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心劫》 第一章 醉生梦死 更深露重,月却皓然。 浪涛拍打船身,橡木板结合处发出“咯吱”“咯吱”声,舱内很静,舱外的起伏水声和甲板上喧哗人声隐隐约约地传进来。 舱顶上的小门突然被拉开,外头的喧嚣乘隙钻了进来。有人!还是个醉鬼,脚步和气息有些紊乱,待下到舱底,带着薄薄酒气混到原就浑浊的空气当中。 舱底一阵骚动,不管是挨不住连日劳顿而在喧闹中倦然睡去的,还是一直圆睁着充血的眸子时刻警醒的,或是介于梦与醒的状态昏昏然的,此刻都因着醉鬼的来到而彻底清醒,并开始惊慌失措起来。 这里有花样年纪的姑娘,也有懵懂稚气的孩童。他们中一些胆小的,已经因为害怕而呜咽起来。 “唔?”来人粗鲁地打了个酒嗝,令人生厌的酒气盖过来。 紧接着,火折子亮起来,原本昏暗的舱底,呈现出它内在的容貌。一群身子打颤的姑娘和孩子,互相紧挨着,瑟缩在狭窄的空间一角。 她们看清了醉鬼狰狞的模样:裹着头巾,暗沉沉的衣裤,裤腿卷到靠近膝盖的地方,浓密的眉毛和精鼠一样的眼睛,底下耷拉着肥厚的嘴唇。 他摇摇晃晃地走近,眼睛睨着困在角落里的那簇花儿,姑娘特有的芬芳像一道钩子引着他靠近…… 她们开始嘤嘤哭泣。 酒臭裹着肉臭直直逼过来。鼠眼攫住目标,粗掌伸出,狠狠地拽过一个碎花布裙的姑娘。 嘤嘤的呜咽声终于爆发,成串的泪珠淌下来,她哭喊着挣扎:“不要,求求你了,不要……啊,我求求你。”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求什么,求他不要做什么,她不想知道,她只会求饶。 姑娘在他手底下发抖,在风里即将凋落的花儿。 “胡子!”有人寻过来,趴在半掀的小门处朝底下喊了一声。 醉鬼没应。 姑娘的哭声大了起来。 “你还真在这儿啊。”上面的那人由小门顺着木梯攀下来,他是个瘦高的男子。 醉鬼哼了一声,问道:“是土蛇?” 对于从沿海陆上掳来的男女,海寇们称为“土蛇”,而从海上所劫的则叫“水蛇”。海寇们一般不抢劫陆上的农户,因为风险较大;而多在海中拦截商船和游船,因为他们非富即贵。他们抢走货物不算,连船带人都不放过,小船放火烧了,大船则留下使用。男人或者丢下海喂鱼或者迫着加入海寇,为他们出力,稍有违抗,就被杀掉;女人和孩子则是他们另一条生财之道——被高价贩卖。 瘦高个咧着嘴笑,手指摩挲着长有稀疏胡茬的下巴。“是这样了,近来天气寒凉,出没的商船少了很多。” “模样差了点儿。”醉鬼捏住姑娘细嫩的脸略略地瞧了瞧,她有些疼感,眼泪涌得更凶。他无视她的惊恐,另一手突地扯开她襟口。 “嘿,胡子!”瘦高个眼明手快地一拳落到醉鬼前胸,“别动她,破了身就不值那个价了。” 胸口上挨的一记轻拳令他囤在腹中的酒气有些上涌,他因不适而放开手上的女人,她瘫软在地,像去了三魂七魄。 瘦高个揍了醉鬼一拳,反倒觉得指关节被他胸前的什么坚硬物硌着了。“娘的,你小子在衣服里藏的什么,这么硌。”他甩甩手。 醉鬼又打了个酒嗝,得意道:“护心镜。前些日子从一个死胖子身上扒下来的。” “没出息的龟孙子!”边调侃着,边伸手招呼:“走,跟爷爷我再喝一坛去!”话毕,已向木梯上爬去。 醉鬼提脚踹向撅着的屁股,不顾瘦高个龇牙咧嘴地回过头来瞪他,兀自亦往木梯上爬去。 甲板上开始了另一轮的醉生梦死。 第二章 海魅惊魂 海船上人声已息,随浪沉浮。海寇们横七竖八地醉卧着,发出长长短短的鼻鼾。 夜已深,人已醉,唯有架着的铁盆中的跃动火焰整夜清醒地燃烧着。 “嗯……”一名海寇从梦中转醒,他渴了。 他起身找水解渴,一路踢了几个立着或倒着的酒坛子,都是空的。他有些不耐烦,喉中涩涩的。 一行水迹,引起他的注意,因为那痕迹是新的。 他踉踉跄跄地低头循着痕迹往前走,一小段路之后,他寻到了。水痕的尽头,是一双裸露的玉足。 他以为定是自己眼花了,抬头来看: 玉足的主人,笑吟吟地望着他,如水清眸流转出妩媚风情。 可人的白皙脚趾微微蜷缩,女子由下至上都是湿淋淋的,带着楚楚的娇态,令人怜惜和悸动。 男子呆愣住,他若不是眼花,那女子一定是洛神仙子出水。淡蓝色衣衫贴着女子曼妙的曲线,绝世姿容令铁盆中的妖娆火光亦黯然失色。 男子屏息,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把如梦的幻境给吹散了。 他此刻是否还在梦中? “呃呵呵。”女子撩人的笑声淡淡拂来,像一枚白羽轻挠男人心口。 喉头更加干涩。 纤手抚上墨发,眼神停留在自己垂落肩头的几绺湿湿的发尾上,她兀自撩弄着,不管近在咫尺的男人沉醉的痴态。 她不看自己,这让男人心头突地失落,步子不知不觉地往前迈去。 “嘶” 一道黑影掠过,快得像破空的海燕。 男人没来得及跨完那一步,便一头栽倒,沉沉落地。 喉头被急速涌出的稠稠血块哽了两下,男人的双眼还痴痴地停驻在女子的墨色云发上。 他死得并不惊恐。 然而沉重的倒地声却惊醒了甲板上其他的海寇,他们纷纷爬起来,跑向这头。 诡异的景象让海寇们愕然。 火光中,瑰姿妍容的绝美女子遗世独立,而不远处,暗色的血泊中趴伏着一名男子,正是他们的同伙。 女子神态自若地走向一旁正燃着火的铁盆,纤手就着跃动的火舌取暖。 海寇们静静瞧着,谁也不出声。 手掌渐渐被烘干了。 令众人没料到的是,下一刻,火盆竟被女子掀翻,火舌四下乱窜,沾着酒液变成熊熊大火。 他们终于慌了。 一部分海寇扑火,而另一部分则守着蓝衫女子,不知如何是好。 这帮平日里狠绝的盗寇,居然无措起来。力量悬殊的两方对峙着,他们迟迟没有动作。 胡子的酒此刻醒了大半,他定定看着浑身湿透的女子,鼠眼猛地大睁,似领悟到什么,变调的嗓子嚷起来:“她从海里来,是海魅,她是海魅!吃人的妖魔!” 石破天惊!扑火的人滑落了手里的水桶,而围着女子的那些则惊骇地狼狈后退,仿佛眼前的女子瞬间就会幻化成噬人于无骨的妖魔。 闻言,美眸弯了弯,丹唇勾起一抹妖娆的弧度,她笑得艳绝无双。 如闪电般的黑影再次降临,所过之处,鲜血喷溅,而死者在前一刻还来不及痛呼。 胡子看着离自己不远的静立女子,他冲过去,想与这妖魔拼死一搏。 只是数步之遥,他的胸口就被什么利器挑开了。一块硕大的护心镜露出来,它为主人挡了致命一击,他竟没死。 锃亮的护心镜折射着到处蔓延的火光。 女子双目触及耀眼的镜面,就仿佛遭了雷击一样,她忽地双手抱头,美眸紧闭,状似痛苦至极地弯身跪地,仰天发出一声悲啸:“啊……” 翻飞的黑影骤然停住,跃到女子身旁。 电光火石之间,胡子看清了。那黑影是个人形,只是因为速度过快,他们的眼睛无法捕捉。而现在他静止片刻,现出了原形——黑色斗篷,脸上遮着狰狞的鬼面 他将深陷苦海的女子疼惜地裹进怀里,又如鬼魅一般消失无踪了。 “海魅……” 惊魂未定的胡子,颤抖地喃出两个字。 海寇们称她为海魅。传说,海魅是海中妖魔,她长有鳃和鳞,会幻作人形,到海船上觅食,尤其贪食少女和孩童的鲜嫩血肉,生性残忍,被她袭击的海船,往往不留活口,然而,嗜血的她却生就一副颠倒众生的天人之貌…… 第三章 安泰镖局 海。 熹微晨光中,潮水慵懒涨落,温柔苏醒。 小屋。 孤单伫立在近海土丘上,它是此处的唯一一户人家。 屋里十分简陋,空间也不大,内部被分隔成两间。 屋内很静,像暴风雨狂袭后的沉静。 屋内人的气息均匀而安详。男人望着怀里的女人,她睡着了。前一刻还像只癫狂的小兽,而现在,她发泄累了,疲倦地靠在男人宽厚的怀抱,浓密的睫毛上颤动水泽,总是潜伏忧伤的美丽双瞳轻阖着。 她此刻像极了可怜的猫儿,蜷缩身子,脸蛋偎在男人左胸汲取温暖。 他将她轻轻放在木床上,拉过一旁的薄被,覆在她身。着了床,女人呢喃一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凝望着她的睡颜,他摆在床沿的手指动了动,柔柔地举起,指腹若有似无地刷过她润额,目光从细嫩的肌肤上移到自己的手背,在靠近虎口的地方,新旧齿痕深浅交错。 刚才,她又咬了他。最糟糕的时刻已经过去,她哭喊着要他滚开,失控地揪扯自己的长发,然后毫不留情地咬住他欲阻止她自残举动的手掌。 就如同以往的每一次,他任由小兽发泄恐惧、愤怒以及也许永无止尽的痛苦。而他总是静静的,静静的,没有怨言、不会厌烦、也毋需争辩,就像他的名字——秦默。 他缓缓摘下脸上的鬼面,俯下身子,在女子额头烙上一枚浅吻,悄无声息的,不带情欲。 三年了,秦默与这个叫做安君兰的女子已在海边小屋里住了整整三年。 =============================分隔线============================= “爹爹,就让我跟段大哥去嘛。求你了,爹爹。”自从郑香莲知道,他爹要将血珊瑚交由安泰镖局来护送,她便一直向父亲要求跟着去。她并非贪图走镖过程中的新鲜乐趣,而是因为她知道,接这趟镖的是段琼生。 郑香莲之父郑狄与段琼生之父段奕阳是至交,段琼生是段氏剑庐的少东家,大多数时间却是在姨夫的镖局里头做一名镖师。 安泰镖局镖走大江南北,威振海内,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老字号。加上有段奕阳之子担任总镖头,郑狄认为这趟镖必定能万无一失。 女儿香莲钦慕段琼生,郑狄心知肚明,他有意成全。毕竟他与段奕阳交情匪浅,两家又门当户对,结成亲家亦不失为一桩美事。 不过香莲要跟这趟镖,他还是有些犹豫:“押镖不是什么轻松的差事,此去凶险,你段大哥要护镖,还要顾你,况且镖师都是男子,你一个姑娘家,岂不是添乱么?” “女儿可以换男装啊,古有木兰从军,我如何就扮不得男子,护不得镖?”瞧着父亲佯怒的神态,香莲鼓起腮帮子。 “胡闹!”郑狄说时,看向坐在一旁的段琼生,“也不怕你段大哥笑话!” 段琼生不语,微微颔首,淡笑回视,表示他不介意。 “爹,让我去嘛。我都跟段大哥说好了。”香莲不依不饶。 “哦?”目光带着征询,他在等段琼生表态。 “当然。”不待段琼生回答。香莲急急地说道,她省略了当初为了要段琼生答应她而整日整日软磨硬泡的过程。 段琼生启声:“郑叔,香莲若真的想去,倒也无妨。” “这……我自是信得过你的。”略沉吟,郑狄松了口:“……罢了,只怪我太娇纵这丫头了!” “我知道爹爹最疼香莲了。”郑香莲扬起笑脸,冲着郑狄撒娇。 “这趟是水路镖。香莲你收拾一下行装,我们后天启程。”段琼生嘱咐道。 第四章 暗伤隐痛 安泰,壮年时在瑜城创立安泰镖局,只是几年光景,安泰镖局就被经营得有声有色,安家扬名立万,但凡在这个行当里提起他的名号,莫不是竖起拇指啧啧称赞的。 安泰讨有一室偏房,名叫胡芳舞,她的姐姐胡芳歌正是段奕阳的妻子。胡芳舞并不十分讨安泰的欢心,之后,她生有一女,安泰对母女的态度就更为冷淡。不过,因为连襟段奕阳的关系,他在人前倒也没有特别亏待胡芳舞。毕竟段氏剑庐在江湖上的地位是不可小觑的。 自从表妹出了事,段琼生隔三岔五地就会过府来探望胡芳舞。明日便要出远门了,他放心不下日益憔悴的姨娘。 “姨娘。”一贯如春日的笑意暖融融地照耀在俊容上。他生有一副好身板,长身玉立,风采俊逸。 “琼生来了。过来坐,陪姨娘说说话。”她招招手,有些蜡黄的面庞泛出血色,这几年,她苍老得很快。 这间朝北的园子,只在段琼生造访的时候,才会有些人气。 “姨娘今日气色不错。母亲让我带些杜红花来,给您补补身子。” “姐姐有心。”胡芳舞浑浊的眸子忽然清亮起来,顿了顿,问出口:“听说,琼生这趟要往南边去。”表情是期待的,情景一如往昔。 “恩。”段琼生有些不忍,黯了黯神色,当目光再度迎向胡芳舞时,迅速恢复明媚,“是要去一阵子。” 她的整张脸因为双颊渐深的暖色而焕发出难得的神采,她嗫嚅着,喉头似有一种情绪要蹦出来,“你说,她会不会就在南边的某个地方?” 妇人眼里的热度叫他胸口微微生疼。他无法再说出教她失望的话来。更重要的是,就连他自己,也承受不住一而再的失望。但这几年来的遍寻无果并没有打败他。他甘心忍受一遍遍冷热交替的情绪起伏。 都快记不清是第几回了。他总在出远门的前一天,来探望他可怜的姨娘。而她总是一早就知道,段琼生接了谁家的镖,要去往哪个地方,因为这给她带来新的希望。 “会的,她就在世上的某个地方,终究要回家来的。”段琼生安慰姨娘,也安慰他自己:“因为您在这儿,她舍不得不回来。” ——是吗?她会舍不得姨娘,会舍不得他吗?如果说,她因为某些原因而不得不割舍呢?若是……—— 段琼生的心无法继续那个可怕的念头。 ——不,她一定还活着,一定还会回来。她一定是舍不得他的。—— =============================分隔线============================= 安君兰醒了。她睁开眼,木然地望着前方的某个点。 屋子里渐渐弥漫开一阵一阵的香姜味,渗着丝丝的甜。 秦默又在熬姜汤了。他每天都熬。 细微的窸窸窣窣声,她听到秦默的脚步停在帘子前。 他似乎比她更了解自己,即使她不出声,他也知道她醒了。 安君兰翻了个身,脸朝着内侧墙壁。 秦默轻敲墙边。 安君兰依旧不语,目光固执地定在暗沉粗糙的墙壁上。 他掀开帘子,进入属于安君兰的空间里。 轻轻的碗碟声。她知道他在床头小案上搁下了什么。 秦默离开了。 即便背对着,她也能感到小案上的碗碟里蒸腾出的热气,还有极淡的鱼香。 她转过身,目光循着香味。 左手边的是一碗小米粥糊,熬得稠稠的。小圆碟里装着三瓣鱼泥饼,做成了贝壳的模样,晶莹剔透。他花了不少心思。 右手边的那一小盅,她不用揭开盅盖都知道,里面盛着姜汤。这是每日唯一不变的菜谱。 她揭开盅盖,熟悉的味道涌出来。她默默端起汤盅,一饮而尽,木然得就如同她对他三年如一日的心思无动于衷。 第五章 镖途险象 船在海中,桅杆上挂着安泰的镖号。 “段大哥,不进去吗?起风了。”郑香莲男装打扮,缠着头巾,但依旧难掩脂粉气。 “不碍事,海风很舒服。你进去吧,别着了风寒。”被海风扬起的发温柔缱绻在他修长颈项,温暖如初的笑容如同暗夜里的灯,明亮她双眸。 他总是让人觉得心安。 她痴痴地望。 “好姑娘,进去吧。”他替她紧了紧略显宽大的外衫,低低说道。 她依依地回到船舱。 今晚的海风很温柔。他静静地独自享受。 他一直都记得,女子曾对他说“阳光很温暖,月光却可以很温柔。琼生不觉得吗?” 那双如月的眸子,他永远铭刻,铭刻成心里最温柔的存在。 “段总镖,有艘船正朝我们这边来,逆风行船,速度非常快!”有人在船尾喊话。 从回忆中抽身,他警惕道:“众家兄弟,兵刃随身。” 船来得很快,船上未点明火,潜于海上茫茫暗夜,看不出是什么来头。 郑香莲从舱内跑出来,见镖师们严阵以待的架势,她有些惊慌。“段大哥,出了什么事?” “洪二,带香莲进去,关好舱门。”段琼生音色低沉。“没我的吩咐,不要出来。” 镖师洪二领命。香莲纵然想与段琼生共进退,见了洪二的神色,也只得顺从地进舱去。 忽地,靠近的船头上亮起一簇幽幽火光,勾勒出立于甲板与船舷的条条黑影。他们人多势众。 “朋友!踩宽着点!咱们都是自己人,过不着!”眼下这种境况,是敌是友还不明朗。 对方并不答话。黑影直直站立,个个纹丝不动。 顿觉事态不妙。段琼生低喝:“护住镖箱。” 话刚说完,一道影闪电般地掠过来,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到了他们的船舷上。紧接着十数道相同的影陆陆续续飞来。 “叮嚓” 有一道朝着段琼生直逼过来,他侧身躲闪,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把钢制飞爪,尾部系有长索,而前部的爪有五道,每爪分三节,末端尖锐,张缩之间,爪尖便深陷船舷。 瞬间,那些黑影就借着飞爪凌空跃至甲板,犹如一头头动作敏捷的猿兽。 那些黑影在火光中现出真面,他们个个生性凶狠,是这片海域上的强盗。 段琼生抽剑,斩断长索。回身提膝蹬足,剑芒朝落到船上的一名凶徒刺去。凶徒以臂挡剑,发出铿锵之声,原来狡猾的海寇在双臂上缠了薄铁片。 段琼生旋身,单手掣住海寇的左臂,剑芒从他的颈后切入,血溅四方。 正邪双方在船上展开殊死较量,一时间哀叫迭起,令躲在舱内的郑香莲心惊胆战。 上船的海寇人数越来越多,任镖师们武艺精湛也是双拳难敌四手,海寇们纷纷往船舱下手,转眼,紧闭的舱门就被迫开启。 惊慌失措的郑香莲颤颤地攥着匕首,冷硬的刀柄令她细嫩的掌心发疼。她靠着洪二身后,脸色惨白。 段琼生欲前去相救,却因为数名海寇的围攻而分身乏术。 镖箱和香莲都在舱内! 洪二耍的是板斧,他左右开弓,上下翻舞,击退近前的两名海寇。 而躲闪在后的郑香莲,手无缚鸡之力,有着再明显不过的弱势。海寇们纷纷向她下杀手,洪二情急,三番两次地回头照应,不免分了神,吃了亏,腰腹上生生挨了一刀。 “洪二,你……你受伤了!”变了调的女声陡然响起。 海寇如鹰隼般的目光齐刷刷地聚到开口的郑香莲身上,一把长刀抄进来,挑落香莲头上的布巾,墨色长发如瀑泻落。 “哈,是个娘们儿。”海寇们因意外的发现而兴奋起来。 一石激起千层浪!郑香莲俨然成了众矢之的。 “把她抢回去!”海寇头子发了话。 闻言,已有猴急的横眉大汉,粗蛮地隔开洪二,将失措的香莲拦腰扛起,奔出船舱。 洪二捂住伤口,龇着牙怒瞪对方,想阻止却力不从心,一抬手,血流得更快。 第六章 咫尺天涯 “把人放下!” 两相对峙的双方,谁也没有发现,一名女子已神鬼般惊现。众人侧目:只见她翩若惊鸿,柔情绰态,淡然地扫过众人,定睛于大汉肩上的香莲,再启朱唇。“我说了,把她给我放下。” 神游太虚的大汉身形一震,将肩头的女人甩落在地,出言不逊道:“哈哈,老子有了你,还要她做什么?”说完,果真扑向她。 女子嫣然一笑,令人心神荡漾,“我怕你没这个命……” 言未尽,一道黑影穿梭,和着海风,啸过大汉耳侧之际,他已一命呜呼:致命一击在左胸,而嘴与喉都各有伤痕,血肉模糊。 “啊!”死相恐怖的大汉倒在香莲咫尺之遥,她吓得顾不得被甩落的酸疼,狼狈地向后爬了好几步,直到被赶来的段琼生护在怀里,才放声痛哭,她出生至今,何曾见过这样骇人的场面,她筛糠般浑身颤抖。 “嗯……”女子突然摆出嫌弃的表情,恹恹地说道:“真叫人没胃口。” 海寇头子刚才还是一副看好戏的姿态,此刻双眼已睁作铜铃般大小,他喉头打结:“食人海魅……” 这海上除了食人海魅,谁有这般天人绝色? 此言一出,众皆惊恐。 “快逃!” 海寇们纷纷走避,甚至跳海逃生,但魑魅鬼影呼吸间就夺去了他们的性命。 女子冷眼瞧着一切,眼神幽幽地扫过,落到阴影中的那对男女。 段琼生一手护住怀里的香莲,一手握剑,似乎感觉到女子幽幽的目光,他立起身来,笼罩在身的阴影消散,依稀火光点亮他俊秀面容。 女子墨瞳陡缩,她表情凝住,纤柔的身形在风里飘然欲坠:“……琼生……” ——琼生!—— 那声极微极弱,像来自天边的召唤,却犹如炸雷般震得段琼生肺腑动容。 他认得她的声音。 眼前完全陌生的俏丽容颜,却用他听了十年之久的声音,唤他琼生。 会教他铭记终生的,只有她唤的“琼生”二字——安君兰。 “兰儿……”段琼生几乎是呜咽出声,他一瞬不瞬地凝着女子的明眸,里面闪动着月华般的清辉,是他思慕了整整三载的。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对着这样一个陌生女子无故动情。 女子美眸炽热,她觉得自己要窒息了,琼生近在咫尺,暗夜里他的面容一如往昔,生动如初升朝阳。 ——可是她却不能,不能与他相认。况且,他已有了别人。—— 流泪了。当惊觉时,她不禁以手掩面,慌张地就好像自己的容貌有多么地见不得人。她背过身去,紧闭双目,可是一点用也没有,泪水依旧汹涌。 思绪如麻,她不敢回头看他,哪怕是一眼,她都像要耗尽全身力气一般。 ——想见不能见,想认不能认。唯有心痛。—— “秦默……”无法思考,泪水涟涟,她听见自己无助地念着某个名字,是的,三年来,她习惯了在脆弱的时候喊这个名字:“秦默……” 他出现了。 ——只要她需要,他都会在下一刻义无反顾地来到她身边。任何时间,任何地点。—— 张手一扬,他疼惜地将泪人儿裹进怀里,遁入浓浓夜色。 第七章 竹马青梅 秋深夜凉。 静海、孤月、旧屋,绘成一帧寂寞的画卷。 透过黑暗的夜色,秦默注视着面前的女人,安君兰哭得无声无息。 屋子里出奇的静,他们甚至连一个动作都不曾发出,只有安君兰压抑的气息。 “吧嗒” 宽厚的掌心缓缓地伸过来,承接住女子滑落的泪水,他掬着她的泪,倾听颗颗滴落的细响。 安君兰睫翼轻颤。 “……为什么不点灯?”泪水在她出声那一刻,滑进唇角。 秦默不语,合上掌心。 他的眸子晶亮,一寸寸描绘女子温润的轮廓。黑暗中,手指触及脸庞,他轻轻地摘下鬼面。 ——只有在她看不见他的时候,他才能无所顾忌地摘下面具。只有不点灯,她才不会要求他遮去容颜。只有这样,他才能够坦诚地面对她。—— 安君兰低了低眉,喃喃道:“我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他知道,她没有一天不想着回去。—— “安君兰三年前就死了。”眼神黯了黯,她的心里纠结着。 ——他知道,她没有一天是甘心的。—— “海魅是不能记得琼生的。”眼泪里有绝望的味道。 ——他知道,海魅不能记得,君兰却没有一天忘记。—— 安君兰,安泰与胡芳舞之女,也是段琼生的表妹。庶出之女的身份,注定了她在安家卑贱的地位,承受父亲冷淡的态度和旁人异样的白眼。 安家嫡女过着玉食锦衣,出入车马,高高在上的千金小姐的生活时,她却要弄兵习武,成为安泰镖局的一名女镖师,抛头露面,风里来雨里去。 但上天唯一厚待她的地方是,她从父亲安泰那里失去的,都从段琼生那里得到了补偿,他疼她护她,视如珍宝。他为她舍弃段氏剑庐少东的身份,来安泰镖局做镖师。 那一年腊月卅,本该合家团圆的日子,安泰却要她走镖。 段琼生陪着她,在鹅毛雪夜的异地他乡,就着篝火取暖。她觉得当时如果娘也在,那就再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了。 外头风很大,里头火很暖,像琼生的笑容那样暖。 琼生就是扬着那样冬日似的融融笑意,神神秘秘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递给她。 她亦笑吟吟地将那布袋打开,有淡淡的桂花香飘出,她细细一看,发现里面装的是梅子。她最爱吃梅子,于是欣喜地取了一颗来尝,梅子已经被琼生的体温捂热了,酸酸甜甜,清脆可口,直诱得她口中生津。 “是哪家铺子的好东西?”她的眉眼笑成两弯新月。 琼生的神态有些得意道:“是我段某人的铺子,独一无二,别无分号!” “恩?”她又往嘴里填了一颗,鼓着腮帮子问他,“怎么剑庐里也兴做梅子了?” 他挨过身去,替她拨了拨额前的刘海。说话的声音轻柔而美妙:“我自己腌渍的,做坏了好几坛才有了现在的味道。” 那是她有生以来,尝过的最好吃的梅子。 第八章 丝丝情茧 有琼生陪着的日子是温暖的,然而他却不能总是陪着她。 她有过无数个单枪匹马上路的日子,这使她成长为一名出色的镖师,她永远记得为此付出的代价。她失手了,唯一的一次——物镖是玉满堂两年一出的玉锦鲤。她负了伤回来,父亲却没有放过她。 安泰要君兰跪在镖号前领受家法,接受鞭罚。镖行的人都清楚,当年安泰叱诧一方的游蛟鞭威力,那必定是一鞭见血的。 无论胡芳舞如何苦苦哀求,众家兄弟如何竭力相劝,安泰都铁了心地要惩罚君兰。 当时最该心疼她的段琼生是在场的,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游蛟鞭沾了盐水,它之所以被称为游蛟鞭,是因为鞭上有许多细小的倒刺,每抽一鞭,都会教人皮开肉绽。 当安泰扬鞭的时候,安君兰其实是害怕的,但是她表情木然,因为面对这样的父亲,她心灰意冷。 凶狠的鞭子落下了,但她不疼,一点儿都不疼,她的后背被一团温暖包裹着,遮挡了外界所有的疼痛和残忍。 随着温暖而来的,是一声克制的闷哼。她回过头去,段琼生的笑脸贴着她的,不让她瞧他背上骇人的伤口,从腰腹狰狞到颈项,攀沿着被倒刺密密掀开的皮肉。 她哭了。 父亲打骂,她没哭;旁人奚落,她没哭;琼生为她受罚,她真真切切地心疼了。 他趴在床上三天两夜,她给他换药:“即便你要为我承受什么,也该先告诉我。” “告诉你做什么?好让你防备着吗?”他龇牙咧嘴地笑,歪着脑袋睨她,不待君兰回答,他紧接着说:“我不!” 安君兰沉迷于他自问自答的可爱模样,她见他侧了侧身子,一脸的认真:“我要你记着我的好,日后才会回报我啊。” 他毫不避讳地揭露自己的小阴谋小诡计,“你欠我越多越好,最好这辈子都还不清。” 他有那么动听的声音,那么好看的笑容,“兰儿,记着:我的滴水之恩,你当涌泉相报。” ——他要她欠一生。—— 夜风习习。 安君兰换上就寝的衣衫,散了发髻,在发尾松松地缠上发带,这是她自小养成的习惯。 “叩叩叩”轩窗轻响。 安君兰的闺房在二楼的西厢房,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却有人敲她的窗。 她三步并作两步,取了兵刃,隐在窗侧。 “兰儿。” 琼生? 烛火靠近,照出男子俊朗的轮廓。她打开轩窗,琼生明艳的笑容就在皓然月色下绽放开来。他翻身进来。 “琼生,你……” “多日未见,怕你想我,所以就来了。”他说着贴心话。 是啊,日前剑庐刚出了一批剑,因为铸剑师在调剂时生了纰漏,导致这批青铜剑韧性不足,易于折断。为此,琼生不得不跟着父亲连夜赶到周庄平息此事,这一去就是六日。 ——他有整整六日没见她了。—— 安君兰但笑不语。 他在靠窗的小圆桌旁坐定,单手撑着下巴,懒洋洋地望她:“我来让你好好看看我的脸,为教你安心入睡啊。”继而便摆出一副“任卿观赏”的诚恳模样。 君兰轻盈地转过身,藏住微赧的俏脸,嘴硬道:“看了你的脸,做恶梦倒是真。” “怎么?我都不怕吃亏了,你还敢嫌?”语气里有着天大的委屈。 她暗自好笑。“我从来不占人便宜。” 怎么六天没见,她还可以忍着不看他?他日夜思慕的容颜就在眼前,偏偏她还用纤柔的背影折磨他。 他猛地起身,跃到她身前,探掌一捞就轻松地将佳人温温软软的身体缚进宽厚的怀抱。 安君兰低呼,螓首俯仰之间已将满脸的娇羞泄露无疑。 呀,被他瞧见了。 他腾出右手,迫她欲埋的小脑袋与他直视。她别开脸去,倔强地不让男子看清她眼底的情绪。 握住她下巴的大掌抽回了,但只是一瞬,她腰间的力道束紧,紧接着整个人就被抬高,一双秀足离地,两具温暖的身体密密贴合。形势逆转,现在他们是平视的,段琼生毫不费力地欣赏女子秀丽容颜,她已无所遁形。 “你这个……”什么呢?安君兰竟然想不出任何恶毒的词儿来凶他,她脑袋一片混沌。 “唔?”琼生假装不悦地从鼻腔哼出一声,并惩罚性地将怀里的人又抬高些些。 太亲昵了,她脸红心跳。 望着佳人羞态,琼生为自己得逞而心情极佳。“其实……” 君兰为男子突兀的出声把乱飘的目光又放回俊容上。 “不是怕你想我,而是我思之若狂;不是怕你无法入睡,而是我夜不能寐;所以我来见你,以慰我相思苦。”他说得好认真,一字一字都玉珠般敲打在她心头。 ——这些,她都知道。可是她不知道,听他字句清晰地倾诉情愫,她会震撼到身子都微微打颤。—— 扒住男子肩头的那双柔荑,缓缓地,缓缓地攀上他的修长颈项,缠绕成缱缱情茧…… 第九章 结发之约 她出事前的那个春天。琼生要洪二转交给她一方锦盒,说他此前答应个朋友送镖,但有要事在身,托她代劳。 依照他的嘱托,她将东西送到了瑄城的流韵楼,等候她的却是段琼生本尊。 “戏弄我好玩吗?”她猜不透男人心里在想什么。 段琼生打开锦盒,里头是一缕系缨束发。“我的发在这里,你的呢?” 安君兰神色一滞,脑中瞬时慌作乱麻。 “今日我们就在皇城高楼之上结发,兰儿可欢喜?”脱口而出,他说得理所当然,说得心平气和,说得势在必得…… 君兰的脸刷地烧起来了,他将她“拐”来瑄城,没给任何思考的时间,就这么直截了当地问她……问她终身之事。 她此刻身在皇室瑄城的最高楼上,心也跟着吊得老高。 只是片刻失神,琼生就站在她身后了,他郑重地握起她的一缕墨发,耳边拂来低语:“如果你不愿意,就阻止我。” 他从腰间摸出匕首,缓缓举起,直到锐利的锋刃吻着她的发,他不再动作。 段琼生在等她决定。 君兰像是入定一般,心跳声鼓噪她的耳膜。 “那我就当你答应了。”没再给她细想的机会,他割下那缕发。 只是当时她没看见,他在她背后被泪雾迷湿的眼和光芒四射的灿然笑容。 段琼生与安君兰,就这样许下结发之约。 那些过往,仿佛不是她曾有过的。因为再回首,她发现自己已经不敢去拥有。三年前的那晚,注定她与琼生今生缘尽。 三年里,陪在她身边的从来不是琼生;陪在琼生身边的也从来不是她。 她抬起濛濛泪眼,隔着水雾,男子的阴影罩落下来。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冰凉的指不期然地触及男人温热的面庞。 她惊得猛缩回去。她原以为秦默是带着面具的,不意这样亲昵的接触。 秦默捉住那只急于抽回的手,缓缓带着,贴抚在自己的右脸上。 她未拒绝,在空旷寂冷的海边小屋里,她贪图这一点点的温暖。 夜,更凉了。 第十章 济海火蛇 火蛇岛。 济海上有大大小小不下百个岛屿,一些贼人们利用岛屿四面环海的有利条件,纷纷占岛为王,在这片海域上为所欲为。而火蛇岛势力庞大,在这许多岛屿中占据“海中霸王”的地位。 火蛇岛之名,取自岛上头目的外号“火蛇”,他方耳阔额,鹰眼如炬,虎背熊腰,力大如牛,光手掌尺寸就是常人的两倍,无怪乎曾有传闻称他能以单掌拍死精壮汉子。百岛各帮势力虽井水不犯河水,但同在一片海域之上,因利益之争而互相残杀吞并是免不了的,唯独对火蛇皆忌惮三分,无有与之抗衡的。 傍晚时分,火蛇岛上燃起一道赤烟。 岛上的规矩——只要来了外人,便升赤烟为讯。 是以,人还未到,就有底下人进来通报。 “头儿,三尾狼的胡子来了,带了一帮小的,有九个人。” 火蛇生财有道,劫来的财物多是见不得光的,要脱手出去,在黑市上卖个好价钱,唯有与陆上商贾勾结,今次他请了杨老板方把这趟要出手的财物谈好了价钱,正在兴头上。 “哦?三尾狼尽是些不带种的,今天算是做了回爷们,我倒要看看他们是向谁借了熊心豹子胆?”他微眯起眼,眸里带着戏谑意味。 火蛇仰头“咚咚咚咚”灌下一坛子酒,胡子等人才进到寨子里来。 寨子外头湿气极重,但里面因为昼夜都生着火堆而干燥暖和。 胡子怯怯地抬头一看,火蛇光着膀子,左手提着酒坛子,好整以暇地斜倚在铺有裘毯的大石椅上,不禁心中一凛。这是他第一次这般近地看“海中霸王”,只是一眼,那人周身散发的隐隐戾气就让胡子颤颤地伏于地上。“求当家的收留我们。” 火蛇不动声色,对于三尾狼岛上的海寇散了的事,他也略有耳闻。 “老子一点也没看错,三尾狼这帮东西成不了什么气候,倒不如叫三尾狗。” 寨中一众哄堂而笑。 “当家的有所不知,我们这趟出师不利,是遇到了狠角色,死的死伤的伤,剩下这几个弟兄,也是九死一生。”胡子陈诉,带着哭腔。 “你放屁!别芝麻粒儿的事捅个天大似的。”火蛇嗤之以鼻,鹰眼滚动,又问道,“你倒说说看,是哪个狠角色?” 胡子叩首拜地,急急地爬近几步,“我们遇上的是……食人海魅。”提及海魅,言语中仍是惊魂未定。 “哐当”火蛇突地将手中酒坛砸了个稀巴烂。“又是海魅?!” 这倒真是个狠角色! 没错,他未曾与海魅正面交锋过,他本以为不过是有人想黑吃黑,玩了些装神弄鬼的把戏,又或是一些寨子出师不利,面子上过不去,才编了这样的荒唐人物。但这头怪物近三年来确实拔了不少寨子,他将信将疑。 食人海魅,叫他不敢小觑。 “都说海魅不留活口,你们居然能够逃出生天,算有些本事。” “胡子此次死里逃生,并非偶然。经此一役,我已知晓了海魅的命里罩门。只等当家的替海上众寨兄弟做主,灭了那祸害,为火蛇寨扬威。” 如果能灭海魅,倒不失为收服各寨,扩大火蛇岛势力的良机,兴许还能一统济海。 思虑间,火蛇已心思百转:“各寨的兄弟是吃了它不少苦头,如果你能助我擒下海魅,火蛇岛二当家的位子就由你来坐。” 胡子心下暗喜。 第十一章 童身血引 接下来的几日,火蛇将销赃的买卖尽数推延,只为集中精力,给予食人海魅致命一击。 夜半秋寒,火蛇岛上燃起数堆篝火,俨然成为一座不眠岛。 滩涂处搁浅一只大型海船,数十名壮汉正来回往船上运着什么东西,皆以油布包裹。平日里他们大手大脚粗莽惯了,这时候却全端着小心,生怕油布里的东西磕到碰到。 火蛇站在船头,鹰隼般的厉眸逡巡着来往人群,沉声道:“胡子?” “诶,当家。您吩咐。”立在一旁的胡子扮演着忠心走狗的角色,毕恭毕敬地伺候着主子,他不远不近地附在火蛇耳边,半仰着脸,听凭指示的姿态。 “这法子当真可行?”他在济海上称霸数载,风风雨雨经历不少,对于胡子的方法,他虽觉得不靠谱,但也将信将疑,毕竟那小子确实从死人堆里活着走出来了。 “当家的放一万个心,胡子跟海魅交过手,她怵什么,我再清楚不过,保管叫她死得难看。”经此一役,他正可以在火蛇岛上占据一席之地。 倏地,火蛇似想到了什么,眼中闪过一抹幽幽光色。“都说食人海魅生了副好皮囊,男人见了都要被它勾去魂魄?”他玩味。 当日海魅现身,艳绝无双的色相,确实迷乱了整船人的心性,若不是有兄弟血溅当场,死状惨烈,令所有在场男子皆惊骇大于惊艳,哪还有胆放肆男人的色心?“那妖媚狐子的俏模样,确实搔得人心痒痒呢!” “是吗?”眸中异彩更浓,他喉结滚动,“这妖精……我要活的。” =============================分隔线============================= 火蛇的海船漂泊在茫茫海上,如一具游荡的孤魂野鬼,找不到安身的坟墓。 “哇啊”突然放声的啼哭犹如一柄利刃无预警地划破黑缎般的夜海。 海船的长帆半落,原本应在底舱划水的桨手全数歇着待命,无风无浪,海船前行的速度极慢。 火光映照,现出甲板上竖着的几根木桩,每根木桩上都绑着三两名十多岁的孩童,随着刚才那声突然的尖厉哭喊,有些孩子因惊恐发出压抑的低泣。 胡子提过一坛酒,用嘴咬开封塞,仰首猛灌了几口后,将口中酒液喷洒在手中把玩的匕首上,酒液混着残留的血液在银白的锋刃蜿蜒成妖异的艳色。 船舱四壁挂着斑驳的破旧油布,在暗夜里发出窸窸窣窣的细响,除此外,海上出奇的沉寂,仿佛亦蛰伏着在等待什么。 “下一个。”阴沉的嗓音,勾勒出变调的兴奋。 紧接着,孩子的哭声再度凄厉地划开四周沉寂,稚嫩的身体由左胸至右腹血淋淋地割开一道狭长伤口,同伴因第二次目睹惨状,克制不住内心的害怕而嚎啕起来,他们陷入极度的惊悸之中,因为当胡子说出“下一个”的时候,也许刀刃再划开的就是自己的身体。 胡子脸上勾着残忍的狞笑,这便是他向火蛇献的计策,但凡妖孽,都贪食新鲜的血液,他以童男童女为血祭,诱食人海魅现身,而血引不过才是一个开始。 不过片刻,海船上十多个孩子,有半数身上已经布满伤口,而伤势重的因为失血过多而奄奄一息。 血渍浸入甲板,凝成片片暗色。 第十二章 我若离去 起风了。 静谧的海上,突然传来一声枭唳,甚是凄厉,再起一声,则如女子歇斯底里的悲哮。 海船之上,气氛霎时一分紧似一分,人人自危。 “来了,她来了。”不争气的小喽啰,面露仓皇之色:“一定是海魅的叫声,一定是海魅。” 话毕,脸上已挨了一记巴掌。“没用的东西,慌什么!”胡子朝小喽啰啐了口唾沫星子。眼下,海魅未到,众人却已乱了阵脚,一副狼狈。 可到底,胡子心里也是害怕的,当日骇人景象,他仍忌惮于心。“呃呵呵。”甲板某处悠悠飘荡出女子诡异的娇笑声。 胡子心里一个咯噔,紧张地四下观望,浑然不觉额头上沁出的密密冷汗。 “哥哥们好兴致啊。呃呵呵。”众人这才看清,一名绝色女子立于船舱顶上。海船由上到下,由里到外,明里暗里都有重重把守,大伙皆顶着十二分精神头严密戒备,这种情况下,女子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上船来,不是妖孽是什么? 这一认知,教船上众人都不禁在心里打了个突。 “妖女!”胡子厉声咆哮,攥紧手里的匕首,强自镇定,鼓足气势道,“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死?”安君兰仿佛听不明白似的,反复琢磨着胡子话中那字,半晌,她懒懒地绞起耷拉在颈边的一绺湿发,神态似在追忆,“哎呀,活是什么滋味,我到忘了呢。” 惊恐。它从海寇们上船来就如影随形,此刻,这股逐渐胀大的情绪被女子的话逼到了崩溃的边缘。 “你,你,我让你尝尝魂飞魄散的滋味。”气势已明显短了几分。“兄弟们,捉住这妖女!” 众人抽刀,蜂拥而上——无处可逃,便只有硬着头皮奋力搏杀了。 女子媚笑如花,眼神扫过甲板上被缚住手脚,遍体鳞伤的孩童们,一个旋身,笑靥下已含浓浓杀气。 她速度极快,转眼就飞身到胡子跟前,一刹那,胡子扯开宽衫襟口,赫然露出胸膛上挂着的大面铜镜,映照出女子美丽无俦的容颜。猝不及防,她下意识地以手遮挡,转身却见涌上来的海寇皆扯开外衫,露出铜镜。 胡子见势,腹中胆气顿时又壮了起来,“弟兄们,动手。”话毕,几名海寇刷地拉下船舱四侧的破旧油布,舱壁上密密麻麻地悬挂着几十面铜镜,火光辉映下,镜面亮得刺眼,面面俱是女子花容失色的狼狈模样。 安君兰第一次这样直接地面对镜中的自己,她苍白着脸色,怔怔地望着铜镜,如同被施了蛊般。她仓惶环顾四周,美瞳中倒映的男人们的面容扭曲了起来。 “老大,看她的样子……她……她会不会现形啊?”安君兰的反应,令一些小喽啰想起某些鬼怪之说,可不是么,照妖镜下,妖怪是会现形的。他们兀自想象着可能出现的各种妖异场景。 胡子不语,他紧握匕首,试探地靠近木然呆立的安君兰。 然而他的靠近,却让安君兰突然的惊慌。 胡子一愣,他望着前一刻的妖魅女子,这一刻却像惊弓之鸟,眼里满是害怕,仿佛是两人瞬间的角色转换。 她胡乱地摇头,抗拒地后退,而周围不断围拢过来的胸挂铜镜的海寇们,又逼得她退无可退。 光影穿梭,纷乱的景象走马灯一般在女子骤缩的瞳孔飞速旋转: 逼仄的小道,窸窣草叶间投射下月光森冷的剪影,凌乱的步伐,深深浅浅地碾过石砾,跌跌撞撞地擦过枝桠,闷闷地骚动着暗夜。 呼吸乱了节奏,时促时缓。分不清是一个人的还是几个人的,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祠堂里供奉的香案歪倒在敞开的门边,香灰撒了一地,又或许是积久的尘土,相覆相合。 祠堂晦暗如墨,唯一透进的些微光线,来自大敞的祠门。 不远处,是静谧的人影,是在挣扎还是已经昏迷。 她试图循着光亮,看清门外的那个人,身子却突然被一股骤增的力量拖走…… 尘封的噩梦,被彻底地唤醒,而她,沉沦已久。 涣散的目光,终于寻到了焦点,她仿佛瞬间超脱了周身的纷乱,凄美绝伦地轻笑起来。 这是一朵海上花,盛放在清夜,美得那样不真实,那样不可触及,宛若蜃景。 电光火石之间,众人还未及反应,女子已旋步疾走,拉过胡子的右手,就着扯动的力道,将他掌中的匕首送进自己的身体。 一切发生得太快。胡子万万未料,情势如此发展。他惊得下意识抽回右手,踉跄地后退数步,不可置信地望着尚留在安君兰腹中的匕首,整段刀刃都没入血肉,唯见刀柄在外,泛着寒意。 在场众人愕在当场。 ——可以结束了。如果这是早就注定的结局,为什么还要让琼生再遇见她。她本就不该出现在琼生的生命里。安君兰三年前就已死,承受了一次生离,再承受一次死别,会否更彻底一点?—— 那么,也许,她可以安心了。 她微笑着,颓然闭眼。 一道掠影划过,鬼魅般点落,如一枚墨色鸿羽,柔柔卷裹住摇摇欲坠的女子。 鬼面下,此刻盛满深恸的锐利狭目心疼地抚过女子腹部伤痕,再抬首,目光变为阴鸷。 众贼寇承接着那两洞深不可测的幽光,面面相觑,顿感周身森森然。 …… 这一夜,格外漫长。 第十三章 召唤苍术 郑狄所托之镖,走得可谓有惊有险,但终不负所望,安全送达。而段琼生却未回瑜城,而是盘桓在济海一带,寻找那个唤他琼生的女子。 找了半月有余,海魅在海上的风闻,段琼生问了不少,也听了不少。纷繁复杂的讯息扑面而来,他分辨不出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那是个怎样的女子呢? 有着天人般的姿容,骨子里却生性暴戾,手段残虐。她经常袭击寇船,因为那些船上通常有她喜食的新鲜血肉——被寇贼劫来的少女和孩童。 一切的一切都是有关于某个全然陌生的女子。 可是明明,明明那声“琼生”他听得真真切切。 他现在所能找到的唯一一线关联是:海魅在济海出现是在两年前,而安君兰是在近三年前失踪的。但段琼生并不打算深究其中一年的空白,那一丝丝仅有的关联已让他感到了莫大的希望。 他对此心生狂喜。 狂喜席卷过后,残留的是落寞的痕迹,一道又一道,爬满退潮后空旷的心岸。 她到底在三年里经历了什么,才会脱胎换骨,变成了令世人惊骇的妖魔海魅? 他,又要到哪里去找她? “少东家!” 段琼生回过神来,见洪二和隆彦进屋来,两人大步流星,匆匆行色,脸上均是布着阴云。 “如何?”他立起身来,神色变得凝重。 洪二站定,沉沉的嗓音此刻愈加浑厚,“出事了!” 闻言,段琼生拧了拧眉,俊秀的双眸透出薄寒。 缓了缓神思,洪二继续说道:“昨夜海魅血洗了济海的寇船,连火蛇岛也一并端了,岛上的人无一生还……死状很是凄惨。” 一夜之间,济海成了祭海。 男子静静伫立,良久良久,未发一语。 海魅,真的就是兰儿吗? 她竟已嗜血至此? 那个善良倔强的安君兰,又去了哪里? ——“看了你的脸,做恶梦倒是真。”娇嗔的她。 ——“戏弄我好玩吗?”佯怒的她。 ——“即便你要为我承受什么,也该先告诉我。”温婉的她。 ——“怎么剑庐里也兴做梅子了?”憨傻的她。 一颦一笑,一动一静,一言一语,他都铭记于心,镌刻入骨。 所以……不重要了。嗜血的她也好,暴戾的她也好,残虐的她也好。 都不重要了。 如果只有堕入地狱,才能让他再见她。那么,他亦愿意成魔。 只要她的心还在,无论是尚在人间还是堕入地狱,他都心怀感激。 因为命运,还允许他们相遇——即便是以如此残忍的方式。 他都愿意承受,这场劫数。 “吩咐下去。”段琼生平静地出声,“备船入海。” 兰儿,若你找不到回来的路,那么,我会寻到你的世界,带你回家。 =============================分隔线============================= 济海依旧慵懒涨落,冷静地包容一切。海平面下的激流暗涌,埋在它胸怀深处。 岸旁的那栋小屋却不似平常那样安闲。 窄小的有限空间里,局促地围挤着三名男子。 一名坐着,两名站着,均是默不做声,面上肃然。 不久,坐着的男子收拾了疗伤物什,顿然起身,踱出内室,身后两名男子紧随他步出小间。 在木屋半敞的外室,苍术神色不明,方才在里屋看诊,他就一句话都没说,出了里屋,他兀自望屋外济海,留给另外两人的,依旧是他默然的背。 秦默盯着他的背影,也不发一言,只是眼底的焦灼燃得更盛。 两人的沉默,则叫第三名男子——傅义卓满心的狐疑,觉察屋里凝重的气氛,他不敢轻易开口。 屋外的风卷着湿气拂进来,夹杂着淡淡的腥味。 苍术转身,正对上秦默探究和等待的目光,他们直视彼此。 “这几年,她恢复得不错。”开场,他竟是说了这样一句。 秦默低了低头,复杂的眼神有些闪烁,神态的变化几乎无法察觉。 犀利的苍术捕捉了对方身体上细小的动静和眉目间微微的赧色,他为这发现而感到诧异:眼前七尺昂藏的铁血男儿,片刻流露的柔软,对于三年前的那个秦默来说,实在是太过难得。 蓦地,苍术轻笑。明明知道秦默此刻最想知道的是什么,却被好事的自己搅得心神不宁,实在是在考验他的耐性啊。 他又望了秦默一眼。 心底放肆地笑开来:秦默在忍。为了屋内因受伤而昏迷的女子,不得不耐着性子,忍他苍术。 “放心,她只是皮肉伤,未损及脏器。” 复杂的情绪,一刻释然。 候立在旁的傅义卓,本也是缄默,听到这里,脑袋疯快地扭转,不可置信地睨着秦默,“便是这样,你就召唤了苍术?” 他当苍术是江湖郎中,几两散碎银子便可呼来喝去的么? 更何况,连他傅义卓也被拖下水来,虽说自己资历尚浅,但无论如何也是组织一员。 放眼天下,能在一天之内召唤到他们,且是随传随到的,就只有秦默一人了,偏偏还是为了这样的芝麻小事。 兄弟可不是这么使唤的! 话音刚落,立即遭到秦默一记眼刀。 有何不可?对他来说,她的安危胜于他的生死。 三年前那一刻,他就彻底了悟:安君兰是秦默的殇。 是连他自己都不容触碰的一道殇。 第十四章 天崩地裂 确定安君兰没有性命之忧,苍术和傅义卓本可功成身退的。然,意料之外的,二人很有默契地留下来。连日来,秦默守着安君兰,他们守着秦默。 想起自己前两天还为秦默动辄召唤苍术而抱怨不休,再看看现在: 他边抱怨秦默小气,不肯另搭一座宽敞的木屋,让他与苍术安身,而非要守着那个女人,边认命地在好几个晚上都挤在半间外室里小憩。 他边抱怨秦默婆婆妈妈,像个妇道人家一样洗衣服、做饭,让自己替身为同伴的他感到汗颜,边狼吞虎咽地将那些精致饭菜席卷而空,还暗暗惊叹那碗为抵御海边潮气的驱寒姜汤,到底藏着何等纤细的心思。 他无奈地自嘲一声,仰首灌下一口酒,继而尝到舌尖的苦涩,忽地闷闷笑出声,“他还真耐得住寂寞啊,陪着一个女人在这种地方一呆就是三年。”傅义卓盯着手中的深色酒坛,扬到苍术面前晃了晃,酒水叮咚:“连壶像样的好酒都买不到的地方。” “怎么?你羡慕了?”是啊,这种地方,简单又纯粹。最适合两个有故事的人相依为命。 他们可以毫无负担地在一起生活,没有过去,只有现在。 傅义卓暗咒,表情不自在地撇过脸去,“鬼才羡慕他!”好吧,他承认,苍术直截了当地戳穿了自己。“我……” 沉吟许久,没了声响。只有浅浅的海潮与之相和,它冲刷到礁石上,泛起温柔的花儿。 高坐于礁石上的两个男人,听着脚下的起落之声,各自陷入别样的心情。 苍术比秦默和傅义卓都要虚长几岁,他很清楚,傅义卓向来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此刻却吞吞吐吐,不痛不快的,反令他愈加好奇这小子的下文。 “你如何?” 傅义卓闻言,抬首匆匆瞥了一眼,接触到苍术带有疑问的目光,他又歪过脑袋,视线略低,费了好大的劲儿,不情不愿的样子,他孩子气地低吼,“……我……我是心疼他!”话一出口,又懊恼不已,于事无补地掩饰了一句:“不行吗?” 他以为苍术会笑话自己的,可等了半天,对方也未有所表示。抬眸而望,苍术的眼帘垂着,似在沉思,神色认真而忧伤,坚毅的唇角微掀,“我也为他心疼。” 一波潮起,携来鸥歌。 ——他说:我也为他心疼。—— =============================分隔线============================= 安君兰醒的时候,苍术和傅义卓走了。 她怔怔地张着双眼,任由秦默喂她喝药,他从碗里舀过一勺汤药,吹凉,递到唇边,等她张嘴,吞咽,再递过一勺,如此往复。 每一个简单动作,他都做得仔细。 而她被动地接受,只是张嘴、吞咽,好像喝下的是什么,她都无所谓,不会尝出汤药恰到好处的温度,也不会尝出调味去苦的甘草香。 “你走吧。”她说得很轻,像偶然穿过木屋的一阵风,难以捕捉。 可是,秦默听清楚了。每一个字,都清晰深重。 握着汤勺的手稍顿,食指上的力不自觉地收紧,不过仅是一瞬,他又恢复如常,勺底不动声色地滑过碗口,待凉些,送到她唇边。 她幽幽叹息,终是微启檀口,含下汤药。 最后一口喝尽。 他收起汤碗,站起身来,他离开的步子比平时要来得缓慢。 “对不起。”就在踏出门口的一刹那,他停住脚步,背身而立,嗓音出奇的暗哑。那时因为,他太久太久没有开口。他似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忘记了说话的本能。 他在对不起什么呢? 他在为她换药的时候,看到纤柔的身体上有着大大小小的疤痕,但都没有这道来得深。 他又让她受伤了。 “秦默,你为什么还要在这里?”她问,口气冷硬。 ——我为什么还要在这里?—— 他也曾问过自己。 就在她受伤的那个晚上,他深陷在痛苦中,因为那个叫做“琼生”的男人的出现,那代表着安君兰的过去将要苏醒。他想自己无论如何做,都敌不过她的过去。 他怕她回到过去,那意味着——离开。 三年来的深深守护,终究还是留不住她么? 在他恼恨之际,安君兰却独自行动,去了济海。 当他赶到船上,却是见到了锋利的刀刃扎进了那具血肉之躯。 他开始怀疑,为什么就算是这样的守护,也依旧会伤害到她。 是因为自己的一时疏忽,让那些恶人有机可乘,才伤了她? 还是……从三年前开始他就令她置于危险的境地当中了。 其实,最大的危险不是来自别人,而恰恰是他秦默。 如果不是他,她又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长年以妖魔海魅的面目示人,不能以真正的自己生活。 是吧,离开了他,或许就远离了危险。 允许她离开了吗? 不,不要,如果是这样,他宁愿成为她心底的魔。 他回过头来,低垂的眸子抬起,目光坚定。 安君兰望他,从狰狞鬼面下透射的炯炯目光震得她心中一颤,她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眼神。 “我不想看到你。”她逃避他的注视,“你不说话也好,遮掉容貌也好……没用的,我不想看到你,明白吗?” 她没看他,可是她能感到两道变得更为炽烈的目光,含着浅浅的忧伤,带着温度流淌到她心里,她蠕了蠕薄唇,片刻犹豫之后,启声,“你是因为内疚吗?” 她知道,自己说了怎样残忍的话,无异于扒开自己的伤口来给他看。 她更知道,她的伤,他比她痛。 他的身子,完全僵立了。 ——内疚?我是吗?我只是因为内疚吗?—— 面具下,笑容惨淡,更像是无声的哭泣。他扳了扳身子,目光落到地上,凄然地回答:“……对。” “离开我,你便赎了罪。” 他的世界,天崩地裂。 第十五章 失之交臂 白日渐短,夜越发得漫长。屋内燃着炭火,寒气却依旧逼人。 段琼生睡不着。 日以继夜的遍寻无果,疲惫了他的身体,却倦怠不了他的心。 他只是一天比一天的疼痛,这疼痛更令他一天比一天的清醒。 他不止一次地问自己,那夜的重逢是否只是一场梦境。她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再度消失在他生命里。 他不甘心哪。 “叩叩叩” 敲门声来得急促,叩断了段琼生的绵延思绪。 洪二的声音也随即响起:“少东家!少东家!” “进来。”段琼生回了回神思,稍稍端坐。 大汉应声而入,衣裳下摆别在腰际,阔步昂首,满身的风尘仆仆。 不待站定,他已启声禀报:“少东家,兄弟们在济海西侧发现一栋木屋。” “那里荒无人烟,竟有住家?之前为何不报?”段琼生望向洪二,眸色深邃。 昂首的男子微微收敛眉目,解释道,“日前船只途径此地,因有大片礁石群遮蔽,当时并未察觉。今夜隆彦误打误撞,在岸上搁浅,才有所发现。” “可有查探,是何人所住?”段琼生倾身再问,语气迫了几分。 “从房中物什摆设来看,应是一男一女,还有些常用伤药,不像普通农家。” 闻言,端坐的男子霍然起身,惊了垂首的洪二。 “立刻带我去看。” 待段琼生一行人奔至那处,天色半明。 屋中空无一人,却犹有屋主气息。 屋内空间很小,布置简单却不简陋,看得出屋主心思细腻。 里间与外间只是半墙之隔,另一半则以布帘虚掩。 靠墙的一方木桌上还摆放着两枚细簪,别致但不艳丽,旁边随意搁置的紫檀色木梳显得更为质朴。 这里住着一个女人,却独独没有梳妆镜。 男子脑中浮现出安君兰清丽的笑靥,指尖由方桌缓缓拂到床沿:枕头和被褥陈旧但干净,枕心留有浅浅的凹印。 目光触及秀枕,他神色一滞。 枕下露出了一小截花色缎带。 他探手抽出。缎带每显露一分,他的心口就紧致一分,仿佛那不是一条缎带,而是攸关他生死的一条救命索。 长长的缎带,缓缓地抽出。 他小心翼翼,双目有些赤红地停驻在掌心——发带!她睡前缠发用的发带! 咣当!一声脆响,是瓦罐破碎之声。 “怎么了?”段琼生问,身体却没有发出任何动作,他的注意力依旧在发带上。 隆彦见自己惊扰了少东家,表情略窘,带着歉意抬眸瞧了瞧段琼生,洪二忙出声圆场:“没什么,不过是打翻了一罐吃食。” 他瞥过隆彦脚下,瓦片碎了一地,里头盛装的东西在其间散落,有几颗滚落到段琼生的脚边。 ——“是哪家铺子的好东西?” ——“是我段某人的铺子,独一无二,别无分号!” ——“恩?怎么剑庐里也兴做梅子了?” ——“我自己腌渍的,做坏了好几坛才有了现在的味道。” 眼眶湿润,他缓缓地蹲下身去,捡起一颗来,放入口中。 梅肉甜中带酸,清甘爽脆,他唇角弯起,却在笑中尝到一滴滑落的苦涩,“是她,是她,是她……”他喃喃着,且喜且悲,他尝出来了,那是只有琼生和君兰才知道的味道。这是她腌渍的梅子,那味道和他腌渍的竟是一样。 众人大诧,少东家又哭又笑的情态,他们从未见过。 而他唯一的一次落泪,也只有洪二在三年前窥见过。 “少东家……”洪二担忧地开口,想劝慰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而起。 任由泪痕挂落脸庞,他回头问道,“屋里的人呢?没回来过么?” “……没有。”怕是又要叫少东家失望了,洪二心里嗟叹。“屋里尚存着食物和水,也许只是出去几日。”想了半晌又补充道:“我们在这里守着,一定能等到人。” 仔仔细细地再度环顾木屋,段琼生心潮起伏。 ——这就是你住了三年的地方吗?—— “不用守着了,你们都回去吧。”淡然的,比方才要沉静地多。 洪二犹疑地望着他,不知何意。 “都回去吧。”他摆手示下,表情释然,“留一艘船便可。” 原来,少东家是要亲自守在这里。 “那洪二也留下,方便照应。”洪二憨声憨气地。 段琼生颔首,不再多说什么。 第十六章 我知君心 番外——洪二:我懂他 洪二原本只是段家的一个小厨子,是少东家教我习武,许我跟在近身侍候,我才得以有了今日这番面貌。 少东家明事理,对人也宽厚。洪二跟着他,是福气。 我这趟随少东家出来有大半载了,也不为别的,多数时候就是守着济海的木屋。 少东家没说,他为什么守在这里。我洪二是个粗人,不会花太多的时间去琢磨一个事儿。但这些年,我看得明白,明白他日日夜夜等着的是谁,春来冬去守着的是谁。 他总有些时候,就呆呆地看着济海,看得很远。那种目光遥远到让人胸口发闷生疼。 安家小姐刚出事的那段日子,他也跟丢了魂一样。 他躲在房里哭过,被我瞧见。——少东家是那么要强的一个人,在洪二的眼里,他从来没有软弱过。 一个男人哭了,那必定是因为痛到心底里。 安家小姐在的时候,底下人都知道少东家对她的看重,他们感情要好,到如今都没再见少东家对谁这般上心过。 他为安家小姐挨鞭子,老夫人见了他的伤口,扑簌簌地掉了半天眼泪。我站在床尾,却分明看到少东家反身趴在床头,歪着脑袋冲着内侧的帐帷傻笑。 隆彦告诉我,昨夜,安家小姐来探望过。 说实话,撇去段式剑庐少东家的身份,单凭着俊逸的风采和一身的本事,说亲的媒婆就可从段家门槛排到街市口。 他也早已到了娶亲的年纪。 可这些年,少东家对此视若无睹,老夫人心里虽着急,也是只字都不敢提及。怕给他说了别家的姑娘,思念起安家小姐,徒惹他伤心。 之后,只要有人来安泰托镖,他就接。我们一路走镖,一路寻找:从西到东,由北往南,所过之处,不计其数。 找到最后,连我都为他失望。 直到海魅出现。 他认定海魅就是安家小姐,只要听到一丝一毫关于她的消息,他的眼神瞬间便熠熠生辉。 安家小姐和少东家一样,是个好人,虽是一介女流,却侠肝义胆。我和隆彦都得过她的恩惠,心里自是感激的。 可如今,洪二不得不恼她。若她活着,为什么不回来找少东家,少东家对她的千般疼万般好,她都不记得了么?若她记得,为什么相见之时,却要当作不相识? 她若是死了,倒也罢了…… 刚到济海,他有好几个晚上不眠不休,就连最近,也少有成眠的。 他心里头存着希望,他还想见她,还想要她。 若她真是死了,少东家还活得成吗? 我不敢想,要是那样,洪二宁愿他伤心地活,牵绊地活,痛苦地活。 只要是活着,便好。 这些话,洪二从来不曾当着少东家的面说过。 洪二总是嘴拙,不知如何宽慰他,怕说不好,反惹他烦恼。我能做的只是给他做个伴,少当家守在这里多久,洪二就陪他多久,陪着他做个痴人。 其实一直以来,我最想告诉少东家的是—— 洪二不说,但,心里懂他。 第十七章 旭日东升 又是一年春暖花开,连木屋旁多年枯槁的老树也仿若重生,吐露新芽。 扬帆的海船从南边来,和往常一样,带来食物和水,以及瑜城的家书。 船搁浅。洪二上前接过隆彦手里的包袱。查看一番,未见书信。 “老夫人没捎信来?”段老夫人思子心切,半月一封家书是少不了的,内容无非是嘱咐琼生保重身体,早些归家此类。 隆彦摇摇头,“安二夫人带了话来。” 胡芳歌的内心是希望安君兰回来的,不管是为儿子还是为妹妹。可是,为了这个外甥女,亲儿离家大半载,一想到儿子憔悴的模样,她心里不免要生怨念。 她是聪明女人,绕过儿子,直接对妹妹哭诉。琼生虽对她恪尽孝道,但只要涉及君兰,就不管不顾了。因着对安君兰的看重,姨娘胡芳舞的一言半句,都或轻或重地影响着他。 胡芳舞知道姐姐心疼琼生,她又何尝不是呢? 所以,她要隆彦带话。 “如果她有心,就会回来。如果她无心,找到了,也还会走。我已经当作没了这个女儿,再不能让姐姐没了儿子。我放下了,琼生,你也放下吧。” 胡芳舞不执着了,她劝琼生也别再执着。 想要回家的人,是不需要家人去找的,她一定认得回家的路。 初春,夜里还是极冷的。段琼生在木屋外头静坐了整晚。 夜色开始逐渐消散,旭日默在海那头,隐忍又悸动,等待一颗心死,迎接一颗心生。日出之前,日出之后,世间已是别样天。 =============================分隔线============================= 春日晴好。明晃晃的阳光穿透褐色窗棂的缝隙,落在男子微曲的身上,烘得暖洋洋的,段琼生醒了个早,起身披了件厚长衫,边舒展身子,边往外走。 侯在门外的丫鬟一听里面有了动静,立刻通报了段老夫人。 不多时,胡芳歌领了几个俏丽的丫头款款而来,其中有两个身姿婀娜,透出一股子娇媚,望见段琼生身着单衫,俊朗地站立在庭院中,面上不禁一阵羞怯,但又忍不住要去打量。 “琼生,怎么不多睡会儿?”春寒料峭,儿子却只着了件单衫。“瞧你这孩子,也不知道心疼自个儿,翠儿,把上个月新做的衣裳给少爷拿来。” 名唤翠儿的姑娘,从人群里出列,段琼生向母亲看去,适时翠儿正微微抬头,他的视线掠过她的,匆匆一瞥,又错开去。 翠儿长了双明亮的眼睛,顾盼生辉。 她手脚麻利地从里屋的衣柜里取来新衣,乖巧地递到胡芳歌面前。 “杵在我这儿干什么呢,还不给他穿上。”胡芳歌送了个眼神,说话时,嘴角笑吟吟。 她稍有迟疑,旋身对着段琼生的方向,脚下生莲,就那么轻盈盈地来到他背后,展开衣服,俏生生地轻喊了一声:“少爷。” 段琼生展开手臂,衣裳被少女柔若无骨的手带着,小心翼翼地滑上了他的身体,她从背后挪步到前面,仔细地为他扣上衣带。 男人的呼吸薄薄地吹拂在她额上,她两颊发热。 “好了。我自己来。”他伸手将剩下的部分整理好。 翠儿退到一旁,眼睛低垂着,看着地下。 “饿了吧?我让素宁准备了早膳,这丫头手艺好着呢。” 段琼生听着,看到叫素宁的姑娘在母亲的眼色下亦朝他这边儿偷瞧,暗自苦笑了。 衣裳也穿了,早膳也用了。段琼生去剑庐里待了两个时辰,一并在那儿用了午饭,又休息片刻,就匆匆赶往安家,他本来是打算一回到瑜城,就去看望姨娘胡芳舞,可是回来的路上,他思来想去,终究想不出安慰的话来,他连自己都安慰不了。昨夜他打定主意,考虑索性把胡芳舞接到段家,由自己和母亲照料着,总好过在安家受大房母女俩的冷言冷语。 一路走到菊秋园,本来就没什么人气的园子里,现在竟然连一个使唤丫头都看不到。段琼生心里又气又悲。不过半年光景,安泰就冷落她到这种地步?他心里更是坚定了之前的想法。 不对,他是关心则乱了。别说是人影,连四处的房门都是紧闭的,哪像是有人住的样子? 他加紧了步子,来到主屋,推门而入。 空的?真的没有人住。 他立刻转身,几个大步奔出了园子,菊秋园离安泰的住处较远,他绕过竹林,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竹林那头也出现悉悉索索的声音,有人正朝这头来。 “咦,段公子!”小梅显然是被惊了一下,她原来是园子里伺候胡芳舞的,以前段琼生来菊秋园很勤,但是最近半年却再没见过他,没想到时隔半年又突然出现。惊讶是有,更多的是欢喜。“您怎么来了,这半年您都去哪儿了?二夫人可惦着您。” “我姨娘她……”看小梅的气色,倒比之前红润些,身子也富态起来。他心里稍安。 “您这么些日子没来,有些事儿还不晓得呢。”小梅眼睛笑成一条缝,像得了什么天大的喜讯似的。“二夫人早就不在这儿住了,大小姐说这园子怪冷清的,所以差人把二夫人接到春喜园里头了。” “等等。你说接走姨娘的是安阳?”段琼生心里冷嗤一声,安阳生性跋扈,岂会无故示好? “确是大小姐。”小梅郑重地点头。 “那自然再好不过。可我瞧屋子里有些旧用物,是姨娘惯使的,怎么没带着。”就怕安阳明里示好,暗里使坏。 小梅解释道:“原本也是舍不得要带着,可大小姐给置办了好几件新的,都比那些个旧物什称手,又怕这些东西沾到菊秋园的潮气,不利于二夫人养病。这才都没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