在面对好彩头几乎被人全取走的情况下,还能笑呵呵的毫无怨怼,是太不符合买卖人的心态。 至于最明显的破绽之处,就是用了“羊左相交共一心”这道谜题,弘皙太自负,又用了一帮毫无演技的杀手,岂能不功亏一篑。 “对不起。”涴秀低垂的视线移到玹玗的手臂上,刚才在浴池中玩闹,还清楚的看见那道伤痕。“我任性了是不是?” 原来害弘历遇险,害玹玗受伤的罪魁祸首是她,如果不是自己玩得忘形,要跑到石桥上去,就不会害众人陷入险境。 弘历是阿哥,是皇位继承人的最佳人选,却因为她的任性,面对那样的局面。 是啊,她被熹妃这位姨母宠着,被弘历这位四哥疼着,难免就得意忘形失了分寸,还好那次受伤的不是弘历,否则她在姨母心中的地位会瞬间跌落最低。 呵,都当她天真冲动,是个有头无脑的野蛮丫头。 其实,她只想在能随心所欲的时候,享受仅有的自由自在。 父母遇难让她寄人篱下,却偏偏是被所在这个华丽牢笼,命运不由己控,甚至连她这位姨母都未必能插手。 今日熹妃可以护着她,明日呢? 由着她任性妄为,是因为没有冲突到厉害关系,如果她的言行会影响到“熹妃”这个地位,她就会变得什么都不是。 从她被接进紫禁城的第一天,就渐渐认识到这一切,所以才会越来越任性。 但是很多事她都懂,真的,只是不想表现出来。 玹玗被这突如其来的凝重搞的有些诧异,迟疑了片刻,才浅浅一笑道:“格格是真性情,不是任性。” “真性情……”涴秀喃喃重复了一次,仿佛是自问,“那你的真性情又是什么呢?” “啊?”虽然问话声音很轻,玹玗还是听得清楚,心跳好似漏了一拍。 “没什么。”涴秀摇了摇头,盯着玹玗看了许久,才又问:“那究竟是谁对四哥下手,你也知道吗?” “不知道。”玹玗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在提起这件事的时候,脑海中又响起了弘历的嘱咐,不能太聪明。“只怕四阿哥和五阿哥都不知道,奴才又不是神仙,没有妙算的本事。” “嗯……”涴秀敛眸一笑,轻柔的声音像是藏着什么情绪。“后来我问过五阿哥,他的回答是毫无头绪,但有可能是觉得告诉我也没用,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格格,这些事情轮不到咱们操心。”玹玗先将自己的头发梳好,才过去帮涴秀梳髻,让雁儿赶紧去换衣服,虽有碳爖也怕着凉。 “这宫里又有什么事,轮得到咱们操心。”涴秀淡淡一笑,玹玗这“咱们”的用词,着实让她高兴,她们本来就该是平等的姐妹。 听着玹玗和涴秀对话,雁儿虽然好奇,却并不打算插嘴,忙慌慌地收拾好自己,转身打开衣柜,犹豫地转头问道:“格格,你今天去听戏吗?奴才得为你准备衣服,说不定齐妃娘娘和裕妃娘娘也会来,不可以失了礼数。” “好麻烦!”涴秀深深地叹了口气,透过梳妆镜望着玹玗,故作深沉地说道:“但是好像又非去不可呢?” “格格,你不会是想歪了吧?”看着那满眼的诡笑,玹玗已经猜到七八分,不由得暗叹,真是有女人的地方,就有无尽的是非。 涴秀打开妆奁挑选发簪,漫不经心地问:“那个唱青衣的女人漂亮吗?” “漂亮。”玹玗略微惊讶,原来涴秀也把彩云天和弘历联想在一起,只是方向肯定错了。“如果是五阿哥,格格可能就想对了,但四阿哥应该不可能吧。” 雁儿噗哧一笑,不自觉的小声嘀咕道:“说不定就是五阿哥看中的,不过是借四阿哥的名义弄进宫来。” 闻言,涴秀倏然回头,瞪着雁儿的目光仿佛能射出万剑。 感觉到杀气毕竟,雁儿低头闭眼,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调侃什么不好,偏偏是五阿哥,他和涴秀的关系还没搞清楚呢。 心中虽有万分惧怕,可脑海里忽有一道灵光闪过,于是偷摸掀开眼帘,瞄了涴秀一眼。 看着涴秀反应如此激烈,玹玗忍不住掩唇而笑,昨天还强硬的否认,今天就露馅了。 没有理会身边站着的玹玗,涴秀狠狠地瞪着雁儿,佯装恼怒地问道:“你知道我和玹玗在说什么吗?” “不知道……”雁儿摆了摆手,身子蜷缩得像只虾米。 “那你刚刚在多嘴什么啊?”涴秀咬牙切齿地问:“跟着本格格日子好过,人没养肥,胆是肥了不少,阿哥都敢调侃。” “奴才知错了……”雁儿的头更低了,从妆台这边望去,完全看不到她的表情。 “格格,你就别吓唬雁儿姐姐了,刚刚咱们还玩得高兴,现在突然变脸,雁儿姐姐会当真的。”玹玗呵呵一笑,为涴秀挑选了一只红珊瑚的发簪,因为喜庆嘛。 涴秀侧头看向玹玗,回以一个阳光般灿烂的笑容。 对,她们刚才是很开心,虽然玹玗的笑意仍然不达眼底,但至少丢掉了许多拘谨,又能如以前那般,以姐妹的身份和她玩闹。 不过说到听戏,涴秀和玹玗一样没什么兴致,只是好奇彩云天入宫的目的。 而涴秀的心里又多了一个猜测,就是雁儿不经心的那句话,所以她要立刻渐渐那位唱青衣的云织烟,究竟是怎样的美人。 第204章 九重牢 女人心,总能生出很多莫名其妙,又完全没有必要的情绪。 还没等到戏目送来,涴秀已经带着玹玗和雁儿出现在一方楼,可这里却早有了三位不速之客。 至少对涴秀而言,是极讨厌看到的人,裕妃和她的两个儿媳妇。 每每想到裕妃曾对玹玗下手,她就恨不得用身上的鞭子,将其狠狠抽一顿。 弘昼的两位福晋和她倒是没有仇怨,但是这两个女人恶心人的程度,可比弘历的九个老婆都厉害,两个大醋坛子,为了争宠成天闹腾个没玩,最后的结局就是弘昼在城南购置昼暖熏香,偷着养了外宅,几乎很少回王府。 玹玗第一次见到弘昼的两位夫人,幸而她定力够好,不然早就失笑出声了。 这两个女人和弘历的九位妻妾站在一起,那真的是鲜明的对比。 嫡福晋吴扎库氏,真可谓是玉环之美,珠圆玉润得虽不油腻,但像极了白面馒头,当然这事好听的比喻,毕竟是弘昼的正妻,所以还是稍微礼敬些。 可是涴秀从不会给人留面子,直截了当的说出了玹玗心中那一闪而过的想法。“像不像大白母猪啊?” “格格,小心被人听到。”虽然那句话说得很轻声,却着实吓了雁儿一跳。 斜睨了雁儿一眼,涴秀不屑地撇了撇嘴,她觉得这个比喻很恰当啊! 女人能生养是好事,但她从未见过肚子这么争气的女人,涴秀对吴扎库氏的印象好像就只有四个字:有孕、生子。 吴扎库氏于雍正八年嫁给弘昼,第二年四月就生下嫡长子永瑛,去年六月又生了二公子永璧,今年六月又生下长女和婉。 相比之下,与吴扎库氏同时入门的侧福晋章佳氏就逊色多了,今年四月生下的三公子,没两个时辰就夭折了,而弘昼似乎并不伤心。 据说,弘昼很不喜欢章佳氏,他俩本是表兄妹关系,又是家中的庶出女,可章佳氏从小就喜欢他,于是裕妃做主,逼着他娶章佳氏为二房夫人。 但那唯一一次的宠幸,竟也能让其怀孕,真是奇了。 涴秀在草原上时,听过一些粗汉子间的混话:男人厉害才能百发百中。 看来是真理。可有一点却说不通,弘昼留宿在城南外宅的时间也不少,为什么那位茹夫人却一直无所出,难道是因为身份? 由此能见,在这些皇室宗亲,有多讲究嫡庶出生。 那她呢?母亲是庶出,所以被远嫁到蒙古,父亲也是庶出。 而现在寄人篱下,熹妃会把她配给谁,或者她应考虑雍正帝会把她用在何处? 远嫁和亲!这四个字早就在她脑海中盘旋多时,只是她掩藏的很好,没让外人看出来,就连玹玗都不曾察觉。 不过没关系,如果雍正帝真要她去和亲,她也肯定会答应,因为她心中早已有了对策,只是在这两年囚笼的生活里,偏偏累积了许多割舍不下。 疼爱她的弘历;姐妹相伴的玹玗;呆笨可爱的雁儿;还有那个成天和她作对的弘昼。 至于一直纵容娇惯她的熹妃姨母却不在其中,不是她无情无义,而是她根本没有感受到情义。若不是毓媞膝下孤单,她不会被接进紫禁城,作为弥补别人心中遗憾的安慰品。 如果姨母有亲生孩子,还会这么对待她吗? 问过自己很多次,却始终没有答案。 外祖母嫁亲戚不少,可除了熹妃,谁都不愿意接纳她。 如今虽然被封为郡主,那一家子依旧没人正眼看她,没有利用价值,就不会被钮祜禄家族重视,所以对那个家里的一切,没有丝毫留念,只想舍弃得越远越好。 因为那个极为坦白的说法,玹玗再也憋不住笑地低下头,可再抬头时,竟见涴秀双眼空洞着出神。 什么事能让这位不可一世的格格,露出这样压抑的哀怨神情? 九重心牢,大智若愚? 玹玗突然想到了霂颻的这句提点。 目光悄然移到章佳氏身上,容貌并不差,但从她的装扮就能看出,是个性格浮夸肤浅的女人,难怪内敛深沉的弘昼对她毫无兴趣。 而身边的涴秀则不同,将所有的睿智隐藏在娇蛮任性之下。 无独有偶,昼暖熏香的那位茹夫人,虽然只是恍恍惚惚的见过一次,却印象深刻。 玹玗不自觉的摸着手臂,娇艳明媚的外表只是伪装,那位茹夫人深藏不露,似乎和涴秀又有几分相似,都是懂得笑对天地的人。 这点让玹玗羡慕,因为她永远也不会如何丢到包袱,哪怕只是一时半刻。 “今天真是稀奇了,咱们涴秀这样赏脸。”甯馨笑着迎上前来,指着还未摆设妥当的座位,说道:“正中间两个主位,是留给额娘和齐妃娘娘的,你做左边第一个位置好不好?” “不敢。”涴秀故意拉长了声,站在原地不动,视线随意移向在远处喝茶的裕妃,冷声说道:“裕妃娘娘在,我哪能坐那个位置。” “你是小孩子,又是熹妃的内甥女,原该这么坐,无妨。”深知涴秀刁钻,向来不把宫中妃嫔放在眼里,毕竟是在天然图画,且有两个儿媳妇在身边,裕妃总要表现得雍容大度。 涴秀走到裕妃面前,脸上挂着浅浅的笑,福了福身,却突然表情一变,毫不领情的冷言讽刺道:“水性不好,不敢造次。” 此言一出,玹玗在心中深深一叹,这是明指她上次溺水之事。 倒不是怕会因此再惹麻烦,只叹,如果涴秀真的嫁给弘昼,定会搅得永无宁日吧! 虽然她低着头,脑海中却浮现着裕妃气炸的表情。 果不其然,裕妃顿时脸色微变,但必须压着脾气,淡淡地说了句:“端慧郡主喜欢坐哪,还是由她自己挑,想来也没人会和她在座位过不去。” 两边受气,中间人真难做,还好李怀玉送戏目进来,甯馨便让他把本子先给涴秀瞧,自己悄悄退开。 “格格请。”李怀玉笑嘻嘻地走过去,虽然涴秀脾气大,但只是对那些矫情人,私下和他还能有说有笑。 “谢啦。”涴秀脸上的表情瞬间柔和了许多。 见甯馨在一旁抱着大格格玩,也不知道雅容怎么想的,居然凑到涴秀跟前,问道:“格格选好了喜欢听什么吗?” 这句话是善意,也是讨好,可涴秀偏不吃这套,一翻白眼说道:“这些荒腔野调我都没听过,不比你有见识,还是你选吧。” 语罢,涴秀“啪”一声合上戏目,扔到雅容身上,四周的气氛霎时凝结到冰点。 裕妃看在眼里,涴秀就是毫无教养的蛮女,但求这脾气哪天在雍正帝面前显露一下,那熹妃的麻烦就更多了。 远处甯馨只管逗着大格格玩,全然不理会雅容面对的僵局。 真是自讨苦吃。 弘历的这些妻妾,就连敏芝都被骂成是没名没分的东西,雅容还这般不识趣,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 而一方楼外,就差两步便到门口的佩兰,听到屋内这样的动静,只是浅浅一笑,立刻转身回自己房间。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今天这出戏还是不听微妙,现在是涴秀在闹,待会天然图画的正主回来了,还不知道又有何种大戏。 那雅容平日看着挺精明的,今儿是发烧了,还是鬼上身,这等不识趣。 佩兰无声一叹:是非惹不起,但她懂得如何闪避。 最为难的人还是李怀玉,双手托着差点掉落在地的戏目,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 他是宝亲王的跟班,所以他的正经主子就应该是弘历的妻妾,按理说他应该护主的出来吼一句:不得无礼! 可是,他没这个胆子。 涴秀现在是堂堂端慧郡主,论身份地位,这些没有名号的侍妾,在涴秀面前就只是奴才。偏偏宝亲王是住在宫里,他也是拿着内务府的月俸,按这样的道理解释起来,他似乎应该先在涴秀跟前装乖,说:格格消消气,雅容夫人说话失礼,格格别和她一般见识。 但是,不管怎么选,他都是死,面前两个人都是主子,谁也不能得罪。 如果什么都不说,这气氛得僵硬到何时啊? 李怀玉傻愣着,心中悲凄地喊道:王爷啊,你赶紧回来吧!不然玹玗丫头没事,奴才可得先去尽忠了。 “小玉子,戏班的人过来了吗?”涴秀绝非见死不救之辈。 “回格格的话,就在旁边侧殿准备着呢。”李怀玉已经默默的把佛道两家,记得住名字的菩萨仙人都感谢了一遍,如果不是涴秀这句解围的问句,他想死的心都有了。 她今天本来就不是来听戏,是为了见人,所以随便找了个借口说道:“昆曲的妆容挺好看,我一直想寻个机会,见见她们是怎样上妆的,你头前带路。” “嗻!”这一声,李怀玉简直是欢天喜地的喊出来,将戏目本随手放在身旁的高几上,一个鼠窜,快步往门外走去。 涴秀完全把一脸铁青的雅容当成透明,如同没事发生般转身离去,玹玗和雁儿紧随其后,也不敢在正殿多留片刻。 还没到侧殿门口,雁儿突然大喊了一声:“惨了!” 满头雾水的望着雁儿,玹玗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我们好像是忘了什么事……” “嗯……”雁儿点点头,摇头叹道:“死定了。” “怎么啦?”李怀玉停下脚步,看着两个丫头如丧考妣的模样,心里想着,刚才那情形他都没死,两个远远站着的丫头死什么。 而涴秀则很诚实地一笑,指着李怀玉说道:“你们死什么,要死也是他死啊。” “格格,我们忘了给裕妃娘娘行礼了。”玹玗低声说。 刚才一进门甯馨就迎了上来,她们给嫡福晋行完礼,就一直站在门边,涴秀因座位的问题走到裕妃面前时,她们并没跟上去。 “别担心,裕妃娘娘不敢找你麻烦。”李怀玉呵呵一笑,斜眼看了看雁儿,心中还有半句话没说出来。 玹玗有人保,可雁儿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不过既然是涴秀的贴身侍婢,想找麻烦也不是那么容易。 “什么意思啊?”对于忘记行礼这事,涴秀倒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只是李怀玉的这话让她有些糊涂。 “格格你附耳过来。”李怀玉露出了个贼贼的笑,在涴秀耳边嘀咕了几句。 只见涴秀的眼睛缓缓瞪大,惊呼道:“这也行?” “奴才觉得,这个分析在情在理。”李怀玉认真地一点头,心中想着:这算什么,为了一个玹玗丫头,整个江湖戏班都能弄进宫来,何况是编几句危言耸听的看法。 涴秀想了想,今晨玹玗确实见过雍正帝,手中还拿着御赐的金锁,弘昼说不定会一语成谶,不如索性在裕妃面前把事情坐实,令其彻底放弃对玹玗念头。 “我有事情吩咐你做。”扯过李怀玉的耳朵,涴秀低声耳语了几句,才又道:“这话只能由你传,且只能传给裕妃听,至于怎样能做到,你就自己琢磨吧。” “格格,你这不是为难奴才吗?”李怀玉哭丧着脸,主子不回来,他的日子就没法好过。 涴秀不以为然地笑道:“你精得像只耗子,这点小事哪能难倒你。” 望着咬耳朵的两人,玹玗和雁儿不明就里的相视一眼,看样子涴秀是不打算对她们言明,那她们也就没有必要多嘴一问。 不过,玹玗隐隐觉得事情好像和她有关。 第205章 寒日萧 其实,一方楼的左侧殿和主殿之间有道暗门,当初就是为了方便摆戏,才专门这样设计。 暗门从主殿这边上锁,只有上戏时才会打开。左侧殿的正门同样是锁着的,所有奴才和戏班的人都只能从后脚门进入。 天寒地冻,今日风又挺大,戏班的人应该在殿内上妆更衣,若突然开正门定会影响他们。涴秀想了想,还是决定从角门进去,反正只是一道门而已,并不能因此划分人的高低贵贱。 所谓,十八顶网巾贱开锣,昆曲戏班的演员至少十八人。 彩云天戏班与别不同,京腔昆曲双艳,所以人数又更多些,不过主要还是以昆剧为主。 昆曲角色行当划分得十分细致,老生分外、末、副末;小生分官生、巾生、雉尾生、鞋皮生等;旦角分青衣、刀马旦、闺门旦、花旦、老旦等;净丑分大面、白面、二面、小面等。 伴奏所用的乐器:笛箫唢呐、琵琶三弦、鼓板锣钹等,颇为齐全。 不过昆曲讲究“婉丽妩媚、一唱三叹”,所以声若游丝的笛是主要伴奏乐器,完美的表现了流丽悠远的特色。 此时,侧殿内挤着三十多个人,但除了几未主演,乐师都是升平署的內侍充当,彩云天自己的男乐师无旨不可擅自进入妃嫔驻所。 她们三个姑娘都是第一次进入戏班后台,琳琅满目的道具和服饰,看得人眼花缭乱。 “那是什么啊?”雁儿指着妆台上,那些五颜六色的膏状物,“是她们上妆用的颜料吗?” “是啊。”弘昼常常带弘历去稀奇古怪地方瞎混,每次李怀玉都跟着,戏班后台他进过无数次,对各种物品早已相当了解,于是装模作样得卖弄起来。“那就是‘抹土搽灰’,土指黑色,灰指白色,白色用于满脸,故称‘搽’,黑色勾画几道,故称‘抹’,这两种颜色,各类角色都要用,所以戏班也备的最多。” 说着,他又长篇大论的介绍了角色的妆容,穿着的服饰,还有相应的佩戴。 “你还真是什么都知道,看样子常在戏班后台混。”涴秀对这些毫无兴趣,她只想看看那个青衣长得什么模样。 这里很多东西,都是雁儿第一次见到,也许是兴奋过头,就口无遮拦地嘀咕了一句:“有五阿哥带着瞎逛,别说戏班后台,秦楼楚馆都……” 话未说完,感觉有道凌厉的目光如剑般刺来,低着头微微瞄了一眼,雁儿连忙捂住嘴。 自从涴秀身边有了玹玗,脾气性子好了许多,不像以前那么难伺候,三人间不似主仆,情同姐妹,嬉笑玩闹的时候无话不说,也没有什么顾及。 可是,弘昼这个话题例外,尤其是他的风流韵事。 玹玗只是笑盈盈的看着涴秀,就立刻为雁儿化解危机,因为忽然脸红着低下了头。 见到端慧郡主前来,升平署总管立刻上前卖乖讨好,“奴才参见涴秀格格,这临时后台乱得很,人多空气也不好,格格不宜长留啊。” “本格格好奇,想来看看,不行吗?”涴秀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站在旁边的李怀玉忙对升平署总管使眼色,将其拉到身边,小声警告道:“格格才刚动怒,来这是散心的,你可别往枪口上撞。” “多谢小玉子公公提点。”涴秀的脾气升平署总管早领教过,庆幸地拍了拍胸口,感激道:“改天我请你喝酒,据说东城有家烤乳猪不错,小玉子公公可一定赏脸啊。” 区区一个端慧郡主不算什么,但她背后可是熹妃,还有当今的宝亲王。偏偏阖宫上下都知道,熹妃最疼爱这个内甥女,宝亲王对这个妹妹也极为护短,所以绝不能得罪涴秀。 “好说,好说,咱们改天约。”李怀玉得意地点头,又高声道:“还不带着格格到处瞧瞧。” “是!”升平署总管点头哈腰,满脸谄媚地问:“格格屈尊大驾,是奴才的荣幸,格格只管逛,只是小心些,别被那些刀枪棍棒伤着了。” “行了,我也不想打扰她们准备。”涴秀讽刺地勾起嘴角,她这个郡主名号不过是依附在两棵大树上的藤蔓,升平署总管并不是怕她,而是畏惧她身后的人物。 玹玗上前一步,指着前面上妆女戏,直截了当地问道:“格格想看看,她们这些人中,谁是唱青衣的?” 升平署总管愣了愣,摸不清楚状况,心里七上八下的打鼓,担心会闹出什么事来。 李怀玉也觉惊讶,把彩云天弄进宫这件事,弘历再三交代要做得不留痕迹,莫不是涴秀猜到什么,所以才会直接来找人。 两人还未回过神,左上方一位正在描眉的女人,忽然停下手中的动作,缓缓起身向这边走来,她的见礼并非宫中规矩,而是戏台上的那一套。 “民女云织烟,见过涴秀格格。”云织声音轻柔,不卑不亢地问道:“格格要见民女,可有何事?” 扮相挺好看,但上着妆,涴秀不敢肯定眼前之人,是否就是元宵夜的那位。 转头求证,玹玗只是轻轻地一点头。 这边古怪的气氛引来了其他人好奇的目光,听说来人是涴秀,云绣邪邪一笑,走上前来凑热闹。 “民女云绣,见过格格。”云绣故意没用艺名,她想证实一个猜测。 升平署总管立刻斥责道:“放肆,你这事冲撞了格格的名讳。” “我又没自称绣儿,怎么就冲撞了名讳啦?”云绣故作委屈的嘟着嘴,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在草原时,弘昼常与她嬉闹,也曾在不经意中失口喊过她几声“秀儿”,所以她早就确定,在弘昼心里那个想爱不敢爱的人,就是眼前的涴秀格格。 “格格,她是唱花旦的云绣烟。”升平署总管见涴秀的脸色有些僵硬,忙上前解释道:“她年纪小不懂事,格格别动气。” “你当我有病啊!”涴秀冷声一哼,“天下重名重姓的多着呢,同音就是冲撞,当今皇上也没那么霸道吧!” 眼前两个女人虽然浓妆掩面,但从脸型身段看来,都是绝对的美人。 云织烟气质冰冷,和玹玗有几分相似,并非弘昼喜欢的类型。 云绣烟,玲珑娇俏,眼眸含笑生百媚,年纪不大,但韵味十足,却又不见半点风尘气。 升平署总管暗暗叹了口气,心想:奴才真难当!尤其是面对这种喜怒无常的主子。 李怀玉紧张兮兮地移到玹玗身边,小声地问:“什么情况啊?” “不知道。”玹玗低头一笑,因为她发现涴秀的目光在云绣身上打转,早已忽略了旁边的云织,看来又有新的猜测要萌生了。 “她倒是有几分可能。”涴秀冷冷一笑,丢出这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转身对玹玗说道:“人看到了,也看够了,我们走吧。” 升平署总管听得满头雾水,忙跟上去,“奴才为格格带路,奴才恭送格格。” 擅于揣摩主子心思的李怀玉瞬间明白其意,并条件反射的点了点头,第一次见面时,云绣就故意勾搭弘昼,那香艳的画面要是让涴秀见到,恐怕会出人命吧。 偏偏涴秀的怀疑此刻还不能解释,只能等弘历他们返京后亲自说明,李怀玉在心中深深叹道:五阿哥,自求多福吧! 见涴秀满怀怒气的离开,转头又发现李怀玉眼底透着贼笑,玹玗觉得事有蹊跷,便没有跟上去,而是满腹疑惑地问道:“小玉子公公,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没说啊?” “这个嘛……”李怀玉露出了为难的苦笑,今天是什么日子,难道和他八字相冲,总遇到这些无法抉择的麻烦事。 “朔望愿,关山路远,得胜归来见。”云织幽幽地念出这句词。 玹玗心中一震,侧头望向李怀玉,此乃她让弘昼带给弘历的话,眼前这个女人怎么会知道,莫非彩云天随弘历远赴伊犁? 可是,这帮江湖人和弘历究竟有什么关系,居然如此相护。 李怀玉干笑了几声,今天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他可不想再被扣上个泄密者名号,何况主子到底对这个云织交代过哪些话,他也确实不知道,所以还是脚底抹油闪人比较好。 云织弯下身子,在玹玗耳边低声道:“我们入宫是为了你,四阿哥的吩咐。” 瞬间,玹玗的脑子变得一片空白,为她就把整个戏班弄进宫。 目的是什么,为了保护她吗? 可是弘历已经安排了大内高手,这帮女戏虽然武功高强,但身份低微行动有限,有何用? 女人……玹玗瞬间明白,以前她还在撷芳殿当差,大内高手能随时照应,可进入景仁宫跟着熹妃,情况就大为不同。 而且男人难免粗心,在裕妃加害她的时候暴露了身份,所以撷芳殿鸿门宴,因为霂颻让人对弘历的手下用药,才让一切事情顺利进行,她也受了重伤。 这种失职实属无奈,功夫高强的人未必懂得筹谋算计,而且内宫的侍卫都有定数,弘历的手下应该难以插入其中。 眼前这女人就不同,眼神泄露了深沉的心思,又有戏子的身份作掩护。 毓媞喜欢听戏,所以故意让升平署总管引荐彩云天,只要云织和云绣能得主子喜欢,就可以常常前往景仁宫,白天正大光明,夜里飞檐走壁,反而能更好的照应和知道她的情况。 玹玗低眸一叹,何必呢! 若是让熹妃或者雍正帝知道,堂堂阿哥在一个奴才身上这么费心,她的下场只会更凄惨。 牵绊,危险却又温暖,可她却觉得刺痛和愧疚。 面对这种全心全意,她回报的竟然是“利用”。 这几个月,她都在思考该如何利用弘历达到目的,真是太卑鄙了! “傻了?”云绣伸手在玹玗眼前晃了晃,娇笑着问道:“你和四阿哥究竟是什么关系,能让她那么挂心。” “我……”玹玗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在宫里,他们的关系就只能是主子和奴才,不过母亲对弘历有恩,所以他才格外眷顾,甚至温暖得像个哥哥,但她不敢有种妄念。 此刻,升平署总管催着云织和云绣赶紧换衣服,涴秀发现玹玗没跟出去,又让雁儿回来找人。 “三更时,留扇窗户给我们。”云织留下神秘一笑,便转身离开。 “那位小玉子公公为难,定然要三缄其口,所以只有我们亲自解释。”云绣轻笑一声,刻意等雁儿走到跟前,才补上一句:“辣美人若是在醋坛子里泡久了,可不妙。” 玹玗低头一笑,什么都没说,就拉着雁儿走了。 今夜三更吗? 好,她正想看看那两人的能耐,也想听听云织能说出什么来。 侧殿外,涴秀脸上有难掩的怒意,李怀玉站在她身边,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 “格格,就别为难小玉子公公了。”玹玗浅浅一笑,又附在涴秀耳边说了刚才云织的话。 “三更!”涴秀难以置信的向殿内探了一眼,转头对玹玗和雁儿说道:“好,我们现在回去睡觉,留着精神等她们。” “啊……”雁儿虽然觉得白天睡觉不妥,可昨晚因为担心玹玗,她也是整夜未免,所以听到这个提议还是雀跃的,恨不得立刻冲回竹薖楼。 着三个女孩远去的背影,李怀玉摇头叹道:“这又是唱哪出啊?” 今天日子不好,麻烦事一桩接一桩,待会熹妃回来,见到天然图画居然摆戏,说不定又会生出风波,为了自己的小命,他还是找个借口躲出御园为妙。 此想法确实明智,天然图画唱的只是小戏,真正的大戏即将在隔壁曲院风荷上演。 第206章 天霖雾 平湖秋月亭。 毓媞和曼君没有逗留太久,虽然各怀心思,但在雍正帝的问题上,还是同盟。 对于涴秀的命运,曼君无能为力,却答应会尽快促成弘历和荃蕙的婚事,并说出了自己的计划,要毓媞从中配合。 这些年,毓媞和雍正帝各自安排女人嫁给弘历,当然是有目的之为,可惜那些女人都无法彻底取得弘历的信任,除了嫡福晋甯馨以外。 可是,甯馨的态度很明确,夫字天出头,雍正帝不是她的天,弘历才是。所以她不会偏向雍正帝,不会对付熹妃安排的侍妾,也不理会这些人在暗地里做什么,只考虑弘历的喜好。 熹妃需要一颗棋子去掌控弘历;雍正帝则需要一个眼线,去监视毓媞的行动,和试探自己的儿子是否有异心。 荃蕙青春貌美,论模样绝对在那九位妻妾之上,说不定真能脱颖而出。 而毓媞丝毫不担心荃蕙会靠向雍正帝,因为按照她和曼君行事的进度,最多两年,金丹之计都能达成。弘历登基后,荃蕙若是一心向她,那就留下;若曾经有过动摇,剪除一个儿媳妇,实在易如反掌。 “娘娘,是内务府的人。”远远的,银杏见到一群人聚在苏堤春晓桥头,好像在商量着什么事情。 毓媞转头朝双凫小筑的方向望去,轻轻扯动嘴角,吩咐道:“你过去问问。” “是。”银杏额首,快步向人群走去。 原来他们奉命搜找谦嫔的贴身侍婢,各处都不见人影,只剩双凫小筑没去,且这段日子御园闹鬼厉害,夜里常有琴曲从那边传出,众奴才都退避三舍。 因为双凫小筑有几间屋子上有封条,银杏不敢擅自做主,便回来询问毓媞的意思。 毓媞把会计司首领太监叫到跟前,严词厉色地问道:“宫里上次出事,你应该知道吧?” 前段时间,锁闭多年的翊坤宫发现了尸体,如果又是弘皙的人搞鬼,那双凫小筑无疑是藏尸的最好地方,还能借助鬼神传言混淆视听。 “奴才明白娘娘的意思,可那摇春斋是皇上下令封锁,好多年都没人敢进……”会计司首领太监想得个明确的旨意,免得自己背祸。 “胡说,去年夏天不是有奴才去打扫过吗?”银杏立刻驳回了这个借口。 “啊?”会计司首领太监像是被喂了颗苦胆,撇嘴道:“那是皇上的命令,把‘红妆围屏’上的十二美人绢图重新裱褙,然后挂在那边。” 旁人也许不知道,可毓媞却清楚十二美人绢图的来历,还有摇春斋中藏着的秘密。 能让雍正帝挂心的全是死人,或者的都被猜忌、忽视。 银杏深知,他们这些人害怕鬼怪之说,才拼命找借口不想往那边去,可事态严重,今天之内必须找到香兰,无论是生是死,否则熹妃会陷入麻烦。 “既然如此,你们就过去看看,若门上有封条就算了,如果没有,哪怕只是上锁,都给我打开进去,但是东西别乱碰。”毓媞态度强硬的下了命令,又给出了一颗定心丸,“皇上既然把命案交给本宫处理,有任何事情,本宫自然会担着。” 话都说到这份上,会计司首领太监只能无奈的,领着手下向双凫小筑走去。 烦心的事情,总是喜欢接二连三的来,苏堤春晓的另一端,于子安已在寒风中等候多时。早晨他命人去角园传话,让彩云天今日不用过来献戏,可他的人刚回来,甯馨就遣李怀玉把戏班的人叫来了,一方楼已经准备妥当,只等毓媞一到就开锣。 “嫡福晋的意思,奴才不敢插嘴。”于子安觉得,待会回去就该去算算,说不定今天是三破日。 三破日是民间的说法,具体是哪一日也没有定说,传言这日极阴,无法超生的冤鬼恶灵,又不得亲人供奉,怨气日积月累,在阴气最盛的时候达到极致,甚至会出现百鬼夜行,或者鬼怪重生,给阳间带来众多灾祸。 “她点了什么戏?”明知道甯馨在故意作对,毓媞却并不恼怒,反是浅笑赞道:“这个儿媳妇真是不错。” “嫡福晋没有点戏,只是让彩云天上演娘娘昨日选定的连台本戏,不过有专门送戏目本给涴秀格格,说若有她喜欢的,可以多加几折。”于子安回答了,可语末时有些迟疑,好像还有话没出口。 “难道还有其她娘娘也来了?”银杏察言观色,代替毓媞问:“莫不是裕妃娘娘。” 雍正帝的所有妃嫔,就数裕妃是惟恐天下不乱的性格,她不是来天然图画看戏,而是来看笑话。 今日倒好,熹妃摊上宁嫔的麻烦事,钮祜禄家族选来的乳母又莫名其妙遇害,雍正帝把两件事都交给熹妃处理,正应该是焦头烂额的时候,做儿媳妇的却有心听戏寻乐,裕妃前来只怕是为了煽风点火。 “不止呢。”于子安摇了摇头,叹道:“还带着和亲王的两位福晋。” 说起来,弘昼的两个妻妾在家时虽然明争暗斗,可在裕妃面前却是拼命的讨好卖乖,专门带着她们过来,就是为了张扬炫耀。 “那就赶紧回去,彩云天的戏不错,原本摆戏也就是为几个儿媳妇和涴秀,能多个乐子。”毓媞面色平静,却冷笑在心,裕妃越是想看闹,她越不会让家丑外扬。 一方楼内,见到毓媞归来,甯馨并不慌张,也不解释为什么要坚持摆戏,更不询问金鱼池和杏花春馆的事,只是亲自奉茶伺候。 婆媳之间看着是一团和气,没有缝隙又如何插针呢? 可裕妃偏偏不死心,故意说道:“还是熹妃心宽,杏花春馆出了人命,皇上把事情就交给你处理,没想到你还能这么轻松的听戏。” 天生就没有左右别人情绪的能耐,却还是常常挑事,这么多年裕妃始终没掂清自己的分量,所以注定成为失败者。 “不过是死了个奴才,没什么大不了,总不能因为这样就破坏大好日子的喜庆气氛吧。”毓媞淡淡说道:“等找到谦嫔的贴身侍婢香兰,事情就会有个说法。” “不是说香兰失踪了吗?”大清早就有内务府的当差的太监去梧桐院寻人,裕妃这才听闻雍正帝把两件事都交给熹妃处理。 “各门都有回报说没有女人离开圆明园,那香兰是死是活都该在御园内,总能找得出来。”其实在毓媞看来,找不到人才是最好,到时候随便编个罪名往香兰身上一套,难不成雍正帝还能在毫无实据下,为个奴才处罚她。 之所以下令让会计司首领太监查探双凫小筑,乃是有其他目的。 “额娘就宽心听戏吧。”毓媞入座后,甯馨亲自端来果品,笑道:“内务府的人有了消息,就会第一时间过来回禀。” 见婆媳二人不受影响,裕妃却还不死心,又抓着矛头直指熹妃,宁嫔遭人药害的事情说话。哪知,毓媞对此事看得更轻,命人准备了宁嫔近两年的脉案,和杨宇轩的出诊记录,两相结合一看,谣言不攻自破。 发现裕妃有心想坐正中的主位,毓媞漫不经心的对身边的甯馨问道:“既然准备了齐妃的座位,可有派人去请?” “这点礼数,儿媳还是知道的,已经让我身边的翠微去请了。”甯馨浅浅一笑,不疾不徐的恭敬回答。 在无形中已经断了裕妃的贪念,不请自来的惹祸之人,别想再天然图画成为上宾。 为了保持形象,裕妃只能忍气吞声,安安静静的选择了毓媞左手边第一个位置,两个儿媳妇坐在第二排,就在她身后的座位。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曼君便盛装而来,裕妃再次提到金鱼池和杏花春馆的事情,她却毫无插手之意,反说既然雍正帝如此决断,就说明毓媞是无辜被陷害,那她又何须再有怀疑。并警告裕妃别听那些奴才传瞎话,此时怀疑熹妃,就等同于质疑皇上,这可是自找麻烦。 气氛又一次变得冷凝,为解除尴尬僵局,甯馨忙示意升平署总管开锣。 大戏正式上演,却不是在台上,而是在双凫小筑。 锣鼓才响,伶人还未开唱,就将内务府的一个小太监,惊魂未定的跑进来,半晌才平稳了情绪,结结巴巴地说道:熹……熹妃娘娘,香兰找到了,是……是在摇春斋。” 会计司首领太监带着人前往双凫小筑,奇怪的是所有屋子都无封条,也没有上锁,而摇春斋内多了香案,又燃着一对冥烛。 看到这样的布置,已经吓得众人三魂不见七魄,也不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声,东稍间的床上好像有东西,会计司首领太监只能硬着头皮过去查看,可不看还好,纱帐掀开的瞬间,他就因惊吓过度昏死了过去。 床上躺着个人,就是死去多时的香兰。 按理说这些能混上首领太监的奴才,应该什么阵仗都见过,何须害怕一个死人。 难道是死状难看,面目全非? 香兰是被换上锦服,又化着精致的妆容,佩戴华丽的首饰,平静的躺在床上。 可她唇角微勾,脸上挂着一丝诡异的浅笑,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而最可怕的还是她的装扮,和墙上那副美人图一模一样,小太监们也许不知道画上的人是谁,但一直在圆明园当差,并稍微有点年纪的奴才都心知肚明,曾被禁锢于此的乃是廉亲王妃晴岚,虽然是抑郁而终,可死时脸上也挂着这一丝诡异的浅笑。 这几天御园闹鬼,都传说夜里弹琴唱歌的人就是晴岚的鬼魂,所以会计司首领太监才会被吓到昏死。 曼君和毓媞对望一眼,她们都想揭穿摇春斋的秘密,但真的事到临头,还是会顾忌雍正帝的反应,毕竟那里藏着不能见人的东西。 毓媞让其他人继续听戏,自己和曼君回到朗吟阁商量该如何解决。 “是你让人去那边查探的?”曼君甚为诧异,向来最会躲避是非的毓媞,这次为何如此失策,仅仅是个乳母遇害,雍正帝又没表现出怀疑,那随便编个理由,事情很好解决。 “御园闹鬼,我觉得和弘皙有关,所以才有此一举。”毓媞沉默了片刻,露出一丝苦笑,“虽然没有确凿证据,但你我都清楚摇春斋放着什么东西……” “虽然她活着的时候我帮不上,但也想她能死得安宁。”曼君深深一叹,“但这事不好办,不如再多等两年,让她风风光光的和廉亲王合葬。” 当年晴岚被囚于摇春斋的事情,皇后、齐妃、熹妃都听到风声,并且各自收买奴才盯着那边的动静,晴岚死后只见棺椁送进去,却不见抬出来安葬,所以她们隐隐觉得,晴岚的尸体还在摇春斋。 得不到心,便强留下人,就算死了也不放过。这究竟是爱还是恨?深刻得让人觉得恐怖。 “我是想提醒皇上,理亲王已经知道此事,故意装神弄鬼。”弘皙的动作越来越多,毓媞疲于应付,不如釜底抽薪。 曼君敛眸沉思,虽然她不想与弘皙正面为敌,但他安排在宫中的耳目,多少会对她们的计划有所影响,既然毓媞已经公开宣战,那她就做个顺水人情。 没想到曼君会把此事揽上身,毓媞也猜不透她究竟有何目的,不过还是欣然答应了,并按照曼君的意思,香兰的尸体暂时不动,让人封锁整个曲院风荷,待雍正帝回来再做处置。 第207章 凝怨计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这一招在皇室之中不算新鲜,替身这种东西更是屡见不鲜,既然弘皙懂得移花接木,那心思诡谲的雍正帝又岂会不知。 雍正帝并未乘坐玉辂离开圆明园,车上只是个替身,反正天寒地冻,车幄也相对较厚,别说平民百姓,就是很多官员也没见过皇帝,所以模样都可以不在乎,只要找个身形差不多的人,穿上龙袍坐在车内,便可轻易蒙混过去。 待众人的视线被玉辂吸引之时,雍正帝则带着几个亲信,换了便装从侧门离开。 因为之前理亲王暴病,所以留在京城的居所修养。 雍正帝专门绕道东直门入内城,前往镶黄旗区的理亲王旧府,但似乎来得有些迟了。 内城的理亲王府中,不但弘皙的嫡福晋和两位侧福晋都在,官至二等侍卫的长子永琛、三等侍卫的四子永旬、和护军参领的十四子永淮,也带着家眷前来。 据说是因弘皙病情缓解,已经能下床,所以这旧府上才会如此热闹。 见到雍正帝突然来访,众人并不觉得惊慌,也无丝毫诧异,好像早有准备。 弘皙亲自跪迎,苍白的面色,和那有气无力的声音,看起来还真像是大病初愈的模样。 既然理亲王府上下都准备得滴水不漏,雍正帝只好改变策略,赏赐了不少名贵药材,其中还有离霄道人炼制的丸药。 不过,君臣二人之间的闲聊,却是暗藏玄机的相互试探,每句都有隐射。 既然毫无所获,只在理亲王府停留了半个时辰,雍正帝就准备返回圆明园,可离开之前却留下了一句话。 “今年的冬至祭奠,弘历赶不回来,还得要劳动你,所以早些养好身子。” 现在离冬至日还不到十天,若真是重病了几个月,不可能在短短的时间内就恢复元气,何况冬至大祭事务繁杂,又不可有丝毫疏漏,少一点精力都难以应付。 这是明着将了弘皙一军,让其难以抉择。 虽然弘皙可以继续装病,把这出戏演全,但他在群臣中的名望就会彻底流失。 自从弘历被封宝亲王,已经接手了原本由弘皙打理的事物,本就无实权的他正式被架空。 而今年弘历和弘昼都远征未归,如果此刻雍正帝不启用驾轻就熟的弘皙,其用意就在明显不过,若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找出第四个人担起此任,弘皙就再无留于朝堂的必要。 要怎样才能尽快痊愈,还要做的自然,会是个让弘皙头疼的问题。 但是,他既然安排了耳目在宫中,就定会知道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事情,再看雍正帝留下的赏赐,问题也可迎刃而解。 离霄道人所制的丸药,能救回命悬一线的刘娮婼,也就能在短时间内,让弘皙恢复精力。 这是他无奈之中唯一的选择,却在不知不觉中帮助了齐妃曼君。 雍正帝不相信弘皙是真病,但朝中其他大臣不知道,他们只会觉得离霄道人的药神奇无比。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流言多了便容易混淆判断,雍正帝也不例外,必然会受到影响。 长生之念不灭,总会执着金石丹药,历代朝堂都有不少阿谀奉承的佞臣,揣摩雍正帝心思,搜罗广纳民间奇方。 雍正帝若真的得到这些方子,定会让离霄尝试,那也就是曼君的计划收尾之时。 对弈是两股力量的争斗,现在是雍正帝、齐妃、熹妃、弘皙四股力量,竟然像是一桌骨牌博戏。 场面虽然混乱,但细心分析牌面,已经能得出答案。 回到圆明园,雍正帝立刻得知双凫小筑之事,因为曼君一直在九州清宴等着。 “怎么会跑到那里去?”雍正帝冷声问。 “皇上恕罪。”曼君微敛下眼,谎称道:“当时有奴才来回话,臣妾见熹妃为难,所以就做了决定。不过熹妃妹妹也有提醒内务府的人,若门上有锁,或是封条,那就不要擅闯,待皇上回来后再决定。” “可是锁也没了,封条也没了?”当年棺椁嵌入墙壁,雍正帝便没再去过双凫小筑,想来是将十二美人绢图移放摇春斋后,奴才们忘记贴上新的封条,但锁应该是有的。 “皇上,臣妾有罪。”曼君正欲屈膝下跪,却被雍正帝阻拦,愣了片刻,才又愧疚地笑道:“辜负了皇上的信任,臣妾隐瞒了一些事情。” “何事?”雍正帝语气平淡,仿佛知道什么。“关于双凫小筑吗?” “是。”这样的态度,反倒让曼君心中没底,但更觉得自己将此事揽在身上是对的。“其实玹玗那孩子前几天就对我提过,涴秀曾带她去过双凫小筑,还遇到了怪事。” 她把事情的中间一部分掐掉,只说涴秀带着玹玗去看十二美人绢图,刚进入屋内就被一闪而过的人影吓到,因那边一直闹鬼,三个小姑娘以为撞邪,所以赶紧跑了。 “此事朕知道。”其实,雍正帝只是听人回报,见到涴秀带着两个侍婢往双凫小筑去,至于她们在那里停了多久,都见到了些什么,就不得而知。 “原来皇上早已知晓此事。”曼君暗自庆幸,她复述事件的时候,雍正帝的神情并无异样,也就是说他不清楚过程,还好直接披露了此事,若是由他派人去查,恐怕玹玗和雁儿都活不成了。“因为那边是禁地,臣妾一时心疼玹玗,所以才对皇上有所隐瞒。” “涴秀贪玩,只是想去看看绢图,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凛然深敛眸底,对曼君的说法虽有怀疑,却不相信几个小姑娘能闹出大事,何况昨夜玹玗被困在瀛洲岛。 “那三个孩子是没有问题,但摇春斋那时就已经有问题了。”曼君直视着雍正帝,越是在这种事,越不能逃避他的视线。 “门上无锁。”雍正帝的眼底闪过一丝寒光,问道:“你就是因此,才要内务府的人去那边查看?” 曼君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方丝帕,里面包裹着一片枯萎菩提叶。 故事真真假假混在一起,最让人难以分辨,而且玹玗和涴秀去过双凫小筑两次,是不是两次都被人看到,雍正帝没有明示,若她隐瞒反而坏事,不如一举多得。 她告诉雍正帝,玹玗虽然年纪小,却是个不相信鬼神的人,第一次去双凫小筑被吓得惊慌而逃,是因为涴秀的侍婢雁儿说看到了鬼影,当然涴秀也不信这类无稽之谈,只是见雁儿魂飞魄散的样子,心疼奴才,所以匆忙离开。 但事情并么有了结,因天然图画靠近曲院风荷,玹玗隐约听出前几天夜里的琴曲是来自那边,所以撺掇着涴秀再去查看。 而这一次,乃是在雨后,所以她们清晰见到廊下有足迹,也更确定有人在装神弄鬼。 因为整个双凫小筑都没有种植菩提树,所以当玹玗看到门边的这片叶子时,便多留了个心眼,背着涴秀偷偷拾起来。 涴秀觉得,有本事装神弄鬼,必定是个武功高强之辈,鬼不可怕,人却难说,所以那次她们没敢再进摇春斋。 “玹玗那孩子毕竟出生不凡,臣妾虽然疼爱,也不敢十分信任,所以才让内务府的人去查探。”置诸死地而后生,她对玹玗的怀疑,只会加重雍正帝对玹玗的信任。 曼君是在说一个浅薄的心思,不过符合玹玗的年纪,也符合雍正帝所看到的表象。 在雍正帝看来,从头到尾和玹玗联络的人都是曼君,且她应该不知道,是他授意曼君这样做,所以小小年纪的她,就算比人聪明些,也只会认为是两个妃嫔之间的争斗。 如果玹玗靠向熹妃,那双凫小筑之事完全会是个局。 阖宫上下都知道,齐妃和熹妃并无多少情义,而在皇后病逝的这些年,六宫大权一直由熹妃掌控,可齐妃突然复辟,分走一半的权利,熹妃空有凤印在手,却事事受齐妃挟制。 后宫女人的斗争,无非就死宠爱和权利,毓媞不得宠爱,自然会抓着权利不放,迟早是会与曼君正面相争。 摇春斋是禁室,毓媞和曼君都知道,大有可能上演一出反间计。 利用玹玗去引曼君怀疑双凫小筑,以为是毓媞指使人在御园装神弄鬼,等事情闹到雍正帝跟前,毓媞再拿出证据,说是曼君刻意诬陷也好,或是贼喊抓贼也好,到时候可以编很多动机和罪名,其中最顺理成章的一条就是为子复仇。 所以曼君此举,一是添加了雍正帝对玹玗的信任,二是在表现自己的忠心。 “办事谨慎虽好,不过玹玗也只是个孩子,别太为难。”雍正帝微微一点头,这话说得实在虚伪,因为下一句就是,“但她现在跟着熹妃,还是要盯着些。” “臣妾知道了。”曼君浅笑额首。 之前她就对雍正帝提到,曾见过玹玗跟着宜太妃前往天穹宝殿敬香,原以为同乃郭络罗氏,玹玗会死心的塌地跟着霂颻,可撷芳殿事件后,她发现这个孩子心里应该另有所求。 当然,这只是面对雍正帝的说法,有时候心中暗藏的贪欲,也是被利用的价值。 雍正帝执起那片枯叶,眸光黯敛地低喃道:“菩提叶……” “皇上,臣妾愚见,不知当不当讲。”曼君面色凝重的望着雍正帝。 雍正帝盯着手中的枯叶,若有所思地随口道:“但说无妨。” “请皇上清查御园内的所有僧人。”曼君当然知道,僧人只是联络者,真正的耳目隐身于妃嫔中,但她还不想动这个人,留着日后能给熹妃制造麻烦。 雍正帝深深一笑,曼君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 圆明园的奴才疏于管理,是该清查一下,拔除那些祸患。 “你觉得此事交于熹妃处理可好?”雍正帝这话又是暗藏试探。 “还是由内务府处理吧。”曼君摇头笑道:“臣妾觉得,事情既然要做,就彻底些。” 年希尧深得雍正帝信任,且这几年他确实刚直不阿,由他去清查就是一网打尽,无论是弘皙的人、熹妃的人、还是齐妃的人,在他面前都是对皇帝存有异心之辈。 雍正帝赞同地点点头,曼君不揽事,还推给内务府,就表明她没有私心。 可惜错了,这才是最大的私心,年希尧和曼君早成同盟。 “皇上,还有一件事要解决。”面对有些心照不宣的事情,曼君表情平淡地说道:“摇春斋还得在此封禁,但今日进入过的那些奴才,该如何处理。” “打发到其他地方去,庄屯或是承德避暑山庄。”雍正帝虽未直接下杀令,但这些人都进入过稍间,不确定是否见到墙后的东西,所以留不得。 “会计司总管当时就吓晕了,是被人抬出来的,他是可以不动。”曼君淡然一笑,“至于其他人先散到各处,然后再将计就计,想来摇春斋就是不锁,也没人敢进了。” “将计就计……”雍正帝玩味得重复一遍,默许了曼君的提议。 杏花春馆发生的命案就如此草草了结,但廉亲王妃冤魂不散的说法却在圆明园内传开,而香兰的尸体被抬出摇春斋时,是被贴满符咒的草席紧紧裹着。 御园内有不少奴才都看到这一幕,心中也不由得紧张。 而这冤鬼索命之说,并未就此结束,那些遣散各处的太监身上,都逃不掉死亡“诅咒”。 鬼,永远没有人心可怕! 第208章 魂梦萦 难得竹薖楼有这么安静的一天。 熹妃头疼的事情已经够多,涴秀不折腾,她是满心欢喜,也不去干涉那三个丫头在房里做什么。 三更静谧夜,御园没有出现闹鬼的情况,可没有声音,反而更显恐怖。 雪,越下越大,因为无风,所以雪花如羽绒般静静飘落,虽然仅一尺之外的地方都无法看清,但这洁白的花舞,为冬的萧瑟增添了一丝柔情。 竹薖楼只有微弱的光亮,三楼的一扇窗户虚掩着,寒风灌入室内,涴秀和雁儿都围着碳爖而坐,只有玹玗一直站在窗边。 这一天,她根本没法入睡,偶尔昏沉片刻,竟然全是乱七八糟的旧梦。 梦到妘娘带着煕玥离开;梦到莺桃姑姑三步一回首的泪别;梦到父亲被兵部锁走;梦到家中被抄,她和母亲下狱;梦到母亲反反复复让她记住那四句诗;梦到自己进入撷芳殿;梦到那血淋淋的夜宴…… 而真正在梦中折磨的她灵魂的却是弘历,他的笑,他的好,他的温柔,他的疼爱。 可她呢? 只想着要怎么利用。 她是不是……不应该这样做? 母亲是他的救命恩人,而他的父亲却是她的杀父仇人。 她入宫以后,唯有他的百般呵护单纯不夹杂任何目的,当她是妹妹一样的哄着、宠着。 可当中的恩怨实在太复杂,究竟该如何计算呢?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们之间的关系,最终会变成冤冤相报。 “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劲气侵襟袖,箪瓢谢屡设。萧索空宇中,了无一可悦!”突然想到了陶渊明的这几句诗,也才发现,自从进入景仁宫,就再也没碰过诗词,不知怎么的,竟有些想念那个书斋,只可惜现在跟着熹妃,行动不似从前那般自由,就是想去也难。 听到玹玗吟诗,涴秀不禁蹙起眉头,完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转头向雁儿问道:“你知道那首诗讲的是什么吗?” “格格,你也太看得起奴才了。”雁儿一脸苦笑,摇头道:“奴才能识得几个字就很不错了,诗词这些东西……不懂。” 涴秀忍不住一翻白眼,“那你说最后两个字就好啊,前面啰嗦一长串干嘛!” “哦……”雁儿委屈地点点头,视线移向时辰钟,叹道:“格格,三更都过了大半个时辰,那两个唱戏的人究竟来不来啊?” “我怎么知道。”涴秀深深叹了口气,没想到睡多了也会腰酸背疼,而且她现在精神饱满,要是那两个人再不来,她就打算直接冲到角园去。 忽然,玹玗回头,就在刚才片刻的安静中,她似乎听到了细微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怎么了?”雁儿诧异的问。 “不知道是不是老鼠,我听到有瓷器的响声。”玹玗将窗户关上,但没有落闩。“我还是下去瞧瞧,万一砸碎什么摆件可就不妙了。” 涴秀立刻起身,突然表示,“咱们都下去,在过会儿四更时,直接去角园。” 闻言,玹玗只是愣了一下,但没有反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心急想了解弘历在边关的情况,上次的小太监衣服还留着,涴秀觉得有趣也给自己弄了一套,待会只要让雁儿留在房中掩护,她们可以快去快回。 二楼没有点灯,只见两个黑影坐在涴秀房中,可看服装不像是女人。 玹玗和涴秀的第一反应就出手,两人各自抓起一只花瓶,毫不留情的向黑影砸去。 花瓶砸到人,也没有落地,被那两人稳稳地接住。 “好好的小美人,下手怎么如此狠辣。”个子矮小的人娇笑一声,抱着花瓶向涴秀走去。 因为雁儿点燃了烛火,所以涴秀渐渐看清,眼前这人是云绣,那还站在阴暗中的就应该是云织。“不是说让我们留窗户,怎么,觉得太高,爬不上去啊?” 太监服可真是万能的好东西,只要不太引人注意,就可在各处自由走动。 云绣嗤笑一声,把花瓶塞到雁儿手中,转头对涴秀说道:“今天晚上,高来高去的人太多了,我和织姐是尽量避免麻烦。” “没本事就直说,反正唱戏的,不过是些花拳绣腿。”涴秀立刻顶了回去,“这里是皇上的御园,又不是下九流市井。” 云绣无辜地回望了云织一眼,笑嘻嘻地说道:“织姐,你瞧瞧,这位‘秀儿’的脾气可比我还厉害,真不知道五阿哥喜欢她哪一点。” 此话一出,云织只是谈起摇头,云绣从来都是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她也很无奈。 而玹玗和雁儿对望一眼,不由得低头浅笑,这句戏言倒是说到涴秀的心里,就算对云绣再有敌意,应该也瞬间去掉大半。 涴秀觉得脸上微热,瞪眼怒斥道:“你在胡说什么呢?” “是胡说吗?”云绣一挑眉,“格格就不想知道五阿哥说过什么?” 涴秀的冷哼几乎低不可闻,“谁在乎那只花间飞蛾啊!” “飞蛾,那不是夜晚才出现的吗?”雁儿一侧头,她记得好像听过玹玗念诗,应该是穿花蛱蝶。“格格,应该是蝴蝶吧。” 雁儿的言语,让玹玗忍不住深深佩服,这样呆傻单纯的性子,难怪以前会被折腾个半死,不过也就是因为呆,才能一直留在涴秀身边,没被踹出去。 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 这原本是唐代大诗人杜甫《曲江》中的一句,原意是指恬静自然的美境。 不过,明朝的《红莲债》中却曲解了“穿花蛱蝶”这四个字的意思,以穿戏花丛的蝴蝶,暗喻迷恋女色之徒。 可涴秀却故意说是飞蛾,夜里的花只有特殊地方才有,也就是弘昼常常流连之处。 在损人的造诣上,玹玗都要甘拜下风,因为涴秀每次都能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还又准又狠。 为此,云绣差点笑岔气,半晌才摇头叹道:“我都替五阿哥觉得委屈,要是他听见格格这么说,不知道会多伤心。” “那个没心没肺的早就习惯了,你想说,就去说。”涴秀冷着脸,“那八大胡同里,有一大半的夜花都想替他委屈,不知道你能排第几位。” “听起来格格是在吃醋?”云绣已经成功吸引住了涴秀,所以暗中对云织使了个眼色。 涴秀挑起眉,“才没有。” “其实格格大可不必如此。”云绣唇角挂着淡淡的笑意,“因为,五阿哥只有在失神的时候,才唤过我‘秀儿’,不过此秀非彼绣,这点我心里清楚。” “什么意思?”涴秀的语气仍然冰冷,语调还带着几分酸。“难道他在你面前说过什么?” 云绣点点头,瞄了玹玗和雁儿一眼,有些戏谑地问:“格格是要我当众说,还是私下告诉你,反正我是无所谓。” 涴秀被气得说出话来,狠狠地瞪了云绣一记,又将视线移向玹玗,那是个求助的目光。 玹玗早已看出问题,对涴秀眨了一下眼睛,福身道:“格格,茶凉了,我和雁儿去换一壶热的来。” 退出涴秀的房间,却惊讶的看到云织已在门外等候多时。 果然是高手,进来的时候无声无息,刚才听到的声响,应该是她们故意碰撞茶杯。 而最让玹玗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她们和雁儿明明站在门口的位置,却都没留意到云织是何时退出来的。 雁儿拿过茶壶,浅笑道:“煮茶的差事还是交给我这个闲人,你们聊。” “看来她也不笨嘛。”望着雁儿远去的背影,云织没想一个呆丫头会这般识趣。 “雁儿姐姐心思单纯,不是我们这种人。”玹玗淡淡地说:“想来那位云绣姑娘已经拖住了格格,云织姑娘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打量着玹玗,为这异常成熟的语气而惊讶,云织忍不住问道:“你真的只有十岁?” “虚数十岁,怎么了?”玹玗明白云织心中所想,于是讽刺地笑道:“云织姑娘是江湖人,又随戏班天南地北,还有人精心调教,你十岁的时候应该也是我这样子,或者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好厉害的小丫头!云织在心中一叹,元宵夜匆匆一眼,她并未十分留意玹玗,现在细看来,不光是心智成熟,身高样貌都和十三岁的雁儿相差无几。 眸光一闪,云织平淡地丢出一句:“不问是非,只愿安好。” 简单的八个字,却让玹玗心中一悸,双手悄悄握成拳,指甲深陷掌中。 “听不懂,是什么意思?”玹玗迟疑的轻咬嘴唇,不是不懂,而是不想懂,更怕会懂。 “我只是个传话者,当事人都听不懂,问我又有何用?”云织勾起深深地笑意, 漫不经心地说道:“四阿哥身受重伤,还惦记着你,所以让整个彩云天入宫,只为避免再发生类似撷芳殿之事。” “爷……四阿哥受伤了?”玹玗的脸色瞬间刷白,急切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被谁伤的,伤得重吗?” 奇怪,京中并未收到弘历受伤的消息,难道是故意隐瞒? 理亲!这三个字蓦然出现在玹玗的脑海中。 弘历出征前,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就有谈到这个人。既然敢在京城下手,那到了塞外就更是肆无忌惮,说不定还未勾结敌军。 脱口而出,含糊不清的称呼引起了云织的注意,再次打量玹玗,现在她真有几分相信茹逸的话了。 “两军交战受伤是难免,不用大惊小怪。”云织的声音突然冷下来,“但是,你刚才说我们是同一种人,那是错的,彩云天的存在,就是为了保证四阿哥的安危,所以拜托你,别给四阿哥制造麻烦。” “我……制造麻烦?”玹玗不是很明白这话中的意思。 “装神弄鬼你也有份,暗夜潜行也不是一次两次。”云织毫不客气地说道:“四阿哥让我护你周全,我定然会尽力做到。不过,也请你为自己的安危想想,刚才那句话,你懂的。” 一路相随,一路所见,知道的云织都说了,她能体会玹玗心中的仇恨,所以不相劝,只让凡事更加谨慎,能被她发现的事情,也可能被雍正帝人发现。 至于这孩子以后和弘历会走到何种地步,那也只能听天由命,都是杀父之仇,能放下的才是赢家,可赢得了情,仍然要输掉心。 玹玗抬头迎上云织的视线,强忍着眼中的泪水,低声说道:“我们是一样的,都是为别人而活,可你要比我幸运些,你是你自己,而我却不是我自己。” “什么意思?”这下子换云织听不懂了,小小年纪怎会说出这样的话。 “云织姑娘,如刚才所说,你只是个传话的,明不明白都不重要。”玹玗敛去眼底的感伤,回望了一眼涴秀的房间,淡然地说道:“红墙之内,都是命难由己,别给格格太多希望,否则失望的时候很痛。” 扔下云织,玹玗借口去帮雁儿煮茶,躲开了。 等再次回到楼上,早已不见云织和云绣的身影。 这夜之后的几天,圆明园一直很平静,没人敢再提那两桩无疾而终的命案,但奴才之中的流言,闹鬼谣言却更盛之前,好像是那天进过双凫小筑的人,一个接一个的奇怪死去。 竹薖楼也很安宁,涴秀满怀心事,似乎也开始变得多愁善感。 而好不容易找回笑容的玹玗,在此坠入沉闷,偶尔勾起嘴角的弧度,都是满满的苦涩。 第209章 霜花叹 冬月十五,雍正帝銮驾回京,准备冬至祭天大典,此行没有妃嫔相随。 圆明园内一片祥和,宁嫔的事件雍正帝看似没有过问,实际却在暗中做了行动。 紫禁城东西六宫整修的消息传到御园,玹玗担心地下密道被人发现,所以在冬至当夜悄悄潜去牡丹亭。 “傻孩子,修缮是工部的事情,安排之人是内务府总管。”曼君只是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只要年希尧坐在那个位置上,再大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皇上为什么突然整修六宫,刚打完仗,国库不应该是最紧张的时候吗?”冬日里,妃嫔留居圆明园这么长时间,在雍正朝来说还是首次,那天玹玗不经意听到毓媞和银杏的对话,她们也觉得,会如此反常,定是雍正帝在计划什么。 “真正大修的只有景仁宫。”曼君淡淡一笑,昨夜她和年希尧见了面,才知道雍正帝的用心。“等过年回去时,景仁宫定是花团锦簇,成为六宫中最华丽的地方。” 据说,景仁宫内新添了不少松柏类的树木,表面上是内务府的人巴结熹妃,喻意四季常青、恩宠永盛,还让花房培植了各类稀罕鲜花,以保证景仁宫每月都有花香。 弘历出征得胜,雍正帝圣心大悦,储君之位已然定下,上至朝臣,下到奴才,巴结讨好熹妃也在情理中,只是内务府的孝敬似乎有点蹊跷。 “松柏长青意头虽好,可松香味却不宜久闻,偶尔闻着是觉得清新怡人,天长地日久会刺激肠胃影响食欲,若在配上某些香花,甚至会让人心烦意乱,还有可能造成失眠。”玹玗瞿然暗忖,好阴毒的慢性折磨手法,简直可以杀人于无形。 “你倒不用怕。”见玹玗露出了紧张的神情,曼君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明年开春皇上应该要另赐涴秀新居,当然,你和雁儿也要搬过去和涴秀住。” “奇怪,皇上是有目的才把我放在熹妃身边,若我搬出景仁宫,那还能起什么作用?”不解地望向曼君,玹玗心中有了不祥的预感。 让涴秀自立门户,也就是说雍正帝要为其指婚,而此事并未通知熹妃,那最大的可能就是准备用涴秀去和亲。 “前后应该也就几个月,等涴秀的事情办完,你还是要回到景仁宫。”曼君沉默了一会儿,又道:“这就是命,没法更改,所以你把嘴闭紧,别漏出风声引涴秀闹事。” “熹妃知道这事吗?”真是多此一问,言出,玹玗便摇头叹笑。 “皇上不说,她就猜不到吗?”曼君只是淡淡反问。 果然如此,玹玗只觉得心直直下沉,所有的八旗女儿都一样,贫贱富贵都要被人摆布。 “突然觉得自己好幸运……”良久,她才幽幽开口,“至少比格格运气好。” 脑海中,再现霂颻饮下鸠酒的画面,若论攻心算计,和手段残忍,霂颻胜过毓媞百倍,却保留了最后一丝温情。 “但你也一样被放在棋盘上。”瞧着玹玗的样子,曼君此言无疑如一盆冰水,从头淋到脚。“你是幸运,因为你在雍正朝遇到落魄潦倒的宜太妃,而不是在康熙朝时,遇到只手遮天的宜妃。对于已到末路的人而言,以血为契,是最有效的法子。” 撷芳殿夜宴,每一步都紧紧相扣,玹玗在救驾的同时,亲眼看着霂颻死去。 这一幕会成为心底永远的烙印,她会深深记得,自己欠下一条人命。 仇恨萦心,此生永难祛除。 玹玗凄然一笑,“齐妃娘娘,就不能给我留下一丝幻想吗?” “红墙之内没有幻想。”曼君很实际地说道:“想要做个有温度的人,那就像额娘一样,完完整整的从这片红墙走出去,只有那时你才能去奢望情和爱。” “齐妃娘娘……”玹玗垂下眼睑,心绪纷乱的挣扎许久,“你会把我当成过河卒吗?” 又是多此一问,也再次自嘲地笑了笑,霂颻说过,曼君只能利用,绝不能全信,她怎么会忘了? 原来,这就是深陷孽海的感觉,总想抓住些什么,让自己有个依靠,尽管那只是一根毫无作用的稻草。 曼君冰冷的眸色中透着让人发寒的笑意,毫不怜惜地说道:“你在我的棋盘上不是卒,但是俥、马、炮、士、象都一样,要为保帅而牺牲,所以你是什么都不重要,只要记得我是帅。当然,你也可以有自己为帅的棋盘,也只有你才能保住自己。” 有一瞬间,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但玹玗忍住了,她似乎知道日后的路该怎么走。 在这里生活,只有一句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娘娘,你那样说,会不会太残忍了,她还是个孩子。”送走玹玗,翠缕回到房中,却见曼君对着妆镜里的自己发呆。 “只有越恨这座皇宫,才会拼命的想要离开。”曼君愁然一叹,再过两年,到了女孩子情窦初开的年纪,她真怕玹玗会踏上一条不归路。 “娘娘不是说,皇上又在翻看道家的丹药之书吗?”这些日子相处,玹玗就好像有种魔力般,竟能让翠缕也不知不觉的生出怜惜之心。“那最多一年半载,大事完成就能把她送出,何苦说那些剜心的话。” “没有那么简单。”玹玗离开后,曼君的眼神就不再凌厉,取而代之的是满满担忧。“雍正帝是她的目标,鄂尔泰有何尝不是,而且她还想着为父平反。” “真是太贪心了。”翠缕感慨万千地摇摇头,“但若是换成我,经历过这么多事情,也会变得这样贪心吧。” “皇上想利用她,她就有贪心的资本。”事情进行到现在的地步,曼君不可能一生护着玹玗,但她也不会像霂颻那样,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妆奁中有个非常精致的铜盒,里面装着一小块墨,她能做的就是用着块墨给玹玗画出一道银河,但能否改变一切,还是要听天由命。 雍正帝离开圆明园七天,虽然没有妃嫔跟随,但他带着御前侍卫统领卫景逸,和总管太监苏培盛,毓媞和曼君就能得到最新的消息。 这七天御园表面平静,其实波涛暗涌 杏花春馆,谦嫔求得圣旨,从自己的母家选来两位嬷嬷照顾已经断奶的弘曕,把熹妃安排得乳母打发了;顺贵人行事依旧,逢单日就去舍卫城上香拜佛,并没有任何异样。 金鱼池,宁嫔闭门养病,见过一次熹妃,是为澄清并非杨宇轩救治不力,也见过一次齐妃,两人私下聊了很久,就连曹嬷嬷都被挡在外间。 梧桐院,自从李怀玉成功的完成涴秀的计策,裕妃对玹玗的态度果然有所改变,不仅再没动找玹玗麻烦的念头,上次见到时,还是假惺惺的嘘寒问暖了一番。 牡丹亭,齐妃每天只顾着喝茶听戏,表面看她是最闲之人,但听戏是为了窥探彩云天入宫的目的,而暗地里,不仅要帮着雍正帝逐一处理那些进过摇春斋的奴才,又要关心御前侍卫更换的进度,还得费神怎样让雍正帝完全相信离霄炼制的丹药。 天然图画,熹妃接到弘历的书信,目前还在蜀中,尚不知能否在年前返回,不过她已通知钮祜禄家族沿途布置,以确保弘历的安全;涴秀这段时间真是静得出奇,她没对玹玗和雁儿提到那晚云绣究竟说了什么,只是常常坐在房中发呆,一会儿痴痴傻笑,一会儿眉头紧蹙;嫡福晋甯馨因为得到母亲病重的消息,在征得熹妃同意后,带着三个孩子回母家小住;敏芝旧病复发,整日卧床不起,五福堂地方小,住的人又多不便养病,于是毓媞让她迁到万方安和以北,桃花坞外面的一处两进小院,并让杨宇轩过去照料;佩兰聪慧睿智,清楚涴秀最忌讳阴谋算计之人,所以才会疏远她,与其此刻不识相的去讨好,不如以退为进,反正以当下的局势看,涴秀不久便会被嫁出去,就算抓在手上,也用不了多久;其他侍妾见到气氛不对,都安分守己,没人敢生事。 至于玹玗,因为涴秀整日发呆,她便有时间教雁儿认字,除此之外就是盯着弘历送来的画卷出神,却又不敢展开。 冬月廿二清晨,雁儿坐在桌前抄写《教女遗规》,用这本书来认字,任谁见到都没话说,还会被夸奖懂事。 “唉,哪两个唱戏的是不是给你们下了咒?”半夜起身不见玹玗身影,这会儿又见其神情恍惚,雁儿忍不住摇头,可惜没在宫里,不然还可以找瑞喜商量。 “昨天听银杏姑姑说,小寒之后,大寒之前,我们就要返回宫中,具体的日子应该是腊月初七。”玹玗的回答完全不沾边,这几天总梦到撷芳殿的书斋,搞的她神情恍惚。 年关将近,弘历就快回来了,她既期盼,又害怕。 还没有想好该怎么面对,或者应该顺其自然,忽略掉那些恩念,向着目的直接走去,身边的人和感情,能利用则利用。 可越是这样想,就越是觉得心痛,夜里常常抱着画卷坐到天亮,面对这样炙热的炭火,她无法用冰冷回应。 “算了,当我没问过。”雁儿摇摇头,收拾了桌上的笔墨,拿出针线篮,昨天银杏交代下来,让她们闲时做些过年要用的香袋福包。 生活突然变得安静,一时还真难适应,如果可以选择,她还是喜欢那个古灵精怪的格格,虽然每次都把她折腾得半死。 卯时刚过,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让玹玗猛然回过神,涴秀还未睡醒,会是谁这么大惊小怪的拍门,也不怕得罪格格。 “你是……”开门一看,原来是个小太监,玹玗偏头想了想,总算认出了此人。“你是苏公公的徒弟……小文子公公?” “……姑娘……姑娘好记性……”小文子气喘吁吁地说道:“师父让我来传话,皇上有令,命你去打扫琉璃殿东的暖阁。” “为什么是你啊?”雁儿诧异地望着玹玗。 玹玗刚开始还不解的摇了摇头,突然一愣,问道:“今日几号?” “冬月廿二啊!”雁儿指着刚刚抄写的规文,惊讶地说:“你怎么了,越发过得不知时日。” 这时玹玗才恍然,明天就是敦肃皇贵妃的忌日,可不是该打扫琉璃殿东暖阁了吗。 “姑娘,快走吧。”小文子气还没顺,就催出道:“我师父已经在琉璃殿等着了。” “皇上已经回到御园?”雁儿插嘴问,怎么无声无息的。 “现下在九州清宴休息,还下令免去六宫请安之礼。”小文子点点头,不过时辰还早,众妃嫔还未起身,所以旨意应该过会儿才到。 “雁儿姐姐,那就请你把东西收拾一下。”她将视线移到画卷上,暗示雁儿把它拿到涴秀房中收好,又道:“还要劳烦你过去跟银杏姑姑说一声,免得娘娘误会我上哪偷懒去了。” 雍正帝应该有所打算,她得先向熹妃报备,才能更好的取得信任。 琉璃殿内空荡荡的,只有苏培盛等在东暖阁门外。 “姑娘,这地方皇上不让外人进,老奴让小文子在门口候着,你进去打扫,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他。”苏培盛开了门,但自己还有差事在身,就先行离开了。 好安静,连一点声响都没有,小文子靠门边站着,大气都不敢出,就好像是个摆件。 玹玗环顾着四周,脑海中又浮现出那首《心丝》:莫问花开香几度,岂知残红谢何时。 这是在叹谁?是叹自己,还是年亲王妃。 君念之私,妾念存私。 能让一个女人留下如此怨言,那是伤有多深?痛有多深? 雍正帝正可笑,活着的人不知道珍惜,等到死后才去追忆。 他真的爱过年晨吗?真是讽刺。 第210章 春不归 东暖阁灰尘虽厚,打扫起来却不麻烦,而且已是严冬,灰网很多,但没有她最怕的蜘蛛。 要用到的打扫工具都有人准备,清水备了两桶,玹玗只需把脏水放在门外,小文子就会立刻去换,也没有人催促,只要在天黑前打扫干净就好。 听到声响,玹玗回头一看,原来是在门边设了一高几,上面放着热茶和点心,都是提供给她的。 果然,不仅仅是让她来打扫,放眼宫中各奴才,除了那些正四品以上的总管太监,当年孝庄皇太后身边的苏沫儿都没享受过这样的待遇吧。 何况她只是端慧郡主身边的伴读侍婢,虽被恩赦出辛者库,但毕竟是罪臣之女,若非雍正帝授意,谁敢如此厚待她。 差不多一个半时辰,大体看上去已算干净,只有些摆件还得再擦拭。玹玗疲惫的舒展一下身子,好像摆脱康嬷嬷以后,她就没再辛苦打扫过。 探头看了看门边的小文子,真不愧是在御前当差的,除了去换清水,其余时间就像这样,身子笔挺,稍微低头的站着。 玹玗又往外面望了望,不确定琉璃殿是不是真的只有他们两人。 盯着高几上的那碟点心,她眼珠一转,对小文子招了招手,甜甜一笑,说道:“小文子公公,站了那么久,也该渴了、累了,这点心你也吃点吧。” “不敢当,姑娘直接叫我小文子就行了。”向门外瞧了瞧,小文子摆手说道:“这都是给姑娘准备的,小的受不起。” “怕什么,这里又没有别人。” 玹玗看了看双手,还算干净,又随便的拍了拍,可想着直接用手拿还是不好,索性整盘递到小文子面前,“既然是给我准备的,那现在我请你吃,总不会受不起了吧?” “多谢姑娘好意,那小的不客气了。”小文子笑了笑,先是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向糕点,却猛地抓起一个就往嘴里塞,狼吞虎咽到只剩最后一个,才尴尬地望着玹玗,结巴道:“这……姑娘我……不好意思,真是失礼了。” 玹玗抿嘴一笑,将盘子放下,又斟了杯茶给他,“喝口水顺顺,别噎着了。” 小文子接过茶杯,连说了好几声谢谢,才为自己解释道:“其实我昨儿的晚饭,和今天的早饭都没吃,真是饿极了,才会这样失礼。” 玹玗纳闷的看着他,好歹也是苏培盛的徒弟,俗话说打狗也得看主人,谁敢这样欺负她? “姑娘,你不明白,我是奴才的奴才。”小文子好像看出了她的疑问,苦笑地说明道:“别以为我是苏公公的徒弟就会很风光,其实我只负责伺候师父,虽然也会跟着他在御前走动,可皇上的事情轮不到我插手,最多是帮师父跑腿传话,或者廊下守夜的苦差事。” “那你两顿都没吃是因为什么?”奴才中的奴才,看来这小文子比她还不如,但日后说不定会很有作用。 记得母亲教过,面对宫中內侍,无论他们地位有多卑微,都绝不能轻贱侮辱,说几句暖心的话也不会少块肉,万一他们有机会混出头脸,现在留下的就是交情。 苏培盛的徒弟,就算做不了接班人,也不会被踢出御前。 识于微时,更容易交心,他跟在苏培盛身边,听到的消息不会少,主要还能掌控苏培盛的行动,可是一举多得,而且收买起来不费心。 “跟姑娘说句实话吧。”小文子深有感触地叹道:“宫里的人事关系,最混乱的地方就是御前,油水最多,争斗也就最大。这些事,姑娘还少问,敢和我师父作对的人,地位都不低。” “哦。”玹玗乖巧地点了点头,偏头问道:“那你怎么跟苏公公讲,他是你的师父,应该会护着你啊?” “做奴才的谁不受委屈,我师父也一样,动辄去他面前抱怨,他又向谁诉苦去?”小文子一副过来人的模样,传授心得。“打从我跟着师父第一天,他就说过,忍字心头一把刀,受了委屈记在心里。有本事,自己去把面子找回来;没本事,谁也护不住你。” “谢小文子公公提点,我记下了。”玹玗内心腹诽,果然太监都阴险,眼前这个还颇有野心,嘴也很紧,心有怨言但并不指名道姓。 俗话说,会咬人的狗不会叫,闷不吭声的人最恐怖。 她需要帮手,不靠齐妃的人脉,要有自己的关系在御前,他是最好的选择。 “我哪能和姑娘比。”小文子不是谦言,只是御前的奴才都在私下议论,雍正帝会不会因为怀念敦肃皇贵妃,而恢复玹玗格格的身份。“姑娘就直接叫我小文子,不用客气。” 雍正帝的脾性,苏培盛向来摸得很准,加上那小心谨慎的态度,若非有十成把握,不会冒险对一个罪臣之女示好。 所以他也不算巴结,留个余地而已,指不定今天之后,这位姑娘会成为半个主子。 “好,私下没人的时候我就不那么客气了,你也别一口一个姑娘的喊,我年纪比你小,你直呼我玹玗,或者叫我小玗儿都可以。”见他一脸尴尬,好像很为难的模样,玹玗又笑着说道:“其实,咱们是一样的,都是宫里的奴才,没什么好比,只是我运气好些,跟着随性的端慧郡主,所以才不用守那么多规矩。” 小文子愣了半晌,压低声音说道:“姑娘,我师父都不敢把你当奴才看呢。” 言尽于此,若玹玗听不明白,他也无可奈何,但话不能说得太白,毕竟只是苏培盛的猜测,未得证实。 “皇上面前都是奴才,所以你就别和我辨了。”玹玗一句话就堵得他无法反驳,又小心翼翼地往外望了望,说道:“你行动应该还是自由的,如果下次再饿肚子,就来天然图画,我们那边山珍海味没有,但填饱肚子的糕点却有不少。” 听其言,小文子先是微惊,才怯生生地一笑,“姑娘心地真好。” 在他眼里,玹玗就是个还未体会到人情冷暖的单纯孩子,所以才会保有这份善良。如果她真的被恢复格格身份,又有熹妃作为靠山,那他不是捡到个大便宜。 显然,这算盘打错了,他还没有苏培盛谋算人心的功底。 两人相视一笑,玹玗指着最后一块点心,“你吃掉吧,反正我也不饿。然后把碟子收拾了,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我是个小馋猫,没一会儿工夫就全吃掉了。” 说完,便转身回到室内,取下墙上的古琴,每根琴弦都细心擦拭。 小文子刚把糕点放在嘴边,就听有脚步声传来,他连忙一口吞掉,还差点噎到自己。 “清扫干净了吗?”来人高声大气地问,指着小文子就是一阵数落,“皇上已经瀛洲岛了,估计说话就过来。” 玹玗放下手中的活,缓步上前,对来人福了福身,笑道:“这位公公好,都怪奴才手脚慢,所以拖拖拉拉到现在,现下还剩那把古琴要擦拭。” 这人她见过,好像叫什么永禄,比小文子年长几岁,是能在朝堂站班的人,上次去景仁宫报喜讯的就是他,听闻也是苏培盛带出来的,不过比小文子受重用。看样子欺负小文子的未必是外人,说不定就是苏培盛另外两个徒弟,得脸了就看不起新人。 “不敢当、不敢当!”永禄连忙摆了摆手,脸上的表情瞬间转化,堆着虚假的笑,客气地说道:“不急,姑娘慢慢来,皇上催呢。” 没想到永禄也是这态度对她,看样子今天她能在雍正帝那有所收获。 恢复格格身份? 肯定不可能,但至少会给她一个承诺,让她看到希望,才会卖命。 永禄走后,小文子说去换壶热茶,另外再取些点心,也跟着退出去。 玹玗不以为意,直到正殿内传来时辰钟的声响,她才发现小文子已经离开了两刻钟不止。 换壶热茶何须这么长时间? 走到门边往外看了看,四周没有人,可感觉怪怪的,好像有双眼睛在外面盯着。 回头望着那把擦拭干净的古琴,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有些事她做主动或许好些。 御园闹鬼,只要还没抓到那个弹琴的人,她也是个值得怀疑的对象,雍正帝应该会试探她,还好之前是用虞山派琴技,只要她改另一派,也就能蒙混过去,谁会想到一个小丫头,居然懂得两种琴派风格。 将古琴安放在炕桌上,玹玗敛眸沉思,改弹什么曲子好呢? 转头,望着窗外的白雪红梅,琉璃世界点缀上骄娆傲骨,真是美极了。 “梅花一弄,弄清风;梅花二弄,弄飞雪;梅花三弄,弄光影;暗香浮动,水清清。” 对,就弹『梅花三弄』这首曲子,同样表现了怨愁离绪的情伤,有相同才更好对比。 空灵轻盈的琴声自东暖阁传出,一弄未完就有人寻音而来,站在门外听了许久,眼眸微微眯起,唇畔逸出一丝笑意。 “梅为花之最清,琴为声之最清,以最清之声写最清之物,宜其有凌霜音韵也。”雍正帝缓步走进东暖阁。 琴音戛然而止,其实玹玗早听到了脚步声,但她一直忍着。 “皇上恕罪!”玹玗急急跳下炕,跪在地上磕头请罪,“奴才该死,奴才妄动敦肃皇贵妃的琴,求皇上饶命,奴才再也不敢了。” “起来吧。”看她惊慌失措的模样,雍正帝不由得轻笑出声,大步上前,一把将她拉起。“朕没有怪罪你的意思,不用动不动就磕头请罪,再说这屋里的东西都是你义母的遗物,哪有做女儿的不能碰母亲的东西。” “皇上,真的不怪罪奴才?”玹玗胆怯的抬头,那眼神活像只受惊的兔子。 雍正帝一点头,露出个温和的浅笑,“朕听你的琴技,像是广陵琴派,谁教的?” 这就是重点,就算她不主动,今日雍正帝也会找借口让她弹琴,摸不透测的人,雍正帝不会轻易用,只是没人能想到,玹玗是个从小就为皇宫准备的女孩。 “是奴才的额娘。”年希尧是广陵琴派传人,年晨和谷儿的琴技都是由他教授,所以玹玗才能如此肯定,只要弹琴就能引出雍正帝。 “现在没外人,你不用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奴才,别扭。”雍正帝轻叹一声,“你义母也是广陵琴派,她的琴技师承年希尧,想来你额娘也是。” 呵,玹玗在心中冷笑,当年对待理亲王弘皙应该和此刻如同一辙吧。 用亲情收买?可惜,弘皙不卖账,她也一样。 “是的,奴……我额娘从小和敦肃……和义母一起长大,所以她的琴技也是年大人教的。”她没有矫情,很快就改了口。 “你救驾有功,朕赦你出罪籍,也想过恢复你的格格身份,可眼下没有恰当的实际。”雍正帝动之以情,“如果能在立下大功,事情方可顺理成章。” 玹玗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低下头。 见状,雍正帝让她再弹一曲,点了刚才未完的『梅花三弄』,曲罢便放她离去了。 回到天然图画岛区,玹玗直接去见熹妃,一字不漏的陈述了在瀛洲岛发生的事情,和雍正帝那含糊不明的许诺。 当毓媞询问她是否想恢复格格身份时,她只是回答:不重要,就算恢复格格的身份又能怎样?阿玛已经死了,家也散了,再也回不到从前。 而这个答案,无疑是毓媞最想听到的。 第211章 搜无获 每逢腊八,皇帝会在雍和宫的万福阁设宴,与众臣共同品粥,以度节日。 原定是在腊月初七才返回紫禁城,也不知是出了什么问题,回宫之期突然提前了两天。 初五的清早,卯时未到,雍正帝就已经提前离开,但知道此事的人并不多;而众妃嫔则是在午膳后才启程。 在圆明园外上车时,玹玗注意到一奇怪的事件,明明雍正帝早已离开,可妃嫔返京的车队里还是安排了玉辂。 难道又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最近视乎也用得太频繁了,莫不是又要悄悄去别的地方? 这位皇帝心思,还真难揣摩。 就说之前打扫琉璃殿东暖阁的事,雍正帝要她弹琴是为了试探,可曲罢则立刻放她回去,什么话都没说,也没有再传召过。 对此,齐妃让她别在意,有弘皙的教训在前,雍正帝当然要更仔细,而且她的作用只在盯着熹妃的举动,别的都不与她相干。 回到紫禁城,景仁宫果然焕然一新,处处苍翠。 还好松柏的数量不算很多,松香味伴着凝然寒气,反而有种怡人的感觉。 几天下来,玹玗也没觉得食欲受到影响,但医书上的记载应该不会错,想必是要天长日久才会有所察觉。 不过,熹妃却日渐不妥,情况也不严重,只是头晕气喘。 她寝殿内多了几盆暗紫红色的五瓣花,听闻云南的贡品,花期从冬月一直到翌年四月,但因畏寒,只能摆放着温暖如春的室内。 玹玗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花,其中四瓣分列两侧相对,另一瓣则形如兰花翘首于上方,色泽鲜艳明亮,香味十分清淡。 自古有喻,女人如花,花亦如女人,越美艳漂亮,越凶险万分。 昨日和雁儿一起去御药房,帮涴秀取止疼药时,她匆匆和瑞喜见了一面,并请他向年希尧询问,那花叫什么名字,是不是有毒。 只是大寒之后,宫内各处都忙着布置新年的装点,去年在撷芳殿并无感受,如今跟着熹妃,才知道什么是忙得焦头烂额。钮祜禄家族庞大,亲戚关系网络又广,要赏下去的节礼,单是看那本厚厚的名册,都让人觉得头疼。 银杏忙不过来,所以让玹玗协助,当然,这也是熹妃的意思。 年关将至,从腊月十七到腊月廿七,这十日宫中有恩典,允许宫婢在顺贞门外会见亲人,虽然每人只有两刻钟,却也让阖宫上下的婢女期待不已。 “格格还没起呢?”早膳过后,秋月、秋荭去了顺贞门,所以银杏让玹玗准备熹妃要穿的衣服,先熨烫,再熏香。“你们格格最近倒像转了性子,怎么突然安静下来了?” “奴才只是替雁儿姐姐高兴,她少了好多麻烦。”小心翼翼地将熨斗放在一边,把烫平的内衫挂到熏炉前。“但格格的心思,遵姑姑教诲,奴才不敢乱猜。” 银杏笑着点了点头,“雁儿也挺可怜的,这两年来,从不见她家人入京探望。” “雁儿姐姐家在南方,听说日子挺艰难,虽然会见亲人是恩典,但在顺贞门那边少不得要花些银子。”这几日,玹玗也发现雁儿的落寞。“昨晚雁儿姐姐还说,她父母最多能筹到上京的路费,到了京城恐怕连最差的客栈都住不起,又哪来多余的钱孝敬顺贞门的那些人。” 所谓“顺贞门的那些人”,就是会计司执事太监,会见亲人要去顺贞门登记,由他们安排具体的时间。只要打点的银钱丰厚,第二天就能和宫中的女儿见面,要是没有打点,能不能见着面,就得听天由命,或是看执事太监们的心情,有时候他们也会良心发现。 除此之外,如果想和女儿多聊上几句,不仅要额外塞红包给会计司的人,就连顺贞门守卫都得孝敬。 “你呢?”捕捉到玹玗眼底的那丝伤感,银杏暗暗轻叹,“想你额娘了吗?” “嗯,想也只是奢望……”玹玗低下头,沉默了半晌,才用诧异的目光望着银杏。 银杏一抬眉,猜到玹玗的此刻的疑惑,冷然地勾起嘴角,“我没有亲人,母亲体弱多病,前几年眼睛就看不见了,所以也不折腾她老人家。” 其实,她的父母早已过世,唯一的兄长只想着向她要钱,她躲还来不及呢。至于她口中的母亲,乃是碧桃的母亲,这些年一直冒充碧桃照顾着,但她隐隐觉得,老人家应该知道了实情才会哭盲眼。现在是自欺欺人,两相装傻,以求安慰。 “那姑姑就没想过,要早些离宫吗?”玹玗是故意的,早知道银杏拿她当替身,却也正中下怀,而银杏越急着走,就越会为她安排一切。 淡然一笑,银杏没有回答,却突然说道:“你去我房里,桌上有一张单子,上面所列出的药丸是娘娘要送回母家给老夫人的。你和雁儿一起去御药房,在那边守着他们配药,全部都准备妥当,你们再回来。” 玹玗不禁冲口问道:“可宫中还有这么多事情,不如让御药房的人配好了送来……” 见银杏笑而不语,她才瞬间明白,用意不是在配药,而是在“亲人”这两个字上。对她而言,瑞喜就是唯一能见到的亲人,尽管没有血缘关系。 正好,玹玗也心急想知道,熹妃房中的那些花有什么蹊跷,便放下手中的差事,叫上雁儿一起往御药房去。 从上个月起,瑞喜已经没有跟着李贵宝,而是被年希尧安排在太医院做内教习。 昨日玹玗留下话,当晚他就向年希尧询问了,原来那花叫做“玲甲紫荆”,花香本无毒,只是若花粉与人接触过久,会诱发哮喘或使咳嗽症状加重。 说来,熹妃这几日的状况,应该就是这花造成,只是杨宇轩来请过脉,仅说可能是感冒之症,多多休息即可。 既然雍正帝不是要熹妃的命,而是要她病,并借此夺走她在六宫的权利,那这杨宇轩有多忠心,也是摸不透了。 “对了,年大人说,让你少去熹妃的寝殿,熹妃的茶点也不要碰。”瑞喜皱着眉头,想着景仁宫那个是非地,就不由得担心。“我总觉得,年大人在暗地里筹谋着什么,听说内务府往景仁宫送去的花草,都是他的意思。” “这又是为什么?”玹玗惊愕地望着瑞喜。 难道年希尧查明了弘晟的死因,所以决定报仇,收买景仁宫的奴才对熹妃下药。 可是,但凡入口的东西,除了银杏外,就只有那几个本家奴才可以碰,会是谁呢? 这事一时间也想不通,还得回去慢慢观察。 “对了,让你盯着李公公,可有发现什么问题吗?”以景仁宫腰牌取寒宫药物的小太监,现在还没找到,玹玗想着,会不会真就是躲在永和宫的小卓子。 如果是,事情就更混乱了,他的命是银杏保下来的,若东窗事发,银杏也会遇到麻烦。 究竟是银杏和李贵宝联手陷害熹妃,还是李贵宝的个人行为。 但上次她对银杏说起此事,银杏毫不犹豫的就告诉了熹妃,看样子她并不知情。 可李贵宝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自从跟年大人学医,也就没时间再盯着他。”瑞喜想了想,说道:“以李公公的职位,要弄点药还不容易,之所以会牵扯到景仁宫,应该是受人指使,只是以他和银杏姑姑的关系,怎会希望熹妃倒台?” 瑞喜和玹玗在屋内说话,雁儿只听了几句,就觉得头疼,所以坐到门边逗猫,也顺便帮她们把风。 但听到瑞喜的这个问题,她却有自己的看法,“熹妃娘娘若真是倒台,景仁宫的奴才会被打发到其他地方,说不定银杏姑姑就有机会离宫。” “说不通啊!”玹玗立刻反驳道:“这可是九死一生的法子,万一熹妃把事情都推给银杏姑姑呢?李公公在宫里这么多年,岂会不知奴才就是挡箭牌,除非他没脑子。” “那我就不懂了。”雁儿摇了摇头,突然眼眸一亮,问道:“如果能查出那些药的去处,是不是就可以窥探到原因啊?说不定在背后操控这事的人挺有势力,他们对李公公许下了什么承诺,才会让李公公如此冒险。” 玹玗惊叹道:“对啊,那些药究竟是谁在服用?”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瑞喜和玹玗相视一笑,只要查到药的去处,就是查到弘皙的耳目。 但这事他们两个办不好,还得交给齐妃处理,而且得瞒着年希尧。 不过,齐妃为让雍正帝更为忌惮熹妃,曾将此事移接到宁嫔身上,那真证吃药的人,会不会因此受惊,而改用其他法子取药。 幸而瑞喜见过那个小太监,只要寻到由头去永和宫证实一下,答案就能揭晓。 反正他们要的只是防备,并不会与弘皙正面为敌,可如果能查出那个耳目,弘历是不是就跟安全? 见玹玗沉默着,像是陷入某种苦思,瑞喜干笑了两声,说道:“银杏姑姑是放你们出来玩的,咱们就暂时别谈这些事,我这有上好的茶叶,和不错的糕点。” 不多会儿,他便张罗了整桌吃的,内务府总管兼太医院院使的弟子,待遇果然非凡。 “你这里还是真是好吃好喝。”雁儿抱着沉甸甸的狸花,打趣道:“连猫儿都快被养成小猪了,瞧着肥嘟嘟的样子,肯定是每天大鱼大肉。” 闻言,玹玗浅浅一笑,伸手摸了摸狸花圆乎乎的脑袋,想着第一次在雪地里捡到它的模样,那时还以为它活不下来。 话题岔开了没多久,三人说笑时,不知不觉得讲到圆明园的事情,又再次讨论起弘皙的耳目,掩藏至深,能耐之强,着实让人佩服。 午膳前,御药房将赶着配好的丸药送来,玹玗和雁儿便起身离开,临行前只嘱咐瑞喜要小心,现在局势混乱,宜静不宜动。 景仁宫内的小厨房。 秋月和秋荭也已从顺贞门回来,玹玗和雁儿去张罗涴秀的午膳时,秋月、秋华、秋荭、秋荷四人,看向玹玗的眼神都十分古怪,既有畏惧,又带着几分敌意。 后来还是秋菱告诉玹玗,她们古怪,是因为得知莺儿的死讯。 莺儿受伤返家,经过几个月修养,伤口是愈合,可疤痕却永远无法消除,日日以泪洗面。 前几日莺儿的父亲事发,母亲情急之下就抱怨了几句,说都是女儿不争气,被熹妃从宫中赶出来,非但对家里的事帮不上忙,还弄得人模鬼样。昨日清晨,莺儿就想不开得悬梁自尽了,刚才秋月的父母前来探亲,就把这个消息说了出来。 听说莺儿的母亲把仇怨都记在玹玗头上,放下狠话,说谁能替莺儿报酬,愿意倾家答谢。 刚才,秋荭拉着其她几人,商量是不是要给玹玗一点颜色看? 秋月和秋华有跟去圆明园伺候,知道玹玗身份今非昔比,所以不想被牵连其中。且她俩年纪大些,考虑的事更全面,莺儿的父亲现在于牢里蹲着,上面的主子似乎不打算过问,所以秋月的父亲示意她别多事。 秋菱也没没兴趣与她们为伍,反劝秋荭、秋荷谨慎些,别落得和莺儿一样的下场,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奴才之间话题很快也传到了熹妃耳中,可她的态度,就是没有态度。 见状,其他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景仁宫的这几个丫头被压制住了,但还有一个人,却把这笔账深深记在心里。 第212章 好景虚 入宫后的第一个新年,虽然简单到有些寒酸,却让人觉得心暖暖的;这第二个新年,热闹非凡,但虚伪冰冷,阿谀奉承,讨好卖乖,不带半点真情。 因为弘历还未归来,那九位妻妾整日在景仁宫,涴秀嫌闹腾不愿搭理,玹玗要避着敏芝,也跟着涴秀躲在东配殿,很少到后院转悠。 从回到紫禁城的这个月,一直都在忙碌年节的事情,但熹妃也没有放弃调查那个冒充在景仁宫当差的小太监,只是如玹玗所猜,对方果然没有再去御药房取药。 涴秀还是一副多愁善感的模样,玹玗和雁儿都不敢多嘴询问,不过听朝堂站班的太监说,准噶尔的议和书已经送到,议和使者年后就会请来京中献贡。熹妃没有再为涴秀的婚事张罗,但对她更加宠爱,凡事都由着她的性子,既是犯错惹祸,也不责问。 夜里,玹玗望着自己的暖炕,为了便于疏通,所以床板是木质,也就为她提供了方便。 三更钟鼓声响起,她才把床板移开,一股热气从通道内涌出。 这个设计和慎心斋小厨房的相同,密道隐藏在两层青石板下,之前还担心六宫大修,这几条密道会被发现,没想到齐妃居然能借大修之便,清理出一条连接景仁宫的,还直接加挖到她房间的暖炕下。 不过,这条密道她只用过两次。 第一次,大年初一的清晨众人都还在熟睡,她悄悄到齐妃寝殿,得到了不少消息。 雍正帝如今是早晚各服一次丹药,不过这丸药基本没有毒性,目的是为了尤其更加深信。从圆明园返京那日,他明明是提前离开,可听角门的守军传出流言,雍正帝是深夜才便装回宫。后来齐妃从景逸处得知,他是为了去玉泉山净身,据说得用圣水沐浴,丹药才能更好的发挥功用。 当然,这一切只不过是离霄想出来的噱头,但在雍正帝处却觉得非常受用。 天天服用人参灵芝等名贵药材制成的丸药,大补肺胃元气,因为精力充沛,确实会造成返老还童的错觉感。但是,平常人若过度补充纯阳之气,反而会形成一股燥热积于肺胃,久了便成胃火,甚至引发不治之症。 雍正帝在这样下去,必定会适得其反,到时候就应该用上长生金丹了。 第二次,就是今天,不为见任何人,只是好想去撷芳殿的书斋。 她可以先去慎心斋的小厨房,趁夜色,悄悄去小院坐会。 听闻弘历和弘昼迟迟未归,是因为去暗查大小金川,巴蜀之地,是她一直向往的地方,那里有她的亲人在,是不能被外人知道的亲人。 小院里,寒兰依旧馨香,书斋内阴冷且无光,却一尘不染,应该每天都有人前来打扫。 将烛火一一点亮,从书架上抽下自己的诗册,研磨提笔,知道墨渐渐凝结,她竟然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想留话给弘历,可该留什么,能留什么呢? 一时失神,手松,笔落到纸上,因为天寒墨迹还未浸开,就已经凝固。 看着那些墨斑,想着新听来的流言,玹玗无奈的摇头,苦笑着长叹一声。 雍正帝赏赐金锁的事情,不知怎么会在奴才中渐渐传开,而她是敦肃皇贵妃义女的事情,也被掀出,传得尽人皆知。 如今,但凡和她有半点牵连的事情,就会成为众人议论的话题。 前两天,不知是从何处传出,说她是灾星转世,只要和她扯上关系的人,都不得安宁。 故事还编得有理有据:说当年敦肃皇贵妃就是因为收她为义女,才会病魔缠身,药石无灵;又说她在家克父母,以致家破人亡;入宫后,教导她的康嬷嬷竟得怪病,被扔到吉安所等死;后来又到了慎心斋,不到一年,宜太妃突然暴;景仁宫的莺儿,和他同时伺候涴秀格格,结果毁容丧命……又说,熹妃近来身体不适,也是她身上的晦气造成。 她真的是灾星吗? 如果这么灵验,那她最想尽快把晦气带给雍正帝。 没有炭火的书斋实在太冷,她可不能在这个时候生病,且此处也不宜久留。 出门时,望着对面的小厨房,不由得感慨道,如果可以选择,她不会在做烤红薯,不会给自己留下心结,没有那一次的单纯相处,就不会有现在纠结难定。 大年初三,京郊的一个小客栈。 “这几天过年,京城很热闹,来往的商贾也多。”既是穿着粗布旧袄,茹逸依然明艳动人。“过会儿你们走永定门进城,我自己从广渠门回昼暖熏香。” 弘历和弘昼也褪去华服,低调的伪装入城,免得引来人注意。怎么说京城都是弘皙的根基所在,外面杀不了他们,说不定会冒险在城中设伏。 而且这两兄弟还有别的打算,准备回宫后第一时间查清茹逸姐姐的身份,虽然还没想好该如何处理。 都已经进了正阳门,弘历突然改变决定,“去昼暖熏香。” “不是说好去我府上换衣服,然后就立刻进宫吗?”诧异过后,弘昼忍不住调侃道:“都快到门口了,现在不担心玹玗丫头,不心急了?” 弘历神情严肃地问道:“你觉得弘皙为人有多大度?” “你的意思是……”弘昼瞬间明白,此行弘皙多次暗杀失败,皆因有茹逸的存在。 “去迟了,恐怕就得为她立碑啦。”说话的同时,弘历已经往城南方向走去,茹逸骑马入城,而他们是徒步,算算时间,人应该已经回到昼暖熏香。 弘昼城南的府上都是些江湖人,平时喧闹不已,今天却异常安静,且从不开启的正门,竟然虚掩着,这一切都让茹逸心生防备。 府内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隐约还能闻到血腥喂,看来住在府上的江湖人是凶多吉少。 茹逸谨慎地移动脚步,走到中庭时,一群黑衣蒙面人突然冲了出来。 “在我面前还用得着蒙面吗?”她冷笑着问。 就是不用脑子,看武器和衣服,也知道他们是弘皙的杀手。 “主子请你回去。”影子缓缓走上前,声音冰冷地说:“你有两个选择,自愿跟我们走,或者被我绑走。” “你打算亲自动手?”面对危机,茹逸只是娇俏一笑。 影子眼眸低敛没有答话,其他的杀手跃跃欲试,他们都是新培训出来的,对茹逸了解不多,所谓初生牛犊不畏虎。 “那你就只能看着他们送死了。”目光冰冷地扫视过那群新人,茹逸讥笑道:“你们以为我只是个弱女子,或者最多和那些江湖人士一样?” 她身上没有武器,赤手空拳也不知道能抵挡多少,还好头上有两只银钗。 影子始终冷眼旁观,既是看到两个人被银钗直戳咽喉,他依然没有把剑相向,他不会对茹逸出手,就算会威胁到自己的性命。 因为分心望向他,茹逸差点被劈来的剑伤到,还好她反应够快,以双掌夹住剑身,虽化解一时危机,却还是见了红。 也许是看到机会,也知道光明的手段无法制服茹逸,一个黑衣人忽然掷出摔手箭。 影子大惊,可剑才出鞘,已有个身影从另一侧飞扑出来,赶在他前面护住茹逸,并从容的接住了摔手箭,还顺势反掷回去。 此刻,影子终于出手,剑直直对着弘昼而去。 弘昼抽出腰间软剑招架,影子却突然收招,以致咽喉处硬生生挨了一剑,看起来就是故意找死。 见状,茹逸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急切地喊道:“别杀他,放他走吧!” 仅活着的两个黑衣人,连忙上前扶住影子迅速撤退,进过弘历身边时,还十分戒备,可弘历完全没有阻拦他们的意思。 弘昼敛去眼中的杀气,百思不得其解地看着茹逸,问道:“为什么要放走他?” “他不是来杀我,而是来找死的。”茹逸避开他的视线,看着自己手上的伤口,故意喊痛,以转移注意。 “伤得不重,但这地方暂时不能留,我安排你去别处。”弘昼随意环望四处,一个人都没有,应该全部被弘皙的杀手处理了。 “不用,我有去的地方,绝对安全,且弘皙做梦都想不到。”茹逸摇了摇头,弘皙想见她,好,不过地方得由她选,只怕到时候真见了面,弘皙还不敢认她呢。 弘昼的脸色瞬间阴沉,蹙眉问道:“去找刚才那个男人?” “吃醋了?”茹逸眉眼含笑地望着他,几乎忘记了手上的伤,“那个人是影子,算得上是我师兄,品香楼如果不是他放行,我和柳烟凝的交易没法成功。” 弘昼漠然地问:“所以说……” “还了恩情,现在若再见面,各为其主不用留手。”话是这样说,但如果真的遇上了,她还是狠不下心。 “我是问,你说绝对安全的地方是哪?”他怎么可能吃醋,最多是担心她的安危。 “彩云天在京中的戏园子。” 茹逸和云织有交情,所以跟戏班的人也算熟悉,虽然江平带着戏班入升平署,但他们不在紫禁城的范围内,行动颇为自由,常常会回自己的园子。 “你确定吗?”弘昼总觉得她另有所谋。 茹逸噗哧一笑,说道:“放心,我不会抛头露面的,所以五爷不用多心。” “先看看这里要怎么处理。”啼笑皆非的看他们,指着地上的尸体,“官了,还是私了?” “只怕这院子里已经有不少私了的藏在地下,还是报官吧。”茹逸刚进来时,已经闻到血腥气是从后院传来。 见她手上的血迹已有冰凝的现象,弘昼深叹道:“你先去把手上的伤处理了,这里的事情,我和四哥商量看看。” 看着茹逸的背影,刚才一直作为旁观者的弘历,嘴角微微扬起,他看出茹逸和影子之间绝非师兄妹么简单,但他没打算告诉弘昼。 “你刚才在怀疑她?”弘历毫不留情的点明。 “宫里那位毕竟是她的亲姐姐。”弘昼极为坦白地回答:“她不会背叛我们,也应该不会出卖她姐姐,一个旧相识都要维护,你觉得她不会递消息入宫吗?” “她明知我们要抓出她姐姐,可有干涉过?”弘历淡然一笑,低声说道:“所以,她要做什么,你也不能阻止。咱们是兄弟,她们是姐妹,推己及人,懂吗?” 茹逸处理了手上的伤口,然后换了套衣服,没有让弘昼相送,坚持自己去彩云天戏园。 弘昼想了想,如果现在回他的和亲王府,家中的两位福晋一定闹翻天,还怎么能悄悄入宫呢。 他们两兄弟之间的默契,弘昼还没有说出心里的想法,弘历已经迈步往后罩房走去,以前偶尔也会留宿在此,所以有他的衣服。 先到南府胡同的升平署,云织和云绣不在,她们被传到宫里献戏,弘历和江平见面聊了一会儿,表示他们在元宵节后就可离开,但江平似乎打算长留。 从西华门入宫,两兄弟直奔内务府,命令会计司的总管太监,把由宫女升至妃嫔的女眷档案全部调出来,而且是立刻就要,还不许他声张。 宫内一直没有两位皇子返京的消息,当会计司总管见到这两兄弟时,已经被吓得有些懵,结果他们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瞬间把就他为难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但也只能照办。 第213章 景有喻 有时候,越是不经意间的话,越是经过了深思筹谋。 大年初一那天,雍正帝破例在景山万春亭设宴摆戏,这本『升平除岁』上演的是民间除夕夜的景象,其特点就是角色多、排场大,实实在在的热闹戏。 讲的是太平庄老人家宴后,带着微微的醉意,率孙童逛街,流连盛世年节的热闹景象。戏里会表现民间的闹新春,家家户户的大门处摆火盆,小儿卖痴呆,女郎结伴齐向灰堆打如愿。村前村后的火炬照亮田畴,村民祈求来年丰收,并会闹锣鼓,置买烟花爆竹,最后赛田蚕完毕,才各自回家守岁。 剧末太平庄老人点睛之句:打点一支清香,拜贺圣寿与天齐。 虽然是新编的热闹本子,但宫中承应戏也就是换汤不换药的内容,借杜撰的太平老人之口,赞美皇帝圣明统治,百姓身被恩泽,古今无双,天地可参。 总之,以喜庆祥和的表演气氛,极尽歌功颂德之能事。 这样的戏码,涴秀听了一节就难以忍受,带着玹玗和雁儿出去遛鹰。 当时裕妃也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说涴秀性格太野,而且那只海冬青伤过人,不适合豢养在六宫,上次只伤到奴才还不打紧,万一下次伤到主子,或是常常在景仁宫玩的皇孙,那就后悔莫及啦。 熹妃还没来得及反驳,雍正帝却说裕妃顾虑得极是,且涴秀也大了,应该自立门户,总挤在景仁宫也不像样。 遂将乾东五所的第五所院子,改名为“兰丛轩”,赐给涴秀居住。 那里东边是一片梅林,前面是天穹宝殿,地方宽广,人烟稀少,足够涴秀闲来遛鹰。 当夜,熹妃寝殿中的蜡烛一直燃着,直到天明,银杏和于子安才退出来,两人的脸色都很难看,交代了其他人差事,就各自回房休息了。 到了晚膳时候,熹妃传玹玗和雁儿入寝殿,吩咐她们以后要好好伺候格格,兰丛轩的粗使奴才由她们亲自去挑选,以后雁儿就是那边的掌事女官。 此外,雍正帝会专门派一名有年资的嬷嬷,教导涴秀礼仪女工;还会派一名先生,教她读书写字。按照雍正帝的意思,毕竟她已经到了适婚年纪,日后指婚是要从宫中嫁出去的,如果德行有失,那丢得就是皇家颜面。 玹玗也要跟着过去,但只负责陪着涴秀学习规矩礼仪、琴棋书画、和读书写字,其他的粗活不用她管,俸银和月例都与雁儿一样。 熹妃在交代这些话的时候,神情非常淡然,只是眼底闪过一刹无奈。 涴秀得知这个决定后,态度很奇怪,沉默了整晚,但第二天瞬间变得开心,而且一改之前的多愁善感,又恢复了往日的活力。 既然是皇帝亲自下的旨意,内务府也不敢怠慢,大年初二就开始张罗。 清早,新篆刻的匾额便已挂上,屋内的家具也全部换新,寝殿和在景仁宫时的布置一样,是蒙古风格,除此外就连帐幔珠帘,都是按照涴秀的喜好在选择。 大年初三午膳后,内务府的人前来景仁宫,请雁儿去看看兰丛轩的陈设。 涴秀原本想亲自过去瞧瞧,偏偏熹妃母家的人入宫请安,她只能万般不情愿的去外祖母面前装乖。 兰丛轩,前院和中院均为一正两厢式的三合格局,前院的正殿是会客之所,东、西厢房是奴才的居所;中院的正房是涴秀的寝室,东厢房拨给雁儿居住,西厢房作为库房,西南隅有一座井亭,离小厨房很紧;后院进深较浅,后罩房分配给玹玗居住。 就是因为这个安排,宫里又流出新的传言,说玹玗以后就是涴秀的试婚婢女,否则怎么会让她跟涴秀一起学习规矩和仪态。 面对这些言论,玹玗只是一笑置之,反而涴秀拿她打趣,说若真是那样,她们就分单双日,且有玹玗这样的侍妾,定然会让其她女人望而却步。 检查过兰丛轩的每个角落,经过营造司的两天赶工,算是焕然一新。 “乾东五所,好歹也是提供给秀女暂住的地方,怎么会如此破败。”雁儿虽然入宫一年多,还从未来过这边。“可我看着屋顶都是黄琉璃瓦,而且雕梁画栋也很精致,以前应该是给妃嫔居住的吧?” “不是。”玹玗笑着摇头道:“你可知道,从东二长街进入乾东五所的门名为千婴,康熙爷幼年登基,所以妃嫔众多,又子嗣昌茂,这里原是给皇子居住,而乾西五所是给公主居住。但当今皇上的子嗣不多,登基时就没打算册立太子,所以阿哥们都住在毓庆宫,这里就渐渐荒弃。后因撷芳殿闹鬼,又住着惠太妃和宜太妃,于是才把乾东五所腾出来给秀女暂住。” 康熙朝旧事,都是听母亲所讲,别的孩子小时候听神话故事,她却是听着后宫争斗,和一幕幕的血腥阴谋。 她们所在的第五所,之所以院中单种竹,是当年住在此处,那位皇子的个人喜好。 竹,挺拔坚韧,傲雪凌霜,万古长青,乃“四君子”中的君子。 曾住在这里的人,就是康熙帝的八阿哥胤禩。 还有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俄、十四阿哥胤祯,在娶亲之前,都居于此处,所以他们几兄弟的感情也最好。 竹之七德:竹身形挺直,宁折不弯;是曰正直。竹虽有竹节,却不止步;是曰奋进。竹外直中空,襟怀若谷;是曰虚怀。竹有花不开,素面朝天;是曰质朴。竹超然独立,顶天立地;是曰卓尔。竹虽曰卓尔,却不似松;是曰善群。竹载文传世,任劳任怨;是曰担当。 廉亲王胤禩身上,恰好具有这七德,所以享众朝臣的赞誉,甚至引来父亲康熙帝的忌惮,更让雍正帝恨得咬牙切齿。 乾东五所,前面四所都每年修葺,唯独这里,如果不是漏水,或者门窗破损,就没人会来整修,应该是没人敢来。 雍正帝赐这里给涴秀,其用心不简单啊! “原来是这样。”雁儿似乎听出了什么,却有模糊的理不出头绪,环望了四周的翠竹,才纳闷地问道:“为什么皇上会把这定名为‘兰丛轩’呢,明明院子里一株兰花都没有。” 唐代李商隐的《潭州》中有句:湘泪浅深滋竹色,楚歌重叠怨兰丛。 扯下一片墨绿竹叶,玹玗眼中闪过一丝犹豫,才低声问道:“你听过公子子兰的故事吗?” 侧目,见雁儿茫然地摇了摇头,她歉意一笑,缓缓说起这个战国时候的传闻。 公子子兰,芈姓,楚怀王和南后郑袖所生,是最受宠爱的幼子。楚怀王三十年,秦昭王诱骗楚怀王去咸阳会盟,秦国狼子野心,楚国忠臣都反对怀王去秦,但子兰和郑袖却极力怂恿怀王前去会盟。 结果,怀王被扣,囚死秦国。顷襄王接位,子兰任令尹,执掌楚国军政大权。 雍正帝赐乾东第五所时,其用意应该就是不着痕迹的提出这个故事,警告熹妃别妄想成为南后,弘历也绝不可能是受母摆布的子兰。 “这么拐弯抹角?”雁儿惊叹地望着玹玗,这就是所为君心难测。“这也藏得太深了,熹妃娘娘能明白吗?” “如果换了裕妃娘娘,就一定听不明白。”玹玗淡淡一笑,如今雍正帝身边有才学的妃嫔不多,应该仅齐妃和熹妃熟知战国历史。 “看来是要多读读书了,等先生教格格的时候,我在旁边伺候茶点,顺便也听听。”宫里人说话都是九曲十八弯,雁儿觉得要是再不将勤补拙,她那还有什么本事担起陆家血债。 “是,掌事姑姑。”玹玗转过身子,重重一点头,“不过眼下是不是该先想想,挑哪些人来兰丛轩当差吧。” 要自立门户可不是那么简单的,除了她和雁儿,还有雍正帝指派来的教导嬷嬷外,还得挑选四个伺候涴秀的婢女,分别是司衣、司帐、司寝、司膳;掌管厨房的嬷嬷两人;打扫房间的粗使小婢女三人,砍柴打水的粗使小太监三人。 算起来,上上下下有十二个人要由雁儿管理,所以她必须改掉以前那种软弱的性子。 熹妃为了让雁儿建立足够的威信,所以用什么人都由玹玗陪着挑选,不一定要年资深的,关键还是听话,免得兰丛轩三天两头就要换人。 “一会儿我们去内务府,会计司那边有今年新入宫的侍婢名单,你帮我决定吧。”雁儿不善驾驭他人,观人入微的本事也不具备。 “好,可以后你才是掌事姑姑,总得学着管事啊。”玹玗淡淡一点头,突然给一个资历尚浅的宫婢压上如此重担,确实有些残忍。 可这就是红墙之内的竞争,只要有个机会,就应该抓住往上爬,错过一次,那可能就是一生,而且作为涴秀身边的婢女,这也是唯一的机会。 雁儿心中一悸,目光定定地看着玹玗,问道:“那你先实话告诉我,你觉得格格能在这里住多久?” “不知道。”玹玗沉默了片刻,再次开口,诚实地回答:“但应该不会超过一年。” “格格心里有数吗?”雁儿急切的问,如果涴秀真的要去和亲,那她是不是也要被逼远走塞外。“格格待我很好,可我不想当随嫁,因为还有陆家的……” 玹玗竖起食指,让雁儿别在说下去,脸上浮出一丝淡然的笑。 随嫁侍婢,跟殉葬差不多的意义,她怎么会眼睁睁看着雁儿走上那条不归路,只要雁儿不愿去,有的是法子将其留下。 再者,以涴秀的性子,虽然常常刁难雁儿,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岂会忍心让雁儿背井离乡,再无与家人团聚的一日。 还好玹玗阻止了雁儿,话音刚落,负责修缮兰丛轩的营造司执事太监就出现在她们身后,堆着满脸虚伪的笑,询问这里的一切是否满意,还有没有哪里要改,或者添置的,尽管开口,他们定会在第一时间打点妥当。 雁儿按照玹玗之前所教,装模作样的端架子,说明天等涴秀看过,再答复他们。 才打发了营造司执事太监,广储司的人就抬着雍正帝赏赐的摆件进来,件件都是珍品,只怕这就是涴秀日后的嫁妆。 执事太监把物品列单交给雁儿,让她们先核对一番。 除了文玩字画和文房四宝,还有染牙水仙湖石盆景一件,铜镀金天使举表一件,牙雕海市蜃楼景屏一件,翠白菜式花插一件,金孔雀香薰一对…… 玹玗数了一下,总共十二件珍品。 “格格都还没住进来,怎么就急着把这些东西送来。”雁儿诧异的问。 广储司执事太监满脸苦涩地一叹,“雁儿姑娘,奴才也知道不妥当,可咱们今儿开库房清点东西的时候,裕妃娘娘正好也在,就催着让我们立刻抬来。” 雁儿低声抱怨道:“我看是故意的……” “这些东西可不能有损坏。”玹玗指着名单上这十二件物品,小声的在雁儿耳畔说道:“你让广储司的人叫禁宫侍卫来,先在这里看守着,我们去会计司,把可用的人选出来,列出名单让熹妃娘娘过目,最好今天就让人进来。这一屋子的东西就教给他们看守,若是坏了、丢了,责任也不在你我。” 雁儿暗暗一点头,笑道:“还是你有法子。” 说着,便按照玹玗的法子做,禁宫侍卫也不敢怠慢,立刻派了四个人过来,两个守着大门,另外两个守着和四所相连的侧门。 玹玗和雁儿则结伴往内务府去,反正熹妃早已交代了会计司,今天她们会去挑人。 第214章 融轻雪 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偶然下重逢,会是什么样的局面? 内务府会计司,弘历和弘昼坐在档案库内,总管太监心惊胆颤地翻出积年档册。 “齐全吗?”弘昼一把夺过两本册子,随手翻看。“不会有疏漏,或者突然少了几页吧!” “没有的事。”会计司总管忙不迭地解释道:“这都是放在樟木柜里保存,奴才随身带着钥匙,从不让其他人擅动档案。” 弘昼侧目,坐在一旁的弘历没有出声,只是微微一点头。 “行了,你出去吧。”将册子递给放到桌上,见会计司总管一脸好奇,弘昼又警告性的补上一句,“把你嘴巴闭紧,今天这里发生的事情,要是泄露半个字,你就能提前中官坟。” “五阿哥放心,打死老奴也不会对外提到此事。”会计司总管紧张得就要下跪。 “免了。”就在那双膝盖要落地时,弘历淡然一笑,说道:“告诉内务府所有人,在我们离开这间屋子前,不准把我们已经回来的事情传到后宫。” “是、是、是。”会计司总管连声回答,转身之前又忍不住问道:“两位阿哥想查谁,说不定老奴能帮得上忙。” 两道阴冷的目光,极为有效的扼杀了这份好奇心。 弘昼性格乖张,言语威胁乃常有的事,但向来温文如玉的弘历,突然阴沉了脸,那就说明是个大麻烦。 为了自己的老命能延长几年,还是少过问主子的事情,何况其中一位还是未来的君主。 刚从档案库出来,手下的小徒弟就来报,说熹妃宫里的雁儿和玹玗到了,是来挑选兰丛轩的奴才。 “你们把嘴都闭紧了,这是里面两位主子的交代。”会计司总管把刚才受到的威胁,一股脑的全部用在这些小太监身上。“两位主子说了,今天这里发生的事情全当看不到,不然统统都得去中官坟报道。” 催着徒弟把可用的奴才名册拿了过去,可人家看都没看一眼,直接说只要去年五月节后入宫的新人,所以这花费了三四天的精心挑选,等于全白废。 “雁儿姑娘,这新人的规矩还没调教好,万一错了半点,你要担责任,咱们会计司也要跟着倒霉。”他列出的这张名单,上面有好两三个人都是裕妃要安排去兰丛轩的,赏银都收下了,要是办不好差,那可没法交代。“格格年轻,独立院落居住,更需要稳重妥帖的人,不然闹出笑话来,可怎么是好。” 面对这暗藏威胁的话语,雁儿一时结舌,不知该如何应对。 “全选新人是熹妃娘娘的意思,就是因为格格年轻,才不要那些年纪大的,免得遇上几个仗着自己资历深,在宫中有些头脸,就没了王法,刁滑得妄想挟制主子。”玹玗往前站了半步,说话的态度和气势完全不像个小姑娘,反倒比雁儿更老成些。“五月节过后进宫,到现在都过去大半年,宫中规矩也该学会了,就算有所不足,进了兰丛轩后,自有格格管教,掌事宫女提点,再不济,还有皇上亲点的教导嬷嬷。就算是再笨的人,也不过三五日就能教好,若真是教而不善,那得问问你们会计司是如何办差的,为何不把这些蠢材打发到庄屯,或是行宫看守院落,留在紫禁城不是给主子们添堵吗!” “这……”会计司总管顿时被堵得语塞,小小年纪伶牙俐齿,但说得话又句句在理,他憋闷了半晌才低声嘟囔道:“要是格格教,那还不知道会成什么样呢。” 雍正帝赐金锁的事情,已经传得人尽皆知,都说玹玗是敦肃皇贵妃的义女,只是摊上了谋逆的父亲,才落得如此境遇。不过,她救驾有功脱离了罪籍,加上熹妃的厚待,连雍正帝都默认她和涴秀一起学习,以后定是要随格格出嫁。 又有人分析了熹妃对额驸的挑选,众奴才都在猜,最大可能就是康亲王的儿子谟云。正房嫡出,年轻轻已立在累累战功,日后就算不袭亲王爵位,也会被额外加封。作为试婚婢女,只要会使手段,绝对能把额驸的心紧紧绑住。 正好玹玗就是这种有手段的不简单姑娘,所以会计司总管衡量轻重,觉得不能得罪,如果有朝一日成了额驸的宠姬,还不玩尽花招报复。 再过两年他可就要离宫养老,还指望着能有安稳日子呢。 “公公此言差矣。”玹玗耳朵灵,原本她可以低调得装作没听到,但为了给雁儿展示,该怎么端出掌事宫女的架子,不得不逮着那句抱怨。“咱们的主子是蒙古格格,有些忌讳不得要格格亲自教吗?当然,如果公公已经提前设想到,教过名单上这些人蒙古习俗,就是为格格省事,也是可以试着用用看;如果没有,反正都要从头教起,那当然要选听教听话的新人。公公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姑娘说得对,在理,在理。”会计司总管只能陪笑,心里嘀咕着:这哪是什么小孩子,他仿佛是看到了当年的赫哲·谷儿,说话滴水不漏且永远占理。 “还有,熹妃娘娘的意思,入了六宫的新人都不要。”玹玗又补充道:“你们会计司应该还留了几个没有分出去,在司里负责针线活的辛者库人,我们就从那里面挑选。至于小太监,就从都虞司找几个新人,反正他们在司里也是干这样的活,大半年时间,柴总会劈,水总会打了吧。” “这……”后路彻底被斩断,会计司总管想死的心都有,不用已进六宫的人,裕妃的吩咐是没法完成,得想个解释的理由。 “熹妃娘娘千叮万嘱,伺候在格格身边的人,就是要家境贫寒,毫无背景。”说完,玹玗福了福身,再开口时,声音瞬间轻柔了许多,“公公,咱们都是听命行事,熹妃娘娘的吩咐,做奴才的哪里敢违背,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得硬着头皮去执行。” “是,姑娘说得对,熹妃娘娘的意思,老奴明白。”会计司总管在宫中打滚了大半辈子,怎么会听不懂这递上门的借口,裕妃又怎样,只要抬出熹妃,那什么问题都能解决。 雁儿在一旁暗暗佩服,虽知道玹玗在宜太妃身边时,曾有短暂的掌事经历,却不想竟然这般有气势。 先是压制了会计司总管的图谋,再为其送上开脱的借口,事情办成了,还不招人恨。 档案库内,专注翻看档案的弘历,因为外面的动静而有一丝分神。 “皇阿玛怎么想到赐居给涴秀。”弘昼隐隐觉得不安,微蹙眉头,低声问道:“这声音好像挺熟啊?” “应该就是她。”没回答那个问题,弘历指着纸上的名字,“算时间和年龄,不会错。” 侧目望向门外,他的唇边有一抹难以察觉的笑意,为外面的那个声音。 有本事这样对会计司总管说话,看来熹妃和涴秀都待她不错,不过涴秀要自立门户的事,让他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并犹豫着要不要和弘昼说明。 “莫篱萱?”弘昼想到茹逸唱的那首曲子,不由得低声念出,“霜枯竹,雪衰草,离合如梦皆为情绕。顾叹萱花牵思杳渺,逸安心永藏渊灏。” 从词中看来,莫篱萱只有姓是假的,她应该叫赵篱萱。 而茹逸曾说过,她出生的那年,正好遇到清廷剿灭明朝皇室后裔,所以她随母姓,日后如果想加上父姓“赵如意”也挺好听。 “你又欠她一份请。”弘历淡淡地一勾嘴角,说道:“明知道我们会翻查档案,她唱这首曲子,就是为了暗示。” 一个女人走到这种地步,因为爱情把自己逼到绝境,甚至不留半点转圜的余地。 面对这样的深情,弘昼该如何回应? 若真要娶茹逸,那涴秀就只能成为陌路,弘历很清楚,涴秀可以忽略弘昼的两位福晋,但不会允许有第三个人,来争夺弘昼那颗完整的心。 “知道了。”弘昼略带苦涩地笑了笑,问道:“现在你打算怎么处置?” “防着就好。”弘历洒脱地说道:“以前敌暗我明,如今颠倒过来,对付她,不如留着。” “行,听你的。”弘昼一点头,反正他全无主意,也不预备有主意。“走吧,先去给皇阿玛请安,咱们总要正大光明的回宫才行。” 望着门外,布帘遮挡了视线,弘历压下心中纷乱的情绪,叹了口气,缓步走出去。 掀帘,步出的瞬间,仿佛有所感应,那娇小的身影停住了脚步,缓缓回过头。 视线相交的那刻,玹玗下意识的低头敛眸,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一步,无心撞上了雁儿。 爷……怎么会突然出现? 玹玗的嘴唇轻轻动了动,无声的低唤,还有心中的疑问,都透过那双直视着他的清明双瞳传递了出去。 眼前这个熟悉的身影,让她有种想哭的冲动,恨不得能直接奔进他的怀里,把这几个月压抑在心头的委屈统统宣泄出来……如果他只是那个在小院厨房里,和她分食烤红薯的爷。 可他的身份是宝亲王,雍正帝的四阿哥,杀父仇人的儿子,是一个她不想利用,也不忍心利用的人,所以只能选着躲避。 为什么在看到他的刹那间,脑海中会突然冒出那些,她原本毫不在意的流言。 灾星! 好像真的有几分道理,和她有牵连的人,终有灾祸萦身。 对她好的亲人一个个离开,就连涴秀都要面临和亲的遭遇,这真是因为她的晦气吗? 所以,她还是远离弘历比较好。 弘历心中一悸,胸口仿佛被沉重的撞击了一下,这就是他最不想看到的画面。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眸底却是一潭死水,没有半点生机。短短的几个月,她经历了太多,还都充满血腥,他要怎么做,才能把她变会那个开开心心,像她这个年纪的可爱女孩。 “这……”弘昼打量着玹玗,大半年不见,个头长高了不少,模样也更标志了,成熟的气质,让人觉得她似乎比身边的雁儿还要年长。 目光在弘历和玹玗之间流转了几次,他想起了茹逸的话,可别真被女人的感觉猜中,否则对弘历而言,绝对是一场灾难。 “哎哟,没规矩,你们两个愣着干嘛,还不快请安。”会计司总管看出气氛不对,主子间的事情不由他管,但也不能总这么僵着,于是以训斥的话语打破尴尬的场面。 如梦惊醒,玹玗和雁儿连忙福身,“四阿哥吉祥,五阿哥吉祥。” 两个人声音都带着轻颤,同样是因为害怕,只原有不同。 “一会儿回去时,找人传话给李怀玉,让他打扫书斋。”弘历这话是对着玹玗讲的,也只有她听得明白。 “是,奴才知道了。”玹玗始终没有再抬头。 雁儿虽是满头雾水,却不敢多问,甚至都不敢去看玹玗的表情。 直到出了西华门,已经离内务府很远了,才听到耳畔有一声低叹。 “不如,一会儿挑好人,我们直接领他们去兰丛轩。”说话的同时,雁儿侧头看着玹玗,见到弘历后就一直是那种茫然的眼神。“我们……我们可以经过重……不,乾西五所,顺便通知小玉子公公。” 望了望前面带路的会计司总管,她差点就在外面说出“重华宫”三个字,亲王的居所不可以称为宫,就是在景仁宫内,也不是人人都知道弘历的居所被熹妃叫做重华宫。 就是因为这个口误,玹玗才回过神来,勉强扯出一个笑容。 忽然,有点点冰凉飘落面颊,抬头望去,原来又下雪了。 今年的雪好像特别多,不仅寒了天地,也寒了人心。 望着手中那渐渐融去的晶莹,只有在这一刻,才能证明她还是有温度的。 第215章 心无悔 经过重华宫,玹玗让雁儿进去传话,并嘱咐一定要见到李怀玉本人,只说拒霜轩的书斋需要打扫,其他就一个字都不要多提,更不能说见到了弘历和弘昼。 至于弘历回到京中的消息,是在晚膳之前,才由御前的內侍通知后宫。 正巧那九位妻妾都在景仁宫,消息传来就纷纷告退,各自回阁准备,若今晚能让弘历留宿,那便是天大的面子。 可前一个传话的內侍刚走,就来了第二个內侍,说弘历和弘昼还有些军政大事要处理,给雍正帝请安后,就前往兵部议事,可能会忙到很晚,让熹妃和众妻妾各自用膳。 当夜,弘历没有回重华宫,也没去暮云斋,作为宫中女眷,午门外的六部,是她们永远无法涉及的地方,只能让身边的內侍去打听消息。 嫡福晋甯馨并不在意,反正李怀玉不在,其他人也没本事知道弘历的确实去向。 拒霜轩灯火通明,李怀玉早来此准备了碳爖,驱散书斋内的寒湿冷气。 桌案上还有未收拾的诗册,这一页什么都没写,只有几斑墨迹。 修长的手指敲击着纸面,在经历过撷芳殿事件后,玹玗能安然无恙,还得到雍正帝和熹妃的眷顾,他原本应该释怀的,可看到这一页时,心却不由得一拧。 “主子……”李怀玉端着参茶进来,在一旁站了许久,也不见弘历有反应,只能硬着头皮提醒道:“主子,时辰不早了,要不先回去,听说嫡福晋准备了酒菜,几位夫人都等着为你洗尘呢。” “那丫头什么时候来过?”想起玹玗那冰锁哀愁的眼眸,弘历只觉得有股复杂的情绪在心中翻腾,这种感觉无法言喻。 “听侍卫回报,玹玗姑娘伤好之后回过撷芳殿,但她是去旧日惠太妃居住的谨心斋。”李怀玉迟疑了片刻,继续道:“前两天,年三十守完岁不久,她是来过,可是……” “什么?”弘历心中一沉,她能在凌晨从景仁宫到此,显然不是正常的路线。 李怀玉支支吾吾半天,才说道:“看守书斋的侍卫说,虽然不知道玹玗姑娘是怎么来的,但离开时,她去了慎心斋,然后就不见人影了。” 果然……听完这话,弘历不禁轻叹口气,宜太妃的死不是结束,而是另一个开始。 “参茶赏给你喝。”合上诗册,将其放回书架,弘历沉默了一会儿,转头说道:“从你回宫,到今天早上,所发生过的事情,一字不漏的讲给我听。” “啊!”李怀玉在心中大喊救命,怀疑地自问:当奴才就是苦命,天亮前能不能说完啊? 这一夜,弘历无眠,而重华宫中虽无烛光,可甯馨却坐在窗前,看了整夜的落雪。 夜雪纷飞,同看这幕凄美景致的,还有暮云斋的佩兰与敏芝,弘历打破惯例,返京后居然没有去陪嫡福晋,甚至没有去景仁宫给熹妃请安,就连人在哪都无人知道。她们心中有高兴,也有无奈,毕竟夫君外出日久,难保没在宫外留情。 景仁宫,涴秀得知弘历和弘昼归来,竟然安安静静,没吵着要去重华宫探望,夜里她留玹玗在寝殿内同睡,可两个女孩都是瞪着眼睛,望着锦帐到天明。 接下来的几天,弘历虽然每日去给毓媞请安,却再没见过玹玗。 要忙着涴秀迁去兰丛轩的事物,还得帮着雁儿调教新人,就算不刻意躲避,也很难和弘历遇上。 正月初八的这天,雍正帝景山设宴,为弘历和弘昼接风。 可清晨刚起,涴秀就推说身体不适,让玹玗去告诉毓媞,待会的酒宴她不想列席参加。 之前,因为年希尧的叮嘱,玹玗几乎不会靠近毓媞的寝殿,以免遭受不必要的牵连。 从圆明园回到紫禁城,毓媞虽无大病,但总说身体不爽,渐渐也把六宫事物都丢给了齐妃处理,就连前几天的命妇新年贺喜,她也推掉了大半不见。 年希尧安插在景仁宫的手下究竟是谁? 玹玗观察了很久,都没寻到答案。 可事情有时候就那么意外,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去毓媞寝殿回话,刚到门边,却见秋菱将玲甲紫荆的花蕊掐下,把花粉撒在毓媞的八宝茶中。 竟然是她!玹玗无声地惊叹。 秋菱是毓媞的母家包衣,其母因为奶过几位少爷,所以在钮祜禄家颇有地位,怎么都没想到,年希尧会有能耐收买她。 真纳闷呢,忽然,一只手出现在玹玗的肩上,将她拉到一边。 银杏示意玹玗不要出惊讶,并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回宫后娘娘就发现她有问题,但不急于拆穿而已,这事你别管,齐妃那边若问起娘娘的情况,你知道该怎么回答的。” “是。”玹玗点了点头,然后请银杏转达涴秀的诉求。 红墙之内真的都是豺狼虎豹,在年希尧的眼中,毓媞是他的猎物,可谁曾想,还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局面。 夜里,雁儿偷偷来到玹玗房中,等玹玗从地道离开后,她就伪装成玹玗在床上装睡。 听到玹玗带来的消息,曼君并不觉得意外,如果毓媞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也就不配和她共谋大事。 “你先去忙涴秀迁居的事情,这些放在一边别管。”曼君吩咐道:“那秋菱可不是年希尧收买的,所以你在她面前,别露出差池。” 虽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但玹玗能猜到,不是年希尧,那就只有可能是雍正帝。 可为什么会选上秋菱呢? 她父亲不是朝中官员,母亲又在钮祜禄家得脸,熹妃若倒台,对她们家百害而无一利。 玹玗思考两天都没得出答案,就索性把这个难题抛到一边,全心全意帮着雁儿打理涴秀迁居的事情。 兰丛轩的奴才都选得差不多了,为有掌厨的嬷嬷始终没着落,涴秀非要找个能做蒙古菜的,景仁宫的厨子是不错,偏偏是个內侍,不受格格待见。 一直拖到元宵节前,还是佩兰想到了法子,让弘历的那位蒙古侍妾,珂里叶特氏从自己的母家,寻得一个厨艺不错,又无牵无挂的老妈子送进宫。 事事都已齐全,元宵节这天的清晨,涴秀正式住进兰丛轩。 午膳后,佩兰专程带了节礼而来,是琉璃烧制的十二生肖灯笼,夜里挂在屋檐下,明亮异常,还不怕雨雪。 “今天早上嫡福晋她们也是过来送礼的,格格怎么说身体不适呢?”佩兰环顾四周,笑赞道:“打点的不错,如果还缺什么,只管告诉我。” “谢谢兰嫂子。”涴秀淡然一笑,若不是看着那份厚礼,她才懒得虚情假意的应酬。“雁儿,让人准备茶点。” “格格,还是奴才去吧。”玹玗福了福身,笑道:“她们都在挂灯呢。” 玹玗前脚刚踏出门,佩兰立刻让自己的贴身婢女秋思跟去帮忙,毕竟熹妃有言在先,玹玗只用陪伴涴秀,不必端茶递水。 往日,秋思仗着是佩兰的表妹,从来都不肯进厨房招惹烟火,今儿倒是奇怪,一听吩咐,立刻就跑去了,好像非常乐意。 “咱们夫人身子不好,所以冬天只喝用铁壶煮的普洱茶。”一进入厨房,秋思便开口吩咐,只顾着指手画脚,完全没有帮忙的打算。“还有,把小炭炉也拿去。” 玹玗点点头,也不敢有异议,“铸铁茶壶太重,可否麻烦秋思姐姐帮我端那盘糕点?” “你那托盘里不是放得下吗?”秋思冷声一哼,态度很不友善。“再说了,我又不是你们这边的奴才,过来只是提点几句,你凭什么差使我。” 坐在一旁劈柴的小太监实在看不下去,于是上前对玹玗说道:“姑娘,不如你端那盘糕点,这茶壶和小炭炉,还是奴才帮你拿。” 虽然只有短短几天的相处,但兰丛轩奴才对雁儿和玹玗,都是由衷的喜欢。都在私下赞她们性格好,从不以势压人,又会关心他们这些新人。 所以,面对外人的刁难,又岂会冷眼旁观。 “一个在厨房当差的杂役,也配在主子跟前伺候!”秋思阴阳怪气地斥道:“才第一天搬进来,就如此没有规矩吗?” 玹玗眸色一凛,这分明就是有心找茬,可她从未得罪过佩兰,那秋思又是为哪般? “没事,我端过去就好,别让外人在咱们这说闲话。”玹玗勾起一抹笑意,清晰的说出这句话。 融雪的时候,青石板路特别滑,手上端着的东西很重,还有燃着的小炭炉,所以她每踏出一步都十分小心。 可是刚步下台阶,突然踩到一颗石子,重心不稳的她瞬间滑倒。 端着的东西洒了一地,炭球烫坏了衣服,热水浇到手背上,顿时冒出一溜水泡,膝盖被青石板磕得发疼,脚踝好像也扭伤了。 强忍着身上的痛楚,玹玗回头一瞪,那颗石子分明是被人故意踢出来的。而秋思毫无半点愧疚之意,脸上浮着得意的笑,好像是她罪有应得。 秋思有些恶人没胆,竟被那阴狠的眼神吓得退了半步。 正在檐下,挂灯的莲子、青露、苹花、汀草四人,慌忙围了上来,将玹玗扶起。刚刚在厨房劈柴的小安子,也跑过去,帮忙清扫地上的东西。 听到声响,涴秀立刻从屋里冲出来,心疼得看着玹玗,关切地问道:“怎么回事?” “是她,故意扔石子让玹玗姑娘摔倒的。” “是她,故意刁难玹玗姑娘。” 四个侍婢,和小安子几乎是同时出声,都伸手指着秋思。 “胡说!”秋思涨红着脸,虽然是高声反驳,却显得没底气。 雁儿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忙吩咐道:“莲子、青露,你们两个去请太医过来。” 而此时,玹玗的眼神早已变成了柔弱委屈,内疚地低声说道:“格格恕罪,兰夫人恕罪,茶点全都洒了,不如让苹花和汀草从新备一份吧。” “兰嫂子应该没心情品茶了吧。”涴秀斜睨着秋思,“敢在我这撒野,是嫂子自己管教,还是由我代劳。” “我会处罚她的。”佩兰气结,早就警告秋思不要乱来,可这丫头就是不听话呢。 因为她注意到,弘历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厅房内,身旁还有弘昼,从脸上的表情说明,刚刚上演的那一幕,他们没有漏掉。 “那就好,要是换成我来管教,恐怕你这位表妹就要脱成皮了。”涴秀掉下这句狠话,便和雁儿扶着玹玗往后罩房去。 佩兰缓步走到弘历面前,脸上有着深深不安,“王爷……” 弘历没有出声,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然后静默的转身离开。 就这一眼,让佩兰的心瞬间冰至极点,跟着弘历这么多年,他从未用过这种眼神看她。 “兰嫂子,好好管教奴才。”弘昼没有离开的打算,而是往里走去,进过秋思身边,先幸灾乐祸地一笑,但下一刹眼神就变得狠绝,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真是嫌命长,自求多福。” 逞强过后,看着佩兰愤怒的目光,秋思知道是要大祸临头,就算表姐不处罚她,王爷肯放过她,端慧郡主都会拿她开刀,杀鸡给猴看。 可她却不后悔,只要能为莺儿讨回公道。 第216章 雪中尘 后罩房一明两暗的房子,只供玹玗居住,来之前弘昼都打听好了,所以毫无顾忌的直接闯入,甚至没有敲门。 涴秀掀帘出来,吃惊地望着弘昼,“谁让你闯来的,这可是姑娘的房间,是我的兰丛轩,不是你的昼暖熏香,也不是你习惯的半卷门子!” “这怪你们,为什么不落闩。”弘昼随意向西侧间探了一眼,其实有锦帘隔着,他什么都看不见。“那丫头都伤在什么地方,烫伤严重嘛?” 涴秀沉默了,没和他继续抬杠,因为他那关心的语气。“还好冬天,衣服穿的厚,不过手背上倒是浮出一片水泡。” “元宵节是不是和那丫头的八字相冲啊。”知道玹玗并无大碍,弘昼才有心开玩笑。 难得涴秀没有反驳,比起去年的外伤,今天已经算是小意思。但回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幸好炭球和热水没有伤到玹玗的脸,万一毁容,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对了,我今天迁居,你和四哥怎么两手空空的来,没有贺礼吗?”涴秀好奇,他们两人突然跑来干嘛,最近不是都很忙吗?“不会又是带我们出去逛花灯吧,你们有那心思,我还没那意思呢。” 去年的伤疤还留在玹玗手臂上,涴秀每想到“元宵节”都会莫名心悸,是留下阴影了。 “就算你们想,我和四哥也没时间。”弘昼坐到椅子上,一脸疲惫地斟了杯茶,还没喝就皱起眉头,把杯子推到一边。 除了商议与准噶尔议和的条款,回来没几天,他们又摊上了另一件大事。 去年冬月,雍正帝决定改钱,每文重减至一钱二分,各地铸币局的毛病顿时暴露,钱币的质量参差不齐,官炉偷工减料屡禁不止,康熙朝的规定是每文一钱四分,若每枚偷三分去铸私钱,官钱仍有一钱一分,手感差别不会太明显。 可改钱之后,很多地方的官钱才只七、八分重,肉眼都能看出区别。 年前,雍正帝接到一密折,密保奉天的盛京钱局,官炉所制之钱只有八分重,而在盛京市面上出现了大量仅有三分重的私铸钱。末尾还列出了一串名单,都是与此事件有关的人,并及到工部和户部的官员。 此事若不能及时遏制,银贵钱贱,朝廷赔本铸钱,而百姓都去购买更为低廉的私铸钱,就变向给国库带来严重损失。 因事关重大,又牵连甚广,雍正帝先命人去盛京暗访,年初二才得知密保属实。 为了不打草惊蛇,查出幕后主谋,并将这群人连根拔起,雍正帝表面不动声色,却将此事交给弘昼去查,他三教九流的人脉多,做起事来更方便,当然弘历也要协助。 这段时间,弘历和弘昼几乎不在宫里,清早就出去,深夜才回来。 涴秀淡淡看了他一眼,然后向门外高声喊道:“汀草,給五阿哥上茶。” 玹玗屋里的这壶应该是隔夜茶,而且还是凉的。 “不错嘛,大半年不见,懂待客之礼了。”弘昼眸中闪过一丝诧异,没想到粗枝大叶的涴秀,也会有细心的时候。 此时,雁儿抱着玹玗换下的袄子出来,所以涴秀暂时没打理他。 要说棉袄,玹玗当然不止这一件,但过年节里得穿喜庆的颜色,这桃红色袄子是今年新做的,眼下烫坏了不能再穿,衣橱里的另一件是墨绿色,正月里穿本也可以,偏今天是元宵节,作为涴秀的伴读侍女,必须要衣着喜庆,待会儿还要去给熹妃请安呢。 涴秀想了想,走进西侧间,征求玹玗的意见,“你记不记得我还收着一件嫣红色袄子,那是两年前裁制,但我只穿过一次,如果你不介意,让雁儿找出来给你,先把今天应付过去。” “格格肯赐衣服,是奴才的福气。”玹玗微微一点头。 可这简单的一句话,却让外间的弘昼蹙眉,“奴才”这个自贬的称呼,以前是不会出现在她们独处时的,看来宜太妃的死,真让玹玗伤的很重。 涴秀从西侧间退出来时,见弘昼正悠闲地喝茶,“五爷,今日闲着没事做啊?你府上有两位福晋,昼暖熏香还有位茹夫人,八大胡同就不知道有多少红颜知己了,不用去宠幸,施云布雨吗?” 弘昼忍不住一翻白眼,“未出阁的大姑娘,说这些话时脸不红心不跳,都是哪学来的?” “跟你那位‘绣儿’学的啊!”此话一出,涴秀立刻咒骂了自己一句,怎么搞的好像她在吃醋。咬牙,叹了口气,猛地转过头对他吼道:“你们到底来干嘛?” 弘昼愣了愣,失笑道:“春搜。” 春搜、夏苗、秋狝、冬狩,自古帝王就有四时出郊,以示武于天下的习俗。 春搜,初春时,在野兽还未到繁殖期前,猎取没有怀胎的兽类;夏苗,夏日庄稼苗生长旺盛,为保护庄稼不受野兽糟蹋,所以猎取有可能残害庄稼的野兽;秋狝,家禽成长的季节,所以要猎杀那些凶残的野兽,以保护家禽,减少庄稼人的损失;冬狩,冰天雪地,猎杀野兽是为了增加收成。 这是《左传·隐公五年》上的记载。 大清的皇家猎苑乃“木兰围场”,自古以来就是一处水草丰美、动物繁衍的草原。 所以,满清皇帝狩猎根本不必考虑那些古书上的习俗,所为四时出郊,不过是休闲玩乐的由头。 不过近几年,雍正帝的身体状况不稳,所以极少出游,就连木兰秋狝都有两年没举行了。 “带我们去吗?”涴秀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脑海中已经浮现出策马奔驰的画面。“什么时候?” “嗯。”弘昼笑着点了点头,视线瞟着西侧间,“今年二月二龙抬头,正好与惊蛰相交,皇阿玛的意思,二月初三启程。” 其实,他和弘历都怀疑过,为什么雍正帝特许涴秀跟去,但见她如此兴奋,那些暗藏的原因也就可以暂时抛之脑后。 错觉吗?望着弘昼深邃的黑眸,没有戏谑,没有玩笑,是无尽的温柔。 不可能!涴秀立刻在心中否决掉,她是被云绣的话影响了,眼前这个男人不可能成为她的归宿,那就不要破坏他们相处的方式,免得害人害己。 “玹玗,听到五爷说的话没,到时候我们可以骑马了!”甩掉心头纷乱情绪,她应该要欢欢喜喜的笑,在大限到来之前,于所有人面前,继续做一个无忧无虑,刁蛮任性的蒙古格格。“说不定还能抓几只狼回来养,狐狸也可以……玹玗,你喜欢猫儿,如果运气好,弄两只猞猁狲养在咱们兰丛轩,才霸气呢。但是兔狲更可爱些,脑袋圆乎乎的,看着满身肥肉,可追起野兔来,跑得可快了,以前在草原上是,我就养过两只……” 说起这些野兽,涴秀更显兴奋,话匣子一开,就完全收不住。 雍正帝没有声色犬马之好,继位后放掉了宫内豢养的所有珍禽异兽,此刻想来真该庆幸,不然这丫头一定会搬到兽苑去住。 弘昼无奈地扶着额头,还是第一次见到,对珠宝首饰没兴趣,但说起野兽就异常兴奋的小姑娘。 这就是涴秀最可爱之处,像草原上的动物,喜欢那种无拘无束的生活。他羡慕这种日子,却永远无法拥有,所以更希望涴秀能享受那片海阔天空,连同他的份。 “我也养过猞猁狲,以前阿玛的朋友抓过一只活得给我,两个月大的时候,就在家中称王,其它的猫儿都害怕它,可是因为打架太厉害,有一次抢其它猫狗的食物,结果自己撑死了。”那是玹玗第一次为养的宠物流泪,但母亲非但没有安慰,反而引以为例,教育她何为“自不量力,作茧自缚”。 “啊!”涴秀惊讶地叹道:“还有那么笨的猞猁狲啊。” 弘昼也是满脸惊讶,不过他惊讶的是物以类聚人与群分,说起来两个丫头都是出生贵族,可爱好真够标新立异,如果玹玗不是罪臣之女的身份,两个人凑在一起,真不知能闹出什么花样来。 雁儿取衣服过来,老远就已经听到那些兴奋的聊天,她没这胆量,所以喃喃自语,要是涴秀真弄那么多野兽养在兰丛轩,她们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侍婢还不早晚变成粮食。 玹玗换了装,可还是待在西侧间里没有出来,好像连弘昼都在躲避。 望着门帘沉默了片刻,突然,弘昼勾起嘴角,似乎是想明白了些问题,指着侧间,笑着说:“小丫头受伤了,如果不能在二月初二前痊愈,那就都去不了。” “五爷府里不是一坑好药吗?”涴秀笑问道:“捡些好的送来如何?” “还用得着我送药,这里马上就能开药铺了。”弘昼一副能神机妙算的模样,反问道:“你觉得四哥刚才为什么掉头就走啊?” 涴秀没有回答,只是转头望向西侧间,她知道玹玗一定听得明白。 果然,半盏茶的时间,李怀玉已经抱着一个木箱子前来,里面有中名贵的药膏,舒筋活络的,化瘀消肿的,凉血生肌的,软坚散结的……总之应有尽有。 涴秀研究这那些瓶瓶罐罐,也不知道哪些好用,“让她们去请太医,怎么还没来啊?” 兰丛轩离太医院远,莲子和青露去请时,老老实实的说是个宫婢烫伤了,所以太医院的人毫不在意,随便点了名内教习。 还好事情让瑞喜听到,立刻跑去内务府通知年希尧。 那个内教习到了兰丛轩后,才知道受伤的人是宫里传得沸沸扬扬的玹玗,心里已经打了个寒颤,端慧郡主出了名的护短,也不知道那位姑娘伤得是否严重,他才学医没多久,箱子里只随便拿了一罐烫伤药和化瘀药,如果有所疏漏,只怕会被鞭子抽死。 怀着忐忑的心情进入室内,一抬头,顿时目瞪口呆,一个格格就够可怕了,没想到玹玗背后的靠山还有弘昼。 幸而,在他快吓破胆之前,年希尧带着瑞喜赶到,弘昼没有多问,反是带着涴秀避到东侧间。 “干什么啊?”涴秀甩开他的手,不满的问。 “有雁儿在那边,你担心什么。”弘昼压低了声音,沉吟半晌才问:“玹玗丫头是不是伤好以后,就变成这样了?” 问题虽不十分直接,但涴秀听得懂,无奈地点点头,“最近好多了,刚开始时的语气才叫生疏,但那时在景仁宫人,多眼杂,我也就忍着。” 东侧间内,有人心疼,有人心疑。涴秀简单说了些玹玗受到的委屈,入景仁宫后,大事没有多少,可小灾小难好像就没断过;见年希尧赶到,弘昼就猜到事情应该比她想得还要复杂,而且刚才玹玗跌倒时,回瞪秋思的那一眼,狠绝中还藏着冷笑。 西侧间内,年希尧检查了玹玗身上的伤,还好,脚踝扭伤,膝盖有些淤青,都不算大事,手背上的水泡是最严重的,但有弘历送来的膏药,养上七八天就能痊愈。 “那会不会留下疤痕啊,伤在手背,想遮盖都难。”雁儿追问。 瑞喜淡淡一笑,给出答案,“只要不把水泡弄破,让它满满消掉,就不会有疤痕。但是这段时间内,不要吃有酱油的东西,茶也别喝,以免那一块皮肤颜色变深。” “一个石子,怎么就能让你失去重心?”年希尧教授过玹玗一段时间功夫,虽然路滑,手中的物品又重,但她应该能避开。 “我故意的。”玹玗浮出一丝冷笑,平淡地说:“人若莹雪,却因尘结。” 秋思扔石子的那刻,她就猜到,可能是为莺儿报仇,想毁她的容。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避开这次,说不定还有下次,索性受点小伤,让敌人彻底从宫里消失。 第217章 诗中谜 人若莹雪,却因尘结。 这样拐弯抹角的话雁儿听不懂,但从瑞喜的表情来猜,应该不是什么好的意思。 “忍耐些日子,很快就会好。”年希尧这句话一语双关,暗示雍正帝的近况。 雁儿认为是指玹玗身上的伤,所以不以为意,还在旁边安慰,让玹玗这几天什么都别做,有什么需要只管差使汀草。 年希尧和瑞喜都不便多留,交代完几种药膏的用法后,就收拾东西离开了。 宫里的事情就是传得快,那两人前脚刚踏出兰丛轩,熹妃就闻风而至,弘昼来不及躲开,只得跳墙出去。 “堂堂阿哥,用得着这样吗?”雁儿满脸不解,“熹妃娘娘又不会把他怎样。” “避嫌。”这两个字还是第一次从涴秀口中说出来,“你主子我已到适嫁的年龄。” 熹妃先是数落了涴秀,再三劝过迁居要查黄历,偏这丫头不信邪,第一天住进来就出事了,还好没见红,否则就真是大不吉利。 然后才去探视玹玗,特许她不用陪着涴秀出席今夜的景山花灯夜宴,晚些会派人给她送八宝元宵和饺子,又叮嘱她不要走动,不要沾水,雍正帝决定二月初三春搜,所以她得早些把伤养好,才能陪着涴秀一起去狩猎。 这些话句句暖心,如果不是在皇宫,玹玗真会把熹妃当成妘娘一样对待。 会如此关怀,因为她是熹妃放在雍正帝棋盘上的旗子;因为伤她的人是佩兰的侍婢;因为佩兰不能在弘历面前失宠…… 在能找到这无数理由后,真情是越冲越淡,就好像在绿茶中添入各种花瓣。 花茶,以花为主,茶只是附带的风味。 熹妃的关怀也是同理,而她却必须为这份虚情感动,甚至热泪盈眶。 “别对秋思下手。”涴秀带着熹妃去兰丛轩个出逛逛,银杏则决定多留片刻,有些事还得对玹玗说明白。“你聪明,应该从名字上看出端倪了。那个秋思也是钮祜禄家族的包衣,但和佩兰是表姐妹,与莺儿又沾亲带故,这当中关系复杂,一时难说清楚,但莺儿和秋思幼时两人一处长大感情最好。你当初对莺儿玩得那招,我心里有数,娘娘多少也能猜到,之所以不理会,是因为那丫头太贪心,想学佩兰攀龙附凤,早就是不能留的。” “银杏姑姑放心,我也不想给自己惹麻烦。”玹玗点点头,姐妹情深值得让人欣赏。 “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换做是谁都不会忍气吞声,不过有四阿哥在,他不会轻易放过秋思,毕竟你是赫哲姑姑的女儿。”心疼地看着那浮出大片水泡的手背,银杏回想着初入宫的时候,处处都有赫哲姑姑相护,从未受过这等委屈,可如今她却没本事好好保护玹玗。 有时候她都不禁怀疑,像玹玗这么聪明的孩子,怎么会灾祸不断呢? 被她抓来当替身,是不是太残忍了。 酉时,涴秀极不情愿的跟着熹妃去了景山,雁儿自然是要随侍在侧,莲子、青露、苹花、汀草原是要留下来陪玹玗,可宫里一年也没几次热闹日子,所以玹玗打发她们去御花园逛花灯。剩下的三个粗使小太监,得留在前院看守,另外三个粗使小宫婢,则在中院提防火烛。 玹玗环顾安静的房内,手背觉得疼,没心情抚琴弄音,更不可能写字,偏偏屋子里连本书都没有,她只能百无聊赖的干坐着。 桌上热腾腾的八宝元宵,是雁儿特地从景山送回来,可她却没有半点食欲。 第一年元宵节,因为和弘历溜出宫外,所以没有观赏冰灯的眼福,今年大好机会,又要错过了。 推开窗户,望着夜幕上的那轮银月,乾东五所离景山很近,但只能隐约听到喧扰的人声,听不到鳌山灯的虫鸣。 听到叩门声传来,玹玗以为是雁儿去而复返,都没侧头去看,随口说道:“雁儿姐姐,你不用陪我,还是快去伺候格格吧。” 门被人推开,轻缓的脚步声慢慢靠近,停在她身后。 依然安静,来人并没有说话,证明不是雁儿。 玹玗心中蓦然升起一阵慌乱,缓缓地转过头,映入眼帘的果然是那个挺拔的身躯。 神情略僵地看着他,恍惚了半晌,才勉强扬起笑容,艰难地福身道:“奴才参见四阿哥。” 奴才、四阿哥……这不该是他们独处时的称呼。 但弘历只是淡然一勾嘴角,没有更正,她要划下主仆关系的鸿沟,那只会更方便他。 一把将她抱起,转身走往东侧间走去,“你的寝室有碳爖,冰灯会融得很快,这间屋子虽然冷些,但能让你多看会儿。” 好温暖的怀抱,但她却不能贪恋,因为他们注定会成为不共戴天的对立。 抬眼,书案上的那盏冰灯不大,形状却是芙蓉花。 玹玗的眼眶微热,不禁垂下眼睫,视线渐渐变得模糊,紧咬着下唇,不让泪水滴落。 弘历把她放在铺着雪狐皮的罗汉床上,“午后见你跌伤,知道定是没法去景山赏灯,所以让人特别雕琢出一盏给你,可是小了点,明年多补几盏漂亮。” “四阿哥厚爱,奴才受不起。”玹玗然不住轻叹口气,声音低微得几乎不可闻。 弘历微敛的深眸隐含不悦,不顾反对地抬起她的脚,脚踝肿胀的不算厉害,再挽起她的裤腿,膝盖处的淤青也不算大片,看来只有手背的烫伤比较严重。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搞的,心思和功夫都学到哪去了?”他这番问话更像是责备,没等她回答,又执起那烫伤的手,声音柔和地问道:“还很痛吗?” 玹玗陡然心惊,暗忖:难道被他看出来了?那为什么不责问她,还这么关心呵护? “还好,有上药。”平复了情绪,她刻意用不以为意的口气,轻描淡写的回答。 “是我让小玉子送来的药?”这样静默话少的玹玗,他还真是不习惯,也不喜欢。 “是的,谢四阿哥赐药。”她把头埋得更低。 其实她不想这样,能有弘历宠着是多幸运的事,那像父亲帮的疼爱,像哥哥一样的保护,真的很容易让人沉醉其中。 可她必须拒绝,因为害怕失去。 当哪天雍正帝归西,她和齐妃的行为被人揭露,他的态度会变成哪样? 不敢想象,也不愿承受,所以只能提前斩断,得到的越少,失去时的痛才会越轻。 她承认这很自私,但也是在为弘历好,以免日后在知道真像时,会痛恨自己养虎为患。 沉默地坐在她身边,若有所思地望着冰灯,弘历陡然问道:“我出征的这几个月,你在宫里都发生了些什么?” “啊?”玹玗惊讶地抬起头,四目相交的那一刹,她愣住了。 面对她这种冷漠的语气,和刻意疏远的称呼,就连涴秀都会恼怒,可他的眼中却是满满的温柔,和以前一样,没有丝毫改变。 “嗯。”弘历潇洒一笑,轻声说道:“我离开的时候,玹玗丫头不是这个样子,所以想问问原因,才能对症下药,把以前的玹玗找回来。” “不是一直有人会把奴才的事情告知四阿哥吗?”她觉得自己的心在动摇,悄悄地按着手腕上的素银镯,脑海中似乎又浮现出那些说她是灾星的流言。 弘历一挑浓眉,语气略带强迫地命令道:“我要你说,仔仔细细地亲口说。” “有必要吗……”玹玗低声嘟囔。 “有没有必要,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弘历轻轻敲了下她的额头,“堂堂阿哥,难道还不能指使一个奴才。” 弘历从来不会在她面前端架子,即使现在这样说,语气也是带着几分玩笑。 她并不傻,怎么会不懂他的意思,强迫她回忆,是要她别在逃避,面对已成的事实。 但是该怎么开口呢? 如实说,那是绝对不可能,只能说他能够知道,或已经知道的那些事。 玹玗抿了抿唇,虽然很不情愿,还是缓缓开口,但只隐隐藏藏的说到了去年中秋,因为去年宜太妃的寿宴,是她此生最不想回忆的伤痛,而且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编故事吗? 撷芳殿血案的过程,因为她是受害者,又昏迷了很长时间,所以没有人向她询问过,因此完全没有准备,何况一想到霂颻含笑饮鸠的画面,就无法冷静的说谎。 她无法说出真相,只能闭上眼,凄怆道:“是我……如果不是我,姑婆不会死……至少不会死得毫无价值,能够达成她的心愿……” 这是她第一次在弘历面前以亲人的称谓提到霂颻,都是郭络罗家族的人,霂颻的心思也就是她的心思,在断断续续不算谎言的话语中,她已经表达的很清楚了。 弘历那么睿智,一定能从这些浮于表面的言语里窥到真实。 无论真假她的父亲是以谋逆之罪问斩,宜太妃也的的确确是要弑君。 那她呢?在明显不过的祸患,是燎原野火未能除掉的草根。 他会怎么做?强逼她吐露真像,然后把她交给慎刑司;或者是掉头就走,看在母亲当年救命之恩的份上,放过她这次,但恩情从此一笔勾销,之后…… 她已经不敢继续往下想,只能强忍住快要绝堤的泪水,将身子缩成一团。 结果竟然出乎意料,弘历把她揽入怀中,抚摸着她的头,嗓音略微嘶哑地安慰道:“好了,不用再说,事情已经过去,你还能好好的,其他就不再重要。” 靠着他温暖的胸膛,泪水再难抑制,玹玗闷声恸哭。 霂颻和傅海死后,她常常做恶梦,总是看到他们倒下的画面。 每次惊醒,心中的郁结就增多一分,其实她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坚强,也渴望别人的安慰,想要有个能任她发泄的地方。 可是,在齐妃面前她不能哭,不能表现出软弱,就如齐妃所说,她是棋子,弱就会输,会遭到遗弃;在瑞喜面前她也不能哭,因为他们的感受是一样的,都想尽量让对方遗忘,不去掀开那块伤疤;在涴秀面前她更不能哭,她是救驾功臣,怎么能为一个弑君罪人流泪,如果被景仁宫其他人看到,或是涴秀不小心说漏嘴,那会害死更多的人。 在弘历面前,她是想暗示真像,想阻断这股温暖,可他却以放任宠溺回应。 所以,她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宣泄心中郁结,痛痛快快地放声大哭。 不知过了多久,玹玗悲伤的情绪才逐渐平静,哭累的她在弘历怀中沉沉睡去。 “傻丫头,没了你姑婆,还有爷在,爷护你一辈子。”这是他的选择和承诺,无论玹玗将的路要怎么走,他只要她安好。 冰灯消融,他才把玹玗抱回寝室,却无意间在枕头下发现一块绣着字的丝帕。 “清明移玉李径春,飞花代舞醉凡尘。陌上暗香接桃蹊,云沉僵木易双魂。” 弘历微微一怔,这首诗读着总觉得奇怪,其中好像藏着什么秘密。 突然,有八个字引起他的注意,但他想不通这是指谁?或许他应该先查清楚,这首诗是出自谁,与玹玗有关,还是和涴秀有关。 没有取走丝帕,而是小心翼翼,且松松的绑在那被烫伤的手背上,一来可以防止她在睡觉时无意中碰破水泡;二来也是在提醒,这样的诗很容易被人看出端倪,收好了,别给自己找麻烦。 房门合上的瞬间,床上的人缓缓睁开眼,抬手在黑暗中望着那块丝帕,这又是一个秘密。 第218章 境随心 兰丛轩前院。 六个粗使的奴才一字排开,李怀玉从左到右,向每人扔了一块二两重的碎银子。 “今儿都看到什么啦?”只见他背着手,迈着小方步,逐一走过他们面前,一副大总管训话的样子。 “什么都没看到。”六个人异口同声的回答,手上的二两银子,可比他们一年的俸禄都多,绝对值得让他们选择性眼瞎。 “那今晚都有什么人来过啊?”李怀玉继续装模作样的问。 “没人来过。”他们的答案简洁正确。 这时,弘历缓缓从后面走出来,眨眼功夫前还耀武扬威的李怀玉瞬间变脸,堆着谄媚的笑容鼠窜过去,“主子,办妥了。” 淡淡地扫了李怀玉一眼,拜高踩低,标准的佞臣模样,还好是心眼不坏,又读书不多。 “去查一下,郭络罗家的宅子落在谁手上,买下来,无论多少钱。”弘历停顿了片刻,继续说道:“还有,查查郭络罗府以前都有什么人,现在何处,只要还活着就都给我找出来。” 出兰丛轩左转,有道小门通往东筒子夹道,弘昼正挂着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堵在门口。 “五爷在研究这片宫墙的高低吗?”下午翻墙逃出兰丛轩的事,弘历已经听说了。 “哪个乱嚼舌根,逮出来非狠狠扁一顿。”弘昼表情一僵,低声咒骂了一句,才指着李怀玉说道:“你以为这小子真把差事办妥啦!这兰丛轩外面可有好几条景仁宫的眼线,刚刚我让侍卫把他们都清了,明日直接送庄屯。” 的确,毓媞怎会放心让涴秀独自居住,恐怕白天晚上都是不同的人躲在暗处,再过两天雍正帝指派的教导嬷嬷住进去后,有些问题就更麻烦了。 “五爷辛苦了。”弘历一勾嘴角,斜睨着弘昼笑道:“就劳烦你再看看,白天又是哪些人,一并清理掉吧。” “我今晚只是顺便。”弘昼瞪大了双眼,报怨道:“真当我闲得没事干啊!” 弘历眸中的笑意加深,意味深长地说:“再忙,这件事你也要做。” “为什么是我来做?”弘历那一抹神秘的笑意,让他更为诧异。 李怀玉眼珠子一转,凑到弘昼身边,嬉皮笑着,代他主子说出了理由,“清理了那些人,五阿哥以后来往兰丛轩也会方便很多,不用每次都飞檐走壁啊。” “你小子找死,真是越来越没规矩。”弘昼猛然抬脚,玩笑得把李怀玉踹到一边,转头对弘历说道:“去御药房那边坐会儿。” “想说什么?”弘历直截了当的问,这个时候守在兰丛轩外,涴秀又不在,就只有可能是来找他。 “知道今天来给玹玗诊治的太医是谁吗?”弘昼不想拐弯抹角,可他的怀疑事关重大,没有证据不能随便给人扣罪名,何况还是杀头之罪。 “年希尧。”弘历淡然回答,“当年他情系赫哲姑姑,所以很正常。” 私心让他说了这句自欺欺人的谎言,年希尧如此眷顾玹玗,背后的目的绝不简单。但就如刚才的承诺,只要玹玗安好,任何事情都不重要。 紫禁城,他成长在一个没有亲情的世界,冷眼看着雍正帝怎么对待亲兄弟,“皇阿玛”这三个对他而言只是君权,没有半点温馨。 臣子,皇室之中只有臣,没有子。 他的父亲是个需要小心谨慎奉承的皇帝,言行稍有不慎,就可能会命丧黄泉,三哥弘时就是最好的例子。 所以在雍正帝面前,他从来不是真正的自我,每说一句话,每做一件事,都要谨慎思量,再三考虑才能作出决定,十有八九都与本心相违。 这样的日子很累,他走啊就想摆脱了,但在天下人眼里,他是雍正帝的儿子,百善孝为先,他不能走父亲的旧路,再辛苦疲惫都只能压抑着。 爵位和财富不能代表父爱,他不曾拥有过,也从未期盼过。 至于母爱? 在最初的十年里,熹妃的真心对待,是出于同病相怜,更有可能是因为孤独寂寞,才想寻找一个心灵慰藉,所以他有幸成为这位深闺寂寞人的精神寄托。 可时移世易,这种薄弱的亲情,被紫禁城内的现实和残忍渐渐消融。 无论曾今有几分真挚,在住进景仁宫,手掌六宫大权的熹妃眼里,他已经成了筹码,钮祜禄家族翻身的最大希望,保住熹妃地位的重要棋子。 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赫哲姑姑是唯一肯以命相护的人,原以为那是奴才对主子尽忠的本能,直到无意间听见赫哲·谷儿和一个小宫女的对话。 …… “姑姑,还好暗箭上无毒,要不然就把命搭上了,眼看着就快到离宫之期,还是少过问些事情,反正德妃娘娘已经许诺放你,就得更小心些啊。”帮谷儿换药的小宫女,没完的唠叨着。“他不过是个皇孙,据说出身还不好,连雍亲王的嫡福晋都不待见他呢。” “我们是奴才,对主子尽忠是应该的。”谷儿深深一叹,说出了心底的话:“其实皇家的孩子,比我们这些做奴才的更可怜,从出生的那天起,不见得能承袭富贵,却注定要面对争斗,随时都可能死得不明不必。我们在宫里虽然苦,但日子总有个盼头,可他们却没有,永远身处权利的旋窝,得不到片刻平静。” “姑姑是在同情弘历公子?” “是怜惜,我们以后也会有自己的孩子,想想如果是我的女儿,一定不会让他陷入这片红墙。”谷儿无奈地笑道:“公子才十岁,就要面对皇位之争,看着让人心疼,不忍他受伤。” …… 原来,在赫哲姑姑眼里,他不是皇孙,不是主子,只是个让人心疼的孩子。 那一刻,心中升起的温暖一直支持他到今天,至少他得到的感情还有单纯简单的,没有权利纷争,没有名利追逐,只是由心而发的母爱。 所以,他可以放任玹玗做任何事。 弘昼的房间内,两兄弟烫了一壶酒,李怀玉又准备了热腾的八宝元宵。 北方的元宵,南方的汤圆,做法不同,性质一样。 汤圆谐音“团圆”,所以元宵佳节吃汤圆,是象征全家团圆,整年都能和睦相处。 可在那色彩缤纷的元宵夜花灯下,有多少人团圆的期盼,却最终落空。 城南一间绣庄。 “妘娘,外面那么热闹,怎么也不带女儿出去逛逛,还忙着开店。”茹逸笑盈盈地走进店内,这里曾是她离开品香楼后的第一个居所。 “茹逸姑娘快里面坐。”妘娘忙叫女儿放下手中的绣活,先斟杯茶出来。“你到了这里可别见外,还跟以前一样才好。” “好。”茹逸浅浅一笑,拿去旁边绣到一半的丝帕,赞道:“玥儿的绣工越发好细致,再过两年就能赶上宫里的活计了,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天赋是掩盖不了的。” “她哪有什么天赋,日日逼着她学,逼着她练,也只能绣成这个样子。”显然妘娘对女儿的绣工并不满意,也不知怎么的,就失口说道:“要说天赋,还是玹……” 还好玹玗的名字只说了一半,她立刻反应过来,这话不该提。 可端着茶出来的煕玥还是听到了,嘟嘴说道:“我的确不如玗儿聪明,她都不用娘亲教,只要站在一旁看一遍,就懂得该如何绣,可惜好久都没有她的消息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打听到她在宫里的情况,有没有被人欺负。” 这柔软的话语中不带半点嫉妒,而是藏着深深的遗憾,和浓浓的思念。 “别胡说,回房间绣花去。”妘娘尴尬一笑,将绣篮塞到女儿,小声嘱咐道:“玗儿的事情,不能随便乱说。” 茹逸的眸底掠过一丝疑色,她似乎听到了玹玗的名字,莫非这对母女和郭络罗府有关? 当初她把绣庄盘出去,只是生意上的往来,也无需去查人背景,何况是孤儿寡母,看着又挺可怜的,她就更没有多想。 “怎么过年过节还在做生意,也不留个休息的日子。”茹逸将话题扯开,如果直接追问,妘娘未必肯说实话,还是才去迂回手法比较好。 “年节里生意才特别好做。”妘娘收敛心神,坐到旁边的椅子上,视线移向门外。“今夜花灯会,有不少年轻姑娘出来逛,那就趁机会多赚几个钱。” 绣庄又不是绣品店,都是接单干活,如此借口有些牵强。 “怎么,是生意不好吗?”茹逸关切地问道:“我记得之前留了些旧客给你,他们都很满意你的绣品啊。” “生意还好,只是最近需要花笔钱……”妘娘犹豫着要不要说实话,但她听说茹逸是当朝五阿哥的外室,怕把事情说出来了反而招祸。 话到嘴边,只差一个适当的引导,茹逸眸光流转,语重心长地说道:“妘娘,你别怪我多事,刚才听到玥儿说的话,你是想打听宫里的人吧?” “……是。”妘娘目光闪烁,谎称道:“有个亲戚在宫里当差,好久没有消息了,所以想托人打听看看。” 果然,茹逸在心中一笑,看来要打听的人就是玹玗,能被人惦记是好事,尤其是在今非昔比的落魄时候,这个忙她乐意相帮。 “银子别乱花,宫里的太监装模作样的太多,只拿钱不办事的也不少。你想打听宫中侍婢,也得找对人,必须是内务府当差的,最好是在会计司。”茹逸故意蹙眉,好像事情有些为难,沉思了片刻,说道:“对了,我认识以为内务府的采办,他的父亲曾是内务府总管,这人在宫中有些人面,虽然不在会计司任职,但打听个人还是小事。” “那感情好,可是得准备多少红包啊?”妘娘的心不由得一沉,这样算是大人物,孝敬可不能随便应付,只是她这绣庄刚好能维持生计,除非动用存给玹玗的那笔银子。 “我介绍的人还敢收你的钱吗?”茹逸轻笑出声,也不问妘娘要打听的是谁,只说道:“再过两个月他大女儿出嫁,但喜帐和锦被都没准备好,他夫人挑剔,之前送去的都看不上眼。我想着你的绣工能比上用品,不如借这个由头,帮你牵个线,若能置办出他们满意的嫁妆,查个人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闻言,妘娘便是千恩万谢,“那就麻烦姑娘,以后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这事什么话。”茹逸摇头一笑,“对我而言就是闲话一句,这亲人在宫中当差,免不了担心。你先打听着,若以后还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再告诉我。” 妘娘又是一阵感谢,并挽留茹逸吃了宵夜,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些亲手包的汤圆。 离开绣庄,茹逸来到彩云天戏园,云织已经等候在那多时。 “真的决定要去?” “团圆夜嘛,我也想念亲人了,想去看看她。” 云织不解地问道:“不打算告诉他?” 紫禁城,那才是真正安全的地方,弘皙做梦都想不到,她会有如此冒险的举动。而弘昼也必须瞒着,她随彩云天去升平署,伪装成琴师混在一班女戏中,就能进入内宫见到她姐姐。 为什么要这样做?直到此刻她都没明白。 或者是去救人,或者是去宣战,亦或者是去自寻死路。 第219章 壶殇醑 彩云天入后宫为妃嫔献戏的机会很多,但御前的机会非常少。 层层阻碍都是来自各宫女眷,谁都不想给自己招惹一个能歌善舞,又风情万种的劲敌。 升平署临靠西华潭,康熙朝时期称之为南署,是掌管宫廷戏曲的机构。署内伶人由太监充任的称为“内学”;从民间收罗来的外学伶人称之为“内廷供奉”。若宫内摆戏,向来都是由升平署通知精忠庙会首,再转知外学伶人进宫承差。 到了雍正朝,内务府从新制造各部腰牌,因为南署人员来往复杂,所以稍微玩了些小花样,把南署印成升平署,宫内的人也就渐渐跟着改口,不过宫外的人却习惯称南署为南府。 雍正八年时,还真有人用伪造的腰牌意图入宫刺驾,但还未到西华门时就被识破。 “有四阿哥的安排,真是不错,直接让你们住进了南府胡同。”茹逸随处逛了逛,彩云天所住的院落紧邻水边,地方虽不大,但精致不错,清晨在水边练声很有意境。 从南府胡同去西华门,要经过一片叫八道湾的地方,转弯分叉之处可不止八个,东拐西绕的小路错综交织,两侧的屋宇样式几乎相同,步入其中感觉就像身陷迷宫。 据说这是雍正八年之后的设计,为防某些居心叵测的外学伶人,就是能伪造腰牌,在没人领路的情况下,估计要绕上半个时辰还没找到方向。 “有什么好的,处处都是眼睛,只要踏出这院子,至少有十个、八个在探脑袋。”带茹逸进来也不简单,云织要先带着一个人出去,然后玩一招调包计,还好她们一班女子,升平署的人也记不清出她们每个的长相。 “还不都被你看出来了,说明那些都是废物。”在云织的房里随便给自己挑了一件衣服换上,茹逸在穿衣镜前转了个圈,回眸娇俏一笑,问道:“如果我登台的话,能不能引得雍正帝青睐?” “你疯啦。”云织无奈地叹了口气,这真是惟恐天下不乱。 “玩笑而已,何况我又不会昆艺之腔,顶多能冒充琴师。”白了云织一眼,茹逸转身看着墙上的乐器,又将视线移向妆台,然后转到床铺,眼眸一转,问道:“你的笛子呢?” “还给它的主人了。”云织淡淡的说。 “四阿哥……”茹逸挑眉一笑,细细打量着云织,“你真的能放下?” “不然呢。”说得云淡清风,但眼底仍然有苦涩浮出,云织深吸口气,抛开这些烦心的情绪,扯开话题问道:“你可是假冒我们彩云天的人,茹逸这个名字太响亮,不想引人注意就给自己换一个。” 茹逸颇为赞同的点点头,品香楼是各大党流连的地方,宫里有不少总管可能都认得她这张脸。“既然彩云天有云织烟和云绣烟,那我就叫……云绾烟好了。” “烟髻绾层巅,云叶生寒树。”云织也不记得是在何处看到这首宋词,茹逸给自己取的名字品味起来倒是蛮有意思。“其实你选这样的名字,是想透露后面的一句:‘细细写蛮笺,道寄相思语’,也太拐弯抹角了,用得着吗?” 茹逸只是浅浅一笑,没有直接回答。曾几何时,她这个享受众星捧月的品香楼花魁,竟然也会落得如此卑微。 想着,她不禁失笑,好像也不是第一次了,她只渴望一份安稳和在乎。 当年离开品香楼,表面是全身而退,内心却早已伤痕累累。弘昼的突然出现给了她希望,一个有权有钱又是她欣赏的男人,在她最无助的时候伸出援手,将她拉出泥沼。从此他就成了孽海中唯一的稻草,被她紧紧抓着不放,真心也好,依赖寄托也罢,就算是自欺欺人编织的虚梦,她也不打算从梦中醒来。 “你的夜行衣呢?”茹逸走到院中,今夜各处奴才都会通宵欢庆,是个好时机。 “不用那么麻烦,刚才四阿哥的那些妻妾点我们彩云天去献戏。”云织抿嘴浅笑,那帮女人也真虚伪,在夫君面前装作端庄娴雅,但暗地里最喜欢听的还是才子佳人私定终身的戏码,今晚趁着弘历要在景山随嫁,还不赶紧要她们上戏。 “你们去内宫,和我有什么关系。”茹逸尴尬地笑了笑,“何况是那群女人,你们台上演的戏,还没有她们台下精彩。” 云织眼底充满犹豫,沉默着与茹逸对视了很久,才点破道:“我们从西华门进去,到暮云斋献戏,正好要经过咸福宫,只是顺贵人这会儿应该在景山伴驾。” “什么意思?”茹逸在明知故问,其实她是担心,云织有没有把这个正确的猜测透露给弘历和弘昼。 “你随我们一起过去,趁机潜入咸福宫,晚些就能见到你想见的人了。”云织避重就轻地回答,又补充道:“顺贵人得宠,虽然只是贵人位分,但咸福宫仅她独住,因为奉旨学习六宫事宜,所以可以居主殿。” “你是怎么知道的?”茹逸垂下眼帘,直接询问不再闪避。 云织眸光闪动,把茹逸的苦涩看在眼里,淡笑道:“你那首曲子也太明显了,虽然我没有把猜到的答案告诉四阿哥,可他们难道就没本事参透吗?” 拉着茹逸回到室内,要等到戌正一刻才去暮云斋,所以还有时间煮茶慢聊。 云织说了在圆明园发生的命案,除了茹逸所唱的首曲子,那个事件才是她觉察一切的原因。在她的眼里,篱萱和茹逸两姐妹,好像做姐姐的还要幸运点。 一个肯为红颜冒死,另一个却是在让红颜冒死。 “弘皙……他真的愿意为姐姐冒险?”茹逸纳闷地低喃道:“还真看不出来。” 此时,云绣从湖边回来,见到茹逸什么都没问,竟然只是拉着她们说起刚听来的八卦。 听说兰丛轩的事情,茹逸皱眉而笑,和弘昼说出了同样的话,都觉得元宵夜这天是和玹玗的生辰八字相克。不过她也猜到,以那个丫头的心思,肯定是为了某种目的而故意为之,只是弘历又要心疼了。 “还有好玩的呢。”话未出口,云绣已经笑得前仰后合。“我听从景山那边过来的小太监说,刚开宴没多久,九盏鳌山灯就破了,虫子飞跳得到处都是。” “谁干的啊?”茹逸被惊得目瞪口呆,有胆在元宵夜宴捣乱,是急着去和阎王结亲吗。 云绣也不管桌上的茶是谁的,一连把两杯都喝尽,才平顺了气息。“四阿哥的长子,永璜公子,雍正帝气得满脸铁青,可偏偏惹祸的是亲孙儿,只得压着怒火,让熹妃把永璜送回暮云斋,所以一会儿过去献戏时,小心那边的刺猬。” 她口中的刺猬当然是永璜的生母敏芝,熹妃是为求欢喜,才带着孙儿和孙女同去景山,却不想闹出这样的事件。敏芝是个好面子的人,可唯一的儿子竟被雍正帝赶回去,势必会成为弘历妻妾中的大笑话。 “四阿哥不在吗?”云织诧异地问道:“怎么也没管管。” 闻言,茹逸噗哧一笑,“你傻啦?没听绣儿刚才说什么吗,四阿哥当然不在景山。” 云织瞬间恍然,玹玗受了伤,弘历一定会趁此时机去探望,“可我见过永璜两次,是调皮些,但也不会那样不懂事啊。” “不懂事的另有他人。”云绣摆了摆手,随意往床上一靠,“我听到有小太监说,是永璜缠着要涴秀陪他玩,那位格格正心里不痛快,就告诉永璜,那些会叫的灯里面有虫子,抓出来他们可以玩斗蟋蟀。结果可想而知,但涴秀的脾气阖宫上下都知道,哪有奴才敢得罪她,且又没有实际证据,那就只能让小孩子背祸。” 至于涴秀为什么会心里不痛快,从听来的流言分析,应该是裕妃在雍正帝面前请旨,要给弘昼再娶一位侧福晋,人选都定好了。 而且裕妃还说动了两个儿媳妇,以子嗣之说,劝弘昼答应纳妾。惹得弘昼都不愿意回府,昼暖熏香又在查封中,他就天天留宿在御药房那边的屋子。 之所以裕妃这么急切要弘昼娶亲,是想救自己的远亲,储秀宫原来的掌事姑姑蕊珠。好像蕊珠在妃陵过得很不好,所以她家中人多次写信求裕妃帮忙,但面对此事裕妃也很为难。 当初齐妃以违反宫规将蕊珠治罪,雍正帝是默认的,要救一个罪奴可不容易。 把蕊珠嫁给弘昼,是裕妃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茹逸佩服地望着云绣,这才出去多久时间,就听来几大箩筐的八卦,还加上自己的分析和猜测,但愿云绣没有去和那些小太监说笑,不然整个紫禁城都会变成戏台。 云织和茹逸安安静静听着云绣说八卦,不多会儿,内学小太监来请她们入内宫。 跟着队伍慢慢往西华门走去,行过之处无不张灯结彩,璀璨缤纷不输民间的花灯节,只是没有热闹喧哗,没有欢腾的人气。 眼前所见,让茹逸突然想起当年受训的地方,每到元宵节那个大院也会挂满花灯,目的是为了掩人耳目。但院中的情况,就如现在一样,静得让人心慌,让人觉得害怕。 这是她第一次进入皇宫,虽然紫禁城的地图早就深深刻在脑海,曾经接受的训练,必须要牢记每一处屋宇,每一条同路,甚至是花草树木,各处的假山石,都必须记住。 夜灯虽然明亮,仍然无法让她在夜幕下看清这片宫殿的全貌,但她依然感受到眼前实景和绘图上的差别。 图画并无生机,却让人向往,而置身其中后,这种压抑和恐惧,只会让人想逃。 暮云斋就在咸福宫后面,以茹逸的身手和机智,很快就找到了机会。 月墙而入,在没有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就进到了篱萱的寝殿。 果然是她姐姐的风格,使唤的奴才都是蠢笨之极,反正不是自己的人,无法安心驾驭,那就宁愿选笨得来谁都无法利用的。 黑暗的室内,茹逸没有点灯,却燃上了一块自己带来的特制檀香。 她是来探望亲人,可不想有惊无喜,所燃之香只有她们两姐妹懂得如何配置,檀香中混入了淡淡的萱花。 时间一点点流过,看过屋里每一件东西,陌生中又透着熟悉。 物品的摆放,第一次来就能猜到方位,帐幔是姐姐喜欢的颜色,蚕丝枕头里混着米粒,床头挂着艾草菖蒲绣包,只是壶中的“茶”让她心惊…… 夜渐深,屋外传来动静,咸福宫之主顺贵人回来了。 房门被推开,脚步声骤然停住,“你们都早点去休息,不用伺候我就寝。” “这怎么行啊。”宫婢反对说:“贵人小主,是不是奴才们哪里伺候的不好啊?” “没有,只是我没想这么早睡,也不想拘这你们,去吧。” 宫婢这才离开,而房门上关后,坐在稍间的茹逸听到了落闩的声音。 静静地等着,可篱萱却同样静静地站着,似乎没有走进去的打算,面对不是这么容易。 终于,黑暗中传来一声叹息,脚步声渐渐靠近,篱萱走到稍间门边,就这样望着她的妹妹,也许这就是姐妹之间最后一次平静相处。 “你是来宣战的吗?”篱萱没有询问茹逸是怎么进来的,她需要知道迫其冒险的原因。 在这一刻,茹逸才清楚自己的内心,“我想你了,这么就没见,看着别人都能团圆,就想来看看自己的姐姐,不行吗?” “喝茶吗?”篱萱没有掌灯,黑暗更适合她们这对姐妹。“既然是来看我的,坐下来聊聊。” “你那壶里的是茶吗?”问出这话是,茹逸的声音有些微颤。 “对我而言,是。”篱萱答得无比肯定。 为什么? 她们妹都是这样的命运,为男人伤心伤身。 真是可笑,难道这就叫“能医不自医”,看到别人的苦,却不懂如何让自己解脱。 第220章 觞饮默 长夜漫漫,可在深宫之中,能平静聊天的时间并不多。 默默的煮了一壶酒,按照旧时的习惯,加入几片菊花瓣和两朵金银花。 也许这不是篱萱和茹逸唯一一次在宫中相聚,却绝对是最后一次心平气和的聊天。 难得的机会,但真正坐下来以后,才发现她们早没有了共同话题,说来说去总是在回忆过去,那些日子很苦,可心却有依靠。 四更钟响,茹逸换上了宫婢的衣服,清晨要收拾各处的宫灯,送到西什库存放,她可以借机混在宫婢中,只要出西华门后行动就自由了。 离开前,茹逸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问我是不是来宣战的,那说明弘皙要杀我的事情你知道?” “他若想杀你,就不会让影子去。”篱萱回答的很平淡,可眼中藏着一股深不可测的光采,弘皙要对茹逸下手,就算不说她也能猜到。 而且为了保住这个妹妹,她甚至去赌弘皙的感情,才会惹出圆明园命案。以身份被识破的谎言,配合茹逸伪造的密折,骗得弘皙立刻返京,并入御园探查她的安危。也就是这个举动,让她在证实赌赢感情的那刻,也瞬间失去了一切,包括弘皙的信任。 在弘皙眼里,茹逸的安危才是她最看重的事,所以预备将茹逸囚禁起来。 “姐姐……好久没有这样叫你了。”茹逸含笑地抬头,“我永远不会向你宣战,但是也不想你伤害到弘昼,所以我唱过一首曲子,是当年你在入宫前夜所写。” 看着自己的妹妹,篱萱觉得很是欣慰,血缘果然是最亲密的东西,茹逸对她不算背叛,而是在爱情和亲情之间选择了平等对待。 目的达到,离开时茹逸的心情并不轻松,但少了之前的忐忑。 亲见这座常常给她带来恶梦的宫殿,让她释怀很多,如有可能此生都不想再进来,不过为了对付弘皙,她还会暂时留在彩云天。 随着各处花灯的撤去,年节也算过去,各宫又有新的忙碌,准备雍正帝二月初三开的春搜,前后加起来还不到二十天,所以元宵节过后的第二天,御药房开始赶制各类丸药,以备出巡期间的不时之需。 而内务府的事情就更多,会计司要点选随驾出行的辛者库杂役;都虞司要挑选捕鱼打猎的能手,以保证皇上巡猎在外,还有新鲜丰富的菜品;广储司要准备各类衣物和茶叶;上驷院得精心照料御马,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岔子,那恐怕不是丢官那么简单。 总之是千头万绪,才忙完年节,又要打点雍正帝出巡,熹妃忙得坐卧不得安稳,也就没时间过问涴秀的事情。 兰丛轩也是一片忙碌,只是性质有些不同。 元宵节刚过,雍正帝亲点的教导嬷嬷就住了进去,在调教出一个仪态万千的格格之前,都不会离开。 可才短短两天,涴秀就已经被折磨的死去活来,可满肚子的火气还不能发作。 说到宫里积年的老嬷嬷,应该是什么模样? 在深宫之内煎熬了大半个人生,没有亲情和爱情,孤苦伶仃无儿无女,被指给太监为对食。备受情感和精神的双重折磨,大多数都应该是心灵扭曲,像康嬷嬷那样面无表情,说话不带半点温度。 可玹玗、涴秀、雁儿,还有兰丛轩里的所有奴才都猜错了。 雍正帝亲点的嬷嬷,那是一脸的慈眉善目,笑容如春日的阳光般温和,说话轻言细语,怎么看都像是个和蔼可亲的老奶奶。 但是,人不可貌相这句话,却在崔嬷嬷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崔嬷嬷虽然是来教导涴秀仪态,但从未正正式式的告诉涴秀,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也没有让涴秀坐下来,听她讲到里,说规矩,只是在一旁提点。 而且,就算提点都是柔声细气,不管涴秀怎么发脾气,她都能堆着慈祥浅笑。 “皇上疼爱格格,日后亲自指婚,定是要以公主的身份嫁出去。”崔嬷嬷柔声细气地缓慢说道:“虽然格格是另立别院独居,在自己的小院中可以放纵些,但规矩总是要懂得,逢年过节总要受人参拜,那一颦一笑,举手抬足都不能失礼。” “那到时候装装样子就行了。”涴秀受不了地一翻白眼,真心觉得耳聋也是一种幸福。 虽然很想拿鞭子狠狠抽这个啰嗦不断的老太婆,可人家上了年纪,说话句句在理,态度脾气又好,俗话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她总不能无理取闹吧。 “少成若天性,习惯如自然。”崔嬷嬷不疾不徐地说道:“像刚才格格那种不耐烦的语调,和翻白眼的动作,就是不好的习惯,经过老奴这两天的观察,格格常会在不经意间做这样的事,所以现在就得开始改,如果以后对额驸的家人也这样,那可是在丢皇家的脸。” 玹玗站在一旁,低头敛眸,但心中一惊:简单的一句“习惯成自然”,这位崔嬷嬷居然说的是《汉书·贾谊传》里的原话,看来是一个饱读诗书的奴才,这种人才最恐怖。 “知道了。”涴秀无奈地托着下巴,深深叹了口气。 “格格这样又不对了。”崔嬷嬷摇头笑道:“如果现在格格是独自在闺房中,那就算是瘫在桌上,也没人会在乎。可现在大庭广众,又有这么多奴才伺候在身边,格格就不能这样随便。坐姿要端正,才能体现出尊贵典雅,至于叹气就更是不应该,那是会折福的。” “行了、行了、行了……”涴秀觉得自己好像被成千上万的苍蝇包围着,脑袋里全是嗡嗡的声音就快炸了。 “格格这样的态度又错了。”崔嬷嬷走到涴秀面前,纠正道:“当格格厌烦奴才的时候,大可端着架子,语气平稳,稍稍抬高音调,呵斥奴才闭嘴就可以,不用表现得这样烦躁。” 几乎完全相同的话,崔嬷嬷可以不厌其烦,耐心的说了两天,就像念经一样,无论涴秀以什么态度回应,她都是一付淡然浅笑的模样。 雁儿悄悄挪到玹玗身边,用极低的声音问道:“我们要忍受这位嬷嬷到什么时候啊?” “遥遥无期。”玹玗算是受过母亲严格训练的人,但面对崔嬷嬷,她也有想死的心。“你还能找借口跑,可熹妃娘娘要我陪着格格学习,是想躲都躲不了。” 这位嬷嬷何止是披着羊皮的狼,完全就是一只温顺的绵羊,却长着一颗狼心。 开始的两天,还试图挑拨玹玗和涴秀的关系,总说涴秀坐卧行止、吃饭喝水都不对,动作粗俗毫无优雅可言。虽然没有直截了当的让玹玗示范,却一再说让涴秀留意着玹玗的姿式,那才是上三旗贵族格格该有的举止。 除此之外,崔嬷嬷还总是有意无意的唠叨,提到玹玗的母亲以前也是包衣出身,是宫里的奴才,没想到能把女儿教得如此优雅,以后要真是随着涴秀嫁出去,定然是要过好日子。 出身低微但端庄优雅,和血统高贵却毫无仪态,若换成心眼小的人,绝对会因此生出嫌隙。而且崔嬷嬷用心歹毒,还暗示玹玗日后会得到额驸的青睐,这是想涴秀把暗藏的威胁,直接扼杀在萌芽当中。 还好,涴秀不是那种没长脑子的蠢女人,而且毫不客气的以玹玗是敦肃皇贵妃义女的身份,直接堵住了崔嬷嬷的嘴。 这才彻底斩断挑拨离间的戏码。 “雁儿,午膳时间到了吧?”涴秀坐姿端正,小心翼翼地端起茶盅,这应该是此生她最装模作样的一次。“嬷嬷也先下去用膳,您老人家年纪大了,用膳不定时对身体不好。” 能听到涴秀说出这样的话,就是在被崔嬷嬷折磨几个月,也算是值得。 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 涴秀并非一个蛮不讲理的人,但不要指望和她硬碰硬,面对蛮横无理,她就会百倍奉还。而面对这种藤缠树的方法,她就全无招架之力,最后为求安宁只能妥协。 “多谢格格的关心,老奴还是先伺候格格用膳。”崔嬷嬷福了福身,站在涴秀身侧,毫无离去的打算。 “你能不能别这样阴魂不散啊!”涴秀咬牙切齿说:“就不可以让我舒服的吃个饭吗?” “老奴哪里敢纠缠格格,只是奉旨教导,才要勉为其难。”崔嬷嬷说得不卑不亢,但笑容和蔼,语气温柔。“老奴跟在格格身边,只是为了方便提点格格的不当之处,其他事情老奴绝不多言,只要格格事事都妥当,老奴自然就是个又聋又哑,好像屋中摆设一样的东西,所以格格不用觉得不自在。” 玹玗和雁儿忍不住对望一眼,宫里阴阳怪气的老嬷嬷不少,但脾气性格能压制得这样好,还能打破相由心生之说,“修养”应该是修成正果了。 “格格,那奴才先去准备午膳。”机会送上门还不快点溜,那就是十足的傻子。逃离苦海之前,雁儿又转头对玹玗小声说道:“节哀。” 玹玗无声一笑,可不就得节哀嘛! 雁儿还有一坑差事,随便都能找到借口开溜,她是熹妃指定陪着涴秀读书学习的人,但比较现在的情况,宁愿去劈柴挑水。 整个午膳的过程,崔嬷嬷就站在涴秀身后,声音平静没有波动的提点着涴秀应当注意的礼节,放佛和尚念经一般,就算涴秀扔筷子、摔碗碟,她都不为所动,只气定神闲重复着那些已经说过无数遍的话。 用膳完毕,奴才们进来收拾器具,只这短短的片刻,崔嬷嬷都能找到教点。 作为皇室出嫁的格格,端庄优雅固然重要,品味格调也不可缺,要懂得如何选用生活中的器具,什么样的碗筷,配什么样的宴席,都体现着皇室的讲究。 崔嬷嬷的行为根本就是精神折磨,只有在睡觉的时候,还有上书房的先生前来授课的时候,涴秀才能躲开那如苍蝇般嗡鸣。 三更十分,夜阑人静。 玹玗恍惚中,听到有人进入她的房间,猛然睁眼一看,原来是涴秀和雁儿。 “格格,你们这是打算抓鬼,还是装鬼啊?” 天气还未回暖,深夜更是寒凉,涴秀和雁儿斗篷下只有单衣,所以不经同意就挤到玹玗床上,三人大被同眠。 “救命啊,玹玗。”涴秀哭腔说道:“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为了不让我英年早逝,把那个崔嬷嬷弄死好不好啊!” “啊!弄死她,那还不如先把我弄死。”知道只是句玩笑话,玹玗还是瞬间清醒。“她可是皇上挑选的,还不知道是不是御前走动的人。” “咦……”涴秀凝神一想,好像她听到玹玗自称“我”,而不是“奴才”了。 “不是。”雁儿早上听说,崔嬷嬷原来是在宁寿宫当差,好像是伺候和贵太妃,至于雍正帝为什么会挑上崔嬷嬷,就无人知晓。 玹玗冷声一哼,“以前跟着宜太妃的时候,和贵太妃去过撷芳殿找茬,宜太妃当着我们一众奴才的面,让和贵太妃下不来台,莫非是记仇到现在?” “肯定是,不然头两天,她为什么要故意说那些挑拨的话。”涴秀气愤难平的说,又长声一叹,“玹玗,想想法子吧,让她病个十天半个月也好啊!” “病从口入,不如给她下点泻药。”雁儿只能想到这样的鬼主意。“以她的年纪,拉一天肚子,应该要修养好几天吧。” “可是她的饭食都是自己亲自做呢。”玹玗摇摇头,暂时动不了崔嬷嬷,除非有人援手。 黑暗中,后罩房内哀叹声连连。 想到天亮后又要面对那只大苍蝇,她们宁愿永远是黑夜。 第221章 默时牖 紫禁城里,皇子需要文武双全,女儿只要能识字,会读会写不做睁眼瞎就行。 涴秀出身蒙古大漠,蒙古文定然会读会写,可汉语这方面,她能听能说,些许认的些简单的字,但说到会写多少字,十根手指就能数得过来。这次雍正帝有些奇怪,不但让先生教她汉语,同时还得学习满文,不必会说,不必会写,但必须听得懂,看得懂。 每日早膳后,从辰时到巳时,是先生授课的时候,不用忍受崔嬷嬷的念叨。 这位老先生原本在咸安宫任职,专门负责给宗亲子弟授课,自负博古通今,乃经天纬地之才。突然被派来教导一个胸无点墨的格格识文断字,让他心里一直憋着郁闷,所以也不十分认真,每次布置完功课就走,剩余时间都是涴秀自己在书房练字。 只要能避开崔嬷嬷,涴秀宁愿躲着练字,雁儿则在一旁研磨。 玹玗手背上的伤还未好,只能闲坐着喝茶相伴,顺便读《女四书》中的故事给她们听,当然是另有一番解释。 “格格,原来崔嬷嬷是和贵太妃主动举荐给皇上的,说她脾气温和,极有耐性,一定能好好教导格格。”清早起来,雁儿就打发小安子去景仁宫,讲述了崔嬷嬷的为人,拜托银杏打听,怎么就挑了个念经的老尼姑来。 原来,熹妃早调查过兰丛轩的每一个奴才,摸清他们的来历和背景,在宫里都有什么人撑腰,宫外的家庭情况又如何。 崔嬷嬷曾是名动京城的才女,康熙帝和她有段露水之缘,后虽被揽入宫中,但因是汉女身份,所以没有正式名分,一直与皇贵太妃做伴。 康熙帝驾崩后,受过宠幸但没有位分的汉女,都被打发去看守妃陵。 皇贵太妃为了帮崔嬷嬷逃过悲凄的下场,于是求助于和贵太妃,为崔嬷嬷假造旗籍,留在宁寿宫充当宫婢。 “哦,这么说是为了报恩,所以才挑拨我和玹玗?”涴秀咬着笔杆,不解地问道:“可是为什么啊?我们与和贵太妃无仇无怨,只因宜太妃让她难堪,也不该把仇记在玹玗身上。” 雁儿摇了摇头,问她等于白搭,这种拐弯抹角的心里,她最不会猜。 “因为面子啊!”玹玗浅浅一笑,把当初霂颻的那番话说了出来,才又笑道:“宜太妃说话句句致命,当着众多奴才,面子里子都挂不住,那口气一定是要找回来的,可惜宜太妃仙逝,所以仇恨只能记在我身上。”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雁儿眉头紧蹙,按照刚才的讲述,玹玗什么都做、什么都没说,只是守着奴才的本分,这都会招来祸端。 “我也是郭络罗氏。”想到过往,慎心斋那些温馨的日子,就好像一根针扎在心上,沉默了良久,玹玗才苦笑道:“宜太妃疼我,宫里的人有目共睹,私底下我称她为姑婆,和贵太妃也是知道的……你们说,那口怨气不记我身上,还能记在谁身上?” 从小就明白,这片红墙围着一个斗兽场,输的人身败名裂,甚至粉身碎骨;赢的人也不过是成为皇帝恣意享乐和宣泄的工具,还要提防遭人陷害,小心被人取代。 现实的残忍和尔虞我诈,让这些女人变得越来越心狠手辣;深宫的冷情和寂寞孤独,导致她们的心灵逐渐扭曲。 面子对她们而言,比天都大,可以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痛下杀手。 和贵太妃瓜尔佳氏,没有孩子,死了丈夫,失去地位,除了面子什么都不剩。所以,她必须守住这仅有的些许,不容任何人贬低践踏,也不会让任何人看笑话。 “前两年,和贵太妃常去景仁宫走动,我见她为人挺和善,谁料到这么小心眼的人。”涴秀心不在焉地鬼画符,前面几篇还算工整,后面这些能看起来像是字,就已经很不错了。 瞄着涴秀的功课,玹玗之前还在思考,怎样才能让这位觉得拿笔比拿剑还重的格格规矩的练字,此刻突然心生一计,笑道:“义府貌状温恭;与人语必嬉怡微笑;而褊忌阴贼。既处权要;欲人附己;微忤意者;辄加倾陷。故时人言义府笑中有刀;又以其柔而害物……” “停停停!”涴秀顿觉得是苍蝇又来,连忙打断那些听不明白的言论。“你说了这么一长串,是什么意思啊?” “意思就是……笑里藏刀。”玹玗莞尔一笑,解释道:“这是出自《旧唐书》的原句。” 涴秀顿时如遭雷劈一般,刚想对玹玗大吼,拳头都握起来了,但还是强压着脾气,小声说道:“以后直接讲重点的几个字,不准说出处原句。” 现在连屋里发脾气都得小心,万一声音太大,把崔嬷嬷引来,那就麻烦了。 “是啊!”雁儿点头如捣蒜,仿佛嘴里含了一颗黄连。“我现在一比上眼见,耳边就好似响起了崔嬷嬷的声音,昨晚我和格格都没法睡,否则也不会跑你房里去啊。” 这几天就是被崔嬷嬷如此折磨,明明四个字可以说完的话,非要原句出处一长串,关键很多时候只有玹玗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涴秀和雁儿都是一头雾水,然后又要遭一番念叨。 崔嬷嬷昨天还说过,作为皇家的女儿,就算生气忍不住想骂人,也要优雅婉转。 “格格,我也是好心提醒啊。”玹玗点点头,指了指涴秀写得那篇字,“崔嬷嬷虽然不能过问格格的功课,可如果让她看到这样心不在焉的字,咱们又要听她啰嗦了。” 涴秀一愣,看了看刚写的那篇字,确实像鬼画符。 揉成团往旁边一扔,扯过一张新纸,深吸了口气,酝酿半晌才再次提笔,一笔一划的规矩写,既是只有片刻的耳根清静,对涴秀而言也是弥足珍贵。 接下来的几天,就品味问题,崔嬷嬷从茶叶说到丝绸锦缎,从糕点说到珠宝饰品,反正能天南地北的扯在一起,好像不会口渴,不会累似的。 而自从崔嬷嬷住进兰丛轩,弘历和弘昼就只来过一次,还是在崔嬷嬷立在涴秀身边,不停定叮嘱女孩子该如何注重仪态的情况下。 第六天清晨,因为景仁宫内的一番对话,涴秀的苦日子似乎终于要熬来了曙光。 “那个崔嬷嬷去兰丛轩几天了?”毓媞放下手中的茶,嘴角浮出一抹笑意,侧目向银杏问道:“雁儿除了差使人来打听崔嬷嬷的来历,可还有说其他的事情,比如求救?” “还真没有。”银杏掩唇一笑,“不过这五天,格格已经快被逼疯了,娘娘真不打算帮忙。” 和贵太妃拼命想在后宫揽权,尽管早已不是她的时代,不过仗着当初照顾弘历有功,熹妃让她五分,雍正帝敬她三分,就越发不知收敛。当初就是她对雍正帝进言,说涴秀已到嫁龄,不能总在熹妃的羽翼下胡闹,以免日后到了夫家毫无规矩,会丢皇家的脸。之后就把崔嬷嬷举荐给雍正帝,还提议可以让崔嬷嬷陪嫁过去,就能随时提点格格。 “不过是想给和贵太妃留脸,且让她得意几天,以为自己在后宫还有影响力。”毓媞的眸底尽是讽笑,虽然瓜尔佳氏不懂何为时移世易,但与她暂时无害,所以才没有立刻处理。“既然皇上点头,我总要给点面子,而且涴秀那脾气,是该被磨磨棱角。” “娘娘,格格也没多少舒坦日子了,不如放她自在。”看出毓媞的担忧,可事情已成定局,而且这些闺秀的规矩对涴秀日后的生活毫无意义。“虽然还有十来天,格格就要随皇上出去春搜,到时候下手也行,不过……连兰丛轩的小太监都抱怨,崔嬷嬷要在这么念叨下去,只怕格格会发疯,而且整个兰丛轩的奴才,没有谁是不怕这个崔嬷嬷的……” 毓媞沉默着,许久才点了点头,“让咱们宫里的人,把她处理掉吧。” “我这就吩咐人去办。”银杏笑着额首退下。 要对付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嬷嬷,其实再简单不过,全身老骨头只要稍微一摔,就算不掉半条命,也要躺上十天半个月。 午膳前,景仁宫特别送了两套马鞍去兰丛轩,是熹妃为涴秀和玹玗所准备。 可送东西的人被拦在前厅,崔嬷嬷说格格正在练字,不便打扰,等一会儿她会代为转交。 但于子安岂是这样好打发的,立刻抬出熹妃的吩咐,东西必须亲自送到格格手中,因是特别赶制的马鞍,所以要让格格过目,如果有不妥的地方,得立刻送去让工匠修改,所以他们得等着,还让小宫婢立刻去通知涴秀。 得到送马鞍的消息没多久,书房外就听有人大喊,好像是崔嬷嬷摔倒了。 如此振奋人心的事件,涴秀、玹玗、雁儿立刻冲出书房,果真见到崔嬷嬷倒在台阶上,好像摔得不轻,看样子伤到了尾龙骨没法站起来。 “怎么回事啊?”涴秀大笑着走过去,地上那个只知道“哎哟”的人,现在没法继续念叨,她也就恢复了本性。“是谁撞着我们崔嬷嬷了,站出来让本格格瞧瞧。” 于子安指着一个景仁宫的小太监,忍笑说道:“是咱们宫里的人,说肚子疼急着上茅房,低头乱窜不小心撞倒了崔嬷嬷。” 兰丛轩和景仁宫过来的奴才都围在旁边,却没有一个人伸手去扶崔嬷嬷,还是玹玗看不下去,让人把崔嬷嬷先抬回房间,又让小安子赶紧去请太医,并指明要请杨宇轩,还要诈称是格格请他把平安脉。 见玹玗如此会安排,于子安就放心的带着人离开了。 “玹玗,为何要对那个老巫婆这么好,还要杨大人过来诊治。”涴秀前一刻的气愤,在看到玹玗那诡诈的笑意后瞬间消散。“莫非你有什么好法子?” “我的涴秀姐姐,你不是想我弄死她吗?”玹玗低声在涴秀耳边说道:“她是皇上亲点的,咱们得供着她,眼下受了伤,不就得在房中好好调养。” “哦,果然就你鬼主意多。”涴秀窃喜,转头对汀草吩咐道:“你去厨房准备围炉, 咱们被那个老怪物折腾了这么些日子,今天吃顿好的庆祝脱难,不分主仆大家同乐。” 回到房中,看着心情大好的涴秀,雁儿不解地问:“格格,崔嬷嬷受伤了,你就不怕皇上再点另一位教导嬷嬷来?” “呸呸呸,乌鸦嘴!”涴秀立刻啐道:“你还真是个木鱼脑袋。” “奴才真的不懂嘛……”雁儿委屈的转头向玹玗求助。 “所以我们才得好好养着崔嬷嬷啊。”玹玗低头一笑,缓缓为雁儿解答。 于子安来送东西是借口,解决掉这个烦人的崔嬷嬷才是正事,既然是熹妃的吩咐,那杨宇轩应该早收到消息。要他过来诊治,不是为了让崔嬷嬷早点痊愈,是要延迟病况,让她一直在床上躺着。 “哦,只要兰丛轩没人把消息泄漏出去,崔嬷嬷就是砧板上的肉。”明白原委以后,雁儿却皱眉问道:“如果她一直躺着,我们不是得派人伺候她吃喝拉撒,那多麻烦。” “最多十来天,忍忍就过了,咱们格格还能在这几天里出出气。”玹玗坏笑着说。 据她推测,等她们随驾出行,熹妃就会立刻把崔嬷嬷送走,待到春搜回来,雍正帝说不定早忘了这茬。 念经的老尼姑倒下了,兰丛轩立刻恢复了往日的活力,小安子去请杨宇轩的时候,还听到一个八卦,回来后就兴奋地冲到后院,把流言说给涴秀和玹玗听。 那天秋思回到暮云斋就被赏了板子,但并不严重,只是作秀给弘历看。今晨,在佩兰的安排下,她被送出皇宫嫁人,夫婿是钮祜禄家族的包衣。 虽然有些便宜秋思,但这辈子都逃不掉奴才的身份,想想也就够了。 第222章 许平生 春搜不比秋狝声势浩大,经过热河也无需驻跸行宫,可直接前往离承德最近的围场区域。 此前,御行营护军已先择好水草佳处搭建行营,护从官兵再依次安帐。 这次并无蒙古八旗随围,随雍正帝春搜的有弘历、弘昼两位皇子;兄弟中有果亲王胤礼,多罗贝勒胤祎;宗室子侄中有恒亲王弘晊,宁郡王弘晈,还有康亲王的八公子谟云。 都是爱新觉罗的自家人,很像是合家出游,只是气氛很奇怪。 见弘昼策马从后面赶上,弘历淡淡一笑,“她们车上什么都有,还需要五爷去献殷勤?” 自从熹妃收拾了崔嬷嬷,弘昼就总往兰丛轩跑,当然都是偷偷进去,悄悄出来,还借口说是帮无暇分身的弘历关心玹玗。 为此,弘历只觉无奈,谁能想到风流不羁的五阿哥,也会有提不起、放不下的时候,现在是怎么都不肯去熹妃面前提亲,但见其一副不舍的样子,说不定到涴秀出嫁的时候,会上演五阿哥抢亲的戏码。 “我只是去通知她们,过会儿要在前方的林子里稍作休憩。”弘昼找的借口毫无说服力。 涴秀和玹玗所乘坐的马车就跟在玉辂之后,如果雍正帝有任何旨意,那绝对会比骑马行在队伍前端他们更早得知。 微微一点头,弘历勾起嘴角,“奴才办事不力,竟要五爷跑腿传话。” “我只是不明白,皇阿玛春搜为什么会带上涴秀。”弘昼的视线飘向前方,又立刻敛眸,掩藏心中想法。“还有,总觉得这次春搜不是那么简单,你说皇阿玛是不是在盘算什么?” 弘历虽然也有此想法,眼下却没有接话,而是打趣道:“谟云也来了,你说呢。” 之前他和熹妃都担心雍正帝会让涴秀去和亲,但雍正帝突然准许涴秀随驾春搜,又让返京过年的谟云暂缓回定远营,似乎在暗示要遂熹妃的心意,把涴秀指婚给谟云。 “我在说正事,你扯哪去了。”弘昼假装听不懂,可语气却泄漏了他心中的不满。 前几年雍正帝出巡,无论出于什么目的,雍正帝都会带着弘皙,但这次春搜竟故意将他留在京中,还赋予他最向往的权利,暂入军机处监国。 不过春搜时间很短,来回路程,加上在围场停留的时间,总共也不过一个月。 而且,军机处有鄂尔泰和张廷玉,弘皙根本碰不到国事,无非就是个摆设。 “如果真的有事发生,那也是在宫里。”弘历淡然一笑,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推测之中。 弘昼沉吟片刻,侧头问:“难道是为引蛇出洞?” 既然他们两兄弟能看出来的事情,雍正帝又岂会浑然不知,何况紫禁城里从来没有秘密,他们一回来就直奔内务府,虽然警告过会计司总管不准露出口风,但难保那些小太监中就没有苏培盛的眼线,这些奴才向来都只看利益行事。 弘历挑眉,眼眸一闪,默笑。“去把谟云叫来,咱们三个赛一场?” “好啊。”弘昼正有此意,反正他们这些宗室子弟很自由,不必像护军一样跟着队伍走。 前面一群男子策马纵横好不开心,可后面坐车的人,就是另种心情。 人间三月天,带着淡淡泥土清香的凉爽春风,将萧条冷寂的残冬抹去。 阳光和暖怡人,新绿的草地上星星点点洒落着野花,林中传来一串串清脆的鸟鸣,仿佛一支悦耳的曲调,让听到的人会不自觉的浮出微笑。 涴秀、雁儿、和雁儿三人同车,因为涴秀是个蒙古格格,所以雍正帝特赐她随驾出游;玹玗也是雍正帝亲自提出,让她在格格身边相伴;而雁儿是涴秀讨来的人情,出来伺候主子的附带品。 “我还过的不如一只鸟。”天空中传来海东青的长啸,涴秀掀开车帘向外探去,那些策马纵横的身影让她心中的不满达到顶点。“为什么我们不能骑马,必须坐车啊?” 从玹玗入景仁宫后,她已经很久没试过蒙古妆扮,随驾出游,为了骑马方便,她只带了蒙古服出来,今日身上所穿的猩红色袍子,如果策马奔驰在一望无垠的草原上,那定是一道美丽动人的风景。 “等到了营地,害怕没有骑马的日子。”玹玗浅浅一笑,离开紫禁城不是第一次,但每每想到今后的一个月都不用被高墙束缚,她心中就有股难以压抑的兴奋。 “坐车挺好的啊。”作为附带品的雁儿,一路上就像个小耗子,吃个不停。 “一点都不好!”涴秀立刻反驳,越往草原走,她身体豪爽狂野的蒙古血液就已蠢蠢欲动,好像就这样回到真正属于她的天地。“我有三年都没上过马背了……” 看着那落寞的眼神,感受着那份无奈,玹玗幽幽一叹。 能出来玩本应该高兴,但短暂的自由对涴秀而言却无比残忍。 原本生活在海阔天空里的人,突然被束缚在紫禁城那高高的红墙内,就像笼中鸟只能向往那片蓝天。可有一天,这只鸟突然被放出来,以为能够像从前一样自由飞翔,却发现它早已变成了活纸鸢,身上被绑着一道捆锁,能飞多高,能飞多远,都是被别人掌控在手中。或许有一天能挣开镣铐,却再也寻不回方向,永远落得漂泊无依。 气氛瞬间冷凝,雁儿觉得好像是无意中说错了话,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只能像向玹玗投去求助的目光。 “那过会儿休憩的时候,咱们让五阿哥把马让给你。”玹玗硬生生地说。 还好涴秀领情,明白这是想舒解她的愁绪,转而叹笑道:“不用了,四哥说过,专门帮我准备了马匹。” “莫不是格格害怕驾驭不了五爷那匹马,所以才不敢要。”玹玗一语双关地问。 涴秀愣了半晌才明白话中的暗示,顿时羞红脸,娇斥道:“小小年纪在哪学来的这些浑话,回头我就去问问四哥,他都给你看了些什么书。” 玹玗呆看着涴秀,“格格,这话怎么讲?” “别以为我不知道,四哥在撷芳殿有个书斋, 那地方是给你准备的吧?”涴秀哼笑道:“四哥算是你的半个老师,做学生的不听话,我当然是要去找先生告状。” 玹玗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车里又变得异常安静。 “好久……都没去过了……”沉默了一会儿,她才吐出这几个字。 “对的。”涴秀转过身,再次掀开车帘,望向蔚蓝晴空,“有些人,有些事,既然知道无法抓住,那就不要去贪恋。” 这话是说给玹玗听,更是说给她自己听,既困红墙中,便注定生如浮萍。 说好听些是随缘,其实就是认命,少动点心思,也就不会有失望。 她想要抗拒的事情太大,代价也太大,不过值得。 反正她已经没有亲人,等到时机成熟就能换来海阔天空的自由,那又何苦去招惹别人,束缚一个本就不是她的心呢。 在两人的沉默中,只有雁儿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不敢出声,继续闷头吃东西。 也不知安静了多久,车外突然有声音传来,“格格,皇上会在此处休憩片刻,等用过午膳再继续前行,格格可以在附近走动。” 闻声,涴秀就像出牢狱般,迅速跳下车。 所在之处一片树林,再往前就到草原营地,在马车里颠簸一上午,总算可以舒展筋骨了。 “格格,奴才去后面看看,午膳都吃什么?”雁儿立刻想找到借口溜走,玹玗和涴秀之间的气氛太凝重,她又听不懂两人在说什么,万一忍不住插嘴说错话,惹得她们心里更难受,那就糟糕了。 “你还要吃啊!”涴秀震惊问。 从早上出发到现在,雁儿就没挺过,她们车上那些糕点干果全都住进她的五脏庙,前面的都还没来得及轮回,竟然还有空间可以接纳新的。 “格格你就让她去吧。”玹玗一笑,让雁儿快点走。 涴秀随意挥了挥手,打发掉那个贪吃宫婢,转过头对玹玗笑道:“我们找四哥去,先把我的马要来,下午起程说什么都不坐车了。” 拉着玹玗绕过玉辂,刻意避开雍正帝的视线,往两位皇子所在地走去。 远远就见到他们围在一起,涴秀的海东青正停在弘昼的手臂,他俨然主人般,得意的夸耀着。身边有个看着年纪较小的公子,满眼透着羡慕,还一个劲请求弘昼,到了草原务必把海东青借给他们射猎时候用。 两个姑娘相视一笑,达成无声的共识,应该可以用那只鸟“威胁”两位爷。 一声嘹亮的哨音,海东青立刻飞离弘昼的手臂,回到涴秀肩头。 “五爷,将军好像是我的隼,你说借,能算数吗?”涴秀傲气地高声说。 众人的视线都随海东青而转移,两个女孩都是美人坯子,一个身着明艳的红色蒙古袍,肩头站着帅气的白鸟,透着股巾帼不让须眉的勃勃英姿;另一个稍矮些,穿着浅绿色旗装,气质温婉如幽兰,只是小小年纪就眉目冰冷。 不过,那年轻公子显然对这两位姑娘并没意思,视线一直盯着海东青。 “四阿哥吉祥,五阿哥吉祥。”见这群男人走过来,玹玗微微福身请安,而另外三位她不认识,但当中有个年过三十的男子,腰上挂的玉佩她熟悉,那是宜太妃赠给孙子弘晊之物。可即便认得,她也只能装傻,不然会引来弘历和弘昼的怀疑。 察觉到玹玗眸中的变化,弘历嘴边噙着一丝笑,说道:“这位是恒亲王,这位是宁郡王,他是康亲王的八公子谟云。” 玹玗一一见礼请安,她注意到,虽然弘历介绍这三人是按照年龄的顺序,但在提到谟云的时候,语气有些许变化,而且是看着涴秀在说。 “你就是谟云?”涴秀从上倒下把他打量了一遍,闷闷地评价道:“是个人的样子。” 玹玗心中一惊,忍笑瞄了瞄涴秀,默叹道:哪有这样说人家的,何况谟云还是熹妃属意的额驸人选。 此前,因为听银杏说,熹妃看中了谟云,所以她悄悄向齐妃打听过。 算着谟云还比涴秀小几个月,但现在看来,除了眼底还有顽皮的笑,身高样貌都像十五、六岁的人,果然是自幼习武。 八旗挑选兵丁有两种标准:身高超过四尺八寸,或年龄在十五岁以上。 看谟云的样子,身高是够了,可年纪也太小了点。不过齐妃说,他十岁时就被父亲送去定远营磨练,这在宗室家庭里极为少见,最难得的是,他已在军中立下战功。 可雍正帝不是想用涴秀去和亲吗? 那为什么会这样安排,难道又是为了麻痹熹妃…… 但愿是雍正帝临时改变想法,毕竟这谟云公子看起来还不错,模样和涴秀倒也般配。 就在玹玗沉思的时候,弘昼早已大笑了一场,又话中有话的问道:“咱们谟云仪表堂堂,哪里不像人样,还不能让你满意吗?” “五爷,你耳朵有问题吗?”涴秀瞪了他一眼,也不理会还有外人在,毫不客气地驳道:“我刚刚说他是个人样,没说他不是人样!” 说完,拉着玹玗掉头就走,完全忘了她们过来是要马匹的目的。 面对这样的场面,弘历只能勾起嘴角,无奈的摇摇头。 弘晊与弘晈面面相觑,早听说过涴秀脾气大,今日一见,果真是个不能招惹的人物。 最觉莫名其妙的还是谟云,被他们搅得满头雾水,因为不知道母亲有意与熹妃攀亲,所以也不懂涴秀为什么说话古怪。 但是这些都不重要,他满心惦记的还是那只海东青,希望到了草原,那位格格心情能好些,肯把隼借给他们玩玩。 第223章 约身锁 到达行围营地已是日落时分。 雍正帝的御营设在正中,周围有御膳房营帐、御茶房营帐、和护军营帐。 皇子、亲王、和宗室子弟的营帐离御营较远,主要是为了防止他们窥视皇帝的动态;涴秀和玹玗住的更远些,靠近浣衣司婢女的营区,说是为了方便照料。 玹玗帮着雁儿将带来的东西,一件件整理妥当,雍正帝的旨意已经传下来,今晚大家各自在帐中用过晚膳就早些休息。 涴秀抓着传话的小太监询问了一番,好像明日的巡猎与她无关,只有雍正帝和两位皇子,以及跟来的宗室子弟。 这样也好,不必去御前立规矩,她可以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自由自在没人干涉。 “玹玗,我去找四哥,跟我一起去吗?”涴秀撩开帐帘,见她们东西也整理得差不多,又想起午膳时被她忽略的事情。 “奴才就不过去了,这里还有些琐碎的事情,总不能都丢给雁儿姐姐一个人打理吧。”玹玗笑着回答,因为有几个小太监帮忙抬东西,所以她言语也就谨慎些。 “那好,我过去瞧瞧,四哥帷幄准备了什么样的马,要是不好,就把他的白蹄骓抢过来。”涴秀点点头,吩咐雁儿先把带来的鞍鞯和辔头取出来,一会儿就用得上。 “格格,你慢点跑。”雁儿追出去,朝着涴秀的背影喊道:“格格,一会儿晚膳要给你留着吗?还是你在四阿哥那边用?要不要等你回来啊?” 一连串的问话,随着涴秀越跑越远,音量也越深越高。可她没等来回答,反倒是引起几个浣衣司宫婢的注意,做奴才的不应该这样高声大气的喊叫,雁儿立刻红了脸,低头窜回营帐内,且这时才应过来,她竟然在人前直接对涴秀用“你”这样没规矩的称呼。 “怎么了?”听到耳边的低声自责,玹玗侧过头,笑道:“别担心,那些浣衣司的女婢不敢传咱们营帐的话。” “真的?”雁儿抬头问,虽然玹玗每次都说得很准,可悠悠众口,万一传到管事公公耳朵里,免不了会责罚。 唉,深深叹了口气,好像迁到兰丛轩后,她们三人之间的主仆之分就越来越模糊,私下都如姐妹一样,嘴里的称呼也都改了字眼。 玹玗浅笑道:“你忘了,会计司从辛者库挑人的时候,名单可都是熹妃娘娘首肯的。” 临行前,她从齐妃那得知,这次随驾春搜的浣衣司奴才都是熹妃亲自挑选,一行十人,全都是三十五岁已过,四十岁不到,有些还是配给太监的对食。 这样的年纪,青春没有姿容不在,但体力不差能搬能扛,用着又省心又放心。 “可娘娘为什么点的都是一群老宫婢?”心中恐惧消去大半,雁儿就开始八卦。“说起来她们在宫里都有些年资,刁钻滑头,差使起来也不容易。” “熹妃娘娘自由想法。”玹玗神秘一笑,没打算为雁儿解惑。 熹妃这样的安排,其用意在明显不过,放那些年纪轻的宫婢出来,是让她们借此机会勾引皇上,还是皇子呢? 康熙朝时,这种事情常常发生,尤其是那些难以出头的辛者库奴才,每每借着皇帝巡猎的日子,为自己制造机会。 到了雍正朝,也曾发生过几次这样的事件,已逝的官女子云惠,和几个仅号“格格”的低贱女眷,就是用这种方法摆脱奴才的身份。 而熹妃有此安排,并非担心有奴才对皇帝动心思,是要防这些人招惹血气方刚的皇子。 承德三月天,日夜温差很大。 弘历与弘昼披着裘皮斗篷,同坐在营帐外的篝火前喝酒聊天。 “四哥,你说会为我准备一匹好马,在哪呢?”涴秀连半句客套话都不说,直截了当询问,又转头对弘昼说道:“明日狩猎,你们想借我的将军也行,拿马来换。” “这有什么问题,你要是愿意,我的狮子骧借你。”弘昼随性一笑,起身拉着涴秀往马厩而去,指着一匹后右蹄为白色的马说道:“配得上你这位蒙古格格吧。” 这个马厩专供弘历、弘昼使用,里面五匹骏马,分别是弘历的白蹄骓和步云骑,弘昼的狮子骧和霹雳骥,还有一匹纯白的马。 “那匹白色的玉雪霜是给你准备的。”弘历缓步走上来,指着较矮白马说道:“这匹马的性子很温顺,个头也不高大,很适合你。” 涴秀走上前,小心翼翼的打量了五匹马,最终她的视线还是落在白蹄骓身上。 她长在蒙古草原,胆子大起来的时候,常常和几个男孩子去抓野马,越烈的她越喜欢,玉雪霜很漂亮,但不合她的胃口。弘昼的狮子骧确实不错,可是太认主,刚刚只是想摸一下,它都会出现烦躁。至于步云骑和霹雳骥,以她的身量来说,又过于高大,也不适合。 “把玉雪霜给玹玗,我要它。”涴秀指着白蹄骓,转头说出了决定。“玹玗也会骑马,难得出来,总得让她开心的跑几圈吧。” 弘历淡淡一点头,爽快的答应了。 见他毫无反对的意思,涴秀假装酸溜溜地说道:“我才是你的妹妹,可你疼玹玗,却比疼我多,偏心。” 弘历并不否认,反而笑道:“玹玗比你乖巧懂事,从来不闯祸,我不介意多个妹妹。” “你这是拐着弯说我不听话,喜欢惹麻烦吧。”涴秀早已听闻过玹玗的身世,也知道他眷顾玹玗的原因。“可是,玹玗还喊你‘四阿哥’吧?但她私下却又肯叫我‘涴秀姐姐’了,也不再自称奴才。可见在她心里,有我这个姐姐,却没你这个哥哥。” 因为弘历的无言反驳,讨得嘴上便宜,她心情大好,转身离开前说先把马留在这边,明天有空带玹玗一起过来,和马儿培养一下感情。 望着那远去的背影,弘昼勾起一抹浅笑,问道:“你故意的吧?” “什么?”弘历一挑眉,假装听不懂。 “玉雪霜,本来就是给玹玗准备的。”当初弘昼一听这匹马的名字就明白了。 “是咱们的格格开金口,要把自己的马让给玹玗,与我无关。”弘历露出一抹莫测的微笑,转身往营帐走去。 关于马的事情,涴秀一回去就对玹玗讲了,并说那匹白马很漂亮,明日见到一定会喜欢。 弘历的心思玹玗明白,无论宫里的流言怎么传,实际上她都只是个身份尴尬的罪臣之女,堂堂阿哥直接给她准备马匹,那传出来的话绝对不会好听,而且还会触碰到熹妃的底线。 而现在,那匹玉雪霜是涴秀看不上眼的,丢给她骑也就不会有人传谣言。 围场的第一个清晨,雍正帝带着两位皇子,和宗室子弟,还有几个武将出去骑马狩猎。 因为没有得到雍正帝的允许,涴秀不能同去,弘历又有吩咐,不许她单独骑马出去玩,所以她只能拉着玹玗和雁儿四处闲逛。 午后,众人带回不少猎物,其中还有一头活鹿,是谟云特地捕来答谢涴秀借海东青之恩。 哪知,闷了整天的涴秀,直接说了一句,不喜欢吃草的动物,要真有心谢她,就抓只活豹子,或者猞猁什么的来,实在没本事,狐狸和狼也能勉强接受。 此话一出,倒是把谟云给吓到了,虽然知道蒙古姑娘豪爽,却不想有这样的野性。 第二天、第三天也是一样,雍正帝上午出去狩猎,下午在御营中处理政事。恒亲王弘晊喜欢去营地附近的湖边观赏日落;弘历、弘昼、宁郡王弘晈则喜欢出去赛马;谟云最乖,留在营地练功。 连着三天,涴秀实在憋不住,趁着弘历不在,冲到马厩夺了白蹄骓,直接向草原奔去。 玹玗和雁儿追过来时,早已不见涴秀的身影,只剩李怀玉傻愣在那不知所措。 “格格身上没有带弓箭,还不快让几个自己人跟着,再去通知四阿哥。”抬头望去,日已偏西,等过会儿天黑,草原上可就危险了。 “格格也太胡闹了,万一遇上野兽怎么办?”雁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看着马厩中的玉雪霜,玹玗咬着唇沉默了片刻,还是跳上马背,并对雁儿说道:“我去找格格,你在这等小玉子回来。” 斜阳渐渐西落,气温也越来越低,玹玗以在营地附近转了好几圈,还是不见涴秀的身影,犹豫着要不要去前面的树林看看,可她听说林中有熊出没。 涴秀在草原上长大,应该很清楚各种危机,可玹玗还是担心,于是决定稍微进去看看,反正前面的树丛稀松只要不深入就好。 忽然,身后有马蹄声传来,回头一看,原来是弘历朝她本来,身上带着弓箭,马上还挂着刚刚猎到的野兔。 第一次见到弘历的马上英姿,夕阳余晖染上挺拔的身躯,不禁让她看得入神。 “没想到你马骑得不错。”停在她身边,弘历浅浅一笑,似乎并不担心涴秀的安危。 玹玗猛然回过神来,“……四阿哥,涴秀姐姐骑着马跑出来,我找了好几圈也没寻到。” 语罢,她缓缓低下头,好混乱的称呼,那一声“爷”差点就脱口而出,但最后还是卡在喉咙里,没法像以前那么自在。 “她从小就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看草动都能分辨是不是有危险,何须我们担心。”弘历摇头叹笑道:“倒是你,独自跑出来,不怕危险吗?” 望着他温暖的笑意,玹玗心虚地低下头,小声回答:“其实……我也想骑马……” 就算不想惊动雍正帝,弘历身边的人也不少,李怀玉一定会让他们出来找,所以她只要营地安心等着就好。 可是她也怀恋在风中奔驰的感觉,刚才完全没有在用心寻找涴秀,只是感受曾经的快乐,曾经和父母一起骑马射猎的情怀。 “走,回去吧。”弘历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轻声道:“明天带你和涴秀出来玩。” 迎向他的目光,因为那满眼的温柔,玹玗的嘴角微微扬起。 但一转瞬,又忍不住好奇,既然他确定涴秀熟知草原的一切,为什么还不准许她独自骑马出去玩呢? 是在担心什么吗? 曾经听银杏说过,涴秀虽然是博尔济吉特氏,却从来没享受过富贵的生活。她的父亲是地位低下的侍妾所生,幼时受过伤,右手臂无法用力,等同于残废,在家族中毫无地位可言。 当年涴秀的母亲被指婚,根本就是钮祜禄家的老夫人故意为之,其目的是要打发这个眼中钉,也怕毓妍有朝一日被选为皇妃,会展开报复,这才用了阴毒的手段,将其远嫁蒙古。 可谁能想到,两个不受家族待见的人结合在一起,竟会成就一段佳话。 夫妻二人牧马放羊,训鹰狩猎,过着逍遥甜蜜的生活。 而作为他们唯一的女儿,涴秀从小就不被姓氏所束缚,就像草原上的鹰,习惯自由翱翔。 草原就是涴秀的家,弘历是在提防她逃走,以她的能力,只要一匹马、一张弓就能生存,然后寻找一个牧民营,隐姓埋名的活下去。 既是春搜有谟云出现,却可能是为了掩盖事实,反而更说明雍正帝有心让涴秀去和亲,所以在这个脊骨眼上,就算弘历有想法,也绝不会放涴秀自由。 玹玗低着头,轻声说道:“涴秀姐姐一定不会给……四阿哥添麻烦的。” 弘历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良久深深长叹。 天际,那最后一抹红光下,春风熏人醉,浅草没马蹄,但两人都没想到,这如诗如画的美境,竟然暗藏杀机。 第224章 画屏星 天幕有着璀璨的繁星点缀,那些遥远的微光淡雅幽静,这就是草原的夜,没有世俗的喧嚣,耳边只剩风带来的自然乐章。 骑在马背上,仰望亘古星空,直到夜风越来越寒。 沉默着对视许久,玹玗仿佛找回了与弘历初见时的感觉,没有身份带来的压力,只是莫名其妙的被他吸引着,心里有一股神秘的情愫在滋生。 忽然,远处的高树上冒出几个黑影,手中弓箭无声无息的瞄准弘历,风中混入细微的震荡声,两只离弦之箭划破夜空。 “四阿哥小心。”玹玗本能的飞扑向弘历,两人重重的跌落在地。 记得,以前父亲跟他讲过,遇到这样敌暗我明的情况,继续骑在马背上并不明智,想策马逃走也得确定树林中究竟有多少暗桩,马未必能逃得过背后的箭。 反身将她护在身下,弘历小声问道:“有没有伤到?” 环顾静谧的四周,却不见敌人的身影,但那两只箭明显是要至他于死地。 该死!他怎么忽略了如此严重的问题,弘皙会抓住每一个能杀他的机会,出游巡猎的人中难保不会有弘皙的手下,只要等他落单,就是下手的时机。 这段时间太过安稳,让他警惕感下降,应该在天黑之前离开树林的。 又有两只箭射来,直直插入他们身边的草地,对方来人应该不多。 他们趴着不动只能躲一时,绝非脱身之策,还得防着对方乱箭攻击,必须要有个果断的法子。 “四阿哥,你懂听声辨位吗?”那些人既然躲在树上,就不可能敏捷的移动位置,玹玗听父亲说过,箭术超群的射手能通过破空之声辨别敌人所在。 “不许你冒险。”他会,但是不能让她当诱饵。 玹玗轻声一笑,不容反驳地说道:“我不想死在这里,但四周究竟潜伏了多少敌人,我们都不清楚,肯赌才有生机。” 抓起一颗石子击向弘历的步云骑,马受惊而奔,迅速有一只箭朝着马的方向射去,如果对方真是弘皙的人,他们的第一判断就是弘历会躲在马腹下冲出树林。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玹玗起身用另一颗石子击偏那只射向步云骑的箭,与此同时弘历的第一箭逆向而去,随即听到有人应声坠落, 而她的动作当然引起另一个暗伏者的注意,因为闪躲不及,手臂被飞箭划破。 相对的,那个暴露位置的黑衣人,也倒在弘历的箭下。 树林中又恢复了平静,过来只有两个人。 “你一个小姑娘,究竟想给自己身上弄多少条伤痕。”看着她衣袖上的血痕,弘历不由得皱紧眉头,愤怒的语气中充满心疼。 “没事,只是小擦伤罢了。”玹玗无所谓地笑了笑,眸底却闪过一丝惊慌,因为他的关心而不知该如何面对。“不过去瞧瞧吗?究竟是什么人敢对……阿哥下手。” 弘历眉头皱得更紧,取出手绢为她暂时包扎,她的反应真不像是个小姑娘,冷静得跟那些从小培养的杀手差不多,忍不住再次自问,究竟是怎样的母亲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女儿。 深深谈了口气,借着微弱的月光,向不远处的树下走去。 仔细查看了两个黑衣人的尸体,长相看着面生,也没有什么特点,只是腰间都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又是刻着茶花。 弘历的脸上并无太多惊讶,就算他们身上没有标志,无时无刻想取他性命的人,也只可能是为了皇位已经走火入魔的弘皙。 玹玗知道不该多嘴,却还是忍不住问道:“是去年的那些人吗?” “穷追不舍,贼心不死。”弘历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只是冷然一笑。“走吧,赶紧回去。” 这时,乌云闭月,林中一片黑暗。 或许没有留心,所以他们没按原路线返回,倒霉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忽然间,玹玗脚下踩空,整个人向左偏倒,倏地往下坠落。听到她的惊呼声,弘历忙回头伸手捞她,可脚边的泥土一松,救人不成,反是跟着摔落深坑。 只觉得一阵头晕眼花,等她悠然清醒时,发现好像是跌入一个深坑,弘历用身子护着她,被当成垫子压在下面。 “难道这陷阱也是那些杀手挖的。”玹玗赶紧站起来,抬头向上望去,庆幸地说道:“还好不算深。” “应该是盗猎的民户所挖,这两年皇阿玛很少出来狩猎,围场也就疏于看守。”弘历用手肘支起身,伸手从腿下取出一个石块,摔下来的时候玹玗落在他腿上,他却拜这玩意所赐,伤到了脚踝。“你能自己上去吗?” “……爷……都是我连累你了……”玹玗拼命忍着,但泪水还是从眼眶溢出,“会不会很痛,严重吗?” “没关系,这点伤不碍事。”弘历嘴角微扬,心里的愉悦足够让他忽略脚上的疼痛,“自己手臂见血都不哭,这会儿掉什么眼泪。” “现在怎么办,我们要怎么上去?”虽然功夫底子,但这个陷阱少说也有六尺深,没有飞爪百练索她上不去。 “说笑而已,既然出现了刺客,让你独自回营地找人,我也不放心。”这会儿他的步云骑应该已经回到营地,那匹马通灵性会给弘昼引路,于是安慰她道:“五爷会找到我们。” “哦。”玹玗点点头,反正陷阱不是刺客挖的,就暂时不会有危险,只是天气越来越冷,让她不禁有些瑟缩。 见她环抱着双肩,弘历招手说道:“过来,夜里很冷,别冻坏了。” 玹玗有些迟疑,之前也有被他揽入怀中过,可这种相护依偎取暖,却让她心中萌生一种奇怪的感觉,犹豫了许久才怯生生,轻声说了句:“谢谢爷。” 她在轻颤,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害怕会依恋上这种感觉。 涴秀提醒过她,抓不住的东西就不要妄想,弘历给她的这份疼爱,终究会失去,但此刻她却贪心的做出决定,既是要费尽心思的去编织谎言,她也要尽量留住这份亲情。 弘历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你几岁开始学武?” 听到这个问题,她好不容易放松的身体猛地僵硬,眼神一黯,“四岁。” “四岁?”弘历喃喃重复,这个答案使他的心一揪,就算是男孩子,就算不是亲生,也不应该如此对待,那个曾让他觉得温暖的赫哲姑姑,原来也有这样铁石冰冷的一面。 看着他阴郁的神情,玹玗猜不透他心中所想,知道会引来怀疑,却不后悔说了实话。 沉默,两人之间只剩沉默,仿佛空气都被这种沉默凝结。 就在这个时候,地面上传来弘昼和涴秀的声音,除了喊着他们的名字,还不忘斗嘴。 “还是五爷找到涴秀姐姐了。”玹玗这话当然不是表面意思那么简单,是在暗示“缘分”两个字。 “嗯。”弘历微微勾起嘴角,直到笑意满眼。 这丫头还不知道,他根本没去找涴秀,直接就来寻她。 顺着玹玗高声的呼喊,弘昼和涴秀来到陷阱旁边,朝下探头望了望,顿时大笑起来。 “别幸灾乐祸,小心他朝君体也相同。”弘历淡淡的警告。 “玹玗,你没摔伤吧?”把弘昼往旁边一推,涴秀白了他一眼,说:“还不快找绳子去。” “我没事,可是……四爷脚踝伤了。”玹玗一脸苦涩,等回到营地,传太医诊治后,雍正帝肯定会过问,那时候该怎么编谎呢。 “就这么个小坑也能伤到自己,四哥,你得好好练功啦。”弘昼忍不住笑道:“不过幸好这坑里没有弄什么木桩,不然你们俩真是要求神拜佛。” “你懂什么!”涴秀嘲笑道:“剥离手艺细致的完整兽皮,能卖到很好的价钱,所以真正有本事靠打猎为生的人,能活捉就不会把它们乱箭射死,然后在精准的位置放血,这样就能得到一块完整没有伤口的兽皮。不像你们这些阿哥,是个野兽就恨不得把它们射成刺猬。” “你怎么知道?”弘昼讪讪地说:“你堂堂蒙古格格,又不需要靠打猎为生,编得还真有模有样。” “我知道啦!”涴秀不满得使劲推了他一下,却不想就此作实了弘历刚才的话。 这个陷阱应该是冬日里,猎户偷偷进入围场所挖,开春后的几场润雨,让陷阱周围的泥土变松,边缘处很容易塌陷。 可掉下去的并不止弘昼一人,涴秀拍掉身上的土,火冒三丈地嚷嚷道:“你拉我干什么啊!现在好啦,咱们四个都在坑里了,怎么出去啊?” “你不推我,我能掉下来吗!”弘昼起身蹦跶了两下,还好他没受伤,才凉凉地说道:“如果不是你擅自跑出营地,会出这么多事吗?” “那现在要怎么上去吧?”涴秀嘟着嘴朝他大喊。 弘昼观察了许久,得出一个结论,“这个坑空间够大,又这么深,应该是用来猎熊的。” “废话!”揉着摔疼的大腿,涴秀从背后狠狠地踹了他一脚,“趴下啦!我踩你的肩上去,然后回营地找人。” 弘历和玹玗本来没有理会他们的争执,直到涴秀有这个想法,才异口同声的反对。 详细讲述了刚才遭遇刺客的事件,弘皙既然安插奸细在春搜的队伍里,就绝不可能只有两个,营地中说不定还有其他耳目。而且这次来的人,都是隐遁的高手,连他都没有察觉,是何时被跟上的。那两个刺客死在这暂时无人知道,回去后要先清点各处有没有失踪人员,还要暗查失踪者的关系往来,才能把那些黑手一网打尽。 所以,不能让涴秀贸然行事。 玹玗心思细腻,倒是可以让她陪着涴秀一起回营,可敌人隐藏暗处,万一回营的途中遇上危险呢? 关心则乱,也就变得绑手绑脚,无法做出果断洒脱的决定。 弘昼试了好几次,但陷阱四壁的泥土较软,无法借力跳出去,最后说了一个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想法,“要不就挖坑吧。” 泥壁不太硬,倒是可以挖出个斜道,就能把弘历一起扶出去。 当然他的提议只是闲磕牙开玩笑,这么深的陷阱,又没有工具在手,得挖到何时。 “埋自己啊?我们可不想奉陪。”涴秀一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把腰间的匕首递给他,“五爷,可真是聪明绝顶,咱们可就只有这玩意,你打算挖到明年啊。” “不然怎样,你们两个丫头的肩膀让我踩吗?”弘昼冲道。 “想得美!”涴秀恶狠狠地等着他。 “那就等谟云找来。”弘昼自在的往地上一坐,顺便查看弘历脚踝的伤。“刚才谟云看着玹玗丫头骑马出营,不放心也就追出来,刚才我骑着你的步云骑过来时,还和涴秀遇到他,但我没提到你,只说来找玹玗,他知道我们朝这个方向走。” “对哦,我怎么把那小子忘了。”涴秀点点头,觉得谟云年纪虽小,但看起来挺靠谱。 “那好,先等等他。”弘历淡然笑道:“不然,我勉强也能把五爷送出去。” 这对欢喜冤家又争执许久,才渐渐安宁,玹玗坐在弘历身边,笑而不语。 弘昼解下腰间的酒囊,让玹玗和涴秀都喝一点,夜里温度低,喝点酒能御寒。 趁两个姑娘不注意,他贴在弘历耳边,极小声地说道:“你脚踝没那么严重,故意拖延回营时间,有什么盘算?” “就知道瞒不过你。”弘历高深莫测地勾起嘴角。 既然有杀手混入春搜的队伍里,他入夜未归定能引起对方的注意,李怀玉跟在他身边多年,向来聪明伶俐,会暗中观察营中的动静。 以守为攻,观察仔细,谋定而后动,才是取胜的关键。 第225章 境趣生 困在陷阱里也不算久,但恰好遇到晚膳时间,又冷又饿的感觉可不好。 弘昼掏出怀表看看,刚才和弘历达成共识,只在陷阱里停留半个时辰,可没事可做的干坐着,时间真是过得很慢,偏涴秀又不想搭理他。 “这是什么东西?”突然出现的滴答声,让涴秀好奇地探过头去,“这也是时辰钟吗?” “那是怀表,可以随身带着。”玹玗侧目看了一眼,又附在涴秀耳边,小声说道:“涴秀姐姐忘了,上次你带我去看的十二美人绢图,其中一幅就绘有怀表啊。” “我哪里会留心这些细节啊。”涴秀尴尬地笑了笑,不经同意就夺过弘昼手中的怀表,和玹玗一起细看。 金质梅花索子链,表套可与表分开,黑鲨鱼皮的材质,又嵌金花点缀;玻璃表蒙弧度较大,白珐琅表盘正中绘着一个穿着西洋装的女子;表后壳外侧绘着一个弹奏竖琴的西方女神,还有一个在琴边起舞的小天使;侧面开光处绘着四幅自然风光珐琅画;里面亦绘有河流行船风景珐琅画。 “真漂亮,姨母宫中有不少稀罕物,却从没见过这样的。”涴秀爱不释手地叹问:“不过你倒有见识,还认得此物。” 时辰钟在明万历二十八年,由意大利的传教士利玛窦带到中土,可怀表却整整晚了一百多年。紫禁城中的第一块怀表,是康熙四十九年,由康熙帝亲自参与设计,选用金玉为材质,刻龙凤呈祥,涵阴阳五行,并钦定为寿礼进献给孝惠皇太后。 “我额娘有幸见过孝惠皇太后的那块怀表,所以识得这种物件。”玗柔声解释道:“而且,很小的时候在家见过一副年老夫人的画像,画中她手上也拿着一块怀表,当时不认得,好奇问过额娘,可实物还是今天第一次见呢。” 近二十年内,时辰钟并不稀罕,达官贵人、富甲商贾、甚至宫中有些权势的太监,都能拥有。可怀表还是极少见,除了宫中那几块,就只有尊贵的皇亲国戚家里能见到。 而弘昼这块怀表制作精致,珐琅画绘图细腻,用色又丰富多彩,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这怀表是去年英格兰进贡的,皇阿玛给了四哥,但被我抢了过来。”弘昼毫不避讳的直言,是不是被看中的皇子,对他来说并不重要,反正兄弟情深,但凡他喜欢之物,弘历都会割爱。“不过听玹玗丫头这么一说,难怪年府会被抄家,还真是宫里有的,年府亦有……” 弘历唇边的浅笑蓦然敛去,转过头用警告的目光瞪着弘昼,玹玗家里的事情多少和年府有牵扯,而“抄家”两个字,更不能在她面前提,以免勾起她的伤心记忆。 涴秀虽然粗枝大叶,可看到玹玗眸色黯淡,立刻反应过来弘昼不经意所言,已触碰到了玹玗记忆深处的伤口。 弘昼尴尬地扯了扯嘴角,虽然也自责失言,但为此道歉反而更怪,只能静静地坐在一边喝酒。 “拿去,还不是沾四哥的光。”涴秀把怀表扔还给他,想把话题转移,却很不成功。 四个人沉默无言地坐着,弘历侧目注视着玹玗良久,眸光微敛,嘴角再次浮现出笑意,从怀中取出篁竹笛。 乌云渐渐散尽,满月让星空更加清亮,无垠的夜空中飘扬着幽幽笛音。 夜里的草原总有野兽出没,几声狼嚎传来,听着应该很远,所以他们没有危险。 “别人笛箫相和,四哥果然厉害,笛音能把狼招来。”弘昼的大笑声化解了刚才的尴尬气氛,“你们说过一会儿,会不会有一群狼站在陷阱周围,虎视眈眈地望着我们啊?” 斜睨了弘昼一眼,弘历懒得搭理,继续吹笛。 “最好跳下来一只,我现在正饿着,烤狼肉可是美味啊。”涴秀非但不怕,反而眼前一亮,兴奋道:“如果多来几只,剥下的狼皮我们冬天可以做斗篷,用狼牙做项链或者耳坠。” “狼牙是男孩佩戴的,女孩子用来辟邪的应该是狼髀骨吧?”玹玗听说草原上的狼都很帅气,虽然她没有表现得像涴秀那么兴奋,但心里也是满满期盼着。 “嗯,一头狼只有两个髀骨,和狼牙一样珍贵。”涴秀点点头,没想到玹玗还知道蒙古人的习惯。“狼牙给男孩子带,祝福他们英勇善战;髀骨给女孩子带,希望她们健康长寿。不过这是些老部落的习俗,科尔沁草原上倒不常见,但小时候我和阿布遇到过一支游牧队伍,他们身上戴的狼牙饰品很好看。” 弘昼无奈地摇摇头,指着涴秀和玹玗,对弘历说道:“这两个像女孩子吗?” 弘历眼底充满着笑意,他觉得这种个性挺好,远比那些见到虫子都惊声尖叫的女孩可爱多了。 听着耳边两个女孩叽叽喳喳的商量怎么捕狼,弘昼懒洋洋地随性往地上一趟,古人用坐井观天说人眼界小、见识少,但此刻于陷阱中观天,却觉得十分惬意,满月下的草原危险,但生机勃勃,难怪涴秀不喜欢紫禁城的荣华富贵,一心只想回到这片天地。 “苍原平野阔……”弘昼忍不住一叹,可还没说出下句,就遭到一通抱怨。 “又冷又饿,你还有心情感慨。”涴秀没好气地说道:“我们不在草原,而是在草原下的陷阱,就这点地方,阔在哪里啊!” “唉,真是半点风雅都没有。”弘昼摇头一叹,之前听到兰丛轩的侍婢名字,还以为她读书有所成绩,现在想来应该不是她取的。 涴秀拉了拉玹玗,眼中冒着“帮我出气”四个字。 玹玗低眸一笑,接着弘昼的句子调侃道:“月隐点星稀。可叹蛟龙困,寒露浸单衣。” 弘昼转头望着玹玗,倒来了兴致,喝了口酒,指着弘历继续接道:“幸得雕酒暖,闲听风中笛。” 曲罢,弘历笑着看了玹玗一眼,才道:“聆韵不识妙,流连莺歌鹂。” 虽然只是闲磕牙的句子,但涴秀依然听得云里雾里,可见弘昼一副气结的样子,便好奇地拉着玹玗询问:“四哥说的是什么意思啊?” 偷瞄了弘昼一眼,玹玗附在涴秀耳边低声解释道:“意思是,五爷听不懂这清雅素曲的妙韵,只知道流连烟花柳巷的靡靡之音。” “说得对。”涴秀捧腹大笑,“他啊,就知道迷恋那些莺歌燕舞。” “我说小丫头怎么有胆调侃五爷,原来是仗着四哥撑腰啊。”弘昼邪魅一笑,坏心眼地反调侃弘历道:“妙而不可言,恐惊女儿谧。” 玹玗一愣,自从和弘历相识,就一直被他小心的呵护着,每句话都先考虑过她的心情,既是知道她有满心不能说出口的秘密,也从不强迫、追问。 侧目望向他,只见他脸上挂着宠溺的笑,玹玗敛眸瞄了涴秀一眼,抢在他前面回击弘昼道:“怨默愁自苦,皆因花满篱。娇妍千百斗,哪朵最珍惜。碧草只素馨……” “如何争春意。”弘历这句接得暗有所指。 玹玗低头品味着句中的暗示,她把涴秀比作茫茫原上草,碧翠清馨不似春花浮华,如此特别又何苦与花争春? 默默在心中重复了两次,才恍然明白,弘历在暗示“茹逸”,昼暖熏香中那位深受宠爱的茹夫人,如果涴秀嫁给弘昼,一定容不下那位外室。 面对这样一问,弘昼沉默了许久,才淡然笑叹:“几多笙箫曲,终成梨园戏。不若长留醉,疏狂羽觞祭。” 不错,『牡丹亭』、『西厢记』、『桃花扇』都是些轰轰烈烈的爱情,可最后呢? 皆是凄凉悲惨的结局。 再多深情也是枉然,民间都寻不到的爱,又岂能奢望在枷锁重重的皇室中上演,不如潇洒以对,何苦折磨自己。 但男人可以潇洒的逢场作戏,女人却未必……露水一生,执念三世。 想到这,玹玗忍不住叹道:“沉梦一千秋,萦绕三生忆。” 好像这句一出,气氛又变得很奇怪,涴秀听不懂,也不敢问,隐约觉得那是不该她触碰的伤痛,如果弄懂了,对她反而不是什么好事。 “红颜悲泪雨,君子欺天逆。”弘昼一勾嘴角,似对玹玗的安危,更似对弘历的警告。 玹玗心中一阵悸动,何为欺天逆,难道他们知道什么? 弘历默默看着她,唇边浮着一丝浅笑,直到她抬头,两人相视一望后,才转头对弘昼说道:“无暇玲珑玉,怎舍染尘泥。相怜无非是,许其有可依。” 这是承诺,还是誓言? 听着淡淡的,似乎只出于对弱小女子的怜悯,却让她心底无限温暖。 有依靠,这就够了.不需要弘历为她做任何事,只要如当初所言,在他身边能自在的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宣泄真实的情绪,便足以。 因为弘历明明白白的态度,弘昼一时语塞,也不知道该如何应答。 原本只是闲趣打发时间,却在不知不觉中变得严峻,幸而头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打破了尴尬僵硬的局面。 “男儿忠骨魂,金戈沙场役。岂可为情故,贻笑于天地。”谟云已经在上面蹲了好一会儿,当只能听懂表面的意思,不清楚暗里所指的人和事,也没打算去探究。“四阿哥、五阿哥,你们真是好雅兴,困在陷阱还能吟诗作对。” “还是咱们谟云公子有志气,不愧是定远营磨练出来的战士。”弘昼仰头一笑,又朝他喊道:“扔根绳子下来,先把两个丫头弄上去。” “你小心点,这陷阱周围的泥土很松,别学咱们五爷。”弘历笑着提醒。 谟云应声而去,在上面磨蹭了好一会才回到陷阱边,扔下绳子,却坚持让弘昼先上去,并说把绳子绑在腰上,他出力拉就行了。 四人面面相觑,虽不明白是为什么,但玹玗似乎看到谟云脸上顽皮的笑,于是和涴秀一起照做。 “好了,你拉——”弘昼话还没说完,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猛然拖了上去,速度非常快。“死小子,你在搞什么啊!” 陷阱下的弘历摇头笑了笑,谟云的搞怪性子,和涴秀有的一拼。 只听上面传来让人啼笑皆非的对话: “死小子,还不停下,我都上来了,陷阱没跌死我,你这是想拖死我啊!” “不能怪我,四阿哥说陷阱边缘泥土较松,我怕站远了不好使劲,站近了又会掉下去,所以想先让你上来,帮我一起拉两个姑娘,免得有闪失。” “那你也不能用两匹马来拽我啊!” “这不是省力嘛!” 听着他们的对话,涴秀脑海中浮现着弘昼被马拖拽的画面,顿时笑得喘不过气来。 上面的两个人又争了几句,才联手把玹玗和涴秀分别拖上去,不过对她们两个姑娘,是用人力,而不是马力。 弘历最后一个上来,转头就对谟云吩咐道:“你送她们俩回去,什么都别说。” “好。”刚刚过来时,谟云已经发现有尸体,于是问:“那边的东西要怎么处理?” 从刚才玹玗就一直盯着弘历的脚,在陷阱里好像严重到都无法站起来,现在看却毫无大碍,明白他应该是在盘算什么。 “玹玗。”弘历轻声一唤,直到她抬头,才笑着柔声说:“回去以后跟小玉子讲,我和五爷在这里,让他牵马过来。” “不用这么麻烦吧。”涴秀猜不透他的打算,于是提议道:“我和那个漏斗嘴同乘一匹,你和玹玗同乘一匹,就行啦!” “格格,我们还是先回去。”玹玗浅浅一笑,她懂弘历的用意。 望着三人离去的背影,弘昼忍不住问道:“你不怀疑谟云?” “如果他有问题,刚才就不会独自前来。”弘历从容一笑,为玹玗和涴秀,他早就把谟云查探得一清二楚。 看着地上的尸体,他眸底掠过一丝寒光,这两个蠢货倒能帮上大忙。 第226章 云水柔 营地一切正常,果然李怀玉没有惊动外人。 玹玗按照弘历的吩咐把事情都交代了,李怀玉率领几个人,牵着步云骑和狮子骧出去。 回到涴秀的营帐,桌上已经多出了两碗姜汤,听说是谟云打发膳房送来的,听他最后的联句,应该是个豪情万丈的男儿,不想还有如此细心的一面。 虽然只是个小举动,却让涴秀也对谟云产生了好感,说不上喜欢,但觉得如果日后真要和玹玗一起嫁给他,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何况刚才看他把弘昼弄得灰头土脸,对方可是堂堂阿哥,他都敢打趣玩闹,应该不是个会阿谀奉承,权衡算计满心阴谋的人,若真是要配给皇族宗亲,遇到谟云就算是幸运的。 可在涴秀心里并无半点奢望,第一她的心没有系在谟云身上,第二她不相信雍正帝会带她如此之好。 被封公主的宗室之女,全部都下嫁给博尔济吉特氏,也算是背井离乡的和亲,只有怡亲王的女儿和硕和惠公主,出嫁后没有归牧,一直留在京城的蒙古王府。 而她这个科尔沁草原的蒙古格格,自然不会嫁回去,康亲王府无需安抚,朝中好像也没有什么必须要拢络的大臣,按照雍正帝的惯例,她必然会被送去准噶尔。 所以,既是对谟云都不抱任何希望,只是免不了去思考,如果玹玗不用随嫁,或者以后配给他会是最好的归宿。 涴秀和玹玗毕竟还有主仆之分,所以没有住在同一个营帐。 夜已深沉,沐浴后的玹玗沉沉睡去,但一直恍恍惚惚难以安稳,忽然听到远处传来的嘈杂声,侧头见雁儿还熟睡着,便没有轻手轻脚地披上衣服,独自走到帐外查看。 今晚弘历一定会清理潜伏在营地中的刺客,所以她没有乱跑,只是站在帐外听着动静。 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将刺客一网打尽呢? 忽然她想到了那两具尸体,既然是黑衣蒙面,或许能玩一招反间计。 这就是在阴谋诡谲的紫禁城中长大的皇族公子,而且身体里还流淌着雍正帝的血脉,弘历的心思岂会简单。 忽然,脑海中又浮现出“欺天逆”那三个字,总觉得弘昼是想暗示什么。 或许她心中所想,欲谋之事早被看穿,毕竟面对的是个擅谋者。 可他为什么不揭破一切呢? 只为报恩,所以才容忍全部。 有些不可思议,甚至牵强的难以解释。 然而她心里还有一个猜测,说不定弘历是想历史重演,上有阴晴难测的父亲,下有虎视眈眈的兄弟,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当年雍正帝对康熙帝使的那招。 不过他心思更深沉,也更聪明,知道如何利用工具,不让自己的双手沾染血腥。 自嘲一笑,她也内心太阴暗了,怎么可以这样去猜测一个全心护她的人。 远处的嘈杂声渐渐淡去,一个黑影突然闪过,仔细一瞧原来是谟云。 “你一直在外面站着?”他走到玹玗身边小声问。 “有一会儿了。”看他刚才的方向,应该是要去浣衣司的营区。 “后面有没有动静?”谟云脸色凝重。 “没有……”玹玗回头望了望,疑惑地问道:“你在追什么人吗?” “嗯,可惜跟丢了。”弘历让两个自己人换上杀手的衣服出现在营外,果然引出了另外两个,而奉命暗伏的谟云发现还有个人躲在后面,看身形应该是女的。 “确实只有我们这边和浣衣司有女人,但我觉得那女人应该不会回来,虽然说混进去就很难辨认,可她也不会冒险成为瓮中之鳖。”玹玗低眸思索着,她是听到远处的动静就起身,而这边的营地一直很安静,抬头望了望天空,冷笑道:“今夜虽是满月,但乌云密布,时常遮月无光,说不定那人会趁机逃走,既然你都跟不上,那就说明功夫不差。” “那简单了,我直接过去查看谁不在,答案就一目了然。”谟云轻松一笑,转身正要走,却被玹玗拉住。 死了两个,抓了两个,逃了一个,可他们谁都无法确定,混在春搜队伍中的杀手就只有这五个。逃走的那个女人躲在后面行事,俨然就是临时指挥者,但齐妃曾经详细了解过弘皙的做事风格,凡有行动必会留下一个隐藏不出的传信者,回报行动失败的原因。 这些年康亲王明哲保身,远离朝野纷争,如果谟云这样闯去浣衣司,无疑是摆明车马与弘皙为敌。 而他二人的行为,铁定会牵连整个康亲王府,弘皙歹毒阴险,既然无法直接对付弘历,就会尽可能的剪除弘历身边的羽翼。 “是四阿哥让你去查人的吗?”情况紧急,她也就顾不得礼数,抓着谟云的手不放。 “不是啊。”谟云摇了摇头,很认真地回答:“刚才说过,四阿哥只是让我暗伏,因为发现有个人鬼鬼祟祟,所以就自己跟过来了。” 果然是他擅作主张,玹玗又追问道:“刚才前营那么吵,是不是惊动了皇上?” “是啊。”谟云呆呆地回答:“我看到苏培盛去找五阿哥问话,皇上应该已经知道刺客的事情了。” “那好,你现在去回报四阿哥,让御前的人去浣衣司搜查,你千万别出现。”玹玗郑重地说:“这件事情不简单,你别鲁莽行事。” “为什么啊?”还是第一被小姑娘出言警告,谟云被绕的晕头转向。 “哪有这么多问题,你按她说的做就行了。”涴秀穿戴整齐的从帐中出来,本来她不想插嘴,可谟云真是个有勇无谋的武夫,连她都听懂玹玗的顾虑,他还搞不清楚状况。 “那万一……”谟云的犹豫还没说出口就被打断。 “没有万一。”涴秀不赖烦地推了他一下,“你快去,我们俩会盯着浣衣司。” 谟云刚迈出一步,又顿了顿,转头诚恳地说道:“我担心你们两个小姑娘的安危,如果那个杀手潜藏在附近怎么办?”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涴秀的耐性就快被消磨殆尽,她们最多是盯着,真有人来自然是躲在一边,哪会白痴的送上门去。而且,谟云刚才的那个通称,让她想着就火冒,略带恼怒地反驳道:“还有,你叫谁小姑娘,别以为自己个头高些就可以占我便宜。论年纪,我比你大,你得叫我一声‘姐姐’,记住了!” 玹玗无奈地摇了摇头,虽然他们的声音极小,但这要是继续斗嘴下去,但凡引来外人注意,这男女授受不亲的流言,恐怕就要传遍整个营地。 在她的提醒下,谟云才发现独自出现在此是何等尴尬,急忙去找弘历了。 不多会儿,苏培盛带着几个御前侍卫往浣衣司而去,据说同时还搜查了御膳房和御茶房的奴才,每个人都被带到小营帐中单独盘问,直到快亮才折腾完。 日出之前,积压了整夜的乌云,终于化雨淅淅沥沥而落。 春雷阵阵雨潇潇,空气中弥漫着清馨的草香,让人觉得格外好睡。 等玹玗醒来时,雁儿早去浣衣司转了个圈,听那些长舌妇七嘴八舌的说了好多事。 据说浣衣司失踪的那位桂景姑姑,原是孝敬皇后宫里的粗使婢女,孝敬皇后仙逝后,长春宫有权势的嬷嬷、掌事姑姑、和几个大宫婢都消失得无隐无踪,只有那些粗使宫婢被打回辛者库。 前年,桂景被指给看守酒醋局库房的一位公公,好像就是熹妃的意思,所以桂景虽然才二十一岁,仍然被放在春搜随行的队伍里。 酒醋局位于西华潭以西,在羊房夹到胡同,周围还有御马圈、牛圈、草栏,不在紫禁城内,人士往来也十分复杂。 玹玗不禁要怀疑,这个桂景原本就是弘皙安排入宫的;或者是后来被收买;还是说根本已遭掉包? 收买的可能性不大,功夫好到能甩掉谟云,那只能说明她根本就是弘皙培养的杀手。 毕竟经历过康熙朝九龙夺嫡,弘皙苦心经营多年,紫禁城里,内务府各部,究竟还有多少他的人。 “还有一件好玩的事。”雁儿摇了摇发愣的玹玗,悄声说道:“我听去御营送衣裳的嬷嬷讲,刚才从承德行宫来了一辆马车,里面可是一位绝色佳人呢。” “承德行宫?”玹玗诧异的回过神,雍正帝登基后从来没踏进过承德行宫,就连前几年的秋狝都是另立行园,难道那里还有什么妃嫔。 “嗯,钦天监说这几日都会下雨,不适合狩猎,所以才专门从行宫选了这么个美人来伴驾。”雁儿只在浣衣司逗留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听到了各种流言。 “这事你可别胡说,小心掉了脑袋。”玹玗慎重地叮嘱道:“既然是从承德行宫接来,只怕不是什么正经出生,非但现在不能多嘴,回宫后在熹妃娘娘面前,更要守口如瓶。” 雁儿点点头,浅笑道:“我知道,也就是对你说说,跟格格我都不讲的。” “那就好。”玹玗想了想,又问道:“对了,昨晚营里抓到的那两个人,是怎么处置?” “听说是两个御膳房的小太监,意图行刺四阿哥。”雁儿并不知道,昨夜发生在玹玗和涴秀身上的事情。“好像是被带出了营地,可怎么处置,就不得而知。” 玹玗只是轻轻一叹,没再说话,两人就这么沉默着坐了好一会儿,雁儿见她精神不佳,遂劝她去小憩片刻,不用担心涴秀那边的差事。 再次醒来已到午膳时候,听到李怀玉在帐外询问,玹玗连忙起身穿戴整齐,才唤他进来。 “姑娘睡醒啦。”李怀玉一脸嬉笑的来到玹玗跟前,“主子让我请你去呢。” “现在?”玹玗向外探了探,雨还绵绵不断的下着,这样的天气也不适合出去骑马。“可我还得去伺候格格午膳呢。” 闻言,雁儿匆匆进来,笑道:“你只管跟小玉子公公去,格格刚才起来用了些点心,喝两杯马奶酒,这会儿又睡过去了,还让我别去吵她。” 玹玗稍作梳洗,撑着伞随李怀玉而去,漫步在绵绵春雨里,一望无垠的草原仿佛被披上了一层薄纱,所见之景色犹如一副淡雅的水墨画。 李怀玉领着她来到营地外的湖边,烟水朦胧中有一临时搭建的竹亭,四周垂着粉色的纱帐,弘历就站在亭中,听到他们的脚步声,才缓缓回头。 李怀玉恭敬地打了个千,笑着对玹玗说:“姑娘自己过去吧,奴才先行退下了。” 如烟丝雨,洗涤着尘世的繁华喧嚣,暂时带走了心底的诡谲污浊。 在这样的天地间,弘历就像是脱尘出世的绰约公子,在他身上全是诱人的俊逸,其他的阴谋算计仿佛都已消失,更似从未在他身上出现过。 玹玗呆呆地望了他许久,才步履轻盈的走上前去,默默站在他身边,欣赏着烟雨中的湖面,闻着身边淡雅清醒的茶香。 弘历低眸看着她,嫣然惆怅、温柔冷寂、清丽婉约,一个小小的女孩身上,怎么会有如此多的动人气质。 沉吟了许久,他才浅淡一笑,“下雨天不适合出去狩猎,但在湖边赏雨品茗也算风雅,午后若雨停了,再带你去骑马。” “爷的脚踝不是伤了吗?”玹玗轻柔笑问,昨晚就已经猜到不严重,可骑马应该也不太合适,只是没想到他还记得昨天那随口的一句。 “无妨,昨晚是有些安排,才故意在陷阱多留了一会儿。”以她的聪慧应该已把事情理清楚,否则昨夜不会那样交代谟云,既如此,弘历也没有隐瞒她的必要。 “好歹也养几日。”玹玗柔声说道:“在这苍茫天地间煮茶听雨,确实难得风雅,更比骑马让人愉悦。” 弘历眸中藏笑,与她同坐亭中,比上一次的拒霜轩品茶,只少了一把琵琶,幸而有笛曲相伴,也算另一种清韵。 第227章 水萦洄 碧草烟深幽梦晓,云水涟漪笛声渺。 茗馨氤氲珠帘幕,笑醉琴瑟霖风遥。 …… 草原本来就是花的海洋,从早春到晚秋,总能寻找到绚丽多姿的野生花卉。 这几日春雨连绵,雍正帝几乎没有出过御营,除了早晨批阅送来的奏折,其他时候做什么,御营当差的奴才都讳莫如深,但浣衣司的那些长舌妇倒是七嘴八舌的议论了不少。 雍正帝不出去狩猎,反而成全了弘历和弘昼的自在,早晨去商议完政事,午后就带着玹玗和涴秀寻乐子。 若天气好,自然是一起骑马射猎,偶尔也会叫上谟云;若是下雨,涴秀喜欢在营帐中睡觉,或者去和弘昼斗嘴,玹玗与弘历则是去湖边煮茶听雨;逢晴朗月夜,便在湖边燃上篝火烤肉,兴致好时更会饮酒吟诗,累就躺下赏月观星。 “才三月初,怎么格桑花都开了。”涴秀兴奋地穿梭在花丛中,这些野生的花朵,比紫禁城里那些要精心培育,矫情娇气的名品好多了。 “哪种是格桑花啊?”雁儿和李怀玉骑着小马赶上来,她还是第一次跟着出营,也是第一次知道草原上竟有这么多美丽的野花。 “应该都是吧。”玹玗也是第一次见,以前倒是听人说过,格桑花并不是特定的某一种花,而是草原上拥有顽强生命的野花统称。 “没错,这些都可以叫做格桑花。”涴秀舒适地往花丛中一躺,笑道:“格桑花开,幸福到来。草原上的野花特别多,花期也特别长,所以草原上的人拥有的幸福会特别久。” 五彩缤纷的花海,真会让置身其中的人感到深深的幸福,这种简单自由的感觉,是锦衣玉食、功名利禄无法给予的。 人啊!总是在名利中追逐,在权势里斗争,为了可有可无的富贵荣华,拼的你死我活,却忘了回头看看,这些简单易见的风景,才是人生最快乐的幸福。 “这些花开得真热闹。”玹玗深深一笑,转头,发现弘历正满眼温柔默默地注着她,嘴角还勾着淡淡笑意,失神了片刻,才缓缓问道:“呃……不过像这样的百花盛开,好像应该在五月吧?” “嗯,但这一片疏林的地气暖,每年花开都特别早。”弘历含笑点头,缓缓走到她身边,随手摘了一朵粉色红边黄蕊的八瓣花给她,“这花去年我们在蜀中也见过,既然它也是格桑花的一种,那能见到它的人,也会得到幸福。” 蜀中……玹玗微微一愣,好像弘历没能回京过年,就是因为专门前往巴蜀,难道是她以前的言语中有所泄漏?不过就算什么都不说,弘历也能查到她家里的那些事,所以也不用闪避,大家心照不宣就好。 弘昼翻身下马,笑道:“前几年我和四哥出来狩猎,就发现了这片地方,想着你们两个小姑娘定然喜欢,就带你们来了。” “那怎么不早带我们来?”涴秀坐起身,可惜了这片花海,才发现它们的存在,但返京之期将至,也不知道还能过来几次。 难得弘昼不与她拌嘴,只是笑斥道:“早两天花还没开,带你来看什么,草啊?” “算了,懒得和你废话,破坏风景。”涴秀心情好,拉着玹玗和雁儿往花海深处走去,还左右寻望着,“这里花多,竟唯独没有珍珠梅,那花特别漂亮,玹玗你一定喜欢。” 珍珠梅,花色似珍珠清香袭人,看似俏丽娇嫩,却能勇斗风沙凌霜傲雪。 “那花宫中有,你若喜欢,回去后让人给你的兰丛轩添置些。”弘历淡笑,不错,珍珠梅确实适合涴秀和玹玗。 “宫里的和这里的完全不一样。”涴秀感慨地说道:“宫里的花都是培养出来的,花形、花貌、花姿都精心修剪过,早已不是原本的模样。” “没关系,以后总有机会在盛夏来草原的。”玹玗淡淡一笑,“皇上兴致这么好,原本定在初三返京,现在都初七还没有拔营的打算,说不定今年会有盛大的秋狝。” 其实,哪怕仅有这一次,对她而言也足够了。 海阔天空,拥有过便不再奢求,从来不敢想象会得到这样的生活,而且还是在家败人散之后,还是在身份变成奴才之后。 真让感慨那句:处士有志未遂,甚为可惜,然塞翁失马,安知非福? 深夜,春雷惊醒梦中人,玹玗随手抓了件衣服披在身上,撑着伞走在细雨下。 独自静谧听雨,是想让自己宁心思考,雍正帝的春搜目的究竟何在,延迟返京之期,好像是在等什么消息。 春搜是临时决定,京中到底有什么布局,似乎连弘历和弘昼都不知道。 正想得入神,忽然发现有一身影从浣衣司的营区出来,玹玗下意识的反应就是拔下头上的铜簪子射了过去。 “什么人!”她如此举动或许不明智,但毕竟在营地里,也不会有太大危险。 可是她明明可以高声喊叫,却选择了静静冲上去,冥冥中有股感觉,眼前这个或许就是出行前,齐妃说会安排的自己人。 那个黑影稳稳的接住铜簪,娇笑声穿过雨幕,也不惊慌,而是慢慢向玹玗靠近,“那得看是对谁而言了。” 普通民女的装扮,却透着股风尘味,可手腕上又带着一只价值不菲的翡翠镯。 那长脸玹玗好像见过,疑惑地问道:“你是承德行宫送来的侍婢?” “不是,我从没踏入过承德行宫。”女人娇媚一笑,在细雨中没有打伞,微湿的头发让她更显妖艳。 “难道你是之前逃走的杀手!”玹玗眸色一凛,理智告诉她应该叫人,却静静地站着,连转身抛开的念头都没有。 “杀手?”女人掩唇一笑,“是也,非也,逃走也说得通,但不能说成逃走的杀手,因为我那天只是好奇去看热闹,谁知那么倒霉,被个小孩子盯上,唯有赶紧跑。” “什么意思?”玹玗听得云山雾绕,不过能肯定眼前这人就是弘皙培养的杀手,这感觉和弘昼身边的茹夫人太像了。 “意思就是,要看怎么说。”女人思索片刻,笑道:“雨越下越大,我可不想受寒,给你两个选择:一是,你高声大喊,引人来抓我;二是,你陪我去膳房的营帐,一边煮东西,一边说。” 玹玗低眸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跟去,因为她在这个女人身上感受不到敌意。 “坐。”膳房帐中无人,女人随手一指旁边的矮凳,又转头开始切菜。“你应该知道昼暖熏香的茹夫人吧?她如今混在升平署,我听她提到过你。” 玹玗惊诧地问道:“你和她相识,那你就是弘……理亲王手下的杀手?” 当初受伤回宫,宜太妃看到她手臂上的缝合,就立刻怀疑茹逸的来历,暗查得知果然是来自品香楼,而就霂颻了解,品香楼的幕后老板是弘皙,那茹逸的身份就不难猜测。 前段时间,听了云织讲述他们远赴伊犁时发生的事件,才知道茹逸对弘皙来说早已是个背叛者,而她的身份弘历和弘昼都清楚,算是同一条船上的人。 眼前这个女人既和茹逸,如今相见还能聊得上话,究竟她们谁是欺骗者,谁是受骗者,或者这个女人也有心做背叛者。 可是,无端端的,茹逸为什么要提到她呢? “弃之不用很多年的杀手。”女人一勾嘴角,语气非常平淡。“我和茹逸也算一起长大,不过我运气不好,抽到死签,十三岁就被安排进入紫禁城,在皇后的长春宫当差。” 前段时间茹逸混入升平署,她们在西华潭边巧遇,应该说是她认出了茹逸,因为当时的她顶着半张烂脸,和现在完全不同。 “我不想听你的故事,只想知道你的身份。”玹玗冷冷的说。 “呵,真像茹逸所说,是个小冰块啊。”女人并不恼,反而笑道:“我现在的名字叫做千媚,是承德行宫收藏的舞姬,如今送来伺候的皇上。” 玹玗不禁冷笑,却又难受的微蹙眉头,“你杀了原来的舞姬?” “齐妃没有告诉你,她的安排吗?”千媚一挑眉,言语轻松淡然,在她眼里人命根本不算什么。“不弄死真的,我又如何假扮,取而代之。” 雍正帝的后宫妃嫔不多,并非因为他不好美色,而是受伤沾染了太多皇室宗亲的鲜血,谁知道选进宫的秀女是不是和哪家有亲密关系,与其放更多的危险人物在身边,不如将就那些与他夫妻多年的女人。 但哪有帝王不好美色的,所以空置的承德行宫广纳了不少汉家美人,专供出巡狩猎时享用,至于这些女人日后的命运,就只能听天由命,但成为后妃是绝无可能。 “我只是觉得奇怪,你明明是理亲王的杀手,为何会受齐妃娘娘指使?”眼前这个人知道太多,玹玗不能不怀疑。 “良禽择木而栖,到了我这个年纪,面对现在的处境,根本不在乎受谁指使,只要能达到目的,我可以听命于任何人。”千媚认真的看着玹玗,沉默良久,又笑道:“放心,今晚之前我都不知道你是齐妃的人,茹逸说到你,只是在提醒我,无论要做什么都得小心提防涴秀格格身边的玹玗丫头,因为你和我们是同类。所以这一路上我更加留意你,也打听了你的身世。小姑娘,听我一句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不是什么好榜样,因为我清醒的太迟了,但更别学茹逸那个傻子,多为自己打算,齐妃也好,四阿哥也罢,都不是依靠,要靠自己。” 目瞪口呆,这就玹玗此刻的表情。 她是在做梦吗?一个杀手来教她该如何为自己打算,是在表演立地成佛,还是眼前这个人脑子坏掉了。 “你……”她想问什么,怎么突然忘了? “茹逸说你很可爱,第一眼看到你,就仿佛看到了我们这些人当年的样子。”千媚眼中隐隐含着一丝哀怨,深深叹了口气,“别到了我和茹逸年纪,才开始后悔,红颜外表包裹着苍老疲惫的心。” “你武功高强,又被指婚给了酒醋局的公公,身上的腰牌应该可以让你在西安门之内的区域活动,要逃走轻而易举。” 神情淡然,眼中却掠过几许嘲讽的笑。“而且你的旗籍又是假的,看你的样子,那些与你无关的人死掉,你也不会内疚,那为何不早点逃走?” “然后呢?”千媚摇头笑道:“离开紫禁城,摆脱杀手的命运,却要过着贫穷艰苦的日子?我不愿意,也不甘心,此生青春年华都已消磨,我的下半生必须富甲一方,无忧无虑。齐妃许诺给我的银子,足够让我挥霍一生,所以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不怕危险吗?”忽然,之前的问题回到玹玗脑海中,“浣衣司的人难道认不出你?” “能认出我的那个,已经去阎王那报道了。”千媚嘴角勾起得意的笑弧,她今晚出来就是要解决弘皙留下的传信者。“其他的人只认得桂景,一个左脸有烫伤,皮肤又黑又粗糙的丑女人,你看现在的我丑吗?” 说话间,她的东西已经煮好,又取下银耳饰,从精巧的中空设计里抖出一些粉末混入食物。 “你下毒,给皇上的?”玹玗惊讶的问。 “齐妃是要我掏空皇上的身体,不是要他的命,何况还有尚觉禄试吃呢。”千媚故作娇羞地一笑,便毫不掩饰地说:“且单服此药没什么,要结合我发丝的幽香,才会产生效用。” 说完,又让玹玗赶紧回去,夜雨寒天别冻着,而她自己仍不撑伞,笑言女人头发微湿的模样会更诱惑,留下一个千娇百媚的笑,就端着东西转身离开了。 望着那背影,玹玗突然觉得全身发寒,害怕有一天,她也会变成千媚这种人。 第228章 吟清怨 紫禁城 咸福宫 篱萱独坐佛旁,她不信这些泥塑,只是为了假扮一副虔诚的模样,才好方便行事。十天前她去英华殿礼佛,没想到茹逸会等在那,还告诉她一个难以置信的消息。 …… “为什么还不离开?”远远就见茹逸坐在碑亭的石栏上,篱萱有些恼怒地问道:“你打算在宫里待多久,不知道危险吗?” “出去后会被弘皙追杀,好像更危险些。”茹逸神情严肃,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与她纠缠,直截了当的说道:“可知道,你的身份就快被雍正帝识破了。” 篱萱眼眸微眯,“你怎么知道,莫非你动了手脚。” “是有人动了手脚,但不是我,而是当今雍正皇帝。”茹逸清晰地冷声说道:“你是不是在养心殿偷看了一封密函,还临摹了一份让人递出去交给弘皙。” “你从何处得知的?”篱萱一勾嘴角,唇边逸出一抹嗜血的笑意。 三天前她接到弘皙的指使,准噶尔送来密函,可内容他无法看到,因之前和准噶尔曾有勾结,担心对方为在议和上争取最大利益而出卖他,所以让她去查看。 军机处已经誊抄了一份送去围场,而原件就锁在养心殿内,篱萱虽然很轻松的找到了东西,却看不懂上面的文字,索性就整本偷走,回到咸福宫后临摹了一份,才把原件送回。 但她非常确定,整个过程并未露出马脚,除非茹逸一直在暗处监视。 “那封密函上是不是有很多粉尘?”茹逸握紧双拳,叹道:“知不知道,那些是天花结痂磨成,雍正帝要置宫中奸细于死地,还是这种残忍手段。” 闻言,向来处变不惊的篱萱,也露出惊恐的表情,为了抓出一个奸细,就要让整个紫禁城都陷入危机吗? 转念一想,两位皇子跟着巡猎去了;有和亲之用的端慧郡主也带走了;目前最受雍正帝挂心的谦嫔和弘曕又在圆明园;弘历的嫡福晋带着儿子永琏去西山大觉寺祈福小住。 只要这些人无事,其他的也就不用在乎。 定了定神,篱萱淡然一笑,“我们都是天花的鬼门关转过一圈回来的人,还会怕吗?” 弘皙给每一个杀手都用过痘浆法,种痘成功又活下来的人皆对天花免疫,这种手段阴毒,可害不到她。 “那你身边的奴才,几率虽低也不能冒险。”茹逸提醒道:“你再想想,还有没有接触过什么人?” 篱萱沉默了片刻,忽然睁大双眼,低声惊呼道:“不好,第二天永璜钻到我宫里玩,好像碰过许多地方,小孩子身体弱些,如果他染上了,我就真有可能暴露。” 杀手始终有着冷漠的本性,茹逸淡淡地说:“无论如何,找个人嫁祸出去,先除了雍正帝的疑心。” “我会处理的。”篱萱想了想,还是追问道:“不过,你从哪知道这消息的?” “八道湾,那边什么样的人都有,听说雍正帝身边的陈公公在四处打探,哪有得天花的人,这难道还不值得怀疑。”之后,茹逸又听了不少其他消息,才打算做出这个推测。 “为什么要来提醒我?”她们是姐妹,也是敌对,看多了皇室之内的血亲相残,此刻的篱萱竟有一丝后悔,如果当初她的选择不是入宫,而是放下执念逃走,她们两姐妹或许都能得到简单的幸福。 茹逸低眸轻笑,还用问吗? 她们是一母同胞的至亲,血脉相连,又经历重重考验,相互扶持才得九死一生,虽然注定敌对,但永远都不是敌人。 “我要对付的只是会伤害弘昼的理亲王,而不是我的亲姐姐。”转头遥望正殿,茹逸轻声却又无比坚定地说道:“与棋盘上的棋子为敌,不如直接灭掉下棋者,一劳永逸。” 篱萱微微一怔,挪步上前,看着茹逸的侧颜,轻叹道:“我会护他,会帮他,是这盘棋里最重要的一子,只要有我在,他就不会输。” “是吗?”茹逸低下头,良久才侧目笑道:“你在弘皙的棋盘上,可我却不在弘昼的棋盘上,所以我不是棋子,不用和你正面为敌。” 这话好像是炫耀,却让篱萱的眸底透出无比欣慰的笑意,“如果哪天你想成为和亲王身边名正言顺的女人,只要还是雍正朝,那就尽管告诉我,虽然我仅仅是个贵人位份,但真要办此事也不难。” 茹逸超然一笑,视线瞄到远处去而复返的侍婢,于是福了福身,“顺贵人,民女告退。” 或许真的会有那么一天,但她对而言并不值得开心,名分不是她要的,情感又是弘昼无法给予的,所以现在这样很好,作为昼暖熏香的女主人,唯一且无人能取代的女主人。 …… 那天之后,宫里果真闹起天花,一时间人心惶惶。 急促的敲门声传来,篱萱收敛了思绪,让贴身侍婢进来回话。 “小主,福恩斋传来消息。”婢女年纪尚幼,言语中透着惋惜,“李贵人昨夜寻短见,幸而发现的早,就回来了。” “知道了,去吧。”篱萱点点头,挥手让婢女退下。 深深叹了口气,若真死了才一了百了。 雍正帝怀疑后宫,用此一招是必定要抓出个人来,论位分和恩宠,还有入宫的时间,只有李贵人羽昕与她相似,且羽昕喜欢小孩,常常带永璜玩,所以是唯一的人选。 以羽昕的年纪,即便能病愈活下来,容貌也毁了,痘痕不可能消除。 在这片红墙之中,女人最大的本钱就是那张脸,所以选择死是最正确的做法。 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篱萱再次唤婢女进来,帮她梳头上妆,午膳后还得去齐妃的钟粹宫,商量应对天花疫。 突如其来的事件,众人都措手不及,裕妃更是夸张到躲在储秀宫足不出门,幸而齐妃和熹妃冷静淡定,才没让宫里闹出大乱子。 钟粹宫内,曼君屏退左右,和毓媞坐在正殿说话。 “怎么,这次该彻底死心了吧?”曼君小啜口茶,只言三分。“这就是我们的命运,当朝后宫早不是妃嫔之间的你死我活了。” 雍正帝这次的谋算,连苏培盛都被蒙在鼓里,只有陈福禄清楚全局。她们得知消息,都是在雍正帝到达围场以后,苏培盛才传信回来,可应对已经来不及,只能招架。 “你那边安排的如何?”毓媞沉着脸,雍正帝要她的命是迟早的事情,但她不甘心成为陪葬的附带品。“承德行宫的那个舞姬,真有那么大的魅力吗?” 曼君抿嘴一笑,满满的嘲讽之味,“女人嘛,三分姿色,七分妖媚,再加上十足十的药,有什么是不能成的?” 其实她对千媚的信心,更多来自于弘皙。 品香楼乃京城第一大销金窟,就连宫里的太监去了,都会沉醉于那里的软玉温香,何况是弘皙苦心安排在长春宫的人。 只可惜千媚出师不利,因为乌拉那拉氏被雍正帝冷落,而痛失机会。 “如此说来,皇上在外面停留越久,对我们的帮助越大。”毓媞冷声哼笑。 问她是不是彻底死心,其实在她刚与曼君达成结盟后,的确曾一度动摇,可那仅有的心软,在弘曕出生的那天,就被雍正帝无情的冷言完全抹杀。 “我们故意压了七天,才把宫中闹天花的消息送去围场,这段时间够要他命的了。”曼君心里有着歹毒的笑,但脸上的神情却是平淡无波。 紫禁城闹天花,可承德行宫又是雍正帝避之惟恐不及之处,那最后的选择就只有圆明园。 经过千媚和那些特效药的折腾,身体萎靡不振,精神倦怠是必然的,这个时候圆明园的离霄道人,就是最好的求助之门。 “就是可怜永璜,小小年纪要受这样的折磨。”毓媞心疼一叹,又沉吟道:“但我怎么都没想到,羽昕会是弘皙的人。” “这些都不重要,自然有皇帝去处理。”曼君并不打算解释,而且弘皙的人对她只会有利,所以就让毓媞误会下去吧。“关键是永璜那孩子怎样了,这几天太医都怎么说?” “险症不急,说发热和出痘都较缓,应该不至于有生命危险。”永璜发病后,毓媞就让人把他送到紫禁城外,弘历的私第养病,又留了三位医术精湛的老太医照料。“只是敏芝那孩子弄得我头疼,她身子弱,没能力去照顾永璜,自己又旧病复发,我还得让杨宇轩分神去为她诊脉开方。” 曼君不禁摇头一笑,这就是怜子之心,毓媞没有自己生养过当然体会不到。“消息送到围场,弘历应该会赶回来,儿媳妇的事情就让儿子去解决。” 毓媞无奈地叹了口气,敏芝这个儿媳妇她实在不喜欢,若真一病不起,也得个清静。 紫禁城的气氛诡异,围场的气氛更是古怪。 清晨,宫里闹天花的事件就传遍营地各处,浣衣司的那些长舌妇个个暗自庆幸,还好跟着巡猎,不然碰到那些污秽的衣裳,都不知道会不会传染。 得到消息,雍正帝的决定果然如齐妃所猜,拔营返京但不回宫,而是去圆明园暂避疫情。 “格格,御前苏公公刚才传下话来,让我们赶紧收拾准备,明日回京。”雁儿打帘进来,就忙着往箱笼里装东西。 “这么赶,来得及吗?”玹玗心中暗忖,莫非雍正帝就是在等天花的消息。 “皇上和我们先走,去圆明园。”雁儿一边忙碌,一边说道:“听说明日会从承德调兵护送皇上和我们回去,至于浣衣司和御膳房的那些人,两日后动身,直接返回宫中。” 玹玗静静地听着,帮着雁儿整理东西。 “四哥呢?永璜病了,他也不回宫中吗?”涴秀不屑地笑了笑,皇孙病重,作为皇爷爷居然要远远躲开。 “四阿哥和五阿哥已经走了。”雁儿停了停,猜测地说道:“我刚才回来的时候,见两位阿哥脸色凝重的骑马出营,应该是提前回京吧。” “虽然我不喜欢芝嫂子,但永璜那个死孩子……呸、呸、呸……”涴秀连声啐道:“我怎么也成乌鸦嘴了……其实永璜挺可爱的,总缠着我们陪她玩,真是担心……” “格格,大公子吉人自有天相。”闻言,雁儿安慰道:“而且,宫中太医医术高明,大公子一定会病愈的。” 玹玗仍然沉默不言,但想到永璜也不免忧心,那孩子鬼灵精得可爱,前段时间总喜欢溜到兰丛轩玩,每次见到她都是一张甜甜的笑脸,还一口一声“漂亮姐姐”的喊着,常常将她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 涴秀沉默了半晌,突然从榻上跳起来,对玹玗说道:“走,我们去追四哥,一起回宫。” “啊?”玹玗还没来得及反应,已经被涴秀拉着往外跑去。 雁儿跟着追了出去,惊慌地劝道:“格格,你这样跑了,奴才怎么向皇上交代啊?” “实话实说啊!”涴秀跳上白蹄骓,又转头向玹玗问道:“敢和我一起冒险吗?” “皇上允许我和格格在营地附近骑马……”玹玗敛眸一笑,对雁儿说道:“等我们出营,你就去御前回话,说格格在营外遇上急着返京的四阿哥,因为担心大公子的病况,所以跟着四阿哥回京了,至于我嘛……当然是跟着格格走的……” “能行得通吗?”雁儿苦着脸,担心自己会小命不保。 “行得通,不过要换我去说。”谟云笑着从草垛后面显身,对涴秀和玹玗说道:“两位姑娘快走吧,否则就追不上了。” 涴秀和玹玗对望一眼,又冲着谟云笑了笑,对他倒是有了几分欣赏。 第229章 上心头 虽然白蹄骓和玉雪霜都是良驹,可直到承德近郊才终于赶上弘历与弘皙,还是他们察觉到涴秀的海东青,所以停在茶铺歇脚的情况下。 见两个小姑娘不带随从,就这么一人一马的跟来,弘历原本凝重的脸色直接变得铁青,那冷峻严肃的眼神让人不寒而栗,就连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涴秀,面对这样默而不言地怒视也不知所措,只能向弘昼投去求助的目光。 弘昼无奈地摇头一叹,把涴秀拉到旁边,沉声责备道:“你是真的那么高估自己,还是完全没脑子,不知道这样很危险吗?还拉着玹玗小丫头,如果皇阿玛问责起来,你是格格什么都不怕,她该怎么办。” “你可以说我有勇无谋,但玹玗不是啊。”涴秀嘟着嘴,把之前玹玗找得借口原话复述了一遍,“去皇上面前回话的人是谟云,有他帮忙作证,还有什么好怕的?” “你们疯了?居然还拉上谟云……”弘昼被她们所谓的好借口弄到气结,瞄了一眼弘历,又说道:“胡闹也要有个分寸,如果你们在路上发生任何意外,我和四哥怎么向皇阿玛解释,怎么向熹妃娘娘交代?” “你很想我们发生意外啊!”面对弘昼,她是没有半点畏惧之心,就算知道自己没理,也会硬找出理由,还不饶人。“皇上不回宫,要我们直接去圆明园,可我担心永璜所以就追来了,而且那时候你们刚走不久,谁想你们跑那么快,害得我和玹玗马不停蹄,差点累死。” “那也该带几个人跟着,掉陷阱那晚发生过什么事,你们俩都没记性吗!”说来,从涴秀入宫那日算起,这还是弘昼第一次这样严肃的对她。 “带人?如果真能正大光明的走,我们又何必找借口。”非但不领情他的关心,涴秀反而一瞪眼责怪道:“谁让你和四哥不说一声就跑了,我和玹玗追得那么辛苦,有危险也是你们造成的。” “你现在还倒打一耙啊!”弘昼拿她没辙,只能一咬牙,转头灌了几口茶消火。 看着那两人你来我往的斗嘴,玹玗不禁摇头叹笑,可收回视线,见弘历还是冷着脸,又只能尴尬敛眸。 此刻想来,她和涴秀的举动确实太冒失,这一程不算远,但对于两个小姑娘却十分危险,如果有弘皙的杀手暗伏,她们必死无疑,哪怕只是窜出几个毛贼,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她们那点功夫在劫道者的眼里就是花拳绣腿。 可她之所以陪着涴秀疯,乃是有其他原因,她必须回紫禁城见齐妃。 比原定春搜之期超过了大半个月,直到天花的消息传到围场,雍正帝就立刻决定拔营返京,可从他的态度看来,并不是因为担心紫禁城的情况,所以解释只有一个,天花应该是雍正帝的毒招。 对此,齐妃和熹妃似乎事先毫不知情,也就说明雍正帝连苏培盛都瞒着,那么做究竟是想对付谁,这个疑问只有回到紫禁城才能弄明白。 何况紫禁城里还有个绝佳的机会,如果她能把握住,就能更快的摆脱奴才的命运,雍正帝既然用恢复身份利诱她,那她就好好表现。 “爷,我……” 能怎么做呢? 她可不能像涴秀那样任性,还是先认错吧! 弘历盯着她,冷着脸,直接打断她的话,对弘昼说道:“五弟,我们在承德住一晚,明天早上再回宫。” 见他径自骑马入城,玹玗转头望着弘昼,楚楚可怜地说:“五爷,怎么办啊?我和格格好像真的闯了大祸……” 弘昼无奈地手抚额头,他是真拿涴秀没辙,又真心怜惜玹玗,叹道:“没事儿,有五爷在呢。先进城住下,然后带你们去吃东西,等四哥气消了,你们再去认错。” “知道了。”玹玗乖巧一笑,点头谢道:“那就有劳五爷费心,担待我和格格的任性。” “才不要认错,四哥黑脸吓唬谁呢。”直到弘历走远了,涴秀才赌气地说道:“我们跑来还不是因为关心他的儿子,每句好话还甩脸子。” 弘昼忍不住讥笑道:“你这真是标准的恶人没胆,刚才怎么不说。” “我和玹玗连早膳都没吃,又骑马追了你们那么久,说话的力气都消耗在路上了。”涴秀逞强辩解,不过肚子传出的咕咕叫声,却证实她的强辩至少有一半在理。 随着弘昼进城,打尖住店,自然是最大的客栈,这里多住豪商,适合他们掩藏身份,不然他们的马太打眼。 一明两暗的套间,弘历和弘昼在左侧间凑合,玹玗和涴秀则住右侧间,晚饭是吩咐小二送到房内。整餐饭都在僵硬的气氛中,弘历始终冷着脸,玹玗也一声不吭,只有弘昼和涴秀偶尔笑声斗嘴几句。 晚饭后,弘昼原想带两个姑娘出去逛逛,可见弘历的态度,只能作罢。 “何必呢,两个丫头只是担心永璜,反正也平安无事的与我们汇合,你就别再给她们脸色看了。”弘昼干笑两声,缓缓在弘历身边坐下,“看你这副样子,把玹玗丫头吓得晚饭都没怎么吃,你就不心疼啊!” “有些时候,必须要给她们点教训。”弘历叹了口气,态度依然冰冷。 “知道你觉得她们不该单独跟来,不过涴秀从小在草原上长大,野习惯了,还指望玹玗能劝得住她。”显然他还没弄明白,弘历为何会这样生气。 “以玹玗的聪明,会想不到要面对多少危险吗?”两个女孩单独上路固然冒险,但真正让弘历担心的还是宫里正在闹天花,这可比杀手贼匪更伤人于无形。“能立刻编出一个足够取信皇阿玛的理由,你觉得她没有能力拦下涴秀?两个女孩子,如果染上天花,就算治得好,脸上留下疤痕,以后还怎么嫁人!” “原来你这黑脸是冲小丫头啊。”弘昼不由得哂笑道:“你不是一直都纵着那丫头,凡事只要她高兴就好吗?” 弘历黑眸幽敛,淡淡地说:“有些事可以纵容,有些事情不可以。” 此言让弘昼微微一愣,琢磨着其中的意思,忽然笑道:“你也太偏心了。” 以他们的了解,对玹玗此前的种种所为,弘历都并未有任何干涉,就算猜到她心中怀有仇恨,就算猜到宜太妃之死是在她欲谋之事做铺垫。 所以言下之意,玹玗可以做任何事,唯独不能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因为她已经承受了太多用心。”弘历眉头轻蹙,轻声一叹又沉默了许久,才浮出一丝极浅的笑意,“难得来承德府,你带她们出去逛逛,夜市热闹。” “咱们四阿哥不去,玹玗丫头也不会去吧。”何谓太多用心,弘昼没有听懂,也不打算去弄懂,反正玹玗的事情不用他操心。“我还是带涴秀这个没心没肺,又吃饱喝足的出去逛夜市吧。看着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买些回来。她们早膳都没吃,马不停蹄的追上我们,四爷一张黑脸,玹玗丫头晚饭都没吃几口,过会儿我下去的时候让小二送些点心上来,四爷就露个笑脸吧。” “只带涴秀出去,五爷难道就不偏心吗?”弘历凝眸反问,似乎有所暗示。 “玹玗丫头太精贵了,我怕带出去遇到什么闪失,回来没法向四哥交代。”弘昼打趣一笑,开门出去了。 果然,对面只传来了涴秀激动的笑声,而玹玗则是推说疲惫,想早些休息,但又怕扫了涴秀的兴,于是请涴秀看看有什么稀奇的玩意儿,买来带回宫去,赏给兰丛轩那几个小奴才也是极好的。 承德府在清初的时候叫做热河上营,是个仅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落,康熙四十二年避暑山庄在此修建,承德就越来越热闹,富户商贾都喜欢来此居住,不少户部挂名的皇商也纷纷在此置办宅院。 盛金钱于腰间,微行夜中买酒,纸醉金迷不输金陵秦淮。 他们所住客栈的街道各类店铺林立,买卖昼夜不绝尤为繁荣,一年四季天天如此。 夜市比白天有另一番不同的热闹:高悬幌子招揽顾客的店铺;手提肩挑的小贩;卖糖人的悠悠箫声;酒楼歌馆传出的鼓乐,皆令人流连忘返。 商品更是琳琅满目:盆景花卉、衣帽扇帐、鲜鱼猪羊、蜜饯糕点、时令果品……字画摊上会多了些青天白日不方面买卖的小说;卖绣品的肩挑小贩也会向纨绔公子售卖贴身香囊;有些戏园子还会上演香艳戏码。 夜市要到四更后方渐渐归静,但五更之时朝马将动,早市又复开了。 这就是承德的热闹,的确值得一游。 当然,那些只能在夜色下出现的东西,弘昼是不会让涴秀看到,否则定会死得很难堪。 客栈内,玹玗悄悄开门探头,房里异常安静,左侧间有烛光却无动静,禁闭的房门上印着弘历的身影,他好像就只静静地坐着。 轻手轻脚地走到明间,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敲门,认错是必要的,但她一时间摸不准,弘历此刻是还在生气,或是挂心永璜。 忽然,玹玗被叩门声一惊,原来是小二送点心上来,她忙开门接下。转过头,弘历竟已无声无息地站在她身后,害她心中一悸,差点跌了盘子。 “爷……”试探地轻唤了一声,把点心递到他面前,小心翼翼地说道:“鲜花玫瑰饼,五爷让人送来的点心。” 沉默了半晌,弘历坐到桌前,又瞄了一下身边的凳子,说道:“过来坐。” 将点心放到桌上,玹玗迟疑了片刻,才缓缓坐下,侧头偷偷地瞄着他,从城郊到现在,他总算对她说话了,虽然只有淡淡的三个字。 “这个……”玹玗犹豫着,这错该怎么认。 “鲜花玫瑰饼是承德有名的点心,这家的厨子做得最好,宫里的御厨都比不上。”弘历斟了茶递到她面前,转头,露出一抹几乎不易见的浅笑,“五爷见你晚饭没好好吃,心疼怕你饿着,专门让人为你准备的宵夜。” “爷,你不生气啦?”他神情不再严肃,让玹玗深深松了口气,盈盈一笑道:“玹玗知错了,爷就别生气了,不然这碟玫瑰饼,我还是一个都吃不下的。” “学会涴秀那招,恶人先告状,拿自己威胁别人。”弘历轻笑着摇头,突然话锋一转,责问道:“我为什么会生气,知道自己错在哪吗?” 玹玗点点头,低声招认道:“明明可以规劝格格,却和她一起冒险跑出来,还编谎欺骗皇上,又拖累谟云公子,牵连爷和五爷……” “涴秀在草原上任性惯了,做事情没分寸,你应该比她知轻重。”他是在责备,但声音却很轻柔。“以你们俩那点功夫,对付一般的三教九流还行,那些黑衣杀手还没领教过吗。” 玹玗不由得抚上手臂,低头保证道:“没有下次了。” “记住自己说过的话。”弘历侧目凝视着她,“继续说,还错在哪?” “啊?”玹玗深吸了口气,“宫里正在闹天花,随皇上去圆明园才是明智的选择,虽然我很小的时候种过痘衣,不怕天花,但格格……” “你种过痘衣?”弘历突然打断她的话,仔细地盯着她的脸,满眼疑惑。 “嗯。”玹玗重重一点头,捧着自己的脸蛋,深深一笑,“额娘说,是我还在襁褓里的时候,所以没有留下任何疤痕。” 弘历嘴角扬起笑意,沉默了一会,侧头对玹玗说道:“先吃东西,一会儿带你出去逛逛,承德夜市很热闹。” 玹玗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抓起一块玫瑰饼往嘴里塞。 原来,弘历从头到尾都只是在顾虑她的安危,心中顿时生出千般滋味。 暗暗下定决心,回到紫禁城,立功的机会她定会抓住,但不只是为利益,而是出于真心,以后也会如此。 第230章 邪魅思 回到京城,选择从顺贞门入宫,可以避开景仁宫,最快的前往乾西五所和乾东五所。 雍正帝的旨意却比他们更早送到,因为在承德耽搁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弘历又坚持等到两个女孩睡饱之后才启程。 熹妃则早猜到弘历的心思,于是已有布局安排。 所以,刚入顺贞门,就看到等候多时的于子安,传熹妃的话,涴秀和玹玗先回兰丛轩梳洗更衣,弘历则立刻去景仁宫见她。 不过熹妃的话只对涴秀和玹玗起作用,弘历没有去景仁宫,因为知道敏芝担心儿子导致旧病复发,便决定先去暮云斋。 弘昼听闻裕妃吓得闭门不出,只觉得是大惊小怪,竟然没有先去储秀宫,而是前往钟粹宫向养母齐妃请安。 兰丛轩内,奴才们都已得到通知,所以一切都准备妥当。雍正帝传旨回来,并没有职责惩罚的意思,看来她们的理由还算成功。 雁儿不在,兰丛轩就由玹玗打点,虽然她年纪最轻,可其他奴才也得恭恭敬敬的称她一声“姑娘”。崔嬷嬷被挪出去后,和贵太妃又不死心的安排了一个常嬷嬷来,但脾性完全无法比,这段时日,因为涴秀、玹玗、和雁儿都不在,这常嬷嬷就在兰丛轩作威作福,俨然她能只手遮天的态度,当然也就兰丛轩这片天空。 “玹玗姑娘,崔嬷嬷最多是念经,她就是狗叫。”司膳的汀草最受气,明明她是伺候格格用膳的奴才,这几日竟变成了奴才的奴才,天天被常嬷嬷使唤。 “景仁宫可有说法?”刚回来,玹玗就已经领教到常嬷嬷的嚣张,她先劝了涴秀去沐浴更衣,然后把兰丛轩大小上下十个奴才都唤道自己房中,询问具体情况。 “格格和姑娘随驾出游第五天,娘娘就让人把崔嬷嬷挪走,可四天前,这个常嬷嬷又来了,是和贵太妃的意思,说兰丛轩的奴才欠调教、没规矩,所以让她来管教我们。”小陆子详细说完整个过程,才回答了玹玗的问题,“因为不涉及格格,所以熹妃娘娘没有意见,但银杏姑姑说,凡事等格格和姑娘回来再做决定。” 玹玗眸色一冷,和贵太妃这是要直接对付她吗? 这样的手段未免也太逊色,就连她这个小姑娘都忍不住怀疑,瓜尔佳氏是怎么在康熙朝活下来的,如此没有大脑,太对不起“康熙朝妃嫔”这五个字了。 虽然尊为贵太妃,可眼下毕竟是雍正朝,瓜尔佳氏之所以敢插手当朝的后宫,无非是因为照顾弘历有功劳,被幼时的弘历尊称过一声“太妃奶奶”,就有点不知深浅,而且完全看不懂熹妃的暗示。 “从今天起不用理她,你们是伺候格格的人,不是伺候她的。”玹玗心中闪过一些邪念,仗势欺人,是宫里的老习惯,也是非常好用的一招,可她还未尝试过。“不过,也别太甩脸子,不能让她抓着把柄,凡事多学学以前的崔嬷嬷。” 兰丛轩的奴才都知道,表面上雁儿是掌事宫女,但所有主意和吩咐,几乎都是玹玗在决定。加上这次出游和归来的情况,且那六个粗使的奴才又有元宵夜的经历,他们心中便更加清楚,玹玗身后站着的是当朝宝亲王,所以听她的安排不会有错。 而且,玹玗带人亲切和善,他们也是真心拥护。 莲子“噗哧”一笑,又摇头叹道:“只怕我们没有那么高的道行。” “无论如何记住一点,凡事别和她争执,有闲情就听她说几句,不高兴便借口有差事掉头走开。”玹玗老成地叮嘱众人,又教了他们几句应付的借口,才吩咐道:“行了,莲子、青露,你们去伺候格格沐浴;苹花、汀草,你们去给格格准备点心,格格梳洗完毕就要赶去景仁宫请安,所以没时间好好用膳,不过晚膳倒是要选一些清淡爽口的。” “姑娘,我还是先去瞧瞧热水好了没。”瞄到常嬷嬷正往这边走来,小安子怕他们聚在这会被屈成结党营私,便对玹玗使了个眼色,又笑道:“姑娘赶紧梳洗了,陪格格一起去景仁宫吧。”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玹玗倒是无所谓,而且铲除和贵太妃就要从根源解决。 “你们都等一下。”转身从室内取出带回来的包袱,先将两个精巧的木盒交给汀草,又指着那些小香包,说道:“那两盒是承德有名的鲜花玫瑰饼,格格特别准备了一打带给你们尝尝,不过要留下两块给雁儿姐姐。还有这些香包,里面装的是桑叶、菊花、薄荷等药材,你们每人挑一个,东西虽小,却是格格的一番心意呢。” 有赏赐又有吃的,众人拿着东西欢天喜地的散了,经过常嬷嬷身边时也纷纷行礼,可玹玗却故意一反常态,明知道常嬷嬷是过来找她,竟重重的把门一关。 又不是奉圣旨来的,对付这样的老怪物,就要速战速决。 常嬷嬷微怔,没料到一个小姑娘会是这种态度,也就暂时作罢,掉头走了。 不一会儿,两个粗使的小宫婢抬来浴盆,小安子和小陆子也准好备热水,玹玗不用那两个小宫婢伺候,打发了他们,自己匆匆沐浴更衣。 可当她从衣橱中拿衣服的时候,却发现柜中那个锁着重要物品的樟木箱被人动过,她在铜锁的背面涂抹了薄薄一次杭粉,有人试图打开箱子,所以用手抓过铜锁,粉已花掉大半。 细细查看后,箱子完整,那人应该没有得逞,真是她的万幸。 玹玗赶紧穿戴完毕,到正殿时莲子还在伺候涴秀梳头,在围场自在好久,现在又要换回规矩的发髻,一身珠翠挂着,让涴秀很不耐烦。 “姑娘,出来的时候可把门锁好了?”见玹玗进来,莲子立刻询问,又解释道:“刚刚得了赏赐,一时高兴就忘了提醒你,兰丛轩有贼。” “你说什么?谁是贼,你们丢了什么东西吗?”闻言,涴秀一连串追问。 “格格,先听她把话说完。”回宫后,在人前,所有称呼都已还原,玹玗佯装不解地问道:“你慢慢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个常嬷嬷才来的第二天,就鬼鬼祟祟的溜进玹玗姑娘的房里,小安子觉得她可疑,就跟上去瞧,结果她正在翻箱倒柜呢。”莲子向涴秀回话,才又转头对玹玗说道:“后来她发现你衣橱里有一个上锁的箱子,还捣鼓了半天,小安子不敢直接得罪她,只好在外面弄出动静,她心虚才作罢的。” 涴秀凝眸静思,玹玗那箱东西,画像和银簪,还有其它几样都好说,但弘历给的香囊和玉佩挺招祸的,于是抬头提议道:“要不还是放我房里。” “那箱子上锁,是因为里面放着皇上赏的金项圈,她也真是有心。”玹玗的话中带着几许提醒,所谓此地无银三百两,莲子就算在可信,毕竟相处时间短又是外人,宫里的奴才都多心,别让她听出什么去了。 涴秀反应也快,立即随着玹玗的话说下去,“可不就是这东西精贵嘛!别说丢了、坏了,要是被那个老怪物摸过,染上晦气怎么办。” “就是传说中敦肃皇贵妃命内务府打造的那副吗?”莲子两眼放光,惊叹道:“其实宫里早已传遍,玹玗姑娘是敦肃皇贵妃的义女,那副金项圈最难得的就是雨花石上的天然凤纹,据说是象征天之娇女,皇上能赐予此物,说不定兰丛轩又会多一位格格。” 哪里是什么天之娇女,不过是被利用的棋子罢了,玹玗淡淡一笑,冷声提醒道:“别胡说,谨慎隔墙有耳。” 做贼都做到兰丛轩来了,真是找死,涴秀冷笑一声,问道:“她只进去过一次,我的房间,也曾来过吗?” “格格的房间是没有。”莲子摇了摇头,“之后几天,小安子他们总会留心盯着常嬷嬷的举动,防范她再去玹玗姑娘,或是雁儿姑姑的房间,为此她还教训过我们呢。” 教训?涴秀的折腾劲顿时全上来了,之前被崔嬷嬷折磨那么久,心里总有一股怨怼。至于这个常嬷嬷,她和玹玗都想到了一处,既然不是奉圣旨来的,何必给留脸。 涴秀阴险一笑,故意高声说道:“莲子,去把常嬷嬷叫来,本格格回来这么长时间,她也不来正式请安,懂不懂规矩。” 莲子忙把梳子递给玹玗,额首出去,心中的雀跃都被脸上的笑意泄露,一会儿又有好戏看了,只是可怜了那个常嬷嬷,不长心不会想就算了,居然还不长眼,也不看看上一位崔嬷嬷是怎么被送出去的。 “老奴参见格格。” 常嬷嬷气定神闲地走到室内,她身后跟着莲子,莲子身后却是连了一串,都等着看涴秀和玹玗收拾她,为他们报仇出气呢。 “你是来教导兰丛轩这些奴才规矩的?”涴秀冷声淡淡的问。 “回格格的话,是的。”常嬷嬷只是微微屈膝,这是宫里的规矩,年老的嬷嬷不用对阿哥、格格下跪。“和贵太妃说,兰丛轩的奴才都太年轻,行动莽撞,所以派奴才过来教导。” “既如此,你是不是该以身作则呢?”面对这种目中无人的态度,涴秀并非能压住脾气,而是玹玗在她身后,悄悄拉了拉她的衣服,心中原本想说的那句,也就暂时咽了回去。 常嬷嬷自觉是在皇贵太妃、和贵太妃跟前的人,又见涴秀不敢拿她发难,便维持着骄傲,淡然回答:“老奴当然会以身作则。” “格格,熹妃娘娘还等着咱们呢。”玹玗故意出声提醒,一来是按下涴秀的火气,二来是为了引常嬷嬷入套。 “辛者库出身的贱奴,都不懂的规矩吗?”常嬷嬷猛然瞪着玹玗,趾高气扬地纠正道:“一个奴才,有什么资格和主子并称‘咱们’,看来兰丛轩的奴才,真是要好好教导。” “放肆!”涴秀傲气凛然地怒斥,“兰丛轩换你做主子啦?” “老奴奉命教导兰丛轩奴才,纠正她的说法,是老奴份内的事情。”常嬷嬷还不知道,她一时口误,已经种下最大的错误。 “玹玗出辛者库,脱离罪籍是皇上的圣旨,莫不是你比皇上都大,皇上的话都可以不作数。”银杏突然出现,并不给常嬷嬷颜面,斥责道:“又是齐妃娘娘安排她进景仁宫,熹妃娘娘让她陪伴涴秀格格读书,皇上又厚赐金项圈,你可是在宫里侍奉多年,长着眼睛应该要看,长着耳朵应该要听,头还在脖子上,就应该要懂得掂量。” 常嬷嬷跟着皇贵太妃十几年,哪里受过这样的训斥,但无奈银杏是当朝宫婢中最有权势的一个,又是得熹妃信任的红人,就是雍正帝面前都能说上话,这下总算明白情势不对劲,她便只能忍气,在心中暗骂兰丛轩的奴才,为什么银杏前来也没人通报。 “下去、下去,看着你这张老脸就烦。”涴秀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又补充道:“刚才如果不是我让莲子传你,你也不知道来我跟前请安,也好,以后你就只需在前院活动。” 常嬷嬷接了任务而来,岂能第一天就被赶出去,只得暂时忍气吞声。 等常嬷嬷走远了,涴秀又让莲子退下,玹玗这才上前向银杏问好,并帮涴秀检讨不该为一时之气耽误请安时间。 “恐怕娘娘现在也没心思搭理你们。”银杏摇头一叹,“四阿哥没去请安,娘娘得到消息就直接往暮云斋去,让我过来跟你们说一声,不用去景仁宫了。” “芝嫂子那个小心眼,不会趁着病装可怜,搬弄是非吧?”涴秀猜测的问。 银杏又一叹,高深莫测地说:“如果格格现在闯到暮云斋,或许是件好事。” 涴秀愣了好一会儿,才会意过来,拉着玹玗就往乾西五所跑。 第231章 柳色新 从兰丛轩到暮云斋,距离不算长也不算短,银杏那番似有所指的话,让玹玗一直在想,弘历和熹妃之间究竟会出现什么情况。 脑海中浮现出很多画面,但都被她一一否定了,两个隐忍内敛的人就算争锋相对,也绝不会大吵大闹,可涴秀既然如此反应,就证明那局面绝对比吵架更让心心惊。 经过御花园时,正好遇见前往储秀宫的弘昼,见四下无人,涴秀便不管不顾的拉着玹玗跑过去。 “奴才给五阿哥请安。”可是玹玗醒神,规规矩矩地行礼,这里可是御花园,谁知道那些角落里会不会长着眼睛。 “免了。”弘昼随意一抬手,淡然的态度就是对玹玗最好的保护。 “你先去了钟粹宫?”见他是从琼苑东门出来,涴秀幸灾乐祸地一笑,看来不止暮云斋有好戏,储秀宫更是要上演大戏了。 “是啊。”他无奈一笑,“所以刚好和你相反,你要忙着去生火,我得快点去灭火。” “这把火不好灭吧?裕妃气上加气,除非你娶了那个蕊珠。”涴秀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这个名字一直如鲠在心,总是觉得不舒服。 “没有机会了。”弘昼得意笑道:“齐妃母妃还是疼我的,怎么会把个麻烦扔到我府上。” 刚才去给齐妃请安,顺便发了一通牢骚,毕竟齐妃掌控这六宫事物,又是他的养母,且这几天他也孝顺有加,为儿子解决烦忧不过举手之劳。 涴秀听得一头雾水,玹玗却了然暗笑,这位看似荒唐好色的阿哥,果然也是个心机深重的人。先给齐妃请安实则有事相求,故意在御花园逗留这么久,无非就是想对涴秀说这事。 现在的局面是越来越让人看不清,雍正帝春搜特意带上谟云和涴秀,看似有心在指婚前安排他们相识。但准噶尔关乎边疆问题,宗室之女中可选的人不多,那些娇滴滴的千金小姐难成大器,送去和亲没有半点实用。 是和亲准噶尔,还是嫁给谟云,已经让人猜不透。现在有多出了一个弘昼,虽然弘昼带涴秀不一般,她和雁儿都看得出来,但此前都表现在“宠”这个字上,不见爱意更无暧昧。可元宵宴涴秀醋意大发,这会儿弘昼又如此在意的解释,真让人为之担心。 情爱为何滋味,她或许还不懂,可是她明白,只要进入紫禁城,但凡和皇室扯上关系,就再无随心之私,涴秀和弘昼的感情,若浮于玩闹那是情趣,若出于真心就注定是悲剧。 看玹玗脸上的变化,从窃笑到蹙眉,似乎弹指间心中以掠过千愁万绪,弘昼一勾嘴角,笑道:“玹玗丫头,一会儿见到四哥,帮我转告一下,今夜我不离宫,在御药房那边过夜。” 收回思绪,玹玗赶紧一福身,额首道:“奴才知道了。” 涴秀觉得他们眼眸中有些自己不懂的情绪,但也不去多想,拉着玹玗掉头走掉,又瞥了一眼身后,笑道:“行了,让五爷快去灭火,咱们得赶紧去生火。” 刚才玹玗就没听明白这“生火”是什么意思。 灭火好理解,扇风点火也能理解,可生火这一次,用得不温不热,实在奇怪。 第一次踏进暮云斋,乾西五所的格局和乾东五所相同,前院的东西厢房也是供奴才居住。 佩兰坐在穿堂,正对一众婢女训话,见涴秀前来便起身相迎。“额娘和王爷都在染缃阁中,格格只是直接过去,还是在上房等着,我让人去回话。” “你说呢?”涴秀淡淡地回了一句,感觉到玹玗偷偷拉她衣裳,才又补道:“好歹也是嫂子,我应该去瞧瞧。” “好,那格格自己过去,我这还有些事要忙。”佩兰始终挂着浅笑,但视线却在玹玗身上打了个转,才继续忙着派差。 正院中草木丰茂,东厢是佩兰居住的吟墨阁,门前种着几棵梨树,游廊下摆满了兰花;西厢就是敏芝居住的染缃阁,门外种的是桃树,廊下摆放着罕见的蓝色鸢尾花;上房是弘历的房间,但通常都是空置;至于其他侍妾都安排在后院,东西厢房和后罩房都住满了,没有一明两暗的条件,每人只有一间房,不过装饰得华丽些而已。 染缃阁前,敏芝的贴身侍婢蜜儿倚门而立,见涴秀前来立刻打帘子,声音中透着几分激动:“涴秀格格来了。” 玹玗跟着进入屋内,方知弘昼刚才为什么要用生火一词,这里的气氛让人仿佛坠入冰窖。 熹妃和弘历坐在明间,两人说话的语气极为冷淡,熹妃好像在解释西侧间门前为什么会杵着两个虎背熊腰的嬷嬷,而则弘历面无表情地静静听着,或是应一声“嗯”、“明白”。 光是看到这样的情况,就已经让人不寒而栗,最恐怖的还是西侧间传出的幽幽怨怨轻泣声,好像已尽量忍耐,却又难以抑制心里的伤怀。 泪如雨下的病美人,如此装可怜真比说任何话都有效,且又是出于慈母之心,求得不过是陪伴在儿子身边。 不过,发生这种情况应该不是第一次,否则也不会银杏含糊一说,涴秀就能立刻猜到。 还好玹玗只出神了一瞬,连忙福身道:“奴才给熹妃娘娘请安,给四阿哥请安。” 弘历抬眸,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又敛下了视线。 “姨母,你怎么又往兰丛轩放了一个老怪物,还手脚不干净,偷偷跑到玹玗房里翻箱倒柜。”涴秀快步走上前,抓着毓媞的手臂撒娇。 此言让玹玗微怔,又一次暗叹以前小觑涴秀了。 这样的气氛下,想没话找话本来就很难,涴秀则直接撒娇,看似刁蛮任性,却一举两得,打破了僵凝,又告诉弘历有人在算计玹玗。 “你私下随着老四跑回来,我还没罚你呢,你倒先来抱怨。”毓媞宠溺的一笑,目光微微一瞟弘历,“是和贵太妃安排的人,你太任性,是该有个年老的嬷嬷好好管教,何况你兰丛轩的奴才都年幼,雁儿也不过十四,其他的又刚入宫不久,这宫里的规矩总要有人教。” “别到时候,把我兰丛轩的奴才都教成贼了。”涴秀一把将玹玗拽到身边,说道:“要说规矩,玹玗难道不能教吗?她在景仁宫那么长时间,有什么时候是坏过规矩的?” “玹玗丫头是好,可年纪还小,难服众、不压人。倒是你,若有她一半懂规矩,也就不会劳动和贵太妃操心。”毓媞笑着数落了涴秀几句,又招手让玹玗到跟前来,别有所指地说:“格格任性,让你跟着受罪了。” 玹玗浅浅一笑,标准地回答:“陪伴格格是奴才的福气。” 毓媞拉起她的手拍了拍,没再多说什么,反而转头向涴秀问道:“我让银杏通知你不用去景仁宫请安,你又跑到这来做什么?” 涴秀叹了口气,指了指西侧间,“怎么说都是嫂子,探病是必须的,慰问也是应该的。” “居然懂事起来了。”毓媞挑眉高声,被涴秀胡搅蛮缠的闹了一对,竟然让西侧间内安静下来了。“你芝嫂子应该是哭累了,说不定睡着了,别去吵她。” “好。”涴秀本来就不是真心来探病,立刻乐意的点了点头。 毓媞沉默了片刻,转头对弘历说道:“我们也别挤在这,看看佩兰挑中哪个谁去帮郑妈妈照顾永璜,你看过,亲自首肯的,她总不会再有意见了吧。” 原来敏芝哭闹,就是怪奴才对永璜照顾不佳,可毕竟是天花之症,这些宫婢岂会不怕,更别指望她们能提心照顾。 郑妈妈虽然是永璜的乳母,但她在家中还有三个孩子,肯丢在自己的孩子入宫当乳母,都有各自的无可奈何,有些是遭主子点中被逼的,有些是为了多赚点钱给孩子更好的生活。 所以,她们免不了都有私心,平日再多疼爱,面对天花也会怯步。 福佑斋那边传出流言,据说永璜每晚都哭泣,可郑妈妈就是不敢抱他,脸上蒙着巾帕,满眼嫌弃畏惧的表情。 郑妈妈还是敏芝母家挑来的人,都是这副模样,其他的小宫婢就算送过去,恐怕也是胆战心惊的远远躲着,哪里会尽心尽力。 佩兰领着一个宫婢从穿堂过来,说起来这已经是暮云斋里最好的奴才,家中经营药材生意,自己又懂些医术。 弘历只是漠然的看了一眼,冷声哼笑,转头看着毓媞,也不说话,也不问话。 玹玗侧头一看,忍不住暗暗摇头,那宫婢面若死灰,双手拽着衣服不停发抖,回话的声音也带着轻颤,一副要上断头台的模样。 “实在不行,去宁寿宫借人,那边老嬷嬷多,照顾人有经验。”毓媞重重地叹了口气,挥手让佩兰把人带走。 “只怕更不会尽心。”佩兰毕竟是宫婢出身,深知那些熬成老油条的嬷嬷,惜命保命之心可比任何人都强。 玹玗悄悄窥视着每个人的表情,敛眸凝思片刻,上前一步对毓媞福身道:“娘娘,奴才种过痘衣,不怕天花之症,如果娘娘不嫌弃奴才年轻,奴才愿意去伺候大公子。” 闻言,弘历的嘴角微微一杨,几乎不被人见,仿佛一切都在意料当中。 “你真的种过痘衣?”佩兰拉着玹玗打量,见其肤若凝脂,完全看不出生过天花。 “嗯。”玹玗淡淡一笑,点头道:“以前奴才的额娘懂得配置去疤精油,且那个时候奴才很小,还不到两岁,又是故意种痘,所以没有在身上留下痕迹。” “那是再好不过。”见弘历没有反对的意思,毓媞抿嘴笑道:“而且永璜那孩子又喜欢你这个姐姐,往日淘气时,你劝一句他就听话了。去那边也不用做任何事,在屋里陪着他就好,有什么事都吩咐外面的人做。” “是,奴才明白,奴才会尽心尽力的。”玹玗平淡地额首,可当视线在不经意间与弘历相交时,心中不由的一震,那种深邃的眸光,说明她的盘算早被洞悉。 头疼了好几天的问题轻松解决,佩兰一时高兴,竟忘了避讳,直接问道:“可知你额娘当年的配方,晚些时候永璜还用得上呢。” 玹玗垂下眼睑没有回话,她额娘的东西,在抄家的时候全被清走,就连平日里写的文字也一张不落,还好父母是老辈的旗人家庭,否则被扣上反清复明的罪名都有可能。 拉着毓媞说话的涴秀蓦然回头,眸中带怒地瞪着佩兰,毓媞也暗暗一叹。 佩兰惊觉自己失言,尴尬地低下头,只是一瞬又堆着笑对毓媞说道:“额娘,玹玗姑娘是陪伴,雁儿又还要两天才回来,只怕兰丛轩人手不够,没个掌事的不行,不如从额娘宫里派一个过去?” 毓媞听出话中的意思,敛眸一笑,佩兰果然精明,刚刚在弘历面前失言,立刻就知道如何找补,“虽然只是两天,可涴秀这性子,谁伺候得了她?” “媳妇心里倒是有个人选,只怕额娘离不开。”佩兰莞尔一笑,“不如让银杏姑姑辛苦两日,想来格格是会给她面子。” 玹玗侧头,果然是聪明人,难怪会得毓媞看重。 让银杏去兰丛轩两日,可不是伺候涴秀,而是对付那个常嬷嬷。 “只能如此了。”毓媞叹笑,又向涴秀问道:“咱们的端慧郡主可满意吗?” 想着刚才银杏在兰丛轩教训常嬷嬷的样子,涴秀是乐意之至,立刻就点头同意了。 “好了,让玹玗丫头回去准备一下,待会儿就去福禄斋。”弘历淡淡开口,表情静然看不出心思,只是眉头有一丝轻蹙。 玹玗福身退下,涴秀也一起回去,佩兰借口要帮忙,跟着两人一起去兰丛轩。 上房,毓媞屏退左右,让人在门外守着,她和弘历还有事情要说。 第232章 院深寂 房内只剩下弘历和毓媞,气氛再次变得僵凝,但比之前在染缃阁中好好了许多。 幸而涴秀那一闹,让他们换了个安静的地方谈话,虽然弘历绝非利令智昏之辈,但女人的眼泪对男人的影响力始终不可小觑,且刚才他担心着在死亡边缘的儿子,惦记着伤心欲绝的宠妾,只要还是有血有肉的心,就免不了会为情而乱分寸。 刚才在染缃阁,因为敏芝情绪失控,多少影响到弘历对事的判断,所以毓媞才会直截了当警告,不许他去福佑斋探望永璜,因此造成了那剑拔弩张的死寂局面。 这算是冷血吗? 非也,或者是她真的没有那样血脉相连的体会,所以只会将利益摆在最前位。 如今箭在弦上,弘历的安危至关重要,何况永璜并非嫡子,毓媞虽然也疼爱,但还知道轻重,所以在得知雍正帝的手段后,立刻就让甯馨带着永琏去寺中还愿。 “儿子知道额娘要讲什么,但现在宫中闹天花,不适合办喜事,不如先放一放。”大家沉默了一会,还是弘历先开口。“还有,这事需要额娘暂时瞒着,敏芝在病中,儿子担心她会一时接受不了。” 毓媞沉吟片刻,让步道:“也罢,皇上还没有正式下旨,何况那拉家那边也不能轻慢,还是先压着吧。” “多谢额娘体谅。”弘历点了点头,又一次旧事重提,“关于立侧福晋一事……” “敏芝不合适。”还未等他把话讲完,毓媞便已打断,轻叹道:“你封亲王之时,上折请求册立佩兰和敏芝为侧福晋,额娘没有插手其中,是你皇阿玛觉得侧福晋的人选还得再看看。佩兰这孩子出身虽低,难得才貌双全,又通情达理,你皇阿玛一直赞许有加。” 听毓媞避开敏芝不谈,弘历淡然一笑,“论出生才貌,敏芝都不差,而且她是长子之母,我们也需要镶黄旗的支持。” “额娘也是镶黄旗下,整个钮祜禄家族,难道还不如区区佐领?”毓媞阴沉地说道:“好好保住永璜,还怕他翁果图有异心不成?” 弘历心中暗生愤怒:亲身儿子,在养母眼中居然是个人质,这就是皇室的无情和冷漠。 “额娘说的是,不过敏芝跟随儿子多年,伺候周全并无大错,虽然小性些,却不虚伪做作,让儿子觉得舒心,也安心。”他语气平淡,可词句之中的暗示却太过尖锐。 “错就错在她是这样的性子,这些年你又太偏宠她,让她越发不知收敛。”毓媞严词厉色,深叹之后又慢慢缓和下来,沉默半晌,才语重心长道:“现在宫中是什么情况,你应该比额娘更清楚,既出生皇家,婚姻乃是建立在利益之上,不由得喜欢与否。看看敏芝今天那样子,你倒是说说,额娘如此处理可有错?她倒好,曲解额娘的好意,哭闹成那样子,一点涵养都没有。她身子又弱,也不会医术,真把她放到福佑斋,只怕会照顾不好永璜,还赔了自己的命进去。” “慈母之心,还请额娘体谅。”弘历这话似乎很平淡,但对毓媞而言却如利刃。 “好!”毓媞眸色瞬间冰冷,挑明道:“敏芝真的血统纯正吗?她根本没有资格嫁入皇家,额娘能查到的事情,你会不知道!如果以后被别人翻出,你宝亲王的侧福晋乃是外宅汉女所生,若不是假造旗籍,根本没有参加选秀。” 弘历无奈地合上双眼,不在继续纠缠这个话题。“皇阿玛已经决定了吗?” “那位荃蕙格格,出身满军正黄旗,也是老辈的旗人家庭,断然不能委屈亏待。”毓媞不会咄咄逼人,只要弘历肯松口,她也会考虑周全。“侧福晋的位置不可能有敏芝,庶福晋之首却可以是她,而且眼光放远点,日后你要给她什么位分,额娘一定不干涉。” “儿子自当听额娘安排。”弘历一挑眉,终于露出一丝浅笑,但眼眸依旧暗藏冰冷。 是当朝熹妃成就了宝亲王,同时妄图操控摆布他,稳固自己的地位,提升家族的荣誉,恩情与怨债纠葛得太深,无法快刀斩乱麻,只能慢慢解决。 再说,此刻弘历心里还惦着另一件事,和毓媞又浅聊几句关于弘皙的问题,送她离开暮云斋后,就独自前往乾西五所的头所殿,他的书房中小坐。 视线盯着案上的芙蓉玻璃盒,犹豫了许久,还是决定过去瞧瞧玹玗准备得如何。 兰丛轩内,佩兰刚才随着过来,先问玹玗缺什么,需要打点什么,平日都爱吃什么,说一应物品她会让人准备,在福佑斋的三餐也找专门的厨子安排。 怎么说都是一番心意,玹玗也不好拒绝,便一一回答了。 “她可真会用心。”一直坐在旁边默不出声的涴秀走到门边,望着佩兰远去的背影,讪讪地说道:“说来说去,还不都是做给四哥看的。” 玹玗莞尔一笑,她只管领受好意,其他的不去多想。“格格,这把锁的钥匙,是你帮我收着的,待会儿找出来吧。” 在景仁宫时,玹玗的这些东西都是寄放在涴秀的箱子里,自从搬到兰丛轩后,有了比普通奴才更高的地位,自己的房间也没人敢擅入,东西就由自己保管,但为以防万一,她在樟木箱子上加了锁,钥匙交给了涴秀,这样若真有意外发生,还能借口这事格格的东西,她仅仅是代为保管。 “有什么东西要带在身上吗?”涴秀侧头,搬过来以后,玹玗一次都没开过箱。 “格格不是想赶那个常嬷嬷出去吗?”狡黠地笑了笑,玹玗凑到涴秀耳边说道:“总得给她定个实实在在的罪名吧。” “你有什么鬼主意啦?”从怀里取出钥匙,这东西涴秀一直随身带着。 虽然她讨厌心机深沉的人,但唯独对玹玗不同,反是满心的怜惜,也能理解玹玗的辛苦,只是想为父亲平反,向解救母亲脱离苦海。 开箱,从箱底取出装着蟒纹玉佩的香囊放入怀中,又将母亲的画放到东侧间的瓷瓮里,然后换了一幅普通的花鸟鱼虫画放进箱子,但她故意把箱子里的物品搅得凌乱不堪。最后打开那个金项圈的盒子,把金项圈丢在箱子外面,雨花石坠子直接丢到衣橱外面。 “格格,着箱子就别锁了,白天让两个人多在后院活动,天黑后就别安排人,也别让人盯着常嬷嬷,就让她进来。”玹玗仔细看了看精心布置的案发现场,不由得蹙起眉头,总觉得还缺点什么,一时间却又察觉不到。 “是不是觉得,这个东西没地方处理啊?”涴秀拿着钥匙在玹玗面前晃了晃。 玹玗眼前一亮,点了点头,“对啊,这箱子一直是锁着的,突然没了锁,常嬷嬷可以借口是别人栽赃嫁祸,这些布局就白费了,还有可能牵连咱们的人。” “我有法子,让莲子她们开老鼠会,就说你和雁儿感情很好,连最要紧的箱子钥匙,都交给雁儿保管。”涴秀仿佛看到了常嬷嬷作案的画面,窃笑得又奸又诈。“你过会儿就要去福佑斋,明天银杏姑姑就要过来,别让我算准了,那个老怪物今晚就会动手。” “那就劳烦涴秀姐姐死死盯着。”玹玗低着头,抿嘴一笑。 弘历没让人通报,静悄悄地走来,刚一进门就见到两个女孩满脸贼笑,视线瞄到衣橱外掉落的坠子,不由得失笑,遭到这两个丫头设计,真是几辈子没积德。 就这样倚在门边,听着两个女孩笑语不断,无论是出于何种目的,都仿佛银铃般驱散着世间的烦扰,而这种让他觉得愉悦的笑声,竟然是来自两个年轻却压抑的生命。 他是个皇子,手握大权的王爷,在外人看来应该无所不能,但事实就这么可笑,他连赋予两个小姑娘快乐幸福的权利都没有,因为那无奈的四个字,顾全大局。 所以,他还能做什么呢? 就是在能够纵容她们的时候,尽量让她们随心所欲,尽量让她们笑得尽兴。 “爷……”还好音只发出了一半,玹玗立刻咬住下唇,这种称呼只在私下间。“……四爷,你什么时候来的……” 涴秀敏感地看了玹玗一眼,才转头嚷道:“四哥,你怎么能擅闯女孩子的房间!” “看看你们又要做什么坏事。”弘历走到玹玗身前,视线再次移向衣橱,微笑地摇头叹道:“釜底抽薪才能一劳永逸,治标不治本又有何用,算了,就当是你们寻个乐子吧。” 玹玗抬头凝视着他,果然什么都瞒不住,想必她在景仁宫下手的那些事,他应该都知道,否则也不会用那“又”字。 “那四哥,你打算怎么釜底抽薪?”涴秀冲口问道:“我可知道和贵太妃,是仗着抚养过你,才会耀武扬威。” 弘历一扬眉,嘴角露出一抹弧度,只荡漾浅浅的笑意,却不直接回答。 宁寿宫中,所有太妃的权势和地位,都和当朝之人息息相关,奴才们更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和贵太妃能掌管宁寿宫,固然是因为雍正帝赋予的权力,和皇贵太妃的意兴阑珊。但众奴才肯为她卖命,却是因为当朝四阿哥的孝顺,因为奴才们真正想巴结的是未来的皇帝。 只要弘历不再定时去宁寿宫请安,逢年过节也不再送礼给瓜尔佳氏,不出三个月,宁寿宫那些奴才,就会重新估量自己的行为。 转过身子,面带微笑的看着玹玗,沉默了片刻,问道:“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只带了几样贴身的物品,和替换的衣物。”玹玗低眸一笑,不介意说些无关痛痒的好话,“兰夫人说了,若缺少什么,她会让人打点的。” “嗯,她心细。”弘历微不可闻的轻叹一声,又温和地笑道:“走吧,我亲自送你过去。” “四哥,你给玹玗找麻烦啊!”涴秀一把抓住弘历,又向外望了一眼。 她所指的是前院的常嬷嬷,要让那个老东西看到弘历如此眷顾一个小丫头,还指不定要去和贵太妃面前搬弄多少是非呢,何况之前银杏匆匆说过,常嬷嬷和玹玗的母亲有些旧怨。 低头轻叹,玹玗以前听母亲说过贡院的习俗,这开考之前会放“恩鬼进、冤鬼进”,积福积德自然有善报,行凶作恶的定然有恶报,虽然只是怪力乱神的无稽之谈,但和现在的情况却有几分相似。母亲自然在宫中留下不少人情,同时也留下许多仇怨,从她入宫以来,还恩情的不在少数,但都有各自的筹谋,泄旧愤的倒是彻底简单。 “今晚不是想找乐子吗?”弘历淡然一笑,眸中也透出几分诡谲。“越是出现更多的疑惑,才能让对方心急,自乱阵脚。” “哦。”涴秀恍然笑道:“果然还是四哥最阴险,那你们快走,我还要去教莲子唱戏呢。” “你这样的夸奖,四哥真是愧不敢受。”拍了一下涴秀的额头,弘历又叮嘱道:“晚上小心点,我会安排自己人在兰丛轩东面,事发后你高声一喊,他们都会冲过来。” 兰丛轩东面有几间屋子,是给在宁寿宫后面梅林巡夜的侍卫换班歇脚之处,当然打更上夜的太监,也常常去那边小坐。今晚的人一定会最多,众目睽睽之下,和贵太妃派来的嬷嬷私盗御赐之物,这样的罪名谁也掩盖不了。 短时间内,宁寿宫不会再有动作,再过段时间,奴才们看清局势,就不敢盲目听从和贵太妃的命令,所以他要亲自送玹玗过去,而且也在情理当中。 第233章 深静幽 福佑斋,是建于顺治年间的五进院落,西面正对慎刑司,东墙外便是紫禁城的筒子河,康熙帝幼年时出天花曾在此避痘,所以才以“福佑”命名。 雍正帝登基后,福佑斋就赐给了弘历作为私邸,可弘历却一直住在紫禁城内,此处便丢空着。 前几年,雍正帝一改天坛祭祀云雨风雷四神的传统,为了更好地进行仪式,显示最大的诚心,就修建了宣仁庙、昭显庙、凝和庙,并改福佑斋前三进院落为福佑庙,专门祭祀雨神。最后两进院落,因为是康熙帝居住过的地方,所以未有擅改,只是拆了西厢另设大门,改建成两进的小院子。 出顺贞门往西,走外路绕道西华门,一开始玹玗只是低头跟在弘历身后,可行至城隍庙时,弘历却故意放慢脚步与她并行,因而引来不少奴才的窥望。 此举玹玗没有多问,弘历故意让那些奴才看到,无非是想他们把流言散布到储秀宫和宁寿宫,而熹妃好像真的记着恩情,所以明知弘历厚待她,却并不多言。 一路这样慢慢走着,偶尔进过的奴才或侍卫,见到弘历都纷纷躬身请安。 与他这样并肩而行,玹玗突然有了种异样的感觉,原来这就是地位和权势吸引人的地方,当所有人面对你都低首敛眸,恭敬请安之时,你会觉得自己贵不可言,久而久之便会迷恋上这种感觉,深深沉侵其中,舍不得放弃,并想得到更多。 玹玗侧头看着弘历,他用温文儒雅掩盖了原本阳光般的刚强气息,气宇轩昂却深锁无奈,无上尊贵竟然是永远无法摆脱的枷锁。 行至慈宁宫花园西墙外,这里少有奴才经过,玹玗幽幽开口,“四爷,熹妃娘娘应该……” “我知道。”对于她那不知该如何启齿的问话,弘历早已猜到,低头对她抿出一丝笑意,“我送你到福佑斋门外,不会进去的。” 这句带着几许苦涩的话,让玹玗心中涌出千般滋味,父亲虽然极少在家,但每次若遇上她生病,总都和母亲一样陪伴在她身边,有一次过年时发高烧,父亲就在床边守了她整夜,帮她轻揉太阳穴缓解头疼,亲自喂药,还讲故事哄她睡觉。 而且她听妘娘说过,当年母亲给她种痘衣,父亲远在边关,得到消息都千里迢迢返回,并且一直陪伴照顾。 可弘历呢?永璜就在筒子河边,走到福佑斋门外,却不能进去,别说陪伴,看上一眼都不被允许。 站在福佑斋外,四下无人,玹玗抬头凝视这弘历,柔声说道:“爷,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大公子。” 弘历抿出淡淡的笑意,与她面对面站在福佑斋门外许久,直到见郑妈妈缓步走来,才低声说道:“去吧,好好把握这次机会。” “嗯。”玹玗瞥了一眼身后,福了福身说道:“四爷,奴才一时忘了,之前在御花园见到五爷,五爷吩咐奴才转告,说今夜不出宫,会留在御药房那边。” “知道了。”弘历轻轻一点头,又对她身后的郑妈妈高声说道:“玹玗姑娘来帮你照顾永璜,好好伺候着,别怠慢。” 郑妈妈先是微怔一下,立刻额首,然后接过玹玗手中的包袱,笑着说道:“姑娘,咱们进去吧,以后有什么事,只管交代我做。” 随着郑妈妈向内,福佑斋两进的院落,正对大门原来的东厢被改成膳房,穿堂两边各有一间屋子,西间供给守夜的太医居住,东间住着三个婢女。后院有一大花厅,郑妈妈白天都在这守着,花厅后是一明两暗,上下两层的小楼。 永璜住在一楼西稍间,因为天花病患不能受风,窗户都是从外面封死的。郑妈妈的房间原本安排在东稍间,即使中间隔着这么远,郑妈妈心里还是别扭,所以在花厅安设临时的床位,夜里就在花厅休息。 刚才见到弘历亲自送玹玗过来,郑妈妈也不是个耳聋眼瞎之人,便讨好的说让玹玗住在二楼,上面宽敞,用品一应俱全。 “不用这么麻烦,我就睡在西侧间吧。”刚进后楼,已经听到了永璜的哭声,玹玗立刻婉拒了这种种安排。“有劳郑妈妈为我准备被褥,夜里我就在这休息,更方便照顾大公子。” 郑妈妈也不敢反驳,立刻就让人去打点,又送来了两套白棉褂子,说是进去西稍间的时候穿上,出来后就把它脱掉,以免衣服沾上病污,传染给别人。 玹玗暂时没有回话,就穿着身上的衣服直接进入稍间,可眼前所见到情况,让她忍不住怒视郑妈妈。 永璜脸上出了不少红色丘疹,因为奇痒小孩子难免管不住会抓,所以郑妈妈给永璜手上戴了布套,可她害怕被传染,不敢时时守着,便索性把永璜的两只手绑在身后。 郑妈妈没料到今日被送来的人是玹玗,之前就没做任何准备,刚才安排玹玗住二楼,原是想将其支开,然后趁机给永璜松绑,整理一下室内。 可玹玗却坚持先探视永璜,郑妈妈只得尴尬地解释:“我也是为了大公子好,刚刚出去接姑娘,一时间顾不到,怕他会因为痒而忍住抓脸,才出此下策的。” “郑妈妈不用解释,我明白的,出去后也不会在四爷面前多说。”玹玗深知,万事留一线,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不过有几件事,希望郑妈妈能按照我的安排来。” “姑娘只管吩咐,我听着,一定照办。”郑妈妈想也不想,立刻点头应下。 玹玗吩咐的第一件事,那白棉褂子不用为她准备,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在永璜病愈之前,她不会离开小楼。 第二件事,她每日三餐,除了燕窝粥以外,都和永璜的一样,每日只吃青蔬,永璜不能吃的,也绝不能出现在她的饭菜里,并交代郑妈妈以后吃饭到前院去,别让永璜闻到鸡鸭鱼肉的香味,惹得他不能乖乖用膳。 第三件事,每日多准备些新鲜水果,苹果、梨、葡萄必须要有,最好能找到樱桃和山竹,这些都是给永璜解馋的。 事情郑妈妈都一一照办,同时也让人向佩兰回话,毕竟不在当季的水果,要预备不是太容易。而这三件吩咐,很快就传到熹妃的耳中,对玹玗的懂事更是赞赏,并传话给福佑斋的奴才,以后只要是玹玗要他们做的事,无需请示全部照办。 从第一天夜里,就没再听到永璜哭,为了哄他睡觉,玹玗唱了整夜的童谣。 郑妈妈冷眼看着,自从玹玗来了,永璜肯乖乖服药,吃饭也不再闹别扭。虽然知道玹玗种过痘衣,不会被天花传染,但一个十岁的小姑娘,能像个大人般做到事事细心体贴,有耐性在屋里七、八天不喊烦,面对那些脓疱也不嫌恶心,实在很难得。 第十天,永璜已经在康复阶段,身上的结痂都已纷纷掉落,这天夜里他睡得乖巧安稳。 郑妈妈在明间等着,见熬了几日的玹玗从稍间出来,堆着满脸柔和的笑迎上前,诚心相劝,“姑娘今晚去楼上睡吧,我在侧间守着,如果大公子醒了,我去叫姑娘。” “那就辛苦郑妈妈。”这几日玹玗都没怎么睡过,实在有些熬不住了,而且日日在稍间闷着,她也想透透气。 二楼上,郑妈妈确实打点的很好,准备了给她沐浴的热水,旁边还摆着几样糕点,和一杯放有两朵菊花的绿茶。 里间的床帐熏了淡淡的茉莉花香,蚕丝棉的被褥,和菊花决明枕,这些可不是一个奴才该有的享受,应该是佩兰的安排。 已是三更,不知是因为热水解乏,还是因为绿茶提神,玹玗此刻竟毫无睡意,推窗仰望夜空,才恍然已到朔望月。 黯淡的天幕只有星光点缀,可耳边却隐约听到了笛声,而且是她熟悉的曲子。 幽幽之音从筒子河对岸传来,好像就在那高高的城墙上,紫禁城是她恶梦的开始之处,这一刻她竟然想回去,难道是因为那个吹笛人吗? 弘昼坐在城墙上,喝酒笑叹道:“嫦娥朔日缘何故,推出冰轮灭太阳?” “三月都还没过完,离六月还远着呢。”一曲罢,弘历才淡淡地说。 “我是想问:朔日缘何故。”这十几天弘昼一直在宫中,每晚都与弘历饮酒闲谈,作为兄弟,无法为其解忧,只能试着以酒消愁。“这个位置刚好可以看到福佑斋,听说玹玗丫头把永璜照顾得很好,过几天结痂尽落就可以回来了。” 此刻弘历是什么心情,他真的不想去猜测。在熹妃眼里永璜是颗棋子,对此弘历极为厌恶;可在面对玹玗的问题上,永璜又成了一个跳板,可弘历却默许了,而且乐意见之。 看来还是女人的直觉准确,如果玹玗不跟着涴秀嫁出去,再过两三年,还真不知道会演变成什么样的局面。 弘历的视线移向远方,摇头浅笑道:“我是在看康亲王府。” “难得你还会挂心涴秀的婚事,不是一直顺其自然吗?”弘昼确实觉得有些诧异。 “涴秀的婚事不用操心,她是不是会嫁入康亲王府,不得看五爷你的意思吗。”调侃的话由弘历嘴里说出来,竟是如此从容。“我是觉得谟云那小子确实不错,这次春搜他好像很留意玹玗丫头。” 弘昼站起身,随手将酒坛往城墙上一搁,舒展了四肢,才说道:“谟云可是熹妃看上的人,除非是让玹玗陪嫁出去,但额驸不能纳妾,她恐怕这辈子连名分都没有,你舍得?” “谟云年纪尚轻,皇阿玛要指婚,至少还要等个两年,那时候变数多着呢。”弘历凝眸远望,他怎么可能让玹玗如此委屈,要安排她的婚事,必然是正房夫人。“何况涴秀不管指婚给谁,拜堂之前都可能生出变数。” 弘昼自知言多必失,也不去争辩,只抓着玹玗的问题不放,“康亲王府可不是一般女孩能嫁的进去,除非皇阿玛恢复玹玗格格身份,承认她是敦肃皇贵妃的义女。” 如果海殷不是抄家问斩的逆臣,玹玗作为堂堂满军正白旗的格格,嫁到康亲王府也不算太高攀。可眼下她身份尴尬,又只是个奴才,许给谟云为妾,康亲王都未必会答应。 “皇阿玛对有用之人从不吝啬。”弘历淡淡一笑,且再过两年,不定是谁来给玹玗指婚,只要她不随着涴秀出嫁,以后的事情他都能安排。 有很多真相心照不宣,不可宣之于口,玹玗的用处,熹妃的筹谋,齐妃的算计,雍正帝的策划,弘昼也是全都看在眼里,可他不想插手,也不想多管,那是弘历该烦恼的事情,他只要得逍遥时且逍遥。 沉默了许久,弘昼不禁意的失口低喃了一句,“为什么非要是谟云,宗室之内好男孩多的是,找个府中人事简单的不好吗?” “因为比较近。”听到问题,弘历静了一会,丢出这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答案。 弘昼丈二和尚般琢磨半晌,才转身向四周远眺,康亲王府就在西安门,原来近是指这个。便是说玹玗嫁出去也能及时照应,若受了委屈,内宫便是她的娘家,出门转身就能回来。且康亲王府所在位置,方便内宫中人监视,夫家就算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亏待这样的儿媳妇。 “既考虑这么多,索性留在宫里,不是更近些。”他早就想向弘历挑明此话,今晚机会难得。 弘历蓦然转头,只觉得平静的心湖,被一颗不经意掉落的石子掀起了涟漪。留玹玗在宫里,他从未这样想过,至少在今夜之前都只操心她日后如何嫁的更好,但弘昼这话竟让他生出了莫名的不舍。 暗淡夜色下,笛声再次响起,随着那袅袅春风飘去。 小楼之上,临窗而坐,沉醉于耳畔的幽幽笛音,只觉得这曲子好似又多了几分惆怅。 第234章 锁清愁 福佑斋短短十五天,果真能改变人的命运,三位太医医治永璜有功,均得雍正帝加赏;玹玗没有多言,所以一帮奴才也得到厚赐;郑妈妈还额外从熹妃处获得一笔不小的赏银。 玹玗能获得的利益当然最多,永璜结痂尽落之后,她留下帮忙清扫西稍间,亲自把所有床单被褥和衣物扔进火盆化尽,这一举动让几个小宫婢十分感激。 所有差事妥当完成后,郑妈妈请玹玗到花厅,这里早备下沐浴的香汤,三个宫婢捧着托盘候在一旁,郑妈妈亲自服侍她净身,因为旧衣服全部要焚烧掉,所以内宫早已送来一套全新的,就连发簪领巾都和宫婢的不同。 “这衣服是妆缎面料?”更衣时玹玗才注意到,新送来的服饰与涴秀的不相上下。 “是,今早景仁宫银杏姑娘亲自送来的。”因为玹玗给整个福佑斋的奴才留足了面子,郑妈妈这两天更是甘言好辞。“听说是皇上的旨意,以后姑娘的吃穿都和端慧郡主一样。” 悬疑点了点头,没在多问,由着宫婢为她梳头上妆,只是佩戴首饰时,她依然用旧日的木簪子,妆容也比较素净。虽然是雍正帝下旨,让她吃穿和涴秀相同,但始终仅为奴才身份,用度也由景仁宫决定,所以她还是别太过招摇。 从福佑斋出去,选玹玗享受到奴才中最尊贵的待遇,景仁宫的掌事姑姑和首领太监都来接她,涴秀和雁儿没来,她们在兰丛轩打点,玹玗房里的用品也有更换。 说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如果只是个普通奴才,照顾大公子妥当,也最多赏些金银珠宝,而玹玗所得到的一切,有些是雍正帝的旨意,有些是熹妃的添加,之所以不同,皆因她是帝妃之间的拉锯。 之前,才回到紫禁城当天,就转身去了福佑斋,春搜这段时期宫里所发生的事情,她都还来不及打听,只是朔望月那晚,她意外见到一个熟人,但只些许知道点,并不算透彻。且她当时好奇,为什么那个人要冒险去找她,行动太古怪了。 永璜早玹玗半天回到暮云斋,这会儿熹妃和涴秀都在那边,莲子和青露伺候着,雁儿传熹妃的意思,让玹玗好好休息,明日再去景仁宫谢恩。 苹花、汀草七嘴八舌的讲述了常嬷嬷被抓那晚的情形,当时涴秀心急,也怕玹玗的布局被识破,见常嬷嬷从雁儿房中偷出了钥匙,前脚刚跨进后罩房,就立刻带着人嚷了起来。常嬷嬷自是大惑不解,当然也百口莫辩,禁宫侍卫直接冲进来抓人,那些上夜打更的小太监跟着前来看热闹,偷盗罪名便坐实了。 常嬷嬷被扣下后,涴秀并未发落,而是交给景仁宫处置。第二日,熹妃让人把常嬷嬷绑着送回宁寿宫,又传话给和贵太妃,人送回去了,该怎么惩罚由和贵太妃看着办。 反正兰丛轩的奴才是没再见过常嬷嬷,和贵太妃有没有护短,他们也没处打听。 说完,汀草又顽皮得模仿了常嬷嬷当时的神情,雁儿则连声抱怨,说晚回来了两天,没造化看到那场大戏。 四人又说笑了一会儿,玹玗觉得有些乏了,便打发苹花和汀草去御膳房领些新鲜果子,天气越来越热,晚上她也没什么食欲,不如吃些酸酸甜甜的水果当晚膳,且雍正帝下旨增加了她的份例,正好拿些果子招待兰丛轩的众人。 “对了,我之前也忘了打听。”屋里只剩下雁儿,玹玗斜靠在炕上,闲问道:“宫里闹天花,除了大公子外,还有谁也染上了吗?” “李贵人,和她的贴身宫婢。”雁儿侧头想了想,把憋了好几天的话全倒了出来,又叹问道:“那个宫婢是被扔到吉安所,每天只送些桑菊饮,基本就是等死。不过李贵人那边到时奇怪,她发病后就被熹妃娘娘安排到景山的福恩斋避痘,之前闹过一次自尽,可后来病好得比大公子还快,只是留下了全身的麻子。不知道是不是因此遭皇上厌弃,下令让李贵人长住那边,听起来像是有心冷落,却又派出了几位年老的嬷嬷过去照顾,旨意上还说,李贵人以后衣食用度不可缺,所有规制都和以前一样,但若再存心寻死,那她的母家都要受到牵连被治罪。你说皇上究竟怎么想的?” “皇上是被人误导了。”玹玗低低叹了口气,遇上雍正帝是李贵人的悲哀,死并不可怕,活着被折磨,面对自己恐怖的样子,才是最可怕的。 “误导……”雁儿手上的动作瞬间停顿,诧异地问道:“李贵人是被设计陷害的吗?” “嗯。”玹玗点点头,朔望月那晚,已经有人告诉她真相了。“这事牵连甚广,一时间说不清楚,你也别问了。” “好。”雁儿应了一声,谨慎地推开窗,看清楚外面无人,窗户也不再关闭,只是坐到玹玗身边,低声道:“我回宫后,专门去过太医院见瑞喜,他让我告诉你,有时间寻个借口去钟粹宫。我想着,要不过会就去,齐妃娘娘也送了赏赐,格格和熹妃娘娘在暮云斋,要用完晚膳才回来,一会儿我陪你去谢恩吧。” “倒是个机会。”玹玗想了想,撑起疲惫身子,伸了伸懒腰。“但别太急,把赏赐都整理好,等苹花和汀草回来,我们在过去。” 斜睨了玹玗一眼,雁儿故意一福身,打趣道:“是,玹玗姑娘。” 玹玗拉着雁儿的手臂晃了晃,娇笑道:“雁儿姐姐辛苦了,妹妹这几日实在太疲惫,这些不轻不重的整理活,就劳动姐姐帮我,全当宠我这一回吧。” “好,离开撷芳殿那么久,总算是找回撒娇的性子了。”雁儿一时高兴,才会如此感慨,可话刚出口,方觉自己失言,默了一会,拉着玹玗到东侧间的罗汉床上坐下,把所有赏赐都打开了,并说道:“今天一大早,赏赐就纷纷送来,我一时也不知道该放哪,就全堆在书房这边。几块衣料和整套的银饰是熹妃娘娘赏的;这两串珊瑚手珠是齐妃娘娘赏的;还有这对青白玉镯子,虽然成色不好,但你猜是谁送来的?” “看你那副古怪的表情,一定是裕妃娘娘的赏赐吧。”在围场的时候,玹玗已经知道,当初在圆明园,涴秀吩咐李怀玉在梧桐院奴才跟前故意放的风声,这才是裕妃安分了许多,如今因为永璜之事,连雍正帝都厚赏,裕妃怎会不凑热闹。 雁儿在屋里跑来跑去,将东西分类放好,“我差点忘了,银杏姑姑还送来三盒喜饼,是给格格、你、还有我的。” “喜饼?”玹玗微怔,宫里天花事件刚过去,谁会办喜事。“齐妃娘娘不是帮五爷解决了娶侧福晋之事吗?难道是四爷,又要纳侍妾了?” 她早知道熹妃张罗着弘历和那拉小姐的婚事,可眼下永璜大病初愈,嫡福晋尚未回来,这个时候娶妻怎么都不妥。 而且,也不知为何,想到这事她心里就会闷闷的。 “和两位爷无关,是景仁宫的喜事。”雁儿帮忙整理玹玗所得赏赐,又八卦地说:“你说熹妃娘娘怎么想得,突然要把秋菱配出去,人选竟是宫学的老先生,轮岁数都能做她爷爷,而且还是续弦。” “是熹妃娘娘的意思?”玹玗觉得所有困乏瞬间变成了压迫感,诧异间脱口而出,问道:“赐婚是要请旨的,皇上应允了吗?” “皇上怎么会过问后宫的事情,何况你忘了,凤印可是熹妃娘娘代执。”雁儿愣了愣,才又讷讷地说道:“咱们是奴才,嫁给谁还不是全凭主子意思,只是觉得奇怪,以前熹妃娘娘也蛮看中秋菱,怎么会这样对待她。” “也对,自古女儿家的姻缘从不由己。”沉默许久,玹玗才低声长叹。 刚才只觉得心里闷,这一刻却是五味杂陈,她替秋菱惋惜,花样年华要断送在一个糟老头身上;但同时也觉得秋菱可怜,按其之前的行为,应该是雍正帝的棋子,现在却成了弃子。 转头望向窗外的梨树,未见花开时,已至花凋日,如果女人似花,那宫里的女人就如这梨花,娇嫩却脆弱,经不起无情东风的摧残。 玹玗就这么呆呆地望着花落花飞,感受着红墙宫院的冷凄,直到苹花和汀草捧着果子欢欢喜喜的回来,笑声打破了落花之境的寂默,她才收敛了情绪,和雁儿一起往钟粹宫去。 玹玗被齐妃留在正殿,翠缕带着雁儿去偏殿喝茶吃点心。 虽然玹玗没有明说,但曼君已经看出来,雁儿早已和玹玗在同一条船上。 曼君所说的事情有两件: 一是,安插在军机处伺候笔墨的內侍回报,准噶尔的议和书中又提到,汗王噶尔丹策零欲为长子喇嘛达尔扎求亲,并许诺立和亲公主为大妃,并保证其日后会成为准噶尔可敦。以此表现捐弃仇怨,寻求长久和平亲睦的最大诚意。 二是,秋菱的身份已然查清,和玹玗一样,都不是直接听命于雍正帝,她的中间人是年希尧,不过行动是经过雍正帝首肯。 原本玹玗和秋菱是雍正帝准备在熹妃身边的罗刹双鬼,之前有年希尧精心安排,所以玹玗并未正式承担任何事情,可现在折损了一个,虽然雍正帝暂时不会再对熹妃下手,但涴秀出嫁之后,玹玗就会成为雍正帝最有用的棋子。 现在所有的给予,在不久的将来,都会连本带利的讨回去。 “你不用担心,在皇上面前由我去应付,之后我会告诉你该怎么处理,你只要照我的安排去做,就不用承受任何烦恼。” 从兰丛轩回来后,玹玗只觉得心累,而曼君的这句话一直在脑海中盘旋。 不错,她只是棋子,曼君的棋盘不由她控制,她应该好好经营自己的这盘棋。 瘫软着身子,懒懒地趴在炕桌上,很快就昏沉睡去,可这一觉并不安稳。 大雾弥漫的朔望月,她好像在一个池塘畔,忽然耳边传来幽幽笛音,在看不清前路的情况下,只能寻声而去,终于她来到城墙上,见到一名潇洒的男子玉树临风地站在星光下,他姿态优雅地缓缓转过身,原来是弘历。 他眉眼充满笑意,笛音令人深深沉醉,可玹玗突然发现,地上冒出无数荆棘,并迅速缠上她的手脚,芒刺扎入皮肉的痛楚让她清醒了几分,应该逃离这种迷音,但理智却不能让她挪动脚步。 忽然狂风大作,她竟然被卷落城墙,坠入筒子河里,被荆棘缠绕的手脚害她无法自救,只能渐渐下沉。 “啊——”原来在梦中溺水,也会有呼吸困难的感觉。 玹玗猛然撑起身子,额头上冷汗涔涔,重重地喘着气,并反复提醒自己那只是一个诡异可怕的梦。 这是梦,仿佛又和现实相交,福佑斋的那夜也是朔望月,她听到的笛曲和围场陷阱中的相同,吹笛人一定是弘历。 因为心中的触动,从炕柜中取出笔墨香笺,只写了几行字,又觉得头脑昏沉,为避免再做噩梦,她还是舒舒服服的回到床上在躺一会。 也不知睡了多久,恍惚中听到有人进入她的房间,因为是熟悉的脚步声,小小的任性让她拉起被子蒙住头,赖在床上继续装睡。 忙了整日的弘历刚从军机处出来,听李怀玉说熹妃和涴秀在暮云斋,所有侍妾都围在穿堂卖乖。想着那嘈杂情形就觉心烦,先到弘昼的屋子坐了一会儿,快到晚膳时才决定回去,经过兰丛轩时,李怀玉八卦又善意的提醒,此刻玹玗用该在房中休息,所以他决定过来看看。 看了看装睡的玹玗,他只是露出一抹宠溺的浅笑,视线落到炕桌上的香笺,不由得微蹙眉头,眸色也变得复杂了许多。 第235章 弦心扣 西楼夜,独倚小轩窗。 清梦浮香云坠月,潇湘幽笛引魂殇。 一曲断愁肠。 …… 听到弘历念出香笺上的几行字,玹玗开始后悔装睡的举动,突然记起他说过,不喜欢她自怨自怜。 那几句只是梦醒之后的感触,由心而发,记下来而已,但的确哀怨了一点。 “这词牌是《春去也》,不好,小小年纪满腹哀怨,还是喜欢第一次和你饮酒的那句:杯酒与君尝。”转身走到床边,看着打算一直装睡的玹玗,蹙眉沉吟道:“以后鱼玄机、朱淑真、李清照、还有纳兰性德的诗词,都不许再读。” 玹玗猛然钻出被窝,睁着大大的眼睛,委屈地问:“为什么啊?” “眠沙鸥鹭不回头,似也恨、人归早。”弘历看了她一会,不为所动地反问:“是何出处,前一句又是什么?” 前一句是:莲子已成荷叶老,青露洗、苹花汀草。 也就是兰丛轩四个宫婢的名字。 宫婢跟了主子得赐名是惯例,原本是该涴秀来改,可雁儿抱怨说,别把兰丛轩弄成珍禽馆了,因此涴秀就把这事儿推给她。 当时她只是无意瞥见一幅秋日湖光风景画,才想起这首词,随口就给四个宫婢取了名字。 “可这一首《忆王孙?赏荷》不过是写流连秋景,归去依恋,并没有什么哀怨的地方。”玹玗低声抗议,看来这次拒霜轩书斋的那些诗词真会被全部清走,离开撷芳殿后就一直没机会再去,年夜晚偷偷潜过入,却无心那些诗文,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后悔。 “移情于物,融情于景,使无情事物,化有情之境。”弘历的脸色微微一沉,语气仍然平淡地问:“为什么是秋景,不是春景呢?” “这也有关系啊!”玹玗伸出手拽了拽他的衣服,可看那一脸严肃的表情,知道抗议无效,只能在心中默默哀悼那些清丽婉约的词句。 倒是难得看到她这副撒娇的模样,弘历摇头叹道:“以后多看李白的诗词。” 不是吧!玹玗一翻白眼,脑海里瞬间冒出不少句子,心中暗忖:那种以豪情逸兴排遣心中忧愁,崇尚人生几何当及时行乐的论调,应该是五爷的想法吧。 想把她变得和弘昼一样,得快活时且快,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愁。 在她身上,可能吗? 除非她能真正的变回自己。 “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玹玗两眼一闭,表现出一种死扛到底的态度。“青莲居士的诗词中也有这样的句子,难道带愁带怨的都不能读啊?” “蜀道难……”弘历敏感她为何会选这句说,沉默了片刻,伸手抚上她的头,低眸笑道:“蜀道虽难,朱颜未凋,勿挂安好。” 蓦然睁开双眼,那宠溺温柔的视线让玹玗有一刹的晃神,愣了许久才会意一笑,可再开口时,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爷……” “很久没有教你读书了,既然你总喜欢感伤己遭,那给你布置个新功课。”弘历忽然敛去笑意,认真地说道:“明天把李白的《古风》全部背熟。” 玹玗想也不想的立刻抗议,“不可能的,全部也太多了吧!” 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什么情况啊? 刚刚还很感动,变化也太快了,和风细雨眨眼就成闪电雷鸣。 就算从去年出征开始算,也没有一次性补回来的道理,何况是先生没时间教学生,怎么可以把责任推到她身上,太不公平了。 蜗牛一般的缩回被窝,玹玗努力在脑海中搜索着《古风》全文,一共由五十九首组成,裹脚布一样的长度,怎么可能一天之内背熟。 以前也曾读过,却不是她喜欢的风格,也就没有用心去看,除了开头的八句和结尾的一段,她就只能散碎的、零星的、依稀的对某些句子有些许记忆。 唯一能记全的一首,似乎只有:燕赵有秀色,绮楼青云端。眉目艳皎月,一笑倾城欢。常恐碧草晚,坐泣秋风寒。纤手怨玉琴,清晨起长叹。 而且这首的最后一句是什么,她也忘了,只记得似乎有“双飞鸾”三个字。 现在弘历突然布置这样的功课,明天就是不吃不喝不睡,也不知道能记住几首。 “你和涴秀欺骗皇上,擅自跟着我和五爷回宫,之前涴秀已经被发抄写《教女遗规》十遍,你只需要背几首诗,已经算轻的了。”弘历拍了拍躲在棉被里的玹玗,愉悦地笑道:“能背下来,爷有惊喜给你,若背不下来,那可是要罚的哦。” 并非是想为难玹玗,只是喜欢看她这副小姑娘的赖皮模样,比端庄沉稳的时候悦目多了。而且她总喜欢胡思乱想,感怀些有的没的,对付这种行为的唯一办法,就是让她脑子不得空。 “明明就只有惊,没有喜。”玹玗从被窝里探出半个脑袋,满眼怨色盯着他,“而且,哪有这样秋后算账的……” “让你们有个记性,以后就不敢再随便冒险。”她的模样让弘历脸上的笑意加深,轻轻敲了她的额头一下,“功课完成得好,带你和涴秀去逛庙会。” 玹玗眼前一亮,刚才的怨气瞬间消散,但转念一想,又蔫蔫地问:“不会是又要假扮小太监,才能出去吧?” 回想到她第一次的反应,弘历浅浅一笑,调侃道:“这次爬墙头。” 玹玗当然知道这是玩笑话,看着他脸上从容的笑,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妙想,眨了眨眼睛,问道:“难道熹妃娘娘允许格格去宫外游玩?” 弘历眸底的笑意有些许僵,唇角微微抽动了一下,还是淡淡笑道:“嗯,偶尔出去玩玩,只要有我带着,跟额娘说一声就会放行。” 玹玗没有遗漏掉那微妙的表情,既然弘历在军机处协助政务,那他应该也知道准噶尔求亲一事,熹妃对涴秀越来越纵容,怎么看都像是死囚的最后一餐。 显然,涴秀早有心理准备,而且也坦然面对,可是雁儿该怎么办,她该怎样帮助雁儿留下来不成为陪嫁呢? 见她敛眸沉思黯然神伤的模样,弘历不由得叹道:“有些事既然改变不了,就不要多想。” 对视良久,玹玗在低声问道:“真的无法改变吗?” 女人在权谋天下中就是战利品、附属品、赏玩品,从小她就被母亲灌输这样的思想。 八旗女儿命运如斯,她会如此询问并不是抱有希望,只是幻想有奇迹出现,如果在涴秀出价之前,弘历就已经登基,那还会用涴秀去和亲吗? 其实,这个想法很荒谬,和亲是必然的,不选涴秀也会选其他人。 弘历微微一摇头,除非死,否则没人能改变雍正帝的决定。 “主子,熹妃娘娘和涴秀格格还在暮云斋等你用晚膳呢。”还好李怀玉的声音打破了满室的僵凝气氛,也不知是不是在外面窥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时机才会刚刚好。 “知道了。”弘历高声回应。 之前经过小厨房,见那些奴才已在吃饭,李怀玉嘴馋的进去蹭吃蹭喝,这会儿是酒足饭饱,才想到了要过来提醒。 玹玗这才恍然,夕阳早已斜落窗上,忙道:“爷,快回去吧,别让娘娘他们等久了。” “你呢?”见她没有起床的打算,弘历关切的问。 “不想吃。”玹玗指着炕桌上的一盘水果,懒懒地说道:“没什么食欲,所以准备了果子当晚膳,酸酸甜甜的爽口。” “病了吗?”弘历紧张地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还好没有发烧。“怎么会没有胃口,哪里不舒服,也不传太医来瞧瞧。” “我没有生病。”玹玗柔柔一笑,“只是这几天睡得少,精神不足才会没食欲。” “辛苦你了。”弘历怜惜地抚上她的脸颊,“在福佑斋时可有人委屈你?” “是爷亲自送我过去,还有谁敢给我小鞋穿。”福佑斋的奴才心中有鬼,怕她打小报告,就差没把她当姑奶奶一样供着,那些吃的用的还没到她开口,郑妈妈都悄默声的准备好了,只怕她有半点不舒坦。 “那就好。”展颜一笑,又默了一会儿,他才淡淡地说道:“还想继续睡吗?” “嗯。”她好像越来越喜欢被弘历宠着的感觉,更享受现在这种相处的气氛,心里被灌入了强烈的温暖感,让她可以任性,可以随意撒娇。“不睡饱怎么完成爷布置下来的功课。” 这精灵古怪的样子让弘历不禁失笑,捏了捏她的小脸蛋,“那还想吃什么果子,过会儿我让小玉子给你送过来。” “暂时不用。”望着窗外那个焦急的身影,玹玗莞尔一笑,“爷还是快回去吧,小玉子公公都等不急了。” 虽然弘历做事小心,但是得到太多照顾,只会引来更多麻烦,毕竟还是雍正朝的天空,作为逆臣之女,谨慎些总是没错。 “明天这个时候,我会来检查你的功课。”帮她拉好被子,弘历起身离去,一只脚已经跨出了侧间,却突然停下步伐,微微侧目,语气僵硬地提醒道:“无论你从哪里听说准噶尔求亲一事,也无论你知道多少,猜到多少,都不要在涴秀和五爷面前提起,明白吗?” 玹玗低低的应了一声, 迟疑了片刻,还是决定把福佑斋的事情说出来,“爷,朔望月那晚,我在福佑斋看到了一个人……” 弘历有些诧异,转身问道:“谁?” “昼暖熏香的女主人,帮我缝合伤口的茹夫人。”玹玗静了一会儿,又不解地低喃,“她说只是想去看看我,她说自己在升平署,身份是彩云天的琴师。” “哦。”弘历的眸光阴寒了几分,唇边似乎有笑意,但表情却又非常凝重。“她还说了什么?” “没有其他的了。”她撒了谎,因为茹逸对她说的话,她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总觉得有些云山雾绕。 那晚,她倚窗而坐,听着幽幽笛音,忽然有一个黑影跃进来,惊诧之下她差点叫出声,还好她依稀记得茹逸那千娇百媚的笑颜。 “我的姐姐也在那片红墙之内,你和我们是一样的人,之所以会进去是无奈的命运。这原本是老天的捉弄,但是别忘了,如果有一天你可以走出来,那就千万别不舍,因为紫禁城里面女人永远不会有幸福,除非你能守得住寂寞,能忍受世间最困难的分享。” 这是曲罢之后茹逸留下的话,说完便还从窗户离开,也没有要玹玗为见过她的事情保密。 “想什么呢?”弘历眸光灼灼地盯着陷入沉思的玹玗。 “没什么。”她立刻收敛思绪,摇头一笑,干脆利落的回答。 男女之情她并非不懂,只是现在还不由她去思考,如何抉择那得等到离开紫禁城的日子到来,是否接受分享,是否能忍受寂寞,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现在的她只要考虑如何周旋于这群才狼虎豹之间,如何顺利手刃仇人。 倔强如她,弘历不在追问,淡淡一笑后转身离去。 听着屋外传来李怀玉的声音,原来又是用银子堵住了兰丛轩奴才的嘴,还有宝亲王身份压人,弘历今天来过的事情也没人敢对外提半个字。 玹玗蒙头继续睡,直到二更才精神饱满的醒来,竟见涴秀和雁儿都在她房中,脸上还挂着幸灾乐祸的笑。 弘历的威势和银子,只能让其他奴才守口如瓶,但管不住雁儿在涴秀面前八卦。 涴秀深深的表示了对玹玗的同情后,拉着雁儿挤到她床上,七嘴八舌的数落着今日暮云斋那群侍妾的嘴脸。 玹玗虽然不是八卦的性子,但多听听也不错,如有需要应变起来就有备无患。 没多久,涴秀和雁儿渐渐睡着,玹玗轻手轻脚地起身,反正没有睡意全无,还是抓紧时间去背书好了。 第二天午后,她果真顺利应付了考验,弘历答应四月初四立夏日,早晨祭祀完毕后,就带她和涴秀去逛庙会。 第236章 动情诺 满树和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 清静幽雅的院落中,桃花芳香使人醉,春风微凉怡人,点点粉红随风飘落。 “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乱山深处水萦回,可惜一枝如画为谁开?轻寒细雨情何限!不道春难管。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荃蕙把手中诗词册狠狠摔倒石桌上,托着下巴抱怨道:“什么东西嘛!完全不应景,又是为谁开,又是断人肠,大好春光都被这些文字毁掉了。” 辜负如此美丽的景致不去欣赏,荃蕙无精打采,百无聊赖望着落花随流水,还不停地长吁短叹。 “小姐,这些花都被你叹落了。”余妈妈无奈地摇了摇头,她是荃蕙的乳母,自己的儿女和丈夫都已过世,所以把全心关爱都寄托在她亲手带大的小姐身上。 “四阿哥的行踪岂会那样好打听,去年出征,才回京不久又随皇上春搜……”彩绣似笑非笑地说道:“这段日子少出门也正常,府中的妻妾多,总要花时间陪伴。” 话音刚落,就觉得荃蕙的怒视如箭般向她射来,如果眼神真能化箭,她现在不被万箭穿心,也被射成刺猬了吧。 “我的好小姐,你气什么啊!”余妈妈好笑地问,又暗示彩绣退下,去拿些茶点过来。“男人肯定留在府中陪妻妾,女人才能战场可争。” 荃蕙不明所以,侧头问道:“什么意思啊?” “算老婆子大不敬,小姐瞧瞧五阿哥府上,不就明白了。”余妈妈低头一笑,小声说道:“五阿哥流连风月之地,终日在外游荡,府中的两位福晋打扮得再花枝招展都是白费,没人欣赏又有何用。” 荃蕙敲了敲石桌,仿佛明白其中意,“我懂你的意思,但你知道我的心思吗?” “小姐,那些才子佳人花前月下、偶然相遇、惊鸿一瞥、私定终身、只是戏文上瞎编的。”彩绣将一碟桃花糕放到荃蕙面前,心里还不停的嘀咕着,这真是着了魔,为了招桃花,又是桃花茶、桃花糕、桃花妆,别最后落得桃花劫,那才哭都来不及。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荃蕙目光凌厉地瞪着彩绣,“你一定在心里说:祝英台殉情化蝶,崔莺莺惨遭抛弃,刘兰芝投水自尽,杜丽娘郁郁而终,李香君肺痨成疾……” “没有、没有。”彩绣慌忙摆手,摇头如拨浪鼓,“奴婢想得是陈妙常、霍小玉,不管过程怎样,但结果总是很圆满。” “这还差不多。”荃蕙满意地点点头,慢条斯理地拿起一块桃花糕,细细品尝她的精心之作,还不忘佩服自己出得厅堂入得厨房。 满院红香醉如诗,风舞倾城为谁痴。 人间四月桃花绚烂,若任凭这娇嫩的红香入泥化土,岂不糟蹋了花语的卿思牵绊。 医书上有记载,桃花可以入药,既然能吃,那不如做成糕点,将桃花瓣和牛乳一起打碎,加入杏仁、核桃、冰糖等,这甜中带苦的滋味,就如相思情般绕心,还能留淡淡清香于齿间。 当然,真正实现她这个想法的人,是家中养的好几个厨子,多次失败后,终于做出了眼前这种味道极妙的点心。 “小姐,你要嫁到宫里,这些情爱戏、荒诞书,定要少看!”余妈妈语重心长地劝道:“若是王府还好说,可四阿哥是住在紫禁城,宫里的女人要端庄典雅,要像个闺秀。” 荃蕙一拍石桌,抗议道:“我哪里不像闺秀啦?” “据了解,四阿哥的嫡福晋,可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当今皇上都赞赏的才女。”余妈妈不得不诚实地说道:“可小姐你呢,样样都是半桶水,也不在女红方面用心,成天就看些没用的闲书,性情都歪了。” “又唠叨。”荃蕙不耐烦的撇过头,虽然她是小姐,但余妈妈的管教只能听着。“说不定四阿哥不喜欢那种千篇一律的女人呢?” “可听说嫡福晋最得宠,四阿哥对她疼爱有加,其她侍妾也极为敬重,就连奴才都赞不绝口。”彩绣又不知死活地冲口而出。 荃蕙蓦然回头,眼神凶狠得都能杀人,“彩绣,你皮痒——” 骂人的话还未出口,就见一个小厮匆匆向她们跑来,已经吓得躲在余妈妈身后的彩绣探头说道:“小姐,定是好消息。” 小厮跑到荃蕙跟前站定,气喘吁吁地说在城南见到宝亲王与和亲王,所以赶紧前来回报,现在二管家还在那边盯着。 荃蕙听了,立刻拉着彩绣回房梳妆更衣,又让小厮打点车马,也不顾余妈妈的阻拦,急着去上演一段偶遇的戏码。 作为过来人的余妈妈,望着荃蕙远去的背影,视线移向随水而去的花瓣,是满心无奈。 仿佛满院飞花都在轻叹: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 京城的庙会可不仅仅是一年一度。 除了春节、元宵节、和二十四节气日,还有些特殊的日子。 一般会期在十到十五天之间,而京城的寺庙多,隆福寺、护国寺、白塔寺、东岳庙、财神庙等等,所以各类庙会几乎天天有,甚至一天不只一处。 市井百姓都喜欢逛庙会,儿童玩具的摊位最花哨,种类繁多又制作精巧。 耳边传来“嗡嗡”声,让涴秀好奇的在人群中穿梭,寻找声音的来源。 只见被人群围着的表演者,用两根小竹棍拴线,抖动着一个木制的玩意,花式动作就像是杂耍,惹来众人鼓掌。 “那是什么啊?”涴秀从来没见过,只能拉着玹玗问。 “空竹。”玹玗笑着回答,这是春日里京中孩子最喜爱的玩具,因为制作简单,动作技法繁多,所以广受欢迎。 “你会玩吗?”涴秀觉得有趣,吩咐李怀玉买两套带回宫。 “不会。”玹玗摇了摇头,其实她连踢毽子都不会,从小要学的东西太多,根本没有时间玩,就算消遣也是选九连环之类。 涴秀拉着玹玗各处摊位跑,李怀玉就追在她们身后掏银子,还要负责拎东西,光是面人就买齐了十二生肖,转身就在画糖摊位拿了一对花篮,李怀玉还没来得及付钱,涴秀又喊着要买吹糖人摊位上的一对糖灯笼。 “少爷,小的真拿不动了。”别人都是开开心心,只有李怀玉一副苦瓜脸,晃着手中将空的钱袋,向弘历讨饶道:“少爷行个好,就劝劝小姐,别买了。” “行了,你先把东西拿到五爷府上,然后来太白居找我们。”见前面两个小姑娘满脸兴奋,弘历只是淡淡一笑,如果她们喜欢,就算买下所有摊位都行。 这吩咐简直就是放生,李怀玉赶紧额首,趁着涴秀还没回过头,一溜烟的跑了。 苦力没了,弘历和弘昼又一副自己买的东西自己拿的大爷样,涴秀只好打消继续乱买的念想,可刚一转头,又看到套圈的摊位,那些泥娃娃圆乎乎的,一个比一个可爱。 摸了摸口袋,涴秀才想起来身上没带钱,拉了拉玹玗的衣服问:“你有没有带钱出来?” “没有呢。”玹玗摇摇头,笑道:“跟着两位爷出来,哪还用得着带钱。” 转头看着弘昼一脸奸笑,涴秀抿抿唇,走上前去,向他一摊手,“我和玹玗要去玩套圈。” 想起去年元宵节,涴秀和玹玗的套圈成果,弘历不禁失笑,“过会儿再玩,小玉子不在谁帮你们拿东西。” “你们俩就放过人家小本生意吧,又想用二十个圈把人家的东西全套走啊。”弘昼也笑道:“还有,你自己看看都什么时辰了,大小姐不饿,我和四哥追着你们跑,早饿的前胸贴后背啦,先吃东西行吗?” 弘昼此言也不算夸张,清早和弘历主持祭祀,早膳都没吃,结束后也没顾得上用点心,就立刻换了便装带她们出来。 “我怎么知道什么时辰。”涴秀哼了一声,掉头就走。 弘昼一把抓住她,展开她的手掌,将一块怀表放在她掌中,温言道:“这个给你,以后就知道了。” “给我的?”愣愣地看着手中怀表,涴秀突然觉得心跳砰乱,好像有股难以阻止的情愫要破茧而出,可还未来得及抬头感谢,弘昼已经跨步向前走去。 玹玗侧目瞧了瞧,虽然不如弘昼那块考究,可这块镀金珐琅扇形怀表一看就是女孩用的,正面凸起的鲜花女神图圆形盖下是表盘,按表柄处表盖即可打开,露出白色珐琅双针表盘,样式精致秀气,想来也花了他不少时间去搜罗。 弘历淡淡一笑,深深望了弘昼一眼,收回视线对涴秀和玹玗说道:“走吧,五爷在太白居订了位,那可是京城最有名的温州馆子,我们去吃鲜活鲥鱼。” 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有记载:初夏时有,余月则无,故名鲥鱼。每年蓬春夏之交鲥集群由海溯游江河产卵,体内脂肪丰厚,肉极鲜美。 鲥鱼与黄河鲤鱼、太湖银鱼、松江鲈鱼并称“四大名鱼”。早在汉代就已是让人垂涎的美味珍馐,从明代万历年间起鲥鱼成为贡品进入紫禁城,康熙年间又被光禄寺列为宫廷中的重要菜肴。 据说,立夏节后鲥鱼骨硬,味道会大不如前,东汉名士严子陵就因为难舍鲜活鲥鱼的美味,而拒绝了光武帝刘秀入仕之召。 虽然送鲜活鲥鱼入京不算难事,但要恰好在这个时间段,却十分不易,所以能在立夏当日吃上鲥鱼者,都是极致的富贵双全之人。 弘昼走在最前面,涴秀把玩着怀表跟在其后,弘历和玹玗并而行,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这诗词书画。 “干嘛,是不是预订了什么绣品,送给你的红颜知己啊?”见弘昼停在一间绣庄面前,涴秀酸酸的打趣。 “不是我。”弘昼望了一眼后面的弘历和玹玗,解释道:“月前四哥托我找人绣一幅西湖十景图,说是要做成绣屏,这东西很考绣工,我想着也就这家最好。” “可惜,东主有事,歇业三日。”此刻涴秀觉得被个严厉的老先生盯着读书还是有好处,至少这八个字她全都认识,颇有成就感的笑了笑,但转念一想,又闷闷地问:“你怎么知道这家绣工最好,不会绣娘也是你的知己吧?” “要绣全西湖十景哪有这么快,只是经过想顺道看看进度。”弘昼无奈的一翻白眼,她是真的对女红没有半点认识,这绣和画可完全不一样。“而且天气渐渐热了,这家的双面扇片绣的不错,你和玹玗丫头要是喜欢,就每人挑一张。” “你还没回答我问题。”涴秀可没那么容易被他岔开话题。 弘昼干咳了一声,瞎编道:“这家绣庄原来的老板是我朋友,后来离开京城,就把店盘给了一对江南来的母女。” “不对啊,四哥要做绣屏,吩咐内务府造办处就行啦,宫里什么好丝好绣好工艺没有啊?”涴秀猜着其中定有玄机。 “就是不想让宫里人知道。”弘昼神秘一笑,望了望慢慢靠近的弘历和玹玗,做出一个禁声的手势,叮嘱道:“别再问了,以后找时间告诉你。” 涴秀只得怏怏地点点头,跑到玹玗身边抱怨他们走的太慢了。 “见你和五爷聊得开心,所以故意走慢了几步。”玹玗娇俏一笑。 “我哪有和他聊天。”涴秀怀疑地睨着弘历,说道:“明明是你和四哥谈笑风生,都完全不理我,现在还倒打一耙。” 偷瞄了弘历一眼,玹玗低眸浅笑,适逢春夏交替,因提到鲥鱼而联想到这时节江南风光最妙,西湖十景中苏堤春晓才过,柳浪闻莺正好,曲院风荷将至,于是不由得以那些前人的诗词感慨。 这不是她第一次和弘历说到江南,却是他又一次承诺定会带她游遍江南。 想到他方才那鉴定的语气,心里就觉得好温暖。 第237章 念芳知 那拉府的二管家还算醒目,在庙会那边听见弘历说太白居,立刻跑到那边找了张桌子点菜吃饭,在这守株待兔总比偷偷跟着好,说不定还会被误以为是刺客。 荃蕙还在马车上,远远就见到酒楼前站着一名潇洒俊逸的男子,颐长伟岸的他眉眼充满了笑意,可惜这样迷人的笑是对他身边的一个小姑娘。 能来太白居吃饭的人非富则贵,楼上雅间早已被订光,想着余妈妈的规劝,她索性就大家闺秀一回,不去酒楼抛头露脸,坐在车里谋定而后动。 雅间之内,除了清蒸鲥鱼,还有满桌的应节菜色,算是汇集了各地民俗美味,有些菜太白居未必会做,弘历就从别的地方请来厨子。 立夏五色饭必不可少,是用赤豆、黄豆、黑豆、青豆、绿豆等五色都拌合白粳米煮成;脚骨笋是宁波习俗,用乌笋烧煮,每根三四寸长,不剖开,吃时要拣两根一样粗细的笋一口吃下,喻意身体健康;杭州习俗是吃“三烧”、“五腊”、“九时新”,三烧:即烧夏饼、烧鸡、烧酒,五腊:即黄鱼、盐鸭蛋、海蛳、腊肉、清明狗,九时新:即樱桃、梅子、鲥鱼、蚕豆、苋菜、笋、黄豆、玫瑰花、乌饭糕、莴苣笋。 涴秀早已吃的津津有味,玹玗却借口要去方便独自出去,因为刚刚上菜时,小二偷偷戳了她一下。 走廊转角处,有人在对她招手,“小姐,奴才在这呢。” “黄三,果然是你,刚才只是一晃眼,还以为看错了。”玹玗身为家中唯一的小姐,除了对管家骆均必须要礼敬之外,府中其他家丁婢仆都是直呼其名,这是母亲的吩咐,要她从小就养着高人一等的主子习惯。 “真没想到能在宫外见到小姐,看小姐过得不错,奴才也就放心了。”黄三在这家酒楼当厨子,虽然不会烧温州菜,但宁波菜可是他拿手,刚刚无意中见到玹玗进来,为了确认不是眼花,才假装成送菜小二。 “难道额娘遣散你们的时候银子给的不够?”玹玗从上到下打量着他,郭络罗府不算大富大贵,但家丁婢仆从不缺衣少食,当初母亲给每个人的银子至少够他们做点小生意。 “小姐误会了,夫人给的钱成家立业都够,不过我这个人也没什么擅长,只烧的一手好菜,这家酒楼高薪请厨子,所以我就来了。”黄三忙解释了,又提到其他人的情况。“骆管家在琉璃厂盘了间字画店,只想着要多接触些当官的,也好打探着你和夫人的消息,店名叫做「兰亭古墨」,据说是取自老爷最喜欢的一首宋词,小姐要是有机会就去转转;妘娘带着煕玥盘了家绣庄,就在这附近,叫做「千丝绣」,生意还不错,前段时间还张罗着要打听你在宫里的情况呢;哎呀,瞧我这记性重要的放在最后,何六去伊犁了,上个月骆管家受到他的信,说已经见到夫人,让咱们放心,他会好好照顾夫人。” 玹玗从小就听母亲说“人走茶凉的道理”,可今日见这些家中旧人如此念情,一阵感动眼泪竟涌了出来,哽咽得说不出话。 在黄三手忙脚乱的劝言下,她才慢慢收住泪水,平复了情绪,“刚才来的时候经过千丝绣,原本两位爷和小姐还打算进去逛逛,可门上贴着歇业两日的贴纸。” “哦,听骆管家说妘娘找到失散的夫君,但生意还是会做,这两天可能是去夫君家里了。”黄三还是守着旧日的习惯,但凡他知道的事情,对主子和少主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过妘娘的夫君好像有家事,所以说继续绣庄也是长远之计,她和骆管家倒是谈得很清楚。” “但愿煕玥能父母双全,能有个完整的家庭。”玹玗沉默良久,才幽幽叹了一句。 “过了这两天,小姐可以亲自去一趟,每次和妘娘见面,三句中有两句都念着小姐。”突然,黄三重重一拍脑门,自责道:“我就说这脑子不好用,越来越忘事儿。老爷葬在京郊云梦山上,每逢清明咱们这些在京中的旧人都会去拜祭老爷,所以请小姐放心,这两年坟头从未凄冷。不过那地方不好找,就是画地图也未必找得到,回头让骆管家带你去一趟。” 在宫里福身施礼已经习以为常,但紫禁城对她而言就是个舞台,所有动作表情都是扮演角色所指定的,可此刻她对黄三的行礼,却是发自内心的感激,再无身份高低的区别,只是对恩情难报的谢意。 “其实,还得麻烦你转告骆管家和妘娘,就说我很好。”玹玗苦涩地扯动嘴角,无奈地说道:“我在宫里当差跟着端慧郡主,她是个好主子,把我当成亲妹妹一般,但毕竟只是个奴才,哪能随便出入宫禁。” 黄三是没看出弘历和弘昼的身份,但那两位爷来太白居也不是一次两次,老板总都是一副阿谀奉承样,连对跟班李怀玉都恭恭敬敬,他就算再没眼力见,也知道这两人来头不小。 作为一个厨子,他以前没兴趣打听,今天忽见玹玗出现,才多事问了几句。 “小姐真是越来越沉稳了,夫人知道一定很放心。”黄三深深叹口气,嘴上夸赞着,脸上露着笑,心底却为少主觉得委屈。 两人又闲叙了几句,也知玹玗不便出来太久,黄三从跑堂专用的楼梯下去。 玹玗从角落转身出来,竟见弘历临栏而站,双手背在身后,视线一直盯着楼下大堂。 他何时站在这的,都听到了些什么,那她又该说些什么? 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玹玗迟疑了片刻,才走到他身边,低低地说:“……爷,刚刚上菜的人,是旧时家中的厨子……” “嗯。”弘历侧过头,嘴边带着笑,淡淡地问道:“你喜欢吃他做的菜?” 玹玗没想到,他竟然只这样问,愣愣地点点头:“他做的宁波菜可好吃了。” “知道了。”弘历轻笑着,脸上也没有其他的表情,让人无从猜测他的心思。 听不明白他的回答,玹玗注意到他的视线又移向楼下,顺着望去,惊讶地说道:“那个大叔……在庙会的时候撞见好几次呢。” 弘历眸光一闪,望着她问道:“不是你认识的?” 之前在庙会,他已经发现那个人跟踪他们,刚进太白居又见此人,直觉和理智都告诉他,这绝不可能是巧合。 而黄三上菜之时,他注意到玹玗脸上微妙的变化,思量后才决定跟出来。 听到黄三称呼玹玗“小姐”,又夸她越发秉节持重,于是猜到黄三应该是郭络罗府的旧仆。人说树倒猢狲散,没想到郭络罗府的旧人这般重情重义,这才疑心楼下那个跟随他们一路的人,会不会也和玹玗相识。 “不认识。”玹玗摇摇头,明白他心中所想,于是说明道:“旧时府中的家丁婢仆我都记得,额娘用人谨慎,就算年节里最忙的时候,也不会从外面请零工,所以那人绝对没在我家中出现过。” “那就可能是个麻烦。”弘历的眸光变得阴冷,提醒道:“待会儿留神,小心些。” 玹玗想了想说:“好,那我先进去,跟五爷说一下。” 话音刚落,已见太白居老板亲自端着一盆温水上来,身边跟着的女孩手中捧着全心的丝棉巾帕,恭敬的站在他们面前。 “等等。”弘历瞥了一眼那盆水,轻叹一声,对玹玗笑道:“将就着用,先洗把脸,挂着泪痕他们会以为你被欺负了。” 老板毕竟是个生意人,常年迎来送往,擅于察言观色,虽然弄不明白玹玗的身份,但听说两位阿哥是带着格格出来游玩,又见两位姑娘的衣着不相上下,便都奉承着总不会有错。 “玫瑰花店里是有,但在晨露下新摘的,怕加到水中反而折损了姑娘容颜,所以才只端了清水来。”老板使眼色给身后的女孩,见玹玗接过巾帕,又说道:“这是江南的青丝棉所织,前两日才从千丝绣买来,没用过干净着呢。” 水是温的,心是暖的,弘历始终没有询问她和黄三聊过什么。 洗过脸回到雅间,弘昼和涴秀都看出玹玗的眼睛有些发红,但见弘历在她身后微微摇头,就都知情识趣不多问。 弘昼听说被跟踪的事情,好奇也出去看了看,只觉得眼熟,却想不起在哪见过。 但观察了四周,看不出那人有同伙,或许是他们杯弓蛇影,暂时不再多心。 吃饭间,弘历又吩咐李怀玉准备马车,说一会儿想去琉璃厂逛逛,弘昼还在一旁数落,既然疑心有危险,又何必到处乱逛。 玹玗默不出声,偷偷瞄了弘历一眼,竟然有一对带笑的深眸映入眼帘,这才明白他不问,是因为该听到的都听到了。 琉璃厂,兰亭古墨。 店铺不算大,但装潢和陈设都很韵味,店里寄卖的字画均是出自当朝官员,看来店主的人际关系不差。 还未进店,就见一名女子正和店主纠缠着,好像是为买店里正墙上挂的那副山水画。 “六十两,好不好。”荃蕙颇感无奈,这么高价钱,店主还是不肯定点头。 天知道啊!她才不是过来买画的,二管家听到弘历要来琉璃厂,她就提前过来,真不明白堂堂阿哥怎么看上这样的小店。 在店里看了一圈,也没什么能入眼的作品,唯有这幅画颇有意境,要想引起弘历的注意,总不能干站着,要表现出她也是个知书识墨的才女。 “这位姑娘,我都说过了,此乃镇店之宝,不能卖给你,你瞧瞧别的。” 骆均好脾气地陪笑,可视线移向前方却愣住了。 侧目看着身旁的玹玗,见她望着那幅画发呆,弘历才细细品鉴起来。 那幅画没有落款,应该不是大家手笔,但布局巧妙,笔法也很讲究,用大笔触的遒劲笔法来泼染水墨,墨随笔走,云山兼具滋润和沉郁的特色。全画构图复杂,但层次井然,由远至近,浓云翻滚隐现远山,重迭起伏的峰峦影影绰绰于云中,丹柯碧树飞瀑溪潭,茅亭草舍湖上轻舟,好一派深秋佳境。 画上还有首题词: 秦峰苍翠,耶溪潇洒,千岩万壑争流。 鸳瓦雉城,谯门画戟,蓬莱燕阁三休。 天际识归舟。 泛五湖烟月,西子同游。 茂草台荒,苎萝村冷起闲愁。 何人览古凝眸。 怅朱颜易失,翠被难留。 梅市旧书,兰亭古墨,依稀风韵生秋。 狂客鉴湖头。 有百年台沼,终日夷犹。 最好金龟换酒,相与醉沧洲。 …… 弘历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以前听说过,海殷虽是一介武夫,但书画造诣不凡,店主是郭络罗府的旧时管家,玹玗又因这幅画而出神,心中已经猜到作画之人。 荃蕙转过头,见弘历也对此画感兴趣,暗暗窃喜,又抬高了价钱,“一百两,总行了吧。” “姑娘出再高的价钱,我也不会卖。”骆均回过神,再一次拒绝。 此画是郭络罗?海殷的亲笔,对他来说是无价的纪念之物,且玹玗小姐就在眼前,别说百两,就算千两万两黄金,他也不会卖。 “那你开个价,多少钱肯卖。”荃蕙还是不死心。 骆均的回答只是摇头。 弘历好笑地轻轻扯动嘴角,转头看了看玹玗,上前一步说道:“一千两,还望店家割爱,这画我买来送人。” 此言一出,在一旁瞎逛的弘昼、涴秀、李怀玉,都猛然转过头,目瞪口呆的盯着弘历。 弘昼将视线移向荃蕙,见她水灵明眸含情脉脉,青黛秀眉媚中生娇,肤若凝脂,唇红似樱,果然是个标准美人。 李怀玉则在一旁暗暗盘算,一千两买幅画结识美人,有钱也不能这样花啊! 而涴秀却发现,弘历的视线似乎有意无意的瞄着玹玗。 第238章 素愿默 自古以来,为搏红颜一笑,多荒唐的事都会变得顺理成章。 商纣王剖腹看胎儿;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唐玄宗千里送荔枝……相较之下一掷千金又算得了什么。 总说物以类聚人与群分,弘昼喜欢流连烟花柳巷,弘历虽然自律,但也常常与其厮混一起,那些地方别说千金,兴致来时金银珠宝不过泥土一般。 玹玗默默地望了弘历一眼,然后也把视线移向荃蕙,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确实倾城佳人,值得男人千金博一笑。 那幅画是父亲的亲笔之作,可她什么都没说,弘历又怎么会知道。 何况对她的疼爱是一回事,他的儿女情长又是一回事。 别说现在沦落为奴才,就算还是正白旗的格格,当朝阿哥看中了父亲的画作,开口说要,他们就只能双手奉上。 明知道不可以心生怨怼,可她低眸的那一瞬,身子不由得向另一边偏了些许。 外人看不出来这细微的动作,只是她内心的自我安慰,而此刻最让她心中不安的居然一丝酸楚,她生气的不是弘历买下那幅画,而是心怨他不惜千金买红颜一笑。 涴秀很少跟出门,所以不清楚情况,只冷眼旁观;弘昼却好奇,弘历怎会看中这个女人,要说样貌是不错,可以前比她更美的女人都不见弘历心动。 李怀玉也是第一次见主子在陌生女人身上如此撒钱,不屑地睨着荃蕙,目光挑剔地打量着。论容貌,主子的九位妻妾没有谁是逊色的;论才学,嫡福晋受到皇帝赞赏,兰夫人的书法连宫学先生都要佩服;论性格,这倒是要以后相处过才知道,但见她拿钱压人,死活赖着要买别人的镇店之宝,绝对不是淑德贤惠之人。 心中的小算盘拨来打去,李怀玉最后得出的结论,就是一千两花的不值! 骆均诧异地愣了片刻,突然笑了笑,给出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既然公子拿来送人,此画分文不取。 说完,即刻叫来两位伙计,赶紧把画取下来,又亲自去寻找画套包装。 荃蕙满脸通红着敛眸,又忍不住含羞带怯地偷瞄弘历,心里一阵小鹿乱撞。 没想到那些戏文小说的内容真有用,这就是惊鸿一瞥魂牵此生,无论弘历有多少妻妾,第一次见面就能千金相赠,为她购买心头好,就应该是对她有意思,虽然可能只是被容色所吸引,但她相信只要两人相识后,一定会让弘历更欣赏她的其他方面。 骆均亲自捧着画递到弘历面前,弘历让李怀玉付银票,骆均却坚持不收,弘历也不与他推拒,但说交个朋友,以后若有事只管开口。 玹玗不解地抬头看了看弘历,又望向骆均,总觉得两人有点古怪。 “拿好了。”弘历直接把画卷递给玹玗,侧头看着她,微笑着说道:“世上仅有的一幅,好好保存着。” 千金买画居然是博她之笑! 这是什么情况啊? 玹玗瞪大眼睛看着他,那深邃黑眸中的温柔,让她双颊瞬间绯红,脑子也变得空白。 涴秀掩唇一笑,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以她这四哥的性子,岂会莫名其妙的看上陌生女人,而且这女人的模样哪里能和玹玗相比。 弘昼只是淡然笑了笑,看出了当中的蹊跷,这个店主大概和玹玗相识,不然一个阿哥何须为了幅不知来历的画,和市井商人交朋友。 李怀玉心中的算盘再次打响,主子对玹玗姑娘确实与众不同,不过玹玗姑娘可爱,又心地善良,就是面对他这样的阉人也客客气气,而且上次弘历远赴伊犁,她不提任何要求,托五爷带话只是希望主子平安,何其懂事乖巧。 所以他再次得出盘算,就算主子真的花了千两银子,只要是为玹玗,那就一个字:值! 落差感最大的还是荃蕙,前一刻还因期待而脸颊发烫,现在却似被一桶冰水从头淋到脚。 荃蕙愕然诧异地望着弘历,心中无限失落,万千抱怨难以说出口。 可转念想了想,怨气又渐渐褪去,他们本来就不认识,就算是一见钟情,怎都要有气氛,比如花前月下两人相遇,总不会是一大群人,纵然有情愫萌生也被破坏了。 “四哥,你抢了那位姑娘的心头好。”见荃蕙望着弘历发呆,眼神还带着幽怨,弘昼唯恐天下不乱地说道:“面对如斯家人,总要有个交代吧。” 涴秀似笑非笑地望向弘历,她也瞧出荃蕙的心思,一副看好戏的模样等弘历的反应。 弘历挂着几丝笑意,走到荃蕙身边,说道:“是我失礼了,姑娘若是看上琉璃厂其它书画,全算在我的账上。” 荃蕙如痴如醉地望着他,愣愣地点了点头,又迅速摇了摇头,“不用……” 光是他那个笑容,就什么都足够了,哪还需要什么字画。 从太白居外看到他温暖的笑,荃蕙就一直期盼着,那个笑容如果是给她的该有多好,没想到这么快就梦想成真,沉醉在他那温柔的声音中,其他事都被抛到九霄云外。 “或者姑娘看上其他的物件,就当做是补偿。”弘昼狡黠一笑,在一旁煽风点火。 荃蕙一愣神,低头沉思着,这话倒是提醒了她,既然已相见,应该像戏文中所写留下一件定情信物才对。 跟在身边的婢女彩绣机灵地说道:“小姐,你刚刚不是看中一副翠玉耳环吗?” 荃蕙眼中流露出一丝庆幸的笑,有个聪明伶俐的丫头在身边就是好,定情之物当然不能是字画这样冰冷的东西,能贴身戴着的方为最佳。 弘历转头对李怀玉吩咐道:“跟着去,把耳环给姑娘买回来。” 神游太虚的玹玗这时才反应过来,弘昼似乎刻意在调侃,李怀玉也笑得古怪,难道他们知晓这买画姑娘的身份? 李怀玉很快就去而复返,恭敬的把耳环递给弘历,再由弘历转递给荃蕙。 “天色已晚,我们也该回去了。”弘历转头对玹玗一笑,率先走出字画店回到马车上。 玹玗对骆均微微额首,也快步跟了出去,总觉得弘历的眼底藏着一丝怒气。 弘昼礼貌的向荃蕙告辞,领着涴秀一起向马车走去,李怀玉紧跟在他们后面,三个人都笑得贼贼的。 见两人上车,弘历冷声问道:“说,那姑娘是谁?” “那拉家的荃蕙小姐,熹妃娘娘看中的人。”弘昼已经憋了很久,现在终于能够放声大笑。“被你怀疑的那个人是那拉府的二管家,你让小玉子去准备马车时,他就已经把那人认出来了,不过我是到了字画店才知道。” “就是她。”弘历的语气很平淡,然后高声对驾车的李怀玉说道:“小玉子,你皮在痒,这个月的例银是不想要了吗。” 他眸中不带一丝情绪,表情也冷漠淡然,让人忍不住为荃蕙感到唏嘘。 “对啊!我在圆明园见过那位小姐,怎么忘了,她就是熹妃娘娘要为四爷纳娶的新侍妾。”玹玗莞尔一笑,侧头望着弘历,笑道:“那位小姐应该是故意制造机会,就想和你偶遇,真是花了心思。” 弘历没有答话,只是微微勾起嘴角,抿出一抹嘲讽的弧度。 “才想起来啊!”涴秀笑了笑,“刚才在字画店,我就认出她了,见她望着四哥时那副陶醉样,才没想着拆穿,就要看看还有什么花招。” “上次在圆明园,荃蕙姑娘浓妆艳抹,我隔得远也没仔细看,不过今天那淡淡的妆容好像更适合她。”玹玗满脸坏笑,望着弘历问道:“四爷打算什么时候,把那位小姐娶进门啊?” 弘历敲了敲她手中的画卷,侧头望向她,眸中满是宠溺的微笑,“你也跟着瞎胡闹?” 虽然他脸上挂着浅笑,但玹玗直觉他并不乐意,莫非是因为累了。 雍正帝和熹妃不停的往他身边安排女人,无论他是否喜欢都必须接受,对于一个王爷而言,九房妻妾或许多了些,但对于一个君主而言,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又算得了什么。 不过弘历无心那位荃蕙姑娘,竟让她莫名的愉悦,抱紧了怀中的画卷,低眸玩笑道:“拿人手短,吃人才嘴短。” “嗯,说明刚才那顿不是很合你心意。”弘历眼中笑意加深,心中有所盘算,悠然地说:“早晚要喂你一顿吃人嘴短的饭。” “四哥,这就是你不对了。”涴秀和弘昼对望一眼,笑道:“明明是姨母要为你纳妾,我们只是问问时间,也好给新嫂子准备贺礼,怎么还说我们胡闹呢?” “闹与不闹,早晚都是你的人。”弘昼叹笑,他知道弘历暂时无心纳妾,可熹妃有所筹谋,最迟不过年底。 弘历只是无奈深叹,不过有玹玗和涴秀一起玩闹,只要她能笑,他就不会生气。 涴秀又说了些九天仙女变十全十美的笑言,便把话题扯开,和玹玗聊起今日在庙会买来的玩意,又拿出九连环考验弘历和弘昼。 马车内谈笑声不断,纳妾早不是他们的话题。 夕阳渐落,那拉府后门处,马车已经停在这许久。 天色越来越暗,微凉的春风一阵吹拂,余妈妈亲自前来,把出神发呆的荃蕙领进府。 飞花漫天的院落,荃蕙坐在石桌前,望着锦盒中的耳环发呆。 彩绣和余妈妈面面相觑,劝小姐回房用餐已经好几次,可荃蕙除了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就是充耳不闻,幸而此刻二管家匆匆而来。 “小姐,你要打听的事情,应该有答案了。”彩绣指着小碎步跑来的二管家,庆幸她们总算不用继续吹风了。 荃蕙焦急地询问:“快说,打听到了吗?” “回小姐的话,奴才只打听到,四阿哥和五阿哥是带着端慧郡主出来逛庙会。”二管家在太白居的时候和李怀玉打了个照面,所以闲问了几句。 “端慧郡主,就是熹妃娘娘的内甥女。”荃蕙蹙起眉,犯愁地问:“可今天有两个姑娘,谁是端慧郡主?” “这奴才就不知道了。”二管家回完话,打千退下。 “小姐,你不是随夫人去过圆明园吗?”彩绣诧异地问道:“怎么会不认得端慧郡主,听说熹妃娘娘很宠她,时时都带她在身边啊?” “没有啊。”荃蕙仔细回忆着,上次在圆明园,她只远远看了涴秀一眼,根本没记住长相。“何况在熹妃娘娘身边,我哪还有心思留意其他人。” 她所留意的都是弘历的妻妾,看她们的容貌和言行,在心中拿她们和自己比较,盘算怎样才能得到弘历的青睐。 余妈妈一直站在旁边没有插嘴,此刻却忍不住笑道:“糊涂,看穿着打扮,不就能分辨谁是主子,谁是丫头啦。” “可她们的穿戴不相上下啊。”彩绣想了想,大胆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奴婢觉得,跟在四阿哥身边的那位姑娘,典雅高贵比较像京中的格格。可宫中传言,端慧郡主出生蒙古大漠,端庄贤淑和她不沾边,所以奴婢猜测,另一个气度豪迈的才是郡主。” “有些道理。”荃蕙托着尖尖的下巴,愁眉道:“如果是这样,四阿哥为什么会千金买画给那个小姑娘,而且每次看她的时候目光都好温柔。” “既然说两位姑娘皆衣着华贵,那应该都是格格的身份,保不齐还是宗室贵女呢。”见荃蕙满脸愁容,余妈妈赶紧安慰。 荃蕙点点头,肯定地说道:“应该是这样,不然怎么会和两位阿哥一起出行,我看着四阿哥的跟班对她也是恭恭敬敬,说不定真是哪家王府的格格。” “小姐想通了,是不是就可以回房用膳?”彩绣急着试探着问。 荃蕙猛然站起身,冲着彩绣爽朗一笑,困心的问题得到了答案,此刻她也觉得饿了,遂让人备饭送到她房里。 桃花庭院恢复了宁静,只剩落花流水的无声叹息。 第239章 女儿意 夜莺啼绿柳,皓月醒长空。 最爱垄头麦,迎风笑落红。 …… 天气越来越热,转眼就到小满,雍正帝早有旨意传来,小满祭蚕神之后,就让宫中女眷移住圆明园避暑,要住到十月左右才返回。 各宫主位都在名单上,涴秀和玹玗自然也跟随熹妃前往。但这次弘历的妻妾不随行,因为弘历政务缠身不会伴驾圆明园,这一年来她们多和夫君聚少离多,据闻弘历还要洽谈与准噶尔议和之事,又有云南和广西开炉制钱的计划要进行,弘历必定还要外出,所以眼下的时间就显得格外珍贵。 清晨,熹妃率领后宫女眷祭祀蚕神,涴秀没兴趣参加这些活动,以前住在景仁宫是逃不掉,现在有了自己的地方,便是一句话身子不爽快,躲在兰丛轩不出去就行。 “格格,四阿哥和五阿哥来了,还抬了好机箱东西。”莲子兴奋地跑到后院。 每逢节日宫学先生就不会来上课,涴秀当然乐得清闲,对外称病不去祭祀,却在院中和玹玗抚琴、唱歌、跳舞,主子奴才玩在一堆,欢声笑语好不快活。 “这两个丫头越来越任性了。”弘历摇头笑叹,默默听着玹玗弹完整首曲子,才上前问道:“午后就要去圆明园,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也不是第一次随行出门,东西昨晚就打点好了。”玹玗笑着点点头。 “你们两个不忙吗?”涴秀望着那些箱子,好奇地问道:“大早跑过来,那些箱子里又装的是什么?” “我和四哥不一定有时间去圆明园,有些东西当然要提前送。”弘昼让小太监们把箱子放下,然后打发他们先离开,凑到涴秀面前笑道:“否则那么重要的日子不送礼,如果咱们的端慧郡主发脾气,怪罪我和四哥没心肝,可怎么是好?” 玹玗愣了愣神,和雁儿对视一望,方才明白地低头浅笑。 “什么重要日子啊?”涴秀不解地问。 “看来自立门户后,你过得太开心,连时日的都不记得了。”弘昼故作伤心地说道:“早知如此,就不费心准备,劳命伤财啊。” 涴秀不由得蹙起眉头,一拳捶在他胸膛,“打什么哑谜,直接说。” “格格,再过五天就是你的生辰了。”玹玗盈盈一笑,“四阿哥和五阿哥不见得有时间去圆明园,所以提前过来送寿礼啊!” “这么快就又一年啦。”涴秀幽幽叹了口气,又指着那几个大箱子,惊叹道:“什么寿礼啊?用得着这么几大箱子,我可不用千金买一笑。” 知道这是在调侃上次的那幅山水画,玹玗低头敛眸地退后了一步,微红的脸颊浮现出娇羞的笑意。 “自己打开看。”弘昼得意一笑,做出了个邀请的手势。“宫里绝对找不到。” 莲子、青露、苹花、汀草全部都围了上来,两位阿哥对她们主子疼爱有加,往日有什么好吃好玩都往这边送,此刻更是好奇这几大箱子里装着什么稀奇玩意。 几个人嘀咕着,有猜金银珠宝的,有才锦缎布匹的,还有的猜是西洋的新奇玩意。 雁儿则兴致缺缺地站在远处,这两位阿哥的心思她早就见识过,平常日子倒是有些好东西送来,越是到了特殊时候,送来的礼品越是稀奇古怪。 涴秀把六个大箱子全部打开,看得一众奴才都傻了眼,果然是阿哥,送礼都这么别出心裁,而且是打死也猜不到的别出心裁。 看着她们脸上的表情,从万分期待变成目瞪口呆,然后满头雾水,最后纷纷尴尬夸赞。 民间俗话:豆腐盘成肉价钱。这六箱东西真如弘昼所言,费尽心思又劳命伤财,不过还应该加一点,那就是千辛万苦但一文不值。 雁儿忍不住“噗哧”一笑,上次是一箱子草,这次是六箱子花,从数量和模样上来看,算是比草值钱些。 其他奴才都面面相觑,堂堂阿哥要送花,以他们的权势和财力,便是琪花瑶草也能寻得,怎么会送上几箱子凌乱的野花。 “草原上弄来的吗?”涴秀倒是很喜欢这份礼物,纤纤手指轻触着绽放甚好的花朵,又转头对玹玗招手,说道:“这可算是格桑花的大汇集,记不记得在草原上我说可惜没见到珍珠梅,不想四哥和五爷竟然给咱们弄来了。” 玹玗上前几步,那一簇簇亮白如珠的花朵,在绿叶的衬托中展现着秀丽娇姿。宫中也培育此花,开的更繁盛,却少了这份自在随风绽放的姿态。 这就是自由,涴秀的渴望,她的期盼。 “偏是这野生的珍珠梅难找,六、七月里才开的花,四哥可是派了好多人才寻来。”送草原之花的主意是弘昼想的,可寻找珍珠梅却是弘历坚持。 “四哥……”涴秀侧头看了看玹玗,指着珍珠梅抿嘴笑道:“明明是给我的寿礼,但怎么让人感觉,这花是专门找给玹玗看的?” 弘历淡淡一笑,没有反驳的意思。 “还贫嘴呢,是你嫌弃宫里培育的没有野生的自在感,为了让你舒服,咱们才如此费神的去找。”这毕竟是宫里,不能向在外面那样随性,弘昼忙把话题拉开,问道:“怎样,咱们端慧郡主对这份寿礼满意吗?” “正合心意。”涴秀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可其他的奴才却都看傻眼了,纷纷在心中感慨,富贵双全的真是不同,不稀罕金银珠宝,却把野花野草视为珍宝。 雁儿浅笑着叹了口气,领着四个宫婢去前面准备茶点,途中颇有深意地说,她们入宫刚满一年,还不知道野花野草的难得,等到三年五载后才会明白,就算是宫外的风都弥足珍贵。 涴秀美滋滋地欣赏着野花,突然转头望向玹玗,蹙眉问道:“你是几月的生辰?” 和玹玗相处这么久,她竟然把这个问题忽略掉了,这会儿收了提前送来的寿礼,才惊觉自己作为姐姐有多失职。 “已经过了好久。”玹玗浅笑着说:“因为出生的日子不好,以前在家中也不过生。” “那到底是哪一天?”涴秀追问道:“有什么日子能不好到寿辰都不过。” “是二月廿三。”玹玗有些许犹豫,但还是缓缓说道:“因为我出生那年的二月廿三正好与清明节相撞,所以不算是个吉利日子。” “清明节的日子每年都不同啊!”涴秀摇了摇头,挥手叹道:“满人以前哪有这么多规矩,入关以后反而越来越矫情。今年已经过了,只能作罢,但从明年开始,年年寿辰都必须过,就当是多了个借口,让四哥带我们出去玩,请我吃好东西。” “好吧,为了涴秀姐姐的好玩之心。”玹玗巧笑着应了。 对于玹玗的事情,弘昼并没有太留心过,刚刚听到她说生日,才猛然想起一件事,细细在心中盘算了一下时间,脸上浮现出了怪异的笑,侧头望着弘历。 “二月廿三那天,不就是……”他话未说完,已经被一个淡然的眼神打断。 弘历微微一笑,轻声问道:“是什么?” “没什么。”弘昼深深吸了口气,点点头,既然他四哥不想认,那他就不戳穿了。 在草原上他就猜到,玉雪霜那匹马是送给玹玗的,之前只是觉得名字别有深意,现在才知道,弘历为什么一定要在二月廿三之前寻到最好的白马,还要在二月廿三当日给白马取名。 只是这寿礼送的,也太隐蔽了,或许他应该找时间提点玹玗一下,才不枉费弘历的苦心。 四人移步正厅,用了些点心,又喝了两盏茶,弘历和弘昼要去军机处,云南和广州开炉铸钱之事,要弘昼帮忙筹划并亲自南下,便起身告辞,还不忘叮嘱她们在圆明园别惹事。 午膳前,熹妃打发奴才前来传话,让涴秀和玹玗去景仁宫用膳。 饭后还有些时间,涴秀和熹妃在寝殿说话,银杏请玹玗帮忙去库房清点一下礼品。 “这些都是要送去那拉府,不容有半点出错,我看秋菱心不在焉的样子,所以才让你去帮帮她。”银杏是这样对玹玗的,可她心里却是希望用秋菱给玹玗敲响警钟。 库房内,秋菱神情平淡的清点着东西,这次她不用随行去圆明园,因为还有半个月就是她离宫之期,然后就要按照熹妃的指婚,下嫁给宫学的老先生为续弦,可名分上竟然还显得是她们家高攀了。 从春搜回来后,这是玹玗第一次和秋菱单独相处,心里有无数的疑问。 “为什么?”东西清点了一般,玹玗终于忍不住开口,“熹妃娘娘不是待你很好吗?之前还打算给你找个匹配的夫君,那又是熹妃娘娘母家的包衣,为什么要出卖娘娘?” “出卖?”面对玹玗一连串的问题,秋菱只是淡淡一笑,但眼眸里有难掩的哀伤。“我们有资格出卖谁吗?我们出卖的只是自己而已,自己的身子,自己的灵魂,还有自己的命运。” 熹妃待她是不错,可掌握生杀大权的人却是雍正帝,背叛主子是她被逼无奈的选择。 旗人又怎么样? 还不是同样重男轻女,她弟弟惹出了人命官司,案子发在顺天府,当全家人求助无门的时候,年希尧找上了他们,并开出了一个很简单的交换条件。 只要秋菱成为雍正帝的棋子,她弟弟就能死里逃生。 父亲几乎想也不想就答应下了,专程入宫探她,就是要她牺牲自己,救弟弟一命。 “你就如此甘愿?”玹玗难以置信地望着秋菱。 “有什么愿不愿的,我既不冤,也不怨。”秋菱敛眸,苦涩笑道:“熹妃娘娘要给我指婚,就算青年才子又如何?也不一定就是我喜欢的,所以嫁给老头,和嫁给才俊都一样,只是被人摆布而已,只是随她人心意而已。” 原来这就是她的无怨,确实没有什么好怨的,反正结果都相同。 若是嫁给一个年纪相当的男人,却发现对方斯文外表下,隐藏着花天酒地、朝秦慕楚的禽兽之心,她岂不是要忍耐对方一辈子。 老头子就不同,她嫁过去是续弦,是坐享其成的正房夫人,只要她愿意,有很多法子让老头尽快归西,到时候以她的手段就定能抓到足够的补偿。 熹妃以为这样把她嫁出去是最好折磨,却想不到,在秋菱心里这是最大的解脱。 郎情妾意的男欢女爱,早已不是她心中的幻想,一切虚无的感情都不如钱来的实在。 耻辱吗?她不觉得,反正女人都是要嫁,与其看着男人拿钱找女人买风流快活,那她为什么不能颠倒过来呢? “不觉得委屈了自己?”玹玗讷讷地问,秋菱真是给她上了一节很好的课。 秋菱浅笑着深深长叹,良久才反问:“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比身为八旗女儿更委屈的事?” 玹玗沉默了,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即便是妓女也能为自己赎身,也能有寻找自由的一天,可八旗女儿从出生那天起,就注定身不由己,命由君定。 两人默然地清点着东西,谁都没有再说话。 “玹玗姑娘,熹妃娘娘让奴才叫你,咱们该动身了。”外面传来一个小太监的声音。 “玹玗姑娘……”秋菱玩味的重复了一遍,勾起嘴角笑道:“你和我虽然命运相同,但始终身份不同,希望你能比我聪明,不要落得和我一样的下场。” 深深地望了秋菱一眼,玹玗低低应了,挤出一丝笑意才转身离去。 那一次就是玹玗最后见到秋菱,大半个月后,突然有消息传到圆明园,秋菱的夫君暴毙,死得很不光彩,秋菱没有和其子女争产,只是悄然了席卷家中所有银票和值钱物件消失无踪。 面对这样的局面,银杏却是连连感叹,做女人如果能和秋菱一样,忍受得住屈辱,割舍得下亲情,或许就是最大的幸运。 至少秋菱逃脱了,带着万贯身价,逃到一个无人认识她的地方,从此隐姓埋名。 可是这算赢了吗? 又过了十多天,再次有消息传入御园,秋菱的生母病逝,而她并非秋菱父亲的正妻。 第240章 默而知 虎符缠臂,佳节又端午。 门前艾蒲青翠,天淡纸鸢舞。 粽叶香飘十里,对酒携樽俎。 龙舟争渡,助威呐喊,凭吊祭江诵君赋。 感叹怀王昏聩,悲戚秦吞楚。 异客垂涕淫淫,鬓白知几许? 朝夕新亭对泣,泪竭陵阳处。 汨罗江渚,湘累已逝,惟有万千断肠句。 …… 不知是不是熹妃的不祥预感,涴秀的十四岁生辰竟然当作及笄之年大办,还专门让升平署总管把彩云天戏班找来,连台本戏上演十出,圆明园是天天开锣鼓。 弘历和弘昼不仅四月廿四那天没出现,就是到了端午节也不见人影,只是命人送了各类粽子,又有江南习俗的五黄,和蜀中类似饺子的包面。另有两个五色丝线绣成的香囊,内里装有中药香料:白芷、川芎、芩草、排草、山奈、甘松等,香囊并无特别,只是绣工是玹玗所熟悉的。 宫里的端午节习俗和民间大同小异,只是在形式和规模上更为精致奢华。 满清沿袭赐枭耕的汉俗,所谓枭羹就是鸮肉的汤,取其谐音而已。在传说中,鸮鸟是会吃掉生母的恶鸟,要在它生育成长的时节制成食物用于祭祀,并“标其首于木”,因此斩首示众也被称之为枭首。而皇帝赐枭羹于臣下,则有警示的意味,若是不忠不孝妄图谋逆,早晚要落得鸮鸟下场。 戏言无心,为者有意。 涴秀在御前玩笑说没喝过鸮肉汤,不知是什么滋味,端午这日早晨,雍正帝竟命人送了一大煲,且独天然图画有。 对此,熹妃一笑置之,还提醒涴秀要去御前谢恩,但枭羹是半点未尝。 端午节的龙舟赛是传统,每遇在圆明园过节,竞渡会比在西苑更壮观。赐枭羹赏粽子之后,雍正帝便换了汉装,佩戴五毒荷包前往蓬莱岛码头楼阁之上,与众妃嫔、皇子欢坐观赏龙舟赛。 宗室亲眷被安排在瀛洲岛,文武百官则在方丈岛。 竞渡时,御园福海“兰桡鼓动,旌旗荡漾”,数十艘华丽的宫廷龙舟驰骋于水面上,其壮观程度民间实在难见。 竞渡结束,雍正帝赐午宴,之后文武百官各自归家,宗室亲眷可选择留下来,随雍正帝去戏楼看戏,不过承应戏多为天师除毒、屈原成仙、采药伏魔等题材,听多了也让人厌烦。 可今天这出戏不同,戏台上演的什么不重要,只是那幕后的一曲琵琶,却让听戏的某些人心中难安。 深夜,升平署的角园,茹逸只是换了一件颜色稍暗的衣服,缓缓沿河而行,在竹林中见到那等候已久的背影时,娇然冷笑一声,才上前与其并肩而站。 “很好,你还敢出来见我。”弘皙侧目,眸底暗藏杀意,脸上却挂着格格不入的温和浅笑。 “为什么不敢,这里是御园,你能把我怎样?”茹逸毫无畏惧,笑盈盈地反问。 自从她进入升平署,才切实明白,何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深宫禁院为了皇帝的安全,可说是一呼百应,但凡有点惊动声响就能引来大群侍卫,弘皙想在宫里杀她,也行,除非他预备陪葬。 这里可不像宫外,他能安排一大帮人绞杀,御园之内、宫禁之间,他进入都要格外小心,所以明里做不了任何事;至于暗杀,单打独斗比武功,就目前而言,弘皙手下只有影子略剩她一筹,可惜影子不会对她动手;最后就只剩阴谋论玩心计,偏偏能玩过她的人只有篱萱,天花事件她留下了“亲情”一子,这盘棋早就被牢牢掌握,怎么下都是活局。 且看弘皙现在的反应,此前篱萱应该没有透露她在宫里的事,所以她的胜算又多了几分。 宣战?她曾经想过,但在见到篱萱以后就改变了主意,只要能压制住弘皙的动作,保证弘昼的安全,其他的也不求。 毕竟眼前这个男人,是姐姐的心中牵绊,不必伤了姐妹情,弄得鱼死网破两败俱伤。 “你真以为我不会对你下手。”竹林中有人影闪过,弘皙只是微微蹙眉,没觉得惊诧。 茹逸也注意到林间的动静,挑眉笑道:“联手吗?但好像她没那个意思,反而像是来保护我的,怎么办呢?你们皇室中人不念亲情,总喜欢手足相残,可我们两姐妹却截然不同。” “别再试探我的底线。”弘皙浑身寒气迫人,怒意已被激起,却还保持着他惯有的风度。 面对这样的警告,茹逸脸上仍然绽放着笑容,“不如我来告诉你……我的底线吧。” “什么?”弘皙危险地眯起双眸。 话已到此,林中之人没有现身的打算,他也想看看茹逸还能玩出什么花招。 他真是培养了一个不可小觑的杀手,只可惜现在为他所用,这个麻烦早晚要除掉,但如何能做到无声无息,又干净彻底,确实是个难题。 从怀中掏出一块木牌,茹逸得意笑道:“瞧瞧这是什么?” 刻着茶花的木牌,弘皙麾下所有杀手的信物,这是她当年的那块,一直保留着。 单单这块木牌不能说明什么,弘历手上已经有很多,却依然没有实证可处理弘皙。 而她将此物随身佩戴,作用就如药引一般,因为木牌上多刻了几个字:月露疏寒、霜落沙洲。 两句话完全不相干,但每句都故意漏掉一个字,除此外还布置了更多证据。 若她有三长两短,宫院之中莫名其妙死了人,总要查查因由,到时候她的布置就会被呈递到雍正帝面前,弘皙谋反就会败露,以雍正帝的性格,就算不能明正典刑,也会暗中取其性命。 竹林中有细微的沙沙声,悄然前来躲在暗处的人,好像又已悄然而去。 “月露疏寒析,霜落沙洲白。”弘皙冷冷地一勾嘴角,“必须要有这块木牌才会引出下文,如果木牌和你一起消失呢?” 茹逸敛眸轻笑,原来他还是顾忌篱萱,真情也好,价值也罢,总是有所受制。 她猜出了弘皙的盘算,却故作不明地说道:“难道你麾下已经有能胜过影子的杀手吗?暗杀的话,你怎么让我身上的东西同时消失,风险太大啊。” “拭目以待。”眼前这个女人总能轻易撩拨起他的愤怒,但他却不能破坏自己的优雅,微微一笑转身离开,他绝不受制于人,任何眼中钉肉中刺都必须拔除,既是她是篱萱的妹妹。 望着那远去的背影,茹逸浅浅一笑,喃喃地重复道:“拭目以待。” 弘皙啊!我所有谋划人心的本事都是你所教授,可我始终是女人,心思会比男人更细腻,用我所熟知的手段对付我,你注定要输。 茹逸在心中轻叹。 人总会有老的时候,计谋不济的那天,强撑还不如认输,至少结局不会太难看。 若你的本事是用在康熙朝时,在九龙夺嫡的情况下护住你父亲,那天下就一定是你的。 可时移世易,错过的时机就不会再有。 如今是雍正朝,名不正言不顺,你能斗出什么结果? 明朝朱棣的故事,并不是那么容易上演,没有兵权和政权在手,最多只能是个跳梁小丑。 柔和轻风随流水而来,缓解了沉闷夏夜的暑气,竹林里再度宁静,只要那躲在暗处的人,始终不出来打破这静谧之感。 茹逸没有回角园,而选了块还算平整的假山石坐下,视线转向另一着,眸中闪动着寒光。 默默等了许久,她娇声轻笑,对着阴暗的竹林说道:“出来吧,这样的夜景两个人坐在一起欣赏不好吗?何苦你全神戒备的躲在那,也害我紧张兮兮,辜负这夜景。” 对方还是没有动静,茹逸摇头一叹,目光变得凛然,随手抄起一颗石子,当作暗器猛地掷了过去。 “不想你竟有这样的身手。”石子被人稳稳接住,说话的声音却是个男人。 卫景逸从暗处现身,眼神冰冷地望着她,一副备战的姿态。 “果然是你,御前侍卫统领。”茹逸盈盈一笑,竟能闲话家常般地说道:“卫统领也有闲情雅致来此赏月观星?” “在下并非风雅之士。”他跟踪篱萱到此,不想撞上这样的惊天秘密。 任务是齐妃所安排,且说明只需监视,所以他才没有惊动任何人。 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被人发现她私会理亲王,且句句说的都是大逆之事,可面对他这个雍正帝跟前的红人,却能泰然处之,还挂着一脸千娇百媚的笑。 直觉告诉他,假山石上坐着的这个女人绝不简单。 “嗯,也对。”茹逸低头笑了笑,用暧昧的目光斜睨着他,妖媚地说道:“你的风雅应该在前面的金鱼池,宁嫔武迎棠身上。” 景逸蓦然瞪大双眼,气氛僵凝了一刹,突然拔出佩刀,直冲冲地向她劈去。 “凶什么嘛!”茹逸娇声抱怨,然后身形一转,不仅轻松避开,还很有力道地抓住了他的手腕,毫不惊慌地笑道:“我又没有拆穿你的意思,不然你哪能每晚都在紫禁城高来高去,我和乱臣贼子谋逆是死罪,觊觎皇帝的女人,好像也是死罪吧?” 景逸听了,浑身不由得一震,就连大内高手也少有能躲开他这种极速的致命一刀,眼前这个女人竟能轻松应对,而且还知道他和迎棠的事情。 他在紫禁城里高来高去,几乎没人察觉,这个女人是何时发现的,又跟踪了他多久,他竟浑然不知。 “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茹逸浅浅一笑,“我什么啊?我是杀手出身,不怕承认,被所跟的人是我姐姐,这宫里锦衣玉食,让她警觉性都降低了。” “你想怎样?”景逸闷声问。 见他使劲握着手上的刀,茹逸坏心眼地调戏道:“我是想告诉你的啊!可是看你现在这样子,似乎是想和我切磋一下,那不如咱们打完再说。只是……” “只是什么?”面对这种蒲草般的女人,他完全无力招架。 “咱们这一动手,倘若引来旁人,你抓逆党我是必死无疑,但我如果受不住严刑,没留神忘了同党的名字,倒是把你的私事讲出来了,可怎么是好啊?”茹逸松开手,围着他转了一圈,巧笑着撩拨。 景逸被气得怒目切齿,可最终还是憋闷地将刀收回鞘中,沉声问道:“现在可以说了吧?” “我知道你也是听命行事,也是个乱臣贼子。”茹逸闲闲地坐回假山石上,“所以嘛,做交易总要知己知彼,方可事半功倍。” “你胡说!”景逸双拳紧握,青筋乍现。 “你听命于齐妃,所作所为不等同于谋逆吗!”茹逸不再与他玩笑,脸色一沉,冷声道:“我也懒得和你绕圈子,齐妃许诺你的事情,我能更快帮你达成,不用一两年的时间去忍耐等待,最多一个月,你和宁嫔就能海阔天空。” “什么条件?”景逸抬眼看着她,从他决定要带迎棠脱离苦海的那天起,被谁操控都变得不再重要,只要能尽快达到目的。 “今晚的事情当作没看见。”茹逸直截了当的回答。 “就这么简单?”景逸难以置信地望着她,这几乎不能算是交易,毕竟他也被握着把柄。 “没错。”篱萱是她的姐姐,她再三出手相助,是布亲情之局。“其实我挺佩服你们,有这样的勇气逃出去,所以诚心相助。” “你能做到什么?”他很好奇,武功高,并不代表能耐大。 “从明天起,让宁嫔来角园找我学琴,天天都要来。”茹逸淡然一笑,转身而去时还不忘冷冷地丢下一句,“信不信由你。” “为什么帮助我们?”景逸不敢高声,怕引来别人。 “缘分。”茹逸没有回头,只是低吟道:“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 景逸愣了愣,追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茹逸。” 简单的两个字在夜风中散去。 第241章 静夜思 端午节过后,天气越来越热,虽然留在放冰的房中还算凉爽,可天天闷着都快得病了。 涴秀百无聊赖地爬在榻上,觉得全身就快长出野草,而且从她生日开始,连着看了大半月的戏,现在是听到锣鼓声就一阵恶心。 趁着熹妃要午睡之前,涴秀施展磨人战术,非吵着要去骑马。 正好圆明园中还真有这样的地方,引见楼是宴请外藩使节及王公大臣观看游艺节目、欣赏火戏、和训练圆明园警卫部队的地方。 此处地势空旷平衍,园囿宽敞,很象北方的大草原,其总面积和整个九洲景区相当。引见楼以西有供骑射比赛用的马道,皇帝定期要在此观看八旗比赛,以示任何时候都不忘先祖们是从马背上打天下。 雍正帝登基后,引见楼还成了设武帐宴的地方,俗称“大蒙古包宴”。 幸而最近没有什么宴会,熹妃又乏得很,就同意了涴秀骑马的要求,原是要派几个侍卫守着,但涴秀不依嫌拘束,所以只让玹玗和雁儿留神些,如果格格有什么胡闹的想法,要立刻阻止规劝。 涴秀骑着马在场内跑了好几圈,什么样的技术都展现过,但为她鼓掌的只有玹玗和雁儿。 再怎么跑,这里毕竟不是草原,找不到那种自在随风的感觉,多跑了几圈,便兴致缺缺的让人把马牵走。 又不想回天然图画,便拉着玹玗和雁儿在周围瞎转,引见楼东面连接万方安和长堤的一处,绿柳成荫,中央位置还设有假山,躺在假山的阴影下,感受着轻柔河风,怎么都比窝在房里惬意,耳畔隐约有几声雀鸣,偶尔还有彩蝶从眼前飞过,勉强能有天然之感。 “这就是他们那天玩得草吗?”涴秀指着地上的车茶草,转头想玹玗问道:“我们也斗草玩好不好啊?” 端午节那天,她见到一群宗室小孩在玩斗草,觉得有趣也想试试,可那群孩子不过四、五岁,她一个十四岁的大姑娘怎么插的进去。后来几位宗室格格也说斗草,她想都不想的就凑过去,可只停留了眨眼的功夫,就脚底抹油悄悄溜了。 原来斗草是分两种:把叶柄相勾拉拽,断者为输,不断为赢,这叫做拔根儿,是斗草中的武斗,只有六岁以下的小孩子才玩;还有一种叫做文斗,以采得的花草作对吟诗,宗室之内那些七、八岁的姑娘,随随便便都能吟上几句。 那时她才发现,玹玗并不是怪物,和其他的贵家千金一样,都从小读书,只是玹玗更聪明些。 可她呢?能听懂就算好了,别说自己作对写诗,上课那么久,就只能背诵“两个黄鹂鸣翠鸟,一行白鹭上青天”,这样形象生动,又浅显易懂的诗句。 “好啊。”玹玗点点头,“以前看其他小朋友玩,我也心痒痒的。” “你没有玩过斗草?”雁儿惊讶地看着玹玗,“五月五坐花堆斗百草,可是传统习俗呢。” 玹玗浅浅一笑,“玩过,不是文斗,武斗却从来没试过。” 难得三人都有兴致,便各自分头采草,然后聚到假山石的洞中。 草扣还没结好,就听有匆匆脚步声传来。 涴秀探头一瞧,竟然是御前侍卫统领拉着宁嫔跑到这荒无人烟的地方。 景逸是齐妃的人,玹玗刚想弄出声音提醒他们离开,却被涴秀阻止,并对她和雁儿做出禁声的动作。 世间之事就这样奇特,没有不透风的墙,但有无巧不成的书。 “你为什么没有去角园学琴?”景逸自顾自地说着,又紧张的观察四周情况,完全没注意到身后迎棠的愁容,“那为云绾烟姑娘说了,只要你去学琴,不出一个月咱们就能名正言顺的逃出宫禁,还不影响咱们的家人。” “没有一个明确的理由,我绝不去。”迎棠越听越急,转身背对着他,“她只不过是戏班中的琴师,能有什么法子帮助我们?” “她的身份并不简单。”那晚他就觉得“茹逸”这个名字很熟悉,稍微向身边的人一打听,原来曾是品香楼的花魁,据传闻现在是五阿哥的外室。 “有什么不简单的身份?”迎棠紧紧握住景逸的手,柔声说道:“既然我们决定逃离,那就该一条心才对,你究竟在做什么,直接告诉我不好吗?” 之前他为齐妃卖命,也不曾说过齐妃交代的任务是什么,只是她心细,发现御前侍卫有所变动,既然她都能察觉,雍正帝又岂会懵然不知。 只怕他们没有逃离苦海的运气,反而越陷越深,还会因此赔上性命。 她死不要紧,本来深锁红墙已是行尸走肉,可她不愿意景逸备受牵连。 景逸纠结了很久,深深叹了口气,拉起她的双手,更紧的握住,“我不能告诉你云绾烟的身份,就连我也是端午夜才发现她的秘密。而且她早知道我们私下见面的事情,作为交换条件,只要我为她保密,她就帮我们逃走。” “也就是说,她会比那些妃嫔更难缠!”迎棠惶恐地望着他,这些人都有目的,景逸毕竟不是个谋划人心之辈,就算被骗、被利用都察觉不到。 伸手扶着她纠缠的眉心,景逸柔声安慰道:“一个月而已,何不试试呢?” 齐妃固然有能力,但一两年的时间太长,变数也太多,何况事成之后难保齐妃不会反口。 按照茹逸所说,一个月时间很快过,他完全能暂时瞒着齐妃,如果事情失败,他再做其他打算也行。 迎棠反驳道:“怎么试,连对方是什么人都不知道,我不会去,也不会听你这次安排,如果那个人是在算计呢?” “有些话不能对你明说,知道的只会越多越危险。”景逸有些急了,索性丢出男人最常说的这句话。 所有灾难我承受,女人只要躲在安全的羽翼下就好。 “我好歹贵为宁嫔,对付不了头上,至少能踩压脚下,要一个琴师的命,还是轻而易举。”她是在宫廷争斗中生存下来的女人,温婉敦厚早不属于她,至今仅在嫔位是因为不争,而并非不会争。“只要我在皇上面前得宠,宫里就有大把的奴才帮我下手……” “她是五阿哥的女人。”景逸打断了她的话,犹豫片刻,有所隐瞒地说道:“你应该听说过,五阿哥背着皇上收了外室?” 男人逢场作戏是平常事,王孙公子偷养外室也是公开的秘密,只要外面的女人安守本分,弘昼也头脑清醒,雍正帝就不过问。 “品香楼曾经的花魁?”迎棠不是个好事之人,可皇家的事情在宫里不会是秘密,哪怕是王爷家的猫狗死了,都能编出大篇故事,何况当朝阿哥长期不回府,在南城那片莺歌燕舞的地方置办私宅。“上次听到裕妃抱怨,说儿子不争气,流连烟花之地,冷落府中妻妾,偷纳风尘女子为外室。” 且但凡事情流露到裕妃耳中,不出三日就会人尽皆知,她当然也听说过。 “不错,她现在以云绾烟的艺名,混在彩云天戏班当琴师。”景逸尽最大的努力编造事实,因为他们只要离开,无需更深得卷入政权之争。“我想她是不满现在的名分,想登堂入室,嫁入王府成为侍妾,才如此冒险行事。” “这样的女人你也招惹。”迎棠怒斥道:“她能做什么,只会拖累牵连我们。” “你错了。”之前他也调查过彩云天的背景,“彩云天能入升平署,幕后有个强力的推手,连升平署的总管都要对其言听计从,所以五阿哥应该知道这事。” 讲述了他打听到茹逸的旧事,有分析有猜测,但保留了端午夜那晚,关于理亲王和顺贵人的出现,这是更深的纠葛,无需迎棠知道。 “好……”迎棠沉重地额首,视线移向湖面,幽幽叹道:“或许我们一开始就错了,太贪心会落得一无所有,现在这样也很好,只要我不在御前争宠,就能平平静静维持这种美好。” 与君斗,她能置身事外,在乱局中安然无恙。 可现在与天斗,还是在波涛暗涌的情况下,究竟能有几分胜算? 景逸刻意隐瞒的事实,她早就知晓,不然这些年怎能做到明哲保身。 在这个后宫里,永远没有退让两个字,只是如何争得巧妙,如何斗得不着痕迹。 雍正帝登基于今十二年,年年有秀女入宫,年年有答应、常在死的莫名其妙。从敦肃皇贵妃折损四个孩儿,红颜早逝;到三阿哥弘时被设计,齐妃心灰自我幽闭;然后弘晟暴毙,皇后被斗垮;眼看熹妃独揽大权掌管六宫的时候,齐妃又突然复辟……在她们错综复杂的争斗中,有多少人悲惨的成为了垫脚石,成为过河车。 而她武迎棠,一个无子女傍身的嫔位娘娘,冷眼看着一幕幕发生,巧妙的避于旋窝之外。 或许有人会认为她毫无能力,跟了雍正帝十几年,仅仅是个不得宠的宁嫔。可得宠又怎样,皇后如何,贵妃又如何,不止要被女人算计,还被枕边阴害。 向上爬并不是本事,稳着自己永远不坠落,才是真正的能耐。 红墙之中没有善良仁慈,想不被人算计,就要比那些阴毒之人更懂得算计。 这么多年来,她从未受制于人,因为她没有贪念,没有欲望。但上次却甘愿被齐妃摆布,服用那些伤身的汤药,在雍正帝面前演了一出得不到半点好处的苦肉戏。 只因为她开始变得贪心,而且贪得是最难达成的愿望,深宫女人灵魂深处所渴望的四个字:海阔天空。 涴秀躲在假山石洞中,原本只是抱着看戏的心情,偷听两人能说出点什么。反正她不属于这个皇宫,也觉得被困在宫里的女人都是苦命,何况他们还是真心相爱。 可能这就算是感同身受,她能体会宁嫔的心境,更加忠心支持这两人逃走。 原本她想安安静静地躲到这两人离开,然后嘱咐玹玗和雁儿,就当今天没来过这里。 但景逸无意中提到弘昼的女人,城南昼暖熏香的外室,必然是那位妖艳娇俏的茹夫人。 真的是弘昼弄她进宫吗? 想做什么,让雍正帝名正言顺的赐为侍妾。 涴秀心中一股无名火气,脑子也越来越混乱,偏在此时听到宁嫔幽叹,怀疑当初的决定是否有错,于是在恍惚中冒出一句。 “哪里有错,能逃得出去为什么不逃!” 玹玗和雁儿相视一望,一个抚额摇头,一个目瞪口呆。 三个小丫头撞上这种事情,躲都来不及,还疯到让人察觉,不是存心让人灭口吗? 天地寂静了,就连花鸟鱼虫都不再有声音。 景逸错愕地望向假山石,愣了一刹才问道:“什么人在那边?” 回过神的涴秀恨不得一头碰死,她是白痴吗?怎么能在这种情况下发表意见,对方是御前侍卫统领,武功高强的不得了,要灭掉她们三个轻而易举,偏偏引见楼这块,又人烟稀少。 望了望手上的官司草,这下输赢真是斗大了,玩草成玩命啦! 脑海冒出的可能性如万马奔腾般,突然灵光一闪,她刚才好像是在表示支持,也没打算告发他们,那她还怕什么,大大方方的走出去,明说她愿意协助就好啦! 何况她是个是郡主,有她帮忙肯定会是助力,而不是阻力。 想到这,涴秀慷慨激扬地跳了起来,大声回答:“闲人。” “涴秀格格!”迎棠惊讶已无法用语言形容,连身体都绷紧了。 涴秀可是熹妃的内甥女,放了她会有危险,解决她更会招惹上大麻烦。 “宁嫔娘娘吉祥。”玹玗硬着头皮跟出去,福身说道:“听闻宁嫔娘娘一直身子不适,服用了大补药丸后应该好多了吧?” 景逸和迎棠一惊,都明白话中之意,这丫头是齐妃的人。 第242章 咫步摇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撞破别人的奸情,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情况下,一个不想着怎么逃跑,反而大大咧咧的跳出去表明身份;一个更绝,言语中透出暗示,反威胁对方。 雁儿躲在假山洞里,比起那两位“巾帼英雄、女中豪杰”,她宁愿做乌龟,可不想被宁嫔记得长相,以避免可能避免不了的麻烦。 玹玗的一句提醒,成功的把仇恨拉到自己身上,她是齐妃的人,若是在今天之前,景逸肯定会心有顾忌,不会歹毒到痛下杀手。 可好死不死,她们偏偏听到景逸有叛逃之心,这下结果就难说了。 四人面对而站,气氛变得十分古怪,虽不至于剑拔弩张,但就像有泰山压在头顶。 “紫禁城本来就是女人住的地方,能逃出去当然好。”涴秀嗫嚅半天,总算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可气氛还是没改变,情况和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侧头看向玹玗,尽管闯祸的是她,但此时此刻,麻烦就该交给聪明人去解决。 虽然她也并不笨,但今天她的头脑确实有些不对劲,还是不要越搅越乱。 “奴才伺候格格,格格就是奴才的主子,主子怎么说,奴才就怎么听。”玹玗再次对宁嫔福了福身,笑道:“其实宁嫔娘娘可以安心接受茹夫人的帮助,她身手非凡,又是讲情义之人,但凡说得出就定然做得到。” 好吧!只有把关系弄得错综复杂,让她们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大家都只是看利益行事,绝非死忠之辈。 可是景逸仍然没心紧蹙,表情凝重郁沉,手还是放在佩刀上不曾移动。 “去年万寿节,涵月楼假山丛,圆明园的地图。”玹玗深吸口气,决定豁出去,“宁嫔娘娘应该知道奴才在说什么,如果格格要揭穿两位,两位就活不到现在。” 涴秀迟缓的转头,这件事她根本不知道,但眼下局面却必须顺着玹玗的话往下,努力思索着说道:“宁嫔娘娘那天穿的是橙红色礼服,对吧?” 迎棠眼中闪过一丝惊诧,随即变得平淡,然后露出了些许笑意。 转头对景逸一笑,拍了拍他紧握刀柄的手,柔声说道:“你先走,我来处理,这是后宫女人之间的问题,不用你来插手。” 景逸迟疑了片刻,转身离去,他匆匆而来确实不能多做停留。 默不作声地站了很久,玹玗细细看着宁嫔的神情变化,危机是暂时解除,可这位娘娘此刻究竟在盘算什么呢? “去年万寿节,那几出戏精彩,格格听得认真,中途有没有离场我不知道,但我离开之前格格还在座位上。”迎棠浅浅一笑,视线移向玹玗,又落在她们身后的假山石,笑道:“若是出宫去玩,格格只带玹玗姑娘,可如果仅在宫里活动,应该还有个人吧。” 涴秀不明白宁嫔说此话的用意,转头看看玹玗,又瞄了瞄身后的假山。 “雁儿姐姐,出来吧。”取信于人必然坦诚以待,玹玗勾起一抹笑意,“宁嫔娘娘,是奴才和雁儿姐姐捡到的地图,但奴才们有回明了主子。” 雁儿无奈,讪讪地应了一声,乌龟出壳般缓缓站起身,但始终低着头。 “主子……”迎棠抿嘴而笑,深深凝视着玹玗,“谁是你的主子?” “奴才刚刚已经表明,奴才们伺候格格,格格当然就是奴才们的主子。”入宫这么久,玹玗还是第一次主子奴才的绕口令,再说几遍她都要头晕了。 迎棠认真地看着三个女孩,笑道:“涴秀格格若有时间,可以到我的金鱼池小坐。” 说完,她盈盈转身一径而去,留下涴秀一脸茫然。 呆愣了半晌,才转头向玹玗问道:“你俩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玹玗和雁儿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点点头,可她们当初也只是猜测,并不能肯定掉落地图的人就绝对是宁嫔,今天才算证实。 回到竹薖楼,玹玗先是详细讲述了去年万寿节撞见的情况,然后走到书房的大瓷瓮前,拿出一个最粗的卷轴展开,图穷地图见。 “哇,这么好的东西,你们怎么不早给我?”涴秀欣喜地拿起地图,娇斥道:“幸而我记性好,反应快,不然刚才就露馅了。” “可还是没有骗过宁嫔娘娘,她真是深藏不露。”玹玗喃喃低语,认真地问道:“涴秀姐姐不生我们的气?” “生气做什么,你的性格又不喜欢说三道四,而且毫无实证,乱猜就是污蔑。”涴秀顿了一下,又道:“但是有点不高兴,这样的好东西现在才给我,可是也不能全怪你们,莫名其妙见到地图,我总是要询问,以雁儿那八婆性子定然管不住嘴。” “涴秀姐姐,对不起……”很多事情玹玗不能说,但和涴秀相处的这些日子,她渐渐明白,这位格格大智若愚,装傻而并非真傻。 “人心都藏着秘密,我也一样有很多筹谋不能对你们说明,纵然咱们三人已情同姐妹。”涴秀深深叹口气,似乎变了个人一般,“但我知道,你们不会伤害我,不会算计我,我亦如此,这样就足够了。” 玹玗略感诧异,愣了一刹,才柔柔笑道:“在人前格格是主子,在私下涴秀是姐姐,对主子要忠心不二,与姐妹需相互关爱,紫禁城里阴谋算计少不了,但那是对外,绝不会对自己的亲人。” 雁儿听着这番动心言,也连连点头。 涴秀心里更是涌上一阵感动,差点就热泪盈眶,眨了眨眼睛,晃着手上的地图说道:“这东西对我们来说好像没什么用,不如还给宁嫔娘娘吧。” “现在就去吗?”雁儿战战兢兢地问。 虽然涴秀和玹玗都是不以为然的样子,但她还是有些害怕,毕竟撞破妃嫔和侍卫的奸情,按照惯例是会被灭口。 突然觉得她好没用,的确按照玹玗和瑞喜的安排,把自己演成了一个藏不住话的小八婆,可真正要与他们共谋大事,她还远不够资格,因为心境和胆量无法与他们相比。 像她这样畏首畏尾,怎么能担起陆家的血债。 “不。”涴秀摇了摇头,沉吟道:“今天她不是要去学琴吗?我们明天再去,等她见过了茹夫人再去。” 闷热的夏夜,竹薖楼虽然临水而建,室内却没有一丝风,仅靠冰块融化带来的几许凉意。 涴秀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想到景逸的那些话,只觉得满脑子浆糊,满心的憋屈。起身在屋里转了一圈,取出冰镇的葡萄吃了两颗,又拿出九连环玩了会,却越来越心烦。 最后,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破天荒的失眠了。 怅然无趣的走出寝室,在玹玗的房间外犹豫了许久,转了好多圈,最终决定推门进去。 因为雍正帝旨意,玹玗的吃穿和涴秀一样,所以她的房中也有用冰。 睡前涴秀心烦,不让雁儿陪房,所以雁儿就在玹玗的房里过夜,比楼下宫婢的房间凉爽。 玹玗合衣躺在临窗的竹榻上,手中执着诗册;雁儿在对面的罗汉床上睡。 听到有人推门进来,玹玗已经醒来,“格格怎么了?” 见涴秀满眼幽怨,想着午后因失神惹出的麻烦,她已经猜到原因。 “那个茹夫人为什么会跑到宫里来?”涴秀挤到榻上,低喃地问道:“真的会是弘昼弄她进来的吗?这么冒险,为什么呢?” “那还用说吗?当然是登堂入室啊!”雁儿伸了伸懒腰,打着哈欠说道:“现在她算半个升平署的人,一位阿哥纳个琴师做姬妾还不简单,向皇上讨要就行了,在宫里这不是常有的事吗?戏子变妃子,都不奇怪,何况是阿哥的侍妾。” “你还是睡觉吧!别出声了。”涴秀嫌弃地一挥手,又喃喃自言自语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还是别插嘴的好。” 玹玗坐直身子,笑了笑,低声在涴秀耳边问道:“涴秀姐姐是不是吃醋啦?” “我哪有。”这次反驳不似以往决绝,含羞带怯,反而有种小女人的幽怨,沉默了片刻,涴秀一圈捶在榻上,坦白地说:“说真的,我是喜欢和弘昼玩,跟他在一起很开心,他也肯花心思哄我。可是……” “可是在紫禁城里,所有女儿的命运,都有主子操控着。”玹玗幽幽地接口,“而紫禁城里最大的主子,就是当今皇上,八旗女儿的婚姻都在皇上的一念之间。” 汉家女子论出生比家底,富家千金正房嫡出,自然也是嫁为正妻。 可八旗女儿,无论门第高低,只要皇帝心念一动,就有可能沦为皇子宗亲的侍妾,出嫁前是尊贵的姑奶奶,出嫁后却成了仰人鼻息的二房、三房。 而宫里的格格更悲凄些,下嫁和亲是萦绕着整个青春年华的恶梦,雍正朝所有的公主,几乎都被迫和亲,只有齐妃的女儿下嫁京官。 涴秀呆坐半天,忽然问道:“如果让你来选择,准噶尔和亲,我是不是最佳人选?” “怎么会这样想?”玹玗心中很清楚,准噶尔和亲铁定就是涴秀,但面对那哀怨的幽眸,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涴秀姐姐,我诚心诚意的问你一句,你是不是真喜欢五爷?” “如果是呢?”涴秀怔怔地回答。 “那就对五爷坦白心意,让五爷向熹妃娘娘提亲,说不定就能改变局面。”听涴秀那种语气,玹玗心中了然,急切地说道:“宁嫔娘娘都敢尝试,你为什么不大胆试试。” 涴秀眼底闪过一丝光亮,却又瞬间黯淡,“然后呢?我就必须要做他的小老婆,必须和其他女人争宠,去分享丈夫。” 宁嫔哪里相同,她的置诸死地而后生,换来的是一份深情,天涯海角的比翼双飞。 而弘昼府中已有嫡福晋、侧福晋,这两个女人他不爱,所以她可以自欺欺人,不把她们当回事,但昼暖熏香中还有位茹夫人。 以往弘昼就常常留宿城南不回府,阖宫上下都知道,五阿哥迷恋品香楼花魁养为外宅。 涴秀心里最在意的就是茹逸,而今茹逸竟混入宫中,如果真是弘昼的心思,那她又何苦再自作多情,难道她的后半生就必须为了男人的宠爱,和别的女人争得你死我活? 那不是她想要的,她不想被束缚在高墙里,她是草原上的鹰,应该回到那片自由的天空。可她却不能要求弘昼放弃爵位,放弃亲情,放弃京中的一切尊容,和她浪迹天涯,过那些平淡清苦的牧马放羊生活。 玹玗静默地望着涴秀,半晌才道:“五爷现在对你不是很好吗?就算以后嫁过去只为侧福晋也绝不会亏待你,且茹夫人未必就在五爷心上,再者她出身那样,是断然不可能进入王府,在昼暖熏香是女主人,在王府就只能是侍婢,夫人的名号都轮不上她。” “我的心思和那位茹夫人一样。”涴秀摇头叹道:“她都知道不入王府的好处,我又岂能不明白当中因由。” “所以,那位茹夫人进入升平署,应该只是好奇而已。”玹玗不能为涴秀答疑解惑,虽然她知道茹逸入宫的目的。“而且那位茹夫人不简单,不是吗?” 涴秀有些自恼地说道:“我什么都懂,就是心里闷闷的不舒服。” “那就去化解这种闷气啊。”玹玗盈盈一笑,想驱散弥漫在的黯然气氛。 “你在福佑斋的时候,姨母曾对我提起一件事,说会收我为义女。”涴秀低眸长叹,“这应该是暗示我的命运吧。” “别乱想,说不定是要你嫁入康亲王府呢?”玹玗宽慰道:“公主身份下嫁,额驸不可纳妾,不用和任何人分享夫君。” 涴秀只是笑着摇了摇头,玹玗便不在作声,劝言都是谎言,自欺欺人罢了。 第243章 尺素决 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 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 五月节后,新选入的使女被送至御园,当中不乏有姿貌双全者被熹妃安排到九州清宴当差。 因为康熙帝一生不用宫婢服侍,雍正帝登基后也不好太破此例,所以御前行走的都是年老嬷嬷,但这条宫例只在紫禁城里,御园当然可以除外。 看着那些青春正好的少女,怀着各种不同的心情进入这片皇家宫院,茹逸不由的轻声叹息。 这些使女虽然终有自由的希望,但进入宫禁后命运就不在由己,纵然有再多情深意笃,也终成陌路。 被送到御园当差的女孩都无背景可言,运气好也得二十五岁才能顺利离宫,红墙深深无法轻易得见,有几段感情能经受住十多年的煎熬? 纵然苍天垂怜,有缘再相遇,却已时过境迁人事全非,哪怕旧情萦心,也再难互诉衷肠,只能像陌生人一样,擦肩而过默然无语,空余无限伤感,徒叹今夕是何夕。 “又是一群苦命的女孩。”茹逸感慨的收回视线,娇笑着对迎棠说道:“你不是好奇,我为何要多管闲事,出手相帮吗?” 她并不视眼前的女人为宁嫔,在她眼里,妃嫔和宫婢都是一样的,何况眼前这人急于想摆脱这个虚浮的名分,所以她更不用自贬身份的谦称。 迎棠一挑眉,静静地等她给出答案。 “感动和羡慕。”茹逸喝了口茶,慢慢说道:“很少有男人能够不变心,很少有男人能够不介意,也很少有女人能有你这样的勇气。” “套话,全是虚的。”迎棠低眸一笑,唇边含着几许讽刺。“实话说,帮我你究竟有什么好处?” 幽幽地望着迎棠,茹逸轻轻拍手道:“果然厉害,真是身不染尘的避世高人。” 弘皙心中的计谋她早已猜到,明着杀不了,算计未必成功,那就索性放把火,让炽焰无情能吞噬一切,当她成焦炭的时候,身上的木牌和房内布局都化为乌有,既省心又省事。 上有计策,下有对策。 想在御园玩一招意外失火,盛暑之天最适合不过,紫禁城的宫殿几乎都有避雷处理,圆明园多数屋宇也有,但此处树木繁茂苍郁,角园这里有好几颗参天古木,遭雷击引发火灾是难以避免的事。 反正她也是惟恐天下不乱的女人,弘皙想要玩火,她便乐意的助其一臂之力,让这场火烧遍整个角园,烧得惊天动地让雍正帝心颤。 如果死在火灾里的只有奴才和戏子,那是没有人会在意,可妃嫔遇难就不同了,到时候雍正帝会下令彻查起火原因,倘若发现有故意纵火的迹象,定然会再次下令清查御园奴才的身份,弘皙布局在这里的棋子就会遭连根拔起。 所以帮宁嫔逃跑,也是帮自己。 大火若起,南墙角门将会被打开,伤者将从此门送出,到时候救火的、救伤的、逃命的……定然乱作一团,宁嫔就可趁机逃出御园,混在伤者里被送往附近的村庄救治,然后就是她的海阔天空。 当然,角园这边会有个死于火灾的宁嫔,李代桃僵之计,并非新奇手段却屡试不爽。 不过这件事要做得很巧妙,宁嫔来角园学琴学戏要让某些人知道,但一定要瞒过弘皙所安排的眼线。 所以她交代宁嫔每次要悄悄来、偷偷走,尽量低调不引人注意,可有些话要刻意传出去。宁嫔想重获圣宠,不惜向戏子讨教,学琴学戏是假,如何吸引男人、魅惑男人、取悦男人才是真,而最适合获此消息的人,那就是宫中最无脑的裕妃。 且熹妃安排了不少青春貌美的使女在九州清宴,宁嫔承宠一时又遭冷落,病好之后再不得脸,面对当前情况有危机感实属正常。 现在只是要考虑,谁替宁嫔去死,戏要做的十足,虽然火烧之后难以辨认,但衣着首饰却不能马虎,要得就是这种隐隐约约的证据。 “你不是一般人。”迎棠冷笑道:“说道杀人夺命还能笑脸盈盈,语气淡然平静,只有一种女人如此,就是必须踏着尸体往上爬的。” 茹逸眸色凛然,却满脸娇笑,“你定然打听过我的出生和来历,品香楼的花魁迎来送往,什么样的人物没见过,也算是半个江湖中人,自然没有娇俏矫情。何况风月场所的女人和皇妃没什么两样,都挖空心思讨好男人活在勾心斗角之中,所以和皇妃相同,皆是不把人命当回事,面对别人的生死皆是一笑置之。” “宫里的势力有很多,皇上、齐妃、熹妃、四阿哥……还有理亲王。”最后这三个,迎棠说得格外清晰。 “重要吗?”茹逸神情不变,挑眉道:“无论是谁的势力,只要能帮你逃出去就好。” “不错,好像是这个道理。”迎棠的嘴角浮出淡淡笑意。 “但是有件事你要自己头疼。”从晚膳后,就和迎棠坐在房里,尽说些伤神费脑的话题,茹逸也觉得乏了,懒洋洋地笑道:“替死鬼你要自己找。” 迎棠微微蹙眉,这可是个难题,要奴才打扮成她的模样不难,但如何才能让对方于大火中静静等死?茹逸留给她的时间只有七天,越是激动人心,越是头疼难处理,该去哪找这样的人,或许可以从新入御园的使女下手。 二更已起,天色已经很黑。 “我会安排人。”开门离去前,迎棠有转头问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要我做?” 茹逸托着下巴,耸了耸肩,“虽然都是阴谋诡计,但你的心思不擅长杀人布局,所以什么都不用做。” “好。”迎棠微微扯动嘴角,“我找替身,其他事都交给你筹谋。” “等等!”此刻门已开,茹逸起身走上前,福了福身低声道:“宁嫔娘娘,往后的十来天你都得来此,可民女却没那么多精力应付……” 迎棠冷笑着问道:“所以呢?” 茹逸的目光在曹嬷嬷身上打了个转,难得一把年纪的老妈子,还能保持如此纤细的身形,倒是个最佳的人选。低眸想了想,笑问道:“这位嬷嬷也一把年纪了,若每天都在门外站上两个多时辰也不大好,不如从明天起请她进屋,这房间让给你们主仆可好?” 迎棠读懂了茹逸的眼神,僵硬地笑了笑,点头而去。 等这两人走远后,云织和云绣才从转角处出来。 “咱们进屋再说。”茹逸浅浅一笑。 云绣摇摇头,“又热又闷,去河边竹林吧。” “也好。”在房中坐了两个时辰,茹逸也想舒展一下筋骨。 选了一块河边无遮无掩的地方,在此处说什么都可以,她们暴露与人前,也没人能躲在她们眼下,小声说大声笑,任谁见到都会以为只是少女情怀。 “你要的东西,已经帮你准备好了,但不是火油,而是硝石粉。”云织坐在河边,脱掉鞋把脚放入凉爽的清流中。 “上哪弄来这么好的东西?”茹逸兴奋地笑道:“有硝石粉相助,这场火一定会烧得惊天动地。” 云绣指着东面的十三所,得意地说道:“昨儿我们两去那边转了一圈,对方火药和烟花爆竹的地方,守卫竟然那般不济,随随便便就让人混进去偷东西。” “我想着,既然要引雍正帝清查御园,不如彻底些,奴才和侍卫都大换血。”云织敛去笑意,正经地说道:“端阳节刚过,硝石粉比火油好弄,且爆炸更易引起混乱,伤亡也会更惨重些,宁嫔趁乱混出去的几率更大。” 她们当然知道,爆炸会引来多大的灾难,但讨论这个话题时,却说得那么云淡风轻。 在茹逸看来,只要能铲除弘昼身边的危险,死在多人都无所谓。 而云织,她是心倦了,弘历储君之位已然稳当,江平至今不愿离开升平署是另有筹谋,他要为云墨色报仇对付齐妃,而她不想参与其中,不想为了永远争不赢的女人,把命都输掉。角园的灾难能迫使彩云天离开,江平可以留下,但其他人会多一个选择。 至于云绣,她的心思最简单,只是觉得好玩,只是想看热闹。 茹逸静静地望着云织,听完所有计划,不由得叹道:“没想到你做事比我都狠。” “若理亲王不放火,那什么都不会发生。”云织一声长叹,“这种罪过不能算在我们身上,应该算在点火的人身上,所以我不会有半点内疚。” 深深看了云织一眼,在说不内疚的时候,她的眸光有一丝闪动。 茹逸也幽然叹道:“也对,他才是始作俑者。” “你们何必说得这样?”云绣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我们所取到的硝石粉又没多少,最多引起些小爆炸,不会太严重。何况我们只把硝石粉布置在茹逸姐的房间周围,左右两间屋子不是咱们自己人住的吗?到时候彩云天出去献戏,就算出现爆炸也上不了太多外人,除非是有心潜入者,那是死有余辜啊!至于被火烧伤的,那就不是我们的责任啦!” 冷凝气氛被云绣甜美的笑化解,虽然牵强,但言之有理。 “可还有个问题。”云织敛眸问道:“彩云天的人统统不在角园,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不然会引人怀疑。” “姐姐深知弘皙的性格,我能猜到的事情,她一定也能。”茹逸十分自信地说道:“从我入宫到现在,一次又一次的顾念姐妹之情,这就是我赢的筹码。” 端午夜之后,她去过杏花春馆提醒篱萱,齐妃已经开始怀疑其身份,并派人跟踪,那次在河边竹林还有第四个人。 当然,她没有说出跟踪之人就是景逸,否则篱萱一定会动手剪除。 而就她对篱萱的了解,如果弘皙要对她下手,篱萱最好的提醒方法就是让她们去杏花春馆献戏,而且会借谦嫔之意。 “可最大的问题,你确定那位理亲王有钦天监的本事?”云绣怀疑地问,“还有,你是怎么断定,最多不出半个月,就会有大雷雨?” “我的本事都是弘皙所教,你说我能不能确定他的能力。”茹逸邪魅一笑,“而且时机成熟后,不管有没有雷暴,我都会制造机会让弘皙下手。” “什么机会?”云绣不解地蹙眉。 云织摇头一笑,解释道:“她是弘皙培养出来最厉害的杀手,要如何无声无息封死她在房中,然后放火让她逃不出去。” “对啊。”云绣惊叹道:“这才真正的大麻烦!” “也不是无解。”云织摆手笑道:“不过需要一个人帮忙。” “你说得不会是涴秀格格吧?”云绣立刻从云织古怪的笑容中猜到答案,也暧昧地笑道:“据说,宁嫔和景逸见面时被涴秀格格撞见,可那位格格居然愿意帮助宁嫔,但更出乎意料的是涴秀格格吃醋了。” “谁告诉你们的?”茹逸有些疑惑,说起来涴秀身边既有玹玗,就藏不下另一个有心思的人,可玹玗就算会传递涴秀愿意帮助宁嫔的消息,也应该不会透露涴秀的情愫吧! “偷听来的啊。”云绣坦然回答,又掩唇笑道:“那位格格,对你可是很不满意哦。” 昨晚她闲着无事,在御园中瞎游荡,不知不觉就晃到天然图画,本来是想去“调戏”爱吃醋的涴秀,却意外听到一番对话。 “那个玹玗丫头最警醒,难道会没发现你?”茹逸怀疑地问。 “或许发现了,但故意想让我听去,然后回来告诉你。”云绣不怀好意的笑着。 茹逸扬起眉梢,“那丫头可真有意思,好玩。” 这三个女人在湖边商量大计之时,涴秀和玹玗却在金鱼池等着宁嫔,还地图是借口,想旁敲侧击打听茹逸的所为才是真。 第244章 结同心 金鱼池独宁嫔居住,之前的寒宫落血之症,太医嘱咐需要慢慢修养,雍正帝对她虽有眷顾,但一直没有传召过,当然也和她刻意避宠有关。 因为没有圣宠在身,无论是在紫禁城,还是在圆明园,她所居住的地方都门庭冷寂,皇上不驾临的地方,连鸟都不会往这里飞,但这样做起事来反而更容易。 “娘娘,老奴有一事不明白。”从角园出来,曹嬷嬷心里一直憋着疑惑。 “你是我的奶母,更是这些年来我唯一的亲人,所以有什么事情你只管问。”迎棠心中一颤,她知道曹嬷嬷也应该看懂了茹逸的那个眼神。 曹嬷嬷仍是礼敬地额首,“按理说,娘娘就算要学戏学琴,也应该是把伶人叫来你的院落,怎么会亲自过去,只怕说不通。” 迎棠松了口气,原来是这个问题,浅浅一笑,“你觉得那位茹逸姑娘漂亮吗?” “妖艳多姿,整日娇笑盈盈,眼眸含春,不愧是京城第一销金窟的花魁。”曹嬷嬷说得很婉转,其实她觉得茹逸就是戏文中的狐狸精,若是被皇帝看上,定会成为当朝的妲己。 迎棠点点头,又问道:“那和我比较起来,男人会不会被她勾走魂魄?” “娘娘出身书香世家,岂能自贬身份和风月场所的女人相比较。”曹嬷嬷忙说到:“宫里的女人要的是端庄典雅,且娘娘身上那尊贵的气质怎是她能攀比!” “嬷嬷,你就说实话,不用吹捧我,若是迎逢男人、取悦男人,就你所见,觉得是她有能耐,还是我比较本事?”迎棠摇摇头,显然曹嬷嬷还没明白她的所指。 “这……”曹嬷嬷犹豫了许久,坦言道:“狐媚女子总能吸引男人的目光,而且她出身的品香楼就是华丽包装的青楼,她取悦男人的本事肯定是在娘娘之上。” 迎棠再次点头,提出最后一个问题,也就是宫中女人的小心眼,“倘若我和她站在一起,皇上的视线会落在谁身上?” “恕老奴说句实话,刚才冷眼瞧着,觉得她竟有些当年八王福晋的品格。”曹嬷嬷直言不讳,只是声音很轻。 “现在你懂得要如何解释,我为何不惜冒险去角园,却不招她来金鱼池的原因吧。”站在池塘畔,将鱼食撒入水中,看着漂亮的红鱼前来抢食,这场面仿佛就是后宫女人的缩影。“你亲自想办法,把我去角园的消息传到梧桐院,然后再考虑谁是最合适的替身。” “娘娘,不如……”因见到有小宫婢朝她们走来,话到嘴边,曹嬷嬷只得暂时咽回去。 小宫婢神情紧张地走来,慌忙福了福,说道:“总算找到娘娘了,涴秀格格来访,已经等候多时了。” “你刚才的那番话,只怕我要在那位格格面前重复一次了。”迎棠颇感头疼,因为她已经猜到涴秀前来的缘由。 曹嬷嬷心有顾虑,“她身边熹妃的内甥女,身边还有个让人摸不清楚的小丫头。” “不怕,涴秀不是红墙之内的人。”迎棠淡然一笑,向寝殿走去。 她虽然是汉家出生,但也有蒙古朋友,她知道像涴秀那种向往草原生活的人心灵最简单,这种人不是没有心思,不是不懂算计,而是不屑于这些阴谋手段。在那碧草蓝天下长大的人,天性宽容豪情,但并非愚钝麻木,他们的心境就像天空一样宽广,但凡承诺就会义无反顾。 所以迎棠想过,如果她真能逃出生天,就去草原过那种无拘无束的生活,没有锦衣玉食,但再无枷锁牢困身心。 金鱼池少有贵客,涴秀在正殿坐着,玹玗和雁儿在其身旁站着,看那架势不似来拜访,倒像是兴师问罪。 因为宁嫔和涴秀素日并无来往,几个奴才奉上茶点,就统统退了出去,站在廊下窃窃私语,还时不时探头观望屋内的动静,和涴秀神情的变化。 进入正殿,宁嫔浅浅一笑,吩咐曹嬷嬷把屋外的奴才都支开。又思考了片刻,虽然雍正帝已经很久没来过,但她赌不起万一,遂决定不关门,让雁儿守在门外把风,请涴秀和玹玗移坐侧间。 榻前摆放这还未完成的绣面,以秋海棠为主题,但用色非常多,布局也极为复杂,且从绣面上看,绣者还在不停的添加构图,如果不是心思细腻又极有耐性的人,绝对绣不出这样的东西。 “你好像很喜欢这幅绣面。”见玹玗看得出神,迎棠坐到绣架前,优雅地穿针引线,“觉得如何?” “虽然用色很多,结构很繁杂,但不觉得俗艳闹腾。”玹玗此话并非奉承,而是真心佩服迎棠的忍耐力,看得出在深宫中的十多年,宁嫔就是靠着这幅绣面舒解心中郁结。 “我会在离繁花最远的位置,绣上一对蝴蝶,你觉得如何?”迎棠这话似乎别有所问。 “不绣更好。”玹玗柔声回答,“因为那对蝴蝶,不会被困锁在这幅绣面上。” 没有人会阻拦蝴蝶双飞,意思就是她不会把这件事告诉齐妃,茹逸会承诺帮助迎棠,定然有其他目的,既然弘历相信这个女人,那她也应该相信。 涴秀对她们的话题毫无兴趣,于是出声打断:“其实我们来,是为了还地图。” “这东西已经不重要了。”迎棠从玹玗手中接过地图,转身走到书案前,用烛火引燃,然后扔进笔洗,眼看它化为灰烬。“涴秀格格大驾光临,应该是有别的事想问吧?” “我是想……没什么,就是来看看,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上忙?”涴秀吞吞吐吐了半晌也没说出口。 “那位茹夫人很漂亮,是个女人见了都会心动的绝色。”阖宫上下都知道涴秀和弘昼亲近,迎棠作为过来人,兄妹之情亦或暗藏芳心,岂能逃过她的眼睛。莞尔一笑,她果真把曹嬷嬷的那番赞美,稍加修饰的重复了一遍,看着涴秀表情的细微变化,更加确定了心中猜想,于是在涴秀就快被嫉妒笼罩前,柔声的说出了她的总结,“她是个很厉害的女人,很有心思和计谋,但这样的女人,你觉得五阿哥会安心放在身边吗?” “只要她全心为五阿哥,为什么不可能?”涴秀便低敛眼眸,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男人不是都喜欢以貌取人吗?上次在昼暖熏香匆匆见过,可因为担心这玹玗,所以根本没留意茹逸是圆是扁,刚才听宁嫔那样夸赞,心口像被压了大石。 机关算尽算自己。“”迎棠将目光移向玹玗,淡淡地说道:“女人太聪明,心在这个男人身上的时候是很好,可若心不在,就很危险。而女人的心之所向,取决男人的心之所恋,若五阿哥对那位姑娘并无真情,以后会发生什么情况,还真不好说呢。” 涴秀稍稍握紧拳头,她住在景仁宫两年,姨母的所作所为尽在眼底,不就正如宁嫔所言吗? 期盼越重,付出越多,最后的怨恨也就会越深。 涴秀不禁开始猜想,茹逸究竟是怎样的底细,弘昼是否清楚? “我是不是要见她……”摇了摇头,涴秀又重新问道:“宁嫔娘娘,如果我要帮你逃出去,是不是就得和那位茹夫人一起共谋大计?” 她脑中一团乱麻,明知道和弘昼不可能,但还是想与茹逸一较高下,想看看在弘昼的心中,究竟谁更重要。 迎棠没有急着回答,而是深深望着玹玗,最后勾起嘴角,“涴秀格格想怎么帮我呢?其实,只要这件事不被张扬出去,就已经是在帮忙,至于要不要和那位姑娘见面,格格可以随心。” 玹玗淡淡一笑,原来宁嫔还是不放心,所以才又一次出言试探,而且还变向的威胁,只要出逃的事情被泄露,那就一定会算在她头上,更会托她陪葬。 玹玗缓缓的一眨眼,算是给宁嫔的答案,绝不会向齐妃泄露半个字。 “你放心,我保证不会说出去,也可以替玹玗和雁儿保证。”涴秀收回思绪,郑重地承诺。“只是我一直有个问题,不知道能不能想宁嫔娘娘请教?” 迎棠停下手中的绣针,柔声说道:“涴秀格格能豪情一语,乐于相助,那在我面前就没有什么是不能问的。” “我很佩服宁嫔娘娘的勇气,你的筹谋不是争夺那些无谓的东西,而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涴秀的表情看起来很困扰。“但是卫统领有妻妾、有子女、还有父母,要他为你放弃所有的亲人,是不是太自私了?” “这是他的选择。”迎棠无比坚定地回答,“从这个念头萌生的时候,我就清清楚楚的问过他会不会后悔,之后也再三提醒过他要慎重决定,但他的答案从未变过。既然我是他的选择,那就应该会义无反顾。” “真的可以这样吗?”涴秀心中轻颤了一下。“可是如果失败……当然我不想你们失败,但事事没有绝对,你不是害了她吗?” “为什么不可以,只要爱他,就要尊重他。你的想法是为了他好,为了他的前途,为了他的人生,可他呢?你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吗?为什么不直接问?”迎棠似乎已经不是在说自己,不是在回答问题,而是在引导涴秀。 “是这样吗?”涴秀一脸茫然。 “当然是,如果格格有一天,面对我这样的局面,千万不要畏惧。”迎棠点了点头。 玹玗不由得惊叹,短短一盏茶的时间,宁嫔已经能看透涴秀的心思。 “我会好好想想的。”涴秀愁绪散去,豪气地笑道:“如果需要我帮忙,宁嫔娘娘只管开口,我定然尽力相助,就算要和那位茹夫人合作也可以。” “那就先谢谢涴秀格格了。”迎棠微微额首以示感激,转身从妆奁中取出一把扇子,递给涴秀,“此物赠给格格,日后还能用得上。” 涴秀满头雾水,不懂平白无故为何送她东西。 难道是为了收买她? 可一把普通扇子,谁会稀罕! 展开一看,扇子保存的确很好,可扇面也已经有些发黄,应该是有些年份了,但又不像是什么古董,正面山水画,背面是一首题诗,而且那些字一个比一个难认。 “这莫非就是当年康熙爷所题诗的扇子?”玹玗惊讶地看向迎棠,这样的物件怎么还会保留着,而且竟是在宫里。 雍正帝登基时,因为假造遗照,所以暗中缴收康熙帝亲笔所书的所有圣旨,就连和几位皇子见的书信往来都没放过。而宫中所存有,康熙帝抄写的经书典籍,也被秘密封存到一处不为人知的地方。 “不错。”迎棠点点头,笑道:“别小看这首诗,大有深意呢。” 玹玗细细读着,怎么看都像是在写某处风景,是江南的园林,还是江南的幽境呢? 记得宁嫔的父亲是个穷乡僻壤的小县官,因为官风甚好极为清廉,因此才受到雍正帝的赏识,那诗中所述的就应该不是园林,而是某处世外桃源。 涴秀推拒道:“先帝亲笔,这么珍贵的东西,我不能收。” “格格留着吧。”迎棠深深一叹,“这是改变我命运的东西,格格留在身边可以时时提醒,让你记得我刚才所说的那番话。有些时候要争取自由的人生,就必须懂得割舍,别和我一样行尸走肉的活了十多年,才蓦然惊醒。” 紧紧握着手中的扇子,涴秀怎么都觉得,宁嫔是在教唆她拐带当朝五阿哥? 当晚回到竹薖楼,涴秀又是一夜无眠,自然也折腾得玹玗陪她坐到天亮。 而三天以后,云织和云绣竟再次趁夜色不请自来,且和上次一样,无声无息地在某间屋子里喝茶,直到弄出声响,才引起玹玗和涴秀的注意。 她们是来商议茹逸的计划。 第245章 六张机 行行都是耍花儿,花间更有双蝴蝶。 停梭一晌,闲窗影里,独自看多时。 …… 盛夏的午后,只剩阳光精神奕奕,在如此毒日头下,就连绽放的荷花都是一副蔫蔫样。直到有丝丝风掠过,片片碧叶轻轻摇动,花朵才恢复了几分清秀灵动、 玹玗坐在荷塘畔的石块上,看着趴在身旁的涴秀,听着那不下百次的唉声叹气,她原本是应该规劝格格要仪态端庄、举止得体,可现在她却懒懒的什么都不想说,因为她自己都有好多事情发愁,茹逸的策划居然只有一半,涴秀要如何灌醉一个杀手兼欢场女子,就得她们自己考虑。 “格格,你这样子要是被娘娘见到,奴才必定受罚。”雁儿还警醒着职责,低声提醒。 “她哪有心情管我。”涴秀变本加厉,大字型躺在石块上。“绿柳成荫,还有清馨荷香,在这里午睡倒是不错的选择。” “格格,你可别害我们。”雁儿几乎是讨饶地恳求。 “娘娘究竟在忙什么,我看银杏姑姑也片刻不得闲。”玹玗疑惑地蹙眉。 这段时间好像静得离奇,齐妃没有找她,她也不敢去牡丹亭,至少要等到宁嫔的事件了解后,以免不小心露底。 至于雍正帝,听闻是天气太闷,所以一直住在蓬莱洲,还是按照惯例三日一朝,但任命弘历监国,由弘昼从旁协助,若无要紧的军机大事,可由他们全权决定,不用前来圆明园请旨。 不过前日齐妃到一方楼小坐,看她的表情好像很开心,所以玹玗大胆猜测,雍正帝不是在岛上避暑,而是在修仙炼道,他应该越来越信任那位离霄道人了。 “不想知道她在忙什么。”涴秀懒懒地望着天空,“只想知道今天会不会有雷暴?什么时候才会下大雨,闷死我了!” “可是你们有没有想好,该怎么灌醉那位茹夫人啊?”雁儿很不识趣的很诚实说道:“她可是品香楼的花魁,说起来喝酒是长项。” “没想好……”难得玹玗会如此愁眉不展。 “这还用得着想吗?”对涴秀而言,只要做到三个字“不讲理”就行了,反正她一直都任性妄为,每次的花招都稀奇古怪。“我知道茹逸是品香楼的花魁,又有传言说她和弘昼关系非凡,好歹我也是半个妹妹,看不惯哥哥和风月女子交往,所以找他的外室斗酒。但所谓的斗酒呢,就是我带着大内侍卫,仗势压人逼着茹夫人喝酒给我看,而且都是宫中最烈的酒,一坛不醉就两坛,两坛不醉就三坛,非喝死她不可,我就不信谁敢阻拦我。” 见涴秀说得咬牙切齿,玹玗和雁儿都目瞪口呆,不过这简单粗暴的行为,确实很适合涴秀的性格,绝对不会引人怀疑。 雁儿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格格,你这样子……会让人以为是吃醋。” “我像是吃醋吗?”破天荒,涴秀没有发火,只是冷冷地瞪了雁儿一眼,然后深深长叹,低喃的向玹玗问道:“你说男人为什么会把一个不爱的女人留在身边,就是因为贪图美色吗?” 这几年,她眼看着弘历纳妾,那些女人他并非都爱,有些连喜欢都说不上,成亲之前甚至完全没见过,却可以坦然的洞房花烛,难道就只为满足欲望,把女人当成一件玩物。 而弘昼更让她想不通,摆明不喜欢府中那两位珠圆玉润的福晋,依然和她们生儿育女,出外又混迹秦楼楚馆,还在南城私设外宅。 女人对弘昼来说又算什么,各种不同用处的工具吗? 府里的女人是用来传宗接代,风月场所的女人是用来消遣快活,那茹逸又算什么? 昼暖熏香虽有好几个女人,但唯有茹逸独大,且她以前就听闻,其他的女人是供给那些江湖人士玩乐,弘昼从不沾染。 可前几天宁嫔说,弘昼对茹逸也并非真爱,那就只是利用吗? 但想来想去都觉得不像。 最后,最烦最头疼的问题还是,她对弘昼而言算什么? 从入宫以来,他们争吵玩闹,弘昼偶尔会作弄她、欺负她、取笑她,但只要她不高兴,肯费尽心思逗她笑的人绝对是他。 就连玹玗都打趣地说过:唐明皇千里送荔枝,和亲王千里送花草,涴秀姐姐的待遇可比杨贵妃还好。 既如此,她在弘昼的心里,仅仅是妹妹,亦或者是喜欢的人? 她不想自作多情,所以不敢主动试探,因为她好像喜欢上弘昼了,才害怕被拒绝。 玹玗摇了摇头,她只知道字面的解释和理由,却不能真的体会。以前母亲就告诉她,八旗女儿选秀,能够为嫔为妃是有幸,更是最大的灾难。你可能永远不知道,皇帝为何点钟你,是因为你的家世背景,是迫于无奈,还是情之寄托? 至少近在眼前的熹妃,她是仁寿太后硬塞给雍正帝的,之后有用来成就弘历,所以从头到尾都只是个工具。 雁儿自言自语的小声嘟囔:“这个问题,是不是应该问四阿哥啊!” “雁儿姐姐,又热又渴,取些冰镇的葡萄来好不好,麻烦你了。”玹玗要是不抢先支开雁儿,涴秀早晚会把这个乱说话的大迷糊踹到荷塘里。 “好!不麻烦,我马上去。”感受到比烈日还毒的目光,雁儿跳起来点点头,一溜烟跑了。 涴秀撇了撇嘴,又闷声问道:“爱上一个男人又是什么感觉?” “那你现在是什么感觉?”玹玗闲弄着手中的柳条,也不等涴秀回答,便沉吟道:“额娘以前说过,如果是为了所爱的人,日子在辛苦都能过的甘之如饴。会绝对的相信对方,忍耐对方,包容对方,还会善待对方所爱,应该就像四爷的嫡福晋吧。” 涴秀有些懵,犹豫了很久,才很不好意思地问道:“我以前听宫里的奴才嚼舌根,说你额娘很霸道,把你阿玛的小妾赶出去了。” “确有此事。”玹玗大方的承认,“之后阿玛就在没有纳过妾,连通房丫头也没收过,额娘和他也从来不为女人吵架。” 涴秀被搅糊涂了,好矛盾的说法和行动,所以难以置信地问道:“你阿玛不怨你额娘的小性吗?” “不知道,至少在我的记忆里,他们看起来很恩爱。”玹玗浅浅一笑。 她越来越确信,当年母亲赶走那位姨娘是有所筹谋,父亲说过她还有个哥哥,当年家散之时,莺桃姑姑千里前往巴蜀,应该就是去找他们。母亲并不是吃醋嫉妒,而是牺牲自己的名誉来保护父亲的血脉,延续郭络罗家的香火。 但这些事她不能对任何说,弘历虽然猜到了,可她也从未承认过。 “你阿玛是武将,常年戍边,那他在外面就不会有另外的女人吗?”涴秀也知道这个问题很欠打,但她就是想弄明白女人的心态。“你额娘不想知道,你阿玛不在京城的时候都做些什么,有没有结识女人,有没有去那些荒唐的地方?” “不会,额娘说不必庸人自扰。”玹玗摇摇头,低眸一笑,“是咱们的涴秀格格想知道,五阿哥平时都在做什么,结识了什么女人吧?” 玹玗记得母亲和妘娘谈论过这样的话题,母亲说男人在外面做什么她不管,只要有本事盖得住,别让她听到风声就行了。还有就是男人要分得清何为逢场作戏,别把外面的女人带回府里,朋友之间推不掉的应酬那是难免。 “真的能那么大方?”涴秀想了想,好像弘昼的妻妾从没消停过。 “额娘说,夫妻之间应该相护信任。”玹玗盈盈笑道:“我阿玛常年在边关,府中都是女眷又无长辈约束,若阿玛也是疑心重重,还不以为院墙边开满杏花啦!” 闻言,涴秀轻轻一叹,看来“少女情怀”这四个字,她得从其他地方了解。玹玗年纪小,又在那样的家庭长大,对待任何事情都计算过,以最大忍耐力去筹谋应对之法。 至于雁儿,整个就是迷糊,更不可能得到答案。 “涴秀姐姐,有些问题,还是亲自去问五阿哥吧?”玹玗也忍不住轻叹,宁嫔真是搅乱了涴秀的心湖,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他又不出现。”涴秀不自觉的喃喃低语。 玹玗微微一笑,指着涴秀的心口说道:“看来……五爷已经在哪里了。” 既然涴秀自己都有预感,和亲会成为难以抗拒的命运,那何苦在此时动心自我折磨了?或许有法子解决,如果熹妃、弘历、弘昼都去御前求情,如果齐妃也肯说上几句话,那会不会出现转机? “才没有呢!”涴秀脸色羞红,娇嗔的语气反倒泄露了心事。 雁儿端着托盘走来,把葡萄放到大石上,微笑道:“格格,你心里想什么就直说吧!不然我和玹玗纵能想出千条妙计,也是无用的啊!” 涴秀愣了愣,扭捏说道:“我只是心里闷得慌,何况喜不喜欢也没用,我的命运掌握在姨母和皇上的手中。” “那可不一定,格格如果对娘娘说明,或许情况就不一样。”扯下一颗葡萄塞到涴秀口里,帮助涴秀确定心中的感觉,玹玗眸光流转,笑道:“说起茹夫人就心里憋闷,不是吃醋是什么?” 以前玹玗不希望涴秀因为自己的心思而惹出麻烦,但现在她突然觉得,如果能逼迫弘昼和涴秀相互坦白,也许涴秀就不用和亲。 至于和别的女人分享丈夫,涴秀今天的态度和问题,似乎透露出能接受的意思。 “没有喜欢……好吧,就有一点点而已。”涴秀还挣扎着不愿承认。 “格格若能向五阿哥表明心意那就好了。”雁儿脱口而出,她和玹玗也讨论过和亲的事情,所以如果是五阿哥看上涴秀,皇上应该会成全自己的儿子吧。 “好什么啊?”涴秀直言问。 雁儿忙摆摆手,笑道:“没什么,只是五阿哥对格格很好,格格以后不会受委屈。虽然那位谟云公子也不错,可他是个武将,常年驻守定远营,难道要格格以后独守空房吗?” “你现在说瞎话都不眨眼了。”涴秀轻轻一笑,蹙着眉心,“你和玹玗是担心我被选中和亲,我知道你们的心意,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玹玗心中一悸,似乎觉得涴秀早已做好和亲的准备,然后就是逃婚。 “那种苦寒之地,野蛮男人有什么好。”雁儿嘀咕着,她并没有仔细去想涴秀话中的意思。 一时间,她们之间的气氛就像这天气般,大家都闷着,沉默不语。 在荷塘边闲坐谈心一下午,刚回到竹薖楼,却听到一个兴奋稚嫩的高喊声。 “漂亮姐姐——” 三人猛然回头,见永璜朝她们跑来,直接奔向玹玗,抱着她的双腿,仰头嘻嘻笑着,身后的郑妈妈追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跟漂亮姐姐,还有虎姑姑一起玩,你下去吧。”永璜虽然只是个孩子,却十足的大爷样,又有上次在福佑斋被冷落,他对郑妈妈整日横眉怒目,“用不着你这老东西跟着,快走开,别碍眼了。” “虎姑姑!”涴秀一翻白眼,“谁教你的?” “五叔说凶女人是母老虎,所以凶姑姑就是母老虎姑姑,就是虎姑姑。”永璜歪着头,咬着手指,一副苦思的模样,可爱极了。 不仅玹玗和雁儿努力憋笑,就连郑妈妈也忍不住抽动着嘴角,涴秀则被气得咬牙切齿。 玹玗揉了揉脸颊,控制自己的笑意,对郑妈妈说道:“大热天,妈妈浑身是汗,不如去侧楼喝茶歇息,就让大公子和我们一处,晚膳我来伺候就好。” “行,那就劳动姑娘了。”郑妈妈求之不得,且福佑斋之后敏芝也不再反感玹玗,她刚才就是为乐得清闲,才故意把永璜带到这边来。 小楼上,涴秀让人准备了各样美味的点心,她定要把永璜胡乱称呼的习惯改过来。 第246章 月阴晴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宫婢就端来了七、八样点心,还有各种冰镇水果。 “你想不想吃这些凉糕?”涴秀笑容可掬地蹲在永璜面前。 “想啊。”永璜点点头,但又苦着脸,怯怯地摇头道:“但现在不是很敢吃了。” “为什么?”涴秀惊愕地望着他,又看了看玹玗,实在想不明白。 “因为你刚才笑得好像黄鼠狼。”永璜一脸认真地说道:“五叔教过我,黄鼠狼给鸡拜年,就是没安好心。” 涴秀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平复胸中翻腾的怒火,然后缓缓真开眼,僵硬地笑道:“你的五叔不是好人,所以不要听他的。” “可是……”永璜嘟着嘴,眨了眨眼睛,再次挑战涴秀的耐性,“可是五叔说,只有坏人才会故意诋毁别人,所以虎姑姑也是坏人。” 坐在一旁的玹玗和雁儿早已笑得喘不过气来,这个小子实在精灵古怪,每句话都能气得涴秀七窍生烟。以往就涴秀毒蛇,每次都能给弘昼取不同的称呼,现在可好,弘昼不能亲自报仇,倒是调教出了一个小混世魔王,教永璜的东西好像句句都是针对涴秀而用。 “不需喊我虎姑姑,否则我告诉你的先生,让他罚你抄书!”涴秀疾言厉色的命令。 永璜低下头,默了一会儿又悄悄抬眼偷瞄着涴秀,突然脑中灵光一闪,咧齿笑问:“那就叫你黄鼠狼姑姑,或者狼姑姑,好不好?” “不好!”涴秀气急败坏地把糕点往桌上一放,她实在没辙了,只好转头望着玹玗,无可奈何地求助道:“你来教啦!他不是最听你的话吗?” 玹玗花了好一会儿才收敛笑意,走到永璜面前,温柔地说道:“大公子,不可以对长辈无理,以后要规规矩矩喊‘涴秀姑姑’,知道吗?” “哦,知道了。”永璜立刻乖巧地点头。 “不对。”涴秀突然反应过来,指着玹玗强调道:“要不就都喊姑姑,要不就都喊姐姐,不可以乱了辈分。” 永璜满脸委屈地望着玹玗,“不能喊漂亮姐姐了吗?” “你最好早点改口,再过三四年还这么喊,早晚会被你阿玛发配边疆。”涴秀奸诈地笑着,倒是真有几分黄鼠狼的感觉。 玹玗娇羞地瞪了涴秀一眼,怎么能在小孩子面前胡说,如果这话传到敏芝耳中,她就真会有大麻烦了。 “知道了,狼……涴秀姑姑。”永璜听不懂话中的意思,视线瞄着那些点心,“现在我可不可以吃东西啦?” “吃吧,撑死你这个混世魔王。”涴秀叹了口气,闲闲地退到一边。 玹玗端着凉糕坐到永璜身边,很有母性的喂永璜吃糕点,顺便询问他为什么会来圆明园。前几天五月节,只有嫡福晋甯馨带着儿子前来请安,就连佩兰都不见身影。 “额娘病了,宫里热不适合养病,所以阿玛送她来圆明园修养,还住桃花坞外的小院,说那里比较清静。”永璜狼吞虎咽着凉糕,含含糊糊地回答。 “怎么会又病了?”以前听说敏芝体弱,但只在冬天容易发病,前段日子是因为担忧永璜才旧病复发,幸而有弘历体贴关爱,她们离开之时,敏芝身体已经大好。 “我听郑妈妈和蜜儿嚼舌头,额娘是气病的,因为额娘偷听到阿玛又要娶新媳妇了。”永璜听到什么,就回答什么,一副天真样子。 玹玗和涴秀对视了一眼,弘历要娶妻又不是什么机密,为何要刻意隐瞒。 “雁儿,拣两样糕点,端去侧楼赏给郑妈妈。”涴秀低眸一笑,送糕点是假,送人去打听八卦才是真。 “又是我啊?”雁儿睁大眼睛问。 “难道要我亲自去?”涴秀瞄了瞄玹玗,贼贼一笑,“还是说,你来伺候那死孩子,让玹玗去送点心?” 这个选择不是很明显吗? 以前又不是没领教过永璜的顽皮,与其被一个孩子折腾得半死,还不如当个小三八去打探消息。 郑妈妈也是嘴碎的人,雁儿去五福堂侧楼时,她正和另外几个粗使的奴才闲磕牙。 “格格让我送几碟点心来,大公子难伺候,妈妈辛苦了。”雁儿进屋,只管对郑妈妈言笑,其他人一概不理。 “瞧我这张老脸,也不知几辈子修来的光彩,能得涴秀格格体恤。”郑妈妈忙起身让座,笑着说了一堆奉承话,又道:“这太阳落山时暑气最重,麻烦姑娘专程跑一趟,若是不嫌弃咱们的茶粗,就赏脸喝一杯解渴吧。” “妈妈好意自当领受。”雁儿附在郑妈妈耳边,小声说道:“其实是格格有事相问。” 那几个粗使奴才醒目,见雁儿对郑妈妈咬耳朵,就纷纷退出去了。 待人都走远,郑妈妈才说道:“有幸能帮上格格是老奴的福气,姑娘只管问,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以前郑妈妈也不曾这样自谦,但经过福佑斋一事,她心里便有了底,但凡是兰丛轩的人,都会礼待三分。涴秀是堂堂端慧郡主,玹玗虽然是奴才身份,但背后的靠山可是弘历,而这两位和雁儿情同姐妹,所以她在雁儿面前才把姿态放的这样低。 “刚刚听大公子说芝夫人病了,格格是什么性子,自然不当一回事。”说着,雁儿坐下喝了口茶,又继续道:“不过玹玗姑娘心好,劝格格说:芝夫人怎么都是你嫂子,既在御园中养病,你怎么都该去探视。偏咱们格格当玹玗姑娘亲妹妹一般,竟然被她说动了几分,但也不知道芝夫人是什么病,好不好去探视,所以悄悄遣我来请教郑妈妈。” “这真是折煞老奴,哪里担当得起‘请教’二字。”郑妈妈又把玹玗夸赞了一番,才拐弯抹角地说道:“怨不得熹妃娘娘和宝亲王都这样疼爱玹玗姑娘,真正的上三旗千金确实不同,涵养和气度不是一般人能比。小小年纪遇到那样的天大变故,既不怨天尤人,也不自怜自艾,入宫时还是辛者库罪籍贱奴,这还不到两年,阖宫上下谁不恭恭敬敬的称她一声姑娘,就连皇上都特别赏赐她金项圈。所以说啊,若自己是好的,懂得如何待人处事,又岂会不招人喜欢,这该有的身份早晚会有。” 郑妈妈说了一车的话,句句暗藏别意,她是敏芝母家的人,当然知道府中内情。所以她之所言,表面是在称赞玹玗,实际是在数落敏芝。 说来也怪敏芝作践了自己的福气,心高气傲太要强,有命成为弘历的第一位夫人,却不懂得如何讨好婆母,对奴才也过分严苛,九位妻妾就她最不得人缘。 “郑妈妈,你知道我笨,哪里听得懂这云山雾绕的话。”好歹和玹玗一起这么长时间,看人眉眼,猜人心思,雁儿也学了几分,可她偏偏装傻,要引郑妈妈说明话。“说句大不敬的话,当初在景仁宫我和玹玗差点折在芝夫人手里,就怕好心去探视,反而招惹麻烦。所以就可怜我一次吧,直接告诉我芝夫人究竟是什么病,格格若去探视,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这次你帮了我,以后有什么吩咐,我自然知道在格格面前说话。” 郑妈妈对主子之间的争斗没兴趣,入宫当永璜的乳母只是想多攒几个钱,让自己的孩子能过好日子,即便是包衣奴才命,也是体面风光的奴才。 之前福佑斋的事情,见玹玗那般会做人,她心里实在是喜欢。且看着敏芝病怏怏的模样,对她也日渐冷淡严苛,想从敏芝那边捞到好处是不可能了。 心中一盘算,如果今天卖个人情给涴秀和玹玗,日后若有事相求,也不至于太难开口。 “如果换了别人问,老奴是断然不说。”郑妈妈神神秘秘地往外瞧了瞧,才低声在雁儿耳边说道:“日前夫人去给嫡福晋请安,听到嫡福晋和兰夫人在商议整修重华宫东西厢,以后是要供给两位侧福晋居住,又说到咱们王爷要娶那拉家的荃蕙小姐为侧福晋,这一下就犯心病了。” 郑妈妈怨叹连天的讲述着。 且说那日,敏芝无意中听到后,也没进去见甯馨,转身便回自己阁中。心想着弘历这次是已侧福晋之礼迎娶荃蕙,已经自觉矮人一等很不舒服。而这迎娶和整修重华宫的两件事都瞒着她,所以猜到自己无缘侧福晋的名分,这才引得郁结于心,当日粒米不沾、滴水未尽,晚上就不好了。 四更天时,蜜儿听到房内有哭声,进去一瞧,敏芝躺在床上又哭又颤,可双眼紧闭像是梦魇。蜜儿赶紧将她拍醒,人是睁开眼了,但看那模样是神魂俱乱,问她话也不回答,就好像受了天大委屈般,一直哭到晕过去。 “怎的就这样严重。”雁儿听了,忍不住叹道:“就算不是侧福晋,以四阿哥对芝夫人的宠爱,难道日后还能亏待了不成?” “可不是嘛。”郑妈妈也跟着摇头叹气,“第二天清晨,王爷听说夫人又不好了,立刻前去探望,又说了好大一堆宽慰的话,可咱们这位夫人只管哭。也不知谁向熹妃娘娘报的信,娘娘的意思,京城暑热太重不宜养病,便接到圆明园来修养。” “不过这事儿倒奇了,咱们都在圆明园却不知皇上为四阿哥指婚之事。”雁儿疑惑地问:“是何时下的旨意啊?婚期又在什么时候?回头我还得提醒格格预备贺礼呢。” “谁也不知道。”郑妈妈摆了摆手,“就嫡福晋私下和兰夫人在说,是端午节那日熹妃娘娘透露的消息,已经在让钦天监择日子,待到重华宫修葺完毕,圣旨就应该会下来了。这迎娶侧福晋之礼虽然不能和嫡福晋比,但也只是少些排场,礼数是一样不可缺的。我暗暗算了一下,应该也就是两个月后的事。” 这样一说雁儿就明白了,熹妃是怕敏芝晦气,万一有个三差两错,影响弘历的婚事就不好了。再说,弘历是要准备办喜事呢,她整天哭丧似的,任谁见了心里都不舒服,索性把她迁远些,大家眼不见为净。 回到竹薖楼时,小宫婢们已经在摆饭,玹玗亲自伺候永璜用膳。 用过晚膳后,郑妈妈前来把永璜带到一方楼熹妃那边去,雁儿才把之前打听到的消息,完整的对玹玗和涴秀重复了一遍。 “这么快就娶进来?”涴秀撇撇嘴,讽刺笑道:“若一红一白双喜临门,那就好玩了。” “涴秀姐姐,人在大病中最忌讳说这些话的。”玹玗脸色微沉,又不禁叹道:“既然嫁给王孙公子就得看破些,哪府不是三妻四妾……” “可不是嘛!”雁儿抢着说,她始终不明白,敏芝究竟在计较什么,只要不是正妻,其他的都一样,主要还是看谁在丈夫的心上。“她是四阿哥的第一位夫人,后来四阿哥虽又娶了八位妻妾,可对她的宠爱从未减少,还有什么好强求的。” 玹玗微微蹙眉,问道:“可知是哪位太医在照料芝夫人?” “郑妈妈说原是杨太医,到了圆明园就换了李太医。”雁儿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听闻是杨太医家中有事,熹妃娘娘许他告假了,但那位李太医好像没什么本事。” “姨母是摆明了不待见她,想扔她自生自灭。”涴秀竟萌生了一丝同情,可嘴上仍然强硬地说:“听着是蛮可怜的,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只是她若有三长两短,受委屈的还是永璜。” “既这么着,我们还是去瞧瞧,倘若那李太医真不济,悄悄让人通知四阿哥另换他人。”玹玗本不想插手,只听到涴秀提起永璜,觉得没娘的孩子可怜,才忍不住多管闲事。 得知玹玗的初衷,涴秀也同意,借着刚用过晚膳出去散布消食的理由,三人瞒着熹妃往桃花坞那边而去。 第247章 烟深锁 因不想经过裕妃居住的梧桐院,所以三人绕了一大圈,从引见楼走万方安和长堤而往。 刚踏上桃花坞岛区,就觉此处风光与别不同,藤萝掩映下的小径苔藓成斑,荒草也比别处更盛,像是好些年无人打理。 这里临近万方安和,原是康熙帝赐给弘历的居所,但他成年之后就极少来圆明园,即使伴驾随行也多是留宿洞天深处,而他的妻妾为表孝顺,一直随熹妃住在天然图画。桃花坞就闲置着,且此处又草木苍翠,所以和别的岛区比相对冷清、 入口处的两进小院就掩藏在万木葱茏之中。 涴秀还是第一次来此,前一次熹妃让敏芝迁居小院修养,就有不少奴才私下议论,如今亲眼得见这里的情况,才明白原因。 小院不算残破,却久未修葺,但依稀能看出旧时的柔美精致。 院墙皆是粉色,院中有十几株撒金碧桃,和遍地的鸢尾花。 适逢花谢时,风拂过,满院残香曼舞,意境虽美却多少有些哀怨。 除了一个掌管厨房的老妈子,两个打扫院子的小太监,就只有蜜儿在敏芝身边伺候,李太医并不留守。 蜜儿蹲在正屋外煎药,瞧着涴秀、玹玗、雁儿前来,连忙做了个禁声的手势,默默上前施礼请安。 “夫人无缘无故的又哭了整日,刚刚才昏睡过去。”蜜儿极小声的说,又打起帘子,让三人轮流向里探了探。 敏芝躺在床上,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既是睡着了,仍能从脸上看出万念俱灰的神情。 退到屋外,雁儿接过扇子,又小声地对蜜儿说:“格格有话要问,我替你看着药炉。” 随涴秀和玹玗走远了些,蜜儿才感激地谢道:“难得涴秀格格和玹玗姑娘还惦记着我们夫人,就连熹妃娘娘都不曾来探视过。” 看着敏芝那般光景,涴秀是真心诚意关切道:“为什么也不多安排几个人伺候,还把郑妈妈放出去了。” “夫人赶出去的。”蜜儿无奈地叹口气,“原本不带着大公子来,可夫人不放心,生怕嫡福晋会委屈了大公子,死活要带在身边。可是……格格你瞧瞧,她身体一日比一日差,现在这模样还不得吓着大公子,所以又撵郑妈妈去天然图画。” 这倒能够理解,熹妃就是再不待见敏芝这个儿媳妇,却不会不疼爱自己的长孙,何况永璜还那么可爱,虽因天花让脸上留下几颗麻子,性情也有些改变,可在熹妃跟前仍然是个会逗人的开心果。 所以,与其把郑妈妈拘在这里,不如放到天然图画,这样一来也就没人敢疏忽对永璜的照顾。 “李太医怎么说?”玹玗眉头紧蹙,心病最难治,纵有灵丹妙药,只能吊着命而已。 “杨太医、李太医说得都一样。”蜜儿把太医们那些绕口的诊断一字不漏的背了出来,这些年任凭谁来把脉开方,都是这样的话。“其实只要肯安心吃药、吃饭,再少点疑心和伤感,什么病都好了。要说身上有病根,那兰夫人不也是一样,可兰夫人心胸宽阔又知保养,这些年不都好好的,哪里像我们夫人这般。” “蜜儿姐姐好生劝劝吧。”玹玗苦涩一笑,“凡事看开些,就算不为别的,单单为了大公子,芝夫人也该保重身体才对,小小年纪若没亲额娘在身边,那得多可怜啊。” “劝,哪有不劝的,但这些年以来,夫人何曾听过。”说到此,蜜儿不由得有些哽咽。“说句不怕高攀的话,我和夫人自幼一处长大,是主仆的名分,姐妹的情分。以前在家时,夫人活泼好动,虽然也有些小性,但从不曾到这般田地,说来还是夫人没福气。” “宫里流言蜚语多,确实不比外面能让人心静。”玹玗眼眶微红,幽幽叹道:“女人一旦踏入紫禁城,就注定要经受煎熬,可怜芝夫人还没有准备好,就早面对这一切。如果四阿哥不是住在宫里,是和其他皇子一样,成婚之后就在宫外另设府邸,或许对芝夫人来说会好很多,毕竟人际往来能少些。可现在说这些都是空话,既来之则安之,总要学会随遇而安,毕竟还有大公子的将来需芝夫人自己筹谋呢。” 涴秀只当玹玗想起自己的身世,强颜笑道:“里面一个还没好,你怎么也跟着感伤起来了,永璜那孩子喜欢粘着你,你可不能病了,得帮忙照看着。” “格格放心,奴才定会照顾好大公子。”说完,玹玗又对蜜儿笑了笑,“蜜儿姐姐,也劳烦你回芝夫人的话,如果夫人不介意,我愿帮着郑妈妈照顾大公子,直至夫人病愈。” “姑娘真有此心,夫人高兴还来不及呢。”蜜儿感动得热泪盈眶,“大公子出痘之时全赖姑娘照顾,夫人心里一直感激,只是旧日的一些矛盾,夫人碍着面子才没去兰丛轩亲自答谢,今儿我就代替夫人给姑娘磕头了。” 见蜜儿真要下跪,玹玗赶紧阻拦,“哪里受得起这样的大礼,尽心照顾主子是做奴才的本分,应该的。” 蜜儿摇头一笑,别有深意地说:“姑娘哪里是奴才,别处的人怎么想我是不知道,但咱们乾西五所当差的人,谁都不敢也不会把姑娘当奴才看。” 有叙了一会儿话,雁儿盈盈走来,说药已经熬好,已经盛出来在一旁放着。 涴秀和玹玗又叮嘱了几句,如果李太医的药不见效,就悄悄来跟她们说,她们想法换一位好点的太医。 蜜儿额首谢过,径自入屋伺候。 玹玗回望那满院飞花,迟疑了片刻,才追着涴秀和雁儿离去。 回天然图画之前,她们又绕到御园的酒窖,两个看守的小太监听说格格要烈酒,一开始死活不同意,说了一大车的理由,又是他们职责所在承担不起后果,又说要先去请熹妃的示下,总之是一个劲的推脱。 后来还是雁儿聪明,让涴秀赏他们每人二两银子,事情瞬间就办成了,他们还保证会守口如瓶,涴秀何时需要,送到何处,只要吩咐一声就行。 离开前,涴秀专程要了一小坛,说想先试试酒。 三国志的戏文里唱着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而她们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雷雨。 可这几天就只是一个“闷”字! 涴秀每日让人去向钦天监副使打听何时有雨,答案是闷热后定会有大雷雨,但她这几日天上连云都少见。 离开酒窖后,涴秀原想偷偷去角园,躲在暗处先看看茹逸究竟长什么样,奈何天色已晚,雁儿怕熹妃会怪罪,拉着玹玗一起相劝,涴秀方作罢了这想法。 回到竹薖楼,远远就见银杏在楼前站着,知道是要挨训,涴秀机灵的把酒坛藏到墙角,要是被看到私下带酒回来那还得了。 熹妃已在屋中等候多时,见她们三人低头进前,先是责备涴秀太不知收敛,每日在御园中闲逛,既不肯在女红上用功,也荒废了学习。又下令让玹玗盯着涴秀,以后单日练字,双日练习绣工,午后才可出去玩耍。还嘱咐她们少去桃花坞那边,别打扰敏芝养病,若真闲来无事就帮忙照料永璜。 涴秀和玹玗都一一应下,熹妃离开时,银杏稍稍慢了一步,附在玹玗耳边小声说了几句,才笑着快步跟出去。 原来熹妃故意教训她们,是因为要离开御园几天,回宫筹备弘历的婚事,又怕涴秀越发没了约束,会闯下大祸才出言警告。 玹玗盈盈笑道:“银杏姑姑刚才悄声说,娘娘只是想让格格稳妥点,至于练字和女红,按数量完成就好,并不会指派嬷嬷和先生监督。” “那这功课就交给你和雁儿吧。”涴秀一时兴奋,让雁儿赶紧去把那坛就拿进来,今晚好好庆祝,熹妃不在御园,雍正帝又在蓬莱洲不出,她就可以随心所欲了。 三人在屋里玩闹了一阵,也因喝了酒,涴秀和雁儿都有些醉意,还好玹玗警醒,只喝了两小杯,且她酒量好没觉得疲乏,遂先伺候了涴秀就寝,又把半醉的雁儿扶回房,自己静静的在楼下收拾。 忽然,窗上出现个黑影,有人悄悄问道:“玹玗姑娘在吗?” 放下手里的东西,玹玗先用浓茶漱口,才匆匆开门,见来人是在桃花坞前小院当差的太监,又看他神情紧张,所以也悄声问道:“这位公公有什么事吗?” “芝夫人请姑娘过去一趟,而且要悄悄的,别让其他人知道。”小太监压低声音回答。 玹玗又多问了几句方知,她们刚走不久敏芝就醒来了,听蜜儿回话后,就说想请她过去,好像是有事情要嘱托。 天色已经黑透,涴秀和雁儿都已睡下,熹妃明日要回宫,也早早就寝。 玹玗犹豫了片刻,瞧了瞧四下无人,便快步跟着小太监而去。 到了小院,蜜儿在门外等着,见玹玗来了,忙说道:“姑娘刚回去,就又被夫人请来,只因为有事相求。” “我能帮得上什么忙,芝夫人吩咐就好。”玹玗跟着蜜儿进入里间,但见敏芝还躺着,所以没有上前,而是候在门边。 敏芝让蜜儿扶她起身,然后将其打发出去准备茶点,沉默着望了玹玗一会儿,指着床前的凳子说道:“你过来坐吧。” “谢兰夫人赐坐。”玹玗盈盈上前,微微福了福身,自然大方地坐下。 视线瞄到一旁的字笺,上面一首《点绛唇》: 春雨濛濛,淡烟深锁垂杨院。 暖风轻扇。落尽桃花片。 薄幸不来,前事思量遍。 无由见。泪痕如线。界破残妆面。 …… 这首宋词玹玗在母亲的书房中见过,相传是描写一位唐朝的千金,因家道衰败而沦落为官妓,最终痴心错付悲惨收场。 在此刻抄写这样的诗篇,真不知是应景自嘲,还是自我虐心,这般放不开病又哪能好。 “你知道这首词?”敏芝淡淡一笑,可脸上尽是苦涩。 之前玹玗就想劝慰她几句,正愁找不到话引子,眼下正好,于是点头回答:“旧时在家中读过,‘淡烟深锁垂杨院’这所不在院门上,乃是在人心上,若心被所住生困愁城,也只是苦了自己,倒是让别人看了笑话。” “王爷宠着你,我只当你是他救命恩人的女儿,所以待你比待涴秀都还好,如今看来真是我想错了。”敏芝说话的声音很轻,语调也很慢,低眸了半晌才继续道:“旧日里只听宫里人说你额娘是个七巧玲珑心的人,她调教出了银杏,银杏又指点佩兰,都是会做人会处事的……我刚嫁给王爷不出半月,佩兰就被收了房抬成侍妾,那时候六宫的妃嫔奴才总喜欢拿我们比较,也不知怎么的,就扯到了你额娘身上,说好在佩兰是银杏指点的,若是得你额娘亲自调教,那早是侧福晋的名分,我这个上三旗的千金小姐还不如包衣奴才。” “芝夫人多心了,宫里人闲着就喜欢聊是非,那些太监和多数的上三旗包衣,都是没读过书的,说话也不知轻重忌讳。”母亲有多大能耐玹玗岂会不知道,再说出生高低和知书达礼不沾边,只是见敏芝这样的病根,就是宽慰也只能挑些和软的话劝着,若直言不讳那不还得气出个好歹来。 “不是多心。”敏芝摇了摇头,声音更轻了些。“后来我细细观察着银杏,不是钮祜禄家族的人,却能在景仁宫站稳脚跟,何其非凡。因好奇又打听了更多关于你额娘的事,方知银杏刚入宫时也不伶俐,是得到你额娘几句嘱咐,才有了今天的地位……所以当初见到你时,我便没有好脸色,皆因莫名其妙的怨怼,到想看看你额娘能调教出怎样的女儿,如今知道果真不凡。” 听敏芝这样说,玹玗竟心中一颤,这有事相求,怎么越听越有几分托孤之意? 第248章 火云凝 窗外飞花静落,屋内幽怨私语。 敏芝讲述了很多,更坦言她出生也不好,并不是真正的嫡出女儿,父亲的正妻肯收她在膝下是另有目的。又是在府外生活的无忧无虑,和入府后成为所面对的指指点点,让她心性也渐渐改变,越来越在乎别人的言语。 嫁给弘历后,包衣奴才出身的佩兰却出处都在她之上,比她更优雅、更有学识、更像千金小姐,奴才们明里暗里拿她们相比较,婆母明显偏疼佩兰多些。 蜜儿曾经劝过她,不如学学佩兰的待人处事,但凡遇到问题都豁达些。 可她不愿意,因为在她的眼里佩兰只是奴才,让她去学佩兰,那她不就比奴才都不如! 所以佩兰越是待人亲和,她就越是待人冷漠;佩兰日日去熹妃面前讨好卖乖,她却只肯在过年过节才去请安;佩兰对奴才们宽厚,她就故意要严苛对待…… 久而久之,就落下各种不讨好且惹人厌的名声,幸而弘历对她的宠爱不便,以最大限度纵容着,她才能心高气傲的活到今天。 不过她心里清楚,弘历对她的纵容也有原因,她也不过是个制衡品而已。 又说了一会,蜜儿端着一碗燕窝粥进来,沿床边坐下,轻声问道:“夫人说了这么久的话,喝一碗粥补补气吧。” 见蜜儿亲自喂敏芝喝粥,玹玗起身到一旁斟了杯茶,又准备了漱盂和巾帕,捧到床边候着。敏芝淡淡的喝了几口便推开了,等蜜儿端着碗退出去,玹玗才上去伺候敏芝漱口。 “我来收拾,姑娘坐着陪夫人说话就行了。”蜜儿去而复返,将一盏茶放在床边的小桌上,又接过玹玗手中的东西,“这是桃花茶,烹煮的分量是跟齐妃娘娘所学,姑娘不嫌弃就尝尝吧。” “谢谢蜜儿姐姐。”玹玗微微额首,目送蜜儿出去方才坐下。 “机灵聪明、礼貌乖巧,又是个识文断字的小才女,怨不得王爷把你放在心坎上疼爱。”敏芝幽幽一叹,“这院子里当差的人少,我也不习惯陌生人在跟前伺候,所以劳动你做那些粗使的活计了。” 刚才蜜儿伺候她喝粥,玹玗毫不骄矜,立刻就去准备漱口的物品,伺候她漱鱼也不觉得委屈。 要知道雍正帝早已下旨,玹玗只用陪伴涴秀读书,不管伺候人的差事,明显是在暗示要恢复其格格身份,只是时机未到,还差一道明旨而已。 “夫人这是哪里的话,玹玗是奴才,伺候主子是应该的。”玹玗淡然一笑。觉得敏芝的心思也太细了些,难怪嫁给弘历后会惹出一身病。 “唉,你哪里是奴才,你是敦肃皇贵妃的义女,皇上都亲赐你金项圈,就是格格身份。”敏芝惨然低眸,苦涩地说道:“但我不同,就如涴秀格格所说,没有正经名分的侍妾等同于奴才,又哪里受得起你来服侍。” “格格从来都是有口无心,转头就忘了说过什么,今日知道夫人病了,格格也牵挂着,还想着若李太医不好,便找人私下回四阿哥,还是换杨太医来。”玹玗心中一惊,那么久的事情敏芝还记得。 敏芝拉起玹玗的手,勉强笑道:“我心里明白的,不会记恨她,反而着实喜欢那样的性子,她永远是心里想什么,就直接说出来,从不做那人前人后两张脸的小人事情。且涴秀的出身我也知道,才会更羡慕她有那样的心情,每天都开开心心,再多愁苦也是一觉醒来就抛诸脑后,可我偏偏做不到。” “夫人放宽心,现在你是宝亲王的侍妾,日后的福气还深远着呢,何苦理会那些没脸奴才的话。”玹玗免不了又是一番劝慰,可敏芝越是说得感性,她就越是觉得麻烦,要向来高傲的女人放低姿态,原因也就只有一个。 “你也会说那些奴才是没脸的东西。”敏芝沉默半晌,把玹玗的手抓得更紧了些,“当初福佑斋内是什么情况我早就听说,才会不顾一切闹着要亲自去照顾永璜,还好后来你过去了,永璜才能死里逃生……” “那是众人照顾得好,大公子症虽险,但病不重,太医们又有经验。”玹玗忙谦言,知道敏芝是要进入正题了。 “你就是这么会做人,明明是自己辛苦了好几日,却把功劳说成大家的,连郑妈妈都被你收得服服帖帖。”敏芝深深一叹,又沉默了半晌,才说道:“你也看到我这身体的状况,某些事情不能不多想几层,若把永璜托付给郑妈妈,我是断然不放心,可你就不同了,有福佑斋的那次,我相信你是真心疼爱永璜……我身上的病每到冬日就容易复发,如今又这般样子,恐怕是熬不过年去。” “夫人不过是小症,只要心放宽了,就是不吃药也会好。”玹玗连忙劝解,又感触地说道:“且没有亲额娘在身边的孩子,总都是可怜的……” “你先听我说完。”敏芝截断玹玗的话,抢着说道:“郑妈妈眼里只有钱,不会真正关心永璜。你刚刚说道日后,也就是因为这个日后,所以王爷的侍妾我一个都不放心,尤其是嫡福晋。如果永璜不是长子,那还好说,可偏偏他是长子,有句话叫立嫡立长,若我死后,永璜养在嫡福晋膝下,就变得有争的资格。嫡福晋的心思并不简单,永璜跟着她只会变成永琏的挡箭牌,我不想唯一的儿子,落得和弘晟阿哥一样的下场。所以算我求你,若我有万一,你帮忙照顾永璜,行吗?” 自从永璜病愈后,敏芝就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 她知道自己的出生是个大祸根,让她没有资格成为弘历的嫡福晋,也让永璜没有资格去争夺君主之位。 看着玹玗在短短的日子里就能摆脱罪奴身份,一步步地爬上来,她就知道这个小姑娘不简单。且观察着弘历对玹玗的态度,就更觉得把永璜托付给玹玗是最正确的选择,她不求永璜能君临天下,只要他能平安一生、富贵一世,能向弘昼那样就很好了。 玹玗是个知道避祸,也知道如何帮别人避祸的人,让她去承担永璜日后要面对的是非,就算有力不从心之时,身后还站着弘历呢。 敏芝的算盘很简单,她知道弘历在任何情况下都会护着玹玗,那只要玹玗护着永璜,永璜就等同于在弘历无尽的羽翼下成长,会绝对的安全。 “夫人……这样的重任,我哪里承受得起。”玹玗没再刻意谦称奴才,她不想自找麻烦,但永璜又确实可爱,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夫人吩咐我自然会答应,可我跟着涴秀格格……格格如今已到了出阁的年纪,我恐怕是要跟着陪嫁出去,所以不敢妄有承诺。但只要我在宫中一日,定会尽量照应着大公子,至于其他事情就不敢保证了。” “有你这句实在话,我就已经很放心了。”敏芝感激地笑了笑,却不禁红了眼圈,又哽咽道:“额娘不喜欢我,把我扔在这是怕我碍着王爷的婚事,你和涴秀的好心我领受了,也万分感激。不过,以后这个院子你们还是少来,别给自己招惹麻烦。” 玹玗点了点头,想着自己来此也差不多快一个时辰,又宽慰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为避免惹人口舌,敏芝让刚才的那个小太监把玹玗一直送回天然图画,眼看着玹玗过了桥,才转身离去。 突然揽下永璜这个重担,有听了敏芝那么多幽怨之言,玹玗觉得心中憋闷,于是绕道荷塘边小坐。 其实,话是别人说的,道理也是别人教的,事情却是自己做的。 敏芝失败在太过傲气,一言一行越是要强,越是步步输人,可等到她觉悟的时候,已经无法回头了,因为她最怕还是别人的笑话。 荷塘畔很安静,只有些许蝉鸣,和几声蛙叫。 突然,柳树后走出一个人来,直接问道:“芝夫人把你叫去都说了什么?” 玹玗心中一惊,蓦然回头见来人是银杏,才松口气,“银杏姑姑也觉得天闷睡不着吗?” “是心里闷。”刚才银杏眼看着玹玗出去,只是没有作声,“那位芝夫人我也不喜欢,可娘娘这样对她又未免太无情,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小心着她点。” “谢银杏姑姑提点。”玹玗想了想,说道:“其实芝夫人请我过去,只是为了答谢我之前对大公子的照顾,并无别的事。” 银杏点头一笑,“明日我随娘娘回宫去,可天然图画里多的是眼线。” 玹玗会意道:“我和格格不会乱跑,且病重之人需要安静。”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了一会儿,银杏觉得乏了,遂先行离开。 玹玗回到房中,惊见已酒醒的涴秀正等着她,迟疑了片刻,还是将敏芝的话和嘱托都说给涴秀听。 涴秀和雁儿都觉感慨,又叹敏芝太看不开。 第二日清晨送熹妃离开。 熹妃自然少不了一番叮嘱,最后却还是宠溺的对涴秀说,在天然图画的范围内,只要不是放火烧房子,怎么任性玩闹都可以,但若去别处,就得警醒规矩些。 之前在宫中涴秀已经自立门户,所以此刻并没有“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的感觉。 按照熹妃的要求,上午涴秀需要练字和练习女红,但房内的实际情况却是,玹玗坐在书案前,辛苦的模仿涴秀那种奇葩的字迹;雁儿坐在绣架前,挖空心思想着怎么把鸳鸯绣成四不像的鸭子;而涴秀则闲闲地躺在榻上,或是吃水果,或是发呆,或是补觉。 这种惬意散漫,却百无聊赖的日子过了两天,涴秀除了吃和睡,最关心的就是什么时候会有雷雨。 五月廿四这天特别闷热,涴秀拉着玹玗在荷塘戏水,日落时分竟出现了漫天火云。 岭上高秋生火云,狂雷送雨忽纷纷。 玹玗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了这句诗,于是兴奋地说道:“今晚说不定会有大雷雨,要不现在就准备着。” “是呢,已经闷了好些日子,也该有场大雨了。”雁儿附和道:“而且若下雨后才行动,怕是会影响计划。” “走吧,反正我早就憋不住了。”涴秀赤足就往竹薖楼跑去,还不忘高声吩咐道:“雁儿准备热水给我沐浴,玹玗帮我把最好的衣服和首饰都找出来,我要盛装打扮。” 玹玗和雁儿相视一望,不由得摇了摇头,露出无奈的表情。 涴秀这种态度,绝对不仅仅是为了完成计划,斗酒倒是成了借口,斗艳才是真目的。 盛夏天气,本来应该穿些颜色素雅的衣服,涴秀却选了件大红色的格格装,配上一套珊瑚和白玉镶嵌的头饰,极少涂脂抹粉的她甚至化了个桃花妆,衬得雪白的肌肤更加动人。 这样的妆扮非但不显得烦心闹腾,竟给人一种意外的清馨感,就像是盛夏的午后,看见那晶莹寒气凝珠的冰镇樱桃,透心的凉意令人垂涎欲滴。 除了玹玗和雁儿,又让两个侍卫跟着,还带了两个太监抬着预备好的酒,涴秀声势浩大的冲到角园。 虽然事先并未通知茹逸,但她早有心里准备,角园的其他人却面面相觑,弄不清楚是什么状况。 两个太监和两个侍卫在门口守着,涴秀、玹玗、雁儿都在茹逸房内,外面的人虽然担心会出乱子,却也不敢靠近。 忽然,听到室内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然后是涴秀的高声怒斥。 “你这是不是就叫:敬酒不吃吃罚酒!” 茹逸回答道:“涴秀格格,凡事也要讲道理啊!” “就是不讲道理,你又能怎样?”涴秀冷声哼笑道:“这酒你若是不喝,还会有更不讲道理的事情,自己决定吧!” 室内沉默了,外面的人都纷纷揣测着,只有云织和云绣闲闲地站在一旁,嘴角还噙着浅笑。 第249章 海沤叹 俗话说,看热闹不嫌事大。 “这井里镇凉的果子,就是不如冰镇的爽。”坐在屋檐下,面前放着一碟西瓜,云绣斜眼瞄着围观人群,低声问道:“你说谁是弘皙的眼线啊?这场戏能骗得过弘皙吗?无论是武功,还是酒量,茹逸非一般人能比,区区两个小丫头就能压着她,有点说不过去吧!” “你真是傻了。”云织摇着扇子,笑道:“她混在升平署就要掩藏身份,你不见涴秀格格大张旗鼓的跑过来吗?有这么多人盯着,她就算能上天入地,也只能较忍辱负重,难不成在众目睽睽之下展示功夫。再说这酒量,纵然再好也有个限度,你没问道香味啊?涴秀格格抬来的可是陈酿,御园里珍藏的好酒。” “真够浪费的,哪天咱们也去弄几坛尝尝”闻着茹逸房中溢出的醇香,云绣一脸惋惜,有不赖烦地抱怨道:“她们这场戏要演到什么时候,意思意思就行了嘛!” “那位格格可不是演戏哦。”云织狡黠一笑,看涴秀今天的装扮就知道是来一较高低,不过女人这么做真是多余,若是男人心里有你,就算粗衣麻布都看着动人,若是男人心里没你,穿金戴银动人的也不过是首饰。拉回思绪时,见整盘西瓜都被云绣洗劫一空,无奈地摇头笑道:“死丫头,你少吃点,整日在御膳房偷东西,小心被人抓住,还有这西瓜可是凉性的东西。” 两人正聊得开心,突然见升平署总管匆匆跑来,在门口转了好几圈,也不敢进去。为了区区一个琴师得罪端慧郡主本就不值得,而且郡主背后的人是熹妃和宝亲王,他不想被这个黑锅。 可万一闹出事情来,他一样担当不起,尤其是在局势未明的情况下。 其他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有人说不能由着涴秀格格这样胡闹,若出了人命遭罪的可是他们,不如让人去回苏培盛,请皇上旨意;又有人说小小事件就惊动皇上,一来皇上未必会过问,二来若涴秀受罚,熹妃定饶不了升平署总管;也有人说不如去通知齐妃,后宫由她和熹妃共同执掌,请她来约束这位任性的格格,总在情理之中。 见升平署总管似乎真有去请齐妃的意思,云织忙对云绣使了个眼色,云绣会意一笑,盈盈起身向人群走去,不着痕迹的站在升平署总管身旁。 “总管大人可别犯糊涂啊!”云绣在升平署总管耳边低声说道:“宫里的争斗,你比我们这些外人更清楚,熹妃娘娘和齐妃娘娘之间是什么情况,难道你心里没数吗?” 升平署总管诧异回头,受苦的人可是彩云天的琴师,她却这般不以为然,“可若是再闹下去,出人命怎么办……” “出不了事的。”云绣莞尔一笑,拉着升平署总管走到旁边,神神秘秘地说道:“若是换了别人,我才不会多嘴,可总管大人对彩云天照顾有加,怎么都不能让你惹上麻烦。云绾烟和五阿哥有些交情,不然为何会有人专门推荐彩云天入宫,你当初不也好奇吗?这事情我们彩云天都知道,江班主为了面子,叮嘱我们要守口如瓶。” 升平署总管了然地点点头,他也觉得江平有些读书人的迂腐气,现在听云绣这么一说,不由得暗暗窃笑。 京城的人都知道江平自命不凡,自觉写出的戏本天下无双,又为能调教出好角儿心高气傲,彩云天更定下规矩只唱戏园,不唱堂会,就是侯门王府去请,江平都不为所动,为此也得罪了不少达官贵人。当初进宫献戏,也引来京城中各处的许多议论,都说彩云天只有皇上才清的动,若真相流传出去,让人知道彩云天能入宫,不过是风流王爷追求戏子的手段,那不成京城中的大笑话,江平那张老脸还往哪放。 难怪升平署总管变着花样的打听,江平总说和宫中贵人们没关系。 今儿总算知道,的确没关系! 有关系的是这班千娇百媚的女戏,江平再是高傲,还不得靠着这些女孩子赚钱,有什么好磨不开。 “那就不管啦?”升平署总管想了想,又问道:“万一五阿哥怪罪下来怎么办,而且她们闹成这样,如果传过去只怕不好。” “五阿哥怪罪什么,女人吃醋而已,他又不是没经验。”云绣掩唇笑得暧昧,瞄到江平出现,忙干咳了两下说道:“咱们彩云天的人是不会说,其他人都是你的手下,就是传了出去,没有证据,谁敢跟涴秀格格作对,这不等于是挑起熹妃娘娘和齐妃娘娘之间的争斗吗?奴才们脑子也不傻,这种不讨好的事没人会做。” 云绣在这边应付升平署总管,云织却被江平叫去问话。 “你们究竟在搞什么?”江平眉头紧蹙,对云织是向来信任,所以不过问她有时的举动。“把茹逸换到彩云天我没有反对,但你们这段时间闹得是不是有些过分?” “四阿哥当初要我们入宫是为了保护玹玗姑娘,而班主你却别有意思。”云织语气淡淡的,从她将篁竹笛留给弘历的那天起,对江平就故意疏远,放不下只能远远躲开。“茹逸为了五阿哥所以想给弘皙一个下马威,其实也就等同于帮了你,这一闹必定会压制住弘皙,可以后彩云天的去留那得看天意。” 江平表情平静,只是眸底有一丝闪动,事情已经被她们进行到这种地步,早就没有喊停的余地,而且他也没有资格让这些女孩子,为他的心思去拼命。 此刻,茹逸的房门突然被打开,涴秀像只胜利的斗鸡,昂首挺胸地走出来,脸上还挂着得意的笑。 “我还以为花魁都是千杯不醉,酒量也不过那么点嘛。”侧头对玹玗一笑,涴秀露出满眼的鄙夷,“想攀附皇室,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出身。” “格格小心台阶。”玹玗低眸敛笑,这一闹若真传到弘昼耳中,真好奇他会怎么处理。“自古尊卑有别,宫中自有规矩,那位姑娘既是戏子,也就只能想想。” 门前围了这么多人,也不知道哪些是弘皙的眼线,这出戏自然要演全面,弘皙极为仔细,绝不能在细枝末节上露出破绽。 众人的视线越过涴秀望向屋内,两个大酒坛都倒在地上,茹逸浑身都被酒淋透,趴在地上低着头,隐约能看到通红的脸颊,满屋子浓重呛人的酒气。 “雁儿,把升平署总管叫来。”涴秀冷眼扫视过这些围观的人,吓得他们慌忙散开。 “奴才在。”闻声,升平署总管立刻堆着一脸笑,小跑步来到涴秀跟前,打千问道:“格格有什么吩咐?” “彩云天是你弄进宫来的?”涴秀冷声冷气的问。 “是。”升平署总管刚点头,又连忙摆手,解释道:“不是……不是奴才……是奴才奉熹妃娘娘的命,把彩云天招纳进来的,奴才哪敢自作主张啊!” “行了行了,本格格也没闲情管这些。”涴秀不赖烦地白了他一眼,和玹玗低语了几句,吩咐道:“你把彩云天的人都带上,今儿本格格心情好,想听整出『长生殿』。” “涴秀格格,这『长生殿』共有五十出,如果要全唱……”升平署总管为难地说道:“今日时辰也不早了,夜半高歌不合宫里的规矩。” “谁让她们高歌了?”涴秀一挑秀眉,“她们得声音不高不低的唱,既要让本格格听着舒心,又不能打扰别人,你掂量着办。” “总管大人,格格脾气不好,你还是顺着格格吧,事情若闹出来,恐怕会牵扯不少人,你这个总管的位置就坐不稳了。”雁儿好心的告诫他。 看着涴秀带人走远,升平署总管那七上八下的心才算平静了一般,犹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转头对众人说道:“好了,没事儿的都散了,彩云天的人准备一下跟我走。” 云织和云绣故作紧张地冲进房间,关上房门后的第一件事,不是赶紧将狼狈的茹逸扶起,而是去打开墙角处的两个大箱子,放出藏在里面的两个人。 就在众人都围在茹逸门前时,宁嫔和曹嬷嬷都已宫婢装扮悄悄从后窗进入房间,然后就躲在箱子里。 茹逸也不退避,直接脱掉身上的湿衣物,从衣橱里取出另一套平日常穿的衣服交给宁嫔,又把宁嫔前几天送来的包袱递给她们。 “你们快准备,把身上的宫婢服脱给我穿。把剩下的半坛酒泼”视线瞄到地上的酒坛,茹逸嘴角勾起一丝邪魅的笑,把剩下的半坛酒洒到屋内各处,火起时就会烧的特别猛烈,让外面的人想冲进去救人都没可能。 云绣跳到茹逸身边,伸手一摸其脸颊,笑道:“我就知道是假的,不过你这酒醉装也化的太好了,下回教教我吧?” “假的?”茹逸没好气地摇摇头,拉了拉自己的头发,又拿起湿衣服晃了晃。“那位格格泼我酒的时候可不假,从她进屋开始,摔杯子骂人那全是发自内心的。” “原来这屋子里呛人的不是酒味,而是醋味呢!”云绣笑得拊掌脱颌,完全忽略了屋里的气氛。 转头看着宁嫔紧紧拉着曹嬷嬷的手,半晌也没换衣服,云织拉了拉茹逸,这种生离死别的事情她可不擅长,还是交给心最狠的人。“咱们时间可不多,由不得这样拖拖拉拉的,没听外面升平署总管已经在催了。” “真麻烦,之前没商量好吗?”云绣撇撇嘴,“临到死了,做出一副难以割舍的模样,真是做作。” “行了,你去一边坐着喝茶。”茹逸忙把云绣支开,走到宁嫔面前冷声说道:“既然已经决定就不要这副模样,赶紧换上衣服梳好头。” 今天看到只有这主仆二人出现,她虽不惊讶,但还是有一丝感触,毕竟宁嫔选择牺牲哺育陪伴半生的乳母。 宁嫔亲自为曹嬷嬷梳妆,换上妃嫔的衣服,戴上常用的首饰,只看身形还真有七八分相似,大火一烧身躯变形后,腕上的翡翠手镯,头上的白玉金钗,就都成身份证明。 云织和云绣从房里出去时,故意招来两个小宫婢,说茹逸会在房中休息,麻烦她们一会儿煮碗醒酒汤,还特意让她们看到纱帐内茹逸的背影。 彩云天的人都随升平署总管而去,这个院落就变得格外宁静,人影也不多见。 曹嬷嬷躲在衣橱里,躺在床上的人是宁嫔,而真正的茹逸穿着宫婢服,躲在屋外的墙角处观察着动静。 果然,那两个小宫婢其中一个偷偷摸摸溜到南墙门边,和一个太监窃窃私语了几句,那个太监转身出去,没一盏茶的时间又去而复返,直接走到茹逸的房外,先戳破窗户纸往里窥探了一下,然后将随身携带的迷香点燃扔了进去。 茹逸可不能让这人此刻动手,必须要用火,否则计划就全部失败。 低头提着水桶出现,茹逸冒充是前来打扫的宫婢,打发了那个太监,进屋先灭了迷香,又用特制的药油弄醒有些迷糊的宁嫔,把昏沉的曹嬷嬷扶到桌前坐下,最后是把迷香重新点燃。 让宁嫔穿上粗使宫婢的衣服,然后两人从后窗逃出去,躲到角园的南院,这里是存放全水的库房,除了每日四更有奴才将玉泉山水送至此,五更前将新鲜的水分往各处,其它时辰就没人前来。 “真的会下雨吗?”迎棠心如擂鼓,双手不停的发抖。 她不知道自己在期盼什么,若下雨就能顺利逃出去,但有如亲母的曹嬷嬷就必须葬身火海。已经不记得她是被怎么说服,或许还是因为那一丝尊卑贵贱之分,所以在曹嬷嬷老泪纵横的恳求下她点头了。 可事情到了现在,她却越来越后悔,越来越动摇。 第250章 棠花谢 今古情场,问睡个真心到底? 但果有精诚不散,终成连理。 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生和死。 笑人间儿女怅缘悭,无情耳。 …… 天然图画 一方楼内锣鼓已响,云绣还不停的在抬头仰望,天色已快黑尽,却还是闷得连一丝风都没有。 “怎么还不换戏服。”云织已穿戴完毕,短短的这出「传概」后,就是杨玉环出场的重头戏「定情」,云绣是花旦,要充演这出戏中的宫女。 “闹得这么大,你说这雨究竟什么时候下,我都快急死了!” 云绣担心的不是计划能否成功,而是大热天穿戏服很不舒服,如果角园那边起火,他们就能被放回去,反之就得真唱够整本『长生殿』了。 “有没有雷雨都好,今天角园一定会霍霍燃烧,你没注意到那满屋子的酒吗?”云织摆弄着手势,抛出一个媚笑。“就算不下雨,也已给弘皙制造足够机会,烛火不慎倒地照样引燃整个房间。” “这条计又怎么算的啊?”云绣一时脑子糊涂。 在云织的妆容千娇百媚,眸光却寒冷似冰,淡淡地说道:“你没察觉许方没出现吗?他在那边守着,只要确定角园有多少个奴才是鬼,保证接近过茹逸房间的人平安无事,在之后调查的时再把那人推出来,就万无一失。至于谁放火,什么原因引起火灾,根本不重要,只要能把矛头指向弘皙计划就算成功。” “搞死弘皙就是搞死她姐姐,为了一个男人做到这么绝,值得吗?”云绣冷声一哼。 云织仿佛练习般,翘着兰花指摆摆手,笑道:“你错了,若无雨下,已酒为祸源的这条计,是玹玗小丫头想出来的。” “不是吧。”云绣忍不住咋舌叹道:“小小年纪就这么阴险,在宫里多熬上几年还得了,现在已经是只小蝎子,以后还不成了五毒怪兽。” 云织忍不住“噗哧”一笑,“哪用得着你操心,只要四阿哥觉得没问题,就行啦。” 此事鼓乐转变,扮演唐明皇的生角已开唱,云织和云绣也要准备登场,可就在台前唱到那句“别赏阳台了,前旬暮雨飞”时,突然有风吹起灌入一方楼内。 云绣往外一瞧,天幕上已不见星月,黑云密布压顶,狂风骤起肆虐得枝叶摇曳,一道闪电撕裂夜色,闷雷随之炸响,轰轰鸣鸣震撼人心。 听到雷声,已百无聊赖的涴秀立刻兴奋地冲到楼外,还是第一次觉得这令人惊恐的闪电如此漂亮,因为今夜那幽幽的淡蓝色,会为一场红尘苦恋点燃希望之火,让过去的所有无奈都在闪电的无声叹息中散尽。 玹玗默默地走到廊下,望着那一道又一道的闪电,想起以前听的那些狐鬼故事,说天雷闪电能撕裂妖精用来伪装的魅惑躯壳,让邪恶的灵魂显露狰狞再无法掩饰。 可在这深宫之内,纵然有再密布的闪电,也撕不尽魑魅魍魉的伪装。 嘴角微微抽动,今夜是玹玗的第一局棋,在自己的棋盘上,不在是棋子,而是以下棋人的身份布局筹谋。 在她的心里牢牢记住霂颻的叮嘱,齐妃再好都只能当成同盟,绝不能轻信。 雷声连续不断的在天地间炸响,如万鼓齐鸣般重重敲在人的心头,这样的雷鸣闪电总能摧魂摄魄,让人胆颤,想寻找地方躲藏。 宫里的事情,不说并不代表别人听不到,只是没人多嘴,也就没人多管闲事。 涴秀这么一出大闹,除了没传到蓬莱洲雍正帝的耳中,牡丹亭齐妃、梧桐院裕妃、杏花春馆谦嫔和顺贵人、还有涵月楼那几位常在和答应,都知道角园的事情,不过谁都没有动静。 涵月楼那边的几位身份低微,她们没有资格,也不敢插手端慧郡主的事情。 杏花春馆里,谦嫔避世不出,决定躲到御园不回紫禁城就是为摆脱是非,平静的过日子,其他妃嫔间的争斗,她都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而顺贵人早猜到这是弘皙和茹逸斗法,她不能明着偏向哪边,但心里早已有了选择,亲妹妹就这么一个,她必须帮忙。至于弘皙,若是因为她的私心害他终落败寇,那她也绝不独活。所以,弘皙决定对茹逸下手的时候她没有阻拦,因为她知道论心计,输的绝不会是她那个会借力打力的妹妹。 梧桐院中,裕妃只是唉声叹气,弘昼和涴秀的风言风语宫里一直有,不过前几年涴秀年纪小,弘昼又整日在外面花天酒地,就算与涴秀在一处也有弘历陪着,或是贴身侍婢盯着。可今日倒好,一个格格和一个戏班琴师闹起来,竟然是为了弘昼,她这个不得宠的额娘哪还敢插手。真出了大事熹妃定然全力保住涴秀,亲身儿子又未必会站在她这边,再说早有传闻,雍正帝有意送涴秀去准噶尔和亲,按照惯例,眼下雍正帝会绝对纵容这颗棋子。所以她挣扎纠结了半晌,最后不过是让奴才打听着动静,只要齐妃不动,事情就会被粉饰过去。 牡丹亭看似平静,但齐妃一直让人盯着天然图画,她到想看看涴秀能闹出多大花样,既然有玹玗陪着还能如此胡来,恐怕真正动心思的不是涴秀。 寝殿门被打开,狂风灌入,山崩地裂的惊雷声震耳欲聋,翠缕浑身狼狈的进入室内,抖去身上的落叶,稍微整理了发髻,才来到齐妃跟前。 “娘娘,外面电闪雷鸣真真恐怖。”翠缕心有余悸地说道:“闷了好几日不下雨,突然就这么变天,奴才一路回来,眼见着一颗大树被天雷劈裂,吓得奴才差点掉了一半的魂。” 曼君斜靠在软塌上,见翠缕髻松钗斜,忍不住低眸一笑,指着高几上的茶盅,柔声说道:“看你也是一路跑回来的,喝杯茶顺了气再说,这么大雷雨天,涴秀那小丫头也闹不出什么花招。” 翠缕谢了恩,喝过茶,平顺了气息,接着先把角园的事情细说了一次,当然并非她亲见,也是听报信人所讲。但之后涴秀笑逐颜开的回到天然图画,升平署总管诚惶诚恐的领着彩云天整班去献戏,倒是她亲眼所见。 “娘娘,内宫有规矩,男人不能擅入,献戏的时候乐师都要宫中的内学,但涴秀格格太任性,竟然非要彩云天的原班师傅。”翠缕能受齐妃重用,当然不仅是因为她的出身,主要还是她清醒的头脑和懂事的嘴,传话时从来不会无中生有,听来的、亲眼所见的、或是心中揣测的都会清楚回明。“娘娘,奴才想着不能由着涴秀格格这样胡闹,要是传出去,恐怕有损皇室清誉,何况格格已在适嫁之龄,不是小孩子不能乱来了,娘娘应该管管?” “外面风大雨大的,怎么管啊?”曼君嘴角勾起一抹高深莫测的浅笑,悠悠感慨了一句,“看来这两个孩子之间的传言是真的。” 早听宫里奴才说,涴秀对弘昼绝非简单的兄妹之情,但都是些风言风语并无实证。 曼君作为弘昼的养母,自认也算了解的这个儿子的性格,虽然这些年是故意敛藏锋芒,但喜欢作弄小姑娘的习惯还是自幼养成,所以眼见弘昼和涴秀之间的暧昧不清,她只当是孩子心性闹着玩。 不过今年元宵灯会,裕妃提到要给弘昼新娶侧福晋,涴秀当时就不快,还唆使永璜弄破鳌山灯,搅和了整个夜宴。 少女情窦初开,身边又有个口甜舌滑,懂得哄人欢心的翩翩公子,难免不会暗生情愫。 可弘昼的心里怎么想呢? 他乃是万花丛中之人,什么样的绝色佳人没有见过,什么倾城之姿没有尝过。涴秀不过是个骄纵任性的蒙古丫头,虽说是博尔济吉特氏,但在科尔沁毫无地位,熹妃和裕妃又是面和心不合。 原以为弘昼最多是把涴秀当成好玩的妹妹,毕竟雍正帝膝下单薄,亲生姐妹都薄命早夭,宗室内养于宫中的女孩,又因上一代的恩怨各自心有余悸,所以也不怎么亲近,涴秀性格爽朗豪迈,确实能勾起男人作为兄长的保护之欲。 直到上次春搜回来,弘昼不去见裕妃,偏是到钟粹宫给她请安,破天荒的第一次求情,请她将蕊珠随便配人,且一再强调无心娶第三个女人入府。 那时她才发现,弘昼似乎动了真情。 可惜情深似海也是虚妄。 纵然襄王有梦,神女有心,苍天无意,也就注定终生遗憾。 涴秀吃醋耍性子,就有由着她去,既然少女年华的第一份情注定辜负,那就让她在此生情殇之前随心去爱吧。 “娘娘不怕这是玹玗丫头在筹谋什么?”景仁宫的莺儿和兰丛轩的两位默默,自从翠缕见识过玹玗的手段后便再也不敢轻视。 “无所谓筹谋什么。”曼君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你想想她的家世,想想宜太妃之死,她心里的恨不比本宫少,所以她再怎么筹谋都与我们是同一目的。” 翠缕思虑片刻,却又担心地问道:“可她毕竟年纪还小,若有算计不到之处,影响大局可怎么是好?” “本宫早已说过,那孩子的心思,你和银杏加起来也算不过她。”曼君缓缓坐直身子,接过翠缕递上的茶小啜一口,完全看不出有丝毫忧虑。 “就怕她心思太多。”翠缕还是忍不住提醒。 “若她没有心思,本宫才要头疼呢。”曼君的眸底倒有几分期望,却又忍不住叹道:“毕竟本宫不可能护她一辈子,而且她在宫中的时间还长呢。” “娘娘不是已经为她安排出路了吗?”虽然翠缕尚不知这出路为何,但她觉得齐妃确实真心怜惜玹玗,自然会有精心计划。 “本宫的仇敌只有一个,解决掉以后,便夙愿可了。”曼君幽幽长叹,“但是玹玗不同,她的仇恨没有那么简单,还想着要救母回京,为父亲平反……不会简简单单就走本宫安排的路。” 语末之幽叹淹没在轰隆的雷声里,滂沱大雨如注泻落,像是在替人宣泄心中的烦闷。 屋外,花草树木都在暴雨的肆虐下支离破碎,徒留无限感伤。 水库之内,迎棠双手不停颤抖,雨落之时,泪也划下脸颊。 “你相信曹嬷嬷身患绝症吗?”一直沉默的迎棠声音低喃哽咽地说:“那天从你的房间出来,我就知道你挑中了曹嬷嬷,那个眼神曹嬷嬷也明白。后来她始终没有挑选替身,却突然说自己身患绝症命不久矣,我不相信,所以请了两位太医为她把脉,证实了……” “有与没有重要吗?”迎棠痛哭流涕,茹逸却不为所动,反而冷笑道:“反正你最后选择了相信,也把她放在我房里了,那我信不信又有什么关系?” 大雨的嘈杂中突然混入了其它声音,是许多人的喊叫声,还有跑来跑去的脚步声。 “走水了!快让人来救火!” “天雷击中角园,快喊人来救火!” 迎棠知道,曹嬷嬷命已绝矣,她猛然站起身,“我要去送奶母最后一程。” “我会让你去,但不是现在。”茹逸一把将迎棠按回凳子上,且以她的力道足以控制其行动。“现在人还不够多,局势不够混乱,这时候去只会暴露身份。” 什么才是让茹逸满意的混乱局势? 筹划之初,她是无所谓死伤多少,但云织心慈希望能将死亡的人数降到最低,但受伤的人必须越多越好,所以弘皙的人只在一处放火,许方却要负责引燃各处。 得到火势已起的消失,涴秀自然要放彩云天的人回去,也要让升平署总管去主持处理打点。 可涴秀怎么都没想到,在她眼前会是一片火海,还有很多哭喊、惊叫、求助的声音传出,在她耳边徘徊,在她心上揪扯。 而玹玗只是冷漠看着一切,撷芳殿之后,她就不再为死亡感到触目惊心。 第251章 绝灵素 从火起到被人发现,时间比预估的要短,可受伤的人却很多。 虽然大雨倾盆,但所有起火点的火势都是从房内燃烧,许多房间内堆放的东西都是易燃之物,已至火势猛烈延烧甚凶,且角园的屋宇院落相连,更没想到的是升平署总管管理失当,杂耍班所居住的院落居然还存放练习用的火药。 “苏公公,你怎么在这里?”升平署总管亲自为苏培盛撑伞,战战兢兢地说道:“还是由奴才来处理,苏公公先到亭中去安坐吧。” 苏培盛摆了摆手,还未来得及吩咐,他的徒弟小文子已经带着御前侍卫统领景逸前来。 “苏公公,我已带了一批侍卫过来救人,可伤者数量众多,虽然雨势小了些,但还没有停的迹象,救出来的人该往哪安排啊?”当景逸看到出现在侍卫营房的小文子,心中就已经觉得不妙,但还是要按照准备的戏本来演。“苏公公,升平署的戏子艺人还好说,但受伤的还有好些宫女,都是八旗出身,虽是奴才也不能太轻慢。” 有时候真的不能不叹一句:人算不如天算! 一切都已经筹备妥当,偏偏算漏了今日不用在御前值班的苏培盛。他奉圣命送熹妃回宫,且要组织宫中人手盯着熹妃和那拉府的往来,雍正帝这次指婚别有用意,明知熹妃的谋算,可为了弘历的前程只能走下这步棋。 但就和弘历身边其她妻妾一样,只要其母家在京城,都要暗中监视。 苏培盛打点好了所有事情回到圆明园,先到御园外的内务府交代了些需要准备的物品,之后见时辰已晚又天色突变,才选择着从南墙门入内,想在角园中寻一处清静院落过夜,若真是下雨倒好,找个内学伶人应和着雨声唱曲,小酌一杯也是种难得的惬意。 可刚到角园,就闻到有焦灼味,连忙打发小文子各处查看,居然发现不止一个房间起火,且火势已经蔓延开来。 “伤者多吗?”苏培盛连连叹气,现在雨势又比之前小些,救火会更艰难。 “因为已经起更,各院落的人都已睡下,几处起火点又是无人居住,堆放物品的杂物房,而且之前风势又大又乱,此处屋宇都是阔檐建筑,火势蔓延得很快。受伤的人很多,皆是因为被浓烟呛晕,而无法逃脱者,很多人明伤不重但都昏迷不醒,所以急需一处安顿他们。”景逸也亲自巡视了一圈,所见之场景竟让他这个沙场出身的人都为之心悸。 “可离这里最近的十三所乃是提供给伴驾御园的大臣居住,那些受伤的人抬过去空有不妥。”此刻,升平署总管好比热锅上的蚂蚁,一心想着该如何将功补过。“不如开南墙门,把伤者安置到墙外的那排长房。” “送到墙外去?”苏培盛有些迟疑,抬头望了望火势,这片园子恐怕是保不住了,抢出来的东西还得往那几间没有着火的房子里放,至于受伤的人只能暂时采纳升平署总管的提议。“小文子,你带人守在南墙门,抬出去多少人要记得点数,但凡能说话的都要询问名字,还要查看他们身上的腰牌。” 景逸微微一愣,幸而有夜色和雨幕的掩护,他眸中的紧张和焦急没让苏培盛察觉。 茹逸房门外,云织和云绣还穿着戏服,明面上她们回到这个院落的目的是为救火;涴秀和玹玗,还有雁儿算是来看热闹,之前闹了一场也说得过去;迎棠和茹逸就低头站在她们三人身后,且在此忙着救火的都是彩云天自己人,御园侍卫和奴才被涴秀指派到别处了。 景逸先吩咐手下把伤者送出南墙门,然后调遣人查起火原因,局面正乱的时候才转到此处与众人汇合。 “许方,你现在去告诉升平署总管,就说宁嫔娘娘还在我房里。”把迎棠拉到景逸面前,茹逸想了想,又说道:“恐怕宁嫔娘娘是要吃点苦头,若没点伤不好出去。” “有伤也未必能出得去。”景逸蹙着眉心,把苏培盛的安排说了出来,又向迎棠问道:“那个小文子可认得你?” 迎棠摇头一笑,凄然道:“如果前年我不曾在御前争宠,或许他记不清我的长相,可现在……” “曹嬷嬷已经为你们送了命,绝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功亏一篑。”茹逸低眸,发狠地问道:“能把那个小太监处理掉吗?” 景逸无奈地摇摇头,“这么大的动静,正大光明殿的侍卫都移过来了,且苏培盛有此安排就是怕有人会蒙混出去,弄死小文子更会引人生疑。” 忽然,一串低低的笑声传来,被大火惊呆的涴秀才回过神,和众人一样都满脸愕然地望向迎棠。 缓缓抬头看着眼前的景逸,迎棠收敛笑意,无比慎重地问道:“如果我面目全非,你还会要我吗?” “要,无论你什么样子。”景逸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 迎棠雨泪难分的脸上荡漾出一抹无怨无悔的笑,既然走到这一步,那无论如何她都要出去,即便景逸不要她,她也要那份自由,何况现在能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你千万别做傻事!”涴秀突然冲了上去,一把抓住迎棠。 “这不是傻事。”迎棠从容一笑,“要想得到,就必须肯牺牲,包括牺牲自己。心如果不够狠,就只能任人宰割,格格以后或许会面对和我同样的局面,若守着仁慈就不要筹谋,若有计划无论什么代价都要进行到底。” 说完,迎棠猛然甩开涴秀的手,随意抓起一块还冒着火的木头,狠狠地烫在自己的右颊,绝佳容颜顿时而毁。 涴秀取下自己的腰牌,系在迎棠身上,“以后你就是云绾烟,宁嫔今日照常来见你,但你浑身酒气自觉仪态有失,所以请宁嫔先小坐饮茶,你去了浴房净身,回来后大火已起,想冲进去救人但有心无力,自己也因此受伤。” 说完,便让云织和云绣扶着迎棠出去,又让景逸跟在她们身后随机应变。 涴秀缓缓地走到玹玗面前,语气森寒地问道:“你向来心思细腻,善于筹谋,今天的这种局面,那三个女人早已预料到,你是不是也有想到?” 深深地看了涴秀一眼,玹玗垂下眼睫沉默半晌,才低声回答:“只要谋算关乎人心,就会有很多结果,这已经不是最差的了。” 涴秀唇角微微抽动了一下,面色紧绷怒意翻腾,“为什么不事先告知我?” 明明和玹玗无关,明明是她自己说要帮助宁嫔,明明知道…… 看到玹玗冷漠的望着一切,她心中就愤愤难平,是什么让一个女孩如此漠视人命,可最终她还是发现了玹玗眸底的闪动,所以她更恨,恨八旗的身份,恨这个宫殿会把人渐渐变成行尸走肉。 “你们听,应该是苏公公带着大批人过来了,有什么话我们还是回到天然图画再说。”听到沉重的脚步声传来,雁儿赶紧上前推了推涴秀,说道:“格格,事情到了这一步,一定要帮到底啊!” 涴秀深深吸了口气,冲出小院对苏培盛喊道:“苏公公,快让人来这边救火,我听说宁嫔娘娘在里面。” 所有布局都合情合理,涴秀来此闹过,彩云天的人都去天然图画献戏,唯独云绾烟除外。不过是个草民贱女,做格格的知道贱女勾引皇子,就想眼睁睁看其烧死以儆效尤,在宫里人看来也并无不妥。只是谁都没想到,房里的人不是酒醉的云绾烟,而是堂堂宁嫔。 索性就算龙颜震怒,涴秀将来的作用足以抵消所有罪过,雍正帝不会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宁嫔,破坏对江山社稷的规划。 原以为死伤只会是奴才,苏培盛怎么都没想到有后宫女眷牵连其中,立刻将所有人都调遣到此,院内火很快就扑灭了。 几个太监进入废墟搜索,很快就找到一具烧焦的尸体,苏培盛以不能让涴秀受惊为由,请她先回天然图画,同时有派人去通知齐妃,而他要亲自去蓬莱洲告知雍正帝,当然还会带上升平署总管,把前后关联的所有事情都细细回明。 这一晚,圆明园没有人能睡得着,宁嫔被证实葬身火海,雍正帝得知起火原因乃是人为,下令连夜审问角园所有活下来的人,又授意景逸再次彻查御园中的奴才。 齐妃、裕妃、顺贵人都赶到九州清宴的正殿外候驾,只有谦嫔身子不适,又要照顾年幼的弘曕不方便深夜外出。 而烛影摇曳的竹薖楼内,没人在意角园失火之事会如何处理,玹玗和涴秀并排而坐,谁都没有说话,直到雨过天晴,又到东方鱼肚白。 辰时,有专人送来素服,御前的传话是说宁嫔武氏突然暴毙,暂定圆明园西北角的寒山苑为殡宫,停灵时间和葬礼规制择日再定。 “格格,刚才有太监传话,熹妃娘娘午后就回来。”雁儿不知所措的捧着素服,据她所知,除了皇帝驾崩、皇后和皇太后、皇贵太妃薨世,阖宫上下必须按规制中的时间穿着素服外,也就只有皇贵妃位分,且要在皇帝愿意为其大办葬仪的情况下,各宫中人才必需穿着素服,至于其他位分的女眷无此哀荣。 玹玗轻叹一声,从雁儿手上接过素服,解释道:“按照宫中规矩,主位娘娘薨殁,各宫中人是要前去上香的,熹妃娘娘代执凤印,会作表率前去祭拜,我们自然得跟着。你先去张罗早膳,然后换衣服,这里我来伺候。” “嗯。”雁儿望了一眼涴秀,小声地对玹玗说道:“我能理解格格的心情,你们好好谈谈。” 玹玗额首,把素服捧到涴秀面前,就只低着头静静站着。 抚摸着黑白素服,涴秀没想到短短不到三年,她就要第二次穿上这样的衣服。脑海中还不停的浮现出昨夜的画面,而她们最后得到的消息,有二十多个人受伤,有五个人因为被浓烟呛至不治而亡,这些代价竟然只是为了宁嫔能逃出去,且还毁了一张脸。 “昨夜我态度不好,我只是觉得太不值得。”涴秀终于还是歉然的开口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玹玗淡然扯动嘴角,用满满自嘲的语气,幽幽说道:“涴秀姐姐,其实我并非什么都懂,因为我之所学从头到尾都为一件事而准备,那便是后宫争斗。昨夜你说我心思细腻,是没错,从小我就被教成一个懂得如何攻心算计的人,八旗女儿的命运你也看到了,在这些高高的红墙里,要想生存就只能无止尽的都下去,胜者苟延残喘,败者万劫不复。就是因为我的观人入微和细腻,所以能猜到你为何不惧怕和亲,想想宁嫔昨夜最后的那句话,角园的死伤真是很少,你日后的计划有可能葬送更多人的性命,若无法对别人狠心,就只能委屈自己,如何抉择涴秀姐姐要慎选啊!” “就没有例外吗?”涴秀已经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是例外的人,亦或者例外的筹谋,更或者是没有血腥和争斗就逃离龙爪魔咒的方法。 “如果有,就不会有今天的郭络罗?玹玗,至少在我额娘看来是没有例外的。” 玹玗的这个回答,无比坚定,却又无尽凄然。 第252章 相见欢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 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 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 寒山苑 北面有山石屏障,东面两山夹谷,山谷南敞颇显开朗,登山赏望,御园景致远近相映,无限风光尽获眼底。 熹妃代执凤印自然要做出表率,午后刚到圆明园就听说涴秀大闹角园之事,但既然雍正帝没有发话,齐妃也装作不知,她便只警告了涴秀几句,就带着众人往寒山苑灵前。 此处一切都已打点妥当,雍正帝虽没出现亲祭,却下令内务府按照妃位规制办理宁嫔丧礼。齐妃推说身子不爽,又说熹妃更有料理白事的经验,便什么都不管。午后随熹妃一起到灵前供茶烧纸,两人到底还是哭了一场,在银杏和翠缕的相劝下,方才慢慢止住。 在灵前小叙一会儿,熹妃便去内务府商议,何时安排宁嫔在京中的母家亲戚入御园请安哭灵,和一些繁杂事务。 齐妃则要协助调查起火原因,昨夜出现在角园的所有奴才,都要到她面前接受查问,而她所选择的地方,就是宁嫔灵堂的西侧楼。因为正巧遇上,齐妃便请涴秀在东侧楼稍坐,又分别请她们到西侧楼单独谈问。 早膳前,玹玗和涴秀心结解开后,三人已经编好故事,所以涴秀和雁儿的回答完全一样,只是语气和态度按各自的身份有所不同。 玹玗进入侧间,行礼之后就一直低眸,她终究是心虚的,所以才逃避齐妃的视线。 常规询问后,齐妃屏退左右,就连翠缕都被遣到门外。 “第一次做下棋人,这种算计的滋味感觉如何?”曼君喝着茶,淡淡的问。 玹玗心中一震,稍稍迟疑片刻,还是坦然地抬头,“娘娘你知道了?” “我若这点眼力都没有,如何活到今时今日,又有何资格与宜太妃共谋大事。”曼君的唇边浮出一抹清冷的笑,可眼眸中并无怒气。“你也不用怀疑,并非每件事都要靠眼线,裕妃身边的丫头向来嘴不稳,所以梧桐院能得到的消息,我牡丹亭也一样知道,再加上涴秀醋闹角园,你们的布局细细一想,多少能整理出些头绪,直到得知宁嫔葬身火海的消息,我便能串联出全部故事。” 昨夜在九州清宴,要不是她附和了裕妃一句,雍正帝未必相信宁嫔之死,就更不会心觉有愧,赐妃位丧礼以示哀荣。 玹玗轻咬嘴唇,垂首低声道:“齐妃娘娘,我……” “其实我很欣慰。”曼君放下茶盅,深深地看着玹玗,温言道:“在此之前你听从宜太妃、年希尧、还有我的筹谋,虽然也曾小试身手对付了莺儿和兰丛轩的两位嬷嬷,却都并不周全。此次你能把别人之计放置自己的棋盘上,加以改动完善,算是很成功了。” “我?”玹玗蹙起双眉,不懂曼君是如何察觉,毕竟计中之计尚未执行。 曼君淡淡一笑,娓娓说道:“彩云天是江湖人,云织烟、云绣烟、云绾烟三个和弘历、弘昼都有关联,她们要对付的是弘皙,因为这背后还牵扯着顺贵人。所以她们谋划行事,都是按照弘皙的心思在做,天雷引火乃宫中常事,却不能保证这火能把宁嫔烧成焦炭。涴秀醋闹角园,羞辱身份卑贱的戏子,屋子里有助燃的酒,若失火里面的人必死无疑,这是宫中女人的心思。宁嫔、彩云天、和你是单独谋划各自的部分,然后整合在一起,还算配合的不错。” “参与其中纯属鬼使神差。”玹玗抿了抿嘴,缓缓解释道:“因为格格撞破宁嫔和景逸私会,当时情况紧急,格格竟然说愿意帮她们逃出去,我没有办法。” 曼君沉吟半晌,突然笑了起来,“没错,她们是我棋盘上的棋子,我也承诺会放生她们,可宁嫔没有子嗣,就算改朝换代她也离不开紫禁城,要放她还是的费心布局,一样是李代桃僵之计,所以你们算是间接帮我实现承诺。” “娘娘不怕景逸此时反水?”玹玗愕然看着曼君,忽然觉得她的棋局也成了棋子。 曼君的唇边逸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沉声说道:“今早受伤的人已经被送到附近的村子,一切事物都是由我打点安排,宫墙之内景逸是御前侍卫统领,宫墙之外的势力他又有多少呢?” “娘娘还是控制了宁嫔!”玹玗怔了怔,随即摇头笑道:“娘娘既然洞悉一切,当然会有行动,棋子在没有被弃之前,终是捏在自己手上安心。” 她怎么忘了,齐妃可是波谲云诡的斗争中掌控全局之人,连熹妃都在其算计之下,她又岂能与之相较。 静静地看着玹玗,曼君温和地说道:“我只是让最好的大夫去为她治伤。” “仅此而已?”玹玗毫不掩饰心中的诧异。 “景逸在调换御前侍卫之时,就和我们在同一条船上,早已没有退路。”曼君的眸中掠过一丝森寒,冷笑道:“现在他身边都是些和钮祜禄家族有关的属下,你觉得他能有反水的机会吗?雍正帝会相信他,还是会一起剪除?谁都清楚咱们皇帝的心思,‘宁枉勿纵’这四个字的分量,他比我们更害怕。” 曼君说话的语调非常清淡,却如响鼓一般重重敲在玹玗的心上,抄家、下狱、入宫的那些画面如浮光闪现于脑海,牵动灵魂深处的痛楚。 是啊! 雍正帝就是那么多疑,那么残暴嗜杀。 当年他只是怀疑赫哲?谷儿知道某些真相,就能忌惮十年,记恨十年,最终一网打尽。 室内变得静默,玹玗低头敛眸,好像被罚站似的呆着,心里却是百转千回。 曼君默默坐到一盏茶尽,才缓缓说道:“去吧,涴秀应该还等着你呢。” 玹玗点点头,“娘娘还有什么吩咐吗?” 曼君眸光微闪,半晌才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叹道:“应该还有大半年的时间,好好学习该如何下棋,之后你要独自面对的事情很多。” 玹玗虽有惊诧,但没有多问便额首出去,她早已猜到“半年”的两个含义。 回到东侧楼已不见涴秀和雁儿的身影,倒是李怀玉突然出现,堆着一脸笑迎上来,“玹玗姑娘,涴秀格格随着主子在镜澈潭边小坐,让我在这候着,引姑娘过去呢。” 按照宫中传统,宁嫔既是主位娘娘,又是雍亲王府旧人,弘历和弘昼必须前来灵前相祭以表孝心。 “那就有劳小玉子公公带路。”玹玗勉强挤出一抹笑。 桃花落,杏花开,花落奈何,花开亦奈何。 寒山苑西南边有片杏林花涧,此处地气和暖,花开虽比别处长,但如今盛夏之日也至花谢时 繁花一季尽,黯然离殇愁。 远远的就见弘历独自站在潭中木栈上,荼白吉服却也掩盖不了他的气度,但那粉瓣花雨去让玹玗看出他身上散发着惆怅,虽然只是背影而已。 李怀玉把她引到潭边就悄声退下,静静地在他身后站了一会儿,玹玗才低头轻唤道:“爷……涴秀姐姐呢?” 弘历缓缓转过身,面带微笑,从容地柔声说道:“五爷把她叫去了。” “是因为茹夫人的事情吗?”玹玗低着头,其实她多余一问,涴秀大闹角园那么轰动,恐怕早已人尽皆知。 弘历微微一点头,忽然眸光微凝,发现她左手拇指上有个很大的水泡,想来是被烫,但细看下能断定应该不是被燃烧物所伤,只觉一阵心疼,蹙眉道:“怎么弄的,以后做事小心点。” “啊?”玹玗没明白,以为他在说角园失火之事,觉得自己像是要被审问一般,可面对他又不能像面对齐妃那样坦然回答,只能垂下眼睫低声道:“四阿哥不是又让人盯着我吗?应该很清楚发生了什么。” 弘历盯着她,在心中无奈的暗叹,这个丫头总是如此,每每心里憋闷从不把情绪挂在脸上,却会刻意生疏的称呼他。 “我是问你手指,怎么弄烫到的?”轻柔地执起她的左手,喟叹道:“上次已经说过你,究竟想在自己身上留下多少伤疤。” 玹玗这才恍然是自己理解错误,歉然地笑了笑,“早晨煮茶的时候,不小心烫到了。” 望着自己手上的水泡,也是因为这一烫,让她真正感受和涴秀之间的姐妹情,虽然涴秀讨厌阴谋算计之人,但对心思细腻的她却无半点反感,就算知道她和后宫中人一样,为达目的漠视人命。 “这几天吃清淡些,也别喝茶了,小心留下印痕。”弘历没有多问,只是淡淡的嘱咐。 “知道了。”玹玗也是淡淡回答。 此时风起,看天色又变,弘历望向镜澈潭边的花絮亭,“涴秀和五爷看来还有的谈,我们去亭中坐坐,此处闲静,倒是个赏荷听雨、品茗对弈的好地方。” 他虽不问不说,但肯定知道角园计谋她有参与,连涴秀都会惊讶她的阴狠,他又会怎么想呢。 还是会如同以前那般呵护着吗? 可她看得出来,弘历也会喜欢心机深沉的人,可她却不懂如何简单。 “爷,既来御园为何不去陪陪芝夫人?”玹玗犹豫了片刻,把之前敏芝所言都说了出来,目的只是想暂时逃开。 “不急,晚些时候我自会过去。”弘历眸光黯然了不少,深叹了口气,沉声道:“走吧,就快下雨了。” “爷,你真的不担心芝夫人吗?”玹玗忍不住询问。 弘历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很多事情她要自己看开,我不是她的心药。” 这是一个好无奈的回答,却又透着几丝绝情,几分残忍。 玹玗忽然明白,即便是弘历也会有逃避的时候,敏芝所得乃是心病,解铃还需系铃人。虽然遇到宁嫔的丧礼,红白相撞,迎娶之事必须压后,可他注定是要娶新的侧福晋,注定无法给敏芝想要的名分,就算见了又如何安慰呢? 她似乎明白,母亲所说的那句话:红墙之内的爱恨不过烟云。 其实就和眼前的天气一样,前一刻还是风和日丽,转瞬就骤雨倾盆,而弘历对敏芝究竟有几分深情,又有几分是为了制衡而利用? 都说男人心思浅显易懂,可君王的心思却深沉难测,偏偏弘历生来就是玩弄权术之人。 花絮亭中闲坐无趣,李怀玉准备了茶点,给玹玗的是一杯杭菊水。 黑白子落,弘历似乎有心相让,可玹玗却无心布局。 “其实,我真的很不喜欢下棋,讨厌这种步步为营的感觉。”脑海中响起齐妃刚才的那些话,玹玗手中的黑子迟迟难落。 弘历淡淡一笑,“放心,你我对弈,爷永远不会赢你。” 蓦然抬眼,玹玗心中又是温暖,又是难过。 他真的什么都知道,来此下棋是在故意引她将心中愁闷发泄出来。 永远不赢她,这是承诺吗? 泪水,竟又一次收不住得滴落,纵然告诫过自己千百遍不可软弱。 弘历长长一叹,走到她身前,抱住她的头,“我说过,在我面前,任何情绪都无需掩饰,把心中的郁闷都哭出来吧。” 花雨飘落,叹怨无声,能得兄长如此,足矣。 第253章 思悠悠 几场落雨飞花,又至夏末初秋,百花凋零成愁,空叹暗香残留。 角园失火牵连了不少在御园当差的奴才,死伤的人自然有银钱打赏,而身份可疑者和之前一样,先是被打发到庄屯,然后就莫名失踪。 宁嫔丧礼期间御园暂停一切戏乐,彩云天也需要暂时离去,不过他们已在升平署的名册之内,如有需要会由精忠庙首专知他们进宫承差。 弘历迎娶荃蕙之事也因此延后三个月,御前又一直没有册立侧福晋的消息传出,且这两个多月雍正帝完全没有踏上过天然图画岛区,就算有事也只传召熹妃前往九州清宴商谈。得此消息,敏芝竟然觉得心中郁结渐散,身上的病也减退许多,饮食比之前增加不少,偶尔还出屋闲坐。 而这段时间雍正帝越发不问国事,丹药倒是没少服用,看似圣体安康龙精虎猛,但齐妃却越来越高兴,不过面对雍正帝的时候,却时不时说些慎用丹药之类的谏言。 雍正帝虽然听不进去,可对齐妃是越来越厚爱,御园甚至传出雍正帝有意让熹妃交出凤印的流言。 奴才们都窃窃私语,熹妃却充耳不闻,继续忙碌弘历迎娶荃蕙之事。 立秋前日,政务繁忙的弘历和弘昼再次来到圆明园,除了向熹妃请安,还有另一件重要事情要讨雍正帝示下。 云南和广西开炉制钱之期将至,为避免再次出现官炉偷工减料,官员偷铸私钱的弊端,弘历和弘昼决定分别前往两地,在开炉之前探访当地官风,且等两地开炉之后还需在暗处监察铸币局官员,了解是否存在阳奉阴违之辈。 此事必须悄然进行,且不能让京中官员得到风声,以防止上下相通。 雍正帝以弘历必须咨决准噶尔议和大计为由,指派弘昼前往广西,又亲点留京的谟云前往云南。 “他们这一去又要多久啊?”强颜欢笑整天的涴秀,在望着弘昼远去的背影,终于卸下了全部伪装,愁容满面的长叹。 “至少要到年节才能回来吧。”雁儿未曾多想直接回答。 “不知道那时候,我还在不在。”涴秀微微敛眸,心中不禁五味杂陈。 “涴秀姐姐……”话到嘴边,又被玹玗咽了回去。 醋闹角园之事后,弘昼并未避嫌,每每前来圆明园依旧和涴秀伴在一处,雍正帝和熹妃岂能不知他们的心思。在这个时候将弘昼和谟云都派出去,无疑是暗示了涴秀的前程,下嫁准噶尔的命运是在所难逃。 “你不用替我担心。”涴秀沉静地浅笑,上一次弘昼对她说过,昼暖熏香的茹夫人并非真正的如夫人,就是这句解释让她开始懂得宁嫔所言,也想尝试一下飞蛾扑火和义无反顾但她并不会因此改变原来的计划,只是想在弘昼心中留下一个印记。 雁儿蹙眉望着涴秀,又转头看向玹玗,三人之中她的身份最低微,却也是唯一拥有希望能得到自由的人,而玹玗和涴秀却注定成为逃不出宿命的棋子。 中秋节前,雍正帝正式下旨,册立高佩兰为侧福晋,富察?敏芝、苏雪翎为庶福晋。 次日,佩兰穿戴整齐入圆明园谢恩,并以侧福晋身份去给熹妃请安,之后又到桃花坞那边的小院探望敏芝。 或许佩兰是真心关怀,可在敏芝眼里却是故意炫耀。 因为熹妃的意思,既然重华宫已经修葺完毕,佩兰即日迁入东厢,而西厢要留给将来的侧福晋荃蕙。至于暮云斋那边,原该是由庶福晋之首敏芝打点,但念其素体羸弱,便将权责交给苏雪翎。 待佩兰离开后,敏芝独自呆坐整日,自怨自艾得泪珠不断。 蜜儿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也不敢劝,就怕言多必失,反倒害敏芝又添几层心病。 眼见敏芝刻意糟蹋身子,涴秀和玹玗都于心不忍,多次背着熹妃前往小院开导劝解。可敏芝的病却日渐加深,身体一日比一日清减,肠胃也更薄,三餐只喝些粥水。 中秋节这天清晨,熹妃让玹玗和雁儿送些节礼去小院,却也不问敏芝的身体状况,倒是银杏忍不住关心。 “你们瞧着芝夫人的情况如何?” 玹玗和雁儿同时摇摇头,不知该如何回答,听蜜儿说这两日敏芝水米不进,白天总是昏昏沉沉,夜里倒是偶有清醒,却只顾着流泪也不言语,全赖独参汤吊得延口残喘。 “其实,芝夫人已经好了许多,若不是那天见到兰福晋,也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听多了蜜儿的抱怨,雁儿一时没忍住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话也不能这样说,兰福晋是与芝夫人有旧怨,但她心胸还算宽广,就算记恨也不会落井下石。她虽然被立为侧福晋,但毕竟是住在宫里,出入行动皆不方便,所以那日来御园谢恩,是顺道去探望,应该也是诚心诚意。”当年,佩兰可是银杏亲自挑选的使女,对其品行还是有所了解,于是忍不住叹道:“说来芝夫人心性也不坏,就是太要强了些,才把自己的身子拖垮了。” 玹玗迟疑片刻,幽幽道:“蜜儿姐姐说,芝夫人的心病恐怕还得请四阿哥去劝劝,我想着今日是中秋团圆节,晚些时候四阿哥与几位福晋就会入园,不如找个时机让四阿哥过去瞧瞧,若能宽慰几句,说不定芝夫人心中的结就解了。” “这些年也不知劝过多少,芝夫人若能听得进,又岂会是现在的光景。”银杏打发了雁儿,拉着玹玗悄悄说道:“你不知道,四阿哥是从来不过中秋,皇上还特免他御前请安之礼,今日最多是几位福晋和侍妾前来,至于四阿哥都是中秋次日才向娘娘请安。” “这是为什么?”玹玗愣了好一会儿,才不解地问。 银杏神神秘秘的把玹玗拉到角落,低声说道:“这事宫中鲜有人知,我也是听你额娘提过,四阿哥的生母是在中秋亡故。当年四阿哥被先帝爷带入宫中抚养,也不知是从何处听得自己的身世,竟然夜闯永和宫向仁寿太后求证。只因当时我被调到景仁宫伺候娘娘,你额娘离宫时就略略提到此事,让我中秋节这天尤其要谨言慎行。今日在娘娘跟前,千万别提到四阿哥,两年前涴秀格格不懂事问了一句,四阿哥为何不与娘娘过团圆节,娘娘当时脸色就有微变。” “原来如此,谢银杏姑姑提点。”玹玗不由得暗叹,熹妃始终都介怀,弘历并非亲生这个事实。 早膳过后,果然只有甯馨、佩兰、和几位侍妾前来天然图画请安,直至夜里燃放烟火时,任然未见弘历出现。 当晚,雍正帝传召谦嫔带着弘曕前往蓬莱洲,单独和他们母子共度佳节。 裕妃虽为此不快,却也不再介意,反正容颜老去,只要弘昼能平平安安,她又何苦再去做那些无谓之争;熹妃是从未享受过这样的圣宠,不曾有过期望,也就不会有失望;齐妃倒是乐得清闲,她求之不得雍正帝多多宠信年轻妃嫔。 中秋节对玹玗而言也不是什么好日子,因为几天之后就是宜太妃的祭日。 辗转难眠,玹玗悄悄起身,独自来到荷塘边。 今夜竟然星月无光,天空下着蒙蒙细雨,秋风掠过荷塘,摇摇欲坠的残香粉瓣终于脱离花茎,随水飘至岸边。 素手拈起残瓣,秋日的塘水竟已冰凉,寒意由指尖渐渐入心。 年年花开,年年花谢。 红香女儿心,亦逃不过一场花落,就如这无奈葬于朦胧烟水里的荷瓣,曾经花开满塘,终将只剩枯荷听雨。 耳畔忽然传来幽幽笛声,冥冥曲音仿佛暗藏无限凄凉。 寻声而去,只见后湖上有一乌篷竹筏缓缓驶向天然图画的小码头。 弘历迎风而立,在烟雨中吹笛,一袭月白色长袍,虽非吉服却也十分素净。 玹玗没想到他会来,跟没想到他是以这种方式出现,如着了魔一般向小码头走去,静静站在后湖畔等竹筏靠近。 “上来。”竹筏靠岸,弘历温和一笑,将手伸向玹玗,“带你去个地方。” “哦。”玹玗愣愣地应了一声。 刚踏上竹筏,后面负责划动的李怀玉就调转方向,往后湖北部的桃花坞而去。 此处按《桃花源记》中描写的意境修建:乃水绕山,山抱水,河绕岛行,岛中有湖的景观。东南部叠石成洞,竹筏沿溪而上,山上山下溪流两畔,种有万株各色桃花树,每到人间四月天,桃花盛开时,清澈碧溪中的花映如彩云落霞,若风拂过便有落英缤纷的香花雨,两畔更会被花瓣铺满。穿越桃花洞便入“世外桃源”,西边是一溜青山,中间为狭长不规则的小平原。从西边山脚下流出的一条小溪,蜿蜒斜穿平原进入东面的湖中。在这个小平原上,小溪南北有个与世隔绝的小村落,村落的北半部,坐落在北边隐蔽的山坳里有一片殿宇。西北山边松桃掩映之下有一个小亭,南部山脚下也有一个小亭,皆是已竹为材质。 乌篷竹筏停在东面湖中的残荷丛里,有另一小竹筏将李怀玉接走,湖心就只剩弘历和玹玗。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坐于乌篷下,一壶清酒小酌,弘历不言,玹玗不问。 淅淅沥沥秋雨声下的静谧,给黯淡的心境又添一丝安宁,若独自在此景中,必定会是凄楚幽怨,但有弘历相伴,玹玗觉得烟水中的枯荷,竟是化解寂寥心郁的奇方。 “我的生母也是江南人。”弘历淡然开口,唇边的笑混杂着忧伤惆怅,“她是个戏子,是汉女,是名动京城的云墨色。姑姑为了给我生母报仇,也甘愿成为戏子,以云墨染的人身份进入雍亲王府,却意外被康熙爷看中,成为了贵人……” 玹玗震惊地望着弘历,从不曾想过会听他讲述身世,原来在外人眼中尊贵无双的皇子,地位竟然是岌岌可危,只要他的身世被揭发,不仅会一无所有,甚至可能命丧黄泉。 没有出声,她只是静静聆听,直到弘历讲完所有故事,才低低问了一句:“爷,为什么要告诉我?” “忘了吗?之前说过,与我对弈,你永远不会输。”弘历的唇边再次浮起笑意,“我既知道你的身世,当然会平等对待。” 玹玗一怔,轻咬下唇低眉敛眸,弘历还是参透了那首迷诗,母亲给她留下的提示确实难不住他,不过她没想到竟能得来这样的信任。 朦胧烟水里弥漫着感动和欣慰,良久,才抬头微微一笑,“可是……我也永远不会赢。” 曲悠悠,心悠悠,对坐共饮,浅醉晓梦。 弘历醒来时,已是寅时过半,招手让对面的李怀玉过来,为玹玗盖上一层薄毯,又吩咐李怀玉送玹玗回天然图画,等到卯时再唤醒她。 李怀玉察言观色,跟着弘历十多年,这还是第一次见主子和别人共度中秋夜,便多了个心思,问道:“主子还有什么吩咐吗?” 望着玹玗沉静的睡颜,弘历勾起一抹浅笑,“告诉她,以后中秋都来此过。” 醉梦中的玹玗仿佛听到了一般,眼睫微微闪动,却始终没有睁眼。 第254章 红妆愁 雍正十二年八月末,雍正帝派遣侍郎傅鼐前往与准噶尔议和;九月初,广西、云南正式开炉制钱;十月户部又要开始准备核查全国各省督抚奏报编审人丁数目,康熙五十年朝廷宣布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的政策,从中央到地方不得随意收丁银,但总有地方官吏豪绅为中饱私囊,谎报当地户籍,并从中压榨,所以每年朝廷都会派遣御史到各地监察。 这些政务雍正帝都让弘历参与,虽然只是坐镇京中,依然忙得不可开交。 迎娶荃蕙为侧福晋之事,因为宁嫔丧礼而压后三个月,偏偏迎娶吉日需避开适逢清明节、中元节、重阳节,均为传统鬼节,所以九月不宜办喜事。 雍正帝把日子大概定在十月,具体哪天就有钦天监推算,这可着实难为了钦天监正使,也让内务府上下都觉得焦头烂额。 先说钦天监这边,首先四离四绝不宜,就要避开十月十二的立冬;再是初一、十五不宜,当梁、勾绞不宜;而后就要避开三娘煞,即:初三、初七、十三、十八、廿二、还有廿七这些日子,相传是月老不为三娘牵红线,使其嫁不出去,因而三娘怀着报复心总与月老作对,专门破坏新人之喜事;又要避杨公十三忌,十月廿三这天诸事不宜;除此外,还要避开父母生辰之日,若是平民百姓家还好,宫里凡嫔位以上的女眷生辰都要避忌,恰十月初八是齐妃生辰,喜事又得退让。 算来算去,日子最后定在十月初六。 因为弘历是住在宫里,婚礼的一切都要有内务府打点,总管年希尧只管发布事务,下面的人可就犯愁了。 九月廿七是熹妃生辰,今年又与霜降相撞,所以熹妃预备把寿宴办成赏菊宴,妃嫔的寿宴自有规制,可既为赏菊宴,那就多少得有些添加,且光是搜罗各种稀奇菊花,就让内务府忙得不可开交。之后不到十日,就是弘历的婚礼;两日后又是齐妃寿辰;事情都堆到一起了,真真让人食不暇饱。 而那拉府,月前圣旨下达,去圆明园谢恩回来后,阖府上下也一串忙碌。 荃蕙嫁入皇家为侧福晋,单是婚礼的喜服就要按制由宫裁量身缝制,偏偏荃蕙挑剔,在能改动的范围之内,有连连改动了三次。 上三旗贵女和皇室攀亲不算新鲜,但弘历可是未来的皇帝,荃蕙能以侧福晋名分正式嫁过去,按照皇家的惯例,日后荃蕙不是贵妃,也是四妃之一。 荃蕙本就是正房嫡出,在家中向来受宠,如今又成了凤鸾之瑞,对女儿的嫁妆那拉夫人又岂会马虎,虽不至良田千亩、十里红妆,但十多年来的准备,荃蕙的嫁妆绝对会轰动京城,在不输嫡福晋甯馨的情况下,还能控制在俸禄祖产之内,不让有心人挑出毛病。 为彰显身份和母家的尊贵,荃蕙带入宫中的常服和便服,全部是新做的,春夏秋冬四季衣裳各十套,便是一双鞋子、一条领巾、一方巾帕都要全新,短短不足两月时间要赶制这么多嫁妆,那拉府可算是请齐了京中有名的裁缝和绣娘。 嫁妆中的木器家具,全是雕花精细的金丝楠木;各种衣料上百匹,单单是云锦和蜀锦就各三十匹;还有玉器、珊瑚等摆件,也是几大箱子;更别说那些梳妆用品、金银首饰、和琐碎的东西……那拉府上光是清点嫁妆,整理清单就花了十日。 除此外,熹妃还专门派了嬷嬷教导荃蕙宫中礼仪,还要细讲婚礼的流程和规矩,并提点欢好之事。汉家女子都是出嫁前几日,才请稳婆或是奶娘粗浅教些,并提供给一些书籍、图画、绣品;这一点八旗秀女和汉女就大为不同,尤其是老辈旗人家庭,思想不似汉家那般守固,通常女儿通过复选,在殿选之前就会开始教导,且平日对女儿的约束也不算严格,就像荃蕙这样的千金小姐,随时都可出府去琉璃厂溜达,就算没人教也多少知晓些。 不过那拉夫人考虑得更全面,毕竟弘历已有九位妻妾在前,又闻其常常和风流王爷弘昼厮混一处,想必是什么体验都经过,再三思量后那拉夫人将心一横,悄悄的把八大胡同三家最有名的青楼鸨妈请到府中,教导荃蕙如何吸引男人、取悦男人、迎逢男人。 之所以选鸨妈而不是花魁,乃是因为这些女人一辈子都在赚男人的钱,年轻的时候自己诱得男人一掷千金,年纪大了就教手下的女儿们如何掏空男人的腰包,这种女人最有经验,她们的说法最可取。 说来荃蕙也是个看了不少杂书的女孩,闺房床笫之事书中也曾读过,可文字毕竟是死物,如今一连三晚都有不同的鸨妈直接教导讲述,当语言、文字、和图画交融到一起时,脑海中出现的画面不禁让她心跳如擂。 离婚礼还有两天,荃蕙凭窗而立,想借秋风之凉平复狂乱的心绪。 这几日她一直胡想联翩,似乎彻底把自己套入了『西厢记』、『牡丹亭』那些缠绵悱恻的情结之中。 想着即将要面对的婚礼,想着洞房花烛夜,想着要和弘历那样的男子发生肌肤之亲,并共度此生,浑身就像着火般炽热着,期盼着迎娶之日快点到来。 可是……最大的问题,弘历有九位妻妾,虽然她有信心能吸引弘历,可想到要和这九个女人,或者更多女人去争夺那点雨露,心中又无比失落,觉得日后会很辛苦。 “蕙儿,睡了吗?额娘有话要问你。” 荃蕙浑身一震,忙收回缥缈的深思,快上前开门。“额娘什么事,这么晚还过来?” 语未出,那拉夫人已眼眶微红,深深叹了口气,说道:“你从小就是额娘的心头肉,可是能和你这样相处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额娘,别这样,都在京城中,只是隔着一道宫门而已。”到了此刻,荃蕙才真正意识到这个问题,她是要直接嫁入紫禁城。 虽然弘历只是王爷,可一入紫禁城,她就会和所有妃嫔、宫婢一样,从此亲人渐疏离。 “是,额娘早已打听过,宝亲王的嫡福晋还是偶尔能回母家探望小住。”那拉夫人哽咽道:“可是那也要你得脸才行,而且宫中关系复杂,你若和熹妃娘娘太亲近,宝亲王未必会喜欢,但如是太疏远,你的前景又不会太好。” 为了打探弘历妻妾的消息,那拉夫人没有少费心思,少花银子,可听到的月中,心里越是担忧。 “额娘放心,当初选秀时女儿只是多了个心眼,既然熹妃看中我,我当然要卖乖讨好。”荃蕙低头沉默许久,淡笑道:“别说女儿心里是真的喜欢四阿哥,就算是五阿哥的额娘裕妃对我示好,我也要尽力迎合,早一步离开殿选名单,我至少不用成为皇帝的妃嫔……不用嫁给一个比阿玛还老的男人。” 荃蕙最后那句话说得很轻,这就是她当初在熹妃面前故意讨好的原因,不过心愿已成,她知道该如何权衡,婆母是要孝顺,但夫君才是和自己过一辈子的人,这点轻重偏向她还是懂得的。 “你打小就聪明,若只是普通王府,额娘不会有丝毫担忧,但那是紫禁城啊!”那拉夫人拉着女儿的手,沉吟道:“宫墙之外,不论你嫁到京中哪户人家,若是受了委屈,总有个永远为你敞开大门的母家能回,总有额娘能听你诉苦……可紫禁城的那道宫门,你要出来不容易,我们要进去则更难,如果被人欺负了,谁来帮你?” 纵然再聪明,毕竟还年轻,外表再坚强,内心还是暗藏恐惧,这会儿面对母亲的关心,荃蕙再也忍不住的扑到母亲怀中痛哭起来。 “额娘,我会收住脾气性子,好好和其她妻妾相处。”荃蕙流着泪,喃喃说道:“以后在宫里,但凡遇事会三思而后行,绝不莽撞任性,我不为自己,也会为阿玛、额娘好好保重,绝不给你们平添烦恼。” 两母女哭了好一会儿,方才慢慢止住,那拉夫人拭去眼泪,深吸了口气,说道:“因宝亲王住在宫里,所以不能按王府的规矩带四个陪嫁婢女,但熹妃恩准你可以带乳母入宫,至于婢女会从景仁宫专门拨一个给你使唤,到明年五月节前,咱们府再安排自家的包衣。” “女儿没那么骄矜,也不过半年时间,再说景仁宫的奴才,必定都是好的。”荃蕙破涕一笑,能带乳母入宫反而正中她下怀。“额娘担心我年纪轻不懂事,以后有余妈妈陪着我,遇事她也能帮我出谋划策,也有个可商量之人。” “嗯。”那拉夫人应了一声,余妈妈疼爱荃蕙一直视为己出,单说生活上的照顾,她是一百个放心,可宫里的人际复杂,若有半点差错,恐怕就不知是被人耻笑那么简单。“咱们府里规矩好,即使千金小姐也要把乳母当成半个妈来对待,你性子是刁钻些,但还算知礼数识规矩,对她的规劝也肯听。可是……想想她以前帮我对付你阿玛的那几个侍妾,出的主意在普通的侯门公府还行,紫禁城里可万万使不得。她终是目光短浅之辈,以后有些事她说什么,你便只听听就算了,重要的决定还得自己衡量。” “额娘不用担心这个。”荃蕙眸色微黯,想着父亲只有四房妻妾,府中都是暗涌不断,几天后嫁过去,可是要面对另外九个女人。“虽然是侧福晋的身份,但前面那几位妻妾母家背景也不会比我差,所以凡事我都先学着忍让,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那拉夫人心疼地看着女儿半晌,颇感无奈的叹了口气,“也不可一味退让。” “知道,女儿不会让人欺凌。”荃蕙眸中闪动着慧黠之光,笑道:“熹妃娘娘不是要从景仁宫拨奴才给我使唤吗?我知道该怎么好好利用,该可怜的时候可怜,该委屈的时候委屈,但是该立威的时候,也不会隐忍。” “你有主见是好。”那拉夫人语重心长地说道:“不过要记住,就算相信余妈妈,也别相信熹妃娘娘的人。这半年内,额娘会为你挑选聪明的婢女,到时候内务府那边稍微打点一二,就能顺利送到你身边。” 荃蕙点点头,在今天之前她从未想过自己日后要面对什么,最多是觉得以后妻妾之间的争风吃醋会很麻烦,但现在听母亲这样一说,才渐渐有了些觉悟。 秋夜寒凉深沉,绵绵的微凉丝雨之下,却问有几处闲愁? 圆明园内,涴秀想着明日就要回宫,此次离去后,恐怕就没有再来御园的机会。 桃花坞外的小院,敏芝的身子不见起色,还是靠着各种名贵药材吊命,但近几日也没有多添病,倒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听着蜜儿泣诉,涴秀又生同情之心,于是问玹玗有没有什么法子。 玹玗凝眸沉思了许久,只说若敏芝能熬得过弘历的婚礼,倒是有一计可以试试。 离开前,看着敏芝那昏睡中的愁容,不由得叹一句:黛浅愁红妆淡伫。怨绝情凝,不肯聊回顾。 第255章 豆藤蔓 十月初四清晨,御驾从圆明园返回紫禁城,当日午后内务府就将那拉家递上的嫁妆清单送至景仁宫,熹妃直接让银杏接下,明天送妆奁时由银杏和于子安共同带人清点。 关于婚礼的事情,基本都已打点好,但景仁宫总有些人手不足。 明日,那拉府的人前来送妆奁,之后要由内务府设宴款待,熹妃还要额外放赏,东西虽已准备好,但差个心细可靠之人帮着最后核点和出库。偏银杏和于子安无暇分身;秋月被指派到重华宫伺候荃蕙,今日就已经过去帮着打点喜房;秋月和秋荭又得伺候在熹妃身旁;秋荷要负责景仁宫的其他差事;至于新来的几个小宫婢,熹妃断然不放心让她们在库房自由进出,若只是往外偷东西也就罢了,最怕还是往里放东西。 以现在宫里局面来看,弘历的婚礼过后,就轮到给涴秀指婚,这两件事完毕,雍正帝就应该要再次对付已无利用价值的熹妃了。 所以景仁宫库房的钥匙银杏也不敢随便交给他人,思前想后才去熹妃跟前提议,不如把玹玗叫过来帮上两日,那丫头既心细又规矩,主要还是个可信之人。 银杏这想法正合毓媞的心意,便笑道:“你筹划得倒也周全,就怕涴秀不肯借人给你,瞧瞧她和玹玗好得像亲姐妹般,吃饭睡觉时时刻刻都一起。” “娘娘,我早已想好了,过去后就说,只是让玹玗过来帮忙两日,辰时到景仁宫这边,酉时就让回兰丛轩,格格要是不放心,就跟着过来守着。若是格格嫌早来晚归麻烦,不如就和玹玗留宿景仁宫,娘娘不是一直留着她们的房间吗。”反正没有其他奴才在,银杏也就毫不避讳,笑盈盈地说道:“而且,就现在景仁宫的上下奴才,谁还敢为难委屈玹玗。” “玹玗那丫头年纪虽小,为人处事却是不一般的老成,上次借海东青对莺儿下手,确实让她在景仁宫立了威。”毓媞敛去脸上的笑意,叹道:“还好她和皇上之间是血海深仇,否则真隐藏在我们身边,可就不想秋菱那么容易被察觉。” 莺儿受伤的实情,即便银杏不说,毓媞也会查个清楚。所以银杏知道如何做好主子的眼睛,主子看不到的地方,她就一定要帮忙盯着,但能看到多少就是由她决定,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方能取信于人。 所以玹玗的行为,银杏但凡看到,多多少少会对毓媞讲,不过从她嘴里说出来的事情,只会对玹玗有好处,让毓媞更疼爱那个丫头。 银杏眸光微颤,浅笑道:“依我之愚见,就算没有家族败落的灾祸,是真正选秀入宫,玹玗也定然是站在娘娘这边的。” “哦?”毓媞淡淡的应了一声,低眸沉吟道:“你是想说她身上一直带着那个银锁?” 银杏点点头,幽幽说道:“当年娘娘对赫哲姑姑可是以姐妹相称,我记得玹玗满月时,赫哲姑姑带她入宫给敦肃皇贵妃请安,娘娘自那次见过玹玗之后,还连着叹息了好几日,说可惜敦肃皇贵妃已经抢先,娘娘因身份地位有限不好相争,所以才打消了也认玹玗为义女的念头。” 毓媞敛眸回想着当年的心情。 雍正帝登基后,身为皇子的弘历不能让她这个所谓的生母抚养,而是由和贵太妃代为照顾,除了到景仁宫请安,更多时间是在宁寿宫,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弘历和她越来越疏远,虽然表面看不出来,但感觉骗不了人。 她在妃位三年,雍正帝从未召她侍寝,心中的期望慢慢被时间消磨成了绝望,如此守活寡的日子注定这辈子无福生儿育女。 当年她听闻谷儿带着幼女入宫,便备下礼物前去相见。到了翊坤宫,得知年晨和谷儿有些私语,玹玗因为哭闹不休被乳母带到东稍间哄,她也就索性先去看看孩子。 说来也是缘分,刚满月的婴儿,连乳母都哄不住,被她抱在怀里后,非但不再哭闹,反而还冲着她笑,那模样可爱极了。也就是那一刻,她多希望怀中这个孩子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若老天爷肯达成她的愿望,就算要她一辈子宫院冷寂,也无怨无悔。 现在回想起来,她的顾虑倒成了老天垂怜,否则遭郭络罗家牵连也不一定。 “是啊,那时候我就见玹玗身上佩戴着银锁,谷儿这个人的确不简单,早早就在为玹玗铺路。”毓媞缓缓睁开双眼,颇为感慨地说道:“可事到如今,玹玗是不是真的站在景仁宫这边,还得看以后,目前是共谋大计,可钟粹宫那位终究是敌人。” “娘娘多虑了。”银杏揣度着毓媞的心思,说道:“娘娘之前不是还想安排玹玗随格格嫁出去吗?如果真觉得她不稳妥,那就还按照原来的想法进行,反正格格和她感情好,如果真的远嫁,有她陪伴着,格格也不至于太过孤单。” “很难了。”话到此,毓媞又不免忧心。 涴秀若出嫁定然会想带着玹玗,尤其准噶尔那个虎狼窝,涴秀注定难逃和亲之劫,若真有玹玗陪着她还是能安心几分。 可雍正帝一定不会答应,毕竟在其看来玹玗已被收为棋子,且谷儿是有恩于她,面对如此乖巧懂事的小姑娘,她岂能没有怜悯之心,定然会好好对待,所以利用玹玗对她下手,是雍正帝最好的选择。 但事情没有绝对,涴秀要是去御前请求,以此作为和亲条件,雍正帝为保证不出乱子,或许也会答应。可对她而言却非好事,又要费心去猜雍正帝的新棋子是谁,还要考虑怎么不动声色的防备,最怕又是利用她的本家包衣,对付起来轻不得又重不得。 “我看得出玹玗是个知恩情的人,且娘娘和她有缘,待她也跟涴秀格格一般,她不会忘恩负义的。”银杏十分肯定地说道:“再者,她可是赫哲姑姑的女儿,别的不敢说,但赫哲姑姑的心思我还是能摸到几分,便是教女儿,也定是要遵循自己当年的旧路。” 做皇太后身边的红人,才能在宫中得到真正的安全,别说其他的奴才,就是皇后和六宫妃嫔都不敢招惹,反而还得费心巴结着。 毓媞淡淡一笑,觉得银杏之言却有几分道理。 此时,内务府派人送来明天宴席的菜单请熹妃过目,银杏便唤来秋华在殿内伺候,自己则往兰丛轩而去。 涴秀回到宫中后,就听莲子她们四人说那拉府气派得很,两天前就派人送来整套的傢俬,她们见识少看不出门道,但见嫡福晋的贴身女婢嘟囔,似乎那些东西比嫡福晋房里的都好。又有重华宫的几个奴才议论,这位侧福晋还未嫁过来,就用贵势压人。 午后闲来无事,涴秀便带着玹玗和雁儿过去溜达了一圈,重华宫西厢的所有傢俬竟然都是金丝楠木,这派头可不是寻常人家能比。 “不过区区四品佐领,怎么会如此财大气粗?”涴秀纳闷的问。 “你们可别小看那位佐领大人,他们家可是辉发部贝勒王机砮的直系后人。”佩兰听婢女回报,说涴秀在未来福晋的房里,于是过来瞧瞧,见她们低声谈论荃蕙的家世,便索性做个答疑解惑的好人。“王机砮时代的辉发部非常强盛,就连察哈尔部都是他们的对手。可惜好景不长,王机砮死后,其孙拜音达理因夺位引发内乱,杀了七个叔叔,自封为贝勒。而这位那拉小姐的曾祖父莽科也是王机砮之孙,其父还是王机砮选定的世子,内乱之后莽科侥幸逃出,和众多无法忍受拜音达理残暴的族人流亡到叶赫部。太祖爷平定海西女真,诛杀拜音达理后,莽科率流亡的兄弟和族人归于大清编入镶蓝旗。现在的镶蓝旗多为叶赫部和辉发部后人,所以讷尔布大人虽然只是旗下第三参领第一佐领,但家族在整个镶蓝旗内却有很大的影响力。” 涴秀、玹玗、雁儿三人面面相觑,总算明白那位荃蕙小姐深受熹妃看中的原因。 又聊了一会儿,涴秀越看这间屋子越不顺眼,也不想在重华宫多留,于是婉拒了佩兰邀她品茶的好意,决定和玹玗、雁儿往御花园赏菊。 经过头所殿时,偏巧遇到李怀玉领人抬着一箱东西匆匆向里走,“小玉子,这又是未来福晋的嫁妆吗?” “不是。”李怀玉打了个千,笑着说:“这箱都是五爷从广西送来的,里面一份是给齐妃娘娘的寿礼,一份是给格格和玹玗姑娘的小玩意,请咱们王爷转交。” “那你怎么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涴秀打趣的问。 李怀玉小声地回答:“五爷送东西回来,偏偏没为裕妃娘娘准备,所以主子交代,东西接下后悄悄送到钟粹宫,别引裕妃娘娘多心。” “这样啊?”涴秀诡黠一笑,又歪头想了想,问道:“那他送四哥什么贺礼?拿出来给我看看。” 李怀玉尴尬地一咧嘴,诚实答道:“五爷没送贺礼。” “奇怪了,四阿哥和五阿哥感情那么好,怎么会不送贺礼呢?”雁儿疑惑的自言自语。 涴秀一抽嘴角,冷笑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就连那误人子弟的家伙都知道,四哥根本不想娶那个荃蕙,所以才故意不送礼,因为并不可喜,也就没有可贺啦。” 误人子弟的家伙,自从永璜喊她虎姑姑之后,弘昼就又多了这么个头衔。 “哎哟,格格这话以后可别说了,要说也千万别在这边讲。”上次在琉璃厂遇见过荃蕙,李怀玉直觉那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子。 “你也真够怂的。”涴秀莞尔一笑,“行了,五爷有什么东西,你晚些送到兰丛轩来,我和玹玗要去御花园逛逛。” “格格,刚刚奴才一路过来,看到银杏姑姑往兰丛轩去了,想是有什么事情吧。”李怀玉好心提醒。 银杏当然是来借人的,反正涴秀也无聊,就陪着玹玗一起去。 刚才在见了那拉府送来的傢俬已让雁儿惊讶,如今在景仁宫看到那本厚厚的陪嫁清单,就连涴秀都目瞪口呆。 第二日午后,玹玗核点好赐礼,便传来两个稳妥的小太监抬去乾西五所。 还没来得及坐下来歇会儿,就见雁儿跑来,说送妆奁的人已到顺贞门,好奇心重的涴秀,立刻拉着玹玗和雁儿也去围观。 御花园里早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奴才,就连兰丛轩的苹花、汀草都在人群之中。 见汀草数得带劲,雁儿凑上去问道:“一共多少啊?” “这已经有六十四抬了。”汀草激动地说道:“刚才听他们议论,说一共有三全抬。” 凡女子嫁妆,六十四抬为一整数,称之为全抬。当然这是达官贵人、高门大户的算法,一般的平民百姓家能凑出半抬来,都算是富户了。 雁儿在心中算了算,三全抬的总数是一百九十二,以她的家庭条件,日后出嫁若能有个零头,凑两箱嫁妆就于愿足矣。 第256章 愿难成 晚膳后,忙碌了整日的银杏前来兰丛轩取景仁宫的库房钥匙,莲子她们得知是银杏负责收点那拉府送来的嫁妆,都耐不住性子围上来七嘴八舌问了许多。 听说荃蕙的嫁妆,算上之前送来的傢俬等,总数超过两百抬,小宫婢们无不羡慕。 “刚才人堆里,有几个乾西五所的奴才嚼舌头,说五所殿原来是四福晋的库房,现在要分出一般给新福晋用,而且四福晋当年的妆奁只有一百六十抬,是要被比下去了。”汀草虽然年轻,但也知道听而不言,所以不敢和其他人议论,忍着回兰丛轩才说了出来。 青露撇了撇嘴,“东西多又怎样,还得看谁的好些,谁的更稀罕些,虱子臭虫哪都多,能和金银珠宝比吗?” “你这张嘴,在兰丛轩外可记得闭紧了,别给格格惹麻烦。”莲子摇头笑叹道:“妆奁多少都无所谓,嫡福晋是皇上亲自指给四阿哥的正妻,就算一件嫁妆没有,也动摇不了那尊贵的地位,谁也比不下去。” “总算还有个头脑清醒的。”雁儿端出一副掌事姑姑的气势,训了她们几句,又拿她们打趣:“这辈子咱们是没福气了,今生行善积德再修来生,下辈子投个好胎。不过,现在赶紧去把差事做好,格格和玹玗姑娘明天要穿的礼服,带的领巾和用的巾帕,先烫好再熏香,明天一早格格就要去景仁宫,今晚统统都得准备好了。” 见雁儿如今有模有样,再不是那个只会躲在墙角抹眼泪的小丫头,银杏忍不住赞道:“不错,现在也懂得当家,知道如何驾驭下人,以后嫁了人定然不会受委屈。” “银杏姑姑笑话人家。”雁儿红着脸低头笑道:“我家里穷,只怕以后连一份像样的嫁妆都备不起,哪能不受委屈,若能有新福晋的那点零头,说不定还能嫁个好些的夫婿。” 从头到尾玹玗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女人嫁资丰厚又能如何,就算压得住婆家,也买不来丈夫的心,在感情上说不定还要输给烟花柳巷的莺莺燕燕。 涴秀则是不以为然的一翻白眼,“有什么好眼馋的,不就是几箱珠宝吗。” 闻言,银杏盈盈一笑,“格格当然不用眼馋,若以后出嫁,定然会比这个多。” 涴秀没有回话,就是给她金山银山,又能怎样呢? 和亲,就是被送去当人质和奸细,什么时候死在对方手上都不知道,嫁资毫无意义。 明天就是婚礼之日,景仁宫还有很多差事,银杏不便久留,待其离开后,莲子她们也出去了,雁儿才说出憋在心里一下午的问题。 “格格,你不觉得奇怪吗?”雁儿蹙着眉,抓了抓头,“纵然那拉家有些背景,可讷尔布大人不过是四品佐领,俸禄有限,当今皇上最讨厌贪腐之徒,那拉家如此张扬,虽然是压过了嫡福晋的风头,难道就不怕被有心人抓住把柄大做文章。” 玹玗正在帮涴秀挑选明天佩戴的首饰,见雁儿瞎操心,忍不住笑道:“不是这样算的。” “这嫁妆还有算法吗?”涴秀好奇的问。 “民间叫做送嫁妆,宫里才教送妆奁。”玹玗柔柔一笑,指着面前的妆奁说道:“妆奁原本就是这东西,装些胭脂水粉,和常用的耳饰戒指之类的小玩意,宫里之所以把福晋们的嫁妆改称为妆奁,是有一定原因的。” 自古以来女儿就被称之为赔钱货,皆是因为“嫁妆”两个字。 虽然说娶妻求淑妇,但许多人家娶媳妇,嫁资丰厚是最重要的拣选条件。 且抛开穷家小户不说,只要是有点底子的家庭,为了让女儿日后在婆家不受委屈,陪嫁定然要多过聘礼。 而天底下最富有的家庭就是紫禁城里的皇室,皇子挑选媳妇自然不会看对方的嫁资,因为八旗贵族的名分和财富都是皇上所赐,也就是来自皇家,所以福晋们的嫁妆才被改称为妆奁,在这个婆家面前,所有的陪嫁都只是小玩意。 宫中规矩,皇子婚礼前一天,福晋家将妆奁送到皇子府邸。 这些妆奁包括:其一,是先期皇帝所赐的仪币,也就是皇帝赐给福晋本人的礼物,所以奉迎时需抬回皇子府邸;其二,是福晋家多年来为女儿准备的嫁妆,有条件的人家,从女儿出生起,就已经开始准备嫁妆,十多年的时间,积攒百十箱并不算什么;其三,是族中亲戚所送之礼物,毕竟是和皇家攀亲,想沾风光的人不少。 就拿那拉家举例,弘历为储君是朝野内外心照不宣的秘密,荃蕙以侧福晋身份嫁给他,就注定了她以后的娘娘身份,她那几位已成家立业的兄长和嫂子们自然会送一份心意,姐姐和姐夫们一样,族中亲戚也都会争相巴结。此外,与那拉家有来往的官员、商贾,镶蓝旗下亲近的朋友,都会借此机会送礼。那拉家只需将其中上好的物件充当嫁妆,既争够了面子,又不怕被人大做文章。 “如果这样说来,两百多抬还真不算多。”雁儿了然地点点头,可脑海中又冒出另一个问题,“不对啊,说起来嫡福晋乃是富察氏,满洲八大姓之一,族中人更多,而且当年皇上赏赐的仪币也侧福晋要多,可我听说嫡福晋妆奁才一百八十抬。” “那是因为七年前大局还没定呢。”玹玗淡淡笑着,回答的十分隐晦。 “什么大局?”雁儿不由得怔了怔,猜不透玹玗话中之意。 “你也真够笨的,这都听不明白。”涴秀笑骂道,又招手让雁儿到她跟前,小声说道:“七年前,四哥十七岁、五爷十六岁,两位阿哥都是文武全才,能力不相上下,那时的五爷虽然不如四哥沉稳,却还没有任何荒唐行径。再者,那时候皇后膝下还养着敦肃皇贵妃的儿子弘晟,他可是出生最高贵的一位阿哥……明白了吗?” 玹玗眸光一凛,在心中暗叹,涴秀果然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 雁儿低头领悟了半晌,才总算弄懂当中的玄机,喃喃道:“我知道是什么大局了,这些人也真够现实的。” 就为这句感慨,她们三个难得一次讨论人性,直至听到二更的钟声,才各自去休息。 刚推门进入,玹玗便不由得一愣,刚才一路回来她只顾着低头想事,竟忽略了屋子里有些不对劲。因现在白天渐短,且她的份例又和涴秀相同,所以习惯晚膳时就让汀草将她寝室内的灯都点燃,可今晚书房的灯也亮着。 缓缓走过去一看,有人正坐在她的书案前,悠闲的翻着一本《金刚经》。 “爷!”玹玗惊讶地看着弘历,困意瞬间全消。“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进来的,难道又是翻墙啊?” 宫里的人怎么都这德行,弘昼喜欢翻墙,其茹夫人也是飞檐走壁高来高去,现在连弘历也是这样,是在炫耀自己轻功太好,还是侮辱大内侍卫太差劲。 弘历露出一抹疲倦的浅笑,举起一旁的杯子,轻声说道:“刚到一会儿,想找个地方清静清静,谁知你这里连杯热茶都没有。” 想找个地方清静,这算什么理由? 紫禁城这么大,还有西华潭和景山,堂堂皇子难道找不到一个好地方吗? 三更半夜,且是在婚礼前一晚悄悄跑到一个小丫头的房里,若被传了出去,她恐怕会被大卸八块吧! 玹玗愣了半晌,突然想起第二次在撷芳殿小院见到他时的情境,又想到中秋之夜枯荷听雨的画面,两次都是他心情不好,想找地方清静的时候。 莫非……她是能够让他觉得舒心的人? “爷,夜深微寒,明天还是你的……明天还有的好忙,不如我汤壶酒,你小酌几杯,若乏了也好早些回去休息,可行?”玹玗柔柔一笑。 她大概能猜到弘历不回重华宫,也不去暮云斋的原因。 今天那拉家如此声势浩大,乾西五所是免不了一番议论了,无论他去哪个侍妾的阁中,必是会听到些拈酸吃醋的话。至于重华宫中的两位,佩兰懂得隐忍,却太容易让他想到敏芝;而甯馨毕竟是嫡福晋,如今被未过门的侧福晋盖过了风头,又有听着众人的窃窃之谈,心中定然不好受,可面对他还得表现出大度,勉强挂着一副笑脸。 “好,就听你的。”弘历嘴角抿着笑意,起身把经书放回架子上,然后坐到窗下的罗汉床,手指托头闭目养神。 “那我快去快回。”玹玗开门出去前,想了想,又回到他跟前,柔声说道:“爷,这边屋子冷些,不如去我寝室的暖炕上靠着,好过在这枯坐。” “嗯。”弘历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并没有抬头,也没有任何动作。 玹玗默默地看了他一会,笑着往厨房而去,取了小炭炉和酒壶,拣了一碟菊花糕,又选了一壶今日才得的菊花酒,经过院子里还顺手摘下两朵玄墨菊。 小安子在涴秀寝殿外上夜,见她端着小炭炉,赶紧上前帮忙。她只说觉得手脚冷,所以想小酌两杯暖暖身子,让小安子把东西放到明间就好。 推门进入寝室,并未见到弘历的身影,玹玗耸耸肩,把小炭炉移到寝室内的炕桌,将酒烫上,又找出两个土陶制的小酒盏。 直到酒香溢出,弘历才从书房过来,在她对面坐下。 以浅黄色的土陶盏盛之,清洌的酒上还漂着一片双色花瓣,这种淡雅的情怀,真让人有种醉卧东篱下的感觉。 玹玗把酒递到弘历面前,笑道:“这可是涴秀姐姐的份例,我偷来的,现在还要头疼明日怎么解释,我偷酒喝居然还没叫她一起。” 弘历不禁失笑,轻轻摇了摇头,“明天我让小玉子给你们送两坛子来。” “真的?”玹玗眨了眨眼睛。 “算是给你奖励。”弘历接过酒盏,小酌了一口,指着她床头几本李白的诗词集,微微笑道:“最近学乖了,没写那么幽怨的文字,也有好好完成我布置的功课。” “不学乖点能行吗?”玹玗托着下巴,嘟嘴说道:“上次是背李白的《古风》全文,再不乖点,下次要我背诵《诗经》全文,我不是要去撞墙啊。” “别以为我不知道,上次你和涴秀联合作弊。”弘历点了点她的鼻尖,眸色一敛,问道:“怎么想起来看金刚经了?” “不是看,是熹妃娘娘让我帮着抄经。”玹玗眼底含笑,细细观察他眉宇间的变化。 “偶尔看看,也行。”弘历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感慨地叹道:“很多事情能看得开,日子也会过得轻松些。” 虽然叹息,可那紧蹙的眉心却舒展了许多,玹玗幽幽看着他,“爷,从圆明园回来的前夜,我和格格去看过芝夫人……” 她想坦白和涴秀一起玩的小手段,可话未说完,就止声于弘历微微的摇头下。 “我在烦兵部的一些事情。”弘历深深一叹,但没有直接说出事件。 兵部对岳钟琪的判决迟迟未下,最近倒是有了些结论,大多数都受鄂尔泰的影响,偏向将岳钟琪斩决,军机处也附议。 若岳钟琪真的被处斩,那这覆盆之冤就永无翻案的可能。 而玹玗,无论如何恩赦,都注定是罪臣之女。 第257章 空闺寂 十月初六,寅正一刻。 弘历刚跃出兰丛轩后墙,就见一个黑影在角落探头探脑,“小玉子,出来吧。” “主子,差点冻死奴才了。”李怀玉搓着双手,可脸颊却透着红光,嘴里还有些酒气。 “就你那身子,如果真在墙角站一夜,现在恐怕只剩半条命了。”弘历瞥了他一眼,冷冷一勾嘴角,“五更天才出来的吧?” “主子,这也不怪奴才啊!”李怀玉跟随弘历多年,昨夜先去了撷芳殿小院不见有人,机敏的他立刻想到中秋之夜,断定主子一定是来了兰丛轩,所以整晚都在东面那几间屋子,和上夜打更的小太监喝酒磨牙。“今日就是婚礼,奴才怕嫡福晋逼问主子的去处,万一没咬住牙说漏嘴,那不就是给玹玗小姑娘找麻烦吗。再说了,主子一夜不归,奴才也没回去,在嫡福晋看来奴才就是和主子一起,一会主子想怎么说,还有奴才证明呢。” “太聪明小心命不长。”弘历摇头叹笑,突然又凛眸问道:“昨日交代的事情你办妥了吗?” “主子放心,军机处当值的几个小太监和奴才关系不错,他们会打起十二分精神。”李怀玉一脸认真地说道:“明日是朝会,殿前站班的几个太监,和养心殿伺候的太监,奴才也打了招呼,只要关于岳钟琪大人案子的消息,他们立刻会给奴才递消息。” “盯紧些吧!”弘历轻声一叹,“如果我没猜错,今天就会有动静。” 最近为了岳钟琪的判决,他和兵部、军机处几个主杀派闹得很僵,今日是他的婚期,雍正帝又许他九日不用参与朝政,鄂尔泰和张廷玉定会趁此时机让兵部把判决呈递御前,按照雍正帝的心性,斩决的可能很大。 “主子,时辰不早了,还是赶紧沐浴更衣吧。”李怀玉贼贼一笑,“奴才昨晚就让人把蟒袍补服送到头所殿书斋,应该够时间让主子想想,一会该怎么应付嫡福晋。” “死东西,走吧。”弘历用力一拍李怀玉的头,率先往乾西五所走去。 虽然只是娶侧福晋,但婚礼流程和娶嫡福晋一样,只是规模稍微小些。 辰时,弘历更衣完毕,按照宫中规矩,要按顺序去皇太后、皇帝、皇后面前行三跪九叩之礼,然后再去生母处行二跪六叩礼。 但如今宫中并无皇太后和皇后,弘历先去养心殿雍正帝跟前行礼;然后按当年迎娶嫡福晋时的规矩,去宁寿宫给抚养过他,并被他尊称为皇祖母的两位贵太妃行礼,但这次有所不同,他没有分别前往两位的太妃的宫殿,而是将皇贵太妃与和贵太妃同时请到宁寿宫正殿,由皇贵太妃坐于主位,和贵太妃在次位,似乎有意在表现宁寿宫之尊还是皇贵太妃;最后才前往景仁宫向熹妃行礼。 叩拜之礼后,内务府总管年希尧之妻,带领八位合算过命相生辰的内管领之妻担任随侍女官,分别到那拉家和重华宫敬候。 自顺贞门到那拉府,步兵统领先行负责洒扫清道,銮仪卫预备仪仗和红缎帐舆八抬彩轿,由内务府总管年希尧率领官属二十人,护军参领率领护军四十人,负责迎娶新人。 待吉时降临,内监将銮仪校奉舆陈于中堂,随侍女官恭请身着礼服的荃蕙出阁,并服侍升舆下薕。 满人的规矩,婚礼是在晚上举行,侧福晋的前导比嫡福晋要少一半,只有八个灯笼,十个火炬。女官侍从出那拉府大门后便骑马行于轿前,内务府总管、护军参领分别率属官与护军前后导护。 行至顺贞门外,众人下马,仪仗撤去。 女官随侍入重华宫门前,降舆恭引荃蕙入西厢,侧福晋无需进行合卺仪式,但等候在此的命妇也会准备合卺酒,然后随全部执事退下。 这场婚礼虽然热闹非凡,荃蕙也算嫁得很风光,可她心中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失落。 这就是她期盼已久的婚礼吗? 原来皇子娶侧福晋,虽然能有皇帝恩赐的婚礼,但无需亲自迎娶,不用拜天地,也没有合卺仪式,少了这些礼数,让她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 可转念一想,在她之前弘历有九位妻妾,除了嫡福晋外,就连新封的侧福晋高佩兰都没有她这样的待遇,心里似乎又平衡了许多。 此刻,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荃蕙激动得心中一颤,可瞬间就变成了失落。 “蕙福晋吉祥,奴才是熹妃娘娘跟前的秋月,从今天起就过来伺候福晋。”虽然荃蕙被盖头遮住视线,秋月还是恭敬地福身行礼,又转身对余妈妈说道:“妈妈劳累了整晚,请下去休息,这里有我伺候就好。” “这是为何?”余妈妈心中纳闷,不由得提高了声调,之前到那拉府教导礼仪的嬷嬷并未说过她不能贴身伺候荃蕙。 “妈妈有所不知,咱们王爷不喜欢有老妈子在他面前晃来晃去,所以嫡福晋、兰福晋、和其他的几位侍妾,虽然也有乳母跟着嫁进来,但王爷要来的时候,皆会知趣的避开。”秋月淡淡笑着,话说得不卑不亢,不着痕迹的施了下马威。 之前被熹妃指过来,秋月就暗自窃喜,在景仁宫当差是体面,却也十分危险。且不说雍正帝在算计熹妃,她们这些做奴才的一个不小心就会像秋菱那样成为牺牲品,主要是熹妃本身疑心也重。如今过来这边,就算日后荃蕙成了妃子,也不敢轻易动她,不怕自贬的说一句:打狗也要看主人,到时候她就成了皇太后指派的人,在荃蕙身边就是一人之下众人之上,指不定做主子的还要反过来讨好她呢。 “好,那我先退下了。”余妈妈无奈只得服软。 “妈妈且慢。”秋月既已得势,便也知收敛,笑道:“刚才的那些命妇受熹妃娘娘宴请,都在景仁宫呢,你老人家也到那边去喝一杯吧,景仁宫的小太监在门外守着,他会为你带路的。” “好。”余妈妈初来咋到,宫里的情况还没摸清楚,万事只能顺着来。 屋里又静了下来,洞房花烛夜该有的喜悦被等待所消磨,荃蕙心中的忐忑难安渐渐加重,只觉得这尊贵万千的穿戴压得她脖子酸疼难受。 为什么弘历还不来,难道他一点都不期待吗? 荃蕙掀起盖头,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偷看了,又瞄向身后的锦被,还有鸳鸯绣枕,越坐越紧张。 “蕙福晋,王爷没有这么早来,你若是觉得累了,奴才帮你捶背。”秋月浅浅一笑,将红盖头拉好,又说道:“今日景山设宴六十席,王爷每一席都要敬酒,且酒宴要二更才散,若是像以前一样被宗室兄弟拉住,恐怕三更后才能过来。” 因为弘历住在宫中,所以酒宴分设三处:第一处在景山,招待那拉家亲族,和受邀的文武大臣,这是为保六宫安全的做法;第二处在景仁宫,熹妃宴请今日充当随侍女官的命妇们;第三处在箭亭,内务府的人,和所有护军,还有仪仗队伍都在那饮宴。 “要等那么久!”荃蕙愣了一下,身子瞬间瘫软,再也没法坐得像之前那么直,一只手揉着发酸的腿,一只手捶着自己的腰。“我能不能先把盖头揭下来,然后把礼冠取了,过去用点酒菜啊?” 真是一点都不公平,别人都在大吃大喝,她却饿着肚子在这等。 “福晋若是饿了,就先用些点心吧。”听到那“咕咕”的腹鸣,秋月憋着笑,尴尬地回答:“可这揭盖头取礼冠是万万不可,大不吉利啊!” “哎呀,我不管啦。”荃蕙一把扯掉盖头,又索性取下礼冠,揉捏着僵硬的颈子。“你让我先放松一下,不然等王爷来我都变成木头了,还怎么喝合卺酒。” “那好吧。”已经是这样,秋月只能点头,又从桌子上端来一碟鸳鸯糕,说道:“这是代表喜庆的鸳鸯糕,福晋用两个,就赶紧把礼冠盖头都带回去,万一王爷来了……” “知道了,真够啰嗦的。”荃蕙点点头,囫囵地吃了几口,就又规矩的坐回床边。 重华宫虽然喜庆,却非常安静,因为甯馨和佩兰都去了景仁宫,一个是为了眼不见为净,一个是为了在熹妃跟前卖乖。 涴秀和玹玗也在重华宫,夜宴时那些命妇多嘴,夸涴秀出落得亭亭玉立,应该不用等到明年雍正帝就会指婚了。 这话让涴秀心中大为不快,早早离席回到兰丛轩,却拉着玹玗和雁儿喝酒。 二更过半,寝殿内满是酒气。 “莲子、青露、苹花、汀草,你们四个都进来。”玹玗无奈地看着酩酊大醉的两人,吩咐道:“莲子、青露你们照料一下格格和雁儿姐姐,帮她们更衣卸妆;苹花你去准备热水,一会儿带两个小丫头为她们擦拭身子;汀草你去冲两杯菊花茶备着,再取醒酒丸来。” “醒酒丸已经没了。”莲子昨天清点过药匣,兰丛轩就醒酒和化瘀膏两种药用的最快。 玹玗犹豫了片刻,“那我去御药房取吧。” 以她现在的身份,独自在宫中行走不会再遭到刁难。 出东筒子夹道,在撷芳殿的角门前呆站了许久,虽知被人看到她深夜来此会惹麻烦,但脚却不停大脑的使唤,还是往那个满院兰香的小院而去。 又是大半年没来,推门而入,原来的正屋真的被改成了花轩,轻舞的纱幔下,几盆芙蓉花若隐若现,可把这水边芙蓉强当做盆栽,似乎委屈了这些花。 “拒霜轩……”檐下匾额看字迹是弘历的亲笔,玹玗不由得轻叹,果然花开花落怎奈何,芙蓉花正好,兰花却不比当初了。 这里真是清静,此刻她才发现心里的憋闷居然是因为弘历的婚礼,好像又并非是担心敏芝的病……可这是为什么呢? 花轩内素手拨动琴弦,却曲不成调。 起身进入书斋,她忽然想把当初的《谒金门》补全,可砚中墨已干,盂水也尽。 环顾四周,炕桌上还有半壶竹叶青酒,已酒研墨,她还没试过如此风雅之举,倒也可以尝试一番。 提笔,在淡粉色的香笺上写出:兰满院,香韵清然幽敛。含露傲霜凌风绽,素心盈雪涧。 这是她第一次踏进被改建的小院所发出的感慨,可只吟了一半就被弘历打断,现在却怎么都想不起那时的情怀。 笺上的幽兰香,混着清淡的酒香,竟给人一种不饮微醉的感觉。 “玉蕊落埙歌叹,碧草寂空庭晚。倾酒千杯凝墨染,醉梦弦诉愿。” 玹玗幽幽而叹,笔却未落,墨不留笺。 摇头笑了笑,还是不要写这样的文字,让弘历看到又该罚她。 灭灯而去,这个小院她还是不该来,以免惹人怀疑,毕竟现在的已和当初在撷芳殿时不同。 角落里,李怀玉看着玹玗远去的背影,嘴里一个劲重复着刚才她吟出的半阙词,快步往景山那边跑去。 其实,对这场婚礼弘历并无半点喜悦,可他也不至于真的让新婚妻子枯坐整夜。 娶妻纳妾对他而言极为平常,应该早已习惯才对,但这一回却让他很不舒服,从当初熹妃提议时他就不愿。 为什么会如此抗拒? 千万思量后,竟依旧找不出答案。 寂月下,只留满心的郁闷,和无奈的叹息。 第258章 撷芳柔 玹玗刚到御药房,就有小太监热情相迎,并非因为她这种似奴才又非奴才的尴尬身份,而是沾了瑞喜的光。 御药房的小太监说醒酒丸刚好没有,倒是可以赶着配一料,请玹玗到侧间稍坐,又准备了茶点,还打发人去通知瑞喜。 瑞喜先是跟了李贵宝当徒弟,后被选中成为内教习,又拜师年希尧,巴结奉承他的人就渐渐增多,偏他又极会为自己铺路,但凡生病的太监找到他,无论是在何处当差,身份地位高低,他都尽量做到医者仁心。所以口碑人缘也越来越好。 “三更半夜你怎么来了?”但凡宫中有酒宴,御膳房和御药房都要整夜候着,瑞喜也一直没睡,得到消息就立刻前来。 “格格心情不好,拉着我们喝酒,现在和雁儿都大醉,偏咱们那边的醒酒丸没有了,所以过来取些。”玹玗淡淡的解释,又笑道:“你虽去了太医院,御药房的人还对你这么好,想来你也下了一番功夫吧。” “宫里人际关系很重要,这些事你不方便做,由我来。”瑞喜满眼踌躇,纠结了许久才问道:“你听到兵部传出的消息了吗?” “兵部?”玹玗诧异微怔,昨夜弘历也提到兵部,难道事情和她有关。 虽说后宫和前朝密不可分,朝中动静各宫主子都会密切关心,可自迁入兰丛轩,齐妃有让她蛰伏待机,前朝的消息她便很少听到。 “兵部对岳钟琪大人的判决下来了,在鄂尔泰和张广泗的极力主张下,居然是斩决。”瑞喜眸色凝重地说道:“你一直在圆明园,我也没几乎告诉你,听闻四阿哥为了此事和兵部、军机处的几位要员闹得很僵。” “原来如此。”玹玗幽幽轻叹,明白弘历在烦心什么,岳钟琪的判决关乎她以后能不能为父亲翻案洗冤。“你可听到四阿哥是什么态度?” “案件不清,罪证不足,还需再查。”前段时间瑞喜救治过一个患蛇缠腰的内监,不想那人就是在军机处当差,虽然只是端茶递水,却能听到不少朝中大事。“听说兵部决定明日朝会,就上奏关于岳大人的判决。” 玹玗沉吟道:“可有人站在四阿哥这边?” “满汉两军士卒,还有多位武将,至今都坚持岳大人是遭受诬陷。”瑞喜神神秘秘地望了望四周,附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听说四阿哥早已送信到定远营,请和硕特额驸回京呈递三军请愿书,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岳大人的性命。” 玹玗怅然地点点头,这应该是弘历最后的办法,却太过冒险,如果让雍正帝心生忌惮,和硕特额驸定然遭殃,弘历这个储君也难坐稳。 可鄂尔泰为什么非要置岳钟琪于死地呢? 这两人之间并无私怨,所作所为应该都受雍正帝暗示,“功高盖主”这四个字真真是皇帝的最大心病。 三更钟响,送走了宗室里关系比较亲近的兄弟,弘历才得脱身,刚进入顺贞门就和李怀玉撞个满怀,见他嘴里念经似的嘟囔着,不由得蹙起眉头。 “玉蕊落埙歌叹碧草寂空庭晚倾酒千杯凝墨染醉梦弦诉愿!”李怀玉一口气不带停顿的念完,才长吁了一口气,说道:“刚才玹玗姑娘去了拒霜轩,我听她念着这几句。” 弘历微愣了片刻,低眸沉思,无声吟了几句,又收敛情绪问:“你慌慌忙忙就为这事?” “是……哦,不是,不是,是军机处有消息了。”李怀玉摆摆手,喘顺了气,说道:“明日早朝,兵部就会上书斩决岳钟琪大人。” “果然是和我玩这一手。”弘历眼底闪出寒光,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张廷玉对此事有何反应?” “张大人的反应挺奇怪,之前还极力主杀,今日在军机处却突然没有态度了。”李怀玉抓了抓头,“可当年弹劾岳大人,张大人也有参与其中,和鄂大人是同一阵线。” 当年雍正帝击破诸王党,又摧毁年羹尧和隆科多,借助的就是鄂尔泰和张廷玉,却也于无意中让他们两人各结党羽,这些年来更是争斗不休。 “因利结盟,自然会因利反目。”弘历冷声一哼,“跟我去书房。” “现在啊!”李怀玉忍不住在心里嘀咕道:今晚可是洞房花烛,虽然已经是主子的第十次,可对新福晋却是第一次,主子就算是玩腻了,也该考虑一下女人的感受,一生一次的新婚夜就这样枯坐整晚,以后新福晋还怎么见人啊! 弘历冷冷地瞪了李怀玉一眼,“有什么问题?” “没。”李怀玉忙摇摇头,快步跟着弘历往头所殿去。 书房内,弘历已在书案前坐了快半个时辰,深叹后才奋笔疾书。 一旁研墨的李怀玉好奇探头,随着纸上的文字越来越多,他的表情也越来越惊讶,为了岳钟琪一案,主子这是在玩火。 纸上有十三个人名,每个名字下写着时间和地名,若是拿给不相干的人看,自然是满头雾水不会明白,但若是张廷玉看到就会懂。 这些全是张廷玉的重要党羽,弘历早就查清他们的贪渎的罪证,但目前他需要张廷玉和鄂尔泰抗衡。 “你现在就去宫门候着,想法子把这个交给张廷玉,该怎么说不用本王教你吧。”把这张既无抬头也无落款的警告信折好递给李怀玉,沉默片刻后,弘历又说道:“告诉他,本王设宴太白居。” “不妥吧?”李怀玉满心焦急地说:“这事若是让皇上知晓,会以为主子私自勾结大臣,后患无穷啊。” “姨夫还未回到京城,今日朝堂上若没有大半人相保,岳大人性命堪忧。”弘历闭目幽叹,“岳钟琪,绝对不能因为谋逆之罪而死,否则才真是后患无穷。” 李怀玉迟疑地接过信,额首转身前又忍不住提醒道:“主子,已经四更过半了。” “那也就不用睡了,帮我准备朝服。”弘历起身,伸展了一下筋骨,离五更早朝还有些时间,他索性去拒霜轩书斋小憩片刻。 “主子,新福晋还等着你呢。”李怀玉焦急地喊出来,这可真是王爷不急太监急啊。 闻言,弘历默然了片刻,刚刚放松的表情又瞬间肃穆,一转身,视线不经意落到砚台旁那个被他用来盛水的芙蓉玻璃盒上,眼底有一刹的茫然,嘴角浮出一丝似有似无的笑,可随即眸光闪动,像是在否定什么。 闭目良久,弘历才举步向重华宫而去。 看着弘历奇怪的神情,李怀玉眼珠贼溜溜一转,狡黠的了然一笑,又傻呆呆愣了半晌,才一拍脑门赶紧跑去办差。 望着西厢门上的大红双喜字,弘历在夜风中站了许久,无声长叹后才推门而入,走进那红烛过半的喜房。 “王爷吉祥。”秋月福身行礼,心中松了口气,恭敬地将上一支缀着翡翠如意的白玉秤杆递上,“请王爷揭盖头。” 红盖头揭开,之前他已见过荃蕙,可眼前盛妆之下的她却有所不同。 秀眉若柳深长入鬓,凝脂雪肌浅透桃红,纤长睫毛微微低垂,唇边还挂着淡淡浅笑,缓缓抬眼,眸中闪动湛湛秋波,与他对视眼时,羞涩中还带着几许妩媚。 她确实是个美人,若论容貌,同样的大婚宫妆下,她比之前九位妻妾更仪态万千。 枯坐近整晚,荃蕙一直惴惴不安,可现在弘历这盯着她的眼神,让她心中平静了许多。 “请王爷与蕙福晋饮合卺酒。”秋月在床前跪下,将托盘高高举过头顶。 并肩坐于红鸳帐,共饮一盏合卺酒,双杯同心结。 荃蕙悄悄瞄着弘历,那与生俱来的王者气概,散发着尊贵和威仪,她终于成为这个男人的妻子,对以后的日子心驰神往,可又隐隐不安,他们真的能永结同心吗? 秋月已悄然无声的退了出去,但弘历却没有动作,而作为女子,荃蕙只能静静等待。 此时五更钟响,荃蕙的身子轻颤了一下,惊惶地望了他一眼,为什么他只是坐着,难道是对她有所不满吗? 满人的婚礼,揭起盖头,共饮合卺酒后,新郎要抚摸新娘的头发,象征白头偕老。 可她迟迟没有等到这个动作,为什么呢? 只因为她是侧福晋,没有资格和他并肩到白头吗? 就算跳过前面那一步,而后的周公之礼呢? 为何他就是任何动作呢? …… 无数的疑问在心中萦绕,在脑海中盘旋,可她就是找不出答案。 “抱歉。”弘历缓缓站起身,低头对她笑道:“朝中有重要的军机政务,今日我必须去早朝……” “明白了。”荃蕙咬着下唇,眼睫不停的颤着,起伏不定的思潮让她心慌意乱,但很快她便压制了一切情绪,抬头,露出一抹柔柔浅笑,“王爷应以国事为重。” 她的态度让弘历顿时心生怜惜,洞房花烛夜却空闺枯坐,可她竟然依旧能平和相对,如此秀外慧中又通情达理的女人应该被好好珍惜。 “委屈你了,不过来日方长,也不急在一时。”弘历伸手抚上她的脸颊,温柔地说道:“休息一会,辰时我们还要去皇阿玛和额娘跟前请安。” 荃蕙淡淡笑着,轻轻点头应了一声,但在弘历转身的那一刹,她脸上的表情瞬间改变。 愁眸含泪,满脸苦涩,满心委屈,新婚之夜不曾圆房,成何体统。 弘历离开后,她依然全无睡意,呆呆坐到天明。 卯正一刻,秋月在外面敲门请起,荃蕙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狠下心割破自己的手腕,雪白的锦布斑斑殷虹,或许骗不过余妈妈,但至少能在秋月这种小丫头面前保留几分颜面。 梳洗更衣完毕,李怀玉前来传话,“蕙福晋,王爷已经下朝了,这会儿正在书房那边和宁郡王议事,请蕙福晋移步书房。” “议事?”荃蕙疑惑地问道:“王爷离开时神情凝重,能否请教李公公是什么大事?” “这个……”李怀玉迟疑着,朝政之事本不是他这个奴才可以多嘴的。 “是关于兵部对岳钟琪大人的判决。”佩兰没让人通报,直接进入荃蕙的房间。 “兰姐姐好。”荃蕙虽然心高气傲,但该要守的规矩也不会疏忽,正要福身行礼,却被佩兰阻止。 “妹妹还没有去皇阿玛、额娘、皇祖母跟前行礼,也还没有给嫡福晋敬茶,这礼我暂时不敢受。”佩兰拉着荃蕙手,笑得非常和善。“新婚期间,王爷本应该多陪陪你,可岳大人的案子王爷从两年前就很关注,妹妹要多多体谅啊。” “多谢兰姐姐为我解惑。”荃蕙如释重负地一笑,岳钟琪被弹劾谋逆之罪,她并不清楚弘历的态度,佩兰也不言明,所以她还是谨慎言语,不要发表任何意见。 两人只浅叙了半盏茶的时间,荃蕙便在李怀玉的带领下,由秋月陪同前往头所殿书房。 后殿左侧间,荃蕙抬头看着墙上挂着的三个字,心中竟突然冒出酸意,侧头向秋月问道:“这里之所以叫芝兰室,莫非因为……” 秋月不回答,只是淡然一笑,点了点头,任凭其猜测。 荃蕙心中一悸,这才明白,佩兰清早就大方为她解惑的真正原因。 第259章 次群芳 对岳钟琪的判决,朝堂争辩激烈,雍正帝暂时没有表态。 整整两日两夜玹玗都心神不宁,涴秀担忧却不敢直接询问,还没等雁儿去打听,有两件事就已传遍后宫。 一件关于前朝,是岳钟琪谋逆案的判决;另一件出自重华宫,虽然荃蕙做了应对,但还是传出弘历并未与其圆房的说法。 两件事多少都和玹玗有关,岳钟琪的判决关乎她日后还有没有希望为父亲犯案,还能不能名正言顺的返回京城。而弘历不与荃蕙圆房,原本只是她们离开圆明园前夜,为了帮敏芝吊命所想出的权宜之计,的确是被逼了些,但若真能救人一命,也算是积德行好,毕竟圆明园那么远,知道此事的人仅有蜜儿和郑妈妈。 谁知天底下就是有这么巧的事情,冥冥中竟让她们不幸言中。 眼看着荃蕙才嫁入宫中两天,就要开始承受如此多的蜚短流长,且还是对女儿家而言最深的痛。玹玗虽然漠然看待宫中人情冷暖,可心中也不会好受,怎么说那仿佛诅咒般的预言是出自她之口。 每每看着玹玗出神发呆,涴秀都想出言宽慰,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心结需自解,谁也帮不了,何况玹玗还有千绕心思,涴秀和雁儿只能看着干着急。 这两天,向来不喜欢在别人身上费心思的涴秀时时刻刻都在想,若岳钟琪真的不幸问斩,玹玗会变成什么样子? 仇恨和洗冤的希望,是支撑玹玗在这诡谲深宫活下去的理由。 倘若希望破灭,万念俱灰,那漫长的日子要如何煎熬? 或许应该点玹玗为陪嫁,离开这片红墙。 日子一天天过去,立冬前的朝会雍正帝依旧没有宣布岳钟琪的判决,连续五日弘历没有回过重华宫,也没有踏入暮云斋,荃蕙就这样成为了众人暗地里的笑柄。 而暮云斋内传出庶福晋苏雪翎怀有身孕,虽然她不是熹妃安排给弘历的侍妾,但有孕的女人总是更受到关注,甯馨更偏向照顾雪翎,而忽略了刚刚嫁进来的荃蕙。 立冬那天,在景仁宫熹妃的寝殿外,荃蕙再一次见到玹玗,才知道弘历不惜一掷千金买画,为的只是一个穿着体面的奴才。 “她真的是罪臣之女吗?”虽然已经从秋月口中得到了答案,可荃蕙还是难以置信。“那为什么他们会那样恭敬?” “因为……”秋月有些犹豫,面对丝毫无宠的荃蕙,她的言语必须相当谨慎,得罪那个人小鬼大身份复杂的玹玗固然麻烦,招惹了到四阿哥和端慧郡主,她更是没有好果子吃。 “因为玹玗的额娘曾多次于危难护王爷周全,她又是敦肃皇贵妃认下的义女,还救驾有功,皇上特别赏赐金项圈。”说话的人又是佩兰,和玹玗一样,也是从熹妃的寝殿出来,这几天似乎只有她对荃蕙处处关心。“玹玗的身份不是一时半刻能说清,以后时间长了,慢慢你就会知道。” “我懂。”荃蕙轻轻点头,不愿多言。 婚后的短短五日,其他八位妻妾对她都唯恐避之而不及,只有佩兰事事提点照顾,可她总觉得这并非出自好意。 “皇上一天不下旨,奴才始终是奴才,即便王爷和格格把她当亲妹妹看待,见到你还是必须请安。”佩兰莞尔一笑,附在荃蕙耳边低声道:“只要能得额娘欢心,什么都会有,而额娘目前最疼爱的就是涴秀格格,懂得掂量的人不会在乎一时的失落。” 荃蕙茫然了,望着佩兰远去的背影,不明白此人究竟是敌是友,但目前而言并没有害她,只是觉得佩兰的好心提醒既刺耳又揪心。 十月十五,月圆夜,人亦圆满。 昨日,定远营的和硕特额驸阿宝返京,据说是因为身上旧患回京医治,但朝中文武官员都知道他是回来力保岳钟琪的。 这一晚,荃蕙终于等来了自己的洞房花烛夜,在她几乎陷入绝望的时候,弘历毫无预兆的进去她阁中。 “这段时间让你受委屈了,本王会好好补偿你。”弘历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心中确实有所愧疚,他让新婚妻子足足等了九天,而她却一直隐忍,没有到他跟前抱怨吵闹。 “王爷……无需补偿,其实……王爷怎么会深夜过来,妾身毫无准备……”荃蕙暗暗嘲笑自己的语无伦次,她还不是帝妃,居然已经体会到被临幸的受宠若惊。 “无需准备,不用怕。”弘历扯动嘴角,绽出一抹淡然的浅笑。 幽烛不灭,红绡鸳帐落,屋内静得只剩两人的心跳声。 寝衣由双肩滑落,肚兜的丝带被松开,荃蕙紧张的闭上双眼,身体不由的轻颤着,脑海中变得一片空白。 原来,读过再多的风月之书,看过再多的禁忌之图,听过再多的闺中私语,在此刻都变得无用,除了紧张不安,剩下的感知就只有逐渐袭来的疼痛。 一个有九次洞房体验的男人,对她真的很温柔,也非常体贴。 天亮之后就是归宁之期,她终于可以拿着真正的回门锦红以示自己的贞洁和清白,也不用忐忑难安的面对母亲可能提出的询问。 但是她并不开心,这就是她的初夜,不似书中描写的激情云雨,也没有缱绻缠绵,弘历给她的感觉就像是在完成任务。 整夜难眠,她只能闭目装睡,直到五更钟响,身边的人毫无眷恋的起身。 弘历没有唤她服侍,因为李怀玉早已在侧间备下热水,和更换的衣服。穿戴整齐后,吩咐入内伺候的秋月为她准备沐浴的香汤,又叮嘱卯时过半再叫醒她。 这就是她一直期待的温柔吗? 荃蕙躺在床上没有动,也没有睁开眼,可泪水再次由眼角花落。 这样的温柔好冰冷,似乎不带半分情感,只因为成了他的女人,所以才会关心体贴。 不因情生,不因爱起,这样的温柔得来毫无意义。 可她却必须紧紧抓住这如同悲悯的恩赐,为了家族的荣耀,为了父母的面子,为了她日后的生活,还有心中满藏的情愫。 她终于明白风月小说所写,女人一旦情根萌芽,便如种茶下子不可移,移则不复生也。 泪,在无人之时悄落,人前她必须仪态万千,必须尊贵无双。 深秋雨,细碎蒙蒙,似比冬雪更寒凉透骨,因为冷的不是季节,而是人心。 前朝后宫、三军将士,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养心殿,都等待着雍正帝最后的决定。 朝堂上与深宫中的两类人,关心此案可能只是邀宠、党争、私仇。 但是,三军将士不一样。 岳钟琪,唯一能让满族士卒都听命佩服的汉人大将军,他能收服人心不单是沉稳刚毅和足智多谋,更多的是沙场义气、血染的豪情,对士卒他是出了名的严厉,因为在战场上无论兵卒或大将,在他眼里都是条珍贵的生命,武将不惜命,但死要死得有价值,所以他严格要求每一个战士,无分亲疏,平等对待,同甘共苦,也因此让三军将士都愿意为他卖命,杀敌奋勇无惧,才得长胜之名。 可“功高盖主”四个字,引得当今皇上猜忌,遭军机大臣弹劾他拥兵自重意图谋反。 如此重罪,雍正帝最后的裁决轻不得、重不得。 若轻,君王尊严何在?朝廷威仪何在?军机大臣的颜面何在? 若重,岂不是寒了三军将士的心。 十月廿四,和硕特额驸阿宝刚到京城就被雍正帝召见,两天后的朝会,对岳钟琪的判决在拖了两年后终于有了定论。 雍正帝再三权衡,念及岳钟琪清平西藏、抚定青海,为大清开疆拓土,立下盖世功勋,遂改斩决为斩监候,继续关押于刑部大牢,并处罚银七十万两。 这个判决等同充公岳钟琪所有家产,而其命仍旧在雍正帝手中,何时圣心有变就会死的无声无息,被关押在刑部大牢中的很多官员,都是这么消失的。 不过仍然有许多人,因这个判决而松了口气。 玹玗心中那根弦终于不再紧绷,却莫名其妙的感染风寒,高烧好几天不退。 为此,熹妃能猜到她病倒的缘故,更能体谅她的心情,所以专门让杨宇轩为她诊治,又嘱咐雁儿好好照顾,有什么需要只管说,缺什么就去景仁宫取。 年希尧也到兰丛轩探望过两次,涴秀知道玹玗和年家的关系,对他的到来只当看不见。 冬月初二晚膳后,天色早已黑透,雁儿端着熬好的汤药进入玹玗房内,竟不见其身影,只能急着去找涴秀商量。 “汀草,你身量和玹玗相似,你去她床上装睡。”涴秀一算日子,明日就是冬月初三,玹玗父亲的祭日。眼下不见人担心回出什么事。“莲子、青露你们守在这里,如果银杏过来探望玹玗,务必找借口拦下,实在没有办法就说玹玗吃了药,睡得很沉让她远远看一眼就好,苹花你带着人再把兰丛轩上下都找一遍,然后去其他四所殿找找,记得只走侧墙门,别惊动了外人,若有人问起,就说我踢飞了毽子,让你们过去寻。” 苹花点了点头,心细的她果真回屋找出个毽子藏在袖中,这才带着人往乾东五所那些空置的院落而去。 涴秀带着雁儿去了宁寿宫后面的梅林,花期尚远,景致欠佳,且玹玗发着烧,应该不会来这里。然后又去天穹宝殿寻找,还是不见人。无奈之下只能先回去,希望玹玗是躲在乾东五所某个角落。 “会不会是去找瑞喜了?”涴秀一拍脑袋,她怎么把这个人忘了。 “瑞喜不在宫里,他午后随年大人去和硕特额驸京中的府邸,走之前还来送过药。”雁儿想了想,眼底突然透出一丝恐惧,低声问道:“她会不会是去撷芳殿了?” 涴秀一怔,这还真有可能,“去看看再说。” 刚出兰丛轩,就见李怀玉拧着一篮水果,匆匆而来。 “格格,你们这院里的人怎么都紧张兮兮的?”李怀玉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于是笑着说:“瞧这些个苹果是主子让我送来给玹玗姑娘的,主子知道她心中不快,身子不爽的时候就爱吃水果,所以……” “人都不见了,吃什么啊!”涴秀没工夫听他啰嗦,拉着雁儿就跑。 李怀玉在原地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大事不妙,赶紧跑回重华宫。 若在慢一步,弘历就已踏入西厢,见李怀玉上气不接下气的跑来,果篮还在手中,于是蹙眉问道:“怎么回事?” 偏此刻门已开,荃蕙亲自相迎,看着弘历神情凝重,虽有满心疑惑,却不敢询问。 李怀玉尴尬的偷瞄了她一眼,还是附在弘历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道:“玹玗姑娘不见了,格格正到处找人呢。” 弘历眸色一凛,没留任何话给荃蕙,甚至没有看她一眼,直接旋身而去。 “小玉子,是出什么大事了吗?”荃蕙半晌才回过神,勉强自己保持平静的情绪,可笑容却是僵硬。 李怀玉当然不会说实话,干笑了两声,谎称道:“蕙福晋见谅,是前朝的政务,奴才先告退了。” 人都走远后,秋月将荃蕙扶到屋内,关门之际,余妈妈却眼尖的发现,对面东厢的窗户开着一条缝。 没错,佩兰一直静静地看着一切,嘴角还勾着浅浅的笑。 第260章 第几阑 冬月,最是寂寞萧瑟,花期皆尽,冰雪未至,徒留满地黄叶,和凄凉空枝。 撷芳殿大门紧闭,只因弘历在此设有书斋,西北角门才没有上锁。对此涴秀并不清楚,出东筒子夹道,由箭亭这边沿外御膳房西墙,经过上驷院直接跑到正门。 “格格,玹玗肯定进不去。”雁儿指着大大的铜锁,气喘吁吁的说。 “那她还能去哪?”涴秀眉头蹙得更紧,以玹玗现在的身份,是可以在宫中走动,但稍微与其扯上关系的翊坤宫和永和宫都是中年锁闭,如今连撷芳殿亦是这般。“她发着烧,别糊里糊涂的闯出祸事来。” “格格,明天是玹玗阿玛的祭日,钦安殿她是不能去,要不咱们去英华殿找找?”雁儿从刚才就在猜想,玹玗会不会是去了钟粹宫,都怪她一时紧张,见玹玗不在房里就慌了神,应该稍微等等。 可齐妃和玹玗的关系,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对涴秀明说,为今之计只好把涴秀引到别处,说不定过会儿玹玗就回去了。 涴秀想了想,觉得有几分道理,“这个时辰顺贞门还没下钥,先去城隍庙一趟。” 说罢便从原路返回,雁儿气息还未平顺,任凭涴秀拉着跑,忽然身子一闪,涴秀像是在躲避什么,贴在外御膳房西墙的转角处,又悄悄向外探头。 “格……”雁儿刚一开口,就被涴秀捂住嘴。 “别出声。”这三个字几乎无声,又指了指又拐角处。 雁儿紧张得手心冒汗,小心翼翼地伸头一看,原来是弘历快步向撷芳殿西北角门走去,身后还有个追赶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李怀玉。 “主子,玹玗姑娘去了书斋。” 刚推开角门,就有个侍卫闪身出来,这声涴秀听着耳熟,思索了半天才想起来,玹玗西华潭溺水的那次,出手相救的侍卫应该就是此人。 弘历没出声,径自往里走去,身后的李怀玉也匆匆追上。 “四哥在前朝的书斋是设于撷芳殿?”涴秀依稀听过,弘历为灭宫中神鬼谣言,在前朝某处设有书斋。 雁儿愣愣地点点头,“好像是吧。” “玹玗是不是也知道?”涴秀眯缝着双眼,没想到雁儿居然敢对她有所隐瞒。 “不……不清楚啊……”雁儿还真没有说谎,她确实没亲眼见过玹玗去书斋,也没有亲耳听玹玗提到过。 “不清楚?”涴秀柳眉一挑,音调提高了几度,“玹玗跟着宜太妃的时候,你常常往这边跑,居然还说不清楚!” 瞪了雁儿一眼,也不给其解释的机会,涴秀也从西北角门进入撷芳殿。 侍卫再次自隐密处现身,因见来人是涴秀,才没有阻拦。 “书斋在哪?”涴秀开门见山的问。 侍卫没有回答,只是转头望向身后不远处的小院。 “谢啦。”涴秀最讨厌这种假装深沉的人,不过感恩他曾救过玹玗,才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撷芳殿锁闭已久,又无奴才打理,极目所见,处处萧索荒凉。 落叶,飘摇着闯入视线,抬头望向那些枯枝,心忽然有种被揪扯的疼痛感,让人莫名的伤怀想哭。 涴秀深深一叹,即便是她这样粗枝大叶的人都会因此景心生感触,而玹玗细腻千思,又在这样敏感的时刻,何苦来此触景虐心呢。 因这段时间弘历常常留宿拒霜轩,所以只要天黑书斋内就会点灯,可今晚只有暗淡幽光透出。 推门进去,屋里一片狼藉,笔墨纸砚掉落满地,诗词卷册被扔得到处都是,玹玗蜷缩暖炕上昏沉睡着,狸花猫就趴在她背上。 看到这种情况,弘历虽感无奈,却也深深松了口气,从抄家入宫到宜太妃过世,她心里已经承受了太多压抑,而然流泪也是在强烈的自控下,能有一次彻底的宣泄也好,以免郁结过重而心病伤身。 只是,当那两个空酒壶进入他的视线后,不由得眉头紧蹙,发烧还敢喝酒,小小年纪竟敢作践自己的身子,非得让她受点教训。 “主子……”李怀玉跟着进来,不由得被屋中情况惊呆。 弘历猛然回头,眸色冷凛,示意李怀玉不要出声,又从玹玗身上将狸花抱起,轻声吩咐:“把它带出去喂食,再拿个碳爖进来。” 哪知,狸花似乎很不满意李怀玉,爪子一挥,就给他手背留下几条血痕,然后跑掉了。 “我早晚把它炖汤。”李怀玉吹了吹受伤的手背,低声咒骂,可一抬头却见弘历眸光更冷,连忙笑道:“奴才说笑的,玹玗姑娘的猫,只能好吃好喝供着,谁敢伤它啊。” 弘历挪步上前,伸手抚上玹玗的额头,还好不是很烫。“你再去一趟御药房,取可以缓解头疼的药枕配方。” 吩咐完,他亲自从炕柜中取出枕头和青丝棉被,正要移开炕桌,不禁意看到纸上的那首词,落笔劲道虚浮却是玹玗的字迹,可内容让他脸色更加森寒,这东西若流传出去,玹玗就算有九条命也不够死的。 涴秀带着雁儿来到小院门前,见李怀玉忙前忙后的生火,根本没有注意到她们,便就不动声色,只是在院外静静的站着。 如此清雅小院,又设在撷芳殿,看样子更像是为玹玗准备的。 莫非四哥对玹玗有意思? 涴秀突然心中一震,被自己脑海中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 玹玗年纪尚小,她怎么会把问题想得那么偏,可静心深思,玹玗的身高、模样、才情都不像是个虚年十一的小姑娘,若是在不认识的人眼中,定会以为是和她年纪相仿,能吸引弘历也在情理之中。 “格格,想什么呢?”雁儿伸手在涴秀眼前晃了晃,低声问道:“我们还要进去吗?” 涴秀偏头想了想,忧心忡忡地说:“等小玉子出来,我有事要问他。” 雁儿点点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不敢多嘴。 夜色深沉,冷,会勾起人心底的落寞,让萧瑟汇聚成殇。 李怀玉在小厨房燃好了碳爖,回到屋内见弘历看着手中的词笺发呆,眸光深邃得让人捉摸不透,这才忍不住凑上去瞧了一眼,却也是大惊,倒抽一口冷气,忙退后了几步,摇头道:“奴才什么都没看到,奴才这就去御药房。” 俗话说,人倒霉时喝凉水都塞牙缝。 心惊胆颤的走出屋子,却见涴秀站在小院门口,勾了勾手指,暗示他过去。 李怀玉以蜗牛速度走上前,有气无力地苦笑道:“格格怎么会在这里?” “玹玗在里面?”涴秀勾着嘴角,冷笑着。 “是……好像是喝了酒……”李怀玉眼珠转了转,想着怎么开溜。“奴才还得赶紧去御药房取缓解头疼的药枕配方,格格若是没什么吩咐……” “正好,边走边说,我也想去五爷那间小屋坐坐。”涴秀哪可能放过他,又打发雁儿先回去,并让其把兰丛轩的布置都撤了,若有人前去探望,就答玹玗和她在一起,至于去哪了,都说不知道便可。 书斋内,弘历深深一叹,对于李怀玉还是放心得过。 将词笺丢进碳爖,并看着它化为灰烬,然后转身把床铺整理好,让玹玗舒服的躺平。 因为被人挪动,玹玗恍恍惚惚的睁开双眼,喃喃道:“爷,我头好疼……” “活该。”弘历轻声斥责,又伸手按揉着她的太阳穴,再开口时声音已无比轻柔,“乖乖睡一会儿,睡醒头就不疼了。” 玹玗紧紧抓着他的衣袖,泪眼涟涟地说道:“不敢睡,一闭眼就看到阿玛、姑婆、还有傅海哥哥,他们全身是血,样子好恐怖。姑婆是为我而死的,她想把我送到熹妃身边,让我平平安安的在宫里活下来,她是在皇上面前演戏,故意设计安排让我救驾……” 如果不是发着烧,又喝了酒,恐怕这些话就是大刑当前,她也绝不会吐露半个字。 听着那喃喃呓语,弘历并未觉得震惊,因为他早已知晓宜太妃的筹谋,玹玗此刻的模样只让他内心揪痛,安慰道:“傻丫头,有爷在,噩梦不敢再骚扰你,乖乖睡。” 弘历缓缓坐到炕沿边,温热的手掌抚上那发烫的脸颊,玹玗依恋的紧紧握着,才慢慢的闭上双眼。 可蓦然间,她像受到惊吓般,猛地推开他的手,再次睁开双眼,眸中满是迷惘和恐惧,身子也微微瑟缩。 “别怕。”弘历轻轻按着她的双肩,俯下身子,柔声问道:“怎么了?” 玹玗虽然发着烧,可面色却苍白如纸,将他温柔看在眼里,可心中的恐惧却如惊涛骇浪般狂涌,半晌才木讷地问道:“你日后也会是皇帝,君临天下之后会不会也妒恨功臣,漠然对待父子之情、兄弟之情、君臣之情,单凭猜忌就枉杀无辜?你会不会跟当今皇帝一样,女人对他无心无爱,他就狠心毁掉;兄弟比他才德兼备,他就设计残害;儿子质疑他所作所为,他就绝情荼毒;臣子若然功高盖主,他必定剪除,无需任何理由。他是九五之尊,也是真正的孤家寡人,身边还有几人是诚心带他……爷,你以后也会变成这种绝情绝义,泯灭人性,嗜血残忍,寡情薄义的君主吗?” 弘历耐心听她把话说完,才抱起她瘫软的身子,温柔的揽入怀中,在她耳边低声保证道:“爷不会,你希望爷是怎样的皇帝,爷就如你所愿。” 玹玗蜷缩在他的怀中,神思恍惚,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继续自言自语道:“我阿玛和岳大人都半生戎马,效命于朝廷,为大清江山的稳固长年驻守边疆,可最后却落得一生污名,含冤而亡。岳大人的斩监候,不过是那个无情皇帝为了稳定三军人心的手段,要让一个人在刑部大牢无声无息的消失,对皇帝而言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字字句句皆是大逆不道的言论,弘历仍然没有半分恼怒,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承诺道:“刑部那边自会有安排,岳大人不会有危险,你阿玛也终有一日会洗雪沉冤。” 只有靠在这个怀中她才可以放纵,泪渐渐浸透他的衣襟,直到累了,迷迷糊糊的睡去,他依然抱着她,若能就此为她驱散噩梦,他不介意天长地久、永永远远的像这样抱着她。 屋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为初冬寂夜又添凄凉。 窗影上,枯黄残叶承受不住雨滴的敲打,随风飘摇而落,空枝如鬼爪般舞动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怀玉蹑手蹑脚地推门而入,惊见弘历靠坐在暖炕上双眸微闭,怀中还搂着玹玗,刚刚被涴秀审问的画面顿时再现脑海,不由得暗叹,看来真是当局者迷。 听到脚步声,弘历睁开双眼,竖起左手食指示意其禁声,才指了指身旁的枕头,又以目光扫视四周。 李怀玉领悟其意,将手中散发着浓浓气味的药包放入枕头里,然后轻手轻脚的开始收拾屋子,还忍不住偷瞄暖炕上的弘历。 沉梦中的玹玗偶有轻颤,弘历总会抚摸这她的头,并在她耳畔温柔低语,让她别怕,一切只是梦。 这样的柔情,至少李怀玉跟着弘历的这是多年从未见过,别说是和宗室姐妹相处,就是对涴秀也不曾如此宠溺,对大格格也不曾如此小心呵护。 第261章 千泪雨 寂夜听雨,绝非涴秀所好,可独坐无趣,满桌精致糕点也让她提不起半点食欲。 忽然,滴滴答答的雨声混入幽幽浅唱,空灵飘渺仿佛遥远,却又像近在窗外。 曲低吟,仿佛诉不尽的红尘清愁,千回百转中暗藏万般滋味。 “彩虹万里百花开,花间蝴蝶成双对,千年万代不分开……” 细细聆听,原来是粤曲『梁山伯与祝英台』最后一场「祷墓化蝶」的末句。 雁儿是南方人,曾听其哼唱过,只是没有今夜这人唱的般婉转动听。 涴秀顿时觉得感触,这是戏文也是人生,可她却吴无法成蝶,最多是误坠尘网的飞蛾,贪念灯火温暖,只会落得飞灰湮灭。 虽有缘相见,终无份相守,缘起缘灭,竟如江上扁舟,千帆过尽后,水东流影无踪。 曲罢良久,她还是忍不住开门,凉风迎面扑来,不由得让她身子轻颤。 “我以为格格已经睡下。”茹逸穿着宫婢的衣服,坐在檐下观雨,缓缓回眸,只是浅浅一笑,更盛百花娇妍。 涴秀淡然一扯嘴角,眼前这个女人无时无刻不勾魂摄魄,无论穿着什么样的衣服,无论是素面净颜,还是浓妆淡抹,妖而不媚,艳而不俗,难怪会让弘昼倾心。 “怎么了?”望着呆愣涴秀,茹逸莞尔一笑,“我知道自己好看,却不习惯一个女人用这样的眼神盯着我。” 涴秀蓦然回过神,嘴角扬起嘲讽的弧度,“彩云天都被遣散了,你怎么还在宫里?” “宫中几千婢仆,只要我愿意,混迹当中并非难事。”茹逸取下腰牌晃了晃,如今她是戏衣库的婢女,专门负责看守贵重的头面,别的事情与她无关,整日清闲的很。 涴秀眸光一寒,冷声问道:“腰牌上不是你的名字,原来的那个宫婢呢?你杀了她,取而代之吗?” “我的身份背景,你应该已经打听的差不多了吧。”茹逸未怒,反而是一连串轻笑,“那个宫婢自有更好的去处,只是改了个名字。不过,等我离开时,她就会恢复原来的身份,并且被提前放出宫,难道不是两全的好事吗?” 涴秀沉默了许久,读不懂这个女人的想法,也猜不透这个女人的心思,“为了五阿哥,才甘愿冒险留在宫里。” “是,也不是。”茹逸眸色黯淡,语气中含着几份幽怨,“有人应该亲口告诉过你,茹夫人并非真正的如夫人吧。” 涴秀愣住了,美人如此神伤,莫非是弘昼在其面前说过什么。 “我留下,是因为这片红墙之中还有个心要救,还有个人要帮。”茹逸依旧笑着,只是凄楚更多,无奈更多。“我要做的事情,表面与他无关,也不对他泄漏半个字,但我知道,这件事能让他舒心。”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涴秀侧头,避开那能看透人心的视线。 “难道你没听说,准噶尔的议和使臣已经在入京的路上吗?”茹逸一语道破,这件事确实隐瞒得很好,知道的人并不多。 戏衣库和弘历在撷芳殿的书斋仅一墙之隔,而看守书斋的侍卫根本不是她的对手,每次她高来高去,对方完全察觉不到。 而弘历只要心烦时,就会到书斋小坐,且他对身边的李怀玉极为信任,亦或者是没有能说话之人,所以才会和一个奴才谈心。 听到弘历的安排,请旨去监督广西、云南开炉制钱,就是想支开弘昼,也是自己想逃避,不愿眼睁睁看涴秀被送去和亲,却无能为力。 “还好四哥没走,不然岳钟琪大人的判决出了乱子,玹玗若有个好歹,他怕是后悔一生。”早预料到命运难逃,涴秀也有所筹谋,所以对自己的事情倒是感到无所谓。 “你竟还有闲情逸致管别人?”茹逸摇头一笑,“这准备三军请愿书,往定远营送信,与和硕特额驸阿宝商议对策,一来一回又不能用军中的八百里加急,以免计划泄漏,你觉得四阿哥要从何时开始准备。” 涴秀默了一会儿,叹道:“难怪整个夏日,不见四哥到圆明园。” 看来事关玹玗,弘历都会特别上心,所以她别指望能以陪嫁的方式带玹玗离开,弘历应该早有对策。 “好了,我们还是说说你的事情吧。”茹逸起身,上前两步,说道:“进屋谈。” “不必了。”涴秀淡然拒绝了好意,“我的事情不劳你费心,早点离开皇宫,别给五爷惹麻烦。” 涴秀转身回屋,就在门将要关上的瞬间,茹逸才冷声说道:“皇帝定下的送嫁使者,是康亲王的八公子——谟云。” 茹逸查过涴秀的底细,虽然是博尔济吉特氏,却从未享受过养尊处优的日子,常年和父母随牧民过着自由迁徙的生活,也算是各处游历,草原各部没有涴秀不熟悉的地方,甚至到过西藏。于涴秀而言,读书虽不多,但蒙语、满语、汉语、维语、藏语都会说上几句,隐藏身份过普通生活绝不是问题。 且一旦到了草原,便是涴秀的天下,她能像猞猁狲一样迅速离群逃走,日伏昼出轻松活下来,并躲避送嫁侍卫的追捕。 可涴秀毕竟是蒙古人,血液里有着大漠儿女的重情重义,所以雍正帝早就用了心。 春搜时带着涴秀,让她与谟云相识,大家有了交情成为朋友,涴秀就是有再多的算计,为了朋友的安危,也只能无奈的远赴准噶尔,就算日后能逃出生天,女人最珍贵的东西恐怕是守不住。 “你有应对之法?”涴秀心中一悸,如果真是谟云送嫁,她确实不能中途逃走。 茹逸不请自入,坐到桌前为自己斟了杯茶,吃着糕点,“果然不出我所料,你早就有逃婚的谋划。” “你怎么看出来的?”涴秀猛地关上门,转身,直直地瞪着茹逸。 “角园大火之时,宁嫔的言语,表明她已经猜到你的心思,难道我会比她笨不成?”茹逸轻笑着反问。 “你既自负聪明,那就说说看你的应对。”涴秀坐到茹逸面前,只要方法可行,她不介意接受情敌的帮忙。 “土谢图汗部前任汗王的长子,延丕勒多尔济可以帮你。” 茹逸早已规划好了,其实不管涴秀是否点头,也预备按自己的想法去做。 延丕勒多尔济身边的高手能和弘皙的杀手相抗衡,假装马匪,在天气配合的情况下,于夜间给送嫁营制造混乱,让涴秀趁机逃走,不算困难。 “四哥也认识他们?”涴秀不想把弘历和弘昼牵扯进来。 “当然。”茹逸简单讲述了大家相识的经过,又道:“论交情,我与延丕勒多尔济更好些,且我家的琼音已和他结为连理,让他瞒着四阿哥和五阿哥不是问题。至于你逃走以后,想过怎样的生活,要不要回京城,你自己决定。” 涴秀敛眸,片刻后问道:“我要怎么配合?” “什么都不用。”茹逸深深一笑,四处环顾了一下,盯着墨砚说道:“用你们蒙古文写句话作为接头暗号,在他们骚扰营地的时候就会高呼,你便能知道是自己人来了。” “好。”涴秀没有犹豫,爽快应下。“你要怎么传递出去?” “秘密。”茹逸将纸条收在袖中,起身离去。 “等一下。”因为刚才提到宁嫔,涴秀才忍不住问道:“宁嫔娘娘现在如何?” “他们很好。”茹逸轻然一笑。 武迎棠的脸是毁了,伤疤骇人,再也无法复原。而月前,卫景逸在操练的时故意做出误伤左臂假戏,雍正帝才特免他辞官,不过离开京城的时候曾遭人追杀,还好有云织和云绣暗中相护。 为了爱情和自由,他们付出的代价太大,一个容颜尽毁,一个身落残疾。 茹逸的身影消失在寒雨之中,涴秀抬头望着黯淡无光的天幕,唇角微微上扬,一声幽叹随风散去,“是值得的。” 雨,越下越大,仿佛落成了一曲哀歌。 风过落雨,又好似在低吟一笺心伤,幽幽怨怨,飘飘渺渺,任由听到的人各自解读。 书斋内,因为手脚要轻,李怀玉整整花了一个时辰才收拾好屋子,弘历并未真正入睡,最多算得上闭目养神。 “主子,其实……”李怀玉犹豫了许久,才在退出去之前,凑到弘历耳边以极低的声音说道:“格格已经知道这地方了。” 他只说了前面一半,后面被审问,涴秀那些大胆猜测,言之过早,却终究会成为事事的言论,都统统烂在肚子里。 “人在哪?”弘历缓缓睁开双眼。 李怀玉不得不佩服自己的读唇能力,也不能不佩服弘历的听力,“御药房那边,五爷在宫中的房间。” 弘历淡淡的应了一声,又合上双眸,“过去传话,让她等到天亮后,和玹玗一起回兰丛轩。” 李怀玉微微额首,蹑手蹑脚的退出房间。 冒雨跑了趟御药房,又被涴秀差遣到御膳房,准备什锦锅子,还强迫他陪吃。 但基本是把他当试吃内监使唤,且格格别出心裁,热锅子煮苹果、烫橘子、炖香蕉……这根本就是拿他消遣嘛。 好不容易熬到四更天,李怀玉赶紧借口今日有早朝,得去伺候弘历更衣,一溜烟跑掉了,再不走小命都可能搭进去。 寅时的钟声让玹玗幽幽转醒,她之前明明在发烧,又喝了许多酒,然后脑子就变得很混乱,想不起究竟哪些是梦,哪些是现实。只在恍惚中看到了弘历,然后被他温柔的抱在怀里,便噩梦皆散安稳睡去。 她以为一切都是梦,可这温暖的怀抱却无比真实,于是贪婪的享受着这份柔情。 入宫后,即便是和宜太妃、涴秀、雁儿她们同榻而眠都不曾给她这种感觉,现有种回到家的安心,她不想去深思,只是悄悄闭上双眼,迷迷糊糊的再次睡去。 在她睁眼的那一刻,弘历就已经有感应,但他没有动,只是浮出浅浅笑意。 又过了半个时辰,弘历睁开眼,现在他必须起身梳洗更衣,待会儿还要去朝会。 将她平放在暖炕上,伸手抚上她的额头,温柔一笑,“烧退了。” “爷……”离开他怀抱的那刻,玹玗就已经醒来,只是怎么都想不起昨晚做过什么,纠结许久才缓缓坐起身,环顾书屋四周,一切都整整齐齐,难道她砸东西的那些记忆仅仅是梦吗? 弘历转过身,递了一杯温水给她,“头还疼吗?” “不疼了,好像真的退烧啦。”玹玗摇了摇头,从小她就有这个习惯,若是发烧不用探热,只要她摇摇头就能感觉出来。“爷,我昨天是不是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不记得了?”弘历淡淡的问。 玹玗依稀记得自己说了大逆不道的话,写了大逆不道的词,可他的表情淡然,看不出什么。“不记得了,分不清楚是梦,还是现实。” “那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弘历摸了摸她的头发,低声唤李怀玉进来伺候。 李怀玉先是端了青盐牙粉和漱盂,等弘历漱口完毕,她才赶紧跳下炕,背对着他们也漱了漱,原是想亲自端出去,李怀玉哪敢劳动她,露出古怪的一笑。去而复返,李怀玉端着洗脸的热水进来,巾帕却只有一张,她只能和弘历共用,不过弘历让她先洗。 李怀玉第三次进来,手上捧着弘历的朝服。 弘历昨夜一直是半靠着炕上,又让她趴在怀里,想必已是浑身酸疼,所以脱去外衣时,动作才有些迟缓。 玹玗也不好干站着,于是深吸了口气,大胆上前伺候他更衣。 见状,李怀玉倒是乐得清闲,竟然退了出去。 弘历微微一怔,突然严声道:“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喝酒!” 玹玗一惊,抬眼,他语气严厉却眸光温柔。 心虚的低下头,看来昨晚那事,并非仅是她的梦。 第262章 门槛外 纸包不住火,紫禁城里也没有能真正掩盖的事情,只是看这火以何种形式烧出来。 涴秀和玹玗整夜未回兰丛轩,辰时未过就已经传遍六宫,有弘历的暗中设计,又有涴秀的乐意之至,其内容当然没有牵连上玹玗。 皆说是端慧郡主情系五阿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所以去五阿哥住过的屋子睹物思人。 总之,什么不堪的流言,宫里的奴才都传得出来。 重华宫内,荃蕙又是枯坐整夜,天亮后听奴才这么传,以为昨晚弘历是去寻涴秀,毕竟身为兄长,表妹德性不当是该尽量规劝教导,估计是涴秀不服管教,惹弘历生气,才没心情陪她。何况佩兰还提醒过,涴秀深受熹妃疼爱,弘历对这个妹妹自然会格外上心些。 如此这般一想,荃蕙憋了整夜的委屈渐渐散去,反而自责不该太过小性。 不过,流言传到景仁宫,熹妃倒是发觉了别的深意,但是言之尚早,且也并非什么坏事,她便不动声色,静静的放眼长看。 兰丛轩气氛古怪,一夜之间就有太多事情让莲子她们好奇:玹玗整夜去了哪,为什么一回来退了烧,心情也似乎好多了?涴秀整夜又去了哪,是不是真如流言所传,因为情系弘昼,所以睹物思人去了? 雁儿被四双眼睛盯得心里发毛,只得摆出掌事姑姑的款,给她们安排下一堆差事,统统都打发出去,寝殿里就剩下她们三人。 那些流言蜚语丝毫没有影响涴秀的心情,不过她却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左左右右地打量着玹玗,嘴角还噙着一抹古怪的笑。 “雁儿,过来帮玹玗梳妆。”涴秀突然把玹玗拉到妆镜前,翻出所有的胭脂水粉,和珠钗佩环,然后转身到衣橱前,一口气把全部衣服都给拽了出来。 “这是要做什么啊?”雁儿被这说风就是雨,还不明就里的吩咐弄得满头雾水。 “涴秀姐姐……”玹玗还没问出口,就被打断了。 “你叫我姐姐就得听话,叫我格格就得听命,所以无论如何你只能让我摆布。”涴秀把自己一件橙红色的旗服拿到玹玗身前比了比,满意地笑了笑,才低声说道:“我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本来你该素颜素服,但昨夜那么一闹,必定阖宫上下都知道,也有不少眼睛都盯着兰丛轩,当中免不了有御前的人。” 只怕连弘历都想不到,涴秀也能有如此细腻的时候,她看似任性所为,实则乃深思之后的周全计策。 “谢谢。”玹玗淡淡一笑。 冬月初三是她父亲的祭日,又恰逢岳钟琪判决下来不久,昨夜之事六宫众人都有可能相信现在盛传的说法,唯有养心殿里的那位,绝对会心生怀疑,并让人暗中观察她今日的态度。 对雍正帝而言,她是逆臣之女;对她而言,雍正帝是杀父仇人。 且她曾在宜太妃身边伺候,即便有冒死救驾之功,但人没死,就有可能只是苦肉计,雍正帝绝对相信宜太妃有这样的狠心。 “格格,梳什么样的发髻,上什么妆啊?”雁儿听明白了,于是问道:“要不把那个金锁拿出来戴,反正是皇上赐的,也不会有人敢说玹玗越矩。” 涴秀点点头,让雁儿留下来帮玹玗梳头上妆,她亲自拿着钥匙,往玹玗的房间开箱取金锁。 银镀金白玉蝴蝶簪,配橙红色菊花暗纹旗装,玹玗一直带着的是白玉耳坠,所以不用换,当然也不能换。另外配上那副金锁,和明亮清馨的妆容,看上去仪态万千。 “果然是上三旗的千金小姐,稍微一打扮就把我都比下去了。”涴秀看了看玹玗的脚,又找出一双鞋子递过去。“我只穿过一次,觉得有些小,不过你身量只比我矮一点,这双鞋应该能穿得上。” “这双鞋可不能穿,如果被人看到,那就麻烦了。”玹玗想也不想就拒绝,花盆底鞋奴才没有资格穿。 “怕什么,皇上不是说过,你和我的吃穿用度一样。”涴秀激将地说道:“除非你嫌弃这双是旧鞋。” 这一招果真好用,玹玗只能顺从,换好鞋子后,跟涴秀一起站到穿衣镜前。 雁儿围着穿戴整齐的玹玗转了好几圈,忍不住叹道:“玹玗,你整得可真高,都快和格格一样了。不过打扮起来,比格格还更贵气些,更像闺秀。” “你找死啊。”涴秀笑瞪了雁儿一眼,又看了看玹玗,不由得点点头。“是比我更像宫里的格格。” 三人正说笑打闹,李怀玉前来传话,说景山的腊梅都开了,午膳后弘历会带她们过去赏花,让她们提前准备着。 今晨他才见玹玗素净之颜,转眼就如此明艳,那模样竟然比弘历的十位妻妾都强,心底暗暗佩服主子的眼光。 “小玉子,你傻乐什么呢?”涴秀调侃地笑道:“这可轮不到你动心思。” “奴才哪敢,奴才这就走。”说来李怀玉还是第一件见玹玗盛装打扮,出门时又忍不住回望一眼,竟不想被门槛一绊,差点就连滚带爬的扑出去。 这不仅引来屋内三个姑娘的朗声大笑,就连院子里打扫的奴才都低着头双肩不停抽动,李怀玉自知糗大了,面红耳赤的迅速跑出兰丛轩。 弘历下了朝,与和硕特额驸阿宝在箭亭闲谈了一会儿,见李怀玉前来,才起身离去,并和阿宝约好待会再见。 “让你去传个话,你怎么满脸通红,满头大汗。”走出箭亭,弘历见身后的李怀玉喘着大气,笑着问道:“涴秀又拿你逗趣了?” “是因为……”李怀玉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停住了,露出一个耗子般的窃笑,他还真好奇主子看到玹玗那样的妆扮会是什么反应。 “你傻笑什么呢!”弘历微微蹙眉。 “没有、没有。”李怀玉拨浪鼓般摇着头,笑着回答:“奴才就是跑得太急了,格格今天忙着呢。” 猜到李怀玉在捣鬼,弘历懒得去猜,凛眸问道:“让你办的事情交代下去了吗?” “主子放心,知道的三个地方,都派人守着,入夜前定会有答案。”昨夜没睡过,今早又宫里宫外的跑,忙成一团,但求今晚能有福睡个舒坦觉。 弘历淡淡点头,迈步向太医院而的方向走去。 撷芳殿东院墙边,狸花刚跳落地面,就被瑞喜抓住,点点它的鼻子,“又跑到那边去了,他们给你吃好的,就成天不回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狸花整日都翻墙去撷芳殿,每次回来肚子都圆鼓鼓的,吃饱了直接去他床上睡觉,偶尔还勾搭几只母猫一起。 忽然,有脚步声靠近,来人停在他面前,抬头一看竟是弘历。 瑞喜赶紧把狸花放到地上,半跪请安,“奴才参见宝亲王。” “兵部和军机处商议如何判决岳钟琪谋逆之案,是你告诉玹玗的?”弘历声音平淡,不温不火,却能给人无形的压力。 瑞喜愕然抬眼,弘历深邃的黑眸让他捉摸不透,忙敛眸恭敬地回答:“奴才不敢。” “本王不管你用什么手段,通过何种渠道打探这些事,只因宫中奴才皆靠着消息混人缘。”终于,弘历脸上浮现出情绪,眸底透着薄怒,警告道:“以后若再有这样的事情,不准对她透露半个字。” 瑞喜一怔,竟不知死活的顶撞道:“就算我不说,前朝的事情也会传遍后宫,玹玗迟早都会听到。” “迟一日,她就少难受一日,少折磨自己一日。”弘历冷声说完,又王者般地瞥了瑞喜一眼,才旋身而去,似凉风在人心底留下森寒。 瑞喜呆呆半跪着,直到狸花蹭他的腿才回过神,脸上缓缓露出笑意,还慢慢加深。 因昨夜之事,弘历再次心生愧疚,所以到荃蕙阁中陪她用午膳,冬月里选衣料裁新衣,也额外多为她准备了两匹缎子,还从私库中寻出一对翡翠手镯给她,这样的待遇别说其他侍妾,就连同为侧福晋的佩兰都从未享受过。 乾西五所又生传言,并且还污秽不堪,都说荃蕙是靠闺中手段才鲤鱼翻身,但也只能让弘历迷恋一时,绝不会长久。 暮云斋里那些侍妾的讥言,荃蕙听在耳里,怒在心里,但面上还得忍着。 而佩兰却深知,弘历对荃蕙从不曾有过丝毫迷恋,只是太过疏忽才以物质弥补。其实弘历对每个妻妾都是如此,但求相敬如宾,如果说有些微不同,那便是对她多了几分欣赏,对嫡福晋多了几分敬爱,对敏芝多了几分纵容……对荃蕙则和其他侍妾一样,仅有责任罢了,若真有多,也只是几分无奈。 说白了,荃蕙终究连弘历的心门之槛都没跨过。 甯馨则以正妻的姿态,严厉斥责了私传流言的奴才,和荃蕙并无过多往来。 午膳完毕,弘历就匆匆离去,直接到兰丛轩。 当玹玗出现在他面前,方才明白之前李怀玉那贼头贼脑原起于何,脸上的表情虽然平静,唇角却微微扬起,眸底也含着浅浅笑意。 “原本就该是这样。”弘历淡然一句中,倒是藏了好些意思。 上三旗贵族千金该这样装扮;海殷疼爱女儿,若真是在天有灵,该希望看到女儿开心快乐;而且雍正帝既然赐了金锁,又特旨玹玗吃穿用度和涴秀相同,这样穿戴也是常理。 景山护国忠义庙。 一路到此,涴秀以猜到赏花是假,让玹玗能正大光明的祭奠父亲,才是真正用意。 “这里腊梅开得正好,我还是喜欢闻花香,不喜欢檀香。”涴秀拉住雁儿,转身向腊梅林中的亭子走去。“小玉子,准备些茶点送来。” 李怀玉指着亭中石桌,答道:“早备下了。” 抬眼望了望,涴秀猛然侧头瞪了弘历一眼,又低眸莞尔,轻叹一声拉着雁儿离开。 庙内的关帝像前,早有人等候在那。 玹玗做梦都没想到,能有机会见着威震草原的大英雄,定远营的阿拉善旗郡王。 英武不凡的阿宝,看着玹玗时竟是满眼慈色,“你就是海殷的女儿。” 玹玗顿时纠结,不知该如何称呼,也不知该如何自称,心中扭捏半晌,“奴才……” “在四阿哥面前你都不是奴才,怎么到了我这成奴才了。”阿宝豪气一挥手,打断她的话,又道:“我和你阿玛那是沙场的生死之交,亲如手足,不像京城里这些成天谋算党争的文官。” 玹玗偏头想了想,浅笑着福身行礼,“玹玗见过伯父。” 闻言,阿宝朗声大笑,“这才对嘛!” 上香祭奠之后,弘历退到殿外,留阿宝和玹玗私了几句。 阿宝关切的询问她在宫中过得可好,弘历待她如何,玹玗都一一回答了。 临走前还忍不住叹道:“每次和你阿玛见面,他总把你挂在嘴边,夸你聪明伶俐,不论读书习武都一学就会。” “读书还行,功夫就不怎样了,连阿玛的一分都没学到。”玹玗谦虚的笑了笑。 “你弓马骑射不凡,谟云那小子可在信中都告诉我了。”阿宝拍了拍玹玗的肩,颇感遗憾地说:“可惜你是个女孩,不然一定带你去定远营,亲自把你培养成大将。” “女孩也能上阵杀敌啊。”阿宝亲切的就像父亲般,玹玗心里的紧张全消,冲口而出的话似乎还含着撒娇之意。 “是可以,像北宋杨家满门巾帼,却是因为男人都战死了。”阿宝有心透露玹玗上有兄长,却又不能说得太明白。“平定江山本来就是男人的事,都让女人上战场,岂不是让男人躲在女人身后苟且偷安。” 玹玗微微额首,她明白话中之意了。 263章 去日绝 一骑绝尘为红颜,再是日夜兼程终究无用,因为根本什么都改变不了。 今年的冬至特别冷,寒冻得透心彻骨;天也黑得特别早,仿佛就不曾亮过。 铁马将军那不可躲在女人身后苟且偷安的言论余音在耳,雍正帝让涴秀和亲准噶尔的圣旨就已经下达,坐江山的人和打江山的人毕竟不同。 雍正帝下旨熹妃认涴秀为义女,封为和硕端慧公主,出嫁之期定在腊月廿二。 自古以来,为国祚长治久安,君王们习惯了拿女人做牺牲品,以避免两国交战。 若以天下大义来论,用一个女人换边疆百姓的安宁,于国于民都是最佳选择。 可是谁又曾想过和亲公主的命运呢? 她们有几人是心甘情愿,有几人是被逼无奈,有多少能得幸福,有多少是苟且偷生,有多少凄凉而亡,又有多少生不如死。 历史的长河里,大汉公主刘细君和亲乌孙,曾留下一曲悲歌传唱后世: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对这道圣旨,弘历和熹妃都不曾去御前求情,因为知道没人可以改变雍正帝的决定。 要走的终难留,能离开这片红墙是幸运,既然心意已决,就不会畏惧害怕。 咸福宫内,茹逸穿着太监服而来,这次她必须走了,且今生都不会在踏进这里。 “真的决定离开?”篱萱神色平淡,语气不带半分情感。 茹逸浅浅一笑,“该走了,算时间他明天就会回到京城,昼暖熏香始终得有人打理。” “不想继续留在宫中给人使绊子吗?”在篱萱刻意的冷若冰霜下,暗藏着深深的无奈。 “至少一二年,弘皙不会再对他们动手。”茹逸嘴角一勾,语调轻松地说道:“至于对我,只要你不说,他会以为我一直在宫中,想不到我那么大胆,再回昼暖熏香。” 即便知道也无妨,弘昼在京城,彩云天在府上,弘皙没有那么张狂,那些杀手也玩不出什么花样,且唯一能杀得了她的影子,绝不会对她以剑相向。 “你怎么就这样肯定?”篱萱眸光微敛,其实她想将茹逸留在身边,虽然深宫于囚牢无异,可她太了解弘皙,既起杀心就绝不会收手。 “最近私盐、私茶、私钱,好像层出不穷,屡禁不止,还愈演愈烈。”茹逸唇边浮着若隐若现的浅笑,“有钱才能收买人心,想得到八旗旗主的支持,可没那么容易,熹妃他更会玩,也更早玩。” 篱萱不禁失笑,心中暗忖道:好,很好,这就是我莫篱萱的妹妹,眼明心亮睿智无双,偏偏要为个不爱她的男人赔上一切,值得吗? “何苦呢?”默了许久,篱萱沉静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苦涩笑意,“你明知道弘昼心里的那个人是涴秀,为什么还要帮她,如果她逃婚成功回到京城,定然会多出一个昼暖熏香和你平分秋色,亦或者你成为被遗忘的。” 这一言无疑让茹逸心中悸动,可她的眼底却依旧安然平淡,“你我姐妹都不是那种会无私付出的人,但凡行事必经过一番算计,衡量得失后才会决定。所以,我现在之所为,和你当年并无差别,你问我何苦,那你又是何苦呢?” 两年前她就知道,那个来自蒙古大漠率性爽朗的女孩,毫无预兆的闯入了弘昼的心,并深深占据全部。 还记得那年元宵夜惊鸿一瞥,她就知道纵然京中三千红颜,也没人能取代涴秀在弘昼心里的地位。从未想过红墙之内的女孩竟能有那般澄澈的眼眸,眼底透着无法隐藏的智慧,却不带半点算计和阴诡,是真正的大智若愚。 而且,涴秀的豪爽大气、自由简单,是弘昼想求,却永远得不到的。 无数的吸引造成现在的局面,一旦心之所系,此生便相思永扣。 所以,涴秀嫁人与否,逃婚与否,都在弘昼心里,不增不减。 茹逸不会傻到正面相争,她只要弘昼心生愧疚,觉得亏欠她,自然就会厚待她,也永远不能抛下她。 天下男人谁不是三妻四妾,便是贩夫走卒,都还想着养个通房的丫鬟呢。 像弘昼这种身世,他不敢要涴秀并非是觉得无法鹣鲽情深,而是自愧不能给涴秀正室夫人的名分。弘昼做不到和涴秀浪迹天涯,所以即便涴秀逃婚回来,他另设私宅金屋藏娇,和亲王府内两位福晋的地位不会被动摇,她昼暖熏香茹夫人的名分也不会有变。 篱萱疲惫地一摇头,“走吧,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只是别让自己后悔。” 看着容颜未老,心却沧桑的姐姐,茹逸一阵酸楚,问道:“姐姐,你后悔了吗?” 蓦然抬头,篱萱含泪而笑,眼底翻动着复杂且强烈的情绪,在宫中相见后茹逸也常唤她姐姐,但如此发自内心的关切之问还是第一次,仿佛她们回到了幼时,回到了相护依靠扶持,经受那些最严厉的训练,过一天就是赚一天的日子里。 “不悔,只是累了,心累了,魂也累了。” 茹逸泪盈眼眶,长叹一声,拿起桌上篱萱为她准备的腰牌,转身而去。 “其实,以弘历和弘昼之能,应该早知道你的身份了,他们不会揭穿你,但你也收敛些吧。”手已经触碰到门上,这有可能真是此生最后一次说话,茹逸低着头强压住哽咽,劝道:“如果有一天雍正朝完了,你就离开这里吧,只要我在昼暖熏香一日,你就不会没有落脚之地。之前的关山相护,那两兄弟都欠我一份人情,若你愿意,宁嫔怎么离开这片红墙,你也一样可以。” 空气仿佛凝结一般,良久,黑暗中才淡淡传来两个字。 “谢谢。”篱萱幽幽一勾唇角,其实她真正想说的话没能出口,只能在心中叹道:这片红墙我是出不去了,外面没有依恋,在哪都一样。 姐妹之情,无论是否有血缘,只凭真心相待。 兰丛轩内烛火通明,虽然都有心理准备,可当圣旨宣读的那一刻,上到涴秀、玹玗,下至雁儿和所有奴才,听着那一字一句就好像被凌迟般。 午后受封公主,又去景仁宫给熹妃行礼,整个过程没人有半点喜悦。 雍正帝让齐妃为涴秀的打点嫁妆,这倒让玹玗捡了个便宜,从景仁宫回来后,她悄悄去了一趟钟粹宫,齐妃答应会把雁儿划出陪嫁名单。 从下旨到嫁期不到一个月,玹玗和雁儿都想不明白,为何会如此之赶,就不能等过了年,开春后再远嫁吗? “你那么心细,怎么没注意到,雍正朝所有和亲公主,都是在腊月出嫁。”涴秀以想吃宵夜为借口,打发雁儿去厨房,屋里只剩下她和玹玗。 玹玗心中暗暗一算,就连怡亲王胤祥之女,没有归牧的和硕和惠公主都是腊月出嫁,且只有雍正朝如此,可一时间她却想不透这当中究竟有何玄机。 “你从小生长在京城,难怪不懂。”见玹玗眉头纠结,涴秀惨然一笑,“草原上的冬天来的很早,许多地方九月中旬已经开始飘雪;进入冬月后更是万物俱籁,只剩狂风席卷漫天飞雪;等到了腊月,就连牧民都只能靠储存的肉干和奶茶生存,到了年节时则宰杀自己的羊,要运气非常好才能捕到猎物……” 玹玗眼眶一红,接着涴秀那没说完的话,“所以,就算和亲公主有本事逃离营地,也根本活不下来,只能乖乖的跟着送嫁队伍。” 帝王权术心机深沉至此,她总算是见到真正雍正皇帝了。 从入宫以来,她只知道雍正帝耐性过人,往往布局不惜数年之久。可见齐妃、熹妃、和宜太妃与他相斗,似乎他又没大本事,没多深心机。 原来是自己错了,九龙夺嫡的胜者岂会是表面这么简单,难怪齐妃当年的步步经营会一败涂地,最终只能依靠宜太妃布局,并不惜和害死自己儿子的熹妃联手。 “不过你放心,既然有那个茹逸的相助,我应该能顺利逃走。”涴秀不再隐瞒,将自己的计划,茹逸的筹谋都和盘托出。 细细听完,玹玗方才安心几分,“那位延丕勒多尔济既然是土谢图汗部的流亡公子,身边的随从定然本领高强,且他们是漠北人,懂得如何在恶劣的天气条件下生存。” “所以……”涴秀突然抓住玹玗的手,郑重地说道:“跟我走吧,做我的陪嫁婢女,离开这片红墙囚牢,海阔天空去。” 玹玗一震,愣了半晌,仰头深吸口气,直言道:“我不能走,既是齐妃娘娘把我放在陪嫁名单上,我也会想方设法留下。额娘还在伊犁受苦,阿玛还未洗血沉冤,而且……我还有个哥哥,他郭络罗家最后的血脉,我还要去找他。” “你还有个哥哥?”涴秀诧异的问。 “嗯。”玹玗点点头,她也无需对涴秀隐瞒什么。“小时候就听阿玛提过,抄家后额娘和莺桃姑姑的行为也让我怀疑,前些日子见到阿拉善旗郡王,终于得到证实。哥哥在蜀中,姨娘带着他和岳钟琪大人的妻子生活在一起,莺桃姑姑应该也到了那边。” 涴秀讷讷地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又再次试图说服玹玗,“不是一辈子,等雍正朝结束,等四哥君临天下,我们就回来,那时候你要办的事情,对四哥而言不是易如反掌吗?至于心愿达成后,你是要随我游历天下,还是要和你额娘兄长一起,亦或者是留在宫中,那时候都任凭你选择。” 玹玗深深地望着涴秀,脸上浮出苍凉的笑容,低眸道:“如果我要血债血偿,要亲自报仇呢?” “你是想弑……”涴秀难以置信地捂住嘴,没说出最后那个字。 她知道玹玗心思深沉,对其父的冤案耿耿于怀,却怎么都想不到竟是如此决心。她努力的回想着两人识以来,玹玗身边的人,和所发生的所有事件。 宜太妃之死把玹玗推到景仁宫,促成这一切的却是齐妃,看来这三人同在一条船上。 只是,如果弑君成功,玹玗以后要怎么面对弘历? 即使低着头,玹玗也能感受到涴秀的震惊,她无惧说出如此大事,是真心把涴秀当亲姐姐,不想涴秀误会她是惜命,所以不愿意陪她走那惊心动魄的嫁程。 这一次,真是静默了许久,涴秀才恢复了镇定,紧紧地抓住玹玗的手,“好吧,不过我们约定好,无论多凶险都要保住小命,等再聚的那一天,策马扬鞭纵心草原。” “嗯。”含着泪,玹玗郑重地一点头,却又说道:“不过,我想求姐姐带另一个人走。” “雁儿?”涴秀微微诧异,雁儿只是宫婢,等年满二十五就可以离宫,无需大费周折。 “当然不是。”玹玗抹去眼泪,“我说的是银杏姑姑。” 银杏早已错过离宫之期,无论再多的承诺都是虚无,弑君若能成功,熹妃未必会放银杏离开,可一旦失败,整个景仁宫都会遭到诛灭。 当年的永和宫是这样,后来的长春宫也是这样,就连撷芳殿亦是如此。 “如果她愿意冒险,我可以答应。”涴秀淡笑着一点头。 漫长一夜过,五更钟响,茹逸以咸福宫的腰牌出西华门,拉着牛车,借倒泔水的名义离开,她没有回头,只是双眼渐渐朦胧。 而戏衣库,有宫婢突然上吊自尽,这并不让人意外,至少茹逸猜到了,玹玗也猜到了。 因为,篱萱绝不会留下丝毫威胁。 264章 无从恋 申时已过半,天色昏暗。 崇文门内,谟云早接到圣旨所以冬至前日已经返京,今日站在这,却是受弘历的托付,无论如何要拦住弘昼,直到宫门下钥。 耳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城门守军正要上前,惊见来人是弘昼,又慌忙的退开。 看弘昼的模样,就这么横冲直闯的从外城到此,是没打算勒缰下马。 混乱之中,两个守卫退避不急,被马撞倒在地,谟云顾不得自身安危,正要策马去追,却被一个不知从何处突然冒出的女子拦下。 “如果为他好就别去。”茹逸抓住缰绳,眸色深远的飘往弘昼消失的方向,叹道:“以他的性子,即便是算宫门下钥,你以为他就不会硬闯,到时候事情闹得更大。” 谟云翻身下马,蹙眉问道:“敢问姑娘是?” “城南,昼暖熏香,茹夫人。”茹逸淡淡一笑,分三段回答。 谟云微怔,尴尬地抓抓头,笑道:“原来是嫂子。” 弘昼在城南设私宅,藏纳品香楼花魁为如夫人,乃宗室兄弟都知道的事情,春搜之时还听弘晊、弘晈拿此事调侃弘昼。 茹逸嘴角噙着笑,饶有兴趣地侧目看着他,难得这一声“嫂子”不带半点讥讽之味,从小在军营里长大的孩子,头脑真是比京城中那些纨绔宗室子弟干净许多。 “若有空,去昼暖熏香小坐片刻。”既然雍正帝封谟云为送嫁将军,那她就得看看能不能下功夫,便是只打听些消息也好。“定是四阿哥让你在此阻拦,那想必宫里也会有一番布置,五爷碰了钉子自然会回昼暖熏香,没准还有些话想和你谈呢。” 谟云愣愣地看着她半晌,风月场所出身的女子,竟能谋算出弘历的想法,不由的心生佩服,点头随他而去。 天渐暗,暮色更浓,余晖将尽。 听到马蹄声的弘历缓缓从下马碑侧移步出来,最后站定于东华门前,双手背在身后,毫无畏惧地望着来人。 不奉恩赐骑马闯宫是重罪,他必须在此拦下弘昼,除非是马蹄从他身上跨过去。 马越来越近,速度丝毫不减,李怀玉忍不住惊呼道:“主子——”他根本不敢看,抬手捂住双眼,只听耳边传来更大的声音。 忽然,狮子骧嘶鸣长啸,高高扬起前蹄,少顷后,才稳稳落地,停在弘历身侧。 弘昼最终还是勒了缰绳,这一点弘历从不曾怀疑,所以至始至终都未挪动分毫,其眼底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被深深掩藏的笑意浅浅透出。 反而是弘昼,眼中充满惊惧,若他再迟疑半分勒马缰,弘历定然会重伤于狮子骧的蹄下。 可一转瞬,惊惧就变成了愤怒,理智早被抛到九霄云外,猛然拔出腰间软剑指向弘历,浑身透着杀气。 “让开!” “你该知道会有今天。”弘历没有退后,只是淡淡的说。 “为何不设法阻止。”弘昼眼眸发红,胸中怒火腾腾燃烧。“你甚至没有帮她求情。” “我早就提醒过你,是你不敢要她,完全不去尝试。”弘历沉声说道:“你不娶,她自然是要嫁出去的,这能怪谁,你又有何资格过问?” 弘昼眼神阴鸷,冷声哼道:“她是该嫁人,嫁给谟云,或者其他宗室兄弟,哪怕是嫁去草原,就算是准噶尔汗的二儿子都行,但绝对不能嫁给一个废物。” 众人皆知,准噶尔汗的长子喇嘛达尔扎,因为身体虚弱,长年居住在寺庙中,靠求神拜佛续命,甚至不能亲自来大清迎娶,那种男人凭什么拥有涴秀。 “已成事实,任谁都无法改变。”弘历身形一旋,几招之下就夺了弘昼手里的剑。 在记忆中,这是他们第一次兵戎相见,如果可能,他绝不愿意跟弘昼动手。 两位皇子过招,还都是亲王身份,宫门护军也不知道该不该上前制止,只能呆呆看着。 “五爷……”见双方都停手,李怀玉才跑上前,刚想着好言相劝,弘历却突然把缴下的软剑扔给他,“主子,这是……” “替五爷收好了。”弘历淡淡说着,然后侧身让出一条路,又对弘昼说道:“如果你一定要见涴秀,进去吧。” 其实,谟云在崇文门拦不下弘昼,那他也不可能阻止得了,等在这里,只是为了缴收弘昼的佩剑,以免闹出大乱子。 见弘昼狂奔而去,李怀玉拿着软剑左右不是,“主子,这放在哪啊?” “送去昼暖熏香。”弘历只是深深一叹。 还好驻守东华门的护军都是镶白旗下,都得顾及弘历,今日这一闹看到的人虽多,也不敢往外传。 交代守军为李怀玉留门,弘历也往兰丛轩而去。 长长的东筒子夹道,但凡是路过又看到弘昼的奴才,都驻足观望还窃窃私语,只是见弘历紧随其后,又赶紧闭嘴匆匆散开。 当弘昼踏入兰丛轩后,他震惊于眼前的淡然,涴秀似乎欣然接受了一切。 寝殿内,涴秀闲闲地看着玹玗绣花,雁儿在一旁拨弄着碳爖,比往日还要平静。 门被猛地推开是,三人惊讶的抬头,谁都没想到弘昼会在这时出现。 他不是应该躲得远远的吗? 回来做什么,送嫁,还是抢亲? 还以为他一生都会是那副潇洒不羁、放荡随性的样子,面对此刻的怒气冲天,涴秀只是低眸浅笑。 “你回来了?”第一次她开口不与她抬杠,只是柔柔笑着。 虽然弘历、弘昼常来兰丛轩,不让回报也并非第一次,但这般长驱直入的硬闯,还是吓坏了所有奴才,都纷纷聚在寝殿外。 玹玗知道事情不妙,忙走到雁儿身边小声说道:“雁儿姐姐,把他们都打发到前院去,但是大门别关,你们守着就好,有人来就高声回报。” 原本想把空间留给弘昼和涴秀,玹玗一脚已经跨出门槛,却又退了回来。 这毕竟是宫里,万一闹出什么逾矩的事情,那岂不是大祸。 静默地望着与以往不同的涴秀,弘昼下颚紧绷,良久才低声问:“你真愿意去和亲?” 好喜欢他这副模样,涴秀注视这他好一会儿,反问道:“我有拒绝的资格吗?” “说实话!”涴秀那种认命的神情,让弘昼忍不住咆哮道:“你心里究竟是否愿意。” “使臣已经在宫里,圣旨早也下达,我的想法如何,会有人在乎吗?”涴秀的眼眸中尽是黯然,唇边逸出的笑更多像在自讽。 “当然有,至少我在乎!”弘昼猛然拽住她的手,死紧得像是会捏碎她的骨头。 “你在乎……”涴秀冷然一笑,心中的酸楚、愤怒顿时涌了上来,挣脱手上的桎梏,抬手重重地给了他一耳光,怒视着质问道:“既然你在乎,那你早干嘛去了?一年半以前,姨母张罗着为我选夫婿的时候你在干什么?你堂堂一个皇子,甚至不曾去皇上面前提过要我,现在你说在乎了,你究竟在乎的是什么!” 几年的相处,他的细心让她倾心,却又因为他的若即若离而殇情。 她整日嬉笑怒骂,仿佛不曾有过愁绪,但心底的情愫能对谁言呢? 他从不曾表明过心意,她只能自己猜测,可女孩子要颜面,怕被人取笑自作多情,直到他解释茹逸不是如夫人,可一切都来得太迟了,从准噶尔请求议和开始,她的命运就已经注定,没人能力挽狂澜。 “我……”他能说什么,只是不想委屈她做小,却将她推向不归深渊。千言万语终究无法道出,只能惨然叹笑,“如果你不愿意,我帮你去求皇阿玛,求到他改变旨意为止。” “你在找死!”弘历的声音冷冷从屋外传来。 守在门边的玹玗总算松了口气,她真怕弘昼发疯般的拖着涴秀去御前,不仅无法改变圣意,还有可能父子反目,弘昼就有可能会成为另一个弘时。 “总要一试。”弘昼怒瞪着眼前的弘历,“我不会像你那样什么都不做。” 弘历只是微微一叹,摇了摇头,问道:“你忘了柔儿吗?” 弘昼愣住了,他是忘了,他们的小妹妹和硕端柔公主,向来深的雍正帝喜爱,还是逃不过和亲的命运。 涴秀敛眸轻笑,这就是她从不曾想要反抗的原因。她入宫的那年,正是端柔公主奉旨下嫁的那年,她亲眼看到雍正帝把端柔公主关进小黑屋,不给吃喝,任其哭喊三天三夜,最后更威胁说不下嫁就赐死。堂堂庄亲王的女儿都是这种下场,她又能妄想什么,不如自己筹谋。 雍正八年时,端柔公主抗婚不嫁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玹玗也曾从母亲那听说过,并受母亲告诫,这就是皇权下的命运,越是尊贵的身份,前景越是无法自控。 寝殿内一片寂静,只剩屋外风吟。 “既求人不得,那就求己吧!”也不知僵持了多久,弘昼狠狠一咬牙,说道:“我设法把你弄出宫,然后送你去蜀中。” 弘历被这毫无理智的想法气得脸色发白,“皇阿玛早就下旨,不准涴秀踏出宫门半步,就算玩手段把她送出去,你是要熹妃陪葬吗?” 熹妃,好生疏的称呼,却是发自内心。 从仁寿太后安排毓媞做他的母亲,他就一直称呼其为“额娘”,可在得知生母事情之后,母子亲就一定转淡,而皇考陈贵人之死,让毓媞在他心里永远只能是熹妃了。 可即便如此,养育之情在前,他不愿意熹妃有任何闪失。 “好啊,出去也行,要姨母陪葬没关系,哪怕是整个兰丛轩的人统统陪葬都可以,我能做到这样自私!”涴秀绝然开口,让屋内所有人都震惊,可转瞬,她又凄楚笑道:“可我出去以后又怎样,一个人去浪迹天涯,那和远嫁准噶尔有什么差别?” 弘昼无言以对,双拳越握越紧。 弘历则无奈地合上双眼,涴秀忽然道出心中长久的压抑,无疑只会让弘昼深陷悔恨。 玹玗怕涴秀说出更决绝的话,忍不住想阻拦,“涴秀姐姐,你……” “弘昼,如果你现在告诉我,你能抛下裕妃娘娘,能不理齐妃娘娘,能丢开王府中的妻儿,不顾他们的生死,放弃所有的尊荣爵位和我双宿双栖,我就答应你不去和亲,离开皇宫。”涴秀第一次喊他的名字,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泪眼涟涟,是因为没有等到回答,却也是意料当中,悲凉一笑,又继续道:“如果你能有那样的决心,别说是玩手段,哪怕是要我博尔济吉特?涴秀和你杀出紫禁城,我都无怨无悔!但你能做得到不悔吗?” 弘昼直视着她,脸色惨白,嘴角抽动依然没有回答。 涴秀眸色刹那凛然,压制住激动的情绪,冷声说道:“所以,既然你都不敢,那你凭什么要我搭上姨母的将来,四哥的前程,还有玹玗和我兰丛轩上下所有人的性命!” 她心中还有一句:既然情系,我又岂能把你逼上绝路…… 玹玗早已泪流满面,捂着嘴背过身去,不让自己哭出声。 弘历轻柔的将她揽入怀中,微微敛眸,也把视线移到别处。这就是他想阻止弘昼进宫的原因,见到涴秀又怎样,非但无能为力,还会让心上留下永远无法愈合的深痕。 弘昼沉沉长叹,泪笑着转身离去,满心怫然。 恨自己无力挽回,恨自己无法真正的洒脱,恨自己为什么要招惹涴秀。 原来他有这么多放不下,又有何资格那般自私,让涴秀为他牺牲所有的感情。 其实,他也不配拥有涴秀。 第265章 归休去 弘昼回宫没有去见裕妃,更没有见过齐妃。 离开兰丛轩后,既没有回和亲王府,也没去昼暖熏香,整整三天杳无音讯。 弘历派人寻遍八大胡同,都不见其身影,虽然知道以弘昼的性格不会做出什么傻事,但从广西返京,他总要去御前交差,汇报关于开炉制钱的公务。 好在雍正帝只略略问起一次,弘历借口说弘昼偶染风寒,也就算蒙混过去。 其实那日兰丛轩一闹,宫中早就传遍,只是没人敢提,就裕妃都出奇的安静,还让奴才去和亲王府传话,让两位福晋这段时间都安分些,若再出乱子可是家毁人亡。之后又求助于弘历,希望他帮忙劝着弘昼,既然称病,那就索性多病些日子。 为此事齐妃也去见过弘历,也是同样想法,至少在涴秀出嫁之前,她不希望弘昼进宫。 可是弘昼究竟在哪?就连弘历都找不到。 “四哥还没有找到他吗?”见玹玗从景仁宫回来,涴秀不关心熹妃的态度,因为听说弘历也去那边请安,她知道玹玗定然会询问关于弘昼的消息。 玹玗的回答只是摇头,今日甯馨、佩兰、还有荃蕙都在景仁宫,她也不敢和弘历说话,只有几个眼神交流,但看得出还没有弘昼的消息。 “格格别担心了,五阿哥不会出事,说不定是出京城……散心……”雁儿那日带着人在前院,寝殿内发生何事她并不知晓,之后玹玗又绝口不提,所以“散心”这两个字她说得迟疑也犹豫,可除此之外,她怎么都想不到别的宽慰之言。 “昼暖熏香那边呢?”涴秀喃喃地自问道:“茹逸也找不到他吗?” 突然,心中冒出一丝莫名的喜悦,至少又一次证实了,茹逸对弘昼而言也不过如此。 “涴秀姐姐,你就没想过要告诉五爷……”玹玗瞄了雁儿一眼,才低声问道:“你要逃婚的筹划吗?” “那天我问他的话,他不否定,不回答,甚至连谎话都没有一句。”涴秀眼眶一红,也压低了声音,“我会回来,就算不是为他,也会回来看你,那时再说吧。” 这前提是如果能逃婚成功,若是失败,又何苦给他希望,又让他绝望呢。 “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五爷那样的神情。”玹玗回想着,若要用语言形容,应该是万念俱灰吧。 像弘昼那种“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人”,竟然也有深陷情沼的一天,她不理解那究竟是何种滋味,为何会让人痛彻心扉,却被那种凄然侵染,也莫名地跟着伤感。 涴秀只觉得胸口揪疼,好像被大石块压着闷得发慌,深吸了口气后,突然向雁儿问道:“我的嫁衣什么时候能做好?” “应该还有几天,宫裁就会送来给格格试穿,毕竟还要预留更改的时间。”雁儿好奇,从圣旨下达至今,涴秀还是第一次关心婚嫁之事。 “你现在就去那边催一催,说我两天后就要试穿。”涴秀说得十分坚决。 雁儿不明就里,还是匆匆带着莲子去传话。 玹玗幽幽地看着涴秀,也不直接询问。 “你也知道,人算不如天算,筹谋再周详都赶不上变数,我必须要有最坏的打算。”两人相视对望许久,还是涴秀先低声开口,“不过,那天四哥说,准噶尔汗的长子身体很弱……就算娶了女人只怕也用不着,反正都是守活寡,我又何须顾忌那么多。” “你又想怎样啊?”玹玗不禁睁大双眼,涴秀不算足智多谋,但每次的想法都独出心裁。别的公主不愿和亲,最多是大哭大闹绝食反抗,可涴秀倒是欣然答应,而暗地里早就筹谋逃婚。 “你发誓,这件事连雁儿都不能说。”涴秀的神情有些尴尬,脸已涨的通红。 玹玗点了点后,真的竖起手指准备起誓,却又被涴秀拦下了,附在耳边低语着。 “啊……”玹玗也变得面红耳赤,难以置信地瞄着涴秀,低眸含着右手食指,心想这真是要疯了。 涴秀满脸正经地说:“我就问你,是不是真的有那种东西。” “听……听过的,但是……我也不知能不能弄到……”玹玗被弄得张口结舌,双手捧着脸蛋,避开涴秀直勾勾的目光,勉强点头道:“我去找瑞喜问问,但不确定他能配制。” 涴秀深深一笑,拉起玹玗就往外走,“我们去见四哥,一定要在腊月廿二之前,再见一面,否则我就真让他后悔一辈子。” 她们没有直接去重华宫,而是在头所殿的书房静候,让李怀玉悄悄把弘历请来。 弘历是何等睿智之人,涴秀竟说要见弘昼,当中必有蹊跷,但他没心思多问,因为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今天从景仁宫出来不久,他忽然听闻另一个更棘手的麻烦。 因是由齐妃为涴秀置办嫁妆,召唤玹玗去钟粹宫本是顺理成章,但这次齐妃却大费周折,要见玹玗竟让翠缕通过瑞喜传话。 玹玗去找瑞喜是取之前涴秀想要之物,又额外向瑞喜讨要宜太妃所剩下的醉魂香。 瑞喜虽知道这些东西是宫中大忌,但涴秀素来带人就好,对玹玗更是亲妹妹般护着,如今被迫下嫁和亲,他便是铁石心肠也会难受。如此小东西,于他现在身份还是能配出来,那就由着涴秀拿去,任凭其闹个翻天覆地才好。 “翠缕今天过来传话,齐妃娘娘要见你,但是要你避着所有人悄悄过去,还得尽快。”瑞喜见翠缕神色凝重,又听齐妃如此吩咐,猜到定然是大祸将临。 玹玗就算再多心思,一时间也为难了,“前几日五爷在兰丛轩大闹一场,现在各方眼睛盯着,我来太医院都是借给格格取止疼丸药的由头,从一踏出门,就不止一两个跟着。” “那可怎么办?”瑞喜抿了抿嘴,“齐妃不敢正大光明传你去钟粹宫,想必此事和皇上关,说不定背后又有什么诡计是针对熹妃的,如今被齐妃提前察觉到,偏皇上还没有明旨让她授意你去办,我总觉得皇上是把你一起算进去了。” 玹玗深吸了口气,蹙眉低眸道:“为今之计只能冒险,从密道去见齐妃娘娘,但此事不能瞒着格格,加上雁儿我们三人要同时下去,才能完美的掩饰。” 兰丛轩下面没有密道,但天穹宝殿有,涴秀出嫁之前通宵为自己祈福,这理由还算说得过,且也是一举两得。 “算我多嘴,格格究竟想做什么?”如果不提到密道,瑞喜也不会上心。 “去一趟慈宁宫,见一个死人,等一个活人。”玹玗低眸苦涩笑叹,她只能言尽于此。 “好吧,到了今天,我想齐妃娘娘对格格也是放心的,用密道就用密道吧。”瑞喜无奈的点点头,“明晚我先下去探探,有没有通往慈宁宫的路,如果没有直接的,就还得谋划一下该怎么走。” 玹玗长睫垂下,微颤着柔声说道:“至于时间嘛……要等找到五阿哥以后,看格格怎么定,到时候我再通知你,保不齐还得要你帮忙呢。” “行,回头翠缕再来,我知道怎么说。”瑞喜这话刚说完,就见御药房的小太监往这边来,他赶紧和玹玗扮成一副逗猫玩的样子。 因为瑞喜的房门开着,小太监就直接进来,见玹玗正抱着狸花爱不释手,便打了个千,笑道:“玹玗姑娘,格格的丸药,和几种沐浴香汤都一配好,姑娘若是想在此多坐会儿,不如让奴才帮姑娘把东西送回去。” 玹玗又摸了摸狸花,才放到一边,“公公好意我原该领受,不过劳烦公公送去,我就成了偷懒啦,格格的脾气谁不知道,又在这个节骨眼下,若是公公在兰丛轩受了气,岂不是我的罪过。” 听玹玗说得这般恭谦有礼,小太监赶紧摆了摆手,“姑娘客气了,奴才可当不起姑娘这话,阖宫上下谁不知道,姑娘如今是半个主子身份。” 玹玗也不反驳,只是淡然一笑,又问道:“对了,刚才过去取药就没见到李公公,这会儿他可回来了,好久都没给他问好,是该见一见的。” “回来了。”小太监一点头,声音不由得放低了些,“但是银杏姑姑在,我匆匆瞥了一眼,二人脸色都不太好,姑娘还是别去了。” 玹玗和瑞喜相视一望,李贵宝对银杏的心思他们都知道,这些年玩的手段,当初肯听命于宜太妃,都是为了给银杏安排后路,如今银杏突然说要陪嫁准噶尔,李贵宝那心里岂会好受,他们必然是要明明白白的谈清楚。 前些天,玹玗对银杏提起陪嫁之事,当然她没透露涴秀逃婚的计划,只说到了准噶尔,如果银杏想离开,到时候便是涴秀一句话,稍微安排既能成事。 而银杏居然毫不犹豫就应下了。 寒夜空寂寥,残月不解伤心苦,疏星黯映离人伤。 屋内,孤灯一盏,悠悠摇曳。 李贵宝的房间,多少年来银杏心觉郁结之时,就会来此小坐。 今天却是来道别,再见能否有期,那得听天由命。 “是你自愿做涴秀格格的陪嫁!”李贵宝觉得这做法简直荒谬。“我知道你想离开皇宫,熹妃不是已经许诺过吗?” “一次又一次的许诺,可曾实现过?”银杏淡然地摇摇头,她自己心里也有算盘,熹妃要弑君,若然失败景仁宫绝对全部遭诛,即便成功也难保不会灭口。“你当初投靠宜太妃,熹妃娘娘在谋划什么,你心里清楚。你觉得,是和奴才之间的姐妹情深,还是和储君之间的母子情重,为保证日后不会有半点风声泄露,若你是熹妃会如何选择。” “我清楚,所以早有准备——”李贵宝话未说完,却被银杏激动打断。 “所以你就暗中算计熹妃!”银杏深深一叹,紧紧闭上双眼,良久才幽然开口,“我怕实话告诉你,我对熹妃从未有过信任,当年赫哲姑姑的嘱咐言犹在耳,碧桃所受的命运铭记于心,所以我岂会真信她的话。但这么多年以来,她待我还算不错,我能在奴才中风光无限,哪一点不是因为她?所以我很矛盾,即感恩有怨怼,不信她,却也不能害她。” “你没有害她,所有事情都是我所为,你全然不知道。”李贵宝抓着银杏的双肩,真诚地说道:“只要能达成你的心愿,我在所不惜。” “你是在所不惜,你连玹玗都肯牺牲!”闻言,银杏眸光倏然锐利,转瞬又无奈叹道:“齐妃表面和熹妃结盟,其实暗中另有算计,这条线你搭着;年希尧看着和齐妃同谋大策,但敦肃皇贵妃和弘晟阿哥之死,他岂能善罢甘休,所以皇上、熹妃、齐妃都是他网中的猎物,这条线你也搭着;想必利用小卓子,设计熹妃谋害妃嫔的罪名,也与你有关吧,这幕后之人定然是理亲王……这些人哪个可信?你非但帮不了我,还有可能把自己搭进去。若然理亲王成事,玹玗必是一死,你对得起赫哲姑姑吗?当年她救你一命,你就这样回报她的女儿!” 李贵宝无言辩驳,半晌才低声说了一句,“人生总有取舍……” “贤嶙,我第一次称呼你的本名,这些年你的付出,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但是陪嫁是去定了,你也收手吧。”深深地望着他,银杏无比郑重地说道:“你的情义我明白,也早有接受之心,所以我银杏对天发誓,若此生有命回来,定嫁你为妻,不离不弃!” 说完,丢下目瞪口呆的李贵宝,银杏转身而去。 第266章 层遝谋 但凡情感皆乃双刃,爱得越深,失去时要承受的伤就会更重。 因为康亲王府就在西安门外,所以谟云入宫皆是经团城,过四司长街走西华门。 初雪飘零,谟云一时兴致到琼华岛赏雪,竟然意外遇到了弘昼。 其实,弘昼离开兰丛轩,就一直留宿于景山,后来得知弘历到处寻他,才避到鲜有人烟的琼华岛。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躲着不想见人,或者他真正想躲避的是自己。 白塔寺因常年荒弃,琼华岛也只在春夏两季,熹妃有兴致时才于此宴请宗室女眷,所以几乎没留什么奴才打理,仅有两个内监看守着,一个是何关学,另一个就是他的徒弟。 何关学在宜太妃死后就被年希尧调派到此,这里虽然荒凉,却是个养老的好差事,且还留了个小太监照顾他的起居。 当日见弘昼到此,他年事虽高却耳聪目明,紫禁城内的动静也知晓于心,所以这些天只管打点弘昼的三餐,其他事情一概不闻不问。近几天倒好,又多来个谟云,听其劝弘昼的那些话不温不火,他终究还是没忍住,感慨着多了句嘴。 正殿佛前,向来不敬神佛,只惧人心的何关学把烫好的酒递上,笑道:“两位都是爱新觉罗氏,一位是当今皇上的五阿哥,贵为和亲王;另一位是康亲王的八公子,正房嫡出,以后定然也会得功名爵位,都是主子何等尊贵,但依旧命如蝼蚁。” 弘昼没有吭声,这几日他都不曾说过话,完全不想理任何人。 “老奴才,你这是什么意思。”谟云微微蹙眉,虽然在定远营与兵卒一起时从无架子,但被个阉人如此贬低,心中还是有些不悦,嘴上才强硬了几分。 “公子先别动怒。”何关学笑了笑,继续说道:“老奴以前是康熙爷宜妃娘娘宫中的首领太监,但凡皇族宗亲谁不知道宜妃娘娘当年的风光,当今皇上再记恨于她,却还得礼敬三分,就连于先帝灵前斥责之时都要恭敬的称一声‘宜妃母妃’,可宜妃娘娘的下场又如何呢?” “你是想说,身份越是尊贵,就越是命如蝼蚁。”沉默了多日的弘昼突然悻悻开口,“天下人的命运都掌控在天子手中,平民百姓能庆幸一句‘天高皇帝远’,比我们这些皇族中人还多些自由。而我们这些爱新觉罗的后代,什么贝子、贝勒、郡王、亲王,就算受封一字并肩王又如何,只要不是坐在髹金漆云龙纹宝座上,就都是命不由己。在皇帝眼皮下,随时看着你,随性摆布你……呵、呵,还不如贩夫走卒呢。” “其实也很平等,享有多少尊贵,就要承受多少委屈。”何关学颤颤巍巍地离开,还留下一句大不敬的话,“君权之下的命运,自古以来都是如此,五阿哥愁有何用,除非自己做主,不然还是欣然接受吧!” 之前弘昼说想冷静一下,所以谟云才不把和亲王躲在琼华岛的消息告诉弘历,可今天看来是万万不能继续隐瞒,何关学的话似乎暗藏怂恿造反之意,而弘昼也句句透出对雍正帝的怨怼之心。 此刻夜已深,谟云不便入紫禁城,于是在西华门外等候,让会计司总管去乾西五所传话,再三嘱咐务必要请弘历来此。 焦躁不安的徘徊着,越等就越是心烦意乱,终于见弘历疾步而来,谟云冲上前,拉着弘历就往琼华岛方向跑,留下一群不明就里的城门守卫,和满头雾水的会计司总管。 谟云急声道:“五阿哥一直在白塔寺,原本我答应他不说,现在看来不成了。” 弘历拧着眉心,甩开谟云的手,说道:“那跑什么,我让人备马,这样过去快些。” “不对!”谟云一拍额头,“我不是说阜成门内的白塔寺,而是琼华岛上那个。” “原来躲在那边。”弘历抬眼望了望,问道:“是出了什么状况吗?” 谟云点点头,把弘昼和何关学的原话复述了一遍,又道:“四阿哥,我觉得那老奴才不对劲,只怕五阿哥和他再多相处几天,心性大变就不好了。” 弘历听得出,谟云这话说得已经很含蓄,“时间也不早了,你先回府,我会把五弟带走,至于你听到这些,统统忘掉。” 谟云保证当什么都没听过,和弘历一路至团城,他直路出西安门,弘历则去琼华岛。 佛像之前,数个空酒坛,看得出弘昼这几天都活在煎熬中。 紧抿着冷硬的唇线,弘历闭目一叹,压低了声音说道:“就算涴秀真的嫁过去,最多不超过两年,我就能把她接回来,而且那个男人身子弱动不了她的。” 弘昼蓦然抬头,某处透出些许骇然,“莫不是……” “那个老太监说得话谟云已经告诉我了,他是宜太妃的人,清楚宜太妃的筹划。”弘历的眼底闪过一丝幽光,“而和宜太妃牵连在一起的人不少,前朝有,后宫更多。” 弘昼愣了愣,突然摇了摇头,露出一个不以为然的笑容,“管不了那么多,由那些人闹去,最好天翻地覆。” 有当年弘时的遭遇在先,既然父对子绝情,子又何苦执着孝顺,天子承袭天命,也就该听天由命。 弘历暗暗松了口气,他不想隐瞒弘昼,却也不得不防,所以很多事情才没有明说。 “涴秀要见你,让你腊月十九那天在宫中等着。”弘历犹豫了片刻,叹道:“她说你若不去,就让你后悔一辈子,你应该知道她的性格。” 弘昼虽有些意外,但随即一笑,“好,我在御药房那边等她。” 知道弘昼这时候不愿意回府,也无心去昼暖熏香,弘历索性命人把福佑斋收拾好,让弘昼在那边暂住几日。 腊月十九傍晚,涴秀带着玹玗和雁儿,还抬了个木箱去天穹宝殿祈福,夜里就留宿侧殿禅房。 “你怎么在这?”涴秀诧异的看着侧殿门前的侍卫,记得他是弘历安排在撷芳殿的人。 侍卫面无表情地回答:“护卫格格安全,以免有人夜里打扰格格。” 玹玗凝眸沉思,最后淡然一笑,看来弘历真是什么都知道,甚至是紫禁城下的密道。 禅室内,玹玗点燃熏香,这是齐妃为涴秀打点的嫁妆,据说用这名为“万花倾城”的香熏衣裳,只要不用水洗,百日之内都不会散去。 诱人心魂的浓郁花香下,涴秀没有打坐参禅,也没有念经祈福,而是沐浴更衣。 从木箱中将她的嫁衣取出,熏香完毕,一件件的穿在身上。 玹玗为她上妆,雁儿为她梳头,今夜就是她真正的婚期,雍正帝可以把她嫁给任何人,却管不了她愿意把身子给谁。 黛色柳眉眸含笑,芙蕖花钿额上描。雪肤双颊胭脂染,朱唇殷红秀颜娇。 看着盛装下的涴秀,玹玗递上一个香囊,“涴秀姐姐,你想清楚了?” “一直都很清楚。”涴秀无比坚定的回答。 “艳红色那粒就是绕指柔,青色的那粒是醉魂香。”玹玗敛眸想了想,又问道:“之前告诉你该如何用醉魂香,你可别忘了。” 涴秀点头一笑,“就算我真的把自己迷晕在那里,你和雁儿也会抬我走的啊。” “还好密道可以直通慈宁宫正殿的东稍间,之前慈宁宫已经清扫过,昨儿瑞喜又去打点了一下。”玹玗站到木炕上,先移开床板,又和雁儿一起揭开下面的青石板,密道就在眼前。“快子时了,我们走吧,瑞喜应该已经在那边候着,等你到了,他就去请五阿哥。” 慈宁宫是个很安全的地方,从孝庄皇太后薨殁就锁闭至今,不过这些年打更的内监常常说看到孝庄皇太后的鬼魂在慈宁宫中游荡,惹得人心惶惶,一般入夜后就没人往那边去。 眼下又是寒冬腊月,白天都没什么人会去那边走动,因快到年节,慈宁宫要开门打扫,瑞喜和辛者库的首领太监有些交情,自告奋勇领了那份差事,偷偷的复制了一把正殿的钥匙,今晨已去那边准备碳爖和相应物品。 从头到尾,涴秀没有询问过一句关于密道的事情,知道这对玹玗而言是最大的秘密,既然能不隐瞒她,那她也没必要追其根由。 密道里阴冷黑暗,雁儿提着灯笼行在最前头,凭着瑞喜留下的记号领路,涴秀那身装束又重又沉,花盆底鞋也比日常的高许多,走路全靠玹玗掺扶着。 到了地方,雁儿朝着头顶的青石板敲了三下,又听到上面的人回敲了两下。 青石板移开后,玹玗朝上面喊道:“瑞喜,丢个凳子下来,格格这身衣裳不便利。” 早在玹玗去御药房让他配制绕指柔时,他就已经猜到其中的用意,可在见到一身嫁衣的涴秀,还是傻愣了半晌。 涴秀艰难地爬上去,冲着呆呆的瑞喜一笑,问道:“我这样好看吗?” “好看。”瑞喜点头如捣蒜般,又说道:“奴才这就去带五阿哥来。” 玹玗和雁儿都不方便跟着上去,只一再叮嘱道:“格格,我们必须在寅正一刻之前回到天穹宝殿,可别忘了时间。” 涴秀应下后,没把青石板还原,只把炕上的木板重新铺好,又盖了一层毯子,才转身往西稍间而去,且没忘记把东面的两道门都关上。 密道之内尽剩下幽光,突然的安静让雁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可还是把灯笼递给玹玗,“你快去见齐妃娘娘,我在这边等着。” 玹玗正要转身离开,因想着雁儿胆小向来怕鬼,所以犹豫地问:“要不你和我一起过去,你站远些拿着灯笼等我。” “不用了。”雁儿淡然一笑,坐到凳子上,“再黑,都黑不过君心,有什么好怕。” 钟粹宫,齐妃的寝殿下方。 玹玗见到曼君后,第一句就是,“娘娘,四阿哥可能知道密道的事情。” 曼君眸光微凝,随即勾起嘴角笑道:“无妨,他应该早就知道了,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们行动而已。别忘了,他可是雍正帝最有出息的儿子,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娘娘是说……”玹玗听明白了,但有些难以置信。 “现在没时间谈这个。”曼君的表情更加凝重,“你让瑞喜带话,安排银杏为陪嫁,其实皇上也有这个意思。” “有什么不对劲吗?”玹玗偏头想着,公主下嫁,都有宫中姑姑或嬷嬷陪嫁出去,熹妃身边银杏资历最深,雍正帝有此提议并不稀奇。 “单就这件事没什么,但还有几件事,若放在一起想,就让人不得不怀疑。”曼君秀眉紧蹙。 该怎么说呢? 事情表面看着毫无关联,可她就是觉得有问题。 两个月前,雍正帝下旨在西山碧云寺的后山新建小院,曼君最初听到这个消息并不在意,因为碧云寺山内卓锡泉水质甘甜爽口,雍正帝甚爱之,夏日常去那边小住,所以她一直认为清心禅院是雍正帝准备的下榻之处。 可十来天前她却听到消息,修建小院的所有工匠都患上一种怪病,皮肤出现红疹,还严重脱发,精气神也日渐变差,才恍然这当中定有古怪。 查探后才知,小院中禅房所用之漆料都有含剧毒,人若长期住在那种房间,就会慢慢衰竭而死。 这几天曼君苦思冥想,觉得如此布局不仅是用来对付熹妃,顺便还要搭上玹玗。 第267章 云雨情 红烛摇曳,每点幽光都是心之眷恋,滴滴兰烬泪,多少女儿痴。 慈宁宫西稍间的所有窗户都挂着两层厚重布幔,寝殿内烛火明亮,也不怕被人察觉。 墙上孝庄皇太后的画像,涴秀凝视了许久,最终唇边逸出一抹轻蔑的嘲笑。 木布泰,天降贵人,被博尔济吉特视为永远的骄傲。 可实际上呢? 她是大清朝的贵人,是科尔沁草原的贵人,对自己却太过残忍。 在科尔沁草原上,在大漠女儿之间流传最多的,还是她和多尔衮那真假难辨的痴缠。 木布泰这一生是否真与多尔衮情愫难解,没有人知道,也没人会去费心探究。但她和皇太极却绝非眷侣,因为世人皆知,皇太极宠爱的是海兰珠。 嫁到盛京的那年她才十三岁,因为姑姑哲哲没有生养,她被送到皇太极身边做替补。从她被迫踏进大清门那一刻,就不再是草原上自由的公主,心甘情愿为皇太极生儿育女,甚至不曾为自己的命运争取过。 “都是博尔济吉特氏,但我不会成为另一个你,绝对不会因所为的大局毁掉自己,我的人生要自己做主。”涴秀邪邪笑道:“你调教出来的好孙子,生出来的好儿子,我不会如他所愿嫁到准噶尔,今天就在你面前举行我真正的婚礼。” 既然天下男尊女卑,又凭什么牺牲女人的幸福,去成全男人的霸权之心。 能说是她自私吗? 母亲是被丢到科尔沁,父亲因为伤残而遭家族离弃,既然大清和科尔沁有负于她父母,那科尔沁也好,大清也罢,又与她何干? 御药房那边,弘昼从清早一直等到夜深,等来的人竟然不是涴秀。 “五阿哥,涴秀格格正等着呢。”瑞喜递上涴秀的珐琅怀表,“这是格格交给奴才的信物,请五阿哥随奴才来。” “带路。”弘昼虽然诧异,但还是起身跟去。 与他想象中不同,居然是穿过景运门和隆宗门,从慈祥门进入慈宁宫。 “五阿哥见谅,因慈宁门靠近内务府造办处,怕被人看见,所以才从侧门进。”瑞喜一边解释,一边领着弘昼来到正殿台阶前。 弘昼浓眉纠蹙,狐疑地望着李怀玉,问道:“涴秀怎么会来这?” “格格的心思哪是奴才敢猜的。”瑞喜上前推开门,指着左边说道:“五阿哥请吧,格格就在西稍间呢。” 弘昼上前几步,果然见西边门缝透出光亮,迟疑刹那才跨步进去。 浓郁香气从稍间溢出,他每踏出一步,身子不由的僵硬一份,心跳也越来越狂野。 是在期待什么吗? 自嘲一笑,怎么可以有这样龌蹉的想法,在他无法给出任何承诺,无能做出任何挽回的时候,在她就要出嫁的前两天,在这个以体统为重的慈宁宫里,他竟然在想…… 稍间门开,浓郁香味冲脑的涌来,烛光闪动着旖旎情愫,身着华丽嫁衣的佳人手捧香炉站在眼前,氤氲轻烟缭绕着红妆点缀的盛世容颜。 美人如画,娇靥如花,盈盈眼眸比纯酿更醉人,浅笑迷离,百世倾城萦魂万载。 眼前一切恍若缥缈浮梦,人已醉,心也深陷,若是可以,真希望就这样沉静的对望,直到天地覆灭。 终于,耳畔听到锁门声,弘昼才猛然回过神。 “你这是要做什么?”他惊讶,自己的话语中竟带着浓浓欲念。 “怕你会跑,我让瑞喜把门锁了。”涴秀的声音极为轻柔,笑容却艳盛妖姬,一步步上前,把香炉举高,“香吗?这东西的名字叫做‘绕指柔’,据说对男人特别有用,你听闻过吗?” 绕指柔,传闻此物出自翊坤宫,康熙帝宜妃熟知药理,最擅调配香料,宫中一直有流言,康熙帝之所以给宜妃的雨露最多,皆是因为香料影响。 可真相如何,无人知晓,至少康熙帝在世时从未怀疑过宜妃。 “你疯了。”浓香袭脑,弘昼只觉一阵晕眩,转身想逃。 涴秀将香炉放到一边,幽幽地说道:“门锁了,你想出去只能大喊,或者想法子把门撞毁,无论如何都会引人注意,到时候被带到皇上面前,我会承认是自己故意勾引你,任何惩罚我都甘愿接受,如果愿意看到我被赐死。” 她第一次说话这么慢,句句敲进他心里,尤其是最后“赐死”两个字,仿佛利剑穿透胸口,那种揪痛让他无法再移动脚步。 “我说过,你今天若不来,我会让你后悔。”涴秀站到他面前,低眸一笑,然后缓缓抬头望着他,“但如果你就这样离开,我也一样让你悔恨终生。” 弘昼只觉得呼吸变得急促,理智在被渐渐蚕食,蓦然,痛苦的叹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有什么问题吗?”涴秀深深地笑道:“我只嫁自己所爱的男人,所以今晚就是我的婚礼。” 纤细柔荑捧着他的脸庞,慢慢拉低他的头,踮起脚尖,主动献上初吻。 弘昼错愕地瞪大双眼,身子猛然僵硬,却没有立刻将她推开。 既不舍得拒绝,也不敢去迎合,只能维持着姿势不变,任由她生涩地吻着,可那唇畔的柔软厮磨,让他心若擂鼓,脑海中有个莫名的声音回荡着,蛊惑他去占有一切。 像他这种流连花涧的男人,遇到过各种妖艳女子,她们都比涴秀更懂得如何挑逗,可他总能守住最后的理智,而面对逞能的涴秀,理智仿佛已荡然无存。 良久,涴秀不舍的从他唇上移开,手指划过他的额头,娇声道:“都是汗,你很热吗?看来这香起作用了,那为什么还这样辛苦忍着,你又没错,是我在诱惑你。” 她并不善此道,也早紧张得满身是汗,心里不停的轻颤着,注视着他的神情变化,害怕他终究会推开她,会拒绝她。 终于,耳畔响起一声浓重的叹息,无疑给她带来极大的鼓舞。 “真的不想要吗?”涴秀直直地看着他,气若幽兰,柔声低语,“这个身子本来就属于你,真能这样大方把我完完整整的送给另一个男人,让那个陌生的废物对我任意妄为,任我和他红绡暖帐,翻云覆雨……” 话未说完,已经看到他额头上迸出青筋,全部的克制顿时瓦解,猛然将她紧紧锁进怀里,没有回答半个字,只是深深的吻着她,肆意疯狂的品尝着她的芬芳。 是的,他想要,一直想要。 就是害怕自己会发狂,所以才同意弘历的提议去广西,可最终他还是忍不住回来了。 如果她能嫁给一个更优秀的男人,他愿意放手,既是会心如刀绞。 可那个男人不配,涴秀心里的人是他,也愿意成为他的人,那他还有什么理由推开她? 缠绵的吻了许久,望着已经意乱情迷的涴秀,弘昼炙热的眼神中透着愉悦,急促的呼吸在她耳畔撩拨,“我承认自己是个自私的混蛋,但你既然敢对我用香,就要负责到底。” 涴秀深深一笑,无尽妩媚,“我们都是自私的人,不过对你,我可以大方的满足你的全部要求,毫无保留。” 弘昼只觉得心漏跳一拍,温柔的在她唇上印下一吻,将她拦腰抱起,坚定的往床榻走去。 或者真是绕指柔的缘故,他完全不在乎此刻置身何处,忘记这里是慈宁宫,所有的皇家体统全都化为灰烬。 取下一件件珠饰,既是没有人任何装点,但他于而言,她仍是全天下最美的新娘,是他此生真正想要的新娘。 他凭着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温柔解开那华丽的红裳,搁置到一旁,直到最后那层贴身衣服,才不再压抑的猛然扯落。 目光因为那玲珑有致的身躯而更加炽烈,吻铺天盖地般地落下,不想错过她的每一寸肌肤,禁锢已久的感情如海河决堤,倾泻而出,不可收势将彼此吞没。 窗外,苍茫皓雪迷离;屋内,红烛摇曳旖旎。 慈宁宫的情梦终会落幕,密道,却因为齐妃的一番话,让玹玗感觉到一场噩梦已经拉开了序幕。 低头行走在幽暗中,身体感觉到的阴寒,已远不及内心的森冷。 细细想来,齐妃的分析很有道理,雍正帝真够狠绝,景仁宫中每个人都在他的算计中。 齐妃复辟的这两年来,熹妃手上的权利渐渐被削弱,到如今几乎是齐妃在执掌六宫,可雍正帝却从不曾让熹妃交出凤印,原本以为是念着恩情,给熹妃留下最后一丝颜面,或者是想让两宫相互制衡。哪知统统都想错了,雍正帝此举仅仅是布局。 凤印,是让事情能顺理成章发展的关键之物。 今年冬至日的白昼极端,钦天监娄近垣就古古怪怪的在雍正帝面前谏言,天象有异,阴寒之气隆盛,请雍正帝注意保养,以免被寒邪侵体。 难道这是因为离霄道人因炼丹有功受宠,娄近垣备受冷待,怕地位遭到动摇,所以也开始以玄学之道,借鬼神之谈献媚邀宠? 非也!娄近垣只是奉雍正帝之命演了一出戏,这是整个计谋的第一步。 若在连着碧云寺后山的清心禅院来想,就能推测出第二步,然后整个布局就一目了然。 待涴秀出嫁,雍正帝就会借故装病,按照宫中传统,需皇后去佛寺烧香诵经九九八十一日,为皇帝添寿,为大清祈福。 可当今宫中后位空悬,熹妃代执凤印,这个任务必定是落在她的肩上。 三个月不到的时间,雍正帝不敢保证熹妃会死在山上,而且若其贵体有恙,于情于理都该接回宫中调养,如果中毒不深,以杨宇轩的医术或许有回天之力,那雍正帝煞费苦心新建禅院不就白费。 所以,涴秀和亲准噶尔也在谋划之中。 雍正帝深知这位蒙古格格的脾气,春搜之时也摸清了她的能力,笃定以她的性子必然会半途逃婚。 让谟云送嫁不是为了阻止涴秀的心思,而是让那个从小在军营长大的热血男儿,因有情而心生怜惜,并鼓动甚至帮助涴秀逃离。 事关江山社稷,涴秀逃婚有损皇家颜面,也是对准噶尔的侮辱,虽然对方已没有能力在挑起战火,但雍正帝可以把问题说得很严重,至于熹妃则是教女无方,罪责难恕。雍正帝就能以此为借口,罚熹妃在山寺修行思过。 此外,整个钮祜禄家族也将受牵连,朝中官员会因为顾忌疏远他们,钮祜禄家族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会渐渐瓦解。 而涴秀出嫁,兰丛轩的奴才必然要散去,玹玗定是回景仁宫。 到时候雍正帝会下旨,让玹玗跟着熹妃前去,多数还会玩计中计诓骗她,以身份和地位作为诱惑,用宫中的老把戏,让她对熹妃下慢性药物。 可到最后,她和熹妃都会因为禅房内的毒而死,雍正帝不但能将钮祜禄家族连根拔起,还以逸待劳的除去她这个曾受教于宜太妃的祸患。 “到底出了什么事。”雁儿推了推玹玗,问道:“怎么见过齐妃,你就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 “是要大难临头了。”时辰尚早,涴秀没有那么快回来,玹玗就把刚才的谈话细细讲给雁儿听,见其被吓得脸色惨白,又宽慰道:“齐妃娘娘说,她虽不方便应对,但已经想法子把消息透露给四阿哥,所以情况也不算太坏。” “那你还愁眉不展?”雁儿知道玹玗向来不怕事,应该还有别的问题。 “突然觉得寒心而已。”玹玗深深一叹。 雍正帝的整个计划,年希尧都有参与,为诛熹妃报仇,就连她的生死都不顾吗? 第268章 万里凝 慈宁宫真是个很安静的地方,似乎都能听到飞雪落在窗栏上的声音,这仿佛是种天荒地老的静谧,直到更鼓声将一切打破。 寅时已到,龙凤花烛未过半,尘梦却醒。 听着怀中之人匀和平稳的呼吸声,弘昼此刻的心情极为复杂,经历了从未有过的愉悦感,他更不舍得放手。手臂不经意收紧了几分,无尽怜惜中混杂着深深的歉疚,这份爱居然是在欺骗下承认,作为一个男人,他的确自私又失败。 涴秀支起身子,锦被微微滑下露出香肩,光洁如玉的肌肤上那点点吻痕仿佛落雪红梅。静静地看着他,嘴角微微扬起,仿佛有浅浅笑意,可眼底却是凄然。 指腹轻轻按着他的眼睑,又俯身在他耳边柔言低语,“无论你猜到什么,想到什么,明白什么……在我离开之前,都不要睁开眼睛,也不要动。” 弘昼并非听话,只是真的不敢睁眼,心是她的,爱是她的,云雨缠绵之后,曾有过的疯狂想法再次掠过脑海,所以他害怕只再看她一眼,就会不惜一切留下她,然后与她海阔天空。 可若真是如此,只能再次印证他的自私,府中的妻妾子女何辜? 娶,并非他心甘;嫁,也未必是她们情愿。 且就如涴秀那日的指控,一时私心任性,受牵连的人将不计其数,弘历当然也在其中,最大的受益者将会是弘皙,其多年所求就真的得来全不费工夫了。 思及此,弘昼就什么都不能做,唯有紧紧搂着她。 “你欠我一支簪子,我要莲花样式,淡紫玉的材质。”涴秀慢慢移开他的手臂,抽来一旁的巾帕绑在他的眼上,这才轻手轻脚的下床。 拾起地上的怀表看了看,她已经不能再耽搁,胡乱把衣服都穿好,用礼冠兜着所有珠饰,然后回到床边蹲下,把一根五彩缨线塞到他手中。 “记得,等我回来时,亲自为我挽髻插簪。”吻落在他的眉间,她在心里承诺,等到回来的那天,待他为她插簪之后,她定会收敛所有野性,做一个言行举止稳重典雅的夫人,尊重并依从夫君。 起身离开前,迟疑地低头,涴秀还是从香囊中取出颗青色的醉魂香,缓缓倒退着离开稍间,他的脸庞在眼中渐渐遥远,模糊的烛光仍能照出他额角迸出的青筋,终究还是狠心将香扔进碳爖。 泪落,猛然关上门,转身往密道方向跑去。 不是怕迷晕自己,而是怕不舍离开。 让弘昼不要起身,因为不想他看到她出嫁,所以她指的离开前是嫁期,而非走出这慈宁宫。 醉魂一梦,不见烦忧。 等弘昼真正清醒的时候,她应该早已走出神武门了。 回到禅房的时候,已过了寅正一刻,雁儿先行回兰丛轩让人准备沐浴香汤,她和玹玗都早知道涴秀所为,也有心理准备,可在伺候涴秀换衣的那刻,看到那斑斑红印,还是觉得后怕,万一出嫁前被银杏察觉,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怎么了,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啊?”见涴秀离开慈宁宫后,就一直双拳紧握,好像在强忍什么,玹玗地上一杯温水,然后翻出应对庚信的止疼丸药。 她真的不懂男女之事,还是前段时间弘历迎娶荃蕙,听到宫里奴才嚼舌根,说什么洞房花烛后会因为疼痛而行动不便,所以都有备下专门的止疼汤药,可有奴才察觉荃蕙并未饮用,乾西五所这才传出新婚之夜不曾圆房的流言。 对于这种事情,没处询问证实,雁儿同样不懂,她们就只能瞎猜乱合计,临时寻预备了止疼丸药,但是否有用就不知到了。 “我没有用……”涴秀没有接过水和药,只是喃喃地念着,缓缓抬头望着玹玗,脸上扬起笑容且慢慢加深,可泪珠却渐渐盈眶,最后滑落她如花笑靥。 松开紧紧攥着的拳头,那颗艳红的绕指柔就在掌中,她在玹玗熏衣裳的时候悄悄拿了一粒万花倾城,所以慈宁宫燃的只是普通的熏香。 任由涴秀抱着,任由泪浸湿肩膀,玹玗轻轻拍着涴秀的背,就像小时候父亲哄着她那样,也像弘历纵容着她那样,让涴秀尽情的发泄。 卯时,瑞喜去慈宁宫正殿收拾东西,惊讶发现弘昼已不在西稍间,就连醉魂香的药味都全部散去。 最奇怪的是,他开门时铜锁还凝着一层薄冰,并未被人动过。 醉魂香的药效他和玹玗都亲身感受过,能在短时间中和药效,还把个几乎昏迷的大男人抬走,在紫禁城里只有一个人做得到,而且应该也是通过密道。 对此,瑞喜犹豫了很久,如果行事之人真是弘历,那对玹玗并无太大威胁,便想着还是等玹玗下次来时再商议。 大清公主下嫁的礼节仪式并不比皇子取嫡福晋少,以前下嫁蒙古王公的公主,额驸会亲自来京城迎娶,婚礼都在京中的公主府举行,婚后第九日和额驸一起入宫行回门礼,公主最多能在京城居住一个月,就必须随额驸归牧,又称之为随旗。 不过蒙古额驸封为两种,如果王公在领地没有重大职责,则可与公主在京城长住,被称为驻京额驸。不过居住的府邸并非公主府,而是蒙古王府,因蒙古为藩部,俸禄和待遇虽比满族额驸少些,但地位却在公主之上。 准噶尔是战败部落,地位无法和蒙古相比,喇嘛达尔扎又因身体问题无法亲自前来迎娶,且涴秀并非真正的宗室贵女,熹妃奉旨收她为义女后,宗人府竟然一直没有将涴秀造入玉牒册籍。 齐妃也是因此,才怀疑雍正帝对涴秀的利用别有深意。 涴秀下嫁,前期的设宴一律减免,庆贺活动也能免则免,只让升平署于景仁宫摆连台本戏。但熹妃和涴秀却并无此兴致;齐妃要忙着筹备妆奁,无闲暇听寻乐;裕妃要避嫌怕被人提到弘昼的事情,所以称病几日都没出过储秀宫。 为避免景仁宫气氛尴尬,倒是甯馨带着弘历的妻妾每日去景仁宫增添热闹,荃蕙因此听到了不少关于涴秀和玹玗的故事。 腊月二十,涴秀整整睡了一日,任凭谁来都不见,熹妃知道她心中不快,又无从开导,便有着她去,仅嘱咐玹玗和雁儿,但凡她有什么要求,只要不太过分都尽量满足。 傍晚,齐妃打发两名年命相合的内管领之妻,把涴秀陪嫁的所有妆奁清单送到兰丛轩。 因为雍正帝并未另赐公主府给涴秀,所以兰丛轩留备给公主省亲时居住,如此一来熹妃名下的一儿一女都享有特别待遇,在外人看来熹妃是风头无两,钮祜禄家族也气焰更高。 应涴秀的要求,既然兰丛轩被设为省亲府,目前伺候的所有奴才均不用陪嫁,所有包衣随从都由内务府另外挑选。雁儿在核对妆奁数量的同时,玹玗则领着小安子前往内务府,先取来陪嫁家奴的名单,然后去会计司查看,若有品貌欠佳者,需立刻更换。 “人都在院里候着,该教的规矩也都教了。”会计司总管指着第一排的几个宫婢,阿谀谄媚地笑道:“这几个是以后贴身伺候公主的,她们是从熹妃娘娘母家的包衣里挑出来的,老奴按照当初玹玗姑娘给兰丛轩选奴才的标准,模样端庄不妖不媚,家世背景也不高,全是寒门出生,父母并无官职,不怕她们以后心生邪念挟制公主。另外,那些戏曲杂技的表演者,之前升平署总管还和老奴商量,看什么样背景的奴才合适,老奴多嘴提点了两句,听闻格格不怎么喜欢看戏,所以单选扮相普通的内学就行,多点些杂耍不错的充数。” 他早已见识过玹玗的厉害,这一年来见她的地位日渐提升,虽说还差一道圣旨,所以宫里的人只称她姑娘,未改口喊格格,但所有吃穿用度都和涴秀无异,他眼下赔笑巴结着总是没错。 “那还真是有劳总管大人了。”玹玗淡淡一笑,心想这个老奴才还真会卖乖,供给公主享乐用的奴才升平署总管自有算计,不想被他上下嘴皮一动,就都成了他的功劳。 “哪里的话,其实只要姑娘吩咐一句,老奴领人过去兰丛轩就行,何须亲自跑一趟。”会计司总管一副蠖屈鼠伏的模样,又问道:“依姑娘看,这些人是继续候在这边,还是送去乾东五所,暂时安置于空置的宫院,后日清晨随公主出嫁也方便些。” “如此大事,公公怎么问我?”玹玗不敢擅权,以免招惹麻烦,“皇上怎么下旨的?” “皇上可不管这事儿。”会计司总管微微摆手。 玹玗点点头,又问:“那齐妃娘娘的意思呢?” “齐妃娘娘让奴才去讨公主的示下。”会计司总管一脸为难,眉眼都快皱在一起了。 “那就还让他们留在这边,咱们格格是什么脾气你也知道,何况这几天心中正不悦呢。”玹玗刻意放低了姿态,笑道:“若见这么大帮人过去,只怕又戳到痛处,那不是让总管大人受委屈?不如总管大人劳累点,等廿二清晨,早些带人去顺贞门候着。” “难为姑娘心疼我们这些当差的。”会计司总管满脸堆笑。 “咱们都是当差的,我只是稍微能揣摩格格的心意。”玹玗笑了笑,转身又考问了一下几个奴才,见他们应对得体,也就不再挑。 踏出会计司大院前,视线微微向左边瞟了瞟,刚刚过来时,好像看到谟云进了福佑斋,因而有些心疑。可若向会计司总管打听,似乎也不妥当,只好按捺住好奇心。 晚膳后,银杏提前来兰丛轩准备,从今夜起她就不再是景仁宫掌事姑姑。 深夜,银杏犹豫再三还是到玹玗的房中,有些话她必须叮嘱。 “你额娘说过:在熹妃娘娘跟前伺候,无需伶俐,更不可妄自揣度主子心思,只做好主子吩咐的事务,不求尽善尽美,只要无错即可,有时候笨一点、蠢一点反是好的。”拉着玹玗的手,银杏语重心长地说:“这是你额娘的原话,我一直牢记于今,当年至听出了表面上的意思,现在想想,你额娘是在暗示我,熹妃可以共患难,却不能同富贵。你是很聪明,但这样只会招来熹妃的顾忌,偏偏你在宫里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要熬,得给自己安排一出戏,让熹妃觉得你对她是以命相待,方可安全。” “这就是你宁愿陪嫁准噶尔,也要在熹妃大计成事之前离开紫禁城的原因?”玹玗淡淡的问。 “不错,当年熹妃怎么对待碧桃,现在想来都心有余悸。”银杏把声音压低了几分讲述了许多旧时,最后又叹道:“还有,年希尧绝对不会放过熹妃,齐妃亦如是,只怕就连四阿哥都暗藏怨怼。所以你记住,若在雍正朝就用跟着熹妃,她会是你的护身符,但有朝一日四阿哥登基,君临天下的人才是你最稳妥的靠山。” 玹玗愣了愣,没想到银杏能说出如此肺腑之言,低眸迟疑片刻,还是吐露了真相,“格格会逃婚,我早和格格商量过,会带姑姑一起走。” “你说什么!”银杏震惊地看着玹玗,“可知道,皇上正愁找不到错处对付熹妃。” 玹玗平静地一笑,“所以格格是遭劫,一切都已安排好了。” 详细对银杏说了布局,让银杏贴身跟着涴秀,静待时机到来。 第269章 寂寥心 腊月廿二清晨,兰丛轩上下没有半点喜悦气氛,所有奴才感激涴秀留他们在京城的同时,又担心主子这一去是否还能回来。 “涴秀姐姐,这个腰带你贴身绑着。”在伺候涴秀更衣时,玹玗拿出一条厚实的腰带,“这条腰带有十二个暗格,绣着荷花的这两格里面各装着一张二百两的银票,另外十格里面各装着一张五两的小额银票,每张都是用桐油纸包好。你要出走,不方便带着沉重的银两,银票轻便,又能以备不时之需。” “你哪来这么多银子?”涴秀惊讶地看着玹玗,她入宫这几年的月银都是出在熹妃名义下,直到被封了郡主,每月也不过区区五两银子,前段时间加封公主,雍正帝是赏了不少金银,可昨夜翻出来打赏莲子她们,库中存银并无缺少。 “我们哪里有这么多。”雁儿一边收拾涴秀的贴身包袱,一边解释道:“其中五十两是我和玹玗、还有瑞喜凑的,不过大头出在瑞喜身上,他常常出入宫禁,有时帮人带些书信或物件,倒是收到不少孝敬。至于那四百两,你得问玹玗了,我也不知道她上哪弄的。” “涴秀姐姐还记得琉璃厂那间名为兰亭古墨的字画店吗?”玹玗低眸一笑,淡淡地说道:“那店主是以前我府中的管家,银子是向他借的,我也让瑞喜传了话,若哪日格格回到京城,临时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只管去他店里。” 涴秀听得眼眶发红,指着床柜旁的木箱,对玹玗说道:“这些年,封郡主和公主时所得赐银都留给你们,反正我也带不走,先从中取四百两带出去还给你的老管家,上次看他那间铺子也不大,四百两并非小数目啊。” “其实不要紧,但姐姐这么说,就找个机会让瑞喜慢慢带出去。”玹玗浅笑着点头,“先还二百两给,多余的也都换成银票放在兰亭古墨,让骆管家帮姐姐存着,等你回京以后去他那边取。” 雁儿为涴秀打点的包袱里仅有几件物品,除了当年涴秀入宫时的随身饰物,另外就是宁嫔所赠的扇子,和熹妃特别赏赐的一串由碧云寺高僧开过光的佛珠。 该说的都已经说尽,该准备也全齐,涴秀拉着玹玗和雁儿的手,自是一番殷情互劝,也都是压抑着感伤,偏偏此时莲子在外叩门,兰丛轩所有奴才前来给涴秀磕头,又是一串感恩叮嘱之言。 巳时,涴秀先去养心殿雍正帝更前行礼拜别,然后又到景仁宫对熹妃行拜别礼。 今日仍然没见弘历的身影,但甯馨和众妻妾都在,她们对涴秀无非是说些纲常伦理之言,见涴秀始终冷着脸,还是佩兰出来打圆场,把话题转变成了关心体贴的叮嘱。 吉时到,涴秀由命妇引着前往顺贞门外升彩舆,雍正帝和各宫妃嫔皆来相送,两日没有回宫的弘历也已等候在此,他只能送到城外。 出顺贞门,当涴秀走向彩舆时,竟发现每一步都是那么沉重。 纵然她从来不喜欢这片红墙,可到了离开的这一刻,才恍然已经有太多牵绊于此。 “你如今乃是大清公主,日后边疆人民是否能的平顺,就要靠你全力以赴。”雍正帝语气沉重,以江山社稷作为枷锁。“千斤重担于身,切不可有负朕和天下百姓的期望。” “涴秀谨记皇上圣谕。”涴秀微微额首,于人而言她是公主,于己而言就算面对雍正帝,她永远只是大漠儿女,不臣服于任何皇族。 众人皆因涴秀生疏的称呼心中暗暗紧张,雍正帝却不以为然地淡淡点头。 最后的跪拜诀别,气氛僵硬古怪,听着涴秀对熹妃的一席亲情留言,除了雍正帝以外,齐妃和裕妃只叹无奈,甯馨和佩兰也觉不忍,其他的妃嫔和女眷即使与涴秀未有深交,却也是感同身受,难过这就是八旗女儿的悲哀。 大喜的日子,作为奴才不能痛哭流涕,玹玗和雁儿站在熹妃身后,看着涴秀一步步远走,泪在眼眶中打转,但还能勉强忍住不掉落。 直到那一声稚嫩的呼唤响起,不知永璜为何会冲了出来,跑到涴秀身后拉住她的裙摆。“涴秀姑姑,你还会回来吗?” 蓦然回首,看着那张满脸泪水的小脸蛋,涴秀努力伪装的冷峻瞬间崩塌,身子不由得软下来,蹲在永璜面前,勉强勾起的笑意中尽是凄绝,“当然会,有永璜在宫里,姑姑当然会回来。你额娘身子不好,别让她担忧,别惹她生气,要好好读书习武,知道吗?” 以前,在弘历的众多妻妾中,她和敏芝的矛盾最深,可最后只有敏芝真诚以待,于病中还准备了送行之礼。 一张红纸,包着杂乱的中药:龙眼、狼毒、泽兰、人参、五味子、莲芯、没药、桑枝、麒麟竭、当归。刚看到的时候她还不明白,而玹玗却告诉她,那是一番甘冒大不韪的肺腑之言:君王心中戮,更比狼毒,责难红颜无辜,人生五位心最苦,莫伤怀,待到龙血枯竭日,便是当归时。 这样的东西若是被别人看透,敏芝难逃一死,所以涴秀深深体会到言语中的怨怼,或许敏芝觉得嫁给弘历也是一种无奈,虽然夫君乃人中龙凤,但注定不能专情以待。 玹玗和雁儿强忍的眼泪因为永璜这哭喊,再也不受控制的落下,却又都捂着嘴,不敢哭出声。 永璜是弘历的长子,弘历站在一旁都没出声,甯馨和佩兰也不开口。 “郑妈妈快把大公子抱回来。”荃蕙话音刚落,身边的秋月就拽了拽她的衣袖,并低声让她别多事。 郑妈妈满脸为难的望了望弘历,又收回视线看着甯馨,可两个人都默不出声。 雍正帝冷眼看着,皇孙和姑姑告别,他若是阻拦就太不近人情。 气氛愈发尴尬,还是苏培盛机灵,上前对涴秀说道:“公主与大公子姑侄情深,但万不可耽误吉时,请公主升舆吧。” 涴秀默默抽出巾帕为永璜拭泪,又招手让郑妈妈过来,并低声嘱咐:“好好照顾永璜……还有,替本公主转告兰嫂子,以前少不更事,多有得罪,让她别记在心上,也劝着她把心放宽些,别能医不自医。” 郑妈妈含泪点点头,她在宫里的时间不长,但自幼生在富察府那样的深宅大院,也算是看淡了人情冷暖,没想到在敏芝落魄时,唯一真心关怀的居然是涴秀。 “奴才遵命,明日就去为公主传话。”说着弯腰欲抱起永璜,郑妈妈柔声哄道:“大公子,别耽误公主的时间了,以后公主会回来省亲的。” 哪知永璜拽着涴秀的衣裳就是不松手,“姑姑,现在只有你还惦着额娘,你要早点回来看我们,以后永璜再也不给姑姑取外号,也不去姑姑寝殿捣乱,姑姑一定要早点回来。” 见此状况,熹妃只得亲自把永璜抱走,命令玹玗和雁儿将其带回景仁宫,也让两个满脸泪痕的丫头离开,免得她们眼底的怨气招来是非。 临别前再次回望那片红墙,涴秀幽幽闭上双眼,能走出去是她的幸运。 出神武门,前导仪仗之后是弘历和谟云骑马并行,接着是送嫁护军,银杏奉旨与涴秀同乘彩舆,后面的几辆马车是涴秀的妆奁,还有随嫁的奴才,特赐的马匹等。 队伍有条不紊地前进,神武门外闲杂人等不得走动,但围观的百姓依然不少,看热闹的人都是一脸喜气,可知道车中新娘早已泪湿红妆。 彩舆外北风呼啸, 玹玗并未走远,进入顺贞门后,她让雁儿带着永璜先去景仁宫,自己却跑到延辉阁上,默默望着车队远去。 雍正帝真是好无情,涴秀刚登上彩舆队伍还未出发,他已经转身离开。而在场的其她妃嫔也只能随之而去,就连熹妃都不曾多留,但玹玗清楚地看到,雍正帝走后,熹妃转身时竟是掩面而泣,由秋华和秋荭搀扶着回景仁宫。 车队已在视线中消失,玹玗记起曾去城墙角楼打扫,那是紫禁城最高所在,可以望得很远,又见顺贞门前的人都已散去,便不顾一切的向城墙上跑去。 顺贞门和城墙守卫顾忌玹玗和两位阿哥的交情,也不敢阻拦,任凭她直冲角楼顶层。 气喘吁吁地爬到三层,一抬头,被眼前出现的人惊得差点忘了呼吸。 “五爷!你怎么会在这里?” 弘昼微微侧目,淡然地扯动嘴角,“不然你以为那样横冲直闯的上来,为什么会没有侍卫阻拦。” “哦……”玹玗愣了愣,猛然回过神,“可是五爷怎么会……不是,我是想问,既然无事,那为什么没有去送涴秀姐姐?” “醉魂香。”弘昼转过身,直直地盯着玹玗,问道:“那可是宜太妃才有的东西,你给她的吧?” 玹玗心虚地点点头,再伶牙俐齿现在也不管用,“五爷是怎么……” 话说一半,她真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这种事情心照不宣,如果真问他是如何离开的,他若如实回答,她是不是就得如实招供。 “罢了,她不想我送嫁,我就不出现, 我都拗不过她,你们是姐妹,又能如何。”弘昼无奈一叹,望着渐行渐远的队伍,神色也随之肃然。“你可听过,明朝永乐皇帝为何会迁都于此?” “天子守国门。”玹玗偏头想了想,恍然一笑,又劝道:“五爷乃是大清的阿哥,这话以后还是别说了。” 对于他们满人来说,明朝是丢掉江山社稷的失败者,可纵观明朝两百七十六年的历史,除去满清入关后对朱姓皇室的污蔑,抛开那几个昏庸无道的君主,大明王朝确实算得上傲骨铮铮,比脏唐臭汉有过之而无不及。 明正统十四年,明英宗被俘土木堡,明朝断然拒绝蒙古的要求,不肯以财帛换回英宗,反而另立新君。在愚者眼里,只能看到大位之争的阴谋,可实际上英宗宁死不降,新君宣宗也将蒙古击退。 明崇祯十七年,京城形势危机,众臣劝明思宗迁都,先逃离是非之地,但思宗断然拒绝,最终在景山自缢殉国,虽有愧列祖列宗,却忠于大明江山社稷。死前还在蓝色袍服上留下遗言: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 回顾历史长河,有无数类似事件,可即便盛世汉唐都以赔款、和亲、脱逃为应对之法。而亡于大清的明朝,无论遭遇何种危境,既没有屈膝投降,也没有割地赔款,更不曾用女人去平息战乱。 而大清呢?从皇太极入主中原,经历顺治朝、康熙朝、到雍正朝,和亲屡见不鲜,口口声声说满人是金戈铁马,实际还不是躲在女人身后。 明朝亡了,不是输给满人,而是败给自己。 君非亡国之君,臣皆亡国之臣。 朝代变迁,盛衰起伏,大清亦不可能千秋万代。 只是不知道,大清走到尽头之时,又会是怎样的情形。 “紫禁城地下藏着什么,你和御前宠臣、后宫宠妃之间又在谋划什么,我知道,四哥也知道。”弘昼深深地看着她,表情森寒地说:“不过,我和四哥都会视而不见,所以你们想怎么样,放手大胆的去闹个天翻地覆吧!” 望着弘昼颓然离去的背影,玹玗先是震惊,而后深深感慨。 雍正帝真真把自己逼到了众叛亲离的地步。 第270章 峦岏嶂 《吴越春秋》有云:吾观喜之为人鹰视虎步,专功杀之性,不可亲也。 自古形容帝王,仪态为龙行虎步,敏锐的观察乃是鹰觑鹘望,所以凡君临天下者,都是不可亲近的狠绝之人。 帝王翻手可拯救苍生,覆手可倾尽天下,生杀予夺只在一念之间。 只是要如何做到不留痕迹,除去心腹大患的同时,又要让前朝后宫,甚至天下万民都没有非议,那总是要费一番心思。 雍正帝铁腕执政,常常行事迅雷不及掩耳,让身边之人无从窥探揣摩,更难以防备。 涴秀出嫁的第二天,养心殿就传出皇上圣体抱恙,听闻是在顺贞门受了风寒,病情不算严重。 但奇怪的是,雍正帝命弘历坐镇军机处,相关政务均交由其裁决。 兰丛轩的人事暂无变动,但玹玗和雁儿都悄悄打点细软,既然雍正帝病倒,那最多不出两日,她们就该奉命调回景仁宫。 “你怎么了?”见玹玗双眼发红,想是整夜未曾合眼,雁儿递上一杯参茶,又低声劝道:“格格既然已经上路,咱们只能想着吉人自有天相。” “我是觉得有些不对劲。”玹玗捧着茶盅,嗅着优雅醒神的清香,却没有要喝的打算。“昨天四阿哥骑的马是步云骑,而谟云公子居然骑着白蹄骓。” “这有什么问题吗?”雁儿记得,才草原时涴秀也骑过四阿哥的白蹄骓,所以想不出有何不妥。 “且不说四阿哥是个爱马之人,从不可轻易让出白蹄骓,也就是涴秀姐姐得他宠着。”玹玗小啜了一口参茶,又继续解释道:“那谟云公子乃是军营中长大的人,送嫁之路关山千里,断然不会冒险选择别人的坐骑。” 白蹄骓是弘历所有坐骑中最聪明的一匹,乃典型的草原马种,性子沉稳不惊不诈,能日行千里,还耐劳且不畏严寒,是难得一见的良驹。 这样的季节里,草原上冰天雪地,涴秀想要逃离送嫁营队,白蹄骓会是最好的选择。 “如果不是四阿哥有心想把白蹄骓送给格格,那可能就是……”雁儿迟疑地问道:“你是在说,四阿哥也知道格格想逃婚?” 玹玗只是一叹没有回答,她一夜难眠不是因为担心涴秀,而是昨天听了弘昼的话,才深深体会到齐妃之前所言。 弘历果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他在走雍正帝的旧路,却能让双手干干净净。 她不由得担心,待到他君临天下后,齐妃、熹妃、还有她和参与到这个计划中的所有人,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难怪两兄弟感情那般要好,弘昼都要韬光养晦,为自己留下后路,防范于未然。 “玹玗姑娘,齐妃娘娘来了。”莲子突然在外叩门。 齐妃为何到此,玹玗和雁儿都心知肚明,于是整理了衣服,就往正殿而去。 莲子她们上过茶就被遣到门外候着,殿内只有翠缕伺候在侧,其手中还捧着一个木盒。 待众人请安完毕,曼君拉着玹玗的手,柔声说道:“今日来是因为有事安排,景仁宫人手不足,银杏随公主陪嫁,秋月又被拨去照顾蕙福晋,熹妃用人又向来谨慎,本宫想着与其从内务府新挑人过去,还不如让熟悉的人回去。” “全凭齐妃娘娘安排。”玹玗微笑着额首。 “是想借雁儿回去当差,不过她仍是兰丛轩的掌事姑姑,每日还是回这边居住。也不急,这段时间公主出嫁,你们也忙坏了,所以让你们休息三日,廿六那天再去景仁宫。”曼君拍了拍玹玗的手,笑道:“至于你却是要回景仁宫居住,有皇上的旨意,你在兰丛轩乃是半个主子,回景仁宫后亦是一样,皇上的意思是公主刚刚出嫁,熹妃未免伤怀,所以让你过去陪伴熹妃,和雁儿相同,也是廿六在过去。” 听闻是有人事变化,莲子她们都忍不住担心,偷听到与自己无关,兰丛轩一切几乎没有改变,这才安心了几分。 雁儿瞄到在门外探头的莲子,怕她们惹怒齐妃,忙领命急着退出去,“齐妃娘娘,奴才先行告退去给玹玗姑娘收拾细软。” “去吧,以后你两边跑,要辛苦了。”曼君浅淡一笑,上次涴秀借密道,便知道雁儿也在她们这条船上,所以低声吩咐道:“把外面的奴才带远些,我有话要和玹玗私下聊。” 雁儿额首,出去后连忙带着莲子她们去前厅,当然也少不了一番训斥。 曼君拉着玹玗进入侧间,翠缕递上木盒后,也退出去在门外守着。 “皇上果真病了,事情和我们预想的一样。”曼君把木盒打开,里面全是莲花样式的上等檀香,“这是皇上赐给你的东西,并要我吩咐你,过几天跟着熹妃去碧云寺祈福,每日都要在熹妃面前燃上一粒。” “可再过几天就到除夕了,皇上就这么心急?”事情本在预料之内,只是玹玗没想到,雍正帝如此迫不及待。 “皇上行事永远如此,让人防不胜防。”曼君淡然一叹,按理说涴秀出嫁,年节里雍正帝应该对熹妃格外眷顾,可事情就是这么出其不意。“皇上已经下旨,在他生病期间让四阿哥监国,其目的就是要让他分身乏术,无暇顾及熹妃。而且我听说,这些年因鄂尔泰实行改土归流太过强硬,引得苗疆一带很不稳定,皇上预备年后处理,人选肯定又是弘历。此外,皇上还下旨,从明年起,所有祭祀都交于弘历主持。这是明着昭告天下弘历的储君身份,也让瞬间削去了弘皙的所有实务,又能麻痹熹妃和钮祜禄家族。” “不知道四阿哥是否已有应对良策。”玹玗心中不由得轻颤,“那样的禅室,如果真的住进去,定然十死无生。” “听闻这段时间弘历忙得都不回宫,想必已经有一番妥善的安排,你且不用担心。”曼君冷冷一勾嘴角,高深莫测地说道:“对咱们这位皇上,弘历没有外表看着那么孝顺,当年的旧时他知道得太多了。” “娘娘这是什么意思?”玹玗不解,难道弘历对他们弑君的筹划不闻不问,是因为有其他缘故,可这么多年他深受圣宠,真不想出他对雍正帝会有何怨恨。 “这些事你还是别知道的好。”曼君默了片刻,指着玹玗手中的木盒,冷笑道:“先想想,如何用那东西演一出好戏,让熹妃对你深信不疑。” 既然曼君讳莫如深,玹玗也不便继续追问,只是拿出一颗檀香嗅了嗅,冷声一哼,“这东西除了檀香味甚浓外,并没有其他味道,应该是无毒的吧?” “不错。”曼君笑着点点头。 “那我知道该如何做了。”玹玗的眼眸变得深邃,嘴边含着冷笑,“娘娘过来的时候,可有人见到?” “我从养心殿出来,直接到兰丛轩,见到的人不少。”曼君用手指敲了敲木盒,“而且,皇上将此物交给我时,苏培盛就在一旁,他既然看到了,熹妃就没可能不知道。” 玹玗微微沉吟,“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明日先去趟御药房,廿五傍晚让瑞喜神神秘秘的来兰丛轩,然后就会连夜去向熹妃请安。” 曼君不可久留,听过玹玗的安排,又帮忙筹划了一下,便带着翠缕离去。 她还要去储秀宫探望裕妃,弘昼依旧没有上朝,裕妃这下是真病了,虽然她们不算和睦,但有弘昼为牵连,多少也有些情义。 宫里的女人怎么说都是可怜,想裕妃那样被丈夫和儿子冷待,就更为可怜。 其实曼君知道,弘昼和其少来往,主要是想让裕妃少动些心思,别到最后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 毕竟对只有贪恋,而无本事的人来说,在宫中安分守己,才是保命之道。 时间转眼即过,腊月廿五深夜,玹玗只身前往景仁宫。 “娘娘已经就寝,有什么事明日再来。”秋荭拦在景仁门,怎么都不肯放玹玗进去。 “若非事关紧急我何必星夜而来。”玹玗故意高声,很不客气地驳道:“如果娘娘怪罪我自会承担,你也最好让开,否则我可动手。” “放肆!”既有机会整治玹玗,秋荭哪里肯罢休,喊道:“来人啊!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奴才拿下,堵着嘴绑在前院的树下。” 深夜闯宫乃是重罪,就算玹玗身份不同,她这样处理也在情理当中。 几个太监虽然围上来,却不敢动手,都知道玹玗算是半个主子,若是按秋荭所言,只怕他们都会落得和莺儿一样的下场。 可总这么僵持着也不是办法,万一惊动宫中侍卫,只怕还会给熹妃惹来麻烦,当中有个机灵的小太监偷偷往后面跑去,去通知在廊下上夜的于子安。 玹玗瞄到那个小太监离去,就索性把事情闹得更大些,一把掐住秋荭的脖子,冷声警告道:“深更半夜,我是有要事来回熹妃娘娘,你大呼小叫什么,若是惊动了其他宫院的主子,你担当得起吗?” 其实她心中清楚,宁嫔死后承乾宫空置;旁边延禧宫只住在两位新受封的答应;钟粹宫齐妃早有安排,这时候不会有侍卫巡经此处,她可毫无顾忌的大闹一番。 这也算是立威,却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雁儿。 她很快会随熹妃前往碧云寺,雁儿回景仁宫当差,没有人护着定会吃亏,趁早把这些嚣张跋扈的钮祜禄家包衣除去,雁儿才能安安稳稳的等到她们回来。 “你……放……放手……”秋荭被掐得喘不过气,她哪知道玹玗是练家子,手劲可不是一般女孩能比。 “怎么回事啊!”于子安匆匆而来,厌弃地瞥了秋荭一眼,转头向玹玗询问:“姑娘这是怎么啦?有何事只管吩咐老奴。” 旁边的奴才听于子安这般礼待,都暗自庆幸他们的选择是对的,又不由得暗叹,秋荭是要倒霉了。 玹玗松开手,一脸凝重的对于子安说道:“于公公,我有要是得面见熹妃娘娘,所以才……” “不用解释了,跟老奴进来。”他知道玹玗是个谨慎的人,若非天大的事情,绝不会这般枉为。 从秋荭身边走过,玹玗侧目,柔柔笑道:“刚刚得罪了,明早定会向姐姐赔不是。” 明明是一句道歉之言,却让秋荭心中一凉,身形不由得软了许多。 其实熹妃并未就寝,她一直在等,看玹玗会不会来。 寝殿内,玹玗递上檀香,并把事情原委都详说了一遍,“按照齐妃娘娘的说法,皇上年前就会让娘娘去碧云寺,如果这檀香无毒,那定会用其他手法,此物只是用来转移视线。既然皇上对娘娘已起加害之心,时间不多,娘娘要赶紧应对。” 毓媞的神情并无波动,望着玹玗良久才淡淡问道:“你深夜闯来就为此事?” 既然熹妃眼底没有半分惊讶,想来不仅仅知道檀香的事,玹玗心念一动,点头道:“涴秀姐姐离开时千叮万嘱,一定要奴才好好伺候娘娘,涴秀姐姐说,娘娘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哽咽的话音让毓媞幽幽敛眸,沉默了片刻,招手让玹玗上前,“好孩子,难为你有心,你且安心回去,本宫自有应对之法。” 第271章 岫玉琢 第二日,玹玗和雁儿早膳过后才前往景仁宫,已不见秋荭的身影,听说清早就被熹妃打发去了辛者库。 奴才们众说纷纭,就连新升为掌事姑姑的秋华,都误以为是秋荭得罪了玹玗,才会有此遭遇。现在熹妃身边,恐怕只有于子安能明白主子心思,秋荭固然是钮祜禄家族的包衣,可信是一回事,但心胸狭窄容易因私怨误事,这就犯了大忌。 “玹玗姑娘,娘娘已经吩咐下来,以后你住东侧殿,让秋荷伺候姑娘的起居。”秋华素来性子平和,如今身为景仁宫掌事姑姑就端着气度,说话待人皆是模仿旧日的银杏。“雁儿,玹玗姑娘以前的房间留给你用,虽然你要管着兰丛轩的事物,每日是朝来晚去,但在这边总要有个可供歇息的地方。景仁宫粗使的奴才足够多,娘娘交代下,你协助于公公管理库房,和监督那些小宫婢,尤其是她们在清扫娘娘寝殿的时候。” 这两年雁儿跟在涴秀身边,又有玹玗教着,虽未到识文断字的程度,但应付出库入库、登记造册还是绰绰有余。且熹妃能让她打理库房和寝殿,就说明对她的信任不在秋华之下,至少接下来的几个月她不会难过。 玹玗浅笑道:“有劳秋华姑姑打点。” “应该的,我让秋荷先带姑娘去住处,姑娘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添置,只管吩咐我就行了。”秋华有礼的说完,转头对雁儿说道:“娘娘这会儿正在养心殿侍疾,于公公在库房里忙着打点年节下的赐礼,你现在就去吧。” 玹玗让雁儿先去,自己把东西放好后,也会过去帮忙。 东侧殿内,物品摆设一切如旧,可物是人非难免惹人伤怀。 “奴才来帮姑娘整理东西吧。”秋荷面无表情,声音也极为冷淡,视线却直直盯着玹玗包袱中那个描金彩漆长方形盒。 “我并非主子,所以秋荷姐姐不用自称奴才。”玹玗唇边含着浅笑,打开盒子捧到秋荷面前,“这盒子以前是端慧公主为我收着,你之前应该见过,所以才这么好奇吧。” 秋荷微微下头,眸光闪动,有些心虚地说:“奴才只是多看了几眼,还望姑娘见谅。” “你非要自称奴才,我也受得起。”玹玗把盒子中的物品一件件取出来,展示给秋荷看,“这里面就只有一支素银簪子,一块绣着琼花的巾帕,和皇上御赐的金锁,如果以后里面多了什么,或是少了什么,可就要责问秋荷姐姐了。” 弘历所送的香囊和玉佩她贴身戴着,至于两幅画,就留在兰丛轩那边,由雁儿和莲子她们看着,比带过来更安全。 情急之下,秋荷脱口而出,“我哪里承担得起。” “那就收起你的心思。”玹玗将所有东西收入盒中,当着秋荷的面放在枕头旁,然后微笑着与其面对而站。“我没兴趣了解你与莺儿、秋思、秋荭有着怎样的交情,她们的下场全是自作自受,我真不希望你成为第四个。其实在宫里,我们都是奴才,何苦彼此为难,相护帮衬着给自己铺一条平坦之路,不是更好吗?” 秋荷低眉敛眸,她知道玹玗此言非虚,当初确实是莺儿无事生非,从毁容到轻生,桩桩件件都是自讨苦吃。反观雁儿毫无背景的辛者库出身,这两年却越混越出息,明明比她还晚入宫,竟捞到个兰丛轩掌事姑姑的位置,她也应该识时务点。 “在姑娘面前我不敢有任何心思。”秋荷福身一礼,“若以前有得罪之处,还望姑娘大人有大量。” “姐姐多虑了。”玹玗从包袱中取出一个十两的银锭子,放到秋荷手中,“我入宫时间不长,最初跟着宜太妃娘娘也没得什么赏赐,后来又跟着不喜欢珠钗佩环的端慧公主,所以拿不出什么像样的见面礼,这十两银子虽然俗气,却是我的一点小心意,听说姐姐家里开销大,兄长年后又要娶妻,你总得有些表示。” 攥着手中的银锭子,秋荷两眼都在发光,她在宫中当差一年的俸银才仅仅二两,有时偷偷做些绣活托人带出宫外变卖,扣除各处打点的钱,提心吊胆一整年都还存不到十两,玹玗竟然阔气的说这是点小心意。 看来宫里的传闻是真的,公主下嫁前的确把所有金银都分给了兰丛轩众人,以前景仁宫的奴才都不愿意伺候涴秀,看来还是她们这些人目光短浅。 “谢姑娘赏赐。”秋荷欣然接受,她可不想在这个后宫虚度一辈子,有这样安稳的钱可拿,也就不用在乎是做主子的奴才,还是奴才的奴才。 玹玗交代下东侧殿内所有物品不许变动,保持涴秀居住时的原样,然后又把包袱交给秋荷,只说放进柜子就好,不用整理。 离开东侧殿,先去小厨房煮了一壶茶和配上两碟点心,她才往库房而去。 “于公公,我现在没事,过来帮忙可好?”把差点放到桌上,先斟了一杯递给于子安,乖巧地笑道:“你老人家都忙着一大早了,坐下来歇歇,这是菊花枸杞茶,提神名目的。” “我就说昨晚梦到喜鹊,原来是有你这个贵人相助,那老奴就不客气的指使姑娘了。”于子安笑着接过茶,指着桌上一摞红笺说道:“姑娘的字漂亮,就有劳姑娘按册子上的名单把笺子写好,贴在相应的纸盒上。这都是娘娘私下赏给母家重要亲戚的,万不能弄错了。” “好,于公公放心,我一定不会帮倒忙。”玹玗大致看了看册子上的赏礼,转头对雁儿说道:“我看娘娘赏给几位侄女的年礼都一样,麻烦雁儿姐姐先把这些捡出来包好,同时我就写笺子往上贴,至于送给老夫人她们的年礼,是需要金纸包装,等到最后再弄。” 见玹玗无需提点就能筹划得当,于子安也乐得偷懒片刻,只是这人一闲下来,想得问题就多了。“真不知道皇上是得了什么病,养心殿这次连半点风声都没透出来,昨夜皇上病情加重,娘娘奉命连夜侍疾,到现在都没回来。” “昨夜就去了?”玹玗一惊,心想着明日就是大寒,倒是个上山祈福的适当日子。 “是啊。”于子安心焦地点点头,“昨夜你前脚刚走,御前的陈公公就来请娘娘了。” 玹玗并不多问,但于子安跟着熹妃这些年,出入宫禁传话于景仁宫和钮祜禄府之间,算是熹妃真正信任的心腹,在他面前还是少说话以免出错。 养心殿的随安室内,没有一丝药气,反而弥漫着浓浓檀香味,东侧墙的条案上摆放着几件法器,床框上还贴着三道灵符。 自贾士芳冤魂不散的事件后,养心殿已经有三、四年不见这样的架势。 毓媞坐在床沿侍奉汤药,雍正帝面色正常,根本不像有病的样子,且苏培盛悄悄告诉她,这些汤药都是益肾补气之用。 娄近垣立在一旁,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最后还扯出荧惑异动。 毓媞暗自腹诽:这一番长篇大论说得倒还有些靠谱,苗疆那边蠢蠢欲动,难保不会出现战事。雍正帝又在年关这个节骨眼装病,别委婉说异动,还不如直接说是荧惑守心。 “若能为皇上进祥添寿,为大清国祚祈福,臣妾愿去佛寺念经静修。”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毓媞不表态也不行,不过要冒着如此大的危险,她总得为自己求得些利益。“不过,臣妾虽代执凤印,可在妃位中只排第二,所以担心我之自请会让齐妃姐姐心有不快。” “熹妃娘娘此言诧异。” 娄近垣眼眸半敛,说道:“这祈福之人也要八字适合,齐妃娘娘地位虽尊贵,可贫道推算过,齐妃娘娘近两年都不宜参加任何祈福祭祀。” 毓媞在心中冷笑,却站起身跪在君前,“既如此,臣妾斗胆请旨,望皇上允准臣妾去寺庙为皇上进祥添寿,至于该去哪一所寺院,是在宫中昭显寺或是护国寺,请皇上定夺。” 娄近垣抢在雍正帝之前回答:“贫道扶乩占算,上天选定碧云寺,且清修应远离凡尘俗世,娘娘于明日大寒起程,此去九九八十一日即可。” 去西山祈福念经是有些说不通,但雍正帝喜欢那地方,年年去小住,乃所有皇家寺院中最幽静的一处,近期又新建了清心禅院,是比别处更适合接待宫中妃嫔。 但整个过程雍正帝没有啃声,全是娄近垣在转述圣意,很多地方都十分牵强,但偏偏被套上了“术算”两个字,一切就似乎变得顺理成章。 “臣妾斗胆僭越,明日就整装前行。”毓媞回答的没有丝毫犹豫。 雍正帝嘴角微不可见地扯动了一下,开口道:“苏培盛,传朕旨意,即日起晋熹妃为熹贵妃,册封大典定于祈福归来之日。” 毓媞平平静静地谢了恩,雍正帝又称,佛寺乃清静之地,不宜带太多随从,只让她挑选两个细心可靠的。 缓缓抬起眼眸,毓媞眸底瞬息万变,雍正帝果然狠毒,对她萌生杀念,还要引她自己把下手之人带在身边。众人皆知齐妃的安排,是因为雍正帝担心涴秀出嫁后她会觉得膝下寂寞,所以才让玹玗回景仁宫陪伴。 当视线与雍正帝相交时,眸光是无尽柔顺,“臣妾想着带玹玗一人去就行了,皇上既然赐下那副金锁,也就承认她是年皇贵妃姐姐的义女,可从去年到现在,她也未曾尽到半点孝心,不如让她随我一起去为皇上祈福吧。” 雍正帝甚为满意的点点头,让苏培盛送毓媞回景仁宫,又下令内务府打点熹妃明日出行的用品,并遣人今日就去碧云寺通知主持准备,还要留下两个內侍照应。 毓媞被晋封为贵妃的消息,不到半个时辰就传遍六宫,但除了那些位分低微的答应、常在,还有弘历的众位妻妾,齐妃和裕妃都没有去景仁宫道贺。 景仁宫上下亦喜亦忧,还有三天就是除夕,雍正帝却在此时让熹贵妃去佛寺进香祈福,似乎有明升暗降之意。晚膳后弘历前来,母子二人在寝殿内谈了许久,身边没有留下任何奴才,连于子安都得在门外伺候。 这又让众人纷纷猜测。 深夜,玹玗辗转难免,忽然听到有人推门进来,连忙起身下床。 “熹妃娘娘!”称呼脱口而出,又恍然自己错了,玹玗连忙福身改称,“贵妃娘娘怎么会深夜前来?” “别人不知道,你心里还不清楚,贵妃的称号只是催命符。”毓媞满脸疲惫的拉着玹玗坐到炕上,环顾四周,叹道:“听说你让秋荷不要改动这里的任何物品?” “这些都是涴秀姐姐喜欢的陈设,所以我不想动。”玹玗低下头,声音略微哽咽地说:“涴秀姐姐拿我当妹妹,可我明知道她不愿意远嫁准噶尔,却什么都帮不了。” 毓媞微微蹙眉,侧头看着玹玗,问道:“你和雁儿什么时候知道,涴秀与弘昼之间的情愫?” “很早,可是我们答应过涴秀姐姐,要帮她保密的。”玹玗故作心虚地低下头。 毓媞脸上浮现出似有似无的笑,“很好,跟着主子就是要有这样的心境。” “如过娘娘早知道,会成全涴秀姐姐吗?”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玹玗很久。 毓媞沉默半晌,才叹道:“如果弘昼向皇上开口要涴秀,就由不得我不成全,可他什么都没做。” 夜,仿佛凝结,玹玗只能苦涩一笑。 第272章 嗟异叹 玹玗不喜欢下棋,但为了雁儿,却不得不为之。 一子亲情,引出忠心,这一局她胜了,虽然还未完全取得毓媞的信任,但是给雁儿留下了不错的安排。 熹贵妃下令,雁儿处理完年节赐礼的事物,就不用到景仁宫当差,好好管着兰丛轩即可,若有什么需要就去找于子安。 清晨,齐妃冒着大雪来顺贞门送行,两位妃子相视无语,但眼底都藏着诡谲的笑意。 弘历要代病中的雍正帝监国,所以无法亲自送毓媞到碧云寺,可竟然连顺贞门都不来,甯馨解释说,弘历昨夜就未回重华宫,听闻军机处收到八百里急报,苗疆土司似有叛乱迹象,所以彻夜留在那边商议应对。 毓媞轻车简行,玹玗与她同乘凤舆,由内务府总管年希尧率护军相送,队伍也算扎眼。再有三天就到年节,四处应该张灯结彩,可她们出行时天还未亮,又遇漫天飞雪,所以从内城到外城,都不见半个围观百姓,一路冷冷清清,不过街道两边的红灯笼,由白雪映衬着,倒是格外好看。 这辆凤舆很大,毓媞上车后就陷入沉思,玹玗也只能静默坐着,耳畔除了车外的马蹄声,就是呼啸的北风。 忽然,天空中响起一声嘹亮的鹰啸,玹玗心中一怔,忙把车帘撩开,刺骨刮脸的寒风让她瞬间清醒,外面的能见度很低,根本看不到天上是否有鹰飞过。 也许是因为寒气灌入凤舆,毓媞回过神,望着一脸失望的玹玗,问道:“天寒地冻,别伤了脸上的皮肤,你在看什么呢?” “想太多了。”玹玗一愣,摇头笑了笑,“听到鹰啸,也不知怎么的,竟以为是涴秀姐姐的将军。” “当年真不该接她入宫。”毓媞语带幽怨,苦涩一笑,沉默良久才继续道:“我妹妹毓妍从小苦命,因为是庶出,婚嫁也就没人在意。当年之所以会嫁到科尔沁,是因为安亲王的女儿得知未来夫婿身有缺陷,闹着不肯下嫁,这才把毓妍认作义女,代替安亲王之女出嫁科尔沁。虽然毓妍和夫君恩爱有加,却过着牧民般的艰苦生活,一直也没能安定下来。雍正八年,我在宫中的势力稳固,所以想接他们夫妇回京长住,哪知遇上地龙翻身,还没能见上一面人就没了。那年涴秀就和你差不多大,可她从小生活在草原,没你这样沉稳的性子,在外祖家被挑剔受冷待。那段时间弘历刚娶甯馨,也渐渐开始协助皇上处理政务,我们母子就愈发疏远,因觉膝下寂寞才把涴秀接入宫中抚养……” 毓媞幽幽叙述着四年多的点点滴滴,玹玗也就默默聆听着,不由得为她觉得可悲。 八旗女人所求,能与夫君相敬如宾,能有儿孙承欢膝下,可堂堂熹贵妃却什么都没有。雍正帝和她相互算计至死方休;弘历似乎只是感激她的养育之恩;而涴秀虽有几分真正的亲情,却似清酒终会渐渐散去。 不知不觉中到了碧云寺,主持亲自在第一道山门前恭候,先领着毓媞和玹玗一层层殿阁詹拜上香,然后到膳堂用斋,最后去水泉院禅房更衣。 “后山的清心禅院乃是圣驾静修之所,需格外慎重,祈福念经期间必须穿着衲衣。”一直跟随在侧的年希尧恭敬提醒,又让昨日便来此的內侍伺候毓媞去清莲池沐浴。“清莲池只供皇上使用,因为贵妃娘娘是为皇上进祥添寿,所以能够在那边净身,玹玗姑娘还是去女居士门共用的洗尘池吧。” 从离宫到现在,玹玗一直没有正眼看过年希尧,微微额首就随一位內侍而去。 碧云寺乃皇家寺院,在水泉院以北处建有一片寮房,专供皇族内的女居士长期修行所用,有资格留宿于此的都是王爷贝勒家的妻妾,所以毓媞前来为雍正帝敬香,寺中所有接待依旧。 据悉,这也是雍正帝的意思,称不能打扰到其他的修行者。 所谓沐浴净身仅是个仪式,虽然一路寒冷,热水确实很诱惑,可玹玗哪有此等悠闲的心情,只用了三分之一炷香的时间,便匆匆起身,换好上衲衣,又把自己的衣物包好。 踏出房门,玹玗把包袱交给內侍收着,“这位公公,不知我是在此等候熹贵妃娘娘,还是过去清莲池伺候?” “娘娘那边无需姑娘伺候,年大人有些事情要交代,请姑娘随奴才来。”內侍将玹玗带到卓锡泉旁的亭中,见年希尧已等候在此,于是将包袱放在石桌上打千退下。 玹玗闷不作声,低头站着,她想看看年希尧究竟要如何解释。 “坐吧,这卓锡泉水配上碧螺春,能称得上是茶中一绝。”年希尧为她斟了一杯煮好的茶,见她依旧站着,才无奈的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清心禅院虽大,但仅仅是一进院落,正殿是熹贵妃的居所,你若去里面伺候,不可停留过长,以一炷香为限。你住西厢房,不过里面没有碳爖,夜里会很冷,我让人给你添置了两床棉被。东面是个厨房,因为你们不用开火做饭,所以没有米粮,只有水和木材。” “为何不能停留过长时间?”茶香诱人,但玹玗只是望着杯中茶渣沉浮,却没有喝。 年希尧清了清嗓子,说道:“这件事你不用过问?” “不用!”玹玗微微扯动嘴角,冷声道:“大舅舅,听说清心禅院是雍正帝命你监督建造,据说正屋的木材都是精心炮制。” “你是如何听闻?”年希尧显然有些诧异,修建清心禅院几乎没有让宫里的人知道。 “这么大一片禅院,所有工匠都患上了怪病,你觉得能隐瞒得了谁?”玹玗平平淡淡地说道:“大舅舅想杀熹贵妃为弘晟报仇,这点我能够理解,可这种手法注定失败,看熹贵妃如此平静,且出行前她和四阿哥彻夜长谈,想来早有应对之策。” “皇上自有后招。”年希尧笃定一笑。“这次熹贵妃是不可能活着回宫。” “如果她死在这里,恐怕皇上就会把毒杀贵妃的罪名扣在我头上,到时候我就算没染上正屋中的毒,也会身首异处。”玹玗直视着他,眼中没有怨,只是讽刺的笑。 “我早已安排好了。”年希尧摇摇头,肯定地说道:“除夕夜子时,你换好自己的衣服偷偷到寮房去,自有人接应,然后直接送你去蜀中。” 年希尧清楚,撷芳殿的鸿门宴后,雍正帝根本不相信玹玗,只是碍于君王的尊严和气度,暂时善待于她,其实早就在算计,如何利用玹玗除掉毓媞。 此次进祥添寿的计划,他也有出谋划策,涴秀既已出嫁,玹玗就再难有名正言顺的机会离开紫禁城,所以才冒险把她算计进来。 “我不会走,我还有事情要做,阿玛、姑婆、傅海哥哥的血债,我要亲手讨回来。”玹玗决绝的回答,没有半点迟疑。“还有,贵妃娘娘未必那么容易对付,杀她且等到雍正帝死后。” “别胡闹!”年希尧紧紧捏着手中茶杯。 “大舅舅尽管下手,我也会竭力保住贵妃娘娘,我是跟着她出宫,自然也要跟着她回宫,还得亲自去送雍正帝羽化登仙!”玹玗的态度毫不退让。 此刻,两个內侍寻来,年希尧瞬间收敛薄怒,神色淡然就像在对她交代公事一般。 內侍先向年希尧行了礼,才转头对玹玗说道:“贵妃娘娘已经沐浴完毕,奴才奉命来请姑娘,随贵妃娘娘一同前往清心禅院。” 玹玗侧目瞄了眼年希尧,微微一福身,“年大人的吩咐玹玗谨记于心,定然好好伺候贵妃娘娘,不敢有丝毫懈怠。” 瞥了一眼玹玗没拿走的包袱,年希尧才深深一叹,这丫头什么不好学,偏偏学她母亲的倔强脾气。 谷儿被发配伊犁,他原本设计让其在半途遇到意外,连顶替的尸体都预备好了,可谷儿却怎么都不同意。因为她不能死,要活着为夫君洗冤,要正大光明回到京城,重建郭络罗府。 颇为无奈地摇摇头,年希尧对留下的那个內侍说道:“暂时把人都撤了,一切按原计划进行。” 雍正帝是要毓媞慢慢衰竭而亡,才留下在寺中修行的命妇,她们都会是最好的证人。而年希尧欲救玹玗逃离,所以暗中改变计划,预备在除夕夜下手,让禅院失火,到时候只要随便找个和玹玗身量相同的女孩,丢进火海烧成焦炭,就能蒙混过去。反正除掉了毓媞,过程怎样,雍正帝也不会太计较。 可年希尧并不知道,毓媞岂是那么好对付,这碧云寺中的一切,早在她的安排之下。 清心禅院的确别致,院内松柏参天,照壁雕着神兽麒麟,正屋的明间不供神佛,而是供着一壁金龙雕像。 引她们到此的并非主持,而是碧云寺的监寺,也是今年的僧值。 “娘娘,这里为你准备了一张简易的床,皇上下令只为正屋提供碳爖,可那屋子不能住人。”他没有带毓媞进入正屋,而是让她们先到小厨房。“西厢房倒没什么问题,但没有能连接正屋的地道,万一有宫里的人上来,说不定会引起怀起。” 看着玹玗满脸惊诧,毓媞浅浅一笑,“这位空悟禅师乃本宫旧识。” “原来如此,难怪娘娘说自有应对之法。”这一刻,玹玗确定自己已经取得了毓媞的信任,只是听到“空悟”这个法号,又见其年纪和毓媞相仿,望着毓媞的眼神特别深蕴,不由得联想到其他的事情,或许毓媞和宁嫔一样,入宫之前也有箫郎。 玹玗似有疑难之色,引得毓媞狐疑,“想什么呢?” “没什么,只是听到禅师法号,想到《法华经》中的一句:一切诸法,空无所有,无有常住,亦无起灭。”玹玗暗暗庆幸,还好前段时间帮忙抄经,虽对佛学并无太多认识,但也能随口应付几句。 “贫僧法号正是由此而来。”闻言,空悟不禁笑道:“姑娘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悟性,不如让贫僧收做俗家弟子。” 毓媞眸底含笑地瞧着玹玗,“丫头好福气,可知道空悟禅师出家之前乃是贝子。” “原来是爱新觉罗氏,难怪这么年轻就为监寺。”玹玗料想,毓媞和空悟定有一段往事,才会不禁失言。 “既入佛门一切皆空。”空悟并不介意,淡然一笑,又问道:“怎样,你可愿意做我的弟子?” “弟子叩拜师父。”玹玗连忙跪下磕头拜师。 毓媞笑道:“如此一来,你和谟云倒成了师兄妹。” “为师看你小小年纪就如此聪慧,心中亦比常人清明,可眼底又愁云不散。”空悟打量着玹玗,沉吟道:“你的法名……就为‘了了’吧。” 玹玗听出法名中的深意,感慨出家之人,果真能目透一切,有心指点还能如此隐晦,这个师父没有拜错。 清心禅院平常僧人不可随意上来,前来送斋菜的人,都是内务府安排在寮房內侍,不过经他们之手的食物最好别吃,厨房下的地道中已备下米面,够吃上好几个月。 空悟带着玹玗来到院外,指着半山上的一棵参天古树说道:“每日我会让小沙弥在树洞中留下时鲜蔬菜,树旁留下一担干柴,你寅时前去取回来,那时天色最暗,上路虽险,但能避开所有眼线。” 玹玗点点头,心中暗忖:看来帝妃之间的较量,雍正帝已经输了。 第273章 佛寺年 除夕当日,奉先殿祭祖完毕,弘历没有回重华宫,而是直接从东华门离去。 “大过年的,你不回去应酬我的嫂子,跑酒楼来干什么?”弘昼一直跟到太白居雅间,见弘历似乎在等什么人,于是调侃道:“莫不是也在外面藏人了?” 淡淡地瞥了一眼悠闲的弘昼,弘历玩味地重复那独特的用词,“应酬……” “难道不是吗?”弘昼微微一笑,近日他身上的懒散气息愈发强了。 “那你有多久没应酬府中的两位福晋?”弘历一挑眉,勾起嘴角反问道:“好像也很久没去昼暖熏香,就不怕那位茹夫人再闹出新花样?离开圆明园后,她又在宫里待了很长时间,你应该知道。” 弘昼不否认地点点头,苗疆事务还轮不到他烦心,可这段时间他却一直留宿宫中,只为了求个清静。他和涴秀之间的事,引得府中两位福晋追问不休,虽不至于大吵大闹,但每每见面说不到三句,她们就把话题往涴秀身上扯,让他本来就郁结的心情更加沉重,这才索性躲开些。而说到茹逸,她偏偏是表现得太大度,甚至完全不提到涴秀,只是非常隐晦的对他说过一句:做过的事情就得负责。 “我是想去昼暖熏香,京城最有名的戏班子都破例进我府中唱堂会,可临到过年,你却把最好的青衣和花旦弄跑了,这戏还怎么听。”弘昼闲闲的喝茶,眸色有些微变,语气慎重了几分,“江平带着一帮人去理亲王府献艺,他究竟是想玩什么花样?” “他不会被弘皙所用,无需担忧。”弘历淡淡的回答。 “我知道他是身份,只怕他帮倒忙。”弘昼眉头微锁,这段时间的事情也太多了,延丕勒多尔济几天前突然离开,声称要随琼音会家乡过年,可他记得茹逸说过,琼音和雅琴从小就被卖到品香楼,会记得自己的家乡在何处吗? “江平手上掌握的江湖势力不比你差,以后很多事情还得靠他。”弘历半眯起双眸,唇畔噙着一抹冷笑,“私钱和私盐屡禁不止,你我都清楚是何人所为,可是朝中官员怎么都查不到实证,所以此事还得交给江湖人做。” 弘昼撇撇嘴,怀疑地问道:“江平不会是受你指使吧?” “进过理亲王府的人,你昼暖熏香敢接受吗?”弘历摇头反问,又笑道:“不过他们跑江湖的人自有一套取信于人的手段,如果不是他特殊的过去,我都未必会信。” 正聊着如何让江平的人暗藏弘皙贩卖私盐,还有私设铸币厂的事情,李怀玉匆匆进来回话,递了张房契给弘历,又说东西已经都备好,马车就在太白居后院等着。 “偷偷摸摸是要去哪啊?”见弘历假借设宴的名义偷溜出京,居然还留下李怀玉在太白居,引得弘昼越发好奇,且刚才他不小心瞄到,那张房契上的地址,应该是内城正白旗的区域。 弘历淡淡的答道:“有点事。” “你若今晚都不回宫,那没事都会变出大事来。”以为弘历要去碧云寺,弘昼不禁来了兴致,说道:“我也跟去,要不回府都不回府,解释起来还有个推说,两边女人都能应付过去。” “行,但可能会让你失望。”弘历随性一点头,又看了看手中的房契,还是交给李怀玉,“把该布置的人手都安排了,至于这张房契找个盒子锁起来,送到琉璃厂兰亭古墨去,这东西暂时存在那边比较安全。” 弘昼故意玩笑道:“怎么不放我昼暖熏香,难道我那边不安全吗?” “弘皙还会去的地方,安全吗?”弘历摇头一叹,先行走出雅间。 “只要我人在京城,就不怕他能玩出什么花样,还怕他闹得不够大呢。”弘昼无所谓的耸耸肩,疾步跟了上去。 到了太白居后院,马车已经备好,和往常他们乘坐的相比简陋多了,却能很好的掩饰身份。弘历没和小厮说话直接上了车,弘昼也跟着纵身上去,见车里备着白烛、清香、和元宝纸钱,另外又有个小厮把三牲祭品放到车上。 弘昼愈发心疑,看这样子像是要去扫墓。 可以往弘历为避嫌话,就连其生母和孪生兄弟的坟墓都从未在除夕祭过,就是清明节和中元节,也会避开正日,提前或是延后。 小厮还在往车上抬东西,弘昼瞄到李怀玉正在厨房后门边和一个名叫黄三的厨子说话,上次带玹玗和涴秀来的时候他就留意到那个黄三,好像是郭络罗府的旧人。 “师傅,咱们主子说过了,反正你在这也是当厨子,不如去咱们府上领差,主子还让你当管家,你的妻儿都能接过去。”李怀玉说得豪气,反正是慷慨弘历的荷包。“你在这边一年多少钱,咱们主子给你双倍,你媳妇若是也在府上当差,月前另外算。” 这样好的条件,反倒把黄三吓了一跳,知道李怀玉是宝亲王的跟班,他可不想去王爷贝勒的私宅,惹出一身麻烦,连忙委婉地拒绝道:“我和太白居的老板签了三年死约、三年生约,你家主子的好意,恐怕不敢领受。” “你就是卖身给了太白居,大不了主子把整间酒楼买下来。”李怀玉说话的口气,十足十的宰相门前七品官,但笑容却很和善,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条,“你先瞧瞧咱们府的地址,这宅子也不是咱们主子居住,日后时机到了是要还给小姐的,至于府里的人手,就要麻烦你去找回来,以前什么样,交到小姐手上的时候还得一样。” 黄三虽不识几个字,但纸上的地址他还能看得懂,态度立刻转变,点头如捣蒜般应道:“这差事我应下了,有没有工钱无所谓,你家主子要我什么时候去当差,我就什么时候去。” “得嘞。”李怀玉爽朗一笑,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主子说了,每月付你十两银子,你暂时兼着二管家的差事,这是六十两的银票,先付你半年的钱;这张五百两的银票做府上的开销,看你什么时候能上任,去府上看看该添置什么,只要能还原以前的样子,钱不是问题,这五百两不够只管告诉我,主子会另外补上;还有府上人手的问题,尽量找信得过的旧人,月钱主子都按照双倍给。” “咱们府上的旧人,还留在京城里的这些,就没有信不过的。”黄三连连点头,又突然不解地问:“为什么不直接把骆管家请回去?” “主子也想,但骆管家在郭络罗府多年,左邻右舍没有不认识的,现在回去太过扎眼,怕惹来麻烦。”李怀玉笑脸解释道:“再说,骆管家上了年纪,看他在琉璃厂的小生意也还不错,日后宅子交还给小姐,他愿意回来当然最好,主子不也只是让你当着二管家吗。” 弘昼在车里听着那两人的对话,脸上的笑意逐渐加深,没想到弘历为了玹玗那丫头还真舍得花钱,只是郭络罗府的旧宅是被年希尧赁下,弘历是怎么把房契搞到手,年希尧竟然也肯答应。 “我们这是要去哪?”马车出了京城,却没往西山的方向,弘昼这才忍不住问。 闭目养神的弘历轻声回答:“云梦山。” 今年冬月初三海殷祭日,他让李怀玉找人盯着兰亭古墨、千丝绣、和黄三的家,天还未亮时,果然见他们带着家眷各自出京,又不约而同的相遇在云梦山脚下。弘历的人怕引起怀疑,一直蛰伏在他们进山的附近,三个时辰后一众人同时下山,然后各自回京。弘历派出的这些人都是军中野战出身,最擅于追踪,骆均等人走远后,他们凭借着荒草的痕迹在半山找到一座空碑孤坟,坟前还摆着新鲜祭品,灰烬像是刚刚化过元宝纸钱。 马车停在云梦山脚,放眼望去此处山势耸拔,上有多姿的奇峰异石,下有深不见底的幽花沟涧,云雾缭绕变化莫测。 两个小厮挑着担子头前带路,除了前面一段山路外,后面全是在及腰的荒草丛中穿行,弘昼走的昏头昏脑,正奇怪那两个小厮是怎么找到方向,却发现他们经过的雪径荒草,好像都被人踩踏过,等到孤坟前,果见积雪都被清除,应该早有人来祭拜。 燃烛焚香化宝,两个小厮远远退开,弘历和弘昼都恭敬拜祭。 “这里的环境还真不错。”弘昼环顾四周感慨而叹,已经算得上荒山深处,可下葬之后仍然不敢撰碑。 弘历无语,默默的从怀中取出一张纸,词是他在太白居默出来的。弘昼探头一瞧,眼中顿时迸出惊愕,看格式应该是《忍泪吟》词牌,好与不好且不说,但字字句句都是大逆不道之言: 金戈铁马将军志,却落成殇。恨满愁肠,佞贼凶谋伐命戕。 多疑嫉忌心苛慝,何配为王。不忘愆殃,此怨终要帝血偿。 “玹玗写的。”瞥见弘昼难以置信的眼神,弘历淡淡地说道:“岳钟琪判决下来后,那丫头病了一场,发烧又喝过酒,才会写出这东西,还好是在拒霜轩书斋,原来那张我亲手烧了,不过今日来祭海殷大人,觉得应该让他知道那丫头的心思,所以默了一份。” 弘昼长长舒了口气,心中一颤,低眸冷笑道:“小小年纪,肩上却压了千斤重担,你说,她的孝顺,是不是在体现我们的不孝啊?” 弘历没有回答,抬眼望向远处的山峰,忍不住担心,在碧云寺后山上,玹玗是否能有个安稳的除夕夜。 民间和宫里过年,都是吃穿玩乐,年夜饭鸡鸭鱼肉得齐全,还要燃放烟花爆竹,处处充满喜庆。 可佛寺的除夕却大有不同,出家人不似红尘中人那样讲究吃穿,而是忙着“礼”和“供”。 礼,是拜大佛,拜祖师、主持、监寺;供,是普供,到个殿佛前上供。 除夕夜,碧云寺众僧集中在释迦牟尼殿诵经,然后排成东西两排拜佛,之后是僧人互拜,最后由一名代表去拜主持和监寺。不过拜法与拜佛不同,拜佛要拜三次,拜法只需一次就行。 当然,这些仪式只有僧人参加,毓媞和在寺中修行的女居士则简单的多,只需一层层殿阁供果参拜即可。 因为是除夕夜,毓媞带着玹玗到寮房与修行中的皇族女眷共度。 今日的菜色特别丰盛,算上糕点一共有二十七道,都是木耳、黄花菜、各种菇类、豆腐、和宫里专程送来的青蔬做成的上等斋菜。 佛寺中不能饮酒,便已卓锡泉之水煮茶代之,这种经历倒是难得清雅。 席间,毓媞一直留意着角落的一位夫人,玹玗随其视线望去,那位夫人看起来和毓媞差不多年纪,不过脸色略微苍白,神情憔悴总是低着头,也不和其他人言语。 毓媞轻声对身侧的玹玗吩咐道:“丫头,席散后你请那位夫人到清心禅院去。” “妥当吗?”玹玗有些迟疑,这些天她和熹妃都睡在小厨房,山里下雪太冷,西厢的两床棉被根本没法御寒,倒是在厨房好些,灶膛中一直燃着火很是暖和。可堂堂为皇上进祥添寿的贵妃娘娘,若被命妇发现住在厨房里,传出去那还得了。偏那间正屋每日进去的时间不能超过一炷香,毓媞也只是在三餐时间,为了应付宫里的內侍才会进去。 毓媞淡淡一笑,“她是我妹妹的贴身侍婢,后来送给安亲王的六公子为侍妾,所以无妨。” 玹玗恍然,额首而去,那位夫人听了传话,才满眼惊讶的抬头望向主位。 第274章 陀螺命 修行之人自然少去许多凡尘俗念,便是面对堂堂熹贵妃,也没有几句奉承迎合的话,众人坐在一起都是讲些佛偈,如何放宽心境之类。 玹玗淡然听着,感觉这些长期于佛寺中修行的女眷,只有少数年迈者是因人生已经历过太多起落,且膝下无子,又笃信佛学多年,遂寄居在此了此残生。而多数女居士似乎更像是闺中怨妇,在家受丈夫和正妻的冷待凌辱,只好躲到佛寺中借口为夫君或是长辈祈福,其实只想寻求慰藉。这些女人在府中应该也没什么地位,以至于大过年都无人来接,偏都是皇族中人,碧云寺又不能拒之门外。 还未起更,寮房的夜宴就已散,对这些长年熬清守淡的女人而言,并没有什么所谓的喜庆,心死如止水,每一天都瘦影孤单,凄凉哀绝如无休止的洪水泛滥心湖,又岂能奢望她们在这种合家团圆的日子,寂寞的喜笑颜开。 没有欢声笑语,也没有戏曲歌舞的守岁,原来是这样难熬。 虽然受到贵妃的邀请,可是按规矩,除夕之夜需为夫家长辈守岁,所以那位夫人请玹玗回话,明日初一再正式去清心禅院拜见熹贵妃。 內侍只将毓媞和玹玗送到禅院外,得了赏钱就匆匆离去,大年夜他们也不愿意在佛寺无聊寡淡的过,有了银子当然是溜到山下喝酒吃肉,再听听小曲取乐。反正年希尧有令,一切按照原计划进行,他们的职责仅是负责一日三餐,只要天亮之前赶回来即可。 入院,玹玗直接进入厨房,这几天毓媞和她都是在此居住。 刚开始她还担心,从小锦衣玉食的一朝皇妃能不能承受此等苦日子,没想到毓媞告诉她,在雍亲王府的那些年,所承受的苦比现在凄凉十倍。 “有人来过!”灶上一大锅水都已经烧开,四周却没什么变动,只灶台上多了个用棉布盖着的竹簸箕,揭开一看,玹玗惊讶地喊道:“谁这么好心送来饺子,好像还是肉馅的,应该不是寺里的和尚吧。” 毓媞默了片刻,淡淡一笑,“今天夜宴好像有两位夫人没有参加。” “对啊,是萨喇善贝勒家的两位侍妾。”对皇族宗亲玹玗并非都了解,但在草原时她听到弘历提起过萨喇善几次,据说其弓马骑射非凡,和弘历的关系也很好。“听说萨喇善是太宗皇帝第十子的后人,多年来赋闲在京中,好像和妻妾的感情挺好啊。” “你又是从哪听来的?”毓媞眸光一敛,低头笑了笑。 “听四阿哥说的,上次在草原春搜的时候。”玹玗刚才并非失言,而是故意显露出她和弘历亲近,但没有要隐瞒的意思,逶迤的取信于毓媞。 “他竟愿意和你说这些。”毓媞抿嘴一笑,低喃道:“不过也是,你比涴秀更适合当他的妹妹,性子沉稳,脑子也清醒,以后有些事情还得靠你。” “我能做什么,最多是一双耳朵聆听罢了。”玹玗不经心的回答,装作研究该如何煮饺子,可双手指尖却悄悄对掐,她已经听出了毓媞的意思,以后她得付出一对眼睛。“娘娘,饺子要现在吃吗?” “这里哪有什么娘娘。”毓媞临窗而立,仰天长叹道:“我从来不是真正的娘娘,当初仁寿太后只是想给弘历铺平未来之路,皇上对我亦是利用罢了,如今鸟尽弓藏,便迫不及待的想除之而后快。先要借你之手杀了我,再以我之死为罪名灭掉你,且还算计让我亲口提出带你上山,从头到尾与他毫无牵连。好阴险歹毒的计策,嫁给这样的夫君,还不如跟着贩夫走卒平淡一世,夫妻之间多少还会有些恩情。” 玹玗沉默地望着毓媞,煮沸的水翻滚起白色雾气,透过这氤氲烟袅,此景似曾相似。 良久,毓媞转过身,来到玹玗跟前,抚摸着她的头,苦涩地说道:“你是敦肃皇贵妃的义女,又认了涴秀为姐姐,愿不愿意也唤我一声‘姨母’啊?” 玹玗一怔,的确似曾相似,太像当年她认宜太妃为姑婆时的情境。 可惜,面对的人是毓媞,银杏追随了十多年都信不过的主子,她又岂会轻易相信。 但事到如今她不能不点头,只是这话要怎么说,才能动听合理? “愿意,但是害怕……”玹玗低下头,声音很幽微。 毓媞有些诧异,问道:“怕什么?” “我出生的日子不好,像天生煞星,身边的亲人一个个都离我远去,我……”玹玗满脸哀色,望向毓媞的那双眼眸泪光盈盈,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不是你出生的日子不好,而是撞上了这个年月,遇到了最阴狠诡诈的皇帝。”毓媞长声一叹,冷笑了两声说道:“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我之所为正是你之所想,其实这条船上的人很多,只是各怀心思。毁了年家,却还敢用年希尧,这是打错了算盘;逼死了弘时,却还敢相信齐妃,这是太过自负;欠了宜太妃那么多条命债,却以为把她接回宫中是囚禁,这是太轻敌……对皇上恨之入骨的人都聚在了一起,他就是有三头六臂,也算不过这么多颗七巧玲珑心。我们有着同样目的,却又相互算计,而你呢?预备站在哪一边?显然你已经舍弃了年希尧,否则今夜你已不在这里。所以,我和齐妃之间,你选谁?” 玹玗在心中暗叹,难怪银杏始终不能相信毓媞,这份心思太过深沉。 但是,毓媞能够洞察一切,皆因身后有庞大的钮祜禄家族支持,她想对付鄂尔泰和张廷玉,就需要这份力量。 要选择并不难,因为她紧记着霂颻的叮嘱,既然齐妃只能利用,熹贵妃又何尝不是。 “姨母不嫌弃,就是我的福分。”玹玗跪下磕了个头,又抬眼望向毓媞,浅笑道:“因为四阿哥和涴秀姐姐,我必须站在姨母身边,了。”毓媞深深一笑,将玹玗扶起。“咱们把饺子煮了,真真正正的过个年,反正这清心禅院并无半尊神佛。” 饺子还未下锅,忽然听到有人叩院门,玹玗疑惑着前去查看。 “乐姗?”毓媞微微一扬眉,又笑着招手道:“快进来,别在雪地里站着。” 虽然诧异堂堂贵妃为何会在厨房煮饺子,乐姗进去后还是赶紧跪拜,才解释道:“本来是该守着规矩,明日才来拜见。不过我见宫里来的两位內侍偷偷下山了,自己枯坐着实在无聊,心中有好多话想和娘娘说,就连夜上来了。” 玹玗斟了茶递上,又忍不住说道:“夫人也该带个随从,雪夜山路湿滑,连个灯笼都没有,多危险啊。” 毓媞无奈地摇摇头,叹道:“你还和旧时一样,唤我大小姐好了。” 此言一出,乐姗更是满心疑惑,她在府中虽不得宠,但这些年宫里的事情也有所耳闻,以为毓媞入宫后是越来越好,可见现在的光景似乎又说不通。 而毓媞也不忙着叙旧,直截了当询问乐姗这些年究竟如何。 玹玗这才听明白,因为当年安亲王认毓妍为义女,所以专门接到王府中居住,日后由王府出嫁,也免得引起科尔沁人的怀疑,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乐姗乃是毓妍的贴身婢女,在王府中时被六公子看上,钮祜禄家为了和安亲王府套进,就把乐姗送给六公子为侍妾。 被毓媞殷切询问,乐姗忍不住掉泪,哭泣了半晌才哽咽地诉说委屈,“我只是钮祜禄家送给六公子的一个玩意儿,他哪会真心待我,新鲜劲一过就抛诸于脑后。若只是对我不闻不问倒也罢了,但那安亲王府中就没有半点干净,像我这样的身份,任谁都能玩。后来得知大小姐成了熹妃,父母又常常去王府打听我的消息,他们才有所顾忌,好吃好穿是给了,但我却成了六公子的出气筒,他不顺心就对我一顿打,还警告我不准对父母说。” “真是不知好歹的混帐东西。”毓媞和毓妍自幼感情好,也都拿身边的贴身婢女当姐妹对待,她的贴身婢女当年病死在雍亲王府,不想乐姗也是如此苦命。 乐姗泪落不止,呜咽道:“因为传出大小姐代执凤印,安亲王府又愈发败落,五年前的端午,大小姐派赏竟还有我的份,王府中人才收敛许多。之后我借口来碧云寺上香,不想竟遇到涵煦少爷,他居然真的为大小姐出家了……” 说到这,乐姗立刻捂住嘴,斜眼瞄了瞄玹玗,恨自己怎会如此失言。 “无妨,这是我甥女,已故敦肃皇贵妃的义女。”毓媞解释得平淡,又对玹玗说道:“涵煦就是你师父,空悟禅师的俗家名讳。” 玹玗点点头,怕乐姗觉得尴尬,便转身去煮饺子。 不过听着那些哭诉,她暗暗叹息八旗女儿活得就像陀螺,总被人鞭着旋转,可为了立着不倒,再累也不能停下。 为什么女人只能是陀螺,为什么不能改变命运成为挥鞭的人。 忽然,她意识到,毓媞不正是在努力摆脱这种命运,可真能做到吗? 人与天斗,斗得过天子,未必斗得过天地。 “是涵煦留你在碧云寺的?”毓媞已经猜到这其中的缘故,小时候常常玩在一处,空悟和她们身边的侍婢也很熟。 “就因为得他相助,安亲王府又碍于大小姐在宫里的地位,才由得我在碧云寺静修。”言语及此,乐姗的身子不由得轻颤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只是前几年滑胎落下病根,涵煦少爷见我面色总是不好,也一度询问过,可这是女人病,我却不好启齿。” 毓媞拉着乐姗的手柔声安慰,又抬头对玹玗说道:“丫头,一会儿你送夫人回去,顺便也见见萨喇善的两位侍妾,我有些事情要交代她们做。” 不用多问,玹玗也明白这是要请大夫为乐姗诊治,连忙乖巧应下,可她一分心,就不留神烫了手。 “哎呀,还是我来吧。”听到玹玗的吃痛声,乐姗赶紧起身上前,拉着玹玗的直接往冰水里放,虽然红了一大片,好在没出水泡。“能被敦肃皇贵妃收为义女,想来也是上三旗的贵族千金,哪里会做厨房的事情。” “可不是嘛,咱们旗人姑娘出阁前都是家中的姑奶奶,学的是算账管家,待人接客。”毓媞也走上前查看玹玗的伤势,又指了指乐姗笑道:“别说她一个正白旗爵爷家的格格,就是你以前也不曾干过粗活。” 见水上飘出一层油,乐姗惊讶她们竟在佛寺中开荤,毓媞只说清心禅院无佛像,又在碧云寺后山,所以不用顾忌。 吃完饺子,毓媞才拉着乐姗坐到角落慢慢叙旧,从雍亲王府一直讲到入宫,不过多有简略。玹玗也不便多听,于是坐在灶膛边烧盥洗用的热水,无聊地拨弄着柴火。 正昏昏欲睡时,忽听碧云寺钟声大作,耳边应约听到了鞭炮声。 守完岁,毓媞也乏了,于是让玹玗送乐姗回寮房。 推门而出,惊见天空中有五色烟花,碧云寺周围虽有猎户居住,山脚下又有村庄,放爆竹除岁是平常,可如此绚烂的烟花价值不菲,普通百姓哪里买得起。 毓媞抬头望向天空,见那些烟花竟有宫中独有的样式,敛眸微思,眼角余光瞄着玹玗,唇边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 第275章 不相闻 玉嵯峨、高耸神京,峭壁排银,叠石飞琼。 地展雄藩,天开图画,户列围屏。 分曙色流云有影,冻晴光老树无声。 醉眼空惊,樵子归来,蓑笠青青。 …… 元代书法家鲜于枢之子,鲜于必仁描写了大雪初霁的西山,凝华积素的峰峦绵延无际,千岩万壑皑皑银光,宛然图画的美好景色。 早在大金时期,因中都西部的西山和北部的燕山,乃太行山的余脉,几任天子都喜欢到此游兴,金章宗还将中都的八处景观定名为“燕京八景”,西山晴雪便是其中的冬景。 西山风景很美,冬季的“西山晴雪”更是名不虚传,但赏景绝不应该在三更半夜,还是在除夕这天。 山风如刃般刮在脸上,弘昼被冻得直哆嗦,拿起火堆旁的酒囊,猛喝了几口,对正在燃放烟花的弘历喊道:“要不咱们上山去吧,还能混几口斋菜吃。” “你知道碧云寺中有多少和尚是内监充当吗?”从车上拿了一包点心扔给弘昼,弘历也坐到火堆旁饮酒。“涴秀这一路可能也只有这个吃,感同身受一下吧。” “你究竟跑西山来干嘛!”弘昼戏谑地笑了笑,问道:“就为了给那小丫头放烟花,让云织和云绣做不就行了,除夕不陪着妻妾过,我真想知道你回去后怎么解释。” 弘历笑而不答,直到有马蹄声传来,才淡淡说道:“这就是解释。” “主子,事情成了。”李怀玉翻身下驴,喜笑颜开地说道:“那仓库果真在西山脚下,京城周边的私盐都是从这出货。” “等等,什么情况?”弘昼听得满头雾水,他从广西回来后是没怎么管过正事,可怎么就突然冒出私盐仓库,弘历居然也没对他提起。 “午后我们还说起这事,忘了?”弘历嘴角勾着讽刺的弧度,冷声道:“除夕夜运私盐入京,也只有他想得出来。” “这个时间下,各府邸都要收租子年礼,来京中的车队也特别多,不打眼。”李怀玉插嘴道:“今日拦下的私盐有整整三万斤,仓库里还屯着七千斤。” 弘历神情严肃地叹道:“送来京城的都已达到此等数量,可见湖广粤更为猖獗。” 盐税乃是国库收入的主要来源,满清初入关时对明朝混乱的旧制做出许多改动,免除了各种盐税附加,可私盐还是屡禁不止,其幕后操控着都是朝中官员。 两个月前,两广总督奏称,仅十一月就捕获贩私盐三十七起,共计十七万三千余斤,但这只是冰山一角,能被抓到的皆乃背景不足之徒。 因此,雍正帝暗授弘历清查私盐,要瞒着朝中官员,以免上下相通,弘历只得运用江湖势力。三个月前探子回报,年里会有大批私盐运往京城,且会趁着除夕夜入库,于是他在运送队伍中安插了耳目。 “主子,人都已拿下,该押往何处啊?”李怀玉跑来除了回话,就是要问此事。 “运送队伍的为首者,和仓库看守都押去刑部大牢,其他的扔到顺天府大牢。”弘昼记得为了岳钟琪牢里的安危,弘历专门暗中调换了刑部大牢中的狱卒,这些重要证人只有放在那边才能保证不被杀人灭口。“这次就算不能钉死弘皙,也要斩断他聚资敛财的渠道,少了这块肥肉,我看那老小子还拿什么养杀手。” “没那么容易斩断,要审过才知道。”弘历微微蹙眉,弘皙的手下向来口紧,他抄其京中仓库,是为了摸清弘皙在湖广粤三处的底细。 “嗯,连夜就审。”弘昼点点头,随即又一笑,“这个解释倒真是足够,恐怕今晚不止咱们没得睡,六部和京中所有官员都得团团转。” 这个年初一注定忙碌,正白旗押解私盐贩子由西便门入城,沿途有镶蓝旗防范,半路劫杀灭口就没那么容易。不过,弘历和弘昼还未至宣武门,城中各官员府邸就已收到消息,犯人押到刑部时,大理寺和都察院都已烛火通明。 年初一入宫大朝贺,通常四更过半众官才纷纷前往午门,今年三更刚到,已有马车陆续进入正阳门。一个小小的私盐仓库,竟然引起轩然大波,倒也让弘历和弘昼始料未及,看来以金钱为诱惑,弘皙真是收买了不少同党。 弘历和弘昼没由东华门入宫,从刑部出来后,故意到午门前去看看众官的表情,越早来此的人越是心中有鬼。 弘皙笑脸相对,但两颊却异常紧绷,看似平静的眸底藏着深深怒气。既然忍耐大半辈子,再多的情绪也得控制住,宫里的消息大家都听着,雍正帝的现况他亦清楚,无论圣体抱恙是真是假,此刻他都不能乱,得等大朝贺之后再做应对。 大朝贺后便是宗亲宴,弘历被雍正帝传去养心殿议事,其他宗室子弟则到箭亭闲坐。 “四弟真是非凡,不声不响就立下如此大功。”见弘昼懒洋洋的坐在角落,弘皙放下茶杯走过去,淡笑着说道:“看五弟眼圈发红,精神不佳,想来也是忙了整夜,怎么功劳好像都在四弟身上。” “没闻到我这身酒气吗?”弘昼仰起头,露出个不赖烦的眼神。“四哥忙了一夜是正事,我忙了一夜是风月事,大除夕夜里,这种苦差谁高兴谁揽去。” 弘皙面不改色,温言道:“五弟这话当玩笑说说也就罢了,若是让皇上知道恐怕会不高兴,有时候还得约束自己,尤其是在宫里。” “那就得请理亲王高抬贵手,别到皇阿玛面前去告密。”弘昼懒懒地站起来,舒展了腰身,打着哈欠道:“你都看出我精神欠佳,我还是赶紧找个地方眯腾一会儿,免得晚些的宴席上失礼,皇阿玛为私盐猖獗之事,可盛怒着呢。” 弘皙依旧微笑着,可眼底有风暴一闪而过,他此刻的心情比天气更加阴沉。 跨出箭亭,门外候着的李怀玉立刻抱着披风跟了上来,见四下无人,弘昼才从角门进入撷芳殿,往拒霜轩书斋而去。 “刚才箭亭内,弘皙与我说话之时,表情异样又盯着我那个方向的人,你可都记下啦?”弘昼往书案前一坐,把李怀玉报出的人名全都写了下来,又沉默了许久,再次提笔圈上几个可以的,才递给李怀玉,吩咐道:“这些人的底细都得查,不过这几个先处理。” 李怀玉把名单放入怀里,默了片刻,又道:“只怕主子还有好一会才能过来,五爷要不到炕上歇着,奴才去给你汤壶酒,再准备几样点心当作早膳。” “还喝啊?”昨夜在西山,弘昼酒是喝了不少,正经饭菜倒是一口没吃上,这可能是他此生最凄凉的除夕夜。“去膳房看看,有什么热腾腾的吃食没,再弄个什锦锅子来。” “嗻,奴才这就去办。”李怀玉忍着笑,刚一转身,又被弘昼叫住了。 “你给我取朝服的时候,府上什么动静?”弘昼这时才想起来问,要是情况不妙,他索性还是在福佑斋避上几日。 “啥动静都没有,那安静得来就像阎罗殿一样,奴才还以为自己没命出来呢。”李怀玉虽然神情夸张,可说的都是事实,两位福晋的脸色比玄坛还黑。“不过我有帮五爷解释,想来晚些时候两位福晋入宫向裕妃娘娘请安时,就能证明奴才所言不虚,五爷确实有皇命在身。” “宫里已经传开啦。”弘昼喝了口热茶,疲惫的声音中却夹杂着不怀好意,问道:“那你家的那几位福晋什么态度?” 闻言,李怀玉长长一叹,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昨夜重华宫是怎样的大戏他有幸躲过了,可早晨去给弘历取朝服时,却听到奴才们窃窃私语,矛头好像都是冲着荃蕙。 其实宫里奴才传谣言,很多时候还是揣摩自己主子的心思,所以奴才只是在替主子说话而已。可怜了那位蕙福晋,嫁进来的时间不好,前朝事物烦杂以至她备受冷落,虽位尊侧福晋,但还遭受侍妾白眼。而甯馨和佩兰冷眼看着,只要不闹得出阁,她们就不闻不问,现如今倒是越发纵了奴才的气焰,明里暗里折辱的话没少传,偏荃蕙带入宫的余妈妈处处被人压制着,而熹贵妃又不在宫中,秋月也减了气势。 各方妻妾枯守整夜,现在都各自补觉去了,只是为难甯馨还得熬着,弘历赐给各位侍妾娘家的年礼得由她打点,过午又要接待前来贺节的命妇。 原本年初一,她是想带着众妻妾去碧云寺,给熹贵妃娘娘请安的,可弘历让她们别去打扰,所以甯馨就没敢去御前请旨。 虽不能去碧云寺请安,但年初一孝敬婆母的礼数却不能缺,所以准备了各种素菜饺子,稀奇果品和上等点心,总共三十二捧盒。又想着,寺中还住着宗室女眷,便多备了二十礼盒的上等点心,和二十个绣着莲华的檀香荷包。五更宫门开启时,亲自点选了几个可靠的奴才,让他们把东西妥当送去碧云寺。 而昨夜,玹玗送乐姗回寮房,又转身去拜访萨喇善的侍妾,果真如她所料,那两人正是云织和云绣,且正在屋里饮酒吃肉,唱曲跳舞,难怪不与众人夜宴。 在佛寺中憋了几日,云绣百无聊赖正想找些事做,见玹玗看着云织跳舞时眼中闪着光芒,遂问玹玗想不想跟她们学戏,还暧昧的说,女人光有才学是不够的,得身段好再会唱些小曲,有情趣有滋味,男人才会爱不释手。 玹玗想了想,点头应下,当然不是因为云绣所言,而是知道毓媞喜欢听戏,学着有备无患,反正在这碧云寺中的日子还长。 寅时,云绣送玹玗去古树取时鲜蔬菜和柴火,云织则悄悄下山寻女医,再让弘历想法子名正言顺的弄到山上来。 既然宫里送来年礼,毓媞自然又得亲降至寮房分赐给众女眷,又至乐姗房中聊了许久。 乐姗借此机会,便请示宫中的两位内监,只说贵妃娘娘是旧主,不知能否日日去清心禅院请安,并时常陪伴。 两位内监哪里做得了主,可面对贵妃,他们也只能点头,不过当日其中一个就下山回城去请示年希尧。 有钮祜禄家的人陪着毓媞,亲眼见其病重衰竭,这正是雍正帝的谋算,年希尧没多想就应下,但仍命人暗中调查乐姗的底细。 年初一之后的十天,乐姗每日晚膳后都到清心禅院请安,再此停留一个时辰,当着宫中内监的面玹玗将其引入正屋,毓媞则带着乐姗从地道进入厨房。 有些话玹玗不便听,所以每到这时候她就溜去树林,云绣叫她跳舞,云织偶尔兴致来时会教她几招剑法。 从第十一天立春开始,玹玗发现菜篮中多了一种草药,此物她以前没见过,也从未在一书中读到,但显然毓媞认识,且以其代茶煮水来喝。 “姨母,这东西真的安全吗?”俗话说是药三分,玹玗忍不住担忧。 “此药只会让我心跳减慢,出现头晕乏力的情况,但对身体并无多大伤害。”毓媞十拿九稳地说道:“且这东西空悟禅师亲身尝试过,所以可以放心大胆的用。” “师父亲身试药?”玹玗惊讶地睁大双眼。 “教你第一个道理,在宫中很必要。”毓媞眸光深幽,淡淡地说:“女人一生会遇到很多男人,面对很多情感,却并非都能回应。咱们旗人女儿更要懂得抓住选秀之前遇上的情分,我也是成了熹妃以后才发现,原来有些情感是可以当作护身符的。” 眼中似有泪光闪动,毓媞侧目望着玹玗,她这般年纪的时候是最快乐的,每一天都充满着欢声笑语,可选秀改变了一切。 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皑皑白雪深深一叹,悼念被那片红墙消磨尽的简单。 第276章 佑薄兮 虽然从年初一,朝廷就陷入忙碌,但党派之间的勾心斗角一直存在,也不算新鲜。 而碧云寺中,自从元宵节开始,毓媞的病况越来越明显,寺内的医僧只说是心力交瘁,开了药方并让多静养。宫中内监将方子呈递给年希尧查看,得知出现病征的只有熹贵妃,年希尧虽比之前更担忧,仍只说雍正帝的意思,碧云寺医僧医术高明,尤其照料熹贵妃身体即可,无需从宫中另派太医搅扰佛寺清静。 虽然汤药未断,但毓媞的身子也不见好,两个内监也就越发懒怠,还时不时溜下山喝酒吃肉,也不过问乐姗何时去禅院,停留多长时间,又何时离开。 云绣总要盯着那两个内监,觉得甚为麻烦,一度想将两人解决掉。幸好有云织拦着,怕杀了他们更惹麻烦,这两人每隔几天就轮流回宫像年希尧报告熹贵妃的情况,且弘历说过,碧云寺还有许多僧人乃雍正帝的密探充当,其目的是为了监视空悟禅师——爱新觉罗?涵煦。所以,碧云寺内最好还是保持现状,以不变应万变,年希尧顾念玹玗的安危不会擅自行动,而雍正帝认为计划已然顺利,心思也就暂时不会放在这边。 可表面的平静却酝酿着一场大风暴,根由则系在远嫁的涴秀身上,冰天雪地的草原极为难行,所以出朔平府送嫁队伍就走得很慢。京城收到的最后消息,是送嫁队伍进入吉兰泰地区之前,原计划要往定远营稍作休整,可阿宝却迟迟没等到谟云。 因为没有确切消息,朝中也无人敢提及此事,弘历和弘昼都各自派出亲信,按照送嫁队伍的路线去找,但草原还被冰雪覆盖,就算目标是大队人马寻踪觅迹亦不容易。 陌上杨柳新绿回,空山春雨惊梦雷。 暖透地土蛰复出,寒浸天涯人难归。 雍正十三年二月廿七,八百里急报连夜送入紫禁城,内容让雍正帝愁眉不展。 当日散朝后,雍正帝把弘历和弘昼传到养心殿,因为改土归流,云贵两地的土司私下勾结,叛乱可能一触即发。私盐案尚未查清,弘历需留在京中,并与果亲王胤礼、鄂尔泰、张廷玉等筹谋应对叛乱。大清入关以来,对中部和西部的土著自治区域也实行正规官僚统治,但土司和朝廷官员因为各自利益而矛盾甚深,朝廷又偏信官吏的一面之词,残酷剥削已至官逼民反。所以雍正帝需要弘昼去,彻查当地官员的劣行,和钦差明暗配合,要从根本解决叛乱问题。 推行改土归流的鄂尔泰,雍正帝对其已有忌惮,这些年鄂尔泰和张廷玉渐渐做大,虽说两派争斗能相互牵制,但也到了该收拾的时候。 三月初一,弘昼秘密前往贵州,朝中官员都知他的荒唐德行,近来又添端慧公主一事,所以就算大半月不上朝,也没人会怀疑,更想不到雍正帝会把如此重任交付给他。 其实,安排弘昼离京还有另一个原因,三天前有两份急报同时送进养心殿,雍正帝隐瞒了送嫁队伍途中遇到暴风雪,因而失去联系的消息。 定远营已经调派大队人马前往吉兰泰地区搜寻,在得到回报之前雍正帝不能轻举妄动,如果证实公主在和亲途中遇害,按照礼制要在京中举行丧礼,熹贵妃就必须回宫。 而支开弘昼,是因为雍正帝怕他闹出难以收拾的大乱子,虽然当年对弘时狠心决绝,可随着年龄的增加,面对仅剩的两个成年皇子,慈父之心倒真是增加不少。且弘昼没有夺位之念,和弘历感情又深厚,看似放浪不羁,对兄弟却全心全意,竟与当年的怡亲王胤祥颇为相似,因此雍正帝才能这般容忍弘昼的行为。 可很多事情,越是想隐瞒,就越是难隐瞒。 弘历和弘昼派出的亲信还未回京,和硕端慧公主和亲准噶尔途中因天灾意外身亡的流言就传遍四九城,一切还得从外东城隆安寺前,昏迷的一个女人说起。 隆安寺香火不旺,但僧人总肯施舍些食物给穷人,且这一带佛寺多,所以也是乞丐聚集的区域。 清晨,天刚蒙蒙亮,隆安寺院墙外,几个衣裳破旧的人围着一个昏迷的妇人,并七嘴八舌的议论着。 “大冷天倒着这,究竟是死是活?”年岁最大的老汉说道:“你们谁把她翻过来瞧瞧,如果还有气,救人一命也是积德行善的事。” 其中一个眼尖的小伙子指着妇人手腕,惊讶说道:“老爹您瞧,这妇人手上的银镯子是不是挺眼熟,莫不是内东城活菩萨家的亲戚吧?” 他们几个都是往内城送菜送水的,以前常常进出郭络罗府,都知道那府上的夫人极好,他们也受过其恩惠。 听了这话,几个人赶紧把妇人扶了起来,她正是陪嫁准噶尔的银杏。 没人知道她是何时入城,为什么只有她一个,送嫁队伍究竟遇到了什么情况,涴秀又去了何处? 老汉想了想,压低声音说道:“这可不一定,听说那府上的夫人和贴身婢女都是宫里出来的,这位说不定也是。要不把她往罗大娘的宅子送,她这情况咱们抬回家去,恐怕不够钱请大夫买药医治,罗大娘心地好,好像也是宫里出来的,保不齐还认识。” 隆安寺后墙外有片很大的宅院,那就是众人说的罗大娘家,一个单身中年妇人,据说是丈夫亡故,膝下无儿无女,所以收养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孤儿,大富大贵的日子没有,但三餐温饱却不成问题。 银杏整整昏睡了一天一夜才幽幽转醒,睁开眼的那一刹,着实被守在床边衣不解带照顾她的人下了一跳,以为自己是在地府呢。 这位罗大娘就是索绰罗?夏依,当年玹玗以水仙花下毒,她并非没有察觉,不过故意遂其心愿,又顺道达成自己的梦想。 她一直知晓康德安的钱存在何处,又暗中守着他的私章,从吉安所死里逃生后,得到了他的全部身家,买下这片宅院,改名为罗夏依,大隐隐于市。 “那你当初为什么心甘情愿被玹玗设计,一个不慎,可是会丢掉性命的。”银杏虚弱地坐起身,难以置信地望着夏依。 “我跟着惠太妃多少年,什么样的手段没见过,真能被一个小孩子算计了去?”淡然一笑,夏依平静的解释道:“你该知道,我的命运原本注定老死宫中,不人不鬼的活着,还不如赌一把。当初看到玹玗,我就觉得那丫头不简单,几天相处下来,果真有谷儿当年的品格。可她是逆臣之女,如果留在撷芳殿,至少能保住小命。我是想磨磨她的心志,没想到那丫头野心大,要跟着宜太妃跑,我也看出来她心中仇怨深重。那也就成全她,跟着我只能是老死撷芳殿,但宜太妃有法子把她送去,而我也能赌一条活路。” “你真的不怨恨赫哲姑姑?”银杏方知,夏依当初并非有心刁难,而是希望玹玗躲开宫中的争斗。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夏依深深一叹,“以前在宫中是我仗势欺人,目光短浅,不知道长远打算。如今在这外东城住着,手里的银子够我吃穿一辈子,生活简单些,可儿女成群,还有什么好怨恨。” 此刻,有个七八岁模样的小姑娘端着汤药进来,“娘,参汤熬好了,让这位姑姑先喝,粥还得等一会儿。” 夏依接过碗,让小姑娘去厨房看着火,转头亲自喂银杏喝汤,嘴角扬着幸福的恬静浅笑,“她们都是些无依无靠的孩子,我把他们留在府中,全当亲生儿女对待。” 银杏点点头,感慨道:“你这真是苦尽甘来。” 一碗参汤喂完,夏依又拿来个铜手炉让银杏暖着,“我听宫里传来的话,熹贵妃身边的掌事姑姑随公主陪嫁,昨日他们把昏迷的你抬来,真是吓了我一跳。” “熹贵妃……娘娘被晋封为贵妃了……”一句话提醒了银杏,急着想下床,却浑身酸软使不上力,只能抓着夏依的手恳求道:“你能帮我去南城找个人吗?” “你先别激动。”把银杏扶回床上,又为其拉好棉被,夏依点头道:“我帮你,便是宫里的旧人我不方便露脸,还有那帮孩子呢。” “南城有所名为昼暖熏香的宅子,去找一位茹夫人。”银杏的眼眶里有泪光流转。 还记得出逃地是在送嫁队伍刚进入吉兰泰地区,因为天气越来越差所以就地扎营,不然暴风雪出现,人肯定会被吹走。入夜不久,突如其来的狂风就将众人惊醒,有些营帐周围培的雪不够扎实,瞬间就被雪暴掀翻,营地顿时陷入混乱。 冬季草原会有暴风雪,这在意料当中,可就连涴秀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场面。公主营帐其实很牢固,两位送嫁将军,一个指挥着众人加固其它营帐,谟云则前来卫护公主安全。可谟云来的时候,竟然牵着两匹马,并说接应的人今夜就会到。 她不明白为什么要选这样恶劣的天气,但很快出现十来人的骑队,高喊着她听不懂的口号向他们靠近,看样子是要趁火打劫。 涴秀和谟云都非常镇定,无论是面对天气,还是面对这些人。临走前,涴秀和谟云紧紧的拥抱了一下,虽然不知道他要怎样善后,但涴秀相信他定然有万全之策。 她骑术不好,于是被一个壮汉捞到马背上,并把她身子压得很低,此人会讲汉语,叫做尼斯格巴日,在她耳边叮嘱了许多必须注意的事项,因为看到涴秀和其他人也几乎是贴在马背上,所以全听他的吩咐。 风越来越猛,雪仿佛在空中旋转,没多久已被雪幕包围,看不见身边的人,就连喊声都淹没于呼啸的风中。 马,在暴风雪中驰骋如飞,速度快得吓人。 谁也没想这次的暴风雪如此猛烈,最终队伍走散了,天蒙蒙亮的时候,尼斯格巴日带着她,和另外四个人总算遇到了一个蒙古包。 牧民热情的招待他们,休息了一天后,尼斯格巴日让两个人护送她至朔平府,然后带着另外两个人去寻找涴秀和延丕勒多尔济。 银杏身上没带多少银两,典当所有首饰才总算回到京城,素问隆安寺僧人善心,想去那边借住一天,然后按照涴秀之前的嘱咐,若有意外发生,她有命回到京城要先去昼暖熏香寻找茹逸。 夏依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亲自跑了一趟城南,而茹逸和银杏见过面之后,和硕端慧公主遇难的流言就传遍四九城,全赖外东城这些邻里的帮忙。 茹逸当然不相信,从小在草原长大的涴秀会遇到什么闪失,且身边还有延丕勒多尔济相助。不过弘昼离京前说过,朝中一直没有收到送嫁队伍的消息,只怕是雍正帝另有谋算,因为熹贵妃的祈福之期将满。 可没过几天,京城又生流言,有传端慧公主逃婚的,也有传其私奔的。然后雍正帝下旨,在事情没有查清楚之前,熹贵妃暂居佛寺。弘历也交代所有人,绝不能再没有确切答案前,就把涴秀失踪的消息告诉弘昼。 很快一个月过去,延丕勒多尔济和琼音回到昼暖熏香,但没有看到涴秀的身影,似乎这就是答案。 而碧云寺的清心禅院却莫名失火,毓媞和玹玗躲在地道里才逃过一劫。 第二天,于子安出现在毓媞面前,他带来的消息让一场弑君大戏正式拉开帷幕。 第277章 帝心绝 据悉,雍正帝专门吩咐内务府造办处定制暗龙纹绣丝缎法衣,且今年已往圆明园运送木柴煤炭六千余斤,迎仙台丹炉一开,烧炼之火便没有熄灭过。 看来离霄道人已经完全取得了雍正帝的信任,现在不配制丸药,而是改炼长生丹了。 端慧公主生死未明,雍正帝就下旨遣散兰丛轩奴才,雁儿被安排协助郑妈妈照顾永璜,至于其他人都打发到各处为杂役。 清心禅院失火被归咎于春雷导致,碧云寺传回宫中的消息是,熹贵妃在大火中受伤,暂时迁居水泉院修养,宫中的两位内监于救火时遇难。 为此年希尧曾亲自前来查探,但被挡在水泉院大门外,空悟借口佛寺乃清静之地,不宜让太多尘俗中人搅扰,且熹贵妃身边的丫头照顾得当,又有萨喇善贝勒的两位侍妾伺候,还有占贝子的庶福晋陪伴在侧,无需增添宫中婢女。 年希尧回去后,照实回禀了雍正帝,事情竟然就这样不了了之。 已朝中形势来看,私盐一案悬而未决,但已有多位官员牵扯其中,只因苗疆战事将起才被暂时搁置;三月中旬,贵州台拱的苗民已开始小规模的滋事,当地官员镇压无果,上折请朝廷出兵;而和亲之事,清廷已公主遇难为由向准噶尔解释,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又不能让熹贵妃回宫,所以伤势迟迟补办;广东沿海一带,因为洋人增多而出现火炮、鸟枪等私人作坊,所以早在康熙四十四年就禁止广东开矿,还实行全面禁海,可日前两广总督奏报,恐有朝中官员勾结不法商贾私自开矿,且在查封的私炮坊中,竟然发现有神威无敌将军炮的图纸,所以更担心有逆党密谋造反。 短短四个月时间,太多大事件发生,可对经历过无数风浪的雍正帝而言,并不至于让他忙碌到将碧云寺这边完全丢开。 暂时不动毓媞,还可以说是顾虑到弘历的情绪,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于他心中添堵。 可为什么也会放过态度强硬的空悟呢? 就算他是爱新觉罗氏,送命于雍正帝受伤的皇族宗亲还不够多吗? 在移居水泉院之前,玹玗每天只是担心涴秀的下落,但她没在毓媞面前泄露早知涴秀预备逃婚的实言。云织悄悄告诉她,延丕勒多尔济带回的消息,只说涴秀与众人走散,并不能确定生死,弘历和弘昼的亲信会继续在草原搜寻。而涴秀从小过着游牧生活,应该有足够的经验应对草原上的暴风雪,且连毓媞都坚持,只要没有见到尸体,涴秀就定然活着。 然而到了水泉院之后,她每天就在想,空悟究竟有什么法宝能压制住雍正帝。 四月廿四,这天是涴秀的生日,玹玗大早起来就层层殿阁参拜上香,希望佛祖能保佑涴秀平安。 虽然她是个不信神佛之人。 “怎么了?上完香回来,就一直看着匕首发呆。”毓媞不能外出,所以在佛前,玹玗连她的份一起跪拜了,见其如此有情有义,心中对玹玗的疼爱又增加了几分。 “上次春搜时,涴秀姐姐送了这把匕首给我防身用,她也有把一模一样的,不过是蓝绒的鞘,柄上镶嵌的是蓝宝石。”玹玗也学着涴秀的习惯,把匕首绑在小腿上,用裤腿掩着,随身携带,又不易被人察觉。 “我听闻,春搜你们私自离开营地去追弘历和弘昼,两个小姑娘也太大胆了。”提到旧事,毓媞免不了责怪,突然问道:“不过以前瞧你和涴秀打闹着玩,你也会些功夫?” 玹玗毫不迟疑地点点头,笑道:“姨母忘了,我阿玛可是武将啊。” “是啊,咱们老辈的旗人家,但凡是武将出身,子女皆是自幼习武。”毓媞默了片刻,又要摇头一叹,指着玹玗笑骂道:“你和涴秀就是仗着那点花拳绣腿,才愈发不知危险二字,以后可不许那样胡闹了。” “再也不敢了,留宿承德的那天,四阿哥一直黑着脸,严肃的样子好吓人。”玹玗淡淡笑着,既然毓媞知道事情的大概,那她也不妨再描上几笔,反正说的也是实话。 毓媞低眸半晌,抿嘴笑道:“可见你们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惹得弘历有多生气。他自幼陪在我身边,听了不少佛经,性子温润如玉,从不肯轻易动怒。趁着还在山上,没事的时候多跟你师父学些佛理,咱们满人女子从小被捧得太高,心性不如汉人女子沉稳,瞧瞧皇上的众多妃嫔,除了年贵妃走进过圣心,就只有齐妃让皇上牵挂不下。” 玹玗缓缓垂下眼睫,低声沉吟道:“其实……我一直想……” “想问空悟禅师的身份,对吧?”见玹玗诚实的点了点头,毓媞浅浅一笑,“我也不清楚,但空悟的阿玛是由钮祜禄家族抚养成人,所以我和空悟从小就认识,至于他的身世,我也只是从额娘那听得一个故事,所以讲与你听也无妨。” 盛京的大清宫,曾是科尔沁女人的天下,那时后宫只有皇后、正妃、庶妃之分,而皇后和四正妃,几乎都是博尔济吉特氏,直到端敬皇后董鄂氏的出现,才打破蒙古女人独霸后宫的局面。 董鄂氏原是和硕襄亲王博穆博果儿的嫡福晋,让孝庄太后深恶痛绝的红颜祸水。 古有父夺子妻,亦可有兄夺帝妻。 襄亲王卒于顺治十二年七月初三,董鄂氏则在顺治十三年十二月廿一才入宫为贤嫔,此事让孝庄太后盛怒,还亲自向懿靖大贵妃赔罪。后来懿靖大贵妃交给钮祜禄家一个男婴,襁褓中还有孝庄太后亲赐的丹书铁券,而顺治帝曾给遏必隆一纸密诏,明说那个男婴乃爱新觉罗氏,但不造入玉牒册籍,却让宗人府按亲王规制发放俸禄。那个男婴长大后,常常和康熙帝为伴,后来以钮祜禄?颜珠之名成为康熙帝的贴身侍卫,娶孝懿仁皇后之妹为妻。康熙十七年移居苏州,夫妻二人死于两年后的大疫。一生只育有一子,托付给钮祜禄家族抚养,就是现在的空悟禅师。 空悟不仅有丹书铁卷,还是康熙帝在佛前的替身,手中更握有康熙帝一纸密诏。 所以,雍正帝才有所顾忌,不敢轻易动他。 不过盛京大清宫的历史一直混乱,尤其是顺治年,很多历史都是经过修改,美化装饰的,所以空悟的身世是否真如传言,就不得而知了。 有太多的东西都会被当权者抹杀,最终淹没于时间的洪流,再无从考证。 “师父已入空门,若为一时之气掀出轩然大波,那就得不偿失,皇上不忍也得忍。”玹玗以前就听霂颻说过,孝庄太后极不喜欢端敬皇后,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段故事,确实有损皇家尊严。“所以,皇上才选定碧云寺为祈福之地,因为寺中已经有不少监视师父的眼线,可以顺便盯着姨母的动静。” “不然呢?”毓媞淡淡一笑,又叹道:“可皇帝是个记仇的人,瞧瞧他对我的绝情,早晚会除掉空悟,只是看谁下手在前。” 在她心中一直有个疑问,雍正帝忌惮了她这么多年,也利用了她这么多年,但曾一度表现过温情,可为什么最终还是要决绝的至她于死地。 捕捉到毓媞眼底一闪而过的落寞,玹玗心中也有疑惑,雍正帝的绝情,恐怕背后的推手还是齐妃,丧子之痛能做出弑君的疯狂,又岂会真正放过毓媞。且就如齐妃所说,不会让毓媞轻易死去,长命百岁的活着,慢慢经历世间煎熬,才是最残忍的报复。 因为毓媞要假装受伤,终日在房中不出,除了和乐姗闲聊,就是抄经练字,两个月下来,玹玗真真佩服她的沉稳心境,仿佛一切都运筹帷幄。 闰四月初一,于子安再次到碧云寺探望,带来了熹贵妃该有的月俸份例,和宫中另赐的一些药材,还有佩兰亲手做的一双鞋送给毓媞。 民间有习俗:闰月鞋,闰月穿,闰月老人活一千。 宫里的人都知道,毓媞伤重难愈,此举也算是做媳妇的一份孝心,祈其福寿安康。 不过,从清心禅院失火至今,弘历从未前来探望,宫中人只当他忙于政务,所以才无暇分身,但又有熹贵妃并非四阿哥生母的流言,于宫中大肆传开。 对于此事,毓媞的神情显得平淡,可眸底却有微丝悲凉,不过刹那便敛去,“佩兰可有什么话交代你?” 于子安额首道:“兰福晋说,因娘娘在佛寺清修,所以鞋底改成元宝底,既不会失了仪态,矮一些也行动便利。” 毓媞眸中寒光一闪,“想必内务府的人不会轻易让你带东西出来,这鞋子可被查过?” “娘娘所料不错。”于子安点点头,“兰福晋知道每月初一内务府会遣奴才给娘娘送月俸份例,所以让奴才顺道送来这双鞋子,但叮嘱奴才一定要先报知内务府。这双鞋确实被年大人扣了两天,可今早又原样还了回来,奴才检查过针线,没有拆后复缝的迹象。” 毓媞一挑眉,转头对玹玗说道:“拿剪子和小炭炉来。” 玹玗先从针线篮中找出剪子递上,因今日未有烹茶,所以到前院取乐姗的炭炉,回来时见毓媞已将鞋子拆毁。 木元宝鞋底的顶端有一个铜钱大的小孔,毓媞把鞋底送至炭炉上烤了一会儿,倒出溶化的蜡油,用发簪挑出鞋底内的一张丝绢,上面只绣着八个字:万事俱备,静待指示。 “回去以后,到天穹宝殿进香。”毓媞将三支拇指粗的佛香递给于子安,又将腕上佛珠交付于他,吩咐道:“有此信物,佩兰就会把东西给你,然后让她请旨去圆明园,照顾久病不愈的敏芝,这事皇上不会疑心,弘历也会极力促成。” 天穹宝殿进香是为了递话给齐妃,可突然安排佩兰去圆明园照顾敏芝,这又是为何?玹玗虽不明白,却也不敢多问,就连神情都要收敛的恰到好处,少露好奇之色。 于子安离开后,毓媞望着案前佛像久久没有出声,只是眸光渐渐深邃,最后透出蛇蝎般的怨毒。 雍正帝的心真够决绝,为算计她竟然搭上涴秀,且清心禅院的熊熊烈焰,彻底焚毁她善性中的最后一丝不忍,明白只有掌控左右君王的手段,才能真正自保,并护住身边的人。 五月初一,雍正帝带着妃嫔去圆明园度夏,因为古州、台拱叛乱,杨威将军哈元生统领四省官兵征讨却日久无功,所以连端阳节大庆都减免改为家宴。 宴罢,弘历被留下,齐妃当着奴才面,只打听弘昼在贵州的近况,又责怪他怎么大节庆里也不去碧云寺给熹贵妃请安。 暗中监视的奴才,听齐妃啰嗦许久不过是这些家常,也就悄悄退开了。 “秘密送信给弘昼,叫他立刻回京,并让他的正蓝旗留心准备着。”曼君平静的脸上看不出半分情绪,语气不疾不徐,也听不出任何波动。 弘历眸光一凛,片刻犹豫之后深深长叹,“儿臣知道,多谢齐妃母妃提醒。” “涴秀的事情……缓缓的跟他说……”说到此事,曼君眼底倒有几份哀色和无奈,半晌才低声问:“你们派出去的人,可找到线索了?” 弘历微微一摇头,两日前谟云偷偷潜回到定远营,阿宝悄悄将其安置,在呈交给雍正帝的奏折中,只说找到部分陪嫁随从的尸体。 时间一天天过去,他不由得担心涴秀的安危,但谟云却坚信,涴秀定然平安无事。 第278章 王孙怨 五月廿六,还未到送月俸份例的日子,于子安就带了不少东西前来,其中一个食盒装着红鸡蛋。 “雪翎生了?”毓媞并不觉得惊喜,淡淡笑道:“她真是争气,第一胎就得子,弘历有上折请旨帮她抬旗吗?” 苏雪翎乃是汉女,其父苏召南是甯馨母家的门客,八旗之外的女子想踏入紫禁城难如登天,可弘历之前只是贝子,正妻为丈夫安排侍妾在情理之中,且王爷的侍妾是不用顾忌是否在旗,如果是出生官员之家,被点为侧福晋都有可能,就像雍正帝的齐妃。 “王爷是忙,想是暂时不得空。”于子安冷眼瞧着,竟不觉得弘历有多喜欢三公子。 毓媞正在练字,也没有停笔,顺口又问道:“可取好名字了?” “王爷亲自取的名字。”于子安顿了顿,才继续回答:“听嫡福晋讲,三公子出生的时候,王爷刚刚和大臣们议完苗疆战事,回来时兴致所至,以《从军行》练字,正好此事稳婆来报,翎夫人生了以为公子,王爷就圈了‘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中的璋。” 于子安说了一长串,玹玗只觉得弘历好像并不在乎那位庶福晋,自己的女人在产房痛着,他竟然能平静练字,就几步路也不过去守着。 而且,弘历的儿子虽然从玉,且“弄璋”一词出自《诗经》意为生男孩,但选这个字好像也有点不妥,从玉的多少好字不能用,怎就偏偏挑了这个。 “璋?”毓媞冷冷地笑了两声,顺手抽来一张新纸,在上面写了个“璋”字,转头对玹玗说道:“丫头,你自幼读书,可知道这个字何解啊?” 玹玗一愣,迟疑了片刻才回答:“剡上为圭,半圭为璋。” 毓媞点头笑问:“那何为圭呢?” “古时诸侯所执的玉制符信,朝聘和祭祀时所用的贵重玉器,依其大小以别尊卑。”玹玗暗中一算,弘历身边有生养的妻妾,没一个是毓媞安排的,再看毓媞的反应,倒证实了毓媞和甯馨之间,确实有角逐存在。 “是啊,尊贵只有一半。”毓媞沉思良久,对于子安说道:“回宫后嫡福晋若问你如何赏赐庶福晋母子,就说本宫尚在昏迷中,让嫡福晋裁夺着办。” “奴才知道该如何回话。”婆媳暗斗已非朝夕,于子安心知肚明。 毓媞收笔,转身坐到案前饮茶,“佩兰去圆明园了吗?” “上月初三,兰福晋就带着大公子一起去了。”于子安想了想,又说道:“芝夫人身体时好时坏,王爷又不得空去探望,虽让杨太医守着照顾,但芝夫人郁结于心,又添咯血之症,杨太医私下和奴才说,芝夫人恐怕时日不多了。” 静静地看着盏中茶叶晃动,毓媞眉头微蹙,“无论用什么药,定要保住敏芝的命,能拖多久算多久。” 玹玗心中一寒,差一点就以为是毓媞怜惜敏芝,可看到毓媞眼底的神色,她突然记起曾和齐妃讨论过的问题。佩兰的父亲高斌,乃是内务府御书处的主事,最擅长模仿皇帝笔迹,所以上个月佩兰所说万事俱备,就该是假遗诏已经准备妥当。 让佩兰把东西交给于子安,应该是安置于正大光明匾额后的那一份,而还有份是皇帝随身携带着。 毓媞要偷换遗诏,雍正帝咽气之时,她必须守在身边。但亲王妻妾无旨是不能擅去圆明园,只因弘历住在宫里,他的妻妾才能随毓媞至御园避暑。可今年毓媞身在佛寺,弘历又忙着协助政务,自然要守在宫中,妻妾也就没有理由去圆明园。 敏芝原是被扔到圆明园自生自灭的,因为玹玗和涴秀一时心软,才让她的命拖到现在,不想竟然在无疑中给毓媞步下一子好棋。可郑妈妈来回御园和宫禁,明明敏芝的病情已有起色,又怎么会突然严重到咯血。 佩兰内敛于心,但城府极深,莫不是她有所筹谋? 玹玗一时间也想不透,而听毓媞又问宫中还有什么大事,于子安只说弘昼悄悄回京,是弘历瞒着雍正帝所为。 毓媞沉吟片刻,冷声哼笑道:“真是皇帝的好儿子,看来他知道本宫所为,一双手干干净净,比他皇阿玛当年聪明多了。” 玹玗在一旁站着,装作听不懂这话,只关心弘昼的情况,“五爷回京后,知道格格的事情了吗?” “知道了,当天就知道,听李怀玉说,五爷和咱们王爷吵了一架,也没回府,一直在城南的宅子住着。”于子安摇头叹道:“娘娘,奴才觉得,五爷对咱们格格倒是真心。” “他们兄弟情深,此事也怪不到弘历,不会有嫌隙。”毓媞微微闭眼,默了良久,才幽然叹道:“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得此真心人,涴秀今生无憾,着实让人羡慕。” “若格格回来了,娘娘预备……”当着宫中人,玹玗还是谨守规矩。 毓媞露出一抹浅笑,“于子安,回宫后找机会私下和弘昼见一面,就说本宫想问,等涴秀归来,他预备如何安排,给什么名分地位?” “娘娘,玹玗有一事相求。”玹玗突然跪下,入佛寺以来还是第一次大礼。 “什么事?”如此举动,毓媞也微微诧异。 “记得那年四阿哥出征时,格格曾把从小佩戴的狼牙项链交给了四阿哥,好像就一直没有还给格格。”玹玗转头望向于子安,客气有礼地问道:“能不能麻烦于公公,请四阿哥把那条项链送给五阿哥,睹物思人虽然伤感,却也是一种信念寄托,相信项链的主人终会归来。” 毓媞赞同地点点头,让于子安照样办去,又高深莫测地看了玹玗一眼,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心中已萌生了一个盘算。 昼暖熏香前院,丝竹之音婉转不绝,烛火长燃三日三夜。 二堂内竟然设着一个圆形舞台,铺着锦垫的罗汉床放在四角,隐于珠帘之后。 杯盏辉映下,宗室子弟拥着美人饮酒寻欢,台上的舞娘扮成敦煌飞天的模样,随着仙乐妙曲扭动着水蛇腰,含春眉目充满着挑逗,娇容之姿让在场的男人们陶醉其中。 上次事件后,昼暖熏香改建过,前面两进院落没动,一进院依旧是江湖人居住,二进院留给了彩云天。原来三进院的后罩房拆除,新建的东厢名为“薰风”,这是弘昼的屋子,西厢名为“熏香”,茹逸居住于此。 穿堂之后还有个院落,是去年年底,弘昼才命人收购民宅,又扩建出来带荷塘的小院。建成之后,茹逸曾进去瞧过一眼,花厅仿佛水榭,因为整个庭院都是池塘,种满了各色莲花,还有芙蓉花靠墙临水而众。从两边的抄手游廊入花厅,清雅别致不见半点浮华,花厅后面是座二层小楼,刚建好时就一直锁着,茹逸就没进去过。 前院热闹非凡,熏香阁内愁云弥漫,茹逸坐在妆镜前,充耳不闻外面的乐曲笑声,静静望着镜中装扮精致的自己,却没有半分笑意,而是眉头紧锁。 “夫人,四爷来访。”家丁在外面叩门。 茹逸连忙拭去眼角的泪水,以往弘历来此也极少见她,想必对面薰风阁空着,下人又不知道弘昼在何处,才引了弘历来问她。 开门,弘历竟然不是独自前来,还带着谟云。 谟云偷偷返京,既然熹贵妃和齐妃已经开始行动,弘历索性把他安排在此,暂时躲几个月,免得给康亲王府招祸。 茹逸领着他们到后院花厅,远远就见弘昼坐在临水石阶上,独自喝着闷酒。“四哥自己过去吧,五爷今日又喝了不少酒,我还是先去准备解酒汤。” 弘昼沉浸在悲哀中,似乎没注意到是两个人前来,直到瞥见谟云,酒壶才蓦地停在嘴边,激动地站起身,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五哥,虽然现在没找到涴秀,但我觉得她应该安全。”谟云有些懊恼,却又无比坚定地说道:“其实我们中途改变了路线,按照计划送嫁队伍是要去定远营休憩,你曾远赴伊犁,这条路线也应该清楚,出朔平府往定远营,若不是有特殊原因,哪里需要沿着黄河走,从隆兴长进入吉兰泰地区。” 弘昼若有所悟,抓着谟云的双臂问道:“你是说,这条路是涴秀选定的?” “不错,是涴秀选定。”弘历点点头,补充道:“表姨父已经找到另一位送嫁将军阿布凯,也说是涴秀坚持要改路线,表姨父怕惹出大乱,杀他灭口又实属无辜,所以秘密关押在定远营。涴秀从小游牧,如此选择必有用意,雪退以后,有幸活下来的陪嫁随从找到许多,都说公主是被劫走的,延丕勒多尔济等人都安然无恙,银杏都能完完整整回来,难道你还信不过涴秀吗?” 弘昼欲哭无泪,痛苦扭曲了面庞,他相信涴秀能回来,也只能选择相信。 且他也是偷偷跑回京城,所以终日躲在后院,在这莲花盛开的池旁边,握着涴秀的项链与酒为伴。 湖边不用关门睡,夜夜凉风香满家。 转眼已过立秋,烟雨濛濛如画,却总有些凄凉。 桃花坞外面的小院,窗外檐雨滴沥,敏芝从昏沉中幽幽醒来,庆幸老天爷给她留了一口气,让她可以做些交代。 蜜儿已在床边守了两日,虽知这是回光返照,却还端了一盏人参汤,难得敏芝竟然喝掉大半,然后又合眼养了养气。 “扶我起来,帮我梳妆。”再睁眼时,敏芝的精神倒是比之前饱满了许多,憔悴的面容还挂着浅浅笑意。“去把那身碧水蓝绣鸢尾花的衣裳拿来,配那套点翠的头饰,还有我第一天入宫带着的玉锁也取出来。” 这些东西都在敏芝的箱子中,就是当初来养病,也没忘了随身带着,衣服是她第一次见弘历时穿的,头饰是弘历送的聘礼,玉锁是成婚第二日弘历亲手给她戴上的。 许久,蜜儿才帮敏芝穿戴完毕,浓妆掩盖了病容,可眼神竟是朦脓涣散。 “我是不中用了,待我去后,你就离宫嫁人吧。”敏芝拉着蜜儿的手,双眼却迷茫地盯着窗外。“紫禁城不是人住的地方,高门大户也尽是凄凉,找个寒门小子嫁,千万别把你的家底儿拿出来,越是贫贱些,才能夫妻白头,有钱的,三妻四妾哪还把你放在心上。” 蜜儿只觉得敏芝的手越来越冷,抹掉眼泪,强颜笑道:“夫人说过,以后要亲自给我物色夫婿,不能不算啊。” “还有,玹玗如今跟着额娘,那丫头出息,我枕头下有封信,你一定要交给她……”说完,敏芝喘了好一会,才问道:“兰福晋在哪,叫她来。” “这时候何苦还要见她。”蜜儿语气里充满怨恨,年后敏芝的病本已经减了许多,可佩兰到了之后,天天讲宫里的事情给敏芝,短短三个多月,敏芝就变得药石无灵。 “我何尝不知她心中所想……”敏芝的声音已缥缈,催促道:“快去!” 蜜儿无奈,只能打发小太监去请,可巧佩兰已从牡丹亭回来,见敏芝都穿戴整齐,心中便有数了。 “我去后,永璜就做你的儿子,好好待他,行吗?”敏芝几乎是用最后的力气,完整的说完这句话。 被众人称赞心慈仁善的佩兰,此刻脸上只略现哀色,眼中连一滴泪也没有,微微点点头,就算是应下了。 “谢谢……”敏芝望着那珠帘般的落雨,嘴角缓缓逸出自嘲的冷笑,喃喃道:“弘历……好狠……” 语未完,话音落,人已气绝。 此时,佩兰幽幽闭眼,泪划过脸颊,“你本来就该把永璜赔给我,不过你放心,他既然是长子,该争的,我就会帮他争到底。” 妆台上,诗册停留在那篇: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落雨,让最后一朵鸢尾凋零,这院子以后桃花年年归,鸢尾不再有。 第279章 故仇消 御驾不在紫禁城,于子安往返碧云寺就更频繁些,之前带来敏芝病殁的消息。 因毓媞问起,他一一回答:敏芝是七月初三辰时去的,佩兰立刻告知齐妃,雍正帝知道后,念及是永璜的生母,又是出身名门,所以特赏杉木寿材,一切丧仪按照侧福晋规制办,准其停灵于圆明园花神庙。 八月初九,于子安再次来报,内务府再次奉旨往圆明园运送物品,竟然是两百斤的黑铅。最近十来天,雍正帝处理政务之余,都是去迎仙台参与炼丹。齐妃试探性的劝说过一次,还以秦皇汉武为例,可雍正帝完全听不进去,并说去年服用离霄道人的丸药,缠身的旧疾减退了不少,现在既有机会炼成延年益寿的丹药,岂能轻易放过。 雍正帝还是亲王时就好炼丹,齐妃自然知道他不会听劝,只是试探之后,转身便让弘历叮嘱镶白旗守好东华门,联络康亲王让正红旗也守好西华门,之后的半个月,除了他和弘昼两兄弟,不准放任何宗室子弟入紫禁城。 而午门和神武门,御驾不在紫禁城时从不开启,驻守这两处的乃是雍正帝掌控的两黄旗。且从去年开始,雍正帝已把正白旗的事务交给弘历打理,若对两黄旗不放心,只需安插正白旗中的心腹于两门即可。 八月十五中秋夜,山上赏月能听竹声涛涛,又有薄雾飘渺,还有卓锡泉潺潺流水之音,别有一番禅佛之境的妙谛。 因想到去年中秋的枯荷听雨,又见水泉院池塘中的荷花还开得娇艳,玹玗遂向毓媞告假,称想去院中逛逛。有乐姗陪着,且今晚群星抱月,毓媞也不愿把她拘在屋里,便让她出去玩,不过别离开水泉院。 月光在氤氲的山雾中变得幽柔,卓锡泉旁的亭中,空悟的古琴还留在石桌上,玹玗回想着弘历常常吹奏的曲子,纤纤柔荑不禁拨动琴弦。 这曲调引起了云织的注意,和云绣煮茶赏月,听曲谈心,倒也是难得的清雅。 忽然,只觉有若隐若现的幽幽笛音与琴声相合,玹玗侧耳细听,却又似没有,直到一曲罢她闭目再听,唯有泉水清流和竹梢风动之声。摇头叹笑,觉得自己想太多,且此时山风已起,凉意袭来,便起身回房歇息去了。 竹荫下,云织和云绣相视一笑,因为她们也听到了笛音。 中秋之后,玹玗就发现寺中僧人有些变动,先前总在水泉院打转的几个熟脸不见了,毓媞只说十天之内大事可成。 佛寺生活单调,若非大节庆,或每次于子安前来送东西传话,她都完全不记得时日。 这天夜里,玹玗和毓媞被嘈杂声惊醒,空悟前来让她们安心,外面那些都是镶白旗的士兵,先拔除碧云寺中所有暗桩。 与此同时,圆明园迎仙台的丹炉开启,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溢出,炉内有三粒金灿灿的丸药,这就是所谓的道家金丹。 雍正帝有多年的炼丹经验,从未遇到开炉后溢出的是香气,而非药气的情况,且看这三粒丹丸的色泽,他就坚信这是长生不老的仙丹。 “回禀皇上,此丹丸只能添寿,并不能长生不老。”离霄道人说的非常谦虚。 闻言,雍正帝更加确定此丹的功效,急不可待的伸手去取,还赞道:“能添寿已经很好,长日服用不就等同于不死仙丹吗。” “皇上且慢,此丹要以天地阴阳水送服。”离霄道人忙拦下雍正帝,又解释要用未落地的雨水和煮沸的深井之水混合送服,这金丹才能生效。 水早已预备,就存在蓬莱洲,催促苏培盛赶紧去煮沸深井水,雍正帝则亲自捧着仙丹回岛,可巧齐妃在此恭候,嘴里还是劝诫雍正帝不要轻易尝试金石丹药。 曼君悬着的心,在看到雍正帝服下一粒丹丸后,才如释重负般松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笑问道:“皇上觉得如何?” “一股暖流在体内……”雍正帝话未说完,就一阵咳喘,又觉天旋地转,昏了过去。 琉璃殿内只有齐妃和苏培盛,因动静不大,外面上夜的奴才也不知道情况。 苏培盛出来时,只说皇上抱恙,吩咐徒弟小文子去请年希尧和杨宇轩同来诊脉。又传话内务府准备熹贵妃的朝服,皇上口谕,立刻接熹贵妃来圆明园。 齐妃、内务府总管、督领侍都是这么传话,宫中人就算疑心,也只能一一照办。 而原本该在贵州的弘昼,竟突然出现在圆明园,身边还有谟云。他们带着侍卫封锁了整个杏花春馆,许谦嫔带着弘曕移居牡丹亭,顺贵人则被软禁在屋里。 黎明时分,雍正帝缓缓转醒,全然不知岛外的变动,只说今日不见大臣,然等候多鄂尔泰和张廷玉各自回府。 守在一旁的年希尧说金石中毒,这时齐妃端着刚熬好的汤药进来,又是一番规劝,让雍正帝还是应该相信御医,然后用小勺把苏培盛尝试的汤药,一点一点的喂给雍正帝喝,她脸上的笑容则渐渐加深。 躺在床上养一会儿,雍正帝觉得身上的痛楚渐渐消失,深信一直苦口劝诫的齐妃。沉默片刻,雍正帝让齐妃扶他到案前,挥笔疾书下一卷遗训,并叮嘱齐妃,等他驾崩之后,这份遗训定要前给辅政大臣看过,再交给新君。 齐妃珍郑重誓后,才结果遗训卷轴,又抽出巾帕,殷勤的为雍正帝拭汗,并让苏培盛端来熬好的药,劝他先将养身子。 这一点一点建立起来的信任,让雍正帝全部疑心,也未曾让苏培盛尝试汤药,就直接饮用。可这碗药喝下去,他却觉得四肢无力,就连手指都难以动弹,更发不出任何声音。 其实两碗汤药都有问题,第一碗内加入了罂粟,所以雍正帝才会觉得痛楚减退,第二碗则是年希尧的精心调配,和雍正帝体内的金石丹丸、罂粟药性相融,就成了最好的麻药。 “皇上应该知道李卫和臣妾的关系吧?”扶雍正帝躺好,又为他拉上棉被,曼君冷声笑道:“当年贾士芳就是臣妾安排的,那时候只想让他把你变成废物,可被你躲过了,所以这一次臣妾不会再手下留情。你逼死了我最后一个孩子,你觉得为母者会善罢甘休吗?你想要对付年羹尧,但碍于敦肃皇贵妃,所以你默认皇后害死她,又几乎灭了整个年氏一族,居然还敢相信年希尧!赫哲?谷儿这么多年的心血,可不只是给自己赢了个美名,玹玗虽然年纪小,宜太妃能把全部希望压在她身上,她岂会被你利用!以为我们都是没感情的人吗?当初你把宜太妃拘回宫中就是最大的错误,你手上染有多少她子孙的血?她是康熙朝最厉害的后妃,你岂会是她的对手。” 雍正帝只能瞪着他,想喊,声音却极微弱,可就算他喊也没关系,御前的侍卫早换成了毓媞的人,既是听到动静也会装聋作哑。 忽然,寝殿的门被推开,毓媞和玹玗盛装出现,内务府早就偷偷赶制一套贵妃的朝服,和公主的旗装。 “臣妾帮皇上把她们接回来了。”曼君眸中上闪一丝阴鸷的寒光,找出悄悄收起来的金丹,走到玹玗和毓媞面前,“留给你们的,一起恭送皇上飞升登仙吧。” “谢谢姐姐了。”毓媞淡然额首,接过那盒金丹,微微嗅了嗅,“好香啊!真是极好的东西。” “谨心斋的佛像已经帮你请到那边放着。”此时此刻,曼君也无需再做隐瞒,想来佛寺这几个月,玹玗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我先出去,外面还有很多事情要打点。” 毓媞到圆明园时,弘历率众妻妾在大宫门外恭候。 匆匆一面,毓媞让弘历立刻返回紫禁城,并调动正白旗守住乾清宫,两蓝旗监视外城动静,严守东西便门、广渠门、广中门、左右安门、永定门,凡入城车马,即便是棺材也要打开查看,绝不能让理亲王入京城。钮祜禄?讷亲命九门提督暗伏于内北城理亲王府四周;又调派五城兵马司增派巡逻,确保内城不出乱子。 玹玗周到佛龛前,含泪上香,哽咽低喃道:“姑婆,你看见了吗?这一天终于到了。” “亲自去喂给皇上。”毓媞把装有金丹的盒子递上。“我答应过让你如愿的。” 将金丹放入掌心,一步步向雍正帝的床榻走去,玹玗的眸光越来越森寒,脑海中浮现出无数画面:九门提督和兵部上门抄家拿人;她和母亲被推入阴暗潮湿又肮脏的黑牢;父亲被斩首的消息传来,母亲没有恸哭,只是默默流泪整夜;她被押入宫中为奴,从此与母亲天涯相隔;在慎心斋认识傅海和瑞喜,得知他们的遭遇,又听到子晔格格的故事;最难忘的还是霂颻含笑饮鸠的样子,和傅海一样都死不瞑目,睁着双眼就等这一刻。 抹掉脸上的泪,绝不能让泪水落在雍正帝面前,她现在应该笑,今日有多少冤魂能得以安宁,深吸了一口气,浅浅笑着,想把药放入雍正帝嘴里。 面对死亡的最后挣扎,虽然身子不能动弹,可牙关却咬的很紧。 皇帝驾崩,军机大臣和宫中妃嫔总要瞻仰遗容,如果此刻用重力捏住脸颊,迫使雍正帝松开牙关不是难事,可用不了多久尸体上就会出现痕迹。 雍正帝中毒而亡是肯定的,但要看起来像是他自己服食丹药过量,而非被人强迫。 就在玹玗一筹莫展时,毓媞拔下头上的簪子,“撬开他的牙齿不就行了,只要这层皮囊是好的,其它的谁管呢。” 握紧簪子,玹玗猛下狠手,撬开雍正帝牙关,把金丹塞进去,又灌上了一盏茶,虽然有一半都流到外面,但金丹已被送服下去。 “在牢里的最后一天,额娘就对我说过,或许你会是个圣明君主,却不配为人。”玹玗轻轻擦拭他脸颊的茶渍,冷冷地说道:“父子亲伦,你一样都没有,寡情多疑阴险残忍,心狠手辣宁枉勿纵,于天地之间,与禽兽何异!” 雍正帝只觉喉间剧痛,有些难以呼吸,可事情还没有完。 玹玗霍然起身,将佛像请到床头,讽刺地笑道:“这尊不是佛像,而是怨魂的寄所,圣祖爷、仁寿皇太后、惠太妃、宜太妃、廉亲王和他的福晋、九贝勒爷、还有被你五马分尸的子晔格格,他们都来了,这就是你的亲情,你看到了吗?都快升仙了,应该能看到他们吧!可惜,金丹不能送你上天,只能打你入地,和他们、我的阿玛,还有更多的人慢慢清算那些血债。” 如果眼神能够杀人,玹玗定然会被凌迟,可那双愤怒的眼眸只能倒映着与年龄不相符的冷笑,和施舍般的怜悯。 九五至尊又如何? 到了,还比不上贩夫走卒,连滴真情泪都没有。 让玹玗去取干净的枕头和棉被,毓媞坐到床边,将最后一粒金丹塞入雍正帝口中,此刻她没有任何话想说。 三粒金丹下肚,雍正帝开始不停的抽搐,样子好像很痛苦。 玹玗站在远处冷眼看着,回想着这位皇帝登基后的种种酷刑,轻蔑地摇了摇头,就这么让他死真是太便宜了。 更换枕头和棉被时,趁玹玗没注意,毓媞调换了雍正帝贴身锦囊中的遗诏。 苏培盛推门进来,眼前一切视若无睹,他自幼跟着雍正帝,也算是一朝红人。可还在雍亲王府邸时,他得罪过弘历和毓媞,想保住一条老命,他只能选择背叛。 “贵妃娘娘,齐妃娘娘带领众妃嫔在外面候着呢。” 毓媞缓缓站起身,沉着脸说道:“皇上病危,请齐妃、内大臣年希尧进来,另传庄亲王允禄、果亲王允礼、大学士鄂尔泰、军机大臣张廷玉入圆明园。” 说话时,雍正帝抽搐已停,艰难地抬起手指着毓媞,嘴唇轻颤着终没能说出半个字。 齐妃和年希尧来到床边,雍正帝手已垂下,双眼却空洞茫然地瞪着,仿佛有万千不甘。 到此,康熙朝九龙夺嫡的遗恨才算散尽,虽然还有孽债没有清除。 第280章 苍天泪 政权交替时,总是杀机四伏,京师戒严就是一个预兆。 八月廿二,鄂尔泰和张廷玉离开圆明园返家,已发现内外城处处戒严,心中已有不祥的预感,为此张廷玉专门去神武门和东华门查看,发现八旗兵马已经封锁紫禁城。 两位大臣都在内城转悠了好几圈才回府中,可前脚踏进家门,圆明园內侍跟着就来传召。两人惊惶失措地来到圆明园,刚下船登岛已见琉璃殿外奴才们忙碌奔走,因正殿内妃嫔众人,外臣无诏也不敢擅自进入,只能随内领侍卫丰盛额恭立在殿门外。 不一会儿,庄亲王胤禄、果亲王胤礼、内阁学士班第、和众多大臣都纷纷到此。 之前进殿禀告的小太监匆忙跑出来,提醒众人跪候消息,还不到半盏茶的时间,殿中哭声传声,苏培盛请允禄、允禄、鄂尔泰、张廷玉入内。 毓媞明白告诉四人,雍正帝在两个时辰前就已宾天,只因死状难堪,所以他们花费了些时间打理。 众人上前一瞧,皆是惊骇欲绝,雍正帝面色紫绛,耳鼻都被塞入棉花,还是有血不停渗出,汩汩血泪自双眼流下,嘴唇皱裂比肤色更难看。 年希尧和齐妃都说是金丹坏事,雍正帝廿一白天还好,夜里觉得圣体有恙,但坚持不传御医,只让奴才准备天地阴阳水服用金丹。齐妃虽苦劝却无果,三粒金丹入腹,雍正帝就陷入昏厥,醒来仍不肯见御医,而是又服用了两粒既济丹,之后就抽搐倒地七窍出血。 这番描述有许多破绽,四人虽疑惑,却也看不出任何问题,雍正帝除了肤色骇人七窍流血之外,并无明显外伤。 而庄亲王胤禄也兼内务府职,十几天前两百斤黑铅送入圆明园,为此他还谏言劝诫,可雍正帝非但不听,更严厉驳斥。 再者,多年来雍正帝不仅自己服既济丹,还赏赐给心腹大臣,并自称服用已久,这些丹药不仅能强身健体,还有回春之效,让大臣们只管放心。鄂尔泰和张廷玉也得过赏赐,不过他二人只把丹药搁置于神台,表面上是对皇帝的敬意,其实根本不敢吃。 “为大清颜面,为皇上颜面,遗容恐怕不能让妃嫔和大臣们瞻仰。”毓媞拭着泪,此时的她看起来竟是一副柔弱模样,眼睫慢慢垂下,低声问“请两位亲王、两位大人进来,也是想商量,该如何对外面的人交代?” “皇上驾崩突然,不知道梓宫能否尽快备好。”胤礼最担心这个问题。 “果亲王忘了,几年前皇上重病,这些东西预备过……”毓媞微微一顿,低声道:“虽是现成的,但都放在宫里,圆明园只有一般寿材。” 胤礼轻声一叹,提议道:“事从权宜,现将皇上装殓,赶紧送回紫禁城。” 对此,众人皆不反对,但害怕会走漏消息,让苏培盛悄悄把寿材送来,先打点好一切,子时宣布皇帝宾天,然后趁夜送回紫禁城。而圆明园内,撤去蓬莱洲码头的所有船只,在灵柩回到京城前,外面的妃嫔和大臣暂时不能离岛。 鄂尔泰沉吟许久,抬头向苏培盛问道:“苏公公,有些东西,是不是该现在请出来。” 闻言,毓媞悄然勾起嘴角,虽然几乎微不可见,但还是没能逃过曼君的双眼。 苏培盛先请示过熹贵妃和齐妃,才揭开雍正帝身上的被衾,取出贴身佩戴的九龙荷包,恭敬地递给胤禄。 从荷包中取出遗诏,四人一一过目,却又面面相觑。遗诏内容和雍正八年时的完全一样,可他们都觉得这遗诏有点问题,但字迹确乃雍正帝亲笔。 苏培盛早悄悄退出去准备寿材,如今保命要紧,后妃和新帝,还有王公大臣的争斗,不是他一个奴才可以参与。 玹玗站在角落观察那四人的表情,侧目看了看身边的钟,离子时还有两个时辰,心想总得把他们的疑心岔过去。 皇帝驾崩举国哀悼,因顺治后期废除人殉的旧习,所以上从嗣皇帝、皇后、皇子、大行皇帝遗孀及皇亲国戚,下到王公大臣、文武百官,均要截发少许,男子去冠缨截发辫尾端少许,女子去耳饰剪耳发一缕。平民百姓俱不剪发,按满人的旧俗,只有主要亲族和内务府旗人,有资格殉葬者才需剪发。 而女子还有散髻的规矩:子妇为公姑、妻妾为夫婿当时散髻,殓后绾起。每供饭即散髻,至葬处绾起,百日内至目前即散髻;仆妇同嫂为叔为弟当时散髻,殓后绾起,不再散之;嫁女室女皆散髻,殓后绾起。 见那四人嘀咕得厉害,玹玗默默取掉耳饰,走到毓媞和曼君跟前,福身道:“请贵妃娘娘、齐妃娘娘去耳饰、散髻、截耳发。” 然后用银盘托着银剪,按顺序从亲王胤禄、果亲王胤礼、年希尧、张廷玉、鄂尔泰,恭请他们截发辫。 鄂尔泰一愣,刚才进来竟然没注意殿内有四个人,看她衣着打扮也不像个宫婢,脑海中突然冒出个人名,心里不禁咯噔一跳。 当初他受雍正帝暗示,弹劾岳钟琪等人,亲定了海殷死罪。近年来也听到些宫中流言,说海殷之女现跟在熹贵妃身边,且雍正帝有意复其敦肃皇贵妃义女之名分。 宫里的这些事他本没放在心上,可看到前这个女孩平静淡然,总觉得那低敛的眼眸中尽透恨意,而非恐惧哀色。 鄂尔泰剪落发尾,却没将银剪放回托盘,神情略微不自在的冷冷问道:“你是何人?” “郭络罗?玹玗。”玹玗缓缓抬眸,平静地迎上那凌厉的眼神,答得清晰简单,并不自称奴才。 “放肆。”鄂尔泰的脸色顿时阴沉,斥道:“区区奴才——” “玹玗过来。”褪尽实物的毓媞突然转身,打断鄂尔泰的话。 看着鄂尔泰手中的银剪,因他没有放下的动作,玹玗不提醒也不等,转身向毓媞走去。 将托盘放在一旁,对毓媞福了福身,问道:“贵妃娘娘有何吩咐?” “以前还夸你懂事,今日怎的连半点规矩都没有?”毓媞亲自动手,拆了玹玗的发髻,拿自己用过的剪子,截去玹玗的一缕耳发。“你好歹也是敦肃皇贵妃的义女,虽然圣旨还未下达,但皇上已经御赐刻有‘赠爱女玹玗’的金项圈给你,也算是承认了你的身份,为何不知截发尽孝呢。” “谢贵妃娘娘教诲,玹玗知错,明日便自罚抄写《孝经》百遍。”玹玗恭肃回答。 毓媞那话平平淡淡,却透着强势的警告,明白人都知道,这话是说给鄂尔泰听,显然是针对他斥责玹玗放肆,又称其奴才。 胤礼在春搜之时就见过玹玗,亦觉弘历待她如同亲妹,不想给自己招惹麻烦,便站在旁边不作声;胤禄虽知玹玗乃逆臣之女,但见熹贵妃护着,齐妃并未驳斥,胤礼又选择沉默,他当然也不会碰钉子;张廷玉和鄂尔泰两党相争已久,在岳钟琪定罪时就察觉出端倪,此时心中暗乐,怎么会和鄂尔泰站在同一边。 至于年希尧,众人皆知他与郭络罗家的关系,不出言相护,已经很给鄂尔泰面子。 尴尬僵凝的气氛,直到苏培盛带着寿材归来方打破,但在装殓时又遇麻烦。 金石丹药烧灼五脏六腑,雍正帝七窍渗血不止,或许还会持续两三日,此时就算换好衣服也会被血污。而且,暂时用于装殓的寿材木质不佳,一路颠簸送回紫禁城,若漏出血水恐怕会惹朝野非议。 毓媞想到前些年内务府造办处曾以雍正帝的面容,打造了一张纯金面具,于是提议用纱棉包裹雍正帝的头部,以阻血水继续渗出,再取金面具盖于脸上,也不失天子尊严。 此法固有不妥之处,却乃权宜之计,众人只得赞同。 装殓完毕后,苏培盛才到殿外,对众人宣布皇帝驾崩,顿时蓬莱洲上哭声震天。 除了琉璃殿内的几个人,其他妃嫔和所有官员均被暂禁蓬莱洲,待雍正帝灵柩返京,那边传回消息,他们才可离开。 齐妃亲自去杏花春馆,让弘昼立刻随庄亲王和果亲王护送灵柩,只留谟云看守此处。 因雍正帝驾崩过于突然,圆明园并无充足的马匹,若急从外调恐会泄漏消息,幸而北远山村有不少骡子,鄂尔泰和张廷玉也只能勉强骑无鞍之骡。 众人离开后,毓媞带着玹玗前往寒山苑旁边的花神庙,虽然她不喜欢这个儿媳妇,但总是要前来送一送。 佩兰所说,敏芝咽气之时将永璜托付于她,且她也不能生育,愿收永璜为养子。 因为毓媞问起,佩兰又一一回答:甯馨说和敏芝乃是本家,于是亲自来御园操办其丧事。弘历赞甯馨顾念姐妹情,其他侍妾听了也就都跟着前来帮忙料理事物,甯馨虽无经验,但在富察家的长辈看来已无不妥帖之处,并深为感激。弘历忙完政务赶到圆明园时,敏芝早已入殓,曾揭起衾单看了看,之后打发所有人出去,独自在灵前一个多时辰,出来时眼眶发红,也没多说什么,只让甯馨好好打理。 花神庙冷淡凄凉,玹玗在一旁听着,暗暗腹诽:做正妻的无非是想在夫君面前表现雅量,其他侍妾也只是想讨弘历欢心,敏芝在圆明园重病时,何曾有人想过来探望。 敏芝的灵前烛火昏暗,只有蜜儿一人还守着,每日供茶烧纸。 毓媞让佩兰先回去,帮着甯馨教导规矩,如今国丧之期,弘历的妻妾断然不能有失仪之处。 在灵前站了许久,毓媞虽不喜欢这个儿媳,也免不了落泪,最后长叹着拍了拍棺材盖。敏芝捻酸善妒,却是个真性子,阴谋算计既不屑也不为,说好听些是曲高和寡,只怨她嫁错了夫家。 “那是你在碧云寺抄写的经文吧?”毓媞指着高几上那个眼熟的包袱,转头对玹玗说道:“既然已经让人送来,也是你的一份心意,就亲自化给她吧。” “奴才替夫人谢谢玹玗姑娘心意。”闻言,蜜儿眼圈一红,竟对玹玗磕了个头。 “蜜儿姐姐可别这样。”玹玗忙把蜜儿扶起,转身去解开包袱。 “你在这边化经,我去寒山苑给宁嫔上柱香,皇上宾天也该告诉她一声,你一会儿来上面找我。”毓媞轻声交代了一句,独自提着灯笼离去。 蜜儿在门边守着,等到熹贵妃走远后,再次跪在玹玗跟前,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上。 “这是芝夫人给我的?”玹玗愣了一下,才接过来。 蜜儿哭着点头,“夫人临终前嘱咐,这封信定要亲自交到姑娘手里。” 玹玗打开一看,纸上笔迹虚浮,想来是敏芝病重时所书,还有浸染的地方,应该是泪滴造成。 留言简单直接:玹玗,见信之时我必然已去,你与涴秀心慈仁厚,又不计前嫌,岂料我病已成势,恐有负你们好意,更叹往日不曾善交。我将永璜托付佩兰,但我与她旧怨甚深,虽只她会善待永璜,却惧怕她利用永璜争宠夺嫡。所以诚心相求,希望多多教导永璜,不要有非分之念,但求平安富贵一世。今生无以为报,来世结草衔环,再谢大恩。 玹玗长长一叹,向蜜儿问道:“兰福晋可是对芝夫人说过什么?” 蜜儿点点头,泣声道:“什么都说,夫人与不爱听,她就说的越多,日日那样。” “我知道了。”玹玗转头望着敏芝的灵位,看来她之前的猜测没错,敏芝病重皆因佩兰所为。“芝夫人放心,只要玹玗活着一天,定然不负你所托。” 灵前立誓,忽夜雨急落,有风刮入花神庙,卷起火盆中灰烬。 仿佛,敏芝在天有灵,听到玹玗的承诺。 第281章 穹壤定 帝丧,在京的文武官员及所有百姓,素服二十七日,百日不作乐,四十九日不屠宰,一月不嫁娶,二十七日不祭祀。 大行皇帝入殓后,皇室贵族人员都要回府斋戒,而各部院大臣官员一律不许返家,要集体宿在本衙门中斋戒,由光禄寺供早膳、晚膳、和午刻果桌。 回到紫禁城当夜,鄂尔泰和张廷玉就被请到军机处值房的一间小屋子,两人分庭抗衡不睦已久,被单独安排在一处也算是狭路相逢,虽不至于唇枪舌战,但几句简单的寒暄却都是阴阳怪气。 但两人之间的这种情绪没有持续太久,当庄亲王胤禄也来到这间屋子后,三人开始怀疑弘历这样安排的用意。 雍正帝遗诏的末段,有提及四位辅政大臣: 张廷玉,器量纯全,抒诚供职,其纂修圣祖仁皇帝实录,宣力独多。每年遵旨缮写上谕,悉能详达朕意,训示臣民,其功甚巨。 鄂尔泰,志秉忠贞,才优经济,安民察吏,绥靖边疆,洵为不世出之名臣。 庄亲王,心地醇良,和平谨慎,但遇事少有担当,然必不至于错误。 果亲王,至性忠直,才识俱优,实国家有用之材,但平日气体清弱,不耐劳瘁,倘遇大事,诸王大臣当体之,勿使伤损其身,若因此而损贤王之精神,不能为国家办理政务,则甚为可惜。 经历过年羹尧和隆科多被剪除的事件,朝中大臣都知道,越是被雍正帝厚赞,越是要留心注意。而从遗诏的内容来看,雍正帝似乎有意提醒弘历,且四位辅政大臣,除果亲王外都被请到此处,看情势有些像拘禁。 怀着忐忑的煎熬心情一直到寅时,光禄寺送来早膳,同时出现的还有弘昼。 “委屈皇叔了。”弘昼皮笑肉不笑的对胤禄行礼,将两本册子扔到桌上,冷眼扫过鄂尔泰和张廷玉,问道:“听闻两位都有写手札,和自定年谱的习惯,皇阿玛突然驾崩,不知两位预备如何记录昨夜所发生的事情?” 张廷玉拿起其中一本再熟悉不过的册子,脸色微白地讷道:“这……” “本王亲自带人从两位大人府中取来,还专门安排侍卫,保护三位辅政大臣的家眷。”弘昼说得很客气,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两本自定年谱绝非取来,而是抄来的。“张大人曾奉命总裁《大清会典》的续修,深得皇阿玛赞许,想来自家的年谱也会编修得很好。” 张廷玉默默点头,又和鄂尔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偷瞄胤禄。 弘昼只是代为出面,背后的真正授意者应该是弘历,且有此一举恐不止编修年谱这么简单,否则何须将胤禄也拘于此处。 几年前雍正帝病重,安排辅政大臣是因为弘历还年轻,宗室里尚有觊觎皇位之徒,担心弘历心慈手软会控制不住朝剧。但如今的情势完全不同,况众人皆知,康熙帝十六岁亲政,第一时间就谋划铲除辅政大臣,鳌拜专横跋扈固然该死,可依附其的遏必隆好歹是孝昭仁皇后之父,亦被削职夺爵下狱论死。且弘历已年过二十五,更有干纲独断之心,对事雷厉风行,锐利只是被掩藏在温润之下,若他们不知进退,只怕下场会更凄凉。 再次与鄂尔泰对视,张廷玉面色阴郁地答道:“臣等必当维护大行皇帝的尊严。” 弘昼挑了挑眉,明面上的答案已得到,再看胤禄表情僵硬,应该也听懂了他的暗示,“那本王就不打扰了,请皇叔和两位大人先用早膳,待会乾清宫还需两位大人主事呢。” 刚出房门,就见胤礼迎面而来,因他和胤禄的府邸都在内西城正红旗区域,且习惯出西安门沿外宫墙走太平仓胡同,正好要经过庄亲王府邸。方才看到正红旗的人将庄亲王府团团围住,想着胤禄又被弘历单独请去,心中甚觉不妙,于是急急返回宫中。刚刚踏入西华门,就听到两个正红旗的宫门守卫嘀咕,说庄亲王、鄂尔泰、张廷玉都被弘历扣在军机处值房,他随便找了个內侍一问,就立刻为他指路。 “弘历心中所想,我清楚,自会相劝三人。”胤礼向来眼明心亮,一路而来,无论是侍卫,还是太监都故意放消息给他,其目的再明了不过。 “皇叔身子不好,怎么不回府休息。”弘昼眼底藏笑,但这一礼倒是有几分真诚。“四哥心里想什么,我都不清楚,皇叔竟然知道?” “世祖、圣祖幼年继位,故而需要辅政大臣,然弘历已非稚子,且协助大行皇帝处理政务多年,确实无需大臣辅政。”正大光明后的遗诏还未取出,弘历上不是皇帝,胤禄乃是长辈,暂时还能直呼其名。 弘昼微微一勾嘴角,将一大串钥匙递给胤禄,“大丧之期,乾清门出入已由丰盛额、庆复二人管理。至于紫禁城各门的钥匙,四哥希望由皇叔来保管。” 胤禄眸底透出惊诧,不由得佩服弘历,城府之深丝毫不逊于雍正帝。 雍正帝驾崩之前京城早有布局,两黄旗、两白旗、正红旗已固守四门,让弘昼把钥匙交给他,其实是在试探,他和胤禄同为辅政大臣,胤禄却和图谋不轨的弘皙来往密切,那他多少也值得怀疑。 看着胤礼进入房内,弘昼望向转角处,果然是李怀玉在探头探脑。 “四哥呢?”弘昼一把将其从角落拎了出来,“你小子就这点能耐,跟踪个人都没本事,果亲王肯定猜到是四哥故意放消息。” “主子在乾清宫呢。”李怀玉憨憨一笑,“主子说了,就是要让果亲王看出来。再说奴才躲着五爷干嘛,主子就是让我来请五爷过去。” 弘昼淡淡一点头,这个时候弘历能在乾清宫内,说明正大光明匾额后的另一份遗诏已经不重要,从圆明园回来的人都知道弘历是新君,所以也不做任何防备。 乾清宫内烛火通明,在此当差的奴才都被拘在东庑的端凝殿。 雍正帝的梓宫前,弘历默默地站着,听到脚步才回头,哑声道:“以前没到中秋我就离宫,你知道我去哪吗?” “祭奠?”弘昼一直清楚弘历的身世,却从来没问过。 弘历若有所思地踱了几步,嘲讽地冷笑道:“皇阿玛苛待三哥,冷待你,但对我一直不错,可知我为何默认熹贵妃和齐妃的所为吗?” “为什么?”弘昼摇摇头,他没想那么多,只知道唯有弘历登基,涴秀才能回来。 “以前的中秋夜,我都是去陪奶娘过,在我进入雍亲王府之前的那位奶娘。”弘历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凝重,眼底透着寒光,“当年,皇阿玛在入宫侍宴时,就已经得知皇后派人暗杀我生母,可他什么都没做。不能离宫,因为他要在圣祖爷面前当孝子,且那个时候若被八皇叔他们知道,皇阿玛私设外宅养汉女戏子,肯定会大做文章。这选择并非全错,若临时离开,反而会惹出更大风波。可是雍亲王府的跟班就候在景运门外,只要传话出去,让府中侍卫前去相救即可。但皇阿玛没有那么做,他在顾虑皇后的感受,也担心事情会被府中的人宣扬出去。” “除了皇后和齐妃,就没人知道四哥生母的存在?”弘昼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 “你也和江平接触过,有些事情应该听说了。”弘历冷声哼笑,叹道:“全京城都不知道云墨色为何消失,就连江平都是在我母亲死后,姨母成为了云墨染,才知道我母亲当年是因为雍亲王而退出梨园。” 弘昼不禁一笑,默了片刻,才说道:“其实我们什么都没做,一切事情皆是熹贵妃和齐妃所为,你打算怎么处理。” “能有今日,全赖这位养母,且大清不能没有太后,我可不想背负和皇阿玛同样的罪名,而且她定然有所准备。”弘历沉吟道:“至于齐妃……” “放过她!”弘昼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毕竟齐妃曾是他的养母。 弘历闭上双眼,点了点头,“本来我就欠她,当年误导三哥,让齐妃失去了最后的孩子,是应该补偿她。” 能和仇人结盟,能看透他的心思,从端阳节第一次提醒他行事开始,可见此人的思虑缜密,恐怕宜太妃死后,齐妃就是整个计划的主导者,而熹贵妃仅仅是棋子。所以他想不通,既然弘时之死,能让齐妃不惜背上杀父弑君的罪名,为何又会放过他和熹贵妃? 圆明园内,得到京城传来的消息,所有妃嫔立刻换素服返回紫禁城。 熹贵妃的马车里只坐着玹玗,因为毓媞在大队出发前,悄悄到后面和曼君同舆。 “弘历还没登上帝位,你就急着和我翻脸了。”曼君面无表情,淡淡地说道:“再过几日你就是大清的皇太后,还想争什么吗?” 毓媞微微侧目,眸色冰冷,哼笑道:“想太多了,我只是一直没时间问你,离霄道人你怎么处置的?” 因为有她的吩咐,佩兰才日日去牡丹亭请安,目的是为了盯着曼君。可前天夜里,雍正帝从迎仙台带走金丹后,离霄就神秘失踪,据说蓬莱洲宣布雍正帝驾崩的同时,有奴才瞧见一辆水车从大北门离去,用的是齐妃的腰牌。 “放心,只要我好好的,他就永远不会出现。”曼君淡然一笑,离霄早被她秘密灭口,如此说只是为了挟制毓媞。她并非怕死,最大的心愿已了,死而无憾。可宜太妃毕竟帮她一场,有些事既然应,就必须做到。 “你当然不会有事。”毓媞神情依旧,可拳头却暗暗收紧。“弘历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你是弘昼的养母,他定会好好奉养你。” 美人迟暮,却依旧典雅尊贵,可若有人见到毓媞和曼君的对视一笑,只会觉得恐惧。 卯时,亲王以下的所有宗室成员、文武百官聚集内廷,截发成服;辰时,在众人的见证下,督领侍苏培盛取下正大光明匾额后,外用黄纸固封的另一份遗诏,交由鄂尔泰开启,并与雍正帝随身携带的遗诏对比。 辰正一刻,鄂尔泰于乾清宫前,向文武百官宣布遗诏,只是跳过了某些内容。 就在众人跪拜之时,齐妃双手高捧着黄卷,从乾清门缓缓向正殿走来。 曼君神情肃穆地对弘历说道:“先帝遗言,此卷要在遗诏宣布之后,需先让四位总理事务大臣阅览,才可交于新君。” 文武百官无不愕然,弘历只是冷眼看着,遗诏既已宣布,就不怕曼君再玩花样。 雍正帝遗训和历朝历代的君王遗训无异,只是最后特别交代:未免内忧,需严加看管被圈禁的政敌;以防外患,谕定远营和硕特额驸阿宝,西路军营署大将军查郎阿近期不得来京,驻守边境,以防准噶尔部异动。 可最后一条,却是针对大清未来的皇帝,不仅仅是弘历,而要代代相传。 这让弘历感到愤怒,让鄂尔泰暗暗冷笑,让其他三人颇为惊讶。 遗诏宣布后,熹贵妃钮祜禄?毓媞为皇太后,大丧期间暂居永寿宫,弘历则居乾清宫南廊苫次,可哭丧的这三天,弘历竟未去永寿宫请安。 八月廿七,雍正皇帝的遗诏向全国颁布,京城内所有寺庙道观各敲钟三万下。 当钟声响彻全城,景山的寿皇殿内却传出狂放的笑声,在被囚禁了近十年,爱新觉罗?胤祯终于等来了这天。 可这带着哭腔的大笑中,没有半点高兴,而是满满的伤感和喟叹。 第282章 波澜惊 永寿宫,曾是端敬皇后居住的宫院。 因顺治帝对其极为宠爱,董鄂氏入住前曾大修过,正宫门内有一块石影壁。对外的那面曾雕刻这龙凤呈祥,顺治帝出家后,孝庄太后命人将浮雕磨平;对内的那面是天然石纹江山图,意为“倾尽天下为红颜,拱手河山许白头”。 那块石影壁尽显顺治帝对端敬皇后的爱,也汇集了后宫妃嫔的怨妒,和孝庄太后的愤怒。康熙朝时永寿宫是惠妃的居所,宜妃和惠妃前后相邻,永寿宫有石影壁,翊坤宫就设木影壁,两位最受宠的妃子,宫院也最为华丽。 毓媞刚入宫时,皇后居永寿宫,年贵妃居翊坤宫,而她则冷冷清清的被扔在延禧宫,就算后来封妃,也没有资格迁到热闹的西六宫。 其实景仁宫也临近乾清宫,若说为方便每日上香哭丧,也可继续住景仁宫。但她就是要搬到这永寿宫来,只因新帝登基大典之前,天下依旧是雍正朝,她要朝代更替之前住进皇后的宫院,成为雍正朝最尊贵的女人,感受一下在此傲视六宫,又是怎样的滋味。 玹玗也迁入永寿宫,居西侧殿,她竟和母亲的命运一样,也成了皇太后身边的人。 朝内事务烦杂,弘历暂于保和殿处理政务,回宫以后玹玗还没能和他说上半句话。 除了圆明园匆匆一见,这几天也就只在早、暮、中三祭礼能遇到,而且弘历看她的眼神总是很奇怪。这三天她也想了很多,以弘历的睿智岂能不知道毓媞和曼君所为,自己也参与其中,当然不会像以前那样待她。 暮祭完毕,毓媞没有选回永寿宫最近的凤彩门,而是从月华门离开乾清宫。 “丫头,哀家想去慈宁宫花园坐坐。”如今贵为皇太后,可毓媞却被人牢牢监视着,连说话都不方便。“你回永寿宫去准备一壶茶,悄悄告诉于子安让他来慈宁宫花园的紫藤树下,想法子帮他躲开那两只耗子。” 玹玗眼珠微微一转,福身道:“我有法子了,太后且去花园小坐。” 毓媞所说的两只耗子,是原来伺候雍正帝的太监陈福和张保,曼君交给弘历的雍正遗训中还有几条遗命,让二人侍奉皇太后。其目的再明确不过,弘历必须遵守,可要暗中除掉两人也并非难事,可他却没有那样做,当日就让二人到永寿宫当差。而这二人倒也尽责,明白的盯着毓媞一言一行,日日向弘历汇报永寿宫的情况。 虽已入秋,这几天却闷热得难受,玹玗回永寿宫就指派小宫婢准备烹茶的一应物品。 “姑娘怎么一个人回来?”陈福虽是雍正帝心腹,对玹玗却非常客气。 “陈公公好。”玹玗浅浅一笑,她对陈福和张保也很有礼貌。“这几天闷热难受,太后娘娘又为先帝大行而哀恸,今日全城敲钟就更觉感伤。慈宁宫花园地气好,虽已入秋,依旧是百花盛开,太后娘娘去那边小坐,倒也能稍微排解抑郁。” “姑娘说得正是,这几日太后少言寡语,奴才们见了都心焦。”陈福笑着附和,又问道:“姑娘回来备茶点,太后娘娘那边谁陪着呢?” “秋华姐姐陪着,她是景仁宫的旧人,又在太后娘娘身边多年,说来比我都还亲近几分。”玹玗抿嘴一笑,故意递话,“太后娘娘厚待我,是念及旧日和敦肃皇贵妃的姐妹情分,但要说体己话,还得是本家出来的自己人。” 陈福只知道,玹玗是当初雍正帝安排的一颗棋子,所以对她之言深信不疑。“那姑娘先忙着,老奴还有差事呢。” “不敢误了陈公公的正事。”玹玗微微一礼,敛下的眸中闪过笑意。 永寿宫虽多了两双眼睛,但还是有自己人,陈福前脚离开,不一会秋荷就来相告,见到陈福出了近光右门,看着像是往慈宁宫方向去。 自从玹玗跟着毓媞回宫,秋荷便已知道,虽然太后身边的掌事姑姑是秋华,但真正掌管永寿宫奴才的是玹玗。 “姑娘还有什么吩咐?”当着陈福和张保面,秋荷对玹玗总是淡淡的,仿佛有种不屑的感觉,但这三天来她完全听命于玹玗,有时候甚至忘了自己是钮祜禄家的包衣。 玹玗淡淡地问:“还有一个在哪?” “张公公在值房。”秋荷多了个心思,见玹玗用言语打发陈福,她就专门去瞧了一眼张保。 玹玗点点头,又问:“于公公又在何处?” “今日不该于公公当值,刚刚我瞧见他回来了,好像是带人从景仁宫搬东西过来。”这几天秋荷没少嘀咕,永寿宫锁闭多年,光是打扫就费了好大一番功夫,住进来后更是缺东少西,每日都要往返景仁宫好几趟。 玹玗勾起一抹浅笑,“请于公公去值房小坐。” 秋荷去点看刚刚从景仁宫搬来的东西,小声在于子安耳边复述玹玗的原话,又说陈福已经被支使出去,于子安瞬间了然,转身往值房而去。 于子安还未坐定,玹玗就找了来,“于公公好,秋荷姐姐告诉我,刚才去查看了从景仁宫拿过来的物品,没见到药匣子里有黄环,想是公公太忙,忘记拿了?” “哎哟,姑娘给太后娘娘缝制香包用得上,老奴岂能把这东西忘了。可咱们景仁宫存着的草药太多,有些又没了笺子不知何名,黄环老奴又不认识。”于子安猜不透玹玗怎么打算,只能把话说宽些,“不过,老奴正想着跑一趟御药房,虽然宫里各处都忙,但他们也不敢耽搁太后娘娘要的东西。” 玹玗不着痕迹的靠近张保,笑道:“是呢,何况御药房有咱们的自己人,但凡取药他们从不耽搁,就有劳于公公再辛苦跑一趟。” 这话说给于子安听,是要他去找瑞喜,黄环的暗示瑞喜定会解释。 同样这话也是说给张保听,让他误以为是提示,要想监视皇太后,当然要摸清为皇太后所用的人。 果然,又她玗算准,于子安前脚刚走,张保后脚就跟了出去。 “玹玗姑娘,茶点备好了,让小安子陪姑娘一起过去吧。”秋荷走到玹玗身后。 熟悉的名字让玹玗蓦然回首,惊讶道:“小安子……你怎么在永寿宫?” 回宫的这三日,玹玗一直跟在毓媞身边哪也没去,知道兰丛轩散后,奴才都被安排到各出,她也没机会能在见上一面,哪怕知道雁儿就在乾西五所,也不得空过去。 “太后娘娘迁居永寿宫,奴才就被派过来了,只在前院看守。”小安子眼神闪烁,好像在刻意回避玹玗的视线。 虽然心中疑惑,但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玹玗揭开篮子看了看,对秋荷说道:“把点心拿走。” 秋荷微微诧异,还是听命行事。 宫中行走忌讳窃窃私语,出了永寿宫,见四下没人的时候,玹玗才低声告诉小安子,晚上到西侧殿廊下上夜。 慈宁宫花园,正在池塘畔喂鱼,紫藤花期已过,不似盛夏时荚果累累,看着有些悲凉。 玹玗瞄到不远处地身影,笑道:“太后娘娘,我选了碧螺春,配上玫瑰、茉莉、薄荷叶,既有驻颜之效,又可清心解忧。” “你这丫头,怎么连点心也不备。”毓媞坐到石桌前,眸中含笑,玹玗确实聪明,不用多言却能与她配合得很好,或许是之前几个月在碧云寺培养出的默契。 “是我疏忽,走得急一时忘记了。”玹玗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含着手指说道:“我现在就回去拿,太后娘娘稍坐。” 毓媞如有所思地摇摇头,抬眼望向秋华,言语停顿与正常吩咐略有不同,“你去看看,内御膳房,有什么现成茶点。” 秋华福了福身,领着小安子而去。 而不远处的草丛,传出极微弱的动静声,想来陈福已经跟着离开。 内御膳房设于养心殿,弘历虽然还没搬进去,但所有食物都是有内御膳房供应,原本让秋华去那边取茶点也没错,毕竟那里最近。可是在玹玗来之前,毓媞故意对秋华说,让她多留心弘历,又说要找机会吩咐养心殿的自己人。 陈福听了这话,哪能不赶紧跟上去,皇太后派人盯着未来皇帝,他若是能把这些眼睛都抓出来,岂不是在新君面前立下大功。 于子安早在长庆门外候着,只待陈福离开,就立刻进前来,“太后娘娘,还是玹玗姑娘机灵,张保已经被御药房的人绊住了。” 沈括补笔谈云:黄环即今朱藤也,天下皆有,京师人家园圃中,作大架种之,谓之紫藤花者,是也。 于子安到太医院寻瑞喜,先说要黄环,又说自己进来身体酸疼乏力,瑞喜便提议帮他推拿拔罐。入内屋后,他才询问黄环是何物,瑞喜立刻解释,就是紫藤的另一种称呼,他便知道玹玗通知他过来。 这三天在永寿宫,但凡他向毓媞回话,陈福或张保总有一个在探脑袋,且永寿宫有不少新人,保不齐有底子不干净的。 “别看老奴年纪一把,身手可没落下。”于子安也是个练家子,否则毓媞不会用他多年。“这推拿拔罐少说也要整个时辰,老奴一会原路回去,还从太医院出来,才不会暴露了玹玗姑娘。” 毓媞眼底的笑意加深,轻轻捏着玹玗的脸颊,打趣道:“还是读过书的好,哀家身边就是少了几个这样的鬼丫头。” 于子安在宫中多年,他的徒弟都散布各处,以便能帮毓媞打听消息。而宫中最需要揣摩的是圣意,乾清宫与保和殿必然要安排自己人。 这几天听到的消息不少,于子安也只挑重要的说:“两位亲王和两位大人,估计是猜到皇上不想被干政,且那天齐太妃拿出先帝遗训时,又称那四人是‘总理事务大臣’,张廷玉何等心明,今日就到皇上跟前提出‘辅政’之名不甚妥当,以后仍用大行皇帝居丧期间受任之“总理事务”名称。” “还是她厉害,是干政吧,但那日的称呼确实给皇帝指了步好棋。”毓媞冷声一哼,又问:“皇帝怎么说,可有同意?” “不仅同意了,还当即设下‘总理事务处’,又颁发谕旨:启奏一切事件,俱著送总理事务王大臣阅看,再交奏事官员转奏。若有密封陈奏事件,仍令本人自行交奏。”于子安看了看玹玗,又说道:“皇上不仅宣布,张大人、鄂大人将来得配享太庙,老奴的徒弟还听到皇上对和亲王讲,要让鄂尔泰、张廷玉袭一等轻车都尉。” 闻言,玹玗表情一僵,眼睛蓦然睁大,但刹那后就将情绪收敛。 “丫头……”毓媞也略微惊讶,转头望向玹玗,说道:“皇帝有皇帝的难处,现在朝局不定啊。” 弘历那样宠着玹玗,岂会不知海殷就是一等轻车都尉,若要拉拢人心,不如再高一等提拔成正二品男爵,或者低些赐二等轻车都尉也行,怎的就偏偏要和海殷的爵位一样。 玹玗勉强露出个笑脸,低声说道:“玹玗明白,皇上初登大宝,朝局纷乱,皇族内部又关系紧张,皇上需要能臣贤臣协助。” 从知道鄂尔泰和张廷玉是辅政大臣时,她就明白这两人难以扳倒,看来她还得在宫里慢慢熬下去。 毓媞深深叹道:“懂事,不枉费皇帝宠着你……” 一语未完,远远见曼君身边的翠缕寻来,于子安立刻避到暗处。 翠缕前来传话,说齐太妃要见玹玗,毓媞虽然觉得奇怪,还是让玹玗跟着翠缕去。 而当玹玗走远后,于子安才在毓媞耳边低声说出雍正遗训的最后一条。 听罢,毓媞甚为震惊,却又怀疑这条遗训的真伪。 第283章 谲智狡 宫中规矩,不是所有人都能在乾清宫穿行,所以一般来往东西六宫,都从御花园绕行。 经过西一长街,看到许多奴才抬着箱笼从西六宫往宁寿宫而去,再过几天新帝就要正式登基,雍正帝的遗孀要赶紧腾出宫院,还有留下时间让营造司修葺,然后东西六宫就将迎来新的主人。 望着那几个身穿丧服,刚入宫没两年的雍正帝遗孀,她们的位分都很低,皆是些封号都没有答应或常在,不过十五六岁就成了寡妇,没有子女没有依傍,以后漫长的人生就要在凄冷的宁寿宫度过。 满人在关外的时候,若新帝愿意,可以把除生母之外的先帝遗孀收为妃嫔,但入关后遵循了汉人习俗,再未出现过这样的事件。 “上寿觞为合卺尊,慈宁宫裏烂盈门。春官昨进新仪注,大礼躬逢太后婚。” 这是明末诗人张煌言的《建夷宫词》,孝庄太后下嫁多尔衮,是恶意讽刺诋毁,还是真有其事,经过顺治朝和康熙朝的粉饰,真相早已不复存在。 可此诗却在民间一直传扬,宫廷丑闻成了市井百姓津津乐道的话题,也让满清皇族明白如今已不比在关外,若皇室终日被天下汉人以礼义廉耻诟病,那还怎么统治这片河山。 当年皇考陈贵人有孕,雍正帝也只能想出在琼华岛修建清音阁,以礼佛之名将其暗藏。毓媞抢先一步打掉锦云腹中胎儿,又指使奴才于宫中把谣言传开,雍正帝就算切齿痛恨,可为了颜面也只能作罢。且锦云死后,雍正帝曾对毓媞表露过惋怜之情,这不经让知情人怀疑,毓媞的所作所为又是在雍正帝默许下,就像当年对弘晟那样。 抬头,乌云满天,闷了好几日,是应该有场凉雨驱赶秋老虎。 若紫禁城上空的厚厚层云是哀伤,那绝非是因为雍正帝大行,而是因为后宫的这些女人;若积云终将化落成雨,也定然不是苍天为那残忍的雍正帝哭泣,只是在可怜这些年纪轻轻的寡妇。 钟粹宫内,奴才们也将东西纷纷抬出,不是搬去宁寿宫,而是归还内务府。 “娘娘两天前就已搬出钟粹宫。”翠缕一直行在玹玗身后,到钟粹门前才加快脚步上前提醒,并解释道:“娘娘向皇上请旨,以后长住天穹宝殿修心,那些都用不着了。” 玹玗微微一愣,问道:“皇上同意了?” “有和亲王帮忙,皇上虽觉不妥,还是同意了。”翠缕默默跟着玹玗走向天穹宝殿,进入钦昊门后,却突然停下脚步,低声喊道:“玹玗姑娘,有些事奴才想先求姑娘。” “什么?”玹玗回头,见翠缕似有难言之隐,于是指着仍然青绿的灌木丛,“我们到那边去说。” 翠缕低眸,感伤地说道:“姑娘,奴才知道你是重情重义之人,所以才想求你以后多照应着娘娘,虽然这会让你很为难。” “以后……”玹玗不解地问:“娘娘身边不是一直有你吗?” “下月初三奴才就要离宫了。”翠缕眼眶泛红,能离开这片高墙是她的心愿,可想着孤苦无依的曼君,又多少不舍。“娘娘无儿无女,如今夙愿得偿,该处理的也都处理完毕,娘娘已不再是那个攻心谋算的皇妃,只是个常伴青灯的老人。姑娘如今是太后身边的人,奴才也知道这个请求会给姑娘惹上麻烦,可放眼整个紫禁城,奴才不知道还能去求谁。” “若不是娘娘,上次受伤我恐怕会一睡不起。”玹玗拉着翠缕的手,柔柔一笑,承诺道:“你放心,我在这宫里还有的熬,就算不能亲自陪伴娘娘,还有瑞喜呢。” 听此言,翠缕方知曼君推测不错,玹玗的仇恨不会随着雍正朝的结束而消散,“姑娘,这些年在深宫之中,如果没有娘娘,奴才也早就死了。姑娘既承诺照顾娘娘,奴才也对天起誓,若有机会,定然协助姑娘报仇。” 玹玗淡笑着点点头,但对翠缕的这番话,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她的夙愿岂能轻易达成,弘历继承大统要面对的问题还有很多,从他颁布的那道有关总理事务处谕旨来看,虽然突出了这四人的核心地位,也对他们的权力有所管制,更确立了皇帝的绝对统治地位,的确是权宜之策。 所以,她心里虽然觉得不舒服,但刚刚在毓媞面前的那番话,并没有半点许燕。弘历需要外臣先平稳皇族之间的矛盾,之后在收拾那些党争之徒,就轻而易举了。 翠缕把玹玗送到正殿门外,就默默的退开,而殿内曼君虽身着素服,可耳上竟然戴着珍珠坠,看来是真心不愿意为雍正帝服丧。 听着清晰的脚步声由远至近,曼君缓缓回头,冷眼瞧着玹玗这与公主服制相同的装扮,良久才问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这里见面,你当时在做什么吗?” 玹玗眸底掠过一丝惊讶,但刹那就被哀伤代替,她岂会忘记,那晚霂颻逼着她在众仙面前起誓,虽然她心中并无鬼神,却被迫把话说得很绝。 「民女玹玗跪于天尊之前,以额娘的性命安危发誓,此生绝不入皇家门。如违此誓,额娘……不得善终,民女三生三世孽海沉浮,难觅真情……」 转眼,她入宫已经快三年,比起眼前的曼君,三年时间真的很短,可她却觉得仿佛已经历了一生。 这三年里,已有太多人离她而去,她想摆脱这片红墙,但又不甘心,和更多的不舍得。 “记得,我发过誓,此生不入皇家门。”玹玗双眼看着前方的天尊神像,勾起一抹自嘲地笑,“其实……我也没有资格踏入皇家……” 「即便我不是逆臣之女」 可这半句话她却没说出口,终究是要离开,却不知道会在怎样的情形下。 “你记得就好,神鬼佛陀你我皆不信。”曼君叹了口气,眼神凌厉了几分,“但是,别让你的姑婆失望,她陪上自己的命,你才能有今天。所以天神起誓可以不屑,但对她的承诺,却必须信守。” 玹玗低下头,“娘娘今天叫我来,就是为了提醒这件事吗?” “要提醒你,可以找更多适合的时候,无需大费周折把你从太后面前请来。”曼君缓缓露出一个长笑,再开口时,柔和的声音中充满无奈,“你只要记得承诺,我就帮你取得太后的信任,让你能在宫里待下去,时时刻刻知道鄂尔泰和张廷玉的动态,至于能不能应变,如何才能尽快夙愿得偿,就得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玹玗眼睫轻颤,诧异抬眸望着曼君,问道:“太后如今仍不信任我吗?” “如果她真的完全信任你,你现在就不该是在永寿宫,而是在皇帝身边。”曼君冷笑着,玹玗终究还是年幼,看不透毓媞的谋划。“在碧云寺她会相信你,但经历圆明园那夜,她定然是要怀疑你和我的关系,也要思考你究竟是雍正帝的棋子,还是我的棋子。” 那日在乾清宫前,弘历因为最后一条遗命而露出的愤怒神情,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这让曼君确定自己的做法没错。毓媞在弘历身边安排了那么多眼线,想必到了今天也该知道遗训的所有内容,就更加能明白,让一个能为其所用的玹玗跟着弘历,会比千百个小太监都强。那些太监只能看到表面,而对玹玗,弘历却肯以心相交。 “说到圆明园那夜,我倒想起一件事。”玹玗眉头微蹙,沉吟道:“我看到太后调换遗诏,后来我去花神庙给芝夫人化经,太后去寒山苑给宁嫔上香,我找去时,见灵堂的门虚掩着,太后正在里面烧遗诏,但并非全部,只是烧出了几个窟窿。” 曼君将视线移向玹玗的鞋子,勾着唇角问道:“你那天回来时穿着涴秀的旧衣,鞋子却是全新的,而且是花盆底鞋,你以为是谁授意佩兰这样安排,其目的又在何?” “应该是太后,宫里的奴才不能穿高鞋,让我以格格的服制装扮,是想明确告诉众人,雍正帝早已承认我是敦肃皇贵妃的义女……”玹玗的声音越来越小,了然曼君为何专门提到鞋子,她那身装扮对毓媞而言是一举两得,顺便为了试探。“在琉璃殿时,太后趁我不注意调换遗诏,却又故意弄出响动吸引我的视线,然后又说去给宁嫔上香,遗诏是故意烧给我看,夜深人静,我的脚步声让她完全能算准时间。” 好深沉的心思,难怪银杏离开前,要专门提醒她,毓媞只能共患难,不能同富贵。 这如连环套的筹谋,究竟在她身上套了多少个,她又该如何去应对化解? “所以我才专门把你叫来,安排一出苦肉计。”曼君走到玹玗身边,眸底笑意诡谲阴冷,“就是要让她知道,我还要和她斗,更在逼你选边站。而你为表忠心,只有一个法子,三尺白绫。” “上吊自缢?”玹玗惊讶地瞪大双眼,就算置诸死地而后生,这法子也太危险了。 取下玹玗的领巾,曼君在其颈项前示范,并解释道:“你是练家子,白绫若只挂在下巴,凭着你的功夫可以撑很久。但若是不注意滑至脖颈,可是九死一生,不过只要你时间安排的好,让人及时把你救下来,也就无虞。” “雍正帝归天,齐太妃咄咄相逼,为表示对太后的忠心,我只有一死。”玹玗冷笑着,脑海中已经浮现出所有画面。 曼君提点地问道:“这出戏不能急着演,铺排要够多,时机又要准确,让人相信你是万念俱灰之下的所为,至于选何处为戏台,你知道吗?” “撷芳殿的慎心斋……”玹玗忍不住笑出声,她要死,还得给弘历扣上个罪名,只有选择那一天,毓媞才会完全相信。 “回去吧。”曼君点头一笑,“以后别在来天穹宝殿。” 玹玗正要转身,却还是忍不住问道:“如果太后真的相信我,就会把我安排在皇上身边,难道娘娘不担心我会违背誓言吗?” 如果她真的被恢复旗籍,再过两年也应该参加选秀,满军上三旗很可能成为后妃,且弘历年轻英俊,是多少秀女倾慕的对象,若是与他朝夕相对,她的心会不会沉溺? “雍正帝的最后遗命,借道家命理之言,指郭络罗一族女子皆乃狐媚妖孽,会危害大清江山社稷,所以郭络罗氏永不可选为后妃。”曼君冰冷的声音不带半分情感,望着玹玗那震惊的模样,笑道:“所以我不担心。” 呆愣半晌后,玹玗轻声道:“这一条是娘娘加上去的?” “是与不是重要吗?”曼君厉声斥问。 “不重要。”玹玗摇摇头,喃喃嘀咕着,转身离开天穹宝殿。 独自走在东小长街,玹玗只觉得可笑,没想到郭络罗一族因为她的缘故,就从此与皇族无缘。其实也是好事,至少以后郭络罗一族的秀女,不用在红墙里过着勾心斗角的日子,可她的心为什么会那么痛,觉得好难过,好遗憾。 弘昼刚从祭神库出来,见玹玗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连忙几步跟上去,与她并肩而行。可玹玗仿佛没有察觉到身边有人,直接从龙光门进入乾清宫,因身边有弘昼跟着,侍卫也没有阻拦。 玹玗在雍正帝的梓宫前站了许久,突然含泪而笑,幸而是没笑出声,还有弘昼帮她挡住了其他人的视线。 见她目光移向乾清宫南廊,弘昼低声说道:“四哥这会儿还在保和殿,我带你过去。” “不用了。”玹玗长叹一笑,却是那么悲凄。“永寿宫还有差事,我先回去了。” 望着玹玗落寞而去的背影,弘昼的脑海里竟浮现出涴秀远嫁时的画面,心中一悸,转身向保和殿疾步而去。 第284章 晴飔透 保和殿西暖阁内,弘历正埋头批阅折子,为苗疆征剿之事心烦不已,李怀玉请过好几次,他都没心思用晚膳。 弘昼直接闯进来,毫不客气地抽走弘历手中的笔,“你这几天究竟在想什么呢?” “五爷……”虽然弘历还没正式登基,可已经是大清的皇帝,纵然和弘昼兄弟情深,但如此罔顾礼数,确实有失体统。 弘历并不恼,拿起一旁的丝巾,拭掉掌中的朱砂墨,挥手让李怀玉退出去,将一本折子递给弘昼,并问道:“你觉得朕该怎么处置张照?” “这些军机政务与我无关。”弘昼看也不看,就直接把奏折摔回桌上。 “你不是问朕这几天在想什么吗?就在为这件事头疼。”弘历淡淡一勾嘴角,继续说正事,“张照当初自请去抚定苗疆,皆因他和鄂尔泰矛盾甚深,皇阿玛曾指责鄂尔泰在苗疆的事件上措置不当,他是去找茬想借机打击政敌……” “他一个京官文臣,既不懂行军打仗,又不熟悉苗疆事务,不贻误军机才会奇怪。”说到这事弘昼就一肚子火气,当初他就反对张照去抚定苗疆,此人一直主张招抚和弃置,他暗访苗疆之时亲见张照偏袒副将军董芳,诋毁扬威将军哈元生,使得将军之间嫌隙加深,搅得军机松弛,屡屡出现杀良冒功的情况。“若真问臣弟意见,张照在苗疆事件上死不足惜。但他那点私心说不定以后用得上,且此人书法造诣颇深,左右手兼可挥毫,能诗善画又通音律,先革职问罪谕斩给个教训,吓唬够了安排到英武殿修书,就当他是棋子养着。” “主意可是你出的,以后这类棋子都归你管。”弘历微微眯起双眼,心中早已有了长远盘算。“群小挈手绊足,其任事之劳,不胜救过之念,出嗟于朝,入叹于室。” 在雍正帝的严防下,他和弘昼几乎从不结交朝臣,如今当然没有自己的心腹班底,就算再不情愿也只能沿用雍正朝旧人。雍正帝一生以打击朋党为务,晚年却在眼皮底下养出了鄂尔泰、张廷玉两党,虽然已经看出苗头,却还来不及处理。 “但现在只能忍着,谁让咱们没有自己人呢。”弘昼坐到旁边,喝了口茶,轻轻慨叹道:“既不可一成一败,亦不能两败俱伤,在时机成熟之前,还得小心翼翼维护鄂、张两党平衡。张照乃张廷玉一党,且关系颇深,所以必须留下,幸而他还有些让人顺眼的地方。” 自古以来,年轻新帝难压臣,鄂尔泰和张廷玉以前还是暗斗,可现在看双方对苗疆事件的呈奏,已是毫无掩饰的明争。 此刻,弘历更要小心处理,因为一旦出现一党失势,双方无法相护制衡,必然就会兴起大狱,会有大批失势一党的官员遭弹劾,损失最大的乃是朝廷。 弘历淡淡一笑,起身向次间走去,“想来你也还没用晚膳,一起吧。” “呃……”弘昼突然有种被人带沟里的感觉,气结地干笑了两下,追出去说道:“我来不是和你叹这些事 “她比你更聪明,你都能明白的道理,她能不懂吗?”回头瞟了弘昼一眼,弘历刚坐下,可动了两筷子就没有食欲了。 “明白事理,但不代表她心里不会难受。”想着玹玗刚才那副模样,弘昼心中涌上一股保护欲,若涴秀还在宫里,恐怕早就吵到弘历跟前。“一等轻车都尉,你可真会升爵……刚刚见到那丫头,满脸尽是苦涩,我原想带她过来,可是……” “她不愿意。”弘历语气淡淡的,眸中却有一丝无奈透出。 “嗯,从她回宫以来,你一句话都没和她说过吧?”弘昼没有等到回答,只见弘历唇边浮出一抹怅惘的浅笑。“遗训里面的最后一条绝对是假的,太祖灭叶赫部,也仅留下不能立叶赫那拉氏为后的遗命,郭络罗氏又有多大错,居然不准选为后妃!” “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弘历轻轻摇了摇头,只谈私事时,他和弘昼是兄弟而非君臣,“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只是不能选为后妃,但没说不能嫁入宗室。” “谟云?”弘昼不由得冷笑一声,这三年来弘历对待玹玗的种种,他就不信玹玗能从紫禁城嫁出去。“再过两年,玹玗也到选秀的年纪,是可以指婚了,你若真舍得把她指出去,别跟我一样落得日夜悔恨就行了。” 侧过头看着弘昼,沉默良久,弘历才用极为压抑的平淡语气说道:“那时她可以自己选择,我不会摆布她的人生。” 圆明园大宫门外,当玹玗从马车上下来时,对望的那一眼让他心中悸动。 大半年未见,盛装的她俨然已经是大姑娘的模样,亭亭玉立,明丽动人,竟牵动他的心绪。 想要永远留着她,那一瞬间,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冒出来。 可几个时辰之后,雍正帝遗命就毫不留情的在他心上刺了一剑,所以他愤怒,甚至难以掩饰的形于色。 想来真是讽刺,他妻妾成群,竟然会为一个小丫头乱了方寸,幸而现在朝政繁忙,也让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思考。但每每闲来时,那股莫名的情绪总让他陡然心惊,因为仓皇失控,所以他开始闪避。 整整三天没有去永寿宫请安,害怕与她四目相对时,在那双翦水秋瞳看到哀伤。他如今君临天下,杀伐决断,君臣权谋之中,他能毫无畏惧的面对一切,可唯有她的眼泪是他害怕面对的。 他避开不见,可当得知她不愿意来太和殿时,心里又有无限失落,猜到她是误会了。 “但她却被太多人摆布。”弘昼犹豫了许久,还是说道:“我今天看她从东小长街出来,好像是去天穹宝殿见齐太妃,如果——” “无所谓。”弘历淡淡地截断,知道弘昼想说遗命之事,冷笑道:“齐太妃见她,应该是想帮她,得到太后的信任,之后也许会换个地方当差。” “这话是什么意思?”弘昼不解地蹙眉,不过很快便明白,太后是想把玹玗当成眼线,安插在弘历身边。“那你预备……” 一语未完,就见李怀玉神情鬼鬼祟祟地跑进来,但也不避讳弘昼,只是回话的声音很轻,“皇上,福佑斋一切准备妥当,沈睿哲大夫也已经在那边候着呢。” 弘昼眸底藏着疑惑,沈睿哲乃是康熙朝时的太医,当年一直在胤祯府中效力,后来胤祯被囚禁寿皇殿,沈睿哲遭罢官,遂返回易州老家开了间医馆。 “走吧。”弘历站起身,一拍弘昼后背,“幼时十四皇叔常常带咱们骑马射猎,一起去接他出来。” “偷偷放十四皇叔出来?”猜不到弘历的意图,可有种模糊的答案却在弘昼脑海中渐渐浮现,“严禁看守圈禁政敌,可是皇阿玛的第一条遗命,你要驳?” “为什么不呢?”弘历淡淡地回答:“既然是错的,就应该驳之,还有那些冤案,也必须一桩一桩的翻过来。” 弘昼摇头一叹,“不正式下旨,偷偷放十四皇叔出来,毫无意义。” “时机未到,再等几天。”弘历眸光深邃,等他正式登基后的首件事,就要先安抚皇族宗亲,这也是翻雍正朝旧案的第一步。“十四皇叔被囚禁寿皇殿多年,身上有许多病痛,先接他出来调理。” “从宗室之内开始翻案,其实你在为岳钟琪大人谋逆一案做铺垫。”弘昼心头一窒,此刻才明白弘历的用心良苦,叹道:“我们兄弟本来已经混账,但毕竟在暗处,可如此大张旗鼓的翻案,只怕不少朝臣会给你扣上不孝的帽子,且牵扯甚广阻碍重重。” “圣人云:见善则迁,有过则改。”弘历无比坚定地说道:“天既降大任,朕又岂能畏缩逡巡,因难而退。” 前朝旧案,可翻,亦可置之不理,就算要做,也无需急于一时。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弘昼看得既清楚也明白,若没有玹玗牵扯在内,弘历未必会如此急不可待。 “玹玗和太后、齐太妃做了什么,你我都知道。”定定地望着弘历许久,弘昼终究忍不住问道:“既然你那么在乎她,又为何会忍心避而不见,不怕她误会你的想法,造成难以挽回的局面吗?” “她没有那么脆弱,有所想就必要实现,鄂尔泰和张廷玉还没垮,她不会甘心。”弘历眉宇间透着沧桑感,叹道:“就如你所说,明白事理,也会难受……过些日子吧!她身边有人盯着,若真有什么事,我会知道。” 因为想永远留下玹玗的私心,他才做了之前的决定,只要她夙愿未偿,就不会离开紫禁城。 殿外雷声响起,雨落,凉风驱赶着心中烦闷。 弘历选了个很好的时间,下雨的日子把胤祯移除寿皇殿,会不那么打眼。 经过永寿宫东墙,这几日他在乾清宫南廊苫次,夜里心烦无眠,就会站在凤彩门内,静静望着这面墙。 想在墙内的那个丫头是否能够安眠,帝血以偿,她是平静高枕,还是又遭噩梦惊扰? 三更时,玹玗悄悄开门,招手让小安子进屋,她有好多话想问。 兰丛轩散后,雁儿固然是最幸运的,去乾西五所照顾永璜,至少不会太受委屈,可其莲子他们四人却不知被分配何处? 小安子娓娓道来,“莲子也在乾西五所,不过是去照顾蕙福晋,没少受委屈,还好雁儿姐姐能照应些;青露和汀草被打发去浣衣司,日子艰苦,还好不受主子气;其他三个小的,两个被放到庄屯,还有一个去了承德避暑山庄;我、小陆子、小尤子都被分到御马圈,姑娘的玉雪霜就是咱们在照顾。” 玹玗倒是颇为赞同他的想法,有些差事辛苦些,但不夹在主子中间受气,也算是福分。“御马圈挺好的,怎么又会来永寿宫?” “是永寿宫急着打扫,又缺人手,就把我派来了。”小安子犹豫了片刻,才继续说道:“本来是只在前院做杂活,前天三更去御膳房吩咐太后早膳的事,可巧遇到皇上在东墙外,之后李怀玉公公就让我负责伺候姑娘。今日姑娘说让我来廊下上夜,其实陈公公已经吩咐了,以后姑娘廊下都归我上夜。” 玹玗缓缓一闭眼,二更天还在永寿宫墙外,弘历也难眠吗? “对了,苹花呢?她被分派到哪处,怎么没听你提起?”默了良久,她缓缓开口询问。 小安子低着头,双手握紧成拳,半晌才哽咽道:“苹花已经没了。” 苹花运气差,被派到宁寿宫伺候皇贵太妃,可没两天被和贵太妃指其偷盗首饰,不容分辩就拉到慎刑司赏板子。还是雁儿说通了李怀玉,才悄悄把苹花救出来,但是当夜就因伤口感染而高烧不退,硬撑了两天还是没熬过去。后来曼君得知此事,特准苹花家人接其回乡安葬,又赏了殓葬的银两。 “是我害了她,和贵太妃记恨的是我和格格,却把怨气撒到苹花身上。”玹玗喃喃自责,突然抬头追问:“既然受伤为什么不找人医治?只要是兰丛轩的人,太医院内教习瑞喜不会不管。” “找了……”小安子抹掉眼泪,解释道:“小玉子公公擅作主张救出来的人,也就没敢跟皇上说,雁儿姐姐去找瑞喜,可当时他不在宫里,好像是随年大人出去的。第二天回宫他立刻就跑来,但苹花已经不行了。” 因为不敢哭出声,玹玗紧咬着下唇,直到有殷红的鲜血渗出。 兰丛轩的人岂能被任意欺负,这个仇她记下,定然会让和贵太妃知道,什么才叫做真正的“颐养天年”。 第285章 云谲扰 雍正十三年九月初三 清晨,乾清宫正门垂帘,新帝登基之日丧事暂停。 这日永寿宫众人也起的很早,玹玗亲自打点皇太后吉服,然后到寝殿去请起。 “太后娘娘大喜。”从回宫以来,玹玗第一次喜气而笑,只是笑容中还压抑着惆怅。“今日是皇上的登基大典,晚些后宫女眷就要正式来永寿宫请安,太后娘娘预备要放赏的玉器,玹玗已经最后查看过,绝对不会出错。所有玉器都用织锦黄缎绣花锦囊装着,不过皇后娘娘和两位侧福晋的金玉步摇,则格外又盛于紫檀木的盒中。” “瞧你眼圈发红,又办了这么多事,寅时不到就起身了吧?”拍了拍玹玗的脸颊,毓媞疼惜地说道:“跟着哀家不是让你做这些事,以后吩咐秋华她们就行了。” “秋华姐姐固然是心细,只怕她们忙不过来,才帮忙打点着。”玹玗笑盈盈地说道:“若在寻常日子,我也是个会偷懒的,可今日出不得半点疏漏,且我年轻,少睡一两个时辰不打紧。” “在碧云寺,于神佛前,你叫得哀家一声姨母,那身份就是格格。”毓媞第一次当着众奴才的面提起此事,又转头对秋华问道:“昨日内务府可把东西送来了?” “是,奴才原想先伺候太后更衣,再把吉服送去给玹玗姑娘。”说完,秋华从东稍间取来一套大红色的吉服,递到玹玗面前,恭敬地说道:“这是太后娘娘专门吩咐宫裁为姑娘准备的吉服。” 玹玗惊讶地叹道:“这可是和硕公主的服制。” “虽然有些问题还未解决,但先帝既赐你金项圈,就是肯定了你的身份。”毓媞语调沉稳,微微笑道:“你义母可是敦肃皇贵妃,岂能委屈了?” 一旁立着的于子安上前几步,小声说道:“姑娘,太后已经交代内务府,以后姑娘的月俸份例都记在太后名下。” “太后……”玹玗满脸感动的神情,可心里却觉得讽刺。 父亲的冤案未翻,雍正帝当初也只赐她脱离罪籍,名义上她还是包衣奴才。如今被毓媞这样安排,她的身份更尴尬了,既非奴才也不是主子,反而像是皇太后宫里养的宠物。 “秋荷,伺候姑娘去东稍间更衣。”毓媞又回头对玹玗说道:“哀家给你的银锁戴与不戴不重要,以后还是把皇上赐你的金项圈戴上。” “我知道太后心疼我,可那金项圈也不能天天戴着,何况我从小戴惯银锁,若一时取了,反而觉得不舒服。以后凡遇大日子,我再戴金项圈,平日里还是少招摇些,免得给太后招惹话柄。”玹玗浅浅一笑,转身从秋荷手里接过皇太后的吉服。“太后娘娘,玹玗还是先伺候你更衣,然后再去换衣服。” “你越是这样懂事,越是让哀家替你觉得委屈。”怜爱地望着玹玗,随手打开装着吉服的锦盒,浓郁香味瞬间涌出,毓媞顿时惊叹道:“好香啊,这是用什么熏的衣服?” “这香叫做‘百花锦绣’,是让瑞喜帮我配的,用多种香花配上白芨、龙脑,和最主要的龙涎香,制成拇指大的香丸,只要置于衣橱中即可。”玹玗一边伺候毓媞更衣,一边解释道:“因为知道太后平时不喜用香,所以昨日就请秋华姐姐偷偷取了太后娘娘的吉服,单独放在这锦盒之中。” “就说怎么捧着锦盒来,原来是你这鬼丫头的主意。”毓媞满意一笑,沉吟道:“这百花锦绣好像是圣祖宜妃琢磨出来的熏香配方,圣祖宜妃通医理,又擅于制香,因那一身天香,每每与众妃相聚,比皇后更引人注目。” “是,我刚入宫时跟着圣祖宜妃,所以知道一些熏香的配方。”玹玗早就揣摩到毓媞的心思,被压了一辈子,如今贵为皇太后必是想傲视六宫。“因为新鲜香花有限,这百花锦绣只配了十来丸,不过我已经知道的熏香配方都写下来,并装订成册,交给于公公存着。” 毓媞更衣完毕,秋华在伺候梳头,秋荷又打开一个箱子,将里面两块花样不同但绣金凤的丝绢放入托盘中,请示毓媞要用哪一块。 “太后娘娘,这是姑娘所绣,熬了好几个晚上,还为太后化了好些丝绢花样,让奴才们收着呢。”寝殿内都是景仁宫旧人,秋荷不必演戏,故意说明是为了讨好玹玗。 毓媞眸底查过一丝诧异,刹那便转为浅笑,“先放下,你们去伺候姑娘更衣。” 待玹玗随着秋华、秋荷离去,于子安察言观色,低声问道:“太后可是疑心玹玗?” “那日她回来,只说齐太妃询问,哀家与她单独在琉璃殿中时,哀家都做了些什么。”毓媞眉头紧蹙,担忧地说道:“只怕事情没那么简单,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威胁,玹玗这几天有些不对劲,事事预备的太妥当,哀家担心她会做傻事。” “太后这么一说,老奴也觉得玹玗姑娘这几日有些恍惚。”于子安默了一会儿,又疑虑地说道:“昨晚她特别嘱咐老奴,说太后在佛寺时就常常肩颈疼痛,让我天冷的时候就为太后备下热盐袋,药方都留给老奴了。” 毓媞幽幽一叹,忧心忡忡地说道:“留心着点,别让她出事。” 于子安额首,眼中也出现怜意,玹玗虽然心思深沉,但从她跟着毓媞在碧云寺中经历看来,倒是难得的忠心。不管以前她怎么收拾莺儿等人,毕竟是上三旗贵族出身,是该有些傲气和脾气,可对他这个老奴才又是谦和有礼,想来是个知道分好歹的姑娘。 辰时,乾清宫当差的太监来报,登基大典准备就绪,再有半个时辰,礼部尚书就会去请奏新帝即位。 紫禁城中最重要的典礼,莫过于新帝的登基大典,但后宫女眷却无缘参加。 见玹玗对这样的盛典好奇,毓媞便同意她偷偷在右翼门外窥望,又让于子安跟着。 刚出了隆宗门,就遇到弘昼,玹玗连忙行礼,又疑惑地问:“大典就快开始了,和亲王怎么会在这?” “带你去看热闹。”弘昼笑了笑,不由分说地拉着玹玗就走。“咱们得快点,在大典开始之前先送你去弘义阁楼上,那边看得清楚,好过趴在门缝上,鬼鬼祟祟失了仪态。” 玹玗磕磕绊绊跟在弘昼身后,穿着花盆底跑起来真麻烦,忍不住低声抱怨道:“五爷,你慢几步,想摔死我啊。” 弘昼停下脚步,嫌弃地看了一眼她脚上的鞋,索性把她当成麻袋直接扛在肩上。于子安不敢多言,只能默默跟着,入右翼门时几个侍卫无不震惊,却没人敢过问弘昼的事。 弘义阁位于太和殿前广场西侧,坐西朝东,与体仁阁相对立。两庑是内务府广储司六库,贮存金、银、制钱、珠宝、玉器、金银器皿等。 因今日是新帝登基大典,二层平座的每根檐柱旁都立着一个侍卫,见弘昼扛着玹玗上来,惊讶之余又都憋着笑,可看他们的态度,像是弘昼早已打好招呼。 将玹玗放下,弘昼笑着说:“行了,就站在这大大方方的看。” “在这?”玹玗靠近栏杆,往外望了望,虽然看不到太和殿内,可整个广场一览无余。“不会出问题吗?” 弘昼露出一抹神秘的笑,俯身在她耳畔低声说道:“你以为是谁让我带你过来的?” 玹玗蓦然抬头,嘴唇微微动了动,吐出两个极轻的字,“皇上?” 弘昼点点头,直起身子对于子安说道:“好好照顾姑娘,大典完毕,百官退出太和门后,你们再下去。” “奴才知道。”于子安也算在宫中当差一辈子,此刻却紧张得手心冒汗。 “我还得赶去保和殿,不陪你了。”弘昼对玹玗笑了笑,转身匆匆而去。 登基大典流程,弘历先去保和殿降舆,再到中和殿升座,受各级官员行礼,然后礼部尚书再奏请即皇帝位。 不多时,就见翊卫人等随弘历御太和殿,升宝座即皇帝位的场面玹玗是看不到。不过,当静鞭响起时,就代表弘历已经坐上那张髹金雕十三金龙大椅,成为满清入关后的第四任皇帝。 石阶下,静鞭三响,在赞鸣官的口令下,群臣行三跪九叩礼。 按照典礼规制,皇帝登基需奏中和韶乐,可由于还在大行皇帝丧期,只设乐而不作,但午门上鸣钟鼓。百官行礼应奏丹陛大乐,同理亦不作,群臣贺表进而不宣。 之后,大学士鄂尔泰将诏书捧出,交礼部尚书捧至阶下,由礼部司官放于云纹托盘内,让銮仪卫擎执黄盖共同从中道出太和门,再度鸣鞭,弘历还宫。文武百官分别从昭德门、贞度门随诏书出午门,诏书于龙亭内抬至天安门城楼,向全国颁布,并大赦天下,以明年为乾隆元年,颁乾隆新历,铸乾隆通宝。 登基典礼完毕后,弘历要返回端凝殿,再次换上孝服。 玹玗曾经窥望过大朝贺的情形,却完全不能和这登基大典相比,丧期之中虽一切从简,但也非常隆重震撼,她站在侧边的弘义阁上都能感受那种傲世凛然,难怪历朝历代的皇帝会如此不舍那张龙椅,甚至是父子相残。 百官退出太和殿广场后,玹玗就匆匆弘义阁返回永寿宫,甯馨已经带着后宫女眷向毓媞行叩拜大礼。 玹玗向皇后大礼请安,其余的女眷并未册封,所以只是微微额首问好。 因听闻莲子在乾西五所受气,她就忍不住悄悄观察荃蕙,第一次在琉璃厂遇到就觉得此人大情大性,心思盘算太浮于表面,而今日见其端庄典雅,且眼眸清明,眉宇间透着和善,并不像是个难伺候的主子。 毓媞才简单嘱咐众媳妇几句,外面小太监就进来报,说诏书已经颁布完毕,弘历准备返回端凝殿。 不等毓媞开口,甯馨就主动起身告退,在乾清宫撤帘之前,宫中人都得换回丧服。 新帝登基也会遣放一批宫婢归家,翠缕和蜜儿都在其中,玹玗又念着莲子的事情总要问清楚,于是向毓媞请求,只说想去送送蜜儿。 毓媞不疑其他,直接应允了。 顺贞门内,有人欢喜,有人忧愁。 能离开的是满脸喜气,前来相送的那些,却忍不住感慨自身。 可巧,还真让玹玗在此遇到雁儿,于是拉到一旁细聊。 雁儿支支吾吾半晌,才从怀里取出白玉芙蓉佩,闷闷说道:“兰丛轩散时,皇上让我们把你的东西都搬去福佑斋,不知为何,那日蕙福晋竟然也在,莲子被那个余妈妈绊倒一下,两幅画都掉进了池子里。那段时间大家听说格格可能遇难,心里都憋着火,莲子就和余妈妈顶了几句,之后在那边当差就总受挑剔。” “是蕙福晋授意的?”玹玗强压着心里的愤怒,那是她父亲留下来的唯一画作。 “应该不是,蕙福晋还狠狠训斥余妈妈。”雁儿四下望了望,小声地说道:“皇上知道以后可生气了,好几个月没搭理过蕙福晋。” 即使这样,也难以抚平玹玗心中的怒气,“那两幅画呢?” “捞起来的时候全花了,皇上把这个芙蓉佩解下来,让我找机会交给你,画卷拿走了。”雁儿拍了拍玹玗的手背,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东西既毁,你气也无用,算了吧。” “算?”玹玗冷笑一哼,切齿说道:“绝不可能。” 深深吸了口气,这笔账她日后再和余妈妈算,不过画卷被毁,却更好的成就了晚些时候的那出戏。 第286章 覆翼繖 登基大典结束之后,弘历到永寿宫请安,那时玹玗已往顺贞门去,因而错开没见到,不过跟着的李怀玉却拉着小安子嘀咕了许久。 苗疆战事吃紧;朝中鄂、张两党争斗激烈;宗室之中还有弘皙一群人蠢蠢欲动。 真正能信得过的只有弘昼,可就他一个人,能做多少事? 坐在君主之位上还不到半个月,案牍劳形已让弘历觉得身心疲惫,这几日都不曾好睡,熬不住的时候就在保和殿内闭目小憩一会,也仅仅一两个时辰,又得继续处理纷扰的政务。 黑暗里,坐在书案前扶额打盹的弘历蓦然睁眼,全身冒着冷汗,心里莫名觉得惊惧。 又是那个噩梦,从古村青衣袂得到明月珠后,这已经是第三次梦到自己被困血池。从蟒纹绣荷包面拿出明月珠,他掌中的珠子果然又烟煴出血红雾气,只是不像上次那般赤红。 “皇上,不好了!不好了!”李怀玉连滚带爬地跑进西暖阁,手中还晃着一张无字白纸,惊恐地喊着,却又压着不敢高声。“玹玗姑娘恐怕是要自寻短见啊!” “胡说什么!”弘历猛地站起身,抓过那张白纸,这芙蓉花香熏过宣纸,唯拒霜轩书斋有,上面斑驳水印像是泪浸。 “奴……奴才一开始也觉得不可能,但是……”李怀玉一边思索,一边说道:“但刚刚小安子找来,奴才方觉得事情不对……” “早怎么不讲!”弘历狠狠地瞪了李怀玉一眼,疾步往撷芳殿走去。 见状,李怀玉连忙小跑步追上,还不停的说着自己的分析。 因为东、西六宫还在修整,所以弘历的后妃仍然住在乾西五所。 晚膳后李怀玉回去传话,刚从暮云斋出来,雁儿就神神秘秘的把他拉到一边,说今日遇上玹玗去送蜜儿和翠微离宫,之后两人叙旧,她就直接把两幅画卷已毁的事说了,当时觉得玹玗神情不对,因为担心玹玗会出事,才找他带话给小安子,要其多盯着点玹玗。 其实,下午在永寿宫,李怀玉已经听说玹玗这几日夜不能寐,前天悄悄从缎库取了三尺白绫,只怕是要寻短见。这事他原该回明弘历,可见弘历为国事烦忧,也好几天不曾休息,因心疼主子,就把事情瞒下了。哪知他刚刚从外御膳房吃完宵夜出来,遇上小安子在撷芳殿角门徘徊,一问方知,玹玗二更天时拿着白绫偷偷离开永寿宫,好像是进撷芳殿了,但一直没出来。他赶紧打发小安子先回永寿宫,自己往拒霜轩书斋去,已经不见玹玗人影,桌案上就只有这张纸,担心真出大事,才忙跑来通知。 李怀玉的絮絮叨叨,直到进入撷芳殿角门才陡然而止,因为弘历停下脚步,侧目瞪着他的眼神,仿佛能把他千刀万剐。 “玹玗姑娘不在书斋,我来的时候也没见扎克丹,说不定……”李怀玉所说的那人就是弘历安排在撷芳殿的侍卫。 “如果玹玗有事,朕就让你陪葬。”弘历厉声斥道,指着李怀玉的手紧握成拳。 刚到慎心斋门口,就见扎克丹抱着昏迷的玹玗出来,她脖子上有明显的痕迹。 把玹玗交给弘历,扎克丹跪下说道:“皇上放心,奴才救得快,玹玗姑娘应该无碍。” 弘历瞳眸微缩,声音冷酷地说道:“救得快!” “奴才一时疏忽,虽然跟着玹玗姑娘到此,但没想到姑娘上吊寻短见。”扎克丹自责地回答,并重重一磕头,请罪道:“奴才有负皇命,甘愿受罚。” 弘历不欲怪罪,让扎克丹回角门边守着,自己抱着玹玗往拒霜轩而去。 李怀玉小心翼翼地追上几步,说道:“奴才去请御医过来。” “请谁?”弘历挑了挑眉,声音依旧冰冷。 “沈睿哲,奴才这就去福佑斋,悄悄把沈大夫领来。”李怀玉庆幸自己脑子转的够快,玹玗上吊之事肯定不能声张,宫里的太医就是杨宇轩都不能完全信任,倒是那个专门请回来照顾胤祯的沈睿哲嘴紧些。 听闻是上吊自缢而昏迷,沈睿哲过来时特地带上了银针,几针下去玹玗就睫毛轻颤,似有微微转醒的迹象。再次号脉确定无碍后,他只留下一瓶醒脑丸,并嘱咐那颈项的淤痕需多热敷,才能快些消退,还写了一张散瘀的药方。 将其送出西华门,李怀玉赶紧配好药回到拒霜轩。 夜渐深,书斋内静悄悄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玹玗才从朦胧中醒来。 弘历的脸庞离她很近,双眉紧蹙,深邃的眸底透着怒气。 “皇上……”玹玗怯生生的轻唤,从回宫到现在,两人没说过半句话,如今他是九五至尊,竟突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很好,你还知道爷现在是一国之君。”弘历面色铁青,本来就已满腔怒火,她这畏惧的神情和生疏的称呼,无疑是火上浇油。“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玹玗只觉得心猛然一沉,缓缓坐起身,她从来没见过弘历如此生气的模样,瑟缩的往后墙边靠,声音不由得微颤道:“我……不,奴才……” 她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出戏非演不可,是她第一次真正利用弘历,却心虚的不敢直视他。 西汉《战国策》中有句: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脑海中突然冒出这话,眼前之人毕竟是雍正帝的亲儿子,圆明园回来后,依旧关心她,却也视而不见。 一股无形的压力迫使她把头越埋越低,只觉得心跳杂乱,发慌害怕如巨石般压着胸口。 要想取得毓媞的完全信任,必然要置诸死地而后生,可他没想到,这丫头竟然选择三尺白绫,还是真的上吊。 突然,似已耐性全无的弘历,伸手捏着玹玗的下颚,强迫她抬起头,“不管你要做什么,但朕已皇帝身份警告你,若你下次再威胁到自己的性命,出了事,朕就让你身边的人统统陪葬!” 正好此时,李怀玉捧着用于热敷的药袋进来,见弘历那样扳着玹玗的脸,又听到这般狠绝的警告,也忍不住倒抽了几口冷气。 看着她吃痛的样子,弘历才慢慢松开手,指着门边的李怀玉说道:“就连小玉子也在陪葬之内!” “不是吧!”闻言,李怀玉吓得三魂不见七魄,双腿发软的跑上前去,把药袋扔在炕上,双手合十讨饶地说道:“玹玗姑娘,好姑奶奶,你心里不舒服,想摔东西、想打人,怎么出气都可以,就是把拒霜轩拆了都行,可别糟蹋自己啊!皇上这几天已经够烦了,都没怎么合眼,你可别——” 弘历猛然转头,立刻让聒噪的李怀玉闭嘴,怒气未消地吩咐道:“去永寿宫回话,该怎么说自己琢磨。” “奴才这就去。”语罢,李怀玉立刻捂着自己的嘴,一溜烟往外跑去,同时还在心中暗暗发誓,以后但凡知道玹玗有风吹草动,都第一时间回禀弘历。 低眸,弘历紧紧抿着嘴,拿起微烫的药袋,轻柔的敷在玹玗脖颈上的淤痕处。 她并不知道弘历避而不见的原因,但从他刚才的警告,显然不是因为雍正帝之死,而那双发红的眼睛,却证明了李怀玉所言不虚,他真是被烦的连休息都顾不上。 泪在眼眶中打转,虽然极力想忍住,终还是潸然落下。 “不要哭,你想做什么都行,只是不准伤害到自己。”她的泪水,瞬间浇灭了弘历全部的怒火,声音里有种浓浓的倦意,“爷要烦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真的很累,留一份安宁给我,也让我的心有个可休息的地方。” 她错了,第一次觉得自己大错特错,紧紧抓着弘历的手,泪落如珠,悔泣道:“玹玗错了,真的知道错了……” “知错就好,别哭了,爷不该对你那么凶。”弘历凝视她半晌,也不问她究竟错在何处,静静在她额头落下一吻,然后拥她入怀。 懊悔让玹玗心里难过极了,却又混杂着一种莫名且隐约的躁动,不知道这份情绪从何而来,但此刻她也觉得好累,靠在他宽阔的胸膛上,在微凉的秋夜里,依偎在这温暖的怀中,不知不觉的沉沉睡去。 永寿宫,小安子不住的发抖,伏身跪在毓媞面前。 二更天,玹玗前脚离开,小安子后脚跟出去,毓媞寝殿内就亮起了烛光。 此时,毓媞正训斥小安子,责其说话不挑时间,既知玹玗从缎库领了一条白绫,又为何不早来回禀。李怀玉心中暗忖:太后看上去非常紧张,可宫里却没人出去寻找,似乎等着他来回话。 “玹玗姑娘是在撷芳殿?” 毓媞急声询问。 “回太后娘娘的话,玹玗姑娘是在慎心斋找到的,已经没事了。”该如何回答,李怀玉进来前已琢磨了很久,前面的情况都照实说,只是从救下玹玗的情结有了变动。“是拒霜轩的侍卫扎克丹发现玹玗独自前往慎心斋,所以一直跟着,才能及时出手相救。现在玹玗姑娘已无大碍,暂时安置在御药房那边,由瑞喜照顾。” “既如此,就让她在那边歇一晚上。”毓媞沉默了片刻,又道:“你回乾西五所,把雁儿叫过去陪着玹玗,两个姑娘情同姐妹,也能劝劝。” 李怀玉应下,见毓媞也没有别的吩咐,便悄声退出永寿宫。 于子安又打发了小安子下去,才低声说道:“太后既然担心,不如老奴让人把玹玗接回来?” “不用了。”毓媞微微摆手,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只怕现在照顾她的不是瑞喜,而是皇帝。” 于子安愣了一下,才会意地点点头,眼角也露出笑意。 黄叶在秋凉的晨风中飘落,拒霜轩的书斋里依然静悄悄的。 淅淅沥沥的雨声在耳畔响起,玹玗醒来时已快天亮,又一次被弘历抱在怀中整夜。坐在炕上靠着墙,这样的睡姿应该很辛苦,何况还被她压着,难怪熟睡时仍然眉头紧蹙。 怔怔地望着他许久,这就是九五至尊想要的安宁吗? 她并非单纯无邪,毫无心机的女孩,他的安宁为什么会是她? 轻轻动了一下,非常轻,但弘历已然被惊醒。 “看什么?”他的声音厚重沉韵、 “皇……爷政务繁忙,眼睛里都是血丝,几日都没睡好,昨晚还因为我……”愧疚再次涌上心头,玹玗缓缓垂下眼睑。 “既已过去,就别再提。”看着她颈上那道淤痕,弘历心中还是微微一痛,柔声道:“昨晚已是这几天睡得最安稳的一次。” 听到屋里有声音,在外等候多时的李怀玉赶紧请起,同时入内的还有雁儿,低头敛眸只管伺候梳洗,什么话都没多问。 幸而是不用上朝,李怀玉见弘历难得睡个安稳觉,也就索性不报,让卯时就入宫的鄂尔泰和张廷玉在保和殿外候了整整一个时辰。此刻低声在弘历耳边回话,弘历只是嗯了一声,让他准备早膳,并未有责怪之意。 李怀玉立刻琢磨出主子的心思,知道以后这差事该如何当了。 为避嫌,早膳是雁儿从外御膳房传来,清香的鲜笋粳米稀粥,和几小碟爽口酱菜。玹玗本来没什么胃口,可是弘历命令她必须吃,且她昨夜就已暗暗发誓,以后无论做什么都不让他担心烦忧,遂不拂逆他意,勉强用了些。 弘历走后,雁儿又急又气地对玹玗喊道:“你怎么还真吊啊!” 昨日,玹玗要她配合,教她如何在李怀玉面前做戏,说是假装上吊,可刚才一进门就被玹玗颈上淤痕吓到,但有弘历在,她只能强压下翻动的情绪。 玹玗眼眸陡然冰冷,嘴角勾着笑意,“我要的就是这道淤痕。” 当初傅海为在雍正帝面前演戏,不惜搭上性命,毓媞也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如果她颈上没有淤痕,反倒坏事,还引其心疑。 第287章 浩慨之 雍正帝驾崩至今不足一月,但宫内外早已谣言满布,当然并非针对弘历,而是关于雍正帝的死因。暴毙、自杀、吕留良后人暗杀、被宫女勒死,误服金丹中说、更有媚药纵欲至死的说法……皆是由宫中内监传至市井,多为舛误。 弘历不欲像雍正帝那般以酷刑镇压,只发对宫中内监布上谕:凡国家政事,关系重大,不许闻风,妄行传说,恐皇太后闻之心烦。 之后又再下谕旨,驱逐紫禁城和圆明园中的道士,谕旨中说雍正帝只是将那些道士当闲人般养在宫中,不过是得空时好奇炉火修炼之术,仅是玩玩,未曾听其言、用其药。 而道士离宫前,弘昼又亲自警告,若他们在宫外招摇煽惑,胆敢传播宫中秘事,定严行拿究,立即正法,绝不宽贷。 悠悠众口从来都堵不住,这做法又太过此地无银三百两,非但未能压制谣言,更让市井冒出不少演绎小说,不过好似雨后春笋般大量出现,竟像是背后有人操作。 雍正十三年九月十一日,大行皇帝梓宫奉安于雍和宫永佑殿。 按照惯例,雍正帝梓宫原应停灵景山寿皇殿,可胤祯刚从寿皇殿被放出来,若真把雍正帝的梓宫奉安进去,只怕又会给市井增添一段故事。 弘历思前想后,以雍正帝居住雍和宫三十年岁月为由,借口大行皇帝对雍和宫感情深厚,故而早在十多天前,就让营造司赶工,把绿色琉璃瓦改为黄色琉璃瓦,以达到至尊规格适合停灵。 那日玹玗回到永寿宫,少不得被毓媞责骂,可见她颈上淤痕骇人,又忍不住心疼。 在毓媞语重心长的劝慰下,玹玗才将早已准备好的来龙去脉细细说明,自寻短见一是认为父亲冤案难以昭雪,就连最后的遗物都已被毁,深感不孝;二是听闻苹花的遭遇,自觉往日张狂,才会累其枉死;三是齐太妃咄咄相逼,要利用她为眼线,监视皇太后的一举一动。这些事情压在胸口,她觉得好似身陷无形囹圄,那种恐惧感仿佛天涯无路,所以猜想了结此生。 这些事件件触心,就算毓媞仍有怀疑,可玹玗那三、四天方褪去的淤痕却不能作假,想来一个小姑娘,再懂筹谋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猜疑尽去,毓媞对玹玗更是疼爱,弘历到永寿宫请安,她私下还以不涉朝政的慈母之心指责弘历做事太伤人,又说既然大赦天下,那就想法子早些把玹玗的母亲从伊犁招回来。 此外,因玹玗被罚闭门思过半月,抄写《孝经》百遍,毓媞担心玹玗终日禁足房内又会胡思乱想,所以把永璜接到永寿宫抚养,有雁儿陪伴着说说心事,也能时常开解。且永璜在永寿宫抚养,还有更深一层意思,毓媞这是在暗示甯馨,别以为有雍正帝赐名,永琏就一定是储君。 半个月时间过去,玹玗捧着厚厚一叠罚抄去毓媞面前交旨,因陈福和张保被前去慈宁宫打点,所以于子安毫无顾忌的在寝殿内回话。 玹玗前来,毓媞也不避讳,只让她在一旁听。 雍正帝梓宫移奉雍和宫的第二天,弘历就正式下旨,赐庄亲王胤禄、果亲王胤礼双俸,鄂尔泰、张廷玉世袭一等轻车都尉,朱轼世袭骑都尉,算是以他们为左右肱骨。 于子安在说这事时,毓媞特别抬眼望了望玹玗,见其神色泰若,料定经过这几日是想明白了,她方才露出放心的笑意。 “皇上顶着文武百官的反对,下旨释放了圣祖十阿哥和圣祖十四阿哥,不少朝臣议论皇上不孝。”该如何称呼这两位被夺爵的皇子,可让于子安好一番为难,做奴才的不能像朝臣那样直呼其名,毕竟还有尊卑之分,最后只能按照后宫称呼太妃们的法子。 毓媞微微侧目,瞄了玹玗一眼,淡淡笑道:“大行皇帝在位十三年,终是难抚谣诼,驾崩之后又生漫天流言,皇上这么做也是为了大行皇帝的名声。再说都是同宗血脉,皇上顾念亲情,更要安抚宗室,朝中钮祜禄家族的人,必须站在皇上这边。” “老奴知道,晚些就会把话带出去。”于子安恭敬额首,又道:“说起亲情二字,皇上可真是不同,之前鄂尔泰上奏宗室子弟应避讳‘弘’字,可皇上立刻反驳,名乃圣祖爷所赐,不但和亲王无需改名,所有堂兄弟亦不用改。” 从弘历一连串的做法,毓媞倒是看出了些名堂,却也不点破,只说:“皇上重视手足之情,与弘昼年纪相当,又是自幼长在一处,感情恐怕比大行皇帝和怡亲王都深。” “是呢,皇上日前把雍和宫和旧邸财物全赐给和亲王,朝中不少大臣议论皇上偏心,不曾顾虑到幼弟。”于子安又凑到毓媞耳边,小声说了几个官员名字。 “那是弘昼应得的,皇上唱白脸,总有人要唱黑脸,老五帮皇上解决了多少问题,这点赏赐算什么,居然就有人眼馋了。”毓媞不屑地淡笑,冷声道:“真是不知足,就因为有弘曕,皇上才晋封她为皇考谦妃,她还想要什么?” 毕竟算是后宫中的事,于子安请示道:“依太后的意思呢?” “此风不可涨,否则让先帝遗下的那些贵人纷纷效仿,朝堂倒是被他们搅和了。”毓媞微敛眼眸,默了片刻,转头看向玹玗,柔声问道:“了了,你说这事该怎么处置啊?” 从玹玗受罚开始,毓媞就已此名唤之,是为提醒她,空悟禅师之所以赐此法名,意为:了了浮生,了心中之愁怨,散难了之郁结,通达明事理。 后宫之事,玹玗哪敢插嘴,笑着摇了摇头:“想不到,就是想到也不敢多嘴。” “咱们老辈旗人家庭的女孩,像你这年纪都开始管家了,紫禁城这个家是大了点,但你既然跟在哀家身边就不能偷懒。”毓媞意味深长地一笑,“你想到什么只管说,以后哀家跟前要办的事情还多,你得帮着哀家周全。” “那我说错了,太后可不许生气哦。”玹玗偏头想了想,笑道:“大行皇帝在时,特许谦太妃和弘曕阿哥长居圆明园,不如就依着这意思,以免又有人说皇上不孝。” “好。”毓媞绽出一抹满意的笑容,吩咐于子安道:“你一会就去宁寿宫传哀家懿旨,大行皇帝丧期过后,皇考谦妃仍返回圆明园居住。” 于子安应下,但心念一转,又问道:“谦太妃回圆明园后,仍住杏花春馆吗?” “不妥吧。”玹玗观察着毓媞的表情,知道是有心让她说话,既躲不开,那便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谦太妃虽然年轻,但尊为长辈,居于九州清宴后湖岛区,只怕会给皇上惹来非议,不如找个清静雅致的地方。” 在外人眼里,圆明园她并不熟悉,反正话已递上,毓媞要把人往哪扔,就和她无关了。 “那就寒山苑吧。”毓媞眼波凌寒,冷声道:“大行皇帝下葬后,宁嫔梓宫也会同时安葬妃陵,且寒山苑地方大,避开些就行了,冲撞不到。” 诸事安排妥当,毓媞又想起关于弘历妻妾的事情,眼看丧期快过,女眷的位分和封号得尽快决定,内务府那边才好安排宫院,便让于子安去乾清宫催问。 于子安退出去后,毓媞才招手让玹玗上前,接过那一叠罚抄翻看。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毓媞低声叹吟,开口斥责时,竟是怜爱的语调,“皇帝罚的好,抄了一百遍,其他的都不重要,只牢记这句便行了。” 玹玗轻声应了,又诚心说道:“禁足半个月,又抄了这么多遍《孝经》想明白了,以后再也不做让太后伤心的事。” “皇上宠着你,难道就能让他伤心?”忽然,毓媞眼中浮出水雾,拉着玹玗的手叹道:“涴秀那孩子怕是回不来了,你这个做妹妹的可不能再有事。” 从回宫到现在,一是因为忙碌,二是没人想去触碰这个伤疤,尤其在面对弘昼之时,更是绝口不提涴秀。 “不会的,涴秀姐姐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平安归来。”玹玗哽咽着摇头,她相信涴秀只是躲起来了,可还是心口一痛。 “好,哀家也相信。”毓媞敛去眸中哀伤,露出淡淡一笑,“不说这个了,今日天气不错,你也闷了半个月,和雁儿出去逛逛,把永璜也带去,哀家瞧着他跟了佩兰后,整个都沉闷了。” 毓媞从妆奁中取出一块金丝楠木腰牌递给玹玗,虽然还未正式迁入慈宁宫,可内务府早已把新的腰牌预备好。而玹玗这块又与众不同,能在天、地、东、西四方安门之内自由行动,只说她年纪小,偏又和涴秀一样是个野性子,所以不能给她能离宫的腰牌,等过几年再说。 深秋的西华潭,荷叶间少了蛙鸣,荷花瓣不见蜓戏,只有黄叶似雨无声落。 原来弘历禁足她的这半月,已经做了不少事。 李贵宝被调到庶常馆,担任供事一职,不过弘历特许他恢复原名;而瑞喜发现,他们所知道的密道出入口全部遭封死,弘历应该是接着修葺六宫为名,做了这件事。 踩着凄黄的萧瑟,踏着细碎的步子,缓缓行在西华潭边,素手折下柳条枯枝,编成球当蹴鞠扔给永璜,满七岁的他已在上书房读了两年书,如今再不似当初那个追着蜻蜓乱跑的油嘴小子,大半年不见,他成熟了许多,有着超出他年纪的稳重,只是偶尔还会露出顽皮的本性。 听雁儿说,佩兰对永璜的管教极为严格,也不像敏芝那样护短,没了亲娘是会格外懂事,且又身为皇子,今日的永璜就如同昔日的弘历,不过是养母手中的棋子。 永璜对蹴鞠本没什么兴趣,但看出玹玗想和雁儿聊天,所以静静地在一旁自己玩。 “皇上那么宠你,为什么还会这样加封鄂尔泰和张廷玉。”雁儿也是这大半年里,才陆陆续续听瑞喜讲述玹玗的身世。 “我一个小女子与江山社稷比起来,就如蝼蚁一般,做主子越是宠咱们、疼咱们,咱们更是要小心应对。于真情相待者,不可给对方徒添烦忧;于虚情假意者,则需步步为营。”玹玗淡然的眼眸中透着睿智,望着远处的枯荷,声音冰冷地说道:“别看现在把他们抬成中枢首辅,皇上早晚会收拾他们。” “为什么?”雁儿惊讶的问,这段时间她总能听到在前朝当差的内监议论,说现在朝中这两位大臣风光无限,许多官员也都因他们分成两派。 “小时候读陆游的《北望感怀》,当中有感慨:大事竟为朋党误,遗民空叹岁时遒。”玹玗浅浅一笑,毫不避讳地直言道:“皇上天纵英明,又看着雍正帝当年如何收拾党争,岂会不知朋党误国的道理。可是现在外有战事,内有宗室仇怨未平,皇上身边又缺乏自己人,备受掣肘,只能用雍正朝的老臣,现在朝堂不能乱。” “听不懂。”雁儿只觉得满脑浆糊,连忙转变话题,“不过太后倒是真宠你,可太后嘴里常说的老辈旗人是什么意思?” 玹玗微微一愣,问道:“你是汉姓,家里是哪年入旗的?” 雁儿讷讷地回答:“康熙爷初年吧。” “难怪呢。”玹玗掩唇一笑,“太后口中的老辈旗人,几乎都是满族,是随龙入关的那批。就像我额娘的母家,只有当时为官的外曾祖父随世祖爷入关,赫哲一族其他亲戚基本都在盛京呢。” “你额娘是赫哲?谷儿?” 突然传来的声音,让玹玗和雁儿大惊,回头一看,不知那个中年男子何时出现,又听到了些什么。 第288章 荡旧宥 西华潭边,风拂过,柳条柔柔飘动。 玹玗和雁儿缓缓站起身,眼前的这个男人个子很高但十分消瘦,剑眉星目却尽透沧桑,虽然穿着普通的常服,就这样静静站着,浑身都散发着不凡的气度,双手都布满茧子,可不像是苦力之人,更是纵横沙场金戈铁马的将士,不过他脸上又挂着温和浅笑,感觉平易近人。 “你额娘是赫哲?谷儿?”他再次重复刚才的问题,平静耐心的等待答案。 玹玗看不明此人是何身份,也不知该如何称呼,是否需要行礼,愣了半晌才缓缓点了点头,应了一声,“正是。” 他凝视着玹玗的脸,眸光微动上下打量着,嘴边噙着淡淡笑意,刚想要说什么,视线却移向远方。 玹玗和雁儿都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原来是永璜快步向这边跑来。 “永璜给十四皇叔爷请安。”永璜没有下跪,只是恭敬地打了个千。 玹玗心中一惊,这就是传说中的大将军王,被囚禁多年,保守摧残和折磨,虽然已无戎马时的豪情风采,却仍然气度过人。难怪当初霂颻会说,康熙帝那些参与夺储的九子,都是人中龙凤,文韬武略皆非之后的宗室子弟能比。 可惜,她没有生在那个年代,无福得见玉洁松贞的皇长子胤禔;云中白鹤的廉亲王胤禩;重情重义的九皇子胤禟;还有当年那个意气风发,能让呼毕勒罕尊敬的大将军王。 呆望着胤祯许久,直到雁儿假咳一声,玹玗才回神,福身见礼,“给十四爷请安。” “奴才给十四爷请安。”雁儿也跟着见礼。 “都起吧。”胤祯微微一抬手,淡然超脱地说道:“如今我乃庶人,哪来这么多礼。” “十四皇叔爷身子可好些了?”永璜才跟着佩兰几个月,已懂得察言观色,见胤祯以审视的目光盯着玹玗,便想着把话题岔开。 “好多了,所以出来走走。”胤祯微微一笑,又向玹玗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玹玗望着胤祯,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回答都变得慢了半拍,“玹玗。” “这两字皆乃石之似玉者,果然是她的心思。”胤祯眸光微敛,笑意渐渐沉淀,别有所指地说道:“你额娘是纳兰先生的半个学生,比一般的八旗女孩更有见识,教导出来的女儿果然也是非凡,可是宫里生活‘谨慎’二字至关重要。” 此言一出,玹玗便知刚才和雁儿说的话,已经被胤祯听到。 脑海中警铃大作,虽然母亲曾是仁寿太后的心腹,也冒险为其传递过消息,可一个人被囚禁近十年,是否还和当初一样,确实不好说。而且胤祯究竟是什么想法,弘历放他出来固然是念及亲情,可他是否能心如止水,会不会转头就和弘皙勾结一党,毕竟他当年也是康熙帝的太子人选。 玹玗敛眸沉默,福身回答:“是,玹玗紧记十四爷提点。” 气氛变得有些尴尬,不明白胤祯为什么盯着她瞧,可现在转身走也不是。 “十四皇叔。” 弘昼的声音传来,玹玗抬头一望,与他同行的还有谟云。 胤祯与他们寒暄了几句,显然他早已知道谟云的身份,听弘昼之言,好像是康亲王福晋终日报怨,想要谟云留在身边陪伴,弘历得知后,索性让谟云留宫做御前侍卫。 三人又说了几句朝中的事情,玹玗和雁儿低头敛眸退后了几步,但也听到胤祯夸赞弘历颇有圣祖之风,面对百事待理的复杂情况,能处变不惊,解决纷繁的政务又果毅沉着,知轻重缓急,分寸有度主次得宜。 玹玗听着,这些话像是故意奉承,胤祯才被放出来不足一月,哪里能知道朝中之事。 想起霂颻讲述当初那九位皇子时的神情,对胤祯的赞美只有一句且是来自胤禟,称众兄弟皆不如其也,但在名利负累的皇室斗争中他是输家。 惋惜胤祯大志空落,玹玗不经意的一声低低笑叹,竟引来众人的目光。 弘昼指着玹玗,问道:“皇叔认得她?” “算是认得了。”胤祯温和一笑,这段时间住在福佑斋,倒是听这边的奴才议论过罪臣之女的故事。“论模样是半分都不似她母亲,可是这气度和命运倒是完全一样,不过你母亲有主见,懂筹谋知取舍,凡事又看得通透,更明白明哲保身。” “额娘哪受得起十四爷这样的夸赞。”玹玗回答淡然,心中犯着嘀咕。 胤祯只是柔和一笑,“我沿潭边散步,你们年轻人一处吧。” 玹玗一直望着胤祯的背影,怎么都想不明白他想暗示什么,但他的眼神竟是那么锐利,看出她长得不像母亲,可又让她觉得奇怪,就算母亲是仁寿太后的心腹,也不至于让一位皇子如此印象深刻。 弘昼也看出不对劲,但不愿玹玗多想,免得又生出事情,笑着说道:“谟云在府上养了三头狼,要去看看吗?” “真的?”玹玗惊喜地望着谟云,瞬间又有些失落,喃喃道:“我能出去吗?” “为什么不能?”弘昼笑了笑,就知道玹玗和涴秀是一样的性子,看似柔柔弱弱,偏偏一提到野兽就兴奋不已。“康亲王府就在宫墙外,何况还有我带着。” “姑姑,咱们去看看吧。”永璜激动地拽着玹玗,之前整日被佩兰逼着读书,到永寿宫后虽然自在些,可除了去上书房,就是在屋里发呆。 玹玗心中自是欢喜,侧头向弘昼问道:“也把雁儿一起带去吗?” 弘昼和谟云都肯定地一点头,玹玗刚应了一声好,永璜已兴奋的欢呼起来,拉着玹玗就往西安门跑。 团城,胤祯站在潭边,与柳条下静静的听风。 欢声笑语传到耳畔,抬眼远望而去,时光仿佛倒退,让他看见了年轻时的自己,还有那个从入宫开始,就被母亲视作女儿般看待的聪慧姑娘。 还记得那是在御花园的琼花树下,初夏的微风混着馨香,悠悠飘落的素白花瓣就如冬日的飞雪般静谧。听到呼唤声,谷儿蓦然回头,午后淡金色的阳光照在她脸上,唇边漾着甜美的笑容。 这一幕深深印在他脑海,当母亲想把谷儿安排给他时,他是满心欢喜,可比他还小十岁的女孩,却说出了一番让他都惊叹的言论。 「我不愿意,德妃娘娘和十四爷在谋划什么,我心里很清楚,所以不想深陷其中。自古以来成王败寇,我不想成为男人的附属品,更不想成为男人的陪葬品。和十四爷融洽相处,是想日子能够平顺些,并无半分情丝。何况我入宫之前已是心有所属,只是一直没有对娘娘言明,入宫是想争自己的幸福。可我始终是奴才,十四爷若坚持,奴才也无从反抗,但十四爷得到的只是一具没有灵魂,还不会安分的躯壳。若是奴才把宫里的这套勾心斗角,带进十四爷的府里,恐怕会搅得永无宁日。」 十年相识不相知,一朝冷言拒绝,他颓然放手,既无情也断义,从此形同陌路。 绝境之中,隆福寺再见,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她所冒得险,他铭记也感激。 终究她还是被连累,卷入与她无关的争斗,落得家破人亡。 望着玹玗远去的身影,仿佛就是昔日的谷儿,胤祯脸上浮出无奈的浅笑,那孩子知道“玹玗”二字的来历吗? 西华潭边风声依旧,同样的地方,人事已全非。 枯叶,落在肩头,未拂掉而是置于掌中,静静看着凋落的时光。 圣旨下的命运,步步自惊心,错过瞬息机会,就会连栖身寸地都失掉。 胤祯勾起一抹淡笑,闭目聆风,早已不是他们的时代,又有什么好计较于心,只愿即将迎来的冬日,红墙内不仅是深深寒雪。 雍正十三年九月十九日,二十七日丧期服满,弘历移居养心殿。 因慈宁宫的修缮尚未完成,毓媞仍然暂住永寿宫。 而雍正帝曾赐弘历号长春居士,未表达与结发妻子的恩爱,弘历亲赐长春宫给甯馨并嘱咐内务府精心大修,工程也尚未结束,一时间无法搬入,甯馨遂请求和佩兰同住,两人共同管理后宫,有事也方便一处商量。 女眷正式迁入东西六宫,内务府揣摩着圣意安排:甯馨和佩兰同居储秀宫;荃蕙居承乾宫;雪翎居景仁宫;雅容、璐瑶、思莹同居钟粹宫;芷蝶、初涵同居永和宫。 得知这样的安排,毓媞立刻让于子安去养心殿询问册封之事,不一会于子安匆匆捧着名册回来,脸色有些难堪,像是受了责骂。 “荒唐!皇帝怎么能这样册封。”毓媞只是淡淡地看了名册一眼,就勃然大怒,“这名册已经交到内务府了吗?” “没有。”于子安小心谨慎地回答:“太后打发奴才过去询问,皇上随手写下的,想是前朝政务繁忙,皇上还未斟酌过。” “没有斟酌!那便照着先帝册封的例子做,岂能这样胡闹。”毓媞把名册往桌上一摔,或许真是火气太大,力道也稍稍重了些,名册竟掉落在地。 玹玗蹲下身子去拾,名册落地时已然翻开,她虽不敢细看却隐约瞄到一眼,弘历封荃蕙为嫔没有赏赐封号。 她的目光只是微微在名册上流连片刻,但被毓媞发现,竟然让她翻开看。 妃位空悬,这倒也没什么,毕竟守孝之期不会举行大典,初封之后,大典之前仍然会有晋封,就像当年毓媞被封熹妃一样。可是弘历给两位侧福晋的位分差别也太大了,荃蕙仅仅是无封号的嫔,而佩兰虽也无封号却尊为贵妃。 “太后别为这些小事生气。”玹玗轻轻放下名册,端来刚出色的御园十八棵,这是弘历特地送来的龙井茶。“前朝政务繁忙,皇上一时考虑不周也是有的,于公公不是也说了,这是皇上随手写下,说不定是笔误呢。” 见到玹玗给他使眼色,于子安忙附和道:“是呢,奴才刚刚过去时,皇上正与和亲王商量战事。” “去把皇帝请来,就说哀家有话要问。”毓媞犹有怒气的命令。 “皇上这会儿恐怕已经出宫了。”于子安随口编个理由,可没想到毓媞现在就要见弘历,人自然是请不来,方才养心殿内的情况只怕也会被毓媞猜到。 按礼仪规定,雍正帝梓宫奉安雍和宫后,弘历每日都会亲去上香。 “又是皇后陪着去的?”毓媞眸色瞬间冷凛,厉声斥责道:“于子安,你也学着在哀家面前编谎!” 于子安吓得立刻跪地,可玹玗却是低低一笑,迎上毓媞凌厉的目光,柔柔地说道:“太后,于公公这下可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 毓媞啜了一口茶,看玹玗笑得恬静,火气也平了些,“这话怎么说?” “昨夜太后没睡好,今早起来就觉头疼,于公公不想太后动气,才编了个无伤大雅的谎。”玹玗娇俏笑道:“瞧着于公公回来时,脸色都白了,想是在养心殿已遭皇上训斥,哪知回来还得接着挨骂。若是这样,以后咱们可都不敢顾着太后凤体安康,遇事只能实话实说,哪怕是把太后气得大病,无非是被皇上罚一顿板子,总是受一方的委屈,好过费心周全还里外不是人。” “被你这丫头一说,倒是哀家不对了。”毓媞摇头失笑,又让于子安起身,并吩咐道:“去养心殿等着,皇上一回来,就立刻请来。” 眼看于子安转身,玹玗浅笑低头,撒娇般地说道:“太后,不如让陈公公去。” 毓媞思量片刻,觉得玹玗这个主意递得极好,点头同意了。 第289章 乾维咎 雍正帝丧期刚满,当夜郑家庄理亲王府就贵客盈门,可这些贵人却都是偷偷摸摸,趁暮色从不同角门进入。 议事厅内,弘皙退坐次位,手中端着茶盏,以盖轻轻拨动茶汤,低眸看着茶叶上下浮动,完全没有喝的意思。 左边客座的弘昇神情淡然,虽不知道弘皙在等谁,但见其能让出主位,想必是长辈。 弘昌和弘晈却一直面面相觑,他们自然是猜不透弘皙脑中的弯绕,原本以为弘皙会在传位诏书上动手脚,竟不曾想是平平静静看着弘历登基,且近日来完全没有任何动作,似乎和宫里的联系都已断,但今晚约他们到此,又不像是抽身超然的意思。 “阿玛,十六皇叔爷到了。”永琛快步入内,他乃是二等侍卫,但雍正帝驾崩的前一周,他奉旨前往圆明园,却在半路找到伏击,重伤告假在家休养了大半个月。 闻言,弘皙立刻放下茶盏,亲自于议事厅门前相迎。 胤禄前来倒是让弘昇、弘昌、弘晈都觉得意外,如今他位高权重,乃是弘历的左右肱骨,怎还会甘愿与他们为伍,且他并非当年九龙夺嫡的参与者,和雍正帝并无旧怨,还受到不少厚待,虽知他与弘皙素有往来,可今夜出现的目的就让人疑惑不解了。 “十六皇叔请上座。”弘皙恭敬礼待,论年纪他还虚长一岁,但胤禄的辈分毕竟搁在那。 胤禄点点头,缓步入内,直接坐在尊位上。 “阿玛,各处角门就早落锁,也派妥当的人看守,今夜若再有其他人到访一律回绝,儿子带人到前院看着。”永琛打千退下。 议事厅门关闭,屋内之人各有心思: 弘皙之仇,欲夺之势,已是众人皆知。 而弘昇,弘历登基后,虽然启用他监管火器营事务,可他并不满足,心里还惦记着恒亲王的爵位,可他二弟弘晊袭爵后处事稳当,半点毛病都挑不出来,何况他的爵位是被雍正帝所削,弘历没有可能,也没有理由还给他。 弘昌因为和弘时的感情不错,暗地里不满雍正帝对廉亲王等皇叔的苛待,其父胤祥怕他招来杀生之祸,主动向雍正帝请旨,将他圈禁在家,直到胤祥过世才被释放,所以心中怨气难平。 弘晈乃是胤祥的嫡次子,嫡长子弘暾卒于雍正六年,他原以为自己能袭怡亲王爵位,可胤祥却安排幼子袭爵,他只被晋封多罗宁郡王。 这些人都为权势所惑,所以勾结在一起,以为弘皙能达成他们的心愿。 可弘历已经登基,弘皙又能玩出什么花招? 三人的视线不知不觉都集中在胤禄身上,猜想他又是因为何故,竟然会坐在此处。 “我们都闲置在家,永琛是被人算计,可皇叔任镶白旗都统,京中出变化,两白旗的动静,难道皇叔会不知道?”弘昇扫视屋内众人,见大家都默而不语,他索性做这个挑明话题,打破僵局的黑脸。 胤禄侧目看了他一眼,低声笑道:“当然知道。” 三人神色一震,相互看了一眼,又不约而同把视线投向弘皙。 “雍正帝心思阴沉诡诈,皇叔小心行事,方能保大家安全。”弘皙不以为然的一笑,语气平淡却肯定地说道:“但皇叔既然来了,就是咱们自己人,且皇叔如今兼管内务府事,以后宫内外传递消息就更容易。” 胤禄最会躲事,今夜愿意前来,也是朝中形势所迫。 弘历继位到现在不足一月,虽然给予宗室子弟不少有优待,但已经表现出要加强中央集权,削弱皇亲势力的苗头。同为雍正帝选中的辅政大臣,鄂尔泰和张廷玉已是中枢首辅,可胤禄和胤礼却仅挂名总理大臣,在朝中并无实权。 看弘历的态度,若此形势发展,皇族宗亲再无进入集权的可能,所以弘皙才能顺利的把胤禄拉来,若能再争取到胤祯和胤俄,那就更好了。 “传递消息?”弘昇冷声一哼,露出嘲讽的浅笑。“宫里那位已移去宁寿宫,还能有什么作用。” “本王的人,有没有用,本王心里清楚。”弘皙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薄怒,随即又淡淡笑道:“当然,两年后的选秀,定会安排佳人。” “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他已然坐上了那个位置,如何才能把他拉下来?”弘晈深深一叹,烦躁地说道:“当初就应该在遗诏上动手脚,怎么样也不能让他如此顺当的继位。” “钮祜禄氏不倒台,就算正大光明后面缺了那份遗诏,他也一样是皇帝。”弘皙嘴角噙着笑意,仿佛永远没人能从他的表情窥探心思。“遗诏可是两份备着,且雍正八年的时候,四位顾命大臣已经见过,只要有雍正帝身上的那份就已足够,但现在情况却不同。” 弘昌听得云山雾绕,蹙眉问道:“有何不同?” “如果钮祜禄氏矫诏呢?”弘皙挑了挑眉,转头望向胤禄。 “怎么会!”弘昇骤然睁大眼,四哥顾命大臣都对诏书内容没有异议,那就说明诏书不是假的,既然不是假的何来矫诏之说。 胤禄微微摇头,沉声道:“诏书内容和雍正八年时的相同,但不是旧日的那份,当时我们四位都有觉察,可他们有没有看出遗诏非御用贡墨所书,本王就不清楚。” “何须如此麻烦?”弘昌自然没这样的头脑。 见弘皙笑而不语,弘昇便一言点破,“钮祜禄氏当不了武则天,但是她想做吕雉,让整个钮祜禄一族咸鱼翻身。” 最近朝堂已有显现,鄂尔泰和张廷玉争斗的厉害,同时弘历开始提拔钮祜禄和富察两族,只是怕落下外戚干政的话柄,行事才没有太过明显。 弘昌和弘晈刚咽下震惊,一听此言竟有如遭雷劈之感,莫非继孝庄之后,又会出现皇太后暗中控制朝局的情况。 “可我们拿这个做不了文章啊!”弘晈重重一拍高几,真的遗诏找出来,那就是变向的帮助了弘历,除去掣肘,九五至尊的位置只会更稳固。 “谁说我们要找的是真遗诏。”弘皙轻轻抿了一口茶,悠闲地说道:“只要我们知道,钮祜禄氏确实矫诏,这文章就有的做了。” 雍正帝驾崩那天,篱萱被牢牢控制在杏花春馆,直到众妃嫔返京时才被谟云放行。 原本她是不可能知道琉璃殿的情况,可惜弘历千算万算,忘掉了还有刘娮婼。 娮婼心若止水,雍正帝在时她都无欲无争,又岂会在雍正帝死后自找麻烦给弘曕争些无谓的东西。朝堂中直言弘历偏心,不顾及幼弟的那些大臣确实和娮婼母家有交情,可真正让他们开口说话的人却是弘皙。而毓媞一朝得势,竟用皇太后的权势向压,把娮婼和弘曕扔到圆明园寒山苑。不明就里的娮婼自觉委屈,于宁寿宫中能诉苦的对象就只有莫篱萱。 篱萱只是在言辞中稍微下了点功夫,娮婼就把那天的情况,和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原原本本都说了出来。 “不错,我也听到风声,雍正帝驾崩时,琉璃殿内只有钮祜禄氏,和那个郭络罗家的丫头。”胤禄前几日在宫中行走,听到伺候曼君的内监在窃窃私语,雍正帝在世时曼君和毓媞于后宫地位不相上下,甚至比毓媞略尊贵些,可弘历没有对其晋封,但弘昼的生母却已尊为贵太妃。 “不仅如此。”弘皙放下茶盏,却没有抬眼,低眸笑说道:“想想看,雍正帝驾崩之前,京城已经戒严,正白旗固守乾清宫,遗诏完全在他们掌控之下,要做事他们两母子矫诏再简单不过,只是还差一件至关紧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刚才就听弘皙说,要在找得并非真遗诏,可弘昌琢磨了半天,也没想到还有何物是至关紧要。 弘昇凝心深思,沉吟道:“莫非弘皙兄长是想在他的身世上做文章?” “他本就来历不明,传闻仁寿太后也是知他出身低贱,才故意安排钮祜禄氏为其生母,可惜知道此事的王府旧人不多,苏培盛断然难为我们所用,裕贵太妃也不是可用之人,齐太妃城府过深不好驾驭。”弘皙早已暗查过,雍亲王府邸的旧奴都死的无声无息,手脚干净利落,雍正帝和毓媞应该都没少费心思。 弘晈皮笑肉不笑地哼道:“说了半天就是没人可用。” “四弟,不得无礼。”瞥了弘晈一眼,弘昌出言警告后,才又向弘皙问道:“兄长如此淡定,心中应该有所计较了?” 弘皙温润笑着,将视线移向弘昇,说道:“可用的人有两个,一个在钮祜禄氏身边,另一个在边关。” “郭络罗家那两母女?”弘昇沉思片刻,点头笑道:“赫哲?谷儿是仁寿太后的心腹婢女,应该最清楚内情,只要能把这两母女拉过来,就不愁没有人证。可那小丫头不简单,老祖母死得蹊跷,撷芳殿遭大清洗,她却能平安无事。至于她的母亲,那些年在京中玩出什么样的手段,咱们可都是看在眼里,只怕不那么好利用。” “一个小姑娘,能有多大能耐。”弘晈一脸不屑,讪笑道:“抓过来严刑拷打,就不信她能扛得住。” “那可不行。”弘皙深邃的瞳眸中幽光一闪,轻描淡写地说道:“时机未到时不能动她,得先养在钮祜禄氏身边。” 在弘皙心里早有盘算,玹玗和弘历越亲近,越有可能知道他最想要的东西在哪。 雍正帝冤斩海殷,乃是谷儿的杀夫之仇,虽然冤案幕后的推手死了,但台前的鄂尔泰和张廷玉却日渐风光。 届时他先以利诱之,许谷儿和玹玗心中所求,若仍然无法收为己用,那就只有把玹玗当做人质要挟其母,再以其母之性命反要挟,总之母女情深,就是最大的致命弱点。 他之所以在最后决定不动遗诏,是想把计划实行的更彻底全面。 若只是缺少另一份遗诏,就算能证实雍正帝身上那份有假,可还有鄂尔泰、张廷玉、胤礼证实内容是真,天下也未必就是他的,哪怕实在有运气,弘历不能继承大统,却还有弘昼,甚至还有弘曕,他不仅是竹篮打水,更是为他人作嫁衣,甚至会从此断送前程。 不如蛰伏待机,证明毓媞矫诏,作实弘历血统不纯,弘昼乃其同谋帮凶,至于弘曕的生死不过在他一念之间。 届时放眼宗室,还有谁能比他这位旧东宫嫡长子更尊贵,更适合君临天下。 自古以来,新政权建立之初,在表面的平静下总是暗流汹涌。 在宗室之内,弘皙织网已结,早已聚集了强大的政治力量,誓要与年轻的弘历抗衡。 朝堂之上,西南地区烽烟未消,张广泗不仅仅是鄂党,更是鄂尔泰一手提拔,苗疆之乱张廷玉一党把矛头直指鄂尔泰的改土归流太过强硬。张广泗为尽早帮鄂尔泰解忧,于苗疆大肆烧杀,黔东已沦为一片血海。虽是弘历督责要痛加剿除,不容稍有姑息,凶顽之苗寨及首恶剿洗擒获,务尽根株。但在张广泗的求功心切下,因饥饿和坠崖而亡的苗民,多为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妇孺和孩童,反而又被张廷玉一党的言官大做文章。 要弘历烦忧的事情已经够纷扰,偏偏后宫还不得安宁,皇太后和皇后之间的权力角逐已悄然展开,册封妃嫔就是乾隆朝后宫中第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 第290章 坤怜戏 庭院深深,纤云遮月,寂夜孤静寒凉。 临溪琤曲,轻挑羽宫商。 红烛幽光晚照,花开落、碎玉轩窗。 风过处,芳馨薰染,一缕桂花香。 惆然,情淡漠,忘怜薄命,何诉衷肠。 叹宫阙清怨,君念难长。 繁华凋零几度,尘梦里、慕羡鸳鸯。 琴音断,檐铃作响,更重露为霜。 …… 秋末初冬之际,就连菊花都已凋零,倒是这慈宁宫花园非凡,临溪亭内的金桂盆栽还花开正好,想来内务府为迎接新的皇太后入住,很是花了一番苦心。 昨日张保在养心殿等到二更才返回永寿宫,弘历是没请来,一句国事繁忙请皇太后见谅,就把他打发了,在毓媞跟前回话又遭一顿教训,今晨就听他和陈福抱怨差事难当。 不过,弘历也知道总要面对,所以承诺今夜会到永寿宫请安,必是先和甯馨商量妥当,其中恐怕也少不了佩兰的参与。 自从迁入储秀宫后,佩兰就很少单独到永寿宫请安,每次都是和甯馨同来同去。 表面看着像是被皇后压制,但这应该是佩兰自己的心思,弘历许她为贵妃,又有皇长子作为依傍,在后宫中的地位已经稳固,她无需再靠毓媞扶持,更知道与夫君并肩才是明智之选。 慈宁宫已经修缮完毕,定于两日后正式搬入,毓媞又将宫内的三所殿赐给玹玗居住。晚膳后算准弘历差不多时间该到永寿宫请安,玹玗便借口要先去自己的院落稍做整理。猜到她的想法,毓媞也就没有阻拦。 “大晚上怪冷的,咱们何必躲出来?”雁儿搓着手,刚才还是朦胧烟雨,现在淅淅沥沥的越下越大,临溪亭中没有碳爖,且经历过昨日一事,她们说话就更小心了些,依窗而坐轻言私语,可凉风灌入,冻得她直打哆嗦。“若是想避着皇上,留在西侧殿不出去,反正太后跟前也不用你伺候。” “太后跟前是不用我伺候,可若是皇上和太后有所争执,我还能安坐自己房中,假装充耳不闻吗?”一曲罢,玹玗已无兴致继续抚琴,檐下的铜铃在风中清脆作响,混着这幽幽雨声,竟比寻常丝竹管弦还动听几分。 “皇上一向孝顺,虽说封妃的意愿上有出入,也不会和太后争执吧?”雁儿可没有聆风观雨的雅兴,只想早些回去,暖暖的喝盏热茶,然后上炕睡觉,明天清早还得送永璜去上书房。“就算真出了争执,到跟前劝劝就好了,以你能耐还怕当不了这个和事佬。” “劝?如何劝,劝着谁呢?”玹玗嘴角扬起,笑得高深莫测。“若是言语偏向皇上,我当日不就白上吊了一场,惹得太后疑心,就算不怀疑我是齐太妃的人,也会怀疑我是皇上的眼线。若是一味的帮着太后,大晚上的,不是给皇上心里添堵吗?” “所以,太后放咱们出来,是不想让你为难?”越坐越冷,雁儿掏出怀中丝绢,拈下那些开得正娇的桂花,夜里放置在枕边,天然花香比熏香好多了。 “太后是不想自己为难。”很多事情无法向雁儿细细解释,可此言说完却没听见雁儿追问,玹玗诧异地一回头,见雁儿的丝绢上已有小半把桂花,不禁笑道:“要死了,这可是内务府为迎接太后入主慈宁宫,专门孝敬的祥瑞金桂。” “怕什么,他们过来巡查见花残了,自然会从温房移更好的来。”雁儿吐了吐舌头,“明日我做桂花糕,既可孝敬太后,我们也能解馋,岂不比空绽放在这亭子里更好。” 玹玗轻声笑道:“好,你比我大,是姐姐,如果受罚我可不帮你求请。” “还求什么情啊!我冷眼看着,太后纵然疼你,却不似皇上待你那般简单纯粹。”雁儿听闻皇上迁入养心殿的第一天,就把那些老嬷嬷都打发了,皇后正在挑选御前伺候的侍婢。“不如……不如你私下求皇上,把你调到养心殿去当差。” “太后和皇后之间的争斗难免,在太后身边日子固然不好过,被皇后操控也未必舒坦,且皇上不会答应。”玹玗摇头一笑,就算是弘历想调她去养心殿,最后还得由甯馨安排,明知她已是步步为营,弘历绝不会让她多添困扰。“何况我要以什么身份去养心殿呢?太后已把我的名字从内务府宫婢名单上除去,如今我的月俸份例都是从太后的名下拨放,我在宫里尴尬的连身份都没有,还不如进宫之初的辛者库罪籍。” 何况在找到那件东西,解除弘历的后顾之忧前,她还不想离开毓媞。可那件东西在哪呢?若毓媞是随身携带,她又该如何下手取得,此事绝非一朝一夕能办成。 “别往回想,至少现在你有机会离开这片宫墙,罪籍可是要老死宫中。”抓着玹玗的手,雁儿安慰道:“银杏姑姑跟随太后那么多年,还不是能活着出去,又何况是有皇上庇佑的你。” “你就好了,只要无大错,年满二十五后就会被放出去。”玹玗羡慕地看着雁儿,抿出一抹苦涩的浅笑,“而现在我一切都必须依傍着太后,即便是到皇上身边,也得由太后安排,注定做颗棋子。” “我入宫也有几年了,并非完全看不懂人心,太后若真是单纯的希望我能陪伴你,把我调到永寿宫就行了,哪里用得着亲自抚养大阿哥,只怕是拿你做借口,暗中掣肘兰福晋才是真。”雁儿深深一叹,回想伺候涴秀时的日子,竟是那么的简单快乐。“宫里的日子,真是一年比一年辛苦,都不知能否熬到期满离宫之日。” 凝视着雁儿许久,玹玗试探地说道:“其实你也到了适嫁之龄,如果真想早些出去,我向太后求这个情还是不难。若是要返乡,涴秀姐姐留给你的银两足够平淡一生,若是想留在京城,就去琉璃厂的兰亭古墨,不管你是想做点小买卖,还是想找个如意郎君嫁了,骆管家都会尽心相帮的。” “你呀,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雁儿摇摇头,笑道:“你真去求情,太后若好人做到底,顺便帮我择婿可怎么办?说不定我反而会成了你的负累,让太后把你这颗棋子抓得更牢,那时候我可真的失信于格格。” 玹玗一愣,不解地问道:“又和涴秀姐姐有什么关系?” “格格出嫁之前曾对我说过,让我陪着你尽量帮衬着,等哪天你风光嫁出去,我的婚事就有你来安排。”雁儿盈盈一笑,却又转而哀怨地说道:“我若返乡,也就是被父母随随便便嫁掉,哪管对方是不是良配。如果留在京城,我孤孤单单的在宫墙外,心里委屈的时候,连个可哭诉的人都没有。而你,宫里护着你的人多,但在我看来也就只有瑞喜能说真心话,可他是个太监,哪能随时陪在你身边,还是我留下来吧。” “但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辛苦,你甚至有可能被我牵连,真的决定留下吗?” 玹玗眼眶微红,所有人都希望她早日离开这片宫墙,可她却觉得仿佛被枷锁桎梏,已越陷越深,走不出去了。 雁儿笑着宽慰道:“总听人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虽然我笨些,但你和瑞喜都是有头脑的,又有皇上处处维护,日子不会太辛苦。” 闻言,玹玗不禁失笑,纠正道:“是‘裨将’,三国时期军中副将的意思,不是‘皮匠’,那是民间流传有误。” “不管什么匠,越来越冷了,风雨也渐小,咱们可不可以回去啊?”此时更鼓已响,雁儿望着黑漆漆的亭外,虽然她已不再怕鬼,可此等环境还是不由得寒毛卓竖。“都说夜里这边不干净,咱们刚才怎么不去御花园那边,好歹人气旺些,不像这边阴森森的。” “往这边来没人跟着,往后面去,谁知道会有多少人探头探脑。”玹玗颦眉微蹙,纤指随意划过琴弦,乱音打破黑暗中的静谧。 雁儿沉思片刻,恍然道:“哦!你是说齐太妃吗?” “齐太妃始终是太后的心头刺,皇上甚至未曾对其晋封,如今住在天穹宝殿,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从上次离开天穹宝殿,她就再也没见过曼君,瑞喜偷偷去瞧过两次,内务府的人短扣衣食用度,境遇比奴才都凄凉些。“齐太妃毕竟是和亲王的养母,皇上应该不会对其太过寡恩,现在的局面想必是太后安排。我虽以命为赌注,取得太后的信任,并不代表她再无疑心,还是惹些麻烦,免得坏了之前的打算。” “难道你之前让我传话给瑞喜,让他想法子把青露和汀草,贬去做浣衣司最低贱的活,是想把她们安排到齐太妃身边去。”雁儿当时还觉得奇怪,但玹玗只说先苦后甜,最多半个月就能让她们以后的日子平顺。 玹玗淡然回首,静静地望着雁儿,竟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该悲哀,曾经多简单的人,也渐渐被这片宫墙浸染出杂色。 宫里的事情越是想躲,越是躲不掉,估摸着弘历应该离开永寿宫了,玹玗和雁儿缓步回去,都已进入近光右门,哪知老天爷恶作剧,雨势突然大了起来。 雁儿怕玹玗会被寒雨淋病,便拉着她快跑几步,反正现在是深夜,应该没人看到。 可好死不死,在拐入咸和右门时,竟与里面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放肆!”弘历怒气冲冲从永寿宫出来,心里正憋着火,也没看清来人是谁。 遭到厉声呵斥,雁儿抬眼发觉是皇帝,吓得双腿发软,捏着丝绢的手一松,桂花全数洒落在地,被雨水冲散。 “哎呀——”玹玗匆匆望一眼落花,转过头见弘历身边没有随从,正迟疑着要不要下跪,就看到李怀玉急急追上来。 “大胆!敢冲撞皇上,该死的奴、奴、奴……”近前后方看清弘历面前站着玹玗,李怀玉差点被自己噎死,心想要是“奴才”二字出口,他现在遭受的就不是阴狠的一眼。“玹玗姑娘,这么晚去哪了,下雨怎么也不打伞,受了风寒可怎么是好?” 李怀玉夺过徒弟手中的伞,先是撑在弘历头顶,又慢慢向玹玗移去。 “玹玗冒失,冲撞圣驾,请皇上恕罪。”瞄到永寿门内有人出来,弘历身边又有陌生面孔的随从,玹玗刚要下跪却被拦下。 “赶紧回去,别着凉了。”弘历铁青着脸,瞥了一眼地上的桂花,转头对李怀玉吩咐道:“朕不用你们跟着,先送姑娘进去。” “皇上不回养心殿吗?”见弘历走的是反方向,李怀玉硬着头皮问道:“皇上要去哪,明天清晨奴才还得送朝服过去啊!” “储秀宫。”弘历头也不回,只冷冷地吐出这三个字。 玹玗微微低眸,宫里奴才的嘴都补进,说不定不等天亮就会传出皇帝和皇太后失和的流言,前朝已经不平静,后宫不能再出乱子,台面下的暗涌总好过卷起大浪,把毓媞逼急了后果不堪设想。 “我们还是先进去吧。”雁儿拉了拉玹玗的衣袖,刚才她在雨里一跪,衣摆已经全湿,风一吹冻得她瑟瑟发抖,而且受惊不轻心还砰砰跳着。 玹玗回过神,又目光微微一凝,浅浅勾起唇角,在雁儿耳畔吐出一句声音极轻的话:“一会我去太后跟前,你想法把李怀玉留下,我有话要问。” 雁儿点了点头,又忍不住在心里暗叹,三更半夜还得费心去演戏,台上的名伶总有休息的时候,玹玗却时时刻刻都得准备不同的妆容,上演不同的角色。 第291章 圣志坚 寝殿内烛火通明,毓媞坐在暖阁中的软榻上,脸色不比弘历好多少,秋华小心翼翼的在跟前伺候,于子安也在一旁候着。 玹玗静悄悄的入内,远远站在暖阁门外,偷偷探望着室内,模样就像个做错事想逃避责罚的孩子。 于子安瞄到玹玗,眸中透出一丝诡笑,轻声道:“太后,玹玗姑娘在外面候着呢。” “你的小院子都整理好了吗,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毓媞抬眼的瞬间,已把所有的情绪都敛尽,对玹玗招手道:“站在那边干嘛,到哀家跟前来。” “早就收拾妥当,又想着赶在立冬前收集些竹叶上的秋露,用来调配松菊熏香。哪知刚到慈宁宫花园就下雨了,于是和雁儿在临溪亭躲了一会。”玹玗进入暖阁,但没有到毓媞身边,而是站在碳爖旁。“这会我身上都是寒气,还是离太后远些,免得又闯祸。” 毓媞先让秋华伺候玹玗喝了杯热姜茶,又命于子安搬来个矮凳子,还把自己的手炉也递了过去,慈蔼地笑道:“赶紧坐在碳爖边暖暖身子,再跟哀家说说,闯什么祸了?” “回来时不小心冲撞到圣驾,把皇上给惹生气了。”玹玗低头抱着手炉,把刚才撞到弘历的过程略有删减的说了一遍,讪讪地嘟囔道:“皇上走的时候面色铁青,可我真不是有心的,若非雨势突然下大,也不会拉着雁儿跑那么快。” “皇帝那不是生气,以前你和涴秀在宫里上下折腾,可见他动怒过?”毓媞嘴角挂着笑,眸光变得深邃,笑道:“他那是心疼你,怕你被雨淋病了。” “太后不用安慰我,玹玗心里明镜一样。”把玩着手炉套上的穗子,玹玗嘟着嘴,满脸的委屈。“以前皇上还只是王爷,宠爱妹妹,自然由着我们闹腾。但现在却不同了,太后乃后宫之尊,玹玗养在您的膝下,竟然这般没有规矩失仪态,若让那些奴才添油加醋的传出去,可是丢了太后的颜面。皇上定是怕太后威仪有损,所以不好当众责罚,但心里肯定是想着要惩治我的。” 毓媞瞥了于子安一眼,才又笑道:“惩治什么,说得太严重了,皇帝真要责难你,还有哀家护着你呢。” 此刻,衣裳表面的寒气已退,玹玗起身上前,把手炉还给毓媞,然后蹲在其腿边,撒娇地笑道:“还是太后宠我,可今晚的事情若是传出去,还不知道会被那些长舌头添油加醋说成什么样,如果让人误会是皇上和太后闹脾气才怒气冲冲的离开永寿宫,我的罪过就更大了。” “宫里的流言谁都封不住,别去理会就好。” 毓媞慈和地拍了拍玹玗的脸颊,又让于子安去把秋荷唤进来,吩咐道:“姑娘淋了雨,去准备祛寒香汤,一会伺候姑娘沐浴。” 夜已深,玹玗也不便搅扰毓媞就寝,自己头发又微湿,就没留下来伺候毓媞更衣。 “太后,刚才是李怀玉送玹玗姑娘回来的,人被雁儿留下了。”待玹玗退出寝殿后,于子安才回话。 毓媞的唇边仍旧挂着浅笑,悠悠说道:“这丫头的心思真够细腻,她刚才话里的意思你也该明白,那就别辜负了她一番苦心。” “老奴知道该怎么吩咐,明早那些小太监就会把话传出去。”于子安微笑着额首,心中又不由得感慨,叹道:“玹玗姑娘身上还真有她母亲的影子,天生的八面玲珑,为效忠主子也不怕自己吃亏受委屈。” 毓媞点点头,笑而不语,脸上的表情高深莫测,让熬成油条的于子安都猜不透。 夜雨潇飒,滴滴嗒嗒随檐孤落,风透肌寒骨。 月,若隐若现,云缈似蝉翼薄纱。 永寿宫各房的灯黯淡了,东西六宫也一片宁静,只有规律传来的更鼓钟鸣。 玹玗走进小厨房,拍了拍一边烧水一边打盹的秋荷,柔声道:“去睡吧,香汤我自己来准备,明日要开始往慈宁宫搬东西,你们的事情繁琐,别熬夜了。” “谢谢姑娘体恤。”跟着玹玗的时间久后,如今秋荷已是心悦诚服。 在宫里当奴才哪能不受罪,但在玹玗身边只要绝对忠诚,不玩鬼心眼,日子倒也过得舒坦安稳,玹玗从不折腾为难她们,遇事必然全力维护。 不过有之前的例子,秋荷也清楚,玹玗绝不是圣母心,且牵扯事情又多又杂,只管听命行事,少说少问少打听。 厨房里的人都已退出去,雁儿才带着李怀玉进来,搬来小凳子坐在灶膛边。 “你的小徒弟呢?”玹玗浅浅笑着,弘历登基后李怀玉也青云直上,人前人后都端着养心殿总管的款,年纪轻轻已开始带徒弟。 “打发到倒座房睡觉去了。”李怀玉呵呵一笑,抓了抓脑袋歉意地说道:“刚刚天黑又下雨,没看清楚是你们俩,胡乱喊了一句,两位姑娘可别恼啊!” 雁儿也知道他是无心,不过旧日常常一起玩笑,所以佯装生气地打趣道:“小玉子公公今非昔比,如今可是总管大人,教训我这种有失体统的奴才是应该的。” “哎哟,我的雁儿姑奶奶,说这话还不如你直接给我一嘴巴。”李怀玉赶紧斟了杯茶,递到雁儿面前,“小玉子我斟茶道歉,姑娘大人大量,就担待小的一回吧。” 这一举动,三人不由得都笑了,只是低低的不敢高声。 玹玗和李怀玉说话,雁儿则动手包着小馄饨,也不知这算是宵夜还是早膳。按照上书房的规矩,永璜每日寅时就必须到那边早读,郑妈妈只管衣食和伺候就寝,送永璜去上书房是由雁儿负责,所以她通常是丑正一刻就起身准备。现在二更过半,等玹玗和李怀玉说完话,估计也就差不多到丑时,未免误事她索性不睡。 玹玗把一杯参茶送到李怀玉手中,神情严肃地问道:“皇上那般生气,可是为大封六宫的事情,和太后吵起来了?” “也没吵,但那气氛比吵架还吓人。”李怀玉大口喝了半盏,才娓娓讲述刚才的情况。 荃蕙在府邸时为侧福晋,虽非上三旗贵族,家世却比包衣出生的佩兰好太多,只给嫔位还无封号确实不妥,论理是应该和佩兰同为贵妃,并赐封号以显尊贵。 可弘历却追封敏芝为贵妃,还赐封号“哲”,并以贵妃名额已满为由,最多妥协给荃蕙一个妃位。 哲,智也,意为聪慧。 而《康熙字典》中有注,“哲”与“喆”相同,两吉对立,有喻为平衡。 甯馨,以嫡福晋的名分贵为皇后;敏芝,乃弘历第一位夫人,是皇长子生母,为哲贵妃;佩兰,虽乃包衣出生,但和弘历感情深厚,又是侧福晋,还抚养了永璜,以姓为封号,尊为高贵妃。 弘历如此追封,是在还给敏芝一个公道,原本她就该是侧福晋,地位应在佩兰之上。 之前没见于子安取回的名册上有敏芝,玹玗心中还有埋怨弘历薄情,现在才知道是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追封好像不占名额吧?”雁儿随口问了一句,又走到一边洗米熬粥。 “可不是嘛!”李怀玉一副标准的皇帝不急太监急,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地抱怨道:“别看皇上平日里温润如玉,谦谦君子的模样,那倔脾气上来,就是用训象所里面全部大象都拽不动。” “小玉子公公,隔墙有耳,小心这话传了出去,皇上割掉你的舌头。”雁儿搅动着锅里的玉米粥,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话,场面像是民间家庭闲磕牙。“既然蕙福晋比兰福晋出身好,那为何不册封为皇贵妃,名额的问题就解决啦。” “不可能!”李怀玉还没回答,玹玗已经非常明确地解释道:“按照祖制,皇贵妃的位置乃虚设,只有在中宫悬缺的情况下,才能晋封贵妃为皇贵妃,当然追封不受限。” 皇贵妃乃后宫妃嫔之首,位同副后尊贵非常,且和皇后一样都拥有金册金宝,几乎能和皇后平起平坐。 顺治朝时,董鄂氏便以皇贵妃的身份,凌驾于皇后之上,执掌后宫事务。而皇后博尔济吉特氏却要反过来处处听命于皇贵妃,被压制得连说话权都没有。所以康熙朝之初,孝庄太后就下令,皇贵妃之位虚设,只有中宫无后时,方能晋封贤德端庄的后妃为皇贵妃,并执掌六宫事务,实际就是考验其是否有资格被册立为后。 李怀玉忙不迭点头,又道:“所以太后也没有要册封蕙福晋为皇贵妃的意思,但要求皇上封她为宸妃。” “皇上肯定搬出孝庄太后,来反对这个提议,所以才会造成你刚刚说的气氛。”玹玗不屑地勾起嘴角,从毓媞回宫以后,来往永寿宫最勤快的就数荃蕙,晨昏定省从不迟到,在毓媞跟前各种奉承讨好,所以每每荃蕙来时她都躲开,以免被那虚伪的样子惹得恶心。 “这也和孝庄太后有关?”雁儿不解地侧头问。“可我听说太宗皇帝就有一位宸妃。” 玹玗点点头,反问道:“那你有没有听说,太宗宸妃是孝庄太后的姐姐,享太宗皇帝的独宠,位列四妃之首,还为她居住的东宫赐名为‘关雎’。而比她更早嫁给太宗皇帝,当时的孝庄太后,仅是最末的永福宫庄妃。” 宸,北极星,即紫微垣,常常以此字喻为帝王。 早在唐高宗时期,并无皇贵妃位分,“贵、淑、德、贤”是皇后以下的一品四夫人,唐高宗宠爱昭仪武氏,可四妃名额已满,故而想出了“宸妃”这个封号,但最终宸字逾越而未果。 宸妃也等同于副后,皇太极封海兰珠为宸妃,那时还在关外,而大清入关后沿用明朝的后妃制度。据说“宸”这个封号,是被孝端太后和孝庄太后共同下旨禁用,这就是顺治帝再怎么宠爱董鄂氏,初时也未能封其为宸妃的缘由。 “真是麻烦。”雁儿摇头叹道:“还是贫民百姓家好些,不是妻就是妾,哪来这么多弯绕,也省的为个名号争得你死我活。” 玹玗淡淡一笑,幽幽说道:“其实啊,皇后之下全是妾,什么封号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圣宠,不然就是坐在皇贵妃的位置上,又有什么意思,无非是抬举了母家,弄不好还会反遭祸事。” “可在这深宫之中,众妃嫔不就是为争名分而活着吗。”李怀玉是深感高处不胜寒之理,养心殿总管,别说奴才要看他脸色,就是后宫女眷也得费心巴结,可怎样才能周旋在太后、皇后、和众妃嫔之间,谁也不得罪,真是头等大难题。“皇上倔脾气犯了,太后又不能和皇上直接冲突,到最后肯定是怪罪到贴身奴才头上,说是我们私收好处,烂言调唆搅乱后宫。” 玹玗莞尔浅笑,柔声道:“那你就好言相劝,到时候太后挑不出刺,各宫娘娘还得给你送礼,包准你里外都是人。” “我也想,可怎么劝啊?”李怀玉焦头烂额地望着玹玗,又咧嘴笑道:“姑娘玲珑心思,就行行好,给我指点个迷津。” “教你也可以,但你得发誓保密,若是传到太后耳朵里,我可没好果子吃。”玹玗唇畔溢出意味深长的微笑,见李怀玉点头如捣蒜,才在他耳边低语道:“这两日若有机会,你就跟皇上说,在前朝的手段,后宫也同样适用。” 第292章 心丝绕 空置整个雍正朝的慈宁宫,终于迎来新的主人,内务府专门从温房培育出的菊花中,挑出各类绽放富贵喜庆的摆满台阶,点缀出怡人的秋意。 宗室命妇都纷纷送来贺礼,众人孝敬的东西太多,毓媞也没心思挨个赏看,全部交给玹玗登记入册,若有珍奇稀罕的物件,或适合摆放在宫中的再拿给她过目,余下存入库房。 又因见到玹玗那屋子里全无玩器,高几上不过两盆水仙花,案上仅有笔墨纸砚。不过到后殿时,屋内的陈设布置却与旧时景仁宫涴秀的屋子一样,毓媞深知她们姐妹情深,心中对她又更是怜爱。 “反正今日送来的东西都要过你眼,你自己去库房选,不拘是哪家敬献,只要你喜欢就放在屋子里。”毓媞牵起玹玗的手,往各处院落查看。“你看看,让你打点寿三宫,是处处周详得体,怎么自己的院落就这样马虎。” “大阿哥、二阿哥、大格格,都是太后放在心坎上的孙儿。”玹玗盈盈笑着,挽上毓媞的手臂,缓缓地柔声说道:“太后宠着我,整座院子都赐给我住居,这份疼爱让多少人羡慕,我屋里多一件玩器,少一件摆设,又有什么要紧。可三位小主子却不同,若是有半点不妥,或是哪个院子华丽了,哪个院子简陋了,别人不说是当差的疏漏,只怕烂舌头的嚼是非,会说是太后偏心。太后昨日没瞧见,我年轻哪里分配的来这些,都是于公公和秋华姐姐煞费苦心,生怕厚此薄彼了。” 这些明显是挑是非的话,可玹玗现在不能不说,要卖乖讨好无非是得把话说到点子上,只有尽快成为毓媞的心腹,才能早些查探到那件东西的下落。 慈宁宫地方大,毓媞先是将东宫殿分给永璜居住;又说大格格已满七岁,虽然皇家规矩女儿无需去书房,但总需要读书认字,还得学会骑射,所以也把大格格也接到慈宁宫,赐居在西宫殿;昨日又下懿旨,嫡长子永琏再有半年也该去上书房学习,若继续留住乾东五所,未免以后上学远了些,遂提早接到慈宁宫抚养,就居住在中宫殿。 永琏从出生起就是甯馨亲自抚养,做母亲的岂会愿意与儿子分开,可如今尊为皇后,就是大清后宫的典范,一切就得按照祖宗规制来办。 按照大清祖制,只有嫔位以上的六宫主位才有资格抚养皇子,但不能是养育自己的亲生孩子。亲生孩子一旦满月,就要交给其他主位娘娘代养,做生母的除特殊节庆日子,平日里不能私下见面。 如此规定,一来是因为满人尚武,生母难免溺爱,对培养皇子的坚忍勇武有碍;二来是故意要让亲身母子间的感情不深,以避免皇子继承大统后会重用生母亲族,导致外戚干政专权的现象。 康熙朝时,年幼的皇子居住于东西六宫,结果就造成惠妃和宜妃姐妹情深,九龙夺嫡之时,后宫也是波涛暗涌。所以雍正朝初期,皇子们都是居住在毓庆宫,但当初弘时、弘历、弘昼都年纪较大,相对独立些。 毓媞这次的借口,就用孙儿们年纪尚幼,怕奶母照顾不周,或者是有心性不正者,暗中挑唆毁了幼年皇子的品性。且她作为皇祖母,也希望有孙辈们承欢膝下,免慈宁宫太过冷清孤寂。 现在寿三宫住着孙儿和孙女;三所殿分给了玹玗;二所殿毓媞也让人打扫出来,说是有用;且不算粗使的奴才,内务府又送来了八名在正殿伺候婢女。放眼整个后宫,慈宁宫倒是人气最旺盛的一处。 宫中有多少人能看出毓媞的此种安排,玹玗懒得去猜,但是弘历、甯馨、佩兰、还有她都懂。 这是在宣示皇太后的地位,只要捏着永璜和永琏,就不怕甯馨和佩兰能翻出大浪来。 “真当哀家不知道吗?”毓媞慈善地笑着,点了一下玹玗的额头,说道:“于子安在宫里当差大半辈子,是有些见识,可秋华入宫没几年,能知道多少市面。你是正白旗的出身,从小见惯好东西,又知书识文,看院中花草和屋中摆设,都雅致不浮华,就知不是他们那些没读过书的人能安排。” “我不过是提议该摆什么样的物件,广储司库房里数不尽的东西,都得于公公和秋华姐姐去挑选,抬来的时候还得守着跟着,生怕小太监们不仔细碰坏了。”玹玗微微低眸,羞涩地娇笑道:“可太后这么说了,我一个闲着动嘴的人,倒抢了他们辛苦人的功劳。” “好,哀家自然会赏赐他们。”在慈宁宫转了一圈,不知不觉走到库房前,毓媞便笑道:“既然走到这了,你现在就去挑,一定要把你那屋子放满。” “太后这可为难死我了。”玹玗嘟着嘴,一脸苦恼地摇摇头。 饶有兴趣地望着玹玗,毓媞诧异地说道:“让你挑东西,有何好为难,喜欢什么只管拣去。” 玹玗微微一福身,低声道:“那玹玗说实话,太后可不能恼。” “哀家不恼,你讲就是了。”见玹玗鬼灵精的模样,毓媞不由得轻笑出声。 “慈宁宫面阔七间,孝庄太后薨殁时,宫里所有的物件都随之而去。这段时间虽添置了不少,但内务府的人摸不准太后的喜好,慈宁宫看起来还空着呢。”玹玗明眸善睐,笑吟吟地说道:“之前太后说今日送来的贺礼,都由我先选看,好的才送到太后跟前过目。所以我就是再喜欢,也不能失了敬意和孝心,自己私揽下。而且我眼浅,东西得经过太后再挑选,方可分辨出什么是真的好,什么是假的好。可最为难的就是在这之后,有太后指点增长了见识,心气也会跟着变高,是断然不肯要那些挑剩下的,这可不是为难死我了吗?” “咱们了了这张嘴,真是连哀家都说不过。”有刚才布置屋子的那番话,此刻不管玹玗说什么,毓媞都觉得顺耳,摇头笑道:“你只管挑来哀家看,再有哀家选出好的来,放在你屋里,可好啊?” “虽然这会折煞玹玗,不过太后恩典,就是厚着脸皮也要受。”玹玗娇笑着挽上毓媞的胳膊,“既然是太后赏赐,我可得好好挑一挑。” 毓媞被玹玗弄得啼笑皆非,有这么个七巧玲珑心的丫头在身边,闲时撒娇逗她一乐,遇事不用她吩咐就知道周全,这让她确信当初的想法没错,心里的算盘又拨打的更细了些。 “太后,皇后娘娘领着众妃嫔前来请安,还都带着贺礼呢。”秋华匆匆而来,笑呵呵地说道:“皇上让内务府特别为太后制作的朝冠也送来了,听闻冠上的东珠有龙眼那么大,太后快去瞧瞧,也让奴才们都开开眼界吧。” 这两日忙着迁宫,弘历也借口前朝政务太忙,昨日的晨昏定省免去,今天早晨又没来请安,看样子是要和毓媞杠上,若此情势继续下去,玹玗那晚的心思算就白费了。 皇后率领众妃嫔已在殿内恭候,朝冠是年希尧亲自送来,请过安就匆匆退去。 貂皮嵌珠的冬朝冠,是为年末上徽号大典准备。此朝冠貂皮为地,缀朱纬,顶以三只累丝金凤叠压,每层间贯东珠,顶尖镶着的那颗却是又龙眼那么大,凤身均饰东珠,凤尾饰珍珠,朱纬四周又缀累丝金凤七只,上面又多嵌着猫睛石,冠后金翟尾垂珠穗五行二就,又有珊瑚制成的坠角。 这顶朝冠让众人都惊叹不已,其华贵堪比内务府存着的那顶太皇太后朝冠,此物无疑是弘历给自己铺垫的最好台阶。 玹玗浅笑盈盈的附在毓媞耳边低语了几句,悄悄夸赞弘历仁孝,“别看皇上政务繁忙有时候没空亲自来请安,但心里一定是惦着太后,从这顶朝冠就知道皇上有多费心。” “就你嘴甜。”毓媞深深笑着,心中却忍不住揣测弘历的用意。 皇太后的朝冠并无绝对规制,只是比皇后的朝冠装饰更多珠宝,太皇太后的自然又胜一筹。可她现在只是皇太后,所戴的朝冠竟比辅佐三朝,太皇太后的那顶都华贵,那上徽号大典时,文武百官见到会如何猜想? 只怕会传出,太后过于强势,有压制皇帝现象的流言。 但此刻毓媞并没有太多时间细想,甯馨已率先献上自己的贺礼,是两对赤金嵌红宝的护甲,上面刻着卐字纹和莲花,内侧则微雕百寿图,虽不算珍稀,却花费了一番心思,倒也符合她节俭的性子。 佩兰送上的贺礼是两方墨,墨面雕着凤穿牡丹纹,背面雕着金龙盘云纹,四侧浮雕梅竹纹,纹饰施以金、蓝、银诸彩,绚丽斑斓。此墨乃是前明孙瑞卿制的神品墨,以佩兰的家学渊源,若送古董珍玩、金银珠宝便俗气了,还不易把握尺度。反而是这两方墨稀罕又清雅,且佩兰只说这是其父的收藏,也应了节俭二字,既讨好了太后,又不会凌驾于皇后,还能让皇上觉得她懂事,朝中官员又找不出其父坐在江宁织造的位置上有贪污之嫌,这份礼又比甯馨所送的护甲更费心思。 而荃蕙准备的贺礼是一架围屏,锻布揭开的瞬间,殿内众人又是一阵惊叹。 黑漆围屏以八扇组成,一面为通景百鸟朝凤图,衬以奇花异木,乃是用各种翡翠玉石、戴帽珠宝镶嵌而成;另一面是刻灰百子千孙图,雕工精细入微,色彩明快艳丽。图案四周以各式花卉和菱形开光圈边,开光内刻螭虎、灵芝纹,圈边外四周雕刻各式博古纹及花卉纹,就是康熙朝时难见如此奢华的围屏。 荃蕙自鸣得意,以为自己风光占尽,却不知是埋下大祸。 玹玗无奈的在心中暗叹,这位蕙福晋太没算计,想讨好太后,也得顾着皇后的面子,如此张扬不仅让后妃心气难平,甯馨就是再大度心里也会多根刺。 不经意间,玹玗发现佩兰眼角溢出微不可察的冷笑,便瞬间明白,那荃蕙是空有皮囊,表面似乎有些小聪明,事实上早被人算计,竟还全然不觉。 黑漆围屏如泰山般压在众妃嫔面前,她们只能面色尴尬的匆匆把贺礼献上,脸上是盈盈堆笑,可眼底的波动毓媞却看得真切。 初涵天性单纯,心直口快地小声嘟囔一句:“只是迁入慈宁宫就如此厚礼,再过几日是太后大寿,那又送什么好呢?” “不用愁。”毓媞眸光微敛,轻声笑道:“眼下已快到年末,你们的俸银又有限,就是算上娘家的贴补,应该都花销在这一趟,若再让你们多送一份寿礼,你们各家还怎么过年?全当你们提前送寿礼了。” 此番话是和颜悦色在说,可字字都暗藏尖刃,变着方的敲打荃蕙,让她以后处事低调些,小心被这可有可无的一时风光,断送自己也祸害家人。 毓媞又绕着围屏转了一圈,百子千孙图放在慈宁宫本来就有些笑话,何况还是她这个从未有过生育的女人。 玹玗的眸光中闪动着黠灵,微笑地问道:“太后,玹玗有个主意,不知道当讲不?” “这时候又生出什么主意?”毓媞宠爱地看着玹玗。 玹玗微微一福身,才道:“玹玗看着此围屏乃难得的宝贝,又是百鸟朝凤,又是百子千孙,且太后之前说大佛堂少架围屏,不如就把这个奉置过去,太后每日念经的同时,也祈求了后宫和睦,子孙昌茂繁衍不息。” 毓媞深深一笑,立刻让于子安找妥当的人抬去,就奉置在正殿。 第293章 扰深宫 还有一日就是立冬大封后宫的时间,可弘历始终没让人把封妃名册送到慈宁宫,毓媞也没有再追问。 玹玗所居住的两进小院,就只有她、秋荷、还有小安子三个人,竟突然让她体会到何为深宫冷寂。 已快入冬了,温度一天比一天低,却不见下雪,而是淅淅沥沥的落雨不断,且这种雨夹着寒气,在北风里斜洒着,躲得过雨也避不开风,天空又总是昏昏沉沉不见晴,压得人心都跟着阴郁。 上书房有规定,皇子们上学不准带手炉,以免养出娇气,有损祖宗在关外时不畏严寒坚毅品格。可这一条却不用在公主身上,大格格第一天去上学,雍正朝又没有这样的例子,奶母门一时疏忽也难免。倒是玹玗忆起,霂颻曾说过,康熙朝的公主中,有几个受宠的也能去上书房读书,不过是戴着棉捂子,揣着小手炉,坐在那边旁听。 玹玗用心算了一下,寅时早读、卯时开课、午时下学,可是要好几个时辰。 台面上她是太后身边的人,但后宫中的各方势力还得周全,否则甯馨动不了毓媞,就只有拿她开刀出气。 唤来小安子,玹玗吩咐道:“刚才瞧着屈妈妈伺候大格格去上书房,好像忘了预备添手炉的炭,你赶紧捡一小篮子银骨炭送过去。” “姑娘就是细心,这寒雨下了整夜,大清早可是最冷的时候。”小安子连忙出去办差。 秋荷端着一碗清粥小菜进来,嘴里还咕哝道:“姑娘也太肯操心了,事事都要帮着周全,两位小主子去上书房和姑娘有什么关系,姑娘竟要跟着他们的奴才起个大早。离太后起身还有半个时辰,姑娘先喝一碗细粥,这是刚才雁儿送过来的。” “你若是觉得困,就回房再睡一会。”见秋荷打着哈欠,玹玗淡淡一笑,说道:“我早起梳洗也不是非要你伺候,你大可像以前一样,睡到寅时起来。” 闻言,秋荷心中一惊,立刻低头认错,“奴才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捡懒。” “我可不是再跟你说气话,也不是说闲话。”玹玗整理着书案,淡然解释道:“你虽然是在我院子里住着,可毕竟还是太后跟前的人,依旧得过去轮班当值,倘若精神不好疏漏了差事,受罚的可是你自己。” 秋荷嗫嚅了半天才低声问道:“姑娘是真心的……” “在这宫里大家都是奴才,我为难你做什么。”玹玗微笑着柔声道:“趁现在还有时间,你再去眯腾一会,半个时辰后我让小安子去叫你。” 打发走秋荷,她也乐得清静,虽说晨雨阴寒,但慈宁宫整修的时候,全部窗户都换成了玻璃,燃一炉暖香,煮一壶热茶,坐在窗前读书,偶尔望几眼窗外细雨淅沥,檐下一排排水滴珠帘,倒也是一番难得的风雅。 刚看了两页书,小安子叩门入内,见秋荷不在,才低声说道:“姑娘,回来时见李怀玉公公在慈祥门外打转,看神情好像是出了大事。” “你可有上前询问?”玹玗敛眸浅思片刻,猜想可能与大封后宫的事有关。 小安子摇摇头,“我不知道该不该上前去问,所以绕路从慈宁门回来的。” “做的对。”玹玗点头一笑,起身取出斗篷披上,叹道:“但我却不能不多事。” 小安子为玹玗撑着伞,两人出去时正好撞见李怀玉拿自己的小徒弟出气,言语中好像是说斤两不够就少讲废话,又抱怨御前的差事最难当,脖子上可是架着好几把刀子。 玹玗笑盈盈地走过去,调侃地问道:“小玉子公公,这大清早守在风口里做什么?” 猛然回头,见来人只有玹玗和小安子,李怀玉也回以一笑,可那样子竟比哭都难看。小跑步上前,从衣袖中露出折子的一角,哀声道:“我这条小命,怕是要断送在这上面。” “到我那去说。”玹玗拉着李怀玉回屋,并让小安子盯着秋荷房间的动静,又让李怀玉的徒弟守在门外。 果然那折子是封妃的名册,她匆匆浏览了一遍,忍不住连声叹气,堂堂九五之尊,任性起来怎么会跟小孩子一样。 虽给了荃蕙妃位,可那是什么封号? 闲妃!这是在封妃的同时,就暗示要把人打入冷宫吗? 但静下心一想,这本名册先要交到内务府,然后转送礼部,由礼部官员撰写册文。此封号就算内务府敢登记入册,礼部官员也断然不敢取用,却又不能擅改,到时候定会悄悄遣人来问毓媞,由太后重选封号,既不得罪皇上,又妥当的办完了差事。 可这么一番功夫下来,“闲妃”这封号怕是要传遍整个后宫,用不了三天时间,就会成为京城大小茶馆,说书人口中的段子。 届时,宫内宫外,荃蕙和那拉家都会颜面尽失。 “你瞧瞧,这不是要我的命吗?”这几天李怀玉都处在焦头烂额的情况下,眼前也没外人,他就顾不得什么主子奴才的身份,抱怨道:“原本你教我那话,我前晚递给皇上,事情就已经了啦。可那蕙主子怎么连个算计都没有,送礼那么张扬,脑子真是被驴踢了。皇上得知她送的贺礼价值连城,当场就黑了脸,晚上没留宿后宫,安置在养心殿,也没翻牌子,今早起来就撕了前晚写好的名册,重写这份让我送去内务府。” 刚才还神情凝重的玹玗,被这话逗得“噗哧”一笑,不过想着后半句,又问道:“昨日皇后她们离开慈宁宫后,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现在想想,只怕是有心的。”李怀玉脸色一沉,声音压低了许多,说道:“如今皇上的后妃中,生养过的就只有皇后,所以三阿哥是留在储秀宫抚养。昨日皇后宫里的奴才来报,说三阿哥学已会爬行,模样可爱极了,请皇上有空也去瞧瞧。晚膳后,皇上去的时,所有后妃都在,也不知道是谁起的话头,说见过蕙主子送给太后的那架黑漆围屏,再看皇后宫里的玻璃围屏,就不过如此了。” 皇后的父亲是察哈尔总管,送的贺礼不过是做工精致的赤金红宝护甲;佩兰的父亲是江宁织造,也只送了家藏的两方墨;其他人不过送些古玩玉器。 想想荃蕙当初成婚时,那妆奁排场虽然浩大,却还有的解释。可昨日的那架围屏,实在招摇过市,她也不想想皇帝的处境。 雍正朝,年羹尧被抄家时,也不见这样的好东西,何况区区佐领之家,何来那么多钱购得? 玹玗冷然一笑,叹道:“先帝对贪官从不手软,皇上刚刚登基,乾隆朝还没正式开始,就传出妃嫔的母家疯狂敛财,那些别有用心的皇族宗亲固然会以此做文章,朝堂之上御史言官也会抓着不放,皇上不生气才怪呢。” 甯馨的手段可真是高明,先拉走了毓媞身边最有用的佩兰,又把荃蕙整治得尽失争宠机会。不过这也怪荃蕙太不济,把佩兰当好人信得十足,讨好了婆母,却被丈夫厌弃,日后还有什么指望。 李怀玉哀声叹气地说道:“别人的文章我是不知道,但我这篇文章怕是写到末尾了。” 弘历利用宫中流言狠狠打了荃蕙和那拉家的脸,毕竟只能算捕风捉影,荃蕙还不能明着生气。可这么做也同样没给太后留面子,只是毓媞不能拿弘历怎样,可李怀玉就惨了,难道弘历就不曾考虑身的边人吗? “是啊,太后到时候会责怪,怎么没有悄悄来回禀,就算眼下没法动你,日后定能找出借口政治你。可你若告知了太后,就等于是背叛了皇上,一样没个好。”宫里太监受罚常常都是挨板子,五十下就可能要命,望着李怀玉如丧考妣的模样,玹玗莞尔说道:“可是啊,当年在圆明园虽然是涴秀姐姐的吩咐,但咱们小玉子公公仍然冒着要被重责的风险,去梧桐院传流言,那今天我怎样都会帮你把这一页纸写过去。” “你有法子?”李怀玉眼中顿时迸出希望的光芒。 玹玗浅笑着点点头,低声道:“你赶紧回养心殿,趁着皇上没下朝,拿本空折子过来。” “使不得、使不得,这可是死罪啊!”李怀玉顿时明白玹玗的意思,连忙摆手。 玹玗一把抓住他乱晃的爪子,神情严肃地说道:“使得!不是我轻狂,有些罪名你担不起,我却能扛得住。皇上想传出去的话,一样会传出去,你不得罪人,我又在太后跟前得了心,我想要的那件东西就会更快到手。” 李怀玉不是很听得明白这话的意思,不过她胸有成竹的样子,也就将心一横,跑回养心殿拿回一本空折子。 研磨誊抄,玹玗什么都没改,只是为“闲”字多加了个偏旁。 曹植的《美女篇》有句: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 所以在古书里,“闲”与“娴”其实意思相通。 娴,娴雅,犹沈静也。 是赞女子柔美文静,庄重不轻浮,但这其中也有弘历想表达的意思。 何谓文静女子? 斯文恬静不好动,喜呆于家中,比较悠闲的女子。 看荃蕙的样子,也是读过诗书的人,待流言一传出去,她心里就会明白,即使改成“娴妃”也有警告之意。 “这位仪嫔倒是不凡,往日不怎么见她出门,来太后跟前请安,也不似别人那么多话,皇上竟然厚爱,特别赏赐了封号。”可这个封号奇怪,玹玗却有些想不明白。 “仪嫔娘娘的父亲是礼部官员,她也深晓历朝历代的宫廷礼仪,又一向恪守礼法。”李怀玉眼珠子一转,多补上一句:“皇上对她很是尊敬,却没有宠爱。” “原来如此。”说者有意,玹玗这个听者却无心,抄到最末时又忍不住嘀咕道:“海常在,位分是最低的,可此封号却好玩。” “那不是封号。”李怀玉笑了笑,前晚上弘历写名册时,他多嘴问过。“皇上说,那是海常在的姓,蒙古的珂里叶特氏,因为满蒙通婚,这姓氏满族也有,满语为海佳氏。” 宫中的规矩,凡事没有赏赐封号的妃嫔,都以姓为号。 通常,满族妃嫔都会受赐封号,若遇到特别例外,皇上不赏赐封号,老姓又太长,称呼起来麻烦的,一般有两种法子应对:一是,用满语意思代姓,就像皇族宗室子弟,在外不想暴露身份,就会用“金”字为姓;二是,意思特别,无法选取的,就采用第一音节代姓为号,圣祖宜妃之妹入宫为贵人,因康熙帝未赐封号,所以称其为郭贵人。 玹玗分别用满语和蒙语默念了初涵的姓氏,才掩唇笑道:“这以海为姓,竟和我弄成了半个本家。” “这八竿子都打不着,怎么扯到一起了?”李怀玉糊涂地抓了抓脑袋。 “满洲人的名字,早在入关之前就已有汉化倾向,到如今常常是满族姓氏,配上汉族名字。”玹玗放在笔,在等墨干的同时,柔声为他解答道:“但在朝中汉官又总忽略满官的老姓,我以前就听过有人喊我阿玛‘海大人’,若按照汉人习惯,我阿玛不就姓海了吗?” 李怀玉恍然地一拍额头,他也听过这样的叫法。“还好后宫没出现这样的乱象,不然什么千奇百怪的姓氏都出来了。” 玹玗深吸了口气,合上誊抄的名册站起身,“不瞎扯了,赶在皇上下朝之前,我得去太后那边请罪。” 开门,雨还未停,台阶下都是积水。 只见她把原本名册往地上一扔,浸湿后才捡起来放入托盘中,自己亲手捧着,并让李怀玉带上她抄好的那份,一起往慈宁宫正殿去。 第294章 渊沼沦 立冬之期将至,毓媞表面什么都没说,心里却十分烦忧,昨晚更是辗转难免。银杏离开后,夜里睡不着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孤听檐下雨滴到二更,只短短的浅寐了一个更次,就再无法入睡。 近几年,虽说弘历和她的关系渐渐疏离,但毕竟是她亲手抚养的孩子,深知其脾气性子。当初京城戒严,两蓝旗固守外城区,佐领讷尔布没少下功夫帮着笼络人心。弘历也绝非轻重不分之人,给荃蕙妃位是必然,只是那封号会如何定? 哪知道昨天闹那么一出,荃蕙还真是个绣花枕头,光会讨好她有什么用,有能耐抓住弘历的心,又乖乖听话,才是她真正想要的媳妇。 玹玗领着李怀玉出现在正殿前,于子安也颇感诧异,可见玹玗捧着的托盘上盖着巾帕,李怀玉手里又拿着一本折子,虽不能完全猜到,但心里已有七八分了然。 “太后今日起得早,正要打发奴才去请姑娘过来一同用早膳,可巧姑娘已经来了。”于子安打起门帘,又低声提醒道:“太后昨晚没睡好,姑娘可仔细些。” “有劳于公公提点。”玹玗浅笑额首,谢过于子安的好意。“于公公,还得麻烦你上下叮嘱,小玉子来这边的事别乱传。” “姑娘放心,这点轻重老奴知道。”于子安连忙点头。 西次间内,毓媞斜靠在暖炕上,看着内务府昨日送来的菜单,再过几天就是她四十三岁寿辰,虽非整数,又在雍正帝孝期,但家宴总要设。 秋华站在炕沿边,手中捧着黑漆茶盘,见到玹玗进来,轻声说:“太后,玹玗姑娘到了。” 毓媞一抬头,慈和地笑问:“怎么悄默声地站在那边,快帮哀家看看,这本寿宴菜单拟定的可好?” “太后,玹玗这次真是闯大祸了,你可得救我。”玹玗上前几步,扑通一声跪下,将托盘高高举过头顶。 毓媞听到“闯祸”之说,眸光微敛,掀起托盘上的巾帕,露出一本沾着污水的折子。“这是你弄的?” “是……”玹玗哭腔应道,又解释说:“还是怪我太莽撞,想着给大格格送些添加手炉的银骨炭,结果走的太急,不想撞上了小玉子,这本名册就掉在地上,偏偏是下雨天,名册全污了无法往内务府送,我就只能誊抄了一本。” “此事可大可小,今日不过是一本名册,若他朝是军机要务,哀家都保不住你。”虽然字迹都已洇润,但毓媞清清楚楚地看到“闲妃”二字,心中顿时明白,抬手一挥让秋华把众人都带出去,才扶起玹玗,“现在已经没人了,慢慢说。” 毓媞起身将托盘搁在炕桌上,神情凝重地说道:“小玉子刚才来找我,直接就给我看了这东西,问我该怎么办,我想来想去只能这样做。若明着领他来见太后,那养心殿的差事他就算当到头了,说不定还要被皇上责罚。” “你就不怕被责罚?”毓媞一挑眉,问道:“你抄好的那份呢?” “小玉子捧着,就候在殿外。”玹玗只回答了第二个问题。 毓媞传李怀玉入内,浏览一遍玹玗誊抄的名册,只说字迹还算工整,但原本的名册是皇帝御笔亲书,事情要怎么了结,还得由弘历亲自裁夺。 “小玉子,你把名册送到内务府,然后去太和门候着,皇帝下朝后,请他先回养心殿一趟,哀家在那边等着。”毓媞又让玹玗把誊抄的内容默了一份,嗔笑道:“你今儿的早膳是没的吃了,伺候哀家更衣去养心殿。” “是。”玹玗搀着毓媞往西内间走去。 毓媞没有唤其他人入内伺候,也不急着更衣,拉着玹玗坐到软榻上,温言叹道:“好孩子,难为你费心周全。” “古书上说那两个字相通,想是皇上一时笔误,也是有可能。”玹玗柔柔一笑,背诵了曹植的《美女篇》,又道:“小玉子没读过书,所以只知道面上的解释,这才吓得一身冷汗。我想着,宫里的奴才虽都认字,却不见得有几个读过古书,恐会误解皇上的本心,委屈了娴妃娘娘,所以就大着胆子多添了几笔。” “若皇上动了大气呢?”毓媞敛眸笑问。 “那就等皇上气消了,再去撒娇认错。”玹玗笑容可掬地说道:“若这都不行,总还有太后宠着我。” 要去养心殿,其实毓媞还有别的用意,专门换了一件藏蓝色绣团寿菊花镶貂皮棉袍,这不过是太后的常服,发饰也并不张扬,但看着却极尽尊贵。 弘历登基以后,为表现自己的孝心,毓媞的餐食都是由内御膳房准备,所以在养心殿与遵义门正对的西墙上多开一道小门,便于內侍往慈宁宫送膳,也方便他去慈宁宫请安。 可今日去养心殿,毓媞却没有选择这条捷径,右手扶着于子安,玹玗端着托盘低头行在她左手侧,身后跟着秋华和四个小太监,从慈宁门出,经隆宗门,过内右门,入遵义门,可谓是声势浩大的来到养心殿。 出来之前还故意把陈福和张保留下,却暗中吩咐于子安,让人盯着他们两个。 这一路上,侍卫额首低眉,宫婢福身请安,太监打千见礼,“太后吉祥”四个字一直听到养心殿内。 毓媞冷眼一扫,果然见奴才中有两个宫婢,无需想都知道甯馨的安排,按捺心中怒气,暂时不动声色,径自去东暖阁坐等弘历。 “站住!”穿着粉色宫衣的婢女,刚想退下却被冷声拦阻,“你叫什么名字?” “回太后的话,奴才名叫茜雪。”这回答不卑不亢,完全没有危机感。 毓媞极轻地哼笑了一声,又问:“以前在什么地方当差?” “奴才原是在茶库当差,日前才被皇后娘娘调派到养心殿来。” 茜雪始终低着头,可声音却非常平静。 “入宫多久了?”毓媞的眸光已经变得森寒。 茜雪心中已有不安,将茶盘越捏越紧,“奴才是今年五月节后才入宫的。” 玹玗敛眸微思,曼君就是从端阳节那天提醒弘历,有些动作应该要开始进行。而眼前这个叫做茜雪的宫婢,从身材上看至少有十五、六岁,这么大年纪才入宫为使女,只可能是有心人的安排。 看来弘历对甯馨的信任远在她的想象之外,那日后她就要更小心,若是甯馨暗中设计她,只怕她连反抗的兵刃都没有。 此时,于子安俯下身子,低声在毓媞耳畔说了几句。 “你是皇后母家的包衣?”毓媞冷声问。 “是……”茜雪此时才觉出不对劲,声音中透出了恐惧。 “皇后母家的包衣,入宫也好几个月,竟然还不懂宫中规矩。”毓媞猛然一拍炕桌,怒斥道:“入宫时教引姑姑没告诉你,宫婢除丝质绢花外,不可佩戴任何发饰,就连一宫的掌事姑姑也仅能使用木发簪,你头上那是什么!” 茜雪惊得仓皇下跪,身体匍匐于地,额头轻触手背,不敢乱动却又忍不住发颤。 玹玗抬眸一看,银质发簪是正六品常在方可佩戴,她在宫里都不敢这般张狂,除了涴秀打扮她,和随毓媞回宫的那两次例外,至今她都只佩戴绢花和木发簪。 太后发怒,屋内的奴才跪了一地,东暖阁外的另一个宫婢,企图偷偷拔掉头上的银簪,却被秋华发现,三两步上去呵斥道:“现在想掩饰,迟了!太后早已瞧见。” 两个慈宁宫小太监,过来把这个宫婢也押到毓媞脚下,她同样是匍匐跪着。 于子安代替毓媞问道:“你又叫什么名字?” “奴……奴才……奴才叫……湘桃……”她早已吓得神魂俱碎,半晌才结结巴巴回答。 玹玗心中一惊,暗忖:一树湘桃飞茜雪,红豆相思渐结。原来她们两是皇后的眼线,名字取得别有深意,暗示她们有机会飞上枝头。皇上是不是全然信任皇后,她现在是看不透,但皇后定是不放心皇上,才会往养心殿塞人。 “湘桃、茜雪,真是好名字,皇后取的吧?”毓媞也知道这两个名字的出处,威严地沉声命令道:“都把头抬起来!” 湘桃和茜雪胆怯地缓缓抬头,因为害怕而目光闪动不定,眼睫也不停轻颤。 玹玗暗中打量,看两人那怯怯的模样,惊恐的双眼中水雾蒙蒙,确实我见犹怜。若是本本分分当差,就算毓媞有心整治,也不能把她们怎样,最多就是打发去杂役处,或是罚到浣衣司,总得给皇后留下颜面。可这两人倒好,宫婢只能戴绢花,她们却戴着银簪;宫婢不许描眉画鬓,她们却妆容精致;只有万寿月和年节才能穿红施胭脂,平日都得素净,且还在雍正帝孝期,宫婢们都穿紫褐色或浅褐色宫衣,她们竟比各宫主子都还娇艳。 也不知为何,玹玗心底莫名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求之不得毓媞整治她们。 “哼,果真是两个美人,打扮的妖里妖气给谁看?”毓媞冷笑道:“皇后的远房表妹,别打量着哀家在佛寺,就不清楚宫里出现花样!” 听到毓媞揭穿她们的身世,茜雪知道在劫难逃,心想她好歹也是正经的满军旗秀女,当初复选时被撂牌子,却也不觉得可惜,只是家中光景日渐惨淡,才被迫听命于皇后。在养心殿伺候,见弘历年轻俊逸,自然会忍不住倾心,但太监总管李怀玉横在当中,她们也难有作为,这才萌生了妆扮的心思,岂料刚第二日就被太后撞破。 “回太后的话,是皇后娘娘让奴才们这样妆扮,说皇上不喜欢宫婢死气沉沉……”茜雪将心一横,既然注定沦落为牺牲品,那她也不让甯馨好过。 “放肆!”听此言,毓媞更加有气,立刻命令四个慈宁宫小太监把湘桃和茜雪押送慎刑司,又让于子安跟着去,吩咐慎刑司总管先关着她们,但不许为难,具体怎么处置等皇后懿旨。 见毓媞在盛怒之际,这里又是养心殿,说什么都总会有人传话,玹玗索性闲闲站着,反正她今日是来领罪,没人问她的话,她就一声也不吭。 秋华端起茶盏递给毓媞,劝道:“太后别动气,为两个奴才伤身实在不值。” 毓媞慢慢啜了一口茶,冷声道:“你去储秀宫传哀家的话,让皇后到慈宁宫候着。” 且说弘历下朝,李怀玉也没敢多嘴,只说太后在养心殿等着,是因为玹玗闯下大祸,具体要怎么责罚得皇上决定。 弘历疾步赶回养心殿,刚入遵义门就遇着湘桃和茜雪被押出去,他只是淡淡看了一眼,并没过问,到正殿门口又见秋华单独出来,请安后就说要往储秀宫传话,便匆匆而去。 东暖阁内,毓媞听到弘历回来,从袖中取出玹玗的默写,放在炕桌上,并低声提醒玹玗道:“了了,还不快跪下。” “哦。”玹玗眼珠一转,恭恭敬敬地跪着,把头埋得低低的,手中的托盘高举过头。 弘历在进入东暖阁前,先狐疑地望了玹玗一眼,又微瞥身边的李怀玉,才大步走到毓媞面前,单膝跪下,“给皇额娘请安。” “皇帝起来吧。”毓媞面无表情地微抬手,揭掉托盘上的黄缎,把名册被弄脏之事简单的说了一遍,然后指着炕桌,问道:“哀家让这丫头重抄了一边,这是备份,皇帝看看可有笔误?” 弘历早已发现闲字多了女旁,视线在玹玗身上停留片刻,才低声道:“没有。” 但这两字,却冰冷到了极点,让李怀玉都忍不住心中一悸。 第295章 壤壤心 听了弘历的回答,毓媞竟将封妃的事情先搁下不提,而是说起御前行走的宫婢。 “皇帝年轻,不喜欢那些一把年纪的嬷嬷在跟前转悠也是常理,可宫里规矩却不能坏,这样养心殿若是传出流言,毁的是皇帝的名声,皇后也逃不过治理后宫无方的罪名。”毓媞半敛的眸中藏着冰刃般的怒光,却是以十分悠然的语气,慢条斯理地说道:“皇后虽然住在宫中多年,可怎么说都是刚刚接手六宫事务,且年轻恐面和心软,非但压制不住奴才,反倒滋长了后宫的不正之风,所以皇后的疏漏就只有哀家来帮忙弥补。” 弘历按捺着性子,脸上表情紧绷,微微低头道:“是儿子不孝,让皇额娘操心了。” “但话又说回来,人心肉做都会有心软之时,也怪不得皇后。”毓媞端起茶盏,缓缓喝了两口,才转头望向玹玗,似笑非笑地说道:“这丫头,就是知道哀家心软,不舍得责罚她,现在愈发没有规矩。听闻前几日,她在宫中乱跑冲撞了圣驾,今天又闯下此等大祸,哀家是教不好她了。若是严惩她,在哀家眼前瞧着,少不得心疼又不忍。且细论身份,她好歹要喊皇帝一声哥哥,那哀家索性把她交给皇帝管教,反正一时半会也选不到妥当的宫婢来养心殿当差,便让这丫头劳动几天,好好磨磨脾性,皇帝觉得可好?” “全凭皇额娘安排。”弘历面无表情地恭声应下。 “那好,人今日就交给你,哀家还有事情和皇后谈,就先回去了。”毓媞起身,垂眸对玹玗说道:“了了,这养心殿来往的人多,不像在哀家身边能由你胡闹,若还是学不会沉稳持重,可是要吃大苦头的。” 玹玗只是跪着,低头默不回话,弘历冷声冷气,她心里还闷着火呢。 果然就如霂颻所说,皇帝从来都不薄情而是滥情,广而施之,分的人多了,受者自然就觉得君王寡恩。 那两个宫婢固然轻狂,可她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弘历又没眼瞎,岂会不知?还不是有他的默许下,又觉得背后有皇后撑腰,初见毓媞时才会有恃无恐。 甯馨虽然嫁入紫禁城十年,但宫里的规矩多,在雍正帝的眼皮低下,弘历那些侍妾还算安分,最多是去毓媞跟前卖乖讨好。而且在以前,这些侍妾只分为两派,一派靠着甯馨,一派听命于毓媞,如今却各占山头,也轮到她们在后宫翻江倒海。 这次都不知道是谁向慈宁宫报的信。 原本她弄污封妃名册,就是要弘历惩罚,请到慈宁宫发落就行,何须太后大张旗鼓的亲临养心殿,显然是早已得知甯馨的安排,苦于缺乏借口才暂不发作。 她走一步棋,却在无形中帮对方铺垫了好几部,她的棋盘已经越下越乱,稍不留神就会一败涂地。 “太后吉祥,是于公公打发奴才过来伺候。”秋荷已在养心殿外侯了许久,见只有毓媞出来,心中还忍不住犯嘀咕,但又不敢多话擅问。 “嗯。”毓媞搭上秋荷的手臂,淡淡说道:“回慈宁宫大佛堂。” “恭送皇额娘。”弘历目送毓媞从西侧门离去,眼角余光却瞄到有个身影闪入养心殿。 于弘昼而言,去不去早朝从来都是看心情,对此弘历也不曾过问,反正要他办的事,都不可能在文武百官面前商议。 刚才在太和门外,见李怀玉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弘昼就猜到可能有事发生。一路跟到养心殿,站在窗外听了许久,直到毓媞离开,才避到角落躲了躲。 进去时,玹玗还维持着刚刚的姿式,弘昼一眼就看出荃蕙的封号被改,嘴角勾起一抹坏笑,蹲下身子低声问道:“跟五爷讲,为什么要改字,肯定不只是想讨好太后。” “一时说不清……”玹玗侧过头,还在犹豫要不要告诉弘昼,就瞄到弘历回到殿内,立刻冷脸低下头。 弘历进入东暖阁,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望着污湿的名册。 从碧云寺回来以后,他就发现玹玗开始费尽心机讨好毓媞,虽然觉得奇怪,却并未干涉过问。她从小就被训练的心思细密,但凡行事必有目的,经过上次撷芳殿自缢的那场戏,他越来越担心,害怕她再涉险境。 玹玗依旧跪着,双手稳稳地举着托盘,紧闭着嘴一句话不说。 瞧着这两人僵持的模样,弘昼嘴角扬起一抹诡谲笑意,缓缓站起身,干咳了两下,见东暖阁内也无外人,便故意压低声音怒斥道:“你这个丫头,怎么越来越不懂事了!弄脏了名册还是小事,你怎么敢擅改妃嫔封号,要知道这样做等同于矫诏,可是杀头的大罪,你有几条小命够死的啊!” 侧目看向弘昼,弘历一挑眉,问道:“又有你什么事?” “皇兄,这可是重罪,必须严惩。”弘昼玩心大起,惟恐天下不乱的煽风点火。 瞪了弘昼一眼,又把视线移到玹玗身上,弘历嘴唇微微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的掉头离去。 “皇上,你这是要去哪啊?”李怀玉赶紧追上去。 “乾清宫。”弘历冷冷地回答,走了两步又停下,转头对李怀玉怒问道:“你跟着朕干嘛!” 李怀玉仿佛瞬间变成木桩,呆呆地杵在原地半晌,方回过神低喃地自言自语道:“奴才不该跟着皇上吗?” 见状,弘昼忍不住放声大笑,拿起玹玗手中的托盘,随性往旁边一扔。只听“哐”的一声,竟砸中了一个落地花瓶,还好是雍正朝初期的官窑作品,并不值钱。 “起来吧,人都走了。”弘昼将玹玗拉到炕上坐,怜惜地问道:“跪了这么久,累不累啊?” 玹玗露出一抹不以为然的浅笑,“这有什么,刚入宫的时候跟着康嬷嬷,我可是举着装满水的面盆跪了好几天,直到手不抖才算数。” “以后谁再敢欺负你,跟五爷讲,五爷帮你出气。”弘昼拍了拍她的肩,还真有几分身为兄长的模样。 玹玗爽朗一笑,“还是五爷够义气。” “你若有三差两错,我怎么向涴秀交代,不怕她拿鞭子抽我啊?”弘昼的笑中藏着一丝苦涩,都相信涴秀没有遇难,就连银杏也是这么说,可为何她还不回来。 玹玗幽幽看着他,良久才柔声说道:“既然是涴秀姐姐坚持要入吉兰泰地区,应该是有她熟悉的部落在那边,草原那么大,京城的消息不可能这么快就传遍每个地方,再过些时间,等涴秀姐姐知道已经是乾隆朝,她就一定会回来。” “嗯。”弘昼淡然一笑,他派出好多人去草原寻找,可至今都无半点消息,除了等就什么都不能做。 这是玹玗回宫后,第一次听到弘昼主动提起涴秀,看着他眸底的落寞,她再也没法说出任何安慰的话。 “哎呀!花瓶怎么碎了,这可是先帝爷最喜欢的。”李怀玉反应慢了好几拍,从花瓶碎到现在,玹玗和弘昼都说了好些话,他才回过神跑进来。 玹玗看着那些碎片,怏怏说道:“我砸的,反正已经受罚,也不差多扛一条罪名。” “丫头今天是在跟谁置气呢?”弘昼饶有兴趣地笑了笑,问道:“刚才的话还没说完,你这么冒险做什么,真不怕把皇兄惹生气了?” 闻言,李怀玉抢着把早晨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又叹道:“姑娘是怕我以后被太后整治,其实刚才跟皇上解释一下就行了,偏偏姑娘一声不吭。” “我不高兴解释,你也不准说。”玹玗瞪了李怀玉,只觉得胸中有团火气没处发泄。“堂堂九五之尊,像个孩子似的耍性子,也不考虑身边的人会遭殃。” 弘昼眸色微敛,唇畔溢出浅笑,听到这话他算是悟出玹玗在气什么,小姑娘渐渐长成,已开始略晓人事。 蹲在旁边清理花瓶碎片的小太监,忍不住抬眼偷望玹玗,这画风也变得太快,前一刻才跪着像个奴才,后一刻就与王爷谈笑风生,甚至敢数落皇上,养心殿的总管太监还得在她跟前陪笑奉承。 顺着弘昼的视线望了望,李怀玉快步上前,重重一掌拍在小太监的帽子上,斥道:“小崽子,乱瞧什么呢!在养心殿当差,不该看的别看,不该听的别听,那张嘴更是闭牢了,要是敢乱传闲话,我就拿针线给你缝上。收拾好了赶紧滚出去,王爷和姑娘坐了那么久,连杯茶都不会斟,真是废物。” 言方罢,李怀玉的徒弟机灵,立刻奉上茶点,然后帮着粗使太监把碎片收拾好,赶紧拉着人退出去。 之前还不觉得,这会一看到点心,玹玗的肚子居然咕咕叫了起来。 弘昼憋着笑问道:“没用早膳呢?” 玹玗娇娇怯怯地点点头,“丑时过半起身,就喝了两口清粥,跟没吃一样。” 李怀玉连忙说道:“奴才这就去内御膳房张罗。” 东暖阁内只剩弘昼和玹玗,其他奴才都听命在面外候着,弘历迁入养心殿时,当差的小太监都换成了新人,如今都归李怀玉统管。 “你别看皇兄平日里温润如玉,一副沉稳持重的模样,其实他也很会使性子。”有些话弘昼不能直说,只能讲些往事,让玹玗自己去领悟。“当初太后抚养他,开始可能想法单纯,但后来他就一步步变成太后的棋子。且在府邸时,虽有皇阿玛疼爱,但其他人因为皇额娘的关系,都对他唯恐避之而不及,就连我小时候都被额娘警告,不准与他亲近。” “可你和皇上不是从小就感情深厚吗?”玹玗有些糊涂了。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我们两兄弟的感情是打出来的。”弘昼拉起玹玗的手,触到他左耳后,“摸到那条疤痕没?” “好像真的有。”玹玗诧异地点点头,问道:“是皇上弄的?” 弘昼娓娓说道:“我小时候一直是由齐妃母妃教养,可三哥比我大九岁,连话都说不上。在家学里读书都是和四哥一起,我和他年纪相当,虽然额娘一再警告,还是总想着找他玩,可他就是不搭理人。时间一长我也觉得没脸,渐渐就变成看不对眼,在学里还好,其他时候遇见,都是移开视线各走各的,假装视而不见。” 后来有一次,教骑射的外谙达有事没来,演武场就他们俩,刚开始各自练射靶,慢慢就演变成相互较劲,最后打成一团。 想着弘历和弘昼打成一团的情景,玹玗不禁掩唇轻笑,“那伤疤又是怎么来的?” “其实刚开始撂跤时皇兄是让着我,偏偏我那时不知好歹,以为自己能耐,所以压着他打,把他惹急了,随手抄起一块锋边石头,就狠狠给了我一下。”弘昼得意地笑了笑,说道:“不过他也没好,我抓了支箭狠狠扎在他右肩胛骨的位置,现在疤痕都还在。” 两位少爷打的头破血流,最后只能让一家之主教训,雍正帝罚他们清洗马厩,他们都觉心中有愧疚,相护道了歉,兄弟之情就从那刻开始建立。 渐渐他发现,原来弘历并不是那么古板,是毓媞管教的严,弘历才会处处律己。 玹玗轻轻嗯了一声,想着以前在家里,她也被母亲严格要求,似乎能感受到弘历心中的压抑。可思及他宣泄的方式,在养心殿备着两个宫婢,心中就莫名的有些悒郁不忿。 第296章 深深言 后妃每日晨昏定省,要先去向皇后请安,再由皇后率领着去向太后请安。 秋华到储秀宫时,见众妃嫔皆以在场,她素来会做人,当众只称太后今日身体微恙,免六宫请安之礼。私下悄悄对翠微说了缘由,又含糊提点了一句,说太后此刻还在养心殿,但也请皇后快些更衣去慈宁宫,以免让太后久等。 甯馨本就睿智,得知毓媞去养心殿,便猜到是湘桃和茜雪之事。不过她那两位远房表妹虽然模样出挑,却向来素净,因家道衰败,往日的生活还比不上她母家的包衣,所以性子简朴纯良。 她也是摸清了两人的背景,才敢选来放在弘历身边,且宫中从来没有明文规定,养心殿伺候的宫婢必须是年老的嬷嬷,就算太后为此事动怒找茬,也严重不到哪去。 慈宁宫大佛堂内,毓媞早一步先到,见甯馨姗姗来迟,便冷笑道:“皇后倒是知道简素,怎么家里尽出些妖精似的表妹!” 甯馨一听此言,心中大觉不妙,如果此刻寻借口为自己开脱,还不如实话招认,“臣媳确实安排了两个表妹去养心殿,不过她们素来老实本分,且又是知根知底,所以才放心她们伺候皇上。” “老实本分?”毓媞冷声哼道:“哀家让人把她们押去慎刑司,但嘱咐了只是好好看着,皇后要不要亲自过去瞧瞧,那两只妖精是怎么个模样!” “既然她们不妥当,就全凭额娘处置。”甯馨微微低头,也不敢辩驳,心中猜测着究竟发生了什么? 毓媞再次拿康熙帝一生不使宫婢,雍正帝也仅许几个年老的嬷嬷在御前行走为例,教训其行事欠妥,又道:“若说细心伺候,宫婢侍比内监强些,且皇帝年轻讨厌那些老脸也属正常。可那两个奴才是被先帝撂了牌子的人,你还敢为她们假造身份,弄到皇帝身边!如果真是老实本分,哀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你那两个是什么东西,穿红着绿、逾制妆扮,还告诉哀家是皇后让她们那样穿戴的。” “是臣媳用人不慎,又管教疏漏,惹皇额娘动气,请皇额娘责罚。”甯馨低眉顺目,心知是被那两个表妹摆了一道,便是有火也只能压着,避重就轻的伏首认错。 “跪下。”见甯馨如此应对,毓媞冷笑两下,指着蒲团厉声命令,又道: “明日就大封六宫,皇后乃是众妃之表率,既知疏漏就多花些心思在宫里。” 甯馨跪在佛前,听出话中别意,毓媞是警告她,以后不准再随弘历去雍和宫进香。这都怪湘桃和茜雪不给她长脸,若非今日之事,毓媞也找不到机会发作,事已至此,她只能眸色黯淡的应了一声知道。 于子安领着人抬着一大箱书册入内,那是大清的祖制宫规,据说是入宫后在沿袭明朝宫规下,孝端太后和孝庄太后又共同修改添加,康熙朝又增添了不少。 “今日,皇后先亲自去处置那两个丫头,轻重分寸自己拿捏。”毓媞指着那整箱宫规,说道:“从明日起,慈宁宫请安之后,皇后就到大佛堂来抄写宫规,抄到烂熟于心为止。在此期间,后宫事务有哀家代为裁夺,由高贵妃协理。” 甯馨为人含浑,向来不露锋芒,自然不肯和毓媞硬碰,反正她能抓住弘历的心,在慈宁宫受些委屈,反而更惹夫君疼惜,这种事情毓媞从未经历过,又岂会明白个中道理。 “臣媳领命,从明日起定然全心学习宫规,以便协助皇额娘打理后宫,好让皇上再无内忧。”甯馨恭恭敬敬的对佛像磕了个头,等毓媞明示后,才退出大佛堂往慎刑司去。 即便在太后面前温顺的像只白兔,但她毕竟是皇后,脾气也和属相一样,自有不可冒犯的威仪。 见到两位表妹的装扮,甯馨胸中的怒气再难按捺,疾言厉色的教训了一番。 湘桃老实招认,逾制装扮乃是茜雪的主意,且翠微也偷偷去养心殿打听过,只有茜雪故意攀扯甯馨,湘桃由始至终一言未发。 污蔑皇后是重罪,但此事也不易闹大,甯馨下令将她们二人各杖责十下,湘桃轰出宫去,茜雪打发到夜香局,终生苦役不得离宫。 玹玗在养心殿,说是被罚来当差,可李怀玉哪敢指派她做打扫清洁的活,绞尽脑汁才想到弘历迁入之后因忙于政务,还有几箱子旧时的书稿未曾整理,他也不敢让人擅动,就一直搁在后面寝殿东稍间。 “皇上的寝殿,能进吗?”玹玗站在门边迟迟不肯入内。 “论理,就是皇后娘娘都不能擅入。”李怀玉眼珠子一转,又说道:“不过姑娘在皇上面前从来都是例外。” 玹玗眸光冰冷地扫了李怀玉一眼,“只怕这养心殿的例外还多着呢。” 李怀玉愣了愣,忍不住低头窃笑,想着刚才弘昼在他耳畔的嘀咕,看来玹玗果真是在和弘历置气。 雍正帝勤于政务,常年都是安置在正殿东暖阁的随安室,寝殿倒是丢空了八、九年。 弘历迁入后因不得闲,只让内务府将被褥、枕头、帐幔之类的物品全部更换,古董玩器却没见添置多少。 推开东稍间的门,一股袭人幽香扑来,玹玗惊讶地问道:“大冷天怎么还有桂花?” “这些都是花匠在温房中培育的,只要是盆景,一年四季想要什么花都有。”至于弘历为什么要在寝室中摆放桂花,李怀玉不敢多嘴,指着墙角的两个樟木箱,说道:“就是那两箱诗词书稿,姑娘做主整理,看看哪些该放在寝殿的书架上,哪些放在东次间的书架合适。” 李怀玉在东次间的炕桌上摆了小炭炉,备下茶点和干果,并添旺了碳爖,还留自己的小徒弟在寝殿明间候着,又再三嘱咐说,只要玹玗有要求,能办的立刻办,不能办的立刻到前殿去回他。 因为好奇,玹玗随手翻看了两册,竟发现全是弘历写的文章和诗词,有些甚至还是他年幼时和弘昼一起的诗作。越看越觉得有趣,她索性一次抱出十来本,坐在东次间慢慢看,然后按照诗、词、随笔、策论文等分类。 那些弘历年幼时的作品只是匆匆浏览,近十年的诗词倒是吸引她,只管出神细看,还默默记诵,不知不觉就忘了时辰。 甯馨受罚,弘历就和弘昼一同去雍和宫进香,也不用坐车,骑马来去不过一个时辰。得知李怀玉给玹玗安排的差事,只是点点头,在前殿批阅奏折到晚膳时间,方想起让李怀玉去叫玹玗,没想到李怀玉竟回报玹玗睡着了。 悄然进入寝殿,玹玗趴在炕桌上,一旁还放着他的怀古词集,弘历轻轻一叹,怕动作太大会将她惊醒,只微微抱着她的身子,让李怀玉把炕桌撤走,换上枕头让她平稳睡好,再亲自从寝室里拿出棉被为她盖上。 默默退到寝殿外,弘历对李怀玉吩咐道:“朕去储秀宫,你在这边守着,她醒了以后记得摆膳。” “皇上……”李怀玉犹豫了整天,还是将早上的事情全说了出来。“不过姑娘有一句话说得怪怪的。” 弘历皱了皱眉,问道:“什么?” “说是皇上想传出去的话,一样能传出去,她又能得太后的心,想要的某件东西就会更快到手。”李怀玉当时就没听明白。 “想要什么东西,为何不跟朕讲。”弘历心中疑云大起,到底有什么东西毓媞能给,而他却给不了。 李怀玉接话倒是找死的及时,不带停顿地低喃道:“只怕姑娘短时间内是一句话都不会跟皇上讲能赏个好脸色给皇上就该谢天谢地了。” “你念经呢!”弘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把话说清楚。” “姑娘在和皇上置气,五爷都看出来了,皇上就没察觉?”李怀玉想着弘昼那句话,“五爷说:白梅静绽飞雪下,唯有心,可辨暗香几许。” 弘历眸光微敛,唇角欲扬未扬,刻意板着脸,佯装不悦地一哼,“你要再敢多事,朕就把你送到和亲王府伺候两位福晋。” 李怀玉不知死活地咕哝道:“何苦拿奴才撒气,有能耐皇上就和姑娘杠下去。” “刁奴。”弘历摇头一笑,李怀玉跟了他十几年,关系本就比一般的主仆更深厚些,算是他的小兄弟。“好生在此伺候着。” 他说过,不摆布玹玗的将来,再过两年,会让她自己选择,他一定能做到。 储秀宫的东侧殿内,佩兰在寝室的窗户上挂了厚厚的布帘,外面只能看到微光透出,像是早已安歇,其实她闲坐于灯下看书。 “娘娘何苦如此?”金铃是继秋思之后,高家专门送来的奴才,已年方十五,性子相对沉静许多。“奴才不懂,为什么每次皇上留宿储秀宫,娘娘都要佯装早睡。” 佩兰翻着手中的《史记》,慧黠一笑,问道:“知道司马迁吗?” “选择以腐刑赎身死,在坚忍与屈辱中,完成属于太史公使命的西汉学者。”高家乃是包衣,金铃虽然是奴才家的奴才,却自幼读书,竟比一般人家的小姐还有见识。 “所以忍常人至不能忍。”佩兰幽眸深邃,脸上仍是挂着浅笑,淡然地说道:“她是皇后,我是贵妃,且还不是这储秀宫的主位,何必争一时之宠,就是要皇上次次都留在她寝殿才好。” 妃嫔锋芒太盛,皇后为平衡六宫,会想法压制。可皇后专享独宠,太后就会看不下去,乾隆朝的后宫,并非皇后独大。 今晨秋华来储秀宫传话,免去六宫请安之礼,她就已经看出当中的问题。与其在养心殿安插眼线,不如收买眼线来的简单,自古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又何必做那些费心不讨好的事,还遭太后忌惮,皇上心里也未必就真的欢喜。 金铃低头领悟了片刻,眼角透出笑意,默默地去整理床铺,不再多问。 而主殿内,甯馨捧着一盅冰糖雪梨炖燕窝,放在炕桌上,盛出一小碗递给弘历,又转身去燃了些有安神之效的熏香。 明日就要大封六宫,所以她断定弘历今晚一定会来,何况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无法再去雍和宫进香。 “皇额娘委屈你了?”弘历自小就守食不过三的规矩,就是和甯馨一起时,燕窝粥也只喝小小一碗,便不在多用。 “不算委屈,其实错在我。”私下,甯馨自称如旧,这是他所给的特许,也让她坚信,无论何时、何种身份,她永远都是他最信任的妻子。“原是想安排两个细心的人在皇上身边伺候,哪知千挑万选,捡出两个心术不正的来,也怪我识人不明,皇额娘是该惩罚。” “皇额娘不会真的让你每日去大佛堂,且忍耐些时间,等额娘气消便好。”弘历紧紧握住她的手,只是眸底闪过一丝别样的疑光,唇角微微勾起却不含笑意。“人可以重新再挑,今日皇额娘让玹玗到养心殿伺候,说是对她闯祸的惩罚。” “我听到宫里的传言,想必玹玗妹妹是因为皇上才受了委屈。”甯馨眼中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阴郁,但刹那收尽,柔柔笑道:“她可是敦肃皇贵妃的义女,又是赫哲姑姑的独女,还是涴秀公主认下的妹子,怎么算都是皇上的妹妹,可不能真把她当奴才使唤。” 弘历深深看着她,他的结发妻子果然端庄典雅,从他踏入储秀宫,就不曾抱怨过半句,提到玹玗时,言语又是这般诚恳,的的确确是位贤后。 第297章 宫怨起 九月廿二,立冬。 久未放晴的天空,终于扫去了阴霾,可带不走人心中的郁结。 早起出门时水面薄冰初成,土壤也开始冻结,虽然艳阳高照却冷得透心。 玹玗昨日在养心殿睡到起更时方醒,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晚膳,随手抓了几块点心用绢子包上,就匆匆回慈宁宫。小安子和雁儿都在慈祥门内守着,见他们都快冻成冰柱,她也满心愧疚,拉着二人到小院的厨房,取自己的份例一起围炉吃涮羊肉锅子。 夜里,雁儿留在玹玗的寝室,就像在兰丛轩时一样聊到睡着,可惜少了一个。 因为今天众妃嫔要来慈宁宫谢恩,玹玗陪着雁儿把永璜送到上书房,然后去养心殿继续整理文稿诗词册,不过今日却没心思慢慢看,一会儿还得回慈宁宫帮忙。 “猜到姑娘定然又是丑时过半就起身,所以提前预备下早膳。”寅正一刻,李怀玉已在寝殿明间摆膳,“奴才要去储秀宫送朝服,就不伺候姑娘了。” “小玉子,你上哪打听来的?”旧时在家,玹玗的早膳简单却又挑剔,不是牛乳配馒头蘸白糖,就是牛乳泡油条,入宫以后被迫适应环境才有什么吃什么。 “雁儿告诉奴才的。”李怀玉嘻嘻一笑,捧着弘历的就往外走。 “等等。”玹玗伸手勾住他的衣领,半眯着眼睛,问道:“我好像没跟雁儿说过旧时在家的习惯。” 李怀玉微微一怔,尴尬地咧嘴笑道:“是吗?那就是姑娘跟涴秀格格讲过,涴秀格格跟雁儿讲的,反正奴才确定是听雁儿所说,不信你去问她。” “想必是套好台词了。”能在弘历身边当差这么多年,他自然是嘴紧的,玹玗也知道问不出什么。 “没有,我发誓绝对没有。”李怀玉把头摇得像波浪鼓。 “哦……那就是心有灵犀啊。”玹玗嘴角扬起一抹浅笑,调侃道:“我怎么觉得,你和雁儿姐姐好像交情不错,不会是想当我的雁儿姐夫吧?” “不敢,我哪里敢存那样的贼心。”李怀玉连忙否认,悄悄地蹲矮了些许,脚底抹油耗子般的窜了出去,还不忘对自己的小徒弟喊道:“欢子,好好伺候姑娘用膳。” 和太监配成对食,有当初康嬷嬷的例子,她不由得担心雁儿的前程,毕竟李怀玉是皇上身边的红人,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请旨讨要了雁儿去。 可看着李怀玉,应该不会是康德安那样的人,可画虎画皮难画骨,内监毕竟身有残缺,谁又知道他们那不可触碰的底线在哪? 用过早膳,玹玗手脚麻利的把书册放置好,侧头看了看时辰钟,已是卯正三刻,想来弘历就快下朝,便告诉欢子她必须回慈宁宫一趟,晚些时候再过来。 辰时, 内阁臣部捧册置于各采亭内,至景运门外各受于内监,宣旨内监持节举采亭,分别进内右门、内左门前往各宫。 景仁宫,苏雪翎封嫔,赐号“纯”,为主位居主殿。承乾宫,那拉·荃蕙封妃,赐号“娴”,为主位居主殿。钟粹宫,黄思莹封嫔,赐号“仪”,为主位居主殿;金佳·雅容封贵人,居东侧殿;陈璐瑶封贵人,居西侧殿。永和宫,索绰罗·芷蝶封贵人,赐号“秀”,居东侧殿;珂里叶特·初涵封常在,赐名海佳氏,居西侧殿。 内务府太监总管单庆吉,仗着自己名字喜气,专门揽下储秀宫的差事,其实也就为了贵妃的大红包。 储秀宫内早已设好条案,佩兰穿着贵妃礼服,于储秀门内右侧迎候,待单庆吉入内,才随其后跟至条案前,然后跪听册文。 单庆吉高声宣旨:“朕惟政先内治。赞雅化于坤元。秩晋崇班。沛渥恩于巽命。彝章式考。典礼攸加。尔庶妃高氏、笃生名族。克备令仪。持敬慎以褆躬。秉柔嘉而成性。椒掖之芳声早著。度协珩璜。璇闱之淑德丕昭。荣膺纶綍。兹仰承皇太后慈谕。以册宝封尔为贵妃。尔其祗勤日懋。迓景福以凝祥。恭顺弥彰。荷洪庥而衍庆。钦哉。” 宣读完毕,佩兰一跪三叩,接旨后方起身,这就算是礼毕。 因为并非正式的册封礼,所以一切从简,至于六肃三跪三拜谢恩大礼,和赐赍册宝印、赏贵妃仪仗、受命妇参拜,都要等到定于乾隆二年十二月初四册封大典。 同为潜龙府邸侧福晋,包衣出身的佩兰尊为贵妃,满军镶蓝旗佐领之女的荃蕙仅为娴妃,而且从昨日午后,宫中就已有流言传出,荃蕙的妃位是太后所赐,而并非皇上的意思。 又有说法,是荃蕙母家受太后的指派,在宫外广收孝敬,因而惹皇上厌弃,所以最初的封号是“闲妃”以示警告。 命妇的正式参拜要等到册封大典,但宗室内的消息快,成心巴结,想为夫君说话,又有腰牌可入宫的命妇,清早就纷纷带着贺礼而至。 但热闹都聚在储秀宫,那边有皇后和贵妃,当然是那些命妇唯一的选择。 承乾宫冷冷清清,荃蕙明白弘历的警告,可她已经没了面子,就绝不能再丢架子,遂让余嬷嬷赏宣旨内监银五十两,其他人各二十两。 钱永远是宫中最能收买人心的东西,也是她最后剩下的武器。 “娘娘赶紧准备一下,内监和步辇都在承乾门外候着,可不能耽误了去慈宁宫谢恩的时辰。”秋月低声提醒,若按大封六宫的礼仪,应先去慈宁宫向太后行大礼,再去乾清宫向皇上谢恩,最后再去坤宁宫聆听皇后教诲。“因为今天非正式册封大典,皇上索性协皇后一起在慈宁宫受众妃嫔跪拜,以免耽误皇上的前朝政事。” 荃蕙看着自己的册文出神良久,语带苦涩地叹道:“娴妃……” 她嫁给弘历还不满一年,已觉得身心俱疲,要怎么做才能讨好他? 在重华宫时,他总是留宿甯馨阁中,她看在眼里、痛在心里,自问已经做到隐忍大度,对待婆母也孝心十足,可他却越来越厌弃她。 《孔子家语》有云: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闻而不知其香,即与之化矣。 还记得第一次进入乾西五所的头所殿,她只知道那是弘历的书房,所以看到“芝兰室”的亲笔题字,心中也仅想到圣人喻贤士之所居。 可从秋月处得知名字的另一层意思,才明白若非她嫁进来,敏芝也绝对该是侧福晋。 难道弘历是怪她鸠占鹊巢,害得敏芝抑郁而亡,才会对她如此冷待,以至于夫君偶尔入她阁中,她都恍惚的有做梦之感。 嫁给弘历是她的心愿,如果当初只是侍妾的身份,或许今天就不会这般难堪,可具体是什么名分却非她能掌控。 她没有错,她也只不过是一颗棋子。 敏芝让弘历怜惜,她就不值得怜惜吗? “小姐,你现在已经是妃子,日子还长着,怎样得到皇上的心,咱们慢慢想办法。”余嬷嬷心疼地安慰着,拉着荃蕙往主殿走去。“快回去再上上妆,欢欢喜喜的去太后跟前叩头,皇上和皇后都在那,苦着脸可不行。” 荃蕙深深吸了口气,强忍着心中那揪扯般的疼痛,喃喃地说道:“既然是他要我闲,那我日后就都闲着吧!” 余嬷嬷毕竟是过来人,心生一计,避开秋月,在荃蕙耳畔低语道:“在太后跟前可以悠闲些,却要在皇上面前多展示贤惠,贵妃娘娘的话可信不得。” 荃蕙眸光渐渐黯淡,随着时间的累积,她总算悟出来,深宫之内无人能信。 慈宁宫正殿明间,按照弘历的意思,他和毓媞会并排正坐,甯馨的位置在他左手边,座椅微微斜置。 在今天之前,除了皇后外,弘历的所有妻妾都只能算庶妃,所以到慈宁宫请安和当初在景仁宫、永寿宫相同。可从今天起,请安之礼就得按宫规祖制,只有嫔位以上的后妃能入殿内,而贵人及以下位分的后妃,除太后特别召见,否则只能于慈宁宫正殿的月台上磕头请安。 寒天冻地,月台青砖石又硬又冷,玹玗专门吩咐小太监门,从库里寻出四个略厚的拜褥放置在殿外,又在下面加了一层棕垫。 毓媞坐在妆镜前,拉着玹玗的手,赞道:“还是你这孩子知道心疼人,大冷天跪在那青砖石上确实难受,有棕垫隔一下,不至于让她们的膝盖受寒。” “各位主子、小主都是太后疼爱的媳妇,就算我想不到如此安排,太后也会提点的。”玹玗打开装护甲的木匣,犹豫了片刻,还是拿起皇后敬献的那副,递到毓媞眼前,询问道:“太后,今日就戴这副可好,和朝冠很搭配呢。” “好,了了说好,那就是好。”毓媞知道玹玗如此选择的用意,弘历和她已闹得有些僵硬,昨日她又罚了甯馨,这副护甲是带给弘历看的,以示她并非对甯馨不满所以故意刁难,而是真心疼惜,才会急着教好这位皇后。 秋华正在为毓媞梳髻,听玹玗说到朝冠,所以停下手上的动作,毕竟戴朝冠的发髻和平常的有些不同。“太后今日就戴朝冠?” “虽然太后还未行恭上徽号大典,可朝冠既已做好,戴了也无妨。”玹玗拿钥匙开锁,从金丝楠木衣橱中捧出朝冠,柔柔地笑问道:“上次皇上登基大典,太后和皇后的朝冠尚未做好,所以无可奈何梳了一般的发髻。可今日各宫主子和小主皆是穿礼服来跪拜,皇后定然也是穿戴朝冠朝服,难不成要太后穿常服吗?” 秋华点头笑道:“说的是,姑娘的心思就是比奴才细腻些。” “哪里是我的心思细。”玹玗眼波微转,将朝冠放在妆台上。“我只是想,皇上赶在大封六宫之前,把朝冠送来,定是为今天准备的。” 毓媞听着大为顺耳,笑道:“在哀家心里,你算是格格身份,不方便在正殿伺候,一会儿你先回自己的院中,等这边谢恩礼快完之前,会有小太监过去提醒你,然后你再去养心殿。” “是。”玹玗莞尔一笑。 毓媞穿戴整齐,又拍了拍玹玗略憔悴的脸蛋,叹道:“这两天害你熬得辛苦,慈宁宫和养心殿都得兼顾着,皇帝也不会心疼人,让你独自整理书册。” 玹玗脸上挂着浅笑,刚才毓媞问起昨夜的事,她只说在寝殿整理文稿,见其眼底并无疑色,想必养心殿是没有慈宁宫的眼线。“本来就是去受罚的,虽然累些,不过小玉子偷偷准备了各样茶点,给我泡的茶还是皇上的御园十八棵呢。” “算他懂事,回头哀家会赏他。”毓媞淡淡笑着,并让于子安找机会,私下赏李怀玉五十两银子。 又随便聊了几句,就有小太监来报,甯馨已在慈宁门外下步辇,玹玗忙起身回自己的小院,半路上竟撞见郑妈妈。 “姑娘且站一站。”郑妈妈拦下玹玗,声音极微地说道:“姑娘可知道陈福每日都出入储秀宫,你在慈宁宫的言行举动,他会完完整整的向皇后汇报。” 玹玗眸色一凛,“妈妈跟我说这个干嘛?” “想卖姑娘一个人情,和姑娘做笔交易。”郑妈妈直言道:“宫里风云已起,我想早点离开,回去和儿女们团聚,希望姑娘能帮我在太后跟前说句话。” “你伺候大阿哥,要自请离宫也该去找贵妃娘娘。”玹玗猜想,恐是郑妈妈在储秀宫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或是受到什么威胁,才会想急着逃走。“不过,我会在太后跟前帮你讨这个情,但不能急在一时半会儿,得等。” 第298章 红香意 玹玗来到养心殿,欢子在前殿门口候着,并说弘昼在东暖阁内。 “五爷,你这样吃橘子小心上火。”进门时她还好奇,怎会有如此浓郁的橘子香?只见弘昼身着便服,懒懒地半躺暖炕上,身旁一堆橘子皮,吃到他肚子的没有十个,也有七八个。“欢子,泡盏菊花茶来。” 欢子额首退出去,很快就将一盏杭菊茶放到炕桌上,又立到门边候着。 “就是因为容易上火,所以才不适合养心殿,回头让他们全换成清心降火的梨子。”如今这养心殿,就跟弘昼自己家一样,反正弘历默认他自由进出,奴才和侍卫就都不敢多言。“欢子,赶紧把这些橘子皮扔了。” “别扔。”玹玗笑了笑,对欢子说道:“寻个漆盒把橘皮都装起来,我还有用呢。” “要这些破玩意干嘛?”弘昼用脚踢了踢。 “五爷高抬贵脚。”玹玗蹲下身,亲自将橘皮捡起置于盒中。“橘皮可是宝贝,《本草纲目》中说:同补药则补;同泻药则泻;同升药则升;同降药则降。” “这是新鲜的不能吃。”弘昼翻了翻白眼,生怕她吃错东西连忙提醒,又道:“你若要,御药房大把的百年陈皮,回头我让人给你送几包。” “谁说我是拿来吃的?”玹玗斜睨着他,莞尔道:“新鲜橘皮放在沐浴的香汤中,有祛风寒,消除疲劳,助眠之功效。若是从别处收来,还不知道是哪只脏手碰过的,可巧五爷吃了这么多,正好够一次的用量。” 弘昼不明就里地看着她,“又是准备拿去孝敬太后?” “当然不是。”玹玗检视着那些橘皮,心不在焉的随口回答,正琢磨着晚些把橘皮剪成花瓣状,用丝线缝制成花朵,这样放在香汤里也好看。“皇上最近睡不好……” “嗯,原来如此。”弘昼故意拉长声,笑道:“被你气得七窍生烟,是要寻些有助睡眠的方法。” 玹玗娇声反驳道:“我哪有?” “那就是皇兄把你气得七窍生烟。”弘昼坏笑着靠近她,调侃地笑问:“在气什么,告诉五爷,五爷帮你出气?” “没有。”她还能气什么,不就是那两个宫婢,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心里就是不舒服。 “莫非是听我说起皇兄身上的伤痕,所以想伺候他沐浴,好证实一下我有没有说谎?”弘昼坏心逗问。 “用得着这么麻烦吗?”玹玗娇羞地瞪了他一眼,又豪气地说道:“正大光明去看不就得了,夏日在演武厅,哪个练功的人不是光着膀子。” 橘子吃太多,弘昼刚喝了口茶,想解解嘴里的甜味,就因她这句话全喷在了炕桌上,“你好歹是京城的格格,满军上三旗的贵家千金,以后说话含蓄些,别学涴秀那一套。” “我就不信五爷大热天撂跤还穿着朝服。”看着他那贼贼的坏笑,玹玗才反应过来,是她那正大光明的说法引起了误会,不甘心自己被调侃,于是也坏心眼笑道:“涴秀姐姐性格直爽,不像京城之人曲里拐弯的,哪里不好了?难不成她对五爷做了什么,竟让五爷如此有失仪态。” 弘昼微微一愣,但瞬间嘴角扬着笑,反逗她道:“她对我做过什么你会不知道?不如哪天你自己试试,上次你给她的东西。” “五爷……”想着绕指柔的功效,玹玗不禁羞得两颊通红,不耐烦地瞪着他,嗔怒道:“五爷究竟是来养心殿做什么啊?” 现在她才算知道,弘昼那“京城第一纨绔子弟”的称号真不是白得,顶尖的油嘴滑舌,任凭什么正经人都会被他带沟里,难怪涴秀每次遇到他就变成铁嘴鸡。她既没那本事,以后还是少搭他的话为妙,以免扯出更多有失体统的言论。 他是来等弘历一同往雍和宫去,此刻却故意回答:“来看看有没有人欺负你啊。” “整个养心殿上上下下,谁敢欺负玹玗姑娘啊。”李怀玉的声音从明间传来。 玹玗转身一看,也不知道弘历在外面站了多久,都听到了些什么,可见他依旧冷着脸,便敛下眼眸轻声嘀咕道:“谁说没有。” 见状,弘昼和李怀玉対使眼色,好像有不用说话,就能套好诡计的默契。 “等我换了衣服就出发。”弘历淡淡地对弘昼丢下这句,漠然转身,径自往寝殿而去。 可转身那一刹,他眼底隐隐透出笑,玹玗在他和弘昼面前已不在抑制本性,小姑娘就该机灵刁钻才可爱,只是她那倔脾气,让他又气又怜又担心。 这几天板着脸对她,并不是因为恼,而是气她的不信任,想要什么只管说,难道他会不给吗? 所以他决定和她杠着,看谁先忍不住,虽然他也觉得这种行为很幼稚。 弘昼拽了拽玹玗的衣袖,眼底尽是笑意,说道:“还傻愣着做什么,你可是过来当差的,快去伺候更衣啊。” “我?”玹玗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 李怀玉含糊咕哝道:“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不用不好意思。” “好像有些事本王不知道,小玉子说来听听。”弘昼本来就听力非凡,雨夜都能通过脚步声分辨人数,何况李怀玉近在咫尺。“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不是要去伺候更衣吗?那还嚼什么舌头,赶紧走。”玹玗羞怒地拽着李怀玉逃离,还不忘警告道:“小玉子,你要敢乱说话,我就让雁儿姐姐再也不搭理你。” 虽然在家时,母亲还未开始教导她领悟红绡情,可在她七、八岁那两年里也是难缠的叛逆,偏偏家里又存着『牡丹亭』、『西厢记』、『桃花扇』这些有关风月的文章,在好奇心的驱使中都偷来粗粗读过,尽管不解书中红颜的痴心错付,但也算略晓男女之事,否则岂会应下涴秀配制绕指柔。 原本她全然不明对弘历的那份感觉是什么,可被弘昼这么一搅和,心里的感觉就如雾中花,朦朦胧胧呼之欲出。但是她强迫自己否定,自欺年纪还小,不过是些胡思乱想,何况她曾经在天穹宝殿起过誓。 寝殿东面,弘历看着玹玗所整理的书架,微微勾起嘴角。 玹玗一直拽着李怀玉,直到寝殿东次间才松开,还不忘赏了他一记杀人般的眼神。 李怀玉伺候弘历十多年,知其并没有衣来伸手的公子脾性,但此刻却见弘历连云肩都为脱去,于是忍不住在心中窃笑:这是故意等着人家进来伺候更衣啊! 弘历淡然侧过身,默默地望着玹玗,李怀玉也投以视线。 玹玗轻蹙眉头,低头瞥着李怀玉,低声道:“你不去拿衣服,盯着我做什么,我又不知道便服放在哪个柜子里。” 李怀玉微微一点头,用商量的语气说道:“奴才去拿衣服,姑娘先为皇上宽下朝服。” “为什么是我……”想着弘昼才调侃过,让她别学涴秀扒人衣服,果然就是张乌鸦嘴,涴秀当初给他的外号,个个都名副其实。 “要不,我伺候皇上宽衣,姑娘去找更换的便服。”李怀玉贼贼窃笑,就不信她能临时抱佛脚的翻箱倒柜。 忽然,两人同时感觉有道寒光射来,弘历半眯的瞳眸中含着薄怒,李怀玉赶紧缩头去拿衣服。 玹玗在心里轻叹了口气,只能同意这样的安排,缓步走上前,仰头抬手先为弘历解开云肩的扣子。可就在眸光相对的刹那,看着他黑瞳中倒映出自己的容颜,心绪竟不由得一阵飘忽,双颊微微发生热,被羞涩熏染上一层浅淡的嫣红。 慌忙瞥开视线,取下云肩挂到衣架上,再回过身为他宽衣,纤纤细指解着朝服上的盘扣,始终低敛着视线,不敢在看向他那双深邃的黑眸。 不止一次在他怀中入眠,也曾伺候过他更衣,但此刻她仍然羞怯,因为有以前不曾遇到过的情况。既然是要穿着便服到宫外行走,那黄绸衬衫同样得换。 衬衫敞开,露出了被华丽衣裳所遮盖的男性身躯,皇子们自幼习武,他又擅弓马骑射,所以身材好似武将般健硕。 无意间触碰到他的肌肤,通过指尖传来的炽热体温让她猛然缩手,指尖微微轻颤,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 以前在家,父亲练功时她和母亲都陪伴在旁,且府中家丁夏日撂跤也只不过披件褡裢,当初年希尧教导她针灸时还看过十二经络图,所以她算是见惯了男人光膀子。但此刻脑海中无端冒出的画面,让她脸上的红晕瞬间蔓延至耳根,怎么会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自己都觉匪夷所思。 玹玗在心中暗暗咒骂:死小玉子,拿件衣服能用多少时间,赶紧捧过来我好解围。还有面前这位堂堂的九五之尊,虽然寝殿的碳爖旺盛不冷,但半敞着上身就算不尴尬,也该拿出皇帝气势,斥责一句废物没用,我也好退开啊!一声不吭的站着,究竟什么意思嘛。 注视着她嫣红的脸颊,弘历眼底藏着意味深长的浅笑。风仪玉立的身段,成熟稳重的性子,总让人忘记她还未到选秀之年。可她若还长在家中,按赫哲?谷儿的筹划,应该已经开始教她如何吸引和取悦男人,毕竟再有半年虚数满十三,就要去户部登记已备选秀。 玹玗不敢抬头,却能感觉到他的灼灼眸光,不能继续这样干站着,只能硬着头皮为他脱去衬衫。 “皇上,今天出去穿哪一身啊?”李怀玉捧着蛋青色衬衫,问话中有掩藏不住的笑音。 以前更衣都是他拿什么,弘历就穿什么,从来都无所谓,今天他故意在一旁磨蹭半晌,把那些素净棉袍都挂在衣架上。 弘历没有回答,微微转头望向身后的衣架,心知这定是弘昼出的坏主意。 寝室内里安静的都能听到两人的呼吸声,李怀玉悄默声出现,冷不丁冒出一句问好,着实让心慌意乱的玹玗心中一惊,刚为弘历脱下来的黄绸衬衫也掉落在地。 正想蹲下身子去捡,李怀玉却把取来的衬衫递到她眼前,无奈地一闭眼,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你直接给他穿上不就行了。” 李怀玉假装没听到的说:“姑娘伺候皇上更衣就好,这个奴才来捡,奴才来收拾。” “早晚我收拾你。”玹玗低声抱怨着,接过衣服一抬头,又惊得倒吸了口冷气,弘历什么时候转过身来的! 脸颊瞬间变得绯红,可她还没来得及移开视线,羞涩就被惊讶取代,他身上居然有好多疤痕。目光不由得瞄向他右肩胛处,果然有个明显的箭痕,她不由得暗叹,男孩子打架还真能下死手,从那疤痕能猜到当时伤得应该不轻。 而另一个箭痕却让她紧紧蹙眉,那个位置有可能会伤到心脉,看着像是近两年的新伤,难道是准噶尔之战留下来的,可那时他已是无争议的储君继承人,谁敢真让他上阵杀敌却又不周全保护? 呆呆愣了许久,玹玗才回过神,快速帮弘历穿上衬衫,也侧头望向衣架。 其中一件冰梅纹暗花湖色出风毛长袍,引得她唇畔溢出浅笑,弘历第一次闯入她的视线就是穿着那件。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弘历也勾起一抹笑弧,在撷芳殿小院的初遇,至今清晰的存在他脑中,或许从那刻起就已经被命中注定牵绊在一起。 换好衣服,弘历冷眼瞪着李怀玉,突然说道:“真是废物。” “是,奴才废物……”李怀玉嘴上应着,却费心琢磨了半天,才明白为什么会挨骂。 第299章 颜华黯 连着两日在养心殿当差,玹玗是早去晚归,又得赶绣毓媞寿辰当天要进献的领巾,夜里最多能睡上两个更次。 “明日是太后寿辰,怎么皇子门还要上课,不是说大节庆都要放假吗。”雁儿打着哈欠,低声对玹玗抱怨着。 如今在上书房读书的只有大阿哥永璜和大格格静怡,这边供奴才歇脚的值房也就只有雁儿、屈妈妈、和两个慈宁宫太监,所以无需过于拘谨。 “不是已经放了半天吗。”玹玗浅浅一笑,按照宫中的规矩,皇子散学后用过茶点,又要到箭亭习武,毓媞把家宴设在午后,是不想耽误永璜的功课。“今晚你早些睡别等我,小安子会在慈祥门内候着,他只管打理我的院落,白天大把时间补觉,你和他比不了。” 弘历起更后离开养心殿,但她还得整理书案、清洗笔砚,又要忙近半个时辰,可雁儿每晚都等她回去后才用膳,早起却不能早睡,精神比她还差些。 雁儿叹道:“我是担心你。” “我在皇上跟前当差有什么好担心的,这两天皇上是去储秀宫安置,如果留在养心殿,我说不定还得伺候到他就寝才能离开,那你不是要等到三更半夜。”玹玗低眸笑着,在雁儿耳畔用更低的声音说道:“我宁愿你留着精神,帮忙盯着郑妈妈,她若只是简单的想早些离宫,我自然寻机会成全她,只是在这宫中总得防着‘万一’二字。” 雁儿想了想,点头笑道:“好,这件事交给我办,你就放心吧。” 寅时至,上书房早读的钟声敲响,玹玗也起身离去。 李怀玉昨天琢磨了半晌,原来他被骂废物,是因为玹玗不清楚寝殿内物品的摆放。所以弘历去雍和宫时,他就求着玹玗翻箱倒柜。那些有锁的柜子和匣子,他又赶去内务府造办处多配制了一套备份钥匙,交到玹玗手中。 可弘历不到一个时辰就已回宫,然后让她去正殿伺候笔墨,寝殿内各类物品的摆放她还没全记下,所以得赶在弘历回养心殿前,再把各箱柜多看一次。 见不少工匠在东围房进出,原本玹玗也懒得多事,因看到欢子在那边监工,才唤他过来询问:“是有什么地方需要修葺吗?” 欢子恭恭敬敬地答道:“回姑娘的话,昨晚皇上交代师父,要将东围房改建成练功房,工匠们就连夜忙到现在。” “你师父是个油耗子,居然能教出你这样老实的徒弟。”看着他双眼熬得通红,玹玗仍不住轻叹,君王闲来一句话,就害得那么多人大冷天没觉可睡。“你师父呢?” “师父在寝殿,准备一会儿就去储秀宫请起。” 玹玗刚迈出两步,又转过头对欢子说道:“你下去休息吧,东围房的工程我让你师父派别人盯着。” “多谢姑娘体恤。”欢子连忙低头,又道:“奴才不敢偷懒,这是奴才份内的事。” 玹玗无奈地摇摇头,佯装恼怒地问:“怎么,你是认为我没资格吩咐你师父,还是觉得我没权利使唤你?” “不是的……”抬头见玹玗眼带笑意,欢子只觉心中一暖,感激地说:“姑娘好心,奴才领受,谢姑娘。” 这些小太监都是家里吃不起饭才被卖进宫,在养心殿伺候跟着李怀玉虽比别处好些,但御前差事不好当,若心志不够坚定,经不起钱财诱惑,指不定就折在妃嫔们的争斗中。 寝室内,李怀玉听玹玗一说,惊讶地叹道:“奴才只让他盯着点,没让他整晚都守着,这笨徒弟脑子怎么一根筋啊。” “摊上个老实徒弟是你的运气,别总是欺负人家。”玹玗笑了笑,旋身打开衣橱,晚些时候要伺候更衣,索性一次想好什么衣服配什么香囊玉坠,以后也就能省事些。 “姑娘别麻烦,皇上不会戴这些香囊。”李怀玉又苦着脸,哀声说道:“奴才以后绝不再欺负自己的徒弟,也求姑娘别再欺负奴才,别跟皇上杠着了。” 昨日玹玗先是为弘历更衣,之后又在正殿伺候笔墨两个多时辰,可整天下来,她说的话也就简单的三句:是、知道、谢皇上。 玹玗和弘历置气都不肯说句整话,又有弘昼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结果最倒霉的还是他,昨日的那句“废物”已经让他费尽心思的琢磨,这样的日子再继续下去,他定会心力交瘁英年早逝。 “我哪敢啊。”玹玗扬扬眉梢,将匣子放回去,凉凉地说道:“皇上整天都冷着脸,我又不会伺候人,只能做到谨慎恭顺,以免再惹圣心烦怒。” “奴才是这养心殿的总管,无论是谁安排到养心殿的人,能不能在御前伺候都得奴才说了算。”李怀玉说的已经够直截了当,又挑明道:“皇后安排的人,就算皇上不乐意,也不能亲自把她们赶出去,总得顾全皇后的面子啊。” 玹玗微微蹙眉,问道:“莫非慈宁宫得到的消息,是皇上故意所放?” “姑娘以为呢?”李怀玉笑了笑,不否认也不承认地反问:“好歹是养心殿的人,又是皇后的远房亲戚,面对太后的发落,皇上可是一声没吭,正常吗?” 玹玗默了良久,才漠然吐出四个字,“帝王权术。” 弘历的心机果然不输雍正帝,一面和毓媞僵持,每晚去储秀宫,摆明了是要护着甯馨;而另一面却又挑动婆媳之间的争斗,让她们两方都没有更多的心思来顾及养心殿,且弘历有心扶植两方外戚,以达到取代鄂党和张党的目的,但只要婆媳不和为后宫大权角逐,前朝的富察氏与钮祜禄氏又岂会和睦,朝堂上总要有多方面的制衡。 玹玗不由得自嘲一笑,前朝对付群臣的手段,弘历早在她想到之前,已用在了后宫,她就这点小聪明,居然还敢班门弄斧,真是自不量力。 “皇上也是无奈。”李怀玉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语重心长地说道:“姑娘上次在撷芳殿寻死,可把皇上吓得够呛,所以才默许那两个宫婢在养心殿伺候,因为只有皇后的人进来了,太后才会急着把姑娘也送到养心殿来,皇上在为你的安全担忧。” 玹玗心中一震,弘历是在利用婆媳之争保护她? “封妃名册呢?”转念一想,不由得她不去怀疑,“难道也是你和皇上演的戏?” “天地良心,那可真是碰巧撞上的,姑娘想想,奴才哪有胆子拖你下水。”李怀玉猛然摇头,诚恳地说道:“奴才当时真是为自保,且想着太后有心要驾驭姑娘,皇上知道缘由也不会生姑娘的气,这才顺姑娘的意思行事,可你看这两天皇上给过奴才好脸色吗。” 玹玗幽幽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她又错了,不该为了两个宫婢和弘历置气,更不该用“帝王权术”去讽刺他。 心底的慌乱让她茫然无措,弘历越是这样保护,她越是感到惊慌和恐惧,脑海中又浮出她本荆棘缠绕,坠落城墙葬身河底的那个梦。 又一次提醒自己,她曾用母亲的性命发誓,所以她不能动摇。 向霂颻承诺过绝不会入皇家门,而自己也讨厌在这里和人无止境的斗下去,可若是真的让她离开,却又被太多难以割舍的东西捆绑着。 报仇,扳倒鄂尔泰和张廷玉,然后才能毫无遗憾的离开! 再次给定下目标,虽然只是自欺欺人。 寅正一刻的钟声响起,李怀玉赶紧抱着朝服去储秀宫,而玹玗呆呆坐着,直到早膳全部凉透,就那样原封不动的让人撤了下去。 弘历下朝后会养心殿用膳,见玹玗神情恍惚,一直低眸逃避他的视线,李怀玉又不敢承认自己多嘴,他便把责任都归咎于弘昼的口无遮拦。早膳后,他让李怀玉传话,把玹玗留在寝殿抄写《佛说无量寿经》,自己则在前殿的勤政亲贤单独召见张廷玉。 明年的大赦天下,弘历有心释放岳钟琪,然后再为其翻案,只要能证明岳钟琪并未有谋反之心,海殷之冤就自然昭雪。可鄂尔泰一党偏偏要和他唱反调,每次在乾清宫提到此事,鄂尔泰总以雍正帝那份遗训说事,称岳钟琪是危险政敌,擅于笼络三军将士人心,决不可轻赦。 当初对岳钟琪的判决,张廷玉是站在他这边,此次当然也是授意张廷玉去和鄂尔泰斗,让鄂、张两党狗咬狗,关键时候再由钮祜禄家族的大臣站出来说句话,事情就能水到渠成。 午后弘昼到养心殿,正巧遇到讷亲从殿内出来,是钮祜禄一族的显贵出身,且又是军机处最年轻的一位,弘历觉得讷亲有收为己用的可能,但他却不以为然,早有人发现讷亲频繁出入太后母家。 “你稍坐,我去换身衣服就走。”弘历指了指东暖阁,淡淡地丢下这句话,就转身往寝殿而去,却留李怀玉伺候着弘昼。 狐疑地在前殿转了一圈,弘昼抓着李怀玉问道:“怎么没见玹玗?” 李怀玉奉上茶,“皇上今日在勤政亲贤见张廷玉大人,所以特别把玹玗姑娘留在后殿抄经,眼不见为净嘛。” “那就是说,现在后面只有玹玗在伺候更衣?”弘昼思忖着,眼珠慢慢转动了一圈,脸上浮出邪肆的笑容,“走,后面瞧热闹去……” “五爷,昨天已经玩过头了。”李怀玉脸色瞬间青白,赶忙拦在弘昼身前,“待会到了宫外,五爷想怎么消遣皇上都行,可别再折腾奴才啦。” 弘昼了然一笑,李怀玉不是留下来伺候他,而是为了盯着他别捣乱,他虽有些放荡不羁,却知轻重分寸。 可人往往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只是不想弘历和他一样悔不当初。 憋了一路,离开雍和宫之时,弘昼刚开口,却被弘历抢先。 “以后别在玹玗面前胡说,她年纪还小,也不是欢场中的莺莺燕燕,在她面前你还是正经些。” “她年纪是不大,心思却比世人都大。”弘昼偏是没个正经样的撞了一下弘历的肩膀,笑道:“可是你把我从慈宁宫扛出来的,那丫头懂不懂事,你心里会没数?” 弘历微微一愣,故意淡漠地说道:“我无须对这种事有数。” “还记得我们在城墙上说过的话吗?”弘昼敛去笑容,一本正经地问:“事到如今,皇兄也该好好想想,要不要把她留在……” 弘历冷声截断道:“我不会摆布她的人生,由她自己选择。” “不会!”弘昼一挑眉,假意不懂地说:“你之前不是看中谟云,想把她嫁入康亲王府,那为什么不把谟云调到养心殿当差,而是安排在乾清宫?” 转过头冷眼看着弘昼,弘历什么话都没说,直接跃身上马,往紫禁城的方向纵驰而去。 都说抄经能静心,可玹玗一整天都心神难宁,在弘历身边伺候笔墨,甚至不敢抬头,怕和他视线相对,不敢面对心中那渐渐清晰的感觉。 连李怀玉都看出不对劲,原本以为把事情说开后,玹玗就不会再和弘历置气,但今天的情况却越发严重,站了快三个时辰,她不皱眉、不喊累,只留心弘历拿起什么笔,就换研哪种墨,不肯将视线多移出半寸。 二更钟鼓声响起,玹玗的脸上还是没有表情变化,好似魂不附体。 突然,弘历猛地将朱笔拍在案上,手臂一挥,厚厚一摞奏折被扫落在地。 “混蛋!除了党争,就是些戏君的词!” 玹玗蓦然回过神,颦眉轻蹙的看了他一眼,又把视线移向满地的奏折,不解他为何发这么大脾气? 第300章 怒潮涌 雍正皇朝的十三年里,为抹去当年争夺和巩固皇权时所制造的非议,以整肃官场为名,实则钳制言官的举措就从未停止,从登基到驾崩,所制造的三十多件文字狱案,几乎都是牵涉朝中官员。 雍正朝的文字狱从年羹尧、隆科多开始,牵扯出汪景祺、查嗣庭等众多官员,后来就连御史言官都因文字狱获罪,可自古言官不能杀,雍正帝甚至玩出陪斩的手段。 为君者对臣工刻薄寡恩,又因处事太过雷厉风行,以至像地丁合一、改土归流、耗羡归公等有利于朝廷的改革,无法正常全面的推行。受滞缘由有时间仓促、考虑不全、情况不明、和用人不当等,但归根究底还是朝中言官不敢言。 雍正帝对付朋党的手段狠绝,但雍正朝党争却从未真正被遏制,偏雍正帝疑心极重,言官们怕自己的谏言在无意中偏向某党,而遭皇帝猜忌获罪,所以即使知道改革措施制定之初便存在问题,或是发现执行之中弊端百出,也不敢轻易发声。 弘历登基后,面对雍正朝留下的良好政策,他当然想加以利用,只是要想摒除之前的弊端,就得广开言路,让朝中官员畅所欲言。 但经历过长达十三年的严酷打压,别说御史言官,就是六部公卿都没人敢做出头鸟,每日早朝上一片沉默,点名让他们说话,除了鄂、张两党明争暗斗,余下全是打太极的戏君词。 无奈之际,弘历只能一再解释,雍正朝实施高压乃因朝内贪腐太重而迫不得已,又下旨希望包括督抚在内的各级官员都踊跃上折,定广纳谏言闻过即改。 可折子一摞摞送上来,无非几类:其一,鄂、张两党或明或暗,以雍正帝遗训责其过于宽纵政犯;其二,呈报各地出现的祥瑞之兆,虚实难辨,无非是应付皇帝的旨意;其三,就是各地贡品清单,祥瑞尚有可能被有心人诬陷成妖言惑众,而这一类折子,便是半个错都挑不出来。偶尔出现些其他的批评和建议,竟是千篇一律说皇帝太过勤政,不知爱惜身体,又称龙体安康才是天下兴旺之根本,望皇帝为天下福祉保重龙体。 看这些折子,只会让人火冒三丈,之前都是堆到一旁,可今晚他足足看了一个多时辰。 他不在乎玹玗使性子和他置气,却无法容忍她的视而不见,看着她失神的憔悴模样,不仅心疼还有更多的恼怒。 虽然知道她从小就被训练成一个懂得压抑自控的人,可就是恼她为什么总喜欢把事情憋在心里,怒她为达成目的从不顾及自身安危。 他不忍惩罚她,故意让她站在书案旁近三个时辰,是想逼她出声,但她始终就是魂不附体的模样,甚至连眉头都未皱一下,仿佛可以一直这么站下去。 而恍惚之中的她,迷濛的眼眸里隐隐透出脆弱,好似随时都有可能折损在不知何人的筹谋下。 撷芳殿鸿门宴,是霂颻要将她送出活死人墓;慎心斋三尺白绫,是曼君教她如何取得毓媞之信任……这些他都清楚,每每想到都觉心惊。 置诸死地而后生,让她始终徘徊在黄泉之畔,若有分毫差错就会万劫不复。 前两次只是在鬼门关转了个圈,那下一次呢? 她又会因为什么事,因为什么人,再次用性命去赌,是不是也有之前的好运。 在他的盛怒下,她终于抬眼直视,却还是没有开口。 李怀玉看着满地的奏折,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去捡,他跟随弘历这么多年,极少见其发怒,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应对。 玹玗察觉到李怀玉的为难,不由的浅浅一叹,正想迈步过去,腿脚僵直的酸困让她深深蹙眉,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站了许久。 就在她差点跌倒之际,弘历及时伸手抓住她的胳膊,瞪着她问道:“还是什么都不想说?” 玹玗悄然扫视过站在前方的内监,这里是养心殿,不是撷芳殿书斋,谁能肯定殿内当差的没有被收买? 敛下眼眸,紧抿着嘴唇,还是一声不吭。 猛然,在一道强大的力量拉扯下,她踉踉跄跄的被拖到正殿西侧尽头的温室,又被弘历推坐到炕上。 见状,李怀玉低声嘀咕了一句:“才杠上没两天,就忍不住了。” 西暖阁末端的温室,被一道木隔扇分为前后两部分,弘历迁入养心殿后,便把此屋作为在前殿的书房。 “把这盘棋解了。”弘历忍着脾气,指着炕桌上的珍珑棋局。 或许旁人会觉得莫名其妙,玹玗却明白他在说什么,眸光澄澈地直视着他,“玹玗不喜欢下棋,更不懂得如何破解珍珑棋局。” “既然不喜欢下棋,那以后都不许碰棋盘!”弘历手掌一挥,棋盘翻覆,冷暖玉棋子全部洒落在地。 玹玗深深吸了口气,衣袖下纤指紧握成拳,清冷淡然地说道:“养心殿的棋玹玗不会下,其他地方的棋却不下不行。” “究竟是如何个不行,你若说不出所以然来,就休想踏出养心殿!”弘历的瞳眸中迸出怒焰,瞪着她,却对李怀玉吩咐道:“让人去把寝殿西稍间收拾出来。” “啊!”李怀玉惊诧地望向弘历,心中暗忖道:这是要软禁人,还得亲自看着。 幸而他够机灵,刚才见玹玗以疑光扫视那些内监,心里便已有数,在弘历拖着她进入温室之际,就把其他站班的内监都打发了,连欢子都只能在西暖阁门外守着。 弘历这吩咐当然只是气话,可若是流出去让后宫知道,玹玗不成为众矢之的才怪。 迎上他的怒气,玹玗犹豫了许久,才轻声道:“我想要一件东西,只有下赢了那盘棋,才有可能得到。” 她的话只含糊的说了一半,弘历半眯着眼睛,他也知道养心殿不是一个能说话的地方。 李怀玉眼珠子一转,悄声退了出去,留欢子侯在西暖阁,自己却冒着寒风站到温室的窗外。 “有什么东西是爷给不了你的?”弘历猜想过很多,但都被否定。“若我给不了的东西,太后也不可能给得了你,而太后能拿来做人情之物,只要你说,我一定为你办到。” “那件东西皇……爷有没有,还是两说。”玹玗自知,论智谋、心机、城府都及不上他,但有些事却只有她能办。“而且我想要的,从来都是太后身上的那份。” 弘历微微一愣,没想到她是为那件东西筹谋,心里瞬间五味杂陈,错综复杂得难以言喻,暗喜之余却又不知所措的惊慌。 “你知道东西在哪?”那件东西并不是真正的挟制他,只是在这个内忧外患的节骨眼上,确实如一道枷锁。 玹玗摇摇头,娓娓说出在寒山苑的所见,“太后当日故意设计,既然是有心要我看到,爷觉得其目的是什么?” “那件东西我不在乎。”弘历没有回答,可心却被深深揪痛。 “难道另一份在爷手中?”如果是这样,她就无需费心去得到毓媞身上的那件。 “我没有。”弘历淡然一笑,没想过要骗她,“端阳节那日,齐太妃有所暗示,当夜我就去过乾清宫,正大光明之后的木匣里早已空了。而后来出现的那份,是入殓当晚于子安偷偷放上去的,太后费尽心思是为了自保,和钮祜禄一族的荣华富贵,岂会让别人轻易夺去护身符。” “自保?”玹玗诧异地望着他,心中忽然冒出一个答案,“难道圣祖陈贵人就是……” 她记得刚入宫没多久,那时还跟着康嬷嬷,宁寿宫皇考贵人陈锦云死的蹊跷,宫里什么样的流言都有,矛头直至毓媞下毒暗害。前年的圆明园中秋夜,弘历对她说过身世,当初她并未在意,现在想来他说得那位想救却救不了,也不能救的亲人,应该就是陈锦云。 “嗯。”弘历点点头,叹道:“太后的心思深不可测,你不是她的对手,此事你不要再管,再说一次,那件东西爷不在乎。” “可我在乎!”玹玗眼神无比坚定,又幽幽叹道:“我知道被人摆布命运的感觉……” “那好,但是以后不管做什么,都必须告诉我。”但凡行事她都不曾惜命,他又如何管得了她,只能由她去。弘历凝视着她半晌,伸手抚上她的额头,声音竟有几分轻颤,“否则……爷明年就把你嫁出去。” 要她得到真正的安全,只有让她离开紫禁城,或许他应该接受弘昼的提议。 可是,心里的失落和慌乱,让他终于明白何为不舍。 玹玗嘟着嘴,赌气的说道:“只要我不愿意,自然有法子让太后不同意指婚,若是爷强逼我,那我就学涴秀姐姐。” 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弘历一时怔仲,良久才笑道:“涴秀那些有失体统的行为你也学?” “若真到那一天,学来也无妨。”话已出口,玹玗才恍然不该回答这问题,学涴秀逃婚是可以,但私定终身似乎就有些……思及此,竟不由得脸红。 静夜深沉,烛光摇曳着旖旎,她羞涩的模样让他忍不住勾起嘴角,缓缓坐到她身旁,轻轻将她揽入怀里,并在她额上落下浅浅一吻。 窗外,传来李怀玉接二连三的喷嚏声,引得玹玗轻笑。 “小玉子,进来吧。”弘历也淡淡一笑,又对她说道:“明日太后寿辰,早上不必过来,自己多睡一个时辰。” 知道她站了那么久,腿脚酸软无力,若不是顾忌着养心殿有眼睛,怕坏了小姑娘的名誉,还真想就让她留宿西稍间。 玹玗点点头,又低声问道:“我想去见齐太妃,爷同意吗?” “我不同意,你就不去吗?”弘历无奈一笑,点破道:“你是怕会被太后发现,所以想让爷帮你暗渡陈仓。” 如果另外一份不在弘历手中,也不在毓媞手中,那就只有可能在曼君手中。 要,是要不到,她只想知道曼君意欲何为。 “明晚慈宁宫摆戏,我会提早离开,太后定会让你跟来,起更以后安排你去天穹宝殿,”弘历黯眸深邃,没有反对,让玹玗去探探虚实也好,若正在曼君手中,他自有必胜的筹码与其交换。 慈宁宫三所殿,因为久等不见玹玗归返,小安子一时心乱只能找雁儿商量,但雁儿也不敢擅自去养心殿,两人只好守在慈祥门内。 李怀玉和欢子搀着玹玗回来,雁儿才算松了口气,忙着去准备香汤,待玹玗沐浴完毕,又为她捶腿舒缓筋络。玹玗也不隐瞒她,将今日的事情都细细说了,又商议了几件事,直到三更才睡去。 九月廿七,毓媞四十三岁寿辰,因为非整数又在先帝孝期,所以免百官及命妇的朝贺,只在午后于慈宁宫设家宴并摆戏。 弘历未以珍玩为寿礼,而是借太后大寿之名,免民欠丁赋和额赋,并开乡会试恩科。 清晨,秋华捧着衣服和首饰来三所殿,只说太后交代下,玹玗今日不可素净,定要喜气华贵,必须按和硕格格的服制装扮。 选用了白玉嵌红梅纹扁方,髻上戴着银镀金嵌粉色碧玺钿花,配上玛瑙串珠流苏,项上戴着雍正帝赐的金锁,一耳三钳皆是金镶粉晶坠,右手戴着樱粉色千禧石镯子,身上穿着藕荷色百蝶花卉纹出风毛棉袍。 梳妆完毕后,先去东宫殿叫上永璜,一起往慈宁宫去。身后跟着雁儿、秋荷、小安子,还有伺候永璜的两个小太监,看着确实有格格的气势。 到慈宁宫正殿,却发现陈福在暗处探头,玹玗唇角微微一勾,索性今日就把皇后那边的人情送出去,也好让弘历少一层担忧。 第301章 断臆析 皇太后的生辰日称之为“圣寿”,但不定为节庆日,只有每逢整数之时,才连摆十天圣寿宴。 但从康熙五十五年后,就未再有过圣寿庆,于宗室亲眷而言便少了个巴结的机会。 今年虽然一切从简,但大清早还是寿礼纷纷送至慈宁宫。 慈宁宫正殿,玹玗听说毓媞还在梳妆,便让永璜在明间候着,自己去西内间伺候。 毓媞正闭着眼让秋华上妆,便随口笑道:“才让人把衣裳首饰给你送去,这么快就打扮好了。” “想赶着来给太后磕头,自然不能耽搁。”玹玗盈盈一笑,帮着伺候毓媞梳妆完毕,又亲自搀其到西次间的宝座安坐,恭敬地磕了个头。“太后吉祥,万福万寿。” “好,快起来。”招手让玹玗到跟前,毓媞细细打量了一圈,满意地笑了笑,又问道:“你一个读书的孩子,怎么能只有句俗话,也不说些吉祥词?” “想了好多呢”玹玗坐在毓媞身边,莞尔说道:“只怕我现在都说完了,一会儿各宫娘娘来祝贺时,太后听着就觉得不新鲜了。” “嗯,好话都在你嘴里。”毓媞笑了笑,拉着玹玗的手问:“皇帝昨天欺负你了?” “欺负?”玹玗佯装不懂,笑着说:“这是什么话,哪有哥哥会欺负妹子,又不知道是哪些烂舌头的乱传话。” 毓媞轻轻抬手一挥,秋华立刻领着宫婢们退到外面。“今日清早慈宁宫的奴才就在嘀咕,昨晚可是小玉子和小欢子架着你回来的,哀家传秋荷来问过话,才知道皇帝罚你站了足足三个时辰。” “没有罚站,皇上批折子,我只是伺候笔墨而已。”玹玗低眸浅笑,余光瞄到陈福在明间。“皇上勤于政务,自己都忘了时辰,哪里是罚我站。” “前段时间不见怎他那样废寝忘食,起更就往储秀宫去,连老祖宗定下的规矩都不顾,每晚安置在皇后那。之前还借着给先帝进香为由,天天带着皇后出宫,真是成何体统。”毓媞冷声一哼,又叹道:“哀家是顾全皇帝的面子,才罚你去养心殿当差,同时也让皇帝看着你,能记着哀家对他的提醒。可他倒好,真把你当成奴才使唤,简直是荒唐。” “太后那日就说过,养心殿人多眼杂,既然是受罚,那就要有个被罚的样子。”玹玗略微往外瞟了一下,柔声笑道:“皇上安置在何处,起居注还敢照实写不成,若真是按老祖宗的规矩,夫妻之间哪还有情分啊。以前皇后还是嫡福晋时,就知道如何平衡内宅,想来也不会独霸圣宠,太后何苦操这份心。至于皇后陪着皇上去雍和宫,我却觉得是好事,太后自己都说皇上年轻,那是五爷陪着好,还是皇后陪着好呢?” “看来真是长大懂事了,哀家得筹谋着帮你挑选夫婿“”毓媞想了想,玹玗此言也有理,望着玹玗笑道:“你旧时在家若有青梅竹马,可不许瞒着哀家。” “太后取笑我。”玹玗娇怯的轻嗔了一句,转身走到明间,从秋荷手中接过要敬献的寿礼,笑盈盈地说道:“我在宫里住着,份例月俸都是记在太后名下,身边也没什么特别之物,虽然涴秀留下不少金银给我,可这段时间不曾到宫外去,没机会寻些稀罕物当寿礼,只能亲手绣了这条领巾,希望太后不要嫌弃。” 毓媞接过一看,孔雀金线绣的纤长茎叶,金银丝绣的穗状小花,抚着上面似兰非兰的花样,唇畔缓缓绽出笑意,却含着苦涩和无奈。其实这并非是花,不过是水边潮湿处的一种莎草,名为“王母钗”。 “虽然此花随处可寻,但很少被人留意,你怎么会识得?”毓媞神色游散,恍惚之际,脑海中出现许多画面,却没有一幅是清晰的,那些曾经早被岁月模糊。 “在碧云寺时,溪边有很多这样的草。”玹玗柔婉笑着,轻声说道:“师父曾经念过几句诗:春溪润养碧莎草,迤逦渌洄萦牵绕。岂奈东君折芳意,沛泽空遗流水谣。。” 每个人心中总有一块不可碰触的禁地,只是坚强的人会把它封闭得很好,但是当灵魂越来越孤独,身心越来越寂寞,封闭之墙总会崩塌,届时第一个闯入那块禁地的人,就能拥有左右对方思想的机会。 “这种草生长力很强,但只有在沛泽畔,才能看出它的美。”毓媞眸中又多了几分幽意,喟叹道:“若是将其放在盆中,或者移植庭院,它就只是不起眼的杂草。” 《尔雅?释草》中说:薃侯,莎,其实媞。 在她记忆的深处,也曾有过扬鞭催马的自由自在,那个陪伴她的少年,会折一枝王母钗为她簪在髻上…… 而现在,她只能戴着这些人工雕琢的花簪,永远告别当初的简单。 “太后不喜欢这花样吗?”玹玗的眼底暗藏浅笑,深知已触碰到了毓媞心中的禁地,且没有被排斥。 “喜欢,非常喜欢。”毓媞微叹了口气,缓缓一闭眼,再睁开时迷蒙已散。“今日哀家就戴这条领巾,陪哀家去换。” 毓媞拉着玹玗进入西内间,换领巾只是借口,陈福在那边竖耳朵,她岂会没有看到。刚才那些话就是说给弘历听的,用祖宗家法当面斥责,只会更伤母子情义,不如让那些传话的转达。而且玹玗的回答也甚合她心意,她要先除去弘历对玹玗的心结,让他觉得玹玗从来都没有选边站,只是单纯希望宫内的人和睦,让他少些烦忧。 “皇帝在逼问你话?”毓媞确实没在养心殿安排眼线,但有别人在收买养心殿的小太监,只要储秀宫有她的耳目,养心殿的动静就都在她的掌握中。 玹玗心中一凛,养心殿果然有鬼,毓媞既然如此问,她就必须答得上来。“是,皇上问我,娴妃娘娘都在太后跟前说些什么,是不是隔三差五就送礼孝敬太后。” “皇帝还真听信那些谣言了。”毓媞冷声一哼,宫中盛传她借荃蕙母家敛财,为此她特别派于子安去查实流言出处,却始终一无所获。“你怎么回答皇帝?” “没有回答,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所以就把皇上惹怒了。”玹玗幽幽敛眸,有些人情她要平衡,但有些积怨她也要开始解决。“太后想想,除了那架围屏,娴妃娘娘孝敬的礼物都是些小玩意。娘娘大婚那日的妆奁数量,宫里人都亲眼见过,别说隔三差五送些来,就算每日送都能维持两三年,怎么就传出那样的话,还能让皇上深信。” “所以皇帝就向你逼问,还变着方的惩罚你。”毓媞眸中闪出寒光,却挂着慈和的笑容,说道:“既是如此,哀家这两日就让内务府选几个资历深的宫婢过去养心殿,早些把你赎出来,免得你这双腿受罪。” “太后这话说得,好像我是陷在火坑里似的。”玹玗掩唇轻笑,又道:“不过,还好昨晚有雁儿帮我涂药按摩,否则今天恐怕是难以走路了。” 毓媞点点头,赞道:“说起以前景仁宫的那群女孩子,还就只有雁儿是个实心肠,若不是指派她照顾永璜,哀家还想让她在你身边,也好有个能陪你说话的姐妹。” “说到此,玹玗想向太后讨个恩典。”帮毓媞换好领巾,玹玗福了福身,缓缓说了雁儿这三天的辛苦,又笑道:“昨夜雁儿才睡了一个时辰,所以求太后赐福,今日就放她休息,好好的回去睡一觉。” “好,就让她回去休息。”毓媞宠溺地捏了捏玹玗的脸颊,慈声道:“你现在知道心疼人了,昨夜哀家就发话,今日永璜和静怡不用去上书房,你怎么不让雁儿多睡会?” “大阿哥写好贺寿词,急着要敬献给你,所以起了个大早。”玹玗搀着毓媞回西次间,笑着说:“雁儿那守规矩的性子太后还不清楚吗?不得恩典哪敢偷懒,而且还在圣寿日。” “哟,永璜还会写词了?”得知永璜在东次间用点心,毓媞立刻让于子安去请过来,又对玹玗说:“你去取两瓶百草油给雁儿,不用她进来谢恩了,早点回去休息。” 玹玗先让雁儿亲自过来谢恩,才协其同去慈宁宫库房,并让雁儿取回后,就悄悄打发小安子去给李怀玉带话,只说养心殿昨夜站班的人中有鬼,今晚这些人都得换掉。 雁儿还是觉得不妥,拉着玹玗慎重地说道:“就算换掉昨夜的那批,你也不能保证今晚上站班的就全无问题。” “就算被她的人发现,我可是从养心殿出去的,她现在急于摆脱太后,岂会傻到和皇上作对。”玹玗阴冷的一勾嘴角,她只是看看养心殿究竟有多少耗子,而不是怕事。 在后宫之中,有太多人被粘附在利益这张大网上,当年苏培盛那样受雍正帝信任,还不是为了一己之私,同时向毓媞和曼君出卖御前消息。 陈福与张保是雍正帝安排的眼线,若他们只是为弘历监视毓媞的举动,那她也不想多管闲事。可是太监从来都只认钱,既然能把慈宁宫的消息送去储秀宫,那只要价格够高,他们也能想法卖出养心殿的消息,怕是如今在养心殿当差的小太监里有这二人的徒弟。 储秀宫的主殿内,虽然毓媞是交代不用再送寿礼,甯馨总是要表现出对婆母的孝心,遂清早起来做了寿桃包。 甯馨换好礼服,一边用玫瑰精油润手,一边思忖着翠微带回来的消息,才道:“玹玗那丫头值得本宫花心思对待,你去打听一下她的生辰是什么时候,本宫要好好备一份厚礼。” “可是,她未必就帮着娘娘。”翠微又低声道:“听说她一早就带着大阿哥给太后请安,好像还帮大阿哥写了首词讨太后欢心,说不定她是向着贵妃。” “永璜以前就喜欢跟着她和涴秀,感情本来就比较深厚,永琏和静怡自然比不了。”甯馨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别以为她跟在太后身边,她的心只向着皇上,不然皇上也不会把她当亲妹妹般宠着。” “就怕不仅是当成妹妹。”翠微犹疑许久,还是决定把自己的猜想说出来,“奴才瞧着她这两年长得越发好了,整日在皇上面前转,会不会让皇上生出别的想法。” “那有什么关系,皇上还年轻,以后宫里的妃嫔只会越来越多,康熙爷有过四位皇后,光是记录在册的妃子就有三十六位,这就是皇家门。”此言实属甯馨真意,与其在乎弘历会有多少妃嫔,还不如宽容大度,毕竟她是大清的皇后,还想像历代贤后般流芳百世。“别说皇上是看中了玹玗,就算是看中我的亲妹妹,我也会高高兴兴张罗为皇上娶进来,这就是妻和妾的不同。” 嫉妒是女人的天性,可既然是一国之母,她就不能去嫉妒那一点半点的宠爱,只要不威胁到她的后位,不动摇她正妻的尊严,她甚至可以为了弘历高兴,亲手把玹玗送上。 有此想法者,当然不止甯馨,储秀宫中都是能认清方向的人。 佩兰也同样得知今晨慈宁宫的动静,既然弘历宠着玹玗,那由玹玗看护着永璜,她也乐得清闲。孩子们都还小,就算永琏是弘历属意的储君人选,还得看看太后是否中意。再说,宫里的孩子最是灾祸不断,越是受宠越是福薄,且看当年敦肃皇贵妃的子嗣,有哪一个是能活到成年? 至于永璜,目前只需让弘历觉得他是个乖孩子就好,其余的事情还在后面。 第302章 念尘寰 慈宁宫圣寿宴,除弘历和后宫嫔妃出席,也少不了邀请雍正帝遗孀,可真正前来的只有裕贵太妃。 曼君自称心已在俗尘之外,近来越发清静惯了,不愿再去是非之所;娮婼是被扔在圆明园,紫禁城的奴才哪里会真正过去邀请,慈宁宫是有发下话,但奴才揣摩着主子心思,根本不会去请;篱萱如今是蛰伏待机,假称身体不适,借有晦之人不宜参加庆典为由,也不肯出席。 筵席是内务府和光禄寺负责备办,定内御膳房烹制,并让慈宁宫和养心殿的小太监传膳,当天没有差事者都由李怀玉调派。 席间,毓媞没有专门给玹玗设座,而是让她陪在身旁,看着还真有几分母女样。 酉时撤席换果品摆戏,因为天气冷毓媞不想移去戏楼,且看戏的人本来也就不多,反正慈宁宫够宽敞,就设戏在东次间,毓媞协众妃嫔坐在东稍间。 “怎么才这几出戏?”毓媞打开戏单,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冷眼看着升平署总管,问道:“哀家记得,圣寿承应戏有一本是恭逢皇太后万寿四旬大庆的,好像叫『慈容衍庆』,贺福寿同春和无疆长生,怎么没见有啊?” 弘历在一旁坐着不出声,侧头瞟了一下,那本子上的戏目虽多,但圣寿承应戏仅有四出,确实有些不像话。但转念移想,圣寿承应戏几乎被搁置了近二十年,雍正朝没有太后,皇贵太妃佟佳氏因为家中变故十三年不庆寿,和贵太妃瓜尔佳氏位分不够,只有整寿时雍正帝赐过一次承应戏,所以戏目少也不能全怪升平署,临阵磨枪能准备好四出,已经很难得。 甯馨则是在戏目呈上之时,就故意叹说自己出生晚,没福气见识宫中的圣寿承应戏,什么好、什么不好,还得由太后来选。 发现弘历暗中递眼色,玹玗嫣然一笑,挽着毓媞的手,说道:“想必这四出是他们最擅长的,太后若点别本,万一演砸了不是扫兴吗。太后问的那本戏,我幼时听额娘提起过,说是排场极大,临时让他们演,缺东少西的也不好看,不如等明年准备充足时再演。” “你倒是会为他们解释。”毓媞脸上的薄怒瞬间消散,霁颜笑道:“这四本哀家以前也没听过,那就由你看看点哪本好?” “我以前也只听额娘略提过几出,可若非太后刚才讲出内容,单看名字我也记不得。”玹玗摇了摇头,偷瞄了弘历一眼,却见他眸底含笑,全然不想帮她解围。 毓媞直接把戏单放到玹玗手中,“没关系,你只看名字觉得哪本好,就点哪本。” “那……不如就这本『五福五代』吧。”玹玗眨了眨眼,清澈的眼眸环顾四周,笑道:“今日在坐的并无外人,这本也正对应了儿孙贺寿,至于那『虞亭集福』、『群仙祝寿』、『尧天雅奏』光看名字就知是排场戏,神佛祝寿虽然福气,可总少了几分亲情不够温馨。” 玹玗这一番选戏的说法,让毓媞听得心中暖暖的,便就点了那本。 弘历无心听戏,只说前朝还有政务,要提前回养心殿处理关于苗疆那边战事的奏折。 国事为重,毓媞没有阻拦,只是在弘历走后,吩咐玹玗也跟去伺候。 玹玗点点头,招来秋华伺候毓媞,自己悄声退了出去。 今日毓媞专程要她盛装打扮,众妃嫔都知她是太后跟前的红人,有心讨好毓媞,又不欲让弘历看出来的人就会从她身上下手。而现在,弘历前脚离开,她就紧随其后,这是毓媞在告诉众人,只有她安排的人才能在养心殿站住脚,就算皇帝不悦也不会反对。 刚踏出慈宁宫殿门,升平署总管就从一旁赶了上来,恭恭敬敬地作揖谢道:“今日多亏有姑娘,不然奴才这差事恐是要办砸了。” “知道你们为难,那些圣寿承应戏搁下近二十年,内学伶人都换了几波,就算行头戏服还有,想也是没人会唱。”玹玗淡淡笑着,仍旧往前走,不过脚步缓慢些。“今日就算给你提了个醒,赶紧着跟内务府商量,多挑出一批内学伶人专门练习圣寿承应戏。若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就让现在这些有功底的先把圣寿承应都练熟,其他节庆的承应戏到可以先从外面寻新鲜本子的顶着。太后心里可是清楚圣寿承应戏有多少本,明年若你还是呈递不上去,就谁也帮不上你了。” 升平署总管低眉折腰的跟着,连连点头,又说了一堆的奉承话才退开。 玹玗先回自己的院子,重新梳了个普通发髻,头上的饰物都取掉,只戴着绢花和木簪,耳坠也换成平时常用的。 养心殿内,弘历于明间的案桌前奋笔疾书,李怀玉在一旁伺候笔墨,见玹玗入内,立刻笑嘻嘻地迎上来,低声的说了一句,昨天当差的人都换到东围房去打少布置。 走到弘历跟前,玹玗微微一福身,柔声问道:“皇上,天色越来越晚,明间不够暖和,不如挪到温室可好?” 弘历缓缓放下手中的笔,淡淡一点头,起身往温室走。 玹玗将写到一半的折子放入托盘,不经意看着上面的内容,微微蹙眉愣了半晌,才捧着跟过去。 “群臣拍朕的马屁容易,朕想拍群臣的马屁可难啊!”弘历坐在暖看上,看着自己亲笔书写的谕令,摇头叹道:“有什么法子能让群臣大胆说话呢?” “后宫不得干政。”玹玗淡然地扫视了一眼殿内的几个小太监,凉声说道:“我可不想作死。” 弘历并不在意殿内是否有眼线,而是玩味地笑了笑,轻声道:“不错,后宫不得干政。” 闻言,李怀玉暗暗窃笑,为玹玗奉上茶点,眼珠子贼溜溜一转,问道:“姑娘上次说用新鲜的橘皮配上香料沐浴可以安神,要什么药料姑娘写个方子,奴才也好去取。” “新鲜橘皮?”弘历想起,昨夜在床头看到几朵橘皮做成的花,香味清馨倒是很舒服。 玹玗点点头,眼角余光不由得又瞥了一眼弘历尚未写完的谕令,其实昨晚看着他发火,她脑海中已经冒出个念头,但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此刻倒是有个暗示的机会,遂要来纸笔,写下香汤配方递给李怀玉。 “你去找鸿瑞……”她故意说出瑞喜的本名,又摆手一笑,更正道:“去御药房找瑞喜,我记得不是很全,但他一定记得,以前圣祖宜妃的香谱都是他存着。” 弘历停笔抬头,玹玗身边所有人他都调查过,但当初跟着霂颻的两个小太监,却一点背景都没有。“这个名字不像小户人家会取。” “其实瑞喜原是官宦人家的少爷。”弘历接话时眼底透出的浅笑,说明已经察觉她是故意口误,那她也就知无不言。“他原名叫谢鸿瑞,外公是原浙江道监察御史谢济世,因为疼爱女儿,所以招了上门女婿。” 玹玗缓缓讲述子晔和谢玉书的往事,又道出了陆傅海的身份,并坦承他们都是为协助霂颻,才被安排到宫中。 听完叙述,弘历沉默了许久,只淡淡应了一句知道,便没再说话,继续未完的谕令。 李怀玉将香料方交给欢子,让其立刻跑一趟太医院,自己退到温室外候着。 玹玗坐在弘历对面,随意拿过一本书闲看,弘历见她左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捶着小腿,便向外递了一个眼神,李怀玉立刻领来一个头低低的小太监。 “腿还在疼?”弘历柔声说道:“让雁儿帮你捶。” 依照之前的商议,雁儿先让小安子去给李怀玉带话,然后回房休息,内御膳房往慈宁宫送膳时,她就已经装扮成小太监模样,在李怀玉的安排下悄悄来到养心殿。 “要不是雁儿昨晚帮我涂药,今天怕是不能下床了。”玹玗娇声抱怨,明眸一转,又道:“这几天我在养心殿当差,却是把雁儿累坏了,今晚还得被我拉过来帮忙,皇上是不是该有赏赐啊?” “你想赏她什么?”弘历淡淡笑着。 玹玗看了一眼蹲在身旁帮她揉捏小腿的雁儿,又悄悄瞄了一眼李怀玉,才笑道:“等涴秀姐姐回来后,就赐雁儿离宫,还是让她跟着涴秀姐姐去,然后再给她找个好夫婿,但不要当官的,可也不能太穷,户部挂名的皇商之家最好。” 弘历无奈地摇头笑道:“好,照你的意思办,但你是不是要先问问雁儿,同不同意?” “谢皇上恩典。”他们说话的声音都很低,雁儿也不敢大礼谢恩,以免引外面的人注意,只是恭敬额首道:“离宫以后能跟着格格就已经是福气,嫁不嫁人都无所谓。” 之后,玹玗又随口说了两句淡淡的闲话,弘历让李怀玉取御用的活络药酒,一会儿让雁儿带回去,这几天都记得帮玹玗涂。 这些书越看越乏味,又见弘历继续写东西,玹玗索性帮着研墨。 直到起更,弘历突然对玹玗说,想到昨夜打翻的冷暖玉棋子都扔在盒子里,让她去后室分拣出来。 其实,玹玗和雁儿进后室互换了身上的衣服,已小太监的装扮,跟着李怀玉偷偷从养心殿后面的吉祥门离开,往天穹宝殿去。 雁儿将棋子分拣完毕,捧了出来放在窗台上,以背对门而站,冒充玹玗低头研墨。 “簪在头上岂不方便。”因见雁儿手里拿着玹玗的木簪,研墨时也不便利,弘历才多问了一句。 “回皇上的话,女孩子的发簪不可以随意混着戴,何况奴才瞧着姑娘天天都戴着这支,应该是极为喜欢之物,所以更不敢往自己髻上簪。”雁儿低着头,轻声回答。 “放在朕这边。”弘历好奇地接过木簪,样式平平无奇,却是黄杨木的材质,比宫婢通用的桐木好太多,而且玹玗如此珍视,莫非是别人所赠。 看了许久,弘历也没发现问题,于是就搁在了一旁。 今夜,所有热闹都在慈宁宫,玹玗跟在李怀玉身后,走东一长街进端侧门,出基化门,经过钟粹宫和景阳宫到天穹宝殿,李怀玉候在钦昊门内的围房,玹玗自己去禅房见曼君。 “你竟然比老五先来。”曼君并不感到惊讶,只是淡然一笑,毫不隐瞒地说道:“正大光明后面的那一份是我让年希尧偷走的,但不在我这里,也不在年希尧那里。” 玹玗诧异地看着曼君,问道:“毁了?” “当然。”曼君点点头,神情十分平淡,看不出喜怒哀乐。“不毁掉,留下来做什么,难道要我帮助弘历解决麻烦吗?” “看来你是真的恨太后,竟然要皇上猜忌她一辈子,和她暗斗一辈子。”玹玗幽幽一叹,又问道:“以你的心思谋算,大可直接要了太后的命,何苦这样做,有意义吗?” “如果有一天,你的孩子被人设计害死,你就知道什么才是最深刻的报复。”说到此,曼君眼神变得森寒,切齿说道:“我要她活着,长命百岁的活着,却一生都没有亲情,没有爱情,孤寂的在人世无间煎熬。” “或许吧。”玹玗低低笑着,又叹道:“但我不会是深宫中的女人,也不会有这种体会。” “是吗?”曼君冷声一哼,直言问道:“那你今天为什么会站在这?” 玹玗沉默了半晌,才回答:“从我入宫以来,皇上就像大哥哥一样的护着我,难道我不该为他做些什么吗。” “你今天来,又是这身装扮,他应该是知道的。”曼君的脸上浮出不以为然的冷笑,“他若真当你是妹妹,为何要你卷入这趟浑水,你看看我住的这间禅房,眼熟吗?” 玹玗环顾四周,涴秀当初去慈宁宫,就是用这间禅房下的密道。 难道…… 不敢继续往下想,但是她确定,弘历不会利用她。 第303章 虹丝错 天穹宝殿不适合久留,不到半盏茶的时间,玹玗就匆匆离开侧殿。 「弘历借修葺之名,封闭六宫和撷芳殿的密道入口,只留这间禅房下通往慈宁宫的密道,你觉得他为什么这样做?」 回养心殿的路上,北风在耳畔呼啸,却无法刮走曼君这徘徊不去的声音。 在此之前,玹玗已经知道弘历和毓媞之间的心结,养母的恩情不能不顾,姨母的血债也不能不理。父母恩怨的孝与不孝刚刚了结,面对这几乎相同的情况,他也只能用相同的态度处理,所以他放过曼君就不止是顾及到弘昼的想法,也不仅是因弘时之死而心有愧欠,更多原因是想留下一颗怀恨的棋子,做他想做却不能做的事情。 取人性命却不让自己的双手染血,弘历城府之深更盛雍正帝,但那又如何呢? 玹玗唇边溢出轻忽的笑,她也并非什么纯良之人,岂会在乎这些。且她从小就学着揣摩人心,跟着霂颻的那段日子,此道又更为精进。 弘历待她的真诚不是一言半语就能挑拨,但曼君的刻意之言也并非坏意,可面对那又一次的提醒,她却选择了闪避,天穹宝殿以后都不想再去。 进遵义门之前,玹玗和李怀玉先绕到内御膳房张罗了宵夜,回到养心殿李怀玉又打发了其他人出去。 弘历也不急着问话,让玹玗和雁儿先把衣服换回来,自己退到后室去。李怀玉关上前后室之间的门,才悄悄对他说,玹玗从天穹宝殿出来时脸色有些不对。 “只是让你在皇上跟前研墨,怎么全身都是汗。”碰到雁儿湿湿的掌心,玹玗忍不住轻声笑道:“皇上又不凶,以前常常来往兰丛轩,也不见你这般胆小。” “那是对你和格格,我只是个奴才,岂能相提并论。”雁儿可怜兮兮地说道:“而且我是冒充你站在那边,害怕你会被人察觉,又担心自己会被识破,现在心还猛跳呢。” 玹玗轻声一笑,说道:“我还希望你能露出些破绽呢。” “贵妃娘娘为人也不坏,虽然是她设计气死哲妃,可永璜有他庇护不是也挺好。”雁儿先散去自己的发髻,匆匆编成辫子,又帮玹玗梳头。“而且她一心向着皇上,和你也没有冲突,何苦为了已死之人跟她作对?” “就算我不对付她,她也已经开始对付我了,还是在借娴妃之手。”玹玗冷冷一勾嘴角,说道:“表面上看着她与我无仇无怨,可她的那张网中,都是和我有旧怨的人。” 鄂尔泰的二儿子继娶了佩兰的亲妹妹,高家和鄂尔泰一家就成了亲戚,而鄂尔泰的原配妻子又是和贵太妃的本家亲戚。 佩兰能协助毓媞伪造遗诏,大事得成后,立刻借甯馨为挡箭牌,开始渐渐疏远毓媞,其行事滴水不漏,可见是个深谋远虑之人。 鄂尔泰一党迟早会被弘历剪除,佩兰明白这是不可变的事实,但必须得想法子让鄂尔泰全身而退,才不会牵连到高家。玹玗和鄂尔泰之间的仇恨,弘历对玹玗的情感,让她深知玹玗不能留,所以早早就对荃蕙走出那步棋。玹玗活着,能帮她把永璜推到弘历跟前,建立日后争夺储君之位的根基。若哪一天玹玗死了,鄂尔泰倒台时,就少了个煽风点火落井下石之人,且和贵太妃有抚养弘历的情分,只要出面帮鄂尔泰说些好话,一切就不会有太大问题。而她由始至终都置身事外,非但没人能挑出她的毛病,还能在弘历面前留下不插手政事,不袒护亲戚的美名。 “好像我和莲子都是被贵妃娘娘安排在乾西五所,难道是有什么用意?”雁儿也觉出其中的问题,而且娴妃身边的余嬷嬷故意弄毁玹玗的两幅画,确有些莫名其妙。 “这里可不是说事的地方,等回去以后,我再慢慢讲给你听。”她们俩的声音都很轻微,但玹玗还是害怕弘历会听到,她和佩兰都在顾虑弘历的感受,所以佩兰选择把荃蕙当刀子使,而她则要毓媞那柄利刃。 俩人在前室低语,弘历只能听到她们浅浅的笑声,反正看时辰离慈宁宫散戏还早,所以他也不催促,他坐在后室悠闲品着茶,眼底慢慢透出淡淡笑意,他希望玹玗的生活就如这样,在他的守护下,像上三旗的贵族千金般无忧无虑。 可是玹玗却因为他,一步步走向宫廷斗争,这让他莫名的感到害怕。 若他不是君王,可将她时时刻刻留在身边护着,而今他站在权力之巅,成为天下万民所关注的目标,他的羽翼下反而藏不住任何人,要她安全,又不放她离宫,就只有让她成长为能与他并肩而站,看得清前朝的波谲,掌控得住后宫云诡的女人。 但这和他最初的想法却完全背道而驰,想要她简单快乐,可又不舍得放手,而把她留在深宫,又能给她什么呢? 只有永无止境的后宫争斗…… 忽然,正殿门外的小太监高声通报:“娴妃娘娘驾到。” 弘历眸色一凛,起身快步走到西暖阁,坐在勤政亲贤的题匾下,随手翻开一本奏折。 “臣妾参见皇上。”荃蕙独自入内,陪她前来的秋月只能候在西暖阁门外。 弘历微微侧头,冷眼看着她,问道:“你也不懂宫规吗?” 淡淡的一句,语气并无半分严厉,却冰冷的寒透人心。 温室内,玹玗和雁儿对望一眼,都不由得轻叹,真不知荃蕙现在是怎样的表情。 虽然按照宫中规矩,没有传召妃嫔不能擅自前来养心殿,但怎么说都是夫妻,这些日子久未相见,从慈宁宫到此又近,为表达相思之意而前来请安实属人之常情,就算不能和颜悦色,也不该如此冷漠对待。 荃蕙窘色地抿了抿嘴,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回答:“臣妾知错,只是想过来请安而已。” 悄然抬眸,眼前这个气宇非凡的男人是权倾天下的君王,却也是她的夫君,可他们之间似乎从未有过郎情妾意的缱绻,即便是床笫之事都恪守着规矩。 她被冷落了多久? 是迁入承乾宫之前,还是弘历登基之前……居然久得她都忘了。 以前弘历还是亲王时,就算不陪她用膳,不入她阁中安置,但隔三差五总能见着面。可从雍正帝驾崩之后,除了今天之外,就仅在大封六宫谢恩之日于慈宁宫近距离见过弘历一面,这么久以来没有关心问候也罢了,但为何连一个笑脸也不肯给她。 “今日乃太后寿辰,你平时最知尽孝,现在怎么反倒不懂事起来。”弘历将视线移回奏折上,漠然发下逐客令,说道:“已经请过安,你可以去慈宁宫继续听戏,或是会承乾宫早些休息。” 紫禁城内没有特定的冷宫,但红墙之内的每一所院落都有可能成为冷宫,于荃蕙而言,从她被封娴妃那刻起,承乾宫就是她的冷宫。 弘历冷漠的样子玹玗也见识过,他真的可以做到当眼前人透明不存在,因而能猜到荃蕙此刻的尴尬,虽然她和雁儿的衣服已经换过来,却也不好出去令荃蕙更加难堪。 “我就说皇上很吓人吧。”温室内,雁儿贴在玹玗耳边说道:“只有对你和格格,才总是满满笑意,我在乾西五所的时候,从没见过皇上给娴妃娘娘真正的笑脸。” “听起来是挺可怜的。”玹玗露出怜悯的神情,转而又笑道:“不过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何况那是夫妻之间的事,咱们还是少八卦。” “在乾西五所的那段时间,我觉得娴妃娘娘还好,可是她身边那个余嬷嬷坏心眼,你的两幅画就是她毁的,莲子也整日受她打骂。”雁儿呢喃细语,轻叹道:“不知道莲子现在如何,东六宫平日我们也不过去,想照应都难。” “事情总要一件件办,先安排了青露和汀草,再把莲子从承乾宫捞出来。”玹玗淡淡一笑,求之不得余嬷嬷继续打骂莲子,她也好一举两得。“瑞喜在宫里的人脉广,明日永璜去箭亭练习骑射,你悄悄去找瑞喜,问他认不认识承乾宫的人,打听着莲子的近况。” “好,我明天就办。”两人嘀咕了半晌,却没听到外面有说话的声音,雁儿好奇地自语:“是不是走了,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玹玗也好奇,毕竟她和雁儿不能总躲着,于是悄悄拨开门帘探头窥视。 西暖阁烛光明亮,弘历低头看着折子,荃蕙轻咬嘴唇立在一旁,手里好像捏着什么东西,缓缓抬眼看着弘历,不甘心就此转身离开。 这样僵着也不是办法,但她此刻出去,荃蕙的脸面还往哪搁啊! 幸而此时内御膳房送宵夜过来,在明间候着的李怀玉也寻到了机会,上前来问宵夜摆在何处。 “摆到后殿去。”弘历没有起身,冷眼瞥着荃蕙,问道:“你还有事吗?” “是。”荃蕙蚊子般的应了一声,幽幽敛下眼眸,纤长的睫毛不停轻颤着,缓缓伸出手,递上一个绣金龙纹的荷包,怯声怯气地说道:“臣妾见皇上依然佩戴这那个旧的蟒纹绣荷包,所以特地绣制了一个金龙盘云荷包献上。” “放下吧。”弘历没有伸手去接,只是淡淡的看了一眼,又道:“此等小事以后让你宫里的首领太监呈递就可以了。” 而荃蕙的言语和弘历的态度,却让玹玗微微一愣。又想起之前李怀玉所说,让她不用瞎忙,寝室看到的那些香囊与荷包,因为是甯馨和佩兰所缝制,弘历才会放在木匣中,置于衣橱里,但平日从来不佩戴。 蟒纹绣荷包,难道是她当年拜师时,所绣的那个? 这件事她自己都忘了,也从未留心过弘历平日佩戴着什么,竟不想区区一个荷包,他会留到现在。 莫非他一直戴在身上…… 抬眸望去,却不经意的与弘历四目相对,一时间思绪繁杂难理,心怦然乱跳着。 玹玗猛然松手放下门帘,往后退了一步,无意中踩到了雁儿的脚,雁儿又不小心撞上身后的黑漆嵌螺钿高脚香几,松柏盆景因此落地。 温室里传出的哐啷声也引起荃蕙的注意,好奇地望向西墙靠北挂着锦帘那扇通往温室的门,然后又疑惑地看着弘历,心里多少猜到温室内的人是谁。 “玹玗,怎么回事?”弘历眉心一蹙,可声音中并没有不悦,反而流露出担忧。 玹玗懊恼的一闭眼,这下梁子结大了,明天指不定会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流言传出,多话的罪名还得扣在她头上。 让雁儿别出声,她低低应了弘历,才垂着头走出去,先向荃蕙行了礼,然后解释道:“回皇上的话,整理书架的时候不小心碰倒高几,松柏盆景掉落在地,砸坏了。” 弘历轻声一叹,柔声问道:“有没有伤到你?” “没有。”玹玗摇了摇头,“但那盆景得传花房的人瞧瞧,看还能不能救得活。” 弘历淡淡应了,唤李怀玉进去打扫,又对玹玗说道:“准备了宵夜,一起去用些,免得你饿着肚子回去,太后又要责怪我这个做兄长的苛待你。” 荃蕙明白这话是在说给她听,在眼角泛出泪光的瞬间,对弘历微微屈膝,强压着满心的委屈,简单吐出四个字,“臣妾告退。” 玹玗望着荃蕙远去的背影,心中隐隐觉得不是滋味,弘历对她也太绝情了。 “想什么呢?”弘历望着她,若换了别的女孩,恐怕会说些责怪他无情的话。 “指不定明天养心殿的事情传出去,娴妃娘娘会以为是我多嘴。”玹玗怏怏一叹。 这个答案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仅此而已?” “不然呢?”玹玗浅笑着反问,“其他的好像与我无管,何苦多管闲事。” 弘历眸底的笑意加深,轻轻在她脸颊上拧了一下,拉着她往后面寝殿而去。 第304章 桥涂孤 慈宁宫永远能在第一时间掌握养心殿的动态,不过就在毓媞寿辰第二日,弘历便于早朝宣称:弘时因年少无知,性情放纵行事不慎,先帝特加严惩只为使知儆戒,今弘时已故多年,念及兄弟情谊,遂欲追复其宗籍,幼殇独子永珅仍收入谱牒之内。 早朝为散,消息就传到慈宁宫,至此玹玗便知弘历是何等滴水不漏,哪怕昨晚被人发现有养心殿小太监偷偷前去天穹宝殿,事情也有了最合理的解释,就算毓媞心思再深沉,也不会怀疑是玹玗站在弘历那边,并暗中勾结曼君另有所谋。 前朝的动态只有个别人感兴趣,奴才们望风当差,他们之间的议论还是多与后宫有关。 荃蕙去养心殿请安,结果被冷言打发碰了一鼻子灰的事情,天还未大亮就在宫里沸沸扬扬的传开,连远在西什库当差的奴才都已听说,其中难免穿凿附会。 有心人故意散布流言只为种下怨恨,所以紫禁城内奴才们传话从来不带出处,但荃蕙被弘历冷待之事,虽然众说纷纭且越传越烈,但议论时都说是听内御膳房传出的消息。 承乾宫内,冷冷清清一片寂寥,荃蕙彻夜难眠,在窗前一直站到天明。 也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害怕黑暗,每每暮色降临,就会在寝殿内点满烛光且彻夜通明,却永远照不亮她的心。 冰凉的心里只有失意和落寞,望着仅她独居的承乾宫,萧索让偌大的庭院仿佛死城。 看着曾经活泼开朗的荃蕙,日渐憔悴,神情变得恍惚萎顿,余嬷嬷的心像被刀剜一样的疼,苦口婆心地劝道:“小姐,你何苦作践自己的身子,那不过是个罪臣之女,宫里上下也只敢喊她一声姑娘,连格格都算不上。” 当初毓媞宣布玹玗乃敦肃皇贵妃的义女,有雍正帝亲赐的金项圈为证,对此弘历没有反驳,宫中奴才便已视玹玗为格格,只是玹玗乃逆臣之女,所以当面只称之为姑娘。 “逆臣之女……”荃蕙两眼呆滞地低喃,脑海中浮现出好多画面,弘历的宠溺玹玗能轻易得到,而且却求不来半分温存。“你说,她究竟有什么魔力,太后宠着她,皇上也宠着她,就连我得到这个体面的封号,都要谢谢她……” “那是太后的吩咐,我冷眼瞧着,太后未必是真宠她。”余嬷嬷关上窗户,将荃蕙拉到暖阁中,为其披上棉被,又斟了杯热茶递上去,却发现荃蕙双手冰凉,可额头却在发烫。 余嬷嬷心中一紧,连忙吩咐秋月去请旨传太医,又打发人去养心殿通知弘历,但愿他能念在荃蕙生病,专程前来探望。 “不要!”荃蕙突然发疯一样拦下小宫婢,悲切的对余嬷嬷吼道:“不要去叫皇上,他如果来了,看到我这副模样,一定会更讨厌我的。” “想来娘娘是病糊涂了,奴才还是去烧热水,准备巾帕给娘娘敷一敷。”小宫婢见此状况,机灵巧妙的避开了是非。 “皇上不会来的,昨夜在养心殿,他连个正眼都没有。”荃蕙呆坐在炕上,兀自喃言道:“还记不记得,有一次我去芝兰室,只是碰了碰他案桌上的一个玻璃盒,结果就被他厉声呵斥赶了出去。昨天玹玗弄倒高几,摔坏了整个盆景,皇上一句重话都没有,只关心她有没有伤着,皇上望着她的眼神好温暖……” 余嬷嬷连忙宽慰道:“那丫头不过是仗着她母亲旧日在宫中留下的人情,但怎么说她都是个奴才,你是皇上的妃子,是高高在上的娘娘,理会那个小丫头做什么,再过两年太后就会把她嫁出去的。” “如果皇上要把她留在宫里呢?”荃蕙睁大的双眼中,满满尽是委屈。 余嬷嬷眼神一寒,冷声道:“有我在,不会让那小妖精留在皇上身边,不用担心。” 荃蕙木讷地点点头,其实余嬷嬷在说什么,她可能半句都没听清。 而慈宁宫三所殿,玹玗倒是安稳的睡了一夜,但醒来后仍感到全身乏力,还察觉褥子上有些湿润,掀开被单只见身下已染出一片殷红。 涴秀和雁儿都比她年长,对此现象她早已了解,所以并不慌张,只吩咐秋荷去准备所需物品,然后烧热水供她洁身。 得知此事,雁儿托郑妈妈送永璜去上书房,翻出一套全新的庚信布给玹玗暂用,又让秋荷先去毓媞那边回话,玹玗身边由她照应足以。 听闻玹玗天葵花开,毓媞虽略微诧异,却不觉得惊讶,毕竟是出生大户人家的千金,从小都是吃的好东西,即使在宫中委屈过一年半载,可跟着涴秀之后还不是人参燕窝的养着,自然比穷苦人家的孩子长得快些。 没有指派宫中的老嬷嬷传教,毓媞亲自到三所殿,虽知玹玗事事都懂,还是交代下庚信期间要注意的问题,并叮嘱现在天气冷,这几日就在房中养着不要外出。之后又让雁儿去内务府报备,更下懿旨以后玹玗在这项上的用度,必要和公主相同。 女孩子长成,事情就会比往常多些,偏玹玗身边只有一个秋荷照应,毓媞就让雁儿先兼顾着,等这几日过去后,再让玹玗自己去内务府挑选合心意的宫婢。 和毓媞闲聊了许久,却半句不问养心殿那边的安排,宫里关于荃蕙的流言传得正盛,难得老天眷顾让她避开风头浪尖,又有太后发话要她少出走动,她就索性养尊处优,不肯轻易踏出房门半步。 她虽不出门,可小院倒是热闹,除了承乾宫以外,其他宫院的妃嫔都有送礼,全是些香料和香粉,其中储秀宫所赠当然是上品,甯馨还以长姐的姿态对她说了好些话。 而弘历则是让李怀玉抬来一箱书,经史子集、诗词歌赋各类都有,是供她打发时间。只有弘昼送来的东西让她又羞又气,一篮子大红枣,让她当茶泡水喝。 “雁儿,都过去五天了,小玉子究竟有没有找到我的木簪。”玹玗沐浴在药香汤中,撕着水面上漂着的玫瑰花,那簪子里面藏有三根银针,是年希尧给她保命所用,这么多天过去,恐怕弘历已经看出门道。 “我记得皇上那天就随手往窗台一放,要不是娴妃娘娘突然到访,我也不会忘了提醒你,哪知后来又闹出动静,皇上带你去用宵夜,我就赶紧跟着小玉子离开了。”雁儿又往浴盆里添入一些香粉,笑着问道:“你也是第二天才想起来,我见你一直戴着,莫非是哪个青梅竹马送的?” “真没闲情和你贫嘴。”玹玗深深叹了口气,简单说了木簪的来历和用途,又道:“簪子在皇上手中也无所谓,只怕被其他人捡了去,那可是会惹出大麻烦。” “要不直接让小玉子去问皇上?”雁儿浴袍拿给玹玗穿上,拨旺了碳爖,才转身去取润体膏。“就算打扫的奴才看见,也该想到是你的东西,会先交给小玉子,既然他那边没有,说不定就是被皇上收起来了。” “如果是被储秀宫安排的人捡到了呢。”玹玗心烦也没顾得上细看,由着雁儿帮她涂抹后肩,可一抹上就觉得皮肤微微刺痛,连忙让雁儿把润体膏拭去,只见那块皮肤已经红肿。“这东西是哪里来的?” “我的手没事啊?”雁儿惊讶地拿起瓷罐,这几天送礼的人多,但都是些不起眼的小东西,她也用不着登记入册,更想不到会有人害玹玗。“这东西香味浓郁,瓷罐也十分精致,应该是储秀宫送来的,可皇后和贵妃没必要这样做吧。” “这里面应该是加入了少量蛇毒,只因为我的皮肤特别敏感,才会立刻出现反应。”玹玗指着炕桌上的茶盏,说道:“你赶紧去拿绿茶把手洗尽,然后让小安子去把瑞喜找来,这东西里面究竟还有什么,得让他来分辨。” 雁儿先分出半盏绿茶冲洗了玹玗的后肩,然后洗净了自己的双手,又用茶叶搓了搓,才避开秋荷悄悄去吩咐小安子,只说是玹玗手上沾染了水仙花茎的汁液有些红肿,让瑞喜过来看看有没有缓解的法子。 空气中凝结了紧张的气氛,玹玗把玩着手中的瓷罐子,这几天送礼的人和她都没恩怨,承乾宫没人来过,宁寿宫那边更没有可能,那究竟是谁要害她呢? 储秀宫中,甯馨和她没有半点仇怨,虽然这次探望是故意要提醒她,如今已是大姑娘,不可像先前那样自由出入养心殿,以免有损女儿家名声,但依着甯馨的脾性,若弘历真是要留她在深宫,做为正妻者绝不会嫉妒,反会帮着张罗;至于佩兰固然要对付她,但不会急在这一时半刻,毕竟永璜还没在弘历面前站稳脚,何况如此愚蠢的手法,也不符合其深沉内敛的本性。 雁儿双拳紧握,神情紧绷的盯着瑞喜,催问道:“看出什么问题没?” “这东西不会要人命,但天长日久下来,可能会让你的皮肤溃烂,还找不到医治的方法。”瑞喜把润体膏涂抹在自己手上试了试,又细细闻了闻香味,不能十分确定香料的成份,但麝香和冰片是一定有,而混入的并非蛇毒,乃是轻微的蝎毒。 “最近可有宫中的人领取过这两种香料?”玹玗敛眸思考着,麝香和冰片都是精贵香料,尤其是麝香,便是领取少许配制牙粉,御药房也会详细留底。 “没有。”瑞喜摇摇头。 “雁儿冲口问道:会不会有人偷偷拿了些?” “绝对不可能,去年五月节前李贵宝刚升御药房总管,存放名贵药材的库房,只他有钥匙别人进不去。”瑞喜细细的回想着,宫里每年五月节前后采办香料,各宫所需都是份例存着,雍正朝后宫妃嫔少,紫禁城中配用这样上等香料只有毓媞和曼君,可毓媞是去年末前往碧云寺,内务府就划掉毓媞的份例,只采办了供雍正帝和曼君所需的香料药饵。“不过细想起来却有值得怀疑之处,当今皇上登基之前,重华宫那边的用度可不归我们管,都是他们自己采办,而且据说娴妃大婚的妆奁中就有不少稀贵药材。” “就算是娴妃所为,那蝎毒又是何处得来?”玹玗微微蹙眉,就为养心殿失了颜面,这未免也太小心眼。“娴妃那个人心高气傲,不像会玩这样的手段。” 雁儿撇了撇嘴,提醒道:“可娴妃身边还有个老巫婆。” “那个老太婆倒是有可能做这事。”瑞喜立刻赞同地点点头,又道:“我听说她无儿无女,把娴妃当亲女儿一样的护着,和正房夫人关系极好,以前讷尔布大人有好几房侍妾,都死得莫名其妙,据说都是她帮着暗中下手处理。” 玹玗和雁儿对望了一眼,诧异地问道:“哪里听来的?” “升平署总管的对食夫人就是那拉府的包衣,我从她们那边听来的。”瑞喜记得上次“闲妃”传闻最盛时,他正好去给升平署总管送药,两人喝酒的时候闲谈到那拉府的事情。 “没有证据什么都做不了,你们也都暂时保密,以免让皇上心烦。”玹玗幽幽一叹,又指着雁儿说道:“尤其是你,在小玉子面前可要把嘴管住了。” “知道啦!”雁儿笑了笑,又气不平地问:“此事就这么算了?” “这件事谁说了算还不一定呢。”玹玗举起手中的小瓷罐,嘴角勾出邪邪的浅笑,摇摇头说道:“瑞喜,让你的兄弟盯着余嬷嬷,她若再为难莲子,我就提前把事情解决掉。” 反正这种毒少许不伤身,那索性就让她好好利用,以承乾宫现在的光景还敢惹事,既已自掘坟墓躺了进去,她也不介意添上一抔土。 第305章 寒夜幽 霜染庭芳,寒凝珠露,月华盈满宫阙。 暖帐浮香,如许桂花谁撷。 夜阑干、宿未成眠,更漏长、闲书几页。 情怯,问牵思何起,锁心玉珏。 幽叹仇峦嶂叠,况紫禁深怨,誓言难灭。 红烛渐残,恰似泪枯啼血。 女儿意、琴瑟孤弦,君子念、篁竹笛说。 缘孽,慨凡尘落寞,将心谱写。 …… 暖帐内桂香萦漫,玹玗唇角噙着淡笑,纤指拈起木盒里的点点花黄,数出三百六十五朵放到玉奁内。 起更后,瑞喜刚走没一会儿,李怀玉就送来了这盒桂花,只说是弘历的吩咐,虽没讲缘由为何,但她心里却是清楚。 雁儿把琴放回条案,灭掉次间的红烛,撩开暖帐不忍轻笑道:“二更的钟鼓都响了,你还不算睡,这桂花本是皇上赔给你做糕点和熏香所用,你倒是拿它来数更点,都被你玩坏了,我还怎么拿来做食材?” “小玉子在我面前都守口如瓶,对你竟是知无不言。”玹玗浅浅一笑,眼底只有愉悦,不见半分幽怨。“我只用这一奁来制香,其它都拿去吧。” 被人暗算设计固然可恨,但她从小就知道红墙之内的日子便是如此,自不会形于颜色。筹谋应对费神伤心,幽幽深宫凝魂寒魄,能得暖意顾念是福气,可惜这份牵绊太过沉重。 刚才她抚琴寄念,竟然隐约听到有笛音相伴,这所小院近邻养心殿,应该不是幻觉,且那节奏与中秋夜在碧云寺所闻一样。 既进退两难,那就贪念的接受一切,因为最后的一条路早已被堵死,再随缘而受也不可能逾越誓言底线。 “你会不知道,宫里的奴才永远都是消息相通,不然怎么当差。”雁儿先把整盒桂花拿去存好,将玉奁里的桂花装入布袋,然后放置于锦盒中。“太后不喜用香,上次瑞喜配制的百花锦绣还剩下好多,你也少好熏香,存这么多香花又是要制什么?” “还有几个月就是皇后过第一个百鸟朝凤的生辰,且是在乾隆元年,虽说不会大庆,但后宫的中礼数也不可少,珠宝玉器我可送不起,不过皇后喜欢制香,所以我送‘国色天香’为贺礼。”玹玗嘴角微扬却并无笑意,毓媞和甯馨在后宫暗争权势,她的棋盘上必须保持平衡,总不能事事都靠着弘历。 “我在乾西五所时也听说过皇后喜欢制香,皇上不仅为其搜罗各类配方和稀罕香料,还曾于大雪天里陪皇后剪梅蕊制香呢。”这些都是从李怀玉那听来,雁儿也只是随口说说。“可是之前我冷眼看着,皇上和皇后更像是君臣,不似那种甜蜜夫妻。” “你哪里知道,无论日后宫中有多少妃嫔,皇上身边只有三个女人的地位永远不会动摇。”玹玗微敛眼眸,在撷芳殿的那段日子确实让她学到很多,霂颻更把宫中所有的事情详细讲述给她听,让她真正学会观人入微。“皇后幼时就已经被先帝看中,十三岁那年就指婚给了皇上,只因雍正朝初期政局混乱,所以一直拖到雍正五年才举行大婚,那年皇后十五岁,皇上十七岁,虽算不得青梅竹马,但皇后聪慧睿智,确实能让男人一见倾心。” “还有两位就是贵妃,和已故的哲妃?”雁儿宽衣入帐,这几日她都留宿在玹玗的寝室,姐妹私语毫无避讳。 玹玗微微点头,也侧身躺下,又继续说道:“哲妃是皇上的第一个女人,也是唯一不在皇上面前耍心眼的女人,她虽捻酸小性,但喜怒形于色,能让皇上觉得放心。若不是太后插手,又要顾忌娴妃的颜面,皇上是要追封她为哲贵妃。” 可是又有什么意义。 敏芝凄凉的死在圆明园,最后只得到弘历的一场眼泪,和已无意义的封号。 “那贵妃呢?”雁儿打了哈欠,蹙眉问道:“这段时间听你说了那么多,贵妃娘娘心思深重,皇上又为什么会那样宠爱她。” 玹玗轻声一笑,说道:“贵妃比皇上年长四岁,我额娘离宫之后,就是她在照顾皇上,陪伴皇上经历过一段最危险的时光。皇上知道她和太后的关系,却不会在意,毕竟她懂得如何取舍,怎样在对的时间下,做出正确的抉择。” “所以你才只能防着她,不能直接对付她。”睡意渐浓,雁儿含糊地说道:“我怎么觉得,在皇上的心里,你也是不可动摇的。” “那是我额娘留下来的恩情。”从踏入紫禁城的那一天起,母亲当年种下的恩与怨,就到果熟之时,甘甜苦涩难分难辩。 如今弘历待她固然不凡,但若少了母亲留下的恩情种子,就不会有牵念萌芽。 玹玗轻忽一笑,转念问道:“刚才我们明明在说你和小玉子,怎么被你扯开话题了?” 半晌也没有等到回答,耳畔却听到均匀的呼吸声,玹玗转身一看,雁儿竟然已经睡着。偏偏她这几日没有出屋,虽已夜深却毫无倦意。 蹑手蹑脚下床,从妆奁的暗格中取出那支双蝶芙蓉银簪,静静地看了许久,然后翻出诗册留下心言。在窗前望着那清华的上弦月,直到三更方才浅寐半个多时辰,早起后煮好枸杞桂花茶,亲自捧去向毓媞请安。 玹玗笑盈盈到寝殿内,伺候毓媞盥洗完毕,将桂花茶奉上,“昨日听秋华姐姐说太后有几声轻咳,却不肯传御医服药,所以我就煮了桂花枸杞茶,既能舒缓喉咙,又能化痰止咳,还有养颜美容之效。” 毓媞接过来茶盏,先看茶汤的颜色,又嗅过茶香,问道:“怎么不见桂花?” “桂花放在枸杞里面。”玹玗取来银签子,挑出一粒枸杞剖开,当中藏有三朵桂花。“以银签子把桂花塞入洗净的枸杞中,然后置于瓷碗内,用乌楠木炭文火熬煮。” “香味馨然,茶汤入口甜润而不涩。”毓媞小啜了一口,赞道:“哀家身边就数你心细,也肯费心思。” “太后这么说,可是委屈了秋华姐姐。慈宁宫差事多人手不足,此种细碎工夫,她们就是有心想做,也没那些时间啊。”玹玗微笑着柔声说道:“而且是秋华姐姐担心太后的身体,所以专门与我商量,看怎么能哄着太后吃药。” “并非哀家讳疾忌医,只是习惯由杨宇轩料理身子,不愿意尝试其他御医的药方。”毓媞眸光深敛,又喝了两口茶,浅笑道:“不过今日之后,慈宁宫会多个能陪哀家说话的人,你也不用整日在哀家面前立规矩。” 毓媞在深宫争斗一辈子,对医药最为谨慎,除了杨宇轩是不会接受其他大夫。 玹玗明白其中之理,遂不在此问题上纠缠,而是眼珠一转,将话题放在那后半句话,问道:“莫非太后是要把童姨接入宫中?” “嗯,乐姗住在佛寺难免孤寂,且哀家也想有个伴。”毓媞微微一点头,叹道:“皇帝登基后,安亲王府因为顾及着哀家,所以专程派人去碧云寺接她回去,但她说什么都不愿意,所以哀家就派人去问她愿不愿入宫。” “原来二所殿是留给童姨居住。”玹玗在心中深叹,养心殿的差事她是避不开了,可面对毓媞还得笑脸盈盈。“那以后又有口福了,童姨做的菜有家的味道。” “有乐姗在哀家身边,六宫请安的时候你也可以避开,免得皇帝又问你话,你只要乖乖做好妹妹,让皇帝宠着就行了。”屏退左右,毓媞拉着玹玗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哀家要你多把精力放在养心殿,并非是想你去监视皇帝,哀家也没有理由控制皇帝,只是皇帝年轻,害怕养心殿再出妖精。” “太后苦心,玹玗明白。”玹玗乖巧一笑,又低眸问道:“可之前是受罚,以后又用什么理由出入养心殿?” “皇后那天去探望你,想必是叮嘱了不少体统之类的话吧。”毓媞淡然勾起嘴角,也不必玹玗回答,就沉声说道:“无论宫里的人称呼你为格格,还是姑娘,你既为敦肃皇贵妃的义女,就是先帝的义女,是皇帝的义妹,谁敢乱传闲话,哀家定不会轻饶。” “是,玹玗一定会做个懂事的妹妹,替太后分忧。”玹玗笑着福了福身。 将玹玗拉到身边坐下,毓媞唤来于子安,让他把准备好的羊脂白玉柄马鞭拿来,笑道:“这是哀家送给你的成年礼。” “真漂亮!”玹玗爱不释手地抚摸着马鞭,又不禁颦眉叹道:“可惜在宫里用不上。” 毓媞拍了拍玹玗的脸蛋,笑道:“哀家知道涴秀将玉雪霜和将军都留给你了,且你和她一样都喜欢骑马,所以哀家已经下懿旨,许你在西华潭边遛马放鹰。” 玹玗欣喜,连忙磕头谢恩,又陪毓媞用过早膳,然后把煮茶之法仔细交给秋华。 辰时,皇后率六宫妃嫔前来请安,因为要商议小雪之日后宫女眷祭祀的事项,毓媞特许为贵人的雅容、璐瑶、芷蝶,和为常在的初涵入殿内。 玹玗之前收过众位妃嫔的礼,此时正好借感谢为由,亲自为她们奉茶,以观察她们的神情。但一轮下来,并未看出什么蹊跷,且荃蕙因病未来,事情暂不能就此下定论。 午后才去养心殿,玹玗犹豫着该怎么开口讨要木簪,可刚入殿内就见弘昼满脸坏笑的对她招手,无奈地一摇头,以为又要被调侃,却听弘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玹玗,跟朕来。”弘历指了指弘昼,示意其别乱说话。 寝室内,桂花盆景都已撤去,不过床头还留有一朵橘皮花。 玹玗径自取出便服,伺候更衣好像变成她负责的差事,李怀玉只是闲闲守在东次间。 以前她从不留意弘历身上的物件,今日发现他果然佩戴着那个蟒纹绣荷包,静静的笑意由眸底透出,却又声音低微地说道:“爷,蟒纹的确不适合,我见娴妃娘娘绣的那个金龙盘云荷包很是精细,不如换上吧?” 那无意中流露出的娇俏,不禁让弘历有片刻失神,默默取下荷包递给她,含笑道:“五爪金龙四爪蟒,过会儿让李怀玉帮你准备丝线,添绣上一爪就好,用惯了的东西,换来换去麻烦。” “哦。”玹玗点点头,说起荃蕙倒让她想着那罐混入蝎毒的润体膏,也不知荃蕙是真病还是装病,心念一转,问道:“听闻娴妃娘娘病了好几天,皇上可有过去探望?” 弘历凝眸望着她,默了一会,才笑道:“爷又不是大夫,能把她的病看好。” “不是大夫,却是良药,只可惜太难得。”玹玗摇头轻叹,幽幽低念白居易的《宫怨》后两句,“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 弘历淡然一笑,“之前不是说,不喜欢多管闲事吗?” “只是叹,又没有劝。”玹玗眸光流转,眼角眉梢都挂着浅愁,莞尔叹道:“以前总听额娘说帝妃最是心苦,其实并不能理解,进入紫禁城后亲眼所见,才知道何为宫怨。八旗女儿在闺中之所有尊贵的地位,就是因为有机会能成为帝妃,可高深红墙庭院寂,有几个是真正活出头脸的。” “急着想离开皇宫?”弘历声音很平淡,却蕴含着微微苦涩。 “从来都没想过要进入这片红墙。”玹玗抬头望着他,居然在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看到压抑的苍惶,让她心中泛起酸楚,缓缓低下头,极轻地说道:“可现在却不想离开。” “既然如此,就要细心收好,不可轻忽大意。”笑由心底溢出,弘历从枕下取出木簪,为她簪于髻上,柔声道:“前两天带出宫时,让外面的工匠雕上了芙蓉纹,你现在用得东西不可太简素。” 玹玗低低应了一声,弘历定然已经清楚木簪中的秘密,却又一次默认无视。 第306章 云风动 都说紫禁城中奴才的生死系于主子的一念喜怒,可主子的荣辱却被奴才的一双眼、一对耳、一张嘴、和一颗永远填不满的贪婪之心操控摆布着。 那日毓媞的一句话,无意中泄漏秋荷的举动,毕竟是钮祜禄家族的包衣,且太后这根高枝多少人想攀还够不上,岂能奢望她会忠心。 “姑娘今早不去养心殿?”见玹玗停笔,秋荷连忙递上手炉,可整理桌案时视线却在纸上微微停留。 “皇上昨夜安置在景仁宫,清早养心殿也没什么需要我帮着打点,且皇后娘娘那天语重心长说了一堆话,我还真能当耳旁风不成?”玹玗淡淡一笑,转身走到妆台前略施脂粉,随意捡了一朵鹅黄色的绢花,又挑了一件水绿色的冬衣。 “有太后护着姑娘,皇后娘娘也就只能说说而已。”秋荷试探性地说道:“姑娘是太后差派去照应养心殿,难道皇后还能有其他想法。” 玹玗眸色倏然冷凛,沉声问道:“你是太后的人,可若是我提点你,让你谨言慎行,你听是不听?” 秋荷怔了一下,目光闪烁地低下头,“奴才当然要听姑娘的提点。” “我只是在提醒你,有些大不敬的话,在我面前说是没什么,可要是养成了习惯,下次在别人面前也顺嘴溜了出来,是皇后娘娘的颜面重,还是你的小命重,你自己掂量。”警告的话音刚落,玹玗想到昨晚雁儿待会的消息,又旋即笑问:“年节前内服务要为宫婢裁剪新衣,你去量身了吗?” 半晌,秋荷才回过神,摇头道:“奴才还不得空,尚未去过。” “正好我要到内务府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来当差,你去向秋华告假,随我一起去吧。”玹玗的脸上挂着浅笑,俗话说响鼓无需重锤,对待秋荷只能暗示,否则直说便会落成话柄。 玹玗先到内务府,让秋荷去量身,自己则找会计司总管问话。 有当初为兰丛轩挑人的例子,会计司总管不敢造次,降颜屈体的对玹玗说,去年挑进宫的包衣不多,雍正帝驾崩又放了一批年近二十五包衣离宫,且六宫突然多出九位主子,略平头正脸的都分去六宫了,司里还留着几个粗笨的做针线活,但不知能否合玹玗心意。 会计司总管正奉承着玹玗,突然一个小太监急急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了两句,立刻弄得他眉头紧蹙。 “这一时之间也调不出人手,何况还得打听着上面的意思。”会计司总管侧头望了望玹玗,似有难言不好启齿,踌躇半晌,才满脸堆笑对她深深一作揖,问道:“有件事想请教姑娘,可不知道当不当问。” 玹玗眉梢微扬,徐徐笑道:“总管问便是,若我能答得上来,必定帮你解忧,若我答不上来,就全当没听过。” 会计司总管低声说道:“是这么个事,齐太妃病了,但天穹宝殿只有一个小文子伺候着,所以想让我新派两个宫婢过去,可是……” 雍正帝驾崩后,苏培盛削去督领侍之职,如今在雍和宫守灵,其徒弟小文子也不能继续在养心殿伺候,由年希尧做主调去天穹宝殿伺候曼君。 “宫里谁不知道,太后笃信佛理,又存心养性,以前和齐太妃轻如姐妹。”玹玗眉眸微敛,幽幽说道:“前日皇上任命和亲王管理内务府和御书处,会计司也在他过问的范围内,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若得罪和亲王,可不止丢差事那么简单。” 会计司总管也知道台面上的理,但他把不准太后的思脉,怎知玹玗又不肯明说。 迟疑着要不要直接问,又听外面有小太监训人。 “你们两个死东西,这衣服昨日就该送来,怎么拖到今天。” “可有人传话,是让今天送来。” “混账!自己耽误差事,还找这样荒唐的借口,我怎么不知道谁去传话啊!” 闻声,玹玗眼底透出深深的笑,撩开门帘向外探了探,问道:“哟,今天内务府还真热闹,那两个宫婢看着也挺可怜,是什么人啊?” “两个在浣衣司当差的辛者库人。”宫里几千奴才都归会计司管,身为总管也不可能记得每一个,何况是浣衣司专门负责清洗内监的衣物,地位最低的贱奴。 “这不是现成的人选吗?”见会计司总管神情淡然,玹玗确定他是真不记得青露和汀草,且向这样不起眼的小宫婢,平日也没人会去翻看她们的档案。“皇上登基后驱逐了所有僧道,天穹宝殿愈发荒凉,哪怕是院子房屋,也得有人打扫看守吧。” 会计司总管心领神会,打发两个最低贱的宫婢去伺候齐太妃,等同变向的折辱,正应了市井的一句粗话:武大郎玩夜猫子,什么人玩什么鸟。 秋荷量好尺寸过来时,小文子已经领着人离开,其实她很少往兰丛轩走动,就算面对面碰上,也未必能认出青露和汀草。 会计司总管亲自陪着玹玗去司里转了一圈,每个人都能被挑出毛病,其最大的理由还是长相问题,毕竟要在太后跟前走动,模样歪瓜裂枣或是贼眉鼠眼,恶心着她无所谓,惊了驾谁担当。 玹玗早已打听清楚,才肯来挑人,不过是做做样子给毓媞看。她宁可凡事劳累些,也不愿意多个摸不清底细的人在身边制造麻烦,谁知道是不是哪个人安排的眼线。 “奴才瞧着剩下那几个倒是可以当门神辟邪。”踏出会计司的大院,秋荷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怕是浣衣司里面的贱婢,都比她们有人样,姑娘还是委屈些日子,等明年五月节后再选人吧。” 淡然地瞥了秋荷一眼,玹玗要的就是这句话,现在是对着她说,晚些时候就会对着毓媞说。“你别笑话人家,那也是她们福气,不用入紫禁城伺候,是少了油水和好处,但只要自己不作死,就能平安熬到离宫之期。” 玹玗没有急着会慈宁宫,而是绕到羊房夹道胡同的御马圈,先去马厩看了看玉雪霜,又专门叫来小陆子和小尤子,问他们最近过得怎样,如果觉得在御马圈辛苦,她可以向太后求情,把他们调到慈宁宫当差。 小陆子和小尤子千恩万谢,但他们都觉得还是伺候马匹简单些,且已经习惯了外宫城的自由,所以宁愿少些俸禄和赏赐,也不愿意再回去了。 玹玗也不勉强,唤来御马圈的管事,打点了银子,嘱咐让小陆子和小尤子单照顾玉雪霜,其他的差事不用管。 御马圈管事推脱了半晌,还是将银子收下,连声谢过后,又说此前和亲王已经交代过,他也按照吩咐办了。 离开御马圈,又去了鹰鹞苑,没想到竟撞见了弘昼。 玹玗将小手指弯曲放入嘴里,一声嘹亮的口哨,海东青立刻飞落置她的肩头,那份量让她忍不住笑道:“五爷,将军再被你这样喂,怕是飞不起来了。” 蓦然回过头,弘昼调侃地笑道:“过两天五爷给你弄个鸟笛,女孩子家家别每次都用手指,有失典雅仪态。” “好啊。”玹玗盈盈笑道:“那我可要羊脂白玉做的,这才配得上太后送的马鞭。” “什么时候学会敲诈了。”弘昼拉长声叹道:“我能和太后比吗?想要羊脂白玉的鸟笛,回头找皇上要去,五爷可有不起。” “五爷骗谁呢?”玹玗娇俏一嘟嘴,斜睨着他,哼笑道:“如今五爷管着内务府的差事,皇上私库的钥匙都进你的口袋了,还会缺这么一只玉笛。不过是对我小家子,若是涴秀姐姐找你要,怕是玉山你都会想法子弄来的。” “皇上对你可是有求必应。”嘴上功夫弘昼永远不会输,毫不避讳地笑道:“你去皇上跟前撒个娇,别说玉山石,就是玉宇琼楼都会有。” 玹玗瞪了他一眼,又侧头瞄了瞄秋荷,娇斥道:“五爷,这话若传出去,可是想害死我啊?” 秋荷浅笑低眸,轻声说道:“奴才什么都没听见。” 玹玗还正欲和弘昼去一旁喝茶,只见欢子匆匆跑来,顾不得平顺气息,低声在弘昼耳边嘀咕了几句,竟让其脸色大变。 盯着看了玹玗半晌,弘昼沉重地一叹,“一起走,去养心殿。” “和我有关系吗?”莫名其妙就被拉着跑,玹玗难明就里地指着自己。 弘昼简单直接地回答:“让你去灭火,这次皇兄真是动大怒了。” 雍正朝暴风骤雨的吏治整顿,官员清廉国库充盈,建立军机处又进一步让皇帝掌握最大权力。但就算光明一片,也难逃灯下黑,鄂尔泰和张廷玉早已建筑了各自的堡垒,而弘历登基后的种种举措却让他们惊心不已,为保住自身安全,更是想方设法掣肘弘历,只要他们所制造的麻烦能难住这位年轻的皇帝,就更能巩固自己的地位。 雍正帝驾崩突然,虽然弘历已经做出许多应对,但还是难掩悠悠众口,且市面上的演绎小说穿凿附会,无论当中有多少真假,皇族颜面不容诋毁。 今日早朝鄂尔泰上奏,以查出制造谣言的幕后推手乃是张熙,和雍正六年意图拉拢岳钟琪,筹划推翻清廷的湖南秀才曾静颇有私交。 当年,以雍正帝的脾性,谋反之罪本应当凌迟处死或诛灭九族,可对曾静却用了其它方法。因为从雍正帝登基以来,就被众多质疑困扰:谋父、逼母、弑兄、夺妻、屠弟,诛忠、好谀、奸佞等。此刻再杀人已没有任何意义,他急于想做的是重塑自己的形象,驳斥民间对自己不利的谣言,遂下令将审讯曾静的记录整理成册,定名为《大义觉迷录》全国刊行,同时赦免曾静死罪,但要他到各地宣讲雍正帝圣德。 可这么多年下来,《大义觉迷录》无疑成了最大的笑话,在曾静的含沙射影的宣讲下,流言似乎渐渐坐实。 经鄂尔泰的手下查实,雍正帝死后,曾静积极联络胤禩旧党,恐和此次谣言脱不了干系。且鄂尔泰含沙射影,暗指曾静如此嚣张,皆因弘历宽仁轻纵政敌,又故意攀扯刚被释放的胤俄和胤祯,责其违背先帝遗命,才会造成现在的局面。 踏入养心殿,死寂般的静让人心底发寒,西暖阁动过道,李怀玉大气不敢出的守在勤政亲贤门外,紧闭的房门内风暴暗涌。 勤政亲贤后有一间佛堂,正常进入是要穿过勤政亲贤,从温室开在东墙上的门,靠北往一条过道入佛堂南侧仙楼下层。不过,在东过道北墙靠西的位置有扇窗户,可通往佛堂东南角的小室,躲在里面能听到勤政亲贤的一切动静。 玹玗胆颤心惊的和弘昼钻入佛堂小室,仅仅听到弘历对此事件的处理,可鄂尔泰却并不认同,还抬出雍正帝留下的谕旨反驳。 “皇上,以老臣之见,曾静乃一介布衣,如何能知晓宫廷秘事,定然有不轨之徒暗中操控。”听鄂尔泰的声音,好似自信满满能压制弘历。“且先帝宽恕曾静之时,留下圣谕:朕之子孙将来亦不得以其诋毁朕躬而追求杀戮。” “曾静大逆不道,虽置之极典,不足蔽其辜,乃我皇考,圣度如天,曲加宽宥,夫曾静之罪不减于吕留良,而我皇考于吕留良则明正典刑,于曾静则摒弃法外者,以留良谤议及于皇祖,而曾静止及于圣躬也。”弘历的语调森寒到极点,威不可犯。“今朕绍承大统,当遵皇考办理吕留良案之例,明正曾静之罪,诛叛逆之渠魁,泄臣民之公愤。” 弘历是要借此案树立权威,杀的是曾静和张熙,灭的却是鄂尔泰和张廷玉等雍正朝旧臣的嚣张气焰。 且这件案子,还并未就此了结。 第307章 疏明累 在曾静这件案子上,四位总理大臣意见分歧,才让弘历成功打压了鄂尔泰的嚣张气焰。胤禄、胤礼当然不愿意宗室再造打击,若弘历今日能对胤俄和胤祯下手,他朝就会如同雍正帝一般对他们下手。至于张廷玉,他与鄂尔泰互为政敌,但行事内敛,与其和弘历硬抗,不如望风而动。 因此,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鄂尔泰只能闭嘴。 弘历谕旨,着湖广督抚即行锁拿曾静和张熙,遴选干员解京候审,毋得疏纵泄露,其嫡属交于地方官严行看守候旨。 当年他已经对刊行《大义觉迷录》的做法颇有腹诽,俗话说解释便是掩饰,既已登上九五之尊的大位,就不应该自贬身价批驳一个书生所臆测的夺嫡故事,最终造成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结果。既对曾静治罪,此书也绝不可继续流传于世,故下诏禁毁,已颁行者严令收回,凡敢私藏者,以杀头灭身之罪论处。 对于鄂尔泰故意攀扯的胤俄和胤祯,弘历非但不与处置,反而下旨赏胤禩和胤禟子孙红带,恢复原名,收入玉牒,由宗人府另议应归并何旗,及拨赏多少产业养赡。 闻言,玹玗不禁眼圈一红,若世上真有鬼神之论,霂颻的在天之灵,今日之后应该再无牵挂,欣然归入轮回了吧。 不过圆明园中却还有一缕亡魂需要超度,可她该如何开口,向弘历请求此事呢? 所谓入土为安,是要了逝者的遗愿,生难同衾死同穴,可胤禩已按照满族旧习被火化,偷偷安放在天泰山慈善寺,没法完成八王夫妻共棺合葬的心愿,总不能再把晴岚也火化,骨灰置于同一金塔吧。 见到玹玗眸中的盈光,弘昼淡笑问道:“想什么呢?” “我想什么不重要,反正五爷的目的达到了。”玹玗拭去眼角的泪痕,唇畔绽出一个浅笑。“女儿家难免有小性的时候,玹玗也并非知书达礼到无嫉、无争、无怨、无恨的境界,却还算知道什么时候可以使性子,什么时候得体谅忍字心头一把刀。” 弘昼剑眉微蹙,手指托着下颚,观察着她脸上的细微变化,好奇在她的娇弱下究竟掩藏了多少睿智。“第一次听到皇兄下旨杀人,是什么感受?” 圣人有云:政宽则民慢,慢则纠之以猛。猛则民残,残则施之以宽。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 康熙朝末年诸事宽纵,国政几近废弛,贪腐蔓延乱象丛生;雍正朝实施酷烈严政,虽然重新稳固了大清根基,可上行下效更甚焉,天下狱案四起,轻罪重治,酷刑滥施,恶意忖度令官员惶惶难安,枭首戮尸让百姓怵目惊心。 而弘历天性温文尔雅,登基后实行宽仁之政,誓要做一个和雍正帝完全不同的皇帝。 春风化雨能尽得天下臣民之心,但宽仁也有尺度底线,《大义觉迷录》让皇室杀戮与朝廷争斗大白天下,无论雍正帝是以何种手段登上大宝,如今的皇帝已是弘历,若能弹劾雍正帝的统治合法性,也就能弹劾弘历的继承合法性,所以对此案弘历绝不会手软。 光靠谣言,曾静不可能反清复明,胤禩已故多年,以八王党的名义继续向雍正帝泼脏水并无意义。胤俄和胤祯刚刚被释放,胤祯至今仍住在福佑斋,几乎没有离开过外宫城,又如何能与曾静勾结,鄂尔泰故意攀扯,只是想借此掣肘弘历。 但这一团乱麻细细整理下来,能在曾静所制造的谣言中得利者,只有郑家庄的那位。 所以,无论鄂尔泰如何争辩反对,曾静都必死无疑,否则后患无穷。 玹玗微敛的幽眸中藏着一丝笑意,弘历曾数次提醒过她敛慧,何况事关朝堂政务,就算看得透也得装傻,更是什么感受都不可以有。“我虽不才,却也读过些史书典籍,千百年来为君者手握生杀予夺大权,历朝历代哪位君主不曾下旨杀人,能有什么感受?” “书上那些死人八竿子打不着,皇兄对你而言应该不同吧?”弘昼已经听到有脚步声靠近,所以才刻意追问。 四位总理大臣离开后,李怀玉就赶紧回禀,因为见到弘历动大气,所以让欢子去鹰鹞苑请弘昼,不曾想玹玗也一起前来,还和弘昼钻窗户进入佛堂。 在弘昼的瞳眸上见到弘历的身影,玹玗怯怯地转过身,脸上堆满心虚的笑。 “想问什么,去温室坐着说吧。”弘历的表情依旧僵硬,眼中却没有怒意,语气更是满满的无奈,对玹玗说道:“以后在养心殿只许从门出入,不准爬墙钻窗,好好的女孩子别跟着五爷胡闹,有失体统。” 闻其言,弘昼却忍不住一翻白眼,但没有说话。 “知道了。”玹玗乖巧地点点头,弘历也是为她好,若是被李怀玉以外的奴才发现,偷听皇帝和军机大臣议事,严办起来可是杀头的重罪。“想必皇上还有政事要和五爷商议,我先去准备茶点。” 弘昼调侃地笑道:“嗯,赶紧去,煮壶好茶,灭灭皇兄的心火。” 玹玗斜睨弘昼一眼,霂颻和曼君都讲过,女人的软语柔情是平息男人怒气的一剂良药,也是从男人身上谋得利益的最好工具,弘昼喜欢在风月场所瞎混,故意说此话岂会没有用意,而且还一脸的奸笑。 “五爷刚才不是问我有什么感受吗?”玹玗抿出一抹慧黠的浅笑,柔声说道:“感觉就是……真和五爷上次说的一模一样。” 雍正帝曾言:不肯以妇人之仁弛三尺之法。 弘历果然倔强,鄂尔泰施以下马威,非但没能压制住他,还被他套用雍正帝的举动和言语反克之。既然鄂尔泰搬出雍正帝的圣谕,他便用此言驳之,并称在雍正帝眼里吕留良的大逆,亦是他眼中曾静的大逆,所以同样该杀。 可他的任性并非好事,所谓奴大欺主,鄂尔泰天性倨傲,在朝中的堡垒坚固,这次所受的闷气,定会想法子从别处找补来回,而下一次,其他三位总理大臣未必会再因各自利益站在他这边。 意味深长地望了弘历一眼,没有刻意在他面前掩藏心思,玹玗脸上缓缓浮出的笑意若幽昙静绽。 明眸流转微敛,未施红妆的双颊蕴染出胭脂柔色,轻移玉步款款而去。 “我可什么都没说啊!”没料到玹玗竟使云雾迷蒙这招,又见弘历半眯着眉眸盯着自己,弘昼赶紧撇清自己。 弘历淡然一笑,敲了敲自己右肩的位置,玹玗那次伺候更衣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天地良心,我造成的那个我是说了,她造成的那个我可没吭声。”弘昼立刻扯开话题,问道:“不过,带她来这里可是皇兄的意思,我是每天都会去鹰鹞苑,但她的行踪皇兄是怎么掌握的呢?” 弘历深邃的黑眸里透着薄怒,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声音幽冷地说道:“她太倔强,凡事喜欢自己扛。” “有什么好担心的,古人说七窍玲珑心,那丫头七十窍都不止吧。”弘昼忍不住轻叹,似乎在她的身上看到了齐太妃年轻时的影子,或许更像圣祖宜妃。 弘历不禁轻哑然失笑,“七十窍?那是马蜂窝。” “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弘昼以旁观者的姿态,戏谑笑道:“不过她的千万毒针是不会扎在皇兄身上,可其他人就难说了,你的后宫恐怕不会安宁。” “无所谓。”弘历淡然的应了一句,径自走到温室,坐在炕桌旁,往设有珍珑局的棋盘上落下一颗白子,静默着凝视了半晌,才沉吟道:“昨天所议之事,暂时别对她讲。” “能瞒得住吗?”弘昼眸色微黯,蹙眉说道:“且我看她是个明白人,能够理解你的难处,这些事情得慢慢来。” “至少得瞒过这几天。”弘历眼底流露出心疼的神情,在毓媞面前做人不容易,绝不能有一丝不慎,玹玗这台戏不好演。何况现在还有人对她暗下黑手,她要头疼的事情已经够多,不可再添烦扰。“太后故意给她希望,又亲手扼杀,我不想她在太后面前难做。” 弘昼只能闷闷的一点头,又提醒道:“慈宁宫是没有人会把此事传给她,养心殿上下也无人敢多嘴,我闭口不言,但还有一个人不是你我能控制的。” “他不会。”弘历勾起一抹自信的笑,人只要有欲念就能被轻易控制。 “原来是他在给你消息。”弘昼这才恍然,却有疑惑地说道:“闭嘴不言算是顾虑玹玗的心情,但为什么会出卖玹玗的消息给你,他可是圣祖宜妃的人,皇阿玛驾崩后年希尧安排他离宫,他却为帮衬玹玗留下,如今这样我竟不懂了。” 弘历一如既往,并不直接回答,而是起身走到外面取来一本奏折递给弘昼。 上次玹玗讲述瑞喜的身世,他心领神会那背后的暗示,故而叮嘱一定要把广纳谏言的谕旨发到阿尔泰军前。果不出所料,谢济世揣度圣意大胆上书,以自身遭遇为出发点,提议:禁止朝臣私下告密,建议公开部分大臣的奏章,付予都察院御史和六科给事中监察实权,并建议宽恕言语有失者,杜绝再出现“夕惕朝乾”这样的文字狱。 弘历不仅求言心切,还急于组建能站在自己这边,压制朝中党派的御史言官,所以谢济世在他看来可用,且又是一举两得。遂下旨召回谢济世,先留住京中修养,待年后任其江南道监察御史,届时还会赐瑞喜恢复原名。 亲情难舍,这是弘历收服瑞喜的手段,目的只是想保护玹玗,于瑞喜而言也是一举两得,有弘历的暗中安排玹玗会更安全,外祖亦可洗去污名早日脱离苦海。 曼君于天穹宝殿不出;李贵宝被遣派到庶常馆;瑞喜也收为己用。会给玹玗惹麻烦的人都被弘历处理了,只剩下一个人,可是他千算万算,却失策于对那个人下手太慢。 冬月初三的前夜,玹玗独自坐在幽灯下,翻出当年母亲送来的发绣荷包,思及父亲仅剩的画作被毁,心里就怨愤难平。 “今天年大人来过箭亭,让我传话给你,请明日辰时前往断虹桥一叙。”雁儿先将永璜送回东宫殿,让郑妈妈伺候其就寝,再入玹玗寝室见已无外人,才说出午后遇到年希尧的事情,又不解地自言自语:“奇怪,以前年大人都是让瑞喜传话,这次怎么会亲自来。” “他以后都不会让瑞喜传话。”玹玗淡淡一笑,这段时间她心里已隐隐有所感应。 视线移向妆台上的瓷罐,瑞喜托承乾宫的小宫婢悄悄可能过荃蕙的妆奁,确实发现同样的瓷罐。据说立冬当日那拉府送不少东西给荃蕙,其中确实有两罐润体香膏,可近几日只见着一罐,可承乾宫几乎是余嬷嬷说了算,连秋月发现东西少了都不询问,小宫婢又怎敢多嘴。而后瑞喜又从升平署总管处探得消息,余妈妈并非汉人,而是摆夷族,且苗疆一带的女子擅养毒虫,升平署总管的夫人就亲眼见过余妈妈把蜘蛛当作食物。 这两件事瑞喜能查到,还在情理之中。 可讷尔布夫人暗中饲养蝎子,并以此物偷偷烹制美肤养颜汤,使得讷尔布的妾侍个个驻颜有术,却难有子嗣,常常莫名其妙的滑胎。 此等宫外的隐秘之事,瑞喜又如何查得,除非是有高人相助。 雁儿听不明白,又见玹玗的神情有些古怪,直接问道:“难道瑞喜有问题?” 玹玗微微一摇头,淡淡回了一句:“问题不在瑞喜身上。” 有些事情心照不宣,这出于关怀的监视她不介意,只是不希望他还要为女人争斗烦恼。 第308章 花溅泪 心幽怨,恨幽怨。 梦寄千山几许念,恨断心之愿。 云烟幔,水玉潋。 却是情恋伤遐眷,水映云天远。 …… 紫禁城内最美的一座石桥在英武殿之东,名为“断虹”,传言是元朝留下来的建筑。 桥面铺砌汉白玉巨石,两侧石栏板雕刻着精美的穿花龙纹图案,座顶设形态各异的石狮,造型华丽宛然如生,其用料和做工之考究,可谓紫禁城内诸桥之冠。 断虹桥南北树木葱郁繁茂,不仅有十八棵古槐,沿河还绿柳成荫,又种植着成片的银杏树,配上小桥流水的幽深意境,是紫禁城中难得清雅之地。 可此处却少有人来,因为几百年来关于这里的传说,给这片清雅蒙上了一层阴诡森寒。 据说所有被皇帝下旨处斩的罪臣,都是被护卫押解走西路出宫,在行至断虹桥前,若有官员求情作保,皇帝亦存有宽恕之心,罪臣尚有一线生机。但若断虹桥一过,就算再多人作保,时间上也赶不及了。雍正朝十三年,雍正帝以酷刑对付罪臣,其中包括:凌迟、车裂、梳洗、腰斩等,过此桥时许多内心崩溃者,都会拼尽最后一丝力气选择触柱了断,那些看似可爱的石狮,不知道侵染了多少鲜血。 而早在明朝还有生殉制度时,被称为天朝女户的殉葬宫女,死后也是经断虹桥抬出西华门,所以紫禁城中一直有谣传,说断虹桥的十八古槐是因为有无数鬼魂附着,才会苍老遒劲、巍峨挺拔。 也就是这些传说,宫中的人私底下都称此桥为“断魂桥”,更把此处的静穆安谧谣传成阴森恐怖,闹鬼事件更是从未间断。 所以断虹桥平日少有人来,凡事出西华门者皆是绕道而行,且辰时早朝为散,又正逢后宫妃嫔去慈宁宫请安之时,年希尧于此时此地约见玹玗,乃是深思熟虑后的妥当选择。 毓媞知道冬月初三是玹玗父亲的祭日,两天前就特许其寻个无人的僻静处素服一日,不过她口中的僻静处并非断虹桥,而是撷芳殿的拒霜轩,上次玹玗在慎心斋自缢,她就已经猜到弘历在那边设书斋的目的。 清早,玹玗收拾出一套素服,宫中不准私烧祭品,她也不愿让人抓到把柄,所以只准备了一盒自制的末香。 包袱虽不算大,但拿着素服在宫中转个大圈也是麻烦,所以东西打点好后,便交给雁儿带去上书房那边的值房,就算有人问起,只说是升平署上次遗留在慈宁宫的戏衣行头,晚些时候准备送回库房存放。她见过年希尧后,去撷芳殿还得绕回去走隆宗门,届时随便找个理由,就说帮雁儿揽下差事,正大光明的拿着东西去拒霜轩,也没人会怀疑什么。 独自行走在林间,暮夜残余的幽暗还未褪去,阴冷的风在耳畔刮过,不见半个人影,偶尔有寒鸦在枝头鸣叫,若是换了胆小的人,真有可能吓得魂飞魄散。 远远的,已见年希尧站在桥头,玹玗步速依旧,至他面前只淡淡地唤了一声大舅舅。 “你预备留在紫禁城中多久?”年希尧没有半句寒暄,而是直接询问。 玹玗微微一愣,随即勾起一抹浅笑,柔声回答:“直到额娘被恩赦返京。” “乾隆元年大赦天下,你额娘原在名单之中,可是有人反对。”年希尧凝视着她,似乎能看透她的心思。 “是鄂尔泰和张廷玉?”玹玗冷声哼笑,他们害怕母亲回京,会不惜一切的为父亲报仇,说不定还会教她勾引弘历,千百年来死在帝妃枕头风下的大臣不在少数,他们必然要未雨绸缪,将所有威胁扼杀在萌芽之中。 “如今看着太后宠你,应该也承诺过要恩赦你额娘吧。”年希尧眸色比断虹桥的气氛更阴冷,毫不掩盖语调中的怒意。“可你知不知道,反对恩赦你额娘的人还有讷亲。” “钮祜禄?讷亲?”玹玗浅笑依旧,只是眸光冷了几分,却不见有丝毫诧异。“他表面上站在皇上那边,其实是太后的人,当然会反对额娘回京。” 毓媞和谷儿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却深晓谷儿的心机和手段,既然想把她变作棋子,就不会真正让谷儿回京,失去一颗棋子还是小事,万一谷儿和玹玗站在弘历身后,对毓媞可就是致命的威胁。 年希尧冷声一哼,挑明道:“你应该看得出太后心中的筹谋。” “知道,也欣然接受。”玹玗嘴角勾着从容婉约的笑,声音变得有些清冷,“我本来就是八旗女儿,选秀在所难免,且要帮阿玛报仇翻案,宫里不能没有人。额娘回京后会做的事,和太后欲为之事并无两致,所以于我而言没有差别。” “太后既然要绑着你,就不会允许你额娘回京。”年希尧能在雍正帝手中存活,岂能算不到毓媞那点肤浅心思。“她的阴狠歹毒,不输给当年的孝敬皇后,就算你甘愿被她所用,她待你也不可能有半点真心。” “大舅舅放心,玹玗永远不会忘记,我的义母是敦肃皇贵妃,她仅剩的一点血脉折在太后手中。”清然一笑,受过霂颻的教导,她岂会轻易被毓媞收服。 “我不是要你和太后作对,她结下的仇恨,时机到了自然有人和她清算。”年希尧既在内务府任职,宫中动态了然于心,深深一叹,单纯以长辈的身份劝道:“以现在朝中的局势,鄂尔泰和张廷玉迟早会被剪除,既然皇上视你为妹妹,那就趁早先让自己脱身,你额娘也会有返京的机会。” “时间太长了,伊犁乃苦寒之地,我不想让额娘煎熬那么久。”玹玗眸光微黯,平静地说道:“大清祖制,后宫不得干政,即便太后再有企图,也不可能明目张胆的把手伸到前朝。再看皇上翻案的动态,只要岳钟琪大人能无罪,我阿玛就可洗血沉冤,额娘自然会重返京城,皇上还必须封赏诰命以示抚慰。” “那些都是虚的,晨儿尊为贵妃何等荣耀,五弟曾是封疆大吏,到头来却早早化作枯骨。”年希尧愁眉紧蹙,感慨道:“皇上就算加封你阿玛,人死灯灭,一切在无意义。你困陷深宫,你额娘空守着诰命的封号,只能落得老来无依的孤境。” “当然有意义,我还有个哥哥呢。”是受何种心态驱使而说出此事,玹玗自己都不敢想,年希尧的话她听出了别意。“大舅舅应该知道,阿玛当年有个怀孕的侍妾,额娘将其送走不是因为嫉妒,而是想保住郭络罗家的血脉。” 年希尧眼中有难以置信的惊讶,脸上隐隐透出似笑非笑的尴尬神情,良久才喃喃叹了一句:“原来如此。” 当年谷儿的举动,让所有人都认为她是出于嫉妒,或是侯门公府后宅的规矩。可今日才知道,她对海殷的深情,竟可以不惜赔上女人该有的贤淑,纵然他有再多想法,也只是徒劳妄念而已。 “大舅舅为什么要约我前来,就为了点破太后的心思吗?”望着年希尧的落寞神情,玹玗又有一丝内疚,只好生硬的转移话题。 “我年纪大了,不可能永远在宫里护着你,想提醒你凡事还得靠着自己。”年希尧停顿了片刻,眼底闪动着犹疑,还是缓缓说道:“记住圣祖宜妃的告诫,宫里的人谁都不能信,虽然皇上宠你,但君心难测啊!” 玹玗轻笑着一叹,幽幽问道:“大舅舅是在说瑞喜吗?” “有你额娘多年的教导,又跟着圣祖宜妃那么久,你果然不用我操心。”年希尧的表情很复杂,说不是忧虑,还是欣慰。“回去吧,被人发现可不好。” 转身,年希尧举步走上断虹桥,似乎要有此路出西华门。 玹玗心中一惊,轻呼道:“大舅舅,这条路……” 年希尧停下脚步,没有回头,预言般地说道:“或许有一天我也会走上这条路。” 望着那远去的背影,玹玗合上双眼许久,然后也走上断虹桥。 鬼,并不可怕,在紫禁城里最恐怖的是人心,而此处的静谧倒是难得。 今天听到的一切都在意料当中,但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 泪,静静滴落,她从来都只是一颗棋子,可在紫禁城里谁又不是棋子呢? 纵然是九五之尊,不也一样是被毓媞所算计,但这棋局却非下棋人能够操控,有时候棋局迷惑心窍,或许谁都无法成为赢家。 忽然,身后的枝柯摇动,玹玗悚然回过头望去,只见几只乌鸦张翅飞离。 霜寒严厉,天空有片片冰泠之晶飘落,洁白如羽,却又透亮刺心,这是严冬最美的花朵,可生命却太过脆弱。 柔雪飞舞无声,越来越大,亦越来越密,凋落在地的枯叶渐渐被莹白覆盖,天地渐渐变成了琉璃之境。 玹玗独自在桥中站了很久,许愿,如果真有怨灵,那她愿意以命相祭,只求能早日解决一切,然后还她一份随心所欲。 年希尧以为在断虹桥和玹玗见面不会被发现,可惜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御书处就设在武英殿,且冬日没有繁茂的枝叶遮挡视线。 弘昼难得大早入宫,在璇玑阁上,凭窗眺望飞雪,却见到玹玗独立断虹桥,而年希尧则从宫中人最忌讳的桥上走过。 渐渐的,玉树琼花姿,寒噤涌上,玹玗叹去心中的悲凉,转身向来时的方向走去。 入乾清门,先去值房找到雁儿,淡淡的聊了几句,便拿着东西前往拒霜轩。 换上白色暗花纹的素服,摘掉头上的绢花,取掉珍珠耳坠,从书斋里寻出白玉熏炉。 花轩内,焚香抚琴,煮清茶代酒相祭。 琴声幽幽,心事如何诉? 或许是在断虹桥受凉,没多久,她就觉得头脑有些昏沉,幸而书斋内碳爖旺盛,便决定先进去躺一会。 早朝后弘历回养心殿用膳,弘昼已等候在那,按照祖制雍正帝奉安雍和宫后,第一个月要每日去上香,而今只需要双日前去即可,所以弘昼这么早来,必有其他缘故。 弘昼懒得拐弯抹角,直言道:“皇兄想隐瞒的事情,玹玗刚才应该听年希尧说了。” 弘历目光倏然变冷,寒声应了一句“好”,转头对李怀玉吩咐道:“小玉子,拿要紧的折子,跟朕去书斋。” 闻言,弘昼一挑眉,起身说道:“今天起得太早,我正好去御药房那边补觉。” “谢啦。”弘历勾起嘴角,拍了拍弘昼的背。 他原本就预备在拒霜轩待一整日,两兄弟一起从养心殿出去,就算后宫有人想打听他的去处,也只会以为是与和亲王有秘事相商。 步入小院,花轩内的熏香已尽,茶还在炉上煮着,桌上的茶杯翻覆。 弘历不禁蹙眉,玹玗从来不是粗心大意的人,心中一紧,转身走进书斋,却见她趴在炕桌上昏睡。且脸色微红,看着像在发烧,可伸手抚上她的额头,又不觉得烫,反而有些冰凉。 “啊——” 在花轩收拾的李怀玉,突然听到尖叫声从书斋传出,连忙捧着折子跑进来。 因为感到被人触碰,玹玗缓缓睁开双眼,恍惚中竟看到七孔流血的雍正帝站在她面前,要伸手掐死她。 见她目光散乱,浑身发抖地缩成一团,弘历愣了愣,又垂眼看着自己的衣服,快速脱掉云肩,没耐性一颗颗地解开扣子,用猛力将龙袍扯落,然后扔向远处。 缓缓靠近玹玗,非常轻柔地抓住她的双肩,弘历柔声地说道:“别怕,睡迷糊了?” 闭着眼深呼吸了好几下,玹玗才勉强平顺了气息,慢慢抬眼看着他,双唇微颤话未出口,却疑惑地垂眸,右手指按住自己的左腕,刚刚的幻觉出现的太奇怪。 第309章 轩霜寒 人有所思,即梦其到;有忧,即梦其事。 至于性情之梦,思念存想之所致,缘也,感心之迹也。 人,若信世间有鬼神,必定也信因果报应。 自觉亏心,才会有愧疚之感,积郁难以宣泄,忧成病而生怖,方可白昼视幻。 不必问,弘历也能猜到是何画面让她如此惊惧,与龙袍相关的血腥只有圆明园那次。 玹玗虽是柔弱女子,却心智坚韧成熟,不信鬼神,更不觉得所为之事有错,没有愧疚郁心,就算记忆中存留血色,也该淡忘殆尽。 今日她没有饮酒,没有生病,出现此等幻觉,只可能是被设计暗害。 弘历眉头不觉皱起,侧眼望向李怀玉,冷声命令道:“去太医院把沈睿哲请来。” 沈睿哲医术高明,性情超然物外,在胤祯病愈后,弘历就点他为御医,重返宫中任职。 “嗻。”李怀玉刚要转身,又犹豫着问道:“那这龙袍奴才要不要……” “不要!”玹玗脸色苍白,眼神还有几分涣散,意识却已完全清醒,视线移向扔在远处的龙袍,刚才她恍惚中听到裂线声,龙袍若送回宫裁处缝补,必然又会引出一番议论。“戏衣库那边应该有用来缝补的上好丝线,如果只是扣子掉了,我来补就好。” “你照办。”弘历淡淡地吩咐李怀玉,侧身坐在炕上,拉起玹玗的手,按着她的脉门,关切地说道:“怎么心跳这般杂乱?” 李怀玉就如透明般,瞬间毫无存在感,微微一撇嘴,默默退出书斋。 弘历不懂医术,玹玗仅略知皮毛,切脉虽断不出问题,但能确定心乱如此必不寻常。 “只是还觉得有些头晕,不过已经好多了。”深吸了口气,暖意从指尖传至心中,玹玗挤出一丝笑容。“我刚才恍惚看到——” “不用说。”弘历柔声打断她,抚着她脸颊,浅笑道:“既是让你觉得恐怖,那就不要再想,不要再提,慢慢淡忘便好。” 眸光相交,他眼底的无尽温柔让她沉溺,不自觉的将脸埋进他温热的掌心。 弘历眼底多了几分不该有的炽热,心底有一丝悸动微微闪过,又一次将她拥入怀中。 玹玗乖巧的靠在他胸前,不知何时已恋上他的心跳声,能让她觉得宁静安适。 思绪平复之后,她开始思考产生幻觉的原因,早膳食用的东西和雁儿相同,刚才煮的茶还未入口,唯一出问题就应该是末香。可这些香粉都是她亲自研磨,雁儿绝不会害她,就算有心也没这样的能力。 很快李怀玉就领着沈睿哲前来,并已从戏衣库取得丝线,各类颜色整整一个小箱子。 虽然不是第一次给玹玗切脉,可见着弘历衣冠不整站在炕边,眼中还是闪过一丝错愕,但毕竟老成练达,刹那便已敛去,并未让弘历有所察觉,且此场面在皇室中实属正常,而胤祯早有嘱咐,如若事关玹玗还望他尽力相助。 沈睿哲垂首以掩去唇角浮起的淡淡笑意,切脉过后眉心却微微一蹙,询问道:“姑娘可是误服过致幻的药物?” 玹玗还没回答,弘历已冷声说道:“小玉子去把外面的香炉拿进来。” 焚熏末香方法颇为考究,先以玉杵将炉中香灰平整,再用银耳勺在香灰上压出大小适当的凹槽,把末香填入凹槽内略高于香灰,压实后拿细竹签引火点燃。 末香燃尽后就和原本的香灰混在一起,沈睿哲先是闻了闻残余的气味,又拨开香灰看了看,眉头越皱越紧。满眼疑虑地问道:“回皇上,单凭香灰老臣无法断定是否掺入了致幻花草,不知此末香可还有余留?” 弘历的瞳眸深邃阴鸷,但当他转头看向玹玗时,却只有无尽的温柔。 “有,还剩下大半盒呢。”玹玗伸手指向远处的书架,有一个粉缎锦盒。 从李怀玉手中接过锦盒,沈睿哲刚一打开,目光瞬间凝重了几分,又挑出些许嗅了嗅味道,才把锦盒递到玹玗眼前,叹问:“难道姑娘没发现,此末香颜色有变,且掺混的不是很均匀,像是临时所为。” 弘历将视线移向盒中,粉末明显不均,应该是有人动了手脚,不由得厉声问道:“你往日的细腻都到哪去了?” “是我大意了。”玹玗先是微微一怔,缓缓抬眼望向弘历,轻声细语地嗫嚅道:“因为这末香是我自制,所以用得时候才没有细看。” 她承认当时心不在焉,早就猜到讷亲会反对母亲获得恩赦,可从年希尧那里得到证实后,心绪还是被搅乱。 以前在她眼里,更多觉得毓媞只是个可怜的女人,但今日她终于明白,为何毓媞得不到雍正帝的宠爱,两个人的性格太想,毓媞又不似曼君懂得深藏,雍正帝岂会爱上自己的黯影。 “沈御医,这里面都含有什么东西啊?”李怀玉连忙以问题转移话题,又对弘历说道:“既然是能让人产生幻觉的药草,说不定可以从御药房记档中查到线索。” 沈睿哲轻叹着摇摇头,详细解说道:“末香中混入了大量的苦蒿草和黑白丑,焚烧时所产生的香味能使人出现幻觉。但这两种植物都十分常见,苦蒿生在路旁野草丛里,西华潭边那些向阳的湿润土壤处都能寻到;所谓黑白丑就是朝颜花的种子,想必宫中各处都可见,只是取花种研磨成粉,且又如此大量,是要花费一番时间。” “对身体伤害可大?”弘凛然的眼神中,蕴着风雨欲来前的可怕平静。 “一次半次,无妨。”沈睿哲极简单的回答,又从随身药箱中拿出一个小瓷盒递给玹玗,嘱咐道:“姑娘若觉得晕眩难受,可涂抹些薄荷霜于太阳穴,并加以适度按摩,再小憩片刻,不适的症状就可消除。” 弘历下令扎克丹开撷芳殿东北角门,让沈睿哲从近路回太医院,又打发李怀玉去把雁儿带到这边来问话。 “雁儿姐姐不会……”玹玗情急想帮雁儿解释,却见弘历淡然一笑,对她轻轻摆手。 “不是怀疑她,只是叫她过来问问,东西可有离开过她的视线,可有什么陌生面孔去过上书房。”弘历淡淡说明因由。 听了此话,李怀玉也暗暗松了口气,去找雁儿之前,他脑子机灵一转,先去御药房那边把事情经过简单告诉弘昼,上书房究竟有什么奴才走动,恐怕还得由弘昼派人暗查,方不会打草惊蛇。 书斋内,小炭炉上煮着混入薄荷叶的绿茶,玹玗穿针引线,先将龙袍上松落的盘扣缝好,又拿起蟒纹绣荷包,上次弘历让她多添上一爪,可始终不得机会。当初那绣蟒纹的月白银丝线不好找,不想这戏衣库取来的针线箱中竟有一缕,只添绣一爪是足够的。 “好漂亮!”她还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明月珠,可眉心突然微蹙,以为自己又见到幻觉,珠子里氤氲出的血雾竟汇聚成一个字,让她不禁喃喃道:“殇……” 看着她眼神幽茫,弘历半眯着眼眸问道:“你看到明月珠里的字是:殇?” “不是我的幻觉?”玹玗错愕的抬眼,清柔的眸光流转,“好奇怪,是预言吗?” “一颗珠子而已,不用管它。”弘历也微感纳闷,眉头缓缓拢紧,心底冒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却将肃冷的眸光深藏,淡笑着讲述了关于明月珠的来历,但隐瞒了这珠子的神奇之处,也没有说他所见之字不同。“既找到合适的丝线,一会儿头不晕了就把爪子补上。” 四目相对时,那深切让她心中深深一悸,幽柔地问道:“这珠子,爷不是随身不离吗?” “陪你在这边留一整日,好不好?”玹玗问得隐晦,但他还是能听得出,浅笑着柔声说道:“这段时间太累,爷想在这边偷偷懒。” 玹玗脸颊微红地低下头,含笑着轻轻应了一声好,又莞尔问道:“爷就不怕太后,和后宫娘娘们寻你?” “我和五爷一起离开养心殿,那些传话的敢搬出什么是非?不过爷早晚会把他们都拔掉,但不能急于一时,现在留着反而有用。”从她手中取走荷包,将明月珠装入,放到一边,又道:“这个也不急于一时,一会儿头不晕了再做。” 玹玗微微的点点头,伺候他先把衣服穿好,算时间李怀玉就快回来了。 雁儿满脸苍白的被带到书斋,强自镇静的回想着玹玗到值房取东西之前所发生的细节,确实有些奇怪的地方。上茶的小太监很眼生,之前从未见过,且似乎故意把整盏茶翻倒在她身上,所以她专程去另一间小屋脱下衣服烘烤。 迎上弘历锐利的眼神,雁儿双手无法克制的微颤,“静怡公主的乳母,还有两个慈宁宫的小太监都在,应该没人能做手脚吧。” “既然能把你支开,就也能引开他们的注意力。”玹玗敛眸沉思,能把药混进她的末香中并不难,可对方怎么知道那包东西是她的,除非问题出在慈宁宫两个小太监身上。 弘历脸色一变,冷冷地命令道:“小玉子,去把静怡身边的奴才,还有那两个小太监的底细给朕查清楚。” “嗻。”李怀玉暗叹,这次真是把弘历惹火了。 “行了,雁儿你先回上书房,别让人看出来朕问过你话。”弘历目光淡然掠过雁儿,又指着炕桌上的锦盒说道:“把那东西拿出去扔掉,玹玗屋子里的香,凡事别人送的,哪怕是太后所赐,都统统处理掉。” “遵旨。”雁儿音声轻颤的应下,上前拿走锦盒时,却见玹玗对她暗使眼色,于是悄悄一眨眼表示明白。 咬着唇和李怀玉一起退出书斋,雁儿悬着的那颗心才算平稳,虽然被弘历这么一吓,足以让她噩梦好几天,不过还得先找出暗害玹玗的人,所以强迫自己冷静镇定。 书斋内一片寂然,“啪!”的一声,弘历重重拍在炕桌上,震得杯中茶水溅出。 拉起他的手,玹玗柔柔说道:“爷,以后我会小心的,只是……” “等查出来是谁,想怎么处理你决定。”弘历褪去眼中的凌厉,良久,转头看着玹玗,打开薄荷霜的瓷盒,亲手为她涂在太阳穴,又轻轻按揉着。“圣祖宜妃的香谱在你手中,好好把里面的内容都背下,以后除了爷给你的香料,和你亲手所制的熏香,其他人送的都别用,无论是太后,还是皇后和后宫妃嫔,记住了吗?” 玹玗盈盈一笑,娇声说道:“从小额娘就教我该怎么在宫中生存,有爷这句话,玹玗能够应对。” “好,如果还觉得头晕就乖乖躺一会,爷还有政务要先处理。”弘历站起身,帮她从炕柜中取出青丝软枕,把炕桌移到角落位置,拿走上面的炭炉,又回过头,倾身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才向书案走去。 玹玗也觉得有些昏沉,缓缓躺下,望着弘历批阅奏折的神情,唇畔漾起恬淡的浅笑。 青丝软枕中的安神草药,让她一觉睡到正午时分,李怀玉准备了清新爽口的甜点。弘历简单用了些,就继续批阅奏折,由李怀玉伺候笔墨,她则在一旁添绣龙爪。 午后,窗外的雪纷扬飞舞,煮一壶竹香茶静坐窗前,看雪花落蕙兰绽,聆听风吟霜曲。这样的日子格外惬意,或是谈诗论文,或是练字作画,时间过得比平常都快。 晚膳是清淡雅致的斋菜,直到三更,弘历才携同玹玗一起离开,这次他是有心不避嫌。 回到慈宁宫,雁儿把一个布袋交给玹玗,她仅仅是人掉了锦盒,末香悄悄留下了。 “这害人的东西留着干嘛?”雁儿不解的问。 玹玗寒声说道:“东西永远是好坏并存,之前还头疼如何配制能使人致幻的香料呢。” 笑,阴鸷。 她可不是心地纯良之人,敢算计到她头上,就别怪她狠毒。 第310章 暗警言 冬至较天,君子安身静体,百官绝事,不听政,择吉辰而后省事。 永璜已至韶年,按祖制要和弘历一起前往天坛的祭天大典,而后宫女眷今日都会到慈宁宫请安,其中包括雍正帝遗孀。 伺候阿哥们的宫婢不可出宫,所以雁儿清早就被调派去慈宁宫正殿帮忙打点,几天的调查都毫无头绪,矛头是直指承乾宫,可荃蕙确实卧病在床,两日前玹玗还陪同毓媞去承乾宫探望,交谈之中荃蕙神态正常淡然,以其往常张扬的性子,应该不是突然变得会演戏,而是真正的全不知情。 至于那个余嬷嬷,在侯门大宅混了一辈子,是个老谋深算的人物,不过手段肤浅了些,她可能不知道,当年雍正帝成立粘杆处,内城中各府邸的情况都被掌握得一清二楚。 润体膏必然是出自承乾宫,可在末香中掺入致幻之物的人却未必是余嬷嬷,苦蒿草和黑白丑混入的比例很精确,还额外炮制过,定然是个懂得医术药性的人。 可究竟是什么仇怨,要使这样的阴毒手段? 谟云受弘昼委托,暗中查问过驻守乾清宫各门的侍卫,慈宁宫的小太监安禄曾从龙光门离开,好像是拐入广生左门。 得知此消息,玹玗却更加肯定,绝不可能是承乾宫的人在末香中混入东西。 广生左门进去就是承乾宫,那个余嬷嬷颇有心机,能借他人之手把混入的润体膏送到慈宁宫,又岂会犯下这么容易就暴露自身的错误。 而且就连弘历也怀疑,在末香中加料的另有其人,所以用了他的方法去观察那些妃嫔,一连五天都未安置在养心殿,早晚两膳也是与妃嫔共用。 “姑娘,皇后娘娘率领后宫妃嫔都到了。”见玹玗从西华潭边回来,小安子关上院门,慢慢跟在她身后,说道:“奴才到前面哨探过,秋华姑姑不当值,那几个小的不怎么顶用,只有童嬷嬷和秋荷帮着太后更衣梳妆,雁儿姐姐正忙着为后妃们奉茶点。” 两日前秋华的母亲过世,毕竟是钮祜禄府上的内宅总管事,生前又极受府中老夫人的重视,毓媞也就格外恩典,让秋华回家守灵尽孝三天。 其实,冬至这日阴气最重,秋华热孝在身不能穿红着绿,若还苦着一张脸在毓媞跟前当差,只怕是会触霉头。不如赏个大人情,既不招惹晦气,又拢络了人心。 这也算是老天爷相助,所以玹玗才决定于冬至日,上演引蛇出洞的戏码。 “小安子,我刚才听小尤子和小陆子说,你娘病重?”毓媞会的手段,玹玗亦会,还能用得更加适当。“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也不早说,家中还有何人照应?” “三年前幼弟刚出生没几日,我爹就遇到意外身亡,现在家中还有个不满十岁的妹妹。”小安子忍不住露出难过的神情,眼眶一红泛起泪光。“小尤子和小陆子得姑娘眷顾,在御马圈的差事少,他们的家人也不在京城,所以但凡出宫都会去我家帮忙照应。” 虽然只是拉拢人心的手段,但听闻小安子家中此等光景,玹玗忍不住心酸,且听说过他净身入宫就是为了养家。 “你也真是糊涂,妹妹那么小,顾得上你娘,就顾不上你弟弟,小尤子和小陆子虽然在外宫城当差事情不多,但也不可能天天去。”玹玗叹了口气,拿出五十两银子,转身到书案前写了几个字装入信封,又从怀里取出一块令牌,一并都递给小安子。“你从西华门出去,走西安门离宫,刚才我遇到谟云公子,已经拜托他帮你向两处城门守卫打了招呼,你拿着他的令牌即可放行。银子拿着,给你娘找个好些大夫,再送这封信去琉璃厂的兰亭古墨字画店找骆老板,日后他会帮你照应着家里。” “谢谢姑娘费心安排。”小安子噗通一声跪下,紧咬着下唇,强忍着眼泪连磕三个响头,才声音哽咽地说道:“以后小安子的命就是姑娘的,哪怕是姑娘要奴才去死,奴才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别说得那么严重。”玹玗将他拉起来,自己竟先落泪,慨道:“都是为人子女,哪能不知道你的心情,我自己的额娘离得远顾不上,怎能不圆你们的孝心。冬至对重病的人而言是个槛,你是内监,比宫婢自由些,这三天就在家里待着,于公公那边我去说。” 以现在情况来看,她确实需要身边的人都信得过,对秋荷是不存这个奢望,而且内监比宫婢用处更大些,兰丛轩的旧人只要肯听话,她就不会亏待。 冬月初三后,弘昼从康亲王府调派了两个高手守着玹玗的院子,他们不算宫中的侍卫,且是和谟云从小长大,只听玹玗的安排。有这两人在,玹玗进出也不必锁门,那些鬼鬼祟祟的耗子钻不进她的院子,且旁边就是养心殿,大内高手云集,更不用担心有人高来高去。 亲自捧着瓷罐去慈宁宫正殿,玹玗故意不给皇后和众妃嫔请安,而是神情严肃地冷眼扫过她们,径自往寝室走去。 “太后,玹玗遛马回来迟了,秋华姐姐不在,我原该早点过来帮忙。”来到毓媞面前时,玹玗已经换上可掬的笑容,阴鸷和可爱在她脸上完美转变着。 毓媞先向明间瞟了一眼,才慈和笑道:“你在哀家身边就好好享福,伺候人的差事自有奴才会做。” “就算玹玗厚脸皮,当太后是额娘看待,哪有做女儿的不孝顺母亲。”玹玗俏皮一笑,遣退秋荷,亲自为毓媞挑选珠钗头饰。 温柔地拍了拍玹玗的发鬓,毓媞抿嘴笑道:“若哪日你真能唤哀家一声额娘,那倒是哀家的福气,但这福气急不来,哀家也不怕多等几年呢。” “太后若真疼我,今日就收了我做女儿,何必等?”玹玗听懂言中别意,但故意把话题扯开。 “断然不能收为义女。”乐姗了然的盈盈笑道:“要是现在就把名分定下,以后可就不好办了。” “童姨,你为老不尊。”玹玗羞红着脸,把珠钗全数塞到乐姗手中,自己退到了一边。 毓媞含着笑,从妆镜中望着玹玗,“不错,你已经是敦肃皇贵妃的义女,哀家断然不能和已故者抢女儿,但一声额娘,不是女儿也能叫,所以才要多等几年。” 玹玗两颊绯红的低着头,娇嗔道:“太后,再要拿玹玗打趣,从明日起还是打发我去当奴才吧。” “若真有那一天,你难道还会受委屈?”毓媞浅浅一笑,招手让玹玗上前,又打发了其他婢女出去,只留下乐姗继续帮她梳妆。“敬事房的档案哀家看过了,皇帝虽是去六宫安置,却雨露均施,没有独留储秀宫,看来哀家让你在皇帝身边规劝,是对的。” “太后又说笑了,皇上的事情哪是我能左右。”玹玗微微摇头,笑道:“想必是皇后娘娘的意思,日日都在大佛堂抄写宫规,怎么都该领会到太后的苦心了。” “你真是和你额娘一个性子,费心办妥了差事,却非要说得和自己无关。”毓媞也不在此话题上纠缠,而是指着玹玗放在妆台上的小瓷罐,问道:“这是何物?” “是润体香膏,效果可好了。”玹玗连忙拿起,刚把盖子打开就有浓郁香味溢出,递到毓媞跟前说道:“太后不是说入冬以来,每次出去游园,都觉得寒风刮面,且屋里整日燃着碳爖,皮肤也特别干燥,那东西正好用得上。我每日遛马,全靠这东西润着,不然我这张脸还能见人吗?” 摸了摸玹玗的脸蛋,确实柔嫩滋润,但毓媞只是淡然笑道:“想必是皇帝赐给你的好东西,自己留着用,哀家交代内务府再备办一份就好。” “不是皇上赐的。”玹玗眸底掩着一丝阴沉,眼形却笑弯弯的,羞涩的在毓媞耳畔低语了几句,才又柔声说道:“偏雁儿忘了记下是哪位娘娘送赠,这东西一闻就知道是用了上等香料配制,应该价值不菲,所我也不好意思去询问,免得被误会成还想讨要。” 说话间,乐姗已经挑出一点涂抹在手背,惊叹地赞道:“确实很滋润,是好东西。” 因妆容已上好,毓媞也只是涂在手上,满意的点点头。而整个过程,玹玗都闪避的很巧妙,完全没有沾手。 穿戴完毕,毓媞一手拿着妆台上的瓷罐,另一手牵着玹玗,向明间走去。 特殊大日子,无论是何等位分,都有能够入殿内陪侍太后。 等皇后率领众妃嫔行礼后,毓媞举着手中的瓷罐,淡淡地问道:“这香膏是谁送给了了的,哀家试了试觉得不错,看是什么样的配方,也好让内务府照样制来。” 室内突然一静,半晌荃蕙才缓缓开口,说道:“是臣媳所赠,乃专程让京城宝香斋配制,方子臣媳是没有,但皇额娘若喜欢,我那边还有一罐,回头就让秋月送来。” 玹玗冷眼看着,刚才荃蕙的眼中闪过明显的错愕,说明下毒害她应该只是余嬷嬷所为,与其毫无关系。 感受到玹玗冷冽的视线,荃蕙微微敛眸避开,脸上的笑容僵硬了几分。 “宝香斋可是几百年的老字号。”毓媞把着手中的瓷罐,心中有些疑惑,她听闻荃蕙对玹玗似有成见,未料此次竟这般厚礼,可转念一想,应该是为封号特别答谢,宫里从来都没有秘密。“于子安,你明日出宫去办此事吧。” 全京城都知道,宝香斋店明朝就有,配制的精油和香膏比宫里的都好,可不是有钱就能购得。 荃蕙声音轻柔地说道:“皇额娘,不用劳动于公公,宝香斋店主和我母家有些亲戚关系,有什么需要,皇额娘只管列出单子,让他们准备妥当后,再派人去取就行。” 毓媞点点头,把瓷罐递给身旁的玹玗,端起茶小啜起来。 室内一时无话,只有座位稍远的三位贵人窃窃私语,视线飘向荃蕙,嘴角还噙着不屑的笑,想来又是些阴阳怪气的酸言。 两盏茶的时间过去,升平署总管入内回话,称今日的戏设在慈宁宫花园,那边已经准备妥当,请太后游兴。 乐姗在毓媞耳旁小声提醒,说这是玹玗的安排,因见慈宁宫花园腊梅初绽,凝然的雪气配上腊梅的浓郁馨香,别有一番天然的醉人味。且那冬至日的承应戏『玉女献盆?金仙奏乐』,在梅香萦绕的语花楼,才更入意境。而玹玗大早就过去打点了足够的碳爖,绝不会感到冷。 拉起玹玗的手,毓媞宠爱地笑道:“你是一大早就过去办事,还哄哀家说是去遛马。” “早起时只吩咐了下去,遛完马回来,顺路过去瞧了瞧,怕他们有什么疏漏而已。”玹玗还是一如既往的淡然回答。 可这一幕,却如同警钟般敲入皇后和众妃嫔的心里,能完美周旋在太后和皇上之间,对付这样的丫头,还是以拉拢的策略为上。 毓媞移驾去语花楼,刚踏出正殿,就见浣衣司的奴才捧着洗好的五福吉祥枕套和被面前来,玹玗忙接下来,请乐姗陪同毓媞先去听戏,她和秋荷、雁儿同回寝殿更换。 众人走远后,荃蕙悄悄退回来,徘徊在正殿外,直到玹玗她们出来,才上前打发走雁儿和秋荷,称有话要和玹玗私下谈。 “娴妃娘娘拿去吧。”不得荃蕙开口,玹玗就把瓷罐递上,傲然微冷地说道:“还请娴妃娘娘管好身边的奴才,紫禁城里奴才惹祸,主子是会跟着遭殃的。” 言罢,也不给荃蕙说话的机会,玹玗微微一福身,快步追上雁儿而去。 寒风中,荃蕙闭眸长叹,唇边尽是苦涩。 第311章 香盈袖 还未至语花楼,已依稀听到锣鼓声传来。 荃蕙紧紧捏着手中的瓷罐,心跳比铿锵的鼓点还快,站在长信门内迟迟不肯举步。 “娘娘,你怎么在大雪天里站着?”秋月取了东西回来,见荃蕙两眼发直,担心是恍惚病又犯了,只得不顾尊卑地推了推,说道:“太后那边都已开锣,娘娘还不快去陪着。” 抬眼望向语花楼,荃蕙心里并不是害怕,只是有些发虚,脑海中响起出嫁前母亲的叮嘱,也知道余嬷嬷是为了她才会下此黑手,可就如母亲所说,余嬷嬷确实目光短浅。 “本宫觉得身体不舒服,恐怕不能去太后跟前伺候。”说此话时,荃蕙脸色已有些发白,棉手捂中还藏着瓷罐,她得尽快处理掉,不方便去那边听戏。“你把香膏送去,若太后问起,就说本宫身子不适,先回承乾宫去了。” “娘娘不妨多站一站,奴才把东西送进去,然后陪娘娘一起回承乾宫。”虽然荃蕙不得宠,可若是回宫路上出现差池,秋月也是难逃罪过。 “不必了。”荃蕙想着要回去和余嬷嬷详谈,秋月在承乾宫,反而会碍着她们说话。“太后身边人手不够,你暂时留在这边伺候,等夜里散了戏再回来。” 秋月微微额首,虽然还是有些担忧,可当主子的发下话,就算出事也怪不到她头上。 严守规矩,绕着大圈返回承乾宫,荃蕙只觉得脚步虚浮,就怕手中的东西掉出来,被人见着生出疑惑。 而承乾宫内,余嬷嬷也是坐立难安,秋月刚才回来只说要香膏,又简单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猜到玹玗识破了伎俩,所以故意在毓媞面前演戏,但她怎么都推算不到这戏会是怎样的收场。 “小姐怎么独自回来了,秋月怎么没跟着?”心乱如麻时蓦然抬眼,惊见荃蕙冷着一张脸步入寝殿,余嬷嬷局促难安地问道:“不会是被太后请回来的吧?” 茫然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荃蕙斜睨着余嬷嬷,良久才寒声说道:“妈妈,你可是我的乳母,你若惹出大祸,我也会被连累得万劫不复。” “难道那丫头在太后面前告状了?”余嬷嬷瞿然睁大双眼,仓皇不定地在屋内踱步,嘴上还抱怨道:“小姐,那润体膏是外面制的,只要你咬死不承认,谁能查得出来。” 荃蕙沉着脸,把手移除棉捂子,瓷罐重重地放在桌上,漠声说道:“东西玹玗还给我了,并且毫不留颜面的警告我,让我管好身边的人。” “她应该知道小姐最得太后疼爱,所以不敢无凭无据妄言。”余嬷嬷松了口气。 “疼爱!”荃蕙冷声哼笑,怆然地说道:“太后当初为什么选中我,我心知肚明,如今得不到皇上宠眷,太后还有必要疼爱我吗?” 余嬷嬷并不在意荃蕙的态度,只是心怜地劝道:“有妈妈在,就算拼了老命,也会帮小姐获得圣宠。” “你什么都别做,就已经是在帮我了。”猛然挥手,桌上的东西都被拂落在地,荃蕙闭了闭眼,警告道:“这里是紫禁城,不是我们府上,你一手遮不了天。” 她陪嫁妆奁入宫时被仔细的登记在册,就算不是毓媞当众询问,但是面对玹玗,她都必须承认。 这次是玹玗有心放她,否则以玹玗的心机,和在太后跟前的面子,完全可以先哄着毓媞使用毒香膏,等出了问题再交由弘历去查,那时候她和余嬷嬷都会被挫骨扬灰。 余嬷嬷低着头,愧疚却不知错,叹道:“这次是我疏漏,没想到那个丫头看着年轻,心计竟然这般深沉,下次一定不会让她逃过。” “你还想有下次?”荃蕙狠狠瞪了余嬷嬷一眼,怒斥道:“你没听到冬月初三那日的传言吗?皇上那样宠着她,你还敢对她下手,是想让我跟着陪葬!” “妈妈是在为你好。”余嬷嬷缓缓蹲下身子,收拾掉落满地的物品。“你不也在担心,万一皇上真把她留在宫里,以后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是,我是瞧见皇上看她的眼神与别不同,我是担心她有朝一日会成为帝妃,可你也没必要去下这种狠手。她是女孩子,若皮肤被毁,这一辈子就彻底没有指望了。”旧日在家中,荃蕙就颇为腹诽母亲的手段,沉吟道:“你帮着额娘对付我阿玛的侍妾,死的、伤的、残的、还有无法生育的都出现过,可我阿玛依然有十三房侍妾,我额娘也不过是徒有名分的正房嫡妻。” 想要牵绊男人的心,从来都不该在女人身上下手,侯门公府尚且妻妾如云,何况是九五之尊的后宫。 弘历仅是王爷时,年纪轻轻便已有九房妻妾,她是第十个嫁给弘历的女人,但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 自古以来,君王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作为天下之主,凡心中喜欢就能揽入后宫。 虽说大清祖制汉女不许选秀,但只要君王心念一动,就可特赐旗籍。 当年康熙帝的后宫,就有不少未能记录在册的汉女,只是不在八旗,不许生育而已。 荃蕙是听到宫中有谣言,说雍正帝的遗训,不许郭络罗族的女子入宫为妃,可弘历从登基以来,就根本没把雍正帝遗训当回事,连胤俄、胤祯都敢放,连曾静都敢杀,日后要纳玹玗为妃,也无人敢反对。 但若真到了那时,要去争、要去斗的也该是皇后和贵妃,她区区娴妃算什么。 这几日皇上恩泽六宫,只有她被冷落在旁,大病初愈时连毓媞都来探望,可弘历却不闻不问。 余嬷嬷去暗害玹玗,实属多事惹麻烦,倘若她无法解开弘历的心结,就算东西六宫损尽,就算毓媞以太后之名把后冠带在她头上,她依旧也只是活在冷宫中的女人。 深宫之内,被君王不待见的女人只有一条出路,那就安守本分,期望终有一日能有圣心转圜之时。 女人之心,柔韧似蒲草,却被男人所惑,为情而殇。 这样的悲凉,宫里宫外都有。 红墙高深幽寂,从来都不是所能眼见的那一片,而是隐于男人心中的那一道。 冬至日昼短,申时过半就已开始日落。 外南城,昼暖熏香前两进院落热闹如常,后院却是冷冷清清。 熏香阁内放着大大小小的箱笼,让婢女给屋内多添了几盏灯,茹逸继续看着手中清单。 “和亲王果然今非昔比,这些都送到外宅来了。”云织没有惊动任何人,就悄然出现在茹逸的房间。 “是礼,却不是收,而是送。”茹逸微微侧目,仿佛都在她的意料之中。“琼音要随延丕勒多尔济潜回库伦,这些东西是给他们所准备。” 弘历是个信守承诺的君子,但初登大宝,内忧外患自身尚未顾及过来,暂时不可能帮延丕勒多尔济夺回汗位。且很多事情还需里应外合,想重掌大局必先收服人心,弘皙的那番手段可以借鉴,所以茹逸为他们假造身份,以皇商的名号重返土谢图汗部。 且近一年的时间,弘昼仍然没有放弃寻找涴秀,他们返回大漠后也能帮着打听。 “大冬天里回去?”听过琼音讲述上次的暴风雪,云织才会觉得诧异。 “天气越差,对方的眼线反而越少,于他们而言是有利。”茹逸淡淡一笑,斟了茶递给云织,笑言问道:“后院的围墙最高,你也是从最困难的地方翻进来,并且未惊动府内外的任何人。” 云织浅浅一笑,幽幽小啜了口茶,才道:“你这宅子外面有三拨人,我若不躲着点,不是给云绣惹麻烦吗?” 弘历登基以后,弘昼这所外宅就不再是秘密,且此处离正蓝旗营房不远,和亲王的命令,要正蓝旗多照应着,谁人敢不听呢。 可是对弘皙而言,茹逸仍然是心腹大患,誓要找机会除之而后快。 还剩下一拨人,恐怕是来自粘杆处,弘历信得过弘昼,却信不过茹逸,好似还在疑心涴秀未能返京,是茹逸暗中玩了把戏。 “绣儿去郑家庄了?”这倒是在茹逸的意料之外,原以为江平的事情,只有云织才会费心搏命的去办。 “早就说过,我比你更心硬,既然提得起,就一定能放得下。”灯下,望着茹逸略显憔悴的面容,云织长叹问道:“他有多久没踏进过这宅子了,你至今仍不是他的女人,还打算继续等吗?” 在碧云寺的那些日子,云织算是彻底明白,情是求不来的,就像弘历对待玹玗的那份心思,江平不是没有,而是全给了云墨色。所以她清醒了,不再奢望,也就不再付出,继续留在彩云天戏班,仅是不舍和师兄弟妹们的情谊。 “最近一次见面是在端阳节后,他去正蓝旗营房调动人马,顺道过来提醒我少出门。”茹逸嘴角微微抿着笑,可眉眼间却尽是愁容,百般心伤都藏于眸底。“你不用劝,所有道理我都懂,就算我真能放下情爱,也仍有不得不留在他身边的理由。” 有时候,她反而愿意被弘昼这样对待,并且不哭、不闹、不言委屈。 女人,情难寄诉,才是最大的心苦;沉默无言,才是最深的伤痛。 悲凄至极,空余无尽哀叹,也就恸哭无声了。 弘昼的冷情,已将她的心魂逼至悬崖边缘,所以他感到愧疚,在物质上给她最大的满足,却不愿意再来。 是怕看到后院的布置触景伤情? 还是和弘历一样,也对她有所怀疑? 茹逸不愿意去思考,就这样安之若素,为自己的心,更为姐姐的命。 篱萱的身份早就暴露,至今仍能平安活在深宫,皆是因为弘昼对她的那点愧疚,哪怕弘历想将篱萱除掉,弘昼也会尽力相保。 说话间,婢女进来回报,称是有宫里的内监送来冬至应节的饺子。 饺子,原名“娇耳”,出自一味药膳:祛寒娇耳汤。 因为东汉医生张仲景舍药膳的事迹在民间广为流传,所以每逢冬至和大年初一,人们就会吃饺子以作记挂张仲景的恩情。 时光流转,千百年过去,恐怕只有学医者还记得这故事,但冬至日吃饺子,却慢慢演变成民间习俗。 紫禁城里,冬至这天御膳房会做“八财”饺子:芹菜馅的勤财饺、韭菜馅的久财饺、白菜馅的百财饺、香菇馅的鼓财饺、酸菜馅的算财饺、油菜馅的有财饺、鱼肉馅的余财饺、大枣馅的招财饺。 百姓家里吃饺子不过是意思,官家府邸会花心思多做几样,唯紫禁城才能做到齐全。 傍晚,弘历到慈宁宫与毓媞一同用膳,见玹玗似有心事,满席美食只略动了几下,于是让李怀玉吩咐内御膳房,准备几样当令的宵夜给玹玗送去,自己却破天荒的亲去承乾宫。 “馄饨、汤圆、汤红豆糯米饭,这些都是江南人冬至日的习俗。”雁儿打开食篮一看,宵夜竟是双份,想必是李怀玉的安排。“皇上似乎总喜欢送江南的东西给你?” 玹玗唇畔溢出淡淡甜笑,却没有解释,而是微敛眼眸冷声问道:“今晨我进入太后寝殿,你可细心留意那些妃嫔的神情?” “娴妃娘娘看到那瓷罐后有些微惊,可先前我奉茶时,她却并不在乎我手上的香气。”早上出门前,雁儿按照玹玗的吩咐,藏了些末香在袖中。 纯嫔、仪嫔、和秀贵人看到玹玗手捧瓷罐出现后,都有特别留意寝室内的动静,而陈贵人和金贵人却在雁儿奉茶时,因袖中的香味而微微蹙眉。 闻言,玹玗的眸色瞬间冷黯,人这么多,也只能慢慢查。 第312章 缘繇怨 承乾宫虽然冷清,但不见萧索,毕竟娴妃是个出手大方的人,又有太后眷顾,即便不得圣宠,奴才们也会尽心伺候,宫院打理得井井有条。 弘历来承乾宫身边只带着李怀玉,并让院中奴才不准回报,径自前往荃蕙寝殿。 西次间炕桌上摆着的晚膳好似完全没动过,荃蕙斜靠在东稍间的软榻上,心不在焉的翻着手中诗册。 柳永的《昼夜乐》句句幽怨凄楚,虽与她的情形略有不同,但那一句“一场寂寞凭谁诉”,倒是字字敲入心底,可惜她连“前言”都未曾得过,又如何去叹“轻负”呢! 以前的她从不会在诗词歌赋上用心,到现在她也不喜欢这些东西,只是好奇弘历究竟为何那般宠爱玹玗,难道就是因为小小年纪才学过人吗? 且她听说皇后也是个能提笔成文之人,想到这又觉余嬷嬷并非全无作用,早在她成婚之前,就已提醒过她,要想得弘历宠爱必然要多在诗词上下苦功。 可实际上,就算她下再多苦心也无用,弘历对她的心结落在已死的敏芝身上,这会是她穷其一生都无法化解的怨。 “皇上驾到!” 听到明间传来的声音,荃蕙微微一愣,侧头看向时辰钟,已快二更天,奇怪弘历为何会此时前来。 余嬷嬷心中一怔,在荃蕙耳畔小声问道:“会不会是那个丫头向皇上告状了?” “不会是她说……”荃蕙还来不及把话说完,弘历已经步入东次间,但没有再往里走的意思,直接坐在暖炕上。 荃蕙匆忙出去迎驾,福身行礼后,弘历也没应声,只是冷眼看着她,良久才淡淡的吐出两个字“起吧”。 余嬷嬷悄默声地退到殿外,换了秋月进来奉茶,不过见弘历脸色不好,把茶递给荃蕙后,秋月就匆匆退了出去。 “臣妾不知皇上今夜会驾临,所以没有准备,请皇上恕罪。”荃蕙举着茶盏,半晌也不见弘历接,只能闷闷地轻手搁在炕桌上。 “不知?”弘历一勾嘴角,微微抬眸瞟了她一眼,冷声哼道:“太后下懿旨,要朕来探望你,说你病情反复,今日都无法陪太后听戏。” 荃蕙敛下眼,也不敢坐,就在弘历面前站着。 “臣妾今日受了风,觉得胸口有些闷,不想在太后跟前失仪,才告病回来休息。”在出嫁之前,她从未想过和夫君说话,要如此小心翼翼。 “少胡思乱想,别动不该动的心思,胸口自然就不闷了。”弘历眼底眉梢透着似有似无的笑,声音沉得就如玉石在水中渐渐下坠,凝结着无尽的寒意。“紫禁城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朕乃一国君主朝政繁忙,后宫之事不可能全部都掌握。但只要朕有心要知道,就算当事人为求后宫安宁闭口不宣,也不可能隐瞒得了朕。” 荃蕙低头敛眸,就知道事情没有那么容易了结,只是没料到弘历来得如此快,连她生病之时都不曾探望,可玹玗私下了结香膏有毒之事,他跟着就来以言语警告。 刚才她没来得及回答余嬷嬷,玹玗居住的院落就在养心殿以西,以弘历对玹玗的用心,定然会让人盯着那边的动静,且当初还在乾西五所时,她就看出李怀玉和雁儿的关系不一般,玹玗和雁儿情同姐妹互无隐瞒,那香膏的事情怕是这两个奴才私下交流消息。 堂堂天子竟那么在乎一个罪臣之女,不舍玹玗受半点委屈? 荃蕙只觉得心口隐隐发疼,但还维持着平静的神色,缓缓屈膝跪下,低声道:“臣妾知罪。” “娴妃何罪之有啊?”弘历一挑眉,竟是冷声反问。 荃蕙心中一惊,他知道一切却已无证据,她若此刻招认,为顾及太后的想法,他不会对她怎样的,但余嬷嬷是必死无疑。 蓦然抬头时,不经意间与他四目相对,脑海中瞬间浮现出许多画面,最后却定格在第一次见到他和玹玗相处的那幕,他眼中盈满温柔的笑意。 他可知道,她也多希望能得到那样的温情,可惜全是空费思量。 “臣妾在太后面前诉苦,佯装生病博取同情,只是盼着太后恩典,让皇上来看看臣妾而已。”荃蕙磕了个头,嘴角带着一抹苦涩的浅笑,避重就轻的揽下罪名。 她的态度让弘历心底涌出些许怜惜,但还是冷声道:“朕刚刚登基,不欲后宫染血,且她有心放过你们,朕也不能拂了她的面子,眼下又年关将至,不可给太后添堵,所以朕这次不过问,你和你身边的人也好自为之。” 弘历没有留夜,丢下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就起身大步离去,桌上的茶丝毫未动。 凄泪滴落,一怨未消,一怨又起。 她此生可能就要这样度过,或许永远都走不进他的心。 也罢,索性她就做个娴妃,好好闲在深宫,只要保住这个位分,维持家族的颜面。 寝殿外,余嬷嬷就候在门外,是李怀玉将她拦下,但多余的话没说。 弘历踏出寝殿,淡然睥睨了余嬷嬷一眼,说道:“主子身子弱,做奴才的就该把心思都放在伺候上面,管好承乾宫的事物,手别伸太长。” 明明是极平淡的语气,余嬷嬷却不由得轻颤,跪伏在地不敢抬头。 离开承乾宫,弘历没有回养心殿,而是走到慈祥门外站了许久。 二更钟鼓敲响,他长叹了一声,问道:“五爷在哪?” “五爷今日没出宫,在福佑斋留宿,说是陪圣祖十四爷下棋聊天。”李怀玉恭敬回答,总觉得气氛有些奇怪,但又不敢多嘴询问。 “今夜慈宁宫不会平静。”风起时,弘历唇角勾出一抹冰冷的弧度,吩咐李怀玉道:“养心殿西墙门不许关,你在门内的值房候着,若慈宁宫出现动静,立刻来福佑斋回报。” 李怀玉没敢多问,低声应下差事,目送弘历独自离去。 冬至夜,宫里的人向来都早早就寝,慈宁宫一直静悄悄的,会出什么动静? 慈宁宫东稍间,有袅袅轻烟从炕砖的缝隙溢出,渐渐弥漫整个宫殿。 毓媞迁入慈宁宫后,夜里就再没点宫婢陪房,秋华也只能在稍间外的屋子上夜,就连乐姗入宫后,每晚都是回二所殿休息。 玹玗早就觉得这现象奇怪,无奈秋华嘴紧,虽然暗中挑动了几个小太监探问,却是一无所获。直到秋华告假返家之前,才悄悄对玹玗说,毓媞夜里常有呓语,内容含糊听不清,但想来也不是什么好梦,提醒她夜里别陪房。 玹玗不敢自称心坚如石,但也绝非惧怕鬼神者,上次的末香竟能勾起她心底深处的恐惧,那用来对付这位满手的鲜血的太后,就是最佳武器。 三更时分,玹玗换上一身便利的夜行衣,两个侍卫莫名其妙的被李怀玉调走,秋荷这几天都留在毓媞的寝殿伺候,她身边只有雁儿和小安子,且都是不多话的人。 慈宁宫东稍间的窗户被动过手脚,看似落闩,其实只要在外面用簪子轻轻一挑,窗户就能被打开。 经过一整个时辰,屋内的香味几乎散尽,玹玗翻窗入内,蹑手蹑脚的走到西内间,见秋荷和另一个宫婢如醉酒般张嘴大睡。她微微勾起嘴角,取下头上的木簪故技重施,确定两人沉沉睡去后,转回东稍间打开密道入口,曼君早已一袭白衣等在下面。 “确定能吓唬到太后?”上次在天穹宝殿,玹玗和曼君达成协议,要搅得毓媞难以安宁,从而让她有机会下手寻找那份真遗诏。 “她是外强中干,那些年有银杏陪着,心底郁结还能舒解几分,现在却不同。”曼君脸上浮出的冷笑,让她这七孔流血的妆容更显恐怖。“童乐姗刚刚入宫,虽是旧时主仆,她也不会把心底的秘密说出去,且今非昔比,她还得维持皇太后的慈孝敦和呢。” 玹玗转头望向层门之后的西稍间,眸底闪过一丝嘲讽的笑意,问道:“今日,我把余下的末香都放入太后的枕芯里,可是你配制的那些,是否效果相同?” 慈宁宫关于皇太后的一切应节物品,内务府造办处都要全新置办,冬至日所用的五福吉祥背面和枕套,本应该在两日前就送来,不过年希尧派人动了手脚,让被面和枕套都被特殊颜料染色。没有重新绣制的时间,只能交给浣衣司清洗,又足足拖了整日,年希尧才给出完美的去污之法,既然是他配制的颜料,当然只有他知道如何清除。 毓媞虽不喜用香,但浣衣司的规矩,但凡清洗过的织品都要熏香烘干,而所用之香料并不固定,只看内务府送什么过去。 所以,毓媞很难判断,安神药枕散发的香味,是来自枕套还是枕芯。 “我用的香是年希尧所制,他的能耐你还信不过吗?”曼君冷笑一声,说道:“压抑暗藏的秘密,往往如白蚁渐渐吞噬人的意志,心的煎熬比身体受罪更痛百倍,这就是雍正帝为何给六阿哥取名‘弘晟’的原因。” “难道……”玹玗诧异地望向曼君。 “雍正帝一直唤你姨母‘晨儿’,六阿哥养在皇后膝下,他日日去探望,也是口口声声唤其为‘晟儿’,你觉得皇后心里会是何种感受?”曼君笑得邪魅,摧残人心魂这样的手段,她也只是向雍正帝学习而已。 在紫禁城里装鬼吓人看似有些荒唐,其实不过一举两得的顺便之法。 人,若被鬼神纠缠,惶惶难安,也就没有精力去多管闲事。 曼君心底旧怨难消,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毓媞坐在太后位置上呼风唤雨,但她也说过,不会要毓媞的命,而是让其长命百岁的活受尘世煎熬。所以借鬼神之说乱人心智,再度掀起孝庄太后魂遗慈宁宫的谣言,看看毓媞能如何应对,是继续留在华丽空寂的宫殿,还是颜面尽失的迁到别处。 而弘历就是算准曼君的心思,才留下天穹宝殿通往慈宁宫的密道。一切果然都在雍正帝的意料当中,为了钮祜禄家族的荣耀,毓媞的手已经开始伸向前朝。有养育之恩情,他不能直接对毓媞下手,曼君若能扰得毓媞心力交瘁,无力在插手政事,他是乐见其成。 玹玗则另有打算,当然她也希望毓媞能迁出慈宁宫,最好是住到御园去,远离紫禁城就能少给弘历使绊子。 《庄子?外物》有句: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 曼君来时,玹玗已经诧异其装扮,原来是想在“恩将仇报”四个字上下功夫。 在雍正朝最初的三年里,毓媞并没有依附任何一方势力,总以超脱淡然的姿态活在后宫,可这一切全靠当年谷儿所托,和敦肃皇贵妃的暗中相护。但最终,弘晟却死在她手上,那是年晨的最后一滴血脉。 西稍间窗根下有上夜的小太监,玹玗和曼君的行动需要极快,并不用任何言语吓唬毓媞,只要令其见到一张面如枯槁的女人脸就足以。 致幻熏香已经让熟睡的毓媞不知不觉陷入迷醉,玹玗手执银针蹲在床头,曼君则是猛然掐上她的脖颈。于惊恐中睁眼,只见眼前有个七孔流血的女人向她索命,而她还未惊叫出声,就已晕厥过去,因为玹玗及时在她上星穴落下一针。 之后,她们将孝庄太后的画像挂在床尾,毓媞醒来一睁眼就能看到的位置。曼君从密道离开,玹玗则跃窗而去,慈宁宫仍然宁静一片,并无半点动静。 直到第二天卯时,一声惊恐的尖叫响彻慈宁宫正殿,能入室内伺候的奴才都匆匆赶去,只有雁儿乘乱进入东稍间将窗闩落好。 第313章 情恣束 冬日的清晨,朝阳总是来的特别迟,灰蒙蒙的天空压抑着人心。 西华潭边凛冽的寒风撩动柳条,扫落万千凌霜冰花,惊得鹤鸟展翅飞出芦苇荡,白皑皑的积雪中,在风中摇动的微黄芦苇更显沧桑。 撑着殷红地画白梅的油纸伞,孤身站在通往团城的石桥上,远眺远方那片寂寞的湖景,枯萎的莲蓬静静倒在冰雪上,失去了它该有的风情,却让人看得入神。 那是冰霜下的傲骨,至死都没有没于水底,陷入深深的淤泥。 昨夜折腾到三更过半,但今晨玹玗依旧早起,一切都很平常相同。 秋华不在宫中,所以调派秋荷和雁儿去毓媞跟前伺候,昨晚在东稍间窗户上遗留下的破绽,就得交给雁儿处理,虽然担心却只能选择相信。 忽然,一把偃月戟直取玹玗后颈,却见她毫不惊慌,只是微微侧目。旋身的同时,右手一转,伞飞落桥下,柄仍然在她手里,亮出伞中短刃,准确的拨开戟尖。使偃月戟者比她的力道大多了,戟稍微偏向左方又迅速横扫回来,仰身闪避的瞬间,右手中短刃飞出,直向对方的腕部而去,可左手已从靴中拔除匕首,由下往上抵在对方下颚。 “不玩了,你怎么都使阴毒招啊。”谟云收回兵器,用戟将掉落冰面的伞挑了起来,捡起短刃入鞘,笑容可掬地上前两步,说道:“这可真是好东西,哪来的?” 玹玗接过伞撑着,眼底透着淡淡笑意,若不是雪地上满是杂乱的脚步,没人猜得到他们刚刚对招。 “皇上前几日赏的。”玹玗先解了他的好奇,又凉声说道:“还说我使阴招,你刚才那一回扫,我若是反应慢一点,恐怕就得落水去做芙蕖来年的养分了。” “就是知道你能躲开,我才横扫回来,可你短刃飞出是直取我的手筋呢。”谟云像是在抱怨,可嘴角却微扬着。 玹玗盯着他,轻笑道:“咱们过招也不是第一次,刚才我已经故意偏了,若真想下狠手,就直去中府穴,一劳永逸。” “我可是让着你的,不然能出这么多破绽!”谟云自幼长在军营,岂能拉的下脸,在一个女孩子面前认输。 “是,谟云公子承让了。”玹玗微微一福身,又从袖中取出一张笺子递给他,说道:“上次见到嫡福晋,听她说起想找妙篆香的配方,前日翻香谱的时候正好看见,所以抄写了下来,你一会让小厮带回去。” “费心了。”谟云把偃月戟和香笺都交给站在桥头的小厮,低声嘱咐了几句,又转头对玹玗说道:“下次要发呆别在桥上,若是遇到歹人,刚才你就死定了。” “不无聊啊?”玹玗微笑道:“这里是紫禁城,大清早哪有什么歹人。” “就是紫禁城才歹人多。”谟云眉头微蹙,撇撇嘴,毫不隐讳地说道:“和亲王找人保护你,还不敢用宫里的侍卫,得从康亲王府我的近身里挑,可见那内宫墙里面是何种情形,你自己小心着点,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来乾清宫找我。” “玹玗在此先谢过了。”玹玗微笑着额首,听到寅正一刻的钟鼓声传来,提醒谟云道:“公子这几天早班,今日又已迟了些,还不快点进去,虽说今晨不开朝会,皇上还是会去乾清宫处理政务,你可得赶在皇上前面。” “行,那我先走。”谟云先是愣了愣,随即绽开笑容,转身快步往西华门去。 小半个月前,玹玗遇到谟云在团城练剑,一时兴起和他过了几招,谁知都演变成一起练功的约定,但凡谟云当值早班,就会相聚在团城对招。 不过玹玗有恩旨可以在西华潭边骑马,但谟云却不行,所以平日一起练功后,玹玗骑玉雪霜在潭边遛两圈,谟云则去乾清宫当值。 不过今日这时辰,玹玗也该返回慈宁宫,但紫禁城里人多眼杂,为保各自清白名声,还是分开走比较好。 而就在不远处的福佑斋,弘历和弘昼刚踏出院门就听见有兵器相击的动静,寻音望去,弘历不禁蹙眉,弘昼则是等着看好戏的不以为然样。 “那边是玹玗和谟云。”弘昼嘴角噙着笑,煽风点火地说道:“两个孩子年纪相当,兴趣又有颇多相同,能伴在一处是好事。” 昨晚弘历出现在福佑斋,他就想到了这件事,故而今晨不开朝会,依然大清早拉着弘历离开,就为看看弘历见到这一幕后会有什么反应。 说不摆布玹玗的未来,让她自己选择,他才不信。 从小到大,虽然弘历总是温润如玉的君子样,但他却深知其性子有多倔,但凡喜欢之物千方百计都要到手。 弘历对玹玗早就不是兄妹情那么简单,可玹玗心里怎么想呢? 紫禁城是很多女人的噩梦,玹玗若留下,日后漫长的岁月里,会夹在皇上和太后之间为难,若是毫不顾忌毓媞,早晚会落得敏芝那样的下场。如果对紫禁城毫无眷恋,只想报仇后离开,就还不如早些嫁出去,她和弘历的心上也少一道伤痕。 且他记得涴秀说过,不希望玹玗被困在高深红墙内。 只为这一点,他也必须做点事。 “你早知道?”半眯着眼睛望着弘昼,弘历眸光中透着危险的寒意。 “上次带玹玗和永璜去康亲王府,逛到演武场,谟云玩了几招偃月戟,没想到玹玗丫头也会。”看了弘历一眼,弘昼又将视线移向团城,话中有话的反问:“她没告诉你?” “偃月戟……”弘历嘴角的弧度似有讽意,望着渐渐靠近的谟云,沉吟道:“谟云功夫不错,和他一起练功对她有益。” 弘昼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故意说道:“那次见康亲王的嫡福晋甚是喜欢玹玗,说不定心里已盘算着去求太后,且玹玗和谟云相处得不错,指不定也会答应,到时候皇兄预备怎么做?” 神情淡然地睨了弘昼一眼,弘历没有回答这问题,可俊毅的面孔沉凝了许多。 虽然许诺过会让玹玗自己选择,可心底却升出一股征服她的念头,或许这就是他骨子里的倔强,天性就是不会服输。 他要留玹玗在宫里,就要她心甘情愿的自己留下。 远远的,谟云已经见到弘历和弘昼都站在福佑斋门外,连忙小跑几步上前请安。 弘历以惯用的平淡神情望着谟云,似笑非笑地说道:“和女孩子过招,总要让着些,若是伤着她,朕不过问,太后也不会轻饶了你。” 没料到吃醋也能拐弯抹角,弘昼眸倏然瞪大双眼,闪过一丝错愕的笑。 “臣还真没见过像玹玗这样的姑娘,若能上战场,定是巾帼不让须眉。”谟云胸无城府的磊落一笑,又滔滔而言,“旧年春搜时,第一次见她上马的姿势,就让我惊叹不已。咱们旗人姑娘能骑善射并不稀罕,但她那种跃身上马可是军中的模样,武将家庭出生的女孩子就是不凡。可跟她对招头疼些,以前在定远营时,和硕特额驸演示过海殷大人的剑法和偃月戟招式,我虽学得不精,自问还算熟悉,而玹玗不知道上哪学来的阴招,但凡使用短刃,就专攻人手脚筋脉。” 加上这一桩事,弘昼终于忍不住嗤笑出声,叹道:“看来是涴秀教的,以前和她一起练功,我也没少吃亏。” 谟云越是说得兴浓,弘历的眸底就越黯寒,不过脸上始终挂着轻忽的笑意。 “你先去乾清宫吧。”弘昼心里觉得好笑,果真是军营中长大的孩子,什么事都直来直去。“我和皇上还有些事,要晚些才过去。” 谟云一礼,转身离去,全然没察觉,他无意中透露出对玹玗的喜欢,已经在弘历心里敲响警钟,也还不知道从今日之后团城将不再有兵刃之声。 待谟云走远,弘历挑眉问道:“五爷还有什么事啊?” “我没什么事,应该是皇兄有事,臣弟帮忙开口而已。”弘昼玩兴浓郁,把下颚靠在弘历肩上,一副小孩子撒娇的模样,指了指远处的石桥。“皇兄应该有话要问吧?” 弘历侧目,扬扬眉笑道:“和亲王你这样有失体统。” “臣弟先行一步。”撞了撞弘历的肩,爽朗的笑声随风而去。 清晨静谧,踩踏积雪的脚步声本不容易被忽略,只是玹玗站在飞雪下,出神望着那渐渐被素白掩埋的莲蓬,心底有股难以言喻的沧桑酸楚。 忽然,一阵强风刮过,她才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 微微一愣,将手中的伞举高,唇畔溢出淡淡的笑意,柔声问道:“爷怎么来这边了?” “昨夜歇在福佑斋,出门时听到声响,原来是你和谟云。”不想让她举得手酸,弘历索性接过油纸伞,与她面对面站着。“你昨晚应该没睡好,还大早起来,是因为和谟云有约。” 玹玗愣愣地望着他,半晌才低眸轻笑,摇头说道:“不是没睡好,是根本就没睡过。” “想办的都办了?”弘历没有直接问,又叹道:“以后危险的事情,少涉及自身,慈宁宫可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 恬静一笑,她懂,他想说的不是慈宁宫不简单,而是慈宁宫的人不好对付。 “有爷相护,我不怕。”玹玗抬头,依然浅浅笑着,声音更轻柔了几分,“昨晚慈宁宫连个侍卫的影子都见不着,莫不是偷懒去了?” “他们尽忠职守,岂会偷懒。”他故意安排,如果毓媞心疑有人装神弄鬼查问侍卫,最后得到的答案,只会是落实鬼神出没的猜想。“想来这会儿,慈宁宫已经乱作一团,今日是不会安宁。回去照应一下,然后去养心殿,小玉子早已把西稍间整理出来,在那边休息,晚上陪爷用膳。” “好。”玹玗低低地应了一声。 “走吧。”弘历牵起那冻得微红的手,举着伞和她并肩而行。 雪越下越大,已经看不见十步开外的东西,玹玗也就不觉什么。快到西华门前,因想着守卫众多,怕惹来不必要的流言,她试图抽手,弘历也任由她挣脱,只是下一刻,就直接揽上她的肩,且力道让她无从闪躲。 含笑侧目看向她,弘历又冷眼扫过那些侍卫,众人都纷纷低头退开。 从武英殿以西绕路走到右翼门外,弘历把伞还给玹玗,望向身后经过的地方,叮嘱道:“你从慈宁宫花园回去,如果在语花楼后面没有遇到欢子,就稍等片刻,从你早上出去到现在,慈宁宫一切动静他都会告诉你。” 玹玗眸底闪过诧异,随即便敛眸一笑,能知道慈宁宫的动静,必然是有暗线通报,迟疑了片刻,还是低声问道:“爷,张保和陈福谁能留?” “你觉得谁能留?”弘历眼眸微凝,嘴角含笑的反问,又道:“养心殿的人迟早要修剪,但目前时候未到,还要做的不留痕迹,交给五爷就好。” 说话间已有一队侍卫经过,玹玗不便多留,转身往慈宁宫花园走去。 还未到语花楼,就见欢子迎面而来,玹玗也没时间寒暄,直接询问。 欢子并不清楚其中内情,只是复述李怀玉交代的话,说太后称慈宁宫丢了一件很要紧的东西,现在正下令各处翻找, 所以让她快些回去帮忙。 站在长信门内往外瞧,慈宁宫人来人往,果然已经乱套。 看来弘历早已算到她的每个步骤,所以才会让欢子来传信,如果雁儿没能把窗闩落好,或行事途中出了岔子,恐怕会要她弃车保帅。 但此刻,她最担心的还是东稍间暖炕下的密道,若被发现,曼君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第314章 愫意非 慈宁宫内,所有粗使的小宫婢和小太监都站在殿前的台阶下;慈宁门、徽音左右两门的夜里看都全跪在正殿外的月台上;能入殿内伺候的内监和宫婢都在明间候着;雁儿垂手立在西次间,见到玹玗进来也不言语,只是淡淡一眨眼,手指向西稍间寝室。 毓媞尚未梳妆斜,靠在软榻上,乐姗端着茶于一旁伺候,于子安正在回话,说东西廊庑都已清查,并未发现异样。 玹玗尚未来得及请安,毓媞就指了指矮几上的画。 “不是奉在大佛堂了吗?”一路进来并未见到秋荷,玹玗故意询问道:“昨晚上夜的是秋荷,不知她是怎么说的?” “哀家醒来时,这幅画就挂在床尾处。”毓媞手指抵上太阳穴,轻轻揉了几下,坐直身子接过提神醒脑茶,小啜了一口,又对乐姗说道:“哀家没精力,你告诉了了。” 于子安负责在窗下上夜,五更钟响就要收拾藤床和炭盆离开,所以并未第一时间进入寝室内。而乐姗早起张罗了早点才至正殿,可秋荷和小宫婢彩鸢还靠在门框呼呼大睡,她怜惜这两人守夜辛苦,不忍她们因失职受罚,所以悄声把她们拍醒,可两人睁眼后却是一副宿醉模样。 与此同时,寝室内传出惊呼,乐姗推门进去,毓媞不让其掀开床帐,却下令把秋荷和彩鸢锁起来,之后才告诉她床尾出现画卷。 “老奴入室内检查过,并未有可以的脚印或痕迹,此事说来身为奇怪。”于子安落下结语,想了想又道:“且昨晚是老奴在窗外上夜,若人从正门入内,必定逃不过老奴的双眼。” 毓媞抬眼看着玹玗,淡淡地问道:“你怎么看?” “太后,你知道我从不信鬼神。”玹玗微微敛眸,怪力乱神之说必定会引起毓媞的怀疑,所以一开始她就要让毓媞去查人,只不过要按她的步骤进行。“想必是有人故意装神弄鬼,说不定幕后还有高人指使,拷问那些守门的内监其实无用,能在宫里高来高去的人不在少数,不如先查查昨晚负责慈宁宫的侍卫?” “问过了,都说昨夜安宁,未有异常。”将秋荷和彩鸢押去廊庑关起来后,于子安就查问过慈宁宫侍卫,可他们的答复是三宫、三所一切如常。 玹玗在心底轻叹,还是弘历行事周全,早料到于子安会人人都怀疑。“东西廊庑、大佛堂、还有慈宁宫的各处门窗可查探过,有无什么奇怪的痕迹?” “东西廊庑和大佛堂都已详细检查,老奴并未发现异样,这慈宁宫没有太后的旨意,老奴不敢带人擅查。”听玹玗如此细问,于子安的眸色渐渐柔和。 “太后既称是丢了东西,那不如让我和童姨在殿内查看。”玹玗主动提议,乐姗虽深得毓媞信任,但心思城府却浅,要在她面前玩花样很简单。 东稍间窗闩上的问题迟早会被发现,所以在计划里,此破绽会由她亲自揭露,这样就可保住暖炕下的密道,留足够的时间给弘历从密道内将入口封死,因为她相惜,弘历留下的密道绝不止天穹宝殿通往慈宁宫的这条,乾清宫和奉先殿这两处的密道入口定然还留着,只是瑞喜无法前去查看。 能在慈宁宫窗闩上做手脚,必定不是泛泛之辈,这一点毓媞心里清楚。且今日盘查宫内的奴才是以丢东西为借口,就算想继续调查,也只能暗中进行。 玹玗这么做并不是把嫌疑退到弘历身上,而是把这池水搅浑,皇后、贵妃、康熙帝遗孀、年希尧、曼君都有可能是幕后黑手,但越是往下查,所有矛头都会指向鬼怪。 秋荷和彩鸢整整被关了三天,期间玹玗去看过她们一次,之后这两人咬死夜里见到白影在殿内游移,她们都是被吓晕过去的。 最开始只是玹玗的暗示,可说着说着就连她们自己也相信真是有鬼,且这两日陆陆续续传出有奴才看到有鬼影在慈宁宫走动,毓媞也每晚做恶梦,就连在大佛堂礼佛,都能听到孝庄太后指责她谋害皇嗣,乃十恶不赦之徒,不配尊为太后。 这一切并非幻觉,弘历安排许方伪装成侍卫驻守在慈宁宫,彩云天戏班的男人中,以许方的功夫最好,且还有一项特殊能力,那就是腹语。 所谓“腹语”并非用腹部发声,而是唇齿不动,用舌头来讲话。其实江湖卖艺的戏班人几乎都会此招,不过许方算是佼佼者,他使用腹语时还能模仿人声。虽然他没听过孝庄太后的声音,但目前的宫中也没有多少人听过,只要以模仿沉稳的女声,吓唬一个被致幻药所影响的人,还是绰绰有余。 其实毓媞早就噩梦连连,被鬼神之说折腾了几下,精神日渐衰弱。 这几天玹玗都留在慈宁宫,只让雁儿带话给李怀玉,说太后抱恙她必须在近前伺候。 而慈宁宫传出物件遗失,殿内窗闩有问题的第二天,弘历就以玩物耽安为由,罢了年希尧的官。 虽然慈宁宫窗闩确实是年希尧派心腹动的手脚,但早在弘历登基之后,他在内务府的实权就逐渐被架空,营造司的事务表面已不插手,此事又做得隐秘,弘历不应该会知道,不过是随便找个由头将他处理掉而已。 当年与霂颻同盟的旧人,除了瑞喜之外,全已被弘历剪除。 日前弘昼到慈宁宫给太后请安,专门前往玹玗的小院,只是隐晦的暗示,内务府少了年希尧,但是有他在,玹玗想做什么跟他讲就好。 玹玗听得明白,也想得清楚,所以没有半点抱怨,更不会和弘历置气。 年希尧离宫当日,曾留下一本《集验良方》和一本《广陵琴谱》让瑞喜转交给玹玗,但这两样东西却被送到弘历案前。 雍正十三年冬月十三日,弘历宣布追封已故长兄弘晖为端亲王,并称葬于黄花岗的皆乃圣祖康熙帝早殇的皇子,所以命内务府在泰陵附近另点吉穴,修建瑞亲王陵园,同时还下令,要为弘时也修建陵园。 此言一出,太和门内就像炸开了锅,消息也迅速传到后宫。 毓媞身体抱恙,此前弘历严正警告过朝堂站班的奴才,不许将前朝政务传到慈宁宫,以免搅扰太后心情。 可今日倒是奇怪,来报为弘时修建陵园消息的小太监前脚刚走,接着就有另一个前来,这些奴才不敢正大光明走慈宁门,传递消息都是从慈祥门入内,然后从徽音左门去正殿,便是被人看到,也可以推脱说是往三宫三所办事。 玹玗刚遛完马回来,正准备换了衣服去毓媞跟前,却见小太监一个接一个的往慈宁宫跑,心中疑惑好奇,但又不能拦下询问。 “姑娘等等。”欢子在养心殿西墙门内转悠,视线一直盯着慈祥门内,见玹玗回来,立刻跑上前说道:“师父传话,请姑娘今日务必过来养心殿,今日朝堂上出大事了。” “到院子里面再讲。”玹玗淡然一笑,边走边说:“我一路回来听说了些,皇上要为已故的三爷修陵园,这是兄弟情分,哪算什么大事。” “不是这件事……”欢子话未出口,雁儿的声音便从身后传来。 “是和亲王在朝堂上,把讷亲大人打了。”刚才小太监把消息报道慈宁宫,毓媞就打发雁儿过来,让她通知玹玗,今日一定要去养心殿探探情况。 “朝堂上!”玹玗惊讶地瞪大双眼,又忙追问道:“可是散朝百官告退的时候?” “不是。”欢子摇摇头,虽然朝上的事情他没亲眼见,但李怀玉递下来的话描述详细。“朝上正议事,因为接近年关,明年大赦天下,皇上有意追加些罪臣的女眷,好像讷亲大人就出言反对了几个,当时就与和亲王有些争执。后来说到要给先帝三阿哥修陵园,讷亲大人又出来反对,和亲王二话不说,直接上前挥拳把人打了。” 玹玗纳闷地喃喃自语:“讷亲可是武将出身,又是钮祜禄家族的人,岂会那么容易甘心被打。” “师父传下来的话,说和亲王下死手,一拳就把讷亲大人打倒在地,接着又狠狠地踹了几脚,据说讷亲大人伤得不轻,是被抬出太和门的。”欢子说的绘声绘色,那副模样不去市井说书,真是埋没了人才。 “五爷打人,皇上是什么反应?”玹玗觉得惊讶不已。 “师父说,皇上没反应。”说这话时,欢子也觉得不可思议。“既不出声阻止,也没有怪罪,就在金銮宝座上平平静静看着。” “给太后报信的小太监也是这么说的。”雁儿附和了一句,又蹙眉自语道:“可朝堂上的那些大臣怎么也不拦着,皇上难道就不怕百官非议吗?” “五爷的脾气谁不知道,若真如欢子所说,一拳就已打倒讷亲,朝堂之上谁还敢拦,不怕惹火烧身吗?”玹玗沉吟了片刻,才淡淡笑道:“且皇上说的是兄弟亲情,只能怪讷亲不识相,让五爷逮着打他的机会了。” 虽然雁儿以来传话,可玹玗却得谨慎行事,先让雁儿和欢子回去,自己重新梳洗了一番,换好衣服后没有前去养心殿,而是去给毓媞请安。 笑盈盈地接过乐姗手中的药碗,玹玗先用如意银勺试毒,又分出半茶杯亲自尝了,才递到毓媞面前,柔声道:“太后,药已经不烫了。” “哀家不是让你去养心殿瞧瞧吗?”毓媞接过药碗,用勺子拨了两下,才一口气喝掉。“都说了,这侍奉汤药的差事交给那些小宫婢,医者都说是药三分毒,你好端端的没病没痛,整日吃哀家这些苦药做什么。” 这几日都是玹玗侍奉汤药,且坚持亲自试药,此举更得毓媞信任和欢心。 “无法为太后分担病痛,只能在小事上尽心。”玹玗柔柔笑着,又道:“我刚才偷偷向小玉子的徒弟打听了,听闻今日朝上,和亲王的提议连连遭到反对,心里本来也就憋着火,皇上提到先帝三阿哥,五爷又曾养在齐太妃膝下,怎么说都是兄弟情谊,讷亲大人强烈反对,损的可不是五爷的面子,而是堂堂天子威仪。” “讷亲就是咱们满人的直性子,只知道看前面,不懂得顾左右。”毓媞深深一叹,拉着玹玗的手吩咐道:“但他毕竟是钮祜禄家族的人,也怪哀家叮嘱得不够,你一会儿见着皇上,看情况适当的描补几句。” “太后放心,我这会不赶着过去,就是怕撞上五爷,反而不好说话。”侧目看了看候在外面的秋华,玹玗对其微微一点头,才缓缓的向毓媞请求道:“太后,好不好把秋荷和彩鸢先放出来,这几天我去问过,秋月姐姐也探望过,就连秋华姐姐回来后都去和她们聊过,可她们咬着还是一样的说法。” “你觉得与秋荷无关?”毓媞面色微滞,声音沉了许多。 “若那晚上夜的是我,指不定还会有关系。”玹玗毫不避嫌地说道:“可秋荷就算有这心、有这胆,也没有那能耐。” “这种罪名你也敢胡乱揽。”宠爱地捏了捏玹玗的脸颊,毓媞叹笑道:“就听你的放了她们,好歹秋荷也是钮祜禄家的包衣,哀家还得顾着府中那些老人的颜面。” 玹玗和秋华一起去放人,三天不给吃喝,屋里连个炭盆都没有,秋荷、彩鸢早被折腾得奄奄一息。玹玗索性让她们都到自己小院住着,又请瑞喜前来医治,还吩咐小安子多照应着点。 是因为心地善良? 非也! 彩鸢背景简单,又和钮祜禄家无关,她要在毓媞身边安插一双最稳当的眼睛。 第315章 闲妆忧 午后到养心殿,只有欢子守在明间,却不见李怀玉的身影。 玹玗只当弘历还未回来,哪知她前脚进门,弘昼紧随其后,身上还有股澡豆的香味。 见玹玗斜睨着眼一语不发,弘昼不满地问道:“你这是什么表情?” “五爷吉祥。”玹玗拉长着声请安,故意肃着脸,轻声道:“我哪敢有什么表情,只是规矩些,不然招来五爷一顿拳头,我可受不起。” “五爷我是……”弘昼刚说出几个字,立刻反应过来养心殿眼线多,拉着她走进东暖阁,才压低声音继续说道:“五爷打他可是为你出气,你还在我面前耍嘴。” “何苦在朝堂上动手,那不是为难皇上吗?”玹玗无奈的轻叹一声,继续柔声说:“讷亲身份尊贵,五爷真要动手,等他出宫以后,随便找条巷子用麻布袋套住头,还不是由着你撒气,只要不出人命,就是打得他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床都行。” 入东暖阁奉茶的欢子听到这话,不由得瞪大双眼,放下茶盏后就急急退出,去向李怀玉通报。 见状,弘昼忍不住笑道:“你吓到人家了。” “没有五爷吓人。”玹玗娇俏地睨了他一眼,“从此以后文武百官怕是不敢再招惹五爷,可讷亲是太后的人,五爷就不怕太后找裕贵太妃的麻烦。” “就是要当众打他,让文武百官有所忌惮,他们心底也好有个谱,惹到本王该死,欺负本王要护的人更该死。”这算是弘昼的承诺,虽然内务府没了年希尧,但他能把玹玗保护得更好。“再说我那母妃,她不折腾人就行,太后这几日头疼,哪还有心思管宁寿宫。” “五爷就不曾想接裕贵太妃回王府奉养?”玹玗不解地望着他,即便是霂颻,当年雍正帝都必须按祖制放其归胤祺府安老,弘历和他感情这般好,只要他说一句话,耿氏又何须在宫里继续与人相斗。 “我还想过安宁日子呢。”弘昼连忙摇头摆手,闲坐到炕上喝茶。“我的王府小,经不起折腾,还是让额娘留在宫里,反正也没人敢给她气受。” 以前宁寿宫虽已圣祖皇贵妃佟佳氏为尊,但其淡薄尘世终日礼佛,所以全部事务都有圣祖和贵妃瓜尔佳氏主理。 裕贵太妃迁去宁寿宫之后,论位分皆是一样,瓜尔佳氏虽是长辈,可讲到宫中的地位,无子嗣的瓜尔佳氏如何能与其相比,宫内上下奴才都知弘昼深受新帝信赖,所以也纷纷偏倒向裕贵太妃一边。 瓜尔佳氏一朝被人夺去权势,心中岂会服气,凭借身边的一些老人与耿氏抗衡,这段日子宁寿宫的吵闹之声就未曾断过。 两个浅薄张狂的人撞到一起,自然不是天天唱大戏,昨日还闹得要请毓媞去主持公道,不过来人被玹玗拦下,并且斥责其不应该以这种小事搅扰太后。 “姑娘怎么现在才来?”李怀玉堆着笑迎上来。 玹玗轻巧旋身,玩笑道:“小玉子公公传我过来,可没有规定时辰啊。” “真是折煞奴才了。”李怀玉卖乖讨好地陪笑着。“奴才是请姑娘,皇上今日动大气,奴才怕劝不动,才冒险劳驾姑娘。” “皇上呢?”玹玗心中还有盘算,不想继续和他们贫嘴。 李怀玉正要回答,却见她身后的弘昼正使眼色,眼底透出了然的光芒,“皇上在寝殿,心里火气还没平息,姑娘进去劝劝吧。” 弘昼立刻附和道:“是啊,赶紧去,就你能劝得了皇兄。” 玹玗总觉得这两人笑得古怪,虽然心有疑惑,但转念一想,无非就是弘昼拿她打趣。 弘历最反感被监视,所以寝殿向来不用内侍站班,能入内伺候的也仅有几人。 室内碳爖烧的极旺,玹玗直接转向东面,因为西次间无门,只有珠帘相隔,临窗是一排暖炕,西北位设有古琴,东北角放置着香柜,北墙上挂着秋水芙蓉斗菊图,图下的矮柜上又放着一把琵琶。 西次间和西稍间寝室都是给她所准备,虽然她并无太多机会在此休息,但每一件陈设都是弘历的心意,就连他曾经用来盛水的芙蓉玻璃盒,也移到了西稍间的书案上。 推开东次间门的刹那,满室氤氲着雾气让玹玗一愣,但目光还是忍不住飘向左手边,视线穿过镂花隔断与屏风间的缝隙,所见之画面果然和她脑海中想象的一样。 “小玉子,替朕更衣。”弘历是背对东次间的门,既没有睁眼也没有回头,且屋内铺有地毯,玹玗又向来脚步极轻,他只当是李怀玉去而复返。 起身的瞬间,重重的关门声和哗啦水声同时响起,紧接着是极速跑远的脚步声,和玹玗低低的咒骂。 “小玉子,这次你死定了!” 侧头望向紧闭的房门,弘历微愣了片刻,嘴角不禁慢慢扬起,最后放声大笑。 就是这一瞬间,他告诉自己要留下她,无论用何种手段都要把她留在身边。 不摆布她的人生,但是要魅惑她的心,也许这就是人的自私,纵然尊为帝王也不例外。 女人的身子,他可以要多少有多少,对一个帝王而言没什么好稀罕。 可心,尤其是玹玗的心,他要她真情奉上。 冲出寝殿,玹玗没有跑多远,脚步渐渐放缓,站在正殿和寝殿的穿堂里。 窗户半开着,风中夹带着梅香,她两颊通红,眸底似有醉意,唇畔却渐渐溢出浅笑。 其实她完全可以避开,就在开门的那刻,氤氲的水雾已经让她察觉到不对劲,但视线却不由自主的移过去,且被那个俊逸的面庞吸引。 和他同眠好多次,却从未见过他真正放松,即便是沐浴此等舒适的享受,依然眉头微锁,好似心底有永远无法除去的阴霾。 为什么? 他是皇帝,被万民视为真龙天子,却并不开心。 该如何给他留个安宁的地方,让他疲惫的心可以得到休息,她能做什么? 活在这深宫离,人命就如尘埃般轻贱,想要帮到他,就必须把自己变成一颗棋子。 受人摆布吗? 不是这般肤浅简单! 是要后宫中每一个人都来争夺她这颗棋子,让那些妄图破解珍珑的人,统统迷失在棋局中,难以自控。 而她,永远只为布局、落子。 “看到不该看的了?”弘昼突然凑到她耳边,调侃的笑着。 羞愧难当? 如果是大家闺秀,那必须恪守矜持,但使女在宫中当差,侍奉沐浴更衣乃平常之事。好像雁儿那些伺候阿哥们的宫婢,早已就被教授何为床笫合欢,因为到了皇子十二、三岁时,这些使女就得奉献出自己。 且女儿家凑在一起,其实和男孩子一样,亦是无话不说,并不会觉羞愧。 至于她,恐怕没人知道,霂颻都教了些什么。 年纪尚幼,虽说是不解世事,却不妨碍作为长辈的深教。 说起来很讽刺吧! 八旗女儿,尤其满军上三旗,看着身份高贵,因为注定要入宫选秀,就是皇上选不着,也会指婚给宗室男子。 所以,但凡天资不俗者,都是十岁左右就开始被教导如何吸引男人、取悦男人、迷惑男人……只因为以后的日子难过,无论是深宫,还是侯门公府,注定要和一群女人争一个男人。 心,聪明的女孩都知道那难以独占,得不到众人欺辱,得到了亦遭众人算计。 只要留下一痕香印,能获得点滴眷念就足够了。 这就是讽刺之处,八旗的贵女,和秦楼楚馆的贱姬有什么差别? 以侍寝次数多少为荣,斗生斗死只为把男人留在床上,自己风光炫耀的同时,全家也跟着享福。 真是应了那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世人都说烟花柳巷污秽,可青楼之内还能赎身,红墙之中非死难解。 霂颻能博康熙帝钟爱多年,可并不是单靠皮相,和睿智聪颖。 男人要女人的“情”和 “趣”,若不懂得这两个字,就和一卷图画,一座雕像无异,不过死物而已,在新鲜也会厌倦。 所以她懂,惊慌逃离是不想惹来麻烦,却不会为刚才所见羞愧的无地自容。 “我跟在圣祖宜妃身边的日子虽不长,可既然我能给涴秀姐姐绕指柔,又知道那香的用处,五爷觉得还有什么是圣祖宜妃没教过我的吗?”玹玗倏然侧目,纷乱的心早已平息,瞪了弘昼一眼,似带幽怨地叹道:“五爷也应该是个什么都知道的人,在宫里要玩什么没有,何苦拿我来耍乐。” “你心底最在意的那句话,皇兄却从未放在心上,你有眼睛,应该看得到。”弘昼忽然敛尽笑意,眸色黯沉了几分,伸起左手,露出腕上的五彩缨线,叹道:“你不小了,哪怕是自私些,为自己的将来考虑,有些事要开始抉择。不要和五爷一样,拖到没有转圜余地之时,才让悔恨深刻于心。” 那根五彩缨线是她亲手系在涴秀的发上,怎会不认得,不明白他的意思。 可结局已经摆在那,郭络罗氏不可选为帝妃。 沉冤与否,这片冰冷红墙她都必须离开,只是迟早的问题。 “五爷,玹玗身不由己,做不了抉择。”抬头正眼望向弘昼,嘴角挂着一丝无奈的笑,是他说的弘历有多倔强,千百年来倔强的帝王不少,她既知历史,就能算到未来。 弘昼身形一顿,略微迟疑了片刻,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只要你选,五爷帮你达成。” “谢谢五爷的好意。”玹玗幽幽轻叹,低敛眼眸,笑中多添了几分苦涩。“就是因为玹玗无法自己抉择,才把一切交给命运,若水浮萍,似柳飞絮,飘到哪,算哪吧。” 笑,渐渐在她脸上逝去,眸色又再次清明,可弘昼的心却深寂下沉。 命运,书写了他和涴秀的悲剧,弘历和玹玗又将面对怎样的无可柰何呢? 说话间,李怀玉已经在穿堂经过两次,一开始还鬼鬼祟祟怕被玹玗逮着,可瞧着她和弘昼说话,似乎以无心顾忌其他,就连穿堂的寒凉都被遗忘了。 “姑娘,梳篦已经备好,姑娘进去伺候吧。”弘历的吩咐,李怀玉能够会意,眼底不觉带着一抹浅笑。 玹玗微微一愣,对弘昼福身一礼,越过李怀玉向寝殿走去。 伺候梳头吗? 为男子编发辫,于她而言并非第一次,小时候就曾为父亲梳头,迁到慈宁宫后,永璜每天早晨都耍赖,非要她这位姑姑梳辫子。 冻红纤指无意间碰到弘历的耳朵,让他微微蹙眉,没有转身,却精准地抓住那只柔荑,用温暖的大掌驱散着让他不悦的寒意。 “和五爷在聊什么,竟然站在风口里冻了那么久?”他的语调中没有怒意,只有深深的怜惜。“女孩子的手要弹琴绣花、要写字作画、还要顺那三千青丝,故不可有损。” “没什么,说五爷今日太鲁莽。”玹玗缓缓移到他面前,澄明的双眸瞬也不瞬地望着他,悠悠一笑,柔声道:“或者应该说,是爷太过鲁莽,讷亲可是贵胄出身,当着文武百官挨打,可要怎么安抚才好?” “安抚什么,他钮祜禄氏再‘贵’,能贵得过爱新觉罗去。”弘历半眯着双眸,冷冷地勾着嘴角,“就是要打给满朝文武看,这叫做杀鸡儆猴。” “恐怕爷是打给太后看的吧。”玹玗低声一叹,抽回手转到他身后,为他梳顺发丝。“倒不如让太后先离开紫禁城,爷能随心所欲些,皇后娘娘也能重掌六宫实权。” 工多艺熟,完成这项差事应该很快,可她却慢慢地梳着,缓缓地编着,柔声说着盘算。 三千青丝绕,万点心结困,顺,其实难顺。 第316章 弄杼织 吃醋,不分年纪,不分地位,也不分对象。 弘历的命令,既然玹玗要随太后暂时离开紫禁城住到御园,那就更要注意自身安危,所以要她每日早起,送永璜去上书房后,就到养心殿练功,由他亲自指教,这段时间不许再去西华潭遛马。 从弘历出现在团城前的石桥,言辞含蓄潜藏,玹玗却听出别意。 弘昼让她有所抉择,应该也是在指谟云,就表面看来,如果被指婚出去,康亲王府的却是最好的夫家。 谟云在御前当差,前朝的一切动静她都可以轻易得知,且退到宫外,反而更能对鄂尔泰和张廷玉下手,还避开了宫中那些麻烦的女人争斗。 可是她却从未想过就此离开,在这片红墙内她许下太多承诺,必须一样样的去达成。 这算是在拖延时间吗? 或许吧! 噩梦中她被藤蔓束缚全身,可现实里,弘历正在渐渐束缚她的心。 最终,会像梦醒前一刻的结局一样,身坠冰河底吗? “皇上怎么想的,大阿哥不过是孩子,就忌讳你为其梳辫。”雁儿大口大口地吃着饺子,内御膳房的厨子就是与别不同,做的东西格外美味。 玹玗是受太后指派去养心殿探查情况,所以没到晚膳时间就回慈宁宫,去毓媞跟前回话,就用了弘历的那句:钮祜禄氏再尊贵,也越不过爱新觉罗,兄弟亲情不由外臣指手画脚。 至于这几盘饺子,是刚才李怀玉送来的宵夜,顺便又去东宫殿传旨,让照顾永璜的奴才都尽心些,自己的差事别假他人之手。 雁儿当时就听得满头雾水,还好有李怀玉提醒,她才恍然,原来是玹玗每日给永璜梳头,引来当今圣上龙心不悦。 玹玗一边劝雁儿慢点吃,没人和她抢,一边有眸光微黯地说道:“不过皇上说得对,永璜年纪日渐大了,有些事得开始想想。” “想什么啊?”雁儿天性粗枝大叶,虽知晓使女会有何种差事,却毫无觉悟。 “你啊!”玹玗摇头一叹,无奈的提点道:“你要知道,伺候阿哥们的宫婢,都是预备给他们学习人事所用,若年轻大不了阿哥几岁的那些,日后也有机会飞上枝头,当今贵妃不就是这样混出头脸。” “我可没那么想过!”雁儿连忙否认,她清楚知道自己的年纪,最多就是让永璜通人事,但不可能被收房,何况她也不愿意。 “所以得想法子把你换出来。”瞧雁儿差点噎着,玹玗起身斟了杯茶放炕桌上,又笑道:“不过,就算我没有法子,小玉子公公也会有。” “你怎么又扯上他了。”雁儿娇声斥道:“小玉子可是太监,顶满天做个对食假夫妻,那不就跟守一辈子活寡没什么两样。” “你要是能永远想法不变,那我就省心了。”玹玗的笑中带着倦意,这时时刻刻的演戏,比当力巴搬搬抬抬还累人。 内御膳房的宵夜做的是美味,可她却半分食欲都没有,让雁儿慢慢吃,她则到床上躺着,有一句没一句的和雁儿说话。 “难道睡着了?”半晌没听到玹玗答话,吃完东西雁儿收拾了碗筷,灭了外间的灯烛,撩开帐幔入内,却见玹玗手握蟒纹玉佩发呆。“我刚才跟你说的话听见没,为什么一定要太后离开紫禁城,现在太后病着,也无暇估计宫中的事情,皇后娘娘虽然还是每日来抄经,但渐渐重掌六宫之权。” “假象而已。”玹玗嘴角微微勾起,剪水双瞳流转出一丝阴冷,沉吟道:“康熙朝能斗到最后的女人是手段阴毒,可雍正朝能活到今天的那些嫔妃,哪一个不是城府极深。” “还不是被你算计了。”雁儿低头轻笑,此言并无贬义,只是佩服玹玗每一步都能走得那么周全。“你说太后是先帝爷的黯影,我倒觉得你是圣祖宜妃的翻版,别人用来害你的东西,竟能被你反利用,搞的慈宁宫鬼影森森,现在连我都觉得那大殿阴冷,说不定真有孝庄太后的残念不散。” 从秋华告假离宫,雁儿就被调去伺候毓媞,之后秋荷和彩鸢又受罚生病,慈宁宫人手本就不足,会计司那边一时半会儿也供不上,就是临时挑选使女,可快到年关断然不合情理。六宫妃嫔虽都把指派了自己宫里伶俐的奴才前来,却都被毓媞打发了回去,慈宁宫岂能用那些人,太后的一举一动说什么也不能让六宫掌控着。 不过就是苦了雁儿,东宫殿的针线活不能全扔下,慈宁宫的差事还得兼顾着。 “看吧,这就是人云亦云,三人成虎。”玹玗抓过在角落睡得正香的狸花猫,因瑞喜照顾不到,就给她送过来了,这猫也知享受,冬日里早晚出去逛一圈,其余时间都窝在床上睡觉。“致幻末香这种把戏,最多不能超过五天,否则就会引太后怀疑。” 说到本事,她哪里及得上霂颻的十分之一,不过身后有弘历帮她周全,对付毓媞是绰绰有余。 “那可怎么办?”雁儿刚躺下,顿时被这话惊得坐起身。“我虽然在太后跟前伺候,可床铺之事都是童嬷嬷打理,你日日过去也没机会。” 玹玗眼底闪过自信的光芒,笑靥深深地说道:“放心,那末香又没经过焚熏,药效本来就不强,且过了明晚就能正大光明换掉太后的枕芯,没人会怀疑到我们头上。” “明晚?”雁儿诧异地望向玹玗,那弯弯绕绕的心思,若是不明说,她恐怕想到明年,还想不明白是何谋划。 “有了狸花,就连静怡和永琏都喜欢往我这院子跑,明晚就上演一出热热闹闹的亲情暖戏,顺水推舟把话一递,太后就会选择去御园小住,那慈宁宫寝殿的一切物品,自然有人会去处理。”秀丽的脸庞却挂着诡异的笑,可玹玗就是有本事,无论是筹谋多阴狠的事件,总能让眸光澄澈清透,看上去是那般无害,并惹人怜爱。 “你还是没告诉我,为什么一定要太后离开紫禁城?”雁儿重复刚才的问题。 脸上的笑容敛去,玹玗把视线移向枕边的蟒纹玉佩,沉声说道:“必须让太后离开,尤其是这段时间,对我们、对皇上、甚至是对永璜都有利。” 对玹玗而言,她一心想找真遗诏,可毓媞藏得太好,这些日子以来,竟一点线索都没有。只有太后不在慈宁宫,才能够大肆翻找,虽然毓媞离开,定不会把那般重要的物件留在宫里,但这只是个排除法。 以当初毓媞和佩兰之间的传信方法,遗诏说不定是被封在某件物品里,所以需要时间慢慢查探。 若是紫禁城没有,就定然被毓媞随身藏着,而出宫小住所带的行李不会太多,要翻起来很容易,目标也就被锁定在有限的物件上。 对弘历而言,太后不能及时得到前朝的消息,就算有人通风报信,也来不及应对,他能更顺心些。且皇后掌控六宫实权,也不必天天被拘在慈宁宫大佛堂抄写经文和宫规,能多些时间帮皇上分忧,还可趁机举荐几个富察家的朝臣,压压钮祜禄一族的嚣张气焰。 至于永璜,也不知是谁在宫内散布谣言,说慈宁宫的东宫殿,潜在的意思是指“东宫”,永琏固然是皇后所出的嫡长子,可太后心中喜欢的储君却是永璜,日后皇上真的下诏立储,总还得顾及太后的心思,所以嫡长子未必就能成为皇太子。 佩兰不会这么愚蠢,在永璜还未于弘历面前站稳脚时,就公开和皇后宣战。 甯馨向来是典雅高贵之姿,何况永琏深的弘历中意,储君之位乃是她们母子的囊中之物,又何必搞这么多麻烦花样。 毓媞就更不可能做这事,虽说安排宫殿的时候,是有些含沙射影之心,却不会明着给自己的棋子设障碍。 紫禁城里如今可不止这两位皇子,只怕是有人想皇后和贵妃斗得两败俱伤,自己好坐收渔翁之利。可这心真是太大了些,也不细细琢磨一下“璋”字的含义,储君之位永远不可能归属三阿哥。 但人心难测,谁知道皇后或贵妃身边有没有心思不够,又坏了主意的奴才暗中下手,或者第三方使阴招挑拨,无论是谁点火,烧起来可不好收场。 所以,永璜不适合继续养在慈宁宫,但要毓媞亲手把他们送出去,却并非易事。 如果太后离宫小住,慈宁宫丢空,永璜和永琏就不方便继续留下,按理说是应该迁去毓庆宫,但以毓媞的心思,不会放掉手中的棋子,必然会带着三个孩子一起前往御园。 只要离开紫禁城,后宫妃嫔爱怎么斗,就由得她们斗去。 皇后和贵妃都是明白人,也会甘愿让孩子们暂时离宫,避开这些是非。 而说到有利于雁儿,也就要应在永璜随太后至御园的这一点上。 被扔到御园当差的宫婢,皆是家里穷得连打点的钱都没有,或者是得罪过内务府的人,才被扔到那些地方。但其中不乏有伶俐,又好驾驭的,若能挑出两个伺候永璜,自然就可把雁儿换出来,说不定还能达成郑妈妈早日离宫的心愿。 “听你这么说着都恐怖,去御园小住也好,能避开好些麻烦。”雁儿搓了搓自己的双臂,佯装寒颤地说道:“不过说真的,你什么时候把自己嫁出去,那咱们才能真正省心些。” “嫁出去,说得轻巧。”玹玗闲闲地捏着发酸的脖颈,也不劳动雁儿帮忙,浅笑着说道:“别忘了,至今我还是罪臣之女,侯门公府哪会真心接纳我,小门小户人家,就是太后点头,皇上和五爷还不肯放我去呢。” “谟云公子呢?”雁儿深深一笑,女孩子的闺中密话无非这些。“上次和你们去康亲王府,我见王妃对你挺和善的,应该是个好相处的婆母。” “我对人还和善呢,我好相处吗?”玹玗笑着斜睨了雁儿一眼,打趣道:“你若是看上谟云公子,我明日就向皇上请旨给你赐婚,虽然攀不上嫡福晋的位置,但先号格格,不过委屈两年,我定然为你争个侧福晋的名分。” “算了吧。”知道这是玩笑话,雁儿非但不恼,反顺势说道:“紫禁城我不想留,那侯门王府我更没兴趣,但若你嫁过去,我倒是愿意做陪嫁,不求什么侧福晋、庶福晋,你要把我配给王府小厮也成,开恩让谟云公子收我为房里人,只要你不吃醋我就愿意。” “真是疯了,今天怎么也口齿伶俐起来。”玹玗伸手扯了扯雁儿的脸蛋,又撩开帐幔望了一眼时辰钟,已经快到起更时分。“对了,这段时间莲子那边如何?” “快要死人了,听说自从皇上暗语警告了娴妃娘娘,那个老妖婆就成日折腾莲子出气。”雁儿坐直身子,眉头不由得蹙紧。“这几天更是变本加厉,动则打骂,今日还罚莲子跪雪地呢。” “折腾得好,就怕她不折腾,我还没法子把莲子捞出来。”玹玗勾起阴鸷的冷笑,既然要暂里紫禁城,必然是要把该带的人都带上。“你赶紧去告诉小安子一声,让他立刻去通知瑞喜,今晚就传话给莲子,明日卯正一刻左右,我会帮太后送东西到承乾宫,咱们那出戏,就明日清晨上演。” 雁儿猛然倒回床上,耍赖地说道:“大冷天的,刚睡下,明日清晨传话也行啊。” “睡什么,我们都还没洗漱,赶紧去传话。”玹玗硬把雁儿拽下床,笑道:“一会洗完脸,我帮你绞面净脸可好?” 闻言,雁儿立刻点点头,快速穿上棉衣开门出去,室内响起玹玗银铃般的轻笑。 第317章 轻谩辱 孙子「诡道十二法」曰: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 这原该用在战场之上,但若是理解成对招要诀,也能让人受益良多。 弘历剑术卓绝,并能从兵法中悟出要领,确实是个好对手,比起谟云而言,和他过招更有意思。 玹玗所学的剑法杂乱,除了父亲所授,还有年希尧的招式,和云织、云绣的江湖路数,本来无法融会贯通,不想被弘历用这诡道十二法一提点,竟让她悟出了许多。 已学之招式化于无形,无招胜有招,观敌之招式,妙而应对,绝非死守一条路数。 而这六十几个字,更是红墙之内生存的要诀。 以前父亲读兵法,她也只是略略翻看,今日受教方知其中奥妙。 在宫中求生,自该韬光养晦,就如弘历所言要知道敛慧,就算有所筹谋,也该蛰伏待机。柔弱婉约是女人最好的伪装,锋芒不可外露,方可迷惑敌人,使之无防备之心。就像猫扑食一般,耐得住性子,慢慢地靠近猎物,然后突发猛攻,以最短的时间击溃敌人,获得最大的成果。 除此之外还需懂得制造混乱,让敌人产生错误的判断,摸不清你心里的想法,最好是利用敌人的眼线暗桩来达到此目的。 敦肃皇贵妃饱读诗书,岂会毫无心机,她得到雍正帝的专宠,甚至连孝敬皇后都得对她处处谦让,但就是因为乌拉那拉氏的完美伪装,让一代宠妃到死前那刻,才知道自己为何折损。 是人便会有欲望,收买人心是深宫之内千古利用的手段,前朝的官员也好,后宫的奴才也罢,只要洞悉这些人心中的贪念,许以小利惑之,掌控了对方的欲望,就如同逮住了对方的把柄,待贪婪之徒深陷其中,便可任意操控摆布。 篱萱作为弘皙在宫里的内应,她收买人心的法子就是利诱,即使迁居宁寿宫,依旧有不少奴才肯为她传递消息。 制造内乱,离间敌人,更是百试不爽,眼下不就有人想挑起皇后和贵妃之间的斗争吗?只是手段并不高明,这一招如果用的不好,恐怕会被反噬,若无十足把握,还是谨慎而为。 而韬光养晦之时,要学的第一个字就是:避。 硬碰硬绝非上乘之举,化百炼钢为绕指柔,是要水滴石穿的耐性,蚁穴溃堤之法,慢慢侵蚀瓦解,让对方亡于不知不觉中。 当年毓媞就是用这一招对付皇后,可见其实效非凡。 但真正高明的手段,还要算“心战”。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用计扰乱敌人内心,令敌自损消殆。 佩兰对付敏芝就是用的此法,夺人性命于无形,且还双手不沾血,好比诸葛亮气死周公瑾,自己心若玻璃,能怪得了谁。 而深宫之内最以逸待劳之法,还是洞悉君心,再离间诋毁、无中生有,使亲变为疏,疏则生怨。 玹玗听过圣祖良妃的故事,仁寿太后指使圣祖和妃,就是耍得这种手段。 总是,红墙内的争斗,无论明暗,做到攻其不备,方能出其不意。 宫中有多少女人能从兵法中悟出此道,玹玗猜想恐怕不多,但她清楚记得,当年母亲提到还是熹妃的毓媞,只有一句话:一个能丢开纳兰先生的幽怨诗词,转而研读兵法战略的妃嫔,其野心之大,手段之歹毒,绝不可轻视。 以前她所用的计谋,也和诡道十二法差不多,只是杂乱无序。 不过在她领悟到这六十几个字的精要之后,便能灵活运用,举一反三且联环相扣。 弘历和弘昼行事加起来,就是一本兵书演绎,看来她得快点熟练要领,才能真正融入他们。 今日本来就要去承乾宫上演一出大戏,正好给了她一个学以致用的机会,有章法的使用一次。 冬至过后,荃蕙称病情反复,故而再次卧床难起,就连太后有恙都无法来慈宁宫请安。 从养心殿出来,玹玗回到毓媞跟前,三两句就把话题扯到承乾宫。称娴妃乃是心病,只因皇上驾临太少,奴才们也日渐张狂起来,总会有些不好听的言语流出,所以想请太后多多眷顾。虽然太后身体有恙不能亲自前去探望,但若能赏赐些物件堵住奴才们的嘴,对娴妃养病也是助益。 闻言,毓媞并未生疑,只当玹玗是揣摩她的心思,才会对荃蕙有些留意。 以前她确实只把荃蕙当棋子对待,可从弘历登基以后,她似乎在荃蕙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心里也就真的生出几分疼爱怜惜。 既玹玗提到赏赐物件,毓媞沉思了片刻,让玹玗从妆柜中取出一个多年不曾开启的匣子,里面装着铜胎掐丝珐琅背把镜。 镜身呈圆形,照面是西洋玻璃镜,背面正中以掐丝珐琅孔雀图纹为主,四周围绕珐琅彩绘芍药花,嵌透明蓝珐琅描金花卉镜圈。镜身和镜柄用卷草纹孔雀绿染牙和刻瓜黄玉珠衔接,柄底端嵌铜镀金箍,并系有带绿玛瑙珠的黄丝穗。 此等精细做工,一看就是出自内务府造办处,不过样式像是康熙朝的风格。 毓媞说,此镜是她初封熹妃时,仁寿太后的赏赐。 西洋镜比铜镜更清澈,是要她用此镜看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应该要什么,什么才是对自己最重要的,什么仅仅是浮云过眼,并不值得苦求。 领着雁儿前往承乾宫,玹玗还特别点了安禄同行,虽说要以逸待劳,但杀鸡儆猴却也很有必要。 承乾宫的院子里,清早就传出打骂奴才的声音,不用问也知道,受罚的人正是莲子。 “嬷嬷,你是长辈,所以往日无论对错,我都让着你,可你也不能这样无法无天啊!”莲子一改从前的逆来顺受,言辞激烈,横眉怒目的对着余嬷嬷,像是故意要激怒对方。 “放肆!”余嬷嬷狠狠瞪着莲子,怒斥道:“你这贱婢想是嫌命长了,今日非好好教训你不可。” 莲子也不继续跪着,猛然站直身子,傲气地侧着头,驳道:“虽然包衣奴才终生为仆,但我好歹也是旗人,嬷嬷又算什么?” “你敢跟我犟嘴!”余嬷嬷早已气得一脸铁青。 “犟嘴又怎样,你算什么东西——”莲子话未说完,脸上已感到火辣辣的疼痛。 用藤条打莲子已经是余嬷嬷出气的习惯,今日被这般顶撞,心中愤怒难平,扬手就甩了莲子一耳光,五根手指痕清晰的出现在冻得微红的脸颊上。 忽然,余嬷嬷被人一扯,“啪”的一声脆响,刚刚给了别人一巴掌,眨眼间就还到她脸上。 动手打人的当然不是莲子,而是早已在承乾门外站了许久的玹玗,等的就是余嬷嬷给莲子的那一巴掌。 余嬷嬷条件反射,扬起手中藤条,可还没落下,就被玹玗死死捏住手腕,她怎么都没想到,区区一个小姑娘,会有如此力道。 “宫中规矩可是老祖宗定下的,宫婢都是旗人,所以可罚不可骂,打人不打脸。”玹玗猛地丢开余嬷嬷的手,声音傲然冰冷地说道:“本来我也不愿意和你这种老奴才动手,可你竟敢擅自掌刮宫婢,就不得不教训一二了。” “这是紫禁城,不是你们那拉府,我们做宫婢的虽然伺候主子,但也受内务府俸禄,是朝廷所雇佣,而非卖身于此。”雁儿站在玹玗身后,冷眼看着余嬷嬷,凉凉地说道:“且莲子说得没错,你不在旗,有什么资格已贱折贵?” “我可是娴妃娘娘的乳母……”余嬷嬷紧紧抓着藤条,手背上青筋冒出,不停的颤抖。 “那又如何?”雁儿冷声一哼,讥讽地笑道:“亏得是皇上登基之前,你随着娴妃娘娘陪嫁,不然你岂有资格踏入这紫禁城!” “行了,别和她废话。”待雁儿数落了余嬷嬷一番,玹玗才淡然开口道:“我看莲子膝盖位置有水渍,像是被罚跪在雪地里,又是藤条鞭打,又是赏耳光,我倒想问问,她究竟犯了什么错?” 余嬷嬷咬牙切齿地说道:“贱婢出言诅咒娴妃娘娘,难道不该教训吗?” “莲子?”玹玗移动视线,柔声中多了几分暖意,问道:“你又怎么说,诅咒娘娘可是死罪啊。” 莲子微微一福身,低头敛眸答道:“回姑娘的话,因为娴妃娘娘病情反复,最近太医开的药也不见效,奴才心中担忧,怕娘娘再这样拖下去,会落得沉疴宿疾,所以和秋月姑姑商量,看是不是要回明皇上,请御医前来诊脉。” “哦,原来如此。”玹玗冷冷睨了余嬷嬷一眼,对旁边站着的承乾宫小太监问道:“秋月呢?把她叫过来。” 小太监额首领命,刚一转身,已见秋月从后院疾步走来。 “见过玹玗姑娘。”秋月礼敬地一福身,忙解释道:“奴才在后殿帮娘娘整理东西,所以没能及时前来,还望姑娘饶恕。” 玹玗凛眸望着秋月,不禁在心中冷笑:果然是钮祜禄府出来的台面奴才,又跟在太后身边多年,竟也会借刀杀人这一招。 不过无妨,本来今日就免不了要和余嬷嬷敌对,全当卖秋月一个人情。 “如果我没有记错,在内务府会计司的档册上,承乾宫的掌事姑姑应该写着秋月你的名字?”玹玗眉眼微挑,气势不怒自威。 “是,奴才是承乾宫的掌事姑姑,可是……”秋月话说到一半,面露难色地望向余嬷嬷,仿佛有千言万语,但心有畏惧,而不敢宣之于口。 “既然你是掌事姑姑,那我就只和你说话。”玹玗示意安禄,把太后赏赐荃蕙的镜子交给秋月,又冷声说道:“今日我本是替太后送物件的,不过遇到这样的事情,想来莲子和余嬷嬷天生相克,不然怎么一句关心的好话,竟被理解成诅咒娴妃娘娘。人与人相处也讲缘分,正好慈宁宫缺人手,莲子我就带走了。” “是,全凭姑娘……”秋月应话还未说完,却被人高声截断。 “玹玗姑娘,莲子可是承乾宫的奴才,岂能你一句话就带走,可有太后懿旨?”余嬷嬷当眼前的人仅是个小丫头,便趾高气扬地拉住玹玗的衣袖。 倏然一旋身,顺势又甩了余嬷嬷一耳光,这下众人都傻了,太后身边向来柔顺的玹玗姑娘,凶狠起来可半点不含糊,两耳光下手又狠又辣,余嬷嬷左右脸颊都红肿着浮起清晰的指印。 “你是什么东西,竟敢拉扯我的衣裳!”玹玗并未高声呵斥,但澄澈的眼眸中透着愠怒。“看你一把年纪,本来想给你留些颜面,你却不知好歹,还敢问我要太后懿旨。” “奴才贱命,不值得姑娘动气。”莲子用自责的语气说道:“姑娘今日受辱,都是奴才的罪过,不敢再劳姑娘费心。” 玹玗淡淡看了莲子一眼,侧头命令安禄道:“你现在就去内务府,承乾宫的这些事报慎刑司处理,我倒是要看看,这宫里还有没有规矩,是不是已成了那个老奴才的天下。” 宫中体罚奴才,得宠或有地位的妃嫔当然有些特权,可说到要奴才们挨打,就得先报内务府,并在慎刑司留下记录。 否则,擅自滥刑者,其罪名可不小。 “等一下。” 这声音有些微弱,却出现得很及时。 玹玗蓦然回首,见荃蕙脸色略显苍白,脚步虚浮地走出正殿,就站在门边。 妃嫔的面子总是要给,一场戏落幕,另一场戏又该上演了 第318章 丝弦扣 无论如何,荃蕙是承乾宫主位,皇上册封的娴妃,玹玗自然会礼貌相对。 转头的刹那,玹玗脸上怒气敛尽,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绽放出柔和的笑意,三两步至正殿门前,福身一礼后才轻声说道:“娴妃娘娘抱恙,惊扰娘娘清心静养是玹玗的错,还望娘娘见谅。” “玹玗妹妹这是哪的话。”荃蕙淡淡笑着,避重就轻,却又点明中心地说道:“我的乳母是一时情急,才会不知礼数拉扯妹妹的衣服,妹妹既然罚过,不如就此算了,何须惊动到内务府慎刑司。” 余嬷嬷责打莲子,她也知道,只是平素很少过问,反正打骂奴才在宫中也是常有,且莲子向来柔顺,余嬷嬷每次不过几藤下去便失了兴致,最多就找些麻烦变相惩罚。以往莲子都是逆来顺受,今日一句一顶确实不寻常,偏偏玹玗又来的这般巧,看样子是早已谋划好的戏码。 虽然荃蕙和玹玗几乎没有相处过,但在宫中时日久了,加之余嬷嬷的刻意打探,她也清楚玹玗的为人处事。把那罐香膏还给她,玹玗只是表明不会与她计较,却并未说肯饶过余嬷嬷,今日事件仅仅为引火点,玹玗是想借莲子和余嬷嬷清算新仇旧恨。 可如果真的被送入慎刑司,清查出来的罪名就不单是责打无罪宫婢这么一条,堂堂娴妃的乳母,无论余嬷嬷是被杖责还是被轰出紫禁城,她在宫中固然抬不起头,也让那拉府颜面尽失。 所以,明知道会惹麻烦,但余嬷嬷她必须保。 “娴妃娘娘是承乾宫之主,玹玗本应该听从娘娘的命令,可是娘娘的乳母如此嚣张,且完全不知有错,玹玗身份卑微,不敢在这里指手画脚,所以只能交给慎刑司。”玹玗轻言细语地说着,忽然幽眸一寒,在荃蕙耳畔低声说道:“玹玗提醒过娘娘,在这紫禁城里,无论是何种身份,奴才惹下大祸,主子也会跟着受罚。” 听到这种挑衅的言辞,若是旧日在那拉府,荃蕙早就一耳光扇过去。 但此刻却忍下了,因为她不能和玹玗公开为敌。 虽然知道太后和皇上是面和心不和,可在紫禁城里,要维持表面风光,却只能靠着太后,因为她的夫君,从头到尾都视她为无物。 承乾宫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荃蕙没料到向来顾全大局的玹玗这般不依不饶,似乎有心要置余嬷嬷于死地而后快。 眼中浮着薄冰,荃蕙看了看玹玗,然后慢慢移动视线,纤细的手指指向余嬷嬷,眼睫微微轻颤,半晌才启清唇,命令道:“跪下,掌嘴!” 虽然余嬷嬷在那拉府也是下人,可作为荃蕙的乳母,从来都是劝教荃蕙,还从未受过如此大辱。可抬眼望着荃蕙现在的模样,显然已受到玹玗的威胁,不忍心令其为难,只能缓缓跪下,左右开弓地掌刮自己。 “娴妃娘娘何苦为个奴才动私刑,损害自己的名声。”玹玗迎上余嬷嬷怨恨的目光,已到此时还不知收敛,可就别怪她不客气了。“虽说是娘娘母家的奴才,但既已入宫,又在会计司入册,领内务府俸禄,那怎么算都是宫中奴才,处置起来也得按照宫规进行。” 面对咄咄相逼,荃蕙骨子里的骄傲重新被牵动,冷笑着哼道:“本宫一会就去太后跟前请罪,本宫责罚奴才是否有错,太后自会定夺。” 荃蕙冰凝般的双眼,对上玹玗那仿佛能绽放着曼陀罗花般的幽眸,无形的风暴就在相交的目光中酝酿,承乾宫的院子异常安静,好像任何一个声音,都会成为掀起战争的引火点。 “哟,这大清早,承乾宫出什么事了?”略带尖锐的声音从承乾门外传来,内务府太监总管单庆吉突然出现,身后还跟着两个徒弟。 总算,僵凝被这阴阳怪气的声音平静解除,且什么不好的事都未发生。 单庆吉走到荃蕙跟前,极为敷衍的请了个安,这行为就像是宫里的缩影,除了承乾宫之内的奴才,外面各处总管,都没把这位娴妃放在眼里。 “奴才不懂事,娴妃娘娘正在责罚。”玹玗转过身,代替荃蕙回答了。 “难怪刚到履和门就听喜鹊叫,原来是玹玗姑娘在这里。”单庆吉这看似讨好玹玗的话,无疑是在荃蕙心上狠狠扎了一刀。“奴才听说慈宁宫人手不足,宫婢一时间供不上,姑娘瞧瞧奴才那两个徒弟,可还配在慈宁宫当差?” “单总管调教的徒弟自然是好,可太后身边缺的是宫婢,他们还是先跟着单总管,反正刚才已向娴妃娘娘讨要了莲子。”玹玗柔柔一笑,声音极为平和地问道:“单总管来此,可是有要事?” “没什么,奴才在缎库监视几个小的清点衣料,有小太监来报,说听到承乾宫有争吵声,所以让奴才过来瞧瞧。”不相干的话说了一大堆,单庆吉才转头看看还在掌嘴的余嬷嬷,又对荃蕙说道:“娴妃娘娘,这些嬷嬷们不好,哪用得着劳娘娘动气,交给奴才押去慎刑司,按宫规处罚,自会让她长记性、懂规矩。” 荃蕙冷眼瞥着他,淡淡地说道:“不必了。” “单总管有所不知,余嬷嬷是娘娘的乳母,当年随嫁入宫,并未受过会计司的调教。”这话说得非常刻意,玹玗嘴角勾起,眼底透出深深笑意,因为她知道单庆吉为何来此。 “既是这样,那还交由娘娘管教吧。”单庆吉微微一礼,表情冷漠地说道:“看来承乾宫也没什么大事发生,奴才就先告退了。” 临走前,他朝玹玗一笑,似有暗示。 “搅扰了娴妃娘娘这么久,玹玗也告退了。”单庆吉前脚离开,玹玗就寒声开口,且完全不给荃蕙拒绝的余地,又对秋月招手,还略带暗示的补充说道:“今日玹玗是受太后派遣,专程将这把妆镜送来承乾宫,娴妃娘娘颖悟绝伦,自然会明白太后的意思,就不由玹玗多嘴了。” 说完,玹玗福身一礼,又走到还在掌嘴的余嬷嬷面前驻足,居高临下地望着,见其嘴角渗出血,两颊又红又肿,冷然一笑,低声地说道:“你毁了我阿玛的遗作,这算是小惩大诫,宫中时日长着呢!” 虽然这声音极轻微,可身后的安禄却听得清楚,不由得轻颤了一下。 玹玗大步走出承乾宫,安禄低头跟着,雁儿也拉着莲子紧随其后,四个人就这样不由分说的离去。 荃蕙没有阻拦,也知道拦不住,可她尚未察觉,身旁的秋月嘴角正勾其一抹浅笑。 刚踏出广生左门,就见单庆吉拘着笑,端端正正候在门边。 玹玗瞄了一眼身后的安禄,笑问道:“单总管等在这里,可还有事?” “刚刚承乾宫那气氛,奴才也不好说话。”单庆吉从小徒弟手中拿过一册清单,恭敬地递给玹玗,说道:“刚到一批贡缎,虽然皇上还未发话,但奴才想着怎么都该让太后先挑选,可连日来太后抱恙,奴才也不敢去慈宁宫搅扰,就有劳姑娘把清单递给太后,若有能入眼的,圈出名字来,奴才派妥当的送去。” “单总管费心了。”玹玗接过清单,随手翻看了一下,低眸笑道:“衣料还得实物放在眼前才好挑选,太后喜欢庄重颜色,端庄高贵的花样。依着我的意思,不如按照太后的喜好,捡出几匹上品送到慈宁宫给太后过目。” “还是姑娘的主意好。”把清单册子丢还给徒弟,单庆吉又吩咐道:“你们两个赶紧去缎库,把这批贡缎的上品都搬出来都送去慈宁宫,但取掉那些颜色粉嫩和绣花小气的。” 玹玗淡淡一笑,顺势说道:“安禄,你也跟去。” 今天单庆吉出现得太巧,以前他们毫无交情,可在承乾宫内,无论是表情还是言辞,他都没有偏向娴妃,而是偏向她这边,必定是有人吩咐过。 安禄走远后,玹玗从身上取出一个绣袋,里面装着十两碎银子,塞到单庆吉手中,笑道:“单总管别嫌弃,我月俸有限,只当是请你喝酒。” “真是折煞奴才,可姑娘这样说,奴才只能厚脸皮收下,不然就成奴才狗眼了。”单庆吉虽是内务府太监总管,可十两银子的赏赐,在宫中也不算少,何况办好这份差事,另外自有一份厚赏等着他。“姑娘放心,清早和亲王就交代下,今日不管承乾宫闹得如何沸反盈天,都与姑娘无关。” “五爷只是一句闲话,倒是劳烦单总管了。”玹玗刻意不避讳称呼,让宫里的奴才都知道她和弘昼走的近,也算是不动声色的警告。“不过说到劳烦,还有一件事单总管得留心。” “姑娘只管吩咐。”单庆吉卖乖讨好地额首,缓步跟在玹玗身后走着。 玹玗勾着浅笑,其实也没什么吩咐,不过卖个人情给单庆吉,朱唇轻启,柔声说道:“再有一年不到,就要为大阿哥挑选跟班,宫里的规矩,跟班的年纪不比皇子大,以免太有主意带坏皇子。可小太监门都是七、八岁净身,挑给皇子使唤的,既要年纪小,又要懂事乖巧,听话之余还得有分寸。大阿哥虽不是嫡出,可太后宠着,皇上疼着,又继在贵妃娘娘膝下,给他挑人可得费心些。” “多谢姑娘提点。”单庆吉千恩万谢地作揖,又道:“瞧奴才这糊涂脑子,怎么就疏漏了这件事,还好姑娘心疼奴才。” 弘历疼爱嫡子永琏众人皆知,以前对永璜关怀总是会比永琏少些,可自从敏芝病故,他对永璜却上心了许多,或许这就是愧疚之下的弥补吧。 单庆吉又说了几句感谢卖乖的话,眼看已经走到咸和左门,便称要亲自去缎库把关,免得徒弟挑了不好的衣料,惹太后烦忧。 待其走后,憋了许久的莲子才怯弱地说道:“多谢姑娘今日救我出来,可娴妃娘娘说了,会亲自去向太后请罪,奴才怕她会混淆是非,说出对姑娘不利的话,奴才不过贱命,不敢让姑娘如此冒险。” “瞧你这话,当年挑选你们进兰丛轩,姑娘就有言在先,只要你们没有坏心思,就会护着你们直到离宫为止。”雁儿低低一笑,抢先说道:“其他的人都妥善安排了,难不成还能留着你在承乾宫受罪,只是碍于娴妃娘娘的身份,才拖到今天。” “我知道姑娘心疼我,所以才担心给姑娘招惹麻烦。”莲子眼眶发红,可见玹玗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又道:“娴妃娘娘的父亲可是官位在身啊。” “这会儿承乾宫都还没人出来,有什么好担心的?”穿过近光左门,玹玗将视线移向日精门,笑道:“等娴妃见到太后,咱们该请罪、该诉委屈、该告状,什么戏码都演完了,我还怕她不去太后面前告状,没法让我一劳永逸呢。” 她身上的腰牌可在宫中自由行走,进日精门穿过乾清宫,出月华门就正对着遵义门,她和雁儿出入养心殿也没人敢拦。 可荃蕙作为妃子,要去慈宁宫请安,却需由御花园绕行,入咸和右门,经过养心殿后面,出崇禧门到慈宁宫区域。但玹玗只要一回去,就会命小安子把慈祥门关上,荃蕙就还得绕路,走慈宁宫正门入内。 所以说,等荃蕙见到毓媞时,玹玗早就把戏都演完了。 民间有句俗话:打狗也要看主人。 如今身在紫禁城,余嬷嬷的主子是荃蕙,而站在荃蕙身后的却是太后。 要彻底打压余嬷嬷,首先得制服其主,玹玗和荃蕙没什么恩怨,也不欲为难一个毫无地位的妃子,可若是荃蕙自己脑子不清,那就不能怪她了。 第319章 凝心寒 回到慈宁宫,玹玗立刻带着莲子去见毓媞,先是跪下请罪,自认在承乾宫得罪了娴妃的乳母,最后才缓缓解释,是因为不忍莲子遭受非人的对待。 拉起莲子的衣袖,手臂上淤血痕迹条条清晰,就像遭受了长期虐打。 “太放肆了!”毓媞愕然惊叹,言语中藏着薄怒,又责问莲子道:“你入宫也不是一、两天,无缘无故遭受责打,都挨了耳光,怎么也不去报执法太监?” 莲子重重磕了个头,才怯弱地说道:“余嬷嬷平日掌刮奴才,就怕脸上有印记会让人瞧见,而且她警告奴才,若是敢找人诉苦,就剥了奴才的皮,因为……因为……” 见其言语吞吐,半晌也不敢继续往下说,毓媞本来就觉头疼,此刻更是没有耐性忍受莲子的磨叽,高声命令道:“直说,这是慈宁宫,谁还能把你怎样!” “因为……太后中意娴妃,就算打死奴才,太后也不会过问。”莲子伏地不敢抬头,声音也有几分颤抖,继续说道:“奴才也不明白,余嬷嬷为什么反感玹玗姑娘,曾经还说过,别以为求玹玗姑娘就能帮得了我,虽然姑娘在太后面前得脸,但不过是罪臣之女,太后仅是养着一只听话狗——” “混账!”毓媞的冷声厉斥打断了莲子话,但见其浑身发抖,言语真假一时也难辨。 “玹玗的确是罪臣之女,有幸的太后宠爱是福气,却从不敢仗势欺人。”玹玗低垂眼眸,在毓媞跟前跪下,声音幽幽怨怨,透着无限委屈。 “你跪什么,赶紧起来。”毓媞忙让秋华把玹玗搀起来,又柔声说道:“这些烂嘴奴才就会嚼舌根,哀家非得好好管一管。” “太后息怒。”玹玗貌似柔顺,可设套的话已在唇边,蹙眉说道:“余嬷嬷虽然轻狂,但毕竟是娴妃娘娘的乳母,太后只当没听过莲子的话,也不要明着责罚,总得给娴妃娘娘留着颜面,承乾宫已是那般光景,此事若再张扬出去,只怕又会惹六宫非议。” 毓媞抬眼望着玹玗,眸光柔和却潜藏疑色,叹问道:“那不就委屈你了?” “委屈什么,余嬷嬷的话只是威胁莲子所用,对着我可没有半个不敬的字。”玹玗刻意不提余嬷嬷拉扯她衣裳的事情,这种轻视她的行为,这得让毓媞自己察觉才有利。“且娴妃娘娘虽在病重,但处事公正,已经惩戒过余嬷嬷,此事也该了结。玹玗来太后跟前请罪,并没有别的心思,只是想求太后把莲子赏赐给我。” “好,都依着你。”毓媞满脸怜爱的招玹玗到身前,算是安抚地说道:“娴妃虽有些娇气,但她的品性哀家还是清楚,只怪奴才可恶。” “是,玹玗明白。”玹玗微微一点头,既然要假装乖巧,自当好话说尽。“娴妃娘娘是有教养的侯门千金,必然会礼待乳母,视其为长辈不忍苛责。” 这番话说完,毓媞心底的怀疑消去不少,瞥了一眼还跪着的莲子,又对玹玗笑道:“人是你的了,带她下去好好安置,找个内教习替她瞧伤。” “那玹玗就告退了,一会再来侍奉太后汤药。”转身的瞬间,玹玗微敛的幽眸中冷笑溢出。 此刻在慈宁宫不可有半分松懈,回到小院,玹玗让小安子在门口盯着,和雁儿、莲子进入房间,关上门后,才深深吐了口气。 虽然并非第一次演这种戏,但需句句谨慎、步步为营,也着实累心。 “都平安回来了,你怎么反倒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雁儿不解,既然太后已经把莲子赐给玹玗,且所有事情都按照她们的计划在进行,可玹玗为何还面色凝重。 “没什么,不过是折腾了一早上有些累。”玹玗淡淡一笑,把话题扯开,笑道:“为了教训余嬷嬷,那段词你昨晚背了大半夜,你不觉得乏吗?” 闻言,莲子“噗哧”一笑,“就猜到,雁儿姑姑言辞那般犀利,定是姑娘所教。” “死丫头,刚出火坑就敢取笑我了。”轻轻在莲子脸颊拧了一把,雁儿打趣地说道:“你今日也好气势,我和姑娘在承乾门外听着,可是一言九‘顶’,才气得那老巫婆失去分寸,打了你耳光。” “一切都是姑娘安排的好。”莲子撩开衣袖,看着自己臂上的淤青,叹道:“姑娘给我的香膏果然霸道,昨晚才涂上,今晨那些旧伤就全显现出来,看着还真挺骇人。” 玹玗猜到莲子在担忧什么,连忙安慰道:“你放心,瑞喜调制的香膏少量使用对身体无害,这几晚都用药汤沐浴,淤痕很快就会消除。” “没关系,不是在脸上,不会吓到人,我就不在乎。”莲子淡然一笑。 在玹玗房里用过茶点,雁儿带着莲子下去换衣服,小安子却跑来回话,说刚才娴妃已经领着秋月前来,不过太后命人把娴妃单独请去慈宁宫花园的咸若馆,而秋月则是被秋华叫去叙旧。 雁儿安置好莲子,见小安子离去,将门关好后,便直言问道:“我知道,刚才莲子在,所以有话也不能说透,你可是让小安子盯着太后的动作?” 玹玗摇摇头,沉声说道:“是盯着太后的信任。” 不过,荃蕙既然被请去咸若馆,也就说明毓媞相信她,多过于那颗几乎无用的棋子。 毓媞素来疑心重,且荃蕙年轻貌美,还不至于成为弃子,所以定会去查探今日之言是否属实。 但查比不查好,不查,就说明毓媞完全不信莲子的言辞;查,代表猜疑,而秋月为了自己的地位,定不会说余嬷嬷的好话,添油加醋恐怕更甚。 待毓媞得到回复疑心尽去,日后只会对她更加信任。而荃蕙若压不住心中怒气,匆匆前来就等于是自投罗网,没能给毓媞留下思考的时间,就全让秋月的回答决定了一切。 估计于子安还会查问承乾宫的其他小太监,但有弘昼暗中相助,玹玗倒也不用担心。 “说来和亲王还真像只大章鱼,四面八方都能估计到,大清早就能调派单总管相助。”雁儿出生在南方的海边,这种形容虽然失礼,倒也十分贴切。 “小心五爷知道后罚你。”玹玗掩唇一笑,点破道:“我一定要你昨晚传话给瑞喜,用意就在此。” 搅动承乾宫可并非小事,尽管弘历由着她任性,可行事之前还是得交代一声。 毕竟荃蕙的父亲在朝中对他有用,如果不许她惹事,清晨在养心殿练功的时候就会明说,她也会改用第二计划,让莲子穿上太监服,溜出承乾宫去内务府找执法太监,然后再由弘昼帮忙处理,便不会损及荃蕙的颜面。 不过,弘历应该知道她心里的怨气,是想亲自教训余嬷嬷,所以非但没有阻止,还提及诡道十二法,这是在教她如何应对。 在紫禁城内行事,必须懂得“周全”,偏偏这两个字又最难做到。 荃蕙每每顾前不顾后,所以总能让人逮到机会打压她,处处遭到掣肘。 在秋华的房间,秋月讲述的今晨之事却夸张十倍,余嬷嬷只是轻轻拉了一下玹玗的衣袖,她却说成拉扯拖拽玹玗;余嬷嬷说话是傲气些,但面对玹玗也并无什么不当言辞,却被她说成不可一世,且言语恶毒。 秋华去毓媞跟前回话,虽然只是原样复述,可一句三叹,最后又添上自己的看法,“太后,那个老奴才竟敢拉扯玹玗姑娘,可见是无法无天,委屈了姑娘隐忍不言,是要维护娴妃娘娘的尊严,哪曾想姑娘前脚离开承乾宫,那老奴才就挑唆娴妃娘娘前来告状。” 毓媞沉吟道:“秋月是这么说的?” “是,秋月跟了太后多年,向来不是搬弄是非之人。”秋华岂会不知那叙述有被恶意夸大,可亲疏有别,她也不愿见着秋月受气。“太后有所不知,前段时间秋月就向我诉苦过,说承乾宫的大小事都是余嬷嬷说了算,但惹出麻烦后,就把她那个架空的掌事姑姑推出去受过。” 原本还将信将疑,现在倒是八九分相信,毓媞沉默了许久,才摇头叹道:“走吧,去咸若馆。” 慈宁宫区域,除了大佛堂是日夜香火不断,第二处就数这咸若馆。 曾经,这里是众太妃的礼佛场所,可雍正朝时太妃们都在宁寿宫不出,此处也就渐渐荒弃,毓媞迁入慈宁宫前才专门修葺过,供奉着千尊无量寿佛造像。 佛偈有云:不可言说,爱不可言说,恨不可言说,嗔不可言说,怒不可言说。 凡事得先懂一个“忍”字,耐得住性子,才能静得下心,方会用脑子思考应对之策,而不至于受人言语挑唆,冲动莽撞行事。 当然,毓媞让荃蕙在佛前等候,并不单是为磨其性,真正的用心还在“咸若”二字上。 “太后……”荃蕙在佛前跪了多时,总算等到毓媞独自入内,可刚一开口就被打断。 “若还想哀家眷顾你,无论你准备了什么话,都给哀家咽回肚子里。”没有让荃蕙起身,毓媞到案前上了香,又继续说道:“世间万物公平得很,身为帝妃,既然享有比常人多十倍、百倍的富贵尊荣,也就要承受比常人对千倍、万倍的心酸。” 荃蕙不敢多言,只能淡淡应了一声“是”,可眼眶却渐渐泛红,半晌才哽咽地说道:“臣媳委屈……” “那也是你自找的!”毓媞沉声而斥,又问道:“可知‘咸若’二字何解?” 荃蕙素来少在正经书上用心,沉思良久才回答:“好像……好像是指称颂帝王之教化。” “难怪皇帝看不上你。”毓媞无奈地摇摇头,叹道:“咸若出自《书?皋陶谟》,禹曰:咸若时,惟帝其难之。确实称颂帝王之教化,谓万物皆能顺其性,应其时,得其宜。” “臣媳愚钝。”荃蕙隐隐听出了话中之意,却想求证心中猜测。 “九个字:顺其性,应其时,得其宜。”伸手抬起荃蕙的下颚,毓媞端详着那张精致的面庞,忽然冷笑了一声:“哀家宠爱玹玗,有一半是因为皇帝疼爱她,你是想听哀家说这话对吧?” 荃蕙心中一怔,想要解释,却语噎在喉,挣扎了许久,才泣道:“臣媳也愿意喜皇上所喜,爱皇上所爱,可皇上就是不愿多看臣媳一眼?” “你觉得委屈!”毓媞冷声哼笑道:“紫禁城里没有哪个女人不委屈,所谓命由己造,你嫁给皇帝的时间虽不长,但宫中女人的两种下场你也该看到了,佩兰和敏芝截然不同出生和命运就是最好的例子。” “臣媳也有用心,可……”眼泪如断珠般滴落,荃蕙话到嘴边却不敢说口,难道还能怨恨毓媞点她为侧福晋,从而在弘历心底埋下怨恨之根。 毓媞一眼就看破荃蕙心中所想,便索性道破一切,也荃蕙能彻底清醒,“当初皇帝需要镶蓝旗的支持,所以封你为侧福晋,就算当时有些不情愿,你若是个知情识趣的,日久天长皇帝也会对你动心,可你做了什么?嫁过来时妆奁竟敢比嫡福晋还多,如此招摇过市,皇帝的妃嫔有哪个会待见你,枕头风一吹,你在皇帝心中还有什么地位!” 还有荃蕙送到慈宁宫的围屏;在宫中对奴才豪爽大方的手笔;不合群的冷傲态度……点点滴滴都在为她累积怨恨,而她却懵然不知。 见荃蕙无言反驳,毓媞又冷笑道:“阖宫上下,恐怕只剩玹玗还帮你说话,若管不好你的乳母,再把她得罪了,哀家是无所谓,皇帝未必肯放过你。” 冷冷瞪了荃蕙一眼,毓媞深深一叹,拂袖离去之前,命令荃蕙安分的待在承乾宫,好好修心养性。 第320章 宫花绽 漫天莹雪,是深冬最美的花朵。 风起时,片片纷乱飞舞;风停时,点点静谧而落。 玹玗闲来无聊,在院中绕圈,晶莹的雪地上全是她脚印,回到廊下为自己斟了一杯温热的梅花酒。记得欧阳修的词句中有“惟有酒能欺雪意”,赏雪饮酒乃是一种心境,可她却只闻酒香半点不沾。 闻着清冽馨然的酒香,望着被她踩踏出的纷杂,再次被落雪覆盖,院中又莹白一片。 雪与血同音,这红墙之内有多少泣血之心,可是要在这个人间炼狱生存,就必须学会用此种耀眼的莹白,掩盖真实的一切。 虚伪? 但在宫里谁又能说自己不曾虚情假意。 “要死了,就这么直直地盯着雪地,伤了眼睛可怎么好?”雁儿腕上挂着包袱,双手抱着一个看着不大却好似很沉的木匣子。“晚上还有正事要做,别冻病了,快进屋吧。” 莲子添旺屋内的碳爖,笑盈盈地迎上来,准备收拾矮桌,把酒壶和小炭炉搬到屋里,还打趣地说道:“我记得姑娘酒量很好,怎么今日烫了酒,却又一杯不饮。” 玹玗低眸一笑,也不打算解释,她是答应过弘历,没有得到他的允许就不再喝酒,可氤氲酒香醉心。 “你暂时别忙活,这包东西是承乾宫送来的,先拿去放好。”雁儿把木匣放在炕桌上,取下腕上的包袱交给莲子,又笑道:“好好查看有没有少了什么,回头让姑娘帮你去讨。” “我竟然成了帮你们要债的人。”斜睨了雁儿一眼,玹玗把酒樽放到一边,换了土陶茶壶煮普洱茶。“莲子,我瞧着你眼中有红丝,回房去休息会儿,养足精神,晚上才能伺候好那三个小祖宗。” “那奴才先退下,姑娘有事再叫我。”莲子笑着微微一福身,然后朝门外而去。 雁儿的视线一直随着莲子,直到房门关闭,才叹道:“你倒是神机妙算,怎么知道承乾宫一定会把莲子的东西送过来,刚才那边的小宫婢黛娣告诉我,娴妃娘娘回去后厉声斥责余嬷嬷,还把克扣所有小宫婢的月俸都还上了。” “我说过,就怕娴妃不来告状。”玹玗冷笑着勾起嘴角,将刚煮好的茶递了一杯给雁儿,问道:“这几天娴妃可有随皇后过来请安?” “冬至以后就一直未来过。”雁儿摇摇头,还是不明白。 “问题就在这里啊。”玹玗眼底笑意加深,幽幽地说道:“太后有恙在身,她也称病不过来请安,但为了一个老嬷嬷,就立刻赶到慈宁宫。” “哦,娴妃娘娘把个老奴才看得比太后还重要,这一点引来太后心中不快了。”雁儿恍然明白,拉长声而叹。 压抑了大半辈子的女人,一旦得势,确实不好伺候。“娴妃娘娘若不来,太后也会派人去承乾宫查问,她只要继续装病,为照顾她的心情,太后也不会重罚余嬷嬷,事情大事化小,最后不了了之。” “在宫里的时日久了,你都懂得盘算这样的道理,娴妃竟不会,还怎么争宠。”拨弄着茶炉中的炭,玹玗声音清冷地说道:“我不愿与任何后妃为敌,这次教训了余嬷嬷,她若能老实些,恩怨就算扯平,否则就各安天命吧。” 雁儿慢慢喝着茶,叹道:“其实我还挺同情娴妃娘娘,毕竟是千金小姐,嫁了人却这样受气。” “有什么好同情,紫禁城里就是这样,八旗女儿都知道自己的命运,不懂得如何活下去,是她自己无能。”望着炭炉中那蓝色的焰火,玹玗笑得有几许苦涩,却又刹那敛尽。“你把木匣子搬过来做什么,我若记得不错,那里面可是存着你的全副家当。” “这些是身外物,我真正的家当,不在这个匣子里。”雁儿淡淡一笑,她只珍视傅海留下的物件,至于涴秀分给她的银两,目前而言用处还真不大。“这是给你的,格格留下多少银子,我心里难道会没数吗?” 这次搅动承乾宫,秋月虽是为己而言,却间接帮了玹玗大忙,所以她让小安子悄悄送去二十两银子,只说秋月既已升作承乾宫的掌事姑姑,年节里应该多给母家置办些节礼。 “没办法,宫里混人缘,银子至关重要。”玹玗把匣子合上,推还给雁儿,摇头道:“我还有,我的月俸是太后单给,皇上还暗中送了一份,所以不用动这些。” “你就像个善财童子,这快到年关了,你那点银子和月俸哪里够分。”雁儿不由分说,直接把匣子放进玹玗的壁橱,笑道:“又不是白给你,我要收利息的。” 玹玗也不再推迟,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末,嘴角扬起深深的笑。 红墙之内虽然处处都是虚伪,但只要有这么一点的真情,就足够温暖她的心。 深冬,难得北风不怒,院中梅花绽放正盛。 将一盏盏精巧的玲珑琉璃灯挂满树枝,绚丽五彩将白梅映照得缤纷多姿,仿佛灵境之花静静绽放在冰轮的银辉下。 其实她不知道弘历为什么会让人在院中种植白梅,这是甯馨喜欢的花,而她不喜欢,就连拒霜轩那些寒兰,她也一样不喜欢,情愿这院子里冬日无花,松柏常青反而更好。 扫尽院中的积雪,架上篝火,准备了大虾鲜鱼和鹿肉、兔肉等,玹玗领着永璜、永琏、静怡,还有雁儿、莲子、秋荷、彩鸢、小安子,围在一起烧烤。 伺候三位小主子的老嬷嬷,玹玗另为她们备下一份酒菜,让她们在东围房自娱。 而此刻的慈宁宫却冷清多了,毓媞在佛室念完经出来,望着满桌的珍馐佳肴,孤伶伶的一个人,哪能有什么胃口。 “小姐若对这些没兴趣,不如去玹玗的院子。”乐姗试探着询问,午后玹玗就告诉她今晚的安排。“她那院子里白梅开得正好,这会儿领着三个小主子,在院子里架着篝火烤肉,想必很是热闹。” 秋华点了点头,附和道:“太后若肯过去坐坐,也好带上奴才和童嬷嬷一起找乐子。” 毓媞眸底闪过一丝心动的光亮,合家欢乐的热闹日子,她已经好多年没有体会过,都快忘了那是一种怎样的幸福。可最终却眸光黯淡,微微一摆手,说道:“她们那边热闹,想必皇帝也在,哀家就不去扫兴了。” “皇上不在。”乐姗浅浅一笑,低声说道:“皇上从雍和宫回来后,就去乾清宫处理政务,晚膳前移驾到了储秀宫,已传话会安置在皇后殿里。” 闻言,毓媞沉默了片刻,看着秋华那一脸期待,便笑道:“那好,我们也去那院子里凑凑热闹。” 远远就听有欢声笑语从院中传出来,走进方知玹玗在编歌谣哄静怡玩,唱的是「十二月花开」,引得毓媞在院外驻足聆听: 正月梅花傲,梅花迎雪凌霜傲。 二月杏花早,杏花寒露春尚早。 三月桃花红,桃花几度映面红。 四月牡丹好,牡丹国色时节好。 五月石榴俏,石榴明鲜枝头俏。 六月荷莲晓,荷莲迷蜓晚风晓。 七月栀子香,栀子花开满院香。 八月桂花谣,桂花浅吟初秋谣。 九月菊花茂,菊花四野东篱茂。 十月芙蓉娇,芙蓉并蒂韶华娇。 冬月山茶影,山茶醉霞孤芳影。 腊月水仙妖,水仙幽姿镜中妖。 玹玗念完一遍后,静怡便学着背诵,而永璜却在追问玹玗喜欢什么花。 走进院子,见只有小安子在忙着烤肉,还要负责分配给众人,忙得不可开交。 不过玹玗安排得很好,静怡和永琏年纪还小,所以没给他们吃烤食,又让雁儿和莲子各看顾一个,以免他们淘气烫伤自己。 “你们倒是会找乐子。”毓媞笑着入内,又环顾着四周梅树,对玹玗赞道:“果然还是你的心思巧,挂上玲珑琉璃灯,白梅变成了淡雅的五彩色,观赏起来别有意境。” 众人正要起身请安,却被毓媞制止,只说大家同乐,不必在乎尊卑之分。 玹玗笑盈盈地迎上去,让小安子从屋内抬出一把太师椅,却被毓媞拒绝,让摆设一张矮凳,大家围着篝火坐才有乐子。 玹玗眸光流转,笑道:“太后,我听早晨送水的奴才说,畅春园那边白、粉、红、绿、复色等各种梅花都开了,那观赏起来才叫漂亮呢。” “这有什么难的,畅春园离紫禁城不愿,找时间带你去逛逛。”毓媞嘴边噙着淡淡的笑,接过小安子递上的烤肉,尝了一口,虽然不及那些珍馐佳肴,但这种氛围吃起东西来,确实更有滋味。“就是不知道你肯不肯陪着哀家去?” 玹玗笑盈盈地反问道:“太后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啊?” “假话是什么,真话是什么,你分别说来听听。”毓媞抿嘴笑着,一边和玹玗聊天,一边又说无酒不能尽兴,让小安子去取酒来。 玹玗鬼灵精地说道:“假话就是,太后去哪,我去哪,不然怎么能尽孝呢。” “真话呢?”毓媞脸上的笑意渐渐加深。 “我听说畅春园养着许多珍禽异兽,早就想去玩玩,总好过这紫禁城里,规矩多,差事多,还招怨恨。”玹玗嘟着嘴,撒娇地说道:“可宫里的事情那么烦杂,太后说找时间,恐怕就是没时间。” 听闻畅春园有珍禽异兽,静怡和永琏也吵着要去,永璜倒是安静,却低声对玹玗说要跟着她一起。 “那明天就去,好不好?”毓媞听明白玹玗提这茬的用意,连日噩梦搅扰,她也想离开一段时间。“可是不知道畅春园那边能不能打理的过来。” “现在就让人过去传话,一个晚上的时间够那边准备了。”玹玗连忙说道:“且太后都说,畅春园又不远,我们也不用带什么东西,缺什么、少什么临时让人回来取就好。至于太后的三个孙儿,当然都要一起去,再说真正要上学的就只有大阿哥,将谙达们请到畅春园,既不会丢下功课,还能天天练习弓马骑射。” 听着玹玗三言两语就把出门的事情安排妥当,毓媞不禁失笑道:“你呀,平日里文文静静的,一听珍禽异兽,立刻就暴露了一颗猴子心。” 一直热闹到起更,毓媞已觉得有些困倦,便先行离去。临走前传来几个慈宁宫侍卫帮忙清理院子,都是一大班女孩子,被火烤过的木炭石头断然不敢让她们清理。 许方混在其中,悄悄告诉玹玗已将太后的枕头调换,并会妥善销毁,绝不留下任何痕迹。 起更后,因为李怀玉事先招呼过,所以雁儿没在玹玗的寝室留宿。 玹玗猜到弘历会来,所以只斜躺在床上看书,可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直到三更十分,听到有轻轻的脚步声靠近她,朦胧地睁开双眼,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个倦懒的笑容。 “年希尧留给你的。”弘历轻轻把两本书放到床上,不做任何解释,转身走到次间,坐到暖炕上闭目养神,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打算。 玹玗执起两本书瞧了瞧,敛眸一笑,他既然不说,那她也就不问。 取出两个松软的垫子,让他能靠得更舒服,然后静静地坐在他身旁。 沉默了一会儿,好似他身上有魔力,吸引她主动靠在他肩头,又缓缓合上双眼。 弘历嘴角溢出浅笑,伸手揽她入怀,就这样坐着便已足够。 玹玗脸上也浮出笑意,这种静谧应该就是弘历所说的安宁吧。 第321章 网已张 第二日清晨,毓媞动身前往畅春园,因为苗疆战事急报,弘历没有前来相送。 早朝上,弘昼重提年羹尧旧案,称年羹尧滥冒军功固然罪不可赦,但当中尚有其罪可原,且年力精壮,又才具可用者,应从宽赦免。 军前缺乏人才,弘昼如此提议,正能缓解燃眉之急,也为日后走出一步最有力的铺垫。 弘历当年就觉得,因年羹尧而引发的文字狱案株连甚多,其中不少人员根本罚不当罪,这些人的家属更是无辜,遂命吏部和兵部重查旧案。 虽然此事由弘昼提出,可满朝文武都清楚,这是弘历暗中授意。 可照这样翻案的节奏发展下去,下一个就应该轮到岳钟琪,也是鄂尔泰最不愿意见到的事情。 不过,有了上次讷亲被打,现在朝中无人敢招惹弘昼,就连向来反对弘历宽赦罪臣的鄂尔泰,今日都三缄其口默认不言,畏惧得还是弘昼的荒唐。 弘昼虽然当着满朝文武打了讷亲,但第二天就备下厚礼,往讷亲府中负荆请罪。看起来像是顾忌太后,所以亲自去认错,可厚礼中居然还有两个碧玉年华的侍妾。也不知道那两个女子是何种出身,长得千娇百媚,又能歌善舞,更手段高明,看似娇弱,却在短短两日就把讷亲府搅和的一团乱,让原本平静的后宅争斗不断。 偏偏王爷赏赐的侍妾,作为臣子的还不能推托,养在府中也不能亏待。 因为这一招雍正帝当年就用过,名为侍妾实乃眼线,就是想除掉,还得花费好一番苦心,必须借口合情合理。 眼下年关将至,文武百官谁都不想府中难安,且弘昼的心思没人弄得清,谁知道他还能玩出什么花招。 毓媞虽在畅春园修养,却仍能得知朝中情况,只是不在紫禁城,想约见大臣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而自从有谢济世得到弘历赞赏后,御史言官也纷纷开始说真话,其中孙嘉淦由得弘历赞赏。 “孙嘉淦刚任都察院左都御史,前日又上疏,论君主的三习一弊,直言告诫皇上。”于子安顿了顿,又继续说道:“皇上看了奏折,非但不怒,反而升任他为刑部尚书。” “皇帝这是在为岳钟琪翻案铺路呢。”毓媞当然知道此人,不惧生死敢言直谏,连雍正帝都说佩服孙嘉淦的胆量。“这个人刚正不阿,他任刑部尚书对皇帝是好事,对八旗子弟就未必了。” “是啊。”于子安回想着旧事,忍不住叹道:“雍正朝初年,那样的形势局面,孙嘉淦居然敢在先帝面前说出‘亲近兄弟、停止纳捐、西北收兵’这样的话,可见此人是个天生的狂徒。” “你去哀家的母家传话,让他们告诫钮祜禄一族的人,近来都收敛些,断然别出什么官司,若掉在孙嘉淦手里,哀家可保不住他们。”毓媞淡然一笑,说道:“讷亲就是个例子,和亲王的所为可实为皇帝授意,让他们头脑都清醒些。” 这几天住在畅春园倒也惬意,不再被噩梦纠缠,精神也日渐恢复,天气好时就出去游园赏景,夜来老幼聚在一堂,说笑一阵也是其乐融融。若不是为了家族的荣耀,她还真不想去理会那些烦心事,享受天伦之乐才是人生最大福气。 于子安领命退出去后,乐姗才试探地说道:“我看于公公有话没问出口,其实奴才也不明白,小姐既然不放心朝中的局势,又为什么要避来畅春园呢。” “说道揣摩人心,你们谁都不及了了。”毓媞叹了口气,缓缓地说道:“了了极像她母亲,懂得为主子考虑,却又不肯揽功。就算给哀家提议,也是拐弯抹角,缺少半点睿智,都只当她那日是贪玩,而想不到是为哀家解围。” 虽然她从来不信鬼神,可有些事却玄乎得难以解释,尤其迁入慈宁宫后,总是噩梦不断,那华丽空冷的屋子,她早就住不下去了。 可她是堂堂太后,若不住慈宁宫还能去哪? 由玹玗撒娇说要来赏花,她也索性带着孙儿前来小住,既能让自己得到安宁,还有其他意想不到的作用。 “可如此一来,六宫之权不就回到皇后手中了?”乐姗敛眸,试探性地提议道:“而且小姐也不能永远留在畅春园,日后回去还得继续住慈宁宫,既然现在形势有变,不如就早些归返。” “六宫之权在谁手里都没关系,只要皇帝尊重孝顺哀家,阖宫上下就都会顾忌哀家。”毓媞一挑眉,眼底暗藏得意。“现在是要打压皇后的气焰,而不是争什么六宫之权,哀家虽然贵为太后,但毕竟是雍正朝的人,现在后宫是当今皇帝妃嫔的戏台。” “但是以前皇后还能被拘在大佛堂,如今就放她自由了?”乐姗听不明白。 “你就是没有这些手段,在安亲王府才会受气。”毓媞嘴角勾着笑,语气微沉地问道:“皇帝每逢双日就会去雍和宫给先帝上香,然后来畅春园给哀家请安,这几天可都是老五陪着。以前是哀家拘着皇后,所以皇后才没法陪伴皇帝出宫,可现在却是皇帝自己不肯让皇后同行。” “奴才明白了。”乐姗嘴上说明白,其实只听懂了一半。“以前皇后是怨怼小姐,可现在却是知道自己在皇上心里,原来不是那般重要。” “正是如此。”毓媞点点头。 乐姗眉间凝着一抹疑色,问道:“那小姐打算在畅春园住多久?” “住到皇帝为哀家建好新的宫殿为止。”毓媞自信满满地说:“应该会很快,最多不出一年。” “一年?就算能建好,小姐怎么就有自信皇上一定会……”乐姗愕然惊叹,可话到一半却不敢再继续。 “哀家既然让你在人后继续用旧时的称呼,咱们之间就没有任何避讳。”毓媞笑了笑,眼底却有些无奈,叹道:“哀家不是对自己有信心,而是对了了有信心,皇帝不会舍得她随哀家长住在畅春园。” 且两日前,宫中已经传出消息,弘历已经命工部和内务府营造司准备材料和工匠,预备拆慈宁宫西侧墙,新建寿康宫,借口是准备给太后上徽号的贺礼。 多年来毓媞苦心安排了不少侍妾给弘历,可佩兰和荃蕙,一个已经难以控制,另一个又不得宠,其他几个就更指望不上。 玹玗虽然好,但是太聪慧睿智的人不好驾驭,弄不好就会养虎为患。 但目前看来玹玗还算乖巧,反正时间还长着,足够慢慢观察。 梅林之中暗香萦绕,晴雪之日碧空流云。 在花开满枝的树下设有琴案,煮酒不焚香,身后的爖火选用乌冈白炭,燃烧的时间长,且没有味道,也不会生烟,碳爖设计精巧,掩盖了白炭燃烧时的轻微炸声。 纤柔手指轻挑琴弦,曲声悠扬婉转,微风拂过花枝,点点红香飘落琴上,却没有幽怨的叹息,和感慨落花的清泪。 这几日玹玗都在研究年希尧留下的琴谱,并不为修心养性,而是在破解玄机。 雁儿踏雪前来,静静站在一旁,真是弄不懂玹玗怎么想的,抚琴在屋里也行,何苦来这梅林中受冻,难道就为那自然花香。 直到曲罢,雁儿才说道:“告诉你个好消息,听了一定会高兴。” “又听到什么朝中的动静了?”玹玗盈盈一笑,翻着手中曲谱,心不在焉的问。 “朝中的动静自有人给你通报,比太后得到的消息还快,哪里用得着我去趴窗根。”雁儿坐到碳爖边,搓着冰冷的双手,满心欢喜地说道:“瑞喜的外祖已经回京了,皇上特别赏赐宅院,又恩准瑞喜恢复本名。” “真的!”玹玗惊喜一笑,在过年前能和亲人团聚那是最大的幸福。“那以后就要改称呼,正大光明唤他鸿瑞哥哥了。” “瞧你这兴奋样。”雁儿挤坐到矮凳上,挽着玹玗的手臂,低声说道:“看皇上这翻旧案的速度,我猜想,用不了多久,海殷大人就能洗血沉冤,到那时你就是真正的正白旗格格,以后格格可要照顾着我啊!” “谁有时间和你耍嘴皮子。”浅笑着睨了雁儿一眼,玹玗沉吟道:“谢老爷子回京,皇上必然是有不少恩赐,却不知道家丁婢仆是否妥当,眼看着就快到年关,老爷子在京忠过年,咱们也得预备一份年礼。” “你又散财啊!”虽然玹玗说得句句在理,可雁儿于心中盘算了一下,若玹玗正要照顾谢府的事情,再加上年礼,恐怕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放心,以后咱们不缺钱。”扬着琴谱在雁儿眼前晃了晃,玹玗深深笑着,又附在其耳边低语了几句。 听了玹玗的私语,雁儿双眼圆瞪,一副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的样子。 霂颻曾经说过,年希尧看着像风雅随性之士,其骨子里却是个情痴。如今玹玗手上的这本琴谱就是最好的证明,虽然其心中所求永远得不到,但也毫不吝啬的竭力相助。 年希尧身上竟有那样的君子风骨,女人错过他确实可惜,但襄王有心神女无梦,以谷儿的性格,许心一人就永不会变。 傻愣了半晌,雁儿才想起还有件更重要的事,“我清晨瞧见安禄鬼鬼祟祟的往小东门去,说不定是和害你的人暗中联系,我真不明白,你不除掉他就罢了,为什么还让他随行来御园。” “不留在身边更难放心。”玹玗眸光瞬间阴寒,冷声一哼,笑叹道:“至少我们知道他是对方的内应,如果除掉他,对方还会找其他人,一时间我们察觉不到,反而更危险。 当初选择设计毓媞离开紫禁城,除了寻找真遗诏,让弘历能少些掣肘,和保护永璜这三点,还有也是为了自己。 末香之事始终没查出头绪,且究竟是谁帮着余嬷嬷把香膏送到她那里,也还没查出来,那只黑手在暗处隐藏得太深,始终让她难以心安。 终于,等待这么久,对方的狐狸尾巴总算露出来了,幸而安禄行动不谨慎,既然都能被雁儿瞧见,又岂会逃过许方的眼睛。 只要跟着接头的人,查出幕后黑手,就指日可待。 “玹玗姑姑——”永璜高声喊着,兴奋地朝这边跑来,看他的样子像是刚下学。“找了你一大圈,原来你和雁儿躲在这。” “雪地路滑,跑什么。跟你们的嬷嬷呢?又是永璜出主意把人甩掉了?”玹玗起身迎上前,见他身后还跟着静怡和永琏,便不由得教训道:“身为长兄,就应该以身作则,你是不怕摔,但静怡是女孩,永琏又小,他们摔着了可怎么办。” “永璜记住了,下次一定不再这样。”永璜听话的应下,悄悄抬眼,察觉到玹玗并未生气,拉着她的手,笑着说道:“姑姑,今日天气好,谙达要教我和静怡骑射,听五叔说姑姑弓马娴熟,也一起去吧。” 玹玗浅笑着点点头,拉着雁儿一起,随他们去校场。 畅春园的日子,不但毓媞觉得惬意,就连她都喜欢这样的平淡,只是心底总有一丝挂念系在红墙之内。 冬月末,上雍正帝谥号,为敬天昌运建中表正文武英明宽仁信毅睿圣大孝诚宪皇帝,庙号世宗。又定钮祜禄?毓媞的徽号为崇庆太后,上徽号仪式定在腊月中旬。 腊月大寒日,原本被定诽谤先帝罪,该凌迟处死的曾静和张熙,改判于京城菜市口斩首示众。 此后,弘历又谕令,要查汪景祺旧案、查嗣庭旧案的无辜被牵连者,有意将这些发配之人全数赦回。 朝堂之上,已无人再敢反对他的翻案举动。 第322章 双泪垂 雍正十三年腊月中旬,新年前最后一次盛大庆典,就属册封皇太后及恭上徽号仪式。 毓媞住到畅春园后,连腊八节都不曾回紫禁城,除了静养和打压皇后外,第三就是要看看,宁寿宫能闹成什么样子。想她还为熹妃时,虽手握六宫之权,但事事需得忍让着瓜尔佳氏,那些年也没少受气。 如今的宁寿宫,一个端着圣祖和贵妃的尊位,一个摆着世宗裕贵妃的架子,鹬蚌相争的结果便是渔翁得利,让那些看不顺眼,旧时给过她气受的人自相残杀。 『谋攻』中有云:杀敌一万自损三千。 所以在瓜尔佳氏和耿氏之间,永远只会此消彼难长。 大典的前一日,谦官恭告天地、太庙后殿、奉先殿、社稷如常仪。 当夜掌灯十分毓媞才返回紫禁城,且明日大典结束后就会离开,所以仅有玹玗跟着,永璜、永琏、静怡则留在畅春园。 因为慈宁宫西墙已拆,工匠们日夜无休的轮班赶建寿康宫,所以为不影响休息,毓媞自己提出暂去永寿宫住一晚,慈宁宫要准备的事项就交给玹玗负责。 明日大典,后妃和命妇都要来慈宁宫拜贺,命妇们要送礼,太后也需要还礼,还要预备好各等级的赏赐物件。 “准备这么多东西,说不定根本用不上。”直到二更天才离开库房,雁儿忍不住抱怨道:“既然要在宫里过夜,为什么不早点回来,这不是折腾咱们吗。” 大典过后,太后和众命妇相见,兴之所至时随口说一句“赏下了”,做奴才的就得立刻把赏赐品奉上。而按照惯例,打赏命妇都是用玉器,虽然会由内务府造办处准备,但送到慈宁宫后,还得再分出高低等级,太后是随口一说,当奴才的可得看着太后的表情,考虑着对方的品级,选出适当的物件。 玹玗没有答话,行至徽音右门前,她缓缓停下脚步,又转头望了望慈宁门,幽眸底渐渐透出笑意,嘴角微微勾起。 如果以后毓媞入住寿康宫,慈宁门、徽音右门、寿康门,宫院深深三重门,无形中就拉开了和养心殿的距离,而她继续居住慈宁宫三所殿,毓媞几乎很难掌控她院子里的动静,弘历真是煞费苦心了。 莲子提着灯笼走在前方,因察觉玹玗和雁儿没有跟上来,才停下脚步,“姑娘在看什么,听说这段时间徽音右门一直锁着,只有工匠换班的时候才开启片刻。” “没什么。”玹玗摇了摇头,淡淡笑道:“明日还要起个大早,快回去吧。” 雁儿捣蒜般的点点头,眼神瞄向四周,畏怯地说道:“幸而是知道那边有大批工匠,阳气旺盛才觉得好些,每次靠近正殿就觉得阴风嗖嗖。” “大冬天里,哪有不阴冷的风?”玹玗不禁失笑,指着灯火通明的慈宁宫正殿,说道:“于公公可是带着一群小太监在里面打点准备。” “太监是阉人,他们没阳气。”看着那映在红墙上的枝影,雁儿只觉得由心底升起的森森然已笼罩了全身。 莲子倒是不怕黑,憋着笑调侃道:“雁儿姑姑,没阳气的那是死人,太监只是少了些阳刚之气。” 闻言,玹玗忍不住笑出声,挽上雁儿的手臂,打趣地说道:“咱们三人中,你的年纪最大,可胆子却最小。” 深宫,乃是没有硝烟的战场,在高高的红墙里,隐匿了多少恩怨和悲喜。 从前明至今,紫禁城也有好几百年历史,若真有鬼,恐怕这些宫殿住不下那么多亡魂。 恐惧从来都不是环境所至,而是源于内心,听多了绘声绘色的谣言,潜意识相信了那些恐怖传说,此刻就算是夜莺婉转吟鸣,也会被当成孤魂野鬼的凄厉哀嚎。 刚踏入小院,雁儿蓦然瞧见梅树下有个黑影,吓得失声惊叫。 “发生什么事了?”小安子慌忙从倒座房内冲出来,见雁儿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前方,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无奈地一翻白眼,叹道:“那是和亲王。” 雁儿深深吐了口气,轻轻拍着胸口,低喃道:“我还以为是吊死鬼呢。” “你有见过这么英明神武、高大威猛、英俊非凡、富贵堂皇的吊死鬼吗?”弘昼缓缓走到她们面前,刚才雁儿那惊声尖叫,倒是把他给吓了一跳。 雁儿猛然捂着嘴,就快把头摇成拨浪鼓了,虽然是一副知错的表情,可心里却忍不住咒骂道:堂堂王爷,漠视宫规也罢,大晚上来都来了,就屋里坐着喝茶啊!没事在院子里站着干嘛,站也就站吧,那你也挑个亮堂的地方呀! “咱们五爷怎么会是吊死鬼,龙子龙孙,阳气旺盛着呢。”玹玗轻笑出声,也就只有弘昼能厚颜无耻的给自己套上那么多赞美词。 雁儿哀怨地望了玹玗一眼,被吓得半死已经够倒霉了,还拿她取笑,真是没同情心。 “想必和亲王有事找姑娘,奴才们就先退下。”莲子把宫灯交给小安子,对弘昼福身一礼,赶紧拉着雁儿往自己的房间去。 小安子看了看弘昼,又望了望玹玗,有些不知所措,最后索性微微一额首,悄默声地退开。 “那寿康宫的进度可是我在监着,你的小院不错,这几天就歇在这边。”弘昼伸手指了指倒座房,佯装委屈地道:“都是为了你,害我被皇兄折腾,七、八天都没出宫。” “啊?”玹玗惊讶地看着他,又转头望了一眼倒座房,笑道:“那边可是下人的房间,真是委屈了咱们富丽堂皇的五爷。” 其实她心里再说,慈宁宫那么大,哪里没有空屋子,而且隔壁东宫殿和中宫殿都能住,何必偏偏跑到她的院子里来。 “住你的闺房就不委屈,但是怕被人下死手打。”弘昼故意话中有话的打趣,拉着她走到廊下,脸上的笑意敛去,眸中透出几许寒光,将手中的盒子递到她眼前,说道:“亏得我住在这 ,不然你被人算计了都不知道。” 玹玗仔细一看,原来那是个巴掌大的小棺材,“我院子里找到的?” “就在我刚才站的那颗梅树下。”弘昼点点头,又道:“你打开看看,这小棺材里刻着谁的生辰八字。” 两天前的清晨,有个太监趁小安子去内务府取东西,偷偷溜进来,鬼鬼祟祟地在梅树下埋了一包东西,正好被刚起身的弘昼看到。因为好奇对方想玩什么花招,得知是什么东西后,又原地埋了回去,而今天玹玗返宫,怕对方会趁机下手,才赶紧把东西挖了出来。 “这是皇后娘娘的生辰!”因为甯馨的生辰和她只相差一天,所以记得特别清楚。 “我找人问过,听说这是某个苗疆部落的诅咒法,叫做行将就木。”说着,弘昼勾起一抹冷笑,继续道:“刚开始我还以为是承乾宫的人,可是经过许方辨认,那天在畅春园和安禄接头的内监,竟然是在钟粹宫当差的康祥。” 当时许方并未跟着那个人回宫,而是先由弘昼查了各宫门的出入记录,再让许方暗中辨认。 玹玗低眸沉思,钟粹宫住着仪嫔、金贵人、陈贵人,和她都没有恩怨,若是诅咒永琏倒有可能是金贵人所为,可是对皇后下手,于金贵人而言并无好处,何况这个小棺材是用来置她于死地,并非针对皇后。 抬头望着弘昼,玹玗心里已有了盘算,“五爷应该还没有把此事告诉皇上吧?” “嗯,连日来麻烦的事情太多,所以我还没说。”猜到她的心思,弘昼眉头轻蹙,问道:“你要瞒着皇兄自己解决?” “不想皇上为这种无聊的事情烦忧而已。”玹玗把玩着小棺材,眸中闪着慧黠的光芒,笑道:“当然,如果事情闹起来,皇上肯定会知道,不过事发的那天,就是对方引火自焚的时候。而且,我也不算是自己解决,还得靠五爷帮忙呢。” “说来听听,要五爷帮你什么?”弘昼一挑眉,看着她鬼灵精的模样,先前的担忧都被扔到九霄云外,现在他也有兴致了。 “皇后娘娘身体康健,且今夜皇上有安置在储秀宫,对方就算想对皇后娘娘下手也没机会,五爷再安排人留意着储秀宫中的饮食,只要皇后娘娘不出事,明天也就没法陷害我。”面对这种玩阴招的人,逃避不是办法,必须釜底抽薪。“然后让小安子留心,别让人在溜进我这院子,期间又得麻烦五爷寻个一模一样的小棺材,不过要刻上我的生辰八字,最后埋回原处去。” 若明天过后对方就此罢手,那算是她运气不好,可如果对方还想着找机会害她,那可就真真是自觉坟墓了。 弘昼想了想,觉得甚是有趣,好奇地问:“你不忌讳?” “巫蛊之术若真能害人,那后宫中就没有争斗了,但凡不高兴,暗中弄死不就行了。”玹玗含笑着摇了摇头,又叹道:“我是真不愿意和皇上的嫔为敌,可前提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这个害我的人,手段太歹毒,先是利用娴妃娘娘,继而又想利用皇后娘娘,若放任不管,迟早会搅得后宫难宁,所以绝不能容忍。” “明白。”弘昼淡然一笑,玹玗虽然有手段,却从不滥用。“明天谨慎皇后饮食,和那个小棺材的事情,都包在我身上,你就好好休息,我也先走了。” 看着他匆匆而去的背影,玹玗诧异地客气道:“五爷不进去喝杯茶?” 弘昼只是摆摆手,没有回头,今天这院子肯定会有其他访客,所以他还是早早避嫌比较好。 二更钟鼓响。 储秀宫的东侧殿仍有烛光,佩兰还没有就寝,此刻正坐在书案作百忍图。 忍,不是她要忍,而是想看看皇后还能忍多久;不睡,也并非失眠,是因为还在等,却不是等弘历前来,而是等着看弘历何时离开主殿后,那边会有什么反应。 储秀宫主殿内,烛火幽然,淡淡的蕊雪凝仙香弥漫于红绡帐中。 甯馨枕着弘历的臂膀,睡的恬静安稳,脸上还浮着浅浅笑意,唇角的弧度溢出幸福和满足。 尚未入睡的弘历缓缓侧过身,轻轻抽出手臂,没有惊扰怀中佳人的美梦。 下床更衣,临走前再看了一眼熟睡的甯馨,温柔的将贴在她脸颊的发丝顺到耳后,又小心翼翼地为她拉好棉被,才转身离去。 当听到主殿正门关闭的刹那,甯馨幽幽睁开眼,伸手抚摸着犹有余温的半边空床,脸上所有的甜蜜都被苦涩取代。 女人,总会有嫉妒的时候。 可她是皇后,必须忍受,忍常人之不能忍,受常人之不能受。 即使夫君离开这红绡暖帐,是为了去见另一个女人,也必须佯装不知。 清泪,却只能向心中流,心,很苦,很辛苦。 深冬腊月,夜里的寒风分外刺骨,但月光却很明亮。 经过永寿宫时,弘历的视线微微瞟向东墙,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 在紫禁城里,只有真正不惧鬼神者,才能成为赢家,就像霂颻那样,无论生前死后都让雍正帝畏惧。 他应该庆幸,毓媞永远成不了霂颻那样的人,身为人时心已化鬼。 径自走入玹玗的屋子,东次间的炕桌上放着一张名单,弘历拿起来淡淡地看了一眼。 感觉到压在掌下的纸被抽走,玹玗缓缓睁开双眼,先是一怔,随后浅浅笑道:“这种小事不用爷烦心,我处理得来。” “嗯。”弘历随手将纸放到一边,却又眉头微蹙的柔声道:“你怎么总喜欢趴在炕桌上睡觉,以后不许这样。” “好。”玹玗笑着点点头。 伸手抚上她的脸颊,她倒是有可能成为另一个霂颻,却是他最不希望看到的。 第323章 卉蕊毒 天蒙蒙亮时,内銮仪卫将皇太后仪驾设于慈宁门和长信门之间的宫道,掌仪司内监设中和韶乐于慈宁宫正殿檐下,丹陛大乐于长庆门内,礼部鸿胪寺官设黄案于慈宁门外。 吉时至,礼部尚书转传督领侍于子安,奏请皇太后御慈宁宫。中和韶乐作,奏豫平之章,毓媞至慈宁门升座,乐声止。慈宁门外,武备院卿早已预设皇帝拜褥,弘历跪受奏书,由大学士跪接陈于黄案上,待其退下,宣读官进进至案前,跪启函恭奉书宣读。 奉书宣读完毕后,长庆门内丹陛大乐作,奏益平之章,同时弘历行三跪九叩礼。 礼毕,丹陛大乐止,礼部尚书转传于子安奏“礼成”,毓媞起身回宫,此时由中和韶乐奏履平之章,直到太后入正殿方乐止。 从起身这一刻起,钮祜禄?毓媞才真正成为大清朝最尊贵的女人。 既是岁月长千秋万年,既是终有改朝换代的时候。 她,崇庆皇太后的名号,也会永远留在历史的长河中,不被后世遗忘。 导从如来仪,弘历出永康左门,先行乘舆回养心殿。 而慈宁宫内还有进金册和金宝的礼仪,之后内监移设丹陛大乐于慈宁门东、西檐下,慈宁宫月台上设皇后、贵妃、妃、嫔的拜褥;贵人及以下品级的后宫女眷无资格入内叩拜,设拜褥于慈宁门外;而陛阶石上,设公主、福晋、三品以上命妇们的拜褥。 由皇后率六宫、公主、福晋命妇,入慈宁宫行三跪九叩大礼。 献礼完毕后,毓媞携众人去语花楼听戏,并邀请了侯在慈宁门外的金贵人雅容、陈贵人璐瑶、秀贵人芷蝶、和海常在初涵。 玹玗伴在毓媞的右侧,一身装束华丽贵气,且今日在慈宁宫进献贺礼,但凡她肯赞一句好的物件,毓媞都会多留意几眼。几位福晋窃窃低语的商量,恐怕以后想讨太后欢心,还得在玹玗身上费功夫。 芷蝶在风口中站了整个早晨,脸上虽然勉强挂着笑意,心里却很是不舒服,现在又听到这些议论,不由得酸言醋语道:“真是宰相门前七品官,慈宁宫里耗子都比别处的狗精贵。” “秀贵人姐姐说什么呢?”初涵是真的没听懂着指桑骂槐的话,所以才上前两步询问。 自从雅容认了永璋为义子,便觉已是有依傍之人,虽仍为贵人位分,但和纯嫔雪翎共为同盟后,时常都能在储秀宫中陪伴甯馨,遇到弘历的次数也相对较多,深知只要人前能做到温婉贤淑,那一定能在封妃大典之前爬上嫔位。 所以此刻雅容是断然不会多话,悄然加快脚步上前,和雪翎谈论永璋去了。 “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小心这是顺风,被人听了去。”璐瑶移动视线望向玹玗,眼中全是讥笑,又微微侧头,对身后的初涵似带挑拨之意地说道:“秀贵人说的是那位罪臣之女,这才入宫几年,就从辛者库的罪籍贱奴变成太后身边的大红人。我出身贫寒,倒是无所谓,可你们两位就不同了,秀贵人是满军镶黄旗,你是蒙军镶白旗,又都是太后亲自点选的媳妇,怎么如今还没有她得脸。” 初涵先是微微一愣,旋即毫不在意地笑道:“可我听闻玹玗妹妹是满军正白旗出身,父亲又有爵位,说起家世门第可比我好多了,且她聪明乖巧,难怪会得太后宠爱。” 若只是在弘历的妻妾中比较,初涵年纪最小,又生长在大漠,所以性子豪爽,想法也单纯。但毕竟在宫里生活多年,岂能听不出那指桑骂槐的恶毒之言,这些人平日在慈宁宫见到玹玗,还不是口口声声“妹妹”的叫着,可现在却恶言冷嘲热讽,说难听点就是无耻。 “常在妹妹不懂,她那父亲当年密谋造反,先帝朱笔御批斩立决,还不准人殓葬,最后丢到乱坟岗去了。”芷蝶不屑地冷声一哼,撇了撇嘴,凉凉地说道:“我就见不得那些狐假虎威的东西,以为讨好太后,就能山鸡变凤凰,真是可笑,直到现在也只是靠着先帝爷赏的金项圈在撑面子,怎么不见皇上下旨还她格格身份。” 芷蝶当然怨怼玹玗,曾经她是被毓媞中选,才嫁给弘历为侍妾,刚入宫那会毓媞也对她不错,可发现弘历对她并不上心,就渐渐不再眷顾了。 “秀贵人说对了,玹玗那金项圈的坠子,上面天然形成的花纹还就是凤凰。”见芷蝶瞳眸里似能迸出妒火,璐瑶得意的勾起唇角,敛藏眸中的狡黠,说道:“听说那是敦肃皇贵妃千挑万选来的奇石,先帝虽然斩了她父亲,却还是赏赐了金项圈,其寓意不浅,怕是真有一天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再奇又如何,不过是块破石头,太后拿她当奴才使唤而已,岂会让她成为帝妃。”无论话说得多硬,但芷蝶望向前方时,眯起的眸子里盛满妒意。 其实她们的声音很轻,但人在说话风在吹,何况身边还藏着有心人。 在语花楼听戏,毓媞当然坐在正面楼上,皇后甯馨坐在她右手边,裕贵太妃耿氏坐在她右手边;佩兰虽然尊为贵妃,但还得和其他妃嫔一样坐在西侧楼;命妇们都坐在东侧楼。 众人刚落座,上茶点时,金铃在佩兰耳畔低语了几句,引得佩兰微微侧目,视线瞟向芷蝶和璐瑶的方向,眉梢似有似无地扬起。 无独有偶,翠微也在上茶点时,附在甯馨耳边回话,可甯馨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而是大方的把玹玗叫到身边。 “本宫听闻,前几日永琏染了风寒,亏得你衣不解带的照顾,他才好的那么快,真让本宫不知道该如何感谢。”甯馨的脸上挂着浅浅笑意,亲切拉起玹玗的手,说道:“本宫得知消息的时候,真恨不得立刻前去畅春园,可是年节将至,宫中的事物太繁多,不过还好有你在,以后永琏就要你多费心了。” “皇后娘娘过誉,我也只是做了份内的事。”玹玗抿嘴笑着,心里却涌出一股寒意,恰此时秋华过来叫她,便对甯馨一福身,“皇后娘娘的吩咐玹玗记住了,玹玗先过去伺候太后。” 转身的瞬间,心底的寒意已经蔓延至眼中,甯馨这是摆明要把她搬上台面。虽然孩子们都还小,却是夺嫡争储的最佳时机,弘历并非毓媞亲生,儿子都是利用的棋子,所谓的孙子又何尝不是。 当初毓媞能和佩兰联手,不但密谋储君之位,还想牢牢抓住弘历的命脉。而佩兰设计逼死敏芝,夺子以为己用,目的和毓媞如出一辙。 现在看起来佩兰是想摆脱毓媞的控制,可深宫之内连仇人都可能变成同盟,如果下一次她们再联手,永琏就会是第一个牺牲品。 回到毓媞身边,玹玗似乎觉得,眼前那张慈祥的面容,下一刻就会变得狰狞邪恶。挂着恬静乖巧的笑容,她必须完美掩藏心里的真是想法,否则只会把自己推入死局。 甯馨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早已经看透,但这次的算计她馨然接受,毕竟永琏是弘历的儿子,且如此年幼就聪明懂事,若好好引导定会成为明君,所以她定会尽力相护。 毓媞抬手指了指东侧楼,吩咐道:“让人在哀家身边设张凳子,你去侧楼把都统夫人请过来,哀家想趁此机会和小妹叙旧。” 玹玗微微额首,传小太监去凳子来,自己缓缓往东侧楼去。 钮祜禄?毓嫣,她是毓媞的胞妹,钮祜禄家最小的女儿,看似嫁的风光,可惜丈夫刚升至都统,就突因疾病亡故,刚到中年便守寡,还好膝下有一双儿女,日子总算过得有些寄托,至少比毓媞要好。 毓嫣的座位和康亲王福晋鄂卓氏挨在一起,玹玗行至她们的座位后面,见鄂卓氏回头,便向其行礼,才低声对毓嫣说道:“都统夫人,太后请你过去同坐。” “好,那就麻烦你带路。”毓嫣起身,招手要替身侍婢随她一起过去。 而一旁的鄂卓氏,悄悄打量着玹玗,最后嘴角扬起满意的笑。 领着毓嫣来到正面楼,毓媞招呼妹妹坐在身边,又让玹玗自己去玩,嘴上是说这些戏闷,不想让她拘着,其实就是想支开她。 玹玗开心一笑,带着雁儿往楼下而去,却在转身之际递了个眼神给彩鸢。 此刻,锣鼓声正响,见玹玗已走远,毓嫣招手让身后的侍婢上前,低声在毓媞耳畔说了几句。 毓媞上下瞧了一遍,笑问道:“叫什么名字,几岁了,哪里的人啊?” “回太后的话,奴才姓陆,闺名叫铃兰,今年六月刚满十二岁,祖籍在江南。”铃兰低着头,也不敢抬眼,回答完便退到毓嫣身后。 “她父亲是咱们钮祜禄府的门客,上次你传话说让选人,额娘就按照你的要求物色了她。”毓嫣笑了笑,叹道:“她也是自幼读书,琴棋书画样样都会,女红也做得不错。” 毓媞又要给弘历挑选妃嫔,这次不选旗人女子,而是要温婉秀气的汉家女,反正也是官家门客,到时候安排成包衣身份,就可名正言顺的送到宫里。 “模样倒是齐全,可看着也太孩子气了。”毓媞微蹙眉头,思忖着半晌没作声。 “刚满十二岁,还不到半年呢。”毓嫣又说了不少铃兰的好处,才叹笑道:“这汉家女子,比不得咱们旗人姑娘,看着是小气些。” “你刚才也瞧见玹玗了,她还不满十二岁呢。”毓媞轻叹一声,想找个能和玹玗相较的女孩,看来确实不容易。 “玹玗是好,今日我细细留意过,模样水灵清秀,性子成熟稳重,待人接物大方得体,任谁见了都会喜欢。”毓嫣先是夸了玹玗一番,才又压低声音道:“可惜,她始终不是咱们家的人,皇上迟早会恩赦她的额娘,届时只怕姐姐就难以控制她了。” 迟疑了半晌,毓媞终于一点头,说道:“行吧,反正还有一年多时间,你带回府中去调教,想和玹玗比是不可能,但愿她听话争气便好。” 彩鸢站在乐姗身后,虽然和毓媞之间的距离有些远,却一直竖着耳朵在听。并趁着乐姗放她出去用膳机会,赶紧跑到临溪亭,将刚才听到的话一句不漏的告诉玹玗。 “你快去吃东西吧。”玹玗望了望亭外,又嘱咐道:“别让人瞧见你过来,免得惹出麻烦不好收拾。” “姑娘不用担心,真出了事,彩鸢自己担着。”自从上次死里逃生,住在玹玗的院子养病,得起关心照顾,彩鸢已当其是救命恩人,更不求回报的为其办事。 “别说这种傻话。”玹玗秀眉微蹙,喟叹道:“虽然我没什么权势,但只要帮过我的人,我都会全力护他们周全。” 有莲子为先例,就算玹玗不说这话,彩鸢也心知肚明。 而彩鸢带来的消息,让玹玗心里更觉郁闷,毓媞的盘算她早就猜到了,所以压抑的郁闷并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那个叫铃兰的女孩感到惋惜,她似乎能看到第二个娴妃。 此外,今日的另一件事,无意中提醒了她,并不是有直接仇怨的人才会暗害她,还有可能是揣度着他人的心思,以害她作为巴结讨好的筹码。 可想通了这一点,却让事情又变得复杂了,钟粹宫的三位后妃,都有可能是往她末香中掺致幻花草的幕后黑手。 还有就是,香膏之事、末香之事、还有小棺材之事,是同一个人做,还是不同的人呢? 她又该如何查起…… 第324章 难捉摸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在人多的场合说是非,无疑是自讨苦吃。 刚才在语花楼,甯馨和佩兰所听到的乃同一件事,而此刻欢子匆匆来到临溪亭,把璐瑶和芷蝶嚼舌根的话,一字不漏的复述给玹玗听。 “师父让奴才讨姑娘示下,此事要不要告知皇上?” 闻言,玹玗微微敛眸,紫禁城里果然人人有私心,李怀玉也不例外。 熟悉她的人都知道,玹玗在乎父母名声,最讨厌听到乱臣贼子之说,李怀玉故意传话给她,无非是想报复当年芷蝶对他的羞辱。 所以啊,这红墙内最不能得罪的就是太监,只要他们混出头脸,就会睚眦必报。 “回去告诉你师父,我知道了。”玹玗唇畔浮起笑意,对欢子说道:“太后曾经说过,紫禁城这个家是大了些,当家作主也会比较辛苦,你师父乃养心殿总管太监,什么事情该让皇上知道,什么事情不应该搅扰圣心,他必然知道分辨,全由他做主。” 璐瑶出身寒微,是甯馨安排入宫的侍妾,而芷蝶和初涵则是毓媞所亲点,算来她们是两派人,挑唆毓媞的人来对付她,璐瑶这算盘打得是很精,只可惜行事太蠢了。 “别往心里去,我听说皇上一个月都没进钟粹宫,所以那边才怨气冲天。”雁儿去取茶点,被李怀玉叫住嘀咕了几句,所以也知道此事。 “小玉子究竟是在给皇上当差,还是给你当差呢?”淡淡睨了雁儿一眼,玹玗端起茶盅,用盖缓缓拨弄着尚未沉下的茶叶,笑道:“我才没闲工夫想那事呢。” 雁儿歪着头,不解地问:“那你又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玹玗把碟中的点心摆弄成三角对立的样子,眸中透着疑惑,“我是在想,为什么我要诅咒皇后,总得有个合理解释吧。” 刚听到前半句,雁儿吓出了一身冷汗,翻了翻白眼,沉吟道:“你本来就不信鬼神,又怎么会玩什么巫蛊之术,即便是闹开了,皇上和太后也不会相信。” 说这话的时候,她多少有些心虚。 今天清晨,玹玗说起关于巫蛊诅咒的事情,当时她就气愤不已,那样的行为可不仅是在暗害玹玗一个人,如若事发,三所殿的所有人都是死罪,就连她这个常客,也会遭到株连。 所以刚刚和李怀玉说话时,一时愤慨难耐,就忘了玹玗不许她泄漏此事的叮嘱,原原本本的都告诉了李怀玉,只怕现在已经传到皇上的耳朵里了。 “巫蛊邪术乃是宫中大忌,无论皇上和太后信与不信,我都死无葬身之地。”玹玗冷声一叹,后宫之内有圣祖和贵妃一直想整死她,且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幕后黑手还没有头绪;而朝堂之上还有个鄂尔泰,时时刻刻都想至她于死地,以免她迫使弘历为岳钟琪翻案。“当年圣祖大阿哥,不就是栽在巫蛊之术上,何况我这个罪臣之女。诅咒皇后乃大逆不道,为掩盖悠悠众口,我非死不可。” “有道理。”雁儿点点头,低声沉吟道:“不过说你诅咒皇后娘娘,还真的找不出理由,但若是换做皇后娘娘诅咒你,可就在情在理了。” “咳、咳……”玹玗被茶呛到,连咳了好几声,才调顺气息,侧头冷眼看着雁儿,凉声嗔道:“你瞎说什么呢。” “早起我可是看到皇上从你房间出来。”雁儿坏坏一笑,又轻声哼道:“你说过的,是女人就免不了会嫉妒,皇后娘娘又不是圣人,且俗话说事不过三,若皇上那行为再来一次,恐怕皇后娘娘会亲自动手。” “去畅春园的前夜,皇上是有事情交代,而昨晚……”玹玗敛下眼眸,弘历心思缜密,怎会不知女人的醋意,上次是为了叮嘱她小心行事,并透露可以在御园除掉张保,可昨晚前来就有些奇怪,总觉得他欲言又止。 “昨晚怎么啦?”雁儿窃笑,凑到玹玗耳边,小声问道:“难不成……昨晚皇上把你办了?” “你胡说什么啊!”倏然侧头,玹玗沉声斥责,可脸颊却渐渐泛红。“我是觉得,皇上昨晚像是有话要说,但是又难以开口。” 脑海中浮现着昨夜的画面,她静静靠在弘历肩头,虽然他看似如常,但她能感觉到有一股冷肃笼罩着他。四目相对时,他的眼底似有困惑和犹豫,似乎有事情难以决定,而且还与她有关。 “皇上是天下之主,会有什么难以开口。”雁儿眼珠子一转,笑道:“莫不是想纳你为妃?” “又没喝酒怎么满口醉话。”玹玗受不了的一翻白眼,又道:“之前你还赞谟云公子不错,让我嫁到康亲王府去,今天怎么完全不同了?” “因为你看他们的眼神不同啊。”雁儿坦白地说道:“皇上对你疼爱有加,且你长得漂亮还聪慧睿智,我想……就算你成为帝妃,也会得圣宠一世,对女人而言就够了。” 其实这段时间她也看出了问题,弘历每隔一天就会前往畅春园请安,身边却不是弘昼陪着,而是由谟云随行护卫。 以前对比不明显,所以难以察觉,这段时间两个男人站在一起,玹玗每次和谟云视线相交,无论脸上笑得多灿烂,眸光总是清然;可当视线转向弘历,眼底眉梢就藏着一丝娇媚,是女儿家动情的表现。 这应该就是弘历要谟云随行的目的,雁儿是经李怀玉提点,才清楚会意到此举中潜藏的意思,可玹玗那么聪明,岂会看不出来。 推开窗户,望着临溪亭下结冰的池水,红色的鲤鱼在冰下游动,玹玗嘴角浅浅勾起笑的弧度,可眼底却是落寞,恍恍惚惚地吟道:“梨花风动玉阑香,春色沉沉锁建章。唯有落红官不禁,尽教飞舞出宫墙。” 冷冷勾起嘴角,霂颻何尝不是圣宠一世,可最终依旧落得凄凉收场。 似海深宫禁锢自由,却锁不住心,连落花都想飞出红墙。 幼时在家,常常看母亲抄写武衍的那首《宫怨》,说是在宫里养成的习惯,十几年的光阴,每逢节庆之日,深藏心底的情潮总会翻涌,便抄写这首诗来舒解心中郁结,提醒自己无论多艰苦,都不要改变初衷。 红墙之内人心阴冷,越是和善慈蔼的表面,越是要小心提防。 刚才在语花楼,甯馨与她亲切说笑,就是想做给众人看,免得日后出事,会传出皇后心生嫉妒,指使妃嫔暗害她的谣言。 璐瑶故意引燃芷蝶的妒火,确实是想讨好甯馨,可背后仍藏着许多问题。储秀宫固然奴才众多,但弘历深夜离开甯馨寝殿,能有几个人知道? 纵然佩兰是知情人,却猜不透甯馨的想法,且伤了她,于永璜不利。 所以,璐瑶的行为应该是受人暗示,那股风必定是从储秀宫主殿吹出来的。 可甯馨从来都典雅大度,誓要成为一代贤后,当然会做到片叶不沾身。 晚宴过后,虽有众儿媳的挽留,毓媞还是没在宫中留宿,带着玹玗返回畅春园。慈宁宫那边弘昼盯得紧,所以那个想害玹玗的人没有机会下手,一切都按计进行。 等,是玹玗原本的想法,但弘历却不这么想,他不喜欢守株待兔,所以直接向弘昼挑明,已知道巫蛊诅咒之事,并要借此引蛇出洞。 李怀玉察颜观色,又把早晨璐瑶和芷蝶恶言折辱玹玗的事情说了个大概,但多添了些他的润色,并做了个顺水人情,故意把矛头往宁寿宫引,“玹玗姑娘那么好人,从不与人结仇,究竟是谁在幕后指使。” 弘历深邃的黑眸中氲着薄怒,沉声问道:“谁挑起来的话头?” “是秀贵人。”李怀玉回答。 弘历眉头微蹙,半眯的双眼透着危险的光芒,“还有谁参与其中?” 玹玗的身份确实尴尬,罪籍虽除却仍是包衣,还她格格的名分,就必须要赦她重归正白旗籍。可那样一来,就算恩准她不必选秀,也挡不住别有用心的人请求赐婚。 而这别有用心者并非谟云,乃是理亲王的嫡长子——永琛。 若说弘昼风流荒唐,永琛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才见过玹玗几次,就开始暗中打探她的生辰,和兴趣爱好,其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但这当中没几分真情,无非是想用各种手段收服一颗棋子,玹玗虽然睿智,可女人总会因感情迷失,弘历必须小心防范。 “金贵人是远远躲开了,海常在是帮玹玗姑娘说话,可陈贵人却像在故意挑拨。”李怀玉回答的仔细,又话中有话试探地问道:“安禄是和钟粹宫的康祥接头,奴才斗胆猜测,上次对玹玗姑娘的末香动手脚的幕后主使,会不会就是秀贵人?” “她应该没那能耐。”弘历沉默良久,才感慨地叹道:“人心难测,真正的幕后黑手,只怕不在钟粹宫,你派人盯着点储秀宫和宁寿宫。” 李怀玉隐约听出了弘历话中的藏意,但因为对方的身份尊贵特殊,他也不敢妄自多言,低头默默退了出去。 璐瑶没有能耐,弘历没有说错,就连甯馨也是那么认为。 储秀宫中烛火通明,璐瑶被领入东次间后,甯馨便屏退左右,只留翠微在身边伺候。 “妹妹给皇后娘娘请安。”璐瑶笑盈盈地福身一礼,浑然不知已闯下大祸,还沾沾自喜,以为会受到赞赏。 “安?”淡淡扫了璐瑶一眼,甯馨冷声道:“后宫少些拨弄是非者,本宫才能真的安宁些?” 璐瑶心中一悸,尚存侥幸地说:“妹妹向来谨言慎行,不敢给皇后娘娘添麻烦。” “谨言慎行?”甯馨冷声一哼,神情虽然平淡,却不怒自威,斥责道:“贵人及以下位分没资格入慈宁宫行礼,这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你们有什么好埋怨,就算你们心里怨气,说话也得分清场合,大庭广众挑拨离间,你是怕听到的人少吗?” “皇后娘娘恕罪。”璐瑶吓得两脚发软,扑通一声跪下,辩解道:“妹妹只是想为皇后娘娘出气。” “放肆!”甯馨抬高声调,挑起秀眉,冷冷地问道:“本宫却不知,自己有什么郁结是需要妹妹帮着舒解?” “没有,是妾身失言。”璐瑶吓得手指不停轻颤,支支吾吾半晌,才又道:“妾身只是顺着秀贵人说了几句,并不是挑起话头的人。” “但本宫却听说,是你把话题挑明的。”见身前跪着的人像是受惊的兔子不停发抖,甯馨轻轻叹了口气,话蕴深意地说道:“玹玗聪明睿智,深的皇上喜爱,且只要是皇上喜爱的东西,本宫也一样喜爱,妹妹听明白了吗?” “是,妹妹明白。”璐瑶低敛的眼眸中混着恐惧、紧张、迷茫、还有疑惑,有悄悄瞄了翠微一眼,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迷阵。 甯馨淡淡舒颜,眉眼间的怒意也瞬间散去,侧目命令道:“翠微,扶秀贵人起身。” “谢皇后娘娘。”璐瑶缓缓站直身子,却还是微低着头。“妹妹紧记皇后娘娘的教诲,绝不会再有下次。” “本宫是提点你,不是教训,起头的是秀贵人,怎么不见本宫传她来。”甯馨眸光一闪,耐人寻味地说道:“当年你是本宫亲自挑选给皇上的侍妾,本宫必然视你为自家妹妹,你要记住一点,在宫里做事说话都要小心谨慎,别让人逮着把柄大做文章。没有算计人的本事,就乖巧些把心思用来讨好皇上,若能争气升至嫔位,就无需再去妒忌别人。” 璐瑶低声应下,可这番话却听得云山雾绕,实在不明白甯馨的真意。 起更后,因为今夜云厚遮月,甯馨专门派了宫里的两个小太监为璐瑶执灯。 主殿门关上的同时,甯馨眸光瞬间黯淡,深深叹道:“她算是废了……” 第325章 逢纷扰 皇太后上徽号大典翌日,弘历御太和殿,王公及文武百官上表行庆贺礼,并颁诏布告天下。 康亲王福晋鄂卓氏昨夜回府后,拉着谟云聊了半宿,又亲自去府中的库房寻找玉料,总之是忙了整个晚上未曾合眼。 天刚蒙蒙亮,管家就领着三间珠饰店的老板入府,他们各自呈上这些年,手下工匠最得意的珠饰设计图稿,和镇店的上品首饰,已展示自己店铺的实力。 “手艺是不错,可这些式样,不行。”鄂卓氏沉吟着摇了摇头,三位老板正暗暗叹息,却听她说道:“这些图稿上所绘的首饰各打造出一件来,但我还想要一套典雅素净又能彰显尊贵的发誓。金银翡翠、珊瑚玛瑙都太俗气,我这有块上好的月光石,你们先瞧瞧,就以此石为主料,绘些图稿出来,若是做好了重重有赏。” 管家捧来楠木宝函,鄂卓氏小心翼翼的将石料取出,只见宝石中心蕴透着幽蓝,光芒恍如雨后初晴的朦胧月色。 三位老板面面相觑,一时间不敢接活,这种石料他们也只听过,据说是缅甸的贵重宝石,若开料不慎做毁了,他们就是倾家荡产都赔不上。 可转念一想,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康亲王府购买首饰乃是为宫里的皇妃们准备年礼,能配得上如此好东西的人必然尊贵,如果能做好,那他们日后就能成为皇家珠饰的供应商。 窃窃私语商议了半天,最后三位老板决定通力合作,功过大家一起承担。 “咱们福晋出手大方,你们也是知道的,这活既然揽下,那可得快些,赶在除夕之前啊。”管家送三位老板出府,又叮嘱道:“你们三家的手艺向来可以媲美内务府造办处,若这次能讨得宫中主子的欢心,以后富贵可长着呢。” 康亲王巴尔图下朝回府正好撞见这一幕,便叫住管家询问,听说是要把康熙帝赏赐的缅甸进贡石来处打造首饰,连忙往花厅走去。 “夫人这么大费周章,这首饰是要敬献给太后,还是皇后娘娘?”巴尔图倒不是心疼物件,而是怕康亲王府卷入后宫斗争,安宁日子就此到头。 “王爷想说什么我懂。”鄂卓氏幽柔地笑了笑,屏退左右,亲自把茶端到夫君面前,笑道:“我虽少往宫中走动,但当下的局面还是清楚,而且这月光石稀罕有余,但高贵不足,岂能送给太后和皇后娘娘。” 巴尔图小啜了一口茶,语重心长地叹道:“便是送给贵妃也不妥当。” “不是后宫妃嫔,送你未来的儿媳妇,妥当吗?”鄂卓氏神秘笑着,又道:“不过这人目前确实在宫里,还是一等一的大红人呢?” “莫非……”巴尔图心中大惊,重重地放下茶盅,严正地反对道:“绝对不行,她可是逆臣之女,夫人真是糊涂。” “王爷才糊涂。”鄂卓氏将昨日所见说了,又加上自己的分析,抿嘴笑道:“王爷想想,谁家的罪臣之女有玹玗那能耐,太后当她女儿般的对待,就连皇后娘娘和她说话都是和颜悦色,若她能成为咱们家的媳妇,岂不是一大助益。” 经历雍正朝十三年的噩梦,鄂卓氏算是看明白了,什么王爷贝勒都是虚的,只要皇上不高兴,地位和性命就瞬间不保。 昨夜她拉着谟云询问,方知玹玗在宫中那般风光,可不仅仅是靠着太后,就连皇上都对其疼爱有加,若是把玹玗娶入康亲王府,就等同于求来了一张护身符。更难得是,以玹玗现在的尴尬背景,就算是皇上赐婚,太后主婚,也不会以公主身份下嫁,所以康亲王府的内宅里,她这个嫡福晋还是最大的主。 当然,除了利益考量,她也是打心底喜欢玹玗,模样人品不用说,难得性格也好。上次随谟云和弘昼来府中,她见其穿戴简素,心里还犯过一阵嘀咕,昨日方知那是玹玗为人低调,平日里不肯招摇妆扮。且玹玗又心细,上次她随口提到想找妙篆香配方,不想玹玗就一直记着,并亲自抄了配方送来,。 “夫人考虑确实周全,但也得看看谟云那小子的意思。”巴尔图刚松了口,却又想起一事,再次摇头道:“还是不行,夫人可还记得,上次和亲王从咱们府里挑走两个侍卫,据说就是安排到玹玗的院子,如果她是和亲王看中的人呢?且我听着宫中流言,皇上对她也厚爱有加,咱们儿子万不能跟皇上争女人啊。” “若真是如此,那这份厚礼就更应该送。”鄂卓氏脸上的笑意反而加深,缓缓说道:“我是看出来谟云那小子喜欢玹玗,才有这样的打算,想着先试探太后的意思。如果太后不愿意让她成为帝妃,皇上也难有所为,不过就是这份情在,皇上对咱们儿子就会更加眷顾,方不让其心爱之人受到半点委屈。当然,若玹玗真是帝妃之命,和她有些感情联络也是依傍,且她不是咱们府中的人,和咱们没有直接关系,她得宠于咱们有利,若有云端跌落的一日,也连累不到咱们。” 听了这么一番长篇大论,巴尔图也觉有理,点头道:“夫人考虑周全,就照你的意思办吧。” 鄂卓氏深深一笑,既有了夫君的支持,便放心大胆的去办事。 没过两日,三位老板就送上图稿,欲将那块月光石雕成两朵并蒂玉兰花,余下的碎料打磨过后,拼成小朵的玉兰花珠钗,不用单一的金银镶嵌,而是在赤金中加入白银,浅淡的黄色会泛出一丝柔和的青光,这样和月光石才相配。 鄂卓氏看过图稿,甚觉满意,便命她们着手去打造,一定要赶在除夕之前制好。 忙着准备年礼之余,鄂卓氏还常常寻借口去畅春园走动,可毓媞总是含糊应对,虽赞谟云不错,却又说玹玗还小想多留几年,且若要为其择婿,也得听听女儿家自己的意愿。 话已至此,鄂卓氏心中多少也有底,玹玗若不嫁入康亲王府,就会成为帝妃。无论怎样发展,只要人情招使出去,就定然会对康亲王府有利。 …… 腊月风和日渐暖,霜霰初融冰雪残。 疏梅默辞严冬岁,柳绦悄迎早春年。 腊月廿二迎春日,大清早内御膳房就准备留十二盒精致春盘,弘历命李怀玉亲自送到 畅春园,并请毓媞回宫主持明日立春的句芒神祭祀。 从上徽号大典过后,甯馨莫名染病,总是觉得身体困乏精神不济,御医们各持己见,有的说是心神失养,有的说是脾虚湿重,换了好几种方子也未见好转。 几日下来,后宫竟有流言,说是皇后故意装病,以换的皇上夜夜留宿储秀宫相伴。 马车刚出西安门,欢子就鼓起勇气向车内的李怀玉问道:“徒弟有一事不明白,不知道能不能请教师父。” “什么事啊?”李怀玉在车里磕着瓜子,喝着小酒,竟如同出去郊游一般惬意。 “是钟粹宫的康祥在和安禄联络,可师父那天为什么在皇上面前说,暗害玹玗姑娘的人有可能是秀贵人,她可是住在永和宫啊。”这话在欢子心里已经憋了好几天,自己思来想去都悟不透其中之意。 “你真是个蠢货。”李怀玉上前,撩开车帘,朝着欢子的后脑勺猛然一拍。“皇上要查的是幕后主使,只要是位高的,就能差遣为低者。” 为太后上徽号那日,看起来璐瑶是顺着芷蝶的话在说,其实心明眼亮的人都知道,璐瑶才是操控话题的人。 李怀玉伺候弘历多年,旧时暮云斋里所有侍妾的来历背景他都一清二楚,因为往日的仇怨,才故意说出璐瑶和芷蝶嚼舌根之事。可事情说出来后,弘历定然会怀疑甯馨才是幕后玩手段的人,他就算有十个脑袋,也不敢轻易得罪皇后,所以只能牵强的抓另一个人当替罪羊。 不过也是巧合,芷蝶和璐瑶虽然都是贵人,但是有封号者,比无封号者略高一等。 再者,他前一句已经把话题往宁寿宫引,称芷蝶和璐瑶都是受圣祖和贵妃指使,毕竟在宫里,和玹玗结仇的就只有瓜尔佳氏。 这样既能一解旧恨,还卖了玹玗一个人情,又在皇后跟前讨了好。 “奴才听说,裕贵太妃曾经也对玹玗姑娘下过手……”欢子话未说完,后脑勺又挨了一记。 “有和亲王护着,裕贵太妃若在对付玹玗姑娘,就等于是和自己的儿子过不去。”李怀玉在车内连声感慨,叹道:“我怎么就挑了你这么个木鱼脑袋当徒弟。” “可是,皇上还是让师父盯着储秀宫,那也就是说……”欢子想证实心中的猜测,但李怀玉没有给他机会。 “不想死的莫名其妙,就把你的猜测都烂在肚子里。”李怀玉厉声警告,又道:“钟粹宫里面,仪嫔娘娘处事淡然,金贵人自视清高,就一个陈贵人挑事惹祸,其幕后站着谁,我难道会不知。” 其实,弘历也在怀疑甯馨,才吩咐盯着储秀宫和钟粹宫。 玹玗遭受的所有暗算,都不可能是甯馨的主意,只要皇后心中郁结的消息流传出去,自然有想讨好巴结之人代为动手。不过在弘历看来,璐瑶最多是挑拨离间而已,芷蝶倒是有可能用巫蛊之术陷害玹玗,而她们两个都没有能耐在末香中动手脚。 欢子也不敢在多问,就此无话的一路到畅春园。 春将归返,晨曦初露就听林间鸟语,料峭春风中夹着残红落雪的淡香,让馨凉的空气沁人心脾。 雍正帝梓宫奉安雍和宫已经超过两个月,按祖制弘历每隔两日才去上香一次,所以来畅春园的次数也减少。 每次相见,玹玗都觉得弘历心事重重,可他不言说,她也不能询问。 李怀玉到畅春园时,毓媞尚未起身,所以他先到丁香堤去寻玹玗,并悄悄说了弘历的布局,和忧虑的事情。 “皇上还是知道了。”玹玗不问也知道定是雁儿说漏了嘴。 “姑娘被人这样陷害,应该告诉皇上。”李怀玉愤愤不平地说:“这些人以死罪设计姑娘,姑娘又何苦给她们留活路。” 玹玗幽幽叹道:“我只是不想皇上为这些小事烦忧。” “姑娘若真被这些是连累,皇上才更烦忧呢。”替玹玗牵着马,李怀玉跟在她身后,详细说着这几日宫里发生的事情。“姑娘有所不知,皇上因为安徽、湖北等地的水灾问题,这几天都没睡好。” “从今天起,取合欢皮三钱、陈皮一钱,混合冲泡代茶,能舒肝理气,解郁安神。”玹玗想了想,又淡淡笑道:“若五爷还留宿在我的小院,就给他也备上一份。” 李怀玉点头应下,又话藏别意地说道:“若姑娘能早日回宫,才是最有用的良药,可皇上这一布局,恐怕姑娘又得在畅春园多住些时候。” 玹玗无奈地一笑,见四下无人,低声对李怀玉说道:“有件事得请小玉子公公帮忙。” 前日,许方发现张保神神秘秘在畅春园西北门与人谈话,跟踪查探后才知道,张保还有个亲弟弟,虽然花钱捐了道台,却不务正业,在地方上欺男霸女,最近竟然误杀姘头的丈夫,哪想对方是旗人,当然不肯罢休,可张保居然出面施压。 “是旗人就好办,交给奴才,姑娘就放心好了。”李怀玉明白,玹玗是想此事最后落到刑部审理。 刚说完话,就见雁儿跑来,说太后已经盥洗完毕,正要准备用早膳。 李怀玉将春盘呈上,又传达了弘历的意思,但毓媞却推脱不接。 并称,既然皇后抱恙,那就让贵妃主持句芒神祭祀。 可此决定,却正中弘历下怀。 第326章 旧颜消 除夕将近,佩兰继立春苟芒神祭祀后,又代皇后治办年事。 但紫禁城里却有谣言流出,一开始奴才们说皇后病邪难除,乃是贵妃暗中药害,可这话传着传着就成了贵妃听命于太后,因为太后不肯放权,所以才处处刁难皇后,而贵妃曾是太后身边的婢女,六宫大权表面是落在贵妃手上,而真正的掌权者实际是太后。 这些日子,就连畅春园的奴才,都开始窃窃私语。 畅春园鸢飞鱼跃亭,玹玗一边作画,一边听雁儿说宫中流出的传言,却还是气定神闲的将一幅柳绦图完成,又换了张新纸,简单勾画着一个如钩状的图案。 “从太后住到畅春园,贵妃娘娘就没打发过人来请安,怎么现在皇后娘娘病了,传是贵妃下手还情有可原,怎么又扯到太后头上。”雁儿谨慎地望了望四周,压低声音在玹玗耳边小声问道:“你说皇后娘娘生病,是不是就为应那个棺材诅咒,可我捎信给小玉子问过,他说谣言并非出自养心殿。” “捎信?”玹玗愕然地侧过头,虽然这些年雁儿也渐渐识字,可会写的并不多。 “当然不是用字写出来的信,万一被人截去怎么办,而且我也没那能耐。”雁儿略感羞愧地笑了笑,又说道:“我就画了几个图案,一个摇鼓、一缕烟、一把锄头、最后就还是写了一个‘醋’字,毕竟是信,若没半个字没有,也不像样子。” “我可真是佩服你。”玹玗惊叹地瞪大双眼,问道:“小玉子也看得懂?” 雁儿点点头,眨了眨眼说道:“当然看得懂,不然他怎么给我答复。” “那他又是怎么答复你的?”玹玗满心好奇的追问。 雁儿莞尔一笑,得意地回答:“他捎回一个梭子,那玩意用在织布机上,‘织布’倒过来念,就是谐音‘不知’啊!” “这样也能沟通,你们是心有灵犀吗?”玹玗轻笑叹问,又赞道:“古人说大智若愚,你们可是愚生大智。” 雁儿忍不住一翻白眼,但并不恼,反而急道:“行了,我用愚笨的方法打探消息,你就用睿智的脑子,好好想想究竟是怎么回事。” 玹玗指着刚才勾画的图案,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蹙着眉头看了半天,雁儿讷讷地回答:“虫子……蚯蚓……不对,是泥鳅吧。” “都不对,这乃是上古时期龙的图案。”玹玗淡淡笑着,轻声说道:“我们现在看到的龙形,是千百年来的演变,慢慢添加称如今模样。” 谣言也是如此,从起头人的口中可能只是传出一句话,但最终会演变成详细的故事。 玹玗能猜到甯馨得病的原因,就能猜到谣言的出处,李怀玉就算不认,源头也该是养心殿,不过帮着散布谣言的人应该是鸿瑞,一个太医院的内教习,泄露出皇后并非得病,也不像是中毒,宫中的奴才便会听之信之,各自联想到巫术上。 谣言在六宫中流传,有心人顺水推舟的多添几句,就会演变成现在的结果。 “难道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也是谣言的编造者?”雁儿讶异的问。 “不是吗?”玹玗微微一勾嘴角反问,冷笑中充满无奈,眸色幽远地望着湖面,视线落在枯萎的莲蓬上,它们正在随渐渐消融的冰雪下沉,最终会掉落湖底深陷淤泥,然后经过漫长的时间,成就另一朵花的盛开。 雁儿皱起眉头,玹玗的眼底蕴着她读不懂的情绪,但是她记得,以前涴秀也露出过同样的神情,心里不由得一揪。 玹玗没有解释,自己都不明白为何纠结,又怎能向她人言说,只将幽怨化作一抹淡淡的苦笑。 茶汤已凉,爖火炭尽。 且午时将至,永璜也快下学,正准备回去,却见彩鸢匆匆而来。 “姑娘,太后让奴才来寻你,说是有年节下的事情要商议。”彩鸢福身施礼,将带来的手炉递给玹玗,又连忙去帮雁儿收拾东西。“说来,今天出了件怪事,刚才在前湖发现了张公公的尸体,像是酒醉失足所致,但是张公公那个人极少饮酒。” 见玹玗一脸平淡,雁儿随口叹道:“民间总说,上年纪的人难过年关,这不就应了嘛。” “我在家时也听说过这话。”彩鸢毫无心机的点点头,又对雁儿说道:“雁儿姑姑先陪姑娘去集凤轩吧,这里我来收拾就好,会妥当的把东西送到观澜榭给莲子姐姐的。” 毓媞到畅春园后,一直住在后湖边的集凤轩;玹玗住在相邻的观澜榭,屋子临湖虽然冷些,但景致很好;永璜、永琏、静怡都住在紫云堂,早晨在云涯馆上学,午后去西花园练习骑射。 雁儿浅笑着谢过,和玹玗先去云涯馆,等永璜他们下学。永琏尚不满六岁,是他自己吵着要和永璜一起上课,不想在学里很是规矩,竟比静怡还坐得住。 还有一刻钟才到午时,雁儿和玹玗就在瑞景轩小坐,又差遣小太监去云涯馆候着,吩咐说只要散学铃声一响,就立刻过来回话。 奉茶的宫婢退下后,雁儿才疑惑地问:“张公公会死,你早就料到了?” 她以为张保的弟弟案发,张保最多就是被轰出宫去,却不想是断送了一条人命,而玹玗那平静的反应,表明这个结局在其意料之中。 “明朝宦官专权,大清吸取教训,凡伺候主子的内监不可以结交朝中官员,内务府档案记录,张保是人牙子卖出的孤儿,所以当年雍正帝才肯用他。”玹玗喝了两口热茶,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官司既然落到了刑部,孙嘉淦定然会把张保两兄弟查个底儿掉,内监瞒报家庭背景虽也寻常,可张保的弟弟已有官位在身,情况就大为不同了。” 可捐的官位中,最高的就是道台,价格也不便宜,虽然从不查问捐官者的银子来历,可若此人和宫里的内监扯上关系,那就是两说了。 张保的弟弟乃是个泼皮无赖,家中并营生产业,却有富丽堂皇的宅邸,和过千顷的田地,十几房妻妾,不仅捐了道台,还能上下打点得遇缺先补,三年前就走马上任。 无事则已,若有事,这万贯家财,岂能不让人怀疑? 若说是靠着兄长资助,以张保的品级,每月俸银七两,禄米七斗,公费制钱一贯两百。御前行走的太监得赏赐的机会多些,又有各种妃嫔的讨好,每逢年节又有金银、绫罗绸缎、珠宝玉器等赏赐。但雍正朝节俭,内务府赏赐下去东西极少,后宫妃嫔又不多,且其地位远不及苏培盛和陈福。 那么张保的银子又是从何而来,他在朝中的人脉关系又有哪些? 张保弟弟的罪名,最严重不过是抄家问斩,可若在加上勾结内监,牵连出朝中的其他官员,那最终的下场只怕就是满门抄斩。 雁儿明白地点点头,叹了口气,说道:“这么说来张公公是自杀,就为了保住家中香火不断。” “他就算不自杀,也有人会要他的命,那时候还不知道是什么死法。”玹玗嘴角微勾,笑中带着酸楚。 张保丰厚的身家既然不是来自后宫,必定就是来自前朝。 雍正朝末年得宠的大臣无非两个,现在又成了弘历的肱骨,暂时还不能死。 所以,剪除张保是利弊同在,无论其背后的人是鄂尔泰还是张廷玉,少了监视她举动的眼睛是利,但失掉外官勾结内监的人证是弊。 等弘历不再需要鄂、张支持时,只怕他们也把旧时的痕迹抹得一干二净,就算不被皇帝待见,最多是辞官归老,倒还是能善终。 玹玗的心思向来深沉难测,雁儿也不再多追问,只是叹道:“还好鸿瑞是在御药房做内教习,不然他和谢老爷子想多团聚都难。” 这段时间,鸿瑞得恩准,留在府里照顾外祖父,等过了年才再返宫中。 一盏茶未尽,小太监来报,云涯馆已经散学。 领着永璜他们一起到集凤轩,于子安正在毓媞跟前回话,见小阿哥和格格们过来,便连忙闭嘴退下,玹玗只依稀听到一句,像是已命人把张保拉出去,扔到乱坟岗了。 侧目望向另一边立着的陈福,见他面如死灰,引得玹玗在心中暗笑,毓媞这一招杀鸡儆猴倒是玩得漂亮。 毓媞招手让孙儿们上前,询问他们的功课,永璜规规矩矩的坐在她右手边,简单回答今日学习的进度;静怡则撒娇的扑在她怀里,抱怨师父教的东西太闷,所以不想去上学了;永琏还小,跟个猴子似的跳到软榻上,站在她身后,一幅孝顺的模样给她捶背。 正说笑着,李怀玉从宫里过来,代弘历问话:“皇上遣奴才来询问太后的意思,不知太后何时回宫,慈宁宫那边的工程尚未结束,只怕还要委屈太后暂住永寿宫。” 毓媞敛眸想了想,也不答,转头对玹玗笑问道:“了了,你说咱们什么时候回宫?” “既然太后问起,我就大胆说了。”玹玗走上前,永璜立刻起身让她坐在毓媞身边,她接受了这个好意,如长辈疼爱晚辈般,摸了摸永璜的后脑勺,才又笑吟吟地对毓媞继续说道:“我想着,不如就留在畅春园过年。上次太后和都统夫人叙旧,姐妹相聚也不过半个日,畅春园没有紫禁城的规矩多,不如把家中亲眷请来这里过除夕,可好?” 弘历的意思,就是要太后留在畅春园,玹玗这个提议,正好说到毓媞心坎上。 以前为妃嫔,难以和亲人团聚,就算偶有机会见上一面,也是规矩众多。 如今尊为皇太后,又不在紫禁城,没有那么多条规约束,倒是可以好好的一家子团聚。 沉思片刻,毓媞再展笑颜,伸手捏了捏玹玗的脸颊,说道:“依哀家看,是你这个鬼丫头乐不思蜀吧。” “太后何必揭穿我。”玹玗撒娇地挽着毓媞,又向静怡问道:“大格格,你是想留在畅春园还是回紫禁城。” 静怡想也不想的就回答:“当然留在这里,这里好玩多了。” 永璜没有意见,玹玗怎么说,他就怎么应。 永琏刚到畅春园时,因为想甯馨还哭闹过几次,毓媞便借此换掉了永琏的乳母,之后就再也没出现哭闹的情况,况且又得毓媞宠溺,近日他连想额娘的话都不再提。 李怀玉回宫复命,此事在弘历的意料当中,可另外一件事,却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第二日,弘历去雍和宫上香后,往畅春园请安。 离开前他照旧绕道桃花堤,候在那边的人却是莲子,她奉命前来传话,说因为玹玗身体不适,所以不能前来。 当时弘历并未往心里去,可腊月三十的那天去畅春园,又是同样的情形。 除夕当日清晨,李怀玉一得到雁儿传来的消息,玹玗并未生病,不过腊月廿九清晨,康亲王福晋带着谟云去畅春园给太后请安,还送了一份大礼给玹玗。 “那丫头是躲着皇兄,但是和谟云无关。”弘昼直接进入勤政亲贤,挥手让李怀玉退下,并毫不畏惧地对上弘历阴沉的眼神,轻叹笑道:“皇兄也不想想她是何等心思细腻,之前臣弟就说过,用这种计谋逼出幕后之人,心凉的不会只有一个。” 俗话说,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君心凉薄,红颜命苦,这应该就是玹玗现在的心境。 弘历不自觉地抿了抿嘴,帝王故然心狠,可谁又知道他这么做的目的。 夫妻恩爱多年,对甯馨下手,他岂会不心痛。 可若不将一些事情扼杀于萌芽阶段,恐怕以后会面对更大的痛。 他不希望甯馨改变,不希望那窈窕的容姿变成画皮,恭俭的性格被权势渐渐侵蚀。 皇权,能扭曲人心;皇后之位,亦是。 第327章 时转性 既然毓媞决定在畅春园过除夕,紫禁城里的情况就一概不问,还要于子安回宫传话,免除夕当日后宫女眷的请安礼。 就在皇太后上徽号大典的第二日,弘历就封钮祜禄?凌柱为一等公,其妻为一品诰命夫人,毓媞的兄弟姐妹也有加封。 除夕日清早,钮祜禄家有爵位封号在身者,都按品服大妆。毓嫣虽是外嫁女,但夫君亡故,又无公婆需要孝敬,以往过年都是伴在父母身边,这次也在受邀之列,所以大早就盛装妆扮,回母家和兄嫂弟媳一起前往畅春园。 虽然是太后举办家宴,但毕竟不是在钮祜禄府,毓媞的几位兄弟只能携正妻和嫡出子女赴宴,且在开席之前有些规矩还得遵守。 钮祜禄家的男子从大东门入畅春园,去韵松轩品茶,可在前湖区域游览,那边由于子安伺候;女子则从大西门入园,直接前往毓媞居住的集凤轩,玹玗主动提出要去迎接老夫人,永璜听到后也要跟着去,静怡同样闲不住,其实是想去看车队的热闹。 “论身份,你是敦肃皇贵妃的义女,怎么都算是半个公主,何必揽下这种奴才的差事?”候在大西门外,雁儿小声的在玹玗耳边嘀咕。 “不是有大阿哥和大格格陪着吗?”玹玗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清眸流盼地说道:“忘了,既然那老夫人要找能和我相提并论的女人献给皇上,我当然要让她好好看看我。” “你这算是吃醋吗?”雁儿一怔,眼中满是迷茫不解,疑惑地问道:“那前两次你又躲着皇上做什么?” “要我怎么回答你。”斜睨了雁儿一眼,虽未显怒意,却是低声娇斥道:“谁让你偷偷给小玉子递消息,还说我心情不好所以躲着皇上,大过年的,战事未平又出天灾,你这不是在给皇上添堵吗!” 雁儿正想辩驳,却见钮祜禄家的马车已至,便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望了望这一队伍,玹玗料想钮祜禄府的婢仆都在后面,而老夫人乘坐的马车已在大西门前停下,便让秋华、秋荷上去搀扶赫舍里氏下车。 “玹玗给老夫人请安。”玹玗笑盈盈地上前,只是微微一福身,显得既不失礼,又不卑不亢,眉宇间还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高贵气度。 见永璜和静怡还得跟在玹玗身后,赫舍里氏瞬间明白,无论眼前这丫头是何种背景,在宫里是没人敢视其为奴才,忙怜爱地笑道:“好姑娘,太后怎么让你亲自来迎接。” “原本是太后想要亲迎老夫人,可宫中的规矩老夫人也知道,所以玹玗就带着永璜和静怡,替太后来大西门恭迎。”玹玗搀着赫舍里氏走在前面,引众人往集凤轩去。 雁儿将秋荷拉到一旁,低声说道:“姑娘清晨吩咐下,若你母亲也在随行之列,今日就不用伺候主子,伴在你母亲身边吧。” “真的?”秋荷兴奋地瞪大了双眼,又回头望了望后面,果然看到母亲的身影。 顺着秋荷的视线望去,雁儿淡淡一笑,底气十足地说道:“你去吧,太后那边姑娘会帮你说话,好好孝敬你母亲一天。” 曾经,在景仁宫时,雁儿没少受这些钮祜禄本家包衣的气,不过时移世易,如今在玹玗身边她最大,就连秋华还要费尽心思的和她搞好关系呢。 集凤轩内,毓媞免赫舍里氏行礼,只说这里并非紫禁城,无需太过拘谨。 众姐妹、妯娌欢坐一堂,用茶点果品,说笑一阵。差不多快到午时,秋华进前问话,凝春堂那边酒戏齐备,不知太后想何时过去。 毓媞伴着母亲在园中游览了一番,刚到凝春堂归坐,凌柱就领着诸子弟前来参拜,毓媞一样免父亲行礼,只受了同辈和晚辈的礼。 礼毕,玹玗将备好的压岁钱捧出来,给同辈的荷包里装着十两重的赤金“寿”字;给晚辈的荷包装着二十两重的细丝银“福”字;赏给随行婢仆的荷包里装着十两重的笔锭如意银锞子。 除夕日毓媞也不想拘束众人,愿意听戏的就留在凝春堂,要聊天的爷们则返回韵松轩,余下好玩闹的小辈,就有玹玗带去桃花轩,或是吟诗作对,或是下棋弹琴,或是饮酒行令。 陆铃兰也在受邀之列,见玹玗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便有心一较高下。难得玹玗也肯奉陪,诗文是远不及玹玗,而真正让她觉得自惭形秽的,还是那三局玲珑棋,玹玗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全部解开。 各自行乐到酉时,才纷纷前往瑞景轩赴合欢夜宴,夜戏设在延爽楼,欢声笑语金鼓喧阗直到子时,又燃放过烟火,众人方才散去。 送赫舍里氏等出大西门,玹玗又到集凤轩陪毓媞说了好一会话,快到二更时,伺候毓媞就寝,她才返回观澜榭。 “没想到太后母家的亲戚,都有为姑娘准备年礼。”莲子捧着十几个不大的锦盒,之前她和雁儿偷偷看过,全是珠宝首饰。 不屑地瞥了一眼,玹玗淡淡说道:“一会打开看看,你和雁儿各挑一件喜欢的,就当是我送给你们的年礼。” “还是算了,若是哪日我们不留神戴出来,让识得的人瞧见,不是自找麻烦吗?”雁儿摇摇头,微微举高手中的托盘,那些全是玹玗得的压岁钱。“比起华而不实的首饰,不如多分几个银锞子给我们,可好?” “好,你们俩拿去分了吧。”玹玗大方的应下。 莲子惊讶地瞪大双眼,望了望雁儿手中的托盘,那里的银锞子少说也有百两,心中虽已雀跃欢呼,但还是不敢真的领受,暗暗打定主意,只拿一个荷包就好。 推门入内,屋里一切如常,只是爖火已尽。 “这是怎么搞的,早晨出门前我还叮嘱过小太监,屋内的爖火不能断,那几个东西准是灌了黄汤偷懒去了。”莲子气愤地皱起眉头,为明间多点了几盏灯,又道:“姑娘先别睡,我去取些银骨炭来,等屋里暖了,被褥上的寒气散尽在就寝。” 观澜榭没有地龙,又是临水的屋子,碳爖燃尽后没有及时补上,屋子里很快就会变得又潮又冷。 接过莲子手中的托盘,玹玗又叮嘱道:“除夕夜,他们偷懒也是难免,今夜先放过他们,明天再找来问,大正月里也别责罚,警告几句就是了。” 雁儿也放下手中东西,和莲子一起出去,不一会就抬回一筐银骨炭。重燃了明间的碳爖,正欲转身去寝室添爖火,可刚走到二楼,眼前所见让三人都愣住了。 弘历身着便服,坐在次间的罗汉床上,左手肘压着矮几,手掌扶着额头闭目熟睡,右手还拿着一本兵书。 李怀玉立在一旁,冲着她们无声傻笑,还哆嗦地搓着双手。 雁儿和莲子对望一眼,惊诧的向玹玗问道:“皇上怎么会在?” 玹玗忙将手指竖在唇前,示意她们止声,然后指向李怀玉,做了个手势让他出来,才低声对雁儿吩咐道:“你们悄悄进去,先把爖火添燃,别惊动了皇上。” “知道了。”雁儿几近无声地应下。 雁儿和莲子蹑手蹑脚地入内,明明屋内又寒又冷,可她们都手心冒汗,想是做贼也没有这么难。 拽着李怀玉到楼下,玹玗冰冷的目光中蕴着薄怒,斥责道:“你脑子坏掉啦,屋子里那么冷,也不去张罗爖火。” “姑娘,你这就冤枉死奴才了。”李怀玉苦着一张脸,也不敢抱怨,只能解释道:“皇上悄悄来的,我若出去一张罗,不就露馅了吗?” “你……”玹玗正想责怪他,怎么也不拿床棉被给弘历披上,却听雁儿和莲子下楼。 “何苦怪他,皇上的命令谁敢不听。”给李怀玉使了个眼色,让他赶紧退到一边,然后又对玹玗说道:“姑娘上去吧,秋荷今日伺候在太后身边,不会回来的,我和莲子去把门窗都落锁,再不放外人进来。” 李怀玉正要脚底抹油溜到侧间,却被玹玗拽住衣领,瞪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雁儿,才道:“都是你们两个互通消息闹出来的好事,等明日闲下来,我再和你们算账。” 回到楼上,玹玗找出小炭炉烫了壶酒,把自己的锦被抱到碳爖旁的椅子上烘烤,重新添了个手炉放到弘历腿上,轻轻抽走他手中的兵书,执起他冰冷的手掌,覆到暖而不烫的手炉上。 室内只剩两盏残烛,不想打扰他休息,所以她没有添灯。 即使在这样昏暗的幽光下,她依旧能看到积在他眉目间的愁绪,纤指伸向那紧紧蹙着的眉心,多希望能抚去他心中的烦扰。 弘历缓缓睁开双眼,对上那澄澈的剪水幽瞳,近在咫尺的温婉脸庞,盛妆之下真有几分倾国倾城之姿。目光在她身上流转了一圈,唇角扬起微不可见的弧度,还好她平日不喜妆扮,不然会让他更头疼。 慢慢将手收回到胸前,他那深邃的黑眸仿佛能看穿一切,玹玗心中微怔,莫名的惶然萦绕全身,让她不安的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 退后了两步,玹玗赧然地低声道:“爷,没睡着?” “为什么没戴?”弘历答非所问,视线在她的发髻上停留了片刻。 “啊?”这次她是真的没听懂。 低头看了看自己,今日她颈上戴着凤纹石金项圈,耳上是用傅海留给她的雨花石打造的金镶流苏坠,不过手上依旧是霂颻送她的素银镯,从来没有换过。 “是啊,为什么不戴上?”弘历噙着一抹淡笑,修长手指抬起她的下颚,温柔的迫使她与他视线相对。 他幽幽的眸光中仿佛蕴着惑心的醉意,玹玗想了半晌,还是不知道他没头没脑的话在问什么,从怀里掏出蟒纹佩,讷讷地说道:“有戴在身上啊。” 弘历定定地凝视着她,渐渐展开的笑意隐去了眉间不少愁绪,伸出另一只手,将她的柔荑握在掌中,声音慵懒地问道:“康亲王福晋不是送了一套月光石打造的发饰给你吗?” 玹玗瞬间恍然,原来是她的闪避,和谟云的示好,让他误会了。 “我又不喜欢玉兰花,而且月光石也太招摇,不想给自己惹麻烦,更不想让别人误会。”刚说完这话,却见他眼眸微眯,溢出淡淡疑光,玹玗想起头上的累丝嵌白玉发饰,也是玉兰花式样,便轻笑着实话说道:“我头上戴的这套发饰,乃镇国将军夫人所赠,这是姑婆年轻时候用过的,她老人家喜欢玉兰花。” “圣祖宜妃……”弘历轻笑一声,问道:“她有没有告诉你,无论多玲珑剔透的心,在紫禁城内久了,都会渐渐蒙尘。” “因为紫禁城里风雨飘摇,太冷。”果然,他总能猜透她的心思,轻柔一笑,说道:“争也好,斗也罢,所有的改变,都只为那一点暖意。” “为什么总要把罪过都扣在男人头上?”弘历醇厚的声音中满是无奈。 “圣念无私,俗念藏私,君念之私,妾念存私。”玹玗抿出一抹苦笑,将金项圈取下,放在矮几上,略带几分幽怨地说道:“这句子是当年敦肃皇贵妃留下的,难道不是君心凉薄,才迫使妾心阴狠吗?” 她不懂,弘历想帮她找出幕后黑手,可以有很多办法,为什么偏偏要对恩爱多年的发妻下手。 为此她高兴不起来,似乎真切感受到了帝王的朝秦暮楚,如果今日为了她可以对付皇后,那有他朝是不是也会为另一个女人对付她呢? 情系帝王,这就是女人最大的悲哀。 “朕只是不希望皇后改变。”弘历眸光明亮地看着她,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以“朕”自称。“虽然,早在她登上皇后宝座之前,心性就已经变了,可朕还是希望她能收手,不要发展到,朕不得不亲手撕掉她伪装面具的那天。” 第328章 居歆眷 人苦不知足,既平陇,复望蜀,每一发兵,头鬓为白。 弘历还清楚的记得,八年前甯馨嫁他为妻时,就如水晶般剔透。第一次为他安排侍妾是受雍正帝暗示,她表现得端庄大度,却还是有着一丝难以掩盖的幽怨。 面对这个与他休戚共同、甘苦与共的妻子,弘历不曾隐瞒自己的生世,每遇重大决定也会告知于她。 可原本与世无争的妻子,却在渐渐改变,她开始懂得如何为他挑选侍妾,挑选何种品性、何种背景的女人,更有利于被她掌控,又学会用平静的言语拨弄起侍妾之间的斗争。 如今成为皇后,心思就更多了。 “你觉得皇后寝殿内的事情,有几人能知,有几人敢乱传。”弘历眉梢一挑,冷声哼笑道:“仪嫔也是皇后当年亲自挑选的侍妾,向来闲静无争,可前几日爷去钟粹宫,见仪嫔在读《明宫词》,正好翻到明宪宗昭德皇贵妃万氏的那页。” 闻言,玹玗先是愕然一愣,随即轻笑出声,最后放声大笑起来。 她的确对永璜很好,因为那是她和涴秀看着长大的孩子,还有敏芝最后的托付。 没想到竟被扣上别有用心的罪名,后宫妃嫔果真都擅长无中生有,看来那个仪嫔也并非善类,读过书的女人比不读书更恐怖,能有此阴险心思,末香之事倒不能将其排除在外。 不过,此事弘历既然说得隐晦,那她就不能答得直接。 “以前在家时,我也读过《明宫词》,但我喜欢万氏,也佩服她敢于面对自己的爱情,不惧承受万世骂名。”幽暗烛光映照着她盛妆的容颜,那浅浅勾起的嘴角显得阴冷,却又妖媚得能蛊惑人心。“万氏四岁入掖庭为奴,十九岁为太子婢女,陪明宪宗度过了有如囚奴般的艰苦日子,明宪宗对她情深意笃,封她为贵妃,累她受尽咒骂,所以她配得上数十年的专宠。” 只可叹,世人容不下这种情,凭什么只许男人娶比自己小几十岁的女人,却不许女人嫁比自己小十几岁的男人? 弘历眉头微蹙,眼底却暗藏笑意,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在他的面前,她越来越真实,毫不掩饰那深沉的攻心之计,却让他觉得那么心安。可越是真实的她,越是让他肯定,无论她有多少手段、多少心机,都不会用在他身上。 因为,当年中秋之夜,枯荷听雨时的那番对话: “放心,你我对弈,爷永远不会赢你。” “可是……我也永远不会赢。” 曾经他以为自己是她的依靠,但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却成了能让他安宁的地方。 迎上他的视线,玹玗默默地凝望着他,微微一闭眼,再睁开时眸光变得朦胧,声音幽柔飘忽地说道:“若是两情相悦,能得一心,便是成为天下人眼中的妖妇,那又如何?” 这句话震撼了他的心,好相似的母女,他在伊犁见到的谷儿并非囚奴身份,而是领队大臣的姘妇。谷儿说她不在乎什么贞洁,要实现愿望,就必须留着命,为了活下来替她所爱的男人洗清污名,她可以不惜一切。 玹玗果然是谷儿调教出来的女儿,连性格都一模一样,幽柔的外表下藏着刚毅的心。 控制着她下颚的手缓缓松开,转而抚上她的脸颊,掌心传来丝丝冰冷,那感觉仿佛是来自无暇的昆仑羊脂玉。 两情相悦,她说出了重点,他应该感到安心,却又不由得喟叹,君王没有“一心”,并非不想,而是为势所迫难以一心。 “后宫中的女人都想得到帝王的专宠,可专宠的代价却不是人人都能承受。”弘历深深叹了口气,凝重地说道:“皇族中人没有一心,如果你真想要一个可以独霸的夫君,爷能帮你实现愿望,公主下嫁,额驸不可纳妾,能帮你控制其身,但独霸其心,爷却无能为力。” “天下哪有能一心的男人,我额娘全心全意对待我阿玛,但阿玛终究还是把心分了一块给姨娘。”明眸顾盼,倩笑嫣然,玹玗清晰地说道:“若嫁人,定要两情相悦,必须是对方所需的依靠,只求能进入那颗心,但独占。” 话音刚落,弘历猛然将她拉近,双手环扣在她的腰后,将头埋在她的胸前。 “帝王是江山社稷、黎民百姓的依靠,可帝王也是人,也需要依靠。”紧紧地抱着她,但那害怕失去的恐惧却在心中蔓延,因为她的回答竟是那样恍惚。 玹玗不由得背脊一僵,侧目望向小炭炉上烫着的酒,差点以为他说的是醉话。 她知道,他有多么宽阔的肩膀,能为她遮风挡雨,但此刻的他却像个疲惫的孩子。 缓缓抬起手,停在半空许久,才轻轻环上他的颈项,第一次体验到这种奇特的感觉,心发狂的猛跳着。 酒气? 呵,心底无声叹笑。 她怎么会天真的以为,能醉他的,会是那一小壶酒。 今日可是除夕,皇帝与后妃团圆夜宴,开怀畅饮是必然。 此刻,就算他说的不是醉话,也是酒话。 疑问如巨石压在胸口,无论酒后是真言还是胡言,她都想知道答案。 “皇后娘娘不是皇上的依靠吗?”她的声音幽然飘忽。 “是,却也不在安宁。”弘历直言回答。 从未想过要欺骗她,他一整日都心不在焉,直到除夕晚宴结束,他抛下后宫妃嫔策马前往畅春园,冰凉的夜风刮在脸上,也让他坚定的作出了抉择。 纵然没想过要放她离开,但还是遵循承诺,询问她的想法。 「爷要烦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真的很累,留一份安宁给我,也让我的心有个可休息的地方。」 这是弘历曾经对她说过的话,每一个字她都清楚记得。 心猛地揪紧,双眼空洞地盯着前方,却似乎什么都看不见,“皇上是在玹玗身上,找寻皇后娘娘遗失的影子吗?” 终究还是问出口了,可是有用吗? 既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依然没有丢弃理智,不入皇家门的誓言又一次在脑海中响起,就像诅咒般萦绕不去。 纵然清醒,依旧会嫉妒,只有动情才会如此,她无法否认。 弘历倏地抬头,双手捧着她的脸颊,坚定地说道:“你和甯馨完全不同,又如何从你身上寻找她的影子,你就是你,不会是谁的影子,也没有人能做你的影子。” 独一无二……足够了。 能成为一个男人命中的独一无二就已经是福气,何况眼前这个男人还是帝王, 不愿意再压抑心底的情愫,若不能嫁他,那就此生不嫁吧! 这样既不违背誓言,也不违背自己的心。 “爷……今天喝了很多酒……” “还不至于酒醉。”弘历打断了她的喃喃低问,再聪明的女人也有犯傻的时候,但他喜欢这种傻气,患得患失更能证明在乎。“爷策马而来,就算酒气醉心,寒风也醒脑了。” 玹玗颦眉轻蹙,眼中澈光涟涟,清泪默默滑落。 “爷可以忘记我的姓氏,只记得我这个人吗?”如果她不是郭络罗氏,或许当年他根本不会出现在撷芳殿的小院。 弘历微微一怔,旋即露出浅笑,她的心结,他会一个个解开。 自从他破解了那首谜诗,曾一度担心过,但日前李怀玉传回消息,千丝绣坊的那两母女已失踪了整年,之前只说回乡祭祖,可他安排人去江南寻访过,终是杳无音讯。 现在想想,没了那两母女,对玹玗或许是好事。 轻柔地为她拭去眼泪,弘历缓缓站起身,将她揽入怀中,声音略微沙哑地说:“听到爷的心跳了吗?走进那里的,是我怀抱中的人,而非毫无意义的姓氏。在爷的心里,你就是那个在破烂小厨房烤红薯的丫头,但在紫禁城里,你必须是郭络罗家的女儿,正白旗出身的格格,记住爷今天的话,以后不许再胡思乱想。” “记住了。”闭眸心叹,泪眼含笑,沉默了许久,玹玗轻轻退出他的怀抱,柔声说道:“玹玗也身在后宫,爷就不怕玹玗也会有改变的一天吗?” “你自幼被悉心调教,是为了选秀入宫做准备,又跟着圣祖宜妃那么长时间,后宫的手段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伸手触上她的发饰,他唇畔微扬着高深莫测的笑意,深邃的黑眸仿若渊潭难以探底,可语气却是轻忽淡然,“遇见你的时候,你就已经是现在的模样,爷倒是好奇,你还能如何改变,甚至有些期待。” “红墙之内波谲云诡,即便是我这样子,或许也会有一天变得让爷不认识。” 幽幽地望着他,她没有喝酒,却早已心醉。 弘历云淡风轻地一扬眉,毫不在乎地笑道:“那就等到那一天再说吧。” 缓缓闭上双眼,清泪再次滴落,玹玗立刻伸手将泪拭去。 今天她听到了世上最动人的情话,心,无怨无悔的沉沦红尘。 忽然,夜空里传来一声鹰啸。 玹玗眸光瞬间一凛,推窗望出去,只见一个黑影望紫云堂的方向跑去。 “怎么回事?”弘历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人已跑远,无法分辨是谁。 玹玗心念转动,那个身影她认得,但转头望向弘历时,却只是淡然笑道:“想必是哪个小太监喝醉了,无意中靠近观澜榭,引得将军长鸣示警。” “何须害怕成那样?”弘历疑惑的望着黑影消失的方向,那个人几乎是仓皇而逃。 “只要不是观澜榭的奴才,夜里靠近这里,将军都会攻击。”玹玗轻笑着解释道:“前几天还真有个小太监被抓伤了后脑勺,现在畅春园的奴才,都害怕这只万鹰之神呢。” “它倒比侍卫更管用。”这事他也听说过,便暂时抹去了心中的疑惑。 转身,从柜中取出一只梅花式样的青玉酒盏,又随手从瓶中花枝上拈下一朵开着最好的白梅至于其中,笑道:“天色也不早了,五更天时紫禁城还有大朝贺,爷喝两杯热酒暖暖身子,就在这里小憩一会,三更时就动身回去吧。” “逐客?”弘历一挑眉,嘴角噙着笑。 “谁能将天下之主视为客?”玹玗莞尔一笑,斟上一盏清冽温热的纯酿,递到他面前。“只是怕爷误了乾隆元年的大朝贺,只怕宫里又会多流言蜚语了。” “既为孝子,乾隆元年的正月初一,当然要陪在太后身边。”弘历耸耸肩,说道:“离开紫禁城时,就已经发布谕旨,让文武百官改到畅春园朝贺。” 玹玗美目流转,轻笑道:“爷每次任性,总能找到人背祸,幸而这次饶过了五爷,不然整个正月他会过得多堵心啊!” “你任性的时候,却是爷在帮你挡祸。”弘历笑着坐下,没打算明言语中的藏意,纤长的手指敲着矮几,把话题移开,挑眉问道:“你屋子里怎么会有酒。” 玹玗娇俏笑道:“我只是应过爷,没有爷允许绝不喝酒,却并非不能闻酒香啊。” 弘历不禁摇了摇头,这丫头一旦刁钻起来,确实没人辩得过她。 浅酌了一口,他视线移向墙上挂着的琵琶,叹道:“有酒无乐,单调。” “今日陪人玩了一天琴棋书画,累了,懒得动弹。”坐在他对面,玹玗笑吟吟地说道:“太后又为爷物色了佳人,江南女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名字也好听,叫陆铃兰。” “你是陪人玩……”弘历悠闲酌酒,敛眸笑问:“还是在玩人呢?” “是她找上我的,原本想领受指教,哪知反而指教了她。”玹玗唇角勾着盈盈浅笑,眼眸流转千娇百媚。“玹玗越俎代庖,提点了陆姑娘,她那点锋芒还不能生辉。” 弘历眸底的笑意加深,望着她顾盼生辉的模样,因为那言语中的一丝酸味,将半盏梅花酒一饮而尽。 第329章 陌上春 断肠古曲琤琤,五弦琴瑟清幽远。 酒斟半盏,闲情独酌,醉心缱绻。 盼春来冬去,花开陌上,芳菲绕、晓风暖。 不舍冷香落尽,雪消融,玉蝶难挽。 薄云流水,微雨过处,柳绦轻剪。 几度枯荣,几多欢笑,几许愁怨。 叹无限思量,女儿牵念,此情谁见。 …… 除夕夜黯淡无月,唯一的璀璨就是那转瞬即逝的烟火。 三更过半时,窗外亮起绚丽的光彩,因为今天宴请钮祜禄家族的亲眷,毓媞和众姐妹酒戏尽兴,二更未到已十分疲倦,故而不能守岁,早早便就寝。 阿哥和格格们的奶母,见太后都休息了,断然不敢擅自带着小主子夜里放烟花,万一被火星子溅到,或者是不小心受伤,那可是承担不起的大罪,所以也是未过子时就哄着他们睡觉了。 但若不燃放守岁烟花,破了习俗恐会不吉利,所以畅春园中早有安排,奴才们可在子时前后,于前湖区域或西花园,点爆竹除岁,然烟花庆年。 子时刚到,玹玗走到案前研磨,还好李怀玉机灵,新年开笔仪式所需的物品都备下。 “爷,正月初一坤宁宫祭神,如果只有皇后娘娘,会不会太难堪。”玹玗迟疑了片刻,又说道:“而且,若让五爷赴奉先殿祭祖,恐有不妥,爷别忘了,宫里还有居心叵测之徒,毕竟是乾隆元年啊。” 弘历亲手点燃玉烛,接过万年青管笔,分别用朱墨和黑墨在洒金笺上写下吉祥句。 见他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玹玗急着轻唤了一声:“爷!” “这个送到太后跟前。”把洒金笺递给她,弘历叹笑道:“卯正一刻坤宁宫祭神,骑马回去不过两刻钟,寅时再离开。” 玹玗将洒金笺收好,转身到楼下吩咐李怀玉,让他在寅时就准备好盥洗用水,又到门外以哨声唤回海东青并关入鹰房,一来免烟花爆竹大作惊着它,二来也方便李怀玉出入。 安排妥当后才返回楼上,见弘历在桃花笺上写了一句: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把笔递到她面前,嘴角噙着笑,却什么都没说。 与他视线相交,玹玗迟疑了片刻,才接过笔,模仿他的笔迹续写道: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一会让小玉子拿回去送给皇后娘娘。”玹玗两颊泛红,故意丢下这话后,迅速转身开窗去看漫天烟火。 夜风丝丝清寒,脸颊的微烫渐渐褪去,深深叹了口气,暗忖道:我今夜真是疯了。 倚窗而站,仰望那斑斓的天幕,澄眸中倒映着黑夜里绽放的繁华,流光溢彩多么醉人,可转眼就如飞星落灭。 “元宵节时,爷再陪你放烟花。”默默站在玹玗身后,弘历轻柔地说道:“昨日已经让人抬了几箱新鲜样式的来,没想到太后今晚那么早就寝,水榭这边的九曲桥上放烟花,水影倒映最是好看,但动静恐会影响集凤轩,不适宜。” “爷是悄悄前来,还是安分的在水榭里饮酒吧。”仰首侧目,玹玗浅笑戏言道:“虽然这是畅春园,可仍有烂舌头的奴才会传递消息,若是让后妃娘娘们知道爷专程来陪我守岁,只怕她们要看的书就不止是《明宫词》了。” “是太辛苦她们了。”弘历敛眸一笑,轻轻从后拥着她,微凉的手指点了点她的鼻尖,“去年在碧云寺的除夕就过得冷冷清清,可惜今年又没法热闹开怀。” 玹玗微微一怔,想起弘昼对她说过的话,除夕夜的烟花,中秋夜的幽笛,或许她的心魂早就被这些点点滴滴牵绊,直到今夜才甘愿沉沦。 “又不是小孩子,不能放烟花就不放,倒是永璜他们会觉得扫兴。” 玹玗嘴角微微扬起,却是一抹清浅的无奈,静默地望着那繁华阑珊,良久,才又叹道:“从在宫里过的第一个除夕开始,我就觉得这比刹那昙花更短暂的一现,燃烧绽放的倾情绝美中尽是离殇。” 或许在其他地方不会有这种感觉,紫禁城里却处处充满着绝美烟花,后宫妃嫔得宠时风光无限好,可谁又知道转眼后,东风何去,君心何往? “砰”的一声,窗户被关上,隔断浸心的寒凉,身后的炽热却渐渐传来。 拉她站到爖火旁,弘历的语调中藏着几许霸道,“既然烟花会引来愁绪,那以后还是不要看了,再烫一壶酒,陪爷一起喝。” 侧目凝视他,秋水般的眼眸澄澈清透,唇畔抿出温婉浅笑。 旋身,再去烫上了一壶酒,但撤去了罗汉床上的矮几,另搬来一个小方桌,将暖酒置于桌上,并燃上一炉静心安神的冷香,又到寝室抱出两个松软的枕头,然后拉他闲适斜靠,这才转身取下墙上的琵琶,沿罗汉床边坐着。 静静看着她忙碌,任由她摆布,弘历眼底蕴着满足的笑意。 素手纤纤拨动琴弦,一曲清幽在旖旎烛光下响起,几缕情丝萦绕入心,低吟浅唱相思无边,尽诉女儿情长。 琵琶幽曲,杯酒独酌,凝眸两相望,虽无风月情浓,却似千年一梦。 弘历一手支着头,一手执酒,已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夜,静谧深沉;曲,缥缈而终。 抱着琵琶,幽幽望着他安睡的模样,眼底尽是沉溺的浅笑。原来这就是心系情牵,只要能看到他安适,自己就会觉得幸福无限。 此生,她不会是个平静无争的女人,但会永远做个能让她感到安宁的女人。 静悄悄的起身,将琵琶放到一边,又将香炉移远,然后抱起那早已烤得暖烘烘的青丝棉被,小心翼翼为他盖上。 再次坐到床边,两颊渐渐染上绯红,唇缓缓漾起娇羞的弧度,怯怯趴在他身边。 静默中,十指相扣,青丝棉被扬起,同样覆盖在她背上。 仅此而已,弘历深深勾起唇角,再无其他动作。 一曲水龙吟,此情谁见,他岂会不见。 灯烛一盏盏燃尽,满室冷香已暖,玹玗的嘴角始终噙着笑,直到耳畔传来沉稳均匀的呼吸声,才缓缓合上双眼,在他怀抱中睡去。 时辰钟上的指针慢慢移动,天幕上的点点星光黯淡。 隐约听到脚步声传来,又过了片刻,明亮的烛光透过门缝。 李怀玉压着嗓音低声喊道:“玹玗姑娘,已经寅正一刻了,请皇上起身吧。” 幽幽睁开双眼,玹玗掀开棉被起身,却感觉到腰间那只手臂微微收紧了一下,但旋即就松开了。 重新给室内点亮烛火,此时弘历已经坐起身子,慵懒地舒展了一下筋骨,由玹玗伺候梳洗,临行前又吩咐李怀玉留下,去九经三事殿准备筵宴。 弘历从小东门离开后,李怀玉狐假虎威的耍了一通威风,警告侍卫和太监不准乱传话。 卯时过半,玹玗到集凤轩给毓媞磕头,并编谎说,李怀玉刚到畅春园,今日王公大臣会来此向太后行朝贺礼。 此举,毓媞当然满意,早早梳妆更衣,又传李怀玉问话。 “回太后,皇上说会在畅春园留到元宵节,并选住在太仆轩。”李怀玉恭敬地回话,生怕自己不慎说漏嘴。 毓媞深知其心思,暗暗一笑,对玹玗吩咐道:“那太仆轩也临水而建,和你住的观澜榭差不多,你去那边打点,看看该怎么安排。” “是,我想着无非就是多加些碳爖,至于被褥枕头,还是从宫里取来比较好。”玹玗想了想,又道:“太仆轩空置久已,临水的屋子潮湿,只怕有些傢俬也得换,然后再用香好好熏一熏,若入夜前不能打理好,就只能请皇上暂时于紫云堂屈就一晚。” 毓媞点头笑道:“你心细,也会安排,不用事事都问哀家,看着办就好。” 伺候过毓媞早膳,玹玗领着人去太仆轩,这里看着离观澜榭较远,其实有座九曲石桥将两处连在一起。 辰时,弘历率王公大臣到春晖堂给毓媞行礼,然后到九经三事殿,接受外廷文武百官贺岁,并举行初一筵宴。 大朝贺后,弘历和毓媞于春晖堂受家人贺礼,可笑的是,皇后和众妃嫔却被冷落在紫禁城。 太仆轩内,不到两个时辰,所有傢俬全换成了金丝楠木,珠帘锦幔也都是全心的。 “玹玗姑娘,这是宫里送来的物件,你看着安排,奴才就先回前面伺候了。”李怀玉放下东西,就脚底抹油想开溜。 玹玗伸手一抓,直接拽住他的衣领,笑着柔声道:“小玉子公公且慢。” “姑娘还有什么吩咐?”李怀玉咧嘴傻笑,可模样却比哭都难看。 “这是什么表情,我又不是老虎,能吃了你不成。”玹玗掩嘴一笑,把他按在椅子上,“你坐,我有事情要问你。” 李怀玉哪里敢坐,慌忙摆手道:“不能怪奴才,皇上要奴才打探消息,奴才不能不遵命,也不能怪雁儿,她也是担心姑娘……” 玹玗这才想起昨晚说过的话,难怪他会吓成这样子,便笑道:“谁要问你这个。” 李怀玉一愣,瞬间松了口气,大大方方地坐到椅子上,疑惑地问:“那姑娘是想问什么?” “你还记不记得,我有一次在书斋喝醉酒,都做过些什么?”昨夜弘历的那句话,她一直放在心上,不许她喝酒,这背后定有原因。 “当然记得,姑娘几乎把书斋都砸了,还写……”李怀玉脱口而出,可刚说到重点,却立刻捂住嘴。 玹玗追问道:“我写了什么?” “不知道。”李怀玉憨笑这,头摇得像拨浪鼓般,“奴才不识字,不知道……” 话未说完,他的耳朵已经被玹玗拧住,故作冷声地说道:“撒谎也不找个好理由,敢说自己不识字。” “我……那个……”李怀玉支支吾吾半晌,还是不敢说实话,只能继续编谎道:“奴才真没看清,只瞄了一眼,皇上就把那张纸烧了。” “真的?”玹玗满眼疑惑地看着他。 “你写了一首词。”弘昼大步跨进太仆轩,挥手让李怀玉出去,又在玹玗耳畔低念了那首《忍泪吟》,又道:“还好是皇兄看到的,不然你就是猫,也死完九条命了。” “原来如此。”玹玗喃喃自语道:“难怪……” 就知道,弘历不会无缘无故的禁止她喝酒,她原以为那些依稀记得的碎片是梦,不想竟都真实发生过。她在恍惚中,曾问过他会是怎样的皇帝,而他登基后的这一连串举动,就是默默的回答吗? 若真是如此,她确实该承受后宫的万千怨妒。 “难怪什么?”弘昼凑到她面前,贼贼坏笑道:“昨晚皇兄在你阁中都做了些什么?” 玹玗蓦然回过神,脸颊微红地瞪着他,责问道:“五爷怎么会跑来后湖区!” “不行吗?”弘昼无辜地一耸肩,调侃道:“后湖区只有太后皇额娘在,没有后宫女眷,除非你是。” “五爷!”玹玗顿时面红耳赤,她岂会不知弘昼在说什么。 弘昼忽然敛去笑意,一本正经地说道:“五爷曾经问过你,对自己的将来有何打算,既然你已经有了决定,就好好留在皇兄身边。” “我……”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应该知道,皇兄为你已经承担了很多。”如果是两情相悦,他不希望和涴秀的悲剧再上演一次。“五爷敢保证,放眼天下,你再难找到第二个如此待你的男人,纵然他注定会有三宫六院,你却是独一无二的。” 玹玗愣愣地望着他,沉默了许久,才微微一点头。 知道这么多事情以后,除了紫禁城,她真的哪也不会去了。 帝妃,此生她没想过拥有这种身份。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也不曾奢望,不过是随遇而安,随心而往。 第330章 上阳歌 紫禁城里,女人的争斗永无休止。 不得宠时希望能争得君王眷顾,之后就想一步步往上爬,便是最低微的答应,眼睛都是盯着皇后的宝座,嘴上说着不敢痴心妄想,心里又岂会真的不去幻想。 千方百计的要怀上龙嗣,盼求能生下皇子,母凭子贵步步高升,然后不惜一切争夺储君之位。与其说是为自己的孩子,不如说是盯着后宫尊贵的宝座,即使与后位无缘,只要自己的儿子继承大统,就终能圆心中的梦。 当朝的崇庆皇太后不就是这样,一步步走过来的吗? 甯馨,她是弘历的正妻,是乾隆帝的皇后,是东西六宫最尊贵的女人。 却应了那句:高处不胜寒。 后宫女人的眼睛都盯着皇后,并不是百鸟朝凤,而是心中暗藏“嘲讽”。 甯馨最得弘历钟爱,但那毕竟是弘历登基之前的事情,君王眷顾妃嫔绝不单单出于感情,还有其家世背景可利用度的考量。 就现在而言,皇后看着风光,可身边还站着一位贵妃,不仅膝下有子嗣,还握着协理六宫的大权。 最重要的是,佩兰有可能再度得太后帮衬,甯馨则永无此希望。 储秀宫主殿内,甯馨坐在妆镜前,望着盛妆的容颜,可曾经的悦己者,今日却是来去匆匆,甚至不曾正眼看过她。 以前的除夕夜,她总是幸福圆满,夫君必然是陪着她这个正妻。 可今年,偏偏是在乾隆元年,弘历非但没有与她一起守岁,人还不在宫中,就连夜宴都是心不在焉。 畅春园竟然会那么惑心。 虽然所有的妃嫔都留在紫禁城,但她是皇后,本应该伺候在太后身边。 谁料想,毓媞的懿旨,免六宫请安贺岁,让她连前往畅春园的借口都没有。 乾隆元年的正月,她居然要冷凄的独自守到元宵之后。 “皇后娘娘,奴才听说太后又在为皇上物色妃嫔,这一次并非八旗贵族,而是汉女身份。”翠微略迟疑了片刻,见甯馨的脸色没有太大变化,才继续说道:“据说,就是上次都统夫人带入宫的那个侍婢,其父是钮祜禄家的门客,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昨日太后在畅春园设合欢宴,她也受邀出席。” 甯馨一挑眉,透过妆镜看着翠微,眼中的凌厉和阴狠在人前从未出现过,冷声问道:“有什么话一次说完,别吞吞吐吐的。” 翠微低下头,声音轻细了许多,“陈公公传回消息,太后得知皇上要在畅春园留到元宵节,就下懿旨把都统夫人接到园中小住。” 陈福就是那个被遣回紫禁城,为皇上取御用的枕头被褥之人,玹玗专门点中他,就是要他带消息到储秀宫。 猛然拔下纤指上的护甲,重重地放在妆台上,甯馨向来知书达礼,又知隐忍,即使胸中怒火狂燃,也会尽力克制自己,绝不像其她女人那般,乱砸东西泄愤。 “太后是想让新物色的丫头,多见见皇上吧。”她只觉得心被狠狠一揪,只要是女人,都难逃这样的疼痛。“太心急了,还在先帝孝期,皇上不可能纳后妃。” 偷偷瞄着甯馨表情的变化,翠微心中渐渐发寒,声细如蚊地问道:“可是,皇太后上徽号大典,皇上已经破例了。” 按照规矩,凡先帝孝期内无法取消的大庆,皆是设乐不作,新帝登基是如此,皇太后的上徽号亦该遵循此规定。 “那是皇上在打太后的脸。”接过温热的香巾,闭上眼轻轻拭去盛妆,甯馨冷冷哼笑道:“今日又要劳动王公大臣、文武百官前往畅春园行礼,只要有人稍微点上那一滴火星,太后的妖妇之名就会如爆竹般,声响震天的传开。” 孝心? 外人可能不知道,但她很清楚,弘历对毓媞无孝心可言。 前往畅春园,无非是天下男人都有的私心。 可弘历终究非凡,在满足私心的同时,又能达到最大的利益。 太后有心控制后宫,架空皇后的六宫之权,又妄图摆布外戚干涉朝政,这些流言早已在朝野内外传开,只是现在朝中局势未明,官员不敢私下议论。 一潭静水,其下早已波涛暗涌,就差一颗打破水面平静的石子。 毓媞在宫中半辈子,绝对清楚自己身处何局,若不想那颗破坏平静的石子出现,不仅她要隐忍,就连整个钮祜禄家族都要知收敛。 “太后也真是霸道,自己心中有鬼不敢住慈宁宫,为尊严要躲去畅春园,还非拉上二阿哥。”寝室内已无别人,翠微才敢大着胆子说这些话。“二阿哥还小,思念亲额娘时当然会哭闹,太后却怪罪乳母伺候不当,把原本娘娘安排的人都给换掉了。” 缓缓地拔下头上的簪饰,甯馨眼底满满是恨,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被隔断母子之情,可弘历不发话,她也无可奈何。 “本宫既尊为皇后,就得守老祖宗定下的规矩。”甯馨的声音有极微的轻颤,眼中瞬间氤氲出一层水雾。“做亲额娘的只能在大节庆和儿子团聚,可太后玩这么一招,害我大过年都无法见永琏一面。” 翠微手上的动作更轻了些,小心翼翼地帮甯馨放下发髻,换了把小手指粗细的宽齿牛角梳为其梳头,“奴才听陈公公传回的消息,今日清晨玹玗姑娘去给太后磕头时,别有用意的牵出话题,故意说起她在家时,年初一其母都会亲手包素饺子和做点心,大格格听后便说想娘娘,可二阿哥没有反应。” 好一个玲珑剔透的玹玗! 甯馨朦胧的眸色瞬间清凛,手指微微一颤后,缓缓握紧成拳。 果然啊,郭络罗家的女儿都不容小觑,说话不着痕迹,就是毓媞听到,也只会以为玹玗是被牵起情怀思念其母。 但这话若是传到弘历的耳中,就会觉得玹玗为周全皇后颜面,竟不惜触碰自己的伤痛。 若太后因此将她招去畅春园,玹玗自然是功不可没;若没有,也是太后心狠。 而最重要的还是玹玗想要透露,并不想与她这个皇后为敌,可以悄悄的站在她这边,也可以玩好两张脸,既能在皇上面前卖乖,又可全心帮着太后压制她。 可笑,她居然被一个小丫头警告,无声无息的狠狠打了她脸,要她安分些,别在暗中搅动风云。 更可笑的是,她还不得不妥协,以后总要在人前善待玹玗。 那样也好,反正后宫中的女人都怀揣着一颗妒心,与其让所有人都虎视眈眈地盯着皇后的荣辱,不如由她制造迷雾,让宫中嫔妃以为玹玗乃为她所用,是她把玹玗送到皇上身边,既能维护皇后尊严,又把妃嫔的万千怨妒都转移到玹玗身上,说不定还能引太后疑心。 不过,甯馨的盘算再好,也只能糊弄那些没脑的女人,她似乎忘了,储秀宫还有个比她更心明眼亮的贵妃。 毓媞物色新人的消息同样传到佩兰耳中,她却只是露出了一个不以为然的浅笑,非但不见丝毫怒气,反而心生几分看好戏的姿态。 “听闻那个陆姑娘不错,但好像不怎么安分。”金铃蹙着眉,心里还有话不敢说出口,陆铃兰年轻漂亮,可她的这位主子,却比皇上还要年长四岁。“娘娘就不担心,她日后总能迷惑了皇上的心去?” “太后的老把戏了,有什么好担心。”佩兰幽幽一笑,继续心平气和地练字,直到把笔下那幅《兰亭集序》的最后几个字写完。“本宫是第一个,只要太后福寿安康,以后这样的女人就不会少。” “可这位陆姑娘,似乎心气很高,昨日还找玹玗姑娘斗琴棋书画。”金铃心思细,得到消息后,专门费神留意了主殿那边的情况。“皇后娘娘白天还好,但刚刚赶了主殿的所有奴才出来,只留下翠微伺候,奴才瞧着那些小丫头个个脸色凝重。” “承乾宫的那位当初心气更高,还不是被磨得大气都不敢出。”佩兰浅浅一勾嘴角,笑中透着几分讽刺,但心里嘲笑的并非荃蕙。“皇后才不是在为什么陆姑娘烦心,这些年她太自信了,如今也尝到我当初的痛,恍然了悟却为时已晚。” 若要按顺序数来,敏芝是弘历第一个娶入府的侍妾,但她才是让弘历了解何为云雨之情的女人。 可甯馨以正妻身份嫁过来后,她和敏芝都得靠边站,那些年弘历和甯馨好一幅鹣鲽情深的模样,虽然对她和敏芝仍然不错,但凡事都已甯馨为主,每遇年节更是形影不离。 改变是从雍正十年开始,玹玗入宫的第一个除夕夜,他就已经察觉到弘历的不同,可那时的甯馨还懵然不知。 “哦,皇后娘娘在为玹玗姑娘头疼。”金铃这才明白,却不解地问:“可玹玗姑娘不一直都向皇后娘娘是好吗?” “我让你备下的东西呢?”佩兰浅笑着问了这句,才漫不经心地说道:“以前只有皇后拥有皇上的心,其她妃嫔只是分得情,可玹玗却悄无声息的把皇上的心夺去了,犯了皇后最大的忌讳。” 金铃旋身,从柜中取出一个雕着芙蓉花的玉檀木盒,递到佩兰手中,又好奇地问道:“奴才听宫中传闻,有人用明朝万氏妖妃隐射玹玗姑娘,莫非也是皇后娘娘的安排?” “皇后才不会做这种无脑之事呢。”佩兰毫不犹豫地否定道:“皇后无需明示,只要表现出心中不悦,像陈贵人那些没脑的,就会有所动作。” “只可惜办法都太蠢。”金铃低头轻笑,“听说陈贵人和秀贵人的绿头牌都被搁起来了,眼下太后又在为皇上物色新的佳人,那两位恐怕是要被长期冷落了。” “新人……”佩兰秀眉一挑,看着木盒里的东西许久,悠然笑问道:“你刚才说那个陆姑娘和玹玗斗琴棋书画,可有哪一样赢了?” 金铃摇了摇头,又道:“听说陆姑娘设下三局玲珑棋,玹玗姑娘一炷香时间不到,就全部破解了。” 这是在畅春园已成为笑话,但因为奴才们知道铃兰是帝妃之选,所以才有些收敛。 “自不量力,不过她招惹玹玗,也好。”佩兰笑意幽柔,可眸光却冰然寒凝,将木盒交给金铃,又道:“把我珍藏的那幅祝枝山草书《美人赋》找出来,连带这盒东西一起送到畅春园给玹玗,就当是年礼。” 只要有玹玗在,毓媞的所有安排都是枉费,可有一点却不容她忽视。 弘历的心故然只有玹玗和甯馨能争,但是君王的情却被后宫所有女眷虎视眈眈,若能分得一丝情,就能获得一点宠,于宫中的女人而言便是最大的福气。 红墙深深,诡影重重。 紫禁城,永远只闻新人笑,何见旧人哭。 她是以包衣奴才的身份进入深宫,所以从不幻想能得到弘历的心,因为从她被送去弘历身边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只是毓媞的手中棋子,助枕边人登上至尊之位的工具。 爱,从来没有过,她不曾得到,也不曾付出。 不爱,也就不会心伤,冷眼看着一个又一个侍妾睡到弘历身边,她会因女人的需要而嫉妒,却不会因情感的萧索而嫉恨。 若她当年没有失去那个孩子,或许现在行事会心慈手,可上天夺走了她生儿育女的权利,既已无所顾忌,那就竭尽全力争取真正所需。 对帝妃而言,名分和地位,远比两情缱绻更重要,也更容易得到。 所以清醒的女人会知道,在紫禁城里不要奢望夺心,能争到情就已足够。 正月初二清晨,贵妃的年礼就送入了观澜榭。 两份价值连城的厚礼,若换了别人定然欢喜不已,玹玗却只露出一个不屑的冷笑。 美人赋,可是对应着白发歌,这番用心何其深沉。 第331章 花绽放 正月,要初六才开朝,初二要祭拜财神,皇帝还是得早起。 昨晚的观澜榭,焚香抚琴、酌酒听雨、幽韵风雅直至三更方罢。 每到入夜,玹玗就会把将军从鹰房中放出去,所以弘历能放心大胆的在观澜榭闲坐,卯时才返回太仆轩。 集凤轩,奴才们一早就开始准备,要收拾出一件雅致的客房,供都统夫人小住。 玹玗心清目明,断定毓嫣不会独自前来,而那位陆铃兰既然是为弘历所准备,只怕毓媞会另安排住处。 “这都什么时辰了,你怎么还在哀家这?”毓媞从佛室出来,见玹玗正在侧间帮忙修剪盆栽,眉间还凝着淡淡愁绪。“午后皇帝要带永璜他们去骑马,不是要你跟着去吗。” 玹玗放下手中金剪,用香巾微微拭手,上前搀着毓媞,低声吐出两个字:“不去。” “怎么啦?”侧目看着玹玗,毓媞柔声笑问:“是皇帝欺负你,得罪你了?” 玹玗只是摇头,半晌才略带幽地说道:“别说是皇上跟前,就是两位小阿哥,我也会离得远远的,还是日日来太后身边立规矩好。” 紫禁城里的谣言都满天飞了,毓媞岂能没听说,抬手轻轻一挥,站在室内的小宫婢都退了出去,只留乐姗在身边伺候。 “你瞧瞧,昨夜你还劝哀家,遇到这种事情,便是像了了那么温婉的性子,也会发脾气。”轻笑着睨了一眼乐姗,毓媞拉着玹玗在软榻坐下,柔声劝慰道:“宫里用万氏妖妃含沙射影,哀家听说了,难怪你心里憋着气。” “太后……”玹玗撒娇般幽幽唤了一声,满心委屈地说道:“永璜从小就跟着我和涴秀姐姐玩,直呼其名也是前几年养成的习惯,怎么就被曲解其他的心思。” “后宫就是个大戏台,你若为这事觉得委屈,以后遇到更荒唐的说法,难不成你又三尺白绫一回。”毓媞长声喟叹,拉着玹玗的手拍了拍,哼笑道:“他们给哀家扣上的罪名更多,昨夜哀家还想详查是谁在暗中搅动,亏得乐姗劝住了,否则倒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反而让那些没脸的东西得意了去。” 玹玗眸底的哀怨未消,心里却泛起丝丝浅笑,她并非真为那些谣言动气,不过是做出郁结难散呃模样,演一出戏罢了。 “太后,玹玗有句话想说,只是你老人家听了可别生气。”玹玗声音轻微,试探地说道:“皇上为太后新建宫殿是孝心,可那寿康宫似乎有些奇怪。” “你也看出来了?”毓媞低眸,淡然一勾嘴角,“宫门层层,宫院深深啊。” 玹玗缓缓站起身,低头立在毓媞跟前,细声道:“太后,皇上定然是孝顺你,否则昨日也不用那样奔波,且我觉得,皇上此举是有心做给那些无事生非的人看。” 对她,毓媞故有怜爱的慈母之情,但她终究还是棋子。 而在她的心里,弘历所喜,她未必能爱屋及乌;但弘历所恨,她却必然同仇敌忾。 《孙子兵法?虚实篇》有云: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能使敌人自至者,利之也;能使敌人不得至者,害之也。 紫禁城里的情况,她能知道,毓媞必然也知道。 所以,建造寿康宫的用心,她都能看出问题,毓媞岂会察觉不到。 作为太后身边的人,若一直装傻不言,反倒引人怀疑,不如由她下饵利诱,既能显得忠心,实则又能帮弘历解决一个头疼的问题。 毓媞眉眸微敛心,从乐姗手中接过茶盅,撩开漂着的浮叶,浅浅小啜了一口,良久才沉吟道:“皇帝年轻,容易受枕边风的影响,你聪明懂事,又识大体,常常伴在皇帝身边,该规劝的要规劝,帮着哀家分担些。” 玹玗轻声低叹,坐回毓媞身边,却还是故作抱怨地说道:“太后苦心,却硬是被歪曲了,远远住在畅春园,宫里都能生出那么多谣言,日后回去还指不定有多少头疼事。” “哀家大半辈子就是这么过来的,岂会和那些年轻的儿媳妇计较。”毓媞幽雅地喝着茶,脸上笑得柔和,眸色却深邃难测。“甚嚣尘上,只能忍,你也学着点,在碧云寺那么长时间,佛经都白读了不成?” 恭顺地点点头,玹玗半敛的眸底闪过黠光,浅笑道:“不过,那些人既然这么费心,太后不如就赏了她们这个脸。” “你这丫头,又在打什么鬼主意?”毓媞眉头微蹙,嘴角却噙着笑。 “大格格身边有什么人,倒是无妨。”玹玗乌黑晶亮的瞳眸一转,柔声说道:“宫里既然有那样的谣言传出,太后不如把大阿哥和二阿哥身边伺候的人都换掉,挑选几个已过不惑之年的老嬷嬷顶上,看还有谁能嚼舌头。” 宫里年老的嬷嬷,必然都是康熙朝留下来的旧人,能为毓媞所用者,多少算得上心腹,但人数却屈指可数。 她这一提议,看似在帮毓媞出谋划策,实而另有后招。 “你呀,说来说去,还是心里的气不顺,要哀家帮你出气。”轻轻一拧玹玗的脸颊,毓媞笑道:“这主意倒是好,但若哀家插手此事,只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些流言是传给皇上听的,当然得皇上来处理,只要太后应允,玹玗一会就去皇上跟前撒娇。”玹玗浅浅一笑,眸光幽沉地说道:“太后抚养两位阿哥的苦心,玹玗明白,所以这顶替的嬷嬷得由太后挑选。” 毓媞欣慰地一笑,点头嘱咐道:“好,哀家应允,不过大正月里,说这事得留心着皇帝的眼色,别给自己招不待见。” 玹玗乖巧地答应,正说着话,就见秋华引着毓嫣入内,身边果然跟着陆铃兰。 毓嫣当然是留住在集凤轩,对于陆铃兰则另有安排。 “了了,让这位陆姑娘和你一处住,可好?”毓媞早已打定主意,要铃兰来畅春园小住,就为让其多了解弘历的脾性,以免再犯下当初荃蕙的旧错。 “当然好,有个能谈诗论文的姐妹,闲来还可一起抚琴作画。”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情况,玹玗欢欢喜喜地点点头,热络地牵起铃兰的手,亲热地笑道:“只是我那边没有准备,今夜是要委屈陆姑娘和我同屋而眠,幸而我睡觉规矩,不会乱踢被子踹人。” 说到琴棋书画,自然引得铃兰羞愧,只是低头笑着,额首不答话。 见玹玗欣然接受,毓嫣笑着对玹玗说:“铃兰和你年纪相仿,但她不比咱们旗人姑娘,在家时总是闷在屋里读书,如今跟着你,也领着她学学弓马骑射。” “好啊。”玹玗莞尔一笑,看了看毓媞,又道:“说来巧了,今日皇上要带大阿哥他们出园骑射,不如陆姑娘和我们同去,皇上的马术精湛,一定是好师父。” 铃兰娇羞地一点头,虽然来畅春园就是为了接近弘历,但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面,心中难免有些慌乱。 又说了会话,见快到午时,玹玗就领着铃兰往观澜榭去。 太仆轩,弘历早已回来,眼下正和弘昼在九曲桥中间的观雨亭闲话下棋。 李怀玉匆匆而归,回话道:“都统夫人已经到了,那位陆姑娘……太后让她和玹玗姑娘一起住。” 闻言,弘历只是眸光微凉的淡淡应了一声,弘昼却朗声大笑。 “正月里,不回府中陪你的妻妾,天天往畅春园跑什么。”弘历眉头轻蹙,语气中似有逐客之意。 “今日她们入宫陪额娘,我懒得跟着。”弘昼装模作样地环顾四周,玩世不恭地笑道:“再说,这畅春园不仅风景好,人也好,个个都面若桃花,杏眼含春。” 李怀玉站在一旁,笑着嘀咕道:“可不是嘛,桃杏花要开了,都跟着闹春。” 弘历倏然瞪向李怀玉,但目光并没有多少狠劲。 “臣弟可听说,这两天晚上皇兄都留宿在观澜榭。”弘昼只有调侃人时,才会用规矩的自称。“除夕那日皇兄还黑着脸,这几天眼底的笑意,就像是被灌了蜜,莫不是已经把玹玗给办了?” 弘历执棋的手悬在半空,低着眼,视线却不似在棋盘上,又好气又好笑地斥道:“胡说什么,玹玗年纪还小。” “嗯。”弘昼故意拉长声,嘴角上扬,笑道:“小也不过是多等上一年,明年是选秀之期,又恰好是她十三豆蔻。” 弘历微微摇头,沉声道:“不急,等她到及笄之年。” 弘昼一怔,似乎探到了弘历的心思,问道:“皇嫂好像也是……” “是什么?”弘历浅笑抬眸。 故意打断弘昼的话,或许是他在心虚,玹玗似乎已经比甯馨更重要。 但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却早已打定主意,若娶她,必然得等他完全掌控朝局之后,让她安安稳稳的留在宫里。 “也不怕夜长梦多,日久生变。”李怀玉一翻白眼,作死的咕哝。 弘昼顿时大笑,“这话可以他说的,不过臣弟也这么想。” “小玉子,朕早晚把你送去守皇陵,保准你天天夜梦。”言罢,弘历若有所思的敛眸,不仅弘昼和李怀玉这么想,就连他也有这样的担忧。 风,送来淡淡的冷凝幽香,这是弘历熟悉的味道。 见弘历眸中溢出笑意,弘昼抬头望去,玹玗正款款行来。 “来的正好,为我和五爷煮壶香茗。”弘历指了指旁边的茶炉,又嫌弃地盯着面前的茶杯,说道:“五爷煮的茶,比药都难喝。” 弘昼起身舒展筋骨,悻怏怏地对玹玗说道:“现在就是给皇兄盛碗湖水,他都说好喝。” 玹玗嫣然笑道:“贵妃娘娘的年礼都送来了,两位爷什么都没有,还好意思差使我。” 子落棋盘,弘历笑着侧身,轻轻执起她的手,按在胸口,声音中蕴着柔情,问道:“没有吗?” 感受到那阵阵心跳,玹玗的两颊瞬间染上绯云,望着弘历的目光渐渐迷离。 弘昼佯装尴尬的一劲猛咳,调侃道:“得,茶我也喝不下去了,这盘残局还是留给你们继续吧。” 玹玗忙不迭地抽回手,转身拦住弘昼,“五爷且慢,玹玗的年礼,你还没给呢。” “你想要什么?”弘历一挑眉,猜到她是有所筹谋。 她澄澈的眸光仿佛能凝出薄冰,唇角浅浅勾起,“简单,借宫中流言顺水推舟,要一个人,一份人情,当然亦有回礼。” 弘昼和李怀玉都是自己人,她无需有任何避忌,缓缓说出了刚才和毓媞的对话。 一个人,当然是指雁儿;一份人情,达成郑妈妈的心愿。 而回礼则是永璜和永琏脱离毓媞的掌控。 太后若返紫禁城,定然入住寿康宫,又有含沙射影的传言,那两位阿哥绝不适合继续留在寿三宫。但是,要毓媞放永璜和永琏迁去毓庆宫,必须要让其觉得,仍然能掌控两位阿哥,所以她才提出要毓媞亲选合适的老嬷嬷。 “你是想要我清理宫中的老奴才?”弘昼由衷佩服,她已经展现出不凡,竟能化弊为利,恍如孽卉渐渐绽放。 玹玗点点头,“有家人亲眷能被五爷掌控在手中的就留下,其余的人找借口打发了,或制造谣言让太后不放心用他们。” “好,这两份礼,爷送你。”最后一子落,此局弘历已胜,眼眸微眯地望着棋盘,沉声问:“刚才你说贵妃送上了年礼?” “冷暖玉管紫毫笔。”看到三人惊讶的神情,玹玗嫣然笑道:“还有一幅祝枝山草书《美人赋》,贵妃娘娘大方吧?” 弘历眉心微蹙,又旋即笑道:“回礼时别太重手,吓着人,也会伤到自己。” 玹玗幽柔一额首,弘昼和李怀玉却听得满头雾水。 第332章 飞雨萦 初春,风还有瑟瑟寒意,午后的阳光却酥暖融融。 郊外新绿已现,玉蝶梅花香残,桃杏知春已悄然含蕾,冬花终是凋落难挽。 马蹄踏出浅草的清冽馨香,打破了林间的鸟语啼吟,看着弘历、弘昼、永璜策马而去的身影,铃兰的心底升起那么一丝的羡慕,但若真让她学骑马,还是害怕不敢。 原本弘历只想带着儿女在西花园练习骑射,谁知弘昼提议要出园策马,永璜兴致勃勃的附和,玹玗称会照顾好静怡,永琏则有教授骑射的谙达照护,倒是不用担心。 御马圈外,临时搭建的茶棚设有水果和茶点,铃兰一直在棚内坐着,玹玗有将她介绍给弘历,可九五之尊却视她为无物,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别说教授骑马,就是连个笑脸都不见。 对帮自己牵马的玹玗甜甜一笑,静怡指着远处的弘昼说道:“姑姑,我想骑五皇叔的马。” “那狮子骧最是认主,脾气又烈,我都不敢碰呢。”玹玗仰头笑道:“玉雪霜温顺,把它牵出来给你骑,好不好?” 静怡望向马厩,撇了撇嘴,摇头道:“平日常常骑姑姑的马,都不新鲜了。” 听到这几句对话,铃兰心中轻笑,之前因自卑而产生的紧张情绪,也渐渐的散去。 玹玗,比她还小几个月,凭什么可以做到文武双全? 瞟着还需牵马的静怡,她觉得,八旗女孩从小就能骑善射,恐怕只是传言。 “难得皇兄有兴致,以一炷香时间为限,咱们比赛猎野兔。”弘昼骑马折回,停在不远处,对玹玗说道:“有两位谙达照顾永琏和静怡,让那个陆姑娘伺候茶水,用不到你操心。” 伺候茶水? 铃兰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颤,她是随都统夫人来畅春园小住的客,太后心目中的帝妃人选,眼前这位和亲王却视她为奴才。 “姑娘只管去玩,还有奴才在呢。”李怀玉笑着说。 “五爷是怕输给万岁爷,所以才想拉上我垫底吧。”美眸含笑地望了望弘历,玹玗又仰头问静怡,是不是想骑狮子骧,在静怡如捣蒜的点头下,对弘昼说道:“白眉赤眼的有什么好比,输赢总得有个赏罚吧?” “当然有赏罚。”侧头看了看弘历,弘昼笑言道:“若是你输了,为我和皇兄煮茶温酒、抚琴焚香,总之正月十五前,随传随到;若是你赢了……” “若是我赢了,五爷牵马,让静怡骑你的狮子骧,也要随传随到。”另一匹小马上的永琏也跟着起哄,玹玗听其要求,又抿嘴笑道:“还要为永琏牵马,不过他喜欢你的霹雳骥,赶紧打发奴才去把它牵来御园。” “真是近朱者赤,你那双儿女跟她玩在一起久了,好的没学会,刁钻古怪是学的十足。”对弘历嘀咕了一句,弘昼又转头对玹玗喊道:“等你真的赢了再说吧。” 永璜侧头看了看弘历,说道:“玹玗姑姑,我和你一组,咱们的猎物算在一起。” “不必。”玹玗豪爽一笑,看向静怡和永琏,说道:“无论如何我都会赢过五爷,达成你们的愿望。” 早有奴才捧出香炉,燃上只小拇粗细的檀香,又把备好弓箭递上去。 弘历左手持弓,右手调转马头,对玹玗说道:“快来!” 望着弘历远去的方向,铃兰又侧头看了看玹玗,她今天只听到弘历对玹玗说了两句话,总共不超过四个字,于是心中暗忖道:或许皇上对待玹玗并不像传言中那样疼爱,毕竟是个逆臣之女。 铃兰一直在猜测中自我安慰,可接下来出现的一幕,确如当头一棒。 只见玹玗将小马的缰绳交到谙达手上,转身走向茶棚取玉柄马鞭,以弯曲的小手指为哨,一声嘹亮的哨音响起,马厩内的玉雪霜鸣叫抬起前蹄,挣脱束缚冲了出来。 马至茶棚时并未停下,玹玗正好转身,只见她快跑两步,身轻如燕地一跃,就稳稳落到了马背上。 与此同时,林间突然飞出一只白色的大鹰,追着玹玗的身影而去。 “永璜,把你的弓箭借我。”玹玗清楚自己的力道,侍卫准备的普通弓箭她使着费劲,所以没有拿。 “好,姑姑接住了。”永璜把自己专用的弓和箭筒都扔了过去,然后调转马头紧跟着玹玗。 将箭筒背在身后,左手稳稳的握住弓,一切动作都是在奔跑的马背上进行。 铃兰呆呆地看着远方,似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李怀玉小声提醒,才从恍惚中回过神。 李怀玉斜睨眼,低声说道:“陆姑娘,大格格叫你呢。” 静怡和永琏已离开马背,两人坐在横倒的树干上,还不忘为渐渐远去的身影欢呼。 “那个谁,快端两杯热茶过来,傻站着干什么。”静怡不耐烦的又喊了一声。 铃兰脸色微僵,只得端着两杯茶过去,可静怡和永琏聊得兴起,完全当她不存在。 “姑娘虽是太后请来的客,可在格格和阿哥跟前,也只能算奴才。”李怀玉跟在她身后,低敛的眼中藏着讥讽,十分刻意地提点道:“没瞧见吗?咱们玹玗姑娘乃是敦肃皇贵妃的义女,那可是公主的身份,还不是得陪着两位小主子玩。肯让你伺候茶水是抬举,你可别觉得委屈。” “多谢李公公提点,我不敢委屈。”铃兰微微额首,嘴上说得乖巧,可心里怎么不委屈。 她知道自己并非旗人出身,在都统府里,纵然是包衣奴才都高她一等。但她颇有才学,又得都统夫人喜欢,向来被当成小姐一样的捧着,何曾受过这等屈辱。 眼见檀香将尽,杂沓的马蹄声随风传来,玹玗轻疾归来,利落地跳下马背,海东青在空中长啸着盘旋了几圈,缓缓飞落至她的肩头。 “这可不算,那丫头作弊。”仅带了两只野兔归来的弘昼,指着玹玗肩头的海东青,说道:“咱们一人一弓,她却还带着猎鹰呢。” 海东青低叫了两声,眨了眨眼,伸嘴就要去啄弘昼的手指,幸而他躲得快。 “五爷,男子汉大丈夫,输了不能赖账啊。”玹玗抬手用衣袖拭去额头冒出的汗珠,笑吟吟说道:“只规定猎野兔,又没规定不能用猎鹰。” 静怡欢欢喜喜地跑上前,掏出自己的巾帕递给玹玗,“姑姑,用我的。” 见状,铃兰心念一动,目光掠过弘历的额头,叠好自己的绣花丝绢缓缓走到弘历面前,刚抬手递出还未来的及出声,弘历却身形一侧,借着和永璜说话,巧妙的避开。 心中顿时涌上一股难言的滋味,铃兰的双手还尴尬的举着,因弘历冷漠的态度而感到怅然若失。 弘昼怜香惜玉,从铃兰手中取过丝绢,为她解围,淡笑着说道:“多谢姑娘。” “王爷客气了。”铃兰僵硬的扯出一抹笑意,默默退到一旁。 茶棚内,弘历从李怀玉手中接过巾帕,拭去额头上的汗珠,亲手斟了杯茶,却不是给自己喝,唤玹玗到身边将茶递给她,又为她把那几缕纷乱的发丝顺道耳后。 静怡迫不及待的缠着弘昼,嚷着要骑狮子骧。 弘昼倒是不介意带静怡骑马,却又故意喊道:“不算啊,重新比试。” “五弟,输了要认。”弘历浅浅勾着嘴角,侧头看着玹玗,笑道:“你也输了。” “我又不是五爷,我认。”刚才的英姿瞬间消失,玹玗笑得嫣然娇柔,眼底眉梢透着婉约,就像初绽陌上的春花。“这十来天由着万岁爷差使,行了吧。” 弘历一点她的额头,笑道:“就从今天开始。” 铃兰瞬也不瞬地望着弘历,这无疑又是当头一棒,他望着玹玗的眼神是那般温柔,对她却漠然无视。 李怀玉在玹玗耳边嘀咕两句,弘历没有反应,玹玗却望向铃兰的方向。 “陆姑娘,你也别枯坐着。”玹玗笑着走过去,拉着铃兰的手,亲切地劝说道:“学骑马很容易,让他们挑一匹温顺矮小的马,你坐上去试试。” 铃兰没法拒绝,只好应下。 弘昼耐不住静怡闹腾,将她抱上马背,牵着狮子骧在一旁转圈。 永琏跑到弘历面前撒娇,嚷着要骑步云骑,不待弘历出声,玹玗却做主应下,正欲起身抱着永琏去玩,却被弘历按住,让永璜带着弟弟去骑马。 骑了整个下午的马,直到黄昏众人才返回园中,弘历和弘一处用晚膳,玹玗则带着铃兰去集凤轩。 夜里回到观澜榭,玹玗待客十分周到,一应用品都为铃兰打点妥当。 但住在这里,铃兰却一点都不自在,雁儿千叮万嘱,让她别接近鹰房,还说了海东青旧年害莺儿毁容之事,又交代她别招惹那只圆滚的狸花猫,看着胖胖的可爱,其实凶着呢。 “姑娘,和亲王送来一盒东西。”雁儿捧着一个锦盒上楼,对坐在旁边喝茶的铃兰微微一礼,转身把锦盒放到书案上。“挺沉的,不知道是什么。” 玹玗打开一瞧,原来是把玉镶刺桑弓,弓腰处镶嵌着羊脂白玉片,她用着正好顺手。 “真漂亮。”铃兰由衷赞叹,放下茶盏凑过去,忍不住伸手抚上那把弓,想着今日玹玗所用的马鞭也是白玉柄,低眸时又见书案有一支玉管紫毫笔,好奇道:“妹妹的东西,好像多为玉质,是因为妹妹的名字吗?” 雁儿不禁眉头微蹙,她虽读书不多,却记得玹玗的名字乃似玉美石。 玉,乃石中之精。 可似玉之石,纵然再美,再难得,始终比玉轻贱。 嘲讽,话中藏话,拐弯抹角? “陆姑娘博学,岂会不知‘玹’、‘玗’二字,皆非玉,乃石。”玹玗声音轻柔,不以为然地浅浅一笑,可眸底却闪过一丝媚寒幽光。 午后畅春园外骑马,是在给铃兰提个醒,若要伴在君王侧,没有惑心的能耐,就老实做朵柔弱娇花,安安分分在红墙里待着,说不定终有一日能得君王几许怜惜之情。 嫉妒之心,在紫禁城内,无分后妃或宫婢,哪个女人会没有?可若学不会掩藏,就会成为夺命利刃,在不知不觉中被自己的嫉妒之心害死。 弘历有三宫六院,是命中注定,她管不了。 但是,凡太后安排的女人,她却不能不多留个心眼。 她不在乎是否会被分情夺心,只是要将这些人的妄念扼杀在萌芽之中,以免她们日后在宫中翻搅风云。 至于这个陆铃兰,看着娇柔温婉,心气却不是一般的高。 只可惜,伪装不够好,心计又浅薄。 眸光敛下之时,视线移向冷暖玉管紫毫笔,玹玗这才明白,佩兰真正的用意。 同为太后挑选的人,无论佩兰是不是仍愿为太后所用,都不会允许有另一个女人取代其地位。并非是弘历心中的情分较量,而是太后眼里的可利用价值,紫禁城内风云流转得太快,就算坐稳了贵妃之位,还有一条艰难的夺嫡之路呢。 贵妃送礼,别有用意;玹玗若回礼,就必得让其称心如意。 铃兰有些不知所措,因为她完全看不透玹玗,总觉得那轻柔浅笑下,隐藏着致命毒心。可为什么,就这样一个让人猜不透的女人,能得太后看重,皇上怜爱,和亲王疼惜? 夜清寒,春雨淅沥如丝,微凉的风,撩起窗前茜纱,一曲笛音悠悠传来。 “姑娘,这笛声是……”雁儿笑得有些羞涩,显然她知道笛声的来源。 “这样的夜,真是风雅。”玹玗推开平座门,伸手感受了绵绵如丝的微雨,笑着唤道:“莲子,把我的琵琶取来。” 焚香,临风而坐,纤指勾动琴弦,琤琤琵琶曲和悠悠笛声竟能配合的那般默契。 铃兰惊叹,世间真有如诗之夜,近在眼前,却与她无关。 第333章 春不顾 馥郁兰香,轻撩晓梦难长。 清早起身下楼,玹玗就见高低花架上放着两盆兰花,问过方知是宫里送来新品,据说是春兰的改良种,宫中花匠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培育出来。 雁儿朝楼上探了探,低声抱怨道:“你都起身了,陆姑娘怎么还睡着,就她那懒样,还想陪王伴驾呢。” 因为楼下的房屋没有收拾好,玹玗便将寝室让出来,自己睡在次间的罗汉床上。 “小门小户家的女子,在家被父母当明珠捧着,可比咱们娇气多了。”把手中木盒交给雁儿,玹玗指着赏鱼台说道:“让人把条案设在那里,焚上凝蕊寒梅香,一会我要试试贵妃送的笔。” 这几日毓媞名义上是让她歇着,不用去集凤轩伺候,实际上想她多去弘历跟前,顺便带上铃兰。 “何止小门小户,还小心眼呢。”雁儿满脸不待见的一撇嘴。 “她以后可是宫里的妃嫔,你说话小心些,我都不在乎,你气什么。”一夜好梦,昨晚被铃兰暗讽之事,玹玗记在脑子里,却不会放在心上。 莲子准备好盥洗物品,请玹玗到她和雁儿的房间梳洗,也忍不住嘀咕:“明年选秀,能入宫的不会少,能混出头脸却不会多,像她那种矫情样,皇上才不会喜欢呢。” “到此为止,不准再说了。”玹玗将食指竖在唇边,示意她们止声,又笑道:“不过,她既然不清楚紫禁城里是怎样的情况,我自当提点。” 毕竟是太后看上的人,又确实矫情,玹玗是不怕,可担心那个铃兰听到了,去集凤轩时做出一副委屈模样,太后少不得查问,最后吃苦头的还是雁儿和莲子。 辰时过半铃兰才起身,雁儿和莲子也没上去伺候,只差遣了畅春园的一个小宫婢伺候梳洗,等她下楼至花厅,匆匆摆上早膳就各自散了。 “雁儿不是我的婢女,她是伺候大阿哥的,不过有旧日交情,所以常常和我伴在一处。”玹玗放下手中的笔,缓步入内,“我身边就只有一个莲子,刚才小玉子过来传话,让她到内务府量身,宫里要裁制新的春衣。今日事情多,所以她们没能上去伺候陆姑娘梳洗妆扮,还望陆姑娘见谅。” “哪里敢劳动她们伺候。”铃兰笑了笑,“妹妹也不要总陆姑娘的唤我,若是不嫌弃,唤我一声姐姐吧。” “这可不行,若是习惯了,以后改不了口怎么办。”玹玗忙摇头道:“论理我和皇上算兄妹关系,你既然是太后挑中的儿媳妇,待明年入宫,我得唤你一声小嫂子呢。” 铃兰不好意思地一扭身,娇羞笑道:“妹妹抬举了,听闻每届能入殿选的秀女都才貌双全,就算我得太后疼爱,也要看皇上的意思。” 这种假谦言,实则心中窃喜,暗自得意的模样,玹玗在宫里这几年见得太多。 “八旗女儿才能参加选秀,陆姑娘是汉女,纵然太后有心也没法赐你旗籍,只能安排成包衣,让你以使女的身份入宫。”话刚说了一半,正巧莲子归来,玹玗便让莲子把外面的条案收拾好,特别叮嘱要把那玉管紫毫小心收妥,若弄坏了一点,只怕贵妃会觉得是她嫌礼轻,所以不放在眼里。一长串吩咐过后,玹玗转头望向铃兰,见其低头敛眸,脸上尽是失落,又轻忽一笑,继续说道:“不过,纵然是使女身份,能的太后眷顾,为嫔为妃并不那么遥不可及。” 莲子将玹玗的画作拿进屋,询问是要存起来还是烧掉,顺嘴搭着玹玗的话说道:“贵妃娘娘就是包衣使女出身,不过有太后眷顾,如今妃嫔中就数贵妃娘娘最尊贵,最受皇上宠爱。” “贵妃的背景,也是你能嚼舌头的,此话若是传了出去,我可保不住你。”玹玗的眼底暗藏浅笑,不带恼怒地柔声斥责,又道:“暂时把画放下,陆姑娘刚用完早膳,你去沏两杯茶来。” 莲子暗笑,额首应下,将画放到茶几上,转身出去了。 铃兰愣了愣,心底渐渐漾起浅笑,莲子的一句话似乎让她看到希望。 在民间,做儿子的都会顾及母亲的喜好,所以为儿媳妇者,只要讨好了婆母,在家中就有了不可动摇的地位。 且她已听都统夫人说过,皇上天性仁孝,凡事都顺应着太后的意思,只要她能得太后眷顾庇护,日后入宫不被欺压,她就什么都不怕。 皇上还年轻,她更年轻,相信自己的容貌和才学终能吸引皇上。 悠然回过神,怕玹玗会看透她那片刻恍惚,忙找话题,笑道:“妹妹真是风雅之人,昨夜聆雨弄弦,今晨又妙笔春风,还题词喻意。” “哪里配得上风雅二字,不过是随意涂鸦而已。”玹玗低笑,前一刻还在想怎么把话题带上去,怎料铃兰却是鸟入樊笼。 铃兰记着除夕那日泼墨山水输给了玹玗,但她擅长的乃是花草虫鸟,刚才隐约瞄到那幅草木图的布局奇怪,便想着纵然惊才绝艳,也有难逃寸长尺短,于是浅笑着问道:“妹妹才情不凡,即使涂鸦之作,想必也是佳品,不知我可否一观。” “陆姑娘不怕污了慧眼,随便看就是了。”玹玗莞尔一笑,亲手把画递上。 虚实布局的一幅画,和风细雨,冬雪消融,左侧绘玉蝶寒梅凋落,残香入泥,是忧伤之感;右侧绘初蕾的桃花,新叶嫩绿,好一幅春意盎然。 中间有几句词: 上阳人,苦最多。 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两如何。 君不见昔时吕向美人赋,又不见今日上阳白发歌。 铃兰着实被怔住了,半晌才幽幽低喃道:“妹妹这幅画,我竟看不懂了……” 不是不懂,是不敢去懂,不想去懂。 那几句话出自《上阳白发人》,白居易描绘了唐宫中凋残红颜的悲凄遭遇,以往自己每每读到这首词,都会觉得莫名的心悸,也感概深宫孤寂最苦。 当初,她得知被都统夫人选中,要送入宫侍奉皇上,心中也是千万不愿。 初次入宫的那天,望着巍峨高耸的宫墙,行走于长长的宫道,觉得紫禁城不过是气派辉煌的牢笼。 可在一个不经意的抬眸下,所有不愿都变成心甘情愿,甚至庆幸自己如此福分。 透过层层人墙的缝隙,她看到了年轻的乾隆皇帝,一身金黄缎绣八云龙貂镶海龙皮袍服,没让他显得庸俗,反而烘托出万丈豪情,和无双风华。 虽然看不皇帝的容貌,但她已经被那倾世霸气深深吸引,且告诉自己,这个皇帝至少年轻,她不用像古书描写的那些可怜帝妃,红颜对白发。 而昨日的骑射,则被那俊逸潇洒彻底折服,即便给她的只有冷眼,但那深邃的黑眸却如蛊惑人心的毒,一旦沾染就再无医治之方。 所以,她想成为帝妃,因为已经情不自禁的爱上了那个男人。 由爱而生妒,她才更想和玹玗比较,却忘了,君王有后宫三千,宠妃无数。 “一时感慨而已。”望着铃兰眼底复杂的情绪变化,玹玗却淡淡笑道:“这红墙里的花皆是天下最美,朵朵都让人怜爱,可惜却不是所有都能享春风之暖。” “皆因姑娘总是愁绪萦心,皇上才不许姑娘读那些幽怨诗词。”莲子端着两盏茶进来,看了看铃兰,又道:“宫墙里的花有没有人眷顾,感慨的也不该是姑娘,自有妃嫔娘娘们触景伤情去。” 玹玗声音微沉,责问道:“让你沏两杯茶,怎么去了那么久?” “刚才被小玉子拦下,传话说晚些时候五爷要来,问姑娘要不要一起去逛庙会呢。”莲子笑着奉茶,又附在玹玗耳畔低语了几句。“也不知道是不是太后怕姑娘不肯收,就让童嬷嬷悄悄交给奴才,让奴才寻合适机会呈给姑娘。” 玹玗秀眉一挑,叹道:“真没想到娴妃还会送礼给我。” “贵妃娘娘都送了礼,娴妃娘娘哪能视而不见,怕是还指望着太后再扶她一把呢。”莲子完全没有要避忌铃兰的意思,还佯装不懂地蹙眉问道:“这宫里的事情真是奇怪,贵妃娘娘和娴妃娘娘都是太后挑选的人,无论是家世背景、年纪容貌,娴妃娘娘哪一点差了,怎的就不得皇上宠爱?” 斜睨了莲子一眼,玹玗冷声斥道:“后妃的事情岂是你能议论的?” “奴才多嘴,下次不敢了。”莲子忙低头认错。 “你在承乾宫伺候过,还不知道娴妃的忌讳!”玹玗摇头轻叹,又吩咐:“去紫云堂问问雁儿,五爷是不是也预备带永璜他们出园。” 莲子应下出去,可铃兰的心中又再次难安,之前她听到父母交谈,就是因为娴妃在宫中不得宠,太后才想扶植其她人。 欲言又止,纠结了良久,才低声向玹玗问道:“娴妃娘娘既然也是太后选中的儿媳妇,按理说应该和贵妃娘娘同心同德,难道贵妃娘娘不曾相助?” 玹玗凝眸,旋即低声轻笑,起身走到高低花架前,纤指拈起一朵幽兰,侧过头,声音冷沉地说道:“太后安排你和我住在一处,就是想我在适当的时候提点你几句,但我向来不喜惹麻烦,你若不问,我也懒得多嘴。” “妹妹……”铃兰愣愣地望着玹玗,前一刻还温婉柔雅的人,瞬间就眸光冰冷。 “瞧这两盆兰花,在高位的这盆开的正是绚丽,在低位的这盆则含苞欲放。”玹玗嘴角噙着冷笑,声寒如冰地说道:“陆姑娘刚才踏入花厅时,视线随香而寻,也只流连了这盆繁华绽放的,而另外那盆却视而不见。” 铃兰脑子里轰得一响,仓皇地退后了两步,手下意识的放在胸口,“你是说……” 玹玗眉眼微扬,语气平淡地说道:“陆姑娘既然读过《上阳白发人》,应该知道里面有四句,点明了白发宫女有此遭遇的缘由。” “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妒令潜配上阳宫,一生遂向空房宿。”铃兰声音微颤的低念,只觉得心往下掉,仿佛跌落永无光亮的深渊。 “紫禁城里,太后眼里,皇上心里,只容得下一株兰花盛放,双花并存,也并非不可能,但时机未到前就要懂得隐忍,别处处炫耀锋芒,否则……”玹玗拿起那盆未绽的兰花,缓缓抬高,忽然一松手,花盆落地碎裂,泥土四溅,花根外露。“这株未开的花,连引人怜惜都不会。” 蕙,香草也,蕙草乃佩兰。 铃兰听说过贵妃和娴妃的闺名,此刻玹玗以兰花代之,便也是在警告她。 “我……”双唇轻颤着,心中的恐惧无限扩大,让她半天说不出话。 “我的身世,想必都统夫人早就告知陆姑娘了。”玹玗轻忽一笑,幽眸若空潭,不留情面地直接说道:“陆姑娘心气高,说话时难免夹枪带棒,我在宫中生活不到四年,都能听得明白,又何况那些已在宫中生活了十几年的妃嫔。你言辞潜意讥讽我不要紧,若是在那些妃嫔面前也自不量力,娴妃如今的遭遇,就是你的将来。” “我没有。”铃兰心虚地摇摇头。 “在紫禁城里,敢做就要敢当,不然就别做。”玹玗冷冷一扯嘴角,“贵妃虽是包衣出身,其父却在朝为官;娴妃再不受宠,毕竟是镶蓝旗佐领的女儿。” 铃兰浑身一颤,她什么背景都没有,只是汉女,父亲是钮祜禄家的门客,家人想靠她入宫得宠,而谋得官位平步青云。 “哐当”一声,另一盆兰花被砸落在地,她不解的抬头望去。 玹玗瞬间恢复了平时的温婉模样,唤奴才进来收拾,只称是自己不小心撞到花架。 入内清理的几个小宫婢,无不为盛开的那盆兰花感到惋惜,议论说看能不能请花匠重新培土救活,而对另一盆只是漠然扫入簸箕,扔到外面草丛中了。 第334章 难夙愿 两骑快马疾驰在林间小径,出畅春园后一路北上,绕道大北门入圆明园。 “五爷,来圆明园逛庙会,怎么不带上永璜他们啊?”玹玗一身民女装扮,梳着垂鬟分肖髻,仍旧插着那支木簪,又结髾尾垂于肩上,以银丝线管束。 正月初三俗称赤狗日,诸事不宜,早晨听到莲子传话,就猜到出门是另有玄机,且还要她妆扮素净些,必然就不是什么好事。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嘛。”弘昼领着她从鱼跃鸢飞,走僻静的小路一直到双凫小筑。 玹玗已是满心疑惑,却见弘历也在此,早晨离开畅春园时,称是要去果亲王府做客,可见他穿着那件月白色狐皮袍就觉得奇怪。 “……万岁爷,你怎么在这?”目光移向不远处那间上锁的屋子,里面可是嵌着廉亲王福晋晴岚的棺椁。 “得了吧。”弘昼一翻白眼,笑道:“在五爷面前还装,你私底下怎么唤皇兄,真以为我不知道,当我是外人啊。” “是懒得理你。”玹玗低眸而笑。 弘历缓缓走到他们面前,柔声问:“怎么这个时候才到?” “问她。”弘昼指着玹玗,“皇兄前脚离开,我就让小玉子去传话,谁知她拖到午时才来西花园找我。” 弘历眉梢微扬,便是她不说,他也能猜到观澜榭是有好戏上演。 玹玗一低眸,温婉而笑,把前因后果和事情经过简单说了,又叹道:“之前以为她外柔内韧,原来也不是,几句话而已,脸色都变了,还称不舒服,我只得传太医给她诊脉,又让莲子小心伺候。” 弘昼这才明白,昨天弘历和她那番莫名其妙的对话是什么意思,不由得叹道:“你那还叫几句话!” “提醒过你别太重手。”弘历淡淡笑着。 斜睨了他一眼,玹玗似怨非怨地说道:“爷是心疼了?” 知道她是佯装吃醋,但那模样娇羞的可爱,弘历淡然笑着,并不作答。 “含羞眉乍敛,微语笑相和。”弘昼坐到一旁的茶亭,一手托着下颚,一手敲着石桌,笑道:“美人如斯,确实值得心疼,值得怜爱。” 玹玗瞧了弘昼一眼,又回头盯着弘历,哼笑道:“到了明年选秀,多的是如斯美人,只怕爷会怜惜不过来。” 听到这话,弘历大笑了几声,拉她去茶亭坐下,斟了杯热茶让她捂着暖手。 “这丫头心思弯绕,既然借《上阳白发人》说事,恐怕还别有深意吧。”弘昼的瞳眸里透出邪邪笑意,背出这首诗题下的自注,“杨贵妃专宠,后宫无复进幸矣。六宫有美色者,辄置别所,上阳是其一也。” 史书有记载,白居易曾奏呈皇帝「请拣放后宫内人」,而这首诗则是启奏之外,同一目的之所作。感慨唐玄宗既然专宠杨贵妃,又何必再强选民女,害她们幽闭深宫,一生都独守空闺。 “所以,怜惜不过来,就索性不怜惜。”弘历嘴角含笑,深邃的眸盛满温柔,打趣地说道:“可咱们五爷府上不能再添妻妾,否则一定让你想个法子,成全他的怜爱之情。” “我可不敢为这事出主意。”玹玗眼底闪过一丝戏谑的笑意,捧起茶杯喝了一口,缓缓说道:“万岁爷乃天下第一孝子,岂能不领受太后的心意,江南姑娘娇柔婉约,倒是能为紫禁城添加一点烟雨水乡的诗情画意。” 轻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弘历宠溺地笑问:“你就不怕?” “有什么好怕的。”玹玗偏着头,明眸耀目,娇柔一笑,声音虽轻却说得非常肯定。“命里有时终须有,该是我的怎么都跑不了,否则我也懒得挖空心思,却落枉然错付。” 凝视着她若水芙蓉的笑妍,一双澄澈清眸透着林下风致,让他心底陡然涌上一股惶然,她近在咫尺,又恍若飘渺天涯,想抓住她一辈子不放手,却怕是如双手掬水,终难挽那一捧清灵。 几缕松落的发丝在风中飘着,他的心因此而备撩动,伸手替她掠回而后,指腹摩挲着她的脸颊流连难舍。 男人总是反感女人的善妒,但他却喜欢她嫉妒的模样,还有那微微泛酸的言辞,只有这时他才能感受到她的真实。 玹玗心中微微悸动,因为他沉凝的黑眸竟然满是迷茫,不能有任何肯定的答复,在太后身边过着与虎谋皮的日子,别看现在能掌控得游刃有余,紫禁城里波谲云诡,稍不留神就会万劫不复。 视线交缠下,柔荑缓缓抬起,纤指划过他的手背,扣入他的指缝之间,然后紧紧握着。小脸慢慢埋入他的手掌,颊畔厮磨着那温热的掌心,嘴角漾起满足的笑意。 她只想用行动说明,纵然生死不由己,命也不是他能护得住,但她只要活着,就一定留在他身边。 可无奈,有誓言在前,能相随一生,却难相许一世。 “这还有个人呢。”眼前这场面,弘昼凉声拉长音,瞻天望地道:“有啥心思也等晚上再说,光天化日有失体统。” 玹玗猛然侧头瞪着弘昼,虽然极力要自己镇静,可两颊的绯云却蔓延至颈后,似有满腹娇嗔的话,又忍住没有开口,最后只是含羞带怨地睨了弘历一眼。 “原来五爷的脑子里还是有‘体统’二字的。”弘历低低一笑,轻轻抚着她的发丝,柔声命令道:“回去后,把你白天那幅画带来太仆轩,让我看看。” 玹玗含羞着点点头,低柔的应了一声好。 “顺便把你琵琶也带过去,观澜榭住着外人,皇兄不便去那边听曲。”玩笑归玩笑,弘昼微微蹙眉,心存担忧地问:“早晨那样吓唬她,你就不怕她到太后面前去告状?” “她可不像你,顾前不顾后。”话是说给弘昼听,可弘历的目光却一直凝视着玹玗。 玹玗嘴角勾起得意的弧度,“如果她真的去太后面前告状,那就是自毁前路,太后绝不会选她入宫。” 这些年来,毓媞为弘历挑选的侍妾,佩兰、芷蝶、初涵、荃蕙四个,佩兰赢在时机得当,但心思细密,城府深又有主见,毓媞难以永久驾驭;芷蝶性格浅薄张扬,胸无点墨,不可能得弘历宠爱;初涵自从嫁给弘历,似乎就没把心思放在争宠上;荃蕙是满军旗出身,江南女子的灵秀模样,原本最有可能继佩兰之后,成为另一个得弘历眷顾的佳人,可惜她占了侧福晋之位,害敏芝郁郁而终,弘历多情念旧,所以她这辈子是难出头了。 毓媞倒是看中了玹玗,可佩兰都让她不放心,对玹玗就更不敢轻信。 所以挑选一个温婉多情,和佩兰一样性子沉稳,才情上又能与玹玗有几分相似的女子最合适。 铃兰在除夕日的举动,毓媞早已知晓,今晨玹玗不让雁儿和莲子议论,却让她们要无意的把铃兰言辞暗讽的事情传出去。 如果是个小心眼,毫无分寸喜欢挑事,不顾大局,又不懂隐忍,还善妒的人,毓媞不会白费心思,因为注定不会得宠。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两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弘昼笑叹道:“太后这次是真正遇到对手了。” 弘历取过她手中的茶杯,倒掉那半杯凉透的,重新为她添入热茶“越毒越可爱。” 玹玗没好气地瞥了弘昼一眼,敛去脸上的笑意,问道:“爷,今日来此究竟为何?” 含笑着长声喟叹,弘历将视线转向那间上锁的屋子,只是静静望着摇春斋沉默不言。 “原来爷也知道。”玹玗惊讶地一挑眉。 “摇春斋的秘密很多人都知道,当年八皇婶被软禁在此,我们还偷偷来过。”弘昼代为解释道:“皇阿玛虽然和八皇叔不和,但八皇婶曾对我们两兄弟极好,因为她不能生育,所以把众侄儿都视作亲生子,三哥曾经笑言,长大后会像儿子一样孝顺八皇婶。” “爷是想让被禁锢在双凫小筑的灵魂得到解脱?”玹玗不解地蹙着眉,问道:“为什么要选在今日,大过年的……” “就是因为过年,圆明园的守卫和太监要比平时少,且今日初三,按民间习俗奴才也会早早安歇,运棺椁出去不打眼。”弘历必须维持雍正帝的尊严,维持皇家的颜面。 “无论对错,人皆已亡故,恩怨也该散了……”在弘昼心里,玹玗就是郭络罗家的孩子,所以想帮着弘历解释。 轻忽一笑,玹玗淡淡说道:“我懂。” 走进摇春斋,弘历扯下幔帘将十二美人绢图盖上,和弘昼将床架移开,取下那幅晴岚的画像,卷好收在一旁。 “无语泪笺梦萦几回阑。”弘历望着棺椁许久,长叹了口气,“是该让他们团聚了。” 玹玗惊讶的抬头,他怎么知道这首《虞美人》,她清楚记得没有把这首词抄入诗词册,应该只有霂颻读过。 到旁边的屋子小坐,又用过茶点,直到申时,李怀玉领着六个壮汉来到双凫小筑,两盏茶的时间,摇春斋的墙就被完全拆掉。棺椁被抬到院子里安放,又有两位道士做了场简单的法事,最后用黑布严实的包裹起来。 酉时将至,天色昏暗,李怀玉给两个道士各一百两,并警告他们出去后别乱说话。送两人离开圆明园后,回来时又带来一位清瘦男子,看上去只有二十来岁,穿着普通却自有一股傲气,但眼中尽是沧桑。 “弘旺叩见皇上。”此人就是廉亲王唯一的儿子。 “平身。”毫无兄弟之间该有的寒暄,弘历神情平淡地指着棺椁,“好好安置你的嫡母,和你阿玛合葬了吧。” 弘旺缓缓抚上棺椁,眼眶渐渐发红,泪光闪动着,声音微颤道:“谢皇上恩典。” 六个壮汉将棺椁抬上乌篷船,走水路一直到北远山村,然后以篷车载出圆明园。 临走前,弘旺回头看了玹玗一眼,问道:“你就是郭络罗?玹玗?” “是。”玹玗愣愣地点头。 上下打量了她一圈,敛眸轻叹,邪肆笑道:“郭络罗一族可真能出美人,还个个都才情非凡,但只要和皇族扯上关系,就一个比一个更命苦。” 弘昼和李怀玉都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弘旺这话分明就是在作死,之前弘历还想赐其贝子爵位,此番话出来,不被暗中整治就算大幸了。 弘历深邃的黑眸瞬间凝上薄冰,但没有立刻动怒,因为玹玗悄悄拽住他的衣袖。 “天色不早了,小玉子,送弘旺大爷出园。”弘昼猛地一推李怀玉,又把晴岚的画卷递给弘旺。 弘旺毫无畏惧地挺直腰板,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又多看了玹玗一眼,没有行礼就转身跳上马车。 望着马车远去,弘历敛容不悦,一直沉默不语。 抬头,玹玗对他甜甜一笑,问道:“我们是不是也该回去了?” 凝视着她的笑颜,弘历眸光渐渐柔和,点头道:“你和五爷先回去,咱们得分开走。” “那我先煮好梅花酒,等爷回来后,一起用晚膳。”玹玗乌亮的瞳眸闪动着柔情蜜意,只想让他宽心,弘旺的话对她不会有任何影响。 知道她的用心,弘历也就舒眉一笑。 接下来的几日弘历都没再出园,或是考问永璜功课,或是陪他们练习骑射。玹玗白天去太仆轩,或是随他游园,仍时不时的带着铃兰。 直到初六开朝,一切就如在紫禁城那样,玹玗清早去伺候弘历梳洗更衣,然后去演武厅练功,待弘历去上朝时,她又折回太仆轩打点早膳,之后去春晖堂伺候笔墨。 铃兰没法像玹玗那样早起,又不能前去理政区,见到弘历的机会变得极少,且被玹玗吓唬过后,也本分多了。 转眼,就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 第335章 驻春寒 看千灯如梦繁华。 月上西楼,幽影青纱。 玉盏琉璃,鳌山虫曲,百巧冰花。 怜缛彩流光似画。 惜清辉映照蒹葭。 美景良辰,遥寄心思,婉转琵琶。 …… 元宵节当日,畅春园张灯结彩,鳌山灯设在鸢飞鱼跃亭;铜盆大小的冰雕莲花灯加上木块底座,漂浮在后湖水面;连着观澜榭和太仆轩的九曲石桥上,每五步就有一盏玲珑琉璃玉灯;酒戏设在后湖上的蕊珠院,水上灯花,幕下烟花,五彩缤纷旖旎芳华。 毓媞和毓嫣都已去听戏,隐约听到锣鼓声随风传来,而玹玗还在二楼弹着琵琶,按理说她该去毓媞跟前伺候,可她却没有下楼的打算,蕊珠院也没有遣人来请她。 风动青纱,撩拨着满室的愁绪,铃兰觉得今日的气氛有些奇怪,玹玗愁容锁眉,就连雁儿都未真正展颜。 在畅春园住了十来日,明天就是离开之期,来此之前都统夫人让她学着点玹玗的性子,称那样就能引得弘历的注意,可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她只觉得玹玗如妖似魅,完全捉摸不透,又如何模仿? 能隐忍她的挑衅,大方的容她住在观澜榭,但又出言警告她别自作聪明,可转眼她病时,玹玗却衣不解带的亲自照料,只要她愿意,仍然带她去弘历跟前。 正陷入难题中,忽然听到屋外雁儿和莲子的对话,才知道玹玗今日为何愁容不展。 “姑姑,今天姑娘怎么了?”莲子添了爖火,从楼上下来。 雁儿苦涩一笑,深深叹了口气,说道:“姑娘第一次和格格见面,就是在元宵夜,一起赏灯猜谜,还出生入死呢。” “出生入死?”莲子惊讶地瞪圆双眼,声音也高了几调。 “那一年,皇上还是王爷,偷偷带着姑娘和格格到宫外逛花灯,又叫上了五爷一起。”雁儿觉得这些事仿在昨日,可实际却已物是人非。“我也是听格格说,她们遇到了刺客,姑娘臂上的疤痕,便是那时留下的旧伤。” “原来姑娘那么早就跟着格格啦。”莲子回想着兰丛轩的往事,当时就觉得,玹玗和涴秀好似亲姐妹。 “不是,那时候姑娘还跟着圣祖宜妃,应该是先和皇上相识,才与格格一见如故。”雁儿感慨地说道:“但从那年元宵之后,皇上、五爷、姑娘、还有格格他们四人的感情就特别好。” 莲子心底不由得冒出一丝酸楚,瞟了瞟外面,说道:“我说呢,刚才从楼上的窗户望出去,见五爷站在九曲桥上,一直盯着这边。” “你也知道,姑娘最重情义,格格若不能平安回来,以后每年元宵姑娘都不会有心情。”雁儿又叮嘱道:“郑妈妈已经归家,我要去紫云堂上夜,晚些时候若姑娘传点心,千万别送汤圆过去。” 汤圆喻意团圆,若非雁儿提点,莲子也不知要避忌。 待两人散去,铃兰才从房间出来,唤小宫婢取来花灯,到赏鱼台放灯许愿,视线不经意望向九曲桥,果然见到弘昼独立风中。 好像已有很多年,弘昼都没在府里陪妻妾共度元宵,以前是为韬光养晦,假装荒唐放浪的模样,所以罔顾宗室不许在正阳门外居住的禁令,于城南私设外宅。 可今夜,他哪也没去,而是跑来畅春园,不饮酒作乐,不听曲看戏,只是在这站着。 聆听,婉转琵琶曲,问自己一句,今夕是何年? 在迷离灯火中,恍惚觉得涴秀就在那小楼上,下一刻就会欢欢喜喜出来放烟花。 心,有隐隐揪痛,这就是人生七苦中的爱别离、求不得。 耳畔响起几声低唤,让他闭目而叹,再睁眼时,愁尽敛,又是一幅玩世不恭的姿态。 李怀玉指了指观雨亭,说道:“五爷,皇上让奴才去请玹玗姑娘,放河灯许愿,升天灯祈福。” 弘昼微微一点头,李怀玉继续往观澜榭,他则向观雨亭走去。 刚到弘历跟前还没说话,就见储秀宫的首领太监坚诚提着食盒匆匆而至,“奴才叩见皇上,皇后娘娘亲手做了汤圆让奴才送来,并打发奴才顺便问皇上,是否今夜就回紫禁城,皇后娘娘也好通知养心殿那边准备。” “朕明日用过晚膳才回去,让皇后不必忙。”弘历顿了顿,又道:“把汤圆送到蕊珠院,孝敬在那边听戏的太后。” “嗻。”坚诚愣了愣,才领命退下。 “皇兄不应该归心似箭吗?”弘昼脸上扬起一抹玩味的浅笑。 侧过头,弘历知道这是扯远话题,不想在今夜提起涴秀,敛眸一笑,顺着这话说下去,“明日又不开朝,所以无需太过匆忙。” “有些问题,忍耐多了会伤身。”弘昼噙着坏笑,调侃道:“皇兄在畅春园住了十多天,没人侍寝,却有人撩心,那丫头能看不能办……” 他们兄弟深晓对方的性子,弘昼只有在伤痛之时,才会毫不顾忌的任意打趣。 弘历低声一笑,不在这话题上纠缠,而是笑道:“我们兄弟好久没有挑灯对弈了。” “还是那丫头陪皇兄下棋,臣弟自有去处。”视线移向弘历身后,弘昼挑眉笑了笑,转身大步离去。 冰轮如练,清辉映照大地,琉璃玉灯靡靡流光 玹玗莲步轻移,唇畔漾着浅笑,款款而来,花盆底鞋踏在石板上叩出清脆的声音。 回眸,弘历嘴角浅浅扬起,觉得此刻恍若诗境。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五爷这是……”玹玗轻声问。 “由着他。”弘历低头沉默,望着水面倒映的月影良久,执起她柔荑,柔声道:“走,我们放灯去。” 牵着玹玗来到太仆轩,弘历为她准备了一朵比那些冰莲花更大的冰雕芙蓉灯,花心的位置放着一只红烛,她亲手点然后,由两个小太监抬到湖边。 弘历拉着她一起蹲下,两人协力将芙蓉冰灯推入后湖。 冰灯有木板底座,既是飘在水中也不会太快融化,小太监用长竹竿稍微一顶,灯就随波漂远。 祈福天灯,玹玗提笔只写下:愿涴秀姐姐早日平安归来。 弘历一挑眉,问道:“仅此而已?” “刚才所许之愿也是这个。”看着那几个字,她幽幽回答,虽然从不相信许愿有用。 弘历温柔地瞅着她,忍不住又问:“就不想给自己求些什么?” “我是真的想不到,还有什么要求的。”抬起头,脸上漾着甜蜜的微笑,悄悄握住他的手。 弘历笑而不语,她似乎从不向他提纯粹的要求,其实只要她说,他定会想法为她达成。 翻手握紧她的柔荑,与她并肩看天灯缓缓升空,看冰灯漂向湖心。 离开畅春园,弘昼没有回府,而是来到外南城。 走在熟悉的街道上,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无心观赏那五彩缤纷的花灯,脑海回荡着古人的句子: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外南城的府邸,家丁婢仆在前面两进院子欢度佳节,茹逸却在熏香阁中独对孤灯。 忽然,婢女在阁外叩门,“茹夫人,奴婢听见后院小楼有动静。” 茹逸心中一怔,幽幽轻叹,低声吩咐道:“知道了,我会过去瞧瞧,你去玩吧。” 沉默了许久,茹逸才起身往后楼而去,花厅的陈设和蒙古包相同,柴火熊熊燃烧着,弘昼坐在一旁独自饮酒。 听到脚步声,他甚至没有抬眼。 五脏六腑似乎都因酒而燃烧,原来真是举杯消愁愁更愁,他越喝,心就越痛,想要一场宿醉,可脑海中的画却更加清晰。 茹逸怔怔地望着他许久,看着一旁的空酒坛,泪划过脸颊。 走过去,蹲在他身边,她用最温和的语调说道:“五爷,别再喝了,天气尚寒,烈酒伤身,我扶你去休息。” 面对深情如此的茹逸,弘昼只是将她推开,苦笑低喃道:“让我独自待着就好。” 虽然他的动作很轻,伤不到她的身,却深深伤了她的心。 但她没有离开,静静跪坐在一旁,凝望着他许久,终于下定了决心,她不要再等,既然爱就自己争取。 再一次靠近,面对面,咫尺之间,那浓重的酒气让她蹙眉,也让她勾起嘴角。 伸手捧起他俊逸不羁的脸,主动吻了上去,不想他自我折磨,更不想再被他折磨, 吻,在他们之间不是第一次,但她却从未有过如此贪婪的汲取,柔软温润的唇诱惑着他,与她痴醉缠绵,摧毁他最后一丝理智。 微凉的风吹来,弘昼蓦然清醒了几分,猛地推开她,用力甩了甩自己的头。 不想碰她,或许他终究要娶,却不想在今夜要她,但亦不想就此伤害。 抬头,是要说对不起,是要她先离开,哪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清泪涟涟的绝美容颜,心被莫名的感觉狠狠一撞。 似曾相似的眸光,那种努力按捺的哀伤,曾经在兰丛轩时,涴秀也这么望着他。 视线渐渐朦胧,眼前这张脸变得模糊,又再次清晰,变得熟悉,仿佛来自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人。 被烈酒蚕食的理智彻底瓦解,弘昼缓缓抬手,抚上茹逸的脸颊,低喃道:“秀儿……秀儿,你终于回来了……” 只是酒醉之下,恍惚中的影子,不过她不在乎,只要能成为他的女人,被当成谁都可以,因为清楚他的为人,要了她,就不会扔下她。 拔掉步摇金簪,黑发如瀑骤然滑落,千丝撩过他的手背,与他修长的手指纠缠。 体内涌上烦躁的热浪,弘昼的脑海中响起了涴秀的声音:真的不想要吗? 他想,怎会不想,发疯的想要占有她。 拥茹逸在怀,眼里看到的却是涴秀,他吻上那张娇妍,索取着她的芬芳,然后轻咬那精巧的耳垂,再游移至脖颈,就这样渐渐往下。 她曾经是品香楼的头牌,回眸一笑便风情万种,却从未真正沉醉欲海。 紧紧抱着他,身体上疼痛让她的指甲深深陷入那结实的后背,而他却毫不在意,只疯狂的想要将她完全吞噬。 他的喘息越来越急促,忘我的缠绵让身体更加炽热,茹逸的心里有着满足的甜蜜,虽然依旧夹杂着几丝苦涩,却激烈的回应着。 这一天,她渴望已久,就算在他眼里的是另一个人,她也毫无保留的沉沦,迎合他的全部动作,陶醉在这份偷来的云雨中。 柴火熊熊燃烧,月光静静流转。 夜,静谧漫长。 紫禁城里也是灯火辉煌,景山的所有布置一如往昔,后宫女眷聚集于此,可真正有心赏灯者却没几个。 所有眼睛都盯着皇后,看她能笑多久,能忍多久。 甯馨始终保持着典雅尊贵的笑,可谁能知道,在平静的外表下,泪早已在心里横流。 二更时,众妃嫔散去,回到储秀宫后,她才唤来坚诚。 猜到会是什么答案,所以才不想在人前听,怕会有情绪从眼底泄露。 “本宫送去的汤圆,皇上可用了?”甯馨敛眸哼笑,弘历哪是和太后共度佳节,分明就是想陪着玹玗丫头。 坚诚小心翼翼地回答:“回娘娘的话,皇上让奴才把汤圆送给太后,太后又赏给了都统夫人。” 甯馨的唇有一丝轻颤,良久才轻轻一挥手,“下去吧。” 坚诚退出寝殿后,翠微不敢出言相劝,只道:“娘娘,不如早些卸妆就寝。” 甯馨深深一闭眼,强自镇定地吩咐翠微,“皇上明晚归来也好,养心殿那边有足够时间准备,你过去传话,让欢子他们好好打点。” 见甯馨脸色铁青,翠微忙额首退下,把空间留给主子。 坐到妆台前,甯馨望着自己倒映在镜中的容颜,强迫自己笑,可嘴角扬起的同时,泪也滴落在手背。 第336章 善渐泯 乾隆元年,从正月上辛日祈谷于上帝、吉日飨太庙,到二月仲春祭先师孔子、上戊日祭社稷坛、吉亥祭先农坛、春分祭日坛,弘历都亲自主持行礼,并下旨此后每年如之。 雍正朝时,即使在最后那年,弘皙仍然负责部分祭祀活动,可是从乾隆元年开始,弘历的决定彻底让弘皙被架空。 对于这种局面,弘昇、弘昌、弘晈、和胤禄都愤愤不平,但弘皙却毫不在意,反而很享受这样的安适清闲,也劝被掉守景山的长子永琛安之若泰。 畅春园桃李芳菲,甘霖灈洗着碧草红花,这仿江南山水建造的御园,在雨季中终于有了烟雨朦胧的水乡柔情。 观雨亭中,煮一壶清茶,焚一炉幽香。 笔下绘的并非春雨如绵的画境,全是一些物件:黄花梨雕花妆镜盒、红酸枝木髹漆外壳八音盒、五面银彩漆花卉镇纸。 这都是锁在毓媞寝室的樟木箱里,从紫禁城带到畅春园几个月,一直未曾拿出来使用过,但这三样物件都很适合夹藏雍正帝遗诏。 玹玗虽然能随意进出毓媞的寝室,也有樟木箱铜锁的钥匙,却无法查看这三样。 黄花梨雕花妆镜盒,有一个小巧的白铜五环密码锁,玹玗不知开启的密语,所以不敢轻易尝试;红酸枝木髹漆外壳八音盒,一旦打开就会发出音乐,太容易引人注意;五面银彩漆花卉镇纸,分明能看出底座是嵌上去的,但要想撬开而不留痕迹,实在困难。 雁儿和莲子坐在旁边,警戒地望着四周,玹玗绘制的这些图是要送回去给弘历,但绝不能让其他人发现。 “姑娘,欢子来了。”莲子轻声提醒。 绵绵细雨,欢子也没打伞,淋着快步走进观雨亭,手里还拧着一个食盒,“奴才见过姑娘,这是皇上让奴才送来的桃花糕。” 让雁儿接过食盒,命莲子递了杯热茶给他,玹玗轻柔一笑,问道:“你师父呢?” “师父去太后那边回话。”欢子憨憨地笑着谢过,大口喝了茶,又把李怀玉要对毓媞说的话,原样讲给玹玗听。“先帝的山陵正式定名为‘泰陵’,又设西陵总管内务府大臣一职,由泰宁镇总兵兼任。还预备在下个月,为太祖、太宗、世祖、圣祖,及众仙逝的皇后加尊谥。” “那你师父一会过来吗?”玹玗把三张图叠起来,装入绣花锦袋中。 “过来,皇上还有话要带给姑娘呢。”欢子连忙点点头。 玹玗微微敛眸,说道:“莲子,把这里的东西收了,然后带他去小厨房烘烘身上的潮气,春雨寒凉,这段时间养心殿的差事又多,若病了可怎么好。” “是。”莲子笑着额首。 回到观澜榭,正巧遇到奴才们抬来一架绣屏,后日是甯馨寿辰,玹玗亲手绣了百鸟朝凤图,让拿去京城的老字号店铺制成炕屏。 “哟,这东西是姑娘亲手绣的吧?”李怀玉拉长着声,刚进屋就围着炕屏转了好几圈,见整幅绣禽类千姿百态,栩栩如生,配色华丽又不失典雅,连连赞道:“恐怕宫里绣匠都赶不上姑娘的手艺。” “你专挑好听的说,谁能信?”玹玗低眸一笑,元宵节过后,弘历只来过畅春园两次,近日有春雨连绵,她也就少出去,时间都用在绣图上了。“我送不起什么古玩珍奇,只能略表心意,就是不知道,皇后娘娘会不会嫌弃这份礼太轻。” “哪能啊。”李怀玉讨好地笑道:“奴才是没福气讨要姑娘的绣品,不过再有些时候天气就快热了,姑娘要是闲着,不如给皇上做个香包什么的。” “真是够打嘴的,你身上的荷包和香囊,哪一样不是姑娘所绣。”雁儿没好气地猛拍了一下李怀玉的帽子,指着高几上的热茶,斜睨着他笑道:“李公公一路跑过来辛苦了,坐下喝茶歇一歇,难不成还要姑娘开口请啊。” 他们之间,虽然在称呼上守着尊卑规矩,但私底下嬉笑怒骂,相处时有如兄妹。 “是该打嘴。”玹玗瞟着雁儿,莞尔笑道:“不过,以后自有人绣更好的东西给你。” “姑娘怎么也学着五爷的坏习惯,胡乱打趣人。”雁儿小脸一红,转眼瞧见李怀玉正傻了,白眼踢了他一脚,“茶也喝了,皇上有什么话要带给姑娘,赶紧说完,赶紧回宫。” 李怀玉嘻嘻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前几日,达赖喇嘛遣使朝贡,皇上就把这红珊瑚手串留给姑娘,可又觉得单一不成套,姑娘不好佩戴,所以从养心殿那盆红珊瑚上截取下几枝,让内务府造办处赶着雕了这对凤穿芙蓉簪子,还有耳坠和戒指。” “想必是给姑娘的生辰礼。”雁儿看得目瞪口呆,又觉惋惜地叹道:“红珊瑚料外面哪寻不到,何必折损那盆景。” “找过了,可皇上觉得那些色泽不好,不够喜庆。”李怀玉神秘兮兮地笑着,“皇上说了,让姑娘做好安排,二月廿三那天会带姑娘去个地方。” 玹玗嘴边不禁浮起一丝浅笑,“生辰而已,年年都会过,皇上那么忙,何必为这些小事费心。” “皇上忙得连后宫都没怎么近,还好五爷天天留宿在宫里,烦心的事多少能帮皇上分担些。”虽然李怀玉是太监,但在有些事情上却目明心清。 弘历若是安置在六宫,就算留宿到天亮,也至少要过三更。可翻牌子就不同,但凡送入养心殿侍寝的妃嫔,半个时辰一到,敬事房的执事太监就会在窗根下提醒。 所以招入养心殿侍寝,无非就是一种发泄。 不过说来也好笑,皇帝避着后宫妃嫔,王爷躲着府中妻妾,夜里闲来无事宁愿挑灯对弈,这么想来太监还是挺好,少许多红尘烦扰呢。 “你想什么呢?”雁儿好奇地瞅着他,“笑得古古怪怪,别是在打什么歪主意吧。” 李怀玉忙笑着摆手,话已经带到,他也不方便多留,让欢子去叫来几个小太监,妥善把炕屏抬去园外的马车上,临走前小声地对玹玗说,“鸿瑞已经回太医院了,有信捎给姑娘,就夹在锦盒底层。” 玹玗点点头,又让雁儿和莲子到门外守着,将绣花锦袋交给他,并叮嘱道:“一定要交到皇上手里,千万别让外人发现。” 李怀玉想了想,身上只有一处放此物最妥当,便脱下靴子,把锦袋塞在鞋垫之下,又冲玹玗尴尬的一笑,才大步离去。 读完鸿瑞的信,玹玗没有保存,直接扔进茶炉烧掉。 踱步到窗前,感受着春风的丝丝凉意,玹玗紧抿的唇渐渐浮出一抹笑。 弘历任谢济世为从五品的江南道监察御史,掌监察百官、巡视郡县、纠正刑狱、肃整朝仪等事务,这步棋走的真是妙。 康熙朝时胤礽结交了大量江南名士,并给他们留下良好的印象,虽然索额图死后,胤礽又失势,算是树倒猢狲散,且经历了雍正朝十三年的清理和高压,看似再无后患,可细想来,江南一带依然是危机所在。 曾静对雍正帝是阳奉阴违,当年在江南宣讲《大义觉迷录》乃明扬暗讽,雍正帝死后市井坊间的种种谣言,又暴露出曾静和弘皙有牵连,那江南一带还有多少汉官在暗中拥护弘皙,就必须找个信得过,又不怕事的官员前去监察处理。 谢济世冤案平反,又受弘历重用,必会全心效忠。 但她又忍不住忧心,君王权术弘历比雍正帝玩得更好,恐怕像谢济世这种直言敢谏,往往忘了顾及君王颜面的臣子,能得一时利用,终究还是会遭贬斥。 可这些前朝政事由不得她插手,就算真有那一天到来,也只能暗中相帮。 一声轻叹,有些辜负了绮丽春光,叹落满树梨花随雨入泥。 柳含春意短长亭,雨花凄断不堪听。 紫禁城内花草繁茂,春日的断虹桥一带绿柳成荫,梨花、桃花、杏花争妍斗艳。 一场春雨,一番凋零,洒落满地的忧愁。 弘昼坐在桥栏上,享受着此处的幽静,手中还拿着酒壶。 元宵那夜的纵情云雨,让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当正午的阳光唤醒他时,身边已不见有人,若非棉被下的自己是赤身无挂,他甚至会以为只是一梦巫山境。 几乎是逃离城南的宅子,茹逸没有出来阻拦,甚至没有和他见面。 想把那场云雨当成梦,只是在梦里与涴秀尽情缠绵,而并非真是占有了茹逸,还是在心念痴狂的元宵夜。 淋着雨,举目四望,自嘲的笑了笑,为了逃避他竟然躲进这片红墙。 灌了一口酒,弘昼皱紧眉心,看着左腕上的五彩缨线,有深深的负罪感笼罩全身。 娶,并非心之所愿;不娶,他会看不起自己。 这份孽缘,该如何处理? “五爷,你怎么躲这来了。”李怀玉在慈宁宫找了一圈,又到武英殿寻了个遍,最后从璇玑阁望到这边有个人影,经过好一番思想斗争,才鼓足勇气来这阴森之地。“皇上等你去商议皇后娘娘寿宴的事情呢。” “有什么好商议,让鸿胪寺和内务府按旧例办就行了。”弘昼懒懒地从石栏上溜下来,把酒壶盖好扔给李怀玉,边走边问:“廿三那天的事情安排好了吗?” “奴才刚从畅春园回来,首饰已经交给玹玗姑娘,还通知她廿三那天皇上会去接她。”李怀玉忙不迭跟上去,为弘昼撑着伞,又道:“姑娘还给皇后娘娘准备了寿礼,奴才亲自抬回来的,皇上见了都赞不绝口。” “这倒是难得。”弘昼停下脚步,转过头问:“那丫头准备了什么送给皇后?” “一架炕屏,姑娘亲手绣的百鸟朝凤图。”李怀玉那一通形容,赞美得天花乱坠,就这口才不扔到琉璃厂卖假古玩,真算是埋没了他。 “那得去瞧瞧。”弘昼挑了挑眉,真没想到玹玗还会为甯馨花心思。 “已经送去储秀宫了。”李怀玉这回答就像一盆冷水。 弘昼扫兴地一翻白眼,冷声道:“那你还说这么多废话。” 是欢子领着人把炕屏抬去储秀宫,甯馨欢欢喜喜收下,也说了一番好听的赞美,可御前的人刚离开,甯馨的脸就阴沉了下来。 “娘娘,这架炕屏也没处摆,不如奴才收到库房去。”翠微试探着问。 甯馨眸光微敛,轻忽一笑,命令道:“那就将现在摆着的收起来,把这架换上去。” “何苦呢……”翠微正要相劝,却被打断。 “这东西从御前送来,皇上都见过了,本宫不摆出来,行吗?”甯馨深深吸了口气,幽幽道:“再说,那丫头的绣工如此之好,也该让宫中的嫔妃都长长见识。” 翠微唤人进来把炕屏陈设妥当,又把他们都打发出去后,见甯馨盯着镜子发呆,忍不住劝慰道:“娘娘国色天香,风华正茂,哪是一个小丫头能比得上。” “你不必说这些好听的话,本宫有眼睛,也不愚蠢,玹玗那模样真真是郭络罗家的人。”甯馨眼中盛着苦涩,视线移向墙角的木箱,语调中有难掩的哀怨,“皇上和圣祖康熙爷一样是年少登基,以后进入这紫禁城的女人只会越来越多,康熙爷宠妃众多,却都是刚过花信之年就被抛诸脑后,本宫也在这个年纪了,有些事得开始准备着。” 翠微听懂了前半句的讽刺,愣了愣,又压低声音说道:“当年仁寿太后的秘法已在娘娘手里,还用得着怕吗?” “也仅仅十年盛宠而已……”甯馨缓缓闭上眼眸,叹道:“命坚诚传话回去,让本宫的母家好好训练那批使女。” 没有女人愿意和别人分享丈夫,可她是皇后,身上系着富察一族的荣辱,就算终有一日无法留着弘历的心在身边,也要想方设法吸引皇上在她的宫里。 皇后,母仪天下,可繁华之下的悲哀,又有几人知? 第337章 恶心性 皇后生辰乃普天同庆之日,但甯馨向来恭俭,不喜奢靡浮夸,遂早已向弘历请旨,称自己年纪尚轻,且又非整数之年,再者苗疆一带战事未平,大设筵席恐有不妥,也无需劳民伤财,免各州县进献贺礼,只在宫中摆酒戏,与众姐妹欢庆一日即可。 地方上不送贺礼,但京中的各府命妇,还有宫里妃嫔却不能毫无表示。 二月廿一清晨,众妃嫔齐集储秀宫请安,好似之前商量过一般,都带着贺礼而来,但独不见佩兰。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恭祝娘娘万福金安。”众妃嫔齐行大礼。 “平身。”甯馨端坐尊位,唇角扬着看不出喜怒的弧度,如泓明眸淡淡扫视过众人,缓缓说道:“本宫明日生辰,众位妹妹无需今日就行大礼。” 众妃嫔就坐,捧着贺礼候在外面的奴才也逐一进来,娴妃虽然不得宠,但在场的妃嫔属她地位最高,第一个入内献礼的自然是秋月。 盛妆仍难掩憔悴容颜,荃蕙起身走到恭敬跪着的秋月旁边,打开锦盒,柔声说道:“这一对凤凰玉佩,凤是用和田红玉雕制,凰乃是用田黄石雕制。妹妹读书不多,但也听过《凤求凰》的故事,‘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很像皇上和皇后,夫妻和顺,鹣鲽情深。” 众妃嫔不由得嘴角微微勾起,一句读书不多,就堵住了甯馨的嘴。 那卓文君的《白头吟》乃是满篇哀怨,是写来劝夫君司马相如,不要另娶公主,喜新厌旧负情薄义。 且这两块玉佩送的也奇怪,若是喻意皇上和皇后恩爱,似乎应该用龙凤呈祥。 虽然凤凰也分雌雄,但凤代表阴,从属于龙,自古都是用于皇后及妃嫔。 再有就是玉料的选用,让人难免不更想入非非。 和田红玉价值连城,自古只在宫廷内流传,乃君王挚爱。 可从明朝末年起,田黄石被冠上“万石之王”的称号,成为达官贵人和文人墨客,竞相收集的石料。到了清朝初期,凡皇帝祭天,神案上总少不了一方上品田黄。康熙朝内务府造办处开始用田黄石制作把件,至雍正朝末年,君王手中已不再有和田红玉,倒是田黄玩意深得君心。 田黄,万石之王,再好也只是石头。 可乾隆朝的紫禁城里,偏偏就有这么一个似玉美石,亦是深得君心。 这份贺礼送的别有意味,既有讽刺,又暗藏提醒。 只怕紫禁城早晚会出现凤凰相争的局面。 “喻意不错。”甯馨神色未改,示意翠微接下贺礼,又低低笑道:“娴妃妹妹向来身体不好,还要为本宫的生辰如此花心思,真是难得。” 荃蕙微微一笑,回到座位上喝茶看戏,今日可不仅仅是她煞费苦心。 “妹妹家境有限,比不得娴妃,只能送上这个青白玉笔架,望皇后娘娘不要嫌弃。”思莹打开婢女手中锦盒,以圆雕为主的五子登科式样,造型活泼高低错落,尽显喜庆气氛。“皇上与皇后娘娘伉俪情深,娘娘正是风华之年,日后与皇上定然百子千孙。” 又是一件意头极好的贺礼,却似利刃般,狠狠插在甯馨胸口。 畅春园送来消息,太后不会返紫禁城参加皇后寿宴,毓媞不回来,永琏也就不回来。 唯一的儿子不能陪在身边,心里的酸楚非为母者无法体会。 甯馨的脸上依旧平静,莞尔笑道:“仪嫔妹妹一番心意,本宫岂会嫌弃。” “妹妹笨拙,不及众姐妹玲珑心思。”雪翎浅笑起身,她的儿子养在甯馨膝下,所以她不能乱动心念,得罪皇后不要紧,因此伤害到永璋就不值了。“娘娘平素节俭不御珠玉,所以妹妹亲手做了十二支绉纱花簪,还望娘娘笑纳。” “纯嫔妹妹真是手巧。”甯馨的眸光柔和了几分,唇畔溢出一丝笑意,可仔细看过那十二朵花样,眼底又悄然凝冰。“近宫里流传着一首「十二月花歌」,妹妹是按照那歌谣选择的花样吧?” “是。”雪翎心中陡然一悸,恍然想起这首歌谣最早出自慈宁宫。 见雪翎愣着,场面有些尴尬,雅容含着几分羞涩的笑意站到雪翎身旁,柔声说道:“妹妹知道皇后娘娘最喜焚香,特别寻京中最好的工匠,制了这个掐丝珐琅并蒂莲式香薰,此香薰精致小巧,最适合挂于帐内。” 弘历在畅春园留宿十多天,回宫后仅一晚安置在皇后寝殿,而甯馨那两次入养心殿侍寝,和其他妃嫔相同,都是不过一个时辰就被送离。 红绡帐中熏香,是暗讽皇后要用魅心之物,方能挽留皇上。 无论雅容是不是这个意思,但此刻她眼底的光,就是让甯馨有这种感觉。 寻常人家的正妻,虽然也要温婉贤淑、大度包容,但在面对这些暗讽之时,多少还能显露喜怒。可尊为皇后,就必须记住一句话,忍字心头一把刀,否则便是中宫善妒,没有雅量如何统领六宫。 “果然做工精巧,手艺比内务府造办处的都好。”甯馨脸上的笑依旧如初,只是浮于表面,未至眸中。“金贵人既然认了永璋为义子,以后多随着纯嫔来储秀宫坐坐。” “谢皇后娘娘厚爱。”雅容的笑容如和煦春风。 “妹妹愚钝,只准备下一对东海珍珠送给皇后娘娘。”自从上次事件后,璐瑶的绿头牌被挂起,唯一希望都寄托在甯馨身上,就这两颗东珠还是母家变卖田产才够得。“如果娘娘不嫌弃可以制成一对耳坠,不然研磨成粉用来敷面,有美容养颜之效。” “要说美容养颜,怎及得上人参、灵芝、何首乌、冬虫夏草,这四大仙草啊。”轻轻一推璐瑶,芷蝶唤贴身婢女将贺礼捧进来,耀武扬威地打开锦盒。“皇后娘娘事务繁忙,区区两颗珍珠,能保得住几多容颜。” 她本来就与皇后是对立阵营,如今不得皇上宠爱,又不得太后赏识,早已怨气萦心。 甯馨的浅笑中浮现出几分冷然,但尊为皇后,不会与位分低微的贵人计较,何况有上次嘲讽玹玗的事件,芷蝶的福分以尽,若这些失当的言辞再传到弘历耳中,自然有好日子等着这些张狂的人。 “两位妹妹都是好意,本宫自然感激。”从翠微手中接过装有珍珠的木匣,甯馨拈起一粒,专注地望着,轻笑道:“紫禁城内繁花盛开,但是花开花落终有时,女人的容颜就如珍珠的光泽,保养得再好都会流逝,修得含蓄内敛的品德,才是长远之路。” 语罢,众妃嫔面面相觑,起身施礼,齐声答道:“臣妾紧记皇后娘娘训示。” 甯馨微微一抬手,让她们归坐,“本宫不是训示众位妹妹,不过是读史书所总结的心得,与众位妹妹分享而已。” 初涵缓缓站起身,让婢女呈上一个木盒,“妹妹知道皇后娘娘喜欢制香,所以挑选一些上好的麝香、冰片赠给娘娘。” “没想到海常在还是和以前一样,半点都不用心。”芷蝶淡淡瞟了一眼,冷声哼道:“皇后娘娘每月的份例都不止这些,且宫外寻来的哪能比宫中的好。” “姐妹之间的一片心意,便是一方丝绢,本宫也会很高兴。”甯馨让翠微把香料收下 ,又嘱咐不用放到库房,近几日要制香正好用得上,搁在西次间的香料架子上就好。 初涵心性单纯,刚嫁入宫里的那几年,和涴秀倒有几分相似,弘历也就把初涵当成小妹妹般疼着,可这些年来从不见其争宠,甯馨虽然觉得奇怪,但也很是放心。 初涵回以一笑,也不多言,坐到末端的位置静静喝茶。 宫婢新添了茶点,妃嫔们窃窃私语,甯馨虽然不能全都听清,但居高临下,众人脸上的神情倒是一览无余。 “众姐妹都到齐了,怎么独不见贵妃姐姐?”雅容端着茶盅,手执茶盖轻撩浮叶。 “是呢。”芷蝶声调微扬,“同住在储秀宫,按理说应该比我们更早到。” “想必贵妃姐姐有事耽搁呢。”思莹温婉笑道:“且贵妃姐姐和皇后娘娘同住一所宫院,贺礼应该早已送上。” 甯馨也不答话,悠闲地品茶,任由她们嚼舌头。 “贵妃娘娘驾到!”门口的小太监长声通报。 佩兰盈盈笑着款款入内,近前只是微微福身行普通的请安礼,谦言告罪道:“臣妾来迟了,还望皇后娘娘见谅。” “你我同住储秀宫,朝夕相见,其实无需这么多礼。”甯馨温和一笑,又让翠微奉茶。“况贵妃清晨出门的时,已经过来问过安。” 众人起身向佩兰请安,再次归坐后,思莹礼貌性地笑问道:“贵妃姐姐清早出门,不知是为何事呢?” “以往都是正日众位妹妹才向皇后呈现贺礼,是在没想到今年会提前。”佩兰唤来金铃,其后还跟着两个御前太监,只待主子示意。“臣妾也没有什么好礼能送给皇后娘娘,只有一手拙字还见得人,希望皇后娘娘不要嫌弃。” 卷轴渐渐展开,采用宣和装的黄绢隔水,描金风纹丹砂绢,以行书所写的「母仪天下」四个大字,下面有一排满文的小字:千秋之幸、万世之福。 “妹妹记得,皇后娘娘的书法才是一绝,当年还被先帝爷用来教育皇上和众位王爷呢。”众人都围上去看那幅字,只有璐瑶冷冷地瞥了一眼,便低头继续喝茶。 “呵,贵妃姐姐竟比皇后娘娘更节俭,送一幅字就算是贺礼。”芷蝶笑声中有几分嘲讽之调。“姐姐闲来无事就是练书法,也不知道写了多少,怎么送贺礼给皇后娘娘就这么区区四个字,从研墨到写完,需不需要一盏茶时间啊?” 初涵望着那四个大字半晌,惊叹道:“这几个字好像透着些金色光芒。” “是啊,我们娘娘专门在墨中掺入了金粉。”金铃代为回答。 “主子又没问你话,做奴才的插什么嘴。”芷蝶冷声斥责,又低声咕哝,“包衣出身,礼物轻贱,身边的奴才也轻贱。” “物轻情意重。”别人都当听不见,只有思莹低柔一笑,平和的把话题岔开,又眉眸微凝地盯着那排小字,“妹妹见识浅薄,但总觉得这一排满文小字有点像……” “没错,这排小字是皇上御笔亲书。”待众人一番透着酸味的议论结束,佩兰浅浅一笑,不愠不火地说道:“臣妾早就将这幅字送去内务府造办处裱褙,但迟迟都没送回来,打听过方知,前几日皇上御驾造办处,见到裱褙好的这幅字,一时之兴就拿回养心殿,然后御笔添上了一排小字,刚才臣妾就去养心殿取这幅字。” 众人顿时语噎,殿内的气氛也变得僵凝,甯馨只是冷眼看着众人,无论这场口舌之争是谁占上风,对她而言都是解气。 沉默了片刻,思莹小啜了一口茶,笑道:“有皇上御笔亲书,贵妃姐姐的这份里,便是最尊贵的。” “想必皇上也觉得臣妾这份礼太轻,所以才御笔添字。”佩兰淡然一句话,就不着痕迹的彰显了地位,暗示众人弘历之所以会亲笔添字,乃是怕她颜面有失。 甯馨的眼眸中流转着百种心绪,却勉强自己尽数敛去,命宫婢把那幅字挂到西次间。 虽然各怀鬼胎,但表面样子总要做,众妃嫔们品茶闲谈,就是没有散去的意思。 忽然,西次间传来“哐当”的物件落地响动,又听有玻璃碎裂的声音,翠微连忙过去查看,再回来时却神色凝重,“回娘娘的话,两位小宫婢悬挂字轴时,不小心撞落了玹玗姑娘赠送的炕屏。” “怎的如此粗心大意。”甯馨严声斥责,可眼底却流露出一丝喜悦。 第338章 一夕念 急急忙忙到西次间,炕屏被抬到桌案上放着,松裂的玻璃已被取走,奴才正清扫满地的碎渣,见甯馨前来,一个个都跪下连声请罪。 “绣的可真好看,两面的图案都一样。”初涵由衷地赞叹。 “当然,这双面绣最考手艺了。”佩兰眼底掠过一丝高深莫测笑,好似想点破什么,故作惋惜地说道:“虽是镂空花架底座,可摆放在炕上,怎么会摔落在地?” 雅容悄悄瞄了甯馨一眼,笑道:“真是难得,没想到玹玗年纪轻轻,居然有这么好的手艺,想来是费了不少苦工,若此事传到畅春园,只怕会伤了小姑娘的心,就连太后也会不高兴。” “指不定是找绣娘所制。”芷蝶冷声哼笑,凉凉地说道:“一架炕屏,说得跟稀世珍宝似的,还扯上太后了。” 甯馨眉眼微挑,抿出一抹浅笑,“郭络罗一族的女儿,哪个不是心灵手巧。” “虽不能和贵妃姐姐送的那幅字相比,但若论价值,可说是千金易得此绣难求。”思莹取下护甲,轻轻抚过图案,眼中的惊叹之色无以复加,幽幽说道:“所用之金丝银线固然珍贵,又选珍禽的羽毛捻线,配上等彩丝所绣,还有这云渺纱,万金也难得一匹。” “什么云渺纱,听都没听过。”雪翎不由得一愣,望向她们当中最懂绫罗绸缎的人。 “那东西蜀中才有,比蜀锦都还难得,传说是雪地寒蚕丝织就而成,所以才如此晶莹剔透。”说着,佩兰的声音压低了许多,“但这仅仅是传言,也不知是真是假,据闻先帝爷诛杀年羹尧后,在抄其家时寻得半匹云渺纱。” “哟,那这东西不久和贵妃姐姐的字轴一样,说来说去也是皇上所赠,不能有半点损毁。”芷蝶的这句酸话,又让气氛变得微妙。 雪翎尴尬地笑了笑,深悔自己多话,赶紧打圆场,说道:“幸而绣图没有损坏,送到造办处重新装裱一下就行了。” “说的是,不过可得悄悄的,别让皇上发现。”芷蝶低低笑了几声,眸光流转,斜睨着佩兰,问道:“皇上怎么突然往造办处跑,还能这么巧见到贵妃姐姐的那幅字?” 这话听起来似乎有所针对,但佩兰却不以为然。 “皇后娘娘的生辰将至,皇上定是为了置办贺礼,才会亲自去那边。”看了一早上的做作模样,初涵眼底蕴着一抹厌恶,丢下这话就退回到明间独坐。 甯馨神色沉静,虽然反感芷蝶,但那番话却提醒了她,遂让翠微领着人把炕屏送去造办处,又罚扣身边全部奴才一月俸银,事情就算了结。 折腾了整个早晨,茶已过两巡,酸言醋语都说得差不多了,可甯馨始终是云淡风轻的模样,这场挑拨大戏再演下去也没意思。 众妃嫔正欲散去,忽闻外面传来太监的高声。 “皇上有赏。” 甯馨听出这是李怀玉的声音,于是亲自迎出去,见其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三十多个太监,前面十人捧着云纹盘,中间十人捧着锦盒,最后十人抬着五个大木箱。 储秀宫奴才连忙抬出简易木案放在主殿的台阶,上设笔墨和册子,由翠微做记录,坚诚安排小太监接下赐礼,入册后再送入殿内。 李怀玉先向皇后和众位请安,才从欢子手中接过礼单,按序逐样念出:五两的黄金锭二十个、五两的赤金锭十个、金镶珠石梅花簪一套、累丝金凤步摇一对、金累丝珠石各式耳坠十二对、金錾十二月花扁方十二支、金镶各种珠石戒指十二枚、金镶珠石累丝香囊两个、金镶翡翠手镯三对、金嵌宝石镂空花卉纹首饰盒一个、金镶宝石梅花带座香盒一个、金凤式香熏一对、金錾花圆福茶具一套、金錾花团凤纹餐具一套、蜜蜡鸳鸯荷莲双孔花插一件、碧玉凤凰砚滴一件、翡翠牡丹几案插屏一架、五彩十二月花卉杯一套、粉彩蟠桃纹天球瓶一对、白套蓝玻璃缠枝花卉纹朝冠耳炉一个、蟒缎六匹、妆缎六匹、织金六匹、闪缎六匹、云缎十二匹、宫绸十二匹、紫貂皮十张。 半晌,礼单总算报完,李怀玉恭敬的将册子递给坚诚,以便稍后核对。“皇后娘娘,还有一份礼皇上会亲自带来,今夜皇上会安置在储秀宫,还请娘娘早些准备。” 甯馨眼底蕴着深深的笑,微微一点头,又将自己饮用的蜂蜜绿茶赏赐给李怀玉。 此份礼单听得众妃嫔目瞪口呆,让她们看得应接不暇,在宫中居住多年,都不是眼界短浅之辈,可如此声势浩大,又见这金灿灿的一片,惊叹之余就是羡慕和妒忌。 “幸而皇上的这些晚到了,否则纯嫔姐姐的那份贺礼还怎么拿得出手。”芷蝶低笑了一声,嘲讽的话却不单是针对雪翎,朱唇勾着不屑的弧度,夹枪带棒地低声说道:“什么非不御珠玉,原来是等着皇上亲自置办,既不损勤俭的贤名,又得满身珠光宝气。” 甯馨淡然地瞟了她们一眼,全当耳旁风听不到,转身回到殿内。 众人被皇后凉在殿外,心中因嫉妒而生怨,但继续留下只是自找气受,遂各自散了。 储秀宫主殿总算安静了下来,翠微核对了御赐贺礼,将名册放到甯馨面前,说道:“众位妃嫔送来贺礼,奴才已经命人放到库房箱底。” “嗯。”甯馨轻轻应声,闭目养神,对弘历送的贺礼似乎也没多大兴趣。“刚才造办处那边的人怎么说。” 附在甯馨耳边低语了几句,又道:“想必就是小玉子所说,皇上要亲手送给娘娘的礼物。” “既然皇上赐了首饰,那本宫就顺着圣心妆扮得尊贵些。”甯馨依旧没有睁眼,面色却是阴沉。“还有那些摆件也不用入库,这寝殿的陈设确实寡淡了些,就都摆放出来吧。” “娘娘这么做就对了。”翠微笑着额首,略略迟疑了一下,还是静默地退出寝室。 戏文中有一句词:夫字天出头。 这是女人悲剧的魔咒,纵然母仪天下的皇后也逃脱不掉,又何况那些妃嫔。 春意盎然的御花园小径,众妃嫔都要返回东六宫,荃蕙走在最前面,看似众人遵守着位分高低,实则是没人愿意和她走得近。 就在十一天前,二月初十荃蕙的生辰,承乾宫没有收到任何赏赐,弘历没有表示,就连内务府也装聋作哑。 都知道弘历与甯馨和如琴瑟,皇后在乾隆元年的第一个生辰,就算不是整数皇帝也会厚赏,荃蕙早有心里装备。但为什么要她亲眼见到这一切,听着那长长的名单,感觉就像是利刃一把把地刺入她的胸膛。 金银珠宝她不稀罕,只要有心,哪怕是送她一棵草,都能让她欢喜不已。 可她什么都没有得到,还被狠狠践踏着她的尊严。 抬眼望着荃蕙凄凉的背影,思莹微微敛眸,幽幽叹道:“入宫这么多年,今日总算是大开眼界了。” “仪嫔姐姐这是什么话。”雅容眸中流出笑意,只是藏着几分讽刺,“要说这样的大场面,还有娴妃大婚那日,和端慧公主出嫁之时。” “哪怎么一样,嫁人一生一次,但是生辰可年年都有,除非……”芷蝶掩唇窃笑,虽然她的话没说完,但众人都听得明白。 “礼到人不到,又有什么意思。”在储秀宫时,璐瑶柔顺的像只白兔,此刻却毫不掩饰心中妒意。 “皇上今晚就会去储秀宫,你们没听到小玉子传话吗?”初涵位分最低,也知自己没有说话的权利,却还是忍不住直言。 “是啊,皇上不仅会去,还有一份重要礼物呢。”芷蝶冷声哼笑,她虽然失宠,但有位远亲在内务府造办处做玉匠,所以听到一些风声。“听说皇上截了几枝养心殿的红珊瑚,让造办处的工匠打磨发簪,但那款式不像是皇后身份佩戴的。” 身后,几个人七嘴八舌的议论,荃蕙越听越难受,却还要勉强自己假装平静,维持最后的尊严,可藏在袖下的手,早已紧紧握成拳,鲜红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这就是紫禁城里的路,注定荆棘满布,坎坷难行。可身困红墙,木已成舟,再难行,也只能咬着牙步步向前。 失落者,心沉寂;风光者,华而不实,终成怨之所聚也。 夜,凄凉。 红绡帐内幽香弥漫,旖旎缠绵过后,弘历沉沉睡去。 今晚,甯馨做到了让一个男人欲罢不能,并将其留在身边,可望着那平静的睡颜,她却是笑中带泪。 抽出绕于他指间的发丝,动作轻柔缓慢,直到发梢彻底远离,泪也悄然滴落。 缱绻缠绵终有尽时,欢爱如此,情爱亦是如此。 枕边放着一柄龙凤牡丹白玉如意,这就是弘历亲手送给她的礼物。 素手抚上冰凉的如意,玉质净白无瑕,乃羊脂白玉中的极品。如意头浮雕着三朵大小不同的牡丹,和双蝠鼠戏火焰珠;柄身高浮雕龙游浮云,及凤穿牡丹;柄末端穿孔,系明黄回头穗,缀蜜蜡圆福镂空佩。 按照老祖宗的规矩,若皇帝在成年前登基,到选妃大典时,从皇帝手中接过如意的女子,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这份礼意义特殊,她明白弘历的用心,也应该欢喜才对,但此刻的心情却似五味杂陈。 让弘历称心如意的究竟是妻子,还是乾隆帝的皇后? 辗转一夜难眠,仍然想不到答案。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晨光透过窗屉的缝隙,悄然溜进室内。 甯馨缓缓睁开眼,蹙起眉看了看自己左右,己不见身边有人,她竟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睡着,弘历又是何时离开。 撩开帐幔,望向放置在马鞍书桌的时辰钟,甯馨唤来翠微,责问道:“都已经快到辰时了,怎么不早些叫醒本宫。” “皇上临走前吩咐奴才,不要打扰娘娘休息,若过了辰正一刻娘娘还未醒,奴才们方可来请起。”翠微两颊微红,莞尔说道:“奴才这就去给娘娘准备沐浴香汤,朝贺大典在巳时,娘娘不用急,可以慢慢准备。” 作为贴身侍婢,无论主子在寝室内做什么,翠微都要候在次间。她随甯馨嫁过来多年,昨夜那种云雨缠绵的动静,还是第一次听见,便是想着也不由得害羞。 吉时,盛妆的甯馨率众妃嫔先去乾清宫朝见弘历,礼毕后于坤宁宫稍做休息,再至交泰殿升座,受众妃嫔及宗室内命妇的朝贺。身为大清朝的第四位原配皇后,她的地位尊贵无双,只要自身无大过,那些觊觎皇后宝座的妃嫔,永远只能痴心妄想。 今日的筵席设在景山万春亭,晚宴前的酒戏摆在绮春楼,弘历有政务在身,所以只出席晚宴,午后的助兴节目仅众女眷一处,故而不用太过拘谨,甯馨能携着母亲同坐。 台上锣鼓喧天管弦悦耳,点的都是些热闹戏码,台下众人有说有笑。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忽然,富察老夫人一声惊呼,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顿时之间,绮春楼寂静一片,丝竹锣鼓乐停了,伶人也不再继续唱词,欢声笑语都戛然而止,全部人都惊讶的望向皇后。 “快传太医,皇后娘娘晕倒了。”随侍在侧的翠微迭声大喊,绮春楼内瞬间乱作一团。 谁也没料到,甯馨会在这样的大喜日子里,毫无预兆的突然晕厥。 可在场的所有人,除了富察老夫人和副都统夫人甯馦是真的紧张担忧,宗室内的命妇都窃窃私语各有议论,而其她妃嫔不过是冷眼看戏。 最为奇怪的还是翠微,行动好似惊慌,可眼神却十分淡定。 第339章 念怨深 养心殿内。 书案上堆着厚厚的奏折,于情于理弘历今日应该陪甯馨同乐,无奈确实军政缠身。 对于镇压苗乱,他早已晓谕张广泗:除怙恶不悛者,定行剿除以彰国法。其余若能闻诏投戈,输诚悔过,当悉贳其罪,予以自新。务使边宇安宁,百姓乐业,以副朕乂安海内一视同仁之至意。 但张广泗已却一再罔顾君令。 这次苗民叛乱,始于鄂尔泰强硬的改土归流政策,实属官逼民反,张广泗求功心切,其目的就是为鄂尔泰补祸。 因此,弘历明旨鄂尔泰:苗疆地区易攻难守,想长治久安,必先收苗民人心。 狗不听话,与其浪费自己的力气去打狗,不如警告兼控制狗主,也就制服了狗。 苗疆战事已弘历觉得头疼,西北又传来消息,准噶尔似乎有些异动。 当年康熙帝亲征准噶尔,噶尔丹败亡后,伊犁准噶尔部为策妄阿拉布坦统治,后与大清成为隶属关系,战争相对减少,却并未彻底臣服。雍正十二年,大清与准噶尔和谈,许准噶尔以阿尔泰山为界,并下嫁公主以求长久安定。 涴秀半途失踪,就算真的嫁到准噶尔,也不能安分的担起细作一职,弘历早已预料会再与准噶尔之间出现冲突,却不想战事来的太快。 “皇上,大事不好,皇后娘娘晕倒了。”坚诚慌慌张张跑到养心殿报信。 闻言,张廷玉、鄂尔泰、胤禄、胤礼面面相觑,最后都很识相的低头,默默退到殿外,可国事尚未议完,他们也不敢走开,就都候在抱厦。 弘历倏然皱眉,却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可有传太医?” “是,李太医、张太医、吴太医都前去储秀宫了。”坚诚心中纳闷,他没想到弘历会这般镇定,顿了顿又道:“贵妃娘娘做主,晚上的筵席取消,并让宾客各自归府,只有富察老夫人和副都统夫人还陪着皇后娘娘。” “知道了,你先回储秀宫,朕处理完事务就会过去。”弘历声音平静,脸上也未见任何担忧。 坚诚疑惑着悄悄抬眼,忍不住多嘴道:“皇后娘娘突然晕倒,这事……” “那也得等太医诊过脉,才能进一步得知是何情况。”弘历眉宇一沉,露出不悦之色,太抬了声音斥责道:“人有病需要医者诊视,寻出病起何源,以便开方用药断其病根,不可误;国有病时,天子便是国之医者,既然发现病因所在,必当立刻下手根除,又岂能耽搁。” 见弘历眼底蕴着怒气,坚诚吓得浑身一颤,低着头连连后退,还差点被养心殿的门槛绊倒,幸而李怀玉扶住了。 “哎哟,你怎么那样没眼力见啊!”拉着坚诚往遵义门走去,李怀玉提醒的话语也微高。“四位总理大臣都在这商议苗疆的战事,皇上正为张广泗罔顾圣命,在苗疆大肆滥杀之事震怒,不然今日肯定陪皇后娘娘去听戏了。” “哦,原来是为这事。”坚诚连连点头,虽然他比李怀玉还年长许多,却要反过来巴结讨好,从衣袖中掏出一锭银元宝,往李怀玉手中塞。“多谢李大总管提点,以后还劳你多多关照着。” 李怀玉赶紧推拒,笑道:“咱们都是当差的人,用不着这些,你是皇后娘娘跟前的红人,以后有事咱们还得多沟通。” 坚诚心领神会地一笑,又把银子揣回兜里,“改明儿我在京城的醉香楼设宴,李大总管可一定要赏脸啊。” “一定、一定……”李怀玉眯着眼,优哉游哉地点着头。 两人又嘀咕了几句,转身回到养心殿,却见四位总理大臣还候在门外,李怀玉忙对胤礼打了个千,说现在就进去请示弘历的意思。 殿内,弘历低眸沉思,见李怀玉进来,嘴角露出一抹浅笑,“又捞到好处了。” “天地良心,奴才哪看得上他那点……”瞧着弘历神色凝重,李怀玉连忙闭嘴,一本正经地说道:“储秀宫的钱,奴才可真不敢收,还是卖人情的好。” “算你机灵。”弘历一勾嘴角,叹道:“你先去寿康宫那边告诉五爷,冬雪已消融,让内务府检查宫中各处花草树木,尤其是慈宁宫,无比保证春意盎然。” “嗻。”李怀玉心知此吩咐是一句暗语,其实别说弘历,就连他也不希望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皇上,奴才不信……” “再去太医院传谢鸿瑞。”弘历不耐烦地打断辩解的话,桌上的那一小包东西,让他眉头皱得更紧。“出去时,请四位总理大臣进来。” 李怀玉无奈地点点头,领命办差去了。 紫禁城里的波动,不足一个时辰就已经传到畅春园。 听过宫中太监的来报,毓媞只是冷冷一勾嘴角,真没想到甯馨也如此能折腾,不过这点手段在她面前不值一提。 玹玗轻声问道:“太后,皇后突然病倒,要不要送二阿哥回宫探望?” “皇后既然病了,何苦让永琏回去打扰她修养。”毓媞挥手遣退身边人,只留下玹玗和乐姗,沉声询问:“你们怎么看此事?” 乐姗怔了怔,浅笑着摇摇头,没有说话。 “奇怪。”玹玗直言不讳,“之前并未听说皇后身体有恙,昨日皇上还送了大批礼物,又安置在储秀宫,皇后既然能侍寝,就应该无病痛。” 毓媞虽然住在畅春园,但紫禁城内的一切都在她掌控之中,弘历赏赐给甯馨的生辰之礼她知道;那柄特别打造的玉如意她也清楚;就连六宫妃嫔所进献的贺礼名单,同样送到她跟前。 所以昨夜弘历留宿储秀宫,与甯馨翻云覆雨多少次都有人记录。 “她病得这么突然,应该是有所筹谋。”毓媞冷笑了一声,“她的主意若是打在永琏身上,恐怕是难遂其愿了。” “奴才倒是觉得有一件事也很奇怪。”乐姗从夫妻的角度去考虑,疑问已经在她心中萦绕了许久。“年节里皇上是来畅春园陪伴太后,顺便也能检查阿哥们的功课,可皇后娘娘生辰,按理说就算太后不回宫,皇上也应该派人来接大格格和二阿哥才对。” “弘历可是雍正帝的儿子,青出于蓝胜于蓝。”毓媞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权利的巅峰能让人迷失心智,紫禁城里的女人都不可能简单的为自己而活,身上背负着太多重担。有些事皇后或者不屑一顾,但整个富察家族会推着她前行,如果她无能为力,家族中就会另选女子送入皇宫,反而成为她的劲敌。” 毓媞此言并非毫无根据,皇太极的孝端皇后无子嗣,所以才又送来了孝庄皇后,因其不得宠,再送来了宸妃海兰珠。她们是亲眷,担负着科尔沁的荣辱,但她们共享一个丈夫,就真能为大义摒除女人的妒忌之心吗? 康熙朝时,孝懿皇后和寿琪皇贵太妃乃是亲姐妹,但紫禁城内依旧流传着她们姊妹相残的流言。 百花争奈春恨短,困锁红墙不由人。 对于甯馨的突然晕倒,玹玗心中的猜测和毓媞截然不同,却又不能言明,所以只能将其动机引到永琏身上。 回到观澜榭,玹玗就一直眉头紧蹙,沉默了许久,才向雁儿问道:“前几日宫里是不是送来一箱书给永琏?” “不是,那些书是送给大格格的。”雁儿摇了摇头,解释道:“大格格的乳母略有学识,平日常讲历史故事哄大格格就寝,所以宫里就送来好几套史书。” “都一样。”玹玗勾起嘴角,伺候永琏的奴才虽被换掉,可静怡身边的奴才还是甯馨当初安排的那批,所以只要稍作文章就能引人生疑。“那一箱书在哪,带我过去看看。” “你想做什么?”雁儿眼睫微颤,偏头望着玹玗,心中有股不祥的预感。 玹玗冷声笑道:“当然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莫非……”雁儿眉头皱起,拉住玹玗,又望了望窗外,又压低声音,急道:“你不会是想拉二阿哥垫背吧?他还是个孩子,也太无辜了。” “我就是要皇后和你有一样的念头,让她知道心思不可以乱动。”玹玗“噗哧”一笑,秀眉挑起,继续说道:“不过你放心,这场戏只在皇后面前演,我就算铁石心肠,也不会伤害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雁儿还是没听明白,莲子也满头雾水,只得愣愣地跟着玹玗去紫云堂。 此时,永璜他们三人都在西花园练习骑射,听说是玹玗要找书,紫云堂的奴才虽不明就里,还是让人把整个箱子抬了出来。 屈妈妈守在一旁,温言问:“这都是皇后娘娘送来给大格格的书,姑娘要找什么?” 玹玗没有答话,只管一册一册的翻看,忽然眸光倏冷,从《汉书》纪十二篇中抽出一册,“妈妈不言市井坊间的神鬼传说,化史实为故事讲给小主子听,难得这份心思应该赏赐,可这本书你也打算讲吗?” “并无不妥啊。”屈妈妈不解的盯着那册『高后纪』,微微沉吟道:“班固此文赞:高后女主制政,不出房闼,而天下晏然,刑罚罕用,民务稼穑,衣食滋殖。” “妈妈果然好学识,怎么就连半点算计都没有。”玹玗似笑非笑地说道:“静怡已非无知之年,宫里的流言也听过不少,你打算怎么讲解:少帝自知非皇后子,出怨言,皇太后幽之永巷。” “奴才没有想过这些。”屈妈妈心中大惊,这才明白玹玗所言。 她本也不是什么饱读诗书之人,只因丈夫是富察府的教书先生,十多年来耳濡目染,所以对史书有些了解。可她不在富察府应差,少接触侯门斗争,且丈夫就她一个妻子,家中也清净祥和,所以她没有深沉的心思。 据说甯馨就是看中她并非愚妇,但又心思淳朴,才选她为静怡的乳母,替换了之前的那位。 “班固在『惠帝纪』有叹:闻叔孙通之谏则惧然,纳曹相国之对而心说,可谓宽仁之主。曹吕太后亏损至德,悲夫!”玹玗眼中凝着一层薄冰,浅笑又更冷了几分。“你又打算如何讲解这段给静怡听?” “奴才……”屈妈妈吓得脸色煞白,双唇轻颤着说不出话来。 “永琏身边的奴才都已经换掉,太后在忌讳什么,屈妈妈真不知道吗?”玹玗的声音平如静水,眼底寒光却似刀锋般锐利。“孩子们在一处,难免逞强争胜,静怡若再把这些故事讲给永琏听,引得他们都来了兴趣,在课堂上询问先生,请求细讲历史,这会牵出什么样的后果,妈妈可有想过!” 屈妈妈情急地望着玹玗,几乎是央求的语气问道:“多谢姑娘指点,但这些书……” “这些书抬到我那边去,放心,太后会知道。”玹玗也知把人吓得不清,便温言细语道:“静怡以后要听故事,妈妈还是讲《百孝图》吧。” 屈妈妈连连点头,唤来两个小太监,收拾身边所有的史书,全抬去了观澜榭。 “这真算是撞巧了。”看着玹玗寝室内的那一箱书,雁儿琢磨了半晌,还是疑惑不已,问道:“可皇后娘娘那么细心,怎么会出这样的错?” “皇后哪会把心思用在这上面。”玹玗低笑了几声,摇头叹道:“只要和历史有关,就没有不巧的,我刚才所为,乃是无中生有。” 自古以来,哪朝哪代寻不出专横霸道的皇太后,加之毓媞疑心重,只要有心人暗示两句,普通的讲述历史故事,就会成为有心挑拨祖孙关系。 甯馨突然晕倒虽然可疑,但她不会是巫蛊之术的主谋,只不过是一举多得的法子。想留着弘历在身边陪伴;又想让永琏回宫探望;还能给使坏之人一个提示,由她们唱大戏去。 不过,若真有人借此牵出巫蛊之术,那玹玗只好反克之,将甯馨变成护身符。 第340章 心错愿 暮色降临,张灯结彩的紫禁城,却被一种诡异气氛笼罩着。 “皇上驾临正宫了!皇上驾临正宫了——” 因为一直没收到富察老夫人和甯馦离宫的消息,也不知她们是否还在储秀宫,所以按宫中规矩,弘历刚拐入大成右门,李怀玉就拉长着声高喊。 甯馨早已清醒,褪妆脱簪靠在床上,听到喊声后,立刻推了推母亲,“额娘快带妹妹避到东屋去,然后悄悄离开,别让皇上撞见。” “怕什么,好歹皇上还得唤老身一声岳母呢。”富察老夫人傲然冷哼,女儿晕倒多时,直到晚膳时间女婿才姗姗来迟,此刻心疼也在情理之中。“堂堂大清皇后遭人暗害,他却毫不上心,哪还有半点为人夫君的样子。” 富察老夫人有这样的性子,还得从她的经历说起。 康熙四十八年,李荣保被牵扯到九龙夺嫡的乱局里,不仅遭坐罪下狱,富察一族所有人都被罢官,全靠她变卖家财嫁妆竭力营救。 因为是患难夫妻,所以李荣保总是让着她,久而久之,富察府中便是她这位正房嫡妻说一不二。且她又好生养,甯馨在家中排行第七,上面竟有五位同胞哥哥,连婆母都得让着她,也就养成她强势的性子。 再说她对甯馨,正是因为人到中年才得一女,又是她的最后一个孩子,所以一直视甯馨为掌上明珠,纵然在富察府的落魄之年,她也尽力把最好的全留给女儿,小心呵护着,唯恐其受半点委屈。 “额娘糊涂!”弘历的态度已让甯馨生疑,此刻必须得小心应对,情急之下语气也加重了几分。“旧年还是王爷时,额娘勉强能端着岳母的架子,如今弘历是九五之尊,配让上皇帝敬为母者,只有当朝皇太后,额娘在皇上面前只算君臣。” “姐姐说的在理,额娘就避一避吧。”甯馦忙轻言相劝。 “这有你说话的份!”富察老夫人倏然侧目,瞪着甯馦的模样仿佛能吃人,又转过头满腹抱怨的对甯馨说道:“是,如今你贵为皇后,老身见了你都得三跪九叩,娘娘既然逐客,老身这就告退。” 甯馨也知自己言辞失当,可还来不及解释,富察老夫人已经气冲冲而去。 事情偏偏巧得很,刚走到明间就遇上了弘历,甯馦连忙福身,恭敬请安:“参见皇上。” “免了。”弘历轻轻一挥手,淡淡地说:“朕刚刚才见过你的公父,已经答应他撤回升你夫君萨喇善为宁古塔副都统的旨意,毕竟是宗室兄弟,朕也不忍其远赴苦寒之地,还是留在宫中继续做头等侍卫,待日后其他地方有缺再提升迁之事。” 甯馦并非正房嫡出,在家时受尽嫡母打压,但因为姐姐嫁给弘历,她有幸参加宗室活动,意外与萨喇善相识,见两人情投意合,甯馨也就成全她,向雍正帝请旨,将她许配给萨喇善为嫡妻。 但因为弘历以往对她和颜悦色,富察老夫人心中忧虑,便唆使李荣保暗中作梗,要把萨喇善调离宫城。 “谢皇上恩典。”甯馦欣喜若狂,笑得有些合不拢嘴。 弘历登基后,就立刻将萨喇善由三等侍卫提拔为头等侍卫,之前又下旨要升副都统,本来是好事,但宁古塔哪是人住的地方。虽说正二品的副都统比正三品头等侍卫俸禄高些,但八旗宗室即便赋闲在家也不愁吃穿,又怎会稀罕那样的苦差。 弘历冷冷瞄了富察老夫人一眼,又笑着对甯馦说道:“你丈夫在宫里当差,你也可以时常入宫陪伴你姐姐,回头朕会命人将腰牌送到你府中。” “是。”甯馦毫不犹豫的应下了。 萨喇善虽是爱新觉罗氏,可京城里面一个招牌斜下来,都能砸到好几个宗室子弟,一般情况皇帝哪里记得住这些人,想要夫君步步高升,还得靠她多在宫中走动。 “小玉子,好生送出去。”由始至终,弘历都没正眼看过富察老夫人,对这位岳母他向来反感,封赏不过是顾及甯馨的颜面。 但今日之行,却让甯馦有所盘算,但不急于一时,还需慢慢观察。 寝室内弥漫着淡淡的药味,弘历坐在床边,见甯馨脸色苍白,心中升起几分怜惜,握着她的手温言询问。 其实太医院早已有回报,甯馨只是脉象虚浮,内务府也细查过食物和饮水,并未发现有人下毒,所以他想听听储秀宫的人会怎么说。 “太医们也议不出结果,只让娘娘多加休息,又开了补血益气的方子。”翠微代为回答,又将熬好的汤药递上。 “你去准备晚膳,要清淡些。”弘历接过汤药,先尝了一小勺试试热度,然后亲自喂甯馨服用。 “谢皇上。”甯馨眼底满满盛着幸福,仿佛喝的不是苦药而是蜜糖,一碗尽后,才又略带几分娇羞地问道:“其实臣妾没什么大碍,只是精神欠佳,睡一觉就好了,惊动皇上实在不应该,若是耽误了国家大事,那就是臣妾的罪过。” 弘历浅笑着摇摇头,深深看了甯馨一眼,淡然问道:“朕处理完政务才过来,皇后不会怪朕吧?” “君王自当以国家天下为重,臣妾虽不才,但这些道理还是明白的。”甯馨心头一悸,总觉得弘历的语气有些冰寒。 正说着话,翠微端着细粥和几款精致的小菜进来,让小宫婢将矮几设在床上,她放下膳食后又转身去燃点熏香。 “先用膳,今日早些休息,朕就不打扰你了。”弘历瞄着翠微的动作,沉声吩咐道:“皇后病因未明,熏香近日可免则免,一会有太医院的人来检查储秀宫平日所用之香料,怕是有人暗中动过手脚。” 翠微脸色一僵,忙斟了杯水把熏香灭掉,又将香炉捧出去清洗。 弘历嘴角微扬冷弧,他虽然年轻精力旺盛,但从来都很克制,可昨晚却有些难以自控。早晨醒来时,他就已经联想到熏香有问题,所以没唤奴才伺候更衣,反是悄悄将香炉内的残灰,用纸包上带回了养心殿。 午后鸿瑞检查过香灰,虽无法看出用料成份,却敢断定那熏香有醉情惑心之功效。 他不欲点破此事,以伤甯馨的颜面,所以才以此举暗示。 闻此言,甯馨低敛眸,长睫轻颤,藏在棉被下的双手紧握成拳,可当余光瞄到弘历起身离开时,还是不舍地拽住他的衣袖,颦眉清浅地问道:“皇上不留下来吗?” 弘历转过身,牵起她的手轻轻握着,然后缓缓俯下身子揽着她,用怜爱的语调说道:“你脸色很差,还是静心修养,朕还有折子要批,先回养心殿了。” 一点希望,又骤然幻灭。 柔情的动作,让她温暖萦身,可接下来的话,却如冰水灌入她的心里。 今日乃她生辰,论理弘历应该留下陪伴,这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是皇后该有的颜面。但他的借口合情合理,她只能笑着放手,连撒娇任性都不可以。 弘历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臂膀,然后转身离去,在他的步伐中不含半分眷恋。 悻悻看着那霞姿月韵的背影渐行渐远,甯馨含笑的嘴角坠成苦涩,空洞的眼眸中尽是悲怆,满腹委屈无从相诉。挣扎起身坐到妆镜前,含泪自嘲的笑着,把自己弄得如此憔悴,又怎么能留得住君心,真是得不偿失。 “娘娘怎么起来了。”翠微躲在小厨房,见弘历走后,立刻回到寝室内,还屏退其他侍婢。“娘娘,皇上那话是不是疑心了?” 甯馨倏然敛去哀色,冷声问道:“早晨你可清理过炉中香灰?” “清理过,但灰很少。”翠微点点头,又蹙眉解释道:“因为不曾用过,奴才以为那种香就只会留下极少的灰烬,所以没放在心上。” “把方子送回府中,本宫要知道如何能把那香用的自然,让人不知不觉。”凛眸望着镜中的自己,甯馨一咬牙,事已至此断无回头之路。“还有,立刻把清晨的茶渣扔进西华潭,千万别让人发现,怎么带出西华门,让坚诚自己看着办。” “是,奴才这就去办。”翠微匆匆退下。 夜色渐浓,坚诚出西华门异常顺利,出示了储秀宫腰牌,也没搜身就放行了。 而养心殿内,弘历和弘昼在东暖阁对弈,弘历执子迟迟未落。 “皇兄的心思怕是棋上。”弘昼淡然一笑。 “有些事,虽是我所推动,却不希望看到这样的发展。”弘历深深一叹,毫无兴致地将手中黑子扔回棋笥。 “今日之局面,四哥应该早已预料到。”弘昼斜身靠着软垫,端起茶小啜一口,默了片刻,徐徐说道:“不记得吗?当初玹玗还在撷芳殿,你说动过念头,想要皇嫂将其讨要到身边,最后还是作罢了。” “那时候只是担心甯馨太会为我打算,玹玗那种特殊的身份,她断然不会接受。”弘历不禁摇头,笑得有些无奈。“但愿这次能彻底把她们之间的风浪压下去。” “难。”弘昼的浅笑中带着一丝漠然,有些大不敬地说道:“女人出嫁从夫,为夫君打算,就是为自己打算,只有夫君好,她才能跟着荣耀。” 兄弟之间推心置腹,弘历不会为此言而恼,且事实如此。 正说话,李怀玉抱着两盆植物进来,浅绿的叶子,开着金黄色小花。“皇上,这明月草还真不好找,除了太医院有十来株,花房那边都没有。” “就是这玩意?”弘昼走过去,伸手拨了拨枝叶,冷笑道:“名字是挺雅,没想却有那种药效。” “明后两天,你寻个时机,把这两盆明月草放到储秀宫去,行动要不知不觉,但得留下蛛丝马迹,让储秀宫的人能查到是你放过去的。”弘历语气中有明显的疲惫,低头看了看棋盘,微微一勾嘴角,“这盘棋留着,过两天继续。” 弘昼只是点点头,也没说什么,对李怀玉投去一个同情的目光,转身离开养心殿。 月色朦胧,枝苛摇曳,树影婆娑。 阴暗下的诡谲云涌,就是紫禁城内千古不变的定律。 银辉自冰轮溢下,静静流动,惹水光潋滟,似浮天无岸。 手执一片绿叶,玹玗倚窗而站,碧荷连绵,芙蕖含苞,夜色虽美她却无心欣赏,只想感受风中丝寒带来清爽之意。 “今日宫中这么乱,明日皇上还会来吗?”从玹玗手中抽走绿叶,雁儿闻了闻,也没什么香味,不由得蹙眉嘟囔道:“鸿瑞也真奇怪,明日是你生辰,不预备礼物就算了,居然用一片莫名其妙的叶子包成红封。” 莲子端着洗脸水上来,瞄了一眼,笑道:“那是明月草。” “这片叶子可是一份大礼。”玹玗关上窗,坐到妆台前卸簪拆髻,又笑着对莲子赞道:“怕是京城里有一半人都不认识这玩意,你竟然识得?” “奴才家乡是贵州,这种草长在溪边的岩石上,我们那边的土大夫用它给人治病,一般小孩子的头疼脑热也都是用它煮水当药喝。”莲子一边帮玹玗梳头,一边解释着明月草的用法。“不过听说这草汤不能多喝,否则会头晕眼花,脚步虚浮。” 玹玗侧目看着雁儿,问道:“明白了吗?” 雁儿一惊,和莲子对望一眼,两人异口同声地低呼:“难道……” “不错,如你们所猜。”玹玗一眨眼,打断了她们,有些话还是不要宣之于口。“鸿瑞知道的事情,皇上必然知道,所以今日这场戏注定失败,皇后留不住皇上。” 雁儿点了点头,也不在多问,把妆台收拾好,又将明日要用的首饰都摆放出来。 望着衣架上挂着的大红色格格装,玹玗也期待,弘历究竟要带她去什么地方,还规定要盛妆打扮。 第341章 生嗟叹 推窗独坐镜妆前,娇花钿,点红颜。 香染胭脂,秀色似芙莲。 淡扫黛眉鬟髻绾,簪赤凤,佩金圈。 倾城于世若幽兰,婉娉婷,玉婵娟。 柔静芳娴,移步曼翩跹。 靥笑含情千韵娆,眸潋滟,惹人怜。 …… 暮色在晨曦的侵染中褪去,青草的馨香在空气里静静蔓延。 微风过处,湖面上一片绿云绵延,晶莹剔透的露滴聚于碧叶之心,成为静谧拂晓下最璀璨的宝珠。 鹰之长啸响彻天际,海东青在观澜榭上空盘旋而飞,笛音悠扬传来,探望窗外,吹笛人就在湖畔柳丝下。 玹玗随笛声而来,素手撩开柳绦,悄然站在他身后,待曲罢,才浅浅福身,款款一礼,轻唤道:“爷……” 回首,绿柳映衬红妆,姿容倾城,点缀得景色醉人心魂。 可真正醉人的,乃是伊人,而非景。 “确实应该遭万千怨妒。”打量着她这身妆扮,弘历微微点头,触上珊瑚发簪,嘴角缓缓勾起满意的笑弧,然后将手伸向她,掌心向上。“走吧。” 玹玗娇俏地瞪了他一眼,柔荑滑入他的掌中,由他牵着慢慢往小东门走去。 待两人走远后,雁儿和莲子才从楼中出来。 “雁儿姑姑,那我就先去集凤轩候着了。”刚走出两步,莲子又折返回来,低声在雁儿耳边嘀咕道:“今晨给姑娘准备香汤的时候,我好像看到大阿哥在那假山石后踱步,可一转眼就不见了。” 雁儿眸色暗凛,又淡然笑道:“别捕风捉影,先去完成姑娘的吩咐,记住了,只说是被皇上带走,至于是出去做什么,皇上没说,姑娘没问,咱们奴才就更不敢吱声。” 非礼勿视,非礼勿言,莲子明白,便也不再多想,笑道:“是,跟着姑娘这么久,我也懂得该如何办事。” 今日玹玗会出门,除了雁儿和莲子知道,就并未再向其他人透露。昨晚莲子询问,离开畅春园前要不要去向毓媞请示,玹玗只说看时辰,若在毓媞起身之前,当然不便打扰,让莲子晚些去回话即可。 小东门外候着一辆略微华丽的马车,但完全不是宫中的样式,见弘历前来,李怀玉立刻跑到玹玗跟前,笑着捧上一条黑巾。 “这是做什么?”玹玗诧异的望着弘历。 “蒙上,带你去个地方。”弘历唇角微微挑起,又调侃地笑道:“害怕爷把你卖了?” “越是这样说,我越是好奇了。”玹玗浅浅一笑,也不用踏脚,轻轻一抓车帷借力,直接跳上马车,掀帘入内坐好,朝着外面喊道:“小玉子,把巾帕拿来。” 弘历笑而不语,紧跟着入内,亲手递上丝巾,待玹玗蒙上双眼,下令让李怀玉启程。 车帘垂下,马鞭一甩,马车直接向京城方向而去。 玹玗坐在车里,听着车外的东西,虽然眼不能见,却也能知道是入城了,不过声音并不嘈杂,应该不是在外城。 马车停稳后,弘历率先下车,然后小心翼翼把玹玗报下来。 她听到有好些人的脚步声,弘历一直搀着她,并在她耳边提醒,前面有几格台阶,何时抬脚跨门槛,引着她穿过垂花门,然后一路直行,依稀听得有雀鸟的叫声。 之后又是台阶门槛进入一间屋子,感觉上应该就是宅院的中堂,闻着浓浓的桐油漆味道,此处应该是私家宅院。 一步一步地走着,玹玗总觉得脚下的路非常熟悉,可她不敢有太大期望。 站定后,弘历亲手为她解开黑巾,缓缓睁眼的同时,只听众人高喊:“恭迎格格回府!” 望着眼前跪了满地的人,玹玗瞬间愣住,呆了半晌才抬头望向四周。 泪霎时盈满眼眶,恍惚着在心中自问:今夕是何夕…… 这是郭络罗府,是她的家,而且屋内的陈设和当年完全一样,不过墙面廊柱都有粉刷翻新,有些傢俬虽然样式相同,但看得出是新做的。 以前她知道房子被年希尧赁下,留给她的广陵琴谱藏有一些暗示,所以能回到这里是迟早的事情,却没预料到会是这么突然。 “生辰日,不许哭。”弘历站在她身边,小声地提醒道:“你打算让他们跪到何时?” 玹玗一时激动,竟说不出话来,紧紧攥着双拳,微微抬头,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含泪对众人笑道:“都起来吧。” 眼前全是熟悉的面孔,除了留在京城的那些人,还有些是得到消息,又从保定府、河间府赶回来的。 黄三缓缓将事情经过告诉玹玗,为了将郭络罗府恢复旧样,已经准备了一年多,损坏的傢俬全是骆均按照记忆绘下来,找木器行专门订做;前后院的树木没有改变,只是房屋空置了两年,花草或凋残、或枯萎,所以只能重新栽种,至于屋里的摆件玩器全都是从宫里送来,在他们这帮家丁婢仆的记忆中,是和当年被抄走的那些一样。 “格格,皇上赏的银子,只要肯定回府,都是双倍的月钱,还许众人带着家眷,就安排在府中后街的那些小院子。”黄三一个大粗汉子,此刻也是眼眶发红。“皇上让奴才暂时担着二管家一职,以后怎么安排,全凭格格做主。” “现在的安排就已经很好了,不需要再有任何改变。”玹玗眼中闪动着泪光,脸上却挂着幸福的浅笑,转头向骆均问道:“骆管家可愿回府中居住。” “当然、当然。”骆均连忙点头,毫无顾忌地说道:“如今不比去年初,格格都回来了,老奴也就无需顾忌,现在是正大光明的从大门出入。” 玹玗深深一笑,又问道:“那琉璃厂的铺子呢?” “格格放心,铺子由老奴的大儿子打理着,生意误不了,事情也误不了。”骆均明白她为何有此一问,碍于弘历在旁,才没有直接回答。 视线在人群中望了一圈,玹玗不禁蹙眉,向黄三问道:“妘娘和玥儿呢?她们母女不是也在京城吗?” “这……”黄三吞吞吐吐半晌,又看了看骆均,才道:“前年末,皇上让奴才重新找回府中旧人,可那时候妘娘已不在京城了?” 玹玗一惊,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诧异地盯着他“不是有间绣坊吗?怎么会突然离开,可知道什么原因?” “听说是回乡祭祖,之后就一直没回来。”骆均家的柔声解释道:“前几天有人来我们铺子买东西,女人话多聊起来,方知那是妘娘的邻居,听那婆子说,妘娘走的那日是有马车来接,其中有个男的,玥儿唤他父亲,想必是妘娘找到夫君了,才会一起回乡定居。” 弘历剑眉一挑,这个消息他倒是第一次听说,视线微微瞄向身旁,李怀玉立刻心领神会,悄悄退走,打听消息去了。 玹玗静静想了一阵,方缓缓问道:“可知道妘娘的夫君是什么人,有去打听过吗?” “爷会派人去找,你放心。”弘历递了个眼神给骆均,又对黄三说道:“你们格格还没用早膳,去准备一下。” “哎呀,你这个木头,昨晚就唠叨着菜色,格格都回府这么久,还不去厨房张罗,傻愣着让格格挨饿。”黄三家的醒目,一拧自己男人的手臂,拖着就往后厨去。 “格格四处瞧瞧吧。”骆均也将话题岔开,说道:“奴才们记得不真切,老爷的书房,夫人的房间,里面的物件摆设还得格格去看,才知道对不对。” 玹玗领会他们的好意,也不再追问妘娘之事,离开京城也好,煕玥能够海阔天空的去活,连同她那份一起。 从雍正十年被抄家,至今也不过三年多一点,眨眼而逝却仿若隔世。 重新回到郭络罗家的庭院,物是人非,努力压抑于心底的情潮再次翻涌,走在廊下,听着雀鸟的低鸣,闻着满院花香,心叹,这三年光景,若只一场噩梦该有多好。 步入母亲的房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开衣橱,可是眼前空空,让给她清醒的确定,这三年的经历真实发生。 弘历很用心,却只能还给她一个空房子,父亲冤死,母亲远在伊犁,妘娘和煕玥不知所踪,就算此处一草一木丝毫不差,也不再是她所熟悉的郭络罗府,家早就毁了。 悲怆萦心,身子有些不稳地晃了晃,一只结实有力的手臂立刻拥着她,转头看向弘历,露出一丝浅笑,哀伤的气氛渐渐褪去,相交的视线中蕴着微妙情绪。 “你额娘在伊犁很好,有人照顾着,爷一定尽快赦她回来。”弘历柔声承诺。 “朝堂上有大臣不同意,后宫还有太后使绊子,我知道这事急不来。”玹玗勾出一抹浅笑,之前听说何六去了伊犁,她就放心许多,幽幽低眸,叹道:“爷虽然是九五之尊,却并不能随心所欲,有些事得一步步筹谋,待爷摆脱掣肘,岳钟琪大人的冤案能翻过来,阿玛沉冤得雪,额娘也能回京,我能等,额娘也能等,所以慢慢来。” 她永远都是那么懂事,从不撒娇取闹,弘历点点头,心中却临时出现一个决定。 “去其他地方再看看。”弘历柔声说道:“这郭络罗府,爷还是第一次来?” 玹玗诧异的望向他,旋即了然一笑,准备这宅子时还在雍正十二年末,他确实不便来此走动。“我们家自然比不上紫禁城和各处御园,但若到了芙蓉花开季,后院池塘边倒是别有韵味,枯荷衰柳映衬芙蓉锦绣,还有满篱黄菊,可是透着好几种诗意呢。” “秋来桂菊黄金丛,千机锦绣开芙蓉。”低吟着郑清之的这句诗,弘历突然停下脚步,执起她手,将一块玉牌放在她掌中,“你什么时候想回来都可以。” 玹玗看着上面的刻字,惊讶地瞪大双眼,“这是进入宫闱的腰牌!” “不许乱跑,身边得带着人。”弘历柔声警告,害怕的不是她乱跑,而是突然有一天会彻底消失,可他又不愿把她困成笼中鸟。 将玉牌握在掌中,玹玗低下头,朱唇微挑,露出一抹浅笑,“现在跟着太后,岂会那么容易往宫外跑,怕是一年也回来不了几次。” “你什么时候想回来,爷就陪你回来。”弘历十分肯定的说道:“不过,再等几个月寿康宫建好,太后也没那么容易掌控你。” “嗯。”哪有他说的那么轻巧,毓媞早已猜透他的想法,必然会有所应对,但她不想在今天提这些扫兴事,且此刻她心里还有另一个疑问,“这房子原本被大舅舅赁下,怎么就到爷手中,还有这些东西……” “你也会说,年希尧只是赁下这所宅院,地契在五爷手中,赔足银两给他就行了。”弘历一眨眼,笑道:“幸好皇阿玛铁腕执政,负责抄家的官员应该不敢从中私扣,而所有物品都封存在内务府库里,皇阿玛没来得及过问,守库房的奴才也没时间归类,倒是省下许多麻烦,直接全部抬回来,让他们摆放回原位就好。至于那些珠宝首饰,黄三说是放在府中的库房,有没有少,就真得你自己清点了。” 深深凝视了弘历许久,玹玗猛然牵起他往书房跑去,“爷跟我来。” 推门,玹玗惊讶的望着正墙上那幅山水图,和她父亲的那幅遗作几乎一样,只是细看下才能分辨出不同之处。 “皇上为了还姑娘这幅山水图,从畅春园回宫后,心思就都放在上面,前前后后画了十多幅,又送到兰亭古墨让骆管家指点,就这幅最像。”李怀玉不知何时冒出来,站在弘历身后低声说着。 泪再次盈眶,玹玗倏然回身,扑进弘历怀中。 她不想哭,却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感动冲破心里的冰墙,也让她更加确定,带他来书房,坦白此处暗藏的秘密,这决定是对的。 第342章 毒计生 按大清律,海殷原为一等轻车都尉,贵贱也是个爵爷,玹玗被称为格格。可海殷以大逆罪论处,玹玗被贬降为包衣,纵有雍正帝亲赐的金项圈,却并非皇族正式收养的公主。 所以,即使郭络罗府已复往昔之貌,但府中上下却需谨言慎行,正门也不能挂匾。 黄三家的过来请玹玗和弘历去用早膳,怎料会见到这样的暧昧场面,玹玗扑在弘历怀中低声抽泣,弘历则无限温柔的哄着,轻言细语且小心翼翼。李怀玉见她站在不远处,立刻对她做了个退开的手势,她忙一点头,蹑手蹑脚地走开了。 回到厨房,黄三家的把事情悄悄说给自己男人听,又问道:“我瞧着,皇上对咱们格格可不止兄妹之情,为了给这府上翻新复原,那银子花得像流水似的,若没点别的意思,岂会这么大方。” “别乱嚼舌头,如今可不比以前在市井,由得你和三姑六婆搬弄是非。”瞪了自己媳妇一眼,好在他们坐在角落,旁边也没别人,但黄三还是抬眼望了望另一边两个打下手的学厨,警告道:“这深宅大院,又跟宫里扯上关系,一个说错话,别说舌头要不要,脑袋还能不能在脖子上都不知道。” 黄三家的翻了翻白眼,径自打开笼屉,抓出一个包子吃起来,嘴里还咕哝着,“我只是和你说两句,真当我不要命了,敢拿到外面去讲?不过我冷眼瞧着,骆管家两口子应该早看出来,皇上和格格有不一般的关系。” “反正人家没拿来乱说。”黄三灌了一口热茶,往篮子里捡了几个青萝卜、胡萝卜、白萝卜,抓着雕刀回到角落,又继续道:“你管好自己的嘴,咱们是贱命死了不值价,可别牵累着格格,那让我怎么对得起死去的老爷,和远在伊犁的夫人。” 早膳刚刚做好,他已经开始忙着准备晚膳要用的雕花,今日可是玹玗的生辰,菜式可不能马虎,色香味俱全不说,还得让整桌的菜都繁花似锦,方能配得上这样的喜庆。 “要不是当年受夫人恩德,知道这府里的家丁婢仆都是善心苦命人,我才不会看上你这个火夫。”说话时,黄三家的又用力掐了掐自己男人,她家原是菜贩,每日固定往内城几家府上送菜,后来被一个恶奴看中,差点抢占去,还好谷儿设法保下来了。“我护着格格还来不及呢,别说连累,如果你敢对格格有异心,老娘都第一个剁了你。” 黄三傻呵呵一乐,也知媳妇的为人,脾气是烈些,心倒是实在,他不过白嘱咐一句。 两口子正有一句没有一句的说话,只听一阵脚步声传来,李怀玉匆匆跑进厨房,问道:“黄三兄弟可在啊?” 这一年多的时间,李怀玉和郭络罗府上的人倒混得很熟,无不是称兄道弟。 “这呢。”黄三忙丢下雕刀迎上去,笑着问:“可是让摆饭啊?” 李怀玉点点头,反问道:“今日可是生辰,不能随便了,该把早膳摆哪,是按照格格以前的习惯预备下的吗?” “当然啦。”拉着李怀玉来到菜桌前,黄三揭开竹编笠罩,“此餐名为‘三春馟’,以前夫人的设计,是格格生辰日的早膳,若按旧时习惯,应该摆在园中的香雪轩。” “果然不错,你们府上的东西,倒是比宫里都讲究。”李怀玉点头相赞。 在紫禁城里,皇帝用膳都有近身太监试菜,以免被人下毒,可这三春馟不便被人试吃,否则有损美感,黄三家的机灵,让她男人每样做了三份,然后都放在一起,先孝敬李怀玉,并任其拣选。 “李公公辛苦,专门为你预备了一份,比不上宫里的膳食,将就用些吧。”黄三谨慎,说话的时候脸都侧向另一边,免唾沫星飞溅,这就是郭络罗府以前的规矩。 “皇上和格格还饿着呢,我哪敢先吃起。”李怀玉是只油耗子,眼前这状况他岂能不懂,且和府中人相处多了,倒也信得过他们,再说有玹玗在,试菜也就用不上他了。 郭络罗府的园子不算大,却是以水见长,草木繁茂,颇有江南园林的雅韵。 乃梨花院落,桃李夹岸,竹涧幽回,柳絮池塘。 春有杏花天雨,夏有荷莲迷蜓,秋有芙蓉锦绣,冬有寒梅傲雪,总之一年四季皆有花开,处处蕴着诗情画意。 香雪轩临水而建,周围种满花树,春日在香雪轩赏的并非是花,而是漫天纷飞的花雨。 倒是应了唐、宋人的句子:柳含春意短长亭,雨花凄断不堪听。 美则美矣,但总觉幽怨,但也难怪,谷儿乃纳兰性德的学生。 说到玹玗的生辰,正是百花重临的初春时节,谷儿又是个风雅之人,从不像别的家庭那样,准备长寿面和红鸡蛋这样的俗物。 在二月廿三这一日,玹玗从早到晚的食物都和花有关,且全是雅菜。 所为三春馟乃是:梨花羹、桃花糕、杏花饼。 用浅绿荷叶样式的素瓷碗碟装盛,配上竹节式银匙,以可食用的蜜酿梨花、桃花、杏花伴碟,怎么看都是一个“雅”字,哪里还舍得吃。 “梨香氤氲轻烟雾,桃馡缭绕惹情愫。杏馠沉醉红妆挽,苦蕊相伴三春馟。”玹玗亲自采些许竹芯烹茶,见弘历拿起一块桃花糕欲放入口中,连忙伸手阻拦,打趣笑道:“爷,此处可是逆臣府邸,就这么放心大胆的吃喝,不怕食物里有心思。” 弘历笑而不答,尝了一口香甜的糕点,又望向窗外的景致,赞道:“虽不比御厨手艺强多少,但一顿饭能吃出这等意境,难怪养出你这样的女儿。” 还没有进去书房,因为有李怀玉的提醒,弘历便说先用早膳,也给够她时间想清楚,是不是真想告诉他书房的秘密。 年希尧赁下这所宅院近一年,但从未居住过,但邻居却见过工匠带着建建筑材料进入,后又有沙泥土石运出,可骆均检查过各处,却说没发现有改动,就连密室都和以前一样。且他不会无缘无故留下一本广陵琴谱,弘历也会抚琴,曾经试着弹奏谱上的几首曲子,总觉得音调很怪,全然无曲之清韵。 “额娘总说,只学到纳兰先生的三分风雅,但这园子却是额娘亲自布局,想来当年纳兰先生的花园更是绝美。”玹玗浅浅一笑,轻叹道:“可惜我没造化,生的晚,无法得见纳兰先生,只能从他的词中,解读那些幽雅意境。” “难怪宫里的美食,你都不屑一顾。”一盏梨花羹尽,弘历只觉满口清香。 玹玗莞尔道:“一年也只有这天如此,若天天这般岂还了得,就是内御膳房的厨子也经不起这种折腾。” “若能天天如此,便是神仙生活了。”弘历唇畔含着笑,深深凝视着玹玗,心底却又无限喟叹。 她应该生活在烟水江南,过这诗情画意的日子,却被迫坠入波谲云诡的红墙之中,步步为营的踏在荆棘上面。 太残忍? 或许这就是天命注定。 风过,柳绦轻拂,红香漫天若雪,或是落泥化土,或是随水漂流。 这园子虽有满眼繁华,却无半点喧嚣,因为尘念深藏于心,被一切表面的没好所掩盖。 景如是,人亦如是。 此刻的畅春园中,毓媞听闻弘历一早就将玹玗接走,还有些纳闷,可见乐姗浅浅含笑,便向其询问。 “太后细想想,今天是什么日子?”人前乐姗尊称其为太后,人后依旧亲切的唤作小姐,如毓媞所言,和就是一样,不过是想寻些飘渺虚无的慰藉。 “二月廿三……”毓媞沉吟片刻,叹道:“这段时间太多事,真是搅得哀家头昏脑胀,竟把玹玗丫头的生辰给忘,你怎么也不提醒哀家。” “奴才见太后没过问,所以也没敢提。”乐姗又笑着解释道:“其实前几天奴才问过玹玗姑娘,看今年的生辰想怎么过,也好回明太后张罗着准备。可太后猜猜,那姑娘是如何对我说的?” “她怎么说?”毓媞一挑眉。 “奴才还真没见过这么懂事的姑娘,怎么都是公主身份,又是金钗之年,岂有不作生之理,可她却推说不用了。”乐姗先是感慨了一番,才娓娓说道:“二月廿二是皇后娘娘的千秋,按理宫中要庆贺三天,所以不想冲撞皇后娘娘吉日,也不愿让太后、皇上百忙中还要为她费心,这生辰不做没关系。又说惦记着去年碧云寺的那碗素面,若奴才得空再给她作一碗,生辰就算过了。” “这才真真是侯门千金,从小好教养出来的孩子,凡事懂礼数不计较,幸而皇帝还记得。”毓媞默了片刻,又道:“你说得也对,玹玗好歹是半个公主,去年跟着哀家在碧云寺受苦,今年绝不能再委屈她。这眼看着夏天就要来了,寻些粉嫩颜色的料子出来,多给她做几身衣服,钗环珠饰都得配套,全用白玉、碧玺、水晶这些素雅的材料,再挑些粉色珍珠给她制耳坠。那丫头正是春花绽放的年纪,可不能选黄金翡翠这等俗物,倒不是心疼银子,只怕糟蹋了她的气质。” “可见太后有多偏心。”乐姗敛眸低笑,甯馨生辰时,弘历赏赐就全是金饰,此刻毓媞说是俗物,这句贬损也太拐弯抹角了。“皇后娘娘千秋时,也不见太后这样费心安排,还说什么心疼银子,做几套衣服是花不了几个钱,可那衬衣服的首饰,怕要盖过皇后娘娘的风头了。” “那是应该的。”毓媞听了,冷声哼笑道:“先帝膝下子嗣单薄,亲生的公主中只有和硕怀恪成年,偏偏又早逝。其他几个养女都已出嫁,秀儿不知所踪,哀家身边只剩玹玗。先帝虽无明旨,难道皇后没读过书,看不懂御赐金项圈上面刻的字?就这么一个妹子,便是顾着哀家颜面,也该为玹玗操办生辰之仪。既然皇后没记性,那就怨不得哀家用打脸的方式提醒她,也让皇帝看清楚,谁才是真的与世无争。” 毓媞和乐姗的这番对话没有避着其他奴才,莲子在一旁从头听到尾,窗外的陈福也听得真切。秋华看着陈福离开畅春园,并没有阻拦,回到集凤轩也没对毓媞讲,反而是寻机会偷偷说给雁儿听了。 紫禁城内,似乎连风都夹着几分嘲讽。 储秀宫很安静,甯馨免去众妃请安之礼,明月草的药效还没褪尽,她实在没精力去听那些虚情假意,又粉饰精美言辞,也不想看到那些做作样子。 说甯馨不记得玹玗生辰,实在有些冤枉,早派人去打听过,还备下了厚礼,只是觉得玹玗并无正式身份,没必要为其摆设酒戏。 斜靠在炕上,闻着薄荷茶的醒脑香味,半眯着眼,瞄着前面低头跪着的人,问道:“皇上什么时候出宫的,去哪了?小玉子跟着吗?五爷还在慈宁宫吗?” “皇上五更天就出宫了,李怀玉晚走半个时辰,刚刚奴才回来时,瞧见和亲王朝西华门……”听到茶盏重重落在炕桌上,坚诚立刻噤声,头又埋得更低了些。 冷冷勾起嘴角,甯馨只觉得心中发寒,五味杂陈终混成苦涩,半晌才低声命令道:“你下去吧。” 坚诚刚躬身退出主殿,直到门外,悬着心才算是平稳了。 甯馨刚喝了口茶平顺心绪,就见翠缕匆匆进来,“陈福有消息传来?” “是。”翠微递上一个小纸卷,待甯馨看完上面的内容,才又问:“娘娘,咱们那份礼还送去吗?” “送……”甯馨微微仰起头,虚冥的瞳眸中闪着泪光,“这份礼太小,本宫另有一份大礼相赠。” 屋内的空气似乎冻结,被冰寒深深笼罩。 第343章 冷院深 郭络罗府的密室中有什么? 此前弘历虽然没来过,但郭络罗家被抄的金银锭子,还有谷儿的珠宝首饰,都是李怀玉亲自抬进去,钥匙也由其管着。所以他听到的回报,密室之前是空的,也不见有扩建的痕迹。 所以,年希尧究竟在这府上何处动土,至今都还是个迷。 “不开箱检查一下?”弘历看了看,箱子上封条未撕,入宫之后应该无人擅动,但保不齐九门提督抄没时,会有官差衙役偷藏物件。 “就是打开来看,我也未必知道,东西是不是齐全。”玹玗柔柔一笑,“额娘嫁过来时,郭络罗家虽败落已久,可好歹也是随龙入关,哪还能没有些压箱底东西,台面上摆着的,或是有过我眼的,我能记得,可那些长年存在库中,怕是只有额娘才记得。” “这府中的账本难道你不曾看过?”弘历好奇地看着她,高门大户的旗人女孩都是打小就学着管家,何况她跟着毓媞的这些日子,凡有赏赐、贺礼的出库入库,记录造册等事务,她都办的老练妥当,岂会不是从小就学过。 玹玗瞳眸澄澈,坦然迎上他的视线,慧黠笑道:“当然看过,从八岁开始,府中存银多少,每日支出多少,每月家丁婢仆的俸钱总共发放多少,每年佃户该交租子多少,放出去的银钱按月该收多少利,按年又该收多少,这些额娘都交给我了。可还没到我管家,岂会告诉我府中存着的那些老旧首饰都有什么,有多少绸缎和皮草,又有多少药材香料?” 她回答得如此直接,倒让弘历有些意外,心思一动,似有意考验地问道:“那就看看存银有没有少吧。” “那就更不用看了。”玹玗盈盈笑着,语气十分淡然。“小时候就听额娘说,当官的最喜欢接抄家的差事,官差衙役不敢拿大件的物品,但项链、戒指、手镯谁不悄悄往袖子里塞,金银锭子更是不用说,能摸几个是几个,偷这些不过是为了补贴家用,或讨好女人什么的,是在不值得去追回来。若让我清点,果真少了些又如何,难不成还赖着让爷赔我?这府里一年多的花销,想必都不止那个数了。” 弘历深深一笑,没想到她心清目明,处事考虑周全,还如此大气,“那以后爷把南库的钥匙交给你管着。” “南库的钥匙不是在五爷手中吗?”玹玗诧异地仰头望向他,又低眸一笑,“我可不够胆抢五爷的差事。” “不是抢,是帮。”弘历淡淡一摇头,叹道:“皇阿玛那样厉害的人,南库都会丢东西,这事五爷已经在查,但他是什么脾气你还不知道,所以要有个人帮他周全,你心细,帮他看着点,有能用之人就放过,。” 南库,在内御膳房以南,乃是皇帝的私库。里面存着的物件,都是皇帝的心头好,凡古玩字画、玉器摆件、珍宝首饰无一不是精品,能从南库偷出东西的人,必然也来头不小。 说来是也巧合,前几天弘昼的妻妾寻找合适的贺礼给甯馨,京城几家珠宝店送去首饰的时候,正好弘旺在和亲王府做客,一眼就看出,当中有套翡翠头饰乃当年圣祖惠妃之物。弘昼不动声色的抄了那几间铺子,果真寻出不少宫中物饰,眼见就能辨认出的:有当初圣祖良妃送给晴岚的羊脂白玉镂雕镯,还有敦肃皇贵妃用过的金镶龙凤戏珠翡翠镯。 据弘昼的查问,这些都是近两年有人拿来卖的,听声音尖细,像是从宫中出来的人,但这些首饰贵气,且要价也不高,又说是康熙朝时赏出来的物件,这些老板才够胆收购。 “前两年能自由进出南库的人,好像只有苏培盛、陈福和张保?”玹玗垂下眼帘,在心中猜测着,那时候雍正帝服用丹药愈发频繁,这三个大太监应该是洞察先机,才敢下手偷盗。 “带出去的都是些小物件,且这三个人,宫门守卫不会搜身。”弘历神情淡然,却冷声笑叹道:“还真的挺会偷,拿的多为康熙朝,或雍正朝早期的物件,真以为不会有人查。” “爷不是说留着陈福有用吗?”玹玗眸光一闪,苏培盛去了泰陵,张保死了,真查南库失窃的案子,罪名还得扣在陈福头上。 弘历的唇角虽然挂着淡笑,声音却冷了许多,“他的手伸得太多,还敢勾着宁寿宫,那就非除不可,但得有个合理的由头。” “为什么不由太后下手呢?”当初她提议去畅春园小住,就是让毓媞能随意找个由头,把雍正帝留下的两个太监除掉。 弘历眸色冷凛,沉声道:“只怕太后现在不想除掉陈福。” “我明白了。”玹玗瞬间意会,忍不住轻轻摇头,“太后真是煞费苦心。” 陈福如今八爪鱼一般,牵连着储秀宫和宁寿宫,只要挑起甯馨的仇恨,她就得为了自保,老老实实的依附着毓媞。 “谁让你太聪明,太后既想用你,又不能放心。”弘历在她粉嫩的脸颊上轻轻一拧,眼中满是宠溺,一转话题笑道:“你那屋子也太素净,怎么看都不像是格格居住的寝殿,等过段时间回宫,自己去南库挑些摆件字画。” “还是算了吧。”玹玗娇俏一笑,故意撇了撇嘴,说道:“现在已经够招人恨,若再被人看到我从南库取东西,那还得了。” “好,你自己去看,喜欢什么告诉五爷,让他帮你取。”弘历想了想,又道:“宅子能还给你,但田地产业一时间没法安排,现在这府里是只出不入。上上下下这么多人,每月花销都让五爷从内务府支,这已经安排好了,小玉子会按时送来,如果以后还要添什么花钱的事项,你跟五爷说一声就行,他会帮你处理。” “其实不必,我让爷养着倒也不觉得什么,反正宫里的人都是内务府发月俸。可我还有个哥哥,日后他回来,这府里的一切还得交给他,难道能让爷再养着我哥哥不成?”玹玗抿了抿唇,感动他的细心,却也不能让郭络罗府变成乾隆皇帝的外宅。“看得见的银钱就这么多,但还有是别人专门留给我额娘的,却不知爷看见后会怎么处理。” 说完,玹玗微微闭上双眼,脑海中浮现出年希尧那琴谱中的某些篇章,半晌才转头望向东墙,缓缓走过去,照着琴谱中的提示按下墙砖。 只听“轰”的一声,东墙右边有一块慢慢往后移动,停下后露出一条通道,密室之中竟藏着另一间密室。 玹玗率先走过去,弘历跟在她身后,倒不在乎里面藏着什么东西,只佩服这扇机关暗门的设计精巧,乃是结合了东、西方工艺。 随手开启几个箱子,玹玗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她知道年希尧留下不少金银财宝,但没想会这么多,不算上那些珠宝首饰,单是黄金就有三万多两。 看来,是因为年羹尧当年究竟敛财无数,才会被雍正帝抄家,不想还漏下这些。 弘历拿起一块金锭,翻过来一看,见到上面“长沙府天启元年”的字样,不禁勾起嘴角,说道:“这些金银锭子可不到爷来管,但得找间信得过的银号重新熔铸。” 玹玗纳闷地也拿起一块,惊呼道:“这是张献忠宝藏!” “年羹尧任四川巡抚的那几年间,四川出现过两次大旱,曾有传言他在岷江里寻得不少张献忠沉银。”弘历记得,雍正帝为此也调查过,可大清律法,这些金银与国家无关,就算年羹尧不上交朝廷,也在情在理。“圣祖爷和皇阿玛都派人去寻过沉银,却一无所获,只当是传说,原来真有此事,不过这里只是少数,恐怕不到千百分之一。” 密室内仅有一张桌子,上面摆着一个玉匣,内有一封年希尧留给玹玗的信。 这些金银确实为年羹尧从岷江所得,当初因为顾忌很多,所以既没送入京城年府,也没抬回总督府,而是安放在彭山的一处私宅内。年羹尧被贬官时,知道大限之期不远,于是将这个秘密告知兄长,日后年氏一族若有逃出生天者,可凭靠这些财富安稳度日。 至于这些金银是年希尧江中所得的多少,信中并未说明,只让玹玗安心收着,并说明年氏一族还有足够钱,供后人生活。 “这些金银拿着也不好用啊。”看完信后,玹玗又蹙眉叹道:“若让民间知道,岷江真有沉银,还不都纷纷前去寻宝,只怕会出大乱子。” “回头让五爷买一间银号,问题不就解决了。”弘历说得十分轻巧,将那些箱子全都盖上,说道:“出去吧,这地下空气不好。” 玹玗有话想问,可朱唇轻启,却又淡然一笑,把话咽了回去,跟他走出密室。 他们提到弘昼,没想到弘昼早来了,在前厅已等候多时,还带着一个糖制的芙蓉花篮。 虽然玹玗从未说过喜欢什么花,但瞧着弘历每次预备的礼物,弘昼也就猜到了。 “五爷真小气,过来蹭饭就只送这么一个糖花篮。”看这花篮的大小,做工之细致,想必找糖艺匠人都费了许多时间,玹玗只是故意玩笑而已。 “回头到我府上去挑,喜欢什么直接抬过来。”弘昼豪爽一笑,郭络罗府与和亲王府都在同一条大街上,中间只隔着一条小胡同。“反正你又不住府里,皇兄还得从内务府拨银子养着,以后五爷天天来这蹭饭。” 闻言,玹玗和弘历相视一望,都露出一抹神秘的浅笑。 郭络罗府欢声笑语,黄三准备的生辰宴,更是雕工细腻,拼盘精美,一年四季的花卉都盛在素白瓷盘中,材料虽不及宫廷宴席,却是花团锦绣美不胜收。 可在内城的另一所大宅,也是另一个女孩的生辰,在靠近厨房的破旧小院里,住着这家的姨太太和庶女。 “今天就委屈些,你想要入宫,咱们就必须住到这个家里。”说话之人正是无声无息失踪的妘娘,这里勉强算是她的夫家,男人认她和女儿,可正房夫人却十分厉害,从她们母女入府的第一天,就被扔到此处,连个伺候的婢仆也没有。 妘娘怎么都没想到,茹逸介绍给她的客人,竟然会是那个在江南发誓娶她,却又不知所踪的魏正泽,是个旗人包衣。 “没关系,以后入宫,也要吃的清淡些。”同一天出生的熙玥,晚餐仅有普普通通的一碗面,连点油花都没有,清寡的有些凄凉。“以前总听义母教玗儿,在宫里吃东西,要忌大鱼大肉,以免出虚恭惹怒主子。” 妘娘眼眶一红,如果不回这个家,她们母女在外面也能过得很好。“你真想进宫吗?” “当然。”熙玥不假思索地点点头,“玗儿如果在宫里好,我去了就多个照应;如果不好,伤心难过时,总有我能陪着她。” 原本妘娘是打探玹玗在宫中的情况,但一个偶然的机会,听两个声音尖细的客人议论宫中之事,所提到那个有能耐的罪臣之女好像就是玹玗。 可那两人话说的含糊,妘娘又不敢明着问。 和魏正泽重遇后,是旁敲侧击的打听过,但魏正泽连连警告,千万不要和逆党扯上关系,谁知道宫里的风云变化,今天看着风光无限,却不能保证明日还有没有命在。 “那从今天起,你的习惯就得改过来,像个真正的旗人姑娘。”妘娘话语中有些无奈,但并不反对女儿的决定,当年若无谷儿相救,只怕她早死在京城大街上了。 “可大娘强势,我担心爹会不会为我入籍。”熙玥的忧虑并非毫无根据。 “不用怕,娘自有法子。”妘娘的瞳眸中透出寒光。 在郭络罗府多年,看着谷儿行事决断,她就算愚钝,也学到了几分本事,有自信能把这魏府中的所有人,都变成可利用的工具。 第344章 云敛月 当夜,玹玗留在府中,因为明天弘历还要带她去个地方。 今年的清明节正好是二月廿四,这又是一份用心,深刻得让她难以回报。 晚膳过后,弘历去弘昼的府中留宿,吩咐李怀玉往畅春园传话,然后回宫把之前的吩咐办好,明日也不用跟着。 白天玹玗没有查看密室中财物,但弘历走后,她却叫上骆均去库中寻一尊铜佛像。 “究竟在哪啊?”翻箱倒篋快半个时辰,玹玗手都酸了,没想到表面看着不富贵的家里,东西还真不少。“我记得那尊佛像是放在额娘房中,红铜打造的不值钱,应该不会被私没。” “格格是要用铜像里面的那件物品?”骆均想了想,又叹道:“也是,高处不胜寒,还好夫人有先见之明,多了个心眼,留下了那件东西。” “那件东西的来历,额娘就只告诉过你,怕是连阿玛都不知道有此物的存在。”玹玗随意坐到一个木箱上,回想母亲的话,现在才明白,为何有那么多人想要巴结宫中旧人。 骆均继续翻找,也不问小主子是如何知道此事,忽然眼前一亮,“格格,就是这尊。” 玹玗立刻走上前去,由箱中取出红铜铸成的送子观音像,从她轻巧的动作看得出,此佛像虽有些分量,却绝非实心,否则她如何抱得动。 铜像做得非常精巧,但底座位置还是得出有缝隙,用匕首撬开,铜像本身只是一层壳,内里全被蜡封实,此法和佩兰的鞋跟藏绢异曲同工。把佛像放到炭盆旁,蜡制内胆融化后,里面竟然有一把镂雕白玉折扇,大骨内侧刻着“内造办康熙朝制”的字样。 此乃宫里的物件,当年的送礼者是如何得来,没人有兴趣知道,但就绝对是不安好心。雍正五年开始传出岳钟琪造反的谣言,以海殷和岳钟琪的关系必遭牵连,若抄家时搜出并非正途所得的宫中物件,就难逃满门抄斩。 达到目的后在斩草除根,计策狠毒,手段高深,可惜心思不够缜密,在谷儿面前玩这些花招,无疑是班门弄斧。 被抄家下狱的那些日子,谷儿对玹玗叮嘱了很多事,白玉折扇的故事就在其中,没想到这么快便用得上。 玹玗将玉扇妥善放入锦盒夹层,这东西她要带回畅春园,等宫中的大戏上演之后,把此物当成大礼送人。 高处不胜寒。 骆均说得不错,这句话应在她身上,也同样应在对手身上。 清明节,皇室也有墓祭,但这种祭祀皇帝无需亲临,由各陵区的总管大臣代祭。 储秀宫内,甯馨和佩兰都在打探养心殿的动静,可传回的消息,却是李怀玉独自返宫,弘历留宿和亲王府。 “娘娘,宫外传来的消息,和亲王今日去了一所宅院,是玹玗姑娘旧时的家。”金铃只负责转达宫外传递的消息,就算有好奇心,也不会多问半句。 “这份生辰礼可真够大。”佩兰沉思了半晌,抬头看着金铃,颇有深意地问道:“你说……是姊妹亲情重要,还是夫妻感情重要?” “奴才没有同胞姊妹,所以奴才会选夫妻感情。”金铃回答得非常巧妙。 “有道理。”佩兰柳眉轻扬,眸中闪过一丝微冷的媚笑。“明日是清明节,本宫有些祭礼需要送回母家,让人连夜就去。至于宫外传来的消息,想法子透露给翠微,但要做得自然,明白吗?” 她想看看,当甯馨那张典雅的面具碎裂后,会是一张怎样的真面目? 金铃丝毫不觉意外,额首退了出去。短短一年多时间,她已经变得不再猜度主子心思,只听命行事,但求安安稳稳混离宫之期。 紫禁城是个噬心之所,这些妃嫔终将无心,所以又如何去揣测无心之人的心思。 包衣奴才已经是命难由己,又何必自作聪明去为主子出谋划策,一旦陷入其中就难以抽身,最后的结果是永困人世无间,至死方休。 储秀宫主殿烛光昏暗,袅袅青烟从金凤香熏中升起,再加上那独坐灯前的人,竟应了一句词: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 甯馨也得知弘历没有回宫的消息,表面上是淡然平静,心里却萦绕着百种滋味。 她能接纳全心向着弘历的女人,十个、百个都可以,但绝不容忍有一个别的女人,被弘历全心相待。 因为在后宫之内,想让众人敬畏,除了尊荣的位分,还必须拥有皇帝的宠爱,否则就会像历史上那些被架空的皇后,沦为六宫笑柄。 “皇上居然整日都不在宫中,明天是清明,可是要去奉先殿进香的。”甯馨坐在妆镜前,由翠微用宽齿牛角梳为她按摩头部,闭着眼,托着下颚,声音困乏无力地叹道:“是该让那丫头受点教训了。” “娘娘不是觉得玹玗能制衡太后,可保证二阿哥的安全吗?”翠微手上的动作一顿。 “本宫又不会对她下手,只是把心思流露出去,那些妃嫔们要怎么做,本宫可操控不了。”甯馨淡淡一勾嘴角,从大清立国开始,崇德朝的宸妃、顺治朝的贤妃、康熙朝的良妃、雍正朝的年妃都证明了一个事实,被皇帝过多宠爱的女人,终会死在万千怨妒之下,后宫可不是普通人家的内宅,没那么容易生存。 “娘娘就不怕后宫妃嫔失了分寸,闹出大乱子来?”翠微皱了皱眉,“尤其娴妃娘娘,是最怨恨玹玗姑娘的。” “玹玗跟在太后身边,那些妃嫔能玩出什么花样,不过是言三语四罢了。”见次间的香汤已备好,甯馨走到浴盆旁,伸手试了试水温,才缓缓褪去身上的丝罗寝衣,将身子浸入热水中,可心却更觉凉了。“深宫之内,流言蜚语更比鸠毒,一个小姑娘,本宫倒想看看,她有多大的承受能力。” “奴才听说,康亲王家的谟云公子好像对玹玗姑娘挺有意思,或许是娘娘多心了。”翠微宽慰道:“年前康亲王福晋带着谟云公子去过畅春园,特地打造了一套月光石发簪给玹玗姑娘,好像是要跟太后提亲呢。” “是个好选择。”甯馨将头仰放在木盆边沿,不希望玹玗留在宫里,却真心想玹玗嫁得好,才能彻底断了弘历的念头,幽幽闭上双眼,沉重地叹道:“她明年肯嫁出去那最好,否则有的是头疼日子。” 轻柔地为甯馨揉着太阳穴,翠微不再多言询问,但她隐隐觉得,宫里会出大乱。 夜,静谧漫长;人,心乱迷茫。 晚风徐徐,天河星淡流云疏,多少沉梦悠悠。 暗香萦绕月朦胧,依稀听琴瑟凄凉,似在喟叹沧桑红尘,感慨离合悲欢。 望着抚琴者的背影,伊人青丝如瀑,简单的发髻以玉簪绾束,素白的广袖留仙裙,黑色的衣缘和腰带以金仙绣纹。 清泠沛泽畔,一对玉珏被无情掷入水中,渐渐陷入了淤泥。 手持长剑的公子渐行渐远,伊人却没有回头,只是那纤指拨动的曲调,让听的人更觉心酸。 “你欠了他的情,伤了他的心,得还……” 冰冷的声音在耳边不停回荡,周围的水渐渐变成鲜红色,带着浓重血腥味的赤雾氤氲弥漫。 蓦然睁开眼,玹玗心绪不定的望了望漆黑的四周,撩开帐幔,深深松了口气,这是她的房间,刚才所见的一切只是梦。 披着衣裳站到窗前,东边天际已微微泛白,她也再无睡意。 五更天时,马车已在府外等候。 “那地方让五爷带你去,爷必须回宫往奉先殿上香。”经过一夜的考虑,弘历还是改变了想法,以免给玹玗招惹更多麻烦。“这府中的人今日都别出城,太引人注意,只要心到了,在哪祭奠都一样。” 骆均点点头,安排人将玹玗要带的物品放上车。 “骆管家,还有件事要麻烦你去办。”临上车前,玹玗想了想,“把上次托你照顾的那一对母女接到府中来住,我想着那小女孩也到了读书识字的年纪,你费心教导着。” “格格放心,奴才一会就去接。”骆均愣了愣,半晌才意会过来。 转身,迎上弘历的视线,她只是淡淡一笑。 “做的对。”弘历回以一抹浅笑,“防人之心不可无,越是亲近,越是要谨慎。” “走吧,若是天大亮了,只怕会有尾巴。”弘昼提醒道。 从郭络罗府分道扬镳,弘历一骑回宫,马车则往云梦山而去。 午后,玹玗回到畅春园,便立刻去集凤轩向毓媞请安,又毫不隐瞒的道出了弘历所赠的生辰礼。 “还是皇帝有心,不像哀家,竟然把你的生辰给忘了。”伸手抚上玹玗的头,毓媞慈蔼笑道:“不过,谟云那小子也有送来礼物,偏偏你一早出去了。” “姑娘看看,是一只蝴蝶风筝。”乐姗将礼物递给玹玗,看了一眼毓媞,又抿嘴笑道:“谟云公子送礼真有心思,这风筝总是要放着玩的,怕送礼只是引子,想约咱们玹玗出去踏春游玩才是真目的。” “童姨为老不尊,没给我煮长寿面,还平白无辜取笑我。”玹玗双颊微红。 “可哀家也是这么认为。”毓媞噗哧一笑,“咱们了了出落得越发标志,当然是谁都喜欢,哀家是希望有一天能听你唤声‘额娘’,但这种事不能勉强,你心里怎么想只管说出来,那康亲王福晋可是对哀家暗示过,想要你做她儿媳妇呢。” 乐姗继续凑趣,笑道:“和亲王的礼物也不错,那么大的糖花篮,甜甜蜜蜜吃下去,还不把心都酥化了。” “怎么又扯上五爷……”玹玗扑到毓媞怀里,撒娇道:“太后就这么急着要把我赶走啊,我不嫁,一辈子赖在太后身边享福。” 正说笑着,永璜他们下学过来请安,永琏见到那糖花篮,立刻嚷着要吃,玹玗也不吝啬由他们分去,静怡说喜欢那只风筝,玹玗就转赠了。 见状,毓媞和乐姗相视一望,眼底都透出了深深的笑意。 在集凤轩用过晚膳,玹玗才回观澜榭,从锦盒夹层中取出玉扇,又另寻了一个紫檀木盒装好。 莲子站在一旁,把昨日毓媞和乐姗的那番话,一字不漏的复述给玹玗听,雁儿也说出秋华透露的消息,但玹玗都是轻忽一笑,反正弘历已经有所行动,就不必她头疼了。 “玹玗姑姑,下来放河灯啊!”静怡站在九曲石桥上,兴奋地朝玹玗招手。 清明节燃放莲花河灯是习俗,太监、宫女平时难和家人团聚,也不许私烧纸钱给已故至亲,只能在清明节、中元节、寒衣节这三大节日,以河灯寄托哀思。 河灯用来祭祀亡灵,可在静怡和永琏看来,却是件好玩的事情。 玹玗只放了三盏河灯,就到观雨亭静静品茶,雁儿和莲子则守在静怡和永琏身边小心护着,以防他们失足掉进水里。 不知何时,永璜坐到她身旁,目光略带幽怨地盯着她。 “怎么了?”这些年,玹玗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表情。 半晌,永璜才低声问道:“姑姑是不是喜欢皇阿玛?” “小小年纪胡说什么。”玹玗并不觉得意外,除夕那晚惊动海东青的人影就是他,刚才又听莲子说起昨日清晨所见,心里就已经有底了。 “我没胡说。”永璜的声音中透着一丝愤恨,“我看到皇阿玛在你房里过夜,你想做皇阿玛的妃子吗?可是他已经有很多女人了!” “姑姑自有分寸。”玹玗眸光一凛,刻意加重“姑姑”两个字的语气,又道:“做晚辈的不应该过问长辈的私事,读书这么长时间,礼教都学到哪里去?” 严厉的态度,让永璜紧抿嘴唇,不敢再说话,用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她。 最疼爱他的姑姑,现在竟为了皇阿玛凶他! 永璜只觉心中很不是滋味,好像一件重要的物品被人抢走,他却无能为力。 第345章 织网张 清明过后,宫里奴才总三两成群,窃窃私语说在慈宁宫见到邪物,但具体怎么回事,却没人能讲明白。 甯馨让身边的首领太监穷源溯流,总算是追查到花房匠人的头上,可他们个个讳莫如深,十几天过去,各处奴才都避着储秀宫,翠微想旁敲侧击的打听,往往还没开口,对方便寻由头走开了。 “花房的奴才,是检视过慈宁宫的花草后,就开始有动静了?”甯馨站在窗前,修剪着殿内的盆景,表面闲雅,心境已如乱麻。 甯馨细细的思忖着,从寿康宫动工以来,弘昼几乎每天都留宿慈宁宫,花匠害怕的应该是他。 但弘昼有什么可怕的? 若说私通宫女,以他如今的地位,看上谁还不就一句话,弘历断然没有不给之理。 “是。”翠微点点头,低着眼眸,有些扭捏的说道:“和亲王向来风流不羁,又常常厮混在秦楼楚馆,会不会是他落下什么怀春荷包、香囊之内的物件,被花匠们拾了去。那东西确乃‘邪物’,奴才们讳莫如深,三缄其口,也能解释得过来。” “绝对不可能,五爷当年为韬光养晦,才会演出那些荒唐行为。”甯馨连连摇头,否定道:“他一个敢在朝堂上动手殴打官员的人,岂会有佩戴这些物件的习惯,倘若哪天和人争执拉扯的时候掉出来,丢了脸面是小,折辱皇家威仪,性命都难保。” “猜来猜去都不对,”忙碌了十多天,却是一无所获,耐性早已消磨殆尽。“不如让坚诚把那些花匠都抓起来,严刑拷问一番,不怕他们不说实话。” “糊涂!”甯馨冷声斥责,视线缓缓移向殿外台阶,沉吟道:“那两盆明月草是小玉子送来的,说明皇上已经疑心本宫,但不想伤到夫妻情分,才没有直接点破。” 再者,内务府有弘昼看着,还有讷亲那双眼睛在,若在此事上反应过度,倒成了无私显见私,她绝不能让毓媞寻到做文章的话柄。 “就在一年前,娘娘有事还能和贵妃商量……”翠微无意的感慨,却引来“咔嚓”一下重重的剪刀声响,低头看向甯馨手里的盆景,一朵绽放正好的兰花被剪落。 “只怕有人还想借着玹玗,反往本宫头上扣罪名。”甯馨淡淡勾起嘴角,六宫虽未出现阋墙谇帚,却已暗云涌动。“永璜记在贵妃名下,所为立嫡立长,永琏是嫡长子,但也拥有争夺储君之位的资格,所以本宫与贵妃注定水火两立。” “奴才愚钝,但旁观者清,觉得此次谣言不像是贵妃所为。”翠微一直留心着东侧殿的情况,见佩兰每日就是练字品茗,偶有兴致便去西华潭边赏花,或去景山闲坐,似乎连养心殿的动静都不再打听。 “当然与她无关,她现在可是把玹玗当菩萨一样的供着。”甯馨挑了挑眉,当年雍正帝亲为永琏赐名,是有帝业永连之意,但纵观大清立国,继承帝业者有哪位是嫡出长子。 永璜虽是庶出,可作为长子同样尊贵,如今又有佩兰这贵妃养母,情形就和雍正帝幼年一样。且他还得毓媞中意,甯馨就怕孝庄太后打压福全,一手扶立玄烨的历史会重演。弘历虽然年轻,可生死天命谁能窥知,她既然坐在皇后的位置上,又有生养儿子,“有备无患”这四个字就必须做的周全。 否则,万一天命难测,遭逢巨变之时,她和永琏就是鱼肉,任刀俎宰割。 “娘娘,贵妃的妹妹可是鄂尔泰的儿媳妇,算起来和玹玗姑娘是仇人,奴才想她不会和贵妃同盟。”翠微偏头想着,又问道:“且娘娘也说过,看皇上对她的态度,就知她并非真心臣服于太后,那娘娘的担心岂不有些多余?” “你说的都对,但忘了最重要的一点。”甯馨放下手中金剪,转身坐到一旁饮茶,半晌才幽声叹道:“永璜从小就跟在玹玗和涴秀身边,玹玗对他可是真心疼爱,当初敏芝身边的蜜儿离宫时,玹玗还亲去相送,她们之间就真没问题吗?” “奴才明白了。”翠微会意地点点头,“玹玗姑娘不会听命于太后,或贵妃娘娘,却仍有可能帮着大阿哥夺嫡。” “所以本宫才不能让她立足于紫禁城内。”甯馨神情凝重,伸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本宫不允许任何绊脚石阻碍永琏的前程,不用容易对付的暂时放着,只能先把羽翼未丰的扼杀掉。” “若是这样,就由着那些妃嫔兴风作浪去,娘娘也别那么操心了。”翠微在甯馨耳畔低声提议。 “对付那丫头得片叶不沾身,要她自己心累离开,而不是设计避害,以免得不偿失,反倒落入别人的圈套。”甯馨微微摇头,若解决了玹玗,却是以毁掉她和弘历的夫妻感情为代价,那是万万不值。沉思了许久,又道:“你传话给萨喇善,让他盯着各宫动静,如有异况先来回禀本宫。” 除了在乎弘历的感情,永琏的前程,甯馨心底还有个疙瘩也和玹玗有关,可只能憋着,无法对外人启齿。 “是,奴才一会就去。”翠微想了想,又问:“贵妃娘娘近日一副悠闲姿态,也要盯着吗?” “不用,她闲的有些反常,分明是在刻意躲事。”甯馨早已洞悉这点,弘历把郭络罗家旧宅送还给玹玗的消息,表面看着是从储秀宫外传来,可稍微细想就能发现问题所在。 谁会盯着郭络罗家的旧宅? 应该只有当年罗织罪名,诬告岳钟琪和海殷的那两人。 但张廷玉在岳钟琪案判决之时,已在极力撇清,并暗暗放出话,说谋逆案的搜证过程他没有参与,因此对这件案子一直存保留态度。 所以,若还有人抓着此案不放,那就仅剩鄂尔泰,且他在后宫颇有门路,宁寿宫内圣祖和贵妃已失势无用,但储秀宫的佩兰却风光正好呢。 由此可见,真正在搅动后宫风云的人,就在储秀宫中,是想玩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就别怪她还一招“弹丸在其下”。 因为鄂尔泰对岳钟琪旧案的穷追猛打,倒让甯馨生疑,猜测当中是否还有什么隐情? 佩兰躲事自有缘由,但鄂尔泰却不肯轻易罢休,储秀宫的门路走不通,他就只有把心思用在宁寿宫。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紫禁城内高墙重重,但也深锁满院繁华,唯独宁寿宫这居住遗孀的庭院,纵有春色处处,却是暮云层层,总弥漫着驱不散的哀雾。 因为这是个被遗忘的角落,帝王的遗孀们,无论余生短暂或漫长,都只能凄惶孤单的在这里煎熬,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总算能得解脱。 宁寿宫花园的僻静角落,梨花林深处的山子石后头,花雨纷纷,淡香弥漫。 夏明德用拂尘扫去石绣墩上的落花,恭敬地对瓜尔佳氏说道:“太妃请坐,老奴先去准备茶点。” 她刚坐下,就见东边的假山石后就闪出一个人来,手中还捧着锦盒,“奴才给和贵太妃请安,这是西林觉罗府托奴才献给太妃的补品,两棵上等长白山人参。” 此人在御药房当差的太监,虽然是不起眼的人物,却能接触到朝中大臣。 “哪个西林觉罗府啊?”瓜尔佳氏淡淡瞥了他一眼,故意刁难地说:“京城里的西林觉罗府大大小小十多处呢。” “是鄂尔泰大人送来的。”缓缓站起身,他主动打开锦盒,请瓜尔佳氏过目。 “逢年过节他都想不起哀家,今儿是刮了哪股妖风?”瓜尔佳氏冷笑一声,眸子里透着不屑,“使唤不动儿媳妇的姐姐,就想着要使唤哀家了,说白了哀家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老太婆,能有什么用处,这份礼愧不敢受。” 那太监缓缓起身,陪笑着将锦盒放在石桌上,不慌不忙地说道:“鄂尔泰大人让奴才给太妃提个醒儿,当年那些银子太妃胞弟可没少分,后来事情败露,为了补漏脱罪,设计陷害洞悉之人,也是两家人商量着办的。如果就案真的翻过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那个人留在宫里是祸害,务必得想法除掉。” “这是在威胁哀家?”瓜尔佳氏眸光倏寒,语气冷若冰霜的斥道:“拿着东西回去告诉他,龙有龙命,虫有虫命,要护着鄂尔奇是他的事,但哀家在宁寿宫熬得已是房顶上开门,当年都不过问的事情,今日就更不会管。” 她是不喜欢玹玗,早晚要下手收拾,以泄心头旧恨。 可当年的旧案,她却不想搀和,无论帮母家争来多少富贵,她都是孑然一身,注定要在宁寿宫等死。 是她六亲不认吗? 其实,六亲早把她给遗忘了,若非有事相求,瓜尔佳氏一族还有几个人记得她。 “可鄂尔泰大人还有话。”他厚脸皮地笑了笑,继续轻言细语地说道:“太妃仁善超凡,但若让那个人知道,害她家破人亡者有太妃胞弟,恐怕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仇恨说不定还会算到太妃头上。” “激将法,太老套了。”瓜尔佳氏完全不受这一套。“那丫头如今是皇上眼里的宝贝,当朝的贵妃都不去招惹,哀家这个康熙朝的旧人,还想过些安稳日子呢。” 话到此,隐身在山子石另一面的人算是听明白了,他们说的那个人应该是玹玗。 岳钟琪冤案背后果然还有文章,说到分银子,那必定和贪污有关,雍正十年初曾有传言,说步兵统领鄂尔奇私扣军饷,可后来莫名其妙被压下去。 当年雍正帝对付贪官,可是要抄其九族,所以才费尽心思陷害岳钟琪和海殷,要将两人置于死地。 另一边,那太监只负责传递消息,没有必要非说动瓜尔佳氏不可,既然话已讲完,他也不便多留,打了千,转身往林外走去。 “皇考顺贵人吉祥。” 不想,那太监刚走出梨花林,就遇上了篱萱。 刚才就是她隐身山子石后,以她的身手要避开轻而易举,可她却故意留在这,目的在于打草惊蛇。 “去吧。”篱萱随意一挥手,遣退了太监。 瓜尔佳氏听到声音,立刻从林中出来,冷声问道:“你刚才也在林里?” “是啊。”篱萱浅浅一笑,也不福身施礼。“飞花若雨,如此绝美春色,岂能辜负。” “寡居妇人贪恋春色,成何体统。”瓜尔佳氏担心是否被篱萱听到刚才的对话,却又不能直接询问。 一串低低的轻笑,篱萱反问道:“那和贵太妃又为何去那梨花林?” “放肆!”瓜尔佳氏心中有些惊叹,在她的记忆中,篱萱总是柔顺谦让。“你一个奴才出身的先帝贵人,敢对哀家无理!” 篱萱还未回话,却听身后一阵大笑,还带着讥讽的音调。 “和贵太妃也管的太多了。”耿氏缓缓走上前,看了一眼篱萱,又对瓜尔佳氏讽笑道:“连宁寿宫都不由你管,还指望管天管地,管四季花开啊?” 宁寿宫里日子苦闷,这些遗孀凑到一起难免斗嘴,瓜尔佳氏和耿氏早就水火不容,但凡遇上总少不了一番口舌之争。 篱萱悄然走开,见夏明德端着茶点过来,便笑道:“夏公公,这会儿过去怕是会惹麻烦,不如在一旁候着吧。” 夏明德眼珠一转,微微点头,将茶点放到一边的亭子里,没在往前去。 这边两位贵太妃又吵起来,还不引所有奴才都来围观,也就成全了篱萱要办的事。 “小卓子,去内务府把庄亲王请来,说我有重要事情相告。”当初疯疯傻傻躲在永和宫的小卓子,如今在她身边伺候。 “嗻。”小卓子眼神清明,看这样子似从来都没疯过。 篱萱心里知道,弘皙注定失败,只是陪着他最后一赌罢了。 第346章 结怨深 古语有云:动而见尤,欲益反损。 做人,若头脑简单就要安分,别总是自作聪明,否则只会自寻死路。 永和宫里只住着一位被冷落的秀贵人,和一位不怎么受宠的海常在,每日份例用度都得自己派人去领。 自古习俗,谷雨日饮二春茶。 宋人的诗句中有:白云峰下两旗新,腻绿长鲜谷雨春。 文人墨客好在谷雨日品茗,弘历素有诗人韵致,妃嫔多年来也跟着他附庸风雅。 每年清明节后、谷雨之前就是贡茶送入宫时,内务府会按照茶叶的品级分往各宫,所谓明前茶贵如金,尤其是那御园十八棵,当然只供给皇帝,余下的明前茶则留给皇太后和皇后,但日前内务府接到旨意,明前茶还要预备一份给贵妃。 芷蝶虽遭冷待,心气却不减,听闻三月初三内务府就已经把明前茶奉送出去,她当然不会奢望分得明前茶,但眼看已经初九,明日就是谷雨,内务府却还没把雨前茶送来。 永和宫没有主位娘娘,便以位分高者为尊,奴才们也都听芷蝶差派。 内务府里正忙着准备茶叶,单庆吉一副紧张忙碌样,实际上他只坐在一旁动嘴指挥,“可听清楚了,明日的品茗大会是皇上下旨举办,若是出了半点岔子,都摸摸自己脖子上长着几颗脑袋。” 永和宫首领太监连桂已经在旁边等候多时,手中拎着两包茶,却还陪笑地对单庆吉恳求道:“单大总管,你就行个好,秀贵人不喝六安瓜片,求你给换样别的吧。” “你没见我这都忙成一团,还添麻烦呢。”单庆吉冷声一哼,把头撇到另一边。 “就当是可怜可怜我,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只管说话。”连桂再三恳求。 “这西湖龙井、洞庭碧螺春、峨眉雪芽、君山银针、蒙顶甘露样样都有,但轮得到她挑拣吗?”单庆吉凉凉地数落道:“贵人位分就只配这六安瓜片,若是得宠的红人,就算皇上没赏赐,咱们少不得自己掏腰包孝敬,可秀贵人得罪了谁,你心里应该清楚,如今内务府是和亲王管着,我身子骨差,受不住拳头。” “奴才也知道,但秀贵人脾气太大……”连桂脑筋一转,掏出一吊钱往单庆吉手里塞,贼笑道:“不知旧年的余茶还有没有,反正秀贵人也喝不出来,只要奴才能交差就行。” “行了,你那边就是个清水衙门,我还能向你伸手不成。”单庆吉岂会看得上那点小钱,不过是盘算着,永和宫现在没有得脸的主,但明年选秀过后,谁知会不会冒出新宠来,连桂好歹是永和宫首领太监,今日他买个人情,全当是给自己多铺条路。“这样吧,我写个条子,你自己去茶库找,但是得有分寸,有些好茶是宁愿放到霉烂,也不能给身份不当的人啊。” 连桂赶紧作揖,点头谢道:“单大总管放心,奴才明镜一样,今日你给了这方便,改明儿一定答谢。” 苍震门内的这片库房,来来往往各宫奴才,最是人多口杂,连桂跑这一趟,竟然听到个惊人的消息。 他并非嘴上没有把门的人,只是听到事情后心里有些乱,如果告发到皇后跟前,说不定是大功一件,日后富贵荣华步步高升,可万一打错算盘,这条小命必定不保。正没个主意的站在后院发呆,芷蝶的贴身婢女二喜从东侧殿出来,见他神情恍惚,就叫到一边询问。两人素日也谈得上话,他也就没隐瞒,把事情都说了出来。 “就你还想着攀高枝,小心跌下来摔死。”二喜轻蔑一笑,拿过茶叶转身回殿内了。 连桂想了想,觉得话糙理不糙,不禁喃喃自语道:“好歹在永和宫我也是个首领太监,出去了还不知道是何种情况,还是熬着等明年吧。” “等明年什么呢?”初涵的贴身婢女茉莉从小厨房出来,手里还端着茶点。 “没什么,瞎嘀咕呢。”连桂小碎步跑过去,举着手中的一包茶叶笑道:“这是今年新到的雨前茶,刚从内务府取来,是六安瓜片。” “我们家小主不矫情,喜欢喝乌龙茶,什么明前、雨前都不在乎。”茉莉笑了笑,又道:“瞧我端着茶点也没法接,劳驾连公公随我跑一趟,知道你喜欢吃马奶糕,小厨房里悄悄给你备了一份呢。” “瞧你这话。”随着茉莉往西侧殿走,连桂压低了声音,说道:“海常在性子好,对咱们奴才也是和颜悦色,不像东边那位,横眉竖目跟个阎王似的,那样能得宠才怪。” 茉莉“噗哧”一笑,叹道:“看来我以后得常被些糖瓜甜点,要像糊财神爷的嘴一样待你,才能换几句甜甜蜜蜜的话,否则还不知你背地里是怎么说我家小主,常在的位分可比有封号的贵人低多了。” 连桂轻轻拍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又笑道:“以海常在的性子温和,天生的尊贵命,早晚爬过东边的那位。” 他们声音虽低,还是被有心人听了去,芷蝶的陪嫁丫鬟五福转头就把这些话递到了主子跟前,东侧殿立刻传出一阵瓷器落地的响动。 芷蝶虽非雅士,还是能从茶叶的潮润上分辨新旧,见到连桂带回来的两包汀溪兰香,更是火冒三丈,砸了好几个杯盏还不解气,让二喜和五福去把连桂唤来,非要赏他一顿板子不可。 “罢、罢、罢,打他有什么用。”二喜和连桂有些交情,忙劝道:“他那也是没办法,不过茶库跑了一趟倒有意外收获,说不定能让小主泄愤。” “什么意外收获?”芷蝶深深吐了口气,缓缓坐下,接过五福递上的茶盏,小啜着以平心绪。 “刚才连桂在茶库听几个小太监嘀咕,说在慈宁宫三所殿发现下咒的邪物,又说年前立春时皇后娘娘病倒,之后身子一直就不好,都是因为那东西作祟。”将从连桂那边听来的事情全说了,二喜又揣测道:“前段时间皇后娘娘莫名其妙晕倒,太医们都诊不出病因,确实很像被人下咒。” “是呢。”五福点头附和道:“刚刚奴才去御药房,也听到钟粹宫的康祥和几个内教习议论,都说皇后娘娘病得古怪。” “哦。”芷蝶一挑眉,眼中充满疑惑,“若真是这样,为什么没人去皇后跟前告发呢?” “谁敢呢。”五福在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前面当差的奴才都猜测,那个玹玗是和亲王用来迷惑皇上的小狐狸精,否则怎么会那样护着,连讷亲大人都敢打。” 二喜和五福说得绘声绘色,芷蝶静静听了半晌,也觉得似有其事。 “有和亲王横在中间,别人都不敢出声,我又能做什么。”凝思许久,芷蝶还是摇头道:“这种炮,还是留给隔壁的娴妃点吧。” “小主真没算计。”方才在外面和连桂说话,二喜也清楚永和宫的情况,那些太监还能寻机会调出去,可她和五福是芷蝶的陪嫁,如果主子永无出头日,她们只会跟着受罪。“小主嫁给皇上这么多年,难道看不出,皇后娘娘的地位才是无可动摇,皇上对那个小丫头不过一时兴趣,毕竟是太后身边的人,身份说不定和贵妃娘娘一样,只要时机恰当,定能置那丫头于死地。” 芷蝶微敛双眸,当初在皇太后上徽号大典,她仅是说了几句话,就被弘历冷待,内务府见风使舵,虽不至于克扣她的用度,但每日例菜和水果都是最差的,各宫不挑剩下也不会留给她,还得由她亲自派人去取,内务府给初涵送,都不会给她送。 “可那死丫头跟在太后身边,在畅春园住着几乎没回来,就算向皇上揭发此事,也有一百个理由,说是被栽赃陷害。”她所受的委屈都是因为玹玗,若有机会报仇当然好。“太后肯定会为那个死丫头开脱,和亲王也会护着,万一皇上不忍心处置,那我不是自己挖坑自己埋吗。” 五福眼珠子一转,突然想到宫中另一个流言,于是凑到芷蝶耳边,低声说道:“听说鄂尔泰大人早想弄死那丫头,可惜找不到机会,若能保证向皇上揭发此事的时候,鄂尔泰大人也在场,那丫头定然十死无生。” “可我又有什么好处?”芷蝶还是犹豫不决,喃喃自问:“难道博皇上对我感恩,揭穿了那个逆臣之女的真面目,救下了皇后娘娘……” 总觉得这样做太冒险,可在宫中住了这么多年,眼看着雍正朝那些不受宠的答应、常在、贵人,凄凉悲惨的耗尽青春,因为妃嫔自戕会连累族人,再苦再累都得煎熬下去,直到逼疯自己仍无法解脱。 “小主,太后对咱们已经是不闻不问,上次你故意在储秀宫言语得罪皇后娘娘,太后也没有半点反应。”二喜皱着眉头,游说道:“当初在暮云斋,小主不得宠,太后就立刻物色了海常在,幸而是无用,且太后又需要有人盯着贵妃娘娘,才会眷顾咱们。如今情况不同了,太后身边有玹玗,又新物色了一个叫陆铃兰的女子,咱们得自己靠自己,不然一辈子宫院冷寂,备受欺凌啊。” 芷蝶凝视着洒落满地的茶叶,暗暗一咬牙,既然生不如死,那就索性拉上个垫背的,可细细一想,欲成事得天时地利人和,“她人在畅春园,就算想下手也没机会……” “小主,听养心殿当差的说,李公公已经去畅春园,请太后回来参加明日的品茗大会。”五福立刻把话递上去。 “好,那就赌一把。”芷蝶的决心没多少底气,眼里的那一抹冷笑有些悲凉,成功她不一定能得利,失败就必死无疑。“反正一切都得听天由命,看运气吧。” 紫禁城内,一场大戏注定上演,虽然成事在天,但谋事的都是人,并无所谓的巧合。 毓媞得知品茗大会后,只称此举风雅,却推说这两日身上有些小恙不想走动,实际是不愿意让永琏回宫。 近半年的时间,她已经成功削弱了甯馨和永琏的母子情,去年上徽号大典来去匆匆,不带着三个孩子在情在理,之后过年也不肯返回紫禁城。永琏才六岁,以往也是乳母照顾,和甯馨相处的时间有限,母子情很容易被抹去,但也很容易再次建立。 所以,她不能给甯馨任何机会,长孙、嫡孙和她越亲近,日后才会眷顾钮祜禄一族,就像圣祖康熙帝因为孝庄太后优待整个科尔沁。 “了了,你通晓茶道,又喜欢品茗,这次有各种明前茶,机会难得,不容错过。”毓媞的笑容里有一丝别意,但不动声色地说道:“哀家这几天不舒服,你随小玉子回宫,顺便带些乐姗腌制的香椿给皇后。” 说完,便吩咐李怀玉下去准备马车。 玹玗心中一怔,暗叹:果然还是老姜辣。 弘历喜欢吃香椿腌菜,甯馨也喜欢,但香椿为发物,食易诱使痼疾复发。这几个月若甯馨真是有病,绝然不敢食用;如若不是,就算一时不吃,但太后的赏赐不能随意扔弃,放在宫中早晚是个诱惑。 毓媞想让弘历看清楚,甯馨是在装病做戏,计策虽好,但心思却用错了。 有时候,夫妻之间太多共同点,并不见得就是天赐良缘,巧合是可以制造的。 “也不用这么急,我明早再回紫禁城也行。”玹玗会意,浅笑着应下。 “哀家有其他的事情让你去做。”毓媞高深莫测一笑,“紫禁城里风言风语,说慈宁宫内有邪物,你去查查究竟是什么。” 玹玗浅笑着额首,其实不查她也知道那东西是何物,这次回去只怕就要唱大戏了。 第347章 桃花命 玹玗收拾了几件衣服,带上狸花猫和海东青,随李怀玉回宫。 因毓媞得知寿康宫已建好,接下来就是雕梁画栋,和新制傢俬用具,便以此为借口,让玹玗在宫里多留几天,不用急着返回畅春园。 “姑娘能多住几天真是太好了。”李怀玉也坐在车里,感慨地说道:“就这几天,反对皇上翻案的折子跟雪片似的,前天两派大臣还在御前吵得不可开交,那乾清宫就快跟个菜市场一样了。” 从发下谕令后,弘历还亲自翻查了汪景祺旧案的相关卷宗,证实《西征笔记》乃出游秦省时所作,其族中亲眷皆不知情。案发至今已过十余载,汪景祺故然罪不容恕,但族中亲人实属无辜,遂开恩赦回发遣宁古塔者,被革禁的悉予宽宥。 此外,因隆科多案而遭到株连的查嗣庭,其子侄等拘系配所将十载,亦从宽赦回。 雍正朝的旧案多事罚过其罪,牵涉了不少无辜,遭罢斥废免的官员,不乏有用之才,所以弘历根据情节轻重不同,恩赦释放,有些重新加以起用。 这些翻案举措,纠正了前朝刑狱案件兴株连的弊端,以树立乾隆朝的新政气象,并在一定程度上赢得普通士大夫和平民的理解,从而扩大了群众基础。 可凡事总有两面,朝中有很多大臣反对,鄂尔泰一党态度最为强硬。 “听说皇上重新启用了几位前朝时遭革职的旧人?”那些官员她并不认识,但毓媞让人暗中调查过,雍正朝革职的张楷、彭维新、俞兆晟、陈世倌四人,乃因为官清正,不结交党派,所以遭忌恨而被弹劾下狱。 “都外放到各地去了,没有留在京中。”李怀玉毫不隐瞒,反正雁儿和莲子都是自己人,也不怕她们听了去。“皇上前几日说要召回一个叫杨名时的人,鄂尔泰大人在朝上就极力反对,说其是因赃私、借欠亏空等事革职,品性有问题,绝不可重新起用。” “杨名时……”玹玗眼眸微敛,依稀记得听父母谈起过此人。 “是啊,但皇上查过,杨名时为人诚朴,品德端方。”说着,李怀玉又撇撇嘴叹道:“不过我听说,他都七十六岁了,应该也没什么用处。” “皇上自有考量,用不着咱们费心。”玹玗淡淡一笑,撩开车帘望了望,对叫车的小太监吩咐道:“我们绕一圈,从东直门入城。” 李怀玉眼珠子一转,问道:“姑娘这是要回府?” “嗯。”玹玗点点头,随便找了个借口,说道:“我交代骆管家,要把小安子的家人接到府中,所以想回去看看,她们住的习不习惯。” “她们挺好的。”李怀玉前几天去过郭络罗府,见骆均已经安排人教小安子的妹妹读书识字,又让安大娘在厨房帮忙。“前两天我去送东西,还见过一面,本来还想问问她们有没有什么话带给小安子,可临走时忘了。” “我也是这想法。”自从她随毓媞居住畅春园后,小安子要看守三所殿,都没有时间出宫探望亲人,她帮忙带个话或捎点东西,只是举手之劳,却能让身边人更加忠心,这点她是跟弘历所学。“你刚才说去送东西,是什么?” 李怀玉立刻笑道:“皇上让奴才给骆管家和黄三兄弟入宫腰牌,以后他们若有事找姑娘,可从东华门入内,直接去太医院找谢鸿瑞,由他代为传话。” 玹玗浅浅一笑,弘历的心思她明白,反正也不想和他对弈,以后要做的事情,他想知道,就让他知道好了,至于能不能接受,便不是她能控制。 马车没有停在前门,玹玗是从后门回府,让李怀玉带着雁儿、莲子各处转转。 书房内,骆均带着小安子的家人前来,安大娘见到玹玗,立刻拉着女儿和儿子跪下磕头,又连声说了一堆感恩的话。 问过怎么称呼后,玹玗笑着对安大娘说道:“儿子还小,叫二狗子贱名好养活,等过几年该读书认字的时候再改。不过大妞儿就快十岁了,也该有个正经名字,我瞧着她性子腼腆,笑起来清丽可爱,不如以后就叫‘晓晴’好吗?” “格格赐名,是这丫头的福气,当然好。”安大娘连连点头,又让女儿磕头谢恩。 “这不是在宫里,不用动辄下跪磕头,咱们府上的人向来亲如一家。”玹玗笑了笑,大家寒暄了几句,又问道:“过一会儿我要回宫,有什么话或东西要带给小安子吗?” 安大娘摇了摇头,“哪里敢麻烦格格。” “外道什么。”骆均知道安大娘不好意思,便代为说道:“再有几天是小安子的生日,你前两天不还念叨着,想给儿子亲手做几个包子吗?” 玹玗了然一笑,“那快去准备,我等着,一会儿带进宫去给他。” 安大娘领着儿女离开后,玹玗脸上的表情瞬间改变,严肃的向骆均询问,可有听说过杨名时这个人。 “这杨名时原是云贵总督,由于整饬官吏科敛,核实州县需要数目,酌定征收钱粮,减少对百姓的加派,结果使云南地方税收额下降,因而遭人弹劾。”凡送到府中的宫门抄,骆均都有看过,也曾听海殷提到杨名时。 雍正二年,雍正帝曾御书“清操夙著”的匾额送给杨名时,以表彰他几十年清正廉洁、躬身勤政的卓著功绩;雍正三年,擢升为兵部尚书,仍兼云贵总督;雍正四年再转为吏部尚书,命以总督管理巡抚事。 杨名时不仅是封疆大吏,还位极人臣,可几个月后却突发巨变。 雍正四年十月,杨名时云贵总督之职被鄂尔泰取代;翌年,因题本误载密谕获罪;雍正六年,又有人上参奏本,称他欠亏空,雍正帝更以“徇隐废弛,库帑仓谷,借欠亏空”将其革职。 连番打压恍如噩梦,就连杨名时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遭此横祸。 “指不定又是被鄂尔泰一党诬陷。”玹玗冷笑了两声,弘历有意重新起用,但杨名时年事已高,定然不会外放。“此人品性如何?” 骆均想了想,“记得老爷说过,他刚正不阿,还不畏权贵。” “此人在云南七年,京中并无产业,皇上招他回来,定会赏赐宅院。”玹玗眸中闪过慧黠笑意,冷冷一勾嘴角,吩咐道:“打听着,若是他的府邸招请家丁婢仆,能安排几个自己人进去是最好,不然就拿银子收买几个。” “莫非格格是想……”骆均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 “阿玛不能白受冤枉。”玹玗眸锐寒如冰刃,冷声哼道:“皇上虽不待见鄂尔泰,却不能立时剪除,毕竟是雍正帝留下的辅政大臣,就算寻得到罪名,还得有不怕事的人下手。” 骆均忙劝道:“格格,这事情太过危险。” 玹玗不以为然地冷笑道:“就算我不对付鄂尔泰,他也不会放过我,不如以攻为守。” 见她如此决绝,骆均只能点头应下。 马车到东华门已是未时,一路走回慈宁宫,不少太监宫婢都以古怪的眼神偷偷瞄着玹玗,就像见到妖物似的。 刚到慈祥门,欢子从养心殿出来,惊讶地问:“姑娘怎么今日就回来了?” “你这是什么话!”重重踹了欢子一脚,李怀玉斥道:“姑娘什么时候回来,还要你批准吗?” “奴才不是这个意思。”欢子慌忙摆了摆手,“皇上今天动大气呢,早朝快午时才散,别说用膳,到现在连口点心都没吃,庄亲王、和亲王、还有鄂尔泰大人,这会还在养心殿议事。” “说说,什么情况?”李怀玉一早就去了畅春园,没在朝堂上站班。 欢子抓了抓后颈,吞吞吐吐半晌才说道:“户部尚书弹劾王士俊大人,说他借开荒为名,加派钱粮赋税,弄得百姓苦不堪言,后来扯到田文镜大人,但奴才没听清。” 李怀玉颇感无奈地叹道:“废物,在养心殿当差这么久,连风声都听不明白。” “行了,你也别骂他了。”玹玗唇边抿出一抹轻笑,对李怀玉叮嘱道:“让内御膳房备好点心,等几位大人散了,赶紧劝皇上吃点东西。” “姑娘既然回来了,劝皇上用膳的差事当然得劳动姑娘。”李怀玉嘻嘻一笑,打发欢子去内御膳房,又道:“一会儿几位大人走了,奴才就过去请姑娘。” “你就捡懒吧。”玹玗笑着睨了他一眼,转身走进慈祥门。 雁儿一推三所殿的院门,小安子立刻从房内迎了出来,莲子笑着把安大娘做的包子递给他,又调侃他生日那天得请客。 小安子也不与她们玩笑,反而眉头紧蹙,低声自责道:“奴才没用,让人偷偷溜进来陷害姑娘。” 玹玗眸光一凛,问道:“那白梅树下有什么东西,你知道了?” “近日宫里都传开了,说是慈宁宫有邪物。”小安子望了望白梅树,又道:“刚刚还有个脸生的小太监,把奴才骗到隔壁东宫殿,回来时就发现那一块土被人动过。” “起来吧。”让雁儿和莲子把他拉起来,玹玗笑着低声问道:“五爷在这院子住着,他是不是让你别动那东西?” 看着她们三人的神情,小安子顿时有点懵,抓了抓脑袋,“是啊。” “这事姑娘早就知道了。”雁儿笑了笑,“所以和五爷一起玩了这招请君入瓮。” “你无需自责。”玹玗淡淡笑着,如今小安子的家人都在郭络罗府,对他也就不必再有任何隐瞒。“你们都跟我进来,有些事情吩咐你们。” 听小安子说了各种版本的谣言,玹玗不得不佩服那些人编故事的能耐,若是放在市井茶楼,绝对是说书人才。 “可有一点说不通啊。”莲子侧着头,问道:“既然宫里都传开了,小安子是姑娘的人,按理说应该会帮着姑娘把罪证毁掉啊。” “说得通。”小安子忙解释道:“宫里人只传是在慈宁宫看到邪物,又没说明是在哪一处,且这种下咒害人的事情,非心腹不会相告。”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雁儿惊诧地盯着他。 小安子娓娓说道:“你们忘了?太后上徽号的前一晚,和亲王就在那白梅树下,过了两天奴才又见他在那边埋东西,宫里风言风语传开后,奴才就掘开瞧了一眼。” 他记得那天晚上挖到小棺材时,弘昼突然出现在他身后,吓得他还以为会被灭口,哪知弘昼只吩咐他把东西埋回去,什么都别说,等玹玗回来他就会明白。 玹玗垂下眼帘,沉默片刻,眸中忽然闪过寒光,邪魅地笑道:“雁儿、莲子你们去御药房,随便领些香料,不够一个时辰别回来;小安子,你去内务府要些茶叶,也是一样,不到一个时辰别回来。” 雁儿微微一怔,“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刚才我们回来的时候,发现有人躲在崇禧门,我只瞟到一眼,像是那个康祥。”如果真的有人想嫁祸她,定然会选择立刻动手,这样故事才合情合理。“今天就是最好的人赃并获之时。” “哦,我明白了。”雁儿猛然一点头,“姑娘一回来,听到宫里的风言风语,心里有鬼,害怕东窗事发,所以立刻把我们都支开,然后把罪证销毁掉。” “是啊,若到明天就说不通了。”莲子也恍然了悟地附和道:“真是姑娘所为,不立刻解决,难道还等人来抓不成。” 玹玗唇边含着一丝冷笑,望着窗外落英缤纷的景致,却没有半点欣赏的兴趣。 六宫中藏着一条毒蛇,心思比甯馨和佩兰都更缜密,而她竟不知是何时招惹了那个人。 第348章 李花运 花林内,一炉熏香袅袅。 朦胧的烟雨三月,煮一壶清茶,享片刻闲静。 粉色的桃花瓣飘落在杏绿茶汤中,氤氲出的香馥沁人心脾,浅浅小啜一口,齿间流芳回味无穷。 忽然,一阵脚步声传来,虚掩的院门被粗暴地踹开,破坏了眼前的诗意画境。 “怎么是你……” 玹玗缓缓站起身,冷眼看着领头的人,眼底闪过一丝诧异。 不过转念一想,那样有心计的人,定不会亲自冒险,找个出头鸟当炮灰,然后躲在一边看戏。 芷蝶领着一位内务府执事太监贾宁,身边还跟着二喜、五福,后面还有六个小太监,其中两个是贾宁的属下,另外四个在永和宫当差。 虽然都是无用之辈,但好歹来了九个人,勉强还算有些架势。 “玹玗姑娘,不好意思了。”贾宁上前两步,说话还算客气。“因为宫中人议论,说姑娘以巫术谋害皇后娘娘,所以前来……” “前来搜查。”玹玗嘴角一扬,打断他的话,冷声道:“这里是慈宁宫,想要搜查可有皇上的旨意,或是皇后娘娘的懿旨?” 芷蝶耀武扬威地说道:“你不过是包衣奴才,搜查你,不用向皇上请旨,内务府就可以了。” “我刚从畅春园回来,说我对皇后娘娘使用巫术,可有证据?”玹玗柳眉一挑,脸上没有半点惊慌。 对此事,芷蝶本来就没什么把握,又见玹玗泰若自然,心里便有些发虚,但开弓已无回头箭,就在两个时辰前,她还让贾宁来查探过,回话说得肯定,梅树下面确实埋着个小棺材。“搜过就知道,若你心中没鬼,还怕他们搜查吗?” “我是怕你自掘坟墓,如今协理六宫的是贵妃娘娘,皇后和贵妃都没有发话,你区区贵人有什么资格在这闹。即便我是包衣身份又如何,在这慈宁宫里,就算是太后养的猫儿、狗儿都比你个贵人更尊贵三分。”玹玗冷然一笑,故意拖延时间,发现有不少小太监在院外探头,储秀宫、承乾宫、钟粹宫的人都有。“你有没有想过,若今天什么都搜不到,你要如何在皇上面前自圆其说?” “我看你还能嘴硬多久!”芷蝶火冒三丈地喊道:“你们这帮奴才还愣着做什么,立刻把她拿下。” “放肆!”玹玗瞪着冲上前的两个内务府小太监,厉声喝道:“我看你们是不想要自己的爪子了,个个都活腻了是吧!” “贵人小主,再闹下去只怕会惹大麻烦。”贾宁已有些胆怯,若不是有把柄被芷蝶捏住,他绝不会搀和此事。 “已经走到这一步,不抓出她的罪证,就用你全家的命去填。”芷蝶冷声威胁。 这位秀贵人看似不起眼,但父母都是满军镶黄旗,其父虽无官职在身,但其母是钮祜禄氏,乃太后的本家,外祖父是所属镶黄旗满洲都统第一参领下的佐领,家世背景也算不俗,要想掌握点宫里的事情并非难事。 贾宁当初是大太监张保的徒弟,弘历登基后,原本在养心殿当差的人都被打发到各处,他是靠着张保的面子才会分配到内务府,可张保一死他瞬间没了靠山,失权失势还算小问题,最要命的是,当年他帮张保盗卖宫中物品之事,被索绰罗家抓住了把柄。 几个月前贾宁发现家人都被控制,芷蝶原本要利用他和敬事房几个小太监的关系,希望能让被搁置的绿头牌重新回到弘历的视线,可这件事岂会那么容易办。今早五福传话给他,芷蝶要他来慈宁宫一探白梅树下是否真有下咒的物件,结果证实和流言相符。 贾宁肯跟着前来,也是出于私心,揭发下咒谋害皇后之事乃大功一件,说不定就能步步高升。 可是现在他有些后悔了,隐隐觉得这一切事件都是陷阱。 或许这边的动静太大,还引来了宫中侍卫,领头的就是甯馨的妹夫。 萨喇善快步走上前,扫视过众人,对内务府执事太监斥问道:“发生什么是了?” “贝勒爷来的正好。”芷蝶仿佛看到了帮手,说道:“皇后娘娘久病难安,都是因为这个丫头暗施巫蛊之术。” 听完事情经过,萨喇善冷眼看着玹玗,说道:“请姑娘配合让他们搜一搜。” 玹玗默默地望着他,当初毓媞被迫去碧云寺祈福,云织和云绣就是冒充他的侍妾暗伏寺中,他和弘历的私交不错,可毕竟是甯馨的妹夫,帮着自家人是必然。 “贝勒爷,那愚蠢的阴毒之事,玹玗不会做。”玹玗目光十分澄澈,言语柔和恳切,算是服软,毕竟和萨喇善对着干没什么好处。且她瞄到储秀宫和承乾宫的人都掉头回去报信,只有钟粹宫的小太监还留在外面看热闹,心中已经有了底。 “我相信。”萨喇善露出一抹笑,声音放柔了几分,“他们搜不出东西,自然就会还姑娘清白,我也必会在皇上面前回明此事。” “好。”玹玗点点头,对贾宁说道:“你们搜吧。” 二喜和五福站在芷蝶身后没动,永和宫的四位太监象征性的在院中翻查,贾宁和两个属下则,直接冲到白梅树下,很快就挖出了那个小棺材。 别说萨喇善眼明心清,就是他身后的侍卫也察觉到事有蹊跷,更好玩的还是玹玗,她一直盯着院门的方向,还对外面的某人眨了一下眼,他侧头瞄了瞄,匆匆离去的背影像是御前当差的欢子。 “贝勒爷是御前侍卫,这东西就由你呈给皇上吧。”芷蝶得意地笑着,让人把挖出来的证物递给萨喇善,又指着玹玗,对贾宁冷声命令道:“把这个贱婢押到慎刑司去。” 罪证确凿,贾宁的两个属下也再无畏惧,一左一右按住玹玗的后肩,用力把她的手臂往后一扳。 玹玗没有反抗,只是望向萨喇善,淡淡地说了一句,“那东西我从未见过。” “慢着。”萨喇善拦住贾宁的去路,目光锐利地看向芷蝶,沉声说道:“此事非同小可,若事情属实,受害者是皇后娘娘,玹玗姑娘又是敦肃皇贵妃的义女,该如何处置,需禀明皇上等候圣裁。” “罪证确凿,岂会有假。”芷蝶心中一悸,她毕竟不是傻子,看得出萨喇善眼中的疑惑。“皇上正和众位大臣商议政事,先把这个贱婢押入大牢,待皇上得空再审也不迟。” “秀贵人知道的还挺多,考虑也很周全。”萨喇善一勾嘴角,慎刑司那种地方,此等大逆之罪的人被送进去,不出一个时辰,就会被折磨掉半条命,若是有心人再刻意安排一下,不等弘历提审,玹玗已性命不保。“可是要把先帝义女打入大牢,必须要有太后或皇上的旨意,就连皇后娘娘都无此权利,何况贵人你呢。” “你……”这番话不愠不火,却实实在在的打脸,芷蝶双眼微睁,气得说不出话来。 “来人,把这里围起来,所有人都不准出入。”萨喇善冷声下令,一群侍卫立刻堵在院门口。 芷蝶怔怔地站在原地,原本的盘算是找出罪证后,让贾宁到御前回话,她去甯馨跟前揭发,就算弘历对玹玗心有不忍,但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为给前朝后宫一个交代,给皇后主持公道,玹玗必死无疑。 可现的情况好像有些不对,玹玗仍旧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萨喇善又是满眼怀疑。 玹玗镇定自若,可得到消息的甯馨却震惊不已,就连佩兰也没预料到。 储秀宫主殿内,静得连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听见,仿佛空气都被紧张凝结。 “没想到玹玗那个丫头竟如此大胆。”听到小太监传来的消息,翠微手心不由得冒出一层虚汗。 “阖宫上下,最不可能做此无知行为的人就是玹玗。”甯馨攥紧双拳,刚刚永和宫的粗使婢女来报,称芷蝶带着一众奴才前去慈宁宫,似要找玹玗的麻烦,因为芷蝶不是她的人,所以便尤其闹去,哪知竟是这样的大祸。 翠缕诧异地问:“娘娘怎么确定非她所为?” “玹玗入宫这些年可曾有过错处?”甯馨眸色冷凛,声音微沉地说道:“她母亲可不是个简单人物,定然教过她不少手段,也一定会告诉她,最愚蠢的人才会相信巫蛊诅咒,和无稽的鬼神怪谈。” “如果不是玹玗所为,那会是谁呢?”翠微忧心忡忡地皱起眉头,“秀贵人喜怒形于色,没那么深沉的心机,且此计谋并非一天两天能成。” “不是让萨喇善派人盯着六宫吗?”甯馨微眯双眸,重重叹了口气,又对脚下跪着的坚诚斥责道:“你也是废物,那秀贵人能听到的消息,本宫为何不得而知,你安插下去的人都是又聋又瞎的吗!” “娘娘,此事说来奇怪。”坚诚满脸惊恐,双手微微哆嗦,连忙解释道:“之前一直没人说得清慈宁宫的邪物为何,可今晨御药房的几个内教习再嘀咕,说慈宁宫内有下咒之物,才使得娘娘久病难愈。” 甯馨倏然蹙紧眉心,自古以来后宫都是波谲云诡的地方,她原以为弘历身边最需防范的人只有佩兰,可现在看来真正的高手一直隐遁在暗处。 “皇上今天在讨论杨名时之事,议定免广东归善等多县加增渔税及通省逋赋,想来此刻还不得闲。”得知芷蝶去慈宁宫,甯馨就派人去养心殿看过,几位大臣和两位亲王还在。“趁还没有闹到皇上跟前,由本宫去解决,把事情压下来。” 翠微大惑不解地问道:“娘娘不是想让玹玗吃些苦头吗?” “玹玗诅咒本宫有什么好处!”甯馨脸色一沉,已大步向殿外而去,“只怕玹玗遭殃,反让太后以此大做文章,那时皇上听到的故事只会对本宫不利。” 储秀宫的角落处,金铃悄悄盯着主殿的动静,见皇后率领众人匆匆离开,便立刻跑回东侧殿向佩兰回报。 “既然皇后去了,那本宫也不能装聋作哑。”佩兰走到妆镜前,脱去几支华丽的发簪,又换了身清爽色调的衣裳。 “只怕现在六宫都往那边去了。”金铃颇为同情地幽幽叹道:“事情闹得这么大,无论是不是被人陷害,玹玗姑娘都要吃苦头。” “那可未必。”佩兰淡淡一笑,这次谣言出自花房,早已传得甚嚣尘上,却直到今日才有明确的说法。“慈宁宫花草维护乃是和亲王的意思,这段时间也是他住在三所殿,而和亲王背后站着皇上,这出戏没那么容易看懂。” 佩兰故意放慢脚步,走到崇禧门时又略停了停,此事闹得这么大,养心殿不可能毫无反应,甯馨到三所殿定是扑个空,向来从容不迫的皇后恐会神情失态,她还是暂时躲一躲的好。 果不其然,甯馨带着人快步进入慈祥门,不到片刻就匆匆出来,往养心殿而去。 此前,萨喇善前去禀告时,才到养心殿就见李怀玉候在抱厦前,还明白告诉他直接入内,不用顾忌两位亲王和鄂尔泰。 弘历见到那个小棺材,并未表现得震怒,而是态度平淡的让萨喇善把玹玗带过来。 当玹玗被押入殿内,弘历的眼中才出现怒意,视线竟是瞪着芷蝶。 弘昼猛地走上前,一脚踹到内务府小太监的肚子上,另一个吓得连连后退,却还是挨了弘昼一脚,摔倒时背脊重重磕在门槛上,疼得站不起来。 “本王看你们两个狗奴才是活腻了。”弘昼冷声喝道:“事情还没弄明白,你们就敢对敦肃皇贵妃的义女不敬,先拖下去各赏五十棍。” 同兼内务府差事,胤禄本想阻拦,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萨喇善冷眼看着一切,突然明白甯馦对他的叮嘱。 第349章 绽怨蕊 后宫纷争本事帝王的家务事,可牵涉到谋害皇后,那就成了国事,鄂尔泰便是以此为由,留在养心殿参与审问。 站在一旁的胤禄却觉得奇怪,虽然鄂尔泰理由充足,但外臣干涉内宫事务终是不妥,可弘历竟丝毫不反对,就连一直和鄂尔泰争锋相对的弘昼也默不作声。 玹玗淡淡地陈述了事情经过,萨喇善也详细回禀了寻得小棺材的过程,并不着痕迹的强调,从贾宁的行动看来,像早知道白梅树下埋有东西。 闻言,胤禄心念一转,称满洲入关以后,不少八旗子弟喜欢把玩上等木材所制的小棺材,棺材板上刻“升官发财”四个字,棺材内放自己的头发和指甲,封紧后加缀穗子,当成辟邪求福的玩意。 可话音未落,鄂尔泰立刻反驳说,在任云贵总督之时,得知苗疆部落有种叫行将就木的下咒法,用槐木制成小棺材,内里刻上仇人的生辰八字,并关入蛊虫封死,然后埋在冬花树下,冬花绽放时诅咒便开始,但此咒犹如慢性毒药,被诅咒之人的身体会每况愈下,直到第二年的冬花再开,才是油尽灯枯之时。 芷蝶与玹玗并肩而站,心中不禁生疑,玹玗不为自己辩驳,弘历也不命其下跪,似有袒护之意,更像是早已知晓此事。 “她一个小姑娘,哪里能知道苗疆巫蛊,又何来什么蛊虫。”甯馨不待通报直接闯入殿内,直言驳斥了鄂尔泰的说法,才转过头对弘历福身施礼,“臣妾一时情急,请皇上恕罪,但臣妾相信,玹玗妹妹不会做此愚蠢之事,必是有人栽赃陷害。” 静静地望着甯馨半晌,弘历嘴角终于勾起极微的弧度,沉声对李怀玉吩咐道:“给皇后设座。” 甯馨读懂了弘历的神情,是要将此事交由她审理,端坐之后满脸平静地向贾宁询问:“此物是你翻出来的,可本宫就觉得奇怪了,那慈宁宫三所殿也不小,若是一寸寸的搜查也要用好些时辰,你怎么知道的那般清楚?” “奴才……奴才……”贾宁连忙跪下,舌头打结,偷偷瞄了芷蝶一眼,还是决定如实回答。“是秀贵人告诉奴才的……” “那秀贵人又是怎么得知此事?”不待贾宁把话说完,甯馨倏然转头,冷冷地看着芷蝶,“且不说此事的真假,本宫才是六宫之主,还有贵妃协理事务,何须秀贵人越俎代庖,私自搜查慈宁宫!” “臣妾有罪,但也是一心顾着皇后娘娘的康健,想为后宫除害。”芷蝶心中早已乱成一团,可已经抓到罪证,即便玹玗是被人栽赃嫁祸,她也并非师出无名。“这段时间宫中一直谣传,慈宁宫内有邪物,臣妾是怕罪证被销毁,才急急带着人去搜查。” “除害?”弘昼冷声哼笑,“本王听着萨喇善的回报,怎么像是你在陷害,还急着要把玹玗往慎刑司送,你有什么权利!” 甯馨沉着脸,声音冷寒地责问:“秀贵人,你愈发连宫中规矩都不知道了吗?” “臣妾冤枉啊!”芷蝶急忙跪下,向弘历叫屈,惶声道:“臣妾听闻玹玗暗施巫术谋害皇后,心中愤愤不平,所以才让人将其拿下,原也是要来养心殿回话,可皇上正在与众位大臣商议国事,心想不便打扰,才想着把玹玗暂扣慎刑司,等皇上空闲时再来审问,这是权宜之策。” “听闻?”狠狠地瞪着芷蝶,斥道:“这等事情也是能风闻言事,道听途说的!” “这段时间本王一直住在慈宁宫,怎么没听到有邪物之说。”弘昼懒懒地瞄了鄂尔泰一眼,故意煽风点火强硬攀扯道:“棺材把件本王见过,可那巫蛊落咒之法,若非担任过云贵总督的鄂尔泰提起,只怕阖宫上下都没人知晓吧?” 甯馨心中一怔,庆幸自己应对得当,弘昼居然说没听过邪物流言,那今天的局面就应该是布局已久的一出戏,可她暂时还看不懂,这出戏是要唱什么。 “老臣实话实说而已。”鄂尔泰板着脸,指着玹玗说道:“此女乃逆党余孽,却有可能谋害皇后,迷惑皇上,搅乱后宫,动摇大清江山社稷。” “鄂尔泰大人所言极是。”芷蝶如见到同盟般,立刻附和道:“何况臣妾确实在她的院中找到了罪证。” “巧了,一个翻出所谓的罪证,一个知道此物是何名堂。”弘昼忍不住干笑两声,当然知道芷蝶和鄂尔泰不是同谋,却别有所指地自言自语嘀咕。 弘历淡淡地瞄了一眼弘昼,指着桌案上的小棺材,命令道:“小玉子,把这东西打开看看,是否如鄂尔泰所说有什么蛊虫。” 李怀玉刚伸手过去,还没碰到小棺材盖,鄂尔泰立刻惊呼,称蛊虫乃剧毒无解之物,绝不能在君前打开,万一跳出活的蛊虫咬伤圣体,可如何是好。 “小玉子拿到殿外去弄开。”弘昼一挥手,代弘历发话。 “嗻。”李怀玉的心里还真有几分忐忑,这小棺材是弘昼准备的,以他对这位主子的了解,指不定里面搁了什么吓唬人的东西。 刚踏出正殿,就见佩兰站在外面的抱厦,对他摆了摆手,用极轻微的声音问道:“这就是那个下咒的物件?” “据说是。”李怀玉回答得模棱两可,随手把小棺材扔给欢子,让其用凿子弄开,又转头向佩兰说道:“贵妃娘娘协理六宫,这事正该你管,不如进去听吧。” “里面的那出戏不精彩。”佩兰笑着摇了摇头,因为知道鄂尔泰在,所以不打算进去,目光流向进入养心殿的两道门,说道:“在这可以看得更多,本宫也想知道究竟是谁陷害玹玗,不过刚才听鄂尔泰大人说是苗疆一带的下咒手法,倒让本宫记起,娴妃娘娘的乳母乃是摆夷族。” “啊!”刚凿开小棺材,欢子就惊呼了一声。 佩兰侧头一看,原来棺材里面还有一条已死的小蛇,不过真正让她留心的还是没有刷黑漆的棺材内部,端详了片刻,不禁掩唇而笑,“这倒是奇了,谁会用辟邪的桃木来做下咒之物,这样诅咒人能有效吗。” “小玉子,发现什么了?”听到惊呼,弘历等了片刻,也不见李怀玉进去回报,才冷声询问。 李怀玉赶紧把东西捡到托盘中,捧着呈递御前,“皇上,这小棺材里面有条死蛇,下面还真刻着一个日期。” 玹玗平静的眼眸中透出一丝惊讶,悄悄侧目瞄向弘昼,佩服他这戏也做的太足了,可之前寒冬腊月,是上哪淘货来的幼蛇啊。 弘昼微微垂着头,但嘴角却扬着一丝得意的浅笑。 “乙巳年,庚辰月,辛卯日……”弘历手执小棺材,看了看那条小蛇,目光森寒地瞪了弘昼一眼,又对甯馨说道:“这不是你的生辰八字。” 甯馨暗暗一算,这分明就是玹玗的生辰,可之前她并未提到要为其作生,也未送礼,此刻只能全当不知。“传旨,让内务府查查,这是谁的生辰。” “皇后娘娘不必麻烦了。”玹玗轻忽一笑,柔声说道:“那是我的生辰,所以被诅咒的是我。” 弘历冷声一哼,对芷蝶斥问道:“这世上会有人自己诅咒自己吗!” “冤枉啊,皇上,臣妾不是,臣妾只是听……”芷蝶言语混乱,词不达意的申诉。 “闭嘴,朕没问你话。”弘历冷声打断她,抬眼望向玹玗,问道:“丫头,在宫里你可有得罪什么人?” 玹玗微微蹙眉,若非要说明着得罪,就只有荃蕙身边的余嬷嬷,且又是摆夷族人,弘历应该无需多此一问。 与他对视了片刻,才从那流动的眸光中得到答案,玹玗猛然侧头看了鄂尔泰一眼,又低头敛眸,柔声回道:“玹玗不记得有得罪什么人,却保不齐会是什么人的心头大患。” 鄂尔泰愤然瞪大双眼,此话说得旁敲侧击,但心明之人都听得出来,矛头在指向他。 而玹玗虽是顺着弘历的意思把这出戏演下去,却不明白攀扯上鄂尔泰的目的为何,好像有些因由她不清楚。 “你现在到旁边去。”弘历指了指弘昼,又冷笑道:“此事一团乱麻,得抽丝剥茧慢慢审问。” 玹玗微微一福身,站到弘昼身旁,拽了拽他的衣袖,“五爷……” “看戏。”弘昼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 弘历究竟想上演怎样的一出戏,玹玗好奇,甯馨更是好奇,而在殿外的佩兰却已经猜到些许,雍正帝留下的粘杆处可不是只会吃白饭,恐怕鄂尔泰近日的动作弘历都已知晓,这场戏想必是要以逸待劳,一次性警告所有人。 正殿内,既然是抽丝剥茧,第一个被审问的当然是贾宁。 慈宁宫有邪物的流言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可弘昼却称没有听闻过,贾宁心中清楚,事到如今实话实说方能保命,但和亲王他也得罪不起,纠结了半晌,最后指着芷蝶说:“其实奴才什么都不知道,今晨秀贵人的贴身侍婢五福传话,让奴才去玹玗姑娘居住的小院看看,白梅树下是不是埋着一个小棺材……” 弘历将视线移向甯馨,并非想要她在六宫树立威信,而是为玹玗洗清污名,就必须由皇后来审问,审给六宫的妃嫔看,审给阖宫上下的奴才听。 甯馨悄然抽了一口气,板着脸问道:“你们内务府那帮奴才的嘴脸,别以为本宫不知道,区区一个贵人的婢女传话,你就会大着胆子私探慈宁宫吗?” “奴才觉得事关皇后娘娘性命,且在宫中施用巫蛊之术乃是大忌,这才……”贾宁吓得不敢抬头,浑身不停发抖。 “莫非在你看来,这六宫是秀贵人在当家吗。”甯馨薄怒地呵斥道:“既然知道事关重大,上可回禀皇上,或是告知本宫,若不然还有协理六宫的贵妃可以请示,怎的就凭索绰罗氏一句话,你就带人闯殿搜查!” “奴才……”贾宁不能不权衡,若将事情和盘托出,盗卖宫中物件可是死罪,但如果用他一条命,保住全家性命,应该算值得。 “好,既然你讲不出缘由,那就是目中无主。”见他欲言又止,甯馨凛眸冷声道:“本宫也不愿对你动大刑,宫中规矩该怎么罚,就怎么罚吧。” “皇后娘娘饶命啊!”贾宁几乎全身匍匐在地,还不停地重重磕头,凄声喊道:“奴才全家都被秀贵人控制,奴才不能不听秀贵人的指派,否则全家性命难保。” “荒唐!”甯馨记得芷蝶的母亲是钮祜禄氏,好像和太后的母家还牵带点亲戚,侧头望了一眼弘历,见他嘴角勾着冷笑,她便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处理。“秀贵人,你让家人挟持无辜,究竟有什么阴谋。” 芷蝶脸色霎时变得惨白,惊恐地辩驳道:“皇后娘娘,休要相信这个奴才的一派胡言,天子脚下,他又在宫中当差,若我真的禁锢他的家人,宫外可去九门提督、步兵统领衙门告状,宫内还能向皇上告状呢。” “皇上明鉴,奴才的家人是被镶黄旗的人抓走,说是受佐领钮祜禄大人的命令。”贾宁往前爬了几步,又连连磕了三个头,又继续道:“奴才有把柄被秀贵人抓在手中,所以不敢上高,因为秀贵人知道,那事若被揭露出来,奴才必死无疑。” “说实话,朕免你死罪。”弘历淡淡地说,贾宁的底细他早已清楚。 “谢皇上不杀之恩。”贾宁几乎是瘫软在地,听到死罪可免,声音才恢复几分力气。“奴才原是张公公的徒弟,张公公和陈公公曾私盗南库宝物,带出宫后就交给奴才去当铺或古玩店变卖,奴才都有详细记录在册。” 贾宁在招认的时候,弘历双眸微敛,看似望着前方,其实视线一直瞄着鄂尔泰。 第350章 恩情薄 南库失窃之案,弘昼已经在秘查,贾宁招供陈福必死无疑,而且还一举多得。 大清汲取前朝教训,禁止大臣私交内监,张保死得蹊跷却已无从查证,但陈福的家底可不比张保少,而且张、陈二人关系甚好,查陈福说不定也能做些文章。 “该本王登场了。”弘昼小声对玹玗说了一句,然后走到贾宁跟前,却对甯馨说道:“皇嫂,先容臣弟问几句内务府的事情,你再继续审问。” 甯馨微微一额首,无心听贾宁的供词,侧目望着弘历,眼底竟透着凄凉。 玹玗和鄂尔泰之间没有了阻隔,顺着弘历的视线瞄向身侧,她看不到鄂尔泰的表情,但好歹是两朝元老,脸上应该能保持平静无惶,可那渐渐攥紧的拳头,却泄漏了他惴惴不安的心。 既然贾宁有偷盗物件的清单,那陈福的家底就有得好查,出去盗卖宫中物件所得之银钱,其他的财物又是从何而来? 大臣结交宫中内监,是为了打听消息,或传话捎信,所以定然会四处撒网。便是陈福咬紧牙关不说,查不出鄂尔泰旧日勾结内监的罪证,这一招打草惊蛇也会摧毁鄂尔泰在宫中的整个关系网。 那些太监都是墙头,今日时候,不仅仅是鄂尔泰,别的大臣他们也不敢搭理。 于弘历而言是大大的好事,可对玹玗而言却颇觉遗憾,又少了一个给鄂尔泰制造罪名的渠道。 玹玗在心中暗忖:弘历身边少些眼睛,就能多舒心几分,也是她所希望的。 弘昼只简单的问了几句,就命侍卫把贾宁押去取盗卖物件的账册,又让萨喇善去畅春园将陈福拿下,在事情查清楚之前,贾宁和陈福都暂关慎刑司大牢,并放出狠话,不准慎刑司对两人擅自用刑,若他们两人被折磨了,慎刑司上下全部赏一百棍子。 正殿外,佩兰已悄悄离开,这出戏她已经不用继续往下看了,弘历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她若想尊容无双的坐稳贵妃之位,就别和前朝大臣有所牵连,对玹玗更要好好护着,否则若让鄂尔泰得手,她也得跟着陪葬。 胤禄也算是看明白这出戏,“皇上,此事乃后宫争斗,外臣不宜参与,所以臣先告退了,至于杨名时一事,不如交由张廷玉拟旨召回。” 弘历微微一点头,又冷眼看向鄂尔泰,说道:“杨名时当年遭人弹劾实属诬陷,此人清正廉洁,品格端方,可惜年事已高,朕署他为礼部尚书兼国子监祭酒,入值南书房,侍皇子们课读。” “老臣明白。”鄂尔泰躬身一礼,竟然没再反对,又道:“皇上要处理家务事,老臣也先告退了。” 允禄和鄂尔泰都退了出去,只留下弘昼在殿中。 “那老家伙瞪你。”弘昼低声对玹玗说道:“不过五爷帮你瞪回来了。” “无聊。”玹玗忍住笑,用怜悯的目光看着芷蝶,女人若没脑子,那真该安分守己。 贾宁审完了,接下来就该轮到芷蝶,正殿的门开着,外面有不少奴才围观,所有眼睛都盯着甯馨,看皇后会如何处理。 “皇上,臣妾没有陷害玹玗的意思,臣妾真的……”芷蝶俏脸苍白如雪,泪眼婆娑,心神也有些恍惚。 甯馨叹了口气,声音放柔了许多,“本宫相信你不是栽赃陷害之人,你把得到此消息的过程详细说出来。” “和亲王说没有听过慈宁宫有邪物,但宫中奴才早就传开了,至于巫蛊之说,真是臣妾早上才听说,所以让贾宁去慈宁宫查看。”芷蝶凄然一笑,娓娓道出贴身侍婢听到的宫中流言。 二喜和五福早已被侍卫控制,此刻跪在御前,更是吓得魂飞魄散。 经过一番审问,五福刚说出康祥的名字,谟云已经把人押到了养心殿。 可无论甯馨怎么查问,康祥都紧咬着嘴唇,不吐半个字,最终也只能把他暂时关押在慎刑司大牢。 永和宫参与到此事中的奴才统统被赏五十板子,弘历下令让芷蝶迁居景福宫,那是紫禁城中东北角最偏远僻静的宫院,继续留着贵人的位分,若二喜和五福不死于惩罚,就继续留在她身边,但此生都不准再踏出景福宫。 至于芷蝶的母家和外祖家,则交由步兵统领衙门和吏部处理,按大清刑律治罪。 望着瘫软在地的芷蝶,甯馨不由得叹道:“此事你若交由本宫处理,就不会落到这种地步,何苦逞能呢。” “逞能?”芷蝶倏然恢复了几分神志,满眼怨恨地瞪着弘历,事到如今她也没什么好怕,狂笑了几声,哀泪涟涟地说道:“嫁给皇上这么多年,不求皇上把臣妾放在心上,可总得有几分恩情吧!臣妾说错了什么?那玹玗不是罪臣之女吗?就为了一个贱丫头,区区几句实话,皇上就把臣妾的绿头牌搁起来,何等无情无义啊!” 弘历紧抿着双唇,没有与她争辩,只冷冷说了一句:“敦肃皇贵妃的义女,是先帝确认的,岂容你出言侮辱。” “郭络罗一族果真都是妖女。”芷蝶貌似疯癫地笑着,目光从玹玗身上移向甯馨,语无伦次地说道:“皇后娘娘,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你今日护着她,早晚有一天会是她笑你哭,妖女会迷惑人的心智,皇上早被她勾了魂……” 最后,在甯馨的命令下,芷蝶被堵住嘴押了下去。 迁入景福宫,芷蝶和弘历此生是缘尽,老死不再相见。 望着被拖着离开的芷蝶,玹玗在心中喟叹,紫禁城乃是没有硝烟的战场,争斗永无止尽,想要在这里生存就不可能完全平静无争,可既是战场,就必定弱肉强食。 她不同情芷蝶,与其浪费心思同情别人,还不如好好想想,怎样不被别人同情。 那番疯话着实说到了甯馨心坎上,沉默踌躇了半晌,想着眼前的事情总要有个了结,才幽幽说道:“皇上,刚才鄂尔泰大人提到这种下咒方法出自苗疆,臣妾想到娴妃的乳母是摆夷族人,之前和玹玗妹妹好像有些争执。” “不会是娴妃娘娘的乳母。”玹玗直接否定,就是因为摆夷族的身份,余嬷嬷已经在蝎毒上栽了一次,绝对不会再冒险,何况最可疑的康祥出自钟粹宫。“玹玗不算有见识,但木头还是认得,那小棺材不像是槐木所制。” 李怀玉眼珠子一转,笑道:“皇上,奴才看着像是桃木。” “这就对了。”玹玗淡淡地说道:“桃木有辟邪之效,如何拿来下咒,余嬷嬷是摆夷族人,若真要诅咒我,当然会做足功夫选用槐木。” “如此歹毒之人,绝不能留在宫中。”弘历剑眉一挑,望向甯馨,声音有几分凉。“既然矛头指向钟粹宫,事情就由皇后去查,钟粹宫那三个人的底细,皇后应该最清楚。” 甯馨微微一愣,思莹、雅容、璐瑶都是她为弘历挑选的侍妾,结果绕了一圈,若找不到真凶,问不到答案,最值得怀疑的人反而还是她。 “是,臣妾知道了,这本属臣妾份内的事。”甯馨缓缓走到玹玗跟前,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说道:“今日让妹妹受了委屈,本宫一定查出幕后真凶还你公道。” “谢皇后娘娘。”玹玗回以浅浅一笑。 甯馨点点头,又抬眼看向弘历,微微一福身,“皇上,臣妾今晚要设宴请钟粹宫的三位妹妹共聚,就先回去准备了。” 弘历眼底交织着复杂的情绪,缓缓闭上双眸,一手撑着头,拇指抵着太阳穴,淡淡地说了一句:“辛苦皇后了。” 默默地望着甯馨离开,玹玗心中陡然生出一丝怜悯,忍不住抬眼望向弘历,甯馨是他的结发妻子,却被他逼到此种地步。 可弘历没错,这件事就得皇后来查。 栽赃陷害她的人固然可恨,但也是受到皇后传递出去的信息,若非被弘昼发现,按照正常的流程,此案确实会交给皇后处理。 逆臣之女心有不甘,于是下咒毒害皇后,迷惑皇帝扰乱朝纲。 届时,就算甯馨想放过她,弘历想保她,后宫压得住,前朝文武百官都会死谏。 便是有丝毫的证据说明她是被冤枉,暂押慎刑司大牢的日子,就是弘昼也不能时时刻刻住在牢中相护,所以有心之人要她的命,时间机会足够。 算来算去,归根究底源头在甯馨的身上,皇后亲自为她洗清污名的背后,还有两点用心:一是,让后宫中的人明白,皇后不喜欢她的流言是假的;二是,弘历把她的安危都托付给了甯馨,后宫再有人对她下手,责任都将归咎于皇后,若不想夫妻失和,甯馨必然要成为她的保护伞。 两颗女人的心,一暖一寒,可那个男人的心,谁能读得懂、猜得透? 甯馨何尝不是他的爱妻,非他分忧解劳,费尽苦心的好女人。 年轻的皇帝,朝中并无自己的人脉,要和太后相争,乾隆朝的紫禁城里就必须要有一位会使手段的皇后,但压制太后,并不能完全控制盘根错节的钮祜禄一族,所以还得扶持富察一族。 前朝后宫密不可分,因甯馨的后位必须稳固,且要握紧实权,可与此同时他又不放心枕边有这样一个女人,所以捧高佩兰与其分庭抗衡。 最终,他觉得心累了,才会想找个能休息的安宁地方。 今日看似在为她主持公道,其实是弘历在警告甯馨,手段可以有,却要顺从他的心思玩,后宫之主是皇后,但他才是天下之主。 即便是万凰之王,也不要妄图挑战九五之尊。 皇后应为帝王所用,而不该制造麻烦,女人的嫉妒心可以有,但尊为皇后,就得把这份嫉妒压在心底,忍常人所不能忍,否则丢得不仅是后位和尊荣。 弘昼让她看戏,她却觉得是在看自己的将来。 或许,弘历有一天也会忌惮她的心计和手段,而庆幸的是,郭络罗一族早已没落,朝中并无势力,所以那一天应该会来得迟些。 敛眸失神许久,轻叹一声抬起头,却见弘历正看着她。 视线相交时,玹玗唇畔抿出一抹浅笑,眼前这个男人偏是如此才更有魅力。 既为帝王就需懂得玩弄权术,否则就会如历史上那些栽在女人手中的君主一样,只能用“窝囊”两个字来形容。 而作为帝王身边的女人,早就应该有心理准备,要随这个枕边人深陷权谋孽海。 佛之七苦中有“求不得”,若心中无所求,静如止水,所得到的就应该是甜,紫禁城中的女人就要有此心境。 所以她终能从容一笑,不做那庸人自扰之思,只欣然接受弘历给她的一切。 “五爷,原来那个小棺材确实是槐木所制,幸而你换了桃木的,不然这会还没完呢。”玹玗缓缓走上前,细看着桌案上的证据。“不过你还真全面,上哪找来的小蛇?” “若不是换成了桃木,这会儿就该我倒霉了,皇兄是不信邪,却不会舍得让你真被诅咒。”弘昼耸了耸肩,笑道:“折腾了一天,我也乏了,先去东宫殿睡一觉。” 弘昼离开后,见弘历也一脸疲惫,玹玗轻轻一咬下唇,走到他身边,伸手为他揉按太阳穴解乏,又用眼神示意李怀玉把桌上的东西收走。 弘历深深一笑,将她的柔荑握在掌中,柔声说道:“没料到你今日回来,折腾了这许久,你到后面去歇会,爷还有些折子要批。” 此时,李怀玉已经将几样点心摆放到东暖阁,玹玗侧头一看时辰钟,再过会就该是晚膳时间了,也就是说弘历一整日都没吃过东西。 “先吃点东西,再批折子好不好?”娇俏一笑,她故意说道:“我也正饿着呢。” “好,陪爷用膳。”弘历眼底蕴着宠溺的笑,拉着她往东暖阁而去。 第351章 断云残 萨喇善前往畅春园缉拿陈福时,便将所知情况告诉毓媞。 “皇上如何处理秀贵人的?”毓媞随口一问,似乎并不在意芷蝶的生死。 “回太后的话,臣离开养心殿时,皇后娘娘正在审问秀贵人,是从何得知慈宁宫三所殿有下咒之物。”萨喇善虽是甯馨的妹夫,可和富察家却并非一条心,所以此刻在毓媞面前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知道了,哀家也不耽误你的差事,先押着人去吧。”毓媞淡淡一笑,因想起其母伊拉里氏月前大病了一场,又问道:“你额娘最近身子可好些?” “臣替额娘谢太后记挂。”萨喇善微微额首,笑道:“月前那场病是又急又险,幸而皇上隆恩,派遣御医在家里照料,这几日已经大好了。” “你额娘若是在城里住着不舒服,只管来畅春园,自己亲戚本就该多走动,且这里清静最适合调养身子。”说完,毓媞命于子安去他们府上瞧瞧,送些上等的补身药材,再问问御医还有什么需要,无论是天山雪莲,还是冬虫夏草,只要用得着,就直接从宫里取。 萨喇善恭恭敬敬谢过,并称回去后就问母亲的意思,若真要来畅春园暂住,少不得妻子甯馦也要陪同一起,这才便于照顾。 毓媞倒是从这话中听出了些别样的味道,两人又客套了几句,萨喇善才押着人离去。 “太后明日可要回宫?”秋华低声询问,敛眸想了想,又道:“玹玗姑娘应该没事,她聪明机智,又有皇上、和亲王、谟云公子护着,可秀贵人就难说了,若太后不出面,皇后娘娘定会趁此打压。” “嫁给皇帝这么多年,只长年纪,不长脑子,即便是被哀家保下来,也是废人一个。”毓媞望着窗前的那盆牡丹前,五朵花开得十分热闹,但却她缓缓走过去,突然拿起剪子,将最小的那朵剪掉。“哀家选这盆花的时候是看中花蕾多,绽放时会相当热闹,但有些花如果开的不好只会碍眼,那就应该被剪除。” “奴才受教了。”秋华点点头,又怯声问道:“可秀贵人算是太后的本家……” “钮祜禄一族那么大,哀家哪能个个都照应着。”毓媞声音冷沉了几分,睥睨着秋华,哼笑道:“像那种没脑子,害死全家的人,哀家留在身边只会是祸害。” “是奴才多嘴了。”秋华低下头,捡起地上的残花,视线瞄向一旁的茶盏,忙借口道:“太后的茶凉了,奴才这就去换一盏。” 侧头看着秋华匆匆退下的身影,乐姗掩唇一笑,轻声道:“既然在小姐身边得脸,平日讨好她的送礼人肯定有,俗话说拿人手软,怪不得她要帮着秀贵人求情。” “你倒是看得通透。”毓媞摇头笑了笑,这些年秋华没少得好处,幸而还算头脑清醒,没有给她添麻烦,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旧日在府里不也是这样,老夫人的陪房总有人回去孝敬。”乐姗抿嘴笑着,可眉心却渐渐蹙起,“其实,奴才也想小姐回宫去看看。” 静静地看了乐姗一眼,毓媞笑问道:“怎么也有人孝敬你,要你帮着说话吗?” “是啊。”乐姗毫不掩饰地说:“玹玗那孩子知冷知热,前几日听我有几声咳,忙吩咐着小宫婢给我换了药茶,又亲自送来几罐蜜炼枇杷,还叮嘱了好些要注意的事项。小姐瞧瞧,我一个几十岁的老婆子,还得让小姑娘操心。便是她这惜老怜贫的劲,谁人能不喜欢,刚才听说她又是遭人陷害,又是被人诅咒,我这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哀家身边就这么个七窍玲珑的孩子,岂能不担心,不心疼。”毓媞沉默了片刻,起身走到院中,望着那些刚刚绽放的雪白琼花,深深叹道:“但这一次哀家得让她自己去面对,一来是想看看她的本事,二来也是让她自己树立威信。” 毓媞已察觉到此事有些蹊跷,只怕这次事件,从头到尾都是弘历安排的一出戏。 芷蝶栽在愚蠢无知上,反正也是个不得宠的人,折损了也不可惜。再说她的外祖家,钮祜禄一族总得有几个出头鸟让弘历打压,只是废了个镶黄旗的佐领,确实有些可惜。 不过转念思想,这次弘历的计谋更像在警告甯馨,这也是她心之所愿。 富察一族日后定会和钮祜禄一族成为对立,甯馨的后位就不能坐的太舒坦,而玹玗没有背景,郭络罗一族是很难再有从前的荣耀,纵然因为霂颻的关系,玹玗和恒亲王府有些感情联络,但也不可能太亲近,真正能成为玹玗靠山的只有她。 倾城佳人不难寻,才貌兼得者也不少,能同时压制甯馨和佩兰的女孩,她也能调教得出来,可能抓住弘历的心却不易得。 这些日子以来,玹玗的行事决断都让她放心,也更确定要把玹玗留在紫禁城的念头,却不想让其成为真正帝妃,只怕那时候会成为第二个佩兰,不再受她控制。 只要海殷的冤案翻不过来,再加上雍正帝那句不知真假的遗训,弘历就很难封玹玗为妃,对她而言是有利。 可如何才能让一个没有正式名分的女人,拥有威慑后宫的能力,并与皇后、贵妃形成三足鼎立的局面,这就要看玹玗自己的本事。 所以,她虽是玹玗的靠山,却不能事事为其出头。 否则在后宫妃嫔眼中,玹玗只是太后身边的奴才,畏惧的也只是她,而不是玹玗本人。 她不插手此事,让玹玗自己去面对,就算力不从心,背后还有弘历呢。 圣宠,可比太后的眷顾更能威慑六宫。 再说这出戏,还加入了萨喇善,他是皇后的妹夫,更是爱新觉罗的子孙,甯馨有如今的风光归功于她的母亲,但日后的荆棘满布,也是把她母亲所赐。 萨喇善的府邸,甯馦坐在花厅和云织说话,上次弘历安排云织、云绣假冒萨喇善侍妾,为怕被人识破,所以事先让她们见过面,后来府中摆戏,又接触过几次,如今她俩竟似姐妹般亲热,闲时甯馦会把云织请到府中教自己昆曲。 “福晋,贝勒爷回来了,请你过去书房。”婢女进来传话。 “我知道了。”甯馦点了点头,又喃喃自语道:“今日怎么这样早?” “既然福晋有事,云织就先告辞了。”云织起身,浅浅施了一礼,笑道:“过两日要去郑家庄一趟,恐不能来府上陪福晋说话。” “如此更应该用了晚饭才走,贝勒爷不过是嘱咐几句家务事,我去去就回来。”甯馦忙拦下,知道云织对萨喇善无心,于是调侃道:“好歹是咱们府上的侍妾,不去贝勒爷跟前伺候着,怎么还躲懒了。” “福晋又拿我打趣。”云织一边往外走,一边和甯馦玩笑道:“等哪日老了,唱不了戏时,我就真来这府中做个侍妾,全当混口饭吃,福晋可别赶我啊。” “只盼着明日彩云天就倒闭,我也不愁没人陪。”把云织送到侧门,甯馦待其上车后,才转身往萨喇善的书房去。 还不待甯馦询问,萨喇善便将宫中的事情相告,又赞她心清目明,竟然早察觉出来弘历对玹玗有意思,且从今日的形势来看,只怕弘历已怀疑甯馨。 冷然一勾嘴角,弘历是否怀疑甯馨,她并不清楚,但那日的莫名晕倒,应该是甯馨自编自演的一出戏。 备受宠爱的皇后,为何要走到这一步? 除非是君心有变,让甯馨感到危机,才会冒险伤及自身。 “我那个姐姐能的皇上宠爱,还不是戏演得好,只可惜假的终究真不了,早晚会被识穿。”对甯馨那个姐姐,她并没有什么不满,只是恨嫡母处处打压她,今日一听这事,不由得冷笑道:“她出生的第二天,阿玛就官复原职,整个富察家都把她当宝贝一样供着,嫁给皇上后也是鹣鲽情深,孰不知所谓的志趣相投,都是嫡母用钱买来的消息。” 萨喇善眸色微凝,不由得笑道:“算了,我冷眼瞧着,你姐姐和皇上的夫妻情怕是早已变味,日后为了那份尊荣,还不知要有多头疼呢。” 他和甯馦感情甚好,也知道妻子在母家吃过不少苦头,其嫡母赫舍里氏霸道,因看着弘历对甯馦和颜悦色,平日里又能说上几句话,竟撺掇着丈夫要把他这个女婿调到宁古塔去当副都统,实际上是害怕甯馦哪日心气不平,会在君前道出真相,毁了甯馨的尊荣。 甯馦眼波若秋水轻漾着,娇嗔道:“调任你去宁古塔为副都统,皇后必然在皇上跟前说了不少话,这会儿你倒心疼起她来了?” 萨喇善一扯,把她抱到大腿上坐着,伸手抹掉她唇上的胭脂,笑道:“那可是你的姐姐,她的尊贵可牵扯着富察家呢。”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甯馦媚眼流转,笑若春风,娇声道:“这是我嫡母说的话,且我如今是爱新觉罗家的媳妇,只管我夫君的前程,谁去理会富察一族是盛是衰,你才是我的天。” “你是想要拉拢那个玹玗?”萨喇善的语调中带着一丝笑,其实他并不在乎什么前程,看过雍正朝时宗室内的血腥,他深知爱新觉罗家的子孙安守本分,才能真正永保尊贵。 “小姑娘多不容易,你照顾一下也是应该的。”贴着夫君的脸颊,甯馦气若幽兰,柔声说道:“谁让他们算计到我夫君头上,这口气你咽得下,我可不行,爱新觉罗的子孙岂能让他们欺负。” “你真是个小妖精。”萨喇善早被勾得心痒难耐,轻咬着她精巧的耳垂,手已不安分地扯开她的衣裳。 偏此刻,有婢女来请他们去正房吃晚饭,萨喇善只说身子不适,便把婢女打发了。 甯馦娇声轻笑着,议事的书房顿时春色无边。 皇后,看似高高在上,母仪天下,何其尊荣无双,可又如何? 这日子过得怎样,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女人要的并非富贵荣华,而是丈夫实实在在的疼爱,捧在手心里的呵护。 养心殿闹出那样一场大戏,布局的人是弘历,被迫善后的人却是甯馨。 储秀宫设宴只是个借口,甯馨招来思莹、雅容、璐瑶,也没心情和她们拐弯抹角,直言那个栽赃嫁祸的人就在她们三人中,若识趣就自己招认,万一被她查出来,只怕全家都会跟着受罪。 可这样的事情,谁会傻到承认,她自然是什么都问不出来。 甯馨在储秀宫耗心费力,弘历却在养心殿呵护另一个女人,怎能让人不怨不恨吗? 陪弘历用过晚膳,玹玗就回自己的院子,她本就善于察言观色,知道他心中有个结,终是要去储秀宫才能解开,所以她也不便久留。 雁儿、莲子、小安子迎上去,拉着玹玗推心置腹说了好一番话。 养心殿审问的时候,他们三个就在外面听着,又眼看着永和宫的奴才被打板子,那时候才明白,玹玗把他们支开不仅是为了做戏给外人看。芷蝶虽然闯到慈宁宫,自然不敢擅自对玹玗用刑,但若心中火气没出发,就会撒在他们几个奴才身上,说不定借着拷问为由,杀鸡给猴看,直接打死他们。 “好了,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你们也别再唉声叹气。”玹玗云淡风轻地一笑,让雁儿把从畅春园带回来的食盒准备好,等储秀宫那边的宴席散了,她亲自给皇后送过去。 “只怕没那么容易了结。”雁儿将一张纸条递给玹玗,眉头紧蹙地说道:“我们在御药房遇到汀草,这是她偷偷塞给我的,想必是齐太妃的吩咐。” 玹玗打开纸条一看,上面写着:钟粹宫、红梅。 第352章 怨萦心 上弦月,柳梢头,静谧幽夜,凉风丝丝。 甯馨在寝殿内坐着,只觉得心中萦着一团郁结之气,憋闷得甚是难受。 踏出大成右门,静静地远望着近光右门许久,她想去养心殿,却又不知见到弘历后该说些什么,终是轻叹着打消了念头。 凤仪天下,多少女人羡慕的仰望着这个尊位,可紫禁城却是个樊笼。 突然想起当年在重华宫的日子,是何等的恩爱两不疑,可弘历登基才短短几个月,她竟已体会到何为“深宫冷寂,似海无边”。 原本想回重华宫去小坐,可走到御花园,就被养性斋前几株梨花树吸引,不由得停下脚步。 桃花红,粉嫩娇俏;李花白,更是纯静素雅。 素手攀上花枝,轻巧地将洁白李花拉到眼前,芳香沁脾诱人迷醉。 抬眼望着养性斋的匾额,据说那是康熙帝御笔亲书。 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 夫君是天,帝王亦是天,侍奉上天应先修心养性,方能安身立命。 这就是皇后的命运。 “李径独来数,愁情相与悬。自明无月夜,强笑欲风天。”玹玗悄然无声地来到花树下,低低一笑,柔声问道:“皇后娘娘不会是在顾影自怜吧?” 得知钟粹宫的三位小主离开,她赶紧拎着食盒前往储秀宫,不想走到半路,竟远远看到甯馨往长康右门而去,所以就跟着寻来。 甯馨倏然回头,见玹玗静静地站在花枝下,唇畔漾着似有似无的笑,眼波千般流转,却又让人读不出眸底的情绪,微风拂过花枝,香瓣落在那素雅的发髻上,点缀出超凡脱俗的仙灵韵味。 好一个美人! 不愧是郭络罗家的女儿,难怪弘历会被她吸引。 才是金钗之年,竟已有此倾城容姿,就连女人看了都会为之陶醉。 “对皇后娘娘说话岂可这样放肆!”翠微不敢怒斥,只是微微抬高了声调,略带讥讽之音地问道:“玹玗姑娘向来恪守宫规,今日怎么回事,大晚上独自在御花园行走?” “你是在责问我话吗?”玹玗的声音极轻柔,可语调尽透冰寒。 “奴才哪里敢责问姑娘,只是替皇后娘娘询问罢了。”翠微不由得退了一步,微微垂下眼帘,语气虚了好几份。 “哦?”玹玗嘴角勾起,幽眸中不带怒意,却空冥幽邃让人心悸。 “放肆。”低声斥责了翠微一句,甯馨冷笑道:“你一个奴才,对姑娘说话又是什么态度,且本宫嗓子又没哑,何须要你来代问。” 玹玗低眸轻笑,宫里的后妃总是这样,待奴才嚣张完了,才不轻不重的斥责一句,不过是借奴才之口,把心里的话说出来而已。 “皇后娘娘也不必责骂翠微姑姑。”将手中拎着的三层食盒递至甯馨眼前,玹玗柔声说道:“这是太后亲手做的几样春椿小菜,备下两份让玹玗带回来,一份是给皇上的,这份是给皇后娘娘的,没有行礼皆是因为手中拿着太后的赏赐,还望皇后娘娘见谅。” “规矩如此。”甯馨淡淡一笑,见玹玗亲自送来,又是如此飘忽的态度,知其还有别的话要说,于是对翠微吩咐道:“先把食盒送回储秀宫,本宫一会便回去。” 从玹玗手中接过食盒,翠微稍微迟疑了片刻,才缓缓转身离开。 四下一片寂静,凝视着玹玗良久,甯馨冷声哼笑道:“这里没有外人,不必在本宫面前演戏,想说什么就直言吧。” “皇后娘娘与其针对我,还不如费心想想,钟粹宫的那三个人谁是鬼。”玹玗不会说出曼君传递的信息,却揭露了一个事实,算是为甯馨解惑。“那个小棺材埋在我院子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当初对方用得是真槐木,所刻的也是皇后娘娘的生辰。” “你果然早就知道那东西的存在。”今日在养心殿,甯馨就觉得玹玗太过镇定,从弘历和弘昼的态度判断,应该是他们布的局。“如此设计搅乱后宫,你究竟想做什么!” “只是顺水推舟而已。”玹玗摇了摇头,幽幽说道:“当日有人想取我性命,已经不是第一次,却没想到会用巫蛊陷害这阴毒的招数。幸而当日对方下手时被五爷发现,否则被诅咒的是皇后娘娘,受到诬陷是我,遭到牵连的是娴妃娘娘,那才是真正的搅乱后宫。” 甯馨直视着玹玗,突然冷声大笑,略带凄哀地说道:“你遭人陷害,皇上为了帮你出气,竟把本宫避到绝路。” “这条绝路是皇后娘娘自己所选,原以为皇后娘娘聪明睿智,却不想如此愚笨。”玹玗不由得深深一叹,“太后为什么亲赐春椿小菜,皇后娘娘不知道这背后的意思?” 甯心瞬间明白话中之意,心里一悸,却撑着颜面说道:“皇上和本宫都喜欢……” “正如皇后娘娘所说,这里并无外人,就无需演戏了。”深深凝视着甯馨,玹玗直接撕碎了那最后一层维护皇后尊严的画皮。“太后远在畅春园都心明如此,难道皇上会是个糊涂的人。那东西埋在我院子里,是皇后娘娘的两次病倒,给了她们制造谣言的机会。幸而我让五爷掉了包,如果拿着原来的小棺材给皇上看,又有五爷作证,皇后娘娘觉得,在皇上心里,栽赃我的人会是谁?” “本宫和皇上夫妻多年,皇上自会相信本宫。”甯馨双眸瞬间冰凝,冷声反问道:“何况本宫对付你有什么好处?” “是啊,或许皇上也会不解,莫非皇后娘娘对付我,只是因为心气不平?”玹玗邪邪一笑,举高手中的锦匣,缓缓打开盖子,取出当中的玉扇,展开后慢慢送到甯馨眼前,“其实皇后娘娘担忧的,应该是这把玉扇,和关于它的故事。” “本宫从未见过此物。”甯馨一怔,瞥开视线,但语调中却藏着一丝心怯。 玹玗微微笑着,一双眉眸中的幽光,似月之银辉盈盈流转,一步步走近甯馨,温和地娓娓说道:“我额娘曾说过,雍正二年末,有位妇人备了一封厚礼亲自送到郭络罗府,那妇人说自己女儿被指婚给一位阿哥,所以想象我额娘打听那位阿哥的喜好。我额娘本不是个多事之人,但对方言辞恳切,说女儿的命运无法改变,只求婚后能夫妻和顺,毕竟皇室子孙妻妾成群,她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忧悒度日。” 甯馨在不知不觉中连退了好几步,警惕地望着玹玗,声音竟有一丝轻颤,“为何对本宫说这些?” “当时,我额娘身怀六甲,想着自己腹中也有可能是女儿,也要经历八旗选秀指婚的无奈。”玹玗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因感慨八旗女儿多事命运难由己,若是再得不到夫君的怜悯和抚爱,还要活在担惊受怕的妻妾斗争中,那就太可悲了,所以一时心软,便答应了那妇人的要求。” “故事编得再动听都没用,一把玉扇能证明什么!”甯馨怒然转身,正想离开,却听玹玗低低轻笑。 “三年时间,足够训练一个人的喜好和习惯,去迎合另一个人。”玹玗笑得娇柔,幽然叹息了一声,抚着手中的玉扇,仍旧说着未完的故事。“我额娘收下礼物,方知那妇人没安好心,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既知我额娘是从宫中出去的人,又岂会不认识宫中物件。此扇是内务府造办处于康熙五十年所制,是圣祖爷预备送给良妃卫氏之物,可惜扇子还未制好,良妃就已薨殁,当年的惠妃、宜妃、和仁寿太后都见过圣祖爷把玩此扇,圣祖爷驾崩后这把扇子就存入了南库。” 雍正三年,年羹尧事发,年府被抄家,郭络罗府也被查过,幸而是没有被抓到把柄,否则早就被年羹尧的案子牵连。 用宫中私盗出来的物件换消息,然后顺势斩草除根,手段何等阴狠歹毒。 “够了!”甯馨微微铁青着脸,猛然夺过玉扇,目光冰冷地瞪着玹玗,一字一句地问道:“本宫能让这把玉扇从此消失,也可以让你从此消失。” “那皇后娘娘和皇上的夫妻之情亦会从此消失。”毫无畏惧地迎上甯馨的目光,玹玗故作无辜的淡然说道:“玉扇本来就是要送给皇后娘娘的,何必硬抢,如此有失仪态。且这里是御花园,堆秀山上的御景亭可有好些锐利的双眼,虽说与养性斋相隔甚远,但皇后娘娘赌得起‘万一’两个字吗?” 雍正帝创立“粘杆处”,其中有个部分就设在御花园,堆秀山上的御景亭就是那些人的值班观望所在,弘历登基后并没有废除,而是继续利用那些人监控各宫动静。 甯馨身形一震,忽然觉得芷蝶所言不错,玹玗真是如鬼似魅,让人觉得莫名恐怖,她恨不得伸手将其掐死,可凄然一笑后,只能压低了声音问道:“你究竟要玩什么把戏!” “看来皇后娘娘是真的很爱皇上。”玹玗仰天一叹,唇畔逸出一抹缥缈虚浮的浅笑,柔声道:“只要皇后娘娘放过我,别再制造麻烦,这玉扇背后的故事我不会讲给皇上听,也知道该如何感谢皇后娘娘饶恕之恩。” 甯馨略显惊讶地问道:“你冒险来威胁本宫,目的只是这样简单?” “皇后娘娘别忘了,我也是八旗女儿,若不是家逢变故,明年秀女的名册上就会有‘郭络罗?玹玗’,且以我满军正白旗,轻车都尉之女的身份,入选并留用御前的几率很大。”玹玗微微闭眼,再睁开时,之前的凌厉尽去,浅浅扬起的一笑中,却是酸楚和凄绝。“所以我从小就有空庭冷清,一生孤寂的心理准备,因为在紫禁城里面,永远不要去奢望得到一颗完整的君王心。” “你到底想说什么?”甯馨越来越听不懂。 “只是要告诉皇后娘娘,你根本无需忌惮任何女人,但也不要去奢望掌控那个男人。”眸底情绪一敛,玹玗声音冷然地说道:“你是大清的嫡皇后,地位尊贵无双,太后就算再不喜欢你,也动不了你分毫,只要你无大过,就连皇上都不可以废你,你又何苦跟我一个罪臣之女计较呢。” “有哪个女人愿意分出自己夫君的心?”甯馨唇畔浮起一抹苦涩的弧度,微闭双眼,长声喟叹道:“而你,还在一点点夺走皇上的心,终有一日会吞噬掉全部。” “皇后娘娘别忘了,后宫中没有女人能得到君王的整颗心,皇后真的看不出来,真以为养心殿那场戏,单纯的是皇上在为我出气吗?”玹玗的眸光再次转变,清泠邪魅,压低了声音,似蛊惑地说道:“玹玗不奢望得到皇上的心,但对皇后娘娘而言,那颗心本就是偷来的,早晚会遗失到别人手中,虚无的情感和安稳的尊荣,皇后娘娘真的不会选?” 话到此,甯馨总算听明白,于是反问道:“这份安稳你能保证吗?” “玹玗有自信,让太后劝皇上立储,太子人选必然是二阿哥。”玹玗点点头,眸色澄澈,语气真诚。 “好,本宫相信你。”甯馨暗暗握紧双拳,永琏的前程才是最重要,她可以暂时忍耐。“那皇上……” “攀附圣宠,玹玗从未想过。”直视着甯馨,眉目间蕴出妖冶的媚韵,话锋陡然一转,无比坚定地说道:“但玹玗也不会拒绝恩宠,就像刚才所言,身在八旗,从小就有为秀女的心理准备。” 掣肘! 甯馨脑海中只萦绕着这两个字。 她竟被一个小丫头捏住命脉,扇子是还给她了,可永琏还在毓媞身边。 第353章 情寞默 养心殿内,勤政亲贤后的佛堂。 佛龛前没有贡品,也不设香炉,而是放着一幅棋盘。 弘历低垂着深邃的眼眸,凝视棋盘良久,才缓缓将两颗黑子落下。 《法句经》曰:胜者生怨,负则自鄙,去胜负心,无诤自安。 可是君王的棋盘,弈的是江山社稷,每落一子都关乎天下大局,后宫牵连着朝堂,任何一件小事都可能如丝线之头,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必须争胜。 这两步棋他走得卑鄙,却不得不如此。 “回禀皇上,玹玗姑娘往储秀宫去,正巧遇上皇后娘娘雅兴游园,所以……”李怀玉是奉命去跟着玹玗,却被听到的那些话吓得三魂不见七魄,深叹女人心毒,真是不分身份,不分年纪。 “捡重点说。”弘历目色凛然,没心情听其啰嗦,转身向东暖阁走去。 “是。”李怀玉低低应下,跟着弘历身后,默然半晌才迟疑道:“玹玗姑娘送了一件东西给皇后娘娘,是……” 心里掂量着话该如何说,这些年的相处,他认识的玹玗是个温婉清灵的八旗千金,可刚刚在月下花间,那个傲气凛然,将皇后逼得说不出话的玹玗,却如鬼似魅。 弘历嘴角一勾,平淡地说道:“是一把康熙朝时所制的白玉折扇。” “皇上知道!”李怀玉心中微怔,被这几位主子搅得云里雾里,现在他就像是个摸不着头脑的二丈和尚。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弘历的黑眸彷如渊潭,眉心蹙着让人读不懂的愁绪。 不错,他早就知道,所以才会总对甯馦那位小姨子和颜悦色,不过是故意做给人看的。 四年前重阳节后,他陪甯馨回母家小住,无疑中听到富察老夫人和甯馦吵嘴,虽不知是为何事争执起来,却有几句话听得真真切切。 …… 「姐姐是嫁的好,可她和四阿哥的琴瑟和鸣全是虚的,是你用厚礼买通照顾过四阿哥的宫婢,打听其喜好,从而让姐姐改变习惯迎合夫君。」 「你是怎么知道的?」 「当年我好奇,偷偷去阿玛书房看那把宫中得来的宝贝白玉折扇,哪知你突然进来,我没法躲出去,只得藏在柜子里,所以听到了你和心腹陪房商议,如何算计从宫里出来的那位赫哲姑姑……」 「贱蹄子,若敢泄漏半个字,我就撕烂你这张嘴!」 「你敢!我夫君好歹也是爱新觉罗的子孙,皇上亲封的贝勒,且我早就把这些事写入手札放在府里,有能耐你就我灭口,看看我夫君会不会发现这些事情,然后告诉四阿哥!」 「便是爱新觉罗的皇族子孙,也要分三六九等,你以为萨喇善是个什么人物吗?」 「你也不用如此,姐姐待我不错,没有她帮忙,我也不见得能嫁个好的夫君,彻底摆脱你的魔爪,所以你别招惹我,在人前我自会好好尊重你这位嫡母,也不会把你和姐姐的秘密告诉姐夫。」 「就你这么个粉头生的东西,也敢来威胁我!」 「我还听到,你要向那位姑姑打听,四阿哥日后有没有可能成为储君,这样足够威胁你了吧。」 …… 和甯馨成婚五年,才发现与自己情投意合的妻子,原来只是披着一张画皮。 可他身边又确实需要一位秀外慧中,能忍辱负重的正妻,且窈窕淑女谁人不爱。于礼法体统,甯馨实属当家主母之选,其绰约多姿又能满足男人的猎艳之心。 再细细想来,女子为取悦夫君,甚至改变自己的习惯和爱好,实乃苦心并无错。 但甯馨的所有晶莹剔透,终随时间渐渐浊去,敏芝的郁郁而逝,他作为夫君固然有责任,毓媞将其迁至圆明园,荃蕙占其该有的侧福晋之位,佩兰为夺子必然也费了不好心思……可点头同意佩兰前去圆明园的人却是甯馨。 相处多年,甯馨真就不知道众位侍妾之间的矛盾吗? 她是以什么心态,同意佩兰前去,他不想去思考,毕竟死者已矣。 不过,他绝不允许这种事再次发生,但甯馨背后的富察一族,又是他必须要抓住的力量,所以他不能亲手揭掉甯馨的画皮,只能冒险赌下这步棋。 幸运的是,他赌赢了,可心里却觉得愧疚。 “若没有什么吩咐,奴才就到外面候着了。”李怀玉悄悄抬眼,见弘历眼眸幽敛,若有所思的模样,似乎没有听到他的问话,于是慢慢后退,打算无声无息的退出去。 弘历长声一叹,冷然问道:“玹玗对皇后说了什么?” 李怀玉一愣,呆呆站在原地,别说他真的只听到一半,就算听了个完整,此刻也不敢不多言,“玹玗姑娘是有功夫的人,奴才怕被她发现,没敢多留,不过有粘杆处的人潜在附近,皇上要传他们问话吗?” “不用了,她行事说话自有分寸。”弘历微眯着双眸,冷冽地说道:“朕去储秀宫。” “只怕皇后娘娘还没回去呢。”李怀玉低声提醒。 “无妨,朕等皇后就是,今夜就安置在储秀宫。”说着,弘历已经长身出去,同时又吩咐李怀玉不用跟着。 李怀玉傻傻望着那消失于夜色中的身影,是彻底被搅糊涂了。 “师父,皇上这是什么意思啊?”欢子默默凑到李怀玉身边,大惑不解地抓着脑袋。 “皇上的心思轮得到奴才窥测吗?”李怀玉一翻白眼,气自己的笨徒弟,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没见他正百思不得其解吗。 “奴才也是担心玹玗姑娘,所以才想……”欢子低着头嘟囔着。 “你小子这倒是提醒我了。”李怀玉眼睛一亮,脚底抹油,快步往慈宁宫三所殿跑去。 月色溶溶,夜露渐凝。 甯馨手执玉扇,木讷地站在养性斋前,竟不知玹玗是何时离开。 微凉的夜风拂过,飘落一树花雨,直到鸦鸣惊心,她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 刚回到储秀宫,就见翠微脸色煞白地迎上来,低声说道:“娘娘,皇上来了,还让奴才把香椿小菜热出来当宵夜。” 惨然一笑,甯馨记得依稀听到玹玗说的话,让她早些回来,弘历今晚定会到储秀宫。 “他们倒是心有灵犀!”甯馨低喃着。 “啊……”翠微没听清,凭借月色看着主子的神情,竟是她从未见过的黯然。“娘娘说什么呢?” “没什么。”甯馨深吸了口气,收拾好情绪,又将手中玉扇递给翠微,吩咐道:“天亮后,本宫要看到这东西已经变成细末,绝对无法在拼出原样。” 望着手中雕工精致的玉扇,翠微不免觉得可惜,但见主子面色凝重,也不敢多问,忙拿着玉扇往小厨房而去。 素手推开虚掩的次间门,见弘历就站在玹玗所绣的炕屏前,甯馨缓缓走了过去。 弘历侧过头望着她,眉梢微扬,唇角勾着一抹浅笑,拉起她冰凉的手,关心地说道:“更深露重,馨儿还去赏花,想来是忙碌整日,心中又抑郁难舒,去御花园透透气虽好,但要注意别着凉了。” 甯馨瞬也不瞬地看着他,这番关心的话说得十分轻柔,竟有些飘忽不真实,而且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唤她了。 “让皇上等着,是我不对,怎么也不让奴才传我回来,就在那养性斋前面。”轻然抽回手,微微福身欠礼,心中虽然忐忑难安,却强迫自己用温婉的语调说道:“臣妾并非抑郁难舒,只是自觉有愧,没能帮皇上好好打理后宫,以至于闹出今日的乱子。” “六宫事务繁杂,便是皇额娘当年也有力不能及的时候,你无需自责。”弘历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拉着她往摆放这小菜的方桌走去,温言道:“皇额娘亲手做的小菜,恰好朕有些饿,馨儿陪朕一起用些。” 甯馨脸色微变,轻咬着泛白的下唇,要她一起用膳,明显是知道这些东西不会诱发痼疾,这是要和她摊牌吗? 或许她应该相信玹玗,可那把玉扇背后的故事,究竟有多少人知道? 玹玗有句话说得对,弘历并非愚笨之人,太多的相同不是巧合,亦非缘份,而是刻意的制造。 可惜,她到现在才明白这个道理。 但那些刻意的改变,随时间流逝,也早已成为她的习惯,就像对他的爱一样,深深嵌入了灵魂。 与其让他说出来,不如自己承认吧。 毕竟夫妻多年,尽心尽力的为他付出,总有些恩情是抹不去的。 眼底浮出一抹苦涩,甯馨缓缓垂首,哽咽的低声道:“皇上,其实臣妾……” “怎么了?”弘历一挑眉,静静地望着她,目光中多了一丝阴沉,却又轻忽一笑,仍旧语调柔和地说道:“口味是会随着时间而改变,其实这些东西,朕也不怎么喜欢了,馨儿无需顾虑太多,让人都撤下去吧。” 甯馨只觉心头一绞,他这话似深藏别意。 说不怎么喜欢,真的只是不怎么喜欢这些小菜,还是对眼前的人也不怎么喜欢了? “来人,把这些小菜都撤了。”虽然心像被拉扯着一般,但她神情并没有太大起伏,强迫自己舒颜浅笑,柔柔的体贴问道:“皇上想用些什么,臣妾让他们去准备。” 弘历转身坐到炕上,端起茶小啜一口,淡然道:“不急,朕突然又没什么胃口了。” 甯馨不知所厝地站在他跟前,被刚才那样一打断,已没有勇气再开口,而且见他的态度,似乎也没打算道破一切。 望着她眸底那几丝难掩的凄惶,弘历脑海中蓦然冒出玹玗说的那句话:难道不是君心凉薄,才迫使妾心阴狠吗? 在心里悄然幽叹,将她拉到身旁坐下,声音沉凝地说道:“记住,你是大清的嫡皇后,朕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动摇你的地位。自古以来,后宫都是纷争难平之地,你要费心打理,尽可能的平和六宫,朕不希望乾隆朝的后宫也是血痕斑斑。” 抬眼迎上他的视线,攀着他手臂的纤指不禁收紧,眼眶中有盈盈泪光,好想如成亲初时那般唤他的名字,可终究还是守着规矩,幽柔道:“皇上……” “那巫蛊之事不用费神去查。”弘历没有给她机会继续说下去,拭去她眼角的泪,轻声说道:“玹玗那边朕会跟她说,且她向来识大体,如果太后问起,她自会周全圆说。所以,若你真查不出来,也别心急,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 “皇上放心,臣妾不会让玹玗妹妹受委屈。”甯馨自己都没察觉,在“妹妹”这两个字上,她的语调加重了些微。 若弘历真把玹玗视作妹妹,那她必然会像当初对待涴秀那样,无论其多刁蛮任性,都和颜悦色的诚心哄着。可在他心里,玹玗从来都不是妹妹,敦肃皇贵妃义女的身份,只是用来为其挡祸。 “后宫之事,全由你掂量着办。”执起她的下颚,烛光下,楚楚可怜的模样更显娇柔,轻轻在她唇上落下一吻,“朕今晚就留在你这。” 甯馨低低“嗯”了一声,心里并没有多少喜悦,因为他的眼中只有欲,而不见情。但仍然难以抗拒地缓缓靠向他,环抱着他的腰,把脸深深埋进他的胸膛。 低头看着怀中佳人,弘历的眸光却是一片清冷,就这样静静坐了许久,才抱起她往寝室走去。 烛光摇曳,红绡帐垂落,婉转低吟蕴染满室情旎。 星稀,薄云掩月,天幕下烟雨蒙蒙。 玹玗离开御花园后,没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去钟粹宫后墙徘徊了许久。 钟粹宫并未种植红梅,曼君的提示又是在指什么呢? 是喜欢红梅的人,还是和红梅有关系的人…… 思来想去都不明白,她索性前去天穹宝殿,可曼君却没有为她解惑,只冷冷丢下一句:“若连自己害过哪些人的性命都不知,又如何防范那已指向你的暗箭。” 第354章 空院雨 春雨缠绵一夜,碎落满地残香,斑驳一季芳华。 翠鸟在花疏枝头嘤鸣,玩转萦绕声声入心,纤指勾动弦上韵律,弹起一段惆怅,幽怀几番情愫。 昨夜,玹玗从天穹宝殿离开,经东小长街至仁泽门前,突然遇到永和宫首领太监连桂,幸而白天初涵的婢女茉莉机灵,设计让他崴了脚,方躲过跟着芷蝶前往慈宁宫大闹的祸事。这会儿匆匆往太医院跑,是想寻个内教习救二喜一命,五十宫棍的惩罚,五福和其他四人当场毙命,只剩二喜还吊着半口气,因念及旧日有些交情,才想着要行善积德。 玹玗亲自领着连桂往太医院找鸿瑞帮忙,却并非为就其性命,而是暗中授意鸿瑞,设法让二喜去得舒服些,也少受点痛苦。 五十宫棍打完,就算能保住性命,也注定半身残废。 若是在富贵人家,有大把银子供养着,得丫环仆妇在旁伺候,苟且偷生尚算勉强。 可弘历的旨意,永和宫罪奴侥幸留得一命者,亦随芷蝶迁入景福宫,那是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荒弃宫院,进去的后宫女眷,就算保留位分者都是苟延残喘,区区一个残废的奴才,不过是在煎熬中等死,恐怕还得到了出味才有人发现。 与其这样,不如早去早了,还可保留最后一份尊严,得全尸送去吉安所,凭家人认领去安葬。 鸿瑞跟着连桂去后,心中憋闷不快的玹玗也不想回慈宁宫,而是独自前往慎心斋。 在灰网满布的屋中转了一圈,然后在院中梨树下的石桌前坐到天亮。 曼君说她害死过人,可她却想不出对方是谁,康嬷嬷虽然也是索绰罗氏,但她之前查过,芷蝶和康嬷嬷没有任何关系,且真正设计她的人一直躲在幕后。 直到东边天泛起鱼肚白,才幽然一叹,将这些理不出头绪的事情暂时抛诸脑后,反正在这片红墙内的日子还长着,将来她这双手会沾染多少血腥,连她自己都不敢去想。 拒霜轩内,花草早已换了模样,寒兰被一种草花取代,因为不见花开,所以难辨其品种;白梅树也都移去,换成李花树和玉兰花树。 原本只想进来瞧一眼,哪知淅淅沥沥的春雨越下越大,难得这院子青砖黛瓦,沉浸于这烟水朦胧里,倒是比别处都雅致。 独坐于幽香之下,静赏漫天倾洒的晶莹,丝丝心念由那四根丝弦轻诉。 “好厉害,反弹琵琶。”弘昼推门入院,直接走到花轩中,拍手赞道:“大清早听到这婉转曲调从撷芳殿传出,就猜到是你在这。” “五爷昨晚不是该留宿在东宫殿吗?”见他脸上都是雨水,玹玗放下琵琶,抽出丝绢递给他,蹙眉道:“怎么清早就往这边来,身边没个人跟着,下雨天也不撑伞。” “大老爷们儿,哪有这么娇气。”弘昼挑眉一笑,没接她的丝绢,直接用衣袖擦掉脸上雨水,坐到竹榻上,直勾勾地盯着她,说道:“早知道你昨晚不回去,我就不用避到太医院这边来过夜,倒是把雁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这个院子清静。”玹玗柔柔一笑,“昨天烦乱的事情太多,所以来这寻份安宁。” 弘昼缓缓凑近她,凝眸静视片刻,身体微微后仰,淡淡问道:“是因为昨晚上……所以心里不舒服了” 侧目望着他,玹玗眼中闪过一丝慧光,反问道:“恐怕皇上不止让五爷兼内务府事,应该还让五爷管着粘杆处吧?” “小丫头,换颗不那么七窍玲珑的心,好不好啊?”弘昼耸耸肩,虽没有直接回答,但也没有否认。 “好啊。”玹玗眉眼间含着清然的笑意,幽幽叹道:“可没了这颗心,昨夜养性斋前的戏谁去唱,不知皇上可还满意。” 她是从家中寻出玉扇,可原本没想用言语威胁甯馨,只打算作为示好之礼送入储秀宫,以甯馨的聪明睿智,定然能够明白她的意思。 可养心殿的那一番审问,弘历故意把所有事情都丢给甯馨,再加上那把玉扇的出处,她就猜到这背后的用意。弘历说过不想亲手撕掉甯馨的伪装,其实更多的是不能,所以只有让她来做这个恶人,反正已经担下妖女的名号,也不怕多做些事情。 “天地良心,到现在为止,皇兄没传过粘杆处的人问话。”弘昼竖起三根手指,颇有些像起誓,沉声道:“皇兄也不愿意这么做,但宫中年岁漫长,你得有压制皇后的能力。” “她是大清的嫡皇后,连太后都动不了她分毫。”玹玗目光缓缓流动,抬眼望着那满树的玉兰花,苦涩笑道:“如今我招惹了皇后,日后还指不定会有什么境遇呢。” “你觉得皇兄会让你有什么境遇?”弘昼眸光黯沉,负手而立,静静望着从屋檐落下的雨滴,思忆幽远地说道:“从你入宫到现在,你一句喜欢,皇兄就在此设下拒霜轩;你一个眼神,皇兄便不惜千金买下画作;你的那首《忍泪吟》,字字句句都是大逆之言,皇兄却亲自带到海殷大人的坟前;你在太白居时的几句随意闲话,他便筹谋着如何尽可能的把郭络罗府原样还给你。当初皇阿玛赐你金锁的用意,皇兄和我都心知肚明,海殷大人确实冤枉,但也是御笔亲批的逆臣,若皇兄张罗郭络罗府的事情被揭露到御前,恐怕就会落得和三哥一样的下场。” “五爷,我刚才只是一句玩笑。”玹玗站到他身边,不用这样一件件点明,她也知道弘历为她担了多少风险,又岂止他说的这些。昨夜之事,弘历又没拿剑架在她脖子上相逼,甚至连眼神暗示都不曾有,她可以选择看明白一切,当然也可以装糊涂,不与甯馨正面对峙。“我只是担心,日后自己招架不过来,反倒给皇上添麻烦,又要他花心思顾及着我。” “皇兄好福气。”侧过头,垂眸凝望着她,弘昼长叹道:“若她也能这么相信我,那该有多好。” “涴秀姐姐会回来的。”其实,就连她都开始不相信这话,可面对弘昼,除了给句希望,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相信你,金口玉言。”弘昼温和一笑,对他而言,涴秀杳无音信,总比得到无法承受的消息要好。不自觉地扬了扬眉,低叹一声,换了轻松地语调玩笑道:“雨也停了,不过天色还早,今日又无早朝,可有时间煮壶茶,抚慰五爷这颗碎了一半的心。” “五爷如此说,便是没时间,我也得煮这壶茶啊。”玹玗莞尔浅笑,转身去厨房,燃上小茶炉,准备好杯盏,又到书斋中取来茶叶,顺手拈下几朵李花备用。 明后雨前晓天青,春梢芽嫩似翠凝。 碧汤透齿胜琼浆,幽香怡人醉蝶蜓。 …… 弘历有晨起练功的习惯,四更就离开了储秀宫,李怀玉见他回到养心殿,因想着今日并非早朝之期,就多嘴问了一句,他是否已陪甯馨用过早膳,这边还要不要准备。 “才几个月时间,规矩都忘了,这还要问朕?”弘历径自回到寝室换衣服。 “因为玹玗姑娘昨晚没回慈宁宫……” 李怀玉赶紧跟上去伺候,弘历的眸光倏然一冷,连忙说道:“皇上放心,奴才各宫门问过,没有姑娘出去的记录,姑娘肯定还在宫里。” 弘历紧抿着唇,双眼微微眯起,问道:“雁儿那边怎么说?” “齐太妃递了张纸条,上面只写着‘钟粹宫、红梅’五个字,姑娘似乎还没想明白。” “红梅……”弘历目光一凛,眸色渐渐变得幽深,思索了片刻,沉吟道:“让会计司查宫婢档案,从雍正十年至今,可有叫红梅的宫婢。” “奴才明白。”李怀玉机灵地应道:“若有,就细查其底细,看和钟粹宫的三位小主有没有关系,对吧?” “嗯。”弘历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又吩咐道:“去内御膳房,备几样精致的点心,然后送到撷芳殿,不用刻意避人,就让那些眼睛瞧着,由他们传话去。” 望着弘历快步而去的身影,李怀玉眼珠子慢慢转着,琢磨了半晌,嘴角才扬起深深的笑意,自己往内御膳房去的同时,又让欢子去把雁儿请来。 撷芳殿确实清静,弘历登基以后,撷芳殿依旧锁闭,只有少数人能够进出。 红尘千般滋味,茶中几缕清香,缭绕雾水禅心,在晨曦下聆风观檐滴,品茗养性也是极风雅的事情。 可茶未分盏,就听弘历的声音远远传来。 “你俩倒是好雅兴,清早在这品茶。”说话间已至花轩,唇角勾着一丝浅笑,淡淡说道:“随太后在畅春园住了一段时间,真是越发会偷懒了。” “这茶臣弟可还没喝呢。”弘昼站起身,笑眯眯地瞟了弘历一眼,从怀里掏出一串钥匙放在桌上,对玹玗说道:“南库的钥匙,目前就你、我,和小玉子有,好好保管啊。” 见弘昼长身而去,弘历笑着问:“茶还没喝,这就走?” “臣弟识趣,还是换个地方自己品茶比较好。”弘昼没有停下脚步,只是拖长着声懒懒回答,又随性挥了挥手。 待其走远,玹玗缓缓坐下,将二泡茶分入素白瓷杯中,递了一杯给弘历,自己也端起一杯送至唇边却不饮,只是悠悠沉醉于茶香,半晌才柔声说道:“昨晚爷安置在储秀宫,今晨又无需上朝,我以为你不会那么早起。” 弘历深深凝视着她,袅绕香雾后的眉眼潜藏着几丝愁绪,那模样不禁让他心中一揪,叹道:“昨夜我已经跟皇后讲过,那巫蛊之事把姿态摆出去就行,无需太过费心去查。” “皇后娘娘也不可能查得出来,确实不必为此神伤。”淡然一笑,她并不觉得诧异,视线凝着婉立水中的青叶,静静地不在出声,直到杯中茶汤凉透,才缓缓抬头,取过他手中的杯子,将茶汤一并倒掉。“都说明前茶贵如金,我却觉得还是雨前茶好,虽然不那么细嫩,但滋味更加鲜浓。许次纾的《茶疏》有曰:清明太早,立夏太迟,谷雨前后,其时适中……” 她柔声细语只谈茶,看似并未将昨夜之事放在心里,可恍惚下却把小铜壶中滚烫的热水,淋到了大拇指上。 “啊——” 就在她感到吃痛叫出声的时候,弘历已经快速抓着她的手,按进一旁盛着冷水的陶盂中,可还是有李花瓣大的晶亮水泡浮了出来。 弘历皱着眉心,语气严厉地责备道:“你在想什么!” “不小心而已,没事。”玹玗垂眸,低声道:“过两天水泡就会消下去。” 弘历重重叹了口气,眼神变得冷峻,“皇后只用摆出姿态,但对你下手的人,爷绝对不会放过,你也不用去烦‘钟粹宫红梅’,交给我就好。” “又是雁儿嘴不紧。”玹玗微微一咬牙,低声抱怨了一句,又微笑着对弘历说道:“我不是在想这些,只是昨晚我对皇后娘娘说……” 修长的手指轻按上她的唇,弘历笑意柔柔,“你在养心殿外的棋局要如何落子不用告诉我。” “如果这一子,是要落到养心殿内呢?”迎着他的视线,玹玗郑重地问道:“有些事情得皇上来办。” 淡然一勾嘴角,弘历反问道:“你要朕如何做?” 玹玗抽回手,霍然站起身,跪在他跟前,恭声说道:“请皇上早日立储。” 这一幕正巧被刚踏进小院的李怀玉撞见,傻傻地站在门边,搞不清楚状况,从昨天到现在,他总是刚悟明白一件事,又冒出另一个问题,望着前方的花轩,仿佛空气已经冷结成冰。 弘历双眸沉凝如空潭,抿着薄唇,眉头缓缓蹙紧,良久,喟叹着闭上双眼。 第355章 庭花幽 君王立储,关系到江山社稷,千秋国祚。 满清入关之前,皇位由王公贵族共同商议推举。 但到了康熙朝,或许真是因为康熙帝和孝诚皇后感情深厚,所以改立储为皇帝遗命的方式,并称嫡长制能避免兄弟间的杀伐。可事实证明,康熙帝的做法是错误的,对胤礽的两立两废,惹前朝后宫倾轧不休,最终在雍正帝的无情戕夷下落幕。 而雍正帝创立的秘密立储制,却让明争变成暗斗,所有皇子都成为被攻击的对象,后妃之间的争斗更为阴狠,以至于雍正帝的子嗣多是胎死腹中。 弘历刚登基不久,乾隆元年就立储,能供他选择的仅有长子永璜和嫡子永琏。 “你先起来。”弘历眉宇紧蹙,伸手把玹玗拉起,沉吟着没有出声,忽然转头望向花轩外,对李怀玉吩咐道:“去御药房取些烫伤药来。” “嗻。”李怀玉愣愣地一点头,刚转身走出两步,才想起自己手中还拎着食盒,纠结半晌,又返回花轩把点心摆放到桌上,视线不禁意瞥到玹玗的手,惊道:“呀!姑娘怎么被烫到的,那么大的水泡,这段时间要小心些,万一弄破了会留疤。” “啰嗦什么,还不快去取药了。”厉声斥责了李怀玉一句,弘历拿起一块芸豆糕递给玹玗,柔声说道:“先吃些东西,其他事一会再说。” “二阿哥乃正宫嫡出,身份尊贵无双,又得先帝赐名,是储君不二之选。”玹玗接过糕点,随手放到一边,深深看着他,固执地继续说道:“早日立储,能暂时安皇后娘娘的心,富察一族也会隳肝沥胆的支持皇上。” 弘历思忖没有作声,可深邃黑眸中却蕴着复杂情绪,半晌才道:“圣祖爷当年就是太早立储,却让胤礽太子过早陷入错综复杂的政局斗争中。” 被这话一提醒,玹玗方察觉,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除去康熙朝前四位早夭未排序的皇子,嫡子胤礽也排第二,在其之上还有个心愤难平的皇长子胤禔。 “先帝不是采用了秘密立储制吗?”始终迎着他的视线,可握拳的右手却越收越紧,然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皇阿玛秘密立储的结果如何?”弘历深吸了口气,沉重地说道:“从皇阿玛登基后,仅敦肃皇贵妃产下两位皇子,福沛先天不足,不到两个时辰就夭折,而弘晟真正的死因,你应该很清楚。雍正朝十三年里,皇阿玛的所有子嗣几乎都是胎死腹中,直到前几年,谦太妃才在皇阿玛千般保护,九死一生的情况下,产下六皇弟弘曕。” “就是因为如此,皇上才该更早立储。”玹玗脸色微白,觉得呼吸有些凝滞,雍正朝看似平静的后宫,却不知萦绕着多少婴魂。“大阿哥如今是贵妃的儿子,二阿哥是皇后所出,三阿哥……皇上在为其取名的时候,就已经暗示三阿哥没有争储的希望。” 弘历若立储,必然是在永璜和永琏之间择其一,可眼明心亮的人都会猜到,储君定然是嫡子,但只要弘历稍微布个迷局,就能轻而易举的混淆视听。 而现在后宫中的妃嫔,都分别在毓媞和甯馨掌控之中,且几乎还未有生养,更不会冒险去对两位皇子下手。待明年秀女大选之后,有幸得圣眷者,就算自己的肚子争气生下阿哥,那至少是乾隆三年末的事情。届时永璜十岁,永琏也满八岁,应该都迁入毓庆宫,那些新得宠的妃嫔在后宫并无太大权势,就算想要加害两位皇子也不那么容易,待这些女人羽翼丰满后,永璜和永琏早已成年。 虽然过早立储会有不少麻烦,但总的来说利大于弊,至少能降低妃嫔滑胎小产的几率,不会像雍正朝那样,十多年的时间,紫禁城都被婴灵怨泣萦绕。 听完玹玗这一番长论,弘历双拳紧攥,骨节浅浅泛白,薄唇抿着冷硬的线条,良久才语气清冷地淡淡说道:“就算朕想立永琏,事情也不会那么容易。” “玹玗自有法子让太后劝皇上立储,并且选定二阿哥为储君。”她眸底有隐隐黠光,神情却十分凝重。 劝君王立储还指明人选,此为不仅是在干政,更牵涉到江山社稷,若是让朝中百官窥知她今日之言,定会视她为妖女,并联名上书,要弘历赐下三尺白绫或鸠酒一盏,以除危害国祚之祸患。 唇启却未言,终是化作一声长叹,静静地看着她许久,弘历慢慢起身,站在檐下望着滴水,合上双眼沉声问道:“你就没想过要为永璜考虑吗?” 抬眼望着他冷凝的侧颜,玹玗幽幽叹了口气,心里却觉得轻松了几分。 他终究还是问出口了。 不过这也正常,永璜从小就喜欢跟着她这个姑姑玩,关系自然也比永琏亲近,若论私心,是应该推永璜为储君,既顺应太后,有拉拢了贵妃,还能孤立皇后。 “皇上对已故的哲妃娘娘存有一份内疚,所以总不舍亏待大阿哥,就连教他读书习武的师傅和谙达都挑最好的。”玹玗缓缓垂下头,低眉敛眸,飘忽的声音带着一丝伤感。“可哲妃娘娘并未想过要大阿哥争储,请贵妃娘娘抚养他,是希望他能在贵妃的庇护下平安成长,日后做个逍遥富贵的王爷就好。” 凝眸望向玹玗,她真的是太聪明,却并非一件好事。 依旧,他不在乎她多有心计,能玩出多少手段,只是害怕她的睿智,总有一天会将她葬送在深宫的斗争下。 她越是心清目明,太后就越是想紧紧抓住她,以为己用,同时又永远不放心她。 如今,她步步为营的周旋在他与毓媞之间,无疑是火中取栗,若有丝毫差错,便会陷入万劫不复,就算能把谎言说得完美无瑕,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毓媞终究会发现她的用心,到时候绝不会对她手下留情。 “是她让蜜儿交代你的这些,也是她要你照顾永璜的?”弘历旋身蹲在她面前,展开她的柔荑,抚上那被指甲掐出的痕迹,心中一怔艰涩的绞痛,低声问:“你知不知道,如果你去太后跟前演这出戏,就永远无法脱身?” “我知道。”玹玗浅浅抬眼,眸色幽深,唇畔浮出一抹清然的笑,柔声地说道:“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无悔,也不怕,不是还有爷会护着我吗?” “嗯。”弘历低低应了一声,轻轻将她拉近,把头靠在她的肩颈处,嗅着她身上独有的清香,沉默了许久,才挺直背脊,掩去内心的忧虑,郑重地望着她,说道:“朕答应你,如果太后提出立储之事,朕应她。但是,你也要答应朕,去劝太后这件事,要谨慎应对。” 柔顺点点头,玹玗浅笑靠进他怀里,可心却在无止尽的下沉。 要让毓媞同意立永琏为储君,她必然有一番阴毒言论,只怕毓媞会真动心思,那她就成了害死他孩子的凶手。 弘历何等睿智,岂会不知她要如何劝动毓媞。 作为父亲,岂愿至亲生骨肉于险境;可身为君王,他只能忍痛。 过早把永琏推到暗涌的旋涡中,迟早会让其成为牺牲品,可当局者迷,目光也会变得短浅。为了永琏的前途,为了富察一族的荣耀,甯馨会不惜一切替永琏铺平前路,只怕乾隆朝的后宫会和雍正朝一样。 所以,弘历就算有千万不愿,也唯有将永琏送上祭台。但此计展开,若有差池,折损的将不止一人。 在李花纷舞的树下,飞花蕴红尘柔情,相依更胜缠绵。 低眉,笑靥下,苦涩深锁心底。 “皇上,烫伤药取回来了。”李怀玉尴尬地站在旁边,突然发现自己的脑子有些不好使,看不懂玹玗还说得过去,可跟随弘历多年,自以为能揣摩到主子心思,但短短两天就证明全不是那么回事。 “拿来。”弘历伸手接过小瓷罐,亲自挑出凉凉的药膏,小心翼翼的为玹玗涂上,同时对李怀玉吩咐道:“去储秀宫传话给皇后,品茗大会设在景山,朕今日不过去了,让皇后与众妃嫔同乐。” “啊?”李怀玉傻傻一怔,这种才是哪里好当,呆呆在原地站了半晌,才凄声应了下,“嗻,奴才这就去。” 玹玗微微侧头,见李怀玉苦着一张脸,浅浅一勾嘴角,柔声道:“小玉子,麻烦你跑趟慈宁宫,帮我取一套干爽的衣服。” 李怀玉眼睛一亮,既然要他赶紧取衣服回来,储秀宫那一趟就可以让徒弟去,如此就不用直接得罪皇后,连忙对玹玗感激一笑,又静静地瞄了一眼弘历。 “就算睡不着,也不该在慎心斋的院子里坐一整夜,衣裳都潮润了,若染上风寒可怎么好,以后不准在这样,这是圣旨,明白了吗?”弘历眉头轻蹙,眼角睨着李怀玉,催促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 “嗻。”李怀玉爽朗的应了一声,掉头就跑。 玹玗低眸,望着自己红肿的手背,柔声道:“品茗大会是爷要办的,却又不过去,这不是伤皇后娘娘的颜面吗。” “茶之雅韵在于闲静清幽,一大群人吵吵嚷嚷如何品茗。”弘历亲自烹茶,将一盏碧汤递给她。 玹玗没有再多言,接过茶盏,小啜了一口,目光凝望着一旁的古琴,叹道:“可惜伤了手,若不然抚一曲『云水』,更能静品清茶中的淡淡禅韵。” “好主意。”弘历放下茶杯,坐到琴案前,笑道:“年希尧所谱的那曲『云水』确实不错,空灵飘逸,悠扬婉转,颇有超脱浮尘的佛缘梵音之妙。” “爷果然会抚琴。”玹玗慧黠一笑,坐到他身边静静聆听。 看着他沉静的侧颜,低敛的深邃黑眸中蕴着儿女情长,千般柔肠细腻如丝,勾得人为其心醉。而他在马背上时,那桀骜不驯的磅礴气势,举手投足都是傲视天下的威风凛凛。 如此坚毅睿智的男人,也不怪女人争得你死我活。 心,在悠悠曲境中沉浮,唇边抿着浅浅笑意,玹玗只觉得有点头晕,就这样不知不觉地靠在他的肩头睡着了。 曲声戛然而止,弘历侧目望着她,不由得皱起眉头,柔声而叹:“傻丫头……” 将脸颊微红的玹玗抱回书斋,轻巧的把她放在炕上,脱去她潮润的外衫,又寻出棉被为她裹好身子。 “姑娘这是怎么了?”李怀玉把衣裳放到一边,连忙上来搭把手。 “吹了整夜的凉风,这会在发烧呢。”弘历伸手抚上她的额头,脸色微沉地吩咐道:“去太医院把沈睿哲请来,再回养心殿,把今日的折子都送来这边。” “嗻。”李怀玉偷偷一翻白眼,暗叹奴才就是陀螺命,这一早上他跑来跑去就没听过。“皇上,既然姑娘病了,要不把雁儿叫来,和奴才一起在小厨房那边候着,也方便伺候。” “方便伺候?朕看是你在心痒。”弘历随口调侃了一句,轻轻挥手道:“去吧。” 整天都躺在书斋里,但弘历会定时拍醒她,喂她喝药、吃饭。 夜入子时,玹玗再次醒来,额头已经不在发烫,只是身体酸疼得难受。 “爷还是常常来这边吗?”此时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猞猁狲皮毛垫上,青丝棉被干爽不带半点潮气,想必是日日都有人来此打理,若非弘历常来小住,又何苦这般费功夫。 “心烦时就会来此。”弘历直接横抱着起她,“天色已晚,我们该回去了,今晚暂时留在养心殿,等明天安排康亲王府的侍卫重新入宫,你再回小院去住。” “虽然已夜深,可让巡逻的侍卫看见……”玹玗蹙着眉,双手抵在他胸前。 “朕是皇上,怕什么。”弘历毫不在乎地说:“就让他们看,爱怎么去传话,就怎么传。” 玹玗本来还想拒绝,可望着他眼眸中的温柔笑意,竟只能回以浅浅一笑。 第356章 孤月夜 身体底子再好,也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玹玗在养心殿又昏昏沉沉睡了整日,只是定时起身喝些汤药,直到戌时彻底清醒,头不疼了,身子也轻松了很多。 听到屋里的动静,雁儿端来清水供她盥洗,又指着坐上的一盘荔枝,笑道:“看你精神爽利了,想是已经病退,贡上来的三月红这就那么多,连储秀宫都没送,皇上全留给你了,内御膳房那边又张罗了几样精致的小菜,你若想用些,我这就让人端来。” “倒是有些饿,但暂时不急。”反正天色已经昏暗,玹玗索性不梳髻,随手绾起发丝,用那支从不离身的木簪固定,素手执起一颗鲜红的荔枝,低眸幽然一笑,问道:“皇上这会在哪?” “储秀宫来人请皇上去用晚膳,这会儿都还没回来,想必会安置在那边。”说到此,雁儿脸上的笑意瞬间尽去,向门外探了一眼,坐到玹玗身边,低声说道:“巫蛊诅咒之事,皇后虽不是始作俑者,但怎么说都和她脱不了干系,皇上似乎没有怪罪的意思。” “你要皇上怎么怪罪?”玹玗轻忽一笑,淡然地说道:“她是大清的嫡皇后,是皇上身边最有用的棋子,皇上得捧着她,才能哄好富察一族死心塌地的卖命,去和钮祜禄一族相抗衡,所以你可千万别有小性子,对她以后要更恭敬才是。” 雁儿点头想了想,又蹙眉说道:“可皇后对你不满,再加上这次的事情,肯定恨死你了,以后总得小心防范,说不定还有什么招数呢。” “防她做什么。”玹玗的瞳眸里闪着满不在乎的微光,剥出一颗荔枝塞到雁儿口中,笑问道:“好吃吗?” “嗯。”酸酸甜甜的滋味确实爽口,雁儿点点头,又突然摇头,捂着嘴吐出荔枝核,神情焦急地说道:“就你还心宽,你也知道那是嫡皇后,皇上又不会对她施压,太后也动不了她,昨夜你没回来,把我和莲子吓得整夜没合眼。那御花园里可有好几口井,莫名其妙下去的宫婢也不少,要不是想着还有撷芳殿书斋,我就得拎着灯笼挨个照了。” “如今胆子变大了,可若真是照出点什么来,吓坏了你,小玉子还不找我拼命啊。”玹玗玩笑了一句,让雁儿附耳过来,把她劝弘历立储之事简单说了,又表情严肃地叮嘱道:“你可把嘴闭紧,说此事时,皇上把小玉子都支开了。” 雁儿脸色微白,愣了半晌才点头,心有余悸地问道:“就算一时间的利益牵制了皇后,可总不是长久之策,二阿哥一旦成为储君,皇后还不全心算计你。” “全心算计我?”玹玗这才说出,一旦永琏坐上储君之位,前路只是更崎岖坎坷,甯馨得费尽全部心思保全儿子。“且明年的这个时候,就该准备秀女大选,会有一批青春貌美的姑娘入宫,谁知道会不会有深得圣宠的新人,届时皇后分身乏术,哪还有时间管我。” 雁儿托着下颚细细一想,此言也是有理,毕竟玹玗回宫只是暂时,过段时间还得返回畅春园,而寿康宫至少要到年末才能完全建好,想必永琏已为储君,那时候甯馨只会想着如何花心思教导儿子。 整盘荔枝,没一会时间就被玹玗吃掉了大半,待雁儿整理好床铺,因知康亲王府的侍卫已回到慈宁宫,玹玗便清理了桌上的荔枝皮,然后唤来欢子,吩咐他把剩下的荔枝收好。 玹玗刚踏出正殿,就在抱厦前遇到快步返回的弘历,见她松绾青丝,脂粉未施,脸色虽还有些微白,一点樱唇却娇红得可爱,清澈的瞳眸闪动浅浅笑意,不染纤尘的模样,仿佛是那古画浣纱中的西子。 “去哪啊?”弘历微微蹙着眉头,但眸中满是笑意,伸手帮她插稳几乎要斜落的木簪,又问道:“什么时候睡醒的,用过晚膳没,药有没有喝?” “当然是回慈宁宫啊。”玹玗轻巧浅笑,眼底透出一抹慧黠的柔光,似撒娇地说道:“那盘荔枝我吃了一般,现在也不怎么觉得饿,至于药……我的病都好了,应该就不用再喝那种又黑又苦的东西了吧。” “你也知道药是苦的,怎么还不好好爱惜身体。”轻轻在她额头敲了一记,拖着她的手腕,不由分说的往东暖阁走去。“不喝药也罢了,陪爷用晚膳,那些荔枝哪能饱腹。” 玹玗惊讶地瞄了李怀玉一眼,又向弘历问道:“万岁爷不是去储秀宫用膳了吗?” “只是随便吃了两口。”弘历摇了摇头,淡淡地说:“和皇后在一起用膳,都得守着食不过三的祖宗规矩,面对再好的佳肴也兴味索然。” 玹玗莞尔低眸,目光四下流转了一圈,戏谑地笑问:“这养心殿不也是里三层、外三层的眼睛,万岁爷难道就可以不守祖宗规矩?” 弘历一旋身,凝视着她清灵秀丽的娇妍,宠溺地说道:“只要喂饱你就行。” “一个人吃东西没意思。”玹玗乌黑的瞳眸中涌出娇羞的笑意,浅浅低下头,微白的两颊竟染出桃红绯云。 “爷不是人吗?”弘历笑着反问,又吩咐李怀玉去把前几日亲手制的桃花酿烫一壶来,又转头对玹玗说道:“原是为你准备的,可惜你烫伤了手,所以没得喝。” 听到“桃花酿”三个字,玹玗双眼一亮,坐到弘历身边,纤指攀上他的手臂,娇声道:“就拇指上一个小小的水泡而已,不碍事,让我喝一杯就好。” 朱橚主持编撰的《普济方》有记载:采三月初三刚开的桃花,阴干后浸入酒中,封坛埋在桃花树下,十五日即可饮用,能处百病,好容色。 “不行。”弘历笑着摇摇头,修长手指触上她后颈的一块嫣红疤痕,眉头微微蹙起,语气有些严肃地说:“你一个女孩子家,是想在自己身上留多少疤,都几年过去了,这块印痕毫无减淡,手上若有疤痕,以后弹琴可不好看了。” 微凉的指尖划过处,有种痒痒的感觉,让她两颊渐渐发烫,心中一阵莫名的慌乱,低敛眼眸半晌,最后故意撇着嘴抱怨道:“那你还用桃花酿来勾引我……” 弘历不禁失笑,“勾引”这个词在她嘴里倒是说得顺溜,不过这酒还真是为她而酿。“桃花酿不宜存放,错过最佳时间段,色泽和香味都会大不如前,岂不是暴殄天物。” “从爷下了禁酒令,这些日子以来,我总共就喝过三次酒,酒量都大不如前了。”趴在炕桌上,她一副委屈的模样,幽幽怨怨地说道:“旗人家的女孩子,谁不是从小就练就一身好酒量,且额娘常说,女孩子酒量不好,是会吃亏的。” “女孩子酒量太好会很麻烦,有时候是件头疼的事。”弘历唇畔溢出一抹神秘莫测的笑,可在对上她深疑的幽眸后,立刻掩饰性的假咳一声,将李怀玉送来的酒斟了两杯,叹道:“爷也不喝,陪你,只醉醇香,不饮琼浆,总行了吧。” 几样小菜摆放完毕,李怀玉和雁儿悄声退了出去,还顺手把东暖阁的门关上。 雁儿也不知道玹玗今晚是否还留宿在此,但她不方便一直在养心殿,遂先独自返回慈宁宫,因怕她饿着,李怀玉专门从内御膳房捡了两盒点心。 这边才送雁儿出去,刚一转身就见敬事房太监捧着云盘入殿,李怀玉连忙跑上去拦住,问道:“哎哟,我说崔公公,你怎么这时候来啊?” “储秀宫传出话来,说皇上没安置在那边,皇后娘娘的意思明明白白,奴才这就把绿头牌送来了。”说话间,崔公公往殿内探了探,问道:“皇上这是在哪呢?” “在东暖阁,陪着玹玗姑娘用膳呢。”李怀玉瞄了一眼紧闭的门,又道:“前天姑娘受了好大委屈,昨儿就病倒了,这些事又传到了畅春园太后耳朵里,今早皇上去给太后请安,可听了太后不少教训的气话,现在当然先安抚姑娘啦。” “哦,没事儿。”崔公公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皇上宠着妹妹是应该的,但也不耽误翻牌子啊。” “我说崔公公,你也不是第一天当差,怎么连这点心眼都没有。”将其拉到一边,李怀玉低声说道:“那玹玗姑娘可在皇上跟前,你就这么把绿头牌送去,皇上翻谁牌子,不就都让姑娘知道了。” “瞧着就瞧着,也不碍事啊。”崔公公满心狐疑,思忖着宫中的谣言。 李怀玉一本正经地说道:“姑娘是太后身边的人,又是太后吩咐她照应着养心殿的事务,若只今儿一日便也罢了,可姑娘恐要在宫中住上大半个月,姑娘日日在皇上面前待着,你日日把绿头牌往皇上面前送,那皇上都宠幸谁,不就被她记在心里了。若雨露不是施在太后看中的妃嫔上,姑娘回畅春园跟太后一说,太后少不得要有一番言语说给皇上听。若是碍着姑娘在一旁,皇上翻了那些不中意的妃嫔牌子,你想想那心里能不憋火吗?太后的话皇上得听着,姑娘皇上得宠着,最后这气往哪撒,你的差事还要不要啦?” 听完这一番话,崔公公瞬间了悟,感恩戴德地说道:“多谢李大总管提点,不然丢得恐怕不止差事,而是奴才这条小命啊。” “咱们都是当差的,应该相护帮助。”李怀玉得意地笑了笑。 崔公公刚要转身走人,又担忧地问:“可皇上长时间不翻牌子,让姑娘把话传给太后听,想是也不妥吧?” “就是在敬事房当差,你也得收着点外面的风啊。”李怀玉摇了摇头,又笑道:“最近不是要举行殿试吗?就称皇上为科举选拔人才之事操心,太后还能说什么?” 崔公公一晃脑,窃笑道:“受教了,不愧是李大总管,也就只有你能当得稳这养心殿的差事,以后还得靠你多提点,有什么用得着奴才的地方只管吩咐。” “好说,好说。”李怀玉听了满脸是笑,心中更是得意。 眼看着崔公公走远,一旁大惑不解的欢子才凑上前,吞吞吐吐地问道:“师父,那个……皇上还需要防着玹玗姑娘吗?” “那姓崔的是个二傻子,他没在养心殿当差由得我忽悠,你是眼睛瞎了,还是耳朵聋了?”李怀玉缓缓转过头,无奈地一翻白眼,凉声斥责道:“我看你真是个大傻子,不懂,就自己费心琢磨去,这养心殿的差事可不是想象中那么容易。” 储秀宫主殿,静得连轻微的烛花炸裂都变得响亮,死寂的气氛仿佛泠浸着无限寒凉。 坚诚匆匆入内,恭敬地跪在甯馨跟前,“回娘娘的话,皇上今日没翻牌子,不过听敬事房的公公说,玹玗姑娘在养心殿呢。” “啪”的一声,冰花玉簪在甯馨收紧成全的掌中断裂,但她的神情还算平静。 弘历虽来她殿中用膳,却一直心不在焉,随意动了几筷子就匆匆而去,嘴上说是要选定殿试的考题,实际还是牵挂着玹玗那个小妖精。 “你下去吧。”甯馨把断裂的玉簪随手扔在递上,对候在一旁的翠微说道:“伺候本宫就寝。” “是。”翠微额首,视线移向角落,谨慎地道:“那根簪子……” “拿去扔掉,眼不见为净。”甯馨淡淡蹙眉,那冰花玉簪原是准备给玹玗的生辰之礼,但终究是没送出去,而精心准备的另一份大礼,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翠微点了点头,但心念一动,上次毁掉的玉折扇已经心疼,这样好的冰花玉她见也没见过,与其白白扔掉,不如悄悄送出宫去,改制成两副耳坠,自己日后的嫁妆不就更丰厚体面了吗。 可有些祸根,往往就是因为贪心而种下。 第357章 赤雀心 翠柳潇湘修篁碧,沛泽汀兰馨芳意。 几树飞花清姿舞,一曲幽笛醉心濗。 …… 西华潭满布芳华,静雅的荷花亭亭玉立,碧叶连天一片,虫鸣让人心也渐渐变得浮躁,不知不觉快到立夏。 “姑娘今天回来又晚了一刻,换身衣服快去养心殿吧。”雁儿笑盈盈地说道:“欢子已经过来传话,说皇上就快下朝了。” 若按照原本计划,她们最多回宫住半个月,可弘历不放玹玗走,畅春园那边又没人来催,她们就一直住到现在。 玹玗轻轻叹了口气,随手将一个银丝编成的香囊往炕上扔去,赶紧洗了把脸,问道:“五爷可有把寿康宫的摆件清单送来?” “没有。”雁儿摇了摇头,莞尔笑道:“依我看是皇上不想放你走,所以故意让五爷拖着,刚刚小安子还去寿康宫转了一圈,说工程已经差不多,清扫干净,再挂上各种帘子和幔帐,就可以住人啦。” “说起这帘子,让我想起一件事。”玹玗指了指书案上的木匣,吩咐道:“宫里珍珠翡翠的帘子不少,可未必合太后心意,前日我绘了几张图,你一会送到内务府造办处去,让他们照着图制出一挂来,用于寿康宫的佛室。” 雁儿笑着应下,又从一个刚送来的箱子里,取出一件月白色直径地纳纱银蝶单衣,捧到玹玗面前,“这箱衣服内务府刚送来,是之前太后吩咐下的那些生辰礼,还有已整箱的首饰。我瞧着这件月白色的你应该喜欢,只是配这身衣服,还真得谟云公子送的那套月光石木兰花簪。” “你可别给我找麻烦了。”玹玗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段时间她佯装养病,活动范围仅在慈宁宫和养心殿,平日除了弘昼常来,就要数谟云跑得最勤,每逢早朝的日子,就约她去西华潭边放鹰,谟云也不知从哪弄来的海东青,但品种不及玉爪将军好。 将衣服放到炕桌上,雁儿注意到那个银丝香囊,便捡起来细看,“定然又是谟云公子送的,最近他可是殷情紧,你不如直接跟他明说吧。” 大半个月来,只要玹玗和谟云见面,总都带回些小玩意,倒也并非什么名贵的东西,但难得工艺极为精巧,凡女孩子见到都会喜欢。 偏玹玗的心不在谟云身上,也就不稀罕这些物件,每次拿回来便随手一扔, “暂时不能说。”玹玗眸色沉凝,不禁喃喃低语,“最好让他自己发现,我只当他是大哥,从来没有过别的情愫,自己想通了离开。” “这又是为什么?”雁儿冷眼看着,玹玗并非是想留着谟云为后路,那就没必要小心应对,便是谟云锲而不舍,只要说出弘历来,天下间还有谁敢和皇上抢女人。 “当然是为皇上啊。”望着镜中的自己,玹玗满意一笑。“谟云现在是御前侍卫,皇上身边得有靠得住,又肯为他拼命的人。” “麻烦,只怕再纠缠下去会不好收场。”雁儿真是弄不明白,玹玗那颗心是怎么长的,昨晚还能轻轻松松谈论明年秀女大选的事情。 玹玗眸中闪过浅笑,依着弘历的性子,定会在明年的秀女中选才德兼备者,指给谟云为嫡福晋。 而她,只要父亲的冤案未翻,就不可能嫁给皇族,否则就凭谟云这股热情劲,不早磨着康亲王到御前请旨赐婚了,哪里只会让康亲王福晋去打探太后的口风。 “不好收场的事情还多着呢。”莲子从内务府领了夏衣回来,托盘的最上面还放着一封书信。“畅春园送来的,大阿哥每天一封书信,竟然不是送去储秀宫,而是给姑娘,只怕那天贵妃娘娘会吃味,届时有多个麻烦。” 其实不仅是玹玗,就连雁儿和莲子都看出永璜的心思,不过当他还是小孩子,再过几年长大些,有了贴身宫婢,或许这心也就散了。 玹玗接过书信,随意看了一眼,浅笑道:“没什么,和之前一样,只是说前一天的功课心得,和畅春园发生的事情,不过倒是有件趣事。” 雁儿和莲子相视一望,异口同声地问道:“什么?” “皇后的妹妹,萨喇善贝勒的嫡福晋,随着其婆母到畅春园小住避暑,还是应太后的邀请。”玹玗微眯的眸底,透着娇柔且邪魅的笑意,上次萨喇善为巫蛊之事来这院子,她就从其处事态度看出,甯馨和甯馦姐妹不和。 看样子,她也应该主动请旨,早些返回畅春园,否则有些事恐怕会被搅乱。 到养心殿时,内御膳房的奴才已经开始摆膳,正殿的书案上放着厚厚的一叠科考答卷,弘历兴致缺缺地翻看着。 听到脚步声,抬头见她那一身月白色的衣裳,唇畔含着似有似无的笑意,问道:“怎么现在才过来,做什么呢?” 这些日子她天天被弘历拘着,早起和他一起练功,如若不在朝日,她就得一直待在养心殿。不过也因为白天没法去处理寿康宫的事务,晚膳过后她就会匆匆离去,总不能一直让他禁着守斋。 后宫佳丽,粉黛三千。 虽然嘴上可以说得轻松,但总要眼不见才能心静,否则也会有酸酸的感觉。 “今日陪谟云公子训那只海东青就耽误了些时间,出门前又接到永璜送来的书信,所以才迟了片刻。”玹玗毫不隐瞒和谟云见面的事情,且永璜的书信会有什么内容,只要他想知道,她也瞒不住。 “他每天不就是告诉你读书心得吗?”弘历眉宇微蹙,脸色也沉了一分,低喃道:“肯用功读书倒像是为了你,也不见他有任何书信给贵妃。” 玹玗低眸一笑,想到初遇永璜时的那番对话,忍不住调侃道:“永璜小小年纪,四、五岁上下时,嘴上就跟抹了蜜似的,还说什么‘有酒窝的女孩最好看’,也不知道是谁教的。他从小就喜欢跟着我和涴秀姐姐,之前唤涴秀姐姐‘姑姑’,唤我却是‘姐姐’,就为这辈分上的差异,涴秀姐姐没少生气,我也是花了好一番教育,才把他纠正过来。” 清明夜,永璜遭到一番言辞指责,也闹了几天脾气,但始终是个孩子,短短三天就自己憋不住,全当那夜的事情没发生,还和旧时一样。 弘历浓眉一挑,笑道:“怪爷啰?” 玹玗点点头,脸上的笑意敛去,凝眸道:“爷,永璜今日少来的书信中说,皇后娘娘的妹妹,随其婆母住到畅春园了。” “嗯。”弘历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似乎早已知晓此事。 “莫非是爷的安排?”玹玗不明白他行此一招又有何意,甯馦若为太后所用,只会把眼下的局面搅得更混乱,太过打压皇后对他而言并非好事。 “是太后主动提出来,我只是顺水推舟罢了。”拉她到身边,弘历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尖,笑道:“爷这个小姨子,对你而言会是好帮手,她虽与嫡母不和,行事却很有分寸,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嫁给萨喇善后,全心都系在夫君身上,夫君的前途才是她最看重的事,所以她会帮你,而不是靠拢太后。” “帮我……”玹玗心中一怔,默了半晌才点头道:“我明白了,但爷为什么那么肯定,她不会出岔子?” 她依稀听闻,甯馦乃庶出,出嫁前在府中受过不少委屈,前段时间萨喇善差点被调升宁古塔副都统,好像就是富察老大人所提出,甯馨似也有随声附和,想必是因此姐妹之间嫌隙加深。 “白玉折扇背后的故事,她也知道,但多年来都守口如瓶。”拉着她的手紧了紧,弘历敛眸轻叹了口气,又抬眼凝望着她,解释道:“爷不是想利用你,只是有些话……” “我知道。”玹玗浅笑着打断他,柔荑覆上他的手背,诚恳地说:“君临天下,无奈却比平常百姓更多,爷在权衡下所作出的牺牲已够重了,玹玗无能,没法搬走压在你心中的巨石,可做的就只有管好自己,且我并非以德报怨之人,那夜的言行应对也是出自本心。” 弘历眸光温柔地紧锁着她,伸手抚上那微红的脸颊,轻轻浅浅地吻落在她额头。 有种难以言说的感动在心里蔓延开来,他明白,对她,今生今世是不可能放手了,无论付出多大代价,都要将她留在身边。 紫禁城内的前路荆棘满布,但只要他有一口气在,就会尽力为她披荆斩棘。 自从玹玗回宫后,弘历几乎都是在养心殿批折子,而她多数在后殿看书,倒也不影响大臣往来。 “反正你也是看书,不如帮爷一个忙,把这些入选二甲的都看一看,挑出你觉得好的来。”弘历指着桌上那一叠科举考卷,深邃的瞳眸仿佛凝着薄冰,冷笑着问道:“这次主考官是鄂尔泰,他选出来的三鼎甲你觉得能用吗?” 既然鄂尔泰是主考官,必然又和以前一样,为了巩固在朝中的势力,要不停培植能为其所用的新人。 “难怪爷下了朝就在看这些卷子。”玹玗撇了撇嘴,缓缓蹙起眉头,为难地说道:“可是科考的八股文章我也不懂,如何分辨好坏,而且这是朝廷政务,我不敢涉及其中。” “爷只是让你看文章,挑出喜欢的来,又没让你选拔人才。”弘历脸上的严肃褪去,视线往门外瞄了一眼,悠然笑了笑,命李怀玉和欢子把卷子都搬去东暖阁。“爷每天有这么多奏折要批,若要亲自看这些卷子,恐怕今晚是没得睡了。” “好,我这就去看。”弘历这是抓住了她的软内,嘟着嘴转身向东暖阁走去,低喃地抱怨道:“只怕看不到几篇,我就会睡着。” 李怀玉已备下了茶点,还焚了一炉有提神醒脑之效的熏香,确实很周到。 果然,才刚看到第三篇,她就已经有种想死的感觉,上下眼皮也开始打架,这些八股文章千篇一律,辞藻干涩无味。 此时,鄂尔泰来到殿外,称有苗疆军情急报,弘历也没示意李怀玉把东暖阁的门关上。 可李怀玉的动作却比鄂尔泰慢了一步,见玹玗坐在东暖阁,鄂尔泰已是心中不悦,又发现她在看科考答卷,顿时面黑如玄铁。 “皇上,大清的老祖宗规矩,后宫不得干政。”也不急着说苗疆的战况,鄂尔泰阴沉着脸,“况科举考试乃为国选才之大事,皇上岂可让一个无知女子……” “科考试卷上有朝堂政务吗?”弘历冷冷一勾嘴角,打断其言,寒声道:“既然你说她无知,那朕让她多读点文章,长长见识,有何不妥?” 东暖阁内,玹玗听着弘历的这番话,心底不禁疑云丛生,悄悄躲在门内侧,偷瞄中正仁和堂的动静。 “呃……”此刻,鄂尔泰也察觉有些不对劲。 “小玉子,把刚才在殿外探头探脑的那个奴才,直接拖出去杖毙,让在养心殿当差的都看着。”弘历一掌拍在桌案上,目光阴鸷地瞪着鄂尔泰,警告地说道:“后宫不得干政,外臣也不得结交内监,朕今日不审那个奴才,已是皇恩浩荡,仁至义尽,皇阿玛点你为辅政大臣,朕的家务事,却不在你职责之内。” “老臣惶恐”鄂尔泰强压着心中的愤恨,看似恭敬地跪在御前,但刻意加重“老臣”这两个字的音调。 玹玗无声的清冷哼笑,鄂尔泰纵然智者千虑,却失落在最关键的一点上,弘历毕竟是雍正帝的儿子,沉稳内敛,喜怒不形于色,但行事果断刚毅,和年轻时候的雍正帝无二。 对此,霂颻看得通透,曼君也心知肚明,就连毓都因此而忌惮弘历。 可惜鄂尔泰这位朝堂上的老臣,与虎谋皮十三载,自命不凡,终究低估了新君。 第358章 霄练雿 养心殿杖毙奴才之事,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传遍整个紫禁城。 六宫奴才都唏嘘不已,纷纷暗叹差事不好当,以后为主子打听消息都得提着人头去。 因花房新为储秀宫添置了几缸九色香莲,且每色的香味浓淡不同,据闻是南边海岛引来的品种,所以稀罕得很,整座紫禁城就只送了储秀宫。 众妃嫔齐集储秀宫后院赏花,连极少出门的荃蕙也有前来,其实都醉翁之意不在酒,无非是来看看,皇后对养心殿杖毙奴才之事有何想法。 “这莲花可真漂亮,娇艳妩媚又不失古朴典雅,馥香薰风,可惜在这大太阳下,若微雨天赏之,岂不更为绝妙。”思莹轻触上一朵素白黄蕊的莲花,满眼透着欢喜。 “仪嫔妹妹就是风雅。”甯馨柔和一笑,大方地说道:“你若是喜欢,让奴才剪下来,正巧本宫这还有一个青花采莲曲广口深盘,一并送去你殿内,那盘子盛满水,花浮于上,也别有一番韵致。” “花若无根,不是会过早凋残吗?”初涵怜惜的蹙着秀眉,低声咕哝了一句。 “是呢。”思莹并不介意地应了一声,眸中依旧浅笑盈盈,姿态典雅的对甯馨一施礼,说道:“皇后娘娘的美意妾身心领了,但若为一时之喜就葬送花魂,确实有些暴殄天物,既然是皇上独独赐给皇后娘娘的花,那还是让它们绽放在储秀宫最佳。” 坐在树荫下,抱着永璋的雪翎不禁微愣,又悄悄瞄了佩兰一眼。 原以为思莹一直躲在是非圈外,可今日的这番话明明白白是在奉承甯馨,莲花是送来储秀宫的,好歹这里还住着一位贵妃,怎就成了独赐给皇后。 初涵自觉无心之言又招惹了是非,索性远远躲开,走到雪翎身边,逗着永璋玩。 “不想妹妹还是个惜花人。”甯馨眼底始终浮着笑意,上次事件之后,她便有心想要扶植端庄典雅的思莹。“既这样,本宫也不强求,只待哪日下雨,定然请妹妹再来赏花。” “纵然烟雨朦胧,栽种在水缸里的莲花能赏出什么意境,便是风雅也是附庸的。”璐瑶受弘历冷落后,甯馨也越发不待见她,看着眼下的局面心中难免吃味。“听闻皇上吩咐营造司,待寿康宫完竣,就要为慈宁宫三所殿的前院挖出一个荷塘,那才真是费心思呢。” 甯馨淡淡地看向璐瑶,唇角微动沉默不语,但她眼底藏着的几分厌弃,却没有逃过佩兰的双眼。 “陈贵人这是从哪听来的消息?”雅容如今是打定主意,谁她也不巴结,只是在无关紧要的时候说些不痛不痒的言辞,便是风声传出去,这些话也只会讨好弘历。“今日养心殿那边才杖毙了一个,咱们这些姐妹都还是收敛些心思,别白白害了那些奴才,贵贱也是条性命。” “敢窥视皇上,该死!”甯馨神情平淡,声音却极为冷狠,且眼角余光微向瞄佩兰。“内监私交大臣,大清律法难容,只杖毙一个奴才,已是皇恩浩荡。” “俗话说,拔起萝卜带出泥,皇上不审那小太监,是为求安稳,不然前朝后宫还指不定会牵出多少人呢。”佩兰毫不示弱,唇畔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纵然她和鄂尔泰有亲,却没在养心殿安插眼线,只要买通储秀宫首领太监,主殿的风声自然会往东侧殿吹,若真查起来,她是一身干净,甯馨才真正脱不了干系。 且她正愁要怎么回绝亲妹妹的苦求,如今养心殿闹这么一出,也就理由充足,并非她这个长姐不念亲情,而是皇上在整治后宫,此刻谁都别乱动。 “可皇上还是动了雷霆之怒。”荃蕙冷然轻笑,此言看似平淡,却在不着痕迹的挑拨甯馨和佩兰,反正她现在是动辄得咎,空有个妃子的虚名,从册封至今弘历就没碰过她,日子过得像守活寡一般。 其实这话,初涵也差点脱口而出,幸而被雪翎拦下,否则就是给自己招祸。 “妹妹个性率直,在皇上面前或是可爱,但在她们跟前就必然是可恶。”因她们坐的远,又有永璋咿咿呀呀学语,料想唱大戏的那几个人听不到她们说话,雪翎才敢低声提醒。“你虽家世不差,但在这宫里,你的位分最低,何苦去碰她们的钉子。” “谢谢纯嫔姐姐。”初涵回以真心一笑。 自从雪翎有了永璋,性子变得沉静不少,有些与世无争的姿态。 不过话又说回来,纯嫔以前仅是想着该如何争宠,倒也未见什么害人的手段,比起那边几个女人,算是有慈悲之心的了。 而这段时间,除甯馨外,就数雪翎所承雨露最多,好似就是那一份温柔敦厚,引起了弘历的注意,虽不算特别喜爱他,但也日渐厚待。 “就是你这性子,才虚耗了如花似玉的容颜。”雪翎耐人寻味地幽叹,视线飘然移向前方,又多嘱咐了一句,“以后只管听她们唱戏,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不错。”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若是在平民百姓之家,无非是三姑六婆凑在一起,闲话家常里短,评论左邻右舍,瞎聊些油盐柴米酱醋茶。 可到了这深宫之内,那便只有一个话题,就是争风吃醋,若是没读过书的女子,也不过几句粗话,但甯馨、佩兰、荃蕙凑到一处,情况就大为不同,一句话能藏着好几个意思。 “皇上不过是小惩大诫,哪里算得上雷霆之怒。”佩兰自然看明白了荃蕙此言之意,唇畔抿着闲静淡泊的浅笑,却又顺着那话音说道:“先帝爷刚登基时,整顿后宫的那些招数,才真叫霹雳手段。” “贵妃姐姐比皇上都还年长,自然是知道得多,咱们这些年纪小的可比不了。”荃蕙冷声哼笑,故意讥讽佩兰年华已去。“明年又会有新的妃嫔入宫,论在宫中的经验,还得要贵妃姐姐多加提点那些小姑娘。” 门庭冷寂让荃蕙想通了一件事,当初若非被佩兰误导,她岂会那样不惜代价的讨好毓媞,结果被弘历厌弃,落得如今这般凄凉。 闻言,就连思莹和雅容都脸色微变,佩兰却不以为然的敛眸浅笑,只说觉得天热,想先回殿内歇息。 甯馨清明的双眸闪过冷寒的笑意,心想这六宫中何时轮到贵妃提点新人,荃蕙这点挑拨离间的小心思,实在幼稚得可笑。但望着佩兰远去的身影,眉梢不禁微挑,嘴角也扬起一抹看笑话的弧度。 众妃嫔见佩兰已回殿,便纷纷起身告辞,只有雪翎舍不得儿子,甯馨就索性做个好人,留雪翎在后殿教宫中婢女制作绢花,也就是许其多陪陪永璋。 虽说还有两日才是立夏,但今年热得特别早,尤其是这种大晴天的午后,烈日炎炎晒得人难受。 “那娴妃可真是不知道消停,都是这般光景了,嘴上还是不饶人。”回到寝殿内,翠微忙伺候甯馨更衣,又递上一盏解暑的绿豆汤。“幸而贵妃向来隐忍,若真动怒起来,娴妃还有什么颜面。” “今日是贵妃故意找事,就是要引娴妃说那些不敬的话。”放下碗盏,甯馨先卸去脸上妆容,又用兑入白梅花汁的卓锡泉水敷面,重复三次,最后以白牡丹、白芙蓉、白荷花、白莲花制成的香膏滋润肌肤。 翠微打发了小宫婢们出去,搀甯馨到凉榻上歇息,自己坐在一旁为其捶腿,心中疑云不散,故而低声询问:“贵妃何苦给自己捡这个不快?” 佩兰比弘历年长四岁,再有两个多月就是满三十的女人,民间说女人到了这个年纪就如烂茶渣,近来所得宠幸也极少,凡弘历前来储秀宫都是安置在主殿,偶尔翻佩兰的牌子,一个月入养心殿侍寝最多不过两次。 “过两日就立夏,皇上的心思被那玹玗丫头勾着,只怕不到五月节就会前去圆明园避暑。”甯馨手执玉轮按摩面部,冷声哼笑道:“后宫女眷虽不多,却不会全部都带去,那就总得有人留下来照管。” 佩兰和荃蕙都是侧福晋出身,又都是毓媞挑选的妃嫔,且论后宫位分,弘历必然在她们之间二选其一。佩兰处事沉稳内敛,近来弘历又不怎么宠幸,留在紫禁城的可能性原本最大。荃蕙不受待见,在紫禁城里是这样,到了圆明园也不会有改变。 翠微停下手上的动作,微微凑上前去,低声道:“那娘娘不如向皇上提议,把贵妃和娴妃都留下,也省得碍娘娘的眼。” “不可能。”甯馨扬了扬嘴角,将身子翻向另一边,声音多了几分倦意。“两个都是太后挑选的人,全都丢在紫禁城,太后的颜面往哪搁。” 翠微点点头,心中虽还有不解,却见甯馨睡意已浓,便不再多问,只低声道:“娘娘此刻小憩,晚膳可要迟一个时辰?” “酉初一刻叫醒本宫,晚膳时间照旧。”即便算准弘历今日不会入后宫,但甯馨仍然保有一丝期望,所以无论多劳累,作息时间都不会有丝毫改变。 夏日初临,午后的空气中本就蕴着几分乏人的温热,若是再配上整叠千篇一律的枯燥文章,那就更是催人眠。 早晨处理了鄂尔泰之后,弘历又接见过几位大臣,正午陪玹玗用过些点心,闲聊了两刻钟,一个继续批折子,一个仍旧在东暖阁看文章。 直到申时末处理完政务,弘历推开东暖阁虚掩的门,见玹玗一手支在炕桌上,撑着额头悠悠浅寐,旁边还躺着拉长身子的狸花猫,也不知是何时溜进来的。 望着她沉静的容颜,一股童趣玩性由心而生,弘历唇畔漾出一抹浅笑,伸手触碰她那纤长的睫毛。 玹玗并未转醒,旁边的狸花猫却蓦然睁开双眼,呆呆望着弘历,伸了伸懒腰,又打了个大哈欠,才走过去蹭弘历,还发出呼噜噜的撒娇声。 怕它会吵醒玹玗,弘历将狸花猫抱到殿外交给欢子,并叮嘱道:“带它去内御膳房,蒸条新鲜的鱼给它吃。” 欢子接过圆滚滚的狸花猫,小心翼翼地捧着,觉得手感又更沉了些,不禁在心中暗叹,主子的猫狗都比奴才的命精贵,玹玗的这只狸花每顿都是鸡鸭鱼肉,在养心殿更是来去自如,没人敢阻拦。 “皇上,再这样吃下去,狸花就快被喂成猪了。”李怀玉笑着凑上前。 弘历低声一笑,转头望向东暖阁,吩咐道:“去沏茶,要雨前的凤凰水仙。” 静静地坐到玹玗身边,没想到她竟真读完了上百篇文章,幸而还有她所好,不然这一整天确实太折磨人。 轻轻从她手肘下抽出答卷,弘历细读了这些文章,对着其中一篇笑道:“有意思。” 恰此时李怀玉进来奉茶,杯盏碰触桌面的清脆声音,让玹玗缓缓睁开双眼,惺忪地转过头,唇畔溢出慵懒的笑,柔柔软软地问道:“爷批完奏折啦?” “都快酉时了。”弘历点点头,“你对这个金德瑛的文章感兴趣?” 玹玗撇撇嘴,“虽然是个二甲第三,但文章不算乏味,论点颇有意思。” “小玉子,请五爷过来。”弘历眸底也透出几分赞赏,又道:“然后你到郭络罗府传话,朕和格格一会去用晚膳,不必麻烦,做些家常菜就好。” 玹玗刚端起茶盏,才在惊叹这竟是乌岽山古茶树的凤凰水仙,又听弘历说要带她回府,忍不住笑问:“爷今日怎么这般殷情?” “劳累你一整天,总得给些赏赐。”弘历高深莫测一笑,视线再次凝在金德瑛的答卷上。“再者,顺便借你的宝地和五爷谈些事。” 第359章 凌霜冽 郭络罗府书房,骆均捧着账本前来,这段时间府中倒是新添了不少开销。 “若小玉子回来,让他去院中伺候,皇上和五爷在碧翠亭谈事。”玹玗想了想,又说道:“你交代下去,让府中的人都别去后院,无事者早些。” 李怀玉在紫禁城是风光,可养心殿的总管太监时时都得在御前伺候,若无差事,极少有出宫的机会。今日弘历让他出来传话,便借着由头讨好雁儿,问雁儿要什么东西,只管开了单子,他按账置办去。哪知这次雁儿也不和他客气,说来胭脂香粉、金银丝线宫里岂会没有,且内务府讨好着她们,悄悄分派给雁儿和莲子物品,都能和贵人用的比肩。除了生活用品,那账单子还写着面人、糖葫芦、九连环等零食和玩意,总之满满一张纸,东西虽不值几个钱,但想要全买齐了,李怀玉只怕有的跑。 弘历全当他们玩闹,也不过问,由着李怀玉去外城转悠,还交代下去,若在琉璃厂见到什么不错的古董字画就买下来,让店家直接送去和亲王府。 “奴才这就交代下去。”骆均额首,心中还有些事要说,可抬眼见玹玗正埋头看着账册,就暂时咽下已到嘴边的话,悄声退出去吩咐二门小厮。 原本以为府中是只出不入,竟不想还有几笔进账,且都是府中人借银子做买卖,每月教回来的利钱。 不多时,见骆均去而复返,玹玗便细问账上的事情。 “府中几个旧人前几年都有些小买卖,一时间周转不过来,就向账房解了银子,每月都按时交上利银和孝敬。”骆均简单说了,解释道:“以前夫人也是这么做,但奴才知道府中今非昔比,所以只悄悄把银子借给几个旧人,又叮嘱他们别说出去。” “把利钱和孝敬这两项都免了。”玹玗认真思量了片刻,又诚恳地说道:“骆管家,咱们府里以前是上下一心,但那时额娘当家,眼明心亮且进退得当。可我年轻见识浅,也没什么理家的经验,人又还在宫里少出来,府里事务都得你打理。说来你是看着阿玛和额娘长大的老人,是咱们府上的家里人,我能完全信得过的就只有你。黄三他们是额娘揽入府,他们肯回来自然是忠心如旧,这点我从不质疑。可他们如今拖家带口,好几个都是娶外头的人,有些事情就不能保证了。” 以前,府中有头有脸的奴才都会在外做点小生意,若遇到麻烦时,难免要靠着郭络罗府的面子平事,所以得按月向账房交孝敬银子,可如今这府上已无权势,就不该白拿他们的孝敬。 “姑娘的意思奴才明白。”骆均点点头,所谓财可通神,白借银子给他们,无非是买一份感恩之心,以免给郭络罗府招惹麻烦。 “咱们府中现在是使唤不到人,但日后额娘和大哥回来,用人的地方就多了。”玹玗想了想,提出了自己的打算,以商量的口气和骆均说道:“府中旧人若要继续外面的买卖,我可以不管,但新揽进来的人不许。至于那些没在外头置产业的,府里贴补他们家眷,成年者每人每月五百钱,孩子每人每月二百钱。” “格格这样安排,他们还做什么小买卖,现在家里拿钱多好。”骆均笑了笑,看似浪费钱,实则是想养一批家生奴才。 “咱们府中不缺养人的银子,要的是这些人低调,至少阿玛的冤案翻过来之前,别在外面惹出是非,给皇上添麻烦。”玹玗嘴角微扬着似笑非笑的弧度,很是郑重地说道:“至于兰亭古墨那边,开销都从府里出,盈利归你。” “这如何使得。”骆均连忙拒绝。 “使得。”玹玗柔柔笑着,轻叹一声后,眸光微凛。“如今皇上才是这郭络罗府真正的主子,皇上需要在琉璃厂有只眼睛,骆大哥沉稳持重,我想着让他在琉璃厂帮着皇上收风,凡朝中官员置办古玩字画,出手大方豪迈者,都把名字记下来。” “咱们府上能有今天,应该为皇上出力,只是委屈了格格周旋在那勾心斗角的夹缝中。”骆均也不由得叹气,都说君王薄幸,眼下玹玗深得圣怜,想这份宠眷持久不衰,就的让郭络罗府成为弘历有用的臂膀,且要不可或缺。 “八旗女儿命运如此,我只是别人早入宫几年而已,也并非坏事。”玹玗云淡风轻地一笑,低敛眼眸地说道:“以前听额娘说,骆大哥无心试图,我想着等过几年,给他求个隶名户部的皇商,岂不比当官强。” “格格有心了,晚几年再说。”骆均眼圈有些泛红,他是郭络罗府的家生奴才,这辈子虽未尝过大富大贵,却是吃穿不愁。如今心里的第一件要紧事,是怎么能帮海殷翻案,如何让谷儿早些回京。暗暗深吸了口气,抿了抿唇,平复下情绪才道:“格格,杨名时的宅邸已经有我们自己人,我家那口子的表妹,丈夫早死守寡多年,去那里做烧饭的老妈子。她可是个藏不住话的,又好管闲事,格格要传的话,我家那口子只要闲话给她听,保准她回去学给杨名时知道。” “好,就是要这样的人。”玹玗满意地点点头,却又蹙眉道:“可惜鄂尔奇去年末死了,即便杨名时去御前翻案,皇上却不能拿死人怎样,最多是抄家,也仅仅是鄂尔奇一门,总得再递上一个能让杨名时抓到实证弹劾,又可动摇到鄂尔泰的人。” 骆均不由得冷笑,“那西林觉罗府,除了鄂尔泰一门干净,其族中兄弟就没有不贪的,格格可以留心一下在批本处行走的鄂昌,其父亲鄂善只是贪财,此人却还好色,乃八大胡同里有名的冤大头,府中已经有十八房妻妾,还贪多呢。” 玹玗依稀记得,雍正十三年五月节后,总督黄廷桂弹劾鄂昌贪纵,雍正帝夺其官职,命刑部议处。原本是抄家灭门的大罪,可那段时间雍正帝身体每况愈下,鄂尔泰就将鄂昌私自保下来。 “鄂尔泰并非不贪,只是伸手捞钱的都是西林觉罗家族中的其他人,鄂尔泰要保证自身干净,才能为这些人挡驾。”想着骆均的话,玹玗嘴角缓缓扬起,眼底眉梢浮出一抹邪魅的笑意,说道:“十八房妻妾,比皇上的妃嫔都多,既然他好这一口,你就留心物色几个女人送到他府里。” 骆均斟酌了片刻,沉声道:“欢场中的女子,只怕不好掌控。” “掌控什么。”玹玗慧黠浅笑,“只要找那种模样好,会撒娇,有本事圈男人大把花银子的女人就行了。” “格格此计妙哉。”骆均恍然大悟,赞道:“这银子大把花出去,总得有个来源,届时鄂昌只有不停的贪,且那些女人八大胡同多得是,也无需顾虑她们在鄂昌府中的结果,便是折损,不过再另挑人往里塞就好。” “此事也不急,先和鄂昌勾搭上,摸清他的喜好,再慢慢来。”玹玗挑起眉梢,郭络罗一族那般深厚的根基都有崩塌之时,她就不信西林觉罗一族能有多长的荣耀。 安排妥当府中事务,刚开门出去,就见骆均家的过来,说是茶点已经备好,另外两大盒桃花糕,是一会让弘昼带回府的。 让骆均他们先去休息,玹玗亲自端了茶点,跨过汉白玉小石桥,逶迤往烛光幽柔,的香雪轩而去。 玄色天幕,弦月如钩,泻落万斛银辉。 花枝疏影横斜,浮光流动下的荷塘浓墨淡彩,让满池青翠更显神秘,朵朵含苞半开的菡萏亭亭而立,花馥叶馨暗香弥漫,氤氲的烟水朦胧让深寂庭院变得缥缈。 晚饭过后,弘历和弘昼在后院借赏花为由,实则讨论此次殿试三甲中可用的进士及第。 今日是上演了一出杀鸡儆猴,可难保还有不怕死的,养心殿内监中既然有私交朝臣者,也就必然会有勾结后宫者,而后宫妃嫔和前朝大臣又有更隐秘的联系方式,粘杆处的人未必全都查得出来。 “皇兄的意思,三鼎甲的底细要查,二甲前三名的底细也要查?”弘昼一挑眉,在他看来,如果三鼎甲不可用,直接把二甲前三替上来就好。 弘历微眯着双眼,冷然一勾嘴角,哼笑道:“鄂尔泰可是能在皇阿玛眼皮底下玩手段的人,他的布局断然不会这么简单,若我们轻敌大意,怕会聪明反被聪明误。” 弘昼沉默了半晌,沉吟道:“也就是说,这三鼎甲有可能和鄂尔泰无关,但二甲头三名却会是他设下的陷阱。” “不排除这个可能性。”弘历笑着点点头,“但此次三鼎甲的文章确实不错,若真与鄂尔泰有关,也不是不能用。” 兵法有云:故策之而知得失之计,作之而知动静之礼,形之而知死生之地,角之而知有余不足之处。 鄂尔泰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与其硬斗虽非不可,但太伤朝堂根基。 不如暂时伪装示弱,诱敌轻率行事,且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方是朝堂暗战之上策。 天下士子,参加可靠者皆心藏功名,面对九五之尊和朝堂大臣,只要有脑子的人都知道该如何选择。 “比之自内,不自失也。”弘昼深深一笑,落子于盘。“此招甚妙,先让鄂尔泰以为能抓住皇兄的心思,在用他挑选的人来对付他,这才真正叫自掘坟墓。” “还有,二甲第三的金德瑛,若背景干净,再查查的人品。”弘历微微敛眸,点头笑道:“如果出身寒门那就最好了。” 纵然要使反间计对付鄂尔泰,但其挑中之人名次也不可给得太高,待御试博学鸿词后,却可捡出几个能为己用者授予官职。 而属意这个金德瑛却与玹玗无关,弘历细读其文章,词句中隐隐透着清高,现在的朝堂上就缺这样的人物。 “皇兄放心,我定把这六个人查个底儿掉。”弘昼脸上挂着赞同的浅笑,又道:“出身寒门自然与朝中官员并无瓜葛,若受皇恩浩荡钦点为状元,天子门生必定会忠心皇兄,不与任何朝堂党派勾结。” “非也。”弘历唇畔抿着一抹不置可否的笑,待落子终结此局后,才道:“不入党派,却可自成一党,鄂尔泰和张廷玉都是如此。” 弘昼输了棋,也没心思再继续,远远见玹玗前来,便一转话题,问道:“皇兄今晚回宫吗?” 弘历只是淡然一笑,没有直接回答,但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玹玗款款行至桌前,低头看了看棋盘,敛眸笑道:“五爷怎么又输了?” “反正也不是头一次输,无所谓了。”弘昼悠悠喝了口茶,便称天色已晚,他也该回府,明日清晨再过来,和他们一起入宫,最后还不忘问道:“我要的点心你家厨子可都准备好了?” “在这吃也罢了,还两大盒子的带走。”玹玗笑着睨了弘昼一眼,笑道:“两大盒桃花糕,已让他们送到门房,我吩咐上夜的小厮谁你过去,反正几步路,也免得劳累五爷了。” 弘昼笑着拱手谢过,又对弘历眨了眨眼睛,露出邪魅一笑,才径自离去。 玹玗微微一怔,低声问:“爷今晚留在这边?” “月下赏荷别有韵味,只是还却一曲『云水』。”对她的问题,弘历依旧不答,视线早已转向一旁的古琴。 婉约浅笑,薄妆粉面在这月色下更显娇媚,玹玗坐到古琴前,素手拨弦弄音。 微风下,竹枝沙沙应和,柳绦清姿拂动,小荷氤氲在袅绕的水雾中,偶尔还能听到几声虫鸣。 琴瑟再御,岁月静好。 弘历小啜了一口茶,缓缓合上双眼,听曲,却眉间暗凝愁绪。 第360章 云谲绕 乾隆元年四月末科考放榜,三甲共取中三百三十四名赐进士及第,廷置第六名的金德瑛,被乾隆帝亲擢为三鼎甲之首的状元,并受其修撰之职,还赐御笔亲书的“状元及第”金字大匾。 此次科举选才鄂尔泰算是用心良苦,三鼎甲虽然都是由其点中,但三人之中仅原本的状元仲永檀与其有些交情,至于榜眼和探花倒是底子干净。 而二甲的前三名中,第一名和第二名不但是鄂尔泰的门生,还给西林觉罗府送了不少银子,但收钱的只是府中的管家,暂时还抓不到任何实证,且那两人确实乃才学之辈,弘历也就将两人留用。 芒种过后,天气越发炎热,养心殿内已设冰桶,所以还算凉爽,玹玗从取出清凉的葡萄递给弘昼,又让欢子去准备金银花茶,关上东暖阁的门后,才低声问道:“既然鄂尔泰那般有心算计皇上,又为何会留下毫无背景的金德瑛呢?” 最近弘昼几乎不去早朝,凡入宫则直接到养心殿,来去自如仿如和亲王府,满朝文武虽常常在私下议论其不遵君臣之礼,却也没人敢在君前谏言,毕竟有讷亲朝堂被打的例子,谁都知道弘历和他只讲兄弟之情。 “鄂尔泰就算再霸道跋扈,也总得给朱轼面子。”弘昼口中的朱轼乃三朝元老,官职太子太傅文华殿大学士,又任吏部尚书,并兼管兵部事务,还是乾隆帝师,其为官廉洁且刚正不阿,放眼整个朝堂,鄂尔泰对此人倒是十分忌惮。“其实仲永檀的才学不差,三鼎甲的文章亦受朱轼赞赏,只是他老人家不知道仲永檀和鄂尔泰的关系。” “这样一来,二甲前三名都是鄂尔泰的人……”因欢子推门进来奉茶,玹玗立刻止声,待其退出后,才继续说道:“倒是便宜了鄂尔泰,难为皇上还肯留着这些人。” “三百多名士子,其中有多少鄂尔泰和张廷玉的人,难道能全抓出来不成?”弘昼看似玩世不恭,其实心里清明不输弘历,浅浅小啜了口茶,笑道:“只要是有真才实学就留下,具体会不会授予官职,还得等博学鸿词之后。” “可皇上没说给仲永檀二甲第一,却让他和金德瑛对调,像是故意贬低,但又留有一线。”玹玗前几日听说,因为亲擢状元之事,朱轼和鄂尔泰乾清宫论辩,言辞相当激烈,虽说最后鄂尔泰输了,可朱轼当日回府后就病倒,都好几天还不能上朝。 “乘隙插足,扼其主机,渐之进也。”弘昼高深莫测地笑了笑,身子往后一靠,懒懒地说道:“皇兄想在鄂尔泰身边放一双眼睛,还不能让其察觉,仲永檀若是聪明,自然能参透皇兄此举,届时就能为皇兄所用,且他文采不错,三鼎甲的文章你不是也看过吗?” “若是在唐朝时以诗赋取士,好坏我或能分辨一二。”玹玗轻忽一笑,颇为不屑地说道:“可是八股文章题出四书五经,内容还必须以程朱学派的注释为准,我虽然自幼读书,却从不钻研只用于应付科举,但毫无实用价值的制义文。” 弘昼赞同地点点头,伸手摩挲着下巴,笑问道:“四书五经你也读过,难道还会看不懂科考试卷?” “懂与不懂并非重点。”玹玗眉眸微敛,嘴角浅浅勾起,轻描淡写地说道:“何况那日,若非有不懂事的奴才在门外探头探脑,皇上未必会让我帮忙看卷子。” 弘昼缓缓坐直身子,眸底有幽光闪过,几不可闻的轻声一叹,“你就是太多心窍了,可知女孩子的聪明,其实是一种负担,傻人有傻福。” “可我脑子里的那根弦,若是放松分毫,早不知死了多少次。”玹玗的眸光有些黯淡,但旋即又浮出一抹浅笑,“天下本无事,庸人扰之为烦耳。玹玗自信并非见识浅陋之徒,既自幼由额娘教导,入宫后幸得圣祖宜妃和齐太妃提点,近年又受太后熏陶,所以我知道该如何面对这片红墙里的一切。” 她这句话说得很隐晦,是真心关怀也好,或有心利用也罢,她终是从撷芳殿那个活死人墓走了出来。 且她的心里有太多事情要筹谋,早已容不下半分胡思乱想,再说于帝王身边的女人而言,感情终究会被时光消磨,所以毫不在乎弘历用她做饵。 弘昼深深凝视着她,沉吟问道:“不觉得辛苦吗?” “活在这世上,谁不辛苦,五爷又何尝不是呢?”看似平淡的反问,却有着超出她年纪的成熟和稳重。“五爷当年韬光养晦,不惜伪装成酒色之徒,难道就不辛苦吗?皇上要面对一个苦心抚养他的人,却视他为棋子的无奈事实,更要在朝堂上忍辱负重,难道又不辛苦吗?就连太后也是一样,年纪轻轻嫁给先帝,花容月貌才华横溢,但因那无来由的猜忌,就让她守了一辈子活寡,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辛苦!” 因为人生苦,才会活得辛苦。 道人题壁云: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娲皇造万物生灵,从出生的那一天起,无论贫富贵贱都难逃一死。 人,生来两手空空,死去两袖清风,俗世浮华半点带不走,不过经历一场波折磨难,红尘受累后,终归于黄土。 所以回头是岸,可又何来彼岸? 真正的彼岸,并非修行涅槃,存天理灭人欲,而是知得心放,悟道超脱。 悟的不是佛学、道学,也非孔孟之言、程朱理学,只是己心。 既然红尘无苦不在,让人辛苦,何不索性再多辛苦些,把所有的苦都变成甜,至于那些改变不了的苦,那就看清楚究竟是拜谁所赐,然后千倍万倍还回去。 “你的性子很像皇兄,懂得隐忍,又知克制。”弘昼语气平淡,但长久以来心中一直有个黯影,她毕竟有所求,只怕她的聪明,终会成为弘历最大的威胁。 玹玗幽然抿着一抹浅笑,她和弘历之间有一份信任,是弘昼无法了解的,因为那几乎相同的秘密,他们谁都不曾对弘昼说过。 “你倒是会享受,清早就跑来养心殿纳凉,也不说去上朝。”弘历笑着推门入内,回来时见东暖阁窗帘垂落,就猜到弘昼在此捡懒。“你们聊什么呢?” 眸底的情绪全数敛去,玹玗莞尔一笑,打趣地说道:“五爷在讲故事,一只黄鼠狼,傻傻地去算计狐狸。” 弘历不禁失笑,眼中满满的宠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成日和五爷玩在一起,越发牙尖嘴利了。” “这可不怪我,都是你自己宠出来的,再过几年还指不定多刁钻。”弘昼悠闲地吃着葡萄,含糊的一句话,似玩笑又似暗藏警惕。 玹玗假装听不懂,只娇嗔瞪了弘昼一眼,拉着李怀玉下去张罗早膳,晚些她还得去会计司,毓媞肯让她留在紫禁城这么长时间,就是为了挑选寿康宫婢女。 而玹玗前脚才踏出东暖阁,弘历的眸光立刻沉了下去,向弘昼问道:“有事?” “大热天的,如果没事我何必跑来,难不成真为了和小丫头嚼舌头。”弘昼坐直身子,神情颇为严肃地说:“当年皇阿玛恩准圣祖宜妃迁居撷芳殿主殿时,会计司拨了一批新入宫的婢女,其中有一个叫做红梅。” 当年撷芳殿血案,他们两兄弟都远在伊犁,具体的情况不甚清楚,弘历也只是听闻,为掩盖圣祖宜妃的真正死因,撷芳殿的奴才全被遣散,内监打发到庄屯服役,宫婢发送到各处行宫,但这些人最终都死的不明不白。 弘历骤然蹙眉,思忖了片刻,问道:“可查过这个人的底细,和目前钟粹宫的谁有关?” “旗籍是伪造的。”望着弘历凝重的面色,弘昼冷然一勾嘴角,叹道:“想来皇兄心里应该有影了,那就恕臣弟大不敬的说一句,只怕钟粹宫有鬼,还和莫篱萱是一家人。” “敢在朕身边放人。”弘历冷冷地哼了一声,缓缓阖上双眸,把钟粹宫中三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再睁眼时,黑瞳里尽是森寒阴鸷,不带一丝情义地命令道:“查仪嫔的底细,看看她和那个红梅有什么关系,若真是弘皙安插的眼线,留不得。” 细想起来,思莹的个性和篱萱非常相似,看上去平静如水,总能让自己置身事外。其父虽是礼部员外郎,但这些年来从未见黄家有人来探望,而思莹的借口称,她乃庶出,生母早亡,和嫡母并不亲近,嫁入皇室也就渐渐和母家疏远。 弘昼想了想,低声说道:“既然齐妃母妃有所察觉,不如臣弟去问她。” “她不会说的。”弘历深吸了口气,眉心紧蹙,眸中透出一丝恨意,沉声道:“你忘了皇阿玛留下的遗训,她根本不希望玹玗留在紫禁城,当年的圣祖宜妃也是这念头,所以要尽可能的让玹玗觉得日子难过,想早些逃脱。” “那臣弟只有靠自己去查了。”弘昼颇感头疼地叹道:“每年都有这么多宫婢入选,想在身份上作假并非难事,今年又不知会有什么牛鬼蛇神。” 大清挑选宫婢,为避免有反清复明的疑心者,所以选择范围只限于内务府各佐领所属上三旗包衣的女儿。 顺治十八年之前是每年选宫婢两次,其后便改为每年一次,凡年满十三岁者,就需记名造册送内务府会计司备选。而宫女的身份也不尽相同,满姓包衣或直系亲属有官职在身者,分配到各妃嫔身边为女官的几率最大;至于普通的汉姓包衣,在宫中又无门路者,就算进入妃嫔宫院,也只能做打扫的苦工,而太后、皇后、皇贵妃、贵妃的宫院差事,永远没有她们的份。 每年二月初二内务府开始初选,一层层的挑拣下去,第三轮是五月节前。 和选秀女相似,在选期前一晚入宫,第二日清晨换上统一的衣裳,身挂写有旗籍和姓名的木牌,列队在会计司大院内,以六人为一排,选中者留在宫内,否则立即遣出。如果此次已入选,但在所选名额之外,就会由会计司记名,第二年再送入宫中复选。 唯一和选秀女不同之处,是无需皇帝亲自选阅,只需皇后派遣身边的凤仪女官前去监督即可。 “玹玗姑娘可真早,是从养心殿过来的吧?” 翠微刚踏入会计司大门,就见玹玗坐在院内,手里还拿着新宫婢的名册,而会计司总管跟是在侧讨好卖乖,却把她冷冷地凉在一边。 玹玗只是礼貌地回以一笑,“太后吩咐玹玗兼顾养心殿的差事,玹玗不敢怠慢。” “姑娘真是贵人事忙。”翠微冷眼转到一旁,皮笑肉不笑地对会计司总管说道:“挑出来的这几个人还不错,让老嬷嬷们好生教导,出色的送来储秀宫。” 会计司总管尴尬地笑了笑,低声道:“翠微姑姑,这些都是玹玗姑娘刚刚挑出来,要送入寿康宫的宫婢。” “哟,这都还没经过老嬷嬷教导,就提前分派到寿康宫了。”翠微这些阴阳怪气的话不敢对着玹玗说,只能拿会计司总管指桑骂槐。“且皇后娘娘命我过来选阅宫婢,名单还要送给娘娘过目才可作数,你们会计司这么当差,让我如何向娘娘交代。” 玹玗眸中掠过一抹嘲讽的冷笑,语调轻柔得说道:“我也不欲让你为难,但挑选寿康宫的婢女乃太后的吩咐,若你怕皇后怪罪,我随你去一趟储秀宫解释。” 翠微一怔,面色难看地抿了抿嘴,“原来是太后的懿旨,奴才自然要遵命行事。” 会计司总管低头窃笑,别说玹玗现在的身份,就是两个小宫婢吵嘴,都是太后身边的为尊,这个翠微真是自讨苦吃。 第361章 瑞脑香 还有两日便是端阳节,李怀玉到畅春园,请毓媞于五月初五到圆明园过节。 又道,寿康宫已经完竣,雕梁画栋皆乃新鲜花样,处处描金绘彩,高贵有余却不落俗套,各处的匾额和对联会由弘历御笔亲题,只因近日政务繁忙,所以暂不得空,必要待到闲时好好书写。 最后还替玹玗传话,说新一批宫婢已入慈宁宫,让辛嬷嬷教导,一应事务都料理妥当,明日就返回畅春园。 可巧伊拉里氏和甯馦正在毓媞跟前凑趣,听李怀玉这一番回复,又见毓媞满脸笑意,便都随其心意夸了玹玗几句。 说话间,有小太监抬着冰桶入内,毓媞本不喜太凉的食物,但因这两日实在炎热,清早摆出来的水果,不到半个时辰就温温的很是不爽口,见冰桶送来,便吩咐乐姗把刚上贡的殷桃置于冰桶中,谁想盖子才一打开,就有清冷的梅香萦绕满室。 伊拉里氏赞问道:“这是什么熏香,竟如此好闻。” “是冰。”毓媞指着冰桶,深吸了口气,淡然笑道:“夏日熏香确实能提神解乏,但总觉得有些尘浊,不如这样清爽宜人。” “这法子是玹玗想出来的,也亏得她心思细巧。”乐姗依次奉上五分热的雨前龙井,又让小太监去冰窖取来冰花,是面盆大小的圆形冰饼,内里封着一枝红梅。“瞧瞧,这大热天里不仅能赏梅,还有梅花香,这才是一绝呢。” 每年冬季,紫禁城在护城河采冰,而畅春园是在西花园的池塘中采冰,虽然水质也很清澈,但每到夏季用于室内降温,氤氲出来的冷气总是不够清泠。 去年冬日制冰前,玹玗突发奇想,让内务府工匠按照太后所使用的冰桶尺寸,打造了一批采冰模具,又摘初冬的梅花碾香汁,再混入少量瑞脑,然后掺入卓锡泉的甘泉水里,于模具中冻结成冰。用时整块放在冰桶中,比那些敲碎的冰块融化得更慢,冰镇出来的水果也特别爽口。 伊拉里氏看着冰花,觉得惊喜不已,连连点头笑赞,“虽然有些费工夫,但说穿了也很简单,只是难为了这番心思,以前竟未见有人如此做过。” “额娘若是喜欢,明年冬天咱们也试试。”甯馦孝顺地说道:“待明日玹玗妹妹回来,媳妇向她细细请教,正好贝勒喜欢冰镇的葡萄,咱们用不起卓锡泉,改用玉泉山的山泉水想必也不差。” “好呀。”伊拉里氏笑着点点头,又对毓媞说道:“这玹玗姑娘如此伶俐,难怪太后偏心宠着。” 乐姗乃安亲王府侍妾,身份虽然低贱些,但也算是半个主子,且入宫是陪伴毓媞,并非宫中奴才,此刻自然是同坐饮茶,听伊拉里氏的这句话,便知其暗指的用意,低眸一笑,“太后可不是偏心嘛,身边那么多儿媳妇,若说最宠谁,竟都比不上玹玗丫头。” “你就不心疼她?”毓媞笑问,小啜了一口茶,看着甯馦说道:“你也别怪哀家偏心,你姐姐自然是贤德,可心里只放着皇帝,六宫的事务还得靠着贵妃帮着周全,哀家身边的事情她就更顾不上了,幸而了了细心,哀家索性把事务都丢给她操持。” “臣妾听夫君说,玹玗妹妹是难得的大气稳重,年纪虽轻却从不使性子,也就不怪太后这样宠着。”甯馦眸光微敛,有意顺着毓媞的话说,却是自夸玹玗,而未有半句言及甯馨不是。“之前玹玗妹妹生辰,臣妾备下一份礼物请皇后姐姐转送,也不知她是否喜欢。” “是吗?”毓媞眸底透出惊叹,转头望向乐姗,问道:“哀家没听了了提起,她可有对你讲过?” 乐姗微微一愣神,摇头道:“虽说凡有物品送给玹玗,都是由皇上身边的小玉子带来,但雁儿和莲子整日叽叽喳喳,观澜榭就是多了颗草她们都会议论。” “那想是皇后姐姐忘了。”这主仆之间一唱一和,甯馦怎么会看不明白,故作迟疑地低喃道:“毕竟玹玗妹妹的生辰只比皇后姐姐晚一天,皇后姐姐又在千秋宴上晕倒,就莫名其妙的病了好几天,臣妾又仅是送些小玩意,不记得也实属正常。” 淡如清水的一句解释,却不着痕迹的把事情引到巫蛊之术上,还在暗指动手脚的人就是甯馨。 且甯馦口中的称呼还不敬不亲,如果是尊敬之称,该是皇后娘娘;姊妹若亲近,唤一声姐姐,也没人敢言三语四,可她在毓媞面前都是用这种称呼。 毓媞早已看出甯馦的用意,但见伊拉里氏也不过问,便猜到这一家子都在记萨喇善差点被调任宁古塔之仇。甯馦虽是个聪明人,她却不想轻用,毕竟难以掌控。再者,当初弘历安插两个女人在碧云寺相护,也是借萨喇善的名义,所以念此人情,就不想让甯馦搅和进来。 在集凤轩小坐了半个时辰,话题也转换到端阳节的事情上,两盏茶尽后,又略说了几句闲话,伊拉里氏按照往日的惯例,便起身告辞了。 回到天馥斋,甯馦亲自伺候伊拉里氏服用汤药,待其午睡歇下后,才悄然退出去,左右闲着无事,便想去雅玩斋看看古画,刚至院门前却见府中的裴管家。 “额娘已经睡下,可是府里有什么事?”甯馦清浅笑问,府上当家的还是伊拉里氏,她不过是帮着照管,所以面对这些有头有脸的下人时,多少还带着几分礼貌。 “奴才是来寻大少奶奶的。”裴管家微微一摇头,从袖中掏出一个小锦匣,恭敬地递上,“大少奶奶也知道,奴才在外面有个首饰铺子,昨夜掌柜的接到此物,他眼尖,一下子就认出是上次为大少奶奶置办的物件,但见其已经断裂,才想多问奴才一句,是不是主子不要了,打赏下去的。可奴才接过一看,依稀记得是大少奶奶送进宫孝敬皇后娘娘之物,这才多了个心眼,扣下来交给大少奶奶。” 甯馦看着那支断簪,此乃玉中上品的冰种翡翠,三分温润,气愤冰冷,如冰似水,内里还飘着点点玉花,朦胧含蓄尽显风流姿态。当初甯馨想拉拢玹玗,便于更好的照顾永琏,可偏因旧事,不能让母亲帮忙准备礼物,这才请她相助。 而这支玉簪确实价值不菲,甯馦也是费了好大一番心力才寻得,如果甯馨真的把此物送给玹玗,那还不成为大话题。可她在畅春园好些时日,却没听到丝毫风声,所以刚才就在毓媞跟前撒了个谎,称自己预备过礼物,想问玹玗是否喜欢。 “是什么人送到铺子里的?”甯馦唇角抿着一抹淡笑。 “听掌柜的说,是一个尖声尖气的白面小生。”裴管家回答完,又道:“奴才想着,恐是宫中内监。” “无甚要紧。”甯馦轻描淡写地说:“既然断了,想是皇后就赏给下面的奴才,她们拿出来改制,也在情理之中。” “奴才也想到这一层,但是最近好多同行都被查,皆因私收宫中被盗物件。”裴管家蹙着眉,“奴才怕收错东西,给咱们府里招祸事,所以想着来讨大少奶奶示下,是不是入宫问问,若真是赏下取的物件,那这单生意奴才方敢接下。” “还是裴管家考虑的周到,再有两天我随额娘去圆明园过端阳节,定然是能见到皇后娘娘,届时问一问便知,此物就先留在我这里吧。”甯馦知他向来谨慎,不想这次的小心竟帮了她一个大忙,甯馨什么都好,就是有个坏毛病,但凡送不出去的礼物,就是扔了也不会赏给奴才,想必此乃翠微贪心私扣。 夜里,甯馦脑海里流转了很多想法,她是只拿这支簪子去挑拨得主仆不和,还是把翠微收为己用呢? 最后决定,等明日见到玹玗之后,再做出选择。 她并不是想伤害自己的甯馨,只是要为夫君讨一张平安符,以免他朝再遭嫡母算计时,连个帮忙说话的人都没有。 弘历如今和萨喇善感情不错,谁知道以后会怎样。 雍正朝十三年的胆颤心惊,让所有人都明白何为君心难测,雍正帝连亲兄弟都杀,连助其登基的隆科多和年羹尧都诛,这难道不是伴君如伴虎吗。 而乾隆帝,会不会继承其父的多疑性子呢? 夜很静,烛光摇曳,皇室宗亲看似富贵,其实比平民百姓都活得辛苦,时时刻刻想着未雨绸缪,生怕说错一句话,走错一步路,就遭受灭顶之灾。 夜已深沉,直到四更天,甯馦才宽衣睡去。 第二日清晨,玹玗回到畅春园,直接就往集凤轩去,将手中的两个食盒交给彩鸢,让其把早膳都摆放出来。 毓媞刚刚起身,正在梳妆,见玹玗入内,立刻关心的询问了好多事,但偏偏对巫蛊之事避而不问,最后又叹道:“皇帝也真是,怎么大清早就让你回来,早膳可用过?” “皇上是好意,如今天气热,若是太阳出来后,坐在马车里岂不闷得难受。”从秋华手中接过木梳,玹玗示意其遣退寝殿内宫婢,又莞尔道:“且早些回来,还能陪太后用早膳,都是皇上让内御膳房准备的。” “你不用替皇帝圆话,他有时候也没心没肺。”毓媞深藏别意的说了一句,见室内只剩乐姗,再无第四人,才问道:“宫婢都挑选妥当了,皇后可有给你添麻烦?” “太后哪里的话,皇后娘娘怎会给我添麻烦,那日为避免冲突,皇后娘娘还特别让翠微晚到会计司半个时辰呢。”玹玗澄澈的眸底透着聪慧之光,微勾着唇角,脸上浮着浅笑。“太后母家送来的四个使女,我都圈了她们的名字,又挑了四个模样不错,但没有家世背景的汉姓包衣。玹玗知道,若按老祖宗的规矩,汉姓包衣没资格伺候太后,可我就是看中她们家贫,如今抬举了她们,给了这样的脸面,日后定会忠心不二。” 说着,玹玗又提议,秋华让兼着寿康宫司账一职;秋荷乃景仁宫的旧人,而她身边已有莲子和雁儿,不如就让秋荷担任寿康宫司寝一职;彩鸢日渐稳重,升为司衣一职也算合适。至于司仪和司门两职位,就从这次钮祜禄家送来的四个婢女中挑选优秀者。 此外,还有六个汉姓包衣,请乐姗去瞧瞧,若有能入眼的,就留下两个在身边伺候,余下的四个就留在慈宁宫做打扫。 “哀家说过,此事全部交由你处理。”毓媞满意地点点头,又问道:“那司膳一职你预备如何安排?” “司膳和司账一样要紧,我心里倒是有个想法,可要听听太后的意思。”玹玗脸上挂着明媚的笑容,柔声说道:“我想着,好不好让陆姑娘今年就入宫,先在太后身边伺候一段时间,再赏给皇上做妃嫔也更名正言顺。” “你是想把司膳一职留给她?”毓媞一挑眉,也没去想此提议背后的用心,只是诧异玹玗明明对弘历有意思,竟还会如此大方。 “太后英明。”玹玗拿起另一面镜子,让毓媞查看梳好的发髻,脸颊染上一抹微红,低声说:“小时候听额娘说,若是抓住一个男人的胃口,就能勾住他的魂。” 毓媞想了想,沉吟道:“乐姗,你告诉于子安,让他去都统府传话,命铃兰端阳节过后入宫,每日除了跟辛嬷嬷学礼仪,还要练习厨艺。” 玹玗拦下乐姗,又转头向毓媞问道:“端阳节后,皇上会到圆明园避暑,不如让内御膳房的厨子教陆姑娘?” 毓媞不禁失笑,对乐姗一点头,又轻轻拧了一把玹玗的脸蛋,宠溺地说:“谁也比不过你这猴精的心思。” “能帮得上太后就好。”玹玗回答得乖巧,可笑容却渐渐敛去,“不过,玹玗还有件要紧事和太后商量……” 第362章 光傥谋 提议立永琏为储君,弘历是要玹玗寻合适的机会再提出,可她却在回到畅春园的当天,就直接把话说出来了。 毓媞留她在紫禁城,故然是有其目的,而弘历呢? 细想起来应该是一种逃避吧。 君王心狠,亲情淡漠,也是慢慢在那不胜寒的高处,所沉浸出来的结果。 虎毒不食子,纵然弘历清楚利害关系,终究不忍将永琏推上祭台。 但事情若再拖一年半载,只怕就会成为太后和皇后的正面斗争,贵妃也会参与其中,真正受害者,还是两个最无辜的孩子。 所以,即便她知道弘历不忍心,这个恶毒的提议,她都要说出来。 或许终究是凡人,还有那份不愿承认的自私心,若真要在永璜和永琏之间挑选一个,她会毫不犹豫的保护永璜。 “立永琏为储君!”听完陈述,毓媞大为震惊,目光严厉地瞪着玹玗,用低沉到极点的声音问道:“以你如今的身份,妄议储君人选,若泄露出去半个字,就是哀家也保不住你。” 玹玗扑通跪下,也不低头,就直直地望着毓媞,“玹玗自知死罪,但这次独自回宫,发现了一些问题,甚觉忧心,才大胆在太后面前提议。” 乐姗噤若寒蝉,立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室内的空气仿佛被冻结,两双相交的视线间,僵持着寒可伤人的冰凝。 “立储之事,牵涉江山社稷,你可有在皇帝面前提过?”毓媞没想到玹玗有胆量谈论此事,又问道:“谁让你对哀家说这话,是皇帝,还是皇后?” “玹玗没有想那么多,也不敢妄自和皇上提。”玹玗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波动,但眼底却有难掩的紧张,并流动着焦虑和恐惧,请咬着下唇半晌,似强作镇定地说道:“也没人指使玹玗,若非回宫的当天就遇到那样的事情,我也不会担忧……永璜的安危……” 毓媞微眯起眸子,冷冷地问道:“永璜的安危?” 玹玗点点头,缓缓垂下螓首,片刻后又抬眼迎着毓媞的视线,细声地回答:“玹玗不敢诋毁任何人,但自问在宫中也不曾得罪过谁,若说朝堂之上有人想置我于死地,那还能够解释,毕竟我是逆臣之女。可后宫呢?为何会有人给我扣上那样的罪名,我好歹是在太后身边受教,如果我真做出那歹毒之事,只怕会被有心人大做文章,其目的显而易见。” 这一段话,她没有直接提到巫蛊之事,也没说出半个人名,可就是一旁的乐姗,都明明白白听懂话中藏意。 无论玹玗有多少心思,但她毕竟身份尴尬,且又年轻,莫名其妙的用巫蛊邪术诅咒甯馨,实在有些说不通。 宫里的人都知道,毓媞与甯馨婆媳不和,若真是给玹玗扣上罪名,不过半日,太监和宫婢的圈子里,就会传出真正指使玹玗所为者,乃是当今的太后。 而毓媞对付甯馨有什么问呢? 只是因为婆媳不和,就用如此阴毒手段,实在说不通,那接下扯出的利益就必然是储君之位。 永璜寄养在贵妃膝下,佩兰乃是毓媞的人,若永璜为储君,日后就能保证钮祜禄家族的荣耀。就算佩兰有异心,只要毓媞编织一个敏芝的死因,便能轻易离间本就不稳固的母子之情。至于永琏,乃皇后的亲生子,富察一族和钮祜禄一族在朝堂之上,宫墙之外明争暗斗不断,毓媞就算能把永琏养在身边,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杀母夺子才是一劳永逸。待永琏失了生母,毓媞就会亲自对弘历提出立储,届时无论谁为储君,都对毓媞有好处。 说太后暗害皇后,这样的故事根本经不起推敲,但在紫禁城里传谣言,从来都是捕风捉影,更有甚者穿凿附会,还能把事情说得绘声绘影,弄得煞有其事。 毓媞并不知道在玹玗身上发生过末香事件,当初乍闻紫禁城出现巫蛊邪术,还真是不甚明白,但心底也依稀有个影,今日又听玹玗这样含沙射影的一说,恰巧与她的猜测不谋而合,再细细琢磨,确实像皇后一派所为。 乐姗察言观色,悄默声地退了出去,就在屋外廊下坐着,但并未掩上房门,只是让太监宫婢都到台矶下,所有人都不得靠近。 “你起来。”毓媞伸手把玹玗拉起来,牵到一旁凉榻上同坐,感慨地低声叹道:“我的儿,哀家没想到你会看得如此明白,又有胆子把话说出来。” “我是觉得永璜可怜,小小年纪就失去了生母,又要陷入那波谲云诡的权势斗争中……”玹玗语气幽然,似有同病相怜的感觉。 “雍正朝时你就跟在哀家身边,随哀家走过一段最艰辛的路,有些事就哀家不说,你也应该知道。”毓媞语调透着失落,可言辞中又暗藏提醒,苦涩笑问道:“俗话说娶了媳妇忘了娘,皇帝不是哀家亲生的,你应该知道吧?” 话题说道这里,要挑明的事情就更多了。 弘历觉得,若是玹玗卷入乾隆朝储君争斗的漩涡,就会永远无法脱身。 其实他错了。 当年圆明园琉璃殿,金丹弑君,毓媞就不会轻易放过她,越是想逃,越会遭到剪除,所以置身漩涡,反而是自保之法。 玹玗微微一点头,动容地说:“可俗话还言,亲娘不及养娘恩,何况皇上还在襁褓中时,就是由太后照顾,多年来含辛茹苦,耗尽心力才让皇上得以平安长成,不然就会像……” 话说到一半,她刻意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因为后半句话确实不能宣之于口。 敦肃皇贵妃夭折的子女故然是孝敬皇后所为,可弘晟却是死在毓媞手上,无论当中有没有雍正帝的默许,对毓媞而言,都乃密不能宣之旧恶。 “但是皇帝偏心护着皇后,你也应该深有体会。”毓媞眸色深沉,仿佛很是无奈,略默了片刻,才说道:“用巫蛊邪术陷害你的人绝不简单,但最后皇帝只惩罚了一个头大无脑的秀贵人,而真正的幕后主使查都不查。” “太后英明。”玹玗抿了抿唇,神情哀婉地说道:“就是因为这件事,我才会担心永璜的安危。想想看,我居住的院子在慈宁宫,是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往我院子里埋东西,所以我怕……” “怕是皇后。”毓媞直接点明,唇畔浮出一抹冷笑,问道:“当日萨喇善来畅春园拿陈福,乐姗就问过哀家要不要回宫,哀家的回答是摇头,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太后想我长大,学会独立面对问题,毕竟宫里的日子长着呢。”玹玗顿了顿,浅浅一笑,又继续说道:“且太后越是护着我,越会把事情弄得复杂,置身世外方显公平,还可让皇上看看清楚,真正玩花招的是谁。” “不错,但你说漏了一点。”为玹玗拭掉眼角的泪,毓媞凝视着那张娇妍,直言道:“皇帝那样宠着你,哀家想看看,皇帝会不会为了你秉公处理。” “其实也不怪皇上,因为那小棺材里面是刻着我的生辰。”玹玗自然不能实话实说,而是让自己抽身事外,“幸而那段时间为了监督寿康宫修建,五爷暂时住在我院中的倒座房,是他发现有人害我,为了抓到幕后主使,就换了一个相同模样的小棺材,静待对方行动。所以那日在养心殿,皇上多少会怀疑是我在设局,所以也就不再继续查下去。” “老五那胡闹的性子总是改不了,也就他能做出这种事来,但出发点是好的,有这么个不怕事的王爷护着你,哀家也能放心。”毓媞眸光柔和了许多,突然问道:“哀家利用你观察皇帝,你心里会怪哀家吗?” “不会啊。”玹玗抬起幽然的水眸,唇畔浮着浅浅的笑意,摇了摇头,“太后成全了玹玗最大的心愿,从那时起,我就发誓要一辈子为太后分忧解劳。” “傻孩子。”毓媞轻轻叹了口气,沉吟道:“那好,咱们说说立永琏为储这件事,你是想哀家主动向皇上提议?” “这段时间住在宫里,听到很多闲言闲语,说太后抚养两位阿哥是别有用心。”玹玗温和地劝说道:“说话的人故然可恶,但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只怕会影响太后和皇上之间的母子情。” “谁传的这些话,哀家心知肚明。”毓媞冷然一笑,寒冽的黑瞳中云诡流转,凝眸沉思半晌,幽然叹道:“在咱们大清,皇位继承制度不仅立嫡立长,乃是有能者居之,哀家若成全皇后,是能缓和与皇帝之间的关系,但对永璜太不公平。” “康熙爷的嫡长制在前,且皇上和皇后娘娘又感情深厚,还需要富察家族的支持,更有先帝取名“帝业永连”的用意,其实在皇上心里储君人选已经定了。”玹玗脸上浮现出复杂的情绪,每一句话都要说得小心翼翼,不可深,也不可浅。“皇上早些立储,皇后娘娘就会把心思都放到永琏身上,全心去培养储君,便会少很多动作。” “不错,雍正朝十三年,紫禁城太过安静,都让人觉得恐怖。”毓媞叹的是雍正帝的子嗣几乎都胎死腹中,而玹玗一句康熙帝的嫡长制,倒是提醒了她,就算永琏成为储君又如何,还要看他能不能平安长成,最后有没有福气登上帝位。“也罢了,哀家和皇帝之间母子情好坏全凭天命,倒是永璜那孩子真可怜,任谁都舍不得那样孝顺懂事的孩子受罪。” “那太后是愿意和皇上谈立储之事啦?”玹玗眼眸一亮,情动地攀上毓媞的手臂。 “就冲着你对哀家这份心,对永璜的那份疼爱,哀家能不答应吗。”拉起玹玗的手,毓媞轻轻拍了拍,笑道:“你亲自体验到皇后的手段,心有余悸也在所难免,不过你放心,陷害你的事情,哀家当时虽然没插手,但这笔账记在心上了,这口气早晚会帮你讨回来。” “太后宠我,就已经是我的福分了,哪还能让太后去为这些小事操心。”玹玗眉间的愁云散去,眼里透出甜美明媚的笑意,娇声说道:“其实,只要时时刻刻跟在太后身边,也就没那么多麻烦事。” 毓媞笑了笑,打趣道:“哀家可不敢把你拘在身边,以免误了你的好姻缘,那时候只怕怨哀家还怨不过来呢。” “太后又拿我取笑。”绯云浮上双颊,玹玗一边说,一边伏进毓媞的怀里,撒娇笑言:“玹玗这辈子不嫁人,就守在太后身边享福……” 话未说完,却听到乐姗在外面与人对话,声音略微提高,明显是在提醒屋内的人。 “是谁在外面呢?”毓媞猜到来人是甯馦,故意一问,是告诉乐姗可以把人带进来。 乐姗领着甯馦入内,笑着说:“馦福晋来了,亲手绣了香囊献给太后,还编了五彩缕给玹玗呢。” “我来的不巧,搅扰了太后和玹玗妹妹说话。”甯馦笑盈盈地上前,见玹玗被毓媞搂在怀里,眉梢微扬,莞尔笑道:“近几日总听说玹玗妹妹如何帮太后料理事务,觉得妹妹定然老练成熟,真怕妹妹看不上这样的小玩意。” “这丫头好强,素日里若非闯祸,也少在哀家面前撒娇,今日是让你撞上了。”毓媞接过五彩缕看了看,拉起玹玗的手,亲自为其绑上,笑道:“你平日不喜欢珠钗环佩,但这是馦福晋的心意,有保安康的好意头,必须戴上,还要记住不可随意折断或丢弃,五月节后,第一场大雨时抛到河里。” 玹玗点点头,站起来对甯馦福身一礼,“谢谢馦福晋。” “妹妹不嫌弃就好。”甯馦携着玹玗的手,眸光悄然在其身上流转,细细打量了半晌,才又将其送回毓媞身边坐下。 乐姗冷眼旁观,只觉得眼前这三个女人,眼角眉梢都有相似却又不同的微妙笑意。 第363章 浮尘累 端阳节当日,清早寅时,乾隆帝玉辂和妃嫔车队从神武门而出,此次除了被贬入景福宫的芷蝶,就只有荃蕙和璐瑶被留在紫禁城。 圆明园那边提前两天就收到居所分配的通知,奴才们连夜打理准备,生怕有半点疏漏会惹新帝不悦。 皇后甯馨依旧居住莲花馆,此处在正大光明殿以西,南邻园墙,四周山环水绕。雍正七年在圆明园过春节,巧逢甯馨有孕在身,因娄近垣说莲花馆的风水旺丁,雍正帝就把莲花馆赐居给弘历。前两年只因弘历事务繁忙,无暇到圆明园避暑,所以甯馨她们才随毓媞住在天然图画。 九州清宴西侧,东临后湖的华景轩,弘历亲赐给贵妃佩兰居住;牡丹亭如今是分配给纯嫔雪翎居住;仪嫔思莹则被安排在金鱼池;贵人雅容和常在初涵同住在杏花春馆。 相较圆明园的一片忙碌,畅春园的清晨静谧怡人。 拂晓的虫鸣渐渐静下,晨风带着丝丝惬意的凉爽撩动柳绦,翠色连天的碧叶上凝这晶莹的水珠,荷花的轻轻摆动,仿佛婀娜的舞蹈。 临近紫云堂的亭桥内,玹玗依栏而坐,享受着清凉的河风。今日她要先到圆明园,打点毓媞临时落脚的万方安和,正巧节日里永璜不用上学,便随她早些骑马过去。 “姑姑,我们可以出发了。”永璜喜笑颜开的向亭桥跑来,因为还不到弱冠之年,所以不必穿正式礼服,但今日这身墨绿似乎有些沉重。 静怡和永琏飞奔着追上来,嘴里还嚷着,“姑姑,我们也要跟你骑马过去。” “不行,你们还小。”玹玗立刻拒绝,声音虽然轻微,却非常严厉地说道:“你们刚学会骑马,虽此去圆明园不远,但路上若有万一,我可承担不起后果。” 静怡嘟着小嘴,伸手指向永璜,不服气地抱怨说:“我和大哥同岁,只小几个月而已,为何他能,我却不能?” “省省心吧。”永璜一撇嘴,嘟囔道:“还想让皇额娘找姑姑的麻烦啊。” 静怡顿时无话反驳,这段时间他们也听身边的嬷嬷嚼舌根,都在纷纷偷着议论宫中巫蛊邪术事件,断定是甯馨设局诬陷玹玗。 “姑姑……”永琏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摇晃着玹玗的手,红着眼眶低声问:“姑姑是不是不喜欢永琏啦。” 玹玗无奈地蹲下身子,柔声哄道:“怎么会,姑姑提早去圆明园是有差事在身,也不能带着你们到处玩。要不这样,雁儿和莲子买了好多小玩意回来,你们去姑姑那里挑,凡有喜欢的姑姑都送给你们。晚些时候你们随皇奶奶到圆明园时,姑姑差事也办完了,可以带你们去抓蟋蟀。” “真的?”永琏瞬间破涕为笑,眼中透出兴奋的光芒,向玹玗竖起小手指,说道:“姑姑不可以说话不算话哦。” “好。”玹玗用纤细的小指和永琏打了勾,又转头对静怡说道:“你是长姐,要留下来陪着弟弟,姑姑这次带回好几个金累丝香囊,你瞧瞧有没有自己喜欢的,让雁儿给你配上香料,比佩戴那些锦绣的香囊好看。” “谢谢姑姑。”静怡扬起嘴角笑了笑,可眼中还是有些许失落。 “你若是喜欢骑马,姑姑晚些带你去挑匹好的,然后去圆明园的西苑遛马。” 圆明园有教授骑射的外谙达,就算发生意外也不用她担责任,凑到静怡耳边,玹玗低声说道:“姑姑知道圆明园那边驯出了一批好马,不过你得乖一点,若擅自随我跑去,你皇额娘定然会因为担心而生气,你不但没得玩,还有可能会受罚哦。” 静怡低头想了想,笑道:“好吧,那姑姑说话可要算数。” “要不要也和你勾手指?”玹玗轻声一笑,竖起小手指晃了晃。 “不必了。”静怡豪气地一挥手,瞥了瞥永琏,又补上一句,“我又不是小孩了。” 说完,静怡牵着永琏,随雁儿往观澜榭而去。 凝眸望着静怡远去的背影,玹玗脑海中徘徊着“不是小孩”这句话,她的八岁那年确实不是小孩了,抄家下狱入宫为奴,回想起来似乎就在昨天,可眼下真真已是乾隆朝,弹指间已快四年。 “玹玗妹妹起得真早。”甯馦款款而至,刚才那幕完完整整落入她眼中,心中暗喜之余,脸上荡漾的笑意不觉更深,可看着玹玗一身素净妆扮,手中还拿着马鞭,于是猜测地问道:“妹妹清早是要去骑马吗?” “我要先去圆明园,打点些事物,怕那边的奴才注意不到太后好恶,大节日里,若太后到那边时,不能事事遂心就不好了。”玹玗微微一笑,才仅仅见过三次面,甯馦那一口一个妹妹倒是叫的顺溜,表现得如此亲热,只怕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看来弘历所言不差,但有些事情心照不宣就好。“太后说了,福晋与老夫人也同住万方安和,若老夫人有什么忌讳,或是有什么要注意的地方,福晋只管告诉我,过去后我就吩咐奴才预备下。” “没什么忌讳,只是我额娘大病初愈,有些害怕热气,可因为额娘有风湿,所以房内不能长时间至冰桶。”甯馦微笑着说道:“圆明园我也去过,万方安和建在水上,只怕不适合我额娘居住。” “这没什么。”玹玗知其用意,是在试探她究竟有多大权利。“月地云居岛区,靠近万方安和的那片有一所院子,古木参天最是凉爽,且也清静自在,不如福晋和老夫人就住那边,贝勒爷过去也方便。” 甯馦深深一笑,却故作犹豫地反问道:“会不会太过麻烦?” “圆明园有得是奴才,让他们赶紧打点出来就好。”玹玗眸光一转,别有用意地说:“何况福晋是皇后娘娘的妹妹,哪有奴才敢嫌麻烦。” 甯馦笑而不语,但眼底略透出不屑的神色,暗暗表达了心中的想法。 “姑姑,我们走吧。”永璜不赖烦地瞟了甯馦一眼,径自往西北门方向而去,步伐倒是不快。 “大阿哥就是急性子,福晋别见怪。”玹玗又与甯馦说了两句客套话,才欠身告辞。 西北门外,永璜骑在马背上,见玹玗姗姗来迟,沉着脸说:“姑姑何苦搭理她,看那样子就绝非善类,那一脸的笑让人看得很不舒服,就好像黄鼠狼似的。” “你见过黄鼠狼笑吗?”玹玗跃上马背,重重吐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含笑着告诫他,“这些话以后不许再说,尤其是在你皇阿玛面前,小心被罚。” 永璜憨憨一点头,扬鞭策马,追着玹玗前往圆明园。 这一次,玹玗又没从大宫门入园,而是选择东南角门,沿园墙直接前往寒山苑旁边的花神庙,敏芝的梓宫依旧停放于此。 玹玗礼敬的上了香,又让永璜规矩的在灵前磕了三个头,让他别急着起身,静静地望着他许久,方满脸严肃地问道:“知道姑姑为什么要带你来此吗?” “给额娘上香。”虽然他住在畅春园,却没有机会来此,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皇奶奶不喜欢他亲额娘,贵妃养母也不愿意他提起亲额娘。“从额娘丧礼过后,我就再也没来过灵前,也算是不孝。” “孝与不孝,并非在一炷香上。”玹玗抿了抿唇,眉宇间凝聚着阴云,心头像被压着块巨石,话到嘴边却又默了良久,才用试探的口吻问道:“如果你皇阿玛选永琏为太子,你会不高兴吗?” “不会。”永璜的回答没有丝毫迟疑,瞳眸清明地抬头望向玹玗,非常肯定地说道:“永琏是嫡子,太子之位本来就是他的,我从来不存这样的奢望。” “你真的这么想?”玹玗甚为诧异地看着他,喉中仿佛卡着鲠骨,仔细看着他的神情,更为郑重地问:“你真的没有想过那个大位?” “没有。”永璜的口气坚决,神情非常平淡,想了想,出人意料地问道:“姑姑,是贵妃害死我额娘的吗?” “谁告诉你的?”玹玗惊讶地对上他的目光。 “额娘死后的有一天晚上,蜜儿姑姑以为我睡着了,在我床边说出来的。”永璜瞬也不瞬的望着玹玗,“还有郑妈妈,她离开前也叮嘱过,贵妃只是想利用我争夺权力,要我凡事都听姑姑的,无论贵妃要我做什么,都先和姑姑商量。” 玹玗闭上双眼,深深叹了口气,萦绕全身的苦涩慢慢浸透至心。怪不得永璜突然成熟了那么多,原来是早已知道这比孽债,难得他小小年纪竟能如此隐忍,但既然今日他挑明问出来,便再无必要隐瞒任何事。 “你相信姑姑的话吗?”蹙眉看着他,玹玗黑眸里流动着复杂的思绪。 “相信。”永璜毫不犹疑地一点头,“额娘生前说过,在紫禁城里,永璜只能相信姑姑和秀姑姑,就连皇奶奶和皇阿玛都不能信。” “那你就记住,贵妃没有害死你的额娘,是你额娘心不够宽。”玹玗声音冰冷,但有一丝难掩的微颤。“同时你更要记住,不要有觊觎大位的奢望,专心读书习武,更要好好孝顺贵妃和你的皇奶奶。” 永璜暗暗握紧双拳,母亲死后,郑妈妈和他说过许多事,此刻他也知道玹玗良苦用心,闷不作声半晌,才道:“永璜听姑姑的。” 玹玗勉强扬起一抹苦涩的笑,“走吧,姑姑还要去万方安和打点,你也去挑一间清静的屋子,或是读书,或是去校场练骑射。” 刚步出花神庙,就听到太监宫婢的讨饶声,转头望去,见一个三岁左右的男孩,手执弹弓追着两个太监打,其后的小宫婢额头还有伤口。 突然,一颗石子直直朝永璜飞来,玹玗下意识地抬手一挡,不想那弹弓竟是那般强力,吃痛的蹙眉低乎了一声。 “哪来的小孩,这等不知规矩!”永璜自己还是个孩子,此刻神情语气却似个大人,冲上前一把缴收了弹弓,惹得小男孩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永璜,不得无礼。”玹玗轻声一叹,寒山苑只有一个三岁大的孩子,又是另一笔孽债。“这是你的小皇叔,你皇爷爷的第六子弘曕阿哥,谦太妃所出。” “啊——”永璜拉长着声,转头看着玹玗,眼角余光瞄着弘曕那小身量,讪讪问道:“姑姑不会想让我尊称他叔叔吧?” 玹玗掩唇一笑,还未回答,太监宫婢已纷纷跪下,一个表情冷然的掌事宫婢匆匆而来,急忙抱起弘曕,并厉声责问是怎么回事,可话刚说了一半才发现眼前是玹玗和永璜,瞬间语塞,窘迫地低下头。 “你是谦太妃身边的采荷?”玹玗顿时沉着脸,冷声道:“你们是怎么照顾弘曕阿哥的,这弹弓是小孩子能玩的东西吗?追打奴才已是不对,刚才还差点伤到大阿哥,好好的皇子,弄得像市井的野孩子,皇上若是过问起来,你们可担当得起!” “奴才知罪。”想当年雍正朝时,采荷跟在娮婼身边也曾风光过,可如今却只低眉顺目的听一个比她小许多的姑娘训斥。 “罢了,你们好好照顾弘曕阿哥,谦太妃可就这么一个儿子,若是阿哥瞎胡闹时伤了自己,你倒是想好了该如何向谦太妃交代。”玹玗淡淡瞥了采荷一眼,不欲在多言,领着永璜转身而去。 可想着弘曕无人管教的状态,心底多少有一丝内疚,觉得应该找两个稳妥的嬷嬷来教导,但此事却不能和毓媞商议,便想晚些寻机会和弘历说说。 谁料到,毓媞到圆明园后,前去九州清宴,就连李怀玉都不知她对弘历说了什么。只见弘历整日都绷着脸,龙舟赛尚未结束就已离席,当夜留下所有妃嫔,独自返回紫禁城。 端阳节过后,几乎有两个月的时间,弘历没到畅春园请安,玹玗也没再去过圆明园,只偶随弘昼出去射猎,听其说些关于弘历的事情。 七月初一,立秋日。 弘历密召总理事务大臣,宣谕密书建储谕旨,立二皇子永琏为太子,诏书藏于匣中,以西洋的火漆封印,升置乾清宫“正大光明”匾额之后。 第364章 黄光现 炎炎夏日,一场倾盆大雨从天而降,酷暑的烦躁感瞬间消散。 硕大雨点重重砸在娇艳的莲花上,芳华被无情摧残,花瓣凋落似风雨里的小舟,无助的在水中翻覆沉浮。 茹逸于后院花厅临水斜卧,脂粉未施的素颜,仍然透着勾魂摄魄的妖娆,一袭轻薄素色纱衣,让玲珑有致的曲线更显婀娜,细腰纤纤盈盈一握,双腿匀称颀长半掩半露,玉足因飞溅的雨滴而格外水润。 “临风听雨,酌酒焚香,还有西域进贡的白玉葡萄,你这日子还真是惬意,难怪不随我去城郊避暑。”云织翻墙而入,雨声掩盖了她的脚步,走到茹逸身边,随性拉过一张玉簞席地而坐,见其玉簪斜插着微松的发髻,三分静秀之美,七分醉魂媚姿,“我若是男人,看到你现在这模样,绝对会将你活活生吞了。” 茹逸缓缓抬眼,红唇勾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弧,柔柔说道:“你还不知道我的情况,若是出去,又要麻烦那些两蓝旗的兄弟悄然随扈,否则还不时时刻刻遭人暗算。” 这宅子周围的店铺,都是弘昼的产业,皆因有两蓝旗的保护,她才能够安然度日,可弘皙的手下依旧常在附近转悠。 “你心情好像不错。”云织眸底闪过一丝疑光,“他答应给你名分了?” “我从来都不在乎那侧福晋的名分,也不想入和亲王府。”茹逸眼底流转着复杂情绪,淡然笑道:“他只是答应,若明年中秋之后涴秀还不回来,就会如我所愿,让我成为他真正的夫人。” 云织略感惊讶,有些难以置信地低声问:“莫非元宵夜后,他就再没碰过你?” 这问话让茹逸的眸光黯沉下去,事实无法否认,她也不愿自欺欺人,默然点了点头,唇畔泛着苦涩的笑意,低喃道:“他既然给出了时间,我可以等。” “当年品香楼花魁,也会为男人如此委屈。”云织无奈地叹道:“你怎么就确定涴秀不会回来,我冷眼看着,她对弘昼也是用情颇深,除非是你做了手脚。” “我没有。”茹逸笑得有些凄凉,却不怪云织怀疑她,女人都有嫉妒之心,如此猜测也合情合理。“他在找,我也在找,这都过去一年多时间,琼音他们依旧没有任何发现。若是涴秀要回来,早回来了,像她那样心高气傲的姑娘,不会甘愿委身为妾,还要和那么多女人分享丈夫。” “洞房偏与更声近,夜夜灯前欲白头。”云织望着暴风雨下的残莲,兀自出神了一会,幽然叹笑道:“世间情爱,常常如璀璨烟花,让多少才华横溢,绝代芳华的女子为此沉沦,可终究不过虚幻一梦,尘烟尽散后,只留下凄然的遗憾和落寞的叹息,真真是冤孽。” “鱼玄机,若温庭筠能少些自卑,若她不是那般明艳动人,或许就不会有悲凄的一生。”茹逸幽幽望着云织,鱼玄机从枯守青灯到放纵欢欲,皆是为情而狂。“你不是鱼玄机,因为你真正释然了;而我比鱼玄机幸运,弘昼不是个貌丑的老头,也不会为了逃避我对他的感情,就随便给我寻个夫君。” 云织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似乎没听清茹逸的话,半晌才回过神,“过尽千帆皆不是,我已无所盼,但希望你能如意遂愿。” “今日怎么这般诗意。”茹逸执起酒杯,慢慢小啜了一口,静默观雨良久,方想起云织来得有些突然。“你不是在郑家庄吗?怎么突然跑来,还挑在这大雨天。” “郑家庄那边的人都去避暑了,云绣是个好事之徒,最近与那永琛打得火热,自然随着过去,我原本想要你一起去看戏,你却没兴致。”云织朱唇微扬,挑眉道:“你可知道宫里出了一件大事,引得那些牛鬼蛇神都聚到了熙春园。” “乾隆皇帝立储啦?”茹逸目光流转,缓缓坐直身子,笑道:“确实是一场大戏,不过以我对弘皙的了解,他对立储并不会在意。” “你倒是猜得准确。”云织微微一怔,好奇地问道:“你怎么就能确定弘皙不会在意?” “储君就定然能登上帝位吗?”青葱纤指划过红润的唇瓣,眸中荡漾着媚意,冷声叹道:“皇上这一招走得实在无奈,他的嫡子不过是牺牲品,委实可怜啊。” “我怎么没看出来你眼中有半分怜惜。”云织低眸轻笑,但心中又生疑惑,问道:“你怎么就知道是嫡子?” “那四位总理事务大臣,庄亲王勾搭着弘皙,鄂尔泰与贵妃有亲,张廷玉私心太重,也就果亲王好些。”茹逸再次侧身躺下,幽幽叹道:“说是秘密立储,其实前朝后宫谁人不知,但这大戏一时半刻不会上演。” “你不会又潜到宫里去过吧?”云织记得,其身上还有当初篱萱给的腰牌,凭其本事由南府胡同入宫,并非困难之事。 茹逸淡淡摇头,眼角眉梢蕴染着万般风情,“夜里闲来无事,悄悄去品香楼转了一圈,所以听到了不少风声。” 云织惊讶地睁大双眼,“你真是不要命了,还敢往贼窝里闯。” 茹逸笑而不语,这般冒险是为帮助弘昼暗查黄思莹的底细,可惜到现在还毫无所获。 此刻,闪电在昏暗的天空上划出优美的弧线,紧接着轰隆隆的雷声响起,雨点越落越急。 “这样的天气,你也走不了,不如在此多住一晚。”伸手扯了扯云织几乎湿透的外衣,茹逸媚眼含春若水流盼,掩唇低笑道:“这里又没外人,脱了这身湿衣服,我去拿一件干净的给你。” 见茹逸轻移莲步走进花厅的侧间,不多时就拿着一件纱衣出来,那款式与其身上的相同。云织这才明白,茹逸为什么也那么积极的寻找涴秀,原来是布置好了一切,只有涴秀回来,再一次被逼得知难而退,其心愿才可真正实现。 这场暴雨直到傍晚才停,晚霞余晖为花木繁茂的避暑园林添染了几分瑰色,空气中蕴着泥土的清香,绿叶因雨水的冲洗更显翠碧,断断续续的水珠从屋檐坠落,滴滴嗒嗒的声音反而衬托出园中的静谧。 春熙园,原是康熙帝御赐给皇三子胤祉的私园,最后却落到了胤禄手上。 雍正八年,怡亲王胤祥逝世,从和硕诚亲王贬至郡王的胤祉,已被软禁在自己府邸近两年时间,凡出入都得由看守的禁卫同意并跟随,所以迟到胤祥的丧礼,实非胤祉之过,且胤祉对胤祥素无好感,当然不可能表现出痛心疾首的模样,哪知雍正帝竟借此大加斥责。 庄亲王胤禄正愁没有机会讨好雍正帝,见此状况,忆起当年雍正帝在康熙帝丧礼上责骂宜妃郭络罗氏的情形,便知此次又是想借题发挥,遂联合几位朝臣上疏弹劾,竟还牵扯出雍正六年,胤祉在八阿哥弘晟的丧礼上显得异常欣喜无据旧事。 最终,胤祉被议罪夺爵,幽禁于景山永安亭,直到雍正十年闰五月才凄惨逝世,其私园被分派给了胤禄。 讽刺的是,当年胤祉就是因为和胤礽颇为和睦,才遭雍正帝忌惮,罗织罪名将其幽禁至死。可如今在熙春园搅动风云的人,却是胤礽的长子,其帮手就是胤禄。皇族之间的关系,真是错综复杂,让人觉得好笑。 伴着沉重的脚步声,弘昇匆匆前来,无暇欣赏雨后的美丽景致,推开水木清华的门,直接进入西侧间书房,本以为会看到一副紧张的场面,岂料房内是一片安静,弘皙正与胤禄惬意品茶。 讶异地望着二人,弘昇挑眉冷哼道:“难得皇叔和弘皙兄长还能如此闲适。” “不就是立储吗,有什么好紧张。”弘皙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斟了一杯茶递给弘昇,淡淡地说:“有本王阿玛的例子在先,嫡子又如何,太子又如何,一日未能君临天下,就什么都不算,纸上的荣耀不过是一番动听的空话。” “此言不错。”胤禄点点头,轻声笑道:“别忘了咱们要做的事情,只要证明乾隆血统不纯,那他的所有子嗣就全是杂种,都没有继承大统的资格。” 弘昇想了想,胤禄之言有理,“既是如此,弘皙兄长来此作甚,还急急的邀我相见?” “来此当然是为了避暑,顺便看看,宫里那位贵妃对立储之事会有何反应。”弘皙的姿态总是那般温恭,可眸中却暗透森冷寒光,深沉地笑道:“再者,听闻恒亲王府与那玹玗有些往来,你也主动接触一下她,先把情义铺垫出去。” “那小丫头越发精明了,只怕没那么容易笼络住。”弘昇鹰眸微眯,嘴角淡然一勾,“我怎么听说,永琛费尽心机打探玹玗喜好,似乎对她很有意思,却连接近的机会都没有。” 听出那番话中的讥讽之意,弘皙并不恼,露出一抹淡笑,不着痕迹的反唇相讥,“就是因为永琛无能,才要劳驾弘昇兄弟在此事上多多费心,好歹那玹玗和你有亲,乃圣祖宜妃的本家,又认作外孙女,你的面子她总是会给吧。” 弘皙话音刚落,弘昇的眸光猛然黯沉,薄唇微微扯动了一下,也不做回应。 大家同在一条船上,胤禄不愿看到大事未成就已开始内斗,于是甘愿做个和事佬,换了个轻松的话题,又让下人送来冰镇的水果,并安排在竹轩摆戏,难得今夜凉爽,又派马车从品香楼接来六个姑娘,还邀请弘晈和弘昌前来同乐。 上弦月,华光如练,翳翳的竹林间氤氲着薄薄水雾,夜色渐渐浓重。 华景轩竹影参差,一缕清馨暗香萦绕林间,在晓夜凉风下闲坐,听虫鸣伴着竹声涛涛,真是比任何丝竹管弦都悦耳。 “姐姐,你不爱听我也要讲!”佩菊不由的高声,她是佩兰的胞妹,嫁给了鄂尔泰的次子鄂实为续弦,今日入圆明园是受鄂尔泰所托,可话未入正题就被佩兰打断。 “我入宫多少年了,你还是第一次主动来看我。”佩兰刻意生疏地说道:“咱们是一母同胞,闲着无事本应该多往来,可若是为人传话就免了。” “就知道护着那个罪臣之女,以为有什么好处,结果是养了只白眼狼。”佩菊情急地嚷道:“你知不知道,皇上已经秘密立储,选二阿哥永琏为太子。” 幸好佩兰猜到佩菊来此的用意,所以寻理由把奴才都打发到前院,只留金铃在身边伺候,此刻见其如此不知深浅的举动,冷声哼笑道:“你知道的可真多,若是嫌命长,不妨再大声些,届时咱们高家九族都得陪着你公父同下黄泉。” “我……”佩菊顿时语塞。 “你什么啊?”佩兰把手中茶杯往竹几上不轻不重地一搁,目光微寒的瞪着佩菊,认真地说道:“你今日会来帮鄂尔泰传话,皆因他是你的公父,他的官运亨通,你夫君自然前途光明,做妻子的是该为丈夫操心,姐姐不怪你。” “所以说……”佩菊似乎看到了希望,再次开口却又被打断。 “我话还没说完呢。”佩兰的声音更冷了几分,“但是,我也有夫君,我的夫君乃是九五之尊,他要何时立储,立谁为储君,都非我能干涉。还有,玹玗跟在太后身边,是先帝爷认下的义女,你若有机会见到她,也最好谦敬些。” “姐姐,难不成你还怕那个罪臣之女,若不弄死她……”因那冰刃般的目光,佩菊陡然止声,轻咬着下唇不敢继续说下去。 “天色已晚,没有皇后娘娘的允许,本宫不能擅自留你在御园过夜,你还是快些回府吧。”佩兰随意一挥手,面无表情的对金铃命令道:“把二小姐妥妥当当的送出御园。” 佩菊万般不情愿的随金铃离去,佩兰默了一会,才缓缓回过头,望着妹妹远去的背影,只是无奈地摇摇头,并暗暗发誓,定要与其斩断联系。 第365章 花太香 清晨,观澜榭弥漫着淡淡馨香,从寝室出来,玹玗抬眼四下一望,原来是刚刚绽放的栀子花,绿叶上还凝着几滴晶莹的水珠。 走到书案前,微微俯下身子,鼻尖凑近那素雅洁白的花朵,嗅着沁人心脾的香,这让她想到小时候,每到盛夏就喜欢和熙玥采花插瓶,也是像这样摆放得满屋子都是。 府中的院子虽不大,却四季有花开,所以那时从不戴绢花,都是选重瓣鲜花簪于髻上。七月天的栀子花柔嫩芬芳,姿态优美似琼雕玉琢,但头戴白花乃是家有丧事,意为亲人戴孝,因此无论她和熙玥有多喜欢栀子花,都从未簪佩过。 而真正到了家中有丧事时,却不能为疼爱她的父亲簪佩白花,也不能为以命作代价,将她送出撷芳殿的宜妃祖母簪佩白花,唯一的那次竟然是在国丧,为仇人雍正帝。 缓缓闭上双眼,不想泪水溢出,以免被别人看到她大清早就如此伤感的模样。 “这花香吧?”雁儿端着盥洗用水入内,又笑盈盈地说道:“刚才见到童嬷嬷,我跟她说了,你昨晚吹了风有些头疼,今早是不能去太后身边伺候。” 端阳节后玹玗就常常失眠,自从听到立储的消息,每次见到永琏那天真无邪的笑容时,心就像被针扎一样疼。 昨夜破例,三更天时喝了一整壶酒,才勉强睡了两个更次。 “这些花是你摘来的?”洗漱完毕,玹玗也不急着梳妆,而是往冰水中掺入薄荷叶汁,浸湿巾帕用来敷面,此法可以提神醒脑,解宿醉引起的头疼。 雁儿摇了摇头,递上一盏山楂橘皮茶,含笑解释道:“不是,今早三位小主子送来的,大阿哥说紫云堂那边满庭栀子香,觉得你会喜欢,就摘了好些过来。” “同心何处切,栀子最关人。”玹玗不由得想到古人的句子,若永璜还存这样的心思,那真是麻烦了。“这个同心真是没法结……” “你在嘀咕什么啊?若宿醉解了,就赶紧梳头上妆吧。”雁儿微微蹙眉,拉起玹玗坐到妆台前,又说:“三位小主子今日都过圆明园练骑射,秋华刚才来传太后的话,让你晚些也去圆明园逛逛。” 闻言,玹玗不禁蹙眉,透过妆镜望着雁儿,问道:“怎么都过去了?” 尚书房的规矩,皇子们每日午初一刻散学,稍坐休息后,未正一刻往箭亭练习步射,而每隔五日前往圆明园一习马射,且这天不必去尚书房听师傅讲四书五经。 但这些规矩都是紫禁城内所用,因永璜居住在畅春园,步射皆在西花园,马射就在西北门外的宽敞草地。五月廿八永璜生辰后,弘历突然下旨,命其以后无论步射还是马射,都去圆明园练习,便于他闲暇时就近考问其功课。 对此,毓媞并无异议,也乐意让永璜多在御前展示才学。 “应该是皇后娘娘的意思,今日是那位坚公公来接,听这名字就不是好东西。”雁儿一边帮玹玗梳头,一边嘟囔道:“但太后让于公公送三位小主过去,想必皇后娘娘也没法与二阿哥私下接触,这番心思算是白费了。” 端阳节时,毓媞本想在圆明园多住几日,可当夜弘历返回了紫禁城,紧接着毓媞也带着孙儿孙女离开,但允许甯馦留下陪伴皇后。 “真是嫌命长,什么话都敢说。”玹玗忍不住警告道:“皇后对付不了我,难保不会伤害我身边的人,你以后谨慎些。” “知道你担心隔墙有耳,我让莲子在楼下守着。” 雁儿会心一笑,又打趣道:“事事都要操心费神,也不怕华发早生,瞧那贵妃娘娘,已经开始服用首乌丸了。” “小玉子告诉你的?”侧过头,凝眸望着雁儿,含笑道:“你们两个倒是无话不说。” 雁儿微微一怔,浅浅吐了吐舌头,推着梳妆完毕的玹玗楼往下走去,顾左右而言他,“别坐着了,快用了早膳去圆明园吧。” 立秋刚过,处暑未至,策马枝叶繁茂的树林,束束阳光透过间隙撒下,溪流畔的杨柳依然青绿,但见枫叶已有褪去翠色的迹象。 玹玗从西北角门入圆明园,行至顺木天时,远远望见观稼轩内有一班昆曲伶人在练习身段,其中有个背影极为熟悉,好像是彩云天的云织。 这让玹玗不由得纳闷,若非有特殊事情,弘历不会把她叫来,偏此刻她又不方便过去直接询问。 因低眸想着云织为何而来,脚步也放得很慢,忽然闻到一股浓郁的松柏香味,猛然一抬头,竟是永琛挡在面前。 “玹玗妹妹怎么会独自来圆明园?”永琛嘴角含着笑。 “妹妹?”玹玗缓缓往后退了一步,眸中薄怒瞬间敛去,露出一丝冷媚的笑意,声音轻柔却语调冰凉地说道:“原来是理亲王的长子,若玹玗没有记错,公子和永璜乃是同辈,论理该唤我一声‘姑姑’。当然,若公子视我为奴才,直呼我名字也未尝不可,偏是这‘妹妹’称呼,万万使不得。” 永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听闻她牙尖嘴利不好惹,可平素总寻不着机会接近,今日倒是碰巧撞上。“面对一个比我年幼十三岁的姑娘,那声‘姑姑’还真真唤不出口,且又非正式场合,私下里亲近些有什么不好。” “我若没记错,当今皇上只长你一岁,难不成你敢在私底下唤皇上‘哥哥’。”玹玗早知永琛在打听她的好恶,如今见到,果真是别有用心。“没大没小,不分长幼尊卑,就不怕大雨天遭雷劈,我竟不知与你有何好亲近。” “说不定明年我会向太后请旨,纳你为我的平妻。”永琛非但不恼,反而凑上前,“你是旗人,应该知道娶亲只看年纪相当,至于辈分,从来没人在乎。” 玹玗讶然望着永琛,若说弘昼是风流不羁,那他就是个不知死活的登徒子。 “大侄子,你想纳她为平妻,可有问过我的意思。”弘昼大步踱来,半眯的黑眸透着阴沉的微怒,警告道:“别说赐给你做平妻,就算本王想娶她为侧福晋,太后都断然舍不得,所以你也省点事,少去给太后添堵。” “侄儿不过是玩笑一句,皇叔别当真了。”永琛恭敬地打了个千,他和弘昼其实同岁,这会倒是一副乖巧模样。 弘昼冷声一哼,转头对玹玗柔声说道:“来找永璜他们?” “是呢。”玹玗微微额首,视线瞟向观稼轩,“五爷来此是为了听戏吧。” “嗯,永璜他们这会都在引见楼前,你快去吧。”弘昼示意玹玗先走,又含沙射影地说:“本王带了一箩蛇来,等晚些过去找你们,你不是最喜欢烧烤那些邪性玩意吗。” 眼角余光睨了永琛一眼,玹玗低眸浅笑,轻轻福身一礼,然后款步而去。 “驻守景山的差事很闲嘛。”待玹玗走远,弘昼微眯双眸,一脸凛然的冷声对永琛说道:“本王拿玹玗当亲妹子看待,若还有下次,别怪本王不念叔侄情分。” 语罢,不带永琛回应,弘昼便转身往观稼轩走去。 永琛虽能坐到喜怒不形于色,但这些话还是免不了惹他怒火萦心,可他今日来圆明园并非为了玹玗,深深吐了口气,正要举步离去,就听一阵狂笑传来,旋身一看,假山石后走出的人竟然是娮婼。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永琛眼底蓦然浮出一丝黯淡的愁绪,每次看到她,都有许多尘封记忆被触动,毕竟在她身上有最初、最简单、最纯粹的感情。 娮婼深深凝视着他,昔日的深情,曾经最美的年华,最幸福的时光,最快乐的岁月,却成她此生最华丽的伤痕,且永远无法愈合。 若注定无缘,何必相遇,何必爱恋,何必重逢,何必牵挂,何必不舍。 时过境迁,她是雍正帝妃嫔,他也早有正妻,可为何见到他对别的女人露出痴恋模样,她就会觉得心愤难平。 “就凭你也敢对玹玗有非分之念,真是自己不量力。”一步一步走进他,娮婼勉强自己以嘲讽的语气说道:“别以为她是罪臣之女,当今皇帝宠着她,和亲王护着她,太后也极为疼爱她,她一句话就能决定我后半生要凄凄凉凉的在这寒山苑度过,如此一个风光无限的人物,你就算休了正妻,遣散侍妾,对她掏心掏肺,她也不会正眼瞧你。” 以为永琛会用言辞反驳,可他却只是一瞬不瞬的凝着她,什么话都不说。 娮婼却并不觉得心情舒畅,反而有一丝惊恐在心里蔓延开来,她脑海中居然有个可怕的念头,想拉着他逃去天涯海角。 但她知道,这是异想天开,她放不下弘曕,他也舍不去荣华富贵。 猛然转身离去,害怕再直视他的双眼,让自己变得不堪。 “婼儿……”永琛一把抓着她的手臂不放,这就是他来圆明园的目的,若要指证当今太后谋杀先帝,她是最关键的人物。 曾经的感情并未泯灭,可利用却凌驾在旧情之上,若能掌控她的心,也是一举两得。 听到阔别多年的深情呼唤,娮婼的心猛地揪紧,强压下那几乎让她透不过气的痛,姿态优雅地侧过身,用力甩开他的束缚,以她能做到的最漠然目光望着他,冷声说道:“别忘了,哀家的辈分,可是你的叔祖母。” 永琛强势地把她拉到隐秘的假山石缝隙中,用双臂将她的身子紧紧箍在怀里,霸道地吻上她的唇,肆意狂放的攻城掠地,直到她不再挣扎并开始顺从迎合,才转而噬咬她的耳垂和脖颈。 “现在你还算是我的叔祖母吗?”暗哑的嗓音含着浓浓欲望。 在这世上,有个很恐怖的词语,便是“食髓知味”。 雍正帝的年纪虽然足以做她父亲,但常用各种寻欢丹药,也能给她最大的云雨满足。 她以为能耐得住寂寞,可身体却无比诚实,尤其是面对这个年轻英俊的旧爱,心跳已随着炽热的吻而变得狂乱,体内的每一根神经都紧绷到发颤。 可在听到“叔祖母”这三个字时,脑海中浮现出一丝清醒,以最后残存的理智,稍微将他推开,让两个身体不在紧贴。“当年是你负我,明明知道我是旗人,却不曾争取。你阿玛是理亲王,若你真心爱我,大可求先帝指婚。” “你伺候先帝也有一段时间,难道没发现,我阿玛根本毫无地位。”永琛的眼中浸着哀伤,仿佛那段无疾而终的过往,也让他痛若锥心。“天底下谁敢与嗜杀的雍正帝抢女人,且八旗选秀,从来都是皇帝选不着的秀女,才会指婚给宗室子弟。我多希望你在殿选会被撂牌子,届时就能请阿玛为我提亲,可那时的你太美了……” “若我没有这张容颜,你当年又怎会爱上我。”娮婼凄然一笑,苦涩地说道:“男人喜欢的都只是皮像,先帝是这样,你也不例外,如今不就又看上玹玗了吗?” “那不过是个小丫头,怎能和你相比。”永琛将那纤腰得更紧,右手一直在白皙的脖颈间摩挲,低头在她耳畔,气息不稳地诱惑道:“长夜漫漫,难道你不寂寞吗?” 感受到他身体上的变化,娮婼的心似乎漏跳了一拍,却强撑着皇妃的尊严,讥讽地笑问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此生最爱的女人。”如今的他早已不知道什么是爱,女人只是用来传宗接代和发泄的工具,但对她是的的确确曾经爱过。 娮婼唇边荡起一抹勾魂摄魄的媚笑,“大白天,此处可不安全,你随我来。” 将襟前松开的衣扣重新扣好,又稍微平整了裙摆,才缓缓走出假山缝隙。 现在的她不在乎真情假意,只是希望有个能温暖她身子的男人,其他事情一概不想。而他只要这个女人沉沦,然后为他所用,化为助他父亲成就大业的棋子。 第366章 红香醉 垂柳溪畔浅风醉,十里荷香袭人魅。 碧水澄涵轻烟绕,泽芝娉婷胜百卉。 …… 处暑之前的这几天,圆明园风光最好,夏花未尽,秋花已绽,两季芬芳争艳。 水畔绿柳垂绦,林间莺啼婉转,御园多湖泊,也就多荷莲,沿着翠竹掩映的小径迤逦而行,处处都有风薰的菡萏香韵。 玹玗本就心情不佳,满肚子闷火正愁没处发泄,永琛既在这时候撞到刀口上,那就别怪她玩的手段阴狠。 “玹玗姑娘,玹玗姑娘……” 听到喊声,玹玗抬眼远望去,见李怀玉独自站在通往桃花坞的石拱桥上,正咧嘴笑着朝她招手。 玹玗缓缓走上去,浅浅一笑,问道:“算算时辰,这会儿皇上应该刚下朝,你不在御前伺候早膳,跑到这杳无人烟的地方做什么。” 桃花坞乃弘历幼年的居所,自其十五岁那年迁出之后,就再无他人居住。圆明园的奴才虽多,却照顾不过来每一处院落,尤其是这些空置的岛区,只逢年过节才会稍作打扫,平素极少有人到此。这两个月来,玹玗每次来圆明园都由西北门进入,然后挑选这条最为少人的路前往引见楼,偶尔也会在桃花坞的湖畔流连。 “清早从畅春园回来,奴才就一直等在这。”李怀玉摸着自己的肚子,撇着嘴说道:“姑娘若是再不来,奴才饿死了不要紧,就是难为了皇上。” 玹玗眉心微蹙,猜测地问道:“莫非皇上在桃花坞?” 李怀玉笑着点点头,指了指桥下的一株桃树,弘历朝服未脱,负手临水而立。 侧目望向玹玗,弘历微微一挑眉,轻声命令道:“过来。” “皇上……”见他身边不仅跟着李怀玉和欢子,还有好几个内监和宫婢站在不远处,玹玗便遵循着规矩,正要福身请安,却被他一把扶住。 弘历淡淡扫过旁边的那些人,轻手一挥,吩咐道:“小玉子,先过去安排。” “嗻。”李怀玉没有丝毫迟疑,忙领着所有人快步离开。 待人都走远后,弘历轻柔执起玹玗的下颚,凝眸望她,眉头不禁蹙起眉头,良久才淡淡地说道:“瘦了。” “这段日子天气闷热,所以不思饮食,难免会清减些。”玹玗抿出一抹浅笑,但眸底始终有一缕清愁萦绕。“不过这样也好,腰身纤细,跳舞会更好看。” 端阳节毓媞前往圆明园,弘历就派人偷偷潜入集凤轩,查找那三样有可能暗藏真遗诏的物件,但目前只能将八音盒排除。而那个五面银彩漆花卉镇纸,想撬开底座很是麻烦,所以弘历命外面的工匠秘密仿制,务必做出一模一样的来,好交给玹玗暗中调包。至于那上有五环密码锁的黄花梨雕花妆镜盒,前去的人试了好多次,也没能打开,又怕拖延时间太久,会惊动留守的于子安,所以只得暂时作罢。 若要寻机会再去,就只有接下来的中秋团圆夜,且最好要把于子安支开。玹玗想着,既然毓媞那般防范,中秋夜不如就在畅春园过,而她预备将《洛神赋》中的内容编成舞曲,并选用敦煌飞天的妆扮,再想些新鲜稀奇的花样于太后跟前献艺,应该能吸引好乐舞的于子安。 届时让弘历的人潜入,也不必再试什么密码,可以直接把整个锁都拆下来,查探过内容后再装回去便成。 弘历盯着那不施脂粉的素净脸蛋,五官越发精致,但眸底总有股他不喜欢看到的浅愁。“就为忙着练舞,都没时间过来圆明园?” “不是。”抬眸望着他,玹玗幽然一笑,柔声说道:“天气太闷热,日头又毒的很,所以不想出门。” “哦?”弘历拉长着声,眼中蕴着笑意,但语气却透出一丝极微的酸味。“那你常常和五爷出去射猎烤肉,就不觉得热,不嫌日头毒了。” 解读着他深邃的黑眸,玹玗不想继续绕弯子,坦白直言道:“端阳节的那天,爷见过太后就一直阴沉着脸,龙舟赛未结束便早早离席,当日独自返回紫禁城住了一个多月,连永璜的生辰都没陪他过,且一直没到畅春园给太后请安……” “所以,你便躲着爷。”弘历沉沉一叹,眉心紧蹙,低声道:“太后那日说得大义凛然,句句在情在理,却也暗透若不立永琏为储,乾隆朝的后宫就会和雍正朝一样。” 玹玗缓缓低下头,轻咬了咬唇,才道:“其实,那番话是我暗示给太后的。” “你不懂,太后每次行狠辣之事,都把自己摆放在被迫无奈的位置上,她那日的话,让爷想到很多旧事。”弘历语气愈发沉重,当年毓媞恩将仇报,眼睁睁看着敦肃皇贵妃被害,却默不作声;毒杀弘晟,算计嫁祸孝敬皇后;借他之口误导弘时,终害其被幽禁致死;又用他酿制的药酒,导致圣祖陈贵人落胎,尽管圣祖陈贵人与雍正帝有悖伦理。 “太后的理由自是充足。”玹玗冷然一笑,跟着霂颻的时间不长,却学会如何把事情看得通透。“粘杆处乃先帝所创,我额娘当年那般小心布置,还是被先帝探知她在隆福寺与十四爷见面,那紫禁城里的事情,就更逃不过他的双眼。” 在心中凄然一笑,这就是君王权术,欲行狠绝之事,却要找个替罪羔羊。 雍正朝十三年,毓媞行事有一半都是在雍正帝的默许下,也真是因其有此用途,雍正帝才会一直留着毓媞的命。 猜到她心中的感慨,弘历轻忽一笑,凝眸望着她,“你可知道,除了雍正朝的教训,太后还说了怎样的话吗?” 疑惑地望着他,玹玗弱弱的低喃反问:“太后把我牵扯在内了?” “果然心清目明,爷倒是能少一分担忧。”弘历点点头,说道:“太后称,上次巫蛊事件乃皇后故意嫁祸你,又称永璜虽然寄养在贵妃名下,其实与你亲情更深,皇后见你如此受宠,担忧日后你羽翼丰满,会费心机扶永璜上位,所以先下手为强将你扼杀。” 玹玗羽睫轻颤,“我对太后提起立储之事,也有这些意思的暗示。” “现在怎么又愚钝起来了。”弘历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尖,眼底透着无尽温柔,“太后在畅春园居住,就算能知道紫禁城里发生的事情,也仅限于听说,岂会那般言辞凿凿,除非是你回畅春园后对她诉苦。” “原来如此。”玹玗恍然明白,笑叹道:“玹玗却非纯良之人,不怕太后说什么。” 毓媞是想在弘历心里种下一根刺,暗示她并不单纯,亦有心机和手段。若有朝一日,她不能再为其所用,那根刺就会变成荆藤,让弘历正视她的阴狠。 可惜毓媞算晚了一步,她从不在弘历面前掩饰,究竟有多少玩手段的能耐,弘历比毓媞了解得更清楚。 “那你又知不知道,端阳节那日爷为何提早离席?”弘历脸色阴沉,嘴角勾着自嘲的弧度,“太后劝爷立储之时,皇后就在外面偷听,待太后来开,又装作若无其事的入内。当爷告诉她要立永琏为储,皇后演的那场婉拒戏码可真精彩,但眼底的兴奋和激动却没掩盖住。太后和皇后都让爷觉得厌倦,所以才独自返回紫禁城图个清静,顺便也处理些事情。” 如今的甯馨越来越像孝敬皇后,即便不由玹玗提出,他心里也算到了这步棋,永琏注定是要被他送上祭台,只是这个狠心的角色,玹玗帮他演了。 静默的听完他说的话,玹玗幽然叹了口气,低声道:“所以我才避开一段时间,以免搅扰了爷的清静。” “避得可真好,这两个月凡你来圆明园寻永璜,都选这条路去引见楼,若见爷在那边就悄悄离开。”偏是她这种小心翼翼的委屈模样,让人心怜不已,修长手指抚上粉颊,眸光深邃地凝着她,仿佛蛊惑心魂地问道:“你以为,爷为什么下旨,让永璜每日午后都要到圆明园来习骑射?” 林间无桃花,玹玗的双颊却蕴染上桃绯,垂敛的眼眸中盈着水光,“太后和皇后惹爷心烦,但始作俑者却是我,这盘玲珑棋是我所布下,我知道有可能走到多残忍的局面。” “你额娘和圣祖宜妃都是绝顶精明之人,却未能把你教好。”弘历唇畔抿着一丝微浅的苦涩,“杀伐决断,别傻傻的只对自己下狠手时毫不犹豫,对别人也是一样,既然是考虑周全的行事,就不要内疚,为难自己的心,懂吗?” 在外人眼里,总觉得他护着玹玗已到放纵,但面对这样的女孩,怎能不让他偏心至极点。紫禁城里的女子,以美貌、聪慧、还有眼泪向男人寻求所愿,为自身和家族谋得利益,毓媞是如此,甯馨亦是如此,后宫妃嫔都是一样。 唯有玹玗不同,她心思不输给任何人,在撷芳殿相遇之初,就那般聪明伶俐,绝然不会丝毫未动过利用他的念头,可最终还是没有将他放在棋盘上。明明心中有仇,眼底有恨,却可以把这一切都暂时搁置,如今在太后跟前的每一步,都是为他而行。所以他能做的,也就是护她安好,不让她再受到一丝伤害,尤其是心伤。 “以前从不觉得,这一次才发现,真的好难。”玹玗入宫这些年,不算那些间接受害的人,直接折损在她之手的也不少,只在第一次对康嬷嬷下手,后闻听其被送到吉安所生死不明,心里曾有一丝的内疚,但对其后的那些人,她都觉心安理得。 “所以,这才是你食不下咽,寝不安眠,日渐清减的真正原因。”弘历捏着她的脸颊,并渐渐加重力道,直到见她皱起眉头喊疼,才缓缓松手,不悦地责问道:“谁准许你饮酒了,你忘了爷之前的警告?” “死雁儿,我就说今早她怎么古古怪怪,原来又在背后瞎传话。”玹玗忍不住低头抱怨,怯怯地抬眸瞄了他一眼,看出他只是佯装恼怒,抿了抿唇,低声说:“昨天小玉子来畅春园送东西,听他讲,爷在立储的第二天,就追谥明朝建文太子为恭闵皇帝。” 朝廷给出的说法,追封朱允炆是为缓和满汉之间的矛盾,可这个借口实在太牵强,想降低汉人对朝廷的反心,什么实政做不了,何苦去翻那几百年前的明朝皇族争斗做文章。 想来是弘历一时感触,他现在所面对的情况,虽无建文太子那般凶险,却一样有人在暗处谋夺皇位,而永琏虽已为太子,可四周不乏虎视眈眈的人,随着时日的增加还会更多,那储君之位能稳坐多久。 “看来小玉子和雁儿是有些多话,竟扰得你心烦意乱,要借酒才能入睡。”能猜到他心思的人,应该不止玹玗,但能感受到他之痛者,恐怕就只有她了。“这次便算了,若再敢有下次……也罢,暂且记下,若再有下次一并罚你。” 玹玗轻轻漾起一抹淡笑,撒娇地问:“爷,舍得罚我?” 虽然弘历今日这些话,并不能让她心中的罪恶感消散,但确实也觉得宽慰不少。 “你试试看啊。”弘历一点她鼻尖,高深莫测笑道:“届时总有爷最舍得法子,好好罚你一次。” 因见到他眸底透出灼灼之光,玹玗隐约猜到那话中的暗示,越想越觉羞愧,捧着又红又烫的脸蛋不敢再抬头。 就在这尴尬时刻,忽然听到一群奴才追喊弘曕,“六阿哥,别再跑了,那边是桃花坞,不能过去。” 弘曕刚刚跑过石桥,猛然见到玹玗在前,顿时傻呆呆停在原地,歪着头愣了片刻,似乎想起上次便是被她和另一个大哥哥夺了弹弓,立刻将双手背到身后,藏起新得的弹弓。 照顾弘曕的奴才,乍一见弘历在此,吓得跪了满地并连声求饶。 第367章 叶心弄 弘历望着比自己儿子还年幼的弟弟,看他天真活泼的模样,真是打心底的喜爱,遂微笑着招手让弘曕上前。 “六阿哥,快过去啊,那就是当今皇上,你的皇兄。” “小阿哥快过去,别惹皇上生气啊!” “小主子,皇上唤你就快去吧,若惹皇上动怒,可不是闹着玩的。” 众奴才都轻言细语,又略带警告的哄着弘曕,催促着他快点去弘历跟前,只有采荷低头跪着一言不发,眼神闪烁不定,双手还微微轻颤。 玹玗侧头望了望弘历,此刻他身边既无别的随从,这些奴才言辞不当,也就只有她代为斥责,“弘曕阿哥年幼无知,什么叫做‘惹怒皇上不是闹着玩的’,你们这群奴才是在吓唬一个小孩子吗?” “奴才知错了,求皇上恕罪。”采荷猛然回过神,连忙伏身讨饶。 在宫里当差,最忌讳看到不该看的场面,可她今日偏偏就撞上两幕。 刚才见娮婼悄悄进入世宗宁妃的灵堂,心中正觉好奇,正欲跟过去,又看到永琛鬼鬼祟祟的溜了进去,便是她不过去窥探,也能猜到小楼之上的情形是怎样的不堪。 而第二幕就在眼前,她本不必照顾弘曕,皆是为了躲麻烦方寻出来,岂料追到桃花坞,又见到弘历和玹玗浓情蜜意的画面,偏跟来的人还不少,若她管不住那些人的嘴,指不定是更大的灾难。 “都起来吧。”弘历一抬手,主动上前两步,缓缓蹲下身子,堆着一脸可亲的笑容,对弘曕说道:“六弟过来皇兄这边……” 哪知弘历话还未说完,弘曕竟眨巴眨巴圆眼,莫名其妙的放声大哭起来,连连往后退了几步,猛地转身一溜烟跑掉了。 此刻,别说玹玗憋着笑,就连前一刻还吓掉半条魂的那些奴才,现在都拼命地埋低头,生怕被弘历看到他们表情。 弘历蓦然抬眸,颇为尴尬地望着玹玗,怏怏地站起身,视线移向弘曕跑去的方向,眼底尽是无奈,便是最小的儿子永璋见到他也从不曾这样过。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追,弘曕阿哥要有闪失,你们担当得起吗!”视线相交的瞬间,玹玗已明白弘历的意思,这会他负手冷眼站在一旁,又得是她狐假虎威。“采荷你站一站,我还有话要说。” “是,请姑娘吩咐。”采荷不敢有丝毫怠慢,嘴上唤玹玗姑娘,却是依着面对公主的礼仪,比上次时恭顺多了。 “若我记得不错,两个月前就已经说过,那弹弓伤人,便是给阿哥玩,也不可随意将内监宫婢视作靶子,怎么今天又是如此。”表面是威风,可玹玗的心却在往下沉,今日教训了采荷,明日御园中的奴才就又有不少闲话可传。“阿哥虽年幼,但有些礼仪也该教导了,照顾阿哥的乳母难道是吃白饭的,还有那几个奴才,终日只知陪着阿哥胡闹,你们主子就不管吗?” “回姑娘的话,太妃离开紫禁城时,并未有乳母跟随,圆明园这边也没安排。”采荷连忙解释道:“且太妃就这么个儿子,难免会偏宠溺爱些,不求阿哥才高八斗,只愿其平安成长。” 玹玗不禁在心中暗笑,采荷这话答得可真算精明乖巧,想必是娮婼所教。“既没有安排,怎不向内务府……” “罢了。”弘历态度冷肃地说道:“回去告诉皇考谦妃,老祖宗的规矩不可破,明日起让六阿哥迁居洞天深处。” 采荷心中一惊,可怜弘曕小小年纪就要离开生母,但这是宫中规矩,历来都是如此。而她最担忧的是,一旦弘曕离开寒山苑,娮婼更觉孤寂凄冷的同时,便会肆无忌惮的与永琛幽会,最终受累的还是他们这些奴才。 “是,奴才知道了。”福身一礼,采荷不敢多留片刻,快步离去。 “果真是好气派。”弘历饶有兴趣地望着玹玗,笑问道:“难怪当年撷芳殿的那些奴才会服气。” “当年姑婆迁到主殿,是添了许多奴才,但也没几天就……”话到,玹玗没在继续说下去,旧事伤感自是不愿再提,且心中蓦然梗着一件事,但一时半会也想不明白。 “是爷说错话,不该提起这些。”手指划过她微蹙的眉头,那澄眸底透出的每一丝苦涩,都像针般扎在他心里。 “人生五味,哪能只留着甜,避开酸苦辣咸呢。”玹玗扬起一丝浅笑,幽柔地说道:“刚才只是想到弘曕还不满四岁,这么早就让他读书,是不是太狠心了点。” “你几岁开始读书习武,何况他是男孩子。”弘历之所以有这样的安排,是因为知道娮婼和永琛过往,此举有些杞人忧天,却也是防范于未然的良策。“且古人有云: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 “爷这哪里是疼爱幼弟的兄长,倒像个严厉父亲。”手指托着下巴点在唇畔,玹玗偏头望着他,视线在他身上流转了一圈,脑海中浮现着弘曕仓皇而逃的画面,终是轻声笑了出来。“下次见弘曕,可别再穿着这身明黄色的朝服了,胸前团龙纹绣的太过威武,张牙舞爪怎会不吓到小孩子。” 弘历垂眼看了看胸前绣纹,轻忽一笑,该怎么告诉她呢? 皆是为了亲自来逮她,所以一下朝就匆匆来此,都来不急换件常服。 凝眸望着她娇俏的模样,纵然江山锦绣,却不抵这纯然的一笑。 突然冒出来的念头,让弘历心中惶然一颤,不禁暗自感慨:千百年来多少帝王将相沉沦在红尘情劫中,唐玄宗生性英明果断,仍是因红颜误江山,或许乾隆朝的后宫,也会有一曲长恨歌。 迎上他的视线,虽读不懂他深邃瞳眸里那一抹似笑非笑的微光,心底却涌上一股甜蜜的温暖,依稀记得第一次相遇时,就是被这样亲切的眼神魅惑了心。 执起她的手往桃源深处而去,这个时节花期已过,满树都是红彤彤的硕大桃果,在碧叶的簇拥下,显得格外诱人。弘历先往品诗堂换了身常服,李怀玉将早膳备在临水而建的敞轩,几样爽口的小菜,和一盘鲜美的桃子,一旁的大冰砖上还放着两壶荷花酿。 玹玗虽是用过膳才出门,但也不介意陪着他略动几筷子,打开壶盖微微一闻,“这酒好香啊,如此清凉喝下去,定是透心的舒爽。” “若喜欢这两壶都给你,今日让你喝个够。”弘历淡淡一笑。 玹玗只小啜了一口,便将杯子放下,“还是算了,待会要过去找永璜他们,指不定又拉着我骑马、比射靶呢。” “哪也不许去。”弘历平淡的语调中透着霸道气势,指了指旁边的罗汉榻,温言道:“用过早膳就去那边躺会,昨夜喝了酒也没睡够两个更次,既然精神不济,何必去那边凑热闹,今日皇后接了永琏过来,必然已在引见楼,你若过去,又要费心应对。” 玹玗想了想,此言也有理,却又露出一抹绚丽的笑容,娇俏地说道:“可我方才行至顺木天时,遇到了五爷,说晚些时候要去引见楼烤蛇肉呢。” “你既遇到他,就没留神他是走哪条路过去的?”见她不怎么吃菜,弘历便吩咐李怀玉把桃子去皮切块,盛在琉璃盒中,至于冰砖上,镇凉的果子配这清洌的荷花酿最合适。 “原来五爷只是为了拐弯抹角的骂人。”玹玗低眸浅笑,抬眼时见弘历满脸疑问,只得说出遇到永琛之事,未免他多心,又赶紧把话题转开,“我好像见到云织姑娘了?” “嗯,有件事要她去查。”弘历淡然点点头,又打趣地说道:“可惜那个云绣来不了,五爷倒是惦着呢。” 弘历不明说要查什么事,玹玗也就不追问,不过顺着他的后半句嗔笑道:“五爷还真是多情,要惦念那么多人,也不怕心撑得慌。” “涴秀的火爆脾气,加上你的手段,日后五爷想不‘一心’都难。”在弘历看来,没有涴秀的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他倒是不避讳提起。 “谁让五爷身边那么多女人。”不知不觉,玹玗已将一壶荷花酿饮尽,睡眠不足时很容易酒醉,此刻眼中已有几分媚态,“男人都是这样,见一个爱一个,好一点的能喜新不厌旧,坏一点的就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了。” 弘历的手指抚过她纤长秀眉,顺着那微红的脸颊滑下,又在她红润的唇畔贪恋游移,然后极轻柔的捏着她的下颚,拉向自己,低声道:“这话倒像是在说给我听。” 玹玗眸中透着水盈雾绕的迷离飘渺,只手撑着下颚,颦眉微蹙,轻忽笑叹道:“是呢,爷身边的女人,不止多,还会源源不绝。” “好,爷答应你,明年选秀一个都不纳。”那娇媚轻柔的低语,着实能酥透整颗心,若非清楚记得她的年纪,弘历真恨不得将她抱回寝室。 酒杯翻覆,冰凉的纯酿洒在手背,玹玗猛然清醒了几分,两颊却比之前更红,起身欲往外走,急声说道:“我还是去引见楼吧,太后可不是让我过来逛园子的。” 弘历一把拉过她,顺势将她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到罗汉榻上,轻抚着她的脸,以命令地口吻说道:“乖乖在这休息,不准抗旨。” “那我可怎么向太后交代……”玹玗愣愣地望着他。 “有爷在,你怕什么。”弘历坐在旁边,挑眉道:“等中秋过后,你也不必常伴在太后身边,爷把这桃花坞给你住,刚才小玉子领着的那些奴才底子都算干净,目前只安排他们做打扫的杂活,你若瞧着有顺眼的,便挑出来近身伺候。” “哦。”玹玗浅浅地应了一声,或许真是因为酒醉的缘故,她能极其自然的挪动身子,把头枕在他大腿上,就像只撒娇的小猫般,在他的轻抚下静然睡去。 李怀玉早已撤去圆桌上的食物,见此情况,立刻让欢子抬来一张高几,把准备好的奏折都放了过去。 弘历满眼宠溺地望着她许久,才把心思移到奏折上。 风薰荷香,丝丝缕缕而来,冰砖融化,氤氲着淡淡水雾,天地间染着一抹清幽意境。 浅寐中的玹玗又一次进入那个梦。 烟水朦胧里,伊人跪坐沛泽畔,三千青丝在风中飞舞,纤指挑动琴弦。 想问那人是谁,为什么总出现在她的梦里,可无论她怎么喊,都发不出任何声音,天地间只悠荡着那哀怨的古曲。 水渐渐变成鲜红色,血腥味让人作呕。 “啪”的一声,琴音戛然而止,因为弦断。 静谧中,那断弦之声是那般惊心,玹玗倏然睁开双眼,正好见到一本奏折被摔落在地。 “怎么了?”缓缓坐起身,发现李怀玉噤若寒蝉地立在一旁,又见弘历眼底的怒气尚未消散,玹玗伸手抚上他的眉心,莞尔道:“爷怎么每次动怒都扔折子,不过这也好,摔不坏,也就不会浪费银钱。” 被这么一打趣,弘历心中的怒气消去大半,柔声问道:“惊到你了?” “没有。”瞥了一眼递上的奏折,那是他的朝堂政务,她绝不会多嘴半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姑娘,刚到申时。”李怀玉将奏折拾起来,也不敢再往弘历面前放,就捧在手中。 “今日你留在这桃花坞过夜,不用担心早晚时辰。”见她满脸的愕然,弘历轻笑道:“看来这段日子,你真是愁得连时日都忘了,今日初几?” “初七……今日是乞巧节……”玹玗这才恍然,难怪晨起时见雁儿把指甲染成红色,又在准备桂圆、红枣、榛子、花生、瓜子用来拜织女的五子祭品。 “奴才清早去畅春园,已经传了皇上的话,太后应了,让姑娘今日留在这边过节。”李怀玉使了个眼色,欢子忙捧来一个小炕桌,上面放着一罐凤仙花汁。“姑娘,这是皇上吩咐新制的。” 将小炕桌放在罗汉榻上,李怀玉和欢子收拾了奏折,又重新奉上茶果。 弘历嘴角带着笑,执起她细嫩的柔荑,“若不困了,爷帮你染指,可好?” “好。”玹玗微微一点头,眼中尽是化不开的蜜意。 第368章 云浮扰 随着秋意渐浓,枫叶也进入了最绚烂的时期,单只一棵枫树上就能见到从绿到黄,从橙到红,不同色调的叶子,五彩炫目如诗如幻。 金秋,除枫红锦绣,还有十里桂花香,东篱菊花艳,也算是缤纷靓丽的季节。 偏桃花坞与别处不同,除了万株桃树,就连半片枫叶都见不到。前两天花房倒是捧来好几百盆稀罕品种的菊花,可怎么看都和桃花坞的建筑格格不入,遂让人撤下去了,又重新寻了些野菊,在西面隐秘的山坳中搭建了古朴的木亭,并仿诗词中的意境,种下一排篱菊。然后又在绾春轩的院子里,种了一株金桂,素净典雅倒是不俗。 弘历将桃花坞赐给玹玗,又让内务府顺其喜好改建,事情传到甯馨耳中,自然如石梗在心,但她此刻没闲情理会这些,而是忙着培养和永琏的母子之情。 清晨,明媚阳光,花叶之上还凝着露珠。 甯馨手执银剪,在这片桂花林已经忙碌整个早晨,细致的拣选着桂花,因听闻永琏最近喜欢吃桂花糕,所以预备亲手做些,可她向来不擅厨艺,这都连试了好几天仍不成功,手背上却浮着不小心烫伤的水泡。 翠微捧着银盘在一旁站着,望着甯馨认真的模样,忍不住叹道:“娘娘未出阁时,在府里是何等金尊玉贵,嫁给皇上以后,又得体恤怜惜,从不肯让娘娘洗手作羹汤,就怕伤了娘娘的纤纤玉指,可如今却为了二阿哥,这般用心良苦。” “永琏可是本宫唯一的儿子,幼年时皆是本宫亲自抚养,可如今见面竟然这般生疏。”甯馨望着手中银剪,恬静的浅笑里藏着苦涩,毓媞以祖宗家法就硬生生的剪断了他和儿子的亲情。“难得太后要去碧云寺参佛一个月,永琏才能住到圆明园,本宫也能多些机会和他亲近。” 三日前,毓媞前往碧云寺拜佛,得见满山枫红,心中甚是欢喜,遂称要留在碧云寺小住游览,顺便参禅礼佛为大清祈福。 “二阿哥回来是好,可太后也把玹玗给留下了。”翠微略带厌弃地撇了撇嘴,“太后那么喜欢她,怎么不让她在碧云寺陪着,何苦来圆明园给娘娘添堵。” “你以为太后为何要在此时去碧云寺小住?”甯馨冷然一笑,坐在回廊的栏杆上,轻手一挥,屏退其她宫婢,才又道:“你忘了,皇上以前从不过中秋节,太后这是给皇上留了个退路。” 弘历做王爷时,只要按照礼制给雍正帝请安即可,到夜晚是否设中秋团圆宴,仅是重华宫的私事。可如今贵为一国之君,白天要宴赏群臣,入夜之后还得主持拜月祭,并与众妃嫔分食月饼。 毓媞此时前往碧云寺小住,若弘历不想出席拜月祭,可将一应事务交由甯馨,然后以孝义之名诈称前往佛寺陪伴太后,至于他真正去处,谁也不敢直接问。 而让玹玗留在圆明园,是毓媞别有用意。 弘历能将桃花坞赐给玹玗,可见是当真宠爱,弘皙他们想寻找的东西,毓媞也已费尽心多年,却一直无所获。 都知道弘历另一半的汉人血统,是掌控他的关键所在,但就连甯馨都不知道弘历生母葬在何处,或许玹玗能得其信任。 即便是没有,毓媞留下玹玗在圆明园,就等于是放了一双自己的眼睛,能监视皇后和贵妃的情况,还能独立想处应对法子。万一惹出祸事,那是玹玗的责任,不会牵连到她,同时又可一探弘历究竟会对玹玗宠纵到何等程度。 “若是如此,娘娘何不想个主意,早些剪除了玹玗?”翠微并不知道那夜在养性斋前,甯馨和玹玗究竟谈过什么,只觉好奇,堂堂皇后怎会顾忌一个罪臣之女。 “昨日你没听见静怡的乳母说什么吗?”望着一旁的银剪,甯馨秀美的瞳眸中透着略带无奈的恨意,沉声道:“史书中的一本『高后纪』,她都能讲出花样来,何况太后确实想对付本宫,若对她下手,不仅得罪皇上,还给自己招惹大祸。” 翠微皱眉思索了半晌,轻声问:“之前娘娘想把她嫁出去,明年她就满十三岁,到了指婚的年纪,要不娘娘寻个机会,探探皇上的口风。” “桃花坞都赐给她居住了,皇上的意思还不够明显吗。”甯馨又叹了口气,刚端起茶盅,只心烦的用盖子拨动了几下浮叶,就又放回石桌上。 翠微眼珠贼溜溜地一转,附在甯馨耳畔,低语道:“那不如推她一把,生米做成熟饭,皇上就算再有心留她,怕也是不能的吧。” 甯馨没有作声,只是渐渐敛下眼眸,嘴角勾起一抹极微的冷笑。 这莲花馆虽然临近皇帝居住地,但唯一出入岛区的木桥却建在正西面,又要通过正北面的亭桥鸣玉溪,绕上一大圈才到九州清宴。倒是热闹中的幽静,若是要去弘历跟前,还真不如佩兰居住的华景轩,和雪翎居住的牡丹亭便利。 今日甯馦来这莲花馆是要辞行,算起来她和婆母已在圆明园居住了两个月,看弘历如今对甯馨的态度,似比当年冷淡了许多。虽然这位皇后姐姐待她也算不错,但每每想到嫡母对她的算计,就满心期待那光耀门楣的姐姐,也终有一日成为天下笑柄。 刚才甯馦至正殿,小宫婢说甯馨和翠微在灵虚桂静,她便独自寻过来,哪知撞见主仆二人正提起玹玗,索性悄然躲在转角处潜听,不想又是翠微这个刁奴在出鬼主意。 “都转了一圈,原来姐姐在此处,真是让妹妹好找。”甯馦笑盈盈地走上前,她若是回正殿称没见到甯馨,只怕反会惹人生疑。 “妹妹怎么来得这样早,若是还没用过膳,就陪本宫一起吧。”甯馨温和一笑,又吩咐翠微上茶,还不忘客气地询问道:“你婆母的身子可大安了?” “难为姐姐时常惦记,晚些妹妹与婆母便会随夫君归府。”甯馦浅浅一福身,皆因她们是姐妹,私底下无需行大礼。“太后当日请婆母到畅春园修养,又念着我与娘娘的姐妹情,夫君有随护在皇上身边,所以留我们在圆明园居住,转眼已有两个月,着实不大妥当,应该早些回去了。” 玹玗昨晚才回到圆明园,告知弘历毓媞要留住碧云寺的消息,今天甯馦便来辞行,甯馨当然也是欢喜,觉得妹妹并非有意靠拢太后,皆乃迫于形势而已。 亲切地拉起甯馦的手,甯馨真诚地笑道:“怎么说也该过了中秋节才走,再多住半个月,就当是陪伴姐姐,如何?” “姐姐也知道,中秋节乃团圆夜,每年节前有好多事情要忙。”甯馦低眸莞尔,轻声答道:“妹妹如今已是别人的儿媳,皇后娘娘若是下道懿旨,确实能把我和婆母留下来,可家中还有公父在,岂不是妹妹不孝了。” 甯馨听此言在理,便也不多留,传了坚诚来,命其去准备马车,又让御药房多备些上等补品,连同之前预备下的礼物,一并装车,让甯馦带回府去。 “皇后娘娘,小厨房那边已经准备妥当。”打点小厨房的老妈子过来回话。 “嗯,你先把这些桂花小心端过去,本宫就来。”甯馨淡淡吩咐。 “姐姐还是坚持要亲手做糕点给二阿哥呢?”瞄了一眼甯馨手上的烫伤,甯馦心疼地说道:“想姐姐旧时在府中,都是帮着额娘打理家事,闲暇时不过读书练字,哪里做过厨房里的苦差事。” “自己的儿子,就是该用些心,等你日后做了额娘,便会明白的。”甯馨满脸的慈蔼笑意,思量了片刻,沉吟道:“本宫还是不用膳了,先去给永琏做糕点,记得妹妹的厨艺不错,可否帮忙指点一二。” 甯馦暗暗腹诽:说她厨艺好,那是当然!她生母怀第二胎时意外死了,她就被嫡母扔进厨房,和下人一起生活。嫡女琴棋书画的修心养性,而她就要终日浸在油烟里,所以她出嫁的那天发过誓,这辈子无论如何也不会再踏入厨房。 “应该的,只是妹妹还要请翠微帮个忙。”甯馦浅浅笑着,侧头望向翠微,问道:“上次我额娘见你那鞋样子不错,不知能不能借我一用。” “福晋若喜欢,拿去便是了。”翠微说着就要转身回屋取来。 “等等,我随你同去。”甯馦盈盈起身,又对甯馨福了福身,说道:“妹妹一会在过去找姐姐。” 甯馨淡然点点头,自己率先往小厨房而去。 随翠微到房内,甯馦脸上的瞬间阴冷了下来,冷不丁地问道:“翠微,你两月前送出去制的耳环,可有取回来啊?” “什么……”翠微心中一怔,暗暗吸了口气,平复自己陡然纷乱的心绪,才柔声道:“想是福晋记错了,奴才哪里有制什么耳环。” “那家珠饰店恰巧是我夫家奴才的产业,而那支冰花玉簪,也是本福晋为皇后娘娘寻到的。”甯馦冷声哼笑,“莫非真是本福晋弄错了,如此便只能把东西递到皇后面前,问问是打赏下去的,还是哪个坏了主意的奴才偷的。” 翠微吓得双手轻颤,顾不得去拾掉落在地的鞋样子,扑通一声跪下,说道:“福晋明鉴,那簪子断了,娘娘让奴才扔掉,奴才觉得可惜,所以才留下的。” “留下了?”甯馦摇了摇头,叹道:“要你扔掉的东西,你敢私自留下,若是让皇后知道此事,你觉得她以后还敢用你吗?” “福晋……”胆怯地望着甯馦,翠微双唇颤得说不出话来。 “虽然咱们旧时在府中有些恩怨,但做主子的也没必要和奴才计较,以免掉了自己的身份。”甯馦嘴角淡淡一勾,露出一抹阴冷的笑意。“那支冰花玉簪我留在身边,回头让人另送两幅耳环给你,以后你乖乖听话,此事就算翻篇了。” “奴才知错,自会去娘娘面前请罪。”翠微还算机灵,猜到甯馦的用意,便想用自首的法子打消其念头。 甯馦笑意依旧,秀眸微眯,低声道:“是呢,你自幼跟着皇后,她必然会放过你,可我若是回府在额娘面前提上一句,你觉得她会怎么对付你?” 紫禁城中的后妃,最忌讳身边奴才心怀贪欲,总是为钱财坏事,以至于出卖主子。 “福晋,意欲何为?”翠微刚才那句自首,不过用来应付甯馦,岂会真去自找罪受,倒不是怕甯馨会责罚她,所畏惧的还就是那位富察老夫人。 甯馦挑起眉梢,“本福晋不会怎样,不过以后我问什么,你照实回答,就这么简单。” “福晋想对娘娘做什么?”翠微眼中流露出惶然。 “不做什么,只是想知道你们玩什么花样而已。”甯馦高深莫测地一笑,又倏然冷声道:“你现在没有选择的余地,除非你想被赶出宫,随便配给一个下等老奴才。” “奴才知道,会听福晋的吩咐。”翠微缓缓低下头,唇齿打颤,双手不停发抖。 “这就对了。”拍了拍翠微的肩,甯馦露出满意的笑容,“你应该知道,本福晋最恨进去厨房,鞋样子好好收着,我不稀罕,至于皇后那边,你鬼主意那么多,心思那么重,该用什么理由应付,你掂量着办吧。” 翠微紧抿着唇,缓缓的站起身子,望着甯馦远去,堵在心头的那口气怎么都松不下去,直到那身影消失在枫红之后,她的眼前却只剩下灼灼殷血之色。 甯馦仇恨整个富察家,她就成为了牺牲品,这就是包衣奴才命,纵然心比天高,也改变不了自己的出生。 在房间内坐了许久,翠微方缓过气来,洗了把脸,望着镜中的自己良久,确定神情已恢复平静,才往小厨房而去。见到甯馨时,只随意撒了个谎,称有小宫婢来寻,听闻是伊拉里氏那边已准备妥当,催着甯馦赶紧回去。 甯馨也不疑,浅浅的应了一声,心思都在如何做好桂花糕。 第369章 水涟漪 佛曰: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修行之人或许真有洞悉无遗的本事,玹玗只在碧云寺住了一日,空悟便看出压在她心中的石头分量更沉了,却也没有多言劝慰,只丢下这句佛偈,让她自己参悟。 人生的恩怨情仇,善恶美丑,皆是系在一念之间,若能心念沉静,便可悟透“放下”二字,从孽海中超脱。 可在名利纷争的世间,参禅修佛者都得远隐深山,方可保心之澄澈。困于喧嚣的人,想待繁华落尽,仍守初心依然,那是奢望。 何况她终究是个俗人,只能陷在这尘世之中,因果循环轮回度日。 枫叶,飘摇浅落,纤纤素手抬起,将那一片艳红接于掌中。 美到极致时而凋残,用炫丽风姿掩去萧瑟,这也是一种难得的绝美境界。 望着掌中的枫叶,玹玗的嘴角不禁缓缓上扬,勾勒出恬静淡雅的笑弧,若她的人生能如这红叶的轮回,便也就再无遗憾了。 弘昼闲闲逛到引见楼,见三个孩子正在练习步射,雁儿和莲子在张罗茶点,就玹玗心不在焉的望着满树枫红,浑身萦绕着浅愁,却终随那一抹淡笑消散。 弘昼凑到她耳畔,轻声问道:“对着一片叶子发什么呆呢?” “五爷,你能不能别每次都像鬼似的,突然冒出来。”玹玗嗔笑瞪了他一眼,覆手任枫叶从掌中落下,又微微仰头看着枫树,淡淡说道:“只是觉得碧云寺的枫叶比此处更红艳,更美些。” “那你不留在碧云寺。”弘昼坐在树下的木椅上,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招手让玹玗到跟前,低声问:“太后是把那箱子带去碧云寺了。” 玹玗点点头,“你这不是废话吗?” “既然畅春园大戏演不了,你不如索性留在佛寺,回来趟这浑水做什么。”弘昼低低一叹。 “太后表面的意思,说我年纪轻轻,别总拘着自己随她吃斋念佛,至于真正的深意,五爷能悟多少算多少吧。”玹玗唇角微扬,眉梢挑起,问道:“不过五爷说的‘浑水’是什么事情啊?” “皇兄既没告诉你,本王也不好多嘴。”弘昼干笑了几声,将身体往一旁挪动了些许,刻意与她拉开距离。 “五爷不说我也猜得到。”玹玗坐到与他相对的椅子,手肘支在高几上,纤指轻托这下颚,声调凉凉地说:“云织姑娘入圆明园,是为了查与钟粹宫相关的那枝红梅,恐怕又和理亲王有牵扯,是吧?” “谁告诉你的?”弘昼瞳眸微睁,闪过一丝惊讶。 “我又不是傻子,之前是一时想不起来而已。”玹玗眸中幽光闪出,一语点破道:“当年被安排到撷芳殿伺候圣祖宜妃的宫婢中,就有一个名叫红梅,若说我在宫中欠了谁性命,就是那群无辜枉死的奴才。” 再说,她身边有个操心的鸿瑞,还有个多嘴的雁儿,只怕每日她吃几粒米,弘历都能知道,所以曼君递给她的纸条内容,估计当时就已传到弘历耳中。 而这几个月过去,紫禁城仍然平静无波,只能说明红梅与撷芳殿谁有关系,始终未能查出来。 宫中女眷,无论妃嫔还是婢女都在旗,按理说该有详尽资料,去会计司一查档案即可。 若是查不到,却又有关系,便仅有一个可能,旗籍乃假造。 要说最擅假造旗籍者,恐怕只数得出弘皙,连雍正帝的妃嫔都能动手脚,何况是皇子身边的侍妾。 而那个红梅乃雍正十一年入宫的使女,档案上记载,其父曾是上驷院的驯马师,后因一次意外事件死在乱蹄之下,家中妻儿老小无所依傍,康熙帝才特赐旗籍充作包衣。表面看身份没有问题,且弘皙无需在撷芳殿那样的活死人墓安排眼线,但弘历身边倒很有可能潜伏奸细。 可要问红梅与钟粹宫中那人的关系,她一时间也想不透,弘皙手下的人太弯绕,就看篱萱和茹逸便知,明明是亲姊妹,表面上却毫无牵扯。 听她说了这许多,弘昼佩服地点点头,问道:“你何时想到的?” “乞巧节,见到云织姑娘的那次。”玹玗浅浅一笑,幸而那天弘历提了一句,说到撷芳殿的旧事,她才想起曾经有红梅这个人。 弘昼饶有兴味地勾起嘴角,“那你有没有猜到是谁啊?” “有先帝那位顺贵人为例子,皇上身边的妃嫔,只有一个人与其品格相似。”玹玗垂下眼睫,略沉吟片刻,才抬眸直视着弘昼,十分肯定地说道:“仪嫔,皇上也在怀疑她,对吧?” “有时候我真相瞧瞧,你那颗心窍是怎么长的。”弘昼浮着淡笑的眼眸中,含着一丝凝重,提醒道:“目前为止还没查到任何证据,我问过茹逸,但弘皙安插在宫里的人太多,她也不能尽知。” “其实,齐太妃或许知道,消息就是她递给我的。”玹玗犹豫了片刻,还是说出当年随雍正帝春搜遇到千媚的旧事,思量许久,眸中闪过一抹幽光,“五爷幼年由齐太妃抚养,如今还费心照应这天穹宝殿,与太妃感情深厚,或许从她那能打探到。” “我能想不到吗?”弘昼凝目望着她半晌,不由得沉重一叹,再想开口时,却见静怡兴冲冲地跑过来,便将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姑姑,我们去比赛马射,五叔也一起啊。”静怡甜甜一笑,拉着玹玗的手,兴奋地说道:“五叔若是再输给了姑姑,明天就带我们出去秋猎,我要抓狐狸和狼回来养。” “又把我算上。”弘昼无奈地一翻白眼,前段时间在畅春园,他完全是莫名其妙的被卷入几个孩子的玩乐中,结果就是三不五时带他们出去射猎。“真是近墨者黑,和你一个性子,什么不好玩,喜欢狐狸和狼。” “我和涴秀姐姐一个性子,五爷这是嫌弃啊。”玹玗别有所指地瞪了他一眼,又转头对静怡笑道:“姑姑今日身子不舒服,叫他们把玉雪霜牵来给你骑,让五爷陪着你们玩,五爷若是敢赢你,你就哭给他看。” 静怡乖巧地“嗯”了一声,转身向永璜他们跑去。 此时弘昼才发现,玹玗今日穿着花盆底鞋,凉声说道:“你不想陪他们玩,就出那么阴损的主意。” 玹玗淡淡地说:“都说了是身子不舒服,懒得动弹。” “哦。”弘昼故意拉长着声,将茶杯放回桌上,嘴角噙着一丝坏笑,“女孩子确实每个月都有几天不想动弹的日子,少喝凉茶,对身子不好。” 玹玗脸颊瞬间微红,深深闭了闭眼,斜睨着他,娇斥道:“五爷明知今日他们习马射,你若是去早朝不就能避开了,谁让你偷懒瞎转悠。” 弘昼站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懒懒地说道:“今日早朝定然点烛,本王懒得去三跪请免,行那些虚假过场。” “要斩朝臣?”玹玗惊讶望着他。 弘昼还没来得及解释,永琏已经在招手催促,正好看见李怀玉匆匆而来,便随手一指,笑道:“报信的来了,问他吧。” 抬眼望向校场上的那些马,弘昼满脸嫌弃地摇了摇头,最后还是吩咐人去把自己的霹雳骥牵来。 有些事情他还是少说为妙,玹玗可爱但心思太细,若一难过又生出什么自伤的主意,就算弘历不责怪,他也会心疼的,所以还是让那个在玹玗面前藏不住话的奴才去说。 李怀玉走近两人,待弘昼转身离开,才满脸凝重地说道:“姑娘,今日朝堂点烛了。” “刚刚听五爷略提到,究竟什么事,看你这模样,皇上可是又动大气了?”玹玗淡淡地询问,幽然轻笑道:“我从未命令过雁儿闭嘴,皇上也从未命令你闭嘴,怕什么。” 李怀玉谨慎地望了望四周,压低声音说道:“姑娘还记得乞巧节那日,皇上摔折子的事情吗?” “嗯。”玹玗微微点头,当日她不问,只因那是弘历的朝堂政务,今日她想问,是觉得事情多少与她有关。 李怀玉低声问道:“那姑娘可还记得王士俊是何人?” “上次被户部尚书弹劾的那个。”玹玗敛眸沉思了片刻,反问道:“我依稀听得太后跟前的那些回报,皇上不是开恩署其为兵部侍郎,四月末又转四川巡抚了吗?” “可他不知好歹啊!”李怀玉沉声而叹,娓娓道出事件前因后果。 原来弘历再查岳钟琪旧案,并称定要在明年二月前,弄清案中是否有不实之冤。 对弘历翻雍正朝旧案的事情,朝堂上的文武百官各持己见,除去有私利的鄂、张两党,还有很多人也不赞同弘历的做法。 之前,王士俊的奏折上竟有几句话:近日条陈,惟在翻驳前案。甚有对众扬言,只须将世宗时事翻案,即系好条陈。传之天下,甚骇听闻。 此言辞不仅是对当今皇帝的讥讽,还指责弘历不遵先帝遗命,大有暗骂弘历是不孝逆子的意思。又直言否定乾隆朝众多新举措,还称以宽代严并不能革除弊政,而是姑息养奸。 难怪弘历会动怒,若不彻底打压王士俊这颗探路棋子,就定然会出现不少效仿者,批驳新政以至于指责新君,从而进一步混淆视听,达到扰乱人心之目的。 届时君王颜面何在,真正受益者又是何人? 所以,王士俊必须死,死给朝堂上那些质疑新君和包藏祸心的人看,还要死给那个幕后下棋者看。 “皇上怎么决断的,是斩立决,还是斩监候?”玹玗声音十分平淡,缓缓举起茶杯,悠然小啜了一口。 并非她想探问弘历的朝堂政务,只听闻王士俊署理四川巡抚,在成都时,曾前后捐银近七百两,分赈火灾灾民和参加乡试的穷苦考生购食用,这样看来,他还是做了些良心事。 “皇上之前就已震怒,称其为佥邪小人,受隆恩浩荡,却不知道检省,妄行上奏大悖无理之言,其罪不容姑恕。”李怀玉服下身子,在玹玗耳畔低声说道:“昨日刚拿解到京,今日带到朝上,皇上好一番怒斥,也不经九卿议处,直接判了斩监候,秋后处决。” 秋冬行刑乃西周时期开始的做法,到了汉代便成律法制度沿用至今,除谋反等大罪可斩立决外,一般死刑犯都要等到霜降后、冬至前这段时间执行。 不过,下月十三乃弘历的万寿节,接着就是中秋,会不会有恩赦也未可知。而九月断屠,就又给王士俊留有一线生机,看来弘历也并不是那么想杀人,倒像是存心要看看,有没有官员会私下为王士俊求情。 “看样子你这几日在皇上身边要仔细了,尤其是管好你那张嘴。”玹玗唇角一勾,李怀玉常常不知死活的乱嘀咕,若非是自幼就伺候在弘历身边,只怕十个脑袋都不敢砍的。 李怀玉呵呵一乐,“谢姑娘提醒,不如这几日姑娘多去九州清宴走动走动。” “去给自己找麻烦吗?”玹玗幽然一摇头,又问道:“皇上可下朝了?” “哎哟,看奴才只顾着说闲话,竟然把正事给忘了。”李怀玉象征性地轻轻一掌嘴,“皇上自然下朝了,不然奴才也出不来啊。刚才皇上回寝殿更衣,然后过来考验大阿哥骑射,偏巧皇后娘娘在寝殿候着,说想跟着一起来看看二阿哥,皇上就给奴才使了个眼色。” 玹玗含笑地睨着他,打趣地说道:“看来你和皇上倒是心有灵犀嘛!” “姑娘折煞奴才。”李怀玉一撇嘴,这样的灵犀他可担当不起,只要玹玗能喜笑颜开的多在弘历面前转悠,那他就不必那么耗神,去揣摩主子的心思了。 “行了,既然皇后娘娘要来,我再去备些茶点。”玹玗领着雁儿和莲子往引见楼的御茶房走去,抬眸望着外面颇显英姿的永璜,低声对雁儿吩咐道:“你去五爷身边伺候茶水,寻机会告诉永璜,一会皇后要过来,叫他别太锋芒,让着点永琏。” 知其用心良苦,雁儿额首,端着茶盏快步而去。 第370章 宿仇策 玹玗走出御茶房时,远见弘历和甯馨已到枫树下,不由得微停了脚步,帝后并肩的画面,让她默默地望了片刻,突然嘴角勾起一抹轻忽笑弧,或许连她自己都未察觉,此刻眸色倏的清冷了许多。 “虽已经过去头三日,想必姑娘还是有些不舒服,不如先回去休息,皇后跟前奴才去伺候就好。”莲子虽不似雁儿和玹玗亲如姊妹,但很多事情玹玗也不曾隐瞒她,玹玗给弘历端茶递水,那是因为太后命其照顾着皇上的起居,可若是亲自为皇后奉茶,就自贬身价成了奴才,她当然不愿看到玹玗受委屈。 “皇上今日才动了气,平白无故你去回说我身子不舒服,不是让皇上担心吗。”玹玗眸中闪过一丝幽光,含笑轻声道:“放心,有皇上在那边,皇后待我定然亲切如姐妹,不会受到半点委屈的。” 眼中盈着笑意,刚往前走了几步,玹玗突然一转身,望向被牵到校场的玉雪霜。静怡虽已年满八岁,与她当年却没得比,即便不是高头大马,静怡也需要用踏脚,或是由人抱上去。平日里玉雪霜都是半闭双眼静待,此刻双耳却向后转,又时不时的轻扣前蹄,乃是不舒服的烦躁表现。 “怎么了?”莲子低声询问。 “你先过去奉茶。”玹玗急声吩咐,匆匆向弘昼走去。 莲子到帝后跟前奉茶时,正巧翠微牵着永琏过来,甯馨满脸慈蔼笑意,关心的询问永琏近况,可永琏只是心不在焉的随口敷衍。 “额娘若问完话,儿臣就先过去准备了,还要和大哥比骑射呢。”永琏对甯馨的态度极为淡漠,却转头冲弘历一笑,指向永璜说道:“皇阿玛,你看大哥那身骑装好看吗?” “若喜欢,让宫裁给你做一身就是。”弘历淡淡一点头。 “才不要宫裁做的,那是姑姑送给大哥的生辰礼,上面的花纹绣的可好看了,但我生辰的时候姑姑却什么都没送我。”永琏脸上浮出可怜的表情,但刹那尽去,又笑道:“刚才和大哥说好了,若一会骑射我能赢,他就把那身骑装送我。” “看起来是不错。”望了永璜一眼,弘历敛眸对永琏说道:“你怎么没去向姑姑讨要,想来她也不会拒绝。” 永琏偏着头,怏怏道:“姑姑忙着准备给皇奶奶的生辰贺礼,所以没时间给我做。” “那就等明年,皇阿玛下道圣旨,她定会给你缝制一件更好看的骑装。”弘历的视线微微瞄向身旁,玹玗这是故意在避忌甯馨,尽量避免甯馨认为她受太后命令,在耍花招与其抢永琏的心。 两父子聊得愉悦,倒是把甯馨凉在一旁,那场面就连奴才冷眼看着,都能感受到甯馨此刻的窘迫。 翠微忙打圆场,说道:“二阿哥,娘娘亲手做了糕点,试试吧。” “永琏来,额娘知道你喜欢吃桂花糕,这是额娘亲手做的,你尝尝看。”甯馨打开食盒,取出一块糕点递给永琏,又拿了一块给弘历,柔美笑道:“皇上也尝尝,这是臣妾新学的,当然无法和御厨的手艺相比。” “味道还是其次,重在皇后一番心意。”弘历看着手中的水晶桂花糕,样式当真精巧,想必光是为这模具就费了不少心思,温和的对永琏说道:“你额娘这可是第一次下厨,连阿玛都是沾你的光哦。” 永琏刚才玩得正欢,突然就被牵过来,兴致缺缺地撇了撇嘴,毫不买账地说道:“徒有其表,还是雁儿做的好吃。” 站在一旁的莲子陡然心惊,真是佩服永琏这位小祖宗,怎么也不该直接把雁儿说出来,若让皇后误会是玹玗所教,那还指不定又有什么大戏呢。 “永琏。”弘历微微皱眉,声音沉了几分,却并没有怪罪的意思。 永琏随手把糕点扔回食盒,嘟着嘴说道:“皇奶奶教我们,要实话实说,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明明不喜欢的事物,就不要假装喜欢。” “皇额娘说得有理。”甯馨心中一怔,尴尬的朝弘历笑了笑,又低头对永琏说道:“你皇奶奶说得对,额娘做的糕点味道是欠缺些,不过慢慢会好的。” “额娘是皇后,自然有很多重要事务处理,厨房里的小事还是让那些奴才做就好。”永琏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这番话说得义正言辞,也表现出他和甯馨的生疏,但面对弘历就亲热许多。“皇阿玛,今日五叔和我们比赛,若是他输给我们,得陪姐姐出去捕狐狸,儿臣就先过去准备了。” 说完话,永琏掉头就跑,完全没有顾及甯馨的感受。 而另一侧,因为玹玗的抚摸,玉雪霜轻声嘶叫以作为回应,可依旧不似往日那般平静。 “五爷,玉雪霜今日有些烦躁,别让静怡骑,总觉得……”玹玗话还未说完,一转头见静怡已踩着踏脚爬上马背。 静怡刚坐稳,玉雪霜却像受了刺激般异常烦躁,前蹄高扬,用力将静怡甩了出去,还好弘昼眼明手快将其接住,而玉雪霜竟发狂的奔跑起来,除了战马霹雳骥仍然平静,其它的马匹也跟着躁动,永璜也使劲勒住缰绳安抚自己的坐骑。 众马受惊乱奔,情况顿时变得很混乱,忽然听闻永琏吃痛的叫声,玹玗猛地旋身,惊见永琏摔倒在地,而玉雪霜正直奔那个方向。 千钧一发之际,玹玗无暇思考,冲过去欲抱起永琏,无奈自己这双鞋过高,起身时崴到了脚,别说抱永琏离开,就连她自己也没法挪动。 用自己的身体护住永琏,玹玗转头高声呵斥道:“玉雪霜停下!” 幸而这匹马是当初弘历千挑万选,极通人性又认主,疾奔的玉雪霜嘶鸣停下脚步,但见它癫狂的模样,高抬的马蹄若落下来,玹玗就算不死也会重伤。 “皇上——” 在杂乱的惊呼声下,玹玗倏然睁开紧闭的双眼,余光瞟见玉雪霜翻到在地,一抬眸弘昼站在面前,从他的黑瞳中看到了弘历的身影。 玹玗旋过身,见弘历半跪在她后面,牙关紧咬,仿佛承受了极大的痛楚,应该是玉雪霜倒地前,马蹄伤到了他的右肩。 “爷……”除了这一声轻唤,她已不知道该说什么,泪水瞬间盈满眼眶。 “没事。”弘历眉心紧皱,凌厉的目光瞟到众侍卫手执长枪冲上来,立刻命令道:“不准伤这匹马,让上驷院的人来,好好查查究竟怎么回事。” 甯馨踉跄地跑过来,发现弘历受了伤,高呼着让人传太医,又一把推开玹玗,抢过永琏抱在怀中安慰。 这场混乱局面来得快,去得也快,玹玗根本不知道弘历是如何冒出来的,只见着甯馨失去了全部的典雅仪态,而弘昼倒是颇为镇定和他的霹雳骥一样。 此刻除了倒地的玉雪霜,其它马匹都被牵走,众人都围了上来,甯馨把吓呆的永琏交给翠微抱着,亲自上前搀着弘历。 谟云满脸关切蹲在玹玗身边,柔言细语询问她的情况。 弘历没有前往引见楼检视伤处,而是直接返回九州清晏,转身之际望了玹玗一眼,低声对一旁的李怀玉说道:“跟五爷说,她伤了脚。” 李怀玉愣了愣,想了半晌才明白弘历的意思,匆匆跑到弘昼身边,附在其耳畔低语了几句。 弘昼邪邪地一勾嘴角,望了望远去的弘历,又看了一眼殷情万般的谟云,轻笑着低喃道:“就知道是故意的。” “姑姑,你是不是伤着脚了?”永璜也凑到玹玗身边,对弘历倒不见如此关心。 “是,你姑姑伤着脚了。”弘昼在谟云伸手前,直接将玹玗横抱起,并不是送她回桃花坞,而是随着弘历往九州清晏去。 九州清晏岛区西北角,临水靠溪的二层小楼,弘昼将玹玗安置在此,待御医为其诊视过脚踝上的扭伤,确定无碍才起身离去,但片刻后又转回。 “五爷,皇上怎样了?”玹玗幽幽地询问,眼中一直含着泪。 “没事,皇后在正殿侍奉着,这会儿众妃嫔都来了。”弘昼淡淡回答,瞥了一眼桌上的药酒,又叮嘱道:“想必你这两日不宜使用舒筋活络药,那就在房间里休息,最好别走动,更别离开九州清晏。” 玹玗微微一点头,转头对永璜说道:“你去找找看静怡在哪,想必她也吓坏了。” 弘昼瞳眸中闪动微光,明白她是要故意支开永璜,“好像在正殿外面,一副泪眼汪汪的可怜模样,你去把她带到这边来。” 永璜额首应了,方才引见楼前场面混乱,甯馨既关心弘历,又分外紧张永琏,却把静怡撇在一边,连句担忧的问话都没有,又听弘昼这么一说,猜想妹妹定然正伤心,急忙跑出去寻。 “五爷,玉雪霜被人动了手脚。”这会冷静下来,玹玗才细想惊马事件。“原本应该是针对我,岂料无缘无故牵连到三个孩子。” “你刚才吓傻啦?”弘昼坐到她身边,一脚把那双花盆底鞋踹的老远,淡淡说道:“皇兄已经发现问题,立刻就命人检查玉雪霜,还是暗示我把你安置在这边。” 此处名曰:云水阁。 只要把通往华景轩的开合桥吊起,这就成了九州清晏岛区最幽静的院落,弘昼但凡留宿圆明园都是住在云水阁。 皇族宗亲和文武百官没人敢得罪她,却也暗地里恨他,这圆明园众妃嫔散住各岛区,最容易被有心人陷害编故事,所以他留宿在弘历眼皮底下,谁也不能拿他怎样。 且这云水阁还有第二个用处,就是为今天这样的情况做准备。 “为了我……”玹玗迎视着他的视线,不敢相信心底的猜测,但终究还是讷讷地问道:“皇上不会是……故意挨玉雪霜那一踏吧?” “不愧是玹玗丫头,这么快脑子就清醒了。”弘昼浅笑中有几分感慨,比起以前她经历过的事情,此次惊马确实不算什么,刚才恍惚失神乃是因为受伤的是弘历。“你从碧云寺回来,要留在圆明园长住,四哥当然是高兴,但也怕你会有危险。” 有云织在桃花坞护着,几个入口都有侍卫把守,终究还是觉得不够,弘历早想着寻机会让她留在九州清晏,亲自守着方可安心。 不过在弘昼看来,弘历最不放心的估计还是谟云,最近谟云倒是常独自前去桃花坞,若在那边有什么事情发生,再上演一出英雄救美,让玹玗心底留下个内疚之情,日后总归是个麻烦,有些情感还是扼杀在萌芽之前。 而今天到算是天时地利人和,弘历向来爱马,岂会看不出玉雪霜的问题,且以其身手,若用十足力道一拳击过去,被下了药的玉雪霜必然会倒地,可接下来局面就不能由他完全掌控。 马是玹玗的,如果今日伤的是永琏,就算能证明是有人对玉雪霜动了手脚,玹玗必然会遭受一段牢狱之灾。玹玗用身子护住永琏,几年之内都是甯馨的恩人,皇后安宁了,妃嫔也就不敢找玹玗麻烦。再者护卫储君乃是功劳一件,玹玗在宫中的地位又会抬高几分,对日后的很多事都有帮助。 最重要的是,受伤者乃皇帝,便可借此为由,彻查圆明园众妃嫔和奴才,检抄各处也合情合理,不会惹人非议。 玹玗缓缓垂下眼帘,沉默半晌,喃喃道:“那这云水阁……” “你仔细瞧瞧房中的摆设,这里哪像本王住的地方,是否与你在畅春园所住的观澜榭有几分相似。”弘昼指了指屋内的古琴和香炉,还有那满架的书册和画卷,叹笑道:“这云水阁本来就是给你准备,但四哥要让你住进来,得有个合情合理的说法。现在最好,有人想暗害你,五爷我心疼你这个妹子,若是去桃花坞护着你,怕我这风流王爷会毁了你的名节,接到此处照顾,本王就住在旁边的屋子,既无人敢说闲话,也确保你的安全。” “又要让五爷背黑锅了。”玹玗柔柔一笑。 忽然,楼下有人叩门,弘昼下去一看,来者竟是海常在初涵。 第371章 镜烛清 若要说起玹玗和初涵的结识,倒算是个意外缘分。 其实,对弘历的那些妃嫔,玹玗本不愿结私交,以免给自己招惹麻烦。至于与初涵的交情,还要从当年迁入兰丛轩算起,涴秀所用的蒙古厨娘就是初涵所荐。不过那时的玹玗还是使女身份,初涵虽非势利之徒,但两人仍然很少说话。 雍正帝驾崩,玹玗随毓媞由碧云寺返回宫中,因所得的御赐金项圈,被毓媞视为敦肃皇贵妃义的女带在身边,而弘历登基后也默认玹玗乃雍正帝义女,只因其父牵扯在岳钟琪的谋逆案中,还被扣着罪臣之女的说法,暂时不能被称作格格。 可名面上玹玗始终算新帝的义妹,毓媞住在慈宁宫时,后妃至慈宁宫请安,少不得还是要客气几句,但也就是点头问好罢了。 直到这次乞巧节后,因为某些原因驱使,玹玗每日都早早到圆明园,反正骑马过来也用不着一刻钟。若是弘历早朝未散,她或是在引见楼随云织练剑,或是去楼前遛马。弘历新选的蹑云驰倒是很受她喜欢,但凡遇到机会,总要骑上跑两圈才算过瘾。 记得是一个多月前,玹玗独自在引见楼前遛马,远远瞧见初涵在树下望着她,眼中尽透着羡慕和向往。 她恍然想起,初涵和涴秀一样,都是在科尔沁草原上长大,从小过惯了无拘无束,在广袤草场策马奔驰的自由生活。可无论是怎样的身份,一旦嫁入紫禁城,就得要像个闺秀,处处守着宫中规矩,就连涴秀当年都是被拘着。 而她算是幸运的,因为毓媞要利用她,自然会给她不少甜头,弘历正好顺水推舟,让她虽无公主头衔,日子却与公主一般无二。 那日,初涵让她想起涴秀,所以才会走过去,邀初涵一起遛马。刚开始初涵还是有些不敢逾矩,但她向初涵保证定然不会说与外人知道,且后来每次玹玗独自遛马,都会让欢子去杏花春馆通知初涵。 接触的时日多了,玹玗发现初涵真有些像涴秀,性子同样简单爽朗,从骨子里透着蒙古姑娘的豪气,于是两人便成了朋友,不过害怕给初涵惹麻烦,所以她们的来往很隐秘,除了一起遛马时聊上几句,素日也看不出有结交。 “连本王都不知道你们有接触。”弘昼轻笑了一声,“那你们两个聊天,本王暂且避一避,顺便看看上驷院的人查出什么问题了没。” “和亲王不用回避。”初涵打开丝绢,里面包裹这半片深绿色叶子,看样子像被人踩过,淡淡地说道:“听闻皇上命和亲王彻查惊马之事,恰好我发现一样东西,所以才专程拿来,说不定会有些帮助。” 杏花春馆距离引见楼较近,听到消息传来,众妃嫔都匆匆赶往九州清晏,唯独初涵察觉不对劲,玹玗的那匹玉雪霜虽然认主,但向来温顺。这段日子和玹玗遛马,连她都能骑着玉雪霜跑几圈,又何况是静怡。 “这是什么?”接过初涵递上的叶子,弘昼蹙眉嗅了嗅,也没闻出什么特殊味道,研究了半晌,喃喃自语道:“看上去像是杜鹃花叶,我记得茹逸说过,杜鹃好像有毒。” 莲子从桃花坞取来玹玗需要的日用,见三位主子都盯着半片树叶发呆,正巧她看着眼熟,便插嘴说道:“这应该是红蜡烛树的叶子。” “你识得此物。”玹玗抬眸,又把叶子递到莲子面前,追问道:“可看清楚了,知道它有何用途吗?” “虽然只有半片,但是确实很像。”莲子偏着头看了许久,又抬眼瞄了瞄玹玗,欲言又止半晌,才讷讷道:“我家在宁波府住过一段时间,红蜡烛树在山坡疏林下,或是溪谷旁的灌木丛中常见,不过据说这叶子有毒。” 闻言,玹玗大惊,猛地起身就想往马厩去,无奈脚伤差点跌倒,幸而初涵伸手扶住。 “你现在急也无用,或许莲子看错了,要不拿去御药房,找个识得花草的人细细辨识。”知道玹玗也是爱马之人,于是柔声宽慰,“且我过来时,上驷院的兽医已经前往马厩,玉雪霜也被抬了过去,你脚伤了不方便,回头我帮你盯着,若有情况会让茉莉传话。” “你又不是兽医,又不会解毒,去也无用。”弘昼不知何时已吩咐了楼下的欢子,打水上来给众人净手,还叮嘱要把刚才用过绢子都扔掉,又道:“去正殿看看,若沈御医还在,把他身边的内教习鸿瑞传来。” 见弘昼又是洗手,又是扔绢子,莲子忍不住说道:“王爷无需这般,红蜡烛树叶虽毒性大,但就那么小半片,摸一摸不会有事。” 弘昼视线微微瞟了一下玹玗,递了个眼色给莲子,故作夸张地说道:“岂能不仔细些,有毒可是你说的。” 莲子会意地回答:“有毒也分厉害的,和不厉害的,小时候听村里的人说,若被牛误食也就是抽搐几下死不了。” “那就有劳姐姐帮我照顾玉雪霜。”玹玗幽幽一叹,知道弘昼是想宽她的心,便乖乖坐回榻上,又对初涵说道:“姐姐既然来了九州清晏,还是应该去正殿看看皇上,别让有心人察觉你跑来此处,惹来不必要的非议。” “嗯,那我先去了。”初涵刚刚经过正殿,见屋内一堆人,懒得上去凑热闹,看那些虚情假意的做作样,才先来这云水轩。 “姐姐等等,我还有句话想问。”玹玗突然叫住初涵,敛眸思索了片刻,才询问道:“姐姐和金贵人同住在杏花春馆,今晨她可有离开过?” 那半片叶子还很新鲜,应该不是昨夜留下,而是今天清晨,最多不过两个时辰。 初涵微愣了一下,微微扯动嘴角,笑道:“如今住在圆明园,不用守着紫禁城内的规矩,每日要去皇后跟前请安,那金贵人哪天不是睡到日晒三杆才起身。虽然我和她住在不同的院落,但她每日起床后可刁钻了,麻烦事情一大堆,动静也不小,且不把妆容画到精致,绝不会踏出房门。” 玹玗和弘昼相视一眼,初涵虽察觉他们神情古怪,却没有多问,额首离开了。 “五爷听到了。”玹玗眸光倏然变得冰冷,“只有杏花春馆岛区,和金鱼池岛区能直接前往引见楼,紫禁城里金贵人居钟粹宫,如果除去了她的嫌疑,剩下就只有仪嫔。” 弘昼还未答话,欢子已经引着鸿瑞前来,并回话说上驷院的人在楼下候着。 “你看看那半片叶子,可认得?”弘昼淡淡吩咐,侧头对玹玗说道:“我下去瞧瞧,应该是有回话了。” 弘昼和欢子下楼后,玹玗又打发莲子去看看,永璜怎么还没找到静怡。 “你不用告诉我这是什么,若能分辨得出,待会到了小楼外对五爷讲吧。”玹玗低垂这眼帘,心中隐隐猜到会是怎样的结果。 “好。”鸿瑞见到叶子时,就已经清楚一切,重重叹了口气,“当初太妃娘娘策划夜宴,便已知事后撷芳殿的奴才都会遭剪除,所以不曾查过他们的底细。” 玹玗冷冷一笑,听着匆匆上楼的脚步声,见弘昼拿着玉雪霜配的马鞍回来。 原来马鞍内侧藏着一拍细小的尖钉,上面恐怕就是涂了有毒的叶汁,又以一层粗麻布作为掩盖,套上这样的东西,虽不会直接刺穿马背,但玉雪霜也会觉得不舒服。 幸而静怡比她体轻,若按照她平日的习惯跃身上马,必然导致全部尖钉扎入马背,玉雪霜定会比之前发狂得更厉害,届时她必死在乱踏之下。 金鱼池前往引见楼最方便,思莹又是独自居住,若她真是弘皙的人,身上定然会有功夫,便是躲在暗处观察她的习惯也并不困难。 玹玗松开紧咬的嘴唇,缓缓抬头,眸光凛冽地望着弘昼,问道:“除了这东西,可有什么罪证,人证能钉死仪嫔,比如看管马鞍的小太监?” “刚刚得到回报,那小太监在房中服毒自杀了。”弘昼摇摇头,颇感无奈地叹道:“所以暂时没有任何人证,但皇兄必定会下令各处抄检,或许能查搜到物证。” “带鸿瑞去那小太监的房间瞧瞧吧,说不定有他认得的东西,如一盆花草什么的。”玹玗眸冷似冰,瞟向那半片叶子,哼笑道:“至于搜宫,五爷觉得会有用吗?先帝顺贵人蛰伏在宫中多少年,若非有人提示,你和皇上也寻不到证据。仪嫔嫁给皇上也不是一两天,从未出过半点纰漏,如此谨慎之人,岂会把罪证留在身边,便是我都不可能那般愚蠢。” 察觉到玹玗有些不对劲,弘昼深深凝望着她,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幽然地望着弘昼,玹玗的黑瞳中渐渐迸出狠绝之色,唇角勾起一抹邪肆的轻微笑弧,随即又低敛下眼睫,声音阴沉地问道:“鸿瑞,最近你都在圆明园的太医院吗?” “是啊。”鸿瑞点点头,看了看弘昼,迟疑道:“你想问什么?” “只是想知道,帮仪嫔请平安脉的是哪位太医,你可知道仪嫔常吃什么药?”玹玗微微停顿了片刻,又问道:“你和敬事房当差的公公不是有些交情吗,查查仪嫔的庚信日期,总不是难事吧。” 弘昼不由得眉头紧蹙,劝告道:“丫头,别胡闹,这件事皇兄自会为你做主。” “现在也只是猜到仪嫔旗籍有问题,可无凭无据,她那在朝为官的父亲,也绝然不会招认为其假造身份,皇上会灭黄氏九族,难道理亲王就不会诛黄氏满门吗。”玹玗的眼中蕴着暴风骤雨,可脸上的表情却异常平淡。“仪嫔是当年皇后亲自挑选给皇上的侍妾,一直都是与世无争的典雅态度,言语行事又那般小心谨慎,皇上就算想找茬都无处下手,且还得顾及着皇后的面子,更不能在乾隆元年,就让后宫流言蜚语漫天。” “好,就算你说的都对,弘皙的人会好对付吗?”弘昼也知道她是个倔强性子,此事他和鸿瑞断然劝不住,但总得先安抚着,稍后让弘历和她说。“云织已经在查她的底细,不如多等几日。” “等?”玹玗蓦然抬起头,眸光冰若利刃,厉声道:“她故意放任娴妃乳母把有毒的香膏混入礼品中,送到我院中,想让我的皮肤慢慢中毒溃烂,此事寻不到证据,我可以忍;她在末香中混入致幻药粉,欲意何为五爷心里清楚,那件事一直查不到幕后主使,我可以等。但现在事情已然明了,偏偏寻不到实证,皇上能拿她怎样,大不了不宠信她,但她依旧能搅动风雨!” “弘皙的人有多阴毒,你应该见识过。”瞟了一眼鸿瑞,反正也不是外人,弘昼便直接说道:“当年永璜为何会得天花,齐妃母妃跟我略略提过她的猜测,想必也告诉你。连皇阿玛那样心机深沉的人,都对付不了弘皙的手下,反还栽了跟头,你何苦去硬碰。” “她居然玩出这样的手段,那我就奉陪,看看究竟谁更阴毒,谁更狠辣。”玹玗指着地上地马鞍,“若遭殃的人只有我,要我忍可以,要我等也可以,但今天差点就伤到静怡,害了永琏,还连累……” 泪,猛然滴落,如断线的珍珠。 她已经把永琏送上了皇权争斗的祭台,那是弘历的嫡子,和永璜小时候一样,会甜甜笑着缠着她一起玩,声音软软地喊她“姑姑”的孩子。 弘历要她学会真正的杀伐决断,学会真正的狠,可她听得出来,那些话不仅是在对她说,更是他对自己说的。 永琏的前路注定九死一生,但那是为了皇权,是无奈,绝不可以是被她连累。 而她最不能容忍,弘历为了护着她,甘愿自伤起身。 面对他的守护、宠爱、纵容,她能回报什么呢? 或许,她能回报的就是成为曾经的毓媞,但她终究会好命些…… 第372章 月虚影 九州清晏正殿,沈睿哲在寝室内为弘历上药,甯馨和佩兰则是候在次间,其余妃嫔都只能站在明间。 初涵过来时,也没人注意到她,但因为刚才玹玗的问题,让她中忍不住偷瞄思莹,可见其神色泰若自然,似乎也不怎么担忧弘历的伤势,心底不由得犯起嘀咕。 没过多久,次间门打开,佩兰缓缓走出来,“皇上并无大碍,皇后娘娘知诸位姐妹担忧,特准许你们入内给皇上请个安,便都各自散去吧。” 御医沈睿哲离开后,众妃嫔才入内,此时弘历已在次间的软榻上坐着,且是衣着整齐,也看不出伤势是否严重。雅容准备一堆体贴话,可还未出口,就瞧着甯馨冰冷的眼神,只能简简单单请过安,老老实实随众妃嫔出去。而佩兰察觉弘历故意露出倦怠之色,便浅浅一福身,也随众人告退,只留下甯馨侍奉。 前往华景轩的石桥上,思莹、雅容、初涵闲庭信步,观赏水中芙莲,她们要回各自的居所,自然是要同路的。 此刻见佩兰缓缓而至,雅容眸光微敛,以粉饰得极为完美的挑拨言辞,柔声问道:“贵妃姐姐怎么也出来了?” “有皇后娘娘侍奉便好,本宫何须在前多事呢。”佩兰答得也极为平淡。 初涵紧记着当初雪翎的提点,见她们那情形似又有一出戏,便谎称自己头晕,匆匆离开,不过绕了一圈,悄然往马厩而去。 “皇后娘娘近来可真是繁忙。”雅容低眸的那一刹,还是有讥讽的笑意流出,自从毓媞前往碧云寺,将孙儿孙女送到圆明园,甯馨就忙着培养已变得疏离的母子情,又是亲手裁衣,又是忙着做糕点,如今弘历受了伤,想要两边都顾及到,非得生出三头六臂来。 “可不是嘛。”这两个月来,佩兰也发现思莹与以前有些不同,但她只是冷眼旁观,此刻唇边勾出一抹浅笑,说道:“还有十几日就是万寿节,接着又是中秋节,事事都要皇后娘娘打点,自然是分身乏术。但本宫听闻,最近仪嫔妹妹常往莲花馆,应该是帮着分担了不少吧。” 按理说,皇后若分身乏术,事务就应该交给协理六宫的贵妃,可在得知毓媞要去碧云寺拜佛后,甯馨立刻架空了佩兰,万寿节和中秋节的事情都交给思莹帮忙周全,且弘历对此竟未有异议。 思莹浅笑低眸,柔和平静地回答:“妹妹读书少,又无才无德,只能帮皇后娘娘照管一二,若有不明白之处,自然还是要向贵妃姐姐请教。” 雅容看着二人眉眸中流露的冷意,在心中萦绕着满意的浅笑,思莹素日娴静典雅,但每每说出几句不轻不重的话来,却是字字都能噎死人。 思莹怎么说都是礼部员外郎的女儿,又是当年皇后亲自挑选的侍妾,行事说话如此不着痕迹,岂会是少读书之辈,不过是以谦言故意贬低使女出身的佩兰。 “仪嫔妹妹能者多劳,哪会有不明白之处。”佩兰不在意地一笑,毕竟她是陪伴在弘历身边最长时间的女人,虽无心有灵犀的缘分,但这么多年也算摸到些弘历的脾性,如今突然厚待思莹,必定别有用意。“永璜虽非本宫亲生,却养在本宫膝下,他幼时丧母也是可怜,在畅春园时有太后教养着,倒也无需本宫操心。眼下他住在圆明园,少不得本宫要尽到为母之责,所以也没有时间去照管别的事务。” 思莹微微抬眸,唇角轻勾,柔声说道:“可大阿哥似乎更喜欢随着玹玗姑娘。” “永璜生母还在时,他就已经很喜欢跟在涴秀和玹玗身边,本宫习以为常了。”佩兰浅浅笑着,若说挑拨离间,此招数在皇后处好使,在她这就是打错了算盘。“那玹玗妹妹出生上三旗侯爵之家,是个有才有德的姑娘,连太后都格外疼爱,永璜跟在她身边至少能养出好气度,本宫十分乐意。” 语罢,佩兰称华景轩还有些事务要处理,不便招待她们入内饮茶,遂快步而去。 雅容也实在觉得无聊,先前才会故意挑话,毕竟向她们这样的妃嫔,手中无权无势,面对宫中漫长难熬的日子,适当的时间,说些适当的闲话,或许就是最好的发泄郁结方式。 独自走到东北角的吊桥边,思莹望着河对面的云水阁良久,才默然转身离开。 玹玗很少在人前掉泪,就连鸿瑞也没见过几次,更别说弘昼了。 此刻见她泪落不断,偏就是这种不哭出声,努力压抑情绪的模样最让人心疼,可弘昼徒有穿花蛱蝶之名,眼下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哄她。 和鸿瑞相识对望,正在手足无措之时,听到莲子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姑娘,寻到大格格了,二阿哥也一起过来了。”莲子伶俐,也不知道他们在楼上都谈些什么,怕有些话被三位小主子听到不好,于是还没踏上楼梯,就高声说了这一句。 闻声,玹玗只是深深闭上眼睛,没有回答。 弘昼则赶紧扯下铺在一旁方桌上的锦缎,将那马鞍包裹好,命鸿瑞拎着,不想让三个孩子看到。 “姑姑你哭了?”静怡双眼发红,自己都是刚哭过,却为玹玗掉泪而感到惊讶,毕竟从慈宁宫到畅春园,这么长时间以来,她从未见过玹玗哭,就算难过都仅是浅浅颦眉。“是因为崴着脚,很疼吗?” 玹玗缓缓睁开双眼,盈盈泪光未散,瞳眸中却已透出淡淡笑意,轻声说道:“本来不觉得疼,所以想过去看看你们皇阿玛的伤势,可刚走了两步就疼得姑姑眼泪都出来了。” 永璜蓦然回头,瞪着鸿瑞,问道:“你不是内教习吗!为什么不给姑姑上药?” 无辜的鸿瑞微微一怔,只能和颜悦色地解释道:“崴了脚不能立刻上药,需冰敷一会,不然会加重伤势的。” “那怎么不见冰敷!”永璜、永琏、静怡几乎是同时瞪向鸿瑞,异口同声地怒斥。 背这个黑锅,鸿瑞觉得自己甚是无辜,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回答。 “雁儿去冰窖了,一会就回来。”接过莲子递上来的菊花茶,玹玗轻轻抿了一口,瞥了瞥鸿瑞手中拎着的包袱,抬眼对弘昼说道:“五爷不是还有要事吗?” “对,我得先走了。”弘昼点点头,拍了拍鸿瑞,说道:“你随本王去御前回话。” 鸿瑞连忙收拾好药箱,又叮嘱玹玗要多休息,若万不得已真要走动,记得先用布条稍微缠绑,总之是啰嗦了一堆话,才跟着弘昼下楼。 踏出云水阁,弘昼立刻询问那半片叶子是何物,又问圆明园中是否能寻得。 “正如莲子所说,那是红蜡烛树之叶,有剧毒。”鸿瑞沉吟了片刻,又道:“此乃一种可以治疗疥疮的药草,鲜用或晒干皆可,所以御药房种着几株,且它有杀虫之用,浣衣司那边就更多了。” 弘昼不由得停下脚步,敛眸默了一会,问道:“如果每一颗尖钉都涂有这种毒,你觉得玉雪霜还有活的机会吗?” “怕是活不成了。”鸿瑞深深叹了口气,心知方才在楼上玹玗已猜到结果。 “罢了,你也不用跟着本王去御前,还是随沈御医煎药去吧。”弘昼回头望了望云水阁,玹玗既会在三个孩子面前敛藏心绪,料想眼下不会有事,但仍旧吩咐欢子在门外候着,若有任何动静立刻去告诉李怀玉。 云水阁上,静怡闷闷地坐在一旁,永琏问她话,她只淡淡瞥了一眼,全然不想搭理。 永璜说刚才在九州清晏转了好几圈,后来才发现静怡躲在正殿后的芙蓉花丛里,悄悄地抹眼泪。其实他知道原因,但永琏在场,且他又是长兄,玹玗一直教导他,作为大哥就应该保护好弟弟妹妹,和睦兄弟姐妹之间的关系,万不可说些带有挑唆的言论。 “姑姑你瞧她,往日里跟个女霸王似的,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方才那么一下就傻了……”永璜指着静怡故意打趣,可话还未说完,却见静怡哭着扑进玹玗怀里。 “可见真是吓坏了。”玹玗略感诧异,静怡虽是女孩,但性子刚毅,颇像她幼年时候,也不会任意掉眼泪。 静怡只是哭,半晌才抬眼望着玹玗,语气中含着一丝央求的意味,说道:“姑姑,我能不能住到你的桃花坞去?” “你要随着永璜和永琏在洞天深处读书,若住在桃花坞可得每日提前半个时辰起身,只怕见你额娘的次数也会变少。”轻柔地为静怡拭去眼泪,玹玗又看了看永琏,想必是甯馨重男轻女,一心都系在这位储君身上,让女儿吃醋了。 静怡含着泪,喃喃问道:“不可以吗?” “并非不可以,但姑姑伤了脚,最近几天可能要暂住在云水阁,你独自去桃花坞住着,也是无聊。”玹玗在心中暗叹,一桩麻烦事还没解决,在扯上静怡的问题更是头疼,虽说看甯馨的样子并不十分疼爱此女,但若静怡与她太过亲近,难保不会再生误会。“且你想随我住,总要先问过你皇阿玛,不如先等些日子,好不好?” 静怡只能点头答应,心里也知道,这样做有些为难玹玗,方才那话是伤心极了,才冲口而出。 “姑姑对不起,我刚刚真的吓傻了,所以没发现姑姑伤了脚。”永琏低着头站在玹玗面前,不停地扭着手指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玹玗轻轻一笑,“傻孩子,是姑姑的马惊着你了,该说对不起的是姑姑。” “姑姑救了我,我却没有谢谢姑姑……”永琏为此觉得理亏。 “现在不就谢过了。”玹玗笑着敲了一下永琏的额头,又对永璜说道:“姑姑有些累,想睡一会,你带他们先回去。” “好,姑姑先歇着。”永璜额首应下,领着静怡和永琏出去。 可他们经过奉三无私殿时,偏就被甯馨瞧见,而匆匆赶来的翠微在其耳边低语了几句,惹得甯馨顿时阴沉了脸。 蓦然转身回到小厨房,甯馨吩咐所有人都退下,她要亲自为弘历煎药。 按理说皇帝的汤药,都是由御医开方后亲自煎煮,再由跟随的内教习亲身试药,确定汤药无毒方能至御前。 可如今皇后下令,御医也不敢反对,只得默默退出来,也不敢就此返回太医院,而是在前往正殿的廊下候着。 “师父,这好像不合宫规啊。”鸿瑞小声的提醒。 “老夫也知道,可有什么法子。”沈睿哲知晓鸿瑞的身世后,就再未将其当作普通的内监看待,而是像对待世侄般细心教导,所以讲话也较为推心置腹。“若今日换成一般妃嫔,老夫断然不会同意,可里面那位乃皇后,又是皇上敬爱之人,少不得要掂量着轻重。” 鸿瑞迟疑道:“可是……” “没有可是,在皇宫内行医,很多时候对宫规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沈睿哲甚为无奈地摇摇头,捋着几乎全白的胡子,感慨道:“若一心只愿行医济世救人,那就千万别入太医院,在宫里没有医者仁心之说,如今老夫为御医尚得周全行事,那些照料妃嫔的太医更是身不由己。” 这番话鸿瑞已不是第一次听闻,也不觉得惊讶,只是默默额首。 不多会,忽然听到罐碗被摔碎的声音,可他们和小厨房外的奴才一样,都不敢多问。 又过了片刻,但见翠微缓缓走过来,称是甯馨不留神打翻了药罐,问沈睿哲可有随身带着烫伤药膏,并传话说皇后会亲自试药,让他们先回御药房。 而当甯馨亲自端着汤药去正殿时,手背上确实一片红,还用丝绢简单包扎着。 小厨房外候着的奴才,凡看到这一幕者,皆忍不住窃窃私语,无非就是帝后之间夫妻情深之内的好听话。 第373章 流坠心 正殿内药香浅淡,弘昼已将事情大概讲完,却没有要告退的意思,毕竟玹玗心里的盘算他还没说,望着棋盘上昨夜留下的残局,唇角勾起一抹弧度。 “怎么,想继续?”弘历眉梢微挑,余光瞄到甯馨端着汤药进来,眼底透出微冷笑意,左手执起一子落于棋盘,“若朕记得不错,昨夜是你落最后一子。” 弘昼端起茶盏小啜了一口,目光专注地看着棋盘,“皇兄记性可真好,臣弟都把昨夜的那步好棋忘了,皇兄倒像是掌控了全局。” 甯馨款款至弘历跟前,对弘昼微微额首,嗔笑地责怪道:“五弟也真是,既已瞧见皇上伤了右肩,怎的还拉着皇上下棋。” “皇嫂可错怪臣弟了。”弘昼执子未落,对甯馨淡然一笑,又将注意力放回棋盘。 “那就是皇上不知道爱惜自己。”甯馨眸光微敛,见弘昼没有自觉回避的意思,弘历似乎也不准备发话,但她依旧含笑,殷情地奉上汤药,声音柔软地说道:“皇上,汤药需趁热饮用。” “放下吧。”盯着甯馨缠着丝绢的手背,还散发着淡淡烫伤药膏味,弘历眼中流出复杂的情绪,隐晦地微勾嘴角,“皇后的手怎么伤了?” “不过没留神,烫了一下,没什么。”甯馨含羞敛眸,将托盘放在炕桌上,又捧起药碗,准备亲自喂弘历服药,他们已算得上是老夫老妻,所以也不在乎此刻还有外人在前。 “回皇上的话,皇后娘娘坚持要亲自煎药,又亲自试药,奴才们和御医都劝不住,方才整碗药汤洒在娘娘手背,不但有了新伤,还弄到了之前的旧伤,可为了不耽误皇上服药,都来不及传太医诊治,只是随便涂了点膏药。”翠微上前半步,说话的语速极快,像是害怕被人打断一般。 甯馨微微侧目,低声斥责,“谁让你在皇上面前多嘴,真是越来越没规矩。” 弘昼眼角闪出一丝冷笑,在心中腹诽道:若真不想奴才多嘴,翠微出声时就该制止,何须等到该说的都说完后,才这般不痛不痒的斥责,此等宫中的老招数,演的人不烦,看的人都厌了。 “辛苦皇后了。”弘历两指轻轻一松,黑子落回棋笥,轻柔抚上甯馨缠着丝绢的手背,深深凝望着她,“煎药之类的事情,以后还是交给御医来做,皇后无需这般劳累。” 甯馨心中一悸,这是今天的第二次,丈夫和儿子面对她的苦心都是同样的回应。 她是皇后,这些厨房内的事情不该她动手。 这样的话听起来似乎很体贴,却是拿着道理糟蹋真心,冷得让人连埋怨都不行。 “臣妾还是先侍奉皇上服药吧。”无论心中是怎样翻腾,甯馨的脸上依旧浮着柔柔浅笑,她始终在提醒着自己,作为皇后就得比任何妃嫔都大度。 弘历深深一笑,话锋陡然冷了几分,言辞深藏别意地说道:“不必了,御医开的不过是止疼汤药,所谓是药三分毒,一点点小痛朕还抵御得了,无需这三分毒。” 甯馨面色顿时微僵,但片刻就已盈盈笑意取代,并找到了最好化解眼下窘迫的话语,“这么多年,皇上真是一点没变,还这么不愿吃药。” 怎么说帝后都像是打情骂俏,就连李怀玉和翠微都羞怯的低头,唯有弘昼撑着额角斜眼看戏,甯馨的算盘打错了,他的厚脸皮在宫中可是从小出名。 “皇后既然伤了手,自然该传太医诊治才是,先回去歇着吧。”弘历瞳眸幽邃,关心的语气中似乎还带着一丝责备,“今日永琏和静怡都受到惊吓,皇后也该过去安抚她们。” 听出弘历有心强调“他们”这两字,必然是觉得她情急之下的反应忽略了静怡,可这也怪不得她,亲疏总是有别。 翠微低声说道:“奴才刚刚见到三位小主子都往云水阁去了。” “哦,对了,有件事要跟皇嫂说一声。”沉默许久的弘昼突然抬头,眸光略微凌厉地瞄了翠微一眼,才笑着对甯馨说道:“这次恐怕是有人想害玹玗丫头,且今日她又伤了脚,臣弟就更不放心她独自住在桃花坞,反正这段时间臣弟是要留宿圆明园查惊马之事,索性将她接到云水阁居住,也好问问她究竟得罪了什么人,要用那般阴毒手段置她于死地。” “刚才的事本宫想着也觉后怕,既然连皇上都因此受伤,确实应该彻查。”见弘历容色淡淡,甯馨也不能反对弘昼的做法。“其实,若玹玗妹妹住在九州清晏有所不便,不如去莲花馆由本宫亲自照顾,且永琏也喜欢与她一处。” “皇嫂好心思,不过皇兄已经下令,让玹玗身边的两个婢女也过来伺候。”当着弘历的面,弘昼就如此毫无顾忌的玩了一次矫诏,又编了个更大的理由,让甯馨无话可说。“且皇额娘嘱咐本王要好生照顾玹玗,怎么说都是她名义上的兄长,发生这等大事,差点牵连静怡和永琏,又怎能再把危险带入皇嫂宫里。留在本王居住的院子,白天有谟云陪着,夜里本王可以卫护,待日后皇额娘问起此事,本王也尽职尽责有的解释。” 甯馨看向弘历,见他眼眸微敛,嘴角噙着一丝浅笑,并不反对弘昼的说法。 她知道这两兄弟在朝政上,向来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配合得十分默契,不曾想如今已把此招使用在她身上了。 就为了一个玹玗吗? 曾经她真心觉得,若弘历喜欢玹玗,日后成全他也未尝不可,但渐渐就认识到这个念头是个错误。 弘历可以有三宫六院,却不能只心系一个女人。 她是皇后,是正妻,与人分享丈夫是无奈,她必须大度,甚至可以将女人双手奉给自己的丈夫,却绝不能将丈夫的心让给别的女人。 玹玗,她不知道那个丫头有什么魅力,就因为那张漂亮脸蛋吗? 看来有时候奴才的话也有些道理,是得把玹玗嫁出去,不然这后宫难安,就算要玹玗死,也只能死在宫外,绝不能是在弘历面前。 不过这次究竟是谁在暗中下手,如此狠毒的计策,她也觉得这个人不能留。 甯馨出神,室内鸦雀无声,气氛变得有些古怪。 “皇嫂定然是在费心思量,该怎么劝皇兄喝药。”弘昼手中的白子落于棋盘,唇畔抿着一抹轻笑,似乎话中有话地说道:“皇兄若再不把精力放回棋上,这局可就要输了。” “五弟还是这么没正经。”浅笑着瞪了弘昼一眼,甯馨也知道弘历不会留她下来,若是还不识趣,未免有损皇后的尊贵,于是对弘历微微一福身,柔声说道:“皇上虽伤得不重,也要多注意休息,臣妾先告退。” 甯馨走后,弘历和弘昼只是下棋,什么话都没说,约莫过一刻钟,弘历才招手让李怀玉把汤药拿去倒掉。 弘昼微微抬眼,声音凉凉,有些夸张地叹道:“那可是皇嫂用心煎煮的汤药,皇兄真的不打算喝?” “就是因为太用心了,这样的汤药不饮也罢。”弘历手执棋子,眸光深邃地盯着棋盘,而眼中看到的却是其他局势。 “确实不饮也罢。”弘昼勾着一抹坏笑,不紧不慢地说道:“反正皇兄那伤也是做给别人看的,玉雪霜倒地之前的状况,臣弟可是瞧得清楚,那前蹄只是稍微碰到你右肩,哪里就能疼成那副模样。” “下次找机会定让你也试试这滋味。”弘历眸中的神情有些复杂,最后化为一抹无奈的淡笑,“现在可以把你没说完的话,继续说完了。” “别,我可不爱这种苦肉计。”弘昼瞥了一眼端着汤药离去的李怀玉,笑叹道:“那碗止疼的汤药,若是能止头疼,皇兄还是喝了的好。” “是玹玗有想法了?”弘历懒得与其绕弯子,“不能让她动手。” “臣弟也是这个意思。”弘昼点点头,“毕竟还没有证据,仪嫔之父官位虽不高,但也不可随便冤枉,且她本人近日和皇后往来颇多,若真在此刻对仪嫔下手,只怕又会生出麻烦。” “朕只是说不能让玹玗动手,但并非什么都不做。”弘历眸光倏冷,神情肃然地说道:“有时候朕也该学学皇阿玛的处事态度,在某些问题上,宁可错杀,也绝不罔纵。” 他看得出,甯馨近来是有意要扶植思莹,所以才一直忍着,非得查出实证方可行事,否则惹甯馨猜忌,这笔账还得算在玹玗头上。 但今日发生这等事,他就不能在忍,反正有雍正朝十三年的经历,要合情合理的剪去一个后妃,方法多的是。 “皇兄这么做……”目光凝在弘历脸上,弘昼迟疑片刻,才犹豫地说:“臣弟也疼爱玹玗,同样不希望看到她受伤害,但凡事总该有个度吧。” “朕并未因玹玗而失去理智。”弘历眉梢微挑,眸色阴沉地说道:“你想想,粘杆处的回报,黄府上下都称思莹幼时养在乡下,十二岁之后才回到府中。而她对朕说过,自己生母早亡,与嫡母又不亲近,被丢在乡下与不识字的老祖母生活,那是谁教她读书习字,养得她如此仪态万千,这不矛盾吗?” “那皇兄打算怎么做?”既然弘历打定了主意,弘昼也知自己劝不住。 “先按下玹玗,事情交由太后解决,你觉得呢?”弘历一挑眉,眸中透出邪肆的冷笑,只要递上合适的理由,毓媞求之不得剪除甯馨手下可用之人。 “是个不错主意,太后出手,皇嫂也没法把怨记在玹玗头上。”弘昼沉着脸,良久才深深叹了口气,“但是皇兄,你疼爱玹玗是没错,也得顾及着皇嫂的感受,毕竟皇嫂嫁给你这多年来,都是为你掏心掏肺,且旧年你们也极为恩爱,别因为玹玗伤了皇嫂的心。” “有些事你不知道。”弘历唇畔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意,思绪飘回去年除夕夜,玹玗说的那些话,无奈地摇摇头说道:“你可知道,玹玗曾说朕对皇后凉薄……但朕直接回答她,既然立甯馨为后,就不会让人威胁其地位,皇额娘也不行。” 此生,心既只有一颗,就难以平分,只能用其他的方式补偿。 甯馨想要的尊荣,能给的,他都给了,可心之念不由他。 曾经的恩爱,或许是她的改变,或许是他真的凉薄,总之有些事情发生就无法回头。 但至少有一点他能肯定,玹玗并非是影响他和甯馨感情的变数,只是她刚好出现在那个时候。 “那丫头在皇兄面前,真是什么都敢说。”弘昼不禁挑眉一笑,抓起小半把棋子,又一颗颗把棋子丢回棋笥,“不过,皇兄这是在维护皇嫂的尊荣,还是保护玹玗的安危呢?” 弘历没有立刻回答,落子后执起茶杯,浅浅小啜了一口,才用一个极其弯绕,且还能刺激到弘昼的问题,作为他的答案。“对涴秀,你可曾感到过相逢恨晚,但若真绑着她在身边,是不是又害怕她困入争斗的漩涡中,所以要想尽办法,让威胁不到其他的争斗者。” “皇兄和玹玗真的很像,都同样为对方而辛苦。”眼见一局又输了,弘昼也无兴致,遂打算告辞。 “五弟,或许我真是个自私的人。”弘历微微叹息了一声,他一直都明白,曼君为何会在雍正帝遗训上添那么一句,越是不想承认,但时间却在证明,他和雍正帝很像,只是他更懂得掩藏。 弘昼仅回以清然一笑,正要离去,却见上驷院的太监来报,玉雪霜救不过来。 “皇兄,刚才那丫头已经哭的梨花带雨,你这伤也不重,别在她面前装了,免得她更难受。”闻言,弘昼有心提醒。 可弘历却摇摇头,微微敛眸,揉着额角,叹道:“恐怕更得装了,给她心里添点其他事。” 第374章 影灯戏 云水阁上,玹玗哪里能睡得着,不过是找了个借口,想求独自清静。 雁儿和莲子都守在楼下,晚膳凉了热,热了又放凉,来回麻烦了好几次,玹玗还是不愿吃,弄得欢子也跟着焦头烂额。偏偏弘昼带人各处抄检,皇后又在正殿陪弘历用膳,李怀玉也不敢去回话,他们又都劝不动玹玗。 银钩弦月,白露夜,西风微凉。 寝室内连一盏烛火也没有,玹玗坐在窗前的椅子上,望着天幕下微漾的流光,风中蕴着复杂的袭人花香。 这云水阁确实像为而她准备,前有溪流,后又临湖,院门边有两棵金桂,溪畔栽种重瓣木芙蓉,且正值花开盛时,娇柔的醉芙蓉繁华绽放,后湖内的荷花虽又到凋残之季,仍还剩下几朵在夜风中摇曳幽姿。 远远望去,似有一条光带从天然图画流向牡丹亭,这么晚了,弘昼还带着人各处抄查,看来圆明园中的奴才又要有一次大清理。 此时夜已深,想来弘历被甯馨缠着,也无心顾及云水阁这边,听外间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借着幽微的月光,转头看了看时辰钟,早已过了亥时,猜想雁儿和莲子已经各自去就寝,今日也把她们折腾坏了,从桃花坞领来她要用的物品后,又随谟云返回去,首先审问了伺候在那边的奴才,又将厨房里的食物统统换掉,所有的熏香也都扔了,弄得有些草木皆兵。 寻来一条白布带,缠绑受伤的脚踝,又翻出一双普通绣鞋,再换上了雁儿的墨绿色宫衣,玹玗只是想偷偷去马厩看看,可开门的刹那,外间突然闪出一丝火光。 “今夜你哪也不许去。”弘历坐在软榻上,才以火折子点燃炕桌上的蜡烛。“既然伤了脚,那就老实的在房里歇着。” 蓦然冒出来的声音,让玹玗惊得心漏跳了一拍,两束闪动的火光下,他神情平静,但深邃的黑眸中却藏着一丝凌厉。 他何时来的,为什么她全然没有察觉,都没个人通报。 愣了半晌,不由得在心中冷笑了一声,世上这一物降一物的罗圈法则,在她身边可上演得真是完美。 莲子凡事都听雁儿安排,雁儿和李怀玉却有那“清白之交浓如蜜”的关系,而李怀玉打小跟着弘历,绝对是知道弘历秘事最多的人,怕是比弘昼还更得弘历信任。 除了身边的这两位,还有鸿瑞也是暗中受弘历指派,不仅是因为君臣皇恩的缘故,更是因为她的身份确实得有个稳固的靠山,在鸿瑞看来,与其要她独自面对,还不如让九五之尊帮她面对。 所以说,到头来她身边的人,都成了弘历身边的人。 可如此一来,却让她觉得头疼。紫禁城,若留,应该是好事;若终有一日要走,倒是最大的麻烦。 她从未忘记过当年在天穹宝殿中发下的誓言,也清楚曼君所用的苦心,还有前些日子弘昼那些语重心长的话。 其实,在她心底一直有个辨不清的矛盾,曾一度以为自己已有答案,可今日发生的一切,又让疑惑迷茫了。 她究竟该如何选择,是做完自己的事情就潇洒离开,还是该顺着深入灵魂的渴望留在弘历身边? 离开,定会是心困红墙,魂萦深宫;可留下,终有一日会心死,会后悔吧。 当年宫中传她是灾星祸害的流言,再次回荡在脑海中,似乎还真有几分应验了。 迟疑了许久,玹玗才缓缓走上前,见他是用左手弹开火折子的景泰蓝盖,右手一直垂着没动,所以轻轻取走火折子将其盖灭。“爷怎么会来,皇后不是在正殿侍奉吗?” 弘历沉静地望着她,突然眸中闪过一丝笑意,转头淡淡召唤了一声:“小玉子。” 烛光渐渐从楼下涌上来,李怀玉和欢子为室内多添了两盏灯,雁儿和莲子则端来几小碟精致的菜肴,还有一盏红枣姜汤。 “已经这么晚了,又折腾了整日,也该早些放他们休息。”玹玗低声嘟哝。 “好啊,你早些把饭吃了,他们也能早些收拾好东西去歇着。”弘历轻轻一挥左手,众人立刻识趣的退到楼下。 “好吧。”玹玗拉长声而叹,无奈的坐到炕桌前,刚才雁儿退下时眼底流露出极委屈的神色,她今晚若是不用膳,只怕弘历真会拘着雁儿和莲子整夜不得休息,可也许是饿过劲了,用筷子略翻动了两下,实在没有半点食欲,抬眸望着弘历,说道:“真的吃不下,还有些反胃。” 弘历淡淡一勾嘴角,抽走她手中的筷子,把汤盏轻轻推向她,以命令地口吻说道:“那就把汤喝了,暖暖身子。” “哦。”玹玗点点头,确实觉得身体有些凉,喝点热汤也好。 “可这个时辰,爷倒是觉得有些饿了。”弘历望着那些精致的小菜,眼底闪过一抹黠光,语气中似乎透着几分可怜的音调,“但爷伤在右肩,这手臂稍稍一动就很疼,你说该怎么办是好呢?” “爷……不会是想我喂你吧?”玹玗蹙起双眉。 弘历不否认地一抬眉,反问:“爷身上的伤可是为了护着你,难道你该伺候爷吗?” 玹玗幽然叹了口气,晚膳前初涵的贴身婢女来过,说玉雪霜恐怕过不了今夜,上驷院的兽医束手无策。其实她早猜到玉雪霜是救不活了,否则弘昼也不会整日躲着她,还加派了侍卫守在院子外,还传弘历的话,让她别擅自行动,一切自会有安排。 不让她出去,她就一直守到夜深,反正弘昼还未回来,那些侍卫也该犯困懈怠了,天色昏暗她可以借机溜出去,怎料弘历竟大晚上的来堵门,心里也不知怎么的就冒出一股无名邪火,抱怨般地低喃道:“皇后今日来来回回往正殿跑了三趟,爷不留下温柔细致的皇后侍奉左右,何苦来这云水阁招惹闲话。” “还以为你整日关在房中伤心呢,原来也有留意着外面的动静。”弘历唇畔噙着一丝浅笑,虽然知道这并非她的醋话,只是溜出去的盘算被他阻了,免不了有些怨气,但听着那酸酸的语调,心里却很是舒爽。“那你应该知道,今日皇后最心挂的还是永琏,爷下旨放他们三天假不用读书,又允许永琏去莲花馆小住。” 玹玗微惊地望着他,淡淡一扯嘴角,“爷还真是会给皇后出难题,要修补母子之情,就顾及不到夫妻之情,这是故意不想让皇后随侍在侧,但保不齐又会招来一段闲话。” “你若是再继续说这些闲话,菜凉了,又要麻烦雁儿和莲子去热,可耽误她们休息时间。”弘历早已抓住她的软肋,这丫头最是心疼身边的人,何况雁儿对她来说并非奴仆,多年相伴情同姐妹。 “那……那爷想吃什么……”玹玗无奈轻叹,执起一个小碟,预备为他布菜。 弘历唇角微勾,视线转向那碟糖醋莲藕片,这道菜可口生津最能勾起食欲,“藕片看着不错。” “好。”玹玗低低应了一声,夹起一片用小碟子托着,递到他面前。 “就这样给爷吃啊?”弘历眉梢微微挑起,眸中蕴着淡淡笑意,似玩笑又似认真地说道:“如此不合宫中规矩,这几道菜都是雁儿给你做的,还未经尝试。” “啊?难道雁儿还能给我下药不成,以前在我家也没见……”玹玗微微一愣,抱怨的话刚说了一半,却察觉他眼底笑意加深,瞬间明白这是变着方的要她吃东西。 “倒不是怕下毒,只担心她们调味掌控的不好,或是咸了、甜了、酸了、辣了,你先试过,也就免得爷的舌头受罪。”弘历倒是一副十分有理的模样。 玹玗此时才发现,这几碟小菜还真是费了雁儿一番心思,糖醋藕片、水晶虾饺、干蒸烧卖、酥皮豆腐、陈皮牛肉丸、韭菜煎饺……每道菜都做得十分精致,用巴掌大的小碟盛着,若是一圈试菜下来,也确实能让她饱腹。 显然弘历就是这个目的,且她刚才喝了一碗热汤,胃里暖暖的,还正觉得有几分饿。 知她整日都未进食,此刻也不能吃的太急,弘历也就慢慢悠悠的点菜,一顿只能算宵夜的晚饭竟用了大半个时辰。 当下饭食撤去,雁儿和莲子捧来漱口用的茶汤,之后又端来净手用的花瓣水。 玹玗看了看时辰钟,已快到二更,但弘历仍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便问道:“爷可喝茶,我这还有些凤凰水仙。” 弘历轻轻一点头,笑道:“你我身上都有伤,难不成还能喝酒吗?” “雁儿沏茶来,然后你和莲子也就歇着去吧。”吩咐完,又转头凝望着弘历,良久才转身进入寝室,取出两个松软的靠垫放在他身后,柔声道:“这样会舒服些。” “脚不疼了?”弘历拉她坐下,却发现她手还有些凉,不禁皱起眉头,将她拦在怀里,叹道:“如今夜里风凉,你不爱惜身体,倒是亲者痛仇者快,你那盘棋还怎么下。” “不是让我别动心思吗?”玹玗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怨气,却还是忍不住贪恋他带来的温暖,乖乖地靠着他。“若真是病了正好,发着烧,昏昏沉沉睡几天,倒还真是什么都不用想了。” “皇后近来忙着与永琏修复母子之情,以至于无暇顾及万寿节和中秋节的安排,许多事都交由仪嫔处理。”弘历声音沉稳,缓缓地说道:“爷觉得这样甚好,既皇后想要扶持仪嫔,爷自当遂其心愿,近日会厚待仪嫔些,所以你安安静静待着,千万别生事。” 玹玗顿时一惊,偏头望着他,这分明就是当年雍正帝的手段,“爷想先麻痹她?若她真是理亲王训练的人,有那么容易吗?” “但她始终是个女人。”弘历瞳眸深邃地望着玹玗,轻轻捏了捏她的下巴,邪肆笑道:“这么多年来,她不仅不争宠,还有几分避宠的意味,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你和五爷还真真是亲兄弟,都一样自恋。”轻轻拨开他的手,玹玗斜睨着她问道:“爷就如此确信,她是因为爱,所以不想背叛你,才故意让自己无用,让理亲王将她视作弃子?” “试试便知。”弘历冷然笑道:“让她协助皇后处理万寿节和中秋节的事情,并给她些协理后宫的实权,仪嫔得宠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开,如果她真是弘皙的人,这颗弃子就会被重新启用,且无论对你下手的人是不是她,都留不得。” 世人总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可于帝王而言,何为夫妻,倒是个有趣的话题。 他年纪轻轻就已妻妾成群,对身边的这些女人,若问可有动心动情? 当年佩兰算一个,毕竟是与他初尝云雨的女人,自是有几分情感,只是还算不上有多爱。敏芝也算,虽然仅以侍妾身份嫁入宫中,但作为雍正帝指给他的第一个女人,虽然不办正式的婚礼,可“称心如意”、“合卺交杯”这一套成婚的仪式半点不缺,于他来说是首次娶亲,这份记忆比娶正妻时还要深刻些。而甯馨,是真心付出过,如果他永远都不知道那些事情背后的真相,如果甯馨不那么看中富察一族的荣耀,或许会是他此生挚爱。 至于接下来的那些侍妾,多了也就麻木了,就连与她们的洞房花烛都成了形势,又何来情爱之谈。 这就如同赏花,若是在房中摆上几株,闲暇时必然会品赏。 可若置身于花海,就无心每朵细看,只是会受些特别的吸引,而这种特别,或好或坏那就未可知了。 所以他对思莹并无多少情分,当初赐其嫔位,也只是按选择后妃的标准,只觉得她适合,能够担当得起,却并非由心而生的情爱怜惜。 那么,若思莹是弘皙的人,她就该死;若是对玹玗下手的人,她也该死;若前二者皆是,就更是非死不可。 不过这夺命之局,还是由他来布,这盘棋玹玗只要看着就好。 第375章 芙花娇 既然弘历已有全盘计划,玹玗也不能再说什么,但想着他所设下的那个局,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怜悯,并非是同情思莹,而是觉得紫禁城里的女人真是与狼心为伴。 “协理后宫的实权算什么,独承雨露才是真正的得宠……”话刚说了一半,听到有脚步声,果然是雁儿捧茶上来,玹玗先将炕桌撤去,把一旁的高几移到软榻旁放置茶盏,打发雁儿去休息后,又燃上一炉降香,虽然白露已至,夜里还是有蚊子。 弘历用盖子拨了拨茶叶,听出她方才的话还没说完,嘴角噙着浅笑,故意诱问道:“哦,你这是要端茶送客吗?” “岂敢。”弘历并非第一次在她房内留宿,若是往常她也不在乎,偏偏今日发生了这许多事,九州清晏定有甯馨的眼睛,届时她又得分心应付。“只是觉得爷该把戏做全些,仪嫔也是个温柔体贴的细致人,不如让她到九州清晏侍寝,索性这几日都住下更好。” 弘历凝目看着她,紫禁城里长大的女孩就这样,有些话说起来丝毫不会脸红心跳,遂玩心大起,与她调笑,“你还真适合在御前侍奉,难怪太后要把你从碧云寺赶回来,可爷的右肩受了伤,又如何宠爱她呢?” 玹玗被他问得顿时一懵,默了片刻,才转身娇羞地瞪着他,伸手轻轻敲了一下他的右肩,说道:“谁知道你肩上的伤,是真是假……” 说来玉雪霜那一踏就算再不重,直接碰到伤处还是有股刺痛,弘历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闭了闭眼,叹道:“若这伤是假的,岂不是爷早知道有人对玉雪霜动手脚,还放任不理,害了你的宝贝马,那你还不恨死爷吗。” 看到他吃痛的神情,泪陡然盈满眼眶,玹玗手足无措地急切问道:“很疼吗?白天听五爷讲,你是故意受玉雪霜一踏,我真的以为你会早有防备……” “没事。”弘历微微一摇头,见那泪似雨落的模样,第一次不觉得心疼,反而有些许窃悦,但又眸光深幽地望着她,问道:“试过了,不怀疑爷了?” “我是……”玹玗顿时语塞。 她是疑心过,连人命在他眼里都不值什么,又何况是区区一匹马,且他身边还有粘杆处的人在监视,才会猜想他是否早知道对方的布局,毕竟挡在马蹄前,弄不好是要丢命的。 “爷毕竟是雍正帝的儿子,心思手段实乃青出于蓝,且天下最不能相信的人就是帝王。”弘历淡淡一勾嘴角,“齐太妃对你说过这些话,是吗?” “是。”玹玗内疚地点点头,又忙解释道:“齐太妃只是因为……” 弘历轻忽一笑,声音略带沙哑地说道:“因为她被皇阿玛寒了心,怕你走上她的旧路,所以时时都提醒你,不要留在宫墙内,时候到了就早些离开。” 从他登基以来,会对玹玗有影响的人,能打发的都打发出去了,包括年希尧在内。 可对那位齐妃母妃,他心里始终有愧,所以才能容忍其所作所为至今。曼君伪造遗训添加最后一句,他就以翻案的方法先驳了前几条,尤其是严加看管被圈禁政敌的叮嘱,只要这些统统被他推翻,就算无法剪除那四位总理事务大臣,也没人敢对他决定再有异议。 玹玗静静迎上他的视线,缓缓走到他身边蹲下,把头靠在他的腿上,“五爷说我是个倔强脾气,心里认定的事情,任谁都改变不了,也不计后果。” 弘历低头望着她,伸手却不是抚上她的脸颊,修长的手指顺了顺她的耳发,才又划过她细致的肌肤,触碰着她后颈的红印,半晌方低声问:“那你认定的是什么?” 闻言,玹玗轻笑出声,像一串银铃般悦耳,反问道:“除夕夜,爷让我写过什么?” 「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你自己的决定,这辈子就没得变了。”弘历嘴角漾起,眸底却潜藏几分无奈,握着她柔荑的手又紧了几分,她从不正面回答这样的问题,只能说明她心底始终有犹豫。 “嗯。”玹玗轻轻应下,声音中含着浓浓倦意。 “累了?”玩着她耳垂上的珠饰,弘历的眸光变得十分深邃,无论她心里有多摇摆不定,这辈子是一定要把她锁在他的红墙之内。 “有一点。”玹玗仰起头,对他甜甜一笑,眨眼问道:“爷真要留在这里?” “被你敲了一下,现在才疼过劲,不想挪动。”弘历慵懒地往后一靠,侧目看了看这张软榻,虽然不宽但够长,能供他在此凑合一晚。 “那……沈御医给了我一瓶药酒,应该是化瘀止疼的,要不要帮你涂一点。”玹玗起身向楼梯走去,雁儿休息前在那放了两壶热水,想必这会已经慢慢放凉,热敷是不行了,但温度刚好适合洗脸。 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弘历蹙起眉头,“传小玉子上来伺候,你的脚不疼吗?” “我从小习武,哪里就这般娇气,刚刚崴到脚的时候确实有些疼,过了几个时辰已好多了,再说我脚踝上还缠着布带呢。”玹玗回眸一笑,又转头翻看从桃花坞取来的东西,竟然没有一盒香粉,便只能用清水浸湿巾帕,递到他面前,“爷今日草木皆兵,把我的香料都扔掉了,此刻唯有清水净面,将就些吧。” “说了,不想动。”弘历悠然闭目养神,嘴角勾着几分无赖的弧度。“反正你说脚不疼了,那就你来伺候。” “你……”玹玗佯怒地盯着他,眼中却有藏不住的笑意。 帮他洗脸,然后宽下他的外衣挂到一旁,再解开他衬衣的纽扣,见他右肩果然肿胀着,还有一大片淤青,想来紫得发黑的那块就是被马蹄踏到的部分。 感觉有一滴水落在肩头,那淡淡的温热,明显就不是药酒,弘历无声叹息,这次是真的有些心疼,没有回头宽慰她,而是以玩笑的语气说道:“发什么呆呢,伺候爷更衣那么多次,还没看够吗?” “我哪里有。”玹玗娇声反驳,可若要说起来,她以前还真的看傻过。 像弘历这样从小练武的身材确实很诱人,难怪嫁给他的女人,无论是自愿还是有目的,最后都会对他倾心。 轻柔地帮他涂了些药酒,想着他肩伤不能睡普通的枕头,遂将自己用的胎菊枕芯拆开,以包袱布临时缝制一个矮枕,今夜只有将就用着,等明日再吩咐宫裁多准备些药枕,毕竟像他这样的伤,没有三个月好不了。 “那是什么?”弘历眼尖的发现,她从包袱中抖出一条尚未做好的鞶带。 玹玗侧目瞟了一眼,笑道:“永璜生辰的时候缝制了一件骑装给他,前几日又吵着要一条相称的鞶带,但要忙着绣制贺太后大寿的百寿图,所以拖到现在都还未做好。” “又是给永璜的。”弘历一挑眉,眼神微敛地说道:“你当真是疼爱他,做了衣服还得配上相称的鞶带。” “他从小就跟着我和涴秀姐姐,既然开口要,也不是什么麻烦物件,我还能不做给他吗。”玹玗淡淡一笑,回答得十分自然,明显是没听明白他话中的藏意。 “永璜生辰有礼物,太后生辰也有礼物,那爷的呢?”此刻他已经脱了鞋,斜靠在软垫上姿态格外优雅,且衬衣微微敞开,结实的胸膛若隐若现,着实能诱得人想入非非。“还有十日就是万寿节,你准备了什么给爷呢?” “啊,好像真的忘了。”玹玗尴尬地咬着手指头,讪讪地笑道:“不过爷是九五之尊,天下都是你的,哪里还会缺什么,也就不用我准备了。” 弘历勾了勾手指,让她到跟前来,“那按照你的说法,当朝太后和皇长子是缺衣少食,被爷亏待了不成。” “不是。”玹玗呆呆的回答,似乎仍然没有搭上他的思路。“太后乃长辈,便是没有目的,也要有一份孝心吧。” 弘历点点头,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说道:“那永璜可是晚辈,你肯在他身上这般花心思,不如别让他叫你姑姑,给他多认个养母,让他以后都唤你额娘可好?” “不会吧!”玹玗蓦然瞪大双眼,他似乎在吃自己儿子的醋。“我可没那么大福气,他口口声声唤我姑姑,我还觉得亏心呢。” “怕什么,反正过不了两年,永璜一样要改口。”弘历笑意深深,手指轻轻拂过她的唇瓣,然后捏着她的下巴,用蛊惑人心的语调说道:“别忘了,除夕夜你写过什么。” 玹玗心中一惊,沉默了半晌,眸光闪动地自言自语低喃,“用不用考虑那么长远啊?” 弘历欲将她拉近,浅浅笑问:“哪里长远了,你今年几岁?” “我……”玹玗猛然往后一退,差点摔下软榻,还好他眼明手快抓住了。 是啊,按理说明年她也该参加选秀,无论是指婚给外人,还是留用于御前,总之是到了该嫁人的年纪。 “怎么了,爷可有说错。”他唇畔勾勒着醉人的弧度,素日里她跟在毓媞身边,总是一副冷厉的模样,所以他才特别喜欢逗得她含羞带怯。 “万岁爷,时辰不早了,你还是先歇着吧。”言罢,玹玗蹭地跳起身,抱出一床锦被丢给他,然后吹灭了次间的烛火,才回到寝室并关上房门。 黑暗中降香幽幽,玹玗坐在床上,脑海中全是弘历悠闲惑心的姿态,摸着自己发烫的脸颊,痴痴傻傻地笑了许久,方才宽去外衣躺下。 云水阁旁边的东厢,屋子内烛火通明,见小楼之上已无亮光,弘昼才将窗户关上。 “五爷要是觉得乏了,就早些休息吧。”李怀玉今夜必须守在此,而欢子已返回正殿,若是有妃嫔身边的奴才问起弘历的去处,就回答与和亲王挑灯对弈。 “这明晃晃的,本王睡的着吗?”弘昼无奈地一翻白眼,叹道:“皇兄在楼上哄小姑娘,本王却要在此熬夜圆谎,这都什么命啊!” “看门狗的命。”李怀玉不知死活的咕哝了一句。 “说什么呢?”弘昼一挑眉,冷声斥问,却不含半点怒意,更像是两人相护调侃。 “没有,奴才是看门狗的命。”李怀玉连忙解释,又提议道:“不如这样,奴才把烛火灭了,剩下两盏就好,五爷回房睡觉,把帐幔都放下来,这外面的光也就挡下了。” “这秋老虎的天,虽然入夜也算凉爽,但你让本王闷在锦帐中睡觉,亏你想得出来。”嘴上是这样说,可他今日领着人各处抄查,骨头都快累散架了,慎刑司那边还拘禁着十几个奴才,明日又得审问,想来想去也只能闷在帐幔中睡一晚。“行吧,那本王歇息去了,你就继续盯着,一会时辰到了记得去请起。” “嗻。”李怀玉故意拉长声应下,还忍不住嘀咕:“做奴才就是苦命啊。” 秋夜清凉,四更天时一场落雨,洗涤着花叶上的尘埃。 雨声,淅淅沥沥;雨幕,缠缠绵绵。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玹玗第二次蓦然睁开双眼,惶然望着黑暗的四周。 先是梦到惊马的混乱场面,蜷着身子静静坐了许久,才又再次躺下,可刚合上眼一会,又梦到更恐怖的画面。 中秋将至,那些被压抑的思绪再次翻腾,当年撷芳殿那血淋淋的触目惊心,还有死不瞑目的霂颻和傅海,又一次出现在她梦里。 听着冷雨敲窗的声音,再也不敢合眼,赤脚走到门边,犹豫了许久才推门出去。 “睡不着?”弘历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这就是他留下的原因,毕竟她还小。 “嗯。”她缓缓走到软榻旁,声音微颤地说道:“我梦到姑婆了。” “上来。”弘历沉声命令。 玹玗毫不犹豫地爬上软榻,趴在他的左手边,抱着他的手臂,头紧紧靠在他的肩颈处。 弘历以下颚轻触她额头,安慰道:“别怕,有爷在。” 第376章 蓉妍羞 对玹玗而言,弘历平稳的心跳是最好的安神药,可她依旧浅眠,上楼的脚步声虽然极轻,还是让她缓缓睁眼,可脚步声戛然而止,静默了片刻,又听到来人下楼去了。 玹玗唇畔溢出一声浅浅轻笑,这个时辰敢悄悄上楼,应该只有前来请起的李怀玉,想是透过珠帘看到了次间的情形,才会在斟酌之后又退了下去。 晨光浸透绡纱帘,在幽黯中看着弘历沉静睡颜,纤柔白皙的手指划过他的浓眉,又轻轻触上他的眼睫,没想到他的睫毛又长又硬,嘴角勾着笑意玩了许久,手掌接触到他脸腮时,有一种尖尖刺刺的感觉,好奇心大起,指尖顺着他新冒出来的胡茬游移,从鬓角到腮帮,最后划至下巴,第一次知道他是络腮胡子。 透过指尖传来微微的麻痒感,不知道这胡茬刺在脸上又会是什么感觉呢? 听着他沉稳的鼻息,玹玗轻戳了两下他的脸颊,见他呼吸仍然均匀,想来真是睡得很熟,心底腾然窜起的小兴奋让她低低一笑,但立刻就轻咬着下唇,免得笑出声会惊醒他。 屏住呼吸缓缓靠过去,脸颊贴着他的腮帮微微蹭了蹭,那种感觉有一点刺、一点疼、一点麻、一点痒。 狸花猫也常常蹭她,尤其是清晨肚子饿的时候,就会跳到她枕边,用圆滚滚的脑袋不停蹭她脸颊,那感觉柔柔软软很是舒服,很多时候她就是被蹭醒的。 忽然,玹玗脑中的一根弦紧绷了起来,似乎感觉到弘历微颤了一下,显然她是把弘历也蹭醒了。 深深一闭眼,全身僵硬了半晌,才怯怯地抬起头,但见弘历并未睁开眼,刚松了口气,却听黑暗中响起极微的轻忽笑声。 “好玩吗?”他略沙哑的音调中,似乎还含着几分别的欲望。 玹玗愣愣地一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呆呆地睁大双眼迎着他深幽的眸光,良久才喃喃问道:“爷什么时候醒的?” “小玉子上来请起,又悄声下去时。”弘历嘴角扬起,这丫头有时也会傻得可爱。 且不论他也曾经带兵打仗,本就比一般人的警觉性更强,便是当年随着康熙帝住进紫禁城,被设计暗杀毒害的次数,就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所以脑中的那根警惕之弦比玹玗都还绷得更紧。 再者,这几年她真的长得很快,又不似冬日里穿的厚,那单薄的寝衣让人无法忽略她玲珑有致的身材。有如斯伊人抱着他的手臂,趴在他的身上,发丝间还有淡香幽幽,他能摒除杂念浅眠,已是十分难得。 玹玗脑子里早乱成浆糊,目瞪口呆地望着他,才惊觉现在这个姿式,好像太过暧昧,尤其是她的一只手,还紧贴在他的胸膛上,且感觉到他心跳越来越厉害。 “那……那就……”她猛地直起腰,跪坐在他身旁,深吸一口气,略定了定神,说道:“爷如果睡够了,就起身更衣吧,别耽误了早朝。” 见她一副受惊小鹿的模样,昨夜那股逗她的兴致又被挑起,弘历故意蹙起眉头,“爷右肩有伤,现在正疼着,左手被你压了一整夜,此刻麻得很,你不扶一把,让爷如何起来啊?” “那我先扶你坐起来,再帮你捏一捏左臂,然后准备热谁给你敷右肩。”室内的幽暗,她根本无法察觉弘历眼中的笑意,反而听他那样一说,心里还升起几分愧疚。 若是换了往常,她定然会先离开软榻,然后再将他扶起。 可今天她的脑子好像变得有些不太灵光,仿佛他在睁眼的那一刹,就给她下了蛊,让她该有的理智判断全部变得迟钝,竟然直接伸手去拉他。 跪坐的姿式本就不怎么使得上劲,无奈他还真跟大爷一样,似乎不打算出半分力。 倾身向前时,却感觉到他那只所谓麻痹的左手,居然勾上她的腰,然后她就重心不稳地扑了下去,唇紧紧贴上他的唇。 忙撑起身子,可他的手臂还锁在她腰间,只能勉强拉开些许距离。 闪烁的目光中夹杂这一丝惊慌,但她心底其实并不反感这蜻蜓点水般的一吻,甚至还有一点点回味,原来他的唇是那么温暖。 弘历凝眸望着她,一副无辜的模样,从容淡定地笑道:“你还没玩够?” “哪里是我在玩……”娇声抗议了一句,才发现这并非重点,将脸侧向一边,清了清思绪才嚅嗫问:“爷不是说,左手被我压了整夜,麻得使不上力吗?” “是麻了。”弘历肯定地回答,“不过刚才已觉舒服些,所以想自己起身,哪知却被你扑倒。” “我没有……” 此刻,就算没有镜子,她也能猜到自己发烫的脸颊是有多红,至于不再挣扎起身,是因为她发现,被她压着的身体似乎也越来越热,所以觉得还是不要乱动为妙。 “怎么不说话,又睡着了吗?”弘历佯装没有听到那比蚊子声还更轻微的反驳,语气和往常一样,平淡中带着几分玩笑的意味,但心里却在庆幸,她选择了一个最正确的做法,深深吐了口气,再次闭上双眼,脸贴着她后脑的发丝,揽在她腰间的手臂微微收紧,含糊说道:“傻丫头,在男人身边装睡,可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但这次你做的对。” 装睡!她现在别说装睡,就是连装死的心都有了。 当年涴秀偷看宫中那些禁书,她和雁儿也在侧陪着,雁儿不识字,单看那书籍上的插图,便已是面红耳赤的躲开了,可她和涴秀却是读完了整本《金瓶梅》,且她幼时在家《西厢记》、《牡丹亭》也都偷偷看过,这男女之间会发生什么事,她岂会不知道。 晨光幽微,静谧的室内只有两人的呼吸声,弘历闭着眼,调整着自己的心绪。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他察觉到臂弯中的人不再僵硬,还不自觉地转了个身,并伸手勾着他的脖子。低眸瞧着她沉静的睡颜,他嘴角漾出一抹醉人的笑意,虽然此刻她看不见。 实在很喜欢现在的感觉,因为她能在他怀中卸下所有防备,装睡都能变成真的睡着。 望着她红润的双唇,忍不住再次轻轻吻上,却也只是贪恋的多停留了片刻,理智告诉他不能再继续,否则真会吓到她。 也不知道自己又睡了多久,再次睁开眼时,弘历坐在软榻旁,身上的寝衣半敞着,修长的手指顺着她散乱的发丝,深邃的黑眸专注地看着她。 “什么时辰了?”玹玗睡眼迷蒙的望了望他,那慵懒的气质真能撩人心醉。 “已经快到辰时了。”弘历柔声问道:“若醒了就起来帮爷更衣,小玉子不在,爷总不好使唤你的婢女。” “哦。”玹玗缓缓坐起身,揉了揉眼睛,之前的画面总算渐渐回到脑海里,赫然盯着他右肩上的热盐袋,惊讶地问道:“有人上来过?” “这热盐袋就是小玉子送上来的。”弘历点点头,“他刚才又来请起,但见你睡得香甜,不忍扰了你的美梦,爷就把他打发了。” “那他……有走到跟前来?”玹玗用力甩了甩头,试图让自己彻底清醒。 “不止小玉子,还有雁儿和莲子,不然谁准备的盥洗之物。”弘历视线移向一旁,铜盆中氤氲着淡淡香雾。“怕什么,他们都是自己人,爷又不是第一次在你房中留宿,应该见怪不怪了。” 玹玗无奈地一翻白眼,乱麻般的思绪现在变得无比清晰,“他们上来的时候,爷就是这么一副衣衫不整的模样,坐在床边撩我的头发?” “刚睡醒的人,难道还要穿戴整齐吗?”弘历明白她想问什么,却故意似觉困惑地蹙起眉头。“放心,你睡着的时候爷什么都没做过,只是起身时见你头发睡乱,怕阻了你呼吸,所以好意帮你顺理一下。” “我知道啊。”对此她毫不担心,但一想到刚才那种暧昧的画面被李怀玉看了去,她就恨不得倒头睡个天长地久。“雁儿是只麻雀,小玉子是油耗子,这两个人遇到一起就够麻烦了,偏偏东厢还住着一只黄鼠狼。” 见她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弘历不禁失笑,明知故问道:“你口中的这只黄鼠狼,可是五爷吗?” 玹玗嘟着嘴点点头,她相信李怀玉不会把早晨看到的画面对外人说,可弘昼绝对不会被划分到外人的范围,所以弘昼知道了,其实比任何人知道都更恐怖,“小玉子现在定是与五爷咬耳朵,明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却要被调侃打趣……” “听起来是有些亏。”弘历轻轻抬起她的下颚,凝眸沉吟道:“还是说,你希望把五爷能想到的那些,都实实在在的发生了,以后他再见到你就得行礼问安,守着规矩也就不敢在调侃你。” 玹玗愣了愣,蹭的跳下软榻,语速极快地说道:“我还是伺候爷更衣,不,我先自己去更衣,然后再出来伺候爷。” 一溜烟跑进寝室,刚瘫软地趴在床上,就听紧闭的门外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 弘历走出云水阁时天已大亮,见弘昼闲闲地靠着廊柱,堆着满脸的坏笑,旁边还站着等看戏的李怀玉。 “四哥好早啊。”弘昼挑了挑眉,与弘历并肩往正殿而去。“已吩咐了小玉子去正大光明殿传话,有要紧事的留下,带到奉三无私殿候着。” 弘历余光瞄着身边两人,平平淡淡地说道:“费心了。” “所以啊,都安排妥当了,四哥无需这么早出来。”轻轻撞了一下弘历的右臂,弘昼又对李怀玉说道:“小玉子,你说是吧,应该多留一会。” “这个时辰还早吗?”弘历微微侧目,淡然反问。 “当然,春宵一刻值千金啊。”弘昼凑上前,小声说道:“虽然那丫头成了你的人,以后也能少些担心,但会不会太急了点。” “是太急了。”弘历非常认同的一点头,“所以并非你想的那样。” 弘昼和李怀玉面面相觑,展开了一段好似审问般的对话。 “你昨夜和那丫头同床共枕,还照旧,把她揽在怀里吧?”虽然廊下只有他们三人,弘昼还是把声音放得极低。 听到“照旧”两个字,弘历冷眼瞥了一下李怀玉,才点头道:“不错。” 弘昼追问道:“今早你衣衫不整的坐在床边,还深情款款地撩动着那丫头的发丝?” “对啊。”想起玹玗沉静的模样,弘历眼底不禁闪出柔情的笑意,却还不忘为她证明,“可她衣衫是整齐的,难道小玉子没瞧见。” “奴才哪敢看啊。”李怀玉连忙惶恐地回答。 “那你怎么会大清早就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弘昼满眼怀疑地问道:“搂着玹玗整夜,各自都穿着寝衣,竟然会什么都不做?” “如果不算今早她主动吻我的那一下,确实是什么都没做。”弘历十分厚脸皮的把骗来的吻认定为主动,毕竟清早是玹玗撩拨了他的平静,所以不能怪他。 “然后呢?”弘昼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什么词都无法描述他心中的震惊,“玹玗那个小美人,主动亲了你,你就没有顺其自然,水到渠成下去?” “礼尚往来少不了。”弘历嘴角噙着笑,庆幸自己的定力好,否则还真就一发不可收拾。“朕说过,不会委屈了她,必然等她及笄之年,风风光光娶她。” 弘昼微微一怔,向来知道弘历有多疼爱玹玗,没想竟固执到这种地步,轻声叹道:“皇兄,定力太好小心伤身,也怕夜长梦多。” “对了,玹玗说这几天不想出门,尤其是不想见你,所以你别去烦她。”弘历深幽瞳眸里闪过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就是因为害怕“夜长梦多”这四个字,才故意撩逗玹玗,要她心魂沉沦情网中永远逃不出去。“还有,若说定力,朕自然是比你好些。” 弘昼思索了半晌,才明白这话中所指,“我那是被涴秀下了药。” “可玹玗告诉我,涴秀那晚没用绕指柔,所以五弟你……”意味深长的眼神替代了未完的话,见弘昼发呆的站在原地,他低笑着扬长而去。 第377章 穗结心 玹玗窝在云水阁整整三日,除了永璜和静怡他们前来,就谁也不见,连谟云都被拦在楼下,尤其是对弘昼,早让雁儿传话,如果不想让她说出好听的来,就千万别去烦她。 不过,弘昼这几日也的确很忙,拘在慎刑司的那些奴才,经审问后,有嫌疑的全部发配去守皇陵,其余的都遣散到各处庄屯,总之不能留在御园。 这招打草惊蛇,抓的也仅是弘皙那些浮在面上的暗桩,逼那些有手段的先蛰伏。 待仪嫔受宠的消息流出,弘皙定会以为此前圆明园已经有过一次清理,此刻弘历的警惕性应该最松懈,便能毫无顾忌的派人联系思莹,再以其勾出那些蛰伏最深的人。 所以弘历故意逗玹玗的其中一个目的,便是想把她留在室内养伤,同时消磨她的心头火,以免再出现任何意外,惹她擅自行动。 昨天初涵身边的茉莉来过一次,告诉玹玗玉雪霜死时很平静,看不出半点痛苦,并称初涵一直陪到玉雪霜咽气。 “雁儿,出来一下。”李怀玉躲在窗根下,掐了朵芙蓉花扔向雁儿。 侧头望了一眼,雁儿放下手中的绣片,懒懒地趴在窗台上,问道:“刚送了早膳,你又过来做什么,皇上身边没差事啊?” 李怀玉笑了笑,说道:“各地贡来的万寿节贺礼都齐了,就在前面的清晖阁放着,皇上说了,姑娘反正也是闲着无事,只管过去逛逛,若有能入眼的记下名字,回头奴才给姑娘送来。” “就为这事,用得着做贼一样吗?”雁儿娇笑着睨了他一眼,又道:“姑娘今天心情好些了,过会等她练完字,我就上去说。” “皇上担忧姑娘还为玉雪霜的事伤心呢。”抬眼望了望四周,李怀玉从袖中掏出一个玉镯,悄悄塞到雁儿手里“这是今早皇上赏的,我留着无用,你拿去戴着玩吧。” 雁儿敛眸笑道:“好,就当是你存在我这的。” “瞧李公公鬼鬼祟祟的样子,如今跟在姑娘身边,就是我都不缺穿的戴的,何况是雁儿姑姑。”莲子突然冒出来,凑上前打趣道:“但凡姑娘那匣子里的珠饰,除去几样特别的,余下那些还不都由着雁儿戴,不过咱们是宫婢,得守着规矩,以免给姑娘惹麻烦,且姑娘都那般素净,我们总不能越过主子。所以这玉镯子李公公送给雁儿姑姑还行,若只说给她戴着玩,就趁早拿回去,咱们姑娘那什么好的没有。” 别看李怀玉平日里装模作样,在她们面前却是一心讨好,“看你小丫头说得,东西已经放在她手里了,我哪能拿回去。” “呵,你们俩腻歪吧,姑娘让我回桃花坞收拾一间屋子,想是要给大格格准备。”莲子笑了笑,说完便一径而去。 玉镯戴在腕上实在招摇,雁儿掏出丝绢裹着,这东西虽然是李怀玉给的,但和御前的人来往密切,都是宁被认知,但莫留证据,免得终有一日会生出是非,想了想,她还是上楼,把镯子放到玹玗的随身珠饰匣里。 得知玉镯的来历,玹玗忍不住提醒了雁儿几句,太监对食终究不是正经夫妻,怕她以后会陷入抽身与否两难的局面。 两人随意聊了几句,雁儿又说起贡品之事,但见玹玗只淡淡应了,并未有明确的回答,似乎是没多少兴致,她也就不扰其练字,转身下去了。 “你怎么还在这里?”雁儿在楼上和玹玗说话,少说也有两刻钟,可下楼竟见李怀玉还在窗外徘徊,看神情像有话说不出口。 “其实吧,有这么一件事。”李怀玉蹙着眉头,尴尬地笑了笑,又道:“但这事不好说,怕姑娘心里有疙瘩。” 雁儿听到事情和玹玗有关,又见向来说话爽快的他变得扭扭捏捏,心中觉得不妙,急道:“究竟何事,你再不痛快说出来,我可恼了。” “别嚷嚷啊。”李怀玉连忙摆摆手,紧张兮兮向楼梯处望了一眼,问道:“姑娘现在练字,应该暂时不会下来吧?” 雁儿微微一点头,“我瞧着姑娘那篇经文才抄了一半。” “那进来和你说吧。”李怀玉绕到屋内,拉着雁儿在角落坐下。 事情还要从三天前讲起,那日清晨弘历从云水阁离开,就一直没再来过,说是政务繁忙却也没错,但在弘昼和李怀玉看来,弘历是要自己心静,免得一时压不住心里那把火。 第一晚,敬事房的人送牌子,弘历没有翻,却是一夜无眠,四更天时从正殿后门出去,站在后湖边,静静地望着云水阁直到破晓,才回寝室更衣去早朝。 第二晚,弘历突然翻了初涵的牌子,虽然初涵是承雨露最少的妃嫔,但偶尔也会临幸,所以李怀玉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且初涵侍寝的状况和以前相同,不过半个时辰就被送出正殿。 可从昨晚开始,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昨天午后弘历去了一趟金鱼池,在仪嫔的殿中略坐了坐,之后就前往杏花春馆,陪初涵用过晚膳,还破天荒的安置在那边。 曾经弘历还是王爷时,一年也不过留宿在初涵阁中两三次,登基后除了翻牌子,从未在永和宫过夜。 若说这已经让李怀玉看不懂,今晨弘历回到九州清晏下的第一道旨意,就让他更是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弘历突然晋初涵为贵人,虽未有赐封号,却把天然图画分给其居住。 李怀玉也知道初涵最近和玹玗有些往来,所以暗暗猜想,初涵接近玹玗是不是别有用心,借此引起弘历的注意,只是一种争宠的手段。 “海常在?”雁儿一怔,讷讷自叹道:“应该不会吧,是姑娘主动接触她的,说看到她就像看到格格,所以才会与其亲近。” “人家现在是海贵人了。”李怀玉小声提醒,又附在她耳边低语道:“你入宫的时日虽也不算短,但毕竟没见过什么后宫争宠的大场面,不过当年你就常往撷芳殿跑,应该听圣祖宜妃说过些旧事,即便没有,跟在姑娘身边,也该长些眼见了。” “当日被分到乾西五所,就已认识这些妃嫔的嘴脸,她们在皇上面前典雅和顺,背地里勾心斗角,什么难听的话说不出来。”没外人在时,雁儿和李怀玉说话从不避忌,她对初涵的看法,就和李怀玉截然不同。“但早年间,海常……海贵人就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不像是会玩这种手段,何况姑娘眼明心清,岂会被小手段蒙蔽。” 李怀玉苦笑着叹道:“姑娘是精明,但太重感情,有时难免自欺欺人。” 就像雁儿所说,玹玗在初涵的身上看到了涴秀的影子,因此才主动与其接触,不过是寻求心底的一丝慰藉。 若玹玗对弘历而言只是妹妹,那初涵借她争宠倒也无妨,但李怀玉心里清楚,弘历待玹玗是不同的,那份付出甚至比对当年的皇后都要多,如果他朝玹玗成为帝妃,必然会卷入后宫的纷争中。 为夺帝王恩宠,多少亲姊妹都能反目成仇,何况这种一时感触下的影子。 故然是玹玗主动接近初涵,可宫里谁不知道皇后忌惮玹玗,顶着滚滚天雷和玹玗来往,除了身在贵妃尊为的佩兰,也就只有最低微的初涵。谁知道其心底的真正算盘,是不是借此一搏,反正只是常在,失败了也就是继续门庭冷落,倘若能遂其心愿,引起弘历的注意往上爬,就算仅为区区贵人,至少在明年入宫的秀女面前,也算有些颜面。 “有劳小玉子公公费心了。”玹玗依着镂空隔断,手中玩着一个盘长结,眼中笑意盈盈,“你们两个咬耳朵也找好地方,万一被人听了去,你死倒罢了,别带累了雁儿。” “姑娘在那多久了?”雁儿惊得倏然站起身。 玹玗低眸一笑,拍了拍雁儿的肩,笑道:“你们刚才说话我都听到了,晋升位分是喜事,我也没什么好东西送她,就要麻烦小玉子公公跑一趟。” 李怀玉立刻笑问道:“姑娘说,要奴才做什么?” “去我家里,你直接跟骆管家说,家里有一柄雕刻五子登科图的白玉如意取来。”玹玗又对雁儿吩咐道:“海贵人能得皇上宠爱乃好事,宫里的女人总要一子半女才算有个依傍,日子也会有盼头,那如意是个好意头,愿她早得贵子,晚些你亲自送去天然图画。” “不过是晋个贵人,姑娘何必这么大手笔!”当初是李怀玉把郭络罗府被抄的物件送回去,所以他看过登记的册子,那柄白玉如意还是玹玗母亲有孕时,敦肃皇贵妃亲赐。 雁儿低声问道:“很大手笔吗?” “当然啦。”李怀玉夸张地说道:“那是康熙朝时,内务府造办处所制,半点瑕疵都没有的羊脂白玉,稀罕着呢。” “那姑娘……”雁儿话未出口,却见玹玗轻轻一抬手。 “我并不认为海贵人会借与我交好去争宠,否则怎么这么多年都不见她冒头,且我从小到大学得就是如何分辨是人是鬼,所以你们不用担心。”沉默了片刻,玹玗眸光微黯地说道:“再说她帮我陪伴了玉雪霜最后一程,我也应该感谢她,还她一份人心。” 听玹玗这么讲,李怀玉只能点头应下,只说一会交代一声,就立刻去郭络罗府,又问还有没有什么话要带回去。 玹玗淡淡摇了摇头,真的有话也不能让李怀玉去传,那不就等于直接告诉弘历了。 待李怀玉走后,雁儿才关切地问,“皇上突然厚宠海贵人,你心里就真不觉得酸吗?” 玹玗的回答,只是轻然一笑,“别活在这片红墙里,就算普通的高门大户都有三妻六妾,皇上的后宫只会越来越大,何况目前这些人,早在我入宫前就是他的妻妾,我若她们晋升而发酸,那以后是不是得泡在醋缸里活。” “以后……”想起那天清晨看到的情形,雁儿掩唇一笑,低声问道:“看样子姑娘是真不打算离开了,不过这样也好,皇上这样疼爱你,别说寻外面的人,就算是谟云公子都未必能有那份心。” “一个玉镯子就把你收买了?”笑着睨了雁儿一眼,玹玗故意打趣道:“不过你放心,就算我不嫁出去,也会好好安排你的终生大事,别只盯着小玉子,好好瞧瞧那些御前侍卫,可有入眼的。” “又拿我说笑。”见玹玗放下手中的东西往外走,雁儿连忙追上去,问道:“你这是要去哪?” “看那些贡品啊。”玹玗悠然轻笑,“去开开眼界,看一下皇上生辰,各府各州都送些什么好东西,要跟着去吗?” 雁儿激动地点点头,“听小玉子说,有几件上好的昆仑白玉雕,姑娘才送出去一件,再挑回一件补上,也不算亏了。” “你傻啊。”玹玗摇了摇头,轻叹道:“那些是皇上的生辰贡品,连皇后都不敢随意挑拣,虽说有圣旨,但我若真的自己去选,还不是落下口实。” “也对。”默默地跟随,雁儿突然想到一件重要事,挽上玹玗的手臂,眨了眨眼笑道:“我的好姑娘,你还有心情去看贡品呢,皇上生辰你可准备了什么礼物?” 这还真是提醒了玹玗,九五之尊还能缺什么,总不能把她自己用金纸包起来,再贴上红笺子,当成礼物送出去。 忽然,她脑海中闪过一道灵光,转身回到屋内,从妆奁中找出那块白玉芙蓉佩,吩咐雁儿拿去造办处在玉佩上多钻一个孔,并向宫裁寻些黑色的编结丝线,最好是有织金花纹的。 三天后,弘历手中出现一个蝴蝶结饰,上坠的白玉芙蓉佩很眼熟,他没想到这个不值钱的玩意,玹玗居然留到现在。 可是,蝴蝶结饰,比翼双飞。 若仅一只蝴蝶,这真是双飞之意,还是终将散尽之预。 第378章 烟幕帐 乾隆朝的万寿节,庆典只是比雍正朝稍微隆重了一点,戏曲歌舞大同小异,说白了也就是筵席和酒戏的规模盛些。 两天前玹玗只吩咐李怀玉去御前传话,也不经弘历点头同意,她就回到桃花坞居住。 圆明园打发了一批奴才,惊马事件就此了之,对外只宣称是上驷院的饲养者弄错了草料。对玹玗下手的人,一计未成又惹出轩然大波,就算害她的心不死,也暂时不会再有动作,所以她自然不便长留九州清晏。 且回到桃花坞,没了暗处那些鬼鬼祟祟的眼睛,日子也会舒坦些。 只是那日迁回来,还闹出一个小风波,结果竟在意料之外。 此前静怡说想随玹玗居住,玹玗虽未擅自同意,但也让莲子为静怡准备了房间,可请旨之事总要等合适的时机,偏弘历那几日又忙,玹玗又有些刻意闪避,所以整整八天也不过匆匆见了两面。 再说静怡年幼,玹玗想着,说不定静怡是受了惊吓,又觉委屈,才会说出赌气的话,这几天过去,再是有气也该消了,因此就没有太认真记着。 哪知静怡见玹玗要回桃花坞却不带上她,一时急了就主动前去请旨,但不是找弘历要圣旨,而是去莲花馆请甯馨的懿旨,且当日佩兰和思莹也在,正商议着万寿节的酒戏,和宴席座次安排。 也不知是否碍于佩兰在前,甯馨竟爽快同意了,还让翠微到云水阁传话,希望玹玗好好照顾静怡,甯馨称虽然事务繁忙,但只要得空时,就会去桃花坞探望。 此事让玹玗大感诧异,回到桃花坞的这两天也各种猜测,甚至让雁儿多盯着点静怡,怕是甯馨给她使的一计。 可经过两天的观察,玹玗觉得是自己想太多了,并非每个女孩的成长都和她一样。 但甯馨对待静怡的态度,她真有些看不明白,实在不像简单的重男轻女。 记得刚入景仁宫时,她见甯馨对静怡很是疼爱,时时带在身边亲自照拂。 好像是静怡迁入慈宁宫后,甯馨的态度才渐渐冷淡。 如今静怡和永琏都在圆明园,毓媞留住碧云寺,这两个孩子算是回到了母亲身边,可甯馨只顾着修复和永琏的母子情,对静怡却几乎不闻不问。 玹玗猜过是甯馨偏疼儿子,毕竟永琏是储君,关乎着整个富察一族的荣耀。但即便如此,甯馨对其第二个女儿静苒依旧十分上心,当然小孩子四、五岁正可爱,确实特别讨人喜欢,又一直伴在母亲身边,感情深些也正常。 不过转念一想,静怡怎么说都是甯馨的第一个孩子,怎就会这般淡漠,除非是身份有问题。 皇族之内,常有正妻认养侍婢孩子的事情,但多数是养儿子,女儿极少见。 为心中大胆的猜测,她找弘昼直接问过,却没有得到正面回答,弘昼只说此事由她去猜,至于真相是什么,那就得看弘历日后会不会告诉她。 这也算是没有答案的答案吧。 清晨,玹玗懒懒泡在香汤中,回桃花坞这两天,云织扮作宫婢护在她身边,又教她一些新的剑法,据说是这几年和茹逸对招所悟出的心得,可用来应付弘皙的手下。 “姑娘,今日穿这身可好?”莲子捧了大红色的礼服出来,又忙着取相配的首饰。 “别忙了,帮我找身常服,一会儿我去碧云寺。”玹玗淡淡说道:“你过去侍奉静怡沐浴梳妆,乾隆朝的第一个万寿节,可不能马虎出错。” “姑娘去碧云寺?”莲子恍然,难怪早起玹玗就让雁儿去盯着李怀玉。 “虽说是皇上的万寿节,但也需要孝敬皇额娘啊。”玹玗缓缓起身,半披着浴袍趴在贵妃榻上,由莲子为她涂抹润体膏。“前两天光禄寺就已经备好了素宴菜单,今天大早御膳房就忙得不可开交,皇上下旨说圆明园开宴的同时,碧云寺那边的素宴也要设好,还专门让小玉子送去呢。” 云织含着浅笑款款入内,轻轻拍了拍莲子的肩,示意其退下,接过润体膏帮玹玗涂抹,问道:“我的小美人,你也知道是乾隆朝的第一个万寿节,你跑到碧云寺去,就不怕皇上生气?” 玹玗微惊侧目,真是佩服云织走路能无声无息,松了口气冷声轻笑道:“懒得去看大戏,有人想羞辱我,难道还陪着她们演一出吗。” 她在宫里是享受公主般的待遇,可她并没有真正的名分,往日里逢年过节,无论是宴席还是酒戏,她都伴在太后身边,今日却不同,毓媞不在,她又能以什么身份出席呢? 何况,当今皇后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那个仪嫔又十有八九是对她下手之人,且存心要靠拢甯馨,所以她敢打赌,宴席和酒戏定然没有安排她的座次。届时她领着静怡前去,没有位置和宴品,就只能让她与静怡同座,那她不就成了格格的保姆,还不让那些命妇看笑话。 索性她去碧云寺送素宴,一来可以图清静;二来若甯馨真想羞辱她,倒是可以顺水推舟,反将她们一军。 “你这小丫头真是个人精。”云织轻柔一笑,说道:“既然如此,我换身衣服陪你去吧。” “不用,我自己去就好,若让太后见到你,指不定又会生出什么疑心。”玹玗摇了摇头,云织作为弘历的江湖朋友,还是少在毓媞面前出现。 换了身素雅衣裳,青丝绾成垂鬟分髾髻,佩戴的首饰也非常简单,虽然是大喜日子,但毕竟要去佛寺,不可以太过招摇。 望着玹玗俏丽模样,云织打趣地说道:“那可不行,你若有半分闪失,我可没法向皇上交代。” “还真不用云织姑娘随护,因为谟云公子也要去送素宴。”雁儿端着早膳进来,笑着回应了云织的话,才对玹玗说道:“姑娘,小玉子那边从大宫门出发,我没跟他讲实话,就说你有些东西要带给太后,所以小玉子保证一定等你到。” 云织眼波一转,对玹玗笑道:“哦……康亲王府的八公子,好像和你还是师兄妹关系,我冷眼瞧着,他对你是用了真心的。” “不过可惜了,襄王有梦神女无心。”难为雁儿能说出这样的句子。“你还是快点吃东西,就算小玉子能等,大格格一会梳妆完毕过来,若是缠上你又惹麻烦。” “你说得对。”玹玗一点头,随便喝了几口粥,便匆匆前往大宫门。 李怀玉怎么都没想到,玹玗要亲自去碧云寺,苦口婆心磨了半晌,最后还是犟不过,又有谟云保证会护卫玹玗,李怀玉只得听话放她去。 到了碧云寺,得知毓媞还在观音殿念经,玹玗也不着急,而是借着分赏赐的机会,私下和彩鸢见了一面,细问了这几天毓媞的情况。然后又偷偷见过秋华和秋荷,塞了两包肉干给她们,随毓媞在佛寺,天天吃素定然馋的厉害,一点小恩惠既能收买人心,还能模糊视线,免让别人对她和彩鸢起疑。 “刚才有小沙弥传话,师父在卓锡泉旁的凉亭,请咱们一起过去饮茶。”待玹玗忙完了,谟云方有机会与她说话。 “卓锡泉水冲泡的雨前龙井,无论色泽还是口感都是最佳。”玹玗勾了一下唇角,笑得娴静甜美,心里却在打鼓。 其实,她最怕和空悟见面,修佛之人有一双能看穿灵魂的慧眼,这让她觉得恐惧。 此次同坐,空悟倒是只谈香茗不言其他,直到茶过三巡,乐姗前来找玹玗,不小心碰掉了桌上的经书,谟云俯身去拾,竟见到一张意外掉落的笺子,上面抄着一首诗,乃是空悟的字迹: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玹玗偏头问道:“这是师父的诗作?” 空悟沉默了许久,才喃喃道:“此乃仓央嘉措写下的句子,不过实在有些可笑。” 谟云和玹玗面面相觑,他们没听过这个名字,也不知此人是谁,只觉得空悟在经书中夹入红尘诗词,似有些不妥当。 乐姗想了想,她隐约听闻过此人,“可是康熙四十五年,圆寂在押解途中的转世活佛,此事当年可传得沸沸扬扬,有说他死了,有说他逃了,还有传他被困在天泰山慈善寺。” “出家人,为什么会写这样的诗词?”谟云纳闷地嘀咕。 空悟眸中透着复杂的情绪,负手背身而立,似要掩盖心中烦乱,可语气却又是云淡风轻,“不如给你们讲个发生在隅纳拉山下,普通农奴孩子的故事。” 在隅纳拉山,出生红教家庭的婴儿,因为权谋相争,居然被黄教暗中选定为转世灵童,可这个男孩一直到十四岁,才真正知道自己要面对的命运。他抗拒在布达拉宫中,遭人禁锢的傀儡生活,怀念在民间多彩的日子,和曾经青梅竹马的美丽情人。红教允许僧侣成婚生子,黄教却严禁僧侣接近女色,所以他常常在夜色的掩护下,微服出游与情人私会,但事情终究还是败露,情人被逐出拉萨流放到荒蛮之地。直到康熙四十四年,一场篡权阴谋引发了战争,这位傀儡活佛被押解入京,囚禁于天泰山慈善寺,就再无消息传出。 康熙五十六年,慈善寺失踪了一位喇嘛,可那是九龙夺嫡愈演愈烈,康熙帝也就没有理会一位喇嘛的失踪。 后有传言称,那位喇嘛辗转到了蒙古阿拉善旗,隐姓埋名,过着牧马放羊的日子。 故事讲完,玹玗轻声笑叹,“如此听来,这几句诗确实矛盾。” 佛家讲究因果循环,缘也好,孽也罢,只能接受,谁也逃避不了。 说人定胜天,命运在手,可相见、相恋、相知、相思却实难由心,读这样的句子,不过是在伤情之后徒添心愁。 相见,在茫茫人海相见是老天注定的一种缘,或许擦肩而过,或许蓦然回首,这就是相见之初。 可在相见之初,谁又能知道就会相恋呢? 且相知也并不能和相思关联,相知不过是多个知己朋友,因此而衍生出来的情义会有很多种,也可以很单纯。 在这万丈红尘里,相见无法避免,至于谁成为心中的化外一方,相思更是命中捉弄。 “无论是否矛盾,但他的诗词是极好,有感而发,深入人心啊。”空悟小啜了口茶,又道:“为师这有本仓央嘉措的汉文诗集,乃为师所译,或不能达其意境,但你们若喜欢,可自行誊抄一份品阅。” 这种幽怨的句子,正式玹玗所爱,于是笑道:“好啊,那就谢谢师父了,反正我要暂留碧云寺,明日借来誊抄也不迟。” “你能不能留下还得看太后的意思。”乐姗虽读书不多,但也听得出空悟的感慨,于是把话题转开,“咱们说了这么久的话,想必太后也该诵经完毕,赶紧随我去。” 玹玗察觉到乐姗悄悄拉她的衣袖,连忙随其离开,走出泉水院后,才低声问道:“童姨急着拉我走,可是有话想对我说。” 乐姗微微一点头,“我也不瞒你,太后和空悟大师有段过往,刚才那首诗听着让人恍惚,我虽不大明白,但总觉得含着他自己的无奈,所以那些诗句千万别在太后跟前提。” “是,谢谢童姨提点。”玹玗最擅察言观色,岂会不明白,不过此时也无需逞能,应下便是了。 观音殿内。 毓媞见玹玗亲自送素宴,也觉诧异,表面不动声色,却让于子安回去暗查宴席安排。之后又细问过惊马事件,并直言此事背后,必定有位高权重者操控,虽未指名道姓,但句句都是针对甯馨。 说到玉雪霜之死,玹玗眼眶泛红,毓媞又是满心疼惜,并向玹玗保证,弘历若不彻查此事,待祈福期满回到圆明园,定然会以太后的身份替玹玗做主。 第379章 霭迷顽 圆明园大宫门外,李怀玉焦头烂额地转圈,此刻他要是回九州清晏,出现在弘历面前,必然会被查问缘由。 弘昼陪着妻妾坐马车而来,玹玗搬回桃花坞后,他也回府住了几天,刚至大宫门前,见李怀玉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猜到定有事情发生,便让领路太监先引他的妻妾去女眷们饮宴的万方安和。 弘昼快步上前,用手指勾住李怀玉的衣领,将其拉到门房的一间空屋,凝眸问道:“小玉子,在这瞎转悠什么,不是安排你去碧云寺送素宴,还有些话透露给太后吗?” “奴才的差事被玹玗姑娘给抢了。”李怀玉细说了事情经过,叹道:“五爷也知道,姑娘那性子奴才哪劝得住,还有谟云公子推波助澜,且皇上给了姑娘腰牌,真拦不住啊。” 听到有谟云相随,弘昼先是松了口气,凝眸想了想,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怕什么,玹玗去太后跟前,效果会比你去更好。” “为什么?”不解地望着弘昼,李怀玉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道:“皇上明明没有对姑娘说过想法,我对雁儿和欢子都没漏半点口风。” “若事事都要说明才可看得清楚,那就不是玹玗丫头了。”弘昼深深一笑,“你去找光禄寺的人,把筵席等级的名册拿来,本王在此等你,快去快回。” “五爷这是要我去皇上面前自首啊?”李怀玉像卡了颗黄莲在喉咙,若现在去弘历面前,他受罚不要紧,皇上整个万寿节黑着脸,那就不好了。 “你躲得了一整天啊?”扳过李怀玉的身子,弘昼一脚将其踹出去。 取个女眷宴席的安排名册,李怀玉居然用了一刻钟,然后以最乌龟的速度,随着弘昼磨蹭到九州清晏正殿,此刻弘历正要动身前往蓬莱洲。 看到李怀玉出现的那刻,弘昼立刻阴沉了眸光,“不是让你送素宴吗?” “呃……那个……”李怀玉吞吞吐吐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听说玹玗帮他去了,顺便给皇额娘请安。”弘昼眉开眼笑,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胡闹!”弘历面色铁青,指着李怀玉冷声怒斥,“你怎么能由着她,这一路若发生危险,朕定剥了你的皮。” 李怀玉已向弘昼递了好几个眼神,却不见弘昼有救他的意思,只能硬着头皮说道:“皇上,姑娘的倔脾气哪是奴才劝得动,何况姑娘身上的腰牌是皇上御赐,她出入紫禁城和御园侍卫都不敢拦,皇上要是真不放心她的安危,不如下一道禁足的圣旨。” “你还有理了。”弘历眸中寒光轻闪,命令道:“立刻让云织去碧云寺,以免回来的夜路上有危险。” “嗻……”李怀玉拉长着声应下,但迟迟没有退出去,还不停的偷瞄弘昼。 忍住心中的笑意,起身走到弘历身边,弘昼一手搁在其肩上,别有所指地说道:“四哥别急,你忘了还有谟云陪着,他们都是空悟禅师收的俗家弟子,算师兄妹关系,指不定还会在碧云寺多住几天呢。” 斜睨着弘昼,弘历眼底变化复杂,担忧虽散尽,眸光却更深邃。“留住在碧云寺?” “四哥这几天冷冷热热,一出又一出,比戏还热闹,欲擒故纵也不是这么玩啊。”弘昼扬了扬眉,收敛笑意,把手中的册子递给弘历“你就是关心则乱,先瞧瞧这个吧,那丫头去碧云寺有好处,我保证于子安那个老奴才,今天定会借着替太后送礼的由头,回圆明园来打探消息。” 弘历微微蹙眉,冷声问:“这名单是皇后安排的?” “回皇上的话,这还是仪嫔娘娘的安排。”李怀玉略顿了顿,又补充道:“……但皇后娘娘也不可能不知道。” “所以,玹玗今日去碧云寺见皇额娘,是最正确的选择。”弘昼摸着下巴,玩味地说道:“至于怎么把流言传开,我两个媳妇来了,她们身边跟着的贴身侍婢也是八婆性子,让小玉子安排几个宫婢去跟前嘀咕几句,保证不到天黑,事情就会传开。” “小玉子,照五爷的话去做。”弘历淡淡下了命令,又冷声哼道:“这种小心眼的手段都玩出来了,真是有失身份。” “顺水推舟的事罢了。”弘昼轻笑道:“你也怪不得皇嫂,有人揣摩着她的心意行事,且玹玗确实没有正式名分,既不是你的妃嫔,也没有公主、郡主的封号,连格格都不能称,不安排也在情理当中。” 面无表情抬头看了弘昼一眼,弘历略微沉重地叹道:“给她封号……不能以皇阿玛义女的身.” “所以啊,目前只能捧着皇额娘,谁让你那么别扭。”弘昼摇头一笑,眼角余光瞥到桌案上的白玉芙蓉佩蝴蝶结饰,一把抓起来赏玩道:“好东西,比翼双飞,这白玉芙蓉眼熟啊,谁送的?” “明知故问。”弘历立刻抢了回来,还不忘吩咐道:“小玉子,让云织去碧云寺山脚候着,传话给谟云,今晚朕有要事和他谈。” 弘昼摇头晃脑地贼笑道:“皇兄真够紧张的,要是这么担心,不如早点把她办了。” 李怀玉虽然应声,却依旧没有离开,见他低着头,双肩不停耸动,明显就是在偷笑。 说话间,有太监来请弘历前往蓬莱洲,那边的宴席已经齐备。弘历打发来人,又在弘昼耳边嘀咕了几句,将蝴蝶结饰收入锦盒放好,才动身往去饮宴。 对于这些应酬的酒戏,弘历也是兴致缺缺,反倒是酒戏背后的那台大戏,更能引起他好奇,遂让欢子去万方安和伺候,帮他看看那些后妃都能演出多少戏码。 万方安和那边,众命妇还没有入内,天气正好,于是都在长堤水畔的柳树下品茶。 弘昼的那两位妻妾,传闲话的速度真是让人惊愕至极,添油加醋的能力,完全可以把鹌鹑蛋夸张成鸵鸟蛋。她们把谣言讲得有板有眼,赞玹玗聪慧漂亮的同时,语气里还带着点酸意,虽然把揣测说得真有其事一般,但其嫡福晋吴扎库氏又极懂分寸,半点不牵扯弘历,只说弘昼将玹玗视作亲妹妹看待,凡有好吃好玩的,心里总想着给玹玗预备一份。 刚开始只她们二人嘀咕,后来又加入了几个平素关系比较好的命妇,说今日无缘得见玹玗,是因为玹玗去碧云寺给毓媞请安,又道幸而是没来,不然今天这宴好像也没安排其座次。 这些议论本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偏她们说话的时候,甯馦过去转悠了一圈,众人尴尬之余连忙改口,赞玹玗在大喜日子里不捡懒,亲自去给太后请安很是孝顺。 “玹玗当然孝顺了。”甯馦柔声笑道:“前段时日,太后请婆母到畅春园修养,我有幸陪伴在侧,真是见着太后把玹玗妹子当作亲女儿一般的疼爱。” “我记得太后上徽号大典时,远远瞧过那玹玗一眼,穿戴可是和硕公主的服制。” “听闻她生辰之时,太后为她置办了好大一份厚礼。” “这事我知道,听在宫裁当差的人说,太后下旨为她做了十多套衣裳,且全都是云锦、蜀锦一类的上等衣料。” “真是没见过市面,衣服算什么,用来搭配的钗环珠饰,可是准备一整箱子,又怕黄金翡翠损了她的典雅气质,所以都是已稀罕白玉料为主,我有幸见过那张清单,才真叫开眼界呢。” “好像康亲王福晋看中了她,想给他们府上的谟云牵线,竟把康熙爷赏赐的月光石拿出来,给她打造了一套头饰,也不知是真是假。” “是真的,前段日子得太后宠,让玹玗取来给我瞧过,那石头在夜里会散发朦胧月一般的幽柔光芒。”听众人七嘴八说得火热,甯馦又道:“不过玹玗妹子向来喜欢素净,所以太后赏赐的珠饰,她都极少佩戴。” 甯馦话音刚落,就听身后传来几声冷笑,尖酸地说道:“不过是个罪臣之女,今日宴席都没设她的座次,有什么了不起的,在太后身边,只不过是体面的奴才罢了。” 众人回头一看,见说话的人原来是贵妃的妹妹佩菊,也就纷纷低头不语,或是谈论其他问题。 甯馦正愁不该如何把话题引到点子上,怕太过刻意会惹甯馨怀疑,哪知老天都帮她,偏偏就把这个没脑子的佩菊送来了。 “这话怎么说?”甯馦含笑着扫了佩菊一眼,缓缓地端起茶盅,优雅地用茶盖拨动着浮叶,她乃是皇后的妹妹,夫君是爱新觉罗氏,就算只是庶出,也不用忌惮贵妃的妹妹。“听闻贵妃最能揣摩太后心细,可是很喜欢玹玗妹子,难道就没告诉你,玹玗是先帝认的义女。” “先帝又没颁下明旨,谁知道是不是别有用心之人造谣。”佩菊没好气地斜睨了甯馦一眼,她因为心中不快,说话时也不经大脑,就冲口而出。 “哟,如此说来那可就是大罪过。”听到这自掘坟墓的言辞,甯馦勾唇一笑,眸底寒光迸出,沉声问道:“依你的意思,这造谣的人应该是谁呢?” “你……”佩菊顿时语塞,方知一言不慎,竟把位高权重的人都得罪了。 方才弘昼的两位妻妾说,弘昼把玹玗当亲妹子看待,佩菊第一个得罪的就是桀骜不驯,又得皇上纵容的和亲王。 其次便是当今太后,众人皆知毓媞待玹玗如女儿般,更不止一次强调玹玗是敦肃皇贵妃认下的义女,所以才不能和仙人抢女儿,佩菊方才说玹玗的身份是造谣,那不就是在指毓媞假传先帝圣意。 接着便是得罪乾隆皇帝,谁都知道弘历处处护着玹玗,早有传言是因为对其有意,才没有代雍正帝颁下明旨,只是不想接受兄妹名分。 最严重的还是佩菊言辞不当,竟把自己的贵妃姐姐也带到了沟里,这是要让佩兰在皇帝、太后、皇后跟前都招厌。 甯馦不语,心底的愉悦却蔓延开来,只要甯馨和弘历伤了感情,又不得毓媞待见,那富察家也就荣耀不到哪去,以为能光耀门楣的女儿其实过得郁闷,她那位嫡母的心里定然不会舒畅,但只要她嫡母不舒畅,她就觉得无比舒畅。 弘昼的两位妻妾则是冷眼瞥了瞥佩菊,其他的那些命妇也都不敢出声,各自饮茶,或是远远避开。 最早到万方安和的妃嫔是要帮着甯馨接待的思莹;雪翎和初涵虽然住的远些,但相约一起,只是比雅容慢了半步;佩兰昨夜侍寝,所以姗姗来迟。 刚拐到长堤处,就有小太监拦路,回报了方才的事情,闻言,佩兰脸色大变,于是停步不前,让金铃立刻去把佩菊叫来。 “阿玛和你公父都在蓬莱洲赴宴,本宫才不赶你出去,但你现在就随金铃去华景轩待着,宴席散后就立刻回府。”佩兰原本以为今日能看甯馨的好戏,却不想被这个不长脑子的妹妹推至风口浪尖。“你若管不住嘴巴,以后宫中的宴席,最好别来,以免给家人惹祸。” 听了一番训言,佩菊也知闯了祸,心中免不了有些害怕,遂乖乖应下,“知道了,可若是皇后娘娘问起……” “本宫会替你向皇后解释,称你身子不适,所以在我殿中休息。”佩兰冷冷丢下这句,便转身离开。 而当甯馨和富察老夫人到达万方安和,见静怡独自前来,心中微微一怔,只得换上了一张慈母的笑颜,向女儿打听玹玗的情况,竟得知是去了碧云寺给毓媞请安。 显然,不给玹玗排宴,甯馨非常清楚,若此事传到毓媞耳中,必然会借题发挥,幸而还能推到仪嫔身上。 酒宴开始没多久,那些受邀出席的命妇,但凡心清目明的都在猜测,想是弘历看中了玹玗,所以惹甯馨不快,才出此下策欲让其好看,哪知玹玗竟这般巧妙的躲了过去。 摆戏时,台上唱什么恐怕没几人有心思去听,郭络罗家的女儿才是议论的重点。 第380章 莲中意 弘历将谟云传回,还真有重要任务交代。 雍正帝驾崩后,紫禁城和圆明园的僧道全被遣散,但去年底因见多处寺庙空置无人打理,内务府请求选一批内监充当僧人,弘历经过再三斟酌才同意。 可选来充当僧人的内监身份却难已查实,而当年篱萱常常出入舍卫城,弘皙最喜欢让手下伪装成出家人。 弘历给了弘皙一个机会,让其在把人再次送入御园,主要目的还是为了探一探,他的后妃可有弘皙的人,如今仪嫔得宠的苗头已经冒出来,接着就要看思莹会不会也往舍卫城去。 舍卫城虽然也有粘杆处密探充当僧人,但弘皙培养出来的杀手都不简单,有谟云盯着金鱼池,暗中观察思莹的出入,和有什么人前去探望,双管齐下更为妥当。 至于碧云寺那边,毓媞听过于子安的回报,并没有立刻表态。 乐姗在一旁静默了许久,越是在毓媞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她心里就越是没底,所以试探性地说道:“其实玹玗丫头真的缺个正式名分,皇后如此做法也并无错处,还好那孩子聪明,亲自来送素宴,避过了尴尬场面。” “她是很聪明。”毓媞深沉轻叹,眸光微敛刹那,在乐姗还没察觉的时,已勾起嘴角浅浅一笑,说道:“皇后这是太过轻敌了,圣祖宜妃带出来的人,哀家都不敢小觑,她竟然玩这种把戏。” 乐姗翻看了于子安留下的中秋宴座次,将名册递到毓媞跟前,说道:“如此一来,中秋宴一样没有安排玹玗,让她留在这边过节也好。” “这可不行,明日她必须回圆明园。”毓媞轻轻将名册,眼底流露高深莫测的笑意。 乐姗略感诧异,“那太后是不是派于子安和她一起回去,传道懿旨给皇后……” “不必,皇帝以前就不过中秋节,如今作为天子是不能不过,本来心里就不舒服,皇后还要给他添堵,真是自讨苦吃。”毓媞眉梢微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你以为那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莫有皇帝默许,可能吗?” “皇上和皇后不是非常恩爱吗?”乐姗不由的暗叹,皇室之中本就没多少亲情,后宫女眷为家族利益争得你死我活,偏偏弘历不是毓媞亲生子,且又暗埋着一些旧怨,富察一族和钮祜禄一族还在前朝相护较劲,毓媞唯一能做的就是掌控六宫之权,将皇后压制在其下,同时挑拨帝后关系,让前朝的官员看清局势,依附钮祜禄一族。 “你呀,就是不够细心。”毓媞笑着起身,将佛前供着的两朵金莲装入檀木盒中,别有深意地说道:“明日中秋放赏,把这对金莲一起送给皇后,就称是由高僧祈福过,能保、和顺夫妻、多子多孙。哀家要让皇后觉得,对于这次宴席的安排,哀家毫无意义。” “太后不打算维护玹玗?”乐姗是越来越看不懂这位主子。 “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见乐姗满头雾水的模样,定然是听不懂这话的表意,更不用说衍生的布局了。“下个月末是哀家寿辰,届时又有酒宴要摆,皇帝没有任何立场可正面指责皇后,只要哀家这次不表态,下次宴席还是没有玹玗的位置。” 乐姗眉头微蹙,沉吟道:“莫非太后是要……” “不错,处理有些事情,得无声无息的直击要害。”毓媞轻轻一点头,又道:“玹玗在哪?把她叫过来,哀家有话要吩咐。” 乐姗低眸一笑,“她还能在哪,没在太后跟前伺候,当然是在卓锡泉边听涵煦少爷抚琴。” 毓媞叫玹玗来,以半命令的态度,要玹玗明日清晨就回圆明园,又直接言明弘历不过中秋节的缘故,当然她猜到弘历早就告诉过玹玗真相,但无论何时都没必要捅破这层纸。 而玹玗也有自己的想法,所以对毓媞提出,想在明日先回自己府中一趟,自己好歹是一家之主,大节日里怎么都该有些赏钱派给府中下人。 其实,她是要回府了解之前吩咐下去的事情进度,顺便暗中查访静怡的身世,她依稀听人提到过,雍正六年甯馨生下静怡,而敏芝生下永璜,但据钦天监所说,两个孩子命格相克,若放在一起恐会有一个难以养活,毕竟永璜是儿子,所以甯馨主动提出来,把静怡放回母家抚养。 年希尧讲过,雍正七年的时候,静怡曾经大病一场,直到雍正八年才算病愈,但身体总是虚弱,所以很少出来见人。 她总觉得当中有些蹊跷,且当年在圆明园,曾听到秋思抱怨敏芝嘴不紧,说“静怡绝不可能长得像甯馨”这样的话会给弘历惹麻烦。 所以,她觉得静怡恐怕不是弘历的女儿。 见玹玗发呆出神,毓媞有自己的理解,于是淡淡笑道:“你身上能有多少银子,哀家早帮你预备下了,明早你先回宫一趟,去内务府取二百两银子,拿回府中放赏。” 玹玗连忙摆了摆手,有心说道:“这可使不得,我岂能平白无故拿内务府的银子,太后每月拨给我的月银,平日里也没怎么用,拿去赏给府中人够了。” “郭络罗府好歹也是高门大户,赏下人红包怎么寒酸?”拉着玹玗坐到身边,毓媞柔声笑道:“你心好,哀家身边这几个大丫头,但凡逢年过节你都要放赏给她们,若是遇到她们家中有红白喜事,你还要凑份子,她们是什么胃口,哀家能不知道。” 玹玗莞尔笑道:“秋华和秋荷都是太后的家生奴才,又忠心耿耿的侍奉着,我出一份心意是应该。不然别人不说我小家子气,倒是觉得太后这样宠着我,我竟连赏奴才的钱都拿不出来,倒不是怕自己没面子,只怕丢了太后的脸。何况我住在宫里,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太后事无巨细的张罗,那些银子我也用不着,难道白放着霉烂去。” “瞧瞧她这张嘴。”乐姗笑着在玹玗脸蛋上拧了一下,“这么一大车的话,说得在情在理,听着又像是蜜糖一样往心里渗。” 毓媞拍了拍玹玗的手背,笑道:“就是这话,哀家身边的人怎么能失了面子,再说内务府支给你的银子也是从哀家的月钱里扣,哀家心里有数,上半年你塞给秋华和秋荷的都不止这个数了。” “那……谢谢太后宠爱。”玹玗娇笑着扑进毓媞怀里撒娇。 翌日清晨,因为于子安要回宫张罗太后中秋赐礼,所以玹玗和他一起返京,山脚下的云织见状便悄然尾随,入京城之后直接去郭络罗府等候。 回到紫禁城,三所殿正在修葺,小安子监督这工程进度,还向玹玗保证,屋内的东西绝不会少,也肯定不会多。之后又绕道寿康宫,已经装饰完毕,只是尚缺匾额和对联,再者就是桐油漆的味道没散,一时半会不适合住人,但到了年底应该没问题。 于子安要在巳时之前赶往圆明园,自然就不能和玹玗同行,玹玗刚从角门入府,骆均和妻子就立刻迎上来,称有彩云天的伶人到访。 “那是和亲王的江湖朋友,你传话给她,说我已经回府,晚些再随她同回圆明园。”玹玗匆匆吩咐了骆均家的,又将手中的银子交给骆均,说道:“这是太后赏赐的银子,一共二百两,拿去分给大家,余下的存在库里。” “可巧了,今晨和亲王也让人送了一包银子来,说是皇上给府中的节钱,刚才已经按夫人在时的规矩,有头有脸管事的赏五两,其余的赏了二两,至于刚入府只负责杂役的赏五百钱,都已发下去了。” “安大娘也给了吗?”骆均办事妥当,玹玗心里清楚,但那安大娘一家与别不同,少不得要多问一句。 “给了。”骆均略顿了顿,又细说道:“安大娘一家是格格揽入府的客,自然与家里人不同,原本想按照当年妘娘的旧例赏十两,但妘娘是格格的乳母,他们只是闲着,怕给多了其他人有话说,所以折半只赏了五两。” 玹玗点了点头,淡然一笑,“还是骆管家想得周到。” “如今年节放赏钱,只说是按照府中的旧例,但除了那些新人,咱们都清楚银子是皇上的赏赐,若再添上太后这一笔,故然显得格格得宠,但难免太过招摇,万一影响了府中人的性子,以后仗势欺人,那不是给自己添麻烦吗?”骆均迟疑了片刻,又道:“这包银子不如就别分了,直接存入库中,且今日和亲王交代了一件事,恐有大笔开销呢。” “和亲王交代了什么?”说话间已走到书房,玹玗照旧是要查看近日的账目。 “说让咱们府帮忙寻间金器铺,说顶下来后先落老奴的名字,格格可知晓此事?”早晨弘昼只是简单说了,也没有详细交代缘由,骆均又不敢细问,心里一直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想着无论如何都得拖到问过玹玗的意思。 玹玗微微一愣,之前和弘历谈过,密室中的张献忠沉银得重新铸过,方可安心使用。原本是想找家银号,现在说找金器铺也好,反而能把事情做的更隐秘,将那些银子铸成摆件,然后再正大光明卖出去,无非是多向朝廷上一份税钱,但又有什么关系。 议完了关于金器铺的事情,骆均又回报,据传来的消息,杨名时已开始留意鄂善的贪腐问题。 前些日子,骆均的长子成功结交了鄂昌,近来正领着鄂昌逛八大胡同,除了品香楼不敢擅去,其他几家较大的销金窟都去过,这些钓鱼开销皆是郭络罗府所出。三天前,用八千两银子赎了鄂昌看上的女人,当成中秋礼物送去了西林觉罗府。 玹玗嘴角含笑,“那女子长相和性子如何?” “听我家那小子说,长得媚意荡漾,又极其贪财,暗中打听过,她赎身钱只要六千两,但她勾结鸨妈抬价,留了两千两入袋。”说到此,骆均的神色有些凝重,“但这一笔花出去了,咱们府中没剩多少存银,加上姑娘今日送来的二百两,总共不到一千两,只怕会耽搁了和亲王的差事。” “无妨,暂且过了这两个月,年关前定会有银子入库。”玹玗并未对骆均提起库房里还藏有密室,张献忠沉银更不便让太多人知道,纵然亲信也得有三分防备。“且和亲王让咱们办事,还能让咱们垫银子不成,所以不用担心。” 事情都处理妥当,玹玗才前往花厅见云织,之后领她各处逛了逛,并称要等天黑时再回圆明园,正好可以避开夜宴,若云织不去彩云天,就在郭络罗府过节。 而圆明园内,甯馨看着毓媞的赏赐,心里却有些疑惑了。 “太后既额外多加了两朵金莲,那就是不怪罪未给玹玗安排座次之事,娘娘怎么还忧心忡忡?”翠微把东西一件件收入箱子里,觉得宫里的赏赐就是麻烦,从紫禁城送到御园,待重阳节过后,这些物件又得带回紫禁城,真是多此一举,闲得慌。 “本宫总觉得太后的心思没这么简单。”甯馨小啜了口茶,幽叹道:“你想想,后妃里面最能揣摩太后心意的就是贵妃,她妹妹口无遮拦,立刻就被她打发了,连宴席都不让参加,可见她心知肚明,太后有多看中玹玗。” “太后当初用宫规压娘娘,现在岂会打自己脸,且玹玗并无正式身份,自然是没法安排。”翠微想了想,又道:“那日就连皇上都不过问,太后又如何发作,若娘娘真是疑心,不妨趁太后祈福之期未满,先试探一下。” “试探……”甯馨眼眸低敛,默了片刻,沉吟道:“去金鱼池把仪嫔传来,下月末乃太后大寿,有些事也应该张罗了。” 既然是太后的圣寿日,受邀命妇的名单,宴席品级的安排必定要毓媞过目,这一次依旧不列玹玗的名字,倒要看看毓媞会有什么反应。 第381章 池上月 静谧朦胧夜,萤度水云间。 枯荷深处,烟霭黄叶晓寒天。 流光桃花幽涧,风拂清泠翠潋,凄念月孤弦。 焰火生墟落,昙华一梦残。 縠纱飐,红烛曳,挽珠帘。 曲中惆怅,心叹几许空怨怜。 凡世浮沉聚散,皆乃轮回夙愿,愁苦不堪言。 终是两相忘,泫泪染红颜。 …… 都说中秋夜是万里冰轮,今年却十分不同。 朦胧满月,就好像是被浸染的水墨画,流光飘渺如梦如幻。 从北门进入圆明园,依稀听到有丝竹声从观稼轩传来,回桃花坞倒是必从那处经过,靠近才知道是一群太监宫婢在观稼轩听曲玩乐,不过这是宫里的恩典,节庆日子让没有差事的太监宫婢自寻乐子,所以不算违反规矩,只是连采荷都在其中,不由得让人有些生疑。 抬眼远望寒山苑,那边灯火幽黯,异常冷清,竟与观稼轩的热闹,形成了一种让人心酸的对比。 应了那些嚣张奴才嘴里常挂着的一句话:红墙之内的主子也分三六九等,混出头脸的有数,没脸的就连奴才都不如。 “姑娘吉祥。”一个小宫婢匆匆而来,见到玹玗忙停下脚步,福身施礼。 玹玗虽叫不出这个小宫婢的名字,但那张脸她却记得,是在寒山苑当差,又转头往观稼轩内望了望,才问道:“大节日里,你们都出来了,谦太妃身边可有人伺候着?” 小宫婢堆着笑,毫无心机地答道:“回姑娘的话,是太妃打发我们出来的,因晚膳时太妃多饮了几杯,觉得头疼所以歇下了,还吩咐不让我们吵她,就连六阿哥都提早送回洞天深处。” 玹玗挑了挑眉,但没有继续追问,将手中的一盒糕点递给小宫婢,淡笑道:“既如此,你也去玩吧。这个给你,是碧云寺佛前供过的月饼,拿去分给大家吧。” “谢姑娘赏赐。”小宫婢惊喜地接下,捧着走入观稼轩。 这些佛前加持有慈悲护念的食物,圆明园的舍卫城也会派出来,那些东西都有内务府分配,多数是送给有体面的内监和使女,绝对到不了寒山苑,娮婼被扔到此处只得温饱,好东西从来不会分给这位谦太妃,更别说这些小宫婢。 云织轻声一笑,“都说高僧送出来的佛前供品,是会带来福气的,你倒会做人情。” “我的心里从无鬼神,是太后让拿着,我才不好拒绝,也不方便扔掉,拿来赏他们最适合不过。”说话间,玹玗已来到花神庙,敏芝的灵前虽然冷清,但供品还算齐备。 “你既不信鬼神,又来此做什么?”云织虽然跟着入内,却没有上前,只是闲闲的靠在门边,冷眼看着玹玗上香。 “在我看来,人死如灯灭,恩怨皆了。”玹玗唇畔露出一抹讽刺的笑意,默了片刻,才道:“为死人做的一切,不过活人心里慰藉,我与哲妃并无多少交情,以前还被她折辱过,但转念一想,她无非是紧张永璜。且当年她凄凄凉凉在那桃花坞外的小院等死,我和涴秀姐姐一时同情才帮了她,也看到她尖酸刻薄下的另外一面,那么高傲的人,居然为永璜放下身份来求我。所以这一炷清香,她是感受不到,仅是我的一份敬意罢了。” 云织一直反感眷念死人这种事,只淡淡勾了勾嘴角,转头望向外面。 忽然,天幕下有璀璨光芒闪动,抬头远望去,原来是后湖边开始放烟花了。 “宫里的烟花,确实比民间的更漂亮。”云织的这番赞美,用的是凉凉的语气,回头见玹玗不为所动,又好奇地问道:“你也不喜欢烟花。” 玹玗冷冷应了一声,“所为驱鬼辟邪之物,有什么好喜欢的。” 烟花易散,如那盛世繁华,转瞬即逝。 偏偏世人总爱燃放烟花以示喜庆,觉得放得越多,越是热闹,民间如此,宫中亦如此。 “驱鬼辟邪?”云织玩味一笑,“在这深深红墙里,人比邪鬼可怕多了,便是有鬼,也在人心……” 听云织话到一半就突然止声,玹玗转身走上前,低声询问:“怎么了?” “闹鬼了。”云织凝眸浅笑,视线盯望向寒山苑,方才她见到一个黑影闪过,其身型分明是个男人。“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我偏是个好事的闲人,你且自己回去,我去看看戏。” “小心点。”玹玗冷笑着摇了摇头,娮婼打发所有奴才,又送走弘曕,果然事有蹊跷,只怕是那位太妃心中的杏花开了。 云织不以为然地说道:“理亲王训练的杀手是不错,可他儿子却着实不怎样。” “永琛?”玹玗立刻想到,上次见到永琛就是在顺木天附近,其行走的方向似乎往寒山苑,以永琛的年纪,断然不会是去给弘曕请安,那寒山苑喘气的主子可就只剩一位了,这安请得别有意思。 云织凑到玹玗耳畔,勾着唇角轻声道:“怎么,你这耳听八方的人竟然不知,永琛和上面住着的那位主子,乃是旧情人呢。” “是茹夫人告诉你的?”目光锐利地看着云织,玹玗猜测道:“皇上让你来御园,不仅是查仪嫔的身份,还要监视谦太妃。” 云织淡笑着摇头,却不否认玹玗的猜测,而是以纤指点上玹玗的樱唇,“小姑娘,别太聪明,有些事不该你知道,就算知道了,也不在你能控制的范围内。” 玹玗轻忽一笑,就算云织不说,事情也并不难推测。弘皙多年的筹谋,就是为了夺回他认为,原本应该属于他的皇权。娮婼是雍正帝遗孀,当初在蓬莱洲琉璃殿外位分最高的后妃,由其揭露雍正帝之死暗藏蹊跷,绝对是最佳人选。当天侍奉在殿内的曼君,和突然返回的毓媞,都成了被怀疑的对象,而曼君并无子嗣,最终受益者又是弘历,娮婼对于弘皙的价值已经在明了不过,就是一出弑父夺位大戏中,扮演牵动线头的证人。 不过,玹玗却不觉得娮婼会那般不智,宫院冷寂,心灵空虚,确实会让女人一时糊涂,可娮婼还有个儿子,便是为了弘曕的命运,她也绝不会与弘皙一党。 总说男人视女人为玩物,但若是云织没有眼花,前往寒山苑的黑影真是永琛,那这场游戏中谁才是玩物,还真不好说。 回到桃花坞,就见雁儿和莲子坐在院中的石桌前窃窃私语,脸上的神情仿佛如临大敌一般。 余光瞄到影子靠近,莲子抬头瞧见玹玗,神色惊异道:“姑娘怎么大晚上回来?” “我今日回府了一趟,在那边用的晚膳。”玹玗警觉地盯着她们两人,问道:“我刚才瞧见了屈妈妈,莫不是天地一家春的夜宴未散,静怡就提前离席了?” 雁儿轻咬着下唇,迟疑了片刻,才道:“那小姑奶奶可真难伺候,今夜还当众顶撞了皇后娘娘。” 中秋拜月祭,合家团圆分食月饼,既然弘历面上称是玹玗为妹妹,甯馨便客套问了一句,为何没见玹玗归来。众妃嫔都不言语,偏静怡直言说:都说皇额娘没有安排姑姑的座次,所以姑姑还是留在碧云寺陪伴皇奶奶好些。 “罢了,反正我和皇后的梁子早已结下,不过你们就要小心些了。”静怡会说出这样的话,玹玗并不觉得意外,只是静怡居然称甯馨为“皇额娘”,这般生疏必有缘故。 “姑娘,还不止这些事呢。” 莲子轻叹一声,走到玹玗跟前,把中秋那日在万方安和长堤上发生的事情细细说了。 “呵,真是一样米养百样人,不过贵妃这个妹妹,我倒是很喜欢。”玹玗眼睫微垂,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淡淡道:“那个佩菊是鄂实的续弦,以前在夫家没什么地位,像这种喜怒形于色,又只会听夫君指使的女人,对我最是有利。” “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莲子不明白的偏着头。 雁儿柔柔一笑,“她的算盘,你和我怎么会懂,她怎么吩咐,咱们怎么做就好了。” “嗯。”莲子点了点头,“姑娘有事情,只管让我们去做。” “现在唯一要你们做的事,就是赶紧去休息。”玹玗推着她们往房间走去,“要先给太后的百寿图还没绣好,从明日开始得抓紧时间了,所以你们必须养足精神。” 雁儿转头问道:“那你呢,不早点休息?” “我还有事情呢,不急着睡。”玹玗眸中透着神秘笑意,又问道:“之前吩咐你们准备的竹筏,可都安排下去了?” 和莲子对望了一眼,雁儿讷讷地点头,“嗯,已经让人亭在小码头了,你不会是想泛舟湖上吧……” “月色朦胧醉人,有何不可?”玹玗挑了挑眉梢,转身回自己房间。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夜至二更,璀璨华光尽散,天空再次回到沉寂,幽深的安谧中几只萤火虫若影若现地飘来,渐渐的越来越多,仿佛坠落尘世的繁星,漫天飞舞聚为银河。 残荷丛,秋风瑟瑟,流水琤琤,更衬琵琶弦上的无语相思。 玹玗还记得在这过得第一个中秋,以约而至但并无半分期盼,当年的宝亲王可以不在中秋夜陪伴嫡福晋,但大清的乾隆皇帝则应该遵守老祖宗定下的规矩,每逢初一、十五需陪伴皇后,而中秋则是帝后殢雨尤云的佳期。 更深露重的桃花坞,水雾氤氲缭绕,虽已荷枯,可独特的清香依旧沁心,让人有种置身于山外山、天外天之感,但此处偏在凡尘中最浊之地。 一曲罢,在静谧中聆听天地间的风吟,自然非出自尘俗人之手的丝竹管弦能比,且真正让人沉醉的不是风声,而是最纯净的心诉。 人,只有在这样的深寂中,才能与真实的自己面对面,也才敢正视自己的灵魂。 在碧云寺中听了不少禅佛之理,但西方极乐世界,非红墙中人能够奢望,莫说无人知晓是否真有净土,便是有,此生都与她无缘。 上穷碧落下黄泉,九泉下的冥河,才是她这种心无慈悲者的归宿。 她认,既不怕,亦无悔。 濛雨轻似雾,弦音默不过片刻,忽然,风中传来空灵悠远的笛声,缓缓回首,吹笛人站在乌篷竹筏前端,身旁的灯笼为那素衣映出一份柔情。 眼前所见似曾相似,又是一幅让人幽叹,今夕是何夕的画面。 不过这次,玹玗的嘴角漾起甜蜜笑弧,视线一直凝着缓缓靠近的人,渐渐看清了他篁竹笛上的坠饰。 “还知道今夜要回来。”一大一小的竹筏并排而停,笛声止,弘历伸出手,对玹玗温柔地笑道:“过来。” 柔荑滑入他的掌中,玹玗轻扬眼睫迎上他的眸光,唇畔浮着笑意,“中秋团圆夜,我当然是回家过节,可万岁爷却违了祖制啦。” 弘历的乌篷竹筏上,备着素酒和月饼,玹玗过去后,李怀玉便划着小竹筏离开。 “是吗?”弘历眉梢一扬,深邃的黑眸中掠过一丝兴味,“祖制不过是帝王手中的一颗棋子,有用之时拿出来制约他人,而并非约束自身。” “今日太后赏了二百两银子,让我分给府中的家丁婢仆作节钱,所以我回宫转了一圈。”玹玗笑盈盈地望着他,话绕了一圈,又默了片刻,才问道:“爷可知道,这几个月宫里都在传什么样的流言,又是如何议论太后和你的?” “宫里能有多少人,天下人议论更多。”弘历不以为然地勾起嘴角。 紫禁城里的议论,只怕和朝堂上某些别有用心的官员脱不了干系,且他早已听闻。议论雍正帝尸骨未寒,尊为太后的毓媞就移住到畅春园寻乐,弘历更是到圆明园游兴数月,为妻者不守妇德,为子者不敬孝道。 但满人服丧本来就只需百日,在朝为官者更缩短到二十七日,守孝三年那是民间的习俗,有人故意以此混淆视听,无非是为日后的阴谋做铺垫。 第382章 凋碧落 秋风微凉,枯涩茎叶间有点点萤火,烟水氤氲绵绵柔肠,此情此景若谈那些诡谲之事,确实糟蹋了。 且看弘历满不在乎的样子,玹玗也不再多言,反正历代君王没几个会遵从祖制,何况眼前这位连父命都敢违的乾隆皇帝。 纤指拨动琴弦,见那残香凋落风中,这一曲旋律,叹一世浮华,奈何花开终有落尽时。 弘历没有以笛相和,只是静静地凝着她,直到曲终方问:“又怎么不顺心了,今夜的两曲都太过幽怨。” “那有什么不顺心的。”玹玗微微摇头,轻柔笑道:“只是今年荷花凋得特别早,刚才见流萤飞度,不觉想到以前读过的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说来听听。”弘历眼眸微敛,斟了一杯酒正欲自饮,却又一勾嘴角递给了玹玗,“今夜许你饮酒,但只此一杯。” 上次在桃花坞,他已见过何为美人微醉,眼波迷离,嫣然一笑,百花羞涩,红润樱唇诱人一亲芳泽,那与生俱来藏在骨子里的妖媚,因酒意而不由自主的透出来,且无时无刻撩拨着男人的神经,挑战他的耐性。 “小时候听着觉得荒诞又复杂的故事。”玹玗接过酒杯,小啜了一口,才娓娓道来。“说狐女魅惑了一个书生,他们之间的那段缘孽不说也罢,只是狐女终于顿悟,奈何以衾裯之爱取人仇怨。但狐女离去之前,念及书生的活命之恩,所以教书生一个法子,让他娶了一位荷花仙为妻。书生与荷花仙两情甚谐,成亲以来家中金银常满,却不知从何得来,而后荷花仙还产下一子,为他延续了香火。可这浓情蜜意的日子不过六七年,荷花仙便要离去,泪言聚必有散,前世造下的缘分已还清,自然就该分别。但见书生难以割舍,遂留下绉纱披肩,并言若真思念她时,抱着披肩呼唤‘荷花三娘子’,就能再次见到她。后书生每逢怀念荷花仙,就会抱着披肩呼唤,披肩果然能化其模样,欢容笑黛,并肖生平,可惜只是个不能言语的幻影罢了。” “夙业偿满,便是别期,情缘乃孽,前世之债。”弘历握着酒杯的手,眼眸微敛的沉吟了片刻,才抬起另一只手,轻敲了下她的额头,笑道:“这故事出自柳泉居士的《鬼狐传》,你这丫头,此类旁书也敢看,你额娘就不管。” 鬼狐类的文章,总免不了提及风月之事,可玹玗的莞尔浅笑中却不带半分羞怯,“爷既知出处,必然也看过,天子都能看,想来也不是什么禁书。” “伶牙俐齿。”弘历挑眉问道:“还读过些什么?” “多着呢。”澄澈的眸子迎向他,轻灵笑道:“额娘收藏了许多旁书,我和熙玥常常偷着看,其实额娘一直知道,却从来不阻止我们,还曾戏言,有些东西早开窍,对女孩子来说就会少吃亏。” 弘历笑着摇了摇头,不在这话题上多言,而是望了望天空,说道:“走吧,回去换件素净的衣裳,今夜带你去个地方。” “出御园?”见他放下酒杯步出乌篷,亲自将竹筏划向岸边,玹玗不禁叹道:“爷中秋夜不陪伴皇后,还带我到外面去,若被人看到,又要惹出麻烦。” 弘历嘴角勾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沉声说道:“从踏入紫禁城的哪天起,你就已经身处麻烦的漩涡中,比起当年周旋在先帝和太后之间,应付皇后简单许多,若连这点能耐都没有,就辜负了圣祖宜妃送你出撷芳殿的那份苦心。” 当年就连辛者库的杂役处都不愿意收玹玗,所以才会把她扔进活死人墓般的撷芳殿,这背后少不得有雍正帝的暗示,只怕当年是想将她和霂颻一并处理掉,可惜棋差一招。 但确如弘历所言,她始终处在麻烦的漩涡,且越陷越深。 跟着康嬷嬷时,还只是承受其与母亲的旧怨;跟着霂颻之后,就沾染到康熙留下的遗恨;进入景仁宫虽是侍奉涴秀,却卷入一场皇帝和妃嫔间争斗;碧云寺和毓媞解围同盟,琉璃殿毒杀雍正帝,一步步早已无法回头。 “再有能耐的人,纵然像姑婆那般手段无双,也会觉得累,又何况是我。”睨了他一眼,玹玗无奈的浅笑中透着倦意。 “诡谲深宫,女人天下。”弘历唇畔噙着戏谑的笑,瞳眸却深邃如渊,微不可闻的一声冷哼,又道:“你额娘和圣祖宜妃都应该告诉过你,红墙内的女人永远不能心倦,因为那个看不到硝烟的战场,懈怠之时便是命绝之期,自己身死也罢了,还有可能影响合族上下,被血亲视为罪人。” “困锁深宫,确实不能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疲惫,可女人从不曾拥有天下。”对于他的说法,玹玗并不认同,若有所思地抬头仰望朦胧月,语音清冷幽寂,“天下是帝王的,女人对帝王而言,仅是盛世时的消遣物,最多祈求圣宠不绝,哪里敢觊觎万里山河。” “帝王君临天下,要掌控的人事何其繁多,而女人要拥有天下,只用抓住帝王的心,即可。”弘历眸光微沉,暗叹有多少帝王的天下,实则是掌握在外戚手中,此为后妃争斗的真正原因。 “可那些女人,都没有好下场,到头来不过一场空。”玹玗勾起一个浅淡的笑,轻叹道:“但就算不为亲族,只为情,女人之间也绝难融洽,总想求得一心人,却忘了自己的夫君并非贩夫走卒……” 她的话没有说完,还咽了一半在心里,因为她始终相信,真正的帝王,会懂得在江山社红颜之间怎样取舍。 白居易那首《长恨歌》,道尽深宫女眷的盛衰荣辱,也最完美的证明了圣人之言,祸兮福之所倚。 后宫佳丽三千人, 三千宠爱在一身。 千百年来,无论朝代如何更替,这都是帝王后妃最大的渴求,却没几个能够如愿以偿。 而那些得到帝王专宠的女人,又是怎样的结果呢?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这就是一代宠妃的终了,但杨贵妃至少是幸运的,死在唐玄宗之前,并让其用一生怀恋。当李隆基返回长安,再次经过马嵬坡,不见玉颜空死处而踌躇难去时,杨玉环若是在天有灵,或许当年气绝那刻的无奈怨恨,就能释然了吧。 而回望历史,能像杨玉环一样,凄然幸运的帝妃,真是少之又少。 同样在盛世大唐,唐玄宗的大杨妃,旧隋公主,身份何其尊贵,可她的一切全都被历史湮灭。没人知道这位公主为何在隋灭之前,就下嫁给还只是晋阳二公子的李世民,甘愿屈居在正妻长孙氏之下,这段历史究竟有没有被篡改,无法猜测,更无从考证。 幸而,大杨妃有个惊才绝艳的儿子,或许从李恪之死,能窥探到几丝这位旧隋公主被历史抹去的原因。 自古以来,女人的命运从不由己,可悲的依附在男人的生命里,无奈得被卷入宫廷和权势的争斗中,最后沦为牺牲品。 唯一傲视天下,得到天下的女人,只有则天大帝武媚。可她建立的大周朝却仅是昙花一现,死后也只能留下一块无字空碑,而那片万里山河终究还是姓李,大周不过是大唐皇朝的一段插曲,李氏宗族不会承认其存在,历史亦尽可能的避而不谈。 绿柳影红墙,一旦踏入其中,便步步凶险,荆棘前途无论怎样抉择,最终都会是错。 “不用想得太多。”弘历蹙眉望着她,最不喜欢她这副思绪飘远的模样,伸手执起她的下颚,迫使她抬眸与他相视,声音虽轻却无比郑重地说道:“有些事注定无法回头,但你的前路无论是刀山火海,始终会有爷陪你并肩同行。” 静静看着他,片刻后,玹玗浅浅一笑,如晨曦初露般柔美,只为他这醉人的诺言。 她明白“并肩同行”的意思,但在这世上谁又真的能陪谁一生呢? 若得一程并肩相伴,此生足矣。 玹玗独自去二楼寝室更衣,弘历则在楼下,闲闲地翻看桌案上一本书。 “难怪,原来是读了仓央嘉措的诗。”翻看了两页,他不禁摇头轻叹,又意外发现一张藏文的拓本,“……世间怎得双全策,不负佛法不负卿。” 虽然他尽可能不让玹玗读这类伤感的诗词,但他却忘了那空悟禅师也个怨藏心底的人,原藏文读着不觉多少意境,偏是被如此译来,竟似那烫热的梅花酒,冷意温情交织浸心。 “爷,你看得懂藏文?”玹玗挽起珠帘至前,眼底不自觉得透出佩服的光芒。 “当然”将手中诗册放回原处,弘历玩笑道:“你以为大清朝的皇子那么容易做,满、汉、蒙、藏四种文字,自幼得学,可不是你那种听得懂几句的半吊子。” 玹玗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很快又露出一抹甜甜的笑,卖乖地问道:“知道爷的才学举世无双,师父还没来得及翻译这篇拓本,那可不可以……” “可以。”弘历一挑眉,略顿了顿,又道:“但要看爷哪日心情好。” 玹玗微微一愣,“那爷要怎么样才会心情好啊?” “永璜生辰时可是得了件衣裳,爷却只有这么一个穗子。”弘历抽出腰带上的篁竹笛,在她眼前晃了晃,勾唇笑道:“等你何时做到公平了,爷的心情自然会好。” “啊……”玹玗颦眉轻蹙,长声叹道:“私绣龙袍乃是死罪,且我也没那能耐,做件出门用的常服,倒是可以试试,只怕我那手艺爷不敢穿。” “你敢做,爷就敢穿。”视线在玹玗身上流转了一圈,弘历深深笑道:“走吧,别耽搁时间了,有话路上说。” “可我的马死了,爷肩上的伤应该也没痊愈,如果乘马车去……”走在他身后,玹玗眼底掠过一丝疑色,中秋是他生母的祭日,让她换素净的衣服,想是要去坟前,但埋骨处若被人探知,只怕会被弘皙用来兴风作浪。 “小玉子在西北角门外等着,由他驾车,信得过。”弘历方才见她下楼后的装束,便知她已猜到要去之处,否则不会连耳坠都卸了,但此刻让他隐隐不悦,确是另一个问题,叹道:“你现在才想起爷肩上还有伤啊。” “爷是龙筋龙骨,想来也好得差不多了。”玹玗这才意识到,之前从湖心划船至岸边,她都没想起要帮忙。 “这奉承的描补倒是说得动听。”弘历轻笑道:“好,回头爷就把蹑云驰赐给你。” 闻言,玹玗顿时两眼放光,那匹马她喜欢好久了,但又故作迟疑地问道:“可那是御马,不妥吧?” “少学这矫情的一套。”弘历猛然停下脚步,一旋身,害玹玗直接撞进他怀里。“金龙都是你的,玉马又算什么。” 玹玗抬眸,盈满柔情的目光醉心魅魂,惹他轻轻地吻落她额头。 从圆明园出去,半个多时辰后,马车停在京郊的一所院落外,四周树木葱郁,屋舍简单并不华丽,放眼望去也不见有坟包。 这两进院落格局并不特殊,只是厅中正墙居然挂着一幅“唐妆美人拈花图”,画虽精美却不见题字,绿檀条案上又设有白玉香炉。 李怀玉领着两个老仆人,把带来的供品摆放于条案后,就悄声退了出去。 弘历借口肩伤疼痛,让玹玗代他上香,又奉上一盏清茶。 细细望着那幅画:美人立于牡丹花丛,纤指轻触色泽粉嫩的花朵,花瓣微缩,花叶低卷,似因玉颜比花娇而羞涩。 “闭月羞花,杨贵妃,长恨歌,云墨色……”玹玗喃喃自语,忽然惊讶地瞪大双眼,回头看着弘历,低声问道:“这不是住人的院子,实则如皇陵之上的方城明楼,那地宫就在我们脚下?” 弘历没有否认,而是俯身在她耳畔低声道:“这个秘密,除爷之外,只有你知道。” 第383章 靡迤局 天阴沉,薄云雾霭,细雨绵绵几日不绝。 风萧瑟凋黄叶,抬眼望去,桃花坞的色调总是单调得有些寂寞。春日里一片桃红粉柔,夏日里十里荷莲青碧,到了秋日就全是这深深浅浅的黄,秋叶枯黄,桂花金黄,篱菊浅黄,和极少的绿意。 明日就是重阳节,半个多月来,玹玗极少外出,一直留在桃花坞赶制绣卷。 那夜在郊外的私宅,她又听到了许多旧事,才终于明白,既然弘历那般顾念亲情,又为何眼睁睁看她们对雍正帝下手,非但不闻不问,还暗中相助。 原来云墨色遭人杀害,雍正帝竟然没有为她料理身后事,只是派遣了一个心腹去处理和打听弘历的下落。有关云墨色的一切,都随着那所宅院的熊熊大火,而付之一炬,方圆十里的邻居也莫名其妙的失踪。弘历被带回当时的雍亲王府,若非他年幼,离不开已习惯的乳母,只怕又会有一条人命消失。康熙六十年,弘历随康熙帝入宫居住,其乳母也离开了王府,从此下落不明。 直到雍正七年,弘历大婚的第二天,他带着甯馨去宁寿宫给圣祖和贵妃瓜尔佳氏请安,康熙帝的遗孀都送上贺礼,一个绣着“云墨色”三个字的荷包吸引了他的视线,里面放着一张字条,写着一个地址,而送上此物的人就是有云墨染之称的圣祖陈贵人锦云。 弘历按照地址寻去,见到了空碑孤坟,和久别多年的乳母,方知她离开王府后曾遭到追杀,幸而被彩云天戏班的人救下。他从乳母的口中得知当年的一切,后又回宫询问过锦云,才彻底认清雍正帝的另一面,也是从那时起,他便再也不过中秋节,夜里都是偷偷离宫,到郊外为生母上坟,陪伴孤老无依的乳母。 雍正十年初,在乳母病逝后,弘历专门找了一批不懂汉语的蒙古工匠,把乳母居住的农家小院改建成陵墓,此后又把那些人全部送出关外。而为生母迁坟,安葬乳母的事情,则是由锦云身边的一个内监出面,便是有人议论,也只当是体面的官家坟墓。待事情办妥后,那个内监就被锦云灭口,以保证弘历的安全。 所以京郊的院落并非秘密,弘昼、甯馨、李怀玉都知道,还有那些看守的家丁婢仆。 可“方城明楼、暗藏地宫”,除了弘历和已死的锦云,玹玗是第三个知道的人。 弘历对她的信任,是她不曾想到的。 “姑娘,天色越来越暗,明日再绣吧。”在一旁劈丝线的莲子,揉了揉干涩的双眼,跟着玹玗时日久了,私底下都是亲如家人,早没有了主子奴才的概念。“我长这么大,还真没见过如此刁钻的绣品,只怕这幅百福百寿图绣好,咱们的眼睛都得熬瞎了。” “给太后的寿礼,要行事低调,又得世间没有,怎能不费点功夫。”玹玗放下手中绣针,凝着自己的绣图,眉间渐渐浮出一抹娇羞,心中涟漪微漾,柔婉笑道:“绣完这个,还有另一样更重要的东西,要用同样的绣法来做,所以我的眼睛都不能瞎。” “还要绣什么啊?”莲子惊诧地睁大双眼,蹙眉轻叹一声,见四下无人,才靠近了玹玗几分,低声道:“太后待姑娘好,可用得是什么心,虽然雁儿姐姐没说过,但这些日子我也看出来了,便是要送太后寿礼,只要姑娘肯向皇上开口,什么样的奇珍异宝寻不来,何必劳累自己呢。” “如此一来,和太后的那些儿媳妇有什么差别,又怎么让太后拿我来做文章。”玹玗勾着嘴角,半眯的眸子里闪动着慧黠幽光,静默了片刻,才侧目对莲子笑道:“你不用担心自己的双眼,另外那件东西要紧,一丝一线我都会亲自动手。” 玹玗只说了一份话,莲子当然听不懂,偏头想了想,却对另一件事下了定论,眨眼笑道:“哦,我知道了,那件要紧东西是绣给皇上的。” “你跟着雁儿别的没学会, 抖机灵的本事倒见长啊。”轻笑着睨了莲子一眼,玹玗抬眼望向窗外,又回头看了看时辰钟,蹙眉道:“这雨越下越大,雁儿怎么还没回来?” 从惊马事件后,桃花坞的份例都有雁儿亲自去领,膳食材料也全是从内御膳房出,以保证绝对的安全,没人能动手脚。 今日内务府分派茱萸香囊,玹玗想着反正雁儿也要绕一圈,就让其顺道去御药房,取些玉竹、枸杞、沙参、麦冬做莲藕枸杞汤,霜降将至,天渐寒凉,煲些健脾益气的汤水最适合雁儿她们。 玹玗虽知道雁儿要跑好几个地方,会比平常晚些回来,可现在已快到酉时,按照雁儿平素习惯的路线,就算取东西时再耽搁,也该来回两趟有余,所以她才担忧雁儿是不是在何处被人寻了麻烦。 莲子明白玹玗心中所忧,忍不住走到窗边眺望,忽见远处行来的身影,不禁轻笑道:“姑娘真是杞人忧天了,瞧瞧,有观音兵送她回来呢。” 雁儿手中捧着两个锦盒行在前面,李怀玉略慢半步的跟在其后,只顾着为雁儿撑伞,他身上倒是湿了一大片。 “观音兵?”玹玗微微蹙眉,这定然又是莲子从雁儿那学的家乡话。 “就是心甘情愿围着女人打转的男人。”莲子笑着解释。 玹玗笑了笑,却又忍不住低叹一声,嘀咕道:“那也得是个男人才好。” “姑娘不喜欢雁儿姐姐和李公公来往?”莲子已经发现很多次,但凡玹玗看到雁儿和李怀玉单独相处,眼底总会闪过一抹担忧,如今听到玹玗的嘀咕,算是隐约猜到缘故。 “并非不喜欢,只是怕她后悔。”玹玗抿着一丝苦笑,想到寒山苑绽放的那朵杏花,沉声道:“把雁儿配给小玉子为对食,十年之内倒是没什么大问题,可他们终究没有正常夫妻生活,雁儿也不可能成为母亲,无法生儿育女。若那时后悔,对他们两个造成的伤害难以抚平弥补,所以才忍不住担忧。” “十年之后,姑娘也想得太远了。”莲子淡淡笑叹,在紫禁城内生活,连明日都不知道会怎样,何苦想那么长远。“姑娘,莲子多嘴说一句,你可别怪罪我。” 待玹玗点了点头,莲子才娓娓道来。 在她看来,包衣奴才世代为仆,日后出宫嫁人,也是配给上三旗包衣,若是生了女儿,免不了还得入宫受罪。 她和雁儿故然有幸,不知哪积来的福,能先后遇到涴秀和玹玗这样的好主子,处处都帮着护着。如今跟在玹玗身边,除了穿戴要守着宫规,吃用方面从不委屈,家中若有变故,主子还出钱帮忙打点安排,这样的运气可不是人人都有。 纵然玹玗疼她们,会为她们求恩典,但就算脱离包衣还在旗下,生养的女儿又要面对入宫选秀的命运,万一留在帝王侧,岂不比宫婢还惨些。 旗人女儿,一辈子身不由己,既如此,自己遭罪也就罢了,何苦让自己的女儿受自己经历过的苦楚。跟着玹玗这短短时间,她和雁儿都攒下不少影子,如果有朝一日期满离宫,必然也不愁吃穿,届时找个小买卖做,真若觉得孤单,去养生堂抱养几个便好,那些孩子不在旗,没有入紫禁城的资格,反倒能陪伴在她身边,让她享受儿孙满堂的生活。 玹玗没想到莲子竟能说出此番言论,真不知是想法太简单,还是看破后的大彻大悟。 欲由心生,便会有所求,或许像雁儿和莲子这样未经人世的姑娘,与那些食髓知味的终究不同,她们的心相对平静些。 此刻雁儿已行至檐下,玹玗也不便多说什么,只吩咐莲子去找小太监要件干净的衣裳给李怀玉。 见玹玗站在门边迎他们,嘴角还勾着轻浅的弧度,雁儿不好意思地笑道:“姑娘,出去的时候因觉雨小就没带伞,结果跑了一圈,雨越下越大,还好遇到小玉子。” “就算没有还好,也能遇到他的。”玹玗眸中透着笑意,打趣道:“只是劳动了御前大总管,要他亲自送你回来,耽误了他的差事可怎么是好。” “顺路而已。”李怀玉陪笑着,将伞扔到檐下,接过小宫婢递来的棉巾,先拭了拭身上的水才入内,但顾虑到衣服太湿,所以还是没好意思坐。“皇上说了,每逢节日姑娘都得有赏赐送回府方显身份,所以今早就让奴才按府上的人头数,准备下茱萸香囊、菊花酒、五色糕,然后亲自送去。” “你怎么矫情起来了,坐吧,在我们面前还装模作样。”玹玗笑着拉他坐到炕上,还亲自捧上一盏热茶,才随口问了句府中一切可好,又转话题笑道:“这是姜茶,原本给雁儿准备的,你先饮了吧。雁儿若病了,只管在房中躺着安心静养,可你若病了,皇上跟前的差事那是要一团乱的。” “谢谢姑娘体恤。”李怀玉一个气将七成热的姜茶饮尽,深深吐了口气,才回答玹玗的问话,“姑娘放心,府上有五爷随时照应着,一切都好。不过骆管家最近腰疼,找大夫看过了,说是让用芥子和生姜研微暖涂贴,偏那家老字号的药铺这两天没货,他又信不过别家,所以想问姑娘看宫里有没有,讨要些先应付这两天。” 玹玗双眼微微一亮,指尖轻轻在炕桌上敲了一下,摇头笑道:“骆管家也真是的,哪家药铺都寻得到,何必开口向宫里讨要,索性让他再坚持两日。” “话也不能这么说,我听鸿瑞讲,像这种需要炮制的药,炒多一刻钟,或是少一刻钟药效都不好的,所以不能随便马虎。刚才和鸿瑞说完,就麻烦他送一包过去,也免得骆管家再去外面买。”李怀玉完全没发现这当中的问题,像骆均那样谨慎的人,时时刻刻都为主子着想,怎么会突然为一件小事,给玹玗添麻烦。 “那可真是劳烦小玉子公公费心了。”莲子笑盈盈捧着衣服过来,“这虽是杂役太监的衣服,但绝对干净,你将就穿一会,若真是嫌弃,那只能拿雁儿姐姐的衣裳给你了。” “只要你们高兴,让我穿什么都行。”李怀玉抓过衣服,绕道屏风后去更换。 “就一张油嘴,说了整车闲话,正事却不讲,不是说过来传话吗?”雁儿把茱萸香囊都分派了下去,又让莲子把那些药材存好,有吩咐小太监准备竹筏,若明日天气好,就去池中捞新鲜莲藕。 “不提醒我都忘了。”李怀玉急冲冲出来,对玹玗说道:“皇上让奴才转告姑娘,上次设下的赌局是姑娘输了,让姑娘今晚温好菊花酒。” “什么赌局啊?”玹玗听得一头雾水。 “姑娘说笑了,姑娘都不知道,奴才怎么会知道。”李怀玉咧嘴笑了笑,说道:“湿衣服奴才自己去小厨房烘,不劳驾莲子姑娘了。” 见他脚底抹油开溜,玹玗就猜到必有事情发生,所谓的赌局,晚些时候弘历来了自然就会揭晓。至于他不敢留下被问话,多半是担心说漏了嘴,该讲不该讲的都顺嘴溜出来。 “雁儿,过来一下。”玹玗懒懒地倚在软榻上,浅笑着问道:“出去绕了那么大一圈,都听到了些什么?” “莲子,去盯着点,别放人过来,特别是小玉子。”雁儿现在越发谨慎,虽然和李怀玉关系好,却也为了玹玗留着三分提防。 玹玗自称闭关刺绣,大半个月几乎很少离开桃花坞,对外面的事情也一概不管,雁儿每日去内御膳房,总是来去匆匆遇不到几个熟人,今日内务府派发茱萸香囊,各处掌事姑姑都聚齐了,七嘴八舌什么话都能漏出来。 和那些人嚼了大半个时辰的舌根,七零八碎的事情倒是不少,但在雁儿看来,真正算得上大事的只有五件。 第384章 荼锦枯 雁儿口中的头两件事都和毓媞有关。 于子安前日来传话,太后九月十一离开碧云寺,直接返回畅春园,所以圆明园这边也无需准备,更免去后宫妃嫔请安之礼。 玹玗淡淡地应道:“我知道,中秋节去碧云寺时,太后有对我提过。” “那咱们也要准备着吗?”在雁儿看来,跟在毓媞身边至少能躲开些麻烦。 “太后不会让我们回畅春园住。”玹玗淡然一笑,当初毓媞去碧云寺祈福,暂时放掉对孙儿孙女的掌控权,才名正言顺的把她安插到圆明园,如果这次召她回去,就等同于亲手毁掉将她放在弘历身边做眼线的种种铺排。 “你和太后的心思,我没本事揣测。”雁儿迟疑了片刻,又问道:“皇后娘娘本来要于公公把圣寿宴受邀命妇名单,和宴席等级的安排送去给太后过目,但于公公说,太后的意思,全由皇后娘娘操办,她老人家信得过。我记得中秋放赏,太后专门送给皇后娘娘一对佛前供过的金莲,皇后娘娘想借机羞辱姑娘,太后不过问还格外赏赐,这一次又放权,太后究竟是怎么想的?” “太后究竟是否真心疼爱我,这并不重要,反正她对皇后的厌恶是不掺假。”玹玗勾着一抹冷笑,瞳眸里透出冰霜般的寒意。“太后在给皇后设套,圣寿宴那天指不定会有什么大戏上演,我可得小心应对。” “但我听贵妃身边的宫婢说,圣寿宴恐怕不会大办,朝中好些官员议论,说皇上和太后对先帝不敬。”各处派到内务府取茱萸香囊的都是掌事宫婢,唯独不见华景轩的金铃,只来了个话多的小宫婢,当时就让雁儿觉得奇怪,后来又见到那小宫婢和翠微在角落处私语,她便留了个心眼躲在一旁偷听。 原来,吏部尚书朱轼病重,弘历派了两位御医在朱府照料,什么灵丹妙药都试过,依旧不见起色,怕是不中用了。 佩兰认为,若是朱轼病故在毓媞寿辰之前,以毓媞处事的态度,又在舆论的风头浪尖上,定然会主动提出让弘历去朱府赐奠,并取消圣寿宴。 玹玗眸底闪过讽笑,凉凉地叹道:“皇后是想和贵妃斗法,可惜道行不够,安排在华景轩的眼线,反被贵妃当作棋子。” 以佩兰深沉细密的性子,岂会容得下一个嘴上没把门的人在身边伺候,且像这种揣摩毓媞心思的言谈,怎会让个小宫婢轻易听去,还能听得如此完整。这些不痛不痒的消息,是佩兰故意放出来,先让甯馨以为安插的眼线已经起到作用,好为之后的反间计做铺垫。 听玹玗说了这些,雁儿忍不住深深一叹,记得刚被分配到景仁宫的时候,偶尔见到来给毓媞请安的甯馨,那份温婉贤淑是她想学习的榜样;后来被调去重华宫当差,见甯馨宽容驭下且恩威并施,她是打心底的由衷佩服;直到迁入了慈宁宫,再次和玹玗一起,才渐渐看到在甯馨典雅外表下包裹的另一面。 “我算是彻底明白了,宫里的主子无论是哪种性子,心里都刻着一个‘斗’字。”雁儿一手支着头,一手把玩着茱萸香囊,讷讷地说道:“这大半个月风平浪静,我还觉得奇怪,结果今天才知道,是那些妃嫔转移了目标,暂时放过你这个所为的皇妹,去斗另一个劲敌了。” “谁?”玹玗微微诧异,眸光一敛,“最近得宠的人挺多,又是哪一个招恨了?” 她虽少出去走动,但还是从弘昼那听到些风声,说最近弘历广施恩德,特许雪翎将永璋接去牡丹亭亲自照顾,又正式让思莹协理六宫,而承雨露最多的则是雅容,比较起来甯馨和佩兰相对被冷待,不过这两个人心思都在儿子身上,似乎也并不觉得什么。 雁儿神秘一笑,说道:“皇上赐给海贵人一只琉璃步摇,又恩准她佩戴垂耳流苏,你说是不是招人恨。” “只有嫔位以上才可佩戴流苏和步摇,海贵人突然冒尖,是容易惹人妒忌。”玹玗不禁挑了挑眉,沉吟轻笑道:“琉璃清雅脱俗,的确很适合海贵人,我那匣子里还有一对水蓝色泪滴琉璃耳坠,和一只五彩琉璃手镯,晚些时候你找出来,明日送去天然图画,整好为她凑成一套琉璃首饰。” “还是免了吧。”雁儿忙摆了摆手,“御园的奴才都在传,海贵人是因为讨好了你,由你牵线搭桥才会得宠。” “唱西厢记呢。”玹玗满不在乎地冷笑一声,又问道:“海贵人突然得此殊荣,皇后那边是什么反应?” 雁儿撇了撇嘴,答道:“听说皇后娘娘最近忙着礼佛,每日都去舍卫城,没时间搭理这些事。” “礼佛?”在玹玗的记忆中,甯馨好像不信神佛,除去必须由皇后主持的祭礼,唯一见其进佛堂,就是之前被罚在慈宁宫抄写宫规时。“这段时间皇后应该和仪嫔在忙着操办太后的寿宴,连重阳节的事务都交给了贵妃独自安排,她哪来时间参禅礼佛啊?” “好像是仪嫔提议,用掺入金粉的墨抄写金刚经作为寿礼送给太后,为表现诚心,所以每日都在舍卫城的佛前抄写。”雁儿听到时就觉得有些矫情,经书在哪抄不是一样。 “哦,原来是这件事。”玹玗摇头低笑,究竟是弘皙训练杀手有问题,还是弘历和弘昼这两兄弟太有魅力,让那些本该冷血的女人都为一个“情”字飞蛾扑火。 若思莹倾心于弘历,必然不会再帮弘皙,且她已被弃置多年。但如果弘皙发出指令,她却不去接头,就会过早显露出反心,让弘皙认为她的存在会变成威胁,就很有可能会直接剪除。所以她主动去舍卫城,还找了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和最有力的证人,以为这样弘历就不会怀疑到她。同时又向弘皙透露出,她如今的所有荣耀都是依附于甯馨,并非弘历真的宠爱,所以她未必能取得什么消息,也不一定有能力完成弘皙交付的任务。 但思莹算盘终究打错了,她的身份早已暴露,现在只待一个合适的机会。 弘昼故意去户部查探思莹的背景,其实就是想把假造旗籍的蛛丝马迹透露给毓媞,因为户部的有些官员和于子安有联系。 思莹是当年甯馨为弘历挑选的侍妾,如今这般有主意的帮着甯馨,毓媞岂能容得下,只要查到旗籍真有问题,毓媞就能借此杀鸡儆猴。 晚膳过后弘历才来到桃花坞,这段时间他隔三差五就会来,借口更是冠冕堂皇,静怡在此住着,做父亲的探望女儿天经地义。 不过静怡也是个鬼丫头,每每和弘历说不到几句话,就喊累要早些就寝,无非故意把父亲往玹玗那边推。 夜深微寒,寝室内的小炭炉上温着弘昼送来的菊花酒,据说配方中加入了甘菊花、生地黄、枸杞、当归,不仅能养肝明目,还可清心除烦。 “没什么想问的吗?”弘历转着手中的酒杯,刚才进来时,他特地提到先去见过静怡,可玹玗只是淡淡应了一声,与往常无异。 “唉,小玉子没明白的事情,鸿瑞倒是听出了端倪,爷定然就会知道我在查什么。”玹玗笑着迎上他的视线,骆均传话想求的那味芥子,实际是想说“借子”,静怡是借来的孩子,并非甯馨亲生,又称暂时买不到药,是暗示还没能查到静怡的出生。“只是觉得皇后对待静怡和永琏的态度相差很多,所以才会好奇查探,至于静怡究竟是谁的女儿,爷愿意说我听着,不愿意说也没关系。” “静怡是皇族血脉,爱新觉罗氏的子孙。”弘历苦笑了一下,“你应该已经猜测过静怡的生世,才会去确认她是不是皇后的女儿,爷当年收养她,确实有很多考量……” “只要有静怡在,就能扼住齐太妃的命脉。”玹玗直言不讳,又释然笑道:“如果换成是我也会这样做,毕竟丧子之痛没那么容易平复,且在齐太妃心中,她还有可以扶持的对象,所以没人赌得起这个万一。” 弘历默了片刻,沉声叹道:“爷不会利用静怡,她永远都是大清的公主。” “如果她已经知道,自己并非皇后亲生呢?”玹玗相信,弘历也察觉到静怡的变化。 “那就由她自己选择,反正会有你这个姑姑护着她。”弘历话中别有所指,他明白玹玗为何查探静怡的身世,有一种同情是因相似而生。 玹玗莞尔一笑,侧目看着窗上树影摇晃的愈发厉害,又听见雨声淅沥,“夜深了,爷可是要回九州清晏?” “明日不出外登高,就设宴在西峰秀色,这边过去近很多。”弘历眸光幽幽闪动,懒懒地向后一靠,是完全没有起身的打算。“何况现在外面风大雨大,你舍得把爷赶出去,倘若因此染上风寒,换你守在御前伺候,倒是可以试试。” “好,那我让雁儿去把静怡院中的客房整理出来。”玹玗淡淡一笑,将披散的发丝编成辫,抓起披风裹着,欲起身往楼下去。 “这都快三更天,你忍心折腾她们起来?”弘历盯着她,又瞄了一眼窗上树影,说道:“今夜下雨,说不定晚些会打雷。” “深秋打雷,那是出妖怪了。”玹玗无奈小声嘀咕,才又解释道:“明日没有早朝,宴席又设在西峰秀色,倘若皇后和仪嫔清早来探望静怡,只怕届时会尴尬。” “别把皇后想得太蠢,宫里的事情,该知道的她都能知道,所以无需避讳。”弘历放下手中的酒杯,嘴角勾起一抹高深的笑意,说道:“且那天晚上在小院,你亲手敬了茶,爷的生母也受了那三炷香,你还尴尬什么。” 玹玗顿时气结,算是彻底领教到弘历的无赖,“世人说:龙生九子,子子不同。依我看来,爷和五爷倒是出奇的相似。” 弘历理所当然地点点头,“那是,否则我和他也不会是最亲近的兄弟。” 玹玗取来枕头被褥放在次间的炕上,又焚上一炉凝神香,亲自伺候了弘历洗脸宽衣,才回寝室睡下。 听着窗外的风雨声,玹玗辗转难眠,突然想到过完太后寿辰就要返回紫禁城,紧接着就要忙年节的事情,待过完年,明年二月就要开始选秀。 她依稀记得,弘历承诺一个都不纳,应该只是一时戏言,并不会当真吧。 被莫名其妙的愁思萦缠整夜,看来那菊花酒并不能真的清心除烦。 直到五更钟鼓响,她才沉沉睡去,一觉醒了时天都大亮,推窗望去,难得的艳阳秋高,走出寝室,次间已不见弘历的身影。 “姑娘醒了。”莲子端着盥洗用的花瓣水上来,将铜盆放到架子上,浸湿巾帕递给玹玗,笑道:“雁儿姐姐在小厨房张罗早膳呢,她说做菊花糕给姑娘吃。” 玹玗淡淡一点头,侧目看了看时辰钟,已经快到巳时。“皇上何时离开的?” “大半个时辰前,皇上离开的时候,专门吩咐我们不要吵醒姑娘,又说西峰秀色那边的赏菊宴,姑娘若不想去,就留在桃花坞。”伺候玩漱洗,莲子一边帮玹玗梳头,一边说道:“天没亮时五爷就匆匆跑来,听说朱大人不行了,所以皇上亲去探望,是悄悄离开的,晚些还是会回来出席重阳宴。” 当初朱轼病倒,就是因为和鄂尔泰的朝堂争执,他不但是帝师,还是最能相助弘历的大臣,若他一死,就得重新物色人选添补兵部和吏部的尚书之位,鄂、张两党之间势必又有一场恶斗,说不定弘皙的人也会参与进来。 弘历到朱府时,朱轼只剩半口余气硬撑着,见到皇帝亲临,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抬手指向书柜上的木匣,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就憾然长逝了。 第385章 寂默言 宫墙高深,却永远无法隔断消息的传递。 弘历还没返回圆明园,甯馨就已得知帝师病逝,向来会揣摩人心的她取消了赏菊宴,并亲自安排弘历的晚膳,四样简单到寒酸的小菜:腊肉、冻鱼、粉丝、闽笋。 雍正年间,还是宝亲王的弘历,有一次亲去朱府为老师贺寿,向来崇尚节俭的朱轼正是用这四道菜宴客。甯馨此举只为换来重阳夜侍寝的机会,而她真正的意图是想探知朱轼死后,空出来的吏、兵两部尚书之位,弘历心中可有属意人选。 后宫不得干政,这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但在弘历登基之前,常常与甯馨议论朝堂上事务,所以她并不觉得自己逾矩。 当然以甯馨的睿智,也知道自己的夫君已是九五之尊,说话不可能像曾经那样再无顾忌,所以自从弘历登基后,她就极少主动谈及有关朝政的话题,但偶尔也会在言辞之间旁敲侧击的试问。 重阳夜,甯馨花了心思,弘历也招她去九州清晏侍寝,却没有透露半点口风。 而要说道揣摩人心,佩兰就更高一筹,毕竟是包衣出生,乃雍正朝时景仁宫中拔尖的使女,得到毓媞赏识才有机会成为帝妃。所以她不但能揣摩弘历的心思,更能算到毓媞的想法,一切就如她放出去的风声那样,当毓媞得知帝师病逝,果然发话要取消圣寿宴,并提议弘历应该亲临赐奠。 后宫中的女人向来比朝堂上的官员更辛苦,争宠不仅是为了情,更是为了家族利益。 毋庸置疑,毓媞要担负起钮祜禄家族的荣辱,甯馨要为富察家族而活,她们都想把对自己家族有利之人推上吏部和兵部的尚书位。 朝堂之上鄂、张两党更有一番争斗,佩兰和鄂尔泰算得上是亲戚,但她却不想趟这浑水,重阳节后就一直称病,既不在弘历面前出面,也把前来探望的妹妹拒之门外,更给父亲高斌送去书信,提醒家人在这段时间和西林觉罗一族最好少些亲密往来。 九月中旬,保和殿御试博学鸿词,一百七十六人里取中十五人授予官职,金德瑛授翰林院修撰,仲永檀亦入翰林院掌修国史。被授予官职的这十五人中,有六人是朱轼所举荐,其气绝之前所指的那个木匣,就藏着这份名单。 除了今年的进士及第外,朱轼还特别推荐了一位名叫沈德潜的书生,弘历对此人也略有所闻,虽屡试不举却满腹才学。弘历也有心破格提拔,可沈德潜在雍正十二年应博学鸿词科考时被朝廷贬斥,其诗作也遭禁止,所以一时间弘历还真不方便用此人。但念及沈德潜博古通今,遂亲点其为弘曕的老师,入住圆明园。 至于朝中各派势力虎视眈眈的两个尚书之位,弘历擢奉天将军那苏图为兵部尚书;任命孙嘉淦暂代吏部尚书;又赐果亲王胤礼双俸,监管吏部和兵部事务。 钮祜禄一族,富察一族,鄂、张两党都未能从中得利。 九月廿六,毓媞在寿辰的前一天,才回到畅春园,清早玹玗就到集凤轩打点一切。 “你这孩子,早说过这些事情交给奴才就行,你还要专程跑一趟。”毓媞牵着玹玗的手,提点的话语中充满疼爱。“不管有没有正式的名分,你也该端着格格的架子,免得被那些人轻视了去,在宫里谦逊不在乎身份地位,是会被理解成好欺负的。” 玹玗低眸一笑,轻柔地说道:“若不是皇上政务繁忙,今日也会亲自来畅春园迎接,孝顺太后可与身份地位没有关系。” “嗯,就你乖巧。”毓媞简单的一叹,却潜藏着许多意思。 弘历故然是政务繁忙,算是个合理解释,但甯馨和其他妃嫔怎么也不见身影。 “虽然不宴请命妇,但毕竟是太后的寿辰,家宴酒戏还是免不了,要确保明日一切妥当,皇后娘娘今日恐怕是忙得脚都不沾地。”玹玗眼中笑意微闪,敛眸瞄了瞄身后跟着的秋华她们,才低声在毓媞耳畔说道:“贵妃娘娘这段时间身上不爽利,都是杨太医在照料,听敬事房的公公说,贵妃娘娘要求把自己的绿头牌暂时搁起来,华景轩的奴才又悄悄议论,好像是贵妃娘娘总觉得身上发寒,如今已在屋内添上碳爖了。” “你别看佩兰平日没什么,其实她当年意外流产,身上也有旧疾,时不时都会复发,不过她素来要强,总喜欢硬撑着,想来这次是真的不好了。”话说到此,毓媞不禁沉声一叹,语重心长地说道:“女人要懂得爱惜保养,若是留下病根,受罪的可是自己。” 玹玗点了点头,又笑道:“想必皇上也是心疼贵妃娘娘,所以让仪嫔娘娘协理六宫事务,皇后娘娘赞其处事细心,现在一般的事务都交给仪嫔娘娘处理了。” “黄思莹……”毓媞冷声一笑,“她确实能干,否则皇后当年也不会千辛万苦的把她安排给皇帝,哀家以前倒是少留意她了。” 听此言,玹玗便知弘历的那步棋又赢了,毓媞心中应该已认定,为思莹假造旗籍者乃是甯馨,目的还是为了富察一族,哪怕有朝一日不再能抓住圣心,弘历身边依旧还有为富察一族做事的女人。 当夜晚膳过后,毓媞让玹玗早些回圆明园,但别向任何人提起,明日她几时会过去。既然皇后要忽略玹玗的身份,那就让她这位太后来为玹玗正名,所以又提醒玹玗,明日定要妆扮得尊贵些,务必显出上三旗贵族千金该有的姿态。 九月廿七清晨,辰时还未过半,太后的车驾已经停在大宫门外,毓媞不许宫人声张,只派于子安去九州清晏通知弘历,自己却先去洞天深处探望两个孙儿。 刚到永璜和永琏居住的院子,就听里面吵吵嚷嚷,缓缓走过去一瞧,见玹玗也在此,三个孩子都挂着唱戏用的假须,身上穿得也像是戏服。 毓媞静静地看了好一会,才笑问道:“你们这是要唱哪出啊?” “皇奶奶!”静怡猛然回头,眼中除了惊讶,还有掩饰不了的失望。 永琏满脸的兴奋瞬间全消,低着头,嘟着嘴说道:“皇奶奶怎么偷偷摸摸就来了,原本是想给皇奶奶一个惊喜,现在全白费功夫啦。” “皇奶奶吉祥,孙儿祝皇奶奶万寿无疆、日月昌明、松鹤长春,晚些再正式给皇奶奶磕头。”三个孩子中,只有永璜恭恭敬敬地作揖,又说了祝寿词。 “皇兄,你怎么把我和永琏的词也说了。”静怡拽了拽永璜的衣袖,急得跺脚。 “太后来得可真早,怎么也没让于公公通知一声。”玹玗笑意盈盈地走上前,她是知道毓媞到圆明园的时辰,只因为这洞天深处都是皇后的人,所以她才故意这么说。 毓媞转身坐到暖炕上,接过小宫婢递上的茶,浅浅啜了一口,才向玹玗问道:“了了,你跟哀家说说,他们三个猴崽子,这是在做什么呢?” “太后细瞧瞧,他们这是什么扮相?”玹玗笑着把三个孩子推到毓媞跟前。 乐姗凝眸一看,轻笑出声,“哟,这不是福禄寿三星嘛。” “是了。”毓媞噗哧一下,指着玹玗笑道:“定然是你出的鬼主意。” 玹玗娇俏地扬起嘴角,轻轻一福身,柔声说道:“太后,那是因为他们今年准备寿礼特别,所以费心妆扮,只为应那好意头。” “那哀家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寿礼。”毓媞脸上的笑意加深。 静怡摘下假须扔到一旁,又脱去套在身上的寿星戏服,抢在永琏之前跑到东次间,捧着一盘绯红色的桃子跑回来,递到毓媞跟前,得意笑道:“皇奶奶你看,这就是我们你准备的寿礼,连皇阿玛都没有呢。” “这个季节怎么会有桃子?”乐姗满眼惊讶,站在门边的秋华、秋荷也面面相觑。 “冷侔冰霜,此乃冬桃。”毓媞执起一个,轻轻嗅了嗅桃香,向玹玗问道:“应该并非贡品,可是在桃花坞发现的?” “是呢。”玹玗点了点头,“还是太后见多识广,前几日和静怡逛到桃花坞的北面山涧,竟见到有三株桃树上结着红彤彤的果实,当时也觉得好奇,回去翻过书才知道,这世上原来有冬桃。” 宋朝范成大所著的《桂海虞衡志》中有记载:冬桃,状如枣,深碧而光,软烂甘酸。 “难得你也有读书不用心的时候,《尔雅》释木篇便提到过冬桃,怎么就不知道呢。”毓媞笑着在玹玗的脸颊上轻拧了一下,眸光又渐渐幽沉下来,叹道:“以前你义母最爱吃桃,那片桃林就是先帝为她所栽种,北面山涧原本种着十多株冬桃树,可陆陆续续枯死,最终只剩下三株,还从不结果。” 当年她总是以羡慕的心态,看着雍正帝对年晨的专宠,从不曾奢求能与年晨比肩,只希望雍正帝能回头看她一眼。 可她的期待,就如那不结果的冬桃树一样,终究只是空盼。 “听太后这么说,倒果真是天降吉兆。”玹玗眼波一眼,柔声笑道:“书上记载,冬桃要立冬之后才成熟,经霜雪压过方甘甜清脆,可巧怎么就在太后寿辰之前便已熟透,且我和静怡尝过,果肉的口感极好。所以我想,这定是老天爷赐下来长寿蟠桃,只有真正福寿双全的太后方能享用,因此才出主意,让永璜他们扮作三星献寿。” 这一番话,毓媞听着很是受用,喜笑颜开地说道:“何止是三星,再加上你这甜言蜜语的小嘴,哀家是福禄寿喜都全了。” 说罢,便让宫婢去把桃子洗出来,分切好让众人都尝尝,又让秋荷去传话,让御园的果匠细心照料那三株冬桃树,最好每日去查看,待第二批桃熟时,采摘后先送去给弘历。 昨夜弘历留宿在莲花馆,于子安到九州清晏自然是扑了个空,帝后没能请来,但此前一直称病的贵妃却前来请安。 “听了了说你身上不爽利,这两天可好些了?”见佩兰面色微白,唇上以略重的胭脂增添气色,像是大病刚去的模样,但毓媞的嘴角却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因为真正生病的人眸光不会这么清澈。 “已经好多了,劳烦皇额娘挂念。”佩兰福身一礼,那娇弱模样竟有几分病西施之美。 “哀家从碧云寺带回来一些空悟禅师亲制的檀香,凝神静心最适合养病之人,明日让了了给你送去。”明知佩兰装病,毓媞却没有拆穿的意思,在是非之期,佩兰选择明哲保身,不帮着鄂尔泰一党,也就不会影响到钮祜禄家族的利益。 佩兰向来都心清目明,岂会看不出当下局势。 如今朝堂上各派争斗得愈发厉害,而在她身边又有个日渐长成,还得弘历属意的玹玗,最难得的是玹玗没有背景,为她所用就是为钮祜禄家族所用,佩兰已经察觉到了危机,所以才更急着向她表忠诚,已保证在坐稳贵妃之位前,还能得她这个太后庇佑。 所以,如此懂得分辨情势的人,她为何不留用,且佩兰唯一的筹码是永璜,而真正能掌控永璜的是玹玗,所以在她看来佩兰永远不会有翅膀长硬的那天。 “谢皇额娘赏赐。”佩兰再次施礼,又抬眼看了看窗外,提议道:“皇额娘,既然已经早到,不如就移驾去万方安和吧。圣寿宴虽然不办,但毕竟是皇额娘的寿辰,各府命妇预备的贺礼都已送来,就摆放在那边,等皇额娘去查看呢。且今日天气好,御园中的芙蓉、秋菊、金桂都开得正盛,有孙儿、孙女陪着你逛过去,也不辜负这大好秋景。” 因玹玗和静怡也附和,说早起过来时,见到花房奴才将上千盆万寿菊摆满万方安和长堤,成片的金黄色在这艳阳天下最漂亮,且赏花还得安静,人多闹腾反倒破坏意境。 听她们这样描述,毓媞也颇为心动,便点头同意了。 可巧的是,刚踏出院门就遇上匆匆前来的思莹,毓媞只是冷冷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说。 第386章 寥萧寂 清晨,莲花馆内的悠然与忙碌,交织成独有的风景线。 庭院中有十多株金桂,正是花开时节,昨夜的一场秋雨,将那缀于绿叶间,锦簇小巧的金色花朵洗涤得更加明艳,秋风拂过枝头,花香弥漫满院,点点玲珑飘落似雨。 内监和宫婢忙碌地穿梭在林间,都无暇欣赏这香花零落的静美,在那来去匆匆的脚步下,朵朵落花被无怜的踏入泥土。 弘历昨夜安置于此,今日又是太后寿辰,大早上奴才们要准备的事情就更多。 按照礼制,帝后都需焚香沐浴,然后换上礼服,前去给太后祝寿。 水雾氤氲的室内,甯馨浅浅闭着双眼趴在浴池边,飘浮在水面的长发遮盖了那白皙无暇的背,精心配制的香汤将肌肤滋润得如婴儿般柔软。 夫妻,若能在香韵缭绕里同浴鸳鸯,那会为恩爱更添情趣,可帝后之间要严守礼教,共浴被视为魅惑帝王的败德之举,在必需典雅庄重的皇后的身上绝不可能发生。 窗户并未关紧,还留着一条缝隙,当然窗外有宫婢把守,不会让旁人靠近窥视。 淡淡桂花香随秋风悄悄由窗缝潜入,轻嗅花香的同时,风的清凉亦随之入心。 其实,心,早已凉透。 即使昨夜依偎在那个温暖的怀里,即使此刻浸泡在这微烫的浴池中,那被刻意掩盖的瑟瑟心颤,也从未停止过。 轻轻的脚步声由远至近,甯馨缓缓抬起眼眸,透过轻烟朦胧的水雾里,看到的只是捧着礼服前来的翠微,不知何来的失望让心更凉了几分。 “娘娘,时辰差不多了,小玉子已经在伺候皇上梳头更衣,厨房那边也已将早膳备妥。”翠微半跪在浴池边,刚才小宫婢弄脏浴袍,她才迫不得已取来一件尚未熏香的替代。 素手拈起落在浴袍上的桂花,甯馨静静地凝望了许久,眸中闪过一抹寒光,嘴角微微勾起,“以前皇上不喜欢桂花,可去年初冬时,居然吩咐花房培植金桂盆景,就连养心殿的寝室内也摆放了好些,甚至亲自剪花朵烘干。” 见甯馨神色有异,翠微谨慎地应道:“桂花之香绝尘远溢,让人觉得神清气爽,冬日在寝室内摆放金桂,想必是御医的建议。” “御医?”甯馨冷冷哼笑,纤长手指轻轻一弹,桂花落入香汤的同时,她也起身站到穿衣镜前。“既然皇上喜欢桂花香,你吩咐两个宫婢去院中剪些新鲜的,煮桂花水为皇上沏茶,茶盏中也要放入桂花,不可过多,三朵就好。” 见甯馨走出浴池,一旁的小宫婢离开把窗户关紧,翠微也快速的为她披上浴袍,才转身出去交代小宫婢沏茶之事。 轻烟水气浮萦着曼妙身姿,浴袍紧贴着湿润的肌肤,甯馨望着镜中的自己,迷离的眼波能勾得人心荡神驰,双颊泛着如酒醉般的微红,细嫩白皙的皮肤晶莹剔透,此刻的她散发着妩媚的惑人之魅。 因为从小就自信有张美丽的容颜,所以才不屑以胭脂珠玉妆点;因为确信自己的身躯能让男人无从抗拒,所以才不在乎那些华丽锦绣的服饰。 可当她嫁给弘历后,方渐渐知道,并不是所有男人都看中红颜绝色,所以她以智慧相伴夫君,岂料在弘历君临天下后,竟将她的智慧视作威胁,夫妻离心,渐行渐远。 是应该把家族荣耀放下,学佩兰那样,只视夫为天吗? 幽幽闭眼,凄然一勾嘴角,她永远做不到。 “娘娘,刚才见欢子忙慌慌地跑来,也不知什么事情。”翠微顿了顿,又道:“不过皇上已经去了绿荫轩,早膳就摆放在那边。” “今日是太后寿辰,只要不是大事,皇上都会暂时搁在一边,不用管。”甯馨说得轻描淡写,但心中还是疑惑,默了片刻,又问道:“今日学里放假,昨晚本宫吩咐过,让坚诚清早把永琏接来陪皇上用膳,可到了?” “……二阿哥不肯过来。”翠微吞吞吐吐地说道:“清早,玹玗姑娘和大格格就去了洞天深处,所以……” 甯馨脸色微沉,虽然什么都没说,却将擦拭头发的棉巾重重扔到一边。 更衣完毕,甯馨先回寝殿梳妆,待她来到绿荫轩时,见欢子正跪在御前回话,方知毓媞已入圆明园。 弘历神情淡然,似乎并不觉得惊讶,问道:“现在谁陪侍在太后身边?” “回皇上的话,想必是玹玗姑娘陪着。”欢子偷瞄了瞄甯馨,又详细说道:“辰时刚过太后就已入园,直接去了洞天深处,不过之前玹玗姑娘和大格格就已经在那边……” 欢子话未说完,又见洞天深处的小太监前来回话,说贵妃和仪嫔都已去太后跟前伺候,太后决定从洞天深处附近的小码头乘画舫,进牡丹亭顺流北上,从天然图画和梧桐院之间进入后湖,再由杏花春馆东面绕道万方安和。 弘历抬头看了甯馨一眼,搁下一口未饮的茶,说道:“那咱们就去万方安和候着吧。” 语罢,弘历便起身往外走去,对甯馨费心安排,莲花馆厨子从后半夜就开始张罗的满桌早膳,却看都没看。 乘画舫前往万方安和,毓媞选择的这条线路别有用心,且于子安在前去九州清晏之时,就已经遣内监去牡丹亭、天然图画、杏花春馆通知三位小主,让她们抓紧时间梳妆,然后在各自岛区的小码头候着。 这一路过去,雪翎、初涵、雅容会逐一登上画舫,加上专程赶来洞天深处请安的佩兰和思莹,待到万方安和时,众儿媳就都已随侍在侧,唯独缺了皇后甯馨,那“有失体统”四个字正好就能扣在甯馨头上。 “儿子给皇额娘请安。”画舫停靠在万方安和东南殿的石阶前时,弘历和甯馨已在殿内候着,并亲自搀扶毓媞下船。 “皇额娘吉祥,臣媳来迟了……” “无妨,是哀家来得太早,且你们年轻夫妻贪睡难免。”未等甯馨说完话,毓媞就已淡然截断,语气十分平和,可话却似利刃般扎心。“这里是御园,不必严守紫禁城内的规矩,可是皇帝啊,有些时候也不可太过放纵。” “儿子谨记皇额娘教诲。”弘历微微额首,伴在毓媞右侧。“巳正一刻,五弟他们会来给皇后娘祝寿,现在还早,皇额娘不如先去看看各府送来的贺礼。” 甯馨默默行在毓媞左手边,接着弘历的话题,说道:“所有贺礼都摆放在西南殿呢。” “嗯。”毓媞淡淡应了一声,放缓脚步,又微微侧目,并将左手伸向后方,唤道:“了了,过来。” 玹玗走上前,柔声笑问:“太后有什么吩咐。” 毓媞顺势牵着玹玗的手,就这样一个看似自然简单的动作,却把甯馨撇开了。 “哀家可是知道,皇帝把南库的钥匙都交给你了,要你帮着清点登记造册。”毓媞笑得既慈蔼又亲切,“南库里存着的玩器,可都是珍品中的珍品,有了清点南库的经历,应该长了些见识,一会帮哀家仔细看看那些贺礼。” “若说挑选珍品,我怕没那本事,可若是挑选能得太后中意的物件,那还真有几分心得。”挽上毓媞的手臂,玹玗莞尔笑道:“去年为太后上徽号大典,各州各府,宗室亲戚敬献了多少好东西,也没见太后上心,偏是童姨做的樱花香囊,和空悟禅师所赠的凤眼菩提,让太后爱不释手,可见太后中意的是心意,而非珍宝。” “皇帝瞧瞧,还是这丫头明白哀家。”毓媞又向弘历说了早晨三星献桃的事,才转过头,轻轻拍了拍玹玗的脸蛋,笑道:“哀家倒要看看,你又准备了什么寿礼。” 玹玗挑眉浅笑,“只是件再普通不过的东西,就怕太后看不上眼呢。” 这番和乐融融的对话,明眼人都看得出,是毓媞在刻意冷落甯馨。 而面对此举,弘历眼眸微敛,仿佛看不到;佩兰的嘴角却似有似无勾起,早猜到今日有好戏;初涵心中一怔,蹙眉望向玹玗;思莹眼底闪过寒光,但脸上没有任何情绪的变化;雪翎抱着永璋行在最后,雅容与其并行,两人都只管逗孩子,前面的事情全当不知;永璜和静怡不约而同的对视一眼,永璜担忧是为了玹玗,静怡窃喜却是因为甯馨遭受冷落;至于永琏,年纪小,也看不明白这样的局面。 被不着痕迹的手法排除在外,甯馨眼看着弘历和玹玗,一左一右的伴在毓媞身侧,那些笑意满满的对话,就是对她这位皇后最大的折辱。 可她又能如何呢? 当众黑脸,并非明智之策,也实在有失皇后的身份。 所以,她脸上依旧挂着轻柔浅笑,悄然移动位置,行到了弘历的右手侧。 是否能伴着太后无所谓,她是大清的嫡皇后,配得上和她并肩而立的只有大清皇帝,她又何必在意子凭母贵的太后。 妻和妾,终究不在一个层次,她无需和毓媞一般见识。 当然,这只是甯馨的自我安慰,因为她还不知道,毓媞对她的警告和折辱,还并未真正开始。 能在雍正朝后宫活来下的女人,手段和心计自然非这些后辈可以预测,甯馨没有那个本事,佩兰也只能窥探一二。 玹玗之所以能勉强与之抗衡,乃是因为母亲多年的训练,毕竟康熙朝的后宫更加精彩,又有幸继承了圣祖宜妃的眼睛和心,懂得如何去看,怎样去筹谋算计。 但即便如此,毓媞今日究竟还会做出哪些事,玹玗也揣摩不到。 按照宫中礼制,皇族宗亲给太后献寿礼,后宫女眷需回避。巳时正一刻,毓媞和弘历并坐在中心正殿,甯馨与所有妃嫔都退到正南殿饮。玹玗则领着秋华和秋荷在西南殿查看贺礼,因为毓媞说寿康宫刚刚建成,定然还缺少些玩器,便让玹玗挑些雅而不俗的出来。 而正殿那边,前来献礼的宗亲虽多,但礼物贵重,能引起众人议论的,也就只有几样。 庄亲王胤禄献上万年仙寿盆景,累金丝嵌红宝、青金石、孔雀石构成的三山,铜镀金嵌珍珠的松树,嵌碧玺和红宝的梅花树,各类宝石雕成的灵花瑶草,红珊瑚雕刻的寿星,赤金的仙童和仙鹿,布局精致工整,以银镀金累丝锦纹长方盆装盛,整体金碧辉煌。 果亲王胤礼送得简单,人参、灵芝、冬虫夏草、天山雪莲等各种延年益寿的名贵药材,看似不怎么用心,却非常实用。 理亲王弘皙送了一尊掐丝珐琅百卉龙耳瓶,上部饰缠枝六莲花,下部饰山茶、芙蓉、牡丹等富贵花卉,足部饰万寿菊花纹,绿釉宛如翠玉,整体光辉夺目,据说是弘皙从琉璃厂淘来的,好像是元朝时期的物件,但真假就不得而知。 和亲王弘昼所献的贺礼最为珍贵,是沉水沉香木雕八仙贺寿如意一套,此套如意首部都成桃心状分别雕刻八仙,柄身则刻着祥云和各种寿字。八柄如意装在同以沉水沉香木雕刻的盒內,盒盖上方亦雕刻这一柄如意,首部是三星的图案。这柄用来装饰盒盖的如意,和另外八柄八仙如意,正好凑成阳数中最大的“九”,暗合“九如”之意:如山、如阜、如陵、如岗、如川之方至、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松柏之荫、如南山之寿。 至于弘曕,年纪小没有封赐,娮婼又几乎是被发配到圆明园,就算曾经风光,眼下也是身无长物。且娮婼不在赏宴的名单上,不可以入万方安和,身边的内监好一阵劝,弘曕才肯听话,去给毓媞磕了个头,也就算是贺寿了。 角落里,秋华、秋荷还有两个小太监谈论得热火朝天,玹玗侧耳听着弘昼的献礼,不禁抿出一抹邪魅的浅笑。 雁儿不解蹙眉,移到玹玗身边,附在其耳畔低声问:“你在笑什么呢?” “这羊毛出在羊身上的戏码,五爷比我还更会玩。”玹玗既然帮忙清点南库的玩器,又岂会不知那套沉水沉香如意的出处,弘昼这份礼必然送得别有用意。 第387章 闲敝邑 后妃女眷们在万方安和饮宴,而各王府的兄弟子侄则被安排在引见楼。 开宴之前,因今日天气格外好,不少年轻一辈都不愿在侧楼品茶,而是聚在引见楼前的校场,赏景的同时,也闲聊些与政务无关,如秋猎出游、女人玩器等话题。 太后圣寿宴,康亲王巴尔图自然在受邀之列,同来圆明园的除了夫人鄂卓氏,还有长子谟章和四子谟本。 “四哥,你不是昨夜才回京,怎么也随阿玛赴宴?”谟云寻了一圈,才在河边柳树下找到两位兄长。 谟章满脸严肃地抢先说道:“你今日当值,怎么就这样跑来,既受皇上赏识,就更应该用心才是。” 说起来,谟章是巴尔图的嫡长子,现在的康亲王福晋鄂卓氏与其生母乃是亲姐妹,所以待他还算不错,但命运这种事情却从来由天不由人。 按照清制规定,凡亲王以下,奉恩将军以上的宗室贵族,每代都由一位嫡子承袭爵位。可康熙二十三年规定,亲王和郡王各子封爵都要递降一级,亲王的儿子只可封郡王,但能不能受封,还要看有没有立下军功,或是否得皇帝赏识。而康熙二十七年又规定,凡亲王和郡王各子应封爵者,需在二十岁时通过满汉双语的文试,弓马骑射的武试,成绩优秀者才可按例封爵,平庸者降一级封爵,劣者降两级。 谟章幼年体弱,因而没能和其他宗室子弟一样入宫为侍卫,所以错过了一条出将入相的捷径。直到康熙六十一年,他才被恩诏授为六品官,但只是个虚衔。雍正十年四月三十五岁是,照定例授奉国将军。 可其四弟谟本,十五岁入宫为三等侍卫,十九岁外放正四品防守尉,雍正十三年时,年仅二十三岁,就被用雍正帝封为奉国将军。 而八弟谟云更是了得,入宫不到两年,已升为头等侍卫,内廷行走赐戴花翎。 或许是因为对弟弟们妒忌,谟章才总以目空一切的骄傲,用尽全力去掩饰自卑,但凡逮到弟弟们的丝毫问题,就会端着长兄如父的姿态教训。 “大哥放心,是皇上让我先过来的。”谟云受教地点了点头,笑着说道:“皇上还在与太后说话,要待各位妃嫔给太后献礼完毕,万方安和那边开宴后,皇上才会移驾引见楼。今日又有萨喇善随护,眼下是用不着我跟着,且皇上得知我和四哥好几年没见了,这才放我过来的。” “四哥来可是有目的,你心心念念的小美人呢?”谟本一手搭在谟云的肩上,他们俩才是真正的同胞兄弟,虽然年纪相差九岁,但凑到一起时却是无话不说。“昨晚回到京中,额娘拉着我没聊上几句话,就说起郭络罗家的那个小姑娘,尽管之前也听到不少流言,但像额娘那样挑剔的人都对她赞不绝口,我就更是好奇了,今日一定要见见。” 谟云憨憨一笑,老实地回答:“现在不行,太后身边的大小事情都得她应着,四哥若真的想见,等宴席散了,摆酒戏的时候我再去叫她出来。” “我怎么听说,那个郭络罗家的姑娘,与和亲王的关系不浅。”谟章眉头微蹙,他是一直不赞成谟云和玹玗来往,但父母都不反对,他也说不上话,只能提醒道:“那和亲王是什么样的脾气,你在宫里行走也该知道,跟他抢女人可不是好玩的事。” “瞧大哥说的什么话,只不是被皇上看中,嫁给谁还得看人家姑娘的意思。”谟本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拍了拍谟云的肩,豪气地说道:“不是我夸自己兄弟,咱们谟云哪里比不上和亲王,嫁给八弟可是正妻,日后八弟若被封郡王,她就是堂堂正正嫡福晋,岂不比在和亲王府当侧福晋强。” 谟章低声斥道:“小心这番话传去会惹麻烦,和亲王岂是你能议论的。” “就咱们三兄弟在这边,谁能把话传出去?”谟本撇了撇嘴,兄弟之间并没有大矛盾,他只是看不惯谟章端架子。“且咱们都是爱新觉罗的子孙,议论皇上是大不敬,闲话几句亲王,又有什么了不起。刚才你那句‘和亲王是什么样的脾气’,难道不是议论,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 谟章脸色一沉,怒目道:“我提醒你,也是为你好。” “我看时间也差不多了,要不咱们先过去吧。”当下气氛无疑有些剑拔弩张,谟云不欲看见两位兄长争执,立刻打圆场道:“若是比皇上还晚到,恐怕不太好。” 谟本挑了挑右眉,唇畔浮出一抹傲然的淡笑,率先转身而去。 望着四弟远去的背影,谟章眸色冷冽,刚才谟本那话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若哪天真的是谟云被封郡王,他这位嫡长子就更无颜面了。可看眼下的形势,弘历极为赏识他这位八弟,郡王的爵位算什么,说不定还能承袭康亲王之位。 而自幼在军中长大的谟云从不在乎这些,看着大哥有些落寞的身影,不禁摇了摇头,长长吐了口气,缓缓行在两人后面。 兄弟阋墙的戏码,皇族之中处处可见,此刻在引见楼前上演的那出,更为精彩绝伦。 “五弟今日进献给太后的寿礼,可真是不凡啊。”弘皙脸上的笑意温和,眸底深处却透着阴狠,语调平静但又似暗藏千针,让人听得很是不舒服。“为兄若没有记错,那沉水沉香八仙如意乃当年顺治爷吩咐内务府造办处所制,原本是孝庄太后的寿礼,可在孝庄太后圣寿的前一个月,顺治爷突然驾崩,那套如意就一直锁在南库。” “理亲王知道得可真多,但这话是想说什么呢?”以前弘昼还勉强称其一声兄长,现在改称呼,并非心存敬意,而是在刻意表现出生疏。“南库的存档册中只记载,‘顺治年内务府造办处制’,并未注明用处。即便当年是为孝庄太后所准备,论身份、论地位,当今皇太后也受得起。”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都不禁暗叹,也只有弘昼敢说这样的话,孝庄太后和崇庆太后都是母凭子贵,直白些就是由妾扶正,谁也不比谁高贵。 “当然受得起。”弘皙淡淡一笑,刻意说道:“只是感慨,如今南库倒有几分像五弟的私库了。” “这是什么话。”弘昼丝毫不恼,反而以轻描淡写的语气反唇相讥,笑道:“不问自取并非本王的作风,便是从南库为太后挑寿礼,也是得到了皇兄的首肯。” 当年,弘皙的父亲胤礽,仗着自己的太子身份,又得康熙帝溺爱,不仅多次私扣贡品,就连南库中的珍宝也敢擅自拿去送人,其第一次被废,多少也牵扯到这些问题。 弘皙双眼微眯,嘴角依旧勾着笑弧,可浑身上下都透着肃杀之气,“皇上能把雍和宫都赐给五弟,又岂会吝啬南库里的玩意,当真是兄弟情深。” “当然,我和皇兄虽非一母同胞,却是同心同德。”弘昼噙着坦然的笑,看似炫耀,但暗藏别意地说道:“只要是皇兄的赏赐,本王都会欣然接受,不会虚伪推拒。但不该本王觊觎的东西,本王绝不会乱动心思,痴心妄想只会得不偿失。” 胤禄、弘昇、弘昌、弘晈都站在一旁,弘昼这几乎挑明的话,彷如巨石般蓦然压在他们心上,既言语中已见锋刃,众人也想看看弘皙如何应对。 眸色深邃地定视着弘昼,在僵凝的气氛下沉默了片刻,弘皙突然轻然笑道:“不过,痴心妄想是会得不偿失,但世间因果循环,别人给你的,当然应该欣然接受,可用心机手段窃来的,早晚都要还回去。” “哦,这话听来,理亲王是觉得自己被人偷了东西。”弘昼凝眸冷笑。 弘皙嘴角渐渐扬起,却是笑而不答,就在弘昼等着看他会如何回应时,他竟然是从容淡然地转身,进入侧楼坐下饮茶,又唤来升平署总管,询问今日都预备了哪些戏码,神情显得十分闲适,仿佛片刻之前什么都没发生。 胤禄本就站的远些,虽和弘皙是一党,但见这种局面,自然不愿意卷进去,随意寻了个话题,和胤礼闲聊去了。 所谓宁被人知莫被人见,弘昇也不想在此时表现出与弘皙走得近,正愁着进退之策,就见谟云三兄弟走来,遂过去和久未见面的谟本寒暄。 弘昌和弘晈愣了愣,他们倒是觉得无所谓,直接过去与弘皙攀谈,又从升平署总管手中接过戏本翻看。 “哟,你们升平署叫得上名号的内学都在这里,太后那边都有些什么人伺候啊?”弘昌徒有贝勒的爵位,但并无任何实职,每日除了遛鸟,就是野茶馆听书,戏园子捧角,升平署也是他常常打混的地方。 升平署总管笑着回答:“太后看不上咱们这些内学,所以今日在万方安和献戏的乃京中名角,外边请来的全女班。” 弘晈端起茶盅,拨着浮叶,随口问道:“哪号角啊?” “彩云天戏班,唱青衣的是云织烟,花旦是云绣烟,太后喜欢着呢。”在两处摆戏,皇上和太后那边都不能得罪,且去年因为戏码太少,已经惹得毓媞不悦,今年怎么都得办的妥妥当当,而升平署总管原本还为此头疼,幸得仪嫔提醒,他才想到这个好办法。 听到在万方安和献戏的是彩云天,弘昌和弘晈不约而同地望了望弘皙,见其眸中含笑,便知这样的安排背后,定然有其他用意。 不过,今日的圆明园哪还用得着摆戏,处处都是精彩戏码,随时随地都在上演。 万方安和西南殿,毓媞先是看过玹玗选中的物件,又饮了一盏茶,才入静室更衣,然后去正南殿受妃嫔的献礼。许是众人见毓媞这段时间总参禅礼佛,以为崇庆太后真是个笃信佛教之人,所以送上的寿礼都与佛相关。 未曾随驾至圆明园的娴妃荃蕙,虽然也准备了寿礼,却没有遣人送过来,只让承乾宫的首领太监到毓媞跟前磕头,并说:娴妃献上的乃是一挂雕刻《大藏经》的白玉珠帘,因得知太后不日就要返回紫禁城,所以直接将珠帘送去了慈宁宫。 毓媞只是淡淡点头,称娴妃考虑得周全,又不温不热的赞了句清雅,并赐下回礼。 “娴妃娘娘每次进献给太后的东西都价值不菲,可为何太后没什么反应,好像不怎么喜欢。”远远站在角落的莲子,以极低的声音向雁儿询问。 “你懂什么,娴妃就是太招摇,才不得皇上的心,这点太后也知道。”雁儿轻声回了,又提醒道:“这可不是咱们私语的地方,晚些回到桃花坞,在姑娘面前有多少话都说得现在还是管好嘴巴。” 莲子连忙额首,抬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不敢再多言。 甯馨献上手抄的《金刚经》一部,且用了满、汉、蒙、藏四种文字,墨中混有金粉,虽不怎么突显,但阳光之下若影若现,字色却也格外好看。 “皇后有心了。”毓媞随意地翻了翻,看不出是否欢喜,前一句是赞语,下一句的话锋却陡然一转,叹道:“只是参禅礼佛应该修清净心,在墨里混入金粉,字是好看了,却让经文沾染了过多尘俗之气,难免有些画蛇添足。” 甯馨全身紧绷,脸上的笑意也变得僵硬,微微福了福,柔声道:“臣媳受教了,以后会更注重心,而并非形。” “你的心意已十分难得。”毓媞淡淡一点头,侧目对玹玗说道:“了了,晚些让人把经书送去舍卫城,好好供奉着。” 放在佛寺供奉看似妥当之法,可舍卫城里并无高僧,如今这些都是些由内监充当的和尚,其实不过俗人罢了。不把这份寿礼带回紫禁城,已经是对皇后最大的羞辱,而毓媞此举还另有深意。甯馨在舍卫城抄经,毓媞就把经书再送去,暗示那样藏污纳垢之处,即使经文也成了浊物,岂能留在身边。 第388章 望尘心 众位妃嫔若献精巧的小物件,毓媞都有执起把玩一番,唯独思莹在舍卫城供奉七七四十九日的白玉菩提手串,不仅碰都没碰一下,甚至连正眼都没有。 毓媞吩咐秋华,把所有贺礼都收好,晚些先带回畅春园,又笑逐颜开地望着玹玗,问道:“了了,你准备了什么,现在应该拿上来了吧。” “想必是好东西。”乐姗随侍在毓媞身旁,柔声浅笑道:“方才见莲子守着好大一个方锦盒,原想打开瞧瞧,可那小丫头死活不肯,神秘着呢。” 说话间,雁儿和莲子捧着贺礼上前,玹玗亲自打开盒盖,只见正红色的锦缎上,用黑色丝线绣着一个“寿”字。虽然那字体苍劲有力,但就这样看来,不过是极简单的绣图,连用心都算不上。 “原来是幅绣图,也太随意了些。”翠微站在甯馨身后,低声嘀咕着。 妃嫔们没人敢议论,甯馨也不欲在此刻多言,因为在她看来,玹玗是个喜欢炫技的人,若真是简简单单绣个寿字,那她可就得提起十二分精神,防着玹玗是否别有算计。 眼角余光微微瞄向甯馨的位置,玹玗确实见到翠微在低语,至于在说什么,隔这么远她听不清,但从翠微的神情看来,肯定不是好话。 莲子捧着锦盒,玹玗和雁儿将三尺长、两尺宽的绣图取出展开。毓媞凝眸端视,正红色底缎用金丝线绣着点点碎花,且寿字收笔尾处也绣的非常细致,在这个距离看上去,仿佛是挥墨在洒金红纸上的豪书。 以玹玗的背景,这样的贺礼已算是很体面,毓媞点头赞道:“能把绣图做的和真的书法一般,也是要功底,哀家很喜欢。” “太后,玹玗住在宫里,一针一线都是太后所赐,段然是不可能像各位娘娘们,寻得到稀罕的物件做贺礼。”玹玗微微垂下眼睫,眸底的笑意加深,平静地说出一句,让众人都感到惊讶的话。“这百福百寿图,因不知太后是否会喜欢,所以没有装裱,或许太后觉得此物难登大雅之堂,收入箱底压着,不然做成被面、幔帐什么的……” 玹玗后半句话刚出口,毓媞就已觉得愕然,不待其说完,便问道:“百福百寿……哀家似乎连福字都没看到。” 众妃嫔也都蹙眉望着,皆不明白何来百福百寿,甯馨侧目看向弘历,见他先是眼眸微眯,渐渐眉心舒展,嘴角扬起笑意,便知玹玗言之非虚,只是她却看出来。 “呀,可不就是‘百福百寿’嘛!”佩兰眼波一转,走到玹玗身边,赞道:“妹妹的心究竟是如何玲珑剔透,才能有这样的巧思,我今日算是开眼界了。” 雅容抬眼看向甯馨,心思微动,又侧头和雪翎对视片刻,才柔声笑了笑,问道:“我们眼拙,又见识浅,只看到一个寿字,没发现别的门道,既然贵妃姐姐看出来了,不如就和我们说说?” 玹玗也随着佩兰的视线望去,见雅容脸上竟能挂着融融暖阳般的浅笑,不禁在心中叹道:这位金贵人应该姓“精”才对,听着平淡的一句话,其实弯绕着不知藏了多少层意思。 说自己眼拙,先是放低姿态;说看不出门道,则是再帮甯馨问话,区区一幅绣图而已,何必弄出那么多花样;但最恶毒的还是那句“见识浅”,当今太后都看不出的东西,贵妃竟然这么快弄明白,若她是炫技讨好毓媞,佩兰就成了炫耀得罪众人。 笑意从眸底浸染至眼角眉梢,弘历柔声说道:“皇额娘,咱们这个位置的光线不够好,换个角度就能看出这幅绣图的用心之处。” 毓媞扬眉笑道:“原来皇帝早已看过这幅图。” “献给皇额娘的寿礼,怕是静怡都不曾先见过。”弘历摇了摇头,敛眸笑道:“刚才依稀看出来,却不是很真切。” “皇奶奶,我之前好几次想偷看,都被姑姑拦住了。”静怡笑着跑到毓媞身边,眨了眨眼睛说道:“不过我瞧着,姑姑每日刺绣,都得在阳光好的天气,否则屋里要燃好多灯烛,即便如此,绣不到半个时辰,姑姑的眼睛仍然会发红。” 笑从心底溢出,毓媞缓缓站起身,对静怡说道:“走咱们挪到窗边去看。” 当阳光直接照射到绣图上时,丝线细微变化下暗藏的层次,就瞬间显现了出来。方才在不那么亮堂的地方,只能看到一个寿字,此刻却见那主体的寿字是皂色丝线所绣成,而皂色本事无光泽的黑色,可如今却有淡淡暗红光芒透出,细分辨方知,竟是玄色丝线所绣大小不等、字体各样的寿字。 九十九个小的寿字,组合成一个大的寿字,就成了“百寿”。 至于“百福”也是同样的技法,在正红色的锦缎上,以金红色绣出大小同等,但字体不同的福字,且所用的丝劈得非常细,针法也极精巧,仿佛这些福字是织上去的。 “皇额娘你说,这绣工是不是比那些造办处的绣娘都好。”佩兰笑盈盈地夸赞道:“这样的心思和耐性,真是天下少有,真是怪不得皇额娘把玹玗妹妹视作掌上明珠,以前臣媳心里还酸酸的,今日之后算是彻底服了,这么一个玲珑剔透的姑娘,换做谁不当宝贝宠着。” 刚才是弘历提议换到光亮充足的地方,就是不着痕迹的帮佩兰解围,雅容自知这种事情可一而不可再,刚才那句话谁能算无心失言,若眼下再说什么,不仅会招惹弘历的反感,也会让毓媞不待见她,更是得罪了高深莫测的佩兰,说不定还会让她从未摸透的玹玗记恨,无论怎么衡量,陪笑不作声就是最好的选择。 “果然心思细巧,但太费事,且光线稍差就看不出来。”甯馨眸色淡淡,语气虽听不出酸味,但不温不热的音调,也足以表达她此刻的心情。 玹玗眸光一凛,既然甯馨已经把话递到,那就别怪她说出好听的来。“在这个世上,有些东西明明在那,却因为诸多缘故而被隐藏,但只要暴露于阳光下,再完美的伪装都会显现。太后心清目明,分辨是非时,如朗空烈日让虚伪无所遁形。但对待晚辈时,又如朦月之幽光,温柔包容着一切过失。” 这句话说得飘忽,似乎毫无重点,却把甯馨、佩兰、雅容、思莹都包括在内,算是对她们的一种警告和提醒。 甯馨抄了金刚经那么多次,应该知道那句:迷途经累劫,悟则刹那间。 只是这个刹那间,常常都是在蓦然回首,才发现之前走过的路,竟然那么荒唐。 想要回头,却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想要放下,却感慨已付出太多,根本放不下。 人生总存着无可奈何,若佛经真能清心,就不会有当年的仁寿太后,更不会有今日的崇庆太后,帝王的后宫也会多一份平静,少许多冤魂。而事实上,于后宫中的女人而言,抄写佛经都是别有目的,所以就算读写千百遍,也未必能看得进一字半句。 “如人入暗,则无所见;如人有目,日光明照,见种种色。”毓媞眸中透着笑意,玹玗这句话说得正是时候,今日她是要敲打甯馨,但不急于此刻,捏了捏玹玗的脸蛋,满眼宠爱地说道:“这副绣图不单细巧,更深含佛意,比起皇帝送的那些珍宝玩器有心多了。” 若是弘历所赠之贺礼都算无心的,那众妃嫔的献礼便不值得一提,而甯馨费时抄写的《金刚经》就更一文不值。 毓媞是表现出对玹玗的喜爱,但无疑有很成功,且不露痕迹的让玹玗成为众矢之的,若以后真留在君王侧,势必得有太后的庇佑,方可安然度日,毕竟皇帝不能处处周全。 玹玗微微敛神片刻,又莞尔笑道:“太后可是错怪皇上了,绣图上所有的字都是皇上亲笔书写,尤其是最大的寿字,可是麻烦皇上写了十几幅字,才选中了这么一个。至于那些丝线,多亏有和亲王寻遍了京城,和近郊所有的染坊,才配出这样的色调。我只是瞒着没说要绣什么,可若是没有皇上与和亲王帮忙,这份绣图断然完成不了。” “听你这么一说,这绣图就更是难得。”毓媞抚上绣图,实在有些爱不释手。“还好你这丫头没有擅制,若真的做成被面或幔帐,岂不糟蹋了好东西,哀家少不得又要你再绣一幅。” 玹玗娇羞一笑,手背贴上脸颊,低声道:“我是怕自己绣工不佳,制成屏风摆放出来,会丢太后的面子。” “太后听听,她这孩子就是太过谦了。”乐姗笑叹道:“如今太后常用的领巾和手绢,哪一件不是她绣的,花样新鲜且布局巧妙,难得针法还好。” “可不是嘛,哀家虽未受过大富贵,但怎么说也在宫里生活了大半辈子,这样的巧思真不常见。”毓媞点了点头,伸手轻轻描过玹玗的眉眼,心疼道:“如此些微色差,绣成此图想必是费了不少眼力,回头让御药房开几方明目养眼的药膳,好好补一补。” “谢太后关怀,可我哪就那般娇气。”玹玗微微一福身,谦言笑道:“其实这种绣法也不是我想到的,小时候听额娘说过,仁寿太后曾有此想法,欲亲手绣一幅百福百寿图献给孝庄太后,只因丝线染色一直不理想,才作罢了。” “你额娘就是个巧思的人,当年仁寿太后身边的事情,哪一件不得由她帮忙处理。”毓媞余光瞄了瞄甯馨,赞人的话又别有所指,叹道:“富贵能得于一时,可底蕴和修养,没有三代以上的沉淀,是出不来的。” 就在气氛快要冷凝的时候,还是弘历打了圆场,却也不能太过明显,只是稍微把话题待开,问道:“皇额娘可是想把这幅绣图制成玻璃炕屏?” “正是哀家所想。”毓媞深深一笑,“要寻黑檀木镶嵌,就悬挂在寿康宫正殿,不过再次之前,先把制好的炕屏妥当送去碧云寺,请空悟禅师供于佛前,念经七七四十九日,加持后再取回。” 永璜、永琏、静怡三人嘀咕了一会,还是有静怡上前,问道:“皇奶奶,你既然这么喜欢,是不是要格外赏些好东西给姑姑。” “那是自然的。”毓媞低头看着孙女,静怡今日佩戴的头饰,全是她专门为玹玗所打造,这孩子在桃花坞住着,定是被玹玗宠着,所以凡有好东西,也都与其分享。“不过,只怕皇奶奶今日一赏下,明日那些好东西,就都被你这个小鬼灵精捞了去。” 静怡嘻嘻一笑,摸了摸耳坠,赧然道:“姑姑说没关系的,还说以前秀姑姑有好看的珠饰,也是和她分着戴。” 拉了拉静怡的衣裳,玹玗眼波流向弘历,梨涡浅现,又转过头对毓媞柔声说道:“这幅图虽然是我所绣,可功劳最大的是皇上与和亲王,若太后赏了我,又要寻什么去赏他们呢?” 毓媞眉梢微挑,“费眼费神绣图的可是你,皇帝不用哀家赏赐,弘昼若是想要什么,皇帝岂会不点头。” “皇上当然要太后赏,还是独一无二,费心思的厚赏。”又瞄了弘历一眼,玹玗才笑道:“我无意中对皇上提到,太后亲手包的饺子特别好吃,皇上却感慨好几年没尝到太后的厨艺了。不如太后疼疼儿孙,年节的时候亲手包饺子赐给大家,可不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厚赏吗。” “好,哀家记着了。”毓媞点头应下,并转头对乐姗笑道:“你也帮哀家记着,别到时候忘了,让那丫头说嘴。” 无论这种有如民间家庭的亲情是真是假,此刻对毓媞而言都很是受用,人心孤寂太久,对温暖的渴望也会日渐增加,即便知道紫禁城里没有亲情,只得片刻梦幻也好。 笑语未尽,内务府总管太监入内回话,称宴席已经齐备,请毓媞和众妃嫔入坐。 第389章 秋之尽 既然毓媞这次寿辰只办家宴,弘历就应该要前往引见楼,与祖宗叔伯兄弟子侄一处,虽然他是九五之尊,但对赴宴的诸位长辈,还得存有一份敬意。 且他也知道,万方安和这边的宴席并未安排玹玗的座位,若要处理起来虽不难,让玹玗和静怡同坐,或是与乐姗一席皆可。但无论怎样安排,都是对玹玗的一种打压,而从毓媞今日对甯馨的态度,必然是已有对策,他与其夹在皇额娘和正妻之间,不如所幸避开,眼不见为净,反正毓媞不会让玹玗吃亏,甯馨那边就晚些时候再去安抚。 从万寿节到中秋节,再到今日的圣寿宴,玹玗虽然能躲过前面两次,但闪避并非长久之策。可毓媞越是要抬举玹玗,甯馨就越是要玹玗知道,在那紫禁城里,在乾隆朝的后宫中,谁才是真正的主子。 过会入席,玹玗若与静怡一起或还好些,因为乐姗名义上是毓媞请来相伴的客,但其原本就只是钮祜禄家的庶女侍婢,嫁入安亲王府后,也不过是无名无份的小妾,如今在宫里陪伴毓媞,若是真计较起来,地位还不如秋华、翠微这种有品级的未嫁女官。 玹玗如果真和乐姗同坐,就实实在在被划入奴才之列,而这次筹划宴席的是思莹,甯馨不但能打压玹玗的气焰,还能明白点醒后宫妃嫔,别站错了阵营。 从清早到现在,甯馨难得展露笑颜,可那份浅浅的畅快,刚盈满心底,尚未溢到眸底,毓媞的处理方式让竟所有人都觉愕然,而她甚至有种哑巴吃黄连之感。 至正殿,随夫君赴宴的宗室女眷已经恭候在此,毓媞免她们行礼,命各自归座,不过是家宴,也就无需太拘谨。 “在宫里生活了大半辈子,这光禄寺的菜品看着像是年年推陈出新,其实换汤不换药,只是拼盘摆放的样式变了。”毓媞拖着玹玗的手,像望着亲生女儿一样,眸中溢出暖心的浓浓亲情。这些年什么样的珍馐佳肴没吃过,感觉这舌头都麻木了,今日就委屈你坐在哀家身边,帮哀家选菜,你尝过觉得还好的,哀家再选用,好是不好?” “这是太后的信任,哪能说不好,但我今日既然充当尚觉禄,太后可要发俸禄给我啊。”玹玗也没想到毓媞会出这一招,微微垂下眼帘,片刻后再抬眸时,已是笑意满满,与其让别人议论,不如由她先用玩笑的方式说出来,反而还能显得她和毓媞的亲近。 “你的东西都由着静怡穿戴,哀家还能对你吝啬吗?”嫁入皇家后,毓媞脸上极少出现这样温暖的笑,宠溺地说道:“哀家年轻时候虽不如你义风光,但多少还是有些好东西的,如今年纪大了,早已用不上,以后你自己挑,喜欢什么就拿着戴,不必请示哀家,反正迟早都是要全给你的。” 甯馨略慢半步的行在毓媞右侧,听到这番话,眸底不禁波涛涌动,但只是刹那就收敛一切情绪,脸上又浮现出傲然的浅笑。 弘昼的两位福晋相视一望,又不约而同的望了望甯馦,好歹也是皇后的妹妹,见自己的姐姐如此没脸,真不知此刻会是什么感觉。 “太后好似真的很宠爱这个郭络罗家的女孩。”说话的人名唤尔辛,乃胤禩之女,这是她成年之后第一次参加皇家宴席,之前听兄长弘旺提到过玹玗,赞其是不比嫡母逊色的聪慧美人。 说起来,弘历登基以后对她和兄长也算龙恩浩荡,可弘旺似乎不怎么领情,太后寿宴竟称病推脱不参加,而是让她这个外嫁女来圆明园代送贺礼。幸而乾隆帝和太后都不怪罪,毓媞见她生得眉清目秀,说话又十分得体,心中甚是喜爱,除了回礼以外,又额外赏赐了一对白玉手镯,并让她以后有空可多到慈宁宫走动,还赏宴,让她和甯馦同桌。 “天底下,人比人、气死人。”甯馦清浅一笑,声音虽低,但足够让弘昼的两位福晋听到她说的话。“偏就是郭络罗家出美人,还个个都玲珑剔透,聪慧睿智,任谁见了会不喜欢。你是没瞧着,太后平日里更宠她,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和公主比肩。” “是啊,还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尔辛眉眸微敛,她也曾被视作罪臣之女,却没有玹玗这样的好运气。 “天生尊贵的人,总会有苦尽甘来的一天。”轻轻拍了拍尔辛藏在桌下,已握紧成拳的手,眼波流转,余光瞄向弘昼的两位福晋,果然是竖着耳朵在听她说话,于是笑道:“但人家身份确实尊贵,是敦肃皇贵妃的义女,她生母当年在宫中的旧事,想必你也听过传言,且她本人又乖巧懂事,别说皇上与和亲王把她视作亲妹妹,就连我家的贝勒爷都打心眼疼爱呢。” 感受到甯馦的好意,尔辛淡然一笑,又深深望向举止端庄,竟挑不出半点毛病的玹玗,问道:“她好像已到适嫁之龄,不知太后欲将她配给谁,我听闻康亲王府的八公子好像似乎欢她。” “别看她一副稳重模样,年纪却不大,要明年二月才到豆蔻年华,不过正好赶上选秀之期,至于会指婚到谁家,还真不清楚。”甯馦嘴角漾起,秀眉轻挑,笑道:“我婆母自从在畅春园和她相处过一段时间,就对她赞不绝口,总是叹说:可惜二弟额尔格春早娶了正妻,不然还真想去太后跟前提亲。” “如此说话来,太后是断然不会委屈她,想必便是要嫁人,也要是贝勒爵位之上。”因为好几次听到兄长提起玹玗,尔辛才会如此旁敲侧击的探问。 虽然她的父亲曾是廉亲王,可经历了十三年的雍正王朝,他们这一脉在皇室中的地位,她有自知之明。但偏偏兄长桀骜不驯,她可不想弘旺为了这个麻烦的女人,而得罪那些有权有势的宗亲,前几年的苦日子她是过怕了,永远不想回到那场噩梦中。 “爵位倒不是最要紧,毕竟能和她匹配的那些孩子都还小,也看不出脾性。”前面一长串都是铺垫,接下来这句话,才是甯馦要说的重点,“不过那些家中有正妻,或是已经有了嫡福晋的亲王郡王,是想都不用想,太后、皇上、和亲王谁都不会同意。但说那康亲王家的八公子,倒是有几分可能,听闻她第一次到康亲王府,就是和亲王领去的,指不定是在牵线呢。” 前几日,她留在富察府的眼线来报,嫡母觉得甯馨所受的折辱都是因玹玗而起,对付玹玗势在必行,却不能让皇后那双干净的手染血,最好的法子还是借刀杀人。 弘昼的两位福晋醋劲大,是全京城都知道的事情,恰好弘昼有偏宠着玹玗,虽然眼下和亲王府的两个女人没什么反应,却不见得能经得起煽风点火。帮玹玗排除这个潜在的威胁,就可以继续看着嫡母,为了甯馨和富察家的尊荣,终日寝食难安,反正也仅是几句闲话,她又何乐而不为呢。 显然,当吴扎库氏和章佳氏听到她的那番话后,似有重负尽释的神情,脸上笑意荡漾,眼角都能看到纹路了。 弘历登基以来,从弘昼朝堂殴打讷亲开始,京城内就一直风言风语不断。 虽然吴扎库氏也知道,弘昼的心悬在那个生死不明,下落未知的涴秀身上,可眼见玹玗日渐长成,弘昼又是个生性风流的人,若天长日久的相处下去,难保不会动心。 而最让吴扎库氏担忧的还是玹玗的身份,如果只是弘昼那些外面的女人,哪怕全都纳入府中,有祖宗规矩在那放着,最多是侍妾身份,要收拾掉轻而易举,至于南城私宅的外室,多年都不得见光,且出生烟花之地,这辈子是不可能入亲王府。 而玹玗却不同,在背后为其撑腰的是皇上和太后,如果弘昼真的看上玹玗,只怕和亲王嫡福晋的位置就得易主。 不过今日听甯馦说得真切,吴扎库氏想了想,也觉得言之有理,且甯馦曾随其婆母在畅春园住过一段时间,必然是知道毓媞的想法。只要没人能威胁到她嫡福晋的位置,后宫的那浑水又何必去趟,而从富察府里流出的谣言,她倒是可以用来当成讨好夫君的筹码,适当时候也卖个人情给玹玗。 锦瑟丝竹奏着优雅的乐章,舞曲编排也算精妙,可面对着满桌的珍馐佳肴,甯馨和思莹都觉得食之无味,不过也没人看得出来,反正宫里的规矩,每样菜都食不过三。 宴罢后换上茶点,于子安将戏目呈上,第一出自然是承应戏,接着就是让毓媞、甯馨、佩兰各点一处。 毓媞先让甯馨点戏,甯馨也不推脱,点了《一捧雪》中的第三折和第四折,然后让翠微把戏目递给贵妃。 佩兰看了看,上面都是民间的戏码,想着怎么说都是太后寿宴,虽然自己喜欢《琵琶记》的「祝发」和「描容」两折,但太过悲情,不适合今日的场面,遂随意点了《西游记》中的一出热闹戏。 最后戏本回到毓媞手中,她则是点了整出《香囊记》,这出戏有男女情爱,又忠佞分明,算是面面俱到,红进绿出,乃八股正文的风格,最后由大团圆收尾,适合今日的场合。 又饮过一盏茶,升平署的小太监前来跪启,照旧例,戏台子就设在西北殿,请毓媞移驾正西殿赏戏。 “你领着人,把皇后抄写的经书送去舍卫城。”起身的同时,毓媞低声对玹玗吩咐,之后又轻笑道:“哀家知道你不喜欢那些闷人的承应戏,借这个由头让你出去逛逛,晚些回来,那出《香囊记》不错,你应该喜欢。” 玹玗微微额首应下,仍旧陪伴毓媞至正西殿安坐后,方才领着雁儿和莲子,恭敬的捧着经书而去。 正欲转往东北殿,从角门离开万方安和,角落处的小茶房内忽然伸出一只手,猛地将玹玗拉了进去。雁儿和莲子大惊,但还好看到了云织,所以没有叫出声,警惕在门外守着,免得有人靠近。 “是你!”玹玗惊讶看着半妆的云绣,又望向云织,问道:“你不是说彩云天戏班的人,都在理亲王府吗?” “仪嫔向升平署提议,请太后喜欢的彩云天戏班入御园献戏,所以她就在此了。”云织淡然一笑,又蹙眉道:“当年元宵夜的城南桥上,我是露过面的人,虽然天色昏暗,弘皙未必能认清我,但我还是避着他好些,以免暴露了云绣的身份。” 玹玗眸色冷凛,“什么意思,难道让彩云天来圆明园,是弘皙的阴谋?” “算不得阴谋,毕竟还没接上头呢。”云绣娇俏的笑了笑,她只负责监视和传话,至于如何应对解决,既然事不关她,也就不用她犯愁。“那个顶替织姐唱青衣的女人是弘皙的手下,她入御园应该是要和仪嫔联系,让人提防着点吧。” “我知道了。”玹玗轻咬下唇,思忖片刻,才抬头对云绣笑道:“多谢相告。” “不必,我是在报答班主的养育之恩,何况我也不忍心见到和亲王吃亏。”云绣毫不在意地摇摇头,眼波闪动,勾起一抹媚人的浅笑,悠哉游哉地说道:“当年往伊犁之行,虽然身份悬殊,但与皇上、和亲王之间的情义多少还是有些,所以传句话而已,举手之劳罢了。” 从小茶房出来,玹玗立刻让雁儿去引见楼,悄悄把事情告诉弘昼就好,暂时不要惊动弘历,至于弘昼要怎么出那是他的考量。 步出万方安和,望着眼前簌簌飘落的枫叶,红艳凋零的画面真的很美。 可惜,最美的时刻,也是生命尽头。 仪嫔短暂的风光不过是个局,那位工于心计的理亲王竟没能看透,所以思莹也罢,弘皙也罢,最终都会像这红枫般,绚烂之时,便是终结之日。 第390章 景色凋 澄碧晴天云浅度,叶落风狂,十里秋阑处。 小径蜿蜒闲信步,微寒一剪红香住。 高洁清姿金蕊素,傲视繁华,搴菊飞花舞。 似怨还如愁难诉,皆因万绪相思慕。 …… 从万方安和前往舍卫城,最近的一条路,便是由桃花坞过去。 当年,摇春斋的菩提枯叶,让玹玗知道舍卫城是弘皙安插眼线的地方,但踏进此处还是第一次。她在内务府档案中看到过,这座圆明园内唯一的独立城池,乃是雍正朝时期,仿造印度乔萨国都城布局所建,用于供奉各种佛像和收藏佛经。 而督造这座护城河环绕,四墙厚实坚固的人,就是弘皙。 所以这座城池内,究竟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阴暗处,那就只有弘皙最为清楚,因为曾经建造舍卫城的工匠,都在一年之内莫名其妙的病故或失踪。 皇后手抄的经书要供奉在普富宫,走进这金碧辉煌的城中城,每踏出一步,她感受不到任何佛城该有的神圣,而是觉得被诡谲阴云所笼罩着。这里的僧人与碧云寺的不同,无论是不是弘皙的眼线,他们的眼眸中透着无奈、勉强、悲哀、算计、利益,但就看不到出家人该有的超凡。 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她没有本事分辨出哪些人与弘皙有关,但为她引路的小沙弥肯定不简单,因为他手茧所生的位置,并非念珠和木鱼所造成,也不像是做粗活的人,那双手是应该常年舞刀弄剑。 她只是留心观察,并暗暗记住那些所为僧人的法号,仅此而已。 被弘皙安插在圆明园,就算是再有本事的人,也只能充当一只信鸽罢了。 因为从舍卫城建好之后,从西藏、蒙古及外藩进贡的珍贵佛像和法器,还有各类经文都收藏于此,所以城墙上安排了重兵守卫,弘历登基后,又将此处的守卫全部换成了镶白旗下,所以弘皙送进来的人并没有多大作为。 可是,在舍卫城下,是否如紫禁城般,有通往其他地方的密道,那就不得而知了。 当然这也弘历,对舍卫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缘故,在事情没有摸清之前,打草惊蛇是草率的做法。 经书供奉好后,玹玗和莲子由原路折返,经过桃花坞时,她让莲子留下,今日就不要再出去了。一来,莲子始终和雁儿不同,今日万方安和那边不平静,没有必要让莲子陷的太深;二来,月地云居在修葺,连接那个岛区的五座桥都被封闭,若今日有人想从引见楼前往寒山苑,必然要经过桃花坞,莲子总会被其他奴才惊醒些。 飒飒秋风凉,独自闲步的宁静感,倒让玹玗有了观景的雅兴。 曲径通幽,黄菊满地,桂香随风而来,红叶翩落似蝶,耳畔依稀听得流水琤琤,头顶传来几声破空长鸣,抬眼望去,北雁迁徙南飞,好一番晚秋之景。 乍然西风紧,让沉浸幽情中的玹玗回过神,站在桥头,隐约听到从万方安和传来的丝竹管弦之声,不禁引她轻然暗叹:圆明园终究还是凡世中,被尘俗深染,由人力穿凿而成的园林,纵然疏林如画,只也配得“恍如世外”四个字,在这里永远无法让心闲静。 且深陷在宫墙里,总会有些煞风景的事情突然跳出来,就好比眼下,在万方安和的北堤的荼蘼花丛中,仪嫔正和今日唱青衣的人窃窃私语。 玹玗没有上前撞破,因为就算她过去,妃嫔和一个女戏子聊天,没有什么大不了,而且还能假称是想学上一段,以便有机会时能伺候皇上和太后。 思莹和那个青衣说话的时间很短,待她们各自离去,玹玗才缓步走进荼蘼花丛,因为发现花枝头挂着一张丝绢,拾起一看,果然是思莹落下的。 嘴角勾起浅浅冷笑,想来思莹嫁给弘历后,只想过安稳日子,细作该有的谨慎小心竟然全都丢了,这样还怎能帮弘皙办事。 女人啊!果真都逃不过一个“情”字,所谓的铁石之心,其实冰凝而已,只差个融化的理由,可一旦融化就终将泛滥成灾,毁灭自己。 “你刚才都看到了些什么?”永琛冰冷的声音突然响起。 玹玗微微一挑眉,缓缓回过头,脸上没有丝毫惊诧,迎着他的视线,渐渐举高手中的丝绢,哼笑着反问道:“你觉得我应该看到了什么?” 见永琛难以回答,玹玗眸中闪过一抹嘲讽,转身欲回万方安和。 “等等。”永琛一把抓住她的衣袖,目光却盯着那块丝绢。 玹玗猛地一旋身,挣脱他的手,行事如此冲动,真乃虎父犬子,怎能帮助弘皙成就大业。“一个妃嫔和一个戏子私聊了几句,你何故这般紧张,莫非你刚才已在荼蘼花下,戏子只是障眼烟幕,真正和仪嫔说话的人是你?” 永琛面色一沉,厉声轻斥道:“你胡说什么!” “堂堂理亲王的长子,喜怒形于色总不太好吧。”玹玗幽然浅笑,抬起右手轻挽耳发,却倏地拔下头上的珊瑚发簪,反手抵在他的咽喉处,眸光冰凝地说:“在这片红墙里,每个人都有目的,你和什么人有来往,哪怕是拈摘红杏,都与我无关。但你也别给我制造麻烦,皇上和五爷似乎对你没什么好感,那我也就不会对你有好感,因为我得靠着皇上和五爷才能好好活着,所以你最好离我远点。” 永琛愣了愣,虽不是十分明白这番话的意思,却也听出了点苗头,蹙眉道:“珊瑚发簪而已,杀不死人的,难不成我的身手还不如你。” “只要找准穴位,就绰绰有余。”玹玗眉梢的笑意除了妖媚,还藏着几分阴狠,冷冷道:“况且我伤你做什么,只要惊呼一声,万方安和很快就会有人过来,若是见我钗横髻散,哭得梨花带雨,你觉得会是什么结果?” 她真是没想到,永琛竟这样无脑,既如此,她乐意丢下一颗种子。 只要让他觉得,她讨好弘历和弘昼是别有用心,比如是帮父亲洗血沉冤;或是救苦寒之地的母亲回京;亦或者是她眷念荣华富贵,毕竟上三旗侯爵家庭出生的格格,哪里甘心为奴为婢。无论弘皙怎样理解都好,只要让其觉得,她今天是踏在当年她母亲的旧路上前行,那她被弘皙视作可用的棋子。 此刻故意在永琛面前展现心机和手段,便想将他变成一只传话的信鸽,日后说不定就能反利用他去对付弘皙。 她能力有限,为了弘历,也只能尽力在这些方面。 “我果然没有看错,想来也是,当年仁寿太后身边的掌事姑姑,何等传奇人物,能得先帝赐婚,岂会教出一个无知的女儿。”永琛以为自己看破了一切,大胆将身子向前微倾,得意地笑着,反问:“不过你觉得,如果让皇上知道,在你这看似漂亮可爱的外表下,竟然包裹着如此阴狠歹毒的心,你还会因为你母亲对皇上的救命之恩而疼爱你吗?或者让太后得知,你这么有心思,她老人家还敢宠你吗?” “那你怎么不想想,太后为什么会宠我呢?”这句反问已经让永琛笑意尽去,玹玗却媚眼一扬,凑到他耳边低语道:“我额娘是怎样的性子,太后比你更清楚,所以太后宠爱我,就是因为摸透了我的心思。所以只要有太后护着,我何必怕皇上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毕竟我对太后有用。” 永琛饶有兴致地望着她,越发觉得有趣,“你就这么自信,要不试试看?” “好啊。”涂抹着赤红胭脂的嘴角轻轻漾起,可玹玗眸中却无半点笑意,偏又还能温言细语地说道:“只怕不敢尝试的人是你,否则后果难堪。” “你刚才究竟看到什么了?”永琛再次重复最初的问题。 玹玗眼波柔柔流转,缓缓地将手放下。“你觉得我该看到什么?” “我想是什么都没见到,不过此处荼蘼花开正好,姑娘定然是来赏花的。”永琛眯了眯眼,慢慢退后了两步。 浅垂眼睫,玹玗虽没有回答,但算是认同这个说法。 而此刻,万方安和的西北殿内,云织和云绣趴在窗前看戏,不仅见到仪嫔与人接头,还看到玹玗和永琛上演的好戏。 “那个玹玗小姑娘真够烈的,比起那个看似爆炭的涴秀,她就像是绵里针。”云绣托着下颚,低眸笑道:“我猜,皇上会把你放在她身边,不是保护,是用来善后吧?” “她聪明,事事都考虑的周全,倒也无需我善后。”云织不禁摇头轻叹道:“不过她性子太要强,偏偏还年轻,功夫也未到火候,而眼前面对的是群牛鬼蛇神,岂会那么好应付。” “这皇上可真好玩。”云绣忍不住轻笑,“表面上是不干涉她的行事,由着她随心所欲,但实际上又放心不下,所以让你在她身边守护,真不嫌累。” “那丫头是个死心眼的倔强性子,决定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云织话才说到一半,就见弘昼从西面走来,遂笑道:“看来那边也该散戏了。” 云绣却指了指东面,“谁说散戏,你瞧那是谁,现在好戏正精彩呢。” 弘昼得到消息后,先打发了雁儿,思量过后,还是决定暂时不告诉弘历,今日赴宴宗亲较多,皇上突然离席,好似不大妥当。 刚行弯到万方安和北面短堤,就见玹玗用发簪抵着永琛,看情况玹玗并无危险,于是隐身树后静观片刻,若不是发现谟云也来了,他也未必这么快出现,既然永琛对玹玗有不轨之心,就该让那颗不死贼心,感受一下什么样的女人不能招惹。 “大侄子,这是在给本王的妹子请安吗?”弘昼背着手,迈着小方步,悠哉走上前,给玹玗递了个眼色,又不屑地瞄着永琛,说道:“引见楼那边正唱《阴魂阵》呢,应该是你喜欢的戏码,怎么在这耽误时间,莫不是对本王的妹子动了贼心。” “五哥、玹玗,原来你们在这。”谟云小跑步而来,唯独不和永琛打招呼,但也间接为其化解了尴尬。 看着谟云那副热情样,弘昼不由得轻笑,附在玹玗耳边,极低地说了一句,“若再来一个,就能凑成一桌马吊了。” “你们聚在这,是赏花?”弘昼话音刚落,果真又有轻唤传来,且说话者正是弘历。 发现弘昼离席,他便叫来李怀玉问话,得知弘昼离开好像是因为雁儿前来传了句话。 “五爷,你果真是只大黑乌鸦。”冷睨了弘昼一眼,玹玗对弘历浅浅一福身,微笑道:“万岁爷吉祥。” 弘历剑眉轻锁,平日里,若是有外人在,玹玗会规规矩矩称他“皇上”;伴在御前,但又有别的奴才时,才称他“万岁爷”,听起来稍微亲切些。 可眼下如此称呼,必是故意显露给人看,和玹玗交换了一个眼神,弘历温和地笑问道:“不伴在太后身边,在此做什么?” “将皇后娘娘所抄的经文送去了舍卫城,折返回来时见荼靡花开正好,就忍不住在花丛中流连。”玹玗抬起右手,丝绢托着珊瑚发簪,“刚想要离开,却发现簪子掉了,幸而永琛公子帮我拾了回来。” 弘历眸光清肃地看了永琛一眼,从玹玗手中拿起发簪,亲自为她插回髻上,动作自然且亲昵。 “还不快去太后身边伴着。”淡淡丢下这句,弘历便转身离开。 “五爷,那我先去陪伴太后了。”转头,玹玗只冷眼看了看永琛,然后笑着对谟云说道:“有事明日再说,今日怕是不得空了。” 撇下永琛,弘昼拉着满脸失望的谟云离去,将手搭在其肩上拍了拍,有些话不好说,有些事也由不得他插手。 而玹玗回到正西殿时,竟未见毓媞的身影,就连甯馨和思莹也不在。正感疑惑,彩鸢悄悄挪到她身边,低声透露,皇后和仪嫔是被太后叫去静室了。 第391章 凄凉心 万方安和正西殿,毓媞勉强听完了第一出承应戏,第二出《一捧雪》刚开唱,她就以更衣为借口,到西南殿室小坐。 佛龛前,袅袅青烟从铜炉中升起,檀香弥漫着静室,毓媞已经换了身礼服,比之前的那套略简素些,也重新梳过发髻,此刻看起来,还真有几分像普通富贵人家的慈祥老者,只是浑身散发冷肃的气息。 接过秋华递上来的茶,毓媞只是用杯盖拨了拨浮叶,就将茶盅搁在炕桌上,微微一抬手,屏退全部宫婢,又吩咐乐姗在门外守着,不许外人打扰她与皇后、仪嫔说话。 “皇上的寿宴和中秋团圆宴,都是仪嫔帮着皇后安排打点的?”毓媞声音冷沉。 “是的,皇额娘。”甯馨心中一怔,观察着毓媞的脸色,柔声回答:“因为之前发生一些意外,永琏受到惊吓,所以请仪嫔妹妹帮着筹划,且皇上也觉得仪嫔妹妹处事周全妥当,所以赐她协理六宫之权。” 毓媞眸光深幽,耐心待甯馨将话说完,才淡淡说道:“莫非皇后还没把宫规熟记于心,哀家在问仪嫔的话,你急着替她回答什么。” 甯馨略感惊讶地望了毓媞一眼,缓缓垂下头,抿着嘴唇不再作声。 “回皇额娘的话,是臣媳帮着皇后娘娘安排的。”思莹浅浅额首,又低眉顺目地说道:“托太后鸿福,蒙皇上宠爱,得皇后娘娘信任,赐臣媳协理六宫的之权,若是有不妥当之处,还望太后提点。” 毓媞忍不住瞧了思莹一眼,这个平日少言寡语的人,说出话来竟然比玹玗还懂卖乖,可惜这满嘴蜜糖抹迟了。 “哀家一个孀居老太婆能有什么福气,你的鸿福全赖皇后。”毓媞冷声一哼,“说你周全妥当,不怕是皇后的意思,和皇上无关吧。” “不知臣媳是否做错了什么,还望太后指教,臣媳定当改过。”见毓媞动怒,思莹只能跪下,虽已察觉不妙,但想着应该只是宴席座次安排的问题,所以也神情依旧平静。 “不知?”毓媞不由得冷笑出声,“所为不知者无罪,这两个字可真好用,既然你不知,那哀家就提点你一句。” 拿起炕桌上的三本册子,猛地扔到思莹面前,这分别是万寿节、中秋节、圣寿宴,安排宫中女眷侍宴的名单。 就在思莹伸手去拾起册子的同时,甯馨上前半步,低眸说道:“皇额娘,后宫女眷所配宴席,皆是按照品阶,并参照内务府旧档,应该不会出错才是。” “那皇后就再细看看。”抬眼看向甯馨,毓媞看似容色闲静,但眸光却如数九寒天的冰霜,语调极慢极冷地说道:“哀家给过你们机会了,便是没有错,可有疏漏呢?” “太后可是因为玹玗妹妹?”甯馨眼睫轻垂,不慌不忙的挑明重点,早有心里准备的事情,她又何须慌张。“臣媳原本也想过,但是……” “太后明鉴,此事与皇后娘娘无关。”思莹连忙磕了个头,解释道:“臣媳查过宗人府档案,玹玗姑娘并无正式名分,所以才不敢擅自安排,原想着要请示太后,但太后正在碧云寺为大清祈福,不便搅扰。思虑之后,又觉大格格既和玹玗妹妹亲近,入席时可安排玹玗妹妹和大格格同坐,既不会有违祖宗规矩,也顾及到了玹玗妹妹的面子。” 毓媞原本神情严肃,却在此刻忍不住轻笑两声,果真是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还搬出老祖宗来压制她。可惜这一招只适合用在同辈妃嫔之间,对她这个历经前朝风雨,最终登上皇太后尊位的过来人而言,简直就是笑话。 都说宫墙之内的斗争波谲云诡,但真正计较起来,还不就是那些老把戏。 即便不放眼历史,冷眼旁观了康熙朝,亲身经历了雍正朝,这几样小花招放在她眼前,还不够一指甲盖弹的。 宫里的女人总喜欢自作聪明,却忘了这四个字后面,还接着另外四个字,自掘坟墓。 毓媞抿嘴一笑,“好,真是周全妥当,哀家以往倒是少留意你了,这番解释听着句句占理,似乎还有几分错在哀家的意思,有这般能耐替主分忧,难怪皇后当年会选中你。” 听着这番话,甯馨越想越觉不对劲,心不禁微颤,“皇额娘……” “说哀家在碧云寺祈福不便搅扰,皇帝近在身边怎么不问?”毓媞眉眼一挑,寒声斥问道:“说玹玗没有正式名分,当年涴秀奉旨下嫁准噶尔和亲,虽被封为和硕端慧公主,但也未入册,难道她就不是先帝的义女,大清的公主了!” 甯馨身子微震,她竟然大意到算漏了这个,雍正十二年末,涴秀被封公主远嫁和亲,熹妃晋升为贵妃入碧云寺祈福,此两件事都未入宗人府册。 皇室之内,总有一些尊荣终会被抹掉,但并不代表不曾存在。 “皇额娘……”见思莹不作声,甯馨虽想解释,却觉语噎,原本准备好的推托之词,眼下全都用不上。 “皇后暂时别说话,听着就好。”毓媞淡淡一句,那藏不住的威仪却足以让任何人闭嘴。“哀家早命内务府把玹玗的名字从宫婢名册中删去,之所以没收她为义女,因为旧年敦肃皇贵妃待哀家如姐妹,敦肃皇贵妃的义女便是哀家的甥女,且那凤纹雨花石金项圈乃先帝亲赐,你们会不知道吗?” “臣媳知道。” 甯馨和思莹同时回答,但声音都极微。 “皇帝既立你为后,自然会敬重你、相信你,把后宫交由你打理,也就不便插手太多。”毓媞毫不掩饰地说道:“哀家非常疼爱玹玗,因为她懂事,知道顾全大局。你以为皇帝万寿她以送节礼为由避到佛寺,是为了她自己的颜面?错了!那位顾虑到你们一后一嫔,不愿因为她的事情,影响你们和皇帝的夫妻情。否则,若真是万寿节赴宴受辱,以皇帝对她的宠爱,但凡她去撒个娇,皇帝真会不闻不问吗?” “是臣媳考虑不周,还请皇额娘息怒,别气坏了身子。”甯馨虽是细语柔声,但心气却并未偃旗,故意强调说:“可是皇额娘,玹玗妹妹固然懂事,但毕竟还在包衣……” “包衣又如何,仁寿太后就是包衣出身,当今皇帝的贵妃也曾是包衣,但包衣毕竟还是旗人。”毓媞冷眼审视着甯馨,伸手抽动炕桌上的丝绢,露出一个锦盒,是之前思莹用来装盛白玉菩提手串的那个。“不过皇后行事确实不周,否则岂会做出替人假造旗籍,将汉家女放入宫中的丑事。” 思莹一惊,敛下眼睑,掩盖眸中闪过的错愕。她是万万没想到,假造旗籍之事会被人查知,且为她安排身份的人乃是弘皙,可这罪名怎么栽到甯馨头上。 “臣媳惶恐!”甯馨慌忙跪下,神色惊变,难以置信地望了望思莹,才迎上毓媞的怒视,辩解道:“仪嫔黄氏乃礼部员外郎长女,臣媳也是在选秀名册挑中她,怎会知道她旗籍真伪,更不敢犯此诛九族的大罪。” 因此事交由于子安查探,所以得到的回报,毓媞也深信不疑。 当年,思莹在初选之时就被挑中,乃是甯馨亲自去雍正帝跟前请旨,希望能把思莹指给弘历为侍妾。 若之前真不认识,何苦如此费心。 而事实上,甯馨嫁给弘历就住在紫禁城,出入多少有些不便,所以曾和礼部员外郎一家有接触的人并非是她,实则是她母亲。 至于母亲为何会挑中思莹,甯馨确实不知,但当年秀女复选时,她与思莹有过几次接触,深觉其端庄典雅,还有几分与世无争的淡然,这才接受了母亲的提议。 既然无论如何都要为弘历纳妾,当然要选择脾性温娴和软,不会惹事生非,且家世背景又在富察一族之下,才既不给自己添麻烦,又方便控制。 可眼下面对毓媞的指控,甯馨只能自辩,不敢多为思莹解释。 汉女假造旗籍蒙混入宫虽是死罪,但甯馨也知道,从顺治朝起,这种事情就屡有发生,目的皆是暗杀帝王某朝篡位。 忍不住再次侧目,竟见思莹神色如常,一副不打算辩解的模样,不禁让甯馨眼底掠过一抹困惑,实在猜不透那神情是代表不屑于此种荒唐指控,还是默认了罪名。 “不敢。”毓媞的语调提高了几度,冷冷一哼,声音又沉了下来,“就算哀家不在紫禁城里,但眼还未瞎,耳还未聋,后宫中发生的那些肮脏事,哀家心里清楚得很,三番四次不理论,只是顾念皇帝的颜面。” 甯馨愕然瞪大双眼,急急说道:“皇额娘,臣媳之前病了一段日子,后宫的事务都是交给……” “怎么,还想把责任推给贵妃?”毓媞冷冽一眼,就让甯馨把所有分辨都咽了回去。“皇后那次生病真是时候,可知那巫蛊之术,早已是后宫玩烂的手段。” 毓媞说话点到即止,因为她细想过后也觉甯馨不会这般愚蠢,一招巫蛊之术,贵妃治理后宫无方,娴妃的乳母涉嫌谋害,玹玗参与其中,都被甯馨所不喜。一件事捆绑了三个人,似乎合理,但又太过巧合,因为牵扯太大,后宫风疾雨骤,朝堂上也不会平静,对富察一族亦无好处,反会招来她和弘历的疑心。 这几个月毓媞倒是怀疑过佩兰,但并没发现可疑之处,而眼下便是先借题发挥,用来整治甯馨。 “皇额娘说仪嫔假造旗籍,臣媳不敢为她辩驳,但若说是臣媳所为,这个罪名臣媳万万担当不起。”心中怨与恨交织,激发了甯馨的傲气,惧意竟瞬间散去,挺直背脊,扬起下巴,迎着毓媞的目光,振振有辞地冷声说道:“臣媳是不喜欢玹玗,皆因她是罪臣之女,臣媳担心皇上会被她牵累,招来朝臣非议,何错之有?至于太后所提到的巫蛊下咒之事,更与臣媳无关,臣媳乃大清的嫡皇后,是先帝为皇上亲选的正妻,生于名门,虽非不敢自诩才德出众,但也知书识礼,岂会行那些愚蠢手段。” “好一个大清嫡皇后,你的意思,哀家当年不过先帝妾妃,尊为太后也仅是母凭子贵,没有资格管教你是吗?”毓媞猛地一拍炕桌,茶盅被震得作响,怒指着甯馨,斥道:“你倒是回去看看自己的册文,是谁许你的大清嫡皇后,正式册封礼还未举行,届时换人亦无不可,且老祖宗从未定下规矩,嫡福晋就必须为后!” “皇额娘恕罪,臣媳并无此意。”甯馨也是气极了、怒极了才会言辞激烈,可平生第一次失控竟是在毓媞跟前,还说了这许多真实却不理智的话。 “你心里怎么想的,欺得过人,欺不过天,更无需在哀家面前做戏。”毓媞愤然起身,站在甯馨身前,居高临下,满脸不耐烦地说道:“既皇后要和哀家论出生,那哀家就明白的告诉你,无论玹玗的阿玛是不是罪臣,她都是清清白白的满军正白旗,郭络罗家族的格格,敦肃皇贵妃的义女。” “臣媳记住了。”甯馨虽表现得低眉顺目,可一字一句都冷若寒冰。 “那皇后不妨在多记住一件事,哀家看中玹玗,尽管不可与敦肃皇贵妃抢义女,但她迟早会唤哀家一声皇额娘!”毓媞旋身坐回炕上,见甯馨整个人跪坐在地,嘴角勾起一抹舒心的冷笑,手指弹开装有白玉菩提手串的锦盒,“至于那些来历不明,身份不明的东西,留在宫中只会是碍眼的祸害。” 整盏茶汤倒入锦盒,白玉菩提浸水则腐,自然是留不得。 而从刚才开始,思莹就一直容色淡淡,明明就在论她的死罪,却似乎与她无关。 皇额娘要处理仪嫔,是不是该有确凿证据,并和皇上……”甯馨精致的容颜苍白如雪,整个人已有几分失神,完全无力再争辩,只还想着维持皇后的尊严。“ “哀家自然会把证据放到皇帝面前。”毓媞嫌弃地瞥了瞥泡在茶汤中的手串,才将视线移向甯馨,说道:“至于皇后有没有罪,确实应该仔细详查,但在此期间……” 毓媞的话也未说完,甯馨被她截断,而截断她的,却是一个太监的声音。 第392章 嗟隐唶 万寿宴最精彩的便是戏,可这些赴宴的宗室女眷,真正想看的是台上的戏,还是幕后的戏,只有她们自己心里最清楚。 西南殿静室的那出戏,高潮跌宕却已至尾声,可究竟要如何落幕? 当然不能是毓媞心中所想,否则后宫就会出现太后独大的局面,朝堂上也将失衡。 从让玹玗去舍卫城送经书开始,毓媞的那盘棋就已经开始,明面上看似在为玹玗出气,实际上是在打压皇后,并让玹玗从此以后只能依附太后。 而在酒戏时间处理仪嫔,便是要弘历分身乏术,应该说此刻没有人能去引见楼报信。 可毓媞还是算漏了,忘了身边还有个同样懂得下棋布局的人,那就是玹玗。 静室内的那出戏必须让弘历来收场,才能保住甯馨的尊荣,同时又让太后与皇后之间仇怨更深,婆媳在后宫斗得越厉害,弘历反倒可以轻松些,不用处处提防太后。 所以,两刻钟前,当玹玗回到万方安和,得到消息后便匆匆赶去西南殿,见秋华守在拐角处,而乐姗守在静室门外,便想着用这些余子,布另外一局棋。 将玹玗拉到一旁,乐姗低声问道:“你回来的还真快,太后不让你出去逛逛吗?” “圆明园虽大,天天逛,什么景都看够了。”侧头望向紧闭的房门,玹玗皱眉道:“今日是太后的大好日子,就算有天大的事,也该先放一放。” “我说与你听。”乐姗附在玹玗耳畔低语了几句,又道:“且刚才有小宫婢瞧见,仪嫔悄悄出去,和那个唱青衣的私下见面,也不知道为什么,今日那位青衣一登台,太后脸色就有变,似乎很是不喜欢。” “那事证据确凿了?”思莹假造旗籍之事她早已知晓,且消息都是弘昼故意放出去,可玹玗却故作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表情略显夸张。 至于那个唱青衣的女人,她倒是猜测出一个原因,圣祖陈贵人折损在毓媞的手上,想当年陈锦云也是京城唱青衣的名角“云墨染”,而且也是从彩云天唱出头脸,弘皙这么莫名其妙塞个眼线入戏班,只怕是那身行头和妆扮被人精心搭配过,所以登台之后,毓媞多半是恍惚看到了圣祖陈贵人,心中有鬼觉得不舒服,自然也就不会待见。 乐姗点点头,瞄了秋华一眼,又低声嘱咐道:“知道你嘴紧,行事谨慎才告诉你,太后身边就只有我和于公公知道。” 玹玗眼睫轻颤,幽幽叹道:“不过我觉得,皇后娘娘不会那么不智,事情应该与皇后娘娘无关。” “这还不是因为太后心疼你,要帮你把之前受的委屈,一次性讨回来。”乐姗淡淡一笑,拍了拍玹玗的手背,“你只当什么都不知,再出去逛一圈,等第四出戏开唱再回来。” “我躲开是不难,只是怕……”玹玗故作迟疑地看了看秋华,踌躇半晌才开口,“可里面那位毕竟是皇后,且和皇上又是恩爱夫妻,一时会忍气吞声,但心里哪有不记恨的。” 乐姗轻轻长叹了一声,“你说得也对,不过记恨又怎样,皇上孝顺,皇后就算与太后为敌,也掀不起大风浪。” “皇上是对太后孝顺,但也敬爱皇后娘娘,对很多事情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话说到此,玹玗这盘棋算是下赢了一半。“别说是红墙之内,就是在高门大户,主子相争,受委屈的还不是奴才。皇后娘娘受了气,虽然不能拿太后怎样,可恨却是记在慈宁宫,我只担心以后从秋华到下面的小宫婢,都要提心吊胆了。” “可不是,但奴才扮的就是这个角,注定要被主子拿来撒气。”说起这个话题,乐姗是深有体会。 “童姨你说,皇上难到会在乎几个奴才,和皇后娘娘较真。”玹玗缓缓低下头,“所以我想,不如别让太后动大气了,请皇上过来当个和事佬。” “你那是请和事佬,还是请救兵呢?”狐疑地看着玹玗,乐姗最终无奈笑叹,“罢了,偏是你这副好心肠惹人疼爱,通风报信的罪名我帮你扛,赶紧去搬救兵。” 玹玗笑着额首,然后走到秋华跟前,福了福身,“秋华姐姐,这事要劳烦你了。” “奴才可受不起姑娘这一礼,姑娘费心筹谋,还不是为了咱们好。”秋华连忙回礼,她一直竖着耳朵在听,也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姑娘只管吩咐,奴才定然办好。” 回来时,玹玗看到翠微还在正西殿,便安排秋华好意去给翠微递个信,由翠微去引见楼请弘历。理由也好编,就说翠微不知为何寻了过来,却被人拦下不准靠近,心中生疑也是必然,思前想后就去引见楼请皇上了。 而在毓媞面前,出主意的人则是乐姗,这样玹玗就能抽身事外。 乐姗肯这样帮玹玗,其实是帮自己,她当初答应入宫陪伴毓媞,是因为年纪大了,旧日子太苦,所以想求一份舒服安定的生活。可在她进宫后,跟在毓媞身边才慢慢发现,红墙之内的水更浑。她没有那个心机和能耐,陪着后宫的这帮主子玩,但玹玗不同,所以保住玹玗就等于是保住了一张护身符。 安排好一切,玹玗匆匆转向东南殿码头,雁儿已准备下一艘小船,从水路前往引见楼,怎么都比走长堤绕路快。 玹玗看了一眼竹篮,不由得皱眉,“就只这么几个桃子?” “冬桃多稀罕啊。”雁儿努力地撑船,还好近来常常采莲蓬、捞莲藕,划船的技术都已经练出来。“那些赴宴的女眷都争着尝鲜,能留下这么几个就算不错了。” “算了,反正只是用来做戏。”玹玗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子,索性脱下来放在一边,这么高的鞋跟,走路都得小心,用跑的还不摔断腿。“再划快一点,必须确保翠微是在东长堤遇到皇上。” 雁儿不解地偏头问道:“为什么啊?” 玹玗叹道:“她修行不到家,喜怒形于色,偏又是皇后身边的掌事宫婢,谁都认识,若她火急火燎的冲到引见楼,还不引起轩然大波。” “那这些桃子又是演哪出戏呢?”雁儿心里还有疑惑。 “你刚才已去过一次引见楼,我也在北短堤遇到了皇上和五爷,这会在过去,总得有个由头吧。”玹玗无奈地摇了摇头,“何况引见楼那边,还有一只老狐狸,带着他的狐狸崽子呢。” 雁儿噗哧一笑,“你现在说话,越来越像格格,恶毒。” 小船停在离引见楼最近之处,拽着柳绦爬上岸,玹玗赤脚拎着鞋子,雁儿抱着竹篮、护着桃子,两人快速穿林绕小路往正楼跑去。 临到楼前,玹玗才将鞋穿好,稍微平顺了气息,从雁儿手中接过竹篮,把桃子摆放得好看了些,脸上漾起浅浅笑意,仪态万千的缓步走向正门。 引见楼这边的情况与万方安和果然有很大不同,弘历和弘昼自然坐在正面楼上,东侧楼上是些叔伯长辈,西侧楼上是同辈或晚辈。东侧楼上的人自然是端着姿态,品茶赏戏。西侧楼上,永琛对台上的戏没什么兴趣,和几个亲近的兄弟猜谜行令;谟章和谟本素日与那些宗室兄弟不怎么来往,更不屑和他们作乐,且两人之间也没有话题,独酌纯酿消磨时间,只等散戏早些回府;唯有弘昌专注地盯着台上那男旦,听得津津有味。 由众人欢愉尽兴,弘历也不欲拘束他们,反正不太出格,大喜日子也不理论什么规矩体统。 此刻,见到玹玗出现,不仅是弘历和弘昼,就连李怀玉都绷紧了脑中那根弦,立刻引她上楼。 视线相交,淡淡的眼神,颦眉轻蹙,眼波流转,又添轻柔一笑,外人看不出什么,但弘历依然明白,且玹玗递上桃子的时候,手执的丝绢上绣着水仙,正是刚才荼蘼花丛中看到的那块,此花样弘历只在思莹身边见过,这个提醒已十分明显。 谟云护卫在弘历跟前,和身旁的萨喇善说道:“刚才给太后拜寿时,就见到案上放着,没想到世上竟真有冬桃。” 弘昼眸光微敛,只是刹那,嘴角浅浅勾起,“稀罕吧,本王都没见过那几颗冬桃树硕果的样子,这戏听着也没意思,艳阳高照,不如去桃花坞一游,再烫壶桃花酿,于林间小酌,岂不妙哉。” “都是内学献戏,五爷当然觉得没意思。”玹玗掩唇一笑,眼波流动,暗示他们别在拖延时间。 “此提议可好,皇兄意下如何?”弘昼悄然暗叹,再急也不差这片刻。 弘历指着玹玗,轻笑道:“朕把桃花坞赐给她居住,肯不肯接待你,问她。” “五爷是什么脾性,若是不引你游览一番,只怕明日那三株冬桃就得移入和亲王府的花园了。”玹玗莞尔垂眸,柔声道:“这些桃子不如分给各位王爷,反正枝头上还有几个好的,能供五爷一饱口福,就请吧。” 弘历、弘昼、谟云、还有萨喇善都起身而去,留下李怀玉,若有人问起,就说皇上不胜酒力,离席片刻赏花醒酒,并让众人尽兴,散戏后可自行离开,不必等皇帝归返。 如此安排,众人虽有议论,但又觉弘历年轻,趁着酒兴离席要做什么,谁能说得准,不过各自思及些不堪的缘由,心照不宣的相视笑了笑,也就抛诸脑后,唯有弘皙却格外谨慎,让跟着的小厮把永琛叫到身边。 弘历离开引见楼,一切就都在玹玗的安排下,果真在东长堤遇到翠微,见其神色慌张欲言又止,四人便都退远了几步,再回头时弘历已匆匆随翠微而去。 至于弘历赶到时,正好在毓媞发落甯馨之前,这实属巧合,也算是幸运。 入静室后,弘历淡淡看了甯馨一眼,才请毓媞请到另一间房内,直言早知思莹旗籍假造,不过行此事者应该是弘皙。 弘历又透露道:“皇额娘可知道,彩云天戏班在离开升平署后,就被弘皙请到府中,此次彩云天入御园献戏,乃是仪嫔暗示了升平署总管。” 毓媞紧皱眉头,“这样说来,确实有些可疑。” “彩云天原来的青衣,好像叫云织烟,皇额娘之前见过,还很是喜欢,且又是京中名角,怎么莫名其妙就换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弘历说得如此透彻,是要告诉毓媞不可打草惊蛇,换而言之就是不能发落甯馨。 大局为重,毓媞也是个有分寸的人,沉默了许久才问道:“那皇帝打算怎么处理?” “朕要做一次不孝子,在皇额娘大喜日子里,惹皇额娘动怒了。”弘历冷然勾起嘴角,眸中闪过一抹邪肆的笑意。 而静室之内,甯馨和思莹依旧跪着,两人都沉默不言。 忽然,门被重重推开,弘历眼中蕴着薄怒,箭步上前,怜惜的将甯馨扶起,又软语安慰了两句。 “为汉女假造旗籍乃死罪,皇帝岂能轻纵此事。”毓媞紧随而至,脸色僵凝,狠狠瞪着甯馨,冷声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皇后!” “此事证据牵强,皇额娘岂能草草将罪名扣在皇后头上。”弘历言辞强硬,虽是做戏,但那几句话却像是由心而发。“皇后有没有罪,朕自会彻查,假造旗籍可不仅仅是后宫中的事,乃属朝堂政务,老祖宗定下的规矩,皇额娘需以身作则。” “好,皇帝翅膀硬了,哀家就放眼看着皇帝又是如何以身作则的。”毓媞毫不留情的丢下狠话,然后拂袖而去,又让乐姗去传话,今日酒戏到此为止,众女眷都各自归府。 冷眼望着思莹,弘历传来侍卫,命他们把仪嫔送回寝殿,并将其暂时禁足,待事情查清后再做处理。 思莹神情平淡地磕头谢恩,眼底却有一丝凄然之色,所为禁足彻查,不过就是让她无声无息地慢慢消失。 心,被冰寒笼罩,果真是帝王无情。 第393章 叹平生 西南殿动静太大,秋华觉得情况有些不对,立刻出去寻找玹玗。 “姑娘快去瞧瞧,太后和皇上争执起来,动大气了,下令就此散酒戏。”在东长堤见到玹玗,秋华急急说出来由,竟顾不得向弘昼、萨喇善、谟云行礼。 “知道了,你先回去,我随后便来。”意料之中的情况,玹玗并不觉惊慌,待秋华走远后,又转头望向弘昼,说道:“五爷,怕真是出了大事情,连秋华都失了礼数。” 弘昼自然知道,这话是说给萨喇善和谟云听,遂故作为难的对萨喇善和谟云沉吟道:“你们现在返回引见楼,只说太后突觉身子不适,万方安和这边已经散了戏,让那边也散了,安排众人离开圆明园。” 萨喇善和谟云领命而去,转身之际,萨喇善又多瞄了玹玗一眼,眸中不禁聚齐些许似有似无的笑意。 “台下的戏太精彩,台上也就没戏演了,想来明后两日的酒戏是不取消,五爷准备着把彩云天一个不落的送出御园吧。”玹玗大胆推断,喟叹轻笑道:“我就先去侍奉太后,不陪伴五爷了。” 弘昼无奈地摇了摇头,“今日这一闹,又有一桩宫中闲事,会成为市井茶楼的话题,乾隆朝后宫婆媳不睦,也会被写入史书中。” “五爷真是杞人忧天。”玹玗唇角冷然微勾,“雍正朝早年间,有多少让后世谈论的事情,还不都粉饰在张廷玉大人的那只笔下,朝中有能臣。” “也是。”弘昼耸了耸肩,也转身处理事情去了。 万方安和内,众女眷窃窃私语,但碍于眼下局面,又都小心谨慎。 不过也有人议论,说乾隆朝的后宫真比任何大戏都精彩,年初皇后寿宴时,就莫名其妙的病倒,这快到年末了,太后的圣寿宴又是如此,傻子都看得出来是婆媳斗法。 这才是乾隆元年就已如此精彩,岁月漫长还不知道有什么戏码,皇后心高气傲,但太后又岂是省油的灯。 毓媞避在佛室,以檀香凝神静气,待众女眷散去后,再离开万方安和。 “早知道我就不去舍卫城,陪伴在太后身边,这才多少会时间,谁把太后气成这样了。”玹玗佯装什么都不知,反正于子安不在万方安和,刚才她回来过的事情,只要乐姗、秋华、秋荷、彩鸢四人不吭声,别的宫婢也就没胆子敢多嘴。 “哀家有事情和了了说,你们先出去准备车驾,一会回畅春园。”毓媞缓缓睁眼,挥手屏退众人,方说出之前发生的事,但中间跳过了一些。 “哦,原来是这样,难怪太后动怒。”玹玗淡淡一笑,轻声道:“汉女假造旗籍混入宫中,轻是魅惑君王,重可危及江山社稷,此乃朝堂政务,玹玗不懂,也不敢妄言。” “哀家只问你,你觉得思莹旗籍之事,会是皇后所为吗?”侧目看着玹玗,毓媞的眼中含着几分审视。 “皇上说会彻查,就让皇上彻查好了。”玹玗抿着浅笑,缓缓说出自己的看法,“但皇后睿智,真要在皇上身边放个汉女,哪用假造旗籍,不过侍妾身份,安排成包衣收在自己房中,岂不名正言顺,还好控制些。” 毓媞也觉有理,她安排陆铃兰便是用此法,且也并非什么新鲜招数,纵然甯馨不知,但其背后那精于算计的富察老夫人怎会不懂。 又在此事上闲议了几句,乐姗叩门入内,回话道:“此刻圆明园大宫门那边正在安排宗室亲眷离开,太后如果真要现在返回畅春园,恐怕得走侧门了。” 毓媞原是钮祜禄家族金尊玉贵的嫡女,嫁给雍正帝后卑微委屈,步步为营的在后宫煎熬,如今贵为皇太后,更是极注重身份和颜面,时时刻刻都要展示该有的尊荣。 乐姗就是摸清了毓媞的这个脾性,才会如此回话,玹玗有一点说得很对,太后无论是与皇后结下深仇,还是和皇上母子离心,真正受罪的都是奴才,所以在她想到抽身之策前,只能和玹玗联手,费心为护后宫平静。 “当然不能现在离开。”玹玗抢先回答了乐姗,又柔柔浅笑着对毓媞说道:“太后若真是动了大怒,此刻返回畅春园,还不自己憋着生闷气,不如去桃花坞,让永璜、永琏、和静怡陪着,开开心心把寿辰过了。” 毓媞似赌气地说道:“眼不见为净,哀家只求清静,也给皇帝清静。” “我住的地方本来就远离九州清晏,也不在后湖圈内,太后真不想见皇上或是后妃娘娘们,让侍卫守在桥头,不许放人进桃花坞即可。”玹玗眸底蕴着巧笑,娇媚地说道:“况且,依我所见,太后今日并未真的动气。” 毓媞笑意潜藏深眸,问道:“怎见得哀家并未真的动气?” “太后是何等顾全大局之人,且看今天是什么日子,这样一闹还不知会生出多少流言。”玹玗附在毓媞耳畔,低声说道:“太后说到仪嫔娘娘的事情,若不是皇后所为,那就有别的居心叵测之徒,所以太后和皇上这争执,怕是故意做给有些人看的。” 深深看着玹玗,毓媞脸色微黯,沉默良久后,忽然轻笑出声,“你呀!真是个鬼灵精,什么都看得穿。” “那太后可要去我的桃花坞?”玹玗撒娇地挽上毓媞的手臂,“请童姨把永璜和永琏接过去,反正太后刚才都说,光禄寺的菜品都不觉得新奇,御膳房的菜也觉得没味,那就像民间一样,有孙儿绕膝,让雁儿和莲子做些南方小菜,昆腔我是没那功力,但小曲还会几首,至少能让太后欢欢乐乐热闹一日。” 这样的亲情环绕,对长年深宫清寂的人是极大诱惑,毓媞当然点头说好,随玹玗过去。 到了桃花坞,毓媞在玹玗的寝殿饮茶,又有静怡陪伴在侧,不一会乐姗领着永璜和永琏前来,满屋子欢声笑语好不愉快。 乐姗和秋华在寝殿侍奉,秋荷随着雁儿和莲子去小厨房准备膳食,玹玗则让彩鸢随她去准备茶点。 其实之前在万方安和,彩鸢给玹玗递了消息后,就悄悄潜到西南殿,躲在另一间房里,贴着墙偷听毓媞和甯馨、思莹说话。此刻单独随玹玗在茶坊,便把所听到的一切,一字不漏的学给玹玗。 当今太后心中的筹谋算计,玹玗早已窥知,却没想到毓媞这么快就像甯馨挑明,看来她素日表现得是太过聪明了,才会引毓媞提前走出这步棋,算是对她的一种无形压制。 而向来冷静沉着的甯馨,得知毓媞的想法,又会是怎样的心境? 莲花馆内死气沉沉,仿佛连风都静了。 弘历亲自把甯馨送回寝殿,但没有留下来,毕竟闹出假造旗籍这种大事,又惹得太后怒散寿宴,此刻当然是要先去查证仪嫔的问题。 难得,第一次甯馨是真不愿意弘历陪伴在侧,因为她已经要压不住心中的那团火。 甯馨把所有奴才都赶到屋外,又将寝殿的门落锁,然后一步步走到妆镜前坐下,望着镜中自己盛妆的模样,竟然是那般的可怜、可笑。 是谁许她的大清嫡皇后? 自然是皇帝,当今的乾隆皇帝,她的夫君。 但立后的册文上却明明白白写着一句:兹奉皇太后慈命,以金册金宝,立尔为皇后。 真是可笑,却又是千百年来不变的事实,女人嫁的不是夫君,而是整个夫家。 身为正妻又如何? 不仅要小心翼翼的伺候夫君,宽容大度的和睦侍妾,还要低眉顺目的孝敬长辈,更需和颜悦色的讨好姑嫂,可这些人却不见得会回以好脸色。 凭什么,凭什么女人就要如此卑微? 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受万人跪拜,皇帝又年轻英俊,是多少闺阁女子羡慕的对象。 但谁又知道,在紫禁城里,她依旧只是个嫁到夫家的女人,身边敌人或明或暗,夫君却不见得会与她同仇敌忾。 而她要孝敬的婆母,是皇太后,连皇帝见了都要跪地请安,紫禁城中最尊贵的女人。 民间那句俗语,媳妇熬成婆,在毓媞身上真是体现得淋漓尽致。 面对这样的婆母,无论其有理无理,她都只能顺从。 为什么要这般谨小慎微,那就得问何谓皇后? 在她的册文中写得清清楚楚:温恭娴图史之规,敬顺协珩璜之度。承欢致孝,问安交儆于鸡鸣。逮下流恩,毓庆茂昭于麟趾。 这就是给她的规定,若她做不到,那就可能会后位易主。 大清嫡皇后,不过空有尊贵的名位罢了,当今太后想要废她是不可能,但要灭她却多得是手段,更是经验丰富。 「哀家看中玹玗,尽管不可与敦肃皇贵妃抢义女,但她迟早会唤哀家一声皇额娘!」 当今皇太后要她记住这句话,她会记住,牢牢的记住。 不过,她绝不允许这句话成为现实,无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哪怕让灵魂落入无间地狱,也在所不惜。 恍惚间,镜中的影响似乎浮现出玹玗的脸,并笑得邪魅妖艳。 玹玗聪明睿智,生得一副好容颜,又有太后作为后盾,她所拥有的东西,玹玗一样不缺,且还比她更年轻。 弘历究竟喜欢玹玗什么? 她问过自己好多次,却怎么都想不出答案。 心,被一种莫名的慌乱搅动,脑海中突然冒出另一个问题,弘历又究竟喜欢她什么? 以色侍人难得长久,她清楚这个道理,所以她以心待弘历,以智慧助他成就大业。 可她却被玹玗揭穿了一切,她和弘历的灵犀是用计所造,而论智慧,以前有佩兰,以后会有玹玗,那她还有什么是不可取代的呢? 不对,她还有富察家族。 弘历初登大宝,朝堂之上需要富察家族的支持,待弘历大全稳固之时,富察家也会在朝堂中扎下深根不容动摇。 且还有储君永琏,她会在弘历对富察家族心生忌惮之前,把永琏培养最完美的储君。 笑,镜中之人再展笑颜,是她的脸,这镜中从来都是她自己。 可就在这时,一只蛾悄然飞到镜前,停在她镜中的容颜上,形成鲜明丑陋的对比。 不是的,她不是飞蛾,绝对不是这种因为贪恋温暖,终被焚烧殆尽,只能在黑暗中挣扎的东西。 猛然抓起桌上的木匣向镜子砸去,这一下却牵动了她拼命压抑的怒火,挥手将妆台上所有东西扫落在地,又砸碎了极目所见的摆件。 在人前她必须典雅闲静,可她的心也是血肉而成,也需要宣泄郁结和怒气,她绝不会想敏芝那样,她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她还要看着永琏娶妻生子,登上大宝。 这就是她不想弘历陪伴的原因,妒火中烧的模样,绝不能在他面前显露。 寝殿外,翠微警告所有听到动静的奴才,今日之事若传出去,他们就别指望活命了。 终于,寝殿内安静了,甯馨开门出来,脸上依然恢复淡然,候在门外的奴才却都是噤若寒蝉。 翠微没有多问,只是安排人进去收拾一切,并嘱咐砸坏的东西不用报内务府,然后让坚诚悄悄去京城置办一批带替代,而那些碎片则让小太监们偷偷拿去埋了。 站在桂花树下,毓媞沉默了半晌,才说:“今日闹成这样,皇上是不得空,你去把永琏接来陪本宫用晚膳。” 翠微吞吞吐吐犹豫不决,声音细弱如蚊地道:“二阿哥在桃花坞……” 甯馨微眯眼眸,冷声问道:“怎么去了那边?” “太后还没走,此刻就在桃花坞。”翠微谨慎地回答,又劝慰道:“娘娘暂忍一时,待仪嫔的事情查清,太后也就不敢怎样,今日皇上不是全力维护者娘娘吗?” “维护……”甯馨眸色清冷,她又不傻,这些年来弘历何时为她跟毓媞正面为敌过,今日这局面只怕还藏着别意。“你说,是太后身边的秋华给你递消息,让你去请皇上?” “是。”翠微不敢多说半个字。 “那本宫倒是得好好感谢她。”甯馨勾起一抹阴冷的笑,“过会你遣个小宫婢去桃花坞,把本宫的那对籽玉镯赏给她,但要悄悄的,别让人发现。” 翠微琢磨了片刻,才会意一笑,额首办差去了。 第393章 昔邪凄 九州清晏。 因自幼就不受雍正帝看重,弘昼一直觉得自己是天生闲人命,可这几年方感到自觉有误,而且完全就是个劳碌的苦命。 才送走两位妻子,他转头就亲自去盯着彩云天戏班,确保来时人数,和离开时的人数无误。忙了近一个时辰,待诸事妥当后,他前来向弘历回报,竟然见那位祸端之始,正惬意的闲坐在寝殿饮茶。 “你信不信,不用等到明天太阳出来,婆媳之争引发母子离心,惹太后动怒,与皇帝不和的话题,就能传遍全京城。”匆匆至弘历跟前,弘昼全然不顾君臣之礼,反正只他们两兄弟时,说话从来无需用守规矩。 弘历无所谓地挑了挑眉,还闲情调侃道:“真不错,要不你再兼一职,帮着升平署定戏目抬头。” “皇兄就不怕被写入《大清会典》,或是成为市井之人,茶余饭后的话题?”弘昼略感诧异。 对外虽然宣称太后身体有恙,所以圣寿宴才被迫提早结束,可那些宗室女眷岂是好缠的,很多时候比市井中的三姑六婆还更会揣测分析,天马行空,没什么不敢议论。 就刚才,他让两位妻子先回府时,她们就已七嘴八舌的猜想探问,说第二出戏刚开唱太后就离席,之前还以为是太后年纪大了,不喜欢昆腔雅调,偏爱热闹戏,可转念一想,太后也点了一出《香囊记》,所以她们确定,太后不喜的并非那出戏,而是点戏的人。 “缸口再大,总有尺寸,总有限制。人嘴虽小,但流言似海无边,千百年来神鬼都管控不住,朕何苦自寻烦恼。”弘历抿着茶,噙着似有似无的笑,说道:“至于《大清会典》,不是有张廷玉吗?皇阿玛都对他赞誉有加,这些小事,他懂得该如何反着写。” 弘昼不禁干笑两声,“你和玹玗倒是想得一样。” “那是当然。”弘历淡淡抬眸,若有所思地问道:“彩云天的人都离开圆明园了?” “嗯。”弘昼随性坐下,为自己斟了杯茶,缓缓小啜一口后,才补充道:“他们怎么来的,也就怎么走的,云织继续留在御园,刚才跟我说了句话,让我转告给皇兄,以解你心中之惑。” 弘历勾起一抹冷笑,修长的手指执着茶杯,转看着上面的釉色,“说来听听。” “云绣说,因为这次随彩云天入御园献戏的青衣是个名不见经传者,但偏偏又是弘皙那老小子极力推荐,班主江平不敢不从,为讨太后欢喜,所以专门取出当年云墨染的头面,还亲自为其上妆描容。”关于弘历的身世,弘昼心中有数,也知道圣祖陈贵人和弘历的关系,但这等事只能心照,不可宣之于口。 “意料之中。”弘历低眸沉吟道:“可知弘皙有何反应?” “今日这么大动静,疑心肯定少不了,说不又会蛰伏下来……”弘昼突然将视线移向博古架上的元青花瓷瓶,眼中透出狡黠的光芒,起身走过去,拿起花瓶细细鉴赏,才又接着刚才没说玩的话,缓缓道:“而且,以弘皙的小心谨慎,定然会怀疑彩云天,会暗查他们是怎样入升平署的。” “那咱们是该有所安排了。”弘历语气闲淡,容色依旧,因为弘昼在说那话的时候轻松随意,想必已有应对之策,故意把话分成几节说,是另有目的。 “云织已有对策,和彩云天的人也套好了词,把事情推到臣弟身上,怎么都说得过去。”弘昼那纨绔子弟,贪花恋蝶的称号可不是白来的,说起捧角,弘昌和他当年可是没得比,彩云天的云织烟和云绣烟都是绝色人物,与他有点牵扯也实属正常。 弘历微微抬眸,“既如此,那就辛苦你了。” 当年伊犁之行,弘皙派出的杀手虽然都已成剑下鬼,但在右玉县的停留,却难保他们和彩云天的接触没被弘皙探知,不过当初弘昼和云绣借调笑搭上话,所以就算云织没想到这个计策,弘历也预备这样安排。 “臣弟‘心’不苦,臣弟命苦。”弘昼故作委屈的撇着嘴。 “那个元青花归你了,屋里还有什么你看得上眼的,只管拿去。”弘历无奈的笑了笑,叹问道:“这样,和亲王的命会不会觉得稍微甜些?” “蒙皇兄厚爱,臣弟就不客气了。”弘昼展颜一笑,高声唤来李怀玉,脸皮颇厚地指着弘历手中的茶杯,说道:“这个瓷瓶,还有皇兄现在正用的那套汝瓷茶具,明日包好了送去我府中。” “五爷,你如今可越来越像土匪了,连皇上手里的东西都要捞去。”李怀玉这话好似说出了弘历的心声。 “一两件身外物,又不是人,皇兄岂会在乎。”一掌拍在李怀玉的帽子上,弘昼没脸没皮的义正言辞道:“何况皇上金口玉言,我一个王爷,不领受皇恩,可是大不敬。” 李怀玉忍不住悄悄一翻白眼,脑筋一转,打趣道:“近来五爷这么忙,又很少回府,只怕两位福晋脾气不好,指不定哪天就把这费心坑来的宝贝砸了,岂不白忙活一场。” 闻言,弘历忍不住低笑出声,又看了一眼手中的茶杯,他对汝窑本来也没有多大兴趣,只是玹玗好像很喜欢这种“雨过天晴云破处”的色彩,所以他身边的茶具才多用汝窑,特别是宋瓷。 “本王看你皮在痒。”踹了李怀玉一脚,弘昼想了想,还是提醒了一句,“明日送过去的时候,就说是御赐之物,摔碎是大不敬的死罪。” “嗻,奴才记住了。”李怀玉笑着鞠了个躬,眼角余光瞄到欢子在门外探头,遂出去问了几句,才有折返到弘历面前,说道:“皇上,金鱼池那边已经安排妥当,原来的宫婢和内监全部换掉了,只留了太后指定的两个老嬷嬷看着,通往那边的五座桥,其中两座吊桥已经断开,另外三座分别派遣了一对侍卫驻守。原来住在杏花春馆的金贵人,暂时挪到牡丹亭和纯嫔娘娘居住。” 弘历淡淡一点头,挥手让李怀玉退下,但又不忘叮嘱道:“仪嫔寝殿四周不要安排侍卫,以免她提早心疑,回宫之前的这段时间,她的饮食你盯紧了。” 李怀玉眉头皱起,神情严肃的退到殿外。 “仪嫔的饮食?”弘昼一挑眉,眼中尽是疑色。 “太后留下了东西,想必是当年给弘晟用的那些。”弘历深深一叹。 想置人于死地,又要不被察觉,且不留痕迹,放眼宫中,有手段的人不少,但立刻能拿得出奇药的人,恐怕也只有当今皇太后。 “那仪嫔应该感谢弘皙,若非不欲打草惊蛇,恐怕皇兄也不会念及旧日恩情,给她这个舒服的了结。”弘昼太清楚不过,思莹多次出手都是想取玹玗性命,依着弘历的脾气,对其处以极刑都并非不无可能。 “如果这段日子她愿意安分,自然能得这份舒服。”说这句话时,弘历眉头微蹙,事情串联起来想,从蝎毒润体膏,到致幻末香,接着是巫蛊咒术,再而发生惊马事件,思莹一计不成,便会再生更毒之计,恐怕玉石俱焚也会在所不惜。 九州清晏看似闲情淡意,可玩笑之间,穿插之言,皆关乎人命。 弘历得知毓媞会在桃花坞用晚膳,遂让欢子从内御膳房挑些精致菜肴送去,又另外交代,让欢子在那边守着,等毓媞离开后,就过来回报。 他始终还是担心玹玗的安危,桃花坞离九州清晏太远,并不能时时顾及到。偏眼下他和毓媞在上演一出母子离心的戏码,就断然不能把几乎是太后心腹的玹玗放在身边,否则定会惹弘皙生疑。 桃花坞笑语欢声,直到起更,毓媞才让于子安准备船只,由水路离开。 绕后湖大半圈,依旧从早上乘船之处登岸,又从勤政亲贤南面沿南墙而行,远远避开九州清晏,出大宫门返回畅春园。 玹玗知道,毓媞和弘历上演了这出戏,今夜是必须离开,且返回紫禁城的这段时间,皇帝与太后都会表现得疏离,所以定要留人在弘历身边。佩兰虽是毓媞的人,可眼下却不能尽信,于是在将毓媞送上马车之时,她故意矫情表示,要陪伴太后同去畅春园,结果自然和她意料中无差,毓媞毫不隐瞒说出要她留下之故。 卖乖讨好的事情做了,目的也达到了,只是今日步步为营,这盘棋下得实在辛苦。 待毓媞的车驾远去,玹玗转身回到大宫门内。 永琏迎上来,似乎有话想问,因为奴才都在传,是皇后惹怒了太后,情感上他偏向皇奶奶,可理智告诉他要公平对待,所以想向玹玗探问真相。可话还未出口,却被永璜拉了拉衣袖,侧目见兄长对他暗暗摇头,懂事的他也只能就此作罢,寻思着明日再问。 玹玗是真觉得很乏,所以只当没看见他们两兄弟的眼神交流,嘱咐照顾的嬷嬷好生伺候两位小主子,便领着静怡回桃花坞。 但她也没到九州清晏前面转悠,而是沿着南墙往西,经引见楼转到万方安和南短堤,视线飘到对岸,静静站在柳树下,望着思莹所居住的金鱼池,默然驻足良久才转身离去。 东长堤满布金色的菊花,行走在馨香如泠的花丛,夜雾轻绕,寒霜冷凝,这些花纵然绝世清傲,也难道刹那芳华。 想想思莹嫁给弘历这些年,一直安分守己,宁愿不要宠爱,让自己变成无用的弃子,也不想沦为害他的棋子,用情之深何其难得。 若思莹知道,弘历决定剪除她时,未曾有半分不舍,会是怎样的感受。 痛恨痴心错付吗? 可这就是宫中的女人,纵然将心给帝王,也未必能换的一丝眷念。 是同情吗? 不错,此刻玹玗确实深深同情思莹,算是虚伪地拽着,对她而言本就不真实的善良。 做红墙之内的女人,就在能同情别人的时候,尽量去同情。以便提醒自己,千万不要有一天,让自己变成被人同情者。 回来的这一路,玹玗一直神色凝重,静怡知情识趣,也默不作声,虽然和永琏一样,同有满腹疑惑,却都忍着,带到明日看玹玗心情转好时再问也不迟。 简单梳洗后,玹玗衣裳未解,直接趴在床上,雁儿和莲子也不劝,悄声退回房。 也不知睡了多久,隐约感到有微凉的手背轻触上她的脸颊,她缓缓睁眼,见尽是弘历坐在床边,身着暗色的便服,看样子是刻意避着人偷偷前来。 “爷什么时候到的,都没听见动静,小玉子也没跟着吗?”她极少睡得这样沉,微微撑起身子,对弘历露出一个慵懒的浅笑。 “今夜不知有多少人会盯着爷的动静,小玉子又不能飞檐走壁,跟着只会添麻烦。”为她取下烛花,又拔掉钗饰,轻柔地散开她的发髻,弘历不禁轻笑道:“有那么累吗?” “真的好累。”伏在他腿上,整天都冰凉的心,总算灌入了一丝暖意,这让她满足勾起嘴角,默了片刻,叹道:“刚才回来时,见到侍卫守在通往金鱼池的各处桥头,仪嫔非死不可吗?” “睡糊涂了?”弘历轻轻顺着她的发丝,眉心微蹙,凝视着她良久,才幽然叹道:“你额娘和圣祖宜妃都没把你教好,是不幸,还是应该庆幸。” 玹玗抬起头,“爷就不曾想过,她这些年的隐忍和付出吗?” “他对你下手的时候,可曾有过你现在的心境?”弘历再次把问题丢还给她,伸手捏了捏她的脸,提醒道:“虽然还没弄清她对你的仇恨因何而起,但只怕就是此刻,她依旧没有打消念头。所以回宫之前的这段时间,你不许去畅春园,除非有五爷陪着。且即使在圆明园内也不准乱跑,最好留在桃花坞。” 玹玗轻然一笑,“有那么多人守着,已隔断仪嫔和外界的联系,她掀不起风浪。” 弘历表情严肃地望着她,郑重地说道:“你若不听话,朕就把你拘在九州清晏的云水阁,直到回宫之期。” 若真是那样,说不定会打草惊蛇,坏了弘历的筹谋,玹玗只能乖乖点头应下。 第395章 伤心谎 事情果然如弘历他们所料,彩云天终究还是引起了弘皙的怀疑。 可这一次弘皙好像忽略了一个问题,彩云天的这班人全是戏子,人前做戏最是擅长,且真正的名角是不分台前幕后。 且说圣寿宴那天虽然提前散戏,但依旧有内务府太监,以皇太后的名义放赏戏班。 所得赏赐最多者,自然是在京城里排得上名号的云绣,内监称是尊太后谕,额外赐下云缎两匹、宫绸两匹、妆彩一套、平安药丸一百粒、宫绣荷包一对、银锭子五十两。 听起来虽多,但和捧角的纨绔子弟打赏比起来,这些也就不算什么。 而彩云天的班主江平得银锭子一百两,可那个被弘皙千挑万选出来的青衣,却和众人一样,只有三百清钱而已。 赏赐是皇家的规矩,但放赏完毕后,升平署总管却悄悄把江平拉到一旁,说太后有谕,以后都不用彩云天入宫献戏。 其实,入宫献戏挣不到几个钱,不过赚个好名望,真正想捞银子,还得瞄准京城各大府邸,而彩云天如今由理亲王府养着,原本也无需太在意入宫的机会,可江平得此消息,竟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刚从角门出圆明园,江平就抱怨天、报怨地,在唱青衣的伶人面前转了好几圈,但怎么都没好意思开口,只得对云绣嚷道:“我的小姑奶奶,你们究竟是谁得罪了太后,这升平署点了名,彩云天不用再入宫献戏了,若是传出去,以后咱们在京城还怎么混啊!” “我怎么知道谁得罪了太后。”云绣瞄了瞄身旁唱青衣,名唤慕琳的女子,风凉水冷地说道:“以前织姐唱青衣的时候,太后可欢喜着呢。” 戏班中的角争风吃醋,说话夹枪带棒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云绣所为也不算出位。而那慕琳本就是弘皙训练的细作,只管完成主子吩咐的任务,不会也不屑和戏子计较,所以此刻并未出声。 江平似商量,更似央求的对云绣说道:“我的小姑奶奶,你不是与和亲王认识吗?去讨个好,旁敲侧击的打听一下,看问题究竟出在哪?” “怎么打听啊?”云绣不满的白了江平一眼,挑眉道:“是要我今儿就脱了衣裳,爬到他床上在枕边打听。” “哎呀,我的姑奶奶,你别误会。”江平顿时皱眉摆了摆手,讨饶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小声点,让别人听见了多不好。” “有什么好与不好的,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和亲王当初想养我为外室,可是你说的,我不能忘恩负义,你把我培养成了角儿,我也该知恩图报,不让我撇下戏班攀高枝。”只要是唱戏的都明白云绣所言,很多戏班的班主和那秦楼楚馆的老鸨没什么两样,虽说培养出来的角被富贵人家买去也能捞一笔,可但凡目光长远些的,都知道该保住摇钱树,而非砍了木头卖钱。 江平头疼地揉了揉额角,无奈地叹道:“我就随口说了一句,想着你与和亲王认识,你也不用扯出这么多有的没的。” “这京城里但凡排得上名号的角儿,谁与和亲王不认识,可他能记得几个?”云绣冷声反问,又讽笑道:“不是我贬身价,当初既拒绝了和亲王,眼下就别指望能找补回来,我读书虽不多,但也知道那句,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的理。” 慕琳冷眼看着他们,眸中有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完全没有察觉,江平和云绣是在故意演戏给她看。 毕竟戏班子里的事情慕琳也有所耳闻,都言班主最大,乃是说一不二的主,可那只对一些普通角色,像云绣烟这样的名角,对班主呼来喝去当成奴才使唤,也是这行里常见的情况。而班主面对自己的摇钱树,纵有满腔火气,也只能百般讨好的供着,生怕有半点不周,惹得戏班的台柱跟有权有势的人物跑了,岂不是鸡飞蛋打。 显然,他们这出戏倒是演的成功,当日回到理亲王府,弘皙就将江平请去,询问入御园献戏的事情。 弘皙原本想把慕琳送进去协助思莹,毕竟弘历登基后,他能往宫里插人的渠道已经所剩无几。虽然觉得此次事情有些奇怪,但眼下却嘴角噙着浅笑,丝毫没有怪罪的意思,淡淡向江平问道:“据说,先帝在时,彩云天入宫献戏,很得那时还是熹妃的太后赏识。而以今日的情形看来,太后好像不待见慕琳,你觉得呢?” 江平唉声叹息的说了一车话,但都是些东拉西扯的无用直言,又贪名市侩的大诉苦水,最后才转到正题,说道:“王爷府中养的伶人,若是去京城园子里挂牌,个个都能成角儿。且慕琳姑娘的唱腔,那叫一个绝啊,就算今日云织烟在,也不见得能与之相比。” “既如此,太后为什么不喜欢,竟没有额外赏赐。”弘皙缓缓转身,负手站在窗前,望着那抹血色残阳,眼眸微眯,十分弯绕地问道:“可是因为名气不够,太后认为被彩云天用小角色敷衍了?” “应该不可能啊!”江平略显自负地摇了摇头,话里透着几分炫耀的语气,说他和升平署总管交情颇深,因慕琳是生面孔,所以两人合计,就称其是专门从江南请来的名角,太后难道还能找人查问不成。“且俗话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梨园里面最讲这个,所以慕琳姑娘今日的妆容,乃是老夫亲手描画,且给她准备的头面,是当年京城中鼎鼎大名的云墨染,所留下的那套点翠,就连云织烟也只在为先帝献戏时,穿戴过一次。王爷想想看,能有这样派头的伶人,会是小角色吗。” 江平毕竟是当年的名角,不愧平江天的名号,这说起瞎话来,感觉比真话都还实在几分,若云墨染留下的头面戏服,真有让云织在雍正帝面前穿戴,那可是会惹出大祸的。 “云墨染,她也是你们班子的角儿?”这名字对弘皙而言很是熟悉,康熙朝末年突然冒出的旦角,且那名字着实值得玩味。“本王听过这名号,当年还看过她的戏,不过她好像是被先帝,收入了那时的雍亲王府。” “这可说来话长了。”江平深深一叹,痛心疾首地说道:“当年就是借着云墨色的名气,才捧红了云墨染,哪知她刚红没多久,便让先帝爷看中,收到雍亲王府去了。” 不给弘皙继续拐弯抹角探问的机会,他索性答了个齐全,说戏班原本也不是彩云天这个名字,当年从海宁到京城,正巧遇上京城名角云墨色突然销声匿迹,他觉得这是一个在京城扎根的机会,且身边正好有个标志的小戏和云墨色眉眼相似,所以就给她取名为云墨染,对外称其与云墨色师出同门,又把戏班的名字改成彩云天。 可是云墨染入雍亲王府后,戏班在京城的生意一落千丈,他也是无奈,只能拉着班子各处搭场,天南地北好些年,才遇上云织烟和云绣烟两个好苗子。 耐心听完江平这番想当年,弘皙干笑两声,说道:“难怪,听闻和亲王看中云绣烟,是你极力反对棒打鸳鸯。” “王爷,蒙你厚爱,揽我们彩云天入府,不然老夫可能又得拉着戏班子,天南地北漂泊去。”江平反客为主,问题的走势,已经由他掌控。“老夫是条苦命,以前一个云墨染,现在一个云织烟,都是唱出名堂就跑了,戏班子正愁没个能唱青衣的,岂不是砸招牌吗。” “哦,是跟了哪位大人物?”弘皙没有转身,只是微微侧目。 从头到尾他都不去看江平的表情,因为他从不轻易信人,之所以看似急切的询问江平,目的是想看透彩云天究竟是怎样的戏班。若是待到他吩咐手下去查探彩云天的底细后在询问,只怕走漏风声打草惊蛇,听到的会是刻意便好的虚词。 而江平的这番话,他自然也是半信半疑,不过梨园中人好大吹嘘,并非不可能。 所以,他要分辨的是,彩云天肯入理亲王府,仅仅是贪财,或是别有用意。 “这个……”江平尴尬地说道:“云织烟也没跟谁,就是自己出去挂单,不愿意继续跟着老夫了。” “这是何故,彩云天在京城也算是有名的班子。”疑惑不解只是表现在弘皙的语气中,心里却并非如此。 江平踌躇许久,才道:“王爷就别问了,此事不好提。” “班主不想说也罢,无妨。”弘皙轻笑了一声,此刻天色已暗,他离开窗前,坐到书案前饮茶,漫不经心地说道:“不过帮主可要把云绣看好,别让她再跑了,本王那位五弟,可是出名的风流公子,他们是怎么搭上的,以前好像也没听和亲王提过。” “唉,云绣也是个不安分的小蹄子。”江平摇了摇头,对弘皙的问题回答得毫不掩饰,“前两年,接到一位山西富商的邀请,老夫带着戏班子前去唱半年堂会,出京城没多久,快到右玉县时在郊外茶棚遇到两位贵公子,怎知就是当今皇上与和亲王。” 江平说得倒十分详细,云绣如何勾搭弘昼,之后又碰巧住在同一间客栈,弘昼差点就要把云绣买去,他正在头疼该怎么处理,哪知弘历和弘昼突然从客栈失踪,这才让他保住了云绣,不然当年那山西的堂会也就黄了。 之后他们回到京城不久,升平署总管来园子听戏,他又提交了新本子,还打点了一笔银子,想谈入宫献戏的事情。 可宫中的人胃口大,一开始升平署总管只知拿钱,但事情就是拖着不办,后来云绣无意中掉落的玉佩引其注意,想必是认出那为和亲王之物,心里有了别的盘算,这才把彩云天的本子递了上去,可巧就被当时的熹妃点中了。 刚入宫时,云绣还想着与弘昼亲近,可那位涴秀格格着实不好惹,曾经还大闹过他们戏班,警告所有伶人,都离弘昼远点,否则后果自负。 云绣自知惹不起,那股心气才慢慢淡了,也就和弘昼再无往来。 对此,弘皙倒是有几分相信,圆明园那场闹剧他也听过。 彩云天刚入王府时,永琛就被云绣勾得三魂不见七魄,可云绣总有手段,让永琛只能在心里动念想,就是吃不着,但金银珠宝却捞到不少。 “这些唱戏的女孩子,也就几年风光,不怪她们想趁着年轻找个好码头。”弘皙淡然笑着,大方的送给江平一颗定心丸。“如今你们入本王府,日后也不用愁生意,至于你们的小花旦,模样也够标志,留她在府中给本王的儿子做个侍妾,也并非不可。” 江平自然是千恩万谢,而弘皙在这边查问的同时,永琛也在另一边探云绣的口风。 所得到的答案几乎相同,只是在细枝末节上有些出入,不过这是正常的,若两人说法完全一致,那必然是早套好了话,反而值得怀疑。 而问起云织烟为什么离开彩云天时,云绣娇媚一笑,巧妙的把话反过来说。“你别看班主一把年纪,心可还没死呢。” “什么意思?”这话答的云山雾绕,但同为男人,永琛大概猜到几分。 “都说相由心生,江班主满脸络腮胡子,可像土匪?”云绣眉眸含情,纤指攀上永琛的手臂,笑道:“戏文里都怎么唱的,土匪除了抢钱,还抢什么?” “女人。”永琛勾起她的下巴,缓缓靠近她,调笑道:“那你可得小心些,别被他看上,抢了去。” “是啊,所以大爷你得护着我。”云绣尽显千娇百媚,可察觉他欲尝芳泽的时候,立刻微微侧头巧妙避开,声音凉了几分,但依旧轻柔地说道:“天色已晚,你还是快回去房吧,不然你那位正房夫人又要来此吵闹,我还哪有安生日子。” 永琛深知,若是闹起来,定会惹来父亲的责骂,所以纵然再不情愿,也只得怏怏而去。离开云绣的房间,他没有回屋,却是直接去弘皙书房,禀告探问到的一切。 而弘皙看似不动声色,实则在和江平谈完话后,就派人去暗查彩云天和江平的底细。 第396章 恨之因 庭院深秋寂,晚来冷雨凄风。 乍惊梦醒聆更点,寒意透帘栊。 泪落染双花枕,寸心残愿成空。 此生难改尘埃命,不得两情浓。 …… 从不曾热闹过庭院,变得更加冷清萧瑟,广厦无人气,静得仿佛能听见鬼哭。 夜来风雨扰檐铃,黑暗中响起一声沉闷的喟叹,思莹自噩梦中惊醒,环顾着华丽依旧的寝殿,心却如这深秋般寂寥萧索。 虽然金鱼池的宫婢内监全部撤换,却没有抄捡她的物品,且弘历下令,她身份如旧,依然是嫔位娘娘,不准克扣衣食用度,禁足也并非被关在寝殿内,她可以在金鱼池整个岛区自由走动,没人会跟踪监视。 这算是一日夫妻百日恩的眷顾吗? 刚开始她没有心思去猜测,而到被禁足的第三个夜晚,她已经不用去猜测了。 廿七那日,她刚被内监和侍卫押解回来,内务府的人就赶到,把金鱼池全部奴才换掉,就连打扫的粗使小太监都撤去,只换来两个五十岁左右的嬷嬷,照顾她的起居饮食。 当夜她辗转难眠,一直在怀疑,假造旗籍之事,被太后发现的真正原因。 如果慕琳没有随着戏班混入圆明园与她见面,她甚至会怀疑是弘皙要除掉背叛者,可转念一想,她之前从未直接拒绝,只是借口身旁并无可用之人,因而没法执行主人下达的任务。之后弘皙便称会给她送来助手,让她提点升平署总管,重新请彩云天戏班入御园为太后献戏,届时他们的人会混入戏班,她只要找机会,把自己人留在身边就好。 所以,弘皙故意放出消息,绝对不可能。 可若说她只是皇后和太后明争暗斗下的牺牲品,她又怎么都想不通一个问题,即便是当年雍正帝也未能察觉弘皙的手脚,毓媞竟有这种能耐? 她隐约觉得,此事应该和弘历有关。 这段时间的突然得宠,故然是因为甯馨扶植,可她明明是帮着皇后羞辱了玹玗,弘历又为何不恼怒反而厚待。 得宠之时,她没想过这些问题,女人总会被情感蒙住心眼,且对这份情已渴望多年,好不容易得到了,却还要费心应对弘皙,确实让她忽略了很多可疑处。 第二天,两位嬷嬷对她还算客气,未曾有半分刁难,内务府送来的膳食茶果虽不及之前,但也符合她嫔位的份例,只是品质稍显粗劣,可宫里的奴才习惯了拜高踩低,何况糟践她就能变向讨好太后,也算在意料之中。 人越是陷入绝境,就越是心有期望,思莹亦不例外。 想化解毓媞的怒气,必然是要处理她,可若只是婆媳之争,或许弘历不会取她性命,因为她之死会成为皇帝对太后的妥协。保住帝王尊严,给太后一个交代,又不至于太折损皇后威信,还不让后世议论,最好的法子就是保留她的封号,然后让她去守先帝妃陵。 但这个奢念并没有持续太久,到了第三天,她就觉察出不对劲的地方。 毕竟受过专业训练,纵然伤心难过,闷在房里一天也就够了。 今晨早膳过后,她对两位嬷嬷说想独自出去走走,那两人并未阻止,也没有坚持跟随,看似还敬着她这位仪嫔娘娘。 可她沿着水边绕了一圈,就看出了问题所在。 如果弘历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那么她在弘历的眼中,只会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看守她何须用那么多侍卫? 而另一个可疑处,是在那两位嬷嬷身上。 对这两日送来的茶果饭食她都非常小心,除了银针测试,还把食物喂给屋中的鹦鹉,又将茶倒入水缸观察锦鲤的反应,但所有显示都属于正常。唯独不对的是两位嬷嬷,穿着并不华丽,据说以前是在厨房帮工,可身上却是佩戴着异常浓香的荷包,惹得寝殿内都弥漫着那种味道。 弘皙训练出来的手下各有所长,她最善于用药,知道有些毒银针测不出来,喂食给动物也不会有反应,那是因为缺少一味引子。所以猜测,膳食里应该已被下入无色无味的毒,单服用下去,不会有任何问题,可加上那些香味就不一定。 她嫁给弘历这些年,虽然过得安分守己,但脑子并没有坏,种种情况显示,弘历已然知道她是弘皙的细作。说不定揭穿她身份的这场戏,乃弘历所安排,连太后都沦为皇帝的棋子。而那些看似顾念夫妻之情的善待,无非是不想惊动弘皙,只因弘历不欲像雍正帝那样,被后世议论弑杀宗亲。要除掉弘皙,必得罪证确凿,首要条件就是的弘皙先行动起来。若因为她的事打草惊蛇,使得弘皙再次蛰伏,那又不知要忍受到几时。 死,她不怕,但有件事情,必须在她死前办完,哪怕是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 今晚,她无意中听到送膳的人悄悄告诉两位嬷嬷,圣驾会在下月初三返京,依现在的局面看,弘历要她死的无声无息,定然会把她留在圆明园,对外宣称是她身体有恙,在御园便于修养,反正也有旧例可寻,不会惹人怀疑。 此刻,外面风凉雨冷,正是观察情况的好时机,换了一身藏青色的轻薄便服,思莹悄然溜出寝殿。 为了不让弘皙起疑,弘历果然煞费苦心,南北共三座通往金鱼池岛区的桥,其中两座连接着贵妃居住的华景轩,以佩兰的精明,身边的奴才若有鬼,定然会被揪出来;而另一座桥连接着杏花春馆,金贵人迁去牡丹亭后,那里就剩下几个年迈的老太监看守打扫。 永琛虽为宫中侍卫,能自由进出圆明园,却不能擅入后湖岛区,所以看不到这些情况。 而两座通往引见楼的吊桥仅断开而已,对面并未安排任何人,但其中有一座靠近华景轩,驻守在华景轩通往金鱼池石桥边的侍卫,能完全监控到那个方位。 所以另外一座吊桥才是她的目标,但她并非是要从桥上过去,只是觉得那边临近万方安和长堤,便于她悄无声息的前去桃花坞。 站在寒雨中,望了望河对岸,又瞄了一眼身后的几杆竹子,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转身回到寝殿,事情再急,也不急于一时。 反正这段时间寒雨连绵,眼下已到最后的机会,她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将几乎湿透的衣裳放到碳爖边,烘干后立刻收入衣橱,一切收拾的不留半点痕迹,就凭那两个老嬷嬷,断然不会察觉她出去过。 十月初一,朔日。 就算夜里无雨,也没有月光,最适合行动。 最后一搏,无论成功与否都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也就没有必要留下侍奉的人。 思莹从衣橱中取出全部领巾,踏过两具老宫婢的尸体走出寝殿,绕到小厨房取了一把柴刀。整个金鱼池岛区就只剩她,在这样的黑暗中伐空全部竹子,也不会被察觉。 用领巾将竹竿绑成排,不是要架桥,也不是想做竹筏,只要把这东西推到河里,让她有个垫脚,便可轻易到达河对岸。 风声飒飒,雨声沥沥,让某些细小的声音因此而被掩盖。 比如,脚步声。 门被推开的瞬间,凉风猛地灌入,烛火挣扎了两下,还是熄灭了。 玹玗乍然坐起,今晚一直心绪不宁,总觉得会有事情发生,直到二更后才合衣躺下,可刚闭上眼睛,就有不速之客闯了进来。 “谁,仪嫔?”掀开帐幔,警惕地望着黑暗中那个身影,默了半晌仍没等到回答,玹玗微敛眼眸,缓缓将手伸向藏在枕头下的短剑。 “你倒是聪明。”思莹挑了下眉,“三更半夜有人闯入你的房间,你却能如此镇定,不见半分畏惧,果然是个心狠且可成大事者。” 玹玗轻忽一笑,没想到思莹养尊处优多年,功夫却没落下,“仪嫔娘娘既然来了,玹玗自然应该斟茶待客,这样黑灯瞎火,可如何使得。” “你最好还是别动,凭你的武功,一柄短剑对付不了我。”思莹眼底透出邪肆幽光,冷笑道:“当然,你若不想死得无声无息,也可以大声呼救,驻守这桃花坞的侍卫,想必皆乃皇上心腹,且都是高手。” “能从金鱼池跑出来,仪嫔定然身手不凡,但你自信,斗得过大内高手吗?”玹玗自嘲一笑,难得也有能把她弄糊涂的人。 “刚还夸你聪明,怎么连话都听不懂。”思莹坐到妆镜前,看上去十分悠闲,似乎也不急着动手。“我还算是仪嫔吗?不过听你之言,我的背景你已知晓,那我也不为难你,给你两个选择:一是,用你枕头下的短剑,抹了自己的脖子;二是,高喊有刺客,定会引来所有宫婢、内监、和侍卫,而我束手就擒,绝不伤你一根头发,但会给大家讲个故事,当年太后在琉璃殿偷换遗诏,三粒金丹毒杀先帝,还有妖道离霄……” “够了!”玹玗拔剑出鞘,指向思莹,问道:“我究竟什么地方得罪你了,让你如此记恨,若非你三番两次的暗算我,以你才貌和脾性,日后又岂是仅仅嫔位!” 思莹毕竟是嫔位娘娘,就算侍卫前来,也不敢对她造次,必然还得去请弘历。从桃花坞赶去九州清晏,哪怕是用跑的,一去一回的时间,够她把毒杀雍正帝的故事说两遍了。 而这一招实在狠毒。 让桃花坞的所有人都知道毒杀雍正帝之事,无论弘历如何粉饰,流言都压不住,除掉所有宫婢和内监并不难,而那些侍卫不仅出身八旗,还有不少宗室子弟,弘历断然不可能将这些人全部灭口。 弘历的帝位尚不稳固,偏还有弘皙蠢蠢欲动,若真是传出弑父夺位的流言,弘皙必然会联络朝臣和宗亲发起政变。皇族宗亲曾受雍正帝打击的那批,几乎都与弘皙有些交往,而朝堂之上,张廷玉和鄂尔泰为保住自身利益,会不会倒戈,谁都赌不起。 “假的就是假的,从我懂事以来,就一直被人控制,入宫后没有一天不过得胆战心惊,爬得越高,只会跌得越重。”思莹说话的声音很柔,却能穿透风雨,让人听得非常清晰。“你说,若当年你老老实实的跟在康嬷嬷身边,不与圣祖宜妃同谋,现在会是什么局面呢?或许不会沦为太后的棋子,不会成为皇后的眼中钉,更不会双手染血冤魂缠身,日子虽然清苦些,但心应该没有现在苦吧。” “红梅和你是什么关系?”不想再与思莹继续打哑谜,玹玗直接问到重点。 “难怪皇上喜欢你,这么聪明的棋子,应该很好用,就是不知道日后会不会反将他一军。”思莹那声冷笑,怕是暗夜下的魑魅魍魉都会觉得毛骨悚然。“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先帝顺贵人与和亲王的茹夫人是什么关系?” “红梅是你妹妹……”玹玗冷嘲道:“那她也是弘皙的人?” “她不是!”思莹激动地反驳,语调总算有了几分温度,虽然全是怒意。 她们两姐妹虽是前明皇室后裔,但父母只想过平静的生活,哪知天不从人愿。从康熙十八年,第一次朱三太子起兵抗清事件发生,清廷就一直在绞杀前明贵胄。她记得是在五岁那年的冬天,突然有群官兵闯入家里,见人就杀,最后还放火烧屋。母亲带着她们姐妹逃了出来,但身受重伤,临终前嘱咐她把襁褓中的妹妹送去养生堂,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而她则在市集稻草插头,卖身葬母,是一个青楼鸨妈把她买下,然后送她去盛京,那里有很多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孩,且都是前明贵胄遗孤。 在盛京受训六年,十二岁的她第一次到京城,成为礼部员外郎府中的庶女,半年后被富察老夫人选中,推荐给甯馨,最终被指给弘历成为侍妾。 如果是嫁给风流成性的弘昼,她或者会成为弘皙的得力细作,可为什么偏偏是弘历。 从进入暮云斋,她就刻意避宠,多年来只暗中寻找妹妹的下落。 谁知老天作弄,眼看着团圆在即,可还来不及相认,撷芳殿的那场鸿门宴,让她的妹妹沦为牺牲品。 第397章 别晷泪 雨越下越大,风也越发紧了,呼啸着仿佛要撕裂万物。 寝室内非常暗,唯有碳爖中的幽黯红光,玹玗和思莹都看不清对方的神情,但室内却弥漫着肃杀之气。 “明知道宫墙之内步步惊心,没有保护他人的能力,又为什么要把红梅弄入紫禁城?”没有耐性听故事,但玹玗心里终究还是有几分愧疚。 “急着把责任推开,怎么,是心里不舒服了吗?”思莹心如刀绞地凄声冷笑,“天下之事,无巧不成书,偏就有那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事情。” 养生堂虽是收容弃婴的地方,可谁知道那些孩子的去处,命好的被小户人家抱养,更多的是夭折,或长到四五岁就被卖去青楼。 紫禁城不比王府,她出入极为不便,且不想被人识破身份,所以除非有恩旨,她很少以回母家为由到宫外行走。在这种情况下要找妹妹,就只有靠宫里的内监,但弘皙安插的人绝不能用。要重新物色可用之人不难,想收买为心腹养在身边,她就得有足够的钱。 可这笔财源从何而来? 侍妾的月银微薄,而那所谓的母家,是不可能给她任何补贴。 万般无奈,她只能将视线瞄向广储司库房,可第一次潜入就惊动了大内侍卫,幸而有人出手相助,才避过一劫。 而救她的人竟是莫篱萱,以使女身份入宫,被雍正帝临幸后,直接荣升为常在,乃弘皙身边最有手段的女人。可奇怪的是,篱萱却没有问她为何行窃,反而另给她指了一条路,与其冒险潜入广储司库房,还不如去宁寿宫转一圈,那些年老的圣祖遗孀虽不算富有,但能卖出价格的珠宝首饰总有几件。 为了筹钱寻找妹妹,思莹不知道冒险过多少回,第一次在紫禁城里杀人,就是对圣祖安嫔,没想到会被一个老太婆发现,情急之下将其掐死,把尸体埋在了宁寿宫后面的梅林。 玹玗不知道为什么要听思莹说这些旧事,但她依旧耐着性子静静坐着,眼下也只能拖延时间。她习惯寅时起身,只要弘历不在,雁儿都会准时来伺候盥洗,现在她必须和思莹说话,若雁儿前来就会听到动静。她不能喊来大内侍卫,但雁儿可以帮她找来云织,以云织的武功对付思莹绰绰有余,也无需顾忌她会不会知道雍正帝之死。 “又是个可笑悲剧,想那圣祖安嫔何等尊贵出生,竟葬身梅林成为花肥。”玹玗叹笑着摇了摇头,圣祖安嫔虽然身份高贵,乃康熙十六年的七嫔之首,却不知是怎么得罪了康熙帝,康熙二十年后,敬事房记档就再没出现过李氏的名字,虽然不宠,但也不黜不逐,不罚不杀,嫔位该有的份例不减,逢年过节赏赐依旧,可康熙帝就是不再见安嫔。“既然圣祖安嫔折损于你之手,那你应该明白,红墙之内的生死,只能怨天,而不该尤人。” “好一个只能怨天,不该尤人。”思莹腾然站起身,向玹玗逼近了一步,问道:“你知不知道,和找寻已久却杳无音信的亲人,意外重逢是种怎样的感觉?幸福触手可得,却突然烟消云散,又是什么感觉?” 凝眸望着思莹,玹玗没有回答,因为她想起了熙玥和涴秀,那种重逢的感觉她不知道,但她期盼有一天能体会到。 “我家破人亡,沦为别人的棋子,但我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思莹继续说道:“得到皇上的爱,于我而言根本就是妄想,所以从不奢求。我之所愿,就是找到妹妹,哪怕不能相认,只要她安好,我的心就能剩下一点温度。但就是这最卑微的渴望,却湮没在撷芳殿的血海里,为了把你送到太后身边,圣祖宜妃赔上一条老贱命也罢了,为什么要牵连那么多无辜!” “那圣祖安嫔又何辜!”玹玗愤然怒斥,绝不许任何人辱及霂颻,半个字都不行。“别把话说得那么清高,这些年你没帮弘皙做事,是心存大义,还是私情作祟,你自己清楚。我们都是自私的人,更应该有心理准备,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老天爷公平得很。红梅的死是你的报应,而眼下你站在我面前,就是我的报应,若真的死在你手上,虽会遗憾,却不怨。夺人性命之事,我做得出,不怕认,再大后果也担得起,受得住,不过抵命。” 思莹心头一震,没想到玹玗对人绝对己更绝,她不由得眸光微动,但很快就恢复冰冷,“所以我才给你选择,是抹脖子保住皇上,还是暂时留着自己的小命?” “我为什么要选。”玹玗将短剑收回鞘中,不着痕迹的往窗边移了几步,冷静地说道:“蝼蚁尚且偷生,况身体发肤授之父母,我也尚有心愿未达成,岂敢自寻短见。” 思莹冷声哼笑道:“那我帮你选……” “凭你的武功,要杀我轻而易举,何苦这么大费周折?”玹玗不解地挑眉。 “你耐着性子听我说话,又多此一举,问这些你能想到答案的问题,是在拖延时间,等那位云织烟吧。”转头看了一眼妆台上的时辰钟,思莹冷笑着点破道:“离五更还早,我不建议和你慢慢耗着,反正时辰到时,奴才们都该赶来了,也就不用你左右为难。” “死,魂堕无间;生,亦困无间。”玹玗冷然一笑,思莹在赌,她也在赌,赌对方的心,赌对弘历的情。“撷芳殿那次,我已经在鬼门关转了一圈,早就已经做好了选择。” 思莹嫁给弘历后一直安分,既然看清这么多事都不揭破,那说明思莹不想伤害弘历,是为了给妹妹报仇,才设下这样的难题。 民间有说法,人死若遗憾太深,必有怨气相萦,心恨难平,只能永堕地狱,沦入鬼道。 她如果为了保住弘历而死,既没法为父亲洗冤,又不能救回母亲,更对不起霂颻和傅海,所以就算她不信鬼神,也不可能自我了结,因为她这条命早就不属于自己。若呼叫求救,就会让弘历陷入困局,说不定还会因她毁掉一切,也就是毁掉她所有希望,她还会落得一无所有,且生不如死。 “其实我也不想你死,这世上究竟有没有十殿阎罗,谁能知道。”思莹拿起妆台上的瓷盒把玩,南宋汝窑珍品,弘历竟然赐给玹玗装胭脂,且放眼整个圆明园,除了雍正帝曾经最喜欢居住的琉璃殿、万方安和、九州清晏,就只有桃花坞的窗上全用西洋玻璃,可见弘历对玹玗当真是疼爱有加,所以她就更不想玹玗死,留下她的小命与弘历相互折磨岂不更好。“人死百了,红尘恩怨消,只有活着,才感受得到佛家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落得偏体鳞伤,心力交瘁。” “可皇上也会心力交瘁,你就舍得了?”玹玗眉头微皱,因为看思莹的动作,似乎要用胭脂盒砸碎窗上玻璃,弄出大声响引来所有人。 “那是我已经咽气,心都不会跳,不知疼了,还有什么舍不舍得。”思莹得意地扬起嘴角,“但你会有多痛,那就不得而知,以当今太后的性子,为了保住自己的尊荣,你和齐太妃都会成为牺牲品,至于皇上在江山女人之间如何选择,我还真是好奇……” 话未说完,就听到“哐当”一声,胭脂盒还在思莹手中,而声音是从外面传来。 两人都不约而同一愣,玹玗揭开窗屉向外望去,已无人影,但转角处有个碎裂的花盆。 “你说窗外的人听到了多少?”看着玹玗慌张的动作,思莹邪魅地笑着,“落荒而逃,定然不是你的心腹,会不会是大格格,你要如何面对。” “我不知道外面的人是谁,但绝对不能让你再说话了。”玹玗眸光瞬间冰冷,既然外面风雨飘摇,让她完全察觉不到有人靠近,那这屋里的打斗,也不见得会有人听到声音。 手中的短剑从未放下,玹玗毫无犹豫地拔剑出鞘,直向思莹的咽喉处刺去。是不是思莹对手,要搏过才知道,但杀思莹就可保自己一命,也能保朝堂平静,不让弘历陷入困局,眼下她别无选择。 思莹身形一旋,轻巧地避开,但胭脂盒从手中滑落,香粉瞬间散开迷眼。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可就在此时,思莹的咽喉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她惊讶地瞪大双眼,看着如鬼魅般出现的云织,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怎么是你!” “养尊处优这么多年,你的功夫已是大不如前。”云织早就在外面,只是抱着看好戏心态,也想知道玹玗会怎么选择。“何况茹逸告诉我,你天生不是练武的材料,资质很差,容貌也不出众,是那批人中被品香楼挑剩下的,只是运气好,得富察老夫人看中,才有幸嫁给皇上。其实弘皙根本没想给你安排重要去处,任由雍正帝把你指婚给谁都一样,所以你现在知道,为什么你这些年不得宠,弘皙也不曾过问吧。” 玹玗略感错愕,原来思莹不是弃子,而是从一开始就不被重视,嫁给弘历只是巧合,弘皙对其生死荣辱全然不在乎。 这像什么呢? 连自己人都不是,反倒是有些像她送去西林觉罗府的青楼女子,无需掌控,可利用则利用,若不能,也没有半点损失。 身子轻颤了一下,思莹努力吸了口气,撑着最后一丝傲气,勾起嘴角笑道:“现在你说什么,都无所谓了。” “雍正十一年,弘皙欲在那时的四阿哥身边安插一个不错的人物,五月节前人就入宫了,内务府也安排那个女孩去重华宫,可惜中间出了岔子,被弄到了别处。”云织没有把话说得很明,但思莹和玹玗都听得懂。 “不可能……”思莹眼底闪着怨怼的泪光。 因为思莹的天真,让云织冷笑出声,“所以说你资质很差,弘皙是什么人,篱萱又是什么人,你愚蠢,他们却不是。” 从雍正十年末,弘历储君之位俨然稳固,弘皙才开始筹划往弘历身边安插眼线,雍正十一年二月使女初选,七个女孩只有一个中选。五月节后,使女入宫学规矩分派给各位嬷嬷教导,弘皙趁着当时熹妃放权,齐妃执掌六宫,场面略显混乱之时打点好一切。恰那年篱萱被晋为顺贵人,协助齐妃处理琐事,送个使女入重华宫原本很容易,可雍正帝突然下旨,让圣祖宜妃移居撷芳殿正殿,齐妃便将分到重华宫的使女,全部拨给了圣祖宜妃。 “姑娘,我们去喊侍卫……”雁儿和莲子同时赶到,诧异地看着房内的情形,莲子是吓傻了,雁儿却猛然回过神。 “先别去!”玹玗在黑暗中环顾四周,眸光凝着炕桌上的那盆水仙,“云织姑娘,麻烦你多控制她片刻。” “手都酸了,你动作可得快点。”云织已经猜到玹玗要做什么,猛然收紧了几分力道,把思莹掐得气若游丝时,才松手让其跌落在地,可即便面对瘫软无力的思莹,她并没有放松警惕,又再次扼住其颈项。 而玹玗从妆台下取出平日制香用的研钵,把水仙花捣出汁液混在茶中,端到思莹面前,决绝地说道:“放心,这份量不会致命,最多头晕恶心。皇上既然说你还是嫔位娘娘,那你的生死,只能由皇上决定,但我不能让你再有说话的机会。” 水仙花汁液能让皮肤红肿过敏,灌到嘴里,舌头和喉咙都会红肿,片刻便会失声。 待汁液毒起作用后,玹玗才吩咐雁儿去九州清晏,悄悄把弘历请来,又叮嘱莲子去看着静怡,在解决掉思莹前,别让静怡闯过来。 “你不提起大格格我都忘了。”云织拿出火折子,将室内的灯烛点燃,然后用小炭炉开始烹茶,并漫不经心地说道:“刚才打翻外面花盆的人不是我,好像是大格格身边的屈妈妈,不过檐下灯笼昏暗,我也看不真切。” 玹玗心中一怔,屈妈妈对静怡的照顾虽是无微不至,但毕竟是甯馨从母家带出来的人,终究是留不得了。 第398章 离恨天 雨夜故能掩盖许多事情,但独自在圆明园行走,尤其是这样的节骨眼,还是得顾着自身的安危。 雁儿拿着玹玗的腰牌,先到值房叫上两个侍卫,从水路前去九州清晏,将侍卫留在船上候着,独自从正殿后面绕道廊下,见值夜的内监是欢子,便让他带路先去找李怀玉,怎么都比她直接跑到御前好些。 李怀玉进寝殿通报,雁儿这个时辰前来,弘历就算不问,也知道是桃花坞出事了。 乘船来到桃花坞,弘历只带着李怀玉,暂时没让侍卫跟着。 此刻玹玗寝殿内的画面,思莹本就是冒雨前来,又被玹玗灌了水仙汁液,眼下毒性发作,浑身不停轻颤,脸色惨白得吓人。而玹玗和云织竟然坐在炕上饮茶,玹玗的神情略显凝重,云织倒是一副惬意悠闲样。 弘历冷冷地瞥了思莹一眼,然后将视线移向云织。 “是我给仪嫔灌了一些水仙茎叶汁,让她暂时不能说话,真正成为病人。”不等弘历问话,玹玗便抢着主动说道:“那份量虽不会致命,但若不及时传太医诊治,恐怕还是会……” 弘历微微一抬手,示意玹玗不用继续往下说,“病得正好,礼部员外郎今日上书,其妻听闻仪嫔病了,想请旨入宫探望。” “探病?”云织勾唇一笑,“探得应该是虚实吧。” “小玉子,先找个房间安置她,给她换身干净衣裳,再去寻个大箱子来。”弘历略顿了顿,改口道:“箱子暂时不急,立刻去把五爷叫来,切记别走正门。” “那就把仪嫔安置在楼上的房间吧。”玹玗眸色清冷,已经猜到弘历的筹划,所以提醒道:“莲子在静怡那边守着,眼看就快天亮,别让静怡闯过来瞧见了,其他的小宫婢怕嘴不紧,所以还是让我和雁儿为仪嫔梳洗更衣。她现在嗓子已经倒了,再过一会儿还有更多中毒反应出现,要想吊着她的命,把鸿瑞叫来好吗?” 弘历点了点头,“小玉子,你先回九州清晏,让欢子去太医院传鸿瑞。” 看着玹玗和雁儿把半昏死的思莹拖出去,云织放下手中的茶杯,莞尔一笑,毫无顾忌地讽刺道:“皇上那位仪嫔娘娘,本事虽不大,心思却歹毒着呢。” “你还知道。”余光瞄着地毯上撒落的胭脂,弘历一挑眉,冷眼瞪着她。 “皇上的宝贝不是毫发未伤吗?”云织详细讲述了之前发生的一切,可见弘历一直眸色淡然,蹙眉问道:“我都好奇玹玗会怎么选择,皇上就不想知道吗?” 弘历眸光微动,却沉声吐出两个字,“不想。” “玹玗没有选择,刚才那样的局面下,她竟然能想出应对之策,且行事决绝狠辣,难怪连茹逸都佩服她。”有伊犁同行的情义,云织虽然恭敬地称弘历为皇上,但实际他们之间以江湖朋友论交,所以言词也不会太拘谨。 “若你能少点好奇,多些警醒,今晚的一切就不会发生。”弘历面无表情,眸光冰得能迸出寒箭。 “朔望月又风雨大作,难免会有些大意,等我察觉的时候,仪嫔已经在这屋里了。”弘历不掩怒意,云织的语气也不怎么好,她之所以躲在窗外,好奇是不假,但更是衡量轻重后的决定。 思莹费尽心机逃出金鱼池,深夜潜入玹玗寝殿,但并未直接对玹玗下手,毕竟是弘皙培养出来的细作不容小觑,她担心思莹会不会还设有什么诡计,所以才不动声色。结果证明她的选择没错,若是当即冲进去,她们之间必然会有一番打斗,那局面可就不在控制之内了,惊动了其他人,就正中思莹下怀,桃花坞要死的人会更多。 小楼上,玹玗先给思莹喂了一粒丸药,致幻末香事件后,她对那些随手可获的毒花毒草更感兴趣,鸿瑞怕她伤到自己,就制了各类解读的药丸和药水给她防身。 安置好一切,玹玗站在小楼的平座上,望向静怡居住的院子,沉声问道:“你和莲子过来的时候,有没有遇到什么人?” “有……遇到了屈妈妈。”雁儿轻咬了咬下唇,又道:“其实……虽然没人提起,但我想你也早知道,屈妈妈常常三更半夜过来偷瞧你房里的情况,莲子都见到过她躲在窗根下,所以每次皇上过来,我和莲子总有一个不能睡,要盯紧了屈妈妈。” “辛苦你们了,我不是宫里的正经主子,害你们跟着我步步为营。”玹玗轻叹着拉起雁儿的手。 当初甯馨那么爽快的答应静怡过来与她同住,借着非亲生的女儿,顺理成章的把眼线安插到她身边,甯馨这个算盘打得可真响。 雁儿反是摇头轻笑,打趣道:“在宫里当差,跟着谁不必步步为营,还能荷包丰厚,又能偶尔狐假虎威,你若指出一个人来,我和莲子明儿就投奔了去。” “真是越发刁钻了。”玹玗忍不住轻笑了一声,“就是把你送给皇上,让你当主子,也没法满足这些要求啊。” “当主子?我宁愿做奴才,日子总还有个盼头。”说笑归说笑,雁儿最终还是直截了当地问道:“屈妈妈要怎么处理,我想你不会留她,可她是皇后的人,这事有些难办。” “你们是和她撞了个正着?”玹玗垂下眼睫,纤指托着下巴,思索着处理之法。 “不是。”雁儿摇了摇头,奴才的房间还是纸糊窗,可天下偏就有那么巧的事,莲子忘了在落窗闩,夜里风大吹开了窗户,正好瞧见屈妈妈神情慌张的往回走。“大格格的院子里什么都不缺,三更半夜她跑出去做什么,定然来探你窗根了,可她当时的模样像见了鬼似的,所以我们才过来查看。” “让人盯着她,在我想到法子之前,别让她……”玹玗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画面,沉默了片刻,缓缓勾起嘴角,云织刚才烹茶原来是在给她支招,那也太拐弯抹角了。“立冬前的雨最是寒凉刺骨,你吩咐莲子煮一壶姜茶给静怡,也分给屈妈妈一碗。” 雁儿心里咯噔一跳,惊然问道:“你要把大格格牵扯进去?” “我还没那么歹毒。”玹玗无奈地叹了口气,“快到五更了,这雨应该不会停,静怡又不是皇子,一天不到学里没人会在意。让她在房里睡上一天,好过冒着风雨去洞天深处,若是寒凉侵体,我还心疼呢。” 雁儿思索了片刻,点头道:“也对,大格格鬼灵精得很,睡一天反而让人安心,若是莲子看不住,让大格格撞了过来,事情更麻烦。” “过会还要把里面那位,神不知鬼不觉的送回金鱼池,麻烦事还多着呢。”玹玗望向深黯的天幕,苍天有泪,是同情那位可悲的棋子吗? “好,那我现在就去,很快便回来。”知道玹玗向来谨慎,虽然思莹看着意识不清,但总得有人守着才能安心,可雁儿刚转身没走出几步,又折返回来,问道:“那屈妈妈怎么处理,昏睡一日没用,反会引她提防咱们。” 玹玗眸中闪过一抹寒光,“屈妈妈年纪大了,最怕睡觉的时候着凉,给她房里多加两个炭盆,切记关紧门窗别漏风。” “明白。”雁儿是南方人,家乡冬日里最冷的时候也不怎么用得上炭盆,所以刚入宫时教引嬷嬷专门提点过她,在屋里烧炭取暖,要留一条窗缝或门缝,以免中炭毒。 雁儿把安神药交给莲子的时候,话只说了一半,因为玹玗特别叮嘱过,放炭盆的事情还是让瑞喜去做,毕竟莲子双手干净,就别沾染不必要的污秽了。 快立冬了,天亮得本来就很迟,遇上风雨交加,五更天反而是最黑暗的时候。 玹玗返回寝室,见弘历撑着额角闭目养神,云织拨弄着茶炉中的炭火,两人都不说话。她的视线扫到妆台,胭脂盒的碎片已被拾起放到上面,这种事情弘历定然不会做,遂走到云织跟前道谢,同时也是在感谢刚刚的提点。 室内冷凝的僵硬气氛渐渐散去,云织笑言那胭脂盒碎的不厉害,找人工匠修补好还能用,不然就拿去琉璃厂,毕竟是宋瓷,依旧能卖到不错的价钱。之后又附在玹玗耳边,直接说,她已把思莹的歹毒一字不漏告诉弘历了,此刻这位乾隆皇帝心里定然如翻江倒海。 此时,欢子和鸿瑞悄声而来,因为风太大,两人为快些赶到也顾不得撑伞,几乎都成了落汤鸡。 玹玗没有请示弘历,直接领鸿瑞到二楼,详细说了思莹的情况,然后取出一张毛毡给鸿瑞,又命雁儿燃上碳爖,让鸿瑞先把身上的衣服烤干。 再次返回楼下,玹玗原本还给欢子拿了一张毛毡,却已不见其身影,云织淡淡的看了弘历一眼,暗示玹玗,是那位不知道心疼奴才的皇帝,把欢子赶回九州清晏了。 五更的钟鼓声传来,云织称自己乏得厉害,就不陪他们等弘昼。 弘历一直沉着脸,双眸紧闭没吭声,他没料到思莹居然那么疯狂,若非有云织在,论武功玹应该斗不过思莹,两个选择,无论是怎样的结果,都是他不能面对的。 室内已再无外人,弘历起身走上前,瞪着玹玗,低沉的声音中暗藏着怒气,“她深更半夜潜入你寝殿等同刺客……” “如果我真的选择喊来侍卫呢?”玹玗幽柔的打断他,此刻她不想听教训,云织已经告诉了他全部,她现在只想知道答案。 “本该如此!”她的话音刚落,弘历厉声说道:“宫中侍卫就是用来对付刺客的。” 蓦然抬头望着他,玹玗眸光闪动,低喃道:“她就是想我喊来侍卫,届时定然会出现大乱子,本就不稳固的朝堂会四分五裂,那些心有怨气的皇族宗亲绝难继续安分。” “这些事与你何干!”弘历眼中满布血丝,猛然转身,重重一拳捶到炕桌上,才又回过头,指着玹玗斥问道:“你最应该考虑是如何保住自己,江山社稷是否安稳乃朕之事,记住了吗?” 玹玗含泪点了点头,弘历不是个会为女人动摇江山社稷的君王,但她不在乎此话的真假,这个答案足以让她不惜一切。 “别让自己涉险,这是爷对你唯一的要求,别在让我重复了。”再次将她拉入怀里,弘历闭上眼,深深叹了口气,抚着她的后背,轻声安慰着。 天蒙蒙亮时,穿着蓑衣的弘昼才出现在桃花坞,看上去就像是成精的刺猬,带来的那个大木箱,便是装两个人都足够了。 “过来之前,我先绕道杏花春馆,让那边桥头的侍卫都撤了。”弘昼径自走到碳爖边,三更半夜把他从红绡帐里拖出来,冒着冷雨策马而来,身上是有蓑衣挡着,一双腿可湿透了,冻得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说说啊,究竟是什么情况,小玉子也没讲清楚。” “五爷,喝杯茶,先暖暖身子,我慢慢讲给你听。”玹玗柔柔一笑。 “你上去帮他们把仪嫔抬下来放到箱子里,告诉小玉子,用驴车将其送回金鱼池,再找几个口紧的老太监,去那边善后。”弘历将玹玗支开,亲自把经过讲给弘昼听。 “真够歹毒的。”弘昼冷声轻叹,这句话实则把玹玗、思莹、云织都概括进去了。“事情都到这个地步,皇兄预备如何处理。” “不是有人要探病吗?”弘历淡然勾起嘴角,冷凛的黑眸深邃诡邪。 天亮后,李怀玉去礼部员外郎府中传旨,准许黄老夫人于午后入圆明园探望仪嫔。又私下故作好人,偷偷告诉黄老夫人,仪嫔是突然得疯病才被禁足,昨夜狂性大发,掐死了身边的两个嬷嬷,自己又不知到吃了什么,情况是不大好了。 八旗秀女选在君王侧,若非母家极为尊贵,是不敢过问女儿在宫中的生死荣辱。 弘皙一步错,注定满盘皆输。 暴露个礼部员外郎不用要,但可以充气身边的往来查起,将暗中依附理亲王的官员挨个揪出来。 但目前弘历暂时不会动那些人,所以还要费心跟弘皙斗戏。 第399章 寒月凄 十月初三圣驾返京,太后也会同行,毓媞会这么快气消,皆因弘历的一番安排。 初二早晨,金鱼池不算恢复如常,但驻守的各桥的侍卫全部撤去,换了几个虎背熊腰的强壮嬷嬷在寝殿侍候。李怀玉引着黄老夫人前去探视,只见到神志不清,无法言语的思莹,任谁看过都明白,仪嫔是不中用了。黄老夫人貌似悲泣,眼中竟无半点泪光,大概过了一刻钟,李怀玉入内奏明,虽是皇上恩典,但宫眷姻戚不宜停留过久,以免坏了老祖宗的规矩,惹得其她妃嫔私议。 闻言,黄老夫人嘴上称不忍,脸上神情并未见有多少难舍,偷偷塞了红包给李怀玉,请他多多照应思莹,离开时头也不回。 而九州清晏那边,待礼部员外郎谢恩走后,李怀玉把刚才所见细细说了,弘历只是冷然一笑,传鸿瑞询问思莹的状况,然后命其留下照料思莹,又道一切顺其自然即可。 处理完思莹的事情,弘历独自前去畅春园,回来后就到莲花馆陪皇后用晚膳,当夜便安置那边。 出于很多原因,他决定将思莹的真是身份告诉甯馨,太后并不是故意找茬冤枉她,而是他有心要借思莹迷惑对手,哪知思莹得宠后的所为引太后心中不快,又正巧探得粘杆处调查思莹,所以没待事情彻底查清,就急利用思莹打压她。 弘历此言是在提醒甯馨,当今太后手段不凡,让她谨慎小心,别再让毓媞逮到把柄,大做文章,在朝堂格局尚未稳固时,要她最好还是忍耐些,千万不要和毓媞正面冲突。 其实,弘历很清楚甯馨的脾性,毕竟和毓媞仇怨已经深结,明争不可以,暗斗是很难平息,但这就是他之所想。 初三早膳过后,弘历和甯馨正欲动身前往畅春园,却见雁儿匆匆赶来,禀奏称屈妈妈中炭毒身亡。 甯馨大感惊讶,屈妈妈是富察府中的家生奴才,断然不可能那般大意,可见雁儿还带着太医作证,又碍着弘历在场,便没在屈妈妈的事情上追根究底。 弘历只是淡淡问了几句,让雁儿带话给玹玗,这些秽事不用她们管,别耽误了返京的时辰。屈妈妈就交给圆明园内监处理,先移到御园外土地庙停放,赏一百两银子给其家人作为殓葬费。 屈妈妈只有个兄长远在南边,京城里并无亲戚,不过甯馨怀疑其死因,所以悄悄给翠微递了个眼色,翠微便回答是还有个侄女在富察府,一会就派人去通知。 玹玗带着永璜、永琏、静怡先行一步,从圆明园先到畅春园,至于屈妈妈之死整个桃花坞都瞒着静怡,只说其乳母家中有事,所以不能继续留在宫里。 “你倒是比皇帝还来得早些。”毓媞刚用过早膳,正盯着秋华和秋荷收拾随身物件。 “不能不早。”玹玗福了福身,转头向明间望了望,走到毓媞跟前,在其耳畔低语道:“今晨发现屈妈妈中炭毒身亡,怕静怡知道难过,所以瞒着没说,我想着还是早些带她过来,免得奴才进出桃花坞,收拾出去的时候被她撞见。” “哦,怎么会那么不下心。”毓媞眼底闪过一丝疑惑,旋即又清冷一笑,“她是皇后的人,当初入桃花坞就没安好心,早点去了也好。” 秋华整理好箱子,转头见毓媞小啜着茶,玹玗却枯坐着,连忙让彩鸢去斟来,亲自端到玹玗面前,笑道:“这是忙糊涂了,都忘了给姑娘奉茶。” “没什么要紧,我就只是把静怡送来,略坐坐就走。”玹玗接过茶盅,视线停在秋华的腕上,笑问道:“这嵌玉银镯的做工可真是精致,就是传说中那日所得的赏赐?” “嗯。”秋华笑着点点头,这本来也不是秘密,圣寿宴那晚小宫婢递给她,因想着毓媞当时心情正好,所以没有立刻拿出来,返回畅春园后才把镯子呈在毓媞面前。“太后说这上面嵌的是籽玉,打磨得也极好,所以让我戴着。” “戴在你手上确实好看,不过还是收起来的妥当。”玹玗低笑了一声,转头对毓媞说道:“太后的眼力很准,既然是好东西,秋华平白无故怎么得来,难道不惹太后心疑,她戴在腕上,日夜在太后身边侍奉,真打量太后查不出镯子来历,不怕招太后生气。” 秋华愣了愣,恍然笑道:“奴才这就取了,用丝绢包起来,压倒箱子最底层去。” “你这个鬼丫头。”在玹玗脸上轻轻拧了一把,毓媞又问道:“你刚才说坐坐就走,还有什么要紧事吗?” 玹玗甜甜一笑,“太后今日返回紫禁城,就要迁入寿康宫了,所以我想先行一步回去,看看一切是不是都妥当,已经跟皇上说过了。” “不必了。”毓媞拍了拍玹玗的手背,“哀家昨日就把于子安派回去了,他做事没有不妥当的。” “于公公自然是周全。”玹玗莞尔笑道:“但寿康宫那么大,于公公也是上了年纪的人,就让他独自里里外外统筹,太后真不知道心疼人。” “你这丫头的一张嘴,可又成了哀家的不是。”毓媞轻笑了两声,又沉吟道:“可哀家总觉得你身边是越发不太平了,这一路回去虽然不远,可都是僻静的林子,就你那点花拳绣腿,皇帝也能放心的下。” 玹玗娇俏一笑,柔声撒娇道:“太后怎的和皇上一样笑话我,何况我又不是第一次从畅春园回京。” “今时不同往日,你现在招谁记恨,自己不知道吗?”毓媞眉头一皱,神情严肃地提点道:“有些主不可小觑,这次回到紫禁城更是要警醒着,皇帝给哀家修建了寿康宫,自此之后哀家就得过宫门深深的清静日子,所以慈宁宫外面的事情,就得由你盯着了。” 初一夜弘昼冒雨赶到圆明园,早晨就传出思莹病重的消息,弘历还恩旨礼部员外郎夫人入御园探望,这当中究竟有多少问题,她安排在圆明园的人居然完全打探不到丝毫,而今天玹玗似乎也没有要透露这事的样子,是不知情还是不想说,她不方便直接询问,所以只能旁敲侧击。 “太后放心,我会注意的。”玹玗立刻听出了苗头,既然有些事一开始没说,现在就更不能说,讪讪笑道:“不过……我这双眼睛只怕也要盲一半了,自从那天太后离开,皇上就命我好好在桃花坞待着,说近来事情多,让我别在添麻烦。太后刚才担心我路上不安全,皇上也想到了,让五爷陪着我过来,一会还要陪着我去寿康宫,又特别叮嘱五爷,若寿康宫的内监我瞧了有不满意的,就让五爷命会计司总管另挑。” 毓媞眸光微敛,问道:“昨晚弘昼留在圆明园?” “是啊。”玹玗故作思索的模样,轻咬了一下唇,迟疑道:“听说是初一夜冒雨赶来的,可昨天静怡早起就不舒服,我照顾在她身边没出去。” “这皇帝啊……”毓媞冷哼了一声,笑叹道:“还真是先帝的儿子,青出于蓝胜于蓝,连疑心病都如出一辙。” “我想,皇上是不愿看到后宫乱,免得自己头疼。”玹玗无所谓地笑了笑,又劝道:“过会皇上和众位娘娘要过来给太后请安,正巧畅春园的白梅开了,听说还要陪着太后游园赏花,太后就心疼皇上一次,别再和皇后娘娘怄气了,眼看着还有两个多月就到年关,本来要操心的事情就多,有些问题不如暂时放一放。” “哎呀,就这么一会时间,咱们了了就给哀家判了两次不懂得心疼人的罪名。”听玹玗把话说道这个份上,毓媞也只能展颜一笑。“行了,哀家听你的,今日回宫后确实有不少烦心事,接下来大半年都不得安生。” 此刻有小太监来禀报,弘历的车驾已到畅春园正门,玹玗听后,立刻起身离开,称弘昼一直在大东门等着,皇后今日是来赔罪的,她索性还是躲开些,别在这时候横生枝节。 既然弘昼没有要进来请安,毓媞也就不叫他了,只叮嘱玹玗路上小心,无论寿康宫的奴才质素如何,都不要给弘昼添麻烦。 玹玗都一一应下,可临走时又被永璜缠着,硬要和玹玗同行,还以他也要迁入毓庆宫,所以要早些回去亲自整理,有些东西是生母留给他的,不希望假他人之手。 两个皇子迁出慈宁宫原本不急于一时,但此刻永璜这么说了,毓媞心中也有别的打算,就允许他随玹玗和弘昼先回去 而玹玗前脚才走,毓媞就将静怡换到身边,问孙女昨日是不是病了。 这就是毓媞把永璜支走的原因,他虽然和静怡同岁,但从敏芝过世后,就越发懂事,且和玹玗亲近,若是听到她如此试问,难保不会留着心眼,转头学给玹玗听。 其实静怡没有毓媞想得那么单纯天真,又有永璜的时时提醒,她知道皇奶奶与皇额娘不睦多时,可眼下受委屈的却是玹玗姑姑,所以但凡遇到问题,总能巧妙的避重就轻。这次也是一样,只说自己夜里吹了风,第二天就有些头晕,昏昏沉沉的睡了大半日,害得玹玗一直照顾着她。 说辞能对上,毓媞眼底潜藏的疑色才尽退,只因玹玗太聪明,连秋华腕上的镯子是否应该戴,此等小细节都能留意到,她想要用玹玗,却必须时时盯着其心思,究竟是偏向她,还是偏向弘历更多。 少时,弘历和甯馨到集凤轩,其他妃嫔则都留在前面的寿萱春永候着。 毓媞故意端着架子坐在寝室不出,甯馨只能放低身段,独自入内,嘴角噙着柔和的笑意,规规矩矩给毓媞磕了个头,态度谦逊的认错,又道:“臣媳年纪轻,阅历又浅,很多时候为人处事不够周全,脾气有时也难免急躁,上次更不该顶撞皇额娘,惹圣寿宴不欢而散,还望皇额娘原谅。” 这样的情况下,毓媞也不能继续为难甯馨,便说昨日弘历来过,是她错怪了皇后,这件事就此过去,但还不忘提醒道:“既然享受皇后的尊荣,心胸就该宽广些,皇帝喜欢谁,不喜欢谁,并非皇后可以左右,皇后的本职乃和睦六宫,拈酸吃醋可有失体统。” 甯馨耐着性子听完所有训话,无论毓媞的言语有多刺耳,她的脸上都始终浮着浅笑。 当甯馨亲切的挽着毓媞来到寿萱春永,众妃嫔眼中虽都有难掩的惊讶,却并不觉得奇怪,且各有各的看法。 圣驾回到紫禁城已是未时,此刻阳光正好,在乾隆皇帝和后妃们的陪伴下,崇庆皇太后第一次踏入了专门为她修建的寿康宫。 从慈宁门入,进徽音右门便是个封闭的小广场,西南两侧各有一座顶覆黄色琉璃瓦的排房,且均有给的院墙形成独立院落。其中南排房与慈宁门齐平,暂定为寿康宫膳房;西排房则用来收纳寿康宫的所需器皿、傢俬等,有些与西什库相似。 总之,便是太后所需,就算不出徽音右门都一应俱全。 寿康门在小广场的北墙,为一座琉璃宫门,两边又各辟一角门。 寿康宫南北共三进院落,园墙外东、西、北三面均有夹道,那些专门负责针线活计的宫婢,因无需在主子跟前侍奉,所以都安排在西夹道外的数间房屋,听差跑腿的内监也都在那边,以确保宫内的人事尽量简单。 正殿乃黄琉璃瓦斜顶,前出廊,坐北朝南,面阔五间,进深三间,所有窗门都是用西洋玻璃,殿内十分明亮,明间悬挂着弘历御书的“慈寿凝禧”匾额。寝殿与正殿的面阔进深相同,匾额为“长乐敷华”,后檐明间开有槅扇门,接叠落式穿堂,直通后罩房。 欢闹过后,深沉静夜里,毓媞独自站在正殿前的月台,在万古凄寒的冷色下,望着这座华丽的宫殿,和一层层宫门,眸中只有无尽凄怨。 垂眸手中关于泰陵工程的折子,她心里有了决定。 第400章 阶蓂庭 比起寿康宫的富丽堂皇,玹玗所居住的三所殿则一派闲情雅致。 从正门进入,碎石子铺成的蜿蜒小径,呈马蹄形的池水将正殿环抱其中。右侧池塘中设有假山石,左侧池塘则极为巧妙,水中用石块围起一个小岛,但只够栽种一株琼花树。木栈沿正门两侧园墙搭设,往左是种着一小片竹林,将通往东宫殿的门掩在青翠之后;右边沿池塘栽种着芙蓉花,东墙下是一片荼蘼花丛,小桥流水,假山石被野黄菊围绕,玉兰花树下安设着一座风格古朴的石灯,红烛摇曳,若是在玉兰花开季,坐在花树下对弈品茶,那是何等的超凡惬意。 寝殿檐下垂挂着十多盆常春藤,和紫檀六角镂雕嵌玻璃绘花草宫灯,还有各色雀鸟。 后院池塘种着几茎绿萼黄蕊白睡莲,水畔添置了六盏,铜鎏金玻璃罩吐水金鱼座紫檀宫灯,夜里观池中那九尾黄金锦鲤格外好看,且这院里还养着两对鸳鸯。 “这院子如此一弄,还真是漂亮,可走动起来弯绕些。”莲子喂完鱼,从正殿新开的后门入内,虽然轻微抱怨了一句,但还是由衷喜欢这些改变。“之前一直觉得宫墙高深,让人心里发寒,畅春园和圆明园总算有些人情味,现在这里也变得和御园没差。” “好看是好看了,麻烦也多啦。”雁儿一边整理东西,一边数着要面对的问题,“以后打理的事情多着呢,那檐下的十二只雀儿早起要喂,现在是冬天,夜里还得移回鸟房以免她们受冻,还有那两对鸳鸯也要顾着,就刚才狸花还趴在池塘边捞鱼,吓得小安子追着它绕了好几圈,没累丢半条命。” 莲子回想着刚才的画面,笑得合不拢嘴,揉了揉趴在碳爖旁睡觉的狸花猫,说道:“捞就捞呗,宫里各处池塘的鲤鱼没少进它肚子,上次在畅春园,当着太后的面就赶叼集凤轩里的红鲤,还把太后给逗乐了。” “那可是黄金锦鲤,稀罕着呢。”雁儿戳了戳莲子的额头,虽然说玹玗比她们先回来,但一直在寿康宫忙着,她们反而先看到这三所殿的变化,李怀玉还悄悄告诉她,那九条黄金锦鲤阖宫上下就这院子有,皇上喜欢都没私留在养心殿。 “知道了,以后由小安子专门伺候着狸花大爷,每天大鱼大肉给它喂饱了,让它别打池塘里那九尾鱼的主意。”莲子逗了狸花半晌,但又圆又肥的猫大爷只顾着睡觉。 “姑娘身边就你、我和小安子三个,让小安子专门照顾它,是想累死我们两个啊?”雁儿想了想,起身走到玹玗身边,叹道:“真是该筹谋了,这院子多了那么些事,粗使的嬷嬷、太监、宫婢总得挑几个进来。” 玹玗坐在次间的暖炕上,一手支着下颚,一手轻轻敲着炕桌,由着她们议论没搭半句话,直到雁儿这样问,她才微微摇了摇头,视线瞄向明间的匾额,讷讷道:“难了,皇上御书了这两块匾,以后咱们真会成为众矢之的。” “为什么啊?”两块匾七个字,雁儿全都认得,但背后的意思她却不知道。 “静怡迁到东宫殿了,现在她那边都是太后的人,若你们实在忙,就调几个过来差使,无非给他们些赏钱,反正西侧门不是一直开着吗。”玹玗没有直接回答,但对她而言,用那些已经贴着标签的人,好过她再费心分辨。“至于让新人进来,等明年二月看看有没有好的,不然就只能辛苦你们两个了。” “这才好呢。”莲子偏头笑了笑,“累就累点,没什么大不了的,整个院子就我们三个,省得人多眼杂反而不自在。” “天也晚了,没整理完的明日再弄,你忙了一整天,早点歇着吧。”见玹玗倦意难掩,雁儿合上箱笼去整理床铺。 玹玗微敛着眼眸,打了个哈欠,叹道:“再等等,今晚可能还会有事。” 离开寿康宫的时候,她瞄到弘历递了本折子给毓媞,两人的神情都有些凝重,能大概猜到是关于何事。 她听弘历提起过,早在上个月初四,负责泰陵工程的恒亲王弘晊、内大臣户部尚书海望等官员就已经请奏,是否要给崇庆皇太后留出棺椁位置。 而目前拟定葬入泰陵的除雍正帝外,还有孝敬皇后和敦肃皇贵妃,按照尊卑排列,雍正帝的棺椁于正中,孝敬皇后乃原配嫡皇后,必得安放在雍正帝左侧,敦肃皇贵妃的棺椁则安放在雍正帝右侧。 若要考虑毓媞万年之后的位置,以雍正帝孝圣皇后身份入葬,棺椁则应该安放在雍正帝右侧,将敦肃皇贵妃移放到孝敬皇后左侧,且地宫的断龙石不能落下,暂设木门以免走了地气。 此事弘历不便擅自做主,所以请示过毓媞几次,但都未能得到回应,而雍正帝梓宫移奉泰陵的时间就定在本月十一日,事情实在不能再拖了,弘历这才直接将奏折递给毓媞。 “什么事情啊?”莲子懒懒地靠在软榻上,拨动着狸花的耳朵,冷天抱只肥猫,就像在怀里放了个软软的大手炉。 刚说到这话,就听到小安子和李怀玉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雁儿赶忙去开门把李怀玉引进屋,又塞了杯热茶给他,问道:“这都快三更天了,你跑过来做什么?” “皇上有事找姑娘。”李怀玉说话时,见玹玗已经穿好斗篷,又连忙补充道:“皇上也知道姑娘忙碌了整天,原本不想搅扰,可思前想后还是决定让姑娘去一趟。” 玹玗微微一笑道:“早就已经算到了,走吧。” “皇上辛苦,姑娘也辛苦,奴才已经备好了上等参茶。”李怀玉知道玹玗这一去没这么快回来,心疼的给雁儿使了个眼色,让她早些歇下,可一转过头却发现,玹玗正噙着浅笑盯着他,连忙岔开话题问道:“姑娘对这锦婳斋可还满意不,觉得哪些地方不够,只管告诉奴才,明天清早奴才就让内务府过来修整。” 开门出去,月明青露凝,深树幽光影。 玹玗浅笑道:“够好了,这一草一木都聚着紫禁城里怨恨呢,还添?我的福报不够,扛不住。” 锦婳斋,这就是弘历赐给慈宁宫三所殿的名字。 锦,明艳华美,且《仪礼?聘礼》还有句:皆奉玉锦束请觌,这层喻意就更是深远了。 婳,娴静美好,《一剪梅》中有句:楚水之畔,伊人姽婳。只是这首词中的后两句不怎么吉利:浮萍聚散终有日,心若止水,爱似繁花。 这院名故然美好,但真正惹人妒的却是第二块匾,明间悬挂的“寒烟临霜”。 储秀宫内,冷月寒光,深沉静谧。 佩兰回来后,沐浴更衣,直到睡前才闲闲地问了一句:“皇后又塞了人进慈宁宫?” “应该是。”金铃低声应了,如今越发天寒,佩兰都是让她陪床。“晚膳传菜的时候,我见个小宫婢跟翠微咬耳朵,不多时翠微就偷偷溜进了东宫殿,今日特别乱,大阿哥迁出去,大格格迁进去,奴才们进进出出特别杂,锦婳斋的两个侍卫哪里看得过来,且翠微若是去东宫殿有什么好躲人的,只怕是从侧门溜到锦婳斋呢。” “好啊,皇后真是会自讨气受。”佩兰慵懒轻笑,“今晚正殿那边又要一夜无眠,这样劳心劳力也不怕步敏芝的后尘。” 暖帐之内,二人又随意聊了几句,都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储秀宫正殿,甯馨神情倦怠地斜靠在暖炕上,一炉凝神香,氤氲出袅袅青烟。 香凝神,可心却难宁。 “你确定看清楚了?”哪怕是锦婳斋雕梁画栋,金堆玉砌,甯馨都能接受得了,唯独不愿意接受弘历写的那四个字。 “奴才虽然读书不多,那几个字还认得,是‘寒烟临霜’没错。”翠微回答得十分肯定,当时雁儿和莲子都在东宫殿帮忙,她趁着小安子不留意,透过门缝往正殿内瞧了瞧,屋里的摆设基本没有改变,只是明间多了一块匾。 甯馨挑眉笑道:“好啊,皇上既然给她这四个字,那就怪不得本宫了。” “那四个字有什么问题吗?”翠微不甚明白,可甯馨那冷冷的一眼,让她立刻打消了所有好奇,低头退开。“娘娘也乏了,奴才去为娘娘暖被。” 甯馨淡淡“嗯”了一声,望着几缕轻烟,思绪飘远,心里泛起说不出的酸楚。 她记得,北宋龚宗元《捣砧词》的首句便是:星河耿耿寒烟浮,白龙衔月临霜楼。 这首诗倒是看不出与情爱有多少关系,而且还透着丝丝哀怨,但若是把末句单独抽出来,却可以理解成情意缠绵。 一枕夜长无限情。 长夜旖旎,与谁共枕缠绵,与谁情意无限? 所以,她绝对不能让玹玗留在宫里,明年定然要将其嫁出去,还要让弘历彻底死心。 有时候奴才说的话也不无道理,既有那么好的东西握在手里,为什么不好好利用,生米煮成熟饭,并让毓媞和弘历亲眼所见,看还有谁能保得住玹玗。 都说情爱乃蚀心之毒,她知道,心早已腐,深重此毒,迷失了自我,思绪已乱,再也看不清方向。 约莫过去两刻钟,翠微已将床铺暖出了人气,忙去伺候甯馨就寝,纵有满腹疑问,也不敢多言半个字。 且说养心殿那边,弘历将一纸密诏递给玹玗看,此乃雍正八年,雍正帝私下交给果亲王胤礼的。 纸上,字字句句看得人寒心,除了雍正帝对毓媞提防和利用,就冷漠得再无半点恩情。 雍正八年时,弘历刚刚年满二十,虽已定下四位辅政大臣,却担心再出现一个鳌拜,为避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局面出现,雍正帝暗中授意胤礼协助毓媞,与辅政大臣相护制衡。但同时又觉得毓媞并非安分守己之辈,若有朝一日如孝庄太后那边,明面上不见大臣,不涉朝政,暗地里却手脚不断的话,胤礼则可用这道密诏将其废除。此外,雍正帝还明白交代,除了孝敬皇后按祖制随他入葬,另点敦肃皇贵妃与其合葬,至于熹妃毓媞百年后只可葬于妃陵。 “这不是大笑话吗。”玹玗不禁摇了摇头,皇太后岂能葬于妃陵,除非雍正帝有心要让胤礼除掉毓媞,皇太后若有罪,降级下葬便在情理当中。“爷心里知道,太后也不愿意与先帝合葬,所以才将恒亲王请奏的折子递给了太后,是想要太后明下懿旨?” 当年,圣祖德妃不愿受封皇太后,可其薨殁后,雍正帝还是以“孝恭仁皇后”的身份,将其与康熙帝合葬,这是作为皇帝和儿子必须要有的态度。 所以怪不得弘历为难,只怕雍正帝不愿与熹妃合葬,弘晊也是心知肚明,这才特地请奏,否则遵循着世祖和圣祖的旧例办就行了。 “果亲王摸不透我与太后的感情,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将此纸密诏交给我,反正此密诏乃雍正八年所立,之后先帝再没提过。”弘历冷然一笑,按照雍正帝的筹谋,毓媞应该死在碧云寺,若非玹玗跟着去,他或许不会出手相助,即便毓媞死了,曼君的计划也不会停止,且钮祜禄家族会彻底依附他,届时只要再无声无息除掉曼君,不让弘昼查出来,局面会比现在简单得多。 “有孝惠章皇后的孝东陵为例,皇太后万年后,以皇后身份下葬也并非不可。”玹玗幽然叹道:“只是孝惠章皇后并非圣祖生母,皇上若正式遵循此例,难保天下又流言蜚语不断,所以要太后下懿旨,才能撇清了自己。” 其实还有个例子,那就是孝庄文皇后的昭西陵,明间传说是因为孝庄文皇后下嫁摄政王,所以没有资格葬入。但宫里的说法却不一样,称孝庄太后曾叮嘱过康熙帝:太宗文皇帝梓宫安奉已久,卑不动尊,此时不便合葬…… 让毓媞纠结的必然是“卑不动尊”这四个字,毕竟与皇太极合葬的只有其嫡皇后,可与雍正帝合葬的却还有个皇贵妃,像毓媞那么在乎尊荣的人,名义上又是乾隆皇帝生母,岂会连个妃子都不如。 这件事要想办的周全,没那么容易。 第401章 冷霜寒 且说毓媞迁入寿康宫,对室内的布置倒也满意,待到第二日各处细看时,方觉得正殿东暖阁佛堂缺一挂珠帘,遂传了于子安过来问话。 于子安立刻让徒弟从柜中取出两个木匣,各自装着一挂珠帘:一是之前娴妃送上的寿礼,雕刻《大藏经》的白玉珠帘;一是玹玗之前吩咐内务府造办处所制,选用紫檀木为料,且珠子串的很巧妙,若是挂起来,远看珠帘上会浅透淡光,呈现出一个“卍”字,那因为拼图这部分所用的是金星紫檀。每串倒数第二粒也是用金星紫檀,别其它的略大些并雕成莲花状,让珠帘看起来既不单调,又多了几分娴雅。最难得是在数字的用心,整挂珠帘共八十一串,每串九十九刻珠子,正应了佛门中九九归真之意。 就为这两挂珠帘,于子安昨天早上还和弘昼商量,他自然是看中紫檀木这挂,但白玉珠帘是娴妃敬献,若是放在一边不用,他倒不怕得罪娴妃,只担心娴妃日后见到紫檀珠帘,知道了出处,会误以为是玹玗邀宠故意为之。 见他想的周到,弘昼便让他索性都不挂帘子,待到太后几时问起,两挂都呈到太后面前,由太后自己拣选。 毓媞只道佛堂将就“沉静”,白玉珠帘的雕工精细,但看起来明晃晃的不太合适,且珠帘上刻的是《大藏经》,挂在日常礼佛之处委实不妥。 于子安了然一笑,立刻命两个徒弟把紫檀珠帘挂上,又问:“太后,那娴妃娘娘所献这挂,是放回库里存着,还是用在别处啊?” “昨儿哀家回宫,好像没看到娴妃过来?”毓媞微微蹙眉,怎么都想不起,昨天荃蕙有没有前来请安。 “哪能不来,这是宫中的规矩。”于子安笑道:“除了禁足景福宫的秀贵人,娴妃娘娘和陈贵人都有来迎驾,不过皇上没搭理二位小主,皇后娘娘也没出声,又有那么多妃嫔陪伴着太后,所以太后才没注意。” “皇帝有时候也太偏心了些。”毓媞幽然轻叹,余光淡淡瞄了伺候在侧的铃兰,又道:“也罢,哀家有些日子没见到荃蕙了,待会儿用过早膳去承乾宫看看她,毕竟她是哀家选中的儿媳妇,皇帝冷落她,哀家可得安慰几句。” “嗻。”于子安应下,想了想又问:“奴才是不是要过去提醒娴妃娘娘,让她也好有个准备。” “准备什么,做宫里的女人,时时刻刻都该是准备好的。”毓媞淡淡一摇头,侧目看了看那挂白玉珠帘,又吩咐道:“你现在去锦婳斋告诉玹玗,让她安心歇息一日,明天陪哀家去个地方。” 这才刚回到紫禁城,听毓媞的口气像又要出宫,于子安有些好奇,却又不便问。 “这话说迟了,那丫头哪里闲得住。”乐姗轻笑道:“太后别以为玹玗没过来伺候早膳,是她觉得累,懒得动。大清早就来过了,太后的早膳菜品还是她张罗的,本该是秋华去内务府递上寿康宫四司的使女名册,接过又被她拦下,说反正也要出去,就由她代为跑一趟好了,顺便瞧瞧太后明日要穿的冬衣是否已经绣妥当,绘出来的图案再好看,总要见到实物方能确定为太后配哪条领巾,和什么耳坠、护甲等首饰,好提前准备。又说,太后吩咐要送回府祭先人的寒衣,她想着也去确认一下,若全都齐了,天黑之前就赶紧送去。还说,要去太医院配明日用的香汤药料,说是在哪本古书中看到的方子,先拿去询问杨御医,煎出一副来试试,果真是好的,就立刻让御药房送过来。” “哎哟,你说了了这丫头,大清早就给自己揽着么多事,她也不嫌累,哀家听着都头晕。”毓媞笑了笑,又指着乐姗说道:“你刚才可是听到的,哀家心疼她,让她安心闲一日,她偏让自己忙得跟陀螺似一样,不能怪哀家的哦。” “奴才可不敢。”乐姗莞尔一笑,“也就玹玗敢明着给太后扣罪名,在太后面前什么话都敢说,奴才纵然心疼她,也不敢乱说话。” 此刻秋华来报,早膳已经备好,毓媞一边走出佛室,一边又问道:“皇上给锦婳斋添了花鸟虫鱼,了了那边人手肯定不足,让会计司挑些好的来供她使唤。” “说来巧了,刚才还问她这事呢。”乐姗故意卖关子地说道:“奴才瞧着她身边只有雁儿、莲子和小安子,所以提醒她,要不要跟太后说说,再安排两个,可太后你猜,她怎么回答奴才的?” 毓媞饶有兴趣地挑眉问道:“怎么说的?” 乐姗轻笑着说道:“她说,自己懒又不会调教人,单等太后把身边的奴才都调教水灵了,她再要两个现成的去。” “瞧瞧,哀家素日里说得不错,她就是个猴精。”毓媞忍不住敛眸大笑,“回头你告诉她,新入宫这批使女有时间调教了,要不然让秋华跟了她去。” “她可是猜到太后会这么说。”知道毓媞是在说笑,乐姗又道:“玹玗说,太后若觉得她刁钻,秋华她断然不敢要去,但她可以不住锦婳斋,索性带着雁儿和莲子赖在寿康宫,非但不用愁奴才不够使唤,反而还能给太后添上两个好用的。” “这丫头,横竖都有理,天下的话全让她说了去。”毓媞的话说得十分亲昵,毫不掩饰对玹玗的疼爱。“跟在哀家身边也是难为她了,尊贵福气没享受多少,可冤枉委屈却扛了一身,她为什么不敢让外面的人入锦婳斋,哀家心里能不清楚吗。”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乐姗长声喟叹,附在毓媞耳边低语道:“谁知道去她身边的是人是鬼,若再来一次巫蛊之类的事件,她受些冤枉也算了,就怕会连累太后。” 毓媞不禁蹙眉,“这话也是了了说的?” “是。”乐姗微微一点头。 说话间,宫婢已捧着菜肴入西次间,金铃忙上前安箸,但布菜的依旧是秋华。 让八个新入宫的使女留下,毓媞仔细打量了她们的模样,长相确实不错,昨日也没顾得上问她们名字,此刻正好让她们自己报来,听过之后她不由得深深一笑,之前让玹玗随便给这些侍女赐名,没想到还真和她心意。 丹若,石榴的一种,花朵洁白,果实淡绿,籽如翠玉;素栀,栀子玉攒花,素雅清丽,芳香满庭;石竹,高低俱出叶,深浅不分丛,花开热闹,五彩缤纷;锦葵,一茎簇生的小花,却拥有优雅气质,更有让人沉醉的色泽;茑萝,花似点星,妖嫩轻盈,满架翠叶层层如羽,风拂绿烟倩影翩翩;香雪,花开似雪,玲珑秀丽,馥郁馨香,清幽似兰;百结,艳丽花序布满株,芳香四溢,幽人自种千头橘,远客来寻百结花;木槿,色泽秀雅,凉风木槿篱,暮雨槐花枝。 宫里的女人都是娇花,能否绽放人前,就要看养花人如何修剪。 玹玗挑选的这八个使女背景简单,模样却十分出众,养在寿康宫用处极大,让毓媞非常满意,这说明玹玗很清楚她的心思,也懂得如何抉择,怎样顾全大局。 让她们以花为名,清素典雅,且避开了牡丹芍药这类正花名,反而不落俗套。 早膳过后,毓媞仪仗不减的往承乾宫去,乐姗自然陪伴在侧,不过秋华、秋荷、彩鸢被留在寿康宫处理事务,只带着铃兰和那八个新入宫的使女。 “太后这是做戏给皇后看,还是在点醒那个铃兰?”秋荷见人都走远了,才凑到秋华耳畔低声笑问。 “你说呢?”秋华笑着反问,又道:“承乾宫乌云压顶,秋月昨儿还偷偷诉苦呢,以后除了那个铃兰,那八个人也别太糟践,指不定哪日就成了主子。” 秋荷掩唇蔑笑道:“就算是有主子的命,也未必有宠妃运,一辈子跟坐牢似的,寿短是福薄,寿长福也不一定厚,还比不得我们做奴才的,年龄到了自然能出去。” “行了,别乱嚼舌根。”淡淡睨了秋荷一眼,秋华转身打理明日立冬祭的物品了。 彩鸢默默听着她们说话,她并非钮祜禄家的包衣,也不愿与她们过于亲近,但觉得她们说得话很有道理,能安安稳稳熬到二十五岁离宫,就是最大的幸福。 红墙碧瓦,庭院深深,流光岁月湮没繁华。 承乾宫,枯枝头上寒鸦声声,夏去秋尽冬来,这片院墙里面唯独不见春色至。 一心只求静好相伴,哪知却成此生奢望。 这几个月来,荃蕙始终郁郁寡欢,弘历前去圆明园,说是留她照看紫禁城中的妃嫔,可是除了她,就只剩被皇后惩罚思过的陈贵人,和被打入冷宫的秀贵人,一个完全不会搭理她,另一个完全不用她搭理。 何况,宁寿宫还有个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裕贵太妃,自从弘历离开紫禁城,无论大小事,耿氏都要插手,偏这位太妃乃和亲王生母,内务府总管只能顺从,不敢有半点造次,久而久之若有事,奴才都去宁寿宫请示,而后弘历回紫禁城短住的那段时间,对此也没有异议,宫里的奴才就更当她这位娴妃是闲人了。 日复一日,百无聊赖,她能做什么呢? 怕被人取笑,所以几乎不愿踏出承乾宫,整天坐在院中,看着那些花开花落,在红香凋零的瞬间,那种沧桑凄凉像锥子一样插在心上,她就是要一次次感受这份痛,但愿终有一天能变得麻木,让全部希望和失望都渐渐淡若无痕。 思君一叹息,苦泪应言垂。 玉阶怨,深宫叹,也是她这个看似位高的娴妃,最真实的心境。 素衣简妆坐在后院,虽然太后和皇上都回宫了,荃蕙却没看到任何希望,昨日毓媞根本没有注意到她,似乎她已经成了弃子,反正紫禁城里从来不缺年轻漂亮又听话的姑娘。 余嬷嬷抱着一件斗篷走到荃蕙身边,心疼地苦口劝道:“天气越来越冷,回屋去吧,在这样下去会生病的。” “病了才好,命悬一线的时候,或许皇上就会来看我。”荃蕙的笑凄然落寞,六月时弘历独自返回紫禁城好长时间,承乾宫的奴才都认为她的机会来了,可直到弘历再次离开,都没有传召她侍寝,幸而也没有传召璐瑶,否则她就真是宫中最大的笑话了。 “胡说什么。”余嬷嬷眼中含着泪,“你还年轻,又在妃位,日子长着呢,有奴才在,会帮你想办法的。” “就是长才难熬啊……”荃蕙自言自语低喃着,又抬蓦然头望着余嬷嬷,问道:“你昨天没看到,这大半年时间过去,玹玗出落得越发标志,且太后还挑选了一个陆铃兰,不多时就会想法送给皇上,我是不是被彻底放弃了?” “谁放弃你都不重要。”余嬷嬷忙宽慰道:“只要你不放弃自己,奴才就一定会帮你,现在由着她们去争,咱们坐山观虎斗。” 荃蕙摇了摇头,“不由着她们又如何,谁会在乎我……” 就在此时,前院响起奴才的高声传报,听见“太后驾到”四个字,荃蕙先是一怔,眸中瞬间闪过一抹光芒,连忙揉了揉脸颊,敛去哀怨的情绪,快步迎了过去。 请安后,抬眼的刹那,荃蕙惊讶的愣住了,毓媞身边全是新入宫的使女,且个个不施脂粉也明艳动人。 “你们都候在外面。”见荃蕙一脸憔悴,毓媞微微蹙眉,“娴妃,哀家有话对你说。” “是。”上前搀着毓媞往寝殿走去,荃蕙忍不住回头多看了铃兰一眼。 她明白,这是毓媞给她的警告,她若继续自哀自怜下去,那就真的会成为弃子。 宫中女眷的恩宠和家族荣辱息息相关,既然太后还肯给她机会,那她就要牢牢抓住,不可能成为皇帝心上的人,就只能听话的依附在太后身边。 不知毓媞究竟对荃蕙说了什么,从寝殿出来时,荃蕙的神情和之前截然不同。 说不上是欢喜,也看不到半点哀色,只剩冷漠和淡然。 笑,虽然重新回到她脸上,却如数九寒天的冰霜,蕴着透骨寒凉。 第402章 殿阁闇 养心殿。 看着手中奏折,弘历眉头越蹙越紧,黑瞳中蕴着怒意,仿佛随时都有风暴发生。 此刻已经快二更,殿外抱厦前,掌膳内监焦头烂额的拉着李怀玉,央求道:“李大总管,你就行行好,请皇上传膳吧。这些菜已经热了两次,若再热一次,那味儿可就真不对了,届时皇上若怪罪,内御膳房的人都要遭殃啊。” “我也不想你们受无妄之灾。”李怀玉回头向殿内探了探,又拖着掌膳太监走远了几步,说道:“可你瞧皇上那神情,铁定是满腔怒气,谁敢这个时候去碰钉啊。” 掌膳太监也不敢勉强李怀玉,想了想,问道:“要不我让厨子赶快另做一席,可这些又该怎么处理呢?” “要不就再……”李怀玉话未说完,远远瞧见一个身影,瞬间眼前一亮,“等等,救星来了。” 玹玗陪毓媞用过晚膳,又吃过茶,还闲话了几句,才和静怡返回各自宫院。因毓媞说明日要带她出宫去一个地方,所以才想着过来告诉弘历一声,却见传菜内监都拎着食盒在殿外候着。 看了掌膳太监一眼,玹玗向迎上前的李怀玉问道:“皇上还没用晚膳?” 李怀玉苦笑道:“姑娘不是都瞧见了嘛。” “那你怎么不进去请。”玹玗忍不住低声轻斥了一句。“这都什么时辰,若天长日久都这样,小心太后发配你去守皇陵。” “姑奶奶,奴才刚刚让欢子去请过,接过才一开口,就被皇上轰出来了。”李怀玉满脸无奈,着实体会到什么叫做近墨者黑,现在连玹玗都学会用发配皇陵来吓唬他。 “你倒是滑头。”玹玗轻笑了一声,又问:“知道是什么事吗?” 李怀玉谨慎地望了望四周,用极微的声音说道:“好像是谢济世上奏关于捐纳的问题,之前五爷来过,奴才隐约听到几句。” 虽然按照大清律例,只能捐纳道府以下官位,且说明京官中尚书、侍郎一级,不能捐,地方官中总督、巡抚、和布政使不能捐。 但这几年鄂尔泰和张廷玉为了稳固自己的势力,对应之策也不在少数,自己的门生若没被皇上点中,他们就自己出银子让那些人捐官,然后再慢慢往上提拔,甚至往吏部和礼部送人。 “吏部掌文职官吏之政令,礼部又涉及科举考试,六部当中是绝不能放捐纳官员入内的。”玹玗不禁冷声一哼,鄂尔泰和张廷玉还舍得自掏腰包,不过这两大部门确实重要,且官员只要牵涉党争,又岂能荷包干净,不过是粉饰得好罢了,所谓羊毛出在羊身上,花出去的银子早晚能捞回来。 李怀玉又道:“除了谢济世大人的奏折,还有孙嘉淦和杨名时两位大人,好像也上折提到同样的事。” “如此荒唐,难怪皇上动怒。”玹玗冷然一勾嘴角,默了片刻,才又笑道:“你等等,我原是有话要告诉皇上,但眼下这情况也不能直接开口了,要劝皇上总得有个话头。” “奴才候着,姑娘快些。”李怀玉点头一笑。 玹玗转身而去,再回来时手中多了个雕花松木盒。 连李怀玉都一副恭敬模样跟在她身后,养心殿前纵有再多奴才,也只能敛眸垂首不敢多瞧,且玹玗手中捧着物件,但说一句是太后让送给皇上的,谁还敢多问半个字。 待玹玗踏进养心殿,李怀玉立刻招手让殿内的太监都撤了出来,又命欢子将殿门关上。 玉步款款,花盆底鞋扣着石地板,清脆的声响没能引起弘历注意,玹玗轻轻将木盒放在御案上,缓缓把盒盖打开。 “朕不饿,东西拿走。”弘历语气淡然,连眼睛都没抬一下,视线还留在奏折上。 玹玗轻声一笑,打趣道:“爷,就算此刻真饿了,这东西也不能吃啊。” “这么晚,你怎么过来了。”蓦然抬头,盈盈笑眸让弘历紧蹙的眉心舒展了几分,淡淡瞥了一眼木盒,指着里面的几包东西,问道:“都是些什么?” “香花草啊。”玹玗取出其中一包打开,递到他面前,轻柔笑道:“按《楚辞》中提到的古方所配,取:辛夷、兰慈、芳芷、杜衡、胡绳、糜芜、木莲、揭车、艾草、秋菊、鸳鸯藤、还有金银桂花。至于各料的份量古书上没有,我就按着香味调配,不过已经找人试过,也得到杨太医的认可,所以给太后配了一料,这份就给爷送来了。” “嗯,《熙朝乐事》中有记载:立冬日以各色香草及菊花、金银花煎汤沐浴,谓之扫疥。”弘历淡淡摇头道:“可是你觉得,爷身上和太后身上有同样的香味,妥当吗?” 玹玗眼波一转,也摇了摇头,说道:“是不妥当,但这东西不是拿来给爷沐浴所用,焚之能驱除屋中秽气,放入香囊佩戴于身可解郁闷,眼下再适合不过。” “是小玉子把你叫来的?”弘历眼眸微眯。 “有事。”简单吐出两个字,玹玗回头看了看紧闭的殿门,才道:“可那抱厦前少说也守着十几号人,能保证都是嘴紧的,我要进养心殿也总得有个由头吧。” 弘历眉心再次收紧,问道:“太后又试探你了?” “昨天早晨在畅春园的时候。”玹玗拿着一包香花草走进东暖阁,出来时手中捧着轻烟袅绕的白玉香炉,“太后话里有话,应该是想打探仪嫔的事情,若照实说,恐怕太后又要夜夜惊梦,我和齐太妃都会成为她的心病,毕竟还有个离霄道人没找到呢。” “那你怎么应付太后的?”弘历撑着额角,视线一直随她移动。 “爷不是让我老老实实待在桃花坞吗?”一边将昨天应付毓媞的话说给弘历听,一边围着正殿转了整圈后,玹玗才把香炉放在御案上,又把手伸向他,却没说想讨要什么。“我可不想再有任何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情况发生,让太后知道真相没什么好处。一个屈妈妈,只听到那么几句话,就逼得我要把静怡放在棋盘上,若是换成太后,哪还能有安宁。” “处理得已经很好了。”弘历只是微微一勾嘴角,从怀里掏出香囊放到她手里,动作从容自然,明显是知道静怡所谓受凉的真正原因。“你刚才说有事?” 因为弘历的香囊中还收着一颗明月珠,所以之前玹玗做了个葛纱小内袋,换香料时更加方便,不过他极少在香囊中真正放入香料。 “爷不如先传膳吧。”对他眨了眨眼睛,玹玗娇笑道:“我只是来送熏香的,这么长时间也该出去了,三更半夜容易招人话柄。” 弘历一挑眉,还真没办法反驳她,于是高声唤道:“小玉子,传膳。” 门外,李怀玉立刻回应,声音中有掩饰不住的兴奋,先领着几个小太监到东暖阁安设桌椅,让欢子捧来碗盏,传膳太监高声报菜名,又有两个养心殿小太监分别端着净手水盆和棉巾到弘历跟前。 众奴才进进出出,却没有一个敢窥望玹玗,更别说私下议论了。 “今日五爷送来一幅好画,给你看看,让你长些见识。”弘历缓缓站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领着玹玗往勤政亲贤去,所谓赏画只是说给那些探脑袋的人听。“现在可以说,你深夜过来是为何事吧?” “太后说明天要带我去个地方。”玹玗默了片刻,又迟疑道:“可……太后说这话时虽是轻描一句,但眼底却透出些许哀色,所以我想那地方定然不在宫里,且看太后的意思,是要微服出访。” “明天立冬,满八旗和汉八旗都有祭祖仪式,太后为什么挑在这个时候出去?”弘历眸色凝重地垂下眼睑,又唤来李怀玉吩咐道:“五更就去五爷府上,让他先把人手安排好,看准太后从哪道宫门出去,然后立刻跟上,在暗中保护。” 李怀玉小声道:“可明儿皇上要主持祭祖,奴才得跟在皇上身边啊。” “事情没那么严重,太后身边还有个于子安呢。”玹玗沉吟道:“我总觉得太后出去,是和泰陵的事情有关,若没猜错,应该是去雍和宫。” “太后带你去雍和宫!”弘历能明白,毓媞是要回顾被湮没的人生,可为什么要把玹玗带去那种地方,雍正帝一直是埋藏在玹玗心底最恐怖的噩梦。 玹玗幽然一笑,“我没关系,做得出,就该受得住,何况看太后的样子,还打算带我去泰陵呢。” 李怀玉低着头,用眼角余光偷瞄着弘历,见其脸色紧绷,不好催问究竟该如何安排,只能安静地立在一旁。 “行了,不用扯着嗓子报菜名。”传膳太监的声音扰得弘历头疼,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侧目对玹玗说道:“你去挑几样喜欢的菜品,其它的撤下去分给内御膳房的奴才。” 李怀玉赶紧跑去提点传膳太监,玹玗却没有挪动脚步。 “爷,不用担心,随太后一行,说不定就能解决泰陵事情。”玹玗莞尔一笑,把话题移开,“今儿在寿康宫陪太后用过晚膳了,现在不饿……” 弘历淡淡说道:“朕独自用膳觉得寡淡,既然有陪太后,那就公平些。” “公平?”玹玗倏然瞪大双眼,嘟着嘴,扬声说道:“万岁爷,这都什么时辰了,再吃一顿怕夜里会积食。” “此言有理。”弘历静了片刻,温和笑道:“朕也是这个时辰用膳,也害怕会积食,那你留下来陪朕下几盘棋,三更再回去。” 知道无法反驳,玹玗默默一点头,嘴角浅浅勾起,露出一丝精怪的笑意后,才转身走向传膳太监,吩咐他们留下凉透的大鱼大肉,把其它依旧可口的菜品都撤了。 “姑娘,这样行吗?”李怀玉顿时懵了。 “天气越来越冷,莫非你们和内御膳房还想继续受罪?”玹玗高深莫测地笑道:“我自有道理,这是为了让皇上记得以后按时用膳。” 传膳太监皱着眉头,“可那口感……” “内御膳房可有备着新鲜的河虾?”不过是提醒而已,她又怎么会真让弘历饿着。“吩咐御厨赶紧用砂锅煲碗香菜虾粥,若没有新鲜河虾,就改用牛肚。” 凉透的油腻菜品,就算是配上白饭混着,也让人觉得难以下咽。 “你故意的。”没吃两口,弘历就放下了筷子。 “已经热过两次的东西,本来口感就不怎么好,且这样的大冷天,他们拎着食盒候在外面,菜凉得特别快。”玹玗低柔笑道:“今天就当是给万岁爷一个教训,以后别在这样折腾内御膳房,既浪费了食物,又伤自己的身子。” “现在轮到你教训朕了。”弘历耸了耸肩,问道:“那你现在这样做,让朕饿肚子,不是在伤害朕的身子吗?” “已经吩咐内御膳房,熬一锅温中暖下的细粥送来。”玹玗温婉浅笑。 他们两的对话,把布菜的传膳太监吓得仿佛变成了根傻柱子,他之前也听过不少传言,都说皇上疼爱这个莫名其妙的义妹,如今眼见为实,才深深体会到传言非虚。 内监们按吩咐把菜都撤去,今晚折腾了大半夜,倒是养心殿的奴才美餐了一顿,但愿这位皇上义妹的法子管用,以后他们内御膳房能少受些罪。 此刻东暖阁已无外人,弘历坐在暖炕上,撑着额头闭眸眼神,突然沉声问道:“太后去承乾宫看娴妃了?” “去了,新入宫的使女都跟着去了,虽然没有敲锣打鼓,场面可壮观着呢。”玹玗缓缓放下手中诗册,早就知道躲不过。 “陆铃兰是太后选的,另外八个是你挑的,不错,比太后还有眼光,但你可知道太后的用心。”弘历的声音十分飘忽,听不出任何情绪。 玹玗茫然地望着他许久,怔怔地反驳道:“如果娴妃受宠,就不会有陆铃兰,更别说那八个使女了。太后让我挑,用意在明显不过,且太后身边能留歪瓜裂枣吗?” 弘历脸上浮起一丝非常故意的惊讶,反问道:“那还是爷的错啰?” 被他那种直勾勾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玹玗心虚地摸着耳饰,愣愣地说道:“听宫里人传,爷上次独自返回紫禁城,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居然没有召娴妃侍寝。” “你是在怀疑什么,还是在担心什么?”弘历挑了挑眉,嘴角噙着一丝坏笑。 对视着他的目光,玹玗心中莫名的咯噔一跳,慢半拍的悟出他话里藏意,玹玗蓦然红着脸站起身,“明儿还要随太后出去呢,我还是先回去了。” 李怀玉端着一锅细粥进来,见玹玗从东暖阁冲出来,还没来得及问,就听到弘历的大笑声从里面传出来。 第403章 不思量 立冬,秋粮入库,八旗各家各府都要烧香祭祖,宫里亦是如此。 满八旗“烧荤香”要严格遵守萨满教规矩,头三天“磕面子”女眷不可涂脂抹粉,便是洗脸也只能用热水。如今坤宁宫之主乃甯馨,所有祭祀都不用皇太后操持,早膳过后,待天色大亮,也没惊动内务府,素衣简装作民妇打扮,单独带着玹玗,由于子安跟随,出景山北门,便见一辆不太华丽的马车候在那里。 玹玗也身着素净衣裳,自上车后毓媞的神情愈发凝重,虽知此刻已出地安门,可她依然缄口藏舌,不问此行目的何处。 不多时,听外面人声鼎沸,见毓媞闭目养神,玹玗才轻轻拨开车窗帘,透过缝隙瞧出去,正好看到顺天府衙门的院墙,便知此前的猜测没错。放下帘子在心中默数,马车果然左转,数不到十下便已右转,应该是入了国子监胡同。又过了半晌,隐约闻到飘来的佛香味,再拨开车帘时,眼前已是红墙碧瓦。 见有马车停在昭泰门前,侍卫立刻上前驱赶,于子安亮出腰牌,低声说道:“太后微服前来给先帝上香。” 全数守门侍卫皆以跪礼恭迎,于子安回过身搀扶毓媞下车,玹玗紧随其后,待毓媞进入昭泰门,侍卫才肃然退去。 少时,雍和门开启,匆匆迎出来的竟然是弘昼。 “儿臣给皇额娘请安。”弘昼只是微微额首,并未行大礼,笑道:“皇额娘要来给皇阿玛上香,怎么也不让内务府传个话,儿臣好提前安排。” “之前娴妃进献的白玉珠帘,哀家想着,挂在雍和宫的佛堂正合适,就亲自送过来了,顺便给先帝上香。”毓媞容色淡淡,可话锋又突然一转,含着微难察觉的质疑,问道:“只是没想到老五你也在此,也是来给你皇阿玛上香?” “对府里是这么说的。”弘昼眼角微微瞟向玹玗,又摸了摸后颈,笑道:“其实是出来躲清静,儿臣还打算在这住上几日呢。” 毓媞一挑眉,问道:“这话怎么说?” “皇额娘,今儿可是立冬啊。”弘昼苦笑道:“丽质天生的女人不屑粉黛,但那毕竟是少数,有些女人连睡觉都要满脸脂粉,这几天突然干净了,你多看她几眼,她觉得你在挑剔她,你若是少看几眼,她又说你在嫌弃她。” “五爷这话说得,怎么听,怎么都觉是故意的。”玹玗眸光一转,清浅笑道:“莫不是看中咱们寿康宫的哪位使女,想向太后讨要了去,才说这些话。” “了了,不许这么口无遮拦。”毓媞这话听似斥责,可眼中全是柔和的笑意,又抬手指了指弘昼,说道:“你呀,还是这么不正经,看来你身边真是缺个能管住你的人,等先帝梓宫移去泰陵后,哀家就亲自去跟皇帝讲,恩准裕贵太妃回你府中奉养。” “皇额娘,你可放过儿臣吧。”弘昼赶紧央告道:“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其实两个女人就已经难消停了,拌嘴打架时好时坏,但凡儿臣劝上一句,她们立刻都冲着我来,若再把额娘接回去,真能把王府闹腾成大杂院。” 玹玗低眸笑道:“裕贵太妃要是听到五爷这话,还不立刻跑到先帝灵前大哭,控诉自己生了个不孝子。” “了了,没规矩。”毓媞没能撑住,也不禁低笑了两声,又对弘昼叹道:“你的亲额娘,确实不是个消停的人,如今那宁寿宫比戏台子还热闹。” 雍正帝灵前,毓媞上香之后,又命玹玗磕头上香。 玹玗淡淡应下,纵有再多不愿,眼下只能听话照做,可脸上的表情虽然控制得好,那澄澈眸底透出的愤恨却没能完美掩饰。 毓媞微微侧目,眸光微凛,能猜到此刻玹玗的心情,但这就是她带玹玗来这的目的。 弘昼动了动眉梢,眼角瞥着玹玗,嘴角勾起一抹冷然的苦笑,毓媞应该是想把玹玗调教成只看利益,彻底冷漠对待感情的人,难怪弘历会为此担忧。 毓媞称想独自在灵前待一会,玹玗和弘昼便退到门外,到正殿右边,那掩在松柏林中的八角亭内品茶。 “五爷怎么会在这?”玹玗就算不用脑子想,也知道他刚才那番话是在胡扯。 “昨儿……你又折腾四哥了。”弘昼轻笑叹道:“四更过半小玉子就跑到我府上,说了太后要带你出宫这事,还说皇兄又是一夜无眠。” 玹玗深吸了口气,幽然笑道:“不过是来一趟雍和宫,又不是阎罗殿。” “丫头,你说这话就没良心了。”弘昼无奈地摇了摇头,“里面躺着的那位是我和皇兄的阿玛,可对你而言是什么,大家都心照不宣。让你来这灵前烧香磕头会是怎样的感受?太后为什么带你来,你会不知道吗?” “我又不是傻子。”玹玗抬眼直视着弘昼,良久,突然轻忽笑道:“太后的心思不及我额娘,也比不上齐太妃,更别指望和圣祖宜妃一较高低。” 弘昼默然垂首,雍正帝的死因,弘历对他并非毫无保留,他也不是窥不到全部的真相,只是他不想去过问,可玹玗这句飘忽的话,便将心中所有的不确定,变成了肯定。 当初,因为那首《忍泪吟》他问过弘历,比较玹玗的孝顺,他们两兄弟是否算不孝。 古书上有问:何谓人义? 答曰: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 父慈子孝,其实是前因后果的关系,可在帝王之家,想要做到这两点却太难,就算弘历真参与到某些人的计划中,也无非是上演了一出老戏码,也是天命循环的因果。 “你……”弘昼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耸了耸肩,说道:“罢了,你和秀儿一样,都是出窑的砖,早已定了形,既固执又倔强,护着你的人可是九五之尊,你就不能学会躲在皇兄身后吗?” 因为看到于子安朝八角亭走来,所以玹玗没有回答弘昼的这个问题,而在她心中的那个答案,也的确不能说出口。 在她看来,帝王的羽翼最不安全,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帝王要顾及的事情太多,必要时牺牲一个女人,以保天下苍生,纵会有无奈,也是必然的选择。 虽然她从不怀疑弘历对她的情义,也相信只要他活着一天,就会竭尽全力保护她,可世间谁能赌得起“万一”两个字? 她可不想如汉成帝的班婕妤,只能躲在长信宫侍奉王太后,最终独自在成帝陵,守着那些冷冰冰的石人石马,凄凉孤寂地了结残生。 何况,她不想给弘历添麻烦,九五之尊看似权倾天下,实际上还不是处处受人掣肘。 “和亲王,太后请玹玗姑娘过去。”于子安将装有白玉珠帘的木盒放在亭外,又恭敬地说道:“太后说了,那挂珠帘珍贵,怕奴才们不仔细,还得劳驾和亲王送去佛堂,监督他们挂上。” 弘昼应道:“好,那本王先带人过去,一会再回来伺候皇额娘。” “太后说,一会想带玹玗姑娘各处走走,就不用王爷陪着了。”于子安想了想,指着身后的另一箱东西说道:“那是太后让送到东北角绮罗院的,奴才以为太后是要故地重游,所以不愿太多人跟着。” 弘昼愣了愣,绮罗院的确是毓媞旧时的居所,不过地处偏僻,这些年未曾修葺,好似也没人打扫,便说安排几个内监先过去整理一下。 “还是五爷想得周到,荒弃破败的院落,难免太后触景伤情,稍作整理也好。”玹玗又微微一福身,对弘昼说道:“那我先去太后身边了。” 刚踏进灵堂,毓媞就让玹玗把门关上,又将她拖到梓宫旁边,并把手放在棺椁上。 “来给先帝磕头上香,心里很不舒服对吧?”毓媞冷声问。 “太后……”玹玗讷讷地点了点头。 “躺在这里面的人,害你家破人亡,堂堂满军正白旗的格格,沦落成辛者库罪奴,步步惊心的从活死人墓里爬出来,你有多恨他,哀家知道。因为哀家也恨他,花样年华就跟了他,耗尽全部青春,却过得生不如死,守活寡的滋味比剜心更难受,所以哀家比你更恨他。”毓媞眼底蕴着另人发寒的诡笑,用十分轻柔的语气,说着冰冷刺骨的话。“可事到如今,哀家却要感谢他,你也一样。当年他若宠爱哀家,那就不会有什么苦尽甘来之说,现在尊为皇太后的人或许也不是哀家。” 玹玗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听着。 “而你呢?”指着玹玗,毓媞轻声冷笑,深深长叹道:“若不是被他弄得家破人亡,满军正白旗爵爷家的格格,有如此一张好容颜,定然会选在君王侧,但成为你夫君的人却不见得是当今的皇帝,很有可能是他。” “前因若改变,结果自然会不同。”玹玗低喃了一句。 “所以换个角度看,家破人亡于你而言并非坏事,无论在紫禁城外有多尊贵,踏入红墙之后一切都是无用。”毓媞眼中的冷笑越发邪肆,“所以哀家要感谢他,你也要感谢他,他让哀家成为了皇太后,公开了你敦肃皇贵妃义女的身份,让你的命运比普通的八旗女儿多了个选择,明白吗?” 玹玗点点头,“明白……” 若毓媞是雍正帝的宠妃,也许活不到现在,即便能生存下来,她可毓媞之间的关系,可能是另一种局面。比如,年老色衰的妃子,妒恨青春貌美的秀女,千方百计设局暗害,两人会成为与爱无关的情敌,争斗不息,至死方休。 “明白就好。”毓媞满意地一勾嘴角,“以后但凡祭奠他,都不可再有丝毫不愿的情绪让人察觉,奉移梓宫到泰陵,皇帝会去,哀家也会去,你也得跟着去,届时三跪九叩少不了,孝女的戏码得完美无缺才行。” “是,玹玗记住了。”垂下眼帘,玹玗乖巧地应下。 毓媞又和颜悦色提点了几句,才携玹玗从后门离开灵堂,直接向内仪门走去,带玹玗各处看看。 轩昂壮丽的五间正房,当年只有嫡福晋乌拉那拉氏能自由出入,就连专房独宠的年氏没有召唤都不得擅入。左穿堂出去,有一座三进的宽敞院落,名为“昙华苑”,当年只供侧福晋年晨居住。从昙华苑后廊出东角门,右手边是倒座抱厦,左手边雕木兰花的琉璃影壁后,那院子是当年齐太妃曼君居住的紫玉轩。穿过甬道入西角门,北面挽翠斋乃是弘时的屋子,南边是乌拉那拉氏居住的锦蓉院后廊,锦蓉院东面还有三个小院,前面两个分别是两位庶福晋武氏和宋氏的居所,第三个稍大的院落是当年裕贵太妃的院子。穿过紫玉轩和挽翠斋之间的夹道,在几个奶母居住的院落后,东北角上那种着一株樱花树的小院,就是毓媞当年居住的绮罗院。 站在绮罗院门前,毓媞忽然低眸一笑,对玹玗说道:“你可知道,最初紫玉轩前面不是甬道,也没有挽翠斋和那乳母们居住的院子,从昙华苑后房门出来,哀家带你走过的地方以前是王府的花园,有玲珑叠翠的假山,也有波光潋滟的池塘。但后来那些都消失了,一面又一面的墙立起来,两座新建的院子,彻底把绮罗院隔成了冷宫般的地方。” 玹玗惊讶地望向四周,低声道:“我听宫里老嬷嬷们传……” “对,就是宫里流出圣祖姝贵人和胤礽太子有染后,孝敬皇后就做了这些改动。”毓媞苦涩笑道:“但你以为是谁授意她这么做,不惜毁掉王府的花园,就为了隔开碍眼却又不能除掉的人。” 进入绮罗院,毓媞凝望着那几间破败不堪的屋子,这就是改变她一生的人间炼狱。 第404章 堪嗟梦 往事如烟,旋即间,光阴从指缝中流走,旧梦夙愿阑珊。 站在荒草丛生,枯枝败叶的绮罗院,霎时,落寞死寂的心潭荡起涟漪,可涌上的千思万绪全是感伤。 良久之后,毓媞才淡淡开口,声音飘忽幽远,“了了,哀家在你这个年纪时,已经嫁给还是贝勒身份的先帝了。” 论家族背景,她的高祖父萨穆哈图是大清开国五臣之一,后金第一巴图鲁额亦都的伯父,所以与康熙朝辅政大臣遏必隆乃是近亲。虽然他们这一支不怎么荣耀,但和传统的八旗贵族家庭一样,毓媞作为正房嫡出的女儿,十岁就已帮着母亲管家看帐,别说自己兄弟姐妹,就是外面嫁进来的嫂子都得敬她三分,是家中一言九鼎的姑奶奶,上下都得顺着她的心意。 可钮祜禄家族,却在康熙帝整治鳌拜之后,陷入了风雨飘摇。 康熙八年,遏必隆被弹劾,遭削职,夺世爵,下狱论死。但康熙帝念其曾为顾命大臣,又是勋臣之后,遂下旨仍以公爵宿卫内廷,但短短不到四年就病逝。 次女于康熙十六年晋封为皇后,有人猜测是因为她与康熙帝感情深厚,而另一种说法是康熙帝为了拢络满军镶黄旗贵族势力,但无论如何孝昭皇后都只是钮祜禄家族的回光返照,其登上后位刚满半年就病逝了。 遏必隆的三女儿,于康熙二十年被册为贵妃,康熙帝对她的情感多少和孝昭皇后有关,也免不了是为更好的掌控满军镶黄旗,可那个时期后宫中还有惠妃、宜妃、德妃各领风骚,所以在之后的十一年里,温僖贵妃并未给钮祜禄家族带来荣耀,且她生养的十皇子胤俄又不被康熙帝看中。 钮祜禄家族已到势穷力竭之地,所以当年毓姝和毓媞选秀,肩上是压着千斤重担。 可对金钗年华的毓媞而言,哪里甘愿被选进宫里,千依百顺的去伺候个能做她祖父的老头子,所以母亲越逼她学规矩,她就越是逆反对着干。 结果,她如愿以偿,没有嫁给康熙帝,而是被德妃指给了比她大十四岁的贝勒胤禛,可因为父亲官位不高,所以只是格格身份。 那个时候的她虽然有些小聪明,但算得上天真没有心机,根本不知道自己只是后宫争斗的牺牲品,更看不透丈夫和婆母之间的恩怨。 怀着憧憬住进这所院子,也依稀得到了胤禛的疼爱,在飞花若雪的樱树下,那份琴瑟相伴的美丽初见,就如烙印般深深嵌入心里,但随着越来越多的事情发生,这烙印成了永远难愈的伤痕。 玹玗静默地望着毓媞,见其思绪飘忽地盯着院中樱树发呆,原本不想惊扰,但此刻风起,她都不由得瑟缩轻颤了一下,才抿了抿唇,问道:“太后很喜欢这棵树吗?” “曾经……”毓媞嘴角勾起苦涩的弧度,在嫁给胤禛之前,她并不喜欢樱花,是初遇时的感觉让她牵念,以至于胤禛误会她喜欢樱花,特别移种了一株到绮罗院。可这些话她只能藏在心里,所以再开口时已经改变了话题,问道:“你可知道,什么时候的樱花最漂亮?” 玹玗偏着头,手指绕弄的发丝,毓媞定然会有特别的理解,而她却只能按照书中描写的画面回答:“满树繁华,微风过,花瓣若雪飞舞时。” “还有一种画面,会比你说得更牵动心魄。”进入屋内,毓媞走到窗前,招手让玹玗站在她身旁,“酉时左右,若遇雨后初晴,屋里不点灯,站在幽黯中望出去,能看到的不仅是樱花,还有希望和失望的交融。” 困锁在萧寂的庭院,不再有嫣然回眸的顾盼流连,而是终日泪洒千行,从不愿到期盼,从希望到失望,最后心冷梦湮灭,她始终没能摆脱八旗女儿的宿命。 望向窗外,玹玗深深感受到毓媞心底的凄怨,嫁给一个凉薄的夫君,是女人一生中最大的悲哀。 “太后,窗口风大,去那边坐坐,喝口热茶吧。”玹玗侧目看了看明间,于子安之前来稍微轻扫过,又安设了碳爖,摆放了两张大圈椅,和一张高几,并准备了小茶炉,带来的木箱子就放在高几旁。 毓媞将视线落到玹玗的脸上,唇畔抿着意味深长的浅笑,半晌才点了点头,转身走到碳爖旁,坐下前又指着木箱子,说道:“打开它,再把碳爖的网罩移走。” 箱子里面放着两套衣裳,一套是桃红色绣并蒂莲的斜襟嫁衣,一套是浅橘色绣石榴花的夏装,针脚极为细腻,但细看那衣料缎纹,和微黯的光泽,想必是毓媞年轻时的衣裳。 让玹玗把两套衣裙都摆放在圈椅上,毓媞指尖轻触到桃红色嫁衣上的绣花,迟疑了片刻,才抚过柔软的缎面,叹道:“咱们八旗女儿,无论在家的地位多尊贵,命运都被九五之尊掌控,明旨的侧福晋还能在恩典下有个婚礼,至于格格和侍妾空有好出生,很多时候还不比上嫡福晋身边的通房丫头。” 毓媞自顾自的低语,用两只手指拎起嫁衣,缓缓移到炭焰上,看着火舌窜上锦绣华服,黑眸中倒映着闪烁的火光,唇畔噙着自嘲的讽笑,手指轻轻一松,嫁衣落下,很快就被炭火吞噬。 “你有个好额娘,经历过红墙内的噩梦,所以知道该如何教你,是你的运气。”毓媞幽然而叹,若岁月回溯,她会明白什么叫做命运难逃,她会懂得不再做梦。“可看看你额娘,多么精明能干的女人,而你阿玛呢?还是把心分给了别人。你额娘为了能嫁给他,在紫禁城里步步惊心,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你阿玛却早已将身边的婢女收房。幸而你额娘强势,又得先帝赐婚,背后还有当时鼎盛的年家撑腰,才能把那个侍妾弄走,否则若被侍妾抢先生下长子,男人的心立刻就会偏。” “额娘也这么说。”玹玗淡淡应了一句,毓媞果然查过她家的底细,不过只看到表面,没能触及到真相。 毓媞的手又放到浅橘色的常服上,再次抬眸望了一眼院中的樱树,回想着在王府中最快乐的四年,欲语还休之时,这件常服也被扔进炭火中。 “哀家入府的当夜没见到先帝,那晚他在紫玉轩,当时侧福晋李曼君是这府里最受宠的女人。而哀家第一次遇见先帝,是在花园西北角的几棵樱树下,那时候先帝觉得哀家还年小,只把哀家视作妹妹般宠着……当然不及皇帝对你那么好。”说到此时,毓媞轻忽笑了一声,又继续道:“哀家真正成为女人是在两年后,那短时间先帝很疼我,虽然最受宠的女眷依旧是李曼君……可是好景不长,宫里传出流言,圣祖姝贵人撤去一切封号,被幽禁延禧宫后,王爷就再也没踏入过这所院子。康熙五十年,你义母以侧福晋的身份,风风光光的嫁入府中,自此后便是专房独宠。别说我这个早被遗忘的麻烦人,就连嫡福晋都凉在一边,也只有李曼君偶尔还能把先帝留在阁中。” 玹玗眼中蕴着一抹冷色,但霎时间就全数敛去,如此弯绕的叙述,就是想告诉她君心凉薄,男人始终靠不住,朝秦暮楚,再喜欢也不过几年就会抛诸脑后。 弘历是雍正帝的儿子,但他终究不是雍正帝,而她也不会是雍正帝身边的那些女人。 不惜剥开旧伤,想将那鲜血淋漓的过往烙印在她心底,让她被虚无的噩梦惊魂,从而潜移默化的认为,弘历不是她真正的依靠。 用心良苦,可惜对象错误,她不受这一套。 “额娘说,今生前世修,福报尽,归去时。”玹玗柔柔一笑,无论她听出多少怨恨之意,都不会表露在脸上,缓缓递上一盏清茶,巧妙地说道:“太后定是苦尽甘来的命格,先帝登基之初,太后便尊为二妃之一。” 毓媞接过茶盏小啜了一口,敛下的黑眸中闪过一丝凛然,纵然很多事实已是心照不宣,但在玹玗面前,有些话她还是说不出口,尊荣不允许她承认,当年是依靠着一个包衣奴才方扭转命运,所以冷声道:“你额娘知避讳,没对你说过哀家的妃位如何得来,难道圣祖宜妃和李曼君也不曾说过吗?” “圣祖宜妃倒是说过。”玹玗浅笑着点头,“所以才说,太后是苦尽甘来的命格,在王府时受了些委屈,得当年仁寿太后看中,那就是太后最大的福气。” 毓媞忽然想到什么,却又不直接说出来,而是幽然长叹,“哀家的妃位是仁寿太后所赐,先帝对哀家是什么心思,别人不清楚,你应该知道。” “太后,皇上对我提到一件事,让我瞧着太后舒心时,就请太后示下。” 玹玗言语轻柔,眼睫轻颤着,说道:“可我想了好长时间,也没敢对太后开口……” 毓媞一挑眉,冷笑道:“皇陵的事情,对吗?” “此刻也没有第三人,便算我大不敬,说句真心话。”蹲在毓媞脚边,玹玗直言不讳道:“当年碧云寺的设计,先帝对太后是何等寡情,虽然我不信鬼神,但生不同寝,死后又何苦同穴。在天之灵能不能安是未可知,但太后是福寿双全之人,以后的福气日子长着呢,难道要在心里放个疙瘩,时不时就想起百年后要和凉薄的夫君,阴毒的正室继续待在一起,那感觉不是活受罪吗?” “还是你了解哀家。”抚上玹玗的脸蛋,毓媞眼圈有些微红,却冷声哼道:“哀家真不想和他们千年万载的睡着,有时为你义母感到不值,但转念一想,活着的时候所受之冤,也只能到下面去分辨,若这世上真有鬼神,那泰陵可热闹着呢。” “有孝庄太后的先例在前,太后便是不与先帝合葬,也在情在理。”玹玗眼波微漾,话中藏话地说道:“这事太后只要下了懿旨,皇上对太后的孝心,定然不会逊于圣祖爷对孝庄太后”。 “你这丫头,就知道捡好听的话。”毓媞温和展颜,轻笑道:“夫死从子,也没错,哀家的后半生都寄托于皇帝身上,可究竟是福是祸,还不知道呢。” 玹玗不假思索地温婉笑道:“皇上是孝顺儿子,太后当然是享福啦。” “但愿吧。”垂眸看着碳爖,两件衣裳几乎化烬,毓媞放下手中茶杯,起身走到院中,抚上樱花树杆,沉吟道:“樱花落尽阶前月,象床愁倚薰笼。远似去年今日,恨还同。双鬟不整云憔悴,泪沾红抹胸。何处相思苦,纱窗醉梦中。” 往事不堪顾,缘聚如是,缘散亦如是,翘首长空浮云渺,旧梦回澜,心慨今夕何夕。 若只听毓媞低吟这首《谢新恩》,玹玗或许会觉得毓媞的哀怨只为做给她看,但此刻她发现树干上刻着几行字,就在毓媞素手触到位置,岁月已然刻字变得模糊,可还是依稀能辨: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绮罗院被怅惋深深熏染,即使时过境迁,花草树木依然低诉着缱绻远逝后的静谧幽怨。 忽然,毓媞敛尽愁绪,神色恢复了皇太后该有的傲然,朝院门方向唤道:“于子安。” “太后有何吩咐?”于子安立刻现身,就站在门边。 “跟和亲王说一声,找两个人来,今日就把这棵樱树砍了,拖到厨房生成旺火,然后再把这院子拆了吧。”弘历已将雍和宫赐给了弘昼,所以便是要动这里面的一草一木,也得有声交代。言罢,毓媞又回头对身后的玹玗说道:“走吧,咱们去正房,你来伺候哀家笔墨。” 玹玗快步跟上去,经过樱树时又多望了一眼,明知不该问,却还是忍不住开口,“这树砍了有些可惜,而且拆了这院子……” “了了,人要学会在适当的时候,彻底抹去一些不该存在的痕迹,比如这所院子里的曾经。”毓媞神情肃穆,冷然一勾嘴角,说道:“以后的史书中,只会记载‘钮祜禄氏深得雍正帝恩宠’这类的事实。” 第405章 顾盼念 前往正房时,巧遇弘昼迎面而来,见其眉宇间蕴着疑色,玹玗连忙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什么都别问。 弘昼眸光一动,吩咐两个杂役去绮罗院砍树,又让雍和宫总管安排工匠,改建东北角的一片屋宇,然后才笑脸迎着毓媞王正房去,那边已经准备了茶点。 进入正房后,毓媞站在明间良久,不是说笑,从康熙五十年后她就没踏进来过,极目所见的一切,似乎熟悉,却又是那么陌生。 “老五,麻烦你帮忙研墨,顺便做个见证。”转身走到东次间的书案前,毓媞沉声说道:“了了,你过来,帮哀家执笔。” 崇庆皇太后懿旨:大行皇帝奉安地宫后,以永远肃静为是。若将来复行开动,揆以尊卑之义,于心实有未安。况有我朝昭西陵、孝东陵成宪可遵,泰陵地宫不必预留分位。 “皇额娘如此大度,实在难得。”弘昼这话是显然虚伪,但语气却听着十分真诚,又道:“儿臣定向皇兄请旨,为皇额娘另卜万年吉壤。” “这世上哪里有什么万年吉壤。”毓媞淡然摇了摇头,“自古就有挖坟掘墓的人,陵墓越是华丽,越是遭那些人惦记。远的不说,只说那明十三陵,若是没有汉军旗常年驻守,早就摸金的搬空了。皇陵目标最是大,全天下人都知道那里面多的是金银珠宝,防盗机关有限,亡命徒的贪婪之心却无限。所谓的厚葬,无非是活人做给后世看的孝心,死人哪里感受得到,难不成还能爬起来享用,便是真能死而复生,有七重棺椁封着,也得再死一次。” 玹玗微微一愣神,在毓媞背过身时,和弘昼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勾出一抹冷笑。 古书《荀子?礼论》中有云:天子棺椁七重、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 毓媞这似感慨,又带着几分玩笑的话,说得真是别有用意,且又是在弘昼面前,无非就是想表达,要弘历仿照帝陵之制,为她修建皇后陵,可见野心之大。 不过毓媞既没有吕雉的手段,更没有武则天的才干,再说大清还有“后宫不得干政”的祖制放在那,以弘历的心思也不可能是刘盈、李弘之类,所以毓媞争到最后,仅是在死人堆里拔尖,如其所言,感受不到又享用不了。 离开雍和宫时,弘昼随口说起今天集市定然热闹,玹玗便提议去逛逛,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鲜玩意,沉闷了大半日,出去散散心也好。 毓媞宠溺地笑道:“你这丫头,一出来就心野。” “机会难得嘛。”玹玗撒娇道:“咱们都身着便服,且有五爷相随,绝对不会有危险,太后也说过吃腻了御膳房的东西,城南太白居的菜肴别有风味呢。” “我……”弘昼睁大双眼,若单独陪着玹玗逛集市也就罢了,可要他应酬毓媞,却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五爷若还有事,就不勉强了。”挽着毓媞的手臂,玹玗狐假虎威地笑道:“只有于公公的确护卫不过来,我和太……我和姨母只是不便到外城逛,民间风味尝不到,家常小菜也是一样的,就让姨母去我府中小坐,还能就近去五爷那边看看两位夫人呢。” “皇额娘有兴致,儿臣定然相伴。”对毓媞讨饶一笑后,弘昼低声在玹玗耳边咕哝道:“越发刁钻了,回头让皇兄整治你。” “好,今日哀家……姨母就依了你,但过几天送灵时,你可得乖巧些,听到了吗?”玹玗那一声“姨母”,让毓媞仿佛又回到碧云寺的那段时光,没有身份拘束的温暖亲情,是那么让人怀念。 玹玗乖巧地一点头,先让毓媞上车,扶着弘昼的手借力时,耳畔听到他快速的低语,“我们去琉璃厂,然后去太白居。” 圆明园的买卖街虽然常开,毓媞也曾陪着雍正帝游戏过多次,但假的始终是假的,哪有这种摩肩接踵的真实感。 外城的街市比内城更热闹,各类南北商行林立,吆喝声喧杂不已。 路边摆设的古玩摊,所售的虽是赝品,但也不乏做工精细之物,毓媞步伐闲适,偶尔也停伫在一些新奇的摊位前。 弘昼负着手,阔步走在前面,那种大爷气势,只要不是傻子都看得出他是旗人贵族。毓媞和玹玗的衣着相较弘昼,虽然更显朴素,但一个气度雍容,一个明艳动人。他们三人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仍然十分醒目,时不时会引来些臆测的眼光。还好留着于子安看马车,不然身边再跟着个没胡子的老头,稍微有眼力见的都能猜出他们是宫里的人。 先晃过一家金器店,接着是一家银号,然后是一家首饰店,弘昼最后走进了街对面的一家古玩店,从掌柜手中接过一件器具把玩着,卖家则以三寸不烂之舌卖力推销。 “咱们过去瞧瞧。”毓媞兴致极好,携玹玗往古玩店走去。“老五,看上什么了。” “这铜炉有点意思。”弘昼把手中铜炉递到毓媞跟前。 琉璃厂的店家眼界广,三人虽穿着素雅,可看气质便知是富贵出生,且袖云居装潢得气派富丽,一般的人物根本不敢踏进。 “还不快给老夫人请坐上茶。”掌柜立刻吩咐身边的伙计,又扯着一张讨好的笑脸,说道:“这位爷,一见就知你家老夫人笃信禅佛,不然哪能像菩萨般慈眉善目。你手上这宣德炉,无论是放在老夫人的佛龛前,还是你的书案上都很适合,细腻雅致贵而不俗。” 毓媞含笑不语,缓缓落座,却不碰伙计送上的茶点,玹玗则凑上前去,细看着铜炉,视线凝在底款的文字上。 弘昼对铜炉颇感兴趣,掂了掂分量,又质疑地问道:“宣德三年的?” “这还能有假。”掌柜瞄了瞄玹玗,大胆猜测弘昼只是个附庸风雅的纨绔子弟,于是小声说道:“宣德炉玩得就是古朴雅致,铜炉敦厚又不失灵巧,通体光素尽显精纯,若是放在书案上,红袖添香夜读书,何等难得的情趣,不是?” “有道理。”弘昼抿着笑,忽然觉得后脊微凉,一转头就对上玹玗冰冷的眼眸,而毓媞轻轻笑叹,尴尬咳了一声,义正言辞地对掌柜说道:“胡说什么呢,那是我妹妹,香炉是要买给家母,用在佛龛前的。” 掌柜眼珠子一转,立刻改口陪笑道:“要说用在佛龛前,宣德炉最合适不过。明朝时候有个说法,因宫廷内佛殿失火,金银铜像都溶化混在一起,明宣宗就下令将其铸成铜炉,这才有了带着雪花金斑点的宣德炉。” “宣德炉?充其量就是个正德炉吧。”弘昼还未开口,玹玗却冷冷地戳破道:“这香炉铜色泛黄,造型古朴却雕有花纹,底款是楷书配着回文。稍懂点历史的人都知道,明朝中期回教才传入中原,因明武宗信奉回教,所以当年的铜器、瓷器、景泰蓝及许多的物品上多有回文出现。你这铜炉若真是明武宗时期的仿品,距今也有二百多年历史,算个老物件,但绝对不是出自明宣德三年宫廷封炉前。” 弘昼佩服地瞄了玹玗一眼,挑着眉,得意的对掌柜说道:“瞧瞧,咱们家妹子都看得出你这东西有问题,还好意思要我三千两。” 这番鉴别说得袖云居掌柜一阵尴尬,但生意人最擅长就是见风使舵,立刻改口笑道:“没想到啊,姑娘真是行家,这个铜炉确是明正德初年的仿品,大爷若是真喜欢,小人也不敢多要,五百两,只当交个朋友。” “成,就这个吧。”弘昼没再讲价,再次把铜炉送到毓媞面前,趁其把玩时,在玹玗耳畔低语了四个字“对面三间”,然后又豪气地笑道:“妹子可有心仪的物件,喜欢什么只管挑,五哥送你。” 玹玗闲步在店中逛着,视线悄悄瞄向街对面,在心中记住了对面金铺、银号、首饰店的名字。待视线移回店内时,无意中瞧见一个直口直腹圜底立耳扁足铜炉,镂空炉盖雕饰双龙捧寿纹,执起细看,外底同样铸有“大明宣德年制”阳文楷书款,不过器表呈鳝鱼黄色,光泽内敛,应该是新品,但工艺精细,比内务府造办处都强。 掌柜寻出个上等锦盒递给弘昼,见玹玗对那双龙捧寿炉感兴趣,心中算盘一打,如此阔气的买主得留住,于是满脸堆笑,说道:“这位爷,你家姑娘若看上那铜炉,小店分文不收,全当孝敬。” “这铜炉的确漂亮,虽然是个新货,收来应该也不便宜,掌柜开个实诚价吧。”玹玗把炉盖递给毓媞,那双龙捧寿纹喻意极好,且工艺精巧远胜前古。 “惭愧,这是本店自己做着玩的,不过是用暹罗风磨铜。”从玹玗对古玩的认识,掌柜猜到他们绝非一般的富贵,想着放长线揽大生意,也就老实地说道:“姑娘细瞧,铜炉内底还有袖云居的字样呢,不是小的吹嘘,只要有绘图,咱店就能做出一模一样的,做旧仿古都行。” 铜炉的分量都不轻,且弘昼又选了两个瓷瓶,东西随身带着也不方便,但又不能让店家送到和亲王府,以免暴露身份,所以只留了城南外宅的地址,又附上一封信,让茹逸把东西送到郭络罗府,由骆管家转递过去。 从袖云居出来,玹玗似乎感应到什么,猛然转头望向左侧,视线凝着一个快步跑远的背影,愣愣望了半晌,直到弘昼伸手唤回她注意力,她才浅浅一笑,随口编了个理由,说看到那位姑娘的耳坠雅致,以此应付毓媞。 其实玹玗没有看错,那个闪躲的身影之前已在袖云居外驻足许久,可碍着玹玗身边有人,才不敢过去和玹玗相认。 内城麻花胡同,这里距皇城很近,只两个路口就能看见宫墙。 “娘!”简单的一个呼唤,却有按藏不住的激动,熙玥在小院中绕了一圈,最后在厨房寻到正在做饭的母亲。 虽然是包衣家庭,但魏府的老太爷曾是总管内务府大臣,嫡子魏清泰是正黄旗包衣内管领,所以这府里也算富贵,可这所小院却不见半个婢仆,一切事务都得亲自动手。 “嚷什么,你可是偷偷出去,若让正房知道,又是麻烦。”妘娘将几根参须放入鸡汤,清水净过手,拉着女儿回到寝室,紧张地问道:“让你去银号取银子,可都拿回来了?” 她在魏府连姨娘都算不上,平日里分配到的也只是些青菜,幸好二叔魏清泰看不惯大嫂的所作所为,常常暗中贴补她们母女。但她们不能永远受人施舍,且魏正泽惧妻,直到今日都没为熙玥登记户籍,想送女儿入宫,那就得另谋出路。 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这魏府中必须有些可帮她们母女办事的人,也就不得不动用到原本存给玹玗的银子,也庆幸当初没对那窝囊男人什么都说,不然这钱肯定全数落到正房的荷包里。 “银子又没长脚,跑不了。”熙玥从怀里掏出个鼓鼓的荷包,随手往床上一扔,兴奋地说道:“我今儿肯定没看错,在琉璃厂见到的就是玗儿,她身边有位极阔气的公子,和一位雍容贵气的老夫人,不过他们穿着都很普通。” “老夫人……”妘娘低喃自语,担忧地叹道:“宫里的太妃虽多,但能自由出入宫禁的,应该只有当朝皇太后,如果玗儿跟在太后身边,那就是与虎为伴啊。” 熙玥不解地说道:“我见那两人对玗儿极好,如果那老夫人真是太后,玗儿在宫里应该过得不差。待我入宫后,既能和她做伴,说不定有她帮忙,让我也讨得太后欢心,就能改变娘在府中的地位,看大娘还敢不敢欺负你。” 她想入宫,陪伴玹玗故然是个重要理由,其次她也清楚,按照现在局面,正房那位还指不定会把她配给什么人,她不愿做刀下鱼俎上肉,入宫是唯一的出路。 “你哪里知道,玗儿从小被逼得那么紧,就为应付当今太后。”妘娘深深一叹,沉重道出当年从谷儿口中听来的一些事情。 第406章 月初云 乾隆元年十月十一日,雍正帝梓宫由雍和宫奉移至易州泰陵,弘历全身素缟,携皇太后、皇后、长子、嫡子等皇室宗亲送往。 出灵日,皇室和官府可谓倾巢而出,按照大清典制,最前面的引幡人共六十四位,高举万民旗伞;接着是共一千六百二十八人,威武浩荡的皇帝卤薄仪仗队,举着各种兵器、幡旗和各式各样的纸扎或绸缎所制成的冥器。扛夫身穿孝服,分三班轮流抬送,每班有一百二十八人。梓宫后面是全副武装的八旗兵勇护卫,然后是宗室觉罗、皇亲国戚、文武百官的队伍,几百乘各式车轿连绵不断。 此外,送灵行列中,还有和尚、道士、尼姑、道姑、喇嘛各九十九人,皆身着法衣,手执法器,一路吹奏诵经不间断。 整个送灵队伍超过十多里长,从京城到易州陵地,净街清道,百姓垂首跪送。沿途几百里,京城内高搭彩棚,设席张筵,乃各王府路祭。出城后,每隔一段距离,还搭设有玉阶金瓦,朱碧交映的芦殿供送灵队伍休息。 正阳门外小市街路口,妘娘和熙玥都混在人群里。 魏家在包衣之中也算显赫,魏清泰在送灵官员之列,魏正泽也要负责芦殿护卫,正妻胡巧竹则被点去芦殿侍奉皇室女眷茶水。妘娘抓住了这个难得的机会,且都说财能通神,她用银子打点了几个家丁,和看守角门的嗜酒老仆,这才带着女儿出来。 “看不到。”直到队伍全部从眼前进过,熙玥失望地垂下头。 百姓必须垂首跪送,可街道两旁都是抬头张望的人,他们并非来送灵,而是和熙玥的心态相同,但愿能远远瞧上亲人一眼,毕竟送嫁队伍中还有不少内监。 “早就说过了。”妘娘浅浅笑道:“有你义母和太后的那层关系,玗儿若得太后喜爱,应该和你义母当年一样,是太后身边的女官,便真的在送灵队伍里,也是随太后坐车。” “娘,我这几天都在想你说的话,若事情真如义母所言,玗儿现在岂不是步步为营,就算锦衣玉食,可累心伤神啊。”这几年来,熙玥帮着母亲料理千丝绣的生意,到了魏府后更学会分辨眉眼高低,心思虽远不及玹玗,但也不似在郭络罗府时那般天真了。“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玗儿,我都必须入宫,可大娘百般阻扰,爹至今都未帮我入籍,明年我真能顺利参选使女吗?” “此事不急,娘说过很多次,自有法子让全家都求着你入宫。”妘娘微微一勾嘴角,毕竟在郭络罗府住了十年,筹谋算计也学到了不少。“额娘无才无德,不可能像你义母教导玗儿那般,但就规矩礼仪,还能督促你勤加练习,入宫机会只有一次,须准备万全。” 魏家的情况,嫡子魏清泰原有一女一子,可惜儿子六岁时夭折,正妻伤心过度,不到半年也去了,如今身边就剩一个年方十岁的女儿,身边虽有两个侍妾,却皆无所出,且这几年魏清泰暂无续弦的念头。 而魏正泽虽是长子,但并非嫡出,正妻胡巧竹的母家乃是挂名户部的行商,因自幼娇养太过,所以性子跋扈,断然容不下丈夫纳妾,便是随她陪嫁过来十多年的通房丫头,也不肯定给个名分。可巧竹自己又不争气,只生养了两个女儿,长女凝蕊去年使女落选,已然自行婚配,次女怜蕊明年也要参选使女。以这样的局势,他们这房注定无男丁,全部希望便都寄托在小女儿身上,若是能从使女荣升为妃嫔,便可光耀门楣,所以巧竹前去芦殿侍奉,还专程带上次女,但愿能在太后和皇后跟前留个印象。 但依妘娘之见,那魏怜蕊性情不好,又不够机敏,被选入宫中的可能性不大。 说话间,两母女已经来到琉璃厂,远远望着兰亭古墨,因母亲驻足不前,熙玥才问道:“娘,咱们出来,不就是要去找骆管家吗?” 妘娘淡然摇了摇头,叹道:“罢了,还是不要去。” “为什么?”熙玥追上母亲的步伐,拉着妘娘的衣袖,说道:“娘,当初跟着爹离开,也没给骆管家他们留个话,我们突然失踪,他们肯定会担心的,为什么……” “可还记得,你义母对玗儿说过,紫禁城是怎样的地方?”妘娘打断女儿的追问。 “啊?”熙玥被这莫名其妙的问题弄得一愣,半晌才回答道:“宫墙深深,波谲云诡,是风声鹤唳的人间炼狱。” 妘娘又问道:“那玗儿和你是什么感情?” “当然是姐妹啊。”熙玥不假思索地说道:“我们虽不是亲姐妹,可同年同月同日生,玗儿性子好,无论什么东西,但凡有她的,就定然会分给我一半,且处处谦让。” 妘娘倏然停下脚步,神情严肃地望着女儿,再次问道:“那你觉得,玗儿会同意让你入紫禁城吗?” “……应该……不会……”熙玥讷讷地摇了摇头,就算她告诉玹玗,入宫是想为母亲争气,玹玗也未必会同意,不过是多操一份心,想着如何向太后求恩典,直接给她母亲一个名分。 “那日你说见到了玗儿,我就一直想着打听她的消息。”由琉璃厂回魏府,应该是经宣武门最近,妘娘却绕了个大远,走崇文门入内城。“前两日,无意中听到你二叔和祖母说话,方想起来玗儿原就是先帝年皇贵妃的义女,你祖母也是年家人,得知玗儿如今在太后身边受宠,就盘算着要和玗儿套近乎,好把你二姐送到太后身边当使女。” “大娘一心盼着二姐飞上枝头,可就算安排打点,也该是把二姐放到得宠的妃嫔身边,才有更多的机会见到皇上啊。”熙玥挽过耳发,想着以前常听义母告诫玹玗,红墙之内满布荆棘,混出头脸的女人有数,心思不是用来算计别人,而是寻求自保。“不过像二姐那样争强好胜的性子,若真入了宫,只怕会吃大亏。我依稀记得义母对玗儿说过,一入宫门深似海,秀女也好,使女也罢,都得掂量清楚自己的斤两,紫禁城内惟有一只凤凰,其她的妃嫔,可以选择做一只永远美艳的孔雀,或是做一只灵韵高雅的仙鹤,但切忌成为斗鸡,那样只会惹赏鸟人的厌烦。” 穿过镶白旗住区,街对面就是隆福寺,再过几个路口便到郭络罗府。从雍正十年郭络罗家出事后,妘娘就没再走过这条路,前两日才听闻,乾隆皇帝已把这宅子还给玹玗,她才忍不住要来看看。 “红墙之内的世界,你不懂,娘也不懂,所以你入宫之事,才不能操之过急。”郭络罗府门前无匾,且正门紧闭,偶有人出入都走侧门。妘娘明白了,海殷的冤案一天没有翻过来,郭络罗府的正门就不可能开启。“现在你要先练好礼仪,你入宫为使女,无论跟着哪位主子,便是不伶俐,也别让人挑出错来,你想去陪玗儿,可别给她添麻烦。” 熙玥抿着唇,缓缓点了点头,“娘放心,宫里需要谨言慎行,我知道的。” 沿着外宫墙行走,熙玥时不时会抬头仰望,那高墙内是个她不知道的世界,但终有一天她会踏进去,为了姐妹,更为了自己的命运。 送灵队伍浩浩荡荡,却走的很慢,此刻天色已暗,便头宿在彰义村芦殿。 除了皇帝、皇后、皇太后、和些尊贵的宗亲能在芦殿歇息,其他人只能歇在车里。 此次出来,毓媞只带了乐姗和于子安,玹玗身边虽有雁儿,但还得照料永璜和静怡的起居,永琏自然是跟着甯馨,无需她们操心。 命妇们先送来温水,待毓媞净手更衣,又奉上热茶,端来果品。 “回太后的话,素斋尚有一刻钟才能准备好,请太后想用茶点。”因皇后那边插不进去,巧竹便带着女儿来这边侍奉。 “下去吧,哀家这不用你们伺候,有事再叫你们。”毓媞劳乏难掩,斜卧在软榻上,说着又让乐姗过去看看,永璜和静怡可都安顿好了,玹玗此刻又在何处。 瞧准毓媞身边没有宫婢跟随,巧竹立刻讨好地说道:“太后,不如让奴才的小女为你捶背解乏,别看她年幼,平日在家侍奉祖母,手上有些工夫。” 如此这般殷情,让毓媞抬眸望着巧竹,又看了看其身边的女儿,问道:“你是哪个府上的?” 巧竹以为机会来了,喜之不胜,忙回答道:“奴才魏胡氏,丈夫魏正泽乃护军校,这是小女怜蕊,已年满十二了。” “哦。”毓媞挑眉淡笑,沉吟道:“原来是魏家的人,镶黄旗内管领魏清泰和你夫君是兄弟?” 巧竹微微一愣,颇觉尴尬地笑着回答:“难为太后竟惦着魏家,真是奴才们的福气。” “雍正元年,先帝册立皇后,大封六宫时,你婆母年氏和弟妹杨佳氏,还曾担任宣册宝文的女官呢,哀家岂能不记得……”毓媞这话听似亲切,实际冷冽如北风,此时乐姗又去而复返,只道玹玗安顿好了静怡,少时便会过来。 “都让玹玗把莲子一起带着,她偏说太后都不带人,她却带着两个宫婢,怕招人口舌。”看出毓媞不欲留这两人在室内,乐姗便将她们凉在一边,自顾说道:“要照顾大阿哥和大格格,雁儿哪里忙得过来,可巧这两位小主子挑人,竟把镶黄旗副内管领的妻女都打发了,现在就得那丫头自己受累,我说帮着她,她又担心太后身边没人陪着,硬是把我赶回来。” “了了这孩子就是太小心,哀家不带人皆因有你和她在,她便是多带上几个,也是照料永璜和静怡,谁敢说她不是。”话到此,毓媞才又望向巧竹,指着乐姗说道:“这是安亲王府的侍妾,哀家有她陪着足矣,你们下去吧。” “是。”巧竹自觉有些难堪,悻悻然一额首,领着女儿下去了。 毓媞的那些话,听着十分温和,却似一把把刀子插在她心上。丈夫虽是魏家长子,可是个庶出,护军校正六品,内管领正五品,相差不算大,可太后就只记得魏清泰。且她一个大活人立在那边,太后竟然只提弟妹杨佳氏,这还不是在挤兑她非旗下人,身份低微。转头又说有安亲王府的侍妾陪伴,用不着她们母女伺候,无非是在暗示她们不够格。 满心想巴结讨好,却碰了一鼻子的灰,巧竹越发觉得憋屈,更是想着,定要将女儿送进宫里,攀附圣宠才能真正改变她的地位。皇后和太后这两条路都走不通,她心里盘算着,只能在玹玗身上下功夫。 刚走到廊下,就见一个极美的女孩迎面而来,清韵灵秀的姿容,高贵典雅的气度,怎么看都像是公主之尊,巧竹便笑脸迎上去套近。 听完一串自报家门的亲近话,玹玗脸上始终挂着淡笑,却是不温不火应付了几句,就称要去太后跟前侍奉,此刻不宜久叙。 “永璜和静怡都安排好了?”看到玹玗前来,毓媞便笑着问。 “嗯,已安排雁儿伺候永璜,静怡就跟着我。”玹玗径自走到毓媞跟前,趴在软榻边,疲累地笑道:“姨母你说,那副内管领夫人的女儿,刚满十二岁,看着很是娇气,哪里会端茶递水,竟还说要去伺候永璜。” “别有用心罢了。”毓媞伸手揽着玹玗,笑问道:“没瞧见,那些被内务府点来芦殿伺候的命妇,十有八九都带着自家女儿吗?” “原来如此。”玹玗早已看出个中缘故,却假装得毓媞提点,方才明白的样子,又道:“我说呢,刚才在廊下遇到一位夫人,拉着我说了好些话,又称和我有亲,可我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确实有亲。”毓媞细说了魏家和年家的关系,轻轻捏了捏玹玗的脸颊,笑道:“且忍着吧,当年圣祖爷出灵也是这样,接下来的这几天,她们还有更多把戏呢。” “我说呢,若是亲戚我怎么会不知道,这会子倒来套近了。”玹玗听了,哼笑一声。 毓媞和玹玗正说话,李怀玉叩门进来,回道:“太后吉祥,皇上请姑娘过去一趟。” “这会儿?”玹玗诧异地坐直身子。 毓媞抿着浅笑,“赶紧去,想长见识,还得去看皇帝身边的好戏。” 第407章 花争绽 暮色浓重,日落后越发寒冷。 甯馨这次不仅带着翠微,还有司寝的绛雪和司膳的红豆,所以也不留命妇侍奉。梳洗更衣后,待命妇们添了灯,加了碳爖,又摆上素斋,便把这些别有用心者都打发了。 红豆尝试过送来的素斋,然后去请甯馨用膳,可连续两次,甯馨都只淡淡应了一声,抬眼看了看桌上的菜,车马劳顿了整天,此刻反而没什么食欲。 “本宫等皇上来了再用膳,你们先下去吧。”甯馨斜倚在罗汉榻上,一手撑着额角,一手拨弄着腿上的小暖炉。 红豆和绛雪相视一眼,原本还想劝两句,可见甯馨眸光清冷,浑身散着让人发颤的森寒气息,她们知道甯馨不会改变心意,便双双退了下去。 大概过去一盏茶的时间,翠微匆匆赶回,站在甯馨面前,踌躇半晌才道:“二阿哥已经送过去了,现下正随大阿哥和大格格在太后那边用晚膳,娘娘劳累了整日,早些用膳,早些歇息吧,明日的路程最长,要到了韩村河方能宿下,听护军们议论,好像要走八十多里,所以五更就要出发。” “知道了。”原本永琏是被甯馨带在身边,可刚到头宿芦殿,永琏就嚷着要和永璜住在一起,她百般哄劝都没用,又巧逢弘历从门前经过,随意一句由着永琏去,她便只能遵守。“皇上呢?还在与恒亲王议事?” “奴才去请皇上过来用膳的时候,恒亲王已经走了,不过和亲王在,皇上说与和亲王有事要出去,所以打发奴才回来转告娘娘,不必等,用过膳就早些安寝。”怯怯地看着甯馨,翠微又支支吾吾道:“不过……奴才把二阿哥送到太后那边时,似乎瞧见……李公公引着玹玗姑娘出来,不知是要往何处。” 甯馨眸色微愣,旋即便冷笑道:“还能往何处,和亲王不过是个烟幕,还真会为皇上打掩护,不过也难得,在玹玗这件事上,皇上和太后竟是母子一心。” “娘娘且在忍耐几个月,总之把她嫁出去,也就一了百了。”翠微脸上浮出一抹算计的笑意,又道:“刚才家里人传话,老夫人和康亲王福晋在同一下处。” “康亲王福晋精明着呢,这事还得靠咱们自己。”有白玉折扇和仪嫔的教训在先,甯馨深深觉得母亲行事不够周全,但又不能明着责怪苦心为她张罗的母亲,只能换了个说法,叮嘱道:“还有,不得本宫的允许,少把宫里的事往家传,额娘年纪大了,不应该再为本宫的事情太过担心。” “是,奴才记住了。”翠微轻轻额首,望着甯馨寒眸中的那丝忧伤,又忍不住劝道:“娘娘还是用膳吧,身子要紧,若病在这个节骨眼上,岂不是让老夫人更担心吗?” 甯馨眉头微蹙,敛眸沉默了片刻,悠然长叹后,才吩咐道:“让人把菜都拿去温着,你把甯馦请来,就说本宫传她一起用膳,还有些事情要和她商议。” 唤来红豆将素斋暂时撤下,翠微想了想,断定弘历今日不会来此安置,甯馦倒有可能被留宿,遂又让绛雪再烘暖一床蚕丝锦被候着。 或许是因为奴才们来往忙碌,房门直接敞开着,甯馨只觉得寒风入心,双手紧紧的捂着小暖炉,又让人把碳爖再添旺些。望着那红红跳动的炭火,恍惚之际,不由得勾起嘴角,其实不是风寒,不是身冷,而是心凉。 且说弘历和弘昼离开芦殿,皆是换了便装,一径往村后土丘上的破庙走去。 明年要选秀,那些命妇为了丈夫和女儿的前程,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弘历乃天子之尊,敢带着女儿到御前的都是些位高长辈,且皆乃皇亲国戚,行事多少还有些分寸,不过是请个安,让女儿在皇帝面前露个脸,也就知情识趣的退下了。 可弘昼那边就不一样,世人皆以为他是贪花之徒,争先恐后的把女儿往他面前送,谁让他府里还空着一个侧福晋的位置呢。那有点身份有心疼女儿的家庭,都把和亲王府当作最好的去处,至于一些包衣家庭,野心没那么大,认为女儿便是攀上侍妾身份,都比入紫禁城为婢强,再不济还能时常来往,总能有个照应。 所以从下榻到芦殿后,弘昼门前就不曾消停过,他真怕一觉醒来身边会多出个女人,偏又在为大行皇帝送灵期间,对此他和弘历都不能声张,闹到最后只能勉强收进府中。 此刻边走边聊,又说到捐纳之事,谈到杨名时递上的折子,弘昼忽然想起近来粘杆处回报的一件事,“皇兄可知道,玹玗丫头往杨名时府里塞了人,粘杆处发觉,杨名时府中的烧火老妈子,常常和骆均的媳妇私下见面。” “哦,不足为奇。”弘历淡淡一勾嘴角,他确实不知道这事,因为他承诺过,绝不干涉玹玗的那盘棋。“只要能扳倒鄂尔泰,她可以不惜一切。” 弘昼低低一笑,又问:“那皇兄又知不知道,她在对鄂昌下手。” 那日去琉璃厂闲逛,玹玗借口要看看字画,而专门绕到兰亭古墨,之后又说要试试纸笔,趁机给骆均的儿子留下指示。 弘昼虽发现蹊跷,却没看清纸上的内容,但他心思一动,派了两个人暗中监视,这才知道骆管家的儿子和鄂昌来往慎密,两人时常出入秦楼楚馆,骆管家的儿子还赎了两个花魁送到鄂昌府中。 “对症下药,若把西林觉罗家比作长堤,那鄂昌就是蚁穴,她这步棋走得不错。”弘历神色依旧,语气依然平淡,但心里却隐隐担忧。 “她这一竿子下去,捅的可不是蚁穴,而是马蜂窝。”弘昼颇感忧虑地说道:“如果让鄂尔泰察觉,断然会对她下狠手的。” “所以要五爷多费心。”弘历黑眸微敛,沉声说道:“她想怎么做,我可以由着她,但必须知道她在做什么,才能护得住。” “臣弟真是苦命啊。”弘昼不禁摇头一叹。 “现在吃点苦头,等涴秀找回来时,你还能装个委屈。”就在三天前,弘历派去蒙古草原寻找涴秀下落的密探回报,曾有人在乌珠穆沁见过涴秀,那里距科尔沁很近。 弘昼刚得到这个消息时,立刻就想起那日离开袖云居时,玹玗神色有异,视线直愣地盯着一个女人的背影。当时他心底千百滋味,以为那个身影就是涴秀,但转念想了想,又觉得应该不是,毕竟涴秀躲着他还情有可原,躲着玹玗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我总觉得那天的事有些蹊跷,玹玗什么时候在乎过钗环珠饰。”弘昼眉心紧蹙,沉吟道:“何况我依稀记得,那个背影穿着素朴,应该只是平民百姓,能有什么稀罕物件引起她的注意。” 弘历低喃道:“那个人是熙玥……” 弘昼愕然问道:“谁?” 弘历有些迟疑,默了许久,才怅然道:“就是她乳母的女儿,两人同年同月同日生,自小伴在一处。” “哦,想起来了,就是顶下茹逸那间绣坊的两母女。”弘昼也是后来打探妘娘母女下落时,对茹逸提起此事,才发现竟然有这么多巧合。“那两母女也奇怪,突然就失踪了,连茹逸都查不到她们的下落。” “嗯。”弘历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不过在这事上,你更奇怪。”审视地看着弘历,弘昼疑惑地说道:“你承诺玹玗,会帮她寻找那两母女,可实际上什么都不做,当中莫非有什么问题。” “想多了。”弘历音色淡然,但他确实不希望玹玗和妘娘母女重逢。 立冬那晚,玹玗回宫后直接去养心殿,把毓媞的懿旨交给他,当时她就察觉玹玗神情有些恍惚,还以为是因送灵之事心里不舒服。 玹玗被困扰了两天,才对他说,似乎在琉璃厂看到了熙玥,但并不确定。 她觉得很奇怪,如果妘娘和熙玥从江南回到京城,是不是就说明,她们已经没法在家乡生活了,京城是她们熟悉且唯一的选择。 可是孤儿寡母的能去哪? 妘娘为什么没有重开千丝绣,也不和大家联系,黄三不在太白居了,但还有兰亭古墨,随时都可以找到骆均,如果她们没有落脚处,就带着熙玥回郭络罗府,一切就像过去那样,所有事情按照被计算过的轨迹继续前行。 对于这个问题,玹玗纠结了两个晚上,后来想到妘娘是不是和丈夫重逢了。或许对方也是旗人,而郭络罗府这样的情况,免不了让妘娘有所避忌。 可妘娘和熙玥究竟过得好不好,当年那个男人能扔下妘娘十年,现在真会接受她们? 如果熙玥也成了旗下人,那明年就该参选秀女或使女,一旦熙玥入宫,这样的结果就太讽刺了,倒是应了那句人算不如天算。 “如果那母女二人在京城,应该不难找到。”弘昼试探地问:“我听玹玗提过,她乳母当年来京城是为了找丈夫,所以我想,那男人说不定在旗,既然那个熙玥和玹玗同岁,明年该选秀了,可以借此让内务府查查。” “早吩咐下去了。”弘历答应了玹玗,会让内务府留意这两年有没有新入籍,且名字或年纪相符的女孩。这次他说到做到,却不并非想帮玹玗和熙玥重逢,而是要妘娘母女永远离开京城,从玹玗的生活中完全消失。 弘昼疑惑极了,但见弘历的态度,似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也就不再多说,两人又重新谈论关于捐纳之事的处理。 野地里北风苍劲,玹玗也没想到,李怀玉会把她往村后的土丘上引,出来时不曾披着斗篷,晚膳又没来得及用,眼下是又冷又饿。 刚到破庙外,就闻到有一阵肉香飘出来,惹得她肚子里的馋虫大闹五脏庙。 “敢情,太后还饮茶吃斋呢,两位爷居然躲在这破庙里喝酒烤肉。”玹玗震惊地望着他们,又看了看架在柴火上,烤得半熟的小羊,饥肠辘辘的她不由得两眼放光,好似能把整只羊都吞下。“这出来是送灵呢,两位爷酒肉不忌,若是被人发现了,岂不成天下第一笑话,倒是能舍百世得万年。” “过来坐。”骂人的词虽是砍头留尾,可就连李怀玉听了都窃笑,弘历又怎会不懂,但他只是淡然一笑,又为她挡下弘昼递上的酒,亲手割下一块熟透的羊肉,喂到她嘴里。“空腹饮酒可不行,折腾了一整天,越是饥火烧肠,吃东西越是要细嚼慢咽。” “犯得着这么紧张吗。”弘昼不满自言自语抱怨,又笑着向玹玗问:“好不好吃啊?” 玹玗含糊地点了点头,别说烤肉,就算是玉米馍馍,此刻都会觉得好吃。“这小羊哪来的,你们不会是宰了三牲吧?” 弘历喝了口酒,满脸无辜地指向弘昼,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 “五爷我有那么不孝吗?”弘昼白了她一眼,说道:“昨儿就安排我府里的亲信过来准备,区区几百里,却晃晃悠悠四、五天,没点肉下肚,怎么受得了。” 玹玗干笑了两声,凉凉说道:“是够孝顺的,酒肉齐全,不知道的瞧去了,还以为两位爷出来冬狩,躲在寻欢作乐呢。” “这也是无奈。”弘昼佯装委屈地说道:“天寒地冻,这破庙还四处漏风,不喝酒吃肉,非冷死不可。” “那就老老实实在芦殿睡大觉,谁把你逼出来似的。”斜睨了弘昼一眼,玹玗又侧目望着弘历,柔声道:“爷,五爷是名声在外,多荒唐的事都一大箩了,你又干嘛跟着他胡闹,大晚上的不冷吗。” “被五爷拉出来的。”弘历伸长手臂将她揽入怀里,嘴角勾着一抹轻忽的笑意,叹道:“不过也好,能躲个清静。” 想当年为圣祖康熙帝送灵,就有包衣家的女儿借这种机会攀附圣宠,后来还真被雍正帝封为吉常在,但不到两年就无声无息的消失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先例在前,可旗下仍然有那么多利令智昏者,做着麻雀变凤凰的美梦。 第408章 幽夜诗 听弘昼数出一大堆人名,被内务府点来彰义村芦殿伺候的命妇,似乎十有八九都把女儿或亲戚家的姑娘往他面前引。 “五爷,你就受着吧。”玹玗莞尔一笑,“就连永璜,都有人开始动心思了,又何况你这位风流的和亲王。” “永璜!”弘故作惊讶地瞪大双眼,“谁家的姑娘,合适吗?” “包衣镶黄旗下,副内管领的三女儿,年方十二。”玹玗微微敛眸,仔细想了想,说道:“模样还行,至于脾气秉性,我也没能和她说上几句话,不敢妄下结论,但是看着娇气了些。” 弘昼不禁失笑,摇头道:“永璜还小,这些人也太急了,想当年圣祖爷出灵,皇兄好歹已满十三,乃指婚之龄,那些命妇们动心思还说得过去。” “不小了,且她要让雁儿出来,是应该给永璜再安排个稳重的婢女。”弘历瞳眸淡敛,话中似乎还有别意。 玹玗没去想话中的藏意,笑道:“也对,谁也不是天生就会端茶递水,反正她虚数已十三,出身还算可以,提前入宫跟着教引嬷嬷学规矩,正巧我院子里还缺人手,秉性如何且让我看她一两年,若是好的,就放在永璜身边伺候,至于别的福气,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弘历转头望着她,眸光微沉,淡然说道:“你还真肯为他费心思。” 闻言,弘昼眼眸一亮,狐疑的视线在弘历身上转了一圈,又看了看玹玗,唇畔渐渐浮出一抹狡黠窃笑。 见弘历和弘昼相视一望,眼神都十分古怪,李怀玉有些二丈和尚,说道:“这事还得回宫后,和贵妃娘娘商量吧?” “不必了。”弘历虽然轻忽笑着,可语气中却有藏不住的憋闷,对玹玗说道:“既然是放在永璜身边的人,那还是你来挑,贵妃选的人再好,他未必会接受。” “怎见得我挑的人,永璜就一定会接受。”玹玗愣了愣,抬眸迎上他的视线,总是和亲生儿子争风吃醋,她实在不能理解,都说女人心深似海,男人有时候也让人捉摸不透。 “因为大阿哥听姑娘的,但凡姑娘的叮嘱,在大阿哥那还真比圣旨都有用。”李怀玉这漫不经心的回答,差点让弘昼被酒呛死。 玹玗斜瞟了李怀玉一眼,她作死的嘀咕一句是为了灭火,哪知偏冒出个火上浇油的。 气氛霎时变得有些古怪,弘昼忙把话题扯开,“丫头果然能耐,那就能者多劳,把被我点到名字的人都记清了,待二月秀女初选的名单递到太后跟前时,想法子让太后把她们都划掉。” 他深知眼前这位看似温润如玉的四哥,骨子里承袭了雍正帝的嗜血霸道,若真为某些人或事争夺起来,只怕也会上演弑子的戏码,所以有些玩笑开不得。 “五爷,这才头宿呢,你就点出这么多名字,接下来三天可怎么了得。”玹玗低声笑道:“且你忘了,主持选秀是皇后的事情,并非全由着太后做主,不到殿选,名册是不会送到太后跟前的。” 弘历低眸看着她,语音淡淡却十分肯定得说道:“你定然会有法子。” “是。”玹玗幽幽一叹,抿了抿唇瓣,笑道:“那爷就让贵妃协助皇后,操办选秀之事吧。” “这么一来可真就热闹了。”弘昼大笑出声,幸灾乐祸的瞄着弘历。 弘历嘴角勾起邪肆的弧度,泰然至极地说道:“皇额娘可跟朕说过,要让你早些把裕贵太妃接回府中奉养,朕觉得此言甚是有理,也好让你的和亲王府也热闹一下。 弘昼倒抽一口气,“四哥,这么玩就没意思了。” 趁着他们说话,李怀玉捞了块烤熟的羊肉,又喝了两口酒,才悠哉游哉地说:“划掉干多可惜,依奴才之见,就该都到殿选才行。” “有病啊。”弘昼翻了翻白眼,“就现在后宫那几位都不消停,再弄进几个能折腾的,皇兄以后还指望有安宁日子。” “所以才要留到殿选啊。”李怀玉坏坏一笑,又解释道:“就是因为她们折腾,所以留给皇上指婚,朝中官员,皇族宗亲,皇上看谁不顺眼,就把她们指到谁家,那才好玩呢。” “不错,这次你小子开窍了。”弘昼甚是认同的点头赞同。 “行了吧,真能都让你们算计了去?”侧目看着弘历,玹玗轻笑道:“如果只是到两位爷面前请安的那些,倒也还算好的了,真有心思,难道就不会往太后和皇后跟前去,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现在想着要攀龙附凤,什么关系扯不出来。” “魏家人去找你了?”弘历眸色一凛。 “哪个魏家?”弘昼听得满头雾水,但更惊讶于弘历似乎什么都知道。 弘历淡淡说道:“你忘了,皇阿玛册立皇后时,在大典上担任宣册宝文的女官,是年家人,敦肃皇贵妃的表亲,早年下嫁给包衣镶黄旗魏家。” “唉,那两母女不是迎着皇后娘娘去寝室的吗?怎么又到太后跟前卖乖去了。”李怀玉咧嘴一笑,“原来那家人,和姑娘还是亲戚啊。” 玹玗不屑的哼了一声,把刚才巧竹那番虚假的殷情话学给他们听,又凉凉地说道:“谁认识这样的亲戚,年家风光的时候,他们没少跟着占甜头,出了事情就乌龟缩头躲壳里,自称远亲且又是外嫁女,包衣身份也碍不着什么事。额娘告诉我,年家刚出事的时候,同在隆福寺烧香,那婆媳二人见到我额娘就像躲瘟神似的,可只过了两年,瞧着我家安稳,就又跑来串门子。刚才那番话说得真是动听,是打量着我不知道旧事,没错,人我是没见过,但依着我额娘的性子,难道真不会叮嘱,什么人能靠近,什么人别招惹。” “不过是包衣,不想让魏家女儿入选使女,连太后都无需惊动,你随意划掉便是。”弘历悄然握住她的手,淡淡一句话说得如清流般,将她眼底快要透出的怨恨瞬间化解。 破庙四处透风,夜越深,天越寒,怕是这几天就要落雪。 “爷,你们真不打算回芦殿安寝?”玹玗微微瑟缩了一下,柔声道:“那些命妇纵然夸张,也不敢直接把自己的女儿扔到你们床上吧。” “对皇帝她们是不敢。”弘历放下酒壶,双手拥着她,视线瞄向弘昼,打趣道:“但对那位名声在外的就难说了,爷跟着他受罪,是为了给他作证,不然若被人撞见有姑娘从他房间出来,他又解释不清楚,这哑巴亏可就吃大了。” “哦。”玹玗故意拉长声,笑眼盈盈地看着弘昼。“太后果然说得没错,这几天多的是好戏,可今夜躲过去了,明儿呢?” 弘昼尴尬地咕哝道:“有酒有肉还堵不住你们的嘴,吃我的喝我的还拿我开涮,可没你们这样欺负人的,怀中依着美人还说受罪,看死我孤苦伶仃是吧,小玉子过来让五爷抱。” 话音落,玹玗原还有些羞涩,可弘昼那副小媳妇的模样,让她靠在弘历怀里笑得说不出话来。 可怜了李怀玉,哭笑不得的愣在原地。 寒夜漫漫,遥望冷月寒星,心被一股莫名的幽悠怅然萦绕。 萧萧凉风里,弘历和玹玗并肩而立,岁月静好,便是这样的光景吧。 冬季乃是枯水之期,苍穹上的银河亦是一样,变得窄短幽黯,敛去了浩瀚神秘,幽柔似水墨画上的潺溪,这样的横断应该无力阻隔牛郎织女,可冬夜的银河岸畔,偏偏只有孤伶伶的牛郎星。 忽然,玹玗似乎想到什么,忍不住轻声低笑。 弘历扬起眉,“在想什么?” “那颗是牛郎星吧。”伸手只向天幕上那点暗淡幽光,玹玗浅笑道:“我突然想起来,不知道在哪看到一句诗:可知此夕双星会,便是当年古别离。” “不知道在哪看到……”弘历闭了闭眼,静了片刻,才问道:“还看到什么了?” “看到很多,也不可能全部记得。”她养心殿就像她自己的闺房,什么都能随意动,又什么是看不到,还以为只有纳兰性德那种,深深体会过情怨的男人,才能写出如此感慨的句子。“可也有些印象特别深刻的,有首《荼蘼》写着:但教香色寻常在,莫恨人间知不知。好奇,本该万丈豪情的天下君临者,怎么也会有小儿女柔肠,还以为只有女人和诗人才会喜欢荼靡花。” “嗯,因为那个人,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看到一句:孽海悲凄浮生梦,尘寰愁苦彼岸知。”弘历倒不介意陪着她绕弯子,手指触上她的额头,轻轻舒展那微蹙的眉心。“所以才好奇去感受一下荼蘼的美,明明是羞与群芳争冶艳,每于幽处见丰姿,怎么会引人那般伤怀,还好那些日子已经过去了,以后都不会再有。” 夜风撩动着耳畔发丝,玹玗却觉得脸颊微热,避开他灼热的视线,佯装困倦地打了个呵欠,垂眸道:“累了,我还是先回芦殿,静怡还在我房间呢。” “不准走。”弘历轻轻一捞,将准备离开的她圈进怀里。“四更过半再放你回去,反正往韩村河这程很长,马车上够你睡一整天。” “原本答应静怡,这几天在车上教她蜀绣针法的。”玹玗没有反抗,乖巧地依偎在他怀里。 弘历不禁蹙眉,“胡闹,马车上那么颠,也不怕扎了手。” “才见功底啊。”得意的笑了笑,玹玗从袖间掏出一个香囊,水蓝色的锦缎上绣着两朵腊梅。“今天在车上做的,静怡学针法倒是很快,就是手不够稳。” “你从小习武,他自然无法跟你比。”弘历接过香囊,嗅了嗅,惋惜道:“腊梅馥郁,但若制成香佩戴,却有些俗了,不若白梅幽素馨雅,皇后那边有一册东坡残本,上面的白梅配方倒是极好。” “自然是不如皇后娘娘制的蕊雪凝仙,不过静怡喜欢腊梅。”从他手中取回香囊,玹玗唇角浮起淡淡自嘲,她始终记得,无论如何,甯馨都是与他恩爱多年的嫡妻,且他是个重情之人。“爷似乎写过:博山炷水沉,和以梅蕊香。” 弘历微微垂眸凝着她,向来就不喜欢她太清醒理智,偶尔冒出几句酸话,竟让他感到愉悦,手指绕上她的青丝,良久,才沉声低喃道:“诗乃偶成,香是巧合,因为蕊雪凝仙有提神醒脑之效,那晚必须很清醒的分辨一件重要事情,然后做出一个决定。” “决定……”玹玗微愣地望着那深邃黑瞳内的一抹幽光,仿佛能浸心醉魂。 “玉蕊落埙歌叹,碧草寂空庭晚。倾酒千杯凝墨染,醉梦弦诉愿。”弘历灼热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她的脸上,修长手指划过粉颊,轻柔地执起她的下颚,对于这个问题,他不允许她逃避。“为什么是在那天夜里续下后半阙?是想避开那种喜庆的气氛,和那些刺眼的红烛,它们都让你觉得不舒服,是吗?” “是。”澄澈的剪水瞳眸中蕴着柔情,玹玗回答得很直接,却又很疑惑地问:“可这半阙词,我没有写在诗册上,爷是怎么知道的?” 得到了答案,弘历薄唇勾起魅魂的浅笑,简单说出那日的安排,“所以是被小玉子无疑撞到,可他跟着你,你竟然没有察觉。” “所以,是因为岳大人的事情和那半阙词,爷才没有……”话到嘴边,玹玗方觉失言,觉得在意这个问题似乎有些荒唐。 “是。”弘历微微扬眉,幽眸越发温柔。“所以从那天起,爷就不打算让你离开紫禁城了,因此齐太妃的筹谋必须成功。” 玹玗下意识地回望了破庙一眼,“其实,涴秀姐姐出嫁前,五爷从慈宁宫消失,我就知道齐太妃背后还有帮手,可如今想来,爷的暗助若让五爷知道……” 即便是当年雍正帝和怡亲王胤祥的那样兄弟情深,弑父夺位的真相,雍正帝也不会在胤祥面前承认,而胤祥虽为雍正帝鞠躬尽瘁,可从很多事情看来,胤祥也是处处提防。 那弘历和弘昼呢? 他们的兄弟情,究竟又有多深厚。 第409章 绽心知 《礼记》有云:孝子之养,乐其心,不违其志。 此言听似有理,可转念一想,千百年来,从这话中衍生出的无奈有多少? 好比在感情问题上,总会有那么一句,残忍得如王母银河,横断无数有情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能娶谁,能嫁谁,平民百姓听父母的,若有违背则是不孝,八旗皇族还得听君王的,若不遵循则是不忠。 “皇阿玛是怎么死的,齐太妃又做过什么,五爷心知肚明,我不曾说,是他不曾问,但也从未有隐瞒,别忘了,是他亲自警告和打发了圆明园的僧道。”弘历淡然一勾嘴角,冷笑道:“其实,他和皇阿玛的父子亲情湮灭得更早,当年为了某些理由,皇阿玛硬塞了个他不喜欢的女人,做他的正妻,那是他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和皇阿玛争吵,然后徒劳,皇阿玛只给他两个选择,要不奉旨完婚,要不抗旨送命。” 如果说当年的指婚,还只是在弘昼心中埋下了一颗怨的种子,那之后弘时在雍正帝的冷漠下病逝;曼君伤心欲绝自我幽禁;毓媞在雍正帝默许下和皇后争斗,结果弘晟沦为牺牲品。短短不到一年时间发生太多事情,极速的滋养了那颗种子,让其生根发芽,使弘昼开始改变,终日流连烟花之地,生活放荡,全然一副无可救药的纨绔子弟样。 直到涴秀出现,这个性子爽朗,直来直去的蒙古格格,让只有败叶衰草的雍正朝后宫,开出了烂漫清丽的格桑花。所以弘昼喜欢逗她、捉弄她,因为那些最直接的喜怒哀乐,能让死静的紫禁城,出现一抹生机。 涴秀就像一点星光,给弘昼阴暗的世界里添亮了一份幽柔,让他的生活还有简单和纯粹,可雍正帝却亲手毁了一切,涴秀必须奉旨和亲,使得他心里的种子绽开无奈之花,而涴秀的失踪,则是让怨的种子最终结出了恨的果实。 弘昼和雍正帝之间的父子亲情,彻底湮灭得丝毫不剩。 “庄子曰:孝子不谀其亲,忠臣不谄其君,臣子之盛也。”栖在他的颈窝里,玹玗眸光迷茫,轻叹道:“这世间的道理,可真是越发难懂了,究竟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呢?” “不错,不谀其亲,不谄其君,古训也。”弘历的俊容在夜色里美得邪肆,唇畔的笑尽是不屑。“可若严格做到这两点的人,反而会被视为不孝子、不忠臣,所以君子立身之德,只是一句空谈,你说呢?” 玹玗诚实地点了点头,抬头对视着他的黑眸,问道:“爷,这是在让我别做孝女吗?” “孝,现在的你应该对谁孝呢?”弘历淡然反问,温柔宠溺地给她定下结论,“仁至义尽,足矣,这是圣旨,必须遵守。” 玹玗闭上眼睛,长长叹了口气,弘历是在命令,而她却不一定真的奉为圣旨。 四更过半,玹玗回到房里,果然见乐姗在她房中,所以半真半假的说了去处,然后自己先梳洗更衣,才唤静怡起身。 从彰义村出发,玹玗在车上睡了大半程,身边的静怡很是乖巧安静,快到韩村河,也不知为何,队伍暂停了片刻,颠簸了一整天,很多人都下车活动。 “姑姑,今晚你还出去吗?”挽着玹玗的手臂,静怡笑眯眯地说道:“姑姑放心,我定会保密,不过你和皇阿玛烤肉吃,也给我带一点啊。” “你怎么知道昨晚我做了什么?”玹玗好奇地望着人小鬼大的静怡。 “姑姑,早起我抱过你。”静怡绽着笑容,“你发丝里面有烤肉的香味,且昨儿晚膳时,童嬷嬷告诉我,皇阿玛把你叫去了,所以夜里她会留下来陪我。” “小小年纪,这么多鬼心思,跟谁学的啊?”玹玗摇头笑着。 “当然是跟姑姑学的。”静怡不假思索地点头道:“皇阿玛告诉过我,姑姑细心谨慎,跟在姑姑身边,要听姑姑的话,向姑姑学习。” 玹玗霎时一愣,默了片刻,才宠爱地笑道:“好啊,但凡姑姑会的,只要你想学,都交给你。” “可皇阿玛说,有些东西是要靠我自己去看,自己去理解。”静怡微微蹙着眉心,对弘历的那些话一知半解,觉得大概是在说为人处事的态度,并非别人能教,而是要靠自己去领悟。 正聊着,谟云跑过来,让她们赶紧上车,队伍准备出发。 十月十二日宿在韩村河,十三日宿在魏村,十四日宿在梁各庄,每程芦殿都有内务府点选八字相合的命妇侍奉,虽然皆有心思,但弘昼也不是每天都躲出去,或是与弘历通宵对弈,或是把谟云拽到房中畅谈。 十月十五日抵达易州泰陵,梓宫暂安于隆恩殿,崇庆太后和乾隆帝分居东西配殿陪灵七日,王公大臣居泰陵附近的六班公所,凡现任部院和八旗都统皆需轮值,每日还要进行祭奠活动。 道理人人都清楚,也知有所求,必有所受,可每日在灵前三跪九叩,郁结怨念总会萦集心中,已至玹玗不是夜不能寐,就是噩梦连连。 梦到兵部和九门提督入府抄家抓人;梦到被人带出大牢送入宫中;梦到霂颻和傅海倒在血泊里的画面;还有雍正帝七孔流血的模样。 但每次在她陷入梦魇,沉浮在半醒之际时,总会被搂紧一个温暖的怀抱,并听到低喃熟悉的声音告诉她“不要怕”,而当她缓缓睁开迷蒙的双眼时,总能看到一张让她安心的俊颜,然后蜷在他怀里平稳酣睡。 虽然天亮时,醒来不见身边有人,但她知道,弘历确实来过。 移灵大礼结束后,皇族宗亲和文武百官可自行择期离开,而十五日当夜,弘历便告知毓媞,京中有重要事务需即刻处理,所以会与弘昼趁星夜离开。 此次送灵弘皙虽有同行,但永琛却以受伤为由,请得恩典在家中休养。 毓媞亦觉得当中恐有蹊跷,且她本就顾全大局,也猜到弘历有此决定的原因必然不止一个,遂没有反对,并称明日出行时会瞒住众人,佯装他在玉辂内随大队返京,即便不能拖延整天,便是误导弘皙几个时辰都有利。 同时又叮嘱弘历,思莹于九月二十八日薨殁,既然不想打草惊蛇,面上就还得以嫔位娘娘的身份入殓设灵,正巧过几日要为敏芝行哲妃的追封礼,那便顺道走个过场,也为思莹行仪嫔的追封礼,至于暂安棺椁的殡宫,无需费事另择别处,就和哲妃安排在一起。 “你昨儿晚上就把小玉子打发回去了,是早已决定大礼结束后便立刻返京,用得着这么急吗?”马厩前,弘昼亲自套鞍,谁让他们要偷偷摸摸的离开呢。 “对那个丫头来说,待在这里太磨心,早点离开比较好。”弘历深长一叹,玹玗的内心远没有外表看着坚硬,即便是为父报仇,但亲手杀人的负罪感还是深埋在心里,尽管能每晚守在她床边,帮她驱散噩梦,但为何要让她被梦魇惊扰呢,他不愿意。 “你怎么就能确定,太后会让玹玗随我们一起回去?”虽然心有迟疑,弘昼还是把玹玗的蹑云驰准备好了,抚摸着马脖子,叹道:“真是匹好马,也就对那丫头你能舍得。” 弘历随口说道:“上驷院还有几匹蒙古进贡的御马,回宫以后自己挑去。” “不是最好的你能给玹玗,剩下那些我也看不上。”弘昼抬头望了望天空,看样子今夜会绛雪。“你要带着玹玗一起走,直接知会太后一声就行了,玩什么攻心战,不如我现在去……” “她来了。”弘历浅浅勾起嘴角,弘昼耳朵虽好,却不及心有灵犀。 “你怎么知道?”弘昼猛一回头,却见弘历蕴着轻忽笑意的瞳眸渐渐幽沉,再仔细一听动静,忍不住坏笑着一翻白眼。 弘历面色深沉,走到拐弯处,默然无语地看着前方。 “姑姑,我知道皇奶奶让你随着皇阿玛先回宫,也让我一起好不好?”从毓媞的寝殿出来,永璜就一路追着。 “你年纪还小,哪里经得起星夜兼程,不行。”玹玗果断的拒绝。 “皇阿玛要给额娘行追封礼,我想回去提前准备。”这是永璜唯一能找到的理由,就是听着很牵强。“而且……我已经不小了,从此处回京也不远,当年我出痘,姑姑和秀姑姑还不是小小年纪,就跟着皇阿玛和五叔,由围场骑马回宫。” 闻言,玹玗无奈的心中嘀咕:那时候好歹我还比你年长两岁,你从小被哲妃护着,是身娇肉贵的大阿哥,这两年是懂事了不少,但弓马骑射不过是校场上的练习,之前允许他从圆明园跟到畅春园,因为路程极端,又有五爷相随,如今天寒地冻,又是深更半夜,就算她同意,太后也绝对不会点头。 “那时候是你秀姑姑胡闹,我必须跟着她,可回京后还不是受罚了。”玹玗轻然一叹,劝道:“再说,你亲额娘的追封礼,哪里需要你准备什么,一应事项都由内务府打点,你跟着皇奶奶同行,也不过迟三、四日而已。” 永璜嘟着嘴,拽着玹玗的衣袖,撒娇道:“可是我就像跟着姑姑……” “刚才还说自己长大了,现在又任性撒娇?”玹玗不禁头疼,在永璜的某些问题上,是要快些处理,且他越发知事儿了,常常跟在她身边确实不妥。“太后都已经安排好,永琏跟在皇后身边,静怡跟随太后,雁儿留下伺候你……” 永璜还是不死心,低声嚷道:“我不用人伺候,让雁儿去皇奶奶身边,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不会给姑姑添麻烦的。” “你皇阿玛不会同意。”玹玗只能丢出最后的挡箭牌。 “只要姑姑开口,皇阿玛就会同意……” 话语未落,就听到一声轻咳,玹玗转身望去,见弘历和弘昼从阴暗处向他们走来。 “你既然说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那还胡闹什么!”虽非训斥,可弘历的语气十分严厉。“懂得照顾自己很好,你皇奶奶年纪大了,这几天就乖乖的孝顺在你皇奶奶身边。” 永璜见到弘历出现时,下意识的躲到玹玗身后,听完训话,迟疑了半晌,才上前,恭敬回道:“是,儿臣遵命。” “现在都什么时辰了,这就是会照顾自己吗?”言罢,弘历阴沉着脸,头也不回地转身,同时还冷冷丢下一句,“还不快回房就寝。” 雁儿刚刚追上来,就看见弘历在训斥永璜,便远远地躲在廊柱后,待其走开了,才悄声上前,拖着满心不愿的永璜回去。 玹玗还是第一次看见弘历严父的模样,霎时间有些寒蝉若禁,竟都不敢出言相劝。此刻与弘昼相视一望,算是确定弘历无名火起的原因,只能抿出一抹无奈地苦笑。 牵着马离开泰陵,弘昼实在受不了僵凝的气氛,眼珠子一转,笑问道:“丫头,你和四哥心有灵犀啊,看你的样子,是早知道太后会让你随我们一同返京。” “嗯。”玹玗轻灵一笑,“昨儿打发小玉子先回去,太后就已经在琢磨了。” 弘历冷硬的眸光渐渐柔和,勾起一丝冷笑,问道:“那你可知道太后的用意?” “我又不是傻。”笑盈盈地望着弘历,玹玗柔声说道:“回宫以后,我知道该怎么做,与太后无关,我就好好的。反之,大不了说星夜兼程,寒气入体,大病几日,就结了。” 銮驾回京,马车就算行的快,至少也要三天。 要玹玗跟着弘历,不为打探其他,毓媞只想知道捐纳之事会如何处理。 钮祜禄家族同样有人靠着这条门路捞银子,那些买了官位的人,想要遇缺先补,或是仕途畅顺,甚至闯了祸想平事撤折子,都得再花银子打点。钮祜禄家族有在批本处行走的人,朝堂也有能说上话的人,自然就会利用这些条件。 雍正帝在位,钮祜禄家族总有顾忌,且那时候的朝堂乃是鄂尔泰和张廷玉的天下,如今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后又是自家人,便开始肆无忌惮的培植党羽。 可现在,几位弘历非常倚重的大臣都提到捐纳问题,如单单针对这项还好,万一弘历是想以捐纳为线头,牵扯更多问题,那毓媞就得给自己家族的人提个醒了。 所以玹玗得跟着弘历,也只有玹玗能自由出入养心殿,便是佩兰都指望不上。 第410章 雾霏凝 清晨,第一缕晨光撒下,红墙碧瓦的紫禁城仿若一片水墨天地。 无暇的晶莹随风飘落,但此刻的储秀宫并不寂寥,奴才们的忙碌这几天都不曾有。 佩兰幽幽转醒,撩开幔帐见有亮光从窗屉透入,独自起身却没唤人侍奉,披着斗篷走到窗边,由帘缝望向外面晶莹剔透的世界,檐下冰凌霜挂,院中玉树琼主,可惜这份闲幽静雅,全被那些来来往往的身影破坏。 太后和皇后都随驾去送灵,由贵妃代执六宫事务,但眼下却是难得的空闲期,仅仅敏芝的追封礼要她筹划。 至于孝敬皇后和敦肃皇贵妃送灵事宜由内务府筹办;距离冬至还有一个多月,腊八和年关更远,重要的事情都可以等到皇后回来决定。且佩兰是个懂得偷闲之人,无需各宫晨昏定省,只求清静,所以连夜里该在殿内陪寝的宫婢都撤了。 寝殿门被推开,金铃进来请起,却见佩兰独立窗前,连忙福身道:“娘娘恕罪,奴才不知道娘娘已经起身。” “那些奴才忙忙慌慌的,出什么事情了?”佩兰将斗篷裹紧了些,缓步走到门边向正殿望去,风拂动那披散的及腰发丝,独有一抹宁静致远的安闲惬意。 “今儿风大,娘娘小心着凉。”金铃忙关上门,扶着佩兰到暖炕上坐下,又赶紧递上手炉,待小宫婢们把盥洗之物放下,都退出去后,才回答道:“刚才养心殿的内监递进话来,说皇上已经回来了。” “这么快,今天几号?”佩兰眉头微蹙,之前有奴才回报,去泰陵时走了四天,便是回来时轻车简行,也至少要走三天,按时间算来,昨日才是守灵期满,这才多少个时辰。 “今天廿四。”金铃顿了顿,又道:“西华门那边传话,皇上是与和亲王,还有玹玗姑娘,轻骑归来,不过……” 佩兰漱口完毕,接过净脸巾帕敷于面上,却听金铃说话吞吞吐吐,幽然一叹,缓缓睁开眼眸,噙着浅浅笑意,轻言道:“有什么话就直说,你应该知道,本宫面前没有忌讳。” 金铃额首,低声道:“刚才养心殿递话的内监还说,玹玗姑娘随皇上去了寝殿。” “哦,还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佩兰幽眸淡敛,玹玗能跟着弘历回来,恐怕是太后的意思,目的应该也是想知道,弘历要如何处理捐纳之事,如此一来,别说玹玗留宿养心殿,便是和弘历真发生点些什么,那也是毓媞所愿。“她是皇上的妹妹,从来都是自由出入养心殿,留宿也非一次两次,没什么奇怪的,其他人怎么传本宫不管,但这殿里的可都把嘴巴闭紧了。” “是,奴才会提点他们。”金铃再次福身,又道:“娘娘还是快些梳妆吧,论理六宫是要去御前请安的。” “本宫有些不舒服,恐是方才吹了风,真的受寒了,你去太医院,请太医过来为本宫诊脉。”佩兰起身向床榻走去,又略带冰冷地提点道:“知道该请哪位太医来吗?” 金铃脚步迟疑,回身望向佩兰,愣了愣,才慌忙点头而去。 屋内已再无别人,佩兰从床头靠柜中寻出两个小瓷瓶,一瓶是以泡竹叶为主制成的纤身药丸,每日服用一丸是无妨,若吃到两丸便会有恶心厌食的状况出现;另一瓶是安神药,稍微服多了就会精神萎靡不振,看着像个病人。 虽然都非毒药,但总免不了伤身,却是无奈之举。 依她对弘历的了解,既然星夜兼程,又带着玹玗一起回来,六宫请安之礼必会免去,这几天都是见不着的。 可钮祜禄家族担忧的问题,也正是让鄂尔泰所焦虑的,弘历前脚才离开紫禁城,妹妹佩菊就递上帖子要入宫给她请安,一开始她不想趟这浑水,总是推脱避而不见。哪知佩菊见再三递贴都无用,遂请出父亲写信游说,无奈之下她只能让佩菊入宫。 见面后,佩菊也不与她绕弯子,直言请她帮忙,打探弘历究竟会如何处理捐纳,所针对的又是哪一党人,鄂尔泰只是想有个准备,仅此而已,应该也不算为难事。 佩兰虽极不愿意被牵扯其中,但见妹妹又急又恼的模样,说话的语气还带着几分恳求,便猜想西林觉罗府的反应这般强烈,背后定然有些缘故。毕竟是同胞姐妹,鄂尔泰若真出了事,妹妹也不会好过,念及此处,佩兰才心软答应了。 可佩菊递贴子入宫请安之事,弘历必定会知晓,在这个节骨眼上,她总不能主动往御前凑,否则目的就太过明显。 所以,最好的法子是让弘历来看她,且玹玗越是在养心殿待着,对她反而越是有利。 日落时分,雪停了,赤色暖阳缓缓沉下。 天幕上的残云,嵌着金红光晕,散发着沉静的美。 晚霞余晖洒落大地,为莹白的水墨雅韵度染了温婉华彩,但这样的柔美十分短暂,却勾能起了心底深处对从容闲适的渴望,让人不禁遐思缱绻。 早晨回到紫禁城,玹玗就被弘历拘在养心殿,李怀玉提前一天回来,已去锦婳斋通知过莲子,她所需的物品都已备好。 寒天冻地跑了一夜,沐浴后就直接睡下,离开泰陵总算能不再被噩梦惊扰。 “姑娘醒了,先喝杯温水吧。”莲子递上了一杯有醒神之效的薄荷水。 望了望一旁的时辰钟,玹玗低喃道:“我怎么睡了那么久?” “皇上说,姑娘这几日在泰陵没能休息好,待你入眠后,就命我偷偷在屋里点了安神香,好让你多睡一会。”莲子抿嘴笑道:“姑娘可别怪我,还有这薄荷水,也是皇上特别嘱咐的。” 玹玗眸中溢出柔意,喝了水,下床更衣梳头,透过镜子看着莲子,轻笑道:“你若不愿在养心殿待着,就先回去。” “姑娘肯放我回去就太好了。”莲子立刻荡起欣喜的笑容,如释重负地叹道:“阿弥陀佛,在这养心殿里,我是提心吊胆,就怕说错话、做错事。” 玹玗笑着睨了莲子一眼,“皇上又不凶,你也不是第一次在御前,怕什么?” “那怎么一样啊?”莲子尴尬地低下头,玹玗向来省事,平日里更衣梳妆都不用别人伺候,她和莲子与其说是侍奉,还不如说是陪伴,只是要打点些琐碎事务而已。“这养心殿,里三层外三层的奴才,跟在姑娘身边闲日子过惯了,如今说话都变得没规矩,万一被人听了去,还不给自己招祸啊。” “你呀,这还是在怪我啰。”玹玗娇嗔一句,又慎重地交代道:“你过东宫殿,盯着那边的奴才好好打点,现在天气愈发冷了,床上的用品要更换,把貂皮垫子铺上。再问问新制的冬袄可送来了?静怡长得快,旧年的那些肯定穿不上,新的若到了,检查仔细,如有问题立刻送回去让宫裁改。” “好,那我这就回去。”莲子兴奋转身跑开,在打开寝室门后,揉了揉脸收起笑容,垂首敛眸不敢斜视的缓缓走出去。 见此状况,玹玗不禁失笑,莲子和雁儿毕竟不同,以后养心殿还是少让莲子过来。 东次间的房门敞开着,玹玗直接走进去,床铺整洁,没看到弘历的身影。 “姑娘,皇上此刻在正殿呢。”欢子悄然出现在玹玗身后,迟疑了片刻,又低声道:“这会儿皇上还在批折子,不过晚些要去储秀宫陪贵妃娘娘用膳,早晨师父去储秀宫传旨,免六宫请安之礼,见有太医在那边,问过方知,是贵妃娘娘染了风寒,幸而不算严重。” “贵妃娘娘病了?”玹玗一挑眉。 欢子小心翼翼向外张望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了些,说道:“师父让我告诉姑娘,昨儿贵妃娘娘是没病的,今早就说身子不舒服,但太医来御前回话的时候,却说贵妃娘娘已经病了两天。” 玹玗眸底透出疑惑,在她看来,佩兰不是个会装病争宠的人,但嘴上却说:“贵妃几日没有见到皇上,又突然病了,应该是想皇上过去陪伴,才故意显得娇弱些,也没什么,替我谢谢你师父。” “姑娘,还有一件事。”欢子犹豫了许久,还是决定将所见说出来。“前天,奴才见到贵妃的妹妹入宫了,就是当初在圆明园,说话难听的那位。昨儿奴才和几个储秀宫的内监喝酒,旁敲侧击的打探过,听说贵妃娘娘的妹妹递了好几次帖子,贵妃娘娘先是不想见她,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同意让她入宫。” 玹玗暗暗审视地凝着欢子,半晌,才低喃问道:“这件事皇上知道吗?” “眼下应该不知,但晚些时候,会有人来报的。”欢子在养心殿当差,常看到些身份神秘的侍卫前来,听李怀玉说那是粘杆处的人,宫里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监视里。 玹玗思忖了片刻,谢过欢子的好意,款款往正殿而去。 书案上,香炉升起袅袅轻烟,弘历全神贯注地批阅奏折,这几天累积下的折子,在桌上都快堆起小山了。 玹玗站在不远处,默默地望着他,直到他缓缓合上眼眸,伸手轻柔额角时,才忍不住无声地幽然轻叹,心想着:帝王的辛苦,不在其位者,难以体会。 “姑娘。”侍奉在侧的李怀玉,注意到玹玗出现,便轻唤了一声。 玹玗只是笑而不语的一点头。 弘历转头望向她,眼底有藏不住的疲惫,伸手一招,声音沉凝地命令道:“过来。” 玹玗碎步上前的同时,李怀玉悄然额首退下,并将殿内的奴才都领了出去。 “此香便是能提神,却也不该这样用,爷知道在我房里点安神香,自己却不好好休息。”款款至弘历身边,玹玗执起桌上的茶盏,直接灭到铜炉中的香薰,不忍心看他案牍劳形,更不喜欢蕊雪凝仙的气味。 “有些很重要事情需立刻处理。”弘历的唇畔溢出宠溺的笑容,就喜欢她不经意间露出的任性,伸手拉她坐在身旁,又重新执起朱笔。 就这样陪伴在他身边,与他同坐龙椅也并非第一次,早习以为常,虽然近在眼前,但她不会窥视折子上的内容,只安静的为他研墨,偶尔为他递上一盏清茶。 没过多久,东暖阁传出钟声,玹玗缓缓放下手中的朱砂墨,视线落在他脸上。 “你想吃什么就告诉小玉子,让他去吩咐内御膳房。”弘历正眼看着她,轻忽笑了笑,说道:“贵妃病了,爷要过去看看,会陪她用膳。” “好。”玹玗温柔地点了点头,在弘历起身后,又含笑着补充道:“那我吃过东西再回去,免得又要折腾莲子了。” 弘历倏然低眸,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勾起她的下颚,霸道地命令:“太后回宫之前,你就待在这边,明天开始,有任务要派给你。” 玹玗娇俏一笑,“万岁爷快去储秀宫吧,贵妃娘娘是病人,让她饿着肚子等可不好,我让欢子去御膳房张罗个什锦锅子就行了,小玉子还是跟着万岁爷去伺候。” 望着她往寝殿去的背影,弘历的眼底尽是柔情,直到李怀玉在一旁小声提醒,他才回过神,往储秀宫而去。 沉浸在夜色下的紫禁城,东西六宫各有心思。 承乾宫内,荃蕙点燃桌上一只又一只的蜡烛,让寝殿变得十分亮堂。 烛泪小心滴到手背上,荃蕙似乎感觉不到痛,只是呆呆的看着,嘴角勾起笑意,却是清泪划落,滴在凝固的蜡斑上。 秋月站在一旁冷眼旁观,完全没有宽慰的意思,娴妃顾影自怜的情形她都看烦了。 “娘娘,你这是做什么啊。”余嬷嬷扑过去,执起荃蕙的手,又朝着秋月吼道:“你还不去拿烫伤药!” “不必了。”荃蕙泪眼朦胧,淡淡地说:“手上的痛算什么,心才是真正的痛,却无药可医。” 猛然将桌上的蜡烛扫落,殿内瞬间变暗。 够了,她再也不要过这种等待的日子,就算弘历不宠她,那又如何? 她知道自己该要什么,也知道该做什么。 第411章 中蕴惑 女人,若能摒弃妒心,把醋意换成助益,又何愁索求不得。 玹玗在养心殿住了四天,弘历就去过储秀宫两次,但是没有安置在佩兰处,每次三更过半就会返回养心殿。 第一天夜里弘历去探病,佩兰什么都没说,只是一副虚弱模样,又称自己不过小恙,是前日携妹妹佩菊游御花园时,在玉翠亭多坐了一会,不想就这样病了,说来是自己没有爱惜身体,着实不该惊动圣驾。 而那晚,佩兰没有侍寝,既然病着,就不能伺候圣驾,但却不着痕迹的撩拨了弘历。 第二天弘历事务繁忙,没有到储秀宫探望,但也没有去别的宫里,且玹玗在养心殿留宿,他更不会翻牌子,这就已经为佩兰的筹划,又增添了一份胜算。 第三天清晨,金铃受命前去养心殿,称贵妃身上的风寒已退,身体大安,请弘历不必牵挂。且金铃是个极规矩的人,除却主子的吩咐,绝不会多说一个字,佩兰也就是喜欢金铃这点,多嘴的奴才只会破坏她的安排。 当夜,快到二更时,弘历果然出现在储秀宫,佩兰表现得又惊又喜,可实际上,一切都在她的谋算之内。 若将弘历视作夫君,她或许并不了解他的内心,但若只将弘历视作男人,她却能做到算无遗策。 为大行皇帝送灵,需斋戒沐浴三日;前往易州泰陵,路上要行四日;梓宫暂安隆恩殿后,又要陪灵七日;如今返回紫禁城,身有个能游魂摄魄的小美人,偏偏弘历又舍不得委屈玹玗,不会随便要了她。 如此算起来,这一“戒”可就大半个月了,对不到而立之年,血气方刚的大男人,已经算是极限,所以弘历第一天来储秀宫时,佩兰就拨旺了火星,然后静心等待便是。 夜深人静,红烛摇曳旖旎,醉魂幽香袅袅生烟,再温上一壶酒添加情趣。 从包衣出身的辛者库人,一步步爬上使女,再攀枝弘历成为侍妾,她本就是一颗卑微的种子,从尘埃中萌芽,虽然芳华幽绽,却终究不似那些高贵的上三旗贵族,是个能屈能伸,不在乎放下身段的人。只要可达成目的,纵然连替代品都算不上,她也可以将自己当作工具,去扑灭别人在他身上引燃的燎原之火。 男人,酒意微醺三分醉,朦胧情起,一番云雨过后,疲惫就会模糊意识。 温香软玉般窝在他身侧,浅浅低柔细语,绝不直言正题,佩兰只倾诉见妹妹焦虑,自己是如何担忧,这才失了神,坐在风口发呆,不但自身染病,还让圣心牵挂,着实有错。 虽然弘历是一副慵懒模样,但依旧能观其眉眼,辨其语气,佩菊想打探的事情,就可推断到七、八成,反正圣意难测,即便不如人意,她这个做姐姐的也已尽力。 可这高深红墙里,乃权谋至上,自诩聪明之人,往往会忘记一个道理,能成事,究竟真是自己所谋得,还是别人顺水推舟,将机就计。 因为天气的缘故,落雪路难行,銮驾从易州返京,走得比去时还慢,竟用了五天。 养心殿,勤政亲贤内,碳爖烧得极旺。 早朝散后,弘历先去慈宁宫给毓媞请安,又去储秀宫陪甯馨用过早膳,这才回来批阅奏折。 “皇兄,你让拟定的折子,看看吧。”弘昼径自推门入内,随意把奏本往桌案上一扔,然后大模大样懒坐在炕上,又招来李怀玉上茶点,越发把养心殿当自己家了。 弘历打开奏折,直接在末尾朱批,没抬头,却精准地扔到弘昼身上,“拿去照办。” 弘昼捞起折子看了看,见上面只有三个朱红大字「知道了」,不禁猛然坐直身子,诧异地看着弘历,问道:“你不看清楚,这方案和流程可行得通,就直接同意?” “借口而已,有什么好看的。”弘历仍未抬头,语气淡淡。 “真是煞费苦心啊。”弘昼懒懒地翘脚喝茶,又挤眉弄眼,如三姑六婆般地笑道:“听闻皇兄前晚留宿储秀宫,贵妃嫂子对你使美人计,想必就为套皇兄的一个意思,看来贵妃嫂子这次是有心协助鄂尔泰,虽然没把皇兄留到日出,但纯酿熏香应该还挺受用吧。” 弘历倏然抬头,不由得眉宇一沉,视线移向右侧那道通往长春书屋的门,但默不作声。 站在桌案旁研墨的李怀玉悄悄移过去,拽了拽弘昼的衣裳,指着弘历看去的方向,小声提醒,“五爷……” 李怀玉话未说完,弘昼已听到一阵熟悉的脚步声,顿时心中一惊。 “鸳枕映屏山,月明三五夜,对芳颜。”玹玗的声音悠悠自内传出,幽柔婉转,笑眼盈盈望了弘历一眼,佯装失言的模样,歉言道:“哎呀,真是该打,温庭筠这首《南歌子》是讲男女幽会的,着实不妥。” 殿内就四个人,她也不觉臊,反而弘历的行为让她不解,夜里既去了,就索性安置在那边,三更时候最是天寒,何苦跑回来,也不怕受凉。再说了,堂堂九五之尊要宠幸谁,岂是她这小丫头能干涉,便是翻牌子,侍寝的人直接抬进养心殿,她也只当看不见。 眼下是撞个正巧,就借着弘昼的话头打趣几句,可言出之时,心里竟绕着千情万绪,似乎世间百味只剩下了酸。 玹玗此刻才明白,道理可以说得很动听,但情不知所起,本来就与理无关,又如何能用一个“理”字去约束呢。想来想去,还是要怪弘历,何苦把她拘在养心殿,所谓眼不见为净,她也不至于被此种滋味浸心。 弘历颇觉无奈地揉了揉额角,瞳眸蕴着薄怒,视线移向李怀玉时,见其已是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心中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佩兰用计想从他嘴里打探情况之事,他原就要对弘昼说,即便李怀玉多嘴也不是问题,反正他想让弘昼去查查,西林觉罗府最近是否又有什么动作,不然何至如此紧张。 可说归说,但绝不是在这种情况下。 “女子无才便是德啊。”弘昼低头扶额,几近无声地咕哝着。 “炭炉却夜寒,重抱坐叠褥。与郎对华榻,弦歌秉兰烛。”玹玗坐在弘昼对面,声音虽幽微,但也足够让弘历依稀听到。“受用与否,五爷怎会不知,所谓月明西窗前,红烛暖帐里,何处不可怜啊?” 看着玹玗脸上娇柔笑意,李怀玉只觉得心底发凉,有种小命难保的不祥预感。 弘昼假咳了一声,尴尬地笑道:“你怎么还在这边啊?” “那还不是拜五爷所赐。”玹玗一把抓起炕桌上的奏本,嗔怒道:“五爷的提议可真是好,一大早我就被拘在那温室内,比受罚还惨。” “天地良心,这管我什么事啊。”弘昼抬手指向弘历,很是委屈地嚷道:“明明就是他教唆我上折请旨,不然你真以为我闲得慌,没事写这玩意。” 玹玗侧目瞧了瞧弘历,她当然知道,这是他故意找得借口,否则她如何能每日正大光明的留在养心殿,那本折子不过是为了堵六宫的嘴。 “去哪?”见她已走到门边,弘历才沉声问。 玹玗幽然旋身,娇声说道:“看了一早上台面文字,现在头晕脑胀,到后面去小憩片刻,难道这还要请旨啊?” “累了就去后面寝殿。”弘历霸道地命令,又温柔地说道:“刚才吩咐了内御膳房做红枣糯米年糕,蘸着桂花蜂蜜吃,你应该会喜欢。” 转身之际,玹玗澄澈的清眸中溢出笑意,嘴角微微勾起,浅浅一点头,柔顺的“嗯”了一声,出去后又不忘把门关上。 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远,弘昼才深深舒了口气,“皇兄,那丫头你得管管,瞧她都看了些什么书,《花间集》上的词张嘴就来。” “怪我吗?”弘历放下朱笔,端起茶盏,漫不经心地拨着浮叶,问责道:“温庭筠的那几册诗词,也不知是谁找给她的,她读那些确实不好,但教唆她的人又当如何处置呢?” 弘昼霎时怔愣,如果没记错的话,好像那几册诗词是他带给玹玗的,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个嘛……”翻了翻白眼,支吾了片刻,弘昼生硬的转移话题,“皇兄是否觉得鄂尔泰如此紧张捐纳一事,是和他门下的那些人有关,贵妃嫂子本有意与他们划清界限,这次是因高斌送来书信,贵妃嫂子才肯见她妹妹,只怕至两家姻亲关系牵扯很深啊。” “粘杆处的人可知道,贵妃和她妹妹在玉翠亭都聊了些什么?”弘历眯着眼眸,托颚思索着。 “臣弟问过,他们只看见鄂实之妻,与贵妃嫂子没说多久,就哭哭啼啼起来。”弘昼也很想不通,说来毓媞打探这些事,是怕母家人过分,使得她这位太后在后宫失了尊严威仪,但即便如此,也只是让玹玗盯着些,并未下死命令。 凡培植党羽的人,明面上清廉,实则冬夏两敬、三节水礼、妻妾妆花等从未少收,即使在反贪严厉的雍正朝,因为礼敬自来便有,雍正帝也不会过问,所以收礼的人从不担心,又不是亲自在任上捞的银子,下面的人就算事发,也牵连不到自己。 雍正朝末年的两大党羽,鄂尔泰如此,张廷玉亦如此,可为什么张廷玉一副泰若自然样,鄂尔泰却如坐针毡。 弘历一挑眉,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么说来,粘杆处的人还不如一个趴窗根的有用。” 李怀玉吓得,差点双腿发软,直接跪在地上。 “噗——”整口茶全喷出来,是有些失态,但好过被噎死,弘昼还以为刚才的事情已经翻篇了,岂料弘历竟有后招等着他,顺了顺气,僵笑道:“臣弟……回头就教训那帮废物去,至于高家和鄂尔泰的牵连,臣弟亲自去查。” 弘历微微抬眼,嘴角勾着一抹让人发寒的浅笑,但思及鄂尔泰的事情,他却不想对其下狠手,除了涉及到朝堂稳定之外,他心里还有别的担忧。 且眼看年关将至,大节庆下不适合杀伐,便是有所决定,也要带到年后。 所以这段时间,朝堂上需要平静,后宫内亦需要。 宁寿宫内,毓媞和乐姗在室内说话,所有奴才都候在殿外檐下。 雪花静静飘着,北风呼啸。 铃兰虽非贵族出生,但自幼被父母视作掌上明珠,在家从来都是养尊处优,何曾受过这样的苦。 “你哆嗦什么,还没到数九寒天,这就受不住了。”秋荷冷眼瞟着金铃,不过就是多识几个字,才进宫几个月,就能与她们这些苦熬多年的人平起平坐,素日的吃穿用度,也比她们好很多,还总是端着姿态,对其他人爱搭不理。 “只因我自幼畏寒,旧时在家,没到冬日都极少出门。” 金铃弱弱地回答。 想当初在畅春园时,她还曾有傲气,要和玹玗一较高下,可自从以使女身份入宫后,几位教引嬷嬷对她特别严苛,偶尔听到其他奴才嚼舌根,她才真正明白,攀附圣恩不是美梦,而是惊魂噩梦。 可命不由己,就连父母都不能为她做主,她也就注定沦为工具。 “哟,这是把自己当成千金小姐啊。”白了金铃一眼,秋荷哼笑道:“就这样还想和姑娘比,没错,姑娘曾被贬为包衣,但更是满军正白旗爵爷家的格格,真正八旗贵族,当年受难之时什么苦头没吃过,何曾似你这般娇气。” “秋荷,姑娘如今什么身份,是你能拿来品头论足的吗?”秋华忍不住斥止,语调却无半分严厉,走过去将秋荷拉到一旁,笑道:“你找死啊,再过几个月人家就是小主,自然比咱们娇贵,咱们是奴才,过了几年就要出宫,她可是永远享福的。” 秋华这番话说得和软,可暗藏的意思却如无形之刃,句句扎人心肺。 她也不愿意针对金铃,只是听着下面小宫婢说,金铃在向人打听关于玹玗的旧事,虽不清楚是有何目的,但若说选边站,她还头脑清醒。 第412章 弥濛天 储秀宫正殿,西次间。 温热水气氤氲着淡淡薄雾,熏香和花香混合着,轻烟袅绕恍若仙境。 甯馨步出木盆,披着丝棉的浴袍,回到暖烘烘的寝室,斜身趴在床上,由两位小宫婢为她全身推抹精油,闭眸享受着这种触感。 约莫过去两刻钟,翠微待次间收拾整洁,才端着一盏既能养颜补气,又可安神解郁的红枣甘草酒酿茶入内,手中捧着的托盘中,还放着敬事房的纪档。 “你们先下去吧。”挥手屏退两位小宫婢,翠微俯下身子,在甯馨的耳畔低声道:“娘娘,东西已经送来了。” 甯馨幽然睁开美眸,微微撑起身子,视线落在纪档册上,默了许久,又趴了下去,将头偏倒另一边,喃声道:“你看看,最近皇上都招谁侍寝。” 这段时间,只有回到紫禁城的当晚,弘历到她寝殿稍坐,陪她用过晚膳,既没有恩宠,也没有留宿,二更不到就离开了。 冬月初三,弘历开始御乾清门听政,每日下朝都会尚书房看看永璜和永琏在学里的情况,甯馨也常常过去,这居然成了帝后之间白天的见面方式。而转眼又小半个月过去,除了一些祭祀的事项要和她商量,弘历就没踏入过她的寝室。 翠微翻开纪档,抿了抿唇,低声道:“皇上刚从易州回来时,在贵妃寝殿留宿两次,不过纪档上写,是三更就离开的;至于这段时间,皇上去过纯嫔寝殿一次,去过海贵人处……三次,但也都是三更就离开。” “博尔济吉特?初涵,真没想到啊。”甯馨冷冷哼笑一声,“贵妃是个极懂取舍的人,不料这个海贵人也能如此大气,不在乎自己究竟扮演什么角色,是个可造之才。” “可海贵人当年是被太后选中,虽然她极少在太后面前奉承,但这半年却和玹玗姑娘极亲近,怕无法为娘娘所用。”翠微并未听懂甯馨话中之意。 “她自然是不能用的。”甯馨披上寝衣,靠坐在床上,端起茶盏优雅喝了几口,又沉吟问道:“那个玹玗还整日往养心殿跑?” “是。”翠微点点头,娓娓道来:“听闻是武英殿上折请旨,欲刊印皇上的旧稿《庚戌文钞》,但雍正八年时,皇上亲自整理的习作,只辑有十四卷,武英殿是想将之后五年的文稿也添入其中,但皇上称政务繁忙无暇挑选,遂让玹玗姑娘代为整理。此事太后已然同意,还赞说,皇上的兄弟姐妹里,能担此任的也就玹玗姑娘,不作他人选。所以玹玗姑娘每日早起就过去养心殿,先陪皇上练功,然后到温室整理文稿,早晚膳和午后茶点都是在养心殿用,有时还留宿在那边,太后完全不过问。” 其实坚诚前段日子就已听到风声,可三格格病了,甯馨亲自照顾又斟酌药案,还不能放送和永琏修复母子亲,且后宫杂事冗繁,让甯馨忙得食不甘味,睡不安宁,所以很多事情,翠微也不敢说出来扰甯馨烦忧,只是眼下甯馨问到,她才不得不说。 “过问什么,太后高兴还来不及呢。”甯馨接过清水漱口,幽幽叹道:“御书处是和亲王掌管,他上的折子,你觉得会是谁的意思。” “是皇上……”翠微脱口而出,却在甯馨眼中迸出寒光的同时闭嘴。 “就让她天天在养心殿出入,届时招来的仇恨,可不止后宫,朝堂上容不下她的人更多。”甯馨眼眸微闭,上次在圆明园,毓媞已经把话挑明,却不知道她看过雍正帝遗训,郭络罗一族永不可选入后宫。 “娘娘的意思是说,鄂尔泰大人?”翠微又忍不住多事的低声询问。 猛然抬眼,冷冷一瞥,甯馨不屑回答这个问题,浅浅敛眸,似乎想到了什么,淡淡问道:“如今是谁在太后跟前伺候最多?” “娴妃娘娘。”翠微这些日都派人盯着,“自从太后回宫,娴妃早晨随娘娘去请安,然后便留在那里,一直侍奉太后用过晚膳才离开,每日如此,好不殷勤孝顺。” “看来是想通了,不愿继续躲在承乾宫顾影自怜,好啊。”冷笑中含着一抹她自己都未能察觉的阴毒,甯馨预言道:“这后宫又要热闹了,也对,自古以来,帝王的后宫就不曾宁静,若然都相安无事,这日子就真成了一潭死水。” 翠微想不明白,蹙眉问道:“现在得宠的几位,都是太后选中的人,凡事有太后压着,应该闹腾不起来。” “太后不会为这等事费心。”甯馨侧身躺下,单手撑着头,眼眸微敛,满脸不屑地说道:“现在后宫里,贵妃、娴妃、海贵人都是太后选中的人,且宁寿宫还养着一个陆铃兰,皇上身边又有个玹玗,这几个女人谁都不是省油灯,让她们斗去,也好给明年新入宫的秀女一个提醒。” 且她也可以冷眼看看,究竟谁对玹玗的怨恨最深,也好借那人之手把玹玗嫁出去。 夜已深沉,酒酿带来的微醉感,让甯馨不再去思考这些烦心事。 明日是冬至,弘历要亲自去圜丘行祀天礼,她也要率众妃嫔去给太后请安,然后商议腊八节的事项,接着又要为年节忙碌,是真的无暇顾及其他。 冬月末,弘历下旨停止捐纳,除此外就没有更进一步动作,也让各方都松了口气。 年节前的这段日子,后宫格外平静,但太后、皇后、贵妃的母家却门庭若市,情形颇似康熙帝初选秀的时期,八旗家庭都挤破头的想把女儿往宫里送。最后殿选时,太后的话举足轻重,就算皇帝不喜欢,只要太后看中,也会被记名留用。而秀女想要进入殿选,前面还有初选和复选两关,贵妃将协助皇后操办选秀的消息早已传开,她们都有划掉名字的权利,所以得先把这两位讨好了。 从腊月起,这三家府上,就开始源源不断的收到年节敬礼,大手笔也不在少数。 当然,这些礼都是要选秀女的八旗家庭所送,而选使女的包衣家庭,无论想不想让女儿入宫,要讨好的都是另一些人。 除夕当天,魏府早已置办了丰盛的年夜饭,此刻厨房熄火净灶,他们府上没有除夕夜摆戏的习惯,所以酉时刚到,前后院门就已都落锁,待等供祭祖先完毕,便是全家老小一起吃团圆饭的时候。 就在这样喜气洋洋的日子里,妘娘和熙玥却清冷孤寂的留在小院,没有得到通知和允许,她们母子不可擅自去前厅。 不过财可通神还真是不假,被妘娘收买的厨娘,刚刚悄悄送来两个食盒,凡前面有的团年菜品,都单独给她们备了些,鸡鸭鱼肉样样俱全,二管家还送来了一箩炭,西南角门看守的小厮还帮她们买了各式干果和果脯,夜里守岁也不会闷。 “这府上,比起从前义母家,可差远了。”熙玥眼底掠过一抹嫌弃之色。 她虽不讲究吃穿,但正房的人一有机会就耀武扬威,动不动就说她们母女是乡下人,没见过世面,可如今看来,真正没见过市面的竟是魏家人。郭络罗府素日低调,但每逢大节庆却十分讲究,每道能放上桌的菜,即便是最俗的鸡鸭鱼肉,最常见的青蔬豆腐,都盛盘如画,菜名如诗。 “若不是在你义母家住了十年,魏家也不算差了。”妘娘淡淡一笑,沉默许久,忍不住感慨世事无常。“按理说,过会有人要引你过去给祖母行辞岁礼,明日初一还得去行拜年礼,你可要记住了,若没人事先教你,千万别让她们察觉,你懂得满人的礼仪。” “娘放心,女儿记得。”熙玥乖巧一笑,“咱们在这府上也住了这么久,不是一直隐藏得很好吗。” 正说着话,忽然听到一阵鞭炮声,前厅应该快要开宴了。 祖母年氏身边的婢女亲自来小院请熙玥去正厅吃团年饭,但妘娘仅为妾侍身份,按照家规不能登堂入室,也没有资格和正室及其子女同桌吃饭,所以只能熙玥独自前去。 妘娘深知这些规矩,倒也不介意,只是觉得有些奇怪,老太太向来不管长房的事情,对魏正泽这个妾侍所生的长子也素有心结,待两凝蕊和怜蕊两个孙女更是不冷不热,只是在送孙女入宫的事情上格外紧张,毕竟那关乎家族利益。 熙玥踏入正厅的那刻,恰好看到一个非常好笑的场面。 平日里眼高于顶的巧竹,居然百般殷情的对待魏清泰的女儿晗蕊,不过是行鞠躬辞岁礼,就连连夸赞,真是丑态尽出。 “玥姐姐,你快过来啊。”晗蕊笑盈盈地走到熙玥跟前,将其送至祖母面前,又提点道:“辞岁礼很简单,按照顺序给长辈鞠躬就好。” “嗯,谢谢。”熙玥礼貌地微微额首,在魏府住了一年多,也就只有晗蕊会这般亲切的对她,想必这便是血统家教的关系。 记得以前,她看玹玗读《管子》,书中将民分四类,士农工商,商贾的身份地位最低。那时她很不了解,为什么很多豪商富可敌国,几代吃穿不愁,还能用钱买通各级官员,却心心念念想让子孙读书考科举。 现在看看与她同辈的两个女孩,胡氏教出的女儿怜蕊,和杨氏教出的女儿晗蕊,讲到“涵养”两个字,真是有着天壤之别。 开席入坐,原该按照规矩,可晗蕊非要拉着熙玥一起,老太太宠爱嫡亲孙女,且这顿年夜饭并无外人,也就由着她们去。 饭毕,婢仆只送来盥手水,不见漱口用的绿茶,巧竹还语带讽刺的告诉熙玥,这是大户人家的好习惯,饭前饭后都要净手。又过了一会儿,婢女才奉上吃的茶,仅是雀舌品级,熙玥并不挑剔,只是在心中暗笑,想当初在郭络罗府,便是漱口用的茶都用莲芯品级,她就越发不懂,他们这一家子还有什么好摆谱的。 餐桌撤去后,按照满人习俗又要行跪拜礼,长辈接礼后就会给压岁钱。 这次晗蕊依着长幼顺序,让熙玥先行礼,依旧有在旁提点。 给老祖母拜年时,熙玥从那看似慈蔼的眼眸中,读到了别的意思,原来在祖母眼里,她似乎可以成为一件不错的工具,所以才会接纳她。接过红包,又转向魏正泽和胡巧竹,父亲是一副关爱,却又必须隐忍的模样,嫡母脸上的慈爱之色却瞬间转成冰冷。 “熙玥给父亲拜年,给大娘拜年,丙辰年禧。”熙玥恭敬跪下,规规矩矩磕了头。 魏正泽忙笑道:“好,快起来吧。” 熙玥没有动,因为嫡母还没有出声,所以她只能微咬着唇,尴尬地跪着,知道祖母向大儿媳妇投去不满的目光,巧竹才极轻地冷哼,如施舍般把红包丢给她。起身在给魏清泰行礼,叔父对她的态度倒是极好,可刚接过红包,巧竹的声音就在身后冷冷响起。 “礼都行过了,你就早些回去。”巧竹轻抿着唇,字字句句就像从牙缝中冒出来,纵然要赶这个眼中钉离开,也得理由充分。“你母亲在小院里也蛮冷清,早些回去陪她守岁,才是真的孝顺呢。” 熙玥微微额首,辞了各位长辈,匆匆离去,她也不愿意在这多停留。 回到小院,妘娘问她年夜饭可还好,熙玥只是淡然一笑,又说在席间听到父亲和大娘说,明天要宴请一位重要客人,关乎怜蕊入宫的事情。 但妘娘还没来得及细问,就听到晗蕊在外叩门。 “妘姨娘好,丙辰年禧。”论身份晗蕊无需磕头,所以只是浅浅鞠躬,但笑容甜美,非常礼貌,又把一个包袱塞到熙玥手中。“这是一套新冬衣,爹让我送来的,大伯母有时候过分了些,你别和她一般见识。” “这怎么好意思。”妘娘连忙推拒,晗蕊的懂事乖巧,似乎让她看到了玹玗的影子。 “年节之下,哪家姑娘不裁制一身新衣。”晗蕊柔柔笑道:“玥姐姐虽长我两岁,可我们身量差不多,今年冬袄我多做了一套,就给姐姐穿吧。” 几番谦言后,妘娘还是让熙玥收下,又取出一个红包递给晗蕊。 熙玥送晗蕊走向院门的时候,妘娘在窗前望着晗蕊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第413章 碧甃心 西汉东方朔所著《占书》中有曰:初七人日,从旦至暮,月色晴朗,夜见星辰,人民安,君臣和会。 人庆节这天,按照习俗不出远门,不走亲串友,只在家团聚。 自从永璜和永琏迁居毓庆宫,玹玗整日在养心殿内整理文稿,这段时间永璜虽每日都去寿康宫给毓媞请安,却很少能和玹玗见面。彼时尚书房还在年假中,永璜和永琏早起就往寿康宫跑,每日如是,不到起更都不会返回毓庆宫。 而年节里,玹玗也少去养心殿,初一到初三自然是陪在毓媞身边,太后放年礼和赏赐下去,都得她盯着处理。初四终于得闲,便回自己府中交代些事情,并留宿了一晚,第二天弘历和弘昼带着年礼临门,因初五女子不宜外出,所以只在府中取乐,品酒对诗,琴瑟伴弈,很是惬意,午后一起包饺子,用过晚膳才回到宫中。初六开朝,弘历有政务要处理,毓媞便让她带上铃兰,同去养心殿伺候笔墨。对此弘历虽有不悦,却未表现在面上,只让玹玗继续去温室整理文稿,并把铃兰安排在玹玗身边侍奉茶点。 正月里闺阁忌针黹,寿康宫的使女闲玩了几日,也觉无聊得很。 这会毓媞在佛堂念经,几个没差事的宫婢聚在偏殿,也不知是谁提议,说既然大家都来自不同地方,不如讲讲各自家乡过人庆节都有什么习俗,若是有趣的,大家伙也试试。 静怡无意中从偏殿经过,听她们讨论玩的事,也兴致勃勃,便拉来玹玗一起凑热闹,身后还跟着永璜和永琏。 京城里无非就是在庭院中摊煎饼熏天,吃包着熟肉的菜盒子;雁儿家乡有做七宝羹的传统,据说可除去邪气、医治百病;其中听着最好玩的,便是莲子讲的“捞鱼生”。 莲子说,这也并非她家乡的习俗,不过旧时有户邻居,也不知是哪里人,但每逢人庆节就会取生鱼条,搭配腌姜丝和七色菜丝,还有些可配菜的水果丝,盛在大圆盘上,再洒上黑白芝麻、花生碎、五香粉等,另淋上酱汁,看着七彩缤纷很是喜庆。合家围在圆桌前,家主发号施令,大家就用筷子将圆盘中的各式菜食高高夹起,这每一筷子夹得越多、举得越高,来年的心愿就更容易实现。 当然,光夹菜是乏味,其同时还得以各式各样的贺年词联句,联得上就吃一口,联不上的就只能饿着,首句由夹得最高开始。 “啊,吃生肉啊?”秋华听了,不禁连连摇头。 “这生鱼肉又叫鱼脍,先秦时加葱和芥来调味,且《诗经》中就有记载:饮御诸友,炮鳖脍鲤。”玹玗轻柔一笑,鱼脍她也吃过,确实美味,不过在宫里吃生肉,似乎有些不妥。“只是求个热闹,也不能真让你们吃生肉,若是肠胃弱受不住,岂不乐极生悲了。” “那不如这样。”雁儿眼珠子一转,笑道:“还是照样办来,不过所有蔬肉都用热水淖熟,只是图个热闹气氛而已。” “这个好,既有的玩,又不怕伤身。”秋荷第一个跳出来同意,旋即有又迟疑道:“可咱们读书不多,哪里会联句。” “是啊,这样玩,姑娘得撑死,我们的饿死。”彩鸢吐了吐舌头,笑道:“要不然用四字词语代替,头尾字接龙,只要不是晦气话,就算通过。” “好,你们说了算。”玹玗笑着一点头,反正她也不见得真能和她们玩。 秋华拉着秋荷和雁儿又议论了一番,众人有的兴奋,有的担忧,有新入宫的婢女觉得不妥当,但见提议此事的人都比她们有年资,也就不敢出言反驳。 可就在秋华和雁儿要往厨房去的时候,却突然冒出一个不同的声音,惹得众人一阵沉默,视线不约而同集中过去。 “你们这样做太后会同意吗?”铃兰冷眼看着众人,这话如一盆冰水泼在大家身上。 “我同意就行了。”静怡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看铃兰不顺眼,且这段时间,铃兰常往东宫殿去,或是替太后送东西,或是传话,反正总有借口,但又每次都从侧门往锦婳斋探头探脑,鬼鬼祟祟让人很是反感。 玹玗轻轻拉了一下静怡,微微摇了摇头,又对众人说道:“大正月里,要得就是个热闹,你们只管准备,太后那边我去说。” 听玹玗这么说了,有些心里打鼓的宫婢也暗暗兴奋起来,秋华、秋荷、雁儿、莲子四人去厨房准备,玹玗则去正殿,永璜、永琏、静怡也跟着。 此时荃蕙扶着毓媞走出佛室,她自称是想要修心,所以愿意陪伴太后礼佛。 见到玹玗他们进来,毓媞立刻浮出笑意,招了招手,问道:“了了,过来,瞧你这样子,又有什么鬼主意了?” 面对荃蕙,玹玗并未行礼,若论身份她是先帝义女,区区娴妃不必问安。而静怡则对其视而不见,直接走过去,拉着毓媞手,把荃蕙挡在身后。 “哪有什么鬼点子,太后又编排我。”噙着浅笑上前,柔声说道:“不过是她们想到了乐子,我听着也觉新鲜,所以过来讲给太后听,大伙闹腾一日。” 静怡抢着说了捞鱼生的玩法,“皇奶奶,她们说要人多才热闹,把寿康宫的奴才就叫到一起玩,听他们说那些吉祥话也是给整个寿康宫添福气啊。” “既这么好玩,那就让他们摆在偏殿,永寿宫的奴才都去,接龙最多的一个,哀家有赏。”毓媞这些年也好热闹,偏宫里能逗趣的事情少,听到如此新鲜的事情,也就欣然同意了,可话锋一转,又说道:“不过你们上过学的都不许玩,那不成欺负他们了。” 静怡和永琏都满脸失望,永璜倒是一副淡然样,玹玗则是轻忽一笑。早知道毓媞会这么说,就和除夕夜撒钱由着奴才抢一样,所谓逗趣就是把奴才当成取乐的玩意儿,和鸟雀、蛐蛐没什么两样,所以怎么会让皇子公主混在其中贬低身价。 有太后发话,自然有更多奴才去厨房帮着准备肉菜,于子安也不知从哪寻出个整长圆桌大小的铜盘,便是十来个人围在一起都行,约莫过去半个时辰,一切才算准备完毕。 侧殿那边众人玩起来,自然是欢笑阵阵,唯有铃兰既不能与他们同乐,站在一旁也没人打理,自觉无趣,便怏怏退了出去。 鬼使神差也好,鬼迷心窍也罢,铃兰离开侧殿后,竟不知不觉走到锦婳斋前,望着御笔亲题的匾额,心底泛起一股酸酸的滋味。 宫里的人都传,锦婳斋比当年的翊坤宫还华丽,她莫名的好奇又羡慕,且又听东宫殿的小宫婢和小太监议论,说锦婳斋的后殿,除了雁儿、莲子和小安子,从不让外人进入,打扫都不行,也不知是藏着什么稀罕物件。 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有个蛊惑的声音在不停的告诉她,进去看看,说不定能找到些把柄,可就算有了把柄又能如何?铃兰霎时茫然,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又打算做什么,但最终还是推开了虚掩的院门,怀着胆怯,慢慢走了进去。 锦婳斋的侍卫来自康亲王府,他们故然忠心,但铃兰毕竟是宁寿宫的人,且手无缚鸡之力,又不知她为何前来,便不好现身阻拦,只提醒小安子留心。 而缓缓走向后院的铃兰,还浑然不知,玹玗注意到她神情不对,一直悄然跟着。 最近玹玗总听到静怡说起,铃兰好似对锦婳斋很好奇,刚才见其趁众人玩乐时走出寿康宫,这让她也好奇了,倒想看看背后有什么花样。 此刻,玹玗拦下从倒座房出来的小安子,在他耳畔低声嘱咐了几句,直接进入寝殿。 在锦婳斋转了一圈,铃兰的心里只有无数疑问,玹玗凭什么拥有这些,是她最想不通的一点。 论容貌她是自愧不如,玹玗那双剪水幽眸隐隐透着狐媚,笑意微漾,酒窝浅浅,确实动人心魄。可论品格却让她有些不屑,玹玗表面看着端方大雅,但心思诡谲深重,难道太后和皇上就看不出来。还有寿康宫的奴才亦是奇怪,她听闻玹玗初入景仁宫时也,受到过排挤,如今太后身边的几个老人,却处处维护和讨好玹玗。还有三位小主子,永璜、永琏、和静怡,对待玹玗似乎比对母亲还亲切,玹玗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有何德何能? 这些疑惑萦绕在心里,越想越是觉得不忿,可刚才在太后身边,堂堂娴妃似乎都比玹玗矮半截,她又能如何呢? 抓住玹玗的小辫子,寻出玹玗的秘密,还是顺着太后的意思,尽力模仿,让自己变成第二个玹玗。 在院中转了一圈,铃兰的手即将推开后殿门时,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尖锐的声音。 “什么人啊?”小安子是明知故问,见铃兰惶然转身,又佯装惊讶地笑道:“哟,这不是太后身边陆司仪嘛,劳动你来锦婳斋,是有什么事情吗?” “哦……”铃兰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踌躇半晌才说道:“我……我来帮玹玗姑娘取一件斗篷……” “那到后殿来做什么,姑娘在正殿住呢。”听着就知是谎话,但小安子没有直接戳穿她,反而引着她往前面走去,又好似漫不经心地问道:“姑娘怎么会让你来,论理也该是雁儿姑姑,或莲子啊?” 铃兰尴尬不已,“……因……因为那边在玩捞鱼生,雁儿姑姑和莲子都兴致正高,所以……姑娘就让我过来了……” “原来是这样。”小安子低着头,有心掩藏眼中的那一抹讽笑。“奴才只负责看守宫院,姑娘的寝室非内监身份能擅入,你就自己进去吧。想必姑娘已经告诉过你,斗篷放在何处,奴才还有别的差事要做,就不在外面候着了。” “好,谢谢小安子公公,你去忙吧。”铃兰总算松了口气。 小安子一转身,嘴角就冷冷扬起,极低声地哼笑道:“你就找死吧。” 铃兰步入寝殿内,抬头就见明间悬挂的匾额,低喃念了一遍才恍然其中之意,心里陡然而生的惊愕难以言喻。 突然,她像发现了什么,整个人都僵硬如柱,半晌才缓缓侧头看向东次间,眼前所见,吓得她心跳似乎停了半拍,踉跄地连退两步,差点摔坐在地上。 “怎么啦,不是要拿斗篷吗?”玹玗坐在暖炕上,眼底浮着冷笑,不温不火地说道:“就在东稍间的衣橱里,第二格放着三件斗篷,你把橘红色的那件拿出来吧。” 从未面对过如此窘迫的场面,铃兰完全说不出话来,“我……” “紫禁城里,好奇心太重会害死人,嬷嬷们教授的规矩你都忘了吗?”玹玗的声音平静无波,不待铃兰回答,起身走过去,扯下铃兰身上的腰牌,把玩在手中,淡淡道:“寿康宫虽在慈宁宫的范围内,但严格说来,只有掌事姑姑能单独在宫中行走,你若出寿康宫需有另一个人陪着,否则按宫规要杖责五十。” 铃兰垂着头,两手紧紧抓着裙摆,只觉得浑身不停冒冷汗。 “我这锦婳斋的景致还算不错,你有兴趣想来逛逛,无需这般鬼祟,大可直接说明,我定会斟茶待客。”动作轻柔的将腰牌拴回铃兰身上,玹玗一手搭上其肩,绕着铃兰转了一圈,冷声提醒道:“今儿你擅入锦婳斋,没人会和你计较,可这习惯却不好。若哪天管不住双腿,误入了储秀宫,按照宫规,皇后杖毙你都不为过。” 铃兰被这种温言警告吓得轻颤,“……姑娘……” “皇上喜欢知情识趣的女人,你瞧瞧贵妃娘娘,好好学着点,把好奇都收起来,别辜负了太后对你的期望。”看着不住颤抖的铃兰,玹玗摇了摇头,笑叹道:“锦婳斋没有见不得人的东西,不然早被大格格翻出来了,至于后殿,里面放着端慧公主的旧物,所以我不让那些新人进去,你若想看,随我过去吧。” “奴……奴才不敢……”铃兰这时才改口。 玹玗眸光微寒,淡笑道:“今日我请你去,你不去,下次若再鬼鬼祟祟钻进锦婳斋,我可就不给你留脸了。” 待铃兰含泪点了点头,玹玗转身走进寝室,从衣橱中取出那件橘红色斗篷,才一起回到寿康宫。毓媞见两人同时进去侧殿,自然是要问一声,而玹玗只说,担心晚上还会下雪,虽然只有几步路,但怕静怡着凉,所以让铃兰去取斗篷。 “想是铃兰误会了,以为我要斗篷,所以去了锦婳斋,偏偏雁儿和莲子都在这边,还好我跟过去,不然累她一直在寝殿外站着不敢进去呢。”玹玗说得极其轻巧自然。 “哦。”毓媞沉吟着瞥了瞥铃兰,好像看透了问题,但并未多言。 第414章 玺运艰 元宵在迩,转眼已到十四,年快过完了。 早朝刚退没有多久,一队侍卫随着弘昼来到位于内务府旁边的玩器库,广储司上至总办郎中,下到清扫的辛者库内监,黑压压跪了一屋子。 “这张单子上面的物件,立刻给本王寻出来。”弘昼将一张纸摔到广储司主事脸上。 “是。”主事战战兢兢拾起那张纸,简单看了一眼,又为难地说道:“可……可是这些物件,要找恐怕得费些时间,亲王……能不能宽限……” “上茶点,多加个碳爖,本王等。”弘昼话音刚落,就有人请来圈椅,设好高几,摆上茶点,又添了碳爖。“可别怪本王没把丑话说在前头,这些东西是皇上急着要的,半个时辰内若找不出来,本王亲自把你们送到慎刑司。” 众人都知道弘昼的脾性,敢在朝堂上殴打大臣,又岂会把他们这些芝麻小官放在眼里,若是真惹怒了他,送命还算小事,就怕被折磨得生不如死。 广储司郎中目光闪烁,双拳藏在衣袖下,越握越紧,便是不看那张目录,他也清楚事出何因,但人总有侥幸心理,他绝不会主动站出来承认。且他相信,如果真的出了事,只要他咬紧牙把罪名揽下,家人不会有危险,他自己也会被捞出去。 总办郎中瞄了瞄身旁的下属,脸上虽有恐惧神情,眼底却浮出幸灾乐祸的笑意,他虽官高一级,但也拼不过有后台的那些人,这两年他基本算是被架空的。 “回禀王爷,司里倒有几个整理的内监,清楚这些东西的所在位置,让他们去找,最多两刻钟。”广储司最近的动态,总办郎中一直安排自己人悄悄监视着,他就是在等这样的机会。 弘昼冷冷一勾嘴角,“好,你带着人去找。” 总办郎中唯唯诺诺应答,当场点了几个内监,目标明确的往瓷器仓房小跑步而去。 而此刻,养心殿的东暖阁内,又是另一种场面。 内外伺候的奴才虽多,却是鸦雀无声,仿佛连绣花针掉落都能听得见。 弘历一手支在炕桌上撑着头,一手拿着张目录清单,剑眉皱紧,良久后,视线移向地上那个大木箱,眸光越来越深邃,思绪也飘回到两日前。 …… 天穹宝殿,三清道尊的画像前。 曼君身着道袍,手执拂尘,虽然刚满花甲之年不过三个月,却已是满头银丝,但精神还算不错,乍看上去颇有几分仙姿。 去年冬月末,弘历制定清厘僧道之法,发度牒,明旨,欲出家的妇女,须年过四十以上。曼君当然不受年纪的规定,可毕竟是雍正帝遗孀,一朝皇妃,出家并非自己就能决定,应该上折请旨,但她并没有这么做。 “皇帝放心,当初迁居于此,是为求清静,而今这样穿着,只是贪方便。”曼君容色淡淡,语气中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先帝大行之后,我便习惯了简衣素食,至于说到出家,一脚踏进这片红墙,命都不是自己的,又何谈什么意愿,且心无神佛,出家也就毫无意义。” “内务府应该没胆克扣天穹宝殿的用度。”弘历心里总埋藏着一份愧疚,所以面对曼君时,无论她是何种态度都能容忍。 “那是。”曼君浅浅一勾嘴角,却看不出任何笑意。“毕竟老五常来请安,宫里的奴才虽不怕得罪我,却总要顾及到他啊。” “玹玗也来过。”这才是弘历要说的重点。 曼君从容不迫地望着他,默了片刻,极微地一点头,娓娓说道:“若不是她来过,皇帝也就不会站在我面前了。皇帝就这般害怕她来见我?其实大可不必。我命汀草递消息让她过来,只是想劝她不可操之过急,至于皇帝担心的事情,我是真没有能力左右,否则就不会有那条遗训。” 弘历微眯的双眼中迸出阴寒,没想到她会毫无顾忌的提及此事,但雍正帝的遗训他不在乎,“明日景山赏灯,齐妃母妃若愿意,可前来与众人同乐,朕就不打扰了。” “玹玗始终没被教好,不仅重情重义,也太过孝顺。”曼君平淡无波的声音,果然让弘历脚步倏停,看着他的背影,幽幽说道:“她可有对皇帝讲过,第一次与我见面,就是在这天穹宝殿内。当时,我就站在皇帝站着的那个位置,而我现在的这个位置,站着圣祖宜妃,玹玗则跪在三清道尊前起誓,皇帝想知道是什么样的誓言吗?” 弘历没有转过身,就那样背对着曼君,听完当初玹玗的誓言,不禁双拳紧握,却还是按捺住心中愤恨,冷声道:“那又如何。” “她与我不会有多少情义,对圣祖宜妃却不然,在撷芳殿里,是圣祖宜妃给了她亲情和温暖,无论这当中是否有利用之心,但没有圣祖宜妃那条命,她走不到今天的位置。”玹玗自然相帮弘历除去后患,可弘历心里却是另有所想,今日在这天穹宝殿内,曼君竟直言被点破。“所以她必须遵守誓言,不仅是她额娘的孝顺,更不能辜负圣祖宜妃的苦心,当然皇帝总有法子,否则怎会兴出寻找真遗诏之事。” 当初,雍正帝梓宫回到紫禁城后,毓媞就借口称,离霄道人妖言惑众,以金丹毒害雍正帝,此事虽不宜声张,但也不能放过祸首,再三叮嘱弘历要寻到离霄,并将其正法。 雍正帝的死因,弘历心知肚明,无论毓媞是用何种借口,论理他都应该除掉这颗芒刺,否则后患无穷。可弘历表面应付毓媞,说已经密令粘杆处搜捕,实际上却什么都没做,毕竟大费周章的去寻找一具尸体,毫无意义。 缓缓转过身,弘历审视着曼君,怀疑地说道:“齐妃母妃既然知道遗诏已毁,为何不直接告诉玹玗。” “因为遗诏未必已毁。”曼君幽然叹了口气,“且玹玗若能帮皇帝找到真遗诏,从此摆脱太后的掣肘,日后心愿达成,离开紫禁城时,也就能少些纠结,毕竟已对皇帝的情义有所回报。” “未必已毁?”这一点弘历真没想过。 “不错。”曼君淡然垂眸。 雍正帝身边的女人,能活下的只有两种,一种是绣花枕头,另一种则是深不可测。雍正皇朝十三年,短暂却又似乎漫长,惊魂的层层红墙内,后宫女眷活到今天,都深知一个道理,便是除了自己谁都不可信。 所以,关于那份真遗诏,毓媞既然能做戏给玹玗看,便绝然不会轻易毁掉。 在曼君看来,毓媞从未对玹玗放下疑心,所以遗诏会是最后的陷阱。当然,若玹玗没有跌入陷阱,毓媞也会将其视作亲女儿般看待,毕竟太难找出第二个如此好用的棋子。 而明知道寻找真遗诏,危机重重,她还是支持玹玗去做,这自然是别有用意。 玹玗一旦触到那个陷阱,弘历就只能将其送出宫,不得不尔,否则玹玗命运堪忧。 朝堂上,鄂尔泰早就想斩草除根;后宫里,甯馨对其怨恨深种,若毓媞的屏障化为利刃,境遇便如四面楚歌。 曼君毕竟不是霂颻,若问她何时开始真心疼惜玹玗,还是青露和汀草来到天穹宝殿的那刻,这份用心是真的让她感动。 送玹玗出紫禁城,一来可以达成霂颻的遗愿,二来也是对毓媞和弘历的报复。 她失去了儿子,失去了此生最珍惜的人,这种感觉也想让弘历试试。 当弘历万般无奈的将玹玗送走,结果就是母子之间的芥蒂化成怨恨,她说过,要曼君长长久久的活着,才能受尽人世间的苦楚,才能平复她的丧子之痛。 弘历默了许久,沉吟道:“你没有对玹玗讲实话。” “没有必要,皇帝觉得她会想不到吗?”曼君的嘴角逸出一抹笑,“而且玹玗犟得很,但凡决定的事情就不会改变,所以皇帝应该无法让她放弃。” “朕乃大清天子,岂会护不住一个女人。”弘历强压着心里的怒气,曼君虽为长辈,可面对挑战他忍耐极限的言语,他不敢保证盛怒之下会做出什么事。 曼君挑衅地问道:“先帝可曾护住你的亲额娘?” 敢如此出言不逊,是因为她非常清楚,弘历不敢对她下手,否则失去的就不仅是个女人,还有最可靠的兄弟。 “朕与先帝不同。”此言无疑提醒弘历想起了很多事情,因弘时之死,而对曼君产生的内疚感,瞬间湮灭了很多,圣祖陈贵人告诉过他,挑起孝敬皇后杀害他生母的人,就是眼前的这位。 “女人总是自私的,除非不爱,否则眼里容不下砂子。”曼君之言,正是弘历一直逃避的问题。“道理谁都会说,可后宫里就没有不为情迷心的女人,玹玗终有一日会熬不住,若不想心死,或是因嫉妒而疯狂,她唯一的选择就是离开。” “你既这么想让她离开紫禁城,又为何要告诫她,行事不可操之过急。”弘历一直很疑惑,曼君深居简出,怎会清楚玹玗的所为,总是有人给她递话。 “因为得先保住命,才能走出这片红墙。”该说的话,到这份上也算说尽了,曼君又为三清道尊奉了香,准备返回禅房,在越过弘历身边时,微微停了停脚步,说道:“昨天早晨圣祖和贵妃前来祈福,身边跟着的小宫婢,如果我没有记错,是雍正十二年入宫的使女,西林觉罗府送来,原本想安排在高贵妃身边,但最后应该是被放到浣衣司。” 原来,曼君并不知道玹玗究竟在做什么,只是察觉出不对劲,所以出言提醒。 望着那缓缓而去的背影,弘历似乎明白,弘时之死,为何是她永远放不下的恨。 如此一个算无遗策的女人,竟然保不住亲生儿子。 在恨的背后,更多的是不甘吧。 …… 养心殿爖火旺盛,但空气仿佛被冷凝,尤其实在东暖阁当值的内监,无不噤若寒蝉。 李怀玉在殿外抱厦处焦急地转圈,又打发欢子到遵义门外守着,今晨弘昼没有去早朝,直接让人抬着个木箱来到养心殿,而弘历与其简单说了几句后,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不多会就见弘昼带着御前侍卫快步离去。 “回来了,回来了……”欢子小碎步跑回来,也不敢高声,在李怀玉耳边低语道:“王爷又抬着一个箱子。” “唉,今儿的事情恐怕有些麻烦。”李怀玉重重叹了口气。 欢子又问:“那要不要过去跟姑娘讲一声?” “你傻子啊!”李怀玉猛然踹了欢子一脚,“我告诉你,皇上刚才让我们在门口站着,这就是在警告我们别乱跑。” 欢子踌躇低喃,“那……” “那什么!”李怀玉翻了翻白眼,警告道:“这事指不定就和姑娘有关,你可记清楚了,姑娘是得帮着,但咱们是养心殿的奴才,皇上才应该排在第一位。” 这时,见弘昼已经踏入遵义门,李怀玉立刻止声,推开殿门让弘昼和台箱子的侍卫入内,又将殿内奴才全都招了出来。 侍卫放下箱子退了出去,东暖阁的门关上了,养心殿的正门也关上了。 “皇兄看看吧。”弘昼用脚踹开箱盖,里面装着的瓷器和铜器,居然和早上送来的那箱一模一样。“鄂昌可真是胆大,捞银子的手都伸到了广储司库房。” 昨晚,骆均让人把箱子送到和亲王府,弘昼还纳闷,年都快过完了,玹玗这是送什么礼。看着那些瓶瓶罐罐,他百思不得其解,遂专程到郭络罗府找骆均细问,方知这些都是鄂昌委托骆均长子去琉璃厂出手的宫中藏品,并让其放心找买家,宫里查不到。 “那丫头怎么想到这一招的?”弘历眼眸微敛,不由得长叹。 “上次在琉璃厂,她就随口那么一问,我都没往这上面动心思。”弘昼拿起一个仿的瓷瓶,和真品对照着细看,佩服地点了点头,赞道:“那袖云居的老板还真不是吹,这工艺确实不错,却可以假乱真。” 弘历沉默了很久,再开口时,所言却和眼前之事无关,“两天前,朕去见过齐太妃。” 弘昼闭了闭眼,吐了口气,半晌才挑眉问道:“皇兄不打算彻查这件事?” 第415章 点红炉 天穹宝殿和曼君的对话,弘历不可能毫无保留的告诉弘昼,但圣祖和贵妃的举动,他却稍微多添补了几句。 东暖阁内又静了,李怀玉几乎是贴着门上,竖着耳朵想探听里面的情况。 凝目盯着两箱东西,弘昼游神了一阵,沉重的叹了口气。 他猜想,以玹玗的布局,定然是算准弘历会停捐纳,鄂昌所受的孝敬就会骤然减少,且西林觉罗府多了不少会花钱的女人,又让骆均的长子领着鄂昌花天酒地,就在这种花钱如流水的情况下,时逢年节关口,便是自家的花销不算,对下的打赏,对上的送礼,狐朋狗友间的往来,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短时间内,如何能弄到一大笔银子? 收取各方的孝敬,是旧时财路,可惜鄂尔泰在乾隆帝面前,似乎不是很被待见,央求其办事的人越来越少。而鄂尔泰一党为求官、平事、撤折子的辛苦银,也算是一条财路,但眼下捐纳刚停,谁都不敢轻举妄动,保不齐这位刚登基的皇帝为了展现抱负,还会不会玩出其他手段。 在鄂昌自觉捉襟见肘的情况下,只要有人稍微在其耳边吹点歪风,鄂昌定然会照做。 比如,告诉他琉璃厂的袖云居造假技术一流,自己就曾用赝品掉包家中真品,然后去当铺换了银子应急,袖云居的工艺精细,一直没人发觉古玩有问题,等手上周转过来了,再把真品赎回来,这就神不知鬼不觉。 而紫禁城里多得是古玩,很多被封存在广储司库房几十年,都不曾有人注意到,所以鄂昌只要掉包几样,就不愁没银子花。 这种旁敲侧击的教唆,完全不着痕迹,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但鄂昌的荒唐行为,显然已经引起鄂尔泰注意,说不定也已识破了玹玗的计策,所以才会那般紧张。 且刚才广储司的总办郎中,偷偷告诉弘昼,这些物件三天前就已经取出来了。 因为宫里人都知道,待元宵过后,皇后要迁居长春宫,贵妃要移入储秀宫正殿,是要多添些玩器。 玹玗的布局算得上巧思,鄂尔泰的应对也是绝妙。 后宫妃嫔心情不好时,难保不砸个瓶子,摔个罐子,贵妃身份尊贵,就算皇帝也不会跟她计较,便是有人想做文章,一堆几乎被敲成细末的破瓷片子,又如何拿来较真。 既然对手已经有所防备,那继续穷追猛打,逼狗跳墙,却非明智之举。 “这件事就交给内务府。”弘历眉头紧蹙,斟酌道:“但是鄂昌那边……” “臣弟一会儿想去宁寿宫给额娘请安,大过年的,都没怎么陪额娘,也该有个解释。”只要不是东西六宫,紫禁城其他地方,弘昼向来自由出入,从来无需向请旨,此刻之言是含蓄回答。“不过小丫头那边,你想好怎么处理吗?” “如果你在宁寿宫的解释够好,朕就什么都不用做,明早自会有大戏上演。”弘历小啜了口茶,才唤李怀玉进来,指着弘昼先送来的箱子,吩咐道:“让人将这箱抬到随安室,然后去内务府,把讷亲传来。” 弘昼去给裕贵太妃请安,凡事让她知道,不出一个时辰,就能传遍整个宁寿宫,儿子深受皇帝器重,就是她炫耀的资本。 而事情交给讷亲处理,则是要用他去制衡鄂尔泰,更是想他用心去查此事,然后把结果告诉毓媞,这潭水搅浑了反而有好处。 正月十四试花灯,寿康宫内也开始搭棚结彩,廊庑檐下挂着各样的动物花灯,正殿檐下则以各色莲花灯为主。 毓媞站在月台上,远目望着吩咐小太监挂灯的玹玗,良久,又将视线移向角落里独自清点和记录花灯数量的铃兰,最后才微微侧头,荃蕙正带着小宫婢去厨房张罗茶点。 毓媞沉吟了片刻,低声对身边的乐姗问道:“你怎么看她们三个。” “太后既然问,奴才可就照实说了。”乐姗的目光先落在了玹玗身上,溢出柔和浅笑,轻声说:“有碧云寺的那段时日,我自然是偏心玹玗,她出生好,天资过人,加上有个会教导的母亲,若真要挑毛病,就是性子太强,吃了再大的亏都忍着,让人又怜又爱。” “嗯,那是。”毓媞淡淡点了点头。 语罢,乐姗又静默地望着金铃,叹道:“至于这个铃兰,我是觉得她小性了些,好听些是温柔闲静,其实不然,有个词怎么说的……哦,想起来了,孤高自诩,偏是出生低贱,不过多读了几年书,若真是比较起来,还不如秋华和秋月呢。” “可不是嘛。”笑眼瞥了瞥乐姗,毓媞感慨道:“咱们府中的家生丫头,做人行事,比一般门户的小姐都强十倍,读书识字的那些更是不凡。” “玹玗以前和秋荷之间有嫌隙,我也听秋华说过很多,可如今她还不是深得人心,就连阿哥、格格都与她亲近。”乐姗眉头微蹙,挑剔的眼光审视着铃兰,又道:“可那位,书读了不少,怎就不会做人呢,寿康宫上下,连小宫婢都不愿与她多话。” “小户人家教养出来的,终究难成大气。”毓媞又想起初七那日的事情,虽不知具体情况,但从东宫殿的两个老嬷嬷处听闻,是铃兰偷偷摸摸跑去锦婳斋,难为玹玗还能忍下。“皇帝应该看不上她,只怕是白费心思。” “这男女之事表面上怎么看得出来。”乐姗在安亲王府多年,见过各类女人,很多时候,男人还就喜欢那种矫情货色。“死马当成活马医,放到皇上身边,指不定哪天就能有用。且今年选秀,太后可以留心挑几个,实在不济,还有贵妃和玹玗呢。” “那娴妃呢。”毓媞转身回到殿内,这段时间荃蕙整日在寿康宫,时间长了她也觉得厌烦,能讨好她有什么用,心思花在皇帝身上才是正经。 “至少是个孝顺媳妇。”乐姗莞尔一笑,答得很委婉。 此时,所有花灯俱已挂好,待到子时,上夜的内监就会点灯。 玹玗又领着永璜、永琏、静怡在寿康宫玩了整日,二更钟响之后,众人才各自散了。 回到锦婳斋,因为莲子准备了糟羹,静怡看着觉得稀奇,就闹着要尝尝,无奈之下玹玗只得给了静怡一小碗。 刚吃过东西不能立刻睡觉,否则停住食会引起胃疼,所以由着静怡和狸花猫又玩了小半个时辰,才让莲子送回东宫殿就寝。 闹腾了整天,总算能到片刻宁静。 雁儿整理好床铺,取出棉被下的两个汤媪,转过身,却见玹玗燃上小炭炉准备烹茶。 “还在想小安子说的话?”反正这几天玹玗不用去养心殿,所以雁儿也不劝,大不了明天多睡几个辰时,就什么都不回来了。“既然五爷带着人去了广储司库房,就说明皇上已经下令彻查,且这种事总不好闹得沸沸扬扬。” “我自然是明白这点。”玹玗心不在焉地低喃回答。 视线一直盯着小炭炉中跳动的蓝焰,红泥小炭炉,以乌榄核作炭,既不出烟,炭香清雅于水中生幽,活火烹活水,煮出来的茶香韵饶舌。 随着她在宫里的用度越好,内心就越是难安,总牵挂还在苦寒之地的母亲。 雁儿轻然一笑,侧目看了看碳爖,火焰还算旺盛,至少还能燃上两三个时辰,“我是不懂你在烦什么,但懂你的人说不定今夜会来,我还是回自己房里去吧。” “小玉子又对你说了什么?”玹玗不禁挑眉,觉得雁儿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 “没有。”雁儿心虚地摇了摇头,和玹玗对视了片刻,最终还是讨饶道:“好啦,其实也没什,就是你筹谋的那些事。” 只是她从李怀玉口中逼出来的那些话,似乎对玹玗没什么帮助,不过还是都讲给了玹玗听。之后又陪着玹玗多坐一会,见三更将至,才起身离开,出去前还不忘灭掉明间的蜡烛,若真的满室通明,玹玗就更难有睡意了。 炭香和茶香随着水气氤氲缭绕,万籁俱寂的雪夜里,窗外纯白的千花簌簌飘舞,敛眸听雪,仿佛比赏雪更诗意幽远。 可落雪其实无声,听的又是什么呢? 听的,是心,沉浮在红墙里,那颗逐渐麻木的心。 是千行苦泪浸透心田,是离愁孤寂敲痛心扉,是惆怅难解揉碎心梦。 越听,思绪越沉。 三更钟鼓响过不久,锦婳斋正殿的门被轻轻推开,屋内只剩下两盏幽灯,玹玗斜靠在暖炕上浅寐,煎茶之水已经烧开了许久。 微凉手指触上粉嫩的脸颊,玹玗嘤咛着睁开迷蒙的双眼,见弘历垂眸含笑地望着她,在意思有些模糊的情况下,竟然大胆地喃声道:“爷,你怎么总喜欢三更半夜冒出来,做贼似的。” “卓锡泉的水都被你糟蹋了。”弘历不禁轻笑出声,静静看了她一会,又拾起掉落在递上的书册,是他的旧稿,摇了摇头,宠溺地说道:“这些东西真比安神药还管用,如此还煮茶做什么,索性早些休息。” “既要我早睡,爷又何苦来扰我清梦?”玹玗明知故问,但不知直接说破,莞尔笑着坐直身子,打开炕桌上的小瓷罐,轻声说道:“这并非茶,是清心安神的莲芯。” 弘历微微蹙眉,沉吟道:“明日让内务府送些代茶的干花来,莲芯煮水夜里少喝。” “夜里喝茶容易失眠,可人生九大雅事,若能将品茗赏雪、焚香侯月集于一夜,岂不是妙哉。”玹玗倒掉已烧得只剩小半壶的水,重新换了一壶,又添了些炭。 “外面早已雪停,现在已是珠星碧月了。”弘历指了指窗外,然后地坐到暖炕上,看似悠闲,其实在心中衡量着,有些话该不该说,或是有没有必要说。 此刻玹玗才发现忘了放下窗屉,所以弘历是知道她没睡,才直接推门进来,仰首天幕,忍不住勾起嘴角,低吟道:“清夜迢迢星耿耿,银檠明灭兰膏冷。更深何物可浇书,不用香醅用苦茗。” “莲芯算不得苦茗。”弘历挑了挑眉,续道:“建城杂进土贡茶,一一有味须自领。就中武夷品最佳,气味清和兼骨鲠。葵花玉翰旧标名,接笋峰头发新颖。灯前手擘小龙团,磊落更觉光炯炯。水递无劳待六一……” “要就续完,偏停在这样的位置。”玹玗嘴上抱怨着,还是从茶柜中取出一罐晚甘喉替换莲芯,转身时视线透过玻璃窗,看到院中的石井,脑海中瞬间闪出一句,笑道:“汲取阶前清渫井。” 弘历噙着浅笑,点了点头,又道:“阿僮火候不深谙,自焚竹枝烹石鼎。蟹眼鱼眼次第过……” “松花欲作还有顷。”将茶递到他面前,玹玗娇嗔道:“我可不擅用十一庚的韵。” “哦。”弘历只是淡淡应了一句,接过茶盏,望着清澈明亮的茶汤,浅啜了一口,才续道:“定州花瓷浸芳绿,细啜漫饮心自省。” “清香至味本天然,咀嚼回甘趣逾永。”玹玗极少喝乌龙茶,今夜饮这晚甘喉,确实与众不同,刚入口时涩中带苦,但细品之,又觉余味回甘,这种先苦后甜的茶还真适合她。 武夷岩茶,一盏苦,二盏甜,三盏味无穷。 待茶过三巡,弘历诗兴未尽,又续道:“坡翁品题七字工,汲黯少戆宽饶猛。饮罢长歌逸兴豪……” 弘历依旧是留下韵句,起身去书案取来笔墨,将之前的句子疾笔记下,然后抬眼看着玹玗,静待她收尾。 “月夜幽光,倒是白捡了一句。”玹玗眸光一转,笑道:“举首窗前月移影。” 放下笔,弘历把诗笺递到她面前,“也添到《庚戌文钞》里。” 玹玗幽然一笑,将诗笺夹入书册中,还是忍不住问出口:“爷,你三更过来,总不会是为了作诗吧?” “有件事要告诉你。”弘历顿了顿,平静自然地说道:“春分之后,要送孝敬皇后和敦肃皇贵妃的梓宫至泰陵,三月初二随先帝下葬地宫。所以,想从使女初选名册上删掉谁,你要提前解决,敦肃皇贵妃是你义女,太后定会让你跟去。” 玹玗淡淡应了,终究不是她想听到的事情,既然弘历不说,必定还有别的考量吧。 曾经提点过铃兰要识趣,她当然也不会忘记这两个字。 第416章 翠虚浑 广储司库房内的古玩被掉包,并运出紫禁城贩卖之罪,最终由广储司郎中和两个内监揽下,广储司郎中革职抄家,两个内监遭杖毙。 而在此事中真正获利的鄂昌,非但没被治罪,官位不降反升。 会有这样的局面,皆因正月十五清晨,养心殿上演的一出大戏,也让玹玗知道什么叫做老谋深算,难怪能在雍正帝眼皮底下结党营私。 今年元宵佳节,宫中于午门城楼设宴,款待文武百官和皇族宗亲,昨日就已经设好鳌山灯,扎好花炮,又悬挂各种彩灯,其中有盏紫檀玻璃彩画山水人物长方座灯,不但设计精美绝伦,且集齐多位匠师,耗时整整十个月才制成,可谓天下罕有。 所以皇帝恩典,待大宴之后,允许勋戚及家眷登城楼赏灯。 原本,文武百官和皇族宗亲应是巳时入宫待宴,可大清早午门刚开,鄂尔泰就捆着侄子鄂昌入宫,冒雪跪在养心殿前, 惹得内监和侍卫都悄悄窥望,纷纷议论。 趁着天色尚暗,李怀玉慌忙跑到锦婳斋,见寝殿内已烛火通明,就顾不得敲门,直接冲进去,还嚷道:“万岁爷不好了!” 弘历只在东次间暖炕上小憩了一会,今日要去奉先殿进香,必得焚香沐浴,所以寅时过半就已起身,准备简单用些暖胃的细粥,然后就回养心殿。 “朕哪里不好了。”弘昼眉头微皱,差点就被呛到。 “奴才该死,奴才打嘴!”李怀玉假模假式地刮了自己一耳光,才焦急地说道:“鄂尔泰大人来了,还捆着鄂昌大人,捧着请罪的折子,就在养心殿外跪着,奴才见天上还飘着雪花,就让欢子请他们到抱厦下候着,可鄂尔泰大人怎么都不肯。” 闻言,刚盥洗完毕的玹玗从寝室探出头,静静地望着李怀玉,但没有出声。 弘历剑眉一挑,“鄂尔泰什么时候到的?” “怕是宫门一开,鄂尔泰大人就进来了。”李怀玉顿了顿,又道:“他帮着自己的侄儿,就这么一路进来,侍卫们都在私下议论,奴才已经命令养心殿的内监都把嘴闭紧了,但保不齐有多嘴多舌的,怕是不到天亮,就会传遍六宫,万岁爷快回去吧。” “你去小厨房看看,雁儿她们的皮蛋瘦肉粥可准备妥当了。”弘历眸光微敛,对李怀玉的请求不置可否。 “啊……”皮蛋瘦肉粥只是南方小吃,李怀玉自然知道弘历在意的并非食物,但又实在摸不准弘历的想法,只能暗中向玹玗投去求助的目光。 “万岁爷若喜欢雁儿熬的粥,过会我送到养心殿去,此刻还是先处理鄂尔泰的事吧。”玹玗笑盈盈地看着弘历,柔声说道:“我若记得不错,再有几个月,便是鄂尔泰的六十大寿,花甲之年,算是有些岁数的人,在寒天雪地里跪着,若真是冻坏了身子可不好,无论有多大事,也该等过了今日再议。” “你怎么想起偏向他说话了?”弘历眸底透着疑惑,招手让她到跟前。 玹玗微微一摇头,莞尔笑道:“他今日若冻得昏死在养心殿外,万岁爷岂不是惹朝臣非议,届时西林觉罗府犯了再大的罪,恐怕都只能安抚,无法处置了吧。” “有理,但如此一来,更该用过早膳再回去,省得见了他以后,便再无食欲。”弘历淡然一勾嘴角,他也想看看,鄂尔泰会如何帮鄂昌开脱。“小玉子,你回去传朕旨意,让鄂尔泰和鄂昌入勤政亲贤候着,碳爖烧旺些,别让花甲老人病了。” “嗻。”李怀玉连忙额首应下,快步跑了出去。 抬眸静静望着玹玗良久,伸手绕上她的发丝,命令道:“快去换衣服,用过早膳后,你随我一同过去。” “我去做什么?”玹玗蓦然一怔。 “朝政之事你能过问吗?”弘历嘴角噙着笑意,又道:“去奉先殿所穿的礼服需要熏香,这差事交给你,以免内监们用错了香,白累得爷还要听你一番酸话。” 玹玗心中隐约觉得好笑,娇嗔道:“我又不是泡菜坛子。” “……是醋坛子。”弘历浅浅一抬眉,一副困扰的模样。 玹玗含笑着抽出手,扯开绕在他指尖的发丝,转身回到寝室内,并关上了房门。 不多会儿,雁儿和莲子端来刚熬好的细粥,和往常一样,只将饭食搁在炕桌上,她们并不伺候弘历用膳,而是入寝室为玹玗梳妆。 回到养心殿已是小半个时辰后,西暖阁的门紧闭着,弘历让玹玗直接去寝殿,自己则转入勤政亲贤。 可西暖阁的门刚关上,玹玗就折了回来,对李怀玉做了个止声的手势,脱下花盆底鞋,轻车熟路,按照上次弘昼的指点,翻窗绕道勤政亲贤后的佛堂,再蹑手蹑脚往温室走去。 那本请罪折子上写了什么,玹玗不想猜测,可听鄂尔泰的自述,怎么都不像是请罪。 今年入冬以来,陕甘一带普降暴雪,尤其是甘肃,气温骤降,连日大雪不停,不少家畜被冻死,民宅或损坏或倒塌,受灾百姓数以万计,这半月内,来自甘肃请求赈灾的折子不断。 可因时值年节,批本处行走的鄂昌,称不可在此时以雪灾之事烦扰圣心,遂扣住折子,又私下提点甘肃官员开仓放粮,赈救灾民。但雪灾与水灾、蝗灾不同,灾民不仅需要填饱肚子,还必须要有能躲避风雪,熬过残冬的住处。可朝廷迟迟没有明旨下达,有的地方官既不敢擅自开仓,又不知该如何安置灾民,已造成不少贫苦百姓饿死冻死。 鄂尔泰自称是昨日方知此事,深觉鄂昌之举荒唐无知,这才立刻绑着侄子到御前请罪,请皇帝将其罢官下狱。 此外已连夜和六部商量出救灾对策,其中最首要的两点:一是,勒令各州府于城内搭建营篷,保证棉被、食物和取暖所需木炭木材;二是,请求免去今年的皇粮,以便灾后百姓得以休养生息。 对擅扣奏折之事,弘历亦是震怒,但此等陋习,批本处向来就有,今日这桩并不稀奇。且面对鄂尔泰这样陈述,他却不好发作,况鄂昌并未罔顾灾民性命,只是处置不当而已。 看过所呈上的救灾对策,方案详尽,考虑周全,弘历下旨户部,先拨银三百万两用于赈救,并罢去鄂昌批本处行走之职,另授直隶口北道,迁甘肃按察使,主持并监督救灾之事,望其戴罪立功。 待鄂尔泰和鄂昌退去,弘历凝眸望向长春书屋内,沉声唤道:“丫头,出来吧。” 玹玗就隐身在门后,磨蹭着现身,讷讷地问道:“爷,早料到我会偷听?” “五爷还真是给你指了一条很管用的路。”弘历并不恼,此刻才挑明问道:“可知道鄂尔泰为何会棋行险招?” “我觉得自己下手快,没想到鄂尔泰的应对更快。”玹玗幽然点了点头,轻叹道:“偷盗宫中物件,若是一层层查上去,便是能将鄂昌扯出来,少说也要个把月时间,如今这般抽身倒是巧妙。” 鄂尔泰怎么说都是雍正帝选中的辅政大臣,又是两朝元老,配享太庙的封疆大吏,只为情理斟酌下的处置不当,就亲自捆着侄子御前请罪,虽然天不亮已入宫,但今日之事必然会传得满朝皆知。面对这么一个“刚正不阿,执法严峻,绝不偏亲”的肱骨之臣,弘历若是因此重罚鄂昌,虽不至于让满朝文武寒心,但天下百姓会怎么议论这位新帝? 市井的猜测从不需要证据,但凡有人煽动,就会生出很多不利的流言。 为臣子者,不敢在年节里呈递灾情奏折,但私下又叮嘱地方官员赈救灾民,百姓如若得知,绝对不会责怪那位臣子,反而会质疑君王只顾自己享乐,猜测之前必是已有此类事件发生,才使得为官者不敢直言。 “把鄂昌放出去,反而会有好处。”弘历绝不会让她知道,此事并非鄂尔泰应对快,而是他另有目的,所以故意放出消息。 “好处?”玹玗微微蹙眉,敛眸想了想,仿佛有些明白当中的猫腻,抬眸笑道:“京官面前配得上‘清苦’二字,外放的才是肥差,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何况是正三品的按察使,等他到了任上,鄂尔泰鞭长莫及,届时从他牵出鄂善,反而更直接省事。” 弘历只是眉梢微扬,垂下视线,柔声吩咐道:“鞋呢?还不快去穿上,然后去给礼服熏香。” “是,万岁爷。”玹玗微微一福身,转身往长春书屋 弘历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的背影,几无声息的微然一叹,半晌,又唤来李怀玉。 李怀玉应声入内,为处理鄂尔泰的事情,已耽误了不少时间,因害怕过进香吉时,便抢在弘历吩咐前,先回话道:“皇上,沐浴香汤已经备好,熏炉设在西次间,礼服已经取出来了,各类香丸也已备下,可由姑娘挑选。” “嗯。”弘历淡淡一点头,又吩咐道:“昨日让你放在随安室的箱子,即刻找人送去储秀宫给贵妃,只说是朕命你送过去的,贵妃若不明白,就让她看到明白为止。” 李怀玉眼珠子转了转,琢磨了片刻,方明白个中意思,小碎步地跑去办差。 玹玗穿好鞋出来,也听到了这吩咐,迎着他深邃温润的目光,两人不禁相视一笑。 这样的警告,对佩兰而言,已经算很重了。 而当箱子送到储秀宫,李怀玉传达了弘历的原话,又捎带提到刚才鄂尔泰去养心殿请罪的事,之后收了一大包赏银,便急急离开了。 木箱打开的瞬间,佩兰心里猛然一沉,神色间大有隐忧浮出。 “娘娘,皇上怎么会突然赏下这些东西?”金铃心里好奇,虽说元宵节赐礼也是正常,可皇后那边竟没有,只送了她们这边,那就不正常了。 “赏?”佩兰冷声哼笑,默了片刻,沉重地叹道:“今日本宫的母亲也会至午门赏灯,你速去那边候着,见到母亲后立刻提醒她,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 她虽然尊为贵妃,但皇帝、皇太后、皇后凡有任何一位在紫禁城内,没有圣旨或懿旨,她无权让母亲直接前来储秀宫,想见面说些旁人不能听的重要话,慈宁宫就是最好的选择。 届时玩一出和母亲偶遇,毓媞定然会恩典,让她和母亲单独叙话。 西林觉罗府那边就是烫手山芋,是到了必须撇清关系的时候,不然早晚被牵连。既然上次妹妹能说动父亲求情,那她就得从自家着手,高家得先和西林觉罗府保持距离,以免日后受到牵连。 金铃不敢多问,点了点头,福身领命,往午门而去。 看似平静的清晨,储秀宫,却仿佛被乌云笼罩。 翠微进入殿内,至甯馨跟前,低声说道:“娘娘,好像那赏赐只送了贵妃。” “明日本宫就迁入长春宫,皇上提前送她点玩器也是应该的,何况那几件东西,贵妃摆着,必定是日日惊心,夜夜惊魂,别人羡慕不来。”甯馨端坐在妆镜前,轻轻沾了眉粉,为自己细细上妆。 元宵佳节,灯火五彩朦胧,最是迷情。 古词中有云: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曾经,她与弘历之间也经历过这样的唯美,若能旧梦重温,或许能让日渐变弱的情感火焰,再次旺盛燃烧。 所以她岂能不盛妆打扮,只是她竟不知,自己何时变得如此重视姿容。 翠微聪慧,知道什么事该好奇,什么事不该多嘴,可眼下有个要紧消息,却不得不说,于是附在甯馨耳边低语了几句。 “什么!”眉笔被重重拍在妆台上,甯馨倏然侧目,眸中有难以掩饰的怒气,咬牙问道:“真是太后的意思?” 翠微怯怯地点了点头,“慈宁宫那边是这么递出话来的,奴才不敢搬弄是非。” “好啊……”甯馨合上双眼,有些难以置信,良久后,还是苦涩地一勾嘴角,落寞笑道:“且让太后高兴一阵子,此刻做的越多,日后就越是没脸。” 望着甯馨这模样,翠微只能在心中无声轻叹,为主子觉得不值。 第417章 芙叶下 二月廿一清晨。 明日就是甯馨二十五岁小整数生辰,可宫里一切如常,不见有丝毫喜庆装扮。 元宵刚结束,内务府就请旨筹备皇后生辰,可毓媞却称陕甘一带暴雪成灾,作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岂可在此时只顾着自己歌舞升平,若是流传出去,百姓又会如何看待皇室。再者。二月要为孝敬皇后和敦肃皇贵妃送灵,三月初雍正帝梓宫要葬入帝陵,红白喜事相冲也不吉利,且甯馨还年轻,少过一次生辰并无大碍。 但因为甯馨会于明日正式迁入长春宫,虽然不能大摆寿宴,弘历还是让升平署献戏,又命光禄寺准备家宴,也算顾全了皇后的颜面。 而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甯馨自是无言反对,可钦天监所选择的入葬地宫时间,明明在三月初二,送灵队伍即便是晚两天出发,也不会耽误所择之吉日。 毓媞以天寒地冻,雪地难行为由,把送灵日定在二月廿一,还称玹玗乃敦肃皇贵妃义女,为表孝义因随送灵队伍同行,目的谁都清楚。 “娘娘多虑了,皇上常去锦婳斋,还不是什么都没发生。”翠微寻出全套素银簪饰,甯馨虽不用跟去泰陵,但还得按宫中规矩,至顺贞门送行。“何况依奴才之见,那个玹玗对皇上未必真有情愫,如今这副狐媚样子,不过是想迷惑皇上,好替她阿玛翻案,救她母亲回京。” “她故然是有这个目的,可未必就对皇上没有情愫。”甯馨想起当日玹玗说的话,不会攀附圣恩,也不会拒绝圣恩,这倒真是让她不解。 “娘娘细想想,那玹玗是什么样的心性,得失之间极懂取舍……”翠微故意停顿了一下,望着妆镜中着甯馨的表情,察言观色,决定自己的话能说的有多深。“紫禁城里只有一只凤凰,其它的都是雀鸟,那玹玗岂会不明白。如今躲在太后的羽翼下,端着半个公主的架子,娘娘对她是需忍让三分。可若真成了皇上妃嫔,就得顺服皇后的管教,娘娘觉得她是个会忍气吞声的人吗?” “有皇上给她撑腰,还有太后护着,她怕什么。”甯馨摇了摇头,幽然叹了口气,说道:“咱们大清的后宫,自崇德朝开始,凌驾于皇后之上的妃子还少吗?” “娘娘,奴才说句大不敬的实话,你可别生气啊。”翠微自幼就跟在甯馨身边,是主仆身份,姐妹情谊。 甯馨一怔,转身看着翠微,“说。” “娘娘贵为皇后,是皇上的正妻,太子的生母,日后的皇太后,紫禁城就是娘娘的家。”翠微声音清寒,就如檐下冰凌融化之滴,凉透骨,冷浸心。“但对那些妃嫔而言,紫禁城不过是华丽的斗兽笼,那些陈年旧事不提,单看先帝敦肃皇贵妃的遭遇,可算得上是近在眼前。先帝爷对敦肃皇贵妃的宠爱,宫里那些老嬷嬷和太监都是亲见的,谁知盛宠之下是满布荆棘,子女纷纷早夭,自己也落得心力交瘁,红颜薄命。” “你的意思是,玹玗会以此为鉴?”甯馨眼底划过一抹复杂的疑色,玹玗确实非那些愚拙女人可比,且公主身份实则高于皇妃,但就目前而言,玹玗除了先帝所赐的金项圈,还差一纸正式册文,所以她讨好弘历的目的还真是难说。 “若是换了别人,奴才还不敢大胆妄言,可现在对玹玗大献殷勤的人,乃康亲王府的嫡公子,文武双全,品貌不凡,还尚未娶亲,又极受皇上重用,日后说不定还有机会承袭康亲王爵位。”这个想法,翠微也是琢磨了许久,换位思考,若她是玹玗那样的身份,断然不会留在紫禁城。“若玹玗真的选择谟云,还不是荣华富贵尊荣一身,万一是以公主身份下嫁,按照大清的规矩,额驸不可纳妾,能够独霸夫君,是多少女人梦寐以求之事,岂不比在宫里与人争斗一生更好?” “你这丫头,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头脑清晰了。”这番话确实受用,甯馨唇角勾起一抹浅笑,心里的憋闷总算舒解了几分,转过身继续梳妆。 翠微乖巧地一笑,“跟着娘娘这么多年,分析事理,周全筹谋,怎么都能学到几层。” “但就怕万一,所以该做的,还是得做。”甯馨眸色冷凛,思忖道:“这次送灵,他们怎么走?” 孝敬皇后和敦肃皇贵妃的殡宫在两个不同的地方,孝敬皇后薨于畅春园,梓宫就近暂安在京西的田村;而敦肃皇贵妃虽殁于圆明园,梓宫却奉移到阜成门外十里庄殡宫,雍正帝还曾多次亲去祭奠。 这也表现了,当年雍正帝对乌拉那拉氏,和年氏完全不同的情感。 翠微详细回答道:“听说出城后,玹玗会留在十里庄,由谟云随护在身旁,皇上与和亲王则继续前往田村,因两处都要做法事,所以孝敬皇后梓宫会于明日清晨起行,到十里庄汇合后,同往泰陵去。” “太后这一碗水,还真是能端平。”甯馨冷声一哼,“同往泰陵,其他的且不谈,但是送灵的僧、道、喇嘛,只需按照孝敬皇后仪制,皇贵妃的倒也省了,若有人议论,还推到陕甘雪灾的事件上,称皇家但凡节俭些,就能多出一份赈灾银。” 乌拉那拉氏也好,年氏也罢,都是让毓媞深深嫉恨的女人,一个有正妻的尊位,一个有丈夫的疼爱,至少生前都比当今太后荣耀。 孝敬皇后与敦肃皇贵妃同时奉移泰陵,共享送灵仪仗,是不着痕迹的贬损两人地位。 可是,死人在乎这些吗? 不过是活人为了舒缓多年来压抑在心中的怨气罢了。 想到这里,甯馨倒觉得舒服了很多。 见有小宫婢在次间张罗早膳,翠微俯低身子,在甯馨耳畔说道:“娘娘,奴才听闻,太后还是会去泰陵,不过出行日定在廿六,想必是留时间,好在秀女初选名册上动手脚。” “你怎会有这种想法?”甯馨略感诧异。 “昨儿去内务府的路上遇到了秋华,是她告诉奴才,使女名册送出寿康宫后,就被划掉了好些。”翠微还不知道,秋华是奉了毓媞之命,时不时向她们透露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以此麻痹甯馨,以为真的收买了寿康宫的掌事姑姑。“秋华还悄悄把名册给奴才看了一眼,娘娘要的人都还在名册上,所以奴才就没上心,忘了把此事回禀娘娘。” “只要我们的人还在,就没什么大不了。”甯馨敛眸想了想,还是问道:“都划掉了些什么人?” “名字很多,奴才也没能全都记得过来,应该是为先帝送灵时,那些在芦殿表现出别有用心的包衣家庭。”在甯馨质疑的目光下,翠微又补充道:“被划掉的使女候选当中,有个叫魏怜蕊的,不知娘娘还记不记得。” “镶黄旗内管领魏家的那个?”此人甯馨也依稀记得,在她面前讨好不成,又去太后身边卖乖。 “哪啊。”翠微唇边浮起一丝讽笑,不屑地说道:“魏怜蕊的父亲虽为长子,但乃庶出,只是个护军校,内管领是嫡出的魏清泰。奴才听闻,那魏府上的长房,都是靠着魏清泰的名声在外面讨便宜。” “哦,本宫想起来了。”甯馨笑了笑,哼笑道:“那府上和年家有关,好像是敦肃皇贵妃的亲戚,怎么玹玗却不保那人。” “魏清泰的生母才是魏年氏,便是念这一份情,也该留着日后保魏清泰的女儿。”翠微掩唇一笑,又道:“不过上次在芦殿,玹玗就没给那个出生商贾之家的魏胡氏好脸色,想必是看不上,也不愿意为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趟浑水。” “魏清泰也有女儿吗?”甯馨随口一问。 “有,不过年幼,要等几年才会选使女呢。”翠微早把这些事情打听清楚了,要想做主子身边最得宠的奴才,便是主子有问,自己多少能答得出来。 “罢了,这些人本宫用不着,且都是想攀龙附凤,不安分的一类,要是全部都划掉,才真让本宫省心。”有佩兰为例,甯馨可不敢小觑毓媞身边的那些宫婢,思及此处,又觉得在使女这方面,她好像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遂又对翠微吩咐道:“你告诉坚诚,让他盯着点广储司,但凡分入六宫伺候妃嫔的那些,必须弄清楚,哪些是太后安插进去的,哪些是她们母家自己送来的。” 这便是皇后的辛苦,想统率六宫,控制住那些妃嫔,必然还得从她们身边的奴才下手,要知道她们在背地里都做了什么,这群雀鸟相护暗斗起来,她这只凤凰方得安宁。 翠微犹豫了片刻,才道:“娘娘,我刚才瞧见,坚诚进了贵妃的寝殿。” “哦?”甯馨眉梢微挑,冷笑道:“贵妃这是想与本宫抢人,也好,本宫倒要看看他究竟有多忠心,若真是三心二意,六宫就没他的位置了。” 在宫里过日子,能出入紫禁城的内监比宫婢更重要,与母家间的所有联络,都得依靠这些内监。 可甯馨还不知道,这储秀宫里的首领太监,从来都不是她的人。 红墙中的女人,看似端方大雅,尤其是皇后和贵妃,颇有芙蕖之态,可受那“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之赞。 但在这番赞美中,似乎还遗漏一个事实,所谓不蔓不枝,亭亭净植,始终是被淤泥养之,接天翠碧之上是美景如画,可谁又知道芙叶之下的波涛暗涌。 储秀宫的东侧殿内,坚诚堆着一脸谄媚的笑,捧着从内务府弄来的使女名册。 “难为你有心了。”佩兰示意金铃递了赏银给他,又淡淡地问:“明日之后,你想继续当这储秀宫的首领太监,还是想去长春宫?” “娘娘这是哪的话。”坚诚讨好地说道:“当年要没有娘娘慈悲,奴才只怕是病死在毓庆宫,也没人知道,奴才的去留,自然是娘娘说了算。” 雍正初年,坚诚原是负责毓庆宫清扫和看守的杂役太监,因为有传言毓庆宫闹鬼,称废太子胤礽冤魂不惜,时常在那里徘徊,所以毓庆宫有很长一段时间和撷芳殿相似,都让宫中人唯恐避之而不及,只有遭受排挤的人才会往那里安排。 佩兰还是使女时,有一次从御药房出来,偶然撞上想去讨些风寒药,却被赶出去的坚诚,见其实在可怜,就向当时与她同行的银杏求了个情,帮他安排了一个内教习诊脉开方,这才助其捡回一条命。 后来毓庆宫要修葺,恰遇乾西五所缺人,坚诚就被指派了过去,再次见到已成为弘历侍妾的佩兰,很是懂得感恩,表面上一直在甯馨身边当差,其实在暗地里偏帮佩兰。 “长春宫首领太监之位,多少人巴望着,怎么说都是你的前程,本宫自然要问问你的意思。”佩兰清然淡笑,可话锋又突然一转,说道:“你想去长春宫,本宫不拦着,在皇后身边当差,好处是其次,主要还是有面子够风光。” 坚诚愣了愣,忙道:“这真是折煞奴才了,跟着娘娘,脸面风光也一样不缺,最重要的还是娘娘向来心疼咱们这些当差的。” “既是心疼你们,就不能阻碍你们的前程。”佩兰勾着一抹复杂的笑意,“无论你在长春宫得多少油水,储秀宫这边依然会为你备着一份,你说呢?” 坚诚把这话在脑海中转了一圈,咧嘴一笑,立刻磕头谢道:“贵妃娘娘放心,奴才定会尽心竭力的伺候皇后娘娘。” 佩兰浅浅含笑,点了点头。 且说坚诚从东侧殿出去,直接就回正殿,跪在甯馨面前,还把捧出刚才所得的赏银。 “怎么了?”甯馨佯装什么都不知道。 “贵妃娘娘刚把奴才叫去说话。”坚诚低着头,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贵妃娘娘让奴才留在储秀宫伺候,又称,虽说奴才不是她身边的人,但用生不如用熟,与其让个不知底细的进来,还不如就留着奴才。” “本宫身边的人,是她说留,就能留的。”甯馨不禁哼笑,幽眸一转,又道:“不过贵妃倒是提醒了本宫,你费心去挑一个能替代你的,来当这储秀宫的首领太监。” 闻言,坚诚便知已经过关,又听了其他吩咐,才额首退出去。 第418章 蓉花簪 阜成门外十里庄。 静谧深沉夜,细雪蕴着点点银光,轻柔若羽飘扬飞舞。 玹玗款步踏入暂安殿,灵堂上白烛微弱的火光摇曳颤动,阴寒让一切显得更加诡异。 大概从七年前开始,雍正帝不再来此亲祭,所以守灵的奴才也渐渐怠慢,灵牌上有淡淡桐油漆的味道,想必是前几日才修补过。 视线移向后面的棺椁,她从怀中掏出凤纹雨花石,紧紧握于掌心。 如今能在紫禁城内金尊玉贵,端着半个公主的架子,还得感谢这块石头,否则就算霂颻用一条命把她送出撷芳殿,就算弘历再如何护着她,终究只能是奴才身份。 豆蔻之年,她却已经开始感慨,这一生不知是大幸,还是大不幸? “义母,小玗儿来看你了。”玹玗缓缓闭上眼睛,晶莹泪珠划落,滴在凤纹雨花石上,唇畔微微勾起一抹苦涩。“小玗儿保证,会让那头中山狼好好活着,齐太妃说得对,人死如灯灭,苦痛不知觉,所以让她长命百岁的活着,才是对她最好的报复。” 作为一个女人,既没有亲情,也没有爱情,是何其悲哀! 一辈子的活寡,没有真正体验到为人母亲的快乐,孝义皆是虚妄,尝尽世间百苦,终到解脱日,蓦然回首,却发现漫长的一生中,除了带不走的名号尊荣,和那些冰冷金银珠宝,竟然忆不起半点温暖,即便依稀得到过,也只是利益驱使下的虚情假意。 这才是比千刀万剐更残忍的惩罚,受凌迟的是心,被车裂的是魂。 倒是应了曼君的那句话:紫禁城内的女人,血浸怨魂,若死,魂堕无间,若生,亦困无间,千万亿劫,以此连绵,求出无期。 夜更深,墙角的铜壶滴漏显示已快到三更。 忽然,殿外有一抹白影闪过。 玹玗转身望向门外,淡淡问了一声:“是谁?” 谟云怏怏从门后现身,蹙着浓眉道:“你真是胆大,也不怕有鬼。” “紫禁城里的人比鬼更恐怖,何况里面躺着的是我义母,有什么好害怕的。”敛去眸底轻愁,玹玗浅浅勾起嘴角,笑问道:“你又是为何不歇着?” “保护你啊。”谟云回答得十分坦然。 玹玗不禁笑道:“便是有人想害我,岂会在这种时候,那不是此地无银了吗。” 她口中的“有人”,就是鄂尔泰一党,骆均长子和鄂昌的关系已被看透,还好弘昼及时把兰亭古墨揽下,对外假称是和亲王府的产业,鄂尔泰才不敢贸然行动。 “其实……”谟云不想她被仇恨萦心,这对一个女孩而言太苦,开导劝解的言辞在心中绕了很多遍,但真的话到嘴边时,又还是咽了回去,像她这种固执的女孩,怎会轻易放下血债。 “谟云大哥,你我情同兄妹,有什么是不能直言的?”玹玗打定主意,无论谟云是要说什么,在她义母的灵前,有些话是时候讲清楚了。 “那个,可不可以……”谟云尴尬地摸了摸后颈,快速低声道:“可不可以把‘大哥’两个字去掉。” “有什么不可以?”玹玗幽柔一笑,仿佛在谟云心中点燃了一团希望的火焰,但旋即就无情浇灭。“我本就是打心底视你为哥哥,只要你不嫌弃。” 谟云眸光瞬间变得幽深,黑瞳中流转着复杂情绪,心里五味杂陈涌上。 看他沉默不语,玹玗也就静静地敛眸站着,就连极轻微的烛花声都显得响亮。 “有你这样的妹子是福气,又怎么会嫌弃呢。”谟云叹了口气,抬眼深深凝着她的澄澈瞳眸,良久,嘴角扯动出笑意,却有含着许多无奈,低缓地说道:“天色已晚,快些回房休息吧,这灵堂阴冷,若是冻病了,皇上会怪罪我没照顾你这个妹妹。” 玹玗轻柔浅笑着点点头,“我想再和义母说几句话,过会再回去。” “好。”谟云淡淡应了,转身之际,眼底流露出一抹不舍,但还是走的潇洒。 离开灵堂后,谟云缓缓抬起左手,掌中紧紧握着一枚同心结,本来想在敦肃皇贵妃灵前将此物送给玹玗,虽然他并无多少把握。 抬头望着苍茫天地,重重叹了口气,才快步往房间走去。 “东西没送出去?”这次送灵的队伍中还有谟本,此刻他就在谟云的房间,悠然惬意地饮茶,也是他提议让谟云在今夜,去敦肃皇贵妃灵前,直接向玹玗表明心意。 谟云讷讷地点了点头,脸上也并不见有多少失望,只短短几步路,情绪就已经调整过来。“四哥说的不错,她心不在我,一直都是我自己剃头挑子一头热,她只当我是哥哥而已。回想起来,从认识到现在,在我面前,她永远都很克制,我没有见过她哭,也没见过她怒,即使偶尔看到她流露愁绪,也会瞬间敛尽,以浅淡轻笑面对我。所以我一直知道,能让她依靠,卸下所有防备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我,只是不甘心试都没试就放弃。” 站到谟云身边,谟本伸手搭上其肩,淡然一句,“天涯何处无芳草。” “其实刚才我在想,自己为什么会喜欢玹玗。”从灵堂一路回来,谟云脑海中浮出许多画面,初次遇到玹玗是在雍正十二年的春搜,刚开始觉得她是个典雅的女孩,然后看着她骑马射猎,那份不输男儿的英姿,是京城里娇生惯养的八旗女孩比不上的,所以他被深深吸引了,现在仔细想来,得出了一个结论。“其实,我喜欢的应该是像玹玗这类的女孩,而不是非她不可,所以被她拒绝时,虽然觉得遗憾,但并没有心痛的感觉。” “你呀,自幼在军营长大,也没见过几个姑娘。”谟本噙着浅笑,拍了拍谟云的手臂,打趣道:“既然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四哥帮你去向皇上请旨,趁着今年选秀,请皇上给你指个合心意的姑娘。” 谟云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呃……四哥……” 谟本的玩笑话让他有些尴尬,但被这么一说,却又暗暗期待今年的选秀,京城的姑娘不入他眼,或许蒙古秀女能有与他情投意合的。 情窦初开虽被拒绝,但把话都说开了,闷在心里的疙瘩散去,谟云竟一夜好梦,睡到大天亮。 第二天,玹玗再见到谟云时,说笑依旧,丝毫没有把昨夜的事情放在心上。 玹玗不禁想起当年春搜,和弘历、弘昼、涴秀不小心掉落陷阱闲着联句,最后的四句结尾就是出自谟云:男儿忠骨魂,金戈沙场役。岂可为情故,贻笑于天地。 谟云从小在军营中长大,心中自有非凡抱负,不会轻易为儿女情长所困扰。 多个这样的哥哥,对她而言,算是件幸事吧。 送灵路线和上次相同,玹玗以敦肃皇贵妃为嫁女之礼,摔丧驾灵。 二月廿二傍晚,在彰义村芦殿汇合,弘历和弘昼他们早抵达半个时辰,见玹玗故作哀苦的神色下,隐隐浮着一丝喜悦,弘历心中有数自是不问,但弘昼是按耐不住好奇心,当着弘历就一脸戏谑的询问。 “没什么,只是又多了个靠山。”玹玗娇俏地眨眨眼,巧笑道:“我还是先去打点下榻处,便是再不挑剔,也不放心那些内监整理的屋子。” 这次送灵队伍人少,又逢选秀在即,所以内务府也就没点选内管领家眷前来伺候。弘历的起居有从宫里跟来的太监打点,玹玗身边又有两位年家的女眷相随,至于每处芦殿一直都有奴才留守,倒也不似上次那般麻烦。 “朕让小玉子和欢子帮你打点的。”弘历宠溺地一笑,又道:“你屋里茶炉茶叶都备下了,你先回去煮壶茶,朕与五爷还有事,一会到你那去。” “万岁爷又把我当丫鬟使。”毕竟四周还有其他人走动,玹玗谨守规矩,福身施礼后才向自己房间而去。 “什么情况啊?”将下巴往弘历肩上一搁,弘昼被搅得一头雾水。 “你没发现她现在不怎么避着谟云了吗?”弘历淡淡笑着,用手背随意敲了下,那个在他肩上添加重量的脑袋,然后转身向外走去。“还不走,先去把明日的事情安排好。” “那你还笑得出来?”弘昼只觉得满脑浆糊,愣了半晌,连忙快步追上。 弘历倏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神秘笑道:“你就没发现,谟云看她的眼神,变得简单了很多吗?” “哦……”弘昼拉长了声,恍然道:“窗户纸捅破了……难得,谟云那小子是个志气男儿,不为儿女情故,臣弟倒是挺欣赏他的。” 审视地看了弘昼一眼,弘历十分认同地点了点头,叹道:“是比你强些。” “早晚有你不如我的时候。”弘昼低喃的怨怼了一句,望着弘历的背影,由不得在心中暗叹,他们两兄弟是不是上辈子欠了情债,所以这辈子就得掏心掏肺的还。 而弘昼这番感慨绝非望风扑影,今日廿二乃是甯馨生辰,可弘历这一整天所想的事情,都是如何安排明日玹玗的生辰。 二月廿三的黎明,众人还在睡梦中时,已有两匹快马悄悄离开彰义村芦殿。 阎村镇 京城与泰陵之间较大的古镇店,乃商贾云集之地,清早集市上的吆喝叫价声,就已十分喧闹。虽然是个富镇,但终究和京城的人没法相比,以至于弘历和玹玗牵着高头大马,行在芸芸众生里,显得格外醒目。 “爷,我们这样跑出来,又要为难五爷了。”玹玗还是忍不住担忧,只怕五更时,众人就已经发现,弘历和她不见了。 弘历从容淡然地一勾嘴角,笑道:“五爷会告诉众人,爷微服私访,是想看看,办理泰陵事务的官员,究竟有无妥善安抚周边村民迁居,补偿的银两和田地可有如数发放。” “真是个好借口。”玹玗眸光一转,视线望向一间成衣铺,含笑说道:“不过真要微服私访,咱们可得改变一下。” 在镇上寻了一家还算干净的客栈,让店小二好生照看两匹马,开了间上房,又换上刚买来的衣服。 “既然要换,刚才为何不买两套粗布袄子。”弘历有些纳闷。 “爷,你的气度像是樵夫农户吗?”玹玗莞尔一笑,“如果太过刻意,反倒引人注意,所以还是得按着身份来穿。” “可刚买的这身和我们穿的衣料差不多啊。”弘历摸了摸身上的衣服,又看了看换下的,觉得有些多此一举。 “若是遇到有眼力见的,一眼就能看出那衣服是上用衣料,内宫的针线。”玹玗解释道:“这些衣服在京城里穿没关系,反正一个招牌斜下来,都能砸到三、五个皇亲国戚,但在这样的镇店就叫稀罕了。不若换成这种官用衣料,且一看就是外面裁制,就算被人猜测身份,也最多觉得爷是个豪商,或是用钱捐官的纨绔子弟。” 弘历唇畔缓缓牵出浅笑,对这样的身份颇觉有趣。 在镇上逛了一圈,买卖人虽多,但都是些农货、山货之类,仅有的一间胭脂店,妆品却皆是粗糙无光的劣品,也就是市井村妇才用。 大概快到正午,忽然听到一阵鞭炮声,随人群而去,方知是镇上大户娶亲。 站在街角远远望去,民间婚俗和宫中有所不同,但也十分热闹,头戴红盖头的新娘,跨马鞍、过火盆、踩砖瓦,身后陪嫁的小侍女,还一路向新娘撒上草节、麸子、五谷杂粮、彩色纸屑等。 “还是汉家女儿好。”玹玗不禁幽叹道:“八旗女儿嫁不由己,若是选入宫中,或指婚给皇室宗亲为侍妾,这辈子就没有穿那大红嫁衣的机会了。” 弘历凝着她没有出声,直到人群散去,才从怀里掏出一只蝶嬉芙蓉花簪,亲手为她插在髻上。 “啊?”玹玗猛然从恍惚中回过神,下意识地抬手触碰头上的簪子,一双清澄的双眸与弘历视线相接,她深知男子亲手为女子戴上花簪的意义。 “你的生辰礼物。”弘历顿了顿,又道:“豆蔻之年,自然该有些特别。” 玹玗微微一愣,笑意从眼角眉梢溢出,“我都还没看到是什么样式的簪子呢。” “蝶嬉芙蓉。”弘历深深凝着她,低喃道:“无需羡慕别人,你想要的都会有。” 第419章 旎彧昶 天气日渐回暖,碧空在斑驳的残雪映衬下,越发澄澈湛蓝。 弘历和玹玗比送灵队伍早到泰陵,因为御前没有伺候的奴才,所以玹玗虽收拾妥当东配殿的一切,可实际却与弘历分居西配殿的东、西暖阁。 昨夜,窗外冰雪消融,滴滴嗒嗒扰人清梦。 玹玗裹着青丝棉被,坐在披着水貂皮的暖炕上,借着昏黄的烛光,细细看着手中的蝶嬉芙蓉花簪,这是她豆蔻之年的生辰礼。 因此次出来是送灵,原本就该素净些,且佩戴着如此名贵的珠宝策马穿行在林间,似乎太过扎眼,所以只戴了半日,便取下来收藏于锦盒中,也就没机会细赏。 赤金点翠花簪,工艺十分精细,绽放的花朵是由鸳鸯碧玺雕成,仿佛是刚从枝头摘下的醉芙蓉;花叶乃翡翠薄片,细致得纹路可见;金丝制成的花蕊,以细小米珠点缀;花托和花萼皆为点翠。一对蝴蝶落在花上,蝶身为双桃红碧玺雕成,翅膀则是进贡宝石雕成的薄片,一只选用日长石,一只选用月长石,触角是银丝点缀米珠。 这只花簪虽不大,但用料考究,样式华贵,即使在皇家也难得一见。 弘历说,见她总喜欢在绢子和领巾上绣蝶嬉芙蓉的图案,所以才命内务府,从全国各地找来制玉巧匠,专门为她打造了这只花簪。 可她为什么喜欢蝶嬉芙蓉的图案,他还记得吗? 或者他根本不曾在意。 她此生从男子手中接过的第一只簪子,就是双蝶芙蓉,虽然只是不纯的素银材质,且雕工粗劣,却是她最爱的饰物。 夜深人静,纠结这种问题,似乎有些庸人自扰,困倦地打了个哈欠,见夜已深沉,遂吹灭烛火宽衣睡去。 目前泰陵人少,倒是格外宁静,一夜酣梦醒来,耳畔听到一串清脆的雀鸣,推窗望去,对面墨绿的油松枝头,有几只鸟儿愉悦地嬉戏着,想是感受到了春天的气息。 眼前的闲静,让玹玗的脑海中蓦然冒出个荒诞的念头,如果吃穿不愁,守皇陵倒是一桩美事。死人安分地躺在地宫里,少了勾心斗角和阴谋算计,每日就是诵经修心,吃斋养性,闲时针黹刺绣,偶有兴致还能吟诗作赋,亦或是泼墨丹青,怎么都好过在紫禁城里,和那些女人争得你死我活。 但无论如何,绝不能是守雍正帝的泰陵,她可不想与仇人为伴。 在殿外扫雪的小太监,见玹玗起身,立刻送来盥洗用的热水,又问是否要去请起。 玹玗微微摆了摆手,让小太监先去准备早膳,自己回到房中梳洗完毕,走到东暖阁门边,没听到里面有任何动静,猜想弘历应该还没醒,于是转身回到自己房间。 反正辰时才需去隆恩殿进香,且在皇陵既不用批折子,又不用上早朝,她也就索性不请起了。 无聊地坐在暖炕上,双手托着下巴,发呆了半晌,实在不知道该做什么。 听雀鸟吟鸣,心想如此宁静祥和,倒是别有一番滋味,遂寻出纸笔,写下:露洗瑶林百鸟栖,司晨端不让埘鸡。晓寒料峭声犹涩,晴旭瞳昽语更齐。 “大清早,写什么呢?” 低沉的男音在身后响起,思绪飘远的玹玗微惊,倒抽了一口气,缓缓转过头,抱怨道:“爷,你怎么走路都没声的?” “是你自己出神了。”就是因为怕她夜里会被噩梦惊扰,弘历才以身边没人伺候为由,让她同住在西配殿,昨晚也是等到她寝室灯灭,方在东次间睡下。 玹玗娇嗔一笑,放下笔,起身走到角落,摸了摸刚才小太监送来的鎏金铜壶,里面的水还热着,便直接倒入脸盆中,浸湿了巾帕递给弘历,“爷,皇陵这里东西比不得宫中齐备,别说香料了,便是新鲜花瓣也寻不着,带来的那些还在路上,小玉子他们到之前,你就只有将就些,用清水洗脸了。” 弘历接过巾帕,又抬手触上她的脸颊,指腹划过不染胭脂的晶莹素肌,含笑道:“清水好,清水才出芙蓉呢。” “昨儿夜里是被哪只游魂附了体,大清早起来就没个正经。”玹玗微微侧过头,却还是没能摆脱他的手指,只得轻抿了抿唇,低声道:“我的万岁爷,大行皇帝梓宫就在前头隆恩殿放着呢,你可别学五爷,有失帝王威仪。再说,若是被人瞧见,我头顶上可就又多一条罪名了。” “对你,需要威仪吗?”勾着她精巧的下颚,弘历唇畔溢出一抹邪魅浅笑,她的语调柔而不妖,却蕴着一股醉惑人心的感觉。“且这里的奴才,若还敢趴窗根,那就只能送入地宫,到下面去伺候先帝。” 玹玗微愣了片刻,才敛眸轻叹,虽然这只是弘历的谑笑之言,但若果真这会儿有趴窗根的奴才,恐怕已是吓得魂飞魄散。 “巾帕凉了。”抽走他手中的巾帕,重新拧了温热的递上,待他擦过脸,又捧来漱口盅,并递上牙粉,“这只是在青盐中掺入了生大黄粉末,和白矾粉末,味道肯定不好,是奴才用的,我们离队先到,却忽略了这些问题。” 弘历漱了口,并未因牙粉的味道蹙眉,反而笑道:“你别当爷真是养尊处优惯了,若是在军营里,有这样的东西就算不错了。” 玹玗将脏水端出去,交给殿外候着的小太监,又吩咐他们赶紧上早膳。 这忙碌的身影,让弘历深邃的瞳眸中缓缓溢出笑意,不禁出神想到,如果没有出生在皇家,是江南的教书先生,身边有这么一个七巧玲珑心的娇俏佳人相伴,日子虽然清贫些,却也让人甘之如饴。 视线瞥到炕桌诗笺,弘历又望了望窗外,然后提笔续了四句:梦醒还疑蝴蝶舞,春深不断杜鹃鸣。细聆求友呼朋趣,乐意相关入品题。 在外面忙完,玹玗端着一盏茶进来,潋水眸子幽幽盯着诗笺,唇瓣抿出柔柔浅笑,但没有品评。“这里没有好茶叶,这是我刚才在膳房现磨制的四果茶,用花生、核桃、松子、栗子研成粉,以滚水冲泡,另加了一小勺糖,冬日饮用最能驱寒。” 将茶盏轻轻搁在炕桌上,玹玗又转身从床头的柜子上捧来妆奁,还好上次留了一套梳篦在东配殿。 架好镜子,站到炕上,跪坐在弘历身后,拆开他微有毛乱的辫子,先用宽齿牛角梳舒缓头皮,再换细齿的绿檀梳顺发丝,然后以篦子挂去细尘,最后抹上桂花油重新编,这一连串动作,玹玗做的既熟练又自然。 先去隆恩殿灵前上过香,才回西配殿用早膳,突然从忙碌中闲下来,弘历也觉无趣,遂趁着正午天气好时,带着玹玗往陵园外遛马。 傍晚回来,又遇细雨烟濛,煮一壶清茶,于窗前赏景。 弘历又得一首《赋得草色遥看近却无》: 极目芳郊绿渐萌,轻烟细雨若为情。 却输书带萦窗细,暂借波纹贴地平。 通野望来犹荏苒,停鞭觅得未分明。 漫言春色曾无定,万有都从个里生。 …… 接下来的几天都是这样惬意的日子,闲静中诗词满蕴,弘昼直到二月廿九才抵达。 未表恭敬之意,卑不动尊,所以孝敬皇后的梓宫停放在隆恩殿西边的芦殿,而敦肃皇贵妃的梓宫则停放在东边的芦殿。 弘昼可不是一个能忍受整日吃素的人,抵达的第二天,就偷偷在泰陵外的山林射猎烤肉,还不忘拉着弘历和玹玗一起,虽每晚回到寝室,都被伺候的小太监隐约闻到衣服上有肉香,却也敢过问半句。 三月初一午后,毓媞到达泰陵,身边除了乐姗和秋华,还带着金铃。 论理,有李怀玉和欢子在,弘历身边不再缺人伺候,玹玗也应该搬过去东配殿和毓媞同住,可毓媞却说不必。 “皇帝也真是,你好歹是格格身份,出来身边都带人伺候,还得累你像个小丫头似的听他使唤。”得知弘历微服出行,比送灵队伍早到好几日,毓媞非但不恼,眼底还透出别有意味的浅笑。“哀家身边有乐姗和秋华,够人服侍了,不如让金铃过去伺候你?” “好。”早料到毓媞有此一招,玹玗馨然接受,又转头对金铃说道:“我在那边的西暖阁住,你先过去把自己的东西放在次间,然后稍作梳洗,若是缺什么,就找小玉子要。” 见金铃出去了,秋华也福身道:“太后,行了大半日,想必你老人家也乏了,奴才这就去沏热茶来。” “秋华,先站一站。”玹玗转过头,笑着对毓媞说道:“和皇上提前到这里时,一应物品皆不全,所以我就磨制了四果茶,不仅驱寒解乏,还能美容养颜呢,太后也尝尝?” 毓媞满脸慈蔼地点点头,应道:“好,尝尝。” 玹玗对秋华详细说道:“你去我住的西暖阁,就在稍间靠窗的柜子,有个青花瓷罐,里面便装着成才磨制的四果茶,用滚水冲泡,待出色出味后滤掉残渣,另加两小勺白糖。红泥炭炉、紫砂壶、乌榄核炭、还有卓锡泉水,我房中一应俱全,你可在那边冲泡。” “姑娘放心,奴才知道了。”秋华眼波流动,听出玹玗这吩咐之下暗藏的意思,笑着一额首,连忙转身而去。 毓媞轻笑道:“你呀,就是花样多,这几日又生出多少哀家不知道的新鲜事啊?” “太后这样宠着我,只要能让太后开心,天天变出新花样,也是应该的。”玹玗乖巧一笑,为毓媞捶背解乏。 “就数你嘴甜,难道皇帝不宠你。”毓媞含笑着,拉玹玗在身边坐下,又问道:“哀家可听内务府造办处的人说了,皇帝专程让他们打造了一只芙蓉花簪给你,那份生辰礼可收下了?” 玹玗含羞带笑地点了点头,声音幽柔地回答:“收下了。” “好,既收下了皇帝送的簪子,有些事可就定下啦。”毓媞深深一笑,拉着玹玗的手,说道:“想是要不了多久,你就该改口唤哀家‘额娘’了。” “太后又拿我打趣,这里可是皇陵啊。”玹玗撒娇地扑进毓媞怀里,又叙了些闲话,才踌躇问道:“太后,不知道这次,皇后娘娘……” “不必管她,这次就是给她的教训。”毓媞脸色瞬间一沉,冷声哼道:“去年她在自己生辰时做戏设计你,哀家就答应过你,要让她知道教训,若今年还学不乖,那明年生辰也不用过了。” “都怪我,太后车马劳顿,不该提这些扫兴的话。”玹玗故作自责地笑了笑,又道:“太后先歇着,我过去看看,金铃安顿好了没有,然后过来陪太后用晚膳。” 毓媞也确实觉得困乏,由乐姗搀扶,去稍间寝室小憩。 回到西配殿,玹玗没有立刻入内,在门口稍站了一会儿,秋华捧着沏好的四果茶出来,见到玹玗时,又下意识地回望了屋里一眼,才附在玹玗耳边低语了几句。 玹玗微微敛眼,算是答谢,放轻脚步走进室内,果然见到金铃手执几张诗笺,正入神的品读着。 斗牛光散出丰城,犀表鱼文耀玉英。 断水徒闻神物异,为龙终见素心成。 云涛百丈兴云气,水府千重洛水精。 矫首天门才尺五,肯随侠士博浮名。 “这既是诗,也是剑诀,看得懂吗?”玹玗亲手关上西暖阁的门,有些教训不宜在人前,毕竟眼前这个没规没矩的人,再有几个月就是皇帝妃嫔,虽然她不在乎是否惊动弘历,或是让李怀玉和欢子瞧见,但在那些小太监面前,总得给她留张脸。 “姑娘……”闻声,金铃蓦然回头,手中的诗笺也纷纷掉落在地。 “如此气魄逼人的诗,苍劲有力的字,定然不是我能写的出来。”玹玗的声音不带半点温度,冷眼看着金铃,以毫无波动的语调警告道:“但即便是我的东西,不得我允许,岂能由你擅自窥读,难道你在太后跟前也是这么伺候的?” “是……是秋华姑姑让我替姑娘收拾书案的……”金铃连忙蹲下身子去拾。 “哦,好借口。”居高临下地望着金铃,玹玗毫不留情地说道:“我偶尔也写些句子,你要窥探、要猜测都无妨。不过就别试图从皇上的诗词中,去揣测皇上的心思,帝王乃天子,天机不可测,君心不可窥,别自作聪明,以免害了自己。” 言罢,丢下发呆的金铃,玹玗头也不回的走出寝室。 第420章 七张机 乾隆二年,三月初二,辰时。 清泰陵举行奉安大典,弘历和执事人等皆穿着黄布护履,扶持大行皇帝、孝敬皇后、及敦肃皇贵妃梓宫进入宝城,孝敬皇后的梓宫并排放在雍正帝的梓宫左侧,敦肃皇贵妃的梓宫于右侧,并稍微后移,以示尊卑有别。 随着厚重的地宫石门关闭,断龙石落下,方城明楼正对面的祭台上,雍正帝生前的卤薄,和皇后、皇贵妃仪仗皆于燎次火化,雍正皇朝十三年的全部恩怨,都沉封为历史。 大典结束,圣驾当日返京。 离开泰陵时,毓媞在登上马车前,最后回望雍正帝的长眠之所,深深叹了口气,虽然百年后不会与雍正帝同穴,但她依旧有半缕灵魂被压在了高耸的宝顶下,那是她这一生对爱情的希翼,和对人的信任。 此次回程方式和上次有些相同,大队抵达梁各庄后,毓媞在此留宿,弘历、弘昼、玹玗则策马回京。 而毓媞虽然费心安排,玹玗似乎也愿意推波助澜,但金铃却没机会接触到弘历。 三月初五,雍正帝和孝敬皇后的神牌升祔太庙,紫禁城中的奉先殿也添设了清世宗的神龛和宝床、宝椅。 一代铁腕执政,宁枉勿纵的雍正帝,当他永远成为历史时,就再无法左右任何事情。 当年雍正帝为了牢牢抓住至高无上的皇权,不惜荼害兄弟,猜忌功臣,又为了帝王颜面,从不认错低头。而弘历登基后,却逐一释放其政敌,又平反一桩桩旧案,时至今日,随着一纸诏书下达兵部,雍正帝维护的颜面,几乎全被撕尽。 “五爷,你又不去早朝。”玹玗刚踏进养心殿,就瞄到弘昼像懒神附体般,横七竖八的躺在东暖阁炕上,也不知在看什么,笑得特别古怪。 “大早上陪皇兄练功,被他折腾得都快散架了,哪还有力气去朝堂站班。”其实弘昼知道,今天又少不了一番争论,他不去凑热闹更好,免得一时压不住心火,又打人可就不好了。 玹玗笑着看向欢子,打趣道:“难怪你师父总说你用心,瞧五爷这德行,你怎么也不知道把东暖阁的门关上,若是被外人瞧见传出去,那可就是皇家的大笑话了。” “笑话在这呢。”弘昼将手中的册子扔给玹玗,撇着嘴说道:“看看奉安大典的记录,你就知道什么叫做笑话了。” “起居注?”一看书皮上的三个字,玹玗不禁倒抽了口气,问道:“这草本是你偷出来的啊?” 在宫里,太后、皇后常常能调看的起居注,其实是出自敬事房的《内起居注》,只是简单记录皇帝在宫中的生活,和临幸妃嫔的日期时间。 而正经的《起居注》则是出自满汉记注官,记录皇帝从事的各项政务活动,如:祭祀、朝会、出巡、召见等,记注官是由翰林院和詹事府的讲官兼任,轮流在御前侍值,退职后才将当值见闻书之于稿,并签署记注人姓名及年月日,然后收藏在起居注馆,至第二年再按时间顺序排纂,最后装订成册。 虽说《起居注》并不涉及到皇帝私生活,但翰林院害怕这些记录遗失,从来都是锁在铁柜中,且绝不允许任何人将记录带出起居注馆。 “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弘昼翻了翻白眼,更正道:“这是本王顺出来的。” “那不是一样嘛。”颇为无奈的瞥了弘昼一眼,玹玗才低头去看,这正常记录究竟有什么好笑的。 只见对奉安大典,草本上有如此一段记录:……伏地恸哭,直至地宫门将闭,礼部官员叩请再三,方起身离去…… “有这样的情况发生吗?”玹玗不禁低喃自问。 “如果本王没记错……”弘昼拉长了声,故作思考的模样,然后笑道:“应该是没有,莫非你有看到。” “所以,这就是记注官臆想出来的……”玹玗按照草本上的记录去描绘画面,想象弘历在雍正帝梓宫前,痛哭流涕,且依依不舍的样子,不禁打了个寒颤。 “受不了吧。”见她的反应,弘昼摇头大笑,之后又叹道:“其实,这起居注每年都会由翰林院掌院学士,指定总办记注官,对草本逐条查核增改,至年底封印前,翰林院具折奏呈,待皇帝发下,再由记注官会同内阁学士,将起居注册正本藏入内阁大库。” “原来如此。”玹玗了然地点点头,早知道那些对皇帝的记载不可信,没想到荒唐成这样。“反正到时候都要改,不如先就写得漂亮些,以后也就省事不少。” “我是去查其他记录……”弘昼话到一半,猛然瞥到弘历回来,忙改口道:“反正就是不小心看到这个,觉得写的夸张,想知道皇兄看后会是什么反应,所以就顺出来了。” 弘历顿住脚步,蹙眉问道:“什么东西?” “皇兄瞧瞧。”弘昼一把抓过玹玗手中的册子,满脸坏笑地递上去。 弘历接过来看了看,眉梢微扬,闷声道:“朕乃孝子,不应该是这样吗。” 玹玗和弘昼相视一望,都憋着笑,缓缓点头,应了声“应该”。 “皇兄这么快就下朝了,事情可顺利?”弘昼原以为今日早朝,不近午时很难争出个结果。 弘历定定地看了玹玗一眼,嘴角扬起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又对弘昼说道:“被她瞎折腾了一场,有些人似乎老实了很多。” “我?”玹玗指着自己,不解地问道:“我什么时候瞎折腾过。” 弘历大步走到书案前,执起一本折子,对玹玗一招手,命令道:“过来。” 弘昼神秘一笑,低声道:“还不快去,今儿皇兄有大礼给你。” “这东西,我还是不看的好。”玹玗摆了摆手,虽然殿内并无外人,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她能自由出入养心殿,本来就让皇后恨得牙痒痒,难得这段时消停,她可不想惹出些无谓的麻烦。 “朕让你看。”弘历柔声笑道:“这事和你有关,你不看,朕不用宝,五爷可没法去办差啊。” “丫头快看吧。”弘昼走上前,有些等不急地催促道:“你以为本王是在养心殿偷懒,如果午时早朝都不散,本王就得去兵部大牢蹲守了。” “兵部大牢……”玹玗心中一怔,猛然想到一个人,忙抓过折子打开看,上面的文字让她霎时间又惊又喜,不由得泪眼盈眶。 “若是泪水滴上去了,朕就得从新再写,又得耽搁时辰。”弘历凝眸望着她,伸手拭去她眼角溢出的泪。 “万岁爷,你真的要释放岳伯父?”玹玗还是难以置信的问。 弘历拍了拍她的脸颊,笑着反问:“那不然呢,难道朕闲着练字玩吗?” 玹玗猛然摇了摇头,忙把折子铺放在案上,请他快些用宝。 “行了,臣弟要办差去了。”弘昼拿起盖好御印的折子,刚跨出一步,又折返回来,抿着奸笑在玹玗耳畔低语道:“记得好好感谢皇兄,你懂的。” “五爷!”玹玗羞红着脸娇斥,眼中泪水瞬间散尽。 弘昼离去后,李怀玉机灵鬼似的,张罗好设在东暖阁的早膳,就领着所有内监退了出去,还不忘关上养心殿大门,自己就守在抱厦前,任谁来了都不让进。 “当下,只能现将岳钟琪放出来,至于洗冤平反,还得从长计议。”弘历拉着她往东暖阁一起用膳,又不忘嘱咐道:“岳钟琪在牢里关了几年,身子难免有些病痛,但他京中的宅子和全部家产都被抄没,所以爷打算把他安排在你府上修养,离和亲王府近,也能有个照应。不过,这段时间你不准独自出宫,等他身子好些了,爷陪你回府,且再过些日子,和硕特额驸会返京,然后护送他回成都。” 今日朝堂上,弘历以岳钟琪平定青海有功,傅尔丹和陈泰祖上功勋为由,谕旨将三人释放归家,曾受牵连而被借故降革的八旗将领也一概予以免罪,并尽量复用有能之士。 张廷玉乃三朝元老,若不是极懂趋利避害,又如何能顺利的从康熙朝过渡到雍正朝,还成为朝中柱石。所以,当弘历再次提出释放岳钟琪,明知其用意是要为岳钟琪翻案,张廷玉依然表示赞同,言辞中甚至透出对岳钟琪谋逆罪名的质疑。 而讷亲,上次在朝堂挨揍,弘历冷眼旁观,之后弘昼的负荆请罪,又搅得他府上不得安宁,这次索性没有态度,只称岳钟琪年事已高,宽免其罪实乃皇帝仁德。 至于鄂尔泰,难得他这次没有反对,在鄂昌事件平息后,他越发明白,与其费力去对付一个被贬为庶民的老人,不如直接拔掉弘历身边的那个祸害。玹玗心思细腻,手段狠毒,现在都已经是个让人头疼的角色,若长此下去,西林觉罗府哪还能有安宁。 “巴蜀山川钟灵毓秀,那里适合岳伯父,且回去与岳伯母团聚,怎么都比留在京城好。”玹玗在感慨至于,心中也有隐隐不安,以她对鄂尔泰的认识,怎么可能轻易低头。 当年,弹劾岳钟琪谋反,鄂尔泰是在雍正帝的授意下,但今时不同往日,护身符没了,一旦岳钟琪平反,鄂尔泰不但名节不保,还有可能祸及全家。 女人的直觉虽无逻辑可言,却终是出奇的精准,眼下的局面,就如看似平静的渊潭,在不见光的深处,早已暗滔涌动。 人间四月,梨花尽,桃花盛绽,杏花含苞欲放。 今年的紫禁城,各处花开得格外明艳。 秀女们的复选阶段已过,还有小半个月时间就要殿选,甯馨和佩兰都忙着操办选秀的事情,心思都在秀女名单上,后宫也算平静无事。 不过从立夏以来,初涵就未随众妃来寿康宫请安,但贵人品阶并无资格入内,所以毓媞也没注意到,反而是秋华心细,知道玹玗素日和初涵比较亲近,便悄悄把心中疑惑告诉了雁儿。 夜风徐徐,锦婳斋的小荷已露尖角。 添灯池塘畔,看鸳鸯在碧叶间嬉戏,锦鲤在碧水中串游,这算是初夏的闲趣。 “姑娘,你可知道海贵人已病了好些天。”见玹玗今日早归,心情也不错,雁儿才敢把听到的事情说出来。 “病了!什么时候,是什么病?”玹玗眸底透出疑色,从泰陵回来时初涵还好好的,只因刊印《庚戌文钞》之事还未妥当,她几乎整日都在养心殿,连寿康宫都少去,更没时间和初涵见面。 “不知道,皇后娘娘都没在太后跟前提,但是我刚才让小安子过去探探,想必一会就回来。”雁儿抿了抿唇,有些尴尬地说道:“其实……皇上应该是知道海贵人病了,但并未多问。” “皇上知道?”玹玗一挑眉,既然消息已经传到养心殿,为何她不曾听闻。 “嗯。”雁儿点点头,敛眸想了想,才道:“是小玉子一时说漏嘴的,最近皇上翻海贵人的牌子次数最多,可立夏之后就传出海贵人染疾,绿头牌也挂了起来,前天晚上敬事房送牌子,皇上随口问了一句,但也没有去雍和宫探望。” 玹玗正觉疑惑,就见小安子匆匆回来,忙问道:“海贵人可还安好?” “奴才没见到海贵人。”小安子跑得满头大汗,接过雁儿递来的茶,牛饮般灌下,才继续回道:“永和门外立着两个侍卫,说海贵人得了会传染的恶疾,所以皇后下令,让海贵人隔离静养,也不许外人探望。” “得宠妃嫔忽然染疾,又是老把戏。”玹玗冷声一笑,对小安子吩咐道:“劳累你再跑一趟,去太医院找傅海,在内左门等我。” “哪敢说劳累,奴才这就去。”小安子一额首,溜烟地跑了。 玹玗换了身衣服,才往永和宫而去,守门的侍卫见她还带着内教习,虽想阻拦却又没胆子,只得开门放行。 悠扬的马头琴曲从西侧殿飘出,雁儿正要上前角门,却被玹玗抓住,因为她听到初涵的低吟。 “七张机,鸳鸯织就又迟疑。只恐被人轻裁剪,分飞两处,一场离恨,何计再相随。” 玹玗心头一紧,此话若让人听去,还不大做文章。 第421章 叶翦心 《庄子?秋水》中有段与惠子的对话,其中一句: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紫禁城里的女人,若能获圣宠,再擅于施展自己的温香软玉,那必然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所以很多妃嫔纵然对皇帝并无爱意,但依旧为了家族利益争斗得你死我活。 但世间事总有例外,就好像这永和宫内唯一的小主,就显得与世无争且安于现状。 都说五音通神,琴曲似无形之镜,能映照出内心。 初涵莫名其妙染上恶疾又被禁足,却还能拉出如此低回婉转的曲调,可见是没把眼下的遭遇放在心上。 这段日以来,弘历宠她,便受着,弘历冷落她,便忍着,从不主动争取,也未见丝毫抱怨,其中只可能有一个原因,就是情有所系,心有所依。 让雁儿和鸿瑞暂时候在门外,玹玗独自推门进去,可直到她站到初涵跟前,对方还神游太虚浑然不觉,“没想到海贵人病了,还能有如此雅兴。” 宫中规矩,若无特别原因,妃嫔寝殿的门不可落锁,但玹玗不请自入,显然是吓到了初涵,弦断让琴声戛然而止。 “玹玗妹妹怎么……”初涵眼底的疑色旋即而散,低喃笑道:“也对,这宫里的侍卫,确实不敢拦你。” “那些侍卫和内监没什么两样,都是跟红顶白的东西,他们只是不敢得罪我身后之人。”玹玗轻忽一笑,又关切地问道:“我也是才听说你病了,究竟是什么恶疾,为何皇后要将你隔离?” 初涵淡然叹道:“没什么,不过是身上出现了些红斑,太医又诊不出个所以然,皇后娘娘怕这病会传染,所以才下令隔离。” “是哪位太医来此请脉的?”玹玗不禁蹙眉,对此事,听着皇后的嫌疑最大,但以甯馨的心思,绝不会这般不智,和区区贵人争宠。 “谁都一样。”眷恋地抚着马头雕饰,初涵抿着一抹苦涩笑意,“就如妹妹所言,宫里的人都是趋炎附势之徒,我只是位分低微的贵人,身后什么都没有,谁又会顾忌我呢?” “以前或许没有,但现在你身后有皇上,可你似乎不屑拥有皇上这张护身符。”紫禁城里,每个女人都有自己的故事,玹玗无意探问初涵的过往,只是觉得如此情况实在奇怪。“你明知自己没有患传染之症,却心甘情愿被皇后禁足,也不见你为自己担忧。” 宫里的女人,有争宠的,亦有避宠的,但初涵已经嫁给弘历多年,虽从未主动争宠,但一直都生活平静,如果是假病争宠,绝不会在得宠后才玩此招,这无疑是自掘坟墓,由此可见这场病绝不是初涵自己所为,可明知道有人加害自己,为什么又不出声呢? “皇上……”初涵低喃自语,凝眸望着玹玗许久,唇畔缓缓勾出一抹无奈的浅笑,叹道:“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事情和你猜想的不同,我不过是将计就计。” “将计就计?”面对这个回答,玹玗倒是有些意外。 初涵微微一抬手,让贴身伺候的茉莉先退到殿外,才将憋在心里的话娓娓道出,“我自幼生活在科尔沁草原,过惯了无拘无束的日子,也有很多要好的朋友,可嫁给皇上以后,那些曾经就只能努力淡忘。” “莫非……你曾有箫郎?”玹玗试探地问。 “如果我说没有,你相信吗?”初涵将马头琴收回箱底,苦涩笑道:“但其实也算不上,毕竟没有山盟海誓过,可他的妹妹常常跟在我们身后,总喜欢叫我‘嫂嫂’。我被先帝指婚给皇上,似乎给了他不小打击,后来在一次训捕野马的时,他发生意外死了。” 当年被指婚,她并非心甘情愿,但弘历年轻英俊,是个不错的夫君人选,而且她嫁过来的时候年纪最小,弘历对她的宠幸虽少,却总有疼爱,作为正妻的甯馨也很和善,所以她曾经对这段婚姻抱有希望。 因此,情窦初开的那些纯真岁月也曾渐渐淡忘。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落寞和失意,让她又开始怀恋过去,感慨遗落在草原上的青春。 “所以呢?”难得玹玗也有被绕昏头的时候。 “那天去给皇后娘娘请安,无意中看到殿选的名单,那个妹妹的名字在上面。”初涵缓缓抬起头,却轻颤着眼睫,目光闪烁了半晌,方迎上玹玗的视线,喃喃道:“我也是个自私的人,害怕去回忆过去,更害怕那个妹妹说出往事,若让别人听去,又不知会生出何种事端。” 玹玗淡然点点头,眼下初涵受宠,如果被人以旧情大做文章,那恐怕会牵连到很多无辜。“两害相较取其轻,是有些道理,可逃避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初涵嘴角勾起一抹淡笑,又凝着玹玗半晌,才道:“只要能避过殿选就好。” 玹玗微微一怔,暂时将心底浮起的疑惑搁下,只叹眼前的问题,“可避得过一时,避不过一世,科尔沁的人少吗?且若有心想害你,什么样的故事编不出来,谁又会在意真假,不过眼下倒是有个一劳永逸的好法子。” “怎么个一劳永逸?”初涵不解的问。 “只要让皇上和太后相信,有人嫉妒你得宠,所以设计加害,那之后无论生出多少故事都不用害怕。”玹玗冷然一勾嘴角,又细问了初涵是何时发病,都有些什么症状。“我想,可能是有人对你下毒,鸿瑞在外面候着,他虽然年轻,但医术不错,且又是内教习,让他看看你身上的红斑,可介意吗?” 知道鸿瑞是内监,初涵也不犹豫,直接点了点头。 茉莉服侍初涵褪去衣裳,只见细腻白皙的后背,布满大小不一的红斑点,颇似玹玗当年对付康嬷嬷的手段,但这段时间宫里并不容弄到水仙。 鸿瑞思索片刻,然后向茉莉询问:“你可是一直贴身伺候贵人小主?” “嗯。”茉莉乃是初涵的陪嫁侍婢,向来忠心不二,此刻也毫不介意地挽起衣袖,让鸿瑞和玹玗查看。“皇后娘娘害怕小主的病会染人,所以让小主禁足,可奴才天天在小主身边,但身上一点事都没有。” 雁儿直愣愣地盯着初涵背部的红斑,疑惑地低喃到:“姑娘,这像不像你上次……” “你是说……”玹玗眸光一敛,转头对茉莉说道:“贵人出红斑前,可有用过什么香膏、香粉,都寻出来。” 茉莉忙从妆柜中取出几个瓶罐,鸿瑞检查过,并未发现其中被混入毒素,当然也可能是些银针检测不出来的致敏物质。 “我的东西有时候也匀给茉莉用,既然她身上并未出现红斑,应该就是没有问题的。”初涵披上寝衣,从帘后走出来。 玹玗脑海中突然闪过当年的画面,如果那些让人过敏的物质,不是混在香膏香粉里,那就只可能是涂抹在贴身的衣物上,遂吩咐道:“茉莉,取一套你的寝衣给贵人穿上,再把贵人所有的贴身衣物都清洗了,别送去浣衣司,就在宫里自己洗。” 在永和宫时,玹玗只交代茉莉要为初涵注意哪些事项,对心中的怀疑只字未提。 雁儿也觉得此事难查,毕竟娴妃近日常在太后跟前卖乖,初涵被人毒害,究竟是荃蕙嫉妒其得宠,还是承乾宫那个余嬷嬷自作主张。 回到锦婳斋,玹玗故意熬到晨曦微亮,才倚在软榻上小憩了片刻。 “你就这样去养心殿?”见玹玗双眼发红,雁儿心疼地说道:“要不多躺会,我过去跟小玉子说一声,你夜里没睡好,今早不能陪皇上练功了。” “是得过去说这话。”玹玗露出一抹浅笑,“但我却没时间睡觉,要去寿康宫侍奉太后早起,偏还就是要有这双发红的眼睛,不然有些话还扯不出来呢。” “你真要插手海贵人的事情?”见玹玗不否认,雁儿又蹙眉叹道:“后妃之间的斗争还是少过问,既然提醒了海贵人该注意什么,又让鸿瑞暗中送药过去,就算是仁至义尽了。海贵人的性子是有几分像格格,但毕竟不是格格,如今和你亲近,日后保不齐也是敌人。” 玹玗不禁摇头笑道:“我都不愁,你想那么多做什么。” 言罢,玹玗到院中花树下饮茶,待小安子从内务府回来,接过他递上的名册,又听完他带回的消息,这才缓缓往寿康宫而去。 如今天亮的早,毓媞也比冬日里起得早,但此刻正躺在凉榻上,用煮热的牛乳敷面,彩鸢端着泡手用的香药汤在一旁候着,秋华在准备梳妆的物品,尤其是乌发的“香丝散”最为要紧,要将零陵草、玫瑰花、辛夷、细辛、公丁香、山奈、檀香等药,按照特定的分量研磨成粉,以苏合油拌匀,涂抹在发丝上,能让落发重生,青丝如云,之后再用佩兰叶所煎成的水清洗,可令发丝乌黑生香。 人年纪大了,就总想着要如何留住青春,毓媞每天从起床到梳妆完毕,少说也要两个时辰,自然是要早起准备,不过最受折腾的还是奴才们。 乐姗端着银耳百合莲子羹,在寝殿门口遇到玹玗,不禁笑道:“今日怎么过来了,不用去御前伺候?” “童姨,你越发为老不尊了。”玹玗娇俏一笑,转身进入寝室。 见玹玗前来,毓媞心中有数,一挥手让众人都退下,只留了乐姗和秋华伺候。 “皇帝让于子安让出督领侍的位置,就是不想让哀家过问太多事,可后宫的事情哀家却不能不操心,所以只能让你留意着。”毓媞一边浸手,一边感慨道:“如今哀家在寿康宫,能知道外面的消息是越来越少了,本来到了这把年纪,也该享清福了,但对皇后哀家实难放心。” “皇后娘娘年轻,大事自然还需请教太后。”玹玗轻柔一笑,取来巾帕让毓媞查收,才将名册递上。“这是小安子刚取回来的,说是昨晚上翠微才送去,但今晨名册上的新人就已经入长春宫了,也不用会计司的老嬷嬷教导。” 这份是长春宫女官的名册:翠微乃掌事姑姑、司账绿笺、司膳红豆、司寝绛雪、司衣晴霞、司仪似雪、司门怜星,其中有几个是今年入选使女的新人。 “好啊,全是富察府送进来的,别打量哀家不知道,皇后是在养什么玩意。”毓媞怒然将名册扔到一边,又道:“每年使女入宫,都是在五月节前后,且必须由会计司教导一个月,才能分派到各处。” “规矩是规矩,但总有例外。”玹玗奉上银耳羹,细语柔声地说道:“听会计司那边说,这是皇上同意的,因为长春宫人手不足,皇后又忙于选秀的事宜,所以才破例。” “罢了,最早破例的也是哀家。”毓媞起身走到妆镜前准备梳妆,秋华揭开窗屉,屋内亮堂后,才注意到玹玗双眼发红,遂怜爱地问道:“这是怎么了,昨夜没睡好吗?” “昨夜去了永和宫,所以才睡迟了些。”话已递到嘴边,玹玗顺着就把初涵患病,又被皇后禁足,还不准别人探望的事情说了出来。 毓媞担忧地斥责道:“你也是胡闹,虽说在妃嫔里你和她的感情好些,但这染人的恶疾,岂是能粗心大意的。” “我看着不像是染人的恶疾,但这病倒是蹊跷得很。”玹玗摇了摇头,不疾不徐地说道:“太后想想,海贵人深居简出,每天除了随皇后过来请安,就极少踏出永和宫,所食之物都是内务府分送,和其她贵人的一样,且这段时日她所承雨露最多,那些奴才自然是挑最好的送去。我让鸿瑞去瞧过,她身上的红斑不像是吃错了东西过敏,至于说什么染人的恶疾,贴身伺候她的茉莉,可是一点事都没有。” 毓媞敛眸思忖了片刻,侧眸对秋华吩咐道:“告诉于子安,让他立刻去敬事房把起居注取来。” “是。”秋华和玹玗交换了个眼神,才福身领命出去。 “了了,今日的银耳羹不错,你拿一些去,给皇帝做早膳。”毓媞想着,一会六宫请安,她必然要询问使女入宫和初涵染病之事。“一会六宫请安,你得暂时避开,以免皇后认为是你在嚼舌根,记恨你。” “换一个人去给皇上送早膳吧。”玹玗撒娇笑道:“今天本来就没精神,过去了,还得整理那些让人犯困的文章,太后就心疼我一日,让我躲在寿康宫偷懒。” 毓媞宠爱地一笑,捏了捏玹玗的脸蛋,“去哀家床上躺会,早膳哀家让金铃送去。” 玹玗笑着点了点头,要毓媞宠她、信她,就得拿出些气度才行。 甯馨禁足初涵,无疑是忌讳初涵得宠,想让其在弘历心里渐渐淡去,这算是小性,她今日之举就是要和甯馨做对比,不着痕迹的提醒毓媞,多眷顾初涵一些。 第422章 莲芯苦 辰时,甯馨领着众妃嫔到寿康宫请安,怎料毓媞让所有品阶的女眷都入殿内,当着众人的面,劈头盖脸就给甯馨一顿训。 毓媞一脸严肃地瞪着甯馨,冷声问道:“皇后,老祖宗定下的规矩,是用来看的,还是用来摆的,回答哀家。” “老祖宗定下的规矩自然是用来遵守的。”甯馨低眉敛眸地站在毓媞跟前,对此责问她心知肚明,但毕竟是征得了弘历的同意,且人都已入长春宫,难道还能全轰出去不成,届时可就不仅富察家没脸,皇帝的面子也会没处搁。 “皇后还知道守规矩,哀家差点以为,当初让皇后抄写的宫规都白抄了。”毓媞当然知道甯馨有恃无恐,与其把话都说明,还不如含糊其词,让宫里的人去猜,流言比真相更伤人。“乐姗,把那本册子递给咱们大清的皇后,让她好好看看。” “是。”乐姗将长春宫女官名册递上,“皇后娘娘请。” “怎么不看,是没脸吗?”甯馨刚要翻动册子,毓媞却抢先说出了这话,见其眸底透出愕然,又冷笑道:“皇后若是不懂规矩也罢了,可别拉着皇帝和你一起胡闹,自古以来红颜祸水,若皇后都不贤,后宫妃嫔还不争相效仿。” “皇额娘……”甯馨想要把事情挑明,哪知又被冷声打断。 “行了,哀家要顾着皇帝的颜面,这件事就此作罢。”毓媞冷然一勾嘴角,告诫道:“但若还有下次,哀家就只能去奉先殿,请老祖宗们的意思,先教训皇帝了。” 霎时间,众妃嫔面面相觑,纷纷猜测究竟是什么有违宫规的大事。 正在甯馨尴尬之际,又听毓媞问起,为何多日不见初涵。 “回皇额娘,听闻立夏那日初涵妹妹就病了,皇后娘娘体谅,所以免她晨昏定省,让她留在寝殿好好养身子。”佩兰幽然一笑,起身替甯馨回答,从今日踏入寿康宫,她就在等毓媞询问此事,准备好的大礼,总要送出去才行。 毓媞故作惊讶,关切问道:“哦,什么病,这几天可有好些?” “臣媳惶恐。”佩兰柔顺一福身,满脸歉意地说道:“近日忙着协助皇后操办殿选之事,偏臣媳没有经验,所以这段时间都在参看内务府的档案,也就忘了去关心初涵妹妹,但皇后娘娘已经准许太医去请过脉了。” “这也不怪你。”毓媞不动声色地淡然一笑,唤来了两个入宫还不满一年的小宫婢,吩咐道:“锦葵、素栀,你俩永和宫瞧瞧海贵人病好些没。” 毓媞只是微微一侧目,身旁的乐姗便领会其意,笑着说道:“怕是你们不熟路,我指给你们。” 眼见乐姗领着两个小宫婢离开,候在殿外的翠微察觉到情况不对,正想偷偷抄近路溜去撤掉永和门前侍卫,可刚一转身,于子安却出现在她身后。 “翠微姑姑,据说你最擅长做蜜糖绿豆凉糕,正巧太后今日吩咐下来,可这寿康宫的厨娘手艺不佳,所以请翠微姑姑去小厨房帮个忙。”于子安随口找了个理由将其绊住。 “有机会侍奉太后,乃是奴才的福分,自当效力。”翠微心中瞬时一揪,知道惹出了大麻烦,但眼下只能跟着于子安过去。 不多会儿,锦葵和素栀返回,两人支吾半晌,又怯怯地瞄了瞄甯馨,才由胆子稍大点的锦葵回话,称并未见到初涵,因为永和门外守着两个侍卫,不许任何人进去。 “什么侍卫?”毓媞貌似惊讶,但眸底却闪出一抹微寒的笑意。“有话直说,别扭扭捏捏蚊子似的。” 锦葵抿了抿唇,踌躇道:“是……那两个侍卫说,是受皇后娘娘指派,海贵人身染恶疾,所以暂时禁止探望。” 甯馨惊愕地瞪大双眼,诧异地辩驳道:“本宫何曾让侍卫守在永和门外。” “奴才们不敢乱说,那两个侍卫讲,海贵人的并会传染人,所以皇后娘娘才让海贵人禁足的。” 锦葵和素栀同时向着甯馨跪下,低垂着头,身子还有些轻颤。 甯馨咬着牙,这段时间忙着操办殿选的事宜,哪有闲工夫去搭理区区贵人,之前初涵身边的奴才来请旨传太医,她立刻便同意了,之后永和宫也没人来回报,她又怎么知道初涵得了何病,更别说下旨禁足。 此刻她才恍然,方才乐姗说什么锦葵和素栀不熟悉路径,根本就是借口,定然走到殿外没人的地方,私下交代两个小宫婢,到了永和门见到侍卫不准自称是在寿康宫当差。 别说那边侍卫并非她所安排,即便是,只要奴才打着太后的名号,哪个侍卫敢阻拦? 毓媞审视地凝着甯馨半晌,又转头看向荃蕙,问道:“娴妃,承乾宫离永和宫最近,怎么那边多了侍卫,你都没看见?” 听到毓媞点她,荃蕙猛然站了起来,眼底有一丝藏不住的惊慌,“臣媳这几日都未有踏进过德阳门,所以实在不知。” “哦,同为宫中姐妹,又与你比邻而居,虽只是贵人位分,好歹也比你早嫁给皇帝,多少也该有些敬意,可她病了你竟不曾去探望,好一个‘闲’妃啊。”毓媞轻叹着摇了摇头,荃蕙不懂得和睦宫中妃嫔也罢了,连看和听都做不到,光知道讨好她又有何用。 此言一出,就连奴才们的眼底都闪动着嘲讽的笑意,荃蕙自觉屈辱,只能低头敛眸,双拳紧握,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皮肉之痛掩盖锥心之痛。 佩兰幽眸一转,走到毓媞身边,亲手奉上茶,又宽慰道:“皇额娘别担心,若初涵妹妹真是病的严重,内务府定会来报的,想是小病而已,臣媳一会就过去瞧瞧。” “小病又何须禁足啊?”毓媞冷声反问,视线却落在甯馨身上,接过茶盏,但只是拨了拨浮叶,就略重地搁回桌上,叹道:“罢了,还是哀家亲自过去探望,你们啊,如今各有品阶,反不如在暮云斋时和睦,这紫禁城真是让人越活越心凉。” 说着又让秋华去太医院,让杨宇轩去永和宫给初涵请脉,并要之前请过脉的太医,带上脉案同去,定要查清楚初涵所患何病。 待后妃们随着太后浩浩荡荡离去,彩鸢才转身回到寝殿,在帐帘外低声问道:“姑娘,可睡着了。” “哪里睡得着。”玹玗撩开帐帘坐起身,身上的外衣都不曾脱。 “姑娘既然睡不着,就喝杯参茶吧。”彩鸢递上茶盏,又警惕地望了望窗外,才坐到床边,把刚才前殿发生的一切细细说了,又迟疑着嘀咕道:“其实姑娘昨夜去过永和宫,为什么那些侍卫没给皇后娘娘递个信?” “你又怎么知道我昨夜去过永和宫?”玹玗诧异地挑了挑眉。 彩鸢低眸一笑,“昨夜从御药房回来,正巧看见姑娘出慈祥门,所以猜测姑娘是去永和宫了,不然太后怎么突然询问海贵人的事。” 玹玗淡然一勾嘴角,小啜了口茶,浅笑着赞道:“你倒是越发机灵了。” “姑娘放心,我没对任何人提起。”彩鸢连忙摆手解释,又保证道:“只要关于姑娘的事情,无论见到什么,我都会烂在肚子里。” 玹玗清浅一笑,彩鸢的忠心绝对信得过,但她的事情,这种小宫婢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所以她也不会回答为什么永和门前的侍卫,没去长春宫报信。 无论将初涵禁足,是甯馨的意思,还是有人拿着鸡毛当令箭,总之甯馨能自由调派的内廷侍值,就只有萨喇善麾下那些,所以没人去长春宫报信,也就不足为奇。 今日在永和宫必然有场大戏,养心殿那边的情况也未必好得了多少。 李怀玉就躲在门外偷看,直到见金铃有些站不住了,才慢慢悠悠的走过来,闲闲地笑道:“哟,金铃姑娘还等着呢。” 自从李怀玉升任督领侍,就越发爱摆谱,此刻尊敬的唤金铃一声“姑娘”,怎么听都带着讽刺的音调。 “敢问李公公,皇上下朝了吗?”金铃一直捧着银耳羹,手已有些发酸,但初来养心殿,李怀玉不安排指点,她不敢把东西随意搁。 “欢子没来告诉你吗?”李怀玉略惊的抬高音调,又笑着说:“皇上早就下朝了,但今天姑娘不过来,皇上便直接去乾清宫处理政务,早膳嘛,自然是不会回养心殿用。” “那太后让我送来的银耳羹如何处置?”金铃心中一凉,从李怀玉的语气中,她听明白了,这些奴才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让她在正殿候着,不过是想看她自取其辱的模样。 “太后交代下的东西,自然是要递到皇上跟前。”李怀玉皮笑肉不笑地接过她手中托盘,又假惺惺地解释道:“可那乾清宫并非人人都能去,所以只能由奴才代劳,金铃姑娘别介意。” “这是哪里的话,只是觉得麻烦李公公了。”金铃压着心中的屈辱敢,强迫自己露出一个柔和温婉的浅笑。 怏怏地踏出正殿,金铃沿着墙边往外走,总觉得有无数异样的目光盯着她,尽管已经很努力的告诉自己,不要在乎那些嚼舌根的奴才,可还是下意识想听他们的怯怯私语。 “就是那位,听闻上次在皇陵时,太后让她去伺候玹玗姑娘,是想制造机会给她和皇上,结果早晨姑娘都梳妆完毕了,她还懒在炕上呢。” “真的假的?”回应声显得十分惊诧。“这还没成小主,就端着架子啦。” “当然是真的,我是听李总管和欢公公在嘀咕,还能有假。” “你们也知道她早晚是小主,提前端着架子又怎样,别乱嚼舌头,小心她记仇,日后得脸了会和你们算总帐。”此刻,第三个内监加入,听着像是警告,其实满含讽刺。 “瞧她那样,难不成还能是第二个贵妃娘娘。”低低的讥笑中尽是嫌弃。“这段日子,皇上只要一下朝就回来用膳,好长时间都不怎么在乾清宫处理政务了,还不是因为惦着玹玗姑娘,再瞧瞧那位,是看着都不开胃。” “可不是。”又一个内监凑上前,还咋舌叹道:“宫里上有皇后娘娘,下有各位小主,谁不是才貌双全,却都被玹玗姑娘比下去了,就这么个没背景的汉家女,皇上根本看不上。” “人家可是有太后撑腰呢。” “娴妃娘娘有家世有地位,也有太后撑腰,可你们有见过皇上翻娴妃娘娘的牌子。” 这就是养心殿的奴才,哪怕是个清扫的杂役,都比不得宠的小主还有面子。 断了根的内监最是阴毒,养心殿的这些尤其会抱团,所以从不会跟红顶白,也不会拜高踩低,因为完全没必要。 只要有养心殿总管护着就已足够,他们是养心殿总管的棋子,最有利用价值的工具,所以得罪了一个,便是得罪了一群,这些内监日日伺候在皇帝身边,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会放暗箭,即便皇后和贵妃都要忌惮三分。 那些刺耳的言论,让金铃脸色煞白,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般扎进心里。 是玹玗的提议,太后才会遣她过来给皇上送羹汤,她算彻底见识到玹玗的厉害,在太后面前做尽好人,却又让她在养心殿颜面尽失,果真手段不凡,难怪皇帝能被她牢牢拽住。 “哐”的一声响起,金铃虽然低头走路,却因心不在焉,失神踢倒了放在西配殿台阶下的簸箕,不仅被其中滚出的一个半旧铜香炉砸了脚,还染的衣裙和鞋子全是灰。 窃窃私语的内监们同时回头,金铃也猛然抬眸,空气就这样瞬间尴尬冷凝。 “让你们打扫西配殿佛堂,是哪个不长眼的把簸箕放在那边。”闻声,欢子匆忙从正殿出来,训斥了一局后,又连忙跑到金铃跟前,问道:“金铃姑娘可有伤到?” “我没事。”金铃摇了摇头,眼底透出恨意,就是眼前这个人嚼舌头,才让她被那么多奴才取笑。 也不让欢子帮她掸灰,忍着脚趾的痛楚,咬着牙快步离去。 今日在那些内监面前丢脸,仓皇而逃,这份羞辱她会记在心上,他朝定然讨要回来。 “怎么啦,学着怜香惜玉啊?”金铃走远后,李怀玉才晃到欢子身边,凉声警告道:“那个主不值得可怜,她和姑娘不一样,日后有了爪子,伤人绝对不会分好歹。” 欢子听得有些懵,但还是点了点头。 第423章 茶中诡 月洒修篁碧草径,虫鸣花涧连芳影。 锦绣诗塘薄烟轻,如玉磬,清溪澹韵更堪听。 娇娆芙蕖临水镜,满池碧叶澄澜映。 沾衣红香寒露凝,良夜静,晚风低拂幽梦醒。 …… 纵然紫禁城闹得再沸反盈天,锦婳斋都是一片闲静,如今阖宫上下皆知,这是皇上常来之处,所以那些人无论有多不痛快,也不敢在此处制造麻烦。 静谧初夏夜,幽黯苍穹上,繁星汇聚使天河满溢,万古盈缺倾泻下淡淡银辉,月光流淌如水,氤氲得那一池青莲如淡墨丹青,微风拂柳,荡漾清溪涟漪,又惹竹叶飒飒,相伴虫鸣低吟。 信步闲庭,浅踏苍苔,沿石径迤逦而行,满院馥郁沁心脾。 碧色荷塘畔,那株粉香飞舞的杏花树下,伊人半被落花埋,仿佛能在这繁华里沉眠千年,直到沧海桑田依旧纤尘不染。 白日里,后宫上演了一场大戏,经验丰富的太医,却将过敏之症误诊为染人恶疾,如此蹊跷岂会不惹怀疑。 永和宫发生的一切,矛头直指皇后,幸好太医一口咬定是医术不精,与他人无关,而下令禁足之事,则由长春宫的首领太监认下,称是自己假传皇后懿旨。 太后发落,医术不精的太医,自然割去官职永不录用;假传懿旨的内监,因受太医误诊的影响,又称只是想替主子分忧,并非心存歹念,遂活罪可免死罪难逃,宫杖五十,并罚俸一年,以儆效尤。 但事情并未就此了结,毓媞下令,定要查明初涵为何染病,背后黑手究竟是谁,六宫之中绝然容不下这般歹毒的人。 既然是后宫的争斗,又有太后经介入,弘历也就懒得过问,还是由女人去解决。 过午和弘昼一起出宫,就是为了避开麻烦,却不想这个掀起风浪的人,此刻竟在这暗香浮动下睡得一派安详。 弘历沿竹榻边坐下,眸色复杂的凝着玹玗,静默良久,才沉沉叹了口气。 夜风拂过,见浅寐中的人不由得身子一缩,弘历眉头轻蹙,伸手触上那微凉的脸颊。 玹玗本就睡得不沉,朦胧中感受到指尖划过脖颈的酥痒,缓缓睁开双眼,迎向弘历深邃又莫测的眸光。 “初夏昼夜温差大,就这样睡在凉风里,是想整个月都偷懒不去养心殿?”弘历垂眼凝着她,语气中虽然满是责备之意,可终究还是担心她生病。 “晚膳后教静怡抚琴,她刚才回去了,我觉得困就躺了一会。”玹玗慵懒一笑,缓缓坐直身子,这才闻到他身上的浓重酒气,不禁挑眉问道:“爷,你喝酒了?” 弘历淡淡“嗯”了一声,修长手指流连在她的唇畔,沉声道:“今日宫里太闹腾,所以出宫去探望了一下岳钟琪,然后到五爷府上坐了会,与他小酌了几杯,刚回来。” 玹玗心中一怔,那酒气都快熏醉花香了,怎么是小酌几杯。 永和宫那边的问题,虽然她只是想帮初涵,可太后却在借题发挥,故意针对皇后。事情一旦闹起来,若毓媞和甯馨相持不下,最终必是请弘历去定夺。朝堂政务已是一堆麻烦,他岂会有闲情去过问婆媳争斗,随便找个理由避开几个时辰,待双方都冷静下来,也就不会给他制造麻烦。 她是在宫里掀起了风浪,但此刻弘历眸底藏着的薄怒,却是来自于另一朵小水花。 有些心虚地微敛眼眸,玹玗赧然低声,“我去煮醒酒茶……” 弘历微乱的气息让她急欲逃离,可还没跨出半步,手腕陡然一痛,整个人又跌回竹榻,并被他霸道地压在身下。 玹玗睁大了双眼,不敢去明白他灼热视线下暗藏的意思,那勃发的征服气焰让她心怯,只能逃僻地敛下瞳眸。 深邃的幽眸紧紧看着她,青丝乌亮,粉颊嫣红,肌肤凝脂温腻如玉,清冷月色让她显得更加妖娆魅惑,难怪他的后妃,背地里总是酸酸的称她狐精祸水。 如此美得让人难以忽视的红颜,天知道他要有多强的克制力,才能忍住不碰她,只为了圆她一个凤冠霞帔的洞房花烛。 可她倒好,竟然一次又一次将别的女人往他面前送,果真体现了成事者的大度,却忘了问他是否乐意。 玹玗双拳紧攥,望着他愈发阴鸷的瞳眸,夏日单薄的衣裳掩盖不住男人身体的变化,她心悸着想要退开,却被桎梏得无法动弹,只能徒劳地嗔道:“爷……” 原意是想要他放手,可这娇声轻唤却反成了燎原的火星,让后面的声音,都瞬间湮灭在他灼热的唇下。 覆盖着她微凉轻颤的唇瓣,不再似从前那般蜻蜓点水,而是肆意的霸道掠夺,压抑已久的欲望一旦爆发,便是前所未有的颠狂,只想将她的身心全部吞噬。 承受着这种强势的占有欲,满院的花香似乎淡去,天地间仿佛尽是他那酒意微醺的气息,忘了反抗,也无力挣扎,只能揪着他的衣袖,就在快要透不过气时,他的吻才离开她的唇,但这并非结束,而是从她的耳垂边缓缓往下,啃啮着她细腻的颈部肌肤,落下一个个专属印记。 玹玗微微轻颤着,浑身炙热不已,可他游移的手指,还不停的在她身上点燃火苗。 她的含糊低吟,好似混入烈酒中的醉心香,让他更加不顾一切的把她推入情迷之渊,要将渴望已久的事情付诸行动。 酒意熏走理智,他只想着在这满庭馥郁,流萤共红香飞舞的银月下,要她。 但这世上的好事,总是多磨,就在他拉开那碍事的前襟,正欲探向那柔嫩的白皙时,一个煞风景的声音倏然响起。 “姑姑,我找到那本古琴——”谱字还没说出口,静怡扬着一册残本的手顿时停在半空,荷池对岸的画面,让她目瞪口呆,脑子除了空白就剩茫然。 虽然月色清幽,灯火黯淡,可是在这个不远不近的距离,该看到的,不该看到的,都清清楚楚,细节不漏的看全了。 追上来的雁儿停在转角处,本事想拦下静怡,但此刻见其神色,竟不由得暗暗庆幸,还好自己慢了半步。 弘历虽然极其不情愿的停下来,却有些不肯罢休的姿态,只是稍微撑起身子,完全不见惊慌,也没有要放玹玗离开的打算,急促的呼吸还在她耳畔厮磨。 不再那般紧贴,玹玗竟然感到有一丝飕凉,从飘渺云端回过神来,又摇了摇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些,才窘迫地拉上衣襟,颤抖的双手捂在胸前,依旧无法平息怦然狂跳的心。 她可没法那么厚的脸皮,当静怡是透明,尴尬地提醒道:“爷,虽不是满月,也并非伸手不见五指……” 霎时,静怡脑中骤然断掉的弦,又瞬间搭上了,猛地一转身,表情僵硬地高声说道:“雁儿,姑姑人呢?刚才还说在池塘边等我,这会连影都没了。” “大格格……”面对静怡的反应,雁儿简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皇阿玛视我不见,我也只能视他们不见了。”静怡声音轻微的低喃,咧着嘴,也分不清是哭是笑,拉着雁儿往倒座房走去,又忍不住抱怨道:“这种情况,你和莲子也该提醒我一句啊。” “大格格,冤枉啊。”雁儿委屈地说道:“奴才和莲子在厨房忙着,见到皇上往后院去,没有招唤,奴才们自然只能在前面候着,又如何知道后面是什么情况。” 静怡嘟着嘴,呜声道:“那你们也该拦着我,提醒我皇阿玛在。” “奴才也想啊,可大格格跑太快了……”雁儿衔冤抱屈地解释道:“再说了,夜深人静,奴才不敢高声,惊了驾倒是不怕,若是外墙根有人听了去,皇上三更半夜在锦婳斋,对姑娘可不好。” 静怡可怜兮兮地眨巴眨巴眼睛,“现在不好的可是我啊。” 莲子和小安子迎了上来,见静怡和雁儿神情古怪,不由蹙眉问道:“这是怎么了?” “我好像坏了皇阿玛的好事。”静怡眼神微滞,双手托着下巴,思考着自己的下场。“你们说……皇阿玛会不会气闷得把我炖了吧?” 莲子和小安子还在惊讶于究竟坏了何种好事,乍一听静怡的问话,恍然了悟的莲子,不禁笑道:“如果换做是奴才们,那定然十死无生,不过大格格必是另当别论。” “看来这锦婳斋是不能自出自入,以后必须谨慎些。”望着郑重点头的三人,静怡如丧考妣地叹了口气,又道:“雁儿、莲子,今晚上你们过去陪我,有左右护法,睡觉能安心些,也算是将功补过,拉走你们给皇阿玛腾地儿。” “啊?”小安子一脸茫然地望着雁儿和莲子被拉着,抓了抓后脑勺,有蹲会倒座房,今晚他的打醒十二分精神守门。 锦婳斋后院寂无人声,圆滚的狸花猫绕着池塘转了一圈,爪子在水里随意捞了两下,兴致缺缺的溜进后殿,睡大觉去了。 而此时,酒劲尽退的弘历已坐直了身子,垂眸望着玹玗,她背靠着竹榻边沿,滑坐在石板上,双手还紧紧攥着前襟,眉头微蹙,静默半晌,突然抬头瞪了他一眼,可那澄澈明瞳却如水光潋滟。 凝着她那颦眉轻蹙,浅笑娇嗔的模样,弘历不禁扬起嘴角。 见他缓缓蹲下,玹玗一脸警觉,下意识往后闪退。 弘历摇头笑了笑,拾起掉落的发簪,为她插回髻上,又强硬分开她护在胸前的双手,动作轻柔的扣好敞开的前襟。 执起她的下颚,严肃地提醒道:“不要再有下一次,记住了吗。” 面对感情,只有不在乎,才会做到大度无争,所以玹玗一次次顺着毓媞的心意,把金铃往他面前送时,他心底都会涌上一股若有所失的莫名惶然,每每这个时候,曼君的话都会在他脑海中萦绕。 “我故意的。”玹玗避开他的视线,只觉得心悄悄揪了一下,深吸了口气,才低声喃喃说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金铃是太后选中的人,早晚都会被抬进养心殿,躺上臻祥馆的床榻,可太后越是想借着我把她往爷身边送,我就越是看她不顺眼,所以才总想着让她去碰钉子。” 弘历极轻地低笑了一声,挑眉问道:“那你又愿意帮着初涵?” “不一样。”玹玗摇了摇头,这世上有先来后到,有相逢恨晚,她是没有任何资格去嫉妒弘历在登基之前的妻妾。 弘历愣了愣,只是轻忽一笑,没想过要去研究有何不一样,女人的逻辑总是很奇怪,而她更有与别不同的心思。 静默了良久,玹玗突然抬头望着他,问道:“口是心非的人,是不是很可恶?” “是可爱。”弘历垂眸看着她,想起那年除夕她说过的话,俯下身子轻柔吻上她的唇,沉声道:“为君者,自然希望后宫和睦,可无妒无争,也就无情无心了,还是小醋坛子比较可爱。” 玹玗莞尔一笑,果然这就是男人双重的标准,情深的时候,女人的嫉妒是可爱,情散的时候,但凡有丝毫抱怨,都会成为可恨。 风越发凉了,抬头望向天幕,星月黯淡,乌云交织,只怕夜雨将至。 见她微微瑟缩,还打了个喷嚏,弘历直接将她抱回寝殿。 昨夜就没睡好的玹玗,此刻将头埋进他怀里,依偎在这温暖的胸膛酣然入梦。 可对弘历而言,经历了刚才的失控,他明白再也无法如从前那样,任她趴卧在自己的怀里整夜。 现在的她,已不再是那个躲在破烂厨房里烤红薯的小姑娘。 轻轻将她放在床上,一吻落在她额头,弘历才转身离去。 次日清晨,玹玗刚走出寝殿,静怡、雁儿、莲子、小安子已不知在门外议论了多久,还有李怀玉也混在当中。 趁着他们还没发问,玹玗赶紧把话题岔开,“大早上小玉子公公不用去朝堂站班?” “姑娘起啦。”李怀玉笑得比花都灿烂,双手奉上一包药茶,很是故意地说道:“五更天皇上一回来,就交代奴才去御药房润嗓茶,说姑娘昨夜可能受了凉,有几声轻咳。” 玹玗无奈地一闭眼,东西直接交给雁儿即可,故意在这等她起身,实则是为探口风吧。 “五更天……”静怡眼珠一转,兴奋的在玹玗耳畔小声问道:“姑姑,你是不是已经成为皇阿玛的妃子了?” 玹玗一把抓过药茶,手指戳上静怡额头,斩钉截铁地说道:“不是!” 第424章 怖慑心 晨光,静静洒在启祥宫西侧殿的窗棂上,一派宁静安闲。 启祥宫虽在养心殿和慈宁宫后方,但与其他十一宫不同,启祥门位于东南角上,算不得是正位宫门,所以紫禁城内一直有流言,议论启祥宫住不得正经主子。 在康熙朝时,启祥宫是良妃的居所,与惠妃和宜妃为邻,可见康熙帝对卫氏的宠爱。但紫禁城里还有另一种说法,称良妃居启祥宫是孝庄太后的安排,目的就是要卫氏在其眼皮底下安守本分。 到了雍正朝,启祥宫一直丢空,但养心殿的一些老太监说,曾见过雍正帝夜里悄悄过去,直到破晓才会离开,其中有何缘故,猜测很多,却都做不得实。 如今到了乾隆朝,修葺长春宫时,也对启祥宫做了改动。 原启祥门永久锁闭,在启祥宫北墙上另开一道与长春门相对的后门,门内设木制的鸾凤万寿纹影壁,只供皇后母家女眷入宫小住所用。 昨日甯馨受了冤枉气,但碍于礼教尊卑,且又要顾全大局,她是断然不能再和毓媞正面冲突,可郁结于心,连喝水都不顺,想找个诉委屈的人,偏弘历又不在宫里。 按照传统礼教的家庭地位,做媳妇的必须对婆母敬顺,可那是小门小户,紫禁城却不然,皇后才是真正掌管东西六宫的女主。昨日得知弘历不在宫里,便让坚诚去萨喇善府中传旨,要甯馨入宫相伴几日,虽不指望能商量出应对太后的主意,但好歹自己姐妹,多少能说上几句贴心话。 甯馦入宫,当然不能带着婢仆,一切得守着宫里的规矩,但甯馨遣过来暂时伺候她的人,全都是出自富察府,那一副打狗还需要看主人的嘴脸,她见到就烦,所以早起也没唤上服侍,待梳妆完毕,才推窗招来小宫婢,让她们去打盥洗用水。 “呀,福晋怎么自己起身了?”绿蓓表现得一脸惊讶,让小宫婢将铜盆放在架子上,自己亲自伺候了漱口,然后浸湿毛巾恭敬地递到甯馦跟前,怎么看都是乖巧的婢女样。 “我又没缺胳膊少腿,怎么就不能自己起身了?”甯馦的笑如春风和煦,可言辞却有藏不住的尖锐,擦过脸把巾帕递给绿蓓,转身到妆镜前描眉妆点,嘴角浅浅勾起,闲言道:“你也不是什么新人了,旧时府里的规矩,我都没忘,你这个额娘身边的伶俐丫头,会不记得吗?一切如旧,我更衣梳妆都不劳你伺候,端茶递水有那些小宫婢就够了,皇后身边的事务繁琐,你姐姐又担着司账的职位,可是个要紧差事,你若得空理应帮衬着,出库入库钱银物品之类,万不能有半点差池。” 这一番话说得轻描淡写,但每个字都藏着讥讽,旁人听不懂,绿蓓心里却异常难受,好比嘴里被塞了只癞蛤蟆,但又半个字都不敢辩驳。 甯馦执笔描眉,眼角余光瞟向绿蓓,嫌弃地微微一抿唇,说道:“昨晚皇后娘娘说要我过去用早膳,你现在会长春宫瞧瞧,若皇上今早会去,我自然就得避开。” 绿蓓早就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那些话又着实难听,偏碍着奴才身份不能擅自离去,此刻得了吩咐,便连忙额首快步退去。 高门大户人家,主母房里的婢仆不,把庶女放在眼里乃常有的事,可甯馦如今是贝勒福晋,就连富察老夫人都敛去了几分气焰,她一个奴才更应该谨小慎微,且甯馦没摆明和她清算旧账已是运气。 微微侧目看着仓皇而逃绿蓓,甯馦冷冷哼笑了一声,她也并非尖酸刻薄记仇之人,只是这个绿蓓旧日没少给她脸色。 想当年,绿蓓才七八岁上下时,受富察老夫人指派侍奉她,却是从不服使唤,像手脚又没残,为何不能自己穿衣梳洗的顶心话,明里暗里没少说。 乾隆元年初,富察老夫人将亲手调理出来的婢女纷纷送入宫,就是想确保甯馨身边皆为心腹。可绿蓓虽然忠心不二,可性子太过浮躁,所以之前一直被安排在乾西五所,跟着老嬷嬷们侍奉三格格,其陪嫁的胞姐绿笺却早就是女官身份。 昨晚绿蓓主动提出过来侍奉,无非是心知在甯馨身边没有前程,过两年出宫嫁人,还得指望着富察老夫人,现在充当其双眼监视她的举动,卖乖讨好为自己存些资本。 不过奴才也是可怜命,甯馦很是享受这种施舍怜悯的感觉,所以只要这些奴才不太过分,她就不会下死手。 时辰钟嗒嗒响着,更显启祥宫的静谧,甯馦坐在廊下饮茶逗鸟,听到一阵脚步声传来,回头一看,竟一个内廷侍卫,由启祥宫内监领着匆匆而来。 “福晋,贝勒爷让属下带话。”内廷侍卫额首一礼,又道:“贝勒爷说,老夫人昨夜不大好,刚才已请太医去府中诊脉。” 甯馦低敛眼睑,眸光隐约幽转,浅思片刻后,微微笑道:“你过去告诉贝勒爷,我进宫来只是陪皇后娘娘说话,并无要紧事,待会儿用过早膳,便请旨回府照顾额娘。” 她只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态,并不愿意卷入后宫争斗的暗涌,昨日离府时婆母还身康体健,所以那个内廷侍卫传来的消息,只是夫君帮她想出的脱身之计。 不一会儿,绿蓓脸色难堪的返回,也没有多言,只说甯馨刚刚起身,那边已经开始准备早膳,请甯馦现在就过去。 长春宫,清晨最是繁忙,奴才们穿梭往来,却都噤若寒蝉。 寝殿门前,翠微脸色煞白地跪着,全赖一旁的绛雪支撑着那摇摇欲坠的身子。 见状,甯馦快步上去,惊讶地问道:“莫不是真在门口跪了整夜?” 翠微气若游丝,神情恍惚仿佛已听不到别人说话,而一旁的绛雪表情苦涩地点了点头,不敢作声,只是满眼央求地望着甯馦。 甯馦望了望紧闭的殿门,无奈地摇头叹道:“好了,你们先把她抬回房,请个内教习来瞧瞧,别真跪出了好歹。” “娘娘……还没……原谅奴才……”意识不清的翠微挣扎着去抓甯馦的裙摆,哪知身子猛然前倾,眼前陡然一黑,硬生生地栽倒在地,昏死了过去。 绛雪压低声音地惊呼,绿笺和怜星也都围了上来,她们和翠微从小就伺候在甯馨身边,四个人好得似无话不说的亲姐妹,如今见翠微这样,其她三人难免不觉物伤其类。 不过,翠微之所以受到这样的惩罚,还是因为太过擅作主张。 那日在永和宫,坚诚承认是自己擅作主张,也被太后严惩,五十宫杖下去,据说是被打得皮开肉绽,几乎要了他半条命。 事情本也算是有个了结,但甯馨对此心有疑惑,坚诚是重华宫的旧人,向来行事谨慎,从不敢擅作主张,这次必定受人指使,且在永和宫时,那几个侍卫望着翠微的眼神有些古怪。回到长春宫后,甯馨只是稍微严声厉问,翠微就全招了。 皆因见到初涵深受圣宠,而甯馨却每晚长夜孤灯,所以得知初涵染病后,才想着暗中整治,谁让初涵和玹玗是一派,若是这个海贵人扶摇直上,日后难免不成祸害,只怕是玹玗被嫁了出宫,还能借着初涵掀起风浪,所以才私下决定,假皇后之名将初涵禁足,并深信只要时日一长,皇上对初涵的热劲渐渐过去。 翠微之所以敢这么大胆,也是旧日里的习惯难改,甯馨出嫁得较晚,十五岁以前已然是富察府的当家,凡需甯馨处理的大小事件,都先经过翠微之手,再报甯馨裁夺。之后甯馨嫁给弘历,重华宫的事务比旧时府里更加繁杂,作为陪嫁的翠微也开始接手处理一些小事,甯馨见她料理得井井有条,便放了些执行之权给她。 如今作为皇后身边的凤仪女官,翠微也多了不少实权,素日里暗中欺压其他妃嫔的贴身奴才倒不算什么,岂料胆子越来越大,竟敢越权行事针对起后宫女眷。 紫禁城毕竟不是侯门公府,尊为皇后要承担的问题自然不是福晋能比,奴才逾矩妄行,会引发难以预计的后果。 所以翠微这次确实大错,若不好生压一压脾性,让她得个教训,日后还指不定会生出多少乱子。 小宫婢将翠微抬走后,绛雪又不放心地问道:“福晋,皇后娘娘那边……” “没事,一切有我担着。”甯馦淡淡一笑,径自推门入殿内,见甯馨已梳妆完毕,虽然加重了脂粉,却也掩盖不住浮于脸上的憔悴之色。 “抬下去了?”甯馨抬眸,眼底满布血丝,看来是一夜未眠。“难得你还会心疼她。” 甯馦点了点头,又莞尔笑道:“明明就是皇后娘娘心疼翠微,若是真生气了,要轰她出宫去,还不是一句话的事,罚跪是让她长记性呢。” “你又知道了。”甯馨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旋即又沉声一叹。 “娘娘从小就待翠微如妹妹,她也是绝对的忠心,就凭这一点,便不会狠心罚她。”甯馦悄悄睨了身旁的绿蓓一眼,嘴角微微勾起,柔言说道:“不过忠心是一回事,这行事不知轻重,不懂筹谋算计又是另外一回事,目光短浅想着立功讨好,却不知,自己心思不够,只会给主子惹麻烦。” 屋内伺候的三个奴才,晴霞和似雪暗自松了口气,庆幸甯馦没有落井下石,而绿蓓的心里则是咯噔一跳,明白这番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眼下这三人,无论此刻有什么感触,却都悟出了一个相同的道理。 作为奴才,无为好过争功,且只要是主子,不管当下境遇如何,也不要轻易折辱,所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知道这些当主子的哪天就能翻身。 “其实出主意的不是她,就她那点胆子,也只敢欺压些没有靠山的奴才。”说到此,甯馨沉默了片刻,抬手屏退众人,才又放低身段小声说:“你我姐妹向来亲厚,有些心事姐姐也不瞒你,初涵是为何会得宠,背地里玩了什么手段,我心知肚明,也有压一压她气焰的想法,其实这次她病,便是个极好的机会,翠微也算是猜到了我心思。” “只是她既然不懂周全,就不该擅作主张。”如此掏心掏肺的话,甯馦听着,心中也有一丝微颤,但只有她的皇后姐姐心伤,富察老夫人才会觉得痛,她那口憋着怨气方可舒缓些许,所以她不会同情甯馨,也绝对不会收手。“不过好在他们忠心,你宫里的首领太监不就把罪名揽下了吗?且这件事上姐姐也不亏,听小宫婢们议论,永和宫事情闹得这么大,皇上也没过去探望海贵人,可见她在皇上心里也没多重要,再过些时候,皇上对她的热情劲过去,姐姐担忧的那些事,也就不是个事了。” 对甯馦心里的想法,甯馨全然不知,只当其是个可以商量对策的人,幽叹道:“太后身边的那个玹玗,你有接触过,定然知道她是何等的心思细腻,如今太后和皇上都宠着她,宫外还有五爷维护着,阖宫上下都把她当成正经公主捧着,若是再放任她……” “姐姐。”甯馦轻轻一摆手,阻止甯馨继续说下去,四下看了看,从书案上捧来袅袅生烟的香炉,又道:“玹玗举止乖巧,行事谨慎,平日里寻不出半点错误,自然是受人喜欢,就像是这炉香一样,因为配制得当所以沁人心脾,但若是不安方子,多添入了一料,味道变了还会那么讨喜吗?” 回味着这番话,思忖良久,甯馨才反问道:“我上次说的那个想法,你觉得怎么样?” “安排她嫁给康亲王府的嫡出公子,且又能为人正室,是姐姐的一番好意。”甯馦眸光微敛,在心里盘算着甯馨是否还有其他筹划,默了片刻,故作难言地柔声道:“但是……且不说那丫头心里是怎么想的,即便太后能够同意,皇上舍得把她嫁出去吗。” “就是这点麻烦。”甯馨沉声一叹,招手让甯馦坐到身边,附在其耳畔低语了几句,然后神色凝重地问:“这个计策可行吗?” 甯馦怎么都没想到,典雅贤淑的姐姐,在不受嫡母的唆摆下,竟能生出这样歹毒的计谋,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第425章 心魂惊 景山之侧,距慎刑司不远的雪池胡同,这里算是皇城内人迹较少的一处。 因在雪池胡同地下有六座冰窖,所以此处地气特别阴,即使夏日的正午,风中都夹杂着一丝清冷气息。 像这样的地方,多数都是分配给有品级的内监居住,冬天是难受了些,但夏季却很是消暑。 茂密绿荫下的一进小院,这是长春宫首领太监坚诚的住所,一个被宫杖打得皮开肉绽,几乎丢了半条命的人,此刻应该是什么样子呢? 趴在榻上奄奄一息,吊着半口气,无助的呻吟,整个屋子里都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这种想象附和正常情况,但屋内的实际情形却是不然。 明间放着一缸碎冰块,坚诚正趴在藤屉春凳上,手执一把茶壶,悠闲地哼着小曲,身旁的矮几上还摆着一碟冰镇西瓜,其样子好不逍遥。 院门“吱呀”的被推开,吓得坚诚连忙将茶壶往矮几上一搁,又哎哟连天的呻吟起来。 “行了,皇后娘娘可让内教习给你用最好的药,这都治了三天,坚公公还装成要死不活的模样,戏是不是有些太过。”伴着一声冷笑,金铃踏入小院,手中还拿着一包东西。 坚诚是受了五十宫杖,但情况并不想流言传的那么严重,佩兰早打点过慎刑司,偷偷给坚诚垫了护甲,至于所为的血肉模糊,不过是打完后往腿部淋的鸡血。 而这出戏一演,在甯馨看来,坚诚就是个忠心不二的奴才,且宫里用人新不如旧,遂让内教习好好医治,无论多名贵的药,宫里不便领取就到外面买,花销全从富察府支用。 “原来是金铃姑姑。”坚诚松了口气,谨慎地向外张望了一下,才笑问道:“怎好意思劳动你过来,若是被人看到了可不好。” “贵妃娘娘命我去冰窖去些梅花香冰,顺路过来看看你。”金铃将手中那包东西放到矮几上,领情坐下,又不冷不热地说:“知道你吃了苦头,贵妃娘娘原还想着亲自来探你,但如今你已不是储秀宫的人,有些事总得避忌。可话又说回来,你毕竟是帮娘娘办事才挨了打,所以娘娘特地寻来同仁堂的天泽化瘀膏,还有一百两银子,作为给你补身所用。” “这可怎么使得,之前娘娘已经安排了一切,眼下还厚脸皮得赏赐,真是折煞奴才了。”坚诚难掩心中雀跃,伸手摸了摸那个小包,虽说被罚扣一年俸禄,但皇后那边补了养病银给他,眼下贵妃又添上一份,整整一百五十两,比他去年掏空心思捞得还多。 “你本事大,连皇后娘娘身边的心腹都能左右,日后所得的赏赐只会更多。”金铃淡淡一抿嘴角,内监的市侩习气,她早已见怪不怪,只觉得那些虚话太过多余。 “嗨,哪是奴才本事。”坚诚眼底划过一抹得意之色,笑道:“在宫里时间长了,自然就懂得看人眉眼,猜人心思了,那天我不过是旁敲侧击的引了几句,翠微自己邀功心切,且那些内廷侍卫,若非皇后娘娘的心腹,谁能使唤得动。” 任务完成,金铃也没兴致在此与他闲磕牙,“东西已经送到,我也不便在此停留过久,你继续养着吧,贵妃娘娘说了,若有什么需要只管提。” “得贵妃娘娘如此眷顾,哪还敢提要求。”坚诚身上虽还痛着,可见金铃要走,也咬着牙起身相送,又不忘叮嘱道:“劳烦金铃姑姑替我向贵妃娘娘谢恩,并转告娘娘,等奴才寻到机会,一定亲自去娘娘跟前磕头。” “坚公公,你和贵妃娘娘是旧识,这些虚礼,娘娘不会和你计较。”金铃说笑着就往院外走,又转头谦言道:“快到正午了,日头毒,你身上的伤没好全,就歇着吧,不用送。” “行。”坚诚一点头,但没有转身回屋,咧嘴笑问道:“其实……还有个事想跟金铃姑姑商量。” 望着那古怪又略显尴尬的笑,金铃不禁蹙眉问道:“什么事?” “就是称呼的问题,这‘坚公公’听着不雅,你看是不是换一个。”坚诚纠结这个问题已经多时,虽说他也是“奸”了些,但心里知道就好,被人一声声含着,实很不舒服。 金铃微微一愣,旋即轻笑出声,问道:“行,以后唤你‘诚公公’,可中听不?” 坚诚点头哈腰地笑道:“得嘞,谢姑姑体谅,你慢走,我就不送了。” “嗯。”金铃淡然应了,快步往冰窖而去。 卓锡泉水制成的花香冰砖,因为制作费时费力,宫里每年的藏量极少,也仅供太后和皇上使用,连皇后都分配不到,贵妃就更是别想奢望。 佩兰说要这样的冰砖,不过是找个借口,以免让他人心疑,取冰这等小事,何须储秀宫的掌事姑姑亲自前往。 金铃当然知道,没有太后和皇上的赏赐,香花冰砖是要不到的,原本前往也就是走个过场,谁料竟意外获取了一个消息。 看守冰窖的总管解释:原本贵妃娘娘想要这类冰砖,挪出一两块来也并非难事,只要跟太后身边的玹玗姑娘打声招呼就行,可偏不巧,昨日听寿康宫来取冰的内监们嘀咕,好像是玹玗姑娘病了,他们不敢去搅扰。且今年天气热,玹玗姑娘病中觉得心绪烦躁,太后才下令,每日为锦婳斋备一桶香花冰,这消耗比旧年大了很多,他们更不敢擅作主张。 回到储秀宫,金铃将此消息说与佩兰,又颇为不解地问道:“娘娘,玹玗姑娘在此时生病,会不会是有什么缘故啊?” “能有什么缘故。”佩兰意味深长地一笑,永和宫的事情若没人提醒,太后怎么会想起区区一个贵人,才让皇后受了委屈,玹玗稍微避忌些,乃是明智之举。“你且费心留意着,玹玗如果只是小恙便罢了,若过了小满还不见病愈,本宫就亲自去探望,也免得在太后那落下口实。” 金铃点头应下,又提议道:“奴才想着,不如请大阿哥过来,一问便知。” “没必要,照本宫的吩咐去做即可。”佩兰断然否定,眸光淡敛,嘴角勾着一抹浅浅冷笑,高深莫测地低语了一句:“宫里行事,切忌强求刻意,顺水推舟方能事半功倍。” 探病,看似小事,实则不然。 永璜待玹玗,比待她更亲,但凡她问过什么,转头永璜就会毫无保留的告诉玹玗。而玹玗的心思本就细腻,难保不会猜测她关注锦婳斋的原因,且她届时真是去探病,也会显得虚情假意。 但更重要的问题还不仅于此,如今御药房那边并未传出消息,只是听冰窖的奴才们嘀咕,她就这般情急的去探望,这岂不是引皇后心疑。 毕竟她膝下养着永璜,若让甯馨认为,她有意与玹玗结盟,试图将永璜推上储君之位,那无疑是打草惊蛇。 永璜的前程,故然关乎她的后半生,但还是那句话,凡事都要等最佳时机,不可操之过急。。 但此刻,佩兰还不知道,她的隐忍和苦心筹谋,差点就毁在高家姻亲的手上。 锦婳斋后院。 因为玹玗喜欢唐朝诗人韦应物,在《闲居寄诸弟》中的后两句:“尽日高斋无一事,芭蕉叶上独题诗”,所以在入夏前,弘历专门命花房的奴才,在角落处栽种了几株芭蕉树。 夏风徐徐,芭蕉叶哗哗摇曳,荡漾起层层绿浪。 绿荫下,玹玗闲静地躺在竹榻上,这两天她总是精神不振,因想着可能是之前夜里吹了风,也就没怎么在意。 但是雁儿和莲子却发现,这两日玹玗显得特别烦躁,心中隐隐担忧,遂把鸿瑞请了过来。 见玹玗脸色微白,又一副萎靡样,鸿瑞开口便问:“你是不是吃错了什么东西?” “我能吃错什么东西。”玹玗摇了摇头,看着雁儿和莲子说道:“这两日没去养心殿,也没到太后跟前,早晚膳和午后点心都和她们一起。” “不对,你这样子不像是生病。”鸿瑞眉头紧蹙,为她把脉时,神情变得愈发凝重,又问道:“这两天是不是觉得心跳加速?” “是。”被如此一提醒,玹玗方觉得奇怪,好像这两日总觉得心慌意乱。“我只当是天气突然变热,才会烦躁不安。” “你身子向来很好,虽然曾经大伤过,却也没有落下病根,怎么会突然就有心悸的症状。”鸿瑞默了片刻,再三斟酌后,才道:“你的脉象,像是被人下了药。” “下药!”雁儿和莲子同时惊呼,相互对视一眼,雁儿不解地问道:“可是姑娘和我吃的东西差不多,怎么我和莲子却没事,会不会是你想多了。” “应该就是被下了药。”鸿瑞的语气越发肯定,又向玹玗询问:“有什么东西是你吃过,她们却没吃过的?” 闻言,玹玗缓缓望向矮几上的茶盏,迟疑地沉声说道:“这两天因有几声咳,夜里睡前倒是有饮药茶,应该就只有这样与她们不同。” 鸿瑞立刻问道:“药茶还有吗?取来给我看看。” “有,我去拿。”莲子一额首,忙转身往小厨房跑去,片刻功夫就已返回。 抓过药包,鸿瑞打开查看,但那些草药都被研磨的很碎,他一时间也无法分辨,不过有一些物质却让他觉得很可疑,细细分开,然后放入口中嚼了嚼,还是不能肯定,遂让莲子煎出一盏给他尝试。 “这可是皇上让小玉子去御药房所配,怎么会有毒呢?”雁儿觉得难以置信,且玹玗极少吃药,她们在这上面本就很疏忽,再加上东西是李怀玉亲自送来,更是不会怀疑。 鸿瑞没有回答,还在研究着手中的药茶碎末。 玹玗想了想,压着心绪,平静地吩咐道:“雁儿,过去养心殿,若小玉子在,悄悄叫他过来,千万别惊动皇上。” “此事应该与小玉子无关,但也只能从他着手查起。”雁儿替李怀玉分辨了一句,才快步往养心殿而去。 因为弘历在乾清宫与众大臣议下月御试翰林、詹事等官员的细节,所以雁儿只能等在养心殿,让欢子去把李怀玉叫来,却又不敢说明缘故,只称有要紧事商量。 待雁儿拽着李怀玉回到锦婳斋时,鸿瑞已尝过莲子煎好的药草,并十分肯定的告诉他们,这药茶中被人多添了一味金线重楼。 此药并非什么罕见难得的毒物,因其根茎部分能清热解毒,内服可治疗咽喉肿痛,外敷还有更多效用,且其花朵似也十分好看,所以御药房后边的花圃倒是种了好些。 不过,这金线重楼既是药也是毒,其地下茎表皮就含有毒素,若是过量服用,就会出现精神不振,头晕眼花的症状,严重者还会发生脉速心悸的现象。 以现在药茶中的分量,还好发现得早,若再迟几日,只怕还有痉挛抽搐的症状出现,届时就算配以解毒要,对身体的伤害也极大。 李怀玉气愤不已地说道:“什么人这么大胆,竟然借奴才的手毒害姑娘,此事一定要告诉皇上。” 雁儿瞪着李怀玉,怒斥道:“还好意思说,姑娘差点被你害死了。” “我哪里想到,宫里居然有这么不知死的奴才。”李怀玉心里也很是委屈,又咬牙切齿地说道:“我虽不认识那个配药的奴才,但他的脸我记得,我这就去把抓过来,让姑娘发落,定要剥皮抽筋才行。” “此事暂时不宜声张。”玹玗连忙阻止说话就转身要走的李怀玉,幽幽叹了口气,又道:“区区一个奴才,能和我有多大仇恨,其背后的主子才是关键。” “哎呀!”眉头紧锁的莲子忽然惊呼了起来,神色慌张地说道:“昨天大格格拿走了一些药茶,说是二阿哥想要。” “还不快去取回来。”玹玗一着急,心跳骤然加快,额头已浮出一层薄汗。 “奴才去。”李怀玉刚一转身,却听到有人高呼“出事了”,紧接着就见欢子气喘吁吁地跑来。 欢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姑娘,不好了,尚书房那边出事了。” 这一句话,让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急着催问欢子,究竟是什么事。 第426章 遽如许 尚书房,内监宫婢进进出出,显得异常匆忙,且神色都是紧张的僵硬。 确实有人因药茶出事,但并非永琏,而是侍皇子读书的礼部尚书兼国子监祭酒,已过古稀之年的杨名时。 眼下人已被抬到旁边的休息室,御医沈睿哲和太医杨宇轩在里屋为杨名时诊治,永璜、永琏、静怡则候在外屋,其余帮不上忙的奴才全部守在门外,还混了不少来看热闹的。 玹玗和鸿瑞匆匆赶来,拉着静怡到一旁询问:“你昨日是不是拿了几包药茶给永琏,他可喝过了?” “姑姑,你脸色不好,还是先坐下吧。”毕竟是跟在玹玗身边长大,静怡也养出了一副细腻心细,杨名时倒下的那刹,她就察觉到不对之处。“因为师傅有几声小咳,前日我无意中提到皇阿玛配了极好的润嗓茶给姑姑,永琏才央求我向姑姑要些来孝敬师傅。” 闻言,鸿瑞便附在玹玗耳边小声说:“我先进去瞧瞧。” “嗯。”玹玗淡淡一点头,又继续向静怡问道:“杨大人可饮用过那药茶?” 永璜站在角落,原本不应该打扰玹玗和静怡说话,只是听到这问题后,才忍不住凑上前,蹙着眉,小声说道:“应该就是喝了那种药茶才出事的,昨儿过去探望姑姑,我就发现师父和姑姑情况有些相似,心里已经开始怀疑,但那药茶是皇阿玛让李怀玉送去给姑姑的,这才没再多想。” 满心焦急向里屋探望的永琏,蓦然回过头,发现永璜和静怡都围在玹玗身边,便也走了过来,年幼的他最无心机,只是看着玹玗脸色微白,关心的询问了几句,而后叹道:“姑姑的身子还没好,师傅又病倒了,毓庆宫也有嬷嬷抱恙,想必是因为这几天日夜温差大,所以一个不小心就会生病。” “是啊,所以你们两个也要仔细些。”玹玗只觉得胸闷的紧,但还是对永琏漾起一抹笑意,眸光微抬,又见从里屋出来的鸿瑞对她使了个眼色,遂对跟来的雁儿问道:“照料他们的嬷嬷可在外面候着?” “在,就在门外候着。”雁儿小声回话道:“刚才嬷嬷们是想伺候两位阿哥先回毓庆宫,可二阿哥担心杨大人情况,不愿意离开,所以把她们轰了出去。” 玹玗难得端着长辈的架子,命令道:“你们两个在这也帮不上忙,先随嬷嬷回毓庆宫,休息一会儿,用些点心,过午还得习步射呢。” 永璜和永琏对望一眼,都乖巧地点了点头,可永璜没走出几步,又折返回来,声音幽微地对玹玗说道:“姑姑,那药茶二弟还赏了两小包,给看守前星门的刘嬷嬷。” 说起这位刘嬷嬷,玹玗倒是见过两次,乃宫里年久的老嬷嬷,原是圣祖定妃的司门女官,雍正年间,圣祖定妃被履亲王胤裪迎回府中奉养,只带走身边的掌事姑姑和司账女官,其余则遣到各处,刘嬷嬷被分去看守慈宁宫。 虽然刘嬷嬷也是受太后指派,但不负责阿哥们的起居,偶尔里面的嬷嬷身体不舒服时,才会让她顶替一天半天,通常只在外院上夜,看守毓庆宫大门。这种差事毫无油水,还难免受阿哥身边的嬷嬷们冷眼,但凡毓庆宫分配东西,不挑剩下也轮不到她,但她倒是个很看得开的人,从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 在紫禁城里,能平安活过大半辈子的奴才,绝不会是傻子,而是大智若愚,看着温吞,其实很清楚宫里的风向,也懂得为自己筹谋。 “刘嬷嬷为人很是和善,永琏见不得毓庆宫的奴才挤兑她,所以凡见她有需要都会帮。”静怡柔声解释道:“听闻刘嬷嬷热伤风刚好,之前也咳得厉害,所以永琏就给了她两小包。” 玹玗淡然“嗯”了一声,对雁儿说道:“你亲自去,把药茶取回来,万不得已透点风也行,但定要惊醒她几句。” “我知道该怎么说。”雁儿刚一转身,又回过头,担忧地望着玹玗。 静怡兰心蕙质,莞尔笑道:“我会陪着姑姑,你无需担心,再说还有鸿瑞呢。” “那就有劳大格格了。”雁儿微微一福身,才疾步往毓庆宫去,她明白玹玗的顾虑,若是要明着彻查,当然事情闹得越大越好,可眼下选秀在即,这节骨眼上不宜出乱子。 这故然是个原因,但玹玗还有其他考量。 那个下毒的幕后黑手,明显是一心针对她,只是阴差阳错才牵连了这许多,她不想有人借此生事,在后宫兴风作浪,惹弘历劳神烦扰。 “皇上驾到!”李怀玉的声音陡然响起。 刚才和玹玗通往尚书房,他觉得此事非同小可,必须要禀报皇上,所以半途就拽着欢子弯曲乾清宫。 屋内屋外,奴才跪了满地,皆遵礼高呼万岁,可弘历行步如风,只用余光瞥了李怀玉一眼,便径自走进里屋,浑身上下萦绕着凛然不可犯的王者之气。 李怀玉了然,停下脚步,对众人吩咐道:“皇上有命,无用的都退下,杨名时大人突发痛胸之症,一干人等不得妄议,违者宫规处置。” 沈睿哲领着徒弟鸿瑞还在里屋施针,杨宇轩闻声迎了出来,他并非帮不上忙,而是不敢承担犯禁的罪名。 “杨名时现在如何?”弘历冷声询问。 李怀玉闯入乾清宫,然后一路过来,早把已知的情况和心里揣测都说了个通透,弘历已经解了大概,也猜到是何人所为。 杨宇轩恭敬一礼,回话道:“杨名时大人因年事已高,脏痹日久不愈,重感外邪,或思虑伤心,气血亏虚,复感外邪,内犯于心,心气痹阻,脉道不通所致……” 弘历面对着两位太医,眼角余光却并不显露的注视着玹玗,见她神情憔悴,脸色苍白,额头还浸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心,被紧紧揪着一般,疼极了。 那晚之后,玹玗让雁儿传话给李怀玉,说身子不舒服,所以没往养心殿去。因为那晚的失控,他只当是女儿家害羞找得借口,于是就没怎么在意。且这三天来,他不仅要头疼疏浚清口并江南运河之事,还需准备小满祭祀神农大帝的典礼,实在忙得不可开交。 没想到才区区几天,居然发生了如此严重的事情,幕后主使胆大妄为,竟敢借他之手毒害玹玗。 思及此,他更没耐性去听杨宇轩不紧不慢的掉书袋,冷声打断道:“朕不是来听你背《黄帝内经》的。” 杨宇轩听出弘历平淡的语调中,还夹着一丝肃杀之意,又被那不怒自威的气势震得心中一颤,缓缓将头垂得更低,斟酌再三,实话说道:“杨名时大人脉沉弦,乃是《灵枢经》中所述之真心痛,此症……旦发夕互,夕发旦死……即便华佗再世,恐也回天乏术。” 弘历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阴沉,默了片刻,正欲转向玹玗,里屋的门却突然开启,鸿瑞受师命,请他进去说话。 转头凝着玹玗,直到那疲惫的脸上扬起一抹浅笑,他才沉重叹了口气,又道:“小玉子……” “奴才明白。”李怀玉最擅揣摩弘历的心思,一个眼神就知道主子在想什么,待弘历进入里屋,他连忙走到玹玗跟前,低声说道:“姑娘脸色实在不好,还是赶紧回去歇着,别让皇上担心了。” 玹玗点了点头,用轻微到连静怡都听不清的声音,向李怀玉问道:“皇上在乾清宫和哪几位大臣议事?” 弘历过来后,已让帮不上忙的奴才散去,那被她视线瞄到,正在门外探头探脑的家伙,就应该是受人指使,专程前来打探情况。 李怀玉不由得一愣,就他所知,玹玗从不问这些,悄悄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竟瞧见门边闪过一点衣袖,随即明白其意,便附在她耳畔如实回答道:“鄂尔泰、张廷玉、查郎阿、嵇曾筠、迈柱这五位大臣。” “那就只有可能是他了。”玹玗低喃了一句,又对李怀玉吩咐道:“把外面那个人逮住,说不定就能牵出幕后黑手。” 李怀玉出去逮人,静怡则劝说玹玗快些回锦婳斋,可还没踏出门槛,就觉得一阵晕眩,四肢酸软无力,气短且呼吸不顺,虚汗浸湿衣裳,意识渐渐模糊,耳鸣让她听不到旁人的呼喊,忽然眼前一黑,整个人失去了知觉。 杨宇轩反应极快,一把接住玹玗,并将她搀到圈椅上,可刚一号脉,心里骤然一怔,眉头微微蹙起,总算明白为何她一听闻尚书房出事,就匆匆敢来。但这样的事情心照不宣,讷讷对静怡笑道:“大格格无须担心,姑娘应该只是休息得不好,睡一觉就没事了。” 听到静怡的惊呼,在里屋的弘历推门而出,什么都没问,直接抱起玹玗离去。 门内,沈睿哲淡淡摇头,又拍了拍鸿瑞的肩膀,低声宽慰道:“她年轻,问题应该不大,回头皇上会传咱们过去,为师再帮她号脉看看。” 待弘历走远,杨宇轩才拉着沈睿哲低声问道:“你看这脉案……” 沈睿哲无奈地摇了摇头,叹道:“你刚才不是向皇上奏明,杨名时大人乃真心痛嘛。” 杨宇轩淡然额首,喃声道:“明白。” 民间有俗话:瓶口扎得住,坛口封得住,人口却捂不住。 上书房的事情,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已经传遍东西六宫,因为甯馨正忙着筹备小满祭蚕神的仪式,且听到的事情也与永琏无关,她便没太上心。 但佩兰对此却甚为紧张,暗中召来上书房的奴才,细细询问了事发经过,连着这段时间的事情分析思量,心中更觉不对,立刻让金铃去内务府传话,近期她不见任何亲眷,尤其是妹妹佩菊。 夏夜静谧,月上柳梢头,洒下淡淡幽光。 宫里为了驱蚊,每到夏日,养心殿的院中就会添置不少养着青蛙的水缸,所以即便没有荷塘,也能听到蛙声伴虫鸣。 寝室的窗户开着,窗前放着几盆花开正好的紫罗兰,白玉炉上轻烟袅袅,焚着静心凝神的檀香,冰桶散出淡淡凉意,让人幽然安睡。 玹玗睁开朦胧的双眼,视线模糊地望向窗外,此刻风雨交加,也分不出是什么时辰。 “姑娘醒了。”雁儿款款入内,见玹玗已坐起身,忙将手中的铜盆放到架子上,拧了巾帕递给上,又笑道:“早膳已经备下了,一会儿就送来。” “早膳?”玹玗甩了甩头,凝眸看向时辰钟,果然已快到巳时,心中疑惑地低喃自问:“我怎么会睡了这么久。” 雁儿小声说道:“昨日你晕倒,是皇上将你抱回来的,之后发生了些事,皇上怕你听了犯急,于是命沈御医给你扎了几针,好让你安安稳稳的歇着。” “杨名时大人没救过来吧。”玹玗沉声一叹,还有什么事情能惹她生怒,无非就是这桩了。“那么大年纪的人,身体本来就不好,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想象之中的事。” “鸿瑞亲自配了解毒的药,我去让欢子现在煎上,待会用过早膳再喝。”玹玗转身出去,回来时捧着几样细粥,供玹玗挑选,还搭着些清爽的小菜。 玹玗只略吃了两口,又向雁儿询问道:“昨日让你去毓庆宫,东西可都取回来了?” “真是开眼界,宫里的老嬷嬷个个精明,那位怕是狐狸托世的。”雁儿把昨日和刘嬷嬷的对话都详细说给玹玗听,又笑道:“就算是先回去一步的大阿哥给她提过醒,可我开口取药茶时,她半点好奇都没有,笑呵呵的就把东西给我了。还说因为嗓子已经好些了,又想着是二阿哥的赏赐,必然精贵,且那两小包也就一早一晚的分量,所以都没舍得喝,连打开纸包都不曾。” “这老嬷嬷可真有意思。”玹玗轻忽一笑,问道:“她就只跟你说这些?” “嗯,乱七八糟的胡扯一通,东西给得爽快,话里又透着不舍的意思,我只能答应回头另配些给她。”说罢,雁儿无奈一叹,又感慨道:“你之前断定的不错,那个刘嬷嬷可不简单。” 玹玗不禁勾起嘴角,意味深长地笑道:“永璜身边倒是需要这样的人。” “这时候你还有闲情担心别人。”弘昼的声音响起。 雁儿知趣的退到门外守着,玹玗噙着一抹浅笑给他让座,猜他这时候前来,肯定有要紧事。 第427章 一心知 皇宫,自古都是风波不息的地方,只要踏进了这片高墙,就无法逃过是非漩涡。 杨名时在朝中有不少旧怨,所以他在宫里暴毙,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对外都只能宣称是真心痛之症猝死。 且这个说法,放在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身上,最是合情合理,也能避免生出更多谣言。 而那日在门外探头探脑的小太监,李怀玉原本想悄悄尾随其后,探明那人究竟与谁接头,可刚出月华门,小太监就有所察觉,并撒腿开跑。无奈之下,李怀玉只得让侍卫将其拦住,岂料这奴才的嘴很紧,不管李怀玉如何审问,小太监只咬定说是去尚书房看热闹,后来以为招惹了督领侍,心中害怕才想逃。 不过,那小太监从尚书房离去,一路走的看似迂回,但李怀玉非常确定,出月华门后,由其的身体动作看来是想左转,这必然是要出内右门,而军机处值房也就在此门之外。 如此一来,事情就可能与鄂尔泰有关,死了个杨名时,对鄂党一派来说算意外收获。 紫禁城内,除了两处御药房,还另设有四处药房,并都安排了值班御医或太医,所以统称为“宫禁六值”。 撷芳殿以东的御药房,上至后妃、皇子、公主,下到宫婢内监和侍卫,他们用药都在此领取,所以是宫中最大的药房,且药物的品质也分三等,供不同身份的人使用,在此值班的太医,从正八品吏目到无品医生都有;而设在乾清宫东庑的御药房,则专供皇帝御用,值班的皆乃御医及以上者,即便是抓药配药的,都是从九品的医士。 慈宁宫药房,由皇帝指定的一名御医,和两名八品吏目值班,只负责皇太后的医药,但康熙朝后期,慈宁宫空置,药方也就废弃,直到乾隆元年才恢复如旧;宁寿宫药房,只负责太妃们的医药,值班的太医职位相对较低,两名正九品吏目和两名医士;咸安宫药房,因宫学的学生,乃上三旗子弟,及景山官学里的优秀者,所以值班的两名太医皆是正八品吏目。 此外,寿康宫修建好后,又增添一间专供皇太后的药房,一切照慈宁宫旧例。而慈宁宫的药房不撤,值班太医换成四名八品吏目,仅负责皇后的医药,这是弘历对甯馨的特殊厚待,更被解读为帝后恩爱的表现。 按理说,李怀玉奉命去为玹玗配制的药茶,只有可能出自乾清宫御药房,那么就得从轮流当值的几名医士中着手调查。 但事情就有那么巧,乾清宫御药房除了值班的太医,和抓药配药的医士,也有几个内教习干些简单的差事,那天李怀玉去得早,因为换班的医士还没到,两个熬了整夜的医士乏得很,当值的御医就让正在清点药物的内教习代为配制。 经过弘昼调查,那天配药的内教习名叫小康子,年希尧为院使时,还曾随其学过两年,很是机灵聪明,近几日乾清宫御药房缺人手,才安排他到那边。 弘昼虽然怀疑此人,但为了不打草惊蛇,所以想暗中传唤问话,岂料小康子竟在自己房中自缢。 仵作检查过,小康子脖颈上只有一道勒痕,却并不代表小康子就真是自杀。在粘杆处的人放小康子下来时,曾将倒地的凳子扶正,但小康子的脚尖,和凳子之间还有四、五距离。 显然,小康子是被挂上去的,不过对方手法高超,没让他有挣扎的机会。 线索看似就此中断,可向来深居简出的皇考顺贵人,却在上书房出事的那日午后,去西华潭边赏荷,且还和弘昼不期而遇。而篱萱只对弘昼说了一句话:因为有几个关系不错的朋友,小康子生前常常出入宁寿宫,但她和裕贵太妃身边的奴才,与此人并无往来。 当夜弘昼查出,小康子和圣祖和贵妃的母家有些关系,那瓜尔佳氏与鄂尔泰又是亲戚,药茶事件的幕后黑手呼之欲出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尽管都知道幕后黑手是鄂尔泰,但一切都只是推测,始终没有证据,且鄂尔泰乃雍正帝留下的肱骨之臣,弘历不可能在没有实证的情况下就问罪大臣,这也就是第二日清早,弘昼去找玹玗的原因。 对此,玹玗并没有多大的反应,就如今的状况,鄂尔泰若真是倒台,会影响到朝廷根基,且他虽然为人傲慢,行事张扬,结党营私,但毕竟没有谋反之心,有他和张廷玉在,可以极好的扼制弘皙在朝中发展势力。 小满之后,弘历下旨,加赠杨名时为太子太傅衔,入贤良祠,赐谥文定。 这场风波似乎就此过去,毓媞从杨宇轩那得知事情真相,却没有过问,而是由着弘历将玹玗留在养心殿直到身体大安。 五月节前,宫里一片繁忙。 在圆明园过端午,龙舟赛热闹精彩,可后宫的妃嫔却显得兴致缺缺,每个人心里都憋闷着一罐醋,选秀在即,届时还不知道有多少青春貌美的少女被点入后宫,即便是皇后和贵妃都会担心恩宠有失,又何况那几个嫔位以下的贵人。 圆明园福海上旌旗荡漾,帝后和众妃嫔都在蓬莱岛码头阁楼上观龙舟赛,而本该跟在毓媞身边的玹玗,此刻却避在深柳读书堂。 此处清溪潺潺,落花流水,柳色如烟万绦飘拂,深藏在柳影之中的书堂,蕴着一种静谧盈然的情韵。 “妹妹果然在此。”拨开柳条,初涵款款上前,笑着问道:“刚才茉莉告诉我,瞧见你没跟去蓬莱岛,反而独自来此深柳读书堂,我也是闲着,所以就过来看看你,前两天听说你突患心悸之症,现在身子可大安了?” “已经没事了。”宫里永远封住传言,所以玹玗并不好奇初涵是如何得知,但也不会多说半个字。“我瞧着海贵人也已大好,怎么没随皇上去看龙舟赛?” “我对那个没兴趣,那龙舟赛年年都一样,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初涵抿着一抹淡笑,她身子虽然好了,但在病中时,弘历不曾去永和宫探望,之后也没再翻过她的牌子,虽非用情至深,可这种被忽略的感觉,让她多少有些不是滋味,所以更没心情去御前献媚争宠。 “也是,再热闹的场面,看得多也就腻了。”玹玗浅浅敛眸。 “如今我是个透明人,皇后也未必待见,可妹妹怎么没有跟在太后身边?”初涵抬头望了望,虽然这里柳荫浓密,可正午刚过最是闷热。 “这毒日头里,我心悸的毛病才好些,太后担心我受不住热,遂放我偷懒呢。”观龙舟赛,弘历陪着毓媞同坐,这是个让铃兰露脸的好机会,识趣的自然知道该怎么做,但玹玗不可能对初涵明说。 “那正好,还怕是太后让你来此有事做呢。”初涵展颜一笑,说道:“既然闲着,不如去天然图画小坐,咱们俩一起过节,我那有好几种口味的粽子,今儿清早茉莉煮了醍醐汤,我让她带了些过来,用冰镇着掉在井里呢,这会儿取出来饮用正是清凉解暑。” 随着初涵前往天然图画,经过竹薖楼门前,玹玗的脚步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要不,咱们就在竹薖楼小坐,可好?”初涵试探性的问,又道:“虽然皇上把天然图画赐给我居住,但我再三交代过奴才,不要擅动竹薖楼内的摆设。” “海贵人有心了。”玹玗勾起一抹浅笑,微微点了点头。 圆明园里,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若真是触景伤情,只怕处处都是感慨。 喝着冰凉爽口的醍醐汤,初涵踌躇半晌,还是忍不住问道:“涴秀格格……依旧没有消息吗?” 玹玗摇了摇头,叹道:“皇上有下旨让蒙古各旗留意,五爷也有派亲信去寻,但茫茫大漠草原,想找个人哪有那么容易。” “咱们草原儿女自有长生天保佑,涴秀格格不会有事,说不准是不舍得那片碧草蓝天,所以不愿意回来。”初涵的眼底藏着一丝苦涩,如果换做是她,应该也会留在草原,永远也不想在踏入这片高深红墙。 又坐了片刻,依稀听到从福海传来的鼓乐声,这隐隐约约的感觉倒也是一种惬意。 茉莉端来雄黄酒,和亲手包的蒙古风味粽子,说道:“姑娘试试,这是牛肉和羊肉馅的粽子,宫里的御厨不会这么做,是咱们贵人想出来的。” 玹玗笑着应了,又对初涵说:“粽子是一定要尝尝,但我心悸的毛病刚好,酒是断然不敢喝,有些扫兴,海贵人见谅。” “哪里,是我粗心了。”初涵歉意一笑,忙让茉莉换清凉绿茶来,又问:“这样的做法可好吃吗?” “别有风味。”玹玗笑道:“我是不会下厨,好在身边有个雁儿,她倒是擅长厨艺,若是海贵人不介意,能否把做法教给雁儿。” 初涵莞尔笑道:“我也是个只会动口,不会动手的人,回头让茉莉教雁儿。” 可巧,正说着话雁儿就寻来此处,手中还拿着一封书信,玹玗大概能猜到是何事,便起身告辞,临走时又要了几个蒙古风味的粽子,晚上和雁儿他们当宵夜。 回到桃花坞,拆开郭络罗府送来的信,里面只写着一首词: 一杯莫落吾人后。富贵功名寿。 胸中书传有余香。看写兰亭小字、记流觞。 问谁分我渔樵席。江海消闲日。 看君天上拜恩浓。却恐画楼无处、著…… 这是辛弃疾的《虞美人》,看着平常无奇,也有点没头没脑,但刻意漏掉的最后两个,就是关键用心所在。 东风,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什么意思啊?”雁儿蹙起眉头,这种传信方式也太弯绕,只怕粘杆处的细作都未必看得懂。 “没什么。”玹玗高深莫测地一笑,“五爷可是在蓬莱岛观龙舟赛?” “才不是呢。”雁儿摇了摇头,撇嘴道:“刚才看到一个内监,领着两个唱昆曲的小戏往临流亭去,听说五爷独自在那边饮酒呢。” “那更好。”玹玗眸光闪动,笑道:“你去准备乌篷船,咱们从水路过去。” “请五爷过来不好吗?” 雁儿不解,就算有事相商,也不用这么麻烦。 “有求于人,必要礼贤下士。”玹玗清然叹笑,又解释道:“天热,划船过去凉快,何况有小戏在为五爷唱曲,咱们在船上,伴着水声,闻着花香,听起来岂不更惬意。” 顺流而去,临流亭前,已有另一艘乌篷船,停在碧叶荷塘里。 弘昼果然是个懂得享受的人,船上放着两个冰桶,里面还镇着进贡的白玉葡萄,身旁的小矮桌上摆着几样精致小菜,还备着上好的竹叶青酒。 “丫头,怎么没去看龙舟赛?”弘昼把玹玗请到他的船上,斟了杯酒递给她,一脸坏笑地说道:“尝尝,绝对是上品。” “明知道我不能喝酒。”白了他一眼,玹玗又柔声说道:“五爷,有件事得求你。” 望着那乖巧的笑容,弘昼脑中的弦一绷,警觉地问:“又有什么鬼主意?” 玹玗附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然后撒娇道:“这应该不算难事吧。我不过是个柔弱女子,被人这样算计,五爷总得帮我出头啊。” “你?柔弱,讲笑话呢。”弘昼干笑了两声,沉默了片刻,才问道:“上次还没玩够,这次又来,皇兄知道吗?” “皇上不知道。”玹玗勾起嘴角,慧黠笑道:“不过皇上说,有些棋想要下得巧妙,得擅于铺排,慢慢围杀,会比一击毙命更有趣。” 弘昼深感无奈地叹道:“也就是你,能把皇兄刻意深埋的坏心眼,都给掏出来。” “我可不管。”玹玗眼眸一敛,玩笑得威胁道:“你答应过秀姐姐要护着我,现在我差点被人害死,你要是不帮忙,我就都记在账上。” “行,真是怕了你。”弘昼轻轻拍了她脑门一下,笑中带着几分纵容,问道:“你确定,是这个月初九?” “嗯。”玹玗十分肯定地点头,“初九,校场中街尽头的松树庵。” 玹玗眸光中闪过阴狠,既然刀子捅不到鄂尔泰身上,那就只有捅在其心上了。 第428章 朝花颜 端午节后,芒种日前,这短短的三天,是宫里仅次于春节的忙碌日子。 三年一度的选秀已进入最后阶段,有资格参加殿选的秀女,必须要经过“留宫住宿”的考察,在此期间要学习宫里的规矩和礼仪。 清晨,第一缕阳光洒向紫禁城外那长长骡车队伍,有些帷帘装饰精致,有些却是简朴残旧,但无论是何种背景,入宫殿选就得遵守皇家规矩,老老实实的在宫门外静候整夜。 厚重的神武门开启,疲惫的秀女们步出骡车,霎时间,兴奋、哀伤、紧张、低落、焦虑、悲痛……无数情绪在人群中交织弥漫。虽然乾隆皇帝年轻俊朗,却不是每个秀女都愿意入宫伴驾,且一旦踏入神武门,只要通过了验身那一关,秀女们就要留宿宫中,所以今日这一别,有可能此生难再见。 环肥燕瘦各色佳丽云集,却听不到半点莺声燕语,只有极为压抑的泪别离,和亲人一句句轻声叮嘱。 秀女们排着队,按顺序走向神武门外的值房,递上自己的名牌,由内务府官员登记,再随执事太监往神武门内的验身处。 按照上三旗到下五旗的顺序,内务府太监总管念花名册,分派秀女们入号房,会有一批逾年历岁的老嬷嬷对她们进行检查,除了查看是否贞洁之身,还要看体态是否匀称,身上是否有异味,然后再细看五官和发丝,还要秀女三呼“万岁”以查发音。 秀女的验身比使女严苛十倍,便是身上长个痦子都有可能落选,当然这类小问题是可以靠金钱和人脉疏通。 但事情总有例外,就好比第二日的蒙八旗秀女入宫。 “蒙军镶白旗,珂里叶特?阿茹娜。”单庆吉高声一唤,只见一位身穿水蓝色旗装的秀女不紧不慢的走上前,他非但不恼,反而堆起一脸可掬的笑,声音也比之前柔和许多,指着前方说道:“请姑娘到丁字号房验身。” 当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他便多留了个心眼,毕竟从顺治朝后,就鲜有蒙军旗的秀女被纳入后宫,此秀女与当今海贵人同姓,又同在蒙军镶白旗下,保护准会是亲戚。 但他所顾忌的并非海贵人,而是与其交好之人。 “好,有劳单总管。”阿茹娜微微额首一礼。 秀女连宫里的小主都算不上,若殿选之后被留用宫里,是否得宠,能不能引起皇帝注意,很多时候还得靠宫中奴才相助,所以对这些有品级的内监更要礼待。 “哟,好有礼貌的姑娘。”单庆吉压低声音,试探地问道:“姑娘是珂里叶特氏,不知是否有亲戚在宫里啊?” “我堂姐是永和宫海贵人。”阿茹娜淡笑着回答。 “难怪。”单庆吉嘴角勾着笑,忙说道:“不敢耽搁姑娘验身,姑娘快去,不必怕,丁字号房的刘嬷嬷最是和善。” 阿茹娜微微一点头,径自朝里面走去。 单庆吉的徒弟小应子,凑上前不解地问道:“师父,她不过是个区区贵人的堂妹,昨日皇后娘娘的堂妹,还有钮祜禄家的秀女入宫,也不见你这般礼待。” “你懂什么,真是个没眼力见的东西。”单庆吉白了徒弟一眼,低声道:“她姐姐是个位分低微的贵人,可海贵人身后站着玹玗姑娘,那位姑奶奶谁敢得罪。” 小应子瞬间不说话了,因为他登时想起,前几日亲眼看到皇上抱着玹玗回到养心殿,不多会就传了御医沈睿哲去诊治,把病危的杨名时扔在尚书房等死。 阖宫上下谁不知道玹玗在太后和皇上心里的地位,且前段日子海贵人遭人陷害,就是玹玗为其出头,还让皇后遭受到太后一番严厉训斥。 而走廊尽头,阿茹娜已踏进无窗的验身号房,前程如何,就要看她自身造化了。 号房内虽然点着多盏蜡烛,却依旧很幽暗,阿茹娜不由得在心中好奇,这样的环境下,那些老嬷嬷如何能看清秀女们身上是否有瑕疵,可视线微垂,竟见烛台下还放着一面铜盆大小的西洋镜,用此镜反光,烛火会被平常明亮一倍。 “拆掉发髻,把衣服脱了,肚兜和亵裤都要褪去。”刘嬷嬷抿了口茶,淡淡地说道:“别怕,这验身很简单,伤不到你。若是通过了,拿着你的名牌,从后面这扇门出去,右转到走廊尽头,浴德堂是供给秀女们净身之处,届时会有年资颇深的姑姑会帮你梳头,并派发统一的旗装。若是没有通过,也从那扇门出去,左转到尽头的百花堂,有宫婢会为你整妆,然后由内监引导你出宫。” “是,谢嬷嬷提点。”阿茹娜一额首,虽然都是女人,还是难免羞涩,退到较暗的角落,磨蹭半晌才脱去身上全部衣物。 “过来,坐到灯前的架椅上。”刘嬷嬷无奈地摇了摇头,在宫里几十年,什么没见过,每次被借调来为秀女验身,秀女们总都是如此一副娇羞姿态,可真正轮到初夜侍寝,那浑身上下的本事,可看不出来是第一次。 阿茹娜坐稳以后,刘嬷嬷蹲下身,一手托着个盛满香灰的器皿,放她的下体处,一手执着鹅羽,轻抚她的脚底板,惹她为此发笑。 殿选前她听母亲说过,这是一种检验贞洁的手法,据说若身子已破,器皿中的香灰就会被吹动,如果风非常轻柔,那就说明还是处子之身。 验过贞操,再看肤色,白皙无暇,可到了嗅体味,蒙军旗的很多秀女都在这一项上落选,或许是与她们从小所吃的食物,和生活习性有关。 刘嬷嬷刚一抬起阿茹娜的手臂,就闻到腋下有幽微的异味,但这也实属常见,大热天在马车里等候整夜,哪怕是死人都会出味,按照阿茹娜身上的程度,只要用香汤沐浴,非浑身大汗的情况,是闻不出味的。 通常来说,验身嬷嬷会考虑秀女们的背景,和所得的红包大小,来决定是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今日却有些奇怪,连单庆吉都要对阿茹娜礼让三分,刘嬷嬷竟然端起架子,公事公办,说阿茹娜身体有异味,不能通过检查。 不过,刘嬷嬷的语气又很温和,还有些感概地叹道:“姑娘,你穿上衣服,原路返回,会有公公送你出去的。” “真的?”阿茹娜惊讶地瞪大双眼,按捺住从心底涌上的信息,十分利索的穿好衣服,用丝绢包着她刚才脱下来的羊脂白玉手镯,塞给刘嬷嬷,并笑道:“辛苦嬷嬷了。” 刘嬷嬷含笑不语,也不推拒,心安理得的将玉镯收入袖中。 转身打开后门,吩咐门外候着的宫婢领阿茹娜去百花堂整妆,然后又开前门,朝外面高喊道:“蒙军镶白旗,珂里叶特?阿茹娜,撂牌子。” 闻声,单庆吉一怔,快步走到丁字号房门前,向刘嬷嬷问道:“怎么回事?” “瞧你紧张的,莫非是收了大红包,不好交差?”刘嬷嬷浅哼声一笑,把阿茹娜的名牌交到单庆吉手中。 “天地良心,我可真没收她的红包。”单庆吉连忙摇头否认,又解释道:“那位可是海贵人的堂妹,你也知道,海贵人和玹玗姑娘交好,若没什么大问题,还是别太严苛。” “秀女腋下有异味,可是断然不能留啊。”刘嬷嬷闲闲地摇着蒲扇,差使小太监整理号房,好迎接下一个验身的秀女,又转过头在单庆吉耳畔低声说道:“就刚才,有人敲右边的门,我打开一看,原来是玹玗姑娘身边的雁儿,她说玹玗姑娘的意思,无论谁的亲戚,都得公事公办。” 说此话之前,雁儿还塞了五十两银票给她,当然这有关钱财的事,她是不会告诉单庆吉的,否则听者有份,又能够几个人分。 “真是邪门了,这又是唱哪出啊?”单庆吉摸不着头脑地冷声一哼。 刘嬷嬷不点破地反问:“唱哪出,你还看不出来吗?” “哦。”单庆吉恍然地点了点头,想逃避选秀的女子多的是,说不定公事公办是为了成全人家呢。“小应子,记下,珂里叶特?阿茹娜,撂牌子。” “嗻。”将名牌放入托盘,小应子划去了阿茹娜的名字,又见号房已经收拾好,于是提醒道:“师父,可以安排下一位秀女。” 单庆吉一晃脑,从盘中拿起名册,慢步走到大门口,喊道:“蒙军正蓝旗,赤穆特?格根塔娜。” “公公好。”秀女上前,也是额首一礼。 “进去吧,丁字号房。”单庆吉向内指了指,语气很是冷淡,视线瞟向小应子手中的托盘,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蒙军旗秀女有一大半都过不了验身这关,可目光落到阿茹娜的名牌上时,他敛眸想了想,又对徒弟吩咐道:“小应子,你现在快绕去百花堂,待珂里叶特氏整妆完毕,亲自将她送出神武门,要好生送出去,明白吗?” “嗻。”小应子心里门儿清,也不多问,交接了手上的差事,立刻往百花堂而去。 东北角城楼上,玹玗和初涵默默的站在窗前,不一会儿,听到一阵匆忙的脚步声,雁儿来回报,称已有小太监送阿茹娜往神武门去了。 往城楼方向走去,有玹玗相伴,侍卫也不敢过问海贵人何故会到城墙上来。 快靠近神武门城楼时,终于看到了那个水蓝色的身影,刚开始还低着头跟在小太监身后,可一看到等候在外的母亲,立刻喜笑颜开,与之前判若两人。 “谢谢妹妹相助。”初涵眼中盈着泪光,嘴角浅浅扬起,却显得十分勉强。“这次害妹妹破费打点出去的银子,过段时间我再给你补上。” “不必了。”玹玗轻轻一摆手,贵人的年例才仅仅一百两,除了封给刘嬷嬷的五十两,百花堂的奴才也要打点,晚些单庆吉那边还得塞钱,总算加起来比初涵的年例还多,还,如何还得上。“自从涴秀姐姐离开,我好长时间没吃过地道的蒙古美食了,以后常常到永和宫处蹭饭,海贵人可别把我拒之门外就好。” 初涵敛眸一笑,就弘历对玹玗的疼爱,便是杨枝甘露都不会吝啬,又岂会却那点蒙古菜,她荷包羞涩,这只是玹玗考虑着她的颜面,而随意找的借口罢了。“我不便在此多留,先下去了。” “海贵人先回去吧,我过会儿再走,免得惹人生疑。”玹玗微微一额首,可看着初涵远去的背影,又忍不住幽然一叹。 雁儿小声问道:“姑娘叹什么?” “其实,她也希望自己能踏出神武门。”玹玗轻忽笑道:“向往紫禁城的人以为,进到这里就有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机会,你看那些怀着憧憬和希望走进顺贞门的秀女,她们谁能预测,自己究竟是成为凤凰,还是化作冤魂。” 雁儿紧锁眉头,回想着自己在宫里的日子,就如玹玗曾经所言,奴才总还有个盼头,可妃嫔们就永远走不出那厚重宫门了。 “不过,海贵人想要帮她堂妹,为何要用到这样的手段?”雁儿想了两天,都不明白个中缘由。 如果要一个秀女落选,初选和复选时,划掉名字就行了。 一直到殿选验身这关才被撂牌子,这会生出多少麻烦,宫里可不会出据证明,具体说明是哪一项没通过,世人猜测向来捕风捉影,保不齐会有影响名节的流言蜚语,如此一来,哪还能找得到好婆家,女孩子的一生就毁了。 “海贵人告诉我,阿茹娜心有所属,她的情郎是草原上的勇士,不过家境差些。”玹玗勾起嘴角,转过身,缓缓向角楼走去,并耐心地解释道:“初选也好,复选也罢,名册都是掌握在皇后和贵妃手中,太后不理会这些,更不会喜欢我多管闲事。虽然我可以向皇上求助,在殿选的时候再将其刷下去,但皇上选不着的,多数都要指婚皇族宗亲,或是朝中大臣的儿子,不被指婚的皆乃殿选时除了纰漏,要受罚的秀女,若是突然破例,指婚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难免惹人生疑。且留宿宫内的日子可不好过,那小姑娘自己都不介意,也得到了父母的首肯,那有何必让她多受一份罪呢。” “哦,我明白了。”雁儿了然一笑,“如果这样算来,殿选前的验身是最好时机,秀女自己天资不足,也怀疑不到谁头上。” 玹玗含笑一点头,没在多言,默默地走下城墙。 第429章 潮涛荡 瑞脑凝香夜静幽,月窥窗纸斜影瘦。 独伴孤灯闻惊鸟,浅笑轻颦藏新愁。 …… 傍晚,暑气退后,佩兰用过晚膳便在书案前练字,直到月上柳梢头,忽闻檐下笼养的雀儿一阵叽喳乱叫,接着便听到金铃的薄怒声。 “怎么又是这只猫,快些赶出去,前两天才叼走了咱们宫里一只云雀。” 闻听此言,佩兰便知是玹玗的狸花,高声音吩咐道:“不用管它,那是皇上的猫,养心殿的锦鲤都由着它叼,何况我这里。” 金铃诧异地一抬眸,想了想,又觉得佩兰的暗讽倒也恰当,猫天生就任性妄为,却懂得何时撒娇卖乖,且能把一双利爪隐藏得很好,可一旦招惹到它们,那下手可是又狠又准,又快又毒,这只猫背后的主子不正是如此吗? “你把话传给其他人知道,若下次这只猫再进储秀宫,赶出去就好,别伤着。”金铃压低嗓子叮嘱过打扫宫院的小太监,才转身进入殿内,察觉宣德炉中竟焚着提神醒脑香,不由得在心中暗叹,这几日,恐怕东西六宫的妃嫔都不得好睡吧。 佩兰望着刚写完的那幅字,没有抬眼,只是淡淡地说了句:“今日这么早回来。” 名义上,她要协助皇后操办殿选,但实际决策权都由甯馨掌控,却又把安排秀女住处,和交代宫中规矩,这等麻烦且又容易得罪人的差事丢给她。 “是,蒙军旗通过验身的秀女不多,很容易就安排妥当了。”金铃将手中名册放到书案上,昨日安排满军旗的秀女,从午后一直折腾到二更,回储秀宫时,见正殿烛火幽暗,料想佩兰已就寝,她才没有入内回话,今日清早天一亮,就又往神武门去了。“娘娘,这是昨天和今天,通过验身,已入住乾西五所的秀女名册。” “嗯。”佩兰并无兴致地冷眼一扫,沉吟道:“明日是汉军旗秀女入宫,人数本就比满军旗还多,且这些汉军旗的秀女都懂保养,想必都能通过验身那关,明日的事情最多,之后你还得盯着老嬷嬷们教导礼仪,提点规矩,有的好忙了,早些去歇着吧。” “谢娘娘体恤。”金铃福身一礼,迟疑片刻,还是忍不住说道:“娘娘不用担心,奴才虽然没有经验,但会虚心听从老嬷嬷的提议,毕竟这届秀女有几个厉害角色,奴才会仔细应对,绝不给娘娘多增烦忧。” 金铃努力把话说得很婉转,佩兰表面上看着平静,但心里必然也是七上八下,后宫女眷中,佩兰最为年长,若非担心色衰爱弛,又岂会服用各种养容乌发丸,想尽法子留住渐渐溜走的青春。 “本宫才不担心这些,那些秀女若真闹出大事,最后的结果就是被撂牌子,轰出宫去,反倒是清静。”佩兰冷冷一勾嘴角,旋即又沉声叹道:“本宫只是觉得,这几天太平静了,恐怕会有大乱子。” 金铃这才注意到,书案上那幅字是唐人杜荀鹤的一首诗:泾溪石险人兢慎,终岁不闻倾覆人。却是平流无险处,时时闻说有沉沦。 前段时间,杨名时之死,玹玗忽然患上心悸病,外人或许看不出问题,佩兰却心知肚明。且小康子虽然死了,但指向已非常明确,可皇上竟停止了调查,太后也不曾过问,就连玹玗本人都没有反应,实在很不寻常。 “皇上定是顾及娘娘颜面,才刻意要平息风波。”金铃抿了抿唇,犹豫再三,还是低声道:“娘娘担心的事情,或许经过这次选秀,以后便不用头疼了。” “说来听听。”佩兰一挑眉,侧目看向金铃。 “娘娘可还记得她?”金铃翻开秀女名册,指向满军镶蓝旗,西林觉罗·鄂韶虞。 “记得,鄂尔泰的侄孙女。”佩兰不削的冷声问道:“她通过验身了?” 鄂尔泰是出名的老奸巨猾,舍不得亲女儿、亲孙女卷入宫廷斗争,且雍正朝时,皇室宗亲也并非稳妥去处,所以用尽人脉和手段,想方设法让她们在验身这关落选。而如今,圣祖和贵妃是不济事了,她又不给亲妹妹面子,儿媳妇也指望不上,所以就把手伸向族中亲戚。 鄂韶虞右侧额头上方长着一颗黑痣,虽然不大,但在那个位置却是不吉利的表现,相学中称之为“克母”,凡有克母痣的女子,会给母亲带来厄运。 这种事情宫里向来忌讳,且当朝又有皇太后,若非鄂尔泰收买了嬷嬷和内监,鄂韶虞绝对不可能通过验身。 “是。”金铃点了点头,又道:“因为不太显,只要扑上粉,就不怎么看得出来。” “找死。”佩兰哼声笑道:“上次的事件是否能就此平息还不定呢,如果被玹玗察觉鄂韶虞的那颗痣,指不定会有什么风波。” “其实……”金铃本不想多管闲事,但她深知,若佩兰惹上麻烦,她也很难足岁离宫,斟酌后,又道出今早乾西五所的闹剧。“也不知怎么的,那鄂韶虞似乎和皇后的堂妹,富察?淳嘉很是要好,今儿早上还因为分配房间的事情,与钮祜禄家的秀女,舒蓉和舒芮好一番争执。奴才看着那场面,心里觉得奇怪,论理,鄂尔泰大人应该会叮嘱自家的秀女,入宫以后究竟该站哪一边。” “你啊,一句话绕这么大个圈子。”佩兰无奈地笑了笑,金铃也未免太小心了些。“最好鄂韶虞和皇后的堂妹都能通过殿选,由着她们折腾去,届时鄂尔泰惹出再大祸事,都与本宫无关,那是皇后跟他们西林觉罗氏的勾当。” 金铃敛眸道:“如此,奴才明日就吩咐下去,若鄂韶虞前来求见娘娘,一律拦下。” “不能总是避而不见。”佩兰思忖了片刻,冷笑道:“找个时间安排一下,和她在御花园来场偶遇,届时本宫赏她几句好听的,让她自觉无趣,以后便不会来储秀宫碰钉子,本宫也能与西林觉罗家撇清关系。” “娘娘英明。”金铃会意浅笑,“待明日汉军旗秀女入宫,教引姑姑就要统一教她们宫中礼仪,少不得要借用御花园的宽敞地,到那时有的是机会。” “嗯,不过在此之前,你费心盯着点,若有什么事端,尽力压着些。”佩兰已无心练字,却也没有睡意,索性便把这两日的事情问个齐全。“对了,秀女们居住的房屋,你是如何安排的?” 金铃莞尔一笑,娓娓说道:“奴才没有经验,以为皇后娘娘会安排,接过什么都做,想说和长春宫的翠微姑姑商量,她竟十问十摇头,全无主意。再说那些秀女,满军旗下五旗的都不好应付,上三旗贵族千金更是麻烦,可乾西五所只有四所能用,好朝向的屋子总共才八间,哪里分配得过来,若是有人觉得不公平,不说奴才们办差不利,反倒是会议论娘娘有心厚此薄彼。奴才昨日正焦头烂额呢,可巧有位帮秀女验身的嬷嬷出了个主意,说把所有房间写在竹签上,然后让秀女们掷骰子,按点数大小排序,自己抽签,好坏全靠运气,听天由命,怨不得人。” 佩兰不禁失笑,问道“是哪位嬷嬷,想出这么绝的法子?” “毓庆宫借调过来的刘嬷嬷,当年圣祖定妃身边的司门女官。”见室内的冰皆以化水,金铃将窗户撑起,让夜晚的凉风流入殿中,又不望在窗边燃上驱蚊檀香。“那翠微姑姑本来还想反对,但好几位老嬷嬷都说,当年圣祖爷选秀时便曾用过这法子,既有旧例可寻,就没什么不妥。” 佩兰凝眸想了想,问道:“本宫记得,那个刘嬷嬷被太后指派到毓庆宫,好像是负责前星门的看守?” “是啊。”金铃坐在凉榻旁的矮凳上,为佩兰摇扇扑风。“就是因为她的差事清闲,且又是个有年资的老嬷嬷,所以才借调她三日,去给秀女们验身。原本单庆吉还想让她教秀女们礼仪,不过宁寿宫两位伺候太妃的姑姑出言挤兑,说得话实在有些难听,但她也不恼,反说自己只是个看门的,不敢担当重任。” “为秀女验身难道不是重任吗?”佩兰瞳底闪过一抹高深莫测的光芒,幽眸微眯,沉声说道:“但凡经历过康熙朝的老嬷嬷,就是比一般人更有见识,而经历过雍正朝的老嬷嬷,又多添了一份心思,这个刘嬷嬷不简单,让她守大门有些屈才了,如果能换过去照顾永璜,倒是不错。” 金铃眼珠一转,柔声道:“娘娘,奴才听闻,玹玗姑娘身边的雁儿,最近倒是与刘嬷嬷有些来往。” “哦?”佩兰蓦然睁开双眼,嘴角漾起深深的笑意,语气略带阴狠地说道:“玹玗的心思倒和本宫想到一起了,所以说,永璜身边唯独不能少了她,只有那些无脑的蠢货,才会在本宫大事未成之前,就对她下黑手。” “娘娘放心,那玹玗岂是那么好对付,否则还不知死过多少回了。”更深夜静,窗外虫鸣悦耳,见佩兰已有睡意,金铃轻声问道:“娘娘要不去床上安睡吧?” “不必了,明日一早还要去给太后请安,有些话本宫得说在皇后前面。”佩兰慵懒一笑,转过身子闭目浅寐。 金铃额首,脚步轻微的退出寝殿。 三更钟鼓响起,金铃也乏得很,可奴才没资格在房内安放冰桶,窗户又小,所以很是闷热,不若将竹榻放在门前的柳树下,反正也睡不到两个时辰,就得起身再往神武门去。 抬头望向天幕上的明月,金铃深深叹了口气,在这紫禁城里,后妃们勾心斗角,受罪的却是奴才,跟着佩兰这样的主子,只要不惹下大祸,倒也算是享福的了。 可是贵妃和皇后暗斗,她这个心腹掌事姑姑,就得要处处提防,时时谨慎,日子一天比一天活得更累,不求贵妃能提前为她配婚,只当愿足岁之年能顺利离宫便好。 但每每思及此处,就更是不明白那些争先恐后想成为皇上妃嫔的秀女,她们究竟知不知道,这片红墙内是怎样的日子? 从踏入紫禁城的那一刻起,争斗永无止息,眼下那些秀女们不过争一间宽敞的屋子,或是争一时的风头,可成为皇帝妃嫔,一辈子都会为了个“宠”字斗得你死我活。 可是,宠不用于爱,更非宠爱。 皇帝宠她们,或许只是把她们当作玩意儿,朝怜夕弃,全不放在心上。 若说成为妃嫔,可以为家族带去利益,那也得要有本事爬上嫔位,可紫禁城内这条无形的梯道上,早已冤魂萦绕,满布红颜枯骨,也许有的人前一刻正兴奋自己登上了一阶,谁知下一刻是不是会坠落至底,或魂断与此。 想到这些,金铃瞬间霍然,奴才并不是紫禁城内最可怜的人,反而是那些徒有华丽外表的后妃,比她们这些宫婢凄凉百倍。 希望! 当那些秀女拥有了后宫女眷头衔的那刻起,就湮灭无踪,她们注定要在金碧辉煌的牢笼中,进行着无休止的困斗。 所以金铃能够用很宽容的心应对乾西五所的秀女,以一个施舍同情的人看待她们。 日升月沉,曙光驱走了黎明的黑暗,紫禁城又迎来了新的一天。 经过好几个时辰的忙碌,汉军旗秀女验身完毕,二十个秀女,仅有两个落选,可见她们的天资比满军旗和蒙军旗都要好。 虽说八旗分上三旗和下五旗,但历年来,在秀女之间,却早已形成了一个非常明确的地位划分。 满军旗自视最尊贵,而汉军旗地位最低,便是上三旗的秀女,若家世背景稍微差点,那地位还不如满军下五旗破落户家的秀女。 而蒙军旗的秀女心高气傲,虽然满蒙联姻是旧俗,可随着满人入关,江山稳固之后,科尔沁就不再那么受重视,而那些在草原上自由惯了的姑娘,尤其是博尔济吉特氏,也不再那么中意爱新觉罗氏的男子,在她们看来,落选未尝不是幸事,回到草原海阔天空,怎么都好过四道院墙四方天。 有心气的女人多了,麻烦事也就不断。 乾西五所从秀女第一天进宫起,就没再安宁过。 第430章 起风波 五月初九,芒种。 卯时,留宫住宿的秀女,已在众位教引姑姑的催促下起身。 这些八旗千金,自幼娇生惯养,在她们的概念里,只有卑微低贱的奴才,才必须日出而起,然后开始一整天的忙碌,而她们应该由人伺候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在许多秀女的想象中,入宫为嫔为妃,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婢仆成群。 蒙军旗和汉军旗的秀女还算好,满军旗的秀女最不适应,前两天没人管她们,个个都睡到日晒三杆才起身,使唤前来送盥洗用水的宫婢帮着梳头,用过早膳后就在居院中三五成群的聊闲话。 而今天早晨,随着内务府太监总管敲响铜锣,宫婢们只是礼貌的叩门三声,无论是否得到应答,都会直接推门入内。 “富察秀女,从今日起,太后身边的老嬷嬷,还有各位教引姑姑,会正式开始教导宫中礼仪。”宫婢微微一福身,低敛眼眸,完全不理会淳嘉的一脸茫然,自顾自地说道:“按照宫中规矩,秀女需自行洗漱梳妆,再更换上宫里准备的统一旗服,然后去居院外甬道集合。” 淳嘉睡眼惺忪地望着宫婢离开,仿佛还没从迷蒙中苏醒,缓缓抬起手,用力一捏脸颊,疼痛让她瞬间皱眉,喃喃自语道:“不是做梦啊……” 没有婢女伺候梳妆更衣,磨磨蹭蹭大半个时辰,秀女们才穿戴整齐,拖拖拉拉地步出居院,嘴里免不了怨声连连。 “各位秀女也别抱怨,卯时起身已经不算辛苦了,宫中的阿哥们寅时就要到尚书房早读。”单庆吉嗓音尖细,却十分洪亮。“若有父兄为朝中二品以上官衔,就更应该知道,每逢朝日,寅时就得到午门外候着,卯时皇上已在乾清门议政了。在宫里生活,不往坏处想,只往好处看,若秀女们日后能为嫔为妃,夜里能承皇上雨露,得皇上在寝殿留宿,清晨更衣梳洗,必然也是要寅时就起身的。” 此番话说完,秀女们怯怯地面面相觑,虽然心里依旧愤愤不平,却都安静了,不敢再又半句多言。 “有句话,从你们第一日入宫,本公公就已经提点过,今天再多讲一次。”冷眼扫过众位秀女,端着架子,迈着小方步,沉声说道:“这里是紫禁城,天子居所,可不同你们各自的府上,能任意闲逛。如果没有宫中嬷嬷,或姑姑的带领,你们不能擅自踏出乾东五所的范围,若有秀女不遵提点,受到责罚的时候,可别抱怨本公公。” “是,多谢单公公提点。” 众位秀女都微微福身,唯有淳嘉冷声一哼,咕哝道:“狗奴才,耍什么威风。” 鄂韶虞偷偷拉了拉淳嘉的衣袖,侧过头,压低声音提醒道:“姐姐慎言。” 舒蓉和舒芮对望一眼,都不由得微微低头,嘴角勾起了嘲讽的笑意。 而单庆吉只当时运高听不到,谁让淳嘉是皇后的亲戚呢,就算她本人没有后宫之缘,但在宫里当差,总得顾及着皇后的面子。 可道理谁都明白,但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再开口时,他的语气变得严厉很多,“现在你们可以回到各自的居院,在正厅集体用早膳,会有教引姑姑在旁侍奉,纠正你们的举止仪态。有一件事要提醒各位,宫里的规矩,每日只供早晚两膳,份例与官女子相同,猪肉一觔,白老米七合五勺,白面一斤,黑盐三钱,随时鲜菜十五两,茶点和水果也有定量,若有额外需要,得先告诉本公公,再请贵妃娘娘定夺。” 听到每日的饭食如此粗劣,许多秀女忍不住开始抱怨,只有汉军旗几个贫寒家庭出生的秀女神态自若。虽说身在八旗饿不死,宗人府月月给例银,但那是满军旗的待遇,汉军旗便是有,也微薄的可怜,日子过得甚至不如很多上三旗包衣。 单庆吉刚才的话已算得上是敲打,提醒秀女们注意身份,此刻见她们脸上纷纷露出惊讶委屈的表情,瞬间觉得心情舒畅。“得了,你们今日是迟了,从明儿都记清楚,卯初一刻起身,卯正一刻在正厅用早膳,若有无故耽误的,虽不会受到惩罚,但早膳可就没得吃了。这是旧年时,太后定下的规矩,如果谁不满意,本公公定然会帮你们向太后传达意愿,可都听明白了?” “是,明白了。” 秀女们再次一福身,如此苛刻的规定,对很多娇生惯养的秀女而言等同于折辱,但单庆吉抬出了当今太后,她们就是觉得再委屈,也只能憋在心里。 单庆吉满意地点点头,“好,若是没有问题,就快些去用早膳,之后教引姑姑会告诉你们每天的安排。” “当然有问题。”淳嘉黑着脸,高声驳斥道:“今日晨起那些宫婢,不经同意就直接进入房内,也不伺候梳妆更衣,这算是什么?我们这些秀女好歹也出身八旗贵族,如今住在宫里待选,每日饭食还不如家中奴才,简直是对我们的羞辱!” “羞辱?”金铃的声音突然响起。 淳嘉怒然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金铃并不急着辩驳,只是面带微笑,声音无波地说道:“喜莫大笑,怒莫高声。宫中女眷必得学习《女论语》,秀女刚才做错了,便是有再多不满,都该心平气和的请教单总管,而不是大喊大叫,有失体统。” 刚走到绛雪轩时,她就已经听到这如吃了枪药般的质问,进入甬道一看,说话的人果真是淳嘉,其父德克精额只是区区正六品主事,若非仗着与皇后有亲,料想她也不敢这般嚣张。 可皇后似乎不怎么看中这位本家秀女,从头到尾,都不曾关照半句。但这也不奇怪,皇后自己都还年华正好,岂会愿意后宫再多添个争宠的女人,若是别家的也罢了,少不得费些心思,自己家的还真要顾念几份情义。 因此,甯馨索性对淳嘉不管不问,凭其听天由命,还能让自己变得公允。 “金铃姑姑这么早就过来了,储秀宫差事多,这边咱们会料理好的,定然不给贵妃娘娘添麻烦。”单庆吉立刻换上一张献媚的笑脸,和方才判若两人。 “单总管办事,贵妃娘娘自然是放心的,不过让我帮你分担着点,怕秀女们问题太多,心气又太高,别的嬷嬷和姑姑提点她们,她们听不进去,可你一个人一张嘴,又实在难以应付。”金铃对着单庆吉说话,可视线却不露痕迹地瞄向那些秀女,注意着她们的表情变化。 单庆吉点头哈腰地说道:“还是贵妃娘娘最心疼我们这些当差的,等忙过了这阵子,定要亲自去娘娘跟前磕头。” “单总管有心便好。”金铃浅浅莞尔,笑得很轻忽,然后转身对那些秀女说道:“贵妃娘娘说了,若秀女们有什么不明白,大可问我,便是我一时回答不上来,也会向娘娘请教,再转达给各位秀女,亦或者你们愿意直接聆听娘娘的教诲。” 一听金铃抬出贵妃娘娘,秀女都变得噤若寒蝉。 鄂韶虞在心中盘算,金铃并未自称奴才,可见不仅是皇后身边的四品凤仪女官不容轻视,就连贵妃宫里的掌事姑姑地位也不低。 至于淳嘉,也不出声了,只怒目横眉地瞪着双眼。 “怎么,都没有问题吗?”金铃毫不畏惧地迎上淳嘉的视线,依旧笑容可以,不温不火地说道:“如此,我就先回答淳嘉秀女的疑问,不过我笨嘴拙舌,若说完了,秀女都还不明白,那就只能请贵妃娘娘亲自为你解惑。” 看着金铃眸底的寒光,就知道她的言语定然刺耳。 “首先,每日份例的问题,八旗秀女有幸结后宫之缘,最低的位分是答应,每月羊肉十五盘,鸡鸭共五只,每日有猪肉一斤八两,陈粳米六合,白面两斤,时鲜蔬菜两斤,茶点水果有定数,不算委屈吧?”说此话时,金铃侧目望了那些汉军旗秀女一眼,然后收回视线,继续对淳嘉说道:“但你们仅仅是秀女,有没有天资成为后宫的小主,还尚未可知。不是后宫的小主,就不可以享受小主的待遇。官女子的位分在答应之下,是有资格伺候皇上的宫婢,算不得是正经的小主,但与秀女的身份相近,所以才有这样的安排。当然各位只在宫里短住三个月,每逢节庆日,宫里也会配赏食盒,且有亲眷为妃嫔的秀女,总会得到些亲人的额外关怀。” 此外,金铃又直言,若秀女能在殿选前,便有幸侍奉圣驾,那月例用度自然就会随品阶增加。反之,很多落选又不得赐婚的秀女,为保颜面,多数会靠着关系留在主位妃嫔身边为使女,但女官的名额有限,不一定有空缺,普通宫婢的月例用度肯定不如官女子。 所以现在,秀女们最好适应这样的生活,无论在母家时有多金尊玉贵,一旦进入紫禁城,就得遵守宫里的规矩。 这是秀女们所上的第一堂课,犹如当头棒喝,击碎了她们的美丽幻想。 而金铃的话还没有说完,“还有,宫里的奴才,是伺候宫里的主子,而秀女既非主亦非客,每所院落配有一名教引姑姑,和四个宫婢,打点你们日常起居的一些事务,至于梳头洗脸和上妆更衣,就得自己动手了,听明白了吗?” “是,听明白了。” 若拿青春美貌的秀女比作娇花,金铃的这些话就好比烈日,晒得她们个个都蔫了。 “各位秀女冰雪聪明,蕙质兰心,必定很快就能记牢宫矩,学会一切礼仪。”金铃恭敬地福身一礼,“今儿是芒种日,午后教引姑姑会领着你们去送花神,金铃就不耽误各位秀女用早膳了。” 秀女们被警告得谦恭温顺,乖巧地福身回礼,纷纷返回各自的居院。 乾东五所的这场大戏,被金铃以威势压制,没能唱的起来,藏在暗处窥望的翠微,也只能无功而返。 可俗话一句: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皇后没能借着秀女,给贵妃制造麻烦,却不代表佩兰就能省心。 在秀女们最闹腾的时候,玹玗独自从西华门离开,先到御马圈牵出蹑云驰,由地安门直奔校场西街而去。 那边可有一场能轰动内城的好戏就要上演。 李怀玉一阵小跑回到养心殿,今日没有朝会,弘历起得晚些,此刻刚练完功,还在东围房内喝茶。 “万岁爷,玹玗姑娘已经出宫了。”不知从何时开始,日渐胆肥的李怀玉,在某些特殊情况下,也学着玹玗娇声秀气的唤弘历万岁爷。 弘历一抬眉,唇畔浮着一抹诡笑,问道:“今天可有什么要紧的折子呈递上来?” 李怀玉想了想,早起就御试翰林詹事的名次送了上来,也不算什么要紧事,且主子如此询问,肯定别有用意,于是摇头说道:“眼下还没有。” 弘历淡淡“嗯”了一声,放下手中的茶盏,摇着扇子,起身向外走去。 李怀玉眼珠子贼溜溜一转,紧跟其后,笑着说道:“今儿是芒种日,宫里的女眷要各处送花神,少不得吵嚷,万岁爷不如到外面去走走。” 弘历猛然一收折扇,敲了一下李怀玉的帽子,说道:“去给朕准备一身素净的便服。” 大清律例:凡朝中官员宿娼,或狎妓饮酒,一律杖责六十,媒合人减一等。若官员子孙,应袭荫,宿娼者,罪亦如之。 可这世上就没有不偷腥的猫,男人都恨不得能游戏百花,踏遍天下芳草。 秦楼楚馆不许设在内城,但暗门子却有不少,所有恩客都是朝中官员。 内城西北角的松树庵就是一处,里面全是不剃头的假尼姑,骆均的儿子曾和鄂昌同去过几次,每每都会撞见鄂容安,偶尔也能遇到鄂实。 玹玗早就想走这步棋,但动作太大,下手太狠,没有弘历的暗示,她只能忍着。 谁知,鄂尔泰偏要选择一条荆棘路,在宫里对她下毒,连累杨名时暴毙,这无疑已经触及到弘历的底线。 当弘昼带着九门提督冲入松树庵的那一刻,一场轰动内城的好戏正式上演。 第431章 浮玉鉴 如今是乾隆二年,放眼朝堂之上,若问谁的官衔最多,那当属鄂尔泰。 雍正十三年时,因改土归流手段过于强硬,导致苗民叛乱,鄂尔泰被雍正帝以经理不善为由削其伯爵之位,但信任如故。 所以,不曾影响到鄂尔泰的官位,依旧是军机大臣,保和殿大学士。 弘历登基后,又于乾隆元年,钦点总理事务大臣鄂尔泰,为会试大总裁,领侍卫内大臣,议政大臣,经筵讲官,翰林院掌院事,加太傅衔,国史、三礼、玉牒馆总裁,并赐号襄勤伯。 这么一长串头衔说出来,真可谓是轰轰烈烈,但只要稍微心细些就会发现,弘历加给鄂尔泰的都是一些闲官,反倒是夺了相当重要的兵部尚书一职。 大清的兵部尚书,虽不似前明那般权势浩大,但掌管武官选用,奖惩和军籍,军械粮草,军令关禁等,算得上京官中的肥差。 但真正说起来,鄂尔泰从不是正式的兵部尚书。 雍正九年九月,其弟鄂尔奇由左都御史迁升兵部尚书,可鄂尔奇上任后就开始大捞油水,坏法营私,鄂尔泰见苗头不对,遂主动上奏,称鄂尔奇不安兵务,难以担任此职。当时雍正帝还不知道鄂尔奇所为,于是再次年七月将其调任为户部尚书,谁想到,鄂尔奇恶性难改,甚至紊制扰民。 当年曼君看准机会,授意李卫上疏弹劾,将鄂尔奇当作一份大礼送给玹玗,哪知雍正帝看在鄂尔泰的面子上并未严惩。而兵部尚书之位,鄂尔泰推荐自己的门生性桂担任,虽然雍正帝同意了,但也觉得性桂经验不足,所以让鄂尔泰也兼兵部尚书之职。 直到雍正帝驾崩,弘历登基后,立刻将性桂调任为吏部尚书。 大清六部尚书同时有两位,一是旗人官员,二是汉人官员,与性桂同为吏部尚书的是帝师朱轼,现今又有孙嘉淦顶上,鄂尔泰是无法左右吏部了。 而顶替性桂尚书之位的兵部左侍郎通智,在乾隆元年八月,六部官员大正整改的时候被解职,由曾为兵部侍郎,后调任为奉天将军的那苏图担任。 雍正五年时,傅尔丹被召回北京,因任兵部侍郎的那苏图不受鄂党招揽,所以在鄂尔泰的提议下,被调为黑龙江将军。 正一品的官阶,封疆大吏,表面上看着风光,可黑龙江那样的苦寒之地,一直以来都是宗室觉罗,官员内监的流放之处,生活很是艰辛。虽然来到齐齐哈尔的流人,为了免被改派到更苦的地区,会倾尽所有四处打点,拉关系走后门。位居黑龙江将军,可以捞到不少油水,但那苏图是被设计而来,只能谨慎行事,以免被人抓到把柄。 那苏图和鄂尔泰有旧怨,擢为兵部尚书,能彻底断了鄂尔泰掌控兵部的念头。 今年初,弘历又将那苏图调为刑部尚书,任命讷亲为兵部尚书。这一步步的举措,就是要将鄂尔泰的人,从六部逐渐清除。 所以早在弘历登基的那天起,心明眼亮的人就知道,无论鄂尔泰官衔再多,爵位再高,终有一日,这个权倾朝野,颐指气使的先帝遗臣,会栽在壮志雄心的新君手上。 鄂尔泰的长子鄂容安和次子鄂实,一个是军机处章京,一个是三等侍卫,皆有官职在身,大清早被九门提督的人抓了个正着,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还有和亲王作证,就是想掩盖也掩盖不住了。 松树庵外,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玹玗站在校场西街的转角处,透过人群缝隙,望着衣冠不整的鄂容安和鄂实被押走,嘴角漾起深深笑意。 直到人群渐渐散去,弘历才拐出校场东街,嘴角噙着笑,缓步向玹玗走去。 伊人沐在清晨的金色晨曦里,天青色的月华裙,精巧的桃花髻上只随意点缀了两朵素雅的珠花,夏风撩动发丝,微微晃动的水晶蝴蝶步摇簪流苏,散发着柔美的灵韵,嫣然巧笑似芙蓉花开,仿佛能让天地间都馥郁满盈。 忽然袭上心头的似曾相似感,让弘历有霎时的迷茫,但旋即便消散,因为他很清楚,玹玗是独一无二的,不会有第二个女人与她相似,以前不曾遇到过,以后也绝不会有。 “让五爷剿暗娼,呵,真亏你想得出来。”弘历宠溺地点了一下她的鼻尖,又摇头笑叹道:“不过也好,让他借此出口恶气。” “恶气?”玹玗竟不知道,鄂尔泰什么时候得罪过弘昼。 “边走边讲。”弘历神秘一笑,领着玹玗,牵着马沿什刹海而行,漫步在千条万缕柳丝下,沉默着走了许久,才沉声开口问道:“还记得我把雍和宫赐给五爷的事吗?” “当然记得。”玹玗点点头,她怎么可能忘记,当时朝中官员还质疑弘历厚此薄彼,毓媞也借此将谦太妃困留在圆明园,主意还是她出的。“爷把旧邸赠给五爷,这难道和鄂尔泰有关吗?” 弘历冷声一笑,说道:“嗯,那个老东西,企图在我们兄弟之间耍心机。” 原来,雍正帝生前,曾想过要把雍亲王府邸改为庙宇,但一直没能付诸于行动。雍正帝死后,鄂尔泰竟向弘历提议,介于朝局考虑,因把雍亲王府邸赐给弘昼,以示对其的恩宠和信任,免雍正初年兄弟异心的局面再度上演。 鄂尔泰以忠臣的姿态,用提举旧例,明面上是为皇帝分忧,实际却是在挑拨弘历和弘昼的兄弟情。雍正朝初年,就是因为宗室不稳固,才会先有隆科多、年羹尧,后有鄂尔泰和张廷玉得以重用,以至于那些亲王、郡王还得反过去巴结这些权臣。 所以,鄂尔泰才想让历史重演,并尝试着慢慢让弘历觉得,弘昼有觊觎帝位的野心,当亲兄弟不可信时,根基深厚的老臣就变成新君唯一的依靠。 且鄂尔泰的举动还不仅于此,在弘历正式将雍亲王府邸赐给弘昼后,鄂尔泰的门生故意去弘昼跟前传话,说雍和宫被先帝视作潜龙紫府,如今弘历将龙运之所赐给弘昼,实则有心考验其臣服之心。 两边挑拨,手段阴狠毒辣,幸而弘历和弘昼兄弟情深,才让鄂尔泰失策。 弘昼欣然接受所有赏赐,却没有迁往比和亲王府大一倍的雍和宫,而是和弘历商量好,把旧邸的主要殿宇升格成碧瓦,作为雍正帝的停灵之处。 他们两兄弟这招,就如同直接往鄂尔泰嘴里塞了只死蛤蟆,但弘昼心里的那团恶气却一直未消,所以每次玹玗想对西林觉罗府的人下手,弘昼总是表现得很积极。 “那老家伙也想得太多了。”玹玗的轻笑声中带着几丝讥讽之音,“先帝初登大宝的时候,身边不也有怡亲王相助啊?只是圣祖爷留下的遗孀,还有廉亲王几兄弟,都不是简单角色,若只靠一个旧疾缠身的怡亲王,确实应付不过来。而今时并非往日,爷身边的威胁,从来都不是五爷,我想鄂尔泰府中定是缺面镜子,回头爷赏他一块大的西洋穿衣镜,命他放在正厅里,好让他全家都时时刻刻的照一照。” “你哪来那么多鬼主意。”弘历深邃的眼眸微微一黯,留意到玹玗始终以廉亲王在称呼胤禩,偶尔提到胤禟也是称其为贝子,可见圣祖宜妃在她心中的地位非常重要。 不知不觉已经来到外宫墙下,经过地安门,弘历还继续往东走,并没有返回紫禁城的意思。 “这是去五爷府上吗?”玹玗诧异的问,因为和亲王府就在铁狮子胡同尽头。 “去你府上,若非出了意外,端午节前就想带你回去。”弘历侧过头,望着她深深一笑。“你前段时间脸色不好,病怏怏的模样,真怕岳钟琪和表姨父见了,会怪我没好好护着你,毕竟他们把你当亲侄女看待。” “责怪天子,他们可不敢。”玹玗自言自语地嘀咕。 刚踏进郭络罗府,黄三家的就迎了上来,称早饭已经备好,就是不知道弘历和玹玗想在偏厅吃,还是去院中的香雪轩。 玹玗这才知道,弘历早就吩咐了李怀玉过来传话,含笑着侧望了他一眼,又问黄三家的岳钟琪在哪。 “岳老爷在后院呢。”黄三家的笑着说道:“这两天岳老爷身体好了,每天早起就在后院练功,耍起拳来真是老当益壮。” “那就把早膳摆在偏厅吧。”玹玗吩咐了一句,转头对弘历说道:“等吃过早饭,我再去后院向岳伯父请安。” “过会儿你自己去。”弘历又解释道:“他是你的伯父,多年不见,应该会想和你单独聊聊,且过会五爷要和表姨父一同过来,我在这里等他们。” 玹玗感激一笑,待早饭后,她为弘历烹好了茶,才匆匆往后院而去。 碧叶连天的荷塘畔,茂密的绿荫下,岳钟琪负手而立,住在郭络罗府的这段日子,让他感慨良多。 跨过小石桥,玹玗的脚步变得越来越慢,远远地望见岳钟琪,她终于知道,黄三家的为什么用“老当益壮”这个词了。 她对岳钟琪的记忆还停留在五岁时,刚到不惑之年的三军统帅,身姿如苍松挺拔,肤色古铜,剑眉星目透出慑人的霸气。可不到五年的牢狱之灾,居然把他折磨得满头华发,让一个才到知天命之年的武将,看起来竟像是花甲老人。 “岳伯父……”玹玗怯怯地唤了一声。 岳钟琪缓缓转过身,静默地凝视着玹玗,眼眶中闪动着泪光,良久,才笑叹道:“都张这么大了,记得上次见你,还是个小女孩呢。” 玹玗唇瓣轻颤,眼泪瞬间落下,心想:如果能和当年一样,与岳钟琪并肩站在池塘畔的还有父亲,那该有多好。 岳钟琪沉声问道:“这几年在宫里过得好吗?” “很好。”玹玗泪眼含笑,想了想,突然跪下,说道:“伯父,侄女有事相求。” “起来说话。”岳钟琪立刻将她拉起,沉重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确实有个同父义母的哥哥在蜀中。雍正十年我和你阿玛一同返京,他曾嘱托过,若郭络罗家真的劫数难逃,而你又困身于宫中,那就最好让他从军,分担你肩上的重任。你毕竟是个女孩,虽然是正房嫡出,但也不能由着你额娘,把什么事情都压在你身上。” 玹玗心中一怔,“阿玛他真这样说?” “你阿玛一直觉得,你额娘对你太过苛刻,但现在看来,还是你额娘有先见之明,只是太委屈你了。”坐在香雪轩内,岳钟琪娓娓道出当年和海殷的约定。 因为谷儿在宫里的旧事,且又与年家关系密切,海殷一直都担忧会遭到牵连,才会听从谷儿的话,留一滴血脉在外,以便日后能重整家业,当然也要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 岳钟琪和玹玗在后院叙话,弘历没有去打扰,而弘昼与阿宝来到府上,已是一个多时辰之后。 “表姨父到后院去瞧瞧吧,想必你和岳钟琪有事情与玹玗商量,朕就不打扰了。”弘历淡淡一笑,又高深莫测地说道:“至于那个人,最好能让他去定远营,先建立些军功,表姨父应该明白朕的意思。” 阿宝额首道:“臣明白,多谢皇上体谅成全。” 偏庭已无第三人,弘历才问道:“事情都办妥了?” “嗯,押到步兵统领衙门关着呢。”回想着早上的情形,弘昼不由得发笑,“我带着九门提督冲进松树庵,鄂容安和鄂实,一人搂着两个女人还睡得正酣,看他们的脸色,应该是昨晚被下了药,不会是你教的吧?” “你是去清剿暗娼的,无需管他们是不是被设计陷害。”弘历轻忽勾起嘴角,没有回答弘昼的问题。 “唉,玹玗丫头的计策越发歹毒了,你也由着她折腾。”弘昼撇了撇嘴,敛尽嬉笑的神情,十分认真的说道:“但话又说回来,若非她上次任性而为,也不会给自己招来那么大的祸事。” “时常敲打一下鄂尔泰那帮人,提醒他们今时不同往日,非常有必要。”弘历微眯的瞳眸中迸出杀气,声音如冰剑般锥心刺骨,“但鄂尔泰这次既然敢对玹玗下手,朕就要他知道,是朕陪着玹玗在玩这些游戏,一切都是在朕的默许下。” 第432章 云归去 阿宝返京之前,先去了一趟蜀中,把岳钟琪被释放的消息告知其家人,并带来了一封给玹玗的家书,还有一个荷包。 望着信封上「吾妹亲启」的四个字,玹玗又惊又喜,含泪地低喃道:“是哥哥写给我的信。” 很多事就是如此奇妙,亲情总是灵魂愿意依附的寄托处,纵然有些其实虚无。 通过这封信玹玗才知道,当年莺桃抵达蜀中,姨娘和兄长方得知家中巨变的消息,姨娘因为忧思过度一病不起,后又听闻谷儿流放伊犁,她入宫为奴,就日夜愁忧心如何能救出她们,直到临终那刻还再三叮嘱兄长,日后定要将功立业,即便无法为父亲洗刷冤屈,也不能让唯一的妹妹永远困在紫禁城为奴。 “哥哥在信中说,他打算过几年就去从军。”字里行间,全是关怀体贴,可想而知,当年姨娘对母亲并无怨言,玹玗破涕为笑,“他还说要去伊犁探望额娘呢。” 岳钟琪笑道:“好啊,既然他自己也有从军的想法,老夫定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传他武功,教他兵法战术。” “谢谢岳伯父。”玹玗恭敬地福身一礼,“玹玗就替哥哥先认伯父为师父了。” “好。”岳钟琪朗声笑着,这是他出狱以来,心情最舒畅的一天。“快看看,你哥哥都捎了什么好东西给你吧。” “真好看。”荷包中只有一串水晶手链,玹玗在内务府造办处的宝石评鉴册上见过,这种如海水般蔚蓝的晶石十分罕见,是传说中的龙女泪。 “此前他们到处迁居,身边也没什么好东西,那串手链虽然不如金银翡翠值钱,却是你大哥一番心意。”阿宝轻轻叹了口气,笑着说:“不过你放心,他们现在过得很好,去年已经搬回成都府,就住在城郊的百花潭,浣花溪畔的竹林里。皇上早已密旨四川总督,要好生照顾着岳家人,以保他们衣食无缺。” “真的?”玹玗惊讶的眸底蕴着甜笑,有转头对岳钟琪说道:“有皇上的旨意,岳伯父也无需担心伯母了,大可在京中住到身子完全恢复,毕竟蜀道难行。” “你也知道蜀道难行,所以老夫更要早些启程。”岳钟琪归心似箭,早已想好,五日之后便动身离京。“此次回去是坐车,不比当年策马疾行,一日能走几百里,你哥哥是七月初七的生辰,你就不想带点什么东西给你哥哥?” “我是应该准备些东西给哥哥和莺桃姑姑。”玹玗点了点头,也猜到岳钟琪为何定要在七夕之前返回,幼时就听母亲说过,岳钟琪和妻子高氏伉俪情深,只是她没想到,一个驰骋沙场的威武将军,还能有这般柔情一面。“这些年哥哥也多亏有伯母照顾,我让骆管家多准备些东西,全当是晚辈的一点孝心,岳伯父可不许推辞啊。” 想到归家有期,岳钟琪心情大好,玩笑道:“要有心就好,可别太多了,倒不怕半路出现劫财的,只怕压塌了马车。” 说笑间,玹玗和岳钟琪都没注意到,阿宝的眸光微黯,似乎藏着难以启齿的心事。 而偏厅那边,欢子匆匆前来,原来是鄂尔泰得知两个儿子因宿娼被捕,于是慌忙入宫请罪,欢子出来时,鄂尔泰正跪在养心殿抱厦前。 弘历冷声问道:“你怎么跟他说的?” “回皇上的话。”欢子把头埋得很低,踌躇半晌才道:“奴才嘴笨,什么都没说。” 李怀玉猛地一脚踹到欢子臀部,骂道:“蠢货,编个谎都不会,还怎么在皇上跟前当差,今儿的日头那么毒,若是跪出个好歹,让满朝文武怎么议论皇上。” “皇上恕罪……”欢子被吓得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下,还哆哆嗦嗦的讨饶。 冷眼看着狐假虎威的李怀玉,弘历一抬眉,故意问道:“那依李大总管之见,文武百官会怎么议论朕啊?” “万岁爷……”前一刻还在耍威风的李怀玉顿时一愣,厚脸皮的机伶笑道:“奴才也是想着,宫里还住了那么多秀女,万一传过去……” 弘历浅浅啜了口茶,不紧不慢地说:“养心殿的事情若是传了出去,那也是你这个当总管的管教不严。” 见李怀玉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弘昼不禁扶额失笑,“你以为皇兄何故出来,子不教父之过,难道鄂尔泰不该跪?” “就是要毒日头才好,能把上次跪在大雪天里,积的一身阴寒之气全发散出来。”玹玗冷笑着走进偏厅,睨了李怀玉一眼,低声道:“还不是跟你学的,自己的徒弟爱惜些吧。” “丫头,你说咱们什么时候回去啊?”弘历笑着问,毕竟鄂尔泰下毒害她,总要让她出口气,且就他自己而言,也觉得有必要磨一磨鄂党的棱角。 “午时前就回去吧。”玹玗想也不想就回答。 弘昼诧异地冲口问道:“你不想要那个老不死的多跪会?” “咱们小玉子总管说得对,事情传出去,文武百官会以为皇上不敬老。”玹玗眸光流转,嘴角勾着笑意,娇声说道:“何况依照大清律例,官员宿娼不是应该杖责六十吗?” 弘历望着她,微微一摇头,又深深笑叹道:“也对。” “什么意思?”弘昼被弄得满头雾水,每次面对这两人的心有灵犀都深感无奈。 “五爷可是把那两人押在步兵统领衙门了?”玹玗眼底闪着慧黠的笑意。 “是啊。”弘昼愣愣的一点头,又道:“关几天,让他们吃点苦头。” “这可不好。”玹玗摆了摆手,“大热天,牢里的条件那么差,若关的时间太长,他们两人得了病,六十杖责可就打不下去了,不如趁早打完,也好让他们回家思过。” “我没明白。”看了看弘历,又和李怀玉对视一眼,弘昼被她绕得越发晕乎。“什么时候处理那俩崽子,和让鄂尔泰跪多久有何关系。” “鄂尔泰是什么人?两朝元老,肱骨之臣,谁不顾忌三分。”玹玗笑得清浅,声音柔和,语气平淡,却能让人不寒而栗。“六十杖责如果打少了,那是不遵律法,如果打多了,不就委屈了那两人,还是让鄂尔泰大人亲自去唱数吧。” 弘昼当然想到了这个问题,也觉得步兵统领衙门那边可能会放水,所以早就决定要亲自盯着,哪知玹玗比他还狠,居然要做父亲的亲自数着儿子被打。 又闲聊了几句,岳钟琪和阿宝从后院过来,玹玗看出弘历有话要与他们交代,便独自去书房看帐,且她还有事情交代骆均去办。 巳时过半,弘历带着玹玗回宫,弘昼则称有要事先行一步了。 目送他们离去,岳钟琪忍不住低叹:“那孩子的心思,比起她额娘有过之而无不及,真不知道是好是坏。” 拍了拍岳钟琪的肩膀,阿宝宽慰道:“若她少半点心思,又如何能挣来今天的局面,有些事情你应该明白。” “明白。”岳钟琪沉声一叹,“要不是那孩子和皇上的关系,老夫恐怕早已命断菜市口,哪还能回去和家人团聚,安享后半辈子。” 阿宝笑着点了点头,可微敛下的双眸中,却闪过一丝苦涩。 从地安门入皇城,弘历把马都交给了欢子,又让李怀玉先跑回养心殿,把北墙上的西偏门打开,他不想让鄂尔泰知道自己刚从宫外回来。 缓缓走在景山银杏林里,听着树上的嘈杂蝉鸣,玹玗喃喃自问:“五爷向来喜欢凑热闹看笑话,今儿是怎么了?” “送礼去了。”弘历轻笑道:“你不是说鄂尔泰府上少面西洋穿衣镜吗。” “啊?难怪五爷走的时候满脸兴奋样。”玹玗掩唇一笑,摸着腕上的海蓝石手链,发愁道:“不知道哥哥喜欢什么,该送什么样的物件作为生辰礼,还要给高夫人准备谢礼,毕竟她照顾了哥哥那么多年,东西绝对不能寒酸,但又不能俗气。” “还是不要送了。”弘历骤然停下脚步,脸色微沉,颇感遗憾地叹道:“表姨父回京的一天就告诉我和五爷,这些年岳高氏郁结在心,又四处迁居,身体日渐变差,眼下重病,恐怕撑不了多久,熬不到与岳钟琪见最后一面。” 玹玗霎时愣住,心中感叹不胜唏嘘。 七月初七,牛郎织女鹊桥相会,岳钟琪和夫人却要天人永诀。 又一个家破人亡,这都是鄂尔泰造成的,若不是鄂党极力反对,乾隆元年大赦就能释放岳钟琪,或许岳高氏还能等到夫君回家,还能与其过一段幸福日子。 在周赏亭坐了一会,玹玗的心绪才平复。 刚入神武门,就听到有几个小太监窃窃私语,好像在说,刚才秀女们去天穹宝殿学习参拜礼仪,富察秀女不知何故打了齐太妃的婢女,被齐太妃狠狠教训了一番。 玹玗心中一紧,抬头望着弘历,“能让齐太妃对单总管下狠命令,不准秀女在踏入天穹宝殿,定然是惹她动了大气。” “去看看。”弘历微微一额首,转向右侧,走西筒子长街,由崇禧门回养心殿。 玹玗则直接从顺贞门入御花园,去天穹宝殿前,她倒想先见识一下那位富察秀女是何等人物,才入宫几天,就引得奴才们都在议论。 乾东五所,头所殿。 从天穹宝殿回来后,有的秀女在自己房中午睡,有的则在正厅闲聊,不过女人在一起说三道四,言辞自然不会好听。 “那个富察·淳嘉也太嚣张了,抬手就扇人耳光,嬷嬷和姑姑们也不管管。” “她好歹是皇后的堂妹,打狗也要看主人,谁又敢管她。”说话的是固山额驸石履升之女,瓜尔佳·曜曦,她并非是个爱惹事的人,但实在看不惯淳嘉颐指气使的模样,才会出言讥讽。 “她哪里是什么皇后的堂妹,那一家子辈分乱着呢。”舒蓉声音凉凉地说道:“从她往上数,按照富察一族的排辈,她应该是皇后娘娘祖父的玄孙女。” “那她不是应该称皇后娘娘一声祖母?”才短短几日,淳嘉已经得罪了不少人,此刻笑中满是讥讽的秀女,乃满军正蓝旗茂怡·念景。 虽然念景是下五旗,但其父马尔泰深得弘历重用,如今暂代直隶总督一职,更有传闻,李卫一旦病退,马尔泰就是下任的直隶总督。 “原来如此,所以她才自己称是皇后娘娘的堂妹,估计终究因为面子挂不住呢。”骑尉唐古图之女,兆佳·凤笙笑道:“不过话又说回来,日后若是中选,留宫伺候圣驾,她和皇后娘娘也就是姐妹相称了。” “凭她?”舒芮声音挑眉笑道:“就那德行,能中选才怪,只怕皇后娘娘也知她不中用,所以长春宫都没人过来。” 这话说得也有些道理,舒蓉和舒芮住进乾东五所的第一天,太后就让秋华为她们张罗日用东西,每天也有额外送来水果点心,还接连两次被请到寿康宫做客。 可淳嘉从入宫以来,连皇后的面都没能见上,跟在她身边想个尾巴似的鄂韶虞,也没能得到贵妃的眷顾。 因为房间朝向不好,屋内又无冰桶,淳嘉实在难以午睡,想说出来走走,偏巧就听到她们的闲话。 “姐姐,还是忍一忍吧。”鄂韶虞一把拽住淳嘉的衣袖,苦口婆心地劝道:“若再闹出乱子,只怕就要惊动太后了。” “我今儿若不撕掉她们那些犯贱的嘴,还有什么脸面活着。”淳嘉用力一甩手臂,就要往正厅冲去。 “姐姐,你若是和钮祜禄家的秀女闹起来,得罪了太后,还能有什么前程。”鄂韶虞拦在淳嘉身前,一咬牙,警告道:“姐姐可是忘了,富察老夫人的叮嘱?” 淳嘉心中一震,双拳渐渐握紧,还是怒气难平地说道:“和她们那些人住在一处,就算今日忍过了,明儿她们还有更难听的话。” “那就换个地方住。”鄂韶虞的房间也是西晒,但她可不愿意当个出头鸟,所以一直忍着等时机呢。 “对啊,我刚才看到,五所殿明明是空的。”淳嘉眼眸一亮,转身去找教引姑姑,要求更换居院,可她和鄂韶虞都不知道,五所殿究竟为何空置不用。 第433章 乱红扰 夏日正午,炙热的骄阳灼烤着大地,阵阵热浪随风扑人。 玹玗站在头所殿门外,隐约能听到里面的对话,也远远看到了淳嘉,模样确实标志,可脾气性子太差,不是个能在紫禁城里活命的人。 “奴才易巧见过玹玗姑娘,姑娘吉祥。”头所殿的教引姑姑刚从天穹宝殿回来,见到玹玗连忙福身行礼,因想着,若太后有吩咐,应该是差遣身边的婢女,所以不明白玹玗为何而来,又瞧着她这身装扮,不知是正要出去,还是刚从外面回来,遂只能陪笑道:“大中午太阳正毒,姑娘有事吩咐,只管让身边的宫婢来通传一声,奴才定当去锦婳斋听用。” “你是头所殿的教引姑姑?”玹玗唇畔噙着浅笑。 易巧越发没底,额首笑道:“正是。” “若我记得不错,姑姑是在宁寿宫当差,还有不到半年,就可足岁离宫了?”玹玗这话是说者无心,但听着就会有意了。 “姑娘真是好记性。”易巧心底不由得颤了一下。 “我刚从外面回来,听闻有秀女惹怒了齐太妃,不知是真是假?”玹玗轻忽笑了一声,不紧不慢地温言道:“易巧姑姑若空闲,可否说给我听听,事情究竟为何而起。” “是有这么回事。”易巧微觉诧异,但转念一想,齐太妃乃是和亲王的养母,而玹玗与和亲王关系甚好,查问此事也在情理当中,且把真相讲给玹玗听,好过和亲王听到乱七八糟的流言,怪罪下来,可是她们这些奴才遭殃。“既然姑娘已问起,奴才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此处没辙没拦,怕晒坏了姑娘,不如到御花园的亭子里,奴才奉上茶点,再慢慢讲与姑娘知道。” “那就万春亭吧,那边树木葱郁,是个凉爽地。”玹玗淡淡点头:“至于茶点还是免了,不敢太耽误姑姑的差事,长话短说便好。” 易巧会意,万春亭围绕在枝繁叶茂的大树间,凉爽还是其次,主要是够隐蔽。虽然正午炎热,少有人在御花园走动,但保不齐会有皇后的眼线,或是贵妃的眼线,若然被瞧见了,那些没脸只知讨好邀功的东西,越是听不清别人说什么,越是添油加醋,穿凿附会。 绿荫下,细语轻言,易巧说得清楚又简单。 早膳过后,原本应该是教引姑姑领着秀女们学习宫规,但内务府准备好的册子,不知怎么全湿了,无奈之下,才临时该让老嬷嬷教导秀女们参拜进香的礼仪。 曼君迁居天穹宝殿后,日子过得很是简单,身边服侍的青露和汀草也极清闲,单庆吉正是看中了这一点,遂留下教引姑姑和宫婢打点乾东五所的差事,让一位老嬷嬷带着秀女们前往,又借青露和汀草暂用。 起因是在派香时,汀草一时不稳,跌落了几支燃着的香,差点烫到淳嘉的衣裳。论理是汀草的错,可汀草已经连声赔不是了,哪知淳嘉得理不饶人,好一番数落还觉不消气,又见汀草唯唯诺诺的样子,竟然抬手就是一耳光的刮了过去。 见此情况,性格略强的青露立刻上前质问,可老嬷嬷不愿惹麻烦,且是汀草有错在先,单庆吉也暂时不在,于是就偏向淳嘉教训了汀草几句,这倒越发助长了淳嘉的气焰。 而青露为汀草抱屈,心里也清楚她们太妃身边的人,即便是得罪了这些秀女,皇后和贵妃也不会轻易刁难,于是就和老嬷嬷理论了起来,并搬出“打人不打脸”的宫规,还要淳嘉向汀草道歉,否则便是闹到太后跟前,也要争回个理。 声音越闹越大,自然惊动了曼君,天穹宝殿的这些日子,青露和汀草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比起当年的翠缕,可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护短是肯定的。 不过,曼君看出淳嘉年轻气盛,心想这样的蠢货也无需教训,如今不知服软没什么不好,若真是留用在宫里,有的是人对付这种嚣张不知死活的玩意。遂没让淳嘉道歉,只教训了两句,又命青露把单庆吉叫过来,辞色俱厉下了很命令,以后秀女们要练习礼仪,去钦安殿也好,去英华殿也好,再不济西华潭周围多的是佛殿庙宇,总之就不准再来天穹宝殿吵嚷。 听完易巧的叙述,玹玗淡淡一勾嘴角,冷笑道:“这位富察家的秀女,也太得理不饶人了。” “姑娘说的是。”易巧附和了一句,又道:“齐太妃身边的汀草原是不用搭理那些秀女,如今受了委屈,奴才应该亲自去安慰,所以特地寻出一罐散瘀消肿的药膏送去。” “易巧姑姑有心了。”玹玗明白易巧故意说此话的用意,但却没在脸上有丝毫表露,只是淡淡地说道:“不过,那位富察既然能让齐太妃动大怒,以后姑姑要费心提点,若再惹出祸事,皇后娘娘怪罪下来,也只会说是乾东五所的奴才服侍不妥。” 曾经,雍正朝的后宫血雨腥风不断,能平安度过的女人,或许没有别的本事没有,但看人的眼光差不到哪里去。 紫禁城犹如渊潭,水深不可测,要想在这样的环境生存下来,首先要心能静,压得住性子,像那种爆炭脾气,只怕能逞一时之快,后面的日子就得被泪水浸泡了。 淳嘉若能够安分守己,看在皇后的面子上,殿选时赐婚,皇帝为她安排个好去处,太后也不会反对。 可有一种人,偏偏就能应了陆游的一句诗:人生如春蚕,作茧自缠裹。 乾东五所教导秀女的姑姑,和打点起居的宫婢,都住在后罩房。 四个宫婢得知淳嘉要住五所殿,都连忙劝其打消念头,并解释五所殿有主,若是没有太后的懿旨,皇上都会轻易打开。 听她们说得玄乎,淳嘉哪里会相信,只觉得是这些奴才故意吓唬她,于是嚷着要见教引姑姑,又道她们的屋子倒是凉爽,教引姑姑定在房内懒着午睡。 “秀女,姑姑真的不在。”宫婢连忙拦下,解释道:“今日秀女惹怒了齐太妃,姑姑这会儿去赔不是了。” 鄂韶虞站在后罩房外,听宫婢这么说,才确信之前的那些流言。都说齐太妃与太后是面和心不和,遂于先帝过世后,就主动请旨迁居天穹宝殿。在外人看着,或许觉得齐太妃凄凉,但宫中奴才对这位主子,还是又敬又畏,谁让她是和亲王的养母。 得罪一个先帝遗孀不要紧,但若得罪了和亲王,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可不管。”淳嘉跋扈地冷声说道:“既然你们做不了主,又说不清楚五所殿为什么空着不给住,那就把单公公请来,我亲自问他。” “奴才们真不敢为此事去搅扰单总管,如果秀女真想换居院,不如待到午后学习福身礼仪时,单总管定会前来查看进度,届时秀女可以和单总管提要求。”四个宫婢说完这话,便再不出声,只是垂手默侍。 淳嘉又吵嚷了几句,可宫婢们木头一般,既不回嘴也不应答。 “姐姐算了,何必为难这些无权无势的奴才,还是等教引姑姑回来再说。”鄂韶虞做好人的上前相劝。 淳嘉也不想在惹事,谁料刚转身踏出后罩房,却听后面四个宫婢嘀咕起来。 “这才第一天,离殿选还早着,是否会被留用还不知道呢,就开始端起主子的款儿。” “就是,觉得乾西五所不是人住的地方,长春宫又大又好,有本事她住那边去啊!” “皇后未必待见她,且就她那模样和性子,皇上能选中她,除非眼睛瞎了。” “人家天生不会照镜子——”这个宫婢这话还没说完,忽然被人一拽,只听“啪”的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甩在她脸上。 四个宫婢是看着淳嘉走出房间,才敢这般口无遮拦,岂料淳嘉并没走远。 从早起就处处碰壁,此刻淳嘉心头的火就如这正午毒日一样,恨不得灼烤每个她看不顺眼的人。 在宫里,被赏耳光本就是最大的羞辱,更何况此人连小主都算不上,挨打的宫婢越想越觉委屈,竟哭着跑了出去。 “哎哟。”易巧和玹玗说完话,得知玹玗要去天穹宝殿,便主动要陪其走一段,哪知刚到头所殿门前,一个捂着脸的小宫婢直接撞到了她身上。 小宫婢一抬头,惊见眼睛的人竟是易巧和玹玗,连忙跪下请罪,“姑娘恕罪,奴才不是故意的,只因刚才……” 不待小宫婢把话说完,易巧厉声训道:“该死,怎么一点规矩都没有,撞上我也罢了,若是伤着姑娘,你担当得起吗!” “无妨。”听那说话声抽抽噎噎的,玹玗垂眸望向小宫婢,见其脸颊红肿,五根手指印非常清晰,故而问道:“出什么事了,你跑得那样急?” “奴才……”小宫婢刚要开口,可想着刚才她们私下议论,也是有错在先,踌躇半晌,已到嘴边的话,又只得咽了回去。 “你脸怎么了?”易巧这才看到小宫婢脸上的掌印。 “这……”小宫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先起来吧。”玹玗伸手将其拉起来,声音格外柔和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名唤娟儿,一直跟在奴才身边,现如今在头所殿当差。”易巧抢着替其回答。 玹玗淡淡瞥了易巧一眼,又审视着娟儿脸上红肿,眸光微冷了几分,但很快又恢复了温和,轻言道:“我瞧着,你也是个懂规矩的模样,别怕,告诉我是谁打了你?” 易巧已猜到了一半,连忙使了个眼色,催促道:“姑娘问话,你赶紧如实说。” “是……是富察秀女打的……”娟儿怯怯地瞄向易巧,吞吞吐吐地说道:“其实,富察秀女一直不满意抽到的房间,刚才不知怎么了,又闹着要换,还说五所殿明明空置着,想要迁到那边去住,奴才哪敢擅作主张,所以请富察秀女等姑姑再议,可富察秀女以为是奴才故意刁难,就……” 说到后面,娟儿已是泣不成声,易巧便追问道:“就打了你?” “……是……”娟儿讷讷地点了点头。 “这位富察家的秀女,是打人打上瘾了,没人告诉她宫规吗?”见娟儿目光闪烁,玹玗断定此事必有其他缘故,但她不需要知道的太透彻,有个教训淳嘉的理由便足矣。 易巧一时语噎,正不知该如何回答,又瞧见一个宫婢疾步从头所殿出来,遂将其叫住,问道:“春儿,你又做什么?” 春儿匆匆向玹玗行了礼,一脸慌张的对易巧说道:“姑姑回来了就好,富察秀女掌刮娟儿的事,被其她秀女瞧见了,这会都围着富察秀女指责,里面怕是会吵起来。” “真是不消停。”易巧也顾不得其他,快步向后院走去。 后罩房前,指尖淳嘉背脊直挺,怒不可遏的与钮祜禄家的秀女唇枪舌战,鄂韶虞有一句没一句的劝着,却只是火上浇油。 “谁给的权利,允许你们这些秀女在此吵嚷,若惊动了后妃们,你们担当得起吗?”易巧声音不高,语气却十分严厉,秀女们也霎时止声。 玹玗缓缓走过去,挑眉凝着淳嘉,不温不火地说道:“富察秀女好大的气派,宫中规矩‘打人不打脸’,只有太后和皇上能赏宫女耳光,便是皇后体罚宫婢,也得告知内务府,呈报慎刑司,你今日才是秀女身份,就敢随意掌刮宫婢,难道这紫禁城是你当家,改了家规,别人竟不知道!” 淳嘉被玹玗的气势震慑,半晌才回过神,但看其一身民女装束,正要出言反驳,却见身后的两个宫婢上前行礼,舒蓉和舒芮也换上一脸可爱甜美的笑,对其福身问好,这时她才知道,眼前之人便是身世传奇的敦肃皇贵妃义女。 其她围观的秀女先是面面相觑,随后也都纷纷福身见礼,“玹玗姑娘吉祥。” “你们都散了吧。”玹玗淡淡开口,就在淳嘉和鄂韶虞正欲退下时,她的声音陡然一冷,说道:“之前谁说想换居院的,留下。” 鄂韶虞想要悄悄退走,却被淳嘉狠狠一瞪,只得站在原地。 “原来是你俩要住兰丛轩,好。”玹玗的眸光越发阴寒,冷声吩咐道:“娟儿、春儿,你们去养心殿,把督领侍请来,记得让他带上兰丛轩的钥匙。” 第434章 万念灰 锁闭的院门开启。 兰丛轩还是以前的样子,只是树更高,草更深了,石阶缀满苍苔,廊柱的朱漆褪色,窗棂也变得斑驳陈旧。 默默看着荒凉的庭院,淳嘉陡然心惊,似乎一切和她想的不同。 “这里原是先帝赐给和硕端慧公主的居院,公主奉旨和亲准噶尔,兰丛轩就锁闭至今。”李怀玉冷眼睨着淳嘉,他是何其鬼灵之人,就算不和玹玗套好话,也知道该怎么说。“当年公主被太后视为掌上明珠,远嫁准噶尔的途中又出了意外,太后难过不已,虽知这兰丛轩是个触景伤情地儿,但就是舍不得改动分毫。” 李怀玉说话的时候,鄂韶虞悄悄打量着玹玗。 那身衣裙虽是常见的款式,但做工却十分考究,衣领上有玉片拼花,袖口点缀着米珠,裙幅用月白银丝绣满水纹,行走时若一池清澈随身,波光折闪异常美丽,幅底缀以无数精巧微小的银铃,裙摆一动,幽微的铃声仿佛来自天际,格外悦耳。 最难得还是做衣服的天青色绸缎,苏州织造今年才调至成功的配方,总共只染成了两匹供上用。 论理太后不用这类粉嫩色调,所以那两匹绸缎应送给皇后,没想到竟出现在玹玗身上,可见其在宫中的地位。 难怪在入宫之前,鄂尔泰亲自将她叫去,叮嘱了很多事情,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要她想法靠拢皇后,设计将玹玗除掉,否则西林觉罗一家早晚会大祸临头。 但今日见到玹玗,鄂韶虞觉得叔祖父的想法恐难实现,就连皇上身边的督领侍都要对其阿谀奉承,其他奴才更是对其恭敬有加,且又有太后的庇护,贵妃也有意偏帮,皇后若真能对付得了玹玗,岂会忍耐至今。 呆愣的站着,直到耳畔响起淳嘉满含怯懦的声音,鄂韶虞才回过神。 “既然是这样,那……”踏进兰丛轩的那刻,淳嘉心里就已凉了大半,正想借着李怀玉的话音打退堂鼓,却被玹玗冷声打断。 “小玉子,这就是你不懂事了。”自作孽不可活,玹玗原本还头疼该怎么帮汀草出气,哪知淳嘉自己递上了个好法子,那就别怪她狠心。“富察秀女是皇后娘娘的亲戚,既然她提出了要求,不看僧面看佛面,兰丛轩荒着也是可惜,还是添点人气好。” “多谢玹玗姑娘好意。”鄂韶虞连忙福身,卖乖地说道:“若是让姑娘为我们两个区区秀女违背太后懿旨,我们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也着实不应该给姑娘添麻烦。” “没关系。”秋华的声音陡然响起,笑盈盈的入内,款款走到玹玗跟前行了礼,才笑着说道:“姑娘,秀女们的事情太后已经听说了,太后的意思,既然富察秀女不懂得如何与人相处,就另择居院,且富察秀女两次出手打人,定然是头所殿的姑姑不懂教导,不如换一位脾气好,年资又深厚的老嬷嬷来教导,具体如何解决,全凭姑娘裁夺,不必再向太后请示。” 原来,娟儿和春儿还没到养心殿,就在慈祥门前遇到了正与雁儿说话的李怀玉,雁儿听了她们的叙述,想了想,待李怀玉转身一走,她便入寿康宫,把事情如数学给了毓媞。 可巧的是,因为之前淳嘉惹怒曼君之事,佩兰心中有所筹谋,所以大中午也不午睡,特地带着金铃去寿康宫请罪,只称是她们安排不当所致。谁知前事还未说完,淳嘉就又闹出一场乱子,这次既然惊动了玹玗,她也乐意做个顺水人情,把鄂韶虞一起奉上,由着玹玗去发落,非但不求情,还提议专门安排老嬷嬷去教导。 秋华话未说完,玹玗脑海中蓦然浮出崔嬷嬷的脸,当年差点能把她和涴秀都逼疯的人物,就要类似这样的人来收拾淳嘉才好。 “既然秋华姐姐来了,那就少不得还要使唤你多跑一趟。”玹玗亲切地拉着秋华,附在其耳边低声说出想法,又道:“这挑选老嬷嬷的事,就拜托你了,可不能耽搁。” 秋华低眸一笑,保证道:“最多半个时辰,奴才定然把人领过来。” “这边的事情既然有姑娘安排,那奴才们就先告退了,头所殿还有差事呢。”见烫手山芋已经送了出去,易巧赶紧抽身。 “易巧姑姑等等。”秋华此来还有另一件事。“你去通知另外三所居院的教引姑姑,今日酉正一刻都去慈宁宫大佛堂候着,太后的意思,原内务府准备给秀女们的宫规册既然水湿无法用,且一时半会也誊抄不过来,索性当初皇后娘娘在大佛堂抄了许多,足够秀女们使用,眼下慈宁宫那边已经在整理,晚些你们取来分派秀女们。” 玹玗嘴角极微地一勾,看来内务府那边是毓媞派人动了手脚,不然如何把当年皇后受罚的誊抄送到乾东五所,以此为暗示,不仅能打压皇后的威信,又可让宫里宫外的人都知道,在乾隆朝的后宫里,究竟谁才是真正的当家。 秀女是个很好的媒介,得以留用的那些,会知道在宫里该如何选边站,落选被指婚的那群人,更能把消息带到外面去,一旦流言传开,朝中不在鄂、张两党内的官员,但又想背靠大树好乘凉的,自然会靠向钮祜禄家族,而非富察家族。 “是。”易巧耳聪目明,猜得到太后的心思,却不会浮于面上,福身辞了玹玗和李怀玉,领着娟儿、春儿离去,在踏出兰丛轩的后就立刻警告,如果翠微前来查问,最多照实回答,切不可妄说揣测之言。 刚走了三个,单庆吉就匆匆敢来,心里的窃喜涌上眼底,他也没想到,清晨才受了闷气,眨眼工夫淳嘉就被整治了。 “姑娘,奴才这就回去慈宁宫,挑个稳妥的老嬷嬷过来。”见单庆吉到了,秋华也转身离去。 玹玗微微一额首,眸色深沉地望着单庆吉,凉声道:“单公公这会才到。” “奴才该死,安顿秀女原是奴才的差事,怎么敢惊动到玹玗姑娘。”单庆吉假模假式的自掌嘴,手轻得来蚊子都拍不死。 玹玗轻忽一笑,“惊动我算什么,惊动的乃是太后。” “哎哟,这算什么事啊!”单庆吉故意苦着脸,满腹委屈的哭腔叨唠道:“奴才刚备了份孝敬送去天穹宝殿,齐太妃正眼都没抬,如今又让太后觉得奴才办事不力,以后这差事还怎么当得下去,求姑娘心疼奴才一回,在太后面前替奴才描补几句。” “秀女脾气大,与单公公也没什么相干,但屡犯宫规,随意掌掴奴才,那可就不行了。”玹玗抬手挡住刺眼的阳光,缓缓往正厅檐下走去,轻幽一叹,又对跟在身后的单庆吉说道:“太后说了,富察秀女不懂与人相处,所以才要另择居院,兰丛轩让她们住可以,但卑不动尊,哪些房间能安排给她们,你心里可有数?还有,太后既说另选年资深厚的老嬷嬷教导她们,我已吩咐了秋华,挑选慈宁宫的嬷嬷来,如此以后也不必她们跟着其她秀女一起练习,单独教导更好些,但有一点你要记住,慈宁宫的老嬷嬷年纪都大,为免生乱,要安排人协助啊。” “奴才知道,奴才这次定然处理妥当,姑娘且放心。”单庆吉一脸奉承的笑,转头对身旁小太监斥责道:“没眼力见的东西,还不赶紧着去隔壁取把伞来给姑娘撑着。” “不必了。”玹玗抬眼望去,淳嘉和鄂韶虞眉头紧皱地站在大太阳下,表情就好比吃了苦胆般,一抹略带寒意的冷笑浮上她眸底,淡然说道:“那两位秀女就交给公公安排,我先走了,太后面前还有话要回。” 李怀玉立刻跟上玹玗,笑道:“奴才送姑娘回去。” 玹玗点点头,刚拐进东小长街,便低声对李怀玉说道:“小玉子,我要去天穹宝殿。” “是,奴才在南果房候着,今儿才上贡来的西瓜,奴才一会儿帮姑娘抬回去。”李怀玉机灵,心想着,玹玗去见齐太妃,最好还是别让太后知道,以免又出麻烦。 而兰丛轩里,淳嘉和鄂韶虞虽然顺利换了居院,可房间的朝向却还和之前一样。 丢空快三年的屋子里,蛛网密布,满是霉味,傢俬上都铺着厚厚的灰。单庆吉调来四个小太监,只做了简单清扫,然后安设了窗屉,挂上帐幔,取来棉被,就这样让淳嘉和鄂韶虞将就着住。 这样的条件,比之前在头所殿还要差十倍,淳嘉哪里受得住,可还未等她提要求,单庆吉已经态度严厉的冷声警告。 “秀女福气,如今得太后亲自安排,若还有什么不满,本公公是做不了主,你们倒是可以去寿康宫请示。”说罢,单庆吉招来那四个打扫太监,又道:“以后就由他们看守院落,太后既然让老嬷嬷单独教导二位,那你们无事也就不要乱走。” 言罢,单庆吉对四个小太监使了使眼色,冷笑着转身而去。 傻愣愣地环顾周围,杂草丛生,灌木歪斜,唯一几杆入眼的竹子,还被藤蔓攀爬,虽然与四所殿只有一墙之隔,但这里却是一种死寂的凄冷。 淳嘉眼眶酸涩,泪水大颗大颗的滑落,她入宫前,当今皇后的母亲,被她唤作老祖宗的那个人,曾一再告诉她,入宫后,皇后会照顾她…… 所以她认为,无论自己多任性,宫里的奴才总要顾忌皇后的面子,不敢拿她怎样。 可谁知,从她入宫以来,皇后就不曾关照过。 这兰丛轩凄凉得好似冷宫,但讽刺的是,她还只是秀女身份。 日后呢? 中选应该是没有希望,能不能有个好的去处,是不是还得听天由命。 越想越心凉,淳嘉双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还好有身旁的鄂韶虞扶住。 “姐姐别担心,过几天富察老夫人会入宫,事情就会有转机。”鄂韶虞柔声劝慰。 已然落得如此下场,但她却沉得住气,富察老夫人早就视玹玗为祸患,总想要帮皇后将其除去,所以才会在族中挑选了淳嘉,若然淳嘉能够中选,日后在宫里就是皇后身边的出头鸟,当作炮灰使用的棋子。 可越是头脑简单的人,就越不省心,容易生事惹祸。 所以富察老夫人联络她父亲,因知道鄂尔泰也要对付玹玗,遂提出两家人联手,且不用她做什么,留宫住宿期间照顾着淳嘉便好,又许下诺言,无论鄂韶虞是否中选,都会让皇后给她安排个好去处。 靠拢皇后的人是鄂尔泰的意思,但和富察老夫人之间的交易,鄂乐舜却未曾对鄂尔泰提及,总是要留一手,便是不为自己的官位,也要为女儿的后半生考虑。 所以,和淳嘉比起来,鄂韶虞才显得如此淡定。 乾东五所这么一闹,皇后心里是添了堵,贵妃虽然提前和鄂韶虞撇清关系,但另一桩烦心事又接踵而至。 佩兰离开慈宁宫,刚转进崇禧门,就见储秀宫首领太监在甬道内打转。 金铃将其喊到身前,低声问道:“小学子,你不在储秀宫,跑到这来做什么?” “娘娘,前朝出大事了。”何向学顾不上请安,慌忙的把鄂容安和鄂实被抓,鄂尔泰跪在养心殿外的事情说了出来,又道:“刚才二小姐递名帖进来,称要来给娘娘请安,只怕就为这事。” 佩兰愣了愣,注意到嘉祉门后的地上有个影子,心想,何向学在此转悠了这么久,怕是早就被皇后的人给盯上了,冷然一笑,故意抬高了音调,说道:“自作孽不可活,朝廷的律法在那,本宫可管不了这事。” 见佩兰眼波微澜,金铃也留意到有人窥听,故而对何向学说道:“娘娘这几日忙得坐卧不得安稳,去回了,谢过二小姐的心意,等娘娘得空时,会请她入宫一叙的。” 何向学领命,起身由崇禧门出去。 可怜佩菊已在西华门外候了一个多时辰,却不得一见。 以往佩兰从慈宁宫出来,都会走西一长街,就是向避开长春宫,可今天她却选择了西二长街,就是想要让皇后知道,她可以狠得下心不管那些亲戚,便是同胞妹妹也相求,也能够不搭理,因为她的父母不会给她找麻烦。 可皇后却不然,富察老夫人再有几天,就要入宫小住,届时又有好戏上演。 第435章 顷刻花 清晨,天刚蒙亮。 忽然一道闪电掠过,片刻之后便有轰隆雷声响起,紧接着大雨滂沱而至。 玹玗从睡梦中睁开双眼,掀开窗屉,雨打芭蕉的场景让她有霎时恍惚,勾起了曾经在慎心斋的记忆,又想起了当初的感慨。 帝王之爱能有几多真? “皇帝不动鄂尔泰,对西林觉罗一族更是宽纵,你有没有想过,这是皇帝真的忌惮鄂尔泰的朝堂势力,还是打从心底,就不愿意真的处置鄂尔泰,至少十年之内不会,何况岳钟琪已经放出来了。” 几日前在天穹宝殿,曼君的话又一次在玹玗脑海中萦绕,这样问题她不是没想过,只是不愿去面对答案,因为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 而后,曼君再次问她,还记不记得在天穹宝殿许下的誓言。 那天她只回答了六个字:身不留,心不变。 虽然她不信鬼神,但既有诺言在先,就必须遵守,她不能把母亲的生命当作戏言。 雷声,惊心撼天地。 玹玗幽然轻叹,难得雨似落珠,声如玉磬,此刻应当赏雨听雨,而非庸人自扰。 推开后门,清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将房内闷热驱除得干净。 安放好高几,点燃熏香,坐在门前,伴着雨声拨动琵琶,弦诉心音。 在这样的清应该是,偷得一份闲适,感受一份清爽,附庸一份风雅,享有一份惬意。 可想到今日午后,岳钟琪动身返回蜀中,她要去送行,本事一件高兴的事,可心里确如压着一块巨石,憋闷的难受。 归心似箭的岳钟琪,或许做梦都想不到,浣花溪畔的草庐,等待他的并非想象中的一家团聚,而是天人永别。 玹玗不禁轻叹,人生无常,天意弄人。 岳钟琪让她想到兄长,想到母亲,因而再次想起曼君的提醒。 凝望着天地水帘,仿佛能在这烟水朦胧里预见将来。 曲随雨声成,却越发幽怨: 万斛珠,织水帘。 鲛绡弇敛芙蓉玉颜。 雨霖铃,柔肠寸断。 谁人怜满池红香渐残。 竹枝斜,芭蕉卷。 墨云叠压几时能散。 风低吟,琴心幽叹。 莫问,无字锦书藏何怨? 凭阑寂,梦里愁然。 琵琶弦诉此生之憾。 终有日韶华尽去逝流年。 红墙绿柳尘往事,岁月荏苒空余思念。 命定无缘,难缱绻。 泪情鉴,天涯各相安,永不见。 …… 养心殿,温室。 在这雨声点缀的清晨,煮茶并非闲情,观雨亦非雅兴。 弘历执杯而立,瞳眸微闭,聆听混在雨中婉转幽曲。 李怀玉轻手轻脚地走进长春书屋,向温室内探了探,他着实不明白,为什么每次玹玗去见过曼君,弘历这种担忧的神情都会持续好几天。 “师父,时辰差不多了,该请皇上更衣上朝了。”欢子附在李怀玉耳边低声提醒。 “那你还不快赶紧去准备。”李怀玉吩咐了欢子,然后咧着笑脸走到温室门边,轻声道:“皇上,这么大雨天,想必姑娘不会过来了,奴才伺候你更衣上朝吧。” “嗯。”弘历淡淡应声,长吁了口气,低喃自语道:“大清早,这曲子幽怨了些。” 李怀玉一愣,他怎么没听到有什么曲子,又竖着耳朵细细听了听,就只有哗啦啦的雨声,疑惑地蹙起眉头,胆肥的问了一句,“奴才见皇上眉心微蹙,可是身子不适,要不要奴才传御医来。” 其实他心里是想说:妻妾成群的人,还会害相思病,真是见了鬼。不过,既然莫名其妙的出现幻听,那定然是病得不轻,得赶紧诊治,不可讳疾忌医,只是这药方太医怕是不会开。 弘历淡然一叹,步出温室,却发现李怀玉还在原地发愣,那模样不知天马行空的在想什么,眼底浸着贱笑。 “小玉子。”轻唤了一声,可李怀玉好似神游太虚,弘历冷咳一声,说道:“依朕看来,是应该找个御医,给你开脑看看。” 李怀玉悚然回过神,暗自庆幸,还好他们主仆间没有心灵相通一说,否则就凭刚才在他脑中转悠的那些话,他便是有十条名命都不够死的。 踏出养心殿时,落雨已纷飞成线,一路行至月华门,雨线渐渐细柔如丝。 檐下积水滑落在青石板上,溅起朵朵水花,是一种晶莹澄澈的美丽,却比昙花一现更短暂,伴随这刹那芳华的滴答声,点点敲痛心扉。 越是美好的事物,越是转瞬而逝,越是想抓住的人,越是容易蓦然消失。 且紫禁城内的人心,就好像这夏日的天气,不知道何时会有狂风骤雨。 “小玉子,去锦婳斋传话,让姑娘先和五爷回府,朕还有其他事情,晚些与他们汇合。”弘历眸色幽黯,默了片刻,才转身进入乾清门。 云开雾散,雨后的邈绝天空格外碧蓝,躲雨的鸟儿又回到枝头,雀跃嬉戏争鸣高歌。 玹玗换了衣裳,先去寿康宫伺候毓媞早膳,顺便告知要出宫一日,她家与岳钟琪的关系毓媞早已知晓,所以送行之事便无需隐瞒。 毓媞屏退左右,拉着玹玗坐到窗前,幽声问道:“昨日道克欣公主来向哀家辞行,哀家原要留她在京中多住些时日,可她却说担心岳钟琪家里缺个能料理事务的女眷,所以不能多留,定要随额驸一同前往蜀中。她不肯把话说明白,哀家也不好追问,琢磨了一夜,想着今日问你,可是岳高氏不大妥了?” “是。”玹玗微微一点头,道出岳高氏身染重疾,时日无多的消息。“怕岳伯父担心,路上会有闪失,所以阿拉善亲王没说出实情。原本我也不知道,只因皇上瞧着我费心张罗给岳伯母的寿礼,这才把事情告诉我。” “先帝的猜忌心重,雍正朝十三年,多少人因为莫须有的罪名家破人亡。”见玹玗眼底浮起伤感,毓媞轻叹道:“罢了,哀家不该说这些,惹你难过。” 玹玗忙敛去哀婉之色,抿出一抹浅笑,“福祸两相依,老天爷还是眷顾我的,苦尽甘来,还能被太后这样疼爱着,便是再多伤痛也会慢慢淡去,毕竟人应该往前看。” “嗯,空悟那个师父是拜对了。”拍了拍玹玗的脸颊,毓媞慈和地笑道:“咱们了了这般懂事可爱,哀家与你额娘又有一层恩情在,若是没遇到那场祸事,你不过迟几年到哀家身边,哀家还是会疼爱你的,把你当成掌上明珠。” 玹玗柔柔一笑,扑进毓媞怀里,撒娇道:“既如此,我就一辈子不嫁人,赖在太后身边,免得我不懂如何伺候婆母,自己受气不说,还丢了太后的脸。” 毓媞还没说话,就听一阵笑声传来。 “嫁人还是要的,不过无需离开太后。”乐姗捧着四个锦盒,笑盈盈地走上前,看了看毓媞,又道:“至于伺候婆母,我可没听到太后对你有哪点不满意,还愁什么吗?” 玹玗羞红着脸,娇嗔道:“太后,你老人家再由着童姨胡说,我可就不依了。” “哀家却不觉得她是胡说。”毓媞笑了笑,指着乐姗手中的锦盒,表情瞬间染上了几分凝重,说道:“这四个锦盒分别是千年人参、冬虫夏草、天山雪莲、还有阿胶首乌,你带去交给岳钟琪,就说哀家赏赐给他夫人,便是他夫人用不上,他还用得上呢。” “是,玹玗替岳伯父谢太后眷顾。”玹玗起身一礼,又叹道:“皇上也准备东西,却只能偷摸的赏下去。” “了了,但凡事情和皇室扯上关系,就没有‘理’字可言。”毓媞用教导的语调说:“咱们都知道岳钟琪冤枉,满朝文武也未必看不清,但案子一天没翻过来,就得顾及着先帝的颜面,朝廷的威仪,皇帝的孝心,且你与哀家,也都是依仗先帝才成事,懂吗?” 玹玗恭谨地额首道:“是,玹玗明白的。” “你已经很难得了,小小年纪就周全沉稳,但‘忍耐’这两个字,你却远不及你额娘。”毓媞唇畔浮起一丝深沉笑意,娓娓说道:“为了和你阿玛有情人终成眷属,你额娘忍得住红墙内的煎熬,为了给你阿玛这一脉留下香火,她默默忍受着别人的指指点点,说她恶毒也好,蛇蝎也罢,总之是保住了你哥哥,保住了重振家声希望。当年哀家在延禧宫受苦,是你额娘教会哀家,要想成就大事就要忍得住,所以哀家忍了先帝十三年。” 兄长的事情,玹玗也没有隐瞒毓媞,她用家里最大的秘密,换取毓媞的完全信任,因为还有东西没到手,那是她唯一能对弘历尽心去做的事,也是完全只为了弘历。 “呀,都这个时辰了。”乐姗猛然瞥见时辰钟上的指针,忙对毓媞说道:“太后,还是让玹玗先去吧,那富察老夫人说,今日早膳后回来给太后请安。” “也是。”毓媞微闭眼眸,心烦不已地说道:“她哪天不来,真当这紫禁城是自己家了,若非三丫头病了,她端着一副外祖母心疼孙女的样子,哀家岂会让她长时间留住。” 毓媞口中的三丫头,就是甯馨的二女儿纯怡。 身为皇后要掌管六宫,如今又要盯着选秀的事情,还要分心日日往毓庆宫去,可永琏和甯馨之间的母子情依旧生疏,这让甯馨越发心焦,更加没时间去理会纯怡,全都丢给嬷嬷们照顾。 可就在两天前,纯怡身上突然出痱子,入宫做客的富察老夫人见了心疼不已,立刻让嬷嬷把纯怡送到启祥宫,坚持要亲自照顾外孙女痱子消褪。 为此甯馨向弘历请旨,顾及到皇后的颜面,和富察一族的用处,弘历没有反对。 玹玗也不愿与富察老夫人见面,便立刻辞了毓媞,捧着锦盒离去。 见状,毓媞连忙叫住玹玗,说道:“了了,让雁儿跟你一起回去,也好有人帮你拿东西,别小看这四个锦盒,沉着呢。” “不用了,宫婢不可擅出宫禁,我若坏了规矩,岂不让人议论太后法不责众。”玹玗娇俏一笑,又道:“且我往武英殿去,堂堂和亲王送我回府,还能少了跟班的人不成。” 毓媞轻声笑道:“好,什么话到你嘴里,都成了最有理的。” 待玹玗离开寝殿,乐姗才迟疑地问道:“太后这几日对玹玗有些不同,刚才教她要懂得忍耐那番话,是否因为……” “不错。”不等乐姗把话说完,毓媞已淡淡点头,颇为深沉地说道:“她还有个兄长的事情,以前不确定,不敢妄言,情理之中。得到证实以后,她没有隐瞒哀家,还把那封家书拿给哀家看,可见她真有孝心,不枉哀家这般疼爱她。” 在毓媞看来,玹玗完全没有必要说出这件事,弘历和弘昼纵然得知真相,也不会对她透露半个字,道克欣又是个非常口紧的人,其额驸阿宝和海殷交情深厚,与岳钟琪能把秘密守得那么严实,连雍正帝都从未听到风声,她又能有多大神通,且人还在天高皇帝远的蜀地。 可是,毓媞从未真正看清玹玗,毕竟从小受谷儿教导,又有霂颻的提点,玹玗早就学会,如何用表面的稚气,掩藏比别人更深沉的心思。 “我之前就说过,那丫头是全心向着太后。” 乐姗眼眸微敛,回忆起当年在碧云寺的时候,“我还记得清心禅院的那场大火,玹玗丫头本来在外面,见到院子起火,想也不想的就冲了进,若她不是真心实意孝顺太后,何苦搭上自己的一条命。” “是,哀家记得,这辈子都不会忘。”每个字毓媞都沉声众落,她记得清心禅院是黎明十分起火,浓烟里混着明油味。 她没想到,那曾被她视作天的男人,竟然处心积虑,迫不及待的要她死。 当玹玗呼唤的声音穿透熊熊火焰,她心中的震惊无法言喻。 但是,玹玗为何会不顾一切的冲进火场? 或许原因很多,重感情必定是其中一点,只是那份感情并非对她。 毓媞到现在都相信,玹玗对她的孝顺,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涴秀的嘱托,玹玗真正看重的,乃是与涴秀的姐妹情。 所以她才对玹玗始终存有试探,直到此时此刻,都还有保留。 除非,玹玗过得了最后那一关。 第436章 风起时 雨后,晶莹剔透的水珠折射着阳光,斑斓的夏花散发着馥郁馨香,绿叶青翠引得彩蝶嬉戏,在花叶间翩然飞舞。 此时的慈宁宫花园,宛若画卷般美丽,惹得人流连忘返。 从慈宁门出来,玹玗只是贪近路,所以才从慈宁宫花园穿行,哪知竟遇上了不想见的人,果然是祸躲不过。 富察老夫人用过早膳,便带着纯怡到临溪亭喂鱼,玹玗入长信门就直往南天门去,原本是遇不到的,但天底下就是有“可巧”二字。 慈宁宫花园的一处宫房靠近南天门,富察老夫人方便出来,恰好看到捧着锦盒的玹玗。虽然甯馨从未在母亲面前抱怨,但宫里的事情哪里瞒得住,流言早就传到富察府,富察老夫人也早就有心想整治玹玗,故而放慢脚步,迎着玹玗走去。 按照宫里的规矩,公主作为皇帝的妹妹,是无需向皇后见礼,玹玗虽未被正式册封,可毓媞早已对内务府传下懿旨,玹玗既是先帝义女,一切吃穿用度都按照和硕公主的规制,这无疑是变向承认了玹玗的地位,且弘历对此也无异议。 说起来富察老夫人是长辈,额首问安乃晚辈应有的礼貌,可玹玗就是看不惯富察老夫人那趾高气昂的模样,遂微敛眼眸,不着痕迹的往左侧偏了半步,与来人擦肩而过。 “宫中奴才真是越发没有规矩了,见到主子都不懂的请安问好。”见玹玗衣着素净,发髻梳得简单,头饰也并不华丽,于是富察老夫人故作没认出玹玗。 跟在其身边的小宫婢连忙提醒道:“老夫人那是……” “可认得她是哪个宫里的,回头告诉皇后,宫里的奴才该调教了。”富察老夫人冷声打断,说话越发难听。 小宫婢这才明白,富察老夫人是在故意刁难,她心惊地轻咬嘴唇,缓缓低下头,生怕自己成为主子争斗的牺牲品。 玹玗停下脚步,微微侧目,嘴角噙着笑,却是一声不吭。 “哟,原来不是奴才啊。”富察老夫人冷笑道:“都说被太后带在身边的那个先帝义女很有教养,老生怎么没看出来,见到长辈迎面走来,也不知道问好。” 玹玗秀眉一挑,轻笑声虽无讥讽的音调,可澄澈的眸底却透出了几分不屑,没多做停留,仍然不向其问好,也无意与其争辩,默不作声的转头走开。 富察老夫人没想到玹玗会这般无视她,怒气涌上心头,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老夫人,三格格还等着呢。”小宫婢低声提醒,希望事情就此结束。 谁料富察老夫人刚要移步,却听见玹玗乖巧的问安声传来,对象当然不是她。 玹玗福了福身,娇俏地笑道:“五爷吉祥。” “哇,你可别吓我。”弘昼的视线越过玹玗,望向不远处的背影,他刚才隐约听到富察老夫人的话,于是略抬高声音说道:“在皇上面前你都不用行礼,突然对我这么客气,不会是有什么企图吧。实话说,是不是看上了什么首饰,所以盘算着要五哥买给你?” 玹玗用眼角余光瞄向身后,娇嗔道:“五爷太看不起人了,我若真想要什么,何需向五爷伸手,何况去年太后给我打造的珠饰,多得我都戴过来呢。” “那是,你的月银除去内务府那份,皇上每月额外给你一份,皇额娘对你更是大方,还不知道贴了多少给你。”弘昼玩兴大起,笑道:“只是你突然那么客气,让我这个当哥哥的有些不适应,这才与你说笑呢。” “我客气是想提醒五爷,别忘了慈宁宫花园的规矩,没有皇上陪着,也没有太后的邀请,你就敢随便进来?”玹玗把锦盒往弘昼面前一递,“既然五爷坏了规矩,就罚你帮我拿东西。” “遵命。”弘昼接过锦盒,黑瞳里全是笑意,低头在玹玗耳边小声说道:“你要故意气死皇后的母亲啊。” “她刚才高声大气的话,我就不信你没听到。”玹玗斜睨了他一眼,没好气冷哼道:“倚老卖老,就别怪我说出好听的。” 听了玹玗和弘昼一唱一和的对话,富察老夫人也没兴致继续游园,往临溪亭接了纯怡,也没去寿康宫,而是直接返回了启祥宫。 没过多久,乾清门散朝。 弘历先到上书房考问永璜和永琏的功课,然后直接往天穹宝殿而去。 看着身边的婢女都被赶到殿外,曼君毫无笑意的一勾嘴角,明知故问道:“皇帝又来做什么?” “讲故事。”弘历眼底难得浮出一丝狠绝之色。 曼君眉心微蹙,淡然笑道:“难得皇帝也有故事讲与我听,可惜我年纪大了,对听故事没什么兴趣。” 弘历眸光越发凌厉,冷声道:“如果是关于静怡呢?” 乍一听到静怡的名字,曼君心中微怔,可当弘历说出静怡身世时,她却仅有一霎惊讶,随后便满不在乎地说道:“原来就为这事,时过境迁,还有什么好提的。我若真不知道静怡的身世,不就成了天底下最失败的额娘,从皇后带静怡回宫那天,我就知道她是老三的女儿,不揭穿,是因为她认你作阿玛,能平安富贵一生。” “真就如此放心?”弘历双眸微眯。 “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曼君轻笑着反问,虽然心底藏着一份隐痛,唇畔溢出的笑却十分从容,淡淡说道:“着实不明白,皇帝对我说这么多有何意义,当年既然做出了选择,今日也决不后悔。” “朕说这么多的目的,就是希望齐妃母妃日后再见玹玗少说些话,否则静怡未必能平安富贵一生。”他是答应过不会利用静怡,但仅限于不涉及到玹玗的情况下。 曼君眸光骤冷,“皇帝别忘了,静怡可是跟在玹玗身边……” “知道便好。”弘历勾起一抹邪肆的冷笑,若说曼君还是提醒的语气,他则已是在警告。“所以,只要玹玗在这紫禁城内一日,静怡就永远是朕的长公主。” “皇帝别忘了,当年老三是被谁害死的!”曼君已静如止水的心潭忽有浪涛激起。 “朕没忘,也不会忘。”弘历沉声说道:“既然生在帝王家,就避免不了兄弟相残,反正当年已经欠了,再多添一笔,又有什么差别。” “皇帝若自信能将玹玗留在身边,又岂会担心我说了什么,归根究底,还没得到那丫头的承诺。”对上那冰冷决绝的眼神,曼君相信他做得出来,亲情终究还是她的软肋。 这番话好似一柄利刃插在弘历心上,所以他不再多作口舌之争,而冷笑着转身离去,唯恐眸底闪动的光芒泄漏了他的心慌。 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希望在这紫禁城内,能有更多让玹玗放不下的人,无论是永璜和静怡,还是雁儿和莲子,甚至可以是曼君,亦或者他的妃嫔。面对玹玗的愁肠百结,他变得束手无策,抹不去她心里执着的那份孝顺,就只能利用她的重情重义,用她身边的人织就困网,将她永远缚絷在紫禁城。 弘历来到郭络罗府时已快到正午,岳钟琪要带上路的东西,都已妥当装车。当弘昼问他为何迟来,他只回答是再商议修筑浙江鱼鳞大石海塘之事,因为涉及如何防止官员偷工减料,中饱私囊的问题,所以议了整个早上,却还是没得出结果。 弘昼虽有疑惑,却不在这话题上纠缠,但见玹玗不预备说出早晨遇到富察老夫人的情况,故而寻了个机会亲自告知弘历,又提醒道:“那位老太太是什么心思,四哥应该猜得到,前几天你就不该放玹玗丫头去插手秀女的事情。” “有太后在,无需担心。”弘历挑眉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道:“六宫诸事,她也应该学着料理,且这次处理得不错。” 弘昼无奈地叹了口气,“只怕长春宫那边有话。” “朕也想看看,皇后究竟有多温恭柔慎。”弘历这话说得和软隐晦,真意是想看看,他这位受众人夸赞的皇后,究竟还能演多久。 原本觉得,甯馨仅是刻意改变喜好迎合他,可从这两年发生的事情看来,她似乎只能在顺风顺水时做个有度量的正妻,一旦发现是不与我,她的心境还不比上佩兰。 而此刻的长春宫内。 奴才们都在私底下窃窃议论,皇上又随和亲王,还有玹玗出宫去了,自从富察老夫人入宫小住,皇上就没过来探望过皇后,似乎很不待见住在启祥宫的岳母。翠微听见这些话,也不敢说与甯馨知道,只是警告长春宫的奴才,都把嘴巴闭紧些,小心哪日被剪掉舌头。 过午,长春宫小厨房准备了冰镇玫瑰雪梨炖桃胶,内御膳房又送来了雪耳椰汁牛奶羹,甯馨便打发翠微去启祥宫,问母亲今日想吃哪样。 翠微刚走到院中,就见小宫婢给她递眼色,遂上前低声问道:“可是老夫人又把淳嘉姑娘唤来了?” “嗯,今儿还出了一件事。”小宫婢将翠微拉到角落,把慈宁宫花园遇到玹玗的情况,连同玹玗和弘昼的对话,都一字不漏的讲述了出来。 “皇后娘娘就是看你心细,才让你伺候老夫人,果然伶俐,晚上得空到我房里来。”这个小宫婢虽然性子怯懦,但心思细记忆好,甯馨有此安排,就是要有人盯着富察老夫人的言行举动,眼见其如此稳妥,翠微当然要帮着主子先将银子赏下去。 放轻脚步走到窗根下,果然听到淳嘉的声音,翠微悄悄探望了一眼,见富察老夫人倚着软榻歇晌,淳嘉则一副乖巧模样,坐在软榻前的小凳上,为富察老夫人摇着扇子,同时还不忘尖酸刻薄的数落玹玗。 “老祖宗,上次就是那个玹玗拿着鸡毛当令箭,得知我与皇后娘娘有亲,就在太后跟前说我坏话,又把我扔到荒凉破旧的兰丛轩,还不能住正屋,只能安置在奴才住过的偏间。”淳嘉颠倒是非,说得自己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俗话说得好,打狗还要看主人,玹玗故意针对我,摆明了就是与皇后娘娘过不去。她一个逆臣之女,也不知道做了些什么勾当,迷惑太后,还狐媚得勾引皇上,阖宫上下无人不知,可怜皇后娘娘……” 富察老夫人也不搭话,眼眸微闭,脸上看不出喜怒,仿佛没听到一般。 淳嘉见自己说了一大车,富察老夫人也没个回应,便识趣的闭嘴,可心里却七上八下,生怕再得罪了这张护身符。 翠微退回院中,对小宫婢使了使眼色,那小宫婢也伶俐,忙高声笑道:“翠微姑姑来啦,老夫人在东侧殿歇中觉,想必现在已经醒了。” 说着,便打帘子让翠微入内。 见富察老夫人仍斜倚在软上,翠微只得恭谨的站在旁边候着。 又过了半晌,富察老夫人才悠然睁开双眼,说道:“是翠微啊,唉,人年纪大了,精神一日短过一日,你何时进来的老生竟然不知道。” “奴才刚到,不敢惊扰老夫人午睡。”翠微连忙陪笑,又说明了来意。 “皇后有心了,可上了年纪的人吃不得太凉的东西,取两盏冰镇玫瑰雪梨炖桃胶让淳嘉带回去。”富察老夫人缓缓坐直身子,长长吁了口气,仿佛刚睡醒般。“你先过去回皇后,就说老生午觉刚醒,待梳洗整理后,就去长春宫陪皇后说话。” 翠微恭敬的福身一礼,掀帘出去,又命檐下候着的小宫婢进去伺候。 疾步回到长春宫,翠微把早上慈宁宫花园的事,还有刚才所闻,都一字不漏告诉甯馨,又说已经私底下打赏了富察老夫人身边的小宫婢。 见翠微欲说还休的样子,像是还有隐瞒,甯馨心烦地质问:“还听到了什么,说!” “娘娘息怒,只是些烂了嘴的奴才在议论老夫人。”翠微迟疑了片刻,才决定如实相告,又道:“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就说皇上看老夫人的眼神很是冷淡,似乎还有些反感。” “知道了。”甯馨沉重地叹了口气,吩咐道:“过会本宫与额娘在后院说话,你把奴才们都集中在前院,只怕本宫与额娘会有言语上的争执,不想被人打扰。” 此时日头正毒,她却感觉背脊发凉,母亲性格太过强势,恐怕不知在何时,为何事,母亲已得罪了弘历,且她也觉得,自从母亲入宫后,弘历非但没踏进过长春宫,就连去毓庆宫都刻意与她错开时间。 如此,她只能以皇后的身份去提醒母亲,她的夫君可不是一般的女婿,而是手掌天下的君王,母亲的心思最好统统收起来。 第437章 涛声默 宋词中有句:易散浮云难再聚。 红尘浮世,人匆匆而行,或许不经意的擦肩而过,会是缘分的交集。 而这份交集,可能只是偶然的惊鸿一瞥,从此就天涯相念,心被缚丝牵绊。 但那不经意的擦肩,也有可能是重逢的错过,有缘能够相识,有幸能够相知,却不一定有分可以相守成伴。 佛家说,世间缘皆乃红尘孽债,所以缘起如梦,缘灭似风,聚散离合总是让人措手不及。若由此去想,是不是说缘尽离散就代表孽债已清,如果能就此放下,那便是一笑风云过,反之则是另一场孽债劫难的开始。 京城,素有九门走九车的说法。 正阳门走龙车:位於内城南垣的正中,平民百姓是没资格走这道门入内城的。正阳门南设箭楼,与门楼之间为瓮城,东西设有两座闸楼,又于闸楼下开券门,平日箭楼及东闸楼下的城门关闭,出入的皇族宗亲或文武官员,都要从西闸楼下的券门绕行。而箭楼城门每年只为帝王出行开启两次,一是冬季到天坛祭天,二是惊蛰到先农坛耕地。 崇文门走酒车:京城的卖酒招牌,都得写上“南路烧酒”的字样,美酒佳酿汇聚涿州等地,转运入京城要走南路,先从左安门进外城,再到崇文门上税,方可于城中贩卖。 宣武门走囚车:宣武门外菜市口,乃是刑场所在,城门洞顶还刻着“后悔迟”三个大字,所以在朝为官者最忌讳此门。 朝阳门走粮车:南方出产的粮食先由通惠河运到通州,再装车转送入京城,因通州在京城的东边,所以粮车都从朝阳门直接入内城,京城六大粮仓全在正白旗居住的区域。 阜城门走煤车:门头沟一带乃产煤之地,京城所用的煤几乎都打那边运来,煤车走阜成门最近。 西直门走水车:紫禁城里,虽然有很多口井,但皇帝和太后却只选用玉泉山的水,每日四更过半,新鲜的泉水就必须送到各宫,所以西直门开得最早。 东直门走商车:砖窑都设在东直门外,南方运来的木材也从此门入城,所以东直门内,三里多长的大街商铺林立,油盐柴米酱醋茶,但凡老姓日常所需,无论衣食住行,都可以在这条街上找到。 德胜门走兵车:北方星宿属玄武,又主刀兵,所以出兵打仗一般从北门出城。 安定门走粪车:因为京城的主要粪场在地坛附近,所以粪车、泔水车都从此门送出去,虽然这些车辆都是夜里出城,但有些八旗贵族挑剔,总觉得安定门有味,所以不会由这道门出入。 除了这些不成条例的习惯,天南地北的人,出入京城也会选择最近最方便的城门。 只因为阜城门守军乃岳钟琪旧时的部下,为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岳钟琪才选择走德胜门绕行,但道克欣坐车带着行李,依旧从阜城门离京,先一步到驿站安排。 弘昼望了望走在前面的三人,故意放慢脚步,拉着玹玗低声问道:“你就不好奇,四哥为什么这么晚才到?” 玹玗不想去疑心,淡然笑道:“不是说商议修建浙江海塘之事吗?” “你觉得四哥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商议政务那么简单吗?”弘昼摇头反问,他没有想到弘历会去找曼君,而是担心甯馨会有动作。 玹玗愣了愣,才了然一笑,低声道:“哦,五爷是担心富察老夫人会去告御状,她能告我什么,没有向她请安问好……” 调侃的话还未说出口,她的声音却越来越小,眼前是一队蒙古车马由德胜门入城,也不知道为什么,视线不知不觉的就随着一辆载人马车移动,直到车内传出一阵小孩的哭声,她才敛眸轻幽叹笑。 “这个季节,常有蒙古商队入京。”弘昼淡淡一笑,可深邃黑眸底却浮着一丝难以被察觉的哀伤。 自从涴秀失踪,春去秋来,寒暑交替,他常常在德胜门城楼发呆,望着出入京城的蒙古人,但始终没有他等待的那个身影。 说起那队蒙古车马也是奇怪,入城后往正白旗的区域绕了一圈,才由崇文门到外南城,最后竟是去琉璃厂附近找了间客栈宿下。押车的几个小伙子忙着卸货,全都是织工精细的羊毛地毯,皆乃达官贵人的预定,所以也无需上税。 一个三十刚出头的粗犷汉子打起车帘,朝车内笑道:“夫人,按你的意思,这家东来客栈已经包下,他们不会再揽客了。” 衣着华丽的妇人,抱着个一、两岁左右的瘦弱男孩下车,环顾了四周,敛下眼眸深深叹了口气,对那汉子吩咐道:“巴图,我有事情要出去,过会儿就回来,你让店家给我安排间清静的屋子。” “是。”名唤巴图的汉子恭敬一额首。 这个简单的动作却引来点小二侧目,有些弄不明白,一个看似柔弱的夫人,怎么驾驭一群汉子,并且那些手下还表现得对她十分敬畏。 店小二心里正犯嘀咕,却被巴图拦下,又听其问道:“夫人晚饭想吃什么,我让店小二先准备着。” “我没关系,酸酸凉凉的菜就好,不过让店家准备一煲鲫鱼汤。”妇人手执拨浪鼓逗着小孩,想了想又道:“今日你们辛苦些,按照名册把货物都整理好,明早就送去各府,收到尾款后,就赶紧置办咱们需要带回去的东西。” “明白。”巴图一点头,再开口时,语气似乎沉重了几分,问道:“那咱们要在京城住多久?” “只要东西置办齐备,你们就先回去,我在京中多留一段时间。”在妇人看似平静的眸底,藏着无数的惶然和担忧,叹道:“我还没想好是否要留下,反正秋末还得送皮货入京,到那时我应该已经做出了决定。” “受了那么多苦,就是为了早些回来,刚才为什么不直接去和亲王府?”巴图不懂,他眼看着长大的活泼小姑娘,曾经想什么就做什么,现在怎么会变得这般畏首畏尾。 “我是回来了,却未必能回得去。”凄然一笑,她回来了,那个在和亲途中逃走的和硕端慧公主,终于回到了京城。 可现在的她,却没有了当年的无所畏惧,因为她怀中的这个小孩——那仁。 事情还得从和亲队伍在朔平府停留时,涴秀偶遇巴图说起。 巴图是逃亡奴隶的遗孤,幸而被涴秀的父亲所救,才拥有了全新的身份,后来与一些土谢图汗部的流人组成了部落,生活在吉兰泰地区,却始终认涴秀的父母为主人。 其实,涴秀也不知道为什么,始终对茹逸保留着一份疑心,毕竟她的逃婚会牵连到毓媞和弘历。她相信茹逸不会伤害弘昼,但对弘历就未必,倘若茹逸有野心想把弘昼推向帝位,那她就会变成对付弘历的利器。且她早已察觉毓媞有弑君的打算,她一旦逃婚成功,消息传回京城,宫里必然会有一场风波,所以她的行踪绝不能被琼音掌控。 于是和巴图重逢后,她便心生一计,坚持要改路线,入吉兰泰地区。依旧由当延丕勒多尔济等人冒充马贼,趁暴风雪制造出更多混乱,只要她能成功逃离营地,就会在风雪的掩护下和巴图等人汇合,待雍正帝驾崩,京中局势稳定,她就会回来。 可是意外出现了,她与巴图汇合的第二天就感觉身体不适,由部落中的女医检查后证实,她竟然身怀有孕,那是弘昼的孩子。 怀孕初期就动了胎气,她为了保住胎儿,甚至长期卧床,可草原上的医药和生活条件不比京城,她终究还是早产,未足月的七星子不仅弱小,还三灾六病不断,身边的人都觉得这孩子养不活,但她说什么都不肯放弃,用全部母爱呵护着这个脆弱的生命,并给他取名那仁,蒙古语中太阳的意思,阳光也是希望。 当她得知弘历登基的消息,便立刻带着孩子返回京城,可最终却停留在了包头镇,因为那仁体弱容易生病,三天两头吃药,根本经不起长途跋涉。 而在包头镇这段日子,照顾着体弱多病的儿子,她也开始认真思考,京城的深宅大院,是不是她的最好归宿? 女人的争风吃醋,往往会把孩子牵涉其中,她不希望儿子陷入那种有可能搭上性命的纷争。 这个时辰,琉璃厂附近的商铺都开始打烊,兰亭古墨只有个正在忙着关门的小伙计,店内并未见骆均的身影。 涴秀犹豫了片刻,才走上前,客气地问道:“小兄弟,这家店的东家还姓骆吗?” “啊,是的。”小伙计愣愣地一点头。 突然有个妇人带着孩子找上门,且看着妇人的年纪也不大,他不由得在心里犯嘀咕,担心是不是少爷在外面招惹了女人。 涴秀并未多想,直截了当地问:“那你们东家在吗?” “东家把铺子都交给少爷打理,隔三差五回来一趟。”小伙计眼珠子一转,又补充道:“这位夫人若是要找少爷,可能得等上一段时间,少爷暂时不在京城。” 因为骆均的长子先后帮玹玗设计了鄂昌、鄂容安、鄂实,且松树庵的事情又闹得很大,那些娼妓未必全都离京了,就怕被鄂尔泰逮住一个,会顺线查到兰亭古墨,所以玹玗才让骆均的长子暂离京城一段时间,去江南收购一批字画。 “我不找你们少爷。”涴秀摇了摇头,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给小伙计,含笑说道:“麻烦小兄弟把这个交给你们东家。” “行。”小伙计接过信封,见上面歪七扭八的字他也不认识,又多口问了一句:“夫人还有什么话要小的转告吗?” “若是问起,就说我这段日子暂居东来客栈。”涴秀又温和一笑,才转身离开。 其实骆均有交代长子,如果有为蒙古格格来找玹玗,无需多问,立刻将其请到府中,可骆均长子离京时走得急,竟忘了再三叮嘱店里伙计,眼下那小伙计又误会了涴秀的来意,所以没怎么把那封信当成事,随手就放进了柜台的抽屉里。 而另一边,弘历他们出了德胜门,又骑马将岳钟琪和阿宝送至十里亭后,才不慌不忙的返回京城。原本是要去弘昼府中小坐,可门房说今日有位姑娘来访,还递上了名帖。弘昼诧异的接过一看,来人竟然是茹逸,称云织有要事相告,要弘昼请弘历前去昼暖熏香。 薰风阁内,云织缓缓展开一张宅院简图,据说是郑家庄理亲王府要准备大修,从图纸看来,府邸分东、中、西三路建筑,怎么看都有点小紫禁城的感觉。 “云绣在永琛发现了工图,就默在心里绘了下来,画工是差了点,但表现得很清楚。”云织尴尬地笑了笑,她是不指望云绣有绘制工细楼台的能耐,但就算是简易图,这也太过潦草了。“不过云绣隐约听到,说这张图纸是严格的九十九间半。” 玹玗敛眸轻笑道:“《易经》讲究九九之数,俗话说届满即盈,紫禁城也是九十九间半的格局吧。” 弘昼冷声哼笑道:“我之前听京城的木材商说,有神秘主顾在大量收购楠木,还当是哪来的豪商要修建宅院。” 修长的手指敲着案上的图纸,弘历不以为意的一勾嘴角,淡然叹道:“当年鳌拜、吴三桂谁没动过这样的心思,朕倒想看看,他究竟有没有胆量按照这图纸来建。” “看样子皇上倒是不紧张。”茹逸娇媚一笑,侧头看了看时辰钟,问道:“都这个时候,皇上和王爷可是要在吃饭,我让下人去准备?” 弘昼撇嘴摇了摇头,提议道:“外北城延寿寺大街上新开了间川菜馆子,有一品石焖牛蛙很是不错,可有兴趣去尝尝?” 天下事,无巧不成书。 那间川菜馆子和东来客栈相邻,弘历他们前脚踏进饭馆,涴秀就抱着儿子从饭馆门前经过,也不曾侧目,是直接回到客栈。 心魂牵绊的两人,就在不经意间错过,且他们谁都没想到,这一匆匆擦肩,竟让两年多的等待化作云烟。 因为走在最后的茹逸,余光瞥到了涴秀,只是在弘昼面前不动声色。 第438章 惊难寤 随着富察老夫人留宿宫中的日子越长,后宫局势也出现了些微妙的变化,皇后索性放手不管选秀的事务,全部都丢给贵妃打理。 原本已经学着收敛脾性的淳嘉,如今又开始故态复萌,但当着教引嬷嬷的面还是规行矩步,可对启祥宫里的奴才,就毫无顾忌的吆三喝四,只是没敢再出手打人。 富察老夫人自上次在慈宁宫花园听了闲话,后来又被女儿警告,心里虽然觉得憋屈,但为了不给女儿惹麻烦,也就没再往那边去过,而是常去西华潭或景山。 清晨,夏风微凉,秀女们都在御花园练习行路。 “腰板挺直了,才能莲步款款,摇曳多姿。”老嬷嬷高声提点。 所谓旗鞋,虽然八旗贵族的女儿,在闺阁中时偶尔也会穿,但通常鞋跟都比较矮,最多高不过两寸,可宫中女眷的旗鞋高度基本都在四寸以上。上了年纪的太后和太妃们通常穿五寸左右的鞋子;皇后和贵妃为体现出尊贵,鞋跟可达六寸;而公主们配搭礼服的鞋子甚至有七寸高。 旗鞋让后宫女眷们看起来都玉立修长,走起路来更是轻盈优雅,但要想达到这样的效果,就非得下一番苦功才行。 秀女们纷纷皱着眉头,走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留神就会崴脚。 “瞧瞧你们是什么样子,个个都耷拉着脑袋,地上有宝贝让你们捡不成。”老嬷嬷气定神闲地说道:“双眼平视前方,脚步可以慢慢移动,但姿态得优雅,别以为这是受罪,有幸伺候圣驾,仪态最为要紧,才不会得失皇上。就算被指婚出去,皇室宗亲的府上,也一样要穿四寸以上的旗鞋。” 在这群走的摇摇欲坠的秀女中,却也有几个步态婀娜的,钮祜禄家的两位秀女自是不用说,可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向来嚣张的淳嘉,轻盈细步仪态万千,一看便知是从小就受过训练。 之前,玹玗让慈宁宫的嬷嬷单独教导淳嘉和鄂韶虞,但毕竟不是太后的正式懿旨,且又有富察老夫人的打点,单庆吉收了银子,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再将淳嘉和鄂韶虞软禁兰丛轩,并允许她们和其她秀女一起训练,全当是给皇后面子。 当然,单庆吉也是有言在先,如果淳嘉再出现有违宫规的行为,只怕就是皇上作保,太后也绝然容不下。 坐在浮碧亭内,监看秀女们练习,单庆吉悠闲地喝了口茶,视线移向淳嘉时,不禁摇头低叹道:“究竟是怎么教导女儿的,脾气秉性不好,光有这些小聪明顶什么用。” “单公公好。”一位女官衣着的宫婢,掬着甜美的笑容,走到单庆吉身前。 “哟,这不是长春宫的似雪司仪吗。”单庆吉忙起身让座,笑着问道:“这时候过来,可是皇后娘娘有什么吩咐?” “单公公客气,我坐不了,只是过来问一句话,就得回去当差呢。”似雪礼貌一点头,谢过他的好意。“富察老夫人带着三格格在景山观鹤,想请淳嘉秀女也过去,就是不知道,会不会耽误了练习。” “哪的话。”单庆吉指了指淳嘉,又陪笑道:“你瞧淳嘉秀女的身姿,哪里还用得着练习,和其她人混着也是浪费时间,既然诰命夫人有请,奴才哪敢阻拦。” 离开练习队伍时,淳嘉得意的扫过众人,也换鞋,就直接跟着似雪往景山而去。 刚出顺贞门,远远就看到神武门外有个家仆打扮的人在和侍卫说话,向来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宫门守卫对那人倒是难得的客气,只见那人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给侍卫,又往侍卫手里塞上了一包东西,再三叮嘱了几句才转身离开。 淳嘉好奇的猜想,是不是哪位高官家的仆人前来打听事情,但对此她也没在意。 只见那接信的侍卫掂了掂那个布袋,露出一脸满意的笑容,将布袋揣进怀里后,就随便找了个在顺贞门外当差的小太监,说道:“赶紧把这个送去锦婳斋。” “嗻。”小太监喜笑颜开的接过信,都知道往锦婳斋送东西是个肥差。 听到“锦婳斋”三个字,淳嘉立刻想到了玹玗,故而转身折回,将小太监拦下。 淳嘉颇有用意地问:“似雪,我听说宫里的规矩,是不准私下从外传递书信进来吧?” “是。”似雪可不愿被搅和进私人恩怨里,所以又连忙说道:“所有书信需先递到内务府,要登记送往哪个宫,送给哪位主子,便是太后和皇后也不能例外。” 这是台面上的规定,但实际上,内监出入宫闱,传书带信乃常有的事,只要有好处银子,宫里人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似雪,你把这信送到内务府去,照规矩办。”淳嘉一把从小太监手中扯过信,却发现上面都是她看不懂的蒙古文,遂猜测是不是玹玗远亲的求助信,又想起当初玹玗把她丢到兰丛轩时的态度,语带怨气地低声吩咐道:“让内务府的人多押几日,也别说是送给谁的,明白吗?” 似雪无奈的点了点头,“奴才这就去。” “等等。”淳嘉看出了似雪脸上的不情愿,只怕是不会真听她的吩咐,便改口道:“还是我陪你一起去吧。” “啊?”似雪一怔,不想淳嘉竟能猜透她的心思,只得道:“可是老夫人还在景山等着呢。” 淳嘉眸光一凛,冷声道:“晚一时片刻,老祖宗不会生气的。” 小太监见情况不对,忙额首告退,且也知道淳嘉乃皇后的亲戚,丢了一桩捞钱的差事是小,若得罪皇后只怕会小命不保,反正宫门侍卫不见得记得住他的模样,他便只当没这回事就行。 望着小太监鼠窜般离开,似雪在心里暗叹,有种是祸躲不过的感觉。 而这份要送往锦婳斋的信,就是七天前涴秀留在兰亭古墨的,因为小伙计不上心,直到骆均自己发现,小伙计才想起来,但怎么都记不得涴秀说的那间客栈名。 虽然从伙计口中得知来人是位少妇,骆均还是极为重视,立刻让黄三送来,谁想竟遇到了淳嘉从中作梗。 或许,涴秀和弘昼终究无缘,纵有痴心守望,但命中注定,一旦分开就再也回不去。 夏至临近,正午时分天气越发炎热。 午后,佩兰在储秀宫后院的树荫下浅寐,整块的冰砖放在凉榻前,银盘盛着的水果摆放在冰砖上,两个小宫婢手执蒲扇,扇动冷气凉风。 坚诚由金铃引着来到后院,捧着托盘内盛着几十张绣帕,恭恭敬敬地双手递,轻声说道:“奴才给贵妃娘娘请安,这是秀女们的针黹功课,孝敬太后的绢子。” 佩兰眼皮也没抬一下,懒声轻叹道:“既然是孝敬太后的绢子,那理当让皇后选出佳品,再呈递给太后,送来储秀宫做什么?” “回贵妃娘娘的话。”坚诚笑着解释道:“皇后娘娘实在不得空,且皇后娘娘说了,贵妃娘娘最清楚太后的喜好,所以才让奴才送来的。” “怎么,三格格身上的热痱还没退?”佩兰缓缓坐起身,接过金铃递上的茶,小啜了一口,又道:“有富察老夫人帮着照料三格格,夏至日分派贡果、轻纱、香料给各王府的事情,皇后娘娘也已经交代本宫打点,难道皇后还有什么要事,无暇分身不成?” 话是这样说,但佩兰还是让金铃将托盘接下, “是有两件事,算不得要紧,但得皇后娘娘费心。”坚诚如实说道:“这个月末是馦福晋婆母的生辰,皇后娘娘总要赏赐,可轻不得,重不得,很是麻烦。” “馦福晋的婆母?”佩兰一挑眉,“本宫若是没记错,应该在冬月末啊。” “贵妃娘娘有所不知。”坚诚上前两步,在佩兰耳边低声说:“据传闻,萨喇善贝勒幼时多病,钦天监为其算过,说是生辰八字与其生父相克,若不过继出去怕会养不活。所以在康熙六十年之前,贝勒爷是养在奉恩将军府,直到其生父过世,才回到其生母身边。” “原来还有这么个弯绕。”佩兰嘴角扬起一抹淡笑,其实她早就听闻,当年富察老夫人肯放任皇后安排甯馦的婚事,乃是因为得知萨喇善身份尴尬,想借此折辱甯馦,同是嫁给爱新觉罗氏,但嫡庶终究有别。 坚诚陪笑道:“可不是吗,皇后娘娘为了这份礼,已经头疼好几天了,所以还请贵妃娘娘多操心。” “替皇后娘娘分忧是应该的,可是本宫没有经验,这届秀女又都天资不凡,怕是出了乱子,太后会责怪本宫瓦釜雷鸣。”佩兰拿起册子略翻了翻,又丢回托盘中。 “贵妃娘娘协助皇后娘娘料理后宫诸事,向来都面面周全,有娘娘管着那些秀女,定然是令行禁止无敢不从。”坚诚又说了一大车的奉承话。 “若是乖巧懂事的,任谁提点都会听,可那些教而不善的,只怕还要皇后娘娘亲自教导。”佩兰此言在明显不过,就差直接点出淳嘉的名字。 大滴的汗珠从额头滑落,站在太阳下面的坚诚拭了拭汗,依旧笑着说:“贵妃娘娘放心,难教的那位,已被慈宁宫的嬷嬷教得服服帖帖了。” “罢了,本宫也知道推不掉。”佩兰拈起葡萄,慢条斯礼地剥皮,静静地吃了几颗,才又挑眉问道:“不是说两件事吗?” “还有就是……”坚诚有些迟疑,含糊其词地说道:“是三阿哥身子有些不爽利,毕竟是从满月就寄养在皇后娘娘膝下,少不得皇后娘娘要亲自照料。” “难怪皇后分身无暇。”佩兰点了点头。 观察着佩兰的眼色,坚诚这才说到重点,“都言能者多劳,且贵妃娘娘若有不明白的地方,还有太后会提点呢。” “你倒是会卖乖。”佩兰轻声一笑,又似故意刁难地说道:“可本宫也不是闲人,这四十张绢子,若要一张一张的看,得看到什么时候去,不如你随金铃到后殿,把这些绢子按照花样色彩分类,并别上小笺子,注明嬷嬷给每张绢子的评分,然后全都挂起来,届时本宫去看也方便些。” “这……”坚诚哭笑不得,却又不敢拒绝。 瞄了佩兰一眼,金铃冷声代问道:“诚公公似乎不愿意,莫不是去了长春宫,贵妃娘娘就不能使唤你了?” “哟,娘娘的吩咐,奴才哪敢不听。”说完,坚诚便随着金铃往后殿去。 佩兰侧目,冷然一勾嘴角,起身回正殿书房处理其他事务。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金铃独自来到佩兰跟前,回话说一切已经打点妥当,也让小宫婢将坚诚送了出去。 然后随便找了个借口,屏退殿内的宫婢,金铃又低声回话道:“诚公公说,皇后娘娘前几天和富察老夫人为秀女的事情争论了一场,皇后娘娘还端着架子,警告富察老夫人收敛些,更直言不许淳嘉秀女去长春宫。不过富察老夫人却称,就是因为淳嘉秀女能折腾,才会被她选中,如果真的留用宫里,就让皇后娘娘把淳嘉秀女当作炮灰使,一旦不中用了,三年之后再安排别的来就是。” “皇后倒是想撇清关系,可惜那位富察老夫人太不省事了,性子还不是一般的阴毒,除了她女儿,本家姑娘竟都成了棋子。”佩兰幽然叹笑,放下茶盏,执起团扇向后殿走去。“随本宫瞧瞧那些绣绢,谁绣的最好啊?” 金铃心里的疑惑差点冲口而出,不过自己琢磨了片刻,似乎也明白佩兰的想法,由得皇后折腾去,只要事不关己,就最好高高挂起,反正以眼下的局面看来,便是皇后真能整治了玹玗,最终输的人也是皇后。 愣了半晌,金铃才回过神,答道:“淳嘉秀女,不过……她那针黹技巧,也太纯属了点。” 佩兰柳眉一挑,听出了话中的藏意,微微一脸眼流,唇畔却漾起深深笑意。 自从玹玗跟在毓媞身边后,毓媞再也不用别人绣的绢子,所以佩兰也不用费心去审看,直接挑拣了淳嘉所绣的绢子,又让金铃安排人盯着,等明日富察老夫人去寿康宫请安时,就快来报她,有些东西得选适当的时间呈递。 第439章 雷云谲 北方有谚语:冬至饺子夏至面。 这段日子毓媞免了六宫晨昏定省之礼,甯馨又称身子不爽利无需妃嫔们请安,佩兰也略起得迟了些。 伺候佩兰梳洗完毕,金铃便去次间张罗早膳,小炕桌上摆放着六小碟凉菜,一小碗冷面,还有一小碟泡姜,明间另有三四个小宫婢捧着照旧例准备的燕窝粥,和萝卜糕等。 “娘娘,今儿乃是夏至日,内御膳房统一送往六宫的冷面,据说是皇上的安排,奴才知道娘娘不爱吃葱,所以已细细的挑出去了。”金铃递上凉至三分热的荷叶茶。 佩兰接过茶盏,掀盖拨了拨浮沫,看了一眼桌上那碗冷面,淡淡地摇头说道:“世人都以为天下美味皆出自御膳房,在本宫看来,那些厨子手艺还不如你。” “谢娘娘赞赏,奴才那不是手艺好,只是一直跟在娘娘身边,深知娘娘的口味而已。”金铃低眸轻笑,递了个眼神,候在门边的小宫婢立刻端着另一碗冷面入内。“这是今早奴才在小厨房做的荞麦冷面,和往年的有所不同,是牡丹江一带的风味。” 佩兰浅浅一笑,“看着就精致,御膳房这份就赏给你吧。” “奴才不敢,那可是皇上的一番心意,娘娘好歹还是尝个味道。”金铃垂首敛眸。 “心意……”佩兰抿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眼中却并未有喜悦之色。 所谓弘历的心意,只是形式而已,是御前太监按照惯例行事,又不独她一份,这碗冷面是否可口,酸甜苦辣咸何种滋味,弘历不会来问她,那她尝与不尝又有什么差别。若说在这紫禁城里,还有谁能让弘历事无巨细的放在心上,恐怕也只有锦婳斋的那位。不过她并不会为此生气,因为有比她还气愤难平的人,所以她只要看好戏,当好人即可。 吃了两口金铃做的冷面,佩兰笑着赞道:“凉爽清淡,酸甜可口,不错。” “娘娘喜欢就好。”金铃柔声回答,看佩兰的样子是不会动内御膳房送来的冷面,但她仍是敢让小宫婢此刻就撤走。 佩兰声音幽沉地问道:“你说这是牡丹江一带的风味。” “是的。”金铃点头道:“去年跟圆明园的一位御厨学的,奴才琢磨了大半年。” 佩兰低低应了一声,思忖片刻,又道:“本宫记得,赫哲部是生活在牡丹江一带……小厨房若还有,就送些去锦婳斋。” “奴才这就去。”金铃额首转身,却被佩兰唤住。 “不急。”佩兰微微笑道:“今儿没有朝会,只怕玹玗此刻已经在陪皇上用早膳,若这个时候本宫让人送吃食过去,皇上反而会觉得本宫别有用心,你先陪本宫吃了饭。” 虽然是主子的恩典,但宫规严谨,金铃也不敢真的坐,一膝屈跪在炕沿上,仍是站着陪佩兰用早膳,但还没吃上一口,就见何向学垂首入内。 “娘娘,西华门那边传话,二小姐想给娘娘请安。”自芒种那日出事后,这话何向学每天都要重复一次。 不耐烦的把筷子往桌上一拍,佩兰不屑地哼笑道:“为了个男人,她倒是有耐性。” “娘娘,还是见一见吧。”金铃站直了身子,忍不住劝道:“听说二小姐已经修书给老爷和夫人,在这样下去,纵然老爷能看透局势,只怕夫人也会整日唠叨。” 佩兰第一次觉得,有个同胞妹妹原来这样麻烦,若佩菊是个庶出,她大可袖手旁观,或者隔岸观火。 “不见。”不带感情的吐出这两个字,佩兰又默了片刻,才道:“一会儿给太后请过安,本宫想去西华潭赏荷,你们安排一艘画舫。” 金铃与何向学相视一眼,领会到佩兰拐弯抹角的暗示,双双退到殿外。 “快去跟二小姐说,让她在西华潭边候着,万善殿就是个不错的地方。”金铃揣摩着佩兰的意思,提点道:“暗示即可,谁也不知道娘娘会不会改变想法,且启祥宫里的那个麻烦也常常去西华潭闲逛。” “唉,这二小姐也太固执了些。”何向学不由得叹了口气,抬眼望了望殿内,又道:“还有这么件事,刚才慈宁门当差的小太监递话给我,皇后娘娘和富察老夫人都去请安了,他一路过来时,又撞见了纯嫔娘娘和金贵人,这会寿康宫只怕热闹着呢。” “因觉天热,太后免六宫晨昏定省,今儿怎么都去了。”金铃轻言浅笑。 她心里明白得很,除去那些被禁足和死了的,宫里妃嫔也没几个。娴妃是日日都在寿康宫卖乖;金贵人看似谁都不依附,却是不露痕迹的贴着纯嫔;而纯嫔所生的三阿哥是养在皇后膝下;剩下一个海贵人,偏又不屑与人结党。如此排下来,佩兰倒成了被孤立的。 “说的是。”何向学心明一笑,解释道:“所以刚才看到娘娘动怒,我就没敢在里面回话,你也知道我嘴笨,万一……” “行了,这话我去回。”金铃笑着睨了他一眼,总是要靠着这些内监和家里人通信,少不得要照顾着他们的面子。 “谢谢了。”何向学又拉着金铃走到台阶下,低声道:“明儿娘娘让我出宫办差,你有什么物件要捎回家,晚些时候只管交给我,若是向置办什么,也只管开了单子来,我定然给你买齐了。” 金铃柔声谢过,只说先容她想着,待何向学走后,又命小宫婢去后殿将昨日的那些绢子都收拾好装入锦盒,把淳嘉的绣绢放在最上面。 事情交代妥当后才回到殿内,见佩兰已无胃口,金铃便让人撤了早膳,服侍漱口时,又回话道:“娘娘,富察老夫人已经去寿康宫了,皇后娘娘陪着呢。” “哦。”佩兰眉梢微挑,“你们俩刚才在外面就嘀咕这事?” “不止,想必今儿乃夏至的关系,皇后娘娘和富察老夫人前脚才踏进慈宁宫,纯嫔娘娘和金贵人也跟着去了。”面对质问,金铃噙着浅笑说道:“奴才已经吩咐了,把秀女们的针黹功课都收拾好,娘娘可是要现在就去给太后请安。” “三阿哥病了,纯嫔必然会多去长春宫,顺便陪着皇后去请安,应该的。”佩兰幽眸微眯,早觉得永璋养在皇后膝下会是麻烦,但要想给永璋换个养母,总是缺少合适的说话时机。“此刻寿康宫定然热闹得紧,秀女们的针黹功课,也该让皇后和众妃嫔都看看。” 寿康宫正殿。 果然是后妃齐聚一堂的画面,连贵人位分的雅容也坐在殿内饮茶,但唯独不见初涵。 “这天气一日热过一日,哀家怕人多更是心烦气躁,所以免了六宫晨昏定省,你们今儿倒是来得齐全,像是谁下了命令似的。”毓媞望着佩兰说话,但话音却在针对别人。 佩兰规矩的请安见礼,才又笑道:“瞧皇额娘说这话,臣媳们侍奉皇额娘也非一日两日了,知道皇额娘向来喜欢热闹,最好是每日儿孙绕膝,有说有笑才开心。可皇额娘最是菩萨慈心,素来疼惜咱们姐妹,每年到了盛暑严冬的时月都会免去晨昏定省,其实是不忍咱们姐妹承受这样的天气。” “就数你嘴甜。”无论是否刻意卖乖,这番话都让毓媞很是受用。 甯馨容色淡淡并不搭腔,佩兰最会在好听的话里夹枪带棒,她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早已见怪不怪。 富察老夫人却是脸色微沉,她每日来寿康宫请安,毓媞总是说不了几句就称困乏。知道是毓媞不乐意应酬她,但身为皇后的母亲,又住在紫禁城里,就算受人脸色也得守着宫规。但此刻听佩兰这拐弯抹角的话,心里越发不是滋味,毕竟在她眼里,佩兰始终是个包衣出生的奴才。 雪翎垂着眼帘,她近来只担心永璋,可甯馨又称事务繁忙,再加上有富察老夫人在,她也不好总往长春宫去,今儿得知甯馨来寿康宫请安,她才匆忙赶来,假托是碰巧遇上,就赌待会离开寿康宫时,甯馨会请她到长春宫小坐,届时便能见上儿子一面。 而荃蕙心里也觉酸涩,她日日孝顺在毓媞跟前,却总是不及玹玗和佩兰,随便一句话就能讨毓媞欢喜。 最悠闲的还属雅容,瞄了瞄荃蕙,又将视线移向富察老夫人,只等着看大戏,反正如何闹腾都与她无关。 “臣媳今日来,除了请安还有一事。”佩兰示意身后的金铃,将锦盒转递给秋华,又笑着娓娓说道:“皇额娘,这是本届秀女们的针黹功课,绣来孝敬皇额娘的绢子,原本应该是由皇后娘娘挑选出最佳的几张呈给皇额娘,可皇后娘娘近来事忙,所以就把这差事交给了臣媳。也不怕皇额娘笑话,臣媳看着这些绣绢,觉得每张都不错,且又是秀女们的心意,于是全都带了来,看皇额娘有没有兴致一一过目。” 毓媞佯装不记得,侧目向秋华问道:“这届留宫住宿的秀女有多少位啊?” 秋华柔声答道:“回太后的话,总共四十位秀女。” “这么多啊。”毓媞眸光微动,对佩兰说道:“你言之有理,都是孩子们的心意,哀家应该看看。” “太后,不如挪到东次间里,那边凉快,你老人家也能清心静气的慢慢赏评。”伴在一旁的乐姗提议。 “是了,明间怪热的,人一多更觉心气烦躁。”毓媞笑着点了点头。 踏进东次间,一阵凉意袭来,屋里放着一块五寸见方的梅花香冰,夏至赏冬花倒也是难得雅事。 “呀,这红梅枝选得真好。”佩兰搀着毓媞,甯馨和其母却只能跟在后面。 “是不错。”毓媞眼底透出怜爱的笑意,望着梅花香冰说道:“还是了了那孩子心细,断定你们今儿都会来请安,怕人多屋里热,昨晚就到冰窖安排下,让他们挑出最大的香冰送来。” 佩兰妙目幽转,笑道:“说到玹玗妹妹,臣媳到想起,她的针黹可是宫里的绣娘都比不上的,明间的那幅百福百寿图,还有皇后娘娘宫里的百鸟朝凤图,任谁瞧见了都赞不绝口。” 荃蕙心里越发吃味,不冷不热地说道:“那不如请玹玗姑娘过来看看这些绣绢,也省得皇额娘费眼睛。” “正是了。”毓媞敛眸轻笑,不仅欣然接受这提议,还是对秋华吩咐道:“你去看看姑娘此刻在哪,若是在养心殿陪伴皇上,就别去打扰了,若是她闲着无事,就请她过来。” 此话一出,富察老夫人的脸色更是难看,自己女儿乃是大清的嫡皇后,却要守着所谓的老祖宗规矩,没有传召不能擅去养心殿,可那个逆臣之女竟是出入自由。 秋华转身出去,佩兰便坐到毓媞身边,亲自打开锦盒,淳嘉的绣绢立刻映入其眼帘。 “这是谁绣的?”问此话时,毓媞嘴角隐隐勾起一抹笑意。 “皇后娘娘的本家,闺名唤作淳嘉的秀女。”这张绣绢佩兰第一眼看时,就知当中有猫腻,所以才要当着富察老夫人的面呈递给毓媞。 一语未完,秋华已经领着玹玗进来,“太后,奴才刚到徽音右门就遇到姑娘了,姑娘还专程带着吃食过来呢。” “了了,带了什么好吃的来。”毓媞笑着一招手,拉玹玗在身边坐下,那亲热样好似母女一般。 玹玗悄然扫过室内众人,乖巧笑道:“贵妃娘娘宫里送来了冷面,我瞧着竟是赫哲部的传统做法,宫里倒是少有,所以拿来请太后也尝尝。” “难道贵妃有心,哀家晚些再试。”将淳嘉绣的绢子递到玹玗手中,毓媞又问道:“你先看看这个可好,秀女们的针黹功课,老嬷嬷给了最高的评分,贵妃也赞不绝口。” “是不错啊。”纤指轻轻抚上绣图,玹玗眉眸微敛,似乎根本没用心细看,却也是赞道:“花样虽然简单,但技法甚是高超,车拧到家,针脚整齐,下针紧密柔和,配色淡雅却更显片线光亮,应该是蜀绣吧。” “是呢,一看就是出自高人之手。”将视线转向富察老夫人,毓媞脸上是挂着笑,眸底却闪动寒意,旋即又轻叹一声,笑道:“皇后,你也知道哀家不用外人绣的绢子,这么好的绣工白放着也是可惜,不如转赠给你额娘,可好?” 玹玗刚才的一番赞美,让在座的人都知道,这绢子绝非淳嘉亲自所绣,找枪替蒙混考核,毓媞没有直接拆穿已是给甯馨留面子。 “臣媳替额娘谢过皇额娘赏赐。”甯馨寒着脸接下,心知不能让母亲继续留在宫里。 第440章 厉言斥 一盏茶未饮完,毓媞还在翻看其它绢子,甯馨却起身告退。 “皇额娘,三阿哥吃药的时间快到了,平日都是臣媳先试过,然后再亲自喂他,所以不能陪额娘说话了。”甯馨说完,富察老夫人也起身告辞。 “去吧。”毓媞只是淡淡应了一声,甚至没有抬眼。 面对这样的变向羞辱,甯馨哪里肯忍,转身之时,侧目看向雪翎,笑道:“纯嫔,你是三阿哥的生母,眼下三阿哥病着你也该去看看。” 雪翎等的就是这句话,在母亲眼里谁都比不过自己的骨肉,所以此刻也顾不上毓媞是否乐意,忙起身向甯馨谢恩,又对毓媞请辞道:“皇额娘,臣媳一直牵挂着三阿哥的病情,所以想先随皇后娘娘去长春宫。” “做额娘的心疼儿子,应该的。”毓媞慈蔼笑道:“瞧着三阿哥若是好些了,明儿就带他来寿康宫玩玩,皇后要处理的事务繁杂,难免有顾不到的时候,反正哀家闲着,有个小孙子陪在身边也乐呵些。” 佩兰低敛的眼眸里透出一抹笑意,今日她在毓媞跟前说的这些话,都是甯馨递到她嘴边的,这样的机会若不抓住,下次还指不定要等到何时呢。 玹玗也暗暗轻笑,前天彩鸢就悄悄递话给雁儿,对于富察老夫人为淳嘉安排枪替之事,太后早已有所察觉。昨天夜里,莲子又瞧见金铃偷偷去宫裁处,查问过宫中有多少绣娘精通蜀绣。 她的针黹功夫是拔尖,但自幼随母亲学的是京绣、汴绣、鲁绣,又跟着妘娘学了些苏绣、杭绣、瓯绣的针法,偏是对蜀绣一窍不通,虽然有些见识,但哪里就能知道得那么清楚,皆是因为早知道消息才有所准备。 反正算准了毓媞会摆她上台,且今早佩兰遣人送来冷面示好,能少个和鄂尔泰连成一气的人,对她有利无弊,闲话一句她会说。 “有皇额娘惦记着,又有皇后娘娘亲自照拂,三阿哥定然福气康健。”激动过后,雪翎才想着要说圆场话。 甯馨生来就是八旗贵女,她不是佩兰,她没当过奴才,没试过低眉顺目,卖乖讨好伺候他人,且如今又是大清的皇后,要她安静娴熟、端方大雅,可以,但前提是别触及她的底线。 所以甯馨还不急着走,又对雅容笑着说道:“金贵人,你是三阿哥的养母,不如一起过去,本宫这段时间忙,也免了你们请安,你也有一段日子没见到三阿哥了吧。” 唇角扬着一如既往的浅笑,甯馨那双幽柔瞳眸内却闪动着挑衅的凌厉光芒,与她分庭抗衡佩兰还不够资格,更不配和她争夺紫禁城的当家主母之位,所以她的视线是对着毓媞。 不过这段时间她还是会压着性子,因为上次在圆明园,毓媞的一句斥责点醒了她,老祖宗没规定嫡福晋就一定是皇后,正式的册立大典一日未举行,一日没有颁布诏书宣告天下她的皇后身份,她的后位就始终不稳。 雅容缓缓站起身,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望着毓媞等待指示。 “你也应该去看看。”对待雅容,毓媞也是一脸慈蔼。 在她眼里,甯馨这点手段,还不如蚊子叮咬,若此等小伎俩就能让她动气,那她前半辈子可算是白活了。 “是,那臣媳就随皇后娘娘先过去了,臣媳告退。”雅容乖巧地福了福身。 一下子走了四个,殿内瞬间清静了不少,毓媞也没闲情慢慢赏看这些绢子,略翻了翻,便直接问佩兰,舒蓉和舒芮绣的是哪两张。 佩兰立刻拣了出来,毓媞又递给玹玗,问道:“瞧瞧她们俩的针黹如何?” “太后想听真话?”玹玗轻柔浅笑,好听的刚才都说过了,奉承话太多显得虚伪,何况此刻没了看戏的人,她的戏和词也得跟着变。 “说真话。”毓媞嘴角噙着笑。 对于这次选秀,她还不打算让钮祜禄家的姑娘留在宫里。弘历对她心有芥蒂,她看得真切。意气风发的年轻天子,是想成为圣祖康熙那样的英明君主,却绝对容忍不下有第二个孝庄太后摆布后宫,暗地里掌控朝局。 “单说针脚行线还算细致,但若是细看绣工技法,她们不如我。”玹玗娇羞敛眸,笑得腼腆,话却说得明白,“幸而是选秀,不是选秀娘,不然落选可就在眼前了。” “是真话。”毓媞缓缓点了点头,抬眼望着玹玗,眸底尽是怜爱,又指着老嬷嬷的评分册子,吩咐道:“哀家也算是看过了,既然是秀女们一番心意,总该有些赏赐,这事你衡量着办,别厚此薄彼,但有心的和没心的多少该有些差别。” 玹玗浅思了片刻,笑道:“俗话说金尊玉贵,秀女们都是八旗贵女,不如就赏玉器,她们都是年轻姑娘,也用不到翡翠,只吩咐内务府造办处用东菱玉雕琢‘吉祥’二字的玉牌,玉质的优劣便对她们有没有动心思的差别,不会显得太后亲疏有别。” “皇额娘你瞧,玹玗妹妹这才是真正的心思呢。”佩兰抿嘴笑了笑,别有用意地赞道:“皇额娘好福气,玹玗妹妹如此伶俐周全,臣媳瞧着,皇额娘已然把琐碎事都交给妹妹裁夺,难得妹妹事无巨细都打点得妥当,不过眼见着妹妹也大了,若是日后指婚出去,皇额娘还不知道会怎么惦念呢。” 毓媞拉起玹玗的手,深深笑道:“哀家自然是舍不得她嫁出去。” 简单一句话,毓媞已经把意思说得很明白,佩兰听得懂,却含笑不语。 从玹玗进来以后,荃蕙就没有出声,也没碰过高几上的茶盏,始终微微垂头,拧着手中的巾帕。玹玗和佩兰一左一右的伴在毓媞身边,有说有笑亲切得很,而她每日小心谨慎的伺候着毓媞,却重来都没得到过这样的笑脸。 明明那两个都是奴才,竟摇身一变全成了主子,可她以侧福晋身份轰轰烈烈嫁入紫禁城,如今却落得像个端茶递水的使唤丫头。 眼前的场景荃蕙不想看,也看不下去,却又不能冷着脸离开,只能忍着,毕竟在太后跟前,连皇后都要隐忍。 余光瞄到荃蕙紧扭绢子的手,佩兰勾起一抹不易被人察觉的笑弧,浅浅啜了口茶,又转变话题闲聊了几句,方才起身告退。 刚踏出慈宁门,何向学立刻上前回话,称画舫已经备好,请佩兰从万善殿登船。 盛夏骄阳,让芙蕖更娇,荷叶更碧,热风掠过娉婷花姿,荷塘之上有种叠翠蕴胧。 万善殿东面的码头,佩菊也不撑伞,顶着烈日静候多时,两颊已被晒得通红,额头上全是密密的汗珠。 见到姐姐出现,佩菊眼中瞬间盈聚泪光,三两步上前,顾不得请安礼数,闷得捉住佩兰的衣袖,哀声道:“姐姐,只有你能帮我了……” “本宫正要去荷丛中挑拣些花瓣,亲自烹制荷花酥孝敬太后,妹妹一起来吧。”佩兰温婉笑着,亲昵地拉起佩菊的手,可刚登上画舫,她的面色旋即清冷,低声道:“有什么话待会儿再说,别在奴才面前丢人现眼。” 画舫驶进荷花丛,停在了西华潭中央,何向学领着撑船的奴才乘小舢板退开。 从上船前就憋着满腹委屈,此刻画舫上已无第三人,佩菊便凄凄厉厉的哭出声来,又淌眼抹泪的诉苦,说自己丈夫是被陷害的,她也知道鄂实偶尔会出去逢场作兴,但家里侍妾一堆,她又不拦着鄂实收房,就算是私立外宅豢养伶人,为顾全大局,她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鄂实断然不会糊涂得来宿娼。 “姐姐,那松树庵背后是有人的,且九门提督又不归和亲王管,怎么就会带着人突然去抄捡暗门子。”佩菊哭得好似天塌了一般,又抱怨道:“如今人是当众抓了,当众打了,皇上又停了他们兄弟的差事,让他们在家中自省,府里都上下都指指点点,说我姐姐虽然是贵妃,却还顶不上一个奴才……” 望着妹妹的声泪俱下,佩兰只觉得可笑,冷声道:“那你还想怎样,大清律例在那搁着,被人逮了个正着,怪得了谁。” “姐姐,他是被人陷害的……”佩菊想反驳,却再次被打断。 “陷害?”佩兰眸光一凛,声音越发严厉,“就算有人挖了坑,设了陷阱,也是他自己往下跳的,难不成还有人用刀架着他的脖子,比他去逛窑子吗!听听你刚才说得那些话,自己管不住男人,纳妾、收房、豢养伶人、逢场作兴,多热闹的日子,你这个正妻要装聋作哑装瞎子,平日不规劝着,就该知道会有今天。” “现在觉得是我没用了?那又是谁让我嫁给他的,当年我才十三岁。”佩菊哭得更是厉害,激动地喊道:“爹爹为了官运亨通,让我嫁过去当填房,可我们是包衣奴才,人家是正经的八旗,你以为我在那西林觉罗府里比得上谁,且那个时候你连侍妾都还没争上,为了照顾到母家,我也只能奉承夫君,任由公父摆布。” 高家虽然是上三旗包衣,好歹高斌在朝为官,佩菊若是嫁到普通人家,或许能得个疼惜她丈夫,如果家底差些,说不定还会把她捧在手心里。可偏偏是要去高攀西林觉罗府,婆母妯娌皆乃八旗贵族,阖府上下谁都可以欺在她头上作威作福,连家丁婢仆都是冷言冷语。直到佩兰成为了弘历的侍妾,她的地位才稍微平等了些,再又熬到弘历登基,姐姐成了贵妃,西林觉罗府上下才真把她当成了主子。 “别把自己说得那么委屈,当初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我入宫那年也才十四岁。”佩兰眸光瞬间冰冷,往事浮现在脑海中,她只比妹妹年长一岁三个月,当年家里商议怎么都得送一个女儿入宫去,她这个做姐姐的自然得让妹妹选择。“当年你怎么不选择入宫啊?入宫是当奴才,端茶递水伺候主子,能混出头脸是福气,一个小心丢了命的常有。你受不住这份罪,那就我这个做姐姐的承受,你在西林觉罗府受了委屈,还可以回家向娘亲哭诉,我在紫禁城里受的苦,又能去向谁说半句。你委屈,你好歹是主子,就算身份尴尬些,还有母家陪嫁过去的丫头婆子伺候着,而我在宫里,天不亮就要起来伺候主子,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你以为全凭运气吗!” 佩菊被噎得面红脖子粗,半晌才驳道:“当然不是运气,你入宫以后的上下打点,哪一次花银子,我夫家没有掏过腰包,现在今非昔比,你尊为贵妃了,西林觉罗府出了事,那人还是你妹夫,你却一句求情的话都没有。” “我去求情?”佩兰无奈地摇了摇头,反问道:“俗话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皇上办鄂实乃是依照大清律例,处理的是朝堂政务,老祖宗有规矩,后宫不得干政,你以为我有什么身份去求情。” “什么身份?”佩菊拭去眼泪,也变得强硬起来,横眉竖目地指责道:“哪个后宫女眷不想法照应着自己亲戚,姐姐若是不得宠也就罢了——” “啪”的一记响亮耳光打断了佩菊的话,佩兰高声问道:“照料,也要看对象是谁,你们下毒害人,诡计不成作茧自缚,本宫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不除掉那个玹玗,西林觉罗府早晚有大祸。”下毒之事佩菊知道,她思量了很久,最后决定不通知佩兰。 “从小到大姐姐都尽力护着你,今天要打得也不是你,而是你那位能耐的公父,但他是长辈,是外臣,本宫打不得他,所以只能打你给他看。”佩兰眸寒若冰,指着佩菊,挑明道:“本宫不怕丢人,本宫是贵妃,但得宠算不上,不过是仪仗太后庇佑,才有今天的地位。你们西林觉罗府的人能耐,敢在紫禁城里下毒,手都伸到乾清宫御药房了,身边应该有不少人才,何须本宫帮忙,再说秀女中不是有个靠拢皇后的鄂韶虞吗,要求情,找皇后去啊!” “我……”佩菊愕然得说不出话来,靠拢皇后之事她真不知道。 佩兰冷声说道:“你也知道九门提督不归和亲王管,那为什么他会去抄松树庵,想不明白,就去问你公父,鄂容安和鄂实是被陷害,但你以为背后布局的究竟是谁。” 第441章 独然怅 嵇康《琴赋》中言:非至精者不能与之析理也。 作为女儿,甯馨对于母亲是析理在前,相劝在后,即便端着皇后的架子指责,也是怕惹出大差错毁了整个富察家。她承认母亲有手段,但都是些小女人心思,若是在普通人家还算管用,紫禁城里却断然行不通。 前几日才告诫过母亲,若母亲能听进心半分,她今日也不至于在寿康宫受辱。 憋着气回到长春宫,刚踏进正殿,乍见永琏竟然在次间,正由宫婢们伺候着吃果子,甯馨这才忆起,冬夏两至皇子们只上半日学,午后不用练习骑射。 甯馨见到儿子自然是高兴,可脸上却不见一丝笑意,而是冷眼看向母亲。 富察老夫人淡淡地说道:“是我让嬷嬷把二阿哥带过来的。” “额娘,如今可不同于乾西五所时,老祖宗规矩,非初一十五或大节庆,阿哥们不可随意和生母相见。”甯馨无奈地叹了口气,毓庆宫的嬷嬷,全是太后所安排,母亲此举就是再给她找麻烦。 富察老夫人不以为然地轻笑道:“我这个做外祖母的难得入宫小住,疼爱外孙,想多见见他,难道还不可以吗?” “永琏,既然午后不用习骑射,那就把学过的《四书》都抄一遍,全当练字了。”甯馨沉着脸吩咐,又让翠微立刻把永琏送回毓庆宫。 “难得空闲半日,又要他练字,何必这么严格,他才是多大点的孩子。”虽然甯馨没有明言,但富察老夫人也猜到「正大光明」匾额后是永琏的名字,可即便如此,她还不能理解皇家对阿哥们的严苛规定。 “家有家规,‘严格’是皇上的圣谕。”甯馨厉声反驳道:“去年,皇上面谕上书房先生:皇子年齿虽幼,然陶淑涵养之功,必自幼龄始,卿等可殚心教导之。倘不率教,不妨过于严厉。从来设教之道,严有益而宽多损,将来皇长成自知之也。” 甯馨搬出圣谕,自然将富察老夫人堵得说不出话来,母女之间冷面对峙而立,满室的奴才不知所措,永琏望了望母亲和外祖母,原本他就不想来长春宫,此刻正好借机开溜。 “谢外祖母疼惜。”永琏扯着衣衫,嘟着嘴说道:“儿子听皇额娘的话,现在就回毓庆宫练字。” 垂着头离开,可前脚踏出长春宫,永琏立刻满脸兴奋,一路小跑步到过螽斯门往右转,跟着他的老嬷嬷忙追上前,说道:“二阿哥,出了崇禧门,可就快到慈宁宫了。” “正事。”永琏背着手,有模有样地说道:“刚才给外祖母请过安,眼下也应该去给皇祖母请安,这是礼数,有什么问题吗。” 毓庆宫当差的嬷嬷都是康熙朝留下来的老人,深知与其搅和进婆媳之争是自讨苦吃,还不如装聋作哑,且阿哥们才是主子,她们这些当嬷嬷的,也只能在主子有错时稍微规劝,而给太后请安并非过错,自然也就轮不到她们说话。 而长春宫内,气氛在永琏离开后,反而变得更僵凝。 甯馨屏退众宫婢,又让翠微到殿外下守着,不准别人靠近,才将毓媞赏赐的绣绢递到母亲眼前,冷声说道:“额娘,女儿早就提醒过你,这里是紫禁城,处处都有太后的眼线,就连我的长春宫也未必干净,你有任何手脚都不是在帮我,而是在给我惹麻烦。淳嘉要住兰丛轩,已然在太后心里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无论怎么找补都是枉费。” 在绣绢这件事上,富察老夫人确实有些疏忽了,因为功课布置得急,要求秀女们一天之内绣好绢子,且内务府派给秀女的是上用布料,就是有银子外面也没处买,原本是想让长春宫内的自己人代绣,但又担心甯馨察觉,才只能找宫里的绣娘为枪替。 再者,当初乾东五所的老嬷嬷给秀女们布置功课,并未透露绣绢要敬献给太后,她想着,既然仅是在内务府留档,当然要绣的出众些,得宫中奴才议论,风声才能传到皇上耳朵里,殿选时皇后便有理由将其留用,自然就可越过太后这一层。 但现在细细想起来,只怕她的筹谋,早已成为别人挖好的陷阱,就等她往下跳呢。 “我上次就跟你说过,你现在身边缺个出头鸟,淳嘉确实不聪明,但这便是她的有点,但凡她有点心思,岂能那么容易被你操控。”富察老夫人叹了口气,今日在慈宁宫她算是看明白了,佩兰是太后最好用的棋子,可惜已年至三十,就快花残粉褪,遂有培养出一个玹玗,加之玹玗的背景,若不早些除去,只怕是后患无穷。“你以为像淳嘉这样的绣花枕头那么容易找,额娘费了多少心思才物色到。” “额娘大可省些心思,宫里的事情外人不便插手,只要额娘不给我添麻烦,就算万事大吉了。”甯馨一直就不喜欢母亲过多的控制她的人生,此刻听了这些话,她的脸色更是难看,整治玹玗她不是没试过,但最终是得不偿失。“当初我只是顺水推舟,将计就计,结果秀贵人被打入冷宫,前儿听景福宫的人来报,怕是已经成失心疯;另外一个遭到禁足的陈贵人,敬事房揣摩圣意,早把她的绿头牌扔了;最麻烦的还是仪嫔,皇上亲口告诉我,她是理亲王的细作,若非皇上对我信任有加,只怕我这个皇后还没等到正式的册立大典,就已经被废了。” “你现在是埋怨我这个当额娘的吗?”富察老夫人仔细端详着女儿,既然养育了个凤鸾之瑞,也就不能像寻常家庭的母女那般掏心贴肺,可如此冰冷的目光好似看仇人一样,愣了半晌,才赌气地说道:“好一句‘宫里的事情外人不便插手’,好女儿啊,嫁入了紫禁城,是爱新觉罗家的人了,如今贵为皇后,更嫌弃我这个额娘是外人,但你也不想想,皇上登基前就有那么多侍妾,究竟是谁帮你拴住了皇上的心,才让你有今天的地位。” “够了!”甯馨不由得提高了声音,“额娘是为我找来了一把打开皇上心房的钥匙,可如何才能稳稳住在皇上心里,能占有多大的地方,都是靠着这些年我苦心忍耐。额娘若再折腾,我后位不保,功亏一篑也罢了,只怕牵出旧案来,整个富察家都要倒霉。” “你这话什么意思?”富察老夫人心中一怔。 “额娘这么心急想除掉玹玗,是在担心那把刻有‘内造办康熙朝制’的白玉折扇吗?”养性斋前与玹玗的对话,此刻全都回荡在甯馨耳畔,母亲当年自作聪明,竟然累她被一个小丫头威胁。 富察老夫人愕然道:“那个丫头知道这件事?” “知道……”甯馨低喃轻笑,又无奈地摇头道:“岂会只是‘知道’那么简单,玹玗的母亲是什么人,额娘难道还不清楚吗?” 康熙朝九龙夺嫡,后宫牵涉其中,连妃嫔都活得步步惊心,又何况是命贱如蝼蚁的奴才。但赫哲?谷儿偏偏就在硝烟里全身而退,当年永和宫的奴才无一幸免,独她能凭借和年家的关系,得雍正帝赐婚,全家出包衣,重归正白旗。 其实,内务府包衣三旗,有很多家庭或经商,或有官职在身,生活远比那些衰败的八旗家庭富贵,且有钱有人脉,只要打点到位,家中女儿根本不用入宫为使女。 包衣世代为仆,但家境好的那些,在紫禁城外也算官宦小姐,入宫后却要沦落为端茶倒水,伺候主子的宫婢。 若非有利所图,那些家庭又岂会舍得把女儿往宫里送。 有何利,又图什么呢? 使女入宫虽是奴才,但若时来运到,转身就能成为妃嫔主子。 还有就是比着赫哲?谷儿的旧例,尤其是因罪被贬入包衣的老辈旗人家庭,若族中能得个品貌端正的女儿,便成了全家的指望。 这就是所谓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雍正朝那般混乱的局面,还是有官宦人家争着抢着要把女儿往宫里送,尤其是落败家庭被撂牌子的秀女,更是想法设法的拉关系托人脉,谁让家中男人不顶用,只能把重振家声的厚望押在女人肩上。 远的不说,光是眼前就有个现成的,储秀宫高贵妃,包衣使女身份入宫,如今全家抬入满军镶黄旗,赐满姓高佳。 当年高斌送女儿入宫,几乎倾尽所有买通关节,要银杏成为佩兰的教引姑姑,这打得是何种算盘,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富察老夫人瞪视着甯馨,良久后,才喑哑地说道:“赫哲?谷儿,不过奴才一个,只是运气好,若没有仁寿太后庇佑,她现在还不知是何种光景呢。” “除了运气,她还有额娘永远及不上的心思。”这话说得很重,但甯馨不后悔,她定要快刀斩乱麻。“她入宫有仁寿太后庇佑,是运气好;她离宫有敦肃皇贵妃安排,也是运气好。可仁寿太后死了,年家败了,她有立刻遭祸吗?” 同样是为女儿铺路,谷儿在紫禁城内的日子没有白熬,往上数有太后和皇上,往下数还指不定有多少奴才。 谷儿虽然是个女人,但深谋远虑,又懂得未雨绸缪,离宫后心经营多年,是四九城人尽皆知的活菩萨,雍正帝能斩海殷,却要放她和玹玗一条生路,以免遭全京城非议。 这才是真正的筹谋,以恩换情,既能得利,又不给人留下把柄。 连雍正帝都算不过的人,富察老夫人竟然敢去班门弄斧,那和自取其辱有什么两样。 面对女儿的指责,富察老夫人心里的震怒无以言表,但仍旧努力维持平静,冰冷地打断女儿,说道:“住在紫禁城,每日去给太后请安,都却要遭她冷眼,额娘忍着受着是为了谁,操碎了心竟只得一番怨言,寒心啊。” 甯馨微微侧头,避开母亲的视线,叹道:“额娘要是觉得憋屈,就早些回府吧。” 一句话听得富察老夫人心如刀绞,刻意用生疏的语气问道:“皇后娘娘是在对老生下逐客令吗?” “外戚确实不便长留宫中。”甯馨低垂眼眸,狠下心说道:“且额娘离开了,淳嘉方会知收敛,更没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长春宫,盯着启祥宫,我才能真正安心,不用处处帮额娘补漏,整日寝食难安。” 富察老夫人被气得脸色苍白,怒责道:“老生如何让皇后娘娘寝食难安啦?” “额娘,纯怡为什么会染热痱,永璋又为什么会生病?”甯馨眸光肃冷,沉声反问。 富察老夫人一顿,深深叹了口气,“原来皇后知道了,我也是无奈,皇后自己也说,外戚不便长留宫中,总得有个由头。” “额娘,纯怡可是你亲外孙女,不是借来的棋子。”甯馨低低地喊了一声,气得身子发僵,双拳紧握,视线移向桌上的绢子,默了许久才平复了情绪,轻声说道:“还有永璋,额娘觉得我为什么要亲自照顾,如果不是我在补漏,让太后知道了,谋害皇嗣乃是死罪。” “这事我让绿蓓去办的,她会信不过吗?”富察老夫人的视线也落到那张绣绢上,纵然绿蓓信得过,却不能保证长春宫和启祥宫就真的干净,此刻心里想着虽然后怕,但话还是说得强硬。“又不是你亲生的,怎么也不见你紧张静怡。” “因为永璋是皇子。”甯馨瞳眸柔黑深幽,一字一句说得清晰,却又不明白解释。 并非她这个做女儿的看不上母亲,而是寻常妇人的见识始终短浅,可她既然在皇后的位置上,儿子又是储君,就得把目光放得更长远。 《古今贤文》中的谚语:打虎还得亲兄弟,上阵须教父子兵。 圣祖康熙帝有裕亲王福全,世宗雍正帝有怡亲王胤祥,当今乾隆皇帝有和亲王弘昼。 不觊觎帝位,但能全心辅佐帮衬,永琏身边也得有个像这样的兄弟才好。 永璜文武双全,可惜不合适,养在无所出的贵妃膝下,早晚会被推去争大位。 永璋是她目前唯一的选择,且算年纪和永琏相差不大,日后也容易培养兄弟感情所以永璋一出生,她就表现得及其疼爱,又主动请旨要亲自教养。 不过她的心思,母亲不会懂,她也不指望母亲能懂。 第441章 上懔雇 已快到三更,养心殿的勤政亲贤才开始撤灯,这几天都是如此。 康熙五十九年,时任浙江巡抚和吏部尚书的朱轼,综合明朝时的治塘技术,具折请旨于苏、沪、浙等地修建新式鱼鳞石塘,但经工部核算,每丈新式鱼鳞石塘需纹银三百两,由于造价过高,户部所批的款项有限,所以朱轼只在海宁老盐仓修建了五百丈。 直到雍正二年七月,钱塘江口南北一带同时出现台风和大潮,使绝大部分海塘都遭到严重破坏。那场大潮灾酿成极为惨重的损失,唯有海宁老盐仓的新式鱼鳞石塘安然无事,雍正帝为了浙西地区的安全,遂决定不惜重金将钱塘江北岸,受涌潮威胁最大一代,全部改建成新式鱼鳞石塘。 而到了今年,当再次提到改建石塘的事项时,经过工部核算,每丈所需竟高达三千两纹银,难怪自康熙朝以来,海塘河工就是官员们趋之若鹜的肥缺。 但浮报如此离谱,当中也有缘故。 从康熙朝起,海塘河工的修建工程就有保固期的规制,捐纳的海塘河工承修官员,按规定上任后不能领取俸禄,所完成的工程,必须历经三汛仍安然稳固,方可正式授职领俸和养廉银。若保固期内发生损坏,承修的各级官员必须赔偿修复,即便官员本人去世,其家属亲眷也必须赔修。 因此,海塘河工上下串通,另备孝敬送到京城打点工部官员,浮报比实际花费高出一倍不止,以备不测之需。另外,京官前来巡察,承修官员要为其接风洗尘,从来到走,各类礼敬少说都要几十个红包,才能收买京官遮掩海塘河工贪冒的行为。而这些所有的额外支出,最后都巧立名目,纳入工程预算内。 康熙朝末期,国库吃紧,户部能批给海塘河工的经费较少,原以为不会出现大的贪污事件,但雍正帝执政后,对前朝官员审计时,仍然发现时任官员的支出比前任高出成倍。 雍正帝铁腕执政,一旦发现官员贪污,定是问罪下狱,全部家产充公。雍正朝的国库因抄家而充裕,弘历登基后,才首先想到要疏浚运河,修理海塘。 哪知,工部官员竟然报上如此荒唐的造价,看来弘历是太仁慈了些。 偏偏海塘工程刻不容缓,该指派哪位官员是个难题。 弘历捏了捏眉心,踱步到殿外抱厦,虽然室内设有冰桶,但那种温氲的冷气实在比不上自然的晚风。 眼角余光瞥向李怀玉,弘历淡淡地问道:“人来了吗?” “早候着了。”李怀玉忙回答,示意抱厦前的小太监们退下,又对欢子使了个眼色。 只见欢子往内御膳房而去,不多会就领着一个带刀侍卫回来,但那人的衣服和其他内廷侍卫不同,玄色银领乃是粘杆处的服制。 “奴才参见皇上。”粘杆卫士单膝跪地请安,才又抬眼瞄了瞄李怀玉和欢子。 弘历视线微垂,冷声道:“无妨,说。” “是。”粘杆卫士一额首,回道:“贵妃娘娘今日见了鄂实之妻,她们在画舫上说话,贵妃娘娘多是警劝之言。” 其实,佩兰的心思已十分细腻,以为船停在水中央,和妹妹之间的对话就没人听到,可她却是百密一疏,画舫与舢板不同,有空间足够的夹层能藏人。 听着粘杆卫士一字不漏的复述,弘历紧绷的面容稍微舒缓了些,难得佩兰心清目明,最可贵的还是她懂得选择。 浅思片刻,弘历又沉声问道:“启祥宫呢?” “回皇上的话,今早诰命夫人随皇后娘娘去寿康宫请安,离开时脸色就很是不好,回到长春宫后,皇后娘娘屏退奴才,和诰命夫人在殿内长谈,具体说了什么不得而知。”粘杆卫士略顿了顿,双手捧递上一本折子,又道:“至于诰命夫人在宫中的活动,奴才都详细记录在上,请皇上御览。” 粘杆处的人向来直言不讳,眼下露出吞吐之色,定是有些不能让内监传成流言的内情。 弘历接过折子,冷声道:“退吧。” 转身回到东暖阁,坐在灯下,看着粘杆处的记录,弘历眉心紧蹙,眼底尽是不悦。 “皇上,夜深了,早些就寝吧。”李怀玉捧着一盏安神茶上前。 “拿去烧掉。”弘历长声叹了口气,深眸微眯,问道:“太后是不是让玹玗帮着贵妃打点选秀的事情?” “是有听到内务府的传言。”李怀玉能听到的当然不止这些,可主子不问,他也不能乱嚼舌头。“皇后娘娘事务繁忙,三格格刚好,三阿哥又病了,还得分神查问二阿哥功课,眼下秀女那边的事情都是贵妃娘娘在打理,想是太后体恤贵妃娘娘辛苦,所以让玹玗姑娘帮忙费心着些。” 弘历默了许久,嘴角缓缓勾起,浅笑道:“也好。” 此时,三更钟鼓声响起,弘历起身走出东暖阁,却并非回寝殿。 不用问,李怀玉也知道主子是要去锦婳斋,招手让欢子上前,然后附在其耳边,低声匆匆嘱咐道:“看过内容再烧,听我的,别怕。” 锦婳斋的院门从不落闩,察觉有人入内,两个侍卫只是推窗窥望了一眼,确定来人是弘历,便当作不知道没有出来。 雁儿和小安子还在厨房收拾,听到动静,雁儿出来一瞧,连忙迎上前请安问好。 “你们姑娘歇下了?”弘历望了一眼正殿,玻璃窗内只剩幽黯柔光。 雁儿微微额首,回道:“是,今日烦心事多,姑娘也是刚歇下,奴才这就去请——” “不必了。”弘历轻声阻拦,又瞄了瞄身旁的李怀玉,对雁儿说道:“你也下去吧,朕去后院小坐,不用你们伺候。” 李怀玉应声,拉着雁儿往小厨房走去。 风过,后院的竹枝摇曳,峨眉月洒下的淡雅银辉,将莲池蕴染出朦胧之美。 今日在寿康宫,因为甯馨无暇顾及乾东五所的秀女,佩兰又称没经验,怕自己照顾不周全,若疏漏会有损皇家颜面,毓媞听后便顺势下懿旨,让玹玗帮着佩兰打点。 去内务府造办处安排了吉祥玉牌的事情,玹玗刚回到寿康宫,毓媞提到这次选秀的花费,遂让秋华去内务府取来账册。玹玗还觉好奇,毓媞怎么突然想起用度的问题了,还是乐姗悄悄告诉她,前朝商议修理海塘,工部浮报离谱的风声已经传到寿康宫。 要说虚报价格,本事最高的当属——内务府。 康熙朝时的一场选秀,从修葺秀女们暂住的居院,到秀女们留宫住宿的吃穿用度,内务府官员在宫外低价买,在宫中高价报,表面上没有任何违法的地方,但整个过程下来,少说就能从差价中捞到过万两的油水。 雍正朝时抓得严,对内务府的管制条款也越来越多,但贪腐的问题依旧存在。 遇到懂得行情的主子,内务府就有所收敛,反之便无法无天。 这次选秀,毓媞完全放手让皇后和贵妃去操办,工部敢欺弘历年轻不懂海塘河工,内务府有岂会不把算盘打到甯馨头上。 账册送到寿康宫后,毓媞直接把查账的事交给玹玗,选秀已经到尾声,此刻再抓贪污的官员闹起来不好看,要玹玗学着看账本,毓媞另有两层更深的考量。 那些账本看起来就已经够费神,可玹玗还得分心照看着三个小祖宗。 且说今日永琏去寿康宫请安时,正巧永璜和静怡都在,三个孩子陪着毓媞说笑了一阵。过午毓媞要歇中觉,永琏就随永璜和静怡到锦婳斋玩,折腾了快两个时辰,永琏方想起自己还有功课,于是过东宫殿静怡的屋里抄书。晚上去寿康宫陪毓媞用膳,之后又玩乐到起更,永璜和永琏才返回毓庆宫,玹玗送静怡回到东宫殿,快到二更才得空静心看账。 要说内务府那些人捞钱的手段,那刻真是别出心裁,若非幼时听母亲提过一两句,她也不会注意到那些项目上。 记录下那些有问题的项目,已听到三更钟鼓响,玹玗这才宽衣躺下。 幽夜静谧,丝丝晚风吹入室内,夹杂着清幽荷莲香,加上冰桶透出的凉意,正该是好梦沉酣时。 可玹玗合眼没多久,却是陷入噩梦,惊醒后满身薄汗,又觉心里积着一团闷气难受得紧,于是披了件衣衫到院中吹风。 “爷?” 乍见弘历坐在池塘边赏鱼,她并不惊讶,应该说是习以为常,只要弘历心情不好,就会来锦婳斋小坐。 笑盈盈地走到他身边,玹玗打趣说道:“我现在算是明白了,皇上把锦婳斋修得这么好,原来是比着慈宁宫花园的例子,这里就算是养心殿的花园。” “刁嘴。”弘历宠溺地一笑,拉她在身边坐下。“雁儿说你刚躺下,这才没多少会儿,怎么就起来了?” “做噩梦了。”她梦到自己站在空旷京城大街上,耳畔传来涴秀的呼唤声,可那声音时远时近辨不出方位。“我四九城满大街的找,就是看不到涴秀姐姐的身影,但她喊我的声音却越来越大,最后跑得满身是汗,气喘吁吁的醒过来了。” “傻瓜。”将她拉近怀里,下颚低着她的头,至今弘历仍不明白,她和涴秀的感情究竟如何建立,怎的就那般深刻。 静静地靠着弘历许久,玹玗才从他怀里抬起头,伸手触上他的眉心,柔声问道:“爷,夜入三更还不安寝,你又是在愁什么?” 弘历拨了拨她垂在肩上的发丝,挑眉笑问道:“难道会没有风声传进寿康宫?” “若是没有,太后也不会突然想到让我去查看内务府的账。”玹玗莞尔轻笑,毫不忌讳地说道:“都言漕运盐税、海塘河工、兵部武备是最有油水的肥差,其实都不对,内务府才不愧第一肥缺之说。” 弘历挑眉问道:“看出什么问题了吗?” “只看是没有任何问题的。”玹玗坐直身子,笑着凝视着他,反问道:“按照规定,六收支出纳情况,内务府需每月统计汇总,以便皇上随时抽查,爷前几天也看过内务府的账,可看出什么了吗?” “是没看出来。”他看到的账目清楚,又让弘昼找旧时雍亲王府的账房先生核对过,真是一点错漏都没有,每一笔都能对得上数。“论理皇阿玛当年针对内务府亏空,已指定下许多严管条例……” “但是制度越多,越是严苛,内务府的贪腐情却越来越严重。”不待他把话说完,玹玗便轻笑着打断,又道:“我的万岁爷,条例是死的,可是想捞钱的心,却是别那池里的活鱼还要活泛。” “说来听听,是怎么个活泛法?”弘历饶有兴趣的问。 玹玗柔声细说道:“内务府的采办,在外面买了廉价的东西,回宫以贵价货入账,这都是小心思,大头是工程揽财,但先帝抓得严,且皇上总会有微服私访的时候,以先帝的性格,若是得知市价,内务府的人不是麻烦吗?” “所以呢?”弘历还是有些不解。 “所以,就把视线转到后宫啊。”这些事情,玹玗幼时就听母亲说过,其实宫里的奴才也心知肚明,但内务府官员几乎都是上三旗包衣充任,少不得和各宫女官有亲,为了自家的利益,当然是一层压一层,慢慢也就心照不宣了。“皇帝只有一个,能有多少用度?后宫可就不同,上有各宫主子,下有数不尽的宫婢,不说别的,单脂粉这一项就不知有多少油水,且皇上可是从来不会去关心女人的花儿、粉儿的费用。” 就好比这次留宫住宿的秀女,她们身上油水也不少。 内务府会为秀女们准备胭脂水粉,当然是以上等品的价格入账,实际购买的全是廉价的粗货,家境好的秀女必定是不用,反正自己也有带一些,三个月时间若是自己的不够用,少不得打点太监从外面另买来。而秀女们用不着的那些,内务府也不会扔掉,扣下无人照顾的太妃们,或是不受宠的妃嫔们的用度,以次充好送过去,又能多捞一份银子。 赚这些银子看起来是蝇头小利,但小数怕长计,且胭脂水粉只是捞银子中牟利最少的一项,小的还有后妃们所用的笔墨灯烛,大的如各宫主子所用的帐幔窗屉,每样都可从中取利,皇帝就算看账也察觉不到问题。 第443章 西江月 夜,静谧。 晚风流荡在竹叶的缝隙间,池塘氤氲的水雾,让月色更加朦胧。 弘历坐在凉榻上,听玹玗像说闲话般,讲述着内务府人捞银子的手法,又随意翻看着账册。 “这不是茶,金银花泡的水。”玹玗笑盈盈地说道:“爷要是觉得饿,我让雁儿去备些点心来。” “三更半夜,不搅扰你的人了。”接过茶盏,弘历浅啜了一口,视线又回到账册上,指着每一条账目下的落印,蹙眉问道:“男人或许不会留心这些,难道皇后也看不出来,不是还有贵妃帮着吗?” “我听太后说过,皇后娘娘没有经历过殿选,因早就被先帝看中,内务府复选的名册递上去,先帝就下旨指婚,这秀女留宿宫里会面对哪些把戏,皇后娘娘不知道,也不奇怪啊。”玹玗掩唇一笑,绕开佩兰不提,仅议论内务府的事情。“我这只有此次殿选的账目,而每月后妃的脂粉钱,爷得空时可让内务府拿给你瞧,我也只是听额娘说起过。” 还就说宫中女眷的妆粉用度,内务府从京城的宝香斋采买。 供给太后和皇后所用的是由专人配制,单匀面的杭粉就要三百两银子;贵妃所用略次一等,但每盒也近百两银,妃位和嫔位用的再次一等;便是贵人和常在所用的杭粉,每盒都要二十两银子;位分最低的答应所用杭粉每盒约十两银子;官女子等同宫婢,且从顺治朝入关以来,后宫女眷尚无官女子一说,便是有,用度也自是和宫婢无差,不过二十钱就能买到的廉价品。 弘历不禁摇头叹道:“难怪我大清要有官员不许宿娼的禁例,这女人难养,若是在沾染上烟花柳巷的莺莺燕燕,那银子花得还不像淌水一样。” “其实女人的妆粉,一般来说三两银子就是很不错的了,不过富贵人家用得讲究,多是添入了珍珠末,或是稀罕的药料,自然就变得价值不菲。”玹玗指着账册上,内务府给秀女们采买胭脂的明细,说道:“内务府账面上的花销,秀女们所用的杭粉每盒十两银子,若或皇后查问起来,内务府必定回话,秀女们都是出身八旗,在宫中留宿若分配的用品太差,恐会有失皇家颜面,所以比着答应位分的规制。” 弘历手执茶盏,赏看着冰裂釉彩,喃声低问:“秀女当中有许多来自上三旗贵族,少不得还和宫中妃嫔有亲,内务府那帮奴才就不怕她们说出去?” “从康熙朝到现在屡见不鲜,可有秀女说出这事过?”玹玗笑着反问,才又解释道:“内务府的人在主子面前是一套说辞,面对秀女又是另一种说法,秀女不是宫里的主子,用度自然不能和后宫女眷相同。内务府这么说了,秀女们就只能这么听,且能不能中选还未可知,便是记名留用,最高也不过是从贵人位分开始,日后在宫里的路还长着,得靠那帮奴才引着、领着、扶着、教着方走得顺当,所以秀女们谁都不愿意在殿选前,就先得罪了那些有头有脸的奴才,也不是每个人身后都站着太后和皇后。” 弘历听出这话中讥讽,指腹划过她的鼻尖,眼底尽是纵容的笑意,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总结出了四个字,“奴大欺主。” 玹玗不否认地点点头,“别说是秀女,便是宫里的妃嫔,内务府也是一样对待。” 弘历冷声哼笑道:“工部连我都欺,何况居于深宫,不知市价行情的后妃。” “爷以为这些事情,管理六宫的后妃们真会不知道吗?”玹玗浅浅一笑,迎着弘历微惊的视线,长声轻叹,又拐着弯地说道:“内务府是否有欺皇后娘娘,我可不敢胡说,但小时候额娘说过一个故事,倒可以讲给爷听。” 内务府给出的一切账目,都只是台面上的,除了太后、皇后、贵妃的用度他们不敢克扣,就算是六宫主位妃嫔,也得看是否得宠,朝中是否有人照料。 就好比乾隆元年八月薨殁的圣祖宣妃,乃博尔济吉特氏,科尔沁达尔汗亲王和塔之女,孝惠章皇后的妹妹,康熙帝的表姐妹,出身相当高贵。可她在宫中大半辈子,既无圣宠,也未曾生育子女,母家又照应不到,直到康熙五十七年最后一次大封后宫,年逾六十的她才被晋封为妃,看着册封排位顺序是在和妃和成妃之前,但在素日里的吃穿用度还远不及宫婢出身的庶妃陈氏。 康熙五十年,谷儿刚入宫不久,立冬前一件定制帐幔的小事,便让谷儿深深体会到,在紫禁城里,若只有位分没有恩宠,日子一样不会好过。 妃嫔们所用的锦缎帐幔,便是选用最好的料子,最上等的丝线,最考究的刺绣,实际价格也不过五十两银子。 当时还为宣嫔的博尔济吉特氏所得锦缎帐幔,在内务府记账价值五十两,但实际上内务府不知是从哪翻出来的旧帐幔,洗净熏香又补绣了些花样,就充当全新的送去了。这份克扣下来的钱,内务府倒是没有私吞,是转手拿去孝敬了生育皇子胤礼,却仍为庶妃没有封号的陈氏。 而那一年,宜妃的一套帐幔,蜀锦用料,金丝银线绣制,配以珍珠点缀,极其华贵,价格不菲也是必然,但绝不会是内务府报上去的一万三千两银子。宜妃当然知道那套帐幔的价值,可只要康熙帝没有微词,那她所用之物越是奢侈华贵,越是体现了她在皇帝心中的地位。至于内务府那边,他们掂量的清楚,保住宜妃地位不变,也就是保住他们的荷包丰厚。所以内务府人当起差来更是尽心,对宜妃的吩咐从不敢怠慢,若是听到什么风吹草动,会在第一时间把消息递进翊坤宫。 这就是紫禁城里,主子和奴才相护照应,心照不宣的规则。 且说康熙朝末年,乃是佟佳贵妃、惠妃和宜妃、德妃三足鼎立的场面,但论圣宠德妃自是不如前面三位,虽有协理六宫之权却没多少说话的份。 当时掌管后宫的佟佳贵妃看了内务府的账,心中虽然不舒服,却也未对此事加以追究,只是酸言醋语的当着众妃说,康熙帝常往翊坤宫歇息,宜妃所用自然该贵重些。 可值得让人猜想的是,佟佳贵妃为何没有借此事打压宜妃? 话说顺治帝入关后建立了十三衙门,全由太监主管。但到了康熙朝,十三衙门合并为内务府,且逐渐形成了“七司三院”的定制,称为总管内务府衙门,又专门设立总管内务府大臣一职。可大清吸取前朝教训,规矩太监不能当官,所以内大臣人选就得另外考虑。因内务府主要打理皇帝的私事和家事,康熙帝便任命皇室家奴,上三旗包衣负责内务府。 俗话说拔出萝卜带出泥,佟佳贵妃的父亲曾是领侍卫内大臣,为了女儿们在宫里的前路,使用人脉关系,提拔了不少家奴入七司三院。 若用内务府的贪腐打压宜妃,只怕会偷鸡不成蚀把米,所以佟佳贵妃才视而不见。 此后到了雍正朝,即便反贪腐那样严厉,内务府官员的荷包都从来没有空过。无论是孝敬皇后、齐妃、还是当时的熹妃,谁执掌六宫,都会考虑到自家的利益,只要内务府不太过分,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贵妃原是上三旗包衣。”弘历深邃的瞳眸里闪出一抹幽光,这就是玹玗绕了一大圈要说的话,手指移向为秀女们裁衣那条账目,隐晦含蓄地笑道:“高斌也曾是内务府官员,如今任江宁织造,这当中牵扯甚广,贵妃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爷知道就好,内务府是瓜连藤,牵连不清的多。”玹玗轻柔浅笑,“对那些有权有势又得宠的妃嫔,内务府的主意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拿皇上的银子讨好皇上宠爱的女人。对那些稍微得宠,但位分低,宫里又没什么照应的小主,就是挖东墙补西,小恩小惠先孝敬着,若真能成气候总会念他们的好,反之他们也不痛不痒。” 弘历用力一掌拍在账册上,温怒道:“既然太后这次想到要查问,便要抓几个出来,敲打一下那帮奴才。” “太后要查问账目,就已经是敲打了。”柔荑抚上弘历的手背,玹玗缓缓摇了摇头,声音极为柔软说道:“爷若真要借此杀鸡儆猴,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弊大于利,只怕对有些局势反倒不好。” “弊大于利?”弘历眼眸微眯,似乎听出了玹玗的弦外之音。 “爷忘了,如今的内大臣中有谁?七司三院的官员里,又和哪个府上牵连最深?”玹玗浅笑温言,又把账册合上搁到一旁,省得他再往后翻,越看越来气。“太后查问账目,就是给内务府的一个提醒,让他们收敛些,别太过份了。” 弘历眸中蕴着刀锋般的凌厉寒光,清冷笑道:“内务府这潭水果然够深,难怪连先帝都杜绝不了他们的贪腐之气。” “先帝也是英明的,否则就不会把大舅舅放在内大臣的位置上,其用意爷会想不明白?”玹玗出奇的赞了雍正帝一句。 “年希尧……”低喃自语,弘历算是彻底听明白了。 眼见已快四更,此刻窗外狂风骤起,已有大颗的雨点落下,知道弘历不会回养心殿,玹玗索性把炕桌也移开,又从寝室取出了枕头。“爷,时辰不早了,就算睡不了一个整觉,好歹也眯一会,听小玉子说,爷这几晚看折子辛苦,都是三更过后才歇下。” 在有些事情上,女人天生就大方不起来,所以只要弘历不留,晚膳过后她绝不出现在养心殿,所谓眼不见则心无妒。 静静地看着她忙碌,弘历嘴角浮出一丝浅笑,“原来你知道,怎么不过来伺候笔墨?” “长大了,有时候也该懂得避……”话未说完,忽觉脚底一浮,整个人被弘历拉入怀中,被他地手臂紧锁着,玹玗脸颊羞红地娇嗔道:“不想去,免得影响敬事房办差。” 弘历执起她的下颚,深深笑道:“以后说话就得像这样,不准拐弯抹角。” 玹玗微微一愣,才恍然地敛眸说道:“后宫不得干政,这可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 “绕那么大个圈子,从顺治朝说道现在,就为了告诉爷谁最适合去办海塘河工的差事,太麻烦了些。”弘历手臂又收紧了一分,附在她耳畔,用蛊惑的声音说道:“后宫不得干政,可是你自己说的,看来有些事爷得早办,才能让这话名副其实。” 听明白了他此言的重点,玹玗的心倏然轻颤,猛地抬眼,望见的竟是一双深情炽热的瞳眸,让她差点屏住呼吸,纤纤手指紧攥着他的衣襟。 面对这种情况,她除了紧张害怕,还有好多乱七八糟的情绪在打转,但心底却又有那么一丝莫名的期待。 捧着她的脸,一吻落下,但只是在她的额头,他不想再如上次那样,一亲芳泽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要她,得在给她正式的名分后,在她凤冠霞帔,行过拜堂礼的夜晚。 “去睡吧。”弘历嗓音低沉地说道:“有爷在次间陪着你,便是雷雨夜,也不用怕会有噩梦惊扰。” 玹玗仿佛失魂般,半晌才回过神,呆愣地点了点头,转身往寝室走去。 望着她的背影,弘历笑意深漾,可惜玹玗背对他,看不到在一个帝王脸上,竟能出现那样简单纯粹且满足的笑。 室内,只有明间还留着一盏幽烛。 透过朦胧纱帐,望向合衣躺在炕上的弘历,黑暗中,只能隐约见到他的身影,却依然能让她觉得安心。 弘历是不是能睡着,她不知道,反正她现在是半点睡意都没有,只想这样看着他,一直看下去,若能如此天长地久,或许她就不会再有任何烦恼。 而此刻,弘历也看不到,那双望着他的剪水幽瞳是何其款款深情。 清凉夏夜,一枕南柯。 华胥之境中,不知何人的低吟,尽是哀婉凄幽: 静夜长空雨落,风摇枝影婆娑。轩庭画锦暗香荷,天地诗凝情墨。 醉梦相思契阔,奈何琴瑟弦折。几多遗恨断笙歌,泫泪能与谁说。 第444章 楼东赋 清晨,服侍弘历更换朝服,雁儿端着一盅参茶入内,玹玗接了过来递给弘历。 揭开茶盖,一股与平常参茶不同的香味涌出,弘历微微挑眉。“西洋参?” 当年康熙帝为表示对祖先发祥地的敬意,称长白山一带是“王气所钟”之处,于是诏令禁止在长白山采伐森林,不可擅动山上一草一木,没有朝廷批文更不得采参。违者,以情形轻重量刑,或充军,或斩首。因此禁令,长白山人参供应渐渐变得吃紧,一般的富贵家人多用高丽白参,或是东洋参,太医院也开始接纳不同地方参类。 康熙三十二年,法国传教士向康熙帝进贡了西洋参,经太医院的御医共同研究,鉴别西洋参的性味、归经、功能、主治。儒医汪昂在几乎已完稿的《本草备要》里,首次将西洋参列入中医药物,称西洋参:苦甘凉,味厚气薄,补肺降火,生津液除烦倦,虚而有火者相宜。 御医们认为,夏日炎热,会让人烦躁不安、食欲不振,故宜选用养阴清补之品,若是益气提神,选用西洋参比长白山人参更合适。 可每年由海外传教士进贡的西洋参数量并不多,所以西洋参在紫禁城里仅供御用,便是到如今,沿海一带虽偶有西方商人出售西洋参,但都是被达官贵人垄断。 玹玗笑着点点头,说道:“前儿帮太后清点寿康宫库房,寻出两个蜡封的罐子,原来是去年收着的几颗白参和西洋参,因太后不喜西洋参的味道就算都给了我。” “乾清宫御药房也就只存着几颗。”弘历唇畔浮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鸿胪寺掌外吏朝觐、诸蕃入贡,也是个不错肥缺。” “真要算起来,肥缺多得去了。京官看着清苦,各部衙门的红包、礼敬什么时候少过,若是外放的官员就更是富得流油,江宁和苏州两织造,江南地方的河道总督、漕运总督,两淮的巡盐御史,据说一个扬州知府都能家财万贯。若是想捞银子,穷乡僻壤都能榨出油来,不然哪有那句,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玹玗含笑着为他系上白玉衿鞶,娇笑着摇头轻叹,想终结话题,柔声道:“万岁爷,昨晚不过是讲故事,翻篇了。” 弘历喝着参茶,饶有兴趣地望着她,问道:“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看送到家里的红包啊。”抬眼迎上他的视线,玹玗云淡风轻地浅笑道:“万岁爷别忘了,我额娘可是宫里出去的,好歹曾为仁寿太后身边的掌事姑姑,算是混出了头脸的宫婢。” 旧时在家,每年二月龙抬头后,到五月节前,总有不少人拿着红包,捧着厚礼到府中,无非是是求她母亲指点自己的女儿,以保证女儿们在宫里的路会走得顺畅些。若是遇上三年一度的秀女大选,送礼的人可就更多了,无论是想让自己女儿撂牌子,还是期盼女儿能顺利通过殿选,有个宫里的熟路人指点,总是多一份安稳。 其实,那些能送礼到她们府上的人,出手都不会小气,不过谁是真的富贵,就要通过对方说话的语气,看其衣着佩戴,再从对方的口音分辨是何方人士,就算来人有心刻意隐瞒,母亲也能通过几句闲谈试探出对方官居何职。 从她有记忆开始,母亲每次与人谈话都会带着她,让她从小就学会看人眉眼高低,如何分辨真神假鬼。 听她说起往事,弘历眸光变得深邃黯沉,心底泛起怜惜,将参茶一饮而尽,暗暗叹了口气,才把这个不适宜的话题转开,“朕记得乾清宫御药房也存着几颗西洋参,你若喜欢,回头让小玉子送过来。” “不必了,还是放在养心殿的好。”与他视线相对,她澄澈眼底荡漾着潋滟涟漪,把空碗盏交给雁儿,清浅笑道:“万岁爷夜晚批折子到三更,让小玉子每天早晨,将西洋参切片,去一钱放入小砂锅,以两盏卓锡泉水,加盖用文火熬煮一刻钟,趁早起空腹连参片一起服下,有补气宁神、清热生津、降火消暑的功效。” 将正要为他戴上朝珠的玹玗捞进怀里,手臂紧紧锁着她的纤腰,问道:“这又是何时学来的?” “万岁爷!”玹玗娇嗔着想要推开他,视线瞟向旁边的两人,脸颊越发羞红。 弘历微微侧目,李怀玉和雁儿嘴角抿着笑,双双识趣的退了出去。 “现在没外人了。”弘历轻轻一点她的鼻尖,等着她回答。 玹玗敛下眼眸,轻声说道:“大舅舅被罢官,离开京城前,曾留有六卷《集验良方》和十卷《本草类方》给我,闲时翻来看看,毕竟伴在太后身边,总会有用的。” “哦。”弘历了然,用低沉的声音,附在她耳畔说道:“与其一件件的提点小玉子,不如你自己来,从今日起,到养心殿伺候笔墨。” 温热的气息轻撩耳垂,让玹玗不禁轻栗,又柔又软地抱怨说:“若爷每晚批折子到三更,我就得守着,哪还有精神服侍太后,照顾静怡啊。” “太后有御医照料身体,有安亲王府的侍妾陪伴,多得是宫婢伺候,静怡也大了,会自己照顾自己。”弘历的深眸幽光愈发暧昧,手指抚过她的柳眉,划过她的脸颊,停在那殷红的唇瓣上。“别忘了,寝殿西边那两间屋子可是为你准备,太后求之不得你留在养心殿,且爷还有差事安排给你。” 玹玗疑惑地蹙起秀眉,“什么啊?” “以后内务府的账你来核对。”弘历醇厚的声音,带着不容反驳的语气。 “啊……”玹玗倏地瞪大双眼,娇柔的惊叹声拉得长长的,咕哝道:“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 “这是圣旨。”弘历笑声爽朗,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才松开手臂,却又道:“太后不是让你帮着管家吗?那就从现在开始,只看账,不查人。” 玹玗抿出一抹浅笑,轻轻点了点头。“遵旨。” 送弘历出锦婳斋,玹玗让雁儿将茶炉茶具放在前院玉兰花树下的石桌上,又命莲子准备几样爽口的小菜,和清淡细粥,今日早朝指不定何时能散,且聊起内务府账目,若她猜的不错,弘历下朝后会去长春宫或储秀宫用早膳。 “姑娘,昨晚皇上和小玉子过来没多久,欢子也过来了。”雁儿神秘兮兮地说道:“小玉子拉着他在旁边嘀咕了几句,等小安子回房后,才偷偷告诉我,原来皇上一直让粘杆处盯着贵妃和诰命夫人呢。” 坐到玹玗身旁,雁儿谨慎地望了望四周,才压低声音,把从李怀玉那得到的消息,齐齐全全的说给玹玗听,包括佩兰与佩菊在画舫上的对话,富察老夫人在宫里的行为,是如何收买嬷嬷使得三格格生热痱,又怎样对三阿哥下药。 “在紫禁城里玩那些小把戏,真以为是在帮她女儿吗。”玹玗浅啜了口茶,又冷声笑道:“愚不可及,害人害己。” 雁儿双手托着腮,皱眉叹道:“小玉子的心向着这边,但他这次也太大胆了,粘杆处给皇上的密折都敢偷看,如果被皇上知晓,丢了养心殿的差事也罢了,命还要不要。” 玹玗轻忽一笑,“放心好了,若不是有皇上的默许,小玉子哪敢。” “皇上的默许?”雁儿琢磨了片刻,恍然道:“哦,原来如此,难怪小玉子对我说,让我告诉姑娘,若是诰命夫人再说些难听的话,姑娘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玹玗只是静静喝茶,没有答话,嘴角勾着一抹似有似无的浅笑。 雁儿想了想,又不懂地闷声道:“如果是这样,那小玉子要我转告姑娘的话,其实就是皇上的意思,那何必这么拐弯抹角,还要小玉子费心揣摩圣意,再让我转告。”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玹玗笑得很沉静,也很淡然。 雁儿不怎么听得明白,但见到玹玗的眼眸微黯,便不敢追问。 而在东边侧门,静怡早起没有去上书房,兴冲冲的捧着绣片想要玹玗教她针法,却无意中听到玹玗和雁儿的对话,在心里品味着那句“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又想起曾无意中听玹玗说过,皇阿玛始终是雍正帝的儿子,现在总算明白其中之意了。 小宫婢见静怡已在侧门边发呆,快步上前,轻声问道:“静格格,你不过去吗?” 静怡蓦然回头,问道:“你什么时候站在这里的?” “太后打发秋华姑娘来,请静格格过去用早膳,奴才刚寻到这里。”小宫婢低声回答。 “只请我?”静怡朝锦婳斋望了望,又问:“皇奶奶没有请姑姑一起去吗?” 小宫婢微微低头,笑中带着几分羞涩,“静格格,阖宫上下都知道,玹玗姑娘几乎每天都陪皇上用早膳。” “对哦。”静怡幽然叹了口气,转头对小宫婢说道:“先回去换身衣服,陪皇奶奶用过早膳就直接去毓庆宫,过午我要和大阿哥、二阿哥一起练习骑射。” “是。”小宫婢恭敬额首,随静怡折返寝殿。 朝堂上,弘历下旨由鄂尔泰主理海塘河工,并命其推荐适合人选,前往浙江勘察,已决定鱼鳞石塘具体需要建造的长度,再由工部统一核算。同时还提到京郊河道疏浚,与直隶河道水利的工程规划,也都交于鄂尔泰督导。 弘历此举,在朝中文武百官面前,表现出对先帝托孤之臣的倚重和尊敬,儿子虽然犯错,但罪不及其父。 但实际上对鄂尔泰而言,接下的是个烫手山芋,海塘河工的重任办的妥当,是他不负圣望,但若出了半点差池,弘历剪除他就理由充足。 该推举何人督造海塘? 雍正朝时总理浙江海塘工程的嵇曾筠是个不错人选,可乾隆元年迁任浙江巡抚,又监管盐政之后,严缉私贩,清查官匪勾结盗盐案,容不得任何人请托说情,嵇曾筠刚正不阿,且与鄂尔泰并非一党。 鄂尔泰如果用嵇曾筠,会断了许多人的财路,少不得还有些鄂党会栽在嵇曾筠手中。 还有永定河也是个难题,自辽至大清,帝王都视永定河堤防为保障京师安全的重要工程,虽然历朝历代都有对永定河堤防加以修筑,但永定河下游床淤太高,水势凶猛,时常出现决堤事件,使得沿岸居民深受其害。康熙朝时,对永定河曾七次大规模疏浚河道,修筑河堤,流向才逐渐稳定,却仍然时常出现淤塞,导致河堤冲决的情况。 这又该推拒谁? 雍正朝时也有位人才,现任江苏巡抚顾琮,可此人与李卫关系甚好,只怕顾琮回到京城,对鄂党有害无利。 至于直隶河道水利工程,李卫正兼管着直隶总河,雍正十一年疏劾鄂尔奇,与鄂尔泰也算是结下了梁子。 弘历还为皇子时,就看不惯大字不识几个,花钱捐官,靠关系一步步爬升,但市井痞习不改的李卫,所以登基后并未重用。 可雍正帝曾说过:李卫之粗率狂纵,人所共知者,何必介意。朕取其操守廉洁,勇敢任事,以挽回瞻顾因循,视国政如膜外之风耳。 现在的朝堂上,还就需要有李卫这样有些江湖义气,不怕得罪人的官员。 李卫和鄂尔泰都是雍正朝的宠臣,多少有些任性骄纵,不受新君驾驭,在朝堂上也没少说戏君的词给弘历听。所以让这两人互斗,以李卫的不知检点和没有涵养,打压鄂尔泰的张扬跋扈,虽必有一伤,但对弘历来说,不用自己动手,就可除去一个雍正朝的顽固,何乐而不为。 紫禁城里,朝堂之上君臣斗法,后宫之内女眷个坏鬼胎。 然而红墙之外也未必平静,女人一旦陷入情网,就会被妒忌蒙心。 东来客栈。 有故人敲开了涴秀的房门,却不是玹玗,也不是弘昼。 纠结了好几天,茹逸终于下定决心面对涴秀,因为涴秀回来的不是时候。弘昼曾经答应过她,如果今年中秋之后涴秀还不回来,就会正式给她一个名分。现在离中秋不到三个月,她不允许那份期盼久已,近在眼前,触手可得幸福,就此烟消云散。 她可以跟和亲王府中的福晋侍妾分享弘昼的情,却无法忍受有人独占弘昼的心。 第445章 凭阑寂 自从上次送信到兰亭古墨后,涴秀一直在客栈等待玹玗,这两年来,她虽然尽量打听着朝局的变化,却不是很清楚紫禁城里的情况。 她想着,弘历登基,姨母尊为皇太后,玹玗的境遇必定不会太差。 这几日巴图他们送货收账,涴秀忙着采办要带回部落的用品,一时间也不得空,直到一切都准备妥当,众人要离京的前夜,巴图才主动向涴秀问起,为何迟迟不见有人来。 涴秀只是平静淡言,要把书信递进宫里,哪里事件容易事,且那日让兰亭古墨的小伙计帮忙传书带信,竟忘了留下几个赏钱,或许是小伙计不上心,把那封信放在一边了,待明日送他们出城后,她再去一趟兰亭古墨问问。 谁料,夏至当天送巴图他们出城,回到客栈,那仁就哭闹不止,涴秀打发店小二去请来大夫,方知那仁是受了暑热,幸而情况不太严重。 到了翌日清晨,见那仁的状况好些了,涴秀预备吃过早饭就去兰亭古墨,可店小二却来敲门,说是有位极美的夫人来店里打听她。 虽然听到“夫人”两个字,涴秀脑海中已经浮现出一个人的模样,可当茹逸走到她面前,她还是不由得冷笑。 回到京城后,第一个出现在她眼前的故人,竟然是她最不想见的茹夫人。 警觉地向屋里望了一眼,那仁还睡着没醒,涴秀打发了店小二,并未请茹逸入内,而是不冷不热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看到的。”茹逸抿着一抹温婉的笑,态度是那么的云淡风轻,怎么看都不想是个会吃醋的女人。“应该是你们刚入城的那天,我就无意中看到你了,只是有很多不确定,所以不敢冒然前来,也是打听了好几天,才确定是你的。” 以茹逸在京城的人脉,想要打听一个人,半天时间都用不上,之所以今天清晨才找来,是因为她一直在犹豫,纠结是不是要行这种卑鄙的手段。 直到眼线告诉她,涴秀留在兰亭古墨的信已被送进宫,她派人整天都盯着东来客栈,但玹玗和弘昼谁都没有出现。虽然不知道当中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但以玹玗和弘昼的性子,如果真的得知涴秀在京城,定然会立刻赶来。 或许,这是老天爷给她的一个机会。 所以她连夜布置好一切,天刚蒙蒙亮,就出现在了东来客栈。 “很多不确定……”涴秀冷然一勾嘴角,明知道茹逸说的是那仁,却故意问道:“你想确定什么,现在又确定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确定了包下这间客栈的蒙古夫人,就是和硕端慧公主。”面对涴秀的尖锐,茹逸仍然保持着轻松的口吻。“在京城,少有蒙古商队出手能如此豪爽,包下整间客栈半年。我记得当初琼音返回今晨,称在吉兰泰地区遇到暴风雪,他们虽然假装马贼,但并未劫走公主的嫁妆,可后来朝廷有派人去找,几车的金银珠宝竟无迹可寻。” “你也知道说那些是我的嫁妆,我让人拿走,又有什么不妥。”涴秀淡淡的回应。 “并无不妥,只是没想到格格还有后手,我们的苦心安排,竟然被当成烟幕。”茹逸的语气中没有半点不悦,只是幽幽叹道:“格格不相信我,情理之中,但我怎么都想不明白,格格既然回来了,为什么不直接去和亲王府,难道王爷也不值得信任吗?” “你明白与否,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你也别指望来打探什么,茹夫人向来很有本事,有怀疑就继续去查。”涴秀的眸底蕴着薄怒,既然茹逸知道她在此,但没有通知弘昼独自前来,其必然另有目的,可茹逸这种温和的态度,又让她猜不透。 “你误会了。”茹逸敛下眼眸,唇畔浮着无奈浅笑,淡然说道:“不明白格格为什么不去找王爷,但有些东西想带格格去看,只觉得王爷对格格的那份心和等待,格格应该要知道。” 涴秀冷着一脸,正要回绝,可身后突然响起的动静,让她眼中立刻浮现出慌张的脸色之色,转身推门进入屋内。 “额吉。”那仁从睡梦中醒来,一直很依赖母亲的他,望着空空的屋子,有种被遗弃的害怕和慌乱,揉着眼睛怯懦轻唤。 “怎么了,额吉刚才就在门外。”温柔地抱起儿子,抚慰着他的背脊,涴秀轻声询问:“还有没有不舒服?” 那仁摇了摇头,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着床前的陌生人。 因为涴秀没顾得上关门,茹逸便跟了进来。 此刻近距离地打量着这个小男孩,看着虽然有些病弱之态,但五官很清秀,尤其是那双眼睛,像极了弘昼。 果然,这就是涴秀不直接去和亲王府的缘故,茹逸觉得自己赌对了。 “是个俊俏的孩子,很像他的……”茹逸声音中有极微弱的哽咽,越是仔细端详,她就越是羡慕,还有嫉妒。“马车就在楼下,为了这个孩子,你应该随我走一趟。” 涴秀没有立刻回答,迟疑的垂下视线,凝着怀中的孩子犹豫不决。 “其实我能猜到,你不告诉弘昼而自己前来的用意,但没关系,或许我能就此做出决定。”涴秀长长幽叹一声,抬眼迎上茹逸的视线,唇边绽出一抹淡笑,“好,我就跟你走一趟。” 天刚亮,马车从到了南城,再次来到弘昼的私宅,和初来是一样没有走正门,马车停在胡同里,她们从角门入内。 望着眼前的一切,已不是依稀记忆中的模样,看来改建过了。 “夫人,这位是……”婢女上前行礼,看到涴秀时,目光中透着难掩的惊讶。 “带小公子去熏香……不,去东厢薰风阁,好生哄着。”茹逸转身对涴秀说道:“咱们说话,带着孩子也不方便,就放心交给她,我向你保证,如果孩子少一根头发,我揭了她的皮。” 涴秀不答,也没有拒绝,抱着那仁径自往薰风阁走去,婢女连忙跟上为她开门。 “额吉有事情要谈,你乖乖在这等一会儿,听话,不许哭闹,知道吗。”涴秀笑得很温柔,声音也很轻软,但话语中却带着命令的口吻。 “嗯。”那仁点了点头,稚嫩的小脸浮着明显的不安,但从懂事的模样看来,像是对这样的情况早习以为常。 领着涴秀到后院,穿过抄手游廊,走进花厅,然后来到临水的石阶前。 “这就是你要我看的地方?”涴秀嘴角勾起浅淡的嘲讽,冷声道:“他为你扩建私宅,说明你这位如夫人确实很有分量。” “你再回头看看花厅里的布置,再看看池塘里的花。”茹逸平静地说道:“这后院修好后便一直空置,我也只是偶尔进来小坐,每每都无比心虚,生怕王爷看见会不高兴,因为这里不是给我准备的。” “他打算……把我跟你放在一起。”涴秀轻声低喃,唇边的微笑含着自嘲。 “和你放在一起,我哪里配。”茹逸沉静的笑眸中隐着淡淡哀色,略带凄然地喟叹道:“在去年元宵节,我终于成为了真正的如夫人,就在这里……” 没有因为茹逸的话而失色,涴秀只是冷然转身,她没有必要生气,但也没有必要继续听下去。 可刚踏出一步,却听茹逸急急说道:“是因为王爷喝醉了,把我当成了你。” 蓦然转身,涴秀澄澈的瞳眸闪过一抹惊讶,她着实弄不明白,茹逸究竟在唱哪一出。 “很可笑吧?”茹逸笑着,却满是悲愁。“我曾是品香楼的头牌,有多少清贵雄藩、豪商巨贾,纵然抬来千两黄金,也买不到与我梳拢,可我一心想要成为他的女人,却必须做个影子……” 涴秀默然无言,良久才含糊低语道:“他应该会给你一个名分。” “是,他是答应给我名分,却并非是要对我负责。”茹逸低缓的声音如飘零在风中的花瓣,双手交叠在小腹前,泪珠无声的从眼角滑落。 “你……”涴秀愣了愣,忽然笑了,“这就是你背着他,单独找我的原因吧?” 心揪痛着,可她脸上的笑意渐渐深漾,刚才踏出薰风阁时,正巧有个婢女从对面的熏香阁出来,她仿佛瞥到了一抹艳红,门内的圆桌上放着嫁衣。 “有必要吗?”如果是在以前,她或许会直接给茹逸一耳光,但此刻却异常沉稳。“他向来分的很清楚,什么人可以碰,什么人不能碰,他既然已经答应娶你,就会说到做到,便是我回来也不会有任何影响,还是说,你惦念着那个侧福晋之位?” 她突然想起了敏芝,把侧福晋的名分看得比命还重要,其实侧福晋也好,庶福晋也罢,和侍妾又有什么差别,到头来还是要和别的女人分享丈夫,勾心斗角的活一辈子。 茹逸没有回答,幽眸静静望着涴秀,任其去理解她的用意,谎言并非出自她之口,心里多少好过些。 “如果我出现在皇上面前,就算什么都不说,侧福晋的名分你也得不到。”涴秀倏然旋身,迷濛泪眼凝着池塘中一朵几乎凋零的莲花,恍憾地笑道:“反正以我的身份,也不可能踏进和亲王府,先帝的裕妃应该已经被他接回府中奉养了吧?我是个和亲公主,突然带着孩子回来,当今太后的脸面要往哪搁,所以他才扩建了宅子,预备金屋藏娇吗?” 她记得以前玹玗抄李白诗,有几句关于陈阿娇的极为幽怨: 宠极爱还歇,妒深情却疏。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 妒忌是女人的天性,与其到最后相护怨怼,还不如留下一个永远磨灭不去的念想。 茹逸心中一怔,果然有了孩子的女人会很不同,涴秀身上似乎已经没有当初的芒刺,但她仍然清楚,今日的这番安排,会得到想要的结果。 “你错了,我只是想告诉你,在他心里,你终究不同,从这个后院修建好,我便知道,自己不再是这宅子的女主人。”茹逸抿着一丝苦笑,今日所言真真假假,但这句却是发自肺腑。“王府里面有福晋、侧福晋、和好几个早年就跟着他的侍妾,生活在那里面,精彩不亚于紫禁城,但也辛苦至极。他不会让你去受那种委屈,所以把这宅院给你,因为我已经成了俗物,可以随意扔进浊染的高墙内……” “行了,你该说的已经说了,我该听的也都听到了,如你所言,从这院子建好,你就不再是此处的女主人,但我是不是要进来,你无力左右。”涴秀转身离开。 就因为听出了这几句是真话,她才轻声打断,她从来都不喜欢眼前这个女人,却很佩服茹逸对弘昼的付出,只是在她面前用这些戏码,有点太过多余,好歹她在紫禁城里住了那些年,牛鬼蛇神见多了。 快到薰风阁门前,便听到屋内传来那仁欢悦的笑声。 刚才还干净的床铺上,现在堆满了各种玩具,一个小厮趴在地上让那仁当马骑,旁边还有婢女小心翼翼地护着,真是把那仁当作小祖宗般供着。 “他是草原的上孩子,不应该过这种生活。”涴秀掏出绢子,为满身是汗的儿子擦拭,温柔地说道:“我们该回去了。” “好。”那仁乖巧应声,虽然玩得很高兴,却没有半分不舍,举高双手撒娇道:“额吉抱抱。” 涴秀轻轻揉了揉他的头顶,当初就是因为这孩子,她才有所犹豫,但多谢茹逸将她请来,让她提早做出了决定。 抱着那仁从来时的角门离开,涴秀突然脚步迟疑,向来不屑对别人玩心思,也很反感别人在她面前演戏。 “你应该知道我不喜欢读书,诗词歌赋更是一窍不通,但玹玗很喜欢,我记得她吟过两句诗‘故人昔新今尚故,还见新人有故时’似乎有点意思。”说完这话,不待茹逸回应,涴秀便登车而去。 望着远去的马车,茹逸颇感心悸,好厉害的一句警告。 汉武帝的两任皇后,惑于巫祝,陈阿娇被废,卫子夫取而代之,可终落他朝君体也相同。 前者,寂寂珠帘生网丝,长门终老;后者,无语怨咽空自悲,以死明志。 涴秀能洒脱抽身,那她呢?结局会是前者,还是后者? 第446章 栏干曲 明媚阳光下,柔柔微风拂动柳绦,经过一夜暴雨的清楚,清晨格外凉爽舒适,但人心却纷扰难安。 外城,茹逸去东来客栈见涴秀;内城,骆均候在和亲王府门外。 且说那日黄三将书信递进宫,骆均在府里等了整天,却不见玹玗回去,也没有半句话交代,让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总觉得那位蒙古妇人就是涴秀,但无论怎么盘问,小伙计就是想不起那位妇人交代下的客栈名字。 骆均见到弘昼后,因怕惹出乱子,也不敢实言直说,只道府中有些不容耽搁的紧要事询问玹玗,但始终未闻回音,这才斗胆请弘昼带个话,若玹玗没有收到书信,能否请尽快抽空回府一趟。 弘昼虽然生疑,但只觉得可能是玹玗又有筹谋,就没怎么放在心上,直到早朝将散才入宫,到锦婳斋不见玹玗,便往养心殿而去。 “原来你在这躲着。”弘昼踏进养心殿东围练功房,见一身劲装疾服的玹玗正蹙眉盯着长剑上的两个籀文,嘴角勾起一抹玩兴地笑道:“这柄长剑好看吧。” “嗯。”玹玗点点头,爱不释手地问道:“剑镡镶嵌的可是传闻中的玄珠?” “好见识,那珠子白日里看着是黑色,月色下会泛出幽黯绿光。”弘昼故意拉长声一叹,又问道:“本王也喜欢,可四哥偏拿去镶剑,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漂亮啊。”玹玗莞尔一笑,把玩着长剑,剑镡和剑格都为银色,剑镡顶端镶着玄珠,剑革嵌着虹玉,剑柄和剑鞘蒙着白蛇皮,剑刃底部镶嵌着金银丝组成的图案,漂亮的能让人忘记这是柄利器。 “嗯,原来你没看懂那两个籀文。”弘昼把剑出鞘,剑刃底部一面刻着“乾隆年制”,另一面就是这柄长剑的名字。 “看不懂很奇怪吗?”玹玗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将剑夺回收入鞘中,然后挂回墙上。 弘昼撇了撇嘴,笑道:“平日总觉得你懂得太多,突然冒出一件不懂的事情,倒让人有些不适应了。” 玹玗挑眉问道:“剑刃上的那两个字像是先秦时期的大篆,难道五爷就看得懂?” “你以为本王真的不学无术啊。”弘昼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她,这句话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但旋即又摆出一副,君子不与小人和女人一般见识的模样,说道:“本王也可以给你一个提示,玄珠和虹玉加起来就是那把剑的名字。” 玹玗侧目望向墙上的长剑,她虽不识籀文,但那两个字形绝非“珠玉”,且没有人会给剑取那种风尘的名字。 玄,《释言》中解作“天”也。 虹,《列子?天瑞》有句:虹霓也,云雾也,风雨也,四时也,此积气之成乎天者也。 天子,紫微星入命。 紫薇大帝执掌天经地纬、星辰运转、四时气候,能呼风唤雨,役使鬼神,为万象之宗师、万星之教主。 帝王之剑命名“玄虹”,颇有上古之风,又透着些豪气干云,倒是非常适合。 方了然低叹一声,回头却见弘昼古里古怪的笑着,玹玗才反应过来,“玄虹”二字的谐音,娇柔地微敛美眸,浅浅莞尔。 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弘昼大咧咧地笑道:“明白啦,陶醉吧,高兴吗?” 回过神斜睨着他,玹玗声音清冷地问:“五爷既然不去早朝,又这么早入宫来做什么,难道专程消遣我啊?” “还不是给你当跑腿的。”弘昼这才说道重点,向玹玗问道:“你这十多天没回府过?” “没有。”玹玗不明就里地摇了摇头,“太后身边的差事多,且又没什么紧要事情,我回去做什么?” “哦,那就奇怪了。”弘昼满眼疑惑地望着她,“今儿大早骆管家匆匆到我府里,说是两天前,差黄三送了封信来,有紧要事询你示下。” “我没收到任何书信啊。”玹玗微惊,略思忖了片刻,若说事情到也有几件,却都不甚紧要,但书信没有送到锦婳斋,确实有些奇怪。“骆管家还说了什么吗?” “问你若是得空,能不能尽快回府一趟。”弘昼瞳眸微眯,凑到玹玗面前,问道:“你不会又在玩什么把戏吧?” “真的没有。”玹玗默了片刻,高声将伺候在外欢子唤进来,吩咐道:“你去锦婳斋告诉雁儿,府中有要事,我得出宫一趟,让她帮我去太后跟前回个话,若皇上下朝回来问起我,也照直说。” “嗻。”欢子额首退了出去。 弘昼总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但玹玗没有开口,他也不便插手,从怀里掏出自己的令牌,“如果真有什么事情,拿我的令牌挡一挡。” “谢谢五爷。”玹玗没有拒绝,福身一礼收下了。 因她有常服放在养心殿,遂直接去寝殿换衣裳,便从东华门离宫。 刚踏进府门,骆均立刻迎了上来,黄三紧跟其后,不待玹玗走到书房,骆均已经把事情大概说了一遍。 玹玗甚是惊讶,“你可看过那份信?” “老奴不敢看,但信封上写的是蒙古字。”骆均摇头道:“不过老奴拿到信时,摸了摸,信封里似乎装着一只翎羽。” 玹玗心中一怔,涴秀出嫁时确实带走了一片海东青的羽毛,忙向黄三问道:“你把信交到谁手上的,可知道对方的名字。” “格格恕罪,都是奴才不好,那日没走东华门。”黄三解释道:“夏至的前一天,照旧从地安门入皇城,奴才先到东华门,见到不少官员从宫里出来,也就不敢冒然上前,但又想着那书信耽搁不得,所以绕道神武门,说明了送信给格格,还打点了不少银子。” “神武门……”玹玗低喃自唸,心底隐隐要浮出些什么,却又不是很清楚,但此刻她没时间细想。“人不认得,可记得相貌。” “记得,若是让奴才再见到那人,定然会认识。”黄三连连点头。 “好,但这事回头再说。”玹玗又向骆均问道:“能不能把兰亭古墨的伙计喊来?” 骆均答道:“那死小子误事,老奴昨儿已经把他绑来,关在后院柴房,兰亭古墨那边另外安排了人顶着。” “糊涂!”玹玗眸光一黯,语气虽然很轻,却藏着一种极为凛冽的威严,责问道:“骆大哥不在京城,把他绑了谁在兰亭古墨看着,若是那位蒙古妇人换了汉人衣服,顶替的人未必就认得。” “是老奴考虑得不周。”骆均低下头,想了想,说道:“老奴是记得和硕端慧公主的模样,老奴这就去店里守着。” “罢了,大清早,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玹玗沉重地叹了口气,“骆管家,你去把那个伙计带来,我问他几句,然后放他回店里。” 小伙计被带进书房,满眼惊愕地望着玹玗,此刻他才知道,兰亭古墨背后真正的主子竟然是个年轻姑娘,赫然间又觉得玹玗有几分眼熟,愣了半晌方忆起,当年有位公子千金买画就是送给她的。 “没规矩!”骆均低声斥道:“你什么身份,敢这样盯着格格。” “行了。”玹玗轻轻一挥手,垂眸向小伙计问道:“那天送信到店里的蒙古妇人,你可记得她长什么模样?” 小伙计低头说道:“回格格的话,原是想不起的,可刚才见到格格,方记起来,那位妇人也很眼熟,好像当年和格格一起,到店里买过画。” 玹玗只觉得心头一揪,“你确定?” “确定……”说完,小伙计又迟疑道:“但并不十分确定,只有七、八分吧。” 玹玗几乎已经确定,前去兰亭古墨的蒙古妇人就是涴秀,可是涴秀怎么会有孩子,莫非已另许他人,否则既然回京,又为什么不直接去和亲王府,但她多了个心思,又问:“你看那妇人怀里抱着的小孩大概几岁?” “回格格的话,小的看不真切。”小伙计仔细回忆了一下,又道:“虽然看上去挺瘦弱,大概一、两岁左右,那小孩子能自己站立,也会说话了。” 小伙计答得很模糊,却让玹玗有了另一种想法,算算时间,那个孩子也又可能是弘昼的,虽然太过巧合了些。 但如果真是如此,涴秀不去找弘昼,背后的缘由或许就说得通了。 玹玗甚觉头疼地揉了揉额角,默了一瞬,才命令道:“你先回店里去,如果那位妇人再来,无论你用什么法子,死缠烂打也好,撒泼耍赖也罢,总之要把人留住了。” 小伙计在骆均的呵斥下退出书房,又被骆均家的叫去叮嘱了几句,他虽不十分清楚问题的严重性,但也不敢再有半分耽搁,急匆匆跑去兰亭古墨。 书房内,玹玗思忖了片刻,觉得干等着也不是办法,可京城内的客栈太多,府上的人肯定没法挨家去找,但涴秀既然是抱着孩子去兰亭古墨,应该就住在琉璃厂附近。 将弘昼的令牌递给黄三,玹玗吩咐道:“你拿着它,去东华门,让侍卫请和亲王出来,直接告诉他和硕端慧公主有可能回京了,但目前不知道住在哪家客栈。” “奴才这就去。”黄三接过令牌转身便走。 “等等。”玹玗又将他叫住,嘱咐道:“一定走东华门,除了找和亲王,再让侍卫去锦婳斋把雁儿叫来,你将事情也告诉她,她自然知道怎么做。” “明白。”黄三应声而去。 “骆管家,你安排几个府里的老人,让他们先从琉璃厂周围的客栈找起,只说是我的故有,别让他们知道太多……”说到这,玹玗猛然忆起送岳钟琪离京的那天,从她身边经过的蒙古马车内,就曾传出小孩的哭声,遂又吩咐道:“去打听一下,最近入城的蒙古商队都落脚在哪。” “是有队蒙古商人,前几天往内城一些府上送羊毛地毯呢。”骆均顿了顿,声音有些迟疑,“但好像已经离京了……老奴也不太确定,现在就去打听。” 快到正午时,京城大街变得十分热闹,百姓们都悄悄议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内城,顺天府衙门和九门提督的人,各处客栈酒楼搜人;外城,两蓝旗的人四处查访,连寺庙庵堂都不放过。但这三波人只知道找一位带着孩子的蒙古妇人,并不清楚内情。 骆均打听到之前的蒙古商队包下了东来客栈,玹玗几乎和郭络罗府的家丁同时抵达,但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东来客栈的老板早晨得了茹逸三百两封口银,且涴秀他们住进来时,直接付了半年租金,眼下不到几天就走人,恐是惹了什么麻烦,再一看这样的搜查架势,客栈上下更是三缄其口,只回答那位蒙古妇人清早便收拾好行礼,雇了马车离开,说是不会再回来。 骆均提议道:“格格,既然是今早才离开,要不各城门问问,知道是往哪个方向去,也好派人去追。” “好。”骆均之计可行,但城门侍卫那边还得弘昼出面,玹玗对府中家丁吩咐道:“你们出去找找和亲王在哪,让他盘问城门侍卫。” 骆均带着家丁们各街道散开,玹玗也坐不住,转身离开时,心乱如麻的她差点被客栈门槛绊倒,幸而有人伸手扶了一把,但还是崴了脚。 玹玗蓦然抬眸,眼前之人竟然是弘旺,随意一额首,匆匆说道:“谢过弘旺大爷,但玹玗还有事,不多聊了。” “看来京城被闹得沸反盈天,和你脱不了干系。”弘旺闲闲地勾着浅笑。“什么事情,讲出来听听,说不定我还帮得上忙。” 低头瞄了一眼自己的脚,玹玗叹了口气道:“找人,找一个蒙古妇……不,一个带着一、两岁小男孩的妇人,今儿早晨出城了,想去……” “去打听那妇人从哪道城门出去,又往哪个方向走了,是吧?”弘旺淡淡一笑,又道:“行了,你在这等着和亲王,这事交给我去办。” 玹玗迟疑地望着他,“你……” 弘旺毫不在意地轻忽笑道:“别的事不敢说,向城门守卫打听消息,我或许比和亲王还得力些。” 第447章 意阑珊 在东来客栈周围的一番查访,只有川菜馆的小二表示,清晨一个送菜的跟他说起,见到一辆翠幄青?车载着母子二人离开,他当时还取笑那个送菜的,定然是眼花了,隔壁客栈住的是蒙古商队,并非是官家太太。 弘旺曾因父亲的缘故,由皇亲贵胄沦落到的被人折辱,但人到绝境时,往往会因祸得福,有不少八旗子弟同情他的遭遇,所以比起别的皇子皇孙,他落魄的那些年,反而交到不少讲义气的真朋友。 京城各门每日出入的人很多,若上头没有特别交代,城门守卫不会留意妇人和小孩,多亏有弘旺托兄弟去探听,那些城门守卫才肯细心回忆。 只有崇文门的守卫遇到一辆翠幄青?车,但车里坐的是裕亲王广禄的侧福晋。 至于带着一、两岁孩子出城的妇人,在他们询问之前,左安门遇到了两个,但一看就是市井村妇,并不像是什么富贵人家。 没有发现出城,却遍寻无果,人难道会凭空消失了不成。 玹玗不死心,弘昼同样不死心,但他们都知道事态不易扩大,遂没再动用两蓝旗的人,只吩咐九门提督和顺天府衙门巡街时留意。 郭络罗府的家丁人数不多,派不上什么用场,也都回府。 此刻街上只剩和亲王府的家奴还在继续找。 养心殿。 早朝散后,弘历刚踏入遵义门,远远就见雁儿在抱厦前徘徊,眉头就快皱到了一起。 “皇上驾到。”李怀玉也不明就里,所以高喊了一声作为提醒。 闻声,欢子忙小跑步上前,和雁儿跪在一起,“皇上吉祥。” 弘历抬手示意他们起来,淡淡地向殿内望了一眼,平素若是玹玗在,应该已经开始布置早膳了,今儿却不见动静,遂先雁儿问道:“你们姑娘呢?” 事情已和之前不同,且弘历询问的是雁儿,欢子便默不作声,低头立在一旁。 “回皇上的话,姑娘出宫了,不是,姑娘回府去了,姑娘是去……”雁儿一紧张竟有些语无伦次。 李怀玉退后了半步,悄悄拉了拉雁儿的衣袖,低声说道:“你怎么搞的,舌头被剪了一节啊。” 雁儿甩开他的手,咕哝道:“格格好像回来啦。” “什么?”李怀玉夸张地瞪大双眼,高声问道:“哪位格格,涴秀格格?” 雁儿怯怯地瞄了弘历一眼,才点了点头,“刚才有东华门的侍卫到锦婳斋找奴才,说是姑娘府里来了个叫黄三的,有话要告诉奴才,奴才到东华门后,见和亲王已经在那边,黄三说了大概的情况,又道是姑娘吩咐,让奴才在养心殿等着皇上下朝,将事情告知皇上。” “什么事?”弘历平静地问。 雁儿低着头,说道:“好像是夏至前的一天,黄三将涴秀格格留下的书信请神武门侍卫送给姑娘,但姑娘没有收到。” “知道了。”弘历微微蹙眉,让欢子立刻将萨喇善和谟云传来,又让李怀玉去传粘杆侍卫,才对雁儿说道:“先随朕进去,再慢慢说。” 进入东暖阁,雁儿努力平顺了心绪,方一字不漏的复述了黄三的话。 弘历脸色越发森寒,倒不是因为涴秀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孩子,而是担心那私扣信件之人的意图,也不知道涴秀都写了些什么。 粘杆侍卫比萨喇善和谟云先到,此刻就候着东暖阁门外,但显然不是从正门进来。 弘历淡然瞥了一眼,然后轻轻一挥手,示意雁儿先退下去。 “皇上,奴才斗胆想求个恩典。”雁儿猛然跪下,磕了头又继续说道:“求皇上准许奴才去姑娘府上,奴才也心急着想要见到格格。” 弘历淡然给李怀玉递了个眼色,然后清冷地说道:“先带她下去。” “嗻。”李怀玉会意,立刻拉着雁儿离开,待行至抱厦前,才小声的在她耳畔低语道:“你找小安子要身衣服,过会儿我带你去姑娘府里。” 雁儿知道,若非弘历默许,李怀玉不敢有此一举,遂照他所说的去做。 东暖阁内再无第三人,弘历向粘杆侍卫吩咐了两件事:第一件,让城里的粘杆卫士秘密调查涴秀的行踪;第二件,调查是何人私扣了锦婳斋的信件。 而这第二件事,其实该萨喇善和谟云去查,但弘历相信,普通的宫门侍卫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他要知道背后做这件事的究竟是谁。 外南城,弘昼的私宅。 从涴秀离开后,茹逸就一直坐在房里,盯着那件精心安排的喜服,直到二门上的小厮进来回话,才扯下一块布盖上。 “城里静下来了吗?”没想过弘昼会如此大动干戈的找人,因为爱而迷失理智的茹逸,似乎又找回几分清醒,现在她满脑子都是涴秀的那些话,心底有中莫名的后怕,愈发觉得自己做得太过,事情会向她无法掌控的局面发展下去。 小厮低着头,回道:“街上已经看不到,九门提督、顺天府衙门、还有两蓝旗的人了,但……但是……” “知道了,你下去吧。”茹逸敛眸轻笑,像是对自己的嘲讽,默了一刻,又将小厮叫住,扔过去一包碎银子,又瞄着身旁的婢女冷声警告道:“你们素来知道我的性子,若是银子都堵不住嘴,那就只有让你们去和阎王评理了。” “夫人放心,我们都会管好自己的嘴。”婢女语气非常坚定的保证。 待小厮拿着银子下去,茹逸抚着那身嫣红嫁衣,深叹了口气,吩咐道:“把这些东西,还有对面房里的那些玩意儿都烧了,立刻去。” “是的。”婢女抱起嫁衣正要离开,眼底却浮出了一丝迟疑,低声问道:“那夫人预备怎么处理川菜馆的店小二,和那个送菜的人?” 茹逸早晨去东来客栈时,被那两个人撞见了正脸,尤其是送菜的那个,以前就常常吹嘘,内城正蓝旗、镶白旗、正白旗三区的旗人贵族府上,都是从他那订菜。 弘昼和玹玗都住在正白旗区,她赌不起,所以把那两个人都绑了回来,又安排人易容顶替。 茹逸冷眸斜睨,黑瞳中透出锐利的寒光,“你是在问我话?” “奴婢不敢,真的只是有些担心……”婢女立刻跪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哦?”茹逸一勾嘴角,淡淡地问:“那你说说,你倒是在担心什么?” 婢女缓缓抬起头,诚恳地说道:“夫人,若非你买下奴婢,奴婢早就被卖到青楼,所以奴婢绝对只忠心夫人。” 在这所以宅子里伺候的家丁婢仆,除了当年品香楼的几个老人,大部分是茹逸从人牙子手中救下来的,还有少数则是有麻烦在身,想避祸的江湖人士。对这些人,茹逸多少还是有些信任,但人心隔肚皮,谁又能完全猜透他们的盘算。 “说下去。”茹逸垂眸望着婢女。 婢女深吸了口气,才道:“夫人别忘了,咱们府外也有两蓝旗的人。” “起来吧。”茹逸抿出一抹淡笑,亲昵的将她拉起,又问道:“素来是你们出入得多,这几日都是哪些人在外驻守,你和他们可有话说?” “偶尔也聊几句闲话。”婢女点点头。 茹逸噙着浅笑,凝望了婢女半晌,柔声吩咐道:“他们也是辛苦,你去弄些上好的酒菜,就说是本夫人犒劳他们。” “是。”婢女抱着嫁衣额首退下。 此刻,房梁上有个黑影一晃,影子纵身跃下,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双眸冷寒如冰,就这样默默地站在茹逸身后。 茹逸视线微侧,淡然说道:“我已经安排好了,届时你把那两个人带出去,永远别让他们再出现在京城,也别让弘昼他们找到,至于用什么手段我不管。” 影子没有作声,又静默地看着她许久,嘴角浅浅勾起讽刺的弧度,转身欲从后窗离开。 “等等。”茹逸还是没有回头,对影子说话的口吻,总是带着一丝命令的强势。“夜长梦多,日久生变,你的那个人,让他明天就向川菜馆老板辞工,桌上有二百两银子,你是放他离开京城,还是杀他灭口,你的人,你决定。” 影子神情不改,视线没有移向桌上的银子,冰冷的瞳眸却透出不屑一顾之色。 在听到窗户打开之时,茹逸又再次叫住了他,“把银子拿走,在弘皙那边,你是个拿钱办事的人,那么在我这里也一样,且我向来不喜欢欠人。” “不用……”影子的眼底闪过一抹黯然,顿了顿,自嘲地笑道:“前几日你找我的时候说过,是我欠你的,所以我还。” 茹逸心中一怔,眼中盈着幽光,唇畔浮着浅淡的凄哀轻笑,似喃喃自语地说道:“你欠我的,下辈子都还不清。” 没有回应,只有一声极微的轻忽笑声,充满着无可奈何。 待茹逸回头时,身后仅剩空荡荡的窗户,就如当年一样,无声的闯入,又无息的离去。 窗外,原本的艳阳天忽然阴暗下来,狂风飕飕吹刮着,大雨倾盆而落,诡谲的天气让人不由得毛骨悚然。 庭院深深,大雨里,花残花落,红香凋零心事几许,揉碎在浮生流年。 郭络罗府的后园非常雅致,虽然比不上紫禁城的花团锦簇,但落花伴雨也算是一种难得韵境。 雁儿头一回来这里,却没有心思欣赏景致,此刻正和李怀玉站在屋檐下,透过雨幕望着池塘畔的浮香亭。 弘昼负手立于亭中,脸上的神情复杂难测,眼底透出倦怠之色,强烈的胸口起伏看得出他呼吸沉重,似乎已经愤怒到极点,却又努力压抑着。 他第一次觉得,身为皇子居然也可以这么凄惨,心惴不安的时候,竟然连个躲避的地方都寻不着。不想回府,更不想去昼暖熏香,他的失控和疯狂,不能展现在那几个女人面前,幸好还有这个郭络罗府。 和亲王府的管家冒着大雨前来,停在弘昼身后半晌,才低声唤道:“王爷……” 弘昼烦躁的应了一声,深深吸口气,转过身问道:“人找到了吗?” “还没。”管家硬着头皮回答,略迟疑了片刻,又道:“但我们已经拿着画像各城门问过,城门侍卫都不记得,有这么一位带着孩子的夫人……” “那就继续搜,挖地三尺,翻遍整个京城,也要把人给本王找出来。”想到涴秀和那个孩子,弘昼额上的青筋尽数暴起,双拳握得紧紧的,全身都僵硬得绷着,可瞳眸底的千万变化,最后凝结成无奈,唇畔浅浅浮出一抹自嘲的笑,改口道:“罢了,不用找了……” 管家听出这话中的满满无奈,于是战战兢兢地问:“那……” “滚!”弘昼横手一扫,亭中石桌上的杯盏茶果全部落地,瓷器碎裂的声音在雨中是那么响亮。 管家不敢多言,慌忙退开,走到廊下时,刚好遇上才从外面回来的玹玗。 还不待管家开口,玹玗便叮嘱道:“回府什么都别说,如果两位福晋问起来,你又确实为难,就说王爷是在帮我找一位亲人,千万别漏了口风。” “奴才明白了。”管家额首而去。 雁儿还来不及询问心中的疑惑,只听“砰”的一声,穿透嘈杂的雨声。 弘昼一拳重击在亭柱上,接着第二拳、第三拳……直到握拳的右手破皮出血,痛得渐渐麻痹,才木然地走进大雨里,仰起头,任凭雨水冲刷着那从眼中溢出的温热。 从当年元宵爷遇上弘昼,玹玗从不曾见他这副模样。 对一个大男人而言,相思相离,擦肩而过,被舍取扯痛心扉,却又难以言说,这种苦,就是多愁善感的女人也无法体会。 “姑娘,雨很大……”雁儿回过神时,伸手却没有拽住玹玗,想追出去又被李怀玉拦下,蹙着眉头斥道:“你还不快去拿伞,姑娘若是淋病了,有你好受的。” “现在这情况,咱们当奴才的只看着,轮不到咱们去伺候。”李怀玉懒懒地靠着廊柱,无奈地摇着头。 弘昼缓缓回眸,看着他满眼的血丝,玹玗只能低喃地重复三个字,“对不起……” 是她的错,就算此刻弘昼对她恶言相向,也是她应该承受的。 心觉愧疚的低下头,视线渐渐移向他的左手,盯着他一直绑在腕上的五彩缨线。 如果,她能早点得知涴秀回京的消息,能够见到涴秀,无论如何都会将其拖住,至少让他们见上一面。 第448章 孤身引 风越来越狂,立在雨里的两个人早已湿透。 勾起嘴角,弘昼的笑竟然是冷然,“该说对不起的不是你,是她……” “啊?”玹玗诧异地愣在原地,当弘昼缓缓转过头时,那双瞳眸竟然是空洞的。 原来这就是心死如灰的模样,有别于涴秀出嫁时的颓然,如今她看到的不是绝望,而是不在抱有任何希望。 “她不回来,她要走,与你有什么关系。”弘昼仰起头,张开双臂,让大雨冲刷全身,如果能就此洗去他的记忆,那是老天对他的最大垂怜。 望着弘昼不停流血的右手,玹玗却紧抿着唇。 都说她伶牙俐齿,但此刻她竟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因为从未见过弘昼这副模样,所以只能默默的陪他站在雨里。 忽然弘昼往后一仰,就那样直硬硬躺倒在地,紧闭着双眼。 风吹来的,仿佛是红尘凉薄,融着落花残香的雨水,浸透着怅惋离愁。 玹玗瞬间明白了,涴秀的离开看似输了爱情,却永远赢得了弘昼的心,纵然那空洞的瞳眸底隐隐浸透出恨意,可没有爱又哪来恨呢? 无论日后弘昼对涴秀的情感是爱,还是恨,总之涴秀是在他心头系上了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死结。 “五爷,你这样会生病的……”不能仍由他躺在雨里,玹玗刚上前劝说了一句,正想将他扶起,却被另一个强硬的力道拽住。 玹玗猛地回头一看,来人竟是弘历,尽管有李怀玉跟在其后撑伞,他也已淋湿了大半。 “谁允许你陪他发疯的!”弘历的语气透着气氛,恼怒地瞪着瞄了身后的李怀玉一眼,然后强势的拖着玹玗往廊下走去。 李怀玉心里咯噔一跳,心虚地微微低下头。 “可是五爷他……”玹玗还没来得及说出弘昼手上有伤,已被弘历冷冷打断。 “让他疯个够。”弘历甚至没有回头望上一眼,从雁儿身旁经过时,又冷声斥责道:“你还愣着做什么,废物!” “啊?”雁儿心中一惊,傻傻的没有反应过来。 李怀玉连忙小声提醒,“快跟上,先伺候姑娘更衣梳头,再安排厨房准备祛寒姜汤。” 雁儿第一次来这里,连玹玗的房间在哪都还没摸清,只能心惊胆颤的跟在弘历身后,又悄声对李怀玉抱怨道:“我哪里知道厨房在哪。” “得了,你先跟着姑娘去,其他的交给我。”说这话时,已来到玹玗的房间门口,李怀玉连忙小步跑上前开门。 郭络罗府的下人本就不多,且有定规,凡弘历和弘昼来府中,没有传唤,府中的家丁婢仆不可擅自入三进院,就是原本在后面伺候的人都得回避。 弘历在门前略停了停,吩咐道:“小玉子,去安排一下。” 这吩咐并不明确,也就只有李怀玉能听懂其中的意思,无奈地叹了口气,点头应道:“嗻,奴才这就去。” 夏日里的衣衫单薄,被雨水浸透后,全都紧紧贴在身上,毫无保留的展现了玹玗玲珑有致的曲线,弘历凝望着她的瞳眸里,不再是愤怒,而是带着欲望的灼热。 玹玗两颊一红,垂下头去,低声说道:“五爷手上有伤,不能由着他这样淋雨……” 弘历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他那边我会去解决,你留在房里暂时别出去,至于涴秀的事情,过会我们再商议。” 玹玗点了点头,极轻的应了一声,待弘历走远后,雁儿才凑到玹玗身边,询问关于涴秀的事情。 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玹玗坐在妆镜前,一边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告诉雁儿大概的情况。但此刻静下心来细想,她始终不明白,涴秀既然递信给她,又已经等了那么多天,为什么会不辞而别? 除非是有人从中做了手脚,说不定问题的根结就在那个孩子身上。 “格格怎么会有孩子了,难道格格另嫁他人,可不应该啊,除非那个孩子……”雁儿低着头喃喃自语,忽然她瞪大了眼睛望着玹玗,那神情好似被雷劈中了一般,惊诧地问道:“你说那孩子会不会是五爷的?” “不知道。”玹玗摇了摇头,可旋即又道:“但以涴秀姐姐的个性,认定了便是一生一世,而且还有慈宁宫的那夜,谁能说得准呢。” 雁儿想了想,又问:“那五爷是不是也知道……格格带着一个孩子。” 玹玗心里琢磨的事情太多,没心思解释给雁儿听,只淡淡地反问了一句:“你觉得呢?” 雁儿敛下眼睑,有气无力的低声咕哝,“对哦,五爷那个样子肯定是以为……” 玹玗望着镜子,嘴唇微微动了动,突然站起来,连发髻都为梳,就直接往前院而去。 见骆均领着众家丁候在花园月门外,玹玗不禁诧异地问道:“你们怎么都站在这?” “格格,你这是……”玹玗披头散发的样子,也骆均好奇,但只迟疑的问了半句,忙改口答道:“刚才李公公的吩咐,然所有人退出花园,无论听到什么声响,都不准进去。” 玹玗疑惑地向月门内望了一眼,没有太把注意力放在那上面,挥手让其他人都退到二门外去,又命骆均随她去书房。 “你去查一查,和亲王府的那两位福晋近日可有出门过。”玹玗低垂眼帘,眸底蕴着复杂的神色,她知道或许是自己想太多了,但目前她只想查清楚问题的根源。“还有外城那位茹夫人,想法子调查一下她这几日的行踪,切记,那是个厉害角色,调查也隐秘些,别被对方察觉了。” 玹玗这话似乎点醒了雁儿,她觉得查两位福晋倒是多余,真正有问题的应该是城南的那位茹夫人。 “格格怀疑和硕公主不告而别是因为……”骆均思忖了片刻,觉得玹玗的怀疑也在情理之中,故而又问道:“如此说来,调查得瞒着花园里的那两位爷。” 玹玗点了点头,或许晚些她会对弘历说明此事,但绝不能让弘昼知道,以免在正式猜想之前,就闹出更大的乱子。 返回房间时,经过通往花园的月洞门,依稀听到落雨中还夹杂着一些打斗声。 玹玗只是驻足了片刻,却还是选择离开,没有进去,男人之前的另一种劝慰方法,或许比女人的温言细语更有用。 心绪烦乱的站在窗前,听风,观落雨。 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些乱七八糟的诗句,但此时此刻,倒也应景应心。 帘外雨潺潺,意兴阑珊,再见不易相忘难。 凭栏,雨越下越大,天地一片混沌。 有时候很难分清,究竟是性格使然,让天生多愁善感的人喜欢观雨,还是潇潇雨幕触动人心,让观雨的人都变得多愁善感。 隆安寺后墙外的一片宅院。 今日,这里来了位特别的客人,至少对夏依和银杏而言,是尊贵的主子。 “这些饭菜虽粗,但也算干净新鲜,你端进去给公主吧。”夏依将托盘递给银杏,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又道:“一场雨下来,城里也安静了,公主如果真想出城,只怕还得与小公子分开走。” “那还得麻烦你老人家想办法,我替格格谢谢你。”银杏浅笑额首,自从上次她被救到这里,和夏依就一直保持着来往,如今关系已算亲密。 “什么话。”夏依淡淡摇了摇头,似被勾起旧时记忆,笑道:“公主若坚持离开,或许是最对的选择。” “为何?”银杏不解地蹙眉,总觉得夏依唇畔那一抹含着苦涩的浅笑有些古怪。 她今日在宣武门附近遇到涴秀,当时已有两蓝旗的人守着,专门拦截带着孩子的蒙古妇人,若非涴秀主动叫住她,又简单说明缘故,她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今日城里这场风波,竟是因为当年那个刁钻的蒙古格格。 “你遇到公主后,将她带到我这,却没有去通知王爷,因为你心里明镜一样。”夏依长长叹了口气,“咱们都是宫里出来的人,都知道深宫清寂,其实清寂的是人心,哪里是一道墙呢。世上男子多薄幸,皇室之中的更是寡情,公主在草原长大,虽然那几年我在撷芳殿,也听到很多关于公主的一些事,把她锁在红墙大院,和一群女人勾心斗角,那是太过委屈她,也太累心。” “宫里不就是这样吗?”银杏的眼底流露出怜悯,只有她们这种经历过的人才知道,紫禁城外的天空有多宽阔。 “精于算计的人在紫禁城都活得那么累,何况像公主这样大情大性的。”夏依长声幽叹,轻轻闭了闭眼,说道:“今儿在街上见到玹玗那孩子,果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才多少时间,就变成了养在太后身边的格格。但是甘蔗没有两头甜,太后是什么样的心思,你最清楚不过,但愿她能真正像足她的额娘。” “怕是不行吧。”银杏淡然一勾嘴角,虽然夫君不在宫里当差了,但庶常馆内也能时常得到紫禁城内的消息,且流言早已传开,就连夜香局的人都知道,太后身边的罪臣之女,早晚会成为帝妃。“可公主不一样,她还带着一个孩子,如果那真是和亲王……” “那孩子如果在草原上,会是幸福的雄鹰,可如果在皇族之内,那还不如我收养的孤儿呢。”夏依不屑地轻忽笑道:“外面的人以为出生在皇家是前世积德,可咱们去过里面的人清楚,阿哥和格格都是福薄命舛,从娘胎里开始就步步惊心,能不能生的出来,能不能平安长大,成年后会不会卷入储君之争,能不能保命,要担心的太多了。” 望着茫茫雨帘,银杏语气轻地说道:“王府里或许会好些,而且太后会庇护公主和小公子的。” “鞭长莫及,太后总不能将公主和小公子长年留在宫里吧。”夏依轻轻摇头,“王府里又能好得到哪去,你是谷儿调教出来的人,她当年为什么不肯接受十四爷,不稀罕那个侧福晋的名分,这个中缘故,想必是会对你讲的吧。” 银杏微微抿了抿唇,垂下眼帘,“袭爵之争和储君之争一样残酷。” 宫闱禁地也好,深宅大院也罢,都是是非之地,只是参与到斗争中的人数不同而已。 王府里的那些福晋和侍妾,也是一心想着能有个儿子作为依傍,为了自己孩子的前程,什么样的手段玩不出来,和紫禁城里的孩子一样,能顺利出生平安长大,就已经是万幸。可是皇亲贵胄甘于寂寞的少,谁都想借势钱权双收,而忽略了一旦和阿哥们扯上关系,就等于在脖子上架了一把铡刀,雍正朝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 “罢了,我们这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再聊下去,饭菜都凉了。”两人默了一会,夏依才浅笑轻叹,又道:“你把饭菜送进去,看着公主的情绪,搭上几句话聊聊,还是问公主一个准信,若真要离开,咱们也好安排。依着和亲王的脾气,只怕会挨家挨户的搜人,我可是诈死出来的,说不怕被发现,那是撒谎。” 银杏含笑点了点头,“我明白的。” 进入屋内,孩子在床上睡觉,涴秀倚窗而立。 雨渐渐变小,泥洼里的花瓣已看不出昔日是何等娇艳,就像缱绻柔情,最终都会湮灭,只留下几缕淡淡的忧伤。 涴秀并非一个会轻易动摇的人,即便是看到弘昼这般疯狂的举动,她的决定还是那两个字,离开! 银杏没有劝,只是和夏依尽量安排。 趁着还有些小雨,涴秀换了身粗布衣服和银杏一起出城,银杏和那些城门守卫多数认识,又因天气的缘故,便没人会注意,且即便问起来,银杏只答是乡下来的妹妹,今日赶着回去就行了。 而当日的傍晚,夏依抱着那仁,领着两个机灵的小女孩,从广渠门出城。城门守卫虽然问了一句,但夏依只说儿媳妇病了,所以由她去给做河工的儿子送饭,孩子太小放心留在家里,唯有都带上。 像这种衣衫素朴的老妇,城门守卫不会特别在意,例行公事后也就放行。 无声无息的回来,又无声无息的离去,相见不如怀念。 或许,这就是涴秀认为,唯有如此,才能真正抓住弘昼的心,永远不变。 第449章 枝苛蔓 窗外传来鸟鸣,天就快亮了。 玹玗从房内走出来,抬头迎向晨光,给人一种神秘有安心的感觉。 “今天又该是个艳阳天。”雁儿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玹玗整夜未免,她也是一直撑着,四更后才小憩了片刻。 晨风吹在脸上,清爽的感觉却没能让玹玗舒展愁眉,将视线从那泛白的天际收回,微微敛下眼眸,良久后嘴角忽然勾起,“雁儿,你说我们为什么没收到涴秀姐姐的那封信,宫里还有谁敢和锦婳斋作对?” “你是怀疑……”话到嘴边雁儿却没说出口,她不敢去猜想,因为玹玗唇畔的冷笑森寒得可怖。” 若说紫禁城里有谁恨玹玗,后宫的女人只怕都能排的上号。 但有了上次秀贵人的教训,那些位分低的女眷,就算有心靠拢皇后,也不敢再鲁莽而为,因为她们都清楚,有皇太后的紫禁城,皇后并不是唯一的女主。 至于娴妃荃蕙,虽然身边跟着个会惹事的乳母,但她现在一心靠着毓媞,便是心中有再多愤恨,眼下都必须收敛起来,冒然和玹玗硬碰只会自讨苦吃。 而尊为贵妃的佩兰,目光向来放得很远,从不为男人争一时之宠,何况眼下她最想将永璜推上储君之位,若涴秀回来,多一个宠爱永璜的人,她就多了一份力量,所以绝不会做些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数来数去就只剩皇后,可甯馨不会搞这些愚蠢的小动作,所以敢拦截锦婳斋书信和物件的人,唯有那个脑子不清醒,仗着富察老夫人维护的淳嘉。 且淳嘉向来招摇,玹玗依稀记得,黄三送信到宫里的那日,她好像听几个小宫婢在嚼舌头,说秀女们都在御花园练习步伐仪态,唯有淳嘉好命,清早便被富察老夫人请去景山观鹤了,不用在大日头底下看老嬷嬷们的脸色,还有宫婢小心伺候着。 “上次已经教训过富察秀女,她应该不敢了吧。”雁儿不想玹玗摆明车马与皇后为敌,故而又道:“会不会是哪个奴才坏了主意,自作主张以为可以对付你,反正宫里这类事情也常有。” “位分低微的那些,主子都不敢出气,他们能有多大胆子?”玹玗转身回到室内,换了身明艳的衣服,又忙着为自己梳妆。“娴妃的乳母虽然惹祸,但这个节骨眼上,娴妃不敢得罪我们锦婳斋;贵妃的心思都放在储君之争上,更不会让身边的奴才乱来,且那个金铃和旧时的秋思不同,聪慧内敛,心中自有算盘;至于皇后宫里的那些人,更是调教有加,深晓宫里的规矩,你何曾瞧见过她们仗势欺人?” 雁儿抿嘴一笑,摇了摇头,叹道:“皇后娘娘能得人心,皆因懂得如何驭下,所以即便是皇后娘娘有些动作,但表面行事粉饰精致,皇上也不好说什么。” “皇后以正妻的身份嫁给皇上,就一直生活在紫禁城,宫里的明争暗斗她看得清楚,可宫外的那些人却未必明白。”玹玗勾了勾唇角,取出妆奁中最华丽的一套头饰戴上,又在妆点胭脂的时候略浓了些。 若非大节庆或特殊日子,玹玗很少这样穿戴妆扮,雁儿满心疑惑,不禁好奇地问:“你这是要做什么?” “小时候读《资治通鉴》,里面有一段故事很有趣。”玹玗慢慢低下头,娇艳欲滴的红唇微启,声音很是轻软,只是眸底透着狠绝。“唐太宗有名马师子骢,无人能够驯服,那时的则天大帝还只是个才人,但她却对唐太宗说,她能驯服师子骢,不过需要三件东西:铁鞭、铁锤、匕首。先以铁鞭抽,不服,则用铁锤打,还不服,就只能拿匕首杀了它。” “姑娘……”雁儿心中一颤,她知道玹玗手段狠绝,但从来都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今天玹玗是摆明了要改变这个规则。“无论是不是如你所想,敢和锦婳斋作对的人,都不是简单角色,你真要挑起风波?” 玹玗眸光微微一愣,轻飘地笑了笑,摇头说道:“司马光编写的这段驯马故事,是在则天大帝用言语警告吉顼之时,所以故事真假有待考证,毕竟在唐朝时,才人位分几乎等同于奴婢,很难有机会陪伴皇王。但即便这是则天大帝为了吓唬吉顼所编出来的谎言,有一点我却非常赞同,驯不服的人和畜生一样,都留不得。” 雁儿忙说道:“你这一闹,会让皇上为难的,更是给自己树敌。” “怕什么,早已是敌对,借此事闹一下,反而可以立威。”玹玗眉梢微挑,侧目望着雁儿,细说道:“你要记住,锦婳斋始终在慈宁宫的范围,所以站在咱们身后的必须是太后,皇上是因为太后宠着我们,才不得不顺着太后的心意。” 雁儿似懂非懂的额首,想了想又问:“所以你故意利用格格这件事杀鸡儆猴?” “不是利用,而是把握时机。”玹玗眸底的冷笑顿时全消,娇俏容颜浮着嗜血的阴鸷,蓦然站起身,说道:“紫禁城里就是这样,现在才是开始,你信不信,乾隆朝的后宫,绝不会比康熙朝的后宫平静。” 哀色! 当玹玗低眉垂眸的那刹,雁儿从其黑瞳底发现无奈的凄楚,此时才明白,当年涴秀为何说,紫禁城不应该是玹玗的归宿。 直到玹玗走出房门,雁儿才反应过来,赶紧追上去,问道:“现在是要回宫吗?” “嗯。”玹玗淡淡应了一声,却是往厨房的方向而去。 雁儿脚步一滞,又连忙跟上,说道:“那……我去通知皇上和五爷?” 昨晚弘历和弘昼都留在这府上,但李怀玉回宫传话,先是去了长春宫,对皇后只说是皇上留在和亲王府过夜,后又到寿康宫告知太后,称皇上带着玹玗留在和亲王府了。实际上,昨日在花园里,弘历和弘昼打了一架,算是帮弘昼发泄出心中的郁结,因两人身上都有淤痕,为不引人猜测,才留在郭络罗府。 “不必。”玹玗没有放慢脚步,只是微微侧过头,对雁儿说道:“你记住,我们已经陷入了后宫的争斗,皇上是我们的护身符,太后是我们的挡箭牌,但我们不能永远躲在他们背后,没人能保护我们一辈子,别人拿着剑刺过来,我们一味闪避只会一败涂地,以攻为守方是一劳永逸之策。” 雁儿心中一震,却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紧随着玹玗而行。 曾经她不想卷入后宫的争斗,只求安安稳稳的平静度日,可她的命运早已在第一次遇到玹玗就已改变,既然选择留在锦婳斋,就意味着要和玹玗一起,在紫禁城这个没有硝烟的战场拼杀到底。 柔和晨光下,白玉翠帷马车向神武门疾行。 神武门前横贯东西的长街乃外皇城“内市”,每月逢四开市营业时,两道摊位奇珍异宝琳琅满目,以备宫内及达官显贵采购。 今晨虽非开市日,但能来此处的商贾多为户部挂名的皇商,只要他们稍加打点,平日里也能在长街摆档,且都很靠近神武门,若是宫里有后妃出行,神武门的侍卫会提前通知商贾们撤去。 此刻,乍见如此华丽马车,神武门的侍卫一时间猜不准车内是何人,所以不敢造次,待和车把式并排坐在外面的黄三跳下车,侍卫头领见其脸生,正想上前驱赶,却瞧着车帘打起,雁儿从内探出头来。 “哟,这不是锦婳斋的雁儿姑姑,大清早的,是出门办差刚回来,敢问腰牌……”侍卫头领虽是依着宫规行事,但全然没有平日的仗势,但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打断。 “昨儿我随督领侍出去办差,你要查腰牌,去养心殿找李怀玉。”雁儿也不正眼瞧侍卫头领,傲然打断问话,又转身搀扶玹玗下车。 “这……姑姑也不是宫里的新人了,应该知道规矩……”雁儿毕竟是锦婳斋的人,侍卫头领才会礼让三分。 “原来你们神武门的侍卫还知道‘规矩’这个两个字。”玹玗冰冷的声音穿透车幄。 侍卫头领愣了愣,刚进站到马车旁,抬起手臂让玹玗可以借力,语气中的傲然也全部消散。“原来雁儿姑姑是出去伺候姑娘,有没有腰牌自然是不重要了。” “不重要,你们就是这样当差的?”玹玗眸光淡敛,哼笑了一声,并未昂头仰视,而是微微侧目递了个眼神给黄三,又冷言问道:“昨儿四九城的热闹,你们可有听说?” “……好像是玹玗姑娘与和亲王在找人。”侍卫头领被问得满头雾水,身后的属下也不解地面面相觑。 “我不过是太后养在身边的一个小丫头,哪有能耐驱使九门提督、顺天府衙门、和两蓝旗。”玹玗浅笑轻语,通身散发着不怒自威的凛然傲气,低低浅叹,又道:“昨儿是和亲王在找人,找的是和硕端慧公主。” 侍卫头领猛地瞪大双眼,惊讶地问:“公主回来了?” 玹玗点了点头,嘴角勾着笑,却让大男人看得都发寒。“和硕端慧公主下嫁准噶尔,半途因暴风雪而不知所踪,太后日夜牵挂,皇上与和亲王也一直在派人寻找公主的下落,谁要是能找到公主,绝对是大功一件,你说对吗?” 侍卫头领越发不明白其意,只能附和道:“那是一定的。” “但如果有人耽误了寻找公主的事,你觉得太后会怎么发落那个人?”玹玗眸光锐利地瞪着侍卫头领。 “姑娘的意思是……”侍卫头领警惕心起,声音也变得有些僵硬。 “前几日我府里的人送来一封信,那便是公主留给我的,可那封信交给神武门的侍卫后,就石沉大海般消失了。”玹玗的语调极为轻柔,嘴角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淡笑,眉间却仿佛凝聚着风暴。 侍卫头领震惊地脱口道:“怎么可能,上头早有交代,但凡是锦婳斋的东西,无需去内务府留记录,必须第一时间交到姑娘手上。” “哦,那这就奇怪了。”玹玗微微扯动嘴角,“既然你是神武门侍卫头领,那我也就先和你说话,看是咱们自己查,还是待我向太后回了话,得太后的懿旨后再来彻查。” “大清早就惊动太后是不是不太好。”侍卫头领俯下身子,在玹玗耳畔低声说道:“请姑娘给个方便,若真是我们神武门侍卫的责任,奴才自当给皇上、太后、和亲王一个交代。若然不是我们神武门的缘故,还望姑娘高抬贵手……” “放心,只要你肯配合,必然是牵连不到神武门的人。”玹玗淡淡应了。 得了这颗定心丸,还不待玹玗发话,侍卫头领直接带着玹玗和黄三前去一旁,供侍卫休息所用的长房。那日从黄三手中接下信件的侍卫已候在屋里,黄三一眼便认了出来,在其身边还站着一个头垂得很低内监。 待雁儿用手绢轻拭圈椅后,玹玗才缓缓坐下,十足的格格气派,“你们自己说吧。” 那侍卫说得很是爽快,却也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而他身旁的内监则抖得愈发厉害,侍卫的话音刚落,内监已经吓得双腿发软,噗通跪在地上,支支吾吾半天,才道:“姑……姑娘……请容奴才详禀……” 玹玗淡然笑了笑,刻意用柔和的音调说道:“别怕,我也知道你们当差的身不由己,慢慢把事情经过讲清楚就好。” “是。”内监哆哆嗦嗦地点了点头,“那日是富察秀女将书信拿去了,但奴才听她对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婢说,只是要把信件送去内务府登记。” “果然是富察秀女。”雁儿眉头一蹙,弯下身子,附在玹玗的耳畔,低声说道:“牵扯到皇后娘娘,这事还得让太后知道。” “暂时不要……”玹玗话音未落,已经瞄到门外有个人影闪过,看衣着像是个小太监。 “姑娘。”雁儿也注意到了,不动声色的拉了拉玹玗的衣袖。 “富察秀女也是遵循宫规行事,与你们无关,问题必然是出在内务府。”玹玗冰眸淡敛,冷然扬起嘴角,说了这句通情达理的话,旋即又转身对神武门侍卫头领说道:“我是人微言轻,可和亲王那边好不好说就不知道了。” “这……”侍卫头领额头记得冒汗。 玹玗话锋一转,“这次我想法子帮你们圆场,但若还有下一次,就算我有天大的本事,能劝得住皇上和太后,和亲王的脾气你们可是知道的,仔细些吧” “姑娘放心,以后锦婳斋的差事,奴才亲自揽下,绝然不会再有错漏。”侍卫头领感恩戴德地额首。 “好。”识时务者为俊杰,今天在神武门的目的已经达到,玹玗也不做过多纠缠,转头对雁儿道:“咱们去内务府。” 紫禁城内红墙坚固,却从来都关不住风。 玹玗故意说了几句闲话,就是等刚才的小太监把消息传到内务府,她倒要看看,这封信能掀起多大风浪。 而内务府那边听到风声后,瞬间就好似炸开锅了一般,还好他们早有对策,不多会儿,便有个小太监捧着云纹盘,快步往东六宫方向走去。 第450章 空回首 京郊十里村有一所土房子,曾经也是康德安藏钱的地方,这些年虽然空着,但一直有人打扫,夏依就把涴秀暂时安排在那。 平凡的农家小院,太阳升空没多久,屋内就已经变得闷热。 院内一棵茂密的大树,树影下,驱蚊盘香袅袅生烟,涴秀穿着素朴粗衣坐在桐油漆斑落的绣墩上,身边的泥地上铺着一张竹编凉席,那仁就趴在凉席玩。 院门忽然被推开,涴秀先是一惊,眸底闪过一丝夹杂着些许期望的慌色,可在看到跨进门槛的那只鞋后,嘴角不禁缓缓下沉,随即又微微扯动,勾出一抹隐隐失望的自嘲弧度。 “格格昨夜睡得可好?”银杏拎着食盒站到石桌前,见涴秀只是淡然一笑,又问道:“这院子简陋,委屈格格暂时住着,若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格格只管吩咐奴才。” “这里不是紫禁城,你也不是宫婢了,我更不是什么公主,所以你不必这么谦卑谨慎。”涴秀轻叹一声,“应该是我感谢你,助我离开京城,又安排了这个落脚之处。” 面对盛气尽敛的涴秀,银杏还真有些不诧异,默了片刻,才道:“习惯难改罢了。” “你话中有话,想暗示我什么?”涴秀眉梢微挑,眸色浅凝,深深望向银杏。 “哪有。”银杏淡淡摇了摇头,打开食盒,将几碟精致的糕点放到石桌上,“记得格格喜欢吃这几样糕点,奴才今儿起了个早,亲手做了这些,格格趁热尝尝,看还是不是旧日的味道。” 涴秀沉思了一会,笑道:“难怪姨母这么多年都信你、用你,不过你也确实聪明,看事情总都那么通透。” “格格何尝不是睿智无双,只是敛藏得深些罢了。”今早前来,看到这院子里依旧有人,银杏便猜出了涴秀的心思,若是真的要离开京城,可以走得洒脱。“奴才并没有什么大智慧,只是在宫里熬了那么些年,习惯了说话明三分、藏七分而已。” “那我不与你绕圈子,昨日在街上找我的人,应该不止两蓝旗、九门提督、顺天府衙门、还有和亲王府的家仆,对吧?”涴秀直言询问。 银杏点了点头,浅浅一笑道:“还有郭络罗府的家仆。” “玹玗丫头果然今非昔比。”涴秀回想着和玹玗一起的时光,思绪恍惚了许久,脸上浮现出浅浅悲凄。“我出嫁之后,紫禁城里应该是发生了些惊天动地的事,对吗?” 雍正帝的驾崩,皇权易主,这一切似乎来的太过突然,当初她听到消息时,就隐约猜到了一些事情。 “格格应该知道玹玗的身世吧?”银杏试探地问。 “不算透彻,但也算知道。”涴秀淡然回答,“当年姨母想要她作为我的陪嫁,想帮她离开那片红墙,可惜被人破坏了。” “以玹玗的性格,她想要做的事情,谁又能改变?”银杏捡了两碟糕点,蹲下身子放在那仁面前,逗了他一小会儿,又回头望向涴秀,说道:“格格,玹玗和你不同,她注定是要留在红墙内的,你何必再等?” 涴秀挑了挑眉,笑道:“何以见得我是在等玹玗?” “格格悄然回京,只让人送信给玹玗,却非直接去和亲王府,可见格格有自己的想法。”银杏抱着那仁逗乐,她和夏依一样,就是因为无法拥有自己的小孩,才越发喜欢小孩。“而格格决定离开,却没有直接返回草原,愿意冒险暂住在京郊,所等之人也只有可能是玹玗。” “玹玗能掀起这么大的动静,想必在宫中的地位不凡。”涴秀悠闲地坐回绣墩上,素手捻起一块小巧的点心,尝了尝才又道:“你比我早回京城,以你现在的身份,宫里的事情应该一直都打探着吧?” 银杏也不欲再绕圈子,直接问:“格格想知道什么?” “玹玗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可愿意讲给我听?”涴秀淡笑反问。 “一道宫墙,真假难辨,若格格要听,奴才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银杏起身去厨房煮了壶茶,才又回到树荫下,将所闻之事娓娓道来,至于真假就得涴秀自行分辨。 紫禁城风雨飘摇,红墙之内都虚实难辨,红墙之外又能知几分真? 银杏缓缓讲着,涴秀静静听着,全当故事罢了,只是那讲述的声音十分轻柔,不似市井的说书人会夸张渲染,听时自然也就少了些惊心动魄。 从雍正帝的突然驾崩,京城里谣言满天,再到新帝登基,玹玗是如何踏着满布荆棘,从一个奴才身份跃身成为半个主子。 “锦婳斋……我虽不通诗书,但既然是四哥取的名,背后定有深意。”清风撩动,涴秀将散落的耳发顺好,想着玹玗的经历,不禁蹙紧眉头,握着手中的银镯,叹道:“不过她真是太倔强,幸而四哥待她不同别人,竟然能把养心殿的寝殿流出一半给她,便是皇后都没有的荣宠啊。可这么一来,她便成为众矢之的了,且此生也难以走出那片红墙。” “格格太过担心了,当今太后这般疼爱玹玗,皆因她懂得如何应对。”银杏斟了杯茶递给涴秀,又自斟自饮了一杯,才缓缓说道:“且不论她天性玲珑,在紫禁城里又有皇上护着,谁敢和她为敌。” “当今太后是我姨母,你曾经的主子,若有太后庇佑就真能趋吉避祸,那你当年有为什么千方百计向逃离,而非直接请旨呢?”见银杏没有回答,涴秀唇畔勾出一抹嘲讽的笑弧,轻叹着摇头道:“也罢,这且不说了。四哥倒是真疼爱玹玗,可有皇上护着就能保证周全吗?我在宫里住的日子不长,偶尔也会不小心听到你与姨母嘀咕,先帝的敦肃皇贵妃,玹玗的义母是怎么死的,难道年氏还缺荣宠庇佑。” “格格果然什么都懂,却又藏得比谁都深。”银杏莞尔一笑,淡然道:“不过玹玗能走到今天,并非单靠皇上庇佑,格格若是不信,且在此多住几个月,有人敢拦截送往锦婳斋的物件,依她、玹玗的性子岂会善罢甘休,她绝不会永远躲在皇上身后的。” “听你说了这么多,玹玗如今要面对的敌人,应该是皇后吧。”涴秀眉间一挑,淡然地笑了笑,眼眸微眯地说道:“那就拭目以待,看看四哥在结发妻子,和玹玗之间会如何选择,届时我再决定要不要和玹玗见面。” “那格格你自己呢?”银杏眉眸微敛,“真的不想与和亲王见上一面吗?” “没有必要了。”涴秀斩钉截铁地吐出这几个字。 银杏原想劝一劝,要涴秀看在孩子的份上多考虑一下,可见其眼神十分坚定,她便明白的不再多言。 又坐了一会儿,一壶茶尽,银杏才起身离开,又问过涴秀还缺什么,若有什么想吃的菜肴,晚上她会做好带来。 此处虽是京郊,但总怕遇到认识的熟人,涴秀自觉不便外出,就将所需要之物告诉了银杏,正好她又不善烹煮,也承其好意,劳烦银杏每日为她送饭。 银杏离开后,涴秀望着紧闭的院门,环顾冷清的院落,重重地叹了口气。 而此时的紫禁城里,涴秀和银杏所等的那场戏,已经拉开了序幕。 金色的晨光洒在红墙碧瓦之上,一座座华丽的宫殿内,深锁着后宫妃嫔凄冷孤寂的人生,那庄重整饬的玉宇琼楼,反衬着黯然悲苦。 玹玗疾步行在高高的红墙之间,她在神武门审问侍卫之事,已经传到在乾清宫守卫的谟云耳中,猜想她要去内务府,必定会走西一长街,所以就等在凤彩门内,远远见到玹玗的身影,便立刻迎了上去。 “你要去内务府,有我陪着会好些。”谟云甚至没有询问,玹玗如此气急败坏究竟为何,只觉得内务府里的那些老油条,若不用点硬手段吓唬就会想方设法的打太极。 玹玗脚步微滞,抬眸对谟云一笑,又淡然瞄了瞄他身后的两个属下,柔声道:“今儿我身后可没有皇上撑腰。” “知道。”谟云无所谓的耸了耸肩,“所以今天由我给你撑腰,我自然是不如皇上和五爷,但应付内务府那帮奴才,足够了。” 玹玗没有推拒,敛眸轻笑算是默认,且她心里清楚,如果只是带着雁儿,即便是抬出太后来,内务府的那帮老滑头也未必会怕,现成的皇亲国戚,御前行走的人站在那边,若谁还敢阴阳怪气,直接由御前侍卫拖出去教训,保准让他们服服帖帖。 太后身边最受宠的姑娘,带着随侍婢女,还有御前侍卫相护,这样的队伍在宫里虽不算浩荡,却十分引人注意。路过遵义门时,一旁清扫的小太监见状,赶紧转身跑回值房,把情况告知欢子。 闻言,欢子多了个心眼,并不急着吵醒还在睡觉的李怀玉,而是跑去御花园溜达了一圈,打探到玹玗在神武门审问侍卫之事,猜到宫里恐要出乱子才连忙回去报信。 急急敲开了李怀玉的房门,欢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师父,玹玗姑娘带着雁儿姑姑回来了,可皇上和五爷还没回来。” “说什么呢?”李怀玉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哈欠,软塌塌地坐起身。 欢子把打探到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有高声提醒道:“看玹玗姑娘的样子,恐怕今儿宫里不会平静了。” “什么!”李怀玉瞬间惊醒,连滚带爬地跳下炕,慌忙穿好衣裳,套上靴子,嘴里还不停的咕哝着,“真是祖宗,如今内务府有好几个当差的内监,都是皇后娘娘母家送来的人,这要闹起来,可就不好收拾了。” 追着李怀玉跌跌撞撞地冲出去,欢子察觉那并不是前去内务府的方向,于是高声问道:“师父,你不是去内务府……” “嚷什么嚷!”李怀玉猛地旋过身子,一掌拍在欢子的脑门上,骂道:“还嫌事情不够麻烦,我算什么东西,玹玗姑娘是铁了心要大闹一场,就我这点斤两能劝得住,当然是去通知皇上和五爷。” “哦。”欢子讷讷地点了点头。 李怀玉转身小跑了几步,再一次,对跟在身后的欢子问道:“你跟着我做什么,赶紧去内务府那边哨探着,如果真是闹出什么大动静,立刻去慈宁宫知会太后。” 欢子愣了片刻,才懵懂恍然往内务府方向去。 其实玹玗开始插手秀女之事,处理鄂韶虞和淳嘉时,李怀玉就已经看明白乾隆朝的后宫注定是三足鼎立,却不想这种局势会形成得如此早。 玹玗虽不简单,但毕竟还年轻,即便有太后护着,对皇后也该忌惮三分,且她深晓帝后之间不仅是表面上的鹣鲽情深,多少还得站在皇帝的立场想一想。岂料涴秀的事情竟然成了一味引子,如果今天内务府真的大闹起来,那他们这些当差就得掂量着选边站。 李怀玉是打小就跟着弘历,当年在重华宫当差,甯馨待他也还不错,可那毕竟是高高在上的主子,对下面当差内监不过“施舍”两个字,所以他也是敬三分怕七分。而与玹玗初识时,大家都乃奴才身份,闲来玩乐几句,有事便会相互帮衬,关系好在“朋友”二字,那份情义自然要不同些。 但面对今天的局面,他心中是有杆秤,却不敢轻易掂量,凡事还得看他的主子究竟是怎么个想法。 李怀玉犯着嘀咕,一路低着头往东华门,冷不丁撞上一个人,刚想骂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挡他的道,却在抬眼的瞬间呆住了,这才发现前面就是撷芳殿。 第451章 余花落 紫禁城中,只有两种人可以在高深的宫墙内无声穿行,且行动不留丝毫痕迹,一种是粘杆卫士,另一种就是只效忠皇帝的死士。 拦住李怀玉的当然不是粘杆卫士,而是身手不凡,冷傲孤清得令人不敢亲近的扎克丹,当年为了暗护玹玗而被调派到少有人至的撷芳殿,让素来就少言寡语的他更是沉闷。 “随我来。”扎克丹眸色淡淡,只是冷冷吐出三个字,便转身向撷芳殿西北角门走去。 李怀玉翻了翻白眼,像他这种油耗子性格,最怕遇到此类“天聋地哑”,反正搭不上话,且也不可能问出半个字,便只好默声跟着。 撷芳殿的书斋小院。 弘历身着月白便服,悠然地坐在拒霜轩内,桌上放着玹玗的诗册,正漫不经心地随意翻着,一手执着茶杯浅浅轻啜,那种平静透着森森阴寒,让旁边的人不由心底发颤。 李怀玉呆愣了半晌,才走上跟前,语气中充满试探地说道:“万岁爷,玹玗姑……” “朕知道。”弘历微微抬眼,嘴角浅浅淡淡地勾起,不见半点担忧,反而显露出一副等着看戏的样子。 “万岁爷,这次时间牵涉到涴秀格格,彻查是迟早的事情,可此事恐与后宫位高权重的主子有关,玹玗姑娘若真的闹起来,奴才担心……”都说君心难测,很多时候弘历的想法总是飘忽不定,李怀玉也没胆把话全部说破。 “由她去。”弘历的语气依旧平淡,默了片刻才转过头,向李怀玉问道:“小玉子,你在宫里这么多年,也该听了不少,看了不少,你觉得一个女人要怎样做,方能在后宫安稳生存?” 李怀玉一时诧异,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在心里盘算掂量了半晌才道:“这还不简单,只要有皇上的宠爱,别说安稳生存,那还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不错,可那仅是躲在别人的羽翼下苟且偷安,即便是九五至尊也不可能时时刻刻护着一个人。”弘历修长的手指敲着诗册,磨痕斑斑的这一页没有半个字,从那一年开始,玹玗就已经不再是一只雏鸟,藏于柔弱外表下的阴狠毒辣在点点浸出,但他选择默许全部。 “万岁爷的意思奴才明白,在后宫中唯有自己的羽翼丰满,方可真正安稳生存,可玹玗姑娘……”李怀玉只觉得脖颈发凉,生怕说错半个字,在宫里生存不容易,尤其是跟在皇帝身边就更得处处小心翼翼。 弘历轻忽的笑了一声,缓缓将杯中的茶饮尽,起身的同时又将诗册合上,“你可知道幼鹰是在怎样的训练下成长的?玹玗就好比是幼鹰,如今越发长大,目光敏锐,利爪如锥,斗,对她来说并非难事。但除此之外,在后宫生存还得学会拿捏分寸,一味忍让会受尽欺凌,但恃宠而骄、目中无人就是自觉坟墓,如何能够荡魂摄魄,却又不落下嚣张跋扈的口实,才是最重要的。” 李怀玉略略迟疑,算是听出了弘历的弦外之音,却是讷讷道:“这奴才就不懂了……” “她懂就好,你懂不懂有什么要紧。”踱步到新移栽的琼花树下,弘历的步态看似闲淡潇洒,可那赏看一树芳华的瞳眸却愈发深邃。 想当初玹玗在养性斋外和甯馨的一番对话,就注定了这两个女人将水火不容,他希望玹玗有压制甯馨的能耐,却又要顾虑甯馨的皇后身份,和结发夫妻的情分。且他更不愿意看到玹玗慢慢变得如毓媞那般,在后宫的斗争下失了本心,无论身边的人有多深的情义,终究都只是利用的工具。 活成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其实生不如死。 昨夜玹玗定然辗转难眠,他又岂能睡得舒坦,且以他对玹玗的了解,即便私扣信件只是愚蠢之人的作弄,却害弘昼和涴秀擦肩错过,就凭这一点玹玗就不会对此事善罢甘休。 今晨玹玗悄悄离府后,骆均便在一直他房门外徘徊,想必是放心不下玹玗,但又不敢违背少主的意思,所以踌躇难定,不知是否该向他这位九五之尊求助。骆均有所顾虑,他也自然不会为难一个奴才,而是算准玹玗应该已经快到神武门,才独自离开郭络罗府,没有让人跟着,只叮嘱骆均稍后别在弘昼面前提起半个字。 玹玗从神武门入宫,他则紧随其后走东华门,再挑人少的小路直接来撷芳殿,又吩咐了粘杆卫士暗中盯着玹玗的动静。 思及此处,弘历嘴角不禁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虽然他想要玹玗历练,却无论如何都不放心,总得派人护着。 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松,花枝弹回的同时,点点似雪香瓣飘落在弘历的肩头。 小院内时光闲静,而此刻的内务府,一场大戏已经上演。 内务府负责后宫妃嫔与宫外书信来往的那些老太监,能在紫禁城里熬成老油条,多数都有些背景在,平素里在一般的妃嫔面前还端着三分架子,理所当然享受着那些小主的孝敬,捏着书信演着奴大欺主的戏码。书信事件若单只得罪玹玗他们倒是不在乎,便是皇帝和太后责问起来,他们还能找出一大堆戏君的理由,把责任推脱个一干二净呢。 不过,负责书信的太监基本都是从御书处拨下来,而如今的御书处乃是弘昼的一言堂,这位王爷连皇亲贵胄都不放在眼里,又岂会给奴才留颜面,所以对玹玗前来问责,他们只能想方设法打太极。 “哟,就说怎么今儿大早起便有喜鹊在枝头叫,原来玹玗姑娘要来。”信函局的掌事太监王德贵堆着满脸谄媚的笑迎上前去,并亲自为玹玗请座,又端上早已备好的茶点。“玹玗姑娘乃是贵人,咱们这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可巧前几日皇后娘娘赏下了些白露银针,听闻此茶有清热降火之效,最适夏日里饮用,偏是东西精贵了些,需洗茶三次见成色后方可入口。奴才今早兴起取荷叶露水烹之,眼下正好第四泡,若姑娘不嫌奴才身份低贱,就赏奴才一个斟茶递水的脸面。” 玹玗眼眸微敛,接过茶盏轻轻掀盖,一阵冷冽清香扑鼻,如此茶汤入口定然是甘爽清润,可真正有味道的却不是这盏茶,而是王德贵这番敬茶的说辞。 她早听宫里人传说,皇后为抓稳后宫权利,在内务府各处都安插了眼线,毕竟这紫禁城就如同棋盘,纵横十三道星罗棋布,只要是颗有心的落子,无论位置多偏,都有可能成为影响全局的关键点。 冷眼扫过屋内的几个人,王德顺似乎还未到而立之年,却能压着那些老太监成为信函局的掌事,其背后必然有人撑腰。她为涴秀的事情来此问责,王德贵非但毫无忧惧,还借着一盏茶笑里藏刀的讽刺警告,如今在宫里敢对她说话夹枪带棒的奴才,也就只剩下长春宫那些。 玹玗眸光淡敛,嘴角极微地轻轻一勾,浅笑着小啜了口茶,沉着声慢慢说道:“你不用与我论贵贱,在紫禁城里,谁主谁贵你还不清楚?” 王德贵觉出不对,立刻赔笑道:“瞧姑娘这话说得……” “怎么,说的不对吗?”玹玗轻掀眉眼,美眸似淬毒般蕴着致命神秘,话锋陡转地沉吟道:“似乎还真是我说错了,百姓人家且不论,紫禁城里的主子、奴才还不如侯门公府分得清明。宫女、太监、侍卫虽然口口声声自称奴才,可心里却谁都不愿自折为贱。而后宫嫔妃小主们,有恩宠的是被你们才千般奉承迎合,但门庭凄冷的那些,便是有银子打点都还得受奴才闲气,这样算起来我又怎敢随意的妄自称尊。若要较真起来,内务府的名册细查来看,只怕你的地位还高些呢。” “姑娘折煞奴才,阖宫上下谁人不知姑娘就是太后认下的女儿,实实在在的格格身份,哪怕是要奴才恭恭敬敬的跪下磕头请安也是应该。”王德贵的语气听着是千般诚恳,表情更是万般委屈,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还是想维持骄傲,只是微微哈腰继续赔笑。 “罢了,我今儿来此也不是为了与你论地位。”纤细的手指微微一松,茶盖和茶盅碰撞出清脆的响声,玹玗秀眉一挑,目光凌厉地瞪着王德贵,问道:“你是信函局的掌事,必然熟知规矩和奖惩,对吧?” 王德贵微微一怔,忙点头回答道:“是……” “那就好,我便只与你说话,倒也省事。”玹玗勾着令人发寒的浅笑,略沉吟了片刻,才微侧过头给雁儿递了个眼神。 “王公公,咱们姑娘大清早的过来,必然是有急事,否则这个时辰是应该在寿康宫侍奉太后的。”雁儿心领神会,说话柔声细语,可眸光却十分清肃。“信函局掌管各宫主子的家书往来,登记留底虽然都只是些手板眼见工夫,却更得谨慎仔细,否则若有遗失,那罪过可就大了,头一个要被问责的就是你这信函局掌事。” 闻言,信函局的几个老太监立刻如寒蝉噤声,也明白今天玹玗要针对的只有王德贵。 紫禁城红墙高深却藏不住秘密,太后与皇后的关系看似和睦,实则却暗涛汹涌,而玹玗俨然是太后身边的利刃,所以皇后对玹玗的态度不过是表面粉饰精致……这类流言早已传遍后宫,众人只是心照不宣罢了。 上次私扣锦婳斋的书信,信函局的人都觉不妥,无奈王德贵心急在皇后跟前邀功卖乖,哪里听得进众人的劝告。 昨日,城里轰轰动动的闹了一场,惹得信函局的人都暗暗生怯。今晨从神武门到顺贞门,直到玹玗站在众人跟前,虽没有弄得沸沸扬扬,可从其姿态来看,定然是要借题发挥,以达到杀一儆百的目的。 在信函局当差的内监皆是来自御书处,入宫前多为秀才出身,因为家境清贫走投无路才被迫净身。所谓士农工商,尽管他们已身体残缺,却还保留着读书人的清高姿态,正应了玹玗那句“谁都不愿自折为贱”,所以对胸无点墨的王德贵早就愤懑不平。此刻玹玗见是为了收拾王德贵而来,他们便很默契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副老实模样,全哑巴了般低头垂脑,没打算帮着打圆场。 王德贵悄悄瞄了瞄左右,身边的人都指望不上,他也只好装傻问道:“雁儿姑姑,这话打哪说起呢?” “就打慈宁宫丢失的一份书信说起。”雁儿下巴微扬,声音冷硬的挑明来意。 王德贵眉头紧蹙,先是指天对地的喊了一通冤枉,又快步走向旁边樟木柜取出信函局的记档,恭恭敬敬的双手捧到玹玗跟前,“姑娘你瞧,慈宁宫的书信都在记档里,不知是丢了哪一封,奴才这就查办那些不中用的废物。” “只怕跑腿的小太监们担当不起。”雁儿抓过记档往桌上一放,“咱们姑娘可没那闲工夫查对,我也就明白告诉你,原该有一封关于和硕端慧公主的书信递入锦婳斋,可那封信由神武门入顺贞门,再到这信函局就消失了,如此大过岂是随意推到一个跑腿的小太监身上便能了事的!” 雁儿这话让信函局的所有人都大惊失色,虽然他们已有心理准备,但仍然抱有侥幸,事情真的牵扯到和硕端慧公主,他们就是有十条名也不够和亲王出气。 “和硕端慧公主……”王德贵扑通跪在玹玗身侧,再开口时已有些哆嗦。“奴才真没看到有和硕端慧公主的信件,或者是……是他们不小心,把送给姑娘的信件落在什么地方了,再不是……送错了也有可能……” 王德贵话音未落,确定门外传来满含讽刺的冷笑,高声道:“送错,给玹玗姑娘的书王公公也能送错,这差事怕是当腻味了,也不想想真正管着信函局的人是谁!” 这声音玹玗和雁儿都熟悉,只是她为何此刻前来,倒是在她们的意料之外。 第451章 杜若心 秋月虽为承乾宫的掌事姑姑,但毕竟也是太后身边的人,且和玹玗他们一样,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平素下帖子请都未必肯来,今儿倒是齐全了。 王德贵赶紧借此机会站起身,堆着硬挤出来的笑迎上去,“秋月姑姑可是有什么吩咐,差个宫女把奴才叫去承乾宫说话就行,哪用得上你亲自跑一趟。” “奴才见过玹玗姑娘,姑娘吉祥。”秋月冷冷瞥了王德贵一眼,径直走到玹玗跟前恭敬的福身请安,又叙问了两句闲话,才转过头哼笑道:“王公公这话说的真动听,可我昨儿差莘儿过来询问娴妃娘娘的家书到了没,怎料她还没开口却反被王公公好一通教训,所以今儿我只好亲自过来了。” 逢年过节后宫妃嫔必然放赏外家,各府上收到宫中赏赐后,那些有能耐的外家女眷就会请旨入宫谢恩,借机母女小聚一诉思念,便是自身无宠、外家无权的也免不得会有封家书送至。 “打从五月初十各宫主子的赏赐就放出去了,这几日陆续收到各府递进来的家书,所以誊抄记档的事特别多,奴才们想着总得先把太后和太妃宫里的弄好,好歹也该顺应长幼有序的礼。”王德贵连忙解释。 想当初扣下锦婳斋的书信,他原本还真就只想拖几天,谁知事情一多居然忙忘了。 “嗯……倒是个懂事的。”秋月不冷不热的夸了一句,话锋陡然一转,说道:“可惜就是懂得太多,有些事儿我看你弄不好了。” 秋月来得出人意料,说话也是句句蹊跷,玹玗和雁儿对望一眼,都暗笑不语,暂且静静地看这出戏怎么唱。 此刻,门外窗根下已经聚了不少围观的人,王德贵更觉没脸,张口结舌面红耳赤,惊颤着想不出应对法子,半晌才讷声道:“还望秋月姑姑明示……” “玹玗姑娘坐在这呢,还需要我明示吗?”秋月勾着一抹讽笑,侧目瞄着王德贵说道:“我虽是奴才身份,但也记得老祖宗的规矩,凡慈宁宫的书信必然得当日誊抄,当日递送进去,以前倒是没听过出错,可你才上任不足一年,竟弄丢了慈宁宫的书信。” “秋月姑姑,慈宁宫的书信……”王德贵还想着如何能为自己开脱,谁料喊冤的话还未出口,就被秋月冷冷打断。 “怎么,王公公觉得锦婳斋不在慈宁宫之内吗?你可别忘了,即便是寿康宫,也得从慈宁门入。”圈子绕太多了也着实没意思,秋月直言斥道:“似雪是长春宫的奴才,但且不论她为何会听命于一个待选秀女,只是王公公又为何那般乖巧,淳嘉秀女不过一句话,你就敢私扣锦婳斋的书信,眼下还对姑娘说弄丢了!” “还望玹玗姑娘明察,奴才……奴才……”王德贵双腿一软跪在玹玗身侧,五体投地连连磕头。 “王公公这模样是做戏给谁看,难道娴妃娘娘还能冤枉你不成,夏至前日我随娘娘去查点慈宁宫要用的器具,从你这院门前经过时,淳嘉秀女高那声大气的话不光我听到了,娘娘也听了清楚明白。”秋月可不愿做个出头鸟,娴妃又没多少斤两,她当然得把话转到太后身上。 王德贵已是没了主意,匍匐着爬到玹玗脚边,磕头如捣蒜。“姑娘明鉴,奴才记得那日……” “先拖出去打二十杖。”默不作声的玹玗终于发话,她可不想让王德贵解释太多。 “昨日五爷在四九城那番折腾,宫里宫外早已传遍,是为何故你们心里都应该有数。送往锦婳斋的信与和硕端慧公主有关,太后与皇上迟早要查问,我见你从头到尾都在喊冤,或许真是无辜,可娴妃娘娘的话我却不敢质疑,不如你就先受这二十杖,打完后你若还觉得冤,我便亲自替你向太后求情,也免这信函局满屋子人都跟着遭殃。” 话音刚落,站在旁边的一个老太监慌忙跪下,微颤地说道:“回玹玗姑娘的话,经秋月姑姑提醒,奴才方忆起确有此事,就在夏至日的前一天,淳嘉秀女和长春宫的似雪送来一封信直接交给了掌事,奴才只是不禁意间瞟到信封上是蒙古文……” 雁儿按捺不住性子,催问道:“那封信此刻在何处,还不速速取来!” “回姑姑的话,今晨掌事遣他的徒弟把信送出去了,但没有告诉奴才是往何处送。”另一位老太监也走上来,跪在玹玗跟前回话。 雁儿虽非机敏之人,但宫里的规矩和道理却是烂熟于心,附在玹玗耳边低声道:“姑娘,信如果是送去锦婳斋……那就难办了。” 后宫女眷们的书信都需先入信函局登记留底是宫规,当然那些得宠有权的嫔妃,或是有门路的宫婢,倒也越过这条繁琐的规矩,保证书信中的秘密不会泄露。 玹玗身后有太后、皇帝、和亲王撑腰,宫里奴才们自然会敬让其三分,凡事都会给予方便。但王德贵毕竟是皇后的人,而此事还牵涉到淳嘉和似雪,难保皇后不会护短,若那封信眼下已送到锦婳斋,玹玗再闹下去就成了恃宠而骄,皇后只要搬出“宫规”二字,王德贵最多被问责办事拖沓但并无大罪过。 玹玗本是个心思细密之人,若非事情牵涉涴秀,让她一时有些慌乱,也不至于在情急下算漏这么明显的问题。 秋月抿着一抹耐人寻味的浅笑,似有所指地说道:“姑娘,信函局的人办事如此含糊,少不得该向和亲王提一提了。” 玹玗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睥睨着王德贵,似要息事宁人地叹道:“也罢,我便回锦婳斋瞧瞧,若那封信已送去了,那还好说些。否则……就不是我再来问话,即使在太后、皇上跟前你逃得出命来,也难保和亲王不会将你剥皮拆骨。” 王德贵虽然还保持着五体投地的姿式,心里却暗自松了口气。 所谓慈宁宫的书信不可耽搁,那仅仅是指递送给太后的,而玹玗非主非奴身份尴尬,且上面又没明旨称锦婳斋的书信也不准耽搁,所以在王德贵看来这事就该到此结束。如果一切都按照早晨安排,那他的危机就会在不了了之下迎刃而解,和亲王不会正面与皇后冲突,最多也就是发落他的两个徒弟,而他却可以毫发无伤的继续当差。 但有些时候峰回路转就在盲目乐观的刹那,眼见玹玗就要跨出门槛,王德贵正准备悠然起身,却听外面传来茉莉的声音。 “大清早怎么都在这堵着,全都不用当差吗?”茉莉托着云纹盘穿过人群,先对玹玗行礼问安,才偏着头望向后面的王德,贵说道:“王公公,刚刚送来永和宫的这信怕不是我家小主的,信封上只写‘妹妹亲启’,里面除了一支翎,就没有半个字。” 雁儿一把抓过信件,递到玹玗眼前,问道:“姑娘你看,这像不像是格格的字迹?” “这是海东青的翎……”从信封里取出翎的那刹,玹玗的心就像被针猛然扎了一下,她与涴秀的错过,或许会造成弘昼终生的遗憾。 “不可能!”王德贵惊诧愤恨地跳了起来,四下环顾查找他的徒弟,难以置信地喊道:“那封信明明是送去锦婳斋了,怎么可能……” “拖出去打!”玹玗紧紧攥着信封,沉沉地吸了口气,冷冷地命令道:“先杖责五十,他要是还能留着命,就打发到皇陵去。” 外面围观的奴才中,此刻想上前相劝,让玹玗放过王德贵的人多少都拿了长春宫的好处,但谟云的属下他们挡不住,也不敢直接搬出规矩来震慑玹玗,只能纷纷议论,给玹玗制造口舌的压力。 “姑娘这恐怕不妥,宫里奴才有错,怎可随便一句话就拖出去打,论理是要告知皇后娘娘,再送去慎刑司发落。”坚诚也不知在外面看了多久的戏,等到这局面难以收拾,才迈着小步皮笑肉不笑的走进来。 “皇后娘娘若是怪罪,玹玗自当去长春宫领罚。”玹玗挺直脊背,毫不畏惧地瞪着坚诚,又垂眸对全身瘫软已被拖到廊下的王德贵说道:“王公公,你是受这五十杖,还是去慎刑司等和亲王来发落,你自己选!” 此言一出,竟没人再敢上前劝住,连坚诚都默默地退到旁边,被看戏奴才们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信函局瞬间鸦雀无声。 “可惜啊,姑娘的好意,王公公似乎不愿领情。”承乾宫平日没少受信函局的闲气,秋月必定是要棒打落水狗,借机好好奚落一番。 玹玗的双拳越攥越紧,微敛眼眸却浮着淡然轻笑,故作惋惜地悠悠叹道:“罢了,我也不该插手管五爷……” “奴才……”极微的声音阻断了玹玗的话,脸色煞白的王德贵双唇颤抖地说道:“奴才……愿受五十杖……” “五十杖打完,立刻送去世宗皇陵,若谁觉得我处理错了,让她们只管到慈宁宫来,太后自会为此事主持公道。”玹玗唇畔的笑意没有半点温度,寒若冰刃的视线扫过众人,那些围观奴才立刻识趣的散了。 “还愣着做什么。”谟云对两个微微一挥手,示意他们按照玹玗的意思去办。 待人都散尽,玹玗才小声的对茉莉说道:“这几日多有不变,等过些时日我再亲自去向贵人姐姐道谢。” “姑娘严重了。”茉莉浅笑额首,又附在玹玗耳畔嘀咕了几句,才转身离开。 雁儿眉心微凝,诧异地看着玹玗问道:“姑娘,茉莉跟你说什么?” 玹玗只是淡然一笑,没有直接回答。 院子里回荡着王德贵的哀嚎声,秋月嫌弃地撇了撇嘴,转身对玹玗笑道:“姑娘,过会定然皮开肉绽,若让那些脏东西污了姑娘的眼可不好,侍卫们不敢怠慢,姑娘还是先回去吧。” “嗯。”玹玗淡淡应了,还有一场戏要去更重要的地方演,她确实不便在此久留。 谟云追上去,提醒玹玗道:“皇后娘娘那边始终得有个交代,你想好怎么做了吗?” 玹玗停下脚步,若直走入慈宁门,那这事就得推给毓媞去善后。而今日闹到现在,东西六宫都已得到消息,李怀玉岂会没有听到风声,再算算时辰,眼下弘历应该已经回宫,既然能由得她这样折腾,那定是弘历还有其他打算。 “娴妃娘娘此刻去太后跟前了吧?”玹玗盘算着荃蕙的用心,待秋月浅笑额首证实了她的猜测后,才又说道:“那秋月姐姐就快去太后跟前伺候,我和雁儿要先去启祥宫。” “姑娘放心,奴才明白,自然知道该如何向太后回话。”秋月福身一礼,径自向慈宁门走去。 “莫非淳嘉秀女在启祥宫?”雁儿这才恍然,茉莉前去信函局非巧合。 “你记住,到了启祥宫尽量别出声,站在一旁看着就好,但也要在适当的时候规劝几句,才能让那边的人抓不住你的小辫子。”玹玗先是叮嘱了雁儿,又迟疑了片刻,才转过身看着谟云,“其实这件事不该将你牵扯在内,只是……” “我亲自带人在启祥宫外面守着,一定撑到太后前来。”谟云笑得从容淡然。 “谢谢谟云大哥。”玹玗感激一礼,转身快步向启祥宫而去。 望着她的背影,谟云眸底透出一抹复杂的笑意,在佩服她细密谨慎的同时,心底又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初见时,玹玗不过是个十岁的小姑娘,典雅安静的跟在涴秀身旁,但短短几日就发现在温婉的外边下,包裹着不输男儿的英姿。可直到今天他才看清,玹玗就好似蒙古草原上的兔狲,能在寒冷贫瘠的环境中生存,且将凶狠和锐利都很好的隐藏了起来。 玹玗,就像是这红墙内的竹叶莲,他选择放弃是对的。 第452章 鹃归未 太阳渐渐升高,热气开始蒸腾,烈日熏得人像在蒸笼里一般。 雁儿只觉得心中发闷,也不知是被太阳炙烤的缘故,还是胆颤所至。 “姑娘,我们站在这干嘛?”雁儿低声提议,她和玹玗已在绥祉门外站了一会,望向门内,长春宫和启祥宫的宫门都虚掩着,且没有半点动静,按理说这个时间长春宫的奴才应该最是忙碌。 情况是有些不同寻常,但玹玗没有接纳雁儿的提议,反是嘴角勾出一抹淡笑。 她料定,坚诚离开信函局后,必是第一时间去甯馨跟前通报,不过按照甯馨的心性,绝不为此事误了晨昏定省,应该是叮嘱过富察老夫人,和两宫的奴才,让他们闭门不出。 将视线移向启祥宫,今日必然有场大戏,可甯馨预备唱哪出呢……请君入瓮? 宫里的规矩,除太后和皇上身边的首领太监,还有内务府的传旨内监,奴才不能在没有通传的情况下,擅自闯入住地以外的宫院。 她虽然不算是宫里的奴才,但没有正式的人份,也不能算是半个主子,甯馨想用此计治她,未尝不是个好法子。 “姑娘……”见玹玗站在启祥门前发呆,雁儿压低嗓子轻唤了一声,又再次劝道:“此事牵涉到格格,无论是太后还是皇上都会严查此事,咱们何必和皇后硬碰硬呢。” 真可谓是一语惊醒梦中人,连雁儿都知道硬碰硬不好,甯馨又怎么会犯此大忌。 要在弘历面前维持端庄典雅,和宽宏大度与世无争的形象,那此刻就必定不会掀起正面冲突。 所以这出戏应该是……知难而退。 “此事当然得交给太后处理了。”玹玗眸底透出高深莫测的黠光。 甯馨深知玹玗是何等谨言慎行,只要当下掀不起风浪,六宫去太后跟前请安的时候,甯馨自会有一套在理的说辞,当着后宫众妃嫔的面,毓媞也不好有任何发作。而慈宁宫那边一散,甯馨更会立刻去养心殿见弘历,必是请罪认错,并把一切揽上身。 可位居中宫的皇后,背后还有整个富察家,弘历不可能为难甯馨。 于前朝,弘历需要用富察家族去制衡钮祜禄家族;于后宫,则更需要皇后去制衡太后。 事件终了,最多是杖毙似雪,并让淳嘉被撂牌子,而弘昼也免不得要顾全大局,看在弘历的面子上忍气吞声。 雁儿眉头紧蹙,半晌才讷声道:“我不明白……” “不用明白,你看戏就好了。”玹玗将视线移向崇禧门,自言自语地说道:“等人来了咱们就进去。” 所谓人算不如天算,任何事情都有万一,甯馨也会有两手准备,想必坚诚去信函局就是为了盯着她的动静,如若她不掀风浪则两厢无事,否则皇后就是招来宗人府也不出奇,“恃宠而骄、无视宫规”的罪名,也能扣得合情合理。 这就是她让秋月去太后跟前回话的原因,纵然雁儿和他推心置腹,但说到玲珑机变竟是不如秋月的十分之一。 雁儿越发听不明白,索性也就不再问,静静站在一旁。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玹玗转身一看,是彩鸢向这边跑来。 “姑娘,秋月姐姐让我来告诉你,皇后娘娘出来了,现下应该快到永康左门。”彩鸢警惕地向右望了望,顺了顺气,才缓缓说道:“奴才今天在殿内伺候茶点,刚才太后与众位娘娘正在说话,长春宫的首领太监过来,在皇后娘娘耳边嘀咕了几句,皇后立刻就起身请辞,说是富察老夫人接到家里捎进来的口信,得马上动身回府,所以想赶着回去帮老夫人打点。” “今天就离宫?”玹玗冷然一笑,她没想到甯馨的应对会这么快、这么无情,只顾让复查老夫人从混局里脱身,至于淳嘉的前程却置之不理。 “说来也奇怪,皇后娘娘前脚才踏出正殿,秋月姐姐就来了,神情焦急的在娴妃娘娘耳畔嘀咕了几句,娴妃娘娘又对太后嘀咕了几句,太后就说要来送一送富察老夫人,让众小主都散了。”彩鸢精明,知道事情蹊跷,也不多问,只按秋月的吩咐,把刚才寿康宫的情况告诉玹玗便是。 玹玗沉吟道:“知道了,你先回去。” 待彩鸢走远,领悟到玹玗用心的雁儿,才上前问道:“姑娘是在等皇后娘娘?” “不错。”玹玗。 这出戏要唱的起来,并且让自己全身而退,就必须要算准时间,她、皇后、太后得前后脚进入启祥宫。 雁儿敛眸想了想,霍然笑道:“我现在明白了,这就去哨探着。” 彩鸢前来报信,定是走寿康宫后殿角门入慈宁宫,然后穿过三宫殿,去锦婳斋找小安子帮忙开慈祥门,不但能赶在皇后之前把消息带到,还有足够的时间把话都说明白。 “不必那么费事。”玹玗拉住雁儿,指了指自己的鞋,笑道:“皇后的那双花盆底鞋,可是小叶紫檀木做的粉底,那么硬的木头敲在青石板上声音能小吗?” 如果前去哨探,万一不小心被人发现,她这出戏可就没法唱了。 心中浮起一丝讥讽的笑,不得不承认,她跟在毓媞身边学到不少东西。 玹玗默默念着数,从寿康门到慈宁门要走多少步,从慈宁门到咸和右门又要走多少步,她早就记在心里,宫里很多机灵的奴才都会用这个法子,特别是皇上要驾临后宫的时候,一路都会有内监暗暗传信,掌事宫女就得算准时间为主子准。 “来了、来了……”脚步声越来越近,雁儿紧张得直冒汗。 “我先一步进去,你慢我两步追进来。”玹玗深吸了口气,挺起胸膛踏进启祥宫。 她这疾步而行,鞋跟扣在青石板上的声音也不小,侧头回望倒座房,窗门都敞开着,里面连个守门传话的小太监都没有,证明了她之前的盘算没错。 启祥宫东侧殿,富察老夫人正在品茶,漫不经心的盘着手中的佛珠,而身旁的淳嘉却有些坐立不安。 绕过屏障,才有小太监迎上来,玹玗不与其多言,直接询问淳嘉是否在启祥宫,此刻在做什么。小太监被她的气势震慑,不敢答,也不敢不答,只是把视线瞟向了东侧殿。 玹玗直奔东侧殿,扬声喊道:“富察?淳嘉!” “玹玗姑娘……”见状,似雪连忙从殿内迎出来,可话还没说完,就被推到了一边。 富察老夫人尚未开口,淳嘉已冲到玹玗面前,声先夺人地斥道:“郭络罗?玹玗,你又凭什么在启祥宫——”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断了淳嘉的话,五指印清晰的落在那娇嫩的肌肤上。 赏耳光是宫里最大的羞辱,且淳嘉还是上三旗秀女,所谓打狗还得看主人,当着富察老夫人的面如此做,其实打得是皇后的脸面。 淳嘉又惊又怒,大喊道:“你凭什么打我——” 话音未落,又是一记耳光落在淳嘉的脸颊上,淳嘉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却再也不敢言语。 瞬间,启祥宫的空气仿佛冰凝了一般,别说是那些小宫女和小太监,就连见惯场面的似雪都不由得一颤。 没人想到玹玗会发狠,至少在场的这些太监宫女,从未见过这样的玹玗。 刚刚追至东侧殿的雁儿,也被惊得愣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上前劝道:“姑娘你别动气,格格的事请还是请太后来主持公道。” 雁儿这话看似劝言,实乃威胁震慑之语,倒让本来就心虚的淳嘉更生怯意。 “慈宁宫的气派可真大,随便两个奴才都敢如此嚣张。”富察老夫人脸色骤变,但还保持着雍容尊贵的气势。“请太后过来也好,老生还想问一问,这紫禁城里究竟还有没有规矩,还是说你身后有人撑腰,暗中指使你和皇后娘娘作对。” “规矩?”玹玗毫不畏惧,反而冷声笑道:“原来富察老夫人也知道,这紫禁城里还有‘规矩’二字,论规矩,秀女待选期间,得待在乾东五所学习宫规和礼仪,淳嘉秀女天资不足教而不善,更应该乖乖留在兰丛轩接受老嬷嬷的指点。如今可好,她整日都在启祥宫偷懒,敢问这规矩又是谁定的,莫非皇后娘娘下了懿旨,就因她是富察家的秀女,所以能与别不同?” 没能耐震慑到玹玗,反而被一言九鼎,富察老夫人气得怒不可歇,猛然一拍桌子,责道:“老生虽不是宫里的人,但亦知道家有家规……” “正是了,家有家规,富察老夫人既入宫为客,就不应该干涉宫里的事情。”玹玗刻意放慢语速,她再等甯馨快点进来,毕竟长幼有序、尊卑有道,即便是闹,说话也得有分寸,以免后患无穷。“还有,老夫人不是宫里的主子,我却是世宗敦肃皇贵妃的义女,世宗爷亲赐了金项圈,太后和皇上都没有异议,岂由得你个宫外人一口一声‘奴才’的折辱我,紫禁城可不是你耍威风的地方,要指手画脚就回你的富察府去。” 甯馨正带着翠微和坚诚疾行而来,刚一走进启祥宫的院子就听见玹玗此番言语,竟也有丝丝诧异,连怒斥都变得慢了半拍。 “放肆!”甯馨高声呵斥,三并两步地踏入室内,站到富察老夫人身边。“玹玗,别以为太后宠着你就可以忘了天高地厚,你当自己是什么身份,秀女也是你能随意掌刮的?” “哼。”富察老夫人冷冷一声,接过甯馨亲手递上的茶盏,顿时觉得面子里子都找回来了,心里那口气平顺了许多。 淳嘉也趁机撒娇,满脸委屈地说道:“皇后娘娘,淳嘉就算有错,要罚也该是由皇后娘娘来责罚,岂轮到她擅自动手打我……” “莫非皇后娘娘贵人事忙忘了,是太后让玹玗帮着贵妃娘娘打理选秀,淳嘉秀女如果听教听话,此刻就不应该出现在启祥宫,乖乖学规矩才不会害皇后娘娘惹人非议。”面对甯馨,玹玗没有丝毫服软的意思,态度反而变得更强硬。“刚才皇后娘娘责问玹玗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玹玗也想知道在皇后娘娘眼里,又是将我看作什么身份?” 甯馨强迫自己平静,可脸色早已变得铁青,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好,你是先帝爷认下的义女,太后养在身边的姑娘……但你别忘,本宫才是执掌后宫的皇后!别说你是个没有名分的义女,便是真正的公主,如此嚣张跋扈,一样该被送去宗人府发落!” 言罢,甯馨立刻命令坚诚,唤大内侍卫前来,现将玹玗送去宗人府,再往慈宁宫告知太后。 见玹玗依旧淡定不惊,雁儿虽知其早有安排,此时心里却依旧乱如吊桶。 启祥宫内的其他人都在等,等坚诚带着大批侍卫将玹玗押走,等着皇后借此事彻底压制太后。 即使甯馨清楚,事情起因系在涴秀身上,玹玗大做文章乃情有可原,而她如此发落必然会在弘历心里留下疙瘩。但这件事她却不能让步,太后压制着她,贵妃分走她的权利,如果就连一个罪臣之女都能在她面前肆意妄为,那她这六宫之主就真的如同虚设了。 谁知等来等去,领着侍卫冲进启祥宫的却非坚诚。 “哀家倒想看看,谁敢把玹玗送去宗人府!”得知事情大概,毓媞气急败坏的赶来,身后还跟着荃蕙。 局势陡转,屋里屋外奴才匍匐满地,甯馨也连忙迎上去请安,并解释道:“皇额娘疼爱玹玗,乃是玹玗的福气,可她仗着有皇额娘宠爱,便在宫中肆意妄为,无缘无故掌刮待选秀女,还……” “够了!”毓媞呵斥住甯馨,拉过玹玗,柔声说道:“了了,你来告诉哀家。” “太后……”刚才还傲气凌人的玹玗瞬间变得满腹委屈,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般,滴答滴落下,双手将翎羽捧上,才说一句“涴秀姐姐回来了”便泣不成声。 雁儿攥着冒汗的双拳,大着胆子上前道出事情的来龙去脉,添油加醋她不敢,却把从神武门侍卫和信函局内监们供词,一字不漏的复述了出来。 听过雁儿详细陈述,毓媞眸底的寒光越发阴鸷,也让满屋子的气氛都僵凝到冰点。 第454章 啼鸦破 同一件事情,毓媞处理的结果,自然和甯馨的截然不同。 淳嘉教而不善,不适宜侍奉宫中,也不易嫁入宗室,暂交内务府看管,择日另行婚配;似雪擅权误事,对秀女枉为之举非但不知规劝,反而纵容不报,关押慎刑司大牢,如若能顺利寻回和硕端慧公主则死罪可免,发送先帝妃陵终身不得返家,否则以故意谋害公主之罪杖毙;至于信函局掌事王德贵,更是死不足惜,按玹玗之前的决定处置。 “皇额娘,淳嘉常来启祥宫是臣媳允许的,而说到那封没有署名的信,似雪也只是严守宫规,她们何错之有?”面对这样的处置,甯馨当然不会同意,争辩道:“玹玗擅闯启祥宫,肆意掌刮秀女,皇额娘却置之不问,如此偏袒恐有不妥吧!” 其实对她而言,淳嘉一时任性牵连甚广,被撂牌子是咎由自取,她日后也能少些头疼,是百利而不无一害;王德贵办事不力,邀功心切闯下这等大祸,迟早是用不得,早些被打发了也好;至于似雪,倒是有些可惜,不过奴才多的是,损了一个,自然会有更多好的补上。争辩只是为了颜面,不然她哪还像执掌六宫的皇后,要知道后宫牵连朝堂,她的尊荣关系着整个富察家族。 “凡事皆有因果,皇后若治理六宫有方,又岂会发生今日之事!”毓媞眼眸凝霜,毫不留情地冷然道:“真要算起来,最该受罚的是皇后才对!” 眼见事情要闹得不可开交,翠微就算再迟钝,也发现了蹊跷。 让坚诚传大内侍卫,却迟迟不见人影,太后一声令下,就立刻冒出里三层外三层的侍卫来,想必又是玹玗所为。 翠微悄悄给怜星递了一个眼神,怜星立刻领会其意,淡淡垂眸回应,偷偷从右侧门溜出启祥宫,着急忙慌的往养心殿跑去。 弘历前来时,身边不仅跟着谟云,还有刚才出去传大内侍卫的坚诚。 与毓媞对峙而立的甯馨看到这一幕,心底怒气顿时消散了大半,却并非是觉得欣慰,而是感到心凉。 “皇额娘,儿子已经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弘历语气淡然,出乎意料地说道“儿子不偏不倚的说一句,此事若有人错,错在玹玗,淳嘉和似雪不过是严守宫规而已。” 甯馨愕然地顿了一刹,眼眸微敛,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淡笑。 玹玗则是静静站着毓媞身边,对于弘历的话没有半分辩驳,到这刻她才真正明白弘历纵容她大闹一场的用意。 “事情终是有因有果,玹玗今日之举都是哀家默许,那皇帝是觉得错在哀家了?”不待弘历回答,毓媞走到其面前,翻出旧账,冷声道:“皇帝和老五兄弟情深,从不肯委屈老五半分,怎么竟体会不到玹玗和涴秀的姐妹情深。想当初老五在朝堂上殴打官员,皇帝可有责罚过他?” “不错,事出有因。”弘历淡然一笑,声音沉着却十分清晰地说道:“真正误事的王德贵不是已经被玹玗罚了吗?皇额娘又何故继续为难淳嘉和似雪呢?且说起来,玹玗擅闯启祥宫,确实太过急躁,但念及与涴秀姐妹情深,儿子不欲重罚她,便让她闭门思过,修心养性即可。” 毓媞瞪视着弘历,反唇相讥道:“哀家刚才已经说过,玹玗所为乃哀家默许,皇帝是不是也要罚哀家闭门思过啊?” “儿子不敢……”弘历言辞虽然恭敬,可态度却不见谦逊,似乎只在敷衍毓媞。 玹玗抿了抿唇,暗自轻叹了口气,低眉敛眸的抢断弘历的话,对毓媞说道:“太后息怒,皇上说的对,今日擅闯启祥宫玹玗是过于莽撞,理应受罚。” 毓媞只当这是在圆场,倒也觉得欣慰,她若与弘历僵持下去,场面确实不太好看,有个七巧玲珑心的玹玗站出来修台阶,她自然受其好意。 而甯馨则不这么认为,在她眼里,此刻就是弘历和玹玗的一唱一和,所有人都是弘历棋盘上的落子。她一直知道弘历意图削弱太后的权利,夫妻情深,多年来她也默默相助,可如今与弘历并肩的同盟竟变成了玹玗,这让她气愤至极,但又不能发作。 “傻孩子,哀家岂会让你受委屈,皇帝要罚你闭门思过,哀家陪你受罚。”毓媞拉起玹玗的手拍了拍,抬眼看向弘历时,眸光又瞬间冰冷,似自言自语地沉吟道:“民间有句俗话说得好……千百年都是如此,哀家也逃不过。天下是皇帝的,紫禁城也是皇帝的,此事皇帝想怎么处置,由谁去处置,任凭皇帝说了算,哀家从此不再多事。” 丢下这威胁性的话后,又眸光幽冷的看了看甯馨,毓媞没再说什么,便拉着玹玗离开了。 转身前,玹玗抬眸与弘历相视一眼,嘴角微不可察的浅浅扬起。 灰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毓媞讳莫如深的言词,应该就是说得这句俗语,确实只能凭人意会。 回到寿康宫后,毓媞就立刻下令,让宫中人打点行装,她要带着玹玗去畅春园避暑,并差遣了两个老嬷嬷去学里把永璜、永琏和静怡接回来,随他们一起离开。 不过,既然说成是“避暑”,那就代表毓媞还顾念母子情分,纵使要给弘历脸色看,却仍要维持皇帝的颜面,所以带上三个孩子是对的。且这招实在厉害,甯馨让毓媞心里不痛快,毓媞就让其母子分离,千百倍的奉还,甯馨还只能忍气吞声。 事出突然,玹玗来不及有其他安排,便提议让秋华和莲子多留一日,既然毓媞要去畅春园长住,东西必然得妥当齐备,眼下走的匆忙,打点行装时怕是会有疏漏,让她们多留一日周全些,万一有什么忘了的就由她们带去。 正午未到,一应用品都已抬上马车,顺贞门前,皇帝没来送行,皇后亦没有,只是李怀玉奉圣命送来些清热解毒的丸药。而六宫妃嫔除了荃蕙,也没见到其他的身影,皆乃聪明人,此刻都假装没听到启祥宫的风声。 但太后突然要离开紫禁城,少不得宫里奴才的暗暗议论,更纷纷把消息传递出去。 畅春园这边的奴才完全没有准备,惊见太后前来,才匆匆打扫庭院整理房屋,直到暮色将临,方把集凤轩和观澜榭收拾妥当。 落日余晖,残霞醉人。 清浅的时光下,玹玗独立水畔,一手托着青花瓷罐,一手随性的向水中洒着鱼食,满池平静在刹那间被打破。 轻轻叹了口气,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意,玹玗喃喃自语道:“平日里看这些红鱼,姿态优雅的在清澈的池水中游弋,可一旦鱼食落水,它们就发疯般的争先恐后,还翻搅得水花四溅。” 雁儿想了半晌,才明白玹玗话中的含义,不由得笑道:“由她们翻江倒海的争去,反正是伤不到你,今儿这样的局面,太后居然说陪你一起受罚,还就此住到畅春园来,可见太后还是真心疼爱你的。” “你真以为太后是为了我才住到畅春园来的。”玹玗缓缓垂下头,苦笑了一声,又继续说道:“秀女大选在即,太后此时离开紫禁城,你觉得殿选还能如期举行吗?” 众人皆知,当朝的崇庆太后舍不得放下六宫大权,毕竟牵扯到整个钮祜禄家族。可要真正的掌控一切,就必须在皇帝身边安插足够多的眼线,妃嫔是最好的选择。 可这次通过复选的秀女中,有太多和富察家族牵扯不清,而毓媞精心安排的陆铃兰却没能引起弘历的注意。至于那些毓媞原就看不上眼的秀女,即使费心扶植起来,也不能确保她们能忠心不二的守在太后的阵营,所以宁缺毋滥是最好的结果。 看着玹玗从容淡然的模样,雁儿打从心底佩服,今天发生的这些事就好像九连环般,起头的虽然是玹玗,但成全的却是太后和皇帝,他们都借此达成各自目的,而玹玗竟是游刃有余的周旋于其中。 夜风带着几丝清凉,拂动着湖畔柳绦。 玹玗转身回到屋内,若有所思地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时辰?”雁儿诧异地愣了愣,才想起她为什么要去湖畔寻玹玗,忙回答道:“刚起更,戌初一刻时太后还差人送了盒糕点过来,说今日畅春园这边没什么准备,晚膳做得很是简单,又瞧着姑娘没怎么动筷子,怕姑娘晚上饿。” “都留给你吧。”玹玗眸中透出一抹奇妙的浅笑,说道:“今晚我不愁没好吃的,但要委屈你锁好观澜榭的门,别让其他奴才发现今夜我不在畅春园。” 这话顿时让雁儿愕然的瞪大双眼,长着嘴巴许久,才回过神讷声问道:“你不会是……” 玹玗高深莫测地笑道:“回宫去。” 换了一身便于骑马的衣裳,玹玗交代雁儿若有人前来,只说她已经歇下,若来人是童乐姗或于子安就实话实说;若是旁的人,便不用搭理。 玹玗离开时甚至没有乔装打扮,很多事情她能决定是否挑起,却没法子随自己的意愿而停,所以她算得上是在毓媞的默许下回紫禁城。 果不其然,她前脚才踏出畅春园,有个在暗处跟踪她的黑影就匆匆前往集凤轩。 “太后,玹玗姑娘是牵着马离开的,应该正如太后所料。”于子安只回话,并不好奇多问半个字。 乐姗却有些担心地嘀咕道:“大晚上的,这孩子就独自出去,也不留话说去哪了,万一有什么意外……” “她是回宫去了。”毓媞笑了笑,浅浅小啜了口茶,又挑了块精致的糕点,看起来和乐姗完全不同,似乎毫不担心玹玗的安危。 “都起更好一会儿了,别说宫门下钥,城门都关了,她怎么回去。”乐姗愕然不已,毓媞的回答反而让她更加忧心。 “那孩子是个多周全妥当的人,你还能不知道。”毓媞悠闲的斜靠在凉榻上,嘴角浮着高深莫测的浅笑,话里藏话地说道:“你以为今日在启祥宫,皇帝真的舍得罚她?” 乐姗敛眸想了想,还是不解地问道:“皇上自然是要顾及皇后的面子,但这和玹玗连夜回去有什么关系?” “你啊,心思就是差了点。”毓媞微笑着摇了摇头,深深叹了口气,为其解惑道:“事情牵扯到涴秀,你以为哀家为什么肯放手不管?玹玗和涴秀姐妹情深,今日她敢这么闹,就绝不会善罢甘休,且昨日皇帝和老五都是留宿在郭络罗府,所以启祥宫的闹剧乃皇帝默许,眼下事情还没个了解,就皇帝对玹玗的宠爱,岂会不给她一个交代。” 并非是她料事如神,不过李怀玉来顺贞门送行时,曾偷偷在玹玗耳畔低语了两句,正好被她不经意瞄见。 历朝历代的明君都痛恨外戚干政,弘历登基以后就开始借助富察家族的势力打压钮祜禄家族,但此消彼长绝非其之愿,所以这次的秀女大选,她挑中的人弘历不要,甯馨安排的人也一样无法得其青睐。 她挑中的陆铃兰不过是多做几年奴才,而为了安抚玹玗,还要给弘昼一个交代,淳嘉的下场会如何,那就要看玹玗的心情了。 新帝登基,各大家族都趁此时机争权夺势,最好的法子莫过于族中能出个得宠后妃。 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 越是自负英明睿智,越容易受枕头风的影响,只是这风得吹的巧妙些,就像世宗雍正帝,命都搭在了女人身上。 “可那孩子连夜回去,身边连个侍卫都没有,虽然她是有些功夫,但不过是花拳绣腿,再说城门和宫门……”乐姗始终还是担心这点。 “自然会有人为她留门。”毓媞的眸光变得幽深,沉吟道:“既然皇帝在宫里等着,那么这一路就会有粘杆处的人相护,城门和宫门也必定会有人守着,所以不必担心。” 弘历和玹玗之间有种外人无法理解的默契,只需一个眼神便能心灵相通,这也是她觉得最不安的地方。 眼下寿康宫这些人都是掏心掏肺的向着她,可时移世易,谁能保证人心不便,何况玹玗又极懂得趋吉避害。 乐姗偷偷打量着满眼复杂深沉的毓媞,心中暗暗叹息:深渊有底,大地可量,唯有人心难测,咫尺之间却不能料。 第455章 落月心 月上柳梢头,静默撒下的幽淡清辉,让苍穹变得更加神秘。 骏马疾驰直至地安门外,一个纤细的身影跃身而下,只出示了手中令牌,侍卫立刻开门放行,甚至没有半句询问,态度十分恭敬的请其入内,而其他侍卫此刻都很默契的低头敛眸。 待地安门重新阖上,云织才从暗处现身,眼波流转着神秘,嘴角勾着一抹浅淡的笑。 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云绣牵着马缓缓走上前,随意地问道:“你怎么没跟进去?” “从畅春园到永定门外是由你护送,入城后则由我暗随,皇城之内定然还有安排。”云织清然淡笑,把玩着手中的令牌,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至于别的事情还是少些好奇微妙。 云绣也握着同样的令牌,嘴角渐渐扬起,自言自语道:“那位馦福晋明明是皇后的妹妹,表面上姐妹同心,暗地里却处处掣肘,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梨园戏,咱们是唱戏的,应比听戏的更通透啊。”若说之前还有些猜测,在出入萨喇善府多次后,云织算是完全看透那两姐妹之间的恩怨了。“侯门公府,深宅大院,义母同胞的姐妹,勾心斗角是为什么,难道还能跑出别的去吗?” 云绣眉梢微挑,略带疑惑的吐出两个字,“庶出……” “不错,若论心和机手段,馦福晋比起皇后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惜不是正房嫡出。虽说旗人家的女儿不同于汉人家的,打小就要学着待人接物,料理阖府上下的事务,但真正能当家作主的都是嫡出,庶出女儿在娘家不受奴才欺负就是万幸了。”云织不禁幽然轻叹,又颇为感概地说道:“不过侯门公府人多事杂,当家主母必得精明能干,侍上有方,驭下有术,否则如何打理一大家子。因此,多有高门大户嫌弃庶出上不得台盘儿,纵是倒贴着嫁过去,也很难为正房。” “虽是嫡庶有别,但你也是知道的,旗人家的女儿和咱们汉人家的不同,能有大委屈。”这几年她们进出皇宫,还有各大王侯亲府邸,也算是是对旗人有些了解,所以云绣并不认同地笑道:“旗人家的女儿都要入宫选秀,皇帝充实后宫又不看嫡庶,大不了就是嫡出的入宫位分高些,庶出的稍矮一节,可能不能得宠还得看自身,若是混出了头脸,全家都还得指望着呢。” “你只知表面,深的一层却没看到。”云织轻轻摇了摇头,幽眸微敛柔声道:“皇帝选妃是不看嫡庶,可上有阿哥和宗室子弟,下有朝中大臣,若是皇帝要为他们指婚,正房嫡妻断然不会是庶出。而那些选秀被撂牌子,又不得指婚安排的,嫡女还好些,庶女可就要遭罪了。” “唉,女人啊,出生还是别太好了,否则参加选秀是冤孽,嫡庶之分又是冤孽,竟还不如那些寒门小户的自在。”云绣忍不住长叹,回味着云织的分析,竟不由得嗤笑道:“我听说,满人入关前没那么多讲究,如今倒是把汉人那些不好的学了个十全,想想皇上的后宫,和五爷的内宅,别说正房,就连几个侧福晋也是嫡出,还真是挑剔。不过就像你之前所说,当家主母要打理的事务繁杂,如果娶个没经验的,又如何能侍奉上面的公婆,周旋同辈的妯娌姐妹,驾驭阖府的家丁婢仆,有些还得应酬叔伯兄弟呢。” “可嫡出的未必就好,若是那些伶俐懂事的庶出女儿,可是比嫡出的强上千百倍,且庶出也有庶出的福气。”云织抿着一抹嘲讽的笑意,似有所指地说道:“嫡出女儿从小过着众星捧月的日子,金尊玉贵惯了,断然放不下架子。总觉一切所有都是自己应得,能做个施舍者分给别人,却绝不能忍受被人夺走,一旦有这样的情况出现,就会打破熟悉的节奏,之后便发展到措手不及、束手无策,最终落得一发不可收拾的崩塌。” 云绣细细地听着,狡黠笑意渐渐从眸底透出,点破道:“我的好姐姐,你这是拐着弯子在说皇后呢。” 云织唇畔笑的缓缓敛去,怜悯地说道:“皇后若非正房嫡出,也不可能有机会见到雍正帝,从而被亲点为儿媳,可嫁进那片红墙,对女人而言是或非福。如今尊为皇后,她肩上便担着整个富察家族的荣辱兴衰,就算自己再能生养,还是得张罗每三年一度的选秀,即便心中再不情愿,也要笑着把那些女人送到自己夫君身边。眼下年轻还好,到了花残粉褪时,要面对的苦就更多了,可偏偏有着皇后的身份,再是心妒也不能放上台面,吃醋撒娇嫔妃可以,皇后却永远不行,否则就是有亏妇德。” “注定要与人争斗一辈子,还是在那个暗藏腥风血雨的地方,想想都觉得可怜,我竟忍不住想要同情皇后。”云绣嘴上这么说,但语调却是不紧不慢,丝毫没有同情之意。 “所以说,馦福晋比皇后有福气多了。”云织幽然一笑,似带着几分羡慕的语气说道:“虽说嫁过去时,夫家是败落些,可好歹也是爱新觉罗氏,一朝天子一朝臣,眼下萨喇善深受皇帝重用,她往后的日子只会更好。” 前段时间云织常去和甯馦说话,从下人们的私语中方探知,当初甯馦是以继妻身份嫁过去。 不过,萨喇善对前一位妻子并无多少感情,对方虽是嫡出女儿却因在母家时太娇惯,所以行事过于张狂狠辣,遂惹得公婆不喜、奴才不服。 而甯馦嫁过去后,对长辈谦逊有礼,又宁愿自己吃亏些也要和睦妯娌姐妹,驾驭下人更是赏罚有度,不到半月便把府里的大小事务,规制的十分整齐。如此玲珑剔透,又精明能干,不仅讨得长辈们喜欢,就连府中奴才都格外敬她。 眼下萨喇善与甯馦琴瑟和谐,连身边的两个通房婢女都许配了出去,更表明绝不纳妾的心意,两夫妻的恩爱真是羡煞旁人。 见云织思绪飘远,两人静静地走了一段,云绣还是忍不住说道:“怎么说馦福晋都是幸得皇后相助才能嫁给意中人,对恩人以怨报德,太绝情了些吧。” “事出有因的。旧时馦福晋在母家,因那富察老夫人的刁难,什么样的委屈没受过,前些年可见她有报复之心?”云织浅笑着摇了摇头,替甯馦解释道:“宁古塔副都统可不是什么好差事,若非富察老夫人设计到萨喇善头上,她也不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原来如此。”云绣方算了然,那些皇亲贵胄的恩仇本与她们无关,只是见云织近来常去萨喇善府,她才好奇的打听几分。 云织淡淡一笑,说道:“不怪的馦福晋得宠,女人出嫁从夫,她做的可真如典范一般。” “女人不都这样嘛,别的暂且不说,城南那位茹夫人,还有你……”云绣一时口快,竟忘了忌讳,话已出口方觉失言,心有愧意的缓缓低下头,再不敢多说半个字。 霎时间气氛变得诡异,两人都变得静默,但云织并没有生气,却眉眸微敛,嘴角勾着似笑非笑的弧度,沉默了良久才溢出一声极轻幽的笑音,充满了无奈地自嘲。 残步暂留,回望身后紧紧关闭的厚重宫门,又不禁深叹了口气。 情,乃禁锢心魂的囚笼,再精明的女人一旦堕入其中,便从此无法自拔。 如飞蛾扑火,困炼狱却甘之如饴,这就是女人。 …… 紫禁城。 每当夜深人静时,这座白日里金碧辉煌的宫院,就会被某种诡谲所笼罩,为幽寂的宫墙更添一份神秘。 所以在日落后,除了巡逻宫院的侍卫,和有差事的奴才,其他人不会愿意行走在黑暗阴森的宫墙间。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毕竟有些人和事,永远不能直接暴露在阳光下。 沉夜似水,养心殿内烛火通明,勤政亲贤的书案上,白玉香炉里只剩最后几丝轻烟。 今日宫里的事情太多,毓媞的车马才出顺贞门,甯馨就遣人送富察老夫人回府,之后又到养心殿请罪。当时弘历还在乾清宫和大臣们商议政事,午后最是炎热,甯馨竟然恭敬的在养心殿外等候了两个时辰,见到弘历后一番言辞虽是暗藏抱怨,可模样却是格外恳切,堂堂皇后如此委曲求全,弘历自然得安抚一番。 陪甯馨在长春宫用过晚膳,回到养心殿后,弘历吩咐李怀玉去敬事房传话,让敬事房太监这几日别捧着绿头牌到他面前呱噪。 原以为能就此安静的批阅奏折,谁知道另一个更麻烦的人闯进勤政亲贤,来了也不说半句话,就直勾勾的瞪着弘历。 昨日弘昼在郭络罗府淋了雨,后又喝了不少酒,半夜里便出现热症。 骆均发现后,便立刻请来了常住和亲王府的太医过来,一番望闻问切诊脉后,太医只道是郁结于心所至,一时壅蔽而已,遂留下了一瓶丸药就回去了。 郭络罗府是什么地方? 真正的主子究竟是谁? 在内城这是心照不宣的秘密,所以无需任何人提点,和亲王府的太医也心清回去后该如何应对。 而弘昼在郭络罗府躺了大半日,不知是他身体底子好,还是太医的药真的那么灵验,傍晚时分热症就已退去。岂料刚回到自己府中,便瞧见奴才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似乎在嚼什么舌根。 满心狐疑的他正想找个人询问,那三位好管闲事,嘴上又没把门的福晋,就你一言我一语,添油加醋把今日宫中发生的事情说了个通透。 所以才有现在这幕,宫门虽已下钥,但弘昼还是闯来了。 勤政亲贤内静得可怕,李怀玉和欢子胆颤心地站在外面偷瞄,只能偶尔借着换茶、添香、掌灯的机会进去缓和气氛,却是徒劳无功。 好容易等到弘历合上最后一本奏折,弘昼开口便是冷冷地质问:“涴秀的事情你就这样算了,是不是还打算让那个富察?淳嘉留用宫中?” “那封信便是能及时送到玹玗手中,你觉得她就会违背涴秀的意愿,安排你们见面吗?”弘历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淡淡地反问,然后唤人入内收拾书案,又向李怀玉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万岁爷,眼下二更已过半了,奴才心里估摸着,应该快到了。”李怀玉何等机灵,怎会听不出弘历真正想问什么,于是笑着说道:“奴才这就去把多余的人都撤了,然后亲自去门边候着。” “等等……”弘历唤住李怀玉,先是看了弘昼一眼,又吩咐道:“沏壶好茶放送到东暖阁,再去御膳房传话,让厨子备些清爽可口的宵夜,今晚五爷会留下。” 李怀玉先是一愣,忍不住偷偷瞄了瞄弘昼,才赶紧领命,匆匆退出正殿。 弘历常常舒了口气,轻轻揉了揉额角,起身舒展了因久坐而有些僵硬的筋骨,然后向东暖阁走去。 被视若无物,弘昼双拳紧握,满眼戾气地追上前,问道:“你还没回答我,你怎么觉得她不会?” 弘历没有立刻回答,舒适地半躺在铺着竹席的炕上,半敛这深邃的眼眸,嘴角勾着不紧不慢的笑意,缓缓说道:“你以为她是个没主见的丫头吗?慈宁宫那夜纵然涴秀有所求,但她会答应是乐在成全,可如今涴秀返回京城,却不直接去你府中,可见涴秀有其他心思,而玹玗的成全从来都只在涴秀,并非在你。” 这番坦然的揭露,顿时让弘昼如鲠在喉,再也找不到言语来辩解半句,满腔怒火在胸中燃烧,但心里的冰凉却在向全身满意,就连指尖都被这股寒意冻得发疼。 “臣弟只想问,皇上打算如何处置富察?淳嘉?”除了在朝堂上,弘昼从未用过如此刻意的生疏称呼。 “五爷觉得该如何处置?”忽然,清幽冰冷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含义深沉悠远地说道:“若撂牌子赶出宫去,放她从此海阔天空,那五爷倒真是个宽宏大量之人。” 第456章 花自零 猛然回过头,乍见玹玗出现在东暖阁外,弘昼不禁一怔。 愤怒萦心时总会忽略很多细节,此刻弘昼脑海中闪过方才在勤政亲贤,弘历和李怀玉的那几句对话,才瞬间明白,真正想掀起启祥宫那场风波的人是弘历。 只是这背后的目的为何,眼下心浮气躁,弘昼根本没法静静揣度。 弘历不紧不慢地坐直身子,疲惫从漆黑的瞳眸中散去,但语气还是带着几分倦意,微笑着柔声说道:“我以为你先去其他地方,办完那些事再过来。” “凡事权于轻重缓急,既然五爷在养心殿,我当然得先帮五爷解惑。”玹玗抿着一抹神秘淡然的浅笑,转身往勤政亲贤那边走去。 弘昼被这两人弄得诧然,但看弘历的模样,正端起李怀玉奉上的茶,悠然闲适地浅啜着,似乎没打算给他答案。 勤政亲贤背后的佛堂内,当玹玗看到佛龛前那盘棋局的变化,有一刹那,她眼底闪过几丝讽意,但旋即便全数敛去,极幽微地舒了口气。 轻轻扯动嘴角,唇畔那抹笑似无奈,也似另一种释然。 “也罢。”自言自语的低喃,像是看破了棋局中的某些隐秘,但她不在乎。 从棋笥里执起一颗黑子放上棋盘,又转身回到东暖阁。 “恭喜万岁爷,那盘珍珑棋局破解在即。”玹玗笑吟吟地说道:“今日走的这两步倒是绝妙,至于第三步也定然势在必得,所以方才我已经帮万岁爷放上去了。” 弘历略愣了愣,就好像玹玗刚才在佛堂那般,仅是刹那便敛去,但他眸底的不是讽刺,而是有极微的一丝无措。 紫禁城里不缺聪明女人,但像玹玗这样,总能将事情看得澄澈清明的却不多见,而弘历却有幸先后遇到两个,所以在某些事情上他确实存在私心。 身在皇家,他从小经历了太多,所以凡事都习惯了计算,且从不会为结果而愧疚。 佛龛前的那盘珍珑棋局,是他将步步为营化作闲趣的方法,从来就没有隐瞒过玹玗和弘昼,可他的某些习惯,却让玹玗窥探到了丝缕被他刻意隐瞒的心思。 压下浮扰的纷乱,让涟漪微动的心湖恢复平静,弘历从容淡然地笑道:“无需那般心急,离计划的时间尚早,还不知道能不能成事。” 既然知道今日之事皆乃设计,弘昼便也不急着追问,但此刻望着玹玗,弘昼不禁陷入深思。 她和弘历的默契,就像冬日里的雪花,看似那么晶莹剔透,实则靠尘埃凝结。 天地之间茫茫银白,纯净仿佛能掩盖一切,但待到雪融时,尘埃泪注定不会清澈,她又将如何面对真实…… “替换的东西不是早就备好了吗?”玹玗凝着弘历,眼波流转,诡秘一笑道:“眼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待万岁爷处理好选秀的事,也就该是风起之时,畅春园那边玹玗自会安排好一切,届时万岁爷必定手到擒来。” 听这打哑谜一般的对话,弘昼不禁挑了挑眉,如果去年失败的事情,今年真能达成,倒是能让弘历了结最大的后患。 弘历饶有兴趣地看着玹玗,柔声问道:“你打算如何安排?” “既然万岁爷说无需太心急,那这事今晚就暂且不议。”玹玗抿着一丝浅淡笑意,侧目望向弘昼时,幽瞳迸射出妖异的邪光,并回到最初的话题,缓缓说道:“富察家族的女儿,直到殿选才被撂牌子,没能入选为妃嫔,也没有皇上的指婚,看似惨了些,其实却成全了她一世自在。” 弘历只是饶有兴致的听着,其实玹玗想要怎么做,从她踏进东暖阁时的第一句话,就已经透露无余了。 弘昼隐约猜到答案,可还不待他开口,却又听见玹玗悠然的声音再次响起。 “五爷想处置富察?淳嘉,撂牌子可不是个好主意。”眼眸微敛,她不是个宽宏大量的人,善良只是工具,得饶人处且饶人也只是为目的,但真正激怒她的那些,就绝不会放过。“虽然如此一来她想嫁个皇族宗亲是断然不可能了,便是退而求次寻个门当户对的都很困难,毕竟旗人子弟,能和她的背景匹配的,几乎都是要由皇上指婚。秀女被撂牌子,看似毁她一生,实则乃是皇恩浩荡,倒不像是在罚而是赏。” 如抽丝剥茧般的慢慢分析,其目的不是要说给弘昼听,而是再向弘历索要一项特权。 出生于富察家族,父亲在朝为官,家境还算殷实,自己又是进入了殿选的秀女,怎么说也算百里挑一的美人。 既然想嫁得好是没可能了,那不如反其道而行之。 娶,娶个听教听话的,一世女尊男卑。 八旗子弟有不少是靠宗人府俸禄过日子的蛀虫,终日游手好闲,不思进取却还一心想攀附权贵。 入赘,能得个美人,得个靠山,说不定还能在朝中谋个悠闲的差事,何乐而不为。 且当朝皇后乃富察氏,能与富察家族攀亲,日后狐假虎威也有个名号。 虽说秀女落选被迫招郎入赘,多少会惹人笑话,但只要淳嘉的父母是个明白人,就会很快想通,此事对他们而言百利无一害。 上门女婿没有家庭地位,若有子女亦得姓富察氏,而这种男人在朝中没有门路,便是某天能混出头脸,也得靠着富察家的势力,所以不敢不听话,更惹不出什么幺蛾子。 但这点只是在无害,至于利,却要从淳嘉身上说起。 满人女儿自幼学着当家管事,招郎入赘之后淳嘉便能揽下当家主母的差事,不怕那些妯娌明争暗斗,并防止那些媳妇会偷偷贴补外家。 即便淳嘉中饱私囊,也是在一口锅里搅和,损失不到哪去。 所以,若真将淳嘉轰出宫,这倒是甯馨最希望的结果,但今早的大戏就算白唱了,更无法震慑那些别有居心的人。 “那你说说,怎样做才算是处罚?”即使听了这么多,弘历脸上依旧浮着浅笑。 迎上那深邃幽远的黑眸,玹玗的神情陡然变得森寒,问道:“我说了算吗?” 好个要挟意味十足的反问,如果说了不算,她也就懒得再多费唇舌。 一旁的弘昼忍不住闷笑出声,玹玗这丫头如今是越发刁钻,这都是弘历纵的,放眼天下怕是只有她敢裹挟当今皇帝。 弘历闭目轻叹,唇畔的笑满是宠溺,唤来李怀玉吩咐道:“去把备下的东西拿来。” 不到半盏茶功夫,李怀玉就捧着云纹盘进来,看着盘中的笔墨砚、空白诏书、朱砂印尼,甚至还有御印,玹玗和弘昼满头雾水的相视一望。 “想怎么处置,你来写。”弘历微微一笑,指了指云纹盘,慵懒地说道:“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对你来说驾轻就熟。” 玹玗先是诧异一愣,然后凝视空白诏书,又抬眼看了看弘历,才执笔而书。 没过多久,玹玗写下最后一个字,没有半点迟疑,就把诏书递到弘历面前,娇笑道:“万岁爷,我这法子可与你相关,是否使得,你还是先看看好些。” “不必了。”弘历淡淡摇了摇头,毫不在乎地说道:“拿给五爷看,他要觉得没问题就用印,明日便让小玉子去乾东五所传旨。” “用得这么急吗?”在玹玗代写诏书的时候,李怀玉偷偷瞄了几眼,反正又不是要把淳嘉轰出宫,完全可以等到过些日子再宣布。 “当然用得着。”玹玗摇了摇头,与弘历十分默契的对望一笑,才模棱两可地解释道:“无论怎么说,我今日擅闯启祥宫是错,肆意掌刮秀女也是错,对皇后出言不逊更是错,连犯三条宫规,却因为有太后护着,非但没受惩罚,还让皇后受了委屈,伤了整个富察家族的颜面,为表安抚之意,这份诏书难道不应该越快越好吗。” 自古以来的婆媳之争,都得靠做夫君的充当和事佬,否则就会闹得家无宁日。 寒门小户尚且如此,紫禁城这个家太大了,所牵涉到的都是几大家族。 按照诏书上的方法处置,既能堵住皇后和富察家族的嘴,还能让淳嘉生不如死。 至于毓媞,那是千年狐狸万年精的人物,岂会猜不出其中的用意,反会觉得弘历还是孝顺母亲,多过顺从媳妇。 然后再等上些日子,弘历亲自去畅春园请安赔罪,毓媞不仅会消气,还有可能因此被麻痹,所以玹玗才敢大胆的落下那第三颗黑子。 弘昼接过诏书一看,内容竟让他眼底的冰冷凌厉全数散去,唇瓣轻轻动了动,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狠绝。 手段毒辣,视之为狠;不留余地,视之为绝。 总有女人抱怨男人狠心绝情,孰不知,真正能匹配这两个字的到头来还是女人。 朱砂印落,折腾了一天的大戏总算了结,而对弘历更加重要的一场戏,即将拉开序幕。 把诏书递给李怀玉,弘昼眉心微蹙,审视着玹玗的神情,纳闷地问道:“你大晚上偷偷跑回来就为这事?” 看弘历刚才的态度,显然是知道玹玗想怎么做,那又何必这么大费周章。 若为红颜一笑,而令其窥探到某些刻意掩藏的微妙心思,对弘历来说是得不偿失。 “我一回来就说了,是因为五爷在此,才放下别的事先过来。”玹玗笑了笑,弘昼想试探什么她心里清楚,于是故意把话题转开,打趣道:“五爷放心,我既然敢从畅春园回来,就定然能应付太后,便是明日过午再返回畅春园,也只会更讨太后欢心。” “既如此,吃了东西就早些休息,至于无关紧要的事,明日再做也不迟。”见李怀玉和欢子捧着宵夜进来,弘历索性把话题彻底斩断。 其实盘珍珑棋局的落子,是弘历有心想泄漏给玹玗,只是看破棋局后,玹玗的反应让他有些意外。 一个从小就被调教成精于计算的人,却常常不去计算得失,甚至不屑得失,明知道那些人在利用她,竟还能义无反顾。 赫哲?谷儿悉心调教,在大难当头时,还想方设法保住玹玗的性命,外人看来这是母爱无边。可实际上玹玗不过是替代品,尊贵身份换来的是命不由己,尽管如此玹玗还是为了重振郭络罗家,为了让母亲早日脱离苦海而不惜一切。 圣祖宜妃苦心指点,表面视玹玗为紫禁城里唯一的亲人,甚至赔上性命将玹玗送出活死人墓。但事实上,年事已高的圣祖宜妃,很多筹谋是力不从心了,所以才策划了撷芳殿的鸿门宴,让那些血淋淋的画面,成为困锁玹玗的牢笼。 还有世宗齐妃…… 她们对玹玗的付出,要说其中没有真情,那实在有些冤枉,但利用玹玗达成心愿才是最大的目的。可玹玗偏偏是照单全收,如此的玲珑剔透,完美掩藏了心思,就好似一局难以破解的珍珑棋。 因为看不透,让弘历生出了莫名的惶然,所以驱使他有此一举。 留宿养心殿的这晚,三更时分才歇下,恍恍惚惚听了一整夜的虫鸣,五更过半玹玗便已起身。 踏出正殿,见欢子立在东围房廊下,便知弘历和弘昼比她起得还早。 也没往练功房那边去,只是把欢子招到跟前,嘱咐道:“若一会儿皇上和五爷问起我,你就说我有事去做,然后直接回寿康宫取些东西,就不来用早膳了。” “姑娘放心,奴才知道了。”欢子连忙额首应下,略顿了顿又说道:“可不吃早点伤身,太后不在,慈宁宫那边也没什么好东西……奴才想着,不如把早点给姑娘送去,姑娘想吃什么,奴才这就去御膳房传话。” 玹玗轻笑着摇了摇头,“不用那么麻烦,且从来都是皇上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不用往御膳房去,欢子又回到东围房廊下听差。 离开养心殿后,玹玗先是去了永和宫,昨日若非初涵遣婢女把涴秀的信送来,那难以收场的人就会变成她。所以她少不得要亲自感谢,还得叮嘱初涵,这段时间在甯馨面前得更加谨慎。而昨晚的那份诏书一旦宣读,无疑是在甯馨未平的心火上又浇了桶油,因此难保甯馨不会迁怒所有涉事的人。 之后玹玗又去了承乾宫,并将荃蕙身边的所有奴才都到赶到前院候着。 闭门于后殿,不过一盏茶的时间玹玗就离开了,没人知道她和荃蕙说了什么,但荃蕙却命人将亲手所制,预备送去畅春园给毓媞的糕点扔进了泔水桶。 第457章 疏帘莫 三伏将近,仲夏夜短。 唐朝诗人王毂的《苦热行》中有一句颇为应景:日轮当午凝不去,万国如在洪炉中。 午后最是闷热潮湿,烈焰像要燃烧万物般炙热,庭院中的虫鸣蛙叫扰得人心难静。 陆铃兰满脸疑惑地站在湖畔,只因她心中有个举棋未定的盘算。 今早不见玹玗到太后请安,若按往常的旧例,雁儿必然会到毓媞跟前说明缘故,可直到午后观澜榭也没人出来,她好奇去向小宫婢们打听,却个个都是三缄其口。 谁料她正欲返回集凤轩,却听远处有一阵笑语,隐身在柳树后一瞧,玹玗竟与秋华、莲子行在一起,看样子像是刚从外面回来。 宫里人都知道玹玗素有特权,便是进出紫禁城也无需向任何人交代,可眼下这情形,太后因其大闹启祥宫与皇帝闹得不愉快,可昨日刚到畅春园,玹玗却又连夜悄悄回宫,莫非是玹玗和皇帝之间藏着什么秘密? 陆铃兰入宫的时间虽不长,却把太后和皇帝之间的母子情看得真切,表面上是母慈子孝,实际各有心思。 所以她在犹豫,要不要把玹玗偷偷回宫之事告诉太后,以博太后欢心。 她知道此举无疑是在冒险,可眼下她在宫里的身份尴尬,皇帝对她不屑一顾,长此以往只恐太后也会将她放弃。 入宫,并非她之所愿,但她却倾心于皇帝,虽注定要沦落为太后的棋子,可只要想到能伴于君侧,她便无怨无悔。 所以她的目标是帝王嫔妃,又怎甘心终日端茶倒水,蹉跎青春后就被驱逐出宫。 可太后身边的棋子无数,前有贵妃后有娴妃,即便这两个都不中用了,还有三年一度的秀女大选,和每年一选的使女。至于玹玗,她始终没有看透,身上被烙着罪臣之女的印记,却是过着万千宠爱集身的日子,表面看着是太后的心腹,可内里竟是高深莫测。 不得宠,不被皇帝放在眼里,想要在后宫生存,那就得另谋出路。 努力在太后跟前卖乖? 娴妃尚且如此,也不失为个好法子,或许她也应该效仿一二。 只要对太后表明忠心,她就有足够的时间,去等一个属于她的机会。 思及此处,陆铃兰蓦然转身,方才听到玹玗对莲子说,要先回观澜榭梳洗,若要有所筹谋,眼下是个不错的时机。 刚到集凤轩院门,陆铃兰瞧见一名宫婢捧着托盘远远走来,抬手遮挡头顶的阳光,定睛一看,原来是太后身边八个新入宫的使女之一。 陆铃兰将对方拦下,又问:“锦葵,你端的是什么?” “是童嬷嬷早晨吩咐下,让奴才准备的甜汤。”锦葵低声回答,因不知陆铃兰为何叫住她,所以又道:“童嬷嬷还叮嘱,这时辰太后午睡差不多该醒了,要奴才一定准时送到。” 陆铃兰淡淡的“嗯”了一声,揭开琉璃碗盖一看,里面是甘蔗马蹄汤,“这么热的天,为何不用冰镇?” “玹玗姑娘以前就交代过,太后的身子不宜用太冷之物,微凉不寒,即可解暑又不至于伤胃,方是真正可用的夏日甜汤。”锦葵心无城府,也就实话实说了。 “行了,这个就交给我,你先下去吧。”陆铃兰顺手接过托盘,可见锦葵满脸不情愿,遂又道:“你放心,这甜汤是你的功劳,我自然不会夺了去。只是想着太后近日心情不佳,便是我和童嬷嬷也免不得无辜遭责,眼下玹玗姑娘提议要升你为寿康宫司膳,若是此刻惹太后不悦,横生变故就不妙了。” 锦葵虽有些不愿,但想想又觉得陆铃兰所言有理,便怏怏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司膳一职原是要留给她,便于她多学些烹饪,方可牢牢拴住男人的心,但后来不知何故,玹玗又提议太后给了她司仪之职,司膳却始终悬空。 直到听闻玹玗想提拔锦葵,她方才明白,若不能得到皇帝垂爱,留在寿康宫的下场,不是由太后说了算,而是任凭玹玗摆布。 集凤轩水榭。 此处荫凉幽静,水绿纱幔遮挡了刺眼的阳光,轻纱在风中浅浅荡漾,小憩于荷香萦绕之处,这才真是诗情画意中的偷得浮生半日闲。 站在远处,陆铃兰愣愣地看了许久,躺在水榭中凉榻上的是当今太后,大清朝最尊贵的女人,但其一生都浸在阴谋诡谲里,至今仍得处处谋算,可即便是活得那么辛苦,却还能保留如此一份娴雅,这究竟得拥有怎样的心境? 收拾好思绪,陆铃兰抿着浅笑走到毓媞身边,将托盘放在凉榻旁的高几上,才轻声道:“太后,这是锦葵刚做好的甜汤。” 毓媞缓缓坐起身,接过陆铃兰递上的琉璃碗,浅尝了小半勺,随即露出满意的笑容,赞道:“玹玗那孩子就是会挑人,今年这批使女比往年的都强。” 陆铃兰微微一诧,无论何事毓媞总都念着玹玗,不过这样正好,既已带出了话头,倒是省了她好些麻烦。 “太后说的是,玹玗姑娘心思细腻,行事总比别人周全。”陆铃兰衡量着该如何旁敲侧击,却又可一语便让毓媞听出重点,在心中思度了半晌,可默念了好几遍,话到嘴边却变得毫无逻辑。“太后提到玹玗姑娘,今晨怎未见她来向太后请安,也不见雁儿过来,我还担心她是不是病了。可巧我之前经过湖畔时,竟看见她和秋华、莲子在一起,好像是刚从外面回来……” 陆铃兰一直眉眸低敛,直到不再有毓媞用勺子舀甜汤的声响,她才怯怯地偷瞥了一眼,没想到竟对上毓媞凌厉的视线。 可更让陆铃兰心惊的却不是毓媞的眼神,而是耳畔传来的绵软笑语。 “昨夜想起些事,所以连夜返宫,自然是要与秋华、莲子一同回来啊。”玹玗笑盈盈地走到毓媞身边,提到悄悄回宫之事却是十分坦然,只是当她侧目望向陆铃兰时,眸中瞬间偷出了几分冷傲,声调微沉了些,又道:“陆姑娘既瞧见我们,怎的也不上来搭把手?” 陆铃兰顿时语噎,顿了顿才很没底气地回答:“因为……因为我当时有差事,得赶着给太后送消暑的甜汤过来……” “哦,那不是锦葵的差事吗?陆司仪最知保养,午后的日头毒,难得你肯出去帮忙,也不怕晒坏了白皙的肌肤。”秋华冷声哼笑,方才陆铃兰那番话她听得真切,若非玹玗拦住不要她多事,此刻她还能说出更好听的来。 奴才当着主子的面拌嘴,就算不被罚,也少不得挨几句斥责,可毓媞只是静静听着。 陆铃兰看着温婉柔顺,其实骨子里却相当傲气,又一早认定自己定会成为嫔妃,所以从不服寿康宫的任何人,除了招惹不起玹玗,有时候甚至对童乐姗都会暗讽几句。 没有才华却企图构陷玹玗,如此自不量力是该被教训警醒,所以毓媞没有斥阻秋华,目的就是要陆铃兰知道,若没有本事俘获皇帝的心,那就老老实实做个端茶递水的奴才。 喝了大半碗甜汤,毓媞将视线瞥向陆铃兰,见其低垂眼眸不知该如何应答,不禁轻声一叹,开始重新思考自己当初是否选错了人。 气氛变得有些僵凝,玹玗微微侧目,递了个暗示的眼神给秋华。 领会其意,秋华捧着乌木盒笑盈盈的上前,又柔声道:“太后,还好姑娘昨夜回去了,不然可有得折腾呢。因近日太后还在用冰蚕丝织锦枕,所以昨儿整理行装之时,奴才竟忘了要带上这个金丝温玉枕。” 盒子本身就重,加之里面放着玉枕,可此物稀罕,秋华也不敢让小太监帮忙,就怕有什么闪失,后果没人担当得起。一路亲自捧着,她手臂都酸了,玹玗好几次说要帮忙,可论年纪她比玹玗大,力气也应该大些,且玹玗怎么说都是半个主子,她岂敢自己两手空空,却让主子拿重物。 在后面看了半天戏的童乐姗含笑走过来,让小宫婢将琉璃碗收走,然后为毓媞奉上一盏荷叶茶,才接过秋华手中的乌木盒,笑意柔和地说道:“知你辛苦了,晚些我亲自帮你捶捶,可好?” “奴才哪敢。”秋华连忙摆摆手,余光瞄向陆铃兰,又别有用意地说:“奴才们嘴上唤一声童嬷嬷,不过是为了宫中行走方便,别说咱们寿康宫,就连皇上都知道,你是安亲王府的女眷,入宫是只为陪伴太后,若论起来也算是咱们的主子。” 玹玗眉梢微挑,唇畔抿出一抹无奈的浅笑。 性格沉稳处事有度,这是秋华的特点,所以当初毓媞才会把秋月给了荃蕙,而将秋华留在自己身边。 不过,人总是会有脾气,忍了陆铃兰这些时日,如今既得毓媞的暗示,岂会不把满腹窝火都发泄出去,只说了不咸不淡的警告之言已算极克制了。 “还是我粗心了,总觉得忘了什么,却又始终想不起来,直到昨晚雁儿整理床铺时我方恍然。”玹玗忙把责任揽下,实则是在暗示秋华到此为此。“太后信任我,库房珍宝柜的钥匙就只我有,总不好随便让人带回去,柜子里锁着的可全都是精致上等玉器,还得亲自跑一趟好。” “嘴上说得卖乖讨巧,我却不信你单只为了个玉枕。”此言一出,众人脸上的神情霎时僵凝,陆铃兰的眼底顿时迸出希望,可童乐姗敛眸浅笑后,话语陡然转变,打趣道:“我方才过来时,听到雁儿吩咐小太监去膳房传话,交代那边每日都要准备新鲜的鱼,可见你赶着回去是为了那只宝贝狸花吧。” “令有骏马,蛇遂吸杀之……”毓媞的话只说了开头,而藏在重要两个字的后面,她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蕴着一丝高深的笑意,对玹玗说道:“你养了狸花那么久,谁都知道它乃是你的心爱物,未免殃及鱼池,带过来是对的。” 不论此刻毓媞在说什么,陆铃兰都无心去分析理解,她虽然在这里,可所有却将她忽略了,这种视而不见,让她难受却又无所适从。第一次感到危机,她迫切的想要找到方法,能让自己离开寿康宫,希望能如愿成为乾隆帝的妃嫔,可那个选中她的太后,似乎已经一点点放弃她了。 但命运总是曲折回旋,就在陆铃兰山穷水尽之时,却有人暗中为她绘染了“柳暗花明。” 众人又说笑了一阵,忽见于子安匆匆走来,好像是得到了要紧的消息,看似神情紧张,可那双不见波澜的眼眸却泄漏了真实。 玹玗嘴角勾着极为的弧度,细算时辰,李怀玉早该去乾东五所宣旨了,而宫里的眼线也非常及时把消息传递了出来。 毓媞端起茶盏,浅浅小啜了一口,低垂眼帘掩去幽瞳中的寒光,“没什么好回避的,你直说便是。” “尚未殿选……皇上今晨就已经册封了两位贵人。”于子安迟疑了片刻,才将事情娓娓道来。 今晨,李怀玉去乾东五所宣旨,册文曰:朕惟选令德以赞壸仪。兰殿重内官之选。惟徽章之克协。斯宠命之攸颁。秀女富察氏、秀女西林觉罗氏。侧君之旁。后庭之奉。秉性安良。持躬淑慎。兹仰承皇太后慈谕。富察氏、西林觉罗氏着封为贵人。 “这册封诏书拟的……倒真是有意思。”毓媞冷冷哼笑一声,幽然叹了口气,才继续说道:“想必不是出自礼部吧?” 于子安点了点头,“听闻是皇上御笔亲书。” 皆是因为有此传言,所以册封诏书刚宣读完毕,六宫立刻就炸开锅了,各种议论猜测,说什么的都有。 但多数人都觉得,这是皇帝在维护皇后的颜面,更是借此机会告诉皇太后,如今的乾隆朝,无论是朝堂还是后宫都只有一个权威。 “贵人……贵人就贵人吧,富察家族和西林觉罗家族的秀女,入宫的位分本就应该比别人高些。”毓媞淡然地扬起嘴角,眸光中漾着高深莫测的笑意,又问道:“既已封了贵人,留住乾东五所便不妥了,皇后可有安排她们两迁居何处?” 于子安摇了摇头,脸上也浮出了诡异的浅笑,答道:“皇后娘娘没有安排,李怀玉去乾东五所宣旨时有传皇上口谕,富察贵人赐居景福宫,鄂贵人则赐居兰丛轩。” 闻言,毓媞侧目看向玹玗,什么都没说,但脸上的笑意却加深了几分,轻轻拉起玹玗的手拍了两下。 第458章 狂花顷 知人者智也,自知者明也。 紫禁城里最不缺聪明的女人,但要想在那片高深红墙内活下去,聪明之余还得有自知之明,只有掂清楚自己的斤两,方能游刃有馀的周旋在各种复杂关系里,否则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众人散去,毓媞回到屋内,又让童乐姗去将陆铃兰叫回来。 “你瞧瞧这些花,若是在外边就已经算很好了,可宫里的标准却不同,而哀家却只要上用中的极品。”毓媞挑拣着新采摘来的茉莉,略有一点瑕疵的花朵都被弃之,捻起一朵含苞欲放,花形极美的茉莉微微嗅了嗅,看似喜欢,岂料下一个动作竟是扔了出去。“俗话说响鼓不用重锤敲,哀家一直觉得你聪明,所以自你入宫以来,哀家只提点了一句,你可还记得是什么吗?” 陆铃兰低垂眼眸,略点了点头,答道:“太后要奴才多看看玹玗姑娘……” “哀家是让你多看看,看看玹玗如何应对得体,怎样为人处事,而不是让你看着她。”毓媞猛然抬眸,眉宇间蕴着怒气,语调暗透森寒地说道:“风闻言事,道听途说,朝堂上的言官有这样的权利,可惜你没能生成男儿身。而后宫之内却最忌口舌招摇,喜欢言三语四的人哀家不待见,皇帝更是厌恶。” 陆铃兰将头垂得更低,两颊的绯红不仅仅是惭色,羞愧下还藏着恨意。 可这份没来由的恨究竟是对谁? 恨太后,没有必要,沦为棋子是她心甘情愿。 恨玹玗,莫名其妙,失败皆因自己误判,玹玗甚至不屑对她出手,否则今日也不会三番两次的拦下秋华。 恨自己…… 或许是恨自己吧。 想以诡计害人,可她的挑拨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从小她就被称之为才女,岂料面对玹玗,她竟输的一败涂地。 望着沉默不语的陆铃兰,毓媞极浅地叹了口气,挥手道:“行了,哀家言尽于此,你下去吧。” 陆铃兰轻咬着下唇,想要说些什么,又恐再度惹恼毓媞,只好悻悻离开。 毓媞侧目身后,向童乐姗问道:“你说她是可造之才吗?” 童乐姗笑了笑,摇头道:“大小姐,我素来不会识人,眼下真要我说,也不过两句浅薄的话。” “有什么话你直说便是。”此刻屋里再无别人,也就用不着守着主仆规矩,毓媞索性拉童乐姗坐着说话。 “只是一些愚见,总觉得无论是要继续用陆铃兰,亦或者弃之另寻她选,都不用太着急。”童乐姗迟疑了片刻,又道:“大小姐莫忘了,娴妃娘娘就是个例子,操之过急只会适得其反啊。” “你这话有理,可是……”毓媞早就在心里盘算过,有些筹谋是刻不容缓,所以对陆铃兰她才肯再次提点。“你也瞧见现在的情况了,皇帝是越来越有主见,贵妃空有尊位,可终究是不顶用的。” “不是还有玹玗在吗?”童乐姗抿着一抹浅笑,缓缓说道:“那孩子是难得的伶俐,且又得皇上疼爱,但凡行事皆样样周全,和大小姐又有生死相随的情义,便是能寻来一百个倾国佳人,怕也及不上玹玗可靠,至于陆铃兰或是再寻其她人选,还是慢慢看吧。” 她自问并非十分良善之人,和陆铃兰也毫无感情,之所以会这么说,不过是在佛寺中住过一段时日,听禅抄经多少有些慈心。 紫禁城无疑是人间炼狱,玹玗、佩兰、荃蕙……她们各有各的情非得已,注定逃不出困局,但陆铃兰还有一线生机,纵有再多执着痴恋,无人扶植提拔,终究只能做个宫婢。没有作用的棋子,弃之、留之都在毓媞一念之间,届时她若旁敲侧击几句,或可让陆铃兰早日离宫,做个简单女人,嫁个简单夫君。 “也是……”毓媞低声沉吟,她固然知道玹玗才是最有用的一个,可玹玗却未必能真正被她掌控,但这些想法她不曾宣之于口,沉默了片刻,敛去眸中复杂的变化,浅笑着摇了摇头,叹道:“也就只有玹玗能让皇帝这般纵容,听听那篇封贵人的册文,皇帝哪会写出那样的东西,分明是玹玗丫头含沙射影的骂人话。” “秉性安良,持躬淑慎……也亏她写的出来。”童乐姗轻笑着点点头,但转念一想,又颇为担心地说道:“可尚未大选就封了贵人,只怕传出去对皇上不好,若再让人察觉册文出自玹玗之笔,只怕会掀起更大的风波。” 童乐姗说得很隐晦,所谓让“人”察觉,指的就是皇后。 “没有人会对这件事做文章,前朝官员不会,后宫嫔妃不敢。”毓媞从容淡然的笑了笑,不紧不慢地说道:“你以为皇帝为何让玹玗执笔?皆因皇帝偏宠玹玗,逼得向来与世无争的皇后背地里用了多少手段,咱们看得见,皇帝也不眼瞎,这么做无非是在给皇后提个醒。” 那日在启祥宫,弘历当众维护甯馨的尊严,甚至公然顶撞皇太后,却不是流言所传的夫妻情深,而是藏着好几步筹谋。 其一。 大清入关已九十余年,慈宁宫先后入住了两位皇太后。 孝庄太后尊贵两朝,史官笔下记载的孝庄太后严守老祖宗规矩,从不插手于朝政,可皇族中人都知道,皇太后若真想摆布皇帝,根本无需直接伸手到前朝,将皇帝的后宫操控在股掌之间,才是以逸待劳的正确方法。 而雍正朝没有皇太后,当年旧事是否雍正帝蓄意为之,无人知道,也无人敢计较。 到了乾隆朝,年轻的皇帝意气风发,且自幼熟读史书,深晓历史,又岂会甘愿做个被人摆布心志的傀儡。 所以,乾隆朝的慈宁宫必须空置,寿康宫为何而建,只怕是有心人做有心事。 启祥宫之举,无疑就是在告诉众人,乾隆朝的后宫可不由太后摆布。 其二。 既然已经维护了皇后,当然得把这场戏演到底,否则众人就会认为皇帝仍然处处受到太后掣肘。 所以,将太后厌弃的人纳入后宫,而且刻不容缓,这只是在布设烟幕。 当众人以为皇后在宫中的地位无可动摇,甚至已经越过太后时,那些依傍富察家族势力的人才会跳出来,也只有这些人都冒出头,弘历方可辨清哪些人能用,哪些人不能用,能用的又当如何用。 其三。 历朝历代都一样,朝臣总喜欢把族中女孩送入宫中,如果能出个得宠的嫔妃,便可猜度圣心,御前又有进言之人,岂不阖族上下都能平步青云。 弘历登基之前,毓媞就在玩此手段,欣然接受是为了借助各旗势力,以便夺取大位。 可如今既已是九五之尊,想要坐稳这把龙椅,绝不能再只是依仗外戚,扶植自己人脉将实权握在掌中,方是长久之计。 而朝堂上的各种势力,必须得相互制约,这才造成不会一方独大。 所以弘历不会太明着打压各种势力,富察家族、西林觉罗家族、还有钮祜禄家族这三方是鼎足而立的局面,只要手段得当,任何一方都能成为他手里的棋子。 这样一想,淳嘉和鄂韶虞被封贵人,就应该在布局当中。 雍正帝当出如何用年家,又如何毁年家,是还未凉透的例子。 可弘历的性子,是他所爱会全心呵护,棋子便仅是利用,至于那些不喜欢又无利用价值的,就从来都是不屑一顾。 淳嘉和鄂韶虞看似风头无两,可一个被丢在景福宫,一个困于兰丛轩,这两处是什么地方,皇后心中有数,鄂尔泰也掂量得清楚。 至于最后一点,那便是“俘心”。 弘历早已有了筹谋,却等着玹玗去做决定,甚至让玹玗执笔册文,堂堂天子之尊,能由着一个小丫头任性胡闹,不过是想让玹玗出气罢了。 无论玹玗怎样折腾,他都纵容宠溺,如此便是颗七窍玲珑心也会被他牢牢拽在手中。 这就是毓媞不放心玹玗的地方,弘历和玹玗之间的那种情,她始终没能看透,弄不清楚二人的情谊是如何建立,又是何时开始,她就无法正确判断玹玗究竟心在哪处。 尤其是此次事件,从玹玗掀起风波到收场,一切都是在弘历的掌控中,看似皇后吃了哑巴亏,可她这位太后却非受益者,真正得利的只有皇帝。 自西山寺后,这是毓媞和童乐姗第二次体己长谈,只是话题从夫君变成了儿子。 午后,玹玗带着永璜、永琏、静怡在西花园钓鱼,毓媞也随他们一处玩了。 看着这尽享天伦的场面,不禁让读书不多的童乐姗想起幼时背过的几句诗:路透江东屋邉田,儿孙绕膝尽堪传。春来向亩勤耕作,秋偹鱼竿上钓船。 若在民间,这便是幸福一家,可对皇族而言就仅仅是虚幻。 玹玗、永璜、永琏、还有静怡,他们四个对毓媞而言只是棋子,呵护疼惜不过表象,能在棋盘上留多久,何时会被牺牲,一切都在下棋人的筹谋中。 虽然入宫以来,毓媞从未对童乐姗说过心中的盘算,但经过今日的长谈,她却深深看到了毓媞的野心。但她能够理解,因为她也有过同样的心境,否则她岂会放下深山古刹的悠闲日子不要,反而入宫陪伴太后,投身入人世间最可怖的熔炉中。 女人,在那看似柔弱的身体里,其实藏着两种极端的灵魂。 小鸟依人,温顺无争,是一种极端。 因为情爱就像种无解的毒药,沉溺其中后心会越来越软,让人享受并依恋那种感觉。 所以,若是能得到夫君的关爱与呵护,便是天生强势,也会渐渐变得柔顺温和,然后心甘情愿的守着“夫字天出头”这句训言。 而强势霸道,唯我独尊,是另一种极端。 翻开史书,这样的女人比比皆是。 杨玉环宁可背负千古骂名,也要成为李隆基的妃子,六宫粉黛无颜色,三千宠爱在一身,所以杨贵妃心甘情愿魂断马嵬坡;而武则天与前者颇为相似,但两段婚姻,两个男人都让其失望透顶,所以才拼命的追逐权利,生前为夺去帝位弑杀亲子,死后徒留无字空碑。 女人的狠绝是被男人逼出来的,朝秦暮楚,喜新厌旧,门庭冷落,长夜清寂,让天生就缺乏安全感的女人,更想牢牢抓住权势,可最后纵然能傲视天下尊容无双,心也永远冰冷孤凄。 空虚,驱使了追逐权利的欲望,且永远无法得到满足。 纵观这大清朝,当年的孝庄太后是这样,眼前的崇庆太后亦是如此。 而紫禁城中,还有更多的女人会前仆后继,踏上这条荆棘满布的不归路。 承乾宫。 从昨夜至今,荃蕙一直闷在后殿,无论外面如何天翻地覆她都双耳不闻。 晚膳过后,秋月终究忍不住说道:“娘娘,皇上新封的两位贵人,其中可有富察?淳嘉,娘娘尊在妃位,若咱们宫里不放赏赐,必然会惹皇后娘娘不快,甚至还会引宫中人议论,娘娘此番怎的小气起来……” “你是何等机灵之人,会不知道这是进退两难的事?”荃蕙背对着秋月站在窗前,余光微微瞄向身后,低沉着嗓音问道:“今日贵妃可放了赏赐给两位新贵人?” “似乎没有。”秋月摇了摇头。 其实,昨儿午后储秀宫就穿出话来,称贵妃受了暑热,这几日恐不能去长春宫给皇后请安。又称太医再三叮嘱,贵妃虽无大碍,可平素里太过操心劳神,此番便是小恙也仍需静心调养,所以这段日子贵妃怕是不能协助皇后处理六宫事物。 荃蕙冷声哼笑,阖宫上下果然只有储秀宫那位心清目明,这没来由的病来的倒是时候,太后和皇后剑拔弩张,六宫人心浮动,把不准皇帝脉,就不知道这局该把宝往哪边押。就在所有眼睛都盯着储秀宫的时候,贵妃竟突然病了,任凭天大的事都不理不问。 贵妃是由乱局中抽身,可那些眼睛旋立刻就看向了储秀宫,但她自问及不上贵妃有心思,所以她也就只能效仿。 “本宫也病了,不是吗?”荃蕙缓缓转过身,嘴角勾着一抹冷笑,不容置疑地说道:“昨晚上本宫就头晕目眩,便是窗外的蝉鸣略大声些都觉难受,遂一直在后殿歇息,并下令不准奴才搅扰,故而不知道今日宫中发生了何事。” 第459章 能不忆 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夙夜匪懈,以事一人。 从荃蕙嫁入紫禁城的那日起,她身上就被贴上了标签,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太后安排给皇帝的女人,太后目的为何,众人只是心照不宣。 后宫新添了两位贵人,若依着旧例,主位以上的妃嫔都必须放赏下去。 但这次皇帝册封淳嘉和鄂韶虞,绝不是因为喜欢,也不像是顾忌富察家族和西林觉罗家族的势力,娶回来就直接丢进冷宫,可见是别有用意。 所以看似简单的赏与不赏,就显得格外麻烦。 若赏。 皇后一派的人会将此举解读为奚落,如果这记耳光打在了富察家族的脸上,那日后定然麻烦不断,还有可能给那拉家族惹祸。而太后身边的人则会怀疑,这是没能看清局势胡乱巴结,愚蠢和心存背叛的结果都一样,终将沦为弃子,下场可能比得罪皇后凄惨百倍。 若不赏。 虽然太后那边能粉饰过去,即便日后旧事重提,也最多是不轻不重被训一句“欠缺礼数”。可阖宫上下两千多奴才,多嘴献浅,乱嚼舌根的不在少数,凭空臆造的流言一旦四下传开,皇后会如何理解,会听信几分,那就难测了。且不赏更无疑是在告诉皇后,暗藏在册封之下的真相已被洞悉,心清目明不是罪过,但如果让皇后觉得她是躲着看笑话,就是自讨无妄之灾。 眼下宫中的主位妃嫔仅三人。 纯嫔生了三阿哥永璋后变得闲静无争,且纯嫔本就属皇后一派,三阿哥又养在长春宫,为母者会为了自己的孩子小心谨慎,绝不敢有任何算计,所以景仁宫赏与不赏皇后都不会在意。 贵妃心细如发,聪颖敏锐,应该是从玹玗开始查问神武门侍卫起,就算准了淳嘉的下场,所以早早装病避祸。 而她,区区“闲”妃,圣宠可谓全无,心思远不及贵妃,更无子防身,所以贵妃走一定是最安全的法子。 傍晚时分,阳光虽然不再强烈,可晒了一整日,此刻地气蒸腾,反倒让人更觉难受。 荃蕙懒懒的躺在后殿,身旁摆放的晚膳几乎没动过,只略喝了几口凉汤。 “娘娘……”余嬷嬷悄声进入后殿,见此状况无奈的叹了口气,颇为心疼地说道:“从今早开始娘娘就不怎么吃东西,只怕装病会变成真病的……” 荃蕙眼眸半眯,似笑非笑的勾着嘴角,幽然说道:“既然称病,那就该有个生病的样子,谁能保证皇后不会一时好心,亲自前来探望。” 话虽这样说,但没有食欲却并非是装出来的,今晨玹玗的那番话点破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她才瞬间明白,自己犯了多致命的错误。 “皇后哪有这样的闲工夫,眼下贵妃病了,宫内大小事务全都要等着皇后定夺,只怕会忙得坐卧不得安宁。”话到此,余嬷嬷又不禁蹙眉,甚感惋惜地叹道:“偏是这个节骨眼,娘娘要装病避祸,不然论起位分来,怎么都该是娘娘学着协理六宫,岂会让纯嫔得了便宜。” “不过是在皇后身边打杂,处理些细碎的功夫,不出岔子则以,但凡有个疏漏,背祸的还不是纯嫔。”荃蕙慵懒地打了个哈欠,以大梦初醒般的心境,满不在乎地说道:“皇后才与太后闹得不愉快,岂会甘愿让我插手六宫事务,皇上也未必乐意。再者,无事一身轻,我还懒得自讨没趣,有恩宠的人行权,任谁都会忌惮三分,至于我……还是罢了吧。” “何苦说这些丧气话,好歹娘娘尊在妃位,宫里奴才纵然势力,也没几个敢在承乾宫这猖狂。”余嬷嬷这话似暗有所指,从当初玹玗闯宫抢人,到今晨不知在后殿与荃蕙谈了些什么,反正观其姿态是没把娴妃放在眼里。 荃蕙假装听不懂,只盘算着既然做戏就得十足,遂唤来小宫婢将晚膳收走,又让秋月去长春宫请旨,称胸闷难受,要找个太医过来诊脉。 见秋月要往御药房那边去,余嬷嬷赶紧取出一张方子,并叮嘱道:“除了这上面的药材,再多取一份金银花来。” 秋月接过方子一看,原来是伏茶的配方,不禁蹙眉道:“大暑日要饮用的伏茶,御药房已经配好送来了,娘娘是觉得不够?” 余嬷嬷不耐烦地说道:“你取来就是,哪这么多话……” 谁知话音未落,却听荃蕙淡淡说道:“不必取这些,只请太医过来便是。” 秋月微微一愣,其实她也知道取这些东西的用意,可在主子跟前总不能太机伶。 去年大暑日时毓媞曾赞娴妃宫里的伏茶味道比别处都好,想必荃蕙原是想亲自煎煮好伏茶,然后送去给太后以此卖乖讨好。 可眼下突然作罢,不知是出了什么岔子,但秋月也不便多问,遂额首退出后殿,往长春宫去了。 “娘娘之前还说是要从小暑开始,每日煎一壶伏茶给太后送去,吩咐奴才定要精心挑选药材,这怎么突然就变了。”余嬷嬷讶然地望着荃蕙,又道:“娘娘要装病,别的事可以不理不问,但太后的事总要上心啊?” “如今太后不在宫里,每日大费周章的送茶去,皇上会如何看我?”荃蕙幽然反问,嘴角的冷笑敛去,沉声道:“你可知道,今晨玹玗对我了说什么?” 余嬷嬷不屑地冷声哼道:“不过是狐假虎威狗仗人势,她能有什么好话。” 荃蕙苦笑着摇了摇头,视线缓缓移到鸳鸯炕屏上,玹玗的那番话仿佛又在耳畔回荡。 …… “姑娘不是随太后去了畅春园吗。”荃蕙虽然惊讶,却也知道玹玗素有特权,所以只是淡淡地问道:“不知姑娘清早前来可有何事?” 玹玗悠然浅笑道:“自然是前来道谢。” “道谢?”荃蕙警惕地半眯起双眼,迟疑了片刻,又笑道:“我却不知这谢从何来。” “昨日若无秋月恐怕那事还没个了结。”玹玗不欲绕弯子,直截了当地说:“虽然娘娘让秋月前去信函局是想着讨好太后,但总算是费了心,也确实帮了我一个大忙。” 荃蕙冷然道:“既知道本宫这么做是为讨好太后,你又何苦谢我,受不起。” “若是其它事情,便是娘娘为我办成了千百件,我也不屑一顾。”直视着荃蕙,玹玗傲气地说:“不过,事关涴秀姐姐,那就另当别论,所以我才肯来此帮娘娘化解一场不必要的危机。” 荃蕙一怔,被弄得满头雾水,脸色微沉地问道:“本宫能有什么危机?” 沉默着凝视着荃蕙,过了半晌玹玗才微微一笑,没有直接回答,转而说道:“皇上是个懂得雨露均沾的人,而论样貌,娴妃娘娘不输皇后和贵妃,其她嫔妃与你比起来更是相形见绌,可怎的就被冷落至此,难道娴妃娘娘就不曾深思吗?” “那是太后和皇上……”差点将实话脱口而出,荃蕙连忙伸手掩唇,眼底有藏不住的惊慌。 “因为太后和皇上母慈子孝是表面平静,实则暗藏汹涌,而你当年又偏偏是太后选中的侧福晋,再加上哲妃娘娘的郁郁而终,所以皇上才对你视而不见。” 无视荃蕙难堪的脸色,玹玗勾着浅笑继续说道:“可贵妃也是太后的人,她对哲妃做过什么,皇上未必不知道,但皇上对她的态度确截然不同,娴妃娘娘可有想过问题究竟出在哪?” “你想说什么?”荃蕙彻底糊涂了,她猜不透玹玗究竟为何而来,一开始还以为是想替太后试探她的忠心,可现在听玹玗说了那么多,她忍不住去怀疑玹玗究竟真是太后的心腹,亦或者自始自终都是皇上的有心安排。 “没什么。”含笑着摇了摇头,缓缓伸手抚上鸳鸯炕屏,半敛下的瞳眸中藏着狡黠幽光,沉声问道:“不过玹玗好奇,娴妃娘娘可清楚自己究竟嫁给了谁?是皇族尊荣,还是锦衣玉食,亦或者是勾心斗角?所谓鸳鸯共白头,娴妃娘娘是想与谁白头,难道是太后吗?” “你的意思是……”荃蕙眉头紧蹙,虽然听明白了玹玗的话,却不敢相信。 “我什么意思都没有。”抿着淡淡的浅笑,玹玗似乎毫不担心这些话会传到太后耳中,但同时她也不会说得太过直白,以免自找麻烦。“在这宫里没几个人能让我放在心上,那些居心叵测之辈,若只是对我下手也就罢了,但凡牵扯上我在意的人,我定然会不计手段的给予教训。此次事件与涴秀姐姐有关,只要参与其中的我统统不会放过,但那日在信函局我却是处于下风,即便能强势整治了王德贵,可没有真凭实据就是任性妄为,只会让太后和皇上为难。所以秋月的出现,对娴妃娘娘而言是顺水人情,对我却至关重要。我不喜欢欠人情,故而才会来此说这些不该说的话,但娴妃娘娘能领悟多少,那就不是我的责任。” 荃蕙默然不语,玹玗所说的这些她岂会不明白,可当初她是靠着巴结太后才嫁入紫禁城,所以从第一天起就已经不受皇帝待见。 紫禁城本如炼狱,若再无圣宠,那就是在炼狱中的熔炉内煎熬。 全心攀附太后,是她万般无奈下的选择,眼看内务府的奴才越来越不将承乾宫当回事,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如何应对。 可如今,玹玗一语惊醒梦中人,她忘了,夫妻才是同林鸟。 再往深一层想,就太后的手段和习惯,是绝然不会眷顾一个无利用价值的人。 当初,若非太后认为贵妃力有不逮,其她儿媳皆不中用,且还要暗中打击哲妃,又岂会选定她为侧福晋嫁入宫中。 八旗之中年轻漂亮的女儿多得是,每三年一次的秀女,每年一次的使女,所以太后永远不会缺乏棋子,在她之后不就又有了陆铃兰吗? 幸而是陆铃兰也不受皇帝待见,否则她就连巴结太后的机会都没有了。 沉默了许久,荃蕙才悠然叹了口气,可当她对视上玹玗那幽深的眼眸时,竟不由得再次陷入思索。 她就是不懂,皇帝为什么那么偏宠玹玗? 论容貌,玹玗的确清丽绝尘,可在这美好皮相下,却藏着一颗善于虞诈深算的心,转念之间便可智计百出,但凡出手都非一般的狠辣决绝,这样的女人就好像毒药,即使不避之惟恐不及,也该处处防范才对。 玹玗到底有什么好…… 只因这个问题在脑海中盘桓不去,才疑问使得荃蕙在玹玗离开后,还将自己关在后殿,直到淳嘉和鄂韶虞被封为贵人的消息传来,她才猛然惊觉了一个关键之处。 玹玗有一句话问得很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而她究竟想与谁白头偕老。 无论是玹玗还是贵妃,她们虽然都在太后的阵营里,可但凡行事却从不会损害到皇帝的利益,甚至可以说,每次事件的最大得益者都是皇帝。 既然没本事做到周全两边,那就最好什么都别做,这才是“闲”妃的真正意思。 或许,当她真的安安静静闲下来,长久的守着一份悠然姿态,反倒能引起皇帝的垂怜。 娴妃称病后,承乾宫是真正的安静了,可另一边的储秀宫却热闹非凡。 弘历亲自前去探望,又再三叮嘱佩兰要安心静养,暂时别管六宫琐事,全部交由皇后处理即可。 晚膳后弘历前脚才离开,甯馨就来到储秀宫,关切的说了好一番话,又称天气越来越热,紫禁城确实不适合休养,遂提议佩兰先去圆明园避暑。 明知甯馨此举是别有用心,佩兰却没有半点拒绝的意思,反而欣然接受,只道:“圆明园那边还没有准备,妾身也不能说走就走,怎么都得先向皇上请旨。” “贵妃放心,皇上那边本宫亲自去请旨。”甯馨微微一笑,默了片刻,清然叹了口气,似有难处地说道:“过些日子皇上也是要去避暑,有你先行前去打点本宫也放心……且前日太后动了大怒,偏这段时间皇上政务繁忙,抽不出空去给太后请安,你去圆明园静养,若身子好些时还可去畅春园陪陪太后,总是要有人圆了场,太后和皇上才都有台阶下。” 闻言,佩兰不由得暗自冷笑,难为皇后这个时候还有心谋算,只可惜找错了对象。 第460章 几何般 紫禁城内的局势愈发微妙,皇帝、皇后、太后之间俨然已成三足鼎立,而他们之中还混着一个玹玗,这盘明争暗斗敌我不明的棋,被弄得太过复杂,观战好过横插进去。 以前斡旋在皇帝和太后之间的人是贵妃,现在却变成玹玗,贵妃似乎变得可有可无。而从淳嘉被立为贵人的那刻起,甯馨就知道此举是弘历在警告富察家族,更是在警告她,要她把旧时重华宫的手段统统收起来。 弘历的那盘棋是至尊天下,曾经甯馨与他同弈,可如今她依然与此棋局有关,却只是沦为棋子。 皇族多诡诈,帝王权术,情,向来只是利用的工具。 这点甯馨在嫁入紫禁城之前就已经很清楚,苦心改变习惯爱好,营造志趣相同的虚幻,并非是为了让外人羡慕的鹣鲽情深,而是从大局,从家族利益出发,所以她才能安适的遵循皇族规则,掩藏嫉妒的给弘历安排那么多女人,因为无论是琴瑟和鸣,还是雨露均沾,对弘历而言都不算假意,也谈不上真情。 但这多年她似乎忘了一点,在她第一次见到弘历时就已暗许芳心,可做了这么多年的同心夫妻,她却不敢去猜度弘历是否对她用过真情,只怕得到与希望相反的答案。 直到玹玗的出现,让她慢慢看到真相,帝王之情果然只是水中月、镜中花。但感慨同时,她又觉得弘历对玹玗的用情似乎不同,利用必然是有,可亦有真心。 所以她曾一心想着把玹玗嫁出去,总觉得只要没有了玹玗,一切都能回到原来的轨迹上,弘历再不会以真心对待任何人,在感情上她虽然不会赢,但也永远不会输。 可太后却明白的告诉她,玹玗迟早会成为帝妃,有皇帝与别不同的对待,再加上太后做靠山,她这个皇后岂不会被架空? 乾隆朝绝不能再有个“董鄂皇贵妃”,因此她冒险一再对玹玗下手,可每次都被弘历揭穿,虽然没有挑明一切,却也次次话中带话的予以警告。 启祥宫事件让她看得更清,所以不能再冒然出手,可弘历对玹玗的纵然和宠溺却太刺眼,推己及人,或许还有别的和她一样难以容忍,且看人斗好过自己上场。而对付玹玗的最好利剑就是贵妃,挑起太后身边的人内讧,她就可以置身事外,坐收渔翁之利。 但很多时候往往事与愿违,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越是心急越容易出错。 佩兰是何等清明之人,眼下看似被太后冷待,却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而皇后和贵妃本就在不同阵营,如今佩兰膝下收养着永璜,俗话说立嫡立长,从储君密匣升上正大光明匾额的那刻,这两个女人之间就注定会有一场血战。 所以甯馨刚一开口,佩兰便知此举并非善意提醒,而是在寻求一颗过河卒,手段看似柔和,但这份心思却十分歹毒。 “皇后娘娘的意思我明白,但去圆明园休养总得迟些日子。”抿着一抹浅笑,佩兰微敛眼眸,不动声色的反将一军道:“殿选之事就够得皇后娘娘忙了,偏此刻又填了两位新贵人,皇后娘娘要悉心教导,自然是分身乏术。虽有纯嫔帮着协理六宫,可她素来是个不管事的安静人,只怕刁滑奴让她无法周全。皇上体恤我身子些不爽利,让我暂时不要劳心六宫事务,可总得有人提点纯嫔几句,为皇后娘娘减轻不少负担才好。” 甯馨的眸光骤然微沉,可唇畔却浮出浅浅笑意,十分平淡地缓缓回道:“还是贵妃心细,病中都能想得周全。” 饵已抛出,鱼却不上钩,一番心思竟成徒劳。 面对这样的结果,甯馨似乎也不怎么失望,因为佩兰的细腻常常会让人背脊发凉,若真是简单几句就挑唆成功,反而会让人担心佩兰是不是有什么算计。 又坐了半盏茶的时间甯馨才起身离去,可刚一踏出储秀门,怒意便从眸底迸出,侧头向身旁的翠微问道:“你看贵妃像生病的样子吗?” 有些心不在焉的翠微,慢了半拍,才十分隐晦地回答:“贵妃娘娘常常都是那个样子。” “坚诚,去太医院看看贵妃的方子,让御药房挑御用药材给贵妃煎煮,然后你亲自送来储秀宫,看着贵妃服下再走。”甯馨冷冷哼笑一声,低喃道:“既然你喜欢生病,那本宫成全你,良药可口,多吃几副就当补身了。” “嗻,奴才这就去办。”坚诚正愁找不到机会向贵妃传递消息,不曾想皇后竟歪打正着的成全了他,连忙应下差事小跑步而去。 默默地跟在甯馨身后,翠微忽然小声嘀咕道:“真是奇怪了,玹玗姑娘大闹启祥宫,贵妃娘娘偏在当天病倒,贝勒爷竟也是在同一天告假,怎么什么事丢凑到一起……” 甯馨没有作声,用眼角余光微微瞄了翠微一眼,那些古怪的地方她早已洞悉,只是按捺不发。 每件事情都串联得太巧妙,玹玗、萨喇善、佩兰他们三人自然不是同谋,那当中就必定有穿针引线之徒,或许还不止一个,要想将这些鼠辈揪出来,她就绝不能心急。 而翠微那看似不经意的喃喃自语,却是衡量过的故意之举。因当初一时贪婪,私留下甯馨要让处理掉的冰花玉簪,怎料就此被甯馦抓住把柄任意操控。虽说只是初一、十五回答几个问题,汇报甯馨在宫里的近况,可私自泄露主子信息,若被抓住定是小命难保。 但翠微还不自知,她现在的状况就像是在泥沼中,拼命的想急着挣脱,只会让她越陷越深。 储秀宫的寝殿内。 今夜当差的奴才全都退到门外,而前一刻还无精打采的佩兰,此时竟神清气爽的在书桌前练字。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生在此山中……”见那龙蛇飞动狂草,伺候笔墨的金铃不禁蹙眉问道:“娘娘最不喜欢东坡先生,今日怎么以他的诗句练字?” 缓缓放下笔,佩兰自斟了一杯茶,唇角浅浅浮出冷漠的笑意,反问道:“皇后很喜欢苏轼的诗词,若本宫没记错,你也喜欢苏轼的词,尤其是那首《江城子》,为什么呢?”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金铃微微点头,敛眸笑道:“其实,我也是因为这首《江城子》才会想了解东坡先生,知道他一生的情和爱都只给一个女人,所以又读了更多。” “对啊,很多闺中女儿都是因此喜欢苏轼,可皇后却与众人不同,纵然多惊才绝艳的词句,她都只是为迎合皇上的喜好罢了。”放下茶盏,佩兰凝视着今日所写的这些字,嘴角不由得勾起嘲讽的浅弧。“再聪明的女人都会为情所困,为了男人而变成傻子,皇后便是如此,玹玗也未必能成例外。但皇上绝不是苏轼那样的专情人,皇后还没看清楚,皇上最像苏轼的只有一点,就是本宫最厌恶苏轼的地方,也是皇后求而不得的根源,更是有可能让玹玗万劫不复的深渊。” 金铃听得满头雾水,她虽然读书不多,但对自己所仰慕的古人还是竭尽所能的去了解,可在她的记忆中,并不觉得苏轼有任何让人厌恶的地方啊。 蹙眉思索了半晌,茫无头绪的金铃正自个儿犯嘀咕,忽然听到坚诚的声音传来。 “奴才奉皇后娘娘的命令,给贵妃娘娘送汤药。”没有得到回应,坚诚又提高嗓音,说道:“皇后娘娘忧心贵妃娘娘的身子,这才特地命御药房,以后给贵妃娘娘的汤药都要选御用药材熬煮,并由奴才亲自伺候贵妃娘娘服药,直到贵妃娘娘痊愈为止。” 佩兰和金铃相视一望,不由清然一笑低声道:“皇后的沉稳被打乱了,越想得到就越是无法掌控,如此下去只会陷入被动局面。” “二阿哥已经是太子,皇后娘娘又何须再挣朝夕恩宠……”话到此,金铃终究把心中所想咽进了肚子里。 虽然是奴才,但金铃也知道嫡皇后不可轻易废除的道理,所以与其纠缠于后宫争宠,皇后只需要好好扶持二阿哥,尊荣和地位就无人能及。纵然贵妃一心想让大阿哥上位,可就算太后有意,皇上也绝然不会答应,男人心里终究存有嫡庶分别。 雍正帝就是清楚,康熙爷心里的人选始终是嫡子,才会走上杀父夺位之路。 而之后雍正帝自创秘密立储,却更是弄得后宫诡云弥漫,弘晟仅寄养在孝敬皇后膝下的所谓嫡子,依然逃不过被人处心积虑除掉的悲剧。 可想而知,所有的女人都清楚,在男人心里终究有着嫡庶尊卑贵贱的等级量尺。 似佩兰如此精明,也会有被迷雾蒙眼的时候,到底还是应在那句: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生在此山中……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在冷眼望着皇后的时候,贵妃尚算是个清醒的旁观者,却忽略了自己也陷在这片绿柳红墙之内,乾隆朝后宫争斗的困局之中。 所以当局者迷,皇后也好,贵妃也罢,甚至是看似超然的玹玗,谁都不是清醒冷眼的人。 “康熙王朝九龙夺嫡是怎样的局面?”佩兰勾起一抹冷然的蔑笑,身边奴才想得到的问题,她自然不会全数忽略,只是有些东西自己清楚就好,纵然是心腹也不能宣之于口。 嫡庶之分又怎样,历朝历代有几个嫡子能稳稳当当的坐上皇位? 皇上还年轻,爬上龙榻的女人将越来越多,每一个有幸侍寝的女人,都会奢望有朝一日能等上众人向往的巅峰。 人性,本就贪婪。 这座紫禁城如同困兽牢笼,处在危机中的女人会疯狂为自己寻找安全感,拼命的想要抓住以为能保护自己的权利和地位。 帝王的恩宠,皇后的宝座,太子的尊荣……都是紫禁城中女人争夺的目标。 攀附圣宠是条不归路,紫禁城有进无出,在人生漫长的岁月里,除了那些能看透红尘的后妃,其余的都只剩下一件事,永无止境的斗。 而诡谲阴云下的弱肉强食,若是过早就出于风头浪尖,那必然会是众矢之的。 也正是如此,皇后才费尽心思的与妃嫔争宠。 说起来可能会有些残忍,但为了应付后宫争斗,皇后总要为自己多留些后备人选,否则一旦永琏折损,日后即便能被尊为母后皇太后,也不过是个好看的摆设罢了。 想想当年孝端太后是怎样的境遇,孝庄太后又是如何的尊荣,这些尚未飘远的真实历历在目,岂能让人不心惊胆寒呢。 位居中宫,膝下仅有一子,断然应付不了局面? 得宠,才能够多子,方可保证自己的尊荣无损,就好比一块肥沃良田,总能栽种出庄稼,自然再无后顾之忧。 所以在佩兰心里,对付一个还未长成的孩子只是第二步,第一步是要设法把良田变成瘦土,任凭多少雨露浇灌也注定长不出半颗草。 “娘娘,坚诚还在外面候着呢。”见佩兰虽然面色平淡,眸底却渐渐透出令人不寒而栗的阴森,金铃心中暗暗轻叹,才柔声浅笑道:“凉他一会儿,做样子给皇后的人看到就行了,难不成还真让他捧着药在外面站一晚上?” “迟早要有这么一天,才能保他在皇后身边留得长久。”佩兰这话似哑谜一般,嘴角勾着一抹莫测的笑弧。“让他进来吧。” 就和以前一样,坚诚在门外趾高气扬,一副狗仗人势的模样,待站到佩兰面前,见殿门关闭,便即刻堆上了满脸谄笑。 “请娘娘放心饮用,这不过是碗消暑的凉茶。”坚诚也是个懂得培植势力的人,前些日子收了个在御药房当差的干儿子,名义上是为了更好的帮皇后办事,说穿了还是在为自己筹谋。 在佩兰暗示的眼神下,金铃接过坚诚手中捧着的药盏,用勺子拨了拨深棕色的药汤,见已不烫,才又恭敬的递上。 “今儿天色不早了,本宫只有一句话要问……”佩兰端着药盏,却没有半点要饮用的意思。 “奴才也只有一句话来回贵妃娘娘。”坚诚略缓了片刻,又接着说道:“皇后娘娘让人传递书信出去,要馦福晋明日清晨入宫。” 佩兰明亮的黑眸溢出浅笑,“只怕馦福晋还以为皇后唤她入宫是叙姐妹情呢。” “贵妃娘娘放心,自然有人会去提点的。”坚诚早已发现翠微的不对劲,此前也大致向佩兰提过。 慵懒一笑,佩兰轻轻挥了挥手,示意坚诚退下。 随手将那盏药汤倒进盆景里,然后命人灭灯,今夜得早些休息。 皇后身边的多心者,一个接着一个,眼下怀疑到甯馦身上,却忽略了身边最大的祸害。 明日的长春宫,定会有番别样的精彩。 第461章 许多愁 屋里的碧桃言语不客气,屋外两个小太监也低声议论,不过是说些毓媞如何不得宠,且皇上那边已有风声漏出,侧福晋年氏将尊为贵妃,侧福晋李氏会封为齐妃,就连同为藩邸格格的耿氏也居嫔位,可这位钮祜禄氏却半点消息都没有。由王府迁来的女眷本就不多,但这一个多月来,从未见皇上踏足过延禧宫,可想毓媞是何等不得圣意。 几个奴才一时忘形,又不知怎么提到了先帝的庶妃。话说康熙爷的四位庶妃中三位都是汉族女子,没有封号不能入册是情理之中,可康熙四十七年生下皇二十女的那位庶妃乃和毓媞一样,同为镶黄旗下钮祜禄氏,却被长年冷落禁足延禧宫,终疯癫而亡。 如此言语听着让人心塞,无奈毓媞只觉得气紧,头脑更是越发昏沉,想教训奴才几句偏是没力气,不过就是往日里身子无事,这些奴才也是不服管的,想想自己这等身份,便也只能忍着偷偷淌泪。 “真是邪门啦,难不成住进这延禧宫的都伤了阴骘,还白搭了我们跟着遭罪。”见碧桃从屋里出来,太监小诃子又忍不住抱怨。 “可不是嘛!刚住进来就得病,治了大半个月也不见好,自己是没造化的,还怨太医不给好药。”碧桃拨了拨药炉的火,坐在廊前和小诃子嘀咕。“如今天色已晚,想必皇后娘娘早已就寝,这没有懿旨是不敢随便请太医入内宫的,若是得宠的便也罢了,有些规矩不必守,可这位……怎么说也是王府侍妾,竟连宫中规矩也不明白。” 可巧,谷儿刚踏进延禧宫,就听到这番话。 宫里的奴才从来都是扒高踩低,虽说是皇太后身边的人,但其它宫院的事却不该她过问,只是今日奉命去毓庆宫给四阿哥送东西,受他所托才会来此查看。 “你们几个倒是好规矩,坐在窗根下议论主子是非。”见这几人都懒怠的不成样子了,谷儿少不了是要教训几句。“小主的性子好,你们倒是越发猖狂,别忘了永和宫可就在延禧宫后面,若真是惹出大动静来,少不得太后要过问,你们倒是有几条命?” 众人见是皇太后宫中的掌事宫女,又知她是个有权能行事的,便吓得跪了一地,连声认错。 眼下奴才已是这般景象,想来这毓媞在延禧宫中的日子定不好过,因惦记着四阿哥的嘱咐,便是要教训人也不在这一时半刻。 进入屋内,只觉冷得像个冰窟,毓媞独卧于暖阁的木炕上,身边也没个伺候的人。见她意识昏沉面色绯红,想来高烧不退已有好几日,偏偏这些奴才又因其无宠而一味作践,还好今日应了四阿哥的要求前来看看,不然这延禧宫怕是又要多条亡魂了。 顾不得礼数,谷儿上前探了探毓媞的额头,竟觉得烫手,定是这些奴才全不上心,才会导致病上加病,因而侧过头向碧桃问道:“延禧宫伺候的人就只你们三个?” “是的,原伺候徐常在的伊沅、伊菏,和两位答应小主身边的云心、云袖,都按规矩随主子迁去宁寿宫了,而小主入宫时并未带有婢仆,内务府还未打发新人过来,现下就我们三人。”碧桃一改刚才的模样,回答乖巧全面,却又不敢多言半句。 “罢了,皇后娘娘刚接手六宫诸事,一时间顾不过来也是难免的。”谷儿叹了口气,才向众人道:“碧桃,年贵妃娘娘有孕在身,皇上命了几位太医留守翊坤宫,你且去那边看看,请一位空闲的太医过来,若娘娘问起,只说是我派你去的,其余不必多言,日后我会亲自去向娘娘解释;小诃子,你即刻去永和宫请首领太监周公公先挪两筐银骨炭过来,再传话给银杏,看看库房里有没有太后素日不用的厚实松软被褥,若有,整理好了一并送来,也只说是我吩咐你去的,其余不必多言;小卓子,你现在去小厨房烧些热水来,再煮上一锅清淡细腻的白粥,同时备上些爽口小菜,这些办妥后,等小诃子回来就和他一起去给暖阁添柴生火。” 三人都一一答应了“是”,不敢有所耽误,连忙按吩咐而去。 毓媞意识虽昏沉,但宫里的动静却都知晓,忆着在王府时虽也日子难过,可怎么说还能安身立命,且娘家人多少能有些照应,而如今身在宫里又无名无分,父母兄妹是无缘再见,此后生死祸福全凭天意。看着碧桃等人素日全不把她放在眼里,可面对皇太后身边的宫婢却乖巧听教,心想自己活的竟还不如一个包衣奴才,免不得又再次偷偷落泪。 见状,谷儿正想劝慰几句,小卓子已端了热水来到木炕前,双膝跪下高举沐盆候着,因宫中无其他婢女,她便挽起衣袖,取来巾帕亲自与毓媞净面。 “多谢。”待小卓子退下,阁中再无第三人,毓媞才含着泪道谢。“我是个福薄命舛的草芥之人,不知是哪一世积了德,才有幸在这困境中得姑姑眷顾……” “小主这话奴才可不敢当。”因看到一旁的诗册,谷儿又多劝了几句,“纳兰先生的诗词极好,却是伤感了些,小主正在病中,还是少读这样的诗句。” 谷儿多少知道毓媞有此境遇是源起何故,可她在宫中再怎么得脸,也不过是个奴才,虽然有意想帮助一把,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过凡事没有绝对,毓媞将来的命运如何,还得看皇太后的心意。  在延禧宫打点事物直到起更,谷儿亲自伺候毓媞睡下,又多劝慰了一番,方才起身离去。临行前,因觉延禧宫人手不足,特意留下了银杏和两个小太监,让他们照顾毓媞直至身体大安。 回到永和宫时,皇太后正与首领太监周廷瑞说话,谷儿一时也不敢进去,便在窗户外听了听。 “当年也是我的一时心思,不喜她们姐妹同为嫔妃,恰巧那年老四又痛失嫡长子,心中郁结难舒,这才想着要给他指个乖巧可爱的,谁知却被她姐姐的事情所牵连。”从乌雅氏做常在时起,周廷瑞就已经在身边伺候,大半辈子下来算是心腹,更是知己。“那时候,老四府中妻妾不多,福晋多病多灾,没了弘晖后身子更是大不如前;侧福晋李氏也不是什么有福气的,生养的弘昐三岁就没了,弘昀身子怯弱有些不足之症,虽说又得了个弘时,可一子来一子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冤孽。本来是好意指个新人给他,没想反而惹来更多麻烦,哀家与他母子失和是小,倒是害了一个姑娘。” 见状,周廷瑞连忙劝道:“也是怪她自己没这个福气承受。” “罢了。”乌雅氏淡笑着摇了摇头,又问道:“你方才在那边瞧她是怎样?” “原本只是风寒,偏耽搁了这么些时日,看样是不怎么好,却也无大碍。”周廷瑞将太医的话复述了一番,又道:“奴才刚打听了,谷儿姑娘也是受四阿哥所托才去那边查看,只是她心肠软最会怜人,今夜这安排打点难免会惹起些动静。” “无妨,那毓媞也是个苦命的孩子,谷儿所为没什么不妥,若有人问,哀家自然会担着,只说一切都是哀家授意就行了。”说着,乌雅氏忍不住轻叹,宫中女人最是福薄命舛,受人排挤,遭人陷害,为此送命的也不少。当年她以包衣身份入宫仅为使女,能一步一步坐上德妃的位置,双手也未必干净,更谈不上心慈仁善,只不过毓媞落得如此境况,皆是因她而起,且如今以长辈身份看待晚辈,没了利益相争,便多少生出些怜悯。“你且去内务府传话,若再有人克扣延禧宫吃穿用度,哀家决不轻饶。” 知道周廷瑞领旨退了出来,谷儿连忙上前,小声谢过了他在皇太后面前说的那番话,方才进入殿内。 “奴才向娘娘请罪,内宫之事上有娘娘您作主,下有皇后娘娘照应安排,奴才今日情急擅自作主,越权行事,还请娘娘责罚。”说来今夜也并非大事,平日揣度主子心思行事,先斩后奏也是常有的,只是奴才就该有奴才的样子,既然伶俐就得把事情做得周全。 “她是哀家选给皇帝的人,你今夜有此所为,哀家明白。”宫内外都在传言,皇太后与皇帝失和,从藩邸迁入宫中的女眷都有妥善安排,唯独当年她亲自指婚的毓媞备受冷落,这紫禁城素来是个流言不断的地方,若毓媞真香消于延禧宫,又不知道会被有心人编出什么样的故事。且雍正帝是个心思极重的人,到时候免不了生出更多是非,断送更多人的性命。 “奴才谢娘娘不罚之恩。”谷儿缓缓起身,察言观色地又说道:“其实是四阿哥有心,不然奴才也是顾不上的。” “哀家也听弘历那孩子提过几次,说在藩邸时毓媞待他如亲子。”乌雅氏因心中有些谋划,于是又问道:“她在藩邸时情况,你可留心过?” “奴才听齐妃娘娘身边的嬷嬷嚼过些舌根。”谷儿乖巧一笑,扶乌雅氏到暖阁中坐下,才娓娓到来。 要说钮祜禄·毓媞在藩邸的旧事,难免就要牵出一些宫中过往。 康熙四十三年毓媞入宫选秀,同批秀女中还有其堂姐钮祜禄·毓姝,比毓媞大三岁,已年芳十六,本该三年前就参选秀女,是因病耽误了。毓姝虽然体弱,但姿容艳而不俗,别有一番风流婀娜,是个有如西施般令人一见难忘的绝色佳人。且因了些机缘,在殿选之前巧遇了康熙帝,早早就得了贵人的名分,迁入延禧宫,一时风头无两。 毓媞初入贝勒府时,胤禛待她还算不错,只是好景不长。 三年后的选秀,康熙帝亲将家世显赫的年氏指婚给胤禛为侧福晋,且年氏知书识墨,凡事敬慎恭谨,驭下宽厚平和,因而深受宠爱。 而毓媞这厢,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康熙四十七年,九子夺嫡愈演愈烈,不少后妃也涉嫌其中。木兰巡围时,康熙帝以“不法祖德,不遵朕训,惟肆恶虐众,暴戾淫乱”为由,废除了当时的太子胤礽,从而也牵扯出了许多人和事。那时宫中有传言,说胤礽与后妃有染,矛头直指身怀有孕的姝贵人。且故事更编的有模有样,说当年康熙帝嫔妃甚多,内宫实难挪出妥当的宫院,只好将入选秀女安排在撷芳殿,那里原是胤礽之宫人居住的院落,两人便因此相识。自毓姝迁入延禧宫,便常有奴才见到胤礽出入苍震门,后来索性在继德堂的后院墙上设了密门,正对延禧宫。此事的真假无人知晓,只是胤礽被废后,毓姝也被除去名号终年幽禁,刚出生的公主不足两日便夭折。 毓媞正是因此而受到牵连,使得胤禛刻意疏远她,且王府中也出现谣言,说她是乌雅氏有心安放在胤禛身边的奸细,目的不过是为了更好的帮助十四爷胤祯争夺王位。其实,当年胤禛得了年氏后,就连侧福晋李氏都被丢到了一边,又何况是毓媞,再加上这一出又一出的变故,即使曾经对她有心也早已变成厌弃。 第462章 恨东风 在那之后,毓媞先支开了碧桃,私下向银杏询问道:“皇后没有疑心吗?” “奴才不懂得看人眼色,不敢妄下断言,皇后只是问过奴才娘娘你在哪,奴才就按照娘娘所教的回答,皇后便放我们离开了。”银杏虽不擅长察言观色,但乌拉那拉氏怀疑的神情她还是看得出来,只是她总记得谷儿的提点,所以在毓媞跟前刻意收敛伶俐,不敢张扬半分。 “不怪你,皇后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色,恐怕连皇上都未必知道她的心思。”毓媞思索了片刻,神色渐冷,沉声道:“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可有些事情我们不得不做,用一条命换来三家人的平安,你说值不值得?” “银杏蠢笨,不懂得权衡轻重,但凭娘娘吩咐,奴才会尽力而为。”银杏低眉敛目,谨慎地回答。 错,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 元旦那一日,银杏按吩咐装病,碧桃才破天荒的入内室伺候毓媞更衣,那金镶青金石领约早就做了手脚,佩戴的时候稍一用力,上嵌的珍珠就会掉落,碧桃自然难道责罚。 “该死,怎么偏在大节庆弄坏这么重要的东西,害本宫失礼于君前。”其实雍正帝根本不会在毓媞身上留心,这只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 碧桃连吓得噗通跪下,拼命磕头,求饶道:“奴才该死,奴才愿受责罚。” “本宫现在没时间罚你,你自己去外面跪着,好好自我检讨。”毓媞冷冷地发下这道命令,就去侍宴了。 那一夜雪下得特别大,不过是一盏茶的时间,地上就积了厚厚一层。 碧桃直直地跪在雪地里,双目微红,泪水在眼眶中打转,面对这样的局面她想破口大骂,凭什么做主子的就能轻易摆布奴才的命运,可为了保全家人,她只能努力地紧咬嘴唇控制情绪。 一把伞出现在碧桃头顶,却无法遮挡这漫天飞雪。 不用抬头碧桃也知道来者是谁,声音微弱地问道:“这是早已计划好的,对吗?” “对不起……”看着面色发青嘴唇发紫的碧桃,除了道歉,银杏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毕竟她们也能算得上是姐妹。 “果然如此。”碧桃挣扎着,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想将银杏推开,她不是怨,也没有恨,只是不想再横生枝节“走吧,别让人瞧见了。” “回房去吧,熹妃娘娘没有规定时辰,别再跪着了。”银杏索性把伞扔到一边,弯下身子蹲在碧桃身旁,抱住那已冷如冰柱的身躯。“我去向熹妃娘娘求情,说不定还有其他法子。” “别傻了,那晚在琉璃殿熹妃娘娘把我推出去时,我就知道自己活不成了。”碧桃凄然一笑,酸楚地请求道:“你心地善良,念在我们姐妹一场,好歹替我照顾一下我额娘,阿玛死得早,这些年额娘一直寄住在京中的表亲,我这一去,只怕额娘会受委屈。” 当初碧桃不在乌拉那拉氏面前供出毓媞,是因为她很清楚一个人承担全部后果,毓媞和银杏多少会帮助照顾母亲,可如果牵扯出毓媞,那她们三个就都难逃一死。 “放心,我一定当成自己的额娘去孝顺。”银杏含泪答应。 离开时,碧桃的十指都变得青紫了,而雪仍是越下越大,渐渐地景仁宫正殿前多了一个雪人。 夜入三更毓媞才回宫,见碧桃早已昏死在雪地里,连忙让人抬她回房,又请了太医来为其诊治,还命令小宫女好生照顾。 这并非良心发现,而是为下一步做好铺垫。 碧桃当晚就咽了气,第二天毓媞早起便去向乌拉那拉氏请罪。 “请皇后娘娘责罚,都怪臣妾考虑不周,也不想那孩子竟这般傻,就一直跪在雪地里整晚。”毓媞说的声泪俱下。 “碧桃有错在先,你略施惩戒也是应该,只怪她心太实在。”乌拉那拉氏淡笑着开解道:“你若真心过意不去,本宫就命人送她遗体归家,也不提她有过错,还赏银百两作为殓葬之用,可好?” “谢皇后体恤臣妾。”毓媞的目的达到了。 对乌拉那拉氏而言,不用亲自动手,是省心;不必再担忧有人听到她对年晨所说的话,是安心。对毓媞而言,更是一举两得,不仅讨回了当年在延禧宫时所受到的屈辱,更可借此机会靠近皇后这一边,让乌拉那拉氏先和齐妃李氏去斗,她则可以置身事外。 只可惜了银杏,从此陷入了浅尝难止的深渊。 …… “别冻病了,进来吧。”见她肩头已有积雪,李贵宝才担心的提醒。 刺骨寒风让所有思绪回到当下,也让银杏不禁瑟瑟发抖,缓缓走进屋,自嘲道:“病了才好,能少作些孽。” 很多人羡慕她是毓媞的心腹,可谁又明白她心中的苦;谁又知道她只想安稳等到期满离宫;谁能看得透,作为奴才再多的权势都如水月镜花。 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自己只是辛者库的杂役。 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快步跑过的声音,银杏追出一看,是个小太监往太医院而去,不多时就领着一位太医出来。 银杏上前拦下匆匆而行的两人,故意查问道:“三更半夜是要去哪个宫室诊脉,可有回过熹妃娘娘?” 小太监面色尴尬,支支吾吾半晌,权衡轻重后只得说出实情,附到银杏耳边小声地嘀咕道:“回银杏姑姑的话,是皇考陈贵人小产了,这会儿下红不止。” “那你快领着太医过去。”银杏只是淡淡地吩咐。 这就是今夜她要等的动静,且必须立刻让毓媞知道,才能确保计划完美执行。  宁寿宫晓月阁 三更刚过半,锦云忽然腹痛不止,贴身宫婢菱歌见她下体落红,以为只是庚信所以没太在意,按照惯例烧了热水,从药柜中找来了止痛的失笑散,又寻了干净被褥和衣服,可正当菱歌想为她更换时,竟发现有个已能分辨五官和四肢的雏型胎从她体内滑落。 先帝嫔妃在宫中与人苟且,还珠胎暗结,这可不是件小事,弄不好所有侍奉的奴才都要受到责罚,甚至可能被悄悄处死,以免皇室丑闻外泄。 无奈锦云血行不止,人也陷入昏厥,菱歌手足无措,又怕闹出人命,才遣小太监去请太医。 毓媞赶到晓月阁的时候,锦云已经清醒过来,太医的诊断结论是:母体虚弱,气血两亏,本就无力保养胎儿,且受孕以来一直郁结于胸,不能安心静养,以致元气大损。今日饮用的药酒有活血祛瘀、理气通络之效,对孕妇而言是大忌。 送走太医后,毓媞打发菱歌去厨房煎药,又转头对银杏说道:“你去警醒宁寿宫上下奴才,让他们嘴都闭紧些,若敢乱传半句闲话,本宫定不轻饶。” “奴才明白。”银杏明白的不是毓媞言语中的意思,而是眼神里的暗示。 当所有人都出去了,毓媞转头望向锦云,只见那苍白虚弱的脸上竟挂着一丝得意的笑。 “来得可真快,等了整晚吧?”锦云说话虽吃力,脸上的笑意却在加深,从枕头下摸出半包药粉,说道:“我早知道你会动手,所以故意成全你,不然凭你那些药酒能有多少效力。” 那是一包西藏红花,毓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望着锦云的那张笑脸,她不禁打了个寒颤,生出一丝无来由的心慌,不明白为什么在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脸上,看到的不是仇恨而是满意。 平定了心绪,毓媞将那半包药粉照锦云脸上摔去,训斥道:“你旧日不过是雍亲王府养的戏子,孝敬皇后抬举你做了先帝贵人,如今身为遗孀不说清醒寡欲修佛度日,反而不知检点做出这等乱伦的下作勾当,本宫念在昔年和你算得上有几分交情,才如此费心布局行事,为的不过是给你留一张脸。” “说得真是动听啊!”锦云冷声哼笑,直直地盯着毓媞。“别给自己立功德碑,这几年明面上你顶着贤德的虚名,但暗地里的所作所为又何止下作。你设这席鸿门宴,只是想顺顺利利的处置掉我,不让胤禛有应对之法罢了。” “放肆!”毓媞盛怒地指着锦云,斥道:“你这个寡廉鲜耻的贱婢,竟敢直呼皇上名讳。” 早在一年前,毓媞就已经发现雍正帝常去宁寿宫后面的沉香楼,所以暗中用重金收买了御前的几个小太监,才得知雍正帝居然和先帝遗孀苟且。半月前又惊闻雍正帝打算在西华潭的琼华岛上新建清音阁,并安排几位年轻又无子女的太妃移居岛上修佛,意在为大清积福。之后不久,有人以匿名信向她告密,揭露私会雍正帝的太妃就是锦云,且已怀有身孕,修建清音阁是为了让其顺利生产的谋划,不论什么借口,只要能将人移出禁宫内院,就可确保母子平安。 “胤禛就是喜欢我直接叫他的名字,觉得亲切,可惜你这辈子都不会有这种机会。”锦云无所畏惧地冷笑着,毫不留情地说道:“勾引……胤禛是随便一个女人就能勾引到的吗?这些年你也费尽心思和手段,可有成功过?” “混账,本宫如今代执凤印,乃当朝后宫地位最高的女人,何须和你这个戏子……”差点就脱口而出“娼妇”这两个字,毓媞是硬生生忍住了,高声反驳是一个心虚之人的本能反应,她绝不能自贬身份和一个下九流出生的女人计较。 从王府到后宫,先有年晨得专房之宠,后有齐妃李氏一枝独秀,毓媞刻意靠拢乌拉那拉氏坐山观虎斗,忍辱负重精心筹谋多年,总算能权倾六宫无需再看人脸色度日,可她真正想要的却始终得不到。没有丈夫的宠爱,也无法真正体会到做母亲的感受,在这高高红墙中活得胆战心惊,因为得到越多就更怕失去。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变得越来越像乌拉那拉氏,疯狂妒恨那些得宠的嫔妃,为了保住权位可以不惜一切。 “如果没有我这个戏子,就凭你能斗得过皇后吗?”锦云似乎能看穿毓媞心中所想,脸上的笑寒意渗渗。“这么多年以来,你可知道是谁在暗中向你揭露皇后的秘密,是谁在背后制造八阿哥之死的谣言?” 闻言,毓媞惊得摒住了呼吸,哑声反问道:“难道是你?” “你以为呢。”面对那错愕的神情,锦云放声大笑道:“你的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中,如果不是我心甘情愿,你根本伤不了我的孩子。” “除非你是疯子,不然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毓媞难以置信的摇着头,完全不明白锦云目的为何。 “因为长生殿,因为杨贵妃,因为弘历。”锦云敛去笑意,知道毓媞听不明白,才又问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吗?” “好像是你入王府的第二天。”毓媞侧着头,认真思索了良久,才依稀想起来。是啊,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锦云还是个十四岁的姑娘,常常跑到她所居住的小院逗弘历玩,还是总亲切唤她姐姐。 “没错,我入王府是为了弘历,更是为了查清阿姐被害的原因。”话说到此,锦云的声音带着些许哽咽。 “难道……”毓媞隐约听人说过,弘历的生母乃汉家女子,且不是什么正经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