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卿相》 楔子 孤有故人抱剑去(上) 又是一年落雪时,白日碎碎堕琼芳。 长安宫城城楼前人头攒动,鼎沸的人声仿佛就快淹没烟花的爆鸣声。 永康五年正月,这是大楚一统天下的第三个年头的开始。 三年前,这天下的四国之争终于在周都绍州左相府邸的一声巨响后缓缓收尾。 大楚国永康帝,这个大概会永载史册的帝王,灭齐伐周再收梁国萧氏为外藩,就此问鼎江山,四海归心。 然江山一统之初,百业待举,百废待兴,大楚各处休养生息。 自永康帝登基的五年以来,破除累世公卿,以门第望族为准的选官制度,改察举为科举,知人善任,勇纳谏,募贤才;兴修水利道路,调整农业生产;撤下贱商贱籍弊政,以皇室为名,各地设钱庄、布号、粮市等;北方设置定北关大都护府,南方设置平南节度使,加强边疆与中央的联系,与少数民族通商…… 时至今日,政通人和,天下大治。 月前,永康帝体恤百姓,为贺丰收,并祈新春之福,颁下普天同庆诏文,于这日同百官、共百姓贺新年之喜。 故此,楚宫城楼前方有这番盛景。 长安城中一片盛世欢腾景象,屋檐巷口堆砌着的皑皑白雪和着皎皎月色,在满城的大红灯笼下生是映衬得暖意团团,喜气洋洋。 每个人的脸上都在洋溢着和乐美好的笑容。 只除了一人。 说他完全没有笑意也不尽然正确,只不过他脸上的笑意却是几分欣慰,几分恍惚。 或近或远的嘈杂声音于他来说,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永康帝微微握紧了手中的白玉九龙杯,一仰头,清洌辛辣的酒液顺喉而下。 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有些醉了。 盯着窗外四散飘洒的绒毛似的雪花,混着桌上红梅的香气,他总觉得这场景有些似曾相识。 是了。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大漠黄沙凋旗画,长天落日咽箫声。 迷蒙间,他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边塞风沙里温润挺拔的白衣少年,又或者是那晴雪花雨中的巧笑倩兮的红衣少女。 一将功成万骨枯,帝皇之路更是如此。 可他不同。 一路血雨腥风、披荆斩棘,身边总是有她相伴。 即便是红莲地狱,在他看来亦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窗外的凛冽寒风携裹着并不那么久远的思念扑面而来,柔和了年轻帝王的眉梢眼角。 “陛下?陛下?” 永康帝回过神来,瞥了一眼身边的侍卫,咳了咳道:“何事?” “回陛下,适才有一人携了禁宫令牌,说是让微臣交与皇上一封信。”说着,那侍卫便将手中信件呈上。 永康帝皱眉接过信笺,不知是不是错觉,鼻端竟似隐隐飘来些梨花香。抖开信纸,他不由瞳孔一缩,一张清雅的梨花笺出现在眼前。 惊羽, 少年时,清慕曾许三愿: 一愿入相达权知变,出将破虏平蛮。 二愿百姓安居,五风十雨,河清海晏。 三愿泛舟不系,且看幕天席地,晴岚卷翠。余生只做桃花人,执清酒,棹流云。 今已既实现一二,便请放清慕踏轻舟万里,纵宝马千山。 五余载故友知己之谊,清慕片刻不敢稍忘。此番捎信不过叹流年倏忽而去,时移世易。数日前已嫁子恪为妻,诺生死不离。君此刻身系百姓福祉,江山社稷。是故,清慕同夫君并未下帖邀君临席。望君谅解。 清慕安好,亦盼君往后多多保重。 至于你我,清慕只念,再不相见。 信的下面没有落款,只有一支盛放着的梨花枝。 永康帝拿着信的手微微颤抖,目光来回扫过“数日前已嫁子恪为妻,诺生死不离”、“至于你我,清慕只念,再不相见”,眼中隐有晶莹,身侧的手遏制不住的攥紧拳头,低喃:“已嫁子恪……再不相见……这不可能……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 忽的抬起头,他双目如炬转头看向那侍卫,低吼道:“送信的人呢!” 侍卫道:“微臣将人留在门口了,若是陛下需要召见,宣进来便是……” 话还没说完,永康帝风一样的身影便从眼前一闪而过。 那侍卫看向被撞倒在地上的凳子,叹了口气,扶起凳子,安抚了永康帝席位旁愣住的众臣,循着他的脚步追随而去。 当侍卫出了门时,却只见永康帝一人失魂落魄的站在城楼口,手上的信纸已被攥的不成样子。 “陛下,天寒。微臣留了那人等着,可只是个老妇人,现今不在,想是等候的时候离开了吧。”见永康帝没有反应,那侍卫又道,“陛下,送信的人,不是公子。” 他肩膀一抖,仍旧挺拔的背影有些僵硬:“……我不信,我不信……可是、可是……”半晌,终究颓然放松下来,低哑的声音传来:“罢了,回去吧。” 重回殿内的永康帝面色已恢复正常,又看了一眼信纸,仔细抚平了上面的褶皱,小心叠好放入怀中。清隽的面容上笑意落寞却温柔,端起案上琼浆,朗声道:“愿我大楚,万世兴隆。” 清亮悠远的声音在绚烂烟花的陪衬下弥散不退。 宴上大臣亦是立即举杯,慷慨同道:“愿我大楚,万世兴隆。” 城下的百姓听闻,也一同高喊道: “愿我大楚,万世兴隆。” “愿我大楚,万世兴隆。” “愿我大楚,万世兴隆。” …… 高亢激昂的喊声排山倒海,如同一种不灭的誓言仿佛想要将这世界都包容起来。 震耳欲聋的喊声让他有些怔忪。 她应该也听到了吧。 永康帝看向远处绽开的烟火,嘴角一弯,低声自哂:“呵,清慕,你看孤王这万里锦绣河山,当真是美不胜收,只是身边没有了你,纵有千般美景,当也是无趣得很。” 思绪翻涌,记忆回溯。 五年前,她问他,可否用半壁大楚河山换那殿上金銮王座。 他一番言辞拒绝后,笑笑便罢。 五年后,他问她,可否用万里江山如画换她一缕笑靥如花。 她却对他笑言:“你这样一说,我还真觉得你有当昏君的潜质了。” 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永康帝凝神想着:哦,是了,他当时回了一句“为你有何不可”。 她大约以为自己是开玩笑的,赶紧敛了笑意,严肃回道:“楚幽王来啦,褒清慕可不能笑!” 他心中奇怪,问道:“为何不能笑?” 她调皮跑远:“我笑了你可就亡国了!” 他朗声笑开,追了过去,拿出君王的气势来:“亡国就亡国!孤王说过,为你有何不可!” 她以为那只是玩笑话。 可他知道这不是就好。 也许现在是时候了。 他想。 无论是打天下还是守天下,他做到了。 他向天下、更向她证明了自己,这是身为一个拥有雄心壮志的男子一辈子的骄傲。 这对他已经足够。 余生,他要去追寻的是身为一个平凡男子一辈子的幸福,他的幸福。 清慕,等我。 我绝不相信你会负我。 永康帝嘴边的笑容更加柔和,眼波流转间,流露出无限宠溺爱恋,仿佛是对天、对风,又仿佛只是不经意间的自语:“清慕,你看到了吗?” 这就是我的家国,你的天下。 楔子 孤有故人抱剑去(下) 八年前,旧楚历118年。 楚宫。 “墨阳,你上次说的好地方就是这儿?”一个身着黄边锦衣的少年气恼的瞅着身旁的好友,面上隐有愠色。虽是年纪不大,但却已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令人不敢违逆的威严。 “是啊是啊,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发现的!” 手舞足蹈的陈墨阳似乎并不吃他这一套,像是完全没听出他话中的语气一般,兴冲冲的继续道,“你可别看这地方外面貌不惊人,里面却和宫内其他任何一处地方都不同,我这可是好心带你来看!而且最近几日我总感觉能听到里面有箫声,好听极了!不过也不知是不是闹鬼,听说这里的主人都死了十几年了……” 少年努力平复着自己被气得有些不顺的呼吸:“墨阳,这里是冷宫!你不知道?” 一旁的陈墨阳似是终于察觉到气氛不对,一回头,果不其然的看到那少年又黑又臭的表情。 “冷宫?”陈墨阳一嘟嘴,“不能去吗?” “陈,墨,阳!” 陈墨阳一如预料中那般看到了少年略微抽搐的嘴角和扭上了结的眉心,这才调皮一笑,挤眉弄眼道:“好啦!一天到晚都摆着这么一副生人勿近的臭表情,以后哪家的小姐敢嫁你?嘿!对了,说到这事儿我可想起来了,那么多抢着往你那里送的女孩,你怎么全都拒绝了?你也该到那个,咳咳,的年龄了吧……哪怕封个侧室呢!先别说廷尉赵玄澄的妹妹,张校尉的二闺女,单是李大司马家的小小姐,或者右将军陆扬的妹妹——” “停停停,”那少年一脸黑线的看着正认认真真掰着手指头数数的陈墨阳,干脆利落的直接打断,心中着实有些无奈,“你怎么管我管的比我母妃还严?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你都能调查的这么一清二楚的!” “你还真别说,我也不想跟你唠叨这些事情好嘛!还不是贵妃娘娘天天在我耳边叨咕‘皇儿已是这般大了,也不知何时才能让母妃抱上孙儿呢!’或者是‘羽儿这孩子,净是让母妃忧心!文静懂事的、娇蛮泼辣的、率直爽朗的,这阵子都见了多少个了,什么样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没有,怎么就连一个有消息的都没有?’一边得替你圆场,一边还得劝你,累都累死了!”陈墨阳掐着嗓子,学出女子的姿态,比着兰花指又戳了一下少年的肩膀,一脸不情愿的哼道。 “是啊,还得多亏你这聪明绝顶八面玲珑的伴读!”那少年就是再生气只怕也是要被面前这个古灵精怪的家伙给气笑。 “那可不!”陈墨阳一脸得意神情,继续接道,“不过我真的没骗你,这里……” “二殿下——” “墨阳公子——” 远远的传来些零星的喊声。 “坏了,他们怎么这么快就追来了,”陈墨阳懊恼的挠挠头,“今日晚宴我都跟总管公公打过招呼了啊!真是不靠谱……这样吧,你先去,我把他们支开再去找你。” 话音刚落,陈墨阳也没管身旁蹙着眉歪头看他的少年,迅速的打开门将他塞进去关好,继而又向另一边的假山跑过去,大喊道:“二殿下,哎呀,那边是池子!” 陈墨阳一边喊着,一边搬起一块装饰用的大石,跑到桥上,将大石扔下。 “噗通——” 大石落入池中激起水花无数。 “啊呀,殿下,你也太重了吧,落个水都能弄出这么大动静,啧啧,厉害厉害!” 门内的少年听到陈墨阳的揶揄,心下不禁又好气又好笑,着实暗叹了一番交友不慎。 “来人啊,来人啊,二殿下落水啦!” 寂静的夜空中,陈墨阳清朗的声音显得格外的引人注意。 果然,脚步声渐渐明显。 “啊,李大人,快点快点!二殿下喝多了出来吹吹风,谁成想竟落了水!” “这……这是连着护城河的那条活水!哎,你俩领着他们沿着这条河往东走。哎,你......” 声音渐微,门内的少年已听不清余下的话,想是他们已走远,便回过身子,打量起门内物事。 陈墨阳所言果然不假,门内确实不像门外看着的那样简陋。 眼前的景致虽无天家之地惯见那般金碧辉煌,亦非平常冷宫那般萧索冷清,却自有一股脱于世俗的淡雅气息。 少年四下观察着,通向内殿的小径两旁种满了青翠欲滴的嫩竹,显然是经人精心照料过的。 此时刚过三月,地上还有些冒了头的春笋,嫩肥短壮的鲜美样子,看的少年都有些忍不住食指大动。 黑暗中,少年凑近了些瞧,却不期然的发现几颗竹笋旁边,刚浇过水的柔软土壤上浅浅的脚印隐约可见。 少年心中一紧,也不知这脚印是谁的。 再不停留,少年站起身,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小心的往前摸索而去。 模模糊糊的,透过不算繁密的竹林,三个隶书大字映入眼帘。 “琼玉殿!”少年不由呆住。 这地方,这名字,这布置...... 怎么看也不像是冷宫吧? 少年心中似有千百个疑问闪过,不得其解。 正是思索时分,一阵凌风却是骤然间扑面而来,少年本能的向旁侧一旋身,灵巧的躲了开去。莫名其妙的往四周看了看,除了仍在身后安安静静立着的黑色大门和环绕身旁的竹子竹笋,再无其他。 一切都同刚才一样,丝毫不见殊异。 “你是谁?”沉静如水的声音无端响起。 少年心中一跳,警惕的回身,循声而去的眸光落在了房脊上突兀出现的背向他的少年。 那少年一袭白衣,在夜风吹拂下仿佛倏忽间便要乘风化仙而去,姿态翩然,天人一般立于屋顶。 “你是谁?为何会来此地?”白衣少年转过身子,声音依旧不兴波澜。 锦衣少年不自觉的往前走了几步,乍然呆住。 虽仍是隔得远看不大清楚,却已在远远窥得白衣少年面容时震撼不已——世间竟有男子如此绝色! 那少年眉目清朗,肤色白皙,黑发飘逸,色若空中冷月皎皎,神如寒天暮雪莹莹。大概是年纪尚小的缘故,容色仍是有些雌雄莫辩的模糊感。 “你是谁?总是让人重复一句话,你很无礼。” 虽是问句,可他的声音却是淡静依旧。 “你又是何人?为何此时会在这禁宫中逗留?”锦衣少年一摆衣袖上前两步,腰间环佩发出清脆鸣响。 “玄樨珮?”白衣少年声音中隐隐含着一丝诧异。 锦衣少年道:“正是,你如何得知?” 白衣少年轻嘲一声:“原来你竟是楚二皇子孟惊羽。” 锦衣少年一惊,不由反问道:“这你又是如何……” 顿了一下,唤作孟惊羽的锦衣少年沉吟片刻,又道:“既知本殿身份,却如此无礼不加敬称,亦不向我行礼跪拜。本殿没见过你,你是何人?” “行礼跪拜?”白衣少年似是听到什么极好笑的事,语调讽刺。 二人俱是静默。 孟惊羽微微眯起眼睛。 “龙渊。”白衣少年忽的冷冷道,几个闪身便在夜幕中隐去了身形,离开了。 孟惊羽愣在原地伫立半晌,其余游玩心思早已不见,回头向门口走时心中仍在不断思索这少年的身份。 “龙渊?这名字怎么这么熟?但是听来又不似真名……总好像是在哪听说过似的。” “砰——” 一声闷响,孟惊羽无奈的揉着头。一边想事一边走,竟全没注意到已经走到门口了。 “咦?” 正当他要拉开门离去时,抬起头却发现门上似乎有几个白点。凑近了些,鼻端隐隐嗅到一丝花香。 孟惊羽小心地用手指一捏,这才发现这几个白点竟是宫中所栽那种极普通的小花,然而此刻却插入门中半寸有余。 孟惊羽暗暗心惊,难道竟是刚才…… 那自称龙渊的神秘白衣少年,究竟是谁? 第一章 曾有惊鸿照影来(上) “惊羽,想什么呢?”身旁的陈墨阳结结实实拍了孟惊羽肩膀一巴掌,“难得今天师傅生病,又给咱们放假。你说要不要出宫?听说城西的平乐坊里新来了个美人,长得好看极了!怎么样,要不要一同去看看?” 孟惊羽语气不善,道:“这可是在宫里,人多口杂。瞧瞧你说的这都是些什么话?” 陈墨阳歪着头摆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这个难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估计这辈子都是这么个浮躁又不成气候的性格。怎么样,二殿下,还收不收小臣当伴读了?” 孟惊羽知他插科打诨,不接话也不斥责他,脑中继续想着昨晚遇到的那个白衣少年——那少年容貌、武功都是上上等的,自己却从没在宫里见过他,而他反倒能在宫内来去自如而不被发现,究竟会是什么身份? “惊羽?惊羽!” 陈墨阳无语的看着身边这个似乎压根不打算搭理他的家伙,磨牙想着,自从昨天晚上从那个阴森森的冷宫里出来,他就是这么一副魂不附体的样子,也不知是遭了什么邪祟! 等了半天也没见回声的陈墨阳正盘算着要不要身体力行的直接拿手撬开孟惊羽的嘴时,眼角就瞥见了从另一个方向走过来的一行几人。 正在凝神思索的孟惊羽忽觉有人疯狂的扯着自己的衣服袖子,那力道活像是要把自己扯成个名副其实的“断袖”,无奈只得回过神来——他不用猜便知道,整个宫里也就陈墨阳敢这么干,刚抬起头想说他两句,却忽然感受到视野里多出来了几个不那么和谐的身影。 陈墨阳走出来,当先行礼道:“参见大殿下。” 随后转了头又对那人身旁的一位华服少年点了点头,话里几分戏谑:“杜昶公子别来无恙啊!近些日子杜公子的大名可真是在咱们京里出尽了风头。墨阳只不知平乐坊的胭脂姑娘滋味究竟如何,才能让平日里寻花问柳的杜公子一连三日都只宠她一个也都不来上朝上课。更不知杜公子是如何的龙精虎猛才能使得那胭脂姑娘如此的受不住,生生被逼得从三层高的坊上跳了下来。听说那姑娘当时直接就摔死了,血色殷红流了一地,让人心疼死了!杜公子,您也别怪墨阳好奇,众人都传这胭脂姑娘是杜公子您心尖尖上的人,却不知您心疼了几天?” 陈墨阳这一席话说的那是气也不喘干脆利落,直说的那一行人的脸上是五颜六色异彩纷呈。 他口中说的这人正是时任右相的杜常敏的儿子杜昶。 杜昶生性好色,平日里更好各处留情留种却不留名留姓。 前几日,他听说城西的平乐坊新来了一批娇嫩嫩的十几岁小姑娘,还没等人家坊中调、教,就直接闻香而去,更是直接相中了一个刚起了名叫胭脂的姑娘。 那姑娘模样好性子好,识文断字,颇有些才情秉性。 据称之前家中从商,因是贱籍不小心吃罪了地方官员,遭人构陷。而后被人侵吞了家产不说,父亲更是直接被那黑心官员打死,母亲为人所迫街头卖笑。她平日里不放心母亲悄悄跟在后面,却不料中途被有心人看上迷昏,才被带到这风尘之地。 杜昶自诩风流倜傥,这样身世坎坷的小美人更是合了他附庸风雅的心思。 可惜美人刚强,任他是耐心开解还是悉心关怀,这小美人都只有一句话:她嫁给杜昶可以,但是杜昶要替她家平反,并且帮她找到她母亲,她才能在赎身后正式嫁给他。 杜昶的确喜欢这美人不假,但也仅限于平常赏玩加上某些运动,最多留些银子。怎么可能答应她这许多麻烦要求? 别说帮她平反或者帮她寻母,即便是她说的帮她赎身嫁给自己,对他来说那都是天方夜谭。 眼见着谈不拢,杜昶也就索性不装了。这种风月之事对他来说原本就是轻车熟路,霸王硬上弓或是下些助兴的药,哪个都能轻易让他随了心意。 谁料这胭脂姑娘是个烈性的贞洁女子,一夜颠鸾倒凤,醒来以后发现自己失了身,直接就想撞了柱子。 这一副寻死觅活的样子让还对她保有一些新鲜感的杜昶没有其他办法,只得宠幸之外日夜陪伴在侧。 到了第四日,杜昶终于待不下去了,可他刚出平乐坊的大门就看到一个只着了里衣的憔悴姑娘直直从他眼前坠到地上。 杜昶是个实实在在的纨绔子弟,何曾见过这般血腥场面? 一见如此,他只得赶紧给了老鸨银子,吩咐她不要露了口风,又瞒着他父亲过了几日。 可天子脚下的地方,白日里发生这种命案怎么可能瞒得住? 很快,不仅是市井间迅速传开了消息,连京兆尹都惊动了。 这一下子事情就闹大了。 京兆尹一查发现事情竟与当朝右相大人的儿子扯上了这种难以启齿又不清不楚的关系,自然不敢轻易判定,于是上奏楚帝询问应该如何解决。 右相杜常敏是保长派支持大皇子孟惊鹏的头一号人物。 党同伐异的道理千古不变。 杜常敏出了事情,支持二皇子孟惊羽的保嫡派之首左相陈宇,也就是陈墨阳的父亲,自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事情刚一揭出来,他就立即遣了人发动御史台的官员上疏皇帝。 这几日参右相一党的各种谏文奏折雪片一样的往楚帝宫里送。眼瞅着因为这不成器的儿子,右相杜常敏这官当的是稳不了了。 而平时除了孟惊鹏和孟惊羽这两位皇子碍着都住在皇帝眼皮底下的缘故,勉强还能在面子上保持一个兄友弟恭的假和平以外,其余两党中人无论是谁见了谁都是个恨不得你死我活的局面。 今日好不容易让陈墨阳逮到了杜昶,不给他个机会让他好好落井下石幸灾乐祸一番,他浑身都不舒坦。 不过,另一边的孟惊羽自然也不希望双方就这么直接的在宫里打起来,真闹大了对谁都不好。更何况现下形势一目了然,对方人多势众,他们却只有两人。 孟惊羽一见对面几人脸色沉了下来,看着不像要善了的样子,忙把陈墨阳拉了回去,恭敬施礼道:“皇兄,墨阳性子野。适才纯属无心之语,还望皇兄并几位公子万不要当真才好。” 被一行人簇拥在最中间的那人正是孟惊羽同父异母的大哥,楚国大皇子,孟惊鹏。 孟惊鹏温文一笑,止住了身后跟着的几人要向孟惊羽施礼拜见的动作,向前两步,对孟惊羽贴耳轻声道:“弟弟,你自己有娘生没娘养也就罢了。怎么连自己家的狗也没什么教养呢?” 孟惊鹏说完就直起了身子,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似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留着审视的目光继续在孟惊羽身上转来转去。 孟惊羽一听,拳头倏地攥得死紧,狠狠咬住唇,直到自己口中有了一丝血腥味以后,才抬起头,紧紧抿着的嘴唇血色尽失,唯有一个细小裂口沁出来了一个小血珠,可那笑意却是半分不变。 孟惊羽出声道:“皇兄过奖了。惊羽自然知道母后已故去多年,更有父皇御赐谥号‘端谨贤淑’四字。母后身上诸般品性,惊羽不敢说全部学下,可总不至于侮辱了父皇亲自册立的端贤皇后嫡子的称号!至于墨阳,他跟随弟弟多年,弟弟沿袭自母后身上的德行,在他身上自也能窥得一二。” 孟惊羽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听得孟惊鹏心中杀意四起。 孟惊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这弟弟不是最讨厌别人说他有娘生没娘养么?自己这样说,他竟都没有还手打自己?他话说得圆满不说,甚至面上都几乎一点变化也无——这可就不那么好了。 孟惊鹏唇边噙着笑,看着孟惊羽,心道,这小子隐忍而有谋,以这般沉着冷静模样对付自己的挑衅,正是四两拨千斤的道理。他比自己小了四岁就已经能做到这一步,父皇又格外宠他,未来的皇位…… 孟惊羽不知道孟惊鹏现在心中所想,不过他完全能够感受得到,来自面前这位亲生兄长的杀意。 孟惊羽凛然对视,面无惧意,不退分毫。 直到半晌后,一位小太监来报信说皇上召见杜昶公子。孟惊鹏才陪着杜昶去觐见,其余几人也就顺势离开了。 陈墨阳见他们走远后,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一下孟惊羽:“自从……以后就几乎没听你提起过皇后娘娘……他们说什么了?” 孟惊羽舔舔嘴唇,笑容中有些恨意有些苦涩:“呵,有娘生没娘养……” 陈墨阳一听立时激动起来,气愤道:“他可是你兄长!所谓士可杀不可辱,即便是对立,也断不能如此侮辱你!简直是欺人太甚!” 陈墨阳自小入宫随侍孟惊羽,二人相处在一处已有多年。比之父亲陈宇,陈墨阳倒是更加亲近这个从小就没了娘亲,又与自己一同长大的二殿下。 孟惊羽看着陈墨阳像是卷起袖子就要找孟惊鹏好好打一场的架势,有些庆幸自己把孟惊鹏说陈墨阳的后半句咽下去没说。不过见到他这般替自己打抱不平,心中总是温暖了许多。 再不想方才之事,也不管陈墨阳的挣扎,孟惊羽拉上了他就往宫门方向走去。 陈墨阳一边狠狠拍着他的手,一边挣扎着喊道:“哎,惊羽,你干嘛啊?拉我打架去?” 孟惊羽闻言不由嘴角一抽:“你不是说城西平乐坊里来了个漂亮极了的美人么?” 陈墨阳一拍脑袋:“对啊,怎么把这事情给忘了!……不对啊,我都把这事忘了,你怎么还还记得?你要跟我一起去?真没想到……哈哈哈,不过难得你这榆木疙瘩开了窍。小爷我可是深谙此道,殿下要不要也跟着学学?” 一路上陈墨阳几乎话没停过,一会介绍青楼规矩,一会又谈起平乐坊来历。孟惊羽只觉得陈墨阳聒噪得扰人,开始有些后悔一时心软答应陪他去那烟花柳巷了。 第一章 曾有惊鸿照影来(下) 孟惊羽同陈墨阳自平乐坊回宫的时候,已是天色大黑。满身脂粉气和酒气的二人低调的回到宫中以后,便各自回了屋打算洗漱就寝。 可孟惊羽灭了烛火,躺在床上却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一会儿想起昨日的白衣公子,一会儿又想起孟惊鹏今日所言,一时间心绪难平,竟是如何都无法入睡。 他躺了半天发现实在睡不着觉,便索性坐到窗前发呆。 看着空中一轮皎月,他不知怎的就联想到了昨日在琼玉殿外遇到的那个白衣少年。出神片刻,又忽的忆起陈墨阳似乎曾说这几日在冷宫附近听到了箫声。 孟惊羽心道,会不会是那白衣少年吹的? 既如此作想,他心中更是好奇这谜一样的少年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有些犹豫现在要不要再去看看。 心下还在犹豫,手下的动作却已经帮他做出了决定。 孟惊羽迅速穿好了衣服,趁着夜色,避开了巡逻的侍卫,悄悄地又潜入到了那处冷宫之中。 冷宫内景与他昨日所见无异,却独独不见那少年。 孟惊羽有些失落,暗怪自己胡思乱想。 正往来路走时,耳畔却忽然传来一阵苍凉箫声。 箫声! 孟惊羽倏地抬头,止住了脚步,缓缓转过身去。 只见那高耸的屋脊之上,此刻正站了个白衣少年。 他没有出声打扰,往前走了几步,坐到了殿前的石凳上静静聆听。 那箫声高昂处如疾风尖啸铿锵而过,低沉处如空谷回音含蓄深沉。时而凄清如泣如诉,时而和缓宛转悠扬。 过了不知多久,箫声徐徐而散。 孟惊羽仰着头呆呆的回不过神来。 他从未听过这样独特的曲子,这样独特的箫声。 那曲箫声之中仿佛有人走过,喜怒哀乐怨憎恶,经历了七情六欲,面对过生离死别。太多复杂的情感和曲调,却在这里被和谐的统一在了一起。 那白衣少年放下箫,没有说话,不知有没有发现他。 半晌,孟惊羽抚掌,终于率先开口赞了一句:“好箫声,好曲子。” 那少年语气中没有一丝诧异,回答的毫不领情:“我知道。” 孟惊羽见他答得不客气,也就问的单刀直入了,他道:“你是谁?” 少年一笑:“我说过了,龙渊。” 孟惊羽自然不信,撇嘴道:“不似真名。” 那少年嗤笑一声:“你不识得我,怎知不是真名?” 孟惊羽一哽,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那少年似是猜到了他这反应,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淡淡对他发号施令:“离我远些。” 孟惊羽应是,转瞬之后却觉不对,有些恼羞成怒的道:“本殿凭什么听你的!” 那少年似有些不耐烦,高高站在屋脊上动也不动:“你若不走,我便走了。” 孟惊羽咽下一口气,闷闷走远了一些,回身道:“这样可以了吧?” 少年道:“再远些。” 孟惊羽狠狠踏着步子,又走远了些,再次回身问道:“这回总行了吧?” 那少年应了一声,轻飘飘的从屋脊上翻身落了地。 他身形灵巧,轻功也是飘逸的很,孟惊羽不由心中暗赞。 “在这儿等我。” 那少年撂下一句话,就往冷宫深处走去。 孟惊羽心中忿忿,气恼的想要离开,却又因实在好奇那少年要做什么,终是老老实实留在了原地。 过了好一会儿,等的孟惊羽都觉得有些冷了的时候,才见到那少年将袖子高高的挽到肩膀上,一手提着一桶水走了回来。 孟惊羽隐约明白,却又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出声问道:“你留下我是为了让我帮你给竹子浇水?” 那少年话一出口便是一如之前地矜傲语气,他道:“不想浇可以走。” 孟惊羽又是一口气噎着,想着小不忍则乱大谋,又憋了回去。往那少年的方向挪了几步,打算趁着取水桶的机会,好好瞧瞧这少年究竟长成什么模样。 那少年见他挪了脚步,皱眉问道:“你过来干什么?” 孟惊羽自然的接口道:“当然是去取水桶了。” “不必过来,站在那里。” 孟惊羽心中正奇怪他要怎么等在原地就能拿到水桶的时候,便见得那少年将一只水桶用力往上拎了一下又松开手,手呈掌形,一掌拍向半空中的桶沿,那盛了水的水桶便如同长了眼睛一般直直的向他这里飞了过来。 孟惊羽昨日已经见过他那手以飞花作暗器的绝活,今日见到这“隔空飞桶”的招数已不如昨日惊讶,想着反正这少年浑身上下都是谜题,多个一两处不寻常的当也是寻常得很了。 见那桶已离自己身前不远,孟惊羽稳稳地伸出手接住,竟然一星半点的水都没溅出来。 少年见状心头终于开始有些认可孟惊羽——他拍那一掌用了七八成的劲力,冲劲甚大,他能稳稳接下已是不易。再加上那桶中盛的水是满满当当,孟惊羽不仅稳稳接住了,而且竟一点水都没洒出来,这就极为难得了。 少年心中虽如此想着,却明显没打算说出来。见孟惊羽既然接到了水,顺溜的继续吩咐道:“你浇你那边的,我浇我这边的。” 孟惊羽像是听惯了少年用这个语气说话,心态已经好了很多,这次听了话不仅没有反驳,连原先还憋着的那口气都没了,直接拎着水桶就从门旁边浇了起来。 孟惊羽每次将桶里的水用完时,就将桶以同样的方式击飞过去,之后那少年去打水,再将水桶如此传回给他。往返几趟下来,整片竹林已经浇的差不多。 终于,这一次少年将桶送回琼玉殿院中以后,回来时再没有拿着水桶,袖子也放了下来。 少年站在殿前沉默一会,忽然开口道:“我瞧着那叫做陈墨阳的公子比你强了不少。” 孟惊羽诧异道:“你白天跟踪我了?” 少年并不回答,只道:“你可知‘亢龙有悔,盈不可久’的道理?凡事若使出了十成力,那你距离力竭也就没多少时候了。与此相对的是,你若遇事只出五分力气,便更多了其他的五分力气去应急应变。” 孟惊羽听了他的话最开始先皱了眉头,而后又展开,似有所悟的点点头,回道:“便如同两党相对,不必逼得太紧,不仅是为了防止狗急跳墙,更是要留下余力应对其他变动?” 少年又没回答,翻身上了屋顶,这次下来手上拿了一柄剑。 他道:“你想不想看我的剑法如何?” 话落,也不待回答,孟惊羽便见得这少年一袭白衣袍袖纷飞,手中凛冽寒芒绕着一杆绿竹不停舞动,身姿剑法炫目之极。 停手之后,那少年翻身上了屋顶,对孟惊羽道:“你过来看看这杆竹子。” 孟惊羽想着以那少年的犀利剑法,这竹子只怕要七零八碎才对。可待得离近了仔细看去,又不敢置信的上手摸了一摸,才发现那竹子上面竟然只得几个浅浅剑痕,偶然摸到了一个深一些的痕迹,还因为切口锋利,将自己手指划出了血。 孟惊羽转过头,向那少年定定看去:“为何?” 少年像是明白孟惊羽所问何意一般,先从离孟惊羽较远的屋檐另一侧翻身下来,又安安静静的绕着一杆竹子走了几圈,随后站定,看向孟惊羽。 孟惊羽正不解的时候,便见得那少年围着走的竹子旁边的另一杆竹子从上到下倒了下来,中间的一段更是断成了好几部分。 孟惊羽神色一动,似乎把握到了什么。 那少年道:“使力要留余地的道理你已然明白。可这竹子却能教你如何使力,使什么样的力。你说说看。” 孟惊羽思忖着道:“看似声势浩大的,并不一定可以制敌。看似平淡无常的,却说不定可以杀敌于无形。” 少年点点头:“不错,不过还不够。制敌关键在结果,而不在过程。虚张声势,逞一时口舌之利是没有任何效果的,力都使在了空处不说,反倒容易给自己招来祸患。如那陈姓公子一般装的浮夸浅薄,虽易招人反感,却可松懈敌人警戒之心。所谓“潜龙勿用”便是这个道理。” 孟惊羽沉吟道:“若为真龙,当潜深渊,守拙藏锋,待机而动。” 少年听后满意地点点头,又翻身上了屋顶,这次下来带了两小坛子酒。 他问道:“喝不喝?” 孟惊羽笑道:“拿来。” 少年一把将手中的一坛酒甩了过去:“这是我亲手酿的梨花醉,世上没几人喝过,你是运气好。” 孟惊羽挑了眉道:“你竟还会酿酒?”问完似是觉得多了口舌,又补充道,“也是,看你连这卜卦象辞都会,再多会个酿酒也不算稀奇。” 少年仰头喝了一口酒:“以你身份,肯听进我这陌生人这么多话,不容易。” 孟惊羽叹道:“千夫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平日里多是他人听我说话吩咐,却极难得听他人给我谏言一二。更何况你说的正是我所缺的,怎会听不进去?” 少年不答话只是安安静静喝酒。 孟惊羽见此也缄了口,默默喝酒。 过了一会儿,少年喝完酒后,没有再跟孟惊羽打招呼。只是拿好了剑和箫,同上次一样,在屋檐上几个闪身,迅速的离开了。 孟惊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有追也没有问。 只是过后几日每天晚上都要来这冷宫中看看,却再没遇上那白衣少年。 而后几年间,孟惊羽虽来的不勤,却仍是坚持每隔一段时间就来一趟,有几次甚至撞见了楚帝,不过还好都没被发现。 只是他之后每次来这里,却再没有听到过箫声,或见得半分那两日所见的白衣身影。 第二章 苍狗流转几个秋(上) 三年后,旧楚历121年 楚宫 清晨,东方未曙,明星犹光。 身为楚国百官朝礼之地的朝元殿内此刻已黑压压的站满了几列大臣。 身着九爪金龙十二章纹广袖朝服的中年皇帝端坐上首,英眉朗目的模样依稀可辨,想来年轻时候也必然是个芝兰玉树的风华好少年。只可惜此刻隐在垂下的十二旒龙冠后,看不清楚神态。 下首正有两位中年臣子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不休。 一人摇头晃脑,言之凿凿:“宗正大人此言差矣。为彰显我楚国诚意,此番出使必定非二皇子殿下不可成行。二殿下身为我大楚故皇后之子,是我大楚当之无愧的唯一的孟氏皇族嫡系血脉,尊卑有别。若要彰显诚意迎娶公主,自然只能让二殿下出使。” 另一人引经据典,滔滔不绝:“鸿胪大夫才是此言差矣。我大楚乃以礼立邦。古礼有言,长幼有序。大殿下乃是我楚国本朝中的第一位皇子,加之此时尚未立正妃。循礼而言,必定是大皇子殿下出使才可令朝臣百姓心服口服。” 原来正在争论的这两人正是九卿之中的主管诸侯列王事务的大鸿胪卿以及主管皇族宗室事务的宗正卿。二人都是从二品官衔,自是谁也压制不了谁。二人辖内事务多有重合之处,加之又分属两党,平时争论起来更是你来我往互不相让。 而他们此刻争论的主题正是这几日传来的梁国国书。国书上言六月时梁帝欲广宴各国,以为梁国嘉恪公主觅得良缘佳偶。 这等出使迎娶和亲公主、在皇上面前表现的好机会,两派怎会放弃? 大鸿胪卿听了以后明显不服气,见那宗正卿终于说完,立马接口道:“若要论起立妃,大殿下已有三位侧妃。梁国公主身份尊贵,必不愿下嫁。而二皇子殿下此时虽已过弱冠之龄,府中却未有一妻一妾,和那公主殿下自是更加般配,那公主当也是高攀的起的。” 大鸿胪卿这话说的火药味一下就浓了许多。 楚国文人多,百官之中更是不缺文臣,若要论起咬文嚼字绝对是一个比一个厉害。 正如此刻,那宗正卿心里正打算恶狠狠地问他:凭什么大皇子娶了公主就是公主下嫁,二皇子娶了公主就是公主高攀? 可惜,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就被头上的楚帝开口打断了。 楚帝声音中正浑厚,道:“惊羽,朕看你托着玉板,眼睛直往上看,可是有事启奏?” 正站在大殿中间,片刻前还在唇枪舌剑的两位大臣神色尴尬了起来,显见是被忽略了。二人悄悄抬眼,见到楚帝根本没有看他们,低头相互对视一眼,又小规模的冲着互相翻了个白眼。见皇帝还是没有说话,于是沉默的退回到队伍中自己的位置。 朝元殿内寂静片刻,两旁排列整齐的大臣眼观鼻,鼻观心,手托笏板,俱不言语。 听到楚帝点名,殿前左首位置站出一人,声音朗朗,如鼓金玉。 那人一身宽绰绰九章纹饰长衣衫,飘荡荡金丝滚边广口袖,身姿颀长,背脊挺拔。一眼看去,便知这青年男子正是风华正茂的好时候。 那出列之人正是楚国二皇子孟惊羽。 孟惊羽长身立于阶下,神色从容,侃侃而谈道:“回父皇,儿臣的确有事上奏。现我大楚境内海上流寇尚不足惧,然南方齐国,西方周国近年来却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虽在明处无大动作,但据我朝暗探多次来报,这两国内里暗流涌动,似已有连横之势,不可不防。”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一问题似已积压许久,大臣们顿时争论起来。 “二殿下说的不错,他们两国狼子野心,一直以来就对我大楚虎视眈眈,早已觊觎我朝物阜民丰了!” “可不是!再说那梁国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他们地贫人乏,环境艰苦,怎会不对我朝心存贪念?” “唉,是啊,但若战乱一起,恐将生灵涂炭!” “......” “......” 皇帝轻咳两声,阶下众臣听闻登时安静下来:“惊羽,此事既是你提出来的,你又有何良策?” “回父皇,现我大楚兵强马壮,民心归附,正值盛世。更何况,我朝良将劲驽不绝。何不趁此时兵革之利,人和之势,对手未成之机出师讨伐?一利长久安民,二利一统我大楚山河,三利我朝国祚绵长,我大楚皇室福泽万民。如此一箭三雕之事,儿臣认为此时动手再合适不过。” 众臣听了孟惊羽这话皆是暗暗摇头:谁不知道枪打出头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楚国若先动手,其余势力必定联合先灭了大楚。这殿下所言,怎么看都着实是太幼稚了些。 黄金龙座上的楚帝听后笑道:“翅膀还没硬就这么想要出去?” 孟惊羽听后,神色一紧,往后退了几步,作势就要跪下,口中忙道:“父皇,儿臣……” 可孟惊羽话还没说完,就听楚帝道:“此事不必再议。别说他们尚未联合,即便是已经联合了,主动出兵也是万万不可。我楚地四周本就是虎狼环伺,只是我朝如今景况根本抽派不出得力大将领兵出征。宗、梁、曾三位军侯镇关,李长厚将军驻于东海之滨,郎中令陆扬将军于京城掌禁军。若是当真依你所说,此时出兵又该派哪位大将前往?” “父皇,儿臣可以请缨出征!” 众臣听了这话又是暗暗摇头:这个二殿下真是不知深浅,这话说的不是明明白白的想要问陛下要兵权么?皇上又不傻,怎么可能会给他! 果然,楚帝听了以后立即回道:“领军出征可不是小事,你先别说大话。要知我楚国劲旅绝不可轻率,只有真正拥有将帅之才者方可当此重任。不过,你也别怪朕不给你机会。刚才宗正卿和大鸿胪卿讨论的这件事已经争论多日也没个结果。朕看,就你去吧。如你将此事办妥,父皇日后便再考虑你今日请兵之事。如何?” 孟惊羽一听显然是十分惊喜,赶忙回道:“儿臣愿出使梁国!” 保嫡一派众臣听闻不由喜上眉梢,颇有几分扬眉吐气之感。 保长一派众臣听闻不由面面相觑,却是再也不敢作声反驳。 楚帝居高临下一览殿中众臣神情,眼中精光一闪而过。 当世时值乱世,四国鼎立,分庭抗礼。各国虽大都励精图治,然而国力却所去不多。 楚国自然也是如此。 几代国君虽是有心向上,可惜国土狭小,国力总是难言强盛;理政虽勤,却仍难取得什么实质性的突破。 未几,早朝便散。 楚帝刚刚离开,四周大臣便有不少向孟惊羽围了过来,口中廉价的谄媚之语接连不断的挤了出来。 “殿下少年英雄,此去必可抱得美人归啊!” “殿下鸿鹄之志,臣等赶之莫及,惭愧,惭愧!” “殿下不愧是天家贵胄,眼光所及实在高远,我等佩服!” “殿下……” “殿下……” 下朝后的孟惊羽显得更是一副张狂得意不知收敛的样子。 感受到来自另一人如影随形的阴鸷目光后,孟惊羽二话不说便直直的瞪了回去,又附赠了一个的带着挑衅意味的轻蔑表情,转过头仿佛理所当然的将一切赞美收入囊中。 而后又有几名大臣邀他外出一同议事,被他不耐烦的以准备出使为由打发了,待客套完毕,日头已近三竿。 孟惊羽刚出了外层宫门,便有仆从迎上:“殿下。” 孟惊羽一副玩世不恭的神色,抬手止住了他的话:“一切回府再说。” 那小厮低应一声,便替他牵来了马。孟惊羽未管小厮,扬鞭一下,马儿便飞蹄而去。 大楚一国律例严明,楚京之中非为公事者,皆不得在城中骑马或是行走于官道。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两条忌讳都犯了的孟惊羽显然不是一个奉公守法的好表率。 自从他出宫开了府衙,几乎每日下朝以后都要骑着马,明目张胆的从官道疾驰回家,堂而皇之的样子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为了这事情,上至御史大夫下至普通御史台属官,不知道多少人在朝中参了他多少本藐视法纪的折子。 可惜几乎每一本情真意切的好谏文都是石沉大海,自小深得圣宠的他几乎连责备都没有收到过,更别提处罚。 所以,在楚帝显而易见的纵容下,再没有人来管这一摊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官司。 于是,孟惊羽也就相安无事骑着马走这条路,走了整整两年还多。 不过不得不说的是,这些个官道每一条修得笔直平坦,又没人挡着,走的就是比别的快得多。 不一会儿,孟惊羽便至府门。 干净利落的翻身下马,随手将马缰扔给迎上的一名门卫的手上,孟惊羽一抬眼便看见门房旁的郑阳管家。 郑阳本是孟惊羽母家的一名家臣,年轻时历经战场厮杀无数,战功显赫。后来年纪渐长,又因旧伤痼疾缠身,方回到京城府内。孟惊羽开府建衙后,他又自请成为这二皇子府中管家。此人素来办事妥帖,极得孟惊羽母家信任,随侍孟惊羽已有几年,没少教他习武读书,孟惊羽亦是敬他如师如父。 郑阳一见到他,疾步上前道:“殿下,墨阳公子在书房等您许久了。” 孟惊羽一挑眉:“边走边说。” 第二章 苍狗流转几个秋(下) 不多时,二人便至书房。 书房并未掩门,因采光极佳,此时又是正午,所以光照进去显得极为敞亮。只见一位身着云纹装饰官服的少年自红木书架中抽出一本书,正有一页没一页的翻着。 孟惊羽一见到他嘴角不由浮起一丝笑意,轻声遣了郑阳退下后,方进屋关门。 大约这少年也并没认真看书,刚一听身后有声音,又见屋内光线变暗,转头看了一眼,将书放回,转身揶揄笑道:“刚一下朝我就立马到你这里来,可这都快等到晌午了你才回来。又去平乐坊闲晃了?” 平乐坊是楚京中有名的风尘之地。孟惊羽到了这弱冠之龄都没有妻妾,却在坊间有传闻说和那平乐坊的花魁柳杏儿有些说不明道不清的关系。 孟惊羽拿起茶盏抿了一口,无奈回道:“谁像你那么清闲?我刚被那群朝臣的口水淹了一上午,你就别拿我开心了啊!” 陈墨阳失笑。 孟惊羽道:“对了,你今日找我又是何事?看你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我问了郑阳半天,他也没说出个一二三四来,倒是神神秘秘的!” 陈墨阳嘻嘻一笑,一摆衣襟,坐到孟惊羽身旁,翘起二郎腿,得意道:“你还记得三年前你让我帮你查的那个人吗?” 孟惊羽擎着茶碗的手一顿:“有眉目了?” 陈墨阳眉眼一挑:“自然是有,我才会来找你。” 随即就不再言语。 孟惊羽一见,知他少年心思向来顽皮,不由笑道:“得了,你厉害!” 陈墨阳明显没有满足于此,凑近了些,兴致盎然道:“那你先得告诉我三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孟惊羽伸出手把这张八卦的脸推远,又悠闲地喝了一口茶,道:“什么什么事。” 陈墨阳一听就笑了出来,伸出手握拳敲了一下孟惊羽胸口:“兄弟这么多年你还想给我装蒜?快说快说!” 孟惊羽被他一拳正正的敲在胸口,一口茶差点喷了出来,没好气道:“你这没头没尾的,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三年前的哪一桩事?” 陈墨阳抱臂靠在椅背上斜睨着他:“你说我问的能是哪件事?这事我都问了你三年了!就从你去了那冷宫之后,整个人都变了。” 孟惊羽虽是继续跟他兜着圈子,却忽然提起了些兴趣,问道:“怎么变了?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你说说。” 陈墨阳哼了一声:“表面上变坏了,心里变得更坏了!” 孟惊羽听后绝倒,大笑道:“哈哈哈,难得你形容的这么贴切!” 陈墨阳挑了眉看他:“形容的贴切难不成还有奖励?” 孟惊羽道:“有有有,见你进步这么大,本殿总得赏你点什么。” 陈墨阳“嘁”了一声:“说吧,小爷眼界高的很,可容不得二皇子殿下轻易便对付了去。” 孟惊羽道:“你既然这么好奇这件事,我便说与你听好了。” 陈墨阳问了三年没问出来,现下忽然听他说要给自己解惑反倒有些不敢相信,脸上没有半点欣喜神情,只是神色谨慎的问:“你这话我能信么?是不是又想唬我点什么?” 孟惊羽道:“我平时有那么坏?什么时候唬你了?” 陈墨阳撇了撇嘴:“你若是三年前跟我说这话,我肯定毫不犹豫相信你。现在嘛……你演技比我都好,不能信不能信。” 孟惊羽一巴掌拍到陈墨阳脑袋上:“得了你!给你点颜色还给我开上染坊了?” 陈墨阳揉揉脑袋,一脸愤愤不平的看着他,嘟囔着:“真是没天理了,仗势欺人。” 陈墨阳说完小心打量着孟惊羽的神情,见他抬手还要打,赶忙捂紧了头,大声道:“我服了我服了,殿下威武殿下英明!” 孟惊羽轻轻拍了一下他捂在脑袋上的手:“不跟你闹了,跟你说就是跟你说。三年前我得那少年一席话,茅塞顿开,顿悟到多年来我身上所缺,所以听话改了毛病。喏,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陈墨阳小心的松开捂在脑袋上的手,眼神怀疑的在他身上扫了一圈:“就这么简单?” 孟惊羽坦然道:“就这么简单。” 陈墨阳道:“那你跟我说说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孟惊羽这次没有瞒他,完完整整将那少年说与他的话转述给了陈墨阳。 不过,当然是略去了浇水的那一段。 陈墨阳听后恍然道:“原来是这样……可是你之前怎么不告诉我?” 孟惊羽道:“当时我不敢确定他会不会回来,我怕我随便跟你说了这些事情会犯了他的忌讳,而且又怕你不小心说出去。所以就没说。” 陈墨阳听后又问:“那你现在怎么就告诉我了?” 孟惊羽道:“现在你我同那时都长大了不少,尤其是你口中也算是规矩了很多,我告诉你自然放心。他三年没再来过楚宫,估计以后也不会来了吧。” 陈墨阳从善如流,听他这么说也没生气,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你若三年前告诉我,说不定哪天喝醉了我就给说出去了。” 孟惊羽好笑的哼了一声,道:“墨阳公子,现在可以告诉小王我,你到底查到什么了吧?” 一提起这个,陈墨阳立刻就来了精神,兴道:“之前一直没怎么回禀你这件事,是因为一直苦无线索。这你也知道,前两年都是照画像来找的,但后来我发现怎么找都无一丝线索。” 孟惊羽颔首,显然是了解情况的。 “过了些时日,有一次听你说,那少年一身暗器功夫出神入化,听来竟像是落叶飞花皆可为用,我这才又有了线索。晚上天色暗,容貌未必看得清楚,尽管你已仔细回忆方才动笔描画,但画像也未必准确。可这功夫不同。若只是二三流,找起来的确是大海捞针,但如果是依你所说已臻化境,那天下间便无几人可寻了。” 孟惊羽神色一动,微微点头。 陈墨阳见他已明白自己意思,一咧嘴,也不再卖关子:“当今武林呈三足鼎立之势,那三足分别是西南晴雪谷,东南流云山庄,北方浩气盟。可这暗器功夫,却并非是这三股势力中的任何一个所擅长的。这世上暗器绝佳者,若是有势力依附,那么便莫过于来自两个地方:一,血盟;二,未央门。” 孟惊羽面色一肃,又听陈墨阳道:“听你描述,那少年姿态清贵,我想应该不是血盟那般戾气之地出身,便细细调查了未央门。可说也奇怪,未央门身为武林数一数二的门派组织,那般奇俊人物必居高位,但我查了半年多,却是一无所获。” 孟惊羽露出深思的表情:“嗯?” “这几年我细细查了未央门的门主,左右使,四大剑侍,三十二舵主,甚至门下的所有茶馆、酒楼、布庄、钱庄、书摊,钗饰摊,古玩店……除了里面有些实在探不到底的,所有能查的我都查了一遍,可还是毫无线索。不过自然也不排除此人会在那些查不到的机构里——我反而觉得这种可能性是最大的。” “这些人你是怎么查的?” “老办法呗!你也知道,咱们本来就有暗探潜伏其中,虽不多,可一有什么事用起来也是极方便的。”陈墨阳是问弦歌知雅意的人,一听孟惊羽这么问就他知道何意,“这些人中应该没有你要找的那人。未央门门主平素便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即便出现也多以轻纱覆面。咱们的探子虽未见过,却极肯定那应是个三十多岁的妩媚少妇,绝非那白衣少年。” “至于其他人就更不必说了,未央门的左右使,一位是五十多岁的遒劲壮汉,另一位则是一个极矮极矮的鹤发幼童,光看身形这两位就排除可能了。而后,四大剑侍皆是女子,而且我查过,你见到那白衣少年时,这四个人虽在咱们楚地,可却是在离京极远的汉阳郡。若论三十二舵主那就更无可能。这三十二人皆是有家有业的中年人,论气度气质,言谈举止,大都世俗得很,罔论你说那少年的天人之姿。” 孟惊羽问道:“会不会是隐世的高人之后?” “其实我也想过这个可能,但要是这样的话找起来可就不容易了,所以我就把这事搁置了好一阵子。直到几个月前,我外出办差刚好遇到我父亲府中一位常年游历江湖的幕僚。他刚好要去拜访一位已经匿迹许久的前辈,据他说是他十几年前的救命恩人。因为顺路,就一道带了我去。本来跟这事也没什么关系,但这位前辈与他聊了没多久,因临时有事,无法作陪,便邀我二人留宿再行详谈。” “夜半时,我一时无聊出门闲逛起来。无意中听得一处水声,好奇使然,我便循声而去。本想应是一处奇景,却不料奇景虽是奇景,可瀑布下竟有一人练剑。银光漫漫,龙蛇舞动,极为炫目。我一时看呆,也未想到偷看他人练武本就是大忌,便走近去看,大概是发出了什么声音,就被他发现了。” 说到这里,陈墨阳脸上难得的现出了又敬又怕的神情。 “当时的情景,我大概这一辈子都难忘了。他的身法极快,几息间便跃了过来,杀气剑气……我实是不能想象他到底经历过什么,那种气势是我生平未见。”陈墨阳晃了晃脑袋,“算了,还是说正事,他发现我的时候大概留手了,我只是受了点小伤。那舞剑的少年身着白衣,手中长剑剑身上刻有七星,七星之下刻了两个先秦古篆。在他拿剑刺我的时候,我才得了机会近距离观察,那两个篆字……正是龙渊!” 第三章 嗟皆嚣尘拟梦影(上) “龙渊?”孟惊羽呼吸一窒,不由低喃出声,“七星龙渊!竟是十大名剑……” 陈墨阳说完,也是十分感慨:“是啊,原以为‘龙渊’二字耳熟大约是因为以前见过这人,却没想到竟是他佩剑之名。” 孟惊羽颔首道:“龙渊剑遁世多年,世人早以为失传,我们想不到也正常。曾有言道,宝剑择主,又道宝剑配名士,古人诚不欺我。” 陈墨阳听后也难得的沉默了一刻,却忽然贼眉鼠目的看向他。 孟惊羽只觉得浑身一冷,料想他要说的肯定不是什么好话,刚想插句话打断,却不料那厢的陈墨阳舔了舔嘴唇抢先开了口:“哎,我说惊羽啊,你这么多年没有娶妻纳妾,是不是……有什么别的爱好?” 孟惊羽呼吸停了一瞬,脸上的表情平静得有些危险,音调无限趋近于平缓:“哦,别的爱好。” 仍自沉浸在这种令人激动的想象中的陈墨阳,完全没有注意到孟惊羽这简直要冻掉大牙的冷凝语气,又兴奋的补充道:“是啊!你是不是看上这白衣少年了?我虽没瞧清楚,但似乎的确长得不错,倒不枉你这番为他守身如玉三年不娶!” “陈!墨!阳!” 是可忍孰不可忍,忍无可忍就无需再忍! 孟惊羽霍的一下站起身,一巴掌眼见就要拍到陈墨阳的身上,却不料被他早有预谋的滑溜一躲给躲开了。 孟惊羽负手立在椅子旁边,一张俊脸板得基本跟冬天里结了冰的湖面有一拼。 陈墨阳从小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且要参与其中的闹腾性子,看了孟惊羽这一副神情,跑得远远地躲在柱子后,只伸出了一个脑袋,那嬉皮笑脸的神情半分没变:“哎,殿下,您这算是恼羞成怒么?” 孟惊羽的音调更加分辨不出喜怒:“你说呢?” 陈墨阳看他这样子倒是没了底气,漫天乱晃着眼神:“怎么我一逗你你就露陷了?小时候这样,长大了还这样,你要继续这样下去,估计这辈子找媳妇都难了......” 孟惊羽听了这话终于有了表情,哼了一声,鄙夷道:“就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陈墨阳见到孟惊羽终于有了表情,估计自己已经脱离了危险,颠颠的跑了过来:“惊羽,我这可是念在兄弟多年的份上好心教你。想我风流小郎君陈墨阳的鼎鼎大名谁没听过?得我一席话,绝对胜读十年书!你要是再不跟我好好学学,哪天真碰到一个喜欢的姑娘,就你这性格绝对足够憋得你死去活来的!” 孟惊羽无奈抚额,从小到大他们俩斗嘴他就从没赢过,不过究其根本陈墨阳都是为了他好,他自然也不会当真生气。 还记得幼时刚失了母后时,是他陪着自己一同守孝;他时常不好好听学,也不好好完成作业,总被师傅罚跪,每一次自己也会偷偷拿了吃食茶水送与他,陪他受罚;最初自己在宫内因为没有什么母家势力被人欺负的时候,是他一个一个帮着自己揍回去;当然,拳头不够大的时候也同样多的数不过来,结果自然就是两个小孩一起挨打。 这一份兄弟情谊,在他们幼时看来还曾彼此嘲笑说太蠢,尤其是口齿伶俐的陈墨阳更不知道变着法的嘲讽了他多少次。但现在看来每一桩每一件,在这虎狼之地,都是实实在在太难得的经历。 陈墨阳见他半天没说话,小心翼翼的靠近了些,问道:“怎么了,激动坏了?吓傻了?” 孟惊羽回过神来,迅速从身旁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拍到了陈墨阳脑袋上:“几天没挨打皮痒了?” 陈墨阳揉了揉脑袋,又拿了书放到书架上,怨念道:“为你好还这么狠心……好了好了,我不说就是!不过我皮没痒,就是这嘴好几天没得机会松快松快。要不是你提前吩咐过我,不让我在早朝上说关于求亲的事情,之前看着那宗正卿我就上去挤兑他两句了。还不是怪你,也没让我挤兑上……” 孟惊羽好笑的看着他:“哦,是这样啊。没挤兑上他,就回来挤兑我了?” 陈墨阳一听这话赶紧学乖:“不是不是,小的纯属是替我们二殿下气不过。” 孟惊羽哼了一声,再不跟他瞎掰:“不跟你胡扯了,你查出这少年的身份了吗?” 陈墨阳见回了正题,老老实实的坐回到位置上去。听了他的话,点点头,却又摇摇头:“我听说那前辈已淡出江湖多年,早便归隐,膝下有一女,其余的就是收了几个徒弟。但我问了他,他却说从没见过。” 孟惊羽疑惑道:“这就怪了,明明是他们的地方,来了人却不知道……你们去的那是什么地方?那白衣公子会不会只是借一处练剑之地?” 陈墨阳直接否定了这个问题,道:“不会,我们去的地方名曰‘潇湘林’,外围似是布有五行阵法,入内后亦是遍布瘴气毒物,我们进去时也是吃了去瘴避毒的药物方被人领入的。若非林中之人绝不易进入。” 孟惊羽听后不禁一蹙眉,道:“与江湖中人有所牵扯,又与能在我楚宫之中来去自如……此人身份当真是耐人寻味……此番追查虽算是有所收获,但大概也打草惊蛇了。不过,我从未听说过潇湘林这地方,日后若有机会不妨从这个线索切入再行详查。这几年你能查到这里着实不易,这件事就先告一段落。” 孟惊羽见陈墨阳得了他的夸奖,一脸得瑟的模样,没给他机会显摆,直接继续说道:“这件事请虽然告一段落了,但我还有其他事请找你说。今日上朝时,你也听到父皇的意思了。出使梁国一事一切由我做主,所以这几日我便得拟出一个随行人员名单。你我虽要好,但我希望你能留京,替我小心观察着。楚宫最近太平静,昭阳宫静贵妃、襄福宫敏妃那两位且不说,单看左、右相的反应也不大对劲……你怎么看?” 陈墨阳思忖片刻,难得的严肃了起来:“你没说的时候,我还没觉得什么。但经你一说,我也发现了的确不大对劲。我族中二叔的调任你也知道。他那太尉职位,说好听了是三公之一,说得不好听了,没录尚书事就是个虚衔,一点用都没有。结果现在呢?看着是由正一品的太尉迁至从二品的护国上将军,可这根本就是摆在面上的明贬暗升嘛!” 他喝了口茶,倒是越说越起劲:“再说三年前,杜常敏和杜昶虽都被贬了官,但又提拔上来的那个新的右相还是他们的人!哼,说起来就生气,当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倒了一个杜常敏又来一个封子恪!不过这次他们倒是没得好,就说右相那跟屁虫杜昶吧,本来在禁军监司做得好好的,这下子看似连升三级,却是个有名无实的特进!嘿嘿,只怕他还正乐得开心呢!” 孟惊羽瞥他一眼:“得了,你那贫嘴的毛病赶紧给我收起来。你父亲那儿怎么说?” 陈墨阳挠了挠头:“若说以往,父亲的心思我多少还能摸到一两分。这次我本以为明白了。可这么听你一说,却又觉得全没明白。这些日子父亲是照常递折子,照常上朝,一切都是照常。但是他最近的话确然少了许多,这一阵子更是没少嘱咐我少出门呢!惊羽,你是不是查到什么了?” 孟惊羽端起茶盏的手顿了一下,抿了一口茶,眸光沉沉:“暂时还未确定,若是有什么也不过多是猜测。不过倒是不急,相信很快就可以验证了。父皇宣我明日晚膳时分进宫用膳。若只是用膳,父皇绝不会单独只宣召我一人。皇兄……呵,山雨欲来风满楼。” 原本陈墨阳还是认认真真的听着的,可当听到最后一句时,又没忍住,顺顺当当像模像样的接了一句:“山雨欲来风满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孟惊羽正想着下一步的安排,蓦地听到他这一句不由嘴角一抽,啪的一巴掌拍上去,道:“去你的西湖歌舞几时休!这要是换作几年前师傅听着了,你又逃不了抄一晚上书!” ——————————————————————————————— 周宫,议事殿。 "梁国招婿之事可安排妥当?"暗红雕木座椅上的周帝拄着案子问道。 立于窗旁的白衣人淡笑答道:“恩。” 皇帝抬眼,想了想,又问道:“是否随行?” "恩。"回答依旧。 周帝起身松活了一下筋骨,拿起桌上一道折子递给白衣人道:“世卿,你也知道,我大周向来不以兵强著称。这些年不过是靠着朝中几位能臣多方斡旋,朕才能偷得几日安闲。所以这次招婿对于我周国来说意义重大。昀儿虽不随行,但这梁国的支持朕势在必得。” 林世卿接过折子,笑容不变,也不回声。 周帝一见林世卿如此静默片刻,又开口道:“你也知道,招婿不过是招个盟友。论才论能论胆色论忠心,你都是最合适的......也只有你,我才放心。” 林世卿笑意盈盈,仍不言语。 周帝又道:“依礼而言,迎娶公主的应该是昀儿。但是朕多番考虑,你为我大周效忠多年,若是当真能争得梁国支持,这位公主便许了你吧。” 一听这话,林世卿终于抬起了头,玩味的看了周帝几眼,唇边翘起一个讥诮的弧度,“哼”了一声作为回答,又低头瞥了一眼折子:“高远晨,孟惊羽?” 第三章 嗟皆嚣尘拟梦影(下) 周帝嘱咐道:“此番出使,不止我大周,南齐、东楚以及一干小国诸侯都不会放过此次机会。所以不止是招婿一事,对待他们也一定要仔细观察。旁人便罢了,但是这两人......一定要弄到尽量翔实的资料。尤其是那孟惊羽,听说此人一向在楚国无大作为,只是在民间素有贤名。又听说他仗着楚帝宠幸,为人极为骄傲自负,虽得民心,却不得官心。此次被楚帝外派出使不算意料之外,但对于我们来说绝对是一个仔细了解他的好机会。至于高远晨,朕也不必多说,智勇双全的人物,军政民生皆通,自是一位全才。你与他前些年在洵河一战时已有交锋,你心中应该有数。” 林世卿放下折子,微笑颔首道:“知道。梁帝这么着急将女儿嫁出去,无非是想安安稳稳过好这个冬天。若非如此,梁国十万铁骑又岂会吃素到要靠和亲来过?我大周虽缺兵马,但黍稻布帛却是不愁。只此一点便是其他两国远不及之处。若是适当动之以情,诱之以利,晓之以理,和亲之事水到渠成自是指日可待。臣倒以为,这次出使,南齐和东楚这两位殿下颇有些意思。” 周帝合上奏折,疑道:“怎么说?” 林世卿回身拿起架上的纯白狐裘,披上身道:“臣只是大致摸得到一些线索,待全部查清再一同禀报陛下。请陛下不必忧心。” 此句言罢也不正式请安告退,只对周帝微一施礼:“臣回去准备随行事宜。”便转身推门而去。 周帝见此却丝毫不以为忤,似是早已习惯,只淡淡“嗯”了一声表示听到。待林世卿出门走远后,周帝踱步至窗前,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眼中焦点渐渐模糊,神色有些复杂,眸光似爱似恨,幽幽低喃:“盈儿……” —————————————————————————————————— 此时却说林世卿出了宫后,并未乘轿回府,而是去了一处名为幽篁阁的茶社中。这幽篁阁虽是地处城中,但却如其名一般有一份极难得的幽静。 周国林相好茶,国人皆知。 而这幽篁阁正是林世卿极常来的一处地方。 不知这茶社是不是借了这位左相的光,当朝许多达官贵人平常都喜欢到此处来品茗博弈,畅谈国事。 “相爷,可还是仙字楼坤字间?”刚见林世卿缓步而入,一小厮便机灵地迎了上去。 林世卿点头:“茶按从前的信阳毛尖上来便好。” 那小厮一边引路,一边忙不迭的应声道:“是是,相爷爱喝的茶就那么几样,这都给记着呢!” 林世卿微微放缓了脚步:“知道你一直伶俐,说来还有件事要吩咐你。” 那小厮挠头讨好笑道:“相爷请说,小的一定办妥。” 林世卿道:“本相听说你这阁中今年正准备新进些上好的君山银针,若是中秋前后这茶叶能到,别忘了去我府上知会一声。” 那小厮应道:“好嘞!若是这茶到了,那咱保准给您信儿!” 林世卿又补充道:“中秋前后便可,再早了也喝不到。” 那小厮忙道:“记住了记住了。中秋前后,君山银针,到了以后一定到相爷您府上通报!” 言谈间,二人已至房中,小厮微微弓了个身就出去了。林世卿则是熟门熟路的斜倚到屋内的一个躺椅上,闭目养神起来。 这间房布置简洁大方。相较于普通民居的摆设,乍看起来并无太大不同。但如仔细打量便可发现屋内装饰皆是一等一的上上之品,桌椅板凳皆是陈檀木质地,帘子帷幔则是每年都要从民间向皇宫进贡的极薄极轻的冰缎,小厅主位边所挂的字画亦都是前人题画的真迹,即使是桌案上的笔墨和立着的瓷质花瓶也都非常人之家的器物。 而用以隔断门厅和里间的竹帘则显得更是别致,绿竹色泽青翠,帘子附近弥漫着一股清新自然的气息。 半盏茶时间一晃即逝。 忽的,林世卿听得珠帘掀起的细碎响动,一阵糜艳香风扑鼻而来,伴随的还有一串柔媚的笑声:“公子,今儿个怎么大白天的就想起媚姬来了?奴家还道公子只有晚上才会来看媚姬呢!” 一位大红软纱的单髻丽人端着茶盘婀娜而至,着装清凉热火,妆容艳色撩人,眉眼间亦是风情无限。 林世卿抬手揉了揉眉心:“茶泡好了?” 媚姬将茶盘放在一边,葱指一竖抵在林世卿唇上,俯身道:“爷还装什么,奴家和爷又不是一次两次了。” 说着,媚眼一闪,顿时笼上些楚楚可怜的容色来。 林世卿闭目片刻,又瞥了媚姬一眼,忽而展臂一揽,将媚姬抱在腿上:“原来媚姬还是老样子,片刻也等不了的急色。” 言罢,便低头向媚姬脸上亲去,这时便见得媚姬口唇一动:“有人。” 林世卿唇角翘起一个了然的笑弧,嘴唇尚未碰到媚姬脸上便又抬了起来,大声道:“妮子!本公子这便让你三日都下不了床!” 媚姬娇笑一声,忙从他腿上跳下来,含羞似的跑向内室,道:“奴家才不依呢!” 林世卿哈哈一笑也随着进了内室。 不久便听得男女嬉戏的声音在内室响起,与此同时,室外一处阴影破空之声淡淡隐去,可他却不知内室早已不见林世卿二人。 “公子,这一个月来周帝盯得您越发紧了,可是朝中有事?”暗室中的媚姬早已不见了刚刚那销魂妩媚的风尘之色,反而极为庄重的侧身而立,微微低头看着端坐在一旁的林世卿。 “无碍,不过是近来出使梁国的事,老头子紧张罢了。” 媚姬“哼”了一声,恨恨道:“原本周国的天下早就轮不到他紧张了!左不过是怕公子的能耐!” 林世卿一哂,低声道:“可到头来,他终究是——”说到这里,蓦地话锋一转,续道,“我不在的这些时日,门内状况如何?” 媚姬偏头想了想,道:“总的来说倒还好。只是那两个长老总是什么都想插一手,尤其是那个凤璇长老!插手分舵的事情也就罢了,最近还想把手伸到我信堂这里来,单是想想都怪讨人厌的!” 林世卿听到这里,不禁浮起一抹笑意:“这几位长老说到底总算是母亲的人,而且年事已高。即便是这些年多插手些,也先不用管了。再过个几年他们发现力不从心,自己收手便好了。” 媚姬点点头:“这些我也知道,只不过我总觉得他们最近和许君皓有些过从甚密,像是在谋划些什么似的。” “许君皓?”林世卿蹙眉。 媚姬答道:“就是前门主离世后几年,几位长老提拔上来的那个右护法。那时候您和左护法大人还没有正式继位。” 林世卿沉吟道:“原来是这样。不过即使是我继位以后,平常对门中事务管的也少,一时想不起这人也算正常。不过既然是长老们提拔上的,想来应是母亲的安排,不必太过担忧。但你既然有此一言,不如先让红袖去盯着,暗暗进行便可。还有此次的塞外之行,除了铃铛以外,通知弄影和月汐跟我一起去。” 媚姬闻言一扁嘴道:“公子偏心,有什么事也不带媚姬去!” 林世卿无奈笑道:“不是我不带你。你且想想,弄影武艺高绝,尤善暗杀;月汐机灵聪颖,长于易容。有他二人在,一旦那边有什么变故,我应付起来都能方便很多。至于铃铛,她一直跟在我身边,照顾我日常起居,那一身轻身的功夫连弄影都要怵个三分,让她来回传递消息,也能让我放心不少。而门内有三位长老和许护法坐镇,暗中又有红袖盯着,问题不大。至于你,京城诸事有你来帮衬着,那自然也没有我要担心的事了吧。” 媚姬听他弯弯绕绕说了一大圈才说到自己,原是嘟起嘴不依的,可后来听词句间的意思却又是极为信任自己的样子,面色一红,嗔道:“公子净开媚姬玩笑,人家要去打理您交代的事了,不跟您胡说了!” 林世卿一笑:“去吧,尽快给我回复,”临媚姬开门前,又道,“这次安排在绯衣楼,那里方便说话。” 媚姬脸上又是一红,啐道:“公子真是没个正经!”随后便急急开门离去了。 林世卿知她想歪,也不解释。目送她离开后,移步至室内石床上,伸手摸到石床边角的一个烛台状的圆柱形突起,向左一扭,暗室远处石门传来轻轻的“咔哒”一声,上了闸。 听到声音以后,他立刻盘腿坐好,开始调息。泛着淡青色的脸颊在昏暗的烛光下照不分明。 过了好一会儿,林世卿才睁开双目,观其面色,虽仍是有些苍白,但较之刚才看来却已是好了很多。随后,他自腰间取出一个精致的青花小瓷瓶,服下其中两粒药后,脸色才渐渐红润起来。 “药不多了,看来近些时日还要再回去一趟。”林世卿低叹一声,起身整了整衣裳,离开了茶社。 第四章 萧萧莫当长天骑(上)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洛北沙漠因远离海洋,深居内陆,故而极为干旱;又因地势较高,植被覆盖少,全年风沙亦是极大。洛匈部族就是这其中北部绿洲的居民,所以这片沙漠便被世人冠以“洛北沙漠”之名。 而这洛匈部族则是梁国辖地所属居民的一部分。 事实上,梁国国土大部分都在草原附近。为数不多的可耕土地附近的原州,就成了梁国的国都。 更重要的是,由于自然环境十分恶劣,梁国民风极为野蛮剽悍。 这其中又尤以洛匈长天骑闻名于世。 长天骑战力远超各国军队天下皆知——长天骑不出则已,一出必胜。自成立之初至今,从未折戟而归。民间素有“长天剑指,万夫莫当”之言。 相传,长天骑成立伊始,也曾有他国打过这支骑兵的主意。然而他们进了沙漠才发现这里昼夜温差极大,士兵在远距离高强度的行军后,又碰到这种自然难题。剩下那点可怜的战斗力,连原来的一半都不到,只得未战先降,最后才得以连滚带爬的回到了本国。 只可惜梁国粮草实在短缺,这些兵力用以自保绝无问题,可若将其用于征伐,只怕首先被拖垮的就是后勤补给方面。所以尽管乱世之中无中立,但是梁国却是难得的少有战事。 此次各国皆是如此积极的出使梁国,欲与其结为姻亲,大半也是因了长天骑这个由头。一旦事成,往后各国相争间,胜算不说大了七八分,三四分也是有的。 而这一日的原州城,阳光正好,绿树成荫,大路两旁密集茂盛的白榆和刺槐间透出几串若有若无的白色小花。油亮的大叶子反射着炽热的阳光,不仅丝毫没有打蔫的迹象,反倒显得神采奕奕。若非街上百姓风衣风帽的装束和棕色发黄的民居,倒容易让人误以为这里是青山秀水、气候适宜的齐楚之地。 同时,这一日,也是孟惊羽到达原州的第十个日子。 许是孟惊羽年少气盛,急于一展拳脚;许是贪于美色,急于一览公主之姿。自楚帝下诏令其出使后不到半月时间,其随行部队便已整整齐齐、浩浩荡荡的踏上出使之路。 一路上,使团极少休息,几乎可以说是快马加鞭披星戴月的赶到了原州。 但是此时还不到五月,离诏中约定的六月招婿之日尚有月余时间——确切的说,除了孟惊羽带领的楚国使团这么早就到了,他国的使团连影子都没见到。 于是,关于孟惊羽这位楚二皇子提前一个月到达梁国的原因,顿时成了梁国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开始的时候,传言还有些中肯的味道,皆言“楚国二皇子少年意气,性格浮躁张扬,实非可堪大事之人”。到后来,传言成了谣言,越传越离谱,说孟惊羽“狂妄自大,利令智昏”者有之;说其“仗势欺人,恃强凌弱”者有之;说其“欺上瞒下,无恶不作”的也不在少数。 谁料,孟惊羽的家臣急匆匆的将这些话禀上正主时,传言中的主角只是微微一笑,端茶的手顿都没顿,如沐清风的俊脸丝毫看不出有冤大头的痕迹,被骂的人反倒更像是那一脸着急愤怒的家臣一般。 这件事弄得孟惊羽一府上下还真是有种“皇子不急侍从急”的委屈。 “话说这楚二皇子面如钟馗,颧骨高耸,豹头环眼,铁面虬髯。曾有楚宫宫人一见后,久病不起;又有其父楚帝怜其奇貌,故常令其隐于深宫,免于露面。” 长长的镂空雕花书案上口沫横飞。 原来,今日原州城最大的酒楼聚仙楼二层说书先生故事中的主人公,正是当下“炙手可热”的人物——孟惊羽。 “各位可知这楚二皇子如今已过弱冠之龄,却始终未娶的原因?” 说书先生一纸折扇悠悠摇着,此句一出,“啪”的一合,道出惊人之语:“原来这楚二皇子是楚国端贤皇后之子,当年皇后受奸人所害,这皇子殿下硬生生的是早了两个月出世,天生不足,不仅生有奇貌,而且——不、能、人、事!” 说书先生口齿清晰,一字一顿,再加上一脸“你们可别不信,此事千真万确”的神情,看起来还真有几分令人信服的味道。 “噗——”窗边的一位锦衣公子一口茶尽数喷出,好笑的叹了口气。 “哈哈,哈哈哈哈,公子,这皇子看来做的真够可怜的,貌比钟馗但知道不要出来吓人也就罢了,居然……哈哈!”听了说书先生的话,临窗的桌边一位鹅黄衣裙的娇俏少女虽是红着脸,却仍是掩着嘴笑出声来。 亏得这里是民风开放的梁国,若这里换做其他任意一个国家,尚不说中伤皇室、以下犯上是个什么罪名,单是以她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说出这种话却又无丝毫羞涩之意,只怕也要引得旁人侧目了。 但是,这里偏偏是民风开放的梁国。 于是,侧目是没有了,注目倒是不少——不仅无人觉得她说的放肆或是不成体统,大多数人反倒予以了同意且赞赏的目光。 “铃铛,公子在这儿呢!也不知避讳!”黄衣少女旁坐着的一个淡蓝衣帽的少女虽亦是脸红又有些忍俊不禁,但仍是努力板着脸训了一句。 黄衣少女一扁嘴刚想说点什么,便见两位少女中间坐着的白衣公子一抬手,含笑道:“无事,铃铛尚小,嬉笑玩闹也是常理。既是出门在外,还是少些约束的好。” 蓝衣少女急道:“公子,铃铛就是这么被您宠坏的!” “月汐姐,公子都说了‘既是出门在外,总还是少些约束的好’,咱们就只管玩儿就对了嘛!”黄衣少女灵动的眼睛滴溜溜的一转,扮着那白衣公子的样子,口气、神态倒是学了个半斤八两,一眼看去着实是十分的娇俏可爱。 白衣公子和蓝衣少女听了,不由皆是莞尔。 “若是那楚二皇子听得姑娘这般美人这样取笑他,只怕伤心憔悴是免不了了。”一声似模似样的低叹,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好让三人听到。 铃铛耳朵极是灵敏,刚一听到便皱起了眉回头寻找声源。 “哼,言语轻佻,看着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富家公子哥儿!”铃铛心中暗自腹诽。 说话的人正是刚刚喷茶的年轻公子。 那人坐在三人邻桌,肤色白皙眉目俊朗,的的确确是个潇洒公子哥儿的模样。不仅如此,那人头束青玉冠,身着浅青锦缎长袍,腰系蝠纹带,侧面还别了一个桂花样式的精致玉佩,足踏一双皮质的藏青马靴,此刻脸上正挂着一副似笑非笑的调戏神色。 倒也难怪铃铛那样想。 “他如何与我又有什么相干?要你多管闲事!”铃铛不悦道。 那公子哥儿微一咧嘴,也不着恼,反问道:“姑娘这话岂不伤人?看姑娘的样子似是大家出身,谁料想心肠却……唉……” 看那神色还真真是一脸的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你!”铃铛气结,刚想回嘴,她身旁的白衣公子却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头,温文回道:“公子,家妹年纪尚小,口无遮拦,实在抱歉,还望公子不要介意才是。” 锦衣公子原也不像是要追究的样子,一听这话当下便笑着抱拳回道:“阁下客气了,在下只是一时玩笑话,倒还要请这位姑娘不要介意。” 铃铛“哼”了一声撅起嘴,明显并不领情,不过碍于那白衣公子的眼神,倒也没说别的,只是别过脸去,再不理那锦衣公子。 白衣公子无奈的又看了铃铛一眼,笑着摇摇头,对那锦衣公子道:“我三人尚且有事在身,这便走了,打扰。” 那青衣公子微微眯了眯眼,咧嘴一笑:“好走。” 半日时光转瞬即逝,无边夜色笼着的原州城看起来竟愈发像是吴侬软语的江南水乡。 尤其是这里。 这里的美人丰乳、细腰、翘臀、长腿,足够让你神魂颠倒。 这里的美酒甘醇、柔润、细腻、绵香,足够让你纵情高歌。 这里的美景温山、软水、绿树、红桃,足够让你目酣神醉。 绯衣楼——原州,梁国,甚至是天下间最负盛名的温柔乡、销魂冢、销金窟。 对于男人,这里是一个只要你知道了,就一定会想去;只要去了,就一定不想再回来的地方。 乐不思蜀。 那绝不仅仅只是一个典故。 “哎哟,这位公子哥儿可面生得很,不知道看上咱们这里哪位姑娘了?”门口的老妈妈一看到这位面目俊美的华服公子,眼前一亮,立刻堆了笑迎上前去殷勤问道。 那公子手持一柄折扇,抵在下巴上,姿态风流,眉目含笑,斜睨着老鸨:“绯衣楼大名名满天下,本公子更是听说你这儿有个色艺双绝的花魁,叫……叫什么来着?” 定睛一看,那人面容正是白日里聚仙楼的青衣公子,只不过眼下这身衣饰装扮却是更加繁复贵气。 第四章 萧萧莫当长天骑(下) 老鸨被他这么一看,心道定有生意上门,加之又想到了之前自己所得的吩咐,笑意更是浓厚:“您是说……纤纤?” 那公子狠狠点头,道:“就是她,本公子就要她了!” 老鸨闻言却有些犹豫:“这……这公子可就为难我了,今儿个已经有位公子包了纤纤姑娘。您看明天行吗?” “本公子仰慕纤纤姑娘已是许久,此次来原州也是因为这个。唉,只怕想见上一面却终归无缘。”那公子酸酸的感叹了两句,又道,“既然见不到面,想来与你说也没什么用处。不过规矩,本公子还是懂的。” 说着,几张数目可观的银票就被塞进了那老鸨的手里。 那老妈妈见到银票似是眼前一亮,一咬牙一跺脚,问道:“公子可是只见姑娘一面就走?” “正是。”华服公子嘴角微翘。 “那公子可一定要记住了,只看一眼啊!”那老鸨似是仍觉不妥,又强调了一遍,“就一眼啊,看一眼马上走!” 那公子连忙点头答应。 老鸨似是心中又有些后悔,却也没再说什么,只在前面默默带路。 这绯衣楼在外看来只是普通建筑,可入内后才发现这里当真称得上是“五步一拐,十步一折”,各处均是莺声燕语,香气扑鼻。各式各样的美貌姑娘熟练的穿行于廊道间,若非常年居于其中的人,想来必会迷路。 “公子,就是这间屋子。您可说准了,只看一眼。”那老鸨明显心中仍有犹疑,压低声音道。 “是了是了,一定一定。”华服公子笑了一笑,又道,“你先退下吧。否则,这里待会儿要是有什么事,不是一下就找到你了么。若等下被发现,我便说是偷溜进来的就是。” 说着又塞给老鸨几张银票。 老鸨想想也是,面带喜色的看了看手上的银票,又不厌其烦的告诫了几遍,方才离开。 老鸨转过身后,笑意浮起,不由暗道,这小子看着人模人样的还挺好骗。 另一方面,华服公子看着老鸨的背影,也是笑意愈深。 老鸨身形不见后,华服公子立于门前,却并没有如承诺老鸨那般只偷窥一眼便离开,反而声音朗朗,道:“阁下既是已知不才渴慕纤纤姑娘,何不邀在下一起,有美同赏岂非更是文雅?” 屋内隐隐传来一声轻笑:“有美同赏自然文雅,若是熟人,便更是文雅了。” 话音刚落,便有一蓝衣娇俏女子自屋内打开了门:“公子请进。” 华服公子眉毛一挑,看起来微有些诧异,轻笑道:“原来是……这倒是缘分。” 果然,粉红珠帘后,是日间聚仙楼里的白衣公子。 “白日匆忙,尚未问及名姓。现下倒是正好。”一掀帘子,华服公子笑着撑开扇子自我介绍道,“在下于靖,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屋内烛火摇曳,白衣公子端坐在旁,更是衬得温雅如玉。 “幸会。在下穆清。” 清清淡淡的声音携着暖暖的烛火气悠悠传来。 “于靖”听后,转了转眼珠,玩味道:“看来穆清兄原是同道中人。” 随后,他的眼神又落到“穆清”身旁抱着琵琶的素衣女子身上,那女子唇若樱红,面似美玉,眉目如画,显然是他“心心念念”要见上一面的纤纤姑娘。他冲那姑娘笑着点了点头,赞道:“想必这位就是纤纤姑娘,果然是国色天香的大美人。” 纤纤低垂螓首,耳朵上似是染了一抹胭脂色:“于相公抬举了,奴家不敢当。” 那姿态当真如弱柳扶风一般,着实惹人疼爱。 “穆清”招呼了月汐让她再搬个凳子过来后,道:“远来即是客,于靖兄请入座。” “于靖”就着月汐搬到桌边的凳子坐下,状似无意的笑道:“穆清兄怎知我是远道而来?” “穆清”道:“衣着,面容,哪一个都能看出来于靖兄是远道而来的尊贵客人。” “于靖”感受到言语中似有所指,只当做听不懂:“远来是真,尊贵可不敢当。” “穆清”闻言并未再做纠缠,而是转头提议说让纤纤奏曲,二人边吃边聊。 “于靖”自然没有意见,也笑着点了点头。 几人相谈正欢时,忽听得外面几声“哐当、哐当”的巨响,皆是一怔,“于、穆”二人放下筷子,旁边的纤纤也跟着停了曲子。 “大侄子!大侄子!”门外寂静片刻,却忽然传来两声大喊,许是没听到回答,那人又接了两声,“四师兄!我叫你四师兄还不行么!” 仍是无人接口。 屋内几人又听那人道:“哎呀不管了!本大侠知道你在这里面,别给我装死!虽然在这里惹了事是本大侠的不对,但是本大侠既然身为大侠,路见不平就是一定要拔刀相助的!既然这里是你的地盘,本大侠就给你个表现的机会!只要帮我摆平,下回我就在你们家家门口摆上本大侠最拿手的九门坎艮金锁阵!” 听了这颠来倒去的一大段“本大侠”,“于靖”就见屋内众人中除了那位名为“穆清”的白衣公子以外,其余几人皆是面色有些古怪。 他心道有趣,少倾又听得外面传来另一个带着几分邪气几分暴怒几分怨恨的声音,那人抑扬顿挫的简直吼得震天响:“王!狗!子!你给我站住!” 屋内几人听了“王狗子”这名字皆是一副努力憋笑的神情,即便是一直神色淡然的“穆清”此刻也不由得挂上了满面笑意。 最开始的声音听到这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似是浑身一抖,声音小了许多:“我滴妈呀,我滴个乖乖,这么快就冲开穴道了,不能惹不能惹……早知道我干嘛要惹他去!” 随后又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似的,大声道:“行行行!好侄子,好师兄,好哥哥!你上次问我要的东西我给你还不成嘛!” 听了这话,月汐偷偷瞧了一眼座位上的公子,心道:原本公子以为拿到这东西还要费一番周折,谁成想还没等公子出手,竟然就这么白白的掉下来了这种好机会。 “穆清”神色不动,只不着痕迹的瞥了一眼身旁抱着琵琶的纤纤。 纤纤见此,眉目一动,起了身放下琵琶,柔柔施礼道:“穆郎,于相公,纤纤放心不下外头,想出去看看。顺道寻妈妈问一问,问着了也好给二位爷回话,只不知二位爷准不准。” “于靖”睨了“穆清”一眼,点了点头,笑着扶起了纤纤:“美人有求自然是准的。穆清兄说呢?” “穆清”点了点头,温润接道:“听外面声响只怕不大安全,穆某放心不下纤纤一人,这便陪她一同出去。” “于靖”显然不想一个人留在这里,刚要开口,却又听“穆清”语气柔和的吩咐道:“铃铛,月汐,你二人便留在屋中稍陪一下于靖兄。我过一会儿就回来。” 二人齐声应道:“是,公子。” “于靖”见情势已定,屋中几位显然不想让他出去掺和,他也不好贸然行事,只得老实坐在座位上,看着桌上的几盘菜,沉下心思,思索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纤纤才推门进来,可身后却不见了“穆清”。 “于靖”心下疑惑,直接问道:“怎不见穆清兄?” 纤纤回道:“穆郎身子不适,陪奴家出去看了看便先回了住处。” 铃铛、月汐二人对视一眼,月汐出声道:“既然公子回去了,那我们也不便久待,这就告辞了。” 纤纤点了点头,让出门口的位置。 月汐对“于靖”略施一礼,就拉着一旁根本不愿意正眼瞧他的铃铛从门口离开了。 “于靖”见此自然也想一同告辞而去,跟上他们看看究竟发生何事。谁料话还没出口便被纤纤堵了回去:“于相公也要离开吗?纤纤刚听妈妈说,相公是专门来瞧纤纤的。” “于靖”刚要开口,却又听得纤纤有些委屈的说道:“纤纤刚出去看了一圈又问了妈妈,才知道外面发生何事。于相公不好奇吗?” “于靖”闻言考虑了一番,心道只怕这几人是一起的,自己现在追出去估计也晚了。倒不如随了他们的心意,留下来看看这纤纤姑娘会说些什么。 主意一定,他便就势点了点头,看纤纤将门关好,又拉了自己的手坐在床上。 纤纤羞涩道:“原来方才是有个客人正在房中与楼中的一个姐妹一同欢好,却偏巧遇到那姐妹的情郎来踢了门。两位公子都是江湖人士,身上有些功夫,谁都不服谁,加上又为了我那姐妹争风吃醋,哪个都不肯落了后。所以这才在楼里闹得大了些。” “于靖”听了,自然知道不能全信,但是挑挑拣拣,大概的经过也能猜到二三。这故事中的两位主角都是江湖人士想来不假,只是听刚才的动静和那几句话,结合起来稍作分析,便知“王狗子”绝对是化名,那“九门坎艮金锁阵”也不知为何物,这二人更不像是普通的江湖人士。 不过他转念一想,江湖事江湖了,应该不会如何影响到朝局,何况他在江湖上又无甚根基,暂时便也不着急打探了。既然此刻美人在侧,他也不辜负良辰美景,且随了那几人的心意,又同纤纤花前月下了许久,方在清晨时分离开。 第五章 仄仄锋芒摇翰墨(上) “殿下,殿下,二殿下!” 一名小厮打断了孟惊羽的思索。 “何事?” “启禀殿下,宫内传召。” “知道了,你下去吧,”孟惊羽吩咐那传话的小厮离开后,朝身边的人展了展胳膊,“纨素,更衣。” 孟惊羽身边那人身量高大,一身婢女打扮,化了淡妆,面容娇俏却没什么表情。 正是孟惊羽的随侍纨素。 孟惊羽脑中疑惑未解,若有所思的看着纨素道:“你说,有什么原因能让一个人在几年间完全换一个性格?” 纨素一边给孟惊羽换衣服一边简短回答:“很多。” 孟惊羽“嗯”了一声:“举几个例子。” 给孟惊羽换衣服的动作不断,纨素道:“杀人。” “还有呢?” “卖到妓院。” 孟惊羽无奈抚额:“你那是特例,还有没有别的?” 纨素语调不变,道:“有。” 孟惊羽彻底服了:“纨素,跟你家殿下我也不能多说两句么?” 纨素道:“能,殿下。” 孟惊羽深觉自己再跟他说下去肯定会疯,大大叹了一口气:“我是得有多无聊才想到会跟你说话?” 纨素答道:“很无聊。” “这句不用回答!” 孟惊羽被他气得脑袋抽筋,险些一口老血就这么喷出来,回身想要一巴掌打上去,可惜还在中途就被纨素淡定的拦了下来。 “殿下衣服还没换好。” 孟惊羽无力放下手:“行行行,你换吧。我以后一定要换个真婢女来侍候,要不然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纨素听了这句,难得认真的回道:“殿下说过,女子麻烦,不要也罢。” 孟惊羽听后一喜,大声道:“你这句话说了十二个字!” 纨素一愣,继而面无表情的道:“殿下快要跟墨阳公子一般无聊了。” 孟惊羽听后大笑道:“哈哈哈,这句话字数更多!不过等我回到京中一定要把这句话转述给墨阳!” 纨素眉目不动,继续给他换衣服。 孟惊羽笑了半天见他也没有反应,终于自觉无趣,任他收拾妥当,上了梁宫派来接他的车驾。 此时已是六月中旬。 约是十日前,除周使外,其他各国使节都已尽数到达,随后几乎每日里都是各种繁复冗长的礼数典仪。 今天刚得了没两个时辰清净的孟惊羽,这会儿看来又闲不下了。 不过令孟惊羽烦恼的倒不是诸多繁文缛节,而是四月里那个一日里“偶遇”两次的白衣公子。 不知为何,对于那人孟惊羽总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绯衣楼时他的神态动作,也总会让他联想到三年前琼玉殿那的那个白衣少年。 二人五官面容相似与否暂且不提,除了那身白衣看来全无二致,其余却是全然不同。也不知到底是什么原因,孟惊羽偏偏觉得这人就是三年前的那人。但是三年前的少年明明是那样的清冷孤傲,如今这白衣公子却是温和中带些疏离。 如果真是同一人,即便这几年有所改变却也总不至性格上一丝相似也无。 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孟惊羽本是秉着想想便罢的念头,但这些时日来却是每天都要出神些时候,也不知自己是中了什么邪。 孟惊羽甩甩头,努力把那清雅身影从脑中除去,思考起进宫的事情。 依他安插在周国的探子回报,约是这两日间,周使左相林世卿就应该到达梁都了。 他估摸着,今日召见大概便是这个因由。 没多少功夫,载着孟惊羽的车驾便驶至梁宫。 梁宫建筑与孟惊羽所居楚宫建筑极为不同。 楚地气候较为湿润,四季特征明显,建筑多是黄、红色调,廊檐斗拱、雕梁画栋,其上花饰纹路极为讲究,宫殿不大,布局精致,少有阁楼。走在其中时,天家浩荡之感极为明显。 而梁国则不同。 梁宫中建筑多以深棕为主,只有少数帷幔帘幕才饰以黄色。宫殿极大,纹饰极少,内部空间大,外部排列则稍显紧密。许多宫殿的主殿前都会有长短不一、高矮不同的阶梯用以区分等阶。其中不少宫殿都有二至三层的小楼,登上后视野宽阔。 宫内最高的用以祭祀的祈安殿楼高四层加上下方的九十九级台阶,是梁宫之中最为高大庄、严的建筑,立于其上甚至能隐约看到城墙外的漠漠黄沙。 无论是谁,走在梁宫内的时候,都会觉得那种肃穆压抑之感十分明显。 不过,梁宫内大约有两处能稍显柔和,一个是皇帝所居的合卺殿,另一个则为此处,梁国皇帝日常处理政务的政和殿。 此刻,殿门大敞,孟惊羽远远看去,殿内已有不少人分立于大殿两旁。但异于平常的是,殿内并没有前几日那种或热络或静穆的气氛,空气里默默流淌着的更像是一种令人屏息的紧张。 孟惊羽来不及多想,便在身旁负责引领的小太监一声“楚国使臣二皇子到”中,踏步进殿。 孟惊羽行至殿前,微微弓身行礼:“楚国二皇子孟惊羽拜见梁国皇帝。” 殿上的梁国皇帝轻咳一声:“皇子勿需多礼。” 孟惊羽听后直起身子走向右侧给他留出来的空位置。 短暂的几句话后,殿内又恢复了那种难以言说的僵持氛围。 孟惊羽低着头向左后方扫了一眼,不由挑了挑眉。 殿中半弓着腰作揖的居然正是他这几日“朝思暮想”的那人——那位四月中旬所见的白衣公子。 今日,他身着周国靛青色丞相朝服,褒衣博带,银丝滚边,上绣仙鹤,此刻正仰首直视阶上梁帝。 较之于上次见他时那种清润的气质,现在更是多了些雍容——准确的说那更像是一种隐然的、却又无处不在的气势。 “上次见他时便已察觉到这人身份背景不简单,果然……”孟惊羽暗暗想着。 “陛下,”殿中那人声音柔缓,与上次见面时听到的没有丝毫不同,即便是这样紧张的氛围里,他面上也还是笼着淡淡笑意,“楚二皇子已至,各国使节也全部到齐。若陛下此时仍难以相信,不妨请公主出来,相信到时自有分晓。” 林世卿话音柔和,眼神却是逼仄。 孟惊羽心中暗暗一惊,本来自己只料想到这周使身为诸国使团中最晚到达的一位,其中必有内情,却未料竟与求亲有关。 而且……这家伙当真是最晚到的么? 四月的时候,自己第一个到达原州,却在闲逛时刚巧遇到他。 若是这样看来,那时的巧遇又当真只是巧遇么? 孟惊羽微微眯起眼睛,继续听了下去。 梁帝道:“……朕并非质疑林相所言。只是此事关乎本次招婿,更与我朝嘉恪公主声誉息息相关,半点马虎不得。不知林相和诸位是否介意宽宥几日时间?” 林世卿轻轻一笑:“陛下言重了,小相自是不介意的。” 余下的各国使节大多都跟着点头表示同意,剩下没有点头的几位也没人出口阻拦。 “既如此,便请各位先行返回下榻驿馆。三日后的洛匈大会上,朕定会给各位一个说法。” 孟惊羽回到驿馆后尚未做打探,关于这件事的传言便以各种渠道纷至沓来——梁国皇帝唯一的女儿,嘉恪公主萧瑶,即此次招婿的主角,竟在此前就与周国左相林世卿私定终身,并且暗结珠胎。 之前梁宫一直封锁着这个消息,尤其是对着楚国和齐国这两个大国,所以孟惊羽才一直不得知。可梁宫众人却未料到即便如此谨慎,还是走漏了风声。更没想到是,这位身在其中的周国使臣刚一到达就在众人面前提了此事。 孟惊羽听后,回想了一下之前在朝上所见,倒觉得这个传言未必是传言,即使不说是十分真,至少也有五分是真的。 问题是,这样的事情明明属于宫廷秘闻,且不说如今证实与否,光是将这个消息这么大范围的流传出来,这个始作俑者的身份就值得让人仔细思量一番。 若此人并非傻透了腔,那其用心可当真是称得上险恶二字了。 但此人究竟是谁? 若说是那个周国左相林世卿,这样明白的说出来,岂不是会让大家对他群起而攻之?而且有了这层关系,暗中做些手脚不是更好? 林世卿不像是这么愚蠢的人,以他在这件事中的尴尬地位,应该是第一个被排除的。 其次,梁宫,此事明显有损梁国国体,即便是想处置这公主,却也不至将这消息公诸于众,更何况这个消息也会让各国对梁国心生不满。 但若说,这个消息是齐国传出来的呢? 若是齐国,似乎解释起来就通顺多了。假设林世卿当真与公主有染,那么此次招亲于他便失了意义。既然招亲无望,不如借此机会打些别的算盘——比如说将这消息传出去挑拨楚、周、梁三国关系。 再者,假设林世卿并未与公主有染,传出此等谣言,相信这林相再是巧舌如簧,众口铄金之下也必定百口莫辩,此番落下一个与公主不清不白的名声,周国更要被孤立起来。 最终受益者,无疑是齐国。 其余参与的诸侯国大多都是这般猜测,可孟惊羽却总觉事有蹊跷,不可就此定论。 不过,如果不是齐国的话,到底会是谁?又是为什么? 孟惊羽心道,此时既然想不通,倒不如静观其变。 第五章 仄仄锋芒摇翰墨(下) 三日时间极快。 作为梁国最有名的军武盛典,洛匈大会在这日一清早便开始了。 洛匈大会是梁国中每三年一次的全国性盛会,主要目的是选举出下一届长天骑各部将领。 选举方式为持续挑战式,接到挑战的原将领需接受挑战,双方各取武器。挑战者发出挑战后,被挑战方可以直接认输。但是那样的话,暂不提其军衔这方面,单是其军中威信所受的损伤便难以估量,这对于一个将领来说,其伤害毫无疑问的要远远大过降级了。 挑战胜利者将会接过被挑战者原职位,并且等下一位挑战者,直到无人敢挑战。而被挑战者若成功则留守原职位,若失败则直降一级。 幼时孟惊羽听到这一晋升方式时,尚且不明就里,可如今细细想来,孟惊羽却是连呼大妙。 该方法一则公开公正,所有人皆可观看,公众信服度极强;二则军中向来讲求以武服人,这一方法可以充分保证军中每一个将领威信的延续性;三则长天骑中只有武职为挑战模式,所有文职加上督军职位均由皇帝任命、有单独的卫队保护、且权利高于武职,这样既保证了军队的凝聚力与战斗力,又可使军中文武职位相互制衡,间接地维护了皇权。 实在不知道是谁想出这等妙法。 场内的挑战不愠不火的进行了大半日。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洛匈大会召开当天的下午。 众人沸腾的原因很简单,梁国四皇子萧瑀要挑战大梁征南将军许浑。 这是史上第一次有皇子来挑战军职。 长天骑内部等级与其他梁国军队相同,上设最高职位为军队番号后缀大将军三字;其后设立三个将军——如长天骑设立的即为征南将军、镇南将军、平南将军,三位将军平级,不分大小。再其后每位将军后设立两位副将,副将后又设万夫长,千夫长,百夫长,营长等各衔位。 军中各职位虽极少为皇亲担任,但一旦有皇亲参与,职位必为咽喉要位,实权极大,且基本为皇帝亲自任命。 而此次萧瑀所谋求的征南将军一职既非皇帝任命,又非军中咽喉要位,所以好奇的人占了一半。而且,这四皇子是出了名的闲散,日日诗书酒茶,向来不问朝事。另外一半,则是想看看这平日里难能一见的皇子究竟是何模样。 事实上,这场让大家期待已久的战斗结束的却极是索然无味。 不过这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且不说萧瑀本身武艺如何,单只是许浑以一个不咸不淡的将军身份真刀真枪的对战一个皇子,即便不会未战先怯,但是出手时留手那么一下两下却绝对是可以预见到的。 更何况很明显的是,这个极少露面的四皇子绝非武艺平平。 得胜后,众将士大约皆是顾忌萧瑀的皇子之身,并无人继续挑战,萧瑀也没依常例继续等待下一位挑战者,而是自台上下来,行至梁帝御驾前,端正跪好,道:“父皇,儿臣自知挑战征南将军一职已是开了先例,此时本应向您负荆请罪。但是嘉恪皇姐乃儿臣亲姐,儿臣母妃早死,长姐如母,儿臣作为弟弟,实在希望可以替皇姐说句话。” 梁帝眸光一寒,不置可否:“你这孝悌之义倒值得一赞。当着这各国使节的面,既然是有关招婿之事,你说便是了。” 萧瑀一叩首,道:“父皇,此前皇姐在洵河一战时便听说林相智计无双闻名天下。而后我梁国在参与齐楚协定停战之事时,二人结识,互相钦慕,渐生爱意。虽然诬陷皇姐清白之事是子虚乌有,但二人情义却是半分不假。儿臣实在是不忍再看皇姐这几月来日渐憔悴消瘦,方才斗胆在父皇面前——” “斗胆?岂止是斗胆,朕看你简直是胆大包天!你这孽子让朕如何向这里的各国使节交代?爱慕?哼,不过是年少无知!”梁帝打断了萧瑀的话,震怒非常,一脚将萧瑀踹开,眼光却在不经意间飘向了一旁负手而立的齐使五皇子高远晨。 高远晨一身黑色窄袖骑装,胸前绣着五爪金龙,袖口缀着浅浅的黄缎边,镂空雕花的金冠束着头发,端的是意气风发。接触到梁帝意味深长的目光,面上笑意不变,甚至还轻轻点了个头。 孟惊羽触到梁帝眼神所向,又仔细的打量了一圈高远晨,心念一动,更不相信这消息是齐国放出来的。 他的目光转向了一直站在梁帝身边不远的林世卿。 梁帝说完后本是无人再敢接话,都怕触了皇上霉头。 可林世卿却忽的站出来施礼道:“陛下,既提到此事,下使便决计不能置身事外。多年前公主与下使相交相知是否只因年少无知,陛下在上,小相自不敢妄言。不过,相信以陛下英明,定然可以断定在场的各国青年才俊谁才能够赢得公主青睐。” 林世卿这话说的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仿佛已经确定了梁国未来的这位驸马就是自己一般。 听了这话,高远晨和孟惊羽脸上倒没什么太大变化,但是场中其他使节脸上的颜色却都有些不大好看。 孟惊羽的眼神中有些疑惑。 他一直在猜测究竟是谁放出了这个消息,又是居心为何。而今看到了各人的反应,原本以为放出口风的人应该是林世卿才对。但是却又见他为了这位公主颇像是有些奋不顾身的意思,好像又不是他做的这事情了。 孟惊羽凝神瞧着,心道:林世卿这个算盘打的实在是太明显了些,若不是当真喜欢这个公主,那便足可以确定这些谣言一定是他放出来的。 梁帝不愿得罪各国,此时见林世卿开了口,自然乐得顺着他的意思说:“那林相的意思是?” “择日不如撞日,既提到此事,不知陛下以为今日如何?”林世卿向梁帝躬身道。 “这有些太仓促了吧。”梁帝面色微沉。 “此事关乎公主的终身大事,何来仓促之说?更何况依贵国四殿下所言,更是宜早不宜迟。” “可……” 梁帝正欲再说些什么时,圣驾正前方却直冲出来一匹马,一宫装丽人自马上翻身而下,手膝踞地,用力磕头道:“父皇,儿臣心意早已说与您听,您又何必为难世卿?若非顾及国体,儿臣与他只怕早已寻得一处世外桃源相守相伴了。” 最后一句,喉头似已有哽咽之声。 来人正是梁帝亲封的嘉恪公主,萧瑶。 梁帝脸色涨得通红,一拍桌角,怒极道:“大胆!军营重地,岂是你来的地方?竟还敢来说这般无羞无耻之事!顾及国体?哼!我梁国国体都被你这不肖女败坏的一干二净了!” 言罢,抽出身旁侍卫佩剑,上前两步直指那嘉恪公主。梁国臣子一见帝王如此,立刻黑压压的跪下了一大片。 立于两旁的各国使节一见此景,心下不由皆是有些腹诽,但多数仍是出来劝止道:“公主不过是少不更事,陛下不必如此动怒。” 谁料那公主不禁没有后退,反倒挺身欲将剑刺入胸口,只是被林世卿及时用手握住,止住了长剑去势才没刺到她胸口上。 林世卿温言道:“陛下广宴各国,欲为公主觅得佳偶良缘本是美事,何必与公主闹到这般情景?若是小相勉力能够符合陛下要求,陛下又何不成人之美?” 一缕鲜血自他的手掌缓缓流下。 梁帝松了手中长剑,挥袖怒道:“好大的口气!朕倒还真想看看你这‘文相武将’的林世卿,究竟有什么资格一而再再而三的当着朕的面如此大言不惭!” “陛下吩咐便是,小相绝无半句怨言。”林世卿笑意不减,又是一揖到底。 “父皇,”一直跪在一旁没有作声的萧瑀忽道,“父皇所言不错。今日天色已晚,枯坐于此近一整日,相信您与各国使节都已是有些疲惫了。正如父皇所言,现在便决定皇姐婚姻大事,确然是仓促了些。具体事宜不如明日再做计量。父皇您看呢?” 见状,旁边又是一名梁国大臣躬身道:“四殿下所言极是,陛下与各位大人们不如先休息一晚,明日再议此事。” 言罢,又有几名大臣附议。 梁帝一见如此,只得敛下怒气,又吩咐了几句,说是过几日再议,方才各自散场。 ————————————————————————————— 是夜。 “月汐,你今日太过鲁莽,为何临时改变计划,扮作萧瑶闯入校场?”林世卿看着手上已被包裹好的伤口,笑容冷峻,“你最好能给我足够的理由。” 月汐听后立即跪下,道:“公子息怒。原本萧瑶就在咱们的控制下,萧瑀也已经答应合作了,属下此番易容作她绝无任何后顾之忧。不过属下这般做,自然也早就做好了受到公子惩罚的准备,只是……今日铃铛自绯衣楼得来了一个消息。” 林世卿眸光不错的盯着月汐。 片刻后,月汐抬头续道:“那是左使大人传过来的消息,几日前孟惊鹏逼宫弑父,而昨日……已经登基了。” 第六章 机谋阴阳文武辈(上) “楚京?”林世卿听后一愣,少顷却又似有些鄙弃的道,“哼,果然……” 思索片刻后,林世卿又道:“既是如此缘由,你今日所为倒是情有可原。我只没想到孟惊鹏居然这么快就会动手……不过孟惊羽心中应该也是有数的,否则他不会那么早就离开楚国了。估摸着是怕孟惊鹏动手太快,一并将他也除了吧……倒是的确需要加快行动了,你起来吧。” 而后,林世卿踱步至窗前,又对月汐道:“看萧瑀今日的表现应该是听到风声了的,否则他不会这么卖力的配合你演这出戏。” “公子所言不错,萧瑀所知正是依照公子安排,让门人透给他的消息。”月汐站了起来,看着林世卿挺拔坚定的背影,心下泛起些难以言喻的滋味,上前道,“左护法也在此次的使团中,公子若是不放心何不与左使大人商议一二?多个人,思虑的也周密一些。” “他……还不到时候,且过一阵子再说吧。倒是孟惊羽,他明知子恪不是自己一派的人,却仍敢带他一起来,显然是有了对策,而且据说各国诸臣连续几日都没人见过他了,应该是孟惊羽故意安排的。既是如此,他就肯定在子恪身边留了后手,若非情况万分紧急或者十拿九稳,我们绝不能主动找上子恪。一旦被孟惊羽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我日后再与他谈及合作,就显得更是别有居心了。” 月汐应声道:“还是公子想的周全,属下知道了。” 林世卿又想了想,对月汐道:“你让铃铛明日启程回潇湘林一趟,具体任务不必交代,她自己知道。至于弄影,你替我吩咐下去,让她回绯衣楼,领豹组,同时通知门内各分舵拦在楚国边境各大出口,跟踪所有出了城的人。如能软禁则软禁,如不能便就地格杀,决不能留下活口。” 月汐听到这里有些犹豫的打断了林世卿,小心问道:“公子,如果是不知道消息的平民……也要杀么?” 林世卿皱眉道:“如何分辨是知道消息的细作还是不知道消息的平民?这个消息,在我与孟惊羽达成合作之前决不能让任何楚国之外的人获悉。即便是知道,也必须是通过我未央门的人放出的消息。所以,但凡是有可能带着消息走的人,若是无法软禁,一并杀了便是。更何况楚国换了天,边防必定更严,进出城会更难,此时着急出城又能出城的人当是嫌疑最大的,更加不能有分毫留手。” 月汐道:“是,公子,属下会原话传下去的,绝不耽误公子大计。” 林世卿点点头,接着道:“除了楚国边境需要控制之外,还有各国王都的信堂与卫堂门人,见到的一切信鸽等可以传递消息的飞禽一律射杀,可疑信号也要全部监视。三品以上官员及所有京内皇亲国戚持续监视一月,包括原州,务必保证这一个月中各国京中收取不到具体消息。” 月汐刚要领命离去,便又听林世卿道:“放出口风,南齐五皇子高远晨与东楚大皇子孟惊鹏暗中联合。至于是谁的口,又怎么说……我记得东楚左相名为陈宇,正是孟惊羽这一派之首……其他的,你悄悄的去寻左护法,听他安排便好,他比我更了解楚国的局势。” 林世卿心道,此番安排应该足可以暂保孟惊羽安全,且让一切进行的顺理成章,除了无法将实情宣之于众的楚国几人,旁人绝不会猜到幕后的推手会是周国的他。 “是,公子。”月汐利落答道。 “至于血盟……几月前,我与血盟盟主已有了协定,他们不会插手我们未央门的事情,你们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便可。不过,作为交换……你让弄影顺便去绯衣楼知会一声,血盟若有人来问什么消息,便通知姬堂主去查,但是查好之前,若是重大的消息,一定要回禀我一声。” 月汐答应一声,继续问道:“是,公子。求亲比试之事,可还需要其他准备?” 林世卿微一沉吟,吩咐道:“天山雪莲和昆仑血参帮我带上。蛇胆膏金疮药你自己记得带好。除此之外,九转丹三粒。” 月汐愕然道:“金疮药就罢了,公子为何要备上这么多解毒的东西呢?还有天山雪莲这样珍贵的药材?而且那昆仑血参可是您好不容易从六公子手上得来的,天下间大约也只这一个!” 林世卿笑道:“再好的东西也要用对了地方才有价值。在我达到目的之前,我必须保他不能出事。更何况那一整只血参我也没打算全给他,好不容易老天帮忙,让我得了这宝贝,若我不亲自尝尝味道也太亏待了自己。” 月汐听后这才松了一口气:“这样的好宝贝原就是应该给公子用的,那位二殿下能得半只已经是难得的福分了。” 林世卿笑着刮了一下月汐的鼻尖:“知道你从小向着你家公子我,不过我这么些年天才地宝已经吃了不少,再吃下这血参估计效用也不会有多大。说实在话,这血参给我还着实有些浪费,给孟惊羽才是正好的物尽其用。只不过,当世关于这血参药理药效的药典遗稿实在太少,我也不知道这样一人一半的吃了下去,究竟会有什么效果。” 月汐有些担忧的接道:“总不会有毒吧?” 林世卿道:“放心,参类本就是大补之物,吃多了或许会有不妥,可这一人一半的吃法除了药效估计不那么好,应该不会有什么其他的事情——至少,不会有毒。” 听林世卿这样解释了一番,月汐终于安下心来:“这样便好,公子无事便好……” 月汐话音渐低,垂了头,眼神飘向林世卿缠了绷带的手,默默红了眼圈。 林世卿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脑中回想着今日校场发生的事情,暗道萧瑀到底年轻,心中三分算计脸上恨不得表现出五分。梁帝属意大皇子萧庆已不是一两日了,更何况这些日子梁帝的身子明显的日渐衰弱。 太子之位未定,且不提萧瑶这位公主,但凡是牵扯到了这两个儿子的事情,老皇帝总会敏感许多。萧瑀没提早谋划便罢了,此时虽谈不上从长计议,但他和自己这一唱一和表现得却的确是有些明显。 过几日择婿比试,萧庆必不会让自己轻易通过。不过萧庆也不傻,当还不至于当着多国使节的面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可是…… 萧瑀今日的武艺却实在出乎自己意料,原竟还以为他是真的不学无术。 呵,也对,皇家中哪有真正的不学无术。 林世卿一哂,心中便又想到,萧庆对皇位已然筹谋多年,虽说萧瑀没对这位子表现出什么欲望,但从萧庆对梁国皇帝的心狠手辣就能看出来,若萧庆即位,萧瑀就是第一个要被拿来开刀的人,萧瑀这个看似不中用的弟弟现在是不争也得争。 萧瑀今天这么主动的在梁帝面前跟自己还有月汐一唱一和“表明心迹”,想来就是怕萧庆先下手,萧瑀反倒拉不到自己这个盟友。 可惜,还是做的有些明显,他人便罢了,只是孟惊羽…… 林世卿回想起日间孟惊羽徘徊在高远晨与他之间的那种若有所思的眼神,心绪渐沉。 月汐见林世卿陷入思考,在一旁呆呆看了许久。而后忽然想到了公子的吩咐,没有出声,细心地铺好床铺,掩上门悄悄离开,执行命令去了。 窗外,夜色渐浓,一院繁花似锦。 ———————————————————————————— 过了几日,梁帝订好了诸多招婿安排后,没有在宫中召见统一通知,而是安排了梁国官员去各驿馆通知。 时间定在了次日早上。 地点仍在前几日召开洛匈大会的东城校场。 第二日辰时,天已大亮,各国使臣俱已集合在校场南侧。 略晚时,梁帝偕梁国皇子及众臣方至。 林世卿抬头一瞟,嘴角不由抿起——果然,较之于几日前在校场上所见,梁帝眼下淡青颜色更深了许多。 梁帝这几日似乎都极为疲倦,过去几日每次召见或是宫宴都是露个面简单说两句,便匆匆离去。 今日看来更是如此,除了开始几句寒暄的话,其余皆由大皇子萧庆代劳了。 择婿方式极简单,共分三关。 第一关文试,各国参与比赛的青年才俊赋诗一首,内容为公主思念远行的心上人,要求以公主角度创作。 这一题材本是极为普通,不过角度刁钻了些,各国使团之中岂少得了文人骚客? 不过再精明的与试者,之前即便打过文试的腹稿,大多也只是歌功颂德的作品,再如家国天下的铁血丹心之类,此刻是完完全全的合不上题。 这般的闺怨诗让男子立时作来,虽不说十分费劲,但是写出的诗不是辞藻浮夸,便是过于矫饰,细微之处实在难以描绘出来。 作品大都平平。 其中只有两个人有些特殊。 一个是孟惊羽。 孟惊羽填的是一首相见欢。 清雪落尽元宵,醉复醒,漏深夜永柔肠系还绕。 一重霄,三里桥,难梦好。锦书难托远寄檀郎俏。 词牌贴切,小令言辞亦是质朴平实透着些淡淡幽怨。数字递进,尾句点明主题,直抒胸臆。手法简单,朗朗上口。读过之后,仿佛自己心中也带了些淡淡的愁怨,只不过情境小了些,和后来的那首相比,没有占到上风。 第六章 机谋阴阳文武辈(下) 不过,孟惊羽并无妻妾,听说甚至连女色都很少亲近,偶尔听得他和楚京平乐坊的柳杏儿有些瓜葛,虚虚实实的却也不知是真是假。民间街坊中流传的更有不少说其不能人事的。虽说是谣言,但是由此也能看出,其洁身自好的程度绝对可见一斑。 他的母后生前更得楚帝长年盛宠,想来自然也不会作这些怨怼之词。 可现在的这首又怎么解释? 没有情境,没有比对,没有题材,难不成还真是他做梦作出来的? 其余使臣皆是一头雾水,唯有林世卿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孟惊羽。 孟惊羽这首词好是好,可相对于另一首还是逊色了半分。 看了这首词,再看看标准答案,使臣们都有些怀疑是不是昨夜漏题了。 这首词的作者是林世卿。 长相思,魂梦中。空自揽镜,勤照银烛,难觅归处。 鹧鸪鸣,霜露重。荣华谢后,几番回首,不见人踪。 相对于孟惊羽的那首相见欢,林世卿这首长相思没有词谱。说是作诗,却更像是唱词。然而以内容看来,却比那首相见欢显得悲伤的更加惊心动魄。秋日寒凉,诗中主人公触景生情,偌大的宫殿只此一人,惶然无措的心情表露无遗。 二者小令难分轩轾。 可这时,梁国大皇子萧庆却宣布第一试,林世卿胜出。 众臣不解。 萧庆深深的看了一眼林世卿,解释道:“这一关试题乃是嘉恪皇妹所出。为了更易于断出胜负,皇妹亦是赋诗一首,并说哪位的诗更加符合诗中情境,则断出哪位的诗为赢家。” 说着,萧庆自袖中抽出一张纸:“小王可以保证,在此之前,这张首词除了小王与皇妹,绝无第三人看到。” 洁白的软宣上是一纸工整的簪花小楷。 竟又是一首长相思。 萧庆郎朗读来: 长相思,盼相逢,金风玉露,几番魂梦与君同。 旖旎情,红尘动,枕上南柯,金楼玉殿美人冢。 题目相同,意境相似,就连诗中主人公的感触都极为雷同。 众人听后瞬时明白了林世卿这第一局赢得当之无愧,让他们着实没什么好说的,心中虽是仍有不悦,但也总算服气。众人也自然而然的把这归结为情之所至,心有灵犀,想着旁人也没办法,只能祈祷接下来的比试再没有这样的情况。 唯有孟惊羽是一脸玩味的神情。 林世卿这种清清冷冷的性子,能写出这种哀怨细腻的小词? 呵,打死他都不信! 只是这两首词着实不错,却不知枪手究竟是哪位高人。 众人静静听着萧庆接下来的安排,自也无人知晓孟惊羽短短时间内腹竟诽了这许多。 萧庆接下来的话也算没辜负众人的期盼。 第二试为武试。 要求明确,与试者需在这校场中已设置好的一处大圈内同场比试,在规定的时间内不得出圈,最后站着的人皆为胜者。 不过,生死自负。 以萧庆的话来说就是“场上比试,拳脚不长眼睛,毫厘之差便可断出生死胜负。混乱之际何人又能在自保无虞的情况下毫发无损的获胜?不过,话虽如此说,但这比试仍以切磋为主。我大梁以武立国,能做驸马爷的自然也需得是当世的英雄豪杰。想参加的勇士,站到右侧以便区分即可。” 小人! 口蜜腹剑! 正值乱世的时候,虽没人明说,可无论是谁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各国之间的隔膜分明得跟打了好几层隔板又刷了好几层浆的楚河汉界一样。但凡是有点野心长点脑子的国主都想要壮大自己、削弱对手。现在这生死状一旦签下,就相当于要么帮助梁国削弱他国,要么就是他为刀俎、我为鱼肉。 不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若是想争这梁国女婿的位置,想争这梁国十万长天骑的支持,这愿打愿挨的枪手还真是做定了! 各国使臣如何能不明白?只不过打落牙齿和血吞。 虽说要想有所得,必然就要有所舍。但真要是一不留神对哪个人下了死手,就必然得罪那人背后的国家,最后得胜者极有可能就是得罪人最多的那个国家,这种境地里也只能依赖梁国了。 还真是好一招煞费苦心的借刀杀人之计! 然而想是想,做是做。很快,想要参加的各国使臣就三两人凑做一堆的站到了人群对面,人数虽是锐减了许多,但也仍是占了原来的一小半,大约不到三十人的样子。 随即这二十几人便被领到了萧庆所说的“大圈”。 “大圈”面积约是王帐大小,四周有木栏围着,只在一处开了一个小口通人。 在萧庆的指引下,众人鱼贯而入。见众人已全部进场后,萧庆命人关上门,笑道:“各位好运,小王静候各位佳音。” 言罢,便带余下众人退到了远处的一个大帐中。 此处风沙本是极大,大帐到围栏这样的距离下,根本看不清场内战况,当真是只能静候。 大约场上众人也都明白生死之间无兄弟的道理,想着待会下手绝不容情,比试尚未开始,众人眼中都已蒙了淡淡的嗜血之色。 而自萧庆离开后,场内的与试者,便已全部散开至圈中最外侧,沿着栏杆依次排开,只偶尔有一两个站在一起的同国的使臣。这其中却并不包括参加比赛的林世卿和男装打扮的月汐——他二人没有站在一起,而是站在互相斜对着的方向。 林世卿一身绣竹白色束袖锦衣,青玉束冠,长身玉立。此刻虽是身在局中,可那极目远空的神情却是难以描摹的淡定从容。明明身处环境恶劣的黄沙大漠,一看到他的神色,反倒感觉像是置身于烟波浩渺的松涛云海之中。 眼神正在场上不断逡巡着的孟惊羽落到他身上,竟是无端的好一会儿都挪不开分毫。 对一个男子…… 对一个男子…… 他竟觉得林世卿那淡笑着的落落之姿是说不出的风流潇洒,说不出的翩然出尘,说不出的……迷人好看。 真是该死! 一个男子生的那样好看干什么?! 孟惊羽猛地一闭眼,摒除杂念,再不看他,只专心打量场中其他人。 场上一片静默,谁都知道枪打出头鸟的道理,这时候越早出去就有可能死得越快。 然而,不到半晌时间,一阵大风袭来,黄沙飞卷,尘土弥漫,视距因此大约只限五步之内。 此刻,借着天时,终于有人等不下去了。 牵一发而动全身,场面顿时混乱起来。 林世卿、孟惊羽、月汐等人亦是跟着身旁的人流先后冲入阵中。 风沙之中闷哼不断,时有鲜血溅出。 孟惊羽此刻身边几步距离范围之内虽是前后无人,他也并未加入主要战局,但是隐约中他却总感觉有人在一直盯着他。 习武之人五感极是灵敏,找不出来源的孟惊羽只得打起十二万分的警惕以防万一。 蓦地,孟惊羽前方一阵风沙扬起,他本能的做出防御姿态,谁料对方却似乎只是骚扰,并无其他举动。 然而,风沙渐消时一截红色老参却从天而降。孟惊羽瞳孔一缩,以袖裹手上前接了过来。 昆仑血参! 孟惊羽心中一喜一惊。 他心知,若说是天山雪莲是至宝,那这昆仑血参则该称作神物。 昆仑血参生长于昆仑山巅,相传是远古时期的鲲鹏自南海带来养于其上的神药。 《九州志·百草篇》中有言:昆仑血参,味甘微寒,主补五脏,安精神,定魂魄,止惊悸,除邪气,明目通气,开心益智,轻身延年。 其功效完全可说是治百病,医百毒——普通人服食可以强身健体、延年益寿。若是习武之人吃了,那么对于内功进境更是助益万分。这还不止,除此之外,这昆仑血参更有辟毒防毒的效用。 孟惊羽乍一见这天下难得的奇物,心中怎能不喜? 可下一刻,他看着手中这不完整的血参却止不住有些惊疑。 且不说这般神物怎会在这距离昆仑山千万里之遥的地方,以这种明显不适宜的场合下出现,单是只看这血参外表便知这并不是一整只,下面的根须一截明显已被人截去。 会是谁截了半截血参,又扔到了自己手里? 明显是想要让自己得到的样子……这样做的目的意图何在? 血参这样的好东西,又为何不自己留着,反倒给了他? 天上掉馅饼甚至是掉下这种好宝贝的事情,孟惊羽是从来不信的。 可是还没等他细想,不远处的主战圈便传来一句喊声:“昆仑血参!楚国二皇子手上的是昆仑血参!” 顷刻,场上一静。 果真,众人透过已经不甚密集的尘土风沙看过去,这位楚国二皇子的手上果真是一支殷红似血的人参状的东西。 哈! 这等神物,即便争不到梁国驸马的位置,得到这血参也是毫无疑问的赚大了! 更何况,驸马之位充其量不过意味着权利财色,有些参战的使臣本就是碍于皇命不得不来,并非心之所愿。 如今一见血参,稍作衡量便能想明白只是个作为筹码的公主,怎敌得过这有权有钱也不见得能寻到的可以救命的血参? 众人不由自主停了手,互相对视,隐隐防范,却是谁也没有先出手争抢。 可惜,不消片刻,不知是谁先动了脚步出了声,其余众人一听顿时像疯了一般争先恐后的扑向孟惊羽。 第七章 坦腹东床乘快婿(上) 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敢于上场的诸国使臣又岂会稀松平常? 此时加上血参的诱惑,场上众人更是使出了一百十二分的力。 很快孟惊羽便显颓势。 孟惊羽暗道不妙,心思电转,扬手抛出了手上抓着的血参。一转身便想脱离战场。 正在这时,一双大掌却从暗处拍来,孟惊羽虽料到必定还会有人不去争夺血参,但却未料到此人看到他扔血参时竟丝毫也未犹豫,双掌直奔他而来。 孟惊羽虽已尽力翻身闪躲,奈何之前众人将战圈围得太小,并未完全躲过那人掌力,肩膀处仍是受了小半掌。饶是他功夫不弱,但此时翻身于空中,又无借力之处,内力不顺,登时喷出了一口血。 就在这时,逆着孟惊羽喷出的血,向他口中疾驰而去的是一颗圆圆的药丸。 那药丸一进喉咙,孟惊羽便觉不对,立时施展轻功远远的脱离了战圈。内息运行一周,丹田经脉处却是隐隐作痛。 孟惊羽心知刚刚那一口血喷出不过是内息不顺,并无大碍,更不至于牵连到丹田经脉之处。 唯一解释,便是刚刚咽下的那颗丹药。 九转丹! 孟惊羽灵光一闪,素闻未央门九转丹极为神奇,若事前无内伤,服下后经络不畅,丹田隐痛,同时却可暂时提高功力,但是一日之后就会内力大损;若事前有内伤,这九转丹却是救命治伤、恢复内力的良药。 若说解药,这九转丹的解药倒是不难——九转丹的解药就是再服一颗九转丹,二者相冲,便可抵消。 然而这个时刻,他又要去哪儿弄另一颗未央门的独门秘药? 孟惊羽不由得又将目光放回到众人仍在争抢的昆仑血参。 此时别无他法,只能寄希望于这灵药了。 主意一定,孟惊羽便又回身冲向战圈。 鹏飞凤举。 场上众人多数此时已是身上带伤,出手虽是稍显缓慢,但招式却更为狠辣。 孟惊羽忍住丹田隐痛,肘撞拳击,掌劈脚踢,身形灵活的穿梭于众人之间,时而纵身跃起、双腿疾踢,时而腾身挪体、双掌飞舞。 孟惊羽原本武功便是一流,此时一有九转丹相助,应对战局中那十数人的疲敝之师竟是略占上风。 毫无预兆的,孟惊羽经脉一痛,身形顿时迟滞,肩膀便又中了一拳。 孟惊羽暗道:那九转丹功效大约已尽,若再不结束战斗,只怕稍微耽搁后,场面更不好收拾。 等不及再次调息,孟惊羽只得勉强撑起内力, 此时场上所余人数已是极少,仍有战力的除了孟惊羽不过五人——其中一个是南齐五皇子高远晨,两个是林世卿和月汐,另外两个看来面生,他推测应是某个地方诸侯的人。 孟惊羽偷眼打量,林世卿和月汐虽是毫发无损,但始终是游离在战圈边缘,只要稍有危险便互相掩护着闪身离开,这二人虽是不得不防,但看样子似乎对这血参并无贪念。 高远晨亦是同样,看起来虽比林世卿二人稍积极一点,但也明显在保留实力。 不过,以这三人约呈三角状的站位来看,这两方倒像是互相暗暗顾忌,谁都不肯轻易涉险。 为那血参正争得不可开交的正是余下那二人。 孟惊羽心中一有数,便朝那二人急攻而去。那二人本来就已是强弩之末,即便是见孟惊羽袭来后联手回攻,但仍未能阻止孟惊羽争抢到了血参,反倒被孟惊羽一招“风摆荷叶”踢得吐血而去。 孟惊羽虽是击退二人,却也是忍住了口中一口逆血。孟惊羽心知伤势不可再拖,于是刚抢了血参便咬开参皮,几口便吮吸完了其中汁液。原本还饱满的血参顿时变得干瘪。 随后他干脆把已经干瘪的参皮也一并吃了进去。 那两人一见如此,心中暗恨,却也无计可施,只得忍下,只不过反身出手时更是阴狠几分。 孟惊羽吃过血参,经络一阵舒畅,兔起鹘落,几招下来再次将那二人击飞。 场上此刻只剩齐、楚、周三国之人。 四人相视一笑,不约而同的都停了手。 而远处的萧庆此时也刚好带着众臣走了过来。 萧庆眯眼看着场上,圆滑笑道:“各位使臣大人辛苦了。” 随即萧庆便吩咐下去,命人将伤员带下。 孟惊羽刚刚没有注意,这时才发现,战场伤亡当真极大,原本便只有三十余人参与,此时加上伤员,活着出来的,竟只有不到十个。 “既然大家已都完成了第二试,那么就由我来宣布第三关的试题。” 萧庆顿了一顿,没有管那些因为刚刚死去了同僚而对他抱以愤怒目光的使臣,继续道:“经过第一关的文试,第二关的武试,很明显,文韬武略方面,仍然留在场上的几位都在伯仲之间。余下的在场诸位皆是各国俊杰翘楚,文武双全,这两方面自然与公主都相配得很。不过除去谈才华武艺,对公主是否真心却又是另一个方面。” “我们这第三关很简单,如果要大家给公主送一件聘礼,最珍贵的是什么,或者,大家认为公主喜欢的会是什么。得胜者的这件礼物是实实在在要送给公主的。但若未得胜,礼物则悉数归还。” 若说第一试考较的是才识学问,第二试考较的是武功谋略,那么这第三试考较的便是人心算计。 众臣面面相觑。 拿出的礼物太贵重吧,选上了是好的,若是未选上则是匹夫怀璧,如何善后难做的很。 但拿出的礼物平平吧,还注定选不上。 实在是矛盾极了。 一些小国明白其中含义,权衡一番后,大多是献上了古玩瓷器或是钗饰服装等珍贵却常见的物事,虽是注定选不上,但是也少了怀璧其罪的顾虑。 不过齐、楚、周献上的倒都是真正难求的宝物。 齐国献上的是十大名剑中的挚情之剑——雌剑莫邪。 宝剑剑刃锋利,剑身线条流畅,略短于普通长剑,剑柄处雕刻着繁复古老的花纹。宝剑出鞘时剑鸣清脆,犹如凤鼓朝凰。盛放其的剑匣亦是极为古老,正面是莫邪以身殉剑、干将悲恸欲绝向前疾驰的图画,背面则是刻着讲述干将莫邪故事的七言绝句“晨曦揽雾寒月辉,擎天往动玉颜随,啼血舍身同烈火,今宵谁共诉离悲”。 此剑上次出现是似乎都要向前数两个王朝了。 萧庆看到时眼中闪过一丝灼热,不过稍纵即逝——相传雌剑只能女子使用,男子使用则会反噬危险。 林世卿看到这把剑的时候则是神色一动,心中念头不断,没有说话。 自秦朝起,十大名剑大多遗落民间,早已失传,当世若有流传,那么得剑之人必是与之有缘。 自己手上那一柄七星龙渊乃是十大名剑中排名第六的君子剑,剑意诚信高洁。当初他无意中得来只觉讽刺,但也绝不舍得让着宝剑在他手中蒙尘。这么多年来,除却之前在血盟训练领到了外出游历斩杀奸佞的任务和在林中练剑时以外,再不曾用过。 只是…… 林世卿笑着睨了一眼高远晨——高远晨是男子,可他竟会得了这样一把雌剑,这就当真是有趣的很了。 而后,楚国孟惊羽献上的是一套两件的白玉九龙杯,白玉光滑,雕刻精致,更难得的是其中注上葡萄酒后,自其上看来仍是清冽得可以看到杯底栩栩如生的仕女图。 这情景正和了“葡萄美酒夜光杯”的意境。 杯子小巧,想来其制作工艺必是十分复杂。据说是前朝宫廷正统王室之物,极为珍贵。 此物虽不如上一件贵重,可其中寓意却值得人探究。 萧庆看到略微点了点头,只转了转眼珠,无甚反应。 不过,站在他身旁的萧瑀眼中却是明显露出几分兴趣。 孟惊羽瞥了一眼,心道:相传这梁国四皇子素来痴迷此类奇技淫巧,看来传言果然并非空穴来风。微微垂眸,掩去眼中一闪而逝的笑意。 最后,周国献上的则是前几日林世卿吩咐月汐带上的天山雪莲。 雪莲本已是极为珍贵的药材了,而这天山雪莲更称得上是世上少有的奇药之一。 天山雪莲珍贵就珍贵在了它的稀少和药效上。 这种雪莲生长于西北终年被大雪覆盖的天山山脉上,传说开花时间不定,但生长期至少也要百十年的时间,而且因为天山山脉环境恶劣,雪莲很容易就被积雪覆盖,极难被人发现。 上一次天山雪莲出现的时候,已不知是多少年之前的事情了。据在场众人所知,当世也只这一支而已。 天山雪莲不仅可解百毒,而且吃过之后百毒不侵。 即使是中毒已深,也完全可以医好且不留任何后遗症,对于常人,即便不吃,带在身边也有辟毒防毒的功效。 之前萧庆在看到各国所展示的礼物时,大多只是微微点头或面露笑意。可当林世卿打开药匣时,他的面色却是一片凝重,双手竟不自觉地向匣内抓去。 第七章 坦腹东床乘快婿(下) 刚等他要碰到药匣时,林世卿右手轻轻一推盖子,匣子便又合了起来。 林世卿朝着刚抬起头有些错愕的萧庆,微笑道:“各国使节所赠礼物殿下都已赏玩完毕。却不知,谁才有幸做贵国东床上那坦腹的逸少呢?” 萧庆面色一僵,道:“各位既然已经展示过所献宝物,小王现在便去回禀父皇。选出嘉恪公主驸马。” 萧庆言罢,便带着萧瑀等人回复梁帝情况。 林世卿心下思忖,今日择婿的一切事宜竟都是萧庆代劳,只怕梁帝当真没有几日好活了,估摸着到了此时,各国使臣心中大概也会猜到一二。 不多时,萧庆便回。 高远晨、孟惊羽等人皆是以疑问的眼光看着萧庆,萧庆却并未如之前一般一一礼貌回视,而是直盯盯的瞅着林世卿,看似喜悦的神色下眸光却有些阴沉。 萧庆朗声道:“奉我国陛下口谕,周国左相林世卿明经擢秀,博闻强记,勇冠寰宇,孚尹旁达,今招为我国嘉恪公主驸马,令择吉完婚,钦此。” “小相接旨,谢陛下隆恩。”林世卿面上并没有显得如何惊喜,一副早料到如此的样子,继续问道,“不知小相何时可以向陛下谢恩?” 萧庆话音一滞:“此事不急,父皇召见林相时,自会派人提前前往驿馆招呼。小王也在此先恭贺林相与嘉恪皇妹百年好合了。” 林世卿点头一笑,侧着身子眸光一扫。 众人神色各异。 —————————————————————————————— 招婿那日后,各国使团大多已经陆陆续续的离开了原州,如今原州城里剩下的使团只有齐、楚、周三个大国及几个仍有所图的小国。 这一日,原州城天色晴好。 白日里的绯衣楼虽是不开门接客的,可林世卿名义上身为绯衣楼头牌花魁纤纤的入幕之宾,自然可以不受此等约束。 林世卿与一身男装的月汐就这样大摇大摆的走进了绯衣楼中。 二人在一间屋中坐定。 月汐吩咐下人去拿壶酒后,问道:“公子,听宫中传话说,梁帝准备在公主陪嫁等事宜安排好后让她与您同路回国,时间大约定在下月中旬。” 桌边两人,桌上却是一壶清酒,一只酒杯。 林世卿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又倒了一杯,手上灵巧的转着:“下月中旬?这时间真是妙极。如今,网已布好,就等着鱼儿上钩了。” 月汐有些犹豫的问道:“公子,自梁帝下旨招您为婿后,您是不是反应的太平淡了?正常来讲,这于您可是大喜。” 林世卿一笑:“的确该是大喜。可若我欢天喜地的接了旨,这戏不就不好看了么?如今我安安静静的接了旨,你说其他人会怎么想?他们会觉得,梁国与我周国暗中做了手脚,不仅让我顺利得下了这驸马的位置,还借武试之机除了他们不少人手。而我这样毫不诧异的表现更会让萧庆明白,我早就知道梁帝中毒一事,这支雪莲是提醒也是警告。否则,难保他不会狗急跳墙,趁着各国使团还在原州城,正是人多口杂的时候杀了萧瑀。总的来讲,这件事中,萧庆里外不是人。” 月汐恍然道:“公子妙计!” 可过了一会儿,月汐又露出疑惑的神色来。 林世卿笑道:“有什么想不通的问出来便是。” 月汐又问道:“公子,我还是没明白为什么要将雪莲送给梁帝。您明知道梁帝虽然中毒极深,但是一旦服下雪莲,便定会恢复康健。如果梁国没有内斗,那咱们的计划岂不是没办法进行了吗?” 林世卿失笑:“你以为雪莲我是送给梁帝的吗?” 看到月汐仍是不解的眼神,林世卿耐心解释道:“之前我只是听门中探子回报说梁帝中毒,却并不知毒性入体多深。校场那两日离得近,我方有机会近距离观察。” “梁帝眼眶是青黑色的,他的身体看起来早就应该支持不住了。但是这些日子虽勉强,他这身子骨竟然还真就这么勉勉强强的坚持了下来。我想,若不是萧庆一直拖着他的病情,尽力吊着他一口气,估计老皇帝早就驾崩了。” “这支雪莲名义上是送给梁帝不错,可实际上我的这只雪莲却是送给萧瑀的。你想一想,如果梁国皇室原本没有这东西,皇帝中毒驾崩,萧庆完全可以把这责任推卸给萧瑀,可如今皇室有了这解毒的神物,皇上还是中毒身亡的话,矛头必会指向有可能保管雪莲,并且是身为第一皇位继承人获益最大的萧庆。” 月汐继续问道:“可他也可以不收啊!为什么明知如此他还要收下呢?” 林世卿道:“正因为他明知如此才更要收下。周、楚、齐我们三国献出的这三件宝物,论实用价值,没有一样能比得过我这雪莲。他如果不收,未来老皇帝驾崩时,如果传出来皇帝是长期中毒身亡,而他却硬生生把曾经有机会获得的解毒奇药放过,你说朝野上下会怎么说?” “更何况我绝不相信现在梁宫中无人知晓皇帝中毒病重一事,即便是皇帝自己也必是心中有数的。若萧庆真的这样做了,未来真的登基,皇帝的位置他坐得住么?这件事,他最好的选择应该是假称雪莲被偷,不过这充其量也就是个中策,相信仍是难以堵住悠悠众口,不过也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 月汐这才恍然大悟,看向林世卿的眼神也更是敬服:“公子当真神机妙算!” 林世卿想是想到了什么,轻笑一声:“还有,你当真以为从你那六公子手上抢来那只昆仑血参那么容易?既然萧庆有朝一日会‘弄丢了’这雪莲,我便索性再帮他一把。” 月汐一怔,旋即明白了林世卿话中的含义,不由有些忍俊不禁:“公子和六公子当真是……坏到一块儿去了!” 林世卿想到那位六公子,神色也是多了一抹无奈,微微摇了摇头。 随后转头对月汐贴耳轻声道:“今晚戌时,你去请孟惊羽,说我在城东外柳华亭邀他赏月。记住,这消息务必带到。带到后你不必管他问什么说什么,径自离开便可。” 林世卿说话时,月汐感到自己耳后一阵暖湿,素色的脸蛋上不由滑过一丝娇羞,她小声问道:“若他不去该怎么办?” 林世卿摆过脑袋,笃定道:“他绝不会不来。他原本就对我很好奇,上次绯衣楼‘巧遇’有我的心思在里面,但也有他一份心思在里面,足可见他上次就开始怀疑我的身份了。更何况,如今看来我是这次招婿最大的获益者,他更没理由推拒我的邀请。” 月汐羞色未褪,低下头偷觑着林世卿的俊逸侧颜,柔声答道:“是,公子。” 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林世卿又道:“待孟惊羽出府之后,你用门中信号把左使叫出来,让他在柳华亭附近安排些人手。我这段时间诸事太顺,看我不过眼的人只怕很多,有备无患总要好些。不过一定不要让人跟踪他,若是有人不识抬举,杀了便是,绝不能让人发现他的身份。” 月汐有些担忧的道:“既然如此,公子为何不让月汐陪着?或是干脆从绯衣楼带些人埋伏去?” 林世卿道:“我约他出来不带人是我的诚意。如果他出来也不带人,那我便有八成以上的把握,他会同意合作。反之,我若是带了人出来,便是明显的不信任他,说起合作,诚意自然也打了折扣。他心思缜密,我总不能输在自己身上。” 月汐点了点头:“属下必不辱使命。” —————————————————————————————— 入夜,原州上空残月高悬,光华如练。淡淡的月光透过繁盛的枝桠斜射在人身上,如轻纱附体,无端的给人添了几分悠远梦幻的意味。 林世卿一袭白衣,长衫似雪,白玉束冠,立于亭中,仰头望月。双手负于身后,清俊的脸上哀喜莫辨,纤细单薄的身形莹润着淡淡光芒,朦胧的光晕勾勒出他侧脸柔和的线条,纤长的脖颈细如美瓷。 孟惊羽一到这里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明明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亭子,里面站了他,却让人觉得蓦然进到了桃源仙境。 明明只是个长时间打滚在仕途官场的凡夫俗子,可这样看着,却仿佛是九天谪下的仙人。 这样矛盾,却让人移不开眼睛,甚至连思维都有一瞬间的停顿。 孟惊羽知他深夜相邀,必有要事相谈,二人之前顶多算是相识,如这般深夜相会本该早谈早散,免得被人看到还要平白惹人怀疑。 但现在,他却忽然不想打搅这一刻的宁静与美好。 孟惊羽远远看着,脑中忽然觉得有些迷糊——这样的画面是不是曾在哪里见过? 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自脑中闪过,孟惊羽口中无意识的轻声道:“龙渊。” 林世卿背后的手指一动。 可惜,呆望着林世卿背影的孟惊羽却并未看到。 第八章 北斗阑干南斗斜(上) “楚国左相林世卿拜会,不过却不知殿下口中龙渊二字是为何意?”林世卿回身,笑着抱拳。 孟惊羽一愣,而后同样笑着抱拳回道:“穆青,世卿……身份不必赘述,小王孟惊羽幸会。” 林世卿不由勾起唇角:“殿下记性当真不错。不过能识得于靖于公子,在下也是三生有幸。” 二人相视一笑,林世卿做出一个请的动作:“坐。” 孟惊羽也不拘谨,向前几步一撩衣摆坐下,将手上提着的两个酒坛撂到亭中的石桌上:“无论何事,如此星辰如此夜,怎么样都值得干上一杯。上次在绯衣楼你走得匆忙,今次可不能那么快放过你。” 言罢,一把掀起酒塞,仰头就是一口,叹道:“好酒!” 林世卿轻笑一声:“未料你我竟是酒中友。” 孟惊羽道:“早前看你便觉有缘——说吧,何事?竟值得相爷在这样一个雅致的地方独独邀我出来赏月。” 林世卿瞥了眼四周:“殿下说笑了,不过,小相今日相邀倒的确是有要事相谈——” “慢,”孟惊羽抬手止住了他的话,“我问你,你我二人现今是在朝堂?” 林世卿一愣:“自然不是。” 孟惊羽又道:“既不是在朝堂,何须你我张口闭口都是的官话称呼?上次在绯衣楼中都还是以朋友兄弟相称,何以认识的久了,反倒生疏这许多。” 林世卿笑道:“孟兄说得有理,倒是世卿粗鄙了,这里没法自罚一杯,那便自罚一口吧。” 言罢,结结实实的一口酒便灌了下去。 谁料孟惊羽却道:“谁让你喝得这么急了?我可只带了这么些好酒,待会你喝光了可别来抢我的。” 林世卿见状,摇头失笑道:“放心,不抢你的,”而后又叹道,“这酒定是本地人酿的,着实辣的很又烈得很,刚一入口就知道这酒足能从胸腹一直烧到喉咙。” 孟惊羽听了不由赞道:“林兄好灵的舌头!你说的不错,这酒正是纯正的梁国特产,当地人给起了个诨名叫做‘闷倒驴’。” 林世卿听后笑道:“闷倒驴?这倒是个好名字。不过我可得喝得小心些,一个不小心成了驴子可就不好了。” 孟惊羽有些诧异的看着他道:“原本我想着林兄性子清冷,却没想到原来还是会说笑的。” 林世卿回道:“这可不是说笑,我这两句说的实在是再没有更认真的了。” 孟惊羽一愣,见他的确一副认真神情,不由得笑得锤了两下身旁的石桌。 林世卿听他笑完,又道:“枉我尝遍我周国美酒,今日若非承了孟兄这赠酒之情,只怕要错过了这般如此有特色的好酒。” 孟惊羽道:“实在看不出原来林兄是好酒之人。” 林世卿摇摇头:“好酒谈不上,贪杯倒是真的。” 孟惊羽听后一笑:“若当真说起梁国特色的好酒,那便不止这‘闷倒驴’了。这酒是冬日里草原牧民为了防寒喝的酒,实用是实用,可实在谈不上多好喝。” 林世卿赞同的点点头道:“的确如此,除了烈和辣以外,这酒再没什么别的滋味了。不过我听说,这里倒是有一种酒是用羊奶马奶酿制的,制作工艺与咱们中原的酒不大一样。喝了不仅不伤脾胃,反有健胃养脾的功效,极为神奇,只是可惜还没能有机会尝上一尝。” 孟惊羽听他说完,双手托起酒坛,又是一口。 这回倒轮到林世卿抱着自己那坛酒,笑道:“谁让你喝得这么急了?我可只剩了这么些好酒,待会你喝光了可别来抢我的。” 孟惊羽嘴一扁,口中的酒差点没喷出来。 二人不由得一同笑出声来。 二人笑毕后,孟惊羽道:“林兄刚刚提到那奶酒,我倒是专门去城外不远的牧户家尝了的,总的来说也还不错。马奶酒倒还罢了,香香甜甜的很是好喝,只是没什么酒味,像是专门给女子喝的酒。羊奶酒我就有些不能接受了,带着些去不掉的羊膻味,若让我喝这酒,倒还不如让我多吃几口肉来的爽快直接。” 林世卿听他说的有趣,面上也是笑意盈盈。 见他不答话,孟惊羽似是又想起什么来,道:“若是说起这多年来,我喝过的味道最奇特的酒,当属我三年前遇到的一个怪人赠我的一坛梨花酿。” 林世卿神色不动,看起来只是有些好奇的问道:“是什么样的怪人,味道又是如何奇特法?” 孟惊羽仔细瞧着林世卿的神色,道:“那怪人跟我是在一片梨花林里相识的,他带了个青面獠牙的面具,拉着我不放,又跟我说了好几天的话。” 林世卿笑意不变:“那梨花酿呢?” 孟惊羽道:“那梨花酿又苦又涩,我长到这么大还没喝过这么难喝的酒。” 林世卿笑问:“竟还有这么难喝的酒,那你喝完了吗?” 孟惊羽道:“自然没喝完,喝了一口我就给砸了。” 人不是青面獠牙的,也没有戴面具,更没有拉着他不放,至于缠着他说了好几天的话更是没谱的说辞——那梨花醉清香醇和,让他直接喝了个底朝天。 孟惊羽故意把三年前的诸般场景扭曲的不成样子,以此来探一探林世卿的口风,谁料他实在是太淡定了些,一点多余的反应都没有。 孟惊羽不由有些失望。 不过二人也都没有纠缠于此,而后又聊了些这些时日待在原州城的见闻所感。 由于孟惊羽来得早,闲来无事,平常更是喜欢出去四处溜达,了解当地的风土民情,大多数时候都是孟惊羽在说,林世卿在听。 聊了好一会儿,孟惊羽忽道:“认识这么久,还不知林兄贵庚。” 林世卿道:“今年虚岁二十了。” 孟惊羽笑道:“这样看来应是愚兄虚长了两岁,孟某今年已经二十有二。” 林世卿站起弯腰一辑,笑道:“小弟这便见过兄长。”而后却像是因此想到了什么,张了张嘴却又合上了。 孟惊羽奇道:“林弟想到什么直说便是。” 林世卿抿嘴一笑:“聚仙楼……世卿原不知孟兄年纪,自也未曾将此事放在心上,可是如今知道了,虽知晓那说书先生说的话做不得真,也知这原属于孟兄的私事。可孟兄既然问了,小弟便多嘴的问一句,为何孟兄到了现在也未有妻娶?” 孟惊羽浑不在意的道:“女子麻烦,不要也罢。” 林世卿挑眉道:“既如此,世卿倒有些不明白孟兄何以会喜欢去绯衣楼这般有名的风尘之地了。” 孟惊羽摸摸鼻,笑得满脸的纨绔气:“这可与娶妻有大大的不同,自不可同日而语的。为兄见林弟此前与纤纤姑娘甚是相熟的模样,想来对于此中奥妙应当不会陌生才是。” 林世卿轻笑两声,没有再说下去。 孟惊羽见他不说话,瞧了瞧天色,终于主动道:“时候不早了,说吧,林弟今晚究竟是何事相约。” 林世卿见他问到了正题,没有立即回答,沉吟了一会儿方看着孟惊羽道:“此番诸国为了招婿出使而来,皆是苦心准备。但是齐国这位贤名在外的五皇子,表现却并不如人意。” 孟惊羽道:“不知林弟有何高见。” 林世卿没有答,兀自接着说道:“孟兄临行之前,是否曾经觉得楚京哪里有些不大对劲?” 孟惊羽眉目一挑,不置一词。 林世卿见他不说话,便自顾自的又接着道:“孟兄是否觉得梁帝这几月间身子衰败的太快,多日来依礼召见次数实在有限,且多让大皇子萧庆代劳,前几日召见时甚至连完整话都说不出几句了?” 孟惊羽扯了嘴角,似笑非笑:“林弟有话不妨直言。” 林世卿眼神定定,似乎有种令人信服的力量,他轻声道:“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万事万物皆依天道循环不停,因循自有其定数——国势,尤其如此。这道理,你我都懂。” 孟惊羽错开林世卿目光,颔首道:“哦,林弟何出此言?” 林世卿笑笑,眸光却是牢牢的抓住孟惊羽:“孟兄心中有数,有些事世卿不必说孟兄也必是明白的。梁帝看似这些时日间的苍老,并非为此次结亲。楚京之事,孟兄更该是比世卿这外人清楚得多。而高远晨此番出使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的意图是什么,孟兄心中想必也不会没谱。” 孟惊羽闻言微微敛了眸子,笑得懒散:“林弟啊,这你就高估我了,我这人要说诗词歌赋闲时都还能勉强来上两手,可这音律乐感就实在是跳脱五行外了,别说着不着调,首先便是大大的没谱。” “孟兄何必与我绕弯子?你我二人境况你很清楚,如今是你更需要我,还是我更需要你……”林世卿见孟惊羽开口似欲言语,截声又道,“先不急着回复我——推辞的话,我既将你邀约至此,便自然有把握让你收回。” “梁国看似平静,然而梁帝被下毒已久,虽说现在有了天山雪莲这等奇物,但若不将下毒之人真正铲除,即便世间当真有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只怕也同难救回他性命。至于下毒之人是谁……想来,孟兄该是明白的。” 第八章 北斗阑干南斗斜(下) 林世卿瞥了一眼孟惊羽,见他目色沉沉,并不接话,于是继续道:“下毒之人不是大皇子萧庆,就是四皇子萧瑀。而梁帝属意大皇子萧庆,早欲立其为储,却碍于四皇子母舅家族势力,多年来不敢妄动。但如今萧庆已入壮年,梁帝身体又一直康健,储君未定,四皇子外戚势力还得顾忌。这个时候,萧庆最需要的就是一个扳倒四皇子的理由。” “下毒,嫁祸,孝顺的皇长子见到弟弟的弑父之举痛心疾首,群臣进谏,顺应天命,登基为帝——本欲将弟弟圈禁,可弟弟却畏罪自杀于自己的藩邸。”孟惊羽一把抱起桌上酒坛,灌下一口,后又重重的放在桌上,几星酒液溅出,他抬起手抹了抹嘴,皮笑肉不笑的道:“呵,林弟想说的是这个么?这不是皇家最常见的戏码么?” 林世卿见他如此反应,心说他必是已经猜到这出戏同样会发生在孟惊鹏和他的身上。 刚欲言语,林世卿却忽觉心口一痛,放在膝盖上的手倏地抓紧衣服,沉默片刻后方道:“你既明白这些,关于梁国和你们楚国,我便不再多言。南齐,大皇子高远泰为长子,然而为人阴险毒辣,虽善用人,却常疑神疑鬼,又嫉贤妒能,尤其看不惯嫡出的三皇子高远珏和五皇子高远晨。而高远珏虽非长子,却为嫡子,只不过对皇位并无兴趣。高远晨才德兼备,又为嫡出,向来为高远泰所暗恨。” 林世卿放在膝盖上的手绷的死紧:“高远晨此番出使,刚好给了高远泰一个铲除弟弟的好借口。于是高远晨便将计就计——他心知被孤立后极难谋得驸马位置,不过驸马倒是虚职,并非关键所在,只是那个盟友,是其余三国之一便可。既然梁国已经不成,倒不如换一个,只是其余三国中去了梁国,就只剩下周国和楚国。” 顿了一顿,林世卿继续道:“我们周国只有一个皇子,并无储位之争,自然也就无缝可插。其下唯有……” 林世卿迅速的抬眼瞥了一眼孟惊羽,见他冷然的嘴角牵起哂笑的弧度,心中暗道他果然知道此事:“楚国。” “林弟若是想说这位齐国五皇子与我皇兄暗中联合的话,似乎我们再无谈下去的必要了。”孟惊羽听后轻笑道,“不过,还是要多谢你能够告诉我这些事。” 林世卿点点头,神色不变,手上攥着的衣裾褶皱却愈发明显:“如此也好。这不是小事,你总需要些时间思量一番。今日是廿二,若是下月前你改了主意,便去周国驿馆寻我。相信你也明白,林世卿是穆青或者你的好友之前,首先该是周国左相。” “林弟所言,惊羽必会细细思索。城外夜寒,林弟早些回去休息吧,我这便走了。” 林世卿听后,心道孟惊羽果然谨慎,今日一番话,他竟些许口风都没露出来。不过,他既然肯松了口气说回去想,加上自己之前的安排,便有九成的可能性让他答应自己。 话落,孟惊羽站起向林世卿比了一个敬酒的姿势,猛灌了一大口酒,将酒坛就地砸下。 孟惊羽身形颀长如竹,姿态磊落旷达。林世卿抬眼瞧去他一身广袖绣竹纹青色交衽行衣,腰系绰绰青玉带,颇有些放荡不羁的名士之风。 林世卿听了他的话也不生气,起身回敬道:“今晚多谢孟兄所赠好酒,小弟再呆一会也就回去了。不送。” 孟惊羽没问林世卿为何不同路返回驿馆,听了他的话只淡笑回道:“既然如此惊羽便先走一步了,后会有期。” 孟惊羽一抱拳,顺来路回去,走了几步后,脚步一顿抬起头来,抿嘴一笑,轻声道:“今晚的月色的确很美。” 孟惊羽走后不久,林世卿见周围再没什么声响,便掀了下裳,就地盘腿坐下,调息半晌,但是脸上隐隐的青气却丝毫未见退去。 耳朵一动,背后淡淡的破空之声传来,林世卿右手拍地,就地弹起,一翻身出了亭子,随后足尖轻点,提气纵身跃上亭顶。 “暗算,偷袭,果真是老套的办法,偷听别人说话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习惯。既已来了,便别想着回去了。” 说着,林世卿手中银针便向右面的一棵树侧射去。 继一声闷哼又是一阵草木悉索声后,万物又归于静寂。 “啧,同伴丧命也不见出手,真是冷血。让我猜猜,血盟?不不,血盟刺杀多是单独出手,”林世卿一个一个的掰着手指数数,面上冷意更甚,“那么,萧庆?不不,即便真的要动手,他也该在梁帝死后再向我发难。至于高远晨,他一向信奉光明正大的原则,这般所为还当真是难猜得很哪!” 林世卿努力控制着已经有些冷得发抖的身体,话中却是杀意满满:“不然,你们告诉我?或者,我就再仔细猜猜,莫非是门中内鬼?” 尾字尚未落下,林世卿左脚一点右脚脚尖,飞身而起,旋身而落,周身银光闪闪,姿态轻盈灵动。星斗漫天,疏影摇曳,林世卿的白色身影如同暗夜中的精灵,舞动于这片静寂的夜空之下。 身形虽美,清风之中翩跹的却是死亡之歌。几息之间,林世卿竟似放出去了几百枚暗器,暗林之中闷哼不断。 “世卿,”林中一角隐约现出孟惊羽的身形,“我来助你。” “你——小心!”林世卿脸色本就泛青,刚刚施放暗器过后,脸色更是又添了几分青紫之色。 然而紧要关头,何来闲暇分神? 林世卿不待思虑,迅速自袖中掏出一颗药丸,捏碎腊包扔向口中,俯身前冲,待到亭顶边缘,一蹬亭角,身成雁回之式直直冲向孟惊羽处。 右手自腰间抽出一把软剑,剑身左右一抖,登时击退孟惊羽身侧蓦然出现的两个死士。 “你怎么又回来了?”二人相互背靠对敌,林世卿微微偏头问道,语气中流露出淡淡责怪担忧。 “我行至半路,发现这林中鸟鸣虫噪之声竟是丝毫都无,心觉不对,料想你可能会有危险,这才回来助你。”孟惊羽亦是丝毫不敢放松,一边谨慎的看向远处,一边微微偏头向林世卿低声道。 孟惊羽言罢,便听耳边一声轻笑:“你倒是胆大。” 接下来好一会儿,幽寂的林子中除了孟、林二人的呼吸声,再无其他动静。 深夜林中作战,他们二人对此处并不了解,毫无地形优势,以少敌多,又是敌明我暗。 二人心知,拖得越久,对己方越是不利。尤其林世卿心知以自己此时状况,更是坚持不了多久。 孟惊羽悄悄拽了一下林世卿的衣袖,沉声道:“速战速决,以握手为记。” 林世卿低声应是。 孟、林二人眯起眼睛小心警戒着,不多时,空中月色渐明。 林世卿眉头忽的蹙紧,紧握了一下孟惊羽左手,冲了出去。孟惊羽一惊,就地拾起一把铁剑,身躯便向与林世卿相反的方向冲出。 林暗草惊风, 风击金石声。 此时虽处打斗之中,暗林却并未因此而喧闹多少,除去刀兵相接时的铮然响动外,只有树枝杂草落地才会偶尔发出一些声音。 不长时间,林世卿的金刚软剑与孟惊羽的铁制长剑便蒙上了一层血色,在月光的照耀下更显出了几分血腥。 又过了一会儿,声音趋无,孟惊羽自林中出来,青色锦袍已经沾染了几处血迹,反观林世卿除了不时滴血的长剑与胸前一滩红中带黑的血迹外,身上再无其他血迹。 孟惊羽一见,心中一紧,疾步上前道:“林弟,你受伤了?” 就在此刻异变陡起,一条吐着猩红信子的斑斓小蛇自孟惊羽身后向其跳去。正面对着这一幕的林世卿手中一紧,提剑而起,在孟惊羽戒备的眼光中,脚尖一点向其急奔而去。 孟惊羽见此不由瞪大了眼睛,本能持剑相抗,林世卿瞳孔一缩,长剑所指方向却是丝毫未变。 哧—— 长剑入体,孟惊羽手上的兵刃没有遭到任何他以为会有的阻拦。 林世卿没有搭理离自己胸口不远的新增的剑伤,瞟了一眼地上一条断成三截的小蛇,放下剑,没有言语。 孟惊羽惊疑不定的看着林世卿明显刺歪的那一剑,心中疑惑:他难道不是要杀我?还是只是一时不慎刺歪了? 接触到林世卿的眸光后,孟惊羽谨慎的向身侧一瞥,一条色泽斑斓的小蛇断成三截,中间那一段尚在扭动。 孟惊羽霎时明白,抽出长剑,想要辩解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林弟,我……” 林世卿声音淡淡,听不出喜怒:“殿下有所怀疑也是常理,咳,世、世卿理解。” 孟惊羽忙又上前几步,一手伸向林世卿因他所伤的左肩,急道:“林弟——” 一阵银光晃眼,孟惊羽不由抬手遮挡,隐约中,轻轻的衣袂破空之声迅速响起又迅速隐去。 待到孟惊羽睁眼时,身旁却再无林世卿身影。 第九章 别来堪梦何所寄(上) “咳咳咳……是你。” 林世卿听着身边的风声呼啸而过,脸上没了刚才的淡然神色,眉头蹙起,再无法压制身上的伤势,重重咳出一口血,打了个哆嗦,又紧了紧身上了衣服。 “抱歉,咳到你身上了。” “冷?” 抱着她的那人一袭紫色紧身束袖劲装,身形挺拔修长,剑眉斜飞入鬓,眸似灿星,刀削斧凿般的五官明明该是是令人难忘的样子,却因为略显柔和的脸型而添了几分俊秀。 他没有搭理自己衣袖上新增的暗沉血迹,收了收自己的手臂,将身前的人再往怀中压了一压,而后狠狠一鞭挥下,身下的马儿一声痛鸣,立时加快了脚程。 “你现在这样……不能回城。不过前方不远处的农家里有门人接应,不要担心。” 林世卿抿着唇,神色中有几分忧虑:“今晚……” 那人低下头,眉眼中几分心疼几分怪责,隐然的又染了几分怒色,修长的手指抵上林世卿的口唇。 “这时候还有功夫担心别的?你一直不肯告诉我你的身子究竟怎么了,每次问你都说无碍。可你若是当真无碍,怕是今日再多几倍的人也难困住你,或许敌众我寡打他不过,可跑总该是不成问题的。又何须他回头助你,他又有什么能耐伤你?本该……” 他倏地止住了话头,良久,又幽幽叹了口气:“罢了……不说了,你也别说话,好好休息一下。” 林世卿许久未见他这样唠叨自己的样子,好笑之余却是倍感亲切,得了他的吩咐便点了点头,没有再想下去他原本还要说些什么,只是默默咽下了嘴边那句多谢。 视线里快速掠过的树林一片静寂,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半晌后,林世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开口问道:“孟惊羽那里?” 那人仍看着前方,眸光不错,一想到怀中的人今日正是伤在这人手上,周身就便止不住的笼了一层煞气,语气颇有些不悦,却还是尽量平静答道:“你放心,他没看到我。后续事宜我已安排好了,驿馆那边我也已经吩咐月汐,若是你不回去,便由她帮你稳住局势。绯衣楼那边弄影去传了话以后也已领了人出发,一切顺利。这几日你什么都不必想,门中和原州城中的事情我都会帮你照看好,养好身子才是你头一等的大事。” 林世卿嗯了一声,又沉默下来。 那人见林世卿不再言语,也不再说话,专心赶路。 林世卿侧过身抬起头。因为伤势,眼中有些模糊,但是清冷月光下他的侧脸却仿似仍和幼时自己看到的一模一样——柔和的线条,坚毅的神情,薄削的唇此刻紧紧抿着,晶亮的眸子里是她不愿意看懂的痛惜和执着。 这个靠着的怀抱有她熟悉的气息,还有让她安心的温度。他紧紧抓着马缰,同时也将自己牢牢的禁锢在怀抱里。 …… “前指——蹬脚架剑!” “晃指——虚步下截!” “身法——右左云抹!” “领劲——右弓步撩!” 那还是她刚去潇湘林中学剑的日子。 师父乃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剑术大家,对待这几名关门弟子更是出了名的要求高训练严,只要动作力道稍有迟缓或是出现任何不够标准之处便会挨板子。 “啪——” 手腕上立时出现了一片肿起的红痕。 “男孩子便要拿出男子汉的气势来,你这剑诀练得这般柔柔弱弱歪歪扭扭,日后出了林子万不要提起你是我扬风剑弟子之名!” 她那个时候多想说一句“我不是男孩子,我不想当男子汉”。可是她明白,没有人会知道、更没有人会承认她是那个已经死了的李清慕。 但唯独,除了他。 她实在不知道这个自打在未央门见到,就像牛皮糖一样黏在她身后的师兄究竟是怎么知道她的名字的。 “清慕,今日师父打的疼吗?见你手腕都红了,我拿了药膏,给你抹上吧。” 她与他相处了好一阵,虽然心里已经不再抗拒这个人,可听了他的话还是本能反驳:“我不叫清慕,我叫李昭。” “没关系啊,我就喜欢叫你清慕。这个名字别人谁都不知道,谁都不要叫才好。” 她无语的看着他,任由他拿起自己的手腕涂涂抹抹,捣鼓了好一会儿,又小心的吹了一吹,终于满意的展颜一笑:“好啦!” 她看了看手腕上涂的药膏比原来肿起的还要厚实的时候,额角的青筋实在忍不住跳了一跳,嘴角却忍不住弯了起来。 …… “刺!” “撩!” “斩……” “斩!” 师父抢过她手中的剑,重新做了一遍示范向下斩去,带起一阵厉风。 “你这样一剑斩下去能斩断些什么?看看你几位师兄!哪一个像你一般提剑下剑如此绵软无力?若是遇敌,就凭你这剑法,怕是连对方的衣服都斩不开!待会儿你留下继续练!” …… “清慕,别练了。” 虎口已经崩裂开了一个口子,渗出的鲜血混着雨水滴答滴答的落到地上,那星星点点的红色没入泥土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持剑的主人却是浑然不觉,仍在机械的重复上撩下斩的动作,手中动作已是一边比一遍娴熟,下斩的态势愈见凌厉。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她在这里重复这个动作已经将近一个时辰,终于等不下去,伸手一掌就要将她手中的剑击开。 她敏锐的感受到有人来袭,反身躲开,回头直接就斩了下去。 他站在原地,不躲不避也不还手,生受了一剑。 她每次回想时都会无数次庆幸,还好那时人小,即便练得熟,力气也不足。不过即便如此,她果断斩下的这一剑造成的伤口也是皮开肉绽得深可见骨,狠狠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漫出来的殷红血色瞬间刺痛了她的眼睛,她一下子回过神来,一把扔了剑,上前两步查看伤口。 他明明皱着眉头,一看便知道疼得很,可这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少年脸上却是笑的灿烂:“我这木桩可还尽职?这一剑你已得师父所传真意,不必再练了。” 一边说着,他再支撑不住跪倒在地,好看了袍子上本就沾了雨,此刻更沾了不少泥。 她看的愧疚,无措的想要上前撑住他,可因为力气不够扶住他,只能跟他一起跪下。 他用那一只没有伤到的手臂将她一把揽在怀里,她不适应的挣扎,却听他的声音响在耳边:“别动,疼。” 那应该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这个怀抱的温度。 后来她因为伤了师兄,被师父狠狠揍了一顿,关在房中好好反省。他刚一听说,就带着一只刚包扎好没多久的肩膀,撑着一副发着高烧的身子过来找她,陪着被打了屁股不能动弹的她躺在一处。 他的脸烧的通红,肩膀上的绷带透出淡淡的红。 见她一脸躲闪着不敢看他,他难得的开起了玩笑:“这下好了,咱俩可不仅仅是青梅竹马,现在也算是同床共枕过,日后你可是要订下嫁给我的。” 她本就淋了雨,伤了他后又是十分的着急上火,嗓子有些哑:“两个男子做不得数。” 他笑的没心没肺,像是没有受伤生病的样子:“你是说若你不是男子便可以嫁给我了么?” 她看了一眼他的肩膀,心里一疼,面无表情的将头埋在枕头里:“没羞没臊,有伤在身还去想这些。” 他以为她是害羞,笑出声来,想要抬起胳膊揽住她,却扯到了伤口,顿时倒吸一口气:“嘶……” 她闻声立刻偏头看去,见绷带上的血色又深了一些,表情愈加纠结起来:“你若再乱动,我便不理你了。” 他听了立刻投降:“不说了不说了,四师弟可千万别恼。” …… 林世卿脑中的画面杂乱而没有逻辑,眼神渐渐涣散,却仍自强撑着不闭上眼睛。神思朦胧间,耳边传来一声柔柔的话,林世卿听了又听,想了又想,才反应过来那是一句“睡吧”。 林世卿嘴边浮起一缕恍惚的笑。 还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母妃哄她睡觉的时候也是这样说的,还有香香软软的怀抱,清清淡淡的歌声,婉约柔和的笑靥,可最后…… 林世卿一阵气血翻涌,又猛烈咳了起来。 那人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觉又是一声叹息,右手松开马缰,拂上林世卿睡穴。 林世卿一动,眼睑却已经不自觉的闭上,原本就已极是疲惫,此刻更觉困意汹涌,竟似恨不得一觉睡死才好。 意识抽离前,耳边又传来一句话:“总还有……” 还有,还有什么?还会有什么? 脑中念头断断续续,但还没来得及理清楚,意识便沉入一片黑暗。 睡梦中,垂髫之际的自己正躺在母妃的怀里,母妃抚着她的头发,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 外面天气晴好,阳光明媚,绿柳成荫。 母妃说,她长大后必是个美人,要给她找来世上最贴心爱她的夫君。 她却说她不要,她不要长成美人,只要这一世都陪在母妃身边。 她与母妃笑闹着,一切都是那样的遥远而美好。 第九章 别来堪梦何所寄(下) 可蓦然间,慈眉善目的母妃,却变得狰狞可怖。她拖着小小的自己不住手的打,那样怨恨的看着自己,谴责自己是个累赘,给不了她光辉和荣耀,也让她失却了唯一的一段爱情,小小的自己被打的浑身鲜血淋漓,瑟缩在角落里,却仍固执地拽着母妃的衣襟怎么也不肯撒手。 血色弥漫,她渐渐觉得没有力气。 顷刻间,金碧辉煌的宫殿中起了大雾,一切都消失不见,场景又转到了一处吊桥上。 桥下是万丈深渊。 站在桥中间的她,丝毫不敢移动,前后的路都不识得,她哭喊着叫着母妃,空空荡荡的四周却无人回答。 “门主!” “公子!” 恍惚间,林世卿听到背后传来一阵喊声。 她怔了怔,却本能的向相反方向跑去。她好像能感受到,逃得越远,她就会越轻松。她的脚步不断,外面的嘈杂亦是不断。 “你们都退下。” 众人一愣,大多遵令。然而却有一个鹅黄衣衫的女孩不肯离开。 “我是公子的侍女,我为什么要退下?”那女孩看着榻上脸色苍白的林世卿,红着眼睛问道。 “退下!”那人声音中带着一丝不耐和焦灼,“如果还想见到你活着的公子,现在、立刻、退下!” 那女孩又瞥了一眼林世卿,倔强的忍着眼眶中的眼泪不让它掉下来,气道:“这是公子的药,记得喂给公子一粒。” 说完后,终是咬着唇又跺了跺脚,跑开了。 雾气愈发浓厚,渐渐连脚下的路都已经看不到,而前方的吊桥却仿佛永远都走不到尽头。 “清慕。” “清慕,清慕。” 身后传来几声柔柔的喊声。 林世卿倏地回头,谁在叫自己? 这样久了,自己仿佛都快不记起这个名字。 “清慕!清慕!” 那人的声音愈发急切,透过声音,她仿佛能够体会到潜藏在声音后面的那样深切的期盼。 可是,这是谁? “李清慕!这样一点小伤,你就屈服了吗?你的天下社稷呢?你的小国大业呢?你的责任担当呢?现在立刻给我醒过来,你听到没有!” 天下社稷? 小国大业? 责任担当? 我的? 刹那间,大雾散去,神志清明。 是啊,自己还有那么多未竟的志向,怎么可以就这样简单的逃避? 林世卿挣扎的张开眼睛,隐约瞥到自己颊边一只手掌…… 一阵眩晕袭来,林世卿不由闭了闭眼,再睁眼时,那只手却已不见。 五脏六腑传来阵阵灼痛。 “子恪。” 果然是他,林世卿心中一阵温暖。 小榻边上的人正是将林世卿救回那人。 子恪神色已恢复平淡,只是脸上遗留下几分激动后的颜色:“你身上的伤不轻。肩上的,会留疤。” 林世卿声音喑哑,笑容却仍是温润淡静:“今日这种情况,也算是难得一见。留疤便留疤,无碍。” 子恪脸上怒色一闪而过,“哼”了一声,轻声责怪道:“你倒是看得开!” 顿了一顿,还是没忍住,继续说道:“之前只是给你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现在我要仔细给你处理一下,你这种情况若是引起感染便不好了。” 林世卿沉吟片刻,脸色泛红,声音却仍是镇定:“其实我自己来就可以。” “别忘了你想要做的事。这些小事上,如果你任性,导致你的左臂就此废了,那么你便从此再无法弹琴吹箫,更白白浪费了你那一身用剑使暗器的好功夫。我……是个无谓人,只是你自己要想清楚。” 子恪状似无意的避开了林世卿的目光,认真的看着林世卿的伤口,心口却划过淡淡的苦涩。 即便可以这样功利直接的说出口,可这样做的原因也终究瞒不了自己的心。 林世卿一闭眼,摊开手:“来吧。” “血和衣服都凝固在一起,撕开衣服的时候肯定会疼,你忍着点。” 看着林世卿那淡定得仿佛不是自己受伤的表情,子恪心中一阵阵的抽疼,口中忍不住道:“孟惊羽到底跟你什么关系?竟值得你连他的剑都不顾!” “咝,”子恪迅速撕开凝固在林世卿伤口的衣服,林世卿不由一抽气,“以孟惊羽以往经历加上如今处境来看,他这点谨慎是必定的。以我这伤换他信任,值了。再说,他是我选定的合作伙伴,现在的他决不能出一丝纰漏。而且若让孟惊鹏坐稳了楚国王位,再让他帮助高远晨登上了南齐的王位,到那时周国就岌岌可危了。萧瑀实在是没有那个治国之才,即便有咱们帮他,可是鞭长莫及,不好控制,总也不是长久之计。梁国是墙头草,除了他们,我们必须要再寻一个盟友。对于此刻的孟惊羽,雪中送炭再适合不过。更何况,他既然能回身助我,我自然也不能落了下乘,这种时候对他见死不救。” 子恪的手顿了一顿,话中几分气怒,几分后怕:“我知你必有自己的打算,只不过你要知道你的重要性。还好你派月汐提前通知了我,今天若不是我带的人和你的暗卫在外围已替你们干掉了一部分的埋伏,只怕你们俩任何一个都难活着出来。” 话音刚落,口唇又起,却是犹豫半晌没了动静。 “还有何事?说出来便是,如此吞吐不像是你。” 子恪摇了摇头,道:“你今日又服了九转丹。即便咱们有解药,但是这药石之物也不是这样个吃法,你总该顾着些自己的身体。而且,你带的九转丹刚好三粒,一粒喂了孟惊羽,剩下那两粒刚好就给了自己……你早就猜到了?” “你是说埋伏暗杀?”林世卿摇头一笑,“哪有那么神?我只料到这次这么顺利地就抢到了梁国驸马的位置,只怕多的是人看我不顺眼,明里暗里总会有人让我不好过。这些日子我过得舒坦也不见人来找我麻烦。那就说明,明面上没有,暗中使绊子的人就一定少不了。我带这药,不过是给自己留条后路罢了。” “那你还将自己置于这样危险的境地?”子恪口气不善,手上动作却仍然轻柔,“我得把你的上衣脱了。” 林世卿脸色顿时一僵,一抹晕红爬上了苍白的面颊。 “你是想靠你自己换衣服?” 昏黄的烛光下,子恪脸上也有几分可疑的红色,戳了戳林世卿的肩膀伤口,见他眉头一皱抿着嘴唇却不肯出声的样子,终于有了点忍俊不禁的笑意:“怎么样,还要自己换?你这伤口我只是上了药,还是需要固定一下的。” 林世卿的神色有点别扭:“不用了,我自己来便可。” 子恪见他一脸固执的样子,没有再勉强他,落寞神色一闪而过,转过身道:“新的衣服在你枕侧。” 林世卿身子无力,几次用右手撑着想将衣服拽到肩上却都滑了下去,可仍是一声不吭。子恪听着身后的窸窣声音,猜到林世卿伤在肩膀换衣必定不便,还会扯到伤口,几次想回头,却都忍住。 待到林世卿强撑着将衣服换下后,已是一身大汗,伤口也有再次崩裂的迹象。 “你转过来吧。我将里衣撕开了一处口子,将伤口露了出来。”林世卿单手扶起一只软枕,靠在上面,声音愈发虚弱。 子恪转过身子,隔着里衣细心将伤处包好,道:“记得不要碰水。” 林世卿一笑:“又不是小孩子,哪里会不知道这些?” 子恪一愣,笑容有些勉强:“是啊,早不是孩子了。” 子恪又将林世卿扶着躺下,想了想,疑惑道:“刚刚铃铛回来了。他带回的药我也已经喂给你。刚刚着急你的伤势,也就没想起这事。你在吃那药之前,脸色青紫还直喊着冷。而且我看你的脉象也着实奇怪,似是中毒,似是内伤,却又好像天生不足,吃过药后却又什么事都没有。这么些年从没见你这样过。你是吩咐他去哪儿了?又怎么会……对了,师父曾与我提起过你幼年时曾中过一罕见奇毒,多年未愈,隔段时间便会发作,这一次是这个原因吗?” 林世卿淡淡笑道:“陈年旧疾罢了,不是什么大事。这么晚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子恪知道,林世卿要是不想说,怎么逼他诱他也是无用,压下心中疑惑,也不啰嗦,只道:“药在床头,你喝过便休息吧。里面我加了安眠的成分。还有这几日师父传唤你应是收到了,我吩咐了铃铛并几名可靠门人送你回去,路上你好好休息,这几日的药和行李我会替你准备好。” 林世卿“嗯”了一声,一口将瓷碗中的浓黑苦涩的药汁喝尽。 子恪吹灭烛火,黑暗中的身形看不真切。 “不是怕你不记得,不过是怕你记得清楚也会去做。” 子恪低沉悦耳的声音借着夜风传来,转瞬之后却又好像随着夜风离去,不留痕迹。 “外面有我守着,你安心休息。” 刚才那句话是幻觉? 林世卿呆呆的看着子恪的背影。 他却已经将门合上,离开了。 第十章 默默潇湘斑竹枝(上) 不知睡了多久,林世卿费力的睁开眼,抬起手挡住有些刺眼的阳光,脑中有些迷糊,伸出舌头舔了舔唇,喉咙中热辣辣的干。 “水。” 林世卿声音嘶哑。 “公子!” 铃铛似乎一直守在床边,一见林世卿醒了,便兴高采烈的去桌上倒水,大概因为已经许久没变过姿势的缘故,跑过门槛的时候被绊到趔趄了一下,显得有些狼狈。只是铃铛却丝毫未曾注意,只急急的倒了杯水走回床边,将林世卿扶起。 “公子,给。” 林世卿眼中混沌的颜色渐渐聚焦成了一张憔悴的面庞。 看着铃铛红红的眼睛,林世卿勉强笑了一下,抿了口水,干燥的嗓子顿时感觉清凉了许多。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铃铛闻言一抽鼻子,眼泪又扑簌簌地掉了下来,语无伦次的呜咽着道:“不辛苦不辛苦,公子这一睡就睡了整整三天!但总算是醒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上苍保佑,公子没事……前几日公子在原州城外的样子……吓死铃铛了!” 林世卿抬起手抹去了铃铛的眼泪,笑笑道:“如今你家公子我已经醒了,还哭来做什么?” 铃铛赶忙抹了抹眼睛,猛点头,嘟囔着“不哭了不哭了”,可忽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止不住的又抽噎了几声,但还是连忙答道:“那天公子的脸一丁点血色都没有……没事了没事了,公子说的是,可是……可是铃铛也不想哭,但是眼泪不听话,它自己掉的,不是我想哭……” 林世卿抬手摸摸铃铛的头,柔声道:“乖,不哭了,铃铛当年说过什么还记得么?” 铃铛又抽泣了几声,方道:“怎么会不记得?铃铛说过,公子是铃铛唯一的亲人,只要公子还在铃铛就不哭。” 林世卿又抚了抚铃铛的肩膀道:“记得就好,莫要再哭了。” 铃铛重重点头,止住眼泪。 林世卿看着四周熟悉的摆设,心中已经有了个认知,但还是开口问道:“现在这是……” 铃铛脸蛋红红,眼角还挂着几滴没擦干的眼泪,神态娇憨:“这里是潇湘林啊,刚到了没多久呢!对了,公子师父召唤公子去见他,就是那个俊俊的东门师父!哦,不过说是等您伤好了再去。” 林世卿见她说的一断一断,摇头笑笑,道:“替我准备浴汤吧,我换身衣服便过去。” 铃铛一听顿时有些着急,忙道:“可公子,你现在身子还没好!” “无事,你去准备吧,睡了这么长时间,早就躺不住了。” 林世卿说着揉了揉额角,翻身下了床。 林世卿站到地上,伸了伸胳膊,笑道:“你家公子活泛着呢,还不快去?” “恩!公子,我马上就去准备。” 铃铛一见林世卿身体没有大碍了,不由得笑逐颜开,蹦蹦跳跳的就出门准备去了。 林世卿见铃铛走远,默默将门关上,又倚到床上。看着这熟悉的一切,脑中却浮现那天的场景。 “不是怕你不知道,不过是怕你知道得清楚也会去做。” 这么多年,最了解自己的仍是他。 去见师父,也不知还会不会见到他。 林世卿低头看着自己的左肩,神色复杂。 ———————————————————————————— “诶,世卿师兄,你回来啦!” 亭台掩映间,一个娇俏少女跑了出来,神色欢喜,语气娇嗔:“你怎么都不提前告诉我一声?要不是我无聊偷听了我爹和二师兄的谈话都还不知道呢!” 林世卿沐浴后换了一身白色绣竹对襟长衫,正往师父住处走,却没有料到在这儿会见到这个小魔女,止不住嘴角有些抽搐,尽量冷淡的回道:“师父传唤。” 少女一扁嘴,自来熟的将手臂挎到林世卿的胳膊上,撅嘴道:“都乖乖叫你师兄了,一点也不知道心疼师妹!师兄们全都出去历练了,我爹却偏偏不让我出去。你又不是不知道林子里有多闷,平日里又没人说话,你好不容易回来了,多跟我说几个字能掉块肉啊?” 说到这里,看见面前的这块木头疙瘩还是一脸无动于衷的样子,眼珠一转,话锋一转,扯了身旁的人就往后山拽:“对了!我刚刚在后山上看上了一只小兔子,毛绒绒的可爱极了,我轻功差追不上,师兄你赶紧帮我去抓嘛!” “这……”林世卿踌躇一下,忽然想到也许能趁此机会侧面打听一下子恪是否也回来了,“其他师兄弟呢?” “什么这啊那的,其他师兄都有事忙嘛!大师兄被你拐走了,二师兄又不在林中,三师兄出去历练,五师兄虽然在林中,但是他那个性格你也不是不知道,问他一百句他能回答一句就不错了,我还不如跟木头说话去。至于六师兄……” 少女说到这里露出些恨恨的样子,咬牙道:“他不在林中我高兴得很!” 林世卿听到这里忍不住嘴角一弯,恶人自有恶人磨,这丫头从小就是上房揭瓦的性格,可六师弟却是自己上房揭了瓦还能逃过责罚,不仅如此,还能拉上这丫头做替罪羊。若说她在这林中最怕谁最讨厌谁,那绝对是她口中这个油嘴滑舌却是武功极佳的六师兄。 “不管不管,你去帮我抓啦!” 那少女嘟起嘴来,一副不陪我去誓不罢休的样子,不管不顾的使劲拉着他的胳膊。 因是师父独女,他这小师妹从小便是娇生惯养,磨人的功夫更是一流,这么多年各位师兄弟早就习惯让着她了。林世卿无计可施又拗不过她,只得先遣了下人去师父那里回禀,陪着她去后山了。 晨光下,两个身影渐行渐远,少女脆生生的话语声不断传来。 “四师兄,你能不能不要再叫我小师妹?多生分!” “……” “世卿师兄,你能不能叫我名字啊?东门欣,东门欣,多好听的名字!其他几位师兄早都被我改了过来,就你这一副死板的模样,改了十几年都没改过来这毛病。” “……” “世卿师兄,你只比我大一岁,我可不可以不要再叫你师兄了呀?” “……”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啊,世卿哥哥世卿哥哥世卿哥哥~~~~” “你……”林世卿一哽。 “说话啦?想叫我名字了?快点快点,我听着呢!” “……” “那,你要是不叫我名字,我就继续叫你世卿哥哥啦~~” “你……”林世卿又是一哽。 “怎么样?世、卿、哥、哥想好了没?” “东、东门……”林世卿别无他法,口中只得屈服。 “快点快点,世卿哥哥,还有一个字呢?” “欣……” 东门欣耍赖的偷笑:“原来世卿哥哥喜欢叫我欣儿啊,好呀好呀!欣儿也喜欢听世卿哥哥这么叫!” “我可以叫你欣儿,但我不大习惯别人唤我世卿,咳,哥哥,你还是叫我四师兄或者世卿师兄罢。”林世卿一脸非此即彼的表情,被逼得急了,林世卿反倒想开了——不过就是个名字,只要不叫他哥哥,其他什么倒是无所谓的。 少女脸上露出胜利般的明媚笑容:“哈,就知道世卿师兄最疼欣儿啦!” 林世卿表情无奈,眼中却划过一丝宠溺。 捉兔之行最终也没落实,事实证明,到了后山哪里有兔子?东门欣也只是想拉着林世卿出去溜达一圈罢了。 林世卿更是无奈,却又不能开口。只得装作生气,早些脱身回来去见师父。 “师父,”林世卿敲了敲门,缓步而入,看着书桌后的东门扬风,一躬身抱拳道,“不知师父何事寻我。” “下人不是传话说你今日巳时便来吗?怎么这都这个时间了才到?”东门扬风眼神不动,又翻了一页书才道。 林世卿犹豫片刻:“徒儿……” “去抓兔子了?”东门扬风见林世卿有些为难的样子,了然笑道,“欣儿这丫头从小就喜欢缠着你们几个不放,为师一早猜到你回来她定不会轻易放过你。去便去了,也不是什么难开口的事情。罢了罢了,不说这个。世卿,你将为师存于剑阁中的映月剑取来。” 东门扬风松开执卷的手,从腰间拿出一串钥匙交给林世卿。 林世卿听后,略略垂首作为答复,转身离去。 东门扬风放下手中经卷,看着林世卿渐渐离去的单薄背影,叹了口气。他向来喜欢这个徒弟,虽非他首徒,却一直以来被他视作亲子。 干净,出尘,从不多话,如遗世白莲,惹不上半分尘埃。 只可惜,看似温和,实则却是清冷太过。 一如冷月无声,美丽的让人诧异,却又悠远得仿佛永远难以触及。 欣儿那性格,再加上一个恪儿。 呵,还真是够乱的! 东门扬风靠上椅背,闭目养神起来——唉,也罢,孩子的事自有他们自己的缘法,自己又为他们操个什么心? 只是,世卿这孩子…… 林世卿一脚刚踏出门,正想着师父让自己去剑阁干什么,眼角一睇却再想不下去,脑袋不由得又疼了起来。 “世卿师兄,你不会是真生气了吧?” 第十章 默默潇湘斑竹枝(下) 东门欣一见林世卿出来,眼睛一亮,屁颠屁颠的就迎了上去,眼睛一眨一眨,一脸讨好的神色:“哎哎,世卿师兄你先别走!嘿嘿,世卿师兄,人家纯粹就是想你了嘛。我知道直接拉你出去的话,你肯定不会答应的!没办法,只能想出这个主意拉你出去转一转了。你别生气嘛!” 东门欣先是见林世卿不理她,没办法只得挡在他前面,见他停住了脚步以后,低眉顺眼的乖乖站在他旁边。 可等了一会儿,却见林世卿直直走过去也不理她,东门欣声音里不禁罩了些委屈气愤:“不过就是一件小事,就值得你这么生气!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想你有错吗?不过拉着你出去转一转,哪里不对了!我怎么从没见你跟其他师兄生气呢!你就是欺负我年纪小!欺负我喜——还,还有二师兄,怎么从不见你这样不理他过!” 东门欣越说越委屈,眼见着就像是要掉下泪来,听得林世卿只得重重抚上额头——她这么大声……这可还是在师父门外。 林世卿叹了一声,转过身,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拍了拍东门欣的脑袋,温言道:“我不过是少说了两句,怎么就招来了你这么长一段话?也不是跟你生气,只不过是师父吩咐的事情,总不要耽搁了才好。” 一听这话,东门欣一张小脸立刻由阴转晴,忽闪着大眼睛道:“真的真的?世卿师兄可不许骗我!” 林世卿点点头。 “这样的世卿师兄才是最好的!”东门欣掐着腰,得意洋洋的看着林世卿,“你要去哪儿?我陪你好不好?” 林世卿实在怕她再来一嗓子把师父喊出来,不敢得罪这小魔女,于是笑答:“剑阁。” 东门欣“咦”了一声,奇道:“二师兄前些日子也去了那儿,也是爹爹吩咐的。” 林世卿心念一动,问道:“你可知道二师兄是去做什么吗?” 东门欣苦恼道:“这倒不知。二师兄人是温柔,可我看了总觉得怕怕的,当时就没同他一起。不过似乎是去拿了一把剑,林中外人太少,我又好奇,就远远跟去看了一下。” “取剑……” 林世卿思忖,自己也是去那里取剑,会有什么关联吗? 心中疑惑,便又问道:“你知道是哪把剑吗?” 东门欣摇了摇头:“我离得太远,没看清。” 林世卿颔首。 “哎呀,管这么多干嘛?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二师兄那家伙,奸诈狡猾得很,哪次拿的剑不是顶好的?剑阁中所有的剑都有登记在册,你只要去查一查不就知道了嘛!” 林世卿笑着摇了摇头,只怕这世上哪个人说了做了些什么,在这小魔女口中都要变了味道。 “二师兄哪有你说的那么坏,每次都是得了师父吩咐我们才会去那里。不过你说的有道理,等下我去问问便是了。” “好啦好啦,知道你跟二师兄情同手足可不可以!别说这些了,你不是着急嘛,先去了再说!” 东门欣见林世卿并未生她的气,开心直想跳起来,话音还没落就推着林世卿往剑阁方向去了。 坐在屋内的东门扬风听着屋外的嘈杂声音,又是一叹。 剑阁位于潇湘林东北面的一处竹林中,里面摆放着东门扬风多年来从各处收集的各式兵刃,是潇湘林中兵器库一般的地方,每日皆有专人看守。因为东门扬风以剑术名扬天下,所以剑阁中收藏最丰的还是形制不同的各色长剑。 剑阁平时属于潇湘林禁地,若无东门扬风亲口吩咐无人可入剑阁。即便是东门扬风的亲生女儿东门欣亦是如此。 林世卿二人到的时候,毫不意外的看到负责剑阁日常事务的三师兄青枫看守在外。 林世卿向其出示了东门扬风所给的钥匙后,青枫方道:“四师弟,请。” “世卿师兄,你是要拿映月剑是吗?” 林世卿瞟了一眼站在自己身旁的三师兄,“嗯”了一声。 “小师妹,你没有师父的信物,只怕不能进去。”东门欣刚要随着林世卿一同进屋,青枫便伸手拦住了她。 “你!”东门欣气结,刚想跟青枫辩几句,却想到估计自己说了也不会有什么用,于是可怜巴巴的转向林世卿,撒娇道,“世卿哥哥,欣儿也想进去嘛!” 林世卿摇了摇头,安抚的揉了揉东门欣的头发,道:“在外面等我。” 东门欣见林世卿也不打算帮他的样子,只得无精打采的垂头道:“好吧……那你快点出来。” “青枫师兄,你可否同我一同进去?”林世卿转头又对青枫道。 青枫表情不变,冷冷答道:“好。” 门渐渐合上。 东门欣在门外等的烦躁,一会踢踢竹子,一会溜达溜达,可就是不见林世卿二人出来,实在等得无聊了就坐在了剑阁门前的阶梯上,拿着一根草茎有一下没一下的折着玩,心中有些疑惑:爹爹为什么要去让世卿哥哥取映月剑呢?听说映月曜日本为双剑,皆收藏于剑阁中,映月为雌剑,曜日为雄剑。可世卿哥哥是男子呀,怎么会用雌剑呢?难道是给别人用? 东门欣蓦地想起了这几日一直跟在林世卿身边的铃铛,杀气腾腾的磨牙念叨着:哼,最好不是她! 然而东门欣琢磨了好一会儿还是想不通,终于忍不住好奇,蹑手蹑脚的绕到剑阁后将耳朵贴在了窗边。 只可惜,林、青二人皆是十分谨慎,话音极轻,东门欣也不过是听到了几个字。 “……兄……日……” 后来实在是听不清什么了,东门欣才绕回到正门,心思不断,却是在思考刚刚那两个字。 难道二师兄拿走的还真是那把曜日? 又过了一会儿,林世卿二人才出来。 东门欣抬眼看去,林世卿手中果然拿着一柄剑。 咬咬唇,东门欣凑到近前抢过剑来,将剑抽出剑鞘,看到果然是映月二字,心中更加不解爹爹究竟是何意? 不是说这样的双剑是有灵性的,需得两个有情人共执,才能发挥出最大效力吗?难道是世卿哥哥和二师兄…… 不会的不会的。 东门欣像是烫到一样飞快将剑塞到林世卿的收集,捂住嘴赶紧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世卿师兄和二师兄……这怎么看也不像有龙阳之好的人啊! 难道是爹爹另有安排? 一路回去,看着东门欣神思不属的样子,林世卿只道她小女孩心思不定,不过没像平常一样缠着他,倒让他松了一口气。 ———————————————————————————— “师父,映月剑已取。” 林世卿看着躺椅上闭目养神的东门扬风,双手将长剑举起,恭敬递上。 东门扬风没有睁开眼,只闲闲问道:“你瞧这剑如何?” 林世卿抽出映月,挽了两个剑花,赞道:“琉璃玉匣吐莲花,错镂金环映明月。古拙大气,刃如秋水。好剑。” 东门扬风坐起身,语重心长:“你那龙渊日常使用不便之处太多,为师便将这把映月交给你。虽不知你们在打算些什么,可听说离开战也没多少时候了。为师自不希望你们二人有所损伤。”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又道:“师父虽是江湖中人,可也知道忠义二字,你和恪儿学艺多年,无论是兵法谋略还是剑术武艺,都是为师心中极为出色的弟子。尤其是各式用兵布阵之法,为师更未曾见到过你这般的天纵奇才。你要记得,长剑在手,既是杀人饮血的凶器,也是肃清正气的宝物,全看你怎么使用。杀人不是错,只看你杀什么样的人。为师相信你和恪儿的决断。” “多谢师父,徒儿绝不会让师父失望。”林世卿心中震动,深深躬身一礼,可随后却是静默半晌并未离开。 “有话问我?”东门扬风并不意外,“是关于恪儿的曜日吧。” 林世卿点头。 “世间种种皆有天道蕴藏其中。我虽将这双剑赠与你二人,可宝剑有灵,如今拿在手里的,最终却未必仍是你的。无论人或事,既然遇见了,无论是幸或是不幸,都不要逃避。你幼时得寒毒侵体,又加之天生体寒带毒,这么多年勉强靠白雪鸡尾散撑着,始终不是办法。更何况这些年愈发的压不住了。你什么时候下了决心,为师便可尽力为你一试。”东门扬风叹了口气,“你身体尚未完全康复,回去休息吧。” 林世卿又是深深一揖:“谢师父关心,徒儿告退。” 林世卿刚一回到房间,便看见铃铛拿着一封信迎了过来,急道:“我的好公子,这都快等您一天了,原州密函。” 林世卿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接过铃铛递来的信封,撕开后面紧实的蜡封,展开信纸,渐渐露出笑意。 铃铛一见,猜到应是好消息,不由得凑过去看,可信纸上却只画了一根羽毛,一把小米和一只乌龟。 铃铛不解道:“月汐姐这是打什么哑谜呢?” 林世卿神秘一笑,走到书桌前,想了想提笔回了一封信,铃铛又是好奇,又是急切,林世卿刚放下笔,便急急地抢了过来看。 可上面又是一堆图画。 铃铛苦着脸问道:“公子,您和月汐姐这打的是什么哑谜啊?这月亮、笑脸,马,竹子,都是什么意思?” 第十一章 碧波断续青萍皱(上) 林世卿从铃铛手中拿过信纸,将纸上的墨迹吹干,又卷好放进一个精致的小指大小的竹筒中,方转过头对她道:“月汐倒是巧慧,知道此时传信不易,为了防止中途有人截取信件,便想出这般以图传信的方法。” 又看了一眼在旁抓耳挠腮的铃铛,林世卿笑着接道:“你若是有你月汐姐一半的灵巧心思,我大约也能放心不少。” 铃铛听后自是不依:“人家早就知道月汐姐一向懂得公子心意,铃铛人小,公子看来当然是怎么都比不上了!不过公子,这图到底什么意思您还没说呢!” 林世卿揶揄道:“话里怎么这么酸,晚上吃了什么?” 看着铃铛嘟起来的嘴,林世卿轻笑:“这图倒也不难,上面是说孟惊羽处有变,嘱我速归。” “这么神奇?!” 铃铛又拿着那图上下左右琢磨了半天,还是干瞪着眼道:“我怎么没看出来?公子,你可不许骗我!” 林世卿无奈摇头,指着纸上的图案给她解释:“羽毛代指孟惊羽,可这羽毛却画的残缺不全,而小米名粟,龟谐音归,连起来便是孟惊羽处有变,嘱我速归。” 铃铛奇道:“那公子怎么能知道那个楚国皇子那里发生了什么变化?只回给月汐姐这样的图画,她能看懂吗?而且咱们如今身在汉阳郡,即便是再速度这两日也赶不回去啊!” 林世卿牵起嘴角,赞了一句:“你这举一反三的劲头倒是不错。” 顿了一顿又解释道:“这些你不必担心,我回给她的这封信中,月亮代表月汐,笑脸上一公子髻代表易容,马和竹子则代表赶回幽篁阁,意思就是我吩咐她易容扮成我的样子,我直接会赶回幽篁阁等她。以月汐的聪慧机变,她不会不懂我的意思。而且还有他在楚京多年布置,梁都也有绯衣楼可作安排……” 林世卿声音渐消。 铃铛不由得呆呆的看着陷入思考的公子出神,这样优秀的公子——她突然开始思考,这样的公子要怎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听说梁国的公主要嫁给公子,可公子实际上却都没怎么见过她。 跟着公子已经好几年了的自己,自然知道公子的所作所为当有其道理,可跟那什么劳什子公主的传言却完全是杜撰出来的。 而且月汐姐这些年来似乎对公子…… 然而,公子就要有妻子了吗? 铃铛低头思索着,没有注意到林世卿慢慢踱步至窗前,抬手招来一只丹顶白鸽,神情似喜似忧。 如今网已布下,时机也越发成熟,这局博弈天下的棋局亦开始愈发惊心艰险,可师父今日的话…… 林世卿默默攥紧袖中的手——只希望自己的时间仍够。 ———————————————————————————— 鸽冠丹顶,雪白羽翼。 月汐见后一喜,拆下鸽脚上系着的密函,抖开。看着看着,脸上渐渐现出一丝明了的神情。又对信端详了半天,刚欲落手将其燃于烛火之下,却又收回手将信纸仔细叠好,将其放在一方深红小箧之中。 思索片刻,自书桌旁抽出一幅画,展开后,面上露出一缕微笑,随即又化作坚定之色。 将画轴又小心收好后,净了面,月汐转身坐在梳妆台前,抬手散开发鬓,梳成了一个公子髻,又将一张面具沿着眼、耳、口、鼻细细贴好,双手在喉咙上一抹,又换了一身玄色丞相常服。 除了眼中的柔和之色,俨然就是那个清冷脱俗的周国左相林世卿! 待一切打扮停当,月汐又朝镜中一打量,满意的勾起嘴角,朝外朗声道:“来人,备车,本相要去楚国驿馆拜访。” 声音竟也变得和林世卿的毫无二致! ———————————————————————————— 自那夜城外柳华亭树林分别后,这几日里孟惊羽多次派人去周国驿馆拜访,却再都没见到林世卿。 孟惊羽猜他应该是受伤不轻。 独自一人发呆的时候,每当一念及自己将长剑刺入林世清肩膀,他抬头对上的那双眸子中一瞬的惊怒痛心,却又归于岑寂的模样,胸中总是有些闷闷的痛。 虽是如此,他同时却也疑惑,当时林世卿一心救他,全身上下空门大开,自己一身武艺虽谈不上绝佳,可出剑素来精准,那一剑却为何独独只刺中了他的肩膀? 荒山野郊中,这个擎起周国大半江山的栋梁肱骨,楚国一统天下的潜在劲敌…… 他就这样放过了? 孟惊羽后来一想,一方面觉自己太过忘恩负义,他刚刚那般救过自己,自己却这样恩将仇报,实在难称仁义厚道;另一方面却觉得国家之间利益为上,何能以私人情感参杂其中。 这样想着,一来二去也没个结果,可脑中却又常常出现那晚银月之下的翩翩白衣。 搞不清楚心中究竟是什么想法的孟惊羽,就这般气恼烦躁的竟是好几天都没怎么吃得下饭。 雪上加霜的是,尚且没等他想出什么结果,楚国支持他这一脉的立嫡派之首,也就是留在楚京中的楚国左相,陈墨阳的父亲陈宇,就传来一个消息:楚帝病逝,大皇子孟惊鹏继位! 父皇身体向来康健,怎会说病逝就病逝? 孟惊羽出使之前虽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天,但也不免心中悲痛不已。只是他明白,此时不是沉溺于伤痛之时,只能压下这口气,脑中思索不断下一步究竟该如何做才是最好的选择。 他有些疑惑,出使之前父皇曾跟自己长谈,话风明显已有所觉。 他对于孟惊鹏逼宫谋反这件事倒不如何惊讶,但让他始料未及的是,父皇明明是知道的,也明明是有所准备的样子,为何这件事仍会发生。 更让他始料未及的是,方不过三四个月的时间便传来这样的消息,父皇为何看起来像是没有任何防范的就这样薨逝了? 孟惊羽总有些不信。 转念间,脑中又不自觉的浮现那晚和林世卿在原州城外柳华亭的一见,心中终于明白,难怪那时他可以那般自信,想来他必是比他提前一步得知了这个消息。 孟惊羽对于此事虽是早已做出了安排,只等着皇兄谋权。 不过,现在看来时间有点早,若是只发动他自己的埋下的棋子只怕全胜的胜算不超过七成。 虽说之前楚帝找他详谈过京中和楚国各处的暗桩之事,父子二人对于孟惊鹏夺位也是早有准备,可对于孟惊羽来说,毕竟有一部分原本并不能算是他的属下,这些棋子究竟能发挥几分力量,他心里也还是有些没谱。 而且,如果逼得紧了,他最怕的是孟惊鹏带人南下投靠齐国甚至和他划江而治。 这绝对不是他想看到的场面。 保守估计,能迅速攻到楚京拿下孟惊鹏一党众人的把握,也不过是五五之数。 但若是暂时答应林世卿的条件呢? 齐国作为一个早就做出了选择的对象已经可以被他排除在外,梁国地理位置不占优势不说,和他也着实没什么联系,但是周国…… 无论怎么说,他都不能否认,此次招婿得益最大的周国是他此时最好的合作伙伴。 现在仍然让孟惊羽有些犹疑的是,只怕到时请神容易送神难,一旦林世卿的势力渗入楚国中,以他的谋略,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此时四大国之间的关系极其微妙——周、梁两国联姻,齐国五皇子高远晨与自己的皇兄联盟。而自己若不赶紧找个盟友,一旦被孤立,即便有暗桩在手,也有可能还没等进到楚境,便已先尸骨无存。 孟惊羽可不敢相信,如果他这次真的拒绝了林世卿,此后他真的不会对付自己。 思虑再三后,孟惊羽决定,倒不如先和林世卿谈谈,一则探底,二则拖延,至少要等自己完全摸清父皇埋在楚国的棋子的实力再动手。 更何况,这样一个暧昧的时候,暂时跟林世卿交好看来是对他来说最安全的。 主意一定,孟惊羽便又派人明里暗里探了几次周国驿馆。 谁料林世卿意见坚决,不仅拒不见客,甚至本人连房门都不出半步。 旁人见了实在有些莫名其妙,摸不透周国这位位高权重的使臣大人究竟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只有孟惊羽一见如此,心里不仅有谱,还有些说不出的内疚,心说他上次伤势只怕很重,这么久竟然还没好。 他本打算过几日再派人去看看,却未曾想到这日一早竟等来通报,说是周使左相林世卿前来拜访。 孟惊羽心中一动,笑意浮上,口中忙道:“快请。” ————————————————————————————— 七月流火的季节,天气已渐渐转凉。 为梁都原州百姓津津乐道了大半个月的,便是前些时候周国使团回程时,那绵延近百丈的梁国送亲队伍,以及因脱了毡帽裘衣而显得更加魁梧健壮的梁国护送士兵。 然而无人知道的是,这条绵延近一里的长龙中还隐藏了另外一队特殊的客人。 第十一章 碧波断续青萍皱(下) 八月十五的中秋佳节不日便至。 因是周、梁两国和亲的缘故,此次中秋节布置安排得极为隆重盛大。加之又因周帝下令中秋佳节全城狂欢一日,周都绍州的大街小巷尽是大小不一的明亮晃眼的各色灯笼。 明明是傍晚时分,视线却是清晰如昼。 集市上人声喧闹,处处洋溢着节日的气氛。 唯独幽篁阁中,仍是一如往日的清幽静寂。 “这样一个隐世出尘的所在,怎好自饮自酌?” 话音甫落,幽篁阁中仙字楼坤字间门口便出现了一位华服公子,那公子伸手一挑帘子,踏步而入。 “殿下说笑,世卿本就是俗人,”靠在窗边的林世卿仰脖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回头笑道,“不过若殿下不介意,还要累殿下与世卿共饮一杯。” “你若是俗人,怕是这世上便再没有旁的仙人了——你这宝地实在是窖藏丰富,还是我占了你的便宜才是,”孟惊羽拿起桌上另一只酒杯满上,微抿了一口,由衷赞道,“清冽醇香,微甜而不涩。不说别的,光说酒这一项,都要称你一句酒中仙了。” 林世卿微微垂眼,把玩着手中的小酒盅。 “殿下谬赞。因殿下是秘密前来,这一阵子将殿下安排在这茶馆中,也没什么机会出去逛逛。平日除了这酒水茶饮再无甚消遣,着实寡淡了些。这些下人向来也是笨嘴拙腮的,不知侍候是否周全,若有怠慢之处,世卿还要先道一声招待不周才是。” “有你这般玲珑雅致的公子,调、教出的下人怎会笨嘴拙腮?他们日常侍候款待的自然是万分的贴心尽力,”孟惊羽端起酒杯,向林世卿笑道,“这还得亏你安排,惊羽先干为敬。” 林世卿一笑,与他碰了杯后又听他说:“对了,听说这几日那公主已与你一同拜见过你周国国主,也不知具体婚期是否已经定下。” “五日之后。” 林世卿的笑意淡淡,烛火的微光模糊了他眸中一瞬而逝的光芒。 孟惊羽闻言一惊,顿了一下,小心措辞问道:“唔,五日……是否匆忙了些?” 林世卿容色清透,眸光却是深不见底:“周梁两国和亲,举国同庆,五日之后宜婚宴嫁娶,早晚又有什么分别?” 孟惊羽进一步试探道:“梁帝也同意了?怎么看起来不大高兴?” 林世卿婆娑着酒盅边缘,笑的云淡风轻:“殿下说的这是哪里话?成亲娶妻原本就是喜事一桩,更何况世卿娶的乃是公主之尊。世卿不过是想到,男儿……当先国后家,国事未全,事业未竟,却反要抢先成家,一时感慨罢了。” 林世卿一喜一愁,感慨的恰到好处。 可孟惊羽看着,却总觉得哪里不对。 “好一个先国后家,”孟惊羽赞道,“不过国家总要兼顾才是,国祚绵长自然是好,子孙绵长也是一定要有的。” 林世卿“呵”了一声,笑意扩大了些许:“该当如此,借殿下吉言。” 话毕,林世卿顿了一顿,又道:“今日中秋,世卿今晚于宫中尚有宫宴,只怕不能多留。殿下今日专门寻世卿前来,不知是否还有旁的事情要说。” “既然林弟问起,那我也就直说了,如今各国使团已全部回返抵京,”说着,孟惊羽停了一下,笑吟吟的看着身边的林世卿,眸中一片晦暗颜色,意味深长的继续道,“惊羽虽不知之前究竟是谁有此通天彻地之能,竟然能够向我和各国朝廷隐瞒下我楚国新君即位之事,但过了这么久,各国只怕再瞒不下去。” “殿下既然如此坦诚,世卿自也不能辜负殿下这一片心意。” 林世卿同样目含深意的回视过去:“话既然说到了这个份上,世卿今日便想问殿下一句——可否用半壁大楚河山换那楚宫殿上金銮王座?若殿下同意,世卿可以代表周国保证半月之内发兵,今年年底前保殿下坐上楚国王位,甚至可以保证三年内绝不对殿下动武。但殿下若是希望我周国分毫不动你们楚国国土,世卿自然也能做到。只不过其中需要长久细心谋划,耗时自然也要久得多。” 林世卿的语调中是不加掩饰的诱惑:“你……选哪个?” 孟惊羽张开嘴却是无话,隔了半晌才哑然一笑,摇了摇头道:“林弟今日问我这问题之前,不知问没问过自己?若是问过自己,惊羽当是和你同样答案的。” 林世卿笑着接道:“世卿并非王子皇孙,不用想这些问题,总还需听听殿下的答案才是。” 孟惊羽一整神色,目光炯炯:“为君王者,食民膏血而生,肩负一国千万子民期望,自当励精图治,护国护民,为国为民,即便马革裹尸、肝脑涂地。我孟惊羽身为大楚皇室嫡系子孙,如何能以楚国黎民百姓与祖上累世功业,换得满足个人一己私欲?” 林世卿放下酒盅,玉质的杯子碰到了一旁的酒壶,发出了“叮”的一声脆响:“看来世卿的眼光还是不错的。只是说易行难,殿下莫要忘记今日说的这些话。” 孟惊羽点头道:“绝不会忘。” 林世卿忽的叹了口气,笑道:“今日本是中秋佳节,竟和殿下讨论这般严肃的话题,世卿果然还是免不了落俗。现下街上正是热闹的时候,不知殿下可否送我回宫,权当放放风,也可顺路欣赏一番我周国京都风景。” 孟惊羽点头:“自是乐意之至。” 除去幽篁阁附近那两条幽静的小巷,绍州街道两旁大都是店肆林立,茶楼、酒馆、当铺、各式作坊鳞次栉比,端的是红砖绿瓦,雕梁画栋。 一路上,摊贩的叫卖声音,粼粼而过的车马声音,酒客欢宴畅饮的笑声,孩童嬉闹唱歌的声音,路旁卖艺的吆喝声,还有勾栏里伶人时而轻柔时而媚气的歌舞声音……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 薄暮的夕阳余晖淡淡普洒,给眼前这片繁盛的绍州傍晚景色增添了几分诗意。 不难想象,若是再晚些出来,定当是一片东风夜放花千树,宝马香车花满路的好景致。 只可惜这一片繁华景致好虽好,但总有人没有心思欣赏——便如同此刻的孟惊羽。 孟惊羽一路走来,林世卿走到哪儿他就跟在哪儿,任谁搭眼一看都能看出来他的心不在焉。 走了好一段路以后,孟惊羽终于踌躇着道:“前些日子在原州时也没来得及问你肩上的伤如何。那晚原州城外遭袭,你本是一心救我,可惊羽却是……竟误伤了林弟,实在是千万个不该。早就想道歉了,只是一直不知如何开口。” 看着这一片车水马龙的街市景象,林世卿神色含着些满足,又带着些感慨,耳边陡然听得孟惊羽这一句迟来的道歉也没有多少惊讶。 “殿下勿挂,伤势早已无碍。世卿如何会不懂得,那时我半丝防范也无,殿下若是真有心防我伤我,只怕刺得就不只是肩膀了。” “惊羽惭愧,你——”忽然一人从孟惊羽身边挤了过去,打断了他的话。 喧闹的人潮有序的涌动起来,二人对视一眼,林世卿拦住一个路人问道:“小哥,不知这你们这般急切可是有何事发生?” “嗨,你们还不知道?今晚咱们绍州城最大的酒楼千风楼在花市口摆了文斗的台子,持续一整个晚上,奖金可多着呢!不跟你们说了,我也得跟着沾沾光去……” 未等说完,那路人便又急匆匆的走了。 “文斗?有意思,”孟惊羽偏头看了看林世卿,“只不知林弟是否感兴趣。” “既是殿下有意,小弟自当舍命陪君子。” 二人随着人流,远远便能看到那人流的尽头处果然搭了个台子,台上饰以各色灯笼鲜花,还挺像那么回事。 孟、林二人倒没有挤到人群里,只在附近一处树下远远站着。 “殿下不走近些看看?” “若是走得近了看得到题,答得上还好,答不上还不让你笑话?还是不去为妙。” 林世卿瞧着孟惊羽那副摇头晃脑的样子,知他行事谨慎,这也不过是几句插科打诨的玩笑话,自然没有当真,听了只是摇头一笑,没有言语。 见台上正出的对联,林世卿道:“早前已闻殿下文才过人,此时不技痒吗?” 孟惊羽笑着摸了摸鼻子:“唔……技痒?倒还真是有那么点,只不过今日这景倒让我想起前人所作辞赋,只不知应不应得上。” 林世卿有些好奇:“愿闻其详。”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孟惊羽斜睨着林世卿。 林世卿扯了嘴角:“殿下真是说笑了,这原指男女之间约会,何以用在我们俩身上?” “我可没想这么多,”孟惊羽摇摇头,“你不觉得诗中描绘,实在是太过相像了吗?恩,现下还要再加一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才更贴切。” 林世卿睁睖一瞬。 孟惊羽笑得促狭:“不过是凑个景儿,你我本是男子,你却为何会想到男女之情上?” 林世卿一窒,愣在原地。 第十二章 月老逍遥不知归(上) 孟惊羽神色揶揄:“怎么不说话?想来你与公主大婚在即,心思多放上去些也是应该的。只不过可怜我还是光棍一个,也不知何时才能娶得半个娇妻美妾。” 林世卿原还以为他知道了什么,听到这话才明白他只是试探并无他意,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摆了摆手,避重就轻道:“殿下真是取笑了。世间美女千千万万,以殿下潇洒风流自然不愁温香软玉在怀。” 孟惊羽眼神一闪,叹道:“还是别安慰我了,你看我早就行了冠礼,可如今却也没有怎样的红粉知己,如今也只能羡慕羡慕你了。” 林世卿刚欲答话,口中却是“咦”了一声。 孟惊羽顺着林世卿的眸光看去,那文斗台前,正有一对男女兴高采烈的猜谜答题,看那二人衣饰华贵,妆容精致,礼度合宜,确然不似寻常人家的公子小姐。 孟惊羽奇道:“你认识那人?” 林世卿沉吟道:“若是离得近了,殿下对这位公子大约也会有些印象,那正是我周国二皇子,也就是如今的太子,李昀。至于那女子,我倒……” 林世卿颔首一顿:“不过我应该还是有些印象的。” 孟惊羽侧头问道:“我此时是否暂避一二较为妥当?” 林世卿拱了拱手:“万分抱歉,尚且不到时机,只能委屈一下殿下了。” 孟惊羽自不会介意这些小事:“非常人行非常事,何况现下又是异常敏感的时候,你无需抱歉。既如此,我就先回去了。还要多谢你一路作陪,绍州城这繁华盛景着实让人赞叹,看得出来你这左相当得名副其实。” 林世卿道:“多谢孟兄夸赞,世卿实不敢当。” 孟惊羽听后一笑,再不多言:“不耽搁了,这就走了。” 林世卿望着孟惊羽的背影,见他已经走远后,才向那二人处走去。 那二人还不知附近发生了这些,兴高采烈的只管答题,不过李昀和那女子也的确颇有才学,看样子已经答对了不少题目。 林世卿到时,正是一道对联,上联是:即色即空,即心即佛。 “亦诗亦酒,亦儒亦仙。” 略一思索,他脑中便自然而然的浮现起那夜与孟惊羽原州城外柳华亭一聚,想起他最后砸碎酒坛的那落落名士之姿,心思一转,林世卿便扬声而出。 李昀正苦苦思索时分听得这句下联,心中连呼大妙,刚待叫好,抬头一看,神色却是一震,立刻住了口,站在原地沉吟片刻,终是携着身旁的女子缓步迎上:“未料到林……公子今日竟也有兴致出来逛街,只是怎不见公主相伴在侧?” 林世卿点了点头,仍是那一副温润带笑的表情,看到这一幕像是并不意外的样子:“这也是巧,世卿虽然已有婚配出来倒是只身一人,可李公子却是红粉知己作陪在侧。只不知,能否介绍一二。” 李昀一犹疑,紧紧牵住身后的女子,领到前面:“这是秦雪,秦小姐。雪儿,这是林……世卿公子。” 那女子一身湖绿色宫装,腰系豆绿宫绦,外罩奶白色轻纱,面容姣美,脸上薄施粉黛,自有一番娇羞可人的神韵。 秦雪听了这一句介绍后,樱口微张,不由掩口轻呼一声:“是林……啊!秦雪见过林……见过林公子。” 林世卿看在眼里,伸手虚扶一下,笑道:“秦雪小姐不必多礼。不过,看起来李公子和秦小姐感情甚笃,实在可喜可贺。” 林世卿原本有些想不明白,以周帝对这位他捧在手心里宠了十几年的太子的疼爱程度,为何可以放心将公主下嫁给他。呵,如今看来,他似乎找到了理由。 不是对自己放心,而是太过疼爱这个儿子。 李昀心中不定,试探道:“今日宫宴,林公子此时尚未回去,不知是否另有安排。” “怎会?这便要收拾收拾入宫去了。倒是李公子,已经是这个时辰,却似乎仍无回去的意思,是否有些不妥?”说着林世卿向前走了几步,停住脚步,回头斜睇了一眼李昀,悠然道,“不过,这倒让世卿忽然想起了一折戏,也不知公子听没听过。里面有句词,叫做‘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着实写的不错。若有功夫,仔细琢磨琢磨有几分意思。” 秦雪时而看看前面的林世卿,时而看看身边的李昀,又想了想林世卿说的话,心下一凉。 李昀口中默默念叨了几遍,身子一震,却更是紧了紧拉着秦雪的手,略略躬身道:“既是林公子所说,那一定是要去看看的。” 林世卿点点头:“李公子心中明白便好,这样的日子,总该早些回去。世卿便先入宫了。” “李昀明白。” —————————————————————————————— 八月廿一宜纳彩嫁娶。 这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因梁国嘉恪公主需得显出天家威严,便要自周国皇宫出嫁。于是自周宫东门至林世卿丞相府前阡陌交通皆以红毯覆地,十里长街大小树木亦是悬挂了大红绸带。 尚是破晓时分,红毯两侧便已集结了好些人。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告期、迎亲。 等到将近正午时分,红毯沿途等候了许久的绍州百姓方才见到这隆重的丞相迎亲礼。 同在城东的千风楼上寥寥无人——只除了窗边邻桌的两位男子。 看模样,一位身着靛蓝色云翔符纹长袍,正是孟惊羽;另一位身着玄紫色衣衫,一条同色祥云宽边锦带将头发松松挽起,手持山水春居图折扇,将面容挡住了大半,只见得额头光洁白皙,一双狭长凤眼波光潋滟,眸光中几分冰冷、几分戏谑。 孟惊羽瞟了一眼对面那少年,因是背对着他,瞧不见容貌也没看出什么,便又把眼光转到了楼下的新郎官身上。 林世卿许是日常穿白衣穿得多了,这一身大红喜服虽是合身,却怎么看都是松松垮垮有些撑不起来的样子。一面衬得多带着三分喜气,另一面却叫人瞧起来更多了些文弱俊秀。 林世卿一触到这满眼的红,脑中就不由晃过中秋宫宴上,周帝看着自己和身边的嘉恪公主时,那一副别有深意的神情。 而后又晃过李昀当晚向周帝提出立英王秦晟庶妹秦雪为太子妃时,周帝那副怒形于色的神情。 不过周帝到底还是宠着这个唯一的儿子。虽然没有同意他将秦雪立为正妃,但还是破例封了一个太子侧妃,算是给足了他面子。 按理说,秦雪出身太低,母亲仅是老英王府中的一个粗使婢女,不知怎么后来做了大丫鬟,后又升了个妾室。这样的母家身份便是封一个太子妾妃都是抬举了不少的,更何况是个太子侧妃。 想到这里,林世卿不由冷哼了一声——周帝究竟该有多疼爱这个儿子,才会当着众位大臣的面上又给这位秦雪小姐当众提了身份,封了个雪瑛郡主。 不过随即他的面上又浮现了几分讥讽。 只可惜这个儿子并不大理解他这父亲的一片苦心。 晚宴时周帝刚颁了旨,李昀却是还有些不甘心的样子,林世卿见了他的神情便知道以他这被从小宠到大的性格,绝不会就此罢休。 果不出所料,中秋刚过了两天,李昀就把他宣到东宫中好一阵长谈。 李昀向他说话时言辞之恳切,目光之诚挚,简直称得上是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甚至有些怀疑,面前站着的这位是否真是之前那个骄傲矜贵的太子殿下。 “游园惊梦里,杜丽娘背着父母和塾师,到后花园游春,花香鸟语,触景伤情,游倦之后,回房休息。在梦中与书生柳梦梅在花园中相会,并有许多花神一起来为他们做媒,梦里景象极为美好。可最终却是杜丽娘的母亲来到床前将女儿唤醒,母亲看见女儿神情恍惚,嘱咐她以后少去后花园。杜丽娘虽然应允,但心里仍在追恋梦境,不久后终是忧郁成疾。” 李昀神情郁郁,却是直直看向林世卿。 “林相,你那日撞见我与雪儿出宫游玩,提到了这唱词,我们怎会不知道你的意思。你将我与雪儿的感情比作是梦境,是梦终究会醒,可问题是我们都知道那不是梦!戏中二人尚可寻梦成真,我与雪儿又为何不可?” 见李昀还欲言语,林世卿截声打断了他的话。 “太子殿下知道么,痴人说梦的时候也不觉得他拥有的只是梦。殿下自打出生便是皇子凤孙,秦家小姐如今也算是闺阁名媛,你们二人的婚姻没有一个人是可以自己主导的。陛下能封她一个郡主赐给你做侧妃,已经是力排众议的结果。你们二人又何苦强求,伤人伤己?更何况你的身份非同一般皇子皇孙,你注定是我们周国未来的帝王,便更加没有任性的权利。你的正妃,未来的皇后,除了军政联姻,再无第二个选择。我即便能替你挡一个嘉恪公主,可也绝无办法替你再挡了第二个嘉恪公主。” 李昀听了他的话并不觉得意外,神色坚定得反倒让林世卿有些吃惊。 “相爷如今心无佳人,自然无法理解我心中所想,这不怪你。如你所说一般,我们二人身不由己,许多事情都是无法掌控的……可是太子又如何?皇帝又如何?于我来说,与雪儿一生一世一双人已然足矣。” 这样的对话已经有点超出林世卿的预料范围,听后只能与他相顾无言。 第十二章 月老逍遥不知归(下) 李昀见林世卿没有回话,竟然屈膝跪下,后又拒绝了他要扶起自己的动作,也没制止他与自己同跪的动作,只是更加压低了声音。 “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这天下当是有德者居之。朝中明面里虽只有我一位皇子,但我不是不知道相爷的身份……如果我愿意放弃皇位,相爷可以帮我们吗?” 林世卿看得出来李昀对他说的这番话绝非作伪,说不震撼那是假的,只是他实在无法理解这样的感情究竟有什么力量,竟能让李昀放弃这个多少人求而不得的皇位。 出于谨慎,他没答应也没拒绝,只道:“陛下既然给殿下立了侧妃,殿下便请先安下心来。此事事关重大,还请殿下三思而行,莫要妄言。” 李昀眼中有些掩不住的失望,但还是对他说:“如果相爷什么时候改了主意,再来找我便是。” 路前方传来两声“咚锵咚锵”的锣声将他扯回了现实。 林世卿暗叹,他们怕是谁都猜不到自己的身份,自己又有什么立场去帮助他们? 看着前面牵马的红衣小童,他心中不觉掠过一丝荒唐之感,虽是阴差阳错,可是既已行到今日这一步,便是只可前进,再无退路可言。 心中感慨时分,仰起头,却不期然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林世卿刚一点头,眸光一转,定住。 那持折扇的紫衣人…… 那人似乎也发现了他的注视,微微挑了挑眉,并无言语,也未将扇子拿开。 孟惊羽心中有些诧异,看样子,林弟对这紫衣公子似乎并不陌生。 林世卿眼神没有多作纠缠,又朝孟惊羽处默默点了点头,便转回了头。 孟惊羽啜了口酒,心中念头不断。 楼外仍旧是一片熙熙攘攘,锣鼓喧天。 —————————————————————————————— 鸳鸯拂风暖,红烛昏罗帐。 喜房里氤氲着刚刚饮过的交杯酒里陈年女儿红的气味。 林世卿看着床榻上低着头面色晕红,带着几分羞怯的嘉恪公主,声音有些犹疑:“公主……” 嘉恪柔柔“嗯”了一声。 “本相……本相今晚尚有公文处理,公主请早些歇下吧。” “什么?!”嘉恪公主闻言惊异的抬起头,语声微颤。 “本相说,今晚有公文尚未处理,公主早些歇下吧。” 林世卿背过身去。 嘉恪公主倏地抓紧了袖子,气结道:“你!” “想来公主今日也累了,待会唤来婢子便洗漱更衣吧。政务公文耽误不得,本相先走了。”林世卿打断她的话,脚步向门口移去。 “慢着!”嘉恪公主甩袖上前,傲然神色中含着几分被侮辱的愠怒,“本宫如今一十六岁,在做这梁国公主的一十六年间,从未有人胆敢如此轻忽于我!如今,本宫沦为兄长幼弟权谋下的牺牲品,并不觉如何悲伤——呵,皇家本是如此。可本宫原以为你林世卿真如传言中那般传忠传孝、允文允武,即便在梁国让我不惜名节与你做戏,跨过这般迢迢千里与你和亲,本宫也毫无怨言!” 说到这里,嘉恪公主声音稍稍低了下来,骄傲的语气里多了些自嘲的味道。 “政治联姻,本宫原本不该存着丝毫侥幸,可自见你的第一面起,你虽身姿单薄,俊秀文弱模样亦非我心之所钟,然而言语间却听你畅论天下!本宫当时心道,我萧瑶自小被绑在帝王之家,虽无心之所属可嫁,但委身当世俊杰亦不枉本宫担这公主名号!可谁知……谁知洞房花烛之夜,等到的却是你这一句!” 林世卿停住脚步,沉默片刻,方道:“我……世卿并非良配。这些日子与公主相处,也知公主不是普通女子,亦懂公主心中不甘为小小的四角宫殿所困。诸般巧合之下嫁到这里,也是无奈之举。世卿力所能及之处,也不过是在异乡给公主备个稍稍贴心些的栖身之所。公主放心,这些日子我绝不会妄动分毫。待萧瑀殿下大事一了,公主想去哪里世卿亦不会拦你。” “你……” 萧瑶怔在原地,一肚子的委屈和不屈就这样堵在了嗓子里,再不知如何开口。 “折腾了一天,早些歇息。”林世卿轻轻把门带上,“夜寒风凉,待会把窗也关上罢。” 萧瑶心中五味陈杂,之前自己对这一晚早已有千万种猜测,虽不喜欢他,可大婚第一日竟是这种情况却是她所料未及。 她该高兴?他却说他不会碰她。 她该伤心?他却许诺给她自由。 萧瑶,逍遥…… 那不正是她想要的吗? 萧瑶倚着窗口,看着门口消失的红色衣角,忽然间有些淡淡的失落。 —————————————————————————————— “啧啧,我还不知道门主居然这般怜香惜玉。唉,只是可惜了,真是不会享福!”林世卿刚刚关上书房的门,便听到一声轻笑。 “这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干。我在梁国遭袭时便已经传信给你,如今调查的如何了?”林世卿背过手,看着那个坐在他的床上的玄紫色身影。 那人却不答,只漫不经心的抱怨道:“君山银针?什么破玩意!真是不懂你干嘛偏得用茶名做代号,听着就奇奇怪怪的不舒服。” “代号只是称号,你乐意叫什么便叫什么,之前给你取这个名字不过图个方便。你若有什么好名字,取了便是,只别忘了知会我与姬堂主一声。” 那人嘟囔一声“无趣”。 “我之前传唤你原本是想问问门中事宜,不过如今既然出了这事,那便将你调查出的说了便是。” “那……我说是封子恪你信不信?”那人坏笑一声,看到林世卿面无表情,只得怏怏敛了笑意,“还是门内的那些老家伙罢了,这些年捣鼓来捣鼓去,也不过就是看不惯你这般年轻就做了门主。” “哦?处处为难,剑剑杀招,团团包围埋伏的皆是死士,原来也不过就是看不惯我这般年轻就做了门主?”林世卿话音冷冽如刀,“右护法当真明察秋毫!” “死士?门主,您当时也没跟我提,我怎么知道这事情这么严重?不过内贼这回事,总也不是那么好查的。您要是不放心,不如遣姬堂主去查查?反正我也做不好,且不如让姬堂主试试,您看呢?” 林世卿哼了一声,话音清冷,辨不出喜怒。 “你倒是主意正——媚姬有任务在身,你却嫌她不忙。所谓在其位谋其政,我既安排了你,此事你继续调查便是,有了新消息再通过幽篁阁或者信堂分舵通知我。还有,我未央门中不养废人,若查不出来,任务完成不了,门规你是知道的。” 顿了顿,林世卿瞥他一眼,又道:“此时门中空虚,我与左护法皆不在门中,你且先回去,总不能让‘门内那些老家伙’得了便宜不是?” 那人邪笑一声,跳下床:“门主有令我岂敢不从?” 走到门口,似笑非笑的声音再次传来:“对了,自那日接到门主遇袭的消息后,我还一直想要感谢门主呢!门主特意将自己的侍女派到我身边,以致自己遇袭时分身边无人保护,这样舍己为人的精神……啧啧,真是体恤下属,属下实在是感激不尽!” 林世卿袖中手指微微一动,没有回头,声音沉稳依旧:“你若喜欢,留下便是。” “那便多谢门主好意!”那人一笑,打开门足尖一点,几息之后便在茫茫夜空之中失了踪影。 林世卿倒了一杯茶,以手支颐,抿了抿冷了的茶水,又看了看身上的大红喜服,苦笑一声。 ———————————————————————————— “孟兄,陪我出来喝酒!”孟惊羽刚准备熄灯就寝,便听到屋上林世卿的声音。 孟惊羽微微有些诧异:“林弟?” 孟惊羽披上外衣出门,一仰头,便看见一身红衣抱着酒坛坐在屋脊上痛饮的林世卿。 “孟兄——” “你我也不是今日相识了,若你愿意,今后便唤我一声大哥吧!”一轮圆月如碧盘一般映着林世卿的红衣,孟惊羽仰脖看去,仿佛林世卿就是那坐在月中的仙人一般,未经思考的,这句话便已脱口而出。 林世卿一愣:“大哥……” 孟惊羽一旋身上了屋顶,笑道:“是。” 林世卿面颊微红,已有些醉意:“大哥,你看今晚星疏月朗,不正是赏景的好时候?” “林弟好兴致,为兄自当陪伴。” …… “我最见不得阮籍那一副浪荡不羁的模样,世人竟将其奉为竹林七贤,什么正始之音,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都是空谈!” “哈哈,正是,什么慨叹世事不可为、什么口出玄言、什么穷途末路恸哭之列,我最是瞧他不起!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那白眼青眼的,我倒是欣赏极了!” “哈哈,大哥你……” “……” “……” 二人闭口不谈周楚国事,只从传奇话本风花雪月,谈到九州天下名山大川。前句还能是神兵利器武功秘籍,后一句便能是名胜古迹美酒佳肴。 酒过三巡,二人对对方皆是更为钦佩敬服,言语间也是亲近了不少。 又一坛酒下肚,林世卿面颊更见红润,吐字都有些不大清楚了。 月光朦胧,酒香拂面,孟惊羽低头看去,只觉林世卿的轮廓更是清丽柔和。 夜风阵阵,吹起林世卿大红衣袂,衬得他身姿益发窈窕纤细。沾了酒气的一双眸子映着空中点点碎星,月色之下流光溢彩。红润的面颊上隐约覆着细细的绒毛,樱唇不点即红,让人不由心生旖旎。 一阵清风卷着一阵花雨袭来,正巧一片白色花瓣,悠悠的落到了林世卿的颊上。 不知是酒气醉人还是月光迷离,孟惊羽的心从未像这样一刻这样柔软,只觉得,心中仿佛被埋下了一颗种子,在这样安静的时候抽枝发芽,开出了一朵小小的、白色的、妩媚清丽的花。 脑中一片空白的他,慢慢俯下身就着那片花瓣轻轻柔柔的将唇印到了林世卿的脸颊上。 第十三章 风雪一度湿罗幕(上) 看着身边酒意朦胧的林世卿,孟惊羽蓦地直起身子,不由一阵怔忪。 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面前的这个人明明是个男子,二人关系充其量也不过是盟友,说得直白些就是相互利用,可是…… 可是刚刚心里那破土而出的声音又是什么? 孟惊羽有些迷惑,也有些……害怕。 翌日清晨,林世卿刚一睁眼,便觉得头痛欲裂,揉了揉脑袋坐起身,打量着周围,似乎是相府书房。 刚准备唤来铃铛沐浴更衣,便看到自己一身鲜红袍子,想起昨日大婚之事,周帝特准自己今日无需上朝。 无奈一笑,林世卿叹了口气。 喝酒误事,自己竟在孟惊羽前喝醉成那个样子,万幸昨日没发生什么。也还好是在幽篁阁,暗卫必在周围候命,倒还罢了。 正想着昨夜还发生了什么,他便听到门口传来“吱嘎”一声。 林世卿眯着眼睛看去,眼中不觉掠过一丝诧异。 来人竟是萧瑶。 “书房重地,我向来不准他人进入。其他地方我可以不管你,不过此处,未经我允许,你不得进入。” 林世卿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光亮,却仍是眯着眼睛。 萧瑶背着光站在门口,看不清楚神态,但是言语间已经没了昨日的盛气凌人:“听相爷的意思,本宫竟是外人。不过无碍,说不准何时总有是内人的时候……相爷这是刚起吧,本宫给相爷熬了粥,看您昨晚喝了不少酒,想必胃里也不便利,现下多少也吃些。” 虽说林世卿之前吩咐了府中众人,自己在府时夫人若是来寻不必阻拦,可忽然多了个名义上关系这么亲近的人,他还是觉得有些不适应。 “本相现在还不饿,放那儿吧。” 萧瑶昨晚想得很清楚,无论如何,自己现在名义上是他的妻子。林世卿在周国声望甚高,周帝亦是极为宠信。她虽是稳稳做了正室,可林世卿说明白了不碰她,如此她便难有子嗣,难保日后什么时候就弄几个侍妾宠姬之流。即便自己未来真是想离开,此刻在这异国他乡,为了自己未来好过些,她都有必要和他好好相处。 更何况这样的和亲,向来都是两国皇室间的事情,萧瑶猜测自己的父皇能同意自己嫁给他这样一个看着是皇室宗亲之外的人,也必然是已经确认过林世卿应是与皇室有关系的其他皇亲。 以他的身份才谋,即便不说会继承他家族中汝阳侯爷的位置,将来应该也不难会有其他更高的爵位封赏。 而且经过了昨夜,她原本想要离开的心思已开始不那么坚定。 萧瑶自小生长于梁国,性格直爽,看清楚了自己的路,倒也没有犹豫。只是此刻听他这样说,一向骄傲的她着实有些挫败,不禁蹙了眉,低下螓首,咬着红唇再不说话,只端着托盘站在门口。 林世卿看着萧瑶那倔强模样,终归还是不想将关系闹得太僵,于是软了语气道:“看你气色,昨日怕是没睡好,先回去歇歇。我见你来时也没带什么贴心的婢女侍从,便派了铃铛去照顾你,她虽粗心了些,但也还算善解人意,不知你可还习惯?” 昨日没睡好倒是真的,不过说起婢女侍从……她在梁宫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心腹,只不过她原本打的就是脱离王室的准备,带人过来便多了诸多不便,追查时也怕多了些线索,倒不如不带。所以临走时便以怕拖累他们为由,全都拒绝了。 至于那个叫铃铛的女孩,她昨晚便见到了。想到这里,她心下一喜,林世卿这是在关心她? “的确是个玲珑剔透,善解人意的姑娘,我很喜欢,多谢相爷挂心。” 林世卿点点头:“那就好。”随后想了想,还是坐了下来,叫萧瑶将粥和几味小菜端过来,吃了几口:“很是美味,劳烦了。” “你们周国的夫妻间虽是讲究相敬如宾,但应该也无需这样见外罢。你若喜欢吃,以后我每日为你做来便是。” 林世卿摇摇头:“今后你不必来书房找我,我若有事自会派人通知你或是去你院里。” 顿了一顿,他又接着说道:“你大约也能猜到,如今四国关系敏感,再过些日子更是战事将起,我亦不会一直呆在京中。若我不在,府中之事有他人操持,你也不必忧心。” 萧瑶心中一紧,原来她在这府中竟如同外人一般……可终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尽量平静答道:“好。” 林世卿见她应了声,想了想后,又道:“你应知道,我还有一重汝阳少侯爷的身份。只是我父亲和几位叔伯兄长已经亡故,现下的家主也就是我的爷爷,因为身体的缘故还在汝阳郡养老,这次婚礼并没有来京。所以我这里没什么长辈要拜,在这府中除了我以外就是你最大。再有就是,依礼而言今日你我应入宫谢恩,只是我已经求得皇上恩准,也不必再去了。所以你今日便在府中好好休息罢,近些时候的其余诸事我也已然安排好了,未来也不会轻易打扰你。” 萧瑶闻言,只觉得这几句话里让她吃惊的地方太多,稍微缓了一下才捡了个最好奇的开口问道:“我的确知道你还有一重汝阳少侯爷的身份,之前皇弟告知过我。只是你父兄叔伯怎么会都……若是不便说也没关系,毕竟是你家族内务……我只是见你如今身居左相高位,实在不太明白这样的侯府一门上下怎会如此……” 林世卿接口道:“如此门衰祚薄?” 萧瑶看不出林世卿究竟是伤心还是不伤心,也猜不透自己是问对了还是不该提,听了他的话顿时有些忐忑,只能轻轻“嗯”了一声作为答复。 林世卿见了她的样子,心下了然,想了想后,出言安慰道:“你问了便问了,都是许多年前的旧事,没什么关系,你也不必紧张。汝阳侯府一门上下几代忠烈。我的族人大都是二十几年前伐楚的时候埋骨疆埸。说起来,也没什么可惜的。” 梁国民风开放,相对于周楚齐三国,对于女子的要求要更松些。萧瑶平常最喜欢听人讲些忠勇世家或是江湖豪侠的故事,一听林世卿这么说,更是起了兴趣。见他不像是介意她提起往事的样子,便索性继续问了下去。 “你们家族中原来的人多么?怎么会全都死在战场上了?” “三十年前的事情了,”林世卿道,“离我出生都还有很长一段时间。那时候的汝阳侯府还是周国数得上的庞大家族。当代家主汝阳侯爷林丰毅,也就是我的爷爷,更是深得先帝重用。只是你该明白外姓封王最忌讳什么……那个时候汝阳侯府林氏一族几乎把持了整个朝中八成的军队。” 林世卿倒了一杯茶,双手端起洒在地上,脸上露出追忆的神色。 “这些军队虽不是亲军,更非私军,但族中众人在军中威望颇高,明明白白的嫡系林家军虽然没有多少,甚至连总数的一成都没占到,可是但凡是个军人都以能入林家军为荣。因为只要能沾上林家军的名字便是周国最为精锐的代表,也是能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存在。汝阳侯府一门多出大将才俊,那段时间里,周国北、东、南三面守关的将领都姓林,汝阳侯府在朝中的声望更是如日中天,一时无两。” 萧瑶见林世卿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不由得有些疑惑,出声问道:“接下来呢?侯爵位置虽高,但外姓敕封王侯的话,应该还可以晋封为王的啊?” 林世卿垂下眼,笑意渐渐淡了下去:“你刚来这里还不熟悉。周国外姓封王的两家,一家姓林,一家姓秦。林氏汝阳侯府,虽为侯爵但却是有实在封地的侯爵。秦氏英王府,虽为王爵但是没有封地,只在京城为官,算是周国皇室养的再忠心不过的一条……一门文臣,主要帮助皇家做些贩卖盐铁米粮的活。如今的九卿之中,主管国库钱财开支的少府大夫和主管田租口赋、盐铁漕运的大司农卿仍是秦姓。” 周国一向崇文轻武,可梁国却正相反,萧瑶也不是小孩,听了话脑中稍微一转就已然明了,立时有些愤愤不平,拍了一下桌子,气道:“哪有这样的道理?!你们林家人在前线拼杀,脑袋别在腰上给你们皇帝保家卫国开疆拓土的,这些姓秦的倒是在后面坐享其成还贪得无厌!” 林世卿一听此语,笑了一声道:“在绍州城敢这么说话的,估计除了你也再没有其他人了——不过这话我听着倒是顺耳。” 萧瑶闻言一愣,不由觉得这个原本温和有礼得有些疏离的相爷显得亲近了些,就着他的话接道:“在你们绍州城敢这么说话的,除了我还有你啊!” 林世卿笑着摇了摇头:“这些话你在府中跟我说说也就罢了,再不要跟旁人提起才好。” 萧瑶点头道:“这个我懂,会注意的。” 犹豫了一下,萧瑶还是没有忍住,轻声问道:“你刚刚说,你的家人都是战死沙场的……可是,他们真的只是战死沙场么?” 第十三章 风雪一度湿罗幕(下) 林世卿看着手中的茶杯,笑容里有些自嘲的痕迹。 “那时我还没有出生,又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之事确切的又有谁知道?我爷爷尚且没说什么,我又有什么资格置喙半句?更何况没有证据,便是当真如你所想又能如何……单靠英王一门成不了事,总会有人纵着他们。即便是当真有了证据,时长日久,只怕也不会再有旁的结果了……” 萧瑶听了他这几句话,自然明白英王这样的公卿世家,若是有人纵容,除了那位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再不做他人猜想。可是见了他神色又觉得不像是在回答自己,而像是在自言自语。 想到他心里不好受,萧瑶不免有些心疼,犹豫片刻还是伸手抚了抚他的背。 林世卿感受到以后不觉背脊一僵,却没有躲开。 —————————————————————————————— 两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 楚国大皇子孟惊鹏登基的事早在两个月前就泄露了出来,同时传出来的消息还有楚二皇子孟惊羽失踪一事。 先楚帝在世的时候,便一直中意于孟惊羽,而非孟惊鹏。楚国朝廷亦是派别分明,一派保长,一派保嫡。 保长派以楚国右相封子恪为首,其下有关西侯梁轩,以及其母舅一派的镇南侯曾胥等;保嫡派以楚国左相陈宇为首,其下有廷尉赵玄澄、郎中令、建威右将军陆扬等。 其中真正掌兵权的主要还是是西、南两位军侯,然而京畿的精锐兵力却是掌握在保嫡派的陆扬手中。 楚国右相虽是年少有为,却是近些年才提拔上来的;而左相陈宇则是世代为楚国官宦世家,祖孙三代皆是在朝为官,德高望重。 孟惊羽生母端贤皇后早已故去,一直抚养他的是现居昭阳宫的静贵妃,这些年来一直对他极好,始终无后的她因为当年抚养了孟惊羽,方从妃子品级晋升到了贵妃。 而孟惊鹏的生母则是居于襄福宫的敏妃,进宫时本只是昭仪,生了孟惊鹏之后才提了一级晋为敏妃。 孟惊鹏宫变时,事发突然,又因孟惊羽不在朝中,朝中保长派之首的右相又随孟惊羽出使去了,两派重要人物都不全,只得先维持僵持状态,孟惊鹏的皇位坐得也是风雨飘摇。 可此时已近十月底,右相已经回朝,孟惊羽却是失踪,保嫡派一直竭力保持的僵持状态日渐式微。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虽仍未寻到孟惊羽的踪迹,但是孟惊鹏也已经开始着手慢慢剪除孟惊羽遗留在朝廷上的羽翼了。 然而,正当这时,各国却收到了一篇相同的开战檄文。 檄文大意是孟惊羽手中握有先楚帝遗诏,传位于自己。孟惊鹏逼宫谋反,弑父杀君,罔顾伦理,大逆不道,孟惊羽不日将挥师回朝,夺回皇位,以正楚国之风。 看到这条消息,皇座上的孟惊鹏手中上好的羊乳毛笔啪的一声被掰成了两半,心中冷笑:“哼,本就一直在找你,如今自投罗网送上门来倒是省却自己许多工夫。皇考遗诏,挥师回朝,一切也得看你有没有那个能耐!” ——————————————————————————————— 孟惊羽转着手中精致的小酒盅,感受着这几日阴湿的天气,不觉向上拉了拉领子。 外面一位小厮敲了敲门,恭敬禀道:“殿下,林相来了。” 孟惊羽“嗯”了一声,提起了一旁圆桌上的酒壶,斟满。 “上好的竹叶青,可要过来喝上一口祛祛寒?”孟惊羽转过头,将手中的酒杯递给林世卿。 林世卿接下,却没有喝,转手放到了桌上:“今日有正事,酒留着改日再喝。” “檄文都已发出,接下来便等着出兵了。” “是倒是,不过……” “不过什么?”孟惊羽转头凝神看去。 “不过我回去想了想,还是觉得最好的选择是自楚境北面攻入,而非按照上次暂定的自楚境西面。” 孟惊羽愣了一下,接下来却是开怀一笑:“好计策,我原本也想着要跟你提这事,可未料到你已想到。” 林世卿摇了摇头:“殿下又何必谦虚,想来殿下早便有此想法,不过是不便与世卿说起罢了。” 孟惊羽一笑却不说话。 “原本心里还一直不明白,我这两月间只与殿下碰了一次面,殿下竟放心让我大胆去做。如今却明白了,你我想的本就是同样的。” 其实林世卿也有些奇怪,这两月倒不是他真的只找了孟惊羽一次,只不过每次都被他的仆从以他暂不在阁中打发了。可按媚姬禀报,孟惊羽却明明是一直呆在屋内并未出门。 事实上,自上次那晚他二人大醉于幽篁阁屋顶后,他就感觉孟惊羽似乎总有点躲着他。不过此事不好问出口,他也就一直搁置下了。 “不过你比我更沉得住气,”孟惊羽投去一个赞赏的目光,“我原本是想等到深秋便动手,你却是等到这时尽初冬。如今梁国顾虑更大,齐国五个皇子之间也是嫌隙更深,我皇兄刚要肃清内朝,却要应对我这外敌,此时动手的确再合适不过。” “殿下身在局中,有些方面或许稍稍思虑不周,于大局却也无甚影响。这几月间动手差别并不大,世卿不过是刚巧赶上这个时机罢了。” 孟惊羽一点头,过了半晌又问道:“可是若要自楚境北方攻入,便要先经过梁国,我方大军和粮草补给如何不知不觉的运过去可是个头号的大问题。” 听孟惊羽说到这里,林世卿仿佛早有计较,自信的展颜笑开:“哪里用得到不知不觉?咱们不仅要去,还要光明磊落,大大方方的去!” —————————————————————————————— 一入了十一月份,天气便明显转冷,即便是在最南面的齐国,近些日来也是冷雨纷飞,阴冷潮湿的紧。 何况是如今的梁国? 前两日,梁都原州已经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虽不算大,却正式宣告了冬季的来临。 而作为梁楚两国交界处的楚国清平郡,这两日也是天色阴沉、寒风阵阵,日头也比几月前晚升了小半个时辰。 这一日天还未亮,薄雾弥漫,遥远的天际还泛着隐隐的灰。清平郡中的边塞小镇清平镇的驻城守军打着呵欠换岗。那两个士兵刚把城门打开,便看到一辆装饰贵气精致的马车正在城门口候着。 那马夫面色已经冻得泛着些青紫,须发上也结了些白霜,此刻正提着一囊酒时不时的喝上两口,眼看着已是等了许久的样子。 见城门开了,那车夫眼前一亮,赶忙从车上跳下来,跑上前搓了搓手,讨好笑道:“小哥,现在能进城不?咱们家小公子身子弱,已经在外面冻了好长时间,多少都受了些寒气,可公子又不肯喝酒暖身子。您看能不能给咱们行个方便,小的还想着快点送公子回了府,赶紧熬上一碗浓浓的姜汤,公子身子娇贵,实在受不得这些苦。” 那两人对视一眼,稍年长的那个士兵上下打量他一番,用不大标准的楚国口音道:“什么来历的?咱这是边境,可没那么好过。” 一听有戏,那车夫挠了挠头,喜道:“咱们小公子姓杜,叫羡之。咱们杜家专门走边境生意的,说起来,咱们杜大老爷可是好多人都识得!就是不晓得两位军爷知不知道。” 那两个官兵一听顿时吸了口气,杜勤大老爷专门在各国之间倒买倒卖各种物资,早几年便已富甲一方,出手阔绰,生有一子。在清平郡做生意也不是一天两天,他们自然知道。 “不知可有杜家的手令?”那两个官兵听了这二人来头,口气顿时恭敬了许多,不过仍是十分谨慎。 那车夫忙道:“有!有!” 跑过去将车马驾了过来,掀起帘子,里面侧卧着一位裹着白色狐裘的小公子,因为马车内光线暗,面容倒是看不大清楚。 那小公子声音优柔,许是听到了外面的声音,掏出了个系着红穗的银质牌子,问道:“可是这个牌子?” 那两个官兵凑到近前仔细一看,连连点头称是。 那小公子咳嗽两声,吩咐车夫放下帘子,又道:“杜全,两位军爷大寒天守城不容易,你多照顾着点。” 那车夫“哎”了两声,连忙从衣服里掏出两个足分的银锭子分别塞到了那两个士兵手里。 那两个士兵一见到这么多钱,顿时眉开眼笑起来,心知这些来往边境的生意人的尽是些有钱有势的,尤其是那杜家倒买倒卖的许多物资都是楚律的灰色地带,自己能拿到好处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假意推拒了几下,也就收下了。 那车夫咧嘴笑了一笑,重新上了马车“驾”的一声,马车便驰过城门,不多时就消失在了街角。 那两人捂着胸口的银锭子,心中微微有些疑惑:虽听说杜勤生有一子,但是此前在清平镇却从未见过杜府的公子,怎么这两日却忽然回来了,实在有些奇怪。 那两个守城兵想了想,又摇了摇头:许是很久之前出了城的,自己不记得了吧。随即又摸了摸怀里那锭银子,不由再次咧开嘴。 嗨,管他呢! 第十四章 快风沉空火云催(上) 岁暮天寒,朔风刺骨。 看着远处迅速搭起的一望无际的军帐,孟惊羽的心情有些复杂:这样一支军队,难怪即便以高远晨谋略,也没逃过两年前洵河一战败于他手。 然而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林世卿…… 呵,他的方法还着实是简单极了。 借着新亲家梁国冬季需粮的名义,精锐掩藏在补给军队中,自周国北面出发。粮队一分为二,真正的粮队向梁国继续行进,正规军中途转向南行,自楚国北面攻打。 楚国北临梁国,南邻齐国,西接周国,东靠东海。楚国南部多是平原丘陵,地势开阔,历代楚帝皆为重兵防守,此时正是镇南侯曾胥辖内;西部据天险九阳山而守,关西侯梁轩驻扎此地,嫡系兵力不多,然而仗着地利的优势,这些年来周国却也未敢动武——而且自二十年前周国发动的九阳之犯后,楚帝又增加了许多兵力镇守西疆,如今倒也称得上是重兵防守;东部集结了几乎楚国所有的海军力量,李长厚正是这一代镇守东海的守将;而北面因是毗邻梁国,冬季守军远逊于其他三面,守军统领为北疆公宗盛。 而北疆公宗盛名义上为中立派,既不保长,也不保嫡,可他却誓死效忠先帝,是父皇给自己留下的极为重要的一个暗桩。 想到这儿,孟惊羽眯了眯眼睛,嘴唇抿得更紧。 只怕最初林世卿做的也是让他自楚国北面进攻的打算。只是自己因为不想暴露宗盛这颗绝好的棋子,这才只字未提。 要知道四大镇关军侯中,只有北疆公能勉强算作自己的人以外,其他三个里面两个处于对立面,唯一剩下的李长厚却是态度不明,既没有说支持孟惊鹏也没有说支持自己。 就于边疆的军力支持方面,自己实在是要算作劣势里面的。 楚西有天险,梁轩又是孟惊鹏的人,若从楚西攻打,林世卿借于自己的兵士虽然一定会遇到梁轩的阻挠,但是楚帝后派去的平西将军***却是制衡梁轩的好棋。而且二十年前为了抵御周国进犯,梁轩的兵力已经损失的七七八八,即便是有了这些年的休养,但是因为已经伤及根本,又有***多年来在西面跟他分庭抗礼,他的势力早已经不能与上一代关西候相提并论。 从楚西攻打,孟惊羽完全可以借由这次机会狠狠打击一下林世卿借给他的这一支周国私兵,只要消耗到他没有余力留人在他的身边就算做他这一仗打的是一箭双雕。 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便是这个道理。 很可惜的是,林世卿这条大鱼没有上钩。 孟惊羽虽然并不意外林世卿不上钩,但是他却没有想到林世卿不上钩的根本原因并不是看出来了他的别有居心,而是他早有准备从楚北攻入。 事实上,从楚国北部攻打是最省力气的一个途径——帝军防守力量最薄弱,一路行军之中更少高山陡崖,而且还有宗盛这张绝妙的好牌在手。 如果没有林世卿的帮忙,孟惊羽一定会选择走这条路。 但是既然有了林世卿这个危险的帮手,孟惊羽自然不打算动用这条对于林世卿来说,同样是最好的选择。 他们二人最开始都没有提出从楚北攻入,孟惊羽有自己的打算,可林世卿为什么为什么没在一开始就提起这种行军的可能,而是在檄文都发出去了以后才提起…… 孟惊羽不大明白,但是隐约觉得应该跟宗盛有所关联。否则,以他智谋没有理由连这种可能性都没有提起过。 可究竟是什么关联会让他没有一开始提起来,反而拖到已经确信自己不会提起时,才会临时改变主意,对自己提起来改变路线? 世卿啊世卿,你到底知道多少?北疆公和你又有什么关联? 孟惊羽紧了紧身上的裘衣,遥遥望着清平郡的方向。 天气愈发寒冷,也不知此刻你在那里如何了。 ———————————————————————————— “公子,到了。”车夫跳下车,立在一旁恭敬的摆上小凳子,掀起车帘。 身着白狐裘的公子又咳嗽了两声,扶着那车夫的递过来的手,踩着矮凳下了车。 白衣公子抬眼看了看杜府的牌子,略略点了点头:“去敲门。” 车夫低头应是,拍了拍门,没过多久便有一个小厮将门开了个小角,见了他出示的令牌,没有犹豫便将二人请了进去。 小厮一直将二人领到了主屋,上了热茶又去请了老爷,方才闲了下来,与那拿着公子狐裘的车夫同立在一旁不言语了。 未几,一位身着暗褐色锦缎衣袍、形容富态、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便自门外疾步走来,一见座上公子,眼中一惊,立刻吩咐小厮下去,带人守在四周,不准其他人进入。 “仆从有礼有节,进退有度,你这产业也是越扩越大,名声越传越广。没想到门中这么多年无人前来,你却依旧将这里管理的有条不紊。很好。”白衣公子低头看着因为肚子太大,而显得单膝跪着有些费劲的杜勤,抿了口茶,“你倒会享受,这个季节能喝到这样清香的菊花白茶当真不易。” 杜勤为了不硌着肚子尽量把腰板挺得笔直,实在有些像长了四肢的圆球,尤其是这个姿势,看着颇有几分滑稽。 “门主,小人——” 林世卿微微笑着,气定神闲的垂眼撇着茶上的浮沫:“未在门中,一律称我公子便可。” 杜勤闻言立刻答道:“是,公子。” 林世卿也不急着叫他起来,吹了吹手上的热茶,抿了两口,才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放到桌上,微笑着开口道:“起来吧,这应该是我做了门主第一次见你。你也聪明,猜出了我的身份。不过记得,日后见我不必跪我,一切寻常相待便可。不过……看你这安排倒不像接到了门中密信的样子。” 林世卿语调淡静,语气平稳,可听在耳朵里却自有一番上位者的威慑。 杜勤刚刚站起,一听他这话,差点又跪下,偷偷抹了抹额上的汗珠,不由腹诽:不是说新门主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吗?怎么是这么个喜怒不辨的煞星! 虽收到了门中密信,但多年来均极少同总舵和信堂联系的杜勤根本没当回事,更是打心眼里没瞧得起过这个年纪轻轻就坐上了门主的毛孩子。密信中说了门主要去清平镇办些事情,让他提前安排打点,譬如进出城门和衣食住行各个方面。 可今早入城时,林世卿等了一个多时辰才等到守城士兵正常换岗的时间,看样子明显是没有提前招呼过。 不过林世卿早就考虑到了这种情况,所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更何况这位杜大老爷阳奉阴违的心思实在有点明显。自从自己继承门主之位后的几年来,他这清平分舵按照门规应该给信堂报备的诸多信息都多有耽搁,即便是报上去的信息也多有模糊作假。 不出意料的,终还是亏得自己多了一手准备,带着月汐才进了城来。 哼,所谓的安排,他根本就是没有安排。 杜勤打了半天腹稿,也没想出个说法,在林世卿幽深目光的注视下,杜勤甚至感受到了些微杀意,再不敢犹豫,只得讷讷答道:“的、的确是没收到。” “唔……没收到?”白衣公子拉长了音,偏过头微挑了眉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腿肚子发抖的中年男子,终于在杜勤抹了第三次汗以后转开了目光,“月汐一路辛苦。吩咐下人给她安排个房间。还有,备几匹好马,过几日她就走了。” 杜勤这才注意到林世卿身后站着的黑髯汉子,不由又是一惊:“这是月汐剑侍?!” “恩。” “原来如此,”杜勤恍然大悟,“以前便听说过公子身边有四位剑侍,各有所长。听说月汐小姐更是江湖上号称千面郎君的流宿长老的关门弟子。不过终是百闻不如一见,月汐小姐是名师出高徒,这手以假乱真的易容之术果然名不虚传!” 那“车夫”一听,温婉一笑,又蹲了蹲身,声音温柔悦耳:“多谢夸奖,日后还要请杜勤舵主多多指教!” 杜勤一听这声不由结结实实打了个寒战,忙道:“月汐姑娘客气了,小人不敢当。” 倒不是说这声音不好听,只不过这婉转娇柔的声音,配上的却是一副遒劲壮实的汉子躯壳,实在是让人有些头皮发麻。 林世卿知道月汐是不满杜勤未办好门中交代任务,故意如此戏耍杜勤,看到月汐对他会心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我知你在这清平郡做贩卖生意已有多年,也知你这些年刀兵金属,粮草马匹也依着门中要求屯了不少。当然,我也不是不知道你本打算让你儿子入赘到北疆公宗盛府下。”看杜勤又惊又惧、想破财消灾却又一脸割心割肉的复杂表情,林世卿笑容不变,“你不必紧张,官商本就一家,你的心思我可以理解。但是,有些东西到了该用的时候最好也不要掖着藏着。否则最后赔了东西不止,把一家人的性命也都搭进去,可就大大的不合算了,你说是与不是?” 第十四章 快风沉空火云催(下) 杜勤闻言不觉鼻尖又渗出几滴汗珠——以前听门人说新门主上任时,不少人都持反对意见,不过这些人在一夜之间居然全部消失,甚至连点骨头渣子都没剩下,剩下的人也只好偃旗息鼓,再不敢有半点异议。自己原还想着是不是误传,今日一看…… 杜勤又打了个寒战,一狠心咬咬牙,低下头恭敬回道:“公子说的是。您只管吩咐,小人定当万死不辞。” 听了杜勤的回答,林世卿心道他总算还没有老糊涂。 林世卿心知之前总舵联系清平郡分舵的次数着实有限,信堂这些年也大多都活动在各国国都和几个繁华的大城市,即便早就感受到了这个清平郡分舵对于信堂的要求和联络多有疏忽怠慢,但也没有多余的功夫去处理这件事。如今自己猛然要求他多么忠于门中显然不现实,也不是最好的选择和说辞。 这杜勤一看便知是一开始没把自己当回事,现在发现自己不好糊弄,却还是想把他那些家底尽量藏住,并不想按照自己的意思拿出来用。 商人重利,他又是一家老小多有牵绊,自然也怕死得很,所以恩威并施才是最好的办法。 林世卿的手指一顿一顿敲着桌案,笑吟吟的看着杜勤:“万死不辞倒不用。为商为官,追根究底道理总归不差。以物易物的规矩,我也不是不懂。看你在这边塞苦寒之地呆了这么久,门中当也体谅你的苦处。只是你多年未曾对门中做些什么贡献,在信堂分管的三十六分舵之中更少作为,自然找不到理由给你些奖励。若我记得不错,你在清平郡中贩货的生意做了这么久,楚京那繁华之地却还没来得及盘下个铺子,或是立个什么分行分店。” 杜勤一听这话,脸色立刻由阴转晴,连连点头,心道,兵马粮草那是只有行军打仗才用得到的东西,自己根本就用不上!给北疆公是给,给公子也是给。自己这里的粮草兵马现在都被给他盯上了,放在自己这里也是烫手。而且若不是门中暗令,这些年里他也不会分出心思运进运出这些东西。 杜勤能把生意做到今天,自然也是个精明商人,怎么会不懂货物送出去了还能再赚回来,商机却是生财之本的道理? 既是二者相较必取其一,他自然不会活得不耐烦了选择拒绝林世卿。更何况,他这位主子提出的条件实在诱人,也难怪他那么着急点头。 林世卿看到他的反应,终于满意的收回了眸光:“好,杜堂主果然是个明事理的人,倒不愧我今日对你说的这番话。不过,想来你放那些东西的地方该是十分隐秘之处,这几日便抽空带我看看。” “那楚京的……”杜勤偷眼觑着林世卿,小心斟酌着词汇。 “该你的自然不会少,不过若是办不好……嗯?”林世卿眉毛一挑,披上狐裘站起身来,“舟车劳顿,我也乏了,备间房吧。” 又过了几日,清平镇的百姓就听说杜大老爷那个从来没回过家的小公子杜羡之回来了,出手阔绰得很,日日都会在镇中的客来酒家逗留一会儿。只要给他讲个最近清平郡发生的趣事,那赏钱就是大大的有!而且,那小公子模样又实在是俊的让人形容不出来,不仅是重赏之下有说书讲故事的勇夫,大姑娘小媳妇为了能见他一面也都来东加长西家短的凑热闹。 这下子,这群男女老少弄得客来酒家那几日是天天人满为患。 不过说也奇怪,这小公子待了两日却又不待了,客来酒家的生意又瞬时冷清了下来。 可又没过多久,大家又听说那小公子不过是做了一把宋玉,被大家过于可怕的热情吓到了。一听他没走的消息,老少爷们儿倒还没什么反应,可还未出嫁定亲的姑娘们就沸腾了。 其直接结果就是,杜府是日日说媒攀亲的不断。 而后,听一干曾去杜府做客的媒婆贵妇姑娘小姐总结:这杜公子每日亥时三刻入睡,卯时三刻起身;现今一十七岁,生辰是本月七日;喜欢穿白衣;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无一不精、还能吹得一手好箫;喜欢品茶品酒;而且喜欢观赏红色灯笼…… 之后省略无数字日常习惯,兴趣喜好,品性脾气…… 这段时间的清平镇内,但凡是个雌性动物,不管是老的少的,只要一提起这位传说中的杜家公子,都能长篇大论赞不绝口的讲上整整一炷香的时间还不一定够。 结合百家所言,各位姑娘小姐含羞带怯的总结了一番,最后终于得到了一个共同的结论,那就是:嫁郎当嫁杜羡之! 只是,前面几条除了生活习惯就是兴趣爱好,统计整理一下倒还说得过去,但最后一条那“喜欢观赏红色灯笼”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大家皆是不解,不过最后街坊中有人站出来解释了:杜公子母亲仙去得早,生前极喜欢欣赏河灯,而又因为此处并无河流,所以杜小公子便希望能通过放孔明灯,或者挂起红灯笼来寄托对母亲的思念。 这下,姑娘们又多了个让父母亲戚将杜羡之视为打着灯笼没处找的最佳女婿的好理由:孝顺。 众多闺女们一想,如果在杜公子生辰时,在全城都摆上红色的灯笼,岂不甚好? 所谓投其所好,不正是如此? 于是心动不如行动,几乎是一天之内全城灯笼就被销售一空。 十一月七日,天气大好,相对于前几日气温也有了些回升的迹象;可到了晚上,天气却阴沉起来,狂风大作。然而姑娘们为爱献身的决心却绝不会因为天气原因就轻易有所改变。 天色渐暗,城中各处也渐渐点起了红色的灯笼。 一开始,守军看着城中各处一片大红,还惊慌了一阵,以为城中起了火。可寻到人一问,便明白了其中缘由,也就放松下来,回去巡城了。 由于最近孟惊羽开战檄文的缘故,身为边城的清平镇进出城的查禁特别严格。城内又多生意人,这样的新政策明显挡了他们的财路,虽明着不敢说,但城内的气氛也因此变得低沉了不少。 借着这次杜家公子生辰的光,城中住民也算是顺带着过了一次小小的节日。街上人流不断,不仅是衣香鬓影的各色美人,还有许多城中的住民,摩肩接踵极为热闹。 城中是一片欢声笑语,城上守军的神经却是越绷越紧。 地面上隐隐传来、并且愈发明显的震动,民众大概不知道是什么,可他们即使没怎么上过战场,也都在军营中口耳相传的故事里,听说过这样大军先遣骑兵马蹄下踏的声音。而且绕着城中一圈,皆能听到,这就说明…… 若是不能尽早击溃四面来袭的敌兵,清平镇便是一座孤城。 今日值守的的副统领安铭趴在地上一听,心中便知不妙,立即派人去城中都督府禀报。然而,马蹄声越听越近,派出去的人却是石沉大海,无一人回报。 心知不对,安铭刚欲再派人回去再报,视线中远处的地平线上便出现了一线灰突突的雾状东西。 安铭心里咯噔一下,一声“敌军来袭”便已喊出。 随着视野中越来越明显的灰土,瞭望塔上的守兵集队御敌的号声鼓声也是连绵响起。 城中民众一听,虽是大多没经历过战争,但毕竟也在边城生活多年,反应了一瞬,也立即明白了什么意思。但是明白是一回事,反应过来就是另一回事了。 一时间街上叫声喊声不绝于耳。 安铭看着逐渐清晰的“二皇子羽”的大旗,心中逐渐明了,但是压力却更大——别国不知,自己国家的臣民怎会不知? 二皇子孟惊羽不仅有胆有识、足智多谋,还极为体恤百姓,向来深得民心。这样一位皇亲,别说他敢不敢打,就是他真敢打,只怕老百姓心里也不愿;即便百姓心中觉得无所谓了,这样一个毫无预警的突袭,他怎么可能打得过? 如果开门出城,必定是死路一条;但如果关门死守,伺机再向临近城池求援,说不定还留有一线生机。 安铭当下打定了主意,死守清平镇! 五十里……三十里…… 安铭一点一点数着距离。 十五里……五里...... “咦?”安铭有些不解的看着前方,五里并不是攻城方的有效攻击范围啊,怎么这么快就停下了? 默默退了几步,安铭吩咐身旁的几位守军下属将领暂时不要轻举妄动,脑子却是飞快的思索。恍惚间却发觉背后的哭号声愈发刺耳,心中略感烦闷,不由回首看去。 安铭瞳孔一缩,此时城中红光滚滚、烈焰熊熊,那灼热夺目的绝非只是大街小巷里刚刚悬挂出的红色灯笼! 此刻风助火势,火借风威。大火以城中东北、东南、西北、西南四角为顶,呈叉字形向中心汇合。 而那大火中心,赫然正是安铭刚刚派人通报敌情的城中央的清平都督府! 第十五章 寻声暗问弹者谁(上) 安铭一见如此,便知对方此次进攻绝对是蓄谋已久。 如今内外交困,一旦他分出兵力帮助平民灭火,那么城门必将失守,清平也会随即沦陷。若他坚守城门,城中百姓无法及时灭火后,自己这方内部也同样要出问题,围困时间稍长,城池也是不攻自破。 天人交战之时,他派出去的一位士兵蹬蹬蹬疾步跑过来,扑通一声跪下:“副统领……大都督,大都督已于府中被暗杀了!” 安铭后退几步,左手按上身侧长剑,蓦地转身,右手扶额,身躯略有些摇晃——本就已是仓促迎敌,而今主帅又死,军心不稳,城中火光冲天,城外又是大军压境…… “我军承诺,如投降,我军入城后绝不伤害清平郡无辜百姓士兵。”城外大军一人驱马向前绕了一圈,吼声远远传来。 安铭闭上眼睛,罢了罢了,天意如此…… “投降!” 安铭一声大喝,听得四周的士兵身躯俱是一震。 守城士兵家属亲眷多在城中,之前看城中烈火四起心中便已焦虑不堪,只是碍于军令和敌袭才没有什么举动。如今听得长官命令,因为投降,心中虽是复杂,却不再犹豫。有家眷的救火,无家眷的则去将投降的消息逐层传下。 安铭拳头攥得青白,脚下步履不断,直至角楼。 看着角楼处的写着“清平郡”的白色大幡,安铭神色复杂,嘴唇抿得死紧。却终究是手起刀落,银光一闪,“咔”的一声,白色大幡应声而落。 “清平郡守军副都统安铭率领清平守军共一万四千人,降!”安铭的声音穿过重重夜空,直达百丈之外。 话音甫落,他抽出长剑便要自刎。 “当”的一声,安铭便觉手中长剑似被重物击中,右手一颤,长剑便直直掉了下去。 安铭顿时浑身一个机灵,转身看去厉喝一声:“谁?” 一位披着白色狐裘、因盖着帽子偏着头而形容看不真切的年轻公子从城墙侧面楼梯缓步而出,话音清冷:“史公有言: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困而著《春秋》,屈原遭逐,乃赋《离骚》,孙子遭刑,后俢兵法……咳咳,你不过是个小小边郡统领,有胆子投降,却没胆子面对,着实是让人失望至极的懦夫所为。” 安铭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警惕,然而更多的却是抹不去的惨淡屈辱:“男子汉大丈夫死在战场上俯仰间当无愧天地,如今弃城投降,已再无脸面再见我清平郡守军万余守军,固然是轻于鸿毛,却也只能一死以谢清平。” 那身着白狐裘的小公子指着已经兵临城下的大军,淡淡反问:“我问你,你就那么相信城外大军说的话?” 安铭说了一个“我”字,便再说不下去,他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那公子见他愣在原地,又回身指向城中:“我问你,清平郡如今都统已死,你若再死了,这城中其余无辜百姓谁来为他们负责?” “我……” 安铭刚才说出“投降”二字后,只觉一股凛然之气从胸口直入脑中,根本没有心情再做什么思量,只想着就这样磊落死去才能不负自己自习武参军以来报国保家的一腔热血。 那公子收回手,话音柔和了些:“我再问你,到底是活着做些有用的容易,还是死了直接逃避着一切来的简单?” 安铭眼中最后剩余的那星星点点的火光渐渐熄灭,再不辩解,听着四周的嘈杂声音,木木回答:“死了简单。” “难得你还知道,”因为裘衣帽子上狐毛过于浓密,瞧不清那白衣人的面目,只能听出来他似是缓了一口气,“既如此,是生是死,你自己决定。” 安铭怔住。 “帅印,虎符!”城下又传来几声呼喊。 安铭晃过神来,又使劲攥了攥拳头,顾不得那人离去的背影,命人取了帅印虎符后,双手捧着亲自交到了城外大军主帅手中。 史料记载,旧楚历121年十一月七日,天大寒,康帝羽率军两万攻清平郡边城,适逢城中大火,不费兵卒,胜。 当夜,原来插着“清平郡”的白底黑鹰大幡便换成了黑底绣金龙的“二皇子羽”大旗。 看着城中火势渐小,孟惊羽坐在城中都督府的客厅主位上,看似漫不经心的把玩着刚刚得来的帅印虎符:“先生这一招,当真走的妙极。” 因为孟惊羽对外宣称林世卿是他招募来的谋士军师,所以大多数时候都称他一声先生来掩人耳目。 林世卿背光站着,神色隐在一片暗影之中,听了夸奖,声音却仍是温润淡静的听不出一丝被夸奖的喜悦:“殿下谬赞。只是此番纵火,无端累了许多无辜百姓。虽算是事出有因,但世卿仍是难辞其咎。” “先生此言差矣,若非你妙计,只怕一旦刀兵相接,血流漂橹之状要比此时不知凄惨多少。二者相较取其轻,能做到这般地步已是极好。” 林世卿略略点头,停了言语,只断断续续传来几声咳嗽。 孟惊羽听他时不时地咳嗽,不经意间皱起了眉头,不过开口几次却都没说出来什么。 一时间,屋内安静得只能听到炭火噼啪想起的声音。 “报——” 一名士兵疾步走进大厅,躬身向孟惊羽一抱拳:“报告殿下,经查证清数,城内共有足够我军两万士兵,及原守军一万四千人口粮一月;此外,在先生的指示处发现弓箭三百,箭矢三千,长枪一千,刀八百,剑三百,战马二百四十余,攻城弩十五,投石车五。” 孟惊羽斜睨了一旁的林世卿,眸色深深,让人一眼看不到底:“哦?这倒是不易,军械存放之处居然都能找得到……你先下去吧。” “这没什么,我前些阵子在清平郡,咳咳……打听消息,也是无意中发现的。” “哦,原来如此,似乎很有几分道理啊。” 孟惊羽一手拄着桌子托着下巴,似笑非笑的看着那一身素服的清雅公子,像模像样的点了点头。 林世卿微微转回身,姣好的侧脸在烛火的柔光勾勒下显示出精致的线条,他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大概是运气好罢,刚好遇上……殿下刚刚接手清平守军、城防及府中各样宗卷,又是才入城没多久,只怕需要处理的事务还有很多,世卿就不打扰了。咳咳……这就先回去休息了。” 孟惊羽见他又是重重的咳嗽了几声,终于再忍不下去:“这一路上没少听你咳嗽,是伤寒?身体怎么这么弱,找大夫看过了?” 林世卿又捂着嘴咳嗽了两声,才摆了摆手:“季节到了,又有些水土不服,小毛病而已,无碍。只是殿下也请快些处理事务早些安寝,世卿这就该回去了。” 孟惊羽见他这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总觉得不放心,虽是见他推拒,可还是派了两名亲兵送他回房歇息。 ———————————————————————————————— 夜深时分,林世卿披着衣服站在窗口,右手握拳,时不时抵住唇咳嗽两声。 “公子,怎么还没睡?”此时的月汐已换回女装,行至林世卿窗外,不由问道,“可还是担心二殿下的事?窗口风大,您还是早些休息吧。” “何事寻我?”林世卿又咳嗽两声,目光转回。 月汐又走近了几步,压低声音:“弄影受伤了。” “何时,咳咳……何地何人?伤的如何?” “暗卫跟着弄影自门中回来时,在遂南城外夜里遇袭。对方共十人,均使长刃。不过似乎对方并不急着杀人,只是游斗,弄影伤重逃走。若非弄影连日赶路体力不济,想来必能至少留下一两人。” “唔……长刃……” 林世卿吩咐月汐进屋,心思不断:对方是偷袭,不使暗器短兵这样容易掩藏的武器,却使长刃,极有可能是知道弄影善使匕首,方以长刃相克。 自己的四大剑侍向来鲜少出现于江湖之中,除了本门门人,他人应该并不会了解的如此清楚。更何况只伤人不杀人,也不像江湖夜袭的作风,又是自门中回来…… 上月间,在门中暗暗看守着许君皓的红袖便已与自己断了密信往来,加之之前许君皓那一席话……自己不放心方遣弄影前去查探,还未出遂南城便遭袭,遂南城是成亭郡北部靠边的城镇,也就是说,弄影出了总舵向北走,没有走多远就遭袭了。 这意味着什么呢? 是杀手追上了弄影?还是主谋提前派人埋伏在了那里? 又会是谁呢? 呵,只杀人不伤人,这是警告吗? 林世卿眸中阴翳一闪而过,神色却波澜不惊,嘴角玩味的牵起:“这几日绍州可有什么不对?” “您已连续十几日未上朝,虽有皇上帮您顶着,不过因为这件事皇上原本就是不赞同的,口气并不紧,因而还有一部分老臣不服。这几日嚷得愈发厉害。” 林世卿点点头,显然并不意外:“相府中呢?铃铛可有传信来?” “铃铛只说夫人自从前些日子帮您联系过梁国运粮之事后,便几乎未出过门。府中有人拜访时,也都被夫人说您身体不适,尚需静养为由全部打发了。其余无事。” 第十五章 寻声暗问弹者谁(下) 林世卿沉吟道:“嗯,萧瑶毕竟在皇室呆了那么多年,到底乖觉,知道该怎么做。不过朝中一直拖着也不是办法……对了,弄影现在在哪里养伤?” “她已几日未传信过来,具体行踪尚不清楚……”月汐说着,低下头,“今日都督府暗杀一事是我冒替她做的。” “未留痕迹便好,我本就给她下了这令。” 林世卿暗道,想来途中偷袭弄影的主谋应该也知道此事,暗中阻挠她只怕也是想扰乱自己计划。 他暗暗排除着各种可能性——知道这些事情的人不多,如今不在控制之下的只有……红袖。 如果是红袖,那么这一切就都有了答案。 如果他的推断没有错,那么即使是他现在已经猜出来并且开始防范,这也实在算不上是一个好消息。 林世卿稳下心神,暗暗思忖着,自己身边这四大剑侍几乎知晓自己的全部计划,即便有些具体安排没有知道得那么详细,但是对于涉及到她们自己的那一部分还是知道得相当清楚的。 可是,他还是不明白。 红袖到底是为了什么会背叛他? 又将多少底细透露给了这个人? 林世卿抿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压下心中这些突然袭来的不安,拍了拍月汐的肩膀:“若非你今日替弄影杀了这位都督,想来孟惊羽若要取胜还得多要些功夫。你这次动手便利了许多,原是功勋一件,不必自责。” “多谢公子不怪罪。”月汐蹲了蹲身,“可是公子,朝中怎么办?” 林世卿一扣一扣的敲着桌子,不紧不慢的吩咐下去:“你先回府。路上持我令牌走官道,每到一个驿站便换一匹马,以最快速度回到幽篁阁,去找媚姬,让信堂再多派人去寻弄影,尽快找到她,然后将她带到我这里来,务必要赶在那伙人之前。” 顿了一顿,他又分析道:“弄影不傻,她既是伤重遁走,那么一旦出入城必定引人注目,但如果只在遂南城外养伤待着也不会安全到哪里去。她应该会走山路,你叫媚姬让信堂……或者干脆叫她联系卫堂中的心腹,毕竟我师兄掌管那里,三十六分舵近日来却是没少让凤璇长老插手,终究不算稳妥……你便让媚姬联系莫俢,吩咐卫堂堂众在成亭郡外围悄悄寻找,必能发现她踪迹。然后你以我的身份回府,楚京局势稳定之前不要妄动。只在朝中露个面即可,尽量不要接触其他人。” 月汐闻言应声答道:“是,公子。” “嗯,你回去后让媚姬每半个月一封密信汇报情况,通过信堂堂众交由我手。其实朝中近来无事,众臣需要的不过是知道林世卿这个人尚在罢了,这样也好堵住那些好事者的嘴。其余事务,你不必管。铃铛心思浅,这番变动不必告知于她。你到府中后,只提醒她好好看住萧瑶便可。” 月汐有些犹豫的答应下来,只是念及林世卿身边再无随侍,免不了有些担心道:“是,公子。可是这样的话,您身边……” “不必忧心,孟惊羽现今所掌握的这支军队本就是我的私兵,人、令统一才能调动,若非是我本人,其他人即使拿了我的手令也没有用。之前我向他们下的死令是效忠孟惊羽,不过这边一旦有变,他们也可随时倒戈。更何况弄影伤愈后,我这里有她保护也——” 话音未完,便被一阵急促的咳嗽声打断。 月汐看到林世卿因为咳嗽气喘而微微充血的脸颊,右手伸了出去似是要帮着林世卿顺气,可终究觉得有些逾矩,在空中僵了半晌默默收了回来。 心下虽是黯然,可仍是掩不住神色中的心疼怜惜,想说点什么,可就像是换气的鱼儿,总是张了嘴又闭上,张了嘴又闭上,如此反复几次后,却还是没说出什么来。只等到林世卿咳完,方咬起唇道:“公子,这里天寒地冻,您的身体本就畏寒,这样下去怎么受得住?” “我说过了,只是小事,无碍。再往南走走,或是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刚刚吩咐下去的你都记住了?” 林世卿又喝了口水,见月汐点头,继续道:“那便尽快去办。唔,明日、后日……”他低头拨了拨手指又算了算,“往后几日他应会先查阅清平都督府所藏卷宗,整理城防守备等军务政务,没时间出门。但是再过几日,孟惊羽必会拉我出府巡城,你趁他不在即刻启程。我之前已经让杜勤备好了马匹和盘缠,你离开前先去寻他,注意不要被任何人跟踪。” 月汐得了安排当即垂首应是,可退下后却总是心绪难平,竟是一夜都没睡好。 第二日天还没亮,她就出府去等在了城中药铺的门口。直等到开门,第一个就冲了进去,按照自己想了大半宿的方子,抓了几副止咳驱寒的药又赶忙回了府中,亲自仔细熬了,又准备了些清甜软糯的点心和顺道买来的蜜饯才端过去给林世卿。 见他将药全都喝了,月汐心下才终于安定许多。 虽然她因为早间去药铺外面等的时间久了,加之出门时又穿的少,回屋以后就发现自己有些发热,却还是觉得心中欢喜极了。此后几天,更是每日晨昏定省准时准点的,都要拿着一碗浓黑苦涩的药汁并上几色精致的小点心去林世卿房里扣门叨扰一番。 又过了几日,天气好了一些。 如林世卿同月汐所说一般,孟惊羽前几日都在忙着接手清平各项事务,即便出府也是匆匆而去匆匆而归,等到今日才得了空拉着自己出来巡城。 林世卿跟着孟惊羽走在街上,看着大火留下的诸多焦黑的屋舍瓦砾,心下感慨时分,脸色看起来更是苍白。他这几日虽有月汐的悉心照料,还有孟惊羽每日里吩咐人给他送去的补药,可身子却迟迟还未见大好。今日随着孟惊羽出来吹风,更是不时的握拳抵唇咳嗽着。 “病还未好?”孟惊羽转过头去,左右看了看,“你身边那侍女呢?” 自从上次在梁国分别后,孟惊羽便感觉到林世卿的脸色差了了不少,尤其是入了冬以后再看,一眼就能察觉到他脸色更是糟糕。 “家中有些事,我先让她回去了,”林世卿云淡风轻的揭过这个话题,继续道,“人常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何况现在本就是冬季,天气不好容易染病,康复得慢些也正常。” 林世卿颊上笑意浅浅,一副不慌不忙的模样。 直觉告诉孟惊羽不对,通常的伤寒咳嗽哪里有养上这么久还不好的道理?可又实在想不通原因在哪里,只说了句“那平时你好好休养”,就转回了头。 二人慢悠悠的转了东家转西家,转了好一阵子以后抬头一看,发现前面不远处就是杜勤府邸。 孟惊羽看了一眼那杜府的牌匾就别开了眼神:“杜羡之是你朋友?” 林世卿语焉不详的答道:“算是吧。” 孟惊羽也没打算继续问下去,只是叹息的语调有些奇异:“这杜勤想来也是个人物,聪明得很啊。” 看着神色微妙的孟惊羽,林世卿只得跟着点点头。 前几日晚上孟惊羽进城时火势正旺,守城军领着孟惊羽带来的人连扑了一晚上的火才灭了个干净。 城中的原住民本来就不多,却多得是商人和旅客。一旦烧毁,那就是赤、裸、裸白花花的银子。火没灭的时候,大家还能齐心协力灭火;可等火一灭,大家缓过神来,发现家里放的、自己带的被烧的什么都不剩了,顿时乱成一团——哭天抢地者有之、当众晕厥者有之、呆愣痴傻者有之…… 然而,最多的还是说道那杜家公子和二皇子孟惊羽联合了的人——否则,这位皇子殿下怎么就会偏偏赶得这么巧挑了这么个日子来袭?这杜小公子又怎么会多出个这么奇怪的赏灯的爱好? 都说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这一猜倒是八九不离十。 于是猜也猜完了,接下来的就是讲究了。 ——你说你杜家捧个皇子的脚丫子,碍着我们什么事了? 得,现在你们家完好无损也没被烧着,可干什么把我们家都烧了啊? 百姓说的倒也不是全无道理。 林世卿也为这事愁了些时候。 结果次日下午就传来杜家接济百姓的消息。 林世卿听了后不由感叹: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当真是万万不能的。 杜勤的方法说难倒也不难:在火灾中受到财产损失的,无论真金白银,杜家一律赔偿。 这下,老百姓是一句怨言都没有了。 既然没有人死,这事情再大终究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而且火灾的来由他们也只是猜测,并没有半分证据。再说,许多人家被烧毁的那些旧物卖出去也没人要,更何况也不值这个价,如今钱也得了,还愁以后不能过得更好吗? 破财消灾。 正是商人本色。 几乎所有的人对这结果都挺开心,不过,只除了一个人。 孟惊羽。 第十六章 樽前堪笑话轻食(上) 林世卿瞥了瞥孟惊羽神色,心中暗叹:杜勤终究做的不够圆滑。 刚入城的几日,孟惊羽一直忙于接手清平郡原驻守军城防和日常军务政务,因为无人伤亡,他就没有立刻着手看顾火灾救济一事,想着稳定局势再行处理也不迟。 就在这个时候,杜勤抢先以“儿子喜爱赏灯的不良嗜好导致城池被攻陷”为由,救济了所有在火灾中受到损失的百姓。 这下子,不仅堵住了城中民众的嘴,而且这样大方的认下来自己的罪过,反倒是间接的给自己洗了白。杜家在清平郡的地位也是更上一层楼。 而若是孟惊羽做的这事,那这结果只怕就要换成百姓夹道欢迎皇子回朝了。 杜勤和孟惊羽抢活干,孟惊羽心里能爽就怪了。 “那夜的火看似极大,但实际城中所受损失却不大。救济的米粮银钱虽不多,可主帅挪了军粮军银来做他用,总归没有这样平淡带过了的好些。而且军中储备总是越多越好,至少看着数字都能够稳定军心,让兵将们安心打仗。”林世卿随着孟惊羽的脚步路过了杜勤府邸,仰头看向身侧的人,淡淡的开口劝慰。 林世卿这样说话自然是有自己的企图,杜勤毕竟是自己的人,他这番接济灾民银钱的作为虽是自作主张,称不上有多聪明,可总不能让清平分舵就这么被他连累了去。他在孟惊羽这里点起的火,自己还是要负责灭了的。之前自己冒替杜羡之的身份在城里这样一顿大张旗鼓的造谣生事,他若不怀疑自己才是怪事。所以自己不维护一下杜勤反要惹他猜忌,只是这话却也不能说的太明白了,顺坡下驴也得是缓坡,更何况是这么一位金贵的龙子龙孙。 正在环顾四周的孟惊羽,听到林世卿的话音“恩”了一声,刚一低下头去,晶亮卓然的眸子便触上了林世卿的柔软淡漠的眼神。 在男子的眼光来看,林世卿长得并不算高,大约要比孟惊羽矮上个脑袋。从孟惊羽的角度,刚刚好能看到林世卿小巧秀气的下颌和纤细修长的脖颈。 孟惊羽每次一见到他,心里总是有一股奇怪的感觉:明明是如女子一般柔弱的身体,眼睛里却总是笼着轻烟淡幕一般让他看不清楚,愈发吸引着他想要一探究竟。 正兀自愣着神,他便又听林世卿道:“冬季是难得的好机会。南方的军队适应不了这里的气候,即便是不怕齐国趁虚而入,他们也绝不敢轻易调来对付我们。西面的军队有我们周国牵制,加上平西将军和关西候梁轩之间的……殿下自然也不需要担心。休养生息固然有道理,但是战事一旦耽搁,殿下的皇兄一派叛党便极有可能转去南边寻找镇南候曾胥的支持,到时楚国极有可能就会落下一个划江而治的结果。” 孟惊羽闻言缓缓收回目光,玩笑似的说道:“先生说的着实有理,本殿也是这样想的。不过这明明是我楚国内政,先生却怎么好像要比我还要更着急一些?” 林世卿敛下双眸,仿佛早就料到孟惊羽会有此一问,淡笑答道:“殿下多心了。世卿只是放心不下朝中之事,很难随军久呆。所以自是希望殿下能够快些回朝,也好进行下一步计划。” 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 孟惊羽抿着笑的神情不变:“先生说的是,本殿自然也希望能够快些各归各位。只是本殿力有不逮,能有所缺,这一路下来还要多多仰仗先生,便如清平一战——若非先生这支奇兵孤军深入,这第一仗,殿下也不会赢得这么轻巧不是?” 林世卿静默片刻,孟惊羽在试探他的底线,他如何不知。 这场仗,孟惊羽不仅在和他哥哥打,也是在和他博弈。 “殿下时机掌握的恰到好处,能够如此顺利拿下清平首捷,世卿充其量不过是个出谋划策的小小军师,而殿下才是那个真正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人。” 孟惊羽笑意深深,却并不为其所动,反问一声:“是吗?” 林世卿缄口不言。 孟惊羽见他不再回答,笑了笑当先继续往前走去,林世卿随后提步跟上。 又过了一会儿,林世卿见天边远远一簇烟花爆开,终于安下心来。 华灯初上时分,孟、林二人才走过大半城池,林世卿见孟惊羽有些疲惫的揉了揉肩膀,知道他这段时间为了尽快熟悉地方军务政务,几近事必躬亲,日夜辛劳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处理完诸多事务,当下体贴的提醒道:“天色已晚,殿下尚未用膳,世卿也有些饿了,不如明日再继续,殿下认为呢?” 孟惊羽看了看天色,又打量他一眼,见他的鼻尖已经被冻得红红的,回道:“也不急着明儿就继续。这几日天寒风凉,正是降温的时候,等到稍微回暖些再出来也不迟。” 林世卿楞了一下,藏在斗篷里早就被冻得通红的手又不自觉的搓了搓,点了点头。 —————————————————————————————————— 清平都督府灯火通明,孟惊羽房间中布了几道小菜,二人吃的极为简单。 林世卿向喜甜食,孟惊羽无甚偏爱,所以基本每次桌上都是甜食为主,咸辣作辅。 今日也是如此。 不过林世卿喜吃甜食却不挑食,两人同桌吃饭时林世卿也不会只盯着一盘菜吃,反倒有时会因为和别人在一起而特意少吃或不吃。对于孟惊羽是怎么看出来他的口味的,他一直就很好奇。一次二人共同用膳时,林世卿便问了出来。 孟惊羽解释道:“我初见你时,是在原州聚仙楼。那时你和你的两个侍女一起,桌上点了花篮白菜,翡翠鱼丁,胭脂藕片,五丝菜卷。那四道菜里,唯一那道甜食是胭脂藕片,你动的最多;可在绯衣楼的那次偶遇,我同样点了那道菜,你却几乎一口没动。后来在绍州再和你一同用膳时,我又点了其他几道同菜系的菜,你却吃了不少。而后每次用膳时,你只对甜食特殊,同样的菜或多食或少食,与你在一起久了,自然能猜出来。” 林世卿明白了以后,不禁心中一跳:孟惊羽观人于微竟已到了这个程度。 他脑中不由又想到,占了清平镇后,孟惊羽首先以身作则,带着军中几位有些军衔俸禄的将军,缩减衣食用度,剩下来的银两虽不多,却全部用于清平重建。今日更是带着自己同几位将领几近挨家挨户的抚恤慰问。 他虽没占到杜勤及时救济百姓的那大头功劳,不过总算也赶上了个尾巴。而且因为重农贱商的政策已经推行了几百年,身在贱籍的杜勤虽说破了一笔大财才做成了这一桩好事,可还没有孟惊羽省吃俭用下来投入重建的那不到一百两银子的反响大。 而且,加之林世卿之前的建议,孟惊羽以同意之后杜勤在京中设立分店为条件,让杜勤在施粥放粮、发银钱补贴时都加上他的名字,总算是大大的扳回一城。 之后有一天,他又去施粥的粥铺监督了一上午,甚至亲自动手了好一阵子,要不是那群百姓见他上来施粥都不大敢接,估计他还会再多掺和一会儿。 诸事堆积,城中百姓对这位仁厚节俭、爱民如子的未来帝王皆是交口称赞。 孟惊羽这人平常看似云淡风轻平易近人,说话做事却严密谨慎滴水不漏,更是思虑周全眼光毒辣,最难得的是少有矜贵之气,体恤民情,爱惜百姓。 林世卿心中暗暗点头,除了智谋方面稍逊于人,还真不知道还有谁会比孟惊羽更加适合做皇帝,只可惜毕竟自己身在周国,终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孟惊羽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没有直接点醒,给他夹了些菜,问道:“安铭此人,你可识得?” 林世卿闻言回过神来:“似是见过一面,怎么了?” “你对他可有什么印象?” “应该是那受降的那日站在最前面的那个吧,”林世卿放下筷子,思索了一下,“颇有几分傲骨,即便受降,却难得未有丝毫退缩,亦无谗媚逢迎之意,一旦收服,可堪大用。” 养虺成蛇,纵虎为患。 何况孟惊羽此时不过龙搁浅滩,待他稍整旗鼓,便不难一飞冲天。 林世卿知道自己此刻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在结结实实的帮孟惊羽丰满羽翼。可孟惊羽既然有此一言,必定心中有数,不如顺着他的意思接下去。 孟惊羽点了点头道:“你可知,他亲自献上帅印时,对我说了什么?” 林世卿顺着接道:“愿闻其详。” 孟惊羽的眼睛在烛火的照耀下显得更加明亮:“他说,清平郡所有百姓皆为大楚子民,殿下为君,楚国当逢盛世,天下大治,百姓安康。” 看林世卿默默地点了点头,孟惊羽又道:“于是我便问,你可是我大楚子民?他说,弃城投降的的安铭不是,可迎回大楚新皇的安铭便是。” 林世卿听后心下不免有些欣慰,安铭果不负自己所望,作出了对他自己还有对孟惊羽来说最好的选择。 “你大概也会疑惑,他看到突袭时应对及时得当,却为什么会只在这边塞做个小小的副统领吧。” 第十六章 樽前堪笑话轻食(下) 孟惊羽以手支颐,像是被林世卿影响了一般,现在每逢思考时分,右手也喜欢一扣一扣的敲着桌面或是别的什么东西。 “当年正是我奏请父皇请求将他贬到这里的。我十四岁时初得父皇准许入朝参政领差事的时候,朝堂之中已是保嫡保长两派分明,争斗不断。不过那几年毕竟皇兄和我年纪还小,光景还算不错,除了保长保嫡两党,还有清流一派算是中庸。” 顿了顿,他接着道:“当年正赶上分科取士的新政试行,寒门出身的安铭才得了机会武试高中,可惜最终却因朝中权臣科举舞弊,使得他仅以榜眼名次中第。我当时同他接触过,他从小习武从文,除了被古人那一套忠孝节义的道理洗脑得厉害,实在太过固执这一点不好以外,文韬武略都是出类拔萃。可惜还是历练经验不够,周全圆滑不足……我不想这么难得的人才初入官场就沾染上这些无谓纷争,便奏请父皇将其外放。” 林世卿虽是揣摩不出他对自己说这番话的意思,但是由此倒不难猜到他年少时期党派纷争波谲云诡,他身为嫡子却无嫡系,许多年里定然不会好过。只是,这般给予臣子成长机会的气度眼光,适度打压磨练下属的魄力胸襟,绝非常人所有——更何况那个时候的安铭还不是孟惊羽的人,只怕也理解不了他的这番苦心。 他小小年纪便已有这番思虑,着实不易。 林世卿神色不动,静待下文:“所以,你是打算……?” “先生既然说了可堪大用,应该也是有些想法的吧,我想听听。” 林世卿有些意料之中的无奈,这皮球踢来踢去孟惊羽最终还是踢给了自己。 “他现在在哪儿?” “原驻守军大营,仍是原来的职位。” “都统没了,总不能一直空着,若你觉得可以,那原守军的一万四千人就给他了吧。如果你觉得可以,接下来还有很多仗要打,也不妨带着他,带的兵马也可以整合一部分给他,相信他会带给我们惊喜。” “你放得下心?” 安铭一看就是个宁折不弯的主儿,忠心,性直。这样坚韧正直的性格,一旦用人不疑的提拔上来,只会记着孟惊羽的知遇之恩,别说反骨,只怕这辈子都不会有丝毫反意。 孟惊羽这样问自己,却是在试探将自己的部分私兵交给他,自己是否放心。之前决定借自己的军队与他时,虽有部分原因是为了确保自己的安全,也有意将渗透到楚国的势力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但也是实实在在有帮他的意思。 否则,若是换成周国其他的军队,且不提战斗力的问题,他用起来也绝不会像现在这般得心应手,反要处处受人掣肘。 林世卿垂下眼睑:“楚国江山是殿下打的,仕途荣誉终也是要殿下给的。世卿不过是建议,殿下若是觉得可行便参考一下。倘若觉得不可以,当是讲了个笑话也无妨。” 孟惊羽听闻一愣,随即咧嘴一笑:“先生这是生气了?不错不错。” “不错?”林世卿自然不是生气,只不过听了孟惊羽这话怕是修养再好都要破功,嘟嘴反问的样子倒有几分娇嗔的味道。 看到林世卿的神态,孟惊羽心中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可惜太快没有抓住:“打我认识你以来,还从没见你生过气,你今日终于算是有点苗头,自然不错了。” 孟惊羽细细瞧着林世卿,见他又笑了出来这才继续道,“不过你说得有理,我也是这么想的,都统就都统吧,听你的就是了。” 听了他的话,林世卿虽有些哭笑不得,但也不免暗赞孟惊羽观人识人果真是独具慧眼。 随后二人又就着战事部署聊了一番,许多见解竟都是不谋而合,相互虽仍不免防备,惺惺相惜的感觉却是更多。 “殿下,先生,沈寄寒沈将军求见。”门外传来士兵通报声。 沈寄寒正是林世卿带过来的这只军队的统帅。 二人相视一眼,俱有些诧异。 孟惊羽朗声道:“进来。” 一位身着劲装的年轻军官推开门,跪下禀道:“原驻守军东郊大营不从军令,副统领刘阳似有哗变倾向。” 孟惊羽面容一肃,蹙眉道:“你且完完整整的说与我听。” 事情起因倒是简单,孟惊羽的皇子军进驻,新旧两军自然要整合一部分重新安排,以便调度。因此新军便随着原守军新辟出来的两块地方,分别驻扎在了东西郊的两个大营里。西郊大营因为安铭在的缘故,并没有起什么乱子;但是东郊大营里面却有着常喜欢挑事的另外一个副都统,刘阳。 刘阳这个人没读过什么书,两只脚刚会跑就被领进了军营,认为军中只靠军功说事,尤其讨厌军中的文职。极为狂傲自大,很少将其他人放在眼里。但与此同时为人不羁放旷,直率坦诚,对待普通士兵亦如亲生兄弟,也称得上是忠肝义胆的一条好汉,在东郊大营这一脉颇受欢迎。 相较于安铭,威望虽差了一些,但也不失为一员猛将。 孟惊羽与林世卿对视一眼,眼中不约而同的都有些犯难——若挑事的人是他,打不得杀不得,的确不大好办。 二人没有不耽搁,孟惊羽吩咐沈寄寒带路,一行几人立刻便朝东郊大营赶去。 “集合!” 东郊大营校场的一位校尉看着孟惊羽和沈寄寒一道而来,知道讨不了好,连忙喊道。谁知一句军令几近无效,营中仍是一派懒散。 孟惊羽见此,眉头一皱,似有所思。 “集合!” 那校尉又大喊了一声,却仍是无人听令。 “您看……”那校尉显见是有些尴尬,亦步亦趋的跟在孟惊羽身边,小心地陪着笑。 孟惊羽摆了摆手,站到校场前面的点兵台上:“我说清平郡城怎么能打的这么轻松?如今看到你们这样……啧啧,明白了。” 话音不大,可其中的嘲讽之意只怕长个耳朵的人就能听出来。 如今这守军中缺什么?缺粮缺草缺兵缺人? 全错!缺的是酣畅淋漓的打一仗! 当初孟惊羽能够不费一兵一卒就进驻这边塞重镇,一是因为楚国各处边防原来根本没想到,孟惊羽可以在这个季节里从北边的梁国境内打进来,一点准备都没有;二来北疆本就是楚国边塞防御最为薄弱之处,孟林二人胜在知根知底;三来二人配合默契,内外夹攻,方能不战而胜。 然而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常年驻守边关,男儿铁血雄心哪是一句投降就抹得去的? 安铭是武举出身,对于孟惊羽这个二皇子多少还知道些。可刘阳却彻彻底底是自小入伍,天高皇帝远,生于边塞长于边塞,算得上是清平守军嫡嫡亲的将领,除了知道要守城,哪里知道楚二皇子孟惊羽是哪棵葱哪棵蒜? 论起军龄,只怕不是入伍个三十年的都比不过他。如今他怎么可能老老实实的给一个连仗都没打过、自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一回来就想坐享其成的皇子伏低做小?! 果不其然,孟惊羽话音刚落,一个抱着大酒坛子胡子拉碴、一身军装歪歪扭扭的大汉走了出来:“呦,我说是谁来了呢!原来就是这小白脸……”眼角瞥到了孟惊羽身边一直给他使劲使眼色的校尉,眼珠一转,拖着的长音又加了个“殿下啊。” 原本懒在一旁无所事事的士兵们听到这话登时哄笑了起来。 孟惊羽面露不屑,撇嘴道:“以貌取人,浅薄至极。” 刘阳哪是经得住激将的人,一听这话,立刻就火了:“你说谁浅薄呢!” 四周顿时没了声音,安安静静的看着两人吵架。 孟惊羽没搭理他,只从鼻子里重重的哼了一声。 孟惊羽这爱答不理的态度更刺激了他,刘阳右手按住了身旁的佩刀,双目圆睁:“你个小白脸长得白白嫩嫩圆圆滑滑的,还敢瞧不起老子!除了耍嘴皮子利索,还哪里比我们强?” 说完像是想起什么来一样,不怀好意的瞄了瞄孟惊羽下身:“说不定还真有人好这口的!” 跟在孟惊羽旁边的校尉两股战战,恨不得将一张老脸埋到土里。林世卿毫不怀疑,如果现在能给他个坑,这位校尉绝对一点都不会迟疑的直接跳进去。 这刘阳在军营里呆了这么多年,带兵打仗的功夫的确是练出来了,可兵痞子的习性也一点没落! 男人大概都这样,你可以说他惨无人道,但绝不能说他们不能人道——如果说话的是女人,他们大概还会考虑一下用实际行动辟辟谣;但要是换成男人……那估计不把那个人打的不能人道,那自己就已经够人道的了。 旁边一直听着的士兵这回没敢笑,偷偷看了一眼孟惊羽有些阴沉下来了的脸色,全部都识相的闭了嘴——他们又没刘阳的能耐,又没刘阳的地位,光有刘阳的胆子那不是找死么? 不过他们没笑,不代表所有的人都没笑,一直站在孟惊羽身边那个身着白色大氅的俊极了的公子脆生生地笑了出来。 ——这应该是自己第二次听到孟惊羽不能人事了吧? 第十七章 阅武堂前霜雪姿(上) 看到孟惊羽默默递过来带些诧异又有些好笑的眼神,林世卿知趣的敛了笑意:“唔,那个,我笑不是因为刚才刘副都统的那句话。” 哼,明显的欲盖弥彰。 不过这么一搅和,原来尴尬冷凝的气氛倒是一下子淡去了不少。 孟惊羽眉宇间有些无奈,却也有些好奇他会怎么说,给林世卿了个台阶:“那你是在笑什么?” 林世卿冲他抿嘴轻笑道:“天机不可泄露。”而后转过头对刘阳拱了拱手:“殿下武艺卓绝,在我之上。若刘副都统实在手痒,世卿倒是乐意奉陪一二。” 刘阳一脸鄙夷的看了一眼林世卿那小身板,撇了撇嘴:“打死打残不负责?” 林世卿笑得益发慈眉善目:“本就是世卿的提议,自然可以不负责。” 夜色中,林世卿白玉般的脸颊笑意盈盈。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一向胆大的刘阳看到了林世卿这表情,却总有种笑里藏刀不寒而栗的感觉,连带着语调都开始多了几分色厉内荏,一把拔出身侧大刀,反手一拍,插进了身边的沙地,刀柄微颤,刘阳胡子一吹,哼了一声:“打就打,谁怕谁!” 不怕他打,就怕他不打。 林世卿低头抿嘴一笑,解下身上狐裘,左右看了看,递给了孟惊羽,后又注意到他投来的那个担忧的眼神,笑着轻轻摇了摇头——此举不光是帮孟惊羽在军中立威,也是要让他自己在军中有一个光明正大众人认可的位置。所以,这一架即使刘阳不主动找事,他自己都得寻个机会挑事。 林世卿走上前,一袭儒雅白衫在半明半昧的光线下里显得格外醒目。 林世卿抱拳道:“指教了。” 刘阳眯着眼摸了摸下巴:“嘿,你个小白脸不带兵器?” 林世卿摇摇头,笑得轻松写意:“足够。” 刘阳一天被刺激两次,哪里还有心思想想有没有陷阱,对方这样做是否是已有把握了?眼看着对方没拿武器,心里想着总不能让外人瞧不起自己,于是将身边的红缨大刀一脚踢飞,一个箭步就冲了过去。 然而林世卿却是身形轻盈,左突右闪,刘阳根本连他衣角都抓不到,一身蛮力完全使不出来。无论他是出掌出拳还是勾抓踢踹,全是一种打到空处的脱力感。 刚过了十几招,刘阳就不干了,手下不停,嘴里大嚷道:“只会躲不敢迎算什么英雄好汉?” 林世卿跃起落下步伐不乱,口中轻笑:“小白脸也没说自己就是英雄好汉啊!” 刘阳一听,嘴里的话顿时被噎了回去,脸色涨红,拳头所向之处更是凌风阵阵。 不过林世卿说归说,身形虽仍是轻灵飘忽,却也时不时的和刘阳过上几招。刘阳一看对方不再一味闪躲,也兴奋了一会,可拳头出去是出去了,也没打到空处,可这回打到的却像棉花,轻轻软软,根本无处着力,更别提使力了。 林世卿眉目如画,身影纤细,招式优美,加上一身白衣犹如九天仙人在黑夜中翩跹起舞。刘阳招式尽管只讲实用,动作粗糙,此刻却被林世卿引得好似也带了些阳刚之美。虽然身在局中的刘阳内心暗暗叫苦不迭,可在外人看来,二人打斗却是你来我往极为精彩。 一直跟在孟惊羽身旁的校尉偷偷抬眼打量着他的神色——校场上二人打斗他虽是不大看得懂,可看到孟惊羽眉头越锁越深,心道这位皇子殿下应该是心情不好,于是小心翼翼的开口问道:“殿下,您看他们俩是不是打得差不多了……要不要叫个停?” 黑夜中,孟惊羽俊逸的眉形皱起一个思索的形状,低头看了看手上的狐裘,吸了吸气,素雅清淡的香气传来,又起头看回场中:“不必,看着。” 同在一旁看着的沈寄寒转头看了看孟惊羽,露出些深思的神色,又将头转了回去。 那校尉不解的“哦”了一声,默默低下了头。 他们这里没喊停,可不代表场上没人喊停。 “停停停!”刘阳呼哧带喘喊出声,像是怕林世卿偷袭一般跃出去老远,“老子一身功夫都在我那把刀上,这么打不公平!” 那位校尉一听刘阳这话,心中骂娘:我的祖宗哟,你就别惹事了,没看到殿下的脸色不好么?再闹下去,别说官职,以后连脑袋怎么掉的都不知道! 心中如此想着,口中也赶忙替孟惊羽这一方圆场道:“既然是说好了不用武器打,刚才刘副都统你也是同意的,现在临时再换规矩只怕不太好吧。” 得了武器就相当于增加了好大一块攻击范围,怎么看都是刘阳更合算一些——众人,尤其是刘阳,显然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他虽仍是坚持要加上武器再打,可嗓门却已经小了很多。 “哪有那么多规矩,谁拳头大谁就厉害,我管那叽叽歪歪的什么呢!” 刘阳知道他这话明显是强词夺理,心虚的不太敢抬头,只走远将刚刚踢跑的那一柄红缨大刀捡了回来,眼神就专注的看着刀也不看人。不过幸亏他常年当兵风吹日晒,也幸亏天色已晚光线不足,否则要是让人看出来他那一脸黑不溜秋的老脸现在还是挺烫人的这个事实,估计他会觉得更没面子。 孟惊羽站在旁边一直没有搭话,静静看着场上两人打算怎么解决。 出于立威的打算,林世卿原本就没想要孟惊羽帮他,听到刘阳的新条件也没打算拒绝,只是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要我应下自然没什么问题,但是我身边没有趁手的兵器,也不知哪位能借我一把。” 旁观的士兵刚才都目睹了二人平分秋色,甚至这位穿白衣的先生略胜一筹的事实,心中都很是敬佩——平时刘副都统在东郊大营里那可是排行第一的高手,没少在他们面前炫耀,虽然众人当他是老大不假,但是能看到平时耀武扬威神气十足的老大,竟能被一个文弱俊秀的先生打得气急败坏吱哇乱叫,其实他们心里还是觉得挺过瘾的。 所以他们一听林世卿说了这话,立刻就有十几名士兵抽出了自己的兵器打算贡献出来。 林世卿有些头疼的看着那些普通兵器——虽然量是不少,但怕是没有一个能扛得住刘阳那柄一看就是大师傅用精铁打造的宝刀砍上一下的。 校尉一见如此,也是马上抽出了自己佩戴的长剑,见林世卿冲他点了点头,正要下台送过去,却听孟惊羽道:“刘副统领那把红缨宝刀一看就不是凡品,怕是在场再没有第二把兵刃可以与之相提并论。若是先生随便挑了一把兵器与你比试,一来这是对副都统的不尊重,二来,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只怕都要说刘副都统仗着是自己的地盘就欺负人。” 刘阳这人虽然脸皮厚,但是这绝对不耽误他好面子。听了孟惊羽这话,一张老脸登时涨得更红了,便是离他有一段距离的林世卿都能看到那张粗糙黝黑的脸蛋上,此刻已是隐隐约约的透出点粉色。 刘阳明显底气不足的问道:“那、那你说怎么办?” 孟惊羽笑了一笑,建议道:“不如你们二人都从普通兵士手里挑选出两件武器,这样的话武器品质差不多,虽然你这般三番五次的修改规则,可也总算能公平点。” 刘阳听了这话只觉得脑袋充血的厉害,想都没想,就从旁观的士兵手中抽出一把大刀。林世卿好笑的看了看孟惊羽和刘阳,只觉得有趣得很——孟惊羽的激将法用不老也就算了,偏偏刘阳每次还特别吃这一套,当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和孟惊羽猜的不大一样,林世卿没有选剑,而是选了一把红缨长枪。 不过之后孟惊羽脑筋一转也就明白了——刘阳力气甚大,刀剑相斫,林世卿未必能比得过他,但枪可比剑长了不少,林世卿完全可以在刘阳蓄力未完,去势未成之时就远远的将力道给轻松卸去。 果然如他所想一般,林世卿这回根本就不跑了,一把长枪舞得威风凛凛横扫四方,刀往哪儿挥枪就往哪儿走,如影随形烦得刘阳要死要活。不过林世卿也不急着进攻,戏耍一般,每次轻飘飘的挡了刘阳刚举起的刀就立刻收招。 这一柄大刀使在刘阳手里却偏偏发挥不出来一丁点威力,每次只要长枪一压,他就感觉仿似有千斤压顶,只能委委屈屈的收招再战。可刚得孟惊羽真传的林世卿也不嫌招式用的老,每次只出同一招,出枪,挑选一个刀背上最不容易受力的地方或挑或压。 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做穷则思变的刘阳,这一来二去的打下来,感觉简直比刚才赤手空拳的追着林世卿打还要窝囊。 林世卿优哉游哉的又还过几招,却不料忽然感到胸口涌起一阵闷痛,手上动作顿时迟滞几分。 也就是片刻功夫,他便没来得及及时阻下刘阳的刀,让他直直劈了过来。那大刀来势汹汹,林世卿心中一跳赶忙用了长枪拄地翻身一转,险险躲过。 第十七章 阅武堂前霜雪姿(下) 他暗暗算了一下日子,心道果然这一次距离上一段毒发的时间间隔又少了几天 思绪未断,胸口闷痛却是一阵紧似一阵,林世卿心知此时应该尽快服药,不能再拖延,于是一反刚刚游走缠斗之姿,脚步一错侧身躲过再次劈砍而来的大刀。他不欲伤了刘阳,于是趁着刘阳再次起手举刀时,手中长枪立刻落到刘阳手上大刀,一点一压,再横过来拍了一下刘阳手腕,他手上的大刀立即掉落。 刘阳心道不好,却见林世卿也扔了长枪,对他回手就是一掌。 那正是刘阳旧力已竭新力未生之时,他若是侧身躲避,大半可能都是避过。可是碰到这种情况,常年呆在军中的刘阳脑子里却是只有两个字“拼了”。 一方是五指纤长,掌风凌厉;另一方是铁拳紧握,沉稳有力。 众人屏息。 二者相接发出沉闷声响,刘阳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丝血迹,倒退三步,林世卿借力向后一倒翻,轻盈落地。 众人一看二人反应,高下立辨。 林世卿一抱拳:“承让。” 刘阳虽是狂妄却也不是蠢人,知道自己落败,并未狡辩。吐了一口血吐沫,又抹了抹嘴,朝林世卿道:“老子技不如人,没啥好说的,输了就是输了!不过,你既然能打败我,就说明你小子虽然娘了点,也算有能耐。但是这里是军队,单打独斗谁不会?能领咱们打胜仗的才是老子心中的真英雄!你们不就是让老子服服帖帖和兄弟们跟着你么。你们皇家的那点破事老子管不着。没别的话,只要你能打胜仗,老子兄弟们过得好,老子就没啥好说的。这么着,老子不上阵的情况下,你要是能连续打三仗都赢,老子和兄弟们就服你!怎么样?” 避过一开始几场可以用来排除异己的硬仗,最大限度的保持自己手下的实力……这刘阳也不傻啊! 可这要求…… 林世卿沉吟一番,将目光转回到孟惊羽处。 孟惊羽冲他不着痕迹的点了点头:“刘副都统是明白人,本殿也不多说,一切就按你说的办。不过,这么多兄弟听着,你也要记得!大丈夫一言九鼎,既然说了,就要做到!” 刘阳刚输了一场,打的也不痛快,心里正是火大呢。虽然也知道自己的要求有点过分,但一听孟惊羽像是不信任他的话,却不免脾气更是暴躁:“放他奶奶个屁!老子说话什么时候不算数了!” 孟惊羽微微颔首,转过目光看向向他走来的林世卿——其他人看不出林世卿脚步虚浮,他怎么会看不出?刚刚他一变招自己就发现了。夜晚光线不佳脸色看不清楚,可他身形迟缓的那一下,在一直细细观察他的自己眼里却是再明显不过。 那校尉一见事情没有闹大,心里那块悬着的大石终于放下。又偷偷打量了一下孟惊羽神色,方冲底下的士兵喊道:“该干什么的就干什么去,都散了!” 下面的人看了刚刚那场打斗,都是暗暗咽了咽口水。后来又听了刘阳的话,深觉有理,随后自然就是老大说什么就是什么了。没过多久,得了安排的众人该巡逻的巡逻,该守夜的守夜,该睡觉的睡觉,校场的人很快就散了个遍。 孟惊羽向前几步将手中的狐裘披到林世卿身上,低声问道:“身体如何?” 林世卿抬眼一怔:“没事。” 眼睛没看地,却刚好绊了块石头,他不由重重一步踉跄。 林世卿暗叹,若不快些服药,只怕……他认命的闭上眼睛,等着和大地的亲密接触,却没料到等到的竟是一个温暖坚实带着些汗味的怀抱。 她愕然的睁开眼,却看到孟惊羽的俊朗眉目近在咫尺:“你……” 孟惊羽扶着她的胳膊,半搂着她,如同暗夜般黑得浓重的眸子映出林世卿泛着暗青色的脸颊,眸光沉沉,口中却是轻柔:“小心。” 一旁的沈寄寒看到此景,脸上闪过几分异色。校尉瞟了一眼,便迅速的转过头,仿佛没有见到。 远处,闻讯而来的安铭没有移动脚步,脸上浮现沉思的神色。 ———————————————————————————— 大多数人都以为孟惊羽这位殿下和刘阳副都统在东郊校场的话不过是一时之诺——这殿下从未上过战场,对于行军打仗多是纸上谈兵,而且一支现成的军队怎么可能不用? 众人却未料到,孟惊羽这位殿下说到做到,两月时间只用自己的两万大军连破清平六城,汉阳郡十八城池。途中军纪严明,不曾滥杀,不曾抢掠,甚至一路招兵,除却每座城池守军和从其中抽调到孟惊羽手下的部分,孟惊羽已从最开始的不过两万余人,增加到了近五万人。 遭遇战、围歼战、攻坚战,一路上孟惊鹏虽是设置了无数关卡,孟惊羽却仿佛先知一样一一破去,中间虽有北疆公宗盛的暗中襄助,但也绝少不了孟惊羽和林世卿的运筹帷幄。 然而能使巧劲的即便使了,可也总免不了要打硬仗。 其中,尤以清平汉阳两郡交界的汴州城为最。 汴州是汉阳郡边城,原本就是作为继清平郡后第二个北面防守的关卡。城墙坚固,虽无地利可占,却在楚国几代皇帝真金白银的积累下训练出了一支武装到了牙齿的军队,从造价最高的重骑兵到普通的步兵,从投石车到两三人才能拉开的巨弩……只要是军队里该有的,这里不但一应俱全还储备丰厚。 孟惊羽打到这里来的时候刚刚好是十二月初,大雪封城,山舞银蛇、原驰蜡象。远目河山,一片银装素裹。 “二皇子羽”的黑底金龙大旗高高悬挂在像果核一样被包裹在最中央的帅台上。 旌旗猎猎,铁骨铮铮。 孟惊羽黑压压的五万士兵列于城下。 寒风呜咽,天地俱寂。 三尺青锋一出,百万儿郎跟随。 擂鼓咚咚声震旷野,伴随着汹涌而来的“杀”字,是更多人的鲜血。 皇子军着紫衣,帝军着绿衣。两军相接初始,尚还看得清楚颜色。然而不多时,紫衣颜色愈加深沉,绿衣则尽皆化为一片抹不去的猩红。 将军百战死,壮士几人归? 生命在战场上仿佛乞儿,廉价得弹指即逝。 沙场之上尸横遍野,兵戈之声却仍是不断,四方回荡着的喊杀声仿佛即将吞噬墨色苍穹下的一切。 中央帅台上,林世卿一袭月白长袍身罩滚兔毛白色裘衣,浅色的流苏在袖口边旖旎地勾勒出一朵半绽的梨花。颀长纤细的身影伫立在帅台前方,纤长白皙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另一只手掌。眸光清冷,直视着前方,似乎在倾听,又似乎在等待。散落的乌发漆黑如墨,只用一根白色发带随意束起,披在身后。 “报——对方已开城门迎战!” “报——右翼军侧面推进,安铭将军已和主力军汇合!” “报——左翼军被合围,沈寄寒将军受伤!” “报——左翼军已突围,对方败退!” “报——敌方城墙已被我方攻陷!” 林世卿听着前方捷报频传,不知为何,心中却总是有种不怎么好的预感。抬起手揉了揉直跳的右眼皮,口中指挥若定,眼神却始终跟随着那抹银甲黑马的身影。 一人,一骑,一剑,游走于修罗地狱间。平时或温柔或难测的殿下如同化身夜叉罗刹,仿佛再年轻灼热的鲜血都捂不热他手中那柄寒光四溢的长剑。 伏尸百万,血流漂橹。 萧萧烽火中,千军万马,抵不上这一人一骑惊采绝艳。 手起,刀落。 侧身,横推。 刺出,回手。 每一个动作都那样浑然天成,每一步招式都那样挥洒自如。乱军之中,那银甲黑马的组合显得那样炫目。 如血残阳下,俊美无俦的脸庞溅满浓稠的血液,银色的铠甲间隙隐有鲜血渗出,脊背挺拔,高贵得仿佛天神降临,连收割生命都显得理所当然。 林世卿此刻的心情有些复杂:孟惊羽,我该怎样形容你? 你说你天潢贵胄,衣食住行上却肯与普通士兵同甘共苦;泥泞路上,你从不骑马,却愿与后勤部队一同推车;大雪天里,你解下御寒裘衣赠与士兵,不顾自己已冻地发抖的身躯;每次打完仗,你的伤口还未包扎,便先去探望营帐里其他受伤的士兵;你说你真龙附体,每次打仗必会身先士卒…… 我原想,我的这支私兵只认人不认令,若真有意外尚且还是我自保的一张底牌。 可如今,我开始犹豫。 林世卿遥遥望着远处的那抹身影,眸色中有些挣扎。 这样帮助他扶持他究竟是对是错? 不经意间,远处银光一闪,爆出一蓬血雾。 林世卿不敢置信的眨了眨眼。 那大概是自己眼花了……打了这么多次仗,他从没受过什么大伤,这次应该也不例外吧…… 林世卿又揉了揉额角转过头去看向桌上的行军布阵图,寒冷的天气里,心中却无端的有些烦躁。然而这种烦躁,却在听到下一条战报时,全数化为难以遏制的急切和担忧。 “报——殿下重伤!” 第十八章 欹枕旧梦萦歌声(上) 孟惊羽寝帐里密密麻麻的站了一屋子的人,一片寂静。 前方大胜,这一仗打的可谓是风卷残云好不痛快,安铭已带领着大半兵力进城扫荡守城残余军队,可营帐里的任何一个人的脸上却都看不出半分胜利的喜悦。 林世卿漂亮的眉眼也难得的露出了一丝凝重。 “先生,殿下他……” 沈寄寒在一旁看着薄薄的硬板床上那张尽是血污却毫无血色的脸,声音有些低沉。他右臂上的伤口已经包扎上了白色绷带,只隐隐的透出些血迹。 “你们先出去,留下沈寄寒便可。” 林世卿声音平静无波,缓了一缓,似乎是觉得自己的语气不大合适,接着又道:“殿下无事,不过处理伤势麻烦些罢了。各位请安心,殿下现在需要静养,各位且先出去吧。” “你凭什么——”营帐里站在沈寄寒身旁的一位副将还想说点什么,却被沈寄寒一抬手制止。 沈寄寒低头想了想后,抬头问道:“军医不用留下吗?” 林世卿心知孟惊羽伤势虽然看起来严重,但是只要处理得当却并无大碍,只不过自己要给他用的药却是自己独有,决不能让外人知晓,于是摇了摇头道:“开些补身治伤的方子,下去熬了便好。不用留了。” 沈寄寒声音微哑,向众人吩咐道:“退下。” 营帐里的人相互看看——这位先生平素便是极得殿下信任重用,更何况如今沈将军都发话了……犹豫了一会儿,随着第一个动弹的人的脚步,屋内众人也终于悉悉索索的都退去了。 屋内无人后,沈寄寒一掀衣摆单膝跪下,垂首低声道:“属下办事不利,未能保护好殿下,请公子责罚。” 林世卿却是眼睛定定的看着床上的孟惊羽,脑中浮现出刚刚看到他被几个士兵用担架抬进来时,呼吸轻浅,右肩几乎被对方弩箭射了个对穿的样子,努力按下心中那种说不清的担忧和恐惧,语气淡淡:“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千钧一发的事情谁能料到?而且这箭来的蹊跷,不是你的错,不必自责,当务之急是孟惊羽的伤。” 沈寄寒静默片刻方答道:“是。” 林世卿走上前,自袍袖中拿出一个布包,抽出一把精致的银白小刀,手上一闪,便将自箭尾起的大半木箭削下,放在一旁。随后小心的解下了孟惊羽的盔甲,没有回头,右手向后伸去:“剪刀。” 沈寄寒一愣,自旁边的桌上拿起递了过去。 林世卿的手灵巧地上下翻飞,显然对这样的工作很是熟练。没过一会儿,孟惊羽伤口附近的衣服已被林世卿小心地剪开,露出伤口附近因为流血过多已变得发白发紫的皮肤。 林世卿蹙了蹙眉,他嗅觉灵敏,帮孟惊羽剪开衣服的时候不仅发现他的血色偏黑,而且他的伤口附近除了血腥味,竟还有一股奇怪的臭味。 林世卿眨了眨眼,伸出食指,蘸上了一点血,尝了尝,眼中浮现出了然的神色。 果然是三尸三花膏。 顾名思义,三尸三花膏以三种不同毒虫尸体以及三种不同毒花制成,构成千奇百怪,如不知道毒药成分剂量,便绝难以配出相应解药。而且这种毒药药性强,发作快,致死率高,只不过配成极难,所以这种毒药很难大规模生产。 这种毒的确难解,不过未央门的黄菖破毒散却是此毒天敌。只是如今自己身上却并没有携带。 不过,幸好孟惊羽之前吃过半根昆仑血参,否则别说吊口气,只怕还没等抬回来就先一命呜呼了。但是昆仑血参只能是一整根才能发挥全部效用,如此看来,似乎只有…… 林世卿掀起袖子,拾起刚刚那片银白小刀,在指尖划了一个小口,递到孟惊羽口中。仿佛有所感应一般,孟惊羽乖乖的张开了嘴,开始吮吸林世卿的手指。 温热湿润的触感传来,林世卿不由得微微一颤。 沈寄寒默默地退到一边,老实的控制着自己的眼神。 仿佛指尖的那点血并不足以满足孟惊羽的需要,吮吸愈加猛烈,恍惚间林世卿竟似有种他仿佛想要将自己的手指吞吃入腹的错觉。 不多时,林世卿抽回手指,看着水光莹润却渐渐止住血的指尖,怔愣片刻,又拿起那把小刀,在自己右腕上划了个口子,贴到了孟惊羽的嘴前。 “公子!”沈寄寒低喊出声。 林世卿没说话,只专注地看着自己流血的的右腕。 滴答滴答…… 孟惊羽仿佛发现了什么好吃的东西一般,伸出舌头舔舐啃咬,犹胜方才。 林世卿身子又是一颤,整个右手,从指尖到右臂仿佛有种触电了一般的酥麻,柔软温暖又带着些潮热的湿气——那是……他的舌头…… 想到这里,林世卿不由别过脸去,试图努力忽略掉那种莫名其妙的感觉,然而白皙的脸颊却还是难以遏制地染了些淡淡的胭脂色。 又过了一会儿,孟惊羽的呼吸明显沉稳了下来,也合上了那张舔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没留下的嘴。林世卿见状,知道他体内剧毒毒性多半已经中和,便将目光转向了孟惊羽的右肩上。 从旁边抽了一块白纱布,将腕上的伤口简单包扎了一下,握了握手——失血过多得腕子又疼又麻,根本使不上力。 “寄寒,过来,帮我把他肩上的箭拔了。” 林世卿原本已是白皙到近乎没有血色的面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失血了的原因,此刻更是苍白。他手上无力,只能唤来沈寄寒帮他了。 沈寄寒手脚麻利,干净利落的就将孟惊羽身上剩下的那半截箭矢拔了下来。林世卿接过那一节箭矢,不出所料的发现,本应该是银色的箭尖此刻果然隐隐泛黑。 林世卿吩咐沈寄寒将箭矢收好,又将自己随身带着的解毒药材混着上好的金创药洒在了孟惊羽的伤口周围,又帮他包扎好。抬眼一看,不觉竟已是黄昏时分。 没来得及吃饭,林世卿又吩咐沈寄寒让人端来些热水,将孟惊羽那被血染了个乱七八糟的身子擦了一遍,随后又把军医端来的药喂了下去。忙活忙活,和沈寄寒等人又商讨了一下下一步的作战计划,不知不觉中便已近深夜。 众人见孟惊羽人虽然还没清醒过来,但是呼吸平稳,伤口也已经被处理的妥妥帖帖的,便都不再担心,只说倘若林世卿累了就去休息,军医和亲卫那边也都可以派出人手照顾。 林世卿揉了揉有些晕眩的脑袋,再一看在床上正昏睡的不省人事的孟惊羽,叹口气,拒绝了众人的好意。 孟惊羽现在这个样子,若是当真有谁要对他不轨的话,只怕取他性命易如反掌。弄影到现在也还没有新消息传来,月汐和铃铛现在应该都在周都,至于红袖更是失联多时,让人起疑——他虽心知孟惊羽生性谨慎,必定在他自己身边提前布置了其他卫戍,可终究觉得放心不下,便决定还是自己守在他身边。 临睡前军医又前来查看了一番,诊了脉确定无事方离开了。 在屋中呆了一天的林世卿掀起营帐帘子,感受到夜半时分格外清冷的空气袭来,不由立时精神一振。外面飘飘洒洒的又开始下雪,来回巡视的士兵走在积雪上面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 原本万籁俱寂的冬天里,这样的声音反倒还增加了几分人气。 林世卿揉了揉太阳穴,搓了搓手觉得有些冷,便放下帘子坐了回去,感觉帐篷内顿时安静了不少。 目光转向烛火,林世卿沉思起来,现在有了功夫回想,便越发觉得这一箭不对劲。 一则,这么珍贵的毒药为何不想着暗杀?战场之上形势变幻莫测,谁会选择盯着一个随时都在移动中的人当做箭靶?若只是移动倒也还罢了,总算是有迹可循,但是孟惊羽功夫也不算弱,那人可以射箭,他也可以躲开,若是这一箭没中,岂不是太浪费了? 二则,这种顶级配置的三尸三花膏的贵重程度尚在兵马粮草之上,即便是在江湖上,说是一瓶万两也还得是有价无市。而且,安铭、沈寄寒二人的盔甲和孟惊羽的极为相似,对方怎么就能一眼断定,他们要射的那个人就是孟惊羽?这毒药从哪儿来的?又是谁才能有这么精准的箭术,刚好透穿孟惊羽右肩,要知道,右肩不同于左肩,离心脏不那么近。可箭伤虽不致命,这毒却能在短时间内送他去见阎王。 这是警告?试探?还是说,只是一次失败的行动? 或者最有可能的是,他们根本就是以为成功了,只是没有料到孟惊羽会被自己救回来? 这样暗箭伤人的手段却又有如鹰隼一般稳准狠的手笔不像是孟惊鹏或者他的属下所能做出来的,到底会是谁呢? “母后……母后……儿子会努力……儿子不会让您失望……儿子会为您报仇的……” 背后传来几句断断续续的喑哑声音。 林世卿听后一愣,回到孟惊羽床边,伸手一探,心中就明了起来——估计伤口还是有些感染,额头那么烫,终究是发烧了。 第十八章 欹枕旧梦萦歌声(下) 林世卿刚想回头去寻个帕子手巾浸浸冷水给他敷上,那只还没有从他额头上移开的手却已经被他牢牢抓住。林世卿怕将他弄醒,小心翼翼的掰着他的手指,却在一个转眼间注意到本以为睡着的孟惊羽睁开了眼睛。 那一双眸子虽然有些充血,可眸中的光亮却是亮得惊人,像是狼崽子眼里的光,带着似乎无害的幼齿却又有着龇牙咧嘴的凶狠。 林世卿以为他醒了,摇了摇那只被他抓住的手,示意他放开,解释道:“你发烧了,我去寻个帕子给你冷敷一下。” 未料,孟惊羽听了话非但没松开他的手,反而将另一只手也用上了,那力道简直是左右不分齐头并进,攥的林世卿的手都是一阵嘎嘣嘎嘣的脆响。 林世卿有些头大的看着那只被他抓住的手,一方面无奈的腹诽着这简直是铁打的人怎么受了伤发了烧还力气这么大。另一方面忧伤的感慨着要是让他再用力点继续抓下去,自己这手不残也得废。 只是烧得迷糊的孟惊羽哪里知道身边这人在短短这么一会儿脑袋里面就过了这么些弯弯绕绕? 他的嗓子有些哑,说的话却执拗得像个孩子——不过事实证明他这话也的确是孩子说的,确切一点描述,林世卿推测,应该是孩童时的孟惊羽说的。 “母后,母后……你别走!儿子很乖,儿子听话!儿子会保护你不会让静妃她们再伤害你的!” 孟惊羽说话的语气十分依赖万分亲近,比平常更多了些让林世卿难以想象的撒娇的口吻——只是提到静妃的时候,他那一脸恨不得啖其肉食其骨的狰狞表情着实有些煞了风景。 虽然是没头没尾的,但是林世卿也很快明白过来,孟惊羽多半是把自己当成了他过世的母亲,端贤皇后。 只是他听了不免有些疑惑:平常虽是很少听他提到这位抚养他的静贵妃,但是只要每次一提起,他总是一脸母慈子孝的恭顺模样。可如今看来……明显是另有隐情。 林世卿默默的继续和他抢夺自己已经快被蹂躏的没有知觉的手,垂眼想着,这样的秘事倘非是局中人,必定很难有机会掺和进去,虽现下还看不出来什么端倪,可是未来有用也说不定。 权衡一下,模仿着宫妃的语气,林世卿轻轻拍了拍孟惊羽使劲攥着的手,柔柔开口:“母后如今很好,静妃妹妹怎么会伤害我?” 孟惊羽此刻的所有情绪都像是被放大过了一般,一喜一怒全能在脸上找到清晰的痕迹:“母后襟怀自是不同,可儿子却永远忘不了她给您鸠酒的那一幕!儿子那时躲在帘子后就发誓,一定要保护好母后!” 刚说到这里,孟惊羽忽然撒了手不再紧紧攥着。林世卿终于得了机会收回了这只饱经风霜的手,可还没来得及稍微活动一下,就又被面前这个滚烫滚烫的大型生物靠着手长脚长的天生优势直接牢牢的锁在了怀里。这个毛绒绒的大型生物自从受伤后还没来得及重新束发,带着清新味道的发丝散落在肩。 林世卿甩了甩手试着挣脱了一下,却发现孟惊羽这手脚齐上的锁实在是结实的诡异,于是只能苦中作乐的庆幸的想道还好自己有洁癖,不嫌麻烦的给他洗了个头,要不然实在难以想象一个大狗狗一般的生物在自己的脖子那里拱来拱去,该是带着一股什么味道。 林世卿原本就不喜欢和旁人这么亲近,虽知道孟惊羽现在不是清醒状态下的,但还是被他这一番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有些手足无措,尤其是他的发丝总是跟随着他的动作不老实绕着自己的脖子乱飞,把自己弄得颇有些心烦意乱的痒。 只不过那个正在拱来拱去的毛绒绒的大狗狗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占了别人便宜,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又叹了口气,声音里有些被欺负了的委屈,脑袋又蹭了蹭林世卿已经僵硬了的肩膀。 “母后,儿子走的时候父皇还在;可是……可是如果等儿子回去的时候真的只能看到父皇的灵位……儿子应该怎么办?母后您从小就教儿子要坚强,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英雄,可是您却都没教我……没了你们两个,儿子就算做到了,那又要做给谁看呢……” 说到后来,孟惊羽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竟直接趴在林世卿怀里睡着了。 林世卿本能的推了一下,却听到孟惊羽闷哼了一声,手中抱得更紧,这才反应过来他身上有伤。 可这样却更难办。 林世卿一脑门官司的想着,到底应该要怎么样才把他从自己身上弄下来? 他僵硬着身子,感受到胸前暖暖的气息,脖颈上头发毛茸茸的触感,一双手虚环着孟惊羽的后背,须臾时间心中却不知闪过了多少杂乱念头——明明恨不得将他的八爪鱼一样的四肢和那个大脑袋直接掰下来塞到被子里,却在脑中闪过今日他一身是血被抬进来那一副重伤濒死的样子以后,没有那么做。 脑中凌乱的思绪漫天飞舞,片刻后却全部殊途同归的化成了同一个问题——他发现了自己是女子吗? 林世卿被自己的这个问题吓得一机灵,脑中的这个念头却如同装了轮子一样止不住的按照这条路继续走了下去。 他应该不是清醒的吧?可他要是装的怎么办? 自己扮男子已扮了这么多年,他应该不会发现吧。 可他平常便是观察入微,若发现了,自己又要怎么说? 不行,自己身份敏感,决不能让他发现! 可他明显就是烧糊涂了,中了毒还带着伤,之前也曾救过自己一命,总不能就这样轻易的就“拆”了他吧…… 一时间不由心头百般滋味。 从没遇到过这种尴尬境况的林世卿现在的脑袋中是难得的一团浆糊,且不说分辨出哪种是对、哪种是错,单是要去如何应对这样的情况,以他现在的这个浆糊到寸步难行的脑袋,再转个三百圈都难转出来个结果。 除开幼时自己刚刚离开周宫辗转各处时曾经历过的无措以外,林世卿生平再一次有了这种无措的感觉——这两种无措的感觉并不一样,他明白。 幼时的无措来源在于身边空无一人,全无牵挂的冷,现在的无措在于靠得太近,抱得太紧的暖。 他脑中一团乱麻的想着,自己真是个麻烦的人,近也要挑剔,远也要挑剔。 只是他未曾发觉,平日里讨厌别人触碰的自己,此刻面对着孟惊羽的怀抱竟无一丝抵触厌恶。 就这样僵持了片刻,林世卿就听到孟惊羽吧唧吧唧嘴,闭着眼睛撒娇嘟囔着:“母后,你身上好香……” 林世卿一愣,随即不免觉得好笑了起来——那个战场上大杀四方威风凛凛的一军统帅竟有这般孩子气的时候。可想到孟惊羽刚刚的话,想他幼时大约也如同自己一般并不好过,内心不觉柔软起来:罢了罢了,自己与他也算身世相投,更何况他只把自己当做他的母亲,何至于胡思乱想那么多? 该打该打。 林世卿左右试了试,可无论是诱哄还是威逼,孟惊羽说什么也不肯松开打了结的手脚。林世卿叹了口气,轻轻拍着孟惊羽的后背,脑中灵光一闪,开口柔声唱道:“木樨树兮,常绿小乔。箫鼓追随,诗言碧霄。木樨桂兮,蕊白自骄。岂可近观,清香远飘。木樨花兮,美人亦娇。试问青天,舍我何朝。” 林世卿哼起曲子的时候,声音不同于他平时说话的圆润柔缓,带着些说不清由来的低哑,却是出奇的好听。 孟惊羽听到这首歌竟然缓缓地放下了手,嘴角勾起一个安逸的弧度,睡得更熟。 林世卿见状终于长出一口气,抹了抹额上的汗,暗自庆幸,自己不过瞎蒙一下,竟然真的撞上了。这歌谣原是自己小时候母妃经常唱给她听的,如今虽不全记得了,可大体上唱唱还是没问题的。 孟惊羽的手一松开,林世卿丝毫不敢怠慢,立即小心翼翼的扶着孟惊羽的肩膀将他仔细安置在了床上,盖上了被子,又在他额头处敷上了冷帕子,每隔一会儿便换上一次。 可忙了一整天又失了血的林世卿哪撑得了多久? 过了子时没多长时间,他便趴着孟惊羽的床沿上睡着了。 竟是难得的一夜安眠。 第二日早上,孟惊羽揉揉额头,感觉身上虽仍是乏力,肩膀也还是有些麻麻的疼,但精神却已经好了许多。刚想起身,便感到了身边均匀的呼吸声,翻了个身子,林世卿一头乌发便映入眼帘。 眼前的侧脸罩了些清晨的浅淡光晕,因为其余大半张脸都埋在交叠的胳膊下面,余下的部分显得更是小巧精致。只是如蝶翅般翕动的睫毛下新添了青色的眼圈,多了些憔悴。 孟惊羽心里嘀咕着,除了他大婚之日二人在幽篁阁共饮的那次,这好像是自己第二次得了机会这么近距离的看他…… 鬼使神差般的,孟惊羽将手伸向那形容姣好的侧脸。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声轻唤:“殿下起身了吗?” 第十九章 莫如双兔傍地走(上) 孟惊羽的手闻声一顿,霎时像是被烫到了一般迅速收了回去。 听声音,外面的应该是安铭。 孟惊羽抿了抿嘴,平躺下又闭上了眼睛,没有出声。 许是见屋内没有声音,外面传来低低的说话声后,脚步声渐渐远离。没过多一会儿,一位士兵进来将茶水换过,又端来了一盆水后,也悄悄离去了。 见再无人打扰,孟惊羽才又睁开眼睛,侧过身观察起身边的人来。不知是不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他的眉头始终浅浅皱着,少了平时温雅疏离的笑容,熟睡中的他显得更是单薄。 孟惊羽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干净的衣服,像是被触到了某一根弦,心底某处微微一颤,带起些奇妙的滋味——他照顾了自己一夜? 想到这里,昨晚的梦境跃到脑中。 浅淡香气,温软怀抱,婉转歌声。 竟是难得的安眠。 是梦还是真,他现在已回想不起来。 孟惊羽揉揉额头,之前自己似乎烧糊涂了,做了这样的梦也不知有没有说些什么不该说的。只可惜思来想去也实在想不起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于是只能安慰自己:不过是思念母后,大约也没什么好泄露的秘密。 只是那香气实在熟悉的厉害,一时间却想不起到底是在哪里闻过。 孟惊羽忽又忆起昨日昏迷时,感到唇齿间有股淡淡的带着铁锈气味的气息。那时他只感觉对那种气息仿佛天生就难以拒绝,带着如毒药般的依赖感,无穷无尽的渴望只想让他要得更多。 那样可怕又美好的感觉,尝过了就好像再也戒不掉。 究竟是什么东西? 昨日的伤处有些酸疼,孟惊羽轻轻活动了两下,放任那个大胆的猜测渐渐在脑中丰满起来……他的视线落到了面前熟睡着的人的脸上——知道甚至拥有这种东西的人极有可能就在面前。 孟惊羽小心的避开林世卿下了床,简单活动了一下,轻手轻脚的抱起他,将他放到床上。触手所及,似乎是和昨夜梦境中一样的温软,却又带着冬日里沁凉的温度,连带着他身上的幽香闻起来仿佛都跟着清冷了不少。刚把手从他腰侧抽出,抬眼便看到他隐隐带着些防备的眸子。孟惊羽对上他的眼神,竟无端的有些陌生的尴尬和窘迫:“天气冷,我见你睡得熟,不想吵醒你,所以……” 林世卿防备的神色渐渐隐去,撇了撇嘴:“看来肩上的伤是好得差不多了。不仅能下床,还能乱动了。”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在了那里。 这语气…… 林世卿默默的坐了起来,掩耳盗铃的清了清嗓子,拨了拨鬓边的碎发,眼神有些飘忽:“殿下昨日伤的不轻,虽已替你包扎了,但是倘若殿下仍是这般不小心的话,没几天就得更严重。” 不知道为什么,孟惊羽听了他的话,神色不动,心里却不知来由的多了一股说不出的舒坦,只闷闷答了一声“知道”,坐了过去,低着头:“要不你再帮我看看?” 林世卿显然很快就将自己的状态调整过来,起身拿药,素白的衣袂带起了两下打着旋儿的凉风:“嗯。你快到换药的时间了,我直接帮你换了也好。” 他小心解开了孟惊羽的衣带,眼神澄静。 孟惊羽低下头看着林世卿帮他脱衣,解下绷带,上药。认真的神情让他更多了三分颜色,孟惊羽看着他这一副经常柔和的如同春风化雨一般的神色,利用伤员的便利名正言顺的魂游天外。 原州城外自己救他一次,这次受伤却是得他照顾一宿。 这样想着,便觉得他们二人似乎忽然多了些不可言说的缘分——你一遭,我一遭,你遭难时有我,我遭难时有你。像是窥探到了什么天机,他有些不可泄露的紧张,又有些解开偈语的欣悦。 他的视线随着那些胡乱的思绪一同胡乱的行动,绕过远处的帐帘,绕过简陋的矮几,绕过挂着军甲的架子,终于落在了那个快要帮自己换好药了的人的身上,却陡然瞳孔一缩。 “你的手受伤了?”孟惊羽抓住林世卿缠着白色纱布的手腕,“怎么弄的?” 林世卿抽出手,头也不抬:“病人不要乱动。” 听孟惊羽猛抽了一口气,林世卿才发现绷带缠的太紧,手下动作放轻了些,微微抬眼,对于刚刚的问题轻描淡写一笔带过:“昨日不小心打碎了杯子,收拾的时候不小心割破的。” 孟惊羽脸上一副“原来你竟然也会撒这种没打好稿子的谎”的神情,听了他的回答却没有再问。 “好了。”林世卿换完药,又将孟惊羽的衣带系好,示意他现在可以站起来了,“我替殿下诊过脉,箭入体虽深,但好在未伤到要害,加上及时解毒,现在已无大碍。昨夜是伤口发炎了才会发烧。不过你底子好,恢复的也快,现在烧已经退了下去,你肩膀上的伤口也已经开始愈合。你可还觉得有哪里不适?” 语毕,林世卿见孟惊羽轻轻摇头,终于彻底放下心来:“既如此,现在要不要召安铭和沈寄寒过来?昨日汴州城已经攻下,他们二人也开始帮你接手那边的事务了。” 点了点头,孟惊羽觉得有些口渴,一边吩咐林世卿去召他们过来,一边站起身想要去倒杯水。谁曾想刚一站起脑中就是一阵昏眩,干脆的一屁股坐了回去,他本能的伸手想要抓住什么东西。 林世卿见状赶忙伸手扶着他坐到桌边,给他倒了水,话里难得的带了点额外的语气:“病中坐卧起身动作不能太大,怎么不注意一些?要喝水说一声便是。发了一夜的烧,身子正虚着,我看还是先吃些东西要紧。” 孟惊羽缓了一会儿,感觉视线清晰了些,方道:“世卿,我怎么感觉你今日很关心我的身体?” 林世卿放在膝盖上的手一僵,神色却是淡定:“殿下与我合作大业未成,我怎么可能不关心殿下的身体?” “只是如此?”孟惊羽挑眉看向他。 “自是如此。” 孟惊羽摇头笑道:“原还以为你我间总会有些手足之情。” “手足之情?”林世卿讷讷的抬起了头,显然没有料到会听到这样一个答案。 “是啊。”孟惊羽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拿你当弟弟一般对待,我们二人自然是兄弟。” 林世卿偏过身,躲过孟惊羽的手:“若殿下是因为我救了你方才如此,那大可不必。殿下身为三军统帅,无论为公为私,我救你都是份属应为之事。” 孟惊羽失了落点的手一顿,收了回去:“是公还是私,我自然明白也分得开。无论如何,这是你第二次救我性命。真心也好,假意也罢,世卿救命之恩惊羽绝不敢忘。” 林世卿为人清冷惯了,身旁又多是下属,除了近些年很少见面的另外那人,何曾有人敢跟他说这样的话?此刻面对孟惊羽这番直白坦荡的谢意,林世卿隐隐有些不适,只得先请辞说去为他准备饭食,离开了营帐。 孟惊羽见他走了,披了件衣服在凳子上坐了一会儿,脑中又回想起昨日中箭前后残留的记忆。 那时自己前后合围上来的人很多,多到足可以用里三层外三层来形容也不为过。正常来讲擒贼擒王的道理是不错的,只是合围上来的兵将除了最开始让他杀了的那个副将样子的人,其余的连个骑兵都没有,一个个全是身手一般堪称主动送上门来的普通兵士。 那时他便已经觉出不对,只不过因为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加之这般自己能拖住对方不少人,也就没有轻举妄动。谁料,左一剑右一剑的正有序清理着自己身旁的敌军时,高处却直接射来了一支箭,这样快的速度,弓箭力量承受不住,必定是远攻的小型弩箭! 他原想尽力闪躲一下,谁料身边剩余的那几名士兵却与此同时举起刀来,眼看着躲了这个躲不了那个。电光火石之间他只得当机立断侧了身子向人少的左侧一剑挥去,寒光一闪,血如泉涌,三个人如同割麦子一般齐齐倒下,他也顺利的躲过了右侧的这波袭击,只不过美中不足的是,他险些被那支冲劲甚大快要射穿右肩的流矢掀下马去。 之后还好沈寄寒发现的早,带人来得及时。否则,即便躲过了这明显处心积虑的一箭,也不代表他能把这口气继续留到自己的大营里。 那里三层外三层看似无用的阻碍,如果到现在他还想不明白是为了什么,那么他大概也不是孟惊羽了。 他条分缕析的回想着林世卿的话,剑上有毒这件事他昏过去之前就感受到了,心中不由暗自庆幸,若非之前在原州吃的那半根昆仑血参,只怕他现在连说话的机会不会再有,只是究竟是什么毒,又是怎么解开的,林世卿却没有跟他说。 不过他倒没有纠结,这些细枝末节日后有的是时间问,只是他没料到皇兄手下竟然还有如此神射手一般的能人,确是他的疏忽了。而且,沈寄寒能这么快的就来支援,怕也是提前承了林世卿的令。 第十九章 莫如双兔傍地走(下) 自己一个男子竟然被另一个比自己还要小一些的男子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用这样不由分说却又无微不至的方法暗暗护着…… 这样的认知让他心里涌起些复杂的滋味——一方面像是偷偷浇灌了自己心里那朵默默生长着的花,另一方面却有种好像是被人看扁了的不服气。 信马由缰地胡思乱想了好一会儿,又起身活动了两下,大约是失血过多的缘故,他只觉得身子乏力的很,便想着再去躺着休息一会儿。可回到床上刚想躺下,却忽然发现了床边一个小巧的肉色锥状物体。 这是什么? 孟惊羽奇怪的拿了起来,闻了闻,其上带了些淡淡的香气。 脑中灵光一闪,这个香气,林世卿狐裘上的香气,昨夜梦境中的香气…… 孟惊羽总感觉似乎有什么事情一直被他疏漏了,脑中思绪翻滚,仿佛有什么呼之欲出。 “殿下……殿下?”林世卿伸出手在孟惊羽眼前晃了晃,见他眼神终于从自己身上移开,奇怪问道,“殿下怎么了,身上哪里不舒服?” “哦,有些晃神了,大概是精神还没恢复好……世卿,最近很少听你提起周国之事。你不在的时候那边没关系吧?” 孟惊羽的眼神时不时的瞄着林世卿一上一下的喉结,心神不属。 林世卿心中奇怪,孟惊羽这是怎么了,自从自己端了饭菜回来,他就是这样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自己平常不曾向他提过周国的任何事情,他缘何会这么问? 林世卿压住疑问,只顺着他的话答道:“府中仆从丫鬟还算知情守礼,朝中最近也没什么大事。无事忧心,自然提的就少了。更何况这边最近战事紧张,总不能拿这些小事来烦扰殿下。” “唔,也是……” 孟惊羽观察了半天也没发现林世卿有半点不对,只能将心中唯一想到的问题问了出来:“对了,还有一件事一直想问你。世卿,怎么之前我都没见你洗过澡?” 林世卿听了问题,手一顿,神色不变:“殿下怎么忽然想起来问这个问题了?” “哦,”孟惊羽收回目光,瞥了一眼林世卿柔润修长的手,又看了看自己因常年练武而显得粗糙了许多的手,续道,“我从没见过你沐浴,可你身上的香气却总是清淡之中沁人心脾,以前没有闻过这样的味道,所以有些好奇。当然,这是私事,若是不便相告便罢了。” “小事而已,说出来也无妨。香气跟我沐浴没有关系,不过是我日常佩戴的香囊所带的香气。”林世卿解下腰间配着的一个绣工精巧的香囊,递给孟惊羽,“小弟身上也只这一个,只是佩戴的时间长了。你若喜欢便收下吧。” 孟惊羽连连摆手道:“这怎可夺人所爱?惊羽不知此中缘由,今日忽然有此一问本就冒昧,哪里还能收下你的礼物?” 林世卿将香囊放到孟惊羽的手中,温声道:“也不是什么贵重物事,殿下既喜欢,拿着便是。” 孟惊羽拒绝的本就没那么有诚意,此刻又见他是真心想送的样子,只得道:“那便多谢世卿了。” 林世卿道:“殿下客气了,这香气有助眠的作用,经久不散,随身佩戴最是合适。” 孟惊羽看向手中的那个香囊,乳白色的缎子上绣着同色的雪白梨花,看起来花样不太明显,只是花蕊的部分用淡黄色的丝线绣着,颇有几分画龙点睛的意思。大概是常洗的缘故,颜色已经有些淡了,但缎面仍是柔滑,不难看出是经人常年仔细照料的。 “这平安梨花的纹饰还是我极小的时候,娘亲绣出来的。”林世卿放下了筷子,平淡的语调听不出什么感情。 孟惊羽听后一惊,更不敢收下:“这既是你娘绣给你的,我怎么能要?” 林世卿推回孟惊羽伸过来要将香囊还给他的手,摇了摇头:“你如今在前线打仗,世卿身子不济事,帮不上什么忙。这护佑平安的香囊放在我身边没什么效用,倒不如给你。退一步讲,即便没用,你既说把我当做弟弟,这便算做弟弟的对兄长的一份心意。” 听了林世卿的话,孟惊羽目光转暖,棱角分明的面容勾勒出一个柔和的笑容,将香囊珍而重之的放到了自己的怀里,方道:“既承情若此,惊羽就却之不恭了。” ———————————————————————————— 是夜。 大帐外面时不时传来士兵来回巡逻的脚步声。 孟惊羽帐内。 “纨素,”孟惊羽手持烛台围着摆了战棋的军事布阵图来回踱步,半晌后抬起头,将今日林世卿赠予他的香囊递给一旁一身少尉装扮的人,“往后几日你不用在大帐守着,去替我查查这香囊的来历出处,若有人问起便说你外出执行任务。” “是。” 纨素仍是之前的柔媚长相,只是换了军装后更多了几分如峙渊岳的挺拔和沉稳,看起来倒是英气了不少,不过若是让人仔细瞧着,只怕还是免不了要说些类似于“男生女相”的俗套话。 “还有,昨日我治伤时,你可看到林世卿究竟喂了我什么东西?我又是中了什么毒?” “昨日只有林公子和沈将军在帐内,二人武功不同寻常,属下和其他影卫不敢靠得太近。不过……”纨素说到这里有些犹豫。 “直说,不必吞吐。” “属下怀疑,是林公子的血。” 果然和自己猜测的一样…… 孟惊羽估计纨素会怀疑的原因应该和自己所想所去不远,于是立刻问道:“为何有此怀疑?” “今日林公子换药的时候,属下刚好在旁,伤口应是利器划开,不深,创面也不大,完全可以将失血掌握在一个可控的范围之内。一看便知是自己划的。殿下中的箭上带毒,刚巧林公子的血似又对毒物有极强的克制作用。影卫毒属中除了蛇类,其余毒物都不敢近林公子的五丈范围以内。不仅如此,那些毒物如今也不大敢近殿下的身了。” 毒物不敢近自己的身,应该是因为自己在梁国的时候服食了半根昆仑血参,可林世卿的身上竟然也出现了同样的状况…… 自己吃下昆仑血参的时候,只有一半,那么另一半在哪里? 那时从天而降的昆仑血参又是来自于谁? 自己原本打算放弃争夺血参的时候,却又有人利用九转丹迫使自己必须继续争夺,这又该是谁的手笔? 九转丹是未央门的宝贝,听闻江湖之上人人求而不得,却有人在招亲比试中使计让自己吃下。 昆仑血参,九转丹,未央门,此时结合纨素的话又加上了一个林世卿…… 孟惊羽将近来发生的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的抽丝剥茧,终于想到有一种最合理的答案,却不敢轻易肯定。 他们中间会否有什么联系? 如果有联系,那么最容易的切入点便是…… “你去调查一下未央门现在的状况,无论是掌事的还是办事的,我要你能查到的全部资料。” “还有,这个。”孟惊羽展开手掌,手中正是白天在床边发现的肉色物体,“你可识得这是何物?” 纨素看了一眼,又拿过来捏了一捏,随即禀道:“是女子易容成男子所需要的喉结。” “唔……”孟惊羽沉吟片刻,继续问道,“那你可知是否有女子可以做到易容成男子并且不会被发现?” 纨素有些诧异的答道:“这个与易容易声之术有关。据属下所知,当世能将易容之术做到这般出神入化境界的应该只有两人,一人是未央门四大剑侍中的一位,具体是谁尚不知晓;另一位是最近初入江湖便以一手精湛的易容之术和出神入化的扬风剑法闻名的大侠景岚。除此之外,属下尚且还没听说过其他人有这样的能力。” 扬风剑法,扬风……这名字怎么好像在哪儿听过? 四大剑侍……竟然又牵扯到了未央门。 “这两人是否会给其他人易容之类?” “属下听说,侠客景岚可以,只不过要价极高。而未央门门规森严,除了自己门人,应该不会给其他人易容。” 孟惊羽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挥了挥手:“没有其他的事了。我吩咐下去的那两件事尽快回给我消息。绍州那边若有消息也要及时回禀于我。” 与此同时,林世卿帐内。 烛火如豆,林世卿坐在桌边,精致的眉眼间打了个小小的节。 之前没有注意,竟将假喉结弄丢了,估计是昨日孟惊羽发烧时赖在自己身上才蹭掉的。自己多年不曾得人如此亲近,昨晚竟没有想到这一点。不过幸亏自己在准备早饭的时候及时发现,尚且没有其他人注意到。今日孟惊羽的话里隐约带着怀疑,不知跟自己丢了的假喉结有没有关系。但不管怎样,日后跟他呆在一起的时候都需更加小心。 面前直立的烛火一阵摇曳,林世卿眼神微动,指间银光一闪,帐内倏地暗了下来。 影影绰绰的,已从桌边跃开的林世卿顺着些微声响低头看去,一个黑色的纤细身影跪伏在不远处。 第二十章 身向玉督那畔行(上) “弄影拜见公子。”喑哑的女声低低传来。 林世卿见是弄影,悄悄收回了袖中寒芒,没有将烛火点起,压低声音关切道:“起来吧,在外面无需如此拘礼。伤都养好了?” 弄影站了起来,立在一旁,垂首道:“谢公子关心,已然痊愈。” “这段时间你悄悄跟着,不要让孟惊羽和安铭发现,必要时可以去沈寄寒那里暂避。” “是,公子。” “分出一部分暗卫保护孟惊羽。我已将随身的梨花香囊给了他,暗卫很容易找到。既然有人对我的计划这么感兴趣,我总不能让他失望。” 弄影低声应是后,又跪下道:“公子,属下任务失败,还请公子责罚。属下在遂南城遇袭时,并非是自门中离开,而是在要回总舵的路上遇袭。” 听了弄影的话,林世卿倏地握紧拳头,心中大震:回去和离开时遇袭完全是两个概念!若是离开的时候遇袭,可以理解为弄影监视查探时被他警觉发现;可回去的路上遇袭便说明许君皓对她早有防备,甚至可以判定已在自己身边安插了人手。 林世卿忽然想起之前媚姬对自己说的话,开始觉得许君皓这人也许对自己的确有威胁。红袖情况不明,不知只是简单被他掳走关押,还是红袖主动…… 林世卿眯了眯眼,看来自己有必要在此间事了以后回到门中和“相关的门人”好好叙叙旧。 “除了你以外的同行暗卫如何了?”林世卿接着问道。 “那些人旨在伤我,对其余五名暗卫只做纠缠,并不伤人。” 林世卿又问:“你可看清那些袭击者是否有什么特征?” “那些人全是一身夜行衣装束,只露了眼耳口鼻,其他地方都捂的严实。除了身材的确魁梧了些,看不出其他特征。” 林世卿反复念叨了几遍“除了眼耳口鼻,其他地方都捂的严实”,是因为当真要遮挡什么,还是单纯只为了掩人耳目?身材魁梧倒也不算奇怪,毕竟习武之人骨骼强壮,身材高大些也不算太大问题。 “除此之外呢?可还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他们使用的长刃很有特点,弯刀形状,不似中原武器。” 林世卿眼睛一亮,弯刀形状,身材魁梧…… 梁国! 看来,那个背后的人想让自己认为是梁国的人动的手。 林世卿绝不相信,能想到仔细用衣服遮掩的自己特征的人,却想不到要遮掩这种这么有特点的武器。 隔了好一会,林世卿见弄影仍跪在原地,问道:“还有其他事情禀报?” 弄影声音坚定,低声回复道:“公子,弄影未能完成交代的任务,理应受罚。” 林世卿知道这件事怪不得弄影,刚欲开解她一二,却听得帐外传来一句“世卿,休息了吗?” 林世卿心想这么晚了孟惊羽来找自己应是有事,迅速朝弄影使了个眼色,扬声回道:“刚躺下准备睡了。殿下有事?” “你若要休息,我就不打扰了。“ 林世卿暗暗朝弄影挥了挥手,道:“无事,世卿尚无睡意。” 孟惊羽道:“那你准备一下便去中军大帐寻我。” 林世卿答应了一声,听得脚步声渐渐淡了,又等了一会,将一套准备好了的士兵衣服给了弄影,让她换好后先行离开。随后又将床铺仔细铺开,装成自己刚起身的样子,又再磨蹭了一会方去大帐。 中军营帐中,几盏烛火摇曳,林世卿刚进来就见到孟惊羽背着身站在营帐中间的地图边上。 “殿下?”林世卿试探的叫了一声。 孟惊羽未答。 林世卿上前几步,看到孟惊羽的手指停留在汉阳郡前面不远的一座关卡,玉督。 “世卿,按照如今的行军速度,不出十天就能到达玉督。那里可是我楚国威名赫赫的天险。自楚国建国起,便没有任何军队可从这里越过。” 孟惊羽看向那个布阵沙图上插了小旗帜的城池,向林世卿努了努嘴。 林世卿揣着明白装糊涂,听了孟惊羽的话只淡笑回道:“殿下日后登上大宝,楚国江山自会更加固若金汤。” 孟惊羽摸摸鼻梁,无奈的敲了两下地图:“世卿明知道我想问什么。玉督关三面临山,且地势险峻;玉督城城墙高耸,更是有名的铜墙铁壁。这块硬骨头现在是打不得围不得困不得,我这么晚找你来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林世卿心中暗骂孟惊羽狡猾如狐:玉督守军乃是北疆公宗盛的嫡系部队,先楚帝在世时北疆公便只效忠于先楚帝。自己才不信他父皇临死时没把这么重要的一颗棋子交到他手里。 更何况如今宗盛正在城内,估计正等机会跟他里应外合呢! 林世卿暗自腹诽,面上却是微笑回道:“既无法从外部攻入,那么便不妨从内部下手。我们攻不进城门,那就让他们自己打开。” “你是说,清平郡之计?” 林世卿暗暗咬牙,孟惊羽这演戏的功夫真是一等一的好,还好意思问出这种问题。 林世卿心中暗气,面上仍是如沐春风,再次提醒:“你皇兄再笨也不会在同一个坑里栽两次。” 孟惊羽鼓励道:“世卿果然有主意了,说说看。” 林世卿挑了挑眉,心道:好,你跟我没完没了,便不要怪我礼尚往来。 “杀俘,可使其内乱。” 孟惊羽一听,“呵”的一声就笑了出来:“杀俘?所谓俘虏,究其根本仍是我楚国子民。若真这么做,只怕玉督还未攻下,我这里就先得乱起来。” 林世卿抿了口茶,一副老神在在无所谓的表情:“那就没办法了。世卿实在爱莫能助。” 孟惊羽知他藏拙,不愿说出心中所想;又想到他必然知道自己留有后招,也知道自己早晚能拿下玉督,方才有这一番说辞。孟惊羽也不急着强人所难,二人后又说了些无关痛痒的问题,道过晚安便各自歇息去了。 ————————————————————————————— 果不其然,按照孟惊羽的估计,那晚后的第八日,大军便行至玉督。 “殿下?”林世卿掀开帐帘,解下裘衣,看向地形图前面的孟惊羽,“这么急唤我来可有什么要紧事?” 天寒地冻的时节连日行军,将士都是极为寒冷疲惫。 孟惊羽眼圈下泛着淡淡的青色,一双俊眸显得黯淡了不少。 “世卿,到这里已有三日。后继粮草不多,若依我部署,要攻下玉督尚需五日时间。连胜近两月又遇到这样的天气,最忌军心涣散骄躁轻敌。这些日子以来,我苦思良策而不得,只得请你出关了。” 林世卿走到地形图旁,纤长白皙的手指落在玉督城侧面山间的一处峡谷中:“此处名为刚石谷,是绕过玉督的唯一一条小路,帝军必会在此埋伏。” 孟惊羽点点头,看着林世卿。 “帝军深知,玉督守备齐全,又仗着地利,如果是正面冲突皇子军定然很难攻入玉督。尤其若想在冬季结束前打到帝都,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避。” 林世卿顿了一顿,又道:“玉督关易守难攻,这是玉督最大的优点,却也是最大的缺点。兵法有云:‘若未可入,则深壁高垒,以逸待劳’。玉督城三面环山,意味着地利的同时也意味着交通不便。只要皇子军占领了玉督后的任意一个城池,那么玉督便算是个彻彻底底的孤城,只要断了他们的补给,他们又无法求援。我们便不难以佚待劳,以饱待饥,治力于不战。” 孟惊羽眸色晶亮,定定看着林世卿。 “按你原来的想法,我猜你应是打算等过几日时机成熟,发动玉督城中的部署,到时里应外合,五日后一举功成。可我听说,这两日你去看了安铭和沈寄寒练兵,却发现军中风气不良。回到营中以后,愁眉不展了好些时候,然后便将我叫了来。” 孟惊羽扼腕道:“说句玩笑话,有时真想把你关在这里,即便不留下来辅佐我,也绝不该放你这只老虎归山。” 林世卿微微抬起下颌,眉目含笑,斜睨着他:“殿下大可试试。” 孟惊羽悠悠叹道:“若是别人,我说不定狠狠心还真就这么做了。可这人偏偏是你,若当真如此对待,着实可惜。我还真想换个方式,让你心甘情愿的奉我大楚为主。” 林世卿愈发觉得孟惊羽胸有丘壑,不可小觑,温润笑道:“殿下日后登基为帝便已经够我犯愁的了,相信大楚江山绝不缺世卿这个无名小卒。” 孟惊羽听了他的话,却并未就此作罢,只道:“你不必谦虚。若说这世上有谁智计无双可以让我真心敬佩折服,你在其中绝对首当其冲。不过医者不自医,算命不算己,这世事变幻莫测,你即便再是神机妙算,又如何敢肯定自己日后不会同我所说一般,改为我大楚效忠,甚至殚精竭虑呕心沥血?” 林世卿当时听他这话只笑他敢想敢为,却未曾想过这句他原以为根本不用回答的问句竟会在未来的某一刻变成现实。 第二十章 身向玉督那畔行(下) 第二日,孟惊羽便命沈寄寒点了三万兵将进军刚石谷。 由于这峡谷一年四季寸草不生,怪石嶙峋,石块质地又是十分坚硬,当地居民便给这峡谷起了个“刚石”的名字。 沈寄寒瞥了眼地上薄薄的积雪,又看了看峡谷上面已过半人高的雪层,眼中寒芒一闪而逝,口中没有言语。 四周除了低低的传令声音和士兵行进时盔甲摩擦的声音,一片静寂。 然而,沈寄寒所带领的皇子军刚入谷中不久,峡谷两端忽然响起些悉悉索索的声音。 沈寄寒眯着眼睛看了看前后相继出现的帝军,抬起手,命令队伍停下列阵。 看他们的位置,果然是刚好堵住了两侧出口。 随后,随着两声喝令,两侧帝军箭雨纷至沓来。即便是皇子军训练有素,在沈寄寒的施令下迅速树盾防御,但仍免不了盾牌缝隙间的暗箭。 不久,一片猩红从盾牌下蔓延出来,染红了地上的薄雪。 沈寄寒面色不改,趁对方回身换箭袋时,果断下令,己方箭雨迅速射出。 几轮下来,双方互有伤亡,可被围困在中间的沈寄寒所属一行腹背受敌,损失明显要更大些。 冬日里天黑的极早,刚是傍晚时分,浓墨似的夜色便笼罩在了狭长的刚石谷中。 两端帝军许是见视野不好又打累了,剑袋里的箭矢射完之后并没有着急攻上前去,而是留下了一些兵士清扫战场,主力向后退了几里距离,安营扎寨。 沈寄寒心道,看来帝军也是希望他们能够尽量减少损失。 见他们暂停攻势,沈寄寒亦命己方就地安营,除了一些执勤士兵的脚步声,峡谷中再次寂静下来。 营地里传来阵阵食物的香气,时不时还有几声士兵的低语。 沈寄寒脑中回想着下属将官刚刚呈上来的伤亡数字,心中默默计算,五日……若是帝军不攻上来,支撑五日尚无问题,可一旦对方调兵过来,前后合围…… 沈寄寒屏退左右,抬眸看向空中残月。 公子,你虽是生性淡漠,可是这么多鲜血人命,你总会看在眼里吧。 * * * 中军大帐,夜。 林世卿看着前方线报,嘴角勾起一丝笑:沈寄寒果然没让他失望,峡谷中的一切尽在他预料之中。 当初他之所以想出来这个计谋,一是因为刚石谷为峡谷,孟惊羽这支主力在一旁虎视眈眈,帝军绝不敢轻易攻上,最易形成僵持局面,便于拖延;二来则是因为,刚石谷两侧极为陡峭,更难攀爬,故而帝军无法大规模的从上面投掷任何东西,沈寄寒只需防备前后即可;三来,沈寄寒带走的这一批兵士是他们抽调出的参与了这段时间大部分胜仗、已有功勋在身的人,同时也是最让孟惊羽犯愁的那一群人。 须知,骄兵必败,哀兵必胜。诱敌深入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他们是最适合的人选。不仅为了杀杀他们的骄躁之气,更能起到磨砺的作用。估计等沈寄寒将这批人中剩下的带回来时,足可充实起孟惊羽重新整合的军队中大部分的下层军官的位置了。 想到这里,林世卿放下手中线报,转而拿起另外一项物事,眼中有些迷惑不解。 这个到底是什么意思? 林世卿看着沾着暗红色干涸血迹的两节断箭,时不时的轻嗅一下箭尖,眉头微蹙。 那断箭棕身白翎,正是孟惊羽重伤时,他悄悄收起来的那一支。 这腥臊中带着令人闻之欲呕的气味…… 的确是三尸三花膏不假,可为什么是三尸三花膏呢? 这种药虽是毒性猛烈,但在这种大规模的战争中并不实用啊! 而且,乱军之中,孟惊羽身上的那一箭又是谁射的? 据自己所知,玉督关中并无这等能人异士啊…… 林世卿又仔细嗅了嗅,似乎那气味除了腥中带臭以外,又带了些奇异的香。 香味?! 正常的三虫三尸膏并不该带有香味,而且这种香味…… 林世卿嘴唇忽的抿紧。 当年,她在潇湘林中学医时,闲来无事打发时间,就着潇湘林特有的一种名为碧尾蜈蚣和卧节花的毒物配出了几瓶带着香味的三尸三花膏,回到门中后便将其中一瓶给了自己的一名近侍。 那名近侍…… 林世卿瞳孔一缩,难怪…… 昏黄烛光下,林世卿面色阴沉不定。 “谁!”听得屋外一阵悉索,林世卿目光一寒,口中一声轻喝。 沉吟片刻,林世卿冲屋内某处悄悄比了个手势,随即披上大氅,出了大帐。 那声音似是有意吸引林世卿前来,断断续续,却总会在林世卿停住脚,作势往回走的时候适时地再次响起。 待得行至一片荒野时,林世卿等了好一会儿却再未听到任何声音。 林世卿想是那人已将自己领到了地方。 看着满天碎星,林世卿朗声道:“既然林某已经到此,便请阁下现身一见吧。”。 话音刚落,周围枯黄的杂草中便响起了怪异的“桀桀”笑声,声音粗嘎渗人像是正被人扭着脖子。 “小娃娃胆子倒是挺大,既然有胆子到这里,就干脆别回去了!” 话音未落,草丛中便射出了几条色彩斑斓的小蛇。 “你留得住我吗?” 林世卿轻盈跃开,转身抽出腰间软剑,依着小蛇的七寸位置,左右轻微抖动。片刻后,那些小蛇便都摔在地上不动弹了。 不过即便如此,引林世卿前来的那人却似乎并不打算露脸,只是不断地引毒蛇攻击,时不时扔些古怪暗器。 眨眼间,二人便已过百招。 唇边笑意一闪而逝,林世卿手中银光一闪,手中银针射向枯草中某处。 “小娃娃年纪不大,心倒是挺狠。”那名老者闷哼一声,明显是受了伤。 “彼此彼此。” 林世卿手下动作不慢,口中讥讽也是不留情面,“前辈年纪不小,心肠更是歹毒。若被这小小的碧麟青瞳蛇咬上一口,估计连一息的时间都难活过。更让小辈佩服的是,此种蛇培育不易,却能被前辈您这样随意的扔着玩。为了要我的命,前辈实在是出手大方。也不知那人给前辈的偿金够不够。” 那老者被噎得一阵气血翻涌。他倒是想少扔点这宝贝疙瘩,可眼看着连林世卿的身都近不了,自己怎么可能就此作罢? 林世卿见他不回答,知道那老者并没有中自己的激将之法,索性闭了嘴,招式更见凌厉。 又过了一会儿,那老者似是再坚持不住,怪笑一声,道:“老夫可不陪你这小娃娃玩了,后会有期!” 言罢,草丛中黑影闪了几下,茫茫的荒野中便再不见人影。 林世卿停下了手,并未阻拦。 “公子,追么?”见那人已逃,弄影自林世卿身后不远处闪身而出,恭敬问道。 “不必,我早猜出来那人会有此一举。红袖到底是背叛了我。若我所料不错,那个多次扰我计划,原州城外伏击我,汴州一战伤孟惊羽,包括这一次引我出来的幕后之人都是许君皓。刚刚这人武功不高,凭他想要伤我是不可能的,若不是我处处留手,他早就横尸于此。许君皓派他今日来,应是探探我的身手和我们这里的状况。不过他想扰我计划也不是这么容易的。” 林世卿一边说着一边心中暗道:若单纯为了刺探,暗中进行无疑是更好的选择。可他却选择派人逼自己出手,恐怕是从长老口中知道了自己的身体状况。这个季节寒冷自不必说,又是在军中,许多事情都不方便,寒毒的确很难压制。还好之前从师父那里带了足够的药,这才没有露出破绽。 不过,若照此推算,他一计不成,之后必定还有其他动作。 几息之间,心思电转。 随后,林世卿自怀中拿出一个纯银质地上刻弯月的小巧令牌,对弄影道:“你持我手令回门中领豹组心腹监视许君皓行动,暂时不必回来,记得一定要秘密行动。但若是他们有大动作,你需得亲自回禀我。这些时日我没时间管这些事,门内先由得他闹,不出大事就好。” 弄影低应一声,领了令牌,悄声离去。 * * * 五日时间转眼即逝。 沈寄寒所属此刻已是强弩之末,帝军一方也有所察觉,见孟惊羽这边岑寂如此似乎完全没有救人的打算。终于在这一日,玉督关内大半兵力全从一个不起眼的侧门悄悄出了城去,加入到了围困沈寄寒的大军中,准备将其一击而溃。 要知道沈寄寒在皇子军中虽是文将,但却一直是孟惊羽的左右手,谋略过人,深得其器重,若是今日能斩杀此人,想来皇子军必定气势大减。 果不其然,天还未全亮,喊杀声便已响起。沈寄寒一身铠甲像是血水浸过一般,身上凝固的暗红色血迹混着新鲜的血液散发着厉鬼般的气息,这支军队带进谷中时尚有三万人,可如今却只剩一半还不到。沈寄寒心中怎能不痛? 长剑在手,少年将军便是鬼煞修罗,剑光所向之处,不留丝毫生机。 然而人力终究有限,何况已是苦守五日之久,一个不察,沈寄寒身上便又添上了几道伤口。这股痛意激得沈寄寒眼中血光更胜,下手也是更为狠辣。可他心中却极为清楚:若是援军再不赶到,只怕以如今残兵再难突围而去,全军覆没是必然的结局。当初与公子、殿下设计的时候言明并非打算将这部军队设为弃卒。可是,若是大军有所动向,玉督守军又怎么可能冒险调集这么多守军兵力想把我们全歼于此? 心下虽是不解,但是手中却是动作不停,沈寄寒多年追随公子,知道他可能不会非常顾忌兵士损伤,可也并非罔顾下属性命之人,此时也只能信任。 然而正当他再一次力竭,差点未能躲过敌军攻击时,一抹黑影偷偷从那名敌军士兵身后钻出,了结了他的性命。 沈寄寒见了,不由瞳孔一缩。 那黑影…… 天字十三杀! 第二十一章 少时几别人不识(上) 正如沈寄寒所看到的,那些黑影身形飘忽,手中兵刃如同吸人鲜血的毒舌,从最刁钻的角度出现,精准的在敌人的胸膛上留下一个血窟窿,随后悄然离去。 初时,帝军尚未察觉到这一支不速之客,但当察觉到身边战友又有一小半莫名不见了的时候,却为时已晚。 这些黑色的身影仿佛随时择人而噬的毒蛇,犀利的毒牙盯着兵士们最脆弱的地方插入,一击即退,留下的是一条条片刻前仍然鲜活的生命。 皇子军大帐前,林世卿裹着厚厚的白色狐裘站在孟惊羽身边拨弄着手指,苍白的面容显得有些憔悴,斜睨了一眼孟惊羽,嘴边弯出一个淡淡的弧度:“时间差不多了吧。” 孟惊羽未答,只是看着远处玉督城内已有火光冒出后, 反过来给了林世卿一个赞赏的眼神。 ————————————————————————————— “援军,敌人有援军!”不知从刚石谷何处传出来帝军带着惊恐的高呼。 远处玉督城内的火光渐浓。 “撤!我们撤 !”一身黑甲的玉督都统大吼道。其他人不知道玉督城内火光代表着什么,可是他又怎会不知。 那是敌袭啊! 今日他在城内只留守了玉督守军中不到一半的兵力,为的就是自己能拿下沈寄寒这支残军。 孟惊羽攻入的这一个月来几乎如入无人之境,一场败仗都没吃过,若他能按照北疆公所言灭了这支残军,以此邀功何不愁升官进爵。 可如今看来,能否自保都是问题! 仓促之间,帝军众人大多并未意识到玉督城中的火光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是听到这一声命令如获大赦般向来路退去,可那无处不在的黑影却没有给许多人执行这个命令的机会。 “鬼啊!快跑!” 那不断穿梭的诡异黑影使得帝军中的恐慌如同瘟疫一般蔓延。 某种程度上他们叫的并没有错,这些敌人来无影去无踪,防不胜防却完全来不及反击,确实如同鬼魅一般。虽是撤退,却是全无章法。 沈寄寒望着远处火光渐起的玉督城,心中震撼非常。 当初设下圈套时,公子只说了一句:调虎离山,攻敌所必救。他没想到竟是此意。 只怕,此时玉督守军回援已不可能。门中势力早已深入楚国各处,玉督身为楚国天险,城中自然缺不了内应。 只是若是直接发动,这些年安插进去的势力不仅有可能全部暴露,还极难取得这样好的效果。如今大部分守军都不在城内,守备空虚,只要派人蹲守在玉督城到刚石谷的路上,在帝军有所动向之时,截杀送信人即可。 而他这只大军则是戏中最重要的一环,若无他这几天的身陷险境诱敌深入,又如何会等来这样好的机会? 此时正是里应外合攻下玉督的最好时机! 公子啊,这天下究竟有多少事情是你无法牢牢掌握在手中的? 一时间,沈寄寒心中更是敬畏,掠过念头无数。 与此同时刚石谷皇子军中一条条军令也在不停下达,沈寄寒所属残部有序的整军,后撤,返回关外大营。 与帝军的慌乱相比,有了这一支奇兵相助的皇子军,虽是身心俱疲,但却士气大涨。不过当听到能够回营的命令时,还是不由自主的松了一口气,各人相互掩护,慢慢回撤。 赢了! 虽然此刻沈寄寒军中只剩下不到万人的兵力,其中大多也是身上带伤,可是这毫不影响到他们以三万人的兵力,拖住玉督守军八万之众的事实! 相对于沈寄寒军中的一片欢腾雀跃,此时的玉督关中却是一片大乱,城内火光四起,皇子大军兵临城下。在安铭的指挥下,一波强似一波的攻势接踵而至。玉督城墙再难攻也不是真正的铜墙铁壁,更何况如今城内空虚,根本无法挡住安铭大军攻势。即使刚石谷的玉督守军主力残部回援,尚不说时间上根本不可能赶得上,即使当真回城也未必见得能挡得住皇子军的攻势。 当玉督北门已攻下的战报传回时,孟、林二人便知这玉督天险,终是打下来了! 主位上的孟惊羽吩咐来传战报的士兵下去休息,转头对林世卿道:“多亏世卿的这支奇兵,若非他们及时援救,我还怕真要失去沈寄寒这元大将。只是,不知世卿可否相告,刚石谷那支奇兵究竟是从何处而来?看着人数不多,可人人都是高手中的高手,我着实好奇。” 林世卿淡笑道: “那不过是我的一支卫队罢了,战斗力虽强,但规模很小,作为奇兵尚可,战场拼杀只怕用处不大。而且,能起到这样的效果也同样出乎我的意料。世卿估计,死去的帝军中没有多少真正是他们杀的,因为受惊恐惧而死于乱军的数量应该还要更多些。” 日光明媚耀眼,照进军帐里更是亮堂,可这阳光映在林世卿不见血色的脸上却显得他更加没有精神。 “只怕不是一般的卫队吧,世卿谦虚了。”孟惊羽牵起嘴角,见林世卿脸色不好,又细心的吩咐身边的卫兵去给林世卿拿了个暖手袋。 “告知殿下倒也无妨,那队人马名为天字十三杀,是我的贴身护卫。” “天字十三杀?”孟惊羽没有料到林世卿竟这么容易就告诉了她,听后重复了一遍,好奇的追问道,“只有十三个人么?” 林世卿知他试探,抿嘴笑了笑,语焉不详的回答道:“殿下当真聪明。” 孟惊羽见林世卿拿了暖手袋以后脸色仍未见好,眉头一蹙,站起身,走到他身边,反复上下打量了他几遍。 “既已攻下玉督,你便去歇息吧。这阵子看你总是病怏怏的,也不见好。明明是习武之人,却畏寒成这个样子。你如今这身体,哪里像你们周国那个权倾天下、人人称道的林相爷?” 刚开始说的时候孟惊羽还是一副严肃的表情,说到后来却自己先笑了出来。 林世卿听了他的话也是浅浅一笑,站起身,捂嘴咳了咳,道:“无碍,我本身便是医者,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许是水土不服的缘故,又加上天气寒冷才会如此。放心,你我大事未竟,现在我怎会有事?” “医者不自医,就是因为你本身就是医者,我才更担心你的身体。要不要我召军医再帮你看看?”孟惊羽将林世卿送到门口,又问道。 林世卿摇头道:“不必,多谢殿下关心。” “你既这么说我也不勉强你,只是你自己更要多加注意。” 林世卿点点头,往自己的营帐去了。 孟惊羽目送林世卿离开,退回帐中放下帘子后有些诧异的看向书桌旁的身影:“纨素?查到了?” 纨素躬身将手中荷包双手递给孟惊羽道:“荷包料子是我国苏县所产雪缎。雪缎产量极少,只有每年直供给皇室的几匹,不会外流。其中香气是梨花香,无毒。上次殿下吩咐属下所查的喉结,因是易容必须的道具,没有线索。而绍州那边的结果……” 纨素一顿,小心抬眼,孟惊羽的表情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显得晦涩幽深。 纨素低下头继续道:“和公子所料不差。除去与梁国公主的和亲一事,林相迄今为止未有其他婚配,身边红颜知己只有幽篁阁中媚姬一人,府中有丫鬟铃铛与月汐随侍。此二人只是照料林相日常饮食起居,洗澡换衣真正贴身之事无书童丫鬟侍候,相府对外只称其有洁癖。属下听相府中人传言,林相与梁国嘉恪公主成亲后并未圆房。” 孟惊羽沉吟半晌,又吩咐道:“从媚姬身上继续查。另外吩咐人手去查一查这神神秘秘的天字十三杀是何来历,死亡的敌军都是一击致命,出手精准利落。依伤口来看,击杀他们的兵刃应该是一种反手单刃的半月形匕首。” 纨素应是离去后,孟惊羽坐在书桌后面忍不住看着那个梨花香囊怔怔出神。 世卿,你究竟是真有洁癖还是借口?若说有,可行军路上诸多泥泞脏污不便之处,却从未见你抱怨半句。 难道是另有隐情? 可是…… 世卿,如果当真如我所期盼的那般,你可会…… ——————————————————————————————— 占领玉督已是两日有余,虽说尚未入城,每日大事小事不断,可局势已经稳定,北疆公宗盛也已来叩见过孟惊羽,更是干脆上交了他的兵符。 林世卿听说孟惊羽明日要率军入城,便向他请了辞,称是周国朝中有要事,需要他回去处理。孟惊羽听后一愣,未曾询问阻拦,只说需不需要安排一队人马护送,林世卿拒绝后,再未多言。 林世卿本就想好了这段时间要离开一阵子。 一是时机未到,他现在不能见到宗盛,入城后孟惊羽必会住进北疆公府,自己跟随过去,定然很难避过他,只能离开。 二来玉督至楚国王都已然不远,前面也是一马平川,以孟惊羽智谋,夺回楚国皇位已是胜利在望,自己已能放心离开。 三来听门人传来消息说周国汝阳侯爷近来重病,林世卿想到自己多年不曾回去探望,此刻老人病重在家,恐身旁无人照料,若再不回去实在不通情理,便想着一道回去看看。 而他身带寒毒,本不该妄动真气,可这段时间奈何频频与他人交手,原州城外毒发时又服用了九转丹,随后还负了伤,已经伤及根本。上次回到潇湘林见师父一面便又急急赶回绍州以早作安排,没能来得及询问师父自己的身体状况。这一次想着既有空闲时间,便回去细细询问一下。 林世卿算着行程甚紧,于是也不拖沓,请辞当天便踏上了返程。 第二十一章 少时几别人不识(下) 汝阳郡,丰城,汝阳侯府。 “相爷?不、不是,少侯爷?”侯府门房和守卫见到门口那个白衣公子均是不由自主的揉了揉眼睛。 天啊,少侯爷幼时离开府中学艺,十几年来回府的次数屈指可数,这时怎么忽然回来了? 那白衣公子正是刚从玉督赶来的林世卿。 林世卿看到他们的反应有些无奈,却也知这实在怪不得他们。 从小他就很少待在汝阳侯府,大多数时候都在外学习历练。终于学成回府又因茂才被右相举荐上去,算是右相张正廉的门生,而后陛下亲封了前卫将军。谁料林世卿在前卫将军任上时,刚好赶上了洵河战事。当时的主帅连吃败仗,陛下大怒,林世卿自请上阵,陛下起先不许,终却准奏提及安上阵,其中多番曲折不足为外人道。 不过,话说林世卿赶赴前线时,因为己方颓势甚大,极难挽回。不得已,战事焦灼,林世卿足足打了大半年才将高远晨打走,又签了停战协定。林世卿班师回朝,论功行赏时,周帝却并未派给他兵权。刚巧的是,左右相都上了年纪。不知是不是因着右相算是林世卿的老师的缘故,周帝没有动他的位置,只同意左相告老还乡,封了林世卿一个左相留他在京中。 当世时向来以左为尊为贵,朝中右相张正廉因年纪已大又很少管事,彼时林世卿在文官之中已是不言而喻的第一人。林世卿从不说自己的少侯爷身份,只以左相自居。知道的人见他不提自然就更不敢提,以致于知道他少侯爷身份的人越来越少,到了现在还能知道这件事的,除了汝阳侯府中人,只怕世上也再找不出几个来。 林世卿见他们如此,心中涌起些愧疚,微笑着回问道:“听说祖父这几日身子不适,想念他老人家便回来看看。祖父身体如何了?” 那门房奇道:“侯爷身体好着呢啊!这是谁跟少侯爷说的?” 林世卿听后一愣,脸色微沉,这消息是门中亲信传回来的,绝不应有假…… 沉吟片刻,林世卿眉目一整,对那门房道:“带我去看看祖父。” 那门房当下利落应声,领着林世卿往内宅走去。 没走多一会儿便进了一个主屋,主屋侧面的一个软榻上正靠着一个老人,看样子正睡着。 林世卿全身打量了一眼老人,须发多白丝,却是面色红润呼吸匀称,怎么看都不像生了重病的样子。林世卿略一思忖,便示意那门房和他一同出去。 出门以后林世卿方出声问道:“祖父这些时日身体如何?” 原来那躺着的老人便是林世卿的祖父,汝阳侯爷林丰毅。 那门房听了这问题有些挠头,不好意思道:“少侯爷,小的只是在前门当差的,侯爷这处起居实在不了解。要么您看这样行不行,您稍等一下,小的立马把管家大人叫过来。” 林世卿点了点头。 那门房见林世卿点头,告了退急急忙忙走了。 林世卿左右想着都不对劲,回了屋又给汝阳侯爷把了把脉。可把了脉却觉得更是奇怪——祖父虽是武者,可按理说如今已上了年纪,脉搏应是沉稳缓慢,而非如此强壮有力,且如年轻人一般迅速。 这种感觉,像是返老还童,可世上又怎会有如此奇物?若说返老还童,倒不如怀疑是不是有这种可能,有什么药物可以刺激生命力,将几个月的生命浓缩到了几天。现在看来康健无事,但也许不久后就会…… 犹记得自己之前曾经从门中的藏书阁看到过这样一本书,当时便甚为惊叹,天下竟还有可以激发生命力的奇药。 林世卿想到这里不由瞳孔一缩,祖父定是吃了什么! 可少倾后林世卿又蹙着眉转了头。 这种药物依书中描写只存与神话传说之中,是否存在仍是谜题。只是天地广阔,神州更是浩瀚无边,若说当真存在也不是不可能。只是会是谁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这么做? 林世卿缓步出了门,低头沉思,却未注意到身后原本闭合的眼睛微微撑出了一个缝隙,精光一闪,复又合上。 “少侯爷,这是咱们侯府的管家,李文。” 门房说完,那李文总管便向林世卿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 林世卿刚出了门就看那门房领了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在外候着。 抬眼瞧过去,门房旁边的男子面上粗糙泛红,笑容憨厚和善,身材微微发福,双手握在身前,一看就知是个老实人。 林世卿不着痕迹打量一圈后,对那门房道:“下去吧。” 见他走了以后,林世卿转头问李文道:“你何时来的侯府?” “回少侯爷,小人来侯府做事已经五载有余。只不过少侯爷极少待在侯府,不认识小人也是正常。” 林世卿点点头又问:“你是何时升了管家,又是何时开始照顾侯爷的?” “回少侯爷,小人三年前开始侍奉侯爷,两年前得侯爷器重,侯爷返回封地养老时就提拔小人做了侯府总管——哦,是了,小人之前是在厨房做事的,一开始侍奉侯爷的时候少侯爷去前线打仗了,随后您又去了京中,是以不熟悉小人。” 林世卿见他一问一答回答的有条有理,不似作假,疑心淡了些许,继续问:“侯爷近日可吃了什么特殊的东西?” 那李文听了这问题感觉有些没头没脑,不明所以的答道:“侯爷日常饮食不曾变过,每日都是小人亲自照料安排,不应该有问题啊……小人斗胆问一下少侯爷,可是侯爷身体有碍?” 林世卿现在心里没底,所以没有点破心中疑惑,只淡淡道:“不过是问上一问,你不必紧张。侯爷近日可有不同?” 李文答道:“回少侯爷的话,侯爷和从前并无不同。每日起居时辰用餐饮水皆与从前一样。” 林世卿点点头,右手手指无意识的敲着左手掌心。 见林世卿不再说话,李文也不敢开口,只在旁边小心候着。 隔了一会儿,林世卿手上停了动作,向李文道:“罢了,我今日原想看看祖父,既然他睡着,身体也无碍,我就先离开了。日后得了空我会再回来看祖父。” 李文此时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命不久矣,心中只在猜测这少侯爷是什么意思。听了他的话后,仔细安排了马匹银两亲自将林世卿送出了门。 回了内宅后,李文走在府里,看时辰接近傍晚,正打算去厨房去给侯爷张罗晚饭,一边走一边心中念叨着:侯爷明明一切正常,可不知道少侯爷今日为什么那么问。转念间,却忽的想到半月前府中一个负责照顾侯爷的小厮的确是莫名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府中还传了几日闹鬼的说法。不过后来听说是那小厮手脚不干净出去赌博被人打死了,这事也就这么算了。 今日少侯爷问起的时候还真没想起来。 李文懊恼的一拍脑袋,这少侯爷虽少回府,可听别人说他却是天下间难得的奇男子。不仅仗打得好,几年左相当下来,颁了不少福国利民的政策,朝野大都是一片称赞之声。今日看起来没头没尾的几个问题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没事,自己没有向他提起这件事不知是不是耽误了什么。 心中气恼,忍不住出口自责道:“哎呦,我这脑袋啊!” 话音刚落,李文便听到身边一声:“你这脑袋可以不要了。” 李文大惊,立刻偏头看去,双目圆睁,想要喊人,却感到喉间一凉,口中发出的声音立时变成了“嗬嗬”,再说不出半个字,捂着脖子倒了下去。 却见李文的不远处,“汝阳侯爷”脸上一抹残忍的笑意一闪而逝,手中薄剑滴下几点血液。 —————————————————————————— 此刻却说另一面,林世卿离开汝阳侯府后,只觉得府中事有蹊跷,却说不出哪里不对。门中此次传信用的是丹顶雪鸽,这雪鸽极为名贵,更是自己的亲信才能用的传信方式。看信上说,侯爷重病,加之今日把脉脉象的确不对,林世卿便怀疑汝阳侯爷是不是中了毒或是吃了什么不对的东西。 不过对于这会是什么东西,又是谁会有这个动机,心中实在没有头绪。 要知汝阳侯府得祖上荫蔽封了外姓侯爷爵位,一门上下皆是忠烈,家中几代男丁更是沙场埋骨,到了林世卿这一代只剩他一个独苗。林世卿虽是心思深沉,称得上是在周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可面对汝阳侯爷这位祖父,却无法不真心叹服敬佩。 他不想将汝阳侯府拖进权谋算计的名利场中,更是可怜汝阳侯爷上了年纪却无儿孙相伴,与身边亲眷皆是天人相隔,几年前封了前卫将军时便奏请周帝允准汝阳侯返乡养老,周帝乐得收回兵权,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林世卿一边赶路一边琢磨,汝阳侯早已解甲归田,在朝中没有丝毫威胁,若是遭人暗算只怕和自己脱不了干系;随即又念及自己和汝阳侯爷如何都算是祖孙一场,更是下定决心要将此事查个清楚。 遥远天际一轮明月渐升,林中寂寂,只听闻蹄声更急。 第二十二章 小簟轻衾各自寒(上) 东门扬风给林世卿把了把脉,眉头紧锁:“世卿,这段时间你遇到了什么事吗?体内气息竟繁乱至此,之前给你服下的药,原应能多压制一段时间的。” 林世卿轻描淡写道:“门内出了点事,在梁国时遭人埋伏,受了伤,服用过九转丹。后来又与人交了几次手,内息确实有些混乱,徒儿也感受到了。” 林世卿收回手腕,眼下泛青,神色有些倦怠。自从他离开汝阳侯府后便直接马不停蹄的一路赶到潇湘林,片刻也不曾耽误。 “恪儿跟我说过你在原州城外毒发的事情——唉,你不是不知道,你先天体寒,又是从小身负此毒,多年未曾拔除,毒性早已深入五脏六腑。虽因多年调理得当暂时将毒性压下,一般毒药在你身上更是没有什么作用,可治毒如治水,堵不如疏的道理你也不是不懂。你体内的毒性压制了这么些年,如累洪于危处,若再发作几次,为师也再没有足够的把握……” 话到此处,东门扬风不由自主的止了口,说不下去了。 林世卿却是笑得浑不在意:“我身体究竟如何,师父直说便是。徒儿学医多年,多多少少也能猜到一些。” 东门扬风抿紧了唇,见他如此心中愈发沉重起来,心说难道当真是英才红颜不可兼具,一时间竟不敢和林世卿那清明超然的眼神对视。 见东门扬风无话,林世卿又道:“师父若不愿意,不说便是,只是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压制徒儿体内寒毒。若是无法压制的话,徒儿还剩多少时间?” 林世卿面色淡静从容,口中所谈生死竟似旁人一般。 东门扬风想了想道:“你这毒并非无法可解,压制之法也不难。楚国皇族的女子身体大多都是性属阴寒,所以楚宫中早有方法应对。听闻在楚宫深处,有一眼不同于其他温泉的炙热阳泉,泉水温度极高不说,泉水附近也专门种植了许多阳性的药草,药草的药力日日经过泉水熏蒸,根茎处的药力也透过土壤渗进泉水中,对于你这般体质的人有极好的疗效。你母亲虽然并非皇族,但是这寒性的体质却同你如今一模一样。当年你母亲被册封为公主,嫁去周国和亲,临行前破例被当时的楚帝允准浸了一次泉水。自那次以后我便觉得你母亲的身体好了许多,你出生时也没有很严重,若非后来你又……唉…….” 东门扬风欲言又止,眼中露出追忆的神色。 林世卿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这泉水效果神奇,想要使用,只怕限制也不小吧,否则师父不会时隔多年,近乎束手无策时才对世卿说出来。” 东门扬风虽然时不时会收到些外界的消息,但毕竟潇湘林大部分时候都是与世隔绝的,许多消息都是过了许久才能得悉。他只隐约知道林世卿在帮孟惊羽夺皇位,可还是有些拿捏不准他二人的关系,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道:“限制是有,不过这对你来说应该不算太难。想要用这泉水,有两条途径,第一条是得楚帝允许,第二条则是为皇族中人。你母亲当年被册封公主,如今你也算得上是楚国皇族。而且你与那个孟惊羽关系应该还说得过去,你不如去探探他的口风。” 东门扬风见林世卿眸带疑惑,似是知道他想问什么,又接着道:“那泉水附近有高手看守,若不是通过以上两种途径,不要轻易尝试其他方法接近泉水。为师多年前曾经试过,不仅铩羽而归,更是险些丧命,断断不要贸然行事。” 林世卿呼出一口气,又似是想起什么,笑笑道:“有方法便好,徒儿会尝试的。只是师父您刚刚说徒儿体内寒毒并非无法可解,之前却未曾听您提起过。究竟是何种解毒之法,师父能告诉徒儿吗?” “解毒之法说难也不难——找到一个内功深厚,甘愿为你以身过毒的高手,主动将你身上的毒,承转到他的身上。只是这样,那个人身上的寒毒由于要被主动引发,只怕会比你如今身上所承受的厉害不止一倍。” 林世卿一听不由大摇其头,暂不说能不能找到那样一个内功深厚,又愿意帮他引毒之人,即便是有,他也不愿因为自己的毒而无故累及他人。如今只要把毒暂时压制一下便好,只是这样看来,又需去寻孟惊羽一趟。 林世卿心中已有打算后,想起汝阳侯府所遇,当下便将汝阳侯林丰毅的奇特脉象向东门扬风尽数道来。 东门扬风听后沉吟半晌方谨慎道:“为师虽与你同样不解,但天下间异闻奇事甚多,你我虽未见过这般奇物,但也不能一概论其不存在。为师以为你心中所虑有理,现下若无迹可寻,不如静观其变。汝阳侯府中既有此一招,便必然有下一处布置,先等等看。” “恩,师父说得有理,世卿原也做此打算。既解了心中疑惑,徒儿便不多呆了。子恪在楚京,孟惊羽应该也在去楚京的路上,徒儿现在便动身去寻他们。局势再明晰些后,徒儿会再回来看师父的。” 东门扬风点点头,又嘱咐了几句。 随后,林世卿站起来向东门扬风施了一礼,转身离开了书房。 此时已近年尾,即便是潇湘林建在谷中,如今也是寒意阵阵,房前竹林的萧索颜色大不如前,可竹干却仍旧挺拔。 林世卿环顾一圈,就此离开。 距离林世卿请辞于玉督关已近一月,孟惊羽的脚步在一日前终于踏到了楚京门外。 此时,孟惊羽朝中各个棋子的作用便更加明显的显现出来——楚宫之中孟惊鹏每日的详细动向都有数名内应向他细细传达。 只是,此刻仍是欠缺一个时机——强攻楚京不是不行,但是若要强攻必须以雷霆万钧之势拿下宫禁,将孟惊鹏及其党派所属一网打尽,一旦有漏网之鱼,孟惊羽即便登基日后也会后患无穷。 更何况楚京南面各个郡县对于他与孟惊鹏的皇位之争大多都持观望态度,一旦他耗损太多,只怕地方官员会有反骨,加之如今四国局面本就分外敏感,帝都一战,决不容许有半点闪失。 所以孟惊羽走到如今这一步倒不是特别着急了,既然自己不好动手,那就等着敌人犯错。即使孟惊鹏不会犯错误,如今等在楚京的臣子们也不会不让他犯错误。 对于孟惊羽,如今的上上策,便是等。 ————————————————————————————— “等!等!等!等!你们要朕等到什么时候去?那反贼都打到家门口了,火烧眉毛了已经!你们一点办法没有不说,只让朕等!朝廷给你们的俸禄都拿去喂狗了?用得着你们的时候就一个个连屁都不会放?!”楚宫议事殿气氛压抑,孟惊鹏一身明黄龙袍在殿前气急败坏的来回踱步。 实际上,自从孟惊羽发布檄文,随后竟然带着一支不知名的军队打回楚国时,孟惊鹏的焦躁情绪就没少过。 “臣等惶恐。”听了孟惊鹏的话,大殿上呼啦啦跪倒一片。 不过大殿右首却有一个人没有下跪。 孟惊鹏看到他眼中一亮:“爱卿可是有话要说?” 那人微微一笑:“陛下,臣有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人正是保长一派的首脑,楚国右相。 这右相是前些年孟惊鹏亲手提拔上来的心腹,升任右相后,更是在朝堂上对他多有助益,一直与保嫡派的左相陈宇分庭抗礼。先帝重用这位右相虽然也有均衡朝堂局面的考量,不过其能力也的确深受其认可。 孟惊鹏听闻不由一喜:“爱卿有何良策,快说!” “不知微臣可否上前禀告。” “准准准!”孟惊鹏立刻道。 右相行至孟惊鹏身边,躬身一礼后便向伏在他耳畔缓缓道出。渐渐的,孟惊鹏眼中喜色大放,拍着右相肩膀笑道:“好!好!爱卿好计策!此事朕就着你全权去办!此计若成,爱卿重重有赏,哈哈哈哈!” 右相又是躬身一礼:“还请陛下容臣五日时间,微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 与此同时,一个让孟惊羽隐隐期待了许久的人也终于回来了。 “世卿?”一身戎装的孟惊羽站在战棋旁边,更是显得身姿英武,意气风发。 林世卿笑笑:“是不是我若再晚几天来,便该恭喜殿下荣登大宝了?” 孟惊羽将林世卿迎到宾位坐下,朗声笑道:“世卿不要取笑我了,哪有那么容易!不过你不是说朝中有事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解决了也就回来了。这几日听说了殿下这里的情况,想来过不了多少时候,世卿这句恭喜也是同样要说的。” 孟惊羽来回打量着林世卿,关于战况没有多言,只道:“在等时机,具体多久还未可知。不过你离开的时候脸色不好,现在看着倒是红润了许多。” “报——” 二人听得帐外一声急令,对视一眼,想是楚京之中有所变动。 “殿下且去忙,这次是有要事拜托殿下,待殿下闲下来时世卿再来叨扰便是。” 孟惊羽道:“那你先去休息。你之前离开时虽未言归期,可我怕你什么时候回来临时安排营帐终究仓促,便一直留下了你的住处。” 林世卿挑眉一笑,谢恩告辞出了大帐。可等出了中军大帐才发现,孟惊羽不仅给他留了营帐,甚至还配了四名亲卫。 林世卿心道有趣,笑着回头看了一眼,随着带路的兵士离开了。 第二十二章 小簟轻衾各自寒(下) 是夜,中军大帐。 “殿下,幽篁阁的媚姬姑娘查出有了身孕。” 许是有风吹过,烛火映出的黑影晃动了几下。 孟惊羽没有作声。 纨素小心的打量了他一眼,见他摆了摆手,问了一句:“殿下?” 空气停滞片刻,纨素便听到孟惊羽的一声“滚”字。 这些日子孟惊羽安排下的多方探查,再加上殿下此时的状态,纨素心中模糊的有了个似乎不太可能的念头,心中一惊,道了声“是”,立刻悄悄离开了。 明灭间,摇摆的烛火映着孟惊羽蓦然惨白下来的脸色。 过了许久,孟惊羽终是一掌扇灭了烛火。 接下来的几日,林世卿几番求见孟惊羽,却都在大帐门前被挡了下来。又问了几次,得到的回答却是大同小异,说是大战关键时刻不能分心。 林世卿不是傻子,这种糊弄小孩子的回答……再看看身边由四变八,看起来还有可能变成十六的亲卫数量,只能苦笑。 大约是有什么变动吧,林世卿想,若非如此,以孟惊羽的立场没有理由会对自己这般又是避而不见,又是严加看管的。 可未曾想到,第四日的时候,没等来孟惊羽,却等来了另一个熟人。 林世卿正在看书,见桌前烛火被挡住了,抬眼一看有些讶异:“红袖?” 桌前的女子姿态天然、体态婀娜,一张俏脸虽称不上是莺惭燕妒,但也是桃腮杏面,美目流盼,端的是一副可人的好皮相。 林世卿仔细端详一番只觉较之以往,红袖现下的一举一动更加娇美动人,其间多了些说不出的妩媚风韵。 红袖眉眼间的神色有些复杂,讷讷的叫了一声“公子”,便不再言语。 林世卿向门口一瞥,笑着摇摇头道:“外面的人……?” 红袖咬着唇向林世卿点点头。 “你这行事风格什么时候才能变一变?性子还是这么冲。” 林世卿放下书卷,站起身递给红袖一杯茶,见她没接,放下杯子,叹道:“说吧,许君皓打发你过来做什么,从没见过你这么吞吐的样子。” “公子,这天下你是一定要争吗?如今……如今还能退兵么?” 林世卿看了红袖半晌,见她眼下泛青、眼眶泛红,猜到她大概已是多日未曾睡好,又是一叹:“你跟在我身边多年,别人不知我为何搅到这浑水中,你怎会不知我争这天下究竟为何?这是责任,抛不去的责任。若我不做,便是某日我死了,只怕也无法安然瞑目。更何况,如今四国的形势便如那秋日的枯木,一个不小心的摩擦便是势同水火的局面,哪里还有退路可以走?” 红袖鼻子一酸,“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红袖知道公子身上担子重,做的许多事情也是身不由己。红袖从小便在门中长大,和公子您名义上是主仆,可您待我们却是如同亲生兄妹,我们四个跟着您虽有前任门主的安排在里头,但这么多年来追随您,我们也是心悦诚服的。可如今……红袖对不住您!” 话落,红袖向林世卿用力磕了一个头。 林世卿本想扶她起来,但听了她的话后,却松了肩膀,手上的温度一分一分冷了下去,转过身去不再看她。 红袖抬起头,眸中有些犹豫也有些决断,继续道:“公子,您对红袖多年恩情,红袖不敢有丝毫忘记。只是,为未央门、为公子您活了这么多年,红袖想为自己活一次。” “红袖,你们四个中只有你虚长我几岁,可从小到大我却将你们全部当做妹妹看待。以前你性子爽直,虽有些娇蛮任性,可内心却是善良单纯。如今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发现了自己的路要走,看着自己的妹妹,我只有欣慰的份,何来对不起之说?只是……” 林世卿顿了顿又道:“并非我挑拨你们二人,只是许君皓此人心思狡诈、城府深沉,行为更是多有不端,多年来对于门中的小动作我虽不管,却也能看得一清二楚。你对他一片痴心,可他对你……” 还未等林世卿说完,红袖便截声道:“公子,您说的我都知道。可是您不是女子,也不了解感情。东门前辈说过,情之一字,终是浅尝者说得清,深陷者读不懂。之前我未曾体会过情之一字,自然不懂。可这段时间和右使大人相处下来,却仿佛明白了许多,但也仿佛还有许多不解。可我知道,感情不是等价的物件,不是给了谁给了多少便能相应的换回多少。在我心里,对于右使大人,无论遇到他是对是错,我的心给了他,便收不回来了。红袖只觉得,真心对他、爱他是自己的事,只想为他做些什么——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为了右使大人,红袖愿意,不求回报。” 见她微蹙着眉泪光隐现却终究化为一脸决然的样子,林世卿除了摇头也不知再该说些什么。怕是自己的计划,能透露的或是不能透露的,许君皓都从红袖嘴里套走了——上次原州城外的埋伏,估计与红袖也脱不了干系。 只是自己亲缘情薄,红袖于自己多年间亦友亦亲的情谊,也不是说没就没的。 林世卿靠在椅背上,支着头,脸颊隐没在烛光照不到的阴影处,看不清楚神色,话音淡淡的也听不出什么情绪:“你走吧,日后未央剑侍再无红袖此人。” 红袖又用力的磕了一下头,额头隐隐见红,站起身来却并未离开。 林世卿微偏了头不愿再看她:“还有事?” 红袖无言,回答他的是一抹寒光。 林世卿双眼一眯,唇边浮起一抹冷笑,终于知道许君皓此番放红袖回来见自己的目的是什么了。 借红袖的手刺杀他?果然是好毒的计。 许君皓啊许君皓,你这样做可考虑过红袖的感受? 囿于二人多年情谊,红袖下手总忍不住处处留情,说是刺杀,可每次剑刃不到林世卿周身便已收回。 林世卿见此不觉心下黯然,红袖,你如今若是当真狠下心肠对我下了死手,以后我还能说服自己对付你们,不留情面。可是你心软至此,日后我又怎能下的了手? 心下念头闪过,二人互博间更无杀意,相互喂招,招式制敌却不致命。 尽管红袖来时已将守兵迷晕,可是孟惊羽大军布局极为严整,巡逻守卫刚一经过便发现了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战友。一时间火光、喊声、战鼓声四起,都说是林先生遭袭,这一下动静甚大,自然也惊动了孟惊羽。 看着外面光影变幻,二人招式更急。 又是几息过去,林世卿心道不能再拖,当下右手一震荡开了红袖手臂,低声道:“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红袖看了看外面,又看了看林世卿,眼中有些犹豫。 林世卿低声斥道:“快走!你若此时被抓,再就没命为许君皓做事了!” 红袖看看外面又看看林世卿,一咬牙便向外面飞身而去,可片刻后便又返回帐中,神色凝重。 林世卿一见如此立时猜到外面只怕已是严阵以待,反手一掌击在自己胸口,口中溢出一丝鲜血,脸色白了几分,低声向红袖道:“从现在开始按我说的做!过来拿剑胁迫我,立刻!” 红袖眼见似乎有人进帐,来不及思考,一个闪身便拿剑抵到了林世卿的脖子上。 果然,红袖刚摆好架势,孟惊羽便带头进了帐中。一看到林世卿,他的神色不由变得有些复杂。忽又注意到林世卿唇边带血,心头一痛,复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再掩不住面上痛色一闪而过。 “放了他,我让你走。” 林世卿对红袖微微摇头。。 红袖道:“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你们这林先生,我借来一用。” 说着,红袖便提着林世卿的衣襟,一剑划开帐子,飞身出了营地。因有林世卿以身为质的缘故,一路上无人敢拦,只是沈寄寒看到二人这个组合的时候有些惊讶。 离孟惊羽驻军有些距离以后,二人发现暂时还没有追兵跟上,便停了脚步。 红袖木然放下剑,四处躲闪着目光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走吧。”林世卿看着红袖,只觉除去这三个字以外再无话可说,见她半天没反应,便自己向营地方向走去。 “公子小心!”红袖蓦地疾呼道。 林世卿一侧身躲过了两个激射而来的暗器。 会有人在此伏击,林世卿倒是不意外。精明若许君皓一定已将红袖不会真正伤害自己和自己同样不会伤害红袖的这一点算计进去了,否则也不会有此刻这一幕。 只是红袖会出口提醒,还是有些出乎自己意料的。 林世卿回头看向红袖,却也同时看到那边的树林里一道紫色的身影一身而过,同时悄悄激射而来的还有一把银色飞刃。 看红袖的样子便知她完全没有想到在这里伏击的人还会伤害自己,那暗器向她的方向飞去时,她竟是一愣,丝毫闪躲的意思都无。 林世卿脚下步伐不乱,几个动作闪到红袖身边,将她推开后却来不及闪开,下一刻那把银色飞刃便毫不留情的楔进了他的左肩。 林世卿捂着肩膀,眯起了眼睛,暗道许君皓必定是算计到了自己会看到,更算计到了红袖不会躲。一旦推开红袖,自己便有可能被射中,可自己若是不推开红袖,射中的便是红袖。 他在赌,赌自己会不会为了红袖有所牺牲。 只可惜自己之前为了演戏更真,用内劲逼出了一点内伤,气息微有些迟滞。若非如此,自己刚刚还是有可能躲得过的。 红袖与自己毕竟多年追随相伴,许君皓竟利用她作为自己的弱点反将一军。 林世卿咬牙切齿,暗暗下定决心,决不能让这种事情再次发生。 看着一旁几乎陷入呆滞的红袖,林世卿低吼道:“我说了,走!” 林世卿知道埋伏着的都是许君皓的人,大抵不会伤害红袖,依照他此时的状况不可能有任何作为,更有可能带累红袖。提醒她一声后,右脚一蹬地飞身而起,没几下起落便不见了踪影。 红袖怔然望着林世卿逐渐远去的方向,无意识的低喃道:“公子……” 第二十三章 草木知春不久归(上) 皎洁月色柔和的散落在寂静的荒野,一些树上还覆着些未化开的白雪,稍稍一碰便扑簌簌的落下来。 如果没有隐约响起的踉跄的脚步声和偶尔滴下的血迹,这应是一幅静美的好景色。 只可惜,林世卿没工夫欣赏。 身上愈加寒冷的感觉告诉他,他的寒毒又有了发作的迹象。可是他刚从潇湘林回来,压制寒毒的药物一直没有停,甚至因为最近时节的缘故,自己还多服用了些。 一向心思机敏的他实在想不通缘由,自己身上的寒毒无论如何都不应该这么快就再次发作。 林世卿的确想不通,可现在却不是追究这些事情的时候。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他应该怎么办。 这样回去,只怕孟惊羽必会派军医给他诊治。可一旦有人给他把脉,那他身体的情况就必定隐瞒不下去。 想到这里,林世卿又看了看自己左肩上的伤口,点穴止血,一咬牙将刺进的匕首一把拔了出来,随后又撕下衣服简单包扎了一下。分辨了一下方向,脚步一变,转而向最近的村落赶去。 林世卿知道,如果他想要求医问药,最好的选择是去稍微繁华一些的城镇。但问题是,即便是最近的城镇,与他现今所在的位置少说也相距十几里远,短时间赶到根本不可能,更不要提他现在的这个身体状况。 倒不如直接去最近的村落寻个僻静地方,仔细观察些时候看看毒发到什么程度,再尽力修养几日。毕竟他身上还携带着几味不错的解毒药材,只要能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其他的完全可以到了以后再作打算。只是,严重的话说不得还要去师父那里重新压制毒性。 林世卿打定主意以后,从自己所在的位置,又胡乱朝几个方向走了几里以扰乱视听。可刚回到离出发点不远的地方,林世卿便听到从他最初逃跑的方向传来微弱的风声,心中一凛:莫非是许君皓派人追来?他不怕自己有所准备或是干脆拼个鱼死网破? 果然没过多一会儿,林世卿便看到前方不远处的一个颀长身影,可看来看去却总是让他有种熟悉的感觉。 “子恪!”待到身影渐近,躲在一旁草丛中的林世卿眼睛一亮,轻声喊道。 “世卿!你受伤了?” 来人看到林世卿肩上的伤,神色一紧,看模样正是原州城外救走林世卿的封子恪。 “伤势无碍,只是不知为何稍有些毒发的迹象,和上次原州城外时倒是差不多。”林世卿自嘲的笑了一声,“也不知我是哪一处得罪了他,值得他这么对付我。” “谁?”一听林世卿似有眉目的样子,封子恪立刻追问,“你知道?谁会与你仇怨深到如此地步,多番派人刺杀于你?” 林世卿“呵”的苦笑出声,神色中几分复杂几分无奈:“按你这么问,估计很多人都有这个动机了。这事情你不必管,交给我便是......对了,今日你怎会这么及时的赶到这里来?楚京中情况如何?” “无事,宫中朝中一切安排都在计划之中。过几日待我彻底接管楚京城防,将孟惊鹏一党哄出楚京,孟惊羽便可将其一网打尽,随后长驱直入,想来不日便可登基。至于今日之事……你帐前的亲卫中就有一个是我的人。除此之外,孟惊羽所带部下中我也早有安排。今晚你一出事,我就得了消息,便急急赶来了。我听说今夜是个女子掳了你……是红袖?” 林世卿看着他眼中不加掩饰的关怀,不敢与之对视,低下头,眼中闪过愧疚:“嗯……子恪,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封子恪见他如此,一瞬间握紧了拳头,心里的人站在他面前,离他那么近,身子单薄还受了伤……他努力遏制住想要把她拥进怀中的冲动,眸中似有水火交融,可终究黯淡下来。 半晌后,林世卿只听他淡淡笑道:“对不起什么?你我多年生死之交,说什么对不起。” 多年来,以林世卿的细腻心思怎会不知他情意,可心知这份感情自己无法回应,只得缄了口,沉默下来。 封子恪又看了看林世卿的伤口,神色阴沉下来:“你的毒……” 听了他的话,林世卿忽然想起来了之前师父跟自己说的话,抬眼看向他:“对了子恪,师父前些日子与我说,楚宫中有一奇特阳泉,正可缓解我体内寒毒。你在楚京待了这么些年,对此可有什么眉目?” 封子恪听了他的话,脸上闪过一丝奇异的神色,踌躇一番方道:“的确听说过,不过这阳泉需由楚国皇帝首肯并且亲自带过去才有使用的可能。除此之外……你让我再想想办法,也许还有别的法子。” 林世卿一听他这么说,赶忙接道:“这阳泉附近有江湖高手护卫,师父都曾经在那里吃过亏,你可不要为了我轻易去闯这地方。我会先问孟惊羽的。毕竟我的身份……虽不可明言,但对于孟惊羽来说,我毕竟是他唯一,并且是最为重要的盟友。” 封子恪反复张了张口,神情中有些让她看不懂的犹豫,半天只说了一句:“我知道。” 林世卿看了他这反应,虽奇怪于他在想些什么,但因自己向来信任他,只道是另有隐情,没有细问。 想了想,林世卿正色道:“我如今既已安全,你也别在这里多加逗留了。除了追杀我的那批人,孟惊羽也一定正派人寻我,只不知他们何时会寻到这里。不过无论如何,你潜藏楚京多年,身份决不能在此刻暴露。快回去吧,我的身体我心里有数,而且我身上也带了解毒的药材。这几日我不会回到孟惊羽那里。待他登基一切平稳后,我自会去找沈寄寒,让他带我去见孟惊羽。这阳泉之事终归还要拜托孟惊羽才行。” 封子恪心知林世卿不来找自己是因为怕被他人发现自己与他有所联系,点了点头,道:“之前我隐晦的问过孟惊鹏,这阳泉位置偏僻,虽算不上是顶顶重要的所在,可具体位置也只有正统的皇位继承人才知晓。若不经过皇帝同意,只怕找都很难找得到。这事情你的确最好通过孟惊羽来解决。” “这件事我还是有些把握他会答应我的,你也知道,日后我与他之间尚有许多合作之处......不多说了,你快些回去,路上保重。” 封子恪柔声道:“那你自己小心。” 林世卿知道自己身上毒伤不宜再拖,只冲他点点头。没说别的,转了头专心向附近城镇赶去。 封子恪待在原地看林世卿已经走远后,拿出了一把匕首,在胳膊上划开一个小口,沿着林世卿之前伪装过的每个方向滴了些血,走的更远了些,又将痕迹弄得更是杂乱,才在破晓时分从另一条无人的小路离开了。 ———————————————————————————————— 几日后,杨柳村。 这杨柳村算是距离楚京最近的几个村落之一,虽是小小村落,但总算是半个天子脚下,也因此发展的极快。 林世卿经过这几天的治疗加上静养,只要不妄动真气,体内寒毒便暂时不会发作。他见身体状况已经稳定了许多,便想着出去打探一下消息。 可刚一出门他便察觉到街上的气氛很是异常,来往村人都是行色匆匆,路上少有交谈,村长家附近和村口更有村中几名精壮男子严密把守。 林世卿心道看这样子楚京中必有新情况发生。于是立刻寻了个无人处发了门中讯号,召来村中的未央分舵门人。 一经询问,方才得知昨日京中传来消息,说孟惊鹏欲携亲眷和部分臣子从楚京南面秘密逃走,却刚好被孟惊羽带着的的皇子军捉了个正着。而原本说是掌握在孟惊鹏手中的负责护送的京畿禁军和诸多卫戍竟也未作反抗。孟惊羽就这样看似风平浪静兵不血刃俘虏了孟惊鹏等一众乱臣贼子,成功夺回了属于自己的皇位。 不过杨柳村毕竟不是大城镇,消息总要传来的迟一些。这些都已是昨日传来的消息了,等到自己去了楚京还不知是个什么景况。也不知此时孟惊羽登基与否,又下没下达对他皇兄的处置。 林世卿心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现今大局未稳,杨柳村距离楚京不远,难怪大家都是人心惶惶的样子。 林世卿思忖着,现今楚京中局势复杂,不过有子恪在那边足可让自己放心,自己着急前去,相信助益不会更大。杨柳村距离周国边界的成亭郡虽不近,可自己许久未曾回到门中照看,倒不如趁着这段时间回去看一看。 红袖如今是许君皓的人,铃铛和月汐在周都绍州,自己这趟回去也好联系一下弄影。门中形势不明,许君皓究竟有什么意图尚未查清,自己之前又将暗卫分了许多出去保护孟惊羽,身边已无亲信相随。此时回到门中提前部署当是再好不过。 林世卿心思一定,略作修整就再次踏上旅途。路上几日新的消息不断传来,譬如孟惊羽登基大典的日子已定,最终仍是没有严惩孟惊鹏及其家室,只是幽禁宫中不得探视。不过其他孟惊鹏一党相关人等倒是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丝毫没有容情。 楚国政局渐渐稳定的同时也意味着之前与孟惊鹏联合的南齐新帝高远晨已经失去了这个邻国有力的臂助。 不仅如此,楚国如今得到周国的帮助就相当于同时获得了北梁的帮助,高远晨只能眼见三国联合,而自己还相当于因为与孟惊鹏结盟一事和这楚国新君孟惊羽结怨,心叹自己这南齐只怕离覆灭也不远了。 林世卿思绪不由飘远,想起前些年洵河一战时,正是高远晨带兵,心思细腻、有勇有谋。少年将军意气风发的样子,直到现在自己也还有印象。当年若非自己步步为营,比他更多了几分谨慎小心,只怕自己落在他手里也要有所损伤。 前些日子更是听说他即位后以雷霆手段收服了自己的几位兄长和朝中不服气的多位大臣,迅速稳定了齐国朝廷的局势。 想到这里,林世卿不由叹惋:可惜这世上良臣可多,明主却终究只得一位。 第二十三章 草木知春不久归(下) 当今武林呈三足鼎立之势,西南晴雪谷,东南流云山庄,北方浩气盟。而未央门虽然算作武林一大势力,但却并不参与武林之争,真真称得上是当今武林最为神秘的势力之一。 其实,江湖中人虽不知其所以然,但皆知其然——未央门说是武林势力却更像是情报机关。 不为江湖人所知的是,未央门中设有两分堂:信堂负责收集信息,当代的信堂堂主正是林世卿的得力属下媚姬,直接掌控下属三十二分舵;卫堂豹组负责监视目标、截断情报,暗组负责保护目标,杀组亦称为天字十三杀,是此代卫堂堂主、同林世卿一般师承东门扬风门下的大弟子莫俢精心培养出的一批忠心死士。 “公子,渝州城到了,是否通知门人准备迎接?” 林世卿沉吟片刻,道:“好,你传我话回去吩咐门人迎接,刚好我有些事情要说。你们几人一路辛苦,送到这里已经足够,各自去做事情吧,我自己上山便可。” 林世卿说完,便一人当先离开,看方向,正是往山上去了。 此时距离林世卿一行从杨柳村离开已有小半个月,一路皆由门中子弟车马护送,之前问话的这名车夫正是长驻杨柳村的楚京分舵中一员。 渝州城身为周楚边界,加之又靠近南齐,行商之人南来北往大多都要途经此地,日积月累之下自是富庶非常。 而未央门的总舵就藏在渝州城外一座名为揽月峰的高山之上。 其名字取的正是“长夜未央,山巅揽月”之意。 这揽月峰山形陡峭无坡,没有几分功夫傍身的人绝不敢轻易攀爬。 而此时正爬到半山腰处的林世卿,见前后无人,自腰间拿出一支特制的竹制小桶,抽掉其上引线后,用力掷向空中,而后一小簇黑色的烟花爆开,发出不大的声响。 未几,一道黑影纵身而来,待到林世卿身前不远便跪伏在地上,恭声道:“公子。” 林世卿伸出手扶起那人,道:“弄影,近日来许君皓可有何动静?” 原来那人正是林世卿之前吩咐在门中监视许君皓的弄影。 弄影道:“最近右护法并未出门,平日大都是在门中办公。大约半月前红袖出了门,许右使没有跟着,五日前才回来。不过这段时间许右使大部分时间都宿在红袖房中,听说……” 林世卿眸光一凝,鲜少见弄影犹豫吞吐的样子,当下问道:“不必隐瞒,说。” “这段时间许右使大部分时间都宿在红袖房中,属下更是听来诊脉的大夫说,红袖有喜了。” 林世卿听闻双手不由握紧,嘴唇微抿着,一侧微微翘起,语调讥讽:“许君皓当真是个了不起的人,拿了红袖来威胁我不说,竟还打算再多加个孩子?当真是异想天开!” 弄影垂首立在一旁,没有说话。 林世卿“哼”了一声,脸色沉了下来,话音冷冽,轻声自语道:“红袖,你既背叛我至此,更是丝毫不听我提醒劝阻,便不要怪你旧日的公子帮你长长记性!” 因为弄影后又向林世卿详细报道了门内的情况,所以直到正午时分,林世卿和弄影二人方回到门中。 揽月峰顶常年雾气弥漫,林世卿和弄影刚爬上峰顶没走两步,便影影绰绰的看到前方端端正正站了好些人。 一见林世卿、弄影二人,除了为首几位,大多数人都不约而同跪了下来,齐声道:“参见门主!” 林世卿神色不动,眸光将人群前后大略一扫,点点头微笑道:“诸位请起,还请各位随我到主殿议事,我有要事宣布。” 很快,除去巡逻和看守的未央门人已全部聚齐于未央主殿之中。 林世卿坐在上首正中位置,看了看下首的许君皓,眼中寒芒一闪而过;而后,当眼神掠过他身边的红袖时却是面带温润笑意,神色柔和。再后,视线扫过两位长老,露出些思索的表情,最后向弄影点点头。 待得环视一周后,林世卿朗声道:“众人皆知,林某受命于上任已故门主,于三年前接任这门主之位。此代未央一门中上设门主,左使封子恪,右使许君皓,其下四大剑侍,红袖、月汐、弄影、铃铛,再有其后三大长老行监督职能,最后则是信堂、卫堂及各处三十二分舵。由于现今局势动荡,这三年来,我与封左使常年活动在外,门中各处多亏大家齐心协力,方能使我未央门在江湖之中威名不堕。” 林世卿顿了顿,继续道:“这其中,右护法许君皓和剑侍红袖功不可没。前些日子林某得知他二人两情相悦,红袖更已是有孕在身,所以今日召集大家来此,就是为了宣布这件喜事。我林某既身为门主,今日便做了这个主。六个月后的初二宜婚丧嫁娶,是个绝好的日子,只不知你们二人以为如何。” 林世卿看向许君皓和红袖,面带笑意,眼神幽深。 许君皓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挑了挑眉毛,像模像样的一躬身道:“但凭门主安排。” 他身旁的红袖自不必说,双颊泛红,眸似秋水,有些感激的看向林世卿,羞涩回道:“红袖听公子安排,谢过公子。” 如他所料,林世卿见二人并无异议,接着说道:“门中许久没有这样的喜事,六个月不长不短,从即日起你二人便好好待在门中等着之后成亲便可。你们手上原来的事务,我会再行安排他人去做。” 红袖听闻,脸色白了几分,似乎有些明白了这个婚礼是为了什么。 言罢,林世卿又转过头对许君皓,意味深长的嘱托道:“许护法,这六个月你便留在总坛好好休息,也好准备婚礼诸事。你二人皆是门中栋梁,众多兄弟都在看着,这等大事可不要疏忽了。” 许君皓眯起眼睛,眸光深深,牵起嘴角向林世卿邪邪笑道:“君皓定不负门主所托。” 林世卿淡笑着回视过去:“许护法明白就好。” “凤璇长老,舒冉长老,”林世卿见许君皓笑着转开头,也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转而对这台下的二位长老道:“怎么不见流宿长老?” 舒冉长老没有出声,清淡超脱的容色不变,仿佛自己和这些凡尘俗务无甚关系;她旁边的凤璇长老一身简单素色衣裙,虽有些上了年纪却是风姿犹存,不难看出年轻时秀致风华。 凤璇长老笑答道:“回门主的话,数月前流宿长老心中有所明悟,有感于功力可再进一层,故此早去闭了关。门中只有几名弟子每日会前往送去食物,他一切安好,只是几个月不曾出关,请门主放心。” 林世卿笑着微微点了点头。他虽心觉有异,但这个理由太好,他无从问起更难查出真相,便就此打住。而后又说了些对门中大小事务的安排,便吩咐众人散去了。 林世卿起身没走两步,便听得身后众人纷纷向许君皓道喜,回头看向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的二位长老,又看了看还站在原地,不停回礼的许君皓,忽而想到媚姬曾有“怀疑长老和许君皓过从甚密,似有他谋”一语,转过头来慢悠悠的离开了大殿,白皙的面庞上露出思索的神情。 ———————————————————————————— 是夜,林世卿书房。 “弄影,你在门中的这段时间可发现许君皓还有什么其他异动,像是有没有跟一些陌生人有所来往,通过见面或是书信之类?” “回公子,属下的确发现他似乎在跟齐国的人来往。可右护法在门中多年,熟悉门中做法,属下很难截下他发出去的信,他也不曾出门去见其他人,具体是谁、动机内容为何都未查到。属下不敢确定这个消息,所以白天没有跟公子禀报。” 林世卿虽未拿到确切证据,但还是隐约猜到,为了扰乱自己计划,他果然打算和高远晨联络。 如果红袖将自己的计划透露给他……那么到时候他们三国即使真能灭齐也必定是伤筋动骨,短时间内周楚两国绝对再无能力出兵讨伐梁国。 不行,林世卿暗道,他没有太多时间继续等下去。原本他是想走一步快棋,一过四月周楚两国就分从正侧两面同时奇袭齐国边境,可现在看来,他必须要改变一些计划。 林世卿沉思了好一会儿,方对弄影正色道:“再过几日我会离开这里返回楚京,你到时候跟着我一起走,半路时再折回来,继续暗中监视许君皓。我今日已在众人面前吩咐他这几个月要老老实实在总坛待着准备婚礼,想来现在他还不敢明着违背我说的话。” “还有,这段时间,你尽力截下来所有他们的来往书信,若实在截不下便尽量阻断或者拖延他们的联系。豹组是专门负责监视目标、截获情报的,相信以他的能耐,如今其中肯定有不少他的眼线。这件事你一定要暗中进行,只带豹组中我们的亲信便可,人不用多。除此以外,你若发现他与长老们有所异动也要一同向我禀报。” “是,公子。” 林世卿继续道:“如果他、红袖或者是他们的人要离开,尽量牵制住,即使牵制不住也要尽量拖延。若实在拖不过去,便小心跟着,看他们去做什么,不要轻举妄动,先发信禀报与我再作打算。” 林世卿心道,这六个月的时间是给孟惊羽登基缓冲加上灭齐最好的时机,楚国刚刚稳定下来,齐国定然想不到这个时候楚国会出兵攻打他们,更加想不到周、楚、梁三国会联合的这么快。 可是,许君皓现在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打算,所以他必须给这个旧的计划添加一些新的佐料。 想到这里,林世卿勾起唇角,笑意从容,眼中隐有锋锐一闪而过。 第二十四章 便须携酒访新亭(上) 楚宫,勤政殿。 “皇上,沈寄寒将军求见。” “宣。”正批阅奏折的孟惊羽有些奇怪,这些日子除了上朝和日常召见还不曾见他单独进宫觐见,他这时候进宫来会有什么事? 莫非是…… 孟惊羽眼睛一亮。 可待沈寄寒进殿时,身侧却并无旁人。 自那日林世卿被劫持而去,和他已经许久不见的孟惊羽一见如此,莫名的有些失落。 孟惊羽明知以他智计,即便当真被掳走也绝不会出事,更何况看那天的状况、那女子的神态,怎么看都不像是要伤害林世卿的样子。脑袋里想的清楚明白,可心中却仍是忍不住担忧挂念,按捺不住的去猜测他现在究竟如何了。 孟惊羽有些沮丧,这么多年来,自己不曾动心动情。但唯独与他之间却像是磁铁与磁石,相吸相斥仿若天性。自己多年来引以为傲的理智与克制在同他相关的所有事情上总会轻易地土崩瓦解。 他每次只能恶狠狠地警告自己:他是男子,自己与他怎么可以,又怎么可能?! 他恨极了这天命安排,林世卿为什么不是女子? 无意识的,孟惊羽将手中朱笔狠狠地撂在墨台上,溅出几星墨迹。 沈寄寒进殿以后规矩行礼,却因耳力极佳在半途就听到了头上传来的轻微声响。自孟惊羽登基以来,诸臣百官还没见他发过火,沈寄寒心下有些疑惑这是怎么了,却没有表现出来,只跪在殿上恭敬拜道:“微臣参见皇上。” “免礼,何事觐见?” 孟惊羽看着这个林世卿明目张胆的安排在自己身边,自己却又不好动手的人,语气有些不善。 沈寄寒抬起头,没有言语,而是扭头看了看四周。 触及到沈寄寒的眼光,孟惊羽明了的屏退左右,才听得他说:“先生身份特殊,着实是进宫不便。微臣斗胆请皇上驾临府上,先生正在府中恭候圣驾。” 之前孟、林二人行军之时,军中大部分人都认为林世卿是孟惊羽的军师,所以大多恭敬称林世卿一声先生。沈寄寒虽明白孟惊羽知晓他是林世卿的人,但总不能明说,只得装聋作哑日常里同他人一般称呼对待林世卿。 听了沈寄寒的话,一缕惊喜之色攀上孟惊羽俊眸。 刚才的低沉神色一扫而光,孟惊羽努力遏制着胸中不停翻涌着的“他果然没事”的狂喜,当下站起身来,声音清朗。 “走!” ————————————————————————————— 林世卿刚到楚京中便听说孟惊羽登基以来致力于革除旧弊,颁布新政,广开言路,广纳贤才。无论是各个郡县新设中正官用以举荐品评同籍世家子弟委任官员,还是在朝中地方均新增针对寒门子弟的九品“浊官”……诸般手段尺度把握的刚刚好,一边稳定了朝中权贵和地方士族,一边又给了普通庶民向上晋升的正规途径,极大安抚了因近来朝中多番变动而人心不定的楚国百姓。 因此,朝野上下无不称赞孟惊羽是一位贤能仁善,励精图治的好皇帝。 听了这些,林世卿心中一边欣慰于自己找了个明德的好皇帝做盟友,另一边却又开始有些担心——孟惊羽之前和自己相处的时候表现虽不算差,却也只能称得上是中规中矩。现在看来,他明明是在隐藏自己的才能和智慧,可自己却没有看出来。 真不知是该说是他隐藏得太好,还是自己领悟得太慢。 想到了任人为官的法度政策,林世卿忽的又回忆起前些年在楚国试行过两年却又因权贵抵制而取缔了的那种分科取士、以学问定官衔的制度。 他曾提过,安铭正是获益者之一。 思及此处,正在沈寄寒府中赏景的林世卿不由悠悠叹了一口气,颇为感慨当时自己竟没有意识到面前坐着的人原来是这般珠玉暗藏的。 一声长叹还没落下,林世卿便听得身后传来一句:“世卿这是在感叹什么?” 林世卿神色一动,转身看去,一见果真是孟惊羽,当下拱手微笑道:“殿下别来无恙。不过区区月余时间,这楚国就已经改头换面,世卿着实佩服......哦,不对,现在应尊称一声陛下才是。” 话落,林世卿便往旁边退了两步,工工整整的一揖到底。 孟惊羽赶忙扶起他,又仔细打量了一圈,见他没有什么受伤的痕迹,终于放心了许多。 笑着回道:“有今日的孟惊羽也要多亏这一路世卿相助。那日你被劫持而去,惊羽却没能及时救你出来,实在愧疚。认真说起来还要向你道歉才是。也不知你被掳走之后情况如何,只在地上发现了许多血迹。那日看你的样子似乎已经受了些内伤……不如我即刻宣太医前来诊治一二。” 林世卿心中疑惑,他一路尽量捂着伤处,又加上及早点穴止血,尽量减少路上留下的痕迹,怎么会有许多血迹? 林世卿不动声色的摇摇头:“无碍,伤势本不严重,更何况这些时日早已痊愈。” 孟惊羽一听这话,心头不觉一痛,皱起俊眉:“果真受伤了?在外修养容易落下病根,还是要宣太医来瞧瞧我才能放心。” 说了好一会话,林世卿一直觉得有些不对,可现在才发现确切的是哪里不对。 林世卿没有接话,反问道:“你竟不自称“朕”么?” 孟惊羽笑出声来:“在你面前我何时拿过架子?别说是朕,这些时日相处,我连本王、本殿这些架势都没有过。” 林世卿一愣,却在不经意间感到心上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孟惊羽又道:“可不能这么容易就让你把我的话带过去。你若不答,我便直接召太医过来了。” 林世卿摆手道:“宣太医就不必了。我这次来寻你,除了和你商议联合灭齐一事,还有另一件事,就是关于我身上这伤。” 顿了一顿,看孟惊羽面上隐有忧色,林世卿心下一定,继续道:“实不相瞒,世卿伤势并不严重。最头痛的是中了一种难以痊愈的寒毒。这寒毒平时倒是没什么大碍,只是遇上冷天时,身子会有些不适。对付这种寒毒,药石之力微乎其微,若要治疗只能由外而内。因此,世卿有一不情之请,听闻楚宫中有一炽热阳泉,对于寒症有着极好的疗效,不知陛下可否让世卿一试。” 听了林世卿的话,孟惊羽猛然想起之前纨素向自己禀报的关于林世卿所赠荷包乃是独独直供楚国皇室的雪缎之事,加之他一路这样帮扶自己……虽说确有利用,可林世卿的选择并不只有自己一个,齐国其他几位皇子,或是干脆选了他的小舅子萧瑀,他们身份和处境都要比那时的自己强上许多…… 孟惊羽心中一动,一个大胆的想法不由得冒出水面:他会不会与我楚国皇室有所关联?原州城外遭袭那次,他无法发挥全部实力,又是否正是因为这种寒毒? 楚国皇族女子多有寒症,孟惊羽的亲生母亲端贤皇后也不例外。所以孟惊羽自然也晓得些关于寒毒或者寒症的医理。按照自己所知,男子因为体热属阳,寒毒对于男子之躯只存在两种状况:影响不大的可以自己慢慢消解,影响大的爆发起来迅猛剧烈,绝不应存在这种平时看似无碍,却时有发作的现象。 孟惊羽暗道这其中定有隐情,不如趁此机会试探试探。 还有,虽然之前纨素回来报告说媚姬有孕,可这朝堂之上真中亦掺三分假,更何况千里之外的消息谁知有几分可信。初闻这消息心中波澜难平,可后来想想又觉得太过巧合,怎么就刚好自己查探之时才传出来这消息? 也许是自己的不甘心在作祟,可孟惊羽还是忍不住存了最后一丝期望。 自己心中牵挂惦念已久的人,究竟是她,还是他? 千百种念头从脑中闪过,孟惊羽缓缓道:“这阳泉原本是我大楚皇室不传之秘,向来只有皇族子弟才能得知。同样,能够使用阳泉的基本条件便是拥有大楚皇室血脉。以你的能力,知道这件事我并不如何惊讶。只是你身份却着实有些尴尬,这件事还得容我几日想想。” 林世卿听他语气中似乎有些拿不准的样子,刚想说“若不方便也就算了,自己正打算与他商量好一切后就回周国”等话,可话还没出口就又听他抢着说道:“这样吧,你平日进宫多有不便,我也不能常常出宫。不如今日你先随我回宫,我将你安置在离我寝宫近一些的陶然轩。无论是日常议事还是日后我允你去阳泉都要方便许多。那陶然轩地方本就偏僻,平常我会派人守好,绝不会让寻常人等瞧见分毫。你觉得如何?” 林世卿有些惊讶的看着他道:“我之前倒没想到你会……将我安置在宫内,还是离你那么近的地方。你不怕?” “正因为是你,我不怕。” 孟惊羽这话脱口而出,仿佛再自然不过。 林世卿听闻后,睁睖地看着孟惊羽笑意浅浅的清峻面庞,不知为何脸上竟有些热意。 而另一边的孟惊羽待得缓过神来,面上也止不住的笼了一层不自然的神色,仿佛像是要掩盖什么一样咳了咳,又是补道:“我是说……世卿若是要对我不利,这一路行军多少机会,之前不会,现在你也不会的。” 林世卿听了这解释只觉得自己嗓子更加干涩,尽量不着痕迹的避过孟惊羽眼神,应了一声:“走吧。” 第二十四章 便须携酒访新亭(下) 这一日,日丽风和,天气晴好,正是建威右将军陆扬离京前的最后一日。 他原本担着郎中令的官职,可孟惊羽一登上皇位,便将他打发去了北疆,说是北疆兵弱,放他出去真正领兵锻炼几年。结果,一转头就将郎中令和禁军统领的位置给了他身边的陈墨阳。 皇帝下的旨意,陆扬自然不能回绝。可顺从应下以后,他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正犹豫着要不要在离京前,再入宫探探孟惊羽这新帝的口风的时候,他就听宫里起了传言。 传言说,皇上从新封赏的定北将军沈寄寒府中带回来个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白衣公子,精心安置在了离自己寝宫不远的陶然轩,平日里保护的极好,一概谢绝访客。连如今的静太妃,以往的静贵妃宣召,都被皇上以那公子身为外臣不得入内宫的理由给回绝了。虽说对外宣称这小先生是陛下请来的幕僚,但是这事在外人眼里怎么看怎么都充斥这一股男宠的味道。 长期关心孟惊羽终身大事的陆扬,一听这事终于坐不住了,下定决心带着妹妹进宫见驾。 一说起陆扬的妹妹,便不得不提起这女孩的来头。 陆扬家中有个嫡亲的妹妹陆婉婷,一直深得静贵妃的喜爱。而今正是刚及笄的适婚年龄。在孟惊羽还年少的时候,双方家长就合计着等两个孩子再大一点就把这陆婉婷许配给他。只是孟惊羽一直拖着,又加之回绝了其他所有有意如此的世家小姐,总不算太折了陆家的面子,当时也就没了下文。 时至今日,孟惊羽荣登大宝,又还处于尚未娶亲的阶段。陆扬想着必定有更多女子心心念念着打着入宫为妃的念头;加之自己又调离了京城,相隔千里帮衬不上,心中更是替妹妹着急。 更何况,在孟惊羽登基之前,关于他的取向问题就已经是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和消遣,现在虽不敢明着谈,但是一个又一个的小道消息却好像更加坐实了这个大楚皇帝的断袖之名。 陆扬虽是想把妹妹送进宫,但也不全是打着卖妹求荣的主意。他心里想着如若孟惊羽真是某些方面不大正常,总不能将妹妹就这么一股脑儿的往火坑里推,说不准还得另做打算。 故此,在这小公子的刺激下,陆扬终于下定决心和妹妹进宫去探探虚实。 “建威右将军陆扬携亲妹陆婉婷拜见皇上,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只见殿上一个英姿勃发的年轻将军携着一位聘婷美人行礼跪拜。 “起来回话吧。”孟惊羽端坐在龙椅上,龙袍在身,龙冠束发,丰神俊朗,身姿挺拔,“难得你二人一同入宫。” 孟惊羽目光转向陆婉婷,道:“记得上次见你,朕还是皇子,常常和你兄长玩在一处。那时你还只知道拉着手叫哥哥,没想到转眼间已长成这样亭亭玉立的大家闺秀了。那时距离现在,估摸着得有七八年了吧。” 陆婉婷娇柔一笑,眼波流转:“婉婷先谢过陛下谬赞。还记得那还是八年前的中秋宴上,皇上和哥哥还有现在的禁军少统领陈墨阳哥哥并其他几位哥哥一同投壶娱乐,婉婷不知规则,直从婢子手中抢了箭矢往壶里插。虽过去许久了,可这事情没少被哥哥笑话。” 陆婉婷笑语如珠,孟惊羽忆起往昔和乐场面也不由许多感慨。 几人笑毕,孟惊羽又道:“今次你是得了太妃宣召吧。” “臣妹正是得了太妃娘娘的宣召。”陆婉婷见孟惊羽眸光望向自己,俏脸一红,得体的又施一礼道,“看哥哥要来觐见,便央了哥哥一同过来也给皇上问安。皇上不要怪臣妹多事才好。” 孟惊羽点了点头:“你有这心是好事,朕岂会怪你?不过既是母妃宣召,你这便过去陪她吧。” 陆婉婷低下头和陆扬暗暗交换了一个眼神,示意他依照计划尽量拖住皇上。而后见他微微颔首,方恭敬回道:“臣妹告退。” ———————————————————————————— 林世卿入宫已是五日有余,可孟惊羽每次传召或拜访皆是闭口不谈阳泉一事。说是软禁,却赐了他进出宫门的令牌;说是对外谢绝访客,却从未对他提过限足。 平日里,陶然轩中洒扫庭除的宫女太监也不多,更谈不上监视,以他的功力也完全感知得到居所附近几无暗卫高手之流。 这着实让他摸不到头脑。 趁着今日天晴,闷在屋中也是无聊,林世卿便出了门打算在附近散散心。 谁料往日里连宫人都难得一见的小路,这一次,林世卿却远远的看到了一位身姿袅袅,明眸皓齿的盛装女子。 见状,林世卿心中不由得大叹无奈——这陶然轩附近极是僻静,他待在这里的几日细细研究过,这条路本不是通往宫内任何一处的必经要道。现在见到的这位不速之客恐怕是有心之举,来意不纯。只是这路一眼望到底,他现在也不好躲避,只得低了头,待到那姑娘行到面前时,微微做了个揖。 意料之中的,那姑娘果真到了他面前便停下脚步,虚扶一礼,轻轻笑道:“这位想必就是皇上请到陶然轩的那位幕僚先生。先生能得陛下如此重视,小女子可不敢当先生这一礼。宫内巧遇也是缘分,只不知婉婷是否有幸结识一二。” 来者正是刚从圣驾前告退离开的陆婉婷。 林世卿抬起头,笑容清朗温润:“小姐过谦了。能在这宫里行走自如的想必都不是凡俗之人。穆青初至宫内,得陛下殊礼相待已是万分惶恐。今日得遇小姐,虽不知小姐身份,但想来礼数多些总是没错的。” 陆婉婷见到林世卿面貌不由呼吸一窒,竟不知找出什么样的词才能形容她面前这少年——一袭纯白广袖长衫,下摆绣以几杆绿竹,气质清逸,容色清透,眉目清朗,眸光中三分笑三分柔还带着几分难辨的意味,仿佛叫人看见了便再难忘记。 林世卿平常多是与门中子弟或是政客军人打交道,熟识的几名女子也不过是身边从小一起长大的月汐、红袖、弄影、铃铛或是常常联系的媚姬等几位。 原就对于自己这张脸的杀伤力几无所知的林世卿,此刻倏地见到这女子呆望着自己不说话,又如何能猜得透面前这位小姐的心思? 琢磨不透的林世卿只得更加放柔了声音,轻唤道:“小姐?小姐?” 半晌,陆婉婷终于缓过神来,一抹红晕浮上面颊,羞涩低下头去:“是婉婷失礼了,还请公子不要见怪。太妃娘娘传召,小女子不敢耽搁,这便走了,公子再会。” 话音刚落,一阵香风掠过,陆婉婷携着身后两位婢子逃也似的快步走了。 林世卿见这情况不由有些愕然,难不成是自己面目可憎把那姑娘吓跑了? 略略失笑,林世卿只道这姑娘看起来不像是有恶意,摇了摇头也就作罢了。 谁料片刻后,林世卿正缓步往回走时,竟见得一名婢女跑来,有些气喘的对自己道:“公子,我家小姐说,方才失礼未来得及介绍。我家小姐姓陆,闺名婉婷,是建威右将军陆扬的妹妹。还不知公子名姓,不知能否告知。” 林世卿轻轻点头:“在下穆青,一介书生,家世普通,也便不说与小姐了。” 那婢女点点头表示记下了,接着又道:“我家小姐还说,才立了春,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外面风凉,公子又穿的单薄,在外面吹风总是对身子不好的。” 林世卿笑笑,眸色却更深:“原来已经立春了。谢谢小姐关心,穆青会注意。也请小姐注意身体。” 那婢女见林世卿笑容,不由面颊生晕,心下小鹿乱撞,低低应了一声便跑了回去。途中暗道,怪不得小姐这才刚见面就吩咐自己回来询问名姓来历,都怪这公子实在是生得太俊俏了些。 ———————————————————————————— 是夜,天上无月,只得繁星点点浮于夜空之上。 初春时节,楚京中那些白日里仍是光秃的树杈,在夜色下看着总有几分深秋的味道。淅淅沥沥的小雨仿佛也携裹了淡淡的萧索愁绪笼罩着这个繁华的都城。 雨声细细,衬得楚宫更是寂静。 “竟然已经立春了。” 林世卿坐在陶然轩屋顶,身边散落着几壶酒,黑漆漆的眸色中尽是挣扎痛苦。从他这个方向看过去,只见得宫墙深深,除去几处殿内仍然亮起的暖黄烛光,其余皆是一片望不见边际的黑暗。 三年前,他在这里认识了一个眉目间长得有些像哥哥的人。大约是放不下哥哥,又大约是想弥补自己,他在众人中选择了这个人合作。 这个人不是最好的选择,但是这个人是自己心里的选择。 林世卿有时候会恍惚,不知道哥哥在天上看到自己选择了和他长得相似的亲生兄弟,是否也是含泪带笑的。 林世卿猛地灌了一口酒,像三年前那样,一个人放肆着孤独着。 只是三年前,他没有料到会忽然出现一个和哥哥这么相像的人。这人身上挂着的,是原本应在哥哥身上挂着的玄樨珮;头上顶着的,是原本应在哥哥头上顶着的嫡亲皇子的冠冕。 心情不好的自己对他无礼,对他排斥。 可他也不恼怒,只是按照自己的要求坐的远远地,安安静静听自己吹箫,看自己舞剑,帮自己浇水,陪自己喝酒。 可是,这个人现在已经两日未曾来寻过自己了,大概今晚也不会。 呵,也好。 林世卿心中想。 他本就是一个人的。 林世卿墨一样的黑眸中似有风云席卷而过。 十二年前的春日里,那些发生过便再也抹不去的往事仿佛又一幕幕的出现在眼前。 第二十五章 何处空翠渺烟霏(上) 那是十二年前初春的一日。 林世卿嘴边浮起一缕恍惚的笑意。 —————————————————————————————— 那一日阳光明媚,寝宫附近的柳枝和小草隐隐的抽出新芽,上面还覆着薄薄的冰雪,好看极了。 母妃一如往日的早起为我挽发,眸光也是一如往日的温柔。 隔壁宫中的盈妃差人送来了甜甜糯糯的银耳莲子羹,刚闻着香气,我和哥哥便已是食指大动,眸光中闪着无比的渴望——这宫中谁不知道盈妃是父皇最宠爱的妃子,盈妃宫里小厨房做出来的羹汤点心更是整个宫里最好吃的,从不轻易赏人。 果然,这次也只堪堪送来一碗。 我向母妃撒娇,母妃却说妹妹要让着哥哥,看着一旁洋洋得意的捧着碗的哥哥,我气得别过头去。 谁料哥哥却捧着碗又转到了我的面前,像是炫耀又像是嫌弃的表情看得我嘴巴撅的更高。 年纪尚幼的我扑闪着大眼睛,故作不屑,别扭的哼道:“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母妃说给你就是给你,我才不稀罕!” 哥哥一脸“我明白”的偷笑表情还偏偏要装得正经,那故作老成的样子看得我嘴角止不住的弯起来,可总还是气不过母妃的偏疼,努力坚持着扮作生气的样子,打定主意要吓一吓他。 板着脸,低头看了一眼已经被哥哥举到自己嘴边的碗,喉咙里面滚了几下,强忍着不让嘴巴里的口水流出来,嘟着嘴问他:“你这是什么意思,都说了让与你就是让与你,我才不馋!” 哥哥实在绷不住脸色,笑出了声,捏了捏我肉肉的脸蛋,道:“我是哥哥你是妹妹,哥哥就要让着妹妹的,哪有你让我的道理?更何况这东西甜甜的,本就应是给你们这些女孩子吃的东西,我是男子汉,不用吃这些。” 我听罢再忍不住雀跃的欢呼了一声,脸色一下子放了晴,凑近亲了哥哥一口,甜甜道:“从小就知道哥哥对清慕最好啦!等以后清慕长大了也要给哥哥做银耳莲子羹,唔……还有咱们最喜欢的梨花酥!” 哥哥摸摸我的头,尚且稚嫩的小脸上眉梢眼角俱是掩也掩不住的清朗笑意和疼惜宠爱:“你是我李昭的妹妹,原就值得世上最好的!这些甜点吃食,哥哥不吃没关系,最重要的是你喜欢就好。” 哥哥长我两岁,作为周国的大皇子,这几月来课业渐重,新结识了许多朝臣世家子弟,日常同我玩耍的时间少了许多。再不能像幼时那般陪我在宫内到处调皮捣蛋捉弄宫人,自己也没有机会陪他一起爬树上房掏鸟蛋捉蛐蛐。 更何况,母妃她从小就偏疼哥哥,自己不是没有感觉。 哥哥不陪我玩后,母妃更少搭理我。不过也许是见不得我形单影只,母妃便安排了其他功课活动给我,也就减少了我出门嬉戏玩闹的机会。 母妃不如何疼我,哥哥又没时间理我。虽说我也有了新的安排,但总觉得是母妃强塞过来的。非但没有减轻我心中的愤愤不平,更让我吃起哥哥的醋来——不过,其中大概也有怕他结识了新朋友便不如以前那般宠溺自己的缘故在。 因了这些由头,近几日我三天两头总要寻个不顺找找哥哥的麻烦,尤其喜欢当着母妃的面跟他争抢些什么来表现存在感,每次见到哥哥无可奈何却不忍责备的样子,我便心花怒放极了,仿佛觉得自己的生命都温暖充实了起来,从母妃那里未曾得到过的关爱仿佛也从哥哥这里得到了补偿。 哥哥的醋自己是从小就吃惯了的,不过还好哥哥一直极疼自己,甚至比母妃更为关心自己照顾自己。 大抵只有上天知道自己心中多么庆幸有这样疼宠自己爱护自己的哥哥。 “有哥哥真好!”我只觉得心里暖融融的,可拿起了勺子,却又放回到碗里,认真的看向哥哥,“哥哥,咱们一起吃吧,我一半,你一半。” 只听哥哥温柔笑道:“好,听妹妹的。你先吃,剩下的我再吃了就是。” 原本的醋意和担忧在听了他的话后烟消云散,心就像被温水胀满了一样,软软暖暖的。 这才真切感受到,即使他忙于功课或是其他,总不会忘了自己是他唯一也是最疼爱的妹妹。那时我只想着,以后若是得了什么好东西,只要有了自己这份,便绝少不了哥哥的那一份。 寝殿内言笑晏晏,仿佛连空气都带着香甜的气味,我将吃剩的半碗给了哥哥,陶瓷的勺子和碗碰撞出“叮叮”的悦耳声音。 自己嘴急,无论吃什么总是吃的快些,囫囵吞枣的一口咽下,再吧唧吧唧嘴巴表示好吃。哥哥不同我这个没规矩的小丫头,日常总是站有站像坐有坐相,吃起东西来更是文雅,一勺一勺端端正正。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碗甜羹是哥哥让给自己的缘故,那股香甜仿佛要直直浸润到心里去,简直是长这么大吃到的最好吃的东西之一。 自己趴在桌子上看着哥哥正看得出神,耳畔却骤然传来哥哥的一声闷哼和瓷碗打碎的声音。 我看到后不知所措的过去想将哥哥扶起来,怎奈何力气小,无论如何都拉不起来哥哥,只能让哥哥半靠在自己怀里,惊慌的喊着母妃。 母妃闻声很快就跑了过来,无意识的将我推到一边,抓起哥哥的手腕。给哥哥把了脉后,母妃神色大变,低声斥着身旁的一同侍女:“不是验过毒了吗,怎么会这样!” 看到哥哥开始发青的脸色,又听他低低呻、吟着“冷”字,母妃像是瞬间反应过来什么,骤然白了脸色,一下子呆坐在地上:“我知道了……这是毒,却又不是毒……难怪你验不出来……这是霜绝蚀骨散……” 哥哥捂着肚子倒在地上,蜷缩着不时颤抖,尚且稚气的脸颊青中泛紫。 彼时,还不晓得什么叫做中毒的自己呆在一旁,看着哥哥倒在地上,心中又怕又慌,没有意识到母妃刚刚把自己推到一边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是扑过去哭的鼻涕眼泪抹了一脸一手,对着哥哥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哥哥咬了牙,大概是疼,嘴唇都被他咬出了血,他努力的跟母妃说:“母妃,清慕也喝了。” 话音虽然模糊,可仍是听清内容的自己也是一愣:是啊,自己也喝了,可是自己怎么没有事? 我呆呆转头看向母妃。 她一边吩咐人将哥哥抬到床上,一边煞白着脸对我们俩道:“霜绝蚀骨散还有一个名字,滞炎通络散。因为这药的原料中没有任何一味毒药毒草,全都是天下至寒补药。它可以医尽天下热毒之症,亦可以毒尽天下未中热毒之人。当年他已对我……可如今为了杀昭儿,他竟舍得用这般世间难求的药……” 虽知无用,可母妃想了想,还是差人宣了太医。 还记得,当时只隐约中听得母亲低声自语:“昭儿病重,多让些人知道,他们下手的顾虑总要更大的吧……” 可好半天过去,太医没有来,等来的却是隔壁宫中的婀娜而至的盈妃。 “姐姐,看来你这儿子还是不如我家昀儿争气啊。” 盈妃笑得妖娆,神色却是狠毒。 我站在一旁吓得不敢说话。 母妃泪水涟涟,恨声道:“为何要害我儿子!” “为何?你这女人是不是真的蠢?身为后妃皇子,你居然问我为何?”盈妃眼神阴鸷。 母妃恍然,却更加绝望,咬牙道:“我派出去的人是你拦住了?果真是皇上……默许的?” 盈妃嗤笑着点点头,又摇摇头,仿佛是对这个猜测并不满意,又玩味的补充道:“嗯……不是默许,说是指使也许更确切。” 母妃一下子垮了肩膀,低声喃喃:“他一定是知道了……可他竟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放过……” 片刻后,母妃忽然抬起头看了看哥哥和我,又看了看除了盈妃和我们二人外再无他人的寝殿,仿佛想明白了什么似的,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匕首,猛地刺向了面前的盈妃。 盈妃张着嘴,难以置信的看着母妃。 母妃出手迅速,握着匕首的手极稳,一击成功后,又将已经插入到盈妃心口的匕首狠狠一转。 盈妃再难说出话来,凸着眼珠,随着母妃松了的手倒了下去。 大滩大滩的殷红血液从她的心口和嘴里冒出来。 那时的我已经吓得哭不出来,脑中一阵阵奇怪的声音轰然作响,像是要炸出来一般。 母妃惨然神情中带着些疯狂,定定望着我道:“清慕,你哥哥待你好吗?”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只听自己愣愣回答:“好。” 母妃又问:“你想让你哥哥好好活下去吗?” “想。” 母妃听了,神情似喜似悲:“你愿意救你哥哥吗?” 仍然沉浸在那一片猩红的震撼中的自己,如何能够猜得出母妃口中所说的“救”究竟是什么意思?只得随了心思答:“愿意。” 母妃眼中似有泪水,却终是没有滴下来。 她对我郑重道:“清慕,你既身为你父皇的孩子,却又想救你哥哥……只是你终究是女孩,你哥哥如今命在旦夕……你愿意干脆舍去女子的命途,往后做个男子吗?” 第二十五章 何处空翠渺烟霏(下) 自己早就羡慕哥哥能得到许多人的重视和尊敬,也羡慕哥哥能光明正大的出去见识更广阔的天地,更加羡慕母妃对他的偏疼。 那时候自己只觉得做个男子,着实没什么不好,又能救下来哥哥,何乐而不为呢? 当下就爽快的答应下来。 母妃见我应下,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旋即,自己便见得母妃咻的一下从窗户边闪了出去。 之前虽曾见过有人飞檐走壁的来寻母妃,却从不知道原来母妃的武功也这么好,从窗户边上一闪身人影就不见了。 自己待在寝殿内怕极了,躲在哥哥的身边瑟瑟发抖,眼睛不敢看向地毯上逐渐蔓延开来的红。 还好,没过几息的时间母妃又飞了回来。她将哥哥的衣服给我换上。又没过多一会,有两名宫婢也从窗子翻了进来。 母妃让那两人分别把守着门窗,又将哥哥扶了起来,双掌抵在他背后,神色痛苦。 过了一会儿,母妃松开手,支着胳膊,撑住自己的身体,又将哥哥在床上安置好。后又替他把了把脉,见他虽是仍在昏迷着,神情却已明显舒缓了很多。 母妃终于露出一抹笑意,招来了守在门边窗边的两人。 我站在一旁呆呆的听得母妃同那两人说,她虽将哥哥身上的毒素过渡到了自己身上,可是毒性猛烈哥哥身上一定尚有余毒,活下来应是不难,只怕去不了根。回去后要让他好好休养治疗,再著门内人好好教导,行了冠礼便放他自由,让他一定要走得远远的,不要再回来。也要保住秘密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们的身份。 至于我,带回到门中后,让东门扬风亲自教导,授我武艺轻功、权谋之术、行军之法以及其他。她会去找父皇,说皇儿和公主中毒已带出宫医治,若能治好,以此禁宫令牌为记,两年后便可以回宫。 随即,母妃便将平时随身不离的玉佩挂在了我的脖子上,严肃甚至狠厉的对我说道:“记住,李清慕已经死了,从今以后,你叫李昭。你是男子,是周国的大皇子。” 母妃反复的教我说这几句话,直至我木木的反复答应“我是李昭”,她才放开我。 而后,一名宫婢将仍在昏迷的哥哥悄悄抱走。另一名内侍想带我走,可我却舍不得母妃。母妃虽对我不好,可她总是我在世上除了哥哥以外,最亲的亲人了。那时,我总感觉若是自己走了,便再也没有母妃了。 母妃眸光复杂的望着我,将我的手从她的裙裾上掰下来,捂住了我的眼睛。 我只听得她对那名内侍道:“我已将晴雪珮给了她,她便是未来门主。你们日后升做长老好好辅佐她。” 随即,我只觉脖子一痛,眼前一黑,自己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刚到未央门中时,我也曾哭闹,不理人,不吃饭甚至不喝水、不睡觉。 没有人愿意理解一个孩子到了一个陌生的没有亲人的地方的感受,因为这样的孩子,在未央门里实在太多。 在他们眼中,我已经足够幸运。因为自己是已故门主之子,也因为自己是早已内定了的下任门主。 我的恐惧,仓皇,痛苦,委屈,迷惘……无人分享,无人陪伴。 直到这样浑浑噩噩的过到了第二个月。 那个人大概是我这一辈子的救星,如果没有他,大概也不会有现在活的这样好的自己。 他的名字同他的长相、同他的性格一模一样——封子恪。 那时候,他比我大不了多少,却是和哥哥一样老成持重的性格。连同与哥哥一般对我没有来由的宠爱都是没有分别的。 如果没有他的陪伴,之后在未央门和潇湘林中整整两年完全封闭枯燥无味的训练,我大约是坚持不下去的吧。 我的天赋很好,这应该是唯一给我自信、让我骄傲的事情了。 武功自不必说,强将手下无弱兵,师父功夫超群,听说是江湖中曾经名震天下的巨擘,他的几位徒弟包括我功夫都很不错。 但说到权谋数术、行军布阵我便是师父的几位徒弟中最为出彩的那一个了。虽然几位师兄弟并不介意这几门课程的成绩如何,可我彼时努力的理由却只有他们不看重的这些成绩。 训练学习的时候,自己时有毒发,每次都是师父帮忙压制。而后再继续投入到下一个阶段的训练和学习中去。 年幼时没有朋友的我或许是怕子恪嫌弃,于是不曾说与他自己中毒之事。他自然也不曾知道,这个让他放在手心里疼宠的人究竟在承受着怎样的煎熬与折磨。 不过,即便是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样的煎熬与折磨究竟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直到后来,自己跟师父学了医才知道:男子属阳,女子属阴,男子服下霜绝蚀骨散会直接毒发,毒性刚猛;而女子服下却有益于增长功力,只不过毒性会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发作一次,一次猛烈过一次,一次频繁过一次。 如此反复,直到死亡。 知道了以后,我一个人在外面坐了很久,若不是子恪寻我,怕是要坐到地老天荒去的。 我想我不是谴责母妃只为哥哥逼毒,哥哥待我那般好,若是我,大概也会选择让哥哥活下去。 可是我无法遏制住那种从发尖冻到脚底的感觉。 那种感觉只是冷,透骨的冷,心寒。 奇怪的是,门中不见了那两位我曾在宫里见过的宫婢。 所以后来自己便只能向余下的三位长老打听过最终哥哥去了哪里。只是他们只告诉我,我不曾有过哥哥,只有一个死去的妹妹。 我是李昭,周国的大皇子,而不是那个已经中毒身亡的三公主,李清慕。 而我的母妃,因杀害盈妃,褫夺封号,一丈白绫被赐死于寝宫。 同时,宫内宣布,其下一子一女得急病身亡。 盈妃被追封为皇后。 这桩轰动一时的周宫大案以四个人的死亡结尾,就此落下帷幕。 离宫两年后,自己依照母妃生前的吩咐回宫,却不料父皇召见我后,神色阴戾,眼中一簇一簇燃烧着的火苗仿佛永远不会熄灭。 金碧辉煌的大殿里明明温暖如春,可我却仿佛能感受到自己周身的凛冽寒风。 我依皇子礼数叩拜,口中恭敬道:“叩见父皇。” 他走近我,眸色猩红,神色几近癫狂:“父皇?你没资格这么叫!你以为朕不知道你是你娘和那个孟传枫生出来的贱种?你以为朕不知道你们二人都中了毒她却独独解了你身上的?昭儿是她的儿子,可清慕才是朕和她的亲生女儿!她却全然不顾……全然不顾!一心一意只救你这个孽种!她从小就对清慕轻慢,对你这宝贝儿子倒是亲近的很。朕原本下过手了也便不追究了,余下的顶多只是不满。这次本是存了试探之心,又加之盈儿……可谁料……谁料!!” 父皇笑了起来,目光沉沉,带着让我畏惧的神色:“你既然回来,就不要走了。未来的周国之主只会是昀儿,至于你?” 父皇冷哼一声,冷冷看向我:“朕会给你出将入相的机会,让你辅佐朕的昀儿治出一个盛世江山!但你李昭永不是我大周皇子,更别想做回你的楚国皇子!朕要让你那绝情的娘在天上亲眼看着你亲手灭了东楚,亲手杀死所有的孟氏皇族,亲手一统天下再送与我儿!” 他顿了顿,阴恻恻的笑了起来:“汝阳候林府似乎还没有孩子,你就去那里待着吧。至于名字……朕要你世世代代皆为我大周臣下,从此以后,你就叫——林世卿!” ———————————————————————————————— 每年的这个时候都好像定了时一般,那些遥远的往事如同梦魇一样紧紧的缠绕上来,如同自己这可悲可笑却又挣脱不开的命运。 林世卿又灌了自己一大口酒。 他总是忍不住想,如果那个时候他就说明了自己的身份,那么这么多年来是不是就会少受一些苦? 可他转念间却又想到,如果他说出来,他是否又会如同母妃那样,即便惊才绝艳,即便风华绝代,可最终仍是沦为一个筹码一个工具,辗转于不同的男子,却终究无人关怀自己喜悲? 还有,如果那时真的是哥哥回去了,那么那些恶毒无情的话,那些残忍阴暗的事,便都要让哥哥来承受了吧…… 她怎么舍得? 那样淡雅纯净的少年,那样珍惜她爱护她的哥哥,即便只是为了这份美好,她也甘愿只身一人在这无尽的深渊中翻滚挣扎。 更何况她现在是周国争夺天下、逐鹿中原的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只要她想,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她现在完全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甚至于这世间许多人的命运。 只是这代价…… 她感受着身边的孤清和冷意。 在她对于一切渴望的构想中,她只想要一个父亲,一个母亲,一个哥哥,一家四口和乐融融,哪怕蓬门荜户,哪怕饥寒交迫。 可终究,那已是一个遥远的,她永不会获得的,一个关于她的所有奢望和幸福的—— 梦。 第二十六章 芙蓉塘外有轻雷(上) “啪——”刚走进院内的孟惊羽便听得一声脆响,见到地上四散摔碎的酒坛,不由蹙着眉抬头看去。 雨势虽小,可想来是屋顶上的白衣公子已坐了许久,此时的鬓发衣衫皆是被雨淋的湿漉漉的黏在身上。 这夜的天空仿若搅了墨汁,黑的尤其深沉,恍惚间似要将檐上那白衣公子的瘦削身影一并吞噬。 不知为何,孟惊羽看到这一幕,心里忍不住一抽一抽的痛,仿佛快要抓不住眼中的人,带给他不知名的慌乱和惶恐。 这种感觉甚至犹胜于纨素告知他媚姬有孕的那日,他所感受到的那样真实切肤的心痛。 再不迟疑,孟惊羽一旋身上了屋顶,坐到林世卿的身边,将披风解开后又重新系到了他的身上,目光里是连自己都不曾想到的痛惜心疼。 孟惊羽一把抢过林世卿手中的酒坛,低声怒道:“这身子是不是你的!这么个喝法,还要不要命了?!” 见他没有回头,孟惊羽一把摔了酒坛,用力的扳过他的身子,可目光所及却只触到一个眸光迷茫脆弱得如一只迷路小兽的少年。 “世卿,世卿!”孟惊羽微微用力的摇晃着林世卿的肩膀,林世卿的眼前渐渐聚焦成一张焦急的俊脸,不自然的移开目光,咳嗽了两声,低低的说了一声:“抱歉,喝多了。” 孟惊羽气也不是,怒也不是,只能神色复杂的看着林世卿:“世卿,你今日怎么了?可以……可以告诉我么?” 林世卿没有回答。 孟惊羽就这样默默地看着他。 二人久久无话,久到孟惊羽甚至觉得他根本不会回答自己的问题时,林世卿的低哑声音蓦地响起。 “……今日大约是我一位兄长的忌日。”大约也是我母妃的忌日,林世卿咽下后半句。 他不知哥哥现在身处何方,是死是活;更不知自己的母妃是哪一日死的,又葬在哪里;他的生父虽在世,却只当他是另外一人,把他作为留给他另一个儿子的棋子来使用。只觉天地孤清,悲凄难抑,徒留他一人在这世上承受一切。 思及此处,心头猛地一痛,林世卿只觉喉咙更加干涩,又抓起身边的一坛酒,启了封就要喝,可还没到嘴边就被孟惊羽抢走放到一旁。如此反复几次,林世卿身边再没有酒坛。 林世卿没说话,摇晃着起身,半蹲着身子打算去抓孟惊羽身边的酒坛,却又在中途被孟惊羽拦下。 这次是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林世卿只得哑着嗓子开口道:“给我酒。” 孟惊羽看到这样颓废的林世卿只觉得心口处似有火焰喷出。不知道从那里来的气怒郁躁腾地窜满了脑海,他坐了下来,长腿一扫,把身边余下的酒坛全部踢了个干净。 一时间,院子里尽是陶器摔碎的声音,甚至还有几名宫人听了响声之后过来查看情况。可当看清房顶上其中一人的穿着衣饰后就再不敢来收拾,全都默默离开了。 陶然轩,确切的说是陶然轩的屋顶上,又恢复了刚刚那种说不出的压抑和寂静。 林世卿没有让孟惊羽挪开他的手,只是就着这个姿势,又坐了下来发呆。 小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孟惊羽渐渐恢复冷静,这时才忽然发觉他似乎并不真正的了解眼前的这个人。 至少,不了解这样的林世卿。 即便是面对从前孟惊鹏等人的侮辱和挑衅,他也只是动怒,却从未发过这样大的火,更别说是这样莫名其妙的脾气。 孟惊羽心中此刻不由得添了几分愧疚,努力压下胸中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对他温言道:“回屋喝吧……我陪你。屋外夜寒,你体内尚有余毒未清,这样淋雨,你身子受不住。” 孟惊羽嘴唇微抿,站起身弯下腰,将宽大的袖子罩在林世卿头上为他挡雨。 林世卿将脑袋深深地埋在膝盖间,没有立刻答话。 过了许久后,才闷闷回复了一声“好”。 孟惊羽听后稍稍放心了些,刚伸了手想扶他,却见他自己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孟惊羽看他这个状态,着实怕他摔下去,但是见他又不是很想让自己帮助的样子,只能站在旁边两只手虚环着他,想着若是他没站稳总还能防止一下意外。 林世卿脚步虚浮,身子略微摇晃,视野也有些模糊,难受的甩了甩头却不见好。于是便一边将一只脚跨过屋脊,一边抬起手想要揉一揉脑袋。可不知是没看清脚下还是脚抬得低了,原本在他看来可以纵跃横跳如履平地般的屋顶,此刻竟像是跨不过的障碍物一般,将他直直的绊了去。 林世卿没有用轻功稳住身子,甚至嘴边还含了一丝笑,混沌的想着,是不是这样就可以死了?死了是不是就可以不用管这一切了?是不是就可以见到哥哥和母妃了? 这样想着,林世卿竟有些心满意足。 如果今夜孟惊羽没有在他身后虚环着他,就任由他这样摔下去的话,还真的有可能让他就这样干脆的心满意足了。 但是,孟惊羽明显是不会让这种如果发生的。 一见林世卿身子歪了,孟惊羽赶忙用手环住了他的腰,想止住他下落的趋势。可谁料到林世卿这一倒去势甚急,又不见他提气轻身,这样下去他还是要毫无防备的摔到地上的。 孟惊羽一咬牙,当机立断脚下一蹬,又用力的一扭身子,飞身到了林世卿身前,一手环住他的腰,一手裹着宽大的袖子垫在脑袋后面,就这样护在林世卿身前,重重的摔到了地上。 林世卿只觉一个暖暖的怀抱包围了他,隔绝了外界的冷意。他近距离的看着那人的面容,只觉得熟悉极了,唤了一声“哥哥”便迷迷糊糊的闭上了眼睛。 孟惊羽呲牙咧嘴的扶着不知是睡过去、晕过去、还是昏过去的林世卿站起身来,用力的握了握刚刚垫在脑袋后面的手。虽然的确觉得疼,却仍然握得住,当下知道没有伤筋动骨,便安下心来。 而后,又拔掉了几枚扎到肉里的锋利的酒坛碎片,一方面庆幸于这几日天冷自己穿得多,有衣服隔着摔得还不算太重。另一方面又暗骂自己自作孽不可活。早知如此,刚才就不该把那些酒全踢下来了。这一院子的大小碎片要是全扎在身上,那绝对堪比地牢酷刑,若放在世卿手中也必定是极好用的杀人利器。 孟惊羽此刻虽不解于林世卿哪里来的哥哥,最后又为什么叫他一声哥哥,但看他这样子也知道现在不是追究这件事的时候。 一把将林世卿打横抱起,他推门进了屋去。 屋内烛火暖暖,烛光柔柔。 昏黄的光线下林世卿的脸色看起来终于有了一些血色。 孟惊羽一身皇帝常服,明黄的丝线在身前勾画出龙翔九天的模样,虽是淋了些雨,却分毫不损那雍容华贵的帝王之姿。 可惜,此刻那材质上佳的衣服上却多了不少刮痕和破口,有些破口还带着些鲜红的痕迹。 “你、你放我下来……” 孟惊羽感受到从自己怀中传来了些声音,低头看去,有些诧异的道:“你醒了?” 林世卿点点头。 孟惊羽也没勉强他,只是一边叹气一边小心翼翼的将林世卿放了下来,又扶到红木椅子上坐好。 左右打量了一番,却总觉得林世卿这样坐着不舒服。继而又皱着眉四下看了看,将软塌上的宽垫子给林世卿端正垫好后,眉宇间打的结才微微松下来。 孟惊羽坐到他旁边的座位上,对他道:“你衣服都是湿的,这样会着凉,总要换下来才好。” 林世卿没有答话。 孟惊羽无奈,站起身走了过去,正对着他刚想说些什么,却不期然的再次对上了他那双仿若布偶般无神的眼睛,心下一疼,眉头蹙得更紧,问道:“你衣服放在哪里?”等了半天,见他仍不回答,想了想道,“你在这里等我。” 见他眉眼不动,也不回答,孟惊羽抿着薄唇终是一甩袖开门离去。 半晌后回来时,手上却是捧了一套浅蓝色的男子便服。 孟惊羽看到凳子上连姿势都未曾变过的林世卿,心下又叹了口气。想他孟惊羽活了这二十多年,何曾对一人这般细致小心过? 不忍发怒,不忍苛责,不忍打扰,唯恐伤到他。 可自己现在却仍然弄不明白,他在自己的心中究竟应该算作什么——不是盟友,不是君臣,似是朋友,可有时却又要算作敌人。 孟惊羽理不清这些似是而非的问题,只能避过一时算一时。 “你自己来换还是我帮你换?”孟惊羽将衣服放在桌上轻声问道。 见他仍是不言语,孟惊羽轻轻将林世卿身子转过来,打算帮他宽衣。 可孟惊羽的指尖刚落到他的腰带上时,他却陡然转过头警戒的看着他,也不说话,只是一把拍掉了他的手,双臂交叠着挡在胸前。眼睛有些红,头发上滴落的水珠划过莹润如玉的柔和轮廓,平添了几分娇弱,惹人怜惜。 孟惊羽一怔,被打开僵直在空中的手缓缓放下,努力按下胸中那一丝不寻常的悸动,低下头转过身,道:“你我虽、虽同是男子……可既是你要求的,那便自己换下衣服罢。” 话落,孟惊羽背着身子再不做声,可隔了好一会儿却仍未听到身后传来什么声响。 孟惊羽心觉不对,回头看去,却见到林世卿竟直接枕着椅背睡了过去。他见林世卿脸色红的不正常,便将手放到他额头上,发觉果真是烫得厉害。 孟惊羽看着他不安翕动着的睫毛,终是无奈摇头,将林世卿抱到床上,松了腰带,又解开湿漉漉的衣服,打算帮他换好衣服再宣太医。 第二十六章 芙蓉塘外有轻雷(下) 他的手稳稳当当,抽出了林世卿腰间掌宽的系带,解开了他潮湿的外衫,再至柔软的中衫。 白色的里衣虽然显得干爽了些,可肩膀和胳膊的位置,还是湿透得贴在林世卿纤细的臂膀上,往常的淡淡馨香,仿佛在这一刻浓烈了许多。 孟惊羽手一抖,竟忽的涌起些遏制不住的紧张情绪。 深吸一口气,他意识到,也许就在此刻,在这个沉沉睡着毫不设防的人的身上,自己也许可以为那个牵挂纠结已久的问题,寻到一个干脆利落的答案。 是,或者不是。 刻骨的毒,或是救命的药。 他总需要面对其中一个。 孟惊羽心中默念:“世卿,惊羽无意冒犯,只是你究竟是……” 他知道,若当真如他所愿,这番举动实在像极了那偷香窃玉的采花之举,更非君子所为。 可他顾不了那么多,心头隐然的期待和害怕,矛盾的交织在自己的脑海、心头,继而蔓延至四肢百骸。 里衣的系带如同面前这个沉睡着的少年,没有丝毫防备,被人轻轻一拉便散了开去。 孟惊羽颤抖着手继续将那洁白的里衣一点一点的掀开,直至完全没有遮挡。 他控制不住的屏住了呼吸。 眼中所见不是如男子那般平坦光滑的胸脯,而是……一个对襟的抹胸小褂。 他之前虽未见过,可有陈墨阳这样一位好老师在身边,他对这物事也总算听说过一二。 这是…… 女扮男装才会用得到的裹胸衣…… 这一瞬,孟惊羽仿佛听到了心底那一支小小的花朵又冒出新芽的声音。 证实所想的惊喜,怜惜心痛的苦涩,谜题解开的恍然,由此而生的疑惑…… 孟惊羽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或者该是什么心情。倏忽间心之所感仿佛一团解不开的丝线将他紧紧地缠绕起来,让他兴奋的想要高歌一曲,却又让他紧张的透不过气。 他呆愣着、怔忪着,手上拽着的林世卿的里衣都没有放下去,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目光仍是紧紧的盯在那洁白的束胸小褂上。 过了好半天,孟惊羽才艰难的挪开目光,看向了那人的面颊。可是他刚一搭眼却忽觉不对——床上的人儿嘴唇和面颊泛着青色,身体似乎也在断断续续的抽搐,口中似在反复低喃着“冷”字。 寒毒! 孟惊羽蓦地反应过来,想起之前林世卿跟她说过的话,心下再不迟疑,将刚拿过来的衣服给林世卿粗粗穿好,又用披风将林世卿裹好,抱到怀中。出了门后便使出轻功踏了院墙飞身而起,屏退了身旁忽然出现的黑衣人,直直向宫内的一个方向奔去。 一炷香的功夫后,孟惊羽在宫内的一处偏僻冷清的废殿前站定。紧了紧自己的怀抱,又抬头看向雾气缭绕的前方,大声道:“大楚永康帝孟惊羽拜见。” 片刻时间,雾气中影影绰绰的现出一个佝偻的身影。 “小子,你是皇帝?如何证明?”喑哑的苍老声音传来,隐约带着几分怀疑。 孟惊羽朗声回道:“朕乃先皇第二子孟氏惊羽,当今的楚国皇帝,年号永康,现今正是永康元年。至于证明……父皇当年曾言,宫中这炙衍泉水的守护者乃是武功高强的孟氏皇族支脉子弟。若想用泉水必要帝王亲临方可。现下朕未带玉玺亦未着朝服,只随身带了父皇在世时御赐的玄樨珮,只不知您是否识得此物。” 话落他便寻了块石头坐下,又将林世卿小心翼翼的放在腿上,方腾出手来扯出了脖子上所系的一块晶莹剔透的青色玉佩。 那老者仍是远远站着未曾上前,沉吟道:“这玉佩我知道,炙衍泉的名字和守护者来历也只有真正的皇室继承人方能得知。你既说了这些,我便信你身份不假。不过,你怀中这人又是何身份?亦是我皇族之人?” 孟惊羽抱起林世卿,暗自咬牙,心弦紧绷:“朕心知炙衍泉本不应给我孟氏皇族以外之人来用,只是朕怀中这女子实乃朕情之所钟,未来也必会入宫为妃,总算是半个皇族中人。此刻她身中寒毒,唯有这炙衍泉能救她,还望您能通融一二。” 他这几日没有带林世卿来这里,甚至未曾提起此事,便是因为他知道使用泉水的规矩。多日苦思良策而不得,孟惊羽却又怕说了实情,林世卿不愿为难他而就此离开,这才拖了许多日。 若依着规矩来,他定然无法入内,可硬闯更是行不通。今日他阴错阳差的赶上了他毒发,情况紧急,想着死马当做活马医,也只能硬着头皮来试他一试。 孟惊羽心中忐忑,他这话中真真假假,不知那老者会否相信。 老者笑出声来,话音坚决:“你这小子委实天真。既知晓规矩,还说来这些作甚?这里不是医馆善堂,你回去吧。” 身影一转作势要走。 孟惊羽眸光挣扎,可看了看怀抱中面色青紫,冷的瑟缩着身子的林世卿,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余一片坚定。 “扑通——” 孟惊羽双膝下跪,喊住那老者,决然道:“我,大楚皇室不肖子孙孟惊羽,请求前辈,赐炙衍泉一用,晚辈感激不尽。” 磊落骄傲如孟惊羽竟会有一日,为了一个女子,放低语气身价下跪求人? 若是说出去,只怕无人相信。 事实上,在孟惊羽做出这件事情以前,若别人告诉他,他有一日会做出这般事情,只怕他自己也是断不敢信的。 可事实偏偏发生在眼前。 那老者肩膀一抖,似是有些震撼,停住了脚步,低声道:“痴儿啊痴儿,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孟惊羽隔得太远,虽因武功不弱隐约听到,却不得其解,心下只怕那老者又一转身走了,继续大声道:“不知前辈如何才肯让晚辈用这泉水?只要前辈说出,晚辈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绝无一丝怨言。只求前辈赐泉水救惊羽挚爱。惊羽铭感五内,日后但凡前辈所言,晚辈绝不推脱。” 孟惊羽心中明白,若不如这般说的严重些,只怕今日入这炙衍泉是一点希望都没有。可是这话又究竟是几分真几分假,却是连他自己都不知晓。 那老者片刻无言。 孟惊羽心中忐忑,跪在石地上只觉膝盖下凉意阵阵,更觉无法想象之前受了他一剑连呼声都未曾有过的林世卿,此刻竟不断的呻、吟着冷字,那种寒凉究竟是何种感受。 忽的,孟惊羽听那老者道:“你这模样倒让我想起十几年前的一日,更何况还有……也罢,你不是第一个开这先例的人,父子连心,这话总算说的不错。你且进来吧。” 孟惊羽一怔,这样轻易的就放他进去了?那句“你不是第一个开这先例的人”是什么意思?那句“更何况还有”又究竟指的是什么? “愣着做什么?一个皇帝喜欢跪着?赶快进来!” 孟惊羽听到,只觉心中大喜过望,顾不得刚才的疑惑,抱着林世卿站起身来,飞快的跟进了殿内。 随着老者的脚步,雾气渐浓,温度也是升高不少。孟惊羽心道,看这样子,想必是快到炙衍泉了。他低下头隔着朦胧雾气看去,不知是不是温度升高的缘故,怀中的人儿皱着的眉头松了些,颤抖的也不像方才那样频繁了。 没过多一会,领路的老者在一扇门前站定,没有回头,对孟惊羽淡淡道:“这是炙衍殿,炙衍泉便在其中,开门即是,你们俩进去吧。泉水对面有闲置的屋子,若泡完泉水,便去那边休息,之后直接离开便是,不必知会我了。” 孟惊羽点头道:“晚辈知道了,多谢前辈指点。” 随后不多废话,开门走了进去。 这炙衍殿虽名为殿,但四周却没有完全封闭,只是在高处建了个棚顶。不过四周的屋子紧紧环绕,虽无门墙,可别人也绝无法轻易窥视。殿中蒸汽翻滚,温度极高,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似苦似甜的药味。 炙衍泉水占了这殿中三分之二的面积,中间的泉眼出一直咕噜咕噜冒着泡,泉水四周尽是些他不识得的药草花卉。 不是没见过其他温泉,但温度高的这样夸张的泉水孟惊羽还是第一次见。 他将自己与林世卿的外衣脱了下来,小心翼翼的抱着林世卿进了泉水。 孟惊羽打了个哆嗦。 虽在外面便能看出这泉水极热,可走进来才真切感受到那温度。而这泉水也只怕并不一般,不仅如平常热水般熨烫着自己的肌肤,似乎还在不断的将那股热力努力注入自己的四肢百骸和血脉经络之中。 靠着泉边的大石,孟惊羽将林世卿放了下来,倚在自己怀里。 怀中的人儿脸色已经好了许多,不再颤抖,不再说冷,不再皱眉。原本苍白的脸颊甚至已在水汽的熏蒸下泛出了健康的晕红。 孟惊羽俊眸莹润如水,嘴角漾出柔和的笑弧,脑中不由浮现起之前与他相识相交的场景。 “在下……于靖,请问阁下如何称呼?” “幸会。在下穆清。” …… “穆青,世卿……身份不必赘述,小王孟惊羽幸会。” “殿下记性真是不错,不过能识得于靖于公子,在下也是三生有幸。” ……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万事万物皆依天道往复不停,因循自有其定数。国势,尤其如此。这道理,你我都懂。” …… “我最见不得阮籍那一副浪荡不羁的模样,世人竟将其奉为竹林七贤,什么正始之音,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都是空谈!” “哈哈,正是,什么慨叹世事不可为、什么口出玄言、什么穷途末路恸哭之列,我最是瞧他不起!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那白眼青眼的,我倒是欣赏极了!” …… “你如今在前线打仗,世卿身子不济事,帮不上什么忙。这护佑平安的香囊放在我身边没什么效用,倒不如给你。退一步讲,即便没用,你既说把我当做弟弟,这也算做弟弟的对兄长的一份心意。” …… 过往的一幕幕浮现眼前,朦胧间竟似觉得时间已然静止在这一处。 怀中柔若无骨的娇躯,仿佛是整个世界中最真实,最完整,最美好,独独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梦境。 让他舍不得放开。 第二十七章 红楼隔雨相望冷(上) 翌日。 不知过了多久,林世卿幽幽转醒,映入眼帘的是一间简洁的屋子,身下是柔软舒适的床榻,自己的身上也已换上了崭新干净的衣物…… 林世卿心中一凛,有人给自己换衣服了? 掀开被子,林世卿又仔细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头发虽已散开,可见裹胸布还在,喉结也在,稍稍放了心。 “吱嘎”一声,林世卿看向门口,声音微哑,神色诧异:“陛下?你怎么……这是那里?” “醒了啊,”孟惊羽小心端来一碗粥,舀出一勺轻轻吹着,“你昨夜喝酒可有印象?” “有的……只是后面的事情不大记得了。”林世卿有些懊恼,前几日他最多只是宣召,从没来找过自己,可昨晚怎么就这么巧? 而且,往年身边至少都有月汐铃铛二人陪伴,从不担心会出什么事情,今年却在身边没有亲信在的时候犯这种错误,实在该打。 不知孟惊羽知道了什么没有。 想到这里,不知为何,林世卿心中竟是几分忐忑中隐隐带了几分期待。 孟惊羽将勺子举到林世卿嘴边,垂眼轻笑,轻描淡写的道:“你昨夜本就喝得不少,加之淋了雨又发了高烧,不记事自然是正常的。那时我将你送回屋里,发现你脸色不大对劲,又想到你之前提过中毒之事,就带你去了阳泉。之后我便将你安置在这里了。你睡了将近一天一夜,这里是阳泉附近的一处偏殿。” 不知为何,听了他的话林世卿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微蹙着眉头,默默躲开了惊羽喂粥的手,接过小碗,犹疑的问道:“这衣服……” 孟惊羽像是早就料到有此一问一般,迅速的回答道:“你昨日虽不记事,可我与你说了换衣,你便极听话的自己去换了。你烧得厉害,我也不敢跟你抢,倒是想帮忙却帮不上,只能出门帮你寻太医抓药,后来你就自己睡下了。” 林世卿虽仍是心有所惑,可听了他的回答一时间也不知该从何问起,只得缄了口喝粥,心道:他若知晓了自己的身份,应该会好好利用才是,也应该不会去说谎骗他,这样做怎么看都没什么意义。 想到这里,林世卿心中安定了不少。 孟惊羽在一旁柔声道:“身体可觉得好些了?” 林世卿点头:“想来这泉水着实神奇,昨夜体内的恶寒之感已经全然消去了。” “如此便好。日后不要再淋雨喝酒了,你可把我吓得不轻。”孟惊羽话中淡淡怪责,口气却是轻轻柔柔。 “恩。”林世卿默默点头,将手上空了的小碗递给孟惊羽。 “时至今日,你我这也应算是生死之交了吧……日后你叫我惊羽可好?” 林世卿心中一跳,抬起眼来,看向孟惊羽,只见得他眸色幽深,带着自己从未见过的清润暖色和小心翼翼。林世卿无措的转开头,不知是不是刚醒来的缘故,此刻脑中竟无端的有些混沌,还未及细想,“惊羽”二字便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林世卿似是难以置信,咬住嘴唇低下了头。 他除了这样叫过子恪,还未曾对别的男子唤得这样亲密过。 孟惊羽似乎也没有想到林世卿会答应的这么快,愣了一下,可笑意却不经意的溢出嘴角,清朗的声音再次响起:“恩,世卿。” 半晌无言。 蓦地,林世卿忽道:“陛下……惊、惊羽,我该走了。” 孟惊羽敛了神色,轻声问道:“想好哪日了吗?齐国……这就要走了吗?” 林世卿“嗯”了一声,道:“该是时候回去了,朝中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你这些时日悄悄准备便好。你我原本就已将大体事宜商议核准完毕了,虽有些细节仍需斟酌,但相信你心中应该已有主意。” “好。” 屋内气氛有些尴尬的沉闷。 “过段时间我会以周国名义来访的。”林世卿忽道。 孟惊羽莫名有些开心,不由笑了出来:“我猜得到,那时动手吗?” “嗯,我回去以后的这段时间会和萧瑀联系。周楚出兵伐齐,梁国自然也不能闲着。不过梁国兵权现在大多握在萧庆手中。他们俩近来应该就会有所行动,想来到时候必有一场恶战。所以,萧瑀为了保证自己的位置,能拿出的兵力不会很多,不过我会争取。我们周国需要帮他对付萧庆,所以能拿出的兵力也不会太多。不过,我和萧瑀商议好以后,他梁国军队和我周国军队会整编在一起,其余差的会通过别的补齐,自然是你我都吃不了亏。” 孟惊羽一笑:“与世卿相识近一年,时间虽不长,可这点合作的信任还是有的。” 林世卿听闻后,目光转向孟惊羽,瞳色深深,道:“助你登基,这是诚意。先灭齐后伐梁,周或楚一统天下,这是你我志向,亦是天道所向,民生所寄。我相信你,也相信我的眼光。你会是一个好皇帝,也会是一个好盟友。但是,无论未来如何,如你所说,我们现今都已是生死之交。” 孟惊羽郑重点头,重复道:“无论未来如何,我们都是生死之交。” 林世卿听了他的话,心中虽然有些说不出的暖意,但总觉得他那句生死之交似乎并不仅只如他话意中的一般简单。 ——————————————————————————————— 周国京都绍州,幽篁阁。 月汐倚在窗前,凝视着窗外雨丝细细,娇柔面庞上似喜似忧,口中轻吟:“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远路应悲春晼晚,残宵犹得梦依稀——” “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 月汐闻声猛地回头,口唇微张:“公子!” 林世卿放下伞,掸了掸衣襟,一撩衣摆坐到月汐对面,睨着她打趣道:“我们月汐何时也开始念这些伤春悲秋的东西了?难不成是心里有人了?只不知是哪家的少爷这么有福气,之前竟一丝也不告诉公子我。” 月汐脸一红,整了整衣服,站起身,嘟嘴嗔道:“公子!才回来就拿月汐说笑!月汐……月汐才没有喜欢别家的少爷!” 说完,有些害羞又有些小心的打量着林世卿的神色。 林世卿抿嘴一笑:“害羞了?好了好了,不说你。这段时间朝中怎么样?你易容成我的样子可有什么人发现?” 月汐见他没有注意到什么,有些放心却也有些失落。 “公子放心,这些时日我不过是偶尔在朝中露面,如公子往常一般,定期来幽篁阁中收集传递消息。嘉恪公主有铃铛看护着,日常我也少与她碰面,没有露出马脚。只是……” 月汐蹙了眉头,有些不解的看向林世卿:“公子这些时日应该都与楚国二殿下在一起吧。不知是何原因,他前段时间曾经派人来查探过,仿佛有些怀疑幽篁阁、媚姬和公子的关系,属下不知二殿下关于这些事情所知多少,所以为了掩人耳目,便与姬堂主商量后传出姬堂主怀孕了的消息,索性坐实了姬堂主是公子宠姬的说法。因着那段时间公子行踪不定,身边亦无剑侍随侍,所以未能及时禀报公子,还请公子责罚。” 林世卿右手无意识的敲着桌子,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道:“这件事你二人做的极好。门内事务我未曾向他提起过。之前安排他住在阁中,一是为了看好他,二来也是方便保护他的行踪。以他的聪明机警,想来对这里还有媚姬起疑也是正常。唔……怀孕?不错,这消息完全可以坐实媚姬乃是我宠姬的说法。此举甚好。” 月汐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莞尔一笑:“公子,姬堂主说,这办法好是好,可之前萧瑶公主听了以后还曾来过一趟,她直接把公主殿下气走了,这事还得向您请罪。” 林世卿一挑眉,道:“萧瑶?” “是啊,”月汐点点头,“当时还是铃铛陪着的,偷偷背着我,也没让我知晓。我也是后来才听姬堂主跟我说起来的。之后,我又去问铃铛原委。谁料那丫头却悄悄对我说,看着萧瑶那张脸也不丑,可她同姬堂主却是怎么看怎么觉得不顺眼,不气气她实在难消心头之恨。属下想着这应该也不算什么大事,便由得他们闹去了。” 月汐回想起那几日嘉恪公主的脸色着实不好,却硬生生忍住了,从头到尾没来找自己诉过半分苦楚,心下也不由得感慨萧瑶是个沉稳又不服输的女子。 不过另一方面,她也完全理解媚姬和铃铛的心情。 公子多年未娶,身边亦无红颜知己相伴,她们几人大多自小便随侍公子身旁,对于公子即便不谈男女之情,但倾注在公子身上的感情也绝对是非同寻常。 如今公子身边忽然多出来个看似名正言顺的夫人,虽只是有名无实,可看在她们几人眼里却的确很是碍眼,心中更是从未认可过这位主母。 而林世卿之前又待她很是相敬如宾、客气守礼,几人心里多少是有些吃味的。 其后,即便公子没有什么亲近举动,可谁都看得出来这公主却对公子着实是有几分上心的。 几人这才存了心思,想着好好整一整萧瑶。 第二十七章 红楼隔雨相望冷(下) 林世卿揉了揉额角,无奈叹道:“你呀,他们两个胡闹你竟也陪着!罢了,没出什么事情便好。这几日还得同萧瑶说说与梁国联合出兵的事情,你们啊,最好希望她不会在意你们闹出的这些事。” 月汐听后,半是玩笑的道:“早前铃铛就说,即便她真惹了什么祸事,公子也定然不会责怪她的。今日一看,她倒把公子的心思拿的准准的。月汐看着都有些吃醋了。” 林世卿眼睛一眯,看向月汐道:“这次事情不大,我便不追究什么。只是你们要记得我的身份——我是你们的公子,更是主子。你们这一言一行不是说我不会追究,只是这些小事不追究也罢。你们几人皆是我心腹,更追随我多年,应知我行事作为自有一套章法。一旦你们做了什么不该做的,或是逾越了什么为人下属的权责,到时候不要怪我便是。” 林世卿顿了一顿,又道:“月汐,门中有四位剑侍,两位堂主,其中就属你慧心巧思最懂我心意,伶俐如你,该明白我说这些话的意思。” 月汐沉下眸子,悄然跪到林世卿面前,歉然低声道:“属下多谢公子不罚之恩。此事属下的确欠了考虑,我等日后定不会再任意妄为,犯下类似的这些错误。属下只盼能为公子大业效犬马之劳,粉身碎骨在所不惜,求公子再给月汐一次机会为公子效忠。” 林世卿颔首,伸手将月汐扶了起来,神色温和了许多,悠悠叹道:“铃铛比我们几人都小,追随我的时日也没有你们这么长,我平常自是多惯着她一些。现今这些事于她而言更多是历练,待过得几年她能独当一面,我才能真正放心交给他一些事情。至于媚姬,她原本就长于烟花之地,性格向来有些娇蛮泼辣劲儿,不过她做事有分寸,日常小打小闹只要不妨了大事,我便由得她去闹,自也不会多加管束。而你……” 林世卿看向月汐,道:“你虽与我同岁,可多年以来我也同样把你当做妹妹一般看待。除却这次因为红袖……人手不足,我单独行动,只能吩咐你在绍州替我坐镇以外,其他事情,我何时少过带上你?你是我最放心亲近的妹妹,也是我最得力妥帖的心腹,不要辜负我对你的期望。” 最放心亲近的妹妹…… 最得力妥帖的心腹…… 月汐身子一颤,心口间几分甜几分酸,还有几分萦绕不去的苦涩,心中只道:公子胸怀天下,自己能陪在公子身边已是福气,如何还能再有诸多要求?穷尽自己之力,若帮上公子一二,让公子轻松些许便是心中最大的愿望了。筹谋多年,公子只为江山百姓,却从未为自己活过一时半刻,自己又如何可以再贪婪的奢求些别的…… “月汐懂的。”月汐扬起眼睑看向林世卿,笑容柔婉却坚定。 几日后,晚,周国左相林府。 “公主……夫人在吗?” 今日当值在萧瑶院里守门的丫鬟喜出望外的看着面前这位几乎从未见到过的少年丞相,连声答应:“在的在的,铃铛姑娘在里屋陪着呢,相爷要进去看看吗?” “他们在做什么?” “回相爷,夫人这几月来食欲不佳,白日里常是闷在屋中,晚上也总睡不安稳。这两天铃铛姑娘请了大夫,估计这会正给夫人瞧病呢。” 府中谁人不知,那个前两个月轰动一时,大街小巷里早已传遍了的消息。 林相在茶社幽篁阁养的宠妾媚姬怀了身孕,而地位尊贵的梁国公主、周帝亲封了一品诰命夫人的丞相正妻,萧瑶远嫁于此却是夜夜独守空房。 谁得宠,谁失宠一目了然。 相爷虽曾吩咐下来决不许分毫怠慢萧瑶,但偌大相府四方小院如何会缺得了攀高踩低的势利人。 这些时日真的林世卿不在,月汐假做的林世卿又为了避免露馅,尽量避着萧瑶。铃铛不喜萧瑶自然也未曾通禀过月汐,这事情回来几日竟都丝毫不知。若非今日打算来寻她商量联系萧瑀借兵一事,只怕他还要继续被蒙在鼓里。 林世卿皱着眉头思忖:看样子,今日是不能提这件事了。 不过,想来媚姬有孕的消息对萧瑶刺激颇大,只是以她骄傲倔强性格,估计是即使病入膏肓了也不会来求他一二。 他虽不喜萧瑶,但也从不希望她在这里过得不好,更何况日后还需要跟通过她来和萧瑀联系,商谈与梁国盟军一同灭齐之事。 若是这时萧瑶出了什么事…… “胡闹!怎么不早告诉我!”林世卿厉声斥道。 那丫头吓的膝盖一软,登时跪倒在地上,颤声回道:“相、相爷息怒,这、这是夫人吩咐下来的,说、说是事情不许宣扬出去,若是传了出去,便、便要打断奴婢们的腿,相爷饶命、相爷饶命。” 那丫头吓得回完了话就开始连连磕头。 林世卿一拂袖踏进院中,冷声道:“该听谁的,不该听谁的……你们最好记住这府中究竟谁是你们最大的主子。” 那丫头加上同在院中待命的几个丫头,都是立刻跪下,连连磕头应道:“奴婢记住了,奴婢记住了。” 林世卿虽平日大多数都是一副和颜悦色的好表情,可偶尔这一怒却着实有些让人心惊胆战。 林世卿冷哼一声再不看他们,大步跨入了里进的内院。 “公子?!” 林世卿刚进了院,便见得铃铛有些诧异心虚的看向他叫出声来,她身前正是一位背着药箱的中年大夫。 林世卿未理铃铛,直接看向大夫,关切问道:“夫人的病情如何?” 那中年大夫先是按照规矩向林世卿见了一礼,而后回道:“回相爷的话,夫人乃是肝失疏泄,气机郁滞所表现的症候。小人估摸着是最近夫人情志抑郁,随后又受了什么突然的精神刺激而发病。医书上云,肝失疏泄,气机郁结,则情志抑郁;久郁不解,失其柔顺舒畅之性,故急躁易怒。气郁生痰,痰随气升;气病及血,气滞血瘀,气聚血结,日久成啯瘕积聚……” 那大夫说了一会儿才看到林世卿那张越来越黑的脸,心里一跳,赶忙止住这一大段生涩医理,直奔主题道:“夫人现在还不算太严重,不过还是要及早医治的好。老夫已开好了方子,铃铛姑娘正准备随老夫回去抓药。不过表症易解,心病难医,这气机郁滞治宜解郁,这个……这个……” 那大夫壮着胆子看了一眼林世卿甚是担忧的表情,终于说了出口,道:“这个还得相爷来想法子啊。” 林世卿睨了一眼铃铛,面露愧色,道:“情志抑郁……精神刺激……这些下人也不知平日里是做了些什么,竟将夫人的身子照顾成这样!不过,本相这些时日忙于公务,也是疏漏了夫人身子,这也是本相的过失。还要劳烦大夫帮忙仔细调理夫人身子了。” 大夫听了林世卿这话颇有些意外的多看了这少年丞相两眼,口中连称:“分内之事,小人不敢。” 不止是相府,如今整个京城朝内朝外都传疯了——左相林世卿十分冷落当初明媒正娶进了门的梁国公主,却与私藏府外的宠姬有了喜事。 大家都在猜下一步这林相是否便要把这妾室领进府门,谁料大夫今日却听了这样一番话。 须知这少年虽然年纪没他大,但是身份尊贵、手握重权,竟能为了传闻中被冷落多时的这位公主夫人反省己过,着实是出人意料。 “相爷放心,老夫一定尽心尽力。” 大概是外面的说话声惊扰到了屋内,大夫话音刚落,屋外众人便听得一声:“铃铛,外面是谁,出什么事情了么?” 萧瑶面色苍白,散着发髻,披着一件单薄外衣正开了门自屋中出来。 林世卿一见萧瑶,疾步上前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轻轻拢在萧瑶身上,握住萧瑶一双柔荑,皱眉心疼道:“手怎么这么凉,生了病也不知仔细照顾自己,你院中的这些下人怎么当的差?” 说着,意有所指的瞟了一眼铃铛。 铃铛腿一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自责道:“公子说的是,此事全是铃铛的错,才让夫人生了病,求公子责罚。” 林世卿心知月汐铃铛一向交好,铃铛这么干脆的认错认罚只怕是怕自己会责怪月汐。心中有些欣慰于她们姐妹二人互相回护之情,面上却仍是一片冷色,站在原地不动声色道:“你且先将大夫送回去,取了药回来再说。夫人的身体要紧。” 铃铛咬咬唇,站了起来,低低应了一声,便领了一旁亲眼见证这颠覆谣言的一幕,颇有些目瞪口呆的大夫疾步离去了。 林世卿看了一眼园中守门的另两个丫鬟,淡淡吩咐道:“若再让我发现谁在府中疏忽怠慢了夫人……家法伺候,绝不宽贷!你们听清楚了?” 虽说日常林世卿对待下人都甚是宽厚,府上仆从即便犯错也是鲜少怪责,可那两个丫头见之前在公子面前甚是得宠的铃铛今日都主动领了罚,此刻又听了林世卿的话,不由得心里怕极,赶忙跪下,颤声答道:“奴、奴婢听清楚了。” 林世卿微微点头,恢复了往常的和煦面容:“知错能改便好。你们下去吧,这里不用人伺候了。待铃铛回府你们召她来夫人这里领罚。”说罢,看向萧瑶柔声道:“夫人,我们进屋。” 第二十八章 几如冰心在玉壶(上) 萧瑶神色愣愣,任由林世卿将她小心扶回床边坐下。 像是忽然回过神一般,萧瑶神色一变,恨恨道:“相爷这是做的什么戏?本宫不需要同情!” 林世卿坐到桌边,倒了杯茶,吹了吹摸着杯壁不烫了方递给萧瑶,淡笑道:“本相说过,会为你被个贴心的栖身之所。这些时日忙于公务无暇分身,铃铛亦未向我禀明情况,若非今日忽然想起来你这院子逛逛还不知你生了病。不过我会处理好这些事,定不再让你受委屈便是。” 没来由的,萧瑶鼻尖一酸,拨开了林世卿递茶的手,道:“所以,本宫该跟你道谢吗?谢谢你终于忙完公务闲暇时分想起来你府中还有嘉恪公主这个人?还是谢谢你要为相府新添人丁?” “新添人丁?”林世卿将茶盏放到桌上,有些疑惑的看向萧瑶,“这话从何说起?” 萧瑶一哽,忽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他这问题,深呼吸了几下才攥紧了拳头,冷冷道:“从何说起?既然相爷不知从何说起,那本宫就好心提醒一下,相爷不如从您养在外头的好宠妾说起,从幽篁阁的媚姬姑娘说起,从她腹中的胎儿说起!” 萧瑶说到最后已是咬牙切齿。 林世卿恍然,自己从未动心思将媚姬接入府中,更没有联想到那个本就是为了掩人耳目才会存在的“胎儿”,这才没听出来萧瑶的话外之音。 “你既介意那孩子,我替你除了便是,何苦自己闷着生气,还多生了场病。” 林世卿失笑摇头。 “除了?”萧瑶像是没反应过来。 见林世卿点头,萧瑶像是要确认一般反复低喃了几遍。 片刻后,萧瑶不敢置信道:“那是你的孩子吗?!说除了就除了?!” “是又如何?”林世卿有些不解道,“那并非你的子嗣,何至如此大反应?” 林世卿自小生长于深宫之中,极少体会到父母之爱。成长这多年里又是以男子身份行走各处,一路相伴皆是权谋腹黑之术,见不得人的肮脏事情不知自己见了多少又做了多少,原本的柔软心思早就打磨的一干二净。 更何况他的母妃临死前又把他当做如同弃子和替罪羊一般的存在,也许对于父母亲情他仍存有些好奇渴望,可他实在很难理解一个孩子对于母亲意味着什么。 此时更加无法理解为何他只说是要除去媚姬的孩子,反倒是萧瑶这般激动。 萧瑶虽亦生长在深宫,知晓女子之间争宠不留情面,但却未曾料到林世卿身为男子居然也会对自己尚未出世的孩子的生死这般无动于衷。 看到林世卿不明所以的表情,萧瑶忽觉自己多日来自己生的气简直荒诞,一个念头忽然冒了出来:“你不喜欢媚姬?” “喜欢如何,不喜欢又如何?这与你气媚姬有孕也有关系?” 听了这话,萧瑶颜色稍霁,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继而又像是明白了什么,嫣然笑开,道:“我终于知道你原是不喜欢媚姬的了。你不仅没喜欢过她,也没喜欢过别人。” 林世卿没料到萧瑶会说出这番话,顿时生了些兴致,反问道:“哦?这你又是从何得知?” 萧瑶哑然笑道:“我的傻相爷,你若是喜欢过任何一个女子,便不会如此轻描淡写的说出除掉自己的孩子这种话,更不会问我之后的这些问题。你之所以不明白这些事情,是因为你根本不懂感情。连自己都不懂情的人又如何能懂得他人的感情?” “情?”一听到这个字,林世卿脑中忽然不受控制的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自己对他是有情吗? 忽的身子一震,自己在想什么! 一直仔细盯着林世卿的萧瑶见他如此反应一下子来了兴趣,心情有些复杂的促狭问道:“相爷莫不是想起了哪位佳人?需不需要本宫来帮你分析一二?” 林世卿敛去一闪而逝的异样神色,笑道:“莫要胡言乱语。之前是我的疏失,往后会注意,绝不让这种事情再次发生。你放心,我答应过你的事情就一定会信守诺言,你只管舒心住着就是,不必忧心其他。” 萧瑶见状却收了笑意,犹疑道:“其实,媚姬有孕对你来说是好事,男子三妻四妾也是常理,加上你又身居高位,留有子嗣对你而言更是重要。你若想,将她接来府中便是……府中多些人也热闹一些。” 林世卿惊讶的看向萧瑶:“你不介意?” “怎会不介意,只不过毕竟是一条生命……而且我去看过,那个媚姬姑娘装扮虽风尘,可眼神却灵动,长相眉眼确实是个美人,言谈之间也自有一番气韵,怎么看都不似寻常风尘女子。虽说出身不好看,可领回府中只扶作个侍妾总不算太丢脸。” 见到林世卿更是惊讶的眼神,萧瑶忽然觉得有些窘迫:“无论如何我总算这府中半个女主人,你公事多,我想着能帮你分担些也好。” “不必。” 林世卿笑着摇摇头。 萧瑶未料到他竟会拒绝得这样干脆,微微一愣,便又听他说:“你在府中好好呆着便是……近些日子我须得去楚国一趟,短时间内回不来,府中诸事我亦看顾不到。你在绍州呆着有一段时间了,应知民间早有‘周国只一派,皆是林相党’之言。我在朝中树敌不少,早有不少人参我挟势弄权、结党营私,只不过皇上念在汝阳侯爷一门只我一个独苗,待我一向宽厚,从不计较。” “但前几月我称病休养在家长时间未曾上朝,此事皇上不明其缘由,对我有些不满,更让许多朝臣对我颇有微词。皇上遣我使楚的谕旨尚未颁下,待得众臣皆知时,只怕风波更甚。虽不见得一定会有人趁我不在时对你不利,但若你出门,日子也定不好过。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铃铛会把来找麻烦的人一概拒之门外,在你身边我也会派人保护。只是要委屈你了。” 萧瑶没想到林世卿会这般细致详尽的给自己解释他的安排,看着林世卿俊逸淡雅侧颜,心下划过阵阵暖流,柔声道:“不委屈,相府不小,布局精巧,景致也是极好。瑶儿很喜欢这里。” 林世卿点点头,向萧瑶温润笑道:“你可喜欢什么小玩意?这次估计要离开很久,我回来的时候给你带。香囊玉佩还是珠宝首饰?女孩子都喜欢这些的吧。” 萧瑶嗓子一哽,眼睛有些红。自己身为梁国唯一的公主,却不得宠,自小只有父皇兄长严厉对待。弟弟虽是一母同胞,可终究是少年心性,少与自己谈心交流。 长到这么大,萧瑶何曾遇到过男子这般温柔细致相待,心下感动,低头闷声道:“相爷出使路途遥远,瑶儿不想要什么礼物,咳咳,只想要相爷好好保重自己。” “嗓子不舒服?”林世卿见状立刻关切问道。 萧瑶摇摇头,道:“不碍事,大约这两天着了凉,吃两帖药便好了。” “你也要顾着自己身子。铃铛没照顾好夫人你自是她该罚,可最终生病的还是你。我之前已吩咐下去,待会儿铃铛回来会到你这里领罚,她现在是你的侍女,她该如何要如何都需听你的,不必顾虑我。” 萧瑶点点头,看向林世卿,道:“这原不是铃铛的错,是我自己这几日没注意才生了病。不过既是你说了要罚,我也不便驳了你的意思,等她回来让她去佛堂跪一晚,再罚半月月钱便罢了。” “你决定就是,我回去了,你早些休息。” “相爷!你……你好不容易来一趟,能陪妾身说说话么?” 林世卿柔声道:“我虽娶了你,可众人皆知你我不曾行房,如今我若是留在你屋中旁人会怎么想?于你清白有损之事我不会做的。听闻你这些日子晚上常是难以安眠,待会我便吩咐人将我那里的安息香送过来,这香原是皇上赏的,极好用的东西,你待会点上早些安寝。” 说罢又柔柔抚了抚萧瑶的头发,微笑看着她,直到她红霞扑面,害羞的别过脸去,林世卿方笑笑离开萧瑶房间,往书房去了。 书房中,早有月汐等候多时。 林世卿刚一进门,月汐便替林世卿解下披风挂好,见林世卿坐定,又递了热茶。 “公子,夫人那边?”月汐小心开口。 “放心,一切都好。梁国如何了?” “回公子的话,已按照公子的要求假拟了遗诏。萧庆萧瑀近一月内必定动手,不过长天骑多数都掌握在萧庆殿下手中,萧瑀殿下现在年纪小,又多年不理军政,朝中追随者甚少,即使有了遗诏,也难说能否稳坐帝位。” “我原本要的就不是他坐稳这个帝位,他坐不稳再是正常不过。何况,想来他也知道坐不稳未见得是坏事。” 林世卿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抿了口茶,道:“月汐,你知道这世上什么最难算么?” 月汐一愣,不解其意,猜了个答案回道:“算……命?” 林世卿一笑,神情莫测:“不。算命,说是最难却也最简单。你说命难算,只看这命是谁的,你又是谁。” 第二十八章 几如冰心在玉壶(下) 月汐心中一紧,低头回道:“月汐不懂,请公子示下。” 林世卿笑着道:“你看我手上的这个茶杯。这是冰裂纹青瓷,釉色晶莹纯净,是龙泉官窑烧制出来最好的那一批,若流向民间便至少要五两银一只。” 他拿着杯子又走到书桌前拿起笔蘸了墨,继续道:“若是我现在在上面提了字,再流出去,只怕几十两都不止。” 林世卿定定看向月汐,道:“你现在能算出这杯子的命了么?” 月汐只觉得今日的公子让她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有些畏惧的转开了眼神,回答:“既然公子说要提字,想必这杯子日后便更是珍——” 月汐“珍贵”二字还未说完,便听得一声脆响,刚刚还完好无损的杯子此刻已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月汐愕然的看向林世卿,听他道说:“我是掌握杯子的人,所以我知道杯子的命。而你不是,所以你会算错。但如果今日拿杯子的人是你,便自然不会算错了。” 月汐心中又是一紧,没有答话。 林世卿放下笔,站到了书桌旁月光照不到的阴影处,道:“好了,你不必害怕,且再说说什么最难算。” 月汐咬唇答道:“属下不知。” “我来告诉你,世上最难算的是人心。”林世卿眸光晦涩,“我知你想问什么。红袖之事你们早就听说了,可自我回来至今你和铃铛却都未曾向问起。我想,这可不是因为你们之前关系平平才不问的吧。” 月汐一抖,跪下道:“公子,月汐知错,但是月汐绝无对公子欺瞒之意。” “你不必这样诚惶诚恐,我从不曾怀疑你,你起来。红袖自小在未央门中长大,不是没见过许君皓,可如今却会为了他背叛我,甚至刺杀我。”林世卿笑容冰寒刺骨,目光射向地上的碎瓷,“你说这人心是不是很神奇?” 月汐没有站起来,犹豫了一番,还是有些担忧的问道:“公子当真已经确定红袖已经背叛您了吗?” 林世卿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只道:“若是个未遇情郎的女子,那还罢了。若是一个女子这一辈子沾上了男子,或爱或恨,转的心思便再都不可测。某些方面,女子比男子有更大的力量,其中的因由便是这个。爱、恨,这是能让一个女子获得最大力量的东西。” 月汐咀嚼着林世卿的话,心有所感的点点头。 “我派她去监视许君皓,却未料到她竟有胆子偷偷帮助这位任务目标。这个胆子就是许君皓给的。包括她将我曾赠予她的毒药,又以另一种方式将它还与我......这个胆子,也是许君皓给的。同样,她刺杀我的胆子更是许君皓给的。而这样的胆子叫爱......呵,你说是不是无知又盲目?” 林世卿哂笑一声,又道:“我亲口吩咐让她嫁给许君皓......正是要就此绝了她的念头。爱一个人不一定会希望他好,可恨一个人却一定想让他不好。而且,一个懂恨的人要比一个懂爱的人,容易算得多了。” “如今我将这只名为红袖的杯子交给了许君皓,他作为现在握着杯子的人,你觉得他会怎么做呢?” 林世卿转过头,看向地上的碎瓷片,在月色投映的阴影下笑意浅浅:“你着人去粘好这个杯子。” 月汐很少见到这样空寂清冷得歇斯底里的公子。她畏惧这样的公子,更多的却是像被紧紧扼住心脏的说不出话的窒息。 公子...... 他原本就没有什么可以说话的人,红袖自小在门中长大,陪伴公子多年,可如今却...... 由始至终,她没有觉得红袖做错了什么。 可是她深深地觉得红袖负了公子,没留一点余地。 红袖大概和自己是一样的人。 也许这就是情义两难全的含义。 不过还好...... 自己的情和义只系在一人身上。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有些庆幸,连跪在地上的膝盖仿佛都有了些酸苦的暖意。 她站起身来,遏制不住鼻尖的酸涩感,低着头蹲到林世卿的身边捡好碎片,装到托盘上,正要离去时却听到林世卿唤她的声音。 林世卿的声音里是她不曾见过的脆弱,音质如同薄薄的玉器,仿佛一碰便会碎的再找不见原来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月汐,你知道为什么我从不将这些话说与铃铛吗?” 月汐停下脚步,声音里有些掩不住的鼻音:“......不知。” 林世卿道:“铃铛十三岁被我领回未央门,那时候我十六岁,是在血盟的一次外出历练任务中捡的她。” 月汐没有想到林世卿会忽然向他说起铃铛的身世。 因是乱世,未央门中的孤儿格外的多,铃铛也是一样。 孤儿——往往是孤僻,早熟,敏感,偏激的代名词。 可是门中在任务中表现的最好的也往往是孤儿。 因为他们没有牵绊,没有未来,也没有人关心。 所以,他们可以冷静的对任务目标下手,甚至对自己下手。 这些孤儿的身世,都是淹没在历史洪流中的小小尘埃。 没有亲人了以后,也再没了人在乎这些找不回来的尘埃——包括他们自己。 所以,未央门中所有孤儿的身世都是秘密,没有人会将自己的身世讲给另一个人听——包括一直看似无忧无虑的孤儿,铃铛。 月汐凝神听着。 “铃铛的原名就叫铃铛。她父亲是楚人,母亲是周人。渝州城很繁华,但是他们住的很破旧。她家里很穷,穷到连母亲每日里做手艺的针线都买不起,大部分时候靠父亲捡回来的野菜或是偶尔叉到的鱼过活。” “有一日,铃铛手脚不干净,偷了一个到渝州城做生意的周国富户的银子,当即就被抓了去,说是要拿去报官。铃铛家中虽穷,但从小很得父母疼爱,从没见过这个阵仗,当即就被吓得大哭不止,只喊着爹娘救命。” “那富户见铃铛长得不错,动了歪心思,可因为渝州地界来往人多管得严,商人又是贱籍,他不敢轻举妄动,于是想去找她父母买下她来。” 说到这里林世卿停了下来,白皙的容颜深深地隐藏在阴影里。 正听得入神的月汐,转过身问道:“然后呢?” 林世卿顿了好一会才道:“那个富户为富不仁,常常伙同他家乡的地方官员乡绅欺压百姓,更是曾经闹出了不少人命。他......是我的任务目标。” 顿了顿,林世卿继续讲:“那个富户到了铃铛家以后,看上了铃铛的娘亲,当下就动了强抢的心思,铃铛的父亲自然不许,于是和保护那富户安全的武人家丁打了起来。” 林世卿似是低低叹了一口气,道:“常年缺饮少食的穷苦人如何跟膀大腰圆的武人相比?那家丁随手抄了棍子动了手,她父亲没有两下就被打的吐了血。铃铛母亲自然是心疼丈夫,看不过眼就扑到前面去替他挨打,结果一棍子下去砸到后背,直接昏死过去了。” 月汐低呼了一声,紧紧看着林世卿。 “那富户以为是闹出了人命,再不敢多呆,领了人就赶忙跑了。” 月汐见他讲到这里又停了下来,不由得追问道:“那后来呢?铃铛的父母是被打死了吗?” 林世卿道:“他父母被打的重伤,铃铛没有钱买药。于是,他们病死了。” 月汐抽了一口气,有些不解的看向那处阴影,问道:“公子没有救他们?” 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刻门外的那抹僵硬的身影。 “呵,我救了又如何呢?今日有富户,明日便会有官员。这世上不知要有多少这样的铃铛......如果当真要救,就当先还这世间一片太平清明。” 月汐听了微张了口,却是涌起愧疚,低头道:“属下不该质疑公子。” 谁料林世卿却道:“不,你没有质疑错。我之前说的,不过是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心里......嫉妒铃铛。” 月汐神色一震,有些说不出话来。 “她家里穷,父母也不是同一国之人,但平常是难得的恩爱,又只有她一个女儿,疼惜的紧,再苦再难也不曾让她尝到半分。所以,我要让她亲眼看到她的父母因她而死。” “之后......我帮她埋了她的父母,带她去亲手杀了那个富户,又屠了整个商队。” 林世卿微微上前一步,面容从那阴影里透出一个光亮的小角,他问道:“我可怕么?” 月汐想了想,认真的摇了摇头,问道:“公子是觉得愧对铃铛么?” 林世卿犹豫了一瞬,又将脑袋缩回了阴影,沉沉道:“我们做了太多该做或是不该做的事情了,已经没有退路。可铃铛不是,她还有回头的机会。” 月汐轻声问道:“所以,这就是公子的诸多计划都不告诉铃铛的原因?” 林世卿没有答话。 月汐又问:“所以,这就是平常许多杀人血腥的任务,公子全都不曾让铃铛去执行,甚至会瞒着她的原因?” 林世卿还是没有答话。 月汐端着托盘,默默站到了林世卿身旁的阴影里,将林世卿没有光亮的容颜深深看进眼里,道:“某些时候,公子确然很可怕,可是那又如何呢?月汐此生最不后悔的事情,就是跟随公子回了未央门,而后成为了公子的剑侍。” “这个答案,此生不变。” 第二十九章 历吉日乎吾将行(上) 楚宫,宣政殿 “陛下,还不歇下么?”郑阳在孟惊羽身边小心的挑了挑灯芯,轻声问道。 孟惊羽登基后,便提议这个忠心追随他母后家族多年的老将返乡养老。 谁料郑阳却坚定拒绝了这一提议,称其并无家业子女,只想一心追随圣上。孟惊羽念他所言不错,自己又是刚刚登基,身边着实缺少他这般熟悉信任的心腹,便恩准其入宫净了身,并将其任命为内务总管。 孟惊羽看着桌上仍未批阅的一小摞奏折,揉了揉太阳穴,头也不抬:“什么时候了?” “回陛下,三更了。” “恩。” “陛下还不歇息么?” “批完再说。” 郑阳看着案上时而皱眉思索时而奋笔疾书的年轻帝王,眼中有一抹湿润。 孟惊羽的生母端贤皇后陆歆柔出身并不高。 陆歆柔的父亲原是前一任镇南候府中的一名将领,勉强领着一个从四品的将军衔位。二十几年前,先帝去镇南候辖地中视察时,偶然邂逅了这位尚未出阁的陆家小姐,第一次见面便惊为天人,执意带回宫中封为瑶妃。 瑶妃没有足够强大的身份背景,刚入宫没多久又无所出。虽有先皇盛宠不衰,大多数人明面上还不敢为难与她,可日积月累之下这却更加招致后宫中他人嫉恨,没多久就有流言称其为“妖妃”。 先帝震怒,因为这事内廷外朝不知流了多少鲜血,更不知有多少人因为此事牵连入狱。 随着时间流逝,流言渐止。 可事情平息后,先帝却是变本加厉,此后夜夜留宿瑶妃寝殿。不久,瑶妃就怀上了孟惊羽。 怀孕待产期间,先帝几近寸步不离,日日守护塌前,汤药饮食只要能入得瑶妃口的都要全部先经过先帝的手。 终于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瑶妃产下二皇子孟惊羽。也因此,瑶妃晋为大楚后宫第一人,端贤皇后,母仪天下。 郑阳自小爱慕陆歆柔,可从来都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自这位陆家小姐入宫后,他更觉了无生趣,次次出征皆请战为先锋,终于在一次战役中伤重至根本,再无法上战场。 陆歆柔之父知他心意又十分信任他,便主动将他调回京中陆府,做了管家。待孟惊羽长大成人出宫另立府第后,他又自请随侍在孟惊羽身边。 郑阳心知陆歆柔最大的愿望便是孟惊羽可以有朝一日登上帝位,只可惜她出身不高,难以帮助儿子一二,时常因为此事神伤不已。 郑阳甚至可以隐隐猜到当初她的死也与这个有关。 如今他看到孟惊羽龙袍加身之后勤政爱民,欣慰之余更添几分感慨,不悔自己入宫陪伴。 又是许久。 “皇上吃些东西吧,这酒酿圆子是先皇后幼时极喜欢吃的,您尝尝。” 孟惊羽抬起头锤了锤脖子,接过碗,好一会没有动作:“郑阳,这些年辛苦你了……前些年朕无法保护他们,所以只能眼看着陆氏嫡系一族多被陷害,即便没有被杀,也大多流放偏远之地……朕对不起母后,你也曾经怪过朕吧。” “皇上言重了,老奴怎会怪过陛下?”郑阳低下头努力掩去眸中老泪,免不了有些感伤,“当年两党之争中,大殿下一直占着上风,您为了这一朝翻身忍气吞声了多久,老奴在您身边陪伴了整整两年怎会不理解陛下的苦心?” 说着,郑阳低低叹了一口气,又道:“还好当年陛下隐忍不发,要不然以大殿下的丧心病狂,只怕连您都不会放过啊……” 孟惊羽听了这句话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放下碗,摸出了胸口处放着的一个香囊,嘴边绽出一抹笑意:“郑阳,你说一个女子赠给一个男子香囊,该是什么意思?” 郑阳闻言一愣,道:“大多应是定情吧,自然也不排除有什么别的含义。” 他又小心的打量了一下孟惊羽,见他神色柔和,心中一动,接着问道:“难不成这香囊是哪家小姐赠送给陛下的?” 孟惊羽听后不由笑出声来:“哪家小姐?”而后想了想,又将香囊放回怀中,认真答道:“是也,非也。” 郑阳猜不出其中玄机,只得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孟惊羽笑笑转过头,刚抬起手欲拿起勺子,却瞥到碗旁刚刚批示过的一封折子,复又放下,皱着眉头道:“今日朕去问了孟惊鹏,他仍坚持说父皇非他所杀,而是召他进宫那日自己服毒而死,他才被迫谋反篡位。朕最开始问他时他这样说,朕自然不信。可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他谋逆之罪已定,实在没有原因和立场要仍然坚持这么说来骗朕。朕如今听着,倒觉着这话十有八九是真的。” 郑阳点点头,见孟惊羽在看他,顺着他的话往下道:“老奴也觉得此事甚是蹊跷。他这样做的确没什么道理,可老奴也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先皇要这样做。那时的大殿下早晚会动手,为何先皇却偏要多此一举。” 孟惊羽道:“若是如此也还罢了,朕只当父皇是怕他先出手伤朕,为了保护朕才故意作出此举来逼他提前谋反。可是父皇若是真的死了,遗体却没有葬入皇陵,也不知道现在在哪里。孟惊鹏他只说见到了一个人影将父皇的遗体带走,却没有看清是谁,又长成什么样子。对于那人有可能的身份来历,更是全无头绪。” 顿了顿,孟惊羽继续道:“这件事看起来就更加奇怪了。孟惊鹏本就是逼宫谋反,他手上若再没有父皇的遗体,岂不是更加坐实了他这皇位来路不正?他没有丝毫理由要将遗体藏起来,这也是我一直想不通的地方。关于这件事,你有什么想法么?” 郑阳摇摇头:“大殿下宫变的那段时间京中风声很紧,老奴领着府中众人尽量都待在府内,偶尔打听消息也没人敢谈论这件事,所以不曾得到什么消息。后来大殿下篡位成功后便将陛下的府邸封了起来,老奴也就更难得知外界消息了。” 孟惊羽听后虽是意料之中,但还是免不了有些失望:“这也正常。不过父皇现在究竟是死是活,带走他的那个人究竟是什么人,若是父皇没有死,离了宫又能去哪儿?若是死了,现下遗体又会在哪儿?” 说到这里,孟惊羽叹了口气,忧心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朕没见到父皇的……心中总是牵挂,不过倒也不尽然是坏事,无论如何总算还能抱着一丝希望。” 郑阳听了孟惊羽的话像是忽然有了一些灵感,有些踌躇的道:“老奴可以明白陛下的心情。只是老奴刚刚听陛下说‘若是先皇没有死,离了宫又能去哪里’的那句话,想起皇后娘娘还在世的时候曾经说与老奴的一件事情。” 孟惊羽应声道:“你说。” 郑阳道:“娘娘曾说先皇喝醉时曾叫她琼雪,平常睡梦中也时常能听到琼雪两个字,似乎先皇很是挂念这位名叫琼雪的女子。可是娘娘曾经打听过,宗室和诸侯中并没有叫做琼雪的小姐,所以娘娘也不知道这位琼雪姑娘究竟是何人。老奴想着,也许这位琼雪姑娘是先皇心爱的女子,这一番借以假死离宫,说不定是去找这位琼雪姑娘了?” 孟惊羽一方面疑惑于为何母后会在进宫后,还会同郑阳这名外姓家臣有机会说起这种私密之事,另一方面又疑惑于父皇明明极为宠爱自己的母后,可为何会当着母后的面叫另外一个名字。可不得不说郑阳忽然提起的这件事和这个名字让他联想到了自己回忆里的另外一处地方。 “琼雪……琼雪……琼玉?郑阳,你可知宫中有一处名为琼玉殿的地方?” 郑阳回道:“听说过,这地方原是一处冷宫。老奴听几名在宫内当差了有些年头的宫人说,这个地方自从先皇登基以前便封了起来。不过,虽然是当做冷宫一般对待的,却常是有人进去修整打扫,也没见哪位宫妃被贬去了那里。老奴见那院子里竹子长得好,环境也清幽,还想着说与陛下要不要索性将那处辟开,当做一处正经院子用呢。” 孟惊羽向郑阳吩咐道:“那处院子不要动,按照之前的规矩定期派人进去修整打扫就是。不过你可知晓那处院子从前究竟所住为何人么?” 郑阳道:“老奴也不知道这处院子究竟有什么不同,只是听上了年纪的宫人说,知道那处院子主人的宫人,要么就是被遣走了,要么就是出宫了,或是年头久了已经去世了……总之,现下还在宫内当差的人,没有一人知晓这宫殿主人来历的。” 孟惊羽心道:自己原本就猜测三年前那位少年与楚宫有什么渊源,而今听了琼玉殿这模模糊糊的来历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没有错,只是暂时还没法确定三年前的少年究竟是不是如今的林世卿。 郑阳见孟惊羽不说话,以为他又想起了先皇,便又开口安慰道:“陛下且放宽心,您不是已经悄悄派人去民间寻找了么?只要先帝还在人世,无论找不找得到都是好事一桩。” 孟惊羽嗯了一声,又揉揉脑袋,拿起碗吃了圆子后,道:“今日你我所说不要再让第三个人知晓,权当做朕没问过就是。” “是,陛下,”郑阳赶忙应下,接过碗,又看了看天色,“快五更了,陛下要不要稍微歇息一下,再过一会儿就该上朝了。” 孟惊羽顺着窗看了一眼外头,见果然已经有些亮了,才道:“居然都这个时候了……不休息了,朕去屋里的榻上躺着看会书,等着上朝便是。” 孟惊羽走到里进,靠在软榻上半眯着眼,拿着的书却许久没翻过页。 第二十九章 历吉日乎吾将行(下) 世卿…… 孟惊羽脑海中又浮现出她喝的酩酊大醉那夜,夜雨凄清,白衣胜雪,黑发如瀑,她周身酒香四溢,面上却是他从未见到过的黯然孤寂。 孟惊羽看得出来,同他在一起时,林世卿一直将自己的情绪掩藏的很好,微笑、淡笑、轻笑,即便是原州城外遇袭时分也是冷笑。她一直在笑,他却极少能够触及到她真实的笑意。那夜她难得的没有笑,他却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她。 她是女子……她竟然真的是女子…… 孟惊羽知道林世卿的性别将是他最好的武器,若利用得当,不知会在周国掀起多大的风波。 可他莫名的不想戳破,不是为了利用或者图谋些什么,只是单纯的不想。 他解释不了为什么,却在想起时,有种明了的欣喜。 他知道,也许自己那夜在炙衍宫外说的一番话的确出自肺腑。 多年来,除了复仇,除了皇位,除了江山,他又有了另一个让他殷切的想要追逐的目标,是她。 她帮助自己登上皇位,然后将沈寄寒留在他身边,将她这一支私兵留在他身边,她对他到底有多少设计利用,他不清楚;她还有多少后招在等着他,他不清楚。 可他清楚,他要江山,也要她! 她为什么多年来女扮男装在周国朝堂身居左相高位? 她为什么会选择自己作为合作对象共谋天下? 她究竟是不是四年前琼玉殿前的那个白衣少年龙渊? 她究竟是谁?是什么来历? 她的目的又会是什么? …… 他仿佛拨开了她身上的第一层迷雾,却发现,迷雾下还有更多的迷雾不曾拨开。 她像是一个环环相扣的谜题,身上有太多的谜底让他想要一探究竟。 自相识起,她的相貌、气质、才学、谋略、功夫,她的一切如磁石一般引起他的注意,不期然而然,让他一步一步靠近、赞叹、着迷,终至不想放手。 她要算计他,好,他接招! 来而不往非礼也,他也要算计她! 他若赢了,便得天下,还有一个她! 若失败…… 孟惊羽斜靠在榻上,姿势慵懒,眼神却晶亮的像是充满征服欲望的豹子。 不,他的世界,没有失败。 “陛下,周帝俢书一封,刚派使臣送来。”耳旁兀的传来郑阳的声音。 孟惊羽停了思绪,心中一喜,是她要来了? “呈上来。” 孟惊羽打开信笺,俊脸渐渐绽开粲然笑意,一夜批阅奏折的疲惫仿佛瞬间消逝殆尽。 他坐起身来,向郑阳朗声吩咐道:“着奉常大夫准备,半月后,朕要以大楚最盛大的国宾之礼迎接周国左相,林世卿!” ———————————————————————————— 半月后,楚京。 天刚刚亮,尚有些冷寂的楚京城内便开始忙碌了起来。 凡是奉常属下司礼官员全在城中随着新任郎中令陈墨阳安排的禁军卫戍在各部位检查。须知陛下颁了旨,要求亲迎周使的前后所有礼节安排务必尽善尽美,不可出一丝纰漏。 自城门到城中集市口前高达两层楼的礼宾台,再从这礼宾台到楚宫正门,两个车轨宽度的主道上尽皆是红毯覆地,两排京畿禁卫军隔开了普通百姓。 楚帝携百官出入宫的轿撵、随侍、护卫等等诸事,都在这个清凉的早上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待得一切安排停当,日头已经高高升起。 孟惊羽端正立于众臣之前,一袭灿金线绣龙纹的皇帝礼服,上玄下黄奢华繁丽,黑底金边宽带束腰,腰带两侧垂饰飘带,袍袖纷飞衣裾曳地,在明媚日光的照耀下显得更是雍容华贵,俊美无俦。 众位大臣皆是恭谨端正,依次跟随在皇帝身后。 楚帝孟惊羽神色肃穆。 可只怕无人能猜到这个风姿奇秀,神色肃穆的年轻帝王现在在想什么。 孟惊羽眼睛远眺前方,脑中想着的却是这些时日绍州暗探传回来的消息。 原本周京绍州城中盛传左相林世卿风流成性,不顾家中远嫁而来身份尊贵的正牌妻子,在外面偷偷养了个娇艳的小妾,名唤媚姬。几个月前更是听说这媚姬姑娘未嫁先孕,怀上了相爷的孩子,连林相的嫡妻都没坐得住板凳赶去瞧了一瞧。 不过,这公主殿下不仅没占到便宜,反倒还被冷嘲热讽了一番,气得回府就生了场大病。 谁料,故事的转折由此开始。 林相在府中称病静养几月后,就像是觉悟了一般,忽然对这梁国公主浓情蜜意了起来,甚至连那可怜的媚姬姑娘肚子里还未出世的孩子都没放过,硬生生逼着人家打掉。 更有传言称,二人成亲以来并未行房的原因并非是如之前传言所说是因为相爷流连花丛,反而是因为公主殿下不许,才一直耽搁了下来。 这个故事的发展着实称得上是一波三折。 孟惊羽听了这个故事以后笑的也是一波三折。 一方面好笑,演戏演成林世卿这样的实在是太不容易。 不过另一方面,孟惊羽也着实感叹,林世卿实在是打的一手好算盘。若不是他已经发现林世卿的女子身份,只怕也要被这消息糊弄过去。 他这一步棋,既解决了原本为了蒙骗他而存在的那个子虚乌有的孩子,又解开了萧瑶不得宠的谣言给周梁两国邦交带来的困局。 当真妙极! 想到这里,孟惊羽更是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他。 唉,已经有多久未曾见过他了? 已经有两个月了吧。 可是为何短短两个月,自己却常是食不甘味,仿若过了一年还久? 孟惊羽暗暗咬牙,和这个狡猾得如同狐狸一般的家伙,还真是段孽缘! 他二十年不曾尝过亦不曾好奇这思念牵挂究竟是何种滋味,却不料二十年后竟会栽在一个假凤虚凰的他国丞相身上。 人生际遇当真奇妙。 耳边蓦地传来鼓声和一声长长的“报——”。 孟惊羽心中一动,眯起眼看向城门方向。 “禀圣上,周国左相林世卿车马及随行队伍已到城门,是否准许进城?” “准。另恩准左相林世卿可驾马而入,其他人须一律徒步行至礼宾台。” 孟惊羽话音刚落,身后便有一人高声制止道:“陛下不可!” 孟惊羽转过头,微微拢起了眉心:“原来是陈相,爱卿且说说有何不可?” “陛下,原本只有他国帝王亲至方可以这国宾之礼相待,再不济也应是皇亲贵胄方可执国礼。这林世卿不过是个小小左相,最多再加上个汝阳少侯爷的身份,陛下出宫亲迎已经足够显示出我大楚对他的重视和对周国的诚意,更已是逾了礼制。此时若再允准这林相策马入城,想我大楚国威何在?陛下圣颜何存?” 说到这里,左相陈宇顿了一下,随后颤颤巍巍的跪下磕头道:“老臣请陛下三思啊!” 话音甫落,便有几名大臣跟着跪下,口道:“臣附议。” 孟惊羽神色微沉,刚想说话却见陈宇旁边站出来了一个星眉朗目的年轻官员。 那人躬身道:“陛下,不知可否听微臣一言?” 孟惊羽一挑眉,显然是没有想到他会站出来:“封卿?你说。” “微臣以为,陈相所言不错,”那人意料之中的见孟惊羽一愣,继续道,“不过,林相今携周帝国书而来,便如周帝亲至。何况汝阳少侯爷虽是外姓封侯,却怎么也是个有爵位在身的人。再者,林世卿迎娶梁国公主在先,他现在便是梁国驸马。如今他不仅代表周帝,更有一重梁国皇亲身份。臣以为,这林相本身的确如陈相一般只是小小左相不假,可其背后的意义却仍须仔细考量。这和陈相所言并不冲突。微臣猜想,陛下正是有此考虑,才会如此安排。微臣鲁莽,妄自揣测圣意,还望圣上不要怪责。” 说着,便跪到了陈宇身边。 孟惊羽闻言不由暗叹,这封子恪年纪轻轻便身居右相高位果然不是没有道理的。他这番话说的滴水不漏,让人无隙可乘,既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又让左相陈宇和其他大臣无话可说。 孟惊羽微微弓下身子,亲手扶起跪下的二位丞相,满意道:“朕怎会怪责你们?所谓‘礼以行义,信以守礼,刑以正邪。’陈相奉守礼制,身正敢谏;封相更是思虑周全,深谙朕心,朕这大楚江山能得你们辅佐乃是朕的福气。” 二人同道:“谢陛下圣明。” 孟惊羽转向跪在地上的传令兵道:“你速去传令吧,按朕刚才说的做。” 一炷香后,城门大开。 一人,一骑。 马蹄飒踏。 晨光清辉之下,林世卿一身绰绰丞相朝服上七章纹饰熠熠生辉,头上一顶七梁丞相远游冠清贵庄重。 身后是两排随行使臣大小官员。 两侧百姓看到这个芝兰玉树般的俊逸丞相皆是不觉失了言语。 翻身,下马。 林世卿提着宽大的衣摆踏上台阶,礼宾台的木质台阶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 孟惊羽看着林世卿向自己缓缓走来,仿佛他的每一步都踏在自己的心上。 一步,两步…… 终于。 林世卿神情庄重肃穆,眸色古井无波,容色清隽之中带着三分笑意,面对孟惊羽微微躬身。 “周国使臣汝阳少侯、左丞相林氏世卿敬奉周国国君谕旨出使楚国,恭呈楚国永康皇帝我周国国书一封,谨贺楚国国运昌隆,风调雨顺,并贺新帝登基大喜。” 说罢,深深一揖,身旁官员麻利的双手递与郑阳一只一尺见方的精致木盒。 孟惊羽虚扶一下:“多谢贵国皇帝盛意,劳林相代朕问候尔等君上,亦祝周国国泰民安,河清海晏。” 林世卿又施一礼:“谢陛下。” 孟惊羽退后两步,朗声道:“朕已为贵国使节备好下榻行馆,今晚亦安排有宫宴为诸位接风洗尘。如此,便劳林相着相关使节随朕入宫议事,其他人等由司礼监官员接待入住行馆。” 林世卿垂首恭敬回道:“下使谨遵楚国皇帝圣命。” 孟惊羽展颜一笑:“林相爷请随朕来。” 林世卿点头,落下小半步跟随在楚帝身后,头部微动向后扫了一眼,随后合了眸子又转回了头。 第三十章 惜谋破者事无功(上) 话说林世卿随孟惊羽入宫后,本以为如他之前所说,一行人应是直奔议事而去。谁料入了宫后,孟惊羽却不见人影,将他直接扔给了右相封子恪,以自己龙体不适为由,带着左相陈宇等人飘然而去,说是具体事宜等午宴后再行商议。 没有办法,封子恪只能代圣上陪同林世卿这个以盛礼迎接、转瞬之后却不作陪的尊贵客人在宫中闲逛。 “你们先下去吧。”林世卿向身后的宫人吩咐。 还好孟惊羽了解他,说是留下的人多他必会嫌烦嫌闹,只遣了封子恪一人作陪。否则,若此刻身旁是一堆楚国大臣,他还真不知道怎么吩咐他们下去。 二人尽量挑着幽静的小路走,一路上倒也没什么人来打扰。 封子恪见身旁终于无人,低声问道:“世卿,你的伤势都好了吧?” 林世卿口唇微动:“放心,早已痊愈。” 犹豫片刻,封子恪又问道:“听说你将许君皓和红袖凑成了一对了?” 林世卿听闻,像是对他会知道这件事情并不意外,微微一笑,答道:“是,红袖喜欢他。” 封子恪心知林世卿说话做事,理由必不会如此简单,接着问道:“除此之外呢?” “红袖会死心。”林世卿笑意不变。 封子恪暗叹,林世卿年少时在各处受训,之后又进官场摸爬滚打,不知多少次徘徊在生死之间,由此养成的这冷血冷情的作风果真一点没变。 “我跟许君皓总算是在门中共事过几年,他的性子和作风有些地方跟你实在是相像。我相信,你一定知道许君皓绝不在乎这些所谓的男女之情,更何况红袖身份特殊,他更没什么可能真心相待。你也一定知道,红袖即便真生下来许君皓的孩子,只怕这许护法该利用的也决计不会手软。只是红袖毕竟跟随你多年……以后你打算怎么处置她?” 林世卿偏头看向封子恪,微笑陈述:“她将我送与她的毒药,转送给了许君皓。呵,凑巧的是,随后又用到了我这里。” 封子恪苦笑道:“你明明可以猜得到,这毒药可以偷可以抢可以骗,以红袖对你多年主仆兄妹情谊,她绝不会主动将毒药给许君皓用在你身上。” 林世卿继续看着封子恪道:“她曾来军中杀我。” 封子恪停下步子,有些无力的回看向林世卿道:“所以呢,她真的动了手吗?这事情我也算是知道一点……若说那些杀手是炸药,红袖是引线,那么许君皓才该是点燃他们的火。也许炸药还有些过错,可红袖这一条根本就心不由己的引线又何错之有?” 林世卿笑意浅浅,音调却是没有起伏:“呵,没有你口中这条根本心不由己的引线,他根本无法引我入毂,更无法伤我。” 看着环境僻静无人,封子恪扳过林世卿的身子,认真的看向她:“清慕,我不是为了红袖向你求情。乱世中,人命本不值钱,战火将起,对于许多人来说能活下去已是奢求。我知道,红袖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也许于她而言本没有错,可于你来说无疑形同背叛。这十几年来,你我手上早已沾满血腥,该做或是不该做的事,该杀或是不该杀的人,无论是你还是我,从未犹豫或是留手。只是红袖,她对你来说不一样。” 说到这里,封子恪深深叹了一口气,继续道:“无论她性子如何,爱上了谁,她都曾在你身边不离不弃忠心陪伴十余载。你这样做会毁了她,这比干脆杀了她还要让她难受。这么多年来,除了红袖她们四人,师父和我,你身旁再无可以说话亲近甚至真正信任的人。你从前也曾同我嬉闹,可自血盟受训两年后,你再不同我说心里话。后来我来到楚国,你呆在周国,你便更少有机会能像现在这样同别人好好说会话。也许这些都是你我为了活下去而付出的代价,可是清慕,我可以这样,你却不该是这样的人,更不该有这样的人生。” 林世卿清冷的面庞有一丝动容,这么多年,能同自己说出这番话的人,大抵也只有面前这个男子。 幼时,哥哥对自己是不问缘由的宠爱,这宠爱虽令自己流连,却因时光的流逝而渐渐变得模糊。 宫难之后,潇湘林拜师学艺与他相识,是他陪着自己接任门主之位,又为了自己一同接任左护法一职,包括自己多年筹谋,都有他相伴在侧。 这样无微不至的陪伴真切而深刻。 林世卿不愿明白却无法逃避,这种无怨无悔的追随和支持究竟意味着什么。 可是他不曾提起。 于是她当做不懂。 红袖、月汐、弄影、铃铛四人虽说与自己情同兄妹,可终究隔着一层主仆身份,对自己也许心中有亲近好感,但更多的是尽忠职守和敬畏之情。 唯有他。 林世卿无法不为身边这个男子动容,可是她不可以。 她的生命所剩无几,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上天的恩赐。她从小不愿意让封子恪看到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作的寒毒,正是不想让他为自己担心。 过去,现在,未来。 她更加不允许自己自私,让他陪着一个将死之人承受这些煎熬,最终只能亲眼看着生命里重要的人离去。 生死,也许该是这世上最为决绝而又不可挽回的离去。 所以,她只能狠心的拒绝他,无论多少次,直到他死心。 还好,冷漠和拒绝这种事情她信手拈来,最是擅长。 “子恪,你不知道我的身世,我也不知道你的身世,互相也从不曾问过。李清慕早就死了,现在的我只是林世卿。林世卿该是什么样的人,该有什么样的人生,在某些事情的出现和某些人的决定以后,便再不由自己做主。可我知道,现在站在你面前的这个林世卿如今唯一想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手握生杀,一统天下。” 见封子恪张口似欲言语,林世卿却没有给他机会:“呵,以战止战,以杀止杀或许不是最好的方法。但是,这无疑是最简单直接并且有效的方法。这句话用在红袖身上也是一样。若问一个人的心怎样才会不痛,很简单,剜了心便再不会心痛。你该明白,我在帮她,而不是害她。不过红袖与我不同,也许当真如你所说,这个方法并不适合她。可是你也要知道,我本就容不下任何背叛。对于红袖,若非她在许君皓那里还有利用价值,或许上次在军中我便已经杀了她。” 林世卿的心大概已经冷硬多年,可每当接触到封子恪眼中的失望时,还是会有种真实的让她瑟缩的疼痛。 见了封子恪的神色,林世卿不由自主的又接道:“但是......我会考虑你的话。无论如何,只要她不再做出危及你我性命和统一大计的事情,最终我会留她一条性命。” 或许,作为自己身边为数不多的可以说话的人,自己可以拒绝的委婉一点,或者在说话的时候留下一点余地。 她想。 可是,随后她在见到他眼中重新燃起的欣喜时,又忽然觉得自己太过自私。 狠心将他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拨下去,林世卿转过头冷冷道:“这一次,我可以原谅红袖,但绝不会有下一次。你也同样,我不会允许我的人,以任何形式背叛我。” 封子恪心道,她终究还是会心软的。 虽被强硬的拨开手的确有些伤心,可他直觉这个叱咤风云的林世卿,仍是那个三四岁尚不记事时,喂他青梅、奶声奶气叫他子恪哥哥的李清慕。 她不是心狠手辣之人,只是迫于生存、迫于形势环境,学会了心狠手辣。 “子恪,人活着才有资格去做别的事情。我是个自私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为了我能更好的活下去,为了能实现我的目标,我不介意用些什么手段,无论是怎样的过程……你该清楚。” 林世卿没有说的是,她没有足够的时间,所以她需要更快的在她有生之年实现她的目标,哪怕过程更加艰险肮脏,见不得人,她一样在所不惜。 “世卿,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我又何尝不是与你一样自私?今日会对你说这样一番话,全然是因为红袖是你身边的人。你杀了便杀了,可我只怕你心痛后悔。” 说了这句后,封子恪见气氛压抑,林世卿也不说话,默了一会儿,想了想,不再提这件事情,转了话题问道:“陛下为了今日迎接你的这个阵仗,安排了足有小半个月。可好不容易等你来,自己却跑了,也不知是个什么道理。你有什么头绪么?” 林世卿知他不想让自己多想,并不戳破,便就着他的话说:“我也不解他为何会这样做,偏偏还顺路领走了自己的几名心腹大臣……” 说到这里,林世卿灵光一闪,攥紧了拳头,咬牙道:“糟了,我竟没想到!国书!” 封子恪听了他这前言不搭后语的几句,自是一头雾水,不由问道:“国书?什么意思,国书他又不能换,如何能动得了手脚?还是上面写了什么让陛下为难的事情?” 第三十章 惜谋破者事无功(下) 林世卿想通了缘由后不由得暗骂孟惊羽心机深沉,竟想到这番以国礼相待麻痹自己,先唬了自己按照礼节交上国书,再自己拿了国书跑掉偷偷研究这种法子。 “孟惊羽知道我这次来找他是来商量联合奇袭齐国一事,国书上所写也是这件事,但是上面写的东西却是周国想要由西向东来算齐国三分之二的土地!” 封子恪有些想不通,这样的霸王条款估计没有谁会答应吧,怎么会直接写在国书上?更加想不通的是,孟惊羽提前拿去研究和直接跟林世卿谈有什么区别。 林世卿像是知道他的困惑一般,给他解释道:“国书名义上是直白写着的确是要分齐国三分之二的土地,可实际上重点却在由西自东这四个字。按理说,周国在西,楚国在东,日后占领齐国分割土地时,原本就应当是周国分西面的,楚国分东面的。可是若是对于齐地当真有所研究,那便不难知道齐国真正的几个产粮大县中的好几个都在我周国成亭郡南边、齐国境内的临昌郡里面。” 听到这里,封子恪已有些明白。 “太阳,太阴者也。国书那样写本就是欲盖弥彰之法,我们想要的原本就是临昌郡的乐县、安县和巴阳县几个产粮大县!这几个县城位置尴尬,刚好在周楚交界处的南边,日后无论分给我们两国中哪一国都说得过去。可是楚国兵力比周国强,如果现在不争取,占领以后还不知是什么景况。我若直接拿着国书去跟他们谈判商榷,他们第一反应一定是三分之二太多了,不能签。协商之后,我会同意改要分二分之一,但同时也会将分割边界定在临昌郡那里。这样的话,这几大县城便不难成为我周国囊中之物。可超出我计划之外的是,他现在提前拿去研究了。旁人我倒不怎么怕,我只担心孟惊羽与我相处时日不短,熟悉我的行事作风。若说谁最后可能猜出来,那么头一个便是孟惊羽,绝不做第二人想。平日里看他不声不响隐藏的极好,可实际却是一个难得的腹有锦囊的明白帝王。” 封子恪经她一点醒瞬时明白:林世卿将他的阴谋光明正大的写在国书之上,反而不容易让人察觉。只是这瞒天过海之计,瞒得了一时一刻,却不是长久之计。只要给他们分析的时间,他们便不难想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如今你打算怎么办?” 林世卿眼中有些赞赏叹服又有些跃跃欲试,无奈道:“还能怎么办?这一步被他抢占先机,我只能沦为被动。以他智谋到午宴时分足够给他瞧出端倪,我现在只能思索等下如何随机应变才不至于输得太惨,又该如何处理才能让我下一步反客为主。” ---------------------------------------------------------- 楚宫 议事殿 东暖阁 孟惊羽一身没来得及换下的隆重礼袍端坐主位,大殿两侧分立着两排心腹大臣。 郑阳打开手上精致木盒,将里面放着的尺一周国国书双手呈给孟惊羽。 孟惊羽小心展开,反复看了几遍将那书信交给郑阳重新叠好放入盒中,又用蜡烫好了封口,像是未曾打开时候的样子。 众位大臣站在殿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见孟惊羽没有说话,大家也都静静等着。 隔了好一会儿,孟惊羽才淡淡开口道:“周国国书上说,两国联军若能灭了齐国,他们要齐国土地自西向东的三分之二。” 众位大臣不由皆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均觉得这周国提出的要求简直是天方夜谭,白日做梦! 左相陈宇尚算镇定,站出来对孟惊羽恭敬说道:“臣等以为,他们写的三分之二这个数字简直就是信口开河,我们这里反响强烈,周国也必定知道我们不会答应。可他们既能提出这个要求必有缘由,只是我们不知而已。所有人都知周国国富而兵弱,论军事实力绝无资格和我楚国相较。老臣猜想,他们在国书上这么写,是否是一招以退为进之法,在此之外另有图谋?” 孟惊羽听了陈宇的话微微颔首,神色似有所思,口中默默念叨着:“三分之二,另有图谋;三分之二,另有图谋……” 倏地,孟惊羽脑中灵光一现,向阶下众位大臣询问道:“各位爱卿是否皆是认为,周国想要这三分之二的土地,实在是无稽之谈?” 众位大臣一愣,皆是应声答是,只是不解孟惊羽为何会问一个答案如此显而易见的问题。 孟惊羽点点头,又思索了半晌,向左相陈宇问道:“爱卿方才是不是说,怀疑他们以退为进,另有所图?” 左相点点头道:“正是。” 孟惊羽听了这句回答仿似茅塞顿开,抚掌大笑道:“好啊,好!这林相爷好计谋!若不是左相这一句另有图谋,我绝不会想到竟然是这里出了问题!” 众臣听了孟惊羽的话都是云里雾里,陈宇壮起胆子问道:“臣等愚钝,不知陛下何意,还请皇上示下。” 孟惊羽摇头笑道:“不怪你们,若非朕被陈卿一言点醒,只怕现在也是要与你们同样糊涂的。” 孟惊羽站起身来,走到郑阳身边,抬手敲了敲他手上的盒子,面带笑意道:“朕刚刚说周国国书上说,‘两国联军若能占领齐国,他们要求齐国土地自西向东的三分之二’,是也不是?” 众臣答是。 孟惊羽又道:“你们听后,皆认为三分之二这个数字太过蹊跷,是也不是?” 听了这话,除去陈宇和安铭二人似有所悟,其他大臣只觉得更是雾里看花,只得应是。 孟惊羽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心中却有些欣赏,世卿啊世卿,无怪我愈加喜欢你了! “你们可听好了,朕介绍这周国国书时可有不少字呢!” 队列中的陈墨阳听后实在忍不住,站出来问道:“陛下的意思是周国所书重点并非在三分之二?” 孟惊羽笑道:“然也,非也。周国所书重点在这数字却又不在这数字,他们的重点在于自西向东三分之二。” 见孟惊羽停顿不言,陈墨阳又出声问道:“周国在西,我国在东,这要求并不奇怪,为何陛下会如此说?” “正是因为这要求看似不奇怪,而且不起眼,所以更加有问题!朕问你们,兵马未动,什么先行?” 众臣回答:“粮草!” 陈宇听到这里仍是似懂非懂,可安铭听到这里却已然明白过来,口中轻呼一声。 孟惊羽见此轻轻点头,有些欣慰道:“看来安卿已经明白过来,让他给你们讲吧。” 安铭闻言出列,先向孟惊羽行了礼后,才转过头向余下众臣缓缓解释道:“微臣身为武将,对各国产粮存粮之地都略有研究,所以此刻方能明白过来。齐国除了东侧靠里的几个明面上的粮食产地以外,实际上最大的粮食产地正是在周楚交界的成亭郡南边、齐国境内的临昌郡。临昌有三县,名为安县、乐县、巴阳县。这三个县城名为齐国北境存粮之地,可微臣听说曾有人探查过,这三个县城实际上是齐国境内实打实的产粮大县。因为地理位置靠近周楚两国才对外谎称是只存粮,不产粮。不过即使如此,也是常有重兵把守。” 听安铭说到这里,孟惊羽眼神一动,道:“巴阳县也在临昌郡里?” 安铭道:“正是。” 孟惊羽又问:“齐国是否只有一个巴阳县?” 安铭犹豫道:“微臣只听说过这一个巴阳县,别的不敢确定没有,只是的确也没听过别的巴阳县了。” 孟惊羽隐在龙冠后的清峻面容悄悄浮起一抹狐狸般的笑意,又即刻落下,清了清嗓子向安铭道:“你继续说。” 安铭接着道:“因为临昌郡正在周楚交界的下方,又少有人知临昌郡里有这几个产粮大县。若是周使直接拿着国书来找我们商谈,我们必会将争论的重点仅仅放在这三分之二上面。若是他们最终答应只要齐国二分之一的地界,则多半可能会把临昌郡要走。如果只看三分之二和二分之一的这个数字的话,他的要求绝不算过分。我们也不会立刻就注意到粮食的这个问题。” 众臣恍然大悟,看向安铭这个崭露头角的新贵,眼中都多了几分心悦诚服。 孟惊羽点点头,看殿中众人皆已明白,再不多言,只向众人吩咐道:“陈相安卿留下,再将沈寄寒沈将军宣来,其他人退下吧。” —————————————————————————————————— 上午时间过得很快,封子恪又陪着林世卿走了没多一会就见有人过来传话说楚帝宣召周国左相林世卿前去参加午宴。 说是午宴,其实规模并不大。席上不过楚帝孟惊羽、左相陈宇、右相封子恪、刚擢升为郎中令录尚书事的陈墨阳,刚封了定北右将军的沈寄寒、官衔略低于沈寄寒的五官中郎将安铭和远道而来的尊贵使节林世卿并使团中几个高等级的陪同官员。 第三十一章 三寸舌胜百万师(上) 午宴安排在一个名为明光的大殿中,孟惊羽端坐上首,左右两旁是两排矮几,依照官位次序,左边一排坐着以左相陈宇带头的几位楚国大臣,右边一排坐着汝阳少侯爷林世卿带头的几位周国使臣。 孟惊羽见菜肴酒水并几味小食水果都上齐了,端起矮几上的精致酒盏,向座下周国几位官员道:“众位使臣远道而来辛苦了,朕今日安排了盛大的晚宴给诸位使节接风洗尘。这午宴简单,先以薄酒相敬,待到晚上再好好款待各位。” 说罢,将酒一饮而尽。 座下众臣见孟惊羽饮了酒,也随着起身端起酒盏,面向孟惊羽微一躬身后,又各自面向对面众臣一一示意,将酒饮尽。 席间,孟惊羽携周楚众臣丝毫不提及两国邦交,国事政事等话题,只谈论两国不同风俗,各地文化,一餐午宴倒是吃的甚是开怀。 一时间,气氛热络,宾主尽欢。 唯有林世卿和封子恪面上虽是挂着温润笑意,却鲜少参与到谈话中去,只旁观孟惊羽和其他人相谈甚欢,却有些心不在焉。 午宴过后,孟惊羽也不急着商谈,又带着众人在御花园中东拉西扯的闲聊,散步了好一会儿,见除了林世卿以外的其余几位使臣已是有些焦急后,才作恍然之色提起国书一事,带着众人去了议事殿。 林世卿暗暗咬牙,笑意冷然:孟惊羽明知他们这些使臣心系他手上的国书,却不紧不慢的牵着笑,看似和善热情的接待他们。明知他们为客,客随主便,断没有直接开口催促东主议事的道理。 呵,好一招攻心之策! “郑阳,将周国国书呈上来吧。” 话是孟惊羽吩咐郑阳的,可挑衅的眼神却是向着林世卿的。 早已料到孟惊羽会猜出周国真正目的的林世卿,此刻倒并不显得如何惊慌,带着一副心中早已有数的神情,微微含笑回望着孟惊羽。 而另一边,孟惊羽则是正乐得好好看看这个让他牵肠挂肚了这么久的人儿。 他的眼神肆无忌惮的在林世卿身上转来转去,脑中啧啧声不断:唔,脸色还不错,穿着丞相朝服的他当真是风致无双,只是这唇红齿白、发如青丝的柔美轮廓…… 当初怎么就没看出来他竟是女子呢?! 孟惊羽的眼神仿佛已经牢牢安在了林世卿身上一般,旁的人瞧也不瞧上一眼。 待到郑阳向周楚众人展示了完整的蜡封,示意众人他们并没有拆开看过以后,才打开盒子,将里面的尺一文牍呈上。 孟惊羽接过郑阳手中的文牍,带着笑意慢慢收回了眼神。 随后,孟惊羽似是仔细读了两遍国书,神态诧异,语气却是调侃,对着林世卿道:“三分之二啊!你们周国真是狮子大开口,这个数字也写得出来?” 林世卿嘴角有些抽搐,这个家伙明明知道,可现下这一副不敢置信的做派,当真是作假演戏的一把好手! 林世卿看着表情有些夸张的孟惊羽,只觉得额角的神经在一蹦一蹦的抗议,可这戏终究还是要继续演下去,于是面上只得作了一副谦恭模样,向孟惊羽微笑着回道:“周楚联军中,超过七成的行军银粮都是我周国出的。这个要求,并不过分。” 孟惊羽一副“给你个机会表现”的神情,将眼神转到了沈寄寒身上。 沈寄寒看到这个眼神,完全没有觉得这个眼神的主人是真的想要给他个表现的机会,反而觉得似有芒刺在背,可又推脱不得,不得已只得出列反驳道:“周楚两国联军中,超过七成的军队都是我楚国出的。” 沈寄寒说到这里就不再言语,回身退到了楚国的人堆里。 一旁的安铭看了一眼沉默的沈寄寒,又转了头看向林世卿,接口道:“以粮草换兵马,原就是等价交换。贵国提出的条件,着实没有道理。” 林世卿回头看了一眼己方队伍中的一位中年官员,那官员一见林世卿眼神,即刻抬手一抱拳,大声道:“我周国林相,也就是梁国的嘉恪驸马爷已经说动大梁,此次伐齐愿出一万精锐兵马相助。此一万人马暂编入我周国军队,所以,贵国所言并不成立。” 楚国左相陈宇瞟了一眼陈墨阳,陈墨阳心照不宣的点点头,看向刚刚说话的那位使臣,出声问道:“这位使节大人,请问,周楚联军总共出兵多少人?” 孟惊羽身边,军队之中除了安铭这个新人以外,他最信任的应该就是这个掌握楚宫卫戍和京畿禁卫军的陈墨阳了。 他有军衔在身,陈宇身为文官不好参与,但是陈墨阳提出这个问题却是再正常不过。 林世卿眉头一蹙,看了一眼这对父子,忽的有些头疼——自己好像帮着孟惊羽养了一只原本以为是小猫,可现今看来应该是老虎的家伙。 而这只老虎的主人此刻正拄着下巴一副看戏的表情看着那位回话的周国使臣。 “计划之中,原是打算楚国出主力八万兵将,周国出四万兵将的。若加上这一万梁国精锐,贵国军队所占还不到六成。” 陈墨阳又问:“那再请问使节大人,伐齐后备马匹、弓箭、兵刃,包括各式攻城器械又是各出多少呢?” 那使臣犹豫了一下,和林世卿对了一个眼神,方谨慎道:“这些布置安排应是机密,下使不曾得知具体数字。” 郎中令陈墨阳将眼神挪到了林世卿身上,笑得有些欠揍:“林相爷说呢?” 林世卿笑意不变,眸光难测,接触到陈墨阳似有深意的眼神,打了个太极:“具体数字尚未统计。不过,自应是贵国出大头,我国出小头的。” 林世卿回答的圆滑,可陈墨阳却并不就此放过他。 陈墨阳继续问:“劳烦林相爷给墨阳解惑,大头是多少,小头又是多少?” 林世卿刚欲回答,孟惊羽却忽然补充道:“大头大到多少,小头小到多少,这问题具体多少说不上来,但总有个大概的数字吧?” 林世卿暗暗剜了孟惊羽一眼,却是笑容得体,向孟惊羽一施礼,反问道:“不知陛下是如何打算的呢?” 孟惊羽听了林世卿的问题,笑着点了安铭的名字:“安卿,你说。” 安铭应是以后,面向这个一直让他惊诧敬佩的男子微微低了头,恭敬说道:“相爷,贵国向来擅产良驹宝马,林木亦是丰盛。所以,除去正常配备马匹,微臣认为,后备马匹最宜周国占七,我国占三。弓箭与攻城器械由于部分需有铁器包裹,所以周国六,我楚国四。至于兵刃,后备之中,我楚国愿出八成,贵国只需出两成储备就够了。” 林世卿身后周国诸臣闻言皆有些瞠目结舌,这年轻将军看着年纪不大,却将周国的军备底细摸得如此清楚,提出的每一个数字都近乎于周国的底线;由于周国缺铁,最后兵刃一项的二八分成,也着实让他们动心。 自己的实力还未曾暴露分毫时,便已被对方了若指掌的说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种大庭广众之下被剥了个光的感觉,让他们有些不寒而栗。 林世卿笑意清浅,气势不输一分:“陛下,安铭将军,贵国提出的这些,除了兵刃一项,其余我们不能同意。” 孟惊羽好整以暇的看着他道:“哦,不同意?林相且说说你的意思。” 林世卿道:“我国产马不错,木产丰盛也不错。但是,臣可从未听说过贵国缺马,缺木。既是不缺,何以出言让我国出多的那一部分?这是其一。” 林世卿说道此处一顿,观察了一下孟惊羽的神色,见他是竟一副十分同意的表情,猜到他怕是已经对于自己会提出这个问题有了准备,心下开始有些说不出的不安。 沉吟片刻,林世卿不动声色的继续说道:“其二,我周国已说定出七成行军所用粮草银钱。除此之外,怎可额外多出这么多储备马匹木材?陛下和将军真是说笑了。” 孟惊羽坐直了身子,煞有介事的点点头:“林相所言甚是。封卿,你说呢?” 封子恪一直在旁静静听着几人唇枪舌战,只觉得心中不解。按照世卿之前所言,孟惊羽此时当已明白这国书中所藏猫腻了,可为何此时却一副看戏的神情东拉西扯,丝毫不提这国书中的事情? 之前他叛出孟惊鹏一派,本已颇受人口舌。 孟惊羽登基后虽留了他的右相位置,却一直不曾重用他。他身为文官,在一朝之中叛出旧主,虽说对于孟惊羽拿下楚京是大功一件,但孟惊羽不敢用这样一位叛主之臣当也在情理之中。 只可惜楚国文风盛行,虽说孟惊鹏并非明主,皇位也是来路不正,但是他为人臣子,便只有忠于君上这一条路才是正路。 于是朝臣见孟惊羽对他态度冷淡后,由暗转明,对他更是多有嘲讽排挤,这也使得他在朝中处境更加艰险为难。 他原以为仕途这般发展下去也就罢了,未来寻个契机再争回信任便是。可今日却没有任何预兆的,忽得孟惊羽点了名字陪同林世卿这个重要的使臣,而且现下又被点了名字让他回答问题…… 第三十一章 三寸舌胜百万师(下) 君心难测,他实在有些拿捏不准这位帝王话中的意思,只得更加谨小慎微的回复道:“陛下所言有理。” 孟惊羽眯着眼睛,笑看着封子恪道:“那你说,既然林相言之有理,我们楚国该当如何?” 封子恪这时才听出味道来,原来他是在怀疑自己。 也是,他多年潜伏于保长一派,最终却可以这样干脆的背叛旧主,而且丝毫未被党派中人发现。最后更是得益于他向孟惊鹏建言偷偷出城,到楚境南边投靠镇南候曾胥和他这个弟弟划江而治,孟惊羽才逮到机会可以将他们保长一派一网打尽。 他与孟惊羽从无交集,孟惊羽怀疑他别有用心也是正常。想来,之前他在朝中的各样表现,只怕也少不了他的监视。 不过……他凝神想了一想,还好自己从没露出过什么马脚。 想清楚了以后,他反倒镇定了下来,当下抬起头来朗声答道:“微臣认为,既然林相爷所言有理,那不如继续听听林相爷的意思。” 见封子恪如此反应如此作答,孟惊羽满意的点了点头:“封卿所言甚是。林相,既然你心中已有想法,不若说出来大家一同参谋一二?” 林世卿对此早有了算计,也不啰嗦,站出来答道:“虽说陛下这一番提议着实不大有道理,可是我们周国可以同意。” 见孟惊羽面露惊异之色,他又淡淡补充道:“但是你们要依照国书中所述,将来灭齐成功后,将齐国自西向东三分之二的土地分给我们大周。” 陈宇、安铭等人刚要说话便见孟惊羽抬手止住了众人,他低下头想了好一会儿才道:“三分之二绝无可能,二分之一再加上靠南边的一个郡。” 林世卿琢磨了一下,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可以。但是我要再加两个条件,后备兵刃分成楚九周一,划分分界时我周国来做主。” 孟惊羽闻言后,即刻吩咐郑阳去拿来齐国地图,对着林世卿似笑非笑道:“你划分没有问题,只是总不能太过分。” 孟惊羽这样轻松的应承倒是让林世卿有些迟疑起来——他的神情、他的反应,明明是已经明白了的样子,可为何会如此轻松的就应了下来? 林世卿点点头,抿起唇再不说话,与殿内众臣一同静等着郑阳拿来地图。 地图拿来后,众人围在桌前,看着林世卿。而林世卿则是按照既定的计划用手指描出了齐国大约一半的土地,又加了南边一个中等大小的郡城。 林世卿划分出来的那一部分,俨然有着完完整整的一个临昌郡。 看到林世卿用手指划下了范围以后,孟惊羽的笑容在嘴角缓缓荡开,当下就吩咐了安铭将这个范围拿纸笔记下,没有给陈宇、陈墨阳或是安铭等人半分说话的机会。 楚国众人除了沈寄寒还有些不明所以外,陈宇和安铭是难以置信,封子恪是皱了眉头若有所思。 而周国众人则是一派喜色。 商谈完毕,又大概草拟了一番合约后,孟惊羽吩咐众人说,让大家先回去休息一下,准备晚上迎接使团的宴席。 只不过,吩咐过后,他又多了一句。 “林相,麻烦你留下来一下,朕有些事要与相爷商量。” 一听这个话,林世卿与封子恪皆是心中暗道:“果然来了。” 林世卿笑意不减,转身对其余几个使臣道:“既然陛下有事相商,你们便先行回去罢。晚宴之前,本相若来不及回去,你们就跟着司礼监的大人入宫便可。” 众人一听,既是都各得了安排,也只能怀着不同的心情渐次离开了议事殿。 孟惊羽随后又吩咐了郑阳出去守门,不放任何人进殿来。 见身边终于没人了以后,孟惊羽绕着桌上的齐国地图走了两圈,手指落在了临昌郡的范围内敲了一敲。 再抬起头时,已然不见了刚刚那一脸高深莫测的笑意,孟惊羽语声轻快,口道:“临昌郡啊,真是个好地方。” 林世卿依旧不动声色,只敛了眼神,温润笑着,回复道:“是啊,这世上的土地又有哪一块不好?” 孟惊羽看到林世卿那副依旧波澜不惊、正正经经接话的神色,终于忍俊不禁笑了出来,再不跟他胡扯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直入主题的感叹出声:“世卿真是打的好算盘,乐县,安县,巴阳县……啧啧,当真是一块好大的肥肉。” 孟惊羽笑的奸诈:“可是你们周国似乎并不缺粮,缺的应该是铁矿吧。” 林世卿瞳孔一缩,孟惊羽明显话里有话。 见林世卿不接话,孟惊羽继续道:“齐国北边有个地方叫做广德郡,就在临昌郡的东面。广德郡里有个不出名的小城镇名叫三栾镇,因为镇中有三座山而得名。大概一年以前,这个镇子的人全部都死了个干干净净,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林世卿隐隐有种不怎么好的预感,却不说话,只眯了眼睛看他。 “齐国朝廷无意中在这三座山中的两座山挖到了一个巨大的铁矿和一个银矿。你说这个地方值不值钱?这个地方的百姓是不是死得其所?” 铁矿!银矿! 林世卿心中大震。 铁矿和银矿是最为珍贵的国家资源,尤其是铁矿,是重要的军用物资。 朝廷每次发现新的矿藏必定会先开采完再做下一步打算,所以未做开采的矿藏极为稀少。 而且各类矿藏中,尤其是铁矿,更是珍贵,每经发现都是一国之中最高等级的机密,没开采之前绝不会让他人知道,全部开采完之前都会设有朝廷重兵把守。 近些年因为世道不太平,各国朝廷怕有贼匪劫掠或是他国入侵,更会将有可能把这些重大机密泄露出去的普通百姓秘密处决,正如孟惊羽所说的这个三栾镇。 “你是如何得知的?” 林世卿刚问出口,眼中就浮现出明了的神色,顿时不由得后悔极了,竟没让子恪先将他灭了口! 孟惊羽笑得气定神闲:“你不是已经知道答案了么?你放心,我去查探过了,确然是完完整整的两个矿藏。尤其是那个铁矿,我看过样本,纯度已经不低,稍加提纯便不难打造出兵器。这两年齐国内斗的厉害,还没来得及抽出功夫来开采,只怕要白白便宜了我这个外人。” 孟惊鹏! 林世卿咬牙切齿,孟惊羽必定是从孟惊鹏口中敲诈出来的这么一笔横财!没想到高远晨为了让孟惊鹏帮助自己登上皇位竟向他许了一个这么大的一个筹码! 真是亏! 林世卿暗恨孟惊鹏嘴巴漏风,这么重要的信息竟然就这么简简单单的透露给了他这个狼子野心的弟弟。 想到这里,他不觉抿紧了唇,面上的笑意显得有些凶狠:“果真是个无耻之徒!” 孟惊羽难得看到林世卿这个样子,不觉暗爽在心,面上却一派正色道:“世卿怎能说我无耻?我将此事告知与你,正是诚心诚意的表现。” “说吧,你跟我说这些必有后话,你究竟要开什么条件?” “乐县在西侧给你我不动,安县,巴阳县在临昌郡东,我要了。三栾镇铁矿所产分你二分之一。” 林世卿哼了一声,不留情面的嘲讽道:“漫天要价,就地还钱。惊羽若是行商必定发家致富、稳赚不赔!” 孟惊羽自也是伶牙俐齿,嘴上丝毫不落下风:“多谢世卿夸奖。我这灵感还要得益于世卿那狮子大开口的三分之二,说到底世卿才是真正的商人本色,买卖人家。” 林世卿实在不甘心,讨价还价道:“安县在乐县和巴阳县中间,不算靠东。巴阳县给你,我要两个。” 孟惊羽丝毫都不动摇:“巴阳县我要,安县我也要。” 看着孟惊羽那张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欠揍到了极致的俊脸,林世卿觉得自己多年的涵养已经快要拿去全部喂狗了,整整松紧松紧的悄悄握了三次拳头,才勉强把胸中的那口闷气憋了回去,恨恨道:“成交!” 旋即又怕他耍诈,赶忙补充道:“我要先去铁矿那里看看矿藏大小和铁矿纯度,若是你有半句虚言,你我这条约定便就此作废!” 孟惊羽说的没错,周国实际并不缺粮。即便饥荒,每年各地所产余粮也足够赈灾,更不要提国库多年存粮。可于此相对的是,周国兵弱。兵弱并不弱在质而在量,量并不指缺人而是指少兵刃。其中关键,便是周国缺少矿产,铁矿更是关键中的关键。 孟惊羽简直老奸巨猾,若是直接提出来这件事,林世卿不一定会买账,更容易提前打上这两座矿产的主意。他偏偏等到林世卿以为达到目的,已经功德圆满了以后,才提出来这件事。 于是他只能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的跟孟惊羽签了这丧权辱国的条约。 林世卿安慰自己,粮食多了没有用,只是两个产粮的县城换这半个铁矿而已,不算太亏。 虽是努力如此作想,但他仍止不了自己的心在滴血。 只是棋差一招,便让自己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 对于齐国,孟惊羽无疑是将清甜多汁的西瓜瓤全给挖走了,只留给了他这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骨头。 孟惊羽,你果然是我命里的劲敌! 这个名字如同咽不下去的鱼刺一般,在林世卿的喉咙里滚了一圈又一圈,他想将这鱼刺嚼个稀巴烂,却苦于根本咬不到。 这种感觉还真是…… 可恶! 第三十二章 沈沈款殿夜初长(上) 孟惊羽同林世卿谈完临昌一事以后并没有放他回府,而是拖着他硬生生将宫内几个能逛的宫殿园子通通逛了个遍。直到天色擦黑,宫人过来传话说再过些一会儿晚宴就要开席了的时候,孟惊羽才领着林世卿这位贵客姗姗而来。 林世卿不解他为何要拉着自己东逛西逛,殊不知孟惊羽这么做原就没什么道理目的,纯粹就是想和他多呆一会。 林世卿刚入咸庆殿就发现这迎宾晚宴确如孟惊羽白日所说一般,场面宏大盛况非凡。 富丽堂皇的咸庆殿内,抬眼是青瓦雕,楠木梁,水晶灯;低头是金足盏,琥珀酒,翡翠盘。分列两边一共六排的矮几渐次排远,一眼望去甚至看不到尽头。 这宴席上不仅百官齐聚,连孟惊羽名义上的母妃,如今的静太妃都入了席,居高临下的坐在孟惊羽席位旁边。除此之外,更是有些上了品级的贵胄女眷坐在席侧用珠帘轻纱挡着的隔断里。 林世卿随着孟惊羽一道而来,在百官注视下依着规矩行了礼回了话。待得实际入席,一道道上菜上酒果盘点心,又是过了好长一段时间。 林世卿百无聊赖的跪坐在矮几前,自饮自酌。看着自己面前明显跟其他使臣不一样的菜色,尤其是多了的几盘甜食,林世卿有些心不在焉的想着,孟惊羽竟还记着自己的喜好。 大殿中央搭起的台子上此刻正有一队女子合着音乐、踏着云步、轻摆蛮腰,玉袖飘飞的跳着近些年流行的白纻舞。 林世卿看着他们上下翻飞的衣袖,着实有些希望那几道盯在自己身上的眼光也能像这衣袖一样,好歹也要时不时挪挪地方。 他现在甚至只能把视线集中在自己的这方案几上——因为一旦转开眼神,那么他不是会对上这道目光,就是会对上其他目光。 过了一会儿,他装作不经意的抬起眼来,往四周瞅了瞅。 林世卿武功极佳,耳聪目明,各方面感知自然也很好。 环视一圈以后,他心下一阵无奈,果然至少有四道目光若有若无的跟着他跑:孟惊羽,封子恪,安铭,还有一道让他觉得很是陌生,却又找不到来源的目光。 孟惊羽和封子恪的眼神跟着他跑这一点,林世卿还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安铭为什么总是看着他? 那道找不到来源的目光又是谁的? 林世卿又饮下一杯酒,暗暗分析:安铭在军中曾见过自己,当时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此刻知道了,因而有些吃惊? 可这似乎也不大说得通,白日里议事的时候,包括迎接使团的时候,自己都曾额外注意了一下安铭,他神色自若,分毫没有流露出来对自己的诧异或是好奇,现在盯着自己不放又是为什么呢? 林世卿不是钻牛角尖的人,既然暂时想不通也就作罢了。 少倾,林世卿装作抬起酒杯,在宽大袖口的遮挡下,眼神隐晦的扫过孟惊羽左手边的静太妃。 只见她此刻身穿牡丹绣金丝对襟束腰淡紫袿衣,手挽同色散花薄烟纱,足蹑一双五色云霞履,一身繁重华贵宫装迤逦曳地。由于隔得有些远,面容瞧不大清楚,只看得清那静太妃头上绾了朝元髻配上一支造型繁丽的凤头钗,发间还隐隐缀了些珍珠,一身装扮着实是雍容非常。 自之前孟惊羽受伤发烧时,当着他的面说了那些关于这位静贵妃的恩仇往事以后,他就上了心细细的调查了一番。 这个静太妃原名李容静,是驻守东海的昭武大将军李长厚的嫡女,也是楚国先皇刚登基就娶进宫的第一位妃子,只可惜入宫以来一直无所出。 而后,孟惊羽年幼时,因为生母端贤皇后早早故去,这位静贵妃便同先皇请了旨将孟惊羽接到自己宫内抚养。 只是孟惊羽登上皇位后却并没有将这位抚养他多年的母妃立为皇太后,而只是按照平常规矩升了个贵太妃。 结合这些背景看,再加上孟惊羽上次发烧时无意说出的话,林世卿似乎可以隐隐的拼凑出真相。 不过,还是缺少一个契机来验证他的猜想。 正当林世卿坐在席位上静静思索的时候,上首位置传来的一声“准”字打断了他的思绪。林世卿看向孟惊羽,又随着他的目光转头看向了大殿中央的台子。 台上此时已经不见了刚刚轻快飘逸的白纻舞,只有一个手持羽扇的纤细身影背着身子摆出了一个婀娜的姿势。 与刚才明显不同的是,白纻舞衣为修身俢臂轻盈长袖,此时这位女子身上所着却是宽摆宽袖掐腰舞裙。 丝竹声渐起,这位女子缓缓转过身子,手中羽扇挡住面容轻轻摇动,发出悦耳轻响。 林世卿本不喜这声色犬马之流,不过这次倒是因为从没见过舞姬执羽扇跳舞时,扇面上挂铃铛的创意,而看的津津有味。 这以乐伴舞,以舞和乐的巧妙心思着实让人称叹。 林世卿有些好奇,当下更是认真的看起舞蹈来。 台上的女子腰肢柔软灵活,舞姿飘忽若仙,绣纹精致的广袖开合掩映间似有幽兰盛放,加之清铃声响,显得她更是身段曼妙,仪态万方。 一舞终了,全场掌声雷动。 那女子刚跳完舞有些气喘,听了皇上有赏,当下撤了扇子,上前几步领赏谢恩。 撤了扇子以后,林世卿这才看清舞女容貌——竟是之前在陶然居外所遇的那个宫装美人,自己隐约记得她的名字叫做婉婷,是建威右将军陆扬的妹妹。 心下正在思索时分,林世卿便听得上首孟惊羽和静太妃同时开口。 “婉婷……” “陆婉婷……” 二人一愣,孟惊羽当先开口接道:“不知母妃有何吩咐?” 静太妃笑容满面,向陆婉婷招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身边来,又握了她的手,向孟惊羽温言道:“陆扬将军关系虽远,可也算是皇帝嫡亲母舅家的亲戚。婉婷是陆将军的嫡亲妹妹,从小在母妃眼皮底下长大的,是个难得的蕙质兰心的好女孩。勤勉本是好事,皇帝多年来专心治学理政更是我大楚万民之福。本宫只有些遗憾皇帝至今未有后妃,更未不曾有血脉子嗣。母妃想着,不如刚好趁这机会,让婉婷好好陪陪你,这孩子有品有貌总不至污了皇上的眼。” 孟惊羽听了话,眼睛眯了起来,棕色的瞳仁深不见底。 陆婉婷听了话,面上笑意盈盈,看着像是喜不自胜的模样,可眼神中却隐有愁怨,瞟了一眼台阶下面右首位置的俊俏公子,低下了头。 孟惊羽笑着答道:“母妃此言差矣。古语有云,欲利其身,先利其君,欲富其家,先富其国。朕身为大楚百官万民表率自当先国后家。刚刚登基,大业未稳,实不该谈起婚娶女色之事。” 见静太妃张口似是又欲言语,孟惊羽忽然转过头,看向林世卿道:“周国左相家有娇妻,听闻在府中更是多有宠爱。离家出使路途遥远,相信相爷此时定然甚是思念夫人。朕想着,母妃不如遣这位陆家小姐去好好陪一陪这尊贵的使节大人,相信陆小姐有品有貌,定不至污了相爷的眼。您说呢?” 孟惊羽回过头看向静太妃,似笑非笑,言语中若有所指。 林世卿抚额,他算是看出来这对名义母子的不对劲了。 静太妃当着使臣和百官的面提出来这件事,明显有些威胁的成分在里面。几句话里又提出了这个陆婉婷算是孟惊羽的表妹,让他不好折了亲生母亲的亲戚的面子。 只可惜,想法虽然不错,却被孟惊羽三言两语冠冕堂皇的给打发了。不过若没有林世卿这个绝好的替罪羊,想来静太妃再说几句,孟惊羽也绝不好这么简单的回绝。 林世卿无奈,这对母子相争,竟也要扯上自己,真真是无妄之灾。 静太妃闻言,笑容有些勉强,却还是得体回道:“既然是皇上的意思……婉婷,你便听皇上的话,去陪一陪林相爷吧。” 陆婉婷本是大家闺秀,有使节来访时献舞一曲本应算是个小小荣耀,可这番被静太妃和皇上推来推去却着实有些落了面子。 心下如此作想,陆婉婷不由有些难受,可一想到那个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儒雅温润的白衣公子,心中却是止不住的雀跃欣喜。 只是在静太妃意味不明的眼神下,陆婉婷又不由得想起静太妃之前的吩咐,面上不禁流露出来些低落自伤的神情。一时间柔肠百结,微抿着唇向静太妃、孟惊羽二人行礼答应后,袅袅婷婷步下台阶,向林世卿席位走去。 林世卿虽不是心软之人,可这女孩明显是这个静太妃想要安排在孟惊羽身边的人。孟惊羽显然也看出来了,而且看样子并不打算配合。 这姑娘此时虽被迫暂时安置在自己身边,但是看静太妃神色和反应也并不像是要放弃的样子。自己此时若稍有推拒,说不好就将两边都得罪了。 心下有苦说不出,林世卿只能面带微笑的接下了这个烫手山芋。 第三十二章 沈沈款殿夜初长(下) 一时间大殿中众臣都停了声音,静悄悄的看向那个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话语权的陆婉婷和只能哑巴吃黄连的林世卿。 陆婉婷莲步轻移,向林世卿缓步而来。 林世卿笑着起身,迎接这个此时和自己同样无可奈何的美人。 美人冲他展颜一笑,却在下一刻脚脖一扭,脸色白了下来,直直的向他站着的方向倒了下去。 林世卿这个时候有两个选择。 一,躲开,任由陆婉婷摔下去。 其结果大概是她会很尴尬,估计会被治个御前失仪之罪。最重要的是,自己这样做明显是不够给孟惊羽和静太妃这两个大东主面子。 二,不躲,自己接住陆婉婷。 其结果大概是会有人有所误会,不过这对于掩饰自己的女子身份却是个极好的机会。只是自己对陆婉婷虽谈不上任何好恶,但是绝对没有到不介意她和自己有什么肢体接触的阶段。 这是一个矛盾又简单的选择。 他定定站在原地,伸出手牢牢接住了这个轻呼着的美人。 林世卿面上仍是那一副波澜不惊的温润笑意,将怀中的美人扶好,彬彬有礼的微低了头安慰道:“估摸着是婉婷小姐刚跳完舞,体力有些不支。适才世卿冒犯了,还请小姐不要见怪才是。” 陆婉婷心知刚才假做摔倒,孟惊羽和静太妃坐在上首离得远不一定看得清,可林世卿离得近必定是明白的。不过自己这一举主要就是为了应付静太妃,只要她看不出来,林世卿又不说明,自己就没有什么危险。 她心知静太妃让她今晚做的事情原本就是哥哥想让她做的事情。可自从那一日有心而为的巧遇后,她忽然不想按照既定的命运继续走下去,她想挣脱这种“最好的安排”,她想要搏一搏。 尤其是今日又在殿上看到了如此俊逸风流的他时,这种原本仅是“想要”的念头,变成了坚定地“去做”。 如果她要争取,第一步就是争取那个让她念念不忘的白衣公子的帮助。 所以她在赌。 虽然她知道,只要稍作衡量,林世卿就会接住她,而不会选择躲开。可她还是在真正落入他怀里时,清晰的感受到了自己从没有这样鲜活过的心跳声。 他温柔细致的扶起她,连理由都体贴的帮她想好了,甚至还帮她揽下了罪责。 陆婉婷含羞带怯的看着这个容色非常的青年丞相,留恋的体会着这一刻怦然心动的感觉。 上首的孟惊羽显然没有想到这种情况,见到了这一幕后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颇有些不悦于那个早已默默认定的家伙竟抱了旁人——好吧,虽然那人是个女子。 只是他这一副似有些醋意的神情落在静太妃眼中,理解的自然是另外一种状况。 静太妃眼中喜色一闪而过,快速的掩盖了去,严声道:“婉婷,怎的这般不小心冲撞了林相爷。” 陆婉婷微跛着脚转过身来,正欲开口答话,另一边的孟惊羽就将话头接了过来:“林相既然扶住了,也没出什么事,母妃便不要怪罪了。相信相爷也不介意吧?” 林世卿听了,不禁暗暗腹诽这个孟惊羽祸水东引的招法实在是娴熟。 心中虽明白,只是面子上还要做全,他面不改色道:“陛下太妃所赐,小相自不敢有半分不愿的。” 孟惊羽听他只说是不敢,虽是知晓这样的说辞大多是为了要全他和静太妃的面子,可还是不觉心中平复了些,恢复了原本的和善笑意:“既如此,你们二人便赶快入座罢。” 林世卿看向陆婉婷,微微点头,二人同坐在了案几后面。 众人见此,又悄悄的恢复了刚才的喧嚣。 陆婉婷坐下后便不停向林世卿布菜斟酒,任谁看去,都是一副谨遵圣意好好陪着相爷的样子。 烫手山芋接都接了,该说的场面话他也说了,想着也不差这几口装模做样的饭菜,林世卿便来者不拒的接下了陆婉婷送到碗里杯里,甚至送到嘴边的食物酒水。 他一边吃着,一边感受着来自高处的灼人目光。 陆婉婷一边给他夹菜一边温柔的向他道:“相爷身子单薄,应该多吃些才是。” 林世卿颔首,却不答话。 陆婉婷见状咬咬牙,身子向林世卿身边歪了歪,红霞扑面,看上去正像是与他窃窃私语,说些羞人的话一般。 林世卿见她如此也没有侧身躲开,只听得耳旁虽轻却明明白白传来一句:“求相爷救救婉婷。” 他心中一跳,刚才还想着怎么样可以证实自己的猜测,怎么样搭上静太妃的这条线,没想到转瞬之后就来了这么一个绝妙的机会。 配合的揽住陆婉婷的腰,林世卿面带温润笑意。远远看着,二人更像是一副郎情妾意,好不甜蜜的模样。 林世卿清晰的感觉到来自上首的那道目光更加犀利。 他口唇微起,对着陆婉婷轻声道:“诚意。” “相爷想知道些什么?” “他们的关系。” “他们?”陆婉婷露出些迷惑的表情,旋即明白过来,咬咬唇道,“母子。” 林世卿笑意扩大了一点:看来静太妃想把她安插在孟惊羽身边绝不是无心之举,她果然知道些什么。 陆婉婷感受到了林世卿松开甚至要抽回去的手,赶忙道:“你先答应救我,我才能告诉你!” 林世卿抽出手握了握拳、展了展胳膊,又继续揽住陆婉婷,声音里是止不住的揶揄:“世卿手酸了,活动一下。” 陆婉婷又好气又好笑,轻轻抬起手,锤了一下林世卿的胸口。 这一下,林世卿感受到的那道目光好似是要将人身上捅出一个窟窿来。 低低咳了咳,他道:“好。说吧,怎么救你。” “太妃娘娘给了我、给了我迷情香。说是会将皇上灌醉,回宫时让我在陛下寝殿候着,之后、之后……” 陆婉婷面上禁不住蒙上了几分羞愤之色,再说不下去。 另一边的林世卿一听到陆婉婷提起迷情香,不用她说下去也能猜出余下的话。 林世卿暗道:原来静太妃竟是打的这种下作算盘。看这样子,只怕当事的两人都是不情愿的。 他虽不爽于白日里临昌郡一事被孟惊羽暗暗摆了一道,听了这计划着实有几分幸灾乐祸。但是陆婉婷的确是自己弄明白孟惊羽和静太妃之间故事的关键人物,她的忙,自己不能不帮。 “你先告诉我一半,否则我无法信你。” 陆婉婷犹豫片刻:“好......他们是仇人。” “如何结仇?” 陆婉婷明显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这我不能说。” 林世卿自然也不会满足于这个答案,笑着又道:“诚意。” 陆婉婷扁嘴道:“弑母之仇。” 林世卿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乘胜追击:“具体。” 陆婉婷这回不打算松口了:“你先救我,我自然会告诉你另一半。” 林世卿轻笑:“你还真是个不吃亏的。” 陆婉婷微微仰头,看着头顶上那个光洁的下颌,心中对这个俊俏的公子实在是又爱又恨,撅嘴答道:“还是跟相爷学的。” 林世卿难得遇到敢对自己这么说话的女孩,不由觉得有趣,也没着恼,当下答应下来:“好。只不过你若想要我救你,接下来便需全听我吩咐。不得怀疑,不得犹豫,你可做得到?” 陆婉婷嗔道:“找都找上你了,条件也谈好了,还问这些做什么?你说了,我乖乖去做便是。” 说完,她似是还有些不确定,又赶忙提醒道:“你还有一半故事没听完呢,可别忘了!” 正深感于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林世卿,听了她这话,竟开始有些觉得这女孩倔强不服输却又小心翼翼的样子颇有些自己当年刚刚离宫时的影子,难得的起了些怜惜的心思:“放心,这件事情我比你好奇,断不会中途毁约。” 林世卿一边说着一边将那华贵非常的金足杯端到嘴边,状似无意的对上了封子恪的眼神,瞥了一眼门口的方向,见封子恪微微颔首,方将酒液一饮而尽。 陆婉婷听后放心了不少,小小的吐了一口气,刚想再说些什么,便感觉林世卿抽回了原来揽在她腰边的手臂,站起了身子。 “陛下,下使贪杯,现下有些头晕,不知可否离席片刻,去外面透透气?” 众臣看林世卿站起身来,像是得了新鲜的景色,不约而同的全都看了过去。 于是,偌大的咸庆殿又安静了下来。 孟惊羽见案几后粘腻的两个人终于分开了,对于林世卿要出门透风这种事情自然乐见其成,立刻痛快答道:“准。不过外头风凉,相爷身份尊贵,别伤了风,走走便回来罢。” 林世卿躬身应是,拉起陆婉婷就要离席。 孟惊羽一见,面上微微变了颜色,沉声道:“相爷出去透风,却又要拉上陆家小姐是什么意思?” 林世卿温润笑道:“下使能得婉婷小姐相陪不是陛下所赐吗?下使如此,正是应陛下要求。” 孟惊听后羽一口气噎在嘴里,咽也不是,吐也不是,看着林世卿笑意盈然的白皙面庞,竟忽然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才会看上这么一个刺猬。 孟惊羽这厢不答话,却也不好让林世卿在下面干等着,更不好让百官在下面干看着。 静太妃看着孟惊羽明显吃了瘪却不好发作的表情,暗喜于自己的计划眼见可成,努力掩住笑容,端庄的接过话:“林相说的正是,你二人这便去吧。走一走快些回来就是。” 林世卿、陆婉婷二人闻言又施一礼,随后飘然离席而去。 第三十三章 湖亭山石弄潮头(上) 咸庆殿位于楚宫中内宫和外宫的交界处。 出了宫殿不用走远就能看见一片视野开阔的湖泊,湖边有一道游廊连着湖中一处典雅清逸的倚水小亭。 立于亭中举目四望,便可见湖中游鱼和这个时节里才露尖尖角的芙蕖,湖泊周围几座造型奇趣的假山怪石和几树刚冒了芽的绿柳相映成趣。 陆婉婷随着林世卿一路而来,原以为他带着自己离席而去,是因为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谁料自己已经陪他站了许久他还是一句话都不说。 陆婉婷不由有些着急:“相爷,您究竟是有何妙计,为何到现在还不说?” 林世卿见她开口,微微一笑:“你不觉得这里清风徐徐,景致甚好么?” 陆婉婷一愣,跺脚道:“婉婷现在哪里有心思赏景!相爷您究竟是如何打算的?” 林世卿面上一派悠闲:“没什么打算,你照常便是了。” 陆婉婷脸上闪过愕然,随后又染了一丝怒色:“相爷这是在耍我么?” 林世卿摇头:“非也。你现在就去准备吧,将迷情香提前点上,免得你们陛下回屋以后,嗅觉敏锐发现气味不对,再治你一个惑乱君上的罪名。” 陆婉婷咬了咬嘴唇,反问:“相爷不想要听后半个故事了么?” “怎么不想?”林世卿笑意吟吟,“你忘记答应过我什么了吗?现在就忘了?” “不怀疑、不犹豫?”陆婉婷想了一想就明白了他话中所指为何,见他颔首,她又接着道,“相爷不打算将原因给婉婷稍作解释么?” 林世卿笑意不变:“你知道这世上哪种人死得最快么?” 陆婉婷此刻只觉得林世卿气势逼人,人虽是笑着的,却让她不敢出声回话。 许是见陆婉婷没有回答,林世卿又接着道:“在这世上,知道得多,却没本事保护秘密的人,往往是死得最快的。你究竟是想让我救你,还是想让自己死的更快一些,世卿不介意让小姐自己做选择。” 陆婉婷微张了口,实在有些难以接受:这个语气淡静,语调柔和,话语却刺人的俊逸丞相,当真是她当初在陶然轩外认识的那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么? 林世卿又不见陆婉婷回答,只得转过头来看她,眉目幽深,可那一副笑容温润的神情却如同寻常说话一般,他鼻间发出一个上挑的音调:“嗯?” 陆婉婷盯着这个棱角柔和的貌美公子,知道自己绝不会认错人,可这不咸不淡的疏离模样,哪里像是有可能对自己有半分意思? 她心道只怕自己是要痴心错付,幽幽叹了口气:“自然是想要相爷救我的。” 林世卿又转回头去,不甚在意的吩咐道:“那你这便去吧。把香点好后再回来寻我便是。” 陆婉婷怀着最后一丝期望,咬唇问道:“陛下寝宫向来有不少内侍守着,我如何进得去?” 林世卿闻言一笑:“你可别告诉我,静太妃想让你爬上龙床,却一点其他的布置安排都没有。” 陆婉婷早知这问题唬不了他,只想探一探他的反应,看看能不能让他说出一些计划。可明显林世卿口风甚严,毫不费力的就把她应付过去了,甚至连一分一毫的怜香惜玉之心都没有。 她显然是不想去的,可一看林世卿的反应就知道他不想再与自己说些什么,只得狠下心,暗道:既然上了他这贼船也只能跟着贼跑了。 陆婉婷再无别的办法,只得快步离开,按照之前静太妃的吩咐的去做了。 见她离开以后,林世卿眼角瞥向岸边一处假山,果不其然,里面走出了一个人。 可当林世卿窥得这人全貌时,却忽的挑了挑眉,显然是没有想到来人竟是他。 通往湖心小亭的游廊只有一条,那人缓步而来,直到走到林世卿身前。 林世卿笑道:“安铭将军也是出来醒酒的?” 安铭点点头,承认下来:“不胜酒力,便也出来走走。” 林世卿也随着点点头,却移了目光不再看他。他心知安铭在宴席上便一直盯着自己瞧,而今又随着自己出来,定是有话要说。 湖心亭距离岸边颇有些距离,林世卿倒不担心之前和陆婉婷的对话会被安铭听到。 安铭见他不说话,往前走了两步站到他身边,微微向林世卿所站的方向偏了偏头,低声道:“多谢相爷救命之恩。” 林世卿有些诧异,倒没打算隐瞒:“你眼力不错,当时我可是裹得严严实实的去找你。” 安铭想了想回道:“说不清是怎么看出来的,但一定不只是看容貌。说实话,即便是看衣饰装扮,也未见得这世上能有几人可以将白裘穿成那般气度风致。” 林世卿嘴角含了笑,知他接下来必有其他话要说,却不点破,只打趣道:“你既如此说,我便当你是夸我的了。” 安铭见他如此,低下头沉吟片刻,而后摆正了身子站在他面前,直视着他,抱拳诚挚道:“安铭说与相爷的这句话,心中是极认真的。自清平镇相见,安铭先承相爷救命之恩,又得相爷几语点醒,后更得相爷举荐,算与相爷还有知遇之恩。虽不知相爷这诸多举动有何目的,可安铭绝非忘恩负义之辈。之前多番大恩,安铭现下无以为报,只想对相爷说一句,若相爷何时有所需有所求,只要不违背忠孝节义四字,这条命是相爷给的,即便是刀山油锅安铭也一样去得!” 林世卿听闻,转头上下打量了安铭几圈,直看得安铭有些无所适从。 安铭有些不好意思的放下手,低了头看了自己一圈,抬眼问道:“相爷这般看我作何?我身上可是有什么不妥?” 林世卿看着这个因脱去寒衣铁甲,换上宽袍广袖,而更多了几分文臣气质的年轻将军,心中浮现出了另外一个人的身影,叹道:“无不妥之处。只是你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人。” 安铭奇道:“哦,是何故人?不知相爷可否说与在下。” 林世卿眼中浮现起几许钦佩敬服之色:“你可知晓周国有个名为林丰毅的将军?” 安铭摇了摇头,却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林……丰毅。既是林姓,想来是相爷的本家?” 林世卿默然片刻方应了声是,又道:“你与我差不多大,又是楚国人,没听说过他的名字也是正常。只是,若问我林世卿在这世间最敬重之人是谁,当属我外公林丰毅。” 安铭讶道:“原来竟是相爷外公!是了,今日清晨曾听陈相说过,相爷还有一重汝阳少侯爷的身份,所以林丰毅林将军是汝阳侯爷?” 林世卿一怔,不由开口问道:“是啊……可是陈相竟知晓小臣爵位?” 安铭点点头,有些不明所以:“恩,不仅陈相知道,封相也像是知道的样子。不过这……这外姓封爵应是光宗耀祖,传扬开来的大事,即便只是世袭下来的,也当是一门上下几代荣宠不衰的证明。我们这些武将虽不晓得,可陈相、封相两位相爷知道应该不奇怪吧。” 林世卿好看的眉形皱了起来,他这个汝阳少侯爷的身份,连周国朝堂众人都少有人知,子恪知道自然没什么问题,可陈宇又是怎么知道的? 林世卿深吸了一口气,暗道:这件事只有汝阳侯府的少数核心家臣家丁才知晓,若要从其他地方查起无异于大海捞针,绝对很难让他查出来。 侯府核心家臣多年来未有什么大的变更,而且,即便是招募普通家丁,每有新人入府时也会细细审查身世,所以这消息应该不是从侯府中被动的被查出来的。 倘若按照这样推算下去…… 必然是有人主动联系过陈宇,透露了自己的身份。虽然不能排除自己没有想到的其他可能性,也不知道这样做的目的为何,但是最大的怀疑对象无疑还是是汝阳侯府中人。 于是林世卿当下打定主意回府之后定要立即着人查一查这陈宇的来历底细,与谁有过来往,日后更得要小心防范此人。 陈宇在周国竟有内应,且不为自己所知,这当真是让人心中不安。 林世卿心中思索不断,面上却如古井无波,看到安铭有些疑惑的神情,圆滑回道:“世卿向来都以左相自居,鲜少提及少侯爷爵位。所以乍一听贵国两位相爷皆知此事时,方有些诧异。” 安铭是寒门出身,心中除了忠君报国和光耀门庭的想法,就是出仕为官一筹壮志的豪情,林世卿的话刚好隐隐顺了他这心思。所以他也没纠结,听后便释然道:“原来是这样。不过也是,毕竟丞相正属三公之一,而且左相又比右相高了半阶,算是朝堂之上文臣第一人。这比起世袭爵位而言自然更能说明问题。” 林世卿点头接道:“正是如此。何况爵位乃是虚衔,总不及自己努力所得而来、又能为百姓实在做事的丞相之位有用。” 林世卿知道这样的话正是安铭心中所想所愿,如此做法一是为了彻底打消他心中对于自己不愿提及爵位的疑惑,二来自己也有些动了和安铭相交的心思。 第三十三章 湖亭山石弄潮头(下) 安铭有勇有谋,虽历经多年历练,算是稍有些城府,但与绝大多数官场中人相比,心思仍是单纯。他黑白分明又知恩图报,与他相交,自己可以不用想太多,而且说不得以后还有可能有要用上他的地方。 果不其然,听了林世卿此言,安铭敬重回道:“相爷大仁大义,更有为国为民的宏图抱负,安铭甚是钦佩。” “安铭将军过誉了。世卿相信,将军心中当与我所言一样才是。” 安铭一听此语顿时有些一见如故、得遇知己之感,神情有些激动,刚想说些什么,却见远处有一宫人小步跑来传话,说是封相急寻安将军有事相谈,约在了离此处较远的一个小院中。 安铭初时一听有些疑惑于封相找他不知有何事相谈,而后转念间想到白日里封子恪奉旨去陪林世卿逛园子,因而并不知道他们谈判时关于齐国割地具体安排之事。于是便猜想他应是随着自己离席,想一道询问这件事情的。 因为安铭出身贫贱,朝中很少有如林世卿这般不计较身世、又乐于与他这新贵真心相交之人。就这样离去的话,他心中还着实有些不舍。 只是他又想到自己刚刚入京为官,对于朝中诸事不甚了解,实不敢轻易推拒。衡量一番后,终于决定现下对于这右相之邀还是老老实实答应了为好。 于是稍又耽搁了一会儿,与林世卿约好何时得了空再一同饮酒详谈后,才正式告辞随着那名内侍离开了。 林世卿见安铭离开以后,抬起头来环视一圈,偶见靠近湖边的某处水中的假山倒影,口中轻笑一声,慢慢悠悠的往那一处走去。 刚行到那假山附近,林世卿的胳膊便被扯了进去,他也没挣扎,直接被一把拉到了两个假山缝隙间的隐蔽处。那假山外延有些曲折,刚好能挡住里面的身影。 只可惜,位置虽好,但那两个假山间的缝隙却很小。林世卿只能和这个拉她进来的人面对面的紧紧挨着,甚至时不时地还可以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温热呼吸。 林世卿自是不习惯这样近距离的接触,不过明白情势所迫倒也没有说什么,只微微屈了膝,将那人过大的衣摆往假山后扯了扯:“子恪,你衣服露出去了。” 封子恪比林世卿高了半头多,加上林世卿又屈了膝,对比起来显得他更是身姿伟岸,多了些居高临下的气势。 他皱着眉,将林世卿拉起身来:“安铭跟你说了什么说得这么久?若非我吩咐了人将他引开......看你今日怎么办。” 林世卿听了以后,平静的脸上明显没有丝毫被责备了的神态,泰然自若道:“我知你在宴席上看懂了我的眼神,便必定会出来见我的。” 封子恪想了想,解释道:“原本我见你出去不久便想出去寻你了。谁知道还没等我禀上去,安铭就先说了。我自然不能跟他同禀,只得又隔了一会儿才出来。” 林世卿点点头表示猜到,却没说话。 封子恪见他这副神情,心下惴惴,试探道:“他跟你说了什么?” 封子恪原本并非拈酸吃醋之人,这些年来的大多数时候里林世卿身边也只有他一个男子相伴,因此他总想着不求其他,只要能一路陪着她就好。 可计划实施到现在,封子恪却忽然发现,朝堂之上尽是男子,虽大多和他心中牵念之人没什么交集,可他多年居于楚地,与林世卿相隔千里之遥,多时不得相见,在某些方面上来说,似乎还不如那些跟林世卿同朝为官之人。 今日里说话的时候,封子恪更是感觉对方口气里多了几分生疏,实在由不得他不紧张。 尤其是,最近在林世卿身边出现了一个孟惊羽不说,现在看来好像还多了一个安铭。 林世卿虽不解男女情爱,但她与封子恪毕竟是从小一同长大,对他多年来隐藏着的情感并非不知,可此时只觉得有些好笑,努力屏住笑意,对他严肃道:“你说,安铭会不会喜欢上一个男子?” 封子恪一听更加紧张起来,不由自主的想到安铭多年待在军中,军中又全是男子,听人说这军队里是最易产生龙阳之好的地方,莫非这安铭也…… 想到这里,他双手紧紧握住了林世卿的胳膊,脸也不由得更是凑近了些,嗓子发紧:“他、安铭……安铭他说什么了?” 林世卿这么说的重点原本在于暗示他,自己在安铭面前是男子之身,安铭怎么可能会对她起别的心思?可谁料封子恪关心则乱,听了这话以后,脑袋里面所想竟是朝着另一个她全然没有预料到的方向去了。 林世卿正欲安慰他两句,却忽然耳朵一动,感受到了附近夜间巡视士兵的整齐脚步声,只得缄了口,不敢出声,眨了几下眼睛以求暂时稳住他。 待得好一会儿士兵的脚步声过去以后,偏头仔细倾听的林世卿终于松了一口气。刚想跟封子恪解释一下刚才的事情,却骤然敏感的发现面前的人的眼中罩上了一层她不熟悉的情感——不,也许她曾是熟悉的,只是现在这种感情太过浓烈,让她不敢确认更不敢直视。 林世卿以为自己的冷淡可以让这种感情渐渐消弭,却不知道,这种感情如酒一般,只会随着时光流逝愈酿愈烈。 她与封子恪虽是多年熟稔,但从不曾在清醒的情况下靠得这样近过。此时此刻,她只觉得封子恪眼中似有火焰燃烧,竟全然不敢对上那道灼人的目光。 封子恪看着眼前低着头的人儿——这是他追随了许多年,爱慕了许多年,思念了许多年的人。 他们二人都是冷静克制的性格,他更是从没有唐突过她或是离她这么近过。 近在咫尺的人儿身上泛着清淡的梨花香,原本应是安心宁神的香气此刻却仿佛摧人心志乱人心绪的媚香。 这一刻,封子恪的眼中闪过挣扎痛苦,他声音低哑:“清慕,我......” 林世卿只感受到滚烫灼热的呼吸喷洒在自己耳边,这样亲密的接触让他的心中有些畏惧。 封子恪的眸光贪婪的凝伫在面前这个人的身上,这一刻,他多么想任由这十几年来刻骨摧肠的痴狂和爱恋将他们一同狠狠吞没。 可是仅存的那一分理智告诉他,他不能,也不敢。 他恨自己的理智和怯懦。 可他也知道,与其让自己快活一时,他更怕她再不理他。 他多么想与她亲近一些,再亲近一些,可这些压抑了多年的欲望终究抵不过惧怕往后连相见都是念想。 他的眼中火光渐盛,仿佛就要将自己也燃烧了去,可顷刻后却又慢慢熄灭,连余烬都不留下分毫。 他缓缓放下了原本紧紧箍在她肩膀上的手,抬起脑袋,仿佛刚才的暗潮汹涌从不曾存在过。 封子恪恢复了往常那般令人如沐春风的语调,当然,如果再去掉嗓音中那分隐隐的沙哑,想来应该会更加完美一些。 “他们走了。” 封子恪道。 林世卿感受到他离自己远了一些,终于暗暗松了一口气。 如果说谁算是他这么多年至亲至近之人,那么绝对非封子恪莫属。 林世卿最不想伤害的人是他,可是最怕靠近的也是他。 像是着急解释一般,封子恪那边话音一落,她就赶忙接道:“我曾在清平郡救过安铭一命,他此番来寻我是来表示感谢的。安铭是个可造之材,既然来了,我便自然不能放过这个与他相交的机会。这才谈得久了一些。” 林世卿尽量将这件事形容的公事公办。即使过去了,刚才那种让她脑中混沌四肢僵硬的氛围,还是让她有些说不明白的悸动和退缩。 封子恪听后更加缓了神情,可随后又疑惑道:“原来如此。不过你今日和陆婉婷是……?” 林世卿道:“陆婉婷知道一些关于十几年前的一桩宫闱秘事的消息,事关孟惊羽和静太妃,日后对我们的大计或许有用。她想让我帮着避开静太妃的安排,刚好等价交换,我便应了下来。” 封子恪点了点头,心知林世卿必然已有打算,便又问道:“需要我做什么?” 林世卿当下就将自己所知和计划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全部附耳说与了封子恪。 封子恪听后有些不放心:“这样是不是太危险了?那可是迷情之物,一个弄不好,别将你自己搭进去。” 林世卿笑道:“脑袋又浆糊了?从小开始,普通毒物便对我无效,长到这么大,辟毒之物吃了多少只怕数都数不尽了吧。即便是断肠草鹤顶红那般剧毒我吃了都不一定会有事,更何况只是这小小迷香。” 他还是有些踌躇:“你是没什么事,可难保孟惊羽他……” 封子恪有些赧然的咽下了后面几个字。 林世卿很少见到和自己性格相仿的封子恪也有如此刻一般害羞的时候,握拳抵唇掩住笑意:“你别忘了,我在原州的时候曾经喂过他什么,那可不是白给他吃的。” 封子恪想了一下,这才恍然道:“原来你早已考虑周全,怪不得……不过,如此甚好。” 第三十四章 点检笙歌多酿酒(上) 林世卿又道:“等一下回去后,我便请旨留在宫内,说是有急事要与陛下商议。他应该会认为我有什么关于齐国的消息透露,不会拒绝。只是静太妃今晚既然安排了陆婉婷这枚棋子给孟惊羽,便绝不会让我轻易留下扰她计划。到时你只需要帮我敲边鼓,让我顺利留下来就好。之后你便可按照我的计划行事。陆婉婷所知并不一定是事情全貌,总还是要去问问正主才行。” 封子恪道:“既是安排好了,我也得赶快去寻安铭。那宫侍虽是我的人,仗着他不熟悉宫中地形,领他走远路,但也不能耽搁太久,免得露了行迹被他发现。” 林世卿整了整衣襟,点头:“好,那便各自行动吧,我先回席上了。” —————————————————————————————— 自林世卿二人离席后,孟惊羽便有些心不在焉的一杯接着一杯的喝酒。坐在他旁边的静太妃原本就打算先将他灌醉,再送回寝宫方便让陆婉婷得手的。未曾料到,她还没开口,孟惊羽就自动自觉地酒不离口了。 虽是假做心疼的轻声劝着少喝点,可她的眼角却流露出了几分阴谋得逞的笑意。 孟惊羽和林世卿在军中的时候不曾饮酒,但是之前在梁都原州却算是实打实的以酒结缘。即便是不提这些,只说他在绍州幽篁阁中待的那一段时间,都是相当大的得益于林世卿丰富的窖藏,才得以尝到了许多不曾尝过的好酒。 自此以后,每当他看到这杯中清透的酒液,就能想起那张更为清透的面庞;每当闻到这杯中醇香的气味,就能想到那淡雅的梨花香…… 真是…… 乱七八糟! 莫名其妙! 若说睹物思人也就罢了,怎么看什么都能想起这家伙? 想到这里,孟惊羽的笑容中不自觉的夹了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他出去多久了?怎么还不回来?他刚刚和那个陆婉婷在一起的时候,看起来你侬我侬很是亲密啊! 正心烦着的时候,他就听下方安铭禀道:“微臣不胜酒力,为免御前失仪,不知可否出去吹吹风醒一醒酒。” 孟惊羽又狠狠灌下一杯,心道:一个两个都是这个理由! 他没有回答,只抬手挥了挥让他出去。 而后,孟惊羽偶遇臣下敬酒,不仅来者不拒,而且变本加厉。 真真正正不掺水份的一杯接着一杯。 酒过三巡,喝得脑袋已经有些晕了的孟惊羽,眼神再一次飘向那仍然空着的座位,心头忽然出现一个奇怪的念头:世卿他……他扮作男子多年,会不会如今不喜欢男子,改作喜欢女子了?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他不由得浑身一激灵,骤然酒醒了大半。不自觉的又眯着眼睛往他的座位上瞟了一眼,看到果然还是空的,心里更加没有底气的猜测:他俩出去这么久……是去做什么了? 孟惊羽呆了片刻,又听到下面有人禀上说要出去走走,这次他连看都没心情看,直接挥了手让他出去,心中啼笑皆非的想着,明明自己才是男子,干嘛担忧两个女子出去会出什么事情? 可是转瞬之后却又想到,那个陆婉婷像是对世卿很有意思的样子,世卿也未曾推拒……这是不是意味着什么? 孟惊羽的脸上虽染了些酒气,可一双星眸却仍是璀璨,在殿下扫了一圈,计上心头,随后瞄准了一个正转了头和旁边的官员说话的中年官员。 那人一身从二品九卿朝服,坐在左侧第一排靠前的位置,一看便知是朝中的某个大官。 正在与那中年官员说话的官员无意中瞥见了皇帝的眼神,赶紧小心提醒:“赵大人,皇上在看你呢。” 那赵姓官员一听赶忙回头,一见果真如此,心下有些糊涂,可想了想还是出列道:“启奏陛下,微臣有事禀报。” 孟惊羽眯着眼睛轻笑:“廷尉大人何事禀报?” 出列那人正是位列九卿之一的廷尉,赵玄澄。 赵玄澄一听这话更是糊涂,他说有事要禀报全然是因为皇上盯着他不放。按照他的推断,皇上听了这话应该会宣他近前详禀的啊,怎么会反倒是一副看热闹的神情。 心下虽是不解,可赵玄澄此刻已经是赶鸭子上架,只得自说自话的继续接下去:“此事需要详细禀报圣上,还请陛下允准微臣近前说话。” 孟惊羽嗯了一声道:“准了,上来说吧。” 赵玄澄心道,皇上既然准了,估计是当真有事吩咐。于是快步上前登上台阶,直到孟惊羽近前,低声问道:“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孟惊羽瞥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你这官当得倒是恁的乖觉,竟这么快就察觉到了朕的意思。” 赵玄澄闻言心下摸不准陛下的意思,只得战战兢兢的连称“微臣不敢”。 孟惊羽再没说他什么,只示意他靠的近些,贴着他的耳朵小声说了几句话。而后面色如常的端起酒杯,对赵玄澄道:“廷尉大人秉公执法,刚正不阿,当真是我大楚的肱骨良臣,朕当敬爱卿一杯。” 另一边的赵玄澄自听了孟惊羽附耳跟他说的话以后,面色就有些古怪,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不主动宣自己近前详禀了。此时再一听孟惊羽这话,更是回过味来,忙端起旁边宫人及时端过来的酒杯,恭敬回道:“陛下谬赞。老臣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自应恪尽职守做好分内之事。” 言罢,见孟惊羽满意的点了点头,饮了酒之后,赵玄澄才将手上的酒一饮而尽。 自孟惊羽案前下来后,赵玄澄没有直接回到座位,而是叫了个宫侍从旁侧的珠帘后带出来了一人,一同出了殿,大约一炷香后才又重新坐回到座位上。 赵玄澄的位置显然没有林世卿重要,这来回两趟,除了被孟惊羽召到近前的时候还有些人注意以外,其他时候都没有引起什么反应。 赵玄澄回到座位上不久后,众臣就听殿中传来一阵流水一般的悦耳琴声。 众臣声音小了许多——有些人是静静欣赏琴曲,可其余大部分却是看向了台中央那个身着淡青绣荷袿衣,绾了半个元宝髻,斜插一只银质蝶样步摇,长发披肩的女子。 那女子衣饰华贵,气质不俗,一看便知不是普通的琴女舞姬。 众人皆在猜测这位小姐究竟是谁。 终于,一曲奏毕,那小姐上前施礼道:“臣女赵晴献丑了,适才一曲《清风》敬奉陛下。” 孟惊羽抚掌朗声笑道:“雾沉云散日高悬,清风明月两相伴。哈哈,好琴艺,好曲子!名字好,寓意更好!” 孟惊羽看了一晚上的歌舞节目,除了陆婉婷的那一曲扇舞给了赏,又闹出一点小事以外,还未曾再奖励夸赞过谁。可是如今这一曲《清风》却是连得了四个好字,又加了一句诗,诗中更是将这赵晴小姐隐以明月作比。 众臣听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都是腹诽不已:这个风向变得实在太快,上一刻还是静太妃拉着陆婉婷的手向皇上举荐,这一刻便成了皇上主动夸赞。不过这位赵晴小姐的确会选曲子,这《清风》所谱乃有风调雨顺,人寿年丰之意,曲名更有两袖清风的寓意隐含其中。 明显,这个时机合宜不大不小的马匹拍的是圣心大悦。 相对于静太妃的意思,众臣自然更加看重皇上的眼光。 孟惊羽这几句一出,立时便有几个大臣随声附和,跟着称赞道“赵晴小姐琴艺高超,所奏一曲绕梁三日”、“廷尉大人教女有方,赵晴小姐知书达理”等等等等。 众臣赞毕,便又听孟惊羽道:“朕虽无师旷之聪,但也是好琴好曲之人。赵晴小姐技艺甚高,只不知是否不吝与朕交流一二。” 众臣听后不由得皆是有些惊讶的看向那名女子,心中都在思考,陛下这话里是不是有那么一点意思? 平心而论,这位赵晴小姐刚才那一曲《清风》所奏虽说不错,但绝没有上佳到如此地步。再仔细些看去那容貌也只能称作是白净清丽,眉目灵秀,刚过中上之姿。 无论是才艺还是相貌,这个赵晴都比不过刚才的陆婉婷。只唯独家世方面确实要比陆婉婷高上了不少。毕竟陆扬虽领兵在外,但没有爵位在身并不算诸侯,现下更非京官,官衔品级也不高。而赵晴之父廷尉赵玄澄却是实实在在的九卿之一,总掌全国刑狱法度,算得上是九卿中的上五卿之一了。 赵晴微微施礼,举止大方:“臣女谢陛下谬赞,谨遵陛下旨意。” 说罢,踏着款款玉步走到孟惊羽身边站定。 众臣眼光正聚集在上首的时候,却没有注意到这一刻,刚好有一位风姿英华的重要人物自大殿门口默默的走了进来。 只是,众臣没注意到,却不代表所有人都没注意到。 上首某人,原本召这美人过来就是为了这一刻。此时虽未见得陆婉婷同他一起回来,心中稍感安慰,但是他这个主要观众已经来了,这出戏总还要继续下去才行。 第三十四章 点检笙歌多酿酒(下) 众臣离得远,没有看清。 可静太妃离得近,又一直观察着孟惊羽,清楚地看到他用一只袖子挡住了另一只拿着空杯子的手,下一刻就见赵晴似是站立不稳,身子软软的向着孟惊羽的方向倒了下去,随后又稳稳的落在了他的怀里。 静太妃此刻没有心情去管底下众臣此起彼伏的低呼声,眼神径直落在了那个骨碌碌的滚到了孟惊羽脚边的杯子。 她即便再是亲眼所见,此刻也恨不得重新再看一遍,究竟是不是因为那个杯子打在了赵晴的小腿上,才让赵晴站立不稳倒在他怀里的。 静太妃惊疑不定的看向龙座上的那个小心扶着赵晴坐到自己身边,又细语安慰着的皇帝,心中的疑问一个接着一个的冒了出来:他喜欢赵晴?可是他难道不是喜欢陆婉婷的么?刚刚陆婉婷和那周国相爷一同出门的时候,他明明是一副吃了醋的神情啊? 百思不得其解的静太妃又不着痕迹的瞟了一眼林世卿的座位,见他二人还没回来,忽的有些担心,也不知陆婉婷有没有依照自己的安排布置妥当。 而刚进了门的林世卿也同静太妃一般满肚子疑惑——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马上就可以验证自己猜测的欣喜和刚才与子恪在一起时产生的尴尬的感觉,在这个微妙的时刻竟然全都不翼而飞。 门口的风声有些大,呼呼的从身旁吹过,几番荡起他的袍袖衣摆。可见到了这个场面的他却是若无所觉一般,好一阵子没能挪动脚步,看着上首搂搂抱抱有说有笑的两人,心中有些莫名的不爽。 林世卿眯着眼睛远远望去,深深吸了一口气——真的是……让人不舒服。 因为大殿门口和上首距离甚远,二人虽能远远望见彼此身形,却瞧不清楚神态。 孟惊羽只能一边安慰着身旁有些受惊了的赵晴,一边偷眼瞧着林世卿一步一步稳稳当当的走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端端正正的跪坐下来。 林世卿刚坐到座位上,便自己斟了一杯酒,冲着孟惊羽遥遥举起,而后饮尽。 孟惊羽远远看去,心里着实忍不住窝了一股火——为何他仍是那一副不愠不火温文尔雅的神情? “啊!” 孟惊羽忽听得身旁一声娇呼,压下火气,柔声问道:“赵晴小姐怎么了?” 赵晴泪盈于睫,小心的躲闪着孟惊羽的眸光,有些局促不安的道:“陛下抓疼晴儿了。” 孟惊羽一愣,赶忙松了手,这才见到自己手中原来抓着的那只葱白似的小手此刻红了一大片,顿时有些歉然的道:“朕……不是故意的。” 赵晴完全没有料到这位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竟会这样回答她——这算是道歉吗? 她有些不可思议的看过去,口中连道:“晴儿没事。” 孟惊羽虽称不上是个多么怜香惜玉之人,可也不至于对于自己犯的错误视而不见。虽听赵晴说了无事,但还是吩咐宫人去拿些冰块过来。 后又转过头对赵晴道:“刚才没有注意,现下还是敷一敷为好。你若有了什么损伤,朕可不好跟廷尉大人交代。” 赵晴刚刚原是坐在女眷的席位中,可中途却得人来报说是父亲找她,她以为出了什么急事,不敢耽搁赶忙随那人去寻了父亲。谁料父亲却说,临时让她去表演个节目。 竟还说是皇上要求的。 她有些奇怪。 小的时候他们曾经见过几回,那时就有人提起过说要将她许配给尚且还是二皇子的孟惊羽,但是见这位二皇子始终无意,此后也就无人再提了。 可到了今日,已登上皇位的他却对自己如此特殊,又加之这般温柔细心的关怀照顾…… 赵晴看向身旁这个棱角分明,剑眉星目的年轻帝王,感觉心中似乎有什么在萌芽,心不由得跳的快了起来。 她害羞的别过眼看向下方,却忽然发现从这个方向,自己完全可以一览殿中所有光景。眸光在殿中转了一圈,却又不经意的发现即使是那个堪称朝臣第一人的左相陈宇此刻都在她的脚下。 而他,需要仰视自己。 她忽然意识到,她现在坐的这个位置,是大楚皇后才可以坐的位置。 赵晴不是个心思单纯的少女,但也不是个城府深沉的野心家。 她曾经梦想过有一段“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爱情。但随着自己长大,她已然知道官家女儿婚姻不由自主,人生一世更难遇到这样值得自己托付一生的好君郎,于是这种不切实际的梦想也就渐渐淡去了。 她也曾梦想过入宫为妃甚至为后,手中握有实实在在的权柄力量,让她赵氏家族因她而骄傲自豪,父母族人此后可以更加昂首挺胸,不必看他人眼色。但是她与这两位皇子皆是无缘,无法攀得皇亲,所以她也再不曾想过。 可是如今…… 人生在世,不怕没有尝试的遗憾,就怕尝试过后再放不下的欲念。 赵晴一边感受着包了冰块的绢布给自己带来的凉意,一边感受着那个此刻轻轻托着自己的手的俊朗帝王,身上手上传来的灼热的男子气息。 冰火两重天的煎熬和考验,手上和心上交相呼应的感觉。 她忽然觉得,也许自己曾经以为不可能的事情,并不是那样的不可能。 情起,是一瞬间的事情。 欲起,也是一瞬间的事情。 她多年以后每每回想,都会觉得她的人生转折大概也是从这一瞬间开始的。 如果孟惊羽知道,他今日的举动会给一个人带来这么大的变化和未来的诸多误会伤害,他一定不会这样做。 可惜,他不知道。 此刻的孟惊羽自然无法猜到这段时间赵晴心中想了什么,只是看到给赵晴敷了手后皮肤的颜色已经正常了不少,不由放心了许多,笑道:“你的琴弹得不错,倘若这双手出了什么问题,当真就太可惜了。” 赵晴低头柔声回道:“若陛下喜欢,日后晴儿常弹给陛下听便是。只是现下还弹得不够好,晴儿回家后一定更加好好练琴。” 孟惊羽听了这话怔了一下,却是很喜欢赵晴这丝毫都不矫揉造作的性子。 “你这个年纪弹成这样已经不错,只是有些地方单靠指法是弹不出来曲意精髓的。音乐同诗画一般,琴曲同样可以言情咏志,甚至可以用起伏音调来做以叙述。较之于纸上的有形之物,曲子能给人带来的想象空间还要更大些。” 赵晴听后身子一震,不由抬起头:“陛下对音乐的造诣竟然这么深,晴儿受教了!日后练习时定会更加注情于曲,更加仔细体会的。刚刚听陛下那么说,还以为陛下好琴好曲只是说笑的……” 话音甫落,赵晴顿觉失言,赶忙捂住嘴,起了身就要跪下,急道:“晴儿不是故意的,皇上恕罪。” 孟惊羽拉住她,笑道:“没有几人敢同朕这么说话,朕不怪罪就是。” 见她不那么紧张了,孟惊羽才又叹道:“不是朕造诣深,而是多年前听得一曲箫声有感罢了。” 说着,孟惊羽的眼神不由得又飘向了右侧下首的那个人,却发现刚好接触到了他的目光。可刚一接触到,那人就像是被抓到现行了的偷儿一般,赶忙把眼神移了开去。不仅如此,那个被抓了现行的偷儿还欲盖弥彰的斟了杯酒,递给了身旁的美人。 陆婉婷回来了啊? 孟惊羽唇边浮起玩味的一笑。 称心如意的收回目光,他有些不怀好意的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再之后,孟惊羽没有再瞧过林世卿,林世卿也因为之前被抓到的那一次,故意板着眼神,再没往上瞧过。 于是这两人之间的氛围奇妙的和谐了许多。 可是,林世卿和身边这位美人的气氛却不是那么和谐。 陆婉婷靠着他,就着他的手将递过来的酒饮下,语含薄怒,对他轻声道:“相爷为何不等我便一个人回来了?” 林世卿唇边笑意不减:“这样不是才自然么?” 陆婉婷不解,反问道:“什么自然?” 林世卿没有回答,除了开口时稍稍紧绷的神情以外,自然得再没有旁的破绽:“你们皇上身边的那名女子是谁?” 陆婉婷撅起嘴,没有注意到这些微的变化:“相爷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林世卿神色不动,像是没听到她的话一般,又重复了一遍:“你们皇上身边的那名女子是谁?” 陆婉婷这一听终于明白过来,如果自己不先回答他的话,恐怕他是不打算回答自己了,于是只得又不情不愿转头看了一眼,回道:“廷尉赵玄澄之女,赵晴。” 林世卿微微皱眉,廷尉……只是九卿?心中疑惑,当下又问道:“这位廷尉大人可还有什么别的爵位或是身份?赵姓是大姓,他还有没有其他什么权贵亲戚?” 陆婉婷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只老实回答道:“廷尉大人没有爵位在身,世族之中也没有其他官衔高过他的人了。” 林世卿眉头皱得更紧,为了区区一个九卿,何至于在楚国众臣加之他们周国使团的面前作出如此宠爱的情状?难道他真是喜欢这名女子? 陆婉婷见他不再问其它问题,终于回到了自己的问题:“现在相爷可以回答婉婷的问题了吧。” 第三十五章 指权归实救迷情(上) 林世卿笑意不改却是难得的语中带刺:“世卿原以为婉婷小姐是聪明人,原来不过如此。还请婉婷小姐好好想想,你若是单独回来,你那位主子会如何想?你若是和我一同回来,你那位主子又会如何想?” 陆婉婷听了他第一句话本是心中有些不忿,但是听到后面却忽然领悟了许多,只是还有一点不解,她继续问道:“既然如此,相爷为何不提前告知婉婷?” 林世卿尽量心平气和的跟她解释道:“我若知会你,你回来时可会忐忑急切?你去看一眼静太妃。” 陆婉婷抬眼看向静太妃,见她微笑冲着自己点了点头,显见是极为满意的模样,这才恍然道:“原来相爷是怕静太妃怀疑我,所以才故意让我露出些痕迹让她察觉?” 林世卿见她终于明白,刚想微微点头,却听上首的内监总管郑阳宣布“宴毕”等语后,某人似乎又一次提起了他的名字。 “今日晚宴后,朕与林相还有些事情商议,其他人都退下吧。” 林世卿闻言一愣,看了一眼孟惊羽,感受到众臣对自己的注目,又回头扫了一眼,见封子恪果然在皱着眉头看自己,不便直接向他表露什么,只冲着一个没什么人在旁的柱子微微点头表示正常进行计划,随后又转了回去,仰头看回阶上。 他主动开口留下自己固然可以省却许多口舌功夫,可是他又为什么会留下自己? 林世卿心中疑惑,却是不动声色站起身来恭敬回道:“下使遵旨。” “皇帝,你今晚已经喝了不少酒,有什么要事都留作明日再议吧。” 林世卿低垂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意料之中的笑意——果然,静太妃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更何况孟惊羽身边现在又冒出来一个赵晴。 “军国大事耽误不得。”林世卿听他道,刚想着静太妃这一次应该不会就这么容易的就被他糊弄了去,便又听他问道,“母妃可是有什么安排?” 林世卿听孟惊羽这么说,暗道他聪明,这样直白的问了出去,反倒让静太妃不好直接说出来。 可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静太妃显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听了孟惊羽的问题并没见如何慌张,反是微微笑道:“皇帝长大了,本宫哪里需要有什么安排?只是本宫瞧着,婉婷和这位林相爷十分投缘,相爷又喝了不少,不如留下婉婷照顾他,也免得宫人侍候不周,冲撞了远途而来的尊贵使臣。” 林世卿暗叹,这母子俩的宿仇三番两次的偏要扯他进来作甚? 这下看来,估计不仅他可以顺顺当当留下,连陆婉婷都能顺顺当当的陪他留下。 “哦,原来母妃是这个意思。” 孟惊羽这一句话说得抑扬顿挫,明显已有了几分醉意,晦暗又暧昧的眼神划过林世卿和陆婉婷,最后玩味的停顿在了赵晴的脸上。 林世卿面上是一副“你们说着我不拦”的淡定表情,心里却是有点难以启齿的别扭。 那为了显示身份尊贵而在今日特地带上的白玉扳指,在他手上仿佛成了撒气的石头,连带着拇指红了一大片,他都似无所觉一般继续狠狠的按压着扳指转着圈。 孟惊羽的声音之中似有几分他从没见过的孟浪风流,他道:“母后说得有理,既然如此,赵晴小姐也留下吧。” 赵晴神色中几分惊喜几分羞意——他竟让自己留下来,陪他…… 呵呵! 林世卿在心底悻悻笑了两声。 这可就热闹了。 孟惊羽,赵晴,陆婉婷……还有自己。 孟惊羽和自己虽然不会中什么迷情香,但是那两位小姐…… 林世卿虽不会因为这些意外就随意改变自己的计划,但他还是衷心的希望她们两个碍于世家小姐的身份面子,好歹矜持些。 而孟惊羽喝成这个样子…… 林世卿目测,即使不中迷香,估计再多灌他几杯,他也跟中了迷香没有什么太大差别。 现在他只能寄希望于静太妃最好还有什么别的准备,哪怕再稍微阻止一下这个看起来已经有些不大正常的皇帝陛下也是好的,可别再搞出什么幺蛾子。 可惜,静太妃听不到他的呼唤,也没能实现他的愿望。 听了孟惊羽的话,静太妃一下子卡了壳,明显同林世卿一样,完全没有料到事情会往这么一个奇怪的方向发展。 孟惊羽趁着静太妃没有回话的这片刻,又迅速的接口道:“既然母妃没有意见,那朕就这么办了。” 话毕,他转头看向林世卿这一处,朗声道:“林相爷,陆小姐,随朕来吧。” 而后拉着身旁面红耳赤的赵晴一马当先的走在前面,林世卿得了吩咐自然也不好落了后,当下就不甘示弱的拽了陆婉婷的手,紧紧跟到了孟惊羽的身后。 静太妃脸色变了变,只能安慰自己毕竟陆婉婷还是留下了,接下来的计划终还是有些可能实现的。强自镇定了一番,又露出了笑容,对阶下诸臣道:“既然皇上已去议事了,诸位便都退下吧。” 众臣面面相觑,皇上和那位林相爷,还有两位小姐……这种搭配真的是去议事的? 心下虽然是这般想着,但自然万万不敢在面上表露半分。 听到静太妃发了令,当下都遵从的下跪磕头,齐声道:“臣等恭送陛下,恭送太妃。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林世卿听着身后这几下齐齐整整的万岁千岁之声,又睇了一眼身后浩浩荡荡的皇帝随行队伍和身边这两位“锦上添花”的世家小姐,只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难得的有了一种棘手的感觉。 他忽然有种预感,也许今天晚上自己留下的这个决定并不怎么样。 因为这种近乎本能的预感隐隐约约的告诉他,不要去惹今晚这个不大正常的孟惊羽,有危险。 他说不清楚是什么样的危险,但是他觉得,这种预感大概可以归类为来自女子的神奇第六感。 他垂下的视线顺路溜达到了身前孟、赵二人牵着的手,又顺路溜达回了自己和陆婉婷牵着的手,不由幽幽叹了口气,真是荒谬的要命…… 原想着自己留下来,既能帮陆婉婷挡了灾,又能将他灌醉套套他与静太妃之间发生的前尘往事,但是现在看来,自保才是上策。 至于其他。 罢了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只能这样了。 “相爷在叹息什么?”孟惊羽忽的停了脚步,转过头来看他。 林世卿这一肚子没安什么好心的肺腑之言怎么可能直说,当下就找了个好借口,道:“世卿只叹要辜负这风清月明的一番好景致。” 孟惊羽挑了眉看他,神情中七分恣意加了三分风流:“为何辜负?” 林世卿道:“陛下与下使皆是美人在侧,却有军国大事尚要商谈,这岂非是正正经经的辜负了风月?” “既然如此,那我们便先商讨完军国大事再一同赏景如何?这总不算辜负这番风清月明的好景致了罢。” 孟惊羽的眸中似有星光洒落,亮闪闪的晃得林世卿的头发晕。 林世卿暗道:听他这意思,似乎是要同他二人商议再一同赏景。 唔,二人商议。 这不正是自己期待的好机会? 林世卿松开了握住陆婉婷的手,低垂了眉眼掩去一闪即逝的光芒,双手交叠躬身一礼:“下使谨遵陛下旨意。” ———————————————————————————————— 林世卿没有想到,孟惊羽说要和他商议,竟是直接将他带到了自己的寝宫之中。还找了个颇为像样的托辞,说是有些疲累,回寝宫稍作休息也好与他细细商谈。 皇上口谕林世卿这个为人臣子的自然没法反驳,只得随了他的脚步老老实实的跟他一路到了这寝殿之中。 这里没了外面的那三月里尚有些寒意的微风,温度合宜,原本甚好。 可是,这样温暖的空气环绕在两个喝了许多酒的人的身边,就显得有些燥热了。 尤其是孟惊羽。 他坐在寝殿中央的圆桌旁,刚进了屋就倒了两杯茶直接灌了下去,却还是觉得无法缓解那种好像快要从心窝里窜出火来的感觉。 也不知是不是炙衍泉的原因,自他陪林世卿泡了那一晚上的阳泉以后,便常觉十分口渴。偶有太医前来请脉时却说是什么,陛下年轻气盛,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后宫空置,又无房事,只怕是气血瘀滞,不得纾解。 可是孟惊羽一想到房事二字,脑中却只能回想起炙衍泉中自己十分规矩老实,甚至堪称模范柳下惠的一晚。再见了别的女子,自然没有任何欲望可言。 不得不说,他还是有些后悔自己那时没有不规矩一些的。当即暗暗下定决心,如果再有机会,他绝对不能轻易放过那个人! 而现在…… 那个人,就在眼前。 “梁国内乱自己的兵还不够用,竟然还会借给世卿一万,世卿当真是奇人。”孟惊羽调侃着开了口。 林世卿神色不动,微微笑着,却是不着痕迹的往后挪了挪步子,站得离孟惊羽远了一些,敛目接道:“那一万兵马大多是公主原来的私兵……陛下今晚留下下使就是为了说这个的?” 第三十五章 指权归实救迷情(下) “哦,原来是世卿夫人的私兵。”孟惊羽拖腔拉调的说着,唇齿在夫人二字上暧昧的顿了两下,明显忽略了他后面的问题。 林世卿总觉得他有些不大对劲,刚想琢磨着是不是要开口告退走为上计,便又听他道:“世卿站的那么远做什么?这里没有旁人,你之前答应了以后叫我惊羽,想必堂堂左相大人应该不是那种食言而肥之人罢。” 没有旁人。 林世卿手心微微冒汗,理智的将喉咙里那句“明明没有旁人看起来才更危险吧”咽了下去。 “坐在这里。” 孟惊羽用眼光指了指身旁的凳子。 林世卿看了看那个被孟惊羽挪动的离他过近的凳子,哪会轻易答应,立刻婉拒道:“微臣晚宴时都在坐着,现下能站一会甚好,不必坐了。” 孟惊羽听了这话明显有些不悦,皱了皱眉,伸出手一把就要将他抓过来坐下,可林世卿自然也不是纸糊的。孟惊羽刚伸手抓了他的的胳膊,他一个反手擒拿就将孟惊羽的胳膊弯了过来。 孟惊羽随着他的动作不得已的弯腰,脸上却是一副“别这样,让别人看了容易误会”的神情,他仰头看着林世卿,说话的声音里像是被人抽了骨头:“世卿,你现在就动了手岂不是显得太主动了些?” 林世卿一听这话,又看了他那不清不白的神情,嘴角止不住抽了抽,哑口无言。 平常冷静自持的左相大人此刻面对着来自视野下方的人这一句明目张胆恬不知耻的调戏,脸上的绯色加深了些,耳边嗡嗡的响,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失灵了——他这是算……调戏自己? 他喜欢……男的? 明显,他被自己这种顺藤摸瓜的猜测吓到了,双手倏地松开,别过眼神往后退了几步。 孟惊羽收回胳膊敲了敲又揉了揉,随后再一次拍了拍那个离他更近了的凳子:“世卿莫不是喜欢与惊羽这般欲拒还迎的招数?我自不介意再拉你一次,只是,到时候可不会再让你这么容易就拿住了。” 林世卿听后忍不住心里一抖,继续顺藤摸瓜的分析——这个话……算威胁? 罢了罢了,林世卿想着,总也不是什么吃人的虎狼,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坐就坐! 他坐下以后,尽量直起身子低下头,离面前这个危险的人远一点。 孟惊羽见他终于坐下,又喝了一杯茶,将箍了一整天的朝服领子微微拉开了些:“世卿可知三十六计中,最后的败战六计中第一计为何?” 林世卿自小熟读各家兵法韬略,面对这种小儿科的基础问题,自然对答如流:“美人计。” 话一出口,林世卿便觉得有些不对,他问自己这个干什么?自己从萧瑶手里连哄带骗的那两万兵马……他猜出来了? “正是。美人计……美男计……”孟惊羽借着酒意,眸中波光潋滟,舌头在美男计那里玩味的打了个转,又继续道,“世卿若用美男计,只怕世上无人能挡。我,也不例外。” 他凑近了脸颊,抬起手轻佻的勾住了那个已经听傻了的人的下巴,呼吸明显沉重了许多。 “呆!”那个如同被点了穴道一般定在原地的人只能木木的感觉到自己的鼻尖被轻轻一点,“但却是格外的可爱啊。” 孟惊羽的气息里带了酒的浓烈与醇香,直熏得林世卿从头发梢麻到脚趾尖。 这是他们第一次在双方都清醒的时候离得这样近。 林世卿想低下头,可孟惊羽勾着他下巴的手却不允许。于是他只能看着孟惊羽近在眼前的放大了数倍的俊脸,只觉得他的呼吸滚烫,带着氤氲的酒气,轻柔却不断绝的熨烫自己的肌肤。 这样近的距离让林世卿感到有些不安,他见无法低头,便只能仰起头想要躲开这种陌生又危险的气息。 孟惊羽却不肯就这样简单的就放过他。 他这边悄悄躲开,孟惊羽那边就偷偷迎上,两人几近鼻尖相贴,彼此呼吸相闻。 气氛诡异的暧昧。 林世卿只觉得身子忽冷忽热,心如擂鼓,血液奔腾的声音在自己的耳边呼啸而过,好像这一瞬间全身的感官都被放大了数倍,好像从来没有这么耳聪目明过。 他们粘稠的思绪都萦绕在对方身上。 所以,他们都忘了,林世卿现在是坐在凳子上的。 也就是说,林世卿仰着仰着,是有可能倒下去的。 而事实就是如此。 林世卿仰的太过,正险些要从凳子上栽下去的时候,孟惊羽面上笑意一闪而过,一把抄起他的腰拉向自己。 他的语气是林世卿没有听过的恣肆无忌:“世卿,你这是在试探惊羽的忍耐力吗?” 闻言,林世卿的心像是停止了,又像是跳得太快,他的脑中有些不熟悉的迷乱,未经思考便一把推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孟惊羽,退了两步又两步,施礼的时候恨不能将头干脆埋到袖子里,口中道:“下使不胜酒力,冲撞了陛下罪该万死,先行告退了。” 面对战场上的铁甲寒光他可以游刃有余,面对朝堂上的明枪暗箭他可以应对自如。 然而此刻,面对着孟惊羽这三言两语的话中有话,这位堪称大周栋梁的堂堂左相大人……落荒而逃。 不过此刻这位栋梁脚步匆匆,怕是没有工夫考虑自己有生之年会不会还有比这更丢脸的时候。 留在原地的始作俑者意犹未尽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回味着刚才近在咫尺此刻仍然徘徊在鼻尖的淡淡馨香,绽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又从怀中拿出了那个珍藏着的梨花香囊,轻轻婆娑两下。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了,他的笑意中又带了一些无奈。 还好衣衫宽大,没有更加吓到他,孟惊羽有些庆幸。 可是,真的……不想让他就这么轻易的离开。 孟惊羽脑子有些发晕,今日殿内的香气似乎格外的让人难耐。 他解了冠带,将雕刻精细的发冠放到桌上,又随手解了腰带外衫扔到地上,刚一进屋就觉得浑身燥热难当,现在又加上了林世卿刚刚的刺激,孟惊羽现在只想躺在床上好好休息一下。 他冲外面大声吩咐道:“朕身子不适,你们都下去罢。” 外面的宫人侍从听后大多离开,只剩下随侍的内监总管郑阳,之前在暖阁等候如今闻声而来的两位世家小姐,赵晴和陆婉婷,以及红着脸却面无表情的刚刚从孟惊羽寝宫中离开疾步而来的林世卿。 郑阳听到孟惊羽所言,又加之看到了这位脸红得像是又喝了不少的使臣大人,这一边疑惑着陛下屋里是不是原本没有酒的,那一边疑惑着往常陛下临睡前都是他服侍洗漱才会就寝,可为什么今日却会直接吩咐众人离去。 他有些心绪不宁的问道:“相爷,不知陛下与相爷商议的如何了?” 林世卿深呼吸了几口,感觉到脸上的热意在凉风吹拂下退了许多,稳了心神,回道:“陛下已和下使商议完毕,只是陛下身子有些不适,想先行睡下了。” 郑阳听了这话当然不信,可又不好直接违逆圣意,正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搓着手,就听一旁的赵晴自告奋勇道:“如果郑阳公公不方便入内查看情况的话,不如让臣女进去查看一二如何?” 郑阳听后甚喜,之前在宴席上就见陛下对这位赵晴小姐关怀有加,又想到陛下已经二十几岁,身边却还没有个一妻半妾,立刻赞同道:“那就麻烦赵晴小姐了。” 林世卿看了一眼赵晴又看了一眼陆婉婷没有作声。 赵晴得了郑阳允许,抬脚就往寝宫门口走去,脸上是明显的担忧。 而陆婉婷的脸上则是一副似喜似忧的神色。 林世卿敛了眸子,脸上看不出来半分殊异,心道:孟惊羽有自己的半根血参打底,应该没什么问题。 当下也就没有开口阻止。 一念之差。 不知道未来会悔青了肠子的林世卿此刻虽然没有阻止,但是看到赵晴这样主动的进屋去找孟惊羽,心中还是有那么几分隐然的气怒。 林世卿背过身,将赵晴的身影排除到了视线外才觉得舒服了一点,对着郑阳道:“大人还不离开么?” 郑阳见他脸色不好,心中猜测或许是刚才这相爷对于和陛下商谈的结果不是很满意,自然也不想惹怒了这位贵客,于是圆滑笑道:“奴才这就要去着人给陛下守夜去了,相爷不走吗?” 林世卿忍住了没有再看那散发着柔和光线的寝殿,一把拉起了陆婉婷的手,对郑阳道:“这就走了,只是还要请总管大人代下使向陛下转达一声。” 林世卿将自己和陆婉婷拉着的手给他看了一下:“下使对于陆小姐甚为满意,多谢皇上,下使必不辜负陛下美意。” 郑阳一愣,旋即立刻反应了过来,微微施礼道:“相爷言重,老奴必会转达。” 林世卿见状,微微一笑点了个头牵着陆婉婷直往宫门方向去了。 郑阳看着二人背影,又回头看了一眼孟惊羽寝宫,摇头一笑,也离开了。 走到无人处时,林世卿放开了陆婉婷的手,温文道:“世卿多番失礼,还望小姐见谅。” 陆婉婷感受到手中暖意骤消,却是一把又将他的手抓了回来,眼中浮起水汽:“相爷究竟把婉婷当做什么?” 第三十六章 试算棋枰无限意(上) 林世卿今晚喝了不少,原本就有些头晕,封子恪假山后的那一番欲言又止,加上孟惊羽寝宫里那一段堪称诡异的经历,更是让他此刻完全没有心情去应付陆婉婷的这副小女儿心思,有些不耐烦的刚想抽出自己的手,却发现她又紧了紧那只握着的手。 林世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放开,又揉了揉脑袋,问道:“你喜欢我?” 陆婉婷咬咬牙:“是。” 林世卿一向敏感,早就察觉出了陆婉婷对他似乎是有这个苗头,可当真正听到答案时还是忍不住一哂:“呵,喜欢……竟会有女子喜欢我……” 陆婉婷没有料到自己居然会听到这样一句话,当下一愣,问道:“为何会没有女子喜欢相爷?相爷……相爷这般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婉婷之前在陶然轩外一见便已是念念不忘,更是因此再不想做太妃娘娘的棋子。” 林世卿深深叹了一口气,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当初在情郎面前苦苦挣扎的另一个身影,不自觉喃喃道:“不想做棋子……” 陆婉婷坚定回道:“不想,如果是在见相爷之前,婉婷没有理由不去做棋子。但是现在,婉婷不想做了。” 林世卿闻言似是下了什么决心,将她一路拉到了之前二人谈话的那一处湖心亭中:“你要想好,我并非你楚国人,诸多大事决策更不可能告知与你。你留在孟惊羽身边至少还有个权势的盼头,至少还能困在一个大一些的院子里。我府中已然有了一个嘉恪公主,你即便是随我回去,我也没法让你有什么太好的日子过。” 陆婉婷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林世卿:“相爷……相爷刚刚说要带婉婷回家?” 林世卿垂了眸子掩去他原以为早就该没有了的感情,神情和语调都是淡淡的,像是不经意的模样:“家?天宽地广,何以为家?我会带你回府就是。” 陆婉婷再忍不住眼泪,呜咽声音里却有几分喜意:“婉婷父母皆是战死沙场,哥哥得先帝怜悯,除去建威右将军的衔位又封了郎中令。可是哥哥常常忙于朝事军务,府中虽大,却从未让婉婷感觉到那是家……而今,相爷却说要带婉婷回府……” 林世卿见她如此,越发觉得她与自己当年有些相似,心中起了几分怜惜,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道:“你若待在这里不开心,随我回去便是。我虽无法多么善待与你,但府中总也不缺你那一份屋舍口粮。” 陆婉婷止了哭声,抬起眼直直看着林世卿道:“相爷既是向我打听关于陛下和静太妃的事情……是否是对我楚国有何企图?” 林世卿听后,正放在她肩膀上的手僵了一下,缓缓收了回去,半真半假的回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如果是……我帮你。” 林世卿听了这句话,笑容变得浓郁了些:“婉婷小姐莫不是在开玩笑?这可是叛国的大罪。世卿可是听说,婉婷小姐的哥哥陆扬将军此刻应该正在你们大楚北境守土保疆。” 陆婉婷神情落寞:“哥哥待我很好,可是他管我管得严,平时又很少理我,更少关心我。婉婷身边除了丫鬟,再无可以说话的人。今日晚宴,相爷已经看出来了吧……静太妃,陛下,百官,冷眼看我如货物一般被推来推去,也没有一个人会为我出声。” 陆婉婷微微一顿,又道:“我知晓相爷今日帮助我,多次配合作出亲密之举给旁人看,包括看我故意摔倒的那次接住我,都是另有所图。可是那又如何呢?相爷即便是利用我,却也没有伤害我,可是那些人……只怕我今日便是死在殿上也无人怜悯。” 林世卿低叹一声:“今日是赶了巧,利用你的同时刚好帮了你。我同你口中的‘那些人’原本没有半分区别。” 陆婉婷的声音里又多了些鼻音,她辩解道:“可是即便当真如此,相爷仍是这么多年来,婉婷唯一喜欢过,也待婉婷好的人。相爷还说了,可以带婉婷回家。” 林世卿只叹陆婉婷当真是个死心眼的人,再不与她争论,缓了语气问道:“你准备如何帮我?” 陆婉婷抹了抹眼睛,答道:“相爷即便是带我回去只怕也很难相信我,而且婉婷在周国无根无基,更难帮助相爷。既然如此,婉婷不如留下,不做静太妃的棋子。往后,只做相爷的棋子。” 林世卿皱眉道:“你打算入宫为妃?” 陆婉婷点了点头。 林世卿一听这话有些说不出来的郁闷,可是心中也明白得很,如果利用得当,陆婉婷必将是一枚极好用的棋子。 “我如何相信你?” 陆婉婷一笑,道:“相爷不是想知道剩下的一半故事么?当年我无意中亲眼目睹了这一幕,除了当事几人,无人会比我知道的更清楚。静太妃威胁我不得泄露此事,利用我、将我当做棋子使用多年,连我哥哥都不曾知晓。而相爷好奇的剩下的一半故事和另外一件我要告诉相爷的事,相信足够让相爷作出许多安排。” 林世卿闻言不由提起些兴趣:“你且说说看。” 陆婉婷当下便将孟惊羽和静太妃二人如何结仇、端贤皇后如何死亡、孟惊羽又是如何得知等种种陈年往事一一道来。 林世卿听后有些诧异:“虽与我猜测的有些出入,不过也算大致相同。只是我没料到你竟然知晓的如此清楚,也难为静太妃竟然忍住了没向你下手。” 陆婉婷道:“她不是忍住没有下手,而是当年先皇留了一手圣旨,如果再有陆氏族人死于她手的话,就将当年她谋害皇后的事情一并揭发出来。想来,这道圣旨现在就在皇上手中。” 林世卿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所以她很想把你送到孟惊羽身边,如果孟惊羽对你日久生情自然最好。如果不能,也可以让你用迷情香这般手段怀上他的子嗣。孩子……的确是她现在能拿到的最好的牌。” 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又问道:“静太妃又是拿什么威胁你的?她总要在你身上留下些凭依罢。” 陆婉婷道:“霜绝蚀骨散。” 听到这个答案,林世卿险些惊呼出声,背后不觉陡然沁出一层薄薄的冷汗,微风一刮,遍体生寒。他听着自己已经紧绷得有些语不成调的声音,忽然隐隐感觉到,也许很多事情都不是巧合。母亲,自己,还有很多人,都在一个云深不知处的阴谋里,按照某种设定好的路线,越走越远。 他问:“毒药哪里来的?” 陆婉婷没有料到他会问自己这样一个问题,楞了一下才答道:“不知道,静太妃直接逼我服下去的。那时候小,很久没有毒发,原本以为侥幸没什么大事,可后来每隔一段时间发作一次,我才感受到这种毒药的厉害之处。” 林世卿渐渐稳了心神,沉下气息问道:“你现在多久毒发一次?” 陆婉婷道:“很久,如果不着凉生病好好休养的话,大半年才会发作一次,每次发作的时间也不长,挺过去小半个时辰就好了。静太妃说此毒只有宫内的一处阳泉可解,那处阳泉非是皇族中人不得使用。所以我若想活命,便必须要入宫——或者,相爷如此问我是有其他解法?” 林世卿闻言犹豫片刻方道:“虽说此毒乃天下间有名的奇毒,但它原本并非毒药,所以本就是没有解法的。即便是你们皇宫里的那处阳泉,我也不知道是否能够真正祛除此毒。不过还好你中毒不深,按照这个毒发的频率,便是不用那泉水你再活个十年八年的也没问题。” 陆婉婷闻言不由感叹林世卿见多识广,却没有在乎他话里隐隐带着的“此毒无解”的意思:“静太妃大约也是这么说的。所以这也是我不跟你一起回去的原因之一。” 林世卿明白她的意思,点了点头沉默下来。 隔了半晌陆婉婷见他还是没有说话,也不知他在思考些什么,想了想主动开口道:“关于静太妃和陛下的事情,是婉婷之前答应告诉相爷的。还有另一件事,是婉婷作为相爷的棋子,想告诉相爷的。” 林世卿回过神道:“好,你说。” “相爷可知我楚国四大镇关外姓军侯之中,地位最高力量最强的是哪位?” 林世卿虽然研究楚国内政已有几年,却还是很难得知这些真正核心的问题,摇了摇头道:“你若是要问我哪一个最不重要,我倒是能答出来,可是哪个最重要,力量最强……我却是答不出的。不过若说要猜的话,应该是面对齐国的镇南候?” 陆婉婷听了这话同样摇了摇头,道:“若非是极重要的皇亲,的确很难知晓这其中奥秘,相爷不清楚也是自然。四大镇关外姓军侯分别是北疆公宗盛,关西候梁轩,镇南候曾胥还有掌管东面水陆力量的昭武大将军李长厚。北疆公因为地理位置的原因,手上的力量是最弱的,他排在最末。” “关西候梁轩,因为二十几年前吃了周国的败仗,虽然边关力量增加了,可大多是制衡他的新生力量,所以他要排到倒数第二。” “而后是镇南候曾胥,因为辖内多年间和齐国相安无事,所以他的地盘是发展得最好的,要排到正数第二的位置。” 第三十六章 试算棋枰无限意(下) 林世卿听到这里自然已经知道最重要的那位该是镇守东海的昭武大将军李长厚,可无论怎么想都是一头雾水,干脆问道:“我只听说东海时有水贼流寇作乱,并不像其他三个方向那样有国家严阵对垒威胁,最重要的怎会是他?” 陆婉婷虽知这里位置极是安全,不会有人听到,但还是不自觉的降低了声音:“这件事是真真正正的我大楚军国机密,我也是偶然听到李大将军回京述职入宫时向静太妃提起的。东海外,并不是只有不成规模的小岛和水寇。据说,那边有一个不小的国家,称为扶桑。” 林世卿听后不由倒抽一口气,甚至直接忽略了她话中大大违背祖制的“后宫不得参政”这一条,也没来得及细想为什么李长厚会跟静太妃一个后宫妇人提起此事,他难以置信的反问道:“原来海外岛上竟还有国家?” 陆婉婷回答得很是慎重:“我最开始听到的时候也觉得不敢相信,但据我听来的状况的确如此。这个扶桑国国家不小却也不大,海军力量很强,但因为是建在岛上,陆军力量很弱。这件事连朝中大元都没有几个人知道,我当时也是机缘巧合下听了墙角才得知的。” 天圆地方,世界以中原为中心,九州四海外皆是茫茫无际等等理论说法古已有之。即便是各类如《大禹本纪》、《山海经》等奇闻异志中关于海外地理部分所载也不过是海外有瀛洲、蓬莱等仙岛仙境,便是曾经提过的青丘之国、轩辕之国,其内描述也多是形貌异于常人的仙神鬼怪。从古时成书至今,除了那些上了年岁看不开生死成天妄想着修仙炼道的真龙天子,著名且典型的譬如始皇帝、汉武帝之流,还想着印证一下这些没影的文字,其他大部分人尤其是史官,大多都将其当做无稽之谈,更是鲜少有所记载。 可是现在,海外竟然有活生生的并非典籍中所绘的普通人类所建立的国度,已经被人证实,并且还被人小心仔细的保守着这个秘密。 这样一个他根本连想都没想过的大秘密和大发现就这样劈头盖脸的迎面砸来,林世卿都有些佩服自己心下震撼的同时居然还能保持这样清晰的思维,右手习惯性的敲着左掌,努力让自己脑子里那些多余的震撼感喟转回正题:“竟然是个国家……不过即便如此,那也是个国家,和没有组织的普通水贼流寇大不相同。而且,你们楚国所有的海军力量估计全都掌握在李长厚的手中,除了他还的确很难有其他镇守东海海关的人选。” 说着他不由感觉自己的心跳急促了些,终于明白为什么多年前面对周国的侵犯,楚国会表现得那样胆小不敢回击:“的确,这个扶桑国也许不足为患,但它就像是一条稍不小心就要一点即燃的导火索一般——站在楚国的角度,如果这个消息被其他三国知道,只要有一个野心勃勃又不怕事的牵头合纵起来,楚国便再不得安宁下去,当真算得上是楚国头一等的军国机密了。” 林世卿言罢心中不由慨叹天命际会着实难测,倘若是四年前他见到孟惊羽之前得知了这个消息,那么他现在的盟友大概就会是高远晨了。 陆婉婷点点头:“正是因为如此,即使当年先帝明知道是静贵妃害了端贤皇后,也因为李长厚的施压没有将这件事情抖出来。” “呵,你们先帝倒真是始终如一的将得失利弊衡量得很好啊。” 陆婉婷有些不解的看向林世卿,心中疑惑为何看起来相爷像是对她们先帝很有敌意的样子。 林世卿自然不会给她解惑,继续问道:“所以,这就是你们皇帝现在手上握了那道圣旨,也不敢轻举妄动的原因?” 陆婉婷道:“是,所以我会说这两件事情正合成了一把剑的两刃,既能伤皇上,也能伤静太妃,全看相爷如何使用了。” 林世卿沉吟着微微颔首,没有说话——这消息泄露出来,无论真假都对楚国百害而无一利,陆婉婷没有可能会对他撒这么大一个谎。只是这一把剑虽利,但是一旦掌握不好,说不定就朝着哪个不好控制的方向去了。 他必须要谨慎。 陆婉婷这一次见他沉思没再打扰,只是晚上风凉,站久了不免有些冷。 林世卿思量的间隙瞥到陆婉婷抱臂站着,脸上有些发白,立时明白过来她身上穿的舞衣单薄,可自己身上也没带披风,只得依着风向替她挡住风口,温言道:“你既能将此等机密事宜告知与我,我已然可以相信你的诚意。只是你今日已经告诉我不少十分有用处的消息,不用再替我入宫。我也完全有把握可以将你带回府中,你若不喜欢在府中待着,日后给你些银子,让你带着四处游历便是。” 陆婉婷摇了摇头,道:“婉婷也许不聪明,但也没那么傻,长到这么大,除了这点拿不上台面的琴棋书画阴谋算计,婉婷什么都不会。肩不能提手不能挑,若当真去四处游历,这乱世之中只要遇上些个匪贼恶人,即便是有人保护陪同,却也难保我有一日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更何况,婉婷不想当相爷身边一个无用的累赘。” 林世卿知道她说的有理,不知如何劝慰,只得再一次沉默下来。 陆婉婷见他不说话又道:“难得长到这么大终于有了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相爷便成全我吧。” 林世卿见她神色坚定,终于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不是不可,只是宫中倾轧斗争比之朝堂官场怕是更要险恶难测。你若有一日被人发现,断不可供出我的身份,更不可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说着,他又自腰间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继续道:“这是减了药量的断肠散,每三个月服一次解药即可,你可敢吃下?” 陆婉婷丝毫没有犹豫的接过来,倒出一粒吃了下去,露出了几分笑意:“也不是第一次吃了,有什么不敢的?只是我却不知相爷原是个这么直白的人。也好,是我陆婉婷会喜欢的人,现在相爷可以完全相信我了吗?” 林世卿见她如此果断的吃了下去,兀自愣了片刻又叹了口气,问道:“你可还有什么愿望?我现在便可帮你安排入宫,只是宫内不比宫外,我又不在你们楚国为官,一旦出事,我恐难保你。若你日后死了,我总要提前许你些什么,也不枉你忠心为我办事的一片心意。这个愿望,你尽可说你想要的。” 陆婉婷听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愿望吗……从小就没什么人给我好好过一个生辰,相爷可以陪婉婷一起过今年的生辰吗?” 林世卿惊讶道:“只要我一同陪你过生辰便可?之前从来没有人陪过你吗?我说了你尽可说你想要的,黄金白银珍宝首饰,或是什么世间难寻的奇书奇物,你尽管开口便是。” 陆婉婷听后笑了,那笑容中是林世卿很容易看懂却不想去理解的苦涩:“不必,我最想得到的东西,最简单也最难……相爷即便是坐拥天下也没法帮我取来的。之前从来没有人好好陪着我过一次生辰,只要相爷能同我一起过一次生辰,婉婷于愿足矣。” 说到此处她稍稍一顿,竟不知不觉间向林世卿讲起了自己从不曾提起的往事:“我出生时,父亲便一直带兵在外,极少回家。待我稍大些,母亲不放心父亲,又领了哥哥一起去陪他。她说前线不安全,哥哥是男孩子,长大以后是要跟父亲一样上战场的,没有关系。可我是个女孩子,还是养在京城好些。后来,父亲战死,母亲被人刺杀,哥哥被调回京城,但是多年不见与我已经生疏了不少,每年生辰,也只会给我送礼物,不曾陪我一同过过生辰。后来有了嫂子,连礼物都少了许多……” 林世卿心中重重叹息,自己和哥哥是在彼此最珍视的年纪里分开的,现在每当想起都是甜一半苦一半,比起陆婉婷和陆扬这对兄妹感情这样年复一年的消磨,实在说不出回忆起来是谁的心酸会少一点。 林世卿问道:“你的生日是几月的?我尽量赶得你生日那天陪你,只是过些日子怕是就要开战了,我需得随军出征,也不能在楚京久待。” 陆婉婷道:“我是十一月生人,十一月十八。” 林世卿想了想,有些为难:“还要有半年多的功夫……若是这一天,恐怕我还真无法同你一起过生辰。若你不介意,我倒可以先陪你过了,虽不是正经日子,却也总算是自欺欺人的先帮你完成半个愿望。” 陆婉婷听了他的话,不由扯开嘴角嫣然笑道:“没想到原来相爷竟还有这般可爱的一面!好,就听你的,先过一半是一半。” 林世卿道:“既然如此,那便说定了,过得几日我准备好了,便将你接过府中。不过你已经决定好要入宫了是吗?” 陆婉婷坚定地点点头道:“是。” 林世卿道:“好,你若决定了,便不要后悔,这便随我来吧。” 陆婉婷点点头,随即红着脸颊,主动拉住了林世卿的手:“虽然相爷不喜欢婉婷……但是不知能否将婉婷当做是妹妹呢?” 林世卿刚想将手抽出来便听到了这句话,稍微一僵停了动作,而后轻轻反握回去捏了捏她的手,柔声道:“好,妹妹。” 陆婉婷将头垂得更低,好一会才传来一声重重的“嗯”。 第三十七章 元是莫恨帝王妃(上) 正是换季的时候,夜里还带着些冬寒未散的清风徐徐拂过廊院,将门外刚来值守的宫侍吹得打了个哆嗦。 他回头看了看陛下寝宫发出的和暖光晕,抱着肩膀上下搓了搓,又原地走了几步才缓过来些。 不知是不是寝宫内外冷热交替的缘故,赵晴刚进屋没多久就打了个哆嗦,然后像是被钉住一样,傻站在了原地。 她有些手足无措的看着桌上地上散乱的衣饰朝冠,心中乱作一团——陛下……这是怎么了? 这个问题不仅存在于赵晴的心里,也同样存在于孟惊羽的心里。 他怎么了? 他几乎将身上所有能脱的衣裳全都脱了,却仍觉不够,烦躁的踢开一旁的被子,赤、裸着精壮的上身躺在床上,脑袋发晕,视线也有些模糊。 这种感觉…… 他猛的一锤床,对自己曾经引以为豪的自制力失望不已——难道他真如太医所说缺女人缺到了这种程度吗? 孟惊羽和林世卿都不知道的是,昆仑血参的药效中的确有辟毒防毒的功用。可如同迷情香这般仅仅是惑人心智的迷香,充其量只是闺中助兴的药物,对人体并不会产生多大的危害,更不在毒药的范畴里面,打了个实实在在的擦边球。 不过林世卿说他自己不怕这迷香倒没什么错——他身带极寒之毒,而寒毒对于这些迷香迷、药之类的东西是天生的克星,他即便不吃什么解毒药材也是同样不怕的。 但孟惊羽就不同了。 他虽吃过昆仑血参,但是昆仑血参对于这些下三流的东西顶多只能是增加些抗药性,若说使其完全无效是根本没有可能的。不过以孟惊羽的定力,如果只是这小小迷香的话,便是没吃过血参当也奈何不了他,大不了念一晚上经或者泡一晚上冷水也就罢了。 可问题是,他不仅闻了好久的迷香,还喝了一晚上的酒,又加了刚才他和林世卿之间发生的事情的刺激,最重要的是几个月前他陪着林世卿泡了一晚上的炙衍泉使得体内燥气淤积,又无处疏解,还因为忙于朝政就这么拖着,实实在在的压了好一阵子。 所以此刻,正如同秋日里天干物燥的柴火一般,他现在是一个没有什么理智可言,一点就着的大号柴火。 只可惜,赵晴是不知道的。 赵晴听到里间的锤床声,心里一抖,嗓音也不由跟着抖了一下,她轻唤了一声:“陛下?” 孟惊羽听到这一声明显的女子声音,顿觉体内那股邪火燃得更加剧烈,他哑声呼道:“过来。” 赵晴有些害怕,原地犹豫片刻,终于还是鼓足勇气小心跨过散落满地的衣裳,依言走了过去。可刚一进屏风,她便不觉捂住嘴低低娇呼出声——天啊,陛下……陛下怎么只穿了裤子…… 要知道,赵晴可是个结结实实的黄花大闺女,别说男子**的上身,她这般日常养在深闺中的世家小姐便是和男子独处片刻都有可能要挨上那么一两顿的骂。忽然见到这样一幅令人血脉偾张的美男醉卧图,她现在满脑子都是捂着脸跑开的念头,只可惜碍于不听使唤的腿脚竟然一步都迈不回去,于是只能将手挪到眼睛上,紧紧捂住掩耳盗铃。 这声胜似娇吟的呼声仿佛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孟惊羽一瞬间更加紧绷起来。 他见她止步不前,微微扭了身子像是还要跑的样子,登时一个翻身起来,上前两步一把拖过她打横抱起,后又将她扔到床上,抓住了双手按在头顶,将这副动人的娇躯紧紧覆在身下。 面前这个让他看不真切的女子的面容仿佛正是几个月前,他透过层层蒸腾着的雾气看去的那张白皙细致的脸。 像是怕压到她似的,孟惊羽小心的侧着身子,将手轻轻抚了上去,带着被那清冽的梨花香引动的气息,夹杂着渴望与呵护的话音将赵晴鬓角的碎发吹得打了个圈:“别走,别怕。” 赵晴未曾离一个男子这样近过,即使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即使他是那个曾对她异常温柔体贴的男子。 她只觉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人抽了去,颤抖着想从他的桎梏中逃出去,却发现努力半天仍是毫无建树,只能颤抖着声音带着哭腔开了口:“陛、陛下……陛下你不能这样,你、你起来……” 对一个没有理智的人是讲不通道理的,更何况是一个身段玲珑面容姣美的女子对一个**焚身几乎快失了神志的男子说这样的话。 赵晴这如同小猫抓痒的推拒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的同时,还更加明显的进一步刺激到了此刻孟惊羽心中原本就要压制不住的欲望。 他又狠狠的锤了一下身旁的被子。 下一刻,伴随着布帛撕裂的声音,赵晴感受到了来自外界的凉意。 这一次,她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因为孟惊羽撕了她的外层袿衣后,狠狠的吻住了她。 毫不留情的撕咬,啃噬,如同野兽一般。 她甚至感受到了唇边的一点血腥味。 她睁着眼睛愣了许久,终于,大滴大滴的眼泪从眼眶上滑落下来。 赵晴僵直着身子,任由孟惊羽用那与他刚刚凶猛的动作极不符合的力道,将她颊上的眼泪轻轻柔柔的亲吻干净,而后是下颌,脖子,锁骨…… 她麻木的任他予取予求,却在他的动作和屋内淡淡的暗香中渐渐生出一种让她羞耻的快乐。 此刻的孟惊羽显然不是什么懂得怜香惜玉的好人,他强硬的占有她,无视她的挣扎和呼喊,只是反复的做着相同的动作,感受着体内的燥热似乎在渐渐褪去。 而赵晴在最初的抵触和反抗无效的情况下,只能开始被动的适应继而享受这种她从不知晓更让她羞耻的快乐。 她在破身的一刹那痛呼出声,可带给他这种痛的人却连一句安慰都没有。 她看着身前的这个人,带着最后的一丝希望,将心中那个模糊的认知牢牢记下——也许,这一刻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做了些什么。 即便是只有几句话的交情,赵晴也始终觉得,这绝对不是那个对他说“琴曲可以言情咏志”的年轻帝王真心所做的。 红浪翻滚,一室春色。 屋内的淡香渐渐散去,徒留一抹香尘缭绕其中。 赵晴早已累得昏睡过去,一旁已经完全纾解了所谓“气血瘀滞”的孟惊羽也翻了个身沉沉睡去,口中无意识的呢喃着:“世卿……” ——————————————————————————————— 陆婉婷神色有些复杂的看着身旁的人,在此之前她只知道林世卿是个极聪明又富才谋的人,可刚刚却第一次知道原来他的武功也这么好。 林世卿带着陆婉婷离开湖心亭后,先是悄悄寻到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发了个奇怪的信号,而后几名宫人竟悄悄地聚集了过来,伴随而来的还有几名捂得严实的黑衣人。 他先是吩咐了几名宫人给自己寻来了些强效的迷香,让另外几名宫人引开孟惊羽寝宫外的那几名值守内侍,又让那几名黑衣人引开皇上身边的影卫,又等了一会儿,才抱着陆婉婷轻身上墙。 靠着自己极佳的耳力,林世卿像是提前知晓一般避过来往巡逻的诸多卫戍,几个兔起鹘落就到了瞧着十分熟悉的孟惊羽的寝宫之上。 他这一路每一步都是计划好的,走得小心又谨慎,神色冷静,反应机敏。 可是现在…… 陆婉婷借着明亮的月光,近距离的打量着这位刚刚将掀起来的瓦片捏成齑粉的清雅公子。 他的嘴角仍是翘的,但脸色却明显的不大好看。 陆婉婷看出他心情不好,轻声劝着:“相爷,陛下既然宠幸了赵晴小姐……” 看到林世卿斜斜一眼扫了过来,她顿时觉得呼吸有点不顺,却还是壮着胆子道:“不知道相爷还有没有什么别的打算。” 林世卿凝神想了想,松开了拳头,任手上的粉末随风散去,而后将屋檐上的一块瓦片移了过来,填上了原来那处光亮。对陆婉婷比了一个禁声的手势,抱着她找了个阴影处落了下来。 抬手将一个窗子开了个缝,将刚得来的迷香用火折子点燃,放到了窗边放瓷器的桌子边缘,又将窗子关上。 拉着陆婉婷又在阴影处等了好一会儿以后,林世卿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终于又寻了个没摆东西的窗边带着她翻了进去。 屋内弥漫着一股迷情香的香气和男女欢爱后的气味结合的味道。 床下是横七竖八散落开来的衣服和明显是被撕碎的布帛碎片。 床上是两个盖了薄被不用猜就知道是赤条条的身子。 林世卿看到这一幕的时候神色明显更是冷了下来,犹如万载玄冰,看的陆婉婷身上寒意阵阵,不敢出声。 林世卿就这么直挺挺的站在床前呆了好一会,终于动作僵硬的上前两步掀开了被子。 那男子的背部有几道抓痕,女子的身上有多处淤青,腿上,尤其是腿间更是红肿一片,两人中间的那处床榻上是一片宣示了什么的血迹。 陆婉婷第一次直面这种男欢女爱过后的场面,刚见到就忍不住转过身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本能的将眼神递给了更加近距离观察的那个人。 她虽然只能从侧面看到林世卿的表情,但还是禁不住的比较着——如果说自己的脸上此刻大概应该是惊恐,那么这个人脸上的表情,应该就是狰狞了吧。 有那么一瞬间,陆婉婷深深地觉得这个刚刚还温柔的对自己说话,拉过自己的手,又抱过自己的清雅公子,的的确确是动了杀意的。 第三十七章 元是莫恨帝王妃(下) 陆婉婷的感觉没有错。 有那么一瞬间,林世卿的确是动了杀意的,不仅是将面前这个不知廉耻的女子杀了,更是要将这不知廉耻的男子一并杀了去。 深深的反复呼吸了几次,林世卿告诫自己,床上躺着的这两个人还有用,千万杀不得。 花了好半天的功夫,他才将胸中汹涌翻滚着的杀意勉强压了下去。 也许是没了温暖的被子,床上的女子有些冷,轻轻嘤咛一声,皱起了眉头。 林世卿听到后,眉头也随着皱了起来,跟着哼了一声。 陆婉婷听在耳中,心里一跳。 林世卿垂了眸子,脸上不见了平常的温润笑意,伸手重重的点了两人睡穴——这下只怕即便是趴在他们耳边敲锣打鼓,一时半刻他们也是醒不过来的。 “把衣服脱了。” 陆婉婷听着面前这人没有起伏高低的音调,再一次感受到了今夜早些时候曾经感受过的那种威压,小声问道:“我吗……现在?” 林世卿冷声反问:“你以为这屋子里除你以外,还有第二个能听到我说的话的人?你现在已经没有反悔的机会,按照我的话做,或者死,你自己选。” 陆婉婷听了这一句不自觉的咽了一口口水,缓慢的将手伸向自己的衣襟,可平常好解的衣襟腰带此刻仿佛是上了锁,半天也难拽开分毫。 林世卿回头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地上的衣服和撕碎的破布,像是颇费了一番力气才出声命令道:“你把地上……地上赵家小姐的衣服还有……还有这些破布,捡起来给我。” 估计稍微有些眼力见的人都能看得出来,一定不要随意反驳这种状态下的林世卿,更何况是已经见识过他的手段的陆婉婷? 她老老实实的将地上所有赵晴的衣服全部捡起来,捧到了林世卿的面前,眼神小心避开了床上的两人:“相爷,衣服……” 林世卿抿紧了唇:“你将还能穿的衣服给她换上,不能穿的放到一旁。” 虽然有这样一个活生生的大冰块在身边降温,陆婉婷还是遏制不住的顶着一张滚烫的大红脸,不敢看向面前赤、裸着的男子躯体。将赵晴简单穿戴完毕后,她又看回林世卿,等待他下一步吩咐。 林世卿像是见到了什么污秽的东西,没有再看靠在里侧的孟惊羽,而是先用袖子裹住手,将陆婉婷放在床边的那几块破布片拿起,后又抱起赵晴,背过身去,道:“你将衣服脱了,躺在他身边便是。最好将自己的身上弄出些痕迹。若是这出戏演的不像,我倒还罢了,只怕你是第一个保不住性命的。” 而后他像是再待不下去一般,也没等陆婉婷回话,抱了赵晴便从窗户翻了出去。 陆婉婷见他已经离开,呆呆站了一会儿,后又咬住双唇看向床上精壮的男子。 终于,触手柔滑的衣裳在她的肩上开合,落下。 华贵的龙床上,再一次人影成双。 ———————————————————————————— 翌日。 周国驿馆。 “你!怎、怎么会是你?”赵晴看着散落了一地的里衣外衫和布帛碎片,使劲锤了锤脑袋,难以置信的看向身旁只穿了里衣的林世卿,只觉得这一刻自己的世界天旋地转,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了下来,她蜷起身子将头深埋在膝盖间,肩膀抖动不停。 像是所有思考的能力都随着眼泪流出去了一般,她脑中只剩下空空荡荡的一片空白,可是身上各处传来的陌生的酸疼,尤其是腿间异样的感觉,仍在清楚的提醒着她,在她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 林世卿眼底一片清冷无波,神色却显得有些懊恼,话音出口时分更是带着些心疼的语气:“赵晴小姐,昨日是世卿的不是,喝得多了竟没注意……不过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世卿便定会负责到底!我这就进宫向贵国陛下请旨。” 赵晴闻言立刻抬起头,脸蛋鼻尖都是一片红,只怕任意一个男子看了都会怜惜万分。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昨晚……虽然的确发生了不假,但明明是……可如今怎么又会是面前的这个人…… 怎么会,怎么会…… 她此刻心中一片混乱,想要将这些话说出来,可又碍着多年来的廉耻教养相绊,始终无法说出口,只得无措的看向林世卿,含混不清的反复嗫嚅着:“不是……不是……” 林世卿见她如此反应,眼中快速掠过一丝不忍,可却瞒不过自己心里那几分无端的痛快,抬起两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拨了拨她身上松松垮垮披着的里衣,眼神瞥过娇嫩肌肤上的几道青紫痕迹,眸光里更添了几分看不分明的意味。 “这些……还要怪世卿昨夜孟浪,只是若不及时向你们陛下禀明,只怕市井中会有些不好的说法,对小姐清誉有损。” 有些招数低劣甚至无耻,而且并不高明,但胜在简单好用。 林世卿相信赵晴会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夫士之生,斧在口中;所以斩身,由其恶言。 赵晴这样的名门闺秀、世家小姐,最怕的就是这些坊间流传的闲言碎语。 同她一起长大关系又好的李良大司马家侧室生的女儿,便是因为与她心上的那位贫寒书生走的太近,以至于传出行为不检的名声,最终两人不堪受人言语侮辱,双双吊死在了城外鸿柏坡的一颗百年老树上。 那可是李大司马——虽位列三公九卿之外,却堪比录尚书事的太尉的从一品高官。 即便是他的女儿,也仍然敌不过这三人成虎的流言蜚语——甚至,这位家世显赫的名门小姐死后,府中无人为其殓葬不说,她的母亲也因为被斥教女无方而被驱逐出府,最后落了个人人唾弃横死街头的结果。 人走茶凉,若非她这个说不上话的好友还有那位贫寒书生的同窗,这对苦命鸳鸯加上这位小姐的母亲,死后甚至连一口寄身的薄棺都没有。 人言可畏这四个字,没有人会比她们这些生长于清白世家,又尚未出阁的姑娘小姐理解的更加深刻。 果不其然,听了林世卿的话,赵晴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自己身上多出来的暧昧的印痕,倏地闭紧了嘴,身子抖得更加厉害,再说不出来一句话。 她此刻才清楚地意识到,她不开口会被面前这个男子娶回府中,这倒也罢了。但是一旦她开口辩解,她就会从一个夜宿周国左相驿馆的残花败柳,变成一个水性杨花痴心妄想的红颜祸水。 她紧紧咬住唇,甚至连咬出了血都仍不自知。 林世卿掀了被子下床,将面前这个瑟瑟发抖面容苍白的少女扶着躺下,安置在了床上,又为她仔细掖了被角,温言道:“先好好躺着再歇一歇罢。你的衣服许多都破了,我先吩咐人去备下浴汤,也顺便拿套衣服过来,再准备些清粥小菜。看这时辰应该快到中午了,你肯定肚子饿了。” 见赵晴仍不回话也不看他,林世卿便也缄了口,动作麻利的穿戴齐整,出了门去。 门口有一位小厮候着,他向那小厮细致吩咐道:“先找两个贴心的侍女服侍赵晴小姐沐浴,换套衣服,再备些清淡的食物,放到屏风外的桌上就好。” 那小厮答应一声就立刻动作麻利的下去准备了。 林世卿顺着门缝往屋里又瞧了一眼,见赵晴仍是乖乖躺在床上没有动弹,眼中冷光一闪而过。走了两步见离屋子远了些,又低声唤来一个小厮吩咐将他昨日穿的衣服尽数烧了,而后抬步向书房方向走去。 书房中早有一名灰衣家仆等候。 那名家仆双手递上两封信件,见林世卿接过,二人又低声交谈几句,林世卿才摆了摆手让那家仆退下了。 见他退下以后,林世卿分别展开两封信纸,通读几遍,又沉思良久,眸光中终于显出几分笑意。 隔了这么长一段时间,他终于想出了究竟要如何更好的用这旧瓶装上新酒,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对齐国开战。 这个办法,既能避过封子恪已经知道的自己曾经制定的计划,又能恰好除掉阻碍陆婉婷在宫中替自己办事的最大障碍——若是做得好了,还能顺便卖给孟惊羽一个天大的人情。 如此天助,当真是再好不过! 林世卿燃了蜡烛,将信纸毁去,一整面色,又往自己的卧室走去,打算再看看赵晴。 瞧她之前的脸色…… 现在这种敏感的时候,她可千万不能想不开。 刚走到一半,林世卿就见一个小厮神色匆匆的过来寻自己说,皇上今晨刚下了封赏的旨意,敕封陆家小姐为正二品昭仪,又亲赐了封号“婉”字。 这位婉昭仪,则正式成为了大楚永康帝孟惊羽后宫中第一位有名有姓的宫妃。 林世卿想起昨晚在他寝宫中所见之事,面上不由浮起一抹讥讽的笑意——呵,他倒是意料之中的来者不拒,负责任得很,也不枉自己麻烦许多又给他送了个美人过去。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林世卿吩咐下去,却见那小厮并没有离开,而是杵在原地支吾着说不出来话。 林世卿最开始只道这小厮应是知道自己昨日晚宴与陆婉婷多有亲密之举,所以才会这般紧张的来找自己报告此事。可仔细打量一番,见这小厮一副想说却不敢说的神情,反应过来他应是还有其他事情尚未禀报。 于是便又问他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要说。 那小厮支吾了半天见自家相爷已经明显有些不耐烦了,才终于磕磕巴巴的说道:“皇上……皇上还封了赵晴小姐为妃。” 林世卿闻言愣了一愣,不由追问道:“你再说一遍?” 第三十八章 云雨过处翻覆手(上) 那小厮又重复了一遍,这次终于流畅了许多:“下了封赏婉昭仪的圣旨后,皇上又封了赵晴姑娘为淑妃,说是择吉将两位娘娘一同接入宫内。廷尉府也是刚刚得了这道旨意,才刚传出来没多一会儿。” 林世卿皱着眉头思考了好一阵子——如果是站在孟惊羽的角度去想,倒是不难明白他此举不失为一个制衡静太妃的好办法。 扶持赵晴,打压陆婉婷么? 一想明白,林世卿便松开了眉头,唇角微微翘起,再次吩咐下去:“你们先去准备,待本相和赵晴小姐用过膳,便一同进宫拜见皇上。” 自从赵晴醒过来就是一副神思恍惚的模样,好好一顿饭也几乎是让下人喂进去的。 林世卿看着她这样子,又想到孟惊羽这两道旨意,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感觉,虽然用她来打压陆婉婷是个好理由,可后来想着,却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下使拜见陛下。”林世卿躬身行礼,却没有听到身旁赵晴行礼的声音。微微偏头,只见身旁的赵晴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呆呆看着阶上。 孟惊羽看着她的神情若有所思的停了笔,让林世卿平了身,也没有怪罪赵晴未曾施礼的过错。 似乎有什么答案,他马上就能抓住。 孟惊羽脑中不由得又浮现起今日晨起时的状况。 他今日早上一醒来便觉头痛欲裂,看时候早已经错过了早朝的时间,但身体却是轻快非常,再没有前几日那种郁躁之感。正揉着脑袋起身,却是始料未及的在自己身边看到了一副一看便知是未着寸缕的纤柔胴体。 那女子似是感受到了他的动作,微微转了个身子,睁开惺忪睡眼。 二人对视一眼,孟惊羽是惊疑不定,那个女子却是迷糊中一脸娇羞。 正是陆婉婷。 陆婉婷娇颜如火,垂眼看向一处,孟惊羽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龙床上一滩血迹,仿佛原罪。 虽说他不曾娶妻,但也不是不曾近过女色的毛头小子,这血迹意味着什么,他实在清楚得很。 那摊血迹不期然的勾动起了他脑中几段模糊影像,使得他顿时如同被雷劈了一样愣在原地。 冷静了好一会儿,孟惊羽才缓下心情宣郑阳进殿,找了两个小丫头侍候陆婉婷起了身。 穿衣时,他不经意瞟了一眼,她的身上多处红肿青紫…… 孟惊羽重重抚额——铁证如山。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为自己辩解了,只得先拨了几名宫侍先将陆婉婷安顿在一处休息收拾,对外宣称是她昨夜在宫中待得太晚,便留宿下来。 沐浴时,热水一激,他忽然觉得后背有两处疼得厉害,让郑阳看了才知道有两处抓痕。 等等,抓痕? 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陆婉婷才名在外,长于舞蹈不错,另一方面也是能书善画,不过却不怎么会弹琴。 只是,如果是能书善画的话——孟惊羽看向自己修理的整整齐齐的指甲,应该是这样的才对吧…… 孟惊羽一边思索,一边让郑阳给自己擦背,偶然间却注意到郑阳服侍自己时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孟惊羽一见如此,当即就问了原因,由此倒是得知了两件非常有趣的事情。 昨日留下来侍候的原来是赵晴,可早上睡在龙床上的人却是陆婉婷。 寝殿中的窗边有烧完的迷香香灰的痕迹。 陆婉婷不善琴,而赵晴则不然。弹琴之人虽然可以戴义甲,但是他昨天离赵晴很近,她十指纤纤不仅留着指甲,还涂了鲜红的丹蔻。 如果自己没有记错的话…… 如果这个人是赵晴的话…… 那么背后这两个抓痕大概就很好解释了。 但是谁会有这个动机去做这种见不得人偷龙转凤的事情呢? 孟惊羽沐浴之后顶着一脑门的线索和疑问刚出了门,便得了寿宁宫的宫人来禀报说,静太妃昨夜被梦魇着受了惊吓,这会儿刚宣了太医正在宫内等着请脉,问陛下要不要去瞧瞧。 一听此言,孟惊羽心里倒是有了点谱,索性将他这母慈子孝的戏做个全套,刚得了信儿就带着郑阳就一路风风火火赶到了寿宁宫。见她脸色犯灰,眼圈透青,偶尔听了个响声还会明显有些惊悸之色,孟惊羽一边斥着太医说无用,一边观察着她的反应,见她神情萎靡,心道若这也是装的,那还真的只能说这实在是装的太好了。 他一边一心二用的对着寿宁宫一干人等虚与委蛇,一边思忖着静太妃此举究竟是真有其事,还是想要暗示他说昨夜之事与她没有关系——只是陆婉婷这一步棋他早就看在眼里,说是完全没有关系他也绝对不信。 又仔细梳理了一遍其中关节后,孟惊羽暗道,这装病的办法实在太露痕迹,而且看她这样子也有几分实在意思,倒不像是她做的。不过怎么看他倒也不吃亏,左不过养个明白细作,若是不想养着,寻个不痛快扔到冷宫去就是。 这样想着,虽是疑问还在,但他心下已经安定不少,心中又道,无论这偷龙转凤的事情是谁做的,总该有下一招才是,至少赵晴出现在谁的身边,谁的嫌疑就是最大的。 索性一并封赏了二人,他倒要看看背后那人究竟是谁,又打的是什么算盘。 没想到,他刚去宣政殿批了一会儿折子,就听宫人禀道,周国使臣林世卿并廷尉府小姐赵晴觐见。 这倒是说曹操曹操到的意外之喜。 郑阳轻轻咳了咳,唤了两声“陛下”。 孟惊羽耳朵一动,缓过神来,目光掠过闭口不言却好像是要用眼睛讲什么故事的赵晴,笑容满面的又看向林世卿,问道:“林相这个时间来觐见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林世卿微一颔首道:“的确是有要紧事。下使昨日饮酒贪杯,脑袋有些晕,刚好在宫门口遇到了赵家小姐,又带回了家,所以发生了一些事情……” 说到这里,林世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顿了一顿,睇了一眼孟惊羽,只是却没有如意料之中那般见到他任何吃惊的神色,反倒是他顶着一副耐人寻味的神情看着自己。 林世卿心觉不对,还没等继续说下去,便听他道:“可是朕已经封了赵晴为淑妃。” 林世卿心下有些不大好的预感,却又抓不住什么头绪,也不知是自己哪里出了错,只得按部就班的照着自己的剧本唱下去:“陛下不明其情,先下了旨意,自然无可厚非。只是世卿与赵家小姐已然发生了夫妻之实,断不能不负责任,还请陛下不要怪罪。下使此番进宫是想冲皇上讨了赵晴姑娘,还望皇上成全。” 孟惊羽摸摸鼻梁,不仅看着全不像是被戴了有颜色的帽子的男子,那神色反而有些说不出的像只狐狸。他拉长了语调,似是不堪耳闻的握拳抹了抹眉心,叹息道:“夫妻之实啊……这可严重了,不是朕不相信你,只是朕金口玉言,颁出去的旨意断断没有收回的道理,兹事体大,还要寻几个有经验的老嬷嬷来看看才是。” 话落,便又立即吩咐了身旁的郑阳去寻。 林世卿自是不怕,只是贴心的扶着手脚僵硬的赵晴站到一边。 不多时,郑阳就寻来了两个看起来上了年纪的宫婢,拜见了皇上。而后,那两个宫婢就拉了颇有些退缩畏惧的赵晴进了偏殿验身。 大殿内气氛奇异的安静。 没过多一会儿,那两个老嬷嬷带着眼睛红红,一看就知道是哭过了的赵晴回了大殿,之后禀上的自然是已非完璧之身等语。而后又单独跟郑阳禀了几句,郑阳又小声转述给了孟惊羽。 孟惊羽听后,目光便像是胶水似的牢牢粘在了林世卿身上。林世卿虽不知郑阳说了些什么,但也绝不相信赵晴身上还会有什么线索,于是当下毫不心虚的坦然直视。 林世卿大概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孟惊羽早就知道了他认为别人最不可能知道的一件事。 这件事,足以戳破这些原本看起来天衣无缝的计划,并且让这些事情通通变成一个笑话。 孟惊羽咀嚼着刚刚耳旁的话。 青紫交错,惨不忍睹。 他想他已经抓住了答案——赵晴不可能与林世卿发生夫妻之实,昨夜留下的是她,她有指甲,身上的痕迹,赵晴看向他的眼神…… 背后的人原来竟然是他。 呵,世卿,没想到着急给我戴帽子的人竟然是你! 若非知道你是女子,那么我还当真要不负众望的做个大笑话给你看了。 只是陆婉婷和静太妃这两处又是怎么回事? 孟惊羽大喇喇的看着林世卿,似笑非笑道:“可是君无戏言,朕已说过,圣旨既然已经下了,便再无收回的道理。赵晴,已经是朕钦定的正二品淑妃,只怕实在圆不了相爷的心愿。” 赵晴一听此言,倏地抬起头看向阶上,眼中又焕出光彩。 林世卿万没料到他会拒绝的这么干脆,当下一愣,没来得及回话便又听他道:“今日赵晴小姐验身一事,朕希望,在座的所有人最好都是守口如瓶,当做没有发生过自是最好,千万别让朕听到什么不该有的风言风语。若是传出去丁点,便不要怪朕没提前说过。” 孟惊羽说话的时候虽是笑着的,语气却是森然得让人听了有些脊背发冷,顿时将那两个老嬷嬷吓得跪伏在地连道“老奴不敢。” 第三十八章 云雨过处翻覆手(下) 林世卿笑容不变,自不会被他这三两句话吓到,可眼神却已经冷了下来——他这是在保护赵晴?即便是知道赵晴已经和自己发生了关系,他仍要护着这个女子? 林世卿按捺住胸中那一股犹胜昨日的火气,笑着回道:“陛下既然如此说了,下使当不再提起便是。昨夜是微臣行止不端,亵渎了赵家小姐,不过全当是春梦了无痕,过了便是过了,只是希望陛下日后要好好对待赵晴小姐。” 他这一语说的实在有些轻浮,殿中众人脸上都是微微变了颜色,尤其是赵晴的脸色更是一下子白了下来,但唯独上座的那位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孟惊羽不仅神色不动,竟然还真就顺着这话继续说了下去:“相爷能够这样想自然最好。不过朕的淑妃……毕竟是相爷看上的美人,朕自会好好疼惜的。” 林世卿闻言一愣,又有些糊涂起来,他这话说的暧昧,不像是真心疼宠赵晴。但他又重重咬了“朕的淑妃”四字,如同宣示主权一般。 难不成……他是觉得自己跟他抢女人了? 林世卿这么一想不由有些哭笑不得,只是念到陆婉婷既然已经入宫,目的也算达到,虽说赵晴一事算是变数,可毕竟没有影响到大局,且已经有了定论,再多纠结也是无济于事。 而且,他此番进宫觐见原本也不只是为了这一件事。 于是他又施一礼,道:“除了此事以外,下使还有一事想与陛下商议,不知可否……” 林世卿抬起眼来看了看殿中几人。 孟惊羽会意一笑,立时吩咐郑阳亲自将赵晴好生送回府中修养身子,又命其余人等下去后,殿中只余下他们二人。 孟惊羽走下台阶,在林世卿身边站定:“现在可以说了么?世卿。” 林世卿见他离自己这么近,不由想起昨晚他单独和自己议事时似乎还离自己更近过,登时面上升起一片红霞,赶忙后退两步。 孟惊羽似是知道他想起了什么,脸上浮上了一抹在林世卿看来甚是无赖的笑意:“世卿你脸红什么?莫不是看到我想起了什么旁的?” 林世卿听了他的话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刚要说话,就又见孟惊羽上前两步离他更近了些,语调欠揍极了:“哦,我知道了,昨晚——” “住口!”林世卿终于忍不下去再次后退两步,吼了出声。 不提起昨晚倒还罢了,一提起来,不仅是他们二人单独议事时的情景,还有昨晚在他寝宫看到的、他与赵晴云消雨散同床共枕的那一幕也一同清晰地浮现在了他的脑中。 门外远远站着的宫侍别的没听到,但是这一句气壮山河的“住口”却是听了个清楚明白,不由登时感觉心头一跳。 这个……敢跟陛下用这种口气说这种话的……希望这位远道而来长相俊俏的相爷可别死的太惨…… 门内的孟惊羽虽然没如那位宫侍想象的那样,对这位远道而来的相爷动什么手,但是语气已经不像刚才那么轻松,尤其是脸色,看起来更是明显的阴沉了下来。 “林相,你最好不要忘记朕的身份。” 林世卿话一出口就已经觉得自己失言,毕竟无论怎么说,他面前的这位都是天子之尊,龙鳞虎须终不可轻触。 林世卿又后退两步,深深一礼:“下使失言,请陛下恕罪。” 他解释不清楚心下的那股莫名其妙的酸意和委屈究竟是从何而来,但是多年世情下培养出来的理智和冷静,还是让他在一瞬间做出了最正确的反应。 孟惊羽没有再追究,也没有再走近他,就这样站在原地问道:“相爷究竟是为了何事觐见?可以说了么?” 林世卿沉住气,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换做任何人听来都是万死莫赎的大逆不道之语,所以更加不可露出半分怯意。 他面上再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直直盯着孟惊羽道:“于陛下来说,当是生恩重于养恩,还是养恩重于生恩?” 孟惊羽闻言眼神滞了一瞬,抿紧了唇:“相爷想说些什么?” 林世卿没有回答,而是低吟道:“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瓶之罄矣,维罍之耻。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南山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穀,我独何害!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穀,我独不卒!” 孟惊羽眯起眼睛:“这是《诗经》里面的《小雅·蓼莪》一篇。” 林世卿见他说了这一句就再不多言,知道他心思深沉,只点到这个程度他还不会暴露出什么来,当下又单挑出来几句:“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谷,我独不卒。” 他吟了一遍后,心中不免有些自伤,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什么自怨自艾的时候,迅速掩去眉眼间淡淡的悲戚之色,又道:“楚国先皇未得善终,陛下却放过了谋逆弑君的兄长。端贤皇后枉死深宫,陛下却奉养了杀母仇人十几年。世卿委实不知,陛下的父皇母后如今相见在九泉之下是否能够当真安息了去。” 孟惊羽如今的神色,他大概自己也从未见到过。因为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干脆彻底的将他心底最深最痛的两道疤直接翻出来。他可以容忍别人骂他没有教养,骂他残害手足,骂他狼心狗肺猪狗不如…… 甚至,在四年前的琼玉殿外一番长谈之后,他已经可以装作不在乎别人嘲讽他的母后。 但是这不代表他不孝,更不代表他忘了这笔抹不去的血债。 父皇的那一笔倒还罢了,毕竟很有可能不是孟惊鹏动的手,而且也尚不确定父皇是否尚在人世。 但是当年静太妃是如何讥讽母后陆氏一族家族无人,如何欺骗母后,又向她保证会怎样帮助自己继承大统,最后又是如何威逼利诱母后喝下那杯鸠酒…… 怎么可能忘记母后在地上挣扎呕血却仍念叨着自己的样子?! 那个让人恶心的女人带着一副心疼幼子丧母垂涕涟涟的慈悲模样,去寻了父皇将自己接到她的宫中抚养。那个时候,他多么想把脚踩在她的脸上告诉她:你不配! 但是他不可以,因为这是母后用生命帮他交换过来的支持。 静妃的毒计,父皇的默然,自己的弱小…… 包括孟惊鹏生母敏妃的父亲,上一代镇南候暗中使的绊子,才让陆氏一门所有嫡系因为各种莫名其妙的原因入狱、流放、被杀。 甚至包括母后对静贵妃的屈服。 怎么可能不恨! 他全部都恨! 原本以为父皇当时没有详查母后是如何去世的原因,是伤心太过所致。可当他出使离京前拿到了那一道早有准备的圣旨时才知道,原来早在当年,他的父皇就已经清清楚楚的知晓了一切。 所以,父皇是在知晓了一切的情况下,纵容了静妃杀死了自己的母后,允准了静妃接自己到昭阳宫抚养,不仅如此还升了她的品阶,让她理直气壮地杀了人后,还做了母后以下总理后宫内务的第一人。 帝王之术在于平衡,父皇为了稳定朝局,稳定东海的这位昭武大将军李长厚,容忍了静妃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杀了他明媒正娶疼爱多年的妻子。 有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最恨的应该是父皇,如果父皇没有将母后保护的那么好,母后怎么可能单纯到会相信静贵妃会好好对待他! 孟惊羽手呈半开环状,缓缓抬起伸向了林世卿的脖子,却没有等到接触到就又缓缓攥成了拳头,林世卿不躲不避,静静地看着他,耳旁似乎响起了他指骨关节摩擦而起的噼啪声响。 他隐忍了这么多年,该讨还的他绝对会一样不落的全部讨还回来! 但绝不该在这个时候,尤其是在这个意图不明的人的面前。 林世卿看着孟惊羽从最初听到自己的话的时候,神情中那一瞬间的扭曲,到之后遮掩不去的杀意,最后尽数归于平静——他就知道自己已经成功一半了。 孟惊羽勾起嘴角,声音有些哑,笑容里有些说不出的萧肃冷意,话音出口却仍是条理分明:“相爷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且不说诽谤污蔑皇室是个什么罪名,单是你这几句以下犯上的话,妄议朕这内朝之事的罪名,就足够朕把你五马分尸,再让我大楚将士顺便试试你们周国军队的兵刃是否同相爷你的嘴一般锋利。” 林世卿没有避开那同他的笑容一般冷然的目光,眸光澄澈,一眨不眨的直直回视过去:“陛下,今日下使既然开诚布公的跟您提起了这件原本不该掺和的事,便绝无冒犯之意。世卿不是不知触怒龙颜是个什么后果,更不会蠢到没事找死。” 孟惊羽沉吟片刻,目光里的温度稍稍回升了一些,隐隐有种猜测,却不敢确定:“所以,相爷提起来这些事是想做什么?” 第三十九章 梦寐胡诌学道人(上) 林世卿没有直接回答他,只道:“俗语云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但满朝文武怕是大多并不知其缘由。照理说,静贵妃抚养陛下十余载,原该……可陛下登基后却未封这位辛苦多年的养母为太后,想必这已经招致朝中许多人不满了吧。” 孟惊羽拢起了眉心,有些不耐烦的道:“你不必跟朕绕圈子,朕虽然不知道你是从何得知的这些……” 说到这里孟惊羽脑中猛地一点灵光闪过,顿了一下转而开口道:“朕去寿宁宫看过了,太医说太妃如此一般夜卧不安,虚烦不眠的症候是因为平日虚劳太过,是心肾不交的原因。可是朕却听有些宫人说,寿宁宫昨日闹了鬼。” 林世卿整了整袖子,慢条斯理的打着禅语:“何谓闹鬼?神佛鬼怪皆出自人心,心中无亏自得圆满,心中有亏方有鬼可闹。即便如此,这阳世三间闹腾的多数也不是什么魑魅魍魉,反倒是凡人心间那方寸之地的官司往往辨不清楚。” 孟惊羽听他兜兜转转说了这一圈,却没了刚才的不耐,反是十分认同的点点头,乐了:“原来是你的手笔。装神弄鬼的虽不光明,可我看静太妃却是委实吓得够呛,今日一早就宣了太医请脉去了,早上她身边那丫鬟还提议说要请人做场法事,那脸色……呵。” 林世卿见他神情正常了许多,心中总算是微微松了口气。虽不是怕他,可是一直紧绷着弦的感受也的确不怎么好。 “有光才有影,与太妃娘娘相比,世卿的行事手段还是太光明了些。” 孟惊羽浅淡笑着,踱了几步又回过头来:“你费尽心机打探这件事,只怕不是想帮我吓一吓她就算了罢,还有什么便一并说了。” 林世卿不慌不忙的跟上两步,微微挑了唇角:“自然不只是吓一吓便算了的,太妃娘娘欠了陛下的血债,自然该给陛下血偿。” 孟惊羽闻言不觉神色微妙了起来:“你想帮我复仇?” 林世卿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是,却也不是。帮陛下复仇不是最终目的,但却是一个一箭双雕的办法。” 孟惊羽转了转眼珠,问道:“什么办法?” “奇袭齐国的办法。” 孟惊羽一听此言,竟有些放下心来的感觉,终于相信了许多:“愿闻其详。” 若说林世卿这样七巧玲珑心的人能够真心真意的帮他复仇,这种事怕是也只能做梦时想一想,说不得还得把美梦做成噩梦。 林世卿微微躬身掩去笑意,为了避免孟惊羽起疑,对于东海海外有扶桑岛国和他手中有制衡静太妃的圣旨一事全然假做不知,只是语焉不详的当做猜测一带而过。 “陛下一直没有动静太妃,应是有旁的顾忌,可是却还能顶住朝中催促敕封她为太后的谏言,便说明陛下和陛下所顾忌之人双方都有所顾忌。既然陛下不能动手,陛下所顾忌的人也不能动手,如此便让静太妃自己动手。” 孟惊羽一听此言深觉然也,这些年他也确实是想从静太妃身上下手,可是碍于一举一动都在许多人的视野所及范围之内,他稍微一动便立时有人跟风而去,少不得要收敛许多,更不敢放手去查,所以多年来也没有什么结果。 如今林世卿的意思,倒是和他的想法不谋而合,而且看样子应该是已经有了什么重要结果。 “话是这个道理没错,可具体怎么做还是个问题。你既说了,想必是已经有了万全的法子。” 林世卿的右手手指习惯性的敲着左手掌心,笑着承认:“此法颇有些不大地道,陛下想不出来也是正常。” 随即他便用手打着拍子,轻声哼道:“一叶叶,一声声,空阶到天明。” 上次林世卿唱歌的时候孟惊羽还在迷迷糊糊的发着烧,自然没什么印象,而今忽然听到他哼曲子,孟惊羽只觉又新鲜又有趣,心说可惜只唱了一句。 “怎么不唱了?没想到今日竟能听见你唱歌,被你白说了一通也算是补回来了点。” 林世卿笑道:“陛下真要听曲子的话,宫里宫外不知有多少人排着队等着唱呢。” 孟惊羽挑眉问道:“什么?” 林世卿被问得一怔,忽觉自己刚刚这话说的味道不太对,轻咳一声,当做没听见似的接着原来的话头道:“愿赐问而自进兮,得尚君之玉音。奉虚言而望诚兮,期城南之离宫。对于静太妃来说,大概没有比这一曲长门怨更合适的描写。深宫妇人原就最是寂寞,更何况是她这样不得帝心却又是自小娇宠着长大的宫妃。” 孟惊羽闻言不由撇开刚才那句还没来得及品出来味道的话,心中些说不出的滋味,问道:“世卿这是怜悯还是同情?” 林世卿摆了摆手,道:“以为自己身世可怜可恨便随意迁怒于其他无辜之人……这种人便该早些度化解脱了去。静太妃居于深宫多年,她最需要的绝非简简单单的权势,而是慰藉——权势当然也是其中重要的一种。不过世卿想着,太妃娘娘这么多年来最缺少的,应该是一份能够填补她内心空白的感情。” “凑巧的是,世卿近日得了个消息,说是静贵妃年轻时曾有过一个心上人,名叫王弘业。虽然因为静贵妃入宫多年,二人已经没有了什么联系,但是妙就妙在这位王先生现在还好好地活在世上。” 听到这里,孟惊羽已然是眼前一亮,完全明白了过来——对于静太妃这样名门出身嫁与帝王的宫妃,大概没有任何脏水能比得上亡夫后在这半老徐娘的年纪偷人更加污秽的名头。 只是他没有料到,这件陈了多年的旧事说到这里竟然还没到重点。 林世卿慢悠悠的继续说道:“不仅如此,他们二人还有个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名叫王季同。这位王公子因为是个寒门书生,没有门路入仕为官,平日里就靠着给些穷人家的孩子讲学,用以维持生计供养老父。加上偶尔卖卖字,替人捉刀写些东西,还算在当地的文人中颇有些名气。” 孟惊羽不觉提高了声音:“什么!……他二人现在何处?” “洛城。” 孟惊羽闻言忽的沉默下来。 林世卿见他不说话,猜测他应该是在考虑如何处理这件事,便又接着道:“陛下若觉得罚得轻了,世卿倒是还有个想法。” 孟惊羽嗯了一声:“你说。” 林世卿微微垂了眼睑,光照上去在他的眼下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扇子状的阴影,更显得他面若美玉,煞是好看:“要想摔得狠,便要先举得够高。” 孟惊羽听了这话稍一琢磨就明白了,一时间心中五味陈杂得竟觉得有些想笑:“世卿,我原以为自己已经不是什么好人,没想到你倒更是坏的透彻,且还难得的一点都不藏着掖着。” 林世卿闻言却是洒脱得很,不疾不徐的笑道:“哪有那么多好坏之分……何况世卿从不以良人自居,自也不在乎旁人抑或天下人赐这不良人之名——若能好好利用这对父子,相信陛下便不难达到目的。只是洛城虽离京不远却也不近,总要有个妥帖的人先去做番安排再将他们接过来。这个人选,臣想着也许可以亲自——” “不行!” 林世卿还没说完就被孟惊羽干脆利落的打断,顿时有些愕然的看向他。 孟惊羽明显也察觉出来了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这个人选……这个人选……” 孟惊羽吭哧了好半天才终于半通不通的解释道:“我们未来总归还要合作的,你非我楚人,身份本就敏感,朝臣日后不免怀疑你别有居心。还是换了别人为好,大不了寻个由头遣走便是。” 林世卿好笑的看着他努力辩解的模样,虽不知他为什么会介意自己亲自上阵,但心中却忍不住有些隐秘的喜悦生出。正仔细瞧着他,脑中却又滑过昨夜在他寝宫所见一幕,心又沉了下去。 孟惊羽忙着给自己找理由,倒也没注意到林世卿面上这一番变化,不过看样子也是想赶快跳过这个话题,话音刚落不久,便又立刻问道:“这个方法的确可以除掉静太妃,而且只要稍加安抚相信也不难稳住李长厚。只是你说这法子一箭双雕,另一只雕在哪里你却还没说。” 林世卿听他问话赶忙扯回那些漫无边际的思绪,回道:“不声不响的奇袭齐国边境……算不算一只大雕?” 孟惊羽微微挑了眉,虽心知他所言素来都是已经有所把握,可听了这话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你我周楚大军一动,齐国必定会提前察觉,若是当真能做到不声不响的奇袭齐国……自是要算的。只是这话要怎么说?” 林世卿道:“陛下以为去请这对父子的人选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定下来的?这人需得是周人,而且需得是周国有声誉有威望的人,即便不是赫赫有名的世家大儒,至少也该是我周国排的上名号的大官,所以我才会说我去比较合适。” 孟惊羽心中一动,却没有直接点破:“你是说……” 林世卿见他神色便知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却没有接话,反提起另一个话题:“你说,如果你我两国打了起来,齐国会怎么办?” 孟惊羽想都不想便脱口而出道:“浑水摸鱼!” 林世卿道:“正是。” 随即孟惊羽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幸灾乐祸似的笑问道:“你觉得他会攻楚还是攻周?” 林世卿笑哼了一声,知道他腹诽什么似的,回答得直来直往一点都没客气:“我大周国境东南角的成亭郡自古富庶,只是蜀道难攀路不好走。不过,估计这也不会耽误你们楚国和齐国眼馋多年。” 第三十九章 梦寐胡诌学道人(下) 孟惊羽听到这一句明明白白的讽刺,不仅没有恼火,反是“噗”的一声笑了出来,难得开起了玩笑:“你这人身手厉害也就罢了,偏偏生得这张嘴也是牙尖嘴利,当真是没有天理——倒让我生出些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来。” 林世卿撇嘴道:“自说自话也不嫌臊得慌。” 孟惊羽回复的颇有几分陈墨阳跟他在一起时那份赖皮赖脸的风采:“你见我可曾脸红过?若是不曾,便再不要提这样的话,反倒要叫我笑话。” 林世卿没崩住脸色,也笑了出来:“像你这样的皇帝我还真没见过,不过光论起这脸皮高远晨就已经不是你的对手了,来日他若真是一败涂地,总也算是败的不冤。” 孟惊羽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情,腰板拔得挺直:“得了世卿你一句夸奖,孤王甚是欣慰,今日晚饭想必是不用吃了。” 林世卿闻言不由奇道:“为何?” 孟惊羽回答的一本正经:“得世卿一赞当抵三餐食粮。” 林世卿一副确有其事的样子,接着他的话道:“有理有理,臣可是记下了,皇上得等到明晚才能用餐。否则积了食就不好了。” 孟惊羽说的那“三餐”纯属随口胡诌,一听这话顿时服软:“三是虚数,自然做不得真。” 见林世卿不依不饶的还要开口,孟惊羽赶忙跳出来这个他自己挖的坑,正色道:“高远晨若带兵攻楚,你打算如何应对?你我两国动兵,你又打算如何安排?” 林世卿知他心思,失笑瞥他一眼:“山人自有妙计。” 孟惊羽知晓这句后面一定还有下文,于是就坡下驴的拿出平常陈墨阳对付他的那一套表情,唱戏似的说道:“相爷,好歹你我周楚总算盟友,你这般敝帚自珍,可叫朕如何配合?” 林世卿刚才没有立刻说出来本就是玩笑,自没有想要瞒着他的意思,闻言一整神色,转头看向孟惊羽,眼中隐有九霄云龙涌动不绝。 “盖攻楚,非不攻齐也。存其形,完其势,金蝉脱壳。后当察其阵中之首动,以两军为两刃,避齐卒之利,动齐将之累,攻齐军之亏,谋齐帅之害。列疆侵陵,擒贼擒王,待齐依违无主,散蔽而不察,速以风雷之势取之,自不废万钧之力。” 孟惊羽一震,低声反复咀嚼几遍,眸色愈亮,良久,抚掌大笑道:“世卿,我可听闻你在周国的日子没那么好过。良禽择木而栖,周帝若是待你不好,你这匹不知能跑几千万里的宝马何不跳槽到我这里来?为了你,无论是筑起黄金台还是搭上梧桐木,我都是做得的。” 林世卿往后退了两步,极正经的拱了拱手,道:“陛下莫要胡闹,陛下若当真为世卿筑了黄金台或是搭了梧桐木,只怕世卿在楚国的日子也会一样的不好过。” 孟惊羽笑哼一声:“你不信便罢了,我总有一天会把你这块栋梁挖过来,到时候准让你心服口服!” 这已经是林世卿第二次听他对自己提起招贤之意,心中虽仍是深深的不敢苟同,但想着有人赏识总归不是什么坏事,更何况只要他不答应,孟惊羽也没法勉强。 而后二人又商量起了具体安排,原本他们就都是聪明到了极点的人,无论是谁说话都往往是一点即透,根本不用多言,时不时的相视一眼会心一笑,更是显得默契十足。 只不过,如果二人可以笑得不那么阴险狡诈,表现得不那么像是两个合计着要去打家劫舍的土匪头子的话,窗棂间透过的阳光播撒在这样两个美如冠玉的青年身上,应该会是一副更加和谐的画面。 ———————————————————————————— 二人商量完的隔天一大早,孟惊羽就颁了圣旨,着册封静太妃为静慧皇太后,令百官朝贺观礼,连镇守东海的昭武大将军李长厚都得了消息,正快马加鞭的往京里赶。 册封礼定在春分后的第十日,黄历上那日诸事皆宜,是近来的三个月内最好的日子,而且刚刚宣旨册封的婉昭仪陆婉婷和淑妃赵晴都会以她们的新身份到场观礼,并在礼后正式入宫。 也就是说再老老实实等个几天,静太妃就会坐上楚国女子第一人的位置,且不说这两位新封的已经品级不低了的宫妃,便是日后孟惊羽再封了皇后,也要恭恭敬敬的称她一声母后。 这样位置和权柄,静太妃自入宫来已经不知做梦做了多久。 而为了这个几天以后新帝登基以来最大的册封礼,还有新封的这两位宫妃入宫所要经过的重重章程,掌管各项宗室事务的宗正卿及其他宗正官吏,掌管皇室金钱用度的少府大夫及少府机构官吏,最近这两天都忙的四脚朝天。 不过最惨的还要数奉常大夫徐坤和他手下的司礼监属官和皇室宗庙陵寝属官,以及身兼郎中令和京畿禁军统领的陈墨阳。因为这两个大官,都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产物——在孟惊羽登基了以后才新提到了这个位置的。 本来奉常大夫就得算是九卿之首,太史,太乐,太祝,太宰,太卜,太医六令丞,博士祭酒以及诸庙寝陵园都在他一人的管辖范围之内,这一职所属乃是九卿之中机构最复杂,编制最庞大的存在。 本来接手的时候就因为上一任奉常大夫是孟惊鹏所属党羽,直接被流放走了,所以剩下的这一个大烂摊子,包括填补孟惊鹏一党在奉常属官中留下的空位,都成了徐坤的任务。而且不仅如此,光是因为孟惊鹏谋逆一案,他就更多了许多不好处理的协同宗庙事务和太史丞提上来的敏感问题,譬如说如何修改前一位太史丞记载的这段二龙夺嫡的历史…… 唉,简直是一个头两个大! 这还不算完。 他现在刚接手了几个月,之前的事情还没忙完,又多了太后册封礼和清明时陛下出巡皇陵祭祖这两件大事——简直让他忙的恨不得再长出来个三头六臂,或是干脆多分几个身子出来。 好嘛,忙着这些正事也就算了,前一日陛下竟然找他说,这次清明祭扫不能让静太妃,也就是到时候的静慧皇太后出京与他同去。不仅如此,陛下还让他想个法子,在清明祭祖的时候帮他拖上个十天半个月,不管是说在陵园修养还是潜心祭拜,总之,要给他一个不用回京,也不用在众人面前出现的好理由。 这两件事情在旁人来说也许只能干想法子的确不容易,但是对于担着奉常大夫一职的徐坤来说倒是都不太难——他只消吩咐大典星、明堂丞和灵台丞这三位主天象星台的下属官员,说是册封大典后观察到北天中央的紫薇垣不稳,暗示一下此刻太后不宜出宫也就能给顺利打发了。 至于帮祭祖时帮陛下找理由,那就更简单了——反正是祭祖,直接吩咐太祝主持祭祀请送皇陵诸魂之时,说出类似于“得了先祖召唤,让新帝单独入内祭拜”之类的话就是了,至于是要“单独祭拜”多少日,还不是全凭陛下说了算? 这些装神弄鬼的办法,虽不是什么大智,但却是再好用不过的法子——说起来,孟惊羽还得谢谢林世卿的启发。 果然,陛下一听这安排甚为满意,当即拍板定下,还以奉常大夫就任以来兢兢业业夙夜在公为由,赏了好一堆东西。 陛下这一颗枣子喂得他着实有几分风光,须知他身在保嫡一党之中已有多年,算是陛下少数几位心腹之一。他完全明白陛下不好大张旗鼓的找那几个清流的下属官员,才会吩咐他这个心腹去做这件事情。 至于陈墨阳这个往常有名的大闲人,如今更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忙,几乎每日里恨不得连头都沾不到枕头——无论是楚宫宫禁卫戍还是京畿禁军金吾卫,甚至还包括了孟惊羽暗自训练多年用于近身保护自己的那几十名影卫,他都能说得上话,插得上手。 这无疑相当于孟惊羽把自己整个身家性命都交给了他,这样重的信任让他感动之余,除了用自己生命来保护他,并且未雨绸缪做好一切保护好他的措施,再找不到其他的方法来表达他心中对孟惊羽那种亦君亦友的情感。 所以自从他接手郎中令和京畿禁卫统领这两个重中之重的职位以后,基本就是事必躬亲,暗暗调查并且除掉了其中所有他认为稍有可疑的人以后,亲自上阵招募,平日里更是勤于训练。不仅将以往固定的巡逻安排变成几日一变的,还经常主动负责起旁人都不大想负责的禁卫守夜工作。 用孟惊羽的话说,按照陈墨阳这个折腾法,只要有他在身边,别说人,连只不熟悉、没恶意的鸟飞进他身边十丈范围之内,都得至少留下两片羽毛登记在案。 前几日若不是林世卿行事谨慎,提前出手让暗卫将孟惊羽身边的影卫引开,又派了手下将孟惊羽寝宫值守的宫侍引走的话,他带着一个大活人,即便是仗着自己功夫好,也绝对不可能就这么轻易的将人带进带出。 而清明皇陵祭祖时孟惊羽要偷偷离开这件事,自然也知会了陈墨阳。不出所料,现在在陈墨阳眼中已经升级做了第一等国宝的孟惊羽,无论去了哪儿都别想甩掉他这个美其名曰御前护卫的大尾巴。 于是他现在比奉常大夫徐坤更多了一个悄悄冥冥的任务,那就是思考并且着手安排孟惊羽在微服出游的时候到底可以带哪些让他放心又有用的人。 第四十章 赌书消得泼茶香(上) 楚都比周都靠南一些,而且离海近了许多,原在周都应该过一阵子到了清明以后才会开始回暖的时节,这里却在刚过了春分的时候就能在天空上见到成群结队北飞的大雁。 周使驿馆的后院很大,里面栽着几棵梨树,听说是陛下专门吩咐人赶在使团来前搬来移植上的,长势极好。这几日梨树的枝丫上全都是雪白雪白的小梨花骨朵,估摸着一等过了清明就差不多都要开了。 林世卿难得有这样悠闲自在的时光,因为楚国朝中上下都在忙着静太妃册封和皇上清明出巡皇陵祭祖的事情,所以他们这些使臣也没有太多别的公务,他这两日无事时也就心安理得的懒在家里晒太阳。 月汐端着一个食盘,上面是一盘精致的小点心和一小碗绿色的茶末,刚一过了严密把守着的驿馆后院的月门,就远远地看见林世卿身着一袭松散系着的白衫正躺在梨花树下的躺椅上。 他身上盖了个薄薄的毯子,身侧是一方略高于躺椅的小案,案子上摆了几样茶具,小炉上精致的茶壶盖子微微抬起,侧出了个缝隙,隐隐可以听到咕噜咕噜煮沸了的水声。 林世卿左手挡在眼前遮光,右手一顿一顿的敲着躺椅侧面的扶手:“怎么不过来?” 月汐闻言愣了一下才又启步,嫣然笑道:“原来公子是醒着的。还以为公子睡着了,这才没敢打扰。” 林世卿将左手挪开,往上扯了扯薄毯,偏过头对月汐道:“把东西放下再让人拿个椅子过来,陪我坐一会儿。” 月汐笑靥如花,模样清丽得像是纳了初春时节里带着柔润气息的勃勃生机,脚步轻盈,飘飘荡荡的淡粉裙裾在身后扬起一个花瓣的形状,含苞待放似的,让人看了心底就止不住的欢喜。 “公子,这水晶糕晾了一会儿已经不热了,我在里面和了些碧螺春的茶末——陛下赏下来的这一批明前的春茶应该是最好的一批了,实在是香得很,我都没忍住尝了一个,好吃极了。” 林世卿眯着眼睛远望着天空上几行北归的大雁,迷迷糊糊的笑着打趣:“怕是什么东西到了你手上都做不出难吃的味道的。不过还是待会儿等茶好了一并尝来,否则我可怕吃了你的水晶糕,等下再没有闲下的肚子喝茶——对了,刚听水开了,你再垫个小架子,让火离得远些,等沸声小一点的时候就将茶末倒进去罢,竹筴在边上,记得搅一搅。” 不同于周都的风里随时都带着隐隐的沙尘味儿,这里的风柔柔缓缓的,带着的是些许江南水乡的味道。午后的阳光虽然还有些刺眼,可温度却是暖得恰到好处,他懒在躺椅上静静享受着,有些昏昏欲睡的不愿起身。 “公子若是困了便将躺椅搬到廊下或者亭子里吧,那里好歹也能挡挡。风倒还罢了,就怕是下起雨来在这里没个遮挡要着凉的。”月汐轻柔的声音听在林世卿的耳朵里不像是提醒,倒更像是催眠的曲子。 “怎么我一来就要睡了?” 一听到这个声音林世卿暗暗叹了一口气,好不容易得来的兴致和浓浓的倦意瞬间就全被都揉碎在这一句不请自来的问话中了。 他坐起身,揉了揉额角,看向这个月门守卫拦不住的来人:“陛下今日怎么有兴致来驿馆?” 月汐问安浅浅施了一礼,让出地方,退到了桌案后面站着。 孟惊羽挥挥手道了一句“不必多礼”,便往前几步就着刚搬过来的椅子坐下,道:“自然是有事情才来寻你的。” 林世卿听了话却没看向他,眼神落在了他身后的那人身上,道:“之前虽在议事时见过,却不大记得了。这位是……?” 那人没有诧异于孟惊羽没摆皇帝架子,只是钩子似的眼神暧昧的掠过月汐,旋即郑重的自我介绍道:“在下是郎中令并京畿禁军统领陈墨阳。” 陈墨阳刚正经了这么一句,就立刻毫不犹豫的原形毕露,大大方方咧开嘴,厚颜无耻的补充道:“现下尚未娶妻,也是京城中最富盛名的风流倜傥小郎君,万花丛中一点绿——诶,你打我干嘛啊?” 林世卿和月汐二人听到陈墨阳竟会如此介绍的时候已然是有些瞠目结舌了,后又看到孟惊羽拿起桌上的用来舀茶末的竹制长勺一声脆响的就打在了陈墨阳的脑门上,顿时又加了些忍俊不禁。 林世卿笑着拱手:“原来是陈墨阳陈公子,久闻大名。” 陈墨阳带着一副反正已经被打了的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大无畏神情,吃一堑长一智的闪到一边,嬉皮笑脸的道:“客气客气。难得遇到跟自己容貌方面不相上下的人,真是不容易。” 孟惊羽看了一眼神色古怪的林世卿,又看了一眼那个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的陈墨阳,眼角无意中又瞥见了立在一旁憋笑憋得小脸通红的月汐,一脸沉痛的将长勺放到了桌子上,重重抚额自我反省:“见过不要脸的,但是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我早就应该料到,就不应该带你来!” 如果说要通过一个人是否能够及时并且准确的察言观色作为标准,来判断他是否足够机灵识趣的话,那么显然,此刻的陈墨阳绝对是个典型的反面教材。 “陛下,您见过的不要脸的那个人……是不是在照镜子的时候啊?” 林世卿还能勉强忍着,捂着嘴把止不住的笑弧掩下去,可月汐那边却是已经忍不出掩唇低低笑了出声。 孟惊羽此时的表情很有趣,确切的说,是别人看着的时候觉得很有趣——他的脸青一阵白一阵,额角上的青筋紧崩得肉眼可见。 只是,他的语气异常平静:“哦,照镜子的时候看到的。” 孟惊羽虽然跟陈墨阳厮混了这么些年,陈墨阳身上的那些痞气也沾染了不少,可是比起陈墨阳这位只要日常一有空就往那些搬不上台面的地方钻的家伙,道行还差的老远。 自诩深得市井文化洗礼并且活学活用的风流小郎君陈墨阳,一看陛下这个样子,立刻深谙君心的知道他肯定是有点生气了,顿时机灵并且识趣起来,一个箭步窜到孟惊羽身边,借花献佛一般,狗腿的拿起一块糕点就往他嘴边送去。 “不不不,是小的不要脸,小的最不要脸。陛下熄熄火,您瞧这天气热的,火气这么大容易着……不不不,我是说这糕点看着就好吃,您尝尝您尝尝。” 孟惊羽的神情柔和下来,接过糕点尝了一口觉得不错,刚想夸奖一声,却反应过来旁边还有别人,脸色又僵在了半路。 林世卿和月汐何曾见过这种神奇的相处模式? 原本笑着的脸,此刻全部挂上了一副心悦诚服叹为观止的神情。 尤其是林世卿,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能把孟惊羽治得这么哑口无言的人,霎时间千言万语都化成了默默伸出来的一个大拇指,加上一句诚心诚意的:“世卿佩服得……五体投地。” 在殿上的时候离得有点远,他没有看清陈墨阳的脸。现下光线好离得近终于看得清楚了,这张脸却让他想起了之前在潇湘林练剑时曾经看到过的一张面孔,原本想试探一下是不是真是那个人。可被他这么一顿插科打诨,倒是全然忘记了自己原来的想法。 陈墨阳眼见孟惊羽的表情似乎有种和这个好天气更加格格不入的趋势,有感于自己处境不妙,眼珠一转,立刻善意的出声提醒:“陛下,您今天来寻林相不是有事说吗?” 孟惊羽知道他转移话题,但是出于清楚的了解自己跟他打嘴架输多胜少的悲惨现实,也就大度的没有点破,眼神瞟了一眼月汐,又看向林世卿道:“是有事情要说,关于之前你我二人商量过的事情。” 林世卿会意的一点头,道:“原来如此。月汐不是外人,你说吧。” 月汐见水开了,知晓公子有洁癖,不喜欢用旁人用过又没清洗的东西,细心的将孟惊羽刚刚拿起的长勺放到一边,直接端起小碗从上面拍着碗口,将茶末小心倒进了茶壶里,细心的搅了搅,又等水烧了一会儿才停止搅动,将竹勺靠着茶壶口撇了撇浮沫,将茶分到了三个小茶碗里面。 月汐道:“这是陛下刚赏下来的碧螺春,今晨才磨成的茶末,依着公子吩咐又细细的用滤网滤过,碧粉缥尘大小的大多已经除去了,剩下的虽不说屑如细米,但也比普通的茶末品质好了很多。陛下、公子还有墨阳公子都请尝尝。” 孟惊羽微微皱了眉道:“这春茶性寒,早赏给你是想让你晚春或是夏季消暑再喝的,这季节少喝些,仔细胃寒。” 林世卿失笑道:“要真等那时候,再好的新茶也放的旧了,现在赶时候喝滋味才好。我这侍女烹茶煮茶的功夫可是一流,陛下且先尝尝再数落我。” 孟惊羽知道自己怎么说怕是林世卿那里都有一堆话等着他,只无奈摇摇头,拿起茶碗道:“看你这么个十拿九稳的样子,若是味道不好要罚的。” 第四十章 赌书消得泼茶香(下) 林世卿模棱两可的一笑。 三人分别拿起茶碗,那茶刚凑到唇边便已经觉得有股淡淡的果香扑鼻,稍微一抿便觉得齿颊留香,更难得的是回味鲜爽甘甜。 孟惊羽不由赞道:“怪不得,你这侍女懂的恁多,我都想要回去给我煮茶了。” 林世卿瞥他一眼,笑意忽浅了些,不咸不淡的开口道:“陛下不是已经有了两位貌美如花的妃子了么,估计手艺不会比我的月汐差,这个心,陛下就省省吧。” 转头他又倒了一杯茶亲自递给月汐:“别光顾着我们,你自己煎的茶自己总也要尝尝的。” 月汐应是接了过去,自从听到了林世卿前一句中的那个“我的月汐”,就不由悄悄红了脸,只觉得心里比那甜兮兮的水晶糕还要甜上几分。 陈墨阳借着低头品茶的空挡,悄悄打量着林世卿和月汐,心中啧啧两声,暗暗猜测着这眉来眼去的俩人应该是至少有过一腿的。 可一旁的孟惊羽却总觉得这话无论是翻来覆去怎么看,都有那么一点呛人的醋意,尤其是后面补上的那句,更加有点欲盖弥彰的味道。 孟惊羽赶忙抿了一口茶,掩下已经微微勾起的唇角。 “关于那对父子的事情,你之前说的有理,这件事的确是你出面最好,但是还不够有说服力,所以我打算趁着祭祖的时候同你一起去洛城看看。” 林世卿点了点头,显然对他做了这个决定并不意外。 “我这次来是想代墨阳来问问你的意见,这趟洛城之行除了你我二人还要带谁?我怕只遣是他来有些唐突,所以就干脆一道过来了。” 林世卿道:“墨阳公子是禁卫统领,理应随身保卫陛下安全,更何况看与陛下二人的关系……墨阳公子应该也是非去不可的。” 听到这里,孟惊羽一脸锅底黑的忍不住插话:“我跟他没关系。” 林世卿尽量保持着自己的笑意不那么明显,继续道:“月汐我也是要带着的。陛下想必也得带着个随侍在身旁,起居诸事也能方便许多。” 孟惊羽点点头:“好,那就五个了。” 林世卿又道:“若是陛下这次伐齐的时候要带上安铭和沈寄寒两人的话,不妨这次去洛城也带着他们。他们俩都是好苗子,而且此番前去说不定还会牵扯到未来的某些布置,他们两个都算是不错的替换人选。” 孟惊羽听他点到了沈寄寒的名字,也没多提什么,明白他暗指的“替换布置”为何,只是又补充道:“既然要带便不如再多带两个。之前在北疆认识了两位将军,一个名为韩昱,一个名为刘经桓,反正这两人之后你也会认识,我就索性让他们去洛城等咱们了,你与他们提前熟悉熟悉也是好事。” 孟惊羽一点都不避讳的跟林世卿说起了这些事,等同于告诉了林世卿他的心腹都是哪些。这样不动声色的信任虽然没有让林世卿动摇,但还是让他心里忽的涌起了些说不出的感觉。 林世卿犹豫了一下,又建议道:“世卿见陛下似乎不大放心那位封右相。不过听人说多亏了他的帮助,陛下才能够兵不血刃的迅速占领楚都。倘若他当真效忠于你,总不失为一个臂助。倘若他另有所图,陛下也不如趁此机会试探一二。所以世卿想着,陛下不如此行也带上他。” 孟惊羽闻言有些惊讶,若说之前林世卿提到的月汐和沈寄寒二人都是为了自己,可这次提到的封子恪却是全然站在他的角度上分析的,倒是提醒了他,也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 孟惊羽应道:“好,那就再加他一个。还有么?” 林世卿摇摇头,表示再没有什么别的提议了。 孟惊羽低头算算:“既然如此,那就是你,我,你的随侍月汐,我的随侍纨素,还有墨阳、安铭、沈寄寒、韩昱、刘经桓、封子恪。唔,统共一行十人。” 林世卿想了想道:“十个人目标太大,很容易被人盯上。不如分成几组,分开走,到了洛城以后再找一处地方集合就是了。” 孟惊羽笑道:“然,我也是这么打算的。韩昱和刘经桓会从玉督城出发到洛城,和我们本就不同路,不必担心。你我加上各自随侍共四人一路,相互有所照应。其余四人,墨阳、安铭、沈寄寒和封子恪一路,你觉得如何?” 林世卿点头道:“甚好,便如此安排罢。” ———————————————————————————— 自从封妃和入宫的旨意下来,廷尉府的嫡小姐赵晴便老老实实的待嫁闺中,任府中长辈给自己准备打点随身物件和一些银钱首饰,好过几天一并带入宫中。 要知道这可是皇上在这样的风华正茂的年纪里第一次立妃,是迄今为止的后宫中,静太妃以下的第一人。这可是明明白白的新皇登基后,赵氏一族的头一份荣耀。 更何况,以皇上这样血气方刚的年纪和身体,难道还要担心他们家的闺女以后没个一子半女傍身么? 且不论赵晴笑容下究竟是有几分勉强,也不论赵父心中除了爱女之心究竟还有几分算计,可她到底是还有妥帖靠谱的血亲家人为她收拾行囊筹谋未来的。 但一同接到圣旨的陆婉婷显然没有这么好的待遇。 陆扬接过了安铭手中临时领的北疆公宗盛手下清平郡都统一职后,便和陆婉婷进宫跟皇帝辞了行,次日就离开楚京,踏上了到北疆赴任的行程。 清平郡位于楚国边陲极北之处,离楚京足有千里之遥。便是当初孟惊羽领着大军基本全程顺顺利利的打到楚京,也花了将近三个月的时间。 陆扬虽是单身一人上路,途中换马急行也算方便,但即便是这样也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才刚刚赶到任上。 他赶路时双方都是传信不便,而今虽然到了地方,却又要马不停蹄的忙于熟悉环境,交接公务等等诸事。对于京城陆府众人,除了那几封用手都数的过来字数的家信,便再没有其他的消息。 不过,陆婉婷也不是不理解哥哥。 她心知哥哥毕竟从小就在沙场打滚,是个常年领军在外的糙汉子,哪里敢指望他会写些什么体贴入微的字句? 只是让她头疼的是,如今陆府的当家主母大夫人周氏,加上将军府中还有两个小妾,三个女人刚好凑了一台戏,每天过的如火如荼得简直比书摊上卖的话本故事还要精彩。 陆婉婷这个小姑子平时懒得卷入这些让她白耗脑筋的内宅斗争,宁可将自己老老实实的锁在自己院中的一亩三分地,或是干脆入宫给静太妃请安,也不愿出门踏上无论大小的哪条贼船。 所幸,她从小和哥哥虽是亲生,但也不怎么熟络。在戏里那几位当仁不让的主角眼中,她充其量也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小配角,既然她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不想上台,她们倒也不稀罕再勉强她。 只不过见她不上心,这几位演得风生水起的大旦角小旦角,谁见了她都不吝给她些脸色瞧——毕竟日后这不得宠的妹妹是要嫁出去的,陆府没什么倚仗,陆扬也不怎么会张罗,她们这几位还算握着些资源的又没那个心思帮衬,而静太妃虽将她养在身边,但明显别有居心,众人想来她日后嫁的也不会比她们嫁得好。 尤其是晚宴后的那一整夜,她们这位好妹妹压根连府都没回,谁知道究竟去哪里鬼混了? 可是,这种想法在那道封妃圣旨以一种一往无前的惊雷之势咔嚓一声劈到陆府的时候,府中这三位各怀鬼胎的大小花旦第一次忍不住这么整齐的面面相觑,霎时全都出了戏——这又是哪一出的剧本?怎么和她们想的不太一样? 不过无论是哪一出的剧本,只要是皇上的金口玉言朱批谕旨,那就是谁都改不了的好剧。她们三个妇道人家,丈夫不在,自然不敢有什么说道,乖乖的顺应天命的同时也都比平时消停了不少。 于是,等到陆婉婷当天被那一辆明显是皇家出品的精美马车送回家的时候,刚掀了帘子还没等下车,就见到了府中那一群以往习惯性当她透明,而此刻却前仆后继排队等着扶她下车回府的丫鬟小厮。 送她回来的是孟惊羽宫内的一名近侍,平常见惯了各式各样道貌岸然的大场面,今时却忽然得见这番直截了当一呼百应的殷勤场面,当即便甚为折服的勾起了唇。 陆婉婷头疼的悄悄别过眼。 当家的这位嫂子不是她说,但她又不得不说——出阁前还能称作是个娇羞无限的小家碧玉,但是自从出了阁入了府,尤其是陷入到她们那几人间无休无止妙趣无穷的内宅生活以后,加上陆扬一名武人常日很少带她这位夫人出门应酬,也不懂什么文雅规矩,便间接的任由他这位夫人这般乐此不疲的干脆堕落下去。 所以平素里,她这精明的嫂子要么就是时刻盯着陆府下的那些田庄宅院,计算收成损益,要么就是恨不得在中馈账本里抠出点鸡蛋壳骨头渣,好训训府中众人,尤其是那两个妾室,立一立主人家的威风。 第四十一章 春风拂槛露华浓(上) 不过娶了这么一位有能力持家的大夫人应该已经算是陆府一门的福气了。 因为除了有些场合,譬如现在,有些丢面子以外,陆婉婷还真找不出她这位嫂子的错处。便是陆扬现在丢了官,没了那点俸禄,她也绝对相信陆府上下的小日子依旧会过的不错。 自从端贤皇后薨逝以后,陆氏一族没了这张最大也是最后的护身符,就被孟惊鹏的亲舅舅,也是当年襄福宫敏妃的亲哥哥,镇南候曾胥打击得更加明目张胆。 为官调任、娶妻生子这种有可能让陆家死灰复燃的事情更是让他们敏感不已,即便是陆扬这一支明明一表表出五服外的同姓亲眷也逃不了这样的赶尽杀绝——尤其是婚娶这一项孟惊鹏的母妃敏妃当初能插的上手的地方,更是瞅准了地方,往死了下手。 她这位嫂子原是个都城富商的女儿,打小抱着算盘长大,持家看账很有一套。 可就是因为身在贱籍,无缘那些上流士族公子小姐们的聚会,所以但凡是稍微出现了点什么状况,诸位京城官家的夫人中,她绝对要被划在最容易出丑丢脸的那一类里面的。 陆婉婷抬手挡住了有些发红的脸,就着自家丫鬟阿阮的手下了马车,回身向一旁努力绷着脸不笑的那位宫侍得体的浅浅一礼,道了谢后赏了银子又说了几句体面话打发走了,才算是给他们陆府又挣回点脸面。 陆扬的妾室宋氏向来是个有名的抠儿,分下来的月钱几乎不动的都存了下来,全为了留给自己未来那位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的儿子。 一见陆婉婷这么大方,随手就赏出去了一个分量不小的银锭子,勉强忍到了那内侍驾着马车回去,立时止不住嘴的酸了几句。 “婷小姑子真是阔绰,那银锭子看着可值不少,倒也真不心疼给的出去。” 陆婉婷一个从小养在静贵妃眼皮子底下的珍稀棋子,什么样的赏赐没得过,什么样的好物件没见过?自不会与这见识浅薄的内宅妇人一般见识,当下凉凉回了一句:“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好钱自也要用在根节上。何况这是婉婷自己攒下的私房钱,怕是还轮不到宋姨娘人前置喙。” 说完这一句也不管宋氏当即就青了下来的脸色,转向旁边正笑看着她的大夫人周氏,心中不得不承认,周氏便是再如何不体面,也终归不是这几名妾室能比的。 施了个家礼,陆婉婷柔声道:“嫂子快些带人进屋去吧,本没想麻烦府中的,却没想还是做的不周全。到底才到了春天没多久,天还是冷的,不好久站。” 周氏往前走了几步,难得热情的拉了她的手,冷冰冰的觑了一眼宋氏,笑说:“妹妹往后可就是天家的人了,身子可比我们这些不中用的贵重许多——对了,瞧我!怎么没注意?哪有在家门口闲话的道理,快些进屋暖和暖和,你的手还是凉的呢!” 宋氏听了这话才一下子反应过来她这位妹妹此刻身价已经不比往常,顿时凉了半截身子,恨不得原地抽自己两个嘴巴子,让自己多嘴! 场面上的功夫,陆婉婷显然要比这位主母擅长许多,顺着她的意思一行人前呼后拥的回了主屋后,又让阿阮去自己屋里拿了不少往常从宫里得的首饰珠宝赏了下去。 众人大多欢天喜地收了下去,唯独大夫人周氏却让她有些出乎意料。 “到底是宫内出来的东西,和商铺里买卖的就是不一样!看看这成色,看看这分量……婉婷妹子啊,你到宫里少不得要多方打点,你哥哥不在,嫂子们又不擅长这些,不好帮你,这些东西你还是自己留着吧。何况以后见了面都要恭称一声娘娘,现在更不好收下了。” 大夫人周氏拿着一串颗颗饱满粒粒圆润色泽鲜亮的正红色珊瑚珠依依不舍的婆娑了几遍,却仍是推拒了回去。 陆婉婷有些诧异的看了一眼周氏,虽见她眼神仍是流连在这串珠子上,显然是极喜欢的,可竟然能舍得将这珠子推拒了不要,无论是真情还是假意,陆婉婷心中都实在没想到,原来这个平常对她爱答不理的嫂子,竟还算是难得的会关心她的人。 倒没有枉费她将这串李长厚单独塞给静太妃,静太妃又转赏给了她的珍贵颈饰送给她这嫂子的一番心意。 宋氏由于已经吃了刚才嘴快的教训,此刻得了赏就老老实实坐在一旁,不敢多话。 可另一位妾室王氏却是个识货的,将自己的目光从上首位置的那一串红珊瑚珠上扒了下来,又看了一眼自己手上平平无奇的翡翠镯子,仗着自己在辈分上高了一等,陆婉婷不敢拿自己怎么样,掐着尖细的嗓音阴阳怪气的开了腔。 “婷小姑子还是很知情解意的啊,看我这手里这翡翠镯子真是不错,估摸着加上偶尔几个丫鬟婆子手里头的好东西,能顶了姐姐那珊瑚珠的十分之一的价格了吧。” 其他得了赏赐的丫鬟婆子看了看自己手上的东西,虽然明白尊卑有别,但同为家仆分到的东西也是不同品相的不同东西,这会儿过了刚得赏的欢喜劲儿,互相看看稍一比较,就忍不住暗骂陆婉婷厚此薄彼。 陆婉婷知道王氏这是借了众人的胆子挑事,按下大夫人周氏的手示意她先不要说话——谋略上她不如林世卿等人,可这治理内宅内宫的功夫却是她从小在静贵妃身边耳濡目染了多年的。 这样不入流的低级段数,还没让她放在眼里。 一听王氏这话,陆婉婷不慌不忙的一记眼刀杀过去,直看得王氏浑身一抖低下了头,随即又眼含深意的环视一圈,见屋中除了她与上首周氏以外,再无人敢抬头时,才压着嗓音淡淡开了口。 “这陆府,我哥哥在时是我哥哥当家,现如今我哥哥不在京城了,便是我正正经经的嫂子当家。方才宋姨娘和王姨娘称婉婷为小姑子,婉婷只当是笑闹,自然可以不予追究。只是,口上说说的便算了,心里还得有个谱,拿捏清楚自己的斤两。我可不想日后听到谁说,婉昭仪娘家的底下人如何没了礼仪尊卑,叫宫里宫外的人笑话!” 众人闻言更是噤若寒蝉,再不敢出声,连周氏都有些被她这气势震住,屋内寂静片刻,便又听陆婉婷道:“我再问一遍,这府中,现今当家的该是谁?” 陆婉婷这话一出口,就相当于说明白了以后要支持大夫人周氏持家了,她一个未来实实在在的宫妃的话,即便是小棒槌,如今也要比旁人的大甜枣来的掷地有声。 在场众人就是再傻也能摸得清楚这陆宅往后的走势方向,方才还算着自己的那点小九九的人,此刻全都被吓得没了其他心思,只道原来平常不怎么说话的小姐竟然还会有这样威严吓人的时候,一个个听了问题全是唯唯诺诺的点了头,零零碎碎的小声回答“大夫人”。 陆婉婷见家仆已经暂时服了气,便又将头转向二位姨娘,一语双关的笑道:“二位姨娘也别说婉婷偏着谁,只是这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京城之中出行穿戴讲究更多,该是什么人便用什么东西,逾了规矩是要治罪的。婉婷想着这离入宫也没多少时日了,总是希望以后若得了空有机会回门,能看到一个家宅安宁的陆府。你们说呢?” 宋氏和王氏二人虽是内宅女眷,但比陆婉婷长了的岁数也不是虚长的。 听了这隐隐语带威胁的话,二人心里立刻就跟明镜似的,再该怎么做怎么说,不用别人提点,她们也都知道了,当下规规矩矩的站起身来,互相对视一眼,蹲了蹲身齐声答道:“是,宋氏、王氏知道了。” 陆婉婷心知她暂时还未入宫,入宫以后也保不齐是个什么样子,她这一番震慑能保得住多久还不好说,可暂时她们应该也会老实一阵子,算是报了刚才周氏关心自己那几句的人情。 回过头,她又将那串珊瑚珠塞回到周氏的手中:“嫂子多年持家不易,妹妹也没能帮上什么忙。这串珠子嫂子就收下吧,这是嫂子该得的。” 其实人与人最初的相交大约也就是几句暖心暖情贴心贴意的话就可以了的,只是心眼多了,心思大了,大事小情往里一塞,反倒就容易错过了原本脾性相合、该能相处甚佳的亲人好友。 陆婉婷从小少人关心,因此便更加珍视每一个对自己好过的人。 她对林世卿有着一份最纯真冲动的想要飞蛾扑火的少女怀春的心思,所以会做下那么大的牺牲只为了帮他。 而今,她说这些话虽无什么别的意思,但却正是这份不故意的帮衬,悄悄融到了自从嫁进来就没什么归属感的周氏心里。 周氏一介商人之女,日子过的虽然富足,可要正式论起身份却是连普通的平民女子都还不如,照理说是配不上陆扬这样结结实实的京中大官的。 第四十一章 春风拂槛露华浓(下) 不过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阴谋下的婚姻倒给了周氏一个攀附权贵的机会。 只是即便是真的嫁进来了,她这样的婚姻生活也实在说不上幸福到哪里去——陆扬长年不着家,即便是在京城的时候也常是日夜执勤在外。结婚没多久,更是从外面带来了两个大丫鬟,没多久就都扶作了妾。 周氏的母家一丝势力也无,更是缺少官场上的门路,她日日担心会不会被这两个妾室挤下去,实不可谓不悲哀。 她多年辛苦持家,府中大到田庄铺子诸多进项,小至仆从物资定期购入,全都是她克勤克俭的主持,其间还要防备院里院外的内忧外患。 没有得到陆扬的理解就算了,可这个将她明媒正娶接进门的丈夫从头至尾连她的屋子都很少去,更别提孩子,多年来她心里如何不苦? 只是唯恐在夫家还会到妹妹那里丢丑,周氏才一直小心的冷淡着陆婉婷,权当是维护她那最后一点脆弱的自尊心。 而今周氏却忽然得了陆婉婷这一份突如其来的支持和慰藉,陆婉婷的话也是一针见血的说到了她的心坎里。 周氏有些哽咽的放了珠子,握了陆婉婷的手,眼见像是要掉下泪来。 “婉婷妹妹,嫂子……和府中众人往常没少亏待了你,是嫂子的不对……你进宫需要置办些什么,说给嫂子听,册封的圣旨都下来了,估计时间也不宽裕,能快就快些准备吧。” 陆婉婷没想到周氏会对自己说这样一番话,心下感动,遣了其他人离开后,又随着回了周氏屋中,才说起宫侍提点她要置备的东西。 二人间原本就没多大的仇怨心结,谈着谈着也就谈开了,不过聊到一半却听一个小厮过来敲门报信说,周国使臣林相爷送来了一份拜帖,说是再过五日要来府中拜访。 周氏闻言自是不明所以,可陆婉婷却是一下子就联想到了那个生辰之约,只是不便提起,便搪塞说之前晚宴时林相曾提及会到府拜访,至于是什么事她也不清楚。 周氏不疑有他,应下来后两人一边聊着体己话一边用纸笔记下要置办的东西,连晚饭都是在屋中一同用的,倒是一下子亲近了不少,直聊到半夜,二人困倦时不已才各自洗漱安寝了。 陆婉婷自收到那封拜帖后,便时不时的发呆,可是还没等旁人发现,第二道敕封太后并要她正式进宫的旨意又至。 这回她时不时的发呆直接变成了“走路能撞到人,喝茶能摔杯子,吃饭就只吃饭”的状态,连之前不常与这个小姑子相处的周氏都能明显的看出来她心神不定。 周氏自然而然的将这个理解为将要嫁做人妇的婚前恐惧症,更何况她嫁与的人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周氏看她每日里看她神思不属的样子虽然理解,但还是十分担心,毕竟她这个症状实在有些过于严重。 这种状况磕磕绊绊的直接持续到了林世卿登门拜访的那一日。 那一日还没等天亮,陆婉婷就已经早早起来,招呼下人忙着沐浴,更衣,梳妆。 因着林世卿遣人送来的是私人拜帖,帖中又特意说了低调行事,所以府中也没有如何大肆宣扬,只知会了部分家仆说那日有贵客来访,到时别落了场面。 所以大多下人都是跟着忙活,并不知晓今日那位大名鼎鼎的周国左相会亲临府邸,不过看到小姐这一副隆重的样子,对这“贵客”的贵重程度倒也有了个谱。 只有陆婉婷身边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阿阮见小姐一副又紧张又期待,还夹杂着些不安的样子,觉得小姐不大对劲——平时小姐没少进宫,也没少经历什么大场面,可大多是任下人摆弄,最后拿个主意看看行不行也就罢了。 却从没有如这日一般这样积极准备到连沐浴时放什么花瓣,穿什么衣服,擦什么胭脂,梳什么发髻,上妆时深了浅了,多了少了,挂饰偏了正了等等这些微末小事都一一挑选过问。 阿阮见了,只觉得小姐这样挖空心思得不像是见什么左相大人,倒像是精心打扮以后要去会情郎的神情。 “阿阮,你觉得我这一身怎么样?”陆婉婷站在那面纹饰精致的菱花镜面前左右看着,时而比一比这个钗饰,时而抹两下胭脂。 “你说这样是不是显得太红了……恩,我先擦下去一点……可是好像又太淡了……还是再涂一遍好了。” 阿阮看着自家小姐罕见的在镜子前犹豫不定的来回捣鼓,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猜得对不对,要说不说的噎在喉咙里好一会儿都没回声动作。 陆婉婷的手渐渐缓了下来,回头见阿阮神色不对,只猜她是起的太早,倒也没有在意,只问道:“怎么了,是今日起得太早没睡好吗?见你一直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阿阮咬咬唇,念及小姐一直以来待她如亲生姐妹的情分,想着即便是挨打挨骂她也绝不能不管,于是鼓足勇气向陆婉婷问道:“小姐今日如此盛装打扮当真只是为了那个今日要来府上的相爷吗?” 陆婉婷和阿阮相处多年,怎会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登时一怔,沉默片刻才叹息着说道:“阿阮,你还小,不懂这世上人海茫茫,能遇到能让你心甘情愿的那个人究竟有多么不易。” 阿阮一听,心里咯噔一声,又是惊又是惧地声音里都掺了哭腔,语无伦次的道:“小姐,您都封了昭仪了,这、这马上就要进宫了啊!奴婢还听说、听说那晚……除了陛下,先不说您不能和旁的男子不清不楚的有一丁点关系,便是这个相爷……他、他首先就不是咱们楚国人啊!阿阮听人说,周人之前欺负过咱们楚人,打的可惨了,死了不少人!还有老爷和夫人……小姐你、你怎么可以……这要是被发现了,要被杀头的!” 陆婉婷像是被这话微微触动了什么,却只是短短的几个呼吸间的功夫就又恢复了平静。 “父母自我幼年时便常年带兵在外,于我而言除了生恩还有什么呢?兄长更不必说。我不是说他们不好,只是你多少知道些静太妃与我的事情。入宫……呵,这是我哥哥和太妃娘娘从小给我定好的路,但他们可曾问过我的意思?” 阿阮这么多年一直伺候在陆婉婷身边,其他的暂且不提,就说是在这将军内宅中,便没少见到过起起落落人情势力的事情。 陆婉婷虽身为将军府小姐,却少得父母兄长照料,更是幼时就陷到了静太妃的阴谋算计里去。 小姐长到这还只算是花骨朵一般的年纪,甚至还没等及笄便要嫁到宫里去,小姐心里的苦处阿阮不是不知。 只是她一想到小姐若是一旦被查出来与这周国相爷有所来往,只怕遭人口舌诬害。 最可怕的是遭人利用,到时候便不止是口舌上的事情了,便是将军府全被下狱斩首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可是小姐——” “没有可是。”陆婉婷面上没了笑,呆呆的看着镜中的自己,打断了阿阮的话。 这样好的年纪,像是还没开的花儿,只可惜刚要开便又要谢了。 宫墙深深,帝心难测,即便是再华丽的琉璃砖瓦,再晃眼的权力地位,也不过是悬着一把刀的枷锁,恩宠得失都在枕边人的一念之间。 旁的人看着羡慕,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又有谁愿意去理会后宫三千佳丽里面一个小小昭仪的想法和愿望? 那个男子虽叹“天宽地广,何以为家”,却说可以带自己回府。他会为了她着想,不让她入宫。他愿意保护她,愿意理解她,愿意照顾她,哪怕背后的心意没那么切实,目的没那么简单,但是这样多的“愿意”对她而言已经弥足珍贵。 陆婉婷最近时常觉得,她浑浑噩噩活的这十几年,还不如她决定要帮林世卿以后的这几日活得有奔头。 周人或是楚人,在她这里有什么分别? 人都是自私的,她没有那么多家国天下的情怀,更何况这天下没写着楚也没写着周,说到根里去,大家原就是同样的人。 更何况,她即便真的帮上了林世卿,便当真足够改变什么天下大势吗? 她只知道,林世卿对她好,是那个值得她去付出的人。 这就够了。 楚国没有给过她温暖,只给了她一段让她不想回忆起来的十几年的生命,可周国的这个人却难得的给了她如同亲人或是兄长一样的关怀。 她喜欢他,从第一面起。 陆婉婷不是卖国求荣之人,但是为了这个人,她愿意去做一些也许将受千夫所指千秋唾骂的事情。 她此前从不知晓原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是这种感觉——无端的、莫名的,却可以让自己在想起来的时候情不自禁的微笑起来。 陆婉婷要留住这种温暖,要为了她获得的这份温暖做些事。 “阿阮,”陆婉婷低低的声音里听不出来太多情绪,“你从小跟我一起长大,是这世上跟我再贴心也没有了的人,我也只跟你说这话。你猜的没错,我喜欢他。可是我也不傻,入宫是我自愿的,以后我也不会再多肖想些什么。只是鸟儿再被关进笼子里之前,总想着还能自由的飞一次。花儿在凋谢前,总想着能在惜花人的眼前再努力开上那么一回。我这样说,你懂了吗?” 阿阮从没见过一直活得漫不经心的小姐为了一件事活得这么认真过,听了话顿时鼻子一酸,跪了下去,握住陆婉婷的手连道:“阿阮懂,阿阮懂!阿阮一直陪着小姐。只要小姐好,阿阮就好!” 陆婉婷笑了笑,抽出手替阿阮抹了抹眼泪;“哭什么?快帮我看看哪一只钗好看些——呀,耳环还没配呢,你看看这两个搭不搭得上?” 第四十二章 何当共剪西窗烛(上) 林世卿怕来的太早陆婉婷还没起,便想着多留些休息的时间给她,所以过去了小半个上午以后,林世卿才带着些礼物到了陆府。 其实依着常理来说,林世卿这时候去陆府拜访正合适,不早不晚。 可事实上日头才刚升上来的时候,陆婉婷就已经准备停当了,一早上就跑去了主屋候着,坐立不安了好些时候,茶冷茶热的换过了好几拨,连早饭也没吃的下去。 这会儿听到人来了,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原本是想到门口接,可周氏却说什么也不许。 陆婉婷心知周氏说的有理,毕竟她现在多了一重宫妃的身份,不比从前做官小姐的时候了,再过没几日就要正式入宫。她一个未来的宫妃大庭广众的就这样主动去门口迎接外使,说什么也没有这个道理。 周氏作为一家之主陪着陆婉婷在主屋里候着贵客,瞧着陆婉婷坐立难安的表现实在有些不同寻常,饶是周氏心宽都忍不住上了几分心思,想着这孩子今天怎么了。 阿阮见小姐时不时的搓搓手,想着她应是有些冷,便递给她一杯热茶暖手——其实也不是怎样的冷天,外面阳光普照的,屋子里更是暖和,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紧张,陆婉婷的手却是控制不住的发凉。 阿阮很小就被买进了府中,因为聪明伶俐,年龄合适,样子也不赖就被指派到了陆婉婷那里。 那时候的阿阮比这个肉嘟嘟的,却过早就没了父兄亲娘照应的小姐也就大了两三岁,一应为奴的常识全都是从小学起,侍奉不出差错是基本要求,其他的待人接物说话做法,处处都是学问讲究。 不过她认认真真学了这些年,目的也只有一个——那就是让这个比她小一些的小姐过得好。 阿阮担心小姐不假,不想让小姐跟这个使臣有所牵连的心思更是不假,可是小姐进宫前的愿望她也不希望就这样破灭了,经过晨间一番情真意切的长谈以后,她便已经不再拦着小姐。 但小姐说是要帮这位大周的相爷啊——她心中还是怕小姐没这么容易抽身出来,便是日后真的有机会抽身出来,只怕也是一身洗不去的脏污。 林世卿今日轻装简从的就带了个月汐,刚进屋便见陆婉婷有些局促的站了起来,连带着她身后的阿阮,一主一仆都有些不在状态的向他福身一礼却没有说话。 还是周氏率先打破了寂静,对林世卿招呼道:“相爷来访,实在是有失远迎,只是看帖子上说的也不敢准备的太隆重,所以只遣了小厮在府门前候着,就怕款待不周——相爷快坐,看茶!” 周氏是第一次见到这位让自己国家皇帝亲自出宫迎接的使臣大人,因是一府主母倒也没有如何避讳的不敢看他,一搭眼只觉得这相爷长得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俊极了的模样,一袭淡色长衫显出一股子斯文气来,不像做官的,倒像个写诗作赋的文人。 若不特意说他是左相那样的高官,怕是别人轻易都认不出来。 周氏再看几圈,心里便又觉得不只是斯文气,好像还有些贵气和别的什么说不出来的感觉,好像他一举手一投足,或是一个笑容一个眼神,都容易让人生出些拒绝不了的好感。 林世卿坦坦荡荡的任她打量,双方见过礼后,便就话笑着坐了,随后又吩咐月汐将礼递上,道:“夫人不忙着,本就是世卿私人的拜帖,还怕叨扰了府上。这是从周国带的一些补品药材,想是楚地不常有的,便当薄礼带了来,还望夫人不要嫌礼轻才是。” 月汐将几盒礼物尽数递给周氏旁边的丫鬟,笑道:“这是我家相爷来前从我们周地特特带来的,这次拜访连灵芝没落下,好几样都是有数的宝贝。” 林世卿偏头笑骂道:“偏你这妮子话多,送便送了,哪有当着主人家的面说自己家东西好这样的道理?”转了话头又对周氏说,“这次算是私下走动,虽带了礼过来但也没写礼单,世卿侍女嘴快,实在是让夫人见笑了。有些药材可能不大常见,还得劳夫人找大夫识别一下登记上才好。” 周氏一听这礼物来历不小的样子,顿时有些不大敢收,一边向她那婢女使眼色,让她退回礼物,一边向林世卿客气道:“相爷来访府中已是蓬荜生辉,哪还有收礼的道理?相爷还是快些收回去吧。” 林世卿像是知道周氏的顾虑一般,笑着抬起茶盏抿了一口道:“夫人不必担心,这只是世卿个人的意思,和旁的无关。世卿只是见晚宴时陆小姐舞跳得好,又和世卿谈得来,虽然现下碍于些条件,但想来小姐未来必定是……这才兴了拜访之心——这茶里的海棠花应该是刚摘没多久的吧,清香得很,难得的是水也不错,清冽甘甜带着些梅香,煮茶的手艺也好。” 一直静坐在旁的陆婉婷闻言眼睛一亮,脸却一红,轻声接道:“茶是婉婷煮的,那花是早上摘的,水是去年冬日从梅花上收集的新雪化的。” 阿阮见自家小姐只说到这里就住了口,不由替她暗急,刚听她说完便又补充道:“这海棠花是小姐特意早起自己去采的,雪水是冬日里小姐从梅花上好不容易攒的,只有一小坛子的量,这次一用就是大半坛呢!小姐还说,海棠花茶配上海棠花露才更相得益彰,只可惜还没到真正下露的时候,集得太少了不够烹的。” 阿阮之前走着神没注意,说了这一大段话后才抬起头看向正主,这才发现这位相爷竟是之前陪着小姐在陶然轩外见过的那个白衣公子,不由愣了下来。 陆婉婷闻言一急回头轻拍了一下阿阮的手,又转了头向林世卿道:“阿阮没别的意思,相爷见谅。” 林世卿摆手道:“小姐蕙质兰心,兼有林下之风。阿阮姑娘心直口快,性子讨喜,小姐言重了。” 陆婉婷听他称赞,脸色更红了几分,微低了头,话一出口还是一板一眼的,可手下攥着的衣角却被揉搓的不像样:“相爷是个雅致人,虽是些小心思,但相爷既来了府中,婉婷作为主家一员自然也有义务好好款待的。” 周氏见二人相谈甚欢,这些诗书酒茶的风雅事也向来不是她的长处,见林世卿主要是来找陆婉婷,自己在这儿也是碍事,中途便留她二人并月汐和阿阮在屋中侍候着,想着四人在屋外人应也没什么闲话,索性借故离去。 林世卿见屋子里只剩这几人,看了阿阮一眼,陆婉婷会意道:“阿阮是我的心腹,相爷直说就是。” 林世卿道:“既如此我便直说了。陛下的旨意下得太快,留给我准备的时间不多,我直接带你出去怕你被什么不相干的人说闲话。毕竟你现在身份特殊,总不好这样明目张胆的跟我一个男子成日里一起行动。我想了一下,将你接到驿馆也不好,人多口杂反怕要平白惹了嫌疑。” 见陆婉婷微蹙了眉,林世卿安慰的笑笑,道:“别担心,我可没想赖账。我听说你们楚京清明前一般都有个河上放纸船的习俗,说是若在纸船上放上蜡烛,纸船上写的话就能被阴间的亲人听到。再过几日你便要入宫了,其他理由你家人可能会拦你,但想来这时候说要出去放纸船,她们总不会有二话的。” 陆婉婷听到这里才明白他的意思,沉默了一会儿,方道:“好,那便今晚罢,酉时一刻如何?” 林世卿想了想道:“尚有些早,酉时三刻吧。” 陆婉婷微沉了眉目,轻轻应了一声。 林世卿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事情似的,笑着哄道:“给你准备的生辰保准比陪你逛一日的街有意思,放心,不赖账。” 陆婉婷这才又露出些发窘的笑意,没有底气的小声反驳:“婉婷才没那么想……” 林世卿站起身来向她微一点头:“之前是怕下人传话传不好,我才折腾这一趟,现下既跟你约好了我也不久待,今晚城东客隆酒楼二层寻我便好。” 陆婉婷见他要走,也立即站起身来,挽留道:“不再多坐一会儿吗?好歹歇一歇吃了午饭再走吧。” 林世卿摇了摇头:“不了,还有些杂事要去看看。”说着便施了一礼,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抬起了茶杯又啜了一口,“谢谢你的茶,我很喜欢。还有,你今日很美——不必送了。” 言罢,便带着月汐转身走了。 陆婉婷不由颓下肩膀强自拄了扶手,愣愣的看着他的背影出神——虽听到他夸了自己,也明知道晚上还能再见,但见他挺拔的背影从明亮的日光下行过时,忽然就生出来几分无端的怆然。 像是他们之间的距离,便是晚上还能走到一处,可往后呢? 她是大楚宫妃,他是大周左相,便是棋子,日后应该也再无机会如今日这般叙话喝茶了罢。 第四十二章 何当共剪西窗烛(下) 毕竟还是早春,日头落得早,天也黑的早。还没到酉时的时候天就黑了下来,但是京中繁华,且不说现在时候尚且不晚,便是晚间的街市也常是灯火通明的。 客隆酒楼算得上是楚京中拿的出手的招牌字号了,无论是独家酿的酒还是独家做的菜,都是旁的地方吃不到的好滋味。二楼窗边的小木桌边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俊女的俏,无论是谁看了都会忍不住多瞧两眼,暗道几声般配得正好。 那桌上一盘瓜子一壶酒,瓜子没怎么动,酒却下的快。 那一男一女正是约了陆婉婷外出而提前等候在此的林世卿和月汐。 月汐见林世卿抬手又要喝酒,立马伸手要止住他的动作:“公子,少喝些,这酒还没温,没得喝了要胃疼的。” 林世卿过招似的,胳膊一弯绕过她的手,喝了一口“啧啧”两声,握着月汐的腕子放到桌上,笑道:“这样唠叨往后可不好给你找婆家。” 月汐神色僵了一下,将手收了回去,笑得有些勉强:“公子若真要给月汐找婆家,怕是还没有敢拒绝的人家罢。” 林世卿剥了一颗瓜子放在月汐面前的桌子上,因为月汐垂了头看不清她的神色,倒也没瞧出什么不对,便道:“别说的像是你家公子是什么贼匪头子一样,我何时做过这样强买强卖的生意了?何况若非我上次听到的那几句‘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远路应悲春晼晚,残宵犹得梦’——” 月汐听了这几句顿觉脸红,手忙脚乱的将桌上那一粒剥好的瓜子收起来放到香囊里,截了他的话嗔道:“公子还说自己不是匪贼头子,贿赂都只兴拿个瓜子的!” 自从之前林世卿听了她吟的这几句诗以后,便常常拿来笑她,给她许配人家的话也说了多次。 月汐一方面欣喜于公子关心她,可另一方面却也苦于无法说出心里头的那几句始终难以宣之于口的情意。每每听了这些话,心里头都是半酸不苦的紧一紧,将这些话在喉咙里滚上几番,却终究会被理智推上来的更适合的另一些话重新挤回肚子里去。 林世卿刚要再取笑她两句,却忽然顺着窗看到外面的一位华服小姐,那小姐身边跟了个丫头,那丫头一路尽力帮她拨开人群,看方向正是在往酒楼门口挤。 华服小姐披了斗篷带了面纱,在一群麻布素衣来来往往的百姓里头很是显眼。 林世卿轻笑一声,拍了两下月汐的手轻声言语两句,便见她往外瞟了一眼,脸上再不见刚才那或喜或嗔的生动表情,只留下了一抹弧度得宜的笑,规规矩矩的站到林世卿的身后。 果然没过多一会儿,木质楼梯便发出几声响动,二人闻声看去,便见得刚刚看到的那位身着披风戴着面纱的小姐和身后的丫头上了楼来。 果如林世卿所料,那二人环视一圈便向他们这一桌走来,正是陆婉婷与阿阮主仆。 林世卿站起身来,冲陆婉婷二人一点头:“楼上雅间吧,这里人多,已经订好了。” 几人随着小二上了三楼的雅间,这里各处布置已比一二层的大厅要好上许多,环境也安静了不少,只是陆婉婷身上时不时的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却令林世卿有些好奇。 陆婉婷没有摘面纱,声音有些不自然,见小二已经下去,又犹豫片刻才问道:“这才酉时一刻,相爷怎么来的这么早?” 林世卿笑道:“我若不来的早些,怎会知道陆小姐也来的这么早?在外面没那么多礼数称呼,我唤你小姐,你唤我公子便是,免得被人听去了对你不好。” 陆婉婷脸一红,想起她在府内强忍着等了大半天,天刚一擦黑就出了门,装模作样的绕着河边走了一圈,便急匆匆的往这边寻他,一边暗暗责怪自己不成体统,另一边却健步如飞的恨不得一下子就真的飞到他面前来。 林世卿见她光站着也不说话,便转头问阿阮道:“你家小姐吃饭了没?” 阿阮虽比陆婉婷好了许多,却也不大敢瞧林世卿那张过于俊俏的脸,只低了头细声细气的答道:“还没呢,小姐早上中午都没怎么吃。” 林世卿一愣,似是忽然明白了什么,拉着陆婉婷坐下,招呼了小二过来,又问阿阮道:“你们小姐平常有什么爱吃的么?” 阿阮道:“没什么特殊爱吃的,小姐不挑嘴。” 林世卿道:“虽是好习惯,却也难办。”转头又对那小二道,“你这里有什么好吃的全来上一份,捡着好吃好看的花样,若是哄了这位小姐吃得开心,另有赏钱。” 说着便拿了一小锭金子塞到了小二的手里。 陆婉婷一见忙将手按在了林世卿的胳膊上,急道:“哪有这么浪费的道理?我在吃食上不讲究,我们几个也吃不了多少,随便四五个菜便够了。” 林世卿想了想妥协道:“四五个菜实在太少了,生辰宴总要凑个吉利数字,你若不喜欢铺张,便依着你的生辰来。我听说你再过生辰的话便是十八岁了,那咱们便要十八道菜,再加一碗长寿面,你看怎么样?菜码小些便是。” 陆婉婷点点头,收回了手。 林世卿这才又冲那小二道:“听见刚才说的了吗?照着下去准备,快些。” 那小二听了这话忙不迭的点头应是,心说这几位客官点的这些东西,便是再好的菜加起来也不过是这锭金子的一半价格。见再没别的吩咐,小二便怕他们反悔似的赶忙出去准备了。 林世卿转头道:“平常没人给你过生辰便罢了,我既说要给你过,便没有凑合的理由。只是我对楚京这里不熟,也是听人介绍说这家酒楼不错才来的。之前想要准备好了等你过来,可又不知道你的口味,又怕你来的时候凉了,” 陆婉婷摘了面纱却没有脱去斗篷,坐定后没有接话,只道:“今日在府中谢谢你。” 陆婉婷白日里见他的时候整个脑袋乱成一团,心里也紧张得要命,甭管见了什么听了什么,除了林世卿那张脸,什么都如过眼烟云一般一点都没往脑子里进。 周氏按照林世卿的提议找了京城里有名的大夫来查看辨认,便发现送过来的那些皆是常人家无论花多大价钱也是买都买不到的珍稀药材。 陆府众人皆道,这相爷一定是相当重视陆婉婷才会送这些过来——如今府中上下都以为是周国使臣攀不上廷尉赵府,转而要搭上陆婉婷这根有潜力的线,一下子让她这个香饽饽的程度更上一层楼。 陆婉婷经府里人这一提醒,回想起来才明白,林世卿是故意带了那么贵重的礼物,为的就是在府中给自己造势,没带礼单没送大礼,怕也是念着这势也不能造的太大,若是大了还要惹人怀疑。 着实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京里的消息一向传得快,估摸着过几日她初到宫中时即便是陆府势弱,但她也绝不会受什么委屈。 林世卿温润笑道:“谢什么,帮你就是帮我,我总不想让你受什么委屈。” 陆婉婷咬着唇没有答话。 菜上的很快,想那小二应该是额外打点了的,鸡鸭鱼肉冷盘热汤一应俱全,全都是酒楼里卖的最好最出名的几道菜色。 林世卿叫月汐和阿阮也一同坐下,月汐没说什么坐了,阿阮看了一眼陆婉婷也就着坐了。 这些年月汐随着林世卿读书也走过许多地方,见桌上没什么人说话,林世卿偶尔提两句,陆婉婷也像是有所顾虑似的都不怎么接话,便主动挑起话头跟陆婉婷和阿阮讲起各地特色,无论是女子常感兴趣的吃食还是钗饰,到她嘴里都像是活了一般,原本沉闷的一顿饭倒是吃得热闹起来。 林世卿眉目含笑向月汐微微点头,月汐感受到他的眼神,也回头示意一下,转而继续向陆婉婷说道:“……骡黛在楚地少有,我们周地也是因为靠着西边,常有西域客商经过才偶尔能买到一点,说是产自波斯国的东西,一粒十金也差不多了。但也的确好用又方便,不像咱们常用的回回青那般,每次用前还要像墨块似的磨一磨。” 陆婉婷好东西见得多也听得多,虽是新奇,反应却不是很大,倒是阿阮听了不由瞠目结舌:“一粒就要十金?这要是出个门,好好打扮一下,本钱就得有多少啊!” 陆婉婷听阿阮说的实在,掩唇笑开,月汐也随着笑道:“可不是!要是换做我擦上一次,只怕每次洗脸都得绕过眉毛。” 林世卿看着她们言笑晏晏的样子忽的有些恍惚,自从铃铛不在身边常日吵闹了以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和旁人这么和和气气热热闹闹的吃过一顿饭了,触景生情似的竟一下子想念起铃铛来。 “咚咚咚——” 房门处传来几声响动。 林世卿清了清嗓子:“进来。” 闻言,外面推门进来个灰衣小厮垂头禀道:“已经都准备好了,公子打算何时去?” 林世卿偏过头问道:“吃好了吗?” 陆婉婷早便停了箸,一直在和月汐阿阮聊天,一直想问还有什么安排,却没好意思问出口,只想着按照他之前的说法,心里猜着他应该不会只请自己吃一顿生辰宴。 “恩,只是这是……?” 林世卿没有回答,又看向阿阮和月汐,二人未等他问出来便都前后答道:“吃好了。” 林世卿又转头看向陆婉婷道:“出城去,会骑马吗?” 陆婉婷平常很少有机会出去玩,此时一听骑马出城,顿时眼睛一亮:“有什么不会的!” 第四十三章 明月太虚同一照(上) 楚京城名堰。 “匽”字意为“帝王退休”,而“土”与“匽”联合起来则表示“让水结束流淌,停下来休息的土坝”。 当年楚国先祖将国都定在此处本身就带了几分无为而治,与民休息的味道。 而楚京中东西走向、支流连着护城河的清河则是堰城城名的来由——清河往东走不过百余里就分出了一个大水库,名为建德水库,雨季蓄水,旱季留用。 清河这条支流也是出了名的和缓,便是楚国国境内怎么个水灾旱灾法,楚京也从来没有因为这条涓涓潺潺的母河而闹出什么灾患,反是得益于下游水库的滋润,祖祖辈辈定居在此十分安适。 山水不分家。 建德水库因为雨季蓄水的原因,水位常是高于四周,所以除了入水口的西面较为特殊以外,北、东两面都俢起了城墙高的大坝,而剩下的那一面没有俢,则是因为堰城出了南城门就有一座连绵数百里的山,名曰奉公山。 奉公山一名由来已久,据说一是为了提醒来往官员商客奉公守法,二是当年楚国能从各个小的诸侯国中脱颖而出自立一国,是多亏了当时奉国公封氏一族几代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结果,山名中也有纪念之意。 自楚京堰城南门而出,便能见得一条足宽且平坦的大道通衢而去,其中的一条岔道正是通往奉公山的。 奉公山不高不陡,但大道两旁的山林却很茂密,这些日子随着春味渐浓,整个山头都显得益发青翠鲜活起来。 夜色沉沉,城南官道上远近不见行人,但奉公山的山坡上此刻却飞驰着三匹马儿,当先的一匹驮着一个衣饰单薄的俊雅男子,其后没差几步的是一名裹了披风的娇俏女子,远远落在最后的一匹上则坐了一前一后两个女子。 看得出来,落后的那匹马儿身上坐在后面的女子胆子有些小,应是不会骑马,此刻正牢牢抱着前面纵马的那名女子的腰,声音抖抖索索的反复嘟囔着:“慢点……慢点……” 被牢牢抱着腰的女子哭笑不得的道:“阿阮,再慢就看不到我家公子和你家小姐的影子啦!” 话虽如此说,那少女还是手上微微使劲攥紧缰绳减慢了速度,暗暗庆幸没让她跟公子一骑——倒不是因为怕她吃了公子豆腐,而是怕这没怎么骑过马的小丫头要是这么紧的抱着公子的腰,怕是要被被她们公子一鞭子抽下马去的。 这前后四人正是刚刚出了城的林世卿一行。 林世卿带这几人出城的时候,因为顾忌身份不便,便索性坐了马车出城,待到城外不远才换了骑马。 可到了骑马时问题就出来了——阿阮不会骑马。 若说留下她的话,她又明显不放心她家小姐,一副一定要跟去的样子,于是别无他法只得让她与人共乘一骑。只是陆婉婷虽为将门之后,但却是个实实在在从小到大养在重重闺阁之内的将门之后,一手马术只能说是过得去,还没带过人,现下夜黑无光又不是熟悉的路,陆婉婷心里没把握又怕摔了阿阮,便没敢轻易应下。 不过还好,月汐及时将这任务揽了过去,着实让林世卿松了一口气。 因为还没到“吹面不寒杨柳风”的日子,风还微微有些刮脸,但是陆婉婷感受着匆匆掠过颊侧的阵阵清风,只觉得每一次呼吸的都是清爽中带着些枝叶泥土味道的空气,竟像是暌违已久、日后更加遥不可及的自由的气息。 陆婉婷深深呼吸几下,银铃般的笑声伴随着她身上叮叮当当的声音倾泻而出,手上加重了力气打马而上,与林世卿并辔时,有些好奇的问道:“相爷怎么会想到这么晚要带我出城骑马?” 林世卿笑着答道:“不只是骑马呢,要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说着,往两边看了看,指着前方没多远一个靠着左侧的不显眼的小路口道:“往这里走。” 陆婉婷尽力按下心中的迫不及待,却还是回头招了招手,喊道:“快些!” 阿阮听了这一句后,也顾不得刚才是谁一直说要慢些,只更抱紧了月汐的腰,紧紧闭上了眼睛,念经似的:“小姐要快些,小姐要快些……” 月汐平日见阿阮也不是什么魁梧壮硕的身板,可如今这缠人的手却有力得险些将她勒个半死,听她换了台词,心道这小姑娘倒是个一门心思忠心为主的好丫头,不忍心让她这么半死不活的多做颠簸,索性直接加快了脚程,鞭声加急,马儿吃痛,四蹄蹽得飞起。 阿阮感受到了速度的变化,不由又加了手劲,一声略带惊恐的“啊”字让她叫得九曲十八弯中,还伴随着月汐连着咳嗽带着笑的声音,惊起两侧林中鸟雀无数。 未几,林世卿几人便顺着他刚刚指的路到了地方,将栓马到了一处山包。 阿阮甫一下马便是脸色煞白的要吐,月汐看林世卿一点头便去一旁照顾她了。 原地就剩了林世卿和陆婉婷二人。 极为熟悉似的,林世卿让陆婉婷跟着他在这枝杈密布的林中眠鸟不惊的圈圈绕绕走了一会儿,而后便走到了一片开阔的空地中,看样子正是他们所处的这处山包边缘。 山包边缘位置没什么植物,站在此处便可尽览楚京夜色中的繁华锦绣万家灯火,连点成片的和暖光晕像是一方无悲无愁的小天地,好似能将人心里的阴霾一并照亮一般,隔断了城外的所有凄冷黑暗。 林世卿负手立于一隅,侧过头问陆婉婷道:“好看吗?” 陆婉婷被这壮丽景致震撼得一时呆呆不能言语,好半天才叹息似的应道:“原来堰城这么美……若非相爷带我来看,我怕是这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原来养了我十几年的这一方水土……这么美。” 林世卿转回眸光,喟然幽幽吟道:“明月太虚同一照,帝阙巍巍春江渺。” 陆婉婷闻言转头望去,只见天阶遥遥,如水蕴凉的清冷月光映在玉做的年轻公子身上竟是从未有过的温良颜色。 陆婉婷痴痴看着他,因是背光,有了夜色的遮掩,她再也不用费心掩饰那些由心而出的神色,发亮的眼珠里似燃了炽炽烈火,又似含了潼潼寒流,好半天才恸然接了一句:“春江渺,烟波老,谁能惹得闲烦恼……” 林世卿低下头,自顾自的,似叹似笑的长出了一口气,自袖中摸一只小竹筒,轻声提醒道:“好好看,生辰礼物。” 陆婉婷舍不得眨眼睛似的定定瞅着他,随即便看到他从那竹筒底部抽出一根线,然后将竹筒掷到了空中,发出了一声不大不小的炸响。 响声刚落,便见得堰城之上此起彼伏的炸响不断,没有尽头似的绽开了无数火树银花,天将不夜一般生生将半边天映得亮如白昼。 那样的璀璨华彩,便是再多再亮的灯火也照不出这样的绚烂夺目。 陆婉婷呆呆立在原地,远空那些明亮的烟火好像也将她脑中那些轰然作响却又隐而不发的感情一并炸了个透一般,鼻子一点一点的酸了起来,嗓子里面干涩涩的堵住了一肚子不知该从何说起的话——黑寂寂的夜空之中,明暗相交不绝的,是只为她而绽放的烟火如幻。 良久,烟火止,烟尘散。 陆婉婷像是一场迷梦刚过,仍是有些缓不过神的样子,林世卿也不急,负手而立,远远看向楚京的方向,不言不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蓦地,像是三魂七魄刚归了体,陆婉婷浑身一颤,用手背粗粗抹了抹脸,声音里面有些掩不住的紧绷,她向林世卿道:“相爷,婉婷准备了一支舞,相爷可以当做送给婉婷的礼物,看一看吗?” 林世卿转过身子来,眉眼柔和:“好,今日是你的生辰,无论如何,只要你欢喜,我便是欢喜的。” 陆婉婷闻言点点头背过身去,解开了一直都未曾解开的披风。 林世卿眼中掠过赞叹——陆婉婷一身蝴蝶似的舞衣,绮丽的衣袖裙摆层层叠叠的连在一起,同上次在殿上一般,舞裙边缘挂了铃铛,裙摆极软,虚不受力,风一吹或是人一动,便是一路上那叮叮当当清泉般的声音,清脆悦耳。 没有奏乐,却丝毫阻挡不了陆婉婷破茧欲出一般的舞步,她的步子时缓时急,弯腰时便蜷紧贴着腿,伸展时便用力绷紧四肢,舞蹈中的她像一只骨肉初成的小蝴蝶,翻飞着翅膀,蝶翼边缘的铃音轻响不绝,如同传语光风霁月,最极致的动作也最婉转。 林世卿微微动容,抬手抽出外衫罩着的别在腰间的青玉洞箫,箫声合舞而出,声声如诉。 万家灯火阑珊下,丝丝缕缕说不尽与君相思话。 胭脂拂袖乱烟花,掖庭未眠终无缘一日现红嫁。 手执骡黛将眉画,钦慕张敞伴红妆倾世成佳话。 …… 又是良久,舞歇,箫声停。 二人无声片刻,只有陆婉婷微微气喘的收回动作,将披风拾起,重新穿上。 林世卿来回抚着竹节似的玉箫骨节,声音低低沉沉的:“你……尚未入宫。现在,或许我还可以去陛下那里试上一试,总有几分可能。” 陆婉婷闻言肩膀微微一僵,旋即异常坚定的说道:“婉婷谢相爷美意。可是……毒药已经吃了,便再没有吃了解药当做一切都没发生过的道理。” 林世卿再不知说些什么,只是抓着箫的那只手悄悄失了血色,竟忽觉这样的自己这么陌生,便是从前伤了谁杀了谁,他大多也只觉得茫然或是愧疚,更多的是一边不愿多想,一边又忍不住不想。 但从来不是如此刻这般……厌恶自己。 傻愣了半天,林世卿才缓过来似的哂笑一声,心道六合未扫,大业未成,自己身为女子,尚且还没倒出功夫来自伤身世的灌两碗黄汤,此刻竟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来为他人伤春悲秋,当真是出息。 心下正自嘲自讽的排遣着,耳朵却忽然一动,尚未想出是什么声音,身体却本能的在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 第四十三章 明月太虚同一照(下) 林世卿一翻身躲过两枚暗器,又用玉箫挡了另外两枚,将陆婉婷一把拉到自己身边,瞳孔缩紧,话音骤冷:“何方英雄大驾光临,何不出来现身一见?” 一阵细细索索的声音而过,十几名捂得严实的黑衣人握着圆月弯刀,一步一步逼近而来。 林世卿眯起眼睛,一面悄悄打量着对方,计算着从何处突围最简单,另一面却在思考为何月汐和阿阮二人一直没有回来。 林世卿拽着陆婉婷的胳膊小心的往后退去,口道:“呵,原来是你们。怎么,没有捉到弄影很是失望吧?” 那群黑衣人中中间的一个上前半步,操着一嘴蹩脚的中原话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林世卿闻言有些诧异,梁国与中原各国通商通婚多年,尤其是近二十年来更是汉化的厉害,大多数居住在梁国正经城镇中的人早就抛弃了原本的土著语言,改说汉话。 现在想要找这样汉话说的不好的梁人都不容易,更别说装的——连梁人都不喜欢说自己的语言了,其他几国还有谁稀罕学? 不过倒也不是没有别的例子。 林世卿微微握紧了手中的玉箫。 梁国因为地广人稀,且多以游牧为生,梁国境内星罗棋布的分布着不少大小部落,这些部落中的一些迄今为止都很排斥外族,也不拥护萧氏的统治,这中间倒是很有可能出现这种汉话说得不好或是压根没学过汉话的人。 林世卿暗暗猜测着,隐隐有了计量,继续试探道:“你们是哪个部落的?顶多也不过就是察哈尔图部还是阿伦勒部吧,知道我是谁么?” 察哈尔图部和阿伦勒部是洛北沙漠上有名的两个大部落,不仅如此,这两个大部落还有个共同点,那就是都不服从萧氏的统治。无论是威逼还是利诱,招安还是追捕,这两个部落就是硬气的一律不给面子。时间久了,梁国也懒得劳民伤财的继续管,就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任凭他们自己过自己的。 可实际上,梁国军队不想承认的是,这两个部落都号称草原上的猎豹,一个个的鼻子却灵的跟猎狗似的。他们大部队还没到地方,这俩部落都已经跑的连个锅底的影子都不剩了。 与其说是梁国主动纵容,倒不如说是丢了脸面的萧氏给自己找了个好看的台阶下。 所以以这两个部落为代表的一干比较原汁原味的部落,也就这么相安无事的一直留存了下来。 为首的黑衣人听了林世卿的话以后明显脚步一顿,回头叽里咕噜的跟其他那些黑衣人说了一通,又回过头来用汉话说道:“我们伟大的真神说你已堕入魔道,要让神圣的斡赤坎洗干净,苏内才可以升入遥远的长生天。” 那人说话本就是带着一股异域风情的中原话,吐字发音极不标准,之前那句话都得靠着语境来理解,更别说这一句还加了一堆听不明白的东西。 不过,那人说话时林世卿便听到身后一声熟悉的炸响声,唇角微弯,心中更加安定下来。 陆婉婷听后顿时觉得自己像是没学过汉话似的,没机会细想离得近了以后才闻到的林世卿身上淡淡的脂粉味儿是从何而来,只转头向他问道:“他们这是说的什么?” 话音一落她便觉得自己多余问这一嘴,心中暗笑自己傻,林世卿又不是北边的这些蛮人,怎会知晓他们的文字语言。 可谁料她这点想法还没全过完的时候,林世卿沉吟片刻,便声音半低不低的给她讲解起来:“他说我堕入魔道,是他们部落里罪人的意思。那个斡赤坎是他们信仰中最伟大的真神之一,似乎是类似于祝融一般的火神。至于苏内,是灵魂的意思。连起来的大意就是,我犯了什么他们族中的大罪,要将我烧死,灵魂才能升天。” 陆婉婷瞠目结舌的看向林世卿,又转向那名说话的黑衣人,便听那位黑衣人有些犹豫的问道:“你也信奉长生天?” 林世卿轻笑一声,反问道:“信奉长生天你们就可以不杀我了?” 黑衣人犹豫的道:“倒也不是。”然后怕是不敬似的,又赶忙补充道,“如果你是虔诚的信徒,等你死后我可以把你的骨灰撒到圣坛附近,让你可以升到长生天好一点的地方。” 陆婉婷听了不由在心里大大翻了个白眼,不知该说这黑衣人是单纯还是真蠢。 林世卿也被他这番话弄得有些无可奈何,只道:“你们是谁派来杀我的?这回总不能拿你们的信仰来骗我了吧,这对于你们的长生天诸神可是大不敬。” 那黑衣人似乎很怕诸如长生天之类的关于他们信仰的字眼,每次听到或是说起时都会将刀横在胸前,做出个虔敬的姿势才肯继续。 果然,那黑衣人这次再没有骗他,只道:“草原的男儿不能背信弃义说出雇主的名字。” 不过这次那位说话的黑衣人再没有给林世卿说话的时间,话音刚落就比一个手势招呼了其他黑衣人一拥而上,打算将他擒下。 正当这时,林世卿却忽的伏在陆婉婷耳边轻声道:“忘记跟你说了,生辰快乐。” 陆婉婷闻言不由心中百感交集的正不知该说什么好,便见林世卿足尖一点拉着她向前疾奔而去,眼看着是打算趁包围未成之时率先动手。 想法是好的,只可惜真正接触到才发觉到对方的难缠。 若是林世卿没有带着陆婉婷,便是人再多一倍他也绝对有信心无伤突围而去。可是刀剑不长眼,这些满口真神信仰长生天的家伙下手却是一点不留情,招式诡异不说,找到空挡就往下下刀,全然不管刀下的是陆婉婷还是他。 林世卿心头暗恨,之前拴马的地方离这里有一段距离,二人根本就过不去。而且看这些人来势汹汹,那两匹马是否还健在都难说。 林世卿之前在血盟受训的时候曾到梁国执行过任务,所以大略了解过他们的信仰,更不是没和蛮人交过手。可是那个时候他在暗,敌在明,下手的时候敌人基本都是被他尽量分化开来单独解决的。 那时除了对方武器奇特,招式诡异,出手刁钻,他再没有了什么别的感受,只觉得跟他交手的人的武功不过尔尔罢了。 可时至今日他才发现,且不提他之前发觉的那些武器招式等显而易见的特征,他还发现了一个重要且致命的特征——这些黑衣人似乎有什么奇特的合力施为的招法,人少也就罢了,可他细数了一下,现下参与的共有十八人,这个十八人的招法颇有些十八归一的意思,攻势说不上猛烈,但却是一招接着一招的连绵不绝,很快就让他左支右绌的现了颓势。 林世卿暗道这样继续下去只有一死,将陆婉婷往身侧一拉帮她避过一招,而后转过身子不顾身后由上至下的狠狠一刀,左手拍下一人刀身,右手借着手中玉箫侧面一击将面前这人弯刀打掉。 陆婉婷想扑到身后帮他挡,可奈何却被林世卿死死攥住了手臂,她根本来不及绕过去,一颗心几乎快跳到了嗓子眼,只能害怕的捂起了眼睛——这简直就是以命搏命的打法,身后那刀势虽不致命,但一旦上了身就绝对是不小的皮肉伤。 林世卿二人原本以为这刀必定会落到身上时,一颗小石子却忽然携风而至,击到了林世卿身后的那弯刀刀面上,“嗡”的一声弯刀一颤,登时偏了,挨着林世卿的肩膀头险险划了过去,锋利的刀刃割破了他一层衣料,却没有伤到皮肉。 陆婉婷放下手,终于可以将嗓子眼里的心重新放回肚子里了。 林世卿借势除去了面前黑衣人的弯刀以后,以箫作剑手中疾点,那黑衣人只觉全身酸麻难以动弹,被林世卿紧随其后的一脚踹飞,借着这片刻功夫,二人终于趁着刚刚撕开的这一道口子顺利冲了出来。 抬眼一看,林世卿是喜,陆婉婷则是怔。 林世卿再次提气纵身拉着陆婉婷跃到那人面前:“子恪,你怎么来了?” 封子恪从他手中接过陆婉婷:“见到信号就来了,他们人多,快走。” 封子恪嫌陆婉婷走得太慢,直接背起了她,敏捷的穿行于暗林之中:“月汐和马都在主道上,到了那里骑马回去,他们脚程慢,追不上。” 陆婉婷听到这里,刚放回肚子里的心又提了起来,问道:“阿阮呢?” 封子恪道:“放心,已经送回城门口不远处了。” 二人仗着路熟,专挑好走又近的路走,不多时就赶到了主道上。 月汐正牵着三匹马候着,见到三人来,主动将陆婉婷接过来安置在了自己马上,加上封、林二人座下,三匹马儿齐齐绝尘而去,将刚刚追出来的黑衣人远远甩在了后头。 林世卿这时候才得了机会冲陆婉婷开上一句玩笑:“你这生日过的热闹,周楚齐梁四国都派了人来给你过生辰——对了,梁人还挺会凑数,知道你十八岁了,就弄了十八个人过来,倒是应景的很。” 陆婉婷惊魂甫定,却忽听了林世卿此言,不由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闷了半晌,终于驴唇不对马嘴的问了一句:“封相这是……?” 第四十四章 葳蕤犹记清河光(上) 封子恪神色不豫,听了问话不咸不淡的答道:“就是像你想的那样。” 锣鼓听声,说话听音,任陆婉婷心里再是莫名其妙,也听得出来封子恪不待见她,止了口,心中疑惑,听人说这封相平日里逢人未见便是三分笑意先到,可今日看来却怎么全然不像是这么回事? 林世卿见气氛不对,打圆场道:“子恪,陆家小姐现今是我们的人。” 封子恪又是不动声色的一拢眉心,复又松开:“我知道。”沉默片刻转头对月汐说,“城门口有马车,你送他们回去。城中多有不便,我和你家公子在外面走走再回去,不必担心。” 林世卿闻言顿时觉得头皮一紧,暗道子恪定是又要唠叨自己单独行动不通知他,一时心里竟有些忐忑,像是小时候功课没放在心上好好做,而被师父发现了的时候的感觉。 林世卿刚欲开口拒绝,封子恪便像是明白怎么回事一般策马到他身边,低低说了一句:“最近都闲到每日里有时间晒太阳放烟花,就没时间跟我走一走说两句话?” 林世卿听后便觉得拒绝的话一股脑的全堵嗓子眼里了,愣是一句没好意思说出来,憋了好一会儿才长长出了口气,道:“月汐你先回去吧,好好照顾陆小姐,别被旁人看到。” 月汐这下才答应道:“是,公子。”看封、林二人还要说话的样子,默契的带着陆婉婷先行离开了。 封子恪见她们离开后,带着林世卿往城郊西面拐去。 不多时,二人便见到了自护城河中分道蜿蜒而出的清河支流。 林世卿随着封子恪下了马溜达着,看着河上飘飘荡荡的小纸船,忽的开口,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问道:“子恪,你说日后我死了的时候,会不会也有人给我捎个纸船带两句话?也不知死了以后人会去哪儿,又究竟收不收得到这些话呢?” 封子恪皱了眉头,低斥道:“说什么呢!我们清慕长命百岁的,快啐两口!” 林世卿无奈笑了,心里却暖着,见封子恪一直盯着自己不放,实在没法了才佯“呸”了几口:“这么苦大仇深的瞧着我做什么?我可不记得什么时候欠了你的钱。” 封子恪见他乖乖听话这才回过头,皱在一起的眉头却没松开:“近来是不是发生什么了?总是说些不吉利的话……今日那些人是谁?” 林世卿心中也还没谱,虽说有些头绪,却仍觉得刚才的那些黑衣人里里外外都透着点邪气,怕封子恪担心,便顾左右而言他道:“不知道——今日怎么来的这样快?我听月汐放信号的时间距离你来的时间没差多久……你今日出城了,有事?” 封子恪牵马的手一紧,若无其事的道:“是啊,城里人多,城外清净。来这里放纸船。” 其实封子恪是看到林世卿下令放烟花那第一声信号时便出了门,想看看他在做什么。到了山上以后也是他先发现的四周有埋伏,让月汐将阿阮送回去,留他在这里守着的。 可是这些话……怎么能说得出口? 林世卿没料到竟是这个答案,反射性的问道:“你有亲人去世了?之前没听你提起过。” 封子恪苦笑着反问道:“未央门中有人是双亲俱全的吗?若是有,那又入门作何?” 林世卿一愣,声音低了下去:“对不起。” 封子恪叹气道:“对不起什么,总还有你在……” 二人半晌无话。 “我父亲还在,母亲去世了。” 林世卿脚步一顿:“你从未提起过——我不是要让你说的意思。” “是我自己想说了,与你无关。”封子恪拍了拍马头,松开手看着马儿踢踢踏踏的跑到一旁吃草,兀的低笑出声,“我倒宁愿他死了。” 人死如灯灭,久远的恩怨情仇若是不能被时间消弭,便不妨用死亡做个了断,尘归尘土归土,也算干净。 林世卿没有吱声,只同样放开了马儿,走到封子恪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封子恪顺势拉住林世卿的手,沿着清河缓缓走着。 “我的父亲有一妻一妾,我的母亲就是那名妾室。父亲的家族为了避免家中争夺家主之位,早有规定,凡不是正室所出嫡子,六岁之前要偷偷养在府中不得让人知晓,一满六岁就要改了姓氏驱逐出府。” 林世卿感觉自己的手被握得一疼,便听封子恪继续道:“六岁那年,按例我被驱逐出府,母亲想与我一同离开,但她身为父亲的侧室,也非无名份之人,实是没有规矩准她陪我一同离开。母亲隐忍了六年,却在最后的关头还是没有忍住。为了能够让我能姓封,她竟不惜……不惜以性命相胁。父亲无奈,派人偷偷将我送到未央门养了起来,没有给我改名,只说是捡到的孩子,拜托门中好生照料。” 林世卿点了点头,心道他父亲也算是费了心思——未央门收人都要经过考核,而且多是无父无母的孩子,如他这般直接入门,还能得门中照料,着实不易。 “母亲曾与我提起,父亲娶她的时候说过,她是父亲这一生的挚爱,即便父亲不能给她正室的位置,也一定会爱她护她一世,可是……” 封子恪快速别过头,抬手抹了一下,才又转过头来。 林世卿捏了捏封子恪的手,没有说话。林世卿心中明白,封子恪的母亲如今既已去世,便说明他的父亲并没有完成诺言。 “父亲怕露痕迹,便一直拖着没有告诉母亲他将我送到了哪里,府中人一直以为我死了。母亲因此恨上了父亲,忧思不起,缠绵病榻多年,终是在我十五岁那年去世了……她死的时候我还不知道,还是三年前你自血盟回来,我和你一同接任未央门中职位以后,我才出去又打探了一下消息。” 小的时候为了哄他开心,封子恪还曾说过些暧昧不清的话,可后来见他不喜,便再没说过。 这么多年,封子恪在林世卿面前就像是一个盾,再锋利的矛也破不开的盾。 大多数时候,封子恪在他面前一直是规矩甚至刻板的,情感和语调总是没有太大的起伏,便是如今跟他提起这些往事,语调仍是淡淡的。 封子恪刚刚回头去抹眼睛也就罢了,可是现下,林世卿有些慌,坚盾一样的人竟然哭了——其实林世卿也不知他是不是哭了,只是余光里瞥到他脸上似有水光,然而这却已然足够令他望而生畏的躲闪着不敢去确认了。 林世卿不大懂得如何安慰人,只能学着小的时候封子恪安慰他的动作,笨拙的抱紧他,拍着他的后背给他顺气,哄小孩子似的道:“不哭啦不哭啦,再哭……再哭就不好看啦。” 封子恪未曾想到他会抱住自己,怔了一下,随即搂紧了他的腰,根本没有管他说的是什么,闭了眼睛将脑袋埋在他的发间,一呼一吸,话说得断断续续:“清慕,清慕……往后我再不会……再不会……你别离开我好么?” 林世卿控制不住的浑身一僵,原来那天……他不知道是应该开心于真的伤到了子恪,还是应该痛心于没有干脆再伤的彻底一点。 封子恪像是感受到了他的僵硬,手上更加用力的抱紧他,却再说不出什么,只反反复复喊着他的名字:“清慕,清慕……” 林世卿神色黯淡下来,手上的动作停了片刻,而后挣扎了几下,见封子恪越抱越紧,索性也不挣扎了。但话一出口,声音已然是冷冰冰的疏离起来。 “然后呢,三年前你打探到了什么消息?” 封子恪感受到了他的变化,倏地住了口,一分一分抿紧了唇,抱着他的动作也一分一分的松了下来。 “那时我想着未央门身为江湖一大势力,我作为左使,总也算是有名有姓的人物了,即便不能大摇大摆的回府,只要悄悄的露个面,想来也再无人敢随意欺辱我与母亲二人,或许我还可以将母亲接走,让她享几年清福。” 封子恪收回手,背着林世卿临河而立,声音里没有了刚刚的惶惑,淡淡的只带了点流连不去的鼻音。 “可是我悄悄回去以后,才发现母亲的院子早就没了人,再做打听才知道母亲已经在几年前去世了。于是我便去找她的灵位,想着人不在了总要将灵位带走。可我翻遍祠堂,也没能发现她的灵位——呵,也是,一个小小侧室的灵位怎么配出现在封氏宗祠里面?” 封子恪藏在宽大袖子里的手缓缓攥紧。 “我在万般无奈之下去找了父亲,这才在父亲平常未曾示人的密室里瞧见了母亲的灵位。他说,我离开以后,母亲曾经在府中大闹一场,那位正室虽然没怎么怪责,但是外人说三道四的人却不少。娘亲说要与他和离,但父亲一直没有同意,也就作罢了。” 林世卿低低一叹:“你父亲和母亲是真心相爱的……他们也是爱你的。” 封子恪沉默半晌,没有接话:“后来我去母亲的坟茔祭拜了,照顾得很好。父亲说,母亲去时腕上还带着年轻时父亲曾经赠予她的那只镯子,父亲转赠给了我,说是母亲的遗物,也含着他的心意在里头,让我带在身边,留个念想。” 说着,封子恪从怀中拿出来了一只莹润的青玉镯子,怔怔看着不说话了。 林世卿站在他身边,看着波光粼粼的河面上一个个飘飘荡荡的小船,和看着镯子的封子恪一起发呆。 林世卿心里忍不住想,他的母妃应该已然葬入周国皇陵了吧,只是哥哥却不知人在何处。他是不是也该给哥哥立个衣冠冢,或是写只小船?可是衣冠没有,人也不知是死是活。 想了半天,林世卿终于像是生吞了一口黄连似的明白过味。 清河流光,魂归故里。 可他的故里又在何方。 第四十四章 葳蕤犹记清河光(下) 又过了几日,太后册封礼如期而至。 林世卿没有兴趣拖着一身虚伪的皮,却只为看这出注定结局不怎么好的大戏是怎么开的锣,便直接称了病躲在家里舒舒服服的继续晒太阳。 毫不意外的,林世卿心头暗笑,册封礼过后的第二日他便听说,朝会时几位占星观天的官员上奏言紫薇星动,怕是新册封的太后不宜出宫。 于是原本定好的清明时候太后随同出巡皇陵祭祖的行程安排也就这么作罢了。 因为皇陵所处的郢城城郊距离楚京堰城有一段距离,陛下巡行队伍需要提前准备提前到达,于是浩浩汤汤的皇帝祭祖大部队在册封礼过后的第三日一大清早就出发了。 至于那群已经快要闲得下蛋了的周国使臣则因为议事未完,只能被轻飘飘的扔在一边,等着楚帝祭祖归来后继续议事。 他们不知道的是,随着皇帝圣驾匪匪翼翼的远行而去,周国驿馆里也悄悄的少了几个至关重要的人。 林世卿才名在外,高官重权在手,难得的是为人和善没有架子。 原本周国朝中与他结交之人甚多,可后来却有鼻子灵敏的官员嗅出了点不一样的味道——那些跟林世卿私交甚笃的朝臣,无论官职大小,全被寻了理由贬谪外派,甚至有几个被抓到了些微把柄的,干脆小错重罚,芝麻绿豆大点的事情,不好意思斩首的也都流放了。 但是说也奇怪,陛下对于不亲近这位左相的人也不怎么待见,反倒是那些拿捏得度,跟相爷混得半生不熟的人最得皇上的眼。 一个个猴子成了精似的朝臣官员按图索骥,很快就跟周帝心照不宣了起来。 不过才一年半载的时间,周朝的潜规则就在帝王掌下这么形成了。 大家都跟林相好,但是都没怎么好——党不党的肯定说不上,但是有目共睹的,朝堂上下却的确全是能跟这位年轻的左相称兄道弟的来往两句。正如周都绍州、周国乃至天下,几乎人人都耳熟能详的那一句“周国只一派,皆是林相党”所言一般。 所以自从林世卿的院子月门前立了两个长相气质堪比凶神的侍卫以后,随行官员也都十分自觉地没有自找无趣再去上门叨扰。 毕竟样子做做也就罢了,没必要额外的拿张热脸贴俩门神的冷屁股。 于是林世卿就这么神出鬼没的消失了一个多月,周国使臣竟然没一个发现的,倒不能不说是周帝给这些朝臣长期养成的好习惯的结果。 只是楚京尚还风平浪静的时候,林世卿四人走的路却没那么风平浪静。 至少林世卿是觉得席不暇暖的恨不能以头抢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天在林世卿和月汐面前暴露了他和陈墨阳之间的相处实况,孟惊羽索性就坦诚相对的放开了在陈墨阳那里浸淫多年的无耻本色,原该在“单独祭拜”的陛下却是悄无声息的闹了一路的幺蛾子。 其中心机之曲折简直可以写一本《楚宫秘史之永康帝出游奇谈记》。 原本从皇陵急行一天多就能到达的洛城,硬生生的被孟惊羽拆着走出了三天,林世卿简直要黑着眼圈大呼几声圣上威武。 这还要从四人在野外第一次休息的时候说起。 林世卿见他之前行军打仗布置严整,不少人照顾但也绝不是单自锦绣丛中养出来的膏粱子弟,也就顺便默认了陛下的野外生存能力和基础常识至少应当是在成年人水平的。 于是休息时四人该打水的打水,该溜达的溜达,放心的各走各路。林世卿一路看着草长莺飞的好景色,只觉踏青时节的郊野山水俯拾皆是盎然生意,委实让人心旷神怡极了。 谁知道,等林世卿心旷神怡的溜达回来准备再次上路的时候,就看到这个“成年人水平”却忘记了拴马的陛下,正一脸无辜的吧嗒着眼睛瞅着他,十分没有诚意的对他解释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怎么弄的,就让马给跑了。” 月汐是女子,纨素是“女子”,只有林世卿一个“男子”,于是孟惊羽义正辞严的提出,不能占了两个未出阁的姑娘家的便宜,只能勉为其难的让林世卿骑马带他。 听闻此言,纨素悄悄地别过头去,平常面无表情的脸上,此刻浅浅的刻上了两个大字。 嫌弃。 林世卿向来不习惯有人这么亲近,只是情势所迫又不好拒绝,这下子连月汐都不好开口救场了,思考了半天没有其他办法的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艰难的同意下来。 只是林世卿驾马的话,孟惊羽比林世卿高,不能坐在前面挡视线,于是孟惊羽善解人意的提出:“那我坐后面好了。” 林世卿不疑有他,当即就让他坐到了后面。 其实这么个安排,策马徐行的时候还没什么问题,但一旦跑起来,孟惊羽就必须搂着操纵着马缰的林世卿的腰才能保证自己不掉下去。 林世卿僵着脸,带着僵直着的身躯,压抑着一鞭子挥到身后这个锅贴似的陛下身上把他卷下去的欲望,连甩鞭子的动作都慢了下来,可最终还是只忍了半个多时辰就屈服了。 林世卿趁着下马的片刻,揉了揉肩膀和僵到快没有知觉的四肢,觉得让自己抱着他的腰有点难,但还是不甘心的想要换个坐法,于是跟孟惊羽委婉的表达了明面上“我坐前面你纵马”的建议,实际上“好好拉你的缰绳去,省得搂我腰”的嫌弃。 但可能是林世卿说的太委婉了,以至于孟惊羽似乎丝毫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已经不知不觉的占了便宜,并且已经被人嫌弃,带着一脸高贵矜持的君子笑,从善如流的接受了建议——这回不搂腰了,不仅没搂腰,还正襟危坐的把缰绳抓的牢牢地,当然,顺便几乎将林世卿纤瘦的身子笼了个严实。 林世卿一边半是悬空的靠在他怀里,继续僵硬着身子,尽量保持着根本保持不了的距离,另一边在心里恨不得让自己自挂东南枝的后悔着,说什么让他纵马的狗屁玩意。 不过孟惊羽倒是不知道林世卿此刻心里在想什么,只觉得平常像是长着倒刺似的温香软玉此刻老老实实的窝在自己怀里,即便僵硬了一些,总也算是难得的温顺。 于是两个人就这么各怀鬼胎的一个煎熬着,一个享受着的坚持到了晚上。 劳神费力一整天的林世卿想着到了驿站或是客栈总能歇息一下,可问了以后才听老板说,这里的客房只剩下一间。 陈墨阳一行比孟惊羽一行先走了一天,这条路是陈墨阳选定的,一路上也是陈墨阳提前打点的。 孟惊羽虽然大部分时候都会撑着一副为君的样子,对于陈墨阳时不时的不正经斥责两句,但是某些不大方便的时候,他的内心还是挺赞赏陈墨阳这种兄弟般不正经的默契的。 尤其是那天二人离开周国驿馆回宫的时候,陈墨阳挤眉弄眼的对他说的那一句:“原来那个让陛下惦记了好几年的白衣公子,就是面前的这位啊!啧,不说别的,就这张脸若是个女子,还真能配得上陛下。” 孟惊羽再傻也不会听不出来他话中的意思,瞟了他一眼只问说,是不是当真确定他就是几年前在潇湘林中的那个练剑的公子,然后便一脸“我自岿然不动”的神色,任他来来回回的打量。 陈墨阳十分确定的应了一句是,可再不见孟惊羽说些什么别的,更没有立刻回了他,便立即抖机灵的知晓该怎么打点了。 陈墨阳心安理得的想,毕竟这人是周国的,折腾折腾也算是为国尽忠了。 按理说,客栈若是余下两间还好说,两家主仆一家一间就罢了,可是只剩一间,总不能让两位尊贵的爷中的任何一位受了委屈。 林世卿笑得眯起了眼睛,温良又无害——就是心中磨刀霍霍的,实在不怎么良善。 这果然像是陈墨阳打点过的啊! 听了老板的话,林世卿不急不躁的笑道:“世卿身子没那么贵重,惊羽住这间吧。我带着月汐住柴房。”转头又向那中年掌柜道:“劳烦老板带一下路,或是指引一下柴房在哪里,钱不会少付。” 那掌柜的神色有点发苦,回道:“柴、柴房满了……” 林世卿的眼神在这人声不见的小店囫囵的转了个遍,拔高了声音:“住人了?” 淳朴的掌柜耷拉下来头:“不、不是……那个,柴、柴……劈柴劈满了。” 林世卿气的差点笑出声,看这理由找的! “马棚呢,凑合一晚再说。” 掌柜的耳朵根儿红了:“也、也没地方了。” “那刚好,我们正要买一匹马。” 掌柜的恨不得直接缩进柜台里去:“不,不是马……那个,茅草塞的没地方了。” 林世卿听着这几句跟孟惊羽丢马一样十分没有诚意的理由,压根连问都不想再问了,看着一边装聋作哑得甚为敬业的孟惊羽,带着一肚子说不出来的哭笑不得,向孟惊羽道:“既然如此,我带着月汐住在外面便是了。” 第四十五章 谁信苦吟无睡客(上) 即使是第一次干这种不怎么上得了台面的事,孟惊羽也从没想过这点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招法能躲过林世卿的眼睛,只是心中吃一堑长一智的认真反省着,墨阳没想到还可以住到野外这一条,自己得考虑考虑怎么给他提醒一下,让他下次不要再出现这种疏忽。 要说陈墨阳选的这条路也是邪性的很,不走官道是为了低调行事可以理解,但他们走的这一路上山明水秀风景好得惊人不说,连晚上要安顿下来的客栈也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方圆多少里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 要不是刚刚那客栈看着实在是有些年头了,林世卿都得怀疑这店是不是陈墨阳新盖的。 林世卿带着月汐,身后跟着俩默不作声的尾巴,在遍寻人声而不得的情况下,终于放弃了大晚上在野地树林里瞎逛的不智举动,找了个上风口,让月汐和纨素去拾柴火,自己骑马回了刚才的客栈,买了两只鸡两壶酒。 鸡是烧好的,味道不错。可酒就糟的厉害了,本身就是浑浑浊浊的还掺了水,味道寡淡不说,还有股没酿好的酸味。 孟惊羽喝了一口就扔到了一边,看着林世卿似无所觉的伴着鸡肉将酒一口一口喝下去的样子,犹豫半晌又把酒捡了回来,勉强喝了两口,终于忍不住问道:“之前在绍州时尝了你不少好酒,原以为你该是个酒中老饕,可没想到这山村里的糟酒竟也能入得了你的口。” 林世卿就着月汐给他的帕子拿着撕下来的鸡腿,细嚼慢咽的吃着,坐姿也是规规整整的,端的是十分文雅,若不加上这荒山野林的背景,倒像是在吃什么宴席。 “晚上温度低,陛下最好还是多少再喝一些,否则着了凉明日不好赶路。” 孟惊羽低笑一声,再没说什么,仰头把酒喝了个干净,伸手抢过林世卿手中的酒,底朝天的一口气解决掉。又拿出包袱里唯一一件较为厚实的披风,找了一处比较平坦的地方,细心的踢走了细碎的石子,铺了上去以后自己试了试,向林世卿道:“你睡在这上面吧,我喝酒喝得多,不冷。” 本来酒被抢走的时候林世卿就已经楞了一下,之后看到孟惊羽这一番动作下来,更是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陛下,这于礼不和,下使……” 孟惊羽道:“出行在外,按照你之前答应我的,叫我惊羽就好。”顿了顿,话音里忽的带了点淡淡的怀念,他又道:“我还有个小名,小的时候我母亲常喊的,叫做北辰。她说父皇是她的天柱,我就是她的北辰。” 天柱有支天之柱的意思,也是紫薇垣中极亮的一颗星。《星经》卷言:“天柱五星在紫微宫内,近东垣,主建教等二十四气也。” 天柱乃是掌天下风雨的星座。 而北辰位在极北,《论语》中曾说:“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 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啊。 林世卿看得出来,如果没有静贵妃,敏妃,孟惊鹏这些人的话,孟惊羽原本应该生长在一个非常难得的幸福美好的帝王之家里。 林世卿忽然有点生气,心里念叨着,母妃啊,看看你惦记了多少年的男子,和别人过的多好? 当戒备成为一个人的本能的时候,他就往往会忽略一个人说的话的本意。 孟惊羽大概不会料到,这位不知该称作是细心还是粗心的公子,压根没有领会告诉他自己小名的意思。 林世卿脑子里面转了一圈,虽然没有把“北辰”这两个字叫出口,但也感觉自己说不出来什么拒绝的话了。安安静静的吃完了手中的鸡腿,将帕子叠好放回衣袖里面,躺到了孟惊羽给他铺好的地方。 在血盟训练的三年里,林世卿没少出去执行任务,孤身一人天地为庐的夜晚不知过了多少,只要不是冬季,山野间能吃的就不少,只不过睡的地方总要简陋一些。 他第一次在野外睡到了这么柔软的铺盖,却忽然失了眠,忍不住想起了外出历练那几年的事情,都不知道该说自己是娇气还是粗糙了。 如果说入血盟历练之前,他是一把藏于鞘中尚未开刃的宝剑,那么血盟的三年便是一点一点将他这把宝剑开刃磨锋的过程。 血盟里所有接到的活计,任务,万变不离其宗的只有一个主旨。 杀人。 收人钱财,与人消灾。 无论是寻仇报复,还是买卖人命,何时何地,如何死法,只要付得起代价,就没有血盟做不成的人头生意。 林世卿接手的任务是当时的血盟盟主看在他是未来未央门门主的份上,本着锻炼和见识的目的过滤过的,任务的密集度也不高。 但是即便如此,断续三年时间,林世卿也称得上是身上血债累累了。 他杀的人有乡绅富户,也有贩夫走卒,位高者高至宫廷朝堂,位卑者卑至流民乞丐,其中有为祸一方的匪贼恶人,也有劫富济贫的侠士善人。 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他没有像别人一样表现出畏惧胆怯,连一丝颤抖都没有,给了那人一个痛快以后,甚至还用随身带着的布帛将剑擦了个干净,才扔到死者的身上。 然后将那个简陋的茅屋付之一炬。 整个过程,他神情平静得像一个精致的假人。 时长日久,林世卿已然记不清楚他第一个杀的人是谁,是做什么的。 但他还记得,那应该是个好人。 他第一次杀人就杀了一个大概可以称为好人的人。 虽然之后也听说那个人也曾经为恶,但是恶不去善,谁没做过一点亏心事呢? 那次以后他偷偷去了晴雪谷,在谷中大醉三日。 除了晴雪谷中有数的几人,再无旁人知道他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 众人只知道,在那以后江湖上便有一名血盟杀手声名鹊起,只要动手就是见血封喉不留半点余地,弃尸累累,令人闻风丧胆。 可没多久,又销声匿迹了。 血盟执行任务的时候会统一带上一个黑色的面具,林世卿也一样。 他常常会欺骗自己,其实他和那个戴上面具双手染满鲜血的人并不是一人。 可实际上又有什么分别呢? “……还没睡么?在想什么?” 林世卿一晃神,才发现孟惊羽坐到了他面前不远的一处树下。 “没想什么,陛下不是也没休息么?” 孟惊羽长叹一声:“没有软披风垫着,睡不着啊。” 林世卿没心情给他磕牙打屁,不紧不慢翻了个白眼,用一段适时的沉默回应了他。 孟惊羽看林世卿就这么默默转过了身子,甚为不识时务的跑到另一边蹲到了他跟前:“你这人……哎,我比你应该还大些,怎么反倒是你每天都像个小老头似的?” 林世卿:“……” 我像小老头似的碍着你了? 孟惊羽见林世卿一直不搭理他,干脆拽住他的胳膊道:“别滚来滚去的了,我开玩笑的。” 林世卿果然不动了,只道:“臣要睡了,陛下也请早些歇息吧。” 孟惊羽听了却不松手,语带威胁,大有“你不说明白我就不放手”的架势:“世卿,你叫我什么。” 林世卿:“……” 这人有劲没处用? 孟惊羽见林世卿不理自己,也没再催促,在披风边上坐了下来,就这么抓着他的胳膊,不说话也不放开。 一时间,寂静的山林之中只听得偶有烧着柴火的噼啪声。 好一会儿过去,孟惊羽觉得都快要靠着林世卿的后背睡着了的时候,终于听身旁的人咬着牙根蹦出来的几个字:“惊羽早些休息。” 孟惊羽放了手,就势答应一声:“哦,好。”便要躺下。 林世卿感受到了他的动作不由浑身一紧,轻声呼道:“陛下!” 孟惊羽一震,醒过神来,赶忙坐起身来,像是觉得还有些不妥似的,干脆半蹲着起身,有些懊恼的低声道:“不是故意的……刚才迷糊了,”顿了顿,又指了指刚刚坐着的那处树下,“我去那边睡。” 林世卿低叹一声,若是孟惊羽当真恬不知耻的就这么靠着自己躺下,自己还真有可能一脚给他踹开,但他偏偏是这么一副委屈道歉的无辜模样,倒让自己说不出来什么硬气的话了。 林世卿沉吟片刻,往一边挪了挪地方,没有转过身去。 “不必,披风很大,你躺着吧。我只是不喜旁人离我太近而已。” 孟惊羽没有料到他竟会同意,如梦似幻的轻轻躺在另一边,一动也不敢动。 二人一夜无眠。 第二日一大早,鸟雀都还没怎么开始啼鸣的时候,都没怎么休息好的四人便又开始继续赶路了。 昨天已经被孟惊羽半搂半抱的在马上颠簸一天的林世卿,今日再上马赶路的时候已经不像昨天那么僵硬着身子——账多了不愁,抱多了不怕,更何况一直僵硬着身子更是辛苦,林世卿安慰自己,权当孟惊羽是挡风的大暖袋便是了。 第四十五章 谁信苦吟无睡客(下) 于是林世卿就这样自我催眠的软软窝在了孟惊羽怀里,而不知道已经被等同于“挡风的大暖袋”的孟惊羽发现了以后委实欣喜了好一阵子,只觉得一路上青山绿水,心旷神怡得连他手上抽下去的马鞭都温柔了不少。 一整天赶路虽然辛苦,但是毕竟酸梅在前,几人想到赶到下一个客栈就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再渴也都有了动力。 不过这其中,孟惊羽是带了点说不出来的心虚,而林世卿则能顺着猜出来一点,自也没有抱太大希望,大抵也只有负责守夜的月汐和纨素仍是这么单纯的希望着。 果不其然,到了下一个客栈仍是只有一间房。 孟惊羽这次没有给林世卿开口的机会,抢先道:“这间房我们定了,只是麻烦老板娘多拿几床被子给我们。” 老板娘拿着那个明显超额不少的碎银子,笑得眯起了眼,连声道:“哎,好的好的。” 林世卿刚要开口打断,便被孟惊羽截声道:“若是又要在外过夜,我们两个好歹还能休息一下,但是月汐和纨素都是女子,身子绝对受不了——相信我,我有办法。” 纨素一路闷葫芦似的继续闭口不言。 月汐听了则赶忙道:“公子不必顾忌我。” 林世卿没有立即回话,看了一眼熬了一夜又赶了两天路因而脸色有些发青的月汐,向孟惊羽点了点头。 到了房间以后,孟惊羽像是为了撇清嫌疑一样,铺床叠被这样的小事都没有假手于人,铺完这头铺那头的忙得热火朝天。 不过虽然整体来说整理的并不怎么样,但是好在大略还能看出些样子——他拼了两张桌子,四把椅子,又在地上铺了个被子,加上床倒的确是能分开住下四个人的地方。 看孟惊羽这位万金之躯的爷在那里忙活,纨素和月汐都要上手接过来,林世卿没拦着,但是孟惊羽却都没让。一溜十三招下来,倒是他这个最大的主子忙活出来了一身汗。 其实林世卿之前与孟惊羽一起行军时,经常能见到他忙前忙后的跟着将士一同吃苦。 但那时候林世卿总觉得孟惊羽的出发点大多不过是笼络人心,加之看到收拢军心的效果的确颇佳,林世卿心里实在是有些不以为然的,反倒觉得这些个称帝为王者果真是一个个都虚伪的厉害。 他虽然知道自己本也是一路货色,可孟惊羽毕竟是用着这些拿班作势的手段收拢着自己的兵将。 林世卿看着能顺眼就怪了。 再说在幽篁阁的时候,孟惊羽虽然不怎么露面,但也是好吃好喝侍候着,好穿好戴的供养着,便是神仙的日子也差不离了,更不用说他在皇宫里一呼百诺的帝王日子——皇帝再勤政节俭也还是皇帝。 林世卿之前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但是这两天餐风饮露的生活加之滴滴点点的小事,倒是让他对孟惊羽改观了不少。 “好了,世卿你睡床,我睡地上。” 孟惊羽按了按足足垫了三层被子的床榻,终于站起身来满意的拍了拍手。 林世卿看着刚好余出来给四人盖的四条被子——他一点都不怀疑如果再多几条被子,孟惊羽也肯定一口气垫在床上了。 “陛……惊羽,地上凉,你还是睡在床上吧。世卿身子没那么娇贵,用不到这么多层,倒是地上只垫一层应该不够。” 一路上都未开金口的纨素终于说了两日来的第一句话:“我睡地上。”随后就径自抱了被子躺下,闭目休息去了。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尤其是孟惊羽尴尬的干咳一声,乖乖抱了被子去桌子上躺着:“那我睡桌子上好了,你们早些休息,我先睡了。” 林世卿和月汐对视一眼,均不由牵起嘴角,各自休息去了。 床很软,可惜被子却散发着一股许久没有洗过的霉味。 乡村野店的木头地板,人稍一踩或是一动,就是嘎吱嘎吱的响声,别说这屋子,估计连隔壁都听得到。 林世卿不想打扰休息着的几人,却又在床上躺不住,只能立起枕头半倚着,感叹自己这几年在相府里由俭入奢养得太好,反倒不习惯起这样颠簸简朴的日子了。 原本按照计划,便是路上再怎么耽搁,第二日晚前也应该到洛城了,但是由于这两日有一匹马始终辛苦的多驮了个人,四人的速度被拖得慢了不少。 一路没有休息好的四人心身俱疲的终于踏上了第三天的行程时,眼看着再赶个小半个时辰的路就能到洛城了,路上却好巧不巧的遇上了一伙拿着家伙的大汉,拉帮结伙的追着一个书生加上几个孩子。 那书生体弱,跑不上几步便要气喘两声,还要手忙脚乱的带着七八个孩子,眼看就要被追上。 林世卿在血盟那几年也算是走南闯北的见得多了,月汐常常随着他,这样的事情也看过不少,更何况这也不是周国,二人虽然都皱了眉头,但都是一副隔岸观火,先看看再说的神情。 纨素此刻则仍是那一张、万年不变的冰块脸,没什么反应——两日来,纨素虽不怎么说话,更谈不上什么相处,却不声不响的主动挑起了几乎所有苦活累活,每次吃饭的时候也都是捡着大家不爱吃的动筷。 林世卿和月汐二人也已经开始习惯了她这独特的敏于行而讷于言的表达方式。 四人之中动作的唯有孟惊羽。 孟惊羽初登帝位,原就怀着一腔肃清朝局整顿朝事的热情,更何况举凡楚国的地方都可以贴上一个“莫非王土”的标签。可几人出宫这才没多久就看到了这一幕,还是当着林世卿的面。 孟惊羽总觉得眼前这事,对比之前自己在绍州幽篁阁中曾经跟林世卿说的那一番“为国为民护国沪民”的豪言壮语…… 有点脸疼。 林世卿窝在孟惊羽怀里,感到他勒住马,将马缰交了过来,又听他轻声道:“借剑一用。”随即便摘了林世卿挂在马鞍上的剑,往前疾走几步挡在书生和那群孩子面前。 孟惊羽握着剑,拱拱手道:“不知我身后这位先生和孩子们如何得罪了几位壮士?” 林世卿之前在奉公山遭袭,身上没有带任何武器,虽有玉箫,可仍是吃了没有趁手武器的暗亏,所以这次特意将之前从潇湘林中带来的映月随身带着。 谁料,他还没用上,孟惊羽却没有客气。 孟惊羽上前打抱不平,可纨素却并未动作,反倒是林世卿将那位青年书生仔细打量一番后,让月汐跟了过去。 见有人拦路,那几名追人的大汉停了脚步,当先一个露着一只胳膊的壮硕大汉往前几步,仔细打量了一番孟惊羽,见他衣饰不俗,拿着的剑也不似凡物,心说这里离洛城不远,这小子既然敢来出手挡他们洛蛟帮的去路,应该是有些背景的人。 那大汉不敢莽撞行事,也像模像样的拱拱手,粗声粗气的道:“这是我们洛蛟帮的兄弟,阁下是哪位?还望报上名来。” 孟惊羽一愣,没料到对面这几人竟还是有帮有派,暗道事情怕不简单,于是客气回道:“原来各位是洛蛟帮的好汉,久仰久仰——在下于靖。” 那大汉道:“看小兄弟的样子家里非富即贵,应该也不想惹上什么麻烦。我们兄弟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老弱妇孺我们不动手,但是你身后这书生还望能交给我们处理。” 那书生见壮汉提到了自己,向前几步站到孟惊羽身边,见到这恶形恶状的几位壮汉也没有慌张,整了整衣冠,有样学样的拱了拱手:“这位壮士,小生也甚为疑惑,为何小生带着学生们植树之时,壮士要带人来驱赶,甚至要抓走小生?” 那青年书生一身青色麻布衣,头上一顶文士帽,身上一股清寒气,衣带冠饰虽然因为跑步有些歪斜,却也能看出来这一身儒生装束,绝不同于时下大多数崇尚玄学惯于敞衫露怀的文士书生。 “先生,”那几位壮汉说话倒不像长相一般剽悍,“我们兄弟虽然是粗人,但也很是钦佩有学识的文人,何况先生在洛城这一带也是有那么几分名望的,但是我们也不能不讲信用,拿了钱,你就得跟我们走。” 孟惊羽一皱眉,问道:“拿了谁的钱?” 那大汉没答,只道一声“得罪了”,便带着身旁的几个人齐齐动了手。 林世卿没有继续看,而是低着头想着“洛蛟帮”这个名字。 洛城南部的洛水上的确有一支“落于洛水为蛟龙”的水匪帮派,这帮派说不上好坏,有时帮着水运商行做些正经押镖的活计,但也有时候做些打家劫舍的事情。官府看闹不大也没出过什么人命官司,顶多就是警告警告,何况官商官民之间见不得人的勾当多了去了,洛城府衙也乐于见得有这么个不黑不白的帮派顶着,便更是睁眼瞎似的没怎么管过。 只是,在洛城中人的眼中,洛蛟帮只是洛蛟帮,却没人知道,这个洛蛟帮真正的东主是谁。 第四十六章 百无一用是书生(上) 那大汉说有人给他们钱去抓这个书生,又不肯交代是谁。 这倒让林世卿有了个猜测。 孟惊羽自小习武,又上过战场,虽说不上是什么武林高手,但是对付这些普通贼寇却是一定不在话下的。 孟惊羽原本拿了剑打算下死手,可听了这几人说的话后,倒觉得这几人不像是什么十恶不赦的恶人,剑未出鞘,三拳两脚简单教训了几人后,再次问道:“是谁给你们钱要抓这位先生?” 为首的那人揉着胸口站起身来,疼得龇牙咧嘴的却是梗着脖子道:“要杀就杀,我们不会说的!” 话音刚落,那大汉身后便传来几声“就是”,“就是”的附和。 刚刚一直护在那书生身边的月汐抬头看了一眼林世卿,见他微微颔首,忽然出声道:“各位都是绿林好汉,月汐想着各位不会做那背信弃义之事,但是只要能活着想必谁也不想死。” 众人都是一脸疑问的看着这个漂亮的姑娘,没说话。 月汐走到一直说话的领头那人面前,背着孟惊羽,自腰间拿出来了一个巴掌大小的令牌,娇喝道:“看清楚了!” 领头那人仔细瞧了一瞧,作势要跪,却被月汐拦住,只好低头道:“不知是……” 月汐咳嗽两下,收起了令牌。 那人一下子反应过来:“是、是洛城县令给我们的指示,说是这几天刺史大人要来洛城祭祖,让我们看着别让不相干的人出门冲撞了刺史大人。” 孟惊羽冷哼一声:“还不说实话?若只是这理由,驱赶这些孩子也就罢了,可你们独独要抓这位先生又是为何?” 那刚刚还硬气说着不怕死的大汉此刻却是冷汗涔涔的迅速抬头瞟了一眼月汐,小声答道:“我们帮主要抓的。” 林世卿虽隔得远却一直仔细注意着这一边的状况,那大汉说话声音虽小,可他却仍听了个清楚。 一旁的孟惊羽自然也听到了。 可听到是听到,孟惊羽却忽然觉得事情愈发扑朔迷离了起来,思量片刻,转头看向那书生问道:“敢问先生贵姓?” 那书生正安慰着几个被吓到了的小孩,闻言站起身来,端端正正的一揖:“于侠士客气了,小生免贵姓王,单字一个钦。” 孟惊羽点点头,却是有些困惑的重复道:“哦……王钦?” 那书生显见很是感激这位侠士的救命之恩,见孟惊羽出声,有些赧然的道:“百无一用是书生,今日拖累各位了。若是各位不嫌弃,不如随小生的家人好友一般唤小生一声表字——哦,王某表字季同。” 孟惊羽顿时半张了嘴,有些愕然的看过去:“你叫……王季同?” 王季同点头道:“正是,有何不妥吗?” 孟惊羽面色古怪起来:“没有不妥。” 这哪里有什么不妥,简直妥得不能更妥了。 天下还有什么比这更加无巧不成书的事情么? 孟惊羽出手时全然是因为看不过眼,根本没有料到眼前这书生就是他们要找的那位。 不过,孟惊羽的眼神滑过了已经收起令牌的月汐,继而落在了马上的林世卿身上——他虽然没有料到,可林世卿却不像是也没有料到的样子。 的确,正如孟惊羽心中所想一般,之前林世卿叫人去调查静太妃的事情,刚好在他和赵晴入宫之前收到了新的回信。 当时他收到了两封信,一封是封子恪写给他的关于在寿宁宫动了手脚后,静太妃说出的关于端贤皇后的往事。而另一封则是关于王氏父子的事情,其中还附了一幅这位王季同的小像。 只是画像同真人还是有一定的差距,最开始林世卿也不敢确定这人是不是就是信中提及的王季同,可是当那人说出是他们帮主要抓此人时,林世卿便有预感,他猜得十有八九没错。 这个洛蛟帮,正是未央门的洛城分舵。 林世卿来到洛城之前没有跟任何人提前打招呼,他也没有给任何人下过命令去拿这个王季同做些什么。按理说,无论是周国还是洛蛟帮这个未央分舵都不会注意到王季同这样一个普通了二十年的穷书生。 可洛蛟帮的帮主却偏赶到了他来的时候动手抓王季同——也许不是赶在他来的时候,而是想赶在他来之前。 就算是用脚想,林世卿都猜得到是门中有人将这个消息透露给了许君皓或是其他人。 须知在未央门中,要给一个分舵舵主下这种命令,除了林世卿这个门主以外,也就是剑侍,堂主,护法或是长老一级才有这种权限。 都是有数的人。 林世卿将马栓在一旁,缓步而来,与王季同相互见礼后,提议道:“近些日子怕是不大安生,不知季同兄介不介意随于兄在府中小住几日?” 孟惊羽闻言立刻机敏的补充道:“于某在洛城的宅院不小,于兄若有其他家人不妨一同接来。家宅院中有些个武人,也好保护季同兄安全,毕竟此事我们管了,便没有中途放手的道理。” 王季同虽不怕洛蛟帮这些江湖人,甚至还有些钦佩这些舞刀弄枪行侠仗义的绿林好汉,但毕竟家有老父,只是犹豫片刻便接受了他们的建议,感激涕零的连道:“麻烦各位。” 林世卿见王季同这里已经安排妥当,便又向众人道:“穆清有些江湖朋友,刚才听了这位兄弟的话,还有些事情需要确认。” 虽然孟惊羽不知道刚刚月汐拿了什么东西出来,居然能让那样不怕死的硬汉子开口,但之前在原州绯衣楼的时候,他就早已猜到林世卿应该是有些江湖势力在手。 所以关于林世卿口中说的需要确认之事,孟惊羽心道应该是跟这位大汉刚刚提到的“帮主”,和要抓这位书生的真正原因有关。 而孟惊羽刚才听那大汉禀报的话中,牵扯到了洛城县令及洛城所在的陈浏郡郡守,便想着尽快赶去城中与众人汇合好安排下去,具体查探事情究竟如何。 孟惊羽稍作衡量便答应下来,只对林世卿嘱咐说要早些回来,他会派人在城门口守着,随后便带着纨素、王季同和一群孩子继续往洛城方向去了。 二人平常没少互相揣测猜忌,此时所想切入口不同,匆忙之间也没有只言片语的交流,但是几个隐晦的目光交换下便已经明白对方在想些什么,目的出奇的一致。 待他们走远后,林世卿向那个大汉温声说道:“带路吧,壮士。” 那大汉颊上不受控制的抽搐两下,狠狠打了个寒颤,只觉得这人神色柔和,笑意柔和,话音更是柔和,可看在眼中听在耳里却是一阵阵的发寒。 那大汉招呼了身后几名同伴,头前走了出去,微微弓着身子,低声道:“主、主人请。” 孟惊羽在洛城的宅邸有二,其一名为洛水梨园,其二名为洛山桂园,皆是承自先帝之手,在洛城也算是顶顶有名的两处园子。 由于这两处园子都是先帝的私产,旁人并不知晓这两处园子的主人是谁。不过这两处园子虽不大却也不小,旁人虽不知晓这两处园子的主人是谁,却也能隐隐猜到园主必定是非富即贵的。 洛水梨园照洛水,建在城北。 洛山桂园临洛山,建在城南。 孟惊羽等人自城南而入,带着一众大人小孩,一路上没少引人注目,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梨园之中。 陈墨阳年纪虽不大,但也算是常年混迹于官场上的老油条了,刚听了禀报,便带了两名家仆去门口提前候着。 这一趟来洛城,除了陈墨阳和封子恪是通过不同的渠道得知此次出行的真正目的,其他几人都是不知晓的。他们虽心中存疑为何忽然要微服至洛城相见,但大都以为是为了日后伐齐做准备,也便没有多想。 不过,封子恪当年在保长一党中摸爬滚打锻炼出来的演技一流,孟惊羽和陈墨阳当他不知道,他也乐得装傻。 陈墨阳则更是扯淡搅浑水的一把好手,天南海北的对付几个不善言辞的武将实在是大材小用——所以,便更没人知道陈墨阳身上还肩负着另一个不能说的密旨。 孟惊羽先是陪着王季同将孩子们挨个送回家,又陪他回家将老父接来,还因为怕老人身子不便,细心的雇了一辆马车,更让王氏父子对孟惊羽这位热心又体贴的侠士感恩戴德了起来。 陈墨阳在门口干等着也不见孟惊羽回来,直到黄昏时分正要派人出去寻的时候,才见孟惊羽和纨素慢悠悠的骑着马带着一辆马车停到了门口。 陈墨阳赶忙迎了上去:“少爷!哎,怎么不见穆公子?” 孟惊羽翻身下马道:“穆清公子去办些事,晚些才到。” 由于孟惊羽和林世卿的名字许多平头百姓都听说过,所以二人又分别化名为原州时曾用的“于靖”与“穆清”,其他几人却还是用真名的。 至于身份,陈墨阳也早就安排好了——安铭等几名武将为“护院”,陈墨阳为“少管家”,封子恪是“府内西席”,林世卿则是孟惊羽相交的一名好友。 陈墨阳走到近前借着接马缰的空挡,低声问道:“早就听说你进城了,怎么现在才到?” 孟惊羽不动声色的瞟了一眼马车,口唇几乎未动:“王季同。” 第四十六章 百无一用是书生(下) 陈墨阳挑了挑眉,和纨素牵着马将缰绳扔给门口等候的小厮后,才刚发现似的佯作讶色,看着马车旁的王氏父子问道:“少爷,这两位是?” 王季同面带窘意,刚要自我介绍,却被孟惊羽抢道:“这两位是我新请来的文士,王弘业老先生和王钦公子,都是有大学问的人,别失礼了。” 陈墨阳闻言立刻惶急的上前几步,一个大礼下去,若不是常年练武较于常人身子要灵活柔软些,估计腰都得弯成两半:“墨阳鲁莽了,还请二位先生万万不要怪罪墨阳失礼。忘记介绍了,小人陈墨阳,是府上的少管家,往后二位先生若有什么疑难来找我便是。” 王氏父子本就是落魄寒士,此番更是寻孟惊羽避难,寄人篱下的算是求助。可孟惊羽这一句话介绍得别说面子,连里子都全了,二人不由得对孟惊羽好感愈胜。 王季同未料陈墨阳竟会对自己行此大礼,赶忙上前扶起:“少管家实在是太客气了,季同不过一介书生,何以敢当如此大礼。” 陈墨阳鬼扯的时候,一人能顶百人用估计都还有富余,看到王季同扶他起来,一个反手就热情的握住了王季同的手,一番言辞简直就是声泪俱下,活生生的让站在一边看着的王父把眼圈都看红了。 “王公子你这是有所不知,我们家少爷也是读书人,最是钦佩二位先生这样有学问的人。唉!天下多少先生这样的寒门士子苦读终身只为天地生民,可朝廷里那些只看门第不看才学的公子哥们却是——” 孟惊羽干咳两声打断了陈墨阳这慷慨激昂的陈词,隐隐提醒一下这戏唱的有点过——不过还真别说,陈墨阳从表情到语气还的确真像那么回事,如果不是看陈墨阳光打雷不下雨,他都要信了。 “王老先生上了年纪了,咱们回屋说。” 陈墨阳颤抖着手,拍了拍比他还要激动的“寒门士子”王季同的手,过去主动扶起了王父的胳膊,特别懂事的念叨着补充道:“唉,我们家少爷这也是无能为力啊,这些话平常也就是跟我说说,我这也是今天见到两位先生实在是一时激动,失言失言,老先生可千万别怪罪我们少爷啊!” 那位王老先生哪像是要怪罪的样子,听到这些话就快要老泪纵横了,路过孟惊羽的时候还颇为感怀的打量一圈,重重点了点头:“后生可畏啊,我大楚有此等良才,便是老朽死了见不到,也绝然相信吾国必兴!” 孟惊羽半弓了身子,从陈墨阳手中接过了老先生,忙道“后学惭愧”,然后跟着老先生一路高谈阔论针砭时弊的进了院子。 而陈墨阳则转了头和王季同跟随在孟惊羽身后,一同长吁短叹的感时伤事了起来。 纨素站在一旁看到这俩人就这样一唱一和的,将不知不觉进了坑还感恩戴德的王氏父子糊弄得五迷三道,默默的挡住了自己的脸。 毕竟他脸上现在写着的两个大字不太适合让别人看到。 嫌弃。 其实孟惊羽和陈墨阳的这些话虽确有博得王氏父子好感的做戏的成分在,但陈墨阳也的确所言非虚。 二人一同读书时便不喜时下文人中最为流行的玄学道法,孟惊羽更是尤为讨厌黄老之流的言辞政见,向来认为所谓垂拱而治的一套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无稽之谈。 先帝虽非昏聩,可上了年纪以后却开始迷信这些无为的东西,不知是不是没力气折腾了,盛年时还曾经动过心思改革了一阵子的分科取士,前些年再没有任何动静——是不是寒了天下学子的心估计先帝至死都是不知道的,毕竟这些学子也没那个能耐把这些不中听的怨愤灌到先帝耳朵里。 但是孟惊羽和他崩逝的老父年轻时的政见还是有些相似之处的,只不过革除旧弊的决心要更坚定些,想推行的改革方案要更彻底些。 四国之中梁国为异族国邦,暂且搁下不说。 但周、楚、齐三国之中,周国有林世卿独挑大梁,改革虽慢更有诸多阻碍,但新政也在他的一力支持下缓缓而行。 而齐国内乱已平,高远晨甫一登基便像是预料到周楚要拿齐国开刀了一样,诸般新政举措一条条的颁布下去,朝局不算太稳,效率没有多高,但至少法令已经有了模子,也算行在路上。 可周齐两国虽推行新政,但由于周国仍是老皇帝当政,同意林世卿改的地方不多。而齐国新帝刚刚登基,为保朝局稳定,推行新令的手段也多以怀柔为主,新旧并行得藕断丝连。 唯有楚国,孟惊羽所想却和周齐不同——须知治乱世当用重典,若为盛世诸般举措尚可“烹小鲜”似的徐徐图之,可乱世之中却需如商君一般的官员,帮他大开大阖的动刀去除腐肉。 最需要动刀的根源就在任人上面。 可最不好动刀的地方也在任人上面。 这也是孟惊羽迟迟没有下刀子的原因——他的父皇曾经用察举推荐与分科取士两制并行的软刀子磨,可最终的结果却是不仅没有磨掉四方军侯的锋刃,反倒磨出了他们的脾气,尤其是昭武大将军李长厚和镇南候曾胥这二人,竟妄想操纵皇室血脉。 所以孟惊羽一旦动手便绝不会给这些人留有任何反抗和喘息的机会——一刀下去,必须干净利落的断其心脉。 孟惊羽和林世卿原本只打算用王氏父子来作为静太妃和齐国头上的那把刀,但孟惊羽接触了王氏父子以后,心思却是活络起来——也许他完全可以将这对父子和这对父子身后的李长厚,用作斩掉朝内那些贪心不足的世家公卿的一把利刃。 而且斩的让朝臣世家没胆子反抗,斩的让王季同——这个李长厚唯一的孙子——青史留名。 怀揣着这些不好宣之于口的大小心思,孟惊羽和陈墨阳更是倒出了许多功夫去有意无意的向王氏父子灌输四方军侯的错处,尤其是危害社稷把着一方军权不放的高门世家家主代表,李长厚和曾胥。 封子恪身为府中西席,自然不能在这几位畅谈朝局的时候被排除在外,不过孟惊羽也没有告诉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是轻飘飘的撂下一句“看着办”就没了。 不过其实这个“看着办”倒也不难,毕竟有林世卿那边提前透露的部分打的底子,还有这两天孟惊羽和陈墨阳的表现作参考,很快的,几名意气相投忧国忧民的“寒士学子”就聊到了一块去。 不过聊归聊,感慨归感慨,这几人心里还是忍不住嘀咕林世卿究竟哪里去了,尤其是封子恪心里没谱又怕人察觉不敢轻举妄动,更是担忧得厉害。 孟惊羽回去的当晚,林世卿没有回去,第二日一整日也没有消息,直到第三日的白天,众人才又重新看到了眼圈发青的林世卿和同样憔悴的月汐。 陈墨阳这两天主要忙着跟王氏父子侃天侃地,即使闲下来了也还要去忙孟惊羽暗暗交代他的事情,没什么时间问孟惊羽和林世卿同行一路的情况,如今趁着出来将林世卿迎进的这一会儿,偷瞟了几眼,做贼似的跑到他家“少爷”身边,谴责的小声问道:“惊羽,这一路上你是把人家相爷怎么了?怎么着也该节制点啊!瞅瞅,人家眼圈都青了!” 孟惊羽右眼一跳,往林世卿那里一看,见到他脚步一顿,立时猜到他肯定是听到了,阴森的轻轻笑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 陈墨阳看他这个表情,心说不好要出事,可还没等躲开就感受到一个大脚丫子踹到了自己屁股上。 陈墨阳控制不住的往前踉跄了几步,好险没摔个狗吃屎,回头瞄了一眼全当没看见听见的林世卿主仆,怏怏挠了挠头,揉着屁股嘀咕道:“这年头面首有的是,怕什么?真是当了好人没好报……” 孟惊羽简直想把陈墨阳斩草除根的一巴掌拍飞到九霄云外,却终究按捺住了这种冲动,只勉强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还敢说?” 陈墨阳类似于这种“拽了老虎尾巴也要跑的轰轰烈烈”的事情,已经手熟的干了不知道多少次,一见不好,立马涎皮赖脸幸灾乐祸的留下了一句:“哦哟,少爷心虚咯!”就瞬间跑没影了。 孟惊羽有种没关好自己家不会说话又没训练好的扁毛畜生的既视感,转头歉然道:“墨阳一直是这个样子,实在见笑了。” 林世卿有些疲惫的揉了揉额角,压根就没想搭理这对活宝,不过还是近墨者黑的顺嘴插回去一刀: “无碍,见笑得也不是第一次了……季同兄呢?” 孟惊羽口中一滞,默默忽略了前半句,有些担忧的看着林世卿道:“看你很是疲惫的样子,要不要先歇息一下再说?” “不必,总不能失礼。” 孟惊羽道:“好,众人都在棋室,我这就带你去寻他们。” 林世卿点点头,状似无意的走近几步与孟惊羽并排而行,低声道:“王季同的身份泄露,他们近日有危险。” 孟惊羽微蹙了眉心,随即却又展开:“这倒不一定是个坏消息。” 第四十七章 洛城瑶芳正当时 (上) 这世上总有一种人,明明和旁人一样长着一双耳朵一张嘴,却总要物尽其用的一点都不肯白瞎自己身上的物件。 陈墨阳就是个典型的例子。 照理说,他这个风流小郎君在京城扎根多年,家族势力也在京城,他在京城巷陌里跟三教九流称兄道弟,在京城各处混得风生水起,实在是很说得过去。 可到了这个人生地不熟的洛城,他一边相见恨晚的巩固着和王氏父子刚刚建立的深情厚谊,另一边竟还能跟包打听似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便不能不让人拍案叫绝了。 陈墨阳基本在短短几天时间之内就将洛城里近日里的趣闻八卦探了个遍——莫说是城东头新丧的美貌小寡妇喜欢穿什么样的兜衣,还是说城西头无人的老宅几时几刻冒了烟闹了鬼,他都能说得有胳膊有腿的,头头是道得跟亲眼所见一样。 连林世卿这个地道的江湖情报势力未央门的老大看到了都不由暗暗咋舌,心说这样奇特的人才没让未央门摊上真是太可惜了。 而洛城当地每年在清明过去的半个月后都要举办的“洛神春祭”,自然也在陈墨阳这个头号包打听的打听范围之内——这消息不仅在他打听的范围之内,而且还是在他打听范围之内数一数二重要的大消息。 至少自诩“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风流小郎君陈墨阳是这样说的。 洛神,又名宓妃,在远古神话传说中乃是伏羲氏之女,因迷恋洛河两岸的美丽景色,降临人间来到洛城,将诸如狩猎打鱼等许多生活技能教与了洛氏族人。 一天,宓妃心情愉悦的弹起琴,其琴声得黄河河伯所闻。河伯觊觎其美貌,将其掳至洛水。宓妃终日郁郁,幸得天神夷羿相救,终与其结为夫妻定居洛水,受封洛神。 但凡神话故事总是代表着人们的某种愿望,这个洛神的传说也不例外——别看“洛神春祭”名字起的挺严肃,实际上却是洛城当地有名的“小七夕”。 这一日,洛城全城的女子都会到城外的月老庙来上香祭拜祈求一段好姻缘,而洛城城中只要稍有些名气的楚馆秦楼更会带着自家画舫,让自家的姑娘公子在河上表演才艺,争奇斗艳。 最终还会让洛水两岸的看官投出最受喜爱的姑娘和公子,封为当年的洛神与夷羿,待得七夕时在湖中给两岸看官献上才艺表演。 对于馆子里的伶人们来说,无论男女,无论是想传名于世,还是想脱离苦海,这都是难得的大好机会,现下一个个都卯足了劲准备着这一次的“洛神春祭”。 所以,这听起来很是严肃的“洛神春祭”,在洛城汉子们的口中却有个很不严肃的诨名,叫做“春日赏花会”,却是再贴切不过。 陈墨阳这个哪里有热闹哪里就少不了他的家伙,遇到这样的风流韵事怎么可能甘心错过?刚一打听到就偷偷摸摸的背着王老先生挑了个月黑风高的地方跟余下的各位光棍通了气,然后第一个举手报了名——这件事,林世卿是不怎么惊讶的。 韩昱、刘经桓、安铭这几个常年混迹军中连个雌性牲口都少见的将军听了消息以后,眼巴巴的看着孟惊羽等着陛下准奏,眼中那跃跃欲试的小火苗一窜一窜的——这件事,林世卿也是不怎么惊讶的。 封子恪无所谓的神情,沈寄寒的不敢轻易回话,包括纨素万年不变的冰块脸——林世卿还是不怎么惊讶的。 但是,一向纯良又不多话的王季同听了消息以后,顶着一张快冒烟了的大红脸,小眼神一溜一溜的往月汐身上瞄——这件事,林世卿就开始有点惊讶了。 还有,名义上的少爷孟惊羽听了消息以后,似笑非笑的看了林世卿一眼,然后主动提出要和他一同去月老庙溜达一圈——这件事,林世卿就更匪夷所思了。 要知道,脑子正常,至少眼睛没出问题的人都能看出来林世卿他是个男子。 于是—— 韩昱、刘经桓和安铭这几人面面相觑,原地傻了。 纨素再一次顶起名为“嫌弃”的表情,别过头去。 王季同只顾着在那里害羞的想入非非,没注意到。 沈寄寒想到之前皇子军营帐喂血的事,闭紧了嘴。 封子恪、林世卿还有月汐不约而同的,脸色沉了。 唯有孟惊羽和陈墨阳这俩人相视一眼,一齐呲出了两排快活的小白牙,笑了。 于是—— 傻了的更傻了,嫌弃的更嫌弃,没注意到的还是没注意到,闭紧了嘴的恨不得钻进地缝,脸色沉下去的更要往黑里发展。 还好,黑夜里正在那里比牙白的两位终于发现气氛不太对,见好就收的管住了自己过于明显的写了阴谋俩字的大笑脸。 林世卿和月汐都还隐隐记得,陈墨阳之前似乎提过“面首”这两个字。 的确,暂不提别的,单是说林世卿的长相,便足以盖过绝大多数的男伶清倌。 可无论是对于陈墨阳说话时在场的林世卿本人,还是对于月汐,甚至对于孟惊羽来说,此前,他们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曾经想过要将“面首”这个词联系到林世卿的身上。 这其中,对于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孟惊羽和林世卿来说,有一部分原因是林世卿的女儿身份,但是即便是不知道的月汐,也绝对无法想象林世卿会被一个人豢养在旁,作为一个以色侍人者而存在。 不错,林世卿长相俊美,线条柔和,所有人第一眼看到他都会觉得他是男生女相,但没有人会认为他就是女子。包括声音——林世卿嗓音偶尔会有些低哑,大部分时间却是圆润的,可明显不是女子的声音。 除了封子恪和晴雪谷少数几人,没有人知晓林世卿曾经为这些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陈墨阳是个混不吝的人,便是不熟悉的旁人拿他说一句“面首”或是更过分的话,他大约理都不会理,便是理了大约也只是漫不经心的回敬一句“本公子风流倜傥众所周知”之类的屁话。 孟惊羽也没有如何在意,陈墨阳的脾气他不是不知道,虽有些尴尬,但将这话当个不好笑的玩笑也就过了。 只是用“面首”这个词说陈墨阳的也就罢了,毕竟陈墨阳的前科和历史在那儿摆着,便是大张旗鼓的说出去,旁人也顶多说他一声纨绔。 可“面首”这个词一旦安到了林世卿的身上,林世卿在不在意另说,月汐却是有种尤甚于自己被侮辱的愤怒。 她跟随林世卿太多年了,从小时候自战场上被公子捡回未央门,到了现在,十数载的时光已在不知名的罅隙中自他们二人身边悄悄穿行而过。 月汐知道公子不是个好人,甚至可以说公子做的每一件坏事都是坏得淋漓尽致,但却偏偏没有一件是独独为了他自己。 林世卿近乎是月汐心中的神,在她的眼里,她的公子就好像是一个符号一般的存在——强大,坚毅,心思缜密,无所不能。不仅仅对于月汐,林世卿同时也是很多人眼中坚不可摧的脊梁骨。 无论前方是鸟语花香还是尸山血海,但凡能引得周国百姓走向乐土,她的公子便从无怨尤徘徊,即便前路是要他一人踽踽独行风雨如晦,她的公子也照样能走出一身“潇潇君子无挂碍,一蓑烟雨任平生”的闲雅坦荡来。 但是有人说她的公子是“面首”。 也许公子不在意,可月汐却是第一次对一个人有了这么浓重的煞气,虽然她知道,她不能表现出来。 不过话说回来,陈墨阳说话时除了他自己、孟惊羽和林世卿主仆在场,其他人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出,也确然算是幸事了,否则估计气氛只怕要更尴尬。 林世卿在随行的几人中要算是最为特殊的一个——不仅仅是因为他是周国左相的身份,更是因为孟惊羽曾经给他们讲过的这个看似高居庙堂的左相,一个文臣,领兵打仗曾经真刀真枪打出来的战绩。 对于现在的楚国来说,周国已然是只病虎,虽然二十余年前曾经将他的尖牙利爪伸向过楚国,虽然时至今日也会时不时的站起来抖一抖毛,但现在已是暮年,只要小心点温水煮青蛙,周国原本不应是楚国的一合之将。 然而,历史的长河在翻过一个大浪之前,总会有那么几个弄潮的船儿站在风口浪尖上,在大浪拍下来之前拼尽全力寻找让自己存活下去的倚仗。 这个倚仗可以是圣主,贤臣,良将——无疑,林世卿就是周国那艘船存活下去最大的倚仗,并且也是最值得楚国顾忌的倚仗。 韩昱和刘经桓之前虽不认识林世卿,但身为北疆守将对于年前刚过的清平首捷和玉督关一役,都实在是太熟了。 林世卿这个人,由不得他们不重视。 这几天相处下来,他们发现这位声名在外深受敬仰的相爷不仅没有一丝丝的骄矜气,反而常常是一副不显山不露水的笑模样,对谁都是同一般的好,从不会因为跟谁过分亲近而显得谄媚,也不会因为过分疏远而显得冷淡。 由此便更让他们觉得,这位亦将亦相的年轻公子身上总是带了那么几分神鬼莫测的气息。 然而,他们陛下的意思,似乎是对这位神鬼莫测的相爷,有意思。 而且,好像还是挺有意思的意思。 这就让他们几个——除了心怀不轨的孟惊羽和陈墨阳以外的所有人——都开始揣测不明白他们陛下这话中真实的意思了。 第四十七章 洛城瑶芳正当时 (下) “为何拉着我到……到这里来?” 林世卿虽然知道自己是女儿身,但那也是隐藏多年且无法明言的女儿身,想到孟惊羽一个男子拉着自己这样一个“男子”在这么个暧昧的日子里,来到这么一个暧昧的地方,一向舌灿莲花的嘴巴顿时卡了壳。 孟惊羽顶着一脸不可说的笑容,顺手装糊涂道:“来到哪里?月老庙?” 难得看到林世卿这一副想说又不想说的样子,孟惊羽不捉弄捉弄他怎么可能? 林世卿艰难的清了清嗓子,答应了一声。 “哦,是这样,我想问个姻缘嘛,”孟惊羽一副恍然的样子,“你看安铭他们几个大男人不也三三两两的不知道一起跑哪儿赏花去了么?我拉着你吧……只是求个姻缘,别多想。” 别多想……就是这么说才更忍不住要多想吧。 更何况,什么叫做“我拉着你只是求个姻缘”? 这得是什么姻缘得要他们两个这种组合? 难道说神仙心也不古了——这洛城的月老,口味得是什么样的? 林世卿一边听着,一边感受着身边络绎不绝的年轻姑娘落在孟惊羽扯在他衣袖上的手时的复杂眼光,顿时心更堵了——月汐得了他的令,被王季同约走顺便贴身保护他的安全去了,纨素被孟惊羽打发去看着陈墨阳不让他惹事去了,沈寄寒被安排留在园中守着王老先生去了,就连有可能指望上的封子恪也因为要在孟惊羽心里改变以往的不良形象,而不敢轻易去月老庙打扰他们俩。 简直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是主动洗好切好上赶着等下锅的。 林世卿总觉得自从他这次来到楚国以后,只要遇上了孟惊羽就总要发生一点什么意外。 孟惊羽看他半天没回话干脆一把扯了他的手往庙里走去,林世卿匆忙一挣竟没挣开。 身旁的姑娘们看他们的眼光更复杂了——两个多齐整的公子啊,怎么就内部解决了呢? 林世卿顾不得挣开手,忙上前几步赶上孟惊羽,靠着宽阔的袖子先掩耳盗铃的将两个交握的手严严实实的挡起来,压低声音问道:“你想干嘛?” 孟惊羽见他赶过来,立刻就放开了手,很是正人君子的道了歉:“人太多,怕挤散了,一时情急实在得罪。” 无论冬夏,林世卿向来畏寒且四肢冰凉,刚才叫孟惊羽这么一握,手却是暖了不少,可现下还没等他说出什么来,孟惊羽不仅放开了手还主动道了歉,倒是叫他一腔微微提起的火气无处安放了起来。 偷偷蜷起手指再次感受了一下掌心的余温,林世卿拂袖背过手去:“不妨事。” 月老庙中今日的香火格外鼎盛,大堂门口的几座香鼎上插满了长香,袅袅的烟火带着几分不真实的仙气缭绕而起,连带着庙中两侧驾起来的红线也显得格外令人信服了起来。 大约是一片花花草草中两片过于鲜嫩的绿叶太显眼了些,二人刚一进了主堂便有一位白须白眉的僧人主动迎上前来:“阿弥陀佛,二位施主是来求姻缘的吗?” 林世卿纯粹是被强拉来的,刚想开口否认,却被孟惊羽打了个佛号抢白道:“正是,我们是来拜月老问签求姻缘的。” 林世卿跟着打了个佛号,安静的站在一旁当陪衬,没有揭穿他。 那僧人将二人引到堂中跪下,各自给了他们一个签筒:“二位施主摇晃签筒之时需当全心想着心中之人,如此,求到的签子才是准的。” 二人点点头,林世卿闭上眼睛,没怎么听进去那老和尚的话,只是心里却忍不住想着孟惊羽今日拉他来此到底有什么目的。 “啪嗒”一声,两支竹签几乎同时落地。 二人对应签上所指,分别去取了签诗,那和尚又道:“若需解签,可将签诗拿到老衲师弟那里,若能帮得施主点拨一二,也是两位的福报。” 说着,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位坐在桌案后面的中年和尚。 孟惊羽看了一眼他自己的那张纸条就收到了怀里,笑得满面春光,简直比那和尚的发亮的大脑门还要晃眼:“不用了,我的是上上签,一看即懂,不用解签了。倒是世卿,见你看着那纸条宝贝似的,你去解签吧。” 林世卿一愣,他根本没看那签诗,那小纸条上面的两行小字跟浮在半空中似的,连他眼睛的门都没进去。 “哦,好。” 林世卿压根不信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没有拒绝,将那纸条递给了座位上的和尚——如果诸天神佛真的有灵,他林世卿一个正正经经的龙女帝姬,何至于如此六亲缘薄沦落到要用这一副没多少日子好活的女子皮囊,去搅和到这风起云涌的漩涡中央? 老天平时开不开眼,他不知道,不过至少在这方面上,老天对他是不开眼的。 座位上的和尚眉头深锁,看了几眼林世卿又看了几眼纸条,才犹犹豫豫的说道:“施主这签诗上说‘旅程恰似火烧山,颠沛流离自等闲。并济刚柔休倨傲,问求行旅凯歌还’,这个……这个若是求前程的话甚为明了,可求姻缘的话……” 那和尚顿了一顿,看着林世卿一点变化也无的表情,有些困惑的说道:“以火烧山有违天和,乃是违逆常理天道而行之的事情,原本该是天罚死相,可路途艰险却又能等闲处之,又是生门。而尾句‘问求行旅凯歌还’更有大吉之像,可究竟是否能够归于凯歌,却要看‘并济刚柔休倨傲’这句。” 林世卿原本想着这些不靠谱的哑谜似的东西权当做耳旁风似的吹一下就过了,可当听到那一句“违逆常理天道”的话时,却忽然心中一紧,然而还没等他问出来,孟惊羽便出声问道:“请问大师,要如何做到‘并济刚柔休倨傲’这一点呢?” 那大师将那纸条放到桌上,笑出了一脸莫测的慈悲相:“天地分阴阳,男女,刚柔,强弱。过刚则易折,过柔而无相,倨傲为强,谦柔为弱,依诗中所说,施主不妨以谦以柔化之。” 放屁,孟惊羽心中暗骂一声,照本宣科谁不会。 他拽了一下林世卿,将纸条塞到自己袖中收好,微笑谢道:“多谢大师提点。” 林世卿也跟着浅施一礼。 二人正要离去时,那和尚又开口叫住了他们,对林世卿道:“施主这签子求得奇,贫僧之前解签时每遇此签大多是在求问功名时看到的,可这求姻缘的还是第一次。今日庙中有红线问缘的活动,一人牵走线绳一端,另一端可能是一段姻缘,也可能是一张卦签爻辞,全看天意。贫僧想,施主这卦签所示既然有些模糊,不如去红线问缘那里试一试,或许会得到新的点拨。” 孟惊羽一听顿时来了兴致,谢过那僧人后便对林世卿道:“现在距离晚上去看画舫还有好一段时间,走,去看看。” 林世卿点点头,没怎么听他说了什么,心中仍在想着刚才中年和尚那一句魔障似的“违逆常理天道”,一个荒谬的问题像是滋生而出的毒芽一般蔓延开来——原来他这么多年做的努力,竟然只有一句违逆常理天道么? 还没等他再想出什么,孟惊羽却已经再次拉着他的手往那扯红线的地方走去了。 “想什么呢?” 触手而及的温暖唤回了林世卿的神志,他看了看孟惊羽扯着他的手,竟忽然有种在孤高的悬崖边上被人拉了一把的感觉。 好像,也挺好。 抓红绳的地方在庙中立在两侧的架子上,见林世卿牵了一侧的,孟惊羽驻足半天仔细看了看左右两边架子上的红线,然后慎而重之的选了与林世卿相反方向的一根红线。 “你猜咱们俩的线的另一头会是什么?” 林世卿一愣,他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孟惊羽也没管他没有回答,顺着红线的方向走了几步停住,回头灿然笑道:“我猜我的红线那头,会是我的洛神。” 庙中人山人海的,很是嘈杂,林世卿只看到孟惊羽回头冲他一笑,却没听清他口中的话,只半蒙半猜的点了点头。 林世卿见他走远,便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那根红线,心里竟隐隐的有些期待,可究竟在期待什么,他自己却也说不上来。 那红线密密麻麻的缠了庙中两个架子,因为林世卿二人来得不晚,架子上还有很多这样的线,那红线有半个麻绳粗细,不容易断。 林世卿看了看架子,回头看了看早就埋在人群里瞧也瞧不见的孟惊羽的身影,又看了看手中现有的这根,闹别扭似的忽然觉得手中的这一根怎么看怎么都不顺眼起来,踌躇片刻便又挑了另一个红线顺着走了出去。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明明是个无伤大雅的小游戏而已,却莫名的认真起来了,好像顺着这红线走还真能走出点意味深长的佛理寓示似的。 林世卿一边走一边笑自己,这样一根小小的红线又能牵住什么?难不成那边牵出个姑娘,他还真能娶回家不成? 第四十八章 只当闻早乐真机(上) 这红线看着没多长,可当林世卿走了快一炷香的时间却还没看到尽头时,便彻底放弃了这种想法,不由叹了一口气。 别的线不知道长短,可他手里这根怕是整整绕了洛城一圈都不止,他现在这位置远近看不到头的,离月老庙已经有好长一段距离了。 林世卿开始有点希望他这线的那一头别是什么爻辞卦辞的了,最好是个人,甭管男女,赶紧把另一边的路走完也就罢了——原应该也没怎么认真。 其实他这一路没少看到有人走不下去将手里的红线就这样扔掉的,林世卿也觉得这样没什么,可每到他不想走了,想要扔了红线的时候,便又觉得不论如何做事情总不该半途而废,走走停停的竟又这么过了大半炷香的时间。 暮色四合,天边晚云渐收,林世卿行至一处廊桥上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余晖的颜色像是燃烧得不那么热烈的火焰,温暖而不灼人。 他扯着红线索性就在廊桥上找了一处靠边的地方坐了下来,兀自看着往来行人发呆,坐着坐着就有些忘了时间。 直到华灯初上,林世卿才意识到此刻已经离诸人约定好去看画舫的时间不远了,站起身正要走时,却见廊桥的另一端优哉游哉的上来了一个人。 林世卿瞪大了眼睛,忽然觉得他手中的红线烫起手来,矛盾了一路要不要扔的一根轻飘飘的线绳,此刻竟像是要随时要炸他一脸红黑颜色的火药似的,被他毫不犹豫一把扔了出去。 来人手里攥着一根红线,远远的就冲他笑了一下,及至走到他面前,看了一眼他空无一物的双手,才疑惑的问道:“世卿,你的红线呢?” 听了他的话,林世卿成功地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咳嗽了几声才道:“惊羽还没走完么?” 廊桥上摩肩接踵的,一根红线而已也没什么重量,就是被扔出去又能扔多远? 孟惊羽见他反应不大对劲,眼角再一睇就看到了垂落在林世卿脚边不远的那根红线,眼角眉梢瞬间挂了笑,抬起手抖了抖自己手中的那根红线,意有所指的答道:“没走完啊,也不知那头是什么,害我走了这么远的路。但凡只要那头是个人,要是被我抓到,我可一定不能放了。” 林世卿的神色一下子微妙了起来,顿时觉得自己扔了那红线,简直就是扔得好,扔得妙,扔得恰到好处,扔得英明神武。 孟惊羽拉了他的手,顺着那红线继续走了下去。 林世卿正心虚着,没有防备之下竟又让他抓了个正着,不过这次却没挣脱,藏在袖子里的手加了劲,和孟惊羽暗暗较量起来,想等他自己放手。 孟惊羽起初笑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拧着劲将手从袖子里扒拉到了两人眼前,然后松了手。 这样看着,却是林世卿死死抓着他不放了。 林世卿立刻松下力气,脸上惯常带着的笑容在来往行人投来的奇异目光中有点挂不住。 孟惊羽甩了甩手,整张脸都快皱到了一块:“看看,这证据!嘶……真疼啊。” “你……疼……咳,忍着。” 林世卿窝着一肚子不知道是火还是气的东西,撂下一句话就脚不沾地的大步挪到人群里去了。 孟惊羽刚刚还揉成面团似的脸,见他跑了立刻舒展开来,心里甚是愉悦的想着,他这是害羞了吧? 一边想着一边收着红线往前追去:“世卿,等等我!” 待得两人回了月老庙中时,天色早就黑了,庙门也快关了。 林世卿看着疏影摇曳的庙门,停住了脚步:“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林世卿顺着红线走的时候只是将那红线的头从架子上解开表示这根红线有人了,却没有如同孟惊羽一般扯着红线的一端走。 所以他很清楚孟惊羽手里那红线的另一端应该是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因为原本可以握着另一端的人根本没有牵走,更何况即便是牵走了也早就在拥挤的人群中慌慌张张的放手了。 林世卿再确定不过。 可片刻功夫后,竟有一个面目清秀的妙龄女子跟在孟惊羽身后一同出了门来。 孟惊羽笑得像是被一锅底的桃花糊了一整张脸:“看看,我就说今天我抽的那是上上签,这么快就应了。” 那女子也是个知礼的,虽是有些害羞却仍向林世卿见了一礼。 今日一整日,林世卿和孟惊羽这两个质量优异的年轻公子都沐浴在整个洛城大街小巷里适龄女子那欲语还羞的眼光中,有些大胆的还冲他们扔了帕子,到了现在基本已经习惯了。 可偏不巧的是,这个女子看向孟惊羽的目光,就特殊的让林世卿心里不怎么是滋味。 林世卿侧过身去,避开这姑娘的礼,平时温润如玉的那个他此刻好像已经被剥了一层皮似的,全没了踪迹,反倒是面上冷意阵阵的,使得整个人看起来都凉薄了许多。 “红线那头的人找到了?” 孟惊羽点头点的一点都不含糊:“恩,找到了,就是这位姑娘。” 林世卿的语气凉得跟他的表情有点异曲同工:“哦,不错啊,带去画舫么?” 孟惊羽好一会儿没说话。 “想带着就带着,一个女人而已。” 孟惊羽听着这话音已经开始味道不对了,心说看来他家这位醋坛子有点大,不能再惹,立即摇了摇头。 林世卿没懂他这摇头摇的什么意思,便干巴巴的瞅着他。 孟惊羽从袖中抽出红线的一头,近乎郑重的交到了林世卿的手里,牢牢包住了他的手,深潭一般的目光映着林世卿被雷劈了一样的表情。 孟惊羽心满意足的道:“世卿,别唬我,我手里红线的另一端是你,跑不了的。” 那个姑娘有些接受无能的看着他们两个的握着的手,半晌,带着同样被雷劈了一样的表情尖叫一声,跑了。 孟惊羽被她的尖叫声吓了一跳,回头看了一眼,好笑的吁了口气,口中却是事不关己似的说道:“唔,竟然吓跑了一个?” 林世卿:“……” 吓到的何止这姑娘一个?但凡是能跑,他也早就跑了。 可惜,林世卿现在僵成了一块敬业的门板,连面部表情都固定在了刚才那个干巴巴的笑容里。 林世卿好半天才感觉到他被劈成一团浆糊的脑袋好像还能动,俢木偶似的一点一点活动了一下表情,连手都忘记甩开了,话也说得有点磕巴:“惊、惊羽,你、你开什么玩笑?我是男的!” “你是男的么?”孟惊羽一句话就让林世卿这个刚修好的木偶再次崩坏,然后不知道是要灭火还是要火上浇油的,他又补上了一句,“就算你是男子那又怎样呢?” 孟惊羽耐心的将他一路细心收下的红线一圈一圈绕到了林世卿的手腕上:“这是老天定的姻缘——我说了,你跑不了。” 这一刻,孟惊羽不是大楚新帝,林世卿不是大周左相。 他们只是被一条红线牵到了一起的人。 直白又明了。 林世卿几乎就要被孟惊羽笃定到仿佛带了神性的口吻蛊惑,可只是刹那之后,他便又回过了神,试图解释些什么。 “什么?不是……我,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男子?不是你之前停住不走了,还是,不是你在之前的廊桥上放开了红线?” 这几个问题还真的是简单到不好回答。 林世卿在和了浆糊的脑袋里艰难的扒拉出来一丝落不下脚的理智:“我……我在你走之后偷偷换了另一条红线,所以——” “所以这更说明了这是天注定的不是吗?”孟惊羽果断的打断他,将他们两个用红线连起来的手腕举到眼前,“这是你选择的,更是天注定的,难道不是吗?” 林世卿白皙纤细的手腕在两圈红线的衬托下有种异样的妩媚。 他沉默下去。 好半天过去,他才倒腾出来点能用得上的力气,撇开孟惊羽试图阻止的手,认认真真的将那红线一圈一圈的拆下,像是提醒自己,又像是提醒孟惊羽:“陛下,何必跟臣开这种玩笑?” 一点都不配合的,远处的烟花顺着这句话一簇一簇的接连爆炸开来,让林世卿这句原本就有气无力的话音彻底消失在远远传来的呼声和响声里。 “什么?” 孟惊羽侧过头去听——他们离的这样近,他不是没听到,只是不想听到,便当做自己真的没听到了。 林世卿看着自己空空荡荡的手腕,忽然觉得刚才还浆糊着的脑袋也随着这两圈红线的离去清明了起来,也空荡了起来。 林世卿的脸上重新挂上的温和的笑意——他又是那个温润如玉又让人看不透的大周左相林世卿了。 孟惊羽放下了手,有点失望的想道。 林世卿往后退了一小步,留出了一个安全的距离,指了指远处的烟花,美瓷一般的脖颈伸长了一点,对着孟惊羽侧过来的耳朵简短的道明来意:“画舫。” 随着话音而来的还有一股温热的气息,孟惊羽城墙厚的耳朵根难得烫了一下,点了点头。 林世卿微笑着转过身当先走了出去,一步一个脚印的走得稳稳当当,在他身上已然完全看不出刚才那个无措的影子——他连自己都快骗过了,他自信,没有人能看得出来他此刻的心乱如麻。 孟惊羽站在原地想了半天也不知该喜还是该悲,酸甜苦辣咸的转了一转,还是苦笑了一下,摸了摸早就被他塞到衣襟里焐得暖烘烘的那个“上上签”的签诗字条,顿了顿脚步,随即顺着林世卿的方向快步跟了过去。 最是伤情日落山,重重险困势难安。 须效箕子佯疯避,若问艰危可过关。 下离上坤,地火明夷——中下签。 第四十八章 只当闻早乐真机(下) 洛水之上流光溢彩,各色布置的精巧画舫自水上缓行而过,船头船尾舫上舫下皆有美貌伶人或弹或唱,俊男美女不知凡几。 除了码头的位置,洛水两岸挤满了来看热闹的男女老少,人流如织的热闹极了。 画舫自洛水中央而过,两岸的人大都只能瞧个热闹,稍有些眼神不好便只能看到个模糊的光影儿,真正好的位置都在水上——除了洛水中央用作表演的画舫外,还有一些旁的画舫零星的浮在河心两侧。这些画舫有两层高的,也有三层高的,站在上面再往洛水中央那些表演的画舫上瞧,便能轻而易举的瞧清楚那些伶人们的衣饰长相。 陈墨阳这人虽然嘴贫了点,但是能被孟惊羽提拔上来自不会是什么寻常角色,早就按照之前孟惊羽吩咐下去的,定了一艘两层高也不怎么引人注目的观赏画舫,除了在家修养的王老先生、保护老先生安全的沈寄寒以及跟红线作斗争去了的孟林二人,其他几人早已按时按点的全都集中在这舫上了。 孟惊羽和林世卿二人来到舫上的时候,大半的表演画舫已经过去,此前在陈墨阳的带领下,众人酒喝了不少,瞧的也有些累,索性就分散开来,想说悄悄话的就说悄悄话,想聊天的就聊天,想睡觉的就睡觉。 只是孟惊羽一到,除了醉成一团烂泥的安铭,众人免不了又齐刷刷的撑着半醉不醒的脑子给孟惊羽道个安再去各干各的。 孟惊羽和林世卿这俩人一个比一个能装,众人之中除了极为了解二人的陈墨阳、月汐和封子恪还算能稍稍瞧出来一点端倪以外,其余几人中没有一个能看出来他们与平常有什么不同的。 王季同自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和月汐看对眼了以后,但凡是见到林世卿便必定是面红耳赤抓耳挠腮的半天吭不出来一声,活像是刚进门的小媳妇见到了婆家人。 不过林世卿看了他这一副讷讷不成言的模样,却有些动了心思想要将月汐许出去——他自己这辈子没带着人做过多少人事,也没有多少年好活了,但总不能让身边的人一同陪葬,何况月汐是个多好的姑娘他心里实在是不能再清楚了。 如此便更乐得留出时间让他们二人多多相处培养感情。 陈墨阳见孟惊羽刚上船没多久,便贼眉鼠眼的将孟惊羽拽到船头放风,一看就不像是要说什么好话。 现在的林世卿对于孟惊羽和陈墨阳这两个毒瘤本来就是避之唯恐不及,眼见着这俩瘤自动自觉地没到他们这里搅和,林世卿不带犹豫的便凑到了封子恪、韩昱等一干光棍里,跑到船尾一边喝酒一边赏花。 行伍中人说起话来大多荤素不忌,虽然因为封子恪这个例外在旁边,但是他那一脸十分亲和的笑意,几人说着也不见他开口煞风景,三两碗忘忧下肚,原本还有些生疏顾忌着脸面的几人,顿时就放浪形骸了起来。 林世卿来的时候几人酒已过了三巡,除了封子恪因为一直担心着他还喝得有尺有度的留了一线清明,其他人早就桌上几个桌下几个,称兄道弟的抱作一团了。 韩昱平时看着彬彬有礼,但其实手下尽是些狠人,治兵督众,御下极严,对己如此,对敌更不手软,实实在在的称得上是一方杀将。 韩昱一手抱着酒坛,一手拍着桌子,提拎着一嘴大舌头:“相、相爷,你这来得晚,不、不给面子,喝!不对……罚,罚!” 林世卿抱起酒坛子,趁着烈酒入喉的刺激将心里那些乌七八糟的想法暂时性的排到了一边。 “好,好酒量……嗝,看相爷长得娘……嗝,喝酒不娘,合我老韩的脾气,再干!” 刘经桓是军中文士出身,会武而不精,提枪上马冲锋陷阵是有点为难,但是要说起怎么依靠天时地利人和的坑人,怎么帮着军中将官和地方官员拉皮扯淡,那便是己有所长了。 刘经桓明显是几人中酒量最差的一个,估摸着可能是船上晃晃悠悠的不舒服,早就吐了一波回来了,现下倒是精神起来。 他压住了林世卿的酒坛,低声道:“相爷别喝了,总要留两个清醒的。” 林世卿看着滚到地上呼呼大睡的安铭和安安静静立在围栏边上的不知道在看些什么的纨素,点了点头。 随着一艘画舫渐近,水上传来一阵悠扬歌声,娇柔婉转,正是《春江花月夜》。 ……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 几人顺着声音看去,只见那歌女抱着琵琶,音容秀美不俗,歌声、琵琶声伴着水流击打船舷的声音,轻灵浅愁乘月而出,实在可怜可爱极了。 两岸叫好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愿逐月华流照君,”封子恪听后一叹,“你们都有什么愿望?” 韩昱明显不怎么买这种文绉绉的账,听了以后甚为生动的捂着鼻子直言道:“文人骚客……是真骚,比那杏花春雨楼的小娘们都骚!” 刘经桓肚子里是有些墨水的,不像韩昱那种纯武将对于文臣的偏见那么大,想了想以后认真回道:“经桓既投身行伍随军,自然是希望作出一番功业的,只是战场生死无常,家室妻子暂还不敢肖想。” 韩昱听了好像也被熏陶上了点墨水,拍了拍酒坛,大声豪气的说道:“和兄弟们……嗝,一起杀敌,爽!……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嗝,但使我韩昱和我兄弟们在,北边的蛮子们别想过来!哈哈,嗝……” 韩昱还没等笑完就软倒在了桌上,抱着酒坛子笑得十分猥琐,口中嘀嘀咕咕道:“小翠儿,别走,让爷香一个……”说着,噘着嘴就冲酒坛吧唧一口亲了上去。 韩昱亲完甚是满意的又呷了呷嘴:“哎,真乖!”说完便抱着他怀里那坛“小翠儿”睡了过去。 仍自清醒着的封子恪三人相视一眼抿嘴笑了。 刘经桓问道:“二位相爷还没说愿望,不如说来听听——有韩兄与我抛砖引玉,二位相爷可别推辞。” 见刘经桓与封子恪都看着自己,林世卿笑道:“经桓兄与韩兄哪里是抛砖引玉?明明该是珠玉在前,和二位相比,世卿的愿望说出来实在见笑——美酒、佳肴、自由身,泛舟平湖不系,但凭一骑浪荡九州,平生大愿也不过如此。” 刘经桓唏嘘道:“若我刘某在世时能赶上天下清平无争的那一日,若相爷不嫌我人陋心粗,还望相爷这愿望里也能捎上我一个。” 林世卿笑着点点头:“经桓兄忒谦了,得好友二三同行,逍遥山水间,快意恩仇事,实在没有比这个还怡然自在的事情了,怎会嫌你?” 刘经桓叹道:“听说相爷是带过兵打过仗的人,原本还不信,现在总算相信了,皇城根下的水土是养不出相爷这样的品性的,偏得要从戎砥砺过的或是在外游历过的才能说出来这样不恋栈权位、不羁着衔位的话。” 林世卿口道:“经桓兄过誉了。”心中却道,刘经桓能从他三言两语中一针见血的看出来这么多,足可见此人不虚其名了。 刘经桓说的不错,他话里隐而不宣的意思正是林世卿最开始请入军旅而非朝堂的原因。 如他所说,诚然战场生死无常,可所争所斗尽皆是外敌,便是不提建功立业,军中铁血儿郎也是繁华京都的高床软枕养不出来的实诚心思,看着是刀枪剑戟,说话也没那么多华丽的辞藻,但只要开口全是流淌着的热血。反观朝堂之中最不缺的就是锦词秀句,可深究下去一个个却全是填不平的坑,话里不到三尺的地方便开始是鬼魅寒流。 林世卿有些感慨,孟惊羽慧眼如炬,识人之明是古往今来多少帝王都求不来的,他带过来的这俩人虽然刚过而立,年纪尚轻,可无论是刚正不阿的杀将韩昱还是谋定策事的儒将刘经桓都是不可多得的良才,用不了多久定会成为孟惊羽任下新楚的国之重器,擎起大楚四境之一方,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可周国现在在干嘛呢? 林世卿一哂,现任的老皇帝一边不疑有他的猜忌他,一边不疑有他的重用他,一边亲授他重权厚禄,一边掣肘他改革政令。满朝文武尽在忙着研究怎么讨老皇帝开心,怎么帮着老皇帝一边亲近他一边疏远他,字里行间那意思简直就是要将他当做不吃草还能跑得快的宝马良驹。 这可能么? 贤臣,良臣,纯臣,权臣,弄臣,奸臣,佞臣,不一而足……每个时代的朝堂里,这些多样的为臣者都是不可或缺的——可问题是,周国的朝堂构成里,这些种类的为臣者有些太不成比例。 唯一的一个太子平时看着挺稳妥,人前温和有礼恭顺谦孝,无论文武都是拿得出手的,对于治国之道虽然没那么大兴趣,但只要有贤臣良将辅佐在旁,开疆拓土说不上,但周国在他手里也出不了什么大乱子——可也就仅限于出不了大乱子了。 和孟惊羽或者高远晨这样成长在腥风血雨中的乱世明君,还是差的太远了。 然而就这么一个可以勉强称之为硕果仅存的太子殿下,前一阵子还跟他挑明了说打算带着美人归隐山林,而且连后路都想好了,甚是负责的提出要将周国托付给他这样一个假凤虚凰的女子手中。 呵。 西风残照,平林漠漠,汉家陵阙。 便是他不畏百年身后一卷汗青里面牝鸡司晨的口诛笔伐,前路漫漫,他孤清一人又如何能够披荆斩棘的走得出周国的一片坦途? 第四十九章 江船画帘火独明(上) “查到了吗?” 孟惊羽侧身站在画舫二层船首,全然收起了来时的笑闹神色。 陈墨阳摇了摇头:“打听过了,的确有类似于先帝音容形貌之人在洛城出现过,可是早一个月前人就没影了,没人知道去了哪里。” 孟惊羽犹不甘心的问道:“一丝线索也无吗?” 陈墨阳想了想道:“倒也不是。” 孟惊羽眼神一亮:“快说,还有什么线索?” “我打听的时候听人说,疑似先帝那人在洛城出现的时候身边跟着一个美貌妇人,看年纪要稍小一些,我想……会不会是你之前跟我提到过的那个人?” 孟惊羽微微颔首:“你是说,父皇睡梦中曾唤出名字的那个‘琼雪’?” 陈墨阳道:“正是,你之前与我提起后,我便悄悄遣人查了,可是在籍人中无一适龄女子名为琼雪。” 孟惊羽眉梢一动:“唔,父皇应是在与母妃结识前便与这名女子相熟,应该是二十余年前的事情了,又是在洛城出现……你专门查过洛城或是陈浏郡的在籍百姓名册了吗?” “查了,在籍不在籍的,只要有一点资料的都查了,包括二十年前的只要我能翻到一点的都查了,没有叫这名字的,怕不是真名,小字或是旁的倒有可能——对了,如若是嫁做人妇的女子,倒是有许多名字不详的,”陈墨阳一锤拳头,补充道,“哦,还有,若是伶人的话,艺名之类的也有可能。” 孟惊羽瞥他一眼:“怎么可能?父皇又不是你,别乱猜了。” 陈墨阳不以为意道:“怎么是我乱猜,这好歹也是个路子不是?有夫之妇当然不行,可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被迫嫁人的呢?若是当年人家姑娘定亲在先,依先帝仁厚守礼的性格,应也不会强自拆人姻亲吧。” 孟惊羽一摆手,断言道:“若是如此,父皇当年都没有拆人姻亲,如今又怎么可能?更何况父皇母后昔年恩爱如许,不可能的。” “惊羽,我不是要故意打击你,当年我们虽小,可先皇对故皇后有多少恩赏宠幸是多少人都有目共睹的,可正是因为这样才奇怪啊!” 孟惊羽抿紧了唇:“哪里奇怪?” “你明明可以想明白的,不过是不想想明白罢了——我且问你,第一,宫廷内院里有多少事情是表里如一的?其次,如果先皇的心上人当真是故皇后,那他为什么在睡梦之时曾多次叫出过这个名字?更何况还是在与故皇后同寝时叫出来的。” 孟惊羽的声线绷得死紧:“如果父皇不喜欢母后,又为何要力排众议立她为后?母后当年哪有足够的势力——陆氏一族是个什么景况,你不会不知道吧?” “惊羽!”陈墨阳微微提高了声音,甚是罕见的严肃起来,“这么多年了你难道真的就看不出来吗?这么多年来,先帝倘是当真想翼护陆氏一族,有些真犯事了的族人不好明着徇私,但是那些所谓因公殉职的呢?先帝为什么连追究都没有追究?” “父皇那是因为四境镇关军侯的威胁才——” 陈墨阳一口打断他的辩解:“惊羽,别将这事说的那么严重,四境军侯虽强,但全是一盘散沙各自为政,并非无隙可寻——你别急着反驳,我从没说先帝做得不对,但你也别替你父皇找什么理由。自你母后逝世,咱们是怎么受欺负的,故皇后亲族的陆氏是怎么被压迫的,这些你都可以因为他是你父皇便视若无睹了吗?” 孟惊羽仍自争辩道:“父皇均衡各方势力本就不易,加之诸多朝臣施压,这才……而且他也帮我暗中培植了不少势力。” 陈墨阳恨不得一拳头揍到孟惊羽的脑袋上:“你父皇怎么说都是皇帝,在咱们楚国这一亩三分地没人比他更大,朝臣施压……好,退一万步讲,即便陆氏亲族他真的保不住,难道稍微保一保你还不容易么?他一边宠着你,推着你站在风口浪尖上,一边却又不搭拢你好坏死活——恕臣愚钝,除了帝心难测,臣还真没看出来先帝这是哪门子的父子情深!” “可是……”孟惊羽道,“可是他毕竟还是将皇位传给了我……” 陈墨阳没好气道:“先帝要是真将皇位传给了你那位好皇兄才是真的脑袋有坑!那位大殿下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天下间除了他那点权位利益,还有什么能入得了他头顶上那两只豆大点的小眼睛?” 孟惊羽叹了口气:“我不是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是时局艰难,父皇养我育我这二十余载,便是他当真做错了,我身为人子又有什么立场和权利去质疑他?无论如何,他都是我的父皇,是君臣,更是父子。” 陈墨阳沉默片刻,终于点了点头:“罢了,你说的也有道理,是我着相了……不过关于故皇后的事情我还是坚持我的说法,先帝的心怕是在你母后入宫之前就另有所属了。” “你不必自责,我知道你是为我抱屈,” 孟惊羽扭过头,“只是母后在世时,父皇那么宠爱她,那几年母后一个小小的风寒便可让父皇忧虑得几日食不下咽睡不安寝,我实在是没法相信……” 陈墨阳拍了拍孟惊羽的肩膀:“你这是当局者迷——倘若你不想找到先帝,你这般所想也没碍着什么,可你现在既然派了这么多人去寻,我相信你多少也是想求个结果。关于先帝和先皇后之间的事情……真的假的咱们暂且不说,至少你还是希望先帝是活着的,是吧。” 孟惊羽深吸一口气:“毕竟是我父亲,我身上流的是他的血脉,我再恨他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好,既然如此,你便最好放下你所有个人认为相信或是不相信的看法——我知道先皇后是你最大的心结,可是惊羽,你母后的在天之灵一定不希望她的死成为你的桎梏,她是为了什么才……你总该比我更清楚。” 见孟惊羽沉了眸光,陈墨阳知道他听进去了自己的话,接着道:“现在可以确认的有三点。第一,这位名叫‘琼雪’的女子是在先帝和先皇后认识之前便认识的。第二,这名女子很有可能是先帝的心上人。第三,‘琼雪’这个名字可能是假名,或是已婚女子的名字或是艺名或是小字。” 孟惊羽点点头。 陈墨阳道:“今日我和纨素已经派出了洛城所有能调用的可靠人手全城搜索了,但无论是那个美貌妇人还是‘琼雪’姑娘都没有结果。”陈墨阳道,“我想着,暂时的线索既然引到了洛城,暂时便先在这里再好好找找,而且洛城的确很奇怪——先帝当年封王的时候受封陈王,虽然没有封地,但我想跟陈浏郡应该有些关系。” 孟惊羽道:“恩,我也是这么想的。除此之外,还有一点甚为可疑——父皇登基后仍保留的私产也就只有这两处园子,还是临我出使前才告诉我的,之前也没人知道……” 孟惊羽话音突的一停,眉眼一挑,看着刚刚路过的画舫转而沉吟着说道:“我听说这洛城有个杏花春雨楼,在咱们楚国都是有几分名气的地方,每日里迎来送往的客人极多,什么样的人都有。” 陈墨阳笑道:“嘿,总算跟我想一块去了!” 孟惊羽紧绷的表情放松了些,笑哼道:“这些事估计就你最喜欢干了。” 陈墨阳不负所望的应道:“借着公事的名义吟赏烟霞,微臣自然乐意之至。” 孟惊羽无奈笑道:“竟还能这么理直气壮的,这也就是你——好,这条线你去跟着吧。琼玉殿的事情我派郑阳去查了,也不知过一阵子回宫以后会不会有消息。” 陈墨阳闻言灵光一闪,翘起的嘴角在下流与风流的弧度之间摇摆不定:“惊羽,那个林相几年前不是在琼玉殿出现过么?你可以去试探试探他啊!” 因为林世卿只在琼玉殿出现过那么两次,时间有些久了,又是刚确认他就是几年前的那个少年龙渊,这才一时之间没有想到,经陈墨阳这么一提醒,孟惊羽立刻反应了过来,不由喜道:“是啊,怎么没想到这个!原只想到这次回京以后要去问静太妃——真是好主意!这几日我寻了机会就去世卿那里探探底。” 说着,孟惊羽转回头,不期然的就看到了陈墨阳一脸“哎呦喂”的表情,顿时胃疼的抽了抽嘴角:“想什么呢!” 陈墨阳一点都没管孟惊羽那点心虚又谴责的小眼神,摊开手,打蛇随棍上的调侃道:“啧,听听,这一口一个‘世卿’的叫得多顺口!陛下这速度也是真快,够在我这儿出师了都!话说,今天看你们俩来的时候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哈哈,瞧我这火眼金睛,好用得真是没话说!” 说完,又觉着余味未尽的好好品了一番孟惊羽含在舌尖的那一声“世卿”,陈墨阳双眼之中贼光闪烁,热切的搓了搓手:“咳,那个什么,陛下发展到哪一步了?拉拉小手,还是亲亲嘴巴?” 孟惊羽面有菜色的别开了头,不忍直视,帝王之尊的难得爆了粗口:“娘之……朕的好爱卿,你能闭嘴了吗?不能的话就滚吧,看在朕最近烦心事多的份上,啊,好歹也可怜可怜朕。” 他始终没有将林世卿是女儿身的事情告诉陈墨阳,一是此事乃周国重大机密,暂时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处理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二是为了保护林世卿,避免节外生枝。 然而,陈墨阳好像男女通吃得并不怎么介意他和一个名义上的男子扯到了一块,不仅如此,还时常用一种“陛下原来喜欢这一口”的口吻将他对林世卿有意的这件事拿出来鞭尸。 孟惊羽被这不软不硬的小鞭子抽得那滋味就别提了。 陈墨阳特别没有眼力见的继续穷追猛打:“惊羽,大家都是兄弟,别这么抠门,说说嘛!就今日你和那位相爷——” “轰——”的一声巨响打断了陈墨阳的话。 舫上众人只觉得一股热浪带着四下翻飞的破碎木板扑面而来。 第四十九章 江船画帘火独明(下) 正驶过孟惊羽等人所在画舫的一艘表演画舫突然毫无预兆的,炸了。 爆炸画舫的整个船体随着那一声巨响,瞬时解体解成了一副光杆的骨头架子——估计舫上的人就算没做成燃料,也要被烤的外焦里也焦。 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爆炸中,那舫上没有一人来得及跳下水。 顷刻时间,火光冲天,热气蒸腾。 两岸百姓一见出了事立刻作鸟兽状呼喊着四下散开,只是人群拥挤,全无秩序的推搡之间乱作一团,堵在路口上进退不得的,被推倒踩踏的,大呼小叫喊着“别推我”的,甚至还有反被推下水中的,等等情状,满目盈然。 还好洛城当地官府对于举办洛神春祭这事早有一套章程,两岸岸边提前立了两排栅栏,若非栅栏阻挡,只怕此刻被挤下水的更不知要有多少。 暮春里尚且带着丝丝凉意的微风瞬间被强行拉扯到了盛夏,几个呼吸的时间临近爆炸画舫的孟惊羽等人便已是一身薄汗。 爆炸的画舫离孟惊羽等人不远,船体炸开的时候冲击力极大,除了无知无觉仍睡得香甜的安铭和韩昱,其余几人皆是神色大变,陈墨阳护着孟惊羽,封子恪护着林世卿,刘经桓护着韩昱,纨素护着安铭,几人各自趴伏在甲板上,等待冲击过去。 空中大小不一的破碎木板像是被人大力投掷出去却失了目标的巨型武器,带着高温和凌风,无论是船还是人都一视同仁的乱砸一通。 众人大都是将人扑倒后便立即各自翻过身来格挡着近身的木板,除了刘经桓武艺不佳加上还要护着韩昱,稍微显得有些手忙脚乱以外,其余几人都是一招一式的游刃有余。 唯独封子恪和林世卿是一对彻彻底底的例外。 自从封子恪眼疾手快的将林世卿扑倒后,便牢牢将他的头按在了自己怀里,压住了他的身子让他不好挣扎。因为封子恪使的是巧劲,又特意避开了可能让林世卿不适的部位,压着他的力道并不怎么大,甚至可以说是动作十分轻柔小心。 刚刚刘经桓正问到封子恪的愿望时,还没等封子恪回答那画舫便炸了个满天花——林世卿在那一刹竟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心中庆幸还好这爆炸堵住了封子恪的嘴。 林世卿有种预感,刚刚那个半醉不醒的吟着“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的封子恪,说出来的愿望大约也会是“愿为越人歌一曲,心悦君兮君不知”或是“此时相望不相亲,愿逐月华流照卿”之类的。 没想到,最后成全他这点自欺欺人的私心的,竟会是这样一场毫无预兆的爆炸。 林世卿微微挣动,对封子恪耳语道:“子恪,放开我!” 封子恪低低的笑了,胸口轻微的震动清楚的传达到了林世卿的身上,封子恪一只手垫在他脑后,一只手轻轻抚着他的鬓角,口中似是自语又似耳语:“清慕,清慕……” 封子恪的声音微哑,话音里带着点含混的亲昵和不易察觉的颤抖,将林世卿原本坚定的挣动消弭于无形。 漫天的火光热浪席卷了爆炸画舫旁的几十丈范围,可仿佛任是再灼人的气浪翻涌而过,也别想伤到他怀里这一刻的春暖花开。 “清慕,”封子恪微微加重了手上的力气,“我的愿望,就是——唔……呃……” 十几年来苦心经营的平和的假象,好像随着这一个让人措手不及的爆炸,也一同土崩瓦解了,他鼓起了十几年来时断时续积攒下来的所有勇气,趁着醉意,趁着混乱,趁着泄洪一般放肆的痴狂和想望,打算对着近在咫尺的人吐露这一份隐藏了太久、压抑了太久的心迹。 然而,咫尺处,有天涯。 迅速坠落的一块薄木板的一边重重撞到了封子恪的后背,只是稍作缓冲,随后整块木板便再次砸到了他背上,封子恪闷哼一声,嘴角控制不住的溢出一丝血。 火光就在不远处,情势本就危急,这木板一撞,封子恪又根本没有防备,便说是伤及腑脏也是极有可能的。 林世卿暂时将思绪抽离出封子恪未完的那半句话,趁着他被砸后脱力的一下,身子一滑从侧面翻身坐了起来。 林世卿除开压在封子恪身上的木板,将他扶了起来,因着今天没有佩剑,只得抽出外衫罩里别在腰间的玉箫,一路阴沉着脸,挥开被连锁的小爆炸炸飞到空中而后落下的木板,搀着他往舫里走。 林世卿压低声音:“舫里好歹有个遮挡,我扶你进去。这爆炸来的蹊跷,如果再有什么意外,别顾着旁的,保护自己要紧。” 封子恪知道林世卿是什么意思——他是文臣,这么多年都伪装得很好,从来没有显出懂得分毫武功的样子,可要想在这么混乱的状况中自保,一个文臣能做的就太少了。 只是他一旦暴露出来,以孟惊羽的缜密心思,不仅他和林世卿这么多年在楚国的许多安排可能都要前功尽弃,更有可能被孟惊羽顺藤摸瓜查出来点别的。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依照未央门的势力呼风唤雨的确足够,可想要一手遮天是不可能的,林世卿和封子恪二人中谁都没有自大到这种程度。 防患未然显然比亡羊补牢重要太多了。 然而林世卿今日却说让他别顾着旁的,封子恪心中一暖,口中却是急喘了两口气,唇边又溢出了一丝血。 林世卿掏出来一个小瓷瓶交给了封子恪,示意他将里面的药吃下去:“你别说话,看你这样子便知定是伤到了腑脏,这是门中护脉养气的还灵丹,你先吃一颗,轻易不要动武,但是情况紧急的时候也绝不能继续藏着,听到了没有?” 叮嘱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已而严肃。 封子恪漫不经心的笑着,像是没伤到他身上似的,不过在林世卿严肃到近乎威胁的目光下,还是快速从瓶中倒出来了一颗药丸吞服下去,点了点头。 林世卿微微松了一口气,却还是有些不放心:“不许出事!” 封子恪虽然有些遗憾于刚刚那半句话最终还是差了最重要的临门一脚没踢出去,但是一整颗心还是不能自已的在林世卿又严厉又温柔的话音里被焐成了一滩春水。 另一边,刘经桓虽然一边左突右闪的闪躲着,一边还要挡住往韩昱那里飞的木板,显得有些狼狈,但还是注意到了刚刚封子恪被木板打中的那一下,趁着木板四下翻飞得不那么密集了,立即高声问道:“封相!没事吧?” 封子恪咳嗽两声正要回话,却被林世卿截声道:“怕是伤到腑脏了,我扶他进去!” 林世卿将封子恪扶到门边的角落处坐下后,将手中的玉箫给了他:“你受了伤没有武器,我这竹玉箫总能帮你挡上一二,就算你使出些武艺也不易被人发现。我出去看看——保护好自己。” 封子恪接过玉箫,呼吸的时候肺部有点疼,不由按住了胸口:“我会保护好自己,放心。”他决不允许自己成为林世卿的拖累。 林世卿点点头转身走了。 爆炸声已停,但是这里这么大动静还是早就惊动了洛城府衙,洛城府衙倾巢而出,行动也不慢,原本无序的人流渐渐被疏散开去,很快,四周只余下了爆炸画舫残骸燃烧的声音。 不对,林世卿心道。 他们这艘画舫离岸边不远,虽没靠着渡口但只要搭眼一看便能发现上面明显还是有人的,可从头至尾都没有衙门的人来管过他们,再看着其他画舫,多多少少的每隔一段距离便有至少一个衙役之类的人来指挥他们靠岸下船。 然而他们这一艘画舫的附近,却根本连个衙役的影子都看不到。 这爆炸是蓄意的,洛城府衙也一定有所参与。 林世卿不觉立时联想到了之前在城外,洛蛟帮的人曾说是洛城县令为了陈浏郡郡守返回洛城祭祖,才令他们几个驱赶无关人等的话。 这样看来,这个洛城县令也很有故事啊。 林世卿走到靠近湖心的那一侧往他们这艘画舫外围看去,不由瞳孔一缩——他们所在的这艘画舫有些部位已经燃了起来。 而后又走到了靠岸的一侧往岸上看去。 果然,他们附近的岸边,人流已经退的干干净净,除了地上一些无主的靴子,帽子,绢帕等物还留了些痕迹以外,已然看不出没多长时间之前这里还是人挤人人挨人的一片盛况。 林世卿心中一动,有种不祥的预感渐渐浮出水面:清场清的这么干净他们是想要干什么? 思索间,林世卿转过头却发现不远处的一艘三层画舫在水上漂着漂着,竟离他们愈发近了。 像是要配合他心中愈发明晰的不祥预感似的——原在船头的孟惊羽,陈墨阳,还有一直在舫内待着的月汐和王季同,一同出现在了船尾的画舫门边。 随着这几人的露面,不远处的那艘画舫陡然加了速,三层甲板上忽然出现了几排动作一致的黑衣人,那些黑衣人训练有素的自那甲板上一个接一个的跃到了他们这艘二层画舫的甲板上。 那十余名黑衣人手中剑长无鞘,身形敏捷的躲过林世卿几人的阻拦,移步换位,手中寒光直指画舫门边。 第五十章 蓬山此去无多路(上) 这十几名黑衣人身手绝佳,仗着人数和兵刃优势,一拥而上逼开了林世卿、刘经桓与纨素三人。林世卿苦无兵刃,赤手空拳的也不敢轻缨其锋,一时间竟如何都耐他们不得。 纨素见剑光所指渐渐逼近孟惊羽,眸光一寒,扎稳步子立在原地,竟再也不退半步。手肘一翻击上一名黑衣人胸口将其反震而出,不顾身边即将刺向他的长剑,硬是一掌劈下夺过一名黑衣人的兵刃,险之又险的横剑一挑,挑飞了距离他心口没几寸位置的那道凶器。 林世卿提气而起,接过纨素挑飞的长剑,就着落身而下的方向纵剑下劈,直将一名黑衣人沿着肩膀位置削掉了一整只右臂,那只右臂连着他手中牢牢握着的长剑掉在地上,细细看去,那手指中竟还有几只时不时地抽动着。 沿着整齐的劈口,鲜血喷涌而出,那黑衣人惨呼一声,却不见退缩,直将自己身子当做炮弹似的向林世卿冲了过去。林世卿蹙眉,心道这些黑衣人竟似颇有些悍不畏死的味道,和他上次在楚京堰城外遇到的那伙北梁部族之人倒不像是一起的。 思索不断,动作也不断,林世卿手稳,剑准,招狠,一道寒光锁喉而去,在鲜血喷出之前迅捷的闪身离开。 林世卿见他们一个二个的都是这般不顾己身的持剑涌上,不觉手下招式愈见狠厉,专挑那些黑衣人的腕脉、脖颈、筋络处下手,不求一击致敌于死地,但求尽量削弱黑衣人攻击。 林世卿所想原本没错,却没有料到这十几名黑衣人竟不止是有些悍不畏死,根本就全是死士,只要剩下一口气,便像是没有痛觉似的站起来便再次涌上。 远处,孟惊羽对陈墨阳低声说了几句,一旁的封子恪有些讶异地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囿于伤势不仅没说出些什么,反是大声咳喘出来,使得一直被他抱在怀中的玉箫吸引了孟惊羽的目光。 陈墨阳和刘经桓等几人都是武人,随身带有刀兵,可惜安铭和韩昱这两只醉鬼虽有刀兵,现在却完全指望不上。陈墨阳原是想要留在孟惊羽身边保护他的,可君命在身,他却又不得不听从孟惊羽的吩咐,抽出长剑冲着林世卿的方位纵跃而去。 在随行这几人中除了孟惊羽以外,陈墨阳是第一个让林世卿在潜意识里就忍不住要防备的人,如今看他竟然这么主动的过来相助,顿时奇道:“你怎么来了?” 陈墨阳平常看着是斗鸡遛狗的不像个正经人,可这功夫却是好得很正经,陈墨阳跑到林世卿身边后不仅手下的功夫一点都没落下,不用砍人的时候还甚有闲暇的往孟惊羽那边瞟了一眼,继而十分嘴欠的回答道:“你以为我想来?你相公让我来的。” 林世卿手上招式一顿,脚下一个趔趄,差点被一名黑衣人伤到,还好陈墨阳手上动作快,替他挡了一下:“慌什么?又没骂你——哎,别瞪我,刀剑可没长眼睛。” 林世卿可算知道孟惊羽那一手调戏人的技能是打哪儿练出来的了——合着下梁歪得太厉害,上梁竟也能被掰弯? 不过陈墨阳一来,林世卿身边的压力也的确减了不少。 林世卿定下心神,手中长剑一抖,一刺一回,精准的在他面前的黑衣人胸口留下了一个致命的伤口,面上却是十分的春风化雨,回身淡笑着说道:“墨阳兄若能闭嘴少说两句,锦绣前程定然更加可期。” 陈墨阳闻言不急不躁地又解决了一个黑衣人后,抹了把汗:“这才四月,咱们楚境什么时候热成过这个奶奶样?唉,不过相爷您还真别说,您和我们陛下还真的是夫唱妇随,他刚跟我说这话。” 说完,他立马识相的捂住了自己的嘴,闷声闷气的补充道:“好,我闭嘴了。” 林世卿噎了一口,没有回答,只好拿眼前的黑衣人撒气,手中长剑饮血,和其余几人迅速解决掉了剩下的几名黑衣人后,落在了陈墨阳的身边,趁着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小声的快速问道:“惊羽,咳,你们陛下跟你说什么了?” 陈墨阳甚会掐重点的单挑出来了林世卿顺嘴溜出来的那声“惊羽”,低声揶揄道:“我们陛下叫相爷世卿,相爷呢,叫我们陛下惊羽——我看相爷干脆就别回周国了,你们俩这默契的,简直就是天作之合,嫁我们陛下得了!” 天作之合…… 林世卿反射性的摸了摸自己空着的手腕,心里老觉得好像那红线还在似的—— “世卿,别唬我,我手里红线的另一端是你,跑不了的。” “这是老天定的姻缘——我说了,你跑不了。” 孟惊羽之前说的那几句话像是什么奇特的咒文,即便是在这样紧张的情况下,仍是不知轻重的在他心里就这么横行无忌着。 “……惊羽!进舫!” 林世卿耳边蓦地传来一声大喝,他抬头一看,相距不远的那艘画舫的二层和三层甲板之上竟不知何时密密麻麻的列出了几排弓手。 林世卿几乎本能的也要随着躲进舫中去,可旋即却想起刚刚看到他们所在画舫靠近湖心的一侧已然起火的一幕,心中一冷,高声制止道:“出来!别进去!画舫可能爆炸!” 孟惊羽、封子恪、月汐和王季同脚步立时顿住。 羽箭已至,林世卿没有时间解释太多,只得同陈墨阳和纨素将手中长剑舞成几张密不透风的剑网,一对一的分别护住安铭、刘经桓、韩昱三人,孟惊羽扯过地上一柄兵刃护住封子恪,月汐依样护住王季同,小心警戒着。 林世卿心分为二,再次喝道:“往岸边那侧靠近!” 趁着对方从箭袋抽箭的空档,林世卿将腰间的一枚信号弹用力投向空中,炸出一簇绚丽的红色烟花,炸响声音之大几可与刚才巨大的爆炸声媲美。 未央规诫,花火篇:黑色,音低,召集令。黑色,震响,信号令……红色,音低,示警令。红色,震响,急召令。 未央急召令虽然已经不知多久没有在江湖上出现过了,但是明显威效仍在——不多时,两岸便出现了许多同样一身黑衣装扮,武器却各有不同的人。 这些人武功不俗,往两艘画舫上一看便迅速锁定了目标,前赴后继的攻向了那艘主攻的三层画舫。 除了林世卿,其余众人见到这一队来历不明的援军,多多少少都松了一口气。 正这当,三层画舫上却忽然传来一声号令似的尖唳,黑衣弓手闻声手下箭雨更急。 孟惊羽和月汐躲在后面,只消捡漏似的打掉越过林世卿、陈墨阳和纨素防线的三两只流矢便可,情况还算不错。 可挡在前面的几人手上压力却骤然大了起来,饶是林世卿和陈墨阳武功卓绝,却仍是在护着安铭与韩昱时被来不及打掉的飞箭刮蹭出了几处伤口,倒是纨素因为带着的刘经桓只算半个累赘,情况倒是好得多,至少二人互补一下,身上还没见血。 岸上的未央门人轻功不错,已有不少登上了画舫,然而那舫中却似是仍有不少埋伏,上到舫上的未央门人别说登上三层,连在二层甲板上冒头的都寥寥无几。 林世卿见状心道,门人动作还是太慢,照这样下去他们几个迟早力竭,被动防守绝非长久之计。 心念一转,林世卿便冲身后吼道:“你们先走,我们断后!上岸!别进舫中!” 他们这艘画舫之前因为爆炸的冲击推动得离岸边已经不远,虽要带人,可运足轻功的话,上岸也有一定把握。 不知道是不是林世卿曾经带过兵上过战场的缘故,他的喝令声此刻显得分外地有说服力——孟惊羽在场的情况下,除了陈墨阳以外,谁都不敢轻易出声对陛下下点什么令,纨素纯粹负责执行,月汐又只听林世卿一人吩咐,至于其余大小累赘更没什么资格放话。 听了林世卿的话,孟惊羽和月汐毫不犹豫的领了个头,其余几人更加没什么可犹豫的了,一齐往舫上靠向岸边的那一侧退去。 月汐扯过正对着一地死尸鲜血捂嘴干呕的王季同,挥剑打掉飞来的几支流矢,提当先气纵跃而下,直奔河岸。 “小心——” 之前一直隐藏在暗处的强弩刚一露面,便被一直小心盯着的林世卿一眼察觉到了——那森寒的箭尖所指正是月汐和王季同的方向。 孟惊羽离得远还没怎么看清,尚还不明所以,可林世卿与很快意识到问题的陈墨阳却是前后一激灵,惊出了一身冷汗,二人几乎同时想到:他们的目标是王季同! 月汐虽然一直护在王季同身边,但眼神却是一直在林世卿身边打转,见林世卿冲她疾呼,转瞬之后便有一只弩箭破空而来,尾羽嗡动不止,她立刻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这一箭下去,只要射到王季同身上,即便不是要害,也绝对够他至少修养个一年半载的,更何况强弩箭尖暗光幽微,明显淬了毒。 出得起这么大手笔,环环相扣的谋划出了爆炸、突袭、围杀这几出大戏,心思细腻的还提前跟蝇营狗苟的洛城府衙打了招呼清了场,连孟惊羽和林世卿身边的影卫和暗卫都没有给出机会让其及时出现解场——这样的的必杀之局…… 月汐不用林世卿提醒,便完全能猜得到这弩箭上淬的绝不会是什么好相与的毒药。 转念间,弩箭已至身前。 第五十章 蓬山此去无多路(下) 弩箭为强弩射出,本身就不像羽箭那么轻,弩弦又硬,射出来的箭如雷似电,绝非普通兵刃便能将其打掉或是改变其方向的。 电光火石之间,月汐稍作衡量便果断丢下剑,借着脚尖在剑身上一点的力量强扭过身子,结结实实的替王季同挨下了这一下暗藏许久的杀招。 那弩箭箭头带着回钩,直接撕裂了月汐靠近右肩的胸口,穿过她的后背,在她的胸前冒出来了一个险恶的箭尖。不消片刻时间,月汐前胸后背便被带着些暗沉颜色的鲜血染出了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月汐替王季同挡箭之前原本往岸边的方向推了他一把,孰料他竟死死的抓着自己的腕子,不得已下,只得两人一同被弩箭的冲劲强带到了岸上。 不知何时,陈墨阳之前派出去原在城中搜索先帝踪迹线索的多名影卫已在岸上候驾。 月汐脸色煞白,伤口剧痛,身上的温度迅速流失,神思恍惚之际只来得及用力转过头,远远眺了一眼舫上,即将迷糊过去的一瞬耳中传来一声凄厉啸声:“月汐——” 那声音嘶哑却锐利,像是能穿透人心,直戳到了月汐心里最柔软的那块地方。 真好,她临昏过去之前想道,公子让她贴身保护王季同,终于—— 幸未辱命。 邻侧舫上的远攻已然持续了好一会儿,弓手箭袋再难以为继。 那名强弩手眼见一击未成,反手再次抽出一支弩箭,这次的弩箭箭尖不同于刚才的倒钩制式,换成了裹着麻布涂着火油烧着了的火箭样式,对准了孟惊羽等人所在舫侧靠下的一处地方。 陈墨阳适才听了林世卿不让孟惊羽等人进舫的话尚还有些不解,但此刻结合那弩手的准星瞄着的地方看去,立刻意识到林世卿所言不错,怕是他们的舫上也同样放了火药。 陈墨阳心道,决不能让他这箭射出来,然而未等他动作,林世卿却动了。 林世卿将自己的目光从重伤的月汐身上艰难的撕了下来,目眦欲裂的对着那弩手的方向抬起手中长剑,轻身而起,而后将箭往上空平着一扔,在那剑落下来时,以手作弦,以刃为箭,抵住剑柄尾部纵掌一击,霎时剑势如裂岸怒涛席卷而去,直插到那强弩手的胸腹之间,将人带出去了好远的距离。 下一刻,便见那强弩手已被牢牢钉死在了那画舫三层的门柱子上。 长剑剑身几乎全部没入那名弩手体内,弩手当场气绝,而剑尾处的手柄却仍在震颤不休。 陈墨阳松了一口气,那弩手还未来得及拉开的火箭终究没射出来。 如果此刻不是这般对峙着的情状,众人见到此招定要高声叫好。 不过,这气势如虹的一剑实际上并没有承袭林世卿出手的一贯风格——林世卿出手向来习惯用最少的力气达成目标,然而这一次,为了杀死这个人,他却是毕其功于一掌,凝其气于一击。 他用了最大的力气,只杀了一人。 月汐伤了,流了那么多血定是重伤,林世卿想道,这才死了一个罪魁,不够,这不够。 像是被这汹汹一剑吓到一般,邻侧画舫上一时都停了动作,但另一边的林世卿却没有停,他双目通红的向舫尾疾奔而去,一路身形几余残影,飘着似的借着舫尾处凸起的栏杆再次跃起。 这一次,那些黑衣弓手再没有了放箭的机会,雨露均沾的全都享受到了一同追随那名弩手长居地下的待遇——林世卿自袖中先后抽出两个用丝带缠着的布包,震开丝带展开布包,手掌在那展开的布包针套上一抹,眨眼之间,蛛丝一般粗细的莹白细针漫天挥洒而去。 “此招名为——晴雪。” 涓涓群松,下有漪流。晴雪满竹,隔溪鱼舟。 长河月圆,那莹白细针如同破碎的梨花花瓣,除了淡淡幽香宣示着它的存在,几乎难为肉眼所见。 招式名称再美不过。 不多时,相邻的那艘画舫上便割麦子似一片接着一片的齐齐倒下,如果此刻有人揭开他们面罩便能发现,他们的嘴唇面颊颜色几近暗黑,明显是中了剧毒之兆。 林世卿落地后原地摇晃了一下。 但凡孟惊羽这方有一个江湖人在,便能一眼认出这招式技法乃是西南晴雪谷流传下来的暗器技法之中排名第一的,漫天花雨。 至于林世卿那布包之中包裹的看似细针一般名为晴雪的东西,也并非是真的细针,而是萃取多重剧毒提炼凝结而成的针状暗器。 这东西便是不提炼制手法,其中所需各类毒物原料也不是一般武林世家负担得起的,即使是财大气粗如兼任未央门门主与大周左相的林世卿,身边总共也只有三包而已。 而今急怒之下,林世卿第一次将这威力惊人的一手晴雪现于世间,便是一次用了整整两包。 这名为晴雪的暗器只要以内力催动打进人的体内,只消片刻便会发作,而一旦发作,便是大罗神仙也别想救得回来。 林世卿的声音冷寂森寒,借着内力远远的传了出去:“汝等胆敢伤我月汐,便由此做好死的觉悟。” 大火燃烧着的烟尘被徐风包裹着悄无声息地落到了两艘画舫上,这一刻,对峙双方竟然没有一人动作或者言语。 林世卿击剑而出的一幕,和四年前少年龙渊以掌击桶的一幕,在刚刚的那一个瞬间在孟惊羽的脑中严丝合缝的重合在了一起——即便是陈墨阳没有告诉过他林世卿便是四年前的那个少年龙渊,他现在也同样能确认无疑。 而陈墨阳和刘经桓,甚至包括一向冷颜的纨素,此刻都免不了露出了一脸震撼的神情。 这一定是他之前在潇湘林看到过的那个白衣公子,陈墨阳心道,这样浓烈迫人的杀气、剑气,简直像是从鬼门之中挣脱出来的——还有这功夫,这世上,在他认识的人里,绝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可想。 江湖高手千千万,可能给他陈墨阳这种感觉的,只有这一个人。 然而所有的强大都是有代价的。 封子恪不知不觉的将指甲掐进了自己的掌心,竟然就这样生生的扣下来了一块肉——这世上有些事情是不讲道理的不公平,有些事情却是不合时宜的公平——这招式伤敌有多霸道,反噬就有多霸道。 晴雪一式林世卿曾在原州城外用过一次,只是那时因为他寒毒复发的缘故并没能施展出来完整的晴雪一式,但那也足以将他的内力耗损的七七八八了。 而今,林世卿虽然寒毒未发,终于让这足以令整个江湖惊艳的晴雪一式现于世间,可是与此同时,封子恪也从他虚浮的步履和他鬼一样苍白的脸色,轻而易举的看出来了他此刻的虚弱。 然而,封子恪不能动——不能冲上去扶住她,安慰她,照顾她,甚至连自己过分的心疼和担忧都不能表现出来。 封子恪恨透了他这个无用又乏力的大楚右相的身份。 一直盯着林世卿的孟惊羽同样看了出来,他放开了扶住封子恪的手,飞也似的跑到了林世卿身边,近距离下,孟惊羽一眼就看到了他额头上大滴大滴的冷汗。 林世卿顺势搭住了孟惊羽的手腕,低声道:“别说话,我只是脱力,别让他们看出来,不知道暗处还有没有别的算计。” 相邻画舫上的弓手已被全部消灭,可仍有些遗漏下的黑衣人固守阵地。 敌在暗,他们在明,如此不利的情势下,他决不能倒下。 孟惊羽不着痕迹的点点头:“先上岸。” 林世卿道:“你帮我带安铭下船吧,封相好歹还是清醒的,我还能带他,安铭我是带不动了。” 封子恪有功夫在身,可以帮他分担不少。 及时来援的未央门人渐渐攻上了邻侧画舫,那些黑衣人自顾不暇,再难分神攻击他们这艘画舫上的人,已然不足为虑。 孟惊羽没吱声,顺从的将林世卿交给了封子恪,回身扶起了安铭,纨素扶着韩昱当先一蹬船沿上了岸,见再未有人出手阻拦,几人便都先后上了岸。 林世卿落地后身子又是一晃,却没时间照管自己的身体,一个箭步冲到了月汐身边。 王季同半抱着月汐的身子坐在地上,基本是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沾满毒血的两只手抖得不成样子,他感受到了林世卿的脚步声,手足无措的抬头道:“穆清兄,月汐姑娘……月汐姑娘……救救她,救救她啊!” 林世卿伸手疾点封住了月汐伤口附近的穴道,将刚才从封子恪那里拿回来的还灵丹给月汐喂进去了一颗,而后用手指自月汐胸前的箭尖上抹了一点污血闻了闻,又尝了尝,心中终于松了一口气,再次拿出来了一个小瓶倒出来了一粒丸药,塞到了月汐的嘴里。 这毒竟又是他调制的三尸三花膏。 自从上次孟惊羽伤在了这毒之下,林世卿便特意带上了能解开此毒的黄菖破毒散。 不过即便解了毒,弩箭也没有伤及要害内腑,可那弩箭箭杆甚粗,一箭穿透了月汐的右胸处,又失血不少,便是月汐身体底子好,这也绝非是一般的皮外伤。 林世卿站起身来,此时稍稍松下气时才发觉四肢疲软,脑中一片晕眩,竟有些站立不住。 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孟惊羽见状立刻上前一步扶住了他。 封子恪一呼一吸间胸口疼得厉害,压制不住的低咳两声,悄悄攥紧了拳头。 林世卿抽出手臂,甩了甩头,道:“我没事。月汐得尽快处理伤口,我现在状态不太好,没办法处理她这伤。找个担架,还得额外请一名大夫,再在近处找个干净的房间,来不及回园子了。” “好,”孟惊羽答应后,转头对着身边的几名影卫吩咐道,“听到了么,立刻去办,尽快回来。” 第五十一章 青鸟殷勤为探看(上) 两名影卫应是后立刻离去,不多时其中一个便带着一副担架回来复命道:“一切都已安排好,主上公子请随我来。” 另两名影卫小心的将月汐搬到了担架上,几人随着那名影卫的指引走去。 “王老先生!”林世卿蓦的低呼一声。 林世卿看着月汐伤势虽重,但没有伤筋动骨,救治也算及时,至少应该是性命无虞。这会儿脑子一清他才想起来,既然那伙人在他们这里为了杀死一个王季同便已不惜筹谋这般天罗地网,不惜前后几番损兵折将,那么园子里的王老先生这个目标岂不是更加明显? 虽然在此之前他和孟惊羽都已让人将梨园里三层外三层的防备起来,但是看今日敌方的手笔和布置,只怕以梨园的守备力量也绝不敢保证万无一失。 忽的,又是“轰——”的一声。 林世卿的神经一直绷着,听了声音顿时肩膀狠狠一抖,众人回头看去,他们刚刚所在的那一艘画舫果真如同林世卿之前提醒的那样炸了个粉碎。 “估计是烧到了火药,之前多亏了你的提醒,大家才能安然无恙,”孟惊羽轻轻抚了抚林世卿的后背,“你也莫急,我已派刘经桓带着几名影卫回园子查看了,很快就会有消息。” 林世卿这才发现陈墨阳、封子恪、刘经桓、安铭、韩昱并几名影卫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一直跟在月汐担架旁边的王季同听后往他们这里看了一眼,神色有点复杂。 孟惊羽瞧见王季同的目光,便同他解释道:“刚才我吩咐下去的时候没来得及通知你,你要回去吗?我可以派两名影卫护送你回去。” 王季同低下头又看了一眼月汐,声音艰涩的回道:“暂时先不必,月汐姑娘是为了我才……如今她生死未卜,我怎能弃她而去?只是父亲那里若是有了消息,还望于靖兄能通知我一声。” 孟惊羽点点头。 因为洛水上的爆炸,洛城府衙临时下了宵禁令,不过一般情况下宵禁时总会有几个打更人或是巡视差役,但孟惊羽这一行明显违反了宵禁令的人,却是一路通畅得连个外人的衣角都没看到。 影卫安排的地方是个矮平的普通民居,里面早有两位中年大夫候着。 林世卿向那两位大夫一躬身,恭敬说道:“二位大夫有礼了,我已将她的穴道封住,服了护脉养气的药,勉强止了血,只是这伤口创面有些大,不好愈合,还要劳烦二位。” 那两名大夫将药箱拎到床边,点头道:“自当尽力。” 林世卿总觉得洛城地方小,没什么好大夫,只是匆忙之间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挑了个不挡路的角落位置站好,抻头抻脑的认真盯着那两名大夫的施救过程,直到大夫留下方子,他仔细看了觉得没什么不对的,才吩咐人去随大夫抓药,而后看人煎了又亲自尝过后,才让王季同喂给了月汐。 待得月汐这边稳下来了,已经是又过了四五个时辰。 中途时,梨园传来消息说那边果然也遭了袭,但是好在内外防范严密,没让来人真翻起来点什么浪,只是沈寄寒受了不轻的伤。 而王老先生上了岁数,身子原本就不大好,因着近些日子换季又有些伤寒,这有人刺杀袭击的一吓更加重了病情,不过好在大夫说多休养些时日,注意休息仔细调理应该也就好了,众人这才敢真正放下心来。 收到消息后,王季同听说王老先生没事便没急着回去,而孟惊羽身为主人家不好在外耽搁,只得留了几名影卫陪着林世卿和王季同,带着余下的人回去安排。 直到快破晓的时候孟惊羽才拎了个食盒过来。 林世卿的体力内力早就消耗的一干二净,身子又虚又乏,自从用了晴雪一式便几乎是硬靠着一股精气神才一直支撑下来,看到月汐没事了以后精神放松下来,便更觉得浑身都不舒坦,可又总是不能完全松下心里那根弦,更不敢睡实,便只能一直眯缝着眼睛打盹。 听到有脚步声渐近,林世卿支着眼睛坐起身,见是孟惊羽来了便问道:“园子里面如何了?” “都安顿好了,大家都没什么事情,园子的防务我也吩咐下去重新整顿了,放心,”说着,孟惊羽打开食盒,从里面拿出了几样小菜并两碗粥,“这一晚上没少折腾,吃点东西吧。” 而后又转头对着一直守在床边的王季同招呼道:“季同兄也来吃些吧,月汐怕是一时半会都醒不来的。” 昨夜月汐为他挡箭的那一幕太让人震动,也太触目惊心了,王季同一晚上没敢合眼,几乎是动都不敢动的守在月汐床前,直到孟惊羽又喊了他两遍,他才有些僵硬的转过脑袋冲孟惊羽点了个头,道:“我不饿,你们吃吧。” 说完便又立刻转回了头,看着月汐。 林世卿接过孟惊羽递过来的白粥,沉默片刻,忽然启口说道:“王钦,月汐是我身边的人,从小到大我待她亲如妹妹一般,无论府中是锦衣玉食还是麻布粗食,但凡是我有的,便都少不了她那一份,更是从未有过如此伤病,可如今却为了救你伤重至此,甚至悠关性命。此等救命之恩,你打算怎么报?” 王季同原本是不怎么敢看着林世卿说话的,即使说了,也是十个字的一小句话能顿上个三四次,可不知是因为月汐救了他的缘故还是听了林世卿的话的缘故,连林世卿对他这连名带姓的称呼都没注意到似的,只是稍微想了想后,便睁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跪到了林世卿面前。 “救命之恩季同无以为报,无论穆清兄是要季同将来做牛做马,还是要干脆拿去季同这条命,季同都但凭穆清兄吩咐,绝无虚言!” 林世卿哼了一声,将他拉了起来,又按在了旁边的座位上道:“你跪我做什么?要跪便自己找月汐跪去!只是可怜我家月汐如此待你,你这木头却已经是读书读得脑袋都转不动了!” “啊?不是,我……”王季同张着嘴一脸茫然的将头转向孟惊羽,求救道,“于靖兄,我……” 孟惊羽叹道:“季同兄,你平日里可曾听过戏曲或是看过话本?” 王季同没明白孟惊羽是什么意思,便老老实实的答道:“不曾,我等读书是为了读先圣之言,承先圣之道,戏文话本皆非正途,对季同无甚帮助启发,是以不曾读过。” 林世卿哭笑不得的叹了口气,竟不知如何接口,心道:也不知王季同这“傻”得这么言之有物的性子等知道了身世、到了楚京乃至入了朝堂、袭了爵位以后还能不能一直保持下去。 乱花渐欲迷人眼啊。 孟惊羽无奈道:“怕是世卿你真没说错,我看季同兄是真的读书读得脑袋都不转了——所以季同兄,你以后还是读一读戏文话本吧,至少你读了,今日便不至连我们说的什么意思都没懂。” “罢了,”林世卿对仍是一脸茫然的王季同道,“你们两个的事情,自己做主吧,我掺和什么。只是你若是敢亏待月汐分毫,便最好提前想想昨日那些人是怎么死的。” 王季同听了竟没有害怕,反是十分郑重其事的点点头道:“我绝不会亏待月汐姑娘的。” 话落,便又尽忠职守的回到床边当愣木头去了。 片刻后又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王季同疑惑的回身问道:“可是戏文话本跟月汐姑娘对我的救命之恩有什么关系?” 孟惊羽好笑的回道:“难为你竟还记得!戏文话本上不是常有郎才女貌,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于是便以身相许的故事嘛!” 王季同这回懂了,大大“啊”了一声,从脖颈到耳朵,颜色一路飘红,转回身体的时候不知怎的,还从床边的矮凳上摔了个实在不怎么雅观、也不怎么像是先圣姿势的屁股蹲,他回头冲孟惊羽和林世卿二人干笑两声,而后晕头转向的一下没站好又将脑袋磕到了床柱上,连着“哎呦”两声,一时间扶凳子揉脑袋的倒是给他忙了个手忙脚乱。 林世卿见状憋不住捂着嘴呛咳了几下,好悬没把刚喝进去的粥再喷出来。 王季同听到身后咳嗽声仿佛也一同呛着了似的,立马咳得比林世卿还大声,直接将林世卿的咳嗽声盖了过去。 孟惊羽和林世卿相视一笑,几人紧张了一整夜的弦这才算是松下来不少。 孟惊羽见林世卿呛咳得脸都红了,便伸出手拍着林世卿的后背道:“慢点吃,着什么急?” 林世卿登时浑身一僵,放下碗筷抹了抹嘴,将凳子挪远了点:“先将月汐安顿在这里吧,她现在的伤口还没开始恢复,等稳定了以后再将他接回园子吧,我在这儿——” 孟惊羽听了个话头便明白了他想说什么,立马截口道:“安铭和刘经桓都是十分稳妥的人,我会多派些人手让他们俩带过来。”见林世卿还欲开口,孟惊羽快速的接着说道,“我在来之前便安排好了,等一会儿他们就会带人过来,轮班轮岗早晚不休,不会出问题的。” 第五十一章 青鸟殷勤为探看(下) 林世卿道:“我在这里不碍事。” “碍事,”孟惊羽强调道,“怎么不碍事?你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没有休息,别以为我看不出你现在身体状况不佳,若是再有贼人来袭,就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你便是在这里守着,又能有什么用?听我的话,乖乖回园子里休息两日再过来,到时我绝不拦你。” 林世卿知道孟惊羽的话说的在理,可每次听他劝慰自己时,却总感觉他的口气像是哄小孩似的,心里总有些说不出的别扭,便道:“再说吧。” 孟惊羽来时匆忙基本也没吃下什么,见王季同不吃,便就着原本给他准备的那碗白粥和林世卿一同吃了个早饭。 吃过后,林世卿有了些力气,站起身锤了锤肩膀,来回走了两圈舒展下四肢,回头时正看到孟惊羽将剩菜碗碟重新收进食盒,才发现纨素竟没同孟惊羽一起来,于是问道:“纨素呢,怎么没来?” 孟惊羽玩笑道:“怎么,想她了?”见林世卿没稀罕搭理他,便又笑着继续道,“他在外面候着呢,这屋子本就不大,进来这么多人怪挤的。” 林世卿见他说了人话,这才接道:“我只没料到你一个堂堂的‘少爷’竟也会做这些侍候人的杂活。” 孟惊羽收拾好桌子,像是想要说什么,笑了一笑,却又没说出来。 他拎着食盒走过去拽了拽林世卿,道:“出去说。” 林世卿回头又看了一眼月汐,见她脸色虽白可胸前一起一伏气息却很稳定,便随着孟惊羽一同往外面走,正开门的时候,孟惊羽将食盒一把塞到他手中,低声道:“侍候也得分人,我这九五之尊侍候旁人是不行的,可若侍候你却再行不过了。” 林世卿一愣,本能的回问道:“为何?” 孟惊羽道:“夫妻之间,本该相敬如宾,收拾个食盒算什么?” 林世卿正是内虚体乏的时候,经他这话一吓,登时脚下一绊,一时竟没迈过门槛,只得任身子往下摔,孰料孟惊羽却是一个错步躲开了他前方的位置,抄手一捞便将他抱了个满怀:“世卿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林世卿无言以对的和他大眼瞪小眼片刻,反应过来以后迅速撑着他的肩膀站起身来,将食盒塞回到他怀里,转头捏了捏发红的耳垂,整了整仪容,眼神止不住飘向四周,可眼神刚落到门边时,却见纨素正在屋门旁目不斜视的站着,脸上正像是写了四个大字“非礼勿视”。 林世卿虽然知道纨素惯常就是这一副表情,可眼下看了却怎么都觉得刺眼得很,深呼吸了两口,调整好情绪,暗暗告诉自己绝不是因为昨日那根天杀的红线,而是因为一直没有休息的缘故,他才会对孟惊羽的话有些反常的反应,譬如说,他好像刚才落在孟惊羽怀里的时候,不经意的,心漏跳了一下。 恩,就算漏跳了,肯定最多也只有一下,林世卿想着。 不过甭管林世卿刚才心是漏跳了,多跳了还是压根就停了,孟惊羽除了他那一脸不变的温雅笑意,其他的都是根本没看出来的——林世卿的笑就跟模子里刻印出来的一样,弧度、大小、就连笑时嘴唇上的纹路都是设定好的似的,变都不变,一般只要挂上了就很难卸下来,不是天打雷劈山河动摇的大事,很难再让他有点什么别的表情。 虽然在“如何让林相爷再有点别的表情”和“如何从林相爷微小的表情变化中捕捉到其心中所念”这两方面上,孟惊羽最近已经摸到了些门道,并且已经小有建树,但碍于时日尚短修炼不足,终究还是没办法火眼金睛到一眼看出来林相爷心里这一点暗戳戳的喜人变化的。 林世卿清了清嗓子,正打算问孟惊羽有什么要说的话时,却见安铭和刘经桓带着一队影卫进了小院来站岗。双方见礼后,孟惊羽又冲他二人细细嘱咐了一番,林世卿在旁听得心中不住暗暗点头。 孟惊羽对于周公吐哺礼贤下士这些个套路显然很是熟稔,近些日子以来无论他是要和陈墨阳、安铭等人商量些什么,只要林世卿在旁,孟惊羽便从不避讳,末了还都会特意问一下他的意见。便是林世卿不在时,孟惊羽也常会带着纨素去他的房间顾一顾茅庐问上几句。 有一次他午睡未起,却偏赶巧孟惊羽有急事来寻他,孟惊羽知晓他仍睡着以后竟也没让月汐叩门唤醒他,就这么在外面站等了小半柱香的时间。 园子里的梨花都开了,风一吹便洋洋洒洒的往下落,林世卿刚醒来一开门就看到孟惊羽同纨素这两个程门立雪似的门神,忙叫月汐将二人身上的梨花瓣仔细扫了下去,又将二人引进屋。孟惊羽闻着自己身上清浅的梨花香还笑说,自己在这地方站了一会不动,刚刚身上又落了这么多花瓣,活像个半香不臭的老梨树精。 林世卿想到这儿,不觉脸上的笑容大了些。 孟惊羽道:“……你们两个务必一个在门外一个在门内,各有调度,决不能给他们任何机会,院内房内死角处都要安排好人,包括院外也都要安排些人来回巡逻,至于来往饮食更得注意,要先让人尝过才能给他们入口,唔,大约也就这些了——世卿,你看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安铭和刘经桓低下头,快速对视了一眼。 林世卿道:“并无,陛下考虑得甚为周详。” “如此便好,” 孟惊羽应了一声,对安、刘二人吩咐道,“你们自去按我刚才说的安排下去吧。” 林世卿见他们都离开各司其职去了,才道:“惊羽,我还是觉得我留在这里——” “说好了的,回园里休息几日再说。” 孟惊羽见自己说完后,林世卿还是一步都不动,明显不打算随他回去的样子,脑子里那根无赖的灵机动了一动,手一抖,袖子里便掉出来了一圈系住的红色线绳。 林世卿倏地一呆,顿时感觉一座红线做成的秤砣“咣当”一声砸到了他胸口,随后带着足足的分量,直接一路通畅的落户到了他肚子里——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但是放上一座这么喜气并且内蕴深远的大红秤砣,他还真有点吃不消。 就这么一刻的功夫,那红绳便又被孟惊羽捡起收了回去。 纨素甚有先见,这一次提前嫌弃的别过脑袋去望风景。 孟惊羽收起红绳后还嫌不够似的拍了拍袖子,很是君子的说道:“唉,你若不想回去便罢了,我原还有事要同你说的,既然你不想走,我也不好勉强你,你便留在这里吧。” 话落,对着林世卿拢手一礼,而后便带着那个装了“秤砣”的大袖子,轻轻巧巧的,走了。 林世卿的脸色有点绿。 孟惊羽听到身后快速追上来的脚步声,悄悄掩去了他脸上那抹得逞的笑意,装作什么都没听到似的继续往前踱着步。 “我跟你一起回园子。” 林世卿知道从牙缝里蹦出来的口气应该不大好听,但是连粗通无赖此道都称不上的他,实在是很难在孟惊羽这么明显又无耻的暗示下无动于衷——孟惊羽是皇帝,小规模的透露编排些什么,顺带不要脸一下,他手下以陈墨阳为首的这几个臣属是肯定不会给他传出去的,说不准还会添油加醋的私相授受一番。 然而孟惊羽不要脸,他还要啊! 林世卿原本以为之前给了他一颗软钉子碰,他这一时兴起的红线小游戏应该也就作罢了,可谁知道,他不仅没作罢,反而还想在这基础上作些什么文章。 如此厚的脸皮加上如此娴熟的手法都算是名师出高徒的孟惊羽,显然一把就拿捏住了林世卿的软肋,并且很不厚道的一触即退的戳了一下这根软肋,让这软肋的主人不至于疼,却又的确痒得余音绕梁。 就于此来说,陈墨阳对他的评价还是很到位的:“你基本可以出师了。” 孟惊羽看着快步赶到自己身边的林世卿惊讶道:“世卿,怎么又要回去了?放心不下我和纨素?” 林世卿皮笑肉不笑道:“陛下想多了。” 孟惊羽装傻装得很是轻车熟路:“想多了哪一部分?纨素吗?——也是,纨素功夫好,实在没什么可放心不下的。不过世卿你能放心不下我,也着实让我心中甚为欣喜。” 林世卿发现孟惊羽总是很容易让他心里那股火气蹭蹭蹭的就点起来,好像之前他随身携带的那一副温文尔雅的皮总是可以一瞬间就喂到狗肚子里去。 林世卿舔了舔不怎么舒坦的牙根,很想回他点什么,可由于实在没什么经验去应对这种赤条条且不讲理的调戏,竟然一下子词穷了下来,只剩脸色绿的很实在:“陛下真是想多了。” 闻言,这位已然“甚为欣喜”的陛下心道,这话说的就欲盖弥彰了不是? 于是,他原本就已然十分灿烂的大笑脸更灿烂了几分,直到上了候在门口的马车后,笑容才渐渐淡了下来。 车驾的很慢,过了好一会儿,街上才传来些人声。孟、林二人耳力不错,街上虽然嘈杂,却仍能隐约分辨出些内容。 第五十二章 龙拜浅渊终非鱼(上) 这是月汐修养的小院附近的大路,从许多来往行人的脸上还能看到明显有些心有余悸的神情。 不出所料,他们这一路听来大多都是在讨论昨日洛水上画舫爆炸的事情,不过绝大多数百姓都是只看到了画舫爆炸,却没人看到之后的袭击刺杀等场景,偶尔有几人说看到了黑衣人的影子,大多也被人视作哗众取宠之言,多数时候并无人相信。 二人静静听了些时候,孟惊羽忽的开口问道:“昨天晚上袭击的……是洛蛟帮的人吗?” 林世卿蹙了眉道:“应该不是,怎么这么问?” 孟惊羽没有回答,继续问道:“你知道我为何一直没有跟你说关于洛城府衙的事情吗?” 林世卿想了想,道:“因为洛城府衙并不只是洛城府衙?——和洛蛟帮有关系?” 孟惊羽道:“不错,不过我只是猜测,暂时还不敢确定。我看得出来,洛蛟帮应该是你的家务事,我本不该问,可为了调查洛城府衙,还是需得问你,你那日随洛蛟帮的人去了以后,最后是怎么解决那边的事情的?” 林世卿答道:“家务事倒不至于,只是关于此事我却也不便详说,不过知道得太多该封口的人应该是都没留下的。” 孟惊羽的神色有点奇异,沉默片刻,才说道:“你确定吗?——这是我之后派人从洛城府衙里面偷出来的,你看看。” 说着,他从衣襟里抽出了两张纸,第一张纸上是一个令牌的图样,那令牌图样与月汐之前拿给洛蛟帮众看的那个未央门令牌一模一样,令牌中央是未央二字。第二张纸上仍是一个令牌的图样,图形样式和前一张是一样的,唯一的不同在于中央的字——洛蛟。 林世卿接过扫了一眼,眼睛微微眯了一下:“这是什么意思?这两张图纸所画该是令牌吧,形制如此相似,难道说洛蛟帮是未央门的势力?” 孟惊羽没答话,顿了一会儿,忽的问道:“世卿,你跟未央门是什么关系?” 林世卿一愣,面上的神情看起来有些错愕:“我跟未央门?那个江湖上排名第一的情报组织?” “正是,”孟惊羽道,“洛蛟帮,未央门……世卿可别说你跟未央门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帽子的分量有些重了,世卿可不敢随便接。只是惊羽这话的来由呢?”林世卿失笑着拍拍手里那两张纸,“莫不是这两张没谱的纸?” 孟惊羽道:“这是顶有些重量的帽子不错,可这顶帽子是我扣的,还是脑袋上原本就带着的可不好说。世卿如此避重就轻不愿提,惊羽便也不问了——只是这两张纸上的图样却是从同一个令牌上拓下来的,可不是普普通通没谱的纸。” 林世卿暗道奇怪,未央令正面形制的确如此不错,其上刻有“未央”二字也不错,可是背面却是九州山河纹,取未央规诫之中“若要盛世未央,便当入道长夜”之意,并非刻着什么“洛蛟”二字。 林世卿怕孟惊羽这里突然出现的两张纸是为了套他的话,是以没有明着问出,只暗暗记着此中错处,待之后寻得机会再予以求证。 孟惊羽将其中的一张纸拿了过来,将手掌当中覆在其上又抬了起来,另一只手在上面比了比,道:“月汐的手要比我的小些吧,应该刚好握得住。” 林世卿想起半月多前在洛城外偶遇王季同时之景,但笑不语。 孟惊羽挑眉看他,却见他始终淡淡笑着不说话,半晌,终于摇头道:“罢了,早料到你不会说。” 林世卿道:“既然知道,惊羽又何必费这无谓的力气——我说的你不会信,你想听的我又不会说,不如你不问,我不说,岂非皆大欢喜?” 孟惊羽道:“世卿这打的是什么哑谜?我既问了便自然是想听你回答的,你不回答怎知我不信?同样的道理,你不回答,又怎知不是我想听的?” 林世卿道:“好,你问。” 孟惊羽诧异道:“我问?” 林世卿道:“信不信在你,答不答在我,你说得有理,我若轻易驳了你不让你问,反倒显得我心里有鬼似的,不如叫你问个痛快。” 林世卿知道孟惊羽已经对自己的江湖身份起了疑心,若是自己一味退避不答,他定然会觉得他怀疑的这些确有其事,倒不如干脆答了,不论自己所言真假,他必定不信。即便他最终能查出来什么,中间也会因为自己提供信息的误差,多少都会给他的调查造成些误导,多拖延些时间总归不差。 孟惊羽也不拖沓,闻言只思考了一瞬,便道:“好,那我便问了——世卿你跟未央门有关系么?” 林世卿定定答道:“没有。”——真正跟未央门有关系的应该是“李昭”和“李清慕”,而非“林世卿”,若是咬文嚼字,这倒不算骗他。 孟惊羽再问:“那你跟洛蛟帮呢?有关系吗?” 林世卿道:“有。”——这也所言非虚,林世卿九岁回宫更名林世卿后,在未央门中便一直以此名行动,避免泄露身份,是以此后继承门主之位时,门人都只知门主名为林世卿,是汝阳侯府的少侯爷,未央门各分舵也不例外,其中自然包括了身为洛城分舵的洛蛟帮。这样说来,“林世卿”跟洛蛟帮的确是有关系的。 孟惊羽又问:“按你这个意思,洛蛟帮跟未央门并无干系咯?” 林世卿道:“不知。” 孟惊羽玩味笑笑:“不知?好,那世卿跟洛蛟帮的关系又是什么呢?” 林世卿道:“说是从属不为过,利益驱使也不错。”——百十年前,三十六大未央门分舵成立之初,都是将得力门人派往各地各样势力逐步向上蚕食,最终全部吞入腹中,这才使其成为未央门自己的一个地方势力。 最初几代分舵舵主都是门主任命,和门中联系紧密,可问题也随之而来。 未央门分舵是典型的“铁打的衙门铁打的兵”,但却是流水的将领——自上而下的分舵主和自下而上的分舵成员这两拨全不搭噶的力量,在分舵里活动和任务时常常陷于分舵内耗,分舵成员不服分舵主,分舵主使唤不动分舵成员。 后来无法,便都是分舵内部自己选人继任分舵主,上报给长老和左右使,再由其报给门主,之后在总门中通报一声便罢了。 可林世卿十五岁继任门主,除了声名虚高的左使封子恪和四大剑侍,中间有很长的一段空档期无人帮扶,门内各方声音不一,培植势力也需要时间。而他当初初登门主之位时,便是因为所得支持不多,逼不得已只得重手稳住门中形势,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 可即便后来稳定下来,他在门中的势力也很难和许君皓相提并论,毕竟许君皓从小便在未央门长大,处理门中事务已有多年,又有长老亲近扶持,人事声望比他这个半路出家的门主要实在太多了——这也是当初他选择用红袖稳住许君皓,而非查出什么说出什么来直接将许君皓问罪处理掉的原因之一。 所以,便如同清平郡的杜勤一般,现如今的各地分舵与未央总门,尤其是与他这个门主,联系并不紧密,再说的透彻些不过是各取所需——未央门借着分舵人手和情报,分舵借着未央门的招牌。 倒的确是“说是从属不为过,利益驱使也不错”,只是这话拗口,怕是很容易让孟惊羽困惑或是干脆想到其他方面去。 果然,孟惊羽微拢了眉心,道:“世卿这话可不太好懂——也罢,不问这个了。” 林世卿道:“不问了?过了这村可没这店。” 孟惊羽摆手道:“不问了,像是审你似的。” 林世卿笑道:“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孟惊羽理直气壮道,“这叫夫妻之间,坦诚相待!” 林世卿:“……” 甚好,耳垂又热起来了。 林世卿不自然的别过头望向窗外,不再看他。 孟惊羽:“世卿,你害羞了。” 林世卿:“我没害羞。” 孟惊羽:“你耳朵红了。” 林世卿:“没红。” 孟惊羽自动自觉的上爪子摸了一把做以验证,继而诚恳道:“我摸了,热的。” 耳垂上带着暖暖的体温,触上微凉的手指的一瞬间微微一颤,带着些微的狎昵,连带着空气都粘稠起来。 林世卿耳朵更烫了,暗暗咬牙道:这人怎么就能说不正经就不正经,且还不正经得越来越没边了呢!惯着他了?! 林世卿转回头凝肃道:“莫要胡言乱语,你我之间固然有兄弟之谊,同盟之义,但却何来夫……夫……” 说到这里,林世卿似乎有点难以启齿,“夫”了好几遍也没“夫”出个所以然来。 孟惊羽被他憋了个够呛,终于忍不出启口道:“夫妻之情?有这么难说出来么?” 林世卿点点头,反问道:“正是,你我之间何来夫、夫妻?” 孟惊羽笃定道:“现在没是,未来总有一天会是。” 林世卿听他这么说心中倒是忽然有些没底了——最近他已然不止一次跟自己提起男女夫妻之言,会不会是知道自己并非男子了? 孟惊羽道:“怎么不说话?默认了?” 林世卿压住有些不安的情绪,淡淡回道:“惊羽身为一国之君,言行举止如此轻浮怕不是什么好事。” 孟惊羽一笑道:“做事说话总要分人,内人外人自然待遇不同。不过话说回来,世卿难道不好奇我为什么这么说吗?” 第五十二章 龙拜浅渊终非鱼(下) 说实话,林世卿还真不想好奇他为什么这么说,可偏就跟魇着了似的,脱口而出就问了出来:“为什么?” 说完林世卿就后悔了,悄悄掐了一下自己,暗道孟惊羽你可千万别搭理我。 孟惊羽眼中光华流转:“四年前琼玉殿前惊鸿一瞥,当空月、素白衣、清寒剑、穿云箫、挺傲竹、梨花醉,待他人需当亢龙有悔,待己身需当潜龙勿用——这些,世卿都不记得了么?” 林世卿手指微微一动:“这是……” 林世卿有些犹疑,不知该不该承认。 四年前初春时,他刚结束血盟历练,打算在回未央门继任门主之前去母妃生前心心念念的宫中转一圈,谁知竟恰巧遇上了孟惊羽,见了他有些神似兄长的容貌,一时恍惚一时气愤,三言两语的唇枪舌战后留下剑名敷衍离去。 这也便罢了,可离开后一想到母妃和兄长,林世卿又总觉得实未甘心,忍不住第二日偷偷跟着孟惊羽,见孟惊鹏与那几名世家少年欺他,心中无端有些痛快,可一听“有娘生没娘养”这句,却又忽的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那时时值周齐交战,战况焦灼,林世卿在外历练,多次在边境见得战事惨烈、民生多艰之景,有心结束战火。 他虽生为红妆,可自六岁离宫后却从未享得一日闺阁安闲馨香熏染,及至乱世时十五岁正式冠礼成人,顶着七尺男儿身,更兼鸿鹄男儿志——他对自己说,若能仿始皇一扫六合,效木兰铁甲戎马,便不虚他这颠倒阴阳的一生。 仔细盘算后,他很快意识到,即便他之后有机会掌控周国朝局军力,却终是一国之力,倘不以纵横之术远交近攻,纵他有问鼎九州之才、清平天下之志也同样要徒叹奈何。 所以,他需要一个盟友——孟惊羽对敌傲虽傲,可仍有分寸,骨子里既正且直,会是个好国君,只是千万双眼睛盯着,他苦于朝中无母族嫡系,这才会逊于孟惊鹏母舅镇南候曾胥的威压。 据他了解,齐国的高远晨也是个不错的合作对象,只是高远晨面对的夺嫡状况要比孟惊羽所面对的还要复杂得多,不过浑水好摸鱼,这倒也不一定是坏事。 林世卿原本一直在矛盾,他的答案应该是孟惊羽还是高远晨,直到四年前琼玉殿前的那个不起眼的小插曲——可直到现在,他做出了选择,用行动回答了自己的问题,他也仍旧不明白为什么他会选择孟惊羽,而非高远晨。 因为孟惊羽比高远晨有哪里优秀吗? 因为孟惊羽是兄长同父异母的兄弟? 因为孟惊羽和兄长的容貌有些相似? 是吧,却又似乎不是。 不过无论是与不是,那日夜里他又去琼玉殿跑了一趟,说不上原因,却又一次遇上了孟惊羽。 林世卿向来多思多虑,却在选择盟友这件事情显得草率极了——可他知道自打他开口跟孟惊羽说那些道理时,原本他心里那些似是而非的偏向,便都有了明确的指向。 得益于他母妃的铺垫,未央门早在楚国有所布局,自打他接手后,更将重心集中在楚国——他要扶持孟惊羽,再平了天下,胜了他。 也许是为了证明什么吧,他也说不清楚。 “世卿不必犹豫,惊羽虽眼拙,可也看得出世卿昨日贯剑而出的手法和四年前击桶的手法是一模一样的。”孟惊羽说到这里忽然笑了,“说起来我还帮你浇了不少地,这么多年了,世卿竟连句谢谢都没有,啧,真是枉担了温良有礼的名声。” 林世卿心道他想让自己承认,定然有其他话要说,于是并不为其所动,只淡淡回问道:“……所以呢?” 孟惊羽笑道:“所以世卿四年前在琼玉殿中对我一见倾心,所以之后选择了我做盟友?” 林世卿舌头打结,万没料到他说了这么多,推论加猜测的,结论竟然会是这么个问题,只得板了脸斥道:“胡、胡言乱语!” 孟惊羽见他磕巴却显得十分欢喜,道:“又是胡言乱语?” 见林世卿闭目不睬,孟惊羽又悠然问道:“所以,那便是世卿跟我楚宫有什么联系?” 林世卿不觉眉头一动,心中却惊道:原来他想要知道的在这里!却不知他只是猜测还是查到了些什么。 孟惊羽微微翘起嘴角,将他面上细微的变化揽进眼底。 林世卿没有睁眼,学着他的悠闲口吻道:“所以,说了这么多,惊羽是想知道贵国先帝失踪一事与世卿有没有关系吧。” 洛城是陈浏郡有名的大城,洛蛟帮这个洛城分舵在这里他不好控制不错,可未央门在江湖朝堂上的名声也不是白叫的,他这个门主也不是白当的——除了洛蛟帮,他还有媚姬手下信堂的洛城分支据点。 前后这些日子,对于孟惊羽、陈墨阳和纨素暗地里的小动作,他当然不是全瞎全盲,虽然碍于陈墨阳之前对于影卫、禁军和京畿大营的整顿,信堂安插进去的人手折损不少,导致孟惊羽此次行动的核心机密打探不出来,但大约怎么回事还是不难查出来的。 林世卿心道,孟惊羽既是如此循循善诱的想探出他的底细,那么想来孟惊羽真正查出来些什么的可能性并不大,他不如以退为进,借孟惊羽查探先帝孟传枫的踪迹一事反守为攻。 孟惊羽闻言果然没有再继续追问:“世卿真是让人惊讶,看来这小小洛城里世卿的眼线人手也不少啊。” 林世卿道:“惊羽过奖,既然来了,自然要做些准备的。” 孟惊羽道:“那么答案呢?世卿是否跟我父皇失踪一事有关?” 林世卿揉揉酸胀的太阳穴,睁开眼睛,摇头道:“惊羽未免太瞧得起我了,世卿是有心无力,手伸得再长也实在够不到先帝身边。” 车外的嘈杂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相对的,车轮的吱嘎声音明显起来,没过多一会儿,马车停了下来,外面传来禀报声音:“少爷,公子,到园子了。” 孟惊羽呼出一口浊气,启步掀开帘子的片刻,低声道:“罢了,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林世卿清清淡淡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若是我这里有了消息,会通知你。” 孟惊羽身子一僵,回过头去,只见林世卿双手搭在腿上,笑容同他的话音一样清淡,神情沉静又安然。 孟惊羽的心狠狠一跳,转回头跳下车。 林世卿随着他掀了帘子,正待下车,却见他将手递了过来,唇边团着暖阳般的笑意:“来。” 鬼使神差般的,林世卿没有半分犹疑便将手递给了他——他的手很暖很干燥,虎口带着茧,摸着有些粗粝,却奇异的缓和了他一夜没有休息的疲累。 天际,日头刚刚升起,明亮极了。 ———————————————————————— 孟惊羽所言不错,他在月汐那里安排很好,再没有贼人来袭。 而月汐也不愧是底子好,伤口虽深,但没有伤筋动骨,不过十余天便能下床走动,至于沈寄寒保护王弘业时受的伤虽然不轻,但是修养得当,也很快就恢复了行动能力。 唯一的不足是王弘业的伤寒,自从上次遇刺被吓得病情加重以后,王弘业便像是心里揣了什么事,吃食安寝方面都不怎么好。 而且经此一事,王氏父子也看出来了孟惊羽一行人绝非普通商户抑或世家子弟,可由于寄身于此,这话并不好问。只是苦了王季同,那边照看的月汐刚有些起色,这边的老父却又有了沉疴不起之兆,接连几日几乎都没有休息。 一个书生的身子能好到哪儿去? 众人劝说无果,只得随他去忙,一次心力交瘁之下,王季同竟在王父面前累晕了过去,这下子算是把王父吓得险些魂都丢了,众人趁此机会才将王季同按在床上好好吃饭休息调养了几日。 可王父的病却迟迟不见好,连大夫这两日来诊断时都没少当着他们面摇头道:“身疾好医,心病难医。” 孟、林几个提前知道内情的人都明白大夫口中那个“心病”是什么,而安铭等人经过了那日画舫的袭击,也隐约猜到也许这对王氏父子才是他们这一次来的目的。 而王季同一向孝顺,见到老父如此,虽然上火却又帮不上忙,只能急得团团转,终于憋不住问了王父几次他心病的原因。 王弘业一开始自不肯说,可受了惊吓刺激后,一人装着一肚子烂柯的秘密却不能告诉儿子,又实在煎熬。只是小半个月的时间,原本精神尚好的小老头面色便灰败了不少,而后终于在王季同担忧的神色和孟惊羽等人隐晦的暗示下,隐隐有了松口的迹象。 只有封子恪自画舫回来后,便根本没有担心过孟、林二人的目的能否达到,而没有担心的原因却并不在于有信心,而是他的担心全给了林世卿的身体。 之前在原州城外见过林世卿寒疾发作的样子后,封子恪便向师父东门扬风细细追问,东门扬风虽不愿告知,但封子恪还是从林世卿所服药物和毒发时的情状以及其他细碎痕迹,猜到了林世卿曾中过霜绝蚀骨散之事。 虽有药物压制,但是林世卿中毒多年,早已不是持续服药就能压制住的了,若非他自小习武,身体较于常人要好一些,怕是这毒在这几年就要全面爆发出来。 而施放晴雪一式极耗内力体力,出手伤人皆以自伤为代价,以林世卿现在的身体,别说会不会自伤,便是过度消耗内力体力对他的影响都同样巨大。 封子恪猜测,现在他的身体状况绝对不容乐观。 可是林世卿却偏偏一丝一毫的不正常都没表现出来,这不正常,太不正常了。 第五十三章 梨花雪下酒一杯(上) “要走了么?”林世卿看着陈墨阳道。 “嗯,”陈墨阳整了整马鞍,答应一声,“咱们已经出来一个多月了,你们也尽快回去吧,皇陵那边的人给我传了信来,最多再拖半个月。惊羽不在,即便有奉常大夫的人在那边顶着,一般人不敢轻易出头,可皇上长时间不出现总也不是个事。” 林世卿的神色有点不大自然:“唔,其实他可以和你们一起回去的……” “你在这里,我怎么放心回去?”孟惊羽摸了摸鼻梁,眯眼笑着,“墨阳,你们回去的路上照顾好王老先生和季同兄。” 陈墨阳道:“恩,我有分寸,不过你们也要尽快,不要拖得太久,我在那边不好交代。” 顿了顿,他又贴近孟惊羽耳朵,微微沉了眸子,“京中安排好了,绝不会让李长厚联系到他的部下,更不会让他有机会带着太后娘娘出京。返程时我们会尽量吸引那群人注意,路上的行程我们也会尽量加快,绝不给他们机会。不过影卫我没有全带走,给你留了一些,估计那个林相爷身边也是有些人的——但是话又说回来,你小子难得终于开窍了啊,枉我还替你白白担忧了这么多年。” 孟惊羽按住陈墨阳的肩膀将他推开,轻拍了他胸口一巴掌,笑道:“行了陈老妈子,知道你这么多年替我担忧娶不到老婆,辛苦你了行不行?上马吧你!” 陈墨阳回击了他一巴掌,而后提身一跃跳上马背,扯过缰绳,笑道:“我家陛下太难伺候,没办法才多操这一份心,也不说给我多涨些俸禄!——好了别急,最后一句,不要顾忌太多,日子且过且安心,管他后世如何评说,那都是身后事啦!” 孟惊羽拍了一把马屁股,笑骂道:“知道了!滚吧!注意安全,记住了,别死半路上,我可要活的!” 远处的车马早已等候多时,陈墨阳听了这句也不耽搁,一边纵马往车马队前赶去,一边背着身抻直了胳膊冲孟惊羽和林世卿遥遥挥手,人声、马蹄声随着风声一道而来:“能置我陈墨阳于死地的人还没出生呢!放一百八十个心吧你!” 孟惊羽笑着低骂一声。 林世卿走到他身边,见车里的封子恪和月汐看向他们这处,便向他们颔首示意一下,而后微微偏过头低笑了一声,对孟惊羽道:“怎么我看着,你和墨阳兄倒像亲兄弟。” 陈墨阳迎风而起的衣带和清朗挺拔的背影在视野里渐渐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孟惊羽才回答道:“是不是亲兄弟又如何呢,天下间有几人能得到一个如我之于墨阳,又如墨阳之于我一般的兄弟?” 林世卿默了片刻,旋即轻轻点了点头,脑中忽然浮现了兄长的身影和刚刚马车上望过来的那一瞥,深有所感道:“也是,血脉亲情固然难得,可若本身非亲非故,情谊却厚过血脉的,便更加难得。”——幸甚,他有子恪,还有月汐。 孟惊羽回道:“是啊……我们回去吧。” 林世卿点点头,与他一同回了园中。 行至门口,孟惊羽回头看了一眼那人离去的方向,唇边不自觉的含了笑——幸甚,他有墨阳。 几日前,王老先生伤寒愈重,更是发起高热不退,王季同日夜陪护,却未料竟有一日在父亲昏睡时,偶然听得关于他生母的来历,不仅如此,听那呓语中的意思,他的生母竟然还跟一位“李大将军”十分的有干系,顿时心中大为震动。 若说他之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确然不错,可近些时日他实在是被孟惊羽等人潜移默化的培养得太好了,关于近来时局大事,他了解的怕是要比许多朝臣还要详尽清楚。 朝中可以称为“李将军”的怕是两只手都数不完,但是可以称之为“李大将军”的,除了那位镇守东海的昭武大将军李长厚,他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担得起这“大将军”三个字。 只是老父身体最重要,虽然王季同心中又是疑惑又是震动,他还是等到父亲身体好些后,才对老父偷偷将问题问出来。 王父大病刚过,心中正感慨岁不我与、时不再来,听儿子这么一问,加之前些日子里孟惊羽等人的暗示,实在有些害怕日后没有机会让儿子得知他的身世之秘,便将二十年前的旧事悉数讲与了王季同。 王季同听后自是震惊非常,只是王父却叹道:“……也不知道自己这不中用的身子骨什么时候就撑不住了,只是我这半截身子埋进黄土的老人死了就死了,可你还年轻。这些天我仔细想了,这秘密不能随我一起带进土里——前些日子的那些拿着刀枪的贼人,一刀一枪全是指着咱们爷俩的,明显是要来灭我们的口啊!” 王季同对生母本就没什么印象,更谈不上感情,如今这般分析下来,母亲和自己的外公竟然派人下这种死手,微微痛心之余便全是寒心了。 王父道:“你娘这么做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当初她未婚有孕本就是丑事,更何况之后又嫁入了皇家,这事情就更不能提了。可是杀我就算了,你可是她十月怀胎诞下的骨肉啊,她、她怎么能下得了这样的狠心……那个于家少爷和穆家公子一看便知不是普通人,咱们父子现在托荫于人家才能保得一时平安,但日后呢?” 王父叹了口气,接着道:“你将那两位少爷公子都请进来吧,我简单跟他们说一下这件事,说不定他们会愿意保你的——除此之外,大抵也别无他法了。” 王季同自从得知身世之后便处于巨大的迷惘之中,将孟、林二人请进来后,王父简略的将王季同的身世说了出来,中间没有点破李长厚父女的真实身份,只说是一个大家族的族长与族长女儿。 孟、林二人听后当即表示十分愿意继续保护王氏父子,只是这却让王弘业十分意外——这两人看起来也不傻,怎么会连是什么家族,又具体有什么得失利弊全不考虑的就干脆答应他们了呢? 王弘业心系亲子日后安危,一咬牙直接提出孟、林二人能否将真实身份告知他们的问题,连脑袋一直混沌的王季同都被这唐突的问题惊了一跳,深觉父亲此问不妥,可又不能当面违逆父亲的意思,只得任他去问。 这一次,孟、林二人没有托辞,大大方方将一众人等的真实身份悉数告知这对父子,这下,这对父子才算是真正的吃了一大跳,结合这月来孟惊羽他们几人对话相处,越想越觉得他们二人所言非虚,当即就要三跪九叩的行礼,好容易才给孟、林二人勉强拉住。 孟、林二人对这境况早就有所预料,如之前计划好的,孟惊羽趁机向王弘业详细询问了他和李容静二十年前旧事的详细经过,而在王弘业的叙述中,有许多细节都是林世卿未曾查出来的。 譬如说,李容静当年自入宫后,先帝便压根没有碰过她,所以才会不知道她身子不洁的事情。 再譬如说,李容静当年借助父亲李长厚的力量,强行拖延了入宫时间,待生产休养后才入了宫,孩子托付给了王弘业任其自生自灭,不让李长厚插手。 李长厚向来宠爱李容静这个家中独女,即便这女儿做出了这样有辱门楣的事情,他这父亲竟也就随意将这事情揭过了,至于先帝头顶是什么颜色的,只要没人知道这桩丑闻,那又关他们父子何事呢。 刚好前些日子,孟惊羽借着林世卿说查探王氏父子的消息泄露的灵感,趁着李长厚在京参加完太后册封礼还没来得及回返东海驻地时,派人将这个消息“不小心”的泄露给了这对父女。 而后,这对父女果然也没让孟惊羽他们失望。 虽然画舫爆炸谋刺事件和梨园受袭事件背后都有可能有李氏父女的影子,但那影子却绝对不可能只是他们的——那晚,他和林世卿等人去画舫游洛水参加洛神春祭的安排,事先没有知会其他任何人,而当事的几人都在孟、林二人的严密监控下,没有任何人有任何机会给旁人传递消息。 这便说明,画舫上袭击他们的人绝对是早有准备,并且是一直牢牢掌握他们行踪的人,可李长厚父女却是在孟惊羽他们到了洛城有一段时间后,才得知消息开始准备这些“灭口擦屁股”的行动的,临时得知,仓促准备,时间相当紧迫,摸到他们在洛城的下榻之处后,便顺着洛神春祭人流庞杂混乱之际即刻行动。 由此可见,梨园袭击事件的影子应该是他们不假,但画舫爆炸及谋刺事件的策划却一定不会是李长厚父女二人的手笔。 而之前洛城外,他们来时见到的洛蛟帮明着替洛城县令驱人、暗着替洛蛟帮帮主抓人一事,也正符合了他们这一猜测——尤其是林世卿,更是清楚这件事的背后主谋的第一嫌疑人是谁。 只是孟、林二人却都默契的没有点破,只任王氏父子以为这两边的暗杀行动都是李长厚父女所为。 紧接着,孟惊羽适时的给王氏父子指了一条明路——四境军权他早晚都要逐步削弱而后收归他手,其中李长厚这个敏感的大头尤其不好解决,若任由李长厚他们这些军侯这样发展下去,楚国分裂国将不国是也不是玩笑——所以,他十分需要王氏父子帮他做这个枪手,一枪下去捅穿李家这棵大树。 巧了,为国效命、为君分忧正是王氏父子苦读诗书,期盼了多年的事情,如今有了机会,一举两得的既能保命又能实现志向,他们怎么会不珍稀? 就于这一点上,孟惊羽这个皇帝和王氏父子这两个看似渺小的寒门书生,倒是组成了一个十分和谐的利益共同体。 而孟、林二人虽料到王氏父子迟早会主动提起话头求助于他们,但这次的谈话从头到尾竟然都十分顺利且圆满,却是实在的意外之喜了。 第五十三章 梨花雪下酒一杯(下) “远远看着觉得有团白色,这才过来,还好过来了,这一顿好找,你怎么……在这儿?” 孟惊羽抬手拂开垂下的花枝,扫过头上身上的花瓣,抬眼看去,神色一动,不觉话音一滞——林世卿半倚着一把躺椅,一袭广袖白衣,墨发未束,披散在肩头,只在发尾还能看到一个摇摇欲坠的松开的发绳,外衫微微敞着,露出了白绸的中衣,看得出来,他应该已在这里坐了许久,漫天撒落的梨花瓣已在他身上堆了起来,稍稍一动,一瓣一瓣落了满身的白嫩颜色便在他身上将坠未坠的惹人心牵。 他这样不远不近的摆在那里,像个雕着梨花雪的瓷人。 林世卿眸中如水潋滟,见孟惊羽来了,撑着身子坐起来,手上拿着的酒盏里漂着一片花瓣,他也不介意,就着花瓣将酒喝了,才道:“有什么事找我吗?” “没有,”孟惊羽走到近前,“只是这园子里现在空荡荡的没什么人气,找你说说话。” 林世卿婆娑着杯子边缘,听不出什么语气:“是吗?你本可以跟他们一起离开的。” “是啊,可是我没走,”孟惊羽摊开手,“好吧,我说实话,早上没见你总觉着不放心,所以来寻你……看看。” “看什么?”林世卿扯了扯膝上的毯子,“我在这里很好。” 孟惊羽道:“之前见你在画舫上……我总觉得,你回来以后这么快就没事了,不太对,可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只有看到你才能安心些,这才……” 林世卿神色清清冷冷的,脸上也没什么笑意:“你现在看到了,我没事。” 如此明显的逐客令,孟惊羽自然不会听不出来:“没事就好……” 转身抬步正要走的时候,孟惊羽却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林世卿向来逢人带笑,今日却显得冷淡极了,而眼下都已然四月中了,他却在外衫里仍套着几层中衣,不仅如此,还盖了毯子。 林世卿武功那么俊,正常来讲,这个季节便是要他光着膀子也不该会冷。 孟惊羽停下脚步,思忖道,林世卿曾在问他炙衍泉之事的时候提起过身有寒疾之事,而之前在宫中他也见识过林世卿寒疾发作时候的样子——林世卿几乎没有开口对他主动提过什么请求,可炙衍泉却是个例外,这是不是说明那个寒疾并不是那么简单的? 而且,他又为何会提出再在梨园待几日再回皇陵同几人汇合的要求?是有什么没有完成的事情,还是,身体有恙? 他又仔细回忆了一下刚刚他看到的林世卿起身的那一幕,便更觉得不对。 林世卿身下那躺椅是有弧度的,躺在上面椅子会前后摇动,若要起身时,人应该是脚先落地,而后便是不用胳膊的力量,用手在哪儿稍微借一下力也就起来了,可他刚刚却是全程利用手臂的力量将自己撑着坐起来的。 为什么他不是正常的脚落地后起身,而是舍近求远的用胳膊撑着自己起身? 孟惊羽半抬的脚重新落回到地上,眼神落在了林世卿盖着毯子的腿上。 林世卿瞧见他目光落点,心中一紧:“怎么了?” “没怎么,”孟惊羽道,“你一个人在这里怪无聊的,不如我过来陪你吧。” 孟惊羽想了想,并未说破自己的疑问,还是决定先观察一下再说。 林世卿微微松了一口气,躺了回去:“随你吧。” 而林世卿这一句“随你”便随了四五日,每日里林世卿总要在这处坐上一整日,孟惊羽也不怎么说话,就在旁边陪着,甚至连带着将一日三餐都摆在了这里。 最初几日,林世卿还担忧孟惊羽会问出什么不好回答的问题,或是提出什么不好完成的要求,可是他提心吊胆等了几日也未见此苗头,也就渐渐放下心来。 这日早上,林世卿刚出门没多久,便觉得膝盖上下使不上力气,扶着树干锤了锤腿,站了片刻,腿上却仍没什么知觉,双手搬着腿,强自用力迈了一步,腿脚却不争气,刚落到地上,整个人便支撑不住的往旁边重重倒去。 林世卿叹息着一笑,用胳膊支起身子,左右看了一眼无人,便拢过腿掀开了外裳,隔着裤子将腿来回揉搓了半晌,才觉得腿上好像有了些温度和痛觉。 还好他这一步迈得小,距离刚才扶着的老树没有多少距离,林世卿回过身钩着那树的树干拖着沉重的下半身挪了回去,扶着树干站了起来,又尝试着走了两步,这回没倒。 林世卿轻轻呼出一口气,笑着自言自语道:“总算还不是个废人。” 林世卿走的虽慢,却仍是坚持着这么一步一步的挪到了下一棵树,他抹了抹汗,算了一下这里到躺椅那处的距离,心道他得快些了,这么走太慢,若是撞上孟惊羽便不好了。 林世卿略微加快了脚步,可没走出多远却再次没有立住。 这一次的位置有些尴尬,他身周都是树,可无论哪一棵都离他有些距离,林世卿叹了口气,干脆翻身趴了过去,伸直胳膊,上身用力带着下身朝向最近的一棵树爬去。 待他终于爬过去时,已是一身大汗,背靠着树干,缓过几口气,便再如刚才那般反复揉搓起腿部,直到腿上有了感觉才重新站了起来。 林世卿心里再次计算了一下,没有再往躺椅那里走,而是往另一条通向他屋子的小路走去。 林世卿心道,虽然赶不及去躺椅那里了,但回屋的话应该能避开孟惊羽了吧。 只是他走的实在慢,又摔了几次后,连胳膊都使不上力了,这次又摔倒后,好半天都没力气翻过身去。 林世卿的手渐渐攥紧,刚刚在地上沾到掌心的几片梨花瓣已经被攥的不成样子,他却忽然松开了手,狠狠拍了一下地,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可很快又平静了下来。 林世卿像之前那样用力一翻身趴过去,正要往前面的树爬时,却见到了一双上好的黑皮靴子越来越近。 随着那双靴子,孟惊羽的声音也离他越来越近:“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瞒着我?” 被发现了如此惨状,林世卿本以为他也许会有些慌张,会急着将事前编出的那些似是而非的理由将孟惊羽搪塞过去,比如伤了经脉,比如扭了脚,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一刻他竟然这么平静,平静得甚至有些轻松。 孟惊羽的脚步停在了林世卿面前不远处,林世卿仰脖子看他有些累,便干脆也不看他,侧脸趴在地上嗅着泥土和梨花香,甚至都不想解释:“换成谁这个样子,大概都不大想被别人看到吧。” 孟惊羽蹲了下来,手和声音都有些抖,那话里是痛还是怒,他自己已然分不清楚:“若不是我主动走出来,你是不是打算就这么爬回你的屋子?嗯?” “有什么不行?”林世卿将头枕在胳膊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这世上有两条腿走路的,有四条腿走路的,自然还有用身子走路的,总归没挡着别人,有什么不行的,你说是不是?” 孟惊羽想到他起不来,干脆坐在地上,将他半扶半抱搂进怀里,林世卿没力气挣开了,便也由得他抱,只说道:“我身上可是一身灰土。” 孟惊羽轻轻摇了摇头,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你以前也是这样的吗?——摔倒了,爬起来,再摔倒,再爬起来,不声不响的,也不叫人……这样吗?” “我自己知道能起来,叫人干什么?”林世卿道,“更何况,便是吭声了,便能叫人来么?便是叫人来了,叫到的人是扶你起来的,还是看你笑话的,你又知道么?” 孟惊羽沉默了一瞬,道:“那我呢,你没叫人,可是我来了,你觉得我是扶你起来的,还是看你笑话的?” 林世卿在他怀里靠的这一会儿恢复了些力气,于是撑着他肩膀坐起身来,仔细端详了一下他的神态,孟惊羽扶着他的肩膀,紧紧皱着眉头任他看。 半晌,林世卿才玩笑道:“我看,倒是都不像。倘是扶人起来的,总要有几分和气脸色,这你显然是没有的,看人笑话就更不像了——哪有看人笑话是这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我瞧着,你这样子倒像是来破案的。” 孟惊羽一愣,听了话竟难得的挤出一丝笑:“破案的……这话说的倒也不错。” 林世卿原本是随口一说,却没想到孟惊羽会认同他这说法,不过顺着话想了一下却立刻明白了过来:“你一直跟在我后面?” 孟惊羽一手绕过他脊背,一手穿过他膝弯,将他抱到了怀里:“是啊,否则怎么会有机会恰好看到你这头倔驴究竟是怎么个倔法的?” 林世卿问道:“几天了?” 孟惊羽道:“自我之前寻你那日。” 林世卿一愣:“你那日就发觉不对了?……哪里?” 他自忖并未露出破绽,孟惊羽怎会察觉? 孟惊羽语气不善道:“告诉你你哪里做的不够好,然后让你改进了方便日后再骗我瞒我?” 林世卿无言以对。 孟惊羽哼道:“别把你想的太聪明,也别把我想的太笨——日后这种事,绝不许一个人扛着!旁人是敌是友分不清叫不得,但是记得叫我,好歹还能让你走路走的不那么无趣!” 第五十四章 花落处风月相牵(上) 林世卿失笑,没有接话,只抬手敲了敲腿,发现腿上仍是没有任何知觉后,轻轻叹了口气:“你耐性比我好,我早该料到的。” “不是我有耐性的问题,也不是你没有耐性的问题,”孟惊羽道,“是你等不下去了,若非如此,你绝不会让我有机会发现的,是不是?” 林世卿不置可否,觉得孟惊羽话中所指的并不仅限于他的腿:“惊羽说的是什么?为什么会这么想?” “你的腿,还有你曾经的很多计划,”出乎他意料的,孟惊羽回答得并不敷衍,“自打你之前在梁都主动邀约我时,我便觉得你有些着急,但那时刚认识你不久,更谈不上了解,便将你的这份着急理解成了你们周国国主的意思,也没有多想。” 林世卿听出些味道,不由追问道:“那你后来又是怎么会多想的呢?大约从什么时候?我也好猜猜。” “到了你们周都绍州以后,我的这种想法才被渐渐推翻。”孟惊羽抱着他一边走一边说道,“你在那次出使上面应该花了不少心思吧?我也是过了很久才彻底想明白的。” 林世卿道:“怎么说?” “其实很好分析,”孟惊羽道,“四月时我便遇到过你,可后来你却是诸国中‘最后一个’到达的——提前如此之久精心谋划,敢在天下诸侯面前布局障眼的人,有能力做到在四国同时封锁我那个皇兄登基消息的人……拉拢萧瑀为盟在先,紧接着散布流言设计高远晨背黑锅,由此孤立于众,不得不上了我那黑心皇兄的贼船,继而以雪莲胁迫萧庆,其后顺利迎娶萧瑶为妻,既引了梁国内战,又拉上梁国做了同袍,这次竟还能连萧瑶手中那点公主府兵内戍和身后那点兵权都给榨出来……” 孟惊羽将林世卿放到他前几日休息的躺椅上,展了展胳膊,叹息着道:“除了你这位声名赫赫的大周左相、汝阳少侯爷林世卿,我还真想不出来还会有谁比你更有能力和眼光办到这些事。” 林世卿轻笑一声,扯过一侧搭在躺椅上的毯子,铺开盖到了腿上,不见分毫为其言所动的痕迹:“不知有没有人夸赞过陛下的这张口舌?若是没有,世卿今日定要赞一声巧言令色的。只是,能力和眼光……呵,且不论陛下所言是真是假,便是陛下口中的这些原因,都不是陛下能够分析出来这些事情的真正原因吧。” 孟惊羽坐到旁边的椅子上,折了一枝梨花,有一搭没一搭的揪着花瓣:“这些为何不能是我分析出来这些事情的原因?” 林世卿道:“很简单啊,因为有动机有能力去做这些事的人并不止我一个——很多人都能做到这些事,也各有不同的原因去做这些事,更何况倘不以陛下这般穿针引线的法子将这些事联系在一起,谁也不会觉得是同一个人做出来的,不是么?” 孟惊羽颔首道:“听起来还挺有道理的,不若再说的具体些?” “好,”林世卿应道,“就拿结盟这件事情来说吧,齐地太远,楚朝夺嫡,唯有我们周国最符合梁人对友邦的要求,无论是被迫争上位的萧瑀还是主动出手的萧庆,在梁国朝内有动作前的第一件事都是处理好和我周国的关系,至少也要保证不能让周国的手被另一方握住,所以结盟这件事情,他们都有立场、动机和能力去做,并不一定就是我促成的。” 林世卿顿了顿,又道:“再比如说,封锁你皇兄登基消息的这件事,背后就更不一定是我了,首先你皇兄便有这个理由会去这么做——先麻痹你返楚,再将你一网打尽。或者是高远晨,为了送你皇兄一份见面礼,先动手拿下你,无论之后是用作示好还是用作威胁,效果都会不错。至于其余几件事,一句巧合便能说得过去——” 林世卿笑得不带烟火气似的,轻声问道:“陛下又为何会如此笃定全是世卿所为呢?” “唉,你这人真不好哄,”孟惊羽将凳子挪到了林世卿身边,“这些事情看似没有关联,桩桩件件好像都是分开发生的,可若仔细看便都是有因有果的,若是细细由果溯因,想一想这些事情究竟谁才是最大的获益者便能明白了——甚至于那些关于萧瑶与你有染的谣言,看似是针对你的,对你颇为不利,可在这件事上,你在诸国诸侯之中,怕是要被第一个剔除嫌疑的人……这些看似尖利的刀尖锋刃,根本没有任何一个是真正对着你的。” 林世卿看向孟惊羽的眼光微妙起来,刚想说话,下一刻却不由自主的僵成了一块石头。 孟惊羽将毯子掀开了一个小角,将手放到了林世卿腿上,学着他刚刚按腿的手法揉捏起来:“刚才看你是这么做的,不过离得远还是有些瞧不仔细,也不知道临时偷师学的功夫还过不过得去——若是哪里按疼了或是不舒服了便告诉我,轻了重了的……我再改。” 林世卿好一阵子都没有知觉的下肢此刻终于有了知觉,可这知觉却还不如没有的好——孟惊羽的手掌温热温热的,力道拿捏得很好,原该是舒服的,可这手掌过处却总会带起一阵颤栗和酸麻,让他不自在极了。 林世卿拿手去拨孟惊羽的手,可孟惊羽的手却如同钢浇铁铸的一般,怎么都拨不走:“陛下,这、这些我、我自己就行,不用……” 他此刻若真是个石头就好了,至少应该不会在这时候磕巴得说不出来话来。 孟惊羽隔着几层衣裳都能感受到林世卿泛着寒意的双腿,不由得眼神有些黯淡:“你的腿……可以好的吧……只是,这就是你着急的原因吗?” 孟惊羽平常很少见他动武,可一旦见了,便每次都忍不住惊艳——原州城外轻功飘逸,清平大营枪挑红缨,画舫遇袭剑若白虹,乃至于他现今不否认也不承认的琼雪殿外竹林中的飞花破空,剑舞箫歌…… 可他现在的腿…… 旋即孟惊羽又想到了刚刚亲眼目睹的林世卿认可自己爬着也绝不叫人帮忙的驴脾气,忽然心里有些没底——他连自己快要残废了,都还能一个人默无声息的爬着走,那么会不会还有其他的,比残废还要更可怕的原因,那个能让他着急的原因…… 孟惊羽甚至不敢再想下去。 林世卿闻言后,静默片刻,刚刚的窘迫霎时间如潮水一般退去了,垂了眸子,将手收了回来:“陛下何以认为一定是世卿着急呢?” 孟惊羽不觉加重了手劲:“能耐心又谨慎布下这种局的人,会连那夜在原州郊外有人伏击都没有准备吗?有能力和势力做到这些事的人,会困于帝王重权下的几道旨意命令吗?若不是你自己想要去做这些事情,谁又能逼你?还有,你那时在幽篁阁中问我的‘以江山换皇位’的话,不觉着像是着急确认些什么吗?以你的眼光和耐性,但凡有时间观我言行,都不会相信从我嘴里说出来的几纸空言吧。” 林世卿听了这些话,不由彻底沉默下去。 孟惊羽很了解他,比原本想象的还要了解他,可这样的了解却当真是让他心里又熨帖又冷然,亦友亦敌既爱且恨似的,只剩下一片像是默许了的无言。 半晌,孟惊羽才清了清嗓子重新开腔说道:“世卿,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知道,”林世卿蓦地出声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我现在这副残躯是绝无办法给楚国造成太大危害的,陛下不用担心。” “世卿,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林世卿加重了语气截声道,“我知道陛下心系楚国江山社稷百姓福祉,但世卿是周国人,与陛下生来殊途,还请陛下莫要妄言。” “你知道我明明不是在说这个——” “我知道!”林世卿抬高了话音,“我知道便是我手足俱废,仍会有人认为世卿如屠刀悬其于颈侧,欲除我而后快者只多不少,陛下也不用着急,自然有人——唔……” 孟惊羽倏然俯下身,身体力行的堵住了林世卿罕见的喋喋不休的嘴。 林世卿的眼睛瞪得巨大,待到孟惊羽的唇离开了好一会儿,都还是一副懵然样子,连匀气都忘了。 孟惊羽坐回身,同样罕见的有些赧然的觑着林世卿的神情,嘴角却含着一丝笑:“你老打断我没办法,这才……你是第一次吧……恩……”孟惊羽又指了指自己的口唇,“这个。” “放、放肆!”林世卿狠狠抹了一把嘴唇,一点底气都没有的斥道。 林世卿这个反应,孟惊羽这一眼看过去,不用他回答便什么都明白了,心里愈发甜了:“此等肌肤之亲,你可是要负责的。” “不就是嘴贴嘴么?!负什么责?!”不知是气是羞,林世卿的脸上一片通红,“更何况明明是你……你……我、我负什么责?!” “世卿这是赖皮么?”孟惊羽十分赖皮的端起肩笑道,“这样看来只能我委屈些了啊。” 林世卿别过头去,小声反驳道:“什么赖皮……” 林世卿话还没说完,便又听到了孟惊羽的话音,那话音里几分笑意几分得意,还有几分说不出来的意气。 “那便由我来负责好了。” 第五十四章 花落处风月相牵(下) 孟惊羽像是已经习惯了近日来口出惊人之语,这话一出便再一次将林世卿的嘴牢牢结了个扣。 “什、什么负责,胡、胡说!” 林世卿这辈子就没觉得说个话还能这么费劲的,尤其是在孟惊羽面前,说话结巴不成句好像就快成了习惯。 “对你负责,”孟惊羽的手似乎不经意的划过自己的唇角,话说的却极认真,“不是胡说。” 林世卿的脸十分不争气的红了一红,急喘了几口气,“你”了几声都没下文,见孟惊羽一直是老神在在的看着他,噎在嗓子眼里的下文隔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连滚带爬的从他唇齿缝儿里滚了出来:“无耻!” 何止是无耻?盐吃了这么多年,他也实在没有见过如此理直气壮的登徒子! 孟惊羽抱臂看着他,唇角的弧度不变,眼角弯下的弧度却渐渐直了回去:“无耻也比骗子强,至少我无耻得光明正大,是不是?” 林世卿指尖一动,继而缓缓的蜷曲起来:“陛下话中的意思是……?” 孟惊羽不紧不慢的道:“你的腿不是你着急的原因,所以,是寒疾吗?你之前跟我提到过的,寒疾。” 他的语气仿佛是在说“今日的天气真不错”这样的话,通句的语气都是清汤寡水的,仿佛没一点值得让人多加思考再行回答的地方。 林世卿听后刚要启口却又立刻止住,无暇管顾胸中被他这句话掀起的滔天巨浪:“什么……” 这件事连跟他从小一起长大相交这么多年的封子恪都没怎么看出来,孟惊羽又是如何看出来的? 孟惊羽的话一句紧似一句:“那时你去而复返,待堰城局势稳定后,避人耳目的将地点选在了沈寄寒的府上,只为了这一件事来寻我——可你连你的腿疾都不曾告知于我,却肯为了这一点所谓的小病小痛来特意向我开口……难道你现在还想说,你口中的寒疾仍然无关紧要吗?” 林世卿闻言后疑惑半解,心中略略有数,倒是平静了不少,可另一个疑惑却又紧随而至——如果只凭这些话,孟惊羽便怀疑他身上寒疾可能极为严重,这是很有可能的。但孟惊羽又是如何将他身有寒疾这件事,同他之前提前行动的事情联系在一起的呢? 他自己说过的谎自然能再圆回去,可他总觉得孟惊羽还有些别的凭依。 而且,圆谎也要圆得也要有的放矢,否则只要一个谎没圆全,孟惊羽便能再挖个坑让他跳进去,他需得谨慎再谨慎——他是周国的凭依,所以他绝不能让自己的弱点反过来成为孟惊羽的凭依。 这于他这个不久便要命归黄泉的人来讲,也许无舆可堪,但于周国,这就太危险了。 “陛下想要听些什么呢?” 孟惊羽笑道:“我想听听你还打算怎么蒙我。” 这句话用来噎人委实效果甚好。 林世卿不说话了。 孟惊羽道:“不必费尽心机骗我瞒我,与其想着怎么样能在我这里将这秘密多藏一段时间,倒不如多想想怎么样才能缓解你身上的寒疾。” 林世卿想不通,孟惊羽凭什么就这么笃定的认为,他身上的寒疾是他提前所有动作和计划的原因,于是听了这话仍没言语,只微蹙了眉看过去。 孟惊羽见他如此,很是蛔虫的接着说道:“我来猜猜你在想什么好了——唔,为什么会这么确信你身上的寒疾十分严重?或者,为什么会认为你身上的寒疾才是你着急行动的原因?” 林世卿没有否认,只讽刺道:“陛下会说么?还是说陛下是觉得世卿腿不好使了,便也一同将脑子也丢了?” 孟惊羽摆摆手:“我今日既说了这么多,自然不吝再多说一些。” 林世卿哂道:“世卿不过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盟国外使……还是说应了那句俗语,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陛下是这个意思么?” 孟惊羽神色不豫:“周国与楚国究竟有什么不同?值得你为了周国如此殚精竭虑?” “没什么好的,”林世卿话音很轻,话中却有股斩钉截铁的血气,“只是周国生我养我,但凡周国存在一天,周国朝堂有我一日,我便是大周左相,更是汝阳侯府的唯一后人。我便是死,林世卿这三个字也只能刻在我周境的土地上。” 孟惊羽气结:“你!” 好半天,缓了一口气,他才又说道:“罢了,这有什么好争的……你说的本就没错,我若迫你才是我的错。” 顿了顿,他又问道:“封子恪是你的人?” 林世卿心中一惊,面上却笑着:“陛下这话说的奇怪,封相爷在你们楚国为官已有多年了吧,何以见得就是我的人了?” “箫,”孟惊羽半分犹豫也没有的答道,“画舫那日封子恪怀里抱着的那管玉箫。这么多年我从未听说过我们楚国这位右相有什么雅擅音律的名声,吹箫奏琴更是没有的事,所以说这管箫该是哪来的?” 林世卿笑问道:“只此而已?” “当然不,”孟惊羽道,“这只是其一。画舫那日情势如何你我都很清楚,那种情况下,手上拿着一管玉箫的意思应该不是吹一曲四面埋伏来应景的吧?” 林世卿没搭理孟惊羽这三九天才能讲出来的笑话:“然后呢?” “然后?”孟惊羽低低笑了两声,“然后封相却始终紧紧抱着箫,既不用来挡箭也不用来防身,有箭射过去的时候居然还转过身护着箫,你说这怪不怪?” 孟惊羽眼珠不错的盯着林世卿:“可若真是心疼这箫,他又为什么要特特拿出来握在手里?” 林世卿错开目光:“原来陛下真的是来破案的。” 孟惊羽没接话,继续说了下去:“我虽然没在你身上见过那箫,但凑巧的是,我在四年前却看过类似的。好,你不想承认,我便不提这个——不过,那时船头除了你还有谁有可能会吹箫?安铭?韩昱?刘经桓?或者纨素?世卿,别再骗我了。” 林世卿没回话,他总觉得孟惊羽的话中少了些能让其推断如此有底气的因素。 不对,林世卿心道,一定有什么事情是他忽略了的。 安铭、韩昱和纨素的确都不是会吹箫的人,可刘经桓却是个彻头彻尾的儒将,若是不加问询,或是事前并不了解,看到箫时,首先反应过来的推断不应该是同属一朝的刘经桓给子恪防身的么? 在那之后,刘经桓要么就是跟安铭一同去给月汐和王季同守院子,要么就是和大家一起行动,并且,他这边的信堂暗卫也没有来消息说孟惊羽单独找了刘经桓问询些什么事情。 而且,子恪过分护着那箫也全然可以解释成,不想损坏玉箫,没有想起来用等等理由……哪怕这些理由不那么容易让人相信,但也绝不会让孟惊羽如此轻易的便对子恪的来历身份起疑。 纨素和刘经桓当时都忙着应对袭击,应该没有功夫去仔细观察他与封子恪的动作才对,而韩昱是他看着醉倒的,那情态神色绝非作伪。所以,除了纨素、刘经桓、韩昱,余下的便只剩了…… 安铭? 是了,安铭! 那晚在他和孟惊羽到舫上时,安铭便已经醉倒在桌边睡过去了,可是安铭常年驻守北境,北境本就苦寒,尤其是冬日里将士为了御寒更应该不少喝酒,安铭怎么会连韩昱和刘经桓都不如,那么早就醉了过去,还睡的那么死,从头到尾都没醒过来? 唯一的解释便是,他从头到尾都根本是醒着的! “安铭……”林世卿口中微涩,“我竟然之前从来没想到你竟会安排他……” “你竟然这么快就猜到了,”孟惊羽有些讶异,干脆承认道,“的确是他,不过我只是吩咐他看着那位‘曾经帮过我’的封相,却没料到会发生意外,还能借此顺便看到些旁的——毕竟你们两个在平常里实在是让人看不出来有分毫的不对,我即使是对封相心有疑虑,但也从没往这方面想过。” “所以,这就是你将前后所有事情串联到一起的那根线是么?”林世卿五指一顿一顿的扣着腿,“因为我手上有子恪这张不为人知的底牌,所以很多事情办起来十分方便,当初并不需要那么着急的去主动寻你,子恪完全可以在你那位皇兄手上暂时保下你,再让你自动自觉地找上我,那样的话我便可以谈到更好的条件……你是这样想的么?” 孟惊羽大大方方的点头道:“不错。我想,若不是这一次临时安排了安铭,又加上了那一场神来之笔的突袭,等我发现了封子恪竟然是这样一个不对法的时候,应该就已经晚了吧。” “寒疾呢?”林世卿揉了揉额角,“连子恪的事情你都已经说了,那你应该不会介意再回答我一个问题吧——为什么会认为我的寒疾这么严重,你毕竟没有亲眼目睹过……” 慢着,林世卿脑中灵光一闪,倏地止了口,他忽然想起,孟惊羽好像的确亲眼目睹过他寒疾发作时的样子,只是依照孟惊羽当时的形容来看,他当时还有神志,发作的应该并不严重才是,以致于他之前竟然压根没有特别注意过这件事。 孟惊羽看着林世卿的目光从不解到清明,便知道他一定是已经明白过来了,颔首道:“你已然足够算无遗策的了,我能发现这些,不得不说是有老天帮忙的。” “呵……这世上如何会有人真的算无遗策?所谓的算无遗策,不过是一点揣度,一点利用,再加上一点似是而非动静皆宜的灵活布局罢了。” 即便是被孟惊羽点破,林世卿此刻也没有显出过多震惊的模样:“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人算终究不如天算,便再是世间国士无双也同样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我寒疾发作那夜刚好是我怀念母兄之时,如此是为天时,你之前让我进宫入住陶然轩,如此是为地利,你身边有如墨阳兄与安兄这样的兄友臣属,如此是为人和。便是我当真算无遗策又如何?天时地利人和——运数都站在你身后啊……” 第五十五章 蜡炬成灰泪始干(上) “自古成王败寇多少风流豪杰,可无论成败,天命人谋都是缺一不可的,”孟惊羽道,“我有运数,有天时地利人和又如何,我身边这谋定而策事者的位置还是空着的——世卿,我绝不会改变我曾经说过的话。” “曾经说过的话?”林世卿回忆着道,“黄金台或是梧桐木么……同陛下一样,世卿也不会改变曾经说过的话。” “我知道,”可能是受挫受习惯了,孟惊羽对于他的回答并不如何惊讶或是在意,“只是话不要说太满,且行且看罢。” 林世卿哭笑不得的摇头道:“其实这话我也不知道究竟是褒还是贬,不过有的时候我是真的佩服陛下这种百折不挠的精神,无论我的话说得多绝,陛下也总能扒开个缝找到点光,也不知我要怎么说才能让你打消这妄念。” “这怎会是妄念?”孟惊羽道,“未曾潜渊者,不知渊之深;未曾临崖者,不知崖之高。若不试试,怎知那就是妄念?倘若连试都不肯试,便是眼前的美景,嘴边的热馒头,不也都是妄念么?” 这回却是林世卿哑然了,半晌才笑道:“罢了,这个我辩不过你,不过总还有个叫做‘强扭的瓜不甜’的道理,陛下知道就好。” 孟惊羽道:“自然知道的,我不仅知道这个,我还知道有个道理叫做‘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撒了你这只瓜的种子可不是白撒的,往后可是要等收成的,你这样好的一颗瓜,我也不怕熟的晚些,就怕你被旁人摘了,那我可就要哭死了。” 林世卿活了这么久,还是头一回听人将自己比成一颗瓜的,心下好笑之余却有些融融的暖意——有多久没有与人这样谈笑了,没有那么多包袱和压力,甚至还有些被人揭穿了许多原本可能永远无法与人言说的秘密后,那种油然而生出的奇异的轻松感。 他竟然从头到尾都没有担心过孟惊羽会利用这些秘密去做什么,这样全无来由的信任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若是这只瓜没熟时,自己便先在藤上枯死了呢?陛下这种子岂不是白撒了?由此可见,陛下还是多照看照看旁的瓜好些,兴许能遇到更大更甜的呢。” 孟惊羽十分糟心的道:“好好的偏要说这些晦气话作甚?我这看瓜的人还没说什么呢,你自己说的可不算数。” 看林世卿笑笑后便默然不语了,孟惊羽不由得登时打了个激灵——林世卿这句话似乎印证了他心里的某个模糊的猜想:“那个寒疾严重到不能痊愈?严重到危及性命?” 林世卿瞥他一眼没说话。 这是默认的意思么? “你……”孟惊羽觉得嘴里这几个字大约是越了千山万岭才越出来的,出口的过程格外艰辛,“你还有多长时间?或者……或者如果好好治疗休养的话,还可以有多长时间……” 林世卿原本并不是很在乎自己的死活——他生来便只有半个父亲和半个母亲,幼年失恃后哥哥也不见了,而后换了身份又多了个恨他入骨也不认他的父亲。 长大了些,四位剑侍之中,铃铛和月汐待他也是格外的好,但他不能让她们知道的东西太多了,久而久之,这些“不能”便成了负担,他没有办法像幼年时享受亲情那样,心无旁骛的享受着这几位妹妹似的下属对他的这份好。 至于子恪,那则是他眼里心里更加不敢触碰的存在——子恪太好了,待他也太好了。可他做了多少胺腌事?又有多少日子好活?他不敢也不能接受这份好。所以他只能在心里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城墙,无论他心里有多渴望这样的好,哪怕渴望的快要死了,他也一定要将这份好牢牢隔在外面,把子恪推得远远的。 子恪的好,应该属于一个干净的、更好的、能够长命百岁的人,而不应该属于像他这样一个污浊的、阴诡的、已然命不久矣的人。 林世卿原本觉得他自己就是一支短芯的蜡烛,存在于黑暗中,可以照亮,也可以点起许多盏长灯,他会在自己烧完之前尽量多点起些长灯,至少可以让那些长灯支撑到下一个曙光的到来,点完灯了,他也就该灭了。 他的任务完成了,包袱卸下了,安顿好了那些人,他也就可以安然离世了——再没什么好牵挂的,也没什么要被牵挂的。 可听了孟惊羽的话,林世卿却好像忽然意识到,也许事情并不是这样的,至少在这个打算里,他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一天有孟惊羽的存在。 “我也不知道,”被传染了似的,林世卿好看的眉眼间也缠了些浅浅的迷茫和愁绪,“也许十年?五年?或是三年,一年?我也不知道。” 林世卿拾起落到身上的一朵盛开的梨花:“总比这花期长吧。” 孟惊羽闻言后不由恼得抓心挠肝的,恨不得冲哪儿抽上一巴掌,此刻竟觉得林世卿就好像这梨花枝一样,专门照着他心窝子最嫩最软的地方戳,每一下都要见血,偏这正主还不自知似的,说得轻描淡写极了。 孟惊羽压着嗓音低吼道:“世卿!” 林世卿突的回过神来,歉然道:“啊……抱歉,失言了,我只是随口一说,当不得真。” 孟惊羽简直是气到理屈词穷:“……你的生死,跟我到什么歉?” 默了片刻,孟惊羽忽的想起了什么,问道:“你现在是不是武功也不大好使了?我跟你了几天,中间有两次我不小心弄出了些动静,本以为你至少会察觉什么,但你根本没有理会,以你的功夫,不该这样的。” “唔,大抵是这样吧,”林世卿说出了那许多事后,心中也再无意隐瞒这些细枝末节,“我这腿的毛病本就是寒疾所致——说来惭愧,如你所料,之前我在画舫上功夫没用好,若是常人的话顶多虚弱些日子,或是内息出问题。可我不同,体带寒疾,常日里要靠内息内力压制,这回反噬的有些厉害,我便将压制不了的毒性用针暂时隔到了腿上,可这根骨上的毒性不好挪动,上半身的余毒便只能用我还没怎么恢复的内息压制了,所以这几日便说我的身手连季同兄那般书生都不如,也不遑多让了,听不到细微动静更是正常不过。” 林世卿尽量捡着轻松的形容说,可是大约碍于这件事本来就不是什么轻松的事,他的话貌似也没有起到什么正面的作用。 “原来如此,”孟惊羽听出了林世卿这话里那份故作轻松的意思,可越是这样便越感觉心里汩汩的往外冒着苦酸苦酸的水儿,直到填满了整个肚子也不见停,只得好生顿了顿,尽量让自己的表情配合的轻松些,才又问道,“可我见你前几日还能行走,今日怎么会……?” 林世卿答道:“前几日你常来看我,我没敢按时施针,因为施针后一段时间腿脚必然是不灵的,这便空了几日。今日这毒性不大好挨了,我便只能施了针,只是大约因为前两日停针的缘故,今日犯有些严重,不过倒也没那么碍事,过些天就好了。” 孟惊羽现在可不敢轻易相信林世卿嘴里说的这些看似没怎么样的话,可即便不深作分析,这也足够听得他五脏六腑都好像扭了个个,又是心疼又是肝颤得十分不成样子——原来竟然是因为他,世卿今日才会如此…… 孟惊羽甚至忍不住想:若当时在画舫上时,他没有吩咐安铭装睡,会不会世卿便不用遭今日这份罪了? 既如此想着,他心底那个苦酸苦酸的泉眼便冒得更积极了。 “不会对你日后还有什么影响吧……”孟惊羽半垂着脑袋问道。 林世卿看他一副“原来罪魁祸首就是我”的样子,不禁安慰道:“总也不会更糟了是不是,左不过都是要死的,早晚都一样。” 孟惊羽嘟囔道:“那怎么能一样……” 这一刻,林世卿竟莫名觉得孟惊羽这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有些说不出的可爱,笑了笑也没接话,兀自闭目养神去了。 见他休息,孟惊羽没有打扰,只出去吩咐下人端来些茶饮吃食,而后便在一旁安安静静的陪着。 直到日头快落了,林世卿才扶着躺椅要起来。 孟惊羽见他扶着躺椅站了起来,也赶忙站起身紧走两步揽过他,扶着他的肩,将自己那一肚子泡在苦酸水里磨了一下午的话磕磕巴巴的倒了出来:“那个今日……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是急了才会……” 他下午想的时候还是一套一套的,可一到正经说的时候,却是蹦豆似的半天也说不明白,孟惊羽有些懊恼的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子,“唉,真是被自己气死了,关键时候嘴笨……对不起……啊,不是这个对不起,是那个对不起,之前的那个对不起……唉,还是都对不起好了。” 这说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话音刚落,孟惊羽便又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子:什么这个那个的,这张嘴长着干嘛使的真是! 林世卿被孟惊羽这么一揽,那颗心便立时十分不争气的跳了一跳,听了他的话,嘴角微微挑起,却又生生压下,继而默默拂开孟惊羽的手,一手扶着树,一手扶着躺椅站了起来,蹒跚着往前走了两步,低声回道:“……没关系。” 这个对不起,还有那个对不起,他都明白,都没关系。 他怎么会不明白孟惊羽最初的意思? 孟惊羽大可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用不着来扶他起来,用不着对他吐露他这么多心声,用不着深深浅浅地探问他的宿疾,用不着做那些如月老庙外少女那般普通人看来甚为作呕的亲密之举,更加用不着为此负责…… 孟惊羽原本应该开心——大家快看,林世卿这心腹之患瘸了,残了,还有可能快要死了,这该是多么大快人心的一件事! 可孟惊羽都没有。 非但如此,孟惊羽很愧疚,会道歉,还想要关心他,甚至比普通的关心还要更关心。 可是再多的关心他都不能接受。 如果这样的关心最终注定刀兵相向,那么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接受。 总归好过日后剐得鲜血淋漓,面目全非。 林世卿低头看向之前从孟惊羽腿上滚落到地上的那个被他折残了的花枝,无声的自己问自己:母妃,你说是么? 第五十五章 蜡炬成灰泪始干(下) 自那日相互坦诚后,孟惊羽和林世卿便像是形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一样,没有人再提起过任何可能引起双方猜忌或是不愉快的话头,二人就好像相交多年的旧友一般,白日到园子里晒太阳赏梨花,晚上一同下棋品茶。孟惊羽棋力不继,时不时还会挪个棋子,被林世卿发现后,少不得还要刷个赖,林世卿也不同他计较,二人下累了便休息,日子过的悠闲又舒坦。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每隔两日便会从皇陵和堰城传来的消息,总会雷打不动的提醒着他们时间的流逝,再煞风景也没有了。 而自从知道林世卿施针驱毒后,孟惊羽则总要每日早早晨起后便去林世卿房中扣门叨扰一番,起先林世卿总不给他开门,但孟惊羽竟也不气馁,直到后来林世卿被他烦的没辙了,才算是默许他到了时间就进屋,旁观自己施针。 孰料孟惊羽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趁他施针后动不了的时候,立时蹬鼻子上脸的占了他这腿脚不好用、功夫也不好用的半残便宜,抄了他的身子便蛮不讲理的往他常日放了躺椅的地方抱。 林世卿这个人虽然做起事来也不是什么特别讲究过程方法的人,但是要让他在孟惊羽的怀里喊两嗓子“非礼”、“下流”、“不要脸”之类的,或者干脆吩咐暗卫来收拾孟惊羽一顿这种事,他还真不大好意思干得出来。 于是处理朝政大事都没打过怵的林相爷,便在“该如何解决这么个无耻又无赖的人”的问题上实实在在的束手无策了——论躲,他腿不好用躲不过孟惊羽的脚力,论说,他穿不透孟惊羽那张厚得没边的脸皮,自己这里没希望就算了,旁边还没个帮手,再者,叫人叫不出来,揍人还不妥当。 真是头疼。 不过皇天不负有心人,林世卿终于还是在这煎熬的三两日中,咂出了点规律——想要说服孟惊羽是行不通的,想要讽刺孟惊羽也是行不通的,想要凭他现在这副身子骨对孟惊羽拳打脚踢,那更是跟挠痒痒似的完全没有威慑力。 但唯独,孟惊羽似乎不大受得了他的冷脸。 于是林世卿在战略性跟孟惊羽冷战了一上午之后,孟惊羽这只柴米油盐统统不进的龟壳终于肯松了点口风,说是不让抱着也行,但他绝不能累着,所以折了个中,平日里他要出行,便要坐轮椅出行。 林世卿将被他抱着出行和坐着轮椅出行对比了一下,果断选择了后者,并且提出了要求:“在轮椅造好之前,你也不能再抱我出门了。” 孟惊羽连一点讨价还价的话都没说,闻言后立即欣然应下。 林世卿见孟惊羽答应的这么爽快,心里头忽然有点不祥的预感,不过还是安慰自己道:造一架轮椅怎么着都能拖个几天,至少这几天他再不用和园子里那些为数不多的家仆婢女动不动就大眼瞪小眼了——他可一点都不想弄明白这群人看着孟惊羽抱他时,眼睛里那种一言难尽的目光究竟是怎么来的,又是个什么意思。 结果就在他刚松下的这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到底时,第二天一大早,孟惊羽就推着一把做工精良的轮椅再一次准时准点的扣开了他的门。他瞠目结舌的看着那把轮椅,十分无语的心道,他那不祥的预感果然应验了,不仅如此,他还后知后觉的感受到,他似乎又被面前这家伙不动声色的摆了一道。 “你早就想到了?”林世卿靠着门框拄着头,指指那架崭新的轮椅,十分不友善的看着孟惊羽,问道,“早就想到要用轮椅这个所谓的折中的主意……打发我?” 孟惊羽回答的很是谦虚:“哪里哪里,其实我本来就想着你有轮椅用的话,出门应该会方便许多。只是要造轮椅出来的话,再快也需得耽搁几日,可你却每日都要出行,我便自作主张当了你几日的轮椅,实在是见笑了。” 的确是挺自作主张的啊,林世卿抽搐着嘴角腹诽道,不过见笑是笑不出来的,见气倒是真的——合着这是故意等着他主动提出来这要求的? 看来挖坑推人还管埋的这一套,孟惊羽委实是手熟得紧啊! 那日午膳时,孟惊羽无意中注意到林世卿无论是咬筷子还是吃饭吃菜,咬牙咀嚼的动作都颇有些凶狠,而后不知道为什么便小小的打了个喷嚏,浑身的寒毛本能地有点竖,不明所以的放下筷子,揉了揉鼻子又搓了搓胳膊,莫名觉得有点冷。 孟惊羽瞟了一圈,终于敏感的总结出,他这反应约莫跟他身边这位从一大早看到轮椅起,脸色就不大好的半残人士脱不了干系。 因此,为了讨好这位明显“见气”了并且没少咬筷子撒气的半残人士,孟惊羽主动提出要带他到园子里深一些的地方走走的建议。 半残人士正气着,哼了一声算是默认。 孟惊羽仗着在他身后推轮椅的优势,顺手揉了揉他的头,笑道:“还气着呢——这地方我没带旁人来过,你可是第一个。” 等了半晌,孟惊羽还是没有收到回应,叹了口气,柔声哄道:“你这快气上一天了吧……过几日你的腿再好些,咱们便该回去了,这样的好日子可没几天了,不生气了,好不好?” 林世卿自然不至于气性大到真的因为这么点小事,就跟孟惊羽生这么久的气,只是孟惊羽今日来从一早发现他生气开始,便十八般武艺尽上的哄他逗他,有几次他都险些没忍住笑出来。 原本他想着,本也不是什么大事,算了就算了,可孟惊羽越是哄他,他便越是忍不住装成生气的样子,别扭得不行。 可他别扭这么久的原因他自己却也都不大明白——也许是因为他知道孟惊羽看穿了他的一部分计划,所以少了许多负担?也许是因为这里没有其他人,所以可以不那么谨言慎行? 但也许答案并不是上面那些冷冰冰的“也许”。 也许只是因为他发现,他生气闹别扭时,孟惊羽会时而温柔时而搞怪的哄他逗他,就像小孩子没有父母亲人在身旁时,摔的遍体鳞伤都能忍着,可一旦身边有了一个关心自己的人时,就算蹭破点油皮都能哭得死去活来的心情——这样的别扭和哄逗,让他有种说不出的窃喜。 平常他别扭给谁看呢? 可现在他这别扭,又是给谁看呢? 这么一想,林世卿好像一下子模模糊糊的感受到了自己的心意,可这模模糊糊的心意收又不想,放也不是,一颗心不上不下的,止不住的便更别扭了。 正这时候,半是赏花看景,半是心不在焉的林世卿忽然在视野里捕捉到了一个不大寻常的东西:“哎,惊羽?那是……那边,你看,那是个石碑吗?” 孟惊羽推他走时,常要看着路,避开石子以免颠簸,听他这样一问,便抬起头来,看向他手指的地方,同样不解道:“的确像是石碑——不过我之前也没来过这园子,这里更是第一次来,以前只是听父皇说梨园里往南走的这处风景格外好,今日才想起来带你转转。这应该是园子外围,再走走应该快能看到洛水了,只是在这里怎么会看到石碑?” 林世卿轻轻拍了拍他推着轮椅的手:“走,咱们过去看看。” 走近了,二人才清晰的看到,那的确是个石碑,确切的说是个落了旧的无字石墓碑。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那无字碑后是一个凸起的坟茔,土色不新,上面有些青草颜色,坟茔两旁甚至有些草已经长到了成人半腿的高度,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林世卿感到耳边传来一声指骨摩擦的脆响,微微偏头便看到了孟惊羽已然握紧了的拳头,稍一思量便猜到了他在想什么,再次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惊羽,不会的,别乱想。这碑墓一看便知是有些年头了,尤其是这石碑,更不像是近几年才立起来的,看这样子,少说也得有十年了,这土包也是,若是近些时日翻过,旁边总该有些痕迹吧,这哪里像是……再说先帝也没理由这么做不是?” 听了林世卿的话,孟惊羽终于冷静了许多,却终免不了神色中仍有些颓丧:“你知道?……也是,这对于你来说应该也不是什么难查的事情——你放心,我没事,刚才只是想到了父皇的话又看到了这坟,一下恍惚了……你说的没错,父皇若当真是崩逝下葬,也当葬在皇陵,何以特意离了宫还要安眠在这土坟中呢?我真是痴了……” 林世卿闻言微微点头,一时却没答话,蹙眉盯着那土包又仔细打量了一圈,音色不变,对孟惊羽道:“应是先人之墓,既然见到了,便拜一拜吧,虽然无香无酒,总也算尽了一份心意。” 孟惊羽点点头,将他扶着站起,刚要行揖礼,却又被他拉住。 林世卿道:“既然此处是你父皇特意提到过的地方,埋下的应该也是个于你父皇极重要的人,还是执晚辈跪礼吧。” 依常理来说,孟、林二人一个是皇帝一个是丞相,对着一个无名无姓不知道埋了什么人的无字碑墓,实在用不着执什么晚辈跪礼,可林世卿却总觉得无论是这坟还是这碑都透着点不寻常的味道,尤其是他刚刚又将那土包仔细打量了一圈——那土色的确不新,但却是不新的很杂——这土包应该是堆了很久不假,但如果近日来没人翻动过这土包,也绝不会出现杂色的土混在一起的状况。 可是这样混杂的土色却被草色掩盖下去不少,只是这梨花林里常连茅草都瞧不见一根,何至于在这土包上长得这么密集? 这看起来倒很像是……有人动了土后有人故意为之的。 二人恭恭敬敬的祭拜后,孟惊羽将林世卿重新扶上了轮椅坐好,继续推着他往别处走了。离开前,林世卿回头又看了一眼那处碑墓——对于孟惊羽刚刚的激动,来由或许不对,但内容却或许刚巧歪打正着了。 但是看孟惊羽刚刚的反应…… 罢了,这毕竟只是猜测,没确认之前,他还是先不要说出来了吧。 第五十六章 风起于青萍之末(上) 刚入了五月不久,暑气还未全下,温度便已开始明显的升了起来,楚京堰城之中也已有些茶馆客栈换好了竹席竹帘,让人光是看着便觉得身上很是清爽凉快。 这原该是个将将好的出行郊游好时节,可堰城内外——无论是街巷里,还是九门外,却连个敢大声说话的人都难见着,尤其是九门之中,不光其中的偏门已经全部封死戒严,便是剩下的几门中,也几乎全都是个未曾明示却禁止生人出入的情状。 被拦在城外无处可去的人中,有些甚至曾在晚上听到过马蹄下踏的哒哒声,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以及隐隐四溅的金石声——只是但凡是这样说的人都是只闻其声,未见其形,也不知是真听错了,还是曾有看到过的人,只是没有机会说出来。 但无论是哪种情况,在这天子脚下的地方,这些被拦在城外的老百姓都能从中嗅到点风声鹤唳的味道。 没人活腻了敢轻易效仿老寿星上吊——这些事从一开始小规模的口耳相传,很快便淹没在了百姓彼此间讳莫如深的眼神之中。 自从陛下清明出巡皇陵祭祖完毕快要回宫的时候起,原本一直看似风平浪静的堰城内外便倏地改了风水似的——水面上虽不见波澜,可任谁都能看得出来这汪深水下绝少不了暗潮汹涌。 虽不见发生什么事情,但这气氛却一直持续着,直到现在演变成了这么一个的气压渐低愈发让人看不明朗的景况。 别说百姓了,便是楚京满朝内外大小官员都说不大清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或是要发生什么事,不过他们却都清楚,原本早该离京返回任上的昭武大将军李长厚却是直到陛下回宫了,也仍是迟迟未见动身。 朝中不乏看热闹的和凑热闹的,当然也有人嫌不够热闹的,只是这其中有些人是脑筋转得快只想明哲保身的,有些人却是明明白白一根筋直到底的,百八十双眼睛或明或暗的都在盯着龙座上的那个年轻皇帝,等着他的答案。 五月初,御史台上疏弹劾昭武大将军李长厚观完太后册封礼后,未遵皇命及时回守东海,且一直拖延至今——这事情说的挺明白,但是概括起来该是怎么个说法,建议起来又该是怎么个办法,奏疏上却是只字未提。 李家事弹劾好了那是一战成名,弹劾不好那就是人头不保,便是以打嘴架为己任的御史们也总得在动嘴动笔时考虑一下自己的出路——这事情沾一下就走,观摩观摩圣意再行决断,显然最为稳妥。 这事情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往大了说,一方军侯统帅趁着皇帝祭祖不在京时不遵皇命回防任上,既不合礼也不合法,或可有谋逆之心,只要稍有些证据,便足够御史们和廷尉府的人在金殿上声嘶力竭的喊几声“其罪当诛”。但往小了说,世家独女晋封太后,为父者长不与女儿见面,多在京待些日子,便是不遵皇命也有几分人情在里面,皇帝单独召见说几句也就了结了。 御史上疏弹劾是分内职责,但真正处理起来却只能是皇帝一个人头疼的事情了,说到底,李大将军的罪名是大是小,诸位大臣在殿上喊是不喊,都得先瞧着天子反应再下定论。 孟惊羽通读了折子微微一笑,按在桌旁摞起来,不批复不搭理,权当睁眼瞎似的看不见——于是诸位大臣便也当做自己什么都没看见,在这事上不添柴不浇水,闭口不提。 又过了两日,兼任郎中令与京畿大营统领的陈墨阳上奏称堰城郊外突现山匪劫掠往来百姓客商,其数不知几何,请求下令剿匪。获准后,陈墨阳称为了稳妥起见,想再请一道谕令,请求调集颍川郡兵力协同剿匪,孟惊羽当即允准,颁下虎符。 颍川郡地处楚境中缘,出了堰城沿着向南的官道走,到达的第一个大城镇便是颍川辖内,而颍川郡这里自楚国建国起便有雄兵盘踞,居中镇国,如今这兵在理论上来说是隶属于郎中令陈墨阳的,但实际上用于调动大军的这两半虎符却是一半在皇帝手中,一半在颍川郡郡守蒋全的手中。 郎中令录尚书事后便脱离了九卿的范畴,得算是三公里正经八百的“太尉”,向来是皇帝亲自任命,所以郎中令看似是夹在皇帝与颍川郡郡守中间,却也不能算作是完全的虚职,只是若要调动这支大军,于陈墨阳来讲,便须得多一道程序——先等孟惊羽点头给了虎符才行。 这颍川郡郡守蒋全刚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大半辈子宦海沉浮,官场上的门门道道早就摸得通透了,即便不说这个,单凭他能在这京畿附近的地方做这个一郡长官做了这么多年,握着这只镇国大军的一半虎符命脉也不见上下有人动他的安稳劲儿,便足可见他是个有分寸也会把握的聪明官。 对于“郎中令的意思便是皇帝的意思”这种常识,蒋全连脑子都不用过,便足能捋出个结果——这明摆着的圣意还用问么? 他刚见了陈墨阳接了旨的翌日,二话不说便亲自领着颍川军总兵力的一半,和陈墨阳一路披星戴月尘土飞扬的赶到了堰城,全不带犹豫的便将他手里的那半块虎符双手奉上。 这个反应和动作,看在孟惊羽眼里,着实是舒服得要让他赞一声会办事。 如此一来,京畿大营是一万五千人的兵力——只是其中大约有一半多人是各大小世家送进去混资历的少爷兵,平常行事作风拽得很,但到了关键时刻却不怎么顶用——所以这一万五的兵力,保守来看也就有大约七千左右的可以算作是仔细筛选过的精兵强将。 而牢牢掌握在孟惊羽和陈墨阳手上的禁军是八千,论素质论功夫,个个都是实打实一顶一的好手,毋庸置疑。 而此时,再加上颍川郡郡守蒋全积极主动带过来的这四万兵马,暂不提这些人好不好用、用不用得上,就这个兵力数字,围城逼宫都有足够的分量让人心里掂量掂量的了。 可是只是剿个山匪……用得着这么多兵力么? 朝堂上无人心中是全无此问的,但同样,也无人是全无心眼敢将这问题问出来的。 五月中旬,在陈墨阳的统领和蒋全的协助下,颍川镇国军刚在堰城外踩好点驻扎下来等着剿匪时,刚巧就赶上了邻着李长厚辖下东海辖区的九江郡郡守付显彬快马加鞭递上来的密折抵了京,并且随即呈到了皇帝的桌案上。那折子上书大约半个多月前,东海守军异动,有一部分途经九江郡往西北去了,一路行踪鬼祟,目标不明,于是特来上禀,以确认是否是陛下授意的。 行踪鬼祟,目标不明……行踪鬼祟且不说,但是目标再不明,那也是东海守军途经九江郡往西北去了啊——问题是九江郡的西北是哪儿? 那是楚京堰城所在的方向啊! 当孟惊羽让郑阳将这密折在大殿上这么一念时,众臣便知道了:李大将军这是摊上事了,而且这事情很好查实,一旦查实就没得商量,是个结结实实的大事,绝对善了不了——别说他现在是上一朝的国丈爷,便是这一朝的国丈爷也绝不好使! 春秋笔下一代一代的皇帝各有特色,有来风花雪月的,有来开疆拓土的,有来搅风弄雨的,也有来励精图治的,五花八门的,各样的角儿都不缺,不过甭管他们这皇帝做得怎么样,但“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的道理是不变的,他们也是都懂的。 故此,只要是皇帝便都有一个共性——那就是没有任何一个皇帝能够容忍威胁自己统治的因素存在,尤其是对待那些意图不轨想要干掉自己并且付诸行动的人,这个时候的龙爪子可是绝对不会软的。 于是,早朝朝会上平常一个比一个健谈的大臣全都封口成了没嘴葫芦,腰板挺得恨不得当标尺,脑袋低得恨不得钻地缝,唯恐自己哪个举动不对触怒陛下,或是陛下一个心气不顺叫到自己。 这种时候无论是谁倒霉,都绝对没人敢帮——头顶上那人再年轻,再不经事,那也都是皇帝,更何况眼下京外五六万大军正瞪着眼睛站着岗呢,弄不好一句话说出来,喝盏茶的功夫便能让自己身首异处五六个来回了。 至此,那些汹涌的暗潮才算是正式浮到了水面上——李家这是树大招风闪了腰啊,陛下手上这把刀怕是离落下不远了。 然而,这些大臣正掰着手指头算着陛下手起刀落的日子的时候,这些流血的事情却是始终一件都没发生,他们这位皇帝该吃吃该笑笑,没因为这件事吵也没因为这件事闹。 这件事就好像一阵风似的在朝堂上蜻蜓点水的刮一下就没影了,就连仍然留在楚京那个惹了事被人告发了的正主都是没被抓也没下狱,甚至连陛下对他有什么责问不满的话都没流传出来过。 又过了没几天,正当朝堂内外都以为陛下就打算这么雷声大雨点小的将这件事情默默私了时,宫中敲响了八九七十二声钟鸣,京华缟素,举国大丧。 第五十六章 风起于青萍之末(下) 十分突然的,三月里才从静贵太妃册封成了静慧皇太后的李家独女李容静,五月廿二,于宫中因急病薨逝。 丧礼过后没几天,昭武大将军李长厚便从同宗旁支过继来了一名名叫王钦的青年,认其为孙,令其改姓为李,永康帝孟惊羽念昭武大将军李长厚无嫡系后嗣,着其爵位由李长厚新认下的这位干孙儿承袭。 只是袭爵之前,这位青年新贵需在京待满五年才能赴驻地任职——对于这位明诏钦定的昭武少将军李钦李季同而言,这五年留京时间一做京师名儒教化之用,二做日后袭爵为官之基,是永康帝对李氏世家的格外恩赏。 只是这五年,到底是今上对李家的“格外恩赏”还是对李家的“别有用心”,那便是一个人心里一个样的事情了。 这中间自有许多曲折不足为外人道,不过外人没道这个,却没少道一道,这位李季同的生父王弘业父凭子贵,沾了儿子这昭武少将军的光,随着李长厚一道离了京,到九江郡填缺走马上任去了的事情——原来的九江郡郡守付显彬则调回了京城,新在御史台领了职,接替了上一任御史大夫。 至于之前那位上疏弹劾李大将军时,言辞委婉语焉不详的老御史大夫,被陛下召见后便主动离职卸任告老归乡了,临走时,因无世家身份倚靠,没一个人敢送他,这一番晚景,倒也不能不说是有些凄凉的。 而新任的这位御史大夫付显彬却是位十分有来头的,即便是国丧期间,上任也是上的很是热闹。 付显彬自打为官那日起便有刚正不阿之名,才德兼备,只是出身说高不高,是父族付氏家主的庶生子,不过正是因为这份才、这份刚正、还有这份出身说高不高的特质,他才会被先帝外派到了九江郡这个爹不疼娘不爱常闹洪灾,又因为挨着东海辖区而十分棘手的地方做长官——先帝完全用不着担心他这个办起事来六亲不认的直脾气能对得上李长厚的胃口,在地方上结党营私,甚至还可以用他做耳目,让他盯着李长厚的一举一动。 与此同时,先帝也不怎么用得着担心,李长厚敢动这个付家家主的儿子,即使他不得宠——打狗也还得看主人。 付家是朝中大家世族,门祚兴旺,无论是中央还是地方,都有不少官员带着付家的标签。 之所以会这样说,一是因为付家算是三朝元老,号称“国家的钱袋子”的大司农府一直握在付家的手里,家族发展的很早也很稳定,时至今日,付家家族主系旁系枝繁叶茂,已如虬髯老树一般牢牢扎根在了整个楚国朝堂的脉络之中。二则是因为付显彬其父,也是如今的付家家主付霖——付霖少有才名,先为先帝太子时少师,而后设教坛于宫墙之外,堪称半座朝师,手底下带出过多少成器不成器的少爷公子都已是数不胜数,说是桃李满天下也绝不掺一点虚假。 所以付显彬这个偏房所出,不得父亲喜爱,却又跟付家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家主儿子,占着这个御史大夫的位置,实在是不能再合孟惊羽的心意——别人动他得掂量掂量,可他那个直言敢谏一条路走到黑的性子,加上付家的撑腰和皇上的抬举,却是无论参谁都可以不过手掂量的。 这不,付显彬这位御史大夫新官上任三把火,休沐日后刚上朝,一参就参了个大的。 六月初,御史大夫付显彬具本参奏周国使臣,奏本上书多名周使于市井之中妄议楚国国政,大放厥词言楚国朝中无人,君不成君,臣不成臣,封疆大吏可不遵皇命而未有罚,满朝文武心无社稷而忝居其位,等等。 这还不算完,前朝损爽了之后,这些个周使嘴上还十分没门的连后宫都顺便染指了——鸾椅还没坐热的静慧皇太后人虽薨了,但八卦不朽,周使言其与新任的九江郡郡守王弘业私下不清不楚,那过继到李长厚膝下的王钦,甚至很有可能根本就是皇太后同这位新任的王郡守不知道什么时候造下的孽子。 这通一巴掌送到家门口的国骂简直是骂人打脸的集大成者,其内容之精彩,涵盖之全面,字眼之不堪,可以说将楚国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脸全部打了个干净,一点兜底的都没留。 可被骂的人偏还真不好直接骂回去。 一来,这些被骂的人大多身份显赫,多少自持着四九城里东主贵人的大国风范,秉持着“被狗咬了总不能咬回去”的理念,一个个气得脸红脖子粗的但就是张不开嘴回几句过去;二来,这些话里,有的还的确真就是那么回事,包括李长厚突然认下的那个孙儿,楚国朝臣也没少私下议论其身份来历的,只不过没敢这么明目张胆罢了。 这些话要是没让人听见,说也就说了,偏有几个周使趁着酒后的迷糊劲儿,将这些混账话甩出了几条街,隔日就传遍了整个堰城。 人要脸树要皮,既然付大人已经将这事情搬到了朝堂上,那么但凡是个有点血性的楚国人,面对周国这张牙舞爪扇到脸上的一大巴掌,都再不能装聋作哑忍气吞声了——事情闹得这么大,如果再忍下去,那么以后楚国还怎么在各国诸侯间自处,如何在天下百姓前立威? 自己家无论出了什么事那都是自己家的事情,容不得外人插嘴,何况还是插嘴插得让人这么难堪的? 面对已经欺负到脸上的周国使臣,楚国上下可以说是群情激愤,渐成鼎沸之势,文官武将一致对外。 一夜之间,周国使臣全部下狱。 好,人已经抓了,但是抓了以后怎么办呢? 就连一向直言敢谏的付显彬都难得的在这事上和了一把泥,奏本末尾只写了“望严惩,请陛下圣裁”这样的话,更何况其他人? 他们总不能说:“陛下,咱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这些人切碎喂鱼以泄心头之恨吧!”这样的话,须知两军相交还不斩来使呢,更何况周、楚两国原本交好,总不能真因为几句巷陌狂言就真斩了这一大票人。 而且这一大票人里可有着周国顶顶尊贵的左相大人、汝阳少侯爷林世卿。 别人不说,只要是真将这一人切碎喂鱼了,那么其他人切不切,碎不碎,结果便也都是不可改的了——周楚两国边境将士手中的刀枪二十余年未见鲜血,想必要是真走到需要见血的这一步,两国国主必都不会忍下这足能噎死人的一口气,更不会吝于让将士们用邻国的鲜血开开刃、磨磨锈的。 于是楚国朝堂一致对外的声潮,也就汹涌到将以林世卿为首的一干周国使臣全部下狱的时候,继而便倏地消停了下来——脸得要固然不错,但是这事比李大将军滞留京城的事情要严重得多了,这说话的人一旦说不好,身上就得落下千万条不是,斩首株连都算轻的了,身后的污名怕是几百年都洗不掉。 要是周楚真打起来,楚国讨着好也就罢了,吹牛拍马者自然能将这份功劳归到“陛下圣明”上面,但一旦没讨着好,那这人就是罪臣、奸臣、佞臣,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 因此,朝中除了陈墨阳、安铭等几元孟惊羽亲手带过的武将,也就新被孟惊羽亲手提拔起来的几名文官,诸如奉常大夫徐坤、御史大夫付显彬等,曾在朝上委婉的就此事表达过看法以外,其余便无人再对此表达过什么看法。 表达过看法的这几人虽然各分文武,但表达的看法却是大同小异——不如让这位相爷与周帝通封书信说明事情原委,看看周国的意思再说。 众臣一听这几位出头鸟出的头还挺齐,便也都齐刷刷的一个接一个的“臣附议”了——反正天塌了有那几位出头的鸟撑着,功过都用不着他们顶着。 于是,孟惊羽纳了谏,便照着话吩咐人这么做了。 周国回信很快,不过五六日的时间就传回到了楚国,回信送来时刚好赶上朝会,孟惊羽便当着众臣的面打开了信,越看脸色越糟,没多一会儿便将信狠狠拍到了桌上,看那样子,差点没气个倒仰。 虽然信的内容没有公开,但楚宫之中还是有些流传出来的消息说,周帝回信中的言辞十分强硬,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楚国诬陷周国,就差指着鼻子骂“你们这群楚国的王八羔子真不要脸”了——不过想想也是,周国看到自己送过去的使臣都被先斩后奏的下了狱,不论事情的真相如何,回信的口气都不大可能好到哪里去。 事后,曾有好信又大胆的官员借着觐见时陛下小憩的机会瞟了一眼那信,回头便证实了这个传言,并且留下了八个字的评价“满纸荒唐,不堪卒读”。 眼瞅着,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第五十七章 城头铁鼓声犹振(上) 不过鉴于事情起因终究还是口舌之争,而两国所争的说到底也就是个脸面问题,回转的余地尚存,只是因为缺少和好的契机,谁都拉不下脸先松口。 只是两国一时都不松口倒也罢了,但牙也不能总咬着,被咬的疼,咬牙的也不舒服——若是不松口,那便得咬碎咽下去,等同于开战:若是要松口,那么要怎么松,松到什么程度,又都是问题。 倘是当真只因此开战,未免有失于大国风度,且战事一起,民心民意必然有所动荡,事情落到百姓口中极有可能要给永康帝孟惊羽印上个不贤不明,视人命为草芥的无道昏君的恶名。 而倘是要松口,却又必然还要同周国联络,只是来回传信耗时太久,笔墨间亦恐表述不清,容易产生误会——两国一合计,便约定好让楚国先释放一名有地位的周国使臣返国,将此事详细说与周国国主。 有地位的周国使臣? 孟惊羽将这句仔细又读了两边,暗道周国这个如意算盘打的不错——他们这是希望林世卿这个最重要的人能先回到周国,可是孟惊羽怎么可能将已经到手上了的宝贝再次送还回去? 最终被挑中的那名周使是使团中一名主和的文官,按照要求,的确是有些地位的,官衔阶品都不低,只是返行前一日特被孟惊羽单独召见了一次。 据称,孟惊羽当时见了这使臣脑袋好用,口齿也伶俐,心中很是满意。 不过在这件事情上,这名使臣即便是脑袋好用、口齿伶俐到真能吐出朵莲花来,那也只能是锦上添的花。 这并不是最重要的——放这人此去的意义更重于放还,而非口齿,哪怕他返周以后面见圣上时,将事情来由经过表达的不那么清楚,甚至扭曲了都没有那么妨事。 周国人不傻,这名使臣既然曾跟楚国国君单独接触过,那么无论他说什么,周国人都不会尽信。 不过话又说回来,首先放人的这一举动才是最重要的,其他都是其次——只要楚国肯放人,周国便可见楚国的诚意,两国间只要留了这一线,楚国也不动林世卿的话,便还不到真正需要刀兵相见的时候。 可惜,事不遂人愿,不多时,从天而降的一个巨石就“咣当”一下将两国间这最后的一线砸了个不见天日——那周使离京返国没多长时间,周楚边境便传来了这名使臣在驿站中被杀的消息,非但如此,其随行护送队伍也无一活口。 所有人都是被一剑断喉,死得彻底又利落,没有任何其他伤口,而案发现场也很整齐,甚至连打斗的痕迹都没有,更难找到其他线索。 这下可好,无头公案。 然而,这案子说是无头,却也不是真的无头——再仔细看看这些看似没有线索的线索,便不难得出一个类似于“是随行队伍中人相熟的高手暴起杀人”这样的一个结论。 因为只有这样,才可以达到被杀害的人根本没有想过要挣扎反抗,从而让敌人一击致命的效果,而且,要想达到这样的效果,出动的刺客也绝不止一人。 所以,凶手是一个有能力调动起这样一队高手,又和使臣队伍中的人熟悉的人——这名周使的这队人马中,人员组成并不复杂,无非周国的使臣,楚国的护卫。 答案到底会是哪一方的人,除非凶手自己来承认,否则没人能说清楚了——楚国觉得是周国干的,周国觉得是楚国干的,两国都说对方是幕后黑手,自己才是受害者。 无论答案是两国中的哪一国,这件事都不再那么好了结了——尤其是在周楚进一步交涉无果的情况下。 就这样,周楚边境在平静了二十余年后,再一次清晰的散发出了硝烟的味道。 七月初,周楚大军各自列阵于两国交界,在纵横交错的妩媚青山的注视下,同样纵横交错的军帐声势浩大的铺展开来,鼓声擂擂,旌旗猎猎,敌营沙场面前,双方盔甲的冷光交映出了一片无可辩驳的肃杀。 初时两国的口舌龃龉随着一个接着一个的矛盾渐次加深加重,及至此刻,终究避无可避,战事一触即发。 不过,说到周楚之间那些引战的口舌龃龉,便又不得不提起齐国——自周楚不和之事传出来时,齐国朝堂上便泾渭分明的站出来了两派,吵架吵得十分直白欢畅。 所谓的什么“文主和,武主战”这时候根本不管用——许多文臣武将在“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诱惑面前前所未有的统一起来,而与这一大群统一起来的文武“渔翁”颉颃相对的,却是新任齐主高远晨和他手下一群为数不多的嫡系官员。 自打高远晨登上皇位,便没有一日不在担忧他北面的这三个大国,只要其中两个联合——尤其是周国和楚国——那么夹缝中的齐国便很难保得住他们原本就喘得很艰难的最后一口气。 所以高远晨当然希望余下这周、楚、梁三国之间互相能有嫌隙生出,越大越好,最好彼此闹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 如今他的愿望看似已经达成了,可高远晨却觉得,即便周楚真的闹僵了,也绝对不该是这种情况。 高远晨对于孟惊羽这个楚国新帝不怎么了解——他们相识是在出使梁国求亲时,不过那时孟惊羽表现的并不出彩,也不引人瞩目,二人只是泛泛之交,说过两句客套话而已。而他与其兄孟惊鹏结盟时,关于孟惊羽这位弟弟,孟惊鹏口中也从没出来过什么好话,说出来的评价总是难逃“见识短浅,狂妄自大,目中无人,不成气候”几句。 而后,在他稳定了齐国朝局,倒出功夫来研究这位楚国新帝后,很轻易的便察觉到了孟惊羽成功夺回皇位的背后有林世卿的影子。而高远晨知道这些了以后,便自然而然的更加认定了这位楚国新帝确如其兄长所言那般“草包且不成气候”。 高远晨猜测,林世卿愿意在楚国扶持孟惊羽上位,大抵也是因为这人没有威胁,好控制的缘故。 所以在从周楚关系产生裂痕到两国全面开战的整个过程中,他都没怎么怀疑过楚国会出现什么问题,但林世卿则不然,这位可算是他的故人了——林世卿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再清楚不过。 林世卿生为将门之后,长于簪缨世家,现如今虽不过是弱冠之龄,却无论是在官场还是战场,都已然颇有名将大家之风,军功卓著,政绩斐然,行事杀伐果决,心思细腻缜密——无论是脑子还是胆子,这人都不缺。 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竟然会让自己的下属在邻国犯下这么大的错?便是属下犯了错,他竟也没有及时拿出有效的处理方案缓和一二?便是反应不及,过后又怎会任凭自己身陷敌国而不自救?不自救也便罢了,迄今为止又怎会没有任何动静? 这绝对不是林世卿能干得出来的事情。 然而,周楚开战的诱惑太大了,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没有人能轻易抵挡得住掺合一手的欲望——二十余年前,周楚开战时,齐国守成派占了上风,朝会上七吵八嚷的结果是作壁上观,于是没能借上彼时“渔翁”的东风。 但是二十年过去了,齐国朝堂的气象早就经过了几遭风云变换,到了今天,能安然立在朝堂上仍然留着脑袋喘气的稳妥的老朝臣都是稳妥得过了头的,但凡开口,那便永远都是“你好他也好,这好那也好”的浑水话,十分会做人。 而随着齐主高远晨登上大位,一道鸡犬升天的却大都是与他同一辈或是年龄相差不大的新人,这些新人常怀一腔热血,做起事情来往往都是风风火火的,效率奇高,因为抱得都是振奋山河,锐意进取的心思——心思是好的,也没做错,初生牛犊不畏虎,勇气也是可嘉的,但在这种国家大事的抉择上,却并不是一腔热血就可以解决的。 他手下培养出来的这群嫡系官员忠君爱国,其中不乏才智高者,但无论怎么夸,怎么好,都逃脱不了尚且稚嫩的眼光局限下那窠臼大点的地方——基于他对林世卿近乎于草木皆兵的防备心理,他不知灌了多少壶茶,才强行说服了这群年轻的官员暂时站在自己这一边。 但是这种空架子似的支持根本不可能长久,高远晨也很清楚,他只是没有想到那么快—— 七月中,阵前,楚国为振奋大军士气,楚帝下令斩周使三十七人。 而这三十七个人中的最后一个,便是构成高远晨手下那个的空架子似的支持的主干——林世卿。 林世卿已死的消息飞速传开,很快便由此吹响了周楚第一战的号角,顺便也吹响了一直掩藏在周国朝堂争吵下的号角。 高远晨便是现在觉得再不对,也实在再拿不出来什么有力的理由来阻止满朝文武请兵出征的谏言了——就这么一个月的工夫,稳稳站在主战派阵营里的御史们,以“柔媚附于君,阻兴国之业”为由,弹劾他授意下反对出兵的一众大小官员,已经在殿上撞了不下八回柱子了,光是没拦住的,就有两个撞出来长假的,一个直接撞得去见了列祖列宗的,另外那几个被拦住的御史,眼珠子到现在都是红的,上朝下朝无论看谁都跟看仇人一样。 更何况,他派过去的探子回禀说,周使公开被斩,许多人都看到了林世卿人头落地,这应该做不得假。 于是,齐国内朝这场对峙最终以主战派胜利、高远晨妥协结尾,暂时性的画了一个句号。而后,在各种因素的影响下,不得不上下一心的齐国紧锣密鼓的又在北境悄然开始了一个新的段落。 第五十七章 城头铁鼓声犹振(下) 齐国也知道,一口吃个胖子明显不现实。 所以他们的打算很稳妥——趁着周国大军被楚国牵制在东境时,齐国集重兵于周国南境,目标直指成亭郡,甚至只要拿到渝州城便可以鸣金收兵,坐等周国求和。 这个目标制定的并不高,甚至可以说,对于如此重视此事的齐国众人来讲,委实有些低了——成亭郡再富庶,也不过是周国二十余郡中的一郡,渝州城再重要也不过是周国百多城中的一城,齐国北境军足有十万之众,这次拿出了八万却独独只想攻下这一城一郡。 连北境军统帅都为自家将士委屈,杀鸡用牛刀也就是这么一回事了吧——成亭郡日常守军撑死一万,战时守备严些,但是负荷到三到四万也就到顶了。 至于现在…… 周楚东西守军严阵于前,各地临时抽调的兵士作为后备,南境力量能剩下来多少?成亭郡守军力量能剩下来多少? 八千?五千? 就这小鱼小虾三两只的够给他们这浩浩八万大军塞牙缝的吗? 别说八万打八千这种玩笑一样的事,就是八万打一万八,估摸着都会有不少人骂他们趁虚而入欺负人的。 北境军统帅庞海摸着最近一个朝臣世家意思过来的翡翠白菜摆件,笑得神气十足——谁都知道这次出征的胜果几乎就是手到擒来的事情,多少大家族都想借这个机会给自己家几个不争气的小辈攒攒功勋,日后乘荫于前人也能顺理成章一些。 而他这北境军统帅老光棍一个,全凭一身本事爬到这个位置,戍边多年,无论是家业还是生活都处于一个快淡出鸟了的状态,什么时候享受过这朝堂内外众星拱月般的特殊待遇? 然而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他这股神气很快就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在战场上,信息不流通,和信息不及时流通,这两件事的打击是同样具有毁灭性的。 等到齐国已经将战略重点部署在了大周边境,尤其是成亭郡边时,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原以为是一具空壳子的地方,早就变成了周国守株待兔了多时的五万大军。 而他们认为毫无威胁的大楚南境,也早已悄无声息地换成了楚国蓄势待发的八万只大狼小狼,磨牙霍霍虎视眈眈的寄望着他们的国土,等待着一口一口啃食掉面前这道丝毫没有防备的美味。 更糟糕的是,这中间,还有两只瞪着眼睛冒着幽光的狼王。 等到齐军自以为不可能失败的“偷袭”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强烈抵抗后,他们才知道什么叫做心凉。 皇座上的高远晨收到这一封来自北境军的紧急战报时,好一阵子回不过神来——他仿佛看到了已经日薄西山的大齐,那沟壑纵横一般的国运气脉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山的那一头缓缓倾斜。 山的那一头代表了什么,他无比清楚。 历史中有多少曾经的兴旺和鼎盛最后都会走到的那一头。 那一头,叫做历史。 他明白的知道千秋万代是一件多么困难到不切实际的事情,但是他从来没想过,他刚刚强硬的接过手来的大齐江山会以这种决然而不可追的姿态这样迅速的消亡在他的手中。 大殿上静悄悄的,空气肃穆的近乎凝固,没有人——哪怕是怎样的佞臣贪官,会在国难当头一把砸下的时候不应景的连唇亡齿寒的道理都不懂。 高远晨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军报,嗓子干涩的摩擦着,他品出来了点铁锈的味道,神情复杂的开了口:“朕……自即位以来,夙夜忧叹,自问兢兢业业,不曾怠惰社稷分毫……” 他说着说着不由多出来了一些长歌当哭的滋味来:“……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与民休息,顺天应人,今贪心不足,穷兵黩武,列阵于周前,致我王师万千子弟陷于周楚诡计,以不能保我子孙黎民,邦之杌陧,曰由孤一人——” 话音未落,便是一口鲜血喷出,龙座旁边的内侍赶忙迎上去,到了近前却发现皇上已然晕了过去,赶忙连同侍卫七手八脚地将高远晨抬回了寝殿。见皇帝离开了,众臣在殿上失神的无声片刻,待听得内侍又赶回来宣布退朝后才一个个脚步沉重的往回走。 没有人会怀疑,这一口血喷出来的是他们年轻的大齐皇帝的心血。同样,也没有人会怀疑,周楚这次联合不会没有梁国的影子。 三国联合…… 再大的侥幸心理也没有办法说服齐国众人,三个亮出利爪的猛兽,会给没有防备的齐国留下一线生机。 北境军统帅庞海的紧急军报传回后,高远晨先是经历了金殿呕血晕厥,后是幸得神医照看,竟让他真的强撑着一口心气轮轴转的议了两日两夜的事,而后连下三道军令,才又放心的继续晕过去了。 一,整个北境军,包括呈倾颓之势一路败退的东北境军,一同进行战略收缩,整兵退守于大齐第二道防线越衡郡的南衡山脉一线,东北境军守城并等待北境军统帅庞海支援,决不可恋战。 二,大规模征召新兵的同时,调集各地守军赶往北疆救急。 三,全国进入紧急备战状态,赋税提高三成,粮银优先供给北境守军。 齐国朝廷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可惜,在周楚的蓄谋已久下也只是稍稍减少了一些损失,成效甚微。 九月初时,齐国北境几乎全线沦陷于周楚之手,半壁江山不复,杜鹃啼血,旷野哀声不断,大齐庙堂内外俱是一片悲戚之色。 然而这种悲戚,到了收到周军一路屠城活物不留的第二封紧急战报时,则尽数变成了悲愤。 如果战败或是投降就等于死,那么不如顶天立地埋骨青山,为国流尽最后一滴血。 一时间齐国几乎陷入青壮老小人人参军的境况中,连不少平常横行一方的绿林匪贼都纷纷出山要为国家出一把力,大小官员民间商人毁家纾难者更是不计其数。 军报一封比一封难看,高远晨已经不期待北边的加急军报能传回来什么好消息了,可是即便知道如此,也还是希望能够时不时地收到些消息。 又过了几日,终于到了许久未见军报之时,高远晨越想心越凉,终于下定决心下了第四条军令——御驾亲征。 百官自是千百张嘴的劝阻陛下三思,可是这次就算全体御史台的人全都血溅金殿都没用,他们这位陛下已经铁了心,必须要去了——他不仅三思过了,百思都过了,齐国如今内患已平,外敌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他这一杆大旗要是飘在前线还能有些作用,可放在京中却只能当热锅上的蚂蚁——而这蚂蚁还是瞎的。 国将不存,他这君又算什么? 更何况他绝不相信这短短时间结起盟来的周、楚、梁三国会连一点可乘之机都没给他留下。 天无绝人之路,但是不走永远没路——至少第一步迈出去以后,他才有资格说这话。 而随着高远晨的动身,另一个人也一同动了身,并且先他一步到了这是非之地的旋涡。 “怎么是你?”林世卿诧异的打量着面前的这位撕掉面具露出真容的小士兵,“怎么会想起来找我了?” 那位小士兵左右打量一下没人,便大喇喇的坐到了林世卿的榻子上,没有防备地被硌得“哎呦”了一声,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这鸠占鹊巢的行为不对似的,嫌弃的说道:“我原本以为你这好歹也算是个主帅,就算不是主帅也得是个厉害的人物,怎么混得这么差?啧啧,瞧瞧你这屋子,一张桌子,一个矮几,然后就剩了个我屁股底下的这玩意——你这帐篷快能比得上贫民窟了,连张能睡人的床都没有,就这……” 那士兵将头盔骨碌碌扔到一边,露出一头青丝,他理了理头发,又拍了拍屁股底下这跟石头差不多的硬板床,不满道:“我在耗子都不呆的山沟沟里的客栈睡的床都比这个软!” 林世卿坐到他旁边,笑道:“毕竟是行军,拔营扎营自然怎么便利怎么来,总不能单独给我备一套高窗软枕绸面被子吧?更何况大楚陛下和我同全军上下都是同样的待遇,陛下还没说什么,我哪有理由挑剔?” “那我管着呢?”那士兵仰躺下去,脑袋靠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终于感觉身上放松了不少,“你说那些当皇帝的也真没趣——你看他们,坐拥天下,酒色财气样样不缺,只要在自己的地头,没人敢说个不字!嘿,就这种得天独厚的条件,不放在院里好好养着享受生活,动不动就吐个血,白个头,还偏得这么作妖,你打我我打你的……不折腾不痛快还是怎么的?” 继而,他十分不敢苟同的摇摇头,总结道:“无聊。” 林世卿往他身边坐了坐,轻巧的将他身上的盔甲解开拆下,听他舒服的叹了口气:“还是大侄子你最会心疼人。” 林世卿将盔甲轻轻撂到一边:“照你这么说,你去看过高远晨?你认识他?” 那小士兵侧过脑袋将被子抽了出来,盖到了自己身上,打了个哈欠,浑不在意的回道:“反正你聪明,我不告诉你,自己猜去吧——我这一路赶的马都歇菜了好几匹,可快累死我了,睡一会别吵我。” 林世卿替他将被子整了整,坐到了床榻边,右手手指一顿一顿的扣着左掌:“我听说前一阵子,他身边有个神医,而且,多亏了这个神医,他才能这么快痊愈,并且有机会像你说的这样作妖赶到了前线——那个神医……小六,是你?” 第五十八章 诡道军合力不齐(上) “唔,大概是吧……”那小士兵长长打了个哈欠,皱眉嘟囔了一声,“说了别吵我,晚上再说。” 林世卿笑着轻轻拍了两下他的被子,见他呼吸渐渐悠长平稳,知道他睡熟了,便拾起被他扔在床上的头盔放到了床边的小凳上,敲了敲肩膀,正打算寻本书去看,帐外却蓦然传来传令兵的声音。 “相爷,紧急军报,陛下请您去大帐议事。” 林世卿回头看了床上一眼,继而扯了披风大步走出营帐,向那传令兵道:“我这便去,你且先去回禀吧。” 那传令兵稍一犹豫,答道:“请先生尽快。”而后便转身走了。 见那传令兵走远,林世卿又冲帐前几名亲兵吩咐道:“守着营帐便是,里面有我一位朋友,若他有什么要求,都尽量顺着,倘是你们觉得不妥的,便先来寻我问一声,定要好好照顾,不得怠慢。” 亲兵齐声应是。 林世卿有些不放心的又回头看了一眼帐帘,补充道:“他还在睡着,不要进去扰他,等他醒了,若我还没回来,你们听他的便是,饮食上稍精致些,这人……”似是觉得自己有些唠叨,说到这里话音便顿了一下,转而道,“罢了,就这些吧。” 话落,林世卿整整披风,转身走了。 林世卿听到传召时,原本只以为所谓的紧急军报不过是孟惊羽想见他的一个借口而已,行军这段时间类似于这样“狼来了”的军报已经被孟惊羽故技重施好几遍了,林世卿基本已经见怪不怪。 但是这次,他一掀开帐帘,却发现事情和他想的不大一样。 中央大帐内,这次伐齐大军的楚军将帅或坐或站齐刷刷的排满了两侧,除了外出巡营值守的将领,排的上号的高阶军官基本挤满了整整一个营帐。 双方互相快速见礼后,林世卿看向主座的孟惊羽,问道:“不知新传来的战报究竟写了什么,竟让陛下同诸位将军如此严阵以待。” 孟惊羽的脸色慎重中透着些铁青,将桌案上的战报递给他,捏了捏鼻梁:“你自己看吧。” 这些日子为了贯彻此次伐齐订下的快攻战法,他这位坚持随军亲征却又不肯得到任何额外优待的陛下没少吃苦受累,毕竟还是京华养出来的娇贵身子,底子虽好,但是这么折腾下来却也少不得憔悴许多,尤其是看到这战报后,眼窝下的青色更是直接蔓延到了整张脸上,神色难看得显而易见。 林世卿接过战报扫了几眼后,嘴边的笑意也渐渐淡了下来,好半晌才抬起头来,问道:“陛下,不知此次我周国大军是谁做主帅?” 旁侧早就憋急了的前锋营主将尤烈人如其名,是个烈性的急脾气,闻言抢先回讽道:“嘿,奇了怪了我就,你们周国的事来问我们陛下干什——” 孟惊羽抬起手往下按了按,示意他先不要说话,回道:“按照之前你说的,应该是你们周国南境统帅方甄做主帅。” 林世卿道:“正是。” 孟惊羽问:“那你为何又会问朕这个问题?” “因为战报,”林世卿道,“方甄,字克己,原是我林家军的家将之一,自小受我林氏家主教育训诫,为人奉公持正,军风清明,军纪严明,绝对做不出此等丧德悖伦之事。” 孟惊羽的眼角微微挑起,笑容有些古怪:“敢问相爷,你口中的这位林氏家主所指为谁?” 林世卿一愣,答道:“我大周林氏一族族人凋敝,如今这代家主本应是我父,可父亲尚未接过家主之位便已亡故,遗憾当年世卿年纪尚小,只得让爷爷继续担着这家主之位,至今未有所改。因此,我口中所指的这位林氏家主,自然指的是我的爷爷,林丰毅。” 孟惊羽的笑容更加古怪:“汝阳侯爷,林丰毅?” 林世卿点点头,疑惑道:“大周林氏并非无名,陛下应是知道的吧,何故还会有此一问呢?” 话一出口,林世卿便忽然有了个不大好的猜测。 尤烈心里那股火气,显然刚刚只是被孟惊羽强压下去,根本没熄,反而有点愈演愈烈的趋势:“相爷这话说的可真是那么一回事啊!你们林家上下不愧是一条裤子里蹦出来的屁,臭都能臭成一个味!” 孟惊羽有些不悦的瞥了尤烈一眼,咳了咳打断了他的话,道:“根据朕派过去的人传回来的消息,方甄只是你们周国此次伐齐南征军的副帅,至于主帅……” 林世卿听到孟惊羽的停顿,右眼皮不安的跳了两下。 “正是你口中的这位汝阳侯爷,林丰毅。” 林世卿听后脸色一白,脑中寂静片刻,继而嗡嗡的响成一团,杂七杂八的思绪不分彼此的相继涌了进来:爷爷年事已高,怎会亲上战场?周帝怎会放爷爷出来?战报所写究竟是真是假?不对,这事情应该无法作假……可若不是假的,这荒谬绝伦的令又是谁下的?自己为何一丁点消息都没听到?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错? 孟惊羽见他脸色不对,心中一紧,便要低声屏退屋内将领,正这时候,林世卿却忽然回话了。 “实在惭愧,世卿虽在周国为相,可临至阵前,此等大事竟不知晓,若非陛下这封军报,只怕仍是蒙在鼓里,让陛下同诸位将军笑话了。” 林世卿十分清楚,众目睽睽之下,没有太多余地留给他这样一位不可靠的盟军使节,所以他断不能在此时露怯。所幸第一句话说出口后,他已然镇定了许多,咽了口口水润了润干涩的嗓子,声音沉静而有力。 他继续说道:“实不相瞒,除了我周国正常提供过来的消息以外,同陛下一样,世卿也有在周军之中的消息来源,可是近日往来信件之中没有一件提及换帅及屠城之事,世卿想,之所以会发生这种情况,一是有人替换掉了世卿在周军之中的人,二是有人故意不想让世卿知道这件事。” “但无论是哪种原因,”林世卿眉目幽深,宽大的袖摆之中右手一顿一顿的扣着左手拿着的军报,“周楚盟军已成,我国陛下没有理由拿这种事情跟贵国盟军或是我这个压在这里的使节来开玩笑,更加不会临时改变已定计划。至于我,即便是不为周国考虑,也要为自身安全考虑,我还不会蠢到拿这种早晚纸包不住火的事情来欺瞒于贵国。所以,这件事情只有一个解释——我周军之中,有细作。” “相爷,您说的十分在理,”一同随军出征,新任主力中军怀化将军的刘经桓明显要理智得多,说话也是有条有理的,“可您的巧舌与智计在诸国间也是有名的,请恕我等实在不能凭借您这三言两语便相信了您,若您不能再额外拿出些证据的话,我等又该如何肯定您口中的这位细作,不是您呢?” 诸将闻言皆是认同的点了点头。 站在安铭旁边的沈寄寒闻言却是不自觉的搓了搓手。 “刘将军,”林世卿向他微微点了点头,“世卿可以理解将军所言,可若是诸位都是这样想的,怕就刚好中了那细作计了。” “不错,”一直站岗似的立在孟惊羽身旁的陈墨阳忽的开口道,“依照战报之中所写,汝阳侯爷接连屠了两郡之中八座大城兼附近城镇村郭无数,这样的‘丰功伟绩’应该早就闻达千里了吧,何至于我们到了今日才能在这样一封紧急军报中得知?” 陈墨阳顿了一下,见孟惊羽冲他微微颔首,才又继续道:“再者说,一直负责与咱们大楚交涉的都是这位林相爷,如今闹出这种前后不搭调的大乌龙,第一个要被拉出来顶缸的就是面前这位。可是以他在周国的地位来看,暂时,应该还没有人能够替代他坐上左相的位置,周国陛下便是真的想动他,也不会在这种关键的时候。所以此计,意在让周楚反目,即便盟军反目不成,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也是只赚不赔。” 刘经桓等人默默点了点头,不说话了,只有尤烈同身边的几位将领还是一副并未释怀的样子。 见刘经桓那边不说话了,尤烈又开口道:“陈将军这话说的未免有些太过包庇这位相爷了吧!别说是真跟这位眉清目秀的小相爷……嗤——” 陈墨阳微微眯起眼,哂笑回道:“陛下尚且未曾开口,可尤烈将军却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在陛下面前口出狂言——墨阳不才,倒是觉得尤烈将军这话是准准的对人不对事啊!” 林世卿知道此时自己很容易多说多错,一旦说话,更像是跟陈墨阳有所勾结的样子,于是也不开口,静静地将战报回呈给孟惊羽,负手立在一边。 孟惊羽揉了揉眉心,呵斥道:“够了!朕要你们来是来打仗的还是来吵架的?嫌不够乱是么?刘卿、陈卿说的有理,相爷身份敏感,不像是会拿此事来欺瞒于朕的人,不可擅动。” 见尤烈那一片还要有人开口,孟惊羽清了清嗓子,又道:“尤卿的建议朕也会考虑,但此事重点并不仅在此,还——” “报——”倏地,帐外传来的声音打断了孟惊羽的话。 “八百里加急战报,臣请面呈圣上!” 第五十八章 诡道军合力不齐(下) 孟惊羽偏头和陈墨阳对视一眼,目光交汇间意思不言而喻:同一日收到两封紧急战报,只怕不是什么好事。 “宣。” 屋外那人一身血污,听到宣召几乎是连滚带爬滚进来的,踉跄几步便扑倒在地,虽然身上伤处不少,铠甲也被划破了不少,但仍是能从军铠制式上勉强看出来,这应该是个六七品的校尉。 孟惊羽见这校尉伤重,忙向几个近前的将军递了眼神,道:“不必跪了,坐着说吧。” 见到孟惊羽的眼神,几位将军立刻出列将那校尉扶着半跪半坐了起来,又喂了口水,那人才哑着嗓子出声道:“陛下,小将本是中军斥候所属,自大军扎营在此便一直在南衡山脉一线附近侦查敌情,日前收到齐境内咱们钉子传来的消息,消息上说需要援军即刻在附近接应一个偷了齐军重要军报出逃的钉子。” 那校尉缓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当时事出紧急,来不及遣人回禀主将再做决定,所以我只得临时集合了手下的十几名斥候埋伏起来,等待接应。谁知后来接是接到了,但是这名钉子偷出来的这封军报似乎极为重要,我们回返军营的途中遭到了多次截杀,小将手下十余人只有我和余下两名兄弟活着回来了,包括钉子,其他人都……” 那校尉急喘了几口气,眼圈红了起来,将一封沾满了暗沉血迹的精致信封从怀中掏了出来,双手呈上,道:“小将无能,无法将其他弟兄的尸身带回来……还好,不辱使命,将这封齐国的八百里加急军报带了回来,请陛下御览。” 陈墨阳接过那封信又转呈给了孟惊羽,孟惊羽摸着几处已经被血泡的有些软了的地方,抿了抿唇,没有急着打开,先安抚了那校尉几句,又吩咐几名中军将领将他带下去治伤,并着人在附近搜索阵亡的余下兵士,好好抚恤安顿。 安排好后,他才拆开了那封急报,好一会儿才放下手,沉声道:“齐主高远晨已经决定……御驾亲征,过不了多久,应该就能到越衡郡了。” “什么?” “这……” “御驾亲征?!” “……” 孟惊羽看了一眼听了消息后便窃窃私语不断的诸位将领,继续道:“战报上还提到了,‘朕同百官将与国与诸共存亡’、以及‘许有颓城腐尸,但无降将苟民’等语……各位怎么看?” 帐内无声片刻,新任东军云麾将军的安铭率先启口说道:“禀陛下,臣以为齐主应是得知了周军屠城的消息才会有此一言,并且决定御驾亲征的。” “不止如此,”刘经桓接道,“齐主应该是先于我们很久就得知到了这个消息的——臣以为,这位汝阳侯爷怕是有点问题。” 站在刘经桓身旁一直默不作声的韩昱疑惑道:“刘将军此话何解?” 刘经桓道:“从中间的时间差就能看得出来——论距离,咱们比远在齐国京城的齐主占了不知多少便宜,可咱们是今日才收到的战报,而与这封战报没差多少时间一同来的,却是这封齐国就此下达的八百里加急战报。” 韩昱仍有些不解,问道:“齐主先于咱们很久就得知了此事,这个末将倒是能明白,可是请恕末将愚钝,末将还是未能明白刘将军为何会说这位汝阳侯爷有问题呢?” 刘经桓解释道:“按理说,汝阳侯爷威名远播九州,屠城虽是大事,但因为是对敌国生民降军不留活口,所以敌国应该是迟于盟军知道此事的,对吧?” 韩昱点了点头。 刘经桓继续道:“但事实却刚好反了过来——齐主离得远,又身为敌国之主,本应晚于我们收到消息,可事实却是先得知了这个消息。周军屠城的消息传递过去、齐主召集众臣议事、诸多程序后下达这封加急军报,怎么说都得个十天半个月的时间,可他们这战报都下来了,我们身为盟军才得知这个消息……难道不足以证明,这位汝阳侯爷有些问题么?” 陈墨阳摇头道:“不一定是这位汝阳侯爷有问题,或者,不一定只是这位汝阳侯爷有问题——往大了说,或许是周军,甚至是周国,有问题不错,可哪处出了问题尚未可知。” 孟惊羽沉吟道:“恩,说的都有道理,此事未有定论,暂先搁着。如今齐军依着南衡山脉退守越衡郡,并不好攻入,依照原计划本就是等到和周军汇合之后一鼓作气拿下来的,只要攻进了越衡郡,往后的地方齐国便再无天险可守,彻底灭齐也只是时间问题,所以关键问题还是在于越衡郡一战。” 孟惊羽顿了一下,接着道:“依照前几日周军传来的消息,再过不了几天周军便该到此与咱们楚军汇合,届时,不论是汝阳侯爷有问题还是周军有问题,皆必有破绽可寻。” “各位,”孟惊羽缓缓扫视一圈,“在座各位都是朕之肱股,国之栋梁,灭齐势在必行,但是与此同时,朕也希望各位不要有任何折损,更加不能折损在盟军或是友军手下!所以与周军汇合后,大小一切行动皆需上禀,由三军主将统一记录调配,还有,但凡涉及到与周军交涉之事,全军上下,必须尽可能谨之慎之,不得稍有鲁莽!” 屋内将领俱是肃然而立,整齐划一的抱拳喝声回道:“是!” 孟惊羽站起身,点头道:“好,都各自散了吧——等一下,林相,你和墨阳留下来。” 林世卿一怔,止住了脚步。 众将一走,大帐立时安静下来,好一阵子都没人说话,只能闻得几人淡淡的呼吸声。 “唉,”又憋了一会儿,陈墨阳终于憋不住叹了口气,“也不知惊羽你到底留我下来干嘛——得,我守门去。你们俩放心,不光我不会偷听,也不会让别人偷听的,放心好好说。” 陈墨阳拍了拍孟惊羽的肩膀,就往门口走去,走了几步后脚步一顿,忽的低声笑道:“相爷,我们陛下可是从没怀疑过你,当然,我也没怀疑过。” 林世卿手指一动:“多谢。” 陈墨阳抱起胳膊,笑哼一声:“谢什么?你会看不出来?我这就是多一嘴,怕你们俩别扭一块去——你们俩说吧,说完叫我,我就在帐外。” 帐内二人见陈墨阳出去,不约而同的抬头看了对方一眼,眼神迅速一触又不约而同的迅速转开。 孟惊羽握拳抵唇轻咳两声:“咳咳,那个……尤烈那群人你别介怀,他们是镇南候曾胥的人,所以……” “跳梁小丑罢了,怎会与他们介怀?”林世卿拢了拢披风,“我真正在意的是那个新任主帅的‘汝阳侯爷’和屠城……” 孟惊羽摸摸下巴,同样不解道:“说起这个,我也有些纳闷。我身边的总管公公郑阳本是军旅中人,虽然和侯爷不是一辈人,但也差不出太多时候。他曾与我提起过,侯爷这大半生十分传奇,秉性天赋都是天赐一样的好。据说二三十年前,仅凭大周汝阳侯之名便足可威慑四境之邻,凡从军者,无论是谁听来,这威名都是如雷贯耳的。可是如今,怎会做出屠城这般……的举动?” “恩,这正是我所不解的,”林世卿点点头,“一个人上了年纪也许有些想法和举动会有所异常,但绝不至于会改变这么大。爷爷该是我在这世上最钦佩敬仰之人了,我绝不相信这令是他下的。” 孟惊羽安慰道:“别急,事出蹊跷,我也不大相信这件事的确是你爷爷做的,只不过如果不是他,那便是另有其人。可又会是谁呢?有权力下达这命令的,会下达着命令的……你心里有什么人选么?” “屠城这种令,只有拿着兵符的最高统帅才能下达,连副帅出面都没用。所以在这件事情上我只能说,这令一定是主帅下的——可是主帅无论是我爷爷还是方甄,我都不认为他们会这么做,这就是矛盾所在,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矛盾,我却还没想清楚……” 林世卿沉吟片刻,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个问题:“也许,咱们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去看,譬如说,针对性的封锁消息这一点。” 孟惊羽的眸光在两封战报间转了几圈,才回道:“你是说,刘卿说的那个时间差的问题?” “恩,正是,”林世卿从桌上分别拿起了两封战报,拍了拍,“这一封,和这一封——这两件事的时间差实在是太致命了,如果咱们能稍微提前一些知道屠城的消息,那么不管用什么方法,不管损失再大,我都会支持陛下您先攻下越衡郡,再等汇合,那样,攻下城的希望会比现在要大许多,而且情况再不利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 “咱们?”孟惊羽微微翘起嘴角,“原来世卿和我已经是咱们了啊——唔,‘咱们’……不错。” 自从梨园摊牌了许多事情后,他们二人聊天时便像是少了许多忌讳,尤其是孟惊羽,平日里说话更是喜欢时不时就不正经起来,一张嘴就跟猫爪子似的极不安分,锻炼林世卿脸皮厚度的同时,也着实帮他涨了不少见识。 林世卿不咸不淡瞥他一眼:“陛下看了这样的军报还能开出玩笑,委实让人欣慰。但是说实话,我不认为周楚联军汇合以后能攻下越衡郡。” 孟惊羽摊手道:“既然事情已经大条了,总不见得我还要苦着脸和你说话吧——不过领兵打仗这方面你的确比我有经验,我想听听你为何会说周楚联军汇合后会攻不下越衡郡,刚刚你不是还说若是提前收到屠城战报的话,即便是楚军只有八万人,在汇合之前你都会支持我先攻下越衡郡再说么?” 第五十九章 越衡山经北上难(上) “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道理不用我说你应该也是明白的,”林世卿道,“但是你知道眼下集结在此的齐军和当年的项羽率军渡漳河之战有什么区别么?” 孟惊羽想了想答道:“你是说……后顾之忧?” 林世卿点头:“是,正是后顾之忧。一般来讲,战场死生无常,若是兵士出征时心有牵挂忧虑,常被视为不祥之兆,因为这样的生还解甲者往往十不足一。只有做好随时赴死的准备的兵士,才能在战场上发挥出最大的力量,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也常是这些人。” 孟惊羽虽不擅战,但也是个一点即透的人,听了林世卿的话,立时明白了他要说什么:“但是后顾之忧也要分而视之,譬如说转攻为守时——如今齐军身后有亲眷子弟,家中是小儿老母……对于普通百姓来说,保家卫国的口号终究空泛了些,远不及这些切实平淡的念想来得实在——他们一个人退了,便有可能一整个家都毁于一旦……所以这些牵挂不仅是他们的后顾之忧,更是支撑他们在前线奋勇杀敌的动力。” 林世卿“嗯”了一声,道:“不错。如果没有屠城这件事,齐国中应该有很多守军都可以招降,但是现在,周军已经给齐人留下了一个‘投降即死’的印象,许多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地方,只怕都要多上一场苦战,更别提越衡郡这样易守难攻的地方了。” “但是即便这里出了差错,结局也不会改变,不是吗?”孟惊羽道,“兵者有言:‘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世人常会注意到奇字,却往往忽略了前面那个正字,真正的胜仗,大多先胜于庙堂,后胜于战场。咱们谋划了这么久,我虽认同你‘周楚联军汇合后可能一时攻不下越衡郡’的想法,但我却绝不认为越衡郡就真是铁板一块攻不下来。” 林世卿道:“然。所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谋、交、兵这三个方面我们都占着优,即便这城再难攻,但终究守城的是齐国临时拼凑出来的杂牌军,面对联合下的这十四万精兵强将,仍是差距太大,越衡郡迟早都能攻下来。” 林世卿略略一顿:“可是你不觉得奇怪么?屠城有什么好处呢?若说屠城没有半点好处,他们又为什么要闹出来这么大动静?若说是齐国的细作,想挑拨周楚关系,方法有的是,嫁祸栽赃什么不行,为什么要屠杀他们自己国家的人?可若不是齐国的人,那又会是谁?动机又在哪里?” 孟惊羽蹙眉道:“还有,周军途经屠城的地方,都是往后有可能会纳入你们周国版图的地方,大肆屠杀后常有疫病横行,无论怎么看,这对你们周国来讲都不是什么好事,便是真将人命不放在眼里,将百姓、俘虏和投诚者当成苦力奴役也比直接杀了强吧。” 林世卿搓搓手,倒了杯热茶焐在手里:“倘是按照这个思路想下去,余下的就只有梁国和楚国了。可是梁国的萧瑀和萧庆直到现在也还没消停下来,各自划地为王打的不可开交,应该没工夫掺和到这里的事情来才对。” 孟惊羽看到林世卿的动作,也倒了杯热茶焐在手里:“但若说是我们楚国的人那就更没道理了,这河还没过呢,我就是要拆桥也不是这时候拆啊!唉……只怕这个思路也不对。” “也不一定,”林世卿忽然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如果除了周楚齐梁四国,还有其他的势力呢?” 孟惊羽一愣:“你是说其他的附属国或是小诸侯国?不大可能吧——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的胃可装不下这些。” 林世卿摇摇头,道:“不过是忽然想到就随口一提,我也还没怎么想明白,不用在意——哦,对了,怎么你也冷么,见你也拿了这个焐手,”林世卿抬起手中的茶杯示意一下,“可是身体哪里不适,需要我来看看吗?” 孟惊羽放开茶杯,起身走近几步:“好啊,我最近腰酸背痛腿抽筋,头晕眼花心口疼,估计是病得不轻,林神医快来给我瞧瞧。” 林世卿虽然不大相信他这一套演技十分拙劣的说辞,但见他近日来脸色确然不怎么好,想着别是真有什么毛病,便将他扶到一旁坐下,给他撸起袖子搭住腕脉。 可林世卿的手还没等搭稳当,便被他反手抓住握在了掌中。 孟惊羽的手被那热茶焐得很暖,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林世卿的心似乎也随之暖了起来:“原来那茶……” 孟惊羽将林世卿的另一只手也抓了过来一起握住,不时的搓一搓:“也就你在这旁人都恨不得日日冲个凉水澡的季节里还要裹个披风,用热茶暖手——别光顾着脸红啊!怎么样,是不是很感动?” 林世卿:“……” 原本是很感动的,但是现在听了这话……憋回去了。 还有,谁脸红了?! 林世卿将孟惊羽的爪子按了下去,重新搭起脉来。 几息后,林世卿面无表情的放开了手:“的确病的不轻,陛下那个腰酸背疼腿抽筋,多半是长时间没挨打了,至于头晕眼花心口疼……估计是没怎么休息好,我扎两针应该就好了。” 林世卿慢条斯理的掏出袖中的针囊,随手抽出两根,颊上绽开的笑容分外温柔:“陛下,请吧。” 孟惊羽一边扭了身子躲开,一边扯着嗓子喊道:“墨阳!陈墨阳!陈卿!进来!议事了!” 陈墨阳一听这动静,赶忙跑了进来,结果刚进来就见到孟惊羽缩在离主位的林世卿最远的一个案子后面,可怜巴巴的指了指林世卿,向他指控道:“这人……非礼我!” 陈墨阳和林世卿面面相觑片刻,旋即又听孟惊羽分外委屈的补充道:“刚刚还有凶器呢!” 此刻,已经收起来“凶器”的林世卿和捂住眼睛无言以对的陈墨阳,额头上的青筋不约而同的跳得分外欢快起来。 半晌,陈墨阳理了理自己不大平顺的气息,开口问道:“惊羽你究竟有何事要议——我可不是来抓奸的,你们俩谁我也得罪不起,行不行?” 听他提起正事,孟惊羽自动忽略了他后面的那几句话,一同收起来了刚刚的玩笑神色:“我和世卿分析了一下这两封战报,觉得这背后有些问题,但是还没法确定是什么问题,便想着叫你一起来参谋参谋……” 几人挨着坐了后,孟惊羽便将刚才他和林世卿的想法和疑惑尽数告诉了陈墨阳。 “……你还真别说,我觉得林相提到的那种可能性还真挺有可能的。”陈墨阳听后垂头想了一会儿,忽而开口说道。 孟、林二人俱是一愣,林世卿问道:“哪种可能性?” “你说的那个‘除了周楚齐梁四国外,还有其他势力’的可能性,”陈墨阳答道,“除了这种可能性,我实在想不出来,屠城这种只能增加无谓牺牲和暴虐名声的举动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唔……的确,”孟惊羽接道,“除非周楚出现什么大的变动,否则现今的局势中没有任何额外的势力能够帮助齐国改变战局,既然结果已不可改,那么这么做的意义的确更多的应该在局中的其他几方——比如让联军多加消耗,尤其是让占了联军大头的我们楚军多加消耗,再比如让周国声名败坏,辖内子民与其离心离德,或是干脆让新占领的城池压根没有子民……” 陈墨阳闻言倏地一拍大腿:“啊,我想到了!” 正在思考的孟惊羽被他这一声吓了一跳,抬手就拍了陈墨阳脑袋一巴掌:“想到什么了就这么大惊小怪的!” 陈墨阳哎呦一声没来得及躲,挨了一下后,只能扁着嘴揉着脑袋嘀咕道:“真是仗势欺人——就不应该从小惯着你这破毛病……” 林世卿见状抿嘴一笑,没有作声。 孟惊羽哼道:“敢当我面说‘不该从小惯着你这破毛病’的人,估计天下间也再找不出来第二个了,胆子肥的很嘛!说吧,想到什么了?” 陈墨阳颇有自知之明的将屁股挪远了点:“这也就是有相爷在,我不稀罕跟你一般见识,要不然我早就一巴掌——咳,别急别急,那个,说正事说正事……我想到了一个既能让相爷之前的想法不矛盾,也能让咱们之前的猜测全部都成立的可能性!” 林世卿眉眼一挑:“愿闻其详。” 陈墨阳道:“林相不相信屠城的令是身为主帅的汝阳侯爷或是方甄方副帅发出来的,是吧?” 林世卿点点头。 陈墨阳又道:“但是林相同时又可以肯定,这令只有持有兵符的主帅亲发才可以下达的,对吧?” 林世卿又点点头。 陈墨阳继续道:“而按照咱们刚刚的分析,是有可能存在周楚齐梁之外的另一股势力的,对吧?” 孟、林二人同时点头。 陈墨阳条分缕析道:“也就是说,有没有那样一种可能,主帅是不是汝阳侯爷并没那么重要,这令是谁发的、又是怎么发下来的也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齐国灭亡,周楚为了灭齐大伤元气,四国实力各自消减衰退,从而使得隐藏在暗处的第五方势力成为真正的‘渔翁’——而这‘渔翁’的手和口才是引导这一切事情的源头。” 陈墨阳看向林世卿:“相爷,这位汝阳侯爷是你的亲族,我的这种可能性里剩下的最后一个问题就是,你的这位亲族是否有可能,在此之前已被他人所控制了。” 第五十九章 越衡山经北上难(下) 林世卿闻言心中一跳,脑中闪过几个月前回府时爷爷奇怪的脉象,犹豫了一下,才道:“爷爷虽然上了年纪,但这样的事情……应该是不会发生的。不过按照之前的分析,即便爷爷没问题,周军里应该也是有问题的。你放心,待他们驻扎后,于情于理,我都会随你们楚国的人一同去瞧瞧。” 陈墨阳点头道:“好,这样就稳妥多了,不过你总抵押似的待在我们楚军里也不是个事,到时候你要不要——” 孟惊羽一听这话头,便知他要说什么,立即截声道:“不行,至少现在不行,我觉得这接连发生的几件事都没那么简单。” 孟惊羽敲了敲桌上的战报,接着道:“周军接连屠了两郡八城,这里面得藏了多少鲜血人命?周军不得不遵主帅令也许无可厚非,但就这么夜以继日的杀人放火,即便是个铁石心肠也该动一动了,何况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么个血腥的军令,周军上下可能一点怨言都没有么?” “这话倒也说的在理,”陈墨阳思忖着道,“相爷是汝阳侯府的嫡亲血脉,以前知道这事情的人不多,记得曾经听你说过,即便是相爷之前出使梁国时,都没有主动提起过这个身份。但是此次来咱们楚国,却因为需要汝阳侯府这个忠烈世家的名声更方便在周国掀起风浪,这才主动公开出来。” 陈墨阳越说越觉得孟惊羽顾虑得对:“现今天下谁不知道,周国那个权倾朝野的左相大人竟是汝阳侯府的少侯爷。要是等周军一来就把相爷送过去,确实有些像是主动往枪口上撞,这怨愤的矛头和残毒的名声还真说不准就落到了相爷身上。” 林世卿苦笑着摆摆手:“世人所传虚名而已,何须过多在意?再说,原本我在周国的名声也没好到哪里去,不过仗着在绍州的地界势大压人,无人敢言罢了。只是现下我身边没有带着月汐,和你们联络起来有诸多不便,所以等他们来了,我便是该回去也暂时不能回去。” 孟惊羽听他说了不会回去,立时放心不少:“而且还没摸清楚周军到底是个什么状况,你呆在我们这里总要安全些,先等摸清楚了状况再做决定吧。” 林世卿颔首:“如你所说,周军那里没摸清楚的事情还有很多,待在你们这里也的确会安全许多——按照我原本的安排,周军之中我的人不少,至少应该比你们的人多很多。可是这次这么大的消息,换帅、屠城……” 林世卿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竟然是在你们之后才知道的,怕是他们防着我的力度还要尤甚于你们。我的人究竟是怎么不翼而飞的,是殁于敌手还是死在了‘友军’刀下,按照目前他们这么针对我封锁消息的情况看来,怕是等到我抽出手来查这些事情时,便是想查也无从查起了。” 三人默然。 片刻后,孟惊羽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说起月汐,你是怎么打算的?难不成你还真打算将她就这么许给王……李季同了?” “这样不是挺好的吗,”林世卿道,“静太后薨了,李家剩下这唯一的香火命根攥在你手里——你们大楚四境军侯的势力你早晚都要削弱,到那时,李大将军给你打头阵,而李季同的家世才干就是你手中利刃,我难道还要担心你会薄待于他?” 林世卿嘴角微微勾起:“至于这位李少将军的品性,之前在洛城时便已然可以窥得一斑,而后回了堰城,他改头换面成了世家显贵,也未见有什么变化。最重要的是,他对月汐是一个心眼的好,这样的好婆家我在周国可找不到……月汐早晚要嫁人的,总不能就这么一直跟着我折腾——是了,等战事一了,便该回去给她办个婚礼,让她风风光光的嫁过去才好。” 顿了一顿,林世卿忽然站起身来,向孟惊羽极正式的躬身施了一礼:“对于月汐,往后世卿有照顾不到的地方,还得要劳烦陛下多照拂一二。” 孟惊羽忙扶起他又重新坐下,道:“你作这么大的礼干什么?你便是不提,我看在你的面上难道还会少了这些吗?再者说,只要你肯一同留在我们楚国,怕什么有照顾不到的地方?” 林世卿摇摇头道:“非不愿也,是不能也。” 既不是不愿,却又为何不能? 无论到哪里为官,这位林相爷都是得让人礼遇有加的人物,也不会缺权势钱财,那又为何不能? 陈墨阳思索片刻,面向林世卿挺身坐好,十分罕见的郑重说道:“林兄,墨阳自小损友多,知己少,惊羽却刚好是我不多的知己中最重要的一个。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也许你们认识的时日不长,还谈不上知己二字,当然,也许林兄心中觉得和墨阳也谈不上是知己,但墨阳却觉得林兄是当得起墨阳知己的人。” 身外之物既然无法束缚住这位林相爷,那便必是他与周国有什么旁的羁绊,让他“不能”离开。 陈墨阳呼出口气:“墨阳与林兄是平辈论交,什么语重心长的话别说以我的性子说不出来,就是真的哪日脑袋进水灵光一下说了出来,也该换个年纪稍长些的人说出来才合适,但今日墨阳有句话当真不吐不快——” “倘是林兄能够真正认识我这位知己,想必也会同墨阳一样,幸甚此生相知有一人若此。” 一时间,林世卿和孟惊羽俱是睁睖无声。 陈墨阳说着,将孟惊羽和林世卿的手拉了出来,交叠在了一起,老怀甚慰似的拍了拍,低声感慨道:“唉,怎么忽然有种嫁了闺女的感觉?真是上了年纪了……” 林世卿僵住的唇角不规律的抽了两下。 孟惊羽原本动容的神情瞬间扭曲成了一个不怎么友善的样子,随即替天行道的化成了一个虎虎生风的拳头挥了过去。 陈墨阳早有预料,敏捷的往后一仰头翻身一滚,彻底滚出了孟惊羽的拳风范围,站起身来得意笑道:“每次招数都差不多,谁还能蠢到在一个坑里栽进去没够?” 孟惊羽弹身而起,往陈墨阳的方向跨了一步出去。 陈墨阳见此浑身寒毛一炸,如临大敌似的摆出架势,威胁道:“你可别仗着你那一身龙膘身娇肉贵的我不敢打你!” 林世卿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孟惊羽闻言哭笑不得的停了脚,原地伸展了一下四肢,又坐了回去,拍了拍身旁的位置:“难得你今天说了几句还挺像那么回事的人话,坐回来吧,不欺负你。” 陈墨阳讪讪地收回手,坐了过去:“原来没打算动手啊……不过这可是你说的啊!” 然而他屁股刚沾了地方,肩膀就挨了一拳,旋即便听孟惊羽笑道:“我只说不欺负你,可没说不打你——怎么样,这个坑你可是从小栽到大的,可不知是谁蠢!” 陈墨阳一边揉着肩膀,一边哼唧道:“真是无耻啊无耻,一国之君都能这么不要脸真是无药可救了……” 孟惊羽笑了一声,却没再动手。 “对了,王季同的事情还要谢谢你们,” 林世卿缓了声音,欠身一揖,“前几日一直想说,却总不得时机,现下终于能说出来,也算了了一桩心事——若是日后惊羽同墨阳兄有什么事情需要世卿帮忙的,只要能帮得上,世卿定欣然愿往。” “这便算是做了个人情还上了吗?”孟惊羽道,“你若能留在楚国,比千百句感谢的话都管用,而且当时改了你那法子也不是为了你这句感谢,或是这个应许下的人情。” 顿了顿,孟惊羽继续道:“若是依着你那法子来,只靠你一人揪出王季同他们父子,再拉上静妃,任你再怎么说,也难逃一个掺和我们大楚内朝之事的罪名,这和市井间杜撰出来的那些妄议朝事的话完全是两回事。但若是这件事中间加上我,便能一下子分去不少注意力,你身上自也不必背那么多不必要的包袱了——何况,现在事情的发展如之前设想的一样,你也勿要多想。” 陈墨阳听后轻轻拍了拍孟惊羽的肩膀,递过去的眼神里那笑意简直呼之欲出——行啊惊羽,可算是得了我真传,看你这善解人意体贴入微的劲儿! 孟惊羽回瞪过去一眼,巧妙的将自己的心思传了回去——我可是真心实意说的这话,别在那儿瞎猜! 陈墨阳不甘示弱挑了挑眉,继而十分不屑的转了头,用实际行动怼了回去——嘁,装什么,和你兄弟这么多年,我还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 孟惊羽感受到了陈墨阳深深的恶意,却苦于无法开口辩解,只得无奈抚额。 “齐国才是最冤的,要是让他们听到你们俩在这儿拿他们做人情谢来谢去的,估计肺都得气炸,”陈墨阳喝了口茶,闲闲的继续道,“什么造谣诬陷周使酒后讽楚国朝事,还有那什么谋刺周使的幕后黑手——这两个大黑锅就这么一股脑的全都强按到了他们后背上,一点余地都不给留……” 而后,陈墨阳十分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叹息道:“唉,也真是怪心疼他们的。” 林世卿笑着接道:“不过是个借口,既说了讨伐,总要师出有名,而且,看他们在我周国成亭郡边的安排,便知他们也同样没安着什么好心,总还不算太冤。” “是啊……不过世卿,你也着实是神机妙算,”孟惊羽道,“因为高远晨格外的防着你,所以怕所谓的周楚反目不过是个饵料,并不想动兵,总要拖延一阵子,刚好给了咱们金蝉脱壳的机会。等到‘公众处决林相爷’的那出戏传回去时,物议沸然,他在朝上必然再拖不下去,迫于无奈便只得动兵,而一旦动兵,便会盯着成亭郡下手,中间的这段时间又刚好足够咱们偷梁换柱——这其中环环相扣,大抵也只有你能想出这般巧计。” 林世卿道:“这哪里是什么神机妙算,又哪里是什么巧计?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算计人心的小聪明。” 陈墨阳婆娑着茶杯边缘道:“林兄你这人就是太谦虚这点十分讨打——能够算计人心的必是至少能看透一部分人心的,人心不好看,更不好算,你却能算的这样准,这怎么能说是小聪明?” “人心易变,时灵时不灵的,怎能看得透?”林世卿道,“便如这次,周军里,必是有人在我算计之外的——只不知是我没看透这人心才算错的,还是这人心根本就是已经换了的。” 第六十章 回向锈铁出寒甲(上) 方甄这人跟陈墨阳想象的不大一样。 陈墨阳曾经调查过方甄的出身履历,知道他是林丰毅亲手调、教培养出来的杰出后辈,在方甄尚且是个对什么都似懂非懂的小少年时,便被养在了军中,是个实打实的行伍出身。 他原本想着,少年小将成长为这样一个独当一面的英杰帅才时,怎么也该有些被沙场打磨出来的酷厉威仪,可事实却并非如此——方甄这位一军副帅,待人接物面面俱到,言谈举止甚至可以说是长袖善舞,在他和林世卿到访周军营地的这段时间里,全程顶着一副真诚的快要西子捧心的大笑脸,极尽东主之谊。 倒像是个官场老油条。 而那位名震四方的汝阳侯爷整场也只露了一个脸,说了些冠冕堂皇的客套话便称不适离席休息去了。 陈墨阳和林世卿此次来访查探的主要目标之一就是这位汝阳侯爷,见他离席,二人立时调整策略——陈墨阳继续跟方甄天南海北言笑晏晏的瞎扯淡,林世卿则在席间客气的请了辞,随着去看老侯爷了。 说起来,林世卿忧心爷爷身体,着急去看看,本没什么可以诟病的,可是周军都已经驻扎下来了,他却只字不提从楚军挪回本家行营的事情,这便足可让某些有心人大作一笔文章了。 夜色渐浓,陈、林二人刚一离去,便有一只不起眼的信鸽扑腾着翅膀向着北边飞高飞远,直到在视野里变成一个小点,而后消失不见。 昏黄的烛火映在帐上,投射出两个魁梧的身影,不甚清晰的传来两声话音。 一人坐在案几后面:“……不枉我主人留你一命,今日做的不错。” “侯爷过奖,”另一人微微躬身,一身轻甲发出摩擦的声响,“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克己自然是要为自己的小命着想的。何况主人与侯爷皆是天纵奇才,能得二位赏识,饶克己一命,更有机会在您麾下效命,应是克己的荣幸才是。” 案几后面那人低低笑了两声,苍老沙哑的音色渐渐变成了一个阴沉滑腻的声音:“你这个人就是识时务这一点十分的讨主人欢心,若非如此,仅凭你这身份就足可让你死无全尸。可惜啊,那位陈将军和他的主人却不像是怎么识时务的样子……也是,主人说过了,敢和那位站在一起的人想必都不会是什么识时务的人。” 另一人站直身体:“侯爷不必挂怀,这世上自不是所有人都有如克己一般的机会和运气效命于侯爷与主人的,他们虽不识时务,但是还好对主人和侯爷的大计却没什么影响,倒也罢了。” “罢了?”那人冷哼一声,转而狞笑起来,“林世卿那小子不是位高权重无人敢欺么?我倒要看看,待我欺到他脑袋上时,他要怎么选择!” ———————————————————————————— 楚军营地,中军大帐。 陈、林二人回来时,孟惊羽正摆弄着战棋:“怎么样?打探出来什么了吗?” 二人相视一眼,陈墨阳摇了摇头道:“我这里没什么进展——不过说也奇怪,我这人年岁虽然不大,但是在京城的时候,朝堂上下和那些三教九流的人混得多了,也算是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一两个,可是方甄那人却怎么看都不像是领兵打仗的人。” 孟惊羽身份贵重,不能御驾亲临,也从没见过方甄这位南境守将,听了这话不由奇道:“那该是什么样的人?” 陈墨阳皱眉道:“他这人我说不大好,毕竟只见了一面,不过若是一定要我形容的话,恩……大概狡兔三窟这词最合适了——我看不出来他是偏向哪一方的。” 孟惊羽揶揄道:“难得见你吃瘪,我看这位方副帅倒是挺合我胃口的。” 他话音刚落便听林世卿道:“他是偏向我们这一方的。” “嗯?” 孟惊羽和陈墨阳一同惊异的看过去,孟惊羽问道:“何以见得?” 林世卿玉白的手从袖中伸了出来,展开五指,露出一张被揉皱了的小纸条。 陈墨阳见此不觉轻呼一声:“我想起来了!他送咱们出来时,你摔的那一跤……原来竟是故意的么?!” 林世卿点点头,将那纸条展开递给了孟惊羽:“是故意摔的,但不是我故意摔的,是他绊的我,我见他有意如此,便没有躲,这张纸条就是那时他扶我时塞给我的。” 那纸条上一行小字,行字起顿处稳而有锋,孟惊羽轻声念了出来:“夏日梅香扑鼻,北竹瘦劲有心,望诸君细细赏鉴。” “夏日梅香扑鼻,北竹瘦劲有心?”陈墨阳坐到一边,疑惑道,“梅花扑鼻也应该绽在冬日,青竹无心也应该长在南国……他这是什么意思?” 孟惊羽将那纸条放在烛火上烧了,道:“世卿说的不错,方甄应该是偏向我们这一方的,他不是还说了吗,‘望诸君细细赏鉴’,这是在提醒我们——夏日梅香,北竹有心,这全是异象。” “不仅是异象,”林世卿道,“几月前,惊羽尚未登基时,我曾经因为朝中有事辞行离开过一段时间,但其实辞行的原因并非是朝中有事,而是汝阳传来家书,说是爷爷病重,让我回去瞧瞧。” “病重?”陈墨阳拄着下巴挑眉道,“就冲侯爷这把年纪还能领兵出征的老当益壮的精神头,我就不觉得他几个月前还在病重。” 孟惊羽轻斥一声:“墨阳!” 林世卿道:“无妨,墨阳兄说的没错,当时我赶到汝阳侯府的时候,爷爷根本一点都瞧不出来病重的样子,那时我给爷爷把了脉,可脉象显示的却是寸关尺三部脉皆有力,正邪两气俱是亢盛,乃实脉之像。” 陈墨阳道:“有力?亢盛?这就不对了吧——我虽不是什么常上战场的人,于医道方面也是个外行,但好歹也是有些常识的。倘是真有到了年纪安安稳稳解甲归田的老将军,便如侯爷这般,身上多少也会有些陈年的疾患暗伤,再说也是上了年纪的人,怎么想也不该是这样的脉象吧。” “然,”林世卿道,“这样的实脉,通俗些说……这是青壮年才会有的脉象。” 孟惊羽一惊:“青壮年?” 林世卿确定道:“嗯,只不过我诊脉时爷爷还在睡着,当时还有些旁的要紧事,我见爷爷既不是重病便放心下来,又问了问常日照顾爷爷的家仆,没发现有什么不对便离开了。毕竟这世上神医神药虽不多见,但也不能一概全否认说没有,那时我只以为爷爷是服食了什么灵丹妙药,匆忙间也没来得及等到爷爷醒来再问。” 韩非子有言“儒以文乱法”——他这根笔杆子在朝上搅风搅雨,实不合爷爷自小对他“文臣定国,武将安邦”的教化,只不知爷爷究竟知道多少,又会不会责怪于他。 那时候,他一方面因为没有药物备用怕在侯府中犯了寒疾,另一方面,也的确是怕见了爷爷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些事,心中念叨着爷爷无恙便是万安,便还趁着爷爷安歇的时候又迅速启程,想着快些见到师父问一问这脉象的问题也是好的。 “怪不得你,”孟惊羽安慰道,“我听闻汝阳侯爷早就不问朝事了,你们林家除了你以外也大多淡出庙堂,若是老侯爷能够就此无病无痛,得以安养天年,想必在你心里应该是最好的结果了。” 林世卿默然下去,没有回答。 陈墨阳接道:“我猜,林兄你当初没有多想,多半是因为老侯爷没有涉及到任何权位之争,加之在你的刻意掩饰下,也不会有人因为你的身份而将毒手下到老侯爷身上。只是你没有想到老侯爷会临时成了这次的周军主帅,而这样的尊位……足够值得人提前几个月布置了。” 孟惊羽微微拢了眉心,向陈墨阳摇了摇头,陈墨阳见了,却同样微微拢了眉心,向孟惊羽摇了摇头。 他这话里的隐晦的意思不那么让人舒服,但是这话总要有人说出去——孟惊羽可以因为心疼林世卿,不想在没有完全确定时就将这种最有可能的猜测说出来,但是这里只有三个人,孟惊羽不说,林世卿却必须要听。 所以陈墨阳是说也得说,不说也得说。 “林兄,老侯爷若不是被人控制了,便很有可能已经——” 林世卿猛地一撩披风,端正跪下,打断了陈墨阳的话,大礼道:“虽然还没有查出来他们背后指使的人究竟是谁,但他们若要动我也该在朝内,如今周楚联盟,如果他们在这时候有任何安排,大约应该是冲着陛下和楚国来的。于公,世卿虽非楚国之臣,但于私,世卿也绝不愿挚友因为自己陷身险境——臣林世卿,请战!” 听了他的话,孟惊羽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因为他将自己的身份升级成了“挚友”而感到高兴,还是应该因为他不敢面对老侯爷也许已经亡故的可能性而感到心酸。 “你明知道,”孟惊羽叹了一口气,想拉他起来,却发现跪着的这家伙一旦固执真是八匹马都拉不动,于是只得蹲了下去,强硬的按下他的手,应了下来,“你明知道你这样……我不会不答应的。” 第六十章 回向锈铁出寒甲(下) “世卿若上战场自不能以此身份出现,”林世卿顿了一顿,没有抬起头,“还望陛下不嫌弃,收世卿做一马前卒子。” “我已经允了,”孟惊羽一使劲将他拉了起来,“只是你这动不动就要跪我的习惯能不能改改?” 陈墨阳清了清嗓子:“我看我还是出去守门吧,你们俩彻底说完了我再进来。” 林世卿默不作声垂首立着没应声,孟惊羽见此也只是冲他点了点头,没有出声。 陈墨阳正往外走的时候,帐外却忽的传来一声:“京中急报!” 林世卿抬头瞧了二人一眼:“既是你们楚京的事情,我身份不便,先告退了。” 孟惊羽伸手拦住他:“一直也没避讳你什么,一起看看便是。” 然而很快,孟惊羽就后悔冲动之下让林世卿留下了。 其实这封急报应该算是孟惊羽登基以来第一件普天同庆的大喜事了——那封急报上面写着,几日前赵淑妃刚被诊出来身怀有孕,胎位很稳,大约已经有五六个月了。 按照这个时间推算回去,应该是赵晴入宫前后的事情。 可孟惊羽却很清楚,他平日里连后宫的边都不碰,怎么可能会让自己的后妃有了身孕? 但唯独有一夜是不在他掌控之内的。 他不知道林世卿会怎么想这件事,想要解释,却不知道该如何跟他开口解释——如今果子都已经要结出来了,自己现在解释,他会信吗?自己的解释又会不会越描越黑? 矛盾之中,他只能干看着林世卿跟他笑着道了恭喜,又笑着跟他道了安,离开了。 林世卿离开后,陈墨阳看着孟惊羽眉头紧锁的坐在一旁,倒了杯茶递给了过去:“这原本是桩大喜事,我作为兄弟,原本也该好好恭喜你,若是这位淑妃娘娘生了位小皇子,你便是后继有人,这高处不胜寒的位置你也会坐得更稳。” 孟惊羽接过茶,深吸了一口气:“你知道,我从小就不是什么雄才伟略的人物,不过是比旁人多了更高些的出身,更好些的机会。倘若没有父皇母后的这份家仇,我这辈子做个闲散王爷,不愁吃穿,就同小时候一般一直和你斗鸡遛狗的过一辈子,我也从没觉得这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陈墨阳拍了拍孟惊羽的肩膀:“我知道,皇后娘娘还在的时候,咱们俩简直是日日都自在得无法无天,我也时常怀念那时候。只是后来……” “是啊,后来……若不是后来那些事……”孟惊羽叹道,“一开始我也只是想替母后报仇,可随着年岁渐长——呵。” 可随着年岁渐长,他却越来越发现,若想替母后报仇,他便必须要坐上最高的那个位置,而且即便坐上了那个位置,替母后报仇仍是困难重重。 何况那时还有一个并不准备给他留下活路的兄长。 位高者常被世人认为有千百条路可以走,可实际上,可走的虽多,却大多是死路,稍有不慎,唯一的那条活路也要被走成死路。 为了复仇,为了生存,为了将位置坐稳,为了有资格走得更远…… 一步一步。 “有时候我觉得其实咱们都是牛,”陈墨阳忽道,“农人赶牛犁地时,手上常拿着鞭子——这些事情都是鞭子,孟惊鹏、静太妃、百官、楚国甚至这天下,于咱们都是鞭子,而咱们于他们大约也是鞭子。想要不被抽死,想要活得好,就得努力往前走,直到站的足够高,身边也许才能没有那么多鞭子,因为有些鞭子已经断了,或是跟不住咱们的脚步了。” “为了能活下去,为了能好好活下去,普天之下谁又不是牛?只是,”孟惊羽放下茶杯,将脸埋在手里,“即便是牛,即便有诸多的迫不得已,这件事上,我原本也可以有错得不这么离谱的选择。可是我当时……” 沉默了一会儿,陈墨阳将孟惊羽的手扒开,将他的脸抬起来,直视着他的眼睛,道:“惊羽你最清楚,便是没有今日这函件里的赵淑妃,日后你的后宫里也会有孙贤妃,王德妃之类的,不仅如此,后宫佳丽三千,还会有贵妃,皇后。‘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样的童话在你选择了这条路以后,就已经不能再奢望了,何况你心里的那个人还是林世卿——这个人,你原本连想都不该想。” “清醒点,惊羽,”陈墨阳继续道,“你是皇帝,皇帝有很多可以选择的选择,但也有很多不可以选择的选择——我不想辅佐一个昏君,更加不想让我最好的兄弟因为一个旁人受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孟惊羽缓声回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情之一字无法自禁,可这脑袋还是要留着思考的,我也只是说说罢了——若她当真诞下皇子,我会晋她位份的。” 陈墨阳伸出一个拳头:“我之前支持你和他……是怕你自苦。不过,若是此生当真有望一统四国,林世卿此人,我倒支持你收为己用——咳,至于你收为己用之后具体是要用作什么,我可就管不着了。” 孟惊羽同样伸出拳头和他一击,紧绷的表情渐渐松弛下来,半晌,终于会心笑道:“几年前,世卿给我立了个‘潜龙’的标杆,我跑到了,所以你今日这话也是在给我立标杆吗?” 陈墨阳翻手为掌拍开了孟惊羽的拳头,回手抹了下鼻子,挑眉笑道:“是立标杆又如何?你就说跑不跑吧!” “跑啊,干嘛不跑!”孟惊羽抱臂瞧回去,“这可是我‘最重要的知己’给我立的标杆,我这人色友并重得很,世卿立的标杆我跑到了,你这标杆我也断断没有跑不到的道理!你等着看吧!” 就在孟惊羽和陈墨阳悄悄正式立下了一同四国的标杆时,林世卿也回到了帐中。 林世卿帐中没有点蜡烛,黑黢黢的,只能在月光下看到个影影绰绰的身形。 “今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几日前还是要硌死人的那张硬板床上此刻已经铺上了几层软褥子,其上躺着个翘着二郎腿的少年郎,正是那个不见外的那个小士兵。细细瞧去,那少年郎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却是生了个娇贵人家的好模样。 这话正是这少年郎问的。 没见回复,“喀嚓”一口,少年郎又啃了一口手上的脆苹果,又道:“你们这军营着实寒碜,见不得酒,见不着肉,连口干粮热粥都是定时定点限量供给的,若非之前回林子时,听小师妹说我一直顶喜欢的那柄映月在你这里,我也实在没心思一直打搅你。” 林世卿燃起蜡烛,坐到案几后面,问道:“你为何一直盯着我这柄映月不放?” 那少年郎讨好的笑了几声:“嘿嘿,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家那柄剑轻易拿不得,一旦拿出来了,就是我换出来百八十张脸,下一刻也是要被认出来的。我这逍遥的小日子还没过够呢,怎么舍得让自己就这么被抓回去关着——对了,说不定还要多得我爹一顿胖揍!啧啧,怎么想都还是你这柄映月瞧着更靠谱些。” 林世卿脑袋胀得厉害,一边揉着穴位,一边道:“你出谷有段时间了吧,若是没有趁手的武器,怎么之前不来问我要?” 少年郎三两口将余下的苹果塞进嘴里,又将核当做暗器似的朝林世卿扔了过去,道:“因为之前我手上有武器啊,莫邪,好用着呢!” “莫邪?”林世卿抄起桌上的笔将那果核挑飞,又掏出来布巾擦了擦手,看起来却并不十分诧异,“这剑应该是高远晨的东西吧,记得他曾在原州时拿出来过。怎么会成了你手上的武器?” “你这问题,我怪不好意思回答的,” 那少年郎十分敷衍的羞愧了一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人吧,什么都好,就是手欠,尤其是见到药啊毒啊兵刃啊暗器啊这些,常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所以莫邪那剑吧……” 少年郎挠了挠头,道:“简单来说,是我偷的——啊,当然事情本身没有那么简单,其实后来高远晨答应借我了。” 林世卿一脑门黑线,“答应借我”这四个字估计也没有那么简单。 “所以你现在这是还他了?” “嗯……倒也不是,”少年郎这一回脸是有点红了,“这话说起来就长了,不过简单来说吧,就是一个不知廉耻没羞没臊精神分裂喜欢搔首弄姿做歪诗一天十二个时辰除了盯着我就没事情做的变态老人妖!把剑偷了……” 林世卿自打见了老侯爷又从周军回来,便一直沉闷着没什么好心情,连嘴角的笑挂得都有点勉强,在孟惊羽那里听了那份京中急报后,心里更是莫名堵得厉害,而今却终于从眼前这位活宝这咬牙切齿的口气里寻到了点鲜见的乐子。 “你武功虽不算最顶级的,但明里暗里各样的小手段却多得很,加之你这口才,是以我从没担心过你的安全。而今竟从你嘴里冒出这样一个人才,倒让我好奇极了。不过你嘴里的话总要听一半扔一半才靠谱,看你这一副气愤的样子——我猜,你既说这剑是被偷了,那便是被抢了吧。” 少年郎恨恨的哼了一声,道:“若不是他比我还无耻,我怎能让这人妖将我的宝贝剑给抢走了!” 第六十一章 休拈明镜照苍颜(上) 林世卿没有理会他的控诉,却由此忽然想起来另外一件事:“你之前是因为这个才帮他的?” “你说谁?高远晨?”少年郎将双手枕在脑后,翘起来的腿悠悠晃着,见林世卿点头,便道,“就是那小皇帝啊……当然是有人情在他身上又还不上才会去帮他,要不然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有面子,能请到我这样的天才神医治他那点凡夫俗子的小毛病么?” 林世卿从他的话里找回来些熟悉的亲近感,暂时性的抛下了之前的沉郁,失笑道:“我的祖宗,你这嘴下可留些德吧,就你这性子,亏得这脑袋长得比旁人转的快了些,否则说不下两句话就得被人揍跑。” “这就不用你担心啦——反正我跑得快,也不怕人追,”少年郎翻身起来,盘腿坐在床上,舔了舔嘴唇,笑道,“你看,我可是全告诉你了,你看在我这么有诚意的份上便将剑给我吧!你不是还有柄龙渊在嘛,那剑太大,我用着不顺手,所以才没问你要的,已经是手下留情了,给点面子嘛!” 林世卿虽知道他这是玩笑话,但还是一阵无语:这话说得像是你要了,我便会给似的。 少年郎双手拄在床上,上半身向前倾斜,一身垂涎三尺的哈巴狗味道隔着老远就顺风飘了过来,就差多吐个舌头了。 林世卿举起茶杯挡住了嘴角一闪即逝的笑意,待抹了嘴放下茶时,已然又恢复成了那一副八风不动的神情:“你父亲的面子是要给的,但你的面子我却得好好掂量掂量是不是要给——唔,你游历江湖,总要满世界乱跑,就说你这张脸也常常变来变去,你父亲和师父如今都管不住你,我就是有事想找你也找不到,而且你借了映月以后,难保你日后不仅不还还拿旁的东西搪塞……要给个这样的面子,我还真是有些为难。” 少年郎坐了回去,又是泄气又是不忿的道:“哪有不还!又不是我想不还的……四师兄真是抠门!” 林世卿不疾不徐的继续说道:“要说将映月借你,我还是能做主的,只是这剑毕竟是师父所赐,若要我转赠给你,还要去问问师父,待师父点头了才行。” 少年郎一听这话心道有戏,脸上立刻由阴转晴:“师兄这么说是打算借我映月了?” 林世卿笑道:“我可没这么说,你别误会,免得日后在外面骂我不讲信用——我只说,可以借你。” 少年郎反应极快,脑子稍微一转就听出了他这话音里可以商量的余地。 “四师兄从小就最会捡人便宜占了……好吧,既然是我有求于你,那我也不能太吝啬。你说你为难是因为怕我给你许的诺最后落了空头,那你说说,怎么样你才肯将映月借我?” “怎么样才能打动我让我把映月借给你的这个问题……应该是你需要想的吧,”林世卿见到少年郎撅起的嘴巴狡黠一笑,缓了口气,“不过毕竟这范围太宽泛了,不给你些提示你应该也是一样要怨我的。” 少年郎郁闷道:“师兄,你还是一口气说完吧,不带像你这样玩我的。” “如你所说,晴雪谷神医的人情不是谁都领得起的,”林世卿道,“所以首先,你这个人情我是要定了的。” 少年郎警惕道:“就算不提这人情,你若是真有事情寻我的话,我也不可能不来的,你的要求不会就这么简单吧?” 林世卿道:“你先别急,这只是其一,而且我说的人情也不是什么普通的人情。我知晓你们晴雪谷有一条号称能解百毒的灵狐,而这灵狐是被你带大的,能顺着你的气味寻到你,刚巧你这次出走准备的甚是充分,怕你爹和谷中人寻到你,便顺手牵羊的将这只灵狐也一同偷了出来。” 少年郎一脸防备的道:“干嘛调查我调查的这么清楚?小白可不能给你,那可是我的心肝宝贝,就是卖了我也不能卖了它。” “放心,我拿你这宝贝没用,”林世卿道,“我只想要它点血——我听说你这宝贝不仅能循着你的气味找到你,还能循着它自己的血的气味找来。我只想拿它的血做个信使,至于你这人情我也不会拖得太久,只要你在这场仗打完前不走得太远,让我能通过这法子寻到你便是。” “你还真是物尽其用啊……”少年郎没好气的道,“谁知道你这仗要打到哪个猴年马月去?给个差不多点的时间,要不然不答应。” 林世卿道:“这样吧,明年开春前,这边的战况一稳定,若是一直无事,你便可以走了。” 少年郎想了想,咬咬牙应了下来:“行,这条我答应了,不过听你的意思这只是第一条,应该还有别的条件吧。” “别忙着生气,我的条件其实一共就两条,”林世卿摸摸鼻梁,“我要一张孟惊羽的面具。” 既然近来有人想对孟惊羽下手,他又不了解这股势力,不能保证替孟惊羽规避所有可能遭受的风险,那便不如提前做好补救措施——人情,面具,就是有朝一日亡羊补牢时最好的两块挡板。 “面具?”少年郎一愣,笑了,“还以为你打算问我要什么稀奇玩意呢!原来是这个,这简单,不过这事有两个做法,一个是做得好的,一个是做得糙的,你自己选。” 林世卿问道:“做得好的和做得糙的?这话要怎么说?” 少年郎自信答道:“做得好的需要模子,就是说你得把他领到我面前,我得借着他的脸做,保证做出来的是这世上的顶级水准,以假乱真一点问题都没有!要说做得糙的话就更简单了,你让我仔细瞧上他一圈,之后按着我的记忆来就是了,只要不离近看或是糊弄一下不常见到的人,外人应该是瞧不出来什么破绽的。” “以假乱真……”听到这个词,林世卿忽然想起来了老侯爷的事情,问道,“易容术真的可以以假乱真么?你可知有没有人可以将一个人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 “以假乱真当然可以,你不就是个不太典型的例子么?”少年郎一边套鞋子一边道,“不过要是说将一个人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可就难了。一个人有一个人特殊的习惯、动作、神态、声音、语气,要想将一个人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光靠易容变脸是不行的。” “那假如完全不考虑习惯、动作、神态、声音、语气这些外在因素呢?”林世卿追问道,“有没有人比你易容术更好,或者是能通过易容术将一个人的外貌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呢?” 少年郎听他这话问得正式,话里又似乎有些别的意思,便一边思索一边认真回道:“我只知道在这方面月汐没我强——不过这世界太大了,谁又能肯定不会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一个比我厉害的?我的易容术是我爹这门外汉按照我娘留下来的秘法教我的,若不是我还算天生对这方面有些天赋,估计也没法在这个年纪就有了这么一门还说得过去的手艺。” “对了,”少年郎顿了一顿,又道,“我好像听谷中人说过,我娘在年轻时收过一个徒弟,只是后来这徒弟偷溜走了,我出生那会儿没赶上,长大些后没在意,也就没再打听过,迄今为止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如果真有这么个人,那么按我所知,易容术这一方面比我强的,最有可能就是这个人了。” 林世卿问道:“假如说真的存在这样一个人,他有没有可能将一个人的容貌变成另一个人的容貌?” “怕是有可能的,”少年郎答道,“其实这份功力我虽然还达不到,但若是发挥的好了,便是我也有可能做到的。至于如何将一个人的容貌变成另外一个人的容貌的方法……” 少年郎沉吟道:“如你这般削皮挫骨雕肉已然是最好的办法,不过是若两人差别太大不好在脸上动手,也可将原主的脸扒下来再安到另一个人的脸上,倒也不是不可能真的在容貌上变成另外一个人的——只是这两个法子都有违人道,尤其是那个扒人脸皮再套到自己脸上的,我还没试过,只是听说可行。” “扒人脸皮……”听了这法子,饶是林世卿沉稳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悄悄攥紧了拳头,“如何扒人脸皮?又如何……安到另一个人的脸上?” “你真要听?”少年郎瞥了一眼林世卿,有些犹豫道,“不是我不想告诉你,只是这法子实在算是易容术之中的禁术了。看你这样子……若是你有什么亲朋好友不幸遭了这样的毒手的话,你还是不知道得好。” 林世卿默了片刻,道:“说吧,我受得住。我还想知道,若是原主的脸被、被扒了下来,原主会怎么样?会……死吗?” 少年郎快走两步坐到他对面,拿起笔在纸上划了几道,抬眼向他看了一下,扔了笔,叹气道:“你别盯着我看,大半夜说这事本来就怪瘆人的——唉,实话跟你说了吧,我原本还在琢磨着怎么能给你换个让你好受点的说法,但是这事……我还真一时想不出来有什么好说法。” 第六十一章 休拈明镜照苍颜(下) 林世卿用手捋了捋那支被少年郎扔下的笔的笔豪,重新挂回到笔架上,其间沾了两指乌黑墨迹,表情却还是四平八稳的很唬人:“直说无妨。” 少年郎担忧的眼神在他沾了墨迹的手指和四平八稳的表情间来回游荡,心知以林世卿爱洁的脾性若非心里已然是乱到了极致,他绝不会如眼下这般允许指上沾了墨迹却还丝毫没注意到似的,只顾着让自己答话。 少年郎拿过一旁的布巾,给他一边擦手一边道:“清慕,这个你非得知道么?其实有时候少知道些也不是什么坏事……或者,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下你为什么忽然问起我这些事?瞧你这样子,我总有些不放心。” 林世卿抽出手,拿过布巾,将手指细细擦干净了,才道:“阿岚,要是你的话,会因为知道答案不好就这么放任它略过去么?答案或许会让人难过,但它却可以让仇恨有的放矢,这不也会让自己轻松些么?总比自己乱猜强吧。” “看来这次你真是认真了,”少年郎道,“都多少年没听你叫过我阿岚了……只是没想到许久未见你,再次听你这么叫我的时候竟然是因为这么一件事。” 少年郎站起身来,叹了口气道:“说就说了,只是你别太伤心,最好也别抱什么希望。扒人脸皮这种事情,光是听着,就该知道最好是期待着原主死后被扒了的。若是活着的时候被扒了整张脸皮的,那要吃的苦可就不是一星半点了。再好的麻药和止痛散都不可能让人在被扒掉脸皮的时候一点痛觉都没有,其实你想想就知道了……还有被扒下来之后,麻药和止痛散不是神药,不能总用,而且用着用着也会渐渐不那么好使的……” “而且,”少年郎犹豫了一下接着道,“而且若要做出来的面具足够逼真的话,便最好趁着人还活着的时候扒下来,因为人若死了,脸皮也就僵了,而且颜色也不好,还有死气。所以会有典籍曾经记载说,趁人活着血脉通畅的时候扒下来的人的脸皮,是制作面具最好的原料。” 少年郎顿了一顿,补充道:“还有,被换脸的那位也需得付出不小的代价才行——他得先将自己的容貌毁去,在新肉开始长出来时将新脸换上去,这样才能天衣无缝的让新脸和新肉长在一起。不过这样换出来的脸,据说的确是任谁也看不出破绽,只不过不知道这换脸的办法是以前哪个疯子记载下来的,现如今竟然还会有人真的去尝试。” 林世卿疑惑道:“这和你之前提到的易容之法有什么区别呢?你刚刚不是还说可以用孟惊羽的脸当模子,这样做出来的面具也可以以假乱真么?你提到的这个办法和这个换脸又要怎么区分呢?” 少年郎解释道:“区别很大,通常来说我之前提到的才是最常见的易容术——用人脸当模子,靠一些药水和一些特殊的材料调制成类似于人的皮肤一样的东西,均匀敷在模子上,凝固以后取下来雕琢一下细节,再辅以一些粘合剂,让人可以戴上不会掉。只要可以定期摘下面具,对人体便不会有任何伤害,只是这个方法也有些不可免的弊端。” 林世卿问道:“什么弊端?” “有一个弊端我刚刚其实已经说了,那就是要定期摘下面具,”少年郎道,“毕竟这面具是药物制成的,戴久了对皮肤还是有些损害的。还有就是面具和皮肤粘连处多少会有些痕迹,肯定不会像换脸后长在一起的皮肤那么自然。再有一点,这个面具再逼真也只是覆盖在脸上的面具,只是多一层的死物,所以戴在脸上后不能有太大的表情,否则面具就会变形。” “也就是说,”林世卿继续问道,“我若是没有在易了容的那人脸上发现什么痕迹,那么便多半可以确定是换了脸的,而非是普通的易容术是么?” 少年郎沉默着点了点头。 再次深吸了一口气,林世卿又问:“若是换了脸的话……原主呢?还有可能活着吗?” 少年郎掰着手指头道:“理论上还是有可能的,只要能挺得过麻药和止痛散不好用的那一段时间,还有脸上伤口愈合时的痛痒,彻底愈合之前伤口不发炎,并且人也不能得什么旁的病症……只是这罪不是一般人承受得起的,我觉得相对来讲,这还不如死了的痛快。毕竟能够作出这种事情的,用脚想都知道必然不是什么善类,与其期待他们能够好好对待原主,还不如期待他们能够给原主一个痛快吧。” 闻言,林世卿不由微微眯起眼睛,周身寒意阵阵,四肢百骸流动的血液却如岩浆一般灼人——这群人将爷爷掳去,又安插了人手用此等手段将人偷偷换掉,针对的肯定是自己,既然针对的是自己,那么留着爷爷一命,应该比直接杀了他更加能威胁到自己。 也就是说,爷爷还有可能是活着的。 可是这样残忍的手段…… 林世卿强迫自己中断了那些关于换脸过程的想象,继续运转着为数不多的理智,暗暗分析道:有这样的能力的人绝不会是什么籍籍无名之辈,可无论是在江湖上还是在朝堂上,这么多年来也都没听说过哪里异军突起过这样一个易容术大师。 近年就于易容术方面风头最劲的应该就是月汐和阿岚了,不过且不说她们不可能会背叛自己,就算有这个可能,依照阿岚所说,她们二人的易容术也没有精湛到能够作出这件事情的地步。 至于月汐的易容术老师凤璇长老倒是的确不在他的可控范围之内,然而凤璇长老的易容术虽然精湛,但也没有到这等出神入化的地步,应该不会是她。 林世卿的手指一顿一顿的轻轻敲着桌子,有些想不通:若不是这三人,那又会是谁? 少年郎见他许久都不答话,怕他性子闷,就此郁结于心,便出口宽慰道:“你也别想太多了,人若活着自然最好,活着便有希望。人若去了,也不是什么坏事,少受些苦,早去投胎也不错。” 有这么宽慰人的么…… 林世卿虽然觉得有些歪理,但还是一阵无语。 又过了一会儿,林世卿稍稍缓过来些,道:“多谢你今日告诉我这些,只是这事情牵扯的有些多,我还没能查出来究竟是怎么回事,现在不便告诉你,日后待我查清楚了再告诉你。” “不必谢我,我也只是担心你才会多问这一句,倘是不便说出来,便不说,事情不急,”少年郎道,“只是要是真有这么一件事,要是真抓到了这个人,别忘了通知我一声。拿着这样一手高超的易容术却做着这样为人不齿的下作事情……我就算是当做看场瞎眼的便宜猴戏,也要去看看到底是何等样的人才能干出来这样恶心的事情。” “好,等日后查出来了一定知会你。” 林世卿应道。 言毕,他站起身来,往床边走去,紧接着掀开了褥子,又揭开了床板,露出了三个木箱子,一大两小,大的那个几乎有整张床的长宽,上着锁,余下的那两个小箱子,确切的说,是两个匣子,则都只有那大箱子的一半长度,四分之一的宽度。 少年郎见状立刻猜出了那两个匣子装的是什么,不觉哭笑不得的嘀咕道:“原来我竟然在我朝思暮想的映月头上睡了好几日……” 林世卿将那两个匣子抱了出来,又将床铺重新安置好,把其中的一个交给了少年郎,嘱咐道:“好好保管,若有机会,将来我会禀明师父将它正式转赠给你。” 少年郎眼神一亮,接过来后不由自主的抚了两把匣子盖,随后将那匣子放到了桌案上,小心掀开,将里面的剑抽了出来,轻巧的挽了两个剑花,仔细端详着,喜不自胜道:“这是我在师父的剑阁中用得最趁手的一把剑了,无论是握着的这柄还是这剑的重量……唔,样子不张扬,开刃也开得好,这名字我也喜欢——谢啦!” 林世卿坐在床上,没有回声,将另一个匣子里的剑抽了出来——那剑要比少年郎手中的映月大了不少,剑刃清寒冽冽,剑身刻有七星,整把剑透着些朴拙大气的厚重气和年代感,正是古剑龙渊。 少年郎将映月还剑入鞘,坐到了林世卿身边,看他爱惜的从剑匣中拿出来了一块白巾,将龙渊从上到下擦了一遍才又收了起来,只是这次他没有再把剑放回匣中,而是立在了床头。 少年郎好奇道:“我见你在床下还放着个大箱子,还是上锁的——你这两把宝剑都没上锁呢……哎,说说呗,装了什么好东西啊,怎么不拿出来用?” “兵甲不分家,”林世卿低声答道,“冷铁之类的物件向来不是什么好东西,能不拿出来用自然尽量不拿出来用——只是我这几日总有种预感,也许……就快要到用到它的时候了。” 第六十二章 埋骨何须桑梓地(上) 崔嵬巨壁之下,周楚联军大小将士披坚执锐,整齐列阵于越衡郡南衡山前,金鳞寒衾罩着云翳遮挡下漏出的天光,森然冷寂。空气中弥漫着火石的味道,焦草遍野,各样的攻城器械、盾、矛、弓、重骑、轻骑、步兵一层一层铺排而去,远处萧条的村郭隐约传来几声断断续续的农家小调,不知是什么歌曲,荒腔走板得厉害。 为了赶在高远晨到达前线前,齐军气势尚未达到顶峰的这段时间,周楚联军已然试探攻城多次,试图找到越衡郡防守的薄弱之处,然而齐国北境军统帅庞海这段时日前后虽然一天堂一地狱失重得厉害,但也是个要头脑有头脑要资历有资历的行伍老人,常年镇守齐国北境,对于敌我实力对比、强弱,整个北境的行军布阵图,甚至包括周楚联军每次佯攻大约会挑哪里下手,他都能摸个八九不离十。 齐国北境在庞海手里的这几十年里,齐楚没怎么动过手,所以他对于曾胥这位镇南候的所知仅限于一些探子的来往文书,若是跟他对起阵来也只能稳扎稳打,想要以巧破力还是有些无处下手,实在难了点。 但林世卿不一样。 几年前周齐还在打那一场洵河之战时,高远晨还得算是庞海一手带出来的徒弟——跟没对过阵摸不准套路的曾胥打和跟用兵奇诡的战场老朋友林世卿打,不管怎么看,齐国众人都觉得跟林世卿打要让他们心里有谱多了。 而周楚联军也确如高远晨所料,为了提前制定好的快攻战法,他们不得不牺牲掉长时间才能平衡协调下来的各方利益,于是多方因素影响下还真就让齐国众人实现了跟林世卿对阵的这个愿望。 李长厚回京参加静慧皇太后的册封礼时,曾胥也在,曾胥原本以为此举是孟惊羽这个新皇对以李长厚为首的四境军侯服软的表现,可没想到前后不过三两个月的时间,新封的李氏太后就驾鹤西去了,还是带着一身说不清洗不去的污水去的。 国丧时曾胥已经回到了楚国南境驻地,没有赶上丧礼以及其后堰城内外的诸多风云变幻。虽然因为他没能亲眼目睹这些事情而少了许多切实的感触,但同时也因此更能站在一个局外人的角度去分析每一件他目睹的以及没能目睹的事件。 过去的几个月楚国之中波涛起落情势几变,看似不搭边的事情之间总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背后缓缓推动着,最终的指向却不仅仅是齐国这个外敌——孟惊羽这小皇帝,不像是要向四境军侯服软,而像是要拿四境军侯开刀。 虽然李长厚并没有在这些事情上真正损失什么,权势、地位……什么都没有损失。除了盆李家早年泼到皇家的水脏了、干了,李长厚似乎什么都没损失,而这盆干了的水还让他更进一步的站稳了这个皇亲国戚的地位,甚至还让他多了李季同这个贤能的孙子,换了个更好控制的九江郡郡守王弘业。 孟惊羽没有在其中的任何一件事情上直接出面过,好像一切都是巧合,但是曾胥偏就在这位不露真容的年轻陛下身上抓到了一丝让他不安的感觉——为官多年的直觉,连他也说不出来是什么道理。 其实他在他的亲外甥孟惊鹏及其一党被连锅端了以后,他这个叛贼的舅舅就已经为了避嫌而消停了许多,不仅不闹事,连所有他的手能握得过来的人脉资源,他都向孟惊羽妥协了不少。 然而他在看到了李长厚的经历以后,忽然深切的意识到了,他不能一味的进,也不能一味的退——像李长厚这样的急流勇退也许能够暂且保全己身,但是一旦这时候缩了脖子,日后怕也就再难伸出来了。 可征讨齐国时,他若仍站在镇南候这个位置上一点动作也没有,却又免不了落得一个“或者功高震主,或者被孟惊羽借此机会削弱他的势力”的结果。 本该是进退两难的情况,他却刚好想出了个既退也不退的法子。 八月时,曾胥恰逢乳母西归,便就此上奏以丁忧(释义见 第六十二章 埋骨何须桑梓地(下) 联军之中,周楚军甲制式各有不同,远远看去大小两个方阵分隔得泾渭分明,唯有居后压阵把首的周楚几元主要将领不远不近的策马列在一起。 陈墨阳将手中的千里眼撤了下来,将马驱着靠近了孟惊羽一些,低声道:“还是不大乐观,咱们的兵马上不去城墙,城门看起来一时半会也破不开,这么个打法咱们损失有些大,估计攻不下来。” 孟惊羽一身重铠,定海神针似的插在纷飞的战火之中,听了陈墨阳的话以后,他眯缝着的眼睛渐渐展开,飞扬入鬓的眉毛并入冷峻的五官之中,显得萧肃非常。 “无妨,”他低声回道,“早就料到如此了。世卿不是也说过么?这个越衡郡今日攻不下来,来日也能攻得下来,早晚的事情……问题是他们的弱点和极限在哪里。” 听他提起林世卿,陈墨阳隐晦的瞥了一眼不远处,更加压低了声音,道:“相爷今日怎么跑到汝阳侯爷那边了?前几日不是都……” 孟惊羽没有回头,声音也没什么起伏:“他常日里都同咱们待在一处,可毕竟还是周国的人……而且听说他之前装扮成我的亲兵随我同上战场的事情不知怎么就流传了出去,那边起了些说法,约莫是这个原因。” 陈墨阳恍然道:“我说你这几日派纨素出去做什么了呢,应该就是这事吧。嗯……是有些蹊跷,我这里的人是绝对不可能泄露出去的,到底是谁起的头还真得好好查查,说不准还能查出来点别的——唉,话虽这么说,但前几日还常见他站在咱们这里,现在这冷不丁少个人还怪不习惯的。” “纸包不住火,这事传出去不稀奇,就是传出去得这么快就有些稀奇了——不过依我看来,就算是哪路神仙冷不丁从你身边消失了,也不一定能让你说出一声不习惯,”孟惊羽从他手中接过千里眼,一边望着前方的炮火,一边毫不留情的戳穿道,“你这是没了世卿给你讲战法心里没底吧。” 陈墨阳老脸一红地意思了一下,咳了一声道:“也不能这么说,毕竟我这半路出家的,没带过兵打过仗,这次来也是冲着卫护圣驾来的,想跟着林相多学点东西嘛,好事——何况主要是查缺补漏,诶嘿嘿,查缺补漏。” 前方刀剑横飞的同时,镇后这俩人的口舌之间,也是不甘寂寞的刀剑横飞。 孟惊羽前后调整了一下千里眼的镜筒,看到远处一个应该是要过来回禀实时战报的传信兵后,撤下了千里眼,借着传信兵还没到近前的片刻,迅速地怼回去了一句:“你这话说的,还查缺补漏?碗口大的脑袋,碗口大的洞,你能告诉我你哪儿没漏么?” 陈墨阳跟孟惊羽拌嘴多年,经验丰富,知道他几斤几两,这种顶多在自个儿脸皮划上个白印的攻击力度,压根入不得眼,刚想还嘴,却看见传信兵策马上前,不方便他发功,于是只得暂且忍下,细细思量起来如何等下一炮轰回去,让孟惊羽直接歇火。 “报——”那传信兵翻身下马,抱拳跪下道,“禀陛下,末将有重大军情请求近前详禀。” 孟惊羽和陈墨阳对视一眼,准了下去,待那传信兵行至近前时,孟惊羽俯身贴耳过去,便听那传信兵轻声说道:“我军营地遭袭。” 孟惊羽瞳孔一缩,第一反应是不可能,可当本能的往后回视时却看到楚军营地虽不见火光,但上空正飘着灰突突的烟云,瞧那烟气飘来的方向正在西北,而楚军最大的那个辎重处也正是在营地的西北方向! 孟惊羽见到那烟气时便先信了三分,但营地被烧甚至是辎重被烧非同小可,若是粮草损失太大,说不得还得隐瞒起来——他必须得找个顶顶放心的人去办这事情。 孟惊羽直起身来,环视一圈——安铭、刘经桓等几个让他可以顶顶放心的人都被他派上了前线,如今留在他身边的只有沈寄寒和几元或是等级低一些、或是年纪轻一些的将领。沈寄寒他自然是信不过的,至于那些余下的将领或许有些是他的心腹的心腹,但却终究不是他的心腹。 营地被袭的事情一旦属实,便必是了不得的大事,思来想去,他还是招了招手,将陈墨阳唤了过来。 陈墨阳的反应跟孟惊羽差不多,听孟惊羽说完后,陈墨阳瞟了一眼正打得如火如荼的前方,低声道:“虽然营地被袭这件事看起来不大可能,毕竟应该没有人在这时候有时间和机会去做这件事,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去回去查探一下才好放心——我去吧,会处理好的,距离不远,很快就回来了。” 陈墨阳扯了缰绳,掉头离开,刚走出去没两步,忽然想起来了什么,回头冲那传令兵道:“不跟我一起去看看?” 那传信兵低下头抱拳道:“末将还有消息要禀上。” 传信兵刚来时,周遭的目光便已经开始往他们这个方向聚集了过来,便是稍远些的周军几元将领也不例外。 林世卿见到似有情况发生,扯了马缰便要去瞧,他身旁的汝阳侯爷却在这时出手拽住了他的缰绳,似笑非笑道:“若是孙儿感兴趣,何不叫上本侯一起去看看?” 林世卿抬眼瞅了瞅他,将自己的缰绳从他手里拽了出来,没有吭声,只有胯下的马儿不安地刨了刨土,才又抬起马蹄,和身侧的马儿一齐迈开了步。 陈墨阳想了想,道:“那我便听你禀完再走吧,也不急着这一时半会。” 话声落下不多时,汝阳侯爷林丰毅和林世卿也一同驱马过来了,林丰毅欠身抱拳问道:“陛下,这是发生什么事了?可是有什么新进展?” 孟惊羽微笑答道:“无事,劳侯爷关心。” 孟惊羽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一时间却又想不出来,见二人来了心道若是楚军营地当真遭袭,第一个要瞒下来的对象便是周军,或者说是这个“汝阳侯爷”。 孟惊羽向陈墨阳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他留下来,随后又怕这个传信兵再说出什么不便示于众人的不好的消息,便朝那传信兵道:“你且到近前禀来。” 那传信兵应下后,正要往前走,孟惊羽却蓦地浑身一冷,大喝道:“来人!拿下!”,旋即抽剑搭在了传信兵的颈侧——他知道哪里不对了! 一开始,他是从千里眼中看到的这个传信兵,而他用千里眼去观察的方向是越衡郡的方向,营地方向则是相反,照理说,这个传信兵传的若是营地的消息,那么他来的方向必然是后方,怎么会在他向前方查探的时候进入到他的视野? 这个传信兵,有诈! 在听到孟惊羽的喝声后,那传信兵立马腿一抖,一脸惶惶然地跪了下去,连连磕头疾呼道:“陛下冤枉!” 陈墨阳虽心觉有异,但尚且还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见到孟惊羽的动作,心中立时悚然一惊,随着他“来人”的喝令声,和其他几元将领并一些靠近的兵卒一同向他靠了过去。 林世卿也要跟着众人打马靠近时,老侯爷却再一次拉住了他的缰绳:“难得的好戏,乖孙儿是想演呢,还是想看呢?” 林世卿瞥了老侯爷一眼,将他的手从自己的马缰上掰开,默了片刻,在他收回手之前,拽住了他的手,按住了他腕上脉门,轻声嘲道:“孙儿原想着爷爷年事已高,对这些入不得眼的俗事应该早就不感兴趣了,却没想到爷爷不仅有兴致,这兴致还挺高——呵,罢,孙儿便陪爷爷好好看看。” 话音落后,林世卿转过头,按着他脉门的手指微微加了劲,似有意似无意的又补充道:“……毕竟演的人想看不容易,可看的人想演却容易得多了,您说呢?” 汝阳侯爷没有挣脱,任林世卿拿着自己的腕子,语气平和极了,话中那点微末的玩味几乎让人难以察觉:“兴许演的人以为自己在看,所以才会认为想演很容易……也未可知啊。” 林世卿听后抿紧了唇,没再说话,另一只手则悄悄按在了龙渊剑柄上。 那个传信兵因为距离孟惊羽的马匹还有几步,他一跪下,孟惊羽的剑便有些够不到他,众人渐次围上来时,他正要再次磕下头,可头还没等磕下去,他却忽然从甲中摸出来一柄短刃,趁着孟惊羽一愣神的功夫,反手一震将他颈侧的剑挑飞,紧接着揉身而上,将那短刃一把插进了孟惊羽坐骑的眼中。 那马儿仰起头来痛嘶不止,臀部高高翘起,反身一扭就将孟惊羽重重甩到了地上。 孟惊羽身上的重甲扛刀兵扛击打,当然也很扛摔,但被这样一身甲胄夹心摔到地上的时候,反震的力量也同样无与伦比,孟惊羽不备之下顿时被摔了个七荤八素。 孟惊羽座下那匹良驹同他一样,一身精钢重甲,除了眼睛和几片铠甲链接的缝隙处,根本就是刀枪不入。 不过还好的是,这毕竟是一匹千挑万选出来给陛下乘骑的军马,遴选的重要标准之一就是脾气得好、得稳,就怕陛下在它身上受点什么伤。所以这匹马儿除了一开始没有忍住瞎眼之痛将孟惊羽甩下去以后,的确表现十分沉稳,除了原地转圈撒蹄子出气以外,再没有添什么别的麻烦。 而那个传令兵在原地一滚躲开马蹄后,提气跃起翻到了那匹马儿的另一侧,又是一刀插进了马儿的另外一只眼睛里,脚尖借着此时刚好刺过来的几柄长矛轻轻一点,缓了口气,再一次躲开了马儿扬起的蹄子,轻巧的落在了孟惊羽身侧。 马儿痛极,惨烈的嘶鸣声响出了几里地,瞬间传遍了所有压阵的军士。 第六十三章 西风挟雨声翻浪(上) 和人一样,骤然失去一只眼睛也许尚在可承受的范围之内,因为失去了一只眼睛还有另一只眼睛可以用,但是骤然失去了两只眼睛却意味着世界的彻底黑暗。 剧痛和黑暗即刻蔓延到了马儿的全身,在传信兵落到孟惊羽身边的同时,撂下蹄子的马儿立刻撒丫子跑了起来,因为没有方向感,跑的方向七弯八拐的,丝毫没有一个可预见的路线可寻。 除了前几排的兵士,其他压阵的兵士们听到马儿的嘶鸣声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托福于平常练兵的基础,大多心中虽然觉得有些不安,但暂时还都没有出现什么骚动。 可当这马儿疯跑起来时,因为所有人都认得这马儿身上的这身宝甲,根本没人敢向它动什么家伙事,只得一个靠一个的闪避,原本整齐的方阵几息之间便被冲得七零八散。 正是这尘土飞扬的时候,不知是谁趁乱大吼了一声:“兄弟被踩死了!杀了它!” 混乱之际,这一声吼仿佛号令一般,未经思考之下,竟有许多人都立即齐齐挥舞着手中的刀兵或刺或砍,落到那马儿身上。 这样的动作原本没错——若是马儿身上没有铠甲,或是只着轻甲,众人齐上刀兵,一句话不到的功夫就足可将这马儿毙于刀下,混乱自然也就可以终止了。 可是,马儿身上的重甲却足以阻挡绝大多数的兵刃——只是,重甲阻挡得了兵刃,却阻挡不了力道。 马儿虽没有受伤,但在持续不断的伤痛之下,已被彻底激怒,原本只是漫无目的的狂奔,立时变成了对所有附近的人进行反击的状态。前面的人躲闪不及往后退,后面的人不明所以往前挤,前后的人这么一撞,士兵们主动攻击不成,反倒在自家阵营里受损不少。 场面顿时乱成一团。 林世卿脸色愈发阴沉得厉害,按在龙渊剑柄上的手指渐渐合拢。 与此同时,第一时间向孟惊羽围过来几名将领和兵卒之中,竟也凑热闹嫌不够似的生了变。 见那名有问题的传信兵落在了孟惊羽身旁,陈墨阳和沈寄寒俱是心中一紧,各自翻身下马迫近过去,怕那名传令兵做出什么过激举动,没敢走得太快。可眼看着终于到了没几步距离时,一同靠过来的几名将领和兵士却忽然横过兵器,对着自家人动了手,招招见血,利落的解决掉了身旁没反应过来的几名同袍后,躲开慢半拍才阻拦过来的兵刃,站在了那名传信兵的身侧。 而这个时候,那名传信兵的手却已然握攫住了孟惊羽那根与普通人没什么两样的、禁不住什么折腾的,龙脖子。 见状,在猝然反水的几名楚军将士手下侥幸存活的余下的近前几人,不约而同的停住了步子。 此情此景之下,不用那几个叛贼发话,其他人便已自动自觉地老实了下来,只能以孟惊羽和传信兵为圆心,隐隐站成了个圆,形成了一个没什么底气的“绝不会让你等挟持陛下轻易离去”的包围圈。 便是面对着千军万马,沈寄寒的心跳也没有此刻这样快过,他额前微微冒汗,不敢妄动,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林世卿,却见他的目光正牢牢盯着一脸悠然笑意的汝阳侯爷,看口型正在说话——得不到直系上司的任何明示或者暗示,他只得偏回头,瞧向了陈墨阳。 孰料,陈墨阳竟也没在看钉在圆心位置的几个人。 沈寄寒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陈墨阳在看的却是正被那匹发疯的马儿折腾得乌烟瘴气的阵中。 前方的喊杀之声遥遥传来,后方的人声马声不绝于耳,只有这一片交界处安静得听不到一丝旁杂声响,唯有急促的呼吸声深深浅浅,偏却许久不闻话声。 “让开,”那个传信兵向着周军方向缓步后退,一手拿短刃抵着龙腰,一手掐着龙脖子,突然开口说道,“想让你们陛下死在这里么……嗯?想清楚了。” 没人敢无视这样直白又有效的威胁。 原本逐渐严密起来的包围圈依照传信兵后退的位置,缓慢分出了一个小缺口。 孟惊羽刚从头昏脑胀中缓过神来就感受到了脖子上充满恶意的爪子,和腰甲缝隙间透进来的寒意,他好半晌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反抗,顺从的跟着传信兵的脚步往后退,除了活动的眼球和某一刻多眨了几下的眼皮,怕是天下间也再找不出来比他更配合的人质了。 而后,毫无预兆的,陈墨阳动了。 这在一群不敢稍动到浑身上下都快要僵成棺材板的人群中间,无疑显得十分的惹人注目。 只是他动得让人有些瞠目结舌,以致于其后许多人都几乎惊掉了半个下巴。 陈墨阳先退回了马边,继而朝着阵中混乱的地方绝尘而去,就像是完全没有看到落入敌手的、那个随时都有可能被不小心送去见佛祖的陛下一样。 传信兵反应极快,刚见到陈墨阳的动作时,手上便是本能的一使力,顿时掐得孟惊羽好一顿咳嗽。 “兄台啊,”孟惊羽咳嗽顺气完了,才缓出来口气,语重心长的道,“活着的陛下才能当兄台的保命符,死了的就只能催命了,兄台这手可得注意着点哪。” “闭嘴,”传信兵明显对孟惊羽这种有恃无恐的口气有些不满,“你给他下了什么令?” 孟惊羽没有回答,却笑道:“兄台究竟是想让朕闭嘴,还是想让朕回答问题?” 传信兵“哼”了一声,手上的劲力渐次加重,抵在孟惊羽腰间的短刃一层层地划破了他的衣物:“你说呢?” “兄台可得悠着点,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孟惊羽道,“朕这手足都不敢动,刚才也一直没有开过口,哪里能给他下什么令?若朕能有什么法子给他下令,何不想想有什么法子能让自己先跑了来得实在?” 传令兵又问道:“他离开去做什么?” 孟惊羽道:“兄台这话问的未免有些奇怪,既不是朕下的令,朕又没同他说过话,怎么知晓他要去做些什么?便是猜也需有个头尾,朕现在连他影子都瞧不见了,猜了不也是瞎猜的么?” 估摸是孟惊羽感受到了自己脖子上那只端着的姿势不大稳定的手,便又十分体贴的安慰道:“兄台莫要担心,或许他只是觉得朕这皇帝活不长了,便就此另觅新主去了呢?” “陛下这才是开玩笑吧,”传信兵虚虚掐在孟惊羽颈侧的手轻轻动了动,“陛下这话是想要蒙谁呢?就凭陈将军和陛下的关系,他会走?陛下最好老实一点,也最好认清楚一点,陛下才是人质,而且……信心太足也不是好事——即便没了陛下,我们也不一定走不出去,何况我们便是当真走不出去,陛下也是要一同陪葬的。” 传信兵顿了顿,倏地笑了:“陛下这命可金贵着,比不得我们这些贱命,多少荣华富贵等着享,想来也不想轻易丢了……至于我这手有没有分寸,就全看陛下了。” 传令兵的笑有些说不出的味道,说话时格外咬住了那句“我们这些贱命”,听起来实在不像是普通的劫持,反而像是有些个不好说的缘由在里头。 “朕说了是瞎猜的,兄台莫急,”孟惊羽的脑袋飞速转着,感受到了自己的手被扯到身后绑了起来,心说不妙,只能尽力拖延时间,“兄台这么做可就不地道了,朕是当真不知。不过兄台能够在朕军中安插进这么多人,可见是个人才,这样的才能浪费了着实可惜。兄台既然有此一举,想必还是有所求的,不如说来听听。若是可行,大家化干戈为玉帛,不过误会一场,就此握手言和,岂不甚妙?” “哈哈哈哈……你我?化干戈为玉帛?握手言和?陛下真是天真,”传信兵狂笑起来,掐在孟惊羽脖子上的那只手登时掐实在了,可转瞬却又松了下来,他将脑袋往前靠了一些,冰冷如毒蛇吐信一样的话音借着他开口时的气息,轻轻飘进了孟惊羽的耳朵里,“我奉劝陛下还是别做梦了,这样的话,陛下还是留作下辈子再说吧!” 孟惊羽越听越奇怪,这人的脸看起来十分普通也十分陌生,若偏说亮点,也只有他那双眸子有些点睛的意味,但无论怎么看,孟惊羽都实在没有印象,他何时有机会同这样的一个厉害人物结下了这样的冤仇,而且看起来还非得是不死不休的样子。 “干粮,银子,马。”那传信兵对孟惊羽说完话后便收回了头,停住了脚步,再次扬声发下令去, 因为一直在后退,孟惊羽并不知道他现在距离汝阳侯爷和林世卿的坐骑已然越来越近。 “马这里就有,但干粮和银子需得回营去取。”沈寄寒终于再次感受到了林世卿的目光,心下安定许多,出声回道,“不知几位能否稍等片刻,此处离营帐不远,末将可以去取。” 第六十三章 西风挟雨声翻浪(下) 沉吟片刻,传信兵道:“可以,给你半柱香的时间,但若是无法按时送来我要的东西……” 他不疾不徐的抬起手,用短刃拍了拍孟惊羽的脖子,那刃上忽闪着的银光立时晃得围观众人一阵心慌气短。 半柱香的时间骑马往返于营帐与此地之间也就是将将够用,沈寄寒应下以后丝毫不敢耽搁,立即转身上马往营帐方向去了。 传信兵见沈寄寒离开,也不再挪动位置,就这么和余下的将士对峙起来,仔细打量了一圈孟惊羽后,又动手将孟惊羽一身铠甲拆了下来,因为孟惊羽双手被绑了的缘故,袖铠不好拆卸,拆了一半后,他竟用那短刃将袖铠的部分生生划开卸了下来。 一番动作罢了,他拍了拍手,稍稍抬高了音调,笑道:“这下子怕是真没人敢动刀动枪了——陛下虽然贵为天子,但相信这一身肉体凡胎应该也是不假的,无论哪里被捅上一刀,陛下应该都不会好受,一个不小心就是被捅死了也说不定……诸位将军说说看,是不是这样?” 传信兵手中的短刃在孟惊羽身周逡巡不去,见无人答话,他便又兴致盎然的继续道:“还是说……诸位将军想要验证一下?只是我得好好想想——唔,要从哪里下手才好呢?” 众人面面相觑,只有零星几个胆大些的将领小幅度地挥了挥手中的兵器,警告道:“贼人莫要轻举妄动!” 孟惊羽苦笑:“朕这段时日行军在外,虚苦劳神得厉害,怕是受不得兄台这验证,指不准随便捅到哪儿就一命呜呼了,还是不要轻易尝试的好。何况,朕见兄台这足可切金断玉的宝刀利得很,连朕这重甲都能轻易划开,给朕这肉体凡胎开膛破肚必是更不在话下了,当也没什么试的必要,兄台说呢?” “陛下这皇帝当得倒是贪生怕死得很开明,”传信兵手上的刀始终不离孟惊羽身侧,刀光随着他的眼光来回游走,“也不怕这群行伍丘八笑话?” “兄台此言差矣,”孟惊羽慢条斯理的道,“朕贪生是真,怕死却还不至于,只是蝼蚁尚且苟活,朕身为一国之君又岂可轻贱己身?再说,笑话便笑话了,活下去才有机会笑回来,倘是死了,便一辈子都只能做个笑话,是不是?” “活下去才有机会笑回来,倘是死了,便一辈子都只能做个笑话……”传信兵喃喃道,旋即唇角一动,像是笑了,“你和我想象的不大一样呢!怎么办,我现在愈发想杀你,又愈发不想杀你了……或者,或者我将你放到大坛子里,砍了四肢削了毛发,做成个人彘,但我不毒哑你,还让你说话,吩咐人日日好好照顾你,再推你去集市给人瞧,看看你到时候会不会求我杀了你——啊,这岂非是个绝妙的好主意?” 传信兵越说越兴奋,眼睛里像是燃起了什么妖火,亮得慑人:“你若那时候求我杀了你,你便一辈子都只能做个笑话,你若一直能坚持着,便一直会有人笑话你——” 他忽然变了语气:“你说你会不会跪着求我?你是会匍匐在我脚下冲我乞求‘呜呜,求求你,快杀了我吧,求求你’,还是会瞪着一双仇恨的眼睛看着我,恨不能将我碎尸万段,说‘奸贼,我要杀了你’?” 传信兵轻轻舔了舔嘴唇,感觉身上每一个毛孔都颤栗了起来,双手激动得微微发抖:“可惜若是砍了手脚,陛下那时怕就连匍匐在我脚下这样的动作都做不到……哈哈哈哈,真是期待那样的一天啊,陛下说呢?嗯?这是不是个好主意?” 饶是未央门和宫廷之中刑囚犯人的器具多种多样,林世卿也见惯了各样折磨法的活人死人,但此刻听到这样一番言辞也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 人在面对着烽火之中的尸山血海时,脑中首先能想到的往往是悲凉,是感慨,是仓皇人世;可当面对的是骇人听闻的刑狱之法时,脑中自动填补出来的东西却往往能够钩起人心中埋藏最深的恐惧。 再是万夫莫当的铁血将军也一样会恐惧,也一样有能令其恐惧到骨寒毛竖的刑罚方法——只看你想不想得出来。 孟惊羽这次带来的兵将们都是精锐中的精锐,也都是上过沙场见过血的,但是此刻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够在听到这些话时可以真正做到无动于衷——大多数人闻言都不由打了个寒颤——任谁都能听出来这位话里认真的味道。 “真是场好戏啊,乖孙儿说呢?”汝阳侯爷笑眯眯的看向林世卿,片刻后“啊”了一声,惋惜道,“陈将军还没有回来,也不知道他听到这个问题会有什么感触呢。” 林世卿心中一跳,不知道他这时候提起陈墨阳是什么用意:“孙儿也正好奇爷爷听了这话是什么感触,不如爷爷先说说看。” 汝阳侯爷的笑容有些古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可不是所有的人都有机会活着被做成人彘,这可需要不少功夫呢!” “哦?爷爷倒是深谙此道,”林世卿轻声道,“若有机会,世卿日后倒不介意在爷爷这里开开眼。” 汝阳侯爷听出了林世卿话里暗藏的机锋,却像是全不在意的玩笑回道:“拿旁人开眼还说的过去,可孙儿说要拿爷爷开眼又是个什么道理?爷爷上了年纪,这胆子可小,孙儿可不要乱说。” 林世卿意味深长的回问道:“不是爷爷……是旁人就可以了么?” 汝阳侯爷一怔,眸光深沉,可刚张开口尚未及答话,二人便听孟惊羽的话音传来。 “嘶……真是吓人,不过兄台若是当真这样做了,不觉得太过刻意么?像是为了讲笑话而讲笑话,这样的笑话多半是冷场用的——汗青之上有戚夫人为吕后以此刑折磨致死,春秋笔下的笑话却似乎并非是被做成了人彘的那位,倒是吕后可笑可鄙之处,才更加为人所不齿吧。” 传信兵闻言思索了半晌,而后竟十分认同的点了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道:“你这话有些道理,却又不怎么有道理。你活着的时候,被人当做是笑话,我便觉得好了,这些死后的事情得要许多年后才好盖棺定论的去评述,到那时我的骨头怕都要化成灰了,又干什么要去管这些事?” 孟惊羽全没料到这话原来还可以这么说,不觉被这套辩证的歪理哽住了喉咙,一时竟找不到言语辩驳,不争气的卡壳之下,心中只得又无奈又荒谬的感叹:这人还真是个有理有据的疯子! 那人见孟惊羽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便像是心满意足了似的,连掐在孟惊羽颈项的手都松了些许,不再言语了。 场面诡异的安静下来,众人见陛下暂时无碍,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短暂的落回了原位。 不知道是觉得自己没希望跑,还是懒得再去看传信兵那种像是迫不及待地要将他从头到尾剖开瞧瞧的眼神,孟惊羽干脆眼不见心不烦,闭目养神去了。 传信兵见状轻哼一声,环视一周,目光忽然停滞在几刻前还被那匹疯了的御马搅和得人仰马翻的阵中,惊诧的发现此刻那里竟然已经渐渐收声,也渐渐恢复了原来的阵型。 他再次自背面凑到孟惊羽耳边,低笑道:“原来你身边那位好兄弟是去做这件事了,真是仁慈啊。” “仁慈吗,谢谢——不过你以后能不能离朕的耳朵远一点再说话,这么近,有点不得劲,”孟惊羽眼睛没睁,头也没动,过了一会儿才像是忽然想到那人说的话一般,随口问道,“只是你在说什么?什么仁慈?” 话音刚落,孟惊羽便感受到了耳边的呼吸声颇不友好的粗重了些许,基于对身边这位喜怒无常的性格的认知,他又及时解释道:“你也知道,朕现在在做人质,总得老实点才好保住小命,实在不知道兄台指的是哪件事,这才老实的问了出来,兄台可不要误会。” 传信兵瞟了一眼他,又瞟了一眼林世卿,一侧唇角危险的挑了起来:“我倒要看看你能嘴硬到几时。” 不多时,蹄声渐近,众人以为是沈寄寒来了,立即打起精神,举目望去时却尽皆一愣——原来是陈墨阳回来了。 众人提心吊胆的,五脏六腑全都系在被劫持的陛下身上,见不是沈寄寒回来,便又转回头,心绪一紧一松之下,一时之间竟无一人想起来问问陈墨阳刚刚干什么去了。 然而他们不问,自有人等了许久要问。 传信兵道:“陈将军离开了这么久应该不止是去杀一匹马吧,眼下沈将军还没回来,陈将军不如分享一下,这么一段时间是去干什么了?” 众人经这一提点才想起来还有匹受惊了的御马冲进了阵内,顿时许多人微微偏过头看向了陈墨阳。 陈墨阳抬腿下马,又拍了拍辔头,老友聊天似的寒暄应道:“阁下精神头真好,如此这般远近都招呼着,墨阳看了实在感动。不过墨阳此去,是干了点别的,但却没有杀马,劳阁下费心了。” 第六十四章 来日何处话经年(上) 传信兵十分礼貌的一偏头,示意陈墨阳继续说下去。 “陛下这匹御马的精铠装备可让我头疼了好一阵子,至少以墨阳的些微能耐想要破开这样的装备还是有些为难的,”陈墨阳抬手扫了扫身上并不明显的沙尘,往前走了几步,极为谦逊的说道,“只是多亏年轻,眼神还算管了点用——御马也是马,身上罩得住,四蹄可就没这待遇了,我只是砍了几条马腿而已,当不得阁下这杀马的威名,不过就这还险些被伤着,带着这群被匹马就吓成了狗熊样的泥腿子们,委实是献丑了。” 从前几年开始,年年京城比武大校,每每拔得头筹的都是这位口口声声“些微能耐”的年轻将军,可如今这话说得却教他们这群人怎么活? 众将加上传信兵等人听闻此言顿时哭笑不得,嘴角不禁抽了一抽。 “这不叫献丑,”孟惊羽忽然开口,严肃的纠正道,“这叫现眼。” 众将加上传信兵等人听过这话更加哭笑不得,嘴角再次抽了一抽。 传信兵刀刃一动,登时在孟惊羽的胸前划出了一个细小的血口:“哎呀,真是不小心,手抖了一下——不过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们,逞一时口舌之利毫无意义?倘若没有的话——” “有。” “有。” 孟惊羽和陈墨阳异口同声道。 传信兵王牌人质在手,却仍被三番两次挑衅,正是心堵的时候,原本想威胁一下这看不清楚现实的两人,却被兀地打断了想好的话,得到了两个他压根没想得到的答案,一怔之下,不由顺着答案反问道:“谁?” 陈墨阳瞅着传信兵,诚实的向孟惊羽扬了扬下巴,指证道:“他。” “嗯?”传信兵发出一个短暂的鼻音,像是反应过来后突然被这个问题勾起了兴趣,微微颔首后,饶有兴致的侧过头看向孟惊羽,“那么你呢?别说是陈将军说的——我这手一向没深浅,我怕我这手再不小心抖一下,下一刀……可就不一定这么温柔了哦。” 孟惊羽脖子上架着一只随时都能化作凶器的手,身侧还环着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在他身上哪个部件上的宝刀,不便同陈墨阳一般实诚,于是想了想,踌躇道:“一个……一个……这怎么形容呢……” 传信兵耐着性子问道:“嗯,怎么形容?” 四年前琼玉殿竹林里那个人曾经对他说:“……制敌关键在结果,而不在过程。虚张声势,逞一时口舌之利是没有任何效果的,力都使在了空处不说,反倒容易给自己招来祸患……” 眼前这人来路不明,目的不明,冒昧当众揭出林世卿这个潜在的帮手和助力显然不在孟惊羽的考虑范围之内,但这人一看就不好对付,说谎自也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只是,林世卿这人……要怎么形容呢? 孟惊羽脑中忽然浮现出四年前初见时,林世卿披着一轮圆月,立在屋脊时的样子——月色清辉如水,衣带翩然如雪,空茫夜色之中像是站在月亮里的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不,不止。 洛城晚春时那个走不了几步便反复跌倒起身,最终趴在地上,却仍自跟他逞强的影子又悄然跃到他眼前——那又像是山巅雪顶上的一枝梨花,可怜可爱极了,让人只看一眼就再忘不了,让人忍不住想要攀附靠近,让人忍不住想要折了藏在怀里,可颜色偏又冷极了,风雪摧折不断,花色几如雪色,自成一股欺霜傲雪的骨架枝叶。 …… 认真想了半天,孟惊羽想出了好几种比喻,可每当想出来要说的时候,却又觉得无论哪种都不贴切,反复开口闭口等得传信兵已经有些不耐烦了的时候,才无奈叹道:“唉,这人确实有点难形容,不过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大概就是那种,漂亮极了又不爱发脾气的倔驴。” ——这说的都是什么玩意? 传信兵听了这个新奇的形容有点蒙:“漂亮极了又不爱发脾气的……倔驴?” 倒是陈墨阳异常不应景的“哧”的一声笑了出来,旋即咳了咳,憋回笑意,正色道:“确实确实,我作证,确实是漂亮极了又不爱发脾气的倔驴——长得漂亮,功夫漂亮,就是容易尥蹶子,常常尥了蹶子还不承认,嗯,确实是头不爱发脾气的倔驴。” 这形容是林世卿第一次听,一时没反应过来二人所指究竟是谁,只是觉得这形容有点耳熟,耳熟的同时,耳根又有点痒。 传信兵皱起眉头,刚要说话,便听到一声急促的“吁——”声传来。 众人齐齐看去,沈寄寒拎着一个深色的包袱终于赶了回来。 他吩咐身旁的几个士兵牵了几匹马来,将包袱挂在其中一匹马的马鞍上,又将马赶了过去,道:“你要的东西,我拿来了,可以放了陛下了么?” 传信兵身侧几位同伙分别将马牵好,其中一人将包袱双手递了过去,他却只是过手颠了颠便又扔了回去,随即往孟惊羽嘴里塞了一颗药丸,懒洋洋的说道:“想得挺美啊——我何时说过你拿来东西,我就要放掉你们陛下了?” “你?!”沈寄寒气结,怒道,“你怎可如此出尔反尔?!你给我们陛下吃了什么?!” “就算这里空间太小施展不开,你们不方便放箭,但是一旦让你们逮到机会一拥而上,百八十柄兵戈一同戳刺过来,就算我死不了,可也不是铁打的身子,人海之术下坚持不了多久——放了你们陛下,没了人质,我们还能有活路么?别打什么糊涂注意,也别再天真了,我的将军。更何况……” 短刃收回鞘中,传信兵从同伙手里接过马缰,一物换一物似的,又将孟惊羽反手推给他们,跨坐上马:“……别说我根本没有出尔反尔,就算我出尔反尔了,你们又能拿我怎样?不过你们也不用担心,我只是喂了颗软筋散,让你们陛下歇息一会儿,不是什么三步倒的毒药,死不了人——说实话,我现在还不打算杀他,但你们若有什么不该有的动作,我可就不能保证了哟。” 陈墨阳向孟惊羽的位置默默挪着脚步,带头积极点头道:“我们不动,你也别动我们陛下啊!” 孟惊羽在身侧一名叛出的不知名将领的搀扶下,踩了马镫,抬起腿正要上马,而就在这须臾之间,异变陡生。 孟惊羽借着马镫作为着力点,另一条腿没有跨过马身,而是侧身抻腿一扫,将身边押送监督他的几个叛将扫到一旁,抬眼粗略环视一圈,发现距离最近的安全位置就是林世卿附近时,毫不犹豫的就冲林世卿的方位扑了过去。 这个传信兵话说得狠,让众位围观将士不敢动手救援的同时,也暴露了他绝对不想让自己死,至少暂时绝对不想让自己死的心理,否则他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又是刀又是刑又是毒的虚张声势了——这是传信兵的漏洞,也是孟惊羽的凭仗。 因为双手被绑着,没法骑马,马腿控制不了的状况下,孟惊羽只得卯足了劲靠着两只龙腿移动——无论他刚刚被强迫吃下的药丸是不是软筋散,等药效发作后,他都将是真正的任人鱼肉,所以他即便现在跑不掉,也至少要替身边的人制造一些混乱和救他出来的机会。 而林世卿和陈墨阳一直等的就是这样一个机会。 见孟惊羽脱离控制,主动跑了出来,林世卿和陈墨阳各自一蹬地,几乎同一时间有如离弦之箭一般激射而出。 林世卿早已按捺多时,龙渊古剑清啸一声,脱鞘而出,为了避免被人纠缠,他手腕一动,剑身随之一抖,甫一出鞘便是凌厉杀招,随后,古剑裹挟着一往无前的千钧之力呼啸而去,剑气一扫登时清出了一块空地。 可惜,还是迟了一步。 孟惊羽虽然长着两只龙腿,但是术业有专攻,论起在地上跑,确然还是不如马腿健硕有力得跑得快。 那位貌不惊人的传信兵显然不是什么寻常人等,在孟惊羽反身跑开的第一时间,冷笑着纵马前行两步,操起别在鞍配上的马鞭狠狠挥下,啪的一声落在了孟惊羽逃跑路线的下一步上,在地上留下了一道寸余深浅的痕迹——这样的鞭痕,若要换在抽到人身上,几乎不需要想象便知道会造成一个怎样皮开肉绽的效果。 孟惊羽双手被缚,无法反击,所幸仓促之间险险停住脚步,旋即回身转换方向,而那传信兵却像是早有预料一般,孟惊羽每一转身,马鞭便往孟惊羽身前一落,逗猫遛狗一般的耍弄着,并不过分逼迫,却让人异常恼火。 围观众将此刻也已反应过来,眼见陛下竟被如此戏弄,不觉皆是怒气上涌,脸色涨得通红,各自抽刀拔剑,打算一拥而上拿下这一众逆贼叛将。 第六十四章 来日何处话经年(下) 孟惊羽再次被困,面色却分毫不见改变,像是心甘情愿被耍弄一般,仍在保持着转身的动作,唯有眼角的余光不断扫过落在地上的鞭痕。 又绕了几圈,孟惊羽正欲转身,左脚刚一抬起正要落地,他却在鞭子落下的一瞬,倏地收回了脚,身子一扭避过鞭尾,自侧面蹿了出去。 而在他蹿出的前方不远处,正是疾步往此处赶来的林世卿。 “有点意思,”传信兵轻笑一声,手上猝然变招,鞭身在竖直落下的一瞬横扫而去,原本迅猛的鞭风化蛇似的柔和起来,片刻之前还如同利刃一般在地上留下令人望之胆寒的鞭子化作套马的绳圈,在孟惊羽意识到之前轻巧的卷上了他的腰,传信兵信手往后一拽,鞭圈随之锁紧。 未曾料到这传信兵的鞭子居然使的如此精妙绝伦,孟惊羽挣脱不得,不禁惊怒抬头,而后神色几变,却不是传信兵想象中的样子。 传信兵见孟惊羽表情不对,警觉顿生,正欲回撤马鞭将他一道带来,半空中却倏然劈下一道雪白剑光,马鞭毫无疑问的断成两截。 那剑劈断马鞭后去势立收,以一个刁钻的角度画了个弧,随着持剑人的跃起的动作一同向斜上方掠去。 传信兵瞳孔一缩,松开手中只剩下半截的马鞭,电光火石之际,反手自胸铠缝隙抽出短刃,身体极为柔韧的往后一仰,抬手一挡,几乎同一刹那,刚刚劈断马鞭的那道雪白剑光便飞速掠到了他眼前,与他手中短刃极速摩擦而过,带起一连串令人牙酸的金属声响。 那凛冽剑风几乎是擦着传信兵的睫羽划过的,两人几近呼吸相闻——传信兵牙槽咬紧,绷出了一个略微僵硬的线条,可持剑人的笑容却仍是气定神闲的。 只一招,高下立辨。 林世卿落下身后没有再次攻上,而是走到一边将束着孟惊羽双手的绳子挑断,随即提剑看向马上的传信兵,唇角勾起的弧度无比肖似不久以前挂在面前这位传信兵唇角的:“怕暴露身份么?还是拿出真本事吧,这个程度你不还是我的对手。” 被传信兵的同伙阻拦住的众将闻言动作一顿,第一次知道了那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相爷原来有着这样一身惊才绝艳的好功夫,第一次见识了平常温润如玉的相爷原来有着这样锋芒毕露的一面,同时,也是第一次领教了嚣张这俩字原来还可以这么写的。 然而这样的嚣张,让他们除了满心满意的震撼以外,便只余下了满心满意的心悦诚服。 “是么?”传信兵下了马,眯起眼睛,一手摸进怀中,将短刃刃鞘掏了出来,一手拿鞘,一手持刃,拿鞘的手将刃鞘一上一下的抛着,一副并未将林世卿的话放在心里的模样,“事有反常必为妖——水流尚有源头,天命犹有尽时,相爷这一身好功夫,没头没尾的怕是用不牢靠吧。” 那传信兵手中刃鞘的装饰雕纹极其华丽,古铜色雕异兽的鞘面,珠光宝气的镶嵌着一堆似乎宣示着身份的莹润宝石,鞘口处隐约可以看到内里材质上好的隔层鲛鱼皮。 林世卿不动声色的侧过身,隐隐将孟惊羽护在身后,不自觉的流露出了防备和保护的姿态:“用不牢靠不打紧,只要能牢靠的将阁下留住就够了。” 孟惊羽自不想让林世卿挡在自己身前,但不知是不是传信兵刚刚喂给他的那颗软筋散已经开始生效的缘故,他觉得脑袋有些混沌,视物开始有些模糊,手脚的力气也逐渐褪去。 这明显不是什么好消息。 但是他不能在这个时候给林世卿添麻烦——咬了一下舌尖,他觉得清醒了些——乱跑等同于不自量力,他知晓自己现在老实待着不添乱已经是身体可以做到的极限,心说不如趁着尚且算是耳清目明的时候,先观察一下四周,也许能提前给林世卿提个醒,也算是尽己所能了。 随后,四下观察一周,孟惊羽不由暗惊在心——尽管他们这一方是压倒性的人多势众,但对方却是个个好手。至少暂时来看,将包围圈缩小一点,控制住顶上来的人,不让他的那些将领们冲进来及时救驾,对方还是不那么费力的。 而在这个包围圈里,除了僵持着的林、孟二人与那名传信兵以外,还有一个人,一个已经悄无声息的移动到了传信兵背后不远的人。 “相爷就这么肯定……”传信兵将目光从他手中那个抛着的一上一下的刃鞘上挪了开去,向林世卿轻轻眨了眨眼睛,“能留得住我么?” 尾字尚且回旋在空中,人却已经纵身而去,原地只余残影。 眨眼之后,或清脆或低沉的金石之声交错响起,林世卿半步不退,龙渊古剑在身前舞成一面剑墙——短刃所指之处,必有龙渊相候。 然而近身搏击,长剑终归不如短刃,林世卿的不退只能将他手中长兵的这个缺点更加放大。 传信兵侧后方的那个人将轻功运到了极致,脚下无声,轻如鬼魅,为防风声,正一步一步的靠近过来,眼见就快到了。 林世卿面颊的线条渐渐绷紧,对方的刃锋愈厉,他手上的回防愈慢,看似密不透风的剑墙实则早已开始抽砖剥瓦——只守不攻早晚要跟不上对方的速度,他必须反击。 主意一定,眼神汇聚到一点,林世卿格下袭向他腰腹的短刃后,蓦地终止了防守,在传信兵短刃刺向他右胸之时,横剑拦腰劈斩而出,剑势汹汹如将拦河断水一般席卷而去。 如若二人招式同时落下,林世卿右肩中刀,重伤必定避免不了,可那不是要害,性命无虞。但传信兵面对的则大大不同,他毫不怀疑,林世卿这一剑倘若当真落到了他身上,他便只有一个结局——如同没多长时间以前,他手里的那个马鞭子一样,自腰部上下一刀两断,干净得绝不会有一丝粘连。 通常来讲,这个时候他只要后退,就可以化解此招。 但他只要一退,他身后自然会有等着他的杀招。 而他没有退。 弹指之间,传信兵变幻角度回手收刃侧点龙渊,令其平砍之势降下几分,旋即提气轻身而起,彻底避过这千钧一剑,快要落地之时,他又将那个珠光宝气的刃鞘鞘尖对准了林世卿的心口处,左手按住了刃鞘上一颗表面平滑的六角形猩红色宝石。 随着一声轻响,三枚钢钉弹射而出。 同一息的时间里,他右手上的短刃也照着林世卿纤细白皙的脖颈猛地刺出。 不过俄顷流光,重重杀招已至身前。 二人离得太近了。 即便是林世卿在鼎盛状态下面对这样处心积虑的杀招,他也绝不敢说一定可以抵挡过去,更何况…… 这场战斗从他手持龙渊长剑且不能后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他绝难赢下的结局。 传信兵胜利的狞笑已然隐约浮出嘴边——就算这一刻林世卿长出了三头六臂,也断无丝毫可能避开这先后而至的重重杀招! 胸口和脖子,俱是命脉所在,但他只能选择一个。 林世卿必死无疑。 “林兄——————!” “相爷——————!” “大人——————!” …… 孟惊羽浑身上下脱力之感愈发严重,眼中的景象模糊成了一个个移动的色块,远近各样声音像是被耳朵关了门隔绝在外,入耳时他只听得到无限趋近于低沉闷响的声音,他甚至已经不敢动弹,他怕自己稍一动弹便会彻底晕过去——但总有一些事情会变成例外。 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大多囫囵不清,但他却在囫囵个的低沉闷响中敏锐的捕捉到了几个让他不安心悸的字眼,几近出于本能驱使的,他狠狠咬了一口舌尖,口唇染血的同时,攒起全身的力气向林世卿狠狠一撞。 “叮叮叮——” 三声清亮响动,钢钉被反弹出去。 而短刃已至。 与传信兵的计划稍有不同,他最终面对的竟然是孟惊羽的脖子——但孟惊羽也是一样要死的,他想,现在杀了孟惊羽虽然的确会造成些麻烦,还有些可惜,不过那也是早晚的事,现在杀了,便也无谓早晚了。 然而下一刻,他所以为的“最终”再次发生变化,一个人的一只胳膊狠狠勒住了他的脖子,将他向后拖去,而那人的另一只手,则紧紧攥住了短刃刃身。 就是这一瞬,再无力支撑的孟惊羽强行保留着的最后一线清明,随着让他目眦尽裂的一幕,带着他深深的沉入了黑暗。 “墨阳兄———————!” 那柄给凡胎肉体开膛破肚不在话下的短刃,那柄轻而易举便能切金断玉划开袖铠的短刃,几乎连声音都没有发出便彻底没入了那只合拢的右手,继而,在心不甘情不愿的仅是齐齐断去陈墨阳的五根手指后,跟着主人的意愿,被反手挥向了身后。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是孟惊羽陷入昏睡前看到的最后一幕。 陈墨阳连痛吼都来不及吼出便只得立刻撤招后退,随即在他直面这重重杀招之下却意外的没能留下任何性命的始作俑者时,那骤然阴戾下来的面孔和血色浸染的目光让他几乎有种本能的颤栗——那是失去了制衡的暴怒着的凶兽的神态和气息。 那样的神态和气息……甚至已经不像是人类了。 “去死吧!!!” 第六十五章 那年少游逐风流(上) 陈墨阳为了能够倒出手尽量保证及时控制住传信兵,佩剑早在方才就扔到了一边,此刻他只有一个失去了五指的右手,和一个空无一物的左手,所以当传信兵削去他伸到胸前试图化解招式的左前臂时,当传信兵将短刃捅到他的胸口时,当传信兵拔出短刃再次捅到他的胸腹之间时—— 他竟然觉得毫不意外。 甚至,当传信兵将短刃再次捅到他的胸腹之间时,他那只鲜血淋漓的右手主动按住了那柄短刃的柄尾,加重了力量——好,那只短刃已然深深的卡在了他的肋骨之中,拔不出来了。 “刃鞘也留下吧,”陈墨阳身上的冷汗浸透了秋末时节尚不厚重的衣裳,俨然一副想要继续浸透沉重的铠甲却不得其门的样子,于是只好将水分留在层叠的衣服上,浸得里外几层衣服像是刚洗出来一样,然而陈墨阳却毫无所觉一般,压抑的咳出一口血,弯起嘴角,“这宝贝现在是我的了。” 传信兵正要扭转刀柄将短刃拔出时,忽觉背脊一凉,身后一阵凌风,下意识的闪身避开,回头时便看到林世卿半跪在地上,一手持着龙渊一手半抱着陈墨阳。 他脸上表情说不出是因为重伤了年轻将军的得意,还是对林世卿放弃保护孟惊羽而来救陈墨阳的嘲讽,抑或两者都有:“还想救他?别发梦了,左相大人——哼,就是可惜了我的明章。” 一边说着话,他一边将昏睡过去的孟惊羽扛起,上了马。 不过短短数息,包围圈中形势剧变,众将见此立时停手。 “陛下————!” “尔等岂敢————!” “放下圣上————!” …… 焦点处几人恍若未闻。 “放心,我不会任由此等污秽之物留在他的身体里,”林世卿感受着怀中陈墨阳颤抖的身体,放下剑,给他点穴止血,又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药瓶,倒出一粒,喂进了陈墨阳口中,低下头,“还灵丹,护脉养气。” 林世卿见他抖着口唇咽了,才又抬起头,下颌扬起一个锋利的角度:“此刃名为明章?——可惜了个好名字。” 传信兵吹了声口哨,原本负责抵御上前众将的余下同伙闻声立刻聚集到他周围,分别跨上马。 传信兵冷笑道:“是可惜了个小将军吧?” “你的目标不是他,”林世卿道,“说。” “聪明,”传信兵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掷向林世卿,随后拍了拍他身前昏睡着的孟惊羽,“这位楚国皇帝跟你没什么直接关系,你大可不理,但是后果……可要想好了——驾!” 那传信兵挟持着孟惊羽,一路上无人敢拦,反是稍有靠近些的,便会立即被其同伙斩于马下,众人黔驴技穷,只得任由他们这样施施然离开了。 林世卿将刚刚接住的信塞到怀里,望了一眼他们离开的方向,再次低下头来。 他避开那把没在陈墨阳胸腹之间的短刃,一手环肩,一手环腰,撑起陈墨阳的身子,浸了血的甲胄摸在手中有些打滑,可林世卿的手却异常的稳——血是热的,甲是冷的,血渐凉,甲渐热——他声音同他的手掌和神情一样稳,稳得有些凉薄,直至凉出了一把透骨的寒意,显得整个人又淡漠又无情:“还有什么话,告诉我。” 尾音还没散去,陈墨阳便又听得林世卿补了一句骗人的废话:“有药,你不会死……你若死了,我便让他们陪葬。” 这个世界哪里有什么医死人药白骨的灵丹妙药,人体所能承受的伤痛总有个极限。 胸腹和肢体的疼痛从一开始持续不断的剧烈,逐渐转变为时断时续的抽疼,四肢逐渐麻木,躯干逐渐寒冷,头晕得越来越严重,眼前发黑,耳朵里塞满了令人讨厌的嗡鸣声和血流声——陈墨阳从来没像这一刻这样清醒,这样冷静,这样确信:他真的就要死了,余下的时间大抵需要倒数。 想到这里,陈墨阳强打起精神,使劲按住林世卿扶在他腰间的手,用力得几乎就快要将他的手按进他的铠甲里,像是怕说不完一样,话说的很急,因而显得有些语无伦次:“父亲不怎么管我,我没有亲兄弟,从小被送进宫,跟他一起长大,他就是我亲兄弟,也许比亲兄弟还亲……我日后不在,便将他交托给你,我知道,你会带他回来。” 陈墨阳狠狠喘了一口气:“父亲年纪大了,我估摸着我便是生得再俊俏,尸体应该也不会怎么好看,且原地葬了吧……就是没来得及娶个媳妇生个娃给我们家续一把香火,还让他这把年纪的来送我,怎么都觉得有点对不起他,也不知他会不会怪我让我们陈家绝后了……” 陈墨阳仿佛还是一如既往的絮叨:“哈,我说什么呢这是?林兄,你有将相之才,他有明主之德,我看得出来,其实你……唉,即便礼教旧约挣脱不开,也可、也可成就一世圣主良相,英雄不拘来处,就是我没法继续看着他了——咳咳咳,还好、还好他不在,这些话当不得他面上说,否则可要肉麻死了……” 陈墨阳咳喘的越来越厉害,破风箱似的声音来回拉扯着,瞳孔渐渐散开:“乱世、乱世皆为牲,兴许打完仗这世道才能消停些……还有,士农工商皆为石民,民、民为国基,贱籍本无存在的必要……” 陈墨阳又咳出一口血,目光却忽然落到了半空,眼神重新清亮起来,他磕磕绊绊的笑骂道:“你、你这殿下当的,数乌鸦的么?碗口、碗口大的胸口……碗口大的洞……除了这个洞我、我哪儿都没漏……真憋、憋屈,跟你吵还……还从、从来没输过,就、就这次……还没来得及……唔,便宜你了……” 陈墨阳眼睛半阖着,声音渐低,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努力地想睁开眼睛,却已然没了力气,只能抬起手松松垮垮的握成了一个拳头,看样子是想拍一下林世卿的肩膀,可才抬到胸口却又落了下来,他用力地又倒回了一口气,话音虽轻,说的却很连贯,只是和着一口的血沫,让人听不大分明。 “惊羽,你看我都说了,我这辈子……都是个这么吊儿郎当不成气候的样子……准了吧?嘿……谁让你偏喜欢收我做伴读……”陈墨阳的拳头渐渐松开,嘴角勾起的弧度却没有落下,“就是这辈子过的……有点……快……” 陈墨阳的手落到地上的时候动作很轻,没有惊动一粒尘土,林世卿却忽然微微一震,陈墨阳唇角不落的弧度像是一瞬间开启了他久远的回忆——那是四年前的初春,跟孟惊羽初见的翌日,他仗着轻功卓绝悄悄跟在后面的时候,一道见到的那个与他年岁相仿,神采飞扬地撺掇着殿下逛窑子的半大少年。 “……听说城西的平乐坊里新来了个美人,长得好看极了!怎么样,要不要一同去看看?” “……难得你这榆木疙瘩开了窍。小爷我可是深谙此道,殿下要不要也跟着学学?” 初初见得,林世卿只觉得这陈墨阳这少年实在不是什么好胚子,没什么正经事,一开口就是寻花问柳的,第一印象的折扣打得十分厉害。 “……杜公子,您也别怪墨阳好奇,众人都传这胭脂姑娘是杜公子您心尖尖上的人,却不知您心疼了几天?” “……他可是你兄长!所谓士可杀不可辱,即便是对立,也断不能如此侮辱你!简直是欺人太甚!” “……哎,惊羽,你干嘛啊?拉我打架去?” 随后,见他当着主人打狗,笑讽杜昶,义愤填膺的回护孟惊羽时,林世卿却又觉得这少年脑子也算好使,勇气也可嘉,为臣为友都不错,便想着这么看来,孟惊羽的眼光也还过得去。 若无孟惊羽这个交集,林世卿和陈墨阳怕是这辈子也只能是两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陌路人而已。 这几个月来,随着交往日深,经历得多了,林世卿便又愈发觉得陈墨阳反应机敏,武艺上佳,滑头的鬼主意甚多,偶尔竟还真能派上些用场,平日里看着嘴不老实,可到了关键时刻嘴上把门的却比谁都严——只是在孟惊羽身边时,他似乎早已习惯了将这些隐藏起来,只露出一个玩世不恭的侧面供人消遣。 直至今时,在这柄朝向孟惊羽的寂寂锋刃之下,他好像才舍得再吝啬地多露出来一点另一个常不为人所知的侧面。 这世上,智勇两全者太少了,大智者常以智避祸,大勇者常以勇请战,一个朝代的舞台上大智大勇者但凡能出现一个,便已经是这个朝代得天独厚的造化与恩赐。 可是天命际遇这东西却说不清,有些人虽全了智勇,但生而为人的全部意义也许就是为了成全另外一些人。 林世卿抬手阖上了陈墨阳的眼睛,继而,一滴透明的液体落到了染遍血色的寒甲之上,融进了年轻将军渐凉的温度里。 大千世界,大多熙来攘往,可总有那样的几个人不识趣,口中不见得会说些什么,却总愿意用实际行动告诉你,世情凉薄,免不了白首如新,但心头血还热着的,总也有倾盖如故。 ——墨阳兄,世卿以此生能被你视作知己为荣。 第六十五章 那年少游逐风流(下) 将近日落时分,诸将回营,鸣金收兵,不出所料的,周楚联军的攻城战再次以被阻于越衡郡外而告终。 韩昱看着榻上的白布,按捺不住,抢先上前一步问道:“相爷,这是怎么回事?” 陈墨阳的营帐中挤着刚刚从战场上下来的几位征南军主要将领,染血的战铠未脱,挨个看过去,俱是林世卿之前相识的几位。 刘经桓补充道:“尚在前线时,我们就收到了陈将军的手书,上面还盖了陛下的私印,说是让我们不要派人回禀军情,攻不下城无碍,只要按照原定计划攻打便是。” 林世卿闻言一怔,旋即无声的叹了一口气,复杂的目光落在白布顶端:“我说为什么一直不见前线来禀……陛下的事情你们原来是一点都不知道的吗?” “……陛下出事了?!” “……什么?!” “……怎么回事?!” …… 一听陛下出事了,帐中顿时炸开了锅。 唯有刘经桓尚算老成压得住场,抬手止住了几人七嘴八舌的问题:“大家稍安勿躁,先听相爷怎么说。” 林世卿微一点头,走近了些,压低声音将今日之事的来龙去脉悉数说出。 几人听后脸色青青白白,偶尔的眼神交流也是一派沉重之色,显而易见的都不怎么好看。 “相爷打算怎么办?”安铭道,“陛下落于歹人之手,眼下生死未卜,就连被歹人劫到何处我们都不得而知——不过按照相爷所说,应该还有封信吧,不知可否拿出来给我们几人一观。” 林世卿从袖中掏出一张信纸,递给安铭。 安铭展开信纸,只见纸上几个大字,他一字一顿念道:“明日日落前,倦游山,照柱崖?” “倦游山?”刘经桓摸了摸下巴,“这地方我倒知道——这是越衡郡前南衡山脉中的一座高山,因为山势极高,攀爬不易,游人登山时常不达其顶而还,故名‘倦游山’,至于这个照柱崖……虽然没听过,但依我猜测,应该是这个倦游山顶端的山崖,大约是登上者甚少才不出名吧。” 韩昱瞥了林世卿一眼,明知故问道:“所以这纸上写的是什么意思?” 林世卿面无表情的道:“韩将军放心,本相应了人,必会将贵国陛下救回,诸位也不必多做无谓试探。” 韩昱被林世卿一语道破他心里那一点没有宣之于口的小九九,不由大窘:“我不是——” 林世卿揉了揉额角,感觉自己刚刚的语气有些冲,不由有些焦躁的打断了韩昱的话:“抱歉,今日世卿身子不适,言语或有冒犯之处,还请诸位见谅。” 安铭圆场道:“适才听相爷所言,便足可知今日之事殊为凶险,这大半日过去,还劳烦相爷替我楚国多番妥善安排才未令此事闹大,否则此刻军民之心惶惶,怕是情势更要糟糕,我等还要多谢相爷才是。” “不必,”林世卿草草一摆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们若要谢便谢床上这位吧。” “你是说……”刘经桓反应最快,不觉瞠目问道,“床上这位是……陈将军?” 几人刚刚都沉浸在陛下被人劫走的事件中,一时竟没顾得上问陈墨阳最终如何了,便是林世卿给他们讲述事情经过时,也只长话短说的提到了陈墨阳为救陛下,为歹人重伤,并未提及伤势如何。 但若这床上的是陈墨阳,那么也就是说…… 林世卿默不作声的让开路,示意几位将军自己去看,几位将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无人动弹,却是始终抱臂站在最外侧的纨素最先动了步子,走到床边,掀开了白布。 几位将军见状也都跟了过去。 林世卿悄悄背过身子。 纨素只看了一眼便迅速退到了一旁,脸上仍是一副不变的冷色。 白布下,五只被斩断的手指加上一个被血糊住的左前臂,以及一柄冷光森然的短刃,被整整齐齐的摆在年轻将军冷去的身体一旁——断指断臂,触目惊心,相比之下,胸腹处那几个狰狞的开口和几乎被染红了的铠甲,看起来仿佛都不那么刺眼了。 “……陈将军这两日便下葬了吧,”林世卿沉默了一会儿,忽而启口道,“日里压阵的重骑都在你们那里,陛下身后多是步兵,少部分是轻骑,当时围观者虽众,但视野难及,大部分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陛下被劫不在军营的消息动摇国本必须隐瞒,但是陈将军殉国之事绝瞒不住,而且他的死,对于近来连吃败仗的征南军来讲……未必是件坏事。” 屋内的气氛倏然沉了下去。 长刀跃马,关山横槊。 但凡从军为将者,尤其是有些名望的,手上大都沾着无数人命鲜血,战功和勋爵都是成山的尸骨堆起来的,那些尸骨与鲜血,诚然大部分是敌人的,但也有一部分是同袍手足的。 上阵杀敌前,不少人都会先留好遗书,因为没人能知道自己这次走了,回不回得来,还有没有下次——敢将自己的后背交托出去的,一起上过战场挨过刀的,甭管最后回不回得来,还有没有下次,那都是过命的交情。 乱世中人,大多惯见生死,但这并不意味他们因此就能看得透不久之前还与自己谈笑如常的同袍手足的离去。 陈墨阳是笑着去的,眉头却狠狠攒在一起——十指连心,没人知道接连失去手指和手臂的痛是怎样的,也没人可以想象得到,他最初是以怎样的决心去抓那柄短刃,之后又是以怎样的毅力去忍下了这股断指断肢之痛,去交代好所有后事的。 但是,林世卿想,应该几乎所有对陈墨阳有所了解的人都可以想象得出吧,若是陈墨阳魂灵不散,仍旧徘徊在这周围的话,脸上大概会勾着怎样的笑,又会如何安慰他们—— “百代过客之后,谁不是一样的一抔黄土?看我惨的话,不如多烧点纸钱,刚好容我先在下面开个酒楼妓馆,这里美貌女鬼可多,等你们来找我了,我这生意估摸着也做大了——下面可没什么军官不许狎妓的狗屁规定,想我风流小郎君陈墨阳之名,到了这里便真是‘牡丹花下死不了,做鬼照样逐风流’,哈哈!” 林世卿晃了晃头,几乎要被自己这不着边际的想象逗笑。 沈寄寒亲眼目睹了全过程,第一个缓了过来,伸手将白布盖上,轻声问道:“陈将军……该葬于何处?” 帐内无声。 片刻后,纨素低沉优柔的声音响起:“倦游山。” 让纨素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话的几率几乎堪比让齐国同意敞开大门迎接联军进城的几率——几位将领突然听到纨素开口,一时全都愣了。 眼看似乎没有人反应过来,纨素便又重复了一遍:“他想葬在倦游山。” 刘经桓吸了吸鼻子,接过话:“倦游山好,就那里吧……那里山色空明,草木繁盛,视野开阔……是个好地方。” 纨素道:“那里离越衡郡很近,主上也在。” 刘经桓和安铭先后点了点头,刘经桓叹道:“是啊,陈将军一定很想看到陛下安然无恙的回来,再领着咱们大军打下越衡郡吧……” “可是……可是究竟是何人?!”韩昱蓦地出声,红着眼圈,低吼道,“为何会下这样的狠手?!” 林世卿心知在洛城时,韩昱和陈墨阳最能玩到一块去,常见他们勾肩搭背的一起叽叽咕咕,明白他们即便并非知己,总也比旁人关系要亲近几分,见韩昱此时伤痛,自己心里竟也被钩起了几分伤痛:“诸位放心,墨阳兄与我有挚友之谊,关于这一点,我会调查清楚,必定会给诸位一个交代。” 顿了顿,他又道:“此番将诸位叫到此处还有另一件事。” 安铭道:“相爷有何吩咐不妨直说。” 林世卿从衣襟中掏出了一张肉色软皮,向纨素递了过去,而后解释道:“因为陛下与陈将军皆有所感近日有大事发生,为防万一,事前让我托人做了一副陛下的人皮面具。纨素多年近身服侍陛下,对于陛下的起居习惯等等最为清楚,而且此次被陛下安排在亲兵营中,进退身份都方便——少了一个亲兵并非是什么难以解释的事情,所以我想,这件事,纨素来做最为合适。” “不行,”纨素扫过林世卿一眼,断然拒绝道,“明日我跟你一起去。” 林世卿摇头道:“你即便跟我去了也没有意义——那人将信单独给了我,除此之外再无任何提示,说明他只想让我一个人去,你去了会起反效果也说不定。更何况,我并不打算明日行动,等下回到周国营地以后趁着夜色便启程,不惊动任何人,这样的话,周国的人便是发现我不在了,也绝不好找你们楚国的麻烦。” 沈寄寒一惊:“相爷这是打算任何人都不带?” “不带,”林世卿见纨素固执不接,便将他的手拉过来,又将人皮面具塞到他手里,而后继续道,“那人虽然暂时没有动你们陛下,但从他之前下的死手就能看出来,他虽然不怎么想让你们陛下死,但这并不代表他不会动手。所以,在有把握将你们陛下救出来之前,我们绝对不能因为任何原因触怒他。” 沈寄寒回想起来那人白日里曾经说起的“人彘”一段,不觉深有同感的点点头,默认了林世卿的话。 另外几人思索片刻,也相继点了点头。 纨素盯着手中的面具瞅了半晌,道:“我要做什么?怎么假扮主上?” 第六十六章 苍崖万仞犹难绝(上) 刘经桓大约是曾到倦游山实地查探过,如他所说,这里山色空明,草木繁盛,视野开阔,自山腰往上再走不远,便能瞧见越衡郡半楔在山中的高大城墙。 因是偏南的缘故,值此秋殁冬初之际,在这里却仍能看到漫山遍野的苍翠颜色,甚至还有几分鸟语花香的味道——如果盘旋的山道上没有这个煞气满溢,提剑而行的白衣青年的话。 白衣青年——林世卿,原本还在好奇为什么那人要将时间约定在今日,而非昨日,直到开始登山,他才明白过来,“倦游山”这个名字绝不是白起的,若想要爬上这座山,即便是体力极好的年轻汉子,也得颇费一番功夫,最终到不到得顶还得两说。 而且那人将地点选在了这处地方,原因恐怕也不止于此——这“倦游山”山势略陡,因此没有通向山顶的直路,山道回环曲折,大多绕着山势修建而成。 与此同时,大约也是因为游人较少的缘故,原本就不宽阔的山道久未修缮,不多的几段木道几乎已经瞧不见残骸了,乱草丛生,下脚时需得仔细辨认才能不走叉出去,幸而石道大多还能分辨出来,不过也仅限于能分辨出来了,道间的塌陷和边角碎裂的砖石沿途随处可见,有些地方走在上面还能听到细密的裂响声,想是连接处不牢或是时长日久的被雨水侵蚀了,走到其上总要分外小心。 这样的路,便是林世卿真领了一只大军前来,估计也只能站在山脚下望峰兴叹——想要挤上山,还不如考虑一下重修一条路或是干脆将山铲平了。 正午时分,日头烈得厉害,林世卿缓了脚步,坐到山路旁的大石上打算歇口气,心里计算着大约已经攀了多久。 日光透过枝杈,树影落到人身上斑斑驳驳的,偶有微风拂过,草木便会发出“沙沙”的响声,宁静又适意。 但林世卿的背脊却一寸一寸的紧绷起来,拎着龙渊的手渐渐凸显出嶙峋的骨节。 “嗤——” 随着一声极易让人忽略过去的轻响,林世卿微微偏头避过,反手扣起一把石子,循着风声来处甩去。 “砰砰”几声闷响,树丛中滚出几个人。 林世卿一步跨上几阶,冷笑道:“你们那位是觉得我太好打发,还是太看得起他自己?” 话音未落,剑锋已出,不过风雷急电般的几招过去,避无可避之处,刚刚出现的几人已然化作再无生气的几具尸身横七竖八的倒在山路中间。 林世卿眯眼向上望去,没有收起龙渊,剑尖斜斜指向地上,没多一会儿,剑槽里的鲜血滴滴答答的便在石道的凹坑里汇集成了一个浅浅的红色的水洼。 一手提剑,一手握鞘,林世卿再次提步。 ———— 危地高百尺,夜月照天脊。 山风滚滚,云海滔滔。 几名黑衣弯刀的壮汉将几乎一身血衣的林世卿围在中间,不远处一名身量较小的黑衣人身侧站着一名紫衣人,紫衣人身后巨石掩着的角落处则正是被缚住双手双脚,口中被塞了白布的孟惊羽。 “门主大人可迟到了呢,”那名紫衣人隐在阴影之后,看不清面容,只听得声音柔缓,可那舌尖底下却好像翻涌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嗜血的快意,“不过,身中霜绝蚀骨散之毒者不耐久战,门主大人能够为了这个小皇帝支撑到现在,还真是……令我等感佩万分啊,哈哈哈哈!” 林世卿神色冷厉,眸色猩红,手中龙渊古剑遥指,残月之下寒光彻骨:“把他给我——我林世卿活过这一十九年手上从不缺鲜血人命,你若仍是不知死活,那我也不惧手上再添上几笔污秽!” 顿了顿,林世卿点出了那名紫衣人的身份:“许护法。” 那名紫衣人踢了踢身旁的孟惊羽,悠闲的踱着步子走了出来,一条多情的长眉眉角微挑:“门主大人真是英明,这么快就猜出来了啊。” 还在说话的功夫,林世卿周围的几名黑衣人倏而训练有素的齐齐动了手。 自打从半山腰开始,每隔一段路便埋伏着几名黑衣人,越往高处走,黑衣人的功夫便越好,林世卿一路登山一路清道,体力早不如日间,更何况这人说的分毫不错,寒毒虽对他的功夫有助长作用,但这功夫究其根本并不是他自己修炼得来,根基不稳——论起爆发,他是顶尖高手,但与此相对的,他也确然不耐久战。 而此刻到了照柱崖顶,这几名黑衣人的功夫和他最初在半山腰处遇到的那几个,已而有了天翻地覆的差别。 几名黑衣人交互出招,合围截杀,林世卿体力不支,几乎是仗着咬牙撑出来的一点力气,借着龙渊兵刃之利,才将几人斩于剑下。 然而停手时,身上已然又多了几条隐没在血色的白衣之中的创口。 “你的目的是什么?”林世卿拄剑站着,伤口的刺痛感和失血的眩晕感一同冲他疲惫的神经侵袭过来,“这里没有旁人,我支撑不了多久,你大可说出来。” 许君皓似乎笑了:“我要你,跪下!” 林世卿一怔,没有立即回答,转了目光看向孟惊羽,只见他急切的来回摇头,随后那张隐没在重重夜幕之后的脸好像忽然模糊成了另外一个形状——“……我知道,你一定会带他回来。” “怎么,不肯吗?”许君皓哼了一声,嘲讽道,“也是,那个小将军,叫什么来着?对了,陈墨阳是吧,应该已经死了吧,五个手指,一个手臂……啧啧,哭了没?是不是求着你让你把这个小皇帝带回——” “住口!”林世卿喝声截断了他的话,“你没资格谈论他,恶心。” 许君皓夸张的鼓起掌:“哦哟哟,这么快就生气了啊,看来我们门主大人还是没有意识到这次是来做什么的吧,或者……我来提醒你一下?” 他抓起近前散落在地的一柄弯刀,回身走到孟惊羽的身边,缓缓将刀插进了孟惊羽的大腿中。 “现在,看明白了么?还是继续?”他一点一点将刀插到孟惊羽的腿中,并不着急深入,因而皮肉撕裂的声音分外明显,“你听,像不像是饱含汁液的果子被削开的声音?好听么?你现在就可以滚,我不拦着你,你滚啊,滚下山,滚回你的相府,滚回你的揽月峰——你怎么不滚?啊?” 林世卿缓缓放下剑,身影一分一分矮了下去:“够了!我跪!” 许君皓身旁那个身量小巧的黑衣人刹时攥紧了拳头。 “然后呢,”林世卿双膝跪地,压抑着声音,问道,“还要做什么?” “林世卿……林世卿……哈哈哈哈,”许君皓将孟惊羽腿上的刀一把拔出,疯狂的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咳,几乎要将眼泪都笑出来,“你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么?啊?!你知道我为了等这一天等了多久么!” 许君皓缓过一口气,轻轻吐出他的目的:“我要你在我面前,自绝于此。” 林世卿毫无感情道:“不行,换一个。” “这么快就决定拒绝了吗?”许君皓将手中的弯刀扔了出去,拍了拍手,“弄影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吧,红袖给我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是儿子!养了十几年的狗竟然在我这里下了崽子,你是什么感觉……” 他紧走数步,扼住林世卿的喉咙,将他从地上提拎起来:“告诉我,你是什么感觉?啊?!” “放……手……呃——” 许君皓的手一点点扼紧,林世卿抬手压住许君皓的手却无济于事——许君皓的武功本就不弱,何况以林世卿现在的这个状态,不要提掰开许君皓的手,他能坚持到现在便已近极限。 很快,林世卿的喉间只能断断续续的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许护法!”原本站在许君皓身边那个娇小的黑衣人忽然出声叫道,“别忘了你与我的约定!” 许君皓闻言倏然松手,拍了一下脑袋,退开几步,又冲那黑衣人招了招手,和善的笑了:“是啊,怎么忘记了这件事——你杀了他,或者他杀了你,我再杀了他,怎么能让他这么轻易的就死了呢……你来。” 林世卿呛咳了几声终于重新顺好气后,提着龙渊重新站了起来。 那黑衣人除了身量娇小些,其他地方看起来都同崖顶的其他黑衣人一模一样,但偏偏林世卿觉得对这个黑衣人熟悉极了。 林世卿横剑过胸,谨慎问道:“你是谁?为何要杀我?” “为何要杀你?呵,因为……”那人抽出弯刀,脚下骤然加速,疾奔而来:“不共戴天之仇!” 那声音有点哑,有点脆,还带着点奇异的熟悉感,可林世卿还来不及细想,那弯刀便携着风声一道而来,林世卿心中一动,主动迎上前去,想扯掉这黑衣人的面巾。 可这黑衣人攻势虽猛,招式却不凌厉,只是轻身功夫甚好,林世卿几次伸手想要扯开他的面巾,都被他及时闪身躲了开去。 面巾虽然迟迟没有扯开,林世卿却是越打越心惊,一个让他难以置信的念头几乎就快跳出他的胸口。 许君皓看着二人刀剑往来,几不可闻的声音自一出口便迅速的在风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废物,这样的都解决不掉——原来这家伙小心呵护了这些年的,就是这么几个废物,真是……哼。” 第六十六章 苍崖万仞犹难绝(下) 一个是满心愤恨,一个是惊疑不定,打斗间谁也没有注意到二人的位置愈加趋近崖边。 林世卿再一次探手成爪打算掀开黑衣人的面巾时,黑衣人敏捷的转身躲开,脚下却陡然一滑,林世卿下意识的伸手抓住了他的手,狠劲一拉,在他惊呼尚未出口之时,便将他拉了上来。 林世卿愣了一下。 二人距离拉近的一瞬间,林世卿敏感的鼻子便立时让他在自己一身浓重的血腥气之外,嗅到了一丝梨花的香气——那是从身前的这名黑衣人的身上飘散过来的——除了他自己,他熟识的人中只有月汐和铃铛喜欢学着他熏梨花香,还喜欢在身上时时系着装了干梨花的佩囊。 黑衣人被林世卿拉上来的时候似乎也愣了一下,下一刻却仿佛被更加触怒了一般,举起弯刀自上而下向他劈砍而来。 林世卿脑子停转了一下,松开了手,在他自己的脑袋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却已然灵巧的错步躲开,而后借着拉近的距离,他终于扯掉了黑衣人的面巾—— 林世卿彻底愣住了,微渺的话音刚自唇齿间露出个小小的头,转眼便被山风一同裹走:“铃铛……” 让他难以置信的猜测霎时化作现实,却反而让他更加不知所措。 他手上仍自拿着刚刚扯下来的黑色面巾,呆呆立在崖边——那块尚且残存着温度和浅淡梨花香的黑色面巾,与他身上血色的白衣迎着猎猎山风仿佛一同招展成了山崖边一面炽烈又深邃的旗帜。 冰冷的液体和绝望的嘶吼一同流入风里:“你有什么颜面叫我铃铛!” 同一时间,铃铛抬起右臂,几乎用尽全身力气纵刀扫去,可林世卿却出乎她意料的没做任何闪躲,就在刀刃即将落在林世卿胸前的时候,铃铛倏然停手收招,另一只手立掌而出,击在林世卿肩膀上。 铃铛出掌并不重,林世卿甚至只是感受到了一丝震荡,可紧随其后的,他却愕然的感受到了自己从空中如盖的层云流星般掠过,耳边呼啸的风声像是提醒了他什么,刚刚暂时停转了的脑袋再次活动起来。 ———— 此时,照柱崖顶—— “好!好!好!”许君皓连叫了三声好,抚掌大笑道,“恭喜我们铃铛姑娘手刃大仇。” 铃铛自将林世卿打落山崖后,便一直怔怔立在原地,此刻听到了许君皓的话才算是回过神来,僵着脑袋按捺了片刻,还是没有忍住侧着脑袋往崖下看了一眼。 可只看了一眼,她便不由得捂着心口往后倒退了三步,放任自己随着软下的腿脚瘫坐到了地上。 照柱崖高耸入云,青天白日里往下看都得挑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才能看到点颜色,更遑论这阴沉沉的大晚上——整个山崖外的天地好像是一尊巨兽黑黢黢的大口,消无声息的张开,顺着她轻飘飘的一掌,没有一丝回响的吞噬掉了它今日的第一口牙祭。 不知道为什么,铃铛此刻没有分毫手刃大仇的快感,反是觉得心里好像一下子空了下来,她没有力气控制自己去思考任何事情,包括去思考她刚刚临到最后收刀换掌的原因——她的全副心思都沉浸在了几个月前那个月明星稀的夜晚。 …… “……我心里……嫉妒铃铛。” “……她家里穷,父母也不是同属一国之人,但平常是难得的恩爱,又只有她一个女儿,疼惜得紧,再苦再难也不曾让她尝到半分——我要让她亲眼看到她的父母因她而死。” …… 那夜,她刚自萧瑶这个相爷夫人的房里领了罚出来,特意绕路从小厨房顺手牵羊了一碟小点心,想同从前一样被当众责罚后,噘着嘴偷偷去找公子撒娇讨宠——算起来,未央四大剑侍之中,她是年纪最小的,也是跟着公子时间最短的,可她却偏偏是最得公子宠的。 每每她犯了错,被当众责罚后,只要偷偷去向公子撒个娇耍个赖,公子便连半分都不忍心苛责于她,不消说是什么重话,便是脸色也鲜少撂给她看,甚至常常连出了口的责罚都能让她轻易混过去。 她以为那一夜也不例外。 直到她手足冰凉的听到了她之所以在丧了双亲后,能有运气入到江湖上威名远播的未央门,能待在庙堂间煊赫一时的相府,能跟在一直格外疼她宠她的公子身边的,所有前因后果,还有……这样的一番话。 可即便是这样一番诛心的话,似乎也很快就从她心里轻飘飘的过去了,转而不由自主的转换成了另外一些熟悉到让她此刻只想狠狠地揪住心肺的场景。 …… “……无事,铃铛尚小,嬉笑玩闹也是常理。既是出门在外,还是少些约束的好。” “……公子,铃铛就是这么被您宠坏的!” …… “……我做过太多不该做的事情,已经没有退路了……可铃铛不是,她还有回头的机会。” …… “……所以,这就是平常许多杀人血腥的任务,公子全都不曾让铃铛去执行,甚至还会瞒着她的原因?” “……公子是觉得愧对铃铛么?” …… 想来,人们畏寒已成本能,只要能够稍稍取暖,纵是此处严寒在外,也仍抵不过掌心那一炬星火带来的慰藉给予的印象深刻吧。 更何况,公子放在她手心里的……又何止是一炬星火? 铃铛忍不住自己问自己:所以……他是觉得愧对我吗? “怎么,到我了?”大约是许久未曾说话,孟惊羽的嗓音有些哑,但口吻却是十分肆无忌惮的。 铃铛将将缓过些许,扶着刀站了起来,听到话音,回头一看,才发现孟惊羽口中的白布已经被许君皓抽出来扔到了一边。 铃铛一皱眉,问道:“你要干什么?” “我?我要干什么?”许君皓笑了起来,反问道,“无论我要干什么,现在有谁还能阻止我么?” 铃铛提着刀走了过去:“护法大人果然没有想过要遵守跟我家公子的约定吧。” 许君皓不以为然道:“杀都杀了,这个时候还一口一个‘我家公子’,不觉得虚情假意得太迟了么?” 铃铛抿了抿嘴唇,森然道:“我家公子的事情,轮不到你这外人说三道四!” 许君皓微微眯了眯眼睛,直起了身子,脚尖一翻一转就要将地上的一柄弯刀挑起,就在这时,铃铛脚下重重一点地,借着回弹之力疾速上前,将刚刚碰到许君皓指尖的的弯刀一把挑飞,而后刀刃急转直下,悍然挥向许君皓的胳膊,许君皓一见不妙,登时垂手避过,眼珠一转,向着兵刃落处旋身躲开。 铃铛没有追过去,而是落到孟惊羽身旁后,挑开了缚住他手脚的绳子。 孟惊羽起身活动了一下:“我不会向你道谢。” 铃铛哼了一声:“我原本也没想过您这尊贵的公子哥儿能向我这小丫头道谢。” 听了这话,孟惊羽不知想起了什么,唇角抽动了一下,像是要弯起来,转瞬却又沉寂下去,路过铃铛的时候他顿了顿脚步,低低问了一句:“为了世卿……你家公子?” 铃铛的手无端的一颤,干巴巴的语调生硬又克制:“用不着你管——我们的恩怨与你无关,你走吧。” 孟惊羽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也没往下山的山道口走,甚至连理都没理隐隐挡在山道口的许君皓,转身走到崖边,往下望了一眼,旋即收回目光,又回头看了一眼铃铛,而后站定,深深吸了一口气。 再其后,只见陡崖崖边的人纵身一跃,原地砂石之上再无踪影。 ———— 危地高百尺,夜月照天脊。 山风滚滚,云海滔滔。 高耸入云的照柱崖外看不见底的大口默不作声地吃到了今夜的第二餐,想必此刻应该很是满足。 但崖顶的气氛却仍是一派冷凝。 许君皓冷笑着拾起地上一柄弯刀:“亏我竟还怕他真走了……一国之君,原来就是这么个没出息的。” 铃铛轻轻吐出一口气,说不出对孟惊羽是个什么感觉,只是总觉得自己大抵是没有勇气像他这样干净利落地纵身一跃的——不是怕死,她怕别的。 铃铛道:“恕我眼拙,实在没有看出来护法大人又比这位没出息的一国之君出息在哪儿?” “是吗?”许君皓扭了扭脖子,又走近几步,咧嘴笑道,“很快你就知道了。” 与尾句同时离弦而出的是许君皓的身影,铃铛不躲不避,抬起弯刀迎击而上,不过千分之一个须臾后—— “噗”、“噗”两声,一柄弯刀浅浅插进了青年的左臂,另一柄一模一样的弯刀则插进了少女的胸口。 许君皓像是毫无痛觉一般漠然将左臂往后一撤,空出染血的刀尖,伸出两指一弹刀面,弯刀嗡鸣一声,应声而落。继而他微微弓身,伏在铃铛耳边轻轻柔柔地问出了他对铃铛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音调轻柔得恍若情人之间羞人的低语:“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 铃铛侧过头瞪大眼睛看着他,额头上的血管和青筋仿佛快要爆体而出,然而她口中发出的声音却已然支离破碎得叫人分辨不出。 紧接着,许君皓手上用力,直至他手上的弯刀完全埋进了铃铛胸口。 他轻轻柔柔地说完了他的答案:“我最讨厌的,是别人说我是外人,所以,你该死。” 话音落后,许君皓松开手,撕下一块衣袍将手擦净,而后将那块沾了血迹的衣袍扔到了倒在地上的死人堆里,状若无事地负手离开了。 铃铛望着横在眼前却空不见人的山崖边,说不清楚来由的,突然有些想哭——公子,你是觉得愧对我……才会将我带回来,疼我、宠我,对我这么好的吗? 可是,可以给她答案的那个人,已经被她一掌送下了山崖。 铃铛睫羽微微一颤,空寂的照柱崖上山风呼啸而过,但她已然再听不到任何响动。 这个问题,终究无从作答。 第六十七章 一寸朱砂一寸心(上) “世卿,世卿?”林世卿自耳边听到几声模糊的呼唤,挣扎着睁开眼,眼皮却仍然沉的厉害,眼前的几重人影映着火光摇摇晃晃的重叠在一起,犹辨不清是幻是真。 林世卿勉强动了动,幅度小的可怜,浑身一阵麻一阵疼,具体却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觉得脱力得连翻一下身都做不到,嗓子也火烧火燎得厉害。 继而,一只温热的手按在了他的额头上,他轻轻“唔”了一声,舒服了些,条件反射性的蹭了蹭,顺着手掌的温度,稍稍找回了些熟悉的感觉。 林世卿阖了阖眼,酝酿了一会儿,终于顶着千钧重的眼皮,借着融融火光看清楚了眼前的人影——一瞬间,昏迷前的记忆渐次排着混乱的队伍跑回到了他脑海中。 …… “……你怎么——”林世卿手上的铁索跟着他的话一起应景似的发出一声不祥的“喀拉”声,“抱紧我!” 孟惊羽一手紧紧环着他的腰,一手握住他手中的龙渊:“剑给我!” 林世卿咬牙拉紧铁索:“……你要做什么?” 虽然还在问着,手却已经顺从的松开了。 孟惊羽一接过剑,毫不犹豫地便提起来往崖壁上狠狠一刺,旋即只听到几声不清晰的石块碎裂声,便见龙渊已经卡在了刚刚刺向的峭壁山石间的裂缝里。 孟惊羽悄悄松了一口气,心道:呼,还好……龙渊不愧是传承已久的名剑利器,劈金裂石竟也不过片刻功夫。 他瞥了一眼从林世卿手中延伸至岩壁之中那条还没他胳膊粗的铁索,冲林世卿解释道:“你这铁索最多承得住一个人的重量,两个人的话迟早要断,必须再找一个支点。” 林世卿手上不敢放松,也没敢松下牙口回话,心里却隐隐觉得,孟惊羽好像哪里变了。 孟惊羽继续道:“这样悬在半空不是办法——他们不知道走没走,不能往上爬,只能往下走,还能撑住吗?” 过了好一会儿,林世卿牙缝里才勉强挤出来一个字:“……能。” “好,”风声太大,孟惊羽只得尽量靠近林世卿的耳朵吼,“你这铁索能挂上去就能缩回来吧……你先松开,放低一点重新嵌进去,稳了我再挪剑!” 林世卿替换上另一只手按下手中牵引着的铁索一端,便听那铁索稀里哗啦的松了下来,而后猛地往林世卿手中一缩,眨眼间便回到了他手上,二人的身体立时一沉,林世卿不敢耽搁,收回铁索后盯准一处岩壁,再次将铁索狠狠射了出去,那铁索紧前头五个利齿一般的刀片一开一合便再次咬住了岩壁。 林世卿伸手拽了两下,见那那铁爪纹丝不动,才放心道:“好了!” 孟惊羽闻言二话不说,一抖剑身便将刺进岩壁的龙渊拔了出来,二人身体正往下落时,孟惊羽瞅准机会再次纵剑刺出,二人的身体在空中随风荡了一会儿,终于稳了下来。 如此这般,二人又试了几次,有惊无险地又下落了好一段距离,但很快,孟惊羽就发现了问题:“这山不知道有多高,按照这个速度下去,等到咱们没有力气的时候,怕是连底都还没看到——必须加快速度。” 林世卿体力透支得厉害,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只得尽力点点头表示同意。 二人统一意见以后,便立即开始渐渐加速手上的动作,二人配合愈发熟练,每一次林世卿手上刚稳,不用他说话,孟惊羽便已然心领神会的抽剑刺入山壁了。 “那里!”孟惊羽用力咽下一口唾液润了润喉,“那里有个缓台!咱们往那边去!” 林世卿冲他眨眨眼,动作不停,二人渐渐靠近那处缓台,待到缓台上方不远时,二人先后一松手—— 终于又感受到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这也多亏二人是常年练武的人,无论是力气、敏捷程度还是轻身之法都非常人可比,若是换成其他人,很难说就算能想出这法子,最后实践起来到底行不行得通。 而那缓台说是缓台,却也不过是山壁上一块凸起的平缓些的大石头,至多也就是让三五个人有个下脚的地方,夜间陡崖峭壁横风势头正劲,为了避免被吹下去,孟、林二人凑在大石中间,谁都不敢太过靠近边缘。 孟惊羽向下看了看,影影绰绰的好像感觉再往下一段距离,那片黑色似乎更浓重了一些…… 孟惊羽心中一动:那是树林! 他正要将这事情说与林世卿,却忽然感觉到身边的人似乎轻轻踉跄了一下,随即软软地靠在了他胸前。 孟惊羽的手轻轻抖了一下——他胸前这个人此时的姿态近乎是温顺,甚至是柔弱的,就这样轻轻靠着他,不带有任何防备和警惕,滚烫的呼吸仿佛隔着并不十分厚重的秋衣直直吹到了他心里。 无法遏制又不合时宜的,他心里轻轻一跳。 “世卿……世卿?” 孟惊羽轻轻叫了他两声,见他不理,觉得有些不对,便伸手探上了他的额头,一探之下才发现林世卿的额头竟然已经烫成了一个温度卓绝的小火炉。 ……他是怎么挺过来的? 孟惊羽低低叹了口气:“失礼了。” 随后,像是怕吵到林世卿一般,他轻轻扯开了自己的腰带,抖开后绕过林世卿的身子,牢牢系在了两人腰间,翻了个单层的结。他就着结又拉紧了几下,直到觉得自己已经快喘不过气了,才又翻了一个结、拉紧,又翻了一个结、拉紧,又翻了几个结、逐个拉紧…… 直到他打量了一下,觉得腰带留下的长度再不够打下一个结的时候,才终于舍得气沉丹田用力拉紧这最后一个结—— 打了个扭成麻花状的又丑又结实的死扣。 …… 林世卿感觉自己稍稍清醒了些,拄着胳膊想要坐起身,怎奈何身子虚得厉害,别说没坐起来,连脱了力的胳膊他都没找着现在具体是安在他身体的哪个位置上,好像浑身上下都是空空荡荡的,只有脑袋灌着不知多少铅水,重得看不到头。 孟惊羽却像是看明白了他的意思,按住了他的肩膀:“先别起身,你发烧了,但是你不能穿着你这身衣服睡……” 说着,像是着急避嫌似的,他又赶忙抖了抖他脱下来的手中的中衣,赧然道:“你别误会——我刚刚听到些声音,怕是这山野间也不安全,你这身衣服血腥气太大了,容易引来野兽……我得给你脱下来。” 孟惊羽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几乎快咬了舌头,见林世卿没反应,不知他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以往修炼出来的专门针对林世卿的察言观色的技能也被他一同忘到了一边,心里没底,便忍不住又说道:“里衣都是汗,外衣滚得脏了,中衣稍稍能好些,暂时也没别的办法了,你先凑——” 林世卿攒了许久的力气终于能在铁锈味的嗓子眼里摩擦出点动静,没两个字便将干巴巴的嗓子眼,彻底摩擦成了两个久不打磨的金属片,打断了孟惊羽手足无措下的喋喋不休:“你为什么……这么紧张……” 孟惊羽眨巴了一下眼睛,烈士一般的将嘴合成了一个“你打死我也不招”的英勇形状。 没有预想中的惴惴不安,没有预想中的心慌意乱,甚至连脱离了自己掌控的紧张感都没有,林世卿眼角挂了点笑意,却又不自觉的绷紧,他发现他自己此时竟然对他接下来要问的问题有些不知其所起的期待:“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孟烈士合上的嘴巴好像漏了一点气。 林世卿也好像忽然品出来点滋味,还有些不大灵敏的嘴角翘成了一个僵硬又促狭的弧度:“你想到了什么……不该想的吗?” 孟烈士应声乖乖跳进了坑里,合上的嘴巴忍不住打开了阀门,辩解道:“没有!” 林世卿咳嗽着笑了,仿佛这几日里那副温度渐消的染血的铁甲、年轻将军颊上不曾落下的笑容、倦游山上铺陈了一路的血腥味、照柱崖顶陌生又熟悉的少女脸上的恨意…… 全都不曾存在过。 “还等着我这病号自己换衣服吗?”林世卿轻笑道,“还不过来帮我把衣服换了。” 忙活半天,孟惊羽终于将自己的中衣半披半盖到了林世卿身上,无言的看着手中林世卿染红了的白衣,第一次知道侍候人原来是个这么煎熬又累人的活。 孟惊羽将林世卿的衣服扔到了火堆里:“为了避免那个人不放心下山找来,发现咱们俩的踪迹,这衣服还是烧了妥帖些……我去打点水来。” “等一下!” 孟惊羽走开几步后忽然听到林世卿叫住了他,他疑惑地回头问道:“怎么啦?” 林世卿咬了咬唇,少顷,将脸别向火光映照不到的那一面,声如蚊蚋:“注意安全……快些回来。” “……”孟惊羽一脸茫然,“啊?你说什么?” 林世卿舔了舔发痒的牙根,控制着语气,十分心平气和的说道:“我累了。” 孟惊羽一点头表示理解:“那你快好好休息吧,我打了水马上就回来。” 第六十七章 一寸朱砂一寸心(下) 这呆子! 林世卿气得直想翻过身去,回他一个“赶紧滚吧”的背影,可惜力不从心,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气鼓鼓的闭目养神去了。 听到脚步声渐远,林世卿再次睁开了眼,四周打量了一下,发现这是一个干燥的山洞,洞口掩着几根藤蔓,十分隐蔽,洞内还有几处铺了同垫在他身下一般的干草杆,瞧这草杆的颜色,放在这里应该已经有段时间了,而距离孟惊羽生起的火堆没多远还有几块地方是黑色的,像是柴禾烧过的痕迹。 林世卿缓缓收回视线,合眼思忖着,有人曾经在这里待过——之前行军路过南横山脉时,他曾在倦游山附近瞧见过远远生起的炊烟——想来,这山洞应该是南衡山脉下零散的几个小村庄里偶尔上山打猎的猎户临时休息的地方,依着这个布置来看,倒是十分安全,只不知孟惊羽是怎么找到这么一个好地方的。 林世卿放心了些,打算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可上下眼皮还没等合严,便又立刻睁开了。 铃铛…… 林世卿一方面暗暗告诫自己身处险地,养精蓄锐以备万一才是第一要务,可另一方面却又忍不住逐个细节的回想起来照柱崖顶铃铛看向他那仇恨的眼神,一把挥过来的弯刀,还有将他推下山崖的那一掌…… 狠狠闭了一下眼睛,暂时按下所有柔软又感性的思绪,他忽然间想明白了,为什么这一阵子所有消息都会不声不响地同他断得这样干净彻底——媚姬坐镇的未央门信堂总堂设在绍州幽篁阁,而铃铛则是他安排在绍州负责传信联络的最主要负责人。 这次伐齐,为了防止他随军在外行踪不定,无法及时联系到,除非是急报,其余大小消息都要通过铃铛的手用特殊方法传给他,即便是急报,也会在传给他的同时,知会铃铛一声。 也就是说,关于他或是要传递给他的所有消息,第一个知道的都是铃铛。即便是急报,她若当真要截下来,除了信鸽或者送信人脚程和速度这两个因素可能需要稍加考虑之外,她的所有行动都在他的授命下可以不问缘由的理直气壮,整个未央门中没有任何人能够比她想要截下消息更加轻松写意。 只要铃铛对他稍有半分异心化作行动,便不难让他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大瞎子。 至于铃铛这么做的原因,林世卿一点也不想猜——也不用猜。 早在当年他一时冲动之下,决定对遭逢巨变的铃铛一家隔岸观火的之后没多久,他好像就已经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了。 铃铛说的没错,他本应没有任何颜面叫她铃铛,说到底,这些年也不过是为了苟全他自己心里那点见不得人的自我安慰罢了…… 可是又好像并非如此。 铃铛向来活泼爱闹,常常落不下他半分清净,可这么些年谁也不曾见过一向喜静的他有跟铃铛急眼发脾气的时候。他之所以可以对铃铛这么容忍,最初确然是因为心中愧疚和自我安慰,可铃铛跟在他身边不是一天两天,隔三差五跑跑跳跳磕磕碰碰,长久下来,他怎么可能一直任由一个小丫头就靠着这一份“最初”赖着自己? 多年,他从未忘却自己曾经间接地害死了铃铛的父母,害得他们一家家破人亡。 如今,铃铛不知通过什么方法得知了此事,于是背着一身也许早该了结的父母家仇来寻他。 他一点都不意外,说不得还有一些“终于来了”的释然。 可是人非草木,他心里怎么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 朝夕相处多年,便是块顽石日日磨也都能往石头心里磨出个洞来了。 年少轻狂时,多少人都曾做过几件或大或小任性妄为不趁人心意的事,可有些事做了便做了,任性妄为却不牵连他人的,其结果大不了自个儿受着便是。可是真到了任性的时候,又如何肯单单只冲着自己任性,妄为的时候,又如何肯轻易放过他人? 其结果……又哪里仅是一句“我自己受着便是”就可以说得尽的? 不知道是要归咎于上天还是要归功于上天——林世卿怔怔看着火堆上一窜一窜的火舌,默默想着——他自小六亲缘薄,没有亲人和家人好让他任性,这一任性便任性到了无辜的铃铛身上,如果他当初肯沉下心稍稍用脑子想一想…… 可人生哪有“如果”? 林世卿忽然感到一阵难以抑制的累,身体累,心里也累,竟想着自己怎么没有一下就这么死了,大约心里还能好受些。 蓦地,他的眼神划过火堆旁一个被割开的扭成麻花绳似的布带,又忽然激灵了一下,醍醐灌顶似的醒了过来,半酸不苦的嘴角竟然不自觉的微微勾了起来。 ——也是,他曾经妄为过的事再让人心寒齿冷,摔死了他也不会改变分毫,他这条命再烂,也是一个人舍命救回来的。 不论铃铛如何,往事如何,他既然已经不能改变,便也不能再动摇——他的生命,他的人生,他的选择,有太多人为他付出太多了。 “……没休息吗?刚好,附近有条河,我找了些水,喝一点吧,”孟惊羽走近了些,放下手中的龙渊,笑道,“你这龙渊当真是宝剑,砍竹子好用极了。” 林世卿没发现孟惊羽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正睁睖间,却又一时被他这话弄得哭笑不得——当年欧冶子铸龙渊时大概没有想到,几百年后会有人以砍竹子好不好用来判断他造的是不是宝剑。不过也幸亏他不知道几个时辰前,孟惊羽还因为龙渊在山石上凿洞好用而暗叹了几声宝剑,否则怕是更要替前人掬上一把辛酸泪。 也不知道若是龙渊有灵,现在该是个什么表情。 好像一点都没有意识到将宝剑当做斧头和凿子用有什么不对的陛下,笨手笨脚的凑到林世卿身边,将手中那个边角粗糙的小竹筒微微倾斜。 片刻后,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不期而至。 虽然不知道孟惊羽是怎么想的,但是林世卿咳嗽了几下后,还真就觉得好像四肢有了点力气,嗓子也润了些,只是脸咳得通红,只能顺着气断断续续道:“你这个喂法……是觉得我需要灌溉吗?” 孟惊羽一见自己连喂个水也没喂明白,明显十分丧气,连忙手忙脚乱的帮林世卿擦嘴,没顾得上林世卿这句取笑:“还好吗?对不起啊,我、我没怎么照顾过人……以前墨阳——” 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孟惊羽一顿,声音低了下来,补全了话:“以前墨阳受伤的时候……从来不让我照顾。” 林世卿沉默了一瞬:“扶我起来吧。” 孟惊羽扶着他靠着岩壁坐起身:“怎么了?怎么不休息?” “有东西要给你,”林世卿将手伸到怀里,掏出一个小挂件递给了孟惊羽,“这个……我想还是给你比较好。” 那小挂件的绳结尾部拴着一个栩栩如生的白面包子,带着些杂乱的纹路,质地虽不见得怎么好,但雕刻却精细极了,包子底部刻了个小印章,还沾了些红色的印泥。 孟惊羽往自己手上印了一下,留下一圈红——那是个造型有些奇怪的“羽”字,看不出是什么字体,右下一角还带了个圆形。 良久,孟惊羽像是才反应过来一般清了清嗓子:“……是他的意思?” “不是,”林世卿道,“刘经桓将军说他们是见到了盖着你私印的墨阳兄手书,所以一直没有派人回禀军情,我看了那封手书,的确如此——你被掳走的事情也已经被暂时压下来了,不过若非墨阳兄先见之明,这件事绝没有这么容易就瞒住。” “原来他是去做这件事了……”孟惊羽将那只小包子放到掌心攥住,“那个传信兵——之前在照柱崖上的那个紫衣人,姓徐还是许,禀报说辎重处被烧了,我看那方向确实有烟,当时不放心,于是合计着让墨阳去瞧一眼——” 林世卿打断道:“你放心,辎重处没事,墨阳兄去看过了,那里不过是被有心人折腾出来点草料点燃了而已,唬人用的,南征没多长时间,他们还没有这么大能耐,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将人安插到后勤里面。” 孟惊羽道:“我也知道,可毕竟辎重不比旁的,想来他也是拿准了我的心思才会用这件事诓我吧……对了,墨阳呢?墨阳怎么样了?立了大功,我总得赏他点什么。” 说是要赏,孟惊羽脸上却没一丝笑颜色,好像既期待又害怕的看着他,林世卿咽了口口水,轻轻动了动身子别过头,可这一动却不知牵动了哪处伤,不由又咳嗽了几声,平复了呼吸后轻声回道:“……墨阳兄走了” 像是怕孟惊羽再问他“走了”是什么意思一样,林世卿紧接着又道:“大概今明两日就该入土为安了。” 很难理解一般,孟惊羽一字一顿重复了一遍:“大概今明两日就该入土……为安……了?” “墨阳兄说你有明主之德,”林世卿转回头,定定直视着孟惊羽的眼睛道,“他说,乱世皆为牲,或许打完仗这世道才能消停些,他还说,士农工商皆为石民,民为国基,贱籍本应取缔——陛下,墨阳兄临去前的愿景,对你,和对这天下的……你明白了吗?” 第六十八章 似此星辰非昨夜(上) 孟惊羽的嗓子像是塞住了,好一会儿才又问道:“……他还说什么了?” “善待陈相,”林世卿想了想道,“他不后悔自小做你的伴读。” “不后悔吗?”孟惊羽轻轻呼出一口气,展开手掌,看着手上的那个面相憨厚的小包子印章,低声道,“可是我已经有些后悔了……怎么办?” 林世卿微微偏头看着孟惊羽道:“所以你打算让自己沉浸在后悔中,继而让更多的人后悔吗?还是你打算不再做让你后悔的事,至少对得起墨阳兄的这份不后悔?” 孟惊羽却不回答他,沉默半晌,忽道:“你知道这印章是怎么来的吗?” “这石头原本是他送我的,底下的字是我写的样子,他刻的,”没有等林世卿回答,他又便自顾自的说了下去,“父皇膝下子嗣不丰,宫中皇子只有我和我那位皇兄,其余的……呵,满宫里都是人,可我却只能见到满宫里的鬼影幢幢——只有身边这位一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的还有些皮实的人样。可那时候母后对他也好,各样汤汤水水小点心小玩具从来少不了他那一份,小孩子免不了要吃醋,他也从不让着我,我想着我堂堂皇子之尊怎么能咽下这口气,那时候,单为了这个我俩就没少掐架。” 孟惊羽顿了顿:“后来母后去了,宫里再没人护着,日子便难过了很多。高墙大院琉璃瓦,多得是攀高踩低之人,虽不至于明面上让我们俩缺衣少食,可暗地里使绊子的人又怎么拦得住?自母后去了,父皇更少到后宫来,只要不闹出人命,父皇便不管。母后去的最初几年,日子尤为不好过,可让我没想到的是,平时跟我掐架掐得最狠的那个人竟会这么帮着我,一见我受欺负,他便总能自动自觉地拦在我身前,开始时说是看不惯欺负我的那群人,但他大概不知道他撸袖子打架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我便是再傻,这时候也分得出冷暖了。” 孟惊羽翻来覆去的摆弄着那方包子印章:“后来进学读书,课堂上不少少爷公子都不听讲,师傅习以为常也不怎么稀罕管。可偏就他这一位不听讲的成绩还不错,并且常常狗胆包天的敢带着一群人跟师傅对着干,师傅自也不惯着他,每次都是一罚一个准,他身上好像永远带着错等人挑——后来才想明白,落成这个众矢之的的人本该是我才对。” 林世卿听得入神,问道:“后来呢?” 孟惊羽道:“后来……你也知道,他虽喜欢成日跟着我这不争气的殿下,但论起身份来说什么也是左相独子,师傅罚他固然没得说,但手下必也得有分寸,常见的罚法也不过就是抄书,打手板,跪祠堂那么几种。你猜,他最喜欢哪种?” 林世卿想了想,道:“打手板吗?” 孟惊羽抬起头有些诧异的看了林世卿一眼,而后像是想到了什么,抿起唇,像是笑了:“原来他说引你为知己的话竟然真的这么准——你说的不错,就是打手板。抄书麻烦,总让他没时间出去玩,跪祠堂要饿着,晚上还不能睡觉,更折腾人,所以相对来讲打手板这种惩罚是他最喜欢的。师傅一开始没摸准他的脾性,这三个惩罚的方法、轮着来,后来摸透了,基本每次只要开口说要罚,便会罚他去跪祠堂。” “打手板自不必说,抄书时也常有我和其他同学帮忙,也就罚跪能给他点教训。可那时候不过十二、三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平常吃饭都是一桌子一桌子的来,跪着饿一晚上怎么受得了?更何况是像他那样三天两头挨罚的?最初那几次我常会拎着食盒给他送过去,后来有一次被师傅给撞见了,再就经常让人盯着他,我没法拎食盒,就只能在袖子里塞几个包子,借着看他的名义送过去。” “只是这办法到底也没能长久,”孟惊羽面上露出些无奈的神色,“他挨罚的频率实在太高了些,我总去看他师傅也觉得不对,于是没过多久送包子这条路也被发现了,之后师傅干脆就不让任何人去看他了,有几日我见他早上回房补觉的时候脸色太差,实在饿得难受,便想出了个望梅止渴的法子——” 孟惊羽向着他手里的那个包子印章点了点下巴:“喏,就做了这个。” 林世卿少时哪里有这样安逸的经历,一时羡慕,一时感慨,又问道:“那这印章呢?瞧着不像是额外找人刻了的。” 孟惊羽翻过印章,摸了摸那刻出来的印痕:“你知道,楚国朝中保嫡保长两党对立,但是那时候我和我那位皇兄还没长起来,所以两党都在憋着劲,闹得不凶。我这一派在暗中经营势力,墨阳站在我这边,自然也有他一份,他帮我联络心腹时用的都是我的名义,为了安全着想,便须得有什么秘密的信物之类,他不知怎么的,一时兴起,叫我写了个‘羽’字,说他能给刻上,结果……” 孟惊羽摸了摸印章上那个不怎么成样子的“羽”字:“……就刻成了这个样子,倒是难为他还别出心裁的在后面还加了个圆,说是太阳就是圆的,有个羽有个阳,他这叫寓意深刻……简直强词夺理得叫我挑不出毛病。雕这包子的石头,还是我小时候过生辰的时候他忘了,路上临时在池塘边捡了一块来打发我的,亏得我还当做什么稀罕的宝石珍藏了好一阵子,后来虽然知道了不稀罕,却也不舍得扔了。长大了些雕成了包子再送给他,现在又回到了我手里……” 孟惊羽搓了搓那包子:“……却也的确算是寓意深刻了。” 林世卿见孟惊羽止了话音,没有接话。 孟惊羽回手想将那包子放到衣襟里,手刚搭到衣领却倏然反应过来中衣给了林世卿,腰带也没在身上,搭在衣领上的手立时顿了顿,旋即放下了手将印章塞到了袖中。 林世卿见状不觉捏了捏他身上披盖着的孟惊羽的中衣边角,似乎强忍了一下,却仍是没忍住,问道:“你那时候为什么会跳下来?” 孟惊羽愣了一下。 林世卿既已问出口,也便将心一横,补充道:“我见着你时你身上没有绑着绳子,应该也不大可能未卜先知的知道我吊在那里——你原本能走,为什么要跳下来?” 这一晚上孟惊羽一直爬上爬下跑来跑去的,哪里有时间想这些?可现在要想,却好像怎么也理不出来一个头绪了,只是一见林世卿一直盯着他,一定要一个答案似的,只得勉强斟酌了一下词句,答道:“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听到他们提起墨阳的事情,一时无法接受,也许是看你被推了下去,一时没能想开……但要我具体说出来为什么,眼下我却也是说不出来的。” 孟惊羽的回答跟林世卿想象的差不多,林世卿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轻轻点了点头,不说话了。 “……可是我也不是想死,”半晌后,孟惊羽忽然哑着嗓子开口说道,“父皇母后已然不在我身边了,还有墨阳……如果连你也不在了的话,我身边还有谁?——我想,我大概是那时候没有想明白,我为什么还要再活下去。” 一个人与这人世间的牵绊说起来也许千丝万缕,看似关系稳定牢不可破,实际上顺着这些千丝万缕走下去,却常常能发现它们总要合归到一处或几处。线断了不要紧,总还有其他的千千万万根,可若连来由都没了,人的一腔念想和心血无处安放,那又该如何和这样的人世和平共处? 也许照柱崖顶纵身一跃的确是一时冲动,但至少,孟惊羽在那个时候是的确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的——如果未来只为了责任二字过活,那么他的后半生未免太过沉重悲哀了些。 林世卿没料到孟惊羽会说出这样的一段话,脑袋里混混沌沌的,怔住了,随后便听孟惊羽又道:“其实若是让我再多想一想,大概也不会有那么大的勇气跳下来……” “……别想那么多了,你还在发烧——不管你曾经做过什么,未来会发生什么,还是你还想再问我点什么,都留作明天再想吧,”孟惊羽将林世卿扶着躺下来,将衣服给他盖好,轻轻拍了两下,柔声哄道,“睡吧,有我。” 不知道是近来身边发生的事情有些多,还是人一生病心里也会跟着格外脆弱,林世卿闻言后不由心里狠狠一颤——原来他在这条遍是腥风血雨的路上磕磕绊绊的走了这么久这么远,也许一直需要的,等待的,汲汲渴求的,不过就是疲惫时这么一句“睡吧,有我”。 不是多么缠绵的口吻,不是多么悱恻的姿态,孟惊羽笑着,清清淡淡的,带着泥土里潮湿的青草味,火堆上温暖的烟火气,不具有任何攻击的成分。 众目睽睽之下屠刀悬颈却犹自谈笑风生的那个陛下,和相继经历了离去和死亡仍能微笑以对的这个男人,这一刻仿佛奇异的融合在了一起,好像是一样的,又好像是不一样的,不声不响的在他心里开疆拓土出了一片让他忽视不了的领地。 林世卿合上眼睛,默默念着—— 睡吧,有他。 第六十八章 似此星辰非昨夜(下) 翌日。 林世卿到底年轻,又从小习武,除去多年寒疾缠身这一点以外,身子底子还是很好的。昨晚发起热来,大多原因还是在于近日来的几件事情顶出来的心火,心里里那根弦一直也不敢放松,他心知这股火一时发出来也不是什么坏事,加之一夜安眠,虽未用药,病气却让他就这么给生生的压了回去。 林世卿揉着脑袋坐起身,感觉脑袋虽晕,身上也仍是乏力,但比起昨夜来这些症状却已经好了不少。 他抬眼看了一圈,只见山洞里火堆已经灭了,原地只留下几根乌黑的焦木,龙渊正放在他身边,却唯独不见孟惊羽。而后他微微偏过身向洞口看去,不由微微眯起了眼睛——遮挡的藤蔓间透出明亮的日光,秋冬太阳升得晚,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而那交错的藤蔓下正坐着一个人。 孟惊羽。 林世卿微微一怔:他在那里坐了一夜? 静坐片刻,他站起身,将披盖的中衣搭在胳膊上,又提起龙渊,不由自主放轻脚步走了过去。 孟惊羽大约是在想什么事情,直到林世卿走到他身边将衣服给他披上才反应过来:“嗯?世卿……起来了,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林世卿坐到他身边,瞥了一眼那双充满血丝的兔子眼,确认了自己的猜测:“要让一个一晚上都没睡的人来关心一个一口气睡到了日上三竿的人,是不是太娇气了?” “怎么会?那不一样,”孟惊羽顺口接道,“你是……” 忽然反应过来了自己要说什么,他立即住了口,掩饰性的咳了咳,才结着说完:“你昨夜发烧,和我自然不同。” 林世卿何其敏感,在孟惊羽停顿的一刹那就隐约感受到了他仿佛是要说出什么来,后面那句不过是临时改口搪塞罢了,当下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他一番,没有说出来,只道:“辛苦了。” 孟惊羽探手摸了摸林世卿的额头,松了口气,道:“烧已经退了,太好了。还难受吗?要不要再去休息一下?” “无碍,已经恢复不少了,”稍稍顿了一下,林世卿问道,“怎么不问我……怎么不问我昨晚的事情?” 怎么不问我崖顶那个紫衣人是谁?怎么不问我他们叫我门主是什么意思?怎么不问我铃铛为什么会与我动手? 孟惊羽一时没反应过来,疑惑道:“昨晚的事情?什么事情?” “没什么”,林世卿缓缓收回目光,见他似乎没有想问的意思,也便没有继续说下去,拾起一根小木柴在地上胡乱涂画着,“去休息一下吧,南衡山脉连绵不绝,你我对此地地形都不熟悉,养不好精神是不可能走得出去的。” 一夜没睡好,孟惊羽反应总是要慢半拍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才应声道:“好。” 可也不知他究竟在这里坐了多久,下肢麻了也不知道,甫一起身便是一个趔趄,林世卿眼疾手快扶稳了以后,便见昨夜被他塞在袖口里的那个包子印章也跟着滑了出来,随着滑出来的一段线绳在空中摇摇晃晃的,却没有掉。 里面还挂着什么东西吗? 孟惊羽站稳后扶着岩壁又活动了一下腿脚,等到针刺般的麻痒感消退了不少、能活动自如了以后,抬起头正要道谢,却不期然注意到了林世卿掌中正躺着两个让他眼熟极了的物件,“谢”字的字音在还没出口就彻底消失了。 林世卿将那个包子印章拨到一旁,捏了捏旁边的那个褪色的小香囊——那个香囊除了清淡得几乎快闻不出来味了的梨花香,还悠悠的缠上了几分温甜的龙涎香的味道。 “这个……”林世卿抬起头,重新递还给了孟惊羽,耳垂微不可查的有些热意,“你一直随身带着吗?” 孟惊羽接过来重新塞回袖中,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恩,一直带着。” 人在将问题问出口时,往往会有个期待的答案,林世卿也不例外,可是当得到了期待的答案后,心里却又总忍不住想的更多。 ——他为什么会将我送给他的香囊一直带在身上?又为什么会将这个香囊同墨阳兄的坠子绑在一起? 一瞬间,芜杂的念头纷纷涌入,直到团成一团乱麻,使得林世卿无论如何也抓不住那个似是而非的答案。 孟惊羽没有动,林世卿也没接话,一时无声。 片刻后,林世卿有些心烦意乱的蹲下身拎起龙渊,道:“你先休息,我出去找些东西果腹。” 孟惊羽低低“嗯”了一声,还是没有动,直到听到林世卿的脚步声响起时,才兀地出声叫住了她,带着一夜未眠的微哑音色:“我想了很久,父皇、母后,还有墨阳……我想,他们至少一起教会了我一件事——时不我待,人不我与,没有人知道明天和死亡哪一个先到,所以我会好好珍惜我自己,好好珍惜身边的人,也请你……好好珍惜你自己。至于你刚刚问的,我为什么没有问你……便正如你没有问我一样。” 有些事情可以猜测,可以揣度,可以心知肚明,但也许并不适合宣之于口。 顿了顿,他继续说道:“早点回来。” —————— 齐国是当今四国之中最靠南的一个国家,即便是深秋,日间也仍旧能感受到丝丝暖意,林世卿坐在溪边抔起水喝了几口,擦了擦嘴巴,将提着刚捕来的兔子的手放下去些,又将临出来时带着的小竹筒舀满水,探头往河岸里瞅了瞅——明净的溪水倒映出来一张年轻俊俏的面孔,只是那眼神没有什么活泛气。 林世卿退了两步,坐到岸边发起呆来,莫名出神想着:他这个年纪的女子应该在做些什么呢?依着周国的习俗,女子大概刚及笄便要出嫁了,十五六岁的年纪,差不多也就铃铛那么大,等到像他和月汐这般年岁的人,快的话,应该孩子都有好几个了,可是没有人知道他是女子,他也不能让别人知道她是女子。 一想起铃铛,他心里又不免暗暗叹道:也不知道铃铛怎么样了,还会不会认自己,还是如红袖一般……孟惊羽没有主动跟自己提起,便说明铃铛还没有生命危险,可一想到自己坠崖前在那张熟悉的脸上看到的那个全然陌生的眼神,却又止不住心凉。 转念间,脑袋里的那点思绪不由信马由缰的乱飞——如红袖,如铃铛,如孟惊羽,抑或如自己,是不是这世上所有的成长和蜕变都需要付出这样或者那样的代价,不问因由,不问后果,砸到身上的时候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脖颈后面微弱的热气却提醒他似的,让他察觉到了身后慢慢传来的几声“呼哧呼哧”的呼吸声。 林世卿身体一僵——这个声音,实在不怎么像人。 下一刻,还没等他回头,那声音便自觉的帮他确认了他的想法。 “嗷——吼——” 明显带着强烈威胁意味的低吼声传来,林世卿屏住呼吸,在感受到耳畔疾风传来时,反手将手里的两只兔子掷出,捞起身旁的龙渊迅捷一滚,继而在看清了那个声源的时候,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是一只毛色棕黑的熊,比他高了足有两三个头的高度,身形极为壮硕,掌如蒲扇,指甲和牙齿一般尖利,此刻那双熊掌里的兔子已然缺了一半身体,开合咀嚼的大口之中血色翻涌,间或有些乳白色的绒毛露出。 如果平常林世卿遇到这样的动物,不说是击杀,至少脱身是不难的,毕竟人智要比这些牲畜之智还是要高得多了,硬抗不行,但总能想出些什么法子解决。 可现在的林世卿信心可不敢这么足——他病体未愈,体力未复,轻功施展不了,身旁无力可借,骤然遭遇之下措手不及,一人独战棕熊,林世卿心里实在有点打鼓。 那棕熊三两口解决掉手里这两只只够塞牙缝的小兔子,浑浊的眼睛登时盯上了林世卿这道主餐,重重一跺脚,疾奔时分身携巨力而来,林世卿来不及站起,只好将竹筒里的水一泼,将竹筒扔出,龙渊一拄再次就地滚远,躲开一击。 那泼到身上的水好像更加激怒了棕熊,熊掌一抓,脆弱的小竹筒立时四分五裂,它再次低吼一声,上前两步向林世卿头颈抓来。 林世卿不敢稍有迟缓,趁着竹筒阻拦的片刻时间,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熊掌再次挥来之时,林世卿避让不及,便见他的腰倏地往后一弯,使出了一个柔软至极的铁板桥,旋即拧腰一躲,龙渊出鞘,“刷”的一声,银光一闪,成了棕熊胸口一道血口。 那棕熊不再低吼威胁,转而厉啸:“嗷——”的一声远远传出,一时之间远近山林鸟雀惊飞。 似乎,这道伤口并没能让这棕熊知难而退,反而愈加激发起了其凶性。 林世卿身体尚未复原,遇到力大无穷懂得闪躲、还压根不知道什么是退缩的棕熊,犹自强撑一会儿,又在棕熊身上留下了几道伤口以后,很快便左支右绌,气力不济了。 正这时候,一声疾呼传来:“世卿,把剑给我!” 第六十九章 总是当时携手处(上) 是孟惊羽! 林世卿眼睛一亮,来不及多想,瞧见一个空档便将剑狠狠掷去。 棕熊身上数道伤口,有只划破皮的,也有深可见骨的,血流不止之下反应也慢了许多,而林世卿闪躲虽然狼狈,体力耗费更加严重,但是仗着龙渊在手,对这棕熊总算能掣肘一二,身上暂时还没受伤。 可林世卿如今手上没了兵刃也就没了威胁,棕熊灵智不低,趁机双掌齐上,扑、抓、拍、挠更是凶狠,局面立时变得危急起来。 林世卿没有催促、也没有去看孟惊羽,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昨夜以后他对孟惊羽忽然就生出一种毫无道理的信任,就好像是“只要孟惊羽在,他就决不会有事”的信任,于是毫无后顾之忧,只等着孟惊羽的下一步安排,集中精力尽量闪避掉棕熊的攻击,一时之间一人一熊倒还真算是搏了个旗鼓相当。 “这边!” 林世卿身侧不远处倏然传来一声呼喊。 林世卿听到声音目光一凝,脚步陡然转了方向,一点一点向孟惊羽喊声那边退去,孰料那棕熊似乎也察觉不对,站立起来,双掌改拍为抱,向着林世卿退走的方向一上一下齐齐合抱而去——如果真要是被这样两只熊掌抱到手里,林世卿还真是一点也不想知道自己是究竟会成肉泥还是肉酱。 林世卿与棕熊缠斗已久,直至此时不过是勉力支撑,腿上早就没有力气了,现在想要跳到高于上方熊掌的高度根本不可能,跃到半空必会被熊掌抓住或者拍出去,可是如果想从下方躲开,他就只能躺倒到地上,但是这样的话,棕熊若是接下来直接扑上来,他除了被压成肉饼以后被熊抓着啃这一个结局以外,再不做他想。 唯一可以算作是变数的就是,按照他的计算,现在他距离孟惊羽的位置已经没有多远了。 巨掌在前,再没有多余时间留给他思考。 林世卿狠狠一闭眼——赌了! 林世卿直接仰倒,可还没等落地,他的后领便被提住,旋即孟惊羽抓住他的上臂狠狠一拖,立时脱离了棕熊熊掌的攻击范围。 紧接着,林世卿便见孟惊羽双手握住龙渊,脚尖一点跃到空中,横剑削去,棕熊冲势甚猛,停不下脚更无法闪躲,霎时间,狰狞的头颅映着雪白剑光高高抛飞而起,棕熊脖颈血如泉涌,身体却还保持着向前跑的势头。 孟惊羽翻身落地扔下剑,抱着林世卿滚到一旁的灌木丛中,刚好躲开了无头棕熊的正前方向。 随着“扑通”的重重倒地声落下以后,好像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除了淙淙的溪流声,便只能听见孟惊羽和林世卿两个人的粗喘声。 不知道是不是刚刚再一次死里逃生的缘故,林世卿看着他正上方的孟惊羽竟然笑了出来:“我头一次觉得我的命这么大。” 可孟惊羽的脸色却没那么好看,一会红一会白,最后全变成了一脸铁青:“还敢开玩笑?!” 林世卿推了推他:“还不起来?比熊还重。” 孟惊羽这才注意到他还压在林世卿身上,赶忙翻身坐了起来,铁青的脸色里面瞬间又染了点粉色,怒道:“怎么出去找东西果腹还能找出一只熊来?” “熊怎么了?熊可是难能一见的好吃的,旁人想找它果腹还找不着呢!”林世卿也坐起身来,可听他这问法不禁又笑了出来:“不过熊掌有了,就是不会做,你看看怎么办?” 孟惊羽快跳出嗓子眼的心终于再次放回肚子里,哪里有心情跟他开玩笑,初时在洞中听到啸声的担忧,循着声音一路找来的不安,看到他几次险些被熊掌扫到、恨不能以身代之的惶急…… 他居然还敢笑?! 孟惊羽拽住林世卿的手腕,一把将眼前这个没心没肺的人拉到怀里,一时想狠命搂住,也让他感受一下自己的心情,可下手时却终究没舍得用力,只是虚虚环住腰,愣是一点力气都没加,只将自己的下巴垫到他的肩膀上,轻声喃喃:“吓死我了……世卿,你吓死我了……” 昨夜是万仞悬崖,今晨是熊口夺人,孟惊羽没法想象,如果林世卿昨夜真的丧命于照柱崖顶,如果林世卿昨夜真的摔下悬崖;或者如果林世卿刚刚在他来之前就支撑不住了,如果他再晚来一会儿…… 一想到这些“如果”,心里便挡不住一阵一阵的后怕,什么狗屁不通的身份、立场、礼教、世俗、大道理全都一起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只知道,他现在怀里的这个人是他想要奋不顾身保护的人,是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人,是他一生之中决不能放弃的人! 他刚想开口,可林世卿却轻轻推开了他——林世卿原本以为月老庙之事不过是孟惊羽一时兴起,或是有什么别的打算,毕竟甜言蜜语谁不会说,他身份特殊,又与孟惊羽立场不同,便是日后刀兵相见也未可知。他承认那个时候有些心动,但是一码归一码,心动代表不了他和孟惊羽有可能,有未来。 确切的说,他原本不打算、也没想过和任何人有可能,有未来。 直到昨夜。 林世卿身边从来不缺肯为他牺牲的人,喊口号的更多,但那些人大多都是因为职责、利益,有所图或是有所偿,究其根本,这些人其实并不是为了他这个人,而是为了和他联系在一起的某些东西。 他当然也知道,或许这世间本就没有那么纯粹的感情,他不过是庸人自扰,但知道是知道,他还是从小就渴望有一个人可以全然不顾的,只为了他一个人,做些什么。 白日做梦也好,幼稚可笑也罢,这论调虽然在比他年轻一辈的闺阁少女中都早已经不再流行了,却唯独他还记着念着,他想,不正是因为这份世间难寻甚至压根没有,这样的人才会显得弥足珍贵么? 可是,子恪的感情又太沉重了,他不敢接,因为他没有能力接的起。 他原本以为,他余下的时间不多,这样自私的愿望也只是愿望, 但是他所有的“原本以为”,在他遇到孟惊羽之后,好像就一个一个被打乱了、打破了。 他感受到孟惊羽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有些不敢听,张了张口好一阵子什么都没说出来,哑然片刻,终于神色复杂的问出声道:“你……都知道了?” 孟惊羽明白他问的是他的女子身份,点了点头:“嗯,知道了。” 林世卿又问:“什么时候?” 孟惊羽道:“很久以前。” 林世卿没有纠结于这个“很久以前”究竟是多久以前,只涩声问道:“为什么没有说出来?你知道这件事足够——” “世卿,”孟惊羽截声打断他,握住了他的手,用尽全力控制着自己不使劲,“足够什么?威胁你吗?我的确想过。” 林世卿道:“那为什么没这么做?” 孟惊羽静静看着他,答道:“因为是你。” 林世卿不由脱口问道:“什么?” “因为是你,”孟惊羽重复了一遍,顿了顿,转而问道,“世卿,你可以认真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林世卿迟疑着点点头。 孟惊羽的目光里像是一瞬间燃了火,带着灼人心肺的温度:“世卿,你……很喜欢梨花吧,洛城的梨花年年春日都开得很美,你看过了——所以,你愿意,往后每一年都和我一起去看梨花么?” 孟惊羽说完,舔了舔嘴唇,咽了口口水,热切又忐忑的看着林世卿——其实他准备了很多更好听的话,有更直白的,有更诗意的,唯独这一句,从头到尾根本就不在他的腹稿中。 他刚刚在抱着林世卿的时候,感觉那些好听话已经在他的舌根底下列队站好就等着拉出去检阅了,但话到了嘴边,他又觉得好像这些话都不用说,世卿都懂,于是列队站好的腹稿又被他全部嚼碎回炉,该说什么,该怎么说,脑中翻来覆去的也没个着落。 单却好像只余了半年前梨花枝下美人榻的景色,那个宽袍广袖墨发披散擎着白瓷茶碗落了一身嫩白花瓣的玉人,隔着几树绽开的花枝,悠悠闲闲的问他:“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 ——因为你在啊。 这次好像和月老庙那一次又不一样——孟惊羽好像有满腹的话要讲,可是林世卿的不回答却又好像死死堵住了这个出口。 许久没有等到林世卿的回答,孟惊羽眼中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可只是片刻后,那光芒却再次璀璨起来——林世卿的手指抚过他掌心细密的纹路,粗糙的茧子,昨夜因为长时间拉扯链子和握剑而磨破的痕迹,继而穿过了他五指指缝,轻轻的回握回去。 林世卿轻声应道:“诺,有生之年。” “……”孟惊羽窒了一瞬,他那满腹的话好像随着这句应语,忽然从一个小孔里慢慢撒着气,溜了出去,而后他缓缓收紧手掌,“不好,不够。我要你,我要我们,生前死后,碧落黄泉。” 第六十九章 总是当年携手处(下) 熊掌到了最后还是没能吃成,两人一个是养尊处优的天家之子,一个是位高权重的执宰之相,也就托福于林世卿少年时天南海北的游历,烹饪技术总算还足够打个野味,剥皮放血烤熟吃,否则要是单靠孟惊羽,只怕真的是连口热的都吃不到了。 看着林世卿手法熟练的将二人又捕来的山鸡处理好了架在火上烤,孟惊羽好像觉得这样的林世卿和他之前了解的那个又不一样了,不由问道:“为什么要扮成男子?这样……不辛苦么?” 林世卿将烤着的山鸡翻了个面,似乎并不怎么在意的道:“辛苦么?也许吧。” 孟惊羽从他手中接过穿着山鸡的粗木枝,又问道:“这样的生活,你喜欢吗?或者……想过要改变什么吗?” 林世卿虽然这两日前前后后爬山打滚,衣服上脸上已经弄得乌七八糟,但坐姿却仍是端端正正,答道:“最初确实是不喜欢这样的,但后来习惯了,倒谈不上喜不喜欢了,只觉得至少看着,过得要比女子舒心自由得多,便也没想过要在这上面改变什么。” 孟惊羽“嗯”了一声,便听林世卿接着道:“近几年,我反倒有些感激,虽生为女子,却能以男儿之貌处身立世。” 孟惊羽偏过头看着他道:“那于你来说,若为处身立世,男儿女子有何不同?” 林世卿默然须臾,轻声道:“所谓男女,不过是世人的界定,若除了那些陈规旧迹,哪有那许多不同?只是……这个世道留给女子的余地太小了——倘若一辈子囿于闺阁女子的方寸之地,不知四海,不闻九州,此之于我,来这世上走这一遭大约也只是行尸走肉匆匆而过,未免失了太多风景。” 稍稍顿了一下,林世卿将手放在火边烤了一烤,搓了搓,又收了回来,容色间笼着薄薄的倦意,眼睛却极有神:“前几年我还没出仕时,有幸游访了不少地方,总也算看过江潮翻涌,走过山岭叠嶂,曾在繁华的集市流连过,也曾在破败的村落停驻过,无论是鸟语花香还是草木零落,无论是鼎沸人声还是清寂佛寺……多多少少都见过一些。” 见过了,好像便能不在乎最终能够活多久,好像心里也能跟着亮堂起来。 林世卿轻轻吐出一口气:“这样的百态,不才该是一个人活着的时候该体会到的么?” 孟惊羽没有立即接话,眼神转而落在火上烤着的山鸡,手上串山鸡的木枝又翻过两轮,他才又开了口:“世卿,有时候我觉得你说的话不像你我这个年纪的人,我听着,心里有些……有些难受。” 林世卿眉眼一动,却没说话。 “虽不愿往这上面想,但……慧极必伤,”孟惊羽道,“活得越明白、越清醒,便越难活得开怀,况且哪里有平白活得这么明白的人?” 山鸡身上接连落下几滴油脂,滴在火堆上,发出“滋滋”的响声。 孟惊羽道:“……我只恨,没能早些遇到你。” 林世卿一愣,又折了两支木柴填进火堆去,忽而笑了:“早些年我还不是现在这样的,那时你遇到我说不定反倒觉得我不合你心意,现在觉得好便好了。” “不会,”孟惊羽听他说完立刻接道,“虽不知你说的早些年指的是什么时候,但至少四年前我初见你时,固然谈不上喜欢,可留下的印象确然是很深刻的——对了,说起这个,我这几年还在一直追查你的身份,却没想到你竟还真的大隐隐于世,怪不得没有消息了。” “四年?”林世卿并非不知道孟惊羽曾经追查过他的身份,也不是没有猜到孟惊羽已经知晓了他的身份,可听了他这样直接说出来还是免不了一怔,“你第一次见到我……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孟惊羽道:“很早就觉着像是了,只不过近来才确认罢了。再详细一点说,应该是在画舫的时候,功夫骗不了人,还有——敢颐指气使拉着一国之君浇竹子当苦力的人,我怎么能轻易忘了呢?” 林世卿听到他的形容,倏地笑了出来。 “笑了真好,”孟惊羽见状温声道,“我只想着,若我能够早些遇到你,定会将你掳到我身边好好养着,哪怕你不喜欢,也一定不会给你明白那么多事情的机会——只要让你日日都能这么笑便足够了。” 林世卿听了以后,不知道心里哪根弦被轻轻勾了一下,眼眶忽然有些酸:“明白不是什么好事,可那个时候……不明白的话要怎么办呢?” 明白了尚且要步步为营,未雨绸缪,可即便如此,一举一动却仍如千钧履薄冰,而若是不明白,又哪里有机会活到现在? 孟惊羽将烤着的山鸡搭在火旁的架子上,回手揽过林世卿:“以前的既然已经明白了,无可更改,那便只能这样了。至于往后,你不必明白,或者不需要太明白,日后要怎么办,交给我,好不好?” 林世卿靠到孟惊羽的肩膀上初时有些僵,没有回答也没有言语,而后随着他的话身上一点一点放松下来,过了好一阵子,林世卿抽了抽鼻子,忽道:“糊了。” “……什么?” “山鸡,”林世卿直起身,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火上,“糊了。” 孟惊羽一下反应过来,赶忙将山鸡翻了一面,反过来之后才发现之前翻上来的那一面已经烤的焦黑开裂了。 他不好意思的一咧嘴,道:“等下这半我来吃。” 林世卿摇摇头,道:“丢了不吃便是,何苦偏要吃糊了的?便是再饿也不至一只这么肥的山鸡不够咱们两个吃吧。” 孟惊羽以往鲜少有如此言语无措的时候,仿佛都是为了一口气攒到了今天的,想要说话,却又不知说什么合适,硬是要说不说的哽了半天,才挤出一声:“哦……好。” 林世卿看了他的样子不觉忍俊不禁,别开了头,眼角却忽然扫到了远处那段割开的腰带,想起了什么似的,问孟惊羽道:“之前那个带着铁爪的长索……?” “那……”孟惊羽没有想到林世卿会突然问起这个,眼光游移了一下,才答道,“中途不知掉在哪里,找不见了……” 那夜孟惊羽背林世卿下山以后,基本连站着的劲儿都欠奉,天也黑透了,剑还能用来当拐杖,可那铁索收回手中后却小巧的很,孟惊羽不小心一摔之下,早就摔没影了,夜幕笼罩,深山老林,他和林世卿的状况也都不容乐观,实在脱不开身去仔细寻找,孟惊羽粗粗拨了拨身边的草丛没见着影便也没再强求。 林世卿轻声道:“罢了,能活下来已是万幸,丢了便丢了。” 孟惊羽试探着问道:“那个铁索……很重要吗?” “唔,还是挺重要的,”林世卿先是认了下来,而后见到孟惊羽一脸愧疚表情,又道,“不过也没有重要到丢了便要如何的地步,你不必自责。那种情况下,你能够背着我找到这里已然不易,我向这铁索的主人解释一下便是。” “可我见那物件构造精巧,上手简便,使用的用料和打造的工艺也非同一般,想来绝非凡物,只怕——” “真的没事,”林世卿安慰道,“主要这物件是一位朋友借给我的,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再特意问你这一回。” 前些日子,林世卿同那少年郎交换条件时,少年郎总觉得映月剑只换一个人情加一个面具是林世卿亏大了,便又主动将这鹰爪暂时‘借于’了林世卿,跟林世卿勾肩搭背的说道:“我这人做人公平的很,尤其是看了你这住处,更加不能随意占你便宜,你那两个条件便是不用映月来换,我也是一样会答应的。所以,为了让你不亏……” 那少年郎最终将这“鹰爪”送给林世卿,又教了他使用之法,见他学会以后,才又离去。 不过离去之前又特意嘱咐说只是“暂借”,林世卿怕此物丢了以后那少年郎又给他出什么难题,这才有些在意这铁索的去处。 孟惊羽将烤好的山鸡鸡腿撕开,递给林世卿,道:“先吃些东西,你也先别急着说‘没事’,咱们这几日反正也要找出去的路,出去找路的时候便一起找这铁索,能找到自然最好,若是找不到的话便再说。” 林世卿接过鸡腿,道:“好,就这么办吧。” 顿了顿,林世卿将鸡腿举到嘴边,复又放下,兀地说道:“其实墨阳兄还对我说了一些别的东西。” 孟惊羽手上一颤,一小块肉条掉到火里,生出了几声“噼啪”响动,他也没有注意到似的,紧紧盯着林世卿道:“墨阳……他还说了什么?” 林世卿道:“他说,你有明主之德,我有将相之才,即便是礼教旧约挣脱不开,但英雄不问来处,你与我亦可成为一代明君贤臣。” 孟惊羽又是一颤。 林世卿接着道:“他还说,他日后看不着你了,便将你交托给我。” 孟惊羽的心忽然急速跳动起来,好像感受到了什么似的:“墨阳……世卿,他这么说,你是怎么想的?” 林世卿在鸡腿上咬了一小口,细嚼慢咽,又抹了抹嘴,半晌,缓声答道:“我已经答过了。” 孟惊羽眼珠不错的看着林世卿。 林世卿阖了阖眼睛,继而轻唤了一声—— “北辰。” 第七十章 鸭绿桑乾连天汉(上) 南衡山脉横贯齐国东西两方,几乎都是清一色的奇峰峭壁,常言高山配流水,齐国国境内的那三山六水,大多聚集在此。 就于地势原因,山脉沿线脚下不多的村庄里多猎户,少农人,大约是猎户自小多少习武的缘故,此地的齐人常少齐国时兴的士族绵软作风,倒多了几分类似于长于骑射的北梁人的硬派作风,越衡郡前正打着仗,这里竟也没瞧见携家带口逃难的人。 而无论猎户还是农人,识文断字者都极其稀少,大多是几个村子共用一个或者几个给小娃娃启蒙开化的老师傅,可即便是这样的老师傅,拽起文来也大多是半通不通半懂不懂的,顶多糊弄一下那些五个手指划不出来一个大字的村人,故此,这一片的村子大多也都是叫些似是而非的文白名字——青山村,绿水村,秀峰村之类。 不过这里也的确算是难能一见的桃花源,由于本地人大多能够自给自足,便也很少跟外地人联系,识字不识字倒也没那么打紧。各家养着几只鸡鸭,妇人时而上山采摘些山菜野果,村里每隔几日打些猎物肉食开开荤便好了,也算是靠山吃山得怡然自得。 山中日月几回轮转,山外日月也是几回轮转——此时距离孟惊羽被掳离去已经过了五日有余。 而南衡脚下的青山村也难能一见的迎来了两个灰头土脸的外乡人。 那两个外乡人不像是田地或者山里出身的人,身上发出来的气质跟村里人太不一样了,一看便能感觉得出来,怎么看着都像是城里的人——而离这里最近最大的城镇就是正打着仗的越衡郡。 这二人虽然看上去几乎快与野人一般无异,浑身上下又脏又臭,但还是自打一进村子,就被村人注意到了。又过不多时,便有几名青壮年村人拿着棍棒和小弩之类的农具猎具,将这二人不由分说的赶了出来。 村人各家互帮互助,自然不是不热心,但是不远的地方正沸反盈天的打着仗,此时来了两个气度不凡却一身落拓的外乡人,怎么看都有些可疑。 而这两个被青山村人赶出来的落拓外乡人,正是刚从山上找到路下来的孟惊羽与林世卿两位。 周楚大军压境在此,二人军务政务缠身,本没有在此地耽搁停留的意思,入村也不过是想借宿一晚,再问一问出去的路罢了,可谁成想,连口都没等开,就被当成凶神一样“请”了出来。 二人相对无言,唯有苦笑。 乡野之人自有乡野之人的生存之道,孟、林二人也都理解,村人没有任何理由留下他们这样两个来历不明的外乡人。 可是没有本地人做向导,他们要想尽快回到营中的打算却怕是又要落空,二人心里再是十万火急也无济于事,眼下已近日暮,这个时候再想赶路显然不大合适,二人商量了一下,想着还是先寻个栖身之所,熬过一晚,等第二日天亮了再行动。 可还没等他们走出村口多远,一个小石子便应着声骨碌碌地滚到了二人脚下,二人停住脚,四下望了一眼,见除了一棵几人合抱粗的茂盛老榕树、和村口开裂的木头大匾“青山村”,再没什么可以入眼的东西了,看了一圈似乎也没在意,回过头便继续走了。 没过多一会儿,又有一颗小石子滚到了二人脚下。 林世卿稍稍一动,孟惊羽却捉住了他的手,二人迅速对视一眼,这次没停,脚步也只是稍稍一顿,二人便又继续抬步走了。 下一刻,林世卿耳朵一动,身体却没有动,孟惊羽松开捉着林世卿的手,反身一扭,探手将一颗照着林世卿后脑勺去的小石子拦在了手里。 孟惊羽颠了颠石子,轻笑一声,重新站回林世卿的身边,转回了身。继而,二人正要抬步,这时却又飞来了三颗石子,一上两下成品字形,又照着林世卿后脑勺去了,但是这次孟惊羽却连身都没有回。 “哎——”眼看着那三个小石子就要打到林世卿后脑勺,榕树上忽然蹿下来一个猴子似的半大少年。 正这当,林世卿却忽然被吓到脚下不稳似的,绊了一下,腰身登时一矮,刚巧错开了头顶上那三枚小石子。 “你们刚刚怎么都不动啊?!”那自树上滑下来的半大少年皱着眉,撅着嘴,惊魂未定的拍着胸口,“我就试一试,没想真伤人,你们可真吓死我了!” 林世卿撑了一下孟惊羽的胳膊,笑眯眯的转过身,抱了抱拳:“小兄弟功夫很好,不知可否结交一二?” 那少年刚刚从树上蹿下来时应该很是匆忙,蹭了一身树叶树皮,他一边将身上的树叶树皮拍掉,一边冲二人草草摆手道:“好什么,都是瞎练的,你们俩的功夫才真是好——虽然刚刚是这个穿衣服不系腰带的哥哥接到了我的石子,但是别以为我看不出来,这个笑眯眯装摔倒来躲掉我的石子的哥哥,要比你这个穿衣服不系腰带的哥哥厉害多了。唔,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们两个都比我厉害——恩,厉害多了。” 孟、林二人听了这番形容半哭不笑的相顾无言片刻,孟惊羽上前一步,也抱了个拳,道:“小兄弟等到村人都回去了以后才现身相见,应该不止是想要送我们这几颗小石子的吧。” 那少年挠了挠头,一脸老实憨厚样,眼珠却转得飞快:“这位穿衣服不系腰带的哥哥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是山野孩子,听不懂。” “既然听不懂便罢了”孟惊羽也不恼,偏头对林世卿道,“世——咳,咱们走吧。” 林世卿点点头,冲那少年又抱拳示意了一下,和孟惊羽一同转身便要走。 “哎——等等!”那少年见他们真是要走,不由气急败坏的叫住二人,三两步跑了过来,拦到二人身前,“你们要走去哪儿啊?天马上就黑了,喂狼去吗?” 孟惊羽和林世卿对视一眼,眼里不约而同都露出点笑意。 “小兄弟不必担心,”孟惊羽十分有礼的又一躬身,“小兄弟刚刚不也说了,我们两个武功不下于你,又在山上待过几日,应该还不至于喂狼。” 那少年瞥了一眼孟惊羽:“我在这儿长了这么多年,难道还能骗你们不成?你们之前没遇着狼,那是运气好,而且你们应该也不会在晚上外出活动的吧,我们这里上下山沿途都有标记,还有我们村里人布置好的山洞可以休息,估计你们应该是在山洞里待着才没遇着狼。” 那少年歇了一口气,指了指天,继续道:“就现在这天色、这时候,你们上山去——我们这山里的狼真的是要夹道欢迎了,就等着你们送上门呢!哼,我不管了,你们看着办吧。” 那少年说完话一缩肩,抱臂背过身去,不理他们了。 孟惊羽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林世卿——我这白脸唱完了,该你这红脸登场了。 林世卿冲孟惊羽眨了眨眼睛,又清了清嗓子,温言问道:“冒昧问一下小兄弟,家里可还有什么人?” 那少年警惕的歪头看了一眼林世卿:“你们外乡人结识朋友都是这样刚认识就要问别人父母家人的么?” 林世卿不慌不忙的摇摇头,道:“自然不是,只不过小兄弟说的不错,如今天色已晚,小兄弟家中应该也到了要开饭的时间了吧,只是怎的不见小兄弟急着回家呢?” 那少年挪开目光,扁嘴道:“我还不饿,没玩够呢,不想回家。” 林世卿伸手将那少年头顶挂着的一枝绿叶摘去,道:“那我和我的同伴二人不知可否到贵舍冒昧叨扰一晚?等下天黑了,我们便可同小兄弟一道走,此处离山近,多些人,互相也都安全一些。” “我有什么不安全的?倒是你们,”那少年抬手来回扫了扫自己头顶,上下打量了林世卿一番,挑起了眉毛,“你们刚才不是还一心一意要上山喂狼吃的么,现在怎么又说要到我家来了?” 林世卿没答话,转而从孟惊羽手里抓起那枚小石子,捏了捏,往前走了两步,冲一脸问号的少年和一脸笑意的孟惊羽招了招手:“来。” 孟惊羽提步就走,少年左右看看他们二人,稍稍犹豫了一下,也半信半疑的跟着去了。 林世卿站到了那颗老榕树底下,抬头看了一眼,只见那老榕树树冠密如虬髯,基本不透光,枝节错杂,枝叶繁茂,怕是至少已有百岁高龄了。 少年不解问道:“你来这儿干嘛?” 林世卿笑道:“家里可缺柴禾?你想要这树上的哪一枝回去烧,指一指。” 那少年十分聪敏,反应极快,立刻便联想到了刚刚林世卿从孟惊羽手中取走石头的动作,又是讶然又是不信的指着林世卿手里的小石子,道:“你要用这个……给我打下来一个树枝?还让我选?” 林世卿一脸笑意的看着他,也不说话。 少年咽了一口口水,没再啰嗦,仰起头,目光在树冠中错杂的枝干之中逡巡一圈,挑了个不粗不细的,指着道:“我要那根。” 第七十章 鸭绿桑乾连天汉(下) 林世卿的笑容益发浓郁,像刚才孟惊羽那般颠了颠小石子,旋即将石子压在拇指与中指之间,扣指一弹,几人便听头顶上传来一声拖拉又喑哑的“咔嚓”声,而后,一根比那少年所指的木枝要粗上好几圈的木枝带着其上的小枝叶呼扇着砸了下来。 少年目瞪口呆的吃着被那一串枝叶砸起来的尘土,却仍无所觉似的,一个箭步拾起了那节树枝,对着那光滑的截面愣住了,半晌,他指了指手中的树枝,又指了指林世卿,再次奋力咽了一口口水,收收快瞪出来的眼珠子,努力让自己问问题的口气显得不那么傻。 “这个……是你用石子——”他比了比那个小石子的大小,“就这么大点的小石子,打下来的?这节树枝?” 林世卿向他展示了一下空空如也的双手,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道,“鲜木枝毕竟还要干一干才能烧火,是在下考虑不周了,不知是否还需要到山上再另找些干木柴?” 孟惊羽不动声色的站在一旁当摆设,心里却在偷笑:什么考虑不周?在山上当野人的时候怎么不见他考虑不周?不过看这上钩的傻小子倒像是很合他心意,否则他要说什么做什么,又何至于绕这么大个圈子。 “啊,还找?”少年又是干愣片刻,而后赶忙摆手,一叠声的道:“不不不不不!不用了不用了!这位……先生,对,先生,能否到我家来坐坐?小子刚刚对先生不恭敬,是小子的错,小子的错。” 说着,他放下树枝,也照葫芦画瓢的躬身抱拳,期期艾艾的道:“就是那个……先生,先生能不能教教我,这个……这个……” 他指了指树枝。 林世卿虚虚托了一下他,没说教也没说不教,只道:“小兄弟言重了,现在我和我的这位同伴是否可以——” “可以可以!别说一晚上,以后都住这儿了都行!”少年一听忙不迭的答应下来,拍了拍脏兮兮的手和衣角,又整了整身上的粗麻衣,露齿笑了,“两位先生这边请——其实我家就我一个人,住在村尾,离大家住的地方有些距离,只要不太往村子里边走,你们就不用担心,只是屋子破了点,还得请先生别介意才是。” 林世卿但笑不语,点了点头。 少年看着林世卿这一副八风不动的样子,更加觉得这个看起来是泥地里滚出来的野人壳子下装的绝对是个世外高人,言行举止不觉愈发恭敬起来:“我叫‘常笑’,笑口常开的“常”,笑口常开的‘笑’。不知道两位先生怎么称呼?” 林世卿道:“林世卿。” 孟惊羽诧异的看了林世卿一眼,道:“于靖。” 常笑不觉有异,点头道:“原来是林先生和于先生,失敬失敬,不知两位先生……” 孟惊羽在一旁听着林世卿和常笑一问一答,只觉十分有趣,这少年虚岁不过十四五,说话做派却已有几分成人模样,举手投足间有时还会流露出些马马虎虎的读书人气质,虽说看着是四不像,但是这样的少年——别说在这化外之地,就说是在普通村镇——都少见极了。 再说林世卿也有些奇怪——无论这少年提出些什么问题,林世卿竟都认认真真的作答,从敏感如二人来历、身份、目的、有何打算,到日常如个人喜好、进学建议、外界景况等等,虽说林世卿大多还是编,但一听编的就十分上心,不仅仅是三分真七分假,假的那七分里涉及到不便透露的,也多是只做含混,但绝不会信口胡言,完全可以称得上是编得一丝不苟了。 按理说,林世卿在明知二人尚有要务牵扯的节骨眼上,应该不会有心情和一个少年掰扯这些无关紧要的小问题,可事实却刚好相反。而另一方面,林世卿偏偏又不是个无的放矢的人,一时之间,孟惊羽简直要怀疑起他面前这个一身麻布衣的村人少年是不是有什么值得探究的特殊身份了。 小半柱香后,几人终于走到了地方。 果如常笑所说,他所居之地位于村尾,是座相当不打眼的茅草屋,连个围起来的篱笆也无,距离正经村子的范围还有好一段距离,的确不用担心会有村人发现他们在这儿。 几人听觉灵敏,刚推开门便听到几声“吱吱嘎嘎”的声音,屋里没灯,天也黑了,孟惊羽几乎是反射性的就绷紧了身子,林世卿立即察觉到,悄悄伸手抚了抚孟惊羽的背脊,这时便听常笑赧然道:“家里的门没怎么俢,常有几只耗子在此搭窝,怠慢二位先生了。” 说罢,他当先走进屋子,点起了桌上的小烛台,那烛台不过豆大点的光亮,萤火似的,却已然足够照亮这座简陋的小茅草屋了。 想来,常笑说的那句“屋子里面破了点”的“点”字,还是个挺委婉的说法——说这是个茅草屋还得加上几分想象力,写实点说,大约也不过就是个糊上了墙的临时草棚子,屋里没有床,只有一高一矮一对到处都是毛边的桌子板凳,那萤火似的小烛台正摆在这张桌子中央。 而屋角处铺了几层厚厚的稻草,不宽,但让一个人仰躺着确然是足够了。 二人只见常笑将烛台点燃后,轻车熟路的走到墙角处,再下一眼便见他蹲下,而后一手提拎着几条小尾巴,将几只面相不佳的大小耗子放到了门外。 奇的是,这几只耗子被人抓了尾巴竟也不叫不挣扎,被常笑放到门外也不跑,就蹲在原地跟常笑大眼瞪小眼,直到常笑拍了拍一只稍大些的耗子的屁股,其他几只小耗子才跟着那只大些的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常笑起身回头,见孟、林二人正瞧着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抬起手想要挠挠头,可仿佛又觉得有些不妥,放下举了一半的胳膊,在衣服上搓了搓手:“两位先生见笑了,我这里住的偏,平时也没什么人来,就和这么几只耗子做了邻居,算是熟人,他们也不怎么怕我。只是今日两位先生来,怎么说也没道理让先生跟耗子做邻居,便放他们出去待一晚,只是……” 常笑停顿了一下,小心的觑了一眼林世卿:“只是其实这屋里还有两只耗子——先生别误会,一只母耗子,一只小耗子,是对母子,不会伤人,今日白天才生下的,大的小的都还没怎么缓过来,所以能不能……先生!别——哎?” 林世卿往前走了几步,蹲到刚刚常笑蹲着的地方,往里瞟了两眼,又站起来回过身子,笑道:“别担心,只是看看——那些是书吗?” 孟惊羽顺着林世卿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屋梁上挂了两个物件,其中一个是个成人拳头大小的小罐子,另外一个则是一沓毛边了的书页,说是“书”,其实封面和封底都是没有的,只能通过侧面装订的痕迹勉强看出来应该是沓书页罢了。 不过,这沓“书”长相虽狼狈,挂的却讲究,装订那侧的一角打出来了一个小孔,绑了细绳,悬在梁上侧面垂着。 常笑见林世卿发现了那一沓书页,面上闪过一丝喜色,转瞬却又掩了下去,点点头道:“恩,算是书吧,都是我自己偷偷抄的,书太贵了,也不好买。” 林世卿似乎对这书有些好奇,上前两步想要翻看,常笑却急忙抢上前来:“我来!” 林世卿一怔,往后退了一步,便见常笑小心又小心的解开了拴着书的绳扣,将那一沓“书”用手抚了抚,递给了他。 孟惊羽看了却是不解道:“常人存书多是立放或是平放,我见你如此,应是惜书爱书之人,可你既珍惜它,为何又要在书上打个洞,这样侧挂在梁上?” 常笑一边一眼一眼的偷瞟着林世卿一页一页地翻看着他的书,有些忐忑的样子,一边答道:“家里有耗子,它们会吃书,这是天性,改不了。可我又想让他们做邻居陪我,便只能自己做好功课不让他们吃了。将书这么挂着,他们即使顺着绳子爬下来也站立不住,是吃不到书的,绳子上也抹了山上的一种草汁,他们不喜欢那种草汁的味道,也不会啃绳子,这样才算安全。” 孟惊羽闻言微微颔首,心中却甚为惊奇,他好像有些明白了为什么林世卿会对与少年特殊对待了。 林世卿翻书的手忽然一顿,向常笑道:“这首诗是你做的吗?” 常笑身量有些矮,要踮起脚才能看到林世卿捧着的书,林世卿见状便将书放下些,用手指了给他看。 常笑看了一眼,颇有些自豪的道:“恩,是我写的,先生觉得怎么样?” 林世卿没答,抬起眼问他道:“写这首诗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 常笑原本想着,这是自己写的最好的一首诗,即便不夸,先生也应该会对他另眼相看才是,可听林世卿只问他是怎么想要做的这首诗,心里却忽然没有底气了。 而孟惊羽则是从未见林世卿对旁人诗词有过什么指点评价,好奇之下也从另一边凑过去看,便见那诗写在页脚位置,批注一般,还对应个小箭头—— 一曲龙吟动九霄,万里江山任独翱。 少年不识愁滋味,惟愿天下尽逍遥。 第七十一章 化外羽仪映松雪(上) 诗句浅显,并不如何引人眼球,但孟惊羽着实没能想到一个貌不惊人的村人少年竟有这般“天下尽逍遥”的宏愿,不由微微点头,动了几分心思。 “我……”常笑犹豫了一番,深深喘了一口气才道,“其实我也想说出点什么像‘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那样的大道理,可是……我写这首诗的时候什么都没想,就是看书看到这段的时候觉得脑袋里忽然有了这几句,就写下来了。” 孟惊羽顺着连着诗句的那个箭头向上看去,见其上正是《晋书·苻坚载记上》的一句“一轨九洲,同风天下”,不由心中一动。 林世卿问道:“首句龙吟一曲,曲从何来?” 常笑仔细想了想,道:“我想不起来了,就是觉得听过……不知道这是曲名还是箫名,特别熟悉,但就是说不出来。” 箫? 孟惊羽忽然觉得他隐约明白了什么,抬眼看向林世卿,便听他接着问道:“为何是曲名或是箫名,而不是什么别的名字?” “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名字吧……”常笑揉了揉脑袋,踌躇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而确定道,“不对,龙吟就是曲名或是箫名!” 常笑似乎有点被问烦了,话音刚落,便又接着道:“我去找点东西吃,你们先在这里等着。” 说着,还没等二人反应过来便跑了出去,可刚跑出去没一会儿,却又折了回来:“麻烦先生先保存好书,千万别弄坏了。” 只是这回却没急着离开,等林世卿向他点头应是后,才又跑了。 林世卿见常笑离开了,捧着书坐到了茅草堆上,孟惊羽却没坐到他旁边,反是出了门去,小半盏茶后才回来。 林世卿仍在翻看着书,没抬眼:“入夜了。” 孟惊羽道:“是,我查探了一圈,附近没什么危险。” 林世卿仍没有抬头:“下次带我一起。” 孟惊羽一时没摸到头脑:“……什么?” “我是说,”林世卿合上书,看向孟惊羽,“下次出去查探环境,带我一起。” 孟惊羽不知为何,听了话后嘴角一下子便扬了起来,眉梢眼角都盛满了笑意,抿了抿嘴:“好。” 林世卿将那本书揣到了怀里,道:“想不想去看看常笑去哪里找食物去?” 孟惊羽笑道:“你要去,我便陪你去。” 林世卿轻笑了一下,出了门去。 孟惊羽像是在那笑里又呷出来了点滋味,这回笑意拦都拦不住了,兀自一摇头,跟了上去,心说:真是魔障了。 二人一路走的极快,直到影影绰绰的能瞧见灯光后才放轻了脚步,尽量挑着偏僻的小路走,又走了一会儿,听到前面传来人声,停下了脚步,隐在了一处土坯院墙后。 “……阿吉婶子,不用给我这么多,您自己留点。” 听声音,像是常笑。 “你这孩子,正长身体的时候呢,自个儿留着多吃点,我这儿都够。再说了,你阿吉婶子也就能多拿出两块馍馍给你填个肚子,不是什么难得的东西,你就放心拿着吧。” “哎,谢谢阿吉婶子,那我就不客气啦!下回再猎到大的,头一份就给您送!” “说什么话呢,你阿吉婶子还能贪着你那点肉么?快回去吃吧,趁着热吃才香,都这时辰了,路上小心啊。” 孟惊羽轻轻拍了拍林世卿的肩膀,轻声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会来这里?” 林世卿道:“这个时候,他想找吃的只能进村。” 孟惊羽摇了摇头:“我问的不是这个,你自打进村便基本没有辨别过方向——你之前来过这里?或者,认识这个孩子?” 林世卿沉默了一下:“没来过,只是我见这个村子的排布确实如我所想……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身世缘故,很久以前,我曾顺手救过很多孤儿,时间太久,数量太多,我已经记不起常笑这孩子了,但他那一手掷石子的手法,却与我使的有些相似,像是我教出来的。” 孟惊羽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他之前的问话,道:“所以那时你才想到要问他的父母家人来作验证?” 林世卿道:“初时是这么想的。” “初时?之后呢?”孟惊羽问道,“你既说没来过此地,便说明你没有来过此处,更不是在此处识得常笑的。只此一项应该也也不足以证明他便是你当初所救的孩子之一吧。” “只此一项的确不够,”林世卿摸了摸胸口处,“还有那首诗。” 二人说话时间,常笑已经包好了馍馍,离开了那家,可看方向却不是往回走的。 二人见此赶忙跟上。 孟惊羽“唔”了一声,道:“你是说……箫?龙吟?龙吟一曲动九霄,你那支箫名为龙吟吗?” 林世卿道:“不,我箫名为‘无名’,并非龙吟。” 孟惊羽不解:“那为什么……是曲名吗?” 林世卿自嘲一笑:“现在提起来好像都恍如隔世了似的——那还是我偶然初得龙渊时,年少轻狂,总觉得天降大任,清高得不得了,便依着龙渊剑鸣和当时的心境,随性做了一曲,命名‘龙吟’。刚巧又从一队人贩子手里救了几个孩子。” 林世卿顿了一下,苦笑:“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年纪,总觉得自己做了大事——替天行道,惩奸除恶,好像除了自己这世上就再没别人了,了不起得旁人说一句都不行,就那时候写的这几句,不知怎么就被这孩子看到,还记下来了。” “看不清楚自己,便也就看不清楚别人,更加看不清楚形势,”林世卿叹了口气,“那时我居功自满,收手太早,除恶未尽,这几个孩子我刚救到手里,没过几日却都没了影,那时等人不见了,我才发现原来我的安排漏洞颇多,让人钻了空子。我后来再追查虽然灭了贼窝,但孩子已经没了影,再也查不到了。” 他却没料到,竟还能在这偏僻的小村子有缘见到那些孩子中之一。 二人悄悄追了一路,见常笑拐进一个院子,便也随着跃到了墙上。 而后,孟惊羽便听林世卿低声道:“这村子的排布,若我记得不错,便是我在那贼窝见到的排布——房屋首尾相接,两侧筑好围墙,只留一条主道,除非人多,否则便得从头挨个打进去,应对个把野兽,这样的排布再合适不过,常笑这孩——” 话没说完,林世卿便立即住了口,二人一同屏息凝神,看着那院中那座忽然亮起灯来的小房子。 “常笑哥哥!” “常笑哥哥!” 屋内传来几声童音,都是女孩的声音,听着应该是对于常笑的到来十分兴奋。 而后常笑的声音传了出来:“原来是没油了,怎么不添上来,点起灯?晚上都不害怕吗?” 一个小女孩道:“怕呀,但是油罐子太高了,灯烧到一半就灭了,没有光,我怕摔了,就没去爬桌子拿。嘻嘻,只有小花,她刚才看着树影还以为是有坏蛋来了呢!还是我去把窗子开了,才看到是大树,不是坏蛋。常笑哥哥,你说我勇敢不?” 那个名叫小花的女孩吸了吸鼻子,明显刚哭过,走了两步扑到了常笑的腿上:“丫头告状!坏丫头!小花就是怕,就算丫头开了窗也是怕!常笑哥哥,你留下来陪我们好不好?有常笑哥哥在,小花就不怕了。” 透过破了洞的木板窗,二人隐约看到常笑抚了抚这两个小女孩的头,走到一旁将开了个缝的窗子拉了回来,道:“丫头最勇敢,小花最乖,你们都是好孩子,小花不怕,哭了就不能长成漂亮姑娘了。常笑哥哥是男孩子,不能跟你们住在一个屋子,否则会有人说你们不乖的。听话,哥哥给你们带了馍馍过来。” 几个小女孩将馍馍接了过去,唯独小花却不动作,只见她咬着嘴唇,似乎作势又要哭:“常笑哥哥每次都这么说,可是小花也没变丑啊,常笑哥哥就是不想陪小花,才拿这个话骗小花。” 常笑将那小花抱起来,仔细端详了一番,笑道:“我看看,唔,小花的确没变丑,还长漂亮了。” 想来天下没有几个女孩不喜欢别人夸自己美的,大的小的都不例外,小花听后立即破涕为笑道:“常笑哥哥说的是真的?” “真的,自然是真的,”常笑将她又放下来,继续说道,“不过,若是小花往后少哭些,一定会变得更美的!” 小花想是听了常笑夸她有些害羞,伸出手指一圈一圈的绕着自己的小辫子,嗫嚅道:“那小花以后不哭了。” 话音刚落,又立即补充道:“但是常笑哥哥要多来看我们哦!” 常笑笑道:“会的会的!哎,二娘,怎么啦?” 一个咬着一小块馍馍的小女孩不声不响的走到了常笑腿边,用力推着他,听到问话含混不清的答道:“常笑哥哥快走吧,再晚了路不好走,会有狼来叼的!” 大约这位名叫“二娘”的小女孩说到最后的时候,情绪有点激动,咬在嘴里的馍馍没有咬住,掉在了地上。 见馍馍掉了,那小女孩傻眼了,手上也不推了,眼一闭嘴一扁,手放到脸上,姿势已经摆好,就等着哭出声了。 第七十一章 化外羽仪映松雪(下) “哇——呜——哎?”刚打雷,雨还没来得及下,小二娘便通过那双眯缝着的小眼睛见到了一块白白净净的新馍馍,哭不下去了。 常笑摇摇馍馍,掐掐小二娘的小脸,道:“给你的,别哭了,快吃吧!” 小二娘接过新馍馍,连咬带扯,好容易弄下一块,又将余下的还了回去,小孩子记性大,忘性也大,小二娘得了新馍馍,转头便不见了哭唧唧的小表情,笑得见牙不见眼:“嘿嘿,这些够二娘吃啦,剩下的常笑哥哥吃吧!” 常笑摸了摸怀中仅剩的两块馍馍,又摸了摸肚子,没有推辞,笑道:“那好,哥哥便收下啦,谢谢二娘。” 想了想,常笑又把地上那块脏了的小馍馍捡了起来,小花见状一边努力用一口还没长齐的小乳牙磨着嘴里的馍馍,一边努力吐清字音小声劝道:“脏了的东西不能吃,吃了会生病的。” “放心,哥哥不吃,”常笑拍了拍那块脏馍馍,起身告别,“那哥哥走啦!” 小姑娘们虽然一个个脸上都挂着不舍,但有了小二娘牵头,除了几个不好意思说话偷偷抹眼泪的,大多都还是有样学样的跟着说“快走,路上注意安全”。 孟惊羽自小生长皆在深宫,日子再难过也没难到将馍馍掰开来分,掉了的馍馍还要再捡起来的程度,见到此中情景,心中酸苦滋味一时竟难以言说。 林世卿见常笑离开屋子,便从墙头翻下来,正欲提步跟上,却发觉孟惊羽虽跟在他身后,但脚步却十分迟疑,心中疑惑,问道:“惊羽?怎么了?” “一轨九洲,同风天下。”孟惊羽轻声道。 林世卿与他隔了两步距离,加之他声音太小,没有听清,走近了些,再次问道:“什么?” 孟惊羽倏地抬起头,看着林世卿,重复道:“‘一轨九洲,同风天下。’” 话落后,顿了一顿,又道:“世卿,只有这样,才能‘天下尽逍遥’吗?” “我不知道,”林世卿很快意识到了他话中隐而不宣的意思,默然一刹才又说道,“我只知道,古今往来,承袭大统者,继往开来者,数不尽有多少风流人物,但从无一人能够做到让‘天下尽逍遥’——也许后人可以,但也许要等到你我百年之后,也许要等到你我子孙多少辈百年之后。” “可是,”紧接着,林世卿又立时接着说道,“可是我还知道,如果没人有这个愿望,如果没人愿意去实现这个愿望,那么这个愿望便永远只是愿望,总要有第一批,才能有第二批、第三批。所以我总告诉自己,路是一步一步走来的,但是不走永远没有路。” “罢了,”听后良久,孟惊羽喟然道,“你说的不错,我们能做的,大约也不过就是兼爱民,事社稷,少人祸,富国强兵,尽力而已——至于‘天下尽逍遥’……” 孟惊羽摇摇头:“呵,世间种种,皆无长盛长衰;国之气运,亦无恒强恒弱。今日周楚可以合纵连横陈兵伐齐,难说他日你我不会沦为俎上鱼肉任人宰割。自强为先,谋国在后,‘天下尽逍遥’便要沦落到后又之后,今我又有何资格问你这个问题?” “不,你有,”林世卿定定看着他的眼睛,“你既然可以从一沓少年誊写的杂卷中读出‘一轨九洲,同风天下’或可‘天下尽逍遥’的愿望,可以从几名失恃失怙的幼童身上感受到‘天下尽逍遥’的迫切,可以因为我的话自省,甚至开始思考如何达到这个愿望——你以为天下间有几个国主立过、思考过、推己及人过这样的愿望?” 孟惊羽缄默下去。 “走吧,等下他若回去,咱们不在便不好了,”林世卿见他半天不说话,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孟惊羽默不作声的点点头,林世卿启步之前,忽而又低声说道,“墨阳兄所言不错,你确有明主之德。” 林世卿不知孟惊羽究竟有没有听到,但见他仍是默不作声的跟在自己身后,不由低叹一声。 此刻再说常笑。 他在离开那几个女娃娃的住处之后并未再往前走,而是顺着原路返回了,不过二人赶上去时,却发现他在离着茅草屋没多远的地方再次停下了。 几声口哨过后,熟悉的“吱吱”声响起,二人对视一眼,眼中有些惊奇。 “耗子兄弟,我已经将脏的地方掰掉了,你们慢点吃,都是干净的。” 二人这才看出来原来常笑这是来喂食了,不过二人这倒是头一次亲眼目睹,耗子居然还有如这般投食喂养的,几刻之前的阴霾烟云散尽,二人眼中俱是罩了点笑意,绕着常笑先回了屋子。 又过了没多一会儿,常笑果然捧着两个完整的圆馍馍加上一个带着缺口的回到了屋子,而那块脏了的小馍馍却已然不见了踪影。 常笑进屋关了门,将油纸包着的馍馍放到桌上,道:“先生抱歉,只弄到了这么多,我已经吃饱啦,先生先吃吧。” 二人一搭眼就看出来了这几块馍馍跟他从那几个女娃娃家出来时,手里拿的分量一点不差——这哪里是吃饱了,分明是连吃都没吃。 孟惊羽没有动手,看了一眼林世卿,冲常笑道:“你也再吃——” 话还没说完,便听林世卿截声道:“多谢了,晚上你要住在哪儿?” “啊?这屋……”常笑明显没想到林世卿会问他这个问题,哽在原地,林世卿也不急,撕了一块油纸隔着馍馍拿了起来,慢悠悠的吃了起来。 常笑似乎明白了林世卿的意思,一咬牙道:“两位先生在这里住吧,我、我去外面凑合一晚就是。” 林世卿对于自己喧宾夺主的行为却好像一点也不亏心似的,将口中的馍馍咽下去后,又道:“别走的太远了,明日晨起或许还有事找你。” 常笑原想,他若不能在此住,便到丫头小花那里去凑合一晚,都是一群连男女都不知为何物的小女孩,他个半大少年临时住一天,村人们应该也不会说什么。 可如今听了林世卿的话,他却不敢去了。 不过,常笑去是不敢去,但大概是因为第一次见到如此无耻不要脸还能如此理直气壮之人,心中想必还是有些怨气的,少年人还不怎么会藏住自己的心思,心里怎么想的,脸上便怎么写。 于是二人便见他白着脸——不知是气的还是怒的——尽量平和的说道:“那好,我到门口窝一晚上便是,二位先生早些歇息,若晨起时有事也方便叫我。”说完便推开门出去了。 孟惊羽心道林世卿跟了常笑这一晚,绝无可能在这些小事上无故为难他,这样做必然有其打算,因此倒没问什么,只是又摸出了那方包子印章,呆呆看着不知在想些什么,加上一直翻着常笑誊写的那沓书页的林世卿,二人竟就这么你不言我不语的各有所思睁了一夜眼睛。 这样看来,倒是一直坐在外面吹冷风的常笑睡得最好了。 林世卿果然言出必行——第二日天刚擦亮,他便将常笑唤了进来,常笑还在打着哈欠,明显人还没完全清醒过来,然而下一刻便劈头盖脸地遭遇了一句极严肃的:“‘万里江山任独翱’是你之所愿吗?” 哈欠顿时卡住了,常笑张大着嘴有点无措。 林世卿见他不答话,也感觉到了大概是自己的弦绷得太紧,一大清早的问常笑这个有点不大合适,于是放柔了语气,又笑着补充道:“不必紧张,怎么想怎么说。” 好,这回态度一改,改像大尾巴狼了——常笑更紧张,但还是点了点头。 常笑不知道自己是这个回答是答对了还是答错了,但还是懵懵懂懂的感受到了自己的这个回答好像有什么非比寻常的意义,因为接下来,这个让他原本只是想学点扔石子打树枝功夫的先生,竟然端着他誊写的那沓书页,二话不说,一板一眼地从诗词歌赋考到了军法策论。 非但如此,最神的是考题由浅入深,还一点都没超纲,偶尔有些拔高题,还是从书中他有批注的地方延伸出去的。而整个过程中,这位先生却只是偶尔翻翻书扫一眼确认一下,根本就不是照着考的! 常笑一方面挖空心思搜肠刮肚地回答着林世卿的问题,另一方面却在想这位先生究竟是怎么在一晚以后就做到这种程度的,不过随着题目越来越难,他也就渐渐没这个功夫一心二用了。 孟惊羽见到常笑进屋时,便已将小包子印章收回了,一整个上午就听林世卿考较常笑学问,二人这一来一往之间,他不知道常笑有没有听出什么,但他倒是听出来了点意思。 待林世卿终于放过偷偷吁气擦汗的常笑出去给他们找水找吃的后,孟惊羽才对林世卿笑问道:“虽然国学诗文也有涉猎,但你考他的主要还是些治军辅国的谋略策论,你这是有意……?” 林世卿一晚没睡又考了一上午,面上笑容几乎未曾变过,口中亦未有褒贬,直到此时只剩了他俩,他才露出了一点疲态,但看眼神却还是欣喜炯然的。 第七十二章 束书匣剑起龙蛇(上) 林世卿按了按太阳穴,道:“正是,常笑这孩子心实厚道,待人待物皆存善念,但又不外露,有志气,有底线,也会变通——你刚刚听到他说的了,‘以家为家,以乡为乡,以国为国,以天下为天下’,这是管子的牧民之法,他竟也读过,不仅读过,还能记下来,能有自己的看法。大的小的,他心里多少都是有数的,且还能有所设想,难得。” 才干能力可以培养锻炼,唯独心性志向这两点,难。 常人看来,常笑不过是个村人少年罢了,连买书的钱都抠不出来一个大子,还要靠借来誊抄的,更别提什么“江山万里”、“天下逍遥”了,读这些没用的东西能干点什么? 但林世卿看了却只觉欣慰—— 这世上总要有那么一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或许出身不高,甚至卑贱可鄙,不琢不成器的,经过险历过难,磨去了表面的棱角,却将那一点心头血越磨越热,以致于可以孤身一人不计后果的走上那一条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险路。 林世卿没有太多的时间去辨别甄选,但他确然在短短相识不到十二个时辰的时间里,从常笑的身上感受到了这样的潜力。 常笑,或许正是他要找的这个人。 侧头看了一眼风华正盛的孟惊羽,林世卿不由想到,再过几年,甚至不用几年,他大抵很快就要到了不得不瞑目的那一天,常笑这小子乍看起来只是个山间穷小子,文不成武不就四六不着的,却像是能接替他的那个人。 孟惊羽自不知晓林世卿想了这许多,他只见之前常笑开门时林世卿打了个寒颤,猜林世卿应是一夜没睡,晨间有些体虚,常笑不在,他也不必避嫌,拉过林世卿的手,暖在自己手心里,道:“你说好便好……所以等一会儿是打算带他一起走吗?” “恩,来回路途虽不远,但变数诸多,如若有人查到我来过这里……他留在这儿,我怕出什么意外,”林世卿顿了顿,又道,“不过你怎么知道我打算跟你说等一会儿就动身?” 孟惊羽笑道:“你昨晚一夜没睡就为了今日一大早考他,难道不是为了早日此间事了,早日动身回营?” 林世卿恍然道:“原来是从这里看出来的,怪不得……那等下吃过——” 话刚说了一半,林世卿便感觉到孟惊羽忽然在他掌上和指间的几个部位细细婆娑了几下,力道很轻,十分不易察觉,若非他极少与人有什么肢体接触,大约也难发现。林世卿手中微痒,脸上有些热意,虽然感觉到孟惊羽的动作并无轻浮冒犯之意,但还是下意识的一抽手,怎料却被孟惊羽使劲一握,没抽出来。 林世卿抬头看他:“怎么了?” 孟惊羽皱眉道:“你是习武之人,且不提你使的暗器类的那些小东西,单是龙渊就这么重,可你手上怎么……” 怎么干干净净、柔柔滑滑的,什么都没有? 习武之人,尤其是练兵器的人,需要抓着兵刃,常年练习摩擦之下,根据所练不同,掌间或是指节等地方总会有些老茧,便如练刀剑者,虎口常有厚茧,练骑射者,掌心及拇指指上常有厚茧…… 但他摸了好几圈,林世卿手上当真是干干净净,柔柔滑滑的,别说厚茧,就连块痕迹都没有——摸起来就跟完全不会武功的人的手一样。 林世卿咳了一声,只说“没什么”,可孟惊羽却从他白了一下的脸色上看出了异样,林世卿加了劲想要把手收回,可孟惊羽却也随着较起劲来,直接扣住了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掌翻了过来。 孟惊羽垂首下去,眼睛仔细扫了几遍林世卿的虎口位置和常用的几个手指,忽然发现了有点不对。 正常来讲,即使是女子的肌肤,再细腻,手掌手指也会有些纹路,但林世卿掌间却有几处地方细腻得分毫纹路都没有,而且有几处肌肤偏白。林世卿固然本身肤色白皙皮肤细腻不错,但他虎口那几处的白并不是正常的白,白得跟旁边的皮肤也不是那么相同,虽然并不明显,但仔细对比之下还是能够看出来的。 那几个地方的皮肤像是……受伤以后重新长出来的。 这念头一出,孟惊羽不由手一松,立刻便被林世卿抽了回去。 “你……”话到了嘴边,孟惊羽竟一时不知该怎么问出口——照理说,虎口和指节位置对于手持兵刃之人来说,都是极关键的地方,一旦被外力伤到,即便是轻伤,也很容易影响到手和手指的稳当和灵活,耽误握刀握剑等等。 但林世卿剑法卓绝,一点也看不出右手哪里有什么不稳当不灵便的。 而如果不是被外力所伤,那么便只能是…… “你的手……是你自己弄的?” 林世卿一怔,移开目光,一言不发的将手掩到了袖下。 林世卿永远是一副不饰装束的寡淡模样,虽说生性好洁,但也绝不像是会因为手上一点茧子就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的人,孟惊羽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为什么?” 他总觉得林世卿这几块平整得连丝纹路都没有留下的皮肤,绝不是“没什么”几个字就能概括的。 孟惊羽未曾逼迫过林世卿做过什么,但耐性却始终如一的好,而今也不例外。见林世卿不回答,他便坐在一边等着,眼神也不见外,就落在林世卿身上,动也不动,大有几分“你不回答我可以,但我会一直等你回答”的执着意思。 由于相貌好,家世好,年轻又有才华,要钱有钱要权有权等诸多原因,林世卿没少被一些虎狼小姐追过,出门上街身后跟着几个纵队欲语还羞的姑娘,被扔手帕被扔花枝,那都是常事;至于被什么仇人死人不错眼珠地狠狠盯着,那就更多了。 然而此刻,就是这位无论花丛中还是战场中,都是一派“我自闲庭信步”的林相爷,在孟惊羽的眼神下忽然有点如坐针毡,换了几次姿势却还是觉得那眼神无孔不入似的如影随形。 林世卿脑中转了一转,稍微措了一下辞,刚要开口,却听孟惊羽先开了口,道:“我没有你逼你的意思,你若不想说便不说,我只是想看着你而已。” “咳,那个……”林世卿说话鲜少结巴吞吐,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几次,基本全都交代在了孟惊羽这里,林世卿不自然地抬手捏了捏耳垂,道,“是真的没什么,我自己磨下去的,那些地方……有时候和肉长在一起了,没办法便要再磨掉一层,但是,真的没什么。” “唔,这个猜到了,”孟惊羽道,而后又问了一遍,“但是为什么?” 这回林世卿沉默了很久才道:“和一些之前的事情有关,但不是什么好听的——你想听吗?” “想听,”孟惊羽立刻答道,“关于你的,我都想听。” “我以前曾……曾在许多地方游历过,”林世卿缓缓说道,“有时候游历的地方不那么安全,就需要做一些伪装,譬如说,我的手。” 孟惊羽疑惑道:“可是,磨去茧子算什么伪装呢?装作不懂武功吗?可不懂武功的弱书生应该比武人要更加容易招人觊觎吧。” “非也,”林世卿道,“惊羽应该很少到各处行走,所以有所不知。实际上,书生之中家贫者多,除了些小偷小摸之人可能要上些心思,至于其他却并不如何招人觊觎。而武人之中侠义者多,反容易招惹是非。只有伪装好自己,才能省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孟惊羽听后虽认同这话有些道理,但还是觉得她的手并不如她所说的这样简单,只是片刻之间也找不出什么问题,只道林世卿应该是不大想提及此中因由,便也不再追问了。 二人又坐了好一会儿,常笑才回来,不过他这次带回来的吃食却丰盛多了——有七八只粗粮窝窝,一小盘腌咸菜,加上三条烤鱼,还有一盆看不见油星子的山菜汤。虽然这跟周楚宫宴上那些珍馐美味流水席明显没法比,但对于好几日未曾尝过咸淡味儿的孟、林二人,这已然算得上是期盼多日的盛宴了。 林世卿这次没有不让常笑吃饭,也没有接受他让自己和孟惊羽先吃的提议,待他将盘子碗都摆好以后,便拉着他一起坐到了自己身边。 常笑起初还有些拘谨,但后来见孟、林二人各吃各的,也不管他,倒也放开了,毕竟昨晚没吃饭,将近十几个时辰不填肚子,早就快饿昏头了,一路上端着这些好吃的,忍着没上手已经是十分克制,这一放开,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的吃得极快,一错眼的功夫,两三个窝窝加上他面前的一整条烤鱼便已没了踪影。 而林世卿也好像一改昨夜不近人情不通情理的模样,不仅时而给常笑添菜,见常笑吃鱼吃得欢,将自己的那一份也干脆推到了常笑面前:“慢些吃,别噎着——山中食物常年就是那几样,能不能吃到还常不定时,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窝窝和菜少吃些不碍事,鱼肉多吃些倒是好的。” 常笑筷子一顿,睁大了眼睛看着林世卿,似乎还有些难以置信。 林世卿正帮常笑剔去鱼刺,没注意看他的表情,只见他没下筷子,便问道:“怎么不吃?” 第七十二章 束书匣剑起龙蛇(下) 常笑放下筷子,喝了一口汤,用力咽下口中的食物,憋了半晌,鼻尖有点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打第一眼看到先生就觉得很亲切,像是认识,可又想不出来什么时候见到过。我、我想拜托先生教我扔石子打树枝,嗯……现在,我还想拜托先生教我读书——我能看出来,先生肯定不是一般人!” 常笑用力咬了咬嘴唇,低下头继续道:“但是我什么都没有,也没有钱请得起师傅,可是、可是先生让我做什么都行,不用拜师,教别人的时候带上我一个就行!旁听,或者当书童,端茶倒水洗衣劈柴,我都能做,保证!肯定不添乱!可不可以?” 孟惊羽的眼神不时掠过林世卿和常笑,嘴角微抿,也默默地开始挑起了鱼刺。 林世卿并没有立刻答应下来,事实上,她除了刚听常笑所言时动作稍稍一顿,之后甚至连眼皮子都没抬,一点都不惊讶似的,“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的继续挑着鱼刺:“我不会待在这里,吃过这顿饭便要告辞了。” “那我也告……跟你们一起离开!”常笑赶忙答道。 “三思而后行,”林世卿道,“想好了再做决定——你离开这里,也许此生也不会有再机会回来,你在村中的那些长辈好友,也许你此生也不会再有机会见面。你确定要走吗?” “确定,我要走!”常笑斩钉截铁道,“他们没有我,在这里也可以生活的很好,我不担心他们。” 话音落后,常笑却忽然抓耳挠腮起来,林世卿见他如此,知他有话要说,又不好说,便道:“有什么话,一起说出来。” 常笑道:“我想带一些人走。” 约莫是怕林世卿不同意,常笑刚说完便又立刻补充道:“就是、就是村子里的几个小女孩儿,她们跟我一样,都是被卖到这儿的,因为这儿的人大多都在这里定居很多年了,村里郎中不顶事,基本只要有人生病便要死人,人口一年比一年人少。那些女孩都是被卖来给人当媳妇的,现在因为小,那些人觉得她们逃不出去,也生不下孩子,她们才没被……” 林世卿却丝毫没有触动似的点点头,而后问道:“你是为什么被卖到这里来的?” 常笑一愣:“啊?” 他说的重点好像不是这个吧…… 林世卿重新问道:“那几个小女孩是因为被当成童养媳被卖到这里,那你又是为什么被卖到这里的?” 常笑以为林世卿是顾虑他是被卖来的,怕不是自由身,因而解释道:“几年前,买来我的养父母不知是想要上山采药还是上山打猎,没能活着回来,所以现在没人管着我,再说我在这儿也才待了没多少年,想走便走,临行前只消和几位长辈亲友告别一下便是,不用特意通报谁。” 孟惊羽听后不由拢了眉心,插嘴问道:“买卖孩童这方面我了解的比较少,但是常识我还是有的——若是收养,收养的孩子应该是越小越好吧,你如今这般大,却说在这待了没多少年……小兄弟不要误会,我这样说可能的确有些唐突,只是实在有些疑惑,还望小兄弟能够不吝为在下解惑。” 常笑此前读再多的书也是困在这个小地方纸上谈兵,日常说话没人跟他那么讲究,故此倒也没觉得孟惊羽问的话唐突,他想着自己一穷二白的也没什么好掩饰的,便干脆的解释道:“买我的养父母原本是村里负责和外面做买卖的夫妻,大概是通过这些买卖吧,他们赚了些钱,可不知怎么的一直都没能有孩子,于是便想找个男孩传继香火。” 常笑举起碗喝了一大口汤润了润嗓子,继续道:“不过这里地方太偏了,太小的孩子不好买卖,因为路远,不好照顾,容易死,还特别贵,因此他们就买了我。我来了以后,他们对我很好,我也就没逃过,他们也没再另外买过孩子。” 林世卿一边在桌上一下一下扣着手指,一边问道:“你之前也一直住这间房子的么?还有余下的积蓄呢?我是指你在你养父母生前的时候留下的。” “这个……不大好说,”常笑思忖了一番,才字斟句酌地道,“我养父母还在的时候生活比较宽裕,那时候好像还因为负责跟外面交易的事情在村里挺有地位的,所以我们家是住在村子靠里的位置,房子自然也要宽敞许多。他们去世后,村人说我一个人住那么大个房子太浪费了,还容易让我睹物思人什么的,村长就做主给了旁人。我觉得他们说的挺有道理,毕竟我才没多大——哦,对了,这个棚子也是他们帮我搭起来的,那之后也都对我很好。” 听了这话,孟惊羽不觉有些哭笑不得,不知是该夸他心宽如海,还是该说他傻得可爱,正看着他暗叹时,便又听他诚实道:“嗯……除了宅子,钱也给了村子,村人觉得我养父母既然去世了,我也不小了,该自己养活自己,我便请愿葬了养父母,又将钱交共后,守村口来了。” 听他这么一说,孟惊羽刚才的想法倒有了些改变——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应该正是各家里的主要劳力,尤其是在几乎无人的野山上狩猎这种危险的事情,村人更加不该放他出来才对,怎么会放了他出来,还对他格外的好呢? 孟惊羽的眉目一下子幽深了起来,和林世卿目光轻轻一撞,便知林世卿心里应该也有些类似的想法。 林世卿问道:“这些都是你的主意么?” 常笑道:“倒也不完全吧——那时,村长和村中的几个大户都有这个意思,我一提出来,几方一拍即合,大家不伤和气相安无事,挺好的。” 林世卿又问:“这是你想随我离开的理由之一吗?” 常笑看着林世卿的眼睛点了点头。 林世卿继续问道:“你随我离开后,接触的人事人心要比这里还要复杂险恶的多,你还想去吗?” 常笑不假思索的答道:“想,我一定要出去。” 林世卿扣着桌子的手一顿,似乎突然在常笑的脸上看到了某种熟悉的神情,她问:“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出去?你觉得外面和里面,有什么不一样?” “村子很好,”常笑不自觉的正襟危坐起来,如同上午答题一般,神情也肃然起来,“但不是我想要的。我小时候也在外面待过,虽然那时候还很小,但长到现在也知道了,其实外面有的,无论什么,村子里也许会少一些,可还是都有。” “而我,我在村子里无论长到多大,也不过是一个识些字读过书的猎户而已,我永远也无法获得足够的能力去拿得住这些……这些只能留给别人争抢,只能由我老实交出去的东西。那时候那样的事,我不想再做第二次。” 常笑说出这番话时,眉目近乎是锐利的,带着山野少年“万里江山”和“天下逍遥”的意气,原本不那么出彩的五官好像一下子就透出了一种别样的引人气质。 “外面没那么好,我知道,没多远的地方还在打仗,也许我出去以后过的还没有我现在好,”常笑继续道,“但是,我只有出去以后才有可能得到我所需要的那些能力,然则那些能力在这里,却是我永远都无法得到的。正如我刚刚说了的——村子很好,但不是我想要的。” 孟惊羽和林世卿闻言,心中皆是震动,深深的看了他许久,林世卿才拍了拍他的手臂,道:“快吃饭,吃完饭以后,你该告别告别,该交代交代,结束了以后,咱们便要动身了。” “咱们……动身?”惊喜来的太突然,常笑一时蒙住了,“是我跟你们一起吗?” 孟惊羽将自己那盘挑好刺的鱼推到了林世卿面前,若无其事的夹了一筷子咸菜回来,道:“是啊,快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赶路,赶完路才有好吃的。” 也不知这哄小孩似的话究竟是要对谁说的。 林世卿看了一眼那盘刚被推过来的没了刺的碎鱼肉,又看了一眼状若无事说着话的孟惊羽,不经意间眉梢弯了。 而这时,常笑才回过神来,想到林世卿同意让自己跟着他们走了,一时兴奋难抑,不知怎么的,屁股一滑,差点没从凳子上摔下去,还好孟惊羽应该也没在认真吃饭,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常笑的胳膊,这才没让他摔下去或者让他被他自己手里的碗倒直接扣到脑袋上。 席间,常笑又提了几次“能否带着小花丫头小二娘她们一同离开”的意思,但见林世卿次次都或软或硬驳得坚定,便也只得暂时作罢,想着或许得另寻他法。 不过林世卿却立即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无奈之下也妥协了点,她道:“你若真想要将这几位小女孩带出来,便放心将此事交给我,待咱们此行回返之后,我会再派人将她们接出来。” 常笑一听林世卿将事情揽了过去,心中轻松不少,而孟惊羽听来这话,却觉得有些不安——“心有猛虎细嗅蔷薇”这样的事,林世卿不是做不出来,更不是没有这个心思,只是她对常笑的重视、乃至纵容,程度实在有点超乎于他的想象。 林世卿不过弱冠之年——大多数人,尤其身为名士高官,自持学问身份,一般不会主动寻人收徒,而即便收徒也通常在而立之后,但是再看林世卿……她竟然这么仓促便决定了自己要收徒,且还对她这徒弟这么好……不正常。 饱餐一顿后,孟惊羽见林世卿精神不济,便趁着常笑去和村人告别时,看着林世卿睡了一会儿,自己也跟着眯眼小憩了一会儿,这才算是勉强歇回来点精神。 第七十三章 曲阑干影入凉波(上) 孟惊羽和林世卿不在的前两日,周楚营地俱是风平浪静,楚军只对外宣称陈将军殉国,圣上一时伤痛,龙体染恙,暂不宣召,不动兵,修养几日再做计量。 越衡郡前几战无果,周楚各有损伤,军中早已没有了伐齐之初月余时间攻城略地的乐观,尤其是在军中人缘极好的陈墨阳死后,更是引得诸多大小将士情绪低落。 众将大多知晓今上与陈将军的兄弟情谊,心道陛下念情重义,不疑有他,便也趁着这段时间各自整饬修养,便是镇南候曾胥几个火气旺盛的部下也都各自约束自己所属,没有折腾出什么幺蛾子。 可正当安铭与刘经桓等人稍稍松了一口气时,到了前线的齐主高远晨却不甘寂寞的开始闹事了—— 孟、林离营的第三日晚,齐军借着南衡山脉和层云蔽月的地利天时,自越衡郡东悄悄出城,马蹄上包裹棉布,缓步而行,打了毫无准备的楚军一个措手不及,许多人都是在睡梦中被惊醒的,恨不得还没提上裤子披上甲,就拎着兵器跟齐军战到一处。 齐军只带了一支轻骑,前后也没多少人,撩闲似的,咬一口就走,也不跟周军真打——带来的一部分在还距楚军营地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掩藏着,不大见得着人,只嗖嗖放火箭,而另一部分杀进楚军营地里的也就是溜达一圈。 放火的意思明明白白,杀人却像是顺手的,一点也不强求,大半夜给几个不明所以、刚从被窝里爬起来的将军吓出一后背冷汗之后,那队一路上吆五喝六的齐军轻骑便心满意足的撒开丫子撤了。 这一番闹的事情本来不大,可这却把尤烈等几个暴脾气的校尉将军给气了个够呛,见齐军怂了要跑,披挂上马就要追,所幸被身边几个副将参将给强拦住了,这才算是十分不情愿的给了一众劝着“穷寇莫追”的将领们一个小小的面子。 而这也还没完,齐军偷袭的火刚灭了个七七八八,新的值守巡营安排刚发下去,尤烈等一众膀大腰圆的惹事派就闹到了陛下营帐前,吵嚷着要面圣。 以往孟惊羽见到这些曾胥底下的人都脑袋疼,更别提刘经桓或者安铭这几位了,他们眼见着再拦怕就要让人起疑,不得已便只得放了进来。 在场知道眼前这位“陛下”根本就不是陛下本人的几位将领,不用猜都知道这几位惹事的不过是不忿于昨夜齐军摸了他们的老虎须子还顺溜跑了,心里不舒服,于是也来尽忠职守的给陛下心里添块砖。 不过刘经桓他们几位这时候也没心情管目下来势汹汹的这群人,究竟是想往陛下心里添块砖还是砌堵墙,他们只盼着纨素这冷颜冷脸的裹面饽饽别露馅,或者是尤烈领着的这群粗枝大叶眼大露神,口水喷得爽了,差不多点赶紧打道回府就行了。 前一晚后背上的冷汗还没下干净的几位,这会儿又冒了出来一批新的,一时间简直是心力交瘁,可也没别的办法,只能求神拜佛的祈祷,那两位关键的祖宗可赶快安全回来吧。 还好,尤烈等人不负众望,果真没能看出来眼前这位明显不愿意搭拢他们的“陛下”根本就是个冒牌货,毕竟陛下之前也不怎么愿意搭拢他们,他们只道陛下这小子一身龙骨不够壮实,病病歪歪的还没好利索,说道说道也就离开了。 刘经桓等人送走这群瘟神,总算可以擦一擦满头满脸的汗,放心出口气了——要是这群人发现陛下这里出了问题,以他们在原南境军的号召力,刘经桓或者安铭这些天上掉下来的临时头头根本不可能镇得住场子,很有可能这事转头就得被镇南候曾胥知道,那时候的局面才是真正的不可收拾。 还好,这些都没发生。 不过,他们也算是吸取了教训,说什么也不敢再让尤烈这群人闹第二次了,一时之间楚军营地内外往来的都是成群结队的巡营将士,白日黑夜严防死守,就怕齐军再来这么一次再给尤烈他们闹腾的机会。 ————————————————————————— 与此同时,周军营地,中军大帐。 “关于几日前的计划,‘侯爷’是不是记差了点什么事?”上首主座,许君皓一边斟酒浅酌一边轻笑,“还是说,‘侯爷’觉得自己的位置不够稳,觉得我的位置稳,才没按照计划来啊?” “不敢,”“汝阳侯爷”俯身站在营帐中央,似乎根本没听出来许君皓话中诛心之意一般,恭敬答道,“那时只有属下一人,门主在旁看着属下,属下不敢贸然行动,怕耽误了主人与护法的大计便不好了。更何况,那时若属下出手,岂非相当于自曝身份?况且,护法大人自有上天庇佑,而今一切顺利,便不要追究这些细枝末节了吧。” “有意思,”许君皓摇晃着酒盏,笑出声来,“真有意思……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怎么?‘侯爷’这是换了张脸,就连自己原本是谁都不知道了?” “汝阳侯爷”闻言后不慌不忙的道:“护法大人玩笑了,属下给主人办事,如今不过借着老东西的这张脸活动而已,怎敢忘记自己是谁?” 他顿了一顿,继续笑道:“倒是护法大人,今日一身白衣倒是容易让人误认成是别的什么人。” 许君皓漫不经心地道:“误认成是别的什么人……什么人?‘侯爷’倒是说说。” “汝阳侯爷”但笑不语。 许君皓见他没回答,脸上也无愠色:“说起误认,‘侯爷’……” 一整块烧炙好的牛肉摆在桌案上,牛肉筋骨未剔,上面插着一柄精致的小刀,许君皓削下一片放进嘴里,嚼了嚼又割下了一片,放在脚下踩了踩,指尖捏住一角,提在眼前,他前后端详着那片牛肉,像是不小心提起一般,继续说道:“‘侯爷’原来是叫三儿是吧,好像还没来得及取大名——是了,我还记得,是街上捡来的,入门不久就养到了汝阳侯府里,唔……汝阳侯府的一个什么来着?” “哦——”许君皓握在手上的小刀猛地一下插进了木几,恍然大悟一般继续说道,“想起来了,服侍老侯爷的!唉,老侯爷上了年纪身体不好,三儿可给老侯爷倒过夜壶,收拾过屎尿?啧啧,这些年给我师父……不是,给你主人,给你主人办事,辛苦了,我这做人徒弟的,手边没什么好表达的东西,就借花献佛吧。” 说着,许君皓将指尖捏着的那一片沾满灰尘泥土的肉片扔到了“汝阳侯爷”脚下不远处:“我听说老侯爷家风清廉,为人也勤俭,你这当家仆的应该没怎么好好吃过肉吧——喏,别看我,看地上,在地上呢!吃啊,别客气。” “汝阳侯爷”垂下头看向那片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牛肉,身上没有动作,只缓缓将手挪到了身侧的剑柄上,可刚拔出半寸,便被动作更快的许君皓一把按下,许君皓竟像是早有预料一般,提前几息便翻身越过主座案几,拔出插在其上的小银刀,反手一划—— “汝阳侯爷”双目几乎快凸出眼眶,然而喉管已被割破,再发不出什么音节了,许君皓只能通过他的口型勉强分辨出来,他说的应该是“主……人,会……” 口型终止在“会”字。 “……还是弄到衣服上了,”许君皓冷冷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尸体,又看到了衣袖上的几星血点,厌恶的哼了一声,“真脏。” 他在营帐内看了一圈,将那柄小银刀在“汝阳侯爷”身上抹了抹,见没有血迹后,划开了营帐中不起眼的一个小角,吹了一声口哨,召来了一只丹顶白鸽——那鸽子通体雪白,除去头顶一点丹红,浑身没有一丝杂乱毛色,身小而貌壮,被许君皓抓到手里后还亲昵的蹭了蹭他的手,咕咕叫了两声。 他牵起嘴角自言自语道:“真是乖畜生。” 许君皓温柔的摸了摸那只丹顶白鸽的背,旋即另一只手银刀一闪,插进了鸽腹,那鸽子甚至没有来得及扑腾挣扎,便再没了气。 而许君皓见到手上又沾了血,眉毛微不可查的一皱,在笑容消失之前,将鸽尸扔到了“汝阳侯爷”旁边。 随即,他自衣摆处撕下一块白布,抹去了手上和脸上的血渍,又将这块白布塞到了“汝阳侯爷”的手中,团起了他的手握住。继而,他回身点起烛台,又用烛台燃了四下几处,最后取下搭在案上的暗色斗篷重新披好,戴上帽子,打开折扇掩上口鼻,一番动作停当后,他又打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回头看一眼,似乎觉得一切都妥当了,才从营帐中不疾不徐地走了出去。 远远守着的几名亲卫见他出来纷纷跪下大礼,许君皓“嗯”了一声,压低声音吩咐道:“老侯爷身体不适,歇午觉了,如无军情要事,不得放人搅扰。” 几名亲兵异口同声应道:“是,相爷。” 第七十三章 曲阑干影入凉波(下) 山林郁郁,群峰迭起,山坳间的小路上正行着三个人,那三人形容狼狈,衣衫褴褛,俱是一副“山人”模样。 三人中那个打首的少年抹了一把汗,话音同鸟鸣一道而来:“先生,过了前面这个山口,再拐一下就能看到外面啦!” 说话那人正是随孟、林二人一同离开青山村的少年常笑。 二人随在他身后点了点头,精神一振——今日距离几人离开青山村已是第五日了。 途中,三人也经过了其他几个村子,那些村子对待他们这群外人的态度尽皆与青山村大同小异,几人一路而来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后来,几人见自己实在不招人待见,索性也就不走山下了,有常笑仗着对此地熟悉的优势,领着孟、林二人挑着山上好走些的近路走,不用受人驱赶的同时,也算一举两得的省去不少时间。 只是毕竟是山野之间,再好走的路平常无人踏足也好走不到哪儿去,无论是头上、脚下还是身边,尽是些木枝硬草,常笑惯常在山野间活动,野猴子似的窜来窜去,不仅是三人之中走得最快的,衣服也是三人之中保存最完好的,颇有几分“片叶不沾身”的意思。 至于孟惊羽和林世卿,一开始的时候还有心思分花拂柳似的挡挡,后来见实在是挡不过来,便也就放弃了,只是一路刮蹭,叫人看起来更可怜了。 窝在崖下的野路弯弯绕绕,加之此地居民少与外界沟通,有可能直通向外界的好几个方向都处在存有危险或无人探索的阶段中,几人为求稳妥,也没敢直接走这些陌生的路,便按照常笑的了解,选定了一条稍微绕远但稳妥的路。 下山走了整整五天,出山又走了整整五天,孟、林二人离营已有十日之久——二人就是心再宽,现在心里也忍不住有些七上八下。 而今听到常笑说快能出去了,二人也终于有了几分类似于“多年媳妇熬成婆”的喜悦。 可孟惊羽面上喜色却只是一闪而过:“阿笑,你之前是不是说过,这条路是山里通往外面的唯一一条安全的路?” 三人几日相处下来,一方面,孟惊羽见林世卿待常笑这未来的小徒弟真是真心实意的好,不免爱屋及乌的也对常笑上了几分心思,另一方面,孟惊羽看出林世卿有意培养常笑给自己,自也动了惜才之心,便也随着林世卿唤他一声阿笑。 至于林世卿则是一直不肯承认常笑是他徒弟——虽然明明言行举止都已然是一副将常笑当做亲徒弟教的做派,可嘴上却偏不承认,别说是常笑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孟惊羽也是一头雾水。 只是常笑所求不多,单是默认他可以跟在林世卿屁股后面做个小尾巴、时时聆听先生教诲便已够他乐的了,孟惊羽也就没有明白问出来,只旁观,不掺和。 常笑给林世卿引路,拨开挡着的几支硬草杆,应道:“是唯一一条路。” 看到孟惊羽似乎有所顾虑的模样,常笑又道:“先生别担心,这条路只有山里人知道——再走一会儿您便能看到,山下不远有个村镇,我们村子平常换东西都是去那儿换。不过,即使是那个村镇的人也都不知道怎么进山,更不知道这条路,很隐蔽的。” 孟惊羽眉头松了一下,转瞬却又扭上了:“那山下那个村镇呢,可是往外走的必经之路?” 常笑脚步一顿,思考了一下才道:“应该是必经之路,因为我们村里的人每次出去换东西的时候,如果换不齐便会再往远走些,但每次总要经过那个村镇的。不过我也就是在我养父母在时跟出去过几趟,好几年了,我记差了或者有了什么新变化也都说不定。” 常笑十分聪颖伶俐,见林世卿待他好,又猜到孟、林二人身份不凡,一路都是有问必答,但从不多嘴多舌打听什么,却是十分合二人心意。头几日过去,二人想着反正都是确定要带回去的了,说话便没有再太过避讳常笑,也免了再费心编谎话给他的麻烦。 林世卿明白孟惊羽这么问的意思,接过话道:“不必担心,你我大军驻扎在此,我也有部分人马在牵制着他,他绝不敢大张旗鼓的做什么动作。他虽然生性谨慎,必会追查你我尸首或者踪迹,但这几日未在山中大肆搜索就说明他还有顾忌。他派人在路上堵截的可能性很高,甚至会本人亲来也未可知,但是这样的情况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 林世卿冲他勾了勾唇角:“……并不是没有办法的。” 孟惊羽转了转眼珠,忽的想到了什么,也笑了出来,彻底松开了眉头:“你是说……” 常笑不知这两位先生神神秘秘的这是在打什么哑谜,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着二人,一时没注意脚下,竟叫一节烂树根绊了个大马趴。 常笑不好意思的坐起来拍拍衣服,正起身回头往后看的时候,却倏地呆住了——他只见他正经叫了好几日先生的那位“师父”,将原本已经乱糟糟的发冠拆了下来,随手扔到了灌木丛里,彻底散了头发,披到肩上时却还觉得不够似的,用手抓了几下,又在头发上挂上了几片枯枝败叶。 多日未曾沐浴,几人身上早已经是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而今,再配上他眼下这一副尊容,加上沾了一身乌七八糟颜色的破烂衣服,估摸着便是他亲娘在世,也看不出来这人形的东西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然而真正让常笑瞠目结舌的还在后头。 林世卿将声音捏的细了些,伸手去扶跌倒的常笑,说道:“你瞧这仗打的……咱们家可就剩这么一个弟弟了,这孩子要是再摔出个好歹来的话,我可怎么好交代?” 虽然仍是显得低哑了些……但那分明是个女子的声音! 常笑脚一软,差点没站起来——我的天,天上地下各路神仙可别拿我开玩笑,这是我那个温润守礼的林先生吗?! “这阿笑……”林世卿手指轻轻敲了一下他的额头,笑道,“没拿你开玩笑!待会儿在路上或许会遇到有对咱们不利的匪徒,如此易容变装混过去最为妥帖。” 常笑听到林世卿的话才反应过来,刚刚他竟把自己想的说了出来。 孟惊羽笑道:“正是。” 他刚刚经由林世卿那句“但是这样的情况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一提醒,一下便想起了当初的清平郡一战——一方守关的清平郡放在林世卿手底下,都能让他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人放火,如今这位截道的再怎么能耐,也不至于在一个不熟悉的村镇里管得比清平郡边城还滴水不漏吧! 常笑撑着头,看着蓬头垢面却眯眼笑得无比开心的两位先生,一时无话,十分敬仰,心说:高人行事果然不同。 而山里的高人行事果然就更不同了。 几人下山后又走过不远,便看到了一个如常笑所描述一般规模不大的村镇,不过那村镇规模虽然不大,但至少不是茅草土坯堆的房子,好歹还能看出个木制的结构出来,倒是让孟惊羽和林世卿亲近多了。 而此刻,除了披头散发一脸泥的林世卿以外,孟惊羽也扔了他头上原来那个精巧的发冠,改从身上拽下一块布条,乱七八糟的绑到了头上——他和林世卿身上的布条都不用撕,一路被树枝刮得简直快成了豁牙子流苏,全是现成的。 三个人——确切的说应该是两个“人形走兽”加上一个壮实的农家少年,也就那个少年能看出来点样子,而披着头发的那位走兽看起来似乎身子骨不怎么好,拄着一个布包着的矮小拐杖,佝着身子,由他身边另一只束发走兽和那半大少年一左一右搀着。 村镇前有几个人手里拿着兵刃,当不当正不正的堵在村镇口,正聚在一起说话。 孟惊羽和林世卿二人相视一眼,眯缝着眼睛不动声色又扫了一圈,俱是摇了摇头——二人视野所及之处,都没有许君皓的影子。 大约是为了迁就中间拄着拐杖的那位,三人走的很慢,好一会儿,三人走近了些才听到了那几人的谈话内容。 “……真是鸟都不稀罕拉屎的地方,到底让咱们兄弟来干嘛的?” “嘶……说是搜捕俩人嘛,”一人应着,将手中卷起来的两幅画像展开,“不就画像上这两个吗?” “少主说是搜捕,你还真信是搜捕啊,”另一人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猥琐笑了,“什么人能请得动咱们少主到这种破地方搜捕?你们看看这画上的人……看出来点什么没?” 刚刚说话那人皱着眉头又仔细看了两圈,莫名其妙的道:“这能看出啥?没看出啥啊。” 猥琐笑着的那人在其中一幅画上的人脸处摸了几下:“猪脑子——你们没看出来这人长得特别好看?指不定是咱们少主——嘿嘿嘿……” “一边去!”另一个人斥道,“别把你那点不好说的爱好放到少主身上,小心少主让你连男人都当不成!” “嘁,当不成男人就当不成男人……又不怕……” “头,我看倒还真不一定,”站在较远处的一人见状上前两步,煞有介事的低声评论道,“你看这俩人,看着虽然都是男的,但长得就是一副奸夫淫/妇的样儿。尤其是这个——”他指着画上的人脸,啧啧道,“老大你看看,这眉毛,这眼睛……” 第七十四章 陇间仍颂四时歌(上) 被斥的那人原本挨了训收敛了一些,听到这话,不由又猥琐的笑了起来,继而精辟的总结道:“光看这长相,就知道是小白脸中的狐狸精,狐狸精中的小白脸……少主真会挑,这个我也喜欢。” 那人话音刚落,此起彼伏的嘘声响起—— “还敢跟少主比,真是胆肥了!” “兄弟,你可真……有能耐当面跟少主说啊!你这也就背后过过嘴瘾。” “看上了你倒是抓出来啊!别光在这说啊!” “……” “……” 闻言,林世卿的表情很古怪,而孟惊羽的脸……绿了。 常笑没有二人的个头,也没有二人耳聪目明,第一次靠扮丑装惨蒙混过关,手掌心里还捏着把汗,满脑子只想着“别露馅别露馅”,一时未能领会面前这几位一身是胆的仁兄好汉口中真意,更没有注意到两位先生奇特的神情,还是有些遗憾的。 不过甚好的是,这样的遗憾未能持久——几位好汉的声音终究还是有些大,成功帮助常笑转移了注意力。 常笑见那上好的软宣上工笔细描出了两个人的头脸,栩栩如生的,因他是倒着看,一时只觉得那两张画上的“奸夫淫/妇”长得都挺好看,好像……也都挺熟悉。 常笑怕引起那几人注意,不敢太明目张胆的看,只能一眼一眼往上瞭,瞭一眼,想一想,瞭一眼,想一想…… 他扶着林世卿慢吞吞的又走了三步,忽然转头看向林世卿,继而被自己大逆不道的口水噎了个够呛——画上的那一对“奸夫淫/妇”竟然是他身边的这两位先生?!那位“狐狸精中的小白脸,小白脸中的狐狸精”就是他万分尊敬的林先生?! 天,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行了,差不多都闭嘴吧!少主夫人来信,说是小少主生病,十分严重,少主这才临时决定回去的——况且少主不在又能怎么样?你们这一个个的就都给我消停点!说话的时候一个两个胆都挺肥啊,干活的时候都滚哪儿去了?别聚在这儿碍眼,该干嘛干嘛去!一共就一个月的时间,能抓到人最好,抓不到就按时回去复命领罚!听到了吗?再敢说……再敢说,小心舌头什么时候没的都不知道!” 林世卿这下彻底听明白了——这些人口中的那位少主必然是许君皓,少主夫人无疑就是红袖,而听许君皓说红袖给他生了个儿子,那位小少主的身份便也有了着落。 然而问题是,有少主,便必然有正主,可许君皓那根连他这个正经门主都没有放在眼里、甚至会细细谋划除去的棒槌,又会听命于谁——那位正主会是谁? 还有,这群人对于他的画像根本就是完全的无动于衷,俨然就是一副从未见过的样子——自上代门主,也就是他母亲逝世后,他便未曾在江湖中以未央门主的身份露过面,江湖中人不识得他并不稀奇,但未央总舵分坛的骨干精英必然是识得的,他这个右护法的手下,尤其是能被他派到这里的手下,若是未央门人的话,又怎会不识得他这门主? 倘若照此推断,那么这群人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这群人气息绵长,步履沉稳,几乎个个是高手,但素质良莠不齐,不像埋伏在倦游山道上那些一眼就能看出来是统一训练出来的死士,这群人看上去倒更像是自江湖上直接招揽来的,类似于外家子弟的观感。 但是这又有些说不通。 许君皓为了杀他,连自己都亲身出马了,还带了铃铛,甚至不惜以身涉险亲手将孟惊羽掳走引他来救——他不放心下属,这样做是为了一击而成,不留给他们丝毫防备的机会……这些林世卿都可以理解。但是八拜都拜过了,就差最后这么一哆嗦,许君皓怎么会放他一马似的,派这么一群不明就里的人来查探自己究竟死没死呢? 怎么想都说不通。 林世卿右手婆娑着被层层破布裹得严实的龙渊剑柄,心渐渐沉了下去——他忽然感觉到也许许君皓对他的杀意,以及渐渐显露出来的恨意,都不是那么简单的。许君皓从未动过一心支持他的封子恪,这足以证明,他绝非只是想简简单单的杀了他夺取未央门。 转念间,他不由又想到,墨阳兄之前曾经猜测,或许有另外一股不为人所知的势力在搅动着这次伐齐之征,那股势力很有可能跟异常的老侯爷有关,那么……会不会也跟许君皓有关? 只是孟惊羽被许君皓劫持时,老侯爷只是一副作壁上观看好戏的态度,从头至尾没有动手,他也无法从中判断出二者之间究竟有没有联系。 不过无论如何,总算有了个切入点,林世卿打定主意,回营以后立即着手去试探一下老侯爷,如果那位老侯爷和许君皓是一伙的,他对于自己活着回来,应该会很有些见地。 再说镇口那群门神。 他们这下全员挨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体老实不吭声了,磨磨蹭蹭应声后,三两一群的正要散,孟、林二人便又听到有一队一起走的几人中,有人低声嘀咕道:“头儿净吓唬咱们——前面几个村子不也有咱们的人嘛!这俩人就算从咱们这里溜了,但总不能飞天遁地,还能一路都不被人发现?” “就是的,俩男的么……长得漂亮更好抓。” “谁说不是呢?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的,怕什么?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们知道这俩人是什么身份吗?难不成真是少主的禁脔被拐跑了?少主看着……有时候是不太正常,但也不至于有这种难言之隐吧——哎,你说,咱们少主不会真那么……那个吧……” “唉,这我上哪儿知道?少主只让咱们抓人,也不说到底是什么人,又是犯了个什么事,不就只能猜了嘛!偏偏还遮遮掩掩的,不就只能往这上面猜了?” “说的就是这个理啊!头儿也真是的,话还都不让人说了……” 几人也不知是心虚还是怎的,说着说着还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到他们那头儿正恶狠狠的盯着他们,被眼神照顾到的几位各自浑身过电似的,立马立正站好,缝上嘴,终于安静了下来。 聚在一起的人四散分开,有一部分进了镇子,另一部分却仍在镇口守着。 距离渐近,林世卿三人微微压低了头,继续迈着慢吞吞的步子,常笑不自觉的攥紧了林世卿的袖子,林世卿立时便察觉到了,抬起另一只手安抚性的拍了拍,常笑抬头看了他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松了手。 镇口守着的人大多对这几个逃难乞丐模样的玩意视而不见,但仍是有一小伙人恪尽职守的注意到了他们,一人捏着鼻子当先凑到前来,嫌弃的上下了打量三人几眼:“呕——这都什么味儿……馊的吧……” 另一人见同伴上前,只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也跟着走了过来,屏着息,例行公事般的道:“把头抬起来,我看看再进——” “别逗了兄弟!”那伙人中的一位细高个儿刚往前走了两步,便又立即退了回去,一只手留在鼻子前呼呼扇风,打断了他,“这上面要找的是俩人,成年男子!你看这仨,数都对不上!还有,从性别到长相……你还让他们抬起头给你看?真是要瞎眼了,可让他们赶紧滚吧!” 刚刚说话的那位又看了一眼画像,顿时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没有继续例行公事,跟着身旁几位兄弟骂骂咧咧地一起让开了路:“真是晦气……” 三人中间那位披头散发的老婆子似乎被他们吓到了,全身一抖,连连点头低声道:“谢谢各位爷,谢谢各位爷……” 孟惊羽握住林世卿胳膊的手一紧,片刻又放松了下来——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演得越像越容易混过去。 孟惊羽也随着压低了嗓子:“谢谢各位爷,谢谢各位爷……” 听到了两位先生的话,常笑也机灵的跟着一起瑟瑟发抖道:“谢谢各位爷,谢谢各位爷……” 身旁那群人犹自对他们品头论足:“就这副德行,还狐狸精?还小白脸?可拉倒吧——以后拦人也要挑挑再拦啊!” 林世卿几人未管那些人的话,在那些人指指点点的注目礼下,颤颤悠悠进了镇子。 镇子内部却并不如常笑所说一般——街上几近无人,房屋大多已经破败了,檐角的残砖片瓦裸露出木制的梁架,墙体老旧,雕栏斑驳而鸟雀不落。 林世卿并不意外。 多年前,他沿着洵河走,看到的也是一副类似的景象。 但凡遭遇战火波及,百姓之力所不能及处,城郭村镇多是这样一番十室九空的情状——不是不想要家,只是留下可能要命,家也可能早晚要没,不如流徙,总还算苟活着留下一口气。 楚国休养生息二十余年,百姓大多也算富足安乐。再者,朝中两党势如水火,保嫡一党为求孟惊羽这吉祥物平安长大,他有机会白龙鱼服之时少之又少,即便偶尔有,也只是随着陈墨阳出门——少年公子相携出游,京华巷陌尽是一片繁花锦簇。 如此而已。 而今,眼前这些于他而言,几乎是一片完全陌生的世界,触目惊心。 第七十四章 陇间仍颂四时歌(下) 几日后。 若非是沈寄寒沈将军亲自将这几个勉强称之为“人”的人领进来,巡营将士是绝不敢将这几人放进来的。 因为实在是太脏太臭了…… 简直一言难尽。 安铭和刘经桓等人听说沈寄寒亲自出营领了几人回来时,便已然有所预感,然而在看到帐中小半个月未见的两位爷,还是禁不住心尖颤了个百转千回,话都说不出来,扑通扑通跪了一地。 而此时,常笑脱了臼的下巴还没能安回来。 林世卿三人回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沐浴更衣,各自的水换了三四回才能看出来些本来肤色,等清理完后,常笑回想着前后对比了一下——简直就是大变活人。 常笑早看出来这两位先生不是普通人,后来听他们谈话,更是隐隐猜到二人应该是军中大官,可是他就算再蹿高了猜,也没猜到这两位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宰相。 听到那位十分威武的沈将军单膝跪下称呼二人为“陛下”和“相爷”的时候,常笑活活将自己胳膊掐青了一大块都没什么感觉——这梦做的有点大,他感觉自己醒不过来了。 刘经桓看到陛下全须全尾的回来了,哽在喉头的那口气乍然一松,一时间没忍住,几乎激动得老泪纵横:“陛下终于回来了,可急死臣等了。” 焕然一新的孟惊羽赶忙抬手示意各位将军起身:“朕此次能够安然回营多亏了林相和这位常笑小兄弟……” 几位将领听到这里赶忙冲恢复了一脸笑意的林世卿和仍旧一脸懵懂的常笑各自深深一揖,孟惊羽继续道:“此次——” 话才开了个头,营外便传来一声:“禀报陛下,周军副帅方甄请相爷回营。” 林世卿皱眉和孟惊羽一对视——他们才刚刚回来,方甄便立即找了过来,却非主帅汝阳侯爷来请…… 二人意识到不对,林世卿拍了拍常笑的肩膀,向孟惊羽微一点头,又向在场将领各自拱手告辞:“既是我周军副帅来寻,世卿少陪,列位,失礼。” 常笑心中惶惑,虽然十分想跟林世卿同去,但见他对自己摇了摇头,心道林先生这么做必然有其原因,只得强按下憋了一肚子的问题,定在了原地。 方甄帐中布置跟林世卿在楚军下榻营帐几乎一模一样,行军床,矮几,只多了一张挂在一侧架子上的巨幅地图,浩浩齐国全境加上周楚南境尽在其中,地图画的不算详细,但连绵的南衡山脉却横亘其上分外显眼。 林世卿掀了帐帘,正看到方甄手把着腰间的佩剑在地图前面来回踱步:“方副帅,何事急着寻我?” 他一进周军营地便发现营地气氛压抑,愈往里走,守备愈严,临近正副帅帐和中军大帐的地方几乎到了五步一岗三步一哨的程度。林世卿心道,他不在的时候,周军一定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方甄见他来了,神色凝重,眼神却是一亮,急步走到他身边,低声道:“跟我来。” 林世卿微一沉吟,转头跟上。 距离方甄营帐不远处,有一顶乌突突的小营帐,占地不大,四周几无卫戍,然而林世卿却敏感的察觉到了附近若有若无的几只眼睛——那是暗哨。 林世卿没有想到方甄会带他来这样的一个地方。 那营帐里有一套木桌木凳,两个不大的木笼子以及几套刑具,木笼子被铁锁锁着,每个木笼子中里面放了三、四具镣铐和木枷,通常是用来关押重要战俘的。 此刻,里面关押了几人,镣铐枷锁全副武装,连嘴都给堵上了,那几人只着了里衣,身上血迹斑斑,眼见是严刑拷打过的。 大约是听到了声音,笼子里原先垂着头的几个人撑着木枷摇摇晃晃的睁开了眼,看到了林世卿后眼睛像是充血了,“唔唔唔”的叫了起来。 林世卿不解的看向方甄:“这是怎么了?” 方甄自铠甲中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其中一个木笼子,撤了塞在一人口中的白布,解释道:“这是平常守在老侯爷营帐口的几名亲兵——老侯爷去了。” “什么?”林世卿有些愕然,“老侯爷……去了?” 刚撤了白布的那人声音嘶哑,闻言重重呸了一口:“狼心狗肺的东西,自己亲爷爷都能动手,这时候装什么孙子?!” 林世卿听了个云里雾里,被骂的很是莫名:“我?” “王八犊子,咱们老侯爷对你多好,养你多少年?还好意思姓林?良心给他妈狗吃了,白眼——唔唔唔唔……” 约莫是意识到这人应该是说不出来什么有用的东西了,方甄又将手中的白布重新塞回到了那人口中,成功堵住了其后一段漫长的粗口。 方甄将木笼子重新锁上:“老侯爷去了,这几名亲兵先发现的,第一时间禀告了我后,我便做主将他们扣了下来。消息暂时留中未发,绍京那边我也没上折子奏报。” 林世卿脸上的笑意没了,问道:“什么时候的事?老侯爷的尸身呢?” 方甄走近了些,压低声音道:“有十天了。尸身我存了几天,期间去楚军寻过你几次,那边应了说去禀报,但回禀说相爷早回了咱们周军这儿,我便估计你是有什么不好说的事被耽搁了。这事情不便宣扬,我便没再寻你。过了几日,我怕尸体放久了放不住,反被人发现,只能就近葬了。刚刚听人禀报说楚军那边沈将军亲自领了几人进去,我猜应该跟你有些关系,才又遣人去试。”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死的那个不是老侯爷。” 林世卿微微颔首,而后转头看了一眼木笼子里仍在瞪着眼睛看他的那几名亲兵,疑惑道:“这几人是……” “老侯爷的亲兵,”方甄道,“我之前在那人的监视下,没法跟你通气——我以为这几人是那位监视我的人安插的,但严刑拷打了几日,发现不像。” 林世卿又仔细扫了那几人一圈,过了一遍脑子,道:“这几人是祖父的亲兵,我有些印象,跟祖父有些年了,应该不是另外安插的……不过那人是怎么死的?我是说那位老侯爷。” 方甄抬起手在喉间比划了一下:“一刀,利器割破,直接切断了喉管,没有其他任何伤口。” “一刀?”林世卿抿了抿嘴唇,“那他们呢?为什么对我……” 方甄叹了口气:“那位老侯爷死的时候手上攥着一块衣服上撕下来的白布,身边不远还有一只丹顶白羽的鸽子——就是你惯常用的那种,脸上是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眼睛合都合不上……他们来禀报我时是黄昏,晚炊的时候,说那日只有你去见过老侯爷,中午出来的时候还特意叮嘱他们老侯爷睡了,不让人打扰,还说似乎在你袖口看到了血迹。” “对了,四周还发现了火烧过的痕迹,”方甄又想起来了点什么,补充道,“只是附近都是沙土,看样子是没烧起来,只是尸身附近几处都烧得焦黑,再找不到什么旁的线索了。” 林世卿隐约有了个猜测,却又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为什么……” 方甄以为他是被人冤枉了,一时难以接受,便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慰道:“这里没别人,方叔便说两句实话。一则,就算没人说,方叔也知道这事肯定不是你干的,何况就是你干的那又怎么样?死的那个根本就不是老侯爷。二则,楚军那边我没提过,但我偷偷派人问过沈寄寒,他说你有事离开了,根本不在军中。只是这群榆木脑袋不信,唉……不过也是,毕竟你不在这事没法解释。” 林世卿感受到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但是也没说什么,只简单的道:“我大约知道是谁做的,前些日子我离营也是这人的缘故。” 方甄一惊:“你知道是谁做的?谁?” “此人身份不简单,还在调查,”林世卿没有多言,转而道,“当务之急还是南征——方叔做的对,不管死的那人是真是假,老侯爷身亡这件事都不能传出去,楚军在侧,齐军在前,即便有盟约,但也不能保证齐楚就没有联合的可能。” 方甄听后重重点了点头:“若不是那时你在楚国,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都想劝谏陛下不要发兵南征了。你那时候在楚国,不知道——临着南征前没几日,老侯爷突然上折子请求随军,陛下竟还答应了,还换了主帅,也不知这都是怎么想的……” “罢了,毕竟是陛下,不提这茬,”方甄缓了口气,继续道,“那时候临时换帅已然出过些风波了,现在阵前主帅被暗杀,偏还是劳苦功高的老侯爷……你知道,如今凡在军中有些功勋在身的,多少都受过老侯爷的恩,或者在老侯爷手下待过,一旦知道老侯爷因为南征不在了,还是这么个死法——就算我能压得住这群人,陛下和朝臣那边怎么交代也是难题。” 二人无言片刻。 “压着,”林世卿倏地道,“一直压到南征结束,班师回朝,你我亲自向陛下禀明。” 方甄“嗯”了一声:“我也是这么想的,咱们人不在京城,还不知道说了以后那边怎么编排,尤其是你,本就在风口浪尖上……还是压着好,免得控制不了。” 说着,方甄又瞥了一眼木笼子:“那这几个呢?都是老侯爷的亲兵,不好——” “杀了,”林世卿深深看了一眼那两座木笼子,截断了方甄的话,继而收回目光,轻声道,“方叔,你知道,这件事除了你我,不能留下任何活口。” 方甄细细抽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第七十五章 名军大将莫自牢(上) 没人注意到了老侯爷帐前值守的亲兵少了几个人。 汝阳侯府一脉唯一的后人林世卿当众宣布老侯爷重病,卧病在床,暂不参与议事且不接受探访一事,后经众将商议,老侯爷旧部、南征军副帅方甄代主帅职。 其余,一切如常。 方甄,还有很多人,都很清楚,只要这次南征不出什么大漏子,如今的汝阳少侯林世卿回去后,便会顺理成章地承袭汝阳侯府的爵位,老侯爷属下及其旧部——所有姓林或者姓过林的军方势力,都会被逐步接到林世卿手里。 即便林世卿不过刚刚及冠。 而林世卿这个唯一的林家后人虽然年纪轻轻,但不愧为将门大家之后,已在朝臣文官之中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一旦他接手收拢了军权,军政合归到一个外姓人手中,那么他还会只甘心于做一个举足轻重的……臣子吗? 一直小心翼翼忌惮着他的銮座上的那位会这样顺其自然任其发生吗? 漩涡中央很有可能牵涉其中的那些世家权贵会不置一词置之不理吗? 天下士子会任由这样一个功高震主的外姓权臣祸乱朝纲谋权篡位吗? 方甄四十多了,眼看奔着知天命的年纪去,还有什么看不明白,想不明白的? 他从未怀疑过,以林世卿朝内朝外近年积累下的赫赫功勋,撑起汝阳侯府一门上下会出现任何问题。 方甄也不知道那些已然初露端倪的事情倘若有朝一日真的变成现实,他会怎么办。 他实在怕自己无论怎么做,都会让自己失望。 他是林世卿的长辈,同时也是林世卿长辈的下属和同袍,林氏于他有恩——教养之恩、知遇之恩……甚至,救命之恩。 当年周国与梁国边境摩擦,生了战火,方甄年轻气盛带着右翼军一时冒进,被围梁国南境沙漠,右翼军所属突围不能,又无法与大军取得联系,眼见弹尽粮绝不过早晚之事,孰料或许是命不该绝,竟当真让他绝处逢生——只是代价也是惨重的。 得悉同袍浴血被困于梁人之手,一同出征的老侯爷嫡子、内定的下一任林氏家主、林明臣,同样的年轻,同样的气盛,违背中军军令,偷偷带着一队精兵,根据沿途尚未来得及被恶劣的天气掩埋的几点蛛丝马迹,顺藤摸瓜地摸到了梁人的包围圈,沉下气在附近埋伏整整几日,详细制定了一整套营救计划。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 又过了两日,林明臣在察觉到梁人已然基本放下警惕,便趁着梁军值守换岗时,留下部分人远远扬起沙尘,营造出援军数量庞大的假象,继而带着余下的部下突入梁军。 参与围困方甄的大多梁军将士初时怕方甄临死反扑,为免己方损伤过大,不敢轻易动手,枕戈待旦警醒得很。但后来见多日未曾有周人来营救过他们困住的这位年轻将领,便也不再着急了,猫捉老鼠似的困着,打算等方甄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主动来求他们。 原本以为这样的时候不远了,孰料远处倏然烟尘弥漫,竟是周人派遣援军来救了! 梁军上下心里一颤,脑子里大多只剩下了一句“跑”字。 正这时,被破坏了好事的梁军主将才刚骑上马,咬牙切齿的望了一眼看不清楚的烟尘,夺过身旁一位将士手中的硬弩,挽弩拉箭,细细眯起眼睛,瞄准向一人—— 方甄见人来援,当机立断招呼部下和来援友军一同聚到一处,不过片刻便成功撕开了一面口子…… 生天近在眼前。 方甄砍落面前数名碍眼的梁人骑兵,拨开重重弥漫的烟尘,已然看到领头几人中那个熟悉的身影,嘴一咧,嗓子眼里那声兴高采烈的“明臣”正要叫出口,却见敌军一只精钢短箭带着疾啸穿云裂风而来——硬弩射出的精钢短箭曾射穿过玉石铁板,人体在它面前跟纸糊的没什么两样——那箭连续贯穿了两个人才安然停在了第三人的胸口处。 林明臣。 那是违背军令,为了营救跟他袍泽多年的挚友而冲到前面的,下一任林氏家主的,胸口。 他身边两位亲兵没有思考就纵身挡在了他身前。 但仍然没有能够改变结果。 梁军放过暗箭佯作反攻之后迅速远遁,远处做假和知情将士俱不敢逗留太久,正且战且退,方甄亲眼所见却无力阻挡,目眦欲裂,双腿狠狠一夹马腹,扬出四道纷飞厚重的沙尘。 他只是想要捞了中箭落马的林明臣就走,可当将人捞过来去探呼吸时…… 以方甄为首的一众周军将士当即疯了。 夕阳残照,黄沙披血。 ——两败俱伤。 方甄和仅剩的几位小将士是后来的周军从沙子里挖出来的。 这拨周军之前被追林明臣追丢了,不久前被打斗声吸引前来查探情况,却发现他们要追的人已经不见了。 方甄无食无水几日煎熬,激烈打斗后身上伤了几处,昏倒在沙地上早就不省人事,怎么叫都叫不醒,若非还能勉强感受到点气息,跟死人也不差什么了。 林明臣没有追到,倒是发现了一个方甄。 但同属一军,总不能见死不救。 尤其是这里发生了什么,除了现在只会出气却醒不过来说不出话的这几位,没人知道。 半死不活的几位幸运儿被带回了大营医治。 那日当晚,方甄曾以为是自己埋骨地的高矮沙丘无端起了一场大风暴,瀚海阑干,风沙停后,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林明臣的尸身掩埋在漠漠黄林之中,再找不见了。 陛下彼时不过登基几年,汝阳林氏一面是他不得不倚重的国家柱石,另一面也是他哽在喉咙中的一根横刺,煊赫一时的偌大侯府无嫡袭爵,陛下临朝时多次提及悼念,不是没有真心实意地惋惜过,只是事有轻重,立场不同—— 有些人这么死了也挺好,至少不用再劳他动手,双方都要伤神伤情。 活生生的汝阳林氏子侄辈逐年化成一座座冷冰冰的墓碑,墓里不求全尸,不是衣冠已然足够让林家人庆幸。 热闹、井然、剧痛、冷肃、麻木、死寂…… 如今,只剩死寂了。 侯府一品诰命的老夫人多年忧思,将将过了四十便殁了,所有人都安慰方甄,老夫人仙去跟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 没有关系……怎么可能呢? 于圣上于周国,他可以尽忠,但是于汝阳林氏,他全的是恩和义——他必须全的,也许此生都全不完的恩和义。 这世上,没有比林世卿这个林明臣生在外家的林氏遗孤,更加值得他效命的人。 方甄一晃神,“举直错诸往,举诸往直错”的往昔幕幕已自眼前飘远,威重一方统御千军的将领终于有了一丝梧桐已老的孤独感,扬声叫进来一名守在营帐口的亲兵,继而低声问道:“前些日子吩咐下去的……注意盯着,再去催催。” 亲兵跟在方甄麾下多年,应是后,又确认了一遍:“丰城侯府的事情吗?” 方甄拄着额头,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挥挥手让那亲兵下去了。 自打发现死去的这位老侯爷有问题后,他便立即暗中派人去丰城汝阳侯府打探真的老侯爷的行踪,只是一直没有消息。 林世卿知道老侯爷很有可能凶多吉少。虽然老侯爷也可能只是为人胁迫,此事尚且不可定论,但是这两种可能性都不难猜,方甄却都没有跟自己提出来,而是说他会派人一直跟着。 方甄未必没有猜到,只是不愿用一个可能性来答复自己,答复林氏。 林世卿能感受得出来,方甄对于汝阳林氏一门的感情大约还要尤甚自己。他不知晓原因,也未曾探究过,一如直至今日他也不想知晓、不想探究老侯爷为何当年会如此轻易的同意自己这个世代为卿的“小杂种”带上林姓这顶忠烈的冠冕。 方甄不是对林世卿不满,林世卿自持克制,多智近于妖,方甄都知道,但他太冷了,总笑着,愈发显得冷心冷性。 方甄不想将林世卿那句“方叔,你知道,这件事除了你我,不能留下任何活口”逐字逐句的分析,最后归结为威胁,但那句轻飘飘的“杀了”总让方甄觉得有些不安。 这让他觉得林世卿为了做到某些事,不择手段的让人心寒。 这是几乎方甄唯一的顾虑,这顾虑从他见林世卿的第一面起就扎了根,这些年的感觉愈发不好,他变着法的探过林世卿的意思,但林世卿不是逃避不答便是搪塞过去,方甄直觉这里有些他不知道的事情,可林世卿对人有礼又疏远,饶是他能对付得了尸位素餐的朝臣官员,甚至辞令娴熟,打发得了外境使臣,但到林世卿这里却总容易束手无策。 但这些于战火蔓延之地、千万失所流民相比,终究都是尚且还没谱的闲愁。 他很快便没有心情因为这个对于林世卿束手无策了。 第七十五章 名军大将莫自牢(下) 齐军再次趁夜奇袭楚军营地,这次不是试探——齐国北境军主帅庞海亲率大军,血光伴随着火光一同绽开,营地之中一时人仰马翻,楚军损失巨大。 自小半个月前,楚军便几乎每个半夜都会受到齐军的一次骚扰,除了编进站岗巡营的将士多辛苦些,其他人枕戈待旦也快成了习惯。 可没有人能将这种“陪着你玩撩一下就跑”的游戏精神发挥得旷日持久——谁的精神头也没足够到折腾是几天还可以若无其事的,于是这这几日楚军营地已然有些外紧内松,甚至直接管理巡防值守的将官也已经有些怠惰了。 至少要让齐国看到他们并不是没有防备就够了,甭管是将还是士,总要休息好,才有力气打仗。 而林世卿顾及常笑初来,自前几日方甄处告辞后仍旧宿在楚军之中,与常笑营帐毗邻。多少也听说了些这一类的事情,那时林世卿虽对此举心觉不妥,但现在再想想,便又觉得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没办法,齐军偷袭挑对象,专门打楚国,连周国的一根毛发或者一丝油皮都没碰过。 现在这件事还只停留在楚军中几位高级将领口中,还只停留在林相或已跟齐国安通款曲了——若不是孟惊羽压着,估计传开来后,估计这件事的说法还能变得更难听, 听到帐外喊杀声后,常笑第一时间便找到了林世卿这里。 常笑没有哭没有叫,反应几乎可以称之为淡定自若,林世卿甚至感觉这个半大少年第一时间就来找到自己,想的并不是寻求庇护,而是看看他的林先生有没有事。 自打常笑随孟、林二人回到军中,二人各归各位,孟惊羽忙着继陈墨阳身陨后带着几个得力将领,安定各处军心,林世卿则忙着帮助方甄遮掩着再禁不起任何意外的周军帅帐,谁都没顾得上这个救驾有功的村人少年。 林世卿有意授常笑课业武艺已久,可等到行动时总会被些旁的事情打断,心道既已暗暗认了做人师父,徒弟礼数周全,他这师父却不称职……林世卿心里总有些愧疚,思及此处,林世卿拍了拍他,示意他跟自己出来:“怕吗?” 常笑点点头,直言道:“怕。” 想了想,又补充道:“记忆不深了——我前几次被卖时,都是被卖到了躲难的家里,见过打仗,但这次离得近了些,还是有些怕。” 林世卿难得露出点真心实意的笑容:“你能承认会怕,这是好事,人要是连怕都不会了,那还有什么能牵制的呢?”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在自己身上找到了些年幼时兄长对自己耳提面命的痕迹,竟觉得有些亲切:“怕是人的本能,但正是因为怕伤、怕死,但更怕家国沦陷、百姓流离,所以能克服怕,能战胜怕,这才有舍生取义,悍不畏死。” 常笑凝眉思索半晌:“我可以懂先生的意思,但我还是怕。” “怕吧……”林世卿轻声道,看了看战事正酣的不远处,旋即掉头回了营帐,常笑没听林世卿也叫他一起进去,原地踌躇片刻,想了想,还是随着进去了。 帐内,林世卿掀开了自前几日那少年郎离开后便恢复了原样的硬床板,从中空的行军床中搬出了一个近床长宽的大木箱,放到了地上,一边从袖中抽出一块布帛细细擦拭着那个木箱,一边继续说道:“……当你什么时候有了更怕的事情,便也就不会怕你曾经怕过的东西了。” 常笑顿步在他身后,似懂非懂的看着他的背影,没有作声。 林世卿小心支起了木箱盖子,又开始擦拭里面的东西。 常笑微微一踮脚,越过林世卿的肩膀,看清了里面的东西——那是一套造型流畅的银白盔甲,压着着一体的白披风,对比于时下流行的制式简单的玄黑盔甲来说,看到的第一眼着实是有些惊艳的。 少年人总是向往着大英雄的故事,看到这样一套美观又霸气的盔甲,心里总有几分遏制不住的热意,话里也忍不住带了几分羡慕:“先生,这是您的吗?” 林世卿像是陷入到了某些回忆中去,一时没有作答,直到全部擦完铠甲后,才回过神似的低低“嗯”了一声。 常笑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问题惹得林世卿不快,或是引起他什么难过的往事了,心里虽还热着,口中却不敢再问,这时便听林世卿问道:“你喜欢吗?” 常笑自打看到这具盔甲,脸上就有了“我很喜欢”这几个大字,可几个字正要脱口而出时,他却又觉得有些摸不准林世卿的意思,于是又将这几个字咽了回去,犹豫再三才规矩的道:“自然是喜欢的。阿笑之前只听过‘黄沙百战穿金甲’还有‘黄金锁子甲,风吹色如铁’,从没想过世上会有银铠如先生箱中的这具银甲一般,单是看着便足可想象到一旦穿上,该当是何等风姿气度。只是……先生为何忽然要问阿笑这个问题?” 林世卿沉默一瞬,继而道:“等我……等我以后将这套盔甲给你,你喜欢吗?” 稍稍顿了顿,林世卿又道:“鞍不离马背,甲不离将身,阿笑倘是以后可以做到不惧生死,或许日后用得上。” 常笑听林世卿说他日后或可将这套帅气的宝甲传给自己,心中一喜,可之后听他说的话又有些听不大懂,于是只乖巧的应了声是。 林世卿擦过盔甲后,将那具盔甲下的一个小柜子取了出来放到了案子上,而后他坐到了案后的小垫子上,自那小柜中拿出了一节仍带着纹路的浅色干木和几柄指头粗细的小刀。 常笑这才注意到原来那大木箱中,除了盔甲竟还有这样一个精致的小柜子放在那副盔甲的脚下——那柜子不大,形制类似于可以手提的小书柜,拉门上还有两个小铜环,打开以后有上下两层,上层是几个木质的人偶,看得出来,都是精雕细刻过的,面上嬉笑怒骂、身上衣饰巾带都十分活灵活现。 林世卿坐下后便开始就着那节干木雕起来,那节干木成人手腕粗细,四五寸长短,林世卿手指极灵活,几刀下去,这节干木已经有了些样子。 常笑站到林世卿背后,怕自己扰了林世卿,将呼吸放得极轻极缓,心道,林先生应该是要雕个人,下摆仅到膝盖,露了靴子,看样子是个武官。 如常笑所想,那果然是个武官模样——那个木头小人的甲胄军盔很快便雕出来了,那人一只胳膊弯着,手掐在腰上,另一只手握在身侧的佩剑上,剑出鞘半寸,剑鞘身上还有些细密的花纹。 即便林世卿雕刻时特意绕过了木头小人的脸,没有五官、没有神情,常笑也觉得这个木头小人应该是一个真实的、或者是一个来自于真实存在的人,且还非得是个极重要的人才行。 因为没有人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将另一个完全陌生或者素不相识的人雕刻表现得这样惟妙惟肖。 常笑几次三番地想问林世卿这个木头小人是谁,可见林世卿雕刻时神情冷然,却又觉得自己有些问不出口,于是只好细细看下去,想着或许可以明日试试再去问问军中其他人。 帐外金石声及喧嚷声渐消,常笑长时间盯着一样东西,不免有些困倦,半阖着眼正在打瞌睡,却忽听到了帐外的求见禀告声。 林世卿的手一顿:“进。” “参见相爷,”那位将士应该是刚参加过打斗,一身黑红,入帐后紧走两步,跪下一礼,道, “末将有事禀报!” 常笑初来乍到,对楚军各地各人大都还不熟悉,但巧的是他前一日刚替林世卿给沈寄寒带话说“传信吩咐人给月汐带两坛梨花醉,就说京城有人要过生日”,还特意强调了一下“要赶在十一月十八前”,那时候正与沈将军商议军情,并且顺带将他迎来送往的人就是眼前这位。 常笑若有所思的打量着他——这位是沈将军的副将,很得重用,沈将军大部分时候都会带着,有了事情也不会避嫌屏退,只是林先生似乎对沈将军有些不同,只不知眼前这位是不是代替沈将军来的,又是有什么事情。 “说。” 林世卿仍在一刀一刀刻着那个木头人,只是从他刻到小人面部时,每次落刀都会间隔许久,不像他之前雕衣服时速度快了。 那位副将佯咳一声,见林世卿终于抬眼后,偏头瞥了一眼常笑,没有接话。 常笑见那副将如此反应,立时便猜那位副将应该是有什么机密要事需要禀报,当下也不啰嗦,退了两步一拱手,识趣地道:“那阿笑就告退了。” 林世卿抬起手,往下虚虚按了几下,示意他稍安勿躁,转头对那位副将说:“阿笑是我的人,不必避讳,说。” 常笑一愣,心中却是一暖。 那位副将应该是有什么急事,听话只答了一声是,便自觉往前走了几步,附在林世卿耳旁,轻声说了几句。 林世卿见这人没按自己的话做,皱了皱眉,神情有些不悦,可当听到那人的说话的内容时,手下刻刀竟不自觉用上了力,一个寸劲下去,那将将刻到眼鼻位置的“英朗的武官脸”,便立刻变成了“凶悍的刀疤脸”。 但林世卿却分毫都没有察觉到似的,紧紧盯着又退回原地的那位副将,闭上眼深深呼吸了一口,再次问道:“当真?” 第七十六章 一身转战三千里(上) 那副将答道:“千真万确,末将绝不敢有半分夸张隐瞒。” 林世卿的脸色一分一分沉了下去,几个呼吸后方道:“刘经桓和安铭他们应该知道怎么做最稳妥,你先回去,我随后就到。” 那副将应声后,恭敬退下离开了。 无论什么时候,林世卿总是一副“莫管天塌地陷,我自云淡风轻”的样子,虽然认识的时日尚短,但常笑也从未见到林世卿的脸色如此难看过,之前他虽然也曾经好奇究竟什么事情会让他心目中没有弱点的林先生换一换神情,可如今看到了,却有些担心起来。 “先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能否告知阿笑,阿笑也想帮您分忧。” 林世卿拄着案子站起身来,可松手的一下却没站稳,幸亏常笑急忙伸手扶住了,林世卿才挥挥手道:“没事,这几日没休息好……待会儿你就在我的营帐待着,除非我本人回来了,否则不要出去。” 常笑点点头:“阿笑不会给先生添麻烦的,先生放心办事去吧。” 林世卿抬手想要揉一揉太阳穴,可刚动一下就被常笑拉住了胳膊,林世卿疑惑地回头看常笑,常笑眨了眨眼睛示意林世卿看他自己抬起来的手,林世卿顺着常笑的眼神看过去——原来他握在手里的那柄小刻刀一直都没有放下,那刀锋此刻离他的额头不过一个拳头的距离。 林世卿一怔,将那柄刻刀放到了案子上,这次连什么“没有休息好”的理由都懒得编了,只冲着常笑匆匆点了个头,就往帐外走去。 临着林世卿出帐的时候,常笑叫住了他,他却没有回头,常笑担忧地看着他的左手,道:“……先生小心。” 林世卿“嗯”了一声,大步出了营帐。 常笑目送林世卿走后,回过身看到案上的小木柜子,将它搬回了木箱中原处,又将林世卿营帐尽数整理一遍,而后坐到了那张硬度堪比石头的行军床上,看着被他连着木箱搬到一侧的那具银白盔甲,想起林世卿之前跟他说的那些意味不明的话和临走之前心不在焉的表现,压不住的那点忧色混着说不清楚的心惊胆战一齐涌了上来。 常笑的手脚痉挛似的动了一下,停住了——他跟着出去帮不上任何的忙不说,还只能裹乱。 思及此,常笑兀自直挺挺的坐了一会儿,倏而“霍”地站起身来——他虽然清楚这一点,但还是没能忍住站起来焦躁地来回转了两圈,继而蹲到了那具铠甲旁。 他的眼神反复划过那套盔甲流畅的线条,精致的纹路,考究的细节,如裙铠的开叉角度,袖铠的外观里衬,结实又精巧的甲片连接处,贴合人体的肩甲弧度…… 良久,常笑缓缓吐出一口气,心里时冷时热的,一时想着林先生说可能会将这套盔甲赠予他,一时又想着他自己的身份地位乃至于心智武技如何能配的上这套盔甲。 常笑将大木箱的盖子盖上,从源头上隔绝了自己的视线,继而站起身来,按照他这几日在演武场偷学到的一套拳法,一招一式的动了起来。 他想起来林先生刚刚对他说过:“……当你什么时候有了更怕的事情,便也就不会怕你曾经怕过的东西了。”又说:“……鞍不离马背,甲不离将身,阿笑倘是以后可以做到不惧生死,或许日后用得上。” 如今的他与林先生的期许大概还有不少差距,但他现在似乎已经发现了一些可以让他不那么畏惧生死的东西,如眼前这套看似和他仅有一层木头隔着的、林先生说过或许会传给他的宝甲——无论如何,他首先都要让自己配得上这套盔甲才行。 大战过后,楚军之中一片狼藉。 林世卿一路走来,不觉越走越快——一地残肢断臂,满地没气的尸体和有气的伤员混在一起,汩汩的鲜血好像要流进他的眼睛里,燃烧过的呛人的木柴和硝石味不分彼此地直往他鼻子里钻,仿佛只用闻的,林世卿便已然可以想象出来不多时前冷兵器下血肉横飞的惨烈场面。 听那位副将说,夜半时分,孟惊羽听闻齐国再次来袭十分震怒,亲自带人迎敌,孰料竟有几名亲卫临场反水,周遭将士和影卫反应不及,未能及时援救…… 陛下被抬回大帐时,几乎重伤濒死。 林世卿蓦地刹住了脚。 灯火通明的大帐终于进入到了他的视野,里面应该有不少人,将要填满整个帐面的人影如同催命的鬼影一样,林世卿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全身被冷水浇过,南方初冬的寒风呜咽着顺着他单薄的衣领和袖口没完没了地往里钻,原先一身冷汗中的汗已经干了,只剩冷——直冷得他一哆嗦。 林世卿预习一般,强挤出一分生硬的笑,拍了拍脸——这时他才发现那个快刻完的木偶仍在他的左手里,大约是他握得太紧的缘故,那木偶脸上粗糙的疤痕将他的手划出一个小口,留下了几点血迹,愈发显得那个木偶脸上后划出来的口子狰狞可怖。 林世卿的嘴角胃疼似地抽搐了一下,将手连带着木偶藏在了宽大的袖子中,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走出了阴影处,途经一处营火,袍袖一飞,火中“噼啪”一声,火舌一窜,将一节染了血色的木头吞了进去,而后,饱食的焰芒又老实地窝回了原处。 他在孟惊羽营帐门口逗留片刻,从衣襟中掏出一个小瓷瓶,那瓷瓶里飘出来些带着清香气的血味,林世卿将瓶身微微倾斜,在帐口的地上洒了一半。 孟惊羽的皇帐像是一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果子,“外皮”是他的几位心腹武将,内里一层的“果肉”是几个正在商议治疗方法的军医,再往里则是床上的那位面如金纸的“果仁”。 这位“果仁”大概是血流得太多,眉头紧紧蹙着,脸和嘴唇泛着一股浅浅的灰白色,胸口伤处的血止得险象环生——两道刀伤,翻开的皮肉交错出来一个血腥的叉字,撒上去几次的金疮药全被横流出的鲜血冲得杂乱无章,床前那位老军医只好抖着手再铺上厚厚的一层,抖得那药绕着孟惊羽的胸口跑了整整一圈——没多少药到过目的地。 也不知这位军医大人是老眼昏花了,还是被陛下的龙血吓的——林世卿简直有心冲这位上药上得随心所欲的老大夫吼一声“滚”,被他咬住牙根忍住了,只好自己安慰自己,幸好胸口伤处划得不深,应该没伤到心肺,要不然这么久止不住血,床上这位就是再命大,也早就被他们折腾死了。 林世卿默不作声地站到了熟识的几位将领旁边。 沈寄寒自他进帐就看到了他,刘经桓和安铭等人则是刚刚注意到,安铭正想与林世卿点头示意一下,却倏然眼前一亮——之前陛下率军回朝夺皇位时,也曾在汉阳郡汴州城重伤,那时他阶品不够,无缘在那种敏感时期得见天颜,但听说那时候陛下伤势极重,最后就是林相爷救回来的! 来不及多想,安铭拉着林世卿的手排开几名挡路的将领,将人领到那几名正在商议治疗方案的军医前,简略介绍道:“这位林相爷也是医者,神医!他曾经救过陛下,您让他给陛下问问诊,赶紧一起商量怎么治吧!” 那几名军医众星拱月似地围着一名吊丧似的老军医,像是管事说话的,那老大夫天生一张愁苦脸,此刻两条斑白的眉毛被挤到了沟壑似的抬头纹里,愈发显得苦大仇深,口气也搭配得十分不善,活像是要被偷蛋的老母鸡。 那名老军医道:“慢着——安铭将军你这话可就奇怪了,今时不同往日,且不说眼前这位林相爷究竟有没有那个金刚钻,揽不揽得了这份瓷器活……就说陛下身为我楚国君上,又怎可让他国官员——还是非军医、非太医的一个人来看?这岂非儿戏?” 说完,老军医的胡子一吹一瞪眼,不阴不阳地转过头对林世卿道:“相爷还是打哪儿来的回哪儿去,这里怕是不怎么欢迎您的大驾……请吧。” 林世卿面带微笑地听后,拦住想要着急辩解的安铭,不愠不火地冲几位军医道:“不知列位可否听林某一言——首先,救人如救火,当务之急应该是贵国陛下的伤势,而非如此一般里里外外纠缠于身份问题不放,耽误治疗契机吧。再说周楚本就是联盟,你我又何必分得那么清楚?更何况,先人医道尝云:‘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马勃,败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 林世卿看着那老军医的老脸涨得通红,犹自没有收口的打算:“……也就是说,即便是牛溲马勃,只要用之得宜,未尝不是良药,其效用更不见得逊于参苓之物。您不信任林某有这个能耐无妨,说林某是牛溲马勃之流也无妨,但却连试都不想让林某试,若林某有这个能力治好陛下……老大人您这岂非才是真正的谋害陛下?!” 第七十六章 一身转战三千里(下) 这位老大夫是太医署中资历老得掉渣的老古董了,楚宫医者皆隐隐以他为尊,这次随军完全是陛下所请,给个面子而已,对安铭他们都敢不假辞色,眼下却被林世卿一顿抢白,一头一脸斑白的发丝眉毛胡茬快要气得全白了,可偏还不知怎么说,只好恨恨的一甩袖,间接默认了林世卿给陛下问诊。 “老夫一生为国,一片赤胆,如何会谋害陛下?!你……你莫要作这些疯言疯语,乱人视听!” 老太医毕竟不是靠嘴皮子讨生活的,和但凡开口必然一针见血的林相爷显然不在一个段位上,林相爷也不欺负人,见没人再说别的,谦让地冲着皱成蔫苹果的管事老军医一点头,稳稳走到了床前。 随即,在床前那位老大夫火冒三丈的目光中,林世卿又彬彬有礼地从那老大夫的手中拔塞子似的拔出来了那瓶被他抖剩了不到一半的金疮药——也不知道这位老大夫刚才怎么手抖得那么厉害,这会儿劲儿倒这么大了。 林世卿不疾不徐的将那瓶金疮药放到床边的小凳上,带着一脸温良恭俭让的笑容,不容拒绝地扶着年迈的老大夫到一边凉快去了。被扶着的那位胳膊和腰跟被铁钳夹了似的,完全身不由己,恨不得要咬碎口中不多的那几颗同样年迈的牙了。 诡异的是,营帐里的将军们见到林世卿这么客气的不客气,竟也没有一个出手阻拦的——出口的也没有。 其实这些事情换了其他谁做,孟惊羽的这群心腹肱股都不可能这么放任,但林世卿实在是太不一样了,陛下没少交代他们这位相爷在他心里究竟是个什么地位——那可是陛下近年立志要挖下来的最大墙角,偏还这块尊贵墙角的态度似乎也在渐渐软化…… 看他在陛下心中的分量,别说是一块墙角,就说是一整堵墙也不为过——反正他们是秉持着“得罪谁也不能得罪陛下矢志不渝要挖的大墙角”的理念跟林世卿相处的。 何况林世卿本人博学多才,对于用兵用人之道也有自己的一套理解,还没有架子,众将也都愿意与其交好,何况此刻能救陛下的,甭管什么人什么法,都是好的——他们要拦着才怪! 动手没有武力支持,动口说不过人家的军医们只好一脸不甘的咽下这口鸟气,退后几步,等着看这位“林神医”的笑话。 林世卿满面从容的坐到了孟惊羽旁边——全看不出他袖子下面的双手抖得不像样。他用力握了一下右手,搭到了孟惊羽的腕子上,可是除了他自己几乎快震出胸膛的心跳声,他什么也没感觉到。 但他还是回头说道:“陛下伤势无大碍,你们且先出去,陛下休息需要安静。” 安铭等人闻言神情一松,唯独那名老太医没好气地问道:“你如何证明你就能治好陛下?” 林世卿在袖中摸了摸,摸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琉璃小瓶,递给了那名老太医:“单凭我有这一瓶生肌散这一点,林某对治愈陛下伤势的把握就要比旁人多上几分,几位大人不妨看看,是否如此。” 那位老太医将信将疑的接过那个琉璃小瓶,倒出一些在手上,其余几位也各自用手指捻了些,放到鼻下闻过后,一起交头接耳起来。 “嘶……这是血竭的味道。” “还有松香和乳香的味道,唔……应该还有龙脑香和麝香。这个麝香味道虽然轻,但能闻出来——像是原麝的脐香!” “不是脐香,这个味道肯定是顶级的生香!我闻过一次,绝对不会记错。” “……” “……” “等一下,”那名主事的老太医原本一直没有说话,只细细闻,任他们讨论,自己在一旁听着,听到一半,蓦地一抽气,“这……这里有‘没香’的味道!” “‘没香’?你听说过么?” “没听说过,治什么的?医书典籍上我好像也没看过啊……” “我倒是听说过,好像是一种贡品,从西域那里流进来的,市面上应该没有卖,我也只是听说过而已。” “那是治什么的?听说了么?” “没听——” 老太医打断了那名正回答问题的中年军医,俩眼睛对着他手上倒出来的生肌散,简直像是在看八百年没正经见过的漂亮老婆:“没药,可散瘀定痛,消肿生肌……的确是西域的贡品,有价无市,加了没药的金疮药——不对,叫生肌散是吧,好名字好名字……似乎还有些别的味道,是什么呢……” “主材料基本就是这些,”林世卿道,“如果再猜下去,林某这个生肌散的配方就要漏出——” 那老太医不耐烦的打断他:“还有个味道不大一样的,是什么?你说得对,单凭你舍得用这瓶生肌散给我们陛下疗伤,就说明你没什么坏心眼了。你快说,说了我们就走!” 帐内其他人听得一阵无奈,总感觉因为一瓶药,老太医就简单地将陛下卖了,称都没过。 林世卿笑了笑,道:“老大人,您别急,这里面没什么别的特殊材料了,就是原料中的雄猪油换了一下,用的是獾油。” 老太医用力拍了一下头:“我怎么没想到呢?!冻伤用狗油,刀伤用猪油都习惯了,没想到竟然是獾油……獾油妙啊,妙啊!” 老太医自说自话地又往手心倒了一些,攥在拳头里,将那个琉璃小瓶还给了林世卿,道:“你给陛下上完药,我们就走了,这个药一般人用不起,也买不着,但凡能舍得用这种救命的药的,不大可能再想其他法子害了。我们明早再来给陛下诊脉。” 这老太医做事倒是干脆,话一说完领着余下的军医立刻便走了,看样子却像是着急回去研究那个生肌散的。 林世卿将生肌散替孟惊羽细细撒上——这回血流的差不多了,没有再把药粉冲到一边。 其实也不能怪那位老太医那样痴迷,这药止血确然神速,没等多一会儿,孟惊羽胸前的伤口便彻底地止住了血。 余下众将见军医们都走了,林世卿打了包票,早早下过了逐客令,又看到了那个生肌散的奇特功效,都放心不少,便也先后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各司其职去了。 林世卿不是第一次照顾孟惊羽,手法和动作也算轻车熟路,上好药后,仔细帮他包扎好,再简单的帮他擦拭一下换了衣服,睡前又诊了诊脉,感受到他心跳沉稳有力,才算安心不少。 回想起刚刚的情势,林世卿都想赞自己一声——他从来没想过他的演技能超水平发挥得这么好,那副成竹在胸的模样险些连他自己都要骗过去了。 他的确自小学医,医理医道也懂不少,可是术业有专攻,因为他身有寒毒的原因,他攻的是一直都是医毒一道。头疼脑热、脘涨腹泻这种小毛病说不定他还能对症下药的给开个靠谱的药方,但这种金石所致的大创伤,若不是仗着一身未央门和晴雪谷的好药,说什么他也不敢逞这个能。 汉阳郡汴州城一役,对于孟惊羽重伤这件事,他尚可明智以对,可刚刚他看到孟惊羽的伤口时,却差点没抖得将自己袖子里的手掰断,要不是看到那一群不敢动手怕出事的军医,又被安铭推出去了,他原本是不打算主动掺和的。 毕竟真正的神医已经在路上了,他就算要掺和,也不是现在。 林世卿坐在床榻边的小板凳上,看着孟惊羽苍白的脸胡思乱想整整一夜。 翌日,外面才刚冒出点灰蒙蒙的晨光,便传来了咚咚的战鼓声——听鼓点应该是齐军来叫阵。 可齐军之前只偷袭或守城,从未出城打过,跟别提主动叫过什么阵。 这次又是怎么一回事? 林世卿正想着,便见帘子一掀,沈寄寒和一位士兵模样的人进来。 沈寄寒正要行礼,却被他带进来站在他身边的那名士兵拉住制止了,因此便只得垂首恭敬立着,道:“六公子刚到——外面齐军叫阵,刘副帅觉得不能让人这么压着打,已经在整军准备出战了,方副帅刚刚也遣人来唤公子,应该也是这事,只是几位将军怕您照看着陛下分心才没通报过来……公子要不要一起?” 林世卿起身活动了一下,冲沈寄寒草草点了个头,表示知道了,而后拉过那位小士兵,温声道:“小六,你无论换哪张脸我都能一样认出你来的,这次真有事找你。” 那人这才抬起头,将脸上的面皮一撕,露出之前给林世卿改造营帐的那位少年郎的脸。 那少年郎指着孟惊羽问道:“床上这个?”说着,他过去给孟惊羽把了把脉,又凑到胸前闻了闻药的味道,不由一脸啼笑皆非的表情:“虽说这样的我景岚也治吧,但是这也就是失血多了些,有你给他喂了你们门中的回灵丹,又用了我送你的玉骨生肌散,死人都能给救活了,还能有什么事?害我白跑一趟!” 林世卿没理他,只问:“真的没事?” 第七十七章 千军万马避白袍(上) “没事没事!他也就是止血困难点,要是血没止住,还有点麻烦,但你及时给他用了玉骨生肌散,又服了药,早就屁事儿都没有了,顶多再调养调养,保证没两天就彻底恢复过来”名唤小六的少年郎,也就是景岚,浑不在意地一溜烟窜到他身边,一脸八卦地道,“这是谁啊?你怎么这么关心他?玉骨生肌散你都舍得给他用……我记得你之前受重伤的时候都还没用过一次呢!” 林世卿没答,只将昨晚的那个琉璃小瓶交给了景岚,道:“你在他帐中待着,早晚帮他换药就行,若有人怀疑你的身份,就将这瓶子给他们看就是——我和寄寒有事商量。” 景岚早听到外面的战鼓声,也不是不分轻重的人,当即鼻子里不情愿地出了一声表示答应,也没多言,只是忍不住嘟囔着坐回床边,闭目养神:“没意思……” 林世卿见景岚已然答应帮他照顾孟惊羽,心中放下一块大石,回头示意沈寄寒附耳过来,道:“跟韩昱提前通个气,如果待会儿上了战场,一切真如我所预料的话,那么咱们就只能按照之前最坏的打算来安排了。” 沈寄寒闻言不由耸然一惊:“公子,您真的要……” 林世卿低头思忖片刻,随即向他缓缓摇了摇头:“没有更好的办法了……齐军刚好赶在孟惊羽和我都不在营地的时候偷袭,我们俩刚回来,他们立刻发动大军夜袭,夜袭之时近卫反水重伤孟惊羽,刚过了一夜,他们又主动上前叫阵——这些事情如果没人跟他们通风报信……谁信?” 沈寄寒身为楚将,这些日子偶尔也会在军中听人嚼舌根说一些不利于周军和林世卿的话,譬如最为人诟病的就是齐国从来不偷袭周军,只偷袭楚军,而周军身为楚军盟军,每次还都来援得姗姗来迟这件事——可沈寄寒,包括许多楚将都明白,齐国偷袭的时间根本不固定,来得悄无声息,跑得四蹄生风,即便楚军及时示警,周军不可能赶得及救援。 齐国这么干,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本来就有几分挑拨离间的意思在里面,可周楚联盟本就不是铁板一块,各自心里有各自的小九九,周军那边为免给自己招惹出什么里外不是人的非议,还时不时有人辟辟谣,但楚军这里却是乐得装委屈,谁说不定日后还能掐着这一点讨价还价呢! 可林世卿的位置就尴尬了——摆在桌面上的“身在曹营心在汉”,不出事也就罢了,而今出了这种“通风报信”的嫌疑,不管是谁,林世卿首当其冲就要背上这个黑锅。 摘不摘得掉还不好说。 沈寄寒:“……” 他只顺着林世卿的话只多想了一点——还没敢往深想,手脚就已经有点发麻了——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这时候他只来得及庆幸,这些隐晦层叠的阴谋诡计和刀光剑影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要换做是自己,怕是过不到一层,骨头渣子就都剩不下了。 林世卿叹了口气:“这些事跟许君皓脱不了干系,但肯定不止他一个。” 时至今日,林世卿想到许君皓那一副对他恨之入骨的表现,都觉得大惑不解,不过他也没有跟沈寄寒提起,只道:“他前一阵子临时回去照看红袖了……他才二十几岁,未央大部分也不在他手底下,若无祖荫,光靠他一个人造不出来这么大个局。罢了——我原想着‘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所以之前藏在后面,但现在藏不下去了……呵,造这个局的人比我高明得多。” 上月以来,周楚两军就开始都不消停,齐军也跟着搭伙,唯一可喜的是,那股让他和陈墨阳有所顾虑的另一股势力终于露了头,多少让他心里有了底。 林世卿和沈寄寒相携出了营帐,走了两步忽然想起受了自己吩咐,此刻应该还待在自己帐中的常笑,回头对沈寄寒道:“对了……这阵子我试了一下常笑这孩子,可用——我不在的时候你帮我带带他,练练基本功便是了,等我回来亲自带他。” 沈寄寒今日听到的让他惊讶的事情实在太多,快要反应不过来了:“公子,您是说,您真要……不是,我还以为……您真有这个意思?” 林世卿有些精神不济的锤了锤脖颈:“还没确定名分,你先带着就是了,回头等这边战事歇一歇的。” 沈寄寒一路将林世卿送到他的营帐外,临别前林世卿又嘱咐道:“别忘通知韩昱。还有,帮我跟方甄传个话,待会儿出战将我编到那边的轻骑营里,我记得萧瑶的公主府兵有几百轻骑,哦……还有那位对她有点意思的小将军,我记得也是轻骑营的吧,都编到我这里来,还有安铭手下的轻骑,他欠我一个人情,叫他交给我一部分,一并合到我这里,我一共要五千轻骑——唔,直属精兵。” 沈寄寒在林世卿这里接受的第一课就是“公子有命,令行禁止”,林世卿就算让他阴雨天摘星星他也不会说个不字,得了吩咐以后,退后一礼,转头离开立即着手去办了。 林世卿以为这么早,常笑应该正在床上睡得正香,却不料进去时正见着常笑虎虎生风的耍着拳,一张朴实的小红脸汗津津的,不由问道:“没睡……你一直在练拳?” 常笑见先生回来,抹了抹一头一脸的汗,道:“恩,我在这儿也没什么事,就动一动……先生的事情办好了吗?” 林世卿很久没有回营帐时有人熬夜等他的这种经历了,此时竟隐然有些突兀的受宠若惊,不自在地搓了搓手:“嗯——过一阵子我要出去一趟,先将你托付给沈将军,你有什么不清楚不熟悉,或者想学什么想吃什么,都去问他。” 常笑听后有些难以言喻的失落,但还是强打精神道:“好,那……先生什么时候能回来,若我有求教的问题,可不可以到时候问您?” 这一趟能不能回来连林世卿自己都不敢确定,如何好回答常笑,可见常笑一脸希冀的样子,又不忍泼他冷水,便道:“等我回来你自然是可以问的——先回营帐好好休息一下吧。” 常笑听到林世卿关心他,刚才那点说不清的失落顿时烟消云散,解颐笑道:“哎,我现在就回去。” 走了两步,常笑又想起了外面的击鼓声和兵甲声,但由于对行军之事尚且不太了解,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便停下问道:“外面是要打仗了吗?我刚刚听到击鼓声了。” 林世卿道:“不必担忧,日常对阵罢了,小几个时辰就回来了。” 常笑点点头,放下心来,回营帐去了。 林世卿说得没错,的确小几个时辰后就回来了——只是战况全不尽如人意。 几个月前,笑傲疆埸的主场倾斜的方向是周楚盟军,但越衡郡前久攻不下,状况频出的周楚盟军缺了几位主心骨前后近达一月之久——活着的和死了的主心骨们大部分时间都忙着算计内斗和拆东墙补西墙了,战况反倒一直没能顾得上。 倒是上下一心“护我国土,保我族民”的齐军,春风吹又生地缓了过来。 林世卿之前不是没想到这种状况,但这绝对是他预想中最糟糕的一种状况。 越衡郡不是金钢铁铸的,如果周楚盟军之前可以多消磨齐军几次,越衡郡早晚都会破——毕竟破坏要比建设容易的多了。只要让齐军手忙脚乱缓不过来这口气,那么打下越衡郡就是迟早的事。 但问题是,这段时间以来,齐军已经缓过来这口气了,并且不仅仅是缓过来这口气,还有点反守为攻的意思。 上午一战,周楚盟军气势衰微,齐军却是斗志昂扬,叫阵的那个齐军将士估计是个资深的混子流氓,出口成脏,且骂出来的脏话绝无重复,绝不磕绊,自上古始,到子孙终,平实易懂,涵盖全面,涉猎广泛……林世卿觉得自己如果要是易地而处,就冲这番修炼大成已至臻境的脏话,应该就会给这位将士至少加升一个衔位。 开口这位是个真正的人才——林世卿自忖不是个什么好脾气的人,但绝不轻易动气,可他仍然被这位激怒了。 不是生气,是动怒。 林世卿见绝大多数周楚将士听后都是磨刀霍霍外加脸红脖子粗的,明显都比自己气性大——这是一整个上午不多的可以让他有所安慰的事情了。 演武场,林世卿面前是今晨沈寄寒刚刚帮他东拼西凑出来的那一支五千人的轻骑杂牌军,他刚带上了战场一次,发现虽然是东拼西凑出来的,但普遍素质很高,损失极小,只有轻重伤几例,没有战亡。 林世卿领着这五千人刚从战场上退下来,逆光骑在马上,一身银铠未脱,其上干涸的斑斑血迹颜色暗沉,透着一股铺面而来的凶戾气,他牢牢按住身侧的龙渊剑柄,平日惯见的那假面一般的笑脸悄然褪去,身躯挺直,自上而下,整个人仿佛凝成了一根不动如山的脊骨。 第七十七章 千军万马避白袍(下) “……吾辈不才,生时寄身行伍,今日热血不知明日撒向何处,有幸沙场几番来回此身未陨,唯盼不折君恩,不负民望。而今陛下伤于敌手,饿殍流民遍野,而敌军却在嘲笑我周楚无人!我袍泽英灵在上,陈将军尸骨未寒——告诉我!诸君可愿随我放手一战?!” 话落,“呛啷”一声,林世卿手中龙渊出鞘,斜斜直指敌营上空。 而后,“呛啷”声迅速蔓延开去,自韩昱始,还有在他之后跟过来的将士——那大多是还没入伍几年的小将士——旭日下寒铁的光芒几乎要让九天之上的金乌黯然失色。 “战!” “战!” “战!” “战!” …… 沉凝整齐的声浪渐次拔高,翻涌远去。 林世卿面上是前所未有的肃然神情,他缓了声气向韩昱吩咐道:“按人头逐个登记姓名年龄家眷,年龄大且无家眷者先编入伍,有父母子嗣者延后考虑——” 远处,被帐外大军回营声音惊动的常笑早便循声而来,隔着重重身披轻甲的战马和将士,目不转睛地和众人一齐看着那尊熠熠发光的银铠。 林世卿话音一转,目光落在那五千轻骑外愈聚愈多的轻骑阵中,扬声道:“此一行深入齐国腹地,九死一生——甚至十死无生!诸位皆是世间一等一的血性好男儿,为国为君可以抛头颅洒热血,可以马革裹尸,可以疆场埋骨……但!于父于母老无所养是为不孝,于妻于子幼无所依是为无情,诸位尽忠尽义,但也要记得,千里外仍有闺中人在等你们回去!” 寒光凛然,顽铁生辉。 铁石的心肠也有柔软的息肉,由家至国,总有格外牵动他们地方。 林世卿歇了口气,继续道:“林某亦有家室、有亲友……但!汝阳林氏一脉铁血不败,林某愿万死为随林某远征之诸位挣出一条生途——然而,世间情义不能两全,如何抉择,没有人会怪你。决定了的,去找韩昱将军登记,死难者依照生前职位加升两级对家眷加以抚恤——为国捐躯者,无论生前职位大小,皆是我三国不散英灵!” 一番话落处,如锵鸣金石,掷地有声。 井然有序的轻骑一部分默然离去,但大多都逐个涌到了轻骑阵第一排的一个玄甲将军身边,随着他往一处登记去了。 依照林世卿的安排,登记好的所有轻骑会在稍作休整后,于傍晚同他一起出发,林世卿设计中的第一站是他和孟惊羽回营时途经的几个小镇。 不过现在说这些都还为时尚早,林世卿回到营中,没卸铠甲,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刚自演武场追来的常笑甫一进帐便见到了这一幕,略一思量,又轻轻地退了出去。 傍晚,两千轻骑整肃集结于楚军营地口,既无激昂歌,也无慷慨词——领头的银色盔甲转了回去,深深呼进一口气,而后缓缓呼出,手中高高挑起的古剑龙渊豁然下劈,一言不发地握紧了缰绳,双脚一夹马腹,率先策马而出,其后,所有人几乎在同一时间跟他做了一样的动作。 两千轻骑兵甲绝尘而去,逆着冬风,迅速消失在视野尽头。 站姿笔挺得仿似要和营地口的大木柱子融为一体的常笑,不知是不是被绝尘而去的轻骑扬起的风沙迷了眼睛,他用力揉了揉,却发现手指沾上了几点水渍,他低下头,对着那几点水渍呆呆看了半天,心里忽然就冒出来了《易水歌》里面的那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常笑捂住眼睛,却捂不住绕过指尖蜿蜒流出的眼泪——那条位于古燕赵之地的河流,千年以来绵延不绝,水秋而清,三际齐平,彼时有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之,歌罢,只留下一个背影渐行渐远……再然后,那个易水之畔高歌的壮士却再也没有回来过。 而今,半卷红旗,霜重鼓寒——越衡山前无乐无歌,策马远行的那些人又有多少能够安然回来的呢?又……会不会回来呢? 常笑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要反复去想,不要反复去问自己,甚至不要反复去自己安慰自己……可他终究还是太小,努力控制住自己所想已然足够他筋疲力尽,他实在再控制不住自己颤抖得越来越剧烈的肩膀。 忽地,常笑觉得自己的肩膀被人按住了。 常笑扯过袖子,粗粗抹了抹脸,又将没有长长的额发顺到眼前,挡住自己这一双兔子眼,这才抬头看过去——沈寄寒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站到了他的身边:“早年我刚随着公子的时候,曾经参与过洵河一战。” 常笑对于林世卿有种与生俱来的好感、信任和崇敬,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平常只要是听到和林世卿有关的事情总会分外关注——可惜林世卿从来不说自己如何,将士们也都不敢轻易议论他,就算是议论,也很少说点什么言之有物的好话。此刻听到沈寄寒说起,顿时入了神。 沈寄寒道:“公子培养的人有很多,但大多都是统一在未央门——就是一个地方训练的,公子近日有些忙,大概还没来得及跟你说这个地方。你是特殊的,他从没有自己提过要带什么徒弟——” 常笑听后一愣,继而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惶恐一同侵袭过来,他不觉失声打断道:“什么?!你是说林先生要……要收我为徒?” 沈寄寒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嘴,笑了:“看我这嘴,一时说漏了……哦,说错了。”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说错?! 若不是先生跟沈将军提过了,沈将军怎么可能无中生有地跟他说起这个?! 说漏了和说错了完全是两码事,这怎么还能口误?! 常笑一时激动,一时拘谨,想要确认,又怕只是自己妄想,脑袋里囫囵转了几圈也没什么结论出来,后见沈寄寒只是一带而过,好像真的只是一次不经意间说错了话,便只好自嘲地想:事情还没发生,自己倒患得患失起来。 沈寄寒道:“洵河一战时,公子带过去的这一批人是最早参训的一批,里面就有我,那时我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六品护军。那里靠近南疆,地势复杂,很多地方都是无人区,被敌军带着绕进去就只有一个死字。那时的主帅和现在跟咱们对阵的主帅是同一位,叫庞海,他就曾经成功将公子骗进去过一次……” 常笑虽然知道林世卿既然能好好活到现在,那时必然是没出什么大事的,但听到这里,还是没忍住紧张地轻呼了一声。 沈寄寒轻轻摸了摸他的头:“……你知道被困在植被茂密、地势复杂的山林里,除了陌生的瘴气毒物和紧缺的粮食饮水,让人死得最快的东西是什么吗?” 除了陌生的瘴气毒物和紧缺的粮食饮水,还能有什么致人死地? 常笑冥思苦想了半天,试探着答道:“敌人的偷袭?” 沈寄寒不置可否:“算是一个,但不是最快的。” 常笑的行军经验实在是欠缺,这些日子以来,对于可以“致人死地”的东西的理解大多还停留在“杀人放火”这个层面上。而他自己幼时虽被卖过几次,但因为是男孩,人贩子舍不得杀他,倒也没经历过什么性命之危,至于青山村,虽然有过些为人所不齿的事情发生,但大多数时候也算与世无争。 常笑一听自己这个答案不是标准答案,也再想不出什么别的了,只好沮丧地摇了摇头。 沈寄寒道:“你经历得少,不知道也是正常——是恐惧,对于死亡的恐惧,或者说对于未知的恐惧。” 常笑不解道:“对于未知的恐惧?” 沈寄寒应道:“是,未知,不知道哪里有毒虫会咬自己一口,不知道什么时候敌军会再次来袭,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死,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这些都是未知,恐惧会把这些未知放大,最后也许本不会死的人最后却没有活下来,是他们自己杀了自己。” 常笑初初听着还能听懂,可听到后来却听不懂了,便问:“怎么会自己杀了自己?” “巨大的精神压力下,有些人怕自己被虫子咬,死相可怖,或者死于极度痛苦之中,便自己拿刀抹了脖子,”沈寄寒道,“这些只是一部分,另一部分是见到别人这么做了,便也跟风这样做了,这种恐惧是可以传染的。但其实那时我们并没有完全迷路,公子知道出去的路线,只是在确认而已。” 当然也有可能是将这个作为对于他们的考验。 沈寄寒冲常笑眨了眨眼睛,道:“又过了几天,彻底弹尽粮绝了,这种恐惧的影子在我们每个人身上都可以找到的时候……我们在公子的带领下顺利出去了——很幸运的,仍然活着的几人之中有我一个。” 常笑提心吊胆的听完了故事,终于问出了他心底的问题:“那沈将军为什么没有这种恐惧呢?” “不,我有,”沈寄寒道,“我很恐惧,跟他们一样恐惧死亡,恐惧未知……但相对的,我更相信公子——他从来没让相信他的人失望过,阿笑——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常笑点了点头。 沈寄寒笑着看向飞扬的尘土次第平复下去的远方:“阿笑,你愿意相信你的林先生吗?” 阿笑又狠狠抹了抹鼻子,重重点了点头——他相信他的林先生,相信他的林先生会带着一身凯旋的荣光…… 归来。 第七十八章 风动一方烟云破(上) 孟惊羽是在一片汹涌的头晕和耳鸣中醒过来的。 失血过多虽不致命,但必定会让他虚弱很长一段时间,景岚没有想到昨天还一脸灰白卧病在床的人,今天就有能耐梗着脖子拄着床沿想起来。 景岚刚被林世卿拉过来就被撂在了这儿,转头的功夫林世卿人就不见了,景岚一口心气正不上不下的堵在胸口,此刻见着心目中的“罪魁祸首”孟惊羽动弹了,禁不住“哟”了一声,冷嘲热讽道:“体力不错呀,再使点劲——对,就那胳膊,再稍微用一点劲儿,都不用多,保证你胸口那俩伤口全崩开。” 听到声音,孟惊羽才注意到自己床尾还坐了一个年轻的小将士。 景岚收起自己那没型没款的坐姿,走了几步敷衍地倒了一杯热水——大概是倒得太敷衍,还被溅起的水星烫了一下,不由皱起眉头,十分不情愿地抻出袖子隔着小瓷杯拿了起来,递给了孟惊羽:“有那个力气不如攒足精神赶紧养好身体,我也算完成任务——喝水……嗯,对,全喝了……给你写了方子,但是没想到你这么快就醒了,等一会儿煎好了叫你起来喝。” 孟惊羽喝了一杯热水,感觉浑身有了点温度,口也不干了,便哑着嗓子问道:“你是谁?……世卿的人?” 这人对他态度轻慢随意,但不像是有恶意的样子,不是他的人,言谈举止也不像是官场上的人,可既然能通过外面的层层守卫,留在这里看护他,必然是他所信任的人派来的。但他的臣属绝没胆子派这么一位不恭不敬的,唯独世卿还有些可能。 景岚半强制地将孟惊羽重新按住摆好姿势,翘着二郎腿坐到了一侧,抽出他的胳膊,搭上腕脉,饶有兴味地道:“世……卿?叫的倒是挺亲切啊!不枉他着急忙慌地把我拉过来给你诊治。不过我不是他的人,唔……他是我的人还差不多。” “你的人?”孟惊羽想要将杯子递还给景岚,却发现他似乎并不打算接,只好将杯子放到床边,“世卿呢?” “甭找他啦,”景岚诊完脉满意地收回手,“不错,恢复得挺好——他昨儿就走了,今天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找也没用。” 孟惊羽沉默片刻:“……什么意思?” 景岚不由分说地给他掖好被子:“字面意思!赶紧睡觉,睡觉才能好得——” “快”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景岚就感觉自己的袖子被轻轻扯住了,垂下眼,便见到孟惊羽双目灼灼的看着他,从眼神看来,倒是一点都瞧不出重伤的模样:“世卿去哪儿了?” 景岚对上他的目光,一时竟觉得有些良心不安,不好意思再敷衍他了:“我也说不清去哪儿了——哎,你别动,我去帮你找个能说清楚的人不就得了?” 闻言,孟惊羽终于收回使不上力的胳膊肘,老实躺了回去,任由景岚帮他安置好被子,放回茶杯,闭了闭眼睛,轻声问道:“你和世卿……是什么关系?” 景岚端详着他的神态,想了想,促狭笑道:“他是我的……” 正这时候,外面却兀地传来一声:“禀报陛下,沈寄寒将军求见。” 孟惊羽被景岚那没说完的半句话直噎到了嗓子眼,恨不得将打断景岚说话的那位报信的倒霉亲卫加上来得十分不是时候的沈将军一同拉出去痛打八十军棍,不过毕竟九五之尊还是不好这么任性的,于是只好面沉似水地出了一声:“宣!” 景岚见沈寄寒来了倒是十分高兴:“说曹操曹操到——说要去找你呢,你自己就来了!正好,你赶紧给你们陛下讲讲到底怎么回事,刚好我也想听听你们公子到底什么时候回来。等他回来,我也好交差,继续过我的逍遥日子去。” 沈寄寒先向孟惊羽行过大礼后,又冲景岚点了点头,走近了些,才低声将林世卿的计划说了出来。 南征之前,林世卿便料定会有人忍不住将手伸到南征这锅肉里,抢着分一杯羹。可他不是神,他料得出有人眼馋,但不可能料得出谁在南征的什么时候胆肥到虎口夺食不长眼。 他最多只料到在越衡郡前这段僵持期是最有可能发生这件事的。 于是林世卿制定了第二个计划——针对齐国声东击西,敲山震虎,继而调虎离山,一击拿下越衡郡,不给别人以任何机会。 林世卿想到的孟惊羽自然也想到了——他当初决意御驾亲征的原因之一就在于压制楚国南境这位极有可能伸手搅和的人,镇南候曾胥。 楚国之中,除了他没人压制得住曾胥这位已经养出熊心豹子胆的一方军侯——不用说,南征首先涉及调用的就是南境军,而身为南境军的直属统帅,曾胥是楚国最有可能从中作梗,而后坐地起价,在南征这锅肉里跟他抢着分一杯羹的人。 但他没想到,林世卿为求南征速胜会选择这样一个险之又险的方法——林世卿的方法不能说不好,如果他和林世卿一点瓜葛都没有,说不得他还少不了要赞一声好计。 可他不是。 沈寄寒还没说完的时候,孟惊羽就已经浑身冰凉地不大想听了——他实在不想听林世卿为了尽快打下来齐国,到底是做了怎样计划周详的作死准备的。 不管这个方法有多好多妙多让人赞叹,甚至值得载入史册以供后人称道效仿,但……那个人是林世卿,不是别人。 光是这一个原因,就足以让他将这个令人拍案叫绝的好法子归到不可用里面。 景岚似乎也对林世卿这个别出心裁的作死方法颇有微词,于是决定这段时间不走了,除了照顾孟惊羽以外,安心待在楚军营地里,等着林世卿回来后好好教育一下他这位不安分的大侄子。 而身为不知不觉中就被人算计了的齐国,对于这个不择手段的方法的微词,显然更加不只是一点两点。 过了几日,齐国的探子呈上了几封再次震惊齐国朝野的简报:沿着南衡山脉向东的几个村子和城镇只余下一片焦土腐尸,猪牛马羊一切活物全无,方圆几里全被屠戮殆尽。 蝗虫过境都没有扫荡得这么干净的。 问题是周楚盟军大营正好好地待在南衡山前,这群没有人性的蝗虫究竟是打哪儿来的? 又过了两日,更为详细的紧急军报再次传来:这支“蝗虫”军队由两三千轻骑组成,头领是一个身着银铠、面容狰狞的将军,衣襟、袍袖还有斗篷都是白色的,据称,所到之处,神鬼俱退。 地方军得了圣命不是没派人围剿过,但由于那支轻骑行动力太强,行进速度太快,看起来又是格外训练有素,国难当头,被留下的地方军大多都脓包得很,每次也就是做样子追追,运气好了能远远看到个影儿,运气差了,连人在哪儿都摸不到。 高远晨一把将这封追加的紧急简报拍在桌案上——所到之处,神鬼俱退? 装神弄鬼还差不多! 只是那个“一身银铠,面容狰狞”的将军是谁?齐国什么时候和这么个无名且难缠的家伙站到了对立面? 高远晨仍自困惑不已的时候,庞海倒是跟他提出了一个极有可能的人——林世卿。 林世卿在庞海手中是记录在案的难缠老对手。 老将带兵常在一个“稳”字或者“正”字,而小将带兵则常在一个“进”字或者“奇”字。早年周齐洵河之战时,林世卿初上战场,手底下应用的这一套“进”和“奇”的理论显然还不够完善,面对庞海指导下的高远晨还只是半斤八两。 可几次大仗打下来,林世卿的进步可以用突飞猛进来形容,连庞海都不得不承认,林世卿绝对是个天生的军事奇才,其用兵奇诡之处,就算不是“神鬼俱退”,也至少是个“神鬼莫测”的水准。 而洵河之战时,林世卿正是披着一身标准的代表汝阳林氏的银铠白氅出战的。 经由庞海这么一提,高远晨也想起来了——只是与齐国开战至今中,林世卿都还从来没上过战场,他都快只将这个人当做一个谋相看待了。 果然,在有心查探之下,很快就被他们探得,多日以前,林世卿带着几千轻骑离开了周楚营地,往东去了。 往东能去干什么? 南衡山脉横亘于齐国北境,整个北境几乎都可以受到这个天然屏障的保护,但这个屏障再天然再牢固,它前面也要加上两个字——“几乎”。 能够打入齐国腹地的有两条路:一条是直通周楚大军、让他们久攻不下的越衡郡;另一条路则是往东走绕过南衡山脉后,没有崇山峻岭遮挡的淮东平原。 至于打西边走不是不行,只是齐国西边靠近南疆,要想从那里过,首先就得做好“死活不论”的心理准备。 而周楚大军绕去东边也不是不行,但周楚是绕,齐军可不用绕,等到周楚大军不远千里地打到没有南衡山脉遮挡的淮东平原时,等待他们的很有可能不是远近无人、一马平川的淮东平原,而是早他们好几步到了地方踩好点的齐军的埋伏。 然而,林世卿单独带轻骑绕路则不同。 第七十八章 风动一方烟云破(下) 周楚重兵压境不动,连带着齐国大军也不敢动。然而,周楚大敌当前,后院起火,齐国不能不灭,可人少了又连这火的影子都抓不到,动的人多了,又怕面前的周楚大军察觉到后,有所异动。 而一旦越衡郡失守,齐国余下的半壁江山距离全部落入周楚之手也就为期不远了。 一时间,齐军不由有些进退维谷起来。 就这样,又耽搁了两日。 两日后,比焦土腐尸更为糟糕的简报再次呈上,高远晨差点又吐出一口老血——齐国百姓眼中,齐人村镇接连受到敌军屠戮,而齐军却仍在按兵不动,十余日来毫无作为,民怨民愤渐至鼎沸。 齐军中几个上位者算是看明白了:再这么下去,这仗也不用打了,林世卿只要再屠几日,齐国朝野上下光是内讧就够他们喝一壶的。 偏这时候,周楚大军两方主帅——周帅方甄、楚帝孟惊羽一同坐镇,再次攻城。 纸包不住火,林世卿接连屠村屠城的消息根本捂不住,真假消息掺着来,齐军上下早就传遍了,军心浮动必不可免,越衡郡城虽然颤悠悠地再一次守住了,但林世卿只要再坚持这么屠几个村镇,周楚大军只要再来这么几次攻城…… 越衡郡,乃至齐国就真的守不住了。 高远晨无法,只得接受了众将及群臣的建议,一方面从守城的齐国大军中悄然抽出一队万余人的轻骑,堵在齐国东境往来于腹地的必经之路淮东平原上,另一方面派出使臣,尝试与周楚接触和谈,拖住周楚攻城的步伐。 这条两面三刀的路子很现实,也很不要脸,但相对于几个月前周楚无声无息也不给任何辩解机会的一盆扣到齐国脑袋上的脏水,这应该还算是足够仁义的了。 而这条路子也的确算是当前局面下,齐国能想出来的最有可能脱离困局最好的一条路子了。 因此,齐国根本没有任何人想到,这条最有可能脱离困局的路子自打展开就被堵死了——周楚连一点和谈的想法都没有,甚至还十分地不讲道理,比如楚国。 到达周营的齐国和谈使臣虽然没有见到方甄或者汝阳侯爷,但至少也是被人全程以礼相待,最后送出营地的。 可去楚营的那位齐国和谈使臣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持节的使臣刚进楚军营地还没来得及见到中军大帐,就被人扛着扔出去了——是真扔,听说那还是个尚未生子的中年使臣,一把不中用的老腰差点没当场宣布告废,刚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腰都不敢让别人碰,更别说再怎么动弹。 值守在楚军大营门口的几位小将士光是看着都觉得于心不忍,估摸着眼前这位使臣,如果之前都没来得及生子,那这之后就更没戏了。 高远晨还算脾气好的,得知以后,慰问抚恤只是苦笑,但庞海一把年纪简直最是痛恨这种不尊老不爱幼的人,看着躺在床上眼泪吧嗒、“哎呦哎呦”叫着,正被军医正骨的使臣,咆哮的声音差点没把屋顶掀了。 高远晨只好赶紧安慰好这个,再去安慰那个。从那位使臣屋里出来,他便又立马拉着庞海去促膝长谈。 庞海一直将高远晨这个小皇帝当做自己的后辈看待,方才在屋里不是控制不了脾气,但谁都有个底限,高远晨隐忍多年登基不久,这种落差可能还不太大。但庞海身为多年威震一方的主帅竟然在家门口被人这样打脸,一时气愤实在是没有忍住,可是他咆哮一通发了脾气,冷静下来也就算了,倒也不至于让高远晨一个年轻人反过来安慰他。 庞海相对经历单纯,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歪心眼,对于这位初登九五就要独撑乱局的小陛下心中也有几分对晚辈般的疼惜——他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二十几岁的年轻人,生生就被逼出来了半头华发。 这样的社稷,到底是有多磨人啊…… 高远晨从庞海屋里出来以后,看着阴云未散的天空,重重叹了口气。 他也生气,怎么可能不生气?但生气没用,谁都知道。 孟惊羽敢这么做,因为他有底气。齐国如今内外交攻,孟惊羽这么做全然可以没有任何顾虑,换做是他高远晨便是当真想这么做,敢么? 不过才半个多月前,高远晨还在思考,再保持均势一段时间,齐国就可以跟周楚谈条件了,那么那时又该如何跟周楚谈条件,才能最大限度的保存余下的齐国疆土呢? ——他以为齐国有救了,连平日里睡不了两个时辰就醒的觉,都明显延长到了两个半时辰。 可不过半个多月的时间,一切天翻地覆。 如今,他只笑自己太乐观了。 他原先只道,即使只剩半壁江山,也许休养生息几十年,齐国还有一战之力。 但现在他只求,齐国不亡。 可是上天没有再给他任何翻盘的机会,即便是自淮东平原快马加鞭传回的是捷报。 淮东平原传来捷报的时候,周楚正像疯了一样发动第三次攻城战,巨石铸就的越衡郡城墙只留下满目疮痍,撑着一副破败的残躯在风雨中飘摇成齐人心中最后一道防护,主帅庞海在上一次的攻城战中不幸被敌军弩箭所伤,此刻正被高远晨下了死命令地看在屋里养伤,只勉强申请到了几名传信兵来回传信,随时跟进战况,披着衣服,挪动着沙盘战棋演算推断战局变化。 但是……死局——时至今日,无论庞海再怎么推演都是死局。 到了今时今日,淮东平原的布置就算是能打出个花来,就算是能全歼林世卿带的轻骑部队也没用了。 齐国地处南方,便是隆冬时节也不怎么冷,但今日的风却格外的凛冽,城楼上观战并负责部分指挥的高远晨几度以为自己已经喊到破音的喝令都被彻底搅碎在凛冽的冬风里了。 但其实并没有。 这段时日以来,周楚大军和林世卿几乎配合得天衣无缝,林世卿在齐国内部制造混乱,周楚大军就着混乱正面攻城。 高远晨很清楚,虽然捷报传来,但林世卿在这场战争中的作用已经尽了,他死不死已经决定不了什么了。 高远晨一目十行地掠过淮东平原的捷报——林世卿的轻骑部队几乎被全歼,若非最后关头百十个黑衣人倏而出现,替林世卿及始终护着他的几人断后,林世卿也一样要被留在淮东平原。 高远晨将自己的目光从捷报中抽离出来。 周遭四野喊杀声震耳欲聋,云梯沿着垛口已经搭上来了,越衡郡城的大门也快被巨木顶破,投石车砸出的缺口早已经被染成一片红白,上面堆叠着残缺的尸体——有的甚至已经成了一堆无名无姓的肉酱。 高远晨往城墙下看了一眼,用尽全身的力气克制住自己想要跳下去的欲望,狠狠咬住牙,嗓子无意识地干涩地摩擦着,直到口中弥漫出一股血气——他告诉自己:即便注定要做一个亡国之君,他也绝不能做一个亡国的懦夫。 而就在他抬起手打算喊出“投降”两个字时,却愕然发现,周楚大军如潮水一般退下了。 鸣金收兵的声音传来,高远晨紧缩的瞳孔慢慢散开,虚脱似地按住身边亲兵的手,缓缓走了回去,说出的话却仍然有力:“清理战场,统计伤亡,重伤者送抵军医治疗,轻伤者自行包扎,召五品以上将领到议事厅议事。” 这个时候,召几品以上的将领去议事也都无济于事了,一溃千里的战局如开流的洪水,再堵不住了。 高远晨这个时候什么都不再想,脑袋里就只剩了一句话——高氏皇族顶天立地,绝没有弃城而逃者。 就是死,也要死在战场上。 与此同时,楚军营地。 率先跑出来的是常笑——少年人个字蹿得快,不过个把月,之前穿的衣服就已经有些短了,像是挂在身上似的,破破旧旧,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其后跟出来的是从刚自战场上下来的孟惊羽,一身厚重的铠甲还没来得及换,身后还跟着一队由将军及亲卫组成的小尾巴。 孟惊羽向东极目看去,视野里那几个模模糊糊的小点渐渐放大,轮廓,形状……直至能清晰地看到归人。 及至不远,自东面行来的那一队人停住了脚。 韩昱扶着一个人自马背上翻下来,远远站定——那人一身白色的长衫和着暗沉的血迹与脏污的泥沙,满是兵器划开的破口、撕了布条的缺口和包裹著打了结的伤口,一眼看过去活像刚从泥地里滚过、又被刀砍出血再用脏布条子缠了好几圈的乞丐——或许乞丐也要比他的样子美观些。 他头上原本精致的发冠松松垮垮的,眼见已经歪了,平常打理得乌黑柔顺的一头青丝此刻也从梳好的发髻中东一蓬西一梢的支了出来。而那张白皙俊俏雌雄莫辩的脸颊,此刻同他身上的衣服一般,早已经乌漆墨黑得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 第七十九章 平冈新胜人归后(上) 这和他们落到照柱崖底的那次乔装完全不同。 孟惊羽完全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落魄到连站着都需要扶着的,居然是那个风致无双,在混乱的战场上仍旧指挥若定、挥斥方遒的林世卿。 他的剑使得那么好,行云流水,剑挥时轻如飞腾,剑斩时重若霹雷。 但现在,那只右手无力地垂在他身侧,平常时刻不离身的古剑龙渊老老实实地蜷缩在剑鞘里,无精打采地悬挂在马鞍边上。 除了崖底那次,他从没见过林世卿这样狼狈的模样,可那次林世卿还能跑能跳,顺路收了个徒弟,两人尚可结伴而行。 可这次,林世卿在他还不省人事的时候就已经离开了。 他愿意相信林世卿能回来,但是他有多愿意相信,就有多畏惧等待。 大约也是因为从没有这样畏惧过的原因,所以这一个月以来,格外的疼。 无时无刻,随时随地——眼睛疼,手疼,心疼……浑身都疼。 常笑站在一旁看着这让他难以置信的一幕,忽然泪如雨下——透过水雾氤氲的目光,他几乎不敢直视这个连下马、站立、行走都要人扶着的、像是下一刻就要死过去的人,他的林先生。 常笑低了头,目光无意中落在了孟惊羽紧紧攥着的手上,那只布满茧子的手此刻正紧紧攥着,血色尽褪、颜色青白,嶙峋的骨节凸起得分明。 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 这一个月间,将齐军烦得焦头烂额,滑溜得如同泥鳅一般,在齐国后院纵火还来无影去无踪、有如天助的轻骑部队的将领,居然……是这样一个满身脏污一脸狼狈的家伙。 哪里有白袍? 他怎么没有看见? 孟惊羽喉间翻滚几遭,口唇开了又闭,可始终都只能哆嗦着嘴唇,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四肢像是僵住了,血液也像是停住了——他像是怕触碰到什么,又像是怕惊扰到什么。 他只觉得他的身体忽冷忽热的,控制不住地打着颤。 初闻林世卿领军离去深入齐国腹地、独自面对齐军时的焦虑、愤怒、担忧……在见到他的这一刻全部荡然无存。 一整个月以来的躁郁烦闷,乍闻淮东平原简报的寝食难安,失而复得的惊喜交加……在见到他的这一刻全部烟消云散。 自骨髓深处一寸一寸蔓延至发梢和指尖的细密的颤栗与震动几乎淹没了他所有感官——不过顷刻之间,很多个画面自他脑中流星似的一幅一幅闪过,可最终,他的世界里铺天盖地地只剩下了几个字。那几个字排山倒海般地向他席卷而来,继而吞没了他所有残存的思绪。 世卿……他的世卿,回来了! 活着……回来了! “怎么……还要我这个伤员……咳咳,先过去拜见一下……才肯迎接么?”远处的人抿了抿嘴,面颊尝试着抽动了几次,终于成功勾起了一个差强人意的弧。 那声音嘶哑得不像话,一句调侃被他说的断断续续语不成声,如同最蹩脚的艺师拉的二胡,听到耳朵里不仅找不到一点音调,甚是光是听着,都觉得是像拉着嗓子一般不舒服。 可这句话听到孟惊羽的耳中却是时如炸响,时如天籁,黄钟大吕一般一把震醒了他。 得了令一样,孟惊羽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去,站在韩昱面前比量了片刻,继而利落地从韩昱手中将人接过来,打横将那人抱到了怀里。 孟惊羽胳膊一沉,心才跟着慢慢落回原处——好像只有这样,他才会有些切实的感受。 他低下头,用力一眨眼,悬在眼眶里许久的液体才终归滴到了怀中人的脸上,晕开了一小块杂色。 孟惊羽的嘴唇仍是哆嗦着的,手臂却很稳,没有紧一分也没有松一分,像是抱着天地间更加珍贵也没有了的瑰宝——他手中的身体是温热的,带着轻微的震动……那是心跳的声音! 孟惊羽简直想把怀里的人揉进自己的骨血里,让他再也跑不了! 可孟惊羽虽然没使劲,但林世卿被他抱起来的时候,还是被他身上的甲胄撞得一阵头晕目眩,有气无力地轻哼了一声,低低咳嗽了两下,小声埋怨:“都说了……是伤员,陛下好歹也……咳咳,也轻一些。” 太好了,他还活着! 太好了,他回来了! 孟惊羽想要离他更近些,抱得更紧些,却在听了这句话以后一下止住了动作,回过神来,为免颠簸,又像是怕吓到怀里的人,压着步子往大营的方向走去,压低声音冲身旁的人吼道:“回营!宣军医——不,宣景大夫到帅帐!” 话音落后,他似乎又反应过来了什么:“安顿好所有生还将士,统计伤亡,待韩昱休整好后,带他到朕这里来。” 沿路的将军亲卫和巡营将士瞠目结舌地看着陛下抱着林相回了大营,却没人敢搭把手,因为陛下的脸色实在太难看了,像是要吃人——只是心道,陛下当真重视这位相爷。 孟惊羽将林世卿轻轻安置在了床上,刚刚直起身来,整个肩背却又好像立刻塌了下去,多亏一身铠甲,才显得似乎有了些虚虚的支撑。 林世卿在路上时就听说了越衡郡的现状,可以说,除了淮东平原的一点意外,他相当于有惊无险地完成了此行全部任务,还买一赠一地留下了一条命,活着回来了,此刻躺到床上只想一头睡死过去,可刚闭了眼,耳边却响起了孟惊羽铠甲摩擦的哗啦声,便睁眼看了过去。 “……惊羽?怎么了?” 孟惊羽直盯盯地瞅着他,双眼通红,话却好像全部憋在口中,一只手死死抠进了床沿,另一只手重重锤着胸口,半张着口,也不出声,只一分一分地往里抽着气。 林世卿略微不安地看着他,只是身上带伤,不大能喊得出来,便只能一边小声叫他,一边使劲伸手,想将床边的小凳推翻,弄出点动静好叫人进来。 孟惊羽却猝然抓住了他伸长的手,垫到了自己眼前,两排小扇子似的睫毛在林世卿的掌心扇了几个来回,良久,才道:“你是不是……不打算回来了?你决定这么做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我?” 孟惊羽将自己的手覆在了林世卿的手上,按住了自己的眼睛:“倘若你死了……打算让我怎么办?” 一路风风火火赶过来,刚掀了帐帘一角的景岚不幸目睹了大半过程,震惊地合上了自己的下巴,默默退出了营帐。 这几个问题即使林世卿不答,孟惊羽都可以隐约猜出答案,但此情此景下,他还是想听林世卿亲口说出来那个很有可能他不想听到的答案——但也许不是呢? 又怕又想听。 “怎么会不打算回来了?”林世卿小声道,“我比谁都想活着啊……” “那我呢?”孟惊羽握紧了他的手,瘦削的下颌和肩颈绷出一个脆弱又锋利的形容,“因为我受了伤,你就可以什么招呼都不打地带着人一走了之么?!我呢?啊?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世卿……那我呢?” “……考虑过的,”隔了很久,久到孟惊羽以为林世卿会连搪塞都不打算搪塞他一句的时候,林世卿才叹息着回答道,“只是……我不知道。” 孟惊羽一时愣了。 林世卿把手抽了出来,摸了摸孟惊羽的脸:“瘦了——我考虑过的,但是那个时候没有那么多给我考虑出个结果的时间。” “我不是个好选择,从前也从来没想过会有人认真地,或者我会认真地和一个人订下什么……那样的承诺或者约定,”林世卿反复摸着孟惊羽几日未曾清理过的胡茬,轻微的摩擦和扎手的触感带来些不易察觉的麻痒,字斟句酌地说道,“从很久之前我就以为……我,林世卿,生来死去皆为了这山河表里,如若完不成这一番心之所系,便绝免不了心未甘意难平……” 林世卿的手指流连到孟惊羽青黑的眼圈上,眉目间透露出些心疼的神色,眼神却一如既往的清透平静:“……纵然年寿非永,也不过是时不我待的一记警钟——该做的,一样要做。” “可是……”林世卿犹豫了一下,“我没想到会有一个你。” 孟惊羽感觉自己的心被重重撞了一下,却没接话,缄默片刻,俯身抱住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真臭……” 他呼出来的温热气息直喷到林世卿的脖颈间,弄得林世卿痒极了,只是身上使不上力,不好推他,便一边缩着脖子一边笑道:“你起来……” 孟惊羽牢牢窝在他脖颈间不肯动弹:“真好。” 林世卿住了口,听着孟惊羽隔着层层铁甲和冬衣的心跳声,只觉得这一刻格外心安。 孰料少顷后,孟惊羽忽的一下起了身,回头找到布巾,在水盆中沾了水,挑开林世卿右肩一处破了洞的地方,稍加力气一撕开,用湿布将那块脏污擦干净,而后一口咬了下去。 孟惊羽咬得不重,也就是一只小狗向主人撒娇一般的力度,林世卿将手搭在他的后颈苦笑,忍住肩上透过皮肉的细微的疼痛,刚要说些什么,却听他右肩上牙口不松的那位抽噎着含混说道:“你这个人……当真是可爱到可恨……” 第七十九章 平冈新胜人归后(下) 等到陛下整理好形容,宣人进帐的时候,直接就宣到了两个——韩昱和景岚一同进了营帐中来,韩昱一脸倦色,景岚则是一脸古怪。 景岚刚一进帐,对付着给孟惊羽行了个礼,就挤眉弄眼地蹭到了林世卿床边,抓起林世卿的小臂,眼角嘴角就开始往孟惊羽那里挑,林世卿却只无辜的皱了一下鼻子,旋即就回了他一对波澜不惊的眼皮。景岚见林世卿闭了眼睛不搭理他,只好泄气地扁了嘴,不情不愿地老老实实把起脉来。 简单收拾好心情的孟惊羽自对二人眉目间的官司毫无察觉,询问了韩昱关于轻骑伤亡的一些基础情况后,见韩昱疲态,没有再问,只叮嘱他回去好好休息,休息好了再来回禀就是。 韩昱离开后,景岚也收拾好东西、写好药方了,指间正夹着根笔心不在焉地转来转去,眼神不住地往孟惊羽身上瞟,目光诡异,弄得孟惊羽毛骨悚然的,总以为自己得了什么新奇的疾患。 “世卿的伤势怎么样了?看着好像很严重,四肢似乎都不大好动,还有……我看他身上——” 景岚对于这种关心则乱的病人家属见得多了,知道孟惊羽想问什么,也不耐烦听,直接打断他道:“你就放一百八十个心吧,一般牲口都没他这么抗摔耐打,你看他现在这个半身不遂的残废样,只消躺两天,保证又是一条好汉!你也是的,这么啰嗦干嘛?他不过就是出去溜达一圈,不还是带着一堆人呢嘛……虽然路上是危险了点,但现在人都回来了,还能死我手里不成?” 孟惊羽绷住脸色,捋直舌头,压住舌根底下的那几分笑意,心说,也不知道谁天天跟常笑一得空就往营帐口跑,早出晚归不愿意回来,死皮赖脸地和斥候营几个主事军官都快混到穿一条裤子了——就为了得到“不知道是谁”的一丁点消息。 景岚看孟惊羽一脸肃色,以为他还在担心,便又补充道:“他就是疲劳过度,体力不支,四肢不能动太正常了。至于他身上那些零七八碎的小伤口,简单包扎一下,没几天就能彻底愈合了,还没你之前胸口那两道伤重呢!放心啊——就算他要死,也肯定不是砸我手里的……我还舍不得我那金字招牌呢!” 果不其然,景岚说话,还是不要抱什么期待得好——体贴绝不过两句。 孟惊羽对于景岚某几句自命不凡的回答显然不大满意,不过鉴于这一个月间对他的了解,加上又听他言之凿凿地说了没事,心里也总算放下了一块大石,到底还是道了声谢。 只是孟惊羽见景岚摆手说了“不客气……别废话”以后欲言又止的,有些奇怪,但为了免受景岚口舌荼毒,孟惊羽还是没有再多问什么,召来人,吩咐拿着景岚开出的药方煎了,又吩咐准备些温软的吃食,再打来热水,让林世卿沐浴更衣。 景岚听说林世卿要沐浴,自然是自告奋勇要求留下来帮忙照顾病人的,但孟惊羽却说什么都不准。 景岚最受不得旁人话多啰嗦,每次听了必然要炸个刺以示不爽,又加上没多长时间以前在林世卿那里默默吃了个瘪,一肚子火刚好没处发,不巧——孟惊羽这一个不准,又怼枪口上了。 “……大家都是男人,陛下万乘之尊就可以让人服侍沐浴,我家大侄子还是病号呢!怎么就不许我照顾了?陛下是觉得我景岚小门小户不靠谱,照顾不了林大相爷?还是觉得林相爷等级不够,不配让人服侍沐浴?” 孟惊羽一方面考虑到眼前这个拿枪药当饭吃的人好歹跟自己心上人沾亲带故的,实在不好以权压人,另一方面又实在拿捏不准这个“沾亲带故”到底能“粘带”到什么程度,便只好一边口舌打结地帮林世卿保守秘密,一边努力克服心虚地说服景岚:“大家都是男人也不能随意近身侍候沐浴,你们之间……肯定也有诸多不妥……总之不许。” 林世卿刚被景岚往几处扭伤拉伤或筋骨错位的地方施了针,被扎得有些精神,一时半刻倒睡不着了,便看着他们在快凉了的大浴盆旁边你来我往地就于自己洗澡的问题争论不休,憋笑憋得肚子疼,尤其是看到孟惊羽说话的时候——“男女授受不亲”之外“男男授受也不亲”的立场站得十分坚定,坚持得摇摇欲坠。 孟惊羽的眼角偶尔瞥见林世卿的表情,心底隐隐觉得他这个表情应该不太对,可因为还没从大悲大喜里面彻底缓过来,也就没回过味来。 但景岚一见这个架势,人精似的立刻就和刚才他不小心听到的墙根放在了一块,一联想,立马就反应了过来:“大侄子,是不是有什么事,我知道的……他也知道了?” 林世卿见景岚反应过来了,也没再瞒着,笑道:“知道,他知道——他唯独不知道的是,你和我也是一样的。” 景岚天天混在一群男人堆里,除了洗澡出恭换衣服,荤素不忌地早就和将士们打成一片了,从上到下根本没人发现,而今被林世卿一口揭穿老底,恼得差点没做出来点什么犯上作乱的事,咬牙切齿地道:“大侄子……你这样还让我怎么混?” “小六,”林世卿不慌不忙地顺着点了一下名,“我什么时候将你的这些事情说给你爹或者你师父听过?惊羽也不会说出去的。” 其实林世卿将他的身份捅出去了,他也就是愤怒一下,不过是要再麻烦些换张脸而已,可是这一颗心还没等放下就又提起来了,稳稳当当地再一次被他的话惊了一大跳,眼睛差点没脱框,捂着脑袋坐到了案子上。 “等——等一下,你叫他惊羽?!你……你们俩?!这一个月来我还以为这小皇帝什么都不知道,只是龙阳之好不大正常,纯属剃头挑子一头热——原来你也……?我的天啊,这可就乱套了……” 孟惊羽听了景岚这一番复杂的心理活动,简直哭笑不得。 林世卿冲孟惊羽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出去,让自己单独跟景岚说。 孟惊羽一点头出了营帐后,林世卿从床上爬了起来,趿了鞋子,拉住了景岚,想了想,道:“莫急,这件事得从三四年前说起了……” 等到景岚迷迷糊糊地从林世卿休息的营帐里飘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他不知道的是他还没走两步,就被日里常跟自己一起闲磕牙的几个同龄小将士盯上了,等走得离营地中心远了些,那几位小将士才前仰后合地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你看到小岚子没?” “我天……我肚子疼……这一路他怎么走过来的?” “噗哈哈哈哈哈哈……这,这……小岚子你是失恋了还是饿傻了?” …… 景岚:“……” 等到景岚面无表情地定住动作的时候,他才羞耻地发现——妈的……同手同脚了! 景岚在原地缓慢地站直,缓慢地活动了两下手脚,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弯腰抓起脚边的一块小木板,露出了獠牙。 那两个小将士反应机敏,见势不好,收了声转头就跑。 景岚将手中的木板一甩,拔腿就追:“我看你们……找打啊!” 那个木板如同有人操控一般,先是直着飞了一段距离,而后拐了两个角度奇特的弯,刚好擦着边削到了那几位小将士的小腿肚上。 林世卿披了厚重的狐裘看着远处的景岚狞笑着和那几个小将士又闹在了一处,眉眼间淡淡的褶皱终于消失不见。 “我听说了……为什么今日不一鼓作气打下来?”林世卿偏过头,看向踱步过来的孟惊羽,“这里耽误的时间已经足够久了,早应该打下来了——你不怕高远晨跑了吗?” “外面风大,回去吧——别担心,景岚不是心里放不下事的人,”孟惊羽扶着林世卿转身回了营帐,并不怎么在意地说,“跑了就再抓,何况以高远晨的性格,他不会跑。” 孟惊羽细心地给林世卿解开披风,又给他倒了一杯热水:“再说,我和方甄都觉得,打下越衡郡的时候……你应该在——应该亲眼看着,越衡郡是怎么被打下来的。” 热水暖在手里,话却熨帖在心里——林世卿从没有像这一刻这样笃定过,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翌日,矗立在周楚大军面前将近两个月天堑一般的越衡郡大门轰然倒塌,气势正盛的周楚盟军与军心颓靡的齐国守军短兵相接,楚国新培养出来的几元大将,如刘经桓、安铭、韩昱、沈寄寒等尽皆集结于此战之中。 穹庐之上晚云渐收,战尘郁郁,笼盖四野——黄昏未过而胜负已分。 齐国北境军主帅庞海及其所属大多身陨此役,齐主高远晨被擒。 高远晨被人带上来时,脸上尽是血污,身上也有几处伤口正在流血,被身后楚军反剪着双手,一脚踢在膝弯,不由自主跪了下来。刀斧胁身,虽比他人矮了一截,但高远晨满身上下却似乎仍然存着那个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让人不可逼视的骄傲与尊贵。 高远晨仰头看着孟、林二人,眸光粲然——倘若除去那些衰老的痕迹,面前的这个人仿佛和当年洵河之战后,林世卿在齐国签署战败条约的盟会上所见到的没有半分差别。 “……国有已困之形,人有不困之志——君民效死,与国俱亡!又岂能摧眉折腰,更为城下之盟?孤王今既沦为阶下之囚,是我齐国多年内乱恶果,非我齐国无人!从孤王这里,你们休想得知任何事情,达到任何目的!要杀要剐……我高远晨悉听尊便!” 孟惊羽没有为难他,吩咐左右将高远晨搀扶起身,笑道:“你们南国这酸腐之气果真是味道大得惊人——我们何时说打算将你要杀要剐了?” 第八十章 新年风月旧相知 (上) 越往北走,冬日气息越重。 随着车轮辘辘远去,离开了硝烟弥漫的齐国战区,年关将近,置办年货的老百姓愈发多了起来。等到了洛城,鼻端便只余下一片团圆祥和的年节氛围了。 洛城梨园的大门口只有两个扫地的老仆,拿着干木枝绑成的大扫帚来回除着积雪——说也奇怪,洛城冬季并不常下雪,可这两日却接连下了两天两夜,雪片不大,势头也不猛,沾到人身上转眼就化,飘飘洒洒的好看极了,积下来的也不厚,不过沾个鞋底便能露出地面。 街头巷尾的老百姓都在说:这冬雪倘不成灾,便必是“瑞雪丰年”的好兆头,说明今上这位永康帝才是正经天子,还好前一位那个弑父杀弟篡了权的被下狱圈禁了…… 诸如此类种种,不一而足。 孟惊羽听了不过一笑便罢,倒是林世卿忍不住感慨:不知这世上是不是当真有什么不为人所知的力量,也不一定是什么神鬼,如天道一般,循环往复有常——孟惊鹏在位的时候楚国各地大灾小情不断,山山水水远近没一个消停,刚解决了这个,那个又冒了出来,按下葫芦浮起瓢地前后忙得脚不沾地。 可到头来也未见做出了什么光荣的政绩或是得了多大的民心。 倒是孟惊羽登基后,楚国这一亩三分地仿佛受到了什么上天的恩泽,龙王爷没抽过疯,土地公也温顺得很,山石河流各自规规矩矩安分守己。这一年来,除去陛下本人带着大军到别人家的地盘上兴风作浪以外,楚国上下风调雨顺得地方官都好像要没地方找油水划拉了。 林世卿这段时间百般筹谋,未曾留意过楚地变化,此刻留意下来,只觉万象更新,和一年前他自清平郡踏进来的那个国家已是全然不可同日而语了。 几辆马车停在了八字开的梨园大门门口,两个扫雪的老仆见了打头的车夫互相招呼了一声,一个进了园子去叫人,另一个将扫帚靠在门上,迎了上来。 孟惊羽先从马车上下来,摆了摆手,谢绝了身旁人的帮助,亲自掀开车帘,拉住车里人的手,将人半扶半抱了下来,皱了眉,低声责道:“怎么手这么凉?” 被抱下来的那人在这方面尚且还没修炼出孟惊羽这般旁若无人的厚脸皮,耳根泛红地抽出了手,小声推拒道:“有人看着呢!” 正是林世卿。 孟惊羽将林世卿的白裘好生拢紧,又给他扣上了兜帽,向恭立在一边候着的老仆说道:“车上的那个凉了,再拿个暖炉来……屋里可生了炭?” 那老仆想是已有五六十了,发丝白了大半,一团和气恭顺的笑脸,慈眉善目的,穿的是棉衣,谈不上考究,但要比绝大多数的富贵人家打理得体面多了,只两颊冻得通红,不过赶在年末这时候,却是让人瞧着喜庆。 “生了生了,热茶热水都有,就等少爷回来啦——主屋、书房并几个阳面的厢房都熏好了,暖炉刚刚让人去取过来了,年货也都已经准备好了。外头照您的安排没留什么人,可里面都忙着呢!” 被白裘披风裹成蚕蛹的林世卿勉强从毛领子和兜帽里露出眼睛鼻子,两只手扒拉下一嘴边的白绒,才算给自个儿倒出了些说话的空间,匆忙对那老仆笑了笑,转头对孟惊羽道:“惊羽,不必麻烦,我这身子早好了,再说,哪有那么娇弱?” 孟惊羽将他好不容易露出来的巴掌大的小脸重新掩在了宽大的帽檐和脖领后:“原本就瘦,这段时间又瘦了这么多——不准反抗!手快结成冰了,等下快些进屋。” “经桓,”孟惊羽又转了头冲后面马车下来的人招了招手,待人过来后,俯过身抬起手做了一个斜切的动作,放低了声音,“堰城那边……联系纨素……” 虽然孟惊羽已经压低了声音,但林世卿就站在孟惊羽身边不远,还是隐约听到了几个字,一时听到纨素的名字有些诧异——他已经很久没在孟惊羽身边看到纨素了,也没听孟惊羽提起过,还以为是纨素出了什么事,自也没敢轻易提,而今听孟惊羽说起,才明白纨素应该是被派出去做什么事了。 至于孟惊羽提到的“堰城那边”,孟惊羽前几日跟他说过一部分,再加上些他自己的猜测,便也能拼凑出个样子。 那还是活捉高远晨,攻下越衡郡后没几日,孟惊羽刚倒出空,跟林世卿说之前他胸口那两个看起来凶险万分的伤口是怎么来的时候,顺带解释的。 林世卿听后,脑筋转了几圈,简直不知该说自己些什么才好——原来孟惊羽早就知道他身边有几个亲卫不是他的人,很早以前,早在陈墨阳彻查他身边影卫、近卫和京畿禁军等时就已经发现了。当初没有直接拔除,只是因为没有查探出这几人究竟是谁的势力,才一直留了下来。 而通过倦游山照柱崖那一次意外后,孟惊羽按图索骥摸到了这几人的来处,自然也没有再留下他们的必要。刚好,越衡郡前长时间没有进展,朝中也出了些不和谐的声音,孟惊羽将计就计将那几名近卫神不知鬼不觉的除去以后换成了自己的人,又在自己身上弄出了着两道看着凶险、实则无碍的伤口来引朝中那些图谋不轨之人动手。 御座之下揩油贪墨之人不少,但胆敢图谋不轨之人绝对是有数的——京城之中仅与禁宫一墙之隔的世家大族和各自统协一方军权的四方军侯与至高无上的皇权矛盾由来已久,从先帝起就已经有了些被文武试行、分科取士所激化渐至压制不住的征兆,尤其经过了孟惊鹏乱权一事,到了孟惊羽这里,已然不单单是征兆了。 前者——陈墨阳被提拔至郎中令并京畿禁军统领后,立刻便重新整备了京畿军力,隐隐将皇城根儿底下历史悠久根基深厚的少爷营晾在一边,不久之后,又接连提升进入金吾卫及禁军的考核标准;其后,陛下此次南征之中,由上至下重用提拔了一批非世家出身的大小将领,显贵者如刘经桓、安铭、韩昱等几人——这不得不使得世家子们生出了一种类似于“被剥离出皇权核心”的危机感。 而后者则更不必说。 陛下先后安抚了原本就不怎么吭声的北疆公宗盛,摆平了一人之下的东海大将军李长厚,甚至将李氏外戚尽数收归己用。 至于关西候梁轩,一方面原本就被先帝派过去的平西将军吴、德刚看得有二心没二力,另一方面身为被圈禁的孟惊鹏的母家外戚,孟惊羽登基后,为求不被牵连进谋逆大案,更加龟缩不动,和今上的摩擦能免则免,俨然已经变成了一只没牙老虎。 如今陛下又借南征之机大幅削弱了镇南候曾胥手上现有的兵力…… 曾胥眼见自己从可以与皇权分庭抗礼的四境军侯之一,变成了一枝独秀,暗道紧接着“兔死狗烹”的结局已然不远,若是此时再不动手,只怕等到“大厦忽倾”之日就当真逃不了了。 妙的是,陈墨阳之父、左相陈宇因为听说了前线传来的儿子的死讯,白发人送黑发人,备受打击一病不起,人眼看着就要不好了,朝中就剩一个不受圣上重视的右相封子恪带着奉常大夫徐坤、御史大夫付显彬、廷尉赵玄澄等几人艰难地撑着——而付显彬一只脚还踩在大司农卿付霖掌控的付姓世家这条船里。 这种时候,只要陛下在前线出了点什么问题,世家和军侯眼看着东风具备,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必然会动手做出些足够大逆不道、灭族抄家的大事。 孟惊羽早就想拿他们开刀,只苦于没有名目,或拖拉着开了刀也没法清理完全,然而一个人要是运气好了,刚打瞌睡就有人给送枕头——这个契机无比完美。 孟惊羽原本打算攘外先安内地处理好朝中几个冒头的世家大族,和快按捺不住的镇南候曾胥,再联合林世卿、方甄等周军一同打进越衡郡。谁能料到,过程中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独独林世卿这里却出了个最大的变数。 对于这个变数,孟惊羽还真没法从心底里生出什么气来——只气自己疏漏了林世卿这处——于是只好心甘情愿地亡羊补牢。 林世卿领兵离开孤军深入,孟惊羽自也没心情装病了,以最快的速度就好了起来,配合林世卿的步调,先行稳定了齐国战局。 还好,事情还不算太糟,安铭和沈寄寒虽然因为不知晓这个计划而引来了林世卿,破坏了孟惊羽的布置,但刘经桓随机应变,提前琢磨到了孟惊羽有可能做出的调整,并没有遣人通知并引动他们在堰城的布置。 而堰城的布置,这一留就留到了孟惊羽此番借着“旧伤复发”的由头,“回京”休养过年的时候。 “……世卿,”一晃神,孟惊羽已将刘经桓一干人等全都安排打发走了,借着宽大的冬衣遮盖,扯住了林世卿的手,“走,回家过年!” 第八十章 新年风月旧相知 (下) 那老仆说得没错——梨园外面看着冷清,可刚一过了大门影壁,跟到二人身边引路的、递暖炉的,四下往来端着吃食茶点的,两侧见礼问安的,呼呼啦啦竟愣是扯出了一条长队。 等到了主屋便更夸张了。 孟惊羽没用人侍候,自己解了披风交给下人,接过热茶,坐在一旁喝,好整以暇地看着被里外几层簇拥起来的林世卿,也不说话,只是笑,笑得眉梢眼角都弯出了两道细细的纹路。 林世卿不用怎么动,任人摆弄偶尔配合就够了,掸雪、解披风、用热帕子擦手、递热水漱口,所有动作一律轻柔小心、细致周到,林世卿无奈地看着孟惊羽,好容易逮到了一个空,才向他失笑道:“还好景岚不在,否则你这一屋子的人怕是都要被他打出去的。” “我可怕了他了,”孟惊羽闻言摇头笑道,“好歹是你的娘家人,我总不能怠慢,偏又是个这么不好打点的主,可把我头疼坏了。” 景岚自打知道了孟惊羽和林世卿的关系以后,就经常用一种“真心疼我家白玉无瑕的好白菜大侄子就这样被你这头猪拱了”的表情看着孟惊羽。 孟惊羽面对这个不知道是应该叫做“未来大姨子”还是“未来小舅子”的人,基本是一个头两个大——于是只好一边满头包地讨好,一边衷心地希望赶快脱离魔掌。 景岚当然不会因为这三瓜俩枣的讨好就轻易放过他,原也要跟着过来的,只是接到一封信后,临时取消行程,再三叮嘱林世卿后,告辞改去办自己的事了。 孟惊羽知道景岚要走,心里简直乐开了花,差点一蹦三尺高——不过面上还是在景岚一脸将信将疑的眼神下好生言辞挽留了一番,并摆出了一副“不能一起过年了,好遗憾啊”、“你路上一定要小心,有时间就再回来看看我家世卿”的成熟姑爷表情请走了景岚这座大神。 景岚不了解孟惊羽,只是基于江湖经验,本能地对孟惊羽这种官家老大保留一种固有的怀疑,对于他那些话虽不见得全信,但这些时日明显也被孟惊羽这种讨好的态度哄得很舒服。 林世卿看在眼里,心里只觉好笑。 林世卿拾掇一圈浑身已经暖和过来,坐到孟惊羽邻座,想到了刚刚听到的那几句只言片语,敛了笑意,犹疑着开了口:“堰城那边……” “不必担心,”孟惊羽却不是很想提起的样子,屏退了屋内几个留下侍候的使唤丫头,站到了林世卿身后,扳正了他的脑袋,“别动——” 孟惊羽弓下身子,将手指插到了林世卿的头发里,仔细顺开几缕他在兜帽和斗篷穿脱间被刮得凌乱或是打结的发丝,有时微微扯到头皮,不疼,只是和响在耳边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恍惚间便带上了一股耳鬓厮磨般的暧昧亲昵。 “这还是我原来在藩邸时用的那批人,用了多年了,都熟悉,也不想换。一部分带进了宫里,另一部分不愿意入宫的便干脆搬到了这里,”这些话大概是在孟惊羽肚子里呆了有一阵子了,眼下骤然提起似乎也不那么突兀,“早一个多月就发了函,让这边准备好了。刘经桓他们不能在这里待太久——今日是小年,我想,便凑合着当做大年节给他们一起过了,还是说……” 孟惊羽给林世卿顺完头发,顺手轻轻捏了捏林世卿的耳垂,绕到他身前,半蹲下身,眸光定定的,认真极了,口中却调笑似的,问道:“你更喜欢咱们两个一起过?” 林世卿一时竟挪不开眼——他敢打包票,绝没有人能够在那种眼神下无动于衷。 林世卿感觉像是一整颗心都被热水泡化了,温软得不像话,怔了半天才回过神,不自然地错开目光,伸手掴了一下孟惊羽的后背:“人家几位将军上了战场给你出生入死,下了战场还要给你劳心劳力,你却连这路过的年都还要考虑考虑给不给人家过……真要想做个昏君,改明儿我就给你散播谣言去,保证这几日听到的那些好话没几天就能全都给你改头换面。” 孟惊羽听了却不恼,起身回到座位上端起茶,一口一口抿着,整个人半遮半掩地被热茶蒸腾出的水汽笼在后面,看起来朦朦胧胧的,半晌,闷闷笑了:“世卿,你不知道,刚才你的口气有多像……啧。” 啧,管家的小媳妇。 林世卿察觉到他那个“啧”里面一定有什么故事,立马追问道:“像什么?” “咳,没什么,”孟惊羽以拳抵唇咳了咳,将后一半过于美好的想象偷偷藏到了心里,“听你话,不做昏君——晚上等他们回来便一起过年,摆在后园林子前,好不好?” 林世卿点了点头:“好。” 往年的年节都是怎么过的,林世卿已经记不大清了。 前些年在外历练,他对于年节还有些感受,因为是下任门主的关系,常年不着家的,赶在年末总要回门中和门内子弟说上几句。说的话大多都是客套,内容什么的年年大同小异,还不如“每桌十几道大菜的流水席能在揽月峰顶的大院小院里能摆上整整一天”这个印象在心里留得深。 真正让他期待的还是晚上的“家宴”——子恪和月汐说是“家宴”,铃铛帮腔,才安了这么个名字。 林世卿嘴上说“不过是一同吃顿饭,日子特殊一点罢了,算不得家宴”,可见他们开心,也就任他们这么叫了——虽然嘴硬,但要说实在话,心里到底还是有几分认同的。 那时主要是子恪张罗,月汐包饺子,红袖和铃铛负责捣乱——即便所有人都忙得脚打后脑勺,这俩人都能水火不容地操着擀面杖、抓着散白面打成两个不分彼此的白脸娃娃,有时候连晚上有没有饺子吃都顾不得,月汐揉好的面团和擀好的面皮都能成为武器,满屋子白色暗器,刀光剑影地漫天飞来飞去。 弄影不拦着也不加入任何阵营,立场坚定,只管旁观和救场,一旦发现战火波及到面团或者面片这样的“半成品”,便会依靠极快的身法默不作声地能抢救几个就抢救几个。 最后总要子恪或月汐撂下脸,铃铛和红袖俩人才能心不甘情不愿地收敛下来。 至于后来他和子恪各自在周楚入仕,年节的时候便大多都得天南海北地在宫里过了,即使回到府上也避不开年末年初各府走动关系的人。月汐、红袖、弄影和铃铛需要外出执行任务,过年的时候也常不得闲,前几年那样的热闹团圆早已悄然远去了。 星落云散,夜色阑珊,空中皎皎一轮孤月。 两桌次席,倒是都坐满了,可不大的主桌上,酒菜摆得满满的,人却少了很多,只堪堪占着四角。 林世卿此行全是被孟惊羽拉过来休养身体的,连方甄那里都没交代此番离军是去做什么,只说是受了伤,寻医休养,归期未定。好在南征胜局已定,也不太需要他了,方甄便当给林世卿放假,没有过多追究。 临行前,林世卿本想带着常笑,却不料被常笑坚定拒绝了,说是沈寄寒将军带他也可以,他还想在前线再见识见识。林世卿虽然有些诧异,但转念一想,既是阿笑的愿望,也就应了,没有勉强。 于是安铭和沈寄寒坐镇前线,只有刘经桓和韩昱带着几名靠谱的副将和亲卫随着孟惊羽一道回来了。 林世卿的目光尚未转过一圈,他便止不住想起不过是半年多前,同一个地方——封子恪、陈墨阳、安铭、刘经桓、韩昱、月汐、王季同父子——还全部都在。相似的夜里,由陈墨阳牵头,众人暗戳戳地寻摸到了一个黑灯瞎火的地方,一群初出茅庐的大小光棍,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着怎么去“春祭赏花会”解决一下个人问题。 而今周楚南征一行未完,兜兜转转聚散离合,有人天人永隔,有人天各一方,日子流水一样地过,人却再聚不齐了。 孟惊羽虽说了“今夜无君臣”,但大约每个人心里都不好受,欣然应下以后,无论怎样佯撑笑脸,压在筷子底下的沉重还是酝酿着随着酒气飘出了味道。 心里揣着事,喝酒便格外容易醉——林世卿也难得放肆了一回。 宴过三巡,林世卿放下精致的小酒盏,捞起一侧的酒壶,抄过立在桌旁的龙渊,一手执壶一手执剑,喝了一口酒,腕子一抖,古剑龙渊清鸣一声,脱鞘而出。 桌上几人看着他都不说话。 林世卿走出几步,以肩带臂,以臂带手,以手带剑,剑若游龙,行至周身。 继而朗声吟道: “醉不抵壶觞一抔千杯醉,醒不过两眼浊浊踏红尘。 生难敌彭祖大椿八千轮回,死亦余朝菌晦朔未逢春秋。 大道逍遥非我与,蜀栈难攀古自有。 忪忪乎? 未见得霓裳羽衣摘明月,只闻得金戈铁马催琵琶。 琵琶弦弦咽似泣,泣涕声声冷似铁。 殷商代夏是为理,武王伐纣岂非民? 三分归晋皆为道,五胡乱华奚非灾? 古今兴亡多少事?都付与秋月春风! 浮生聚散几朝断?世情往来一沧桑! 且不如天涯一醉共此时,任他作乾坤万里三更梦。” 林世卿吟到这里,似有些醉意,脚步不稳,抬手灌了一口酒,招式又起——剑出如羿射九日,剑回如群帝骖龙。 “梦中人里醉处看,醉时心胜醒时真。 策马沽酒自兹去,极目御剑往卿来。 天远临渊浩然气,长空揽月快哉风! 忧乐有谁会?宠辱当可抛! 即是只影掠浮光,亦愿长醉不复醒! 却扔罢千古恩仇事,难参透万般劫缘烦恼丝。 噫吁嚱!” 林世卿长叹一声,迅雷急电再次刺出,再回手收剑时动作却已缓了下来。 “平生五斗仍恨少,今日十分未嫌多。 推杯换盏道不尽,觥筹交错叙不完。 不是夜来偏爱酒,应须得酒灌愁闲。” 林世卿以剑拄地,收住招式,挺直了身体,呆立片刻,继而将酒壶里的余酒撒到了地上,心里默念着:一杯不嫌少,一壶不嫌多,无论是天上的还是地下的,且趁着年节凑合喝吧。 桌上各人见了,也随着举起酒杯,撒到地上,各自祭奠亡魂,一时无言。 许久,孟惊羽倏而站了起来,走了两步,自林世卿手中接过龙渊,还剑入鞘,将他打横抱起:“你们继续,我送他回房休息。” 刘经桓和韩昱一见,刚要开口,便又听孟惊羽道:“我说了,今晚没有君臣。” 二人踌躇一二,终是没说什么,默然看着孟惊羽抱着林世卿离去后,相互对视几眼,回身安抚下次席列位将士,重新坐了回去。 第八十一章 腊雪初下绕红绡(上) 这一晚,一向浅眠的林世卿睡得很踏实,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好像一下子回到了永康元年的清明雨后——举目望去,冬日萧索不再,郊野风物俱换新颜,春末了。 这是在洛城。 一转眼,天色渐暗,蜿蜒的洛水上开始划过各色精巧的画舫船只,其上有娇艳欲滴的女美人,也有楚楚动人的男美人,莺歌燕舞的,好不动人。但凡近岸有画舫往来经过,便总能惹得两岸看客激动不已,花枝手绢扇子玉佩等物前仆后继的奔赴空中,运气好的能被船只接住,不过大多都是运气不好的,只能喂给洛水里的鱼虾了。 然而这些热闹的地方,离林世卿都还远,他现在的位置只能看到烟花在夜空深处盛放,引起一茬接着一茬的叫好欢呼。似曾相识的月老庙在他背后只留了一大片柳荫下的影子,静悄悄的,可那谙熟到了骨子里的声音却兀自不停地灌进他的耳朵,也不管是不是会扰人清净。 “……世卿,别唬我,我手里红线的另一端是你,跑不了的!” “……这是老天定的姻缘——我说了,你跑不了。” 那声音海潮一般,像是从四面八方来的。 林世卿抬眼看了一圈,却没找到人。 下一刻,他腕上却蓦地沉了一下,林世卿低头一看,原来是腕上被系了一圈红绳——那红绳一端松垮地在他腕子上打了个结,另一端拖着地,长长地延伸了出去。 林世卿感觉那红绳结扣有些松,像是要掉,不知怎的,心里就怕极了,忙伸手按住了那个红绳结,低下头,目光控制不住地便顺着那道延伸出去的红绳一道走了。 像是感受到了林世卿的目光,那节红绳也抖了抖,心有灵犀似地,林世卿猛一抬头,便看到了月老庙大门旁柳荫下那个冲他挑眉笑着的青年人。 那人衣饰服冠全是一片模糊,脸却像前世就刻在脑子里了的,五官神情在眼前清晰得一塌糊涂。 不用说,甚至不用看,林世卿都知道那人是谁。 那人冲林世卿摇了摇被他牢牢牵手里的红绳——若是有尾巴,怕是也要跟着那一脸的眉飞色舞一起翘到天上去的。 林世卿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他这么笑过了——自打一些事情发生以后——心里感怀,原本那点害羞也就顾不得了,一时五味陈杂,只想离他近些,仔细看看他的笑容。可没料到梦里的路看着远,刚走了不到两步,就被人一把扯到了怀里。 “惊羽……” 孟惊羽好像只是嫌他走得慢,扯过来后便将他放开了,赖皮赖脸地将手腕和红绳伸到他眼皮子底下,强买强卖似的道:“给我系上!” 林世卿被他这打劫似的口吻弄得哭笑不得,认命地将红绳在他手腕上绕了一圈,刚要打结,孟惊羽却道:“再绕两圈!” 林世卿好笑地叹了口气,又绕了两圈,打了个漂亮的节。 孟惊羽却似乎左看右看都觉得不满意,自己解开了节,握着林世卿的手捏起线头,又一口气在自己手腕上绕了五六圈,这回心满意足了,向林世卿道:“好了,系上吧!” 林世卿隐约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可大抵是因为第一次见到孟惊羽这样孩子气的模样,心里头喜欢得不行,简直真的想要别再醒过来了。 林世卿心里正想着呢,自己手上的红绳结却开了,眼瞅着就要掉,林世卿见状一慌,手脚不听使唤了一般,僵在了半空。 孟惊羽却抬手稳住了他的腕子,接住了将将滑下来的红绳,微微蹙着眉,照比着自己手腕上的,给林世卿手腕一圈一圈认真缠完系好,用自己系着红线的那只手握住了林世卿缠着红线的那只手,看了看却又觉得单是一根红绳连着不结实,于是干脆拿余下的红绳将两人手腕一同绑了,才笑道:“好了,这样就不会松了!” 确实是不会松了——若将两人的腕子比作两个人,那么“五花大绑”也就不过如此了。 孟惊羽手心里全是汗,握得林世卿常年冰凉的手也跟着热了起来。 画面一转,又跳到了画舫上。 半年多前的洛城一行人正围着一张圆桌推杯换盏地行酒令,陈墨阳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先人诗词被改得不像样,一旦被他行到了诗词歌赋的令签,大半场嘘声之下,只有韩昱捧场。 整桌不分君臣,孟惊羽身旁坐着陈墨阳和林世卿,林世卿挨着月汐……桌子不大,人都挨得很紧,行了一会儿酒令后,众人玩得厌了,便在陈墨阳和韩昱的强烈建议下换了击鼓传花。 月汐自请要去当鼓手,王季同却心疼她,接过鼓槌,让月汐去玩,月汐给他整了整衣襟,含羞带怯地应了。 也不知是不是王季同和桌上的人都商量好了,每次鼓声一停,那个彩绸做出的大花便总会不偏不倚地停在林世卿或者孟惊羽的手上。 众人吆喝着起哄,尤以陈墨阳为甚。 陈墨阳油嘴滑舌,还是那副没个正经的无赖样:“世卿妹子,你也不告诉我们你原来是个小娘子,我要是早知道,怎么会将你徒手让给惊羽?” 孟惊羽别他一眼:“墨阳,慎言。” “慎言慎言,我不说就是,是吧世卿妹子!” 陈墨阳一边说着一边跑开了,众人听了,知他打诨逗趣,也不当真,嘻嘻哈哈笑作一团,孟惊羽却不饶他,将花往林世卿手中一塞便追了出去。 陈墨阳只绕着桌子跑,间或还拉过来个人当做挡箭牌,和孟惊羽小规模地过上几招,宽敞的船舱里被他们闹腾得鸡飞狗跳,倒是又乱又热闹。 陈墨阳就这么又跑了两圈,再一次路过林世卿的时候,忽然将他拉出来塞到了孟惊羽怀里,道:“你们两个快谢谢我!” 孟惊羽和林世卿一齐愣了。 林世卿愕然道:“谢——什么……” 话音未落,场景再一次转换。 林世卿怀里那个片刻前被孟惊羽塞过来的彩绸大花变成了一条红绸的一端,另一端握在孟惊羽手中,而绸带正中则是一只红绸花球。 陈墨阳从喜娘手里接过一个托盘,托盘上有两只红地小酒盅,其上雕龙刻凤,活灵活现的:“龙凤呈祥,早生贵子——哎,你们可别光看杯子,这里头的女儿红可是我的宝贝,窖藏得有五十年往上了,顶顶的香,特意等你们两个成亲开的!” 屋内的人闻言都笑得眯起了眼睛,看着他和孟惊羽——有那么一错眼的功夫,林世卿甚而觉得仿佛在人群中看到了她的母妃和哥哥。 这时候,林世卿才发现自己和孟惊羽皆是一身大红喜服,金线描边,绣着吉祥喜庆的纹饰。 她恍然过来——原来那是她此生都未曾奢望过的属于一个女子的凤冠霞帔,洞房花烛。 清晨时分,没有宿醉的头痛感,林世卿是在众人的祝福声中睁开眼睛的。 满眼的大红,耳边的喧嚷,亡者的笑脸……好像都仍在脑中,好像……这并不只是一场梦。 正出神间,林世卿听到窗棂被轻轻扣响的声音,收回飘远的神思,掀开被子开了窗。窗外是一只信鸽,林世卿捉住鸽子,取下鸽脚下的小信筒,拆开一看——是沈寄寒传信给他的。 林世卿看完后,深吸了一口气,借着桌上没有熄灭的烛火将纸条燃去,疾笔回了两句,将纸条塞回到信筒里,重新绑到信鸽腿上,放飞了。 没过多一会儿,林世卿的门被再次扣响。 这一次是孟惊羽。 “我来问你——世、世卿……怎么了?” 林世卿一把搂住了孟惊羽的腰:“这段时间梨园没有旁人,我想,恢复女装……给你看,好不好?” 这没头没脑的是怎么了? 孟惊羽乍然一听不喜反惊,心里“咯噔”一声,第一反应是世卿一定出了什么事,抚着林世卿的背,将人半搂着进了屋,又将房门关上,仔细思忖片刻,说道:“这段时间园子里的确没有什么闲杂人,你若想,我自然也是希望的。可是你怎么会突然说起这个,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跟我说,我——” “没事,”林世卿截声打断他,“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仅此而已。” 孟惊羽被林世卿这番简单直白得前所未有的表达钉在了原地,猝不及防之下喉咙仿佛被什么塞住了,心跳却骤然快了起来。 孟惊羽怕自己听错,想要确认,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只好乱七八糟地说道:“冬季南方战区阴冷,还要常常颠簸,营区里炭火也少,我只是想让你过来养养身体……你别走就好——你刚才说那个……之前虽然也有梨园之约,但是我没想过……” 林世卿再次打断他,明明白白地说道:“不是你想,是我想。我不会走,刚才说的那个是认真的,至于梨园之约,我——唔……” 孟惊羽再也忍不住了,揽过她的腰低头堵住了她的嘴。 初时只是试探,却在唇瓣摩擦的瞬间染上了执迷的气息。 孟惊羽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很快便不再满足于简单的贴近,控制不住地伸出舌头,细致又急切地描摹她美好的唇形。 林世卿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平时或温润或淡静的眸子此刻紧紧闭着,一动也不敢动。 所有如此一般温柔缱绻的对待,于她而言,都是全然陌生的体验。 林世卿的唇颤抖着,孟惊羽暖湿的舌尖扫过她的牙齿,仿佛在气恼她紧咬着的贝齿,惩罚性地咬了一下她柔软嫣红的唇瓣。感受到唇上些微的痛意,林世卿混沌的脑袋里仿佛有一根弦崩断了,再也憋不下去,松开牙齿,贪婪又急促地呼吸着。 暧昧的舌游进了她口中,一路探索,攻城略地。 唇齿交缠,气息交错。 细碎的日光间,桌上一盏未灭的孤檠散发出旖旎的光晕。 第八十一章 腊雪初下绕红绡(下) 孟惊羽没想到除了一身白以外,可能出现在林世卿身上的常服还会有什么别的色调,更别说是正红这样鲜艳的颜色,而且…… 这么美。 “好看吗?” 一整个下午,林世卿都不见人影,孟惊羽不放心,便偷偷派人跟着,那跟去的家仆却只见人进了一个成衣店,可干等着也不见人出来,只好回禀说将人跟丢了。 那家仆回禀过后刚退下,迎面就见到了一位红衣小姐——那小姐长发及腰,只省事地用一根红带子绑住,打了个结,插了根银簪,袖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光洁的额头下,露出一双翦水秋瞳,两弯眉梢含着几分温柔,隐隐能看出来是个漂亮的妙龄小姐。 那家仆临走时心里还在嘀咕:园子里什么时候来了这么一位小姐? 擦肩而过时,两人微微点头致意,家仆忽然从熟悉的动作里感受到了点什么,但旋即就赶紧打消了念头——别想了,怎么可能呢? 光看衣服就知道,就好比冰和火……怎么可能是一个人? “……不好看吗?” 进屋前,林世卿正藏在面向孟惊羽书房的回廊拐角处犹豫不定,透过打开的窗子看到孟惊羽坐在书桌前写着什么,想是公事,便给自己找了个好借口——惊羽有正事,不能打扰。 可没过多久便见有家仆进屋禀报事情,这下可没什么打不打扰的借口找了。 林世卿也不是什么反复拖沓的人,见那家仆说完出来,骤然换了打扮、有些不敢见人的忐忑未去,便将脸遮了进了屋去。 可林世卿未曾料到,她进屋后,孟惊羽看了她半天,她又出声问了孟惊羽两遍,接着走近了些,孟惊羽却仍是一副没有反应过来的样子。 林世卿一脑门问号:难不成是太丑了?这颜色太艳了?惊羽被吓到了? 一这么想,心里顿时有点发虚,暗自反思道:也是,自己常日只穿一身素色,换了谁冷不丁看到自己这一身红,怕都要被惊一跳的,还是再回去换一套——至少换一个颜色,应该会好些。 林世卿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一回事,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刚才在店里粗粗照了一下,可能是长时间没这样穿过了,不大好看吧……我原想着,虽然这衣服是大了些,可看着不花哨,料子也不错,便做了个主——我这就再去换一套。” “不用!”见林世卿要走,孟惊羽蓦地一站,险些撞翻了面前的书案,笔架案卷一阵摇晃,两张纸飘飘荡荡落到了地上,“这一套……挺好的。” 林世卿俯下身替他捡纸,刚要重新放到书桌上,低头一扫却被那纸上的内容吸引住了。 孟惊羽却没注意到这个——林世卿俯身低头的一瞬间,那节不经意间露出来的形状优美的白皙颈项,立时便和大红的衣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孟惊羽喉咙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艰难地补充道:“但是……出去不许穿这身。” 林世卿正研究那纸上写的东西,只觉眼熟得很,却一时没想起来什么时候见过,也没仔细听孟惊羽说了什么,便顺口应了一声。 俄顷后,孟惊羽平复了一下呼吸,见林世卿一直拿着那两张纸也不还给他,便从座位上走了出来,一搭眼,心里一跳,劈手便将那两张纸夺了过来,迅速折了两折,塞到了自己怀里。 然而已经晚了。 林世卿摸了摸下巴,转过头摆弄着笔架上的几支笔,恍似只是漫不经心地问道:“我仿佛记得某人说过,在月老庙抽到的是什么来着……哦,上上签。” 听到这儿,孟惊羽的脸已经有点红了,偏头抬手,食指在眉梢蹭了蹭,眼神乱晃地装糊涂:“咳,什么时候的事?有吗?那个……你肯定是记错了。” 以林世卿过目不忘的能耐,看了几遍早就将纸上的内容牢牢记到了心里,当即就重复了一遍:“最是伤情日落山,重重险困势难安。须效箕子佯疯避,若问艰危可过关。下离上坤,地火明夷——中下签,嗯?我瞧着这笔迹,应该还是惊羽自己又新誊写过的吧?” 孟惊羽没想到还真让她给记下来了,这下避无可避地只得正面答道:“世卿不是不信这些的嘛,怎么记这么牢?” “中下签……”林世卿知他转移话题,没有点明,脑中回想了一遍这首签诗,默然间竟有些心惊。 “以前是不信,可如今看来,却似乎还是有些道理的。前两句‘最是伤情日落山,重重险困势难安’,正应了倦游山照柱崖顶的情景,后两句又应了出了崖底,回营时的情景——或可见这些僧僧道道的,虽不必过于在意,却倒也不至于全是无稽之谈。” 孟惊羽见她笑意淡了,知道她这是心口不一,追根究底,还是有些在意的,便笑道:“中下签怎么了?好歹还占个中字呢!不全是无稽之谈又如何?这签就是不好,就是应了,咱们不也都平平安安过去了?” 林世卿胡乱点了点头,脑袋里却全是另一张纸上写着的她的卦诗: 旅程恰似火烧山,颠沛流离自等闲。 并济刚柔休倨傲,问求行旅凯歌还。 离上艮下,雷山小过——下下签。 “就算是下下签又怎么样?倒过来看一样是上上签!” 林世卿听到孟惊羽的声音才反应过来,她竟将刚刚脑中所想喃喃出了声。 “这些僧僧道道的也就会敲敲木鱼掸掸拂尘,拿些似是而非的卦签酸诗糊弄人,”孟惊羽从怀中抽出那两张纸,大笔一挥,在两张纸上各自添上了一只乌龟,龟壳上的纹路也都描了出来,将那两首诗彻底压在了乌龟底下,字都看不清了,“看!有朕亲笔题画的玄武压阵,甭管那上面写的什么上上下下的,都不准!” 林世卿明白孟惊羽着是在安慰她,但他这一副理直气壮的无赖嘴脸还是让她有些无言以对——明明知道他这都是一堆狗屁不通的歪理邪说,却偏偏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只哼了一声表示不敢苟同以后,便佯作生气地背过身去不再理他。 孟惊羽忙凑过去,毫不吝惜地一连做了四五个鬼脸,却见她仍板着脸不搭理,便又将脑袋搭在她的肩膀上:“世卿?世卿,这都是骗小孩的东西,你又不是小孩,不要相信就好了嘛! 林世卿刚刚只是一直努力压着嘴角才会板着脸,这下终于禁不住露了笑意,半真半假地轻声斥道:“哈巴狗都没你这么训练有素!” 孟惊羽的脑袋搭在林世卿肩膀上,没看到她的表情,听了话还以为她还在生气,眼睛正对着桌上两张小乌龟,像是想起了什么,神情忽的落寞下来。 “这法子还是小时候墨阳教我的——那时候一旦有人欺负我们,我们又打不过的,便会将那人人名写在纸上,上面画上乌龟,还有句顺口溜,我现在只记得前半句了——‘王八盖帽长不高’,那些人后来就真的长得都没有我们俩高了……你当看在墨阳的面子上,别生气了,好不好?我保证,日后一定不骗你了,好不好?” 林世卿发现孟惊羽之前就会挑着他的七寸说话,可以他现在的功力,俨然已经不用挑了——只要想,甭管故意不故意,简直就是一戳一个准! 就算她之前是真生气,如今听了这个话,气也早就撤得一干二净了。 林世卿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把自己埋到孟惊羽怀里:“墨阳兄在看着咱们,我知道的……早就不生气了。” 孟惊羽的目光落在那两张小乌龟上,久未言声。 “下雪了。” 林世卿在他怀中轻轻一动,孟惊羽才醒过神来,低低说了一句:“我是真的怕你生气。” ——因为你不是那些可以随意握在掌心的女子,你属于的地方不仅仅是我的怀抱……也许你一生气,或者不用生气,什么时候,也许都不会知会我,便毫无挂碍地抽身离开了。 只这一句,林世卿便深切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从爱生忧患,从爱生怖畏”,可却什么都不敢说——怕的人何止孟惊羽一个? 林世卿也怕,尤其怕她什么时候没有忍住,开口吐露出那个已经被他们刻意忘记了的“寒疾”究竟是怎么回事。 两厢无声。 又过了一会儿,孟惊羽轻轻拍了两下他的背,玩笑哄逗似地道:“好啦,占了便宜该干正事了——还有几封送来的折子和军报没批,或者你先回屋等一等,待到晚上了,再一起去街上逛逛,年末了,大街小巷都热闹着,好玩的好看的都有……怎么样?” “嗯,”林世卿看着他重新坐回桌案后,答应一声,却没有要走的意思,“我在这儿陪你。” 孟惊羽点点头,勾起唇,笑了。 外面又开始下雪——飘飘洒洒的,不是初雪,也不知道是今冬的第几场雪了。 屋外寒风阵阵,冬雪纷纷;屋内曲帐画屏,红袖添香。 一人在屋内批奏折,阅军报;一人在身旁执素手,研墨香。 腊月的飞雪里,日光却仍旧暖人,自窗中透进来,慵懒地照着屋中两人,在墙上投映出一站一坐一双清影。 仿佛正和了那句“形影不离”。 第八十二章 冬寒当随一夜去(上) 楚京堰城,襄福宫。 不大的襄福宫后院连着一方小池子,池子连了清河活水,冬季也不上冻,眼下仍养着不少锦鲤。只是院子冷冷清清的,远近见不到一个宫人,只能看到一个披着嫩粉缎面毛绒披风的细瘦女子坐在沿池修建的小廊上,持着一只圆圆的小黑坛子,时不时喝上两口,从身旁的小口袋里抓起点鱼食投进池中。 那女子双颊红红的,不知是风吹的还是什么,双眼眯缝着,似乎有些倦了。 夕阳西下,正是点灯的时候,隔着不远的宫墙还能隐约听到宫人来去匆匆的杂声,却并不是往日有条不紊的点灯声。 那女子仿佛很感兴趣,侧过耳朵仔细听了听,半晌,勾起一侧唇角,摇了摇头,抓起一把鱼食撒到了池内——似乎有个小内侍走得太急,打翻了要送给赵淑妃的补身汤药,连威胁带恐吓地被领头的大宫人骂了个狗血淋头,而后被带走了。 可能会被带到一向温厚待人的淑妃娘娘宫里,也可能被带到一向暗无天日的内廷司——完全不同的方向,完全不同的命运。 可是通往这两个地方的路上,有一段路却是相同的——巧的是,就是这方鱼池墙边的这段路。 因此,只凭借那小内侍的哭声和告饶声,女子也没办法判断那小内侍最终被带到了哪里。 那女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发了一会呆,随后趴在栏杆上睡着了。 过了不多时,连向内院的廊道忽然拐出了一个人,那人服冠整齐,脚步很轻,正向鱼池走来。 和鱼池尚有些距离时,那女子便察觉到了,一听到脚步声,她肩膀倏然一动,睁开眼睛,眸中清明起来,回头看了一眼,旋即却又波澜不惊地趴回了栏杆上,不冷不热地说道:“外臣不得入内宫,是封相忘了还是本宫记错了?” “借酒浇愁?”来人瞥她一眼,却不回答,也没有请安,“这坛梨花醉还是上月送来的吧,怎么到现在还没喝完?” 原来正是已被封为昭仪的陆婉婷与右相封子恪。 陆婉婷没有在意他的失礼,只冲他晃了晃手中的小坛子,犹能听到液体碰撞坛壁的声音:“一共就两小坛……怎么舍得喝?” 封子恪坐到她身边:“那今天怎么想要喝了?” “你没听说吗?”陆婉婷扭过脖子,将下巴垫在胳膊上,“淑妃娘娘今日小产了,太医和宫人都聚在她那儿呢,我拿这个——” 说着,她又喝进一口:“帮她庆祝庆祝。” 封子恪皱眉看着她:“你呢,怎么没去?” “赵晴那里?”陆婉婷摇摇头,“宫中有品级的嫔妃只有我们两个,她先有了孩子,无论男女,都是皇上第一个孩子,眼看着子凭母贵,母凭子贵……如今临近产期,谁最该紧张?” 陆婉婷抬起那只在鱼食袋子里划来划去的手,伸出食指,指向自己:“是我啊。” 封子恪看着她不动:“嗯,所以呢?是不是你?” 陆婉婷打了个酒嗝,没有直接回答他:“淑妃娘娘的胎一直就不稳,到如今小产,应该也不是什么意外的事吧?” 话落,陆婉婷像是想起了什么,恢复了原来那一副微醺的样子:“你问完了,该我问你了,你怎么会想到这时候来我这里,不怕招惹什么嫌疑?” “现在没嫌疑,以后也一样会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呢?”封子恪一哂,“放心,没人看到我,不会被人发现的——即便是有嫌疑也不是在你这里。” 陆婉婷眉头一皱:“我不……罢了。” “怎么?担心?” “我担心什么?”陆婉婷好笑地哼了一声,“你们都不担心——看你们这样子,大概该安排的都安排好了吧,那些不长眼睛的人也真是有眼无珠得很,咱们那位陛下,哪是什么好捏的软柿子?” 封子恪神色古怪地看了陆婉婷片刻:“你倒是不一样了……对了,我一直没有问,你怎么会想到帮世卿——” “别问我,我也不知道,”陆婉婷将坛子里的酒一口喝干,“原来我以为我喜欢他,但是现在却发现那样的感情……大概也不是。可是便是想明白了,如今还有什么用吗?真是可笑极了——就像一个一直努力想被人注意到,并且自以为是,又想要因此得到不同对待的……宠物。” 陆婉婷水漾的眼里染了几分迷离:“他很好看,对人也温柔,可有时候又像是长了刺,前一刻刺了你,下一刻又会让你觉得即使被伤害也值得——又会伤人又让人着迷。我以为我是不同的……” 陆婉婷晃了晃那个小坛子,却已听不到任何液体的声音了:“你们男人不知道,这宫里就是个大冰窖,所有人都在争抢那颗唯一的火种,会吃人的——呵,我还以为入了宫,只是从一个小院子换成一个大院子困着,有什么不同呢?” “有什么不同呢?哪里都不同啊……”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从前,我可以出去骑马,逛街,和嫂嫂拌嘴,甚至更加放肆的时候,还可以打扮成一个漂亮的小公子,偷偷溜出府,去赌钱,去调戏城郊浣衣的小姑娘……但是现在除了琢磨那些事情,还能做什么呢?” 封子恪听后心中竟有些不忍,上前扶住她:“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屋。” “不必,”陆婉婷嗤笑一声,抽出胳膊,“你不想他和楚宫的人沾上什么关系,包括我,所以排斥我——我想明白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不过现在看来,知不知道倒也没什么所谓了……叫他离远些罢,这个皇宫,无论是后宫还是前朝,看着是雕栏玉砌、美轮美奂,其实是吃人的,不吐骨头……” 陆婉婷抽出手,凑到嘴边,哈了几口气,又搓了搓,转头对封子恪弯了弯嘴角:“你看,明明快过年了,却还是这么冷啊……” 封子恪眉头紧锁,负手立着,看着陆婉婷渐渐走远,直至拐过一个拐角,不见了。 而大半个楚宫犹在为淑妃娘娘腹中那个摇摇欲坠的孩子尽力时,那个孩子的父亲却仍无知无觉地在百里之外的洛城之中安然享受着临近年夜的热闹和欢欣。 “上次和惊羽一起逛街市是什么时候来着?”林世卿默默想着,“好像还是在绍州的时候,那时他还只是个殿下。” 这样想着,她便不由又想道:“现在想想,虽然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却好像已经可以说是‘当年’的事情了。” 一想到“当年”,她脑中不觉浮起封子恪的身影,心道:“年节将至,也不知他在堰城怎么样了?那日听到的惊羽和韩昱提到的堰城之事,也不知跟他有没有关系……” “嗯?”林世卿感受到孟惊羽拉了拉她的手,抬眼看去,“怎么了?” 孟惊羽将领子给她理了理,又指了指距离二人不远的一处茶馆,笑道:“刚听那边说,再过一会儿洛水边就有烟花放了,去不去看?” “嗯,好。”林世卿点点头。 “自你出来,便见你一直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是想问我什么吗?” 林世卿缄默片刻:“是想问,只是怕你不想答。” 孟惊羽问道:“关于堰城?” “嗯,”林世卿道,“不过如果你不想回答,我也不想勉强你。” “怎么办呢?”孟惊羽冲他眨了一下眼睛,眉梢眼角挂着没边的宠溺,“如果这个问题是旁人提的,我大概真的理都不会理,可既然是我的世卿提的,那么我……” 孟惊羽说到这里吊了一口气,林世卿听在耳中,仿佛也快跟着紧张起来,这时才听他说道:“有问必答!” “……我又不想问了,”林世卿顿了顿,忽然笑了,不是常日里那种温润如玉,让人挑不出一分瑕疵的笑,她将嘴咧得大大的,露出两排白贝似的皓齿,顾盼神飞,眉梢眼角俱是笑意,是他从未见过的生动,“清慕,我叫清慕。” 孟惊羽一时看得呆了,愣在原地,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 林世卿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怎么了?不是去放烟花吗?” 孟惊羽猛地一下将她扯到怀里,像是怕她消失了一般,紧紧箍着她的腰,将头埋在她的脖颈,急切地呼吸着她身上清冽的梨花香气,几乎有些手足无措地问:“你、你说什么……我不想听,你别走……” 孟惊羽太敏感了,在她身上。 自打陈墨阳不在了以后,她就发现了,孟惊羽似乎将自己所有的感情全部倾注在了她身上,但是她却连那个“生年之约”,也不知道究竟能守多久。 她想不清楚,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太自私了。 可是,孟惊羽不是说过么——“时不我待,人不我与,没有人知道明天和死亡哪一个先到”,那么…… 林世卿神色一黯,转瞬却又立刻亮了起来,笑着挠他痒痒:“快放手,嫌我腰粗不成?按你这个力道,便是百十年的老树也非得被你掐成杨柳小蛮、腰不可!” 孟惊羽缓缓松开手,却还是怕她消失一般将手环在她的腰上,不知是不是烟花绽开的明暗光影映在他脸上的缘故,他的神情显得格外的不真实:“世卿,告诉我,你这么说……只是想说,而不是要离开……是吗?” “是!只是想说,不是要离开!”林世卿笑着应了一声,随即毫不客气地一巴掌拍掉自己腰上的那只爪子,迅速在他脸上啄了一口,趁他怔愣的片刻时间,一溜烟地跑进了人群,喧嚣的人声和烟火声此刻仿佛都成了她背后无声的幕布,衬得她细柔带笑的声音格外清晰:“呆子,放烟花啦,快来!” 空中烟花一个炸响唤回了他此刻快要游到天际的思绪,在她彻底溜没影之前牢牢攥住了她的手,牢牢拢在掌心,牢牢将她揽在怀里,替她拨开一层一层汹涌的人潮,跟着她的脚步一同往前走去。 她说是要去看烟花吧—— 罢了,管她要去哪里呢,便是一直这样走下去,也是好的。 第八十二章 冬寒当随一夜去(下) 自林世卿换了女装起,孟惊羽便总不放心似的,要么反复嘱咐她待在房里,要么便干脆带在身边,一旦出门必然要将人捂得严严实实的,直让林世卿这种一向体寒的,也第一次体会了一把三九天被捂出一身汗的感受。 一方面,林世卿知道孟惊羽是好意,便也不拒绝,乖顺地听从安排,暗自一分一分将孟惊羽这点小心眼的疼宠和关怀记到心里。 另一方面,林世卿也不想让女装的自己被太多人看到,平日也乐得在屋里读读书写写字,而且前几日看到自己送孟惊羽那个梨花香囊的确是旧得厉害了,便隐约有了个想法,这几日正付诸行动。 可惜这世上什么功夫都不是两三日能练成的,叱咤一方的世卿少侯爷舞刀弄枪是把好手,舞针弄线却没什么天赋,努力了几日也未见什么成果,唯一那个能看出个样子的,却还是寒碜得送不出手。 林世卿叹了口气,感觉自己想在这段时间内做出什么看得过去的成果算是难了。不过她也不是什么轻言放弃的人,大半个上午都将时间搭在这上面以后,欣慰地感受到了自己一点进步,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才发觉浑身上下都快僵住了,又好好舒展了一下四肢以后,看了一下日头,见快到中午了,便想着先去寻孟惊羽吃了午饭,下午再钻研钻研。 孟惊羽书房外的影卫早便熟悉了这位红衣小姐,见是她来,没有拦,只公事公办地禀了“陛下去前厅议事”。林世卿闻言本想着在屋外等,可没有孟惊羽给她全副武装,她刚站了一会儿,便觉得手脚都冻得麻了,心说看来惊羽一时半会回不来,也就进屋等了。 孟惊羽的书房布置得极简,没什么贵重的花瓶瓷器,只是桌后的四五个大书架摆得满满当当。 屋内炭火熏得很暖,林世卿转了一圈,手脚已经暖和过来,见没什么可消遣,便想从书架上抽本书拿来看看,可手刚搭到书架上,眼神无意间扫过孟惊羽书桌上一张展开的信纸,她的动作便顿住了。 林世卿正要拿起来细看,门口处却传来了一声:“世卿,怎么过来了?” 林世卿的手还悬在那张信纸的正上空,脸上却没有什么被现场抓包的窘迫,反倒是孟惊羽和她面面相觑片刻,赶忙走过去将那张信纸收了起来。 林世卿缓缓收回手,挑了眉看他:“唔,巴阳县……你早就知道?” 孟惊羽一时没琢磨明白林世卿这个表情是什么意思,便含混回道:“最近才知道。” 林世卿才不肯相信,上下打量着他:“最近到什么时候?” “呃……”孟惊羽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世卿,可以不问么?” 林世卿看着他不说话。 孟惊羽舔了舔嘴唇,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这个……其实,我之前就觉得只有两个矿藏,即便珍贵,应该也不够满足我那位皇兄的胃口。所以,我从他口中得知三栾镇中有铁矿的时候就多了个心眼,一个不小心……就又问出了一个巴阳县。” 林世卿见他还算老实交代,也不急了,靠着书架继续问:“嗯,然后呢?” 孟惊羽心说躲不过去,便干脆全部如实道来:“原来高远晨一次被他那几个皇兄派人暗杀,躲到巴阳县的时候,刚巧躲到了附近的一个隐蔽的山洞里。孰料,那个山洞却是一条绵延近十丈长的矿藏的开口。高远晨没有告诉任何人,本想留给自己,可我那皇兄贪得无厌,高远晨那时怕谈不拢,只能交出这个王牌——当然,依他后来对于我回朝夺位那个作壁上观的态度来看,想来最终也是不打算给我那位好皇兄的。” 林世卿虽说要帮孟惊羽,但多年习惯,还是忍不住先替周国打算起来,心道不过是一条十丈长的矿藏罢了,虽不算小,可也不算大,这样的损失还是可以接受的,不过想归想,到底还是多问了一嘴:“那是什么矿藏,也是铁矿么?” 孟惊羽小心翼翼地咽了一口口水,小声道:“金矿。” 林世卿蓦地睁圆了眼睛,第一次觉得自己多嘴到这么想狠狠抽自己一个嘴巴。 铁矿的确重要,可有钱能使鬼推磨。 那可是一条十丈的金矿啊——即便是闻惯铜臭的林世卿也深是咋舌。 林世卿深深喘了几口气,压下去想揍扁面前这个人的欲望,终于明白过来:“你当初故意拿铁矿来诱我,实际想要的却是巴阳县的金矿,但又怕自己答应的太干脆会让我起疑,所以坚定地拉上了一个安县来试探我、气我。好,好,好一个欲擒故纵啊……” 林世卿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孟惊羽:“惊羽,我留在你身边真的有意义么?” 听了林世卿的话,孟惊羽浑身的毛差点没炸了:“当然有!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你在我身边与我互补,自然是有意义的!” 林世卿听了话简直不知这是夸是损,反问道:“谁是智者,谁是愚者?” 孟惊羽赔笑道:“我是我是。” 林世卿抿起唇:“你是什么?我听不懂。” 孟惊羽赔笑道:“都是都是。” 林世卿眉间要皱,唇角却要挑,五官一时扭作一团,形成了一个新奇的“不辨喜怒”:“说的什么胡话,我走了!” 孟惊羽拉住林世卿,扳过她的脸,认真道:“千方百计留你在我身边,怎能说我不是智者?可面对你时,我却时常笨手笨脚,也不会说话,这又怎能说我不是愚者?” 林世卿倏地呆住,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却已经是满面羞色,恼道:“孟惊羽你讨打!当初怎么没看出来你居然这般油嘴滑舌!说!是不是早就学会了这一套对付别的女子?” 孟惊羽抱头鼠窜,口中“哎呦哎呦”叫个不停:“夫人啊,青天大老爷在上,小人着实冤枉!天地良心,你可是我这里唯一一个!” 林世卿听了这话更是面红耳赤,觉得好像脸上要烧起来一样,不知如何作答,便只好一心一意追着孟惊羽打。 听到屋内的动静,屋外的几名影卫早就识趣地躲了起来。 孟惊羽从书房中跑了出去,林世卿跟在身后,二人笑闹一路,一人在前,眸似灿星,一人在后,眼带秋水。 不知孟惊羽是慌不择路还是蓄谋已久,一个闪身跑进了林世卿屋内。 林世卿甫一进屋,便见原本放在桌上自己刚给他绣好,却因为针脚粗糙一直没送出去的帕子没了,下一刻便见得屏风后两只手伸了出来,此刻正扯着雪白帕子对边的两个小角,像一面小白旗一样,不停地摇啊摇。 孟惊羽讨好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好夫人,我投降。” 林世卿忍不住笑出声,扯了帕子便要走。 孟惊羽赶忙从屏风后跳出来,一把拉住她,拽到自己身边,两只手臂牢牢的从她背后环住,犹带着短胡茬的下颌在她的头顶细细婆娑:“不许走!抢了我的帕子,便要做好以身相许的准备!” 林世卿摇晃脑袋躲闪着:“痒!你胡子扎人!那帕子原本就是我的,你这人好不讲道理!” 孟惊羽见她躲闪却不放过她,箍紧了双臂,戏谑道:“你那帕子是绣给谁的啊?” 林世卿挣脱不开,却仍是嘴硬:“别自作多情,那是绣给我自己的!” 孟惊羽放声大笑,林世卿背后温热的胸膛传来阵阵颤动,他道:“原来你竟喜欢给自己绣这样的丑鸭子!” 林世卿嘟起嘴,看了看手中的绢帕,实在没办法不承认那绣工的确是差强了点人意,也的确是丑了点,可仍是忍不住委屈道:“这、这明明是两只鸳鸯,哪里是丑鸭子!第一次绣这些东西……你若嫌弃不肯要,直说便是!” 孟惊羽趁她不注意,从她手中抢了帕子,怕她反悔一般赶忙深深塞到了自己衣襟里,完了还像不放心似的拍了两下,得意道:“我可从没嫌弃过,是你硬生生抢走的。现下我夺了来,看你再怎么抢!” 林世卿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哼道:“强盗!” 孟惊羽又将她揽在怀里,口中呼出的气息喷在她的头顶。 林世卿听他道:“夫人真是了解为夫。为夫我不仅抢定了你的帕子,更是抢定了夫人你!” 听了他的话,林世卿不由在他怀里偷偷咬唇笑了,转念间却忽然想起之前他同自己争夺临昌三县时那异曲同工的“巴阳县我要,安县我也要”的语气,一下子气结——当初怎么就没看出来孟惊羽原是这么个不讲道理的家伙。 林世卿心中愤愤,“啊呜”一口咬在孟惊羽胸口,含混不清地嘟囔:“叫你跟我抢!” 孟惊羽“嘶——”的一声吃痛,虽有些疼痒,却不敢乱动得罪夫人,只得乖乖认罪:“为夫错了,夫人别将牙咬疼了。” 林世卿眉眼间盈满笑意,刚欲再道一句“油嘴滑舌”,却在抬头的一瞬间被孟惊羽掠去了呼吸。 温柔辗转再至疾风骤雨。 林世卿紧紧闭上眼睛,孟惊羽却张着晶亮的眸子定定看着她,仿佛想要将她的面庞深深烙印在脑海。 良久,林世卿脑中混沌未去,无力的靠在孟惊羽的怀抱中梳理自己不规律的呼吸,颊上一抹胭脂色久久不褪。 他太留恋这样安适幸福的日子,这样真实美好的她。 这一世,下一世,下下一世…… 他绝不会放开她! 绝不! 第八十三章 漾舟信往花间住(上) 整个永康二年的正月里,楚京堰城满城是在一片血色的阴霾中度过的——元年年末,永康帝在自南征大营返京途中,于南境辖内被刺,身受重伤,险死还生,因此改道休养,行踪保密。 同时,密令调查刺客身份。 未久,调查结果浮出水面——此番指使及行动竟牵涉朝中九卿之中三位大元及近十世家,而身为南境地头蛇的镇南候曾胥则更加首当其冲地躲不开嫌疑。 一时间,满朝风声鹤唳,包括四境军侯在内,一众大小官员各自约束府内,由上至下,话都不敢多说一句,唯恐哪一句标点符号没用对就惹火烧身了。 为官者没有全然干净的——自己干净也没用,总有人会不择手段地拖你下水——要么进,要么不进,大染缸里,没法独善其身。 世家则更经不起查——无论有没有那个意思,但既身为世家子,自然是有祖荫可蔽的,即便如今子弟不争气,家族没落了,但往上论个几代,照着家谱族谱基本都能引经据典地说出一大段“我家祖上某某为某某帝做了某某事”的光辉事迹。 这些人,只要想抓,风月场上,巷陌市井,总能抓到那么几句忤逆犯上的恣睢之语。 更遑论那些繁荣至今的大家门阀。 付家尤为其中佼佼者——当代家主之子占了御史大夫的公卿之职,捏着天下言官的命脉,主导舆论;而当代家主则占了大司农卿的位置,握着国库命脉,捧着陛下的钱袋子。 隐为世族之首。 而以这些世族为大半构成的朝内各家关系盘根错节,一旦彻查,拔出萝卜带出泥的那一连串人事跟此次大逆不道、谋刺圣上的行动究竟有没有关系,要不要负责,根本说不清楚。 如此一来,牵连下狱者怕是能填满京畿附近的全部大牢,还得跟下饺子似的,约莫都得一律几人一屋才能装得下。 大多数世家家主都以为这样相当于直接跟几乎满朝文武对着干的事,他们那位登基未久的年轻陛下应该没那个胆。毕竟半朝官员下狱,就等于半朝职能瘫痪,没有皇帝会将自己脚底下的地方当做屎盆子搅和。 更何况,天塌了也还有付家那些个高的顶着,怎么着也轮不着他们。 但他们料错了。 他们这位陛下不仅搅和了,还搅和得目标明确,有条不紊。 新年元夜之前,孟惊羽发下谕旨,令左相陈宇全权主理此案,御史大夫付显彬陪审协理,廷尉赵玄澄监理——说是左相陈宇主理,但老丞相暮年丧子,一场大病来势汹汹,至今都一身病气地卧床不起,就算是他们能将人挖出来,也绝对审不了案子啊! 果然,左相大人的告病请罪折子隔日就快马加鞭地递到了陛下的桌上。 陛下毫无悬念地准了老大人的病假,而后“无奈”且“临时”地换了个主审和陪审——主审换成了付显彬,陪审换成了封子恪。 如此,仿佛只是“迫不得已”地迁就后台关联错综复杂的诸多世家,而不是想要分化世家内部。 京中世家权贵一看:嘿,正中下怀,好事啊!集体紧张了半天,原来管事的是自己人! 事实上,他们这么想也没什么错,除了封子恪和世家暂时还扯不上什么大关系,连廷尉赵玄澄这直表几系之内都多与世家有所联系,甚至联姻。 九族之内,大家都是亲戚,能查什么? 糊弄糊弄罢了。 新年元日休沐后,爆竹声中除的第一批倒霉蛋新鲜出炉了——审出来的都是些有的没的,跟这个“谋刺陛下”等同于造反的大罪基本没什么干系,大多贬官罚俸了事。 众人一看:好嘛,雷声大雨点小,果真如此。 风声顿时松下不少,只留下几家特别心虚的仍在望风而动。 几日后,第二批下狱的来了,这回开始露出点意思了——好一部分已经牵扯进了几家朝内大世族,其中大多是一群初涉官场狗屁事不懂的小孩崽子。 一个个被关进大狱的时候或者哭爹喊娘,或者大摇大摆,暂不说怕不怕的,但基本都觉得没什么大事。 而后,过了不几天……街市口的大铡刀下流了一地的血。 京中风向顿时变了。 很快,在众人的心惊胆战中,同样的监狱迎来了第三批住客,经查实后,大部分得到了和第二批人同样的结局。 这一批人从入狱到斩首根本没耗费多久,证据多得没法不让人觉得陛下及其安排下的这主理陪审以及监理几人根本就是有备而来,前后行动协同一致,毫不拖泥带水,连给双方行贿受贿活动关系的时间都没留。 而这一批人已然超过了世家们可以承受的底线——因为被斩首的都是族中真正的中流砥柱,斩了这些人,即便不连坐,那么家族没落便差不多已成定论了。 满京华的世家人要疯了,但是就算真疯了也没用——昭武少将军李季同早就揣着陛下的密旨偷偷出京,等再回来的时候,已经直接拉来了颍川郡郡守蒋全及其下几万颍川镇国军。 世家哑火了——不哑火能怎么样呢?不是所有人面对披坚执锐的正规军都能稳住腿肚子,大义凛然地喊出“威武不能屈”的。 何况那些人本就斩得证据确凿、理直气壮。 当第三批流的血迅速被一批新晋官员尽数堵上了空缺时,镇南候曾胥正式上交了南境地方军政大权,退居幕后养老。 陛下仁厚,准了。 其后,四境军侯的最后一点亮光平西侯梁轩独木难支,自发上书辞官——不过梁轩不老不少,常年没病没痛,这时候忽然就病来如山倒实在有点落人话头,而一方家主归隐的情操牌也不好打,再说家族长者要么已经老死了,要么就折在了他那大侄子孟惊鹏的谋反大案里面,托辞于孝便也无从着手,理由实在不好找。 于是呈上去的辞官折子通篇都是一副十分认怂的口吻,如“臣持兵符镇我大楚一方,忝居平西侯,然多年未有寸功,力有不逮,望陛下准臣辞官归野……”云云。 孟惊羽对待这个被圈禁的兄长的外姓舅舅倒是格外手下留情,这封折子留中几日,派人专门安抚后,令其子弟在京领了个闲职,变相准了一半折子所请,也算不亏待——至少堵住了那些想说他剪除异己,不念旧情的悠悠众口,又添了一笔德政的赞誉。 值此,永康帝全程没有露脸之下,一场疾风骤雨过去,整个朝堂已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正月将过,京中阴云渐渐淡去,被林世卿召来的常笑已在梨园呆了小半个月。 常笑从最开始对着一身女装的林世卿目瞪口呆的孩子样,到如今在她面前沉着以对的小少年,已而是脱胎换骨了许多。 事实上,常笑的脱胎换骨并不止于此。 常笑初初见到林世卿一身女装打扮时,虽然确然是一副目瞪口呆愕然不已的傻样,但站有站像、坐有坐像,身体结实了不少,原来那点花拳绣腿偶尔也能拿来和园子里陪练的影卫过几招——经过南征军这两个月的打磨,俨然已是历过些铁与血的精气神了。 这天清晨,林世卿照旧在对着稻草人指点常笑功夫。 “……招式不是花把式,战场杀敌一分力气也不能浪费——剑不能捅得太深,容易拔不出来。”林世卿扳着常笑的胳膊,将剑收回来一些。 说着,林世卿出其不意地抻腿一扫,常笑毫无防备之下立刻被扫了一个干脆利落的大马趴。 “下盘不稳,应变不够,”林世卿摇摇头,“我根本没用上多少力气,但凡你站得够稳,下盘练得够坚实,便绝不会这么轻易地被我一腿扫开。” 常笑站起来,露出思索的神情,一时竟连拍屁股掸土都忘了,微微抬起下颌看着林世卿——少年个子窜得真是快,拔节似的,没多久之前还需要抬起头看她,而今都快能跟她平视了。 “即便你下盘不稳,也还可以跳起来躲开,可是你没有。” 林世卿拔出稻草人身上的木剑,拍了拍常笑的小腿,常笑浑身一抖没有动,“这说明什么?应变不够。而应变不够的根源在哪里?练习不够,经验不够。” 常笑点点头,沉思片刻开口道:“老师是想说,无论是想要功夫练得好,还是想要有足够的机警反应,都需要聪明的脑袋,扎实的功底和勤奋的练习么?” “我不是你老师,别乱叫,”林世卿皱了一下眉头,“硬功夫面前,聪明没有用,我也不聪明,但是我不会犯你刚才犯的那种低级错误——大多数人看到的也许只是你比旁人多用了几分傻力气,没什么稀奇的,但是到了关键时刻,这几份傻力气却足以让你比那些所谓的聪明人活得更久一点。” 常笑神情中看不出什么被打击的挫败:“是,先生。” 自南征军回来后,常笑也不知怎么了,日日都要尝试喊上林世卿几声“老师”,如果林世卿未曾出言制止,他便一直叫着,如果林世卿说了,他便从善如流地跟着改,日日如此,日日被打击,却也难得没见泄气。 而今日林世卿的反应却同往日似乎有所不同,他沉默片刻,忽而道:“若想叫我老师……也不是不行。” 第八十三章 漾舟信往花间住(下) “先生?!”常笑话音一滞,转瞬之后立即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向林世卿行了个端端正正却不怎么标准的拜师礼,“老师在上,徒儿常笑拜见老师。” 林世卿背过身:“你这礼行得不对,等什么时候学好了,知道了礼节,再拜一遍——我没承认,暂且便随你自己乱叫吧。” 常笑心中大喜,没有点破他这老师的口是心非,“咣”的一声又磕了个结实的响头。 随着一本书册落地的声音,已经大步走远的林世卿的话音悠悠传来:“无论文武,为人处世的道理都是根本,学会了怎么做人,怎么待人,习文习武才能不失于偏颇。你之前读的书博杂,可我看了,经史类的基础书籍你却都没怎么读过。《论语》易懂但也有难处,有疑问了累积起来,当觉得自己不可解时,再来找我,什么时候读完了便将书还给我——书上随你标注。” 常笑愣了一下,原还满心欢喜地以为他这老师要教他什么绝世武功,孰料竟拿了一本《论语》让他回去读。 常笑再次抬头还想问问老师打个商量时,视野之内却早已没了林世卿的身影,于是只得苦着脸将落在他身边的那本《论语》捡了起来,心里却禁不住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地冒了泡。 有了疑问还不能去找师父,偏得攒起来,觉得自己不可解才能去问,这是什么道理?既然有了疑问,自然是自己不可解的,师父这么要求,又是什么道理?能自由批注,看完却要还给师父,这又是什么道理? 书还没等看,常笑便已经是满肚子的疑问,可连书都没看,又没领会到老师话中要义,他到底也不好意思去问,于是只好带着满口的唉声叹气回了屋子,开始同这本《论语》打交道。 斜对着林世卿院子的檐角阴影处,正立着两人,一人见到这一幕兀地笑出了声。 韩昱听到孟惊羽笑了,一头雾水地没看明白怎么回事:“陛下为何会笑?” 孟惊羽笑着摇了摇头:“口硬心软。” 韩昱仍没反应过来:“啊?” 孟惊羽回头瞥他一眼:“朕说世卿,口硬心软。” 韩昱来时,林世卿已然重新换回了男装,因此除了部分影卫、园内仆从还有常笑以外,尚还没有旁人知道那位林相爷是个女子。 韩昱看着不是个粗人,实则相反,除了公事反应不慢以外,在其他事情上一律少根筋:“口硬心软……” 韩昱小声嘀咕了半天才想明白:“陛下是说相爷其实是想收常小兄弟为徒,只是嘴硬,才不承认的吗?” 孟惊羽见林世卿离开了,便也和韩昱溜溜达达地走开了:“难为你能想明白——京里的事情都安定下来了吗?” 韩昱一听是正事,神色一肃,点点头:“都安定下来了,这回付家和李家打头阵,那几个世家都不敢强出头,还没等咱们拿曾家或是梁家开刀,他们就都服软了。” 孟惊羽“唔”了一声,并不意外:“你晨间带来的密折我看了,不奇怪——李长厚那个人护短,李季同虽然跟他不是一条心,但到底还是他外孙。这回朝内动荡,倒了这一大票人,却这么容易就按下去了,不光是李季同拿着朕的密旨动了颍川兵力的缘故,看不到的地方李家肯定也使劲了,付家也一样。” 孟惊羽顿了顿,刚看过林世卿心情正好,话便多了些:“世家利益大面上是一样的,但是大世家和小世家终究还有些差别,小世家靠着和大世家的关系活得体面,可大世家想要活着,甚至活得体面,归根究底,还是得站好队。付家的门庭能撑到今天,心里明白必定要‘顾此失彼’的时候,应该顾哪个,失哪个——如果是付霖那个老狐狸,朕还要担心一下会不会搅浑水,换了付显彬那棒槌……就算没这些考量,大概他也一样该怎么干就怎么干。” 何况,四境兵权一收,只要在他这个皇帝还能喘气发令的情况下,宫禁京畿有金吾卫、禁军等护持,颍川军只要稍微动一动,朝内那些心怀叵测之人就算经此一役还没有真正伤筋动骨,也绝没人再敢轻举妄动了。 “是,”韩昱跟在后面,应声道,“听说陛下派去的人都没费什么功夫,镇南候和平西侯的虎符就都顺顺当当交上来了,只是镇南候接旨的时候没露面,好像还闹出了点不愉快,实在是……不过没出什么岔子,也就罢了。” 孟惊羽发出一声短促的鼻音,推开书房房门:“嗯,听说了——咱们楚地这几家手上握的东西太多了,时长日久,免不得容易忘记自己究竟是什么位置,生出点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再者说,曾老侯爷上了年纪,脑筋不清楚倚老卖老,朕也不是不能理解,不过既然最终能看清究竟是怎么个局势,没动什么真格的徒增内耗,朕自也无所谓跟他一般见识。” “陛下说得是,”韩昱回身关上门,随着站到孟惊羽案侧:“前线那头的南境军已经交接过来了,战局也都稳定,就差和周国那边按之前协定下来划分边境的几道手续了。陛下和安副帅所料不错,南境军里有些人应该是在镇南候手底下做惯了,确实有几个撂挑子不干的,属下查了,都是跟镇南侯府沾亲带故有些关系的。” 孟惊羽道:“正常,那老头手上骤然空了这么一大块,朕总得容他闹闹脾气,刚好留出空,南境守军早该换换血了——人补上来了吗?” “补上了,”韩昱似乎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陛下是没看到——大概镇南侯府那边以为空出来这么一大片,咱们铁定得手忙脚乱一阵子,可没想到他们人一走,咱们这边新上的立刻就安排妥了,还是按照这次南征军功提升的,都是身家清白着,没什么世家的人走后门,他们愣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一知道这事,那脸色黑的,啧啧……可叫人笑得肚子疼。” 孟惊羽也随着笑了两声,片刻后道:“你们看着笑笑便算了,也不要做的太过。毕竟朝中一时还离不得这些侯门世家,朕这次也不过是拿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杀鸡儆猴,镇南候到底还是乖觉,还知道收手。曾家没什么上得了台面的后人,现在留他些面子,往后一样会让他们自己家的人败干净,不急。” 韩昱道:“安副帅也是这么说的,都管着下面的人呢,陛下放心。” “提起安铭……”孟惊羽指端婆娑着茶杯,缓缓说道,“等这回南征结束,和周国该结的结清以后,便将他头上那个副字去掉吧。我大楚南境疆域扩大,加上原来南境辖内,总得有个知根知底的人先看顾着——对了,他在北疆镇守多年,也不知道有没有家眷需要带,你回头给朕问问,若是有,便叫他现在就带过去吧,不必到时候再上折子请了。” 孟惊羽带着刘经桓和韩昱离开南征大营时,就已经将统帅三军的阵前指挥权彻底交给了安铭,提了副帅。名义上加个“副”字是因为那时候南境军头上还有个“正”的镇南候,而此时镇南候只剩了爵位,南境兵权一交接,安铭便成了实际上的南境统帅。众人心知肚明陛下有意抬举安铭,去不去那个副字,也就是早晚的事。 韩昱等人心里明白,也早就预料到了,一听孟惊羽吩咐,干净利落回答道:“是。” 孟惊羽又问道:“陈相怎么样了?” 韩昱道:“说是好些了,只是还见不得风,没让探视。” “好些就好,”孟惊羽应了一声,抬起茶杯,撇开茶叶,想没什么事吩咐了,便继续道,“若是没有事情上禀,便退下吧,这段时间辛苦,现下既然大半落定,那就在这儿好好休息两日再回去。” 韩昱闻言忙道:“谢陛下体恤。” 可告了退后,脚刚往外挪了两步,又挪了回来。 孟惊羽疑惑道:“还有事?” 韩昱左看右看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孟惊羽握起笔,拿过一封新送来的折子,一时想不出还有什么疏漏的:“你这一路马不停蹄地赶过来,这会儿却又吞吞吐吐的,若非是京里和南征军的出了事,究竟是还发生了什么?” 韩昱小心翼翼地看了孟惊羽半天,才又开口:“陛下,那个……臣从京里来的时候听宫里的消息说,淑妃娘娘前一阵子小产了。” 孟惊羽眼也没抬:“嗯,你消息挺灵通,朕前些日子看到信了,上面不是说胎保下来了吗?又怎么了?” 韩昱咽了口唾沫:“臣从京里来的时候还听宫里的消息说——” “你从宫里听说了挺多事啊?”孟惊羽蘸了蘸墨汁,“还有什么事,一并说了。” 韩昱一咬牙:“其实这次的事不是听宫里说的,是微臣从廷尉府出来的时候刚好碰到宫里来报信的……说淑妃娘娘生了。” 孟惊羽手一顿,倏地抬起头,脱口问道:“生了?” 随即便立刻认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暗自深呼吸了一口,才问道:“男孩女孩?” 韩昱一脸矛盾地看着他,话却仍说不出口,硬是憋出了一身汗。 其实话一问出来,孟惊羽就感觉到了不对——不管赵晴生的是男是女,理论上,都是皇长子或长女,都是举国欢庆的大好事,无论如何,韩昱都不应该是这么个吞吐其词的模样。 “生了以后呢?出什么事了?” 韩昱顶着满头满脸的汗,牙缝里蹦出了几个字,“是生了,男孩……死婴。” 还没等做上父亲就没了孩子的陛下闻听此言,缓缓地抽了一口气,搭在指尖的笔“吧嗒”一声掉在了那封尚未批阅的折子上。 晕开了一大片墨迹。 第八十四章 明月何曾在两乡(上) “廷尉大人听了消息就进宫去了,微臣离京的时候,信使才刚上路,应该还要几天这消息才能传过来,”话一有了开头,韩昱说起其他也流利了许多,“微臣听那个到廷尉府来传话的丫头说,淑妃娘娘看到死……孩子以后,人就又晕过去了,血是止住了,只是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韩昱说着说着便跪了下去:“陛下恕罪,微臣不是故意提及此等内宫之事,也晓得是自己逾矩,可是微臣只怕京中有人趁此造谣生事——微臣听那个丫头说,近来宫里起了些风言风语,说陛下长子遭此大劫全然是因为……” “……因为什么?” 韩昱听到孟惊羽的声音,下意识打了个寒颤:“因为陛下近来几个举动造的杀孽太重,触怒了上天和楚国列祖列宗,所以……所以报到了小皇子身上。” 韩昱半天没有听到声音,壮着胆子抬起头看向陛下,却被陛下脸上的森然杀意骇了一跳,忙又垂了头。 “杀孽太重?呵,看来朕还是手太软了,”韩昱听到孟惊羽冷笑着轻声道,“朕现在便拟旨,厚葬大皇子,追封郡王,拟封号越衡,责令赵玄澄——不,奉常大夫徐坤彻查此案,太医署全力配合。朕倒要看看……” 孟惊羽的声音愈发冷了下去:“这个‘报’,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 同天下午,林世卿先后收到了两封信,一封来自堰城,另一封则来自南征大营。 傍晚时分,韩昱目色复杂地送走了林世卿。 他近来愈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林世卿,尤其过了今天。 一方面,林世卿刚刚说出的消息和打算太让他震惊,其后拜托他的事情太让他为难,可于情于理却又实在让他推辞不了,另一方面,他脑袋里总是回荡着今日他从孟惊羽书房退下时的情景—— 午间,孟惊羽交代好小皇子相关的所有事情后,临他走时却又叫住了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暂时不要让世卿知道这个消息……至少暂时瞒着。” 韩昱无意臆测陛下的后宫事要瞒着一个别国外臣的理由,可他实在忽略不了陛下的目光里呼之欲出的那种异于寻常的意思——那绝不是一个皇帝看臣子的目光,甚至不是知己好友之间的…… 不过韩昱已经不是什么横冲直撞的毛头小子了,即便他迟钝,但在无意中发觉这种事情后,也明白什么事情该懂什么事情不该懂,于是只能装聋作哑,做个一问三不知的明白人。 当天晚饭是林世卿亲自下的厨——虽然不完全。 世界上没什么十全十美无所不能的人,譬如刺绣之于林世卿,又譬如下厨之于林世卿——从小到大这么多年,她也就只会做那一样点心,梨花酥。 因此,为了避免让陛下吃到什么精心制作但难以下咽的食物,满桌子的菜,除了林世卿提前准备好的梨花醉和梨花酥,其他饭菜具体的制作工作都是厨娘做的,只有打下手等稍微简单一些的活计才是林世卿做的。 但这对于林世卿来说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了。 只可惜这顿美酒佳肴就算真都是林世卿做的,孟惊羽也一样没什么胃口。 可林世卿却似乎兴致极高,不仅换回了女装,晚饭时还一直分外执着地给他添菜倒酒。孟惊羽一边心虚着,一边心烦着,可心里的事偏又没法开口,便只好一边来者不拒地敷衍,一边谈笑如常地掩饰。 到后来,孟惊羽果然喝多了。 林世卿将孟惊羽扶到床上时,脸色闪过几分犹豫,给他盖好被子呆立片刻,转身正要走,孟惊羽却一把扯过她的袖子,话里还能听出几分醉意:“世卿,陪我回去,嫁给我,好不好?做我的皇后,我会照顾好你,也不会再娶别人了,只要你一个……好不好?” 话里几分恳求,几分执拗,仿若不得到她的答案便不会放她走一般。 林世卿知道孟惊羽喝多了,但听了话后,腿脚却仍然不自觉地突然顿住了,浑身的血好像一下子滚烫了起来,冲的脸上一片殷红。 随即,她感到孟惊羽的手沿着袖摆往上爬了两步,握住了她的手:“世卿,给我生个孩子,让他做我大楚未来的太子,天子……好不好?” 对于天下间绝大多数女人来说,这应该是一个国君对于感情最高的承诺了吧——至尊至贵的位置,至高至上的权力,乃至于连继承人的影子都还没看到的时候,就放心地承诺将整个祖宗基业托付给两人共同孕育的后代…… 可林世卿的脸却倏然白了下来,瞬息之前滚烫过的血液仿佛一下被灌满了朔北的冰碴,她万分想阻止自己,可不知是不是也喝了些酒的缘故,理智告诉她不能说,她却仍然听见了自己艰涩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她口中不受控制地吐了出来:“我生不了孩子……这辈子,生不了孩子。” 孟惊羽虽然尚能思考,但也的确是被灌得头昏脑涨,可骤然遭逢此句,一个激灵之下,竟愣是被林世卿这一句话说精神了:“……什么?” 林世卿手上使劲,将自己的手自孟惊羽掌中缓缓抽出,口气却平静又淡漠,仿佛只是一个大夫在事不关己地分析一个将死之人的病情:“世卿生来体带寒疾,宫寒,未曾来过葵水,只怕生不出孩子。” 林世卿闭了闭眼睛,同时拼命地想闭嘴,可心却像是被揉在了一起一般的疼,满心口的血冻在了一起,流不出去,便也无暇顾及那开了闸口似的话:“陛下若想要子嗣,自有天下美女可供挑选,世卿这里……陛下还是算了罢。” 孟惊羽一愣之下,蓦地想起林世卿曾经跟他提起过的“寒疾”,也不是什么未经人事的小男孩,脑中稍稍一转便明白过来,在林世卿即将抽走最后一根手指时,手上骤然使力,重新握住林世卿的手,翻身下床,将人拉到了怀里:“对不起,我不知道——” “不必道歉,”林世卿任他抱着,神色木然,心疼得仿佛四肢也没了知觉,“本就不是你的错。” 孟惊羽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可是口中却不知是该说“没关系”还是“我不在乎”——因为对于一位一国之君来说,这两个回答中无论哪个听起来都没什么说服力。 于是只好以吻封缄。 林世卿觉得孟惊羽掐得准她的七寸,可孟惊羽又何尝不觉得林世卿拿得准他的要害呢? 想来自将彼此放到心头的那刻起,便已然捏住了彼此的命脉,无论伤人还是伤己,双方都脱不开要疼在一起。给自己增加一块柔软的同时,也必不可免地让自己多了一块缺口和弱点——这究竟是好是坏,孟惊羽已而分不清了。 唇齿相依之间,林世卿仿佛觉得从小到大这么多年,被牢牢绑缚在自己心魂之中的所有希望和绝望,都透过孟惊羽的动作清晰地传达过来。 放纵着又小心着。 她几乎以为面对的那个人是另一个自己——或是一个正倾尽全力地与她感同身受的人。 林世卿轻轻推开孟惊羽,垂着眼睑,一点一点扯开了自己的衣带:“我想把自己交给你。” 孟惊羽傻了。 大红的衣裙在她肩头开合,落下,露出了雪白的中衣。 林世卿又重复了一遍:“我想把自己交给你,彻底……交给你。” 孟惊羽尽可能不动声色地倒抽了一口气,尽可能正人君子地按住了她的手,尽可能义正辞严地制止了她,然而再尽可能,他也没能拦住自己对那个渴念已久的人丝丝缕缕地泄露出去的心意和欲望。 他万分艰难地维持住自己仅剩的那一分清明:“你……想好了吗?给我——彻底给我?” 林世卿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嗯,不后悔。” 倘若属于她身为林世卿的这一生之中,可以有以女儿身存在的那一瞬星火,那么她希望,最美好的一部分是属于她和孟惊羽的。 “绝不后悔。”片刻后她又道。 “我也不会让你后悔的。” 孟惊羽在她额头印上一吻,错身走过几步,熄了烛火,放了帘子。 常年受到束缚的身体发育得并不尽如人意,林世卿身上的大小伤疤摸在手里有种异样的触感,像是触电般的酥麻,又像是触电般的疼痛,大多数伤疤已经褪色成了浅浅的印痕,温软细腻得几乎和周遭的肌肤毫无区别地融为一体,但还是有几道突起来的疤痕格外明显,每个都至少有寸余长度。 孟惊羽的手摸索着,颤抖着,一边剥落她余下的衣物,一边顺着指尖羊脂白玉般的肌肤缓慢挪移着,直到路过右肩锁骨附近一处时,猝然一抖,停下了所有动作,将林世卿狠狠拥进了怀里。 恍惚之间,一年多前原州城外的夜色和血色在眼前急急掠过。 “这次回去,我娶你,好么?” 良久,林世卿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孟惊羽将林世卿的头搬到自己的手臂上枕着,继而伸过胳膊,给她掖了掖被角,沉默片刻,说道:“睡吧,我抱着你睡。” 不多时,林世卿默不作声地背过身去,便又听到孟惊羽的话音传来:“世卿,你要记着,你答应给我了,是我没要——所以是你欠我的,欠到咱俩的洞房花烛夜。” 第八十四章 明月何曾在两乡(下) 隔日孟惊羽醒来时,日头已近三竿。 孟惊羽揉着头起身,透过帘帐的日光晃眼得让他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照着他自幼养成的作息,晚上未必早睡,但早上必定早起,起身的时候大多都在五更多,夏日时还好,天色往往会亮些,冬日时天还是全黑的,可除非病得起不来床,他都会按时按点起来晨读。 到了今日,他虽已不是那个学堂里的小学童了,但即便不晨读,他也会依旧按时起身,做些别的事。 总之,孟惊羽极少在起床的时候见过这么晃眼的日光——何况是在冬天。 他遏制不住地涌起些不好的预感,没敢低头,伸手一探,心里“咯噔”一声——被窝的另一边冰冰凉凉的,已经一点热气都没有了。 没有太多意料之外的惊讶,他早就感觉到昨晚的林世卿有些不对,可仅是一念之失,却没想到是这样的不对。 他昨晚究竟是几时睡着的,林世卿究竟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孟惊羽不算浅眠,但也不会睡死到对于身边人的离开毫无所觉的程度。 林世卿究竟仅仅是离开了他的房间,还是离开了梨园,甚至离开了楚国…… 他心里隐隐有个答案,只是迟迟不敢确认——他还没有做好面对林世卿再一次不告而别的心理准备。 孟惊羽手脚冰凉地缓缓收回手,指端却蓦地碰到了一个和床褥手感不大一样的东西,他手指一颤,面上堪堪维持着的镇定和平静险些就这么分崩离析。 孟惊羽一边偷偷按捺下怀有任何一丝侥幸的美好联想,一边将那东西拿到眼前——是那条绣着“鸳鸯”的帕子。 他一下想起来,几日前,林世卿软硬兼施将那条帕子要了回去,说是绣法不对,还能再补救一下,补救好了便还给他。 而此刻,那条补救好的帕子上的鸳鸯仍是一副丑鸭子样,只是又在另一侧多出了一根身宽体胖顶天立地的喜烛,更准确的描述起来,那是一个绣着黄色双喜字的红色长方块,以及一个由橘色渐变成淡黄色的水滴形小色块。 虽然和那两只明显与鸭子沾亲带故的鸳鸯一样抽象,但那一定是支喜烛,孟惊羽知道。 他将帕子翻过去——和鸳鸯相比,这根蜡烛的针法明显有些进步,但针脚却仍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混成一团,也就正面的那几个靠着形状和颜色才能勉强辨认出来模子的东西尚可入眼。 除了林世卿,再没人能绣出这样独树一帜的绣品。 孟惊羽一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昨夜,他问她可不可以嫁给自己,她用长久的默然回答了自己,而今……却是要拿着这条帕子来不明不白地糊弄过去么? 他满脑子空白地静坐片刻,而后动作僵硬地穿戴整齐,面无表情地将帕子叠成一个小巧的四方块,收进了袖子,最后慢慢呼出了哽在心口间的那口气,推开门,被院内枝杈上薄薄的积雪反射的日光激得微微眯了眯眼,不期然看到了除了照常守卫的影卫以外,多出来的两位门神——韩昱和常笑。 二人见到孟惊羽出来,立即上前一步,韩昱一撇衣摆正要跪下说话,孟惊羽却倏然抬手打断了他:“不必劝朕,朕不会去找他——但是他去哪儿了?” 韩昱口中发苦,他这是连续两天顶着枪口上了,可事情轮到他头上,偏又不得不说:“周军大营传过来的消息,说是汝阳老侯爷被人刺杀,有老侯爷的亲兵逃了出去,上京禀了周帝。其实去岁年末时,周帝便下了旨宣相爷回京受审,方副帅以前线战事未了林相暂时脱不开身为由,一直帮林相拖着。” “可年后周国朝中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周帝又连下了三四道旨意到前线,让林相不论如何都要先回京受审。林相没说他去哪儿——可能直接去绍州了,或者先去南征军前线也说不定。微臣听林相的意思,方副帅这次不得已传消息来催,实在是因为拖不下去了。” 韩昱三言两语说完事情始末便立即闭紧了嘴,等着孟惊羽有可能的一通发作,孰料,孟惊羽只是沉默了一会儿,说了句“知道了”,便抬步要走。 韩昱一个箭步上前,打算从侧面做个阻拦,谁料常笑胆子更大,干脆直接跪到了孟惊羽脚前。 “让开,”孟惊羽冷冷道,“不怕朕一怒之下杀了你吗?” 常笑梗着脖子抬头看他,动也不动,小半年之前尚且稚嫩的少年面容渐渐蜕出了几分成年男子的坚毅。 “老师教过我,‘身为人臣,当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君恩在上,荣辱生死便也一同上交了’。虽然我现在还没有资格做陛下的臣子,但我知道,老师教我就是为了日后辅佐陛下。不仅如此,日前我又受了老师托付,更要忠人之事——从今往后,常笑是生是死,都由陛下做主,但无论如何,我今日绝不会让陛下离开园子。” 孟惊羽脸上怒色微敛,凝眸看了他半晌,伸手落在他的胳膊上,一个巧劲将他拉了起来:“起来——不必妄自菲薄,有世卿做你的老师,足够说明你有能力有资格辅佐朕。” 孟惊羽转头又对韩昱道:“你也不必如此如临大敌地在朕门口守着,朕不过是要去世卿房间看看罢了,更何况如果朕真要做点什么,你们难道还真拦得住?” 话落,孟惊羽又挥了挥手:“都下去吧,该干什么干什么。” 韩昱和常笑相视一眼,目光重新落在了孟惊羽的身上,眼巴巴地看着他,没有动作,不声不响地公然抗了个旨。 “你们放心,朕没那么冲动,你们也没有必要那么紧张——这事大有回旋余地,”孟惊羽道,“周帝不敢轻易动他,就算世卿有刺杀老侯爷的嫌疑,就算不久以后证据确凿到可以定罪,他也不会轻易出事,最大的可能性就是他被关押起来,但短时间内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危。” 常笑毕竟不是官家出身,少年的脑袋里缺乏对于京中这些相依相存却又针锋以对的权谋争斗的概念,还没到对于朝中这些千头万绪的政治考量有什么见解的时候,心里装的最多的就是“老师别出事”的想法,一听孟惊羽将叙述重点放在了林世卿身上,顿时也顾不上什么君臣上下了,忙拽住了他的袖角,追问道:“真的吗?老师不会死吗?可是听韩大哥说似乎很严重,很有可能被处以重刑……陛下真的不是安慰我们?” 孟惊羽察觉到常笑显见的紧张和焦急,没有介意他的冒犯,脑中不由闪过这段时间以来常笑跟屁虫似的没事就跟在林世卿后面的样子,不知不觉间,话音竟柔和了下来。 “世卿在朝中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即使老侯爷所属的林氏旧部没能全部收拢过来,或者出了这码事,那些部众不帮他了,他手下也总会有些别的凭依,加上他又是梁国女婿这一重关系……” 孟惊羽沉吟道:“周帝这么着急召他回去的原因绝不止什么“回京受审”那么单纯——朕的确不知道那位老皇帝为什么会放任这样一个年轻权臣成长起来,不过世卿倒也没有辜负他的放任——想必周帝很早就想动他了。老侯爷是谁杀的不好说,这事不过是那位老皇帝怕经过南征之后,世卿会更不好控制,赶巧,由头罢了。” 帝王心术,当世没有人会比他更明白。 孟惊羽舔了舔嘴唇,右手手指无意识的敲着左手手掌:“周帝是想动他……呵,但是世卿是那个半截身子进了棺材的老皇帝想动就能动的么?” 韩昱和常笑听了这话心里毫无来由地重重一跳。 孟惊羽顿了顿,继续道:“还有,这件事你们不觉得很可疑吗?” 闻言,韩昱眼珠转了几个来回,没到片刻,眼睛忽的睁大了一圈:“陛下是说……” 孟惊羽看他一眼,没说话。 常笑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他们在说什么:“怎么了?哪里可疑?” 孟惊羽默然片刻,耐心解释道:“按说这件事都是几个月前的事了,周楚大营挨得那么近,到了如今,周帝都知道了这消息,为什么我们却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再说,依照世卿的缜密心思,姑且算他真的刺杀了老侯爷,他怎么可能会不防着亲兵亲卫?即使有知情人逃了出去,他难道猜不出来这人很有可能上京告密?最初发觉时,不会派人追踪?路上会不派人堵截?就算到了最后一步,周京是他的势力范围内,他难道就没有提前做什么预防?” 常笑越听越觉得此事确如孟惊羽所分析一般——他虽不相信他的林先生会杀了那位老侯爷亲外公,但也没想到整件事情竟会这样复杂,暗道原来一桩看似凶手已定的命案,其后却是这般迷雾重重,心里面止不住有些发寒和抵触。 可与此同时,他又不免想到他那个实为女子的林先生却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了这么多年,还能有今日的地位和成就,便又觉得自己实在没什么理由可以畏惧或退缩。 常笑理好思绪,心念一定,开口问道:“那么陛下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可需要阿笑做什么?” 第八十五章 风雨楚南老周囚(上) 孟惊羽听后倏而笑了:“做好你老师让你做的事情足够——韩昱,昨日朕交代你的事情,朕会派别人去,你给朕到刘经桓和安铭那里传个信。” 韩昱应是后,附耳过去,片刻后不由脱口失声道:“陛下这是要和周国……” 常笑毫不费力地从韩昱的脸上同时看到了“难以置信”四个字,朦朦胧胧地感受到了什么。 孟惊羽却如同没有看到韩昱的反应一般,嘴角仍然含着一丝笑,唯有眉头紧紧压在寒星似的眼上,显出几分不易察觉的冷肃:“即使朕什么都不做,你便以为世卿会任那老皇帝处置么?” 韩昱过了最开始的震惊,听了孟惊羽的话后,沉下心思想了想,忽然明白了孟惊羽的用意——经过南征,周军主帅违逆常态地无故屠城在先,不声不响地无故被杀在后,案情扑朔迷离,军部旧主唯一一个遗孤还因此不清不楚地惹了一身骚。 林世卿不可能承认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而即使退一万步来讲,当真是他丧心病狂到杀了自己的亲爷爷,便更加不可能听凭处置了。 事情发展至此,原本就未必与周帝一条心的林氏旧部会听谁的? 问题是他们听谁的,不听谁的,或是干脆谁都不听,都可以成为孟惊羽想要看到的结果——他们听周帝的,会遭到林世卿一派的抵制;他们听林世卿的,会遭到周帝及群臣的责难;他们若是谁都不听,周帝和林世卿便都会多少猜忌他们有二心,或是不够完全忠于自己。 在这种情况下,倘若楚国向周国动兵,周国能够及时组织起来的可用兵力会有多少? 在这种情况下,骤然遭逢外敌大举入侵,周帝更加不可能轻易动林世卿,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是周帝最有可能处理这件事的方式——与林世卿暂弃前嫌,重新启用……至少渡过难关再说。 此举于公,楚军算是对周国趁虚而入的好时机;于私,孟惊羽算是对林世卿围魏救赵的保命符。 待韩昱想通这一节后,神色一亮,向后退了两步,跪下应道:“末将领命!” 孟惊羽见他神情便知晓他应该是明白了自己的用意,挥了挥手示意他即刻去办。 无论林世卿在周国受到了朝野上下怎样的口诛笔伐,乃至刑狱之灾,遇到这样的事,周帝都会选择将林世卿这包人形炸药推到第一线,无论他最终是会立功还是出错——立功可以当做将功折罪,不赏不罚,日后伺机再动,而若林世卿稍有错处……则刚好全了周帝名正言顺除掉林世卿这个心腹大患的心思。 南征灭齐时,林世卿将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上,而不久之后,孟惊羽要再次将林世卿推到风口浪尖上。 林世卿这样的人,倘不为国之忠臣良将,必将受累祸及一方。 当年,林世卿在北梁瀚海阑干之中主动选择了他。 如今,该轮到他在这一片梨花雪中作出他的选择。 天下大道,世间公义,家国情怀……都是建立在自己还活着的基础上才能坚持得了的信念——孟惊羽相信,即便林世卿不为他,不为自己,也一定会为了他坚持了那么多年的东西,作出他承诺过的选择。 孟惊羽不自觉地捏了一下袖囊。 孟惊羽原地站了大半天,思绪绕着周楚齐梁跑了一圈,终于想起来他身边还有一个忐忑不安又没好意思退下的常笑,拍了拍他的后背,示意他跟上来:“除了你刚刚说的那些,你师父还教你什么了?” 常笑没有见过刚才那样的孟惊羽,一时拘束起来,不敢乱说话,想了想,挑了一段最安全的,说道:“前些日子我起得晚,又常会躲懒,师父觉得我不够努力,便对我说:‘如果不去努力,那么即便是小小山包也会让你觉得是高山仰止,若是肯下功夫,那么即使是巍峨巨峰也有可能匍匐在你脚下任你俯瞰’。” 常笑便是今年过了生日也才十六岁,按理说,这个年纪的少年爱玩爱闹、贪吃贪睡、晚睡晚起都不奇怪,家里人也通常惯着,可林世卿要求却分外严,生活作息、行为习惯等方面讲究也分外多。 “食不言寝不语”这种基础的自不必说,除此之外,什么卯时初刻必须起身,亥时前必须入睡的条条框框简直能编出一册《林氏授徒日常守则》合订本。 这些也就罢了,有些却实在让常笑很是腹诽不解,尤其是只有佛家才讲究的不许在规定许可以外的时候吃东西的“勿非时食”,还有“过午不食”这两条简直让常笑觉得心在滴血。 若不是这些规矩是林先生给他订下来的,他都得怀疑这是不是在恶意虐待他了! 少年的胃就是一个无底洞,每日早起,还要习武读书,一整天的盼头都寄托在三餐上,结果林先生还自动给他减了一餐——虽然早午两顿的确是丰盛又营养,但到了晚上也抵不住下午只让灌两杯温茶,吃两块糕点啊! 常笑原本是个夜猫子,眼睛一到晚上就放光,在军营的时候就经常一日四顿的吃,时间安排得紧凑极了,练功夫都在白天,晚上便秉烛夜读,每日什么时候睡也没个谱——可到了现在,什么亥时?他每天恨不得刚到戌时就躺到床上,趁着还没那么饿赶紧睡了,还相当于第二天多睡了一会儿,醒了以后动一动再看会书就能吃饭了。 于是这还不到几日,常笑读书习武未见什么成效,生活倒是无比规律起来——规律得常笑时常觉得自己如果真按照这种清规戒律的活法过下去,再剃光了头,将每天吃的东西改成白菜豆腐,就真的能装作化外高僧走街串巷地出去普度众生了。 说不得真和尚都没他活得这么寡淡无趣! 常笑最开始自然不习惯也不喜欢这样的生活,不敢明着违逆林世卿的意思,私下便忍不住自己给自己开小灶,这样的事他之前在青山村也不是没干过,此时做来也是得心应手。 可林世卿哪会被这些孩子手段糊弄? 林世卿也没有直接说常笑什么,只是给他讲了多年前老侯爷林丰毅摔打少侯爷林明臣的故事——少年少吃少睡兴许心有怨气,但听故事总是难得的休息,何况是这种老战神训练小战神的故事? 常笑知道这个故事中的两个主角一个是林先生的爷爷,一个是林先生的父亲,加之自己本来便十分崇拜林先生,所以听起来便不由得更加聚精会神。 而这段话便是林世卿给他讲过故事后对他说的。 孟惊羽不知这其中因果,但听后却仍是会心一笑,心道:这的确是世卿会说的话。 常笑顿了一顿,低着头一步一步踩着孟惊羽的脚印,继续道:“老师还说:‘选择是你做的,最终是去做一个像你景仰的英雄一样的英雄,还是继续遥远的景仰你所景仰的英雄……你说了算’,陛下,我当时没想明白,回答老师说我想做英雄,老师让我回去再想想,我想了,但我还是想做英雄——想做一个像林氏世代那样忠烈的英雄。” 孟惊羽的脚步蓦地一顿,常笑一下不防差点撞到他身上,赶忙停了脚,又往后退了两步,看着回过头的孟惊羽——少年的眸子还很清亮,里面有憧憬有疑惑,但深处仿佛定定地蹿起了两团火苗,匪石匪席似地烧着。 “……阿笑,当英雄需要付出很大代价——这条路上,你走的越远便越会发现背负的越多,直至最后,为了这个‘英雄梦’,你会发现如果要继续走下去,便要放下很多你原本根本想象不到的东西,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你活得越英雄,便越活在别人口中,越活在别人口中,便越少活得有自己,这样……你还想做英雄吗?” 常笑虽然说这些话的时候确然是十分郑重其辞的,但也只是想将老师教自己的、和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并没有期待孟惊羽会拿自己的孩子话当回事,而此刻却出乎意料地收到了这样一番点拨,皱眉思考了半天才道:“老师教过我‘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道理,我觉得还是很有道理的。” 孟惊羽想了一圈,好笑地叹口气,觉得大概是自己有些耽于表象了:“是,你说的没错——这个世界上总有些死脑筋……” 常笑一愣。 孟惊羽转回了头,目光掠过眼前光秃秃的梨花枝,见那木枝被雪压沉了些,抬手将雪拂了下去,边走边说完了那句话:“……就像你那位林先生,和他们那一家姓林的。” 常笑没听懂孟惊羽说这话的意思究竟是褒是贬,出于条件反射性保护师父的心理,立刻找补道:“老师曾经给我讲过老侯爷教他的一段话——我觉得跟老师还有老师的家人那样做的原因有关……英雄不英雄的,我还不敢说,但一定不是死脑筋。” 虽然孟惊羽总能从林世卿的口中听到一些老侯爷的光辉往事,也听得出他对老侯爷那份奉为圭臬的崇敬,但林世卿却很少当着自己的面讲他和老侯爷的故事,对于他那份超出寻常的崇敬总有些百思不解,而今听到常笑提起,也生了兴趣,便问道:“什么事?” 第八十五章 风雨楚南老周囚(下) 常笑见孟惊羽感兴趣,才继续说道:“老师说他幼时初到侯府,老侯爷问他的第一件事不是他的来历身份,也不是他的喜好习惯。而是……陛下觉得是什么?” 常笑说到这里竟还卖了个关子。 关于林世卿的身份,汝阳侯府一概对外宣称是“林明臣早年生养在外家的私生子”——由于彼时林明臣尚未娶妻,偌大侯府子嗣凋敝,侯府基业无人承继才将林世卿这个孙儿接回府中教养,算是接回嫡子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倒没什么太让人置喙的。 只是京中消息传播渠道四通八达,对于这种秃毛鹌鹑皮下竟有幸长了一身天鹅肉的事情,街头巷尾总少不了有些质疑说道的风凉话存在,但因为终究没人能够拿出什么有力的证据证明林世卿的血脉不出自侯府,事情过了段时间渐渐淡了,这么说的人便也渐渐少了。 洵河之战后,林世卿身上有了第一笔军功,加上他刻意隐瞒自己少侯爷身份,便也没什么人将关注点放在十余年前那些捕风捉影的话了。 可孟惊羽却觉得这一系列事情看起来太顺利了,反而有些不对。 按理说,世卿身为侯府独苗,和老侯爷中间又隔了一代,就算林氏家训严苛,身为嫡亲祖父的林老侯爷也应该格外疼爱才对。对于林世卿这个府中新添的人口,也许老侯爷已经将他的身份来历暗中查访确认过了,可一个不大点的小孩初入侯府,从亲到友环境剧变,总会有些无所适从,老侯爷怎会连孙儿的喜好习惯、是否适应都不关心关心? 而且,世卿并非林氏孙儿,而是孙女的事情……老侯爷又究竟知不知道? 如果老侯爷不知道的话,就等同于世卿在之前生活的地方已经开始女扮男装了,那该是个怎样的地方,才会让他做出这样的决定? 如果老侯爷知道的话,又为什么会作出如此欺君罔上的一个安排,让世卿扮作男子这么多年?难道只是为了让林家后继有人? 这些问题在孟惊羽脑中迅速地溜达了一圈,继而缓缓沉到了脑海底部:“不是来历身份,也不是喜好习惯?那是什么?” “老师当时也让我猜,可我也没猜出来,”常笑道,“老侯爷问老师的第一件事是老师为什么读书习武。” “为什么读书习武?”孟惊羽一挑眉,脑中不觉浮现出小小的林世卿一本正经地面对一个身经百战的老将军回答问题时的样子,心里涌起些奇特的感受,“这问题还挺……不好回答的——他当时怎么说的?” 常笑学着林世卿的语气道:“照搬照抄吧——读书为明理,习武为强身。” 孟惊羽的脚步倏而一顿,常笑不明所以,以为自己哪里没说明白,便又赶忙补了一句:“老师原话就是这么说的。” 许是常笑这些时日跟着林世卿呆的时间长了,又喜欢刻意模仿他,刚刚说起这些话来,险些让孟惊羽一晃神以为真的是林世卿在说,只是这话也不好说出口,是以孟惊羽只“嗯”了一声,示意常笑接着说下去。 “老侯爷又问老师明理强身为了什么,老师说:‘这可就把我问哑火了——若是跟他说这答案是书上写的或是什么学堂师父教的,总觉得有些落了下乘,要叫他瞧我不起。于是憋了半天,终于自以为是什么样的忠孝节义地回复了一句生母遗志。你猜他说什么?’” 常笑讲故事似的,描述得绘声绘色,神态语气都模仿了出来。 “……‘那时候老侯爷腰侧挂着刀,听了话后一点都没留情地反手抽出刀,用刀背狠狠抽了我一下——还记得是小腿,抽的也实在,估计那地方当时就青了,差点没跪下,只是那时还小,脾气又硬又倔,强挺着才没哭出声。” 孟惊羽偏头看向常笑,一时竟又觉得常笑在说这些话时,仿佛自然而然地就带上了林世卿的影子。 孟惊羽和常笑一样,没有接触过真正的老侯爷,生不逢地,也未曾有缘认识过其他林氏门人,但此刻孟惊羽心里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不断暗示着他——大抵不是常笑带上了林世卿的影子,而是常笑带上了林氏的影子。这样一想,孟惊羽心里什么滋味说不出来,可脚步却不自觉便放缓了许多。 亲族血缘,师徒教化……大约这世上总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一代一代,可以一脉相承的。 “……老侯爷对老师说,人生俯仰百年,多少人事风物,老师却只为遗志习武读书,狭隘。然后让老师再说,老师翻肠倒肚挖空心思地又说了三四个,可每一个老侯爷都不满意,每次不满意就又抽老师一下。直到后来,老师实在不满,闭紧了嘴再不回答,老侯爷才给老师说了读书习武应为何用。’” 常笑说到这里,目光下意识地落到了不远处林世卿的房门口,几个月过去,半大少年身量见长,未来轩昂模样已然隐约可见,只是骨架仍旧单薄,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之中光芒却近乎灼人:“老侯爷对老师说了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空泛的圣人言论,孟惊羽不是没听过,可这一刻听来却尤其震撼——无论是那时候的老侯爷,还是当时的林世卿,乃至此刻的常笑,都绝不是简简单单的照本宣科。 ——任霜寒在身,刀斧胁颈,我林氏一门上下当不畏风雨。 常笑道:“老师说,老侯爷是带兵打仗的,兵书、史书多少都看,但那些教书育人的文稿资料和之乎者也的诗词歌赋之类的,老侯爷却是连皮毛尖的那点都不懂,只唯独就记住了横渠先生这四句——这也是老师要教我的。” 孟惊羽沉默一瞬:“文成武就之先当为立身处世,你老师教的很对,很好。” 常笑犹豫了一下,道:“嗯,老师对我说的我都记在心里了,但是我还想说,那个……” 孟惊羽凝眉看向常笑,下一刻,便见常笑皱了皱鼻子,有些不自然地说道:“那个……所以老师不是缺根筋。” 孟惊羽一愣,推门的手跟着一滞,笑了,起先只是唇边勾了个若有若无的弧,随后笑容一分一分扩大,露出几颗牙齿。孟惊羽推开门,闷闷笑出了声:“所以你跟我说起这些,只是因为你最后这一句‘老师不是缺根筋’?” 常笑赧然地挠了挠头,本想答是,但孟惊羽这一笑却让常笑感觉回答是与不是都不大对,便模棱两可地道:“唔,差不多吧——哎,陛下,桌子上那是……?” 孟惊羽顺着常笑的眼神看过去,便见到屋中桌上正摆着一个小木雕和一个书柜似的箱箧。 常笑看到那箱箧的第一眼便觉得有些眼熟,可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看过了,直到跟着孟惊羽一步一步走近,见到带着两个小铜环的拉门和木门上的雕纹后,眼睛忽的一亮:“陛下,这是师父珍藏的,里面都是木头小人,只是老师没跟我说过有什么用——哎,这个小人我好像……” 常笑正要说“我好像在哪儿见老师雕过”,可话没等说完便见孟惊羽拿起了那个小木偶,而那双执掌生杀的手竟有些抖。 那是墨阳…… 孟惊羽是在照柱崖底得知的陈墨阳的死讯,那时他与林世卿身处险境,自身安危尚未得以保全,加之南征军局势未稳,二人大半心神都牵挂在这些事情上。挚友之死固然让孟惊羽无法接受,但二人谁都不是分不清楚轻重缓急之人,事无可改,孟惊羽静坐一晚后,便将这段陪伴自己近二十年的情谊粗粗深埋心底,日子一样继续。 二人回营后,周楚内部各自大事小情不断,没什么功夫伤春悲秋,孟惊羽这份压抑直到林世卿领军出征再安全回营时,才算有了个出口,释放一二。 至于林世卿对于这件事是怎么看的,孟惊羽则有些看不明白。 林世卿对陈墨阳的死称不上什么讳莫如深地不让旁人提起,但他自己也很少会主动对旁人提起,不冷不热的,看不出和陈墨阳有多相熟,表现出来的从始至终也就是个对于“忠臣良将战死沙场”的惋惜之情,态度冷静,评价客观,没什么不对的,就是看着总觉得没那么有人情味。 时至今日,孟惊羽看着自己手中这个小木偶,才一下了然了林世卿式的那股隐晦而汹涌的人情味——不只是林世卿对他的,还有对旁人的。 那个小木偶雕的是个宽袍广袖的男子,束了冠,身子微微向前倾斜,一手抱着肚子,一手指着前面,像是遇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大咧着嘴,眼睛弯成了两条弦月,合成了一个标准的“笑得前仰后合”。 墨阳每次遇到什么好笑的事情或是嘲笑他时都是这样的神情,雕得分毫不差。 孟惊羽不着边似的蓦然想起,昨晚他只对林世卿说“这是你欠我的”,可其实他还有一句压在舌下,怕说出来不吉利,因而没说。 可他现在后悔了。 孟惊羽勾起铜环拉开拉门,那方箱箧之中如上次常笑所见一般,放着许多小人偶、几块木料和几柄雕刻小刀,但孟惊羽却一个都没有拿出来看。 他对着自己手中那个仍是笑得前仰后合的木偶看了半天,而后将那木偶放进了箱箧之中,像是把那个会哭会笑的自己一并放了进去,面上的表情全都隐藏到了幕后。那精致的铜环雕花门合严之前,终有一句悄无声息地流了出来,咬着牙融进了他的骨血之中。 ——世卿,欠我的……要记得还我。 第八十六章 江天不改辞远役(上) 揽月峰揽月,未央门未央。 和孟惊羽等人猜测不同的是,林世卿离开洛城梨园后披星戴月第一时间赶到的地方,既不是周都绍州,也不是南征大营,而是去了原处于周楚齐三国边境的渝州城,更确切地说,是地处渝州城郊揽月峰顶的未央门总门。 林世卿刚进了大门便见到乌压压的一群人正往门口来,凝眸一瞧打首之人,不觉有些诧异:“……子恪?你不是在堰城么?怎么会……” “见过门主,”封子恪紧走两步,行至林世卿面前,潦草一礼,继而轻咳一声,“事情紧迫,路上再说。” 林世卿未料竟会在此见到封子恪,更少见到他这般肃然模样,想到信中所写,加之念及此时局势未明,封子恪竟会放下楚京之事,匆忙赶回门中,又是如此情态,心道必有大事发生,微一颔首,再没多话,掉了个头,领着被封子恪提前聚集好的大批门人出了门。 揽月峰下马匹早已准备好,随行的未央门人训练有素,往来动作雷厉风行,紧跟门主护法其后,没一会儿,山路之间便扬起一阵沙尘,许久方落。 林世卿之前在梨园时,几乎同一时间收到了两封密信,一封来自南征大营,是方甄通过沈寄寒寄给他的,信中所写正是孟惊羽等人讨论的周帝急召他归京受审一事。 如孟惊羽所想,林世卿并不怎么担心周帝会对他发下什么实质性的处罚——一方面,方甄手握着南征军,单从他甘冒如此风险替他按下假侯爷被谋刺一事就能看出来,在这件事情上,方甄至少不是站在周帝那边的,另一方面,等他回到朝中,就算被判下狱或者幽禁待查,他也自信有的是方法找人替自己担起这摊子污水,或是拖延到周帝没心思调查这桩无头公案,将他放出来为止。 只是这两种方法他都不想用。 林世卿入仕参政以来,毁誉参半,夸他的不少,骂他的同样多。他知道自己不是银子,不可能做到人见人爱,自不介意别人骂自己,可与此同时,他也知晓积毁销骨的道理,毫无道理的黑锅他是绝不会背的——何况是在他一向敬重的林老侯爷的事情上。 他不介意打自己身上落下什么污点,但这个污点决不能是这么个落法。 不过京中情形如何,林世卿也不清楚,具体怎么行动,还得等他回到绍州后再行定夺。 而另一封信则来自楚京堰城,纸小字小,写的也极简,其上只有“晴雪谷大难,未央,速救”这么一句。 可这短短一句的落款和笔迹却是封子恪的——这就不能不让林世卿心里一跳了。 未央门势力遍及各国,周都绍州有幽篁阁,梁都原州有绯衣楼,而楚都堰城自然也不例外——同梁都原州的绯衣楼一样,楚都堰城的未央门分舵名为平乐坊,也是一处名声极大的勾栏。 平日,为免封子恪落下什么痕迹把柄,楚京乃至楚境的一应大小消息都是由平乐坊作为中转地发出或者传回的。 也就是说,若非当真是十万火急、不能耽搁的事情,封子恪是绝对不会给主动给他传什么信的。 林世卿急急告辞返回未央门的主要来由,并非是周帝急召,而是封子恪的这封信。 未央门本算是自成一家,跟血盟做的人命生意类似,未央门做的是情报生意,究其根本是商人,而非武林人士。尤其是在林世卿继任门主,明显将未央门发展重点放到朝堂中后,未央门在武林之中的存在感便更加低了——只是低,但低并不等于没有。 关于这一点,从林世卿继任以来仍和晴雪谷及血盟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暧昧关系之中便可窥得一斑。 而晴雪谷则不同——晴雪谷是个纯粹得不能再纯粹的武林流派或说势力,对于武林中人,若说到国家之间疆土之争可能多少还和他们有些关系,可论起朝堂争斗却跟他们是实实在在地不搭边了。因此,晴雪谷和未央门的常日来往关联并不大。 当世时值乱世,世族大家当道,明称文武并行,实则隐有重武轻文之象,不过对于这种谁拳头大谁就能当老大的世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而此间,武林中人的作用便体现出来了。 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倘若地方官撑不住场面,地方官府管不了事,那么一旦当地有了个武林大家能说得上话,遇到事情能站出来主持公道,那这个地方的百姓也算有个喊冤叫屈的地方,算是有福了。 愈往边界愈是如此。 而晴雪谷对于地处周境、紧靠邻邦的广元城乃至于蜀东一带就是这样的一个存在——而就于这一点来说,晴雪谷却又与站在周国朝廷背后的未央门有了一些不好说的关联。 另外,晴雪谷精研医药,虽然具体所在不曾外传,谷中人在江湖中也极少露面,但外界声名却是奇佳无比,俨然一股武中清正之风。 此中原因有三。 其一,谷主蒋奉轩素有医中圣手之名,虽未出谷悬壶济世,但也未曾自恃医术高明便敝帚自珍或是为恶乡里。这世上没有谁生来就想跟自己小命过不去的,无论是高官显贵还是平头百姓,大家都是吃五谷生百病,为求日后求医问药方便些,大家对于这位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回春妙手也颇为推崇。凡闻其名者谈起时,不说狗腿讨好,多少也是钦服尊敬。 其二,晴雪谷中人虽少在江湖露面,亦不重名利,但大型的武林集会盛典等还是会派人到场的,时有弟子出现,间或外出游历,皆待人和善,严谨守礼,不像那些动辄喊打喊杀的绿林中人,倒有几分纶巾饱学之士的气质。 其三,最重要的是,行走江湖者但凡出身晴雪谷,几乎个个都带着一身救苦救难的好医术,兼且没有传奇话本中那些“神医都是这也不看那也不看”的穷讲究,医药诊金要价颇低,长久以来,晴雪谷在朝野江湖都积累了不少实实在在的好人缘。 种种原因之下,晴雪谷基本是武林之中板上钉钉的活招牌,出门在外,只要能和晴雪谷挂上点钩,多少都能受到点额外优待。 然则,林世卿和封子恪却都不是因为这些原因要插手这次“晴雪谷大难”的。 明里说来,晴雪谷与林世卿和未央门的确不算有什么非常直接的利益牵扯,可其实极少为人所知的是,林世卿其母,也就是楚国北疆公宗盛之女、上一任未央门主,早年师从晴雪谷,其师便是景岚之母——而景岚本名亦非景岚,而是蒋岚,乃现任晴雪谷主之女,晴雪谷唯一的继承人。 这也就意味着,按照晴雪谷这一脉论资排辈的话,景岚和林世卿之母是同辈中人,林世卿则是景岚的师侄,而这便是景岚一直贪便宜叫林世卿“大侄子”的缘故。 因着这条关系,林世卿从小到大都没少受到晴雪谷的照拂,和景岚更是年少相识,感情甚笃,继任未央门主后,林世卿虽未明说,可与晴雪谷也有几分守望相助的意思。 除此之外,封子恪与林世卿及景岚幼时一同拜在潇湘林东门扬风门下,是二人师兄的同时,与林世卿的感情也非同一般知己心腹,早便知晓林世卿与景岚二人关系,所以这次才会如此着急地担着授人以柄的风险,亲自写信给林世卿。 林世卿与封子恪并辔疾驰在前,待甩开身后门人一些,封子恪顾不得口鼻戗风,稍稍偏过头,问道:“世卿,你还记得之前门中和血盟达成的约定么?” 林世卿一路行来,沿途打探,却几乎什么风声也没听到,故此,这些时日也就一直没有想通一向好人缘的晴雪谷怎会突然招来什么大难。 再者说,晴雪谷的地理位置比潇湘林还要隐蔽,外围布置也更严密,除非有谷中人带领,否则绝没人可以轻易闯入,就算是招惹了什么不该招惹的人,闭谷不出就是了,何至于子恪写给自己的密信中言辞如此严重? 听到这句,林世卿仿佛有了些头绪,却仍然不解,道:“记得,那是在绯衣楼,小六无意中惹到了血盟盟主荀洛渊,以昆仑血参为代价,让我帮忙解决。荀洛渊便由此和门中订下约定,答应不再追究小六,但要求门中帮他查些消息。我记得我那时还吩咐了门人,注意将荀洛渊他们搜集什么消息也报给我一份——你说的是这件事吗?” 封子恪点点头:“就是这件事。这阵子你忙着南征,大概没怎么关注过,血盟前一阵子正托门人搜集了一份消息——‘山河图’,你听说过吗?” “山河图?”林世卿一怔,缓缓皱起眉,“似乎很小的时候听母亲提起过,但记不清了……怎么了?晴雪谷的事和这个山河图有关?” 封子恪解释道:“嗯,不知从何时起,江湖上开始流传一首诗,诗曰:‘鸿北霄霭逐雪浪,枫南云霓踏流霜。入得长天明玉殿,山河一统履寒光。’诗中说的就是这‘山河图’,也叫‘山河一统图’。” 林世卿默念了两遍这首诗,有些不确定地道:“这诗听着……像是在指代什么。可是这山河图和晴雪谷又有什么关系?” “这首诗加上这个山河图便是晴雪谷大难的来由,”封子恪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依照传言所说,山河图乃是古武先师所绘,先师亡故前将图分成了几块,说是留待有缘人,那几块宝图碎片便就此流落江湖。图中绘制的是一幅藏宝图,藏的是一套内功心法和一套外功招式,这两套功夫的名字很多人还不知道,但我近来一直在派门人盯着,倒是探出来了点眉目——那两套功夫中,内功名为河川内经,外功名为岳山十三式。” 林世卿听到这里,不由瞳孔一缩。 第八十六章 江天不改辞远役(下) 晴雪谷虽然行事低调,不说是武林之中的一方巨擘,但好歹也是一股不可小觑的江湖力量,这样的力量如果没和旁人发生什么指天撼地不死不休的矛盾冲突,旁人通常是不愿意无缘无故与之结仇的。这种情况下,唯一能令武林中人仍然不计后果趋之若鹜的,只可能是晴雪谷有什么更加吸引他们的东西。 例如,山河图,以及其后的《河川内经》和《岳山十三式》。 “《河川内经》和《岳山十三式》?”林世卿脱口反问道,“不是失传已久了吗?怎么会突然出现?” 封子恪摇摇头:“这两套秘笈如何会突然出现,又是怎么流传开来的,我也没打探出来,毕竟门中大部分精力都为此次南征牵扯着,这也是血盟忽然有这么一桩事让咱们帮忙查,又与晴雪谷有关,我才会多留意些,没想到会扯出这些。再多的来龙去脉,我还没来得及查。” 林世卿沉吟道:“罢了,他们闹他们的,总归影响不到咱们便是——可是你说这首诗和这山河图是晴雪谷的催命符又是怎么一回事?” 话音未落,林世卿脑中一动:“你是说……晴雪谷有这个什么山河图的碎片?但晴雪谷一向不通庶务,这事情又怎么会跟晴雪谷牵扯到了一块?” 封子恪道:“你所料不错,江湖上正是这么传的,来由便是这首诗,首句“鸿北霄霭逐雪浪”,你想到了什么没有?” “鸿北霄霭逐雪浪……鸿北霄霭逐雪浪……”林世卿默念两边,眼睛倏地睁大了,“难道是指广元城郊的鸿山白水?可这首诗的作者怎会知道晴雪谷在哪儿?” 蜀道难行少有坦途,自古闻名,其中山水众多,重峦叠嶂者不计其数。蜀东大城广元,远郊正有一座名为鸿山的山脉,其山山势连绵,晴雪谷正位于鸿山山北,谷中与谷外只有一条活水相连,这条活水因为清澈见底,便被当地百姓冠以“白水”之名。 晴雪谷能够安然隐世多年,所凭借的当然不止于此。 除去地利的天然优势外,同潇湘林外围差不多,晴雪谷外围及鸿山山上养殖了不少毒虫毒物,也布置了不少八卦阵法和机关暗哨,加之自然气候导致那里常年大雾弥漫,鲜少有人会走入其中,便是偶尔有人误闯也绝难真正入谷,大多数时候都是糊里糊涂地被人直接扔出来的——广元茶楼的说书先生甚至还由此编出了一本鸿山仙子的话本子。 晴雪谷与世无争不错,林世卿和封子恪也从未担心过晴雪谷会召来什么觊觎,可如今不同,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即便有诸多防护,难入谷也并不能不代表没法入谷。 倘若晴雪谷真的因为这块真假难辨的山河图入了哪个惦记的贼眼,难保不会有些什么胆大妄为的宵小之辈做出点什么不择手段的事情来——这便是林、封二人最担心的地方。 封子恪面色微沉:“不得而知——我查过了,不得而知。这首诗的出处,作者,指代,意图等等一概查不到来路,可流传速度却很快,仿佛只是一夜之间,满江湖人就全都知道了。” “敢拿晴雪谷做文章的人能做到这一点不足为奇,”林世卿敛下惊容,冷静分析道,“只是如果‘鸿北霄霭逐雪浪’这一句是指代晴雪谷的话,那么下一句呢?‘枫南云霓踏流霜’,这句说的肯定不是晴雪谷,只是指的是流云庄还是浩气盟?‘枫南云霓踏流霜’……流云庄吗?” 封子恪不假思索道:“浩气盟居北,在楚国境内,流云庄居南,居楚而近齐境。依我推断,这句指的应该是流云庄——流云庄北边有一片方圆几里的林子,春夏冬三季的时候都没什么稀奇,但每至秋季这个林子却必定红叶似火,附近应季赏枫的游客颇多,是当地一处有名的景致。至于流霜,则是当地另外一处奇景。” 封子恪说话时转回了头,因而没有发现林世卿几次张口却又打住的样子:“因为地处江南,流云庄冬季倒不怎么寒冷,只逢下霜时,草木还是葱绿,枝叶上却常裹着一层霜白,若人走在其上,倒的确是‘踏流霜’,更何况这句诗中本含了‘流云’二字——”封子恪说着,抬头看了林世卿一眼,却发现她刚合上了嘴,正抿唇看他,“怎么了?” “无事,”林世卿犹豫片刻,别开眼,顺着他的话继续说了下去,“这么看来,流云庄应该是第一个被猜出来的吧,怎么又会轮到晴雪谷?蜀中山水之多难以计数,我可不觉得‘鸿山白水’要比这个‘枫林流霜’更有特点更好猜。” 封子恪道:“这就是另外一个我想不通也没查出来的地方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我不是很怀疑这个山河图的真实性,至于这两本秘笈,虽然现今暂无传人,但也算曾经名震一方,应该也不是假的。” “许多门派典籍都有记载,《河川内经》和《岳山十三式》乃是当年岳山派的镇派之技、不传之秘,岳山派以此两套秘籍称霸武林,号称五岳剑派之首。便是在门派中,也只有掌门和长老能习得整套,只可惜后来武林之争岳山派伤及本源,渐至衰落,这两套秘笈也就不知所踪了。” 说到这里,封子恪话锋一转:“只是这都是多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了,乍然被人翻出来后的最大可能性也不过是添上几笔谈资,至多不过惹人生疑罢了,绝不足以取信,但偏生同时出现的还有另一块破碎的山河图。听闻观其所绘,确实像是一幅地图。” 封子恪顿了顿,待风缓些了,才继续道:“这快地图,说是一位客商赶路时马匹腹泻,为了不落行程,抄了条不常走的近路,夜深后,前后没有寻到夜宿之地,无意中入得一处洞穴。洞穴深处,一副荒骸遗骨手中就握着这一份破损的地图,背后的石壁则刻了这首诗,诗中首句旁写了刻了二字‘晴雨’。” 封子恪一回头,见林世卿正要开口,猜到她大概要问什么,便接着道:“雨字下面还有未竟的笔划,只消结合诗中所提,便能推断出是晴雪谷。至于流云庄,如你所说,这个的确更有特点也更好猜些,很快就有人猜出来了,自然也不是没有人找过他们的茬,只是流云庄表示会同浩气盟及晴雪谷商议后统一在武林大会上对此事作出回应,但问题是……去年年中的武林大会,晴雪谷无人出席。” “无人出席?”林世卿眉目一凛,“小六呢?她知道这件事情么?” 林世卿话一出口便想了起来:“是了,算来那时候她在给高远晨看病,皇宫大内,晴雪谷便是知道她在那里,想也不好带人打探,何况她一直隐匿身份,独自在外闯荡,就算发生了什么事,那边也不容易联络到她。” 南征军中之事,封子恪因为一直和林世卿保持联系,所知不少,不过其中细节自然比不得林世卿亲历亲述来得详尽,听了林世卿的话后疑惑顿解:“我本还奇怪为什么小六没去,原来她是去了齐国,这才没有听到消息。” 林世卿“嗯”了一声,道:“武林大会,独独缺席晴雪谷一门,想必余下众人十分不满吧,然后呢?是礼还是兵?” “非礼非兵,”封子恪道,“流云庄一直替晴雪谷说好话,帮着拖延,而浩气盟本来就是一盘散沙,而今那个老盟主赵归源上了年纪,更加不管事,只管搅浑水。对这事情,武林中人至今也仍是七嘴八舌地没个主意。” “而且这段时间,晴雪谷弟子如同绝迹一般,许久未见在江湖中活动,无论是谁瞧着都觉得十分不寻常,我亦如此,直到最近,我猜查到有人要对晴雪谷动手,但动手的不是流云庄或者浩气盟。” “动手?”林世卿眉头一掀,“对晴雪谷?除了流云庄和浩气盟,还有谁有这个胆子和能耐?” 闻言,封子恪几欲开口,话却未成行,如此踌躇几番后,才字斟句酌道:“世卿,一则,咱们未央门久不参与江湖事,如今江湖上是个什么情形,咱们只能说个大概,具体如何根本不晓得。二则,即使照着咱们手上现存的那些资料来看,江湖之中摸得清底细的也就那么几家,此外能人异士有多少,是根本说不清楚的。此次山河图的事情一出,除了流云庄和浩气盟,隔山观虎斗的还不知有多少,纵然未央名号在江湖上叫得响,自也不怕他们,但小心驶得万年船,咱们此去也决不能大意。” 经封子恪这么一提醒,林世卿才惊觉自己这段时间在梨园待久了,往日的缜密谨慎不知不觉间竟被消磨去不少,脑中一清,应了下来。 第八十七章 檐外烟雨几点山(上) 可实际上,林世卿这么想其实也没什么错。 须知如今四国变三国,大局正不明晰,江湖中人大多明哲保身,几个较有名望的门派势力也是天南海北各自为政。 从这次流云庄和浩气盟对山河图的态度就能看出来,就算这山河图确实有吸引力,但到目前为止,也还是没谱的事,至少对于这两家来说,还没到要和众人撕破脸来争抢的地步,各门各派也还能将将保持一个摇摇欲坠的平衡。 与此同时,如今连流云庄和浩气盟这两家都还没动静,其他人谁要出手便更是枪打出头鸟,照理来讲,是没人会愿意做这个众矢之的的。 而按照封子恪密信所写,如今晴雪谷已经出了事,江湖中人嗅觉敏锐,必会望风而动,这个摇摇欲坠的平衡立时就会被打破——可究竟是谁动的手?谁会按捺不住做这个出头的众矢之的? 封子恪一见林世卿的表情便知道他是听进去了,略略放下心来,接着道:“约莫是旬日前流出来的消息……是血盟。” “荀洛渊?”林世卿忽然觉得脑袋有些不够用,“怎么会是他?” 封子恪道:“血盟行事一向随心所欲,聚散皆为利,我想,最先动手的是他们似乎也说得过去。” 林世卿沉默片刻,否定了这个说法:“不对。虽然你说的不错,血盟行事一向随心所欲,无利不起早,血盟对晴雪谷动手确然是说的过去的,但根据我和荀洛渊接触过的几次来看,他这个人还要要更聪明一些。他行动不成功,抢不到残片便罢了,债多了不愁,血盟本就仇敌甚多,可以不在乎多个晴雪谷,顶多损失些人。可一旦他成功了,晴雪谷还有正道众人会轻易善罢甘休么?” 林世卿越说越觉得不解:“光是晴雪谷这边便不止是树敌这么简单的了,往大了说,更是相当于将整个江湖上的目光全都吸引到了他们血盟身上。血盟在江湖上本就没什么声誉可言,这么一来岂非成了过街老鼠?别说这所谓的‘山河图’还没个定论,就算是真的,就算它上面真画了宝藏秘笈,那晴雪谷手上的也只是残片,就算抢到了也还是什么都做不了,荀洛渊他到底图什么?” 荀洛渊他到底图什么? 到底图的是什么,才值得让荀洛渊宁可顶着满江湖的芒刺在背,也要不惜代价地夺到这一张真假未定的残片? 林世卿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性,偏头看了一眼封子恪,二人目光一撞,各自从对方的目光里解读到了一种隐而未宣的答案,封子恪极轻极缓的抽了一口气:“你是说,荀洛渊手上可能有其他残片,或者至少有其他残片的消息,才会趁各家尚未有所动作时,便这么着急动手?” 林世卿微微颔首,面色彻底沉了下来:“很有可能,至少……荀洛渊一定知道那个残片代表了什么。” 这些年来,未央门跟这些江湖争斗越发不怎么相干,荀洛渊就算是带着血盟的徒子徒孙翻了天,未央门也未必会受到一丝影响。 但晴雪谷不同,以血盟斩草除根的作风来看,他们要是对晴雪谷动手的话,是不可能只满足于取了残片就收手的。 在这件事情上,林世卿可以站在未央门门主的立场上不闻不问,彻底装聋作哑,高高挂起,保存实力;也可以站在晴雪谷旧友的立场上两肋插刀,干脆勠力相助,站稳立场,后患无穷。 封子恪知道林世卿和晴雪谷的关系,无需多问,便知道林世卿的打算,再次回头招呼一声。 蹄声愈急。 二人又行了一段距离后,封子恪犹豫道:“还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问你。” 林世卿满脑子都被晴雪谷、血盟和山河图这些东西塞满了,不怎么经心地搭了一声:“嗯?” “你知道赵晴,也就是淑妃,孩子没了的事情么?” 这话题跳跃太大,林世卿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看你这样子,竟然是不知道的么?”见到林世卿一脸问号,封子恪却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我竟还以为是你吩咐的……果然是我想多了。” 封子恪这三言两语中耐人寻味的地方实在太多,林世卿见他还要开口,忙打断道:“等等,你刚刚说什么?赵晴的孩子没了?还有,你以为我吩咐什么了?” 封子恪一愣:“你完全不知道吗?月汐没给你传什么信?” 自打洛城画舫爆炸,月汐重伤复原跟随李季同一道回到堰城以后,林世卿便再没有主动联系月汐,中间倒有几次是月汐主动联系林世卿关心情况或是汇报消息,可林世卿却从不曾回信,几次过后,不知月汐是不是心灰意冷了,也不再传消息过来。 林世卿如此做,一方面是由于李季同对月汐的追求,另一方面也是出于再不想月汐跟随自己涉险的打算,因此也无意解释,便就这么单方面和月汐断了联系,只通过门中其他人间接传达了门主无意再重用于她的意思。 除此之外,这中间自还有诸多曲折,可林世卿原就没有将自己的种种安排事无巨细讲给其他人的习惯。关于月汐一事,她也只是跟孟惊羽简略地提过一嘴,目的也只是想得个赐婚的名头,存了让月汐风光出嫁的心思。 除了孟惊羽外,林世卿再没与旁人提及过,其中也包括封子恪,若非多问这一句,怕是他还以为这段时间堰城之事仍是由月汐负责和林世卿联系的。 封子恪这么一问,林世卿立刻便明白了症结出在哪里,顿了一下,简单交代道:“过一阵子我打算将李季同和月汐的喜事办了,日后也不必再去打扰月汐她们。” 封子恪皱眉道:“可是如此一来,你身边岂不是无人可用了?” “各地分舵仍在,最不济还有两位堂主,不必担心,”林世卿安慰一句,继续问道,“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在南征大营中只听说楚宫来人传达过淑妃有喜的消息,可这孩子没了又是什么意思?还有,你以为我吩咐什么了?” 封子恪道:“是这样的,前些日子淑妃早产,诞下一名皇子,但是……是死婴。你知道,早产或是死婴这类事情总有点犯忌讳,尤其是在宫里,所以这消息一直捂着。我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因为赵晴身子一向不错,人也机灵,听说怀孕的这几个月间上下也都照看得十分小心,怎会在最后出了这样一件事?我问过陆婉婷,她的态度有些奇怪,语焉不详的,也没说这事跟她到底有没有关系,我还以为是……” “你还以为是我吩咐的?”林世卿一哂,“我是动过这个念头,也的确不希望孟氏皇族再留下什么后嗣,甚至巴不得全死光了才好,可是近日……我改主意了。” 封子恪诧异道:“改主意?因为孟惊羽?” 林世卿道:“可以这么说。我原以为这天下间姓孟的没一个好东西,可这些年过下来,才发现还是姓李的烂得更彻底一点,现在换个选择应该也还来得及。” 林世卿说这番话时,神色淡静得近乎于冷漠,就好像那一副将门铁血林氏后人的七尺男儿壳子下,那个天潢贵胄金枝玉叶的“李清慕”的里子从不曾存在过一样。 封子恪听后心里一紧,试探道:“我听说周帝连发了几道圣旨召你回绍京,你是打算这次回去就……” 封子恪说到这里,话音戛然而止——但已经足够了。 林世卿垂下眼,默认了。 封子恪从来没有在这些事情上质疑过林世卿的决定,仔细想了想,没说别的,只肃然道:“此行凶险,你身边必须得带人,周帝不知道你的身份,他未必不会动你。” 对于封子恪的话,林世卿显得并不意外,定定道:“诚然,他很有可能会动我,但是他绝不可能动他自己的儿子,更加不可能动他兢兢业业守了几十年的李家社稷。所以,他一定会留着我。” 封子恪仿佛从林世卿含而未露的话里品出来了一点让人心惊肉跳的血腥味,道:“好,注意安全,我相信你,如有需要随时叫我。” 林世卿点头道:“媚姬在绍州,到时候她会替我做一些我不方便做的事情,有可能会和你联络。对了,一旦周帝要拿我开刀,孟惊羽必然也会有所行动,他知道你是我的人,你见机行事就好。” 虽然明知道那句“他知道你是我的人”究竟应该是什么意思,可封子恪的耳垂还是在疾速掠过的冷风捕捉到了某种熨帖慰藉的温度,不由自主地泛起了浅浅的粉,停顿了好半天,才不熟练地转移了话题:“唔,说起孟惊羽……你离开的时候跟他说了吗?” 林世卿摇了摇头。 封子恪耳垂上淡淡的粉色渐渐消退:“为什么?怕自己舍不得吗?” 林世卿的手指微不可查的一颤,无言半晌,双腿一夹马腹,径自加了速。 封子恪见她这个反应,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说不出到底是恼是恨,间或夹杂着心底某处发泄似的疼,只是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再说些什么做些什么。眸光一黯,随后打马而上,落后两步跟在林世卿身后,也不再说话。 林世卿听到了身后马蹄声响,没有再加速——她不是不能回答封子恪,说真话断他心思也好,说假话哄他骗他也罢,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据实以告后依依惜别,她做不到,她相信孟惊羽也同样做不到。 一夜相伴以后决然而去…… 这已然是她全部无法言说的留恋和不舍。 至于封子恪……那是她在这世上至亲至疏之人,她下不了决心完全推开这个最了解自己的人,也同样做不到跟他虚与委蛇若无其事。 半推半就,伤人伤己。 可又能怎么办呢? 第八十七章 檐外烟雨一点山(下) 地处渝州城郊的未央门总门距离地处蜀东广元城外的晴雪谷本就不远,只要选好路,能按照正常速度走,就算是坐马车,其间相隔满打满算也不过两日路程。何况林世卿深怕自己赶之不及,路上多次下令提速,生生缩短到了一天时间,加上到达广元后,林世卿又留下了小半日时间给门人修整,一共也不过一天多的时间。 不过说也有趣,蜀地多山,也多山贼山匪,可不知是不是林世卿这一行人一路风风火火,一看便知是点子太硬的缘故,赶路全程竟顺利地没出一丁点意外。 待到林世卿等人到达晴雪谷外围,远天晚霞如火,正是日暮迟归时。 从前林世卿每次来晴雪谷时,基本都是由谷中人领着进去的。若无谷内向导,想要在几乎弥漫了整条鸿山山脉上的迷雾下找到入谷的正确路径,便是林世卿这种为数不多的入谷常客也要仔细分辨,丝毫大意不得,更勿论旁人。 可这一次,林世卿压根没有耗费任何力气,就轻松地沿着一条她从没有走过的小径,进入了晴雪谷。 那是一条三步一路标的小径——再没有什么可以比横七竖八余温尚存的尸体更能直白地告知他们应该走哪条路入谷,以及不久之前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鼻端厚重的水气无限放大了每一个路标遗留下的血腥味,沿途触目所及之处,偶有伏尸面孔朝上,个个皆是神色狰狞、瞠目欲裂之态,两腮紧绷,齿关紧咬,恨不能寝皮食骨的模样,便是生机断绝也无一丝放松,状似恶鬼——而密林尽头却仍旧掩映在重重迷雾之后。 脚步不断,伏尸不断,众人心头阴影愈重,偶尔抬头,却只能见到光秃枝丫间透出的那一轮残阳,半露不露,即将彻底沉入山间,其色殷红似血,更仿佛昭示不祥。 林世卿和封子恪带头行进,四野寂寂无声,众人各自抽出刀剑,一边警戒一边缓步前行。 蓦地,众人头上传来“吱嘎”一声,林世卿耳朵一动,手中一枚暗器已然激射而出。 一个呼吸后,拍打翅膀的声音传来,却是一只鸟儿扑腾着掉了下来。 众人见此,俱是短暂地松了一口气,林世卿却只是皱着眉头,看都没有看那只被打下来的鸟儿,一言不发地继续向前走,封子恪察觉到了林世卿格外紧绷的神经,用力捏了捏他的手,轻声道:“六师弟机警聪敏,不会出事。” 林世卿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 越往深处走,雾气越是浓郁,伏尸也愈发多了,直到沿路拐过一处巨石遮挡处,雾气骤然散开,众人眼前豁然开朗。 谷外的二月本还是天寒地冻的季节,可谷中绕湖而栽的梨树枝上的花骨朵却正含苞待放,既娇且羞,十分可人——只那树间和窄路两侧丛生而出的刀剑和斑斑血迹却是煞风景极了。 未央门人眸光一扫,心下更增沉重。 到了此处,零星伏尸依旧不断,衬在冷铁之下更添几分戾气杀气,只是一路上看得多了,竟有些麻木了,此刻看来,还不如那百来活人可惊可怖。 林世卿目光匆匆掠过,继而迅速锁定在斜前方山壁旁的一座小屋前。 林世卿抬起脚步,剑鞘一挑,轻轻拨开挡在面前的冷刃,俊俏的五官整合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溜达着走了过去:“荀盟主,许久不见。” 荀洛渊踢开腿侧一人,眼尾上挑,邪气四溢,微微眯起时邪气转淡,倒多了两点媚意,狐狸似的瞳子钩着林世卿,却只肯对他轻轻动动下巴:“唔,这可真是久别重逢了,上次见面时还在吃沙子,这次再见却已经换到这处,不比那蛮荒之地好上许多?可见有缘。” 林世卿四下一瞥,像是不经意地反问道:“这里好么?” “可世卿看来,还是吃沙子好些,”还没等荀洛渊回答,林世卿便远远见到荀洛渊踢开的那个人艰难地翻了个身,牙根一紧,面色不显,掩在袖中的左手却压抑地抖了一抖,右手龙渊一横,点了点身旁刚被他拨开的血盟盟众的兵器,继续道,“吃沙子多少一时噎不死,可这些铁家伙吃多了,恐怕很快就要消化不良。” “看看,这都怎么招待贵客的?”像是被提醒了似的,荀洛渊冲林世卿十分友好地笑了一下,接着吩咐道,“都把兵器收了,到底长没长眼睛?” 场中一静,继而铁石声响起,却是血盟众人已经将兵器全部收起来了。 见到林世卿微微颔首,封子恪冲身后打了个手势,未央门众人也将兵刃各自还入鞘内。 眼见荀洛渊与林世卿二人越来越近,封子恪侧身越过林世卿,站到他身前,脸上挂着和林世卿如出一辙的微笑:“匆忙之中,尚未来得及请教,荀盟主如此劳师动众大驾光临晴雪谷,不明来意便操戈相向,可是有什么误会?” 江湖盛传的山河图之言引得此番晴雪谷屠谷灭门之祸,血盟身负晴雪谷满门血仇,于谷中人而言,又怎是“误会”二字便能一笔勾销的? 可林世卿与封子恪闻讯来前时间不及,准备仓促,此刻人手远远不足,双方力量悬殊,硬来显然不智,轻易服软更难达成此行救人目的。未央门根基深厚,血盟未必就敢轻易动手,只是据闻荀洛渊性情不定,封子恪一时半会拿捏不准,更不敢轻易激怒于他,心道稳妥来看,唯有先寻和解之道,再求对策。 这种境况下,便是林世卿也只能说封子恪话中这“误会”二字用得甚妙了。 “这位就是封左使吧,”荀洛渊自也看出了对方这个不请自来的台阶,神色不动,手上没拿任何兵器,身上也没沾染任何一丝血渍,端得一脸春风化雨的和善,偏就奇特地让人觉得危险至极,他没接话头,只招呼道,“初次见面,久闻大名。” 荀洛渊说到这里笑容仍旧不变,顿了片刻,话音才陡然一转:“只是左使这话说的可不对。” 封子恪:“嗯?” 荀洛渊笑得格外柔和,轻声道:“这世上……已经没有晴雪谷了。” 封子恪:“……” “我杀了你!” 封子恪闻言怔愣之际,荀洛渊身后兀地传来一句嘶哑喝声,荀洛渊略一皱眉,身子一扭刚要动作,林世卿却比他更快,脚尖一点越过众人,剑身往那人手腕一拍,刚巧打掉那人刚从地上拾起的一节断剑。 也许是那节断剑本就锋利异常,也许是那人握得太用力,短短几息内,那节断剑便已经伤人先伤己地将那人的手掌划出了两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荀洛渊翘起一侧嘴角,讥讽道:“这只手也不想要了?” 林世卿一记手刀劈晕那人,没给他回答的机会,而后扶住腰将人给了随后而来的封子恪和几名未央门人照看,转头笑道:“看谷中这个样子,想必荀盟主想要的东西应该已经找到了,那又何必和这么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过不去?不若荀盟主卖鄙门一个人情,世卿定当铭记在心,日后亦当寻机报答。” “小人物?”荀洛渊没理会林世卿上赶着要打的欠条,哼笑道,“原来晴雪谷谷主独女,晴雪谷少谷主舒景岚……在林门主眼中只是个小人物啊!” 原来被荀洛渊方才踢走,后来抓起刀刃扑上,又被林世卿截下击晕之人,正是小字景岚的晴雪谷舒家独女。 林世卿道:“不敢,只是荀盟主刚刚不是说过了么——世上再无晴雪谷。既无晴雪谷,又何来谷主与少谷主?晴雪谷既已不存于世,她自然便是小人物了。” 荀洛渊被人拿自己的话顶了回来,面上也不见愠色,“嗯”了一声后,便颇无所谓地说道:“小人物就小人物吧,只是我就是喜欢和她过不去,林门主也管得着么?” “……”眼见着荀洛渊胡搅蛮缠不说人话,林世卿沉默了一下,口气眼见也不大好了,“实不相瞒,舒景岚师承本代潇湘林潇湘主东门扬风,同辈弟子排行第六,乃是不才世卿的亲师妹,请恕世卿不能坐视不理。” 荀洛渊随意靠在一颗梨树上,一腿微微屈起,抱肩看着林世卿等人,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原来是这样……所以林门主这是打算用潇湘林来威胁我?” 林世卿点点头,口中却道:“并非本意。” 封子恪适时补充道:“未央门甚少涉足江湖事,此番不过想保人一命,对荀盟主及贵盟大计亦无影响,日后也绝不会插手。未央门无意与贵盟交恶,更无意树敌,还望盟主三思。” 荀洛渊抬手折了一枝梨花,挑在指间把玩:“保定了?” 林世卿的手滑到了龙渊剑柄上,言简意赅:“保定了。” 轻微的金属摩擦声响起,气氛再一次剑拔弩张起来。 未央门人事前并没有应对这种明显强弱不均的冲突的准备——一则,他们对晴雪谷附近的地形不熟悉,即使看到了晴雪谷外尸横遍野的情状,也绝没有想到,刚刚柳暗花明进了谷,兜头就能遇见这么一群寒光四溢的惊喜。 二则……说白了,未央门里都是一群做包打听的,但血盟上下却都是专门研究怎么杀人的,便是算上卫堂暗卫,从人数上来看,未央门跟这群一看就是有备而来的杀星也不是一个等级的。 荀洛渊却仿佛一点都没有察觉到这些事情,翻来覆去对着手中的梨花枝研究了好一会儿以后,丢在了一边,直起身拍了拍他身边一名黑衣血盟盟众的后背:“都放轻松点,我不是说了吗,未央门诸位都是贵客。” 荀洛渊此话一出,血盟盟众整齐划一地立时将杀气一敛,荀洛渊见状,满意地笑出了一口白牙:“嗯……若是照我们血盟的规矩,是断断没有放虎归山的道理的。可林门主话中之意却如此坚决,说不得,我也要变通一二,只是人可以放,门主又要拿什么来交换呢?” 林世卿刚给景岚把过脉——真气枯竭,多处内伤,外伤更不消说,其中右臂筋脉俱断,便是重新接续怕也再难拾起刀剑,一身武艺已算是废了大半——他笑是笑着,心火却更旺:“说。” 荀洛渊展臂一指:“我要他。” 那手指正正对着林世卿身旁的封子恪。 林世卿不解其意:“……子恪?你要子恪?” 荀洛渊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被两位未央门人扶着的景岚:“巧的很,你这位封左使的兄弟惹得我有点不痛快,借他来钓个鱼。” 这位封左使的兄弟? 子恪的兄弟惹得血盟盟主不痛快? 荀洛渊知道子恪的身份? 荀洛渊这句话中疑点颇多,林世卿的目光在封子恪身上打了个转,清河边那个夜晚和这一路上子恪的话在脑中走马灯似的闪回而过,不多时便想到了些什么:“若是我不给呢?” “也可以,我不勉强你,”荀洛渊却似乎并不意外,话说得实足通情达理,“只是这条鱼要么让你的亲师妹舒景岚来钓,要么让你的封左使来钓。我给你选择了,现在就看你了。” 第八十八章 神女引到斜阳暮(上) 景岚同他多年挚友,如今遭人灭门,重伤在身,林世卿一路紧赶慢赶刚刚救来,如何能将她白白让人?封子恪多年相伴,情谊更胜知己,便是不提门中身份,林世卿又如何能将他拱手交出? “荀盟主好会为难人,虽有此问,却怎会不知答案?”林世卿紧了紧握住龙渊的手,“一个是林某师妹,一个是林某臂膀,倘是今日易地而处,荀盟主又打算交出哪个?既未见诚意,又何必多费口舌——荀盟主可是此意?” “非也,”荀洛渊道,“有舍方有得,便是今日易地而处,我血盟中任意一人也同样明白这个道理。林门主要动手,可以,我血盟手上难道还差这几条人命么?只是贵门和我血盟向来合作愉快,想必,自也不想有彼此兵刃相向的一日,我现下给了林门主选择,门主却偏要说我没有诚意,岂非强词夺理?” 形势比人强,硬拼胜算极低,林世卿心知他和封子恪等人若想要带着景岚想要平安离开,多半要经过被血盟人占了的来路,一旦动起手,双方无论是谁,想要不付出些代价都是不可能的。只是他和封子恪若想走,血盟也未必能强留得住,徒与未央门交恶罢了。 双方各有顾忌,为稳妥见,林世卿和封子恪皆不欲动手,而今林世卿察觉到荀洛渊话中有话,便皱眉等他下文,不语。 “晴雪谷舒氏满门,我未留一人活口,独独除却这一个舒景岚,这岂非已经是莫大的诚意了?林门主若将封左使交与我,我血盟上下定会以礼相待。只是左使有手有脚,足智多谋,兼之武艺卓绝,我自当要想办法防着左使不辞而别,如此,即便有失礼之处也是迫不得已。” 林世卿面色一沉。 荀洛渊恍若未觉般继续说道:“舒景岚便不同了,她重伤在身,一则跑不脱,二则于我还有些用处,我自会替她寻医问药,看在未央门和潇湘林的面子上,治好了也绝不会再伤她半分。门主左不过是怕我害她性命,如今有我保证,贵门何不将人交托于我?也好免去无谓争斗伤亡。” 说到这里,林世卿实在觉得有些百思不得其解——血盟中人谋财害命灭人满门都不是什么稀罕事,可他这还是头一次听血盟的人承诺,斩草不除根,好言好语要留人一命的。 稍作深想,林世卿便更觉景岚身上的伤甚是蹊跷了,景岚伤势极重不错,可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危及性命,废她右臂,乱她内息等等,都是损人根基的伤势,多一分则伤脏腑,积淤于内,少一分则难将她一身功夫尽数毁去,内外煎熬苦痛更甚。 不过分的说,基于血盟中人一旦出手必要雷厉风行取人性命的行事作风,这样的伤人手法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小心翼翼了。 而且,林世卿心中所惑仍不止于此。 景岚本名舒未梨,江湖中人也只知那晴雪谷的舒姓少主名为未梨,“景岚”这小字唯有她身边为数不多的亲近之人方才知晓,否则也不至她以此为化名行走江湖也无人认得。 可这来意不善的血盟盟主又怎会一句一个舒景岚叫的如此顺口? 林世卿思忖片刻,道:“今日荀盟主率众屠谷灭门,而今却说要留景岚一命,还要给她疗伤修养,此言未免荒唐,一时半会且叫我如何信你?何况景岚刚刚是何种情况,想必荀盟主也看到了,便是我有心将人让出来,怕是她不适合也不愿意去血盟做客罢。” 荀洛渊几次提议被驳却仍旧不恼,只是可惜道:“看来门主这是打定主意,一步都不肯退了?” 林世卿心道今日怕是善了不得,只是从来路离开恐将多有阻挠,便仔细回想起之前自己入谷通路,打算从另一条入谷通路离开,于是带着人缓缓退去,口道:“实在抱歉,非是不肯,而是不能。” 荀洛渊轻叹:“冥顽不灵。” 此言一出,林世卿便觉不妙,刚想提醒一句,却有一人身形一晃,还未等他出言,便揽了景岚双双抢入山壁近前小屋。 林世卿未及反应,只来得及看请那人一袭未央门众服侍,束袖短打,仿佛正是之前主动接过景岚的门人之一。 多番交涉未果,荀洛渊正要动手,孰料自己这方还没来得及,变故陡生,核心人物不知被谁带走,荀洛渊先是一愣,旋即眉头蹙起,和林世卿对视一眼,相继闪入屋内。 林世卿对这屋子并不陌生,往常入谷不愿客居谷中别处时,便多是在此和景岚饮酒夜谈,说得累了就也宿在此处了。 这正是景岚的闺房。 只是这闺房实在没有闺房的样子,虽说一尘不染,分毫不乱,可一不深,二不香,说是女子寝居之地,更像男子书房,只多了一软塌、一木床。 仔细嗅嗅,还能嗅到屋里几分淡淡的泥土和草药味道。 然而二人在屋中扫视几圈,却不见半个人影。 只是众人并未听到任何破窗之声,虽说屋后临水,可落水之声也无,依照这般推断,二人必然仍在屋中。 唯一的解释是二人藏了起来。 但这屋子不过巴掌大小的地方,便是想藏也不足以藏下两人。 林世卿一手托肘,一手支腮,再次扫视一圈,陷入沉思。 这时,封子恪却悄悄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见他看向自己后,微微点了点头。 林世卿虽是不解,但也知晓目下并非是什么提问的好时机,只能通过封子恪的反应明白景岚大概是被人救走了,心中也就安定大半。 荀洛渊却犹自不信两个大活人还能就这样不见了,直到挪开屏风,挨个翻过床下、屋角、衣柜等等一切可能藏人的地方,怕有机关,小物件也都挪动了一遍,才在床角不远处看到了一个木质拐杖,呆怔在了那处。 只见那木杖不到荀洛渊半身长,像是给一个比他矮些的人用的,杖身有些粗糙,并不圆润,还有些短木刺,可那扶手处却打磨光滑,似乎还上过油,只是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显得有些陈旧。 林世卿不知那木杖究竟有什么名堂,但却也知此地不宜久留,略一思索,便告辞道:“一时不察,竟给外人混进队伍,鄙师妹既被人掳走,林某也不多留,这便追人去了。” 林世卿这一席话便是将自己连带未央门完完全全给摘出去了。 见荀洛渊仍是愣愣看着那木杖不答话,林世卿不再等,招呼门人尽数从来路退走了。 血盟众人没有得到盟主命令,自不敢擅动,竟真就任由未央门一众就此离去了。 一名下属见此,出声提醒道:“盟主!未央门他们……” 话未说完便见荀洛渊抬手制止了他的话,道:“不必再拦。要的既已拿到,该死的也都死了……” 荀洛渊抓起木杖,双手一折,将那断为两截的木杖丢到墙边,回过身道:“我们也走。” 那下属又道:“可是盟主,那舒家余孽……” 话只说了一半,便听荀洛渊嗤笑道:“经脉大损,右臂已断——怎么?你就这么怕一个废人?” 那下属像是怕荀洛渊再一次打断他的话,这次开口语速快了许多:“盟主!晴雪谷在江湖中素有嘉誉,留此一人等同根基未除,盟主不怕她来日复仇吗?” 荀洛渊斜他一眼:“笑话说完了吗?” 那下属被那眼神吓得一个寒噤,不敢再开口了。 荀洛渊甩袖出屋,命令道:“回盟中。” 血盟众人踏着一地残阳离去时,荀洛渊心中仍觉好笑:“名声在外,素有嘉誉有什么用呢?背后甩去的那满地伏尸岂非个个都是讽刺?一个未有定论的山河图残片就已经惹得这些所谓名门正道彼此猜忌、相互攻讦,一个残废无用的血案苦主又能掀起点什么浪花?还有,复仇……她会来找自己复仇吗?灭门弑父之仇,她应该恨死自己了吧,应该还是会找他报这血仇的吧?只是……届时她又要如何报复自己呢?” 想到景岚或许会再来寻自己报这灭门之仇,荀洛渊心中无惧,反是生起了些说不清楚的期待。 可微一转念,荀洛渊又想道:“景岚……应该也不能说是完全无用。她大概会被那些名门正道当做一面讨伐血盟的旗帜,继而成为各门各派乃至茶馆说书人口中的怜悯对象,最多是被哪家公子娶进门,占个曾经鼎盛一时的晴雪谷女婿的名头……” 思及此,荀洛渊便觉心里仿佛梗住了,总是觉得不舒服,心道:“她的伤势也许并不足以让她支撑到那么久以后?也许半途就死了呢?” 这样一想,忽然有些释然,却又升起了几分郁躁。 向身后比了个手势,又交代过让盟众先行回返,等人都离开后,他却择了通往渝州城的路,急行而去。 —————————————————————— 此时却说林世卿和封子恪等人并未往门中去,而是往相反方向的周都邵州赶去。 半途,林世卿沉默许久,仍有些放心不下景岚,便问道:“子恪,今日救走景岚那人……你认识?” 第八十八章 神女引到斜阳暮(下) 封子恪道:“认识。”顿了顿,又道:“原本他只是担心,便一同跟来了,没料想会如此……我不是有意瞒你。” 林世卿应道:“嗯,小六如今安全便好,今日还是多亏了他。” 封子恪见他没有生气,却说不上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失落,隔了一小会儿,还是出口试探道:“你不问我那人是谁吗?” “与你熟识,又让你放心的人,想必是靠得住的,”林世卿一顿,又道,“你知,我既信任你,便不会多问。你若想说,我便好好听。” 封子恪听过,心口一时又是酸又是暖,待压下纷杂心绪后,又思量片刻,方解释道:“来时匆忙,时间也不允许,便没有提前与你说,但你就算不问,我原本也是打算要说的。” 林世卿偏头看他,眸光闪动,却仿佛并不是好奇:“其实,你不说也无不可。” 封子恪直视回去,话说得直白:“你不问,信任我,我想说。” 林世卿低下头,“嗯”了一声,不说话了。 封子恪收回视线,深吸了一口气,道:“不必我说,你应该也猜到一些了。今日劫走六师妹的便是我那同父异母的弟弟,封瓘。这名字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但是他还有个名字你多少应该是听过的——封少澄。” 林世卿道:“听过,便是没听过,也能猜到身份了。” 封子恪叹道:“是啊,有能力又有胆子在血盟盟主手下抢人的,这江湖上统共又有几个?何况又是封姓大族,江湖之上,也就只有一个答案了。” 封子恪叹完,又道:“流云庄封家唯一的少主人,名瓘,字少澄,据闻天赋异禀,功夫一流,少年成名,江湖上亦是多有美名。” 话语中一分感慨,两分艳羡,余下七分全是骄傲,竟无一丝妒忌。 闻言,林世卿觉得心情有些复杂,说不来是不是心疼,也许还有些骄傲,这骄傲明显非是出自于封子恪口中他那出类拔萃的弟弟,更像是出自于“我的子恪品性高拔,才不稀罕那些江湖上的吹捧拥趸”的奇妙心理。 不知道是不是也出于这种奇妙的骄傲感,林世卿接了一句:“你真是流云庄的人。” 封子恪苦笑:“我倒是不想,只是身世不由己。” 林世卿说这话本意是想表达你也同你那年少成名的弟弟一样优秀,可封子恪却想得偏了,林世卿想要开口,可又觉得再多解释怕要显得画蛇添足,有安慰之嫌了,封子恪也不喜如此,索性缄了口。 二人各怀心事,一时无人说话。 忽然,林世卿不知想到了什么,皱眉道:“不对,我不明白。” 封子恪一愣,问道:“什么不对?不明白什么?” 林世卿理了理思绪,道:“你那弟弟只怕不只是有胆子有能力,和景岚的关系约莫也不浅。只是我听说景岚和这位流云庄少庄主打小就有婚约,景岚也与我说起过。依她所言,这两个当事人似乎都没怎么将这事放在心上,更谈不上什么交情,怎么他如今却肯为了景岚这般豁出性命?再者,荀洛渊口中提到的那个‘和你有关系,又和景岚有关系’的人,我猜,多半可能也是你这弟弟了。只是他又是怎么得罪了荀洛渊,要让荀洛渊不惜得罪我未央门也要和他过不去?” 封子恪想了好一阵子才无奈笑道:“你这两个问题还真都难住我了。我只知当时少澄来寻我,说晴雪谷近日或将遭逢大难,又说了景岚匆忙回谷。他不知如何入谷,又怕胡乱尝试再没头没脑地惊动了什么人,火上浇油。情急之下,想起曾听景岚提起过她有个至交,结合她的一些叙述猜到可能是你,便找到了我这里。” 林世卿想了想,眉眼柔和了些许,道:“景岚有时虽有些顽皮,但并非轻信之人,她那屋里有密道之事,我也是认识了她几年后才听她说的。倘是普通朋友,景岚不可能透露出这些,再加上你如此一说,我想他们这样,便是生死之交也差不离了。” 封子恪听后神色一动,瞟着林世卿道:“我见少澄那样子,和景岚也不似普通好友,或许就如你我一般……生死之交也不止。” 林世卿心间一颤,却不知如何应对,默了半晌,只装作没听懂一般,清了清嗓子,道:“你我和他们不同。” 封子恪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心道果然又是这样,没有再说什么,只模棱两可道:“也许吧。” 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林世卿心中莫名生出几分愧疚,一边赶路一边没话找话:“这么说,当初得到的消息,来源也不是血盟无意透露的,而是封少澄来寻你说的吧。” 封子恪道:“嗯,虽说帮血盟查探时,也听到了一点风声,但没料到事情这么严重,也不如少澄来寻我时说的详尽。” 林世卿点点头,片刻后又道:“荀洛渊也是奇怪,我瞧他和景岚也不似一般关系,否则也不会知道她这小字了,还有那条入谷之路,我也有些想不通。” “想不通便不要想了吧,”封子恪柔声道,“我这样说你或许不喜欢听,可我还是要说一句,现今这个结果,我指晴雪谷被灭门这件事,对于小六来说未必是件坏事。” 林世卿疑惑道:“这个……怎么说?” 封子恪道:“你是关心则乱——传闻中晴雪谷的那块山河图残片如今落在血盟手里,晴雪谷也不在了,换言之,小六身上再没什么可值得人觊觎窥探的东西了,这对于她往后的生活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 “……”林世卿缓缓呼出一口气,“你说的也有道理——只是代价太大了。” “代价么?”封子恪摇了摇头,“那位荀盟主虽然脾性古怪了些,但有些话我却还是很赞同的,譬如那句‘有舍方有得’。小六身份不同一般江湖人,便是今日不面对这些,往后若是继承了晴雪谷,要面对的事情未必就比灭门轻松多少。” “罢了,”林世卿揉了揉眉心,脑中一直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慢慢地松了下来,疲色也便随之慢慢浮上,“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也不必再安慰我了。事情既已发生,小六仍旧留了一条性命,已是不错了。只是她那伤,内伤或许还能养好,可我怕她那右臂……唉,也不知道她一旦醒过来,又要如何面对这些。” “小六性格开朗,人也乐观,会看开的,再说天无绝人之路,说不定能治好呢?退一步说,便是她真没了武功,做回普通人安乐一生,错有错着也未可知,”夜色清冷,更显得林世卿面色青白,封子恪开导过他,忧心却止不住,“世卿,不光是小六,你也要看开些。我晓得你和她亲厚,心疼她,可你这一路赶来也不曾歇息,身子怎么受得住?周帝此番接连几道圣旨召你回去,怕是准备好了龙潭虎穴等你来,你……” 原还有满腹叮嘱要说,可一见林世卿面色虽差,直到此刻背脊却仍旧挺直,又不忍说下去了,千言万语都化为那一句话:“别叫我担心你。” 林世卿扯出个笑,应了下来,可封子恪一见他那神色便知这番话只怕又随了风,分毫也没进到他耳朵里,知道再说也是无用,满腔忧虑也只好压下。 翻过这篇,林世卿道:“对了,还没问你,小六被带到了哪里?又要如何才能联系到他们?” 封子恪道:“这他倒没来得及说……不过你放心,这事情碍着血盟,咱们不好直接插手,但流云庄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有少澄这层关系在,定会保得小六安全无虞。唔,至于带到哪里了……于小六来说,当务之急应该是疗伤,当世除了晴雪谷中人医术高超以外,还有咱们潇湘林。这事拖不得,我猜他此刻应当是带着小六去找师父了。” 林世卿沉吟道:“嗯,这种可能性的确是最大的……荀洛渊对小六的态度有点奇怪,不知血盟还会不会追查他们的下落。现今咱们不知晓他们的具*置或许也好,至少血盟没法从咱们这里下手,虽是不便,但也算给他们的安全多加了一份保障。等我到了邵州可能行动多有不便,过段时日,你估摸着他们应该到了的时候,就替我写封信给师父问问情况吧,得知他们一切安好便好,也不必再知会我了。但若是有什么变动,记得一定要及时与我说一声。” 封子恪应承下来,又道:“你体内寒毒如何了?近来可有发作?” 发作是发作了,可是怎好说出来? 再说,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呢?该来的躲也躲不掉。 林世卿一板一眼地糊弄着:“没事,之前从师父那里取的药还有,天气也马上转暖了,暂时无碍。” 封子恪松了一口气,道:“这样就好。” 缓了缓又道:“这段时间借着孟惊羽外出修养的机会,朝议一减再减,我才好出来,可也不能多呆,出了成亭郡,我就该回堰城了,楚国诸事有我,你不必担心。只是如今你身边没人,便是回去了,媚姬也难贴身照顾你,更要万事小心。” 林世卿道:“我知道,你也保重。” 封子恪点点头,只是话如此说,每每临别之际,终究还是不舍,还是忧心。 明明是心尖上的人,想要小心呵护,想要付诸行动,却奈何全不由己,也只好将自己所有的心思尽数珍而重之地藏好,再一点一点亲手掩埋。 林世卿多年背负的血脉和身世,林家传下的宏图和抱负,朝堂内外的寄望和期待…… 黎明,封子恪透过密密匝匝的林叶最后一次看向已经与他分道而行的林世卿,心头涌起一阵涩然的甜:这么多年,他身边真正能够信任的男子,到底还是只有自己这一个吧……怎么舍得再给他多添一份烦扰呢?自己能做的也就是让他再无后顾之忧吧。 转过头,封子恪扬鞭而下,蹄声哒哒。 待他身影远去后,林世卿偏过头,视线落到那个渐行渐远的黑点上,再次默念一句“珍重”,而后加快了速度,带着门人向邵州赶去。 第八十九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上) 林世卿到达绍州城时,是个阴沉的午后,无风,依旧带着几分冬寒,云聚在一起,恍惚压得极低。 俗语云:春雨贵如油。又云:润物细无声。 可这般的雨云却全看不出哪里“贵如油”或是“细无声”了,行人大多缩着脖子,形色匆匆。城中的集子明明还不到闭市的时候,但大部分小贩却都已收了摊子,挑担的货郎也都捡着附近的茶楼酒肆提前躲了进去。 鼻间尽是一股湿润的泥土味,立春之后这场雨便始终含而未发,而今眼看着要落下,本该是好事,可这样的天气却总让人觉得心口发慌。 “劳烦让让,占个位置——来两杯姜茶!” 茶博士闻声,立刻高声应道:“哎,客官稍候……来喽!”将将安顿好一桌,便立即提拎着长嘴茶壶转到柜面后添水换壶了。 每逢天色不佳,便是茶楼酒肆宾客盈门之时,可今日上午还是晴空万里,谁料刚过了午,这天说变就变,茶楼老板提前没有准备,店里伙计烧水煮茶,一时都忙了个翻。 而这人一多,口就杂,此刻茶馆里聚集了不少住处较远因而提前前来避雨的百姓,等茶的间隙,闲极无聊便扯开了话匣子。 “……你们听说了没有?陛下连发了五道圣旨召那林相爷回来——” “咦,五道吗,我怎么听说是九道?” 有人附和:“是是,我也听说是九道……” 也有人反驳:“不对吧,我听是十三道啊……” 一人截话,嘲弄道:“几道能有什么分别?反正都是抗旨不见人,说他是受伤养伤,前线离不得人,谁知道怎么回事?再说,前线不是有方甄副帅在吗,那可是汝阳侯爷生前正儿八经打沙场里带出来的人!咱那文文弱弱的相爷,是能舞得起刀,还是能弄得起剑?林家出来这么个……也真是家门不幸!” 一人小声道:“可我好像听说那相爷是会武的啊……” 话刚一出口,立刻便被淹没:“会不会武又怎么样,还不是乳臭未干?你就说说,这相爷的位置他坐得心安理得么?” “就是!直到现在都还没个人影,你们说他这是什么意思?把圣旨当什么了?!” “嘿,什么意思?没听说过有句话叫做‘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么,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咱那相爷是什么人,还都不知道吗?那可是真的‘爷’!” “这倒是……哎,我听人说,年前有个什么属国送来了一大批年贡,刚进城就被拉到左相府了,宫里那位连见都没见着!你们说这是真的假的——” “这还能有假?我家里有个亲戚,刚好那日要往那左相府后厨送菜,那可真是亲眼见到的!哎呦,那几大箱子,看着都重,足足得四五个人才抬得起来,不知道装了多少金银财宝呢!” “嘁,这算什么,对于咱那相爷来说都是小钱!咱们这儿新上任的那位京兆尹,据说就是经他手里调、教出来的人!” 不知那新任的京兆尹犯了众人什么忌,此话一出,茶肆乍然安静。 过了小半刻,才有人战战兢兢地再次出言:“那可真是做了孽了……” 闻言,一布衣老汉怒声接茬道:“可不是作孽?哼,连三岁小儿都会哼几句‘黑袖儿招,黄袖儿飘,阿娘燃香拜炉灶,不如求那白衣服哥哥,好教我们晚些跑’!看见这天了么,说不定就是终于天怒人怨,这位‘爷’惹的!!” 众人还待再言,正这时,一道温润男声传来:“这位老伯,晚辈听您说得有趣,实在忍不住,便失礼问一句,您刚刚说起的这童谣究竟是什么意思?晚辈不常出门,见笑了,不知道您可否给晚辈解惑一二。” 那老汉向那年轻公子打量一圈,见他衣料昂贵,纹饰精美,面容不俗,言行有度,心说这想必是哪位衣食无忧的世家公子哥,便道:“这位公子客气了——想必咱们那大名鼎鼎的林家左丞相,你应该是知道的。” 那位公子点点头:“知道。” “这位相爷晨间入宫朝议时,常着一身玄色朝服,自然便是黑袖子了,至于黄袖子……你应该懂的。” 那公子又点点头——这个好懂,除了天潢贵胄,哪个敢随意着黄色?只是据此说来,“黑袖儿招,黄袖儿飘”这两句,岂非是在暗讽林世卿有忤逆谋反之嫌? 下一句的“拜炉灶”也不难懂,民间常有年节前后请送灶神以祈福安居的习俗,只是这和林相爷又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他竟已能与神灵比较了吗? 可听这老汉提起时的语气却又不像。 那公子神色不豫,意识到问题严重,接着认真听了下去。 “至于后两句……”那老汉叹了口气,“唉,这还得说起出征前的事情了。那时全国重查了户籍之后,不是重新修订了《户籍令》吗?这新《户籍令》里就有一条说,老百姓若是祖籍在哪儿,往后便一直都要定居在哪儿,除非申报官府批准了,才许迁移或转到别处去住。当然,也不是说批准了就能立即迁走的,批准后,还要本地销过户了,才能拿着销户文牒在他处重新落,否则便是黑户。” 那公子看起来像是有些疑惑,问道:“请恕晚辈愚钝,这法令是有什么问题吗?呃,晚辈的意思是,这重新修订的《户籍令》听起来只是为了方便官府统计人口的……何况,如此也好免得有不轨之徒流窜,若是有人失踪或是出了什么案件,也更好找寻核查,本应是利国利民之举,为何老伯看起来却如此气愤?” 老汉听后语气更冲:“要是真能想你想的这么简单就好了!这户籍要是能落的话,谁还不想老老实实顺顺当当地落?难道还有谁天生就是刁民?还不都是给逼的!” 那老汉眼眶充血,继续道:“你这样的富家子弟当然不明白!我们这样的穷苦老百姓,都是哪儿有活计,就往哪儿讨,不一定在哪儿就安家了。好,这都还不算什么,就算在本家要饭,也还能苟延残喘。” “最惨的是庄稼人,天灾一来,难道不跑?不跑的要饿死,跑了的就是黑户。黑户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一旦成了黑户被抓到了,那么要么就是被抓起来砍了,要么就是被抓起来做苦力,说不定哪天就死了。最好的是被抓去吃牢饭的,但是大牢也不是平白无故就让你蹲的,每年还要交给本地官府好大一笔钱,叫做‘思过税’。思过……我呸!” “最该‘思过’的就是这群收钱的!!!” 那公子眉目愈发严肃:“无论是做工还是逃难,都是正当迁移理由,难道官府不批吗?还是落户有什么问题?” “批!当然给批!怎么能不给批?!如果是因为逃难,有钱就给批,有钱就让跑!如果因为是落户做工,有钱就给落,有钱就让住!可问题是……你知道那是多少钱吗?根本没有标准,当地官府想要多少就是多少——我看那群狗官就是想要我们的命!” 那公子温声安慰道:“大伯您先别急,您说的这个我明白了。贪官污吏便犹如害群之马,您说得对——这些人不仅该骂,更该施以重典,公开惩治,以儆效尤!” 众人连声道:“是是,正是这位公子说的这个道理。” 见那老汉情绪稳定下来,众人声音小了一些后,那公子才又问道:“那您刚刚说的这个《户籍令》和这童谣,或说是林相爷,又有什么干系呢?” “干系?干系大了!”这回答话的另一个年轻人,书生打扮,手上一柄折扇,恨恨道,“虽说我并非受难百姓,但今日也要说句实诚话:这些狗官都是由这位相爷一手提拔起来的!那时候东边正要打仗,他却颁了这么一个东西出来——要避兵祸的人有多少?他手上又得有多少黑心钱?地方官员可恶,还不是上行下效?要说这些趁机收税的是狗官,林世卿就是狗官之首!” 那公子恍然,但仍旧疑惑不减,便向那答话的书生问道:“这位公子,你说‘这些狗官都是由这位相爷一手提拔起来的’,可有什么证据?或是听谁这么说过?还有,我记得这《户籍令》中,无论是落户还是销户,一概都只有几百钱的手续费用,收取的‘思过税’更是毫无来由,难道没有人上报?朝廷也没派人监督或是查过此类问题吗?” 有人给他解惑道:“你没听说过‘周国只一派,皆是林相党’吗?是不是他,也都是他!这还用想?有这样一个人在,还查什么,监督什么?唉……” 又有人叹息道:“想上报的都报不上啊!要是有那个门路,早就落好户了,真正被冤成黑户的,也早就抓进牢里去了!这阵子事情折腾大了,终于盖不住,抓不过来了,便有好多人来这天子脚下告御状。可无一例外,全都被那位新任的京兆尹抓了,没一个放出来的。” “还想着放出来?这可就是你想多了——那些闹事的,听说提前都悄悄处决了,就是想放也没法放啦!” “什么?!” “太过分了!!” “简直丧尽天良!!!” 又是一阵鼎沸民声。 那华服公子根本插不进话,一阵头大,这时候,门口处又进来一位劲装男子,正正向着他疾步而来,带进一阵寒气。行至近前,抱拳一施礼,在那公子耳边轻言两句后,便见那华服公子眼睛倏然睁大,猛地站起,便大步向外走去。 一名随行仆从路过掌柜时,丢了一小块碎银。 正巧,茶博士拎了新茶壶出来,高声唱道:“公子,您的茶!” 那公子顾不得失礼,也再无心理会了。 第八十九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下) 屋外停着一辆马车,几名仆从服侍那公子安顿好后,即刻扬鞭,直直往城中央去了。 都城中央,正是皇宫。 茶可们犹在为相爷生平评论不休,全不知刚刚那个几次提问的公子已经离去。 车内除去那公子外仍有一人,和不久前去茶楼传话那位劲装男子同样打扮,正要跪下,口中告罪道:“属下失职,请殿下责罚。” 那公子一挥手,止住他动作,道:“不急着罚。先说说怎么回事,我听禀报说不是守到人了吗?怎么又会被旁人接走?可知是谁接的,又接去了哪里?” “回禀殿下,具体是谁尚未查到,但看来人衣着和之后的行车方向,相爷应是被接进宫了。” 那公子凝眉思索道:“怎么会被接进宫了……相爷难道就没说什么,或是没反抗什么吗——就这么被接走了?可听到他们说了什么?” 劲装男子道:“没有,因为您之前反复交代过,说不要让旁人知晓是咱们要接走相爷,也不要让人发现我们曾经接触过相爷。所以属下见有宫人来,怕被人认出,违了您的意思,便都没有接近,只是远远看着。因此,相爷他们说了什么,属下不得而知。但属下可以肯定,交谈过程中,相爷也没有反抗的迹象,看得出,是自愿被接走的。” “自愿被接走的?”那公子心里直犯嘀咕,“宫里人……还能顺利成章将当朝左相接到宫里?林相全程没有驳人面子,还听话地跟人走了,会是谁呢?” 皇姐吗? 就于“能够顺理成章的带走林相”这一点,她倒是能说的过去。可她平日里看着,和林相也不过就是个点头之交的模样,话都没说过几句,为什么这时候要接林相走呢?为了英王?可英王府和丞相府也是远日无冤近日无仇,若说是秦家和林家的家族矛盾,还算有几分可能。 只是,皇姐如今嫁了英王,又在外面建了府,极少住在宫里了,若要派人应该也不会派宫人前来吧…… 头疼间,那公子脑中蓦地闪过刚刚听过的那首童谣中的那句“黑袖儿招,黄袖儿飘”,心头霎时一片雪亮——除了天子,谁还能够更加顺理成章地派宫人在城门口守着,待人一回来就将人带到宫里? 虽说父皇接连发了几道圣旨下去召人回来,可朝中近来一切平顺,前线战场也进入收尾阶段,传回的军文邸报更是从未出过差错,父皇到底为什么要急召他会来? 那公子只觉林相挑的这日子回来,当真是阴云罩顶,向车外叠声催促,只盼现在赶回为时不晚。 心中急切,那公子语气也跟着转冷:“相爷什么时候被接走的?接走多久了?” 劲装男子答:“是午时后盏茶时间被接走的,那边刚一接走,属下就派人给您回话了,前后应该没差多久。” 听着车马疾行的辘辘声,那公子才觉得有几分安心,心道:“千万保佑要依其所言,否则事情发展一旦如自己所料,他再和林相错过或是赶之不上,那便真的回天无力了。” 入宫后,刚下了车,连换衣服的时间都无,那公子抬步便往周帝日常处理政务的议事殿疾步行去。 路上所遇内侍宫人见他步履如风,大礼道过“太子殿下万安”后,皆是一脸不解诧异:要知太子虽深得圣眷,然而性格却殊为平和,从未恃宠而骄。别说疾行,就是说话也从来都是慢条斯理的,往日见了宫人行礼都要点头示意的翩翩郎君,今日这般,却是出了什么事? 原来那贵气公子正是周帝独子、当今太子李昀,自打前些时日召林世卿回绍州的圣旨接连不断的发出时,李昀便觉得有异——林世卿人虽年轻,但权位甚重,又系出名门,父皇惯常纵容得很,从不吝施以重任,怎会如此毫无征兆地就急急召人回京? 此中八成,不是鸿门宴,便是请君入瓮。 李昀心道:这般显而易见的事情,连自己都能轻易识破,想来以林世卿智计谋略,应当不会不明白。可这样顺着一想,又觉得不对——林世卿若识破,执意不回京,便是“抗旨不遵”,说是大不敬都笼统,怕就怕落下个“手握重兵,抗旨不遵”,这罪名可就诛心了。 翻来覆去地想,李昀才发现这旨意本身就是个陷阱,回来是自掘坟墓,不回来遗臭万年,两两都是错,两两都做不得。真是日日想,日日愁,额间皱纹都恨不得一下多上十几二十条。 李昀于治国之道资质平平,心也不在社稷,却爱极了诗词歌赋话本奇谈,颇精此道,士林之中亦有文名。旁人也便罢了,说不得还要成就一段美谈,只是一国储君倘若长此以往,那便实在不妙了。而李昀年过弱冠有余,几无功绩可言,也实在很有“长此以往”的苗头。 只是,唯其本性极为温善纯良。 倘将李昀放到个天下一统的太平盛世也没什么,圣主明君做不成,中庸一下,做个仁德皇帝还是绰绰有余的。但问题是,如今四国争霸正如火如荼,齐国内部不缺人杰,仅是暗地里内斗,便将自己斗成了一个灭国的结果。 若是将来李昀继位,以他的脾性,在这世道里过不了多少年,只怕不是要国势颓弱,被人蚕食,便是要落得一个臣强主弱的局面,到时候就算周国不被吞并灭亡,这李家王朝怕也要更名换姓了。 李昀很清楚自己的不足,他原本就并非贪恋尊位之人,更没兴趣励精图治,将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这样光辉荣耀的王图霸业。只是本代皇室子嗣不丰,这么多年来,周帝也就只有他这一个儿子,别无他选,这个沉甸甸的担子无论如何也还是要落到他肩上。 路上,李昀一方面希望事情发展不要如自己所想,一方面心思急转,但也实在没想到什么稳妥说辞能救下林世卿,只好打定主意:一见到人便立即拖住父皇,至少决不能今日就让林相被定罪了,只要拖得一时,相信林相便定有法子救他自己一命! 待他赶到时,议事殿殿门紧闭,门外当当正正两排御前侍卫整装肃立,身侧佩剑冷光烁烁,将议事殿所有门窗堵得严严实实。 李昀一见这阵仗,一个身子顿时凉了半截,不敢再加耽搁,上前吩咐道:“进去传话,本宫有要事奏禀父皇。” 一名侍卫出列应道:“陛下吩咐,今日不见人。” 想到此刻悠关林相生死,李昀不欲与他多言,喝道:“本宫是什么人?由得尔等阻拦?!” 见挡路的侍卫仍旧不动,李昀袍袖一摆,再次起步,看到侍卫展臂阻拦,大怒:“你敢?!!”伸手拨开一名侍卫胳膊:“让开!!!” 李昀随行的两位劲装男子见此立刻闪身上前,劈手夺过两柄长剑,剑未出鞘,分别格住两侧,将李昀护在中间。 周遭侍卫投鼠忌器,一则不敢轻易对太子动武犯上,二则太子身侧护卫出手也甚有分寸,不伤人,不露白刃,只护着太子,他们也不好先动手。 李昀几步上了台阶,推开门,便见议事殿正前方御案后坐着自己父皇,两侧分列十余重臣,自家皇姐长公主李清奕和姐夫英王秦晟也在,正与父皇齐齐向他看来,神情各有不同。 李昀无暇管顾,视线向下移动,才见御阶下直挺挺跪着一人,身形纤细,独独没有回头。 可此时此刻,就算是不用看脸,李昀也知道,殿中跪着的那个,一定便是那个刚风尘仆仆赶回绍州、转眼便被接进宫的左相林世卿! 李昀心下稍松:还好……看这样子,没晚! 阔步行至林世卿身侧,未待周帝问询,李昀便撩起衣摆,跪下叩了个头,道:“儿臣听闻林相今日赶回绍州,本想寻来问一问林帅遇刺一案,可问了一圈,竟没寻到人,后来才知原来是直接被父皇请到了宫中。一时急于得知真相,闯了进来,冒犯父皇,还打断了父皇与众位大人议事,实在不该,请父皇降罪!” 这段话从头到尾都充满了漏洞——林世卿回京行程没有跟任何人提前通报过,太子是如何“听闻”的?还有,若是先“问了一圈”,再来此寻人,又怎会如此迅速? 但没人敢说,众臣转回目光,等着陛下开口。 周帝听后,先是愕然,后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李昀,又扫了一眼旁边的林世卿,沉默片刻,方道:“此事匆忙,未及通传太子,你本也该来同议此事,朕恕你无罪,起来吧。” 李昀忙道:“谢父皇隆恩。”站起身后还要再说,却听周帝道:“朕今日身体不适,就先说到这儿罢。来人,将林世卿停职收押,其余留待下次再审——都退下吧。” 林世卿面色平静,叩头谢恩后,被两人带了下去。 李昀虽然没有料到事情会这么顺利,也没想明白事情为什么会这么顺利,但也是心头松快不少,与众位大臣一同告退后,便立即转去追刚刚带走林世卿那几人。 林世卿刚被带走不久,没走多远,李昀就追上了他。 众人静默走着,倏而,一道电光横跨天际垂至视野极处,紧跟着便是滚滚而来的闷雷,缠绵许久方停,豆大的雨滴随之而落,偶尔越过檐角砸在脸上,让人觉得分外清新,也让人觉得分外清醒。 李昀本以为林世卿多少也会喊喊冤,或至少问他点什么,毕竟任谁都能看出来,太子殿下今日火急火燎闯殿面圣就是为了他。孰料林世卿全程无话,李昀便也一时梗住,竟不知要说些什么了,就这么一路跟到了天牢外值守大堂中,又跟着去了堂侧一座耳房。 耳房中,林世卿依照规定顺从褪去外衣发饰,因着春寒,李昀怕他受冻,便多允他留了一件中衣,等他铐上枷锁铁链后,便跟着一同进了牢中。林世卿盘膝坐到牢中一角那提前铺好褥子的石床上,继而看向李昀,眸光中那些难以辨明的意味恍惚同周帝有几分相似。 就这样定定看着李昀,许久,林世卿终于缓缓吐出了不知在自己胸中盘桓多久未散的那口气——这场酝酿了十余年的雨,今日,到底落下来了。 第九十章 玦比钩玉何由较(上) 林世卿离开后,梨园便乍然冷寂了起来。 其实他在时,梨园也未见得多热闹,只是他每日教习常笑,带他练武读书,时而和孟惊羽温酒小酌,赏雪清谈,也总让人觉得这里充满了一种踏实的烟火气。 可这种烟火气在林世卿不辞而别的第二天,便不着痕迹地消失了。 每次晨起后,孟惊羽照常洗漱用膳过,便去处理政务和送来的折子军报,完成以后,便去林世卿的屋子坐着,有时自言自语,有时写些什么,其余大部分时间便是在屋里踱步或坐在某处,不知道在想什么,不说话也不理人。 韩昱不放心,先是跟着守在门外,后来常笑觉得陛下这个状态实在惹人忧心,某日便撺掇着韩昱和自己一起跟着进屋,守到了孟惊羽身边。 孟惊羽初时有些诧异,但也没说什么,任他们陪,后来不知又想起了什么,便问起了韩昱,南征时,他和林世卿带着三千轻骑绕过淮东平原千里奔袭的事情。 常笑本就视林世卿如师如父,敬仰、崇拜、喜爱到了极致。在他眼中,这世上怕是再没什么人什么事要比他的林先生更重要了。因此一听有林世卿的故事要说,便也央了孟惊羽允准跟着一起听。 “……我们打到那儿的时候,齐国应该还没收到消息,远远地,还能听到有小孩在唱节气歌,一眼看去,全是大片的草场农田,还有几个小娃儿在牧马放牛,附近没见着什么成规模的大城镇,满村都是农人。他们大约是知道前线在打仗,可这也就顶天了,哪能认得出来谁是谁?可能以为我们是齐国兵吧,见我们路过,便邀我们歇脚,直说:‘打仗不容易,军爷保家卫国辛苦了’或是‘一定得好好的活着回去’之类的话。当时我们身上全是血,看得出来他们应该也挺害怕,可还是给我们腾出来了空屋,凑了桌椅板凳,忙活着又让我们进屋暖和,又给我们倒水,不少还拿了干粮,送了我们路上吃。” 韩昱腹中墨水不多,无论是讲述还是描述,都往往直白,可约是因为这次经历本身就足够凶险,便是说成流水账也同样跌宕起伏。 “那时候,兄弟们刚屠完上一个镇,血味闻得要吐,可还是得赶路,一张嘴就是一肚子风,也没法说话,真是憋得难受极了,一下子看到这些……唉,都是爷们,可还是差点哭出来。后来,我们歇息完了,拿了干粮再次上路以后不久,相爷就又带我们悄悄拐了回去,埋伏在附近的一个山坡上。观察了一会儿后,相爷没说什么,就给我们打了个手势,但我们都明白,那是下令要屠了这村子。” “可是我们这次回去时,听到了那些农人聊天,这才知道,原来这村子里战前才征过兵,又细看了看,才发现,原来还真是一村子的老弱妇孺。因此便有人跟相爷求情说,这村子一看就没什么人来,青壮年男子也都不在,这些人杀不杀也没什么,能不能不屠了?” 常笑听了几天的故事,林世卿一路下令屠城屠镇屠村的事迹听得头皮发麻了好几天,茶饭不思,可再怎么听,也仍然没法把故事里这个冷血无情的相爷,和生活里那个温言细语的先生联系到一起。 人之常情——大家会崇拜英雄,但不会崇拜刽子手。 听到这里也许可能会有转折或例外,想着或许林世卿会手下留情,常笑精神一震,忙问道:“后来呢,是不是先生就带着你们继续去别的地方啦?” 孟惊羽扯着嘴角笑了一下,默默想道:“怎么可能呢?” 果然,韩昱摇了摇头:“没有,我还记得相爷是这么跟我们说的:‘他们见过我,也见过你们每一个人,今天他们会对你好,是因为他们以为你们是齐国人,可你们是吗?他们如果知道了你们也许就是杀了他们的丈夫、儿子、父亲的凶手,你们认为他们会怎么办?’” “有个兄弟接话说:‘那他们也有可能不知道啊!’相爷便对他说:‘是的,他们的确有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但是,你敢拿我们这几千个人的命去赌这一个可能吗?一旦赌错了,他们知道了,透露了我们的行进方向、形貌特征,导致我们此行功亏一篑,你想过这些后果吗?这里是齐国,是敌境,不是什么别的地方!’” “这时,又有一个兄弟说,相爷不能拿大家的性命来做威胁。相爷笑了,但感觉好像更吓人了,他说:‘你们觉得我是在拿你们的性命来威胁你们吗?好,如果你们是这么以为的话,也无妨。我只知道,你们所有人都是我带出大营的,你们既然决定跟着我了,就是我的部下!我说过,要拼尽全力给你们挣条命回去,就一定会拼尽全力给你们挣条命回去!我绝对不会容忍因为自己的失误,让我说过的话成为空口白话!’” “这时候,有个看起来挺年轻的小兄弟哭了,说:‘刚才递给我水的是一个好年轻的姑娘,真漂亮,红着脸问我娶没娶媳妇,我说我娶了,刚娶。相爷,我十二岁就进军营了,她一直等我,我今年都二十五了,她才嫁给我。她爹娘让她别嫁给我,可她非不听。我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可才娶了一个月,就又上了战场。刚才那姑娘长得真像我媳妇。相爷……我、我想我媳妇了,我们俩还没生娃儿呢——我是真的下不去手啊!’” 常笑“啊”了一声,眼眶跟着红了,道:“那先生……就算这样,先生也还是没同意吗?” “没有,”韩昱正色道,“相爷不能同意。” 常笑狠狠咬住唇,而后终于忍不住爆发,一拍桌子,站起来吼道:“为什么不能同意?!先生怎么能这样做?!那些村人明明那么无辜,为什么要杀他们?!那些将士也明明已经那么可怜了,这样求他他怎么还能不准?!先生他、先生他还是——” 先生他还是人吗?! 话未说完,孟惊羽便一声喝止了他:“阿笑!” 随即拍了拍常笑脊背,缓了缓,方道:“阿笑,你不懂,这不是无辜不无辜,可怜不可怜的问题,有些矛盾,因为立场不同,是没有办法通过和平的方式解决的。这些矛盾只能在其中一方彻底灭亡或者臣服妥协后,才能慢慢消解。” 见常笑仍是红着眼睛看他,一副钻了牛角尖仍不自知的模样,孟惊羽无声叹了口气:“往后可不许这样说你师父了,知道吗?你是他唯一认下的徒弟,他要是听到你这话,该有多伤心?” 常笑喉结滚了几圈,一边暗自为自己一时口不择言后悔不跌,一边却又觉得自己没错,错的是先生,一时又是失望,又是矛盾,竟有些委屈起来,难得嘴硬道:“他才没认我,扔下我就走了!这件事明明是他做的不对,是他教我学会‘泛爱众而亲仁’,可他自己为什么做不到!如果他做不到,他又为什么要教我?!” 顿了一顿,他又转向孟惊羽和韩昱:“你们呢?你们能做到吗?” 二人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书读百遍,总能勉强称一声圣人门下,但这个问题,孟惊羽就是再读几百遍,也一样回答不上来。 类似的问题大抵每个人都思考过,既然先人言论描绘得那么好,可为什么没人能够做到?既然旁人做不到,那自己又为何要做到? 老师教的,和生活中遇到的,总像是两条平行线——那些美好又理想的圣哲言论,仿佛总是只存活在课堂和书本里,泡沫一般,光泽动人,但一戳就破。 见二人不回答,常笑颓然坐下,话音低低的,说不上是什么语气:“原来是我错了……” 孟惊羽却道:“没错。” 常笑抬起眼,茫然看向他:“啊?” “阿笑,你看着我……好,我问你,杀一人,救十人,和放一人,死十人,你选哪个?” 常笑不明就里,强打精神,道:“应该是‘杀一人,救十人’吧。” 孟惊羽道:“那么我问你,被杀的那一人明明是无辜的,你凭什么要杀他?你又凭什么觉得他该死?” 常笑听出些意思,辩解道:“不是我要杀他,也不是他该死,只是他死了,便能救下十个人啊!” 孟惊羽道:“十个人的命是命,那么一个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常笑无法反驳,只好道:“那……那好,那我不杀他了,就选‘放一人,死十人’罢。” 孟惊羽又道:“明明死了那一个,便能救下另十人的性命,你为何不救他们?” 常笑无措道:“不是,不是不救,但那个人是无辜的,我不能随意杀了他啊!” 孟惊羽继续问道:“那一人无辜,另十人就不无辜了吗?你又凭什么因为这一个人无辜,便放弃了另十人?你明明有机会救下他们的。” “可是、可是……”常笑也不知道自己在“可是”什么,脑筋打结,想不明白,便只好问,“那我应该怎么办?” 第九十章 玦比钩玉何由较(下) “不怎么办,”孟惊羽每每看到常笑,便总能想到林世卿,不自觉便心软了,又见他这一副惘然模样,再无法如方才一般继续迫他回答,揉了揉他的脑袋,耐心道,“我问你这个问题,不是想告诉你,这种情况下,到底是死一个还是死十个比较好,而是想告诉你,面对这样的情况,那个做出选择的人,无论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都会有人说他做得不对。” 常笑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而作为一个将领,一个官员,他身上的责任更大,他做出选择的标准绝不应该是顾忌别人怎样评价他,而是怎样保全更多人,作出两害相较取其轻的那个选择。” 顿了顿,孟惊羽继续道:“你记得,两难时,是没有是非对错的,只有结果好坏。不要轻易拿自以为正确的标准,去衡量别人的境遇,于人不公,于己狭隘。” 像从前在林世卿课上的样子,常笑乖顺地点了点头,表示已经记下,道:“是,阿笑受教了。” 韩昱也跟着施礼道:“微臣也受教了。” 孟惊羽笑着摆摆手,让两人重新坐了,才道:“既然受教,是不是也该交一交学费?” 二人俱是一愣:“什么学费?” 孟惊羽笑道:“朕饿啦!快去催一催,好了的话,就摆在这屋里吧。” 以往林世卿给常笑下课时,也大都是午膳或是晚膳前,常笑已经习惯按时按点去厨房跑腿了,一听孟惊羽说饿了,立马站起来,应道:“我这就去!” 到底还是未曾历经世情的少年人,心里不放杂事,多大的沮丧不快都可以转头就抛。 可皇家的孩子,就算是少年,童年乃至幼年,都要放下许许多多的杂事,否则转头抛去的怕不是沮丧不快,而是自己的性命了。 孟惊羽看着这村人少年的背影,一时竟有几分羡慕。 回过神,见韩昱仍未离开,孟惊羽抿了口茶,润了润嗓子,问:“还有什么事情要禀吗?” 韩昱:“没有……” 孟惊羽站起身舒展了一下四肢,挑眉看他:“嗯?” “陛下,”韩昱不明白自己说这话是想确认点什么或是表达点什么,犹豫又犹豫,可还是说了出来,“您刚刚的那番话,有几句真是和相爷当时和我们说的像极了。” “嗯,”孟惊羽脸上不见诧异神色,眉目却分外柔和,“以他的性格,必然会这样说、这样做的,不出奇。” 韩昱:“那时,相爷说:‘你们现今为之求情的这些人死的越多,那些留在越衡郡前的同袍便牺牲的越少,自己国家的百姓伤亡得越少,我们安然回返的可能性也越大。因为一时怜悯,就断送自己和同袍同胞的蠢事,我做不出来。你们谁要做,我不拦着,也没法压着你们做什么改变。到底是要争取留自己这一命回家见父母妻儿,还是心疼这里的老弱妇孺不忍下手,快点做决定,半柱香后统一行动,不去的在这里待命。’” 孟惊羽问:“后来呢?” 韩昱道:“后来大家都去了,毕竟就像陛下您刚刚说的,‘两害相较取其轻’,谁都有良心,可谁都不想自己死。” 孟惊羽好半天没吭声。 韩昱正要施礼告退时,却听孟惊羽道:“朕本以为,他这一路的所遇到的所有困难,应该都来自于齐军,却从没想过,原来,要比这些多得多,也难得多了。” 韩昱道:“是,可是相爷都挺过来了……如果说这次南征,微臣真心佩服过谁,那么相爷绝对是其中之一。” 孟惊羽道:“罢了,往后再讲这些事的时候,先把常笑支开吧,这些事他听着不会理解,反而容易偏激,等往后他若有机会亲临其境,或许才能明白一些。” 韩昱应是。 就这样又过了几天,年节氛围彻底淡去,銮驾回京的事宜便也提上了行程。 终于,在得到高远晨已经被顺利押送回堰城的消息后的翌日,孟惊羽便下了修整回京的令。 离去前一晚,夜寒犹重,孟惊羽在梨园后院的林子里徘徊良久。 春意未至,梨树枝干仍旧不见绿意,光秃秃的,连枯枝败叶也无,孟惊羽一面走,一面不着边际地想:这树的脾性倒和林世卿有那么几分相似。 应季时,隔着老远都能望见一片纯白,花团锦簇,落英缤纷,好像什么都挡不住它生长,什么都挡不住它绽放。可一旦过了时节,便定要狠下心,一朵也不肯开,一朵也不肯留,乌涂单调的主干和枝叶,一点也看不出其上原来竟然也曾开过那些碎琼乱玉似的娇妍花朵。 盛开时灼灼其华,败落时干净利落。 真是气人。 孟惊羽临去时只说是随便走走消消食,没叫人跟来,这般溜达了一会儿,被风吹得有些冷了,便回了屋里。 为图清净,孟惊羽头前便吩咐过除非他喊人随侍,否则不要轻易进他屋里来。这有好处,好处便是无论他做什么,都没人打搅;也有坏处,坏处便是如此刻回屋时,桌上只有一壶冷茶。 不过孟惊羽不是挑事的娇贵主子,倒不在意这些,解了大氅挂上,没叫人,咽了冷茶,坐到案几后盯着砚台又神游起来。 冷茶刚下肚时,冰得他里外一哆嗦,过两刻再咂摸咂摸,却觉得口中生了几分茶香,自得其乐地想道:这味道新鲜,仿佛与热茶的口感又不相同。 片刻后,孟惊羽忍不住又想道:若是世卿在的话,应该是不会让他就这样喝冷茶对付的吧。 不过想一想也就作罢了,本不是什么需要深思熟虑的大事,在他心里,世卿便是给他吃冰吃雪,他应该也会觉得甘甜可口的。 只是林世卿不在身边,他总觉得挂念,每一日都在想,每一日都在念,日复一日,无休无止——想二人一同经历过的事,想那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想二人北梁初见相互试探,想自己春雨时节夜探炙衍,想那晚照柱崖顶血染白衣,想之后崖底求生梨园之约,想那人的坚持、倔强、不服输,还有常日的温雅和偶尔的羞涩…… 也想近日从韩昱那里听来的“一身转战三千里,千军万马避白袍”的故事。 孟惊羽觉得自己可能是着魔了,就连听韩昱说起林世卿那些杀人不眨眼的事迹时,也生不出半分警惕胆寒,心里想的全是那人拿着龙渊时必是风姿绰绰,自己喜欢的人真是怎么看怎么好,只是末了有些遗憾那时没在他身边,没有亲眼见到。 想来想去,简直恨不得干脆将人掳来绑在自己身边,自己在哪儿,他就在哪儿,叫他再也跑不了。 可转念一想,林世卿就算真的在,又能做点什么呢? 也只是做一些可有可无的事情罢,研墨、倒茶、甚至绣帕子……这些事情明明换来谁做都一样,可单就觉得那人做起这些来格外入眼。 即使林世卿实在不够称职,这些事放在他手上,总是做的不尽人意。 譬如研墨,林世卿便常常掌握不好火候,有时水添多了墨迹便淡,有时走了神忘记添水,便又太稠,蘸了以后,笔端滞涩不好写。 又譬如倒茶,林世卿在梨园的那几日常常发呆,孟惊羽和下属谈过事情后,正口干舌燥时的那一杯清茶,林世卿总是记不起要给他添。 至于绣帕子,则更不用说了——想要找到一个绣工比林世卿还差的人,真的难。 诸如此类种种。 可一见他,孟惊羽便又觉得这些不尽人意,全都化成了心满意足。 而自打这些杂七杂八的小事经了林世卿的手以后,孟惊羽便愈发挑剔了起来——下人侍弄笔墨时,深了、浅了、浓了、淡了,端茶倒水时,烫了、凉了、苦了、涩了…… 包括偶尔见到婢子拭汗时拿出来的帕子,孟惊羽都忍不住要在心里偷偷比较一番,口中常不承认旁人绣得好,心里却在想,自己怀里那张帕子,虽然丑是丑,但也是丑得独一无二举世无双。 孟惊羽生来头一次感到原来喜欢一个人,竟是这么磨人的一件事。 或者,也许不是喜欢磨人,而是思念太磨人。 第二日一早,几人便启程回京,常笑随同。 一路安然无事。 到了堰城,孟惊羽自不能再像在梨园一般同他人随意相处。待韩昱将孟惊羽送回宫中后,照着孟惊羽的意思,在回府的路上将常笑送到了沈寄寒的将军府。 孟惊羽回宫后,先去探望了一番赵晴,见她身体已经修养得差不多了,放心不少。但是很明显,她还没有从失去孩子的伤痛里真正走出来,神色恹恹,整个人都消瘦憔悴了不少。 只是以孟惊羽现在的心思,实在说不出“不用伤心,孩子以后还会有”之类的话,便是扯谎也扯不出,连这回去看赵晴,心里都有种背叛了林世卿的心虚感和罪恶感,可人已经在这儿了,又不能将人撵出宫去,便也只能后悔当初一时冲动,怎就造成了今日这个局面。 感情上无法给赵晴什么安慰,便只能用权势地位做以补偿,问了宫人,听说晋封贵妃的旨意早便传了过来,金册朝服之类品秩物什也都送过了,才算愧疚稍减。 孟惊羽原本在想,若此番阴错阳差刚好有了儿子,日后任凭自己怎么闹腾,也都不算后继无人,至少在延续香火这方面,不算对不住孟家先祖,可如今孩子没了,他还得继续面对这个问题。 可还没容得他想出什么法子来,便打周国传来了一个消息:御史台纠集数十官员,一同上奏弹劾左相林世卿八宗大罪,周帝甚为重视,虽说罪名未定,仍在审,但人已经停职下狱了。 第九十一章 杳冥冥兮羌昼晦(上) 自林世卿入狱那日起,一贯冷清的天牢便热闹了起来,光是天牢围了里外三圈不说,连林世卿隔壁都临时安排上了巡守狱卒,大约是要防止有人与他传递消息。 牢内原本光线暗淡,只有一扇拦起来的小窗透光,应该显得阴森压抑,可实际上自打林世卿住进来后,牢内便日日灯火通明。而林世卿住的这处牢房也明显被特殊关照过——温暖干燥,全见不到蛇虫鼠蚁,软褥锦被,每日三餐荤素搭配,鸡鸭鱼肉从不吝啬,除了住处简陋,无人服侍,找不到人说话,不提供纸笔以外……实在没有一处不妥。 若狱卒脚步可以再放轻些,不要那么扰人,那就更好了——林世卿都不知道,原来这大狱竟是个此等混吃等死的好地方。 可偏偏,林世卿做不来混吃等死的事,也不是混吃等死的人。 周帝下了令,不准任何人探视。 李昀几番请命,却均被驳回。 等到林世卿再次到了可以让他正经说上几句话的地方,便已经是在廷尉府衙内了。 旁听席位坐着的有太子李昀,英王秦晟,右相张正廉,御史大夫郑培文,廷尉大夫刘雯,以及几位站着的官员。这些人上朝时林世卿都曾见过,虽然阶品不一,但俱称得上是朝中重臣,只出乎意料的是,上首正中并不是周帝,而是另一位大人。 那位大人林世卿瞧着面生,后来听他开口说了话才知道,原来是新任的京兆尹,名叫彭洪文。 而后,更加令林世卿出乎意料的是,庭审开始后,他不仅没有立刻就被安下罪名,还受到了格外优待——两位皇亲,满场公卿,那位新任的京兆尹竟然先下令让人给他这堂下之臣搬来一把太师椅。 虽说他被停职之前的确位列一品左相,最多跪一跪圣上,换到旁处,便只有别人向他俯首作揖的份,实乃天子座下第一人。 可毕竟,此时身份不同。 虽说没有证据,一切尚未盖棺定论,可到底他也沾了罪臣的边。再说,比他身份更加贵重的太子和英王都还没有落座,京兆尹一个三品府吏,如何会单单对他这般殷勤。 林世卿无奈想道:做戏做到这般上下一心,细致入微的地步,也委实辛苦他们和他们背后那位圣上了,只是天牢那群一天到晚严防死守的巡守狱卒,难道要他当做没有看见么? 雁过留声,人过留名。 只怕“林世卿”这三个字往后除了意味着“贪官污吏”、“专柄擅国”以外,还要新加上“权宦权奸”之类的评语了罢。 林世卿心中明了,面上却仍是一片春暖花开,见礼过后,并未推脱,理了理衣袖,坐到了椅子上。 周帝又养他又防他,迄今为止,且喜且忧,且惊且惧,矛盾了十三年。 不负所望,当年一时冲动留下的这个“孽种”如愿以偿地被铸成了他手上的一柄宝刀,多年以来锋刃向前,帮他赢得了北梁铁骑,帮他拓开了南境疆域,帮他革除旧弊推行新政,帮他攘外安内合纵连横…… 其间,他帮那人做了那人做不到的,得罪了那人不愿得罪的。 而今,功与过,一分两面,各不相抵,颈上虚悬多年的铡刀将落——那人终于要动手了。 但其实,他不姓“林”,不是“孽种”,更不想“世代为卿”,沉甸甸压在他心里十三年的那句话,除了不知为何便通晓始末的封子恪,和他曾透露过只言片语的孟惊羽,他再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他姓李,名清慕,本应是那人掌珠,清字为辈,慕字为名,听说,是那人亲口取来的,“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彼时,那人应该还是喜欢母妃的罢,只是求而不得生了怨,若非如此,他又怎会想到这首描述少女等候心悦之人却终未成行的《山鬼》? 彼时,那人应该也还是期待过的罢,自己的出生会否成为挽回母妃的一个契机,若非如此,那人又怎会恰巧取了此句中之“慕”字为名? 多年弃之不用的名姓,旧时心之所向的爱恋,未曾宣之于口的疼惜……那些褪色发黄渐至模糊的回忆,父亲、母亲、兄长和自己,林世卿记了十三年,忘了十三年,忘与记同时同晌,交错并行。 因为这个原本属于自己的名姓,原本已经不在了的身份,他为那人谋划了十三年,为那人卖命了十三年—— 到了今天,足够了。 生恩,养恩,母仇,兄仇——从今日起,他对那个十三年来未尽丝毫为父之责的人,终于可以问心无愧地说一句“一刀两断,再不相欠”。 明镜高悬之下,林世卿脑海中却闪回出许多幼年时的画面,堂上那些人说了什么,想说什么,未说什么,林世卿一概不想再费心思——何苦呢? 越明白越恨,越清醒越痛。 堂上问话,林世卿不想听进心里,便也听不进耳中,无论什么问题,俱都答得无可无不可。 不知过了多久,林世卿感到被人压着跪了下来,刚回过神,便看到一纸诉状飘飘然落在他身侧。 状纸上八条大罪排布齐整,条条分明,尽由朱笔写就: 其一,“罪犯恶逆,弑杀亲祖”。 其二,“抗旨不遵,意图谋逆”。 其三,“欺压群臣,排除异己”。 其四,“结纳私党,败坏朝纲”。 其五,“汲引庸妄,戕伐国本”。 其六,“贻误社稷,专事阿党”。 其七,“窃弄国柄,荼毒生民”。 其八,“动兴大狱,胁制庙堂”。 八条大罪,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林世卿反复读了几遍,眼中那朱砂用在此处红得异常讽刺。 他早就料到周帝留不得他,很有可能要杀他,但是没有料到,那个人会如此不留余地——这不只是要杀他。 他的所作所为,他的生前身后,那个人也统统都要抹杀。 那个人这是要让“林世卿”这三个字彻彻底底地成为历史里一缸馊了的泔水,不是无人问津,而是要让人在提起时,只会觉得这个人一无是处,臭不可当。 林世卿垂下头,差点笑出声:原来自己的生父,是这样想要毁了自己啊。 这时候,堂上传来一声惊堂木,原来是京兆尹彭洪文见他久不回话,不耐之下,喝问道:“罪臣林世卿,此八项大罪,你认是不认?!” 林世卿笑着摇了摇头:这些人呐,在他得意之时,见了他便恨不得时时俯首膝行,而今他罪名将定,落魄了,便气势汹汹地指名道姓,该说些什么好呢。 彭洪文见他摇头,想他是不肯画押认罪,正欲再拍惊堂木,却不想林世卿抬头笑道:“我认,怎么能不认?” 他的父亲给他备好了棺,掘好了墓,又给他设了个这样轰轰烈烈名垂千古的死法,他怎么能不认? 林世卿接过衙役递来的印泥,手掌印上,继而实实按在诉状之上,留下了一个鲜红掌印。 众人大概都没有料到那个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汝阳少侯爷,当朝左丞相林世卿竟连半句都没有辩解,就这样简简单单地认罪了,各自惊疑不定相顾无言。 唯有英王仍旧一脸波澜不惊,太子则急道:“林相!你怎么……” 你怎么就这么认了?! 林世卿却充耳未闻一般,淡淡打断了李昀,向彭洪文道:“大人明断,罪臣林世卿对此八条大罪供认不讳,但罪臣尚有一事,还请大人容禀。” 彭洪文思忖,他这个话好像正常了一点,便道:“何事?说。” 林世卿道:“大人明鉴,此八项大罪皆乃罪臣一人所为,罪臣一年前迎娶北梁公主萧瑶,公主为妻贤良,对此间之事全无所知,罪臣愿与公主和离,以示其清白。此外,府中仆役婢女亦同此事无关,上天有好生之德,望大人能替罪臣向圣上求情,求陛下网开一面。” 碍于萧瑶北梁公主的身份,林世卿的处置问题十分敏感,他罪过至此,早已超出了抄家灭族的标准,甚至九族之内都不应该放过。可萧瑶却又是维系西周与北梁良好外交关系的重要纽带,决不能轻易说杀就杀,但另一方面,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依律而言,萧瑶份属妻族,绝无宽贷之理,实在让人为难。 而眼下,林世卿竟主动提出愿与公主和离,脱开这层关系,那可真的是皆大欢喜,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可萧瑶说不准还能成为林世卿的一根救命稻草,难道他真的就这么放弃了? 彭洪文有些不信,试探着问道:“你想好了,真的同意和离?” 林世卿点头:“罪臣罪大恶极,不愿再无故牵累他人,还望大人允准。” 彭洪文神色一喜,转瞬压下,咳了一声,道:“你有如此觉悟,甚好,本官准了。来人!起和离书。” 林世卿看着旁侧记录庭审过程的师爷听令后,忙不迭扯出一张纸来写写画画,心中好笑:这么着急,还真是怕他反悔! 不过三两刻,那人便拿了一纸和离文书送了过来,林世卿扫过全文,见没什么问题,二话没说便再次按了手印。那师爷像是怕有人抢夺一般,刚待林世卿按过掌印,便从地上拾起了纸张,快步递给了彭洪文。 林世卿瞥了那师爷一眼,啼笑皆非,只道今日当真长了不少见识——坐一半跪一半的庭审,不敢相信犯人认罪的堂官,着急让人和离的大人和师爷,哦,也许还有一个想要替犯人辩解脱罪的太子爷。 第九十一章 杳冥冥兮羌昼晦(下) 林世卿轻吁了一口气,现在只剩最后一件需要说的事情了。 彭洪文见拿到了画押诉状与和离书,深感此事办得圆满,正要吩咐人将林世卿带走继续收押,却见他转向李昀,认认真真俯首叩了三个头,道:“罪臣有一事想要恳求太子殿下。” 李昀明显无法理解林世卿为什么连一句申辩都没有就认了罪,而且他刚刚明明都已经开了口,怎料还被林世卿给打断了,待到现在再想要帮他说几句,却不合适了,前前后后正窝了一脑门火气没处发,此刻见到事主自个儿撞过来,便即哼道:“国有国法,相爷方才不是认罪认得很干脆么,这是干什么又要来求我?” 林世卿:“太子殿下说的是,是罪臣逾矩了。”说着便要转回身去。 求饶呢?认错呢?服软呢? 林世卿是属牛的吗? 给他个台阶要死吗? 李昀准备好的台词说不出来了,一干言辞彻底胎死腹中,脸色开始明显由红转青:“……” 一个呼吸后,彭洪文正要宣人将林世卿带下收押,然而—— 林世卿背后有人喊了一声:“回来!” “是,”林世卿满面肃色,恭顺非常,再次转过身问道,“殿下有何教诲?” 李昀压住额角欢乐的小青筋:“说!” 虽说官员在庭审过程中发笑,是件实在不怎么成体统的事,颇有几分藐视公堂的嫌疑,可仍是有几名大人没有忍住,见状“噗”的一声,漏了声气,而其余众臣便是没笑的也是嘴角抽搐,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 李昀本就被林世卿噎了一肚子火,想得到的回应没得到,火气更旺,这下听到大臣偷笑,整个人都恨不得烧成一把人形火炬,直接“蹭”地一冒三尺高。 “人形火炬”李昀扫视一圈:“几位大人这是有什么指教么?不妨说来听听?” 那几位发笑的大臣被李昀烧得快要冒烟的目光一盯,脸上一白,那点未褪的笑意登时全被吓没了,连连道:“不敢不敢。” 李昀“哼”了一声,不再多言,重新看向林世卿,道:“相爷,说吧,你有什么要求本宫的。” “回太子殿下,罪臣恳求殿下能饶过汝阳侯府一门上下。” 闻言,英王秦晟目光一闪。 李昀道:“虽说汝阳侯府几代忠烈,此次老侯爷也是受害者之一,可怎么说他们也都是你的族亲,你既认罪了,我又有什么理由饶过他们?你……难道就没有别的什么要说了吗?” 言外之意,你若不认罪,他们尚有一线生机,可你如今认罪了,他们便逃不掉。 说来说去,李昀还是想要林世卿自己翻供伸冤,最好能够脱罪。 林世卿却恍若未觉,道:“罪臣乃是如今林氏嫡系最后一位男丁,族中兄长叔伯皆已为国捐躯,葬身疆场,未有香火留下。如今府中残存的不过是一些老弱妇孺和一群不甚重要的支系子弟,既无罪臣同犯,亦无朝中要人。罪臣恳请殿下念在林氏几代忠烈,不要对汝阳林氏一门再加牵连追究。” 在听了林世卿的话后,李昀才明白,林世卿为什么会求他,而不是如同方才求彭洪文放过萧瑶和相府一样,继续同彭洪文说。 依循圣意,本案主审是京兆尹彭洪文,正常来讲,林世卿的所有要求和申辩都会被作为呈堂证供记录下来,同时也都应该对着主审大人说,即便旁听席位的人身份再高,犯人也不应随意违逆这些规矩。 在林世卿被定罪的前提下,留住萧瑶的名声和性命,是周帝和群臣乐见其成的。只消林世卿一开口,无论他是对谁说,那人都得帮这个忙。而只要留住萧瑶,那么也就等于相府一干人等有了保障。 可如果他在这件事上专门求了太子,太子囿于大局只能答应,那么这非但不是给太子揽功,而是会让人觉得太子同他一般,欺压臣下,夺人功勋,专事阿党。 可汝阳侯府一事则全然不同。 同时失去了林丰毅和林世卿的汝阳林氏,便是一个再没有人能够主事,乃至支撑起这个大家族的汝阳林氏,即使曾经再怎么煊赫一时手眼通天,现在也只是一只没牙老虎,任人搓圆捏扁。林世卿认下这八条大罪,作为他亲族的林家断断没有独善其身的道理,被牵连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而林家身上此刻再无利可图,想必周帝也很愿意铲草除根,没有人会愿意在这个时候帮林家说话。 除了李昀。 李昀一向为人正直,待人亲善,最是敬重老侯爷,对林家家风更是多有推崇。基于此,既能在陛下面前说上话,又肯为林氏请命免受牵连的那个人,如今,只有李昀。 李昀稍一思量便悉数明了,方才的火竟就这样熄了不少,只叹:林世卿啊林世卿,你这般良苦用心,怎就不能挪上那一分半分放在自己身上?! 李昀神色复杂地看了林世卿一眼:“你的意思本宫知道了,只是此事本宫做不得主,但一定会如实禀明父皇的。汝阳侯府几代忠勇,于我朝助益良多,老侯爷更是劳苦功高,本宫也不愿看到世代忠臣良将之家如此收场,你且放宽心罢。” 这便是答应了。 林世卿再次叩首:“罪臣谢过殿下大恩。” 李昀拂手,示意彭洪文可以将人带下去了。 林世卿的牢房中有一个简易的小木桌,木桌上有几只浅口的陶瓷小碗,一只大肚的陶瓷水壶。 一个时辰后,李昀来探监时,见到的便是林世卿拎出了其中两只小碗正在倒水。 “太子殿下驾到,世卿这里却没什么好茶招待,只能委屈殿下喝喝白水,委实失礼了。” 李昀吩咐跟来的人去附近守着,不要让人偷听,这才说道:“相爷在这四四方方的牢狱竟也能住的如此舒心自得,本宫真是多有不及。” 锣鼓听音,林世卿闻言一愣,旋即哑然失笑:合着这人在廷尉府衙生的那火原来还没消呢! 林世卿不理他这句,笑问道:“殿下既能进来,想必我这里是解禁了?” 李昀没好气道:“可不!罪也认好了,押也画完了,家长里短全都安排过了,我看你连身后事也快准备好了,这里还有什么好禁的?” 这炮仗炸的……林世卿没接话。 见林世卿闷不吭声,李昀只觉得更加来气不打一处来:“你这个人,要我说你点什么?条条死罪,你倒好,真是债多了不愁,干脆利落一下就认了八条?你是怕你自己死不了吗?” 林世卿却仍旧坐在木凳上,拿着瓷碗优哉游哉地小口喝着水。 李昀见此,深觉自己怕是迟早要被这人气死,一把夺过他手上的碗,撂在木桌上:“什么时候了!还喝水?你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吗?” 林世卿抬眼看他,眸中很是无辜:“我只知道,死了就喝不了水了。” “你?!”李昀差点被他起了个倒仰,深呼吸了一口,才道,“……好,我这样问你,方才彭洪文问你认不认罪,有何话要说,你为何不辩解?明明不该这样。” “不该是这样,那该是什么样?舌灿莲花,力战群臣吗?有什么意义呢,结果都是一样的,”林世卿顿了顿,继续道,“有用时,做什么都是对的,无用时,做什么都是错的。不过多说多错,多做多错而已,还有什么好争辩的呢?” 李昀说不出话来了。 “殿下说的没错,条条死罪,我一下认了八条,”林世卿轻笑一声,“可我并没有八条命给他杀啊?多认几条,少认几条,横竖都是死,又有什么区别?何必再多徒劳,闹得大家都不痛快呢?” 李昀一阵无言:“……可是、可是你也不要你的名声了吗?” “我生前尚且没有什么名声可言,难道死后就会有了吗?”林世卿将水撒到地上,又将碗放了回去,叹了口气,“殿下,你现在还没有看明白吗?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没给我留活路。” 李昀想要反驳,却又觉得无法反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道:“所以,你现在这算是一心求死?” “并不,”林世卿摇了摇头,“不是还有殿下吗?” 李昀皱眉:“那你为何……” 林世卿知道他想要问什么:“我只是好奇他会给我安上一个什么罪名——结果你看,不是一条,而是八条,翻了好几番,这不就是额外之喜了吗。” 李昀瞥他一眼,却实在看不出这额外之喜喜从何来:“所以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件事,你没有答应,就是这个原因?” 林世卿:“是。” “那你现在呢?” “当然答应,”林世卿微微笑了,笑容温润,仿佛还是从前的那个端方白衣少年郎,“前些日子殿下多番照护,世卿未曾领情,已是有负恩泽。如今,对于我这罪臣而言,既有此等将功折罪的机会,我又怎能继续不识好歹呢?” 人还是那个人,笑还是那个笑,但李昀却总觉得林世卿有哪里变了,只是具体的又说不出来,不过听他答应了下来,也算自己多年夙愿达成一半,到底仍是欣喜的:“好,本宫相信相爷的承诺,这便先行谢过了。” “哪里,应该是世卿谢过殿下的救命之恩才是。” 李昀拍拍他的肩膀,仿佛幼年时他的亲生兄长曾经做的那样:“你我本是兄弟,何须如此多礼?你既有难,本宫自当帮衬,你也不要太过客气了。” 林世卿点点头,但笑不语。 那个曾经叫做“李清慕”的林世卿,照着很多人的规划和设想,大概很快就要入土了。 可那个人、那些人……哪有那么容易就能够安枕无忧的呢? 等到他再次从腐朽的墓穴中爬出时,那些人必将迎来一个让他们惊喜的,崭新的林世卿。 第九十二章 之子与期春又晚(上)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孟惊羽没有回头,问道,“知道下一句是什么吗?” 沈寄寒默了默,还是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的常笑答了出来:“敌国灭,谋臣亡。” 自孟惊羽回返堰城后,就将沈寄寒调了回来,美其名曰战事已定,此番便当予他放假,然而事实上,沈寄寒却总觉得他更像是被调回来陪吃陪喝带孩子的。 孟惊羽隔三差五就喜欢出宫来他这将军府逛两圈,隐然已是陛下一处冠了名的行宫了。 孟惊羽今日这话说得突然,可这话所指为何却不言而喻,只是没头没尾地骤然提了这么一句,也实在不好揣测圣心何意。 距离二月末林世卿以落实了的八宗大罪被捕入狱的消息被大规模地传播开来,时至今日,已是又过了五月有余,朝野上下说什么的都有,庙堂内外茶余饭后好像总绕不开这个人。 孟惊羽从控制会过这些言论,只是旁观,但毕竟威严日重,他不提起,也便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 得知林世卿入狱的消息时,孟惊羽的反应异常平静,除了吩咐一声“盯紧消息,即时来报”以外,几乎可以说是没有反应。 只不过整个人看起来更加像一个称职的皇帝了。 而自从正月里各大世家历经了堰城之变后,朝纲风气一整,孟惊羽推行的各项新政条例有条不紊地颁布下去,一一试水实行,若有不足不妥,朝议时朝臣也只会提出建议改进,却从没有人说不,包括御史台,左右相——一个不字都没有。 俨然已是一派乾纲独断初具雏形的新气象。 夏日炎炎,午后地砖烤得烫脚,正是一日中最热的时候,孟惊羽却没有留在宫内消暑小憩,仍旧点卯似的照例来到将军府遛食散步。 孟惊羽赐给沈寄寒的这座府邸很有来头,原是他那被圈禁了的皇兄孟惊鹏的皇子府,占地极广,园林精致,前后院隔着的堂屋屋后连着的一方水榭。 那水榭形如临湖小台,台上一方小几,几旁铺了几只软垫。 因为陛下时常驾临,将军府清场已经清出习惯了,水榭周遭只有零星几个孟惊羽出宫带来的影卫护卫,再就是孟惊羽身后跟着的一大一小两人了。 孟惊羽很喜欢坐在这水榭里赏景——不可否认,夕阳西下时,从这处看去全无遮挡,确然是个观景的好地方。可如今却不大一样,正是由于全无遮挡,又无随侍撑伞,三人顶着脑袋上的大太阳在这儿站着,那就是纯粹受罪了。 只是既然陛下都默认了在这儿受罪,沈寄寒和常笑自然也不能喊苦喊累。 孟惊羽没有搭理常笑的回答,默然片刻,话音一转,偏头向沈寄寒问道:“还记得朕刚刚登基时曾有一次来你这将军府的事情吗?” 沈寄寒:“不知陛下指的是哪次?” 孟惊羽往前一指:“看到那个亭子了吗?就是那次。” 顺着孟惊羽所指,在远处的廊道掩映间中,沈寄寒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六角小亭。 沈寄寒凝眉仔细想了好一会儿才隐约想到点什么:“陛下指的是一年多前公子来寻您那次?” “已经一年多了啊……”像是被他提醒了什么,孟惊羽低声喃喃了一句,半晌,又道:“快了。” 沈寄寒默不作声。 常笑问:“陛下,您说的是什么快了?” 孟惊羽道:“快见到你老师了。” 常笑一喜,随后又有些疑惑:“陛下为何说快了?不是说老师仍旧被那个周国皇帝关着吗?” 孟惊羽挑了挑眉:“你觉得你的老师像是那种会让人安安静静关着的人吗?” 常笑诚实地摇了摇头。 孟惊羽低低笑了一声。 “……你知道吗阿笑,一年半前,朕还只是个被迫远走他国谋权夺位的破落皇子时,是你的老师一步步帮着朕夺回了这个皇位。有一次,你的老师被人劫持走了,朕那时候……没有去找他,后来,还是他先来找到了我。” 孟惊羽远远望着那个亭子,像是在讲一个在脑中描摹了很久的故事:“看到了吗?就在那个小亭子里,朕再次见到了你的老师。他受了伤,有求于朕,朕便将他接到了宫里,然后有一天……” 然后有一天,我发现了,原来那个俊俏端方的白衣公子,那个让我心动心悦的人,是个女子。 常笑问:“然后有一天怎么了?” “……没什么,”孟惊羽看着常笑,锋利的棱角柔和了一瞬,继而道,“阿笑,你知道吗,我有种预感,我再次和他重逢的时候,仍然会在这里。” 常笑扁扁嘴,对陛下这无端的预感不发表见解,只是忽然问道:“为什么那时候老师被人劫持走了,陛下没有去找呢?” “朕……”孟惊羽一愣,旋即狡猾地跳出了这个问题,反问道,“你觉得你的老师厉害吗?” 常笑不解为什么孟惊羽要问他这个问题,但还是答道:“自然厉害。” 孟惊羽又问:“那你觉得还有没有人比你的老师更厉害?” 常笑:“自然没有,老师是天底下最厉害的!” “是的,”孟惊羽道,“那个时候,我也是这么以为的。” 常笑一呆,挠头。 孟惊羽见状,难得放松地轻轻拍了一下常笑的后脑勺,笑道:“那时候我也以为,那个年少成名誉满天下的林世卿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没有人比他更厉害,没有人能够伤害他。不需要别人的关心或者照顾,那个大名鼎鼎的林相爷自会永远顶着一张春风拂面似的笑脸活得好好的,不去伤害别人便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而后来相处多了,才发现,你的老师确实是最厉害的,”孟惊羽道,“只不过,不是你说的,或是我想的那种厉害——他最厉害的是伪装,装到最后,不仅骗过了别人,连他自己竟然也都相信了。” 听了他孟惊羽的话,常笑不知怎地便想到了林世卿多年女扮男装的事,立即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孟惊羽好笑道:“你这又是点的什么头?” 常笑却是一副“你不必再问,我都懂”的表情。 看得孟惊羽同沈寄寒俱是忍俊不禁。 稍又顿了顿,孟惊羽道:“阿笑,你是不是还在好奇,朕为何会说快要和你师父见面了。” 常笑不好意思地应道:“嗯,是有一点……虽然阿笑也很愿意相信师父能够自行脱困,但还是觉得陛下所指并非如此,因此仍是有些好奇。” 孟惊羽道:“那朕现在就来告诉你——你记着,这世上的事都是这个道理,山不就我,我便就山。” 常笑聪敏,听过之后一点即透,“啊”了一声,喜道:“陛下是要去救老师吗?” 沈寄寒却是一惊:“陛下打算对西周出兵?” “嗯,”孟惊羽淡淡应道,“旧言‘敌国灭,谋臣亡’,而今敌国未灭,谋臣却已经被他迫不及待地关了起来,我倒是很好奇,等到兵临城下,朝中又无可用之将时,他要怎么办。” 沈寄寒一怔,本能脱口道:“怎会无可用之将,周国不是还有方甄和那些林家旧部……”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 沈寄寒不敢置信地看向孟惊羽。 孟惊羽微微颔首:“不错。” 沈寄寒稍稍冷静后,问道:“请问陛下……这是公子的意思?” 孟惊羽嘲讽道:“呵,你的公子已经要死了,你还想问是不是他的意思吗?” 沈寄寒沉默。 孟惊羽又道:“我原以为你是他的人,应当事事以他为先,现在看来,却是我想多了。” 一时间,沈寄寒满心的震惊被完完整整堵了回去,好半天才道:“……微臣只是以为公子或许有别的办法。” 孟惊羽摇摇头,露出了一点刻薄的笑意:“如果不是那位太子周旋,再加上方甄牵头带着林家旧部三不五时在周帝面前露一露脸,你家公子连做出选择的机会都不会有。” “是,微臣明白了,”顿了顿,沈寄寒又道,“陛下可能误会了。” “误会什么?” “误会了微臣的意思,”沈寄寒道,“陛下没有看到,早年间公子不遗余力为周国所付出的那些,微臣……只是没有想到公子有一日会想要毁了他努力了这么多年的成果。” 孟惊羽道:“我虽不知,但大约可以想象。” “也可以理解。”孟惊羽又在心中默默补充。 自今年年节林世卿对他说出“清慕”这个名字后,孟惊羽就有了一些难以名状的猜测。 只是因为不想辜负林世卿的信任,孟惊羽才没有立刻从这个名字入手来调查隐藏在这个人背后谜一样的曾经,尽管他好奇得快要疯了——林世卿的一切,曾经与他经历过的一切和曾经与他错失过的一切,孟惊羽全部都想要了解,全部都想要牢牢握在自己手心。 好像这样,就可以离林世卿再近一点,更近一点。 梦羽雾花一般,拥有得提心吊胆……迫切掌控的*好像就要把他撑爆了。 但那是林世卿第一次对他敞开心扉,在将近两年的相识后,在他面前,头一次放松了警惕,露出了真实的一角。 太珍贵的信任,孟惊羽不敢辜负。 于是长久而迫切的渴望丝丝缕缕地融到了骨血深处,他知道,他必须克制,林世卿在某些方面敏感得像是兔子,时刻提防着任何经意或者不经意间的风吹草动。 就像去岁洛蛟帮事件刚过,他向林世卿问起未央门那次一样。 可这样的克制也是有限度的。 第九十二章 之子与期春又晚(下) 倘若林世卿安然无恙,便是不同他在一起,孟惊羽也大可拿出他为了复仇蛰伏十余年的耐性和林世卿纠缠到底。 但如今,有人想杀林世卿…… 他绝不允许——这怎么可能? 但世上的事情有因有果,除了让林世卿活下去,除了周帝的命,孟惊羽也同样不打算放过周帝杀林世卿的原因。 周帝对林世卿的态度很奇怪——表面的纵容、长远的利用、小心的防备,乃至筹谋已久的抹黑,到了今天毫不留情痛下杀手。 看起来似乎是林世卿功高震主,可难道在林世卿还在穿开裆裤写大字的时候,周帝就已经预见到了这个孩子以后会是他如鲠在喉的那一根鱼刺吗? 不可能的。 若说是周帝忌惮林氏的势力,那么他可以有一万种方法将这个孩子有可能威胁他的未来掐死在摇篮里。 但他也没有。 孟惊羽在派人搜罗了不少周国近年来的时政舆情后,越来越觉得,周帝在处理林世卿时的态度,和他之前处理林家后裔的手法,前后简直判若两人。 对待其余林家后裔,周帝是毫不拖泥带水地将人彻底留在战场上——多少林家子弟都是死在这种留名不留人的圣意里。 然而这么多年来,周帝却始终在放任林世卿一步步成长。 ——只是在他为周国开疆拓土,立下不世之功,即将步入神坛时,以八条罪状,一把将他甩到遗臭万年的万劫不复之地。 这在许多人看来,大约都是顺理成章的帝王心术,可在真正坐在帝王这个位置上的孟惊羽看来,这更像是一种难以言喻的…… 仇恨和报复。 不是对汝阳侯府,而是独独针对林世卿的——“先将人捧到云端,再狠狠踩在脚下”的深沉而隐晦的仇恨和报复。 要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地毁了他,叫他生而无颜,死而无名……的仇恨和报复。 可是一国之君会对什么样的人产生这样的仇恨? 为什么偏偏是林世卿? 林世卿对外宣称的身份是林家嫡脉遗留在外的外室子,可林家家风极其严谨,且不说林世卿父亲叔伯那一辈人几乎全部英年早逝,就算是在世,在老侯爷的管教下,也不大可能歪成一个玩弄女人,随便在外面娶妻生子的二世祖。 更何况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外室生的还是个男孩。 汝阳林家子嗣凋敝,这种情况下,无论如何,林世卿这根独苗认祖归宗的事都不应该拖延到他十岁。 而再加上林世卿似乎十分不愿向旁人提及他汝阳少侯爷的身份这一个疑点…… 或许,他可以猜得再大胆一些……林世卿根本就不姓林! 按照这个思路,孟惊羽终于在两个月前下定决心,派人去调查“清慕”的身份,以及“清慕”和周帝的关系。 原本孟惊羽以为这会很困难,毕竟他连哪个“清”,哪个“慕”都不知道,林世卿当初告诉他的这个名字也可能是他的小名、昵称,而且这件事情或许还涉及到了某些皇家秘事。 将这件事情安排下去的时候,孟惊羽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去面对这个大海捞针的察访也许很久都不会有答案的结果。 但事实告诉他,他想错了,只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孟惊羽就收到了明确的回复。 “清慕”二字一听便知多半不是白丁之家能起得出的名字,普及程度必然很低,若论这个名字还要与一国之君牵扯上,那么范围就又缩小了一大圈。 只是书香门第官宦世家唤作“清慕”的同音者还有一些,因为不知道孟惊羽要查的“清慕”姓氏为何,原本或许还要再耽搁一些时间,但一旦将这个名字和周帝挂上钩,在察访中,那就只有一个人才符合所有条件了,而且就于某种角度来说,这个人还很有名,只不过出名的方式不大理想。 上了岁数的百姓多少都听过一点—— 根据传回的消息,大约三十年前,楚国接二连三受到邻国战火荼毒,无奈之下,被迫与周室和亲。因孟家宗亲之中无适龄未婚女子,便封北疆公宗盛之女宗绛为郡主,封号琼玉,奉旨和亲。 楚国琼玉郡主宗绛于和亲之初,便即封妃,赐号柔,不久产下一子,为周国皇长子,名昭,而后晋封贵妃。又两年,生一女,取名……李清慕。 又六年,柔贵妃为争圣宠因杀害周帝宠妃盈妃,被褫夺封号并赐死。同年,周宫传出,其膝下一子一女先后染上恶疾,病亡。 当年,这桩突如其来的宫廷大案可谓震动一时。 由此,李昭与李清慕名传周国。 柔贵妃为何要杀害盈妃,当真是因为争宠?那两个孩子是否真是病亡?其中又有什么隐秘? …… 诸如此类的问题民间争论不休。 直到两年后,这一段风波稍稍平息,新话题取代旧话题——汝阳侯府迎来了老侯爷的嫡亲孙子。 又几年,一个名叫林世卿的小子不知什么来头,经过几次大小战役,逐渐进入了大家的视野。其后不久,因周齐之战立下大功,得右相张正廉举荐,为陛下重用,升为左相。 这才算是年少得意,一步登天。 由此,林相爷才名渐动天下。 在这之前,孟惊羽曾经有过一些模糊的预感,但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 而更多的疑问随着这些事情的浮现,又一一在他心里冒了出来:周帝知道世卿其实是他的女儿吗?周帝为什么要将她送到林家?周帝为什么要将她杀之而后快?当年她还是公主的时候到底发生过什么?她的母亲为何要杀害盈妃?她身上的寒疾是否又与这桩陈年旧案有什么关系? …… 而在纷杂的思绪中,最后涌现的是四年多前某个不曾忘怀的春日的夜晚。 琼玉殿顶的白衣少年,幽咽箫音,古剑龙渊,玄樨珮,梨花醉,木桶,竹林…… 思绪渐远,到后来相识,洛蛟帮引出的未央门印信,朝中安插多年的封右相…… 以及,梨花醉……梨花荷包……梨园…… 她似乎对于梨花有种特殊的爱好——或者说执着。 巧合的是,父皇也是如此。 而梨园据说也是父皇生前偷偷在外置办的府第,多年间,人虽不在,可里外打理得都十分周到。 世卿和父皇显然不是一代的人,要说她和父皇有什么瓜葛,着实不大可能。 那么他们的交叉点在哪儿呢?为什么会有如此相似之处? 他蓦地想起,那几年他偷偷潜去琼玉殿时,常常撞见的父皇的身影。 …… 不,不对。 不止于此。 时光的沙尘之下,绝不仅只有这些——世卿的身世,她如今遭受的所有……必然跟另一部分他还没有发觉的秘密有关。 而显然,他不知道的这些秘密,周帝知道。 沉思中,孟惊羽眯起眼睛:梁国之中内乱方平,萧瑀刚刚掌权,人心惶惶,朝局未稳,正在休养生息,几十年间,梁国怕都再难积聚起一战之力。 而一山不容二虎,周楚之间早晚会有一战。 不管是为了抓住时机,还是为了秘密,或者……是为了世卿,周国……他都打定了。 鹰隼一般的厉光从孟惊羽眼中一闪而过,他站起身,整了整衣衫,向沈寄寒道:“你最近休沐,没有上朝,因此不知。此事朕与左右相已经议过,其余公卿也无异议,只剩些细处。” “南境刚定,为免齐境遗民随意流徙,逃户流民成灾,朕在那里新设了平南都护府,刘经桓任节度使,留在那里稳定局势,诏令已经发下去了。你是世卿的人,这件事朕最信你,南征中你也算军功卓著,朕许久没有给你升衔,这回朕封安铭为正帅,你为副帅,不会有人说什么。另外,朕与封右相也会与你同去。朕不要求你们一口气灭了周国,也不必贪多,只有一个要求——拿下绍州,活捉周帝。” “……能做到吗?” 孟惊羽说话时的语气并不如何严厉,脸上犹自带着体贴臣属的温和的微笑,仿佛沈寄寒就算回答“做不到”,他也能够点点头表示理解。 可沈寄寒却只觉得这样的陛下更加慑人,一掀下摆,跪下,道:“微臣谢陛下信任,必当万死不辞,不负陛下所望!” “很好,这道圣旨朕亲自带来,这便当你接旨了,”孟惊羽笑容更加温和三分,虚虚扶起沈寄寒,自袖中抽出一卷圣旨,递了过去,“和这圣旨一同带到的,除了刚刚那些,还有一句话——” 沈寄寒接过后,孟惊羽又在他手背上拍了拍,和孟惊羽口中温和的语气不大一样,他手上的力道很重:“朕……要一个完好无缺的林世卿。” 沈寄寒开口正欲答话,却见常笑“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陛下,阿笑请求随军!愿为陛下马前一小卒,为我大楚冲锋陷阵,攻下周国,再帮沈大人把师父给陛下完好无缺地带回来!” 沈寄寒看向孟惊羽。 常笑重重叩了个头,额上立刻就红了:“求陛下恩准!” 孟惊羽一时怔住:“阿笑你……” 几月时间如静水流深,常笑脸上那锋利坚忍的棱角越发明显,仿佛正是一个少年蜕变的痕迹:“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常笑愿在此立誓——师父生,我生,师父死,我死!” 第九十三章 落尽梨花月又西(上) 果然,楚国对周国宣战后不久,自林世卿下狱以来第一次,周帝来探望他了——或许不叫探望,称作试探更加合适。 与周帝之间长久的拉锯已经让林世卿有些漠然,周帝来时,即使是做戏,他也连起身恭迎这样的敷衍都懒得再做了。 俯首,作揖,下跪,叩头…… 这些都是礼节,对君对父的礼节,周帝曾经比这世上的任何一人都更有资格受下林世卿的所有礼节。 但现在看来,那也只是曾经了。 刚过了暑伏的天气,狱中不冷不热,温度刚好,小窗透出一隅阳光投射在地上,空气中的浮尘在光线下纤毫毕现,只盯了一会儿,便叫人昏昏欲睡。 周帝来时,林世卿靠在墙角摞起的被子上,正枕得舒服,似乎打算小憩片刻,见了圣驾,也没挪窝,懒洋洋地一掀眼皮,问:“陛下御驾亲临,不知有何指教?” 周帝身旁跟来的那位内侍名为宣德,随侍圣驾多年,宫人都要尊称一声宣大总管。只是他这么多年来见得风度翩翩的林相爷在宫内行走自如来来去去,实在没有想过一向那般体面的林相爷竟然还有如今日这么不体面的一出,一时惊得呆了,直到林世卿说完话后又过了一会儿,才偷眼觑着陛下的神情,面色僵硬地回过神,“大胆”、“犯上”之类,好一顿“君臣上下”地数落。 周帝没有打断,站在几步外的距离居高临下地来回打量着这个小半年没有见过的旧臣——平心而论,周帝是有些诧异的。 没有人会不为自己的前途、未来,乃至生死筹谋,也没有人会在“前一刻万人追随荣光加身,后一刻声名不保生死难料”的巨大落差下怡然耽于现状——就算有,那个安贫乐道的人也绝不可能是林世卿。 周帝久不言声,林世卿也不再问,掀起的眼皮渐渐重新垂落回去,不多时,在他即将彻底合上眼皮的前一刻,周帝眼珠不错地开了口:“你先下去。” 此刻牢内只有三个人,周帝、林世卿、宣德,毋庸置疑,他这句话是对宣德说的。 宣德看了眼林世卿,犹豫道:“陛下,林相——不是,林世卿他……” 周帝定定道:“朕说,下去。” 宣德不敢再犹豫,应声低头出去了。 “就没有什么话想说吗?”等到宣德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牢内通道的尽头,周帝才又说道,“譬如说,朕为什么不杀你,朕为什么今日会来这里。” 林世卿好笑地抬起眼:“陛下不觉得今日来到这里,跟我说这些话,本身就是一种屈服和示弱吗?我以为,有什么话想说的那个人,应该是陛下才对。” 周帝已经四十多岁了,皮相分外诚实地记录了这些岁月留给他的痕迹,他皱眉时带起深刻的抬头纹,显得格外威严深重:“你真以为朕不敢杀你?” “嗯,”林世卿下颌微微下沉,目光却在短促的鼻音中明亮锐利了起来,“所以……陛下敢吗?” 长久以来,林世卿在周帝面前都是一副公事公办不失职也不多礼的态度,还从没露出过这样咄咄逼人的一面,惊怒之下,周帝喝道:“你——!”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林世卿微笑着低声打断了:“杀了我,陛下会有惊喜的。” 林世卿的话轻飘飘地带着诱导和挑衅的意味:“怎么样,承天之子不容冒犯,李家王权不容质疑,为什么不……杀了我?嗯?陛下?” 周帝神色阴沉,反射性地直觉得林世卿的话中有陷阱,略一思量,纠结的眉头散开,哼了一声:“林世卿,收起你那点算盘——林家旧部还在,先杀了你,朕是要逼着他们造反吗?!” 林世卿听出周帝话中的意思,神色微妙起来:“你想杀了他们?” 周帝微微弓下身,目光紧紧锁住他:“你不舍得?不舍得也没用,朕不会给这群噬主的狗咬回来的机会。” “……呵,”半晌,林世卿摇了摇头,“自毁城墙。” 周帝笑了笑,站直回去:“朕没那么蠢,他们是要死,但不是现在——就像你一样。毕竟狗链子拴在你手上,现在看来,你或者他们……总还有点用。” “陛下难道就没有想过,这个拉着狗链子的我,也许也是一只噬主的恶犬呢?把恶犬放出笼……可不像是陛下的风格。” 吟赏烟霞一般的口吻,林世卿说出这些话时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站在掌控者的位置却感受不到掌控者的权威——林世卿完全不在乎他的侮辱,也不畏惧他的威胁——这种认知仿佛就快要打碎周帝的理智,他几乎是恶狠狠地道:“只要咬的是敌人的脖子,就算是恶犬也可以暂时充作好狗,爱卿觉得呢?” 林世卿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眼里充满了讥讽的笑意:“陛下说得对,只要咬的是敌人的脖子,什么样的狗都可以算作是好狗。” “那么陛下,要狗听话是需要肉骨头的,不知道陛下打算用什么来交换,用我这条好狗去咬断敌人的脖子呢?要知道,我这条狗的母亲也是楚国人呀。” 这个人、这个话题,二人不约而同地回避了十三年,而十三年来第一次,在这样一种场合下,潜藏的角落露出了血肉模糊的伤口。 这一刻,大概连周帝自己都没意识到,他脸上是怎样残忍而快意的笑:“是,不仅你的母亲是楚国的种,你还是楚国先皇的种——但是你别忘了,当年将你母亲礼物一样巴巴送到这里、送到朕床上的是谁?!又是在谁的默许和推波助澜下,你,李昭,才会有这二十年‘林世卿’的往昔、今朝和明日?!” “爱卿……”周帝猛然上前两步,伸出手在林世卿脸上重重拍了两下,“你清醒一点。” “你原本应该拥有与生俱来的显赫身份,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但是……全因你那肮脏下贱的母亲,和你那藏头露尾的父亲,你才会失去这些!如果不是朕这么多年留了你一口气,给了你一口饭,你以为你还能在这里人模狗样地活到这么大吗?!” “林世卿你记住,这一仗是你向欠你了二十年的楚国讨债!不要以为握着林家那几个头脑不清楚的丘八就能胁迫朕了,如果不是太子拦着,你以为只凭他们就能保你到今日?” “林世卿——”周帝一把揪住林世卿的领子,继而狠狠撇开,“你真是太天真了!” 周帝揪住他领子的手并不稳当,撇开时也不过就是将他重新丢到了他身后绵软的被面上,摔得不疼,甚至身体上感受不到丝毫的痛意,只是脑中某处抽搐得厉害。 一时之间,他的整个脑海仿佛都被他自己那不知所起的猜测飓风一般席卷了过去。 林世卿感觉整个人像是灵魂脱壳一样悬在高空看着那个躯壳,不久后,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嗓音传出来:“这么多年,你恨我,是因为恨母亲,还是因为……恨母亲背叛你?” 周帝像是被他这话刺激到了,骤然拂袖,转过身去:“不过是个寡廉鲜耻的贱人!朕恨她?她配么?朕只恨当年她死的太快,没有来得及将她千刀万剐——朕只恨她玷污了我李氏皇族的血脉!” 林世卿看着他面前那个被金龙华服包裹着的背影,说不清楚他自己现在到底还想知道些什么,到底还在期待些什么——是他的生父还在爱着他的生母吗?他也曾是一个备受期待的生命吗?他也许可以藉此给周帝这么多年来对他的所作所为,甚至包括对他的判决,找到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吗? ……这,会是他这么多年来挣扎在黑暗里渴求已久的那一份救赎吗? 像是措了很久的辞,林世卿在周帝压抑着愤怒的喘息声中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近乎于小心翼翼地问道:“……于是你恨了二十年?” “是!朕恨了她二十年!日日夜夜!!”周帝听后发疯一样转回头,扳过他的肩膀,语无伦次地冲林世卿咆哮道,“朕恨她杀了盈妃,朕恨她杀了清慕!争宠算什么?她为朕争过吗?你和清慕同样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凭什么决定让你生,让清慕死?” “你知道吗林世卿……你的存在就是为了提醒朕,提醒朕不要忘了恨她,不要忘了恨你!清慕,清慕……那是朕的孩子,也是她的!她凭什么让你这个孽种活了下来,把她和朕唯一的女儿亲手害死?你告诉朕,她怎么舍得?” “你……不,我是说陛下,”林世卿有些狼狈地躲开了周帝的眼神,挣开他的手,极力控制住自己声音中那一丝深藏的哽咽,反复几次才顺畅地说出了完整的句子,“陛下……陛下还记得我——我妹妹吗?” 林世卿将自己困在角落里的身体缩了缩,紧接着又探出头,几乎手足无措地解释道:“我、我妹妹……我是说,那个……李清慕。” “记得……”大概是年纪大了,已经支撑不住这样激烈的感情爆发了,周帝没有发现林世卿言语神态间细微的变化,在林世卿挣开他时往后趔趄了一步,抵住木桌,撞得其上茶壶茶碗一阵乱响,响声渐消,他才轻声呢喃道,“清慕,你妹妹……你妹妹出生的时候朕有多高兴你知道么……你母妃的那个驴脾气,御赐了她柔字的封号都压不住,朕对她那么好……我们已经有了女儿了啊……她怎么就……” 有些旧事蒙尘已久,平日里严丝合缝地封存在记忆深处,仿佛自己还是从前的自己,可每当翘起一个边角,带来的就是抽筋剥骨般的疼痛。 ——再漫长的时间也抹不平的疼痛。 林世卿右手死死扣住自己的左腕,突出的指骨隐藏在袖子里,连带隐藏了那所有爆发和沉寂之后终于露出形迹的颤抖——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片刻后,林世卿听见自己说:“这一仗,我帮你打。” 迟来十三年的自白和痛悔无法改变任何事情——开弓没有回头箭,有些事情迈出了第一步,就已然再无退路。 十三年前的那一日,于周帝,是。 十三年后的这一日,于林世卿,也是。 第九十三章 落尽梨花月又西(下) 林世卿一身利落战铠,看着面前的宫人将手中明黄卷轴擎平,随即传来阉人特有的尖细嗓音:“相爷,接旨吧。” 他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营帐内将领们的欲言又止,安安静静地率领方甄等众将跪下接旨。 上次急召后的一切尚且历历在目,这次急召却已然不期而至。 而这一日距离他上次从狱中被放出来,不过三个月时间。 这次急召,林世卿没有推拒,将圣旨稳稳接了,稍作交代后便跟着返京的队伍一道离开了周军营地,路上只觉:原来急召这回事,无论是将圣旨握在手里,还是从旁人那里得悉,心中所感之不同者,竟也没有多少。 “你到底把他藏到哪儿了?!” 周帝眼底血丝遍布,眼圈青黑,无论是从神态还是从举止,都能轻易窥见那遮掩不住的疲惫和焦躁,他困兽似地原地转了两圈,抬起头,再次咬牙切齿地问道:“你到底把他藏到哪儿了?!” 林世卿淡淡回道:“死了。” “死了?”周帝攥紧拳头,勉强压下对他面前这个人的杀意,“尸体呢?!” “没了。” 周帝一把抄起手边的砚台,挥手要打:“没了?!那你给朕送来的那具尸体是什么,是你吗?!啊?!!” 林世卿不躲不避,仿佛没有察觉到耳侧的劲风,眼神沉静:“我送过去了,你不信,那就当做没有好了。” “没有是什么意思?你是想告诉朕,堂堂大周太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吗?!” 周帝举着砚台的手直哆嗦,却始终没办法真正砸下去——如今能说明白李昀到底死没死又是怎么死的人,只有据说当时一同出战并跟在太子身侧的林世卿了。 林世卿抬起手挥开周帝那只举着砚台的胳膊:“陛下,想必不用微臣提醒,您也该知道战场生死无常。从太子殿下向您请愿时,这种可能不就已经存在了吗?何必如今才作出这样一副无法接受的样子呢?” 周帝怔忪地看着林世卿,仿佛是在解释,又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他轻声道:“朕以为有你在……” 话刚出口,周帝便回过神来,像是无法面对自己所言一般,狠狠一个激灵,脸色急遽变换,手臂一垂,手一松,砚台落到地上发出“咣当”一声。 乍然而起的声音激得周帝又是一抖,精雕细刻的砚台立时四分五裂,几滴墨汁溅到了二人的鞋面和衣摆上,周帝身着玄色常服并同色绣龙缎面履看不太出来,而林世卿一袭轻衫白袍,衣角上零星几点墨汁晕染开来,反倒像是装点,黑白相称,平添几分雅致。 “嗯,我在,可是我在又怎么了?”林世卿扯了扯嘴角,“陛下,我是用来上阵杀敌的,可不是用来给太子挡刀的,不是您说的么——好狗,要咬敌人的脖子。” 只一转念,周帝便在林世卿的话中捕捉到了那份毫不掩饰的讥诮,他抓住林世卿的双臂,恍然大悟一般,勃然怒道:“你、你在报复朕?!可是太子呢?!这段时间不是太子一直在保你吗?!” “太子保我又如何?我任劳任怨这么多年,陛下不也想杀就杀?再说,这不是我第一次‘谋逆’了吧,不是早在廷尉府那八道罪状拟定的时候,我就已经‘谋逆’过了么?”林世卿看着周帝,唇角的笑意若有若无,“只不过上次是未遂,这次成功了而已。” “陛下应该感谢我,死的是太子,而不是你。” 这一刻,周帝清晰地在林世卿的瞳仁里看到了自己狂乱的神色:“不、不可能的……” 周帝抓着他双臂的手指被他一根一根的扳开:“说起来,陛下到底是为什么会这样自信我不会杀了太子呢?是这些年不遗余力地派人跟踪我,因而产生的自信吗?” “你不可能,你怎么可能……” 周帝手臂颓然下落,袖摆荡过身侧,刮倒了书桌上的笔架,桌上喧嚣地响成一片,“你、你不是林家、老侯爷带出来的人吗?你不是还为朕为周国做过那么多事吗?你不是还为朕打下了齐国吗?朕、朕不也给你了权力和地位了吗?为什么要杀太子?太子他什么都没做……怎么会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周帝喃喃许久,最后终于停留在了:“朕的昀儿不会死,朕的昀儿不会死……” 却也不知到底是想证明什么,或是说服谁。 林世卿闭了闭眼,重重地揉了揉额角:“原来陛下还知道林家,还知道我曾经做过什么,真是难得……可陛下不也同样御赐了八条罪状吗?林家和老侯爷教了我忠君,教了我爱国,可陛下,你看看他们忠君爱国的下场——太子殿下会有今日,周国会有今日,到底是谁造成的呢?” 周帝的神志显然已经有些不清楚了,颊侧一抽一抽,盯着林世卿反复问:“朕的昀儿呢……朕的太子呢……” “……”林世卿撇过头,过了半晌,听他还在问,方道,“如果你认为那个尸首不是他的话,那就当我已经把他烧了、埋了——随便你怎么想。总之,这个人已经死了,不管他是不是李昀,是不是太子,他都已经死了。” 如果周帝神志正常,脑筋清楚的话,他或许还有可能察觉到林世卿的话中有话,只可惜,事不随人愿。 自周帝接到太子李昀战死沙场的消息和尸首后,便急召了林世卿回京,几日以来精神恍惚,不思饮食,几乎未曾合眼。太医请脉几次,都被驳了回去,今日林世卿刚刚抵京,便在自家书房看到了这个巴巴赶来问询的当今陛下。 “烧了、埋了……烧了、埋了……”听了林世卿的话,周帝摇晃两下,两眼一翻,竟就这样晕了过去。 林世卿向前一步将他扶住:“来人——” 屋外推门进来一名内侍,正是宣德,见到周帝不省人事,顿时大惊失色,惨呼一声,小步跑过去,还不敢离林世卿太近,一时伸手接过也不是,不伸手接过也不是,问林世卿道:“哎呦,我的陛下!这这这……相爷,陛下他这是怎么了?” 林世卿扶在周帝身后的手轻轻打着颤,话音却一如既往地平稳:“太子薨逝,陛下悲伤过度,晕过去了,你去叫几个人过来,送陛下回宫好好休养。” 这是他离这个给了他一半生命的男人最近的一次——在他将这个人活生生气晕了的情况下。 宣德连声应了,叫了几名侍卫,将陛下抬回了宫。 周帝本身虽然不是什么沉迷享乐之人,身体底子还算不错,但毕竟上了年纪,长期多思多虑,这些年来肝肾二经都不大好,尤其近来几番情绪大起大落,连带寝食也受影响,这一晕竟晕出了一场格外来势汹汹的大病,宫中朝中,想瞒都瞒不住。 对于仍在抵御楚军进犯的周军,这绝对是灾难一样的消息——太子战死,皇上重病,身后无嗣。 而更糟糕的消息则是,好几日过去,陛下根本没有清醒或者转好的迹象。 周帝病势凶猛,根本起不来,别说上朝理政,连饮食药物都只能靠喂。这个节骨眼上,众臣将将等了几日陛下却丝毫不见好,只好眼见着朝政大权顺理成章地旁落至圣上当今唯一的血脉——已经嫁做人妇的长公主李清奕手中。 然而常年后宫不干政,李清奕也没有那个人脉和声望,说是大权落到她手中,不如说是落到了他的夫家英王秦晟手中。 尽管如此,但英王一族毕竟是外戚,又与林家素有冤仇,三公九卿各自站队,每每朝议总是吵架,吵不出结果便只能拖着。 一时之间,周国朝堂内外乱成一团。 而战事不等人,不过半个月内几次大败,周军便被迫只得退守绍州。 至于林世卿——周帝不醒,英王与他不和明显不想放过他,可太尉手掌军权却一向跟林家交好,御史大夫领着御史台两不相帮,而他的座师右相张正廉年逾花甲,近来身体愈发不好,也不是能做主的人。因此也便没人能处理得了林世卿这个临危受命戴罪立功的前相爷,争论无果之下,只好各退一步,默认将他锁在相府,期盼陛下赶快醒来拿个主意。 与此同时,楚军大营,营前瞭望台。 “瞧瞧,开战前朕说什么来着?兵临城下,朝中无人可用,”孟惊羽放下手中的千里眼,随手递到后面,“连老天都在帮忙。” 常笑接过,道:“末将也没想到会这样顺利,想来必是因为陛下乃是天命所归,所以战事才会如此一帆风顺。” 孟惊羽回头,蓦地一乐:“你什么时候也学会逗趣拍马了?” 常笑却不理会孟惊羽的取笑,诚挚道:“这确是末将肺腑之言。” 孟惊羽看起来心情不错,转过身子问他:“好,肺腑之言,那便再肺腑两句罢——为什么这么说?” 第九十四章 秋风怎堪掠空祠(上) 自打林世卿入狱关押后,孟惊羽还从没如今日这般如此和颜悦色地对谁说过话,即便是开战后他升任御前近卫也鲜少见到孟惊羽显露出什么开心的情绪,便不由也放松了些,道:“陛下登基不过两载,便先后灭齐伐周,而今周国城池接连失守,国都近在眼前,陛下若非天命所归,怎能在短短时间内便有这般丰功伟绩?” 孟惊羽见常笑说得认真,禁不住笑道:“朕原先还没发现,你和你家老师竟是如出一辙的伶牙俐齿,连拍马屁也能拍得有理有据头头是道。” 常笑忙道:“不敢与老师作比。” 孟惊羽又笑:“连这拘谨性子都一模一样。” 常笑腼腆地勾了勾嘴角,犹豫片刻,问道:“陛下是不是很想老师?” 孟惊羽看向远处高耸的城墙,庞大的城池横卧在秋日的薄雾中,影影绰绰。 他沉默一瞬,低低的叹息一般的声音飘散出去,无处着落。 “想,很想。” 他想她,不问风月,无关朝暮。 不论名姓不论身份,不论往昔不论来日。 常笑倒是没有觉察什么,只是神情低落下来,小声道:“阿笑也好想老师啊……” 顿了顿,又问:“可是陛下为什么不攻进去呢?老师不就在里面吗?” 孟惊羽摇了摇头——如果他还是几年前那个冲动的少年,他大概也会跟常笑一个想法,他所思所念的那个人就在那里,终于打到了今天,怎么还等得下去? 可是他毕竟不是几年前的那个与皇兄针锋相对不管不顾的少年了。 孟惊羽没有解释太多,只道:“毕竟是都城,还不到时候。” 要救出林世卿,要活捉周帝,要不留后患,甚至要招降……都需要更加仔细的谋划和更加合适的契机。 他不想等,但他必须等。 孟惊羽对着远处城门紧闭的绍州城发了会儿呆,随即,他指了指常笑手中千里眼,道:“在这里能看到你老师的府邸,要不要看?” 常笑兴奋地点点头:“嗯嗯,想!” 孟惊羽示意常笑将千里眼架在眼前,旋开前镜头,正这时候却忽然感觉地面轻微一颤,不知为什么,孟惊羽眉头一皱,心中掠过一丝不安。 “看到了吗?东侧靠近皇城最大的那座府邸就是你老师的府邸——怎么了?” 常笑脸色煞白地放下千里眼,对着疑惑地看向他的孟惊羽道:“末将可能是看错了,东侧……东侧好像有一片屋宅起火了。” 闻言,孟惊羽一把夺过千里眼,继而眼前一黑,一手死死抓住千里眼,一手死死握住瞭望台的木质栏杆,临时建造起的瞭望台十分粗糙,凸起的尖刺扎进了手掌,孟惊羽却浑然不觉,只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 “传令下去,准备攻城!” 历史的车轮一旦启动,便会以人力绝难阻挡的决然姿态隆隆前行,将所有弃我去者的昨日狠狠碾在坚实的巨轮之下,终至面目全非,再无旧迹。 林家旧部在发现左相府邸起火之后,便与直属周帝的京畿禁军和金吾卫爆发了直接冲突。很快,在周军最后一道防线的内讧中,楚军轻而易举地攻破了周国的城门。 而后在方甄等人的带领下,林家旧部集体受降,在这个带头作用下,又有不少朝臣也放下反抗同意受降,甚至包括英王一族——其实反抗也没有用,没有林家旧部的周军不啻于卸下尖爪和利齿,禁军和金吾卫伤亡巨大,也再无力反抗了,遑论其他文臣。 听说宫内传来消息说,周帝刚刚醒了过来。 ——然而已经太晚了。 战局一定,孟惊羽便将余下的事务交给了安铭,带着沈寄寒、常笑和一群亲兵近卫赶去了相府,途中封子恪也追了过来,因知晓他是林世卿的人,孟惊羽想着多个人多份力,匆匆点了个头,也便默许了他一同跟过来。 到了不远处,沿街看向相府门口,孟惊羽等一行人便见得相府的红漆府门大敞,有哭爹喊娘缺胳膊断腿往外爬的,也有抱着不少珠宝玉器往外跑的,还有胆子大不怕死抻头抻脑往里看的…… 孟惊羽与封子恪眉头同时一皱,常笑更是怒不可遏,只因陛下在这儿,常笑不能逾矩强自出头才狠狠咬住嘴唇忍了下来。 孟惊羽转头向身后的亲卫吩咐几声,便见那人向身后一招呼,领着其他亲卫迅速扣住了几名没拿东西跑出来的丫鬟小厮,并亮出兵刃肃清了相府大门附近。 孟惊羽刚欲提步,却见门口踉跄走出了一个衣饰华贵的女子,一看便知不是普通婢子,只是此时脸上身上红黑交错,看不清容貌,显得颇为狼狈。 孟惊羽向常笑递去一个眼神,便见常笑闪身而出,三两下将那女子双手扳到身后,抵住肩膀,与另外几个同被扣住的丫鬟小厮一道压到了孟惊羽面前。 压着那几名丫鬟小厮的亲卫可没有常笑这么温柔,一律用刀剑抵着脖子,好几个都吓得两股战战,刚被压到孟惊羽面前便瘫软着跪了下去。 “官爷,相府真的不是我炸的啊!” “奴婢没偷东西没偷东西呜呜呜……” “大老爷,我什么都没干啊!” “青天大老爷,您一定要还我一个清白,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 一时之间,孟惊羽面前哭天抢地乱成一团。 孟惊羽虽然没有进过林世卿这相府,但他之前与林世卿在绍州策划归楚夺位时也算时常路过这里,且多有耳闻,知道相府惯常豪奢,占地极广,府中亭台楼阁更是建得十分气派,可他透过千里眼看过来时,却见相府大半都陷入火海,结合这几人所说,再联想到他之前感受到的轻微地动,便不难推测出发生了什么。 见孟惊羽不说话,封子恪便站出来道:“这位是我们大楚皇帝,他问一句,你们便答一句,若有知情不报者,蓄意隐瞒者,立斩不饶——听清楚了吗!” 这时却听常笑压在手下的那名女子嘶哑着嗓子咳了几声,诧异道:“你是那个……楚二皇子孟惊羽?” “放肆!”常笑手上加力,喝道,“陛下的名字也是你可以直呼的?!” 那女子脸色一白,闷哼一声,不说话了。 孟惊羽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抬手示意常笑松点力气,躬身仔细观察了一下那名女子的长相,试探道:“嘉恪公主殿下?” 萧瑶苦笑道:“周国都快没了,还说这些无用的干什么……陛下不必客套了,本宫既是府中主母,陛下若想知道府中发生了什么,本宫自会把今日府中之事悉数告知,也省得陛下再问他们了。不过说实话,今日事发突然,别说是他们,就算是我也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 孟惊羽点点头,见状常笑手下松了些力气,好让她站直,只是孟惊羽却没有让亲卫放开另外几人。 “罢了,”萧瑶道,“本宫先说与你听便是。” “陛下应该听说了,这段时间相爷和本宫都被囚禁在相府里,但更确切地说,相爷和本宫是被分别锁在了两个房间。大约两个时辰多前,本宫刚刚给相爷送过点心打算回屋,出门走了不远,相爷的房间便发生了剧烈的爆炸。因为刚给相爷送过点心,还聊了几句,所以很确定那个时候相爷是在屋子里的,恐怕相爷现在已经……” 萧瑶眼眶一红,止住泪意:“除了相爷的房间,还有几个房间也先后发生了爆炸,很快就引起了大火,府中的仆役……” 孟惊羽额角的神经一跳一跳,已然听不清余下的话了,脑中回环往复的只有那两句—— “相爷的房间发生了剧烈的爆炸……” “很确定那个时候相爷是在屋子里的,恐怕相爷现在已经……” 左相府邸的爆炸,炸醒了周国的老皇帝,炸懵了楚国的小皇帝,炸没了那府里半个园子的人——包括这个府邸的主人自己。 仿佛短暂得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又仿佛漫长得过了整整一季枯荣,孟惊羽听过话后耳边如响重锤,带起呜呜嘈嘈的一阵耳鸣,不知按住了谁的胳膊,稳住了身子,旋即大步流星地冲进了府去。 常笑扯住萧瑶,也顾不得什么这是梁国公主还是老师夫人的礼不礼了,厉声喝道:“带路!”便紧随其后地跟上了孟惊羽。 沈寄寒跟封子恪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后跟这常笑的脚步追了上去,最终一半亲卫留在大门口守着,另一半也跟了进去。 唯有封子恪,跟了两步后,转头越出府墙,去了另一个地方。 火已经扑灭,焦黑的断壁残垣仍自冒着幽幽的青烟,四处断裂不全的四肢,断梁、砖块,瓦片,衣服碎片,还有因为爆炸后的火灾而出现的令人作呕的那股烤熟了的人肉味,天空中偶尔出现的惊起的乌鸦…… 惨烈而真实——比这座府邸之外的任何一条巷道都更加像是刚刚经过了一场战争的洗礼。 孟惊羽越走越不想走,越看越不想看,便是战场上的尸山血海他也未曾怵过半分。但是现在,四下望去的这些已经委婉了许多的触目惊心,却已经足够让他萌生退意。 他没有办法想象,如果这里有…… 不! 他等了那么久,盼了那么久,想了那么久,念了那么久,终于到了能够光明正大地用胜利者的姿态站在她面前的这一天—— 她却…… 第九十四章 秋风怎堪掠空祠(下) 根据萧瑶所指,孟惊羽等一行人很快便找到了圈禁林世卿的那处院落——围着那院落的多处院墙都被炸出了缺口,包裹在内的砖块参差不齐地裸露出来,而那主屋屋顶也被彻底掀了开来,梁柱已经彻底损毁了,此刻废墟上方正袅袅地冒着黑烟,尽是硫磺和枯木燃烧后的气味。 孟惊羽在来路上多次安慰自己,林世卿武功极好,又有多年行军经验,对火/药这类物事应该非常警醒,一旦闻到气味,就算是抗旨破窗而出,他也绝不会待在爆炸中心坐以待毙。 可如果是突然爆炸,或是有人用什么办法遮掩过去了呢? 倘若这场爆炸炸得连房屋框架都彻底不复存在了,那么就算人在爆炸的前一刻跑了出去……又能跑多远呢? ——真的有人能够在这样的爆炸中生还么,即使那个人是林世卿? 也许真的如萧瑶所说:“恐怕相爷现在已经……” 孟惊羽连忙打断自己——便是当年孤军深入齐国腹地几个月来搅得天翻地覆,也没人能成功伤得了她,留得住她,区区火/药……区区一点火/药又算得了什么?! 林世卿不能死……他必须活着! 孟惊羽在院门口站了片刻,抬步走向院内,步子越来越急,可到了那废墟门口却又倏然停住脚步,常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差点撞到他背上。 孟惊羽低下头,右手攥紧拳头,重重捶了几下额头,才又重新看向那间废墟,背着身子摆了摆手,让余下的人在这里等他。 废墟中的砖瓦家具大多因为剧烈的爆炸已被炸得七零八碎,便是仍能看出形状的也被其后的大火烧得只剩下辨不清本色的各样炭块了,燃烧后的砖木承不住力,孟惊羽每走一步脚下便传来一声小小的“咯吱”声,留下一片片黑色的余烬。 几步后,孟惊羽再次停了下来——这次,他不知踩到了什么东西,硬邦邦的,没有碎,也没有传来“咯吱”声。 孟惊羽心中一颤,没敢向下看,而是稍稍挪开脚,又重新搭上了那个东西,感受了一下它的形状——有几个短短的分叉,顺着一边好像还有一个枝干,那枝干之间的交汇点仿佛还有一个竹节似的硬结,只是燃烧后的木枝应该不会还这么硬吧…… 那会是什么? 孟惊羽呆立片刻,脑中猝然一道惊雷劈闪而过,僵在了原地——这是、这是…… “阿、阿笑?”孟惊羽轻轻唤道,“你过来。” 孟惊羽的嗓子绷得很紧,这时候任谁都能察觉到陛下的状态不对了,常笑闻言将萧瑶转手给了另一名亲卫看着,放轻脚步走了过去,心中却更是惶然,暗自祈祷陛下这个样子……千万不要是师父出了什么事。 “陛下,您怎么了?” “……”孟惊羽这一瞬间仿佛哑了,接连开口几次却仍是什么都没说出来,不得不狠狠清了清嗓子,直到喉间隐隐出现了一丝铁锈味,才向常笑吩咐道,“你……你去带人,将府中全部搜索一遍……找你老师。” 常笑得令,即刻后退一礼:“诺,末将这就去!” 说罢便转身要走,孟惊羽却再次叫住了他:“等一下!不管……不管世卿是什么样的,朕……都找来……都找来给朕看看……这里不用留人了,都去。” 常笑心中一震:“不管老师是什么样的,都找来给陛下看看”是什么意思? ……每一个毛孔仿佛都因为某种可怕的猜测而战栗起来。 这一刻,废墟上那无处不在的刺鼻气味仿佛扭身便幻化出了爆炸时分那森罗可怖的一幕幕,在二人面前张牙舞爪地伸出狰狞的触角,最终凝滞不动,定格在屋中的人或许尸骨无存……更或许,连完整的躯体都已寻不回—— 便如同几个时辰前相府那无数于轰然一炬中倾颓不见的层台累榭一般,曾经的风华与煊赫全部遗失在了那似曾相识的残骸与旧址中,徒留满腹雪泥鸿爪一般的记忆。 常笑这次没说话,在原地呆了片刻,头也不回地带着亲卫四下散开,寻找林世卿的踪迹去了。 兵甲声响渐消,孟惊羽小心翼翼地抬起了麻木的右脚——满地焦黑的灰烬中,露出了一节惨白发灰的指骨。 一阵眩晕猛地袭来,孟惊羽无处借力,抬起的右脚立时重重落了回去,天旋地转中,耳边再次传来了“咯吱”一声,孟惊羽的双手以肉眼可视的幅度来回颤抖着,继而落到了右腿上,把腿缓缓搬开,随即嗓子里发出了一个嘶哑得不似人声的短音节——只是声音实在太小,很快就消失在了垂死挣扎一般的倒气声中。 孟惊羽将手探进衣内,摸出了一张叠起的绢帕,狠狠握在掌中,一步一步地退出了这间废墟,不知不觉便跑了起来,一只手拄到院内的一颗树上,另一只握着绢帕的手顶住了胸甲——那是胃,胃部先是不受控制地紧缩,而后扭了节一样疼痛起来。 孟惊羽一点一点弯下腰,呛咳般地呕吐起来,只是几个时辰没有进食,除了点液体,什么东西都吐不出,直到憋得满脸通红,口腔和鼻腔都充满了胆汁的味道,腹中痉挛的感觉才逐渐消褪。 孟惊羽借着树干撑住身体,脑中只剩下了魔怔似的一句:“那不是她。” 毫无来由的念头,毫无来由的笃定。 “陛下!” 正这时候,一名亲卫急急跑过来,手上捧了一只自肩膀截断的残肢——那残肢的衣袖仍旧套在上面,勉强可以看出纯白的底色,上臂断口处血肉模糊,骨头茬子支棱出来,明显是被炸开的痕迹,目光向下,那双手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 孟惊羽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那断臂上挪走,神色呈现出一种死水般的平静:“拿走。” 那亲卫不明所以,愕然看着孟惊羽,结巴道:“拿、拿走?陛下,这、这不是您吩咐……常小副尉说——” “朕再说一遍,拿走。” 那亲卫被那语气吓得缩了缩脖子,再疑惑不解也不敢多问了,只好捧着这只断臂退下,打算去找常小副尉商量一下。 “慢着——”那亲卫刚走两步,便又听孟惊羽道,“不必找了,吩咐下去,带上萧瑶,入宫。” 此时,幽篁阁。 “护、护法大人?您怎么来了?不是说是门主要来吗?” 街上尽是入驻的楚军,封子恪捡着小路走,刚自后门翻进,便见着一个小厮装扮的未央门人目瞪口呆地盯着他看。 一听这话,封子恪顿觉不妙,问道:“门主说要来这里,但是没来?” 那门人点点头:“媚姬大人是说过门主要来。” 这几月间林世卿先被锁拿下狱,后又紧急出征,再又被圈禁看守,前前后后的往来通信都被周帝监视得极严,为了避免被发现,林世卿和门中已经有许久未曾联络过,他是否有什么新的计划,那场爆炸又是有意为之还是其他什么, 封子恪全部都不得而知。 不过,媚姬身在绍州多时,幽篁阁又是信堂主枝,毕竟近水楼台,封子恪心道,若是林世卿有什么新的安排,或是有哪处出了什么意外,媚姬必会是第一个得知的。 听这门人所言,他的猜测果然八九不离十,只是…… “带我去见媚姬。” 那门人带封子恪进屋时,便见媚姬一身大红软沙罗,眉间印了个三瓣莲红花钿,正抱臂倚在二楼一间茶室窗边,那窗留了条缝,刚好可以看见街上的情景而不被发现。 “封右使?你怎么……”媚姬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又往窗外瞥了瞥,随即了然道,“是楚军已经彻底攻进来了吗?” 封子恪道:“嗯,我是偷溜出来的,时间不多,长话短说,相府爆炸起火的事情你知道吗?” “知道,”媚姬正色道,“但是今天外面戒严,我的人几乎出不去,只有两个到了相府的,但最后也是无功而返。相府爆炸那阵子虽然混乱,但看管得也格外严,我亲自去看了,守备太密集,没法混进去。” “原来是这样……对了,我听他说世卿要来这里,”封子恪看了眼门外,“这是世卿安排的吗?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来?” “这是半个月前订下来的计划了,那时候那老皇帝刚病,相府天天都宾客盈门的,这个官进去,那个官出来。只是混进去的机会多,和公子单独见面的机会却很少,我的人趁乱成功进去过一次,见到了公子。公子没留字条,估计是怕进出门时被人搜出来,只留下一句‘城破之日’,再多就没了。我琢磨着公子这意思应该是今天要来,所以就提前派了人在后门候着,谁料你都来了,公子却还没来。” 封子恪听后,默然半晌,缓缓道:“不对……” 媚姬问:“什么不对?” 封子恪抿了抿唇,道:“我想世卿的意思应该是,先城破,她再找机会离开,可我听说……是孟惊羽先发现了相府起火,而后才攻城——再说,你们都进不去,世卿更不可能光凭他自己就把半个相府给炸了。不仅如此,我们攻城时应该是相府守备最松的时候,要想脱身没有比这个时机更好的了,可她却到现在都还没来——现在城门已经全被楚军把持,安铭也带着人正式驻扎进来了,世卿却还……” 媚姬脱口道:“会不会是——” “不会,”封子恪知道她想说什么,立刻摇头道,“我来之前入府查看过,那种爆炸绝非小量火/药能够造成的,更何况,想要埋下那么多火/药也绝非一日之功,世卿打了那么多年仗,对火药的味道很敏感,就算掩饰也不可能闻不出来,可她却又没有同你联系。除非……” 二人对视一眼,媚姬心头一颤,惊怖与忧虑一同浮起—— “除非有人故意炸了相府,作出公子已死的假象,提前将人劫走了。” 第九十五章 一梦江湖十五年(上) 宏阔的大殿门窗紧闭,封住了满屋子行将就木的病气和死气,渗入鼻端的沉闷与窒息感毒药一般,仿佛即将透过血脉不动声色地汩汩流遍全身。 不过短短两旬时日,旧日那些暴跳如雷和怒发冲冠就已经在床上的老人脸上完全无法想见了,枯槁与松弛的褶皱如同盛年的藤蔓,顺着眼角的纹路爬满了整张灰败的容颜。 “林世卿在哪里?” 突兀而冷硬的话音自内室一角传来,那人的身体罩在一片光线不及的阴影处,若不出声,几乎很难发现那里还站了一个人。 “竖子小儿,那吃里扒外的逆臣现在何处,问朕作何?!你不是应该最清楚的么?” 宣德已被隔离,宫人各自逃难,盖着金丝龙被的皇帝无人照料,发丝蓬乱,只套了一件起皱的外衫,勉力靠在叠起的枕头上。 周帝掩住嘴咳了咳,用力顺了几下气,喉间发出破陋风箱似的响动,神情却仍旧带着上位者的高傲与蔑视——时至今日,仍旧不肯认输、更不承认失败的上位者的高傲与蔑视。 那人缓缓步出阴影,露出了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他——孟惊羽,一瞬不瞬看着周帝,道:“相府被炸了。” “炸了?”周帝先是一愣,随即咳喘着拍床笑了起来,“被炸了?都炸了?咳咳,咳……好!好,好……” 笑毕,抹了抹眼角笑出来的眼泪,点点头:“人都炸没了吧?好,很好,真是好极了!难怪你问到朕这来了,可惜不是朕做的。” 话落,他似乎又在孟惊羽脸上看出了什么,朝向孟惊羽微微倾身:“朕以为,你是因为死了一条好狗来向朕号丧的,看样子……难道不是?” “他没死,”孟惊羽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他在哪儿?” “没死?不是都炸了……”周帝反应过来,唱戏似地拉长了音调,“哦——是炸碎了,不见了,还是跑了?也是,没有他帮你,你哪能有今日?不过现在发现原来大家都是同病相怜也不晚——啧,后辈,记住了,不听话的狗要趁早杀,如若不然……瞧瞧朕,瞧瞧周国,瞧见了么?别急,你早晚也会有这一天的!” 孟惊羽深深呼吸了两下,压下所有翻腾不休的冲动,又向周帝走近了两步:“哦?狗?” “这样说来,陛下还不知道罢,”孟惊羽的瞳仁黑得发亮,语气轻快,似乎正要说一件令人欣喜的小秘密,“这么多年,陛下都没发现吗?实在是太粗心大意了。” 这种情境下,“陛下”二字听来真是格外讽刺和尴尬。 人在病中,情绪更是纤细敏感,周帝看着孟惊羽成竹在胸的模样,唇边的弧度霎时隐没,龙颜不悦得很明显:“什么不知道?” “林世卿其实不叫林世卿,”孟惊羽慢条斯理道,“他还有个名字。” 周帝闻言心道,大概是林世卿那个“李昭”的身份被他查出了什么,不过如今周国将灭,林家人该死的也都死了,就算这件事被发现了,无凭无据,死无对证,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心中有底,不悦也就少了许多,便漫不经心地问道:“什么名字?” “李清慕,”提到这个名字的刹那,孟惊羽的眸底立时便浮现出了少年般的促狭,捉弄人似地夹带了点恰如其分的小得意,“她叫李清慕,是个女子。” “听说,是你那死了十几年的亲生女儿呢!” ——如同一句恶意的玩笑。 ——如同一句蹩脚的判词。 周帝那一句准备好的“胡言乱语”还没来得及出口,就已经被寸寸封堵在了舌根底下。 空气沉默一瞬,旋即,周帝便厉色驳斥道:“可笑……荒谬!简直荒天下之大谬!一国之君口出妄言,借着一个死人来诓朕,简直……简直卑劣至极!你究竟所求为何,直言便是!” “呵,就如今的周国,朕若有所求直接拿了便是,还用得着花这种心思来诓你?”孟惊羽嗤道,“陛下不愿意相信是吧?无碍——巧得很,朕刚好也没办法证实,只是您老最好祈祷她还活着,等着她跟你对质的那天。” 孟惊羽说得太确定,几乎带上了某种蛊惑人心的神性。 周帝下意识接道:“不可能,他没对朕说过。” “换做是朕,朕也不会说的,”孟惊羽盯着他脸上的每一分变化,一字一句道,“较之于做为父者口中的那一条狗,朕还是觉得,做为君者手下的那一条狗要更舒心更顺耳些——起码,不会觉得自己生来骨子里就活该带着被人驱使逆来顺受的奴性,是不是?” “……”周帝的神情空白一瞬,“你放屁!” 这大概是周帝这辈子里有数的几句粗口,和他原本打算说的话应该不大一样,猝不及防冲出口时还咬到了舌头,有些吐字不清,顺带喷出一串带着血丝的浑浊的飞沫。 孟惊羽好脾气地没有理会,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如同旁观一场拙劣的演出,保持着合适的距离,既不推波助澜,也不退步抽身。 那目光里好像隐藏了无数细密而锋利的针,淬了见血封喉的毒,随时准备向他一拥而上。 周帝慌乱躲闪着:十几年来,他悉心谋划用完就扔的一条狗,竟然是他那死了十几年的亲生掌珠?! 不可能……不可能!! 他不信,他当然不信!! “林世卿他有过孩子!”周帝蓦地想起一年前的那些流言,仿佛拿到了什么机要证据,又强调了一遍,“他有过孩子!” 孟惊羽偏头看他:“嗯,有过孩子……那么孩子呢?” “孩子……孩子打掉了……”短暂的茫然后,周帝又马上道,“不、不是这样……他成过亲!他有过妻子!和那个梁国公主!” 孟惊羽道:“嗯,有过妻子……那么然后呢,圆房了吗?” 周帝怒道:“这朕怎么知道?!” 孟惊羽并没有就此放过他,继续步步紧逼道:“林相爷权倾朝野,功高震主,一举一动陛下不是都已经习惯握在掌中了吗?!” “与你无干!”周帝随手抓过床边的药碗,丢了过去,怒极而啸,“闭嘴!” “陛下已经相信了吧,”孟惊羽侧身避过,过分冷硬的线条显得笑容也彷如带着尖锐的刃口,“否则又何必恼羞成怒呢?” 周帝咬牙切齿地看着他。 “毕竟身居高位,做了不少年陛下的左右手,想必——”孟惊羽正说着,忽然却听周帝也说了一句什么,声音有些小,没有听清,便问,“什么?” 这回声音大了,只听周帝说道:“不可能,女子不可为官。” 周帝说得信誓旦旦。 孟惊羽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到了这种时候……到了这种时候,她的父亲还在想这样的事? 女子不可为官?! 便是退一万步讲,那个人不是她的父亲,那些汗青之上属于她的浓墨重彩,难道仅仅因为她是一个女子就可以被轻而易举地抹杀了吗? 一时之间,孟惊羽只想大笑三声:“周国到了今天才被灭,真是不亏了。” 刚愎自用,唯我独尊,抱残守缺,独断专行——真是再贴切也没有了。 周帝回过神,阴沉道:“什么意思?” “呵,没什么意思,”孟惊羽一阵脱力,深觉与他已然无话可说,扬声道,“来人!” 大门应声而开,沈寄寒入内道:“陛下有何吩咐?” 孟惊羽道:“好好守住这里,再派些人来侍候,照顾好这位,别怠慢了。” 沈寄寒听后便即刻出门传令去了。 离开前,孟惊羽脚步顿了顿,终究还是分了一眼给周帝:他本想等她回来后,让他们父女见上一面,多少也算团圆,但是如今看来…… 孟惊羽扭过头——相见不如不见。 一个心里只装着自己,只装着地位与名声,只装着权柄与利益,只装着掌控与利用,不懂得爱与被爱的父亲……要来做什么呢? 就当那个李清慕十几年前就已经死了罢,就当那个林世卿十几年来真的姓林罢。 留着这个给过她一半血脉的男人一命,已而是他最后的仁慈。 踏着一地碎星似的光影,孟惊羽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了周帝怔忡的视线尽头。 · 另一边。 半梦半醒间,林世卿感觉自己仿佛听到有人在说话,只不知是距离太远,还是神志疲散,那声音时大时小,模糊不清,最终也只隐约听到了“公子”、“门主”、“不能”、“滚”等几个词,从音色和语调上来看,应该是一男一女在吵架。 然而还没等他想太多,便感到头上浇来一泼冷水,不由立时浑身一战,迷迷糊糊地眨了几下眼睛,睁了开来。 困顿中,林世卿动了动胳膊,才发现自己被牢牢绑在了一个木架上,周遭阴暗潮湿,看着像是个地牢,无窗,只在自己身后的左右两侧和面对着的通道口两侧的石墙上各悬了一只火把,燃烧时发出细微的声响。 而空气中一股腥膻腐臭的霉味则久久挥之不去,像是长期未曾通过风的排泄物、血液与腐尸的混合气味,闻得人难受极了。 这环境委实是差得不能再差,但林世卿却从中感受到了一丝说不上来的熟悉。 第九十五章 一梦江湖十五年(下) 随着神志渐复,林世卿又细细扫视一圈后,心中大略有数,视线终于落向了他侧前方的那两人身上——一名女子正怒目看向身侧的男子,双手仍扒在那男子拿着铜盆的胳膊上,那男子不耐烦地一甩手,将铜盆甩到地上,也顺势甩开了那女子挂在他胳膊上的手。 铜盆摔在地上,顿时发出嗡鸣似的回响。 那男子神色阴郁道:“回去。” “不回去!”那女子急怒道,“你怎么能这么对公子?!你为什么要把公子关在这里?!你到底打算干什么?!” 那男子环住那女子腰背,钳紧小臂,将人半拖半拉到了通道口,往外一推:“我怎么对他,是我的事,我打算干什么,跟你也没有关系——滚!” 那女子见反复挣脱不开,倏而眸光一凝,翻腕一抖,便自袖中滑出柳叶状无柄单刃,屈指夹住刃背一掷,向那男子手背飞去。 那男子显然不曾料到如此,仓促之下虽然松手躲开了,但仍旧在手背上划出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那女子一见得手,脚一蹬地便向林世卿的方向冲去。 那男子却反应更快,一旋身便堵在了林世卿身前,挡住了那女子,他舔掉了手背上的血迹,眯起眼睛,森然道:“你跟我动武?” “我也不想!”那女子抽出一把匕首横在身前,咬唇道,“你放了公子和弄影,想怎么处置我都行!” “休想!”那男子道,“放下匕首,滚出去,别逼我也和你动手!” 那女子崩溃道:“是你在逼我!” 继而又啜泣着轻声道:“相公,放了公子和弄影好不好?咱们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公子一定不会怪罪咱们的……” 那男子转转眼珠,神情柔和了些,向那女子慢慢靠近,道:“好,那咱们先回去,你出来这么久,儿子该想你了。” 那女子见他靠近自己,先是往后退了退,听了他的话后才又停住,喃喃道:“儿子……” 那男子伸出胳膊,张开手,柔声道:“嗯,儿子在屋子里等你呢,我放了他们,但是现在咱们先去看看儿子,好不好?” 那女子正要点头,却听室内突然传来了断续几下虚弱的咳嗽声,那女子神色一喜:“公子醒了!”便拨开那男子要去看。 那男子当机立断,横掌为刀,劈在了那女子后颈,而后将人接在了自己怀里。 “是……你们,”林世卿的嗓子干涩沙哑,脑袋麻木酸痛,用力吞了一大口口水才觉得喉间舒服了一点,眼神自那女子脸上挪到了那男子脸上,“久违了,红袖……许右使。” 许君皓没接茬,看了他两眼后,抱着红袖出了地牢。 片刻后,许君皓回来了,身后跟了几个未央门人,搬来了一张椅子、一张小桌,一个炭盆和一架刑具,而后那张小桌上又放了一壶茶并两只盖了盖子的小碗。 那几个门人将东西摆放整齐便都退了出去。 林世卿抿了抿唇道:“将红袖送回去了吗?” “送不送回去与门主有什么干系吗?”许君皓大喇喇坐到椅子上,一挑眉,“门主……不关心关心自己?” “有什么好关心的?”林世卿道,“我让你放了我,你会放吗?无用功罢了。” 许君皓道:“放是肯定不会放的,不过说不定你问我什么,我一时心情好,就回答了呢?当然,问不问在你,答不答还是在我。” 林世卿也不啰嗦,问道:“这是未央门地牢?” “聪明。” “你现在控制了门内?” “是,说起来,我还得感谢你去晴雪谷时,带走了那一批不服管的人。” 这倒不是什么始料未及的事情,林世卿在心中叹了口气,坠崖之后她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隐患,本打算待战事稍歇,便回渝州好好整顿一番,孰料接下来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完全没有留给她应对这些事情的时间和机会。 林世卿开口几次却又作罢,卡了卡壳,忽然问道:“你喜欢她吗?” “还行。” “孩子怎么样了?” “很好。” 林世卿从来没想过,原来他还能和许君皓这么心平气和地聊上几句红袖的事情,一时间,心里感觉殊为奇异,不过一想到那个尚且无缘一见的小娃娃时,却又觉得这样的一问一答好像又很正常。 “起名字了没?” “起了。” “叫什么?” 许君皓沉默了一下,才道:“宗禾,宗……宗室的宗,禾木的禾。” 林世卿忍不住笑道:“好名字,黍稷重穋,禾麻菽麦,至少往后这孩子一定吃得不错。” 许君皓低低地“嗯”了一声。 两厢沉默片刻。 林世卿敛起笑,问道:“铃铛也在你这儿吗?” 话一出口,二人便不约而同地感受到方才平和的氛围随着这个问题不着痕迹地消散了。 “……不在,”许君皓默了默,唇角涌起一丝古怪的笑意,“但你过一阵子就可以见到她了。” 林世卿心中虽不解,却也没有再多纠结,只道铃铛性格讨喜,又有红袖护着,应该不会出什么事,便接着问:“弄影呢?” “关着。” “嗯……那周国呢?现在……怎么样了?绍州、相府怎么样了?” 提起这个,许君皓倒是饶有兴致地来回看了他几圈:“相府刚起火,楚军就开始攻城了,没多久林家军带头投降,你说周国能怎么样,绍州能怎么样,相府能怎么样。” 旁人不清楚,林世卿却很清楚,这个投降早就是计划内的事情了,如今听来倒不意外。 “不说这个——你怎么会想到利用萧瑶……”林世卿闭了闭眼,“罢了,你们若是换个别的法子,今日我也不会在这儿了。” 许君皓干脆承认道:“不错。” 林世卿道:“周帝……怎么样了?” 许君皓道:“唔,听说是活捉,圈在宫里了——你问他干什么?” 林世卿不知该喜该忧,只道:“好奇。” 顿了顿,又问:“弄影怎么会被你抓了?之前派梁国人截杀弄影和我的那两次也是你做的?” 许君皓皱眉道:“派人伪装梁国人截杀弄影是我做的,可我什么时候派人截杀过你了?” 林世卿心道:这就奇怪了,想他死的不少,但是真有胆子有能力对他动手的还真是凤毛麟角,如果在堰城城郊奉公山上的那次不是许君皓派人做的,那又会是谁要他非死不可? 到了这个时候,许君皓没有必要骗他。 林世卿暂时略过这个问题,接着问道:“那个假侯爷是你的人?” “非要这么说也可以,”许君皓摸了摸那茶壶,仿佛在试温度,而后又拎起来晃了晃,道,“你昏迷了两天,未曾进食进水,想喝吗?” 林世卿不自觉咽了烟口水:“不想,你不会给我喝。” “这你可就说错了,”许君皓道,“你说不想,我偏要给你喝。” 说完,他便掀起旁边那两个小碗的盖子,分别向茶壶里倒了不少,用那碗里的一只小勺伸进壶搅了搅,搅拌好了,又用舌头舔了舔那勺子,咂嘴道:“啧,这滋味。” 随即,他重新将茶壶盖上盖子,走上前去,掰开林世卿的嘴,将茶水灌了进去。那茶水极烫,林世卿左右扭头想要挣开许君皓的手,却无奈身不由己,舌头和喉管烫得火烧火燎的疼,最终仍旧被灌下去不少。 许君皓丢开茶壶:“不是毒药,死不了。” 林世卿呛得鼻涕眼泪都出来了,烫麻了的味觉后知后觉地品到了一点过辣和过咸带出的苦味,口齿不清道:“这、这是什么……” 柔软的口腔内壁上到处都是水泡,林世卿不敢乱动舌头,也已然无法想象自己口中现在已经是个怎样的惨象了。 “普通调料而已,辣椒和盐,”许君皓敲了敲桌子,示意他看桌上那两个小碗,把着碗沿倾斜着给他看了一眼,道,“等会儿还有用,没舍得用完呢。” 林世卿实在不想知道许君皓等会儿要把这两种普通调料用在什么地方,只好有气无力地嘶嘶往嘴里吸着凉风,以求减轻些痛感。 “我听说之前没少人夸过相爷‘温润如玉、君子端方、风雅无双’之类的,啧啧,真应该把你现在这副猪狗不如的样给那些人看看,”许君皓掐着他的下巴左右转了转,嫌恶道,“或者拿个镜子给你自个儿看一看也好,好好认识一下自己——真是恶心。” 林世卿一边轻轻吸气,一边道:“你为什么这么恨我?” “恨?嗯,我是恨你,不过原因暂时无可奉告,你死之前会知道的,”许君皓拍了拍袖摆,抹了抹手背和手腕上那些刚刚灌林世卿茶水时被溅出的水滴烫伤的红印,“但是,不是现在。” 林世卿偏过头,在肩侧的衣服上蹭了蹭快糊了一脸的鼻涕眼泪。 “还有什么想说的吗?”许君皓从刑具架上摘下一只布满倒刺的鞭子,那鞭子儿臂粗细,他不经心地挥了挥,便已能在空气中抽出猎猎声响,“等会你可能就说不出来了。” 林世卿大着舌头苦笑道:“我只觉得自己今年约莫是与牢狱犯冲。” “别担心,”许君皓也笑了,“这将是你最后待过的一个牢狱。” 顿了顿,他又舔了舔嘴唇,倒过鞭子把手挑起了林世卿的下巴,猛兽盯着猎物一般,燃起的眸光中尽是某种嗜血的兴奋与*:“你知道么,林世卿,其实我很庆幸你没死——那种死法还是太便宜你了。” 说罢,犹不尽兴一般,许君皓继续凑近了些,林世卿耳边灼热的呼吸与压抑的低语让她恍惚有种耳鬓厮磨的错觉:“林世卿,林世卿……为了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十五年。” 第九十六章 天寒荆溪白石出(上) 许君皓手中这条鞭子并不算一无是处,因为每一鞭子下去时,尖利的倒刺都会带来鲜明而彻骨的疼痛——一遍一遍提醒林世卿,他还活着。 其实她想做的、能做的都做到了,虽然和之前设想的有所出入,但天下一统的梦想孟惊羽已经帮她实现了,这个时候她原本就该功成身退,即便是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咽气也该死而无憾……可当第一次疼痛袭来时,她却忽然很想—— 活下去。 圈禁时,她无数次在脑中描摹过和那个人再次重逢时的模样——他攻占绍州后,打开紧闭已久的相府大门,刀兵相斫,拨开层层禁卫,伴随着屋外投进来的第一缕阳光,像那时站在洛城月老庙旁那棵新芽方生的老柳树下一样,歪着头,挑眉冲着她笑,又暖又灼人,或许还会说一句: “世卿,我来了。” 更或许,他还是会得意地说那句: “我早说了,你逃不掉。” 这段时日,寒毒发作几次,不过因为服药及时都挨过去了,可与此同时,她也明显感觉到,寒毒发作的频率愈发频繁,白日也常常犯困,精气神已然大不如前,就算许君皓不抓她来,她也不知道这副逐渐被寒毒蚕食的病躯究竟还能支撑多久。 可无论如何,她现在翻来覆去只有一个想法—— 她还没有见到孟惊羽,不能死。 活下去。 “活下去”这三个字仿佛给他注入了无穷大的勇气,脑中那一点摇摇欲坠的清明长明灯似的,火烛巍巍地打着颤,却始终不肯熄灭。 林世卿原本就被许君皓那一盆冰水浇了个透,此刻衣服被鞭子上的钩刺划拉得七七八八,身体里余下不多的暖意也随着衣服的破洞和伤口加速流走,随之而来的便是难以忽视的仿佛连五脏六腑都即将冻结上的寒冷。 落鞭的间隙,林世卿撑着脑中那一点凝而未散的清明抠着字眼想道:就算死,她大概也是死在与她相斗十余年的寒毒上,而不是死在许君皓的鞭子下。 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 这是她在十几年前就知道的事,她以为事到临头,她可以平静地接受,但她从未想过,事到临头,她竟然会如此刻一般觉得不甘心。 是的,不甘心。 因为知道自己时间有限,所以她并没有打算和这个人世建立起来什么深沉的牵扯,可世事难料,意外一个接着一个。 起初是子恪,然后是四个剑侍,再后是孟惊羽,而今又多了一个常笑。 这已经不是牵扯,而是牵绊了——如果只是牵扯,她还可以狠一狠心一剑了断,但牵绊不行,抽刀断水……哪里是说断就断的呢? 她不能死,不能死在这里,不能死在现在,不能死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她还有想做的事,还有想见的人。 “为什么……是十五年?” 林世卿声音喑哑,音节破碎,可在安静的地牢里听来却异常清晰。 许君皓手上一顿:“很好奇?” “为……什么……恨我?” 许君皓伸指摸了摸倒刺,两根手指漫不经心地捻了捻,晕开一小片艳色:“真想知道?” “我……中毒……快死……” 许君皓明显不信:“什么毒?谁下的?什么时候中毒的?” “寒毒……一个女人……十几年前……” 许君皓一蹙眉:“说清楚点。” “嗓子……冷……” “真麻烦,”许君皓低咒一声,“要是敢骗我——”他抻了抻手中的鞭子。 话落,便向外走去。 见他离开,林世卿不由短暂地松了一口气。 林世卿身体虽已至极限,脑袋却从没转得如方才那样快过——一方面,许君皓恨她,想要折磨她,因而不想让她死;另一方面,许君皓报复她,想要她知道原因,却又不想轻易告诉她, 换言之,只要示敌以弱,表示出对原因适当的探究,并让许君皓知道她的身体状况,知道她承受不住许君皓这个程度的私刑,知道她命不久矣,甚至命在旦夕…… 那么她这一时三刻之内,便不虞有性命之危。 果然,她赌对了。 精神一放松,身体也就跟着支撑不住,很快,林世卿就陷入了昏迷之中。 · 堰城,昭武少将军府。 “什么?!公子不见了?!” 一个小丫头战战兢兢地道:“听说是相府发生了爆炸,虽然……虽然可能是找到了……那个,但是陛下和封相说,林相爷肯定没有死,只是失踪,传回来的就是这样了……” 月汐坐在椅子上,指端死死扣在把手上,浑身的血一半岩浆一半冰川,一颗心在胸口里无序地乱蹦,想喝口茶压一压,手却套在茶碗上滑了三次也没握住,半晌,声气不稳地问:“你再仔细说说,除了这个还有什么消息?” “少夫人,奴婢也是听前院刚刚回来的人说的,听说之前那个林相爷曾经对您有恩,才说给您听……陛下和封相都派人四处找着呢!您、您先别担心……” 少将军和少夫人都是温厚的人,不仅不曾苛待下人,连下人心绪不佳时都常常宽慰,赏银份例只多不少,是再好也没有了的主人家。府中上至婆子管家,下至粗使仆役,无一不是打心眼里觉得他们将军夫人最是相配不过,更别提满心满眼的敬重爱戴。 今日本是绍州军报传回的时候,侍候月汐这小丫头原名叫二丫,入府后受了不少人笑话,月汐心软,便调来做了贴身丫头,又赐了名,唤作音书。音书年纪不大,却十分鬼灵鬼精,私下打听到少夫人和那传说中的林相爷颇有些渊源,便自告奋勇地跑去前院偷听,本想着少夫人一直期盼着楚军攻下绍州的这份军报,自己能说给少夫人听,也能哄人开开心,孰料这绍州攻是攻下了,那位林相爷却生死不知。 小丫头路上思来想去,到底还是没敢隐瞒,全都如实回禀上去了,可万万未曾料到平日娴静端丽的少夫人会对这件事反应这么大。 “啊——少夫人您、您别哭啊!”音书不过十几岁,生嫩的年纪,一见夫人哭了,又是害怕又是自责,两腿一软就跪了下来,磕头连着掌嘴,哭道,“奴婢有罪,奴婢有罪,都是奴婢的错……呜呜,夫人您别哭了,奴婢不该说这些,奴婢自己打自己,您别哭、别哭了,呜呜……” 月汐听她一说,睁睖睖地抬起手往脸上抹了抹才发现一手背的水,冰凉冰凉的,触不到一丝温度。 “少将军,少妇人她……” “嗯,我知道,你起来吧,先下去。” 屋外逆光走进一人,那人眉目疏朗,步履沉缓,一袭藏蓝袍袖衬得愈加挺拔精神,穿在这人身上又多了几分低调的和煦文雅,路过那小丫头时温声说罢后,便走到了月汐旁,凑过去抬起她的脸,抽出一条软绢替她拭泪:“有我在,不哭了,好不好?” 见她始终眼珠不错地看着自己,一言不发地流眼泪,李季同叹了口气,微微弓下身,将人按到了自己怀里,道:“正还想着要不要与你说,你这样知道了也好。” 月汐无措地拽着他的衣角,小声道:“公子……公子那么一个稳妥的人,怎么会、怎么会找不见了呢?” 李季同抚着她脑后,不厌其烦地柔声道:“会找到的,会找到的……” 好一会儿,月汐轻轻将他推开,再次小心翼翼地问:“人真的没找见吗?” “还没有,”李季同无奈地摇了摇头,“听说是被人掳走了,但还不知道是被谁掳走了,又被带到了哪儿。” 月汐神思不属地低声喃喃:“被谁掳走了……带到了哪儿……” 李季同不说话,就这么站在她身边,手有一下没一下的婆娑着她的发顶。 未己,月汐倏地站起,眸光也随之亮了起来,将她头顶的那个手握在手里,看着李季同道:“我……我想我知道——我知道公子有可能是被谁掳走,现在又在哪儿了!” 李季同愕然道:“什么——” 月汐却没理,推开他正要向门外去,却被他一把抓了住:“我要去找公子!” “我不拦你,”李季同道,“但我要同你一起去。” 月汐摇摇头,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你不能掺和这里面的事,我一个人足够了。” 李季同攥紧了她的腕子:“不管是什么样的事,我都陪你。” 月汐将手狠狠抽了回来,别过头:“那是我的公子,我救他回来,不要你陪。”说完便提步向外走。 “等等!”李季同蓦然发声叫住了她,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眼中发涩,默然良久,才又磕磕绊绊地低声问道,“这么久……你服食了、服食了这么久的避子药……是因为这个……他么……” 答案并非不知,可还是忍不住想问,自虐一般,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口挖上一刀,问完了,心好像也空了。 月汐脚步一顿,握住门框,地上的影子难以察觉地晃了一晃:“你知道?你什么时候……我……” 像是再也没办法说下去,月汐逃也似的跨过门槛便要离开,李季同却再次叫住了她:“月汐!” 他死死盯着地毯一角,不再看月汐的背影,侧脸在屋外与屋内的光线交错之间半明半暗:“我们成亲以来……你……你拿我当丈夫看过吗?哪怕……哪怕只是曾经有过一次——” “对不起。” 月汐颤声打断了他,继而迅速掠过门廊,彻底离开了。 “好好……好好照顾自己,注意安全。” 日头再次偏移过一刻,李季同的唇角向上抽动了一下,而后对着那块地毯轻轻说道。 第九十六章 天寒荆溪白石出(下) “这……门、门主——不是,他这脉象虚浮,常、常有歇止,可见或为内伤久病,多年阳虚血弱,脏器衰微之像,再加上这外伤,怕是治不好也活不了多久……但、但老朽实在是、实在是没把出来什么毒啊……” “没中毒?”许君皓眼角一挑,“确定?” 那老人抹了把汗,道:“确定确定。” “行了,滚吧。” 那老人忙抱着医箱哆哆嗦嗦地滚了:“是是是。” “慢着——” 那老大夫一激灵,压制住逃跑的*,哆哆嗦嗦地踮着小步跑了回来,问道:“右使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唔……内伤久病,阳虚血弱,脏器衰微,”许君皓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林世卿,“怎么以前就没看出来他有什么病呢?” “想必是用了什么好药吧,”老大夫道,“不过也多亏……也是那个什么,身体好,所以才能坚持这么久,要换了旁人,应该早就——” 许君皓打断他道:“这人还能让我玩几天?” 老大夫一愣:“什、什么?” 许君皓眉头压下:“听不懂话?我问,他还能让我玩几天不死。” “这个……这个不好说,瞧他这脉象,可能原本还能坚持几个月,要是有药,说不定能再长点,可是要是按您这、这手法……”那老大夫隐晦地打量了一下地牢和那琳琅满目花样百出的刑具架,心肝脾胃肾都控制不住地跟着声音一起抖,“估计、估计可能这一两天……或、或者最多,最多这两三天人就要不行了。” “两三天?”许君皓不耐烦地摆摆手,“不行,时间太短了——人我还没玩够,弄点药来吊着,用不着治,就是别让人就这么死了。” “可是这病养着都保证不了能活多久,现在这样,没法……” “没法什么?”许君皓扫去一眼,“人死了就去陪葬,这还用得着我说?” 那老大夫被那一眼吓得险些尿了裤子,抽着老脸,连忙答应下来:“哎、哎,有药、有药。” “药备好了带过来,”许君皓道,“没事了,滚吧。” · “该醒了,喝药,别让我再用水泼你。” 迷蒙间,林世卿感到喉中涌进一股液体,温度刚好适宜,但是经过满嘴的水泡时还是一阵抓心挠肝的疼痛。因为舌头受了伤,一时尝不出来具体是什么味道,她本能地就要往外吐,可一个小瓷碗却顶在外面,林世卿被按着脑袋仰着头,实在吐不出去,只好咽下,而另一部分则顺着嘴边流了下来。 药喂完了,林世卿也醒了过来:“这、这是什么……” 许君皓道:“药,给你吊命的,开心么?” 林世卿心道,许君皓果然舍不得她轻易死,应该是在她昏迷时寻了大夫来,只是眼下浑身无力,便没有回话。 许君皓见她不答,又道:“你身体不好要死了倒是真的,只又何必骗我中了毒?” 林世卿一愣,心道自己确实中了毒,但随即又反应了过来,霜绝蚀骨散又名滞炎通络散,本就亦毒亦药,又千金难求,普通大夫大多对此并无涉猎,没有诊断出来也不足为奇。 不过许君皓毕竟身居右使,虽不懂医,但未央门搜罗来的江湖所传奇珍奇毒之见闻极多,见识自然甚广,想来并未全信那大夫之言,否则也不会多此一问。 林世卿正打算将自己所中之毒说出时,地牢甬道那端却传来一阵吵嚷声。 林世卿眼睛一亮:是红袖?! 不,除了红袖还有一道幼儿的啼哭声。 “别过来!伤了小少主你们担当得起吗?!” 果不其然,红袖的身影很快就出现在了许君皓和林世卿的视野里。 “公子!”红袖一见林世卿身上的血痕,眼圈便红了,转头向许君皓吼道,“你怎么敢这样对公子!” 许君皓面沉似水,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红袖和她怀中的那个小婴儿,按了按青筋暴跳的额角,压着声音对跟着进来的几个未央门人道:“都给我滚。” 待人走了,许君皓又从刑具架上卸下两只铁爪,拎在手中颠了颠,掀起一边眼皮:“你打算给儿子看这个?” 不知是气是怒还是畏惧,红袖在那婴儿的哭声中浑身发抖:“你要穿公子的琵琶骨?!你疯了!” 许君皓默了默,缓缓道: “你当初奉你家公子命令监视我的时候,不就已经知道我疯了么?” “你当初心甘情愿地躺在我身下的时候,不就已经知道我疯了么?” “你当初决意为我背叛你家公子的时候,不就已经知道我疯了么?” “我是个疯子不错,但过了这么长时间,你有的是机会离开我这个疯子,可惜,你没抓住。” 红袖站立不稳地向后退了两步:“我……” 许君皓继续道:“如今你给我下的崽子都快一岁了,你才过来指责这个你瞎了眼看中的男人是个疯子,是不是太迟了点?嗯?” 许君皓走过去,将红袖和孩子圈到怀里,下巴来回磨蹭着红袖的耳廓,放柔了声音:“红袖,你既然嫁给了我,给我生了孩子,就该一心一意对我,你这个公子已经是你上辈子的事情了,你现在带着孩子回去,这里交给我,我晚上回去吃饭,听话,好吗?” 红袖的眼神在孩子、许君皓和林世卿身上转过一圈,最后落在许君皓身上,她几近哀求道:“你是我相公,我可不可以相信你……没有什么仇怨是化解不了的,你们好好说一说,好好说一说,不要伤害他,我在家里等你,孩子也在……相公,好不好?” 林世卿暗道不好,红袖动摇了! 抢在许君皓再次出口前,林世卿道:“红袖,一个合格的疯子最要不得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红袖茫然看来:“不、不知道。” 许君皓压抑道:“闭嘴!” “一个合格的疯子最要不得的是人性,”林世卿道,“你们尚未成亲之时,他利用你来刺杀我;南征之时两军阵前,他曾言道要把我削成人彘;照柱崖顶,他唆使铃铛与我兵戈相向,将我推下山崖……” “但如今,他因为怕被人发现,将我迷晕带走,炸了相府让人以为林世卿已死,他对我施刑却又为我诊病送药——他已经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了,这是什么原因,你想过吗红袖?” “什么……原因?” 许君皓放开红袖便想来堵住林世卿的嘴,喝道:“够了!” 这声音却将那小婴儿骇得哭声更大了。 红袖扯住许君皓:“相公,我想听他说完。” 那力道很小,许君皓明明可以轻易挣脱开来,可就好像手脚突然都被缚住一般,他终究还是立在了原地。 林世卿道:“因为你,红袖——你和孩子,如果说这个时候谁还能救他或是救我,那么就只有你了,红袖。” 顿了顿,林世卿转向许君皓道:“其实我非常好奇,你为什么会这么恨我——你我年龄相仿,我自忖未曾亏待过门中任何一人,和你更无仇怨可结,为何独独你却会这样恨我?” “为何会这样恨你?”许君皓短促地笑了一声,“原因太多了。” 红袖被林世卿的一番话点醒,立时明白或许这时正是二人相互坦白解开仇怨的好机会——她在这里,孩子在这里,许君皓就算和公子再有什么深仇大怨也会顾忌一下她们母子。 红袖软语道:“相公,我也很好奇,你说一说好不好,说不定只是误会呢?” “误会……误会哈哈哈哈……红袖,你、你们想听我说是吗?”许君皓脸上渐渐浮现出似悲似笑的神情,“好,红袖,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做误会!” 说着,许君皓撕下一块衣摆,放到刚端来不久的铜盆中浸湿,在脸上重重抹了几把,而后便开始从脸上撕下来一条一条的肉色软片,很快,许君皓的一整张脸就变成了另外一张……让林世卿的心不知不觉开始狂跳的脸。 ——即使那张脸上充满了细小的刀疤与灼伤,在地牢昏暗的光线下,已经很难看清楚那张脸本来的面貌了。 红袖不敢置信道:“相公、你……” 许君皓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道:“看清楚了吗?明白了吗?是误会吗?” 旋即,许君皓用手紧紧捂住了脸,仿佛要捂住所有的不堪和最后的骄傲,然而太过强烈的控诉一般的悲哀和怨愤却捂不住地,仍旧透过指缝不断在他脸上和手背上泄露出一道道端倪分明的轨迹:“我伪装了十五年,伪装了另一个人十五年……用一张不属于我的假脸,一个不属于我的假名字……” 他倏而指向林世卿,咆哮道:“而你!林世卿!如果没有你们林家,没有你,没有你那早就应该天打雷劈的爷爷!未央门本来应该是我的!我也应该有父母疼爱,甚至有一个可爱的妹妹!” “你、你爷爷、你们林家——你们把我的一切都毁了!!!” “我是恨你们,恨不得寝其皮,啖起骨,噬其肉!我要让你们知道什么叫做痛苦,什么叫做绝望!!” “我要让你们也体验一下,我在这十五年里煎熬过的每一个白天和黑夜!!!” 许君皓的手重新捂回了他的脸上,空旷的地牢内回响不绝,却盖不住那丝丝缕缕细小而无助的呜咽:“我恨你,我恨你们……” 这一刻,林世卿脑袋仿佛进了无可计量的浆糊,她瞪大了眼睛,试图从那个被捂住的触目惊心的面孔下,挖出一个让她惦念了十五年的人。 如临渊之侧,她木然却小心地轻声问道:“你、你原本叫什么名字?” 呜咽中,压在“许君皓”心里十五年的自述趁着泄洪的闸口开启,不分彼此地一同倒了在了亲人与仇人面前:“我叫李昭……不,我不姓李,我叫孟昭。” 刹那间,荒诞的宿命感裹挟着澎湃的错愕和痛苦自林世卿胸中汹涌而过。 直至没顶。 第九十七章 来日绮窗再相亲(上) 在周帝的糟害下,林世卿能安然无恙存活至今,其间见识过、避开过、手刃过、甚至亲身造就过不知多少不为人知的险恶和腌臜。 自初时由那些污浊的泥潭中狼狈爬出,到路过令人发指的沼泽仍旧清白无垢,林世卿从中无师自通了很多东西——重中之重就是谋算人心。 太子李昀是性情中人,无意帝位,以逍遥山水、与秦雪双宿双栖为终身目标,却碍于父君积威,不敢忤逆,于是林世卿充分利用这一点,与他做了一笔交易,保住了自己的命。 周帝性格顽固,非帝王良才,某些地方和太子李昀非常相像,譬如“我行我素”这一点——李昀为美人而弃江山,他的父亲就为复仇而祸江山。周帝受不得挑衅,受不得威胁,也受不得气,在他为了皇权而铲除林家后,势必会出现“朝无能征之将,国无善战之兵”的凋敝景象。 无疑,于国来讲,此乃大忌,但于林世卿来讲,这却是唯一的生路。 他所料不错,楚军来袭,周帝盲目执念于林世卿只是在他“世代为卿”的谶言里苟且偷生的一条狗,竟从未想到过,这条狗在温驯地任劳任怨又任他喊打喊杀之后,转头就闷不吭声地一口咬进了旧主的骨子里——在“迫不得已”启用她这戴罪之臣之后,周帝总算“如愿以偿”地彻底断送了大周江山。 而许君皓对她的恨,在她与萧瑶大婚当夜许君皓偷入她房间时,她就已经隐约有所感受,而后种种不过是一步一步印证和深化她的这种认知,并且帮助她一点一点剖析出了许君皓的心理——就像不久之前她能在大刑之下,通过短短几句话就再次给自己争回一命一般。 她自以为,就算与许君皓相交不多,她也能称得上对这个人有过一定了解,而且之前也不是没有悄悄猜测过许君皓如此恨她的缘由,应该与父母之仇,灭门之恨一类有关——未央门做过的这种事情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这也的确是最可能的。 她甚至觉得,她曾经很有那么几句话捉住了许君皓的痛脚,可她唯独没有想到,“十五年”这个似曾相识的面具后面的,也会是这样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她的哥哥……那个十五年前比她的母妃还要宠她爱她的哥哥,那个悄无声息失踪了十五年的哥哥,那个她偷偷挂念偷偷祭奠了十五年的哥哥,其实并没有死——不光没有死,甚至还一直在她身边,甚至还错将她当成了仇人。 在有限的人生里,林世卿无数次感受过命运对她的捉弄,但这是第一次,她在感受到捉弄的同时也感受到了一点奇异的满足感。 在这种奇异的满足感中,这个人曾经带给她的那些苦楚和折磨仿佛都在那个名字里全数冰消瓦解了。 林世卿忽然不知道,这个时候她应该在脸上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来迎接这个陌生又熟悉的至亲。 “相公,你快看,禾儿他想爹爹了,”红袖见孟昭站着不说话,担忧最终战胜了震惊与恐惧,抱着孩子踱到他身前,柔声哄道,“你看看儿子,伸手要你抱呢。” 孟昭捂着脸不语,转过身。 红袖脸上不由一阵黯然,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更加不明白了,却不知应该再说些什么——一边是许诺今生的相公,一边是恩重如山的公子…… 她于公子有愧,但他的相公却已经是她儿子的父亲了,她不在乎身份,也不在乎长相,只是如果事情当真如他所说一般,那么她以后又当如何面对公子呢? 红袖正胡思乱想,却听林世卿问道:“你是往周国和亲的琼玉郡主宗绛与楚国先帝孟传枫的儿子吗?” 红袖对这些廿十余年前的宫闱秘事知之甚少,听到这一句自然不解其中关隘,便看着孟昭与林世卿二人。 悠长的沉默给了孟昭充足的时间整理好情绪,他背着红袖母子放下捂着脸的手,皱眉看向林世卿:“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说实话,孟昭那张布满伤疤的脸,就算因为伤口都愈合了,不能止住小儿夜啼,也绝称不上是一张好看的脸,可林世卿却觉得那张脸就是自己魂牵梦绕了十五年的那张,除了心疼之外,竟觉得天下间再无另一张脸能比面前这张更加可怜可亲。 林世卿努力撑着嘴角,挣扎着想摸一摸他的轮廓,可手脚被绑得结实极了,动了几下也只是带累得身上的伤口疼:“你再过来点,我想看看你,” 话一说出来,鼻头便开始有些酸:“你的脸是怎么弄的?” 孟昭却觉得这话里外听来都不对劲,咬牙道:“你管不着!” 说着,便拾起刚刚被他扔下那一双铁爪,铁爪一开一关,尖利的指尖便牢牢咬合在林世卿肩上,随即孟昭将链接两个铁爪的铁链向后狠狠一拉,道:“你欠我的!你们林家欠我的!” “哥哥!”深入骨髓的疼痛中,林世卿哑着嗓子喊了出来,“哥哥!我是清慕!我是清慕啊!” …… “啪嗒”、“啪嗒”——链接铁爪的链子从孟昭手中滑落下来,撞击在木制的柱子上,发出一顿一顿的响声。 于情于理,林世卿都觉得这个时候自己应该要哭一下,可鼻子是酸的,眼睛却吝啬得不合时宜,又干又涩,一滴眼泪都流不出,只余下声音委屈得分明。 “哥哥,我是清慕,你的妹妹,还记得吗——我说过,我长大了,要学会做梨花醉和梨花酥,还有那个银耳莲子羹,我现在都学会了,可是哥哥你还记得我吗?” 封闭了十五年的世界一朝见光,无论光线多么柔和,也总会觉得刺眼。 孟昭哽了一下,脑中一片空白。 如果说孟昭的恨尚且让林世卿觉得他离奇的身世有迹可循,那么林世卿这句突如其来的“哥哥”就未免冲击太大,而且太出人意料了。 红袖的反应没比孟昭好到哪里去,她呆呆问道:“公、公子,你这是在说什么……” 孟昭却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一般,将刚才擦脸的那块布又捡了起来,在水里洗了洗,拧干,用它一点一点将林世卿脸上的污渍擦干净,目光一寸一寸描过林世卿的容貌,良久,忽然向后退了一步:“清慕、清慕不是长成这个样子的!” “哥哥,你明知道,我是!”林世卿定定锁着他的眼睛,“你知道我是!那天的银耳莲子羹,你一半,我一半——你怎么不问我中的是什么毒?你害怕了,是不敢吗?!” 她说对了,确实是害怕,确实是不敢。 孟昭看着林世卿身上的道道鞭痕和那双咬在肩上的铁爪,只觉得这一切都像是上苍给他提前安排好的,无可狡辩的罪行一般,无情地嘲笑着他长久以来的愚蠢与偏执。 “你别说了!” “我就是要说!我还要说霜绝蚀骨散!哥哥,举世无双的寒毒,你还记得吗……母妃就给你过了毒,却偏偏留下了我的!!” 对于孟昭来讲,大抵没什么刀子能捅得比这一句再深了。 “母妃对我不公,她用我换你无忧,为了最疼我爱我的哥哥,我答应,我愿意!我女扮男装,前后十五年,只为了让你过得安康喜乐,可为什么你却成了这样?!” “……如果你过得好,我做这些还有意义,可是现在呢,我唯一的哥哥变成了现在这样,只想要杀了我!” “对,你说的没错,我不是你的妹妹,因为我没有你这样的哥哥!” 一个人倘若可以许久不任性,那么通常是因为没有什么人可以包容他的胡搅蛮缠,一个人倘若可以偶尔不讲理,那么通常是因为有人可以宠惯他的无理取闹。 林世卿保持了十几年的冷静自持,且不提主动还是被动,她钻牛角尖或是耍小心眼的次数,基本一只手就数得过来,而就算是真的使性子,也绝对有时有晌,往往合情合理。 可带着一身伤,一身病,被人绑在架子上,关在地牢里,在毫无反抗能力的时候冲人耍性子,对于林世卿来说,这还真是史无前例头一回。 但当她将这些全部吼出来后,却蓦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七情六欲,爱憎喜恶,都是人之本心本性,但无论是爱还是憎,都太耗神,然而比爱憎还要耗神的,却是将爱憎尽数藏起。 她悉心藏了十五年,却没想到她还有将这些心事公之于众的一日——她对亲人那一点爹不疼娘不爱的心血,一半寄托给了对他不离不弃的封子恪,另一半则寄托给了那个幼年宠爱他的哥哥。 而眼前这个“死而复生”的哥哥牵系着她对亲人寄托的那豁出来的整整一半心血,她怎么能容忍他这么糟蹋? 孟昭钉在地上半晌,可以发声的一切器官都好像被一种无端生起的情绪被细细塞严了,完全无言以对,乍而抬袖掩面,转过头飞快跑了。 孟昭不得不对自己认输——现在这个样子的他没法面对自己,更没法面对林世卿。 多年来,在绿野平畴的表皮之下,仇与恨并形成双地沉潜在他每一个午夜里看不见光亮的梦魇中,如同随时准备择人而噬的巨兽,不知在哪一个瞬间就能将他囫囵个地吞进那个听不见回响的深渊里去。 然而,一切尚未终结之前,一切尚未无可收拾之前,他竟然措手不及地扒住了一块石头。 林世卿……李清慕。 原来这是他的妹妹,这是他唯一的妹妹——这是他曾经日思夜想地渴求过的那一份独一无二的温暖。 可是他都对她做了什么?! 红袖看了看林世卿,又看了看孟昭离开的方向,咬咬牙,道:“公子,我不知道你们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我一定会劝相公放您出来的,您等着。” 说完,便抱着哭得不住打嗝的小宗禾也追着孟昭出去了。 第九十七章 来日绮窗再相亲(下) 不出所料,一天后,林世卿就被放了出来,转而挪到了一座陌生的小院里养伤,只是除了日常三餐和换药诊脉时,院子内外常连人声都听不到,显得有些空寂。 不过林世卿也不介意,各方面都配合极了,饮食休息、喝药换药都全无二话,一概谨遵医嘱。此外,也大约的确是皮糙肉厚,仅仅躺了一天,就开始扶着桌椅板凳开始往门外溜达了。 如前一日一般,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孟昭像是打定了主意,就准备将这个好不容易弄来的仇人就这么若无其事地放养了。 林世卿走到院子门前,推了推,才发现上了锁。 她扶着那门发了会儿呆,又一步一步扶墙靠树地回了屋。 回屋后,林世卿缓缓坐了,抿了口桌上凉透的茶根,脸上才解冻似地露出点笑意——孟昭不想她走,又不想强硬地留下她,不放人看着她,却在院门口半真半假地锁上一道,不宣而明的口是心非,这实在……像极了小时候的自己。 要知道,倘若她不顾一切要走,这不过两人高的矮墙还能拦住她不成? 林世卿胳膊搭在桌上,手指一顿一顿扣着:她那天在地牢里说的话到底意味着什么,只有当年的李昭和李清慕才知道,就算她在这十五年间的变化太大,孟昭一时接受不了,可往日这些生活上的细枝末节骗不了人,他必然明白自己没有说谎,也不可能说谎。 而从另一个角度看,他会对那几句话反应那么强烈,不也正说明,他这么多年都没有忘记过她这妹妹吗? 当然,除了这些,林世卿也会想一想,孟惊羽和封子恪那里不知现在怎么样了,会不会被相府的爆炸骗过,可是思来想去也没想出什么结果来。 且不说她伤还没好,不宜长途奔波,就说她还有很多要问的没问,要说的没说,她也没法走,不想走,而此刻,她身边一名心腹都不在,传信也便无从下手。 更何况,于此刻的她来讲,就算天崩地裂,河海倒流,大抵也没有办法比这样一段隔过十五年生生死死的久别重逢更能令她放在心上了。 就这样,又过了两日,林世卿身体奇迹般恢复得很快,伤口结痂,寒疾竟也没有复发,除了时不时有些乏力,行动已经完全无碍了。 这天一早,林世卿正捡了根树枝在院中练剑,活动筋骨,却听到门口传来了开锁的声音,一时有些奇怪,心道:早膳已过,午膳时间还未到,这时候会是谁来? 转念间,林世卿眉眼一动:难道是哥哥? 门开后,不见孟昭,却是红袖着急忙慌进了院子,进院子时,还被门槛绊了一下,她眼睛通红,拽着林世卿的胳膊,六神无主道:“公子,公子你看见我儿子了没有?宗禾,看见禾儿了吗?” 林世卿一听不对,忙按住她的手,顺着她的后背抚了抚,温声道:“先别急,慢慢说,禾儿怎么了?” 红袖借着林世卿的动作深深吸了两口气,情绪不像刚刚那么失控了,才将前因后果都细细说了。 “禾儿现在是门里的小少主,平常是有不少丫头跟着照顾,但那也只是因为孩子晚上哭闹,相公怕影响我休息,我偶尔才将禾儿交给奶娘晚上带一带。” “今日卯时初的时候,禾儿醒了一次,奶娘怎么也哄不好,看他哭得厉害,怕伤到嗓子,便将孩子送来我这里了一趟。我本就没睡实,听见是奶娘带着禾儿来寻我,便起身去了。” “哄他睡了以后,我还有些乏,想着也可以跟禾儿一块休息休息,就将他带到了我屋里。可等我一醒来,禾儿就不见了,他的小床还在我床头不远,可里面是空的,我近来浅眠,屋里屋外出了点什么动静都能听见,从没像今早睡得这么熟过,当时就觉得要出事,便赶紧出门问,可谁都问了,都说没看见禾儿——公子,你说禾儿这是不是被人抓走了……我、我该怎么办?” 红袖越说越急,说到最后又隐隐抽噎起来。 林世卿拢眉思索片刻,道:“你别担心,就算是被抓了,只抓个孩子也没有用,无论是谁做的,想来都是有所图谋,至少禾儿现在应该还没有生命危险。而且人是从门内丢的,不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没留下,再者说,揽月峰山势险峻,那人多半还没来得及下山,不会很难找……唔,对了,哥——你相公呢?” 红袖道:“我也不知道……他不让我参合他的事情,从前我也常常不知道他在哪里……我刚刚去找他,给他守门那人说,人是不久前出去的,走得很急,看着脸色不太好,我以为他是到你这里来了。” “没来我这里,”顿了顿,林世卿若有所思道,“出去了……” 红袖无助地看着他道:“嗯,没交代去哪儿——公子,您先别管他了,您说禾儿怎么会不见呢?他现在会在哪儿,他才那么小……” 林世卿叹气道:“你先别急,关心则乱。” 顿了顿,道:“这样,你先带我去你相公走前待过的那个书房。” “公子觉得是我相公将禾儿带走了吗?” “应该不是,但依我的直觉来看,禾儿刚刚不见,他就匆匆忙忙离开了,这其中应该有些关系——是什么关系说不好,得先去看看。” 红袖一见林世卿就觉得有了主心骨,听了这番话后镇定下来不少,闻言忙应了下来,在头前带路。路上倒没什么不长眼的敢拦,只是出了院门后,众人见到林世卿时神情却颇为奇异,林世卿不解,便问了出来。 红袖答道:“您这段时间被抓被关的事情,都只有几个人知道。而相府爆炸的事情传出来后,大家都以为您在爆炸的时候就……” 林世卿恍然,又问:“哥哥,嗯……你相公近几日怎么样?” 红袖心事重重道:“前几日他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头喝酒,屋外有人拦着,谁都进不去。一开始,我还抱了禾儿去,可他醉醺醺的,我怕伤了孩子,再就没敢抱了。后来我想着,他既然把你放了,又派人去照顾您了,应该没什么事了。我见您和他的事,您和他都不太想让人知道,我好像也不大插得上手。这几天我在院子外面偷偷转了几圈想进来,可又怕我偷偷来看您触怒他,反倒弄巧成拙,就再没敢问过他,也没敢来看您了。我想,或许让他自己先冷静一下,说不定冷静好了,你们俩之间的误会也就解开了……” 等到了孟昭的住处,林世卿才发现他这些时日住的那院子离这里不远。见红袖和林世卿来了,守门的两人听说小少主失踪,二人是为这事而来,不敢阻挠,任二人进了屋。 确如红袖方才所说,孟昭的这间书房一打开门就能闻见一股浓烈呛鼻的酒气,窝在屋子里,闷闷的不透气,熏得人有些反胃,林世卿抬手在鼻子前扇了扇也不管用,便朝着最近一个窗户走去,打算先开窗通通风,可刚一走近,林世卿的脚步却陡然顿住了。 林世卿侧过头,抬手摸了摸——窗旁红漆木的墙柱子上凹进去了一块,凹口整齐,外宽内窄,是利刃所致。 林世卿顺着那凹口形成的角度,原地转了个身,眼神扫过,果然在斜后方的窗纸上方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破洞。 红袖看见林世卿的动作,走上前去,心中一跳:“这是什么……有人要杀我相公?” 林世卿摇摇头,给她比量了一下,道:“东西从屋外那边射进来,看这个凹口形状,是菱形镖一类的小物件,再看这个角度和深度,是特意射向这柱子的——屋里除了这一处,没有别的打斗痕迹了,看来是并非想伤人或杀人。” “那就是留信?” 林世卿点点头。 红袖见她点头,赶紧去翻桌案书架,想找找看有没有字条什么的,可翻了好一会儿,却仍旧一无所获。 “别找了,跟我来,”林世卿沉思半晌,倏然出口打断了她的动作,出门问那守门人道,“他出门后往哪个方向去了?” 那人指了方向,林世卿便带着红袖一路问一路寻了出去,可线索却在未央门大门口断掉了。 揽月峰顶只有未央门一家,独门独户,绕着未央门外围有门人巡逻,可林世卿问了巡逻门人,却无一人说看到过孟昭。 红袖冷静下来后,想明白了不少,不由担忧道:“那人一定是劫走禾儿,用他威胁相公,相公才会这么急着出门,可他明明出了门,为什么会没人看到呢?他们会不会下山了?相公会不会有危险?” 林世卿道:“那人既然没有大张旗鼓,而是单独人引出去,就说明他有顾虑,估摸着不会轻易伤人。要说下山,我认为也不太可能——比较平坦的下山要道都有门人把守,那是最平坦的几条路了。那人抱着个孩子,既要不惊动人,还要安全下山,隐患太大,看他行事方法,不像是会这么做的人。” “至于会不会有危险……我看柱子上的痕迹,虽说是高手,但以你相公的功夫对付这种程度的高手应该还不是什么大问题。而门外没有人看到这点,也很好解释——以你相公的功夫,不让个把门人发现自己,再是轻松不过,我想,那人留下的信里应该是写了诸如‘只许一人前来’这样的话。” “公子说的是,”红袖道,“这样的话,他们就还是在山上,那么……是去了后山?可后山都是密林,进去就容易迷路,他们会去那里吗?” 林世卿道:“那人约的应该是个偏僻但好找的地方,后山林子太密,一进去就容易辨不出方向,也没有什么可以作为标志的地方,多半不会约去那里。” 林世卿一边说,一边思索道:这个人功夫不错,能够闯进门中,找到红袖的房间,抓走一个孩子,甚至引出如今的门主而不惊动任何人……这一定是个非常了解未央门的人,甚至,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未央门的人。 这个人是谁? 他有可能将地点约在哪里? 林世卿愈发有种异常不祥的预感,顾不得伤势尚未复原,反手点中胸口几个穴道,脚尖一点便飞掠出去,同时一拉红袖,低声道:“跟上。” 第九十八章 同来何事不同归(上) 那是崖边一处几人深、缓台似的平地,四周围绕着一片一人多高的尖叶草梗,崖壁向内倾斜,使得这块缓台陷进山体中了一大部分,多处地利让这块地方在郁郁葱葱的林木中看起来并不显眼,倘若不是提前知晓,想必很难发现。 自缓台边沿向下看去,就能发现这里虽然高,却并不算十分陡峭,只是植被茂密,明显不太好走,也没有人走过的痕迹。 一个素淡装扮的年轻女子盘膝坐在山壁陷进去的那一片空地的一块大石头上,怀中抱着一个婴儿,轻轻哼着歌哄逗着,那小婴儿糯糯笑了,两只藕节似的小胳膊在空中来回挥舞,作出了一个亲近不设防的姿态。 那女子见了,神色柔和得几乎要化出水来,一手托住婴儿屁股,弯曲的手肘上方垫在那婴儿头上,腿支起来一点,抵着襁褓下方,而后小心抽出一只手,时而弯曲时而伸直,在小婴儿眼前作出各样有趣的小造型。 小婴儿看起来愈发开心,很快“咯咯”笑出声,两只小手抓过女子的一根手指就要往口中送,女子连忙往外抽手,小声道:“脏,脏。” 不知道小婴儿是因为没有吃到手指,还是饿得难受了,在女子将手抽出去以后,立刻“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女子登时手忙脚乱起来,连晃带拍,却都不起效,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将一根手指在内襟上蹭了两下,屈服地送到了小娃娃的嘴边。 那小婴儿也聪明,还没等那根手指到嘴边就住嘴不哭了,两只肉呼呼的小手把住那只手指,目标明确地塞进口中,柔软的牙床和刚冒头的几颗乳牙在那指腹上磨来磨去,间或吸吮两下。 那种感觉很奇特,不疼,反而有点痒,好像是被猫爪挠到了心里去,又好像是藉由一根手指,就能建立起一座相互信赖的安全的藩篱。 女子漫无目的地想道:如果有可能的话,她也不想利用这个柔软的、脆弱的,还什么都不知道的婴儿……去达成什么目的。 然而,她也的确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 或许是心里本就没揣着什么恶意,也或许是天生就比较讨小孩子喜欢,一脸福相的小婴儿在她怀里表现出了非同寻常的懂事和乖巧,在将那个手指弄得满是黏糊糊的口水后,就静悄悄地松开手,安稳地睡了过去。 那女子过了一会儿才感受到怀里没了动静,低头看了一眼,见是睡着了,不由微微笑了起来,轻轻拍着婴儿后背,继续哼起之前哼着的那首小调。 但头却抬了起来,眼神粘在了她面前垂落的两根长藤上。 那是顺着崖壁垂下的两根成人小腿粗细的长藤,似乎有些年头了,和山壁上的其他爬藤也纠纠缠缠地长到了一起,形成了一张以它为核心的大网,看起来十分牢固。 小调很快就哼完了,长藤却依旧沉默,那女子顿了顿,自说自话一般看着小婴儿红润娇嫩的小脸,低低开了口: “在我很小的时候,家里有一个妹妹……但她和你一点都不像,她两岁的时候,也还没有你现在身上这么多肉,她见谁都怕,见谁都怯,就算是爹娘也不亲,可单单不怕我,无论遇到什么,都只知道往我身后躲……只可惜,后来躲也没躲过,如果不是公子,我应该也已经——” 蓦地,一声冷喝打断了她:“月汐,孩子给我。” 那女子——月汐,看向长藤垂下的那端,方才空无一人的地方,此刻却站了一个衣袍略显邋遢的男子,那男子眼圈泛着黑,下巴和唇上冒出些青青的胡茬,怎么看怎么憔悴。 正是从前的“许君皓”,如今的孟昭。 月汐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抽出身侧的剑,格在孩子身前,摆出一个进退皆可的起手式,方道:“我写了,你把公子给我,我把孩子给你,公平交易。” 说着,她又往孟昭身后看了一眼:“公子呢?” 孟昭按了按眉心,慢慢走近,道:“你家公子好着呢——别废话,你是她的人,我懒得动你,但我没有那么多耐心,把孩子给我。” “空口无凭,我凭什么相信你说的话?你三番两次设计谋害公子,派红袖刺杀,炸洛城画舫,南征途中劫走楚国皇帝,还杀了老侯爷嫁祸给公子……你敢说这些不是你做的吗?” 孟昭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半晌,才烦躁地碾了碾脚底细碎的石子,道:“你想怎么样?我可以带你去见他。” 红袖将剑小心搭在襁褓边缘,摇头道:“我不可能跟你走,一旦进了未央门的大门,要我死还是要我活,不过就是你一句话的事情。我的要求很简单:第一,带公子过来,把人给我,第二,听说弄影也在你这里,把她放了,第三,自照柱崖一别后,铃铛一直没有回来找过公子或者我们任何人,想必跟你也脱不了干系,我要知道她的行踪。” “这三个要求对你来说都不难,是要你儿子的命,答应我的条件,还是认可两败俱伤,也要死咬着他们不放,就看右使大人你了。” 孟昭几日醉生梦死,没睡过一个好觉,原本整个脑袋就鼓噪得快要炸了,今日一早还在屋里的柱子上发现上面钉了张纸条说儿子被人掳走了,当时整个人就恨不得原地炸成一串鞭炮,只是人虽然不算彻底清醒,但理智尚在挣扎,脖子上顶着好悬一锅浆糊,连确认都没想到要确认,就阴云滚滚地出了门。 到了这里,到了现在,无论是耐心还是脾气,都基本已经到极限了,他也实在不想再跟月汐掰扯什么。 孟昭不绕圈了,正面回答道:“好,我现在就可以答应你第二和第三个要求——弄影可以放,这没问题;铃铛那小丫头的行踪我不好说,但不出意外的话,你要是想找她的尸骨,可以去照柱崖顶碰碰运气,也许还来得及收上几块完整的没被狼叼走的。最后,你们家公子好好地住在门内,什么事也没有,但不能放,你信就跟我去看看,我说了,你是她的人,我懒得动你,说到做到。” 月汐两只手剧烈地抖动了一下,难以置信道:“铃铛……铃铛已经死了?你杀的?” 孟昭盯着她怀里被吵醒后哭闹起来的小宗禾,眼神阴鸷,用他仅剩的那一分耐心道:“是,铃铛是我杀的,满意了吗?抱不稳就把孩子给我!” 话音刚落,孟昭正要动手,背后却忽地传来一段熟悉的声音,内容也很熟悉:“铃铛是你杀的吗?” 孟昭的身体立即僵住了。 月汐的眼圈却立即红了,她哑声喊道:“公子!”当下抱着孩子,便要越过孟昭,去到林世卿身边。 正在这时,异变陡生。 林世卿眸光一凝,侧身躲过一发暗器,同时将她身边的红袖撞开,吼道:“小心!” 而孟昭在月汐即将越过他时,反手成拳重重落在月汐胸口,同时抢过小宗禾躲过另一发暗器。 孟昭为了夺回孩子丝毫没有留手,月汐未及防备,登时被打了个正中,捂着胸口,不由自主呕出一口血。 “铃铛是我杀的”这句话言犹在耳,林世卿一见月汐受伤,彼时发生在铃铛身上的、她没有见到的那一幕,和此时发生在月汐身上的、她亲眼见到的这一幕,仿佛被宿命中某种过于相似的轨迹强行黏合到了一起,铃铛的脸和月汐的脸在她眼前不受控制地交替而过,耳朵里一瞬间塞满了不知所云的杂音。 林世卿几乎是反射性地就向月汐所在之处跑了过去——她这一路赶来的时候扯裂的伤口也只是让他迟缓了一霎,而只是这一霎,却足够她清晰地看到月汐的神色由激动变为惊恐,再由惊恐变为释然。 这短短一霎的时光似乎被无限拉长了——月汐迅捷无伦地扑了过来,将林世卿推到了一边,旋即林世卿耳边就传来了一声闷闷的声响,她在空中强制自己扭了个身子,在站立不稳的月汐倒下之前,半跪着把人接在了怀里。 这个时候,红袖的“公子”和孟昭的“清慕”,才姗姗来迟地钻到了林世卿的耳朵里。 林世卿猛地转头看向了暗器袭来的地方,却只捕捉到了一个淡淡的黑影——那个黑影行动极其迅速,眼见对她一击未成,便立即顺着长藤攀上了崖,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割断了那两根长藤,只是长藤虽断,藤网却还在,那根长藤悠悠悬在空中,倒也没有掉下来。 长藤间隙中,无差别撒漏下的阳光映得她此刻颔上的线条分外冷硬紧绷。 她保持了这个姿势片刻,才缓缓低下头。 红袖和孟昭走到一块,见林世卿没有受伤,不由自主地都松了口气,可转头见到是月汐替林世卿挡了这一下,又不由自主地都提起了心。红袖接过小宗禾,轻轻拍着,想走近些看看,却又怕孩子吵人,便轻手轻脚走远了些,孟昭踌躇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第九十八章 同来何事不同归(下) 月汐死死按着左胸,那里却和抿得死紧的唇角一样,无论想掩藏的愿望多么迫切,也还是止不住透过指缝和唇缝不断渗出殷红的痕迹。 林世卿抚上月汐抿得发白的嘴唇,柔声道:“别忍着,我在,别忍着。” 月汐窝在她怀里,听话地放松了嘴唇,头却不老实地蹭了几下,眼睛眯成了一弯弦月,嘴唇嘟着,像是好不容易偷到糖吃,却由此更贪心了的小女孩,天真里又带了点讨巧的狡黠。 “公子,我好久都没见你了,你让我嫁给李季同,我嫁了,可是你都没来参加我的婚礼。” 林世卿却不理她,改去轻轻掰她捂在胸口的手:“月汐,你把手拿开,我给你看看伤口。” “不要,我不拿,”月汐对林世卿说“不”的时候寥寥可数,这次一出口却异常坚定,“公子,那里不好看,你别看——我知道我活不成了,没关系,我不怕死,人总会有这一天。可就是有点疼,公子你跟我说说话,不要看,说说话好么?你跟我说说话我就不疼了。” 林世卿握住她的手,眼神清亮,定定看着她道:“谁说你活不成?听我的,我带你走,你就活得成,别怕。” “真好,”月汐看着她,忽然笑了,“公子你还记得么,你带我回来的那一年,你也是穿着这样的一身白,也是这么说的——‘以后跟着我,我带你走,别怕’——那时我还以为是天上派下小神仙救我来了呢!” 林世卿脸上露出些稀薄的笑意:“贫嘴……不过你想,那个时候我才多大,不也好好地带你走了吗?这回也一样,别怕。” “我,我不怕……”月汐的呼吸弱了些,带着胸口一顿一顿不连贯的起伏,“公子,你带我走吧——不管你是谁,这辈子,我都只跟你走,别再扔下我了。” 林世卿一愣:“……你是知道了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是我、我的……公子,”月汐摇摇头,打断了林世卿,环顾一圈,道,“公子,你还记得这里吗?” “记得,”林世卿将她额前的乱发拨到耳后,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尖,“那时,你同红袖吵架,你吵不过,就一个人跑了出来,没看路,就掉到了这里,掉下来时脚还扭了,怎么都出不去。月上中天了,红袖见你不回来,心里害怕,便央了一群人出来一块寻你,你听到了她们的声音却不应,偏偏在我路过的时候听到了你在这儿呜呜抹眼泪。过后每一次你不见了,不用想便知是来这里躲着,可还不都是我找到你的吗?” 月汐挑起唇角,窃窃笑了:“是啊,总是只有公子才能找到我。” 林世卿捏了捏她的脸:“说,是不是故意的?” 红袖笑着嗔道:“公子怎么过了这么多年才发现?我若不故意,公子怎么会肯陪我抹鼻涕擦眼泪地在外面挨上一整晚的冻?说起来,我这些年还总是后悔,怎么就没趁着当初还小,多故意几次,现在想故意,却装不像了。” “你不必故意,也不必装,我都会在这,也都会陪你,”林世卿的手偷偷滑到她的腕脉,顺势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月汐,你是我从死人堆里挖出来的,没那么容易死,听见了吗?” “听见了,我不光听见,我还看见了,”她动了动那只手腕,道,“公子一把脉就总是心口不一,可不能让你当大夫。” “……”林世卿的手从她的手腕上移开,没接她的玩笑,沉默了一下,忽然问道,“月汐,你有什么想要的么,这么多年,我好像还没好好送过你什么,就算是要星星还是月亮,公子都挨个摘来送到你眼前,你欢喜不欢喜?” “我不要星星也不要月亮,”闻言,她终于松开捂住胸口的手,和另一只手一起想要去抓住林世卿的手,可手伸了过去,却又犹豫了一下,转而捏住了林世卿的袖子边,“我的愿望……我的愿望此生实现不了了,公子……下辈子,你答应我,下辈子帮我实现,好不好?” 林世卿将袖子从她手中拽了出来,月汐脸色一白,想是公子不愿意,却又见林世卿将她的手拢在手心,握住,道:“手凉了,这么大个人,怎的还学小孩子扯人袖子撒娇——别担心,我应了,不管什么愿望,我都帮你实现,下辈子,我们月汐什么愿望都能实现。月汐,公子这次不扔下你了,公子带你走。” 林世卿握得不紧不松,像是手里握了个薄胎的瓷。 月汐一边说,一边却将失了温度的手抽了出来,反将林世卿的手握在了手心,眼里忽然涌了泪,未落,便汪成两潭微波浮动的星湖:“公子,我突然有点害怕。” 林世卿奇异地读懂了她眼中倏忽而至的水光,细细理了理她落到地上的长发,捡出沾上的细沙,将发丝搭到她身前,道:“不怕,你等等公子,等我下去找你时,我们再一起走,不会让你孤单的……嗯?” 月汐眼中波光粼粼,带着些微鼻音,她道:“公子,我觉得自己坏极了,我想让你陪我,却又想你长命百岁……怎么办?” “月汐不坏,不坏……我知道,月汐是我唯一的妹妹,我都知道。” 孟昭听后,霎时回过头去,不觉浑身一僵。 “要说我这辈子……旁人也罢了,可还是有愧……季同,我真是对他不住,我这个样子,应该谈不上什么余生,什么报偿,便只能欠着了……若是可以,到了判官前,多求一笔,叫我下辈子还他吧……” 林世卿抚着她的脸,说不出话来。 月汐轻轻闭上眼,汪着的星湖碎成两粒圆珠,坠了下来:“公子,我有点困了,睡一会儿……嘶,有点冷……公子,你不知道,我不想……月汐不想、不想做公子的……” 最后两个字含在月汐口中,久久,却终究没有吐出来。 话音渐消,月汐拢着她手背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明明没有声音,林世卿耳边却仿佛响起“砰”的一声,像是踩着点在她心里砸出了个填不上的坑。 林世卿冷静地伸出两指探过月汐颈侧后,触到了她胸口的伤,月汐的手已经很凉了,伤口却还带着点残留的温度,恍如燃过的蜡炬,林世卿一瞬间有点茫然:月汐……这样就是死了吗? 她颠颠倒倒地想:一个人想要活着那么那么难,可怎么这么容易……就死了呢?呼吸,心跳,脉搏,温度,音容……人一旦死了,魂魄一旦走了,这些平常赖以依存的皮相转瞬便要随之风流云散,再美再好再舍不得的,上至天子贵戚,下至贩夫走卒,生前再是汲汲营营、功名赫赫,也都一样脱不开千篇一律地要归于黄土的结局。 那么这一具具累赘似的皮囊除开困住了那么多看不清芯子的凡人的魂魄,任凭裂土封疆,贵极人臣,还是声色靡丽,红颜画骨,都还有什么意义呢? 还不如那些朝生昔死的小虫子,生时尚且不知生,死时自也不谓死。 林世卿在原地呆坐了许久,继而试着将人抱起,可伤势仍在,因为短时间内多次强动内息更是严重了几分,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林世卿拍了拍月汐的发顶,轻轻叹了口气:“这次你不拉着我的手,我又抱不动你,就只好背着了,若是哪里磕了碰了,疼了的话,就掐一掐我,或者打一打,知道了吗?” 随即,她把着月汐一只胳膊,将人绕到自己背后,礼貌谢绝了孟昭的帮助,又将月汐另一只胳膊绕过自己肩膀,半蹲下身,弯着胳膊托住了腿,将人背到了背上,直起身后摇晃了一下,便向崖壁走去。 “妹妹……清慕!” 林世卿脚步一顿。 孟昭道:“你刚刚说的……‘唯一的妹妹’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对了,还是你提醒了我,”林世卿淡淡道,“上一个这么在我面前离开的,是陈墨阳——不,那是上上一个了,上一个应该是铃铛。” “这是……等等,你要去哪儿?!” 林世卿面无表情道:“带她走。” 孟昭快步挡在她面前,按着额角道:“清慕,你是我唯一的妹妹,你我十五年未见,这么多年的空白还没填补半句,你就要这样……走了?” “半句也多,”林世卿道,“‘十五年’这三个字就够了。” 孟昭眉头紧拧:“什么?” 林世卿道:“十五年就是十五年,你有你的十五年,我有我的十五年,十五年过去,物非人也非,而今,大抵也没有什么细究的必要了……你放了我,我很感激,但是现在,麻烦让开。” 孟昭低吼道:“别任性!” “这不是任性,”林世卿道,“我前几日已经任性过了,现在我任性的结果就在我背上。但凡我那几日长了一分脑子,没那么任性,逃出去,或者传讯出去,都不会是今日这个结果。” “别胡说,”孟昭斥道,“门锁着,也没人会给你传讯,别就往自己身上乱揽责任。” “门锁着?”林世卿垂下眼睑,现出一点挑衅的笑意,“如果我想,你这点防备能拦得住我?” 顿了顿,道:“……又是自欺欺人的借口罢了。” 孟昭缓缓呼出一口气:“你真的要走?决定好了?” 林世卿惯常平和,鲜少刻薄,今日大概就是少之又少时候,她道:“倘若你还不聋,就应该听到了,我说,我要带她走。” 孟昭以他此生以来绝无仅有的耐心道:“我可以帮你安葬她,清慕,这几日我想过了,不管你现在是谁,曾经是谁,都改变不了你是我唯一的妹妹这个事实,我们已经分开了十五年,老天既然让我们相认了,我们就不应该再分开。” “清慕,我的妹妹,留下来。” “多谢厚爱,”林世卿神色不动道,“如果你这句话能够早出生几日,大概也轮不到今天了——但不管怎么样,吃一堑长一智,任性的代价太重,我不想承受第二次。” 孟昭叫住她:“清慕!你……你还回来么?” 林世卿道:“不回来,也最好不要再见,我怕我也会忍不住……问你要这几条你欠我的命。” 林世卿行到崖壁前,再次出手点中胸前几处穴道,微微躬身,将月汐托在自己背后稳了稳,一手握住她的腕子,道:“今日那黑衣人行踪诡秘,应该是跟着我和红袖下来的,我相信那不是你的人,月汐这条命,我会向他取。另外,未央门原本就是你的,我不会来争,但信堂和卫堂不在总门,我会问过他们的意见再做决定。你如果还有心,就利用门中的力量帮我调查那黑衣人,过后我会让子恪或者媚姬跟你联络。” 继而,她扒开缓台东侧一人多高的灌木丛,露出了地上的一段麻绳和被高大灌木挡住的另一条粗长藤蔓。 再一转眼,便只留下孟昭一句:“你不能恨我。”在林世卿腾身而起的气流中,孤零零地飘在原地悠悠打着旋。 第九十九章 雁字别计空画梁(上) 留坑,目测下章有肉渣……吧。 o(*////▽////*)q 孟惊羽番外——我命天命(上) 在与世卿相处的这些时日里,我渐渐懂得:有些人即便日日相对,也不见得在脑中留下多深的印记;可是有些人,从第一眼起,便注定纠葛一世。 如果没有他的出现,我相信即使我长命百岁安乐一世,大约也终会觉得心是空的,人生是无趣的。 可我在有限的生命里,有幸等到了这个与我命中注定的人,那么也就注定了我们活着的每一刻,都是不可复制、不可磨灭的精彩与回忆。 是的,遇到他是我这一辈子最幸运的事情。 没有之一。 虽从未问过他,可总有种直觉告诉我,与他第一次相遇应是那年在琼玉宫中。那时的他像是个愤世嫉俗的孩子,话语之间满身的倒刺,可一身功夫却俊俏的让我惊叹。 第二日晚上,我没有忍住去寻他,便如我许多年后没有忍住去寻他一般。那一晚他的箫、他的剑,他对自己说的话,仿佛凝成了一个挥之不去的影子,时不时的总要侵扰一下我的梦境。 若不是他那晚的话,我大概永不会知晓“亢龙、潜龙”之理,也便不会有日后的永康帝。 我吩咐了墨阳去寻他,寻了几年,也没什么可喜的线索。那时我只道,他之于我,终也只是个特殊一点的陌生人罢了。 直到出使梁国的那一次。 事实上,在尚未离开时,有些事情在我心中就早已有了预料。父皇本欲立我为储,可大哥却对皇位觊觎了不知多少年。我的母后没有足够的背景,父皇碍于大哥保长一派在朝中多年来的施压,才使得储君之位虚悬多年。 父皇派我出使诱大哥发难宫变,在我离京前便给我了立我为储的诏书。同时也在楚国各地布好了助我登基的棋子,即便后来没有世卿助我,多耗一些时间也一样能拿回我的皇位。 自然,我离京得早也是计划之一,让大哥一党觉得有足够的时间在我返楚之前坐稳皇位,而不至于立刻将我赶尽杀绝。 可是在梁国,我却第二次遇到了我生命中最大的变数。 世卿,世卿。 多年前琼玉宫惊鸿一瞥,虽是彼此尚且年少,但身影却已牢牢烙在心上。 从最开始的小心提防,到随后的敬佩好奇。 无论有多不想承认,我都明白,他的沉静镇定,他的自信从容还有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令人心疼的脆弱和疲惫已在我心中由轻而重的刻下了一笔又一笔。 原本就是自己放出的口风示敌以弱,谁料聚仙楼中偶遇的那日,却刚好听到市井编排我的故事。之前家仆来禀报过,自己生气没有,只觉得好笑。那时他大概已经猜到我的身份了吧,可我却只觉面善,丝毫没有将这个温和中带着些疏离的淡雅公子联想到年少时楚宫中那个冷漠张扬的白衣少年。 绯衣楼中不期而遇,我心中好笑,他似乎到哪里都不缺红颜知己;梁国宫中知他身份,也看到了他完全不同于往日的冷傲清贵的一面,无法遏制的心中波澜渐起;而后原州城外柳华亭一聚,我心底却忽然有一个声音在说,是他,少年时的那个白衣少年,就是眼前的这个人。 长到这样大,那是我第一次看一个男子失了神。 那时的他与三年前相较,仿佛更加淡静,甚至连原来那些有迹可循的犀利都已消失无踪。和朝堂上的那个风姿绰约的他截然不同,似乎这天地间再无外物可使他有一丝波动反应。千种情思,万般观感,皆是沉淀,只余一片清冷空寂,愈发显得他身旁的景致只是衬托。 不,或许连衬托都不是。 他虽是一身白衣翩然,可身形却寂寥单薄,明明只肖萤火之辉,但往那里一站却仿佛可以比肩皓月。 也是,他本就是清风朗月一般的人物。 那次出去我没有带任何人随侍,只通知了纨素远远跟着。说不出是因为对他那种无端的信任还是其他,只是没来由的觉得,去见他,旁边不应该多余任何人。 后来他遭伏,我回身助他。 虽然彼时心中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可还是毅然决然的选择自己跳下泥潭。果然,他的暗器功夫比三年前更加精进,但出现的敌人却越来越多。看得出来,他似乎身体不适,一身功夫十成中发挥还不到一半,可就凭着一股狠劲,硬是坚持到了最后。 这个家伙啊,清冷有之,温和有之,仁厚有之,狠辣有之。时而让人如沐春风如同翩翩浊世佳公子,时而神色冷厉又如红莲业火修罗附身。 宿命般的,我对他的好奇越来越多。 林中,他拿剑指我,我深知他不可能杀我,可多年来的皇家生活让我在一瞬间本能的提剑自卫。以我的剑法,短短距离必是朝着敌人心口去的,可我的剑第一次歪了。即便如此却仍是伤了他。眼角瞥到一旁色泽斑斓的小蛇,随后看到他眼中淡淡的失望,仿佛那一剑是插在我身上一样,心疼的紧缩起来。 刚想道歉,可周身凌风闪过,眼前却不见了他的身影。 呆呆留在原地的我只能抿了抿干燥的唇,无力的安慰自己:走了也好,早知他不是一般人,刚好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开口。可另一面又觉得,自己本是好意回身救他,刚才那种情况怎能管得了那许多。 这般矛盾了几天,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探查,仍是没有忍住去看他。谁知却吃了闭门羹,每次都想着这次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不去看他,可每次仍是忍不住派人去问,碰了钉子之后再继续唾弃自己……这般循环了几次,竟等到他主动上门来寻我。我故意忽略心下那股欣喜,却隐藏不了比往日轻快了不知多少的步子。 他来商议助我回周国,随后攻楚的事宜。虽说是商议,但其实他早已有了一整套方案。即使是在我早已有所准备的状况下,还是忍不住暗暗称奇。 果然是大周左相,他的计划、各处设计均是极好的把握了人心形势,加上自己的势力和父皇留下的暗桩,整个计划堪称天衣无缝,拿下皇位更是胜券在握。 只是,那日来访的他却似乎有什么不同。 可何处不同我却说不出来,连一边思考右手手指一边敲着左手手掌的习惯都一般无二。虽说是商议,可大半时间我却都在支着下巴,来回打量他。 唉,究竟是哪里不对呢?还是只是我多想了? 不过这想法并没有持续多久。 说也奇怪,再次见他便没了这感觉。 他成婚那晚,心中憋闷莫名的我对月小酌了些时候,将将打算熄灯就寝。谁料这一番月色皎皎的景致下,一身大红喜服的他却蓦地出现,我原本的郁郁之气一消而散,心脏也不由漏跳一拍,努力掩盖起眼中的喜色,略略有些诧异的问:“林弟?” 随后,月下对饮;随后,夜色朦胧;随后,酒气醉人。 夜空下粉嫩的面颊仿佛涂上了什么蛊惑人心的毒药,迷蒙中,我只感受到,那是一种自己从未感受过的馨香柔软。 也许,那是自己从未想象过的、可以抓住的、平凡而简单的欣喜和幸福。 可是,我没疯,也不傻。 且不论他的身份——林世卿他,是男子。 我的内心左右挣扎天人交战,却一直踌躇不定,只能一味逃避。 终于,行军途中,我中箭伤重,他守我一夜,然后我无意间发现床边那个假喉结。 我不知要用什么词汇来形容那时的心情。 当夜,我急急将纨素召来,只为了心中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希望。 纨素走后,难以入眠的我婆娑着手中的这个带着淡淡梨花香的香囊,仿佛可以透过这香囊看到它原来的主人。 之后大小战役,他操妙计,掌胜算,握生死,步步为营助我破城夺权,智计谋略更是让我视他为不可缺少的肱骨知己。 他身上的光芒仿佛任何阴暗也无法阻挡,柔和却耀眼。 我安慰自己,即便他当真只是男子,大不了我夺了这天下,留他在身边辅佐我,成就一世明君贤臣。 我一直这样安慰自己,直到…… “公子,幽篁阁的媚姬姑娘,查出有了身孕。”耳边传来纨素一如以往没有起伏的话音。 明明只是一条无关痛痒的消息……明明应该只是一条无关痛痒的消息,却在那一刻仿佛焐不开的坚冰,刹那间将我的心封冻的密密实实。 莫名的烦躁,我摆了摆手,示意纨素下去。 纨素试探的问了一声:“殿下?” 我知她大概还有别的事情通禀,可却一点都不想听,胸中胀满无处发泄的情绪,第一次冲着纨素发了火:“滚!” 那一整个晚上,我只坐在书桌前发呆。这么多年来,除了母后父皇离世时曾有过的空白,第三次席卷了我整个脑海。那晚我看着摇晃的烛火都觉得异常的烦躁,烛火烛光明明灭灭晃来晃去的仿佛都是他那张温润俊俏的脸。 掌风凌厉,我扇灭了烛火。 那一夜,脑中反复出现的只有纨素的那句话“媚姬姑娘有了身孕” “媚姬姑娘有了身孕”“媚姬姑娘有了身孕”…… 世卿,世卿,你居然真是男子么? 怎么会……怎么会…… 安慰了自己这样久,却终究瞒不过自己的心。 听到消息的那一瞬间,心中的刺痛蓦然让我明白了最初在林中刺歪的剑、唯独对她的宽容、不想承认纨素调查出的结果究竟是为什么:一直以来,自己不仅是惜才,亦不仅是不希望与他对敌,而是—— 从没像这一刻这样希望,他是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