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探芳春》 第一回 我,我穿了?! 旧都金陵千年而后定名叫做南京。 南京城内有一女子,名叫贾叹。这人是全职的家庭主妇,每日里的工作就是洗衣做饭打扫卫生;生平最大的爱好,除了吃,就是看电视。 近些年来好看的国产电视剧越来越少,不得已,只好把当年的老电视剧翻出来一遍接一遍地看。 这一天,87版《红楼梦》又看完了一整遍,洗衣机嘀嘀地嚷着衣服已经洗好。丢下擦眼泪的纸巾,贾叹女士把衣服晾去了露台,然后趴在栏杆处望着楼下的合欢大树出神。 楼下的洗衣机和电视剧忽然冒了一股烟出来,竟是电线短路了。贾叹闻见了糊味儿,急忙转身,却一不小心滑倒,直直地堕下了楼…… …… 不知过了几时,贾叹悠悠醒转,第一感觉便是额角上疼得一跳一跳的难受,咬着牙哼了一声。 立时便有一个脆生生的女孩儿声音,带着哭腔上前道:“姑娘,姑娘可醒了?” 贾叹还以为电视机没关,dvd机自动循环播放《红楼梦》,轻轻叹了口气,自己咬着牙撑着想要坐起来。 这一摔够意思,估摸着是撞到了—— 贾叹仔细一想,不由吓了一跳!自己好像是,从楼上摔下去了!二十六楼啊,再怎么着也没有摔不死的道理啊!难道,难道自己已经死了?那怎么还能感觉到头疼——噫,人死了,究竟是有没有魂灵的…… 贾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伸手捂住疼得要命的额角,一边睁开了眼—— “姑娘,揉不得!医生说了,这几日碰不得水,也不能乱动,只该平躺着静养——姑娘,头上可晕?”那个脆脆的声音忙上来阻拦。 贾叹这一下子真的跳了起来! 我老天!这声音是真的,不是电视剧! 旁边站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姑娘,红绫内衫,青缎掐牙背心,红绫裤子,散着裤脚。青缎布鞋——更兼梳着丫鬟,戴着绢花,虽然浅淡,也是描眉打腮,唇上微微的淡红! 贾叹的眼睛顿时瞪得铜铃一样! 这是,是个丫鬟! 霍地低头,去看自己所在——竟是在一张精致的雕花木床之上,还挂着浅杏色的纱帐,而自己的身上,是一床自己曾在织造博物馆看见过的袷纱被! 贾叹的眼前一黑,就往下倒! 吓得丫鬟扑上来一把抱住她:“姑娘!姑娘你怎么了?” 贾叹很想晕过去算了,偏偏又清醒着,只好哭丧着脸答她:“我头晕……” 正说着,外头有人急急地问话:“翠墨,你嚷什么?是姑娘醒了么?” 说着,另一个看着稍大些的、一样打扮的丫鬟走了进来,一脸焦急关切,直接便往床边跑。 抱着贾叹的丫鬟哭道:“待书姐姐,姑娘是醒了,可是,可是有些不好……” 翠墨……待书……呃,是侍书吧?87版不都是叫侍书的么?虽然说脂批本里大部分写的大部分都是待书,但通行本程甲程乙里都写的是侍书。我可是前几天刚看了一期百家讲坛…… 贾叹的思绪飘得有些远,但是瞬间又反应了过来! 翠墨?!待书?!这不是,不是红楼梦里贾探春的两个贴身丫鬟么?! 待书看着贾叹脸上惊诧莫名的神色,也慌了起来,眼泪滴了下来:“这可怎么好!都醒了还不认人!那个姓胡的医生究竟是哪里请来的?我就说须得禀告老太太,请王太医来仔细瞧瞧才是!” 翠墨一边抹泪一边称是:“待书姐姐,我在这里守着姑娘,你快去告诉老太太!” 我,我穿成了贾探春? “我靠……” 贾叹只觉得自己果然头上很晕,遂干脆地眼一闭,再次晕了过去。 …… 又不知过了多久,贾叹只听见耳边一阵嗡嗡、嘤嘤,吓!好烦人的苍蝇! 皱了皱眉,贾叹再一次睁开了双眼。 这一次,床边坐着的是一位鬓如银丝的老太太,眉间微微蹙起,有些担心地正在问:“王供奉既说不妨事,可知我孙女何时能醒?” 这是,贾母?!荣国府的实际掌权者,史老太君? 贾叹的脑海里顿时过电影一样飘过了荣国府的大家长贾母、大房夫妻两个贾赦邢夫人、二房夫妻两个贾政王夫人,还有大房的长子夫妻贾琏王熙凤,二房的长子夫妻贾珠李纨,贾府四春元迎探惜(原应叹息),以及那位衔玉而诞的贾宝玉,等等,等等…… 老天,连贾母都出现了……看来是真走不了了…… 得了,看在自己这样熟悉背景的情况下,穿就穿吧! 不过,真心还好,穿的是那位身体健康、性情坚毅的贾探春,而不是懦弱的迎春、孤介的惜春,甚至那位一年病三百六十天的林黛玉…… 贾叹认命似的苦笑一下,声音微弱地喊贾母:“老祖宗……” 贾母听见,忙低头一看,松了口气,亲切地责备:“你这孩子!要强也没有这样的!撞了头,临昏死过去前还要嘱咐丫鬟不得惊动大人!这下好了,私自请进来的大夫,哪有好的?王太医说,还好你素日里身子壮,不相干,不然让那个庸医治下去,有命的也变作没命了!” 贾叹难得的脸上红了红,学着看熟了的红楼腔,吐吐舌头赔不是:“好祖宗,炎天暑热的,不是怕您担心么?我记得了,以后再不淘气,乖乖地听您的话。” 贾母虽说自幼便把四个孙女儿都带在身边,但除了贾元春那个嫡长孙女之外,另外这三个不是怯懦就是客气,从来没有人敢这样亲昵地跟她撒过娇。尤其是探春,因为是庶出,日常虽然也伶俐大方,干脆得体,但终究还是因为庶出,对自己带着一丝讨好的客气,这样自自然然的撒娇,还是头一回。愣神之余,贾母下意识地露出一脸慈爱,伸手抚了抚贾叹的额头:“那就好!往后再这么淘气,我定让你母亲饿你三天!” 说完又谢王太医,令人:“让出去好生看茶。” 一路鞋响远去,想必是有人带了王太医出门去,隔壁开药方听医嘱什么的了。 这边有一个略带冷意的声音便响了起来:“行了,都说了三丫头没事了,赵姨娘就不要再哭了。” 接着便是一个年轻利落的声音跟着低声嘀咕:“就是!不然外头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三妹妹怎么样了呢!” 贾叹顿时觉得头疼。 这不用想,先一个声音必是自己的嫡母王夫人,后一个凑趣的则必是那一位掌家二奶奶——王熙凤。 而之前自己刚醒就听见的那个嘤嘤嘤的声音,是赵姨娘,也就是自己穿来的这一位贾探春的生身亲娘——我的老天,我还有个亲弟弟是那个人物猥琐、举止荒疏的环三爷! 贾叹觉得,自己还不如死了呢。 哭声戛然而止。 贾母状似不闻,站了起来,笑着对贾叹说:“罢了,既然醒了,就好好躺着吧。想什么吃的,让人去做去,别宾着。赶紧好起来,过两日便是端阳了,起不来可就不能过节吃粽子啦!” 立即便有两个人,一个丫鬟打扮,必是贾母身边的第一个大丫头鸳鸯;另一个穿着艳丽火热,打扮珠光宝气的,想必就是刚才那位王熙凤——过来扶了贾母,慢慢地往门口走去。 贾叹甜甜地笑着答应了贾母的话,目送了一群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的老中青年妇女出了门。 待书和翠墨连忙跟在后头送了出去。 贾叹倒下,收了笑容,一声长叹未了,一个八九岁男孩儿的声音古灵精怪地冒了出来:“三妹妹,如何?我就说了老太太跟疼我一样疼你的!” 第二回 宝二哥和珠大嫂 已经身不由已地只能当一辈子贾探春的贾叹——算了以后就称贾探春——又被吓得小心脏扑通扑通一阵狂跳。 贾探春脸上顿时有了恼意:“二哥哥,你是要吓死我吗?” 话一出口,自己也愣了愣。咦?这个说话的是大名鼎鼎的贾宝玉,贾探春的嫡出兄长?兄妹两个这是在——打赌不成? 贾宝玉俊秀的面目露了出来,果然比漂亮的小姑娘还要漂亮,笑嘻嘻地先给她打了一躬:“我哪里敢?不过,三妹妹这装病的本领果然高强,竟然连王太医都瞒过了!” 贾探春只觉得脑子里一闪念,嘴上已经不由自主地抱怨了出来:“我哪里是装病?我在外头看人放风筝——三月三都过了多久了还有人放风筝?结果小蝉扫院子,我们俩谁也没看见谁,她一扫帚拍在了我腿上,我就撞到了树上。二哥哥你瞧,我这头上可是真起了包……” 贾宝玉一直以为贾探春在装病,没想到竟然是真的,不由得大惊失色,三步两步爬到了床上,一边吹气一边小心地看她伤口:“天!竟然起了这样大的包!都有血痕了!”心疼地拉了贾探春的手,又手忙脚乱地给她放枕头:“三妹妹,对不住,我想差了!你快躺好。如今有老祖宗发了话,你想什么吃的,你跟我说,我亲自去大厨房给你端来;若是想什么玩的,我亲自去街上给你挑来,管保不让小子们动手。” 贾探春只觉得心里暖暖的,心道难怪一部书的女生几乎都喜欢他,果然是个大写的暖男,依言躺好,笑道:“多谢二哥哥。我如今还没想好,若想好了,使人去告诉你。你也跑前跑后这半天了,回去歇着吧。看老祖宗找不着你又挂心。” 贾宝玉看她躺好,这才放了一半的心,见待书翠墨回来,忙招手道:“你们两个,留一个看着三妹妹,来一个跟我去问问琏二哥,三妹妹这伤得小心什么。” 待书满面笑容地道谢,令翠墨留下服侍,自己跟着贾宝玉走了。 贾探春躺在床上在后头追了声“有劳”,然后才看着脸上终于放松下来的翠墨笑了笑:“吓坏了吧?” 翠墨被她一句话又把眼泪说了下来,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姑娘以后可都小心些罢!咱们屋子里并不都是好人,环三爷上月才掉进池子里一回您都忘了?” 贾探春脸色一白。 我勒个去我怕我受伤吓坏了你,你怎么就不怕把这么可怕的宅斗告诉我吓坏了我啊亲!? 几乎是本能的,贾探春转开了头:“翠墨,以后再说这种没头没脑的话,我可就不敢用你了。” 翠墨低下头擦眼泪,再抬头时已经换了云淡风轻的表情:“是,姑娘。” 贾探春目瞪口呆,简直叹为观止。 我擦好佩服三姑娘啊!她到底是怎么把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儿训练得这样聪明伶俐、演技爆表的? 但是过了不一瞬,换翠墨用了迷茫的眼神看她:“不过姑娘,什么是……我靠……?” 贾探春心头一噎,两只手攥着纱被咳嗽起来。翠墨连忙上前给她拍背。 缓过来,贾探春抬头,却发现翠墨坚定地看着她,小眼神儿中充满询问,一咬牙豁出去了:“你听错了,是我好!我当时觉得头好晕,我要说的是我好晕!可惜没说完,没说完我就晕过去了!” 翠墨歪了头斜眼看她,显然是个连标点符号都不信的架势。 还好,外间又有人来了:“这鸦没鹊静的,人都哪里去了?” 翠墨连忙迎了出去,笑道:“大奶奶,天这么热,您怎么来了?” 贾探春连忙又坐了起来。 脑子里却闪过了来人现在的情形——李纨,国子监祭酒李守中的女儿,嫁给了王夫人的长子、也就是自己的长兄贾珠,前年贾珠死了,留下了刚刚怀有身孕的李纨。去年秋凉李纨才生下贾兰,直到今日贾兰的周岁还没过呢。 贾探春心里顿时感激得很,看着一个面目端庄的青年妇人坐到自己床边,便先埋怨起来:“大嫂子你做什么又跑来?天这样热,你这身子一向病弱,还不好好保重呢?兰哥儿又离不得你。我又不是甚么大病……” 当下李纨穿着素净的白色孝服,微微地笑了起来,伸手在她脑门上一弹:“谁说我们家三丫头比旁人利落的?唠叨起来也跟老太太有的一比呢!”亲切地拉了她的手,又要看她的伤口,“你那大丫头吓得一路哭着去找老太太,如今满宅里谁不知道了?刚才兰哥儿哄睡,我走不开。如今他睡踏实了,我自然得过来看看——老太太、大太太、太太和东府里珍大嫂子是不是刚走?” 贾探春迟疑着咬了咬唇。 讲真,她刚醒,哪里知道谁是谁?!何况就算是贾探春的原身,就刚才那一群人,珠环翠绕、绫罗绸缎的,光香气就呛得她想死了,怎么会分得清到底来了几个? 翠墨一看她的表情,会意,忙笑着答道:“大奶奶不知道,我们姑娘一直晕晕的,刚醒没一刻。却才连同琏二奶奶、小蓉大奶奶、宝二爷和两位姨娘都来了。听得说天热,二姑娘四姑娘被拘着正抄经给我们姑娘祈福,只她们二位没来得。” 李纨笑了笑,看向探春,眨了眨眼:“如何?可晕得好些?” 贾探春看着李纨的表情,会意过来她其实是在问自己:我能不来么?连二位姑娘不来都寻了那样合适的借口! 脸上红了红,贾探春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方道:“我好了许多,大嫂子如不急,现在我屋里吃些冰镇酸梅汤再去。” 翠墨抿嘴一笑。 出乎贾探春意料之外的,李纨竟然亲昵地伸手刮了她鼻子一下:“又奚落我!虽说有奶娘在,可我正悄悄地自己给兰哥儿哺乳,只有你知道的,怎的让我这会子吃酸梅汤?” 贾探春只觉得今天自己说什么都在李纨面前讨不了好处,只好倒下蒙上被子,瓮声瓮气地告饶:“你也看了,我也好了,你快回去守着你儿子罢!” 果然李纨笑着站起身来走了,门外守着的李纨的大丫鬟素云也轻轻笑出了声。 第三回 活着为什么 贾探春捂着被子出了一身汗,却也在这片暖意中模模糊糊地又睡着了。 梦中似乎看到了南京的房子一切如旧,哦,我大天朝的城里是不兴做丧事贴黑联的,所以家里死了个人而已,烧了就是…… 梦中似乎还有早已离世多年的父母,一前一后地站在自己坠落的地方长吁短叹,听叹息的意思是他们守了这么多天还没见到自己的游魂…… 梦中似乎还有书中贾探春是如何被教养着逼迫着嘲笑着一天天变成不认亲娘胞弟,一心想要出人头地却被骗上花轿嫁去了遥远的海西头…… 贾探春被梦魇住了,一身大汗淋漓,翻来覆去,偏偏无法醒来,喉咙里咯咯地响,却发不出半个字的声音。 待书安顿好了外头的一切,又让翠墨去吃晚饭,自己却一点胃口都没有,只是不放心让小丫头们盯着姑娘,急急地回了屋子,不想就看见贾探春的脸色已经憋得通红! 待书连忙跪在床边,轻柔地握住了贾探春的手,不敢高声,轻轻地喊她:“姑娘,姑娘,姑娘不怕,只是魇住了……姑娘醒醒……” 贾探春猛地睁开了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气,全身都被汗透了。 待书心疼地用帕子给她蘸着额上脖子上的汗,低声劝道:“姑娘,小蝉应该不是故意的,您别怕。” 贾探春恍惚了许久,才慢慢地回过神来,咳了一声,低低地道一声口渴。待书连忙把壶里晾的茶水倒了一盏,端在手里,缓缓地喂给贾探春喝了。 贾探春的神情渐渐恢复清明,斜倚在床上,看着待书打水、投帕子,给自己擦脸擦手,忙碌了许久。然后才令她坐下,待书便坐在床边脚踏上。 贾探春有些茫然地抱着膝盖发愣。 待书看着她的样子,只得试探着问:“姑娘梦见什么了?吓得那样?” 贾探春苦笑了一声,将脸埋进了膝盖中间。 梦见什么了? 哪里用得着梦……虽然自己只是酷爱87电视剧而已,但耳濡目染之下,好歹也看过几遍原著,浏览过网络论坛上那些更贴近曹公原著的结局猜测。 贾家,早晚是“忽喇喇似大厦倾”,到最后“只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凤姐儿死了,迎春死了,惜春出家了,黛玉死了,宝玉乞讨了,宝钗守活寡了——自己,孤悬海外了…… 难道自己穿越来这本书里,竟是要替原身走完这样的一条路不成?! 没门儿! 贾探春抬起了头,深呼吸,眼睛看向待书,眉眼弯弯地笑了:“我呀,我梦见咱们家家道中落,你姑娘我却力挽狂澜,指东打西,说一不二,最后令老祖宗安度晚年,兄弟姐妹们舒心畅意,你姑娘我自然还嫁了个如意郎君咯!” 既来之,则安之。 老娘看了几千万字的宅斗宫斗小说,又看了那么多宫斗宅斗的狗血电视剧,难道还怕你一个背景资料已经被我熟悉到了骨头缝儿里的红楼梦不成?! 老娘要逆袭! 要帮着宝黛终成眷属,要顺利嫁个青年才俊,要让贾府的富贵荣华从水中月变成园中花! 待书忍俊不禁地掩着嘴笑,嗔道:“姑娘就会逗我!我们这几日都快吓死了!” 贾探春吐吐舌头,笑了笑,问:“奶娘呢?” 待书奇怪地看着她:“姑娘忘了?赵嬷嬷的儿子今日娶媳妇,她告了两日假的——不然姑娘怎么会摔着?” 贾探春的心头闪过赵嬷嬷一脸心疼地看着自己的样子,了然。 抬手揉了揉额角,又问:“小蝉呢?” 待书脸色肃然起来,压低了声音劝道:“姑娘也说过,小蝉家跟我们两家子一样,我也问过了,她吓得抖成一团——必不是有心的。好容易有个勤快的,姑娘,留着吧。” 言外之意,再换还不定换个什么来呢! 贾探春点了点头。 八岁就到了收心腹阶段,这个三姑娘,果然不是一般人物。还好,省了自己好大功夫。 “既如此,你叫她进来,我安慰两句。” 待书放了心,出外喊了小蝉进来。 果然,一个纤弱的小女孩儿,也就是七八岁的样子,已经吓得脸色惨白一片,跪在地上砰砰地给自己磕头,却只知道咬着嘴唇掉眼泪,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贾探春看了看她,展颜一笑:“咱俩都不是故意的,你拍了我一扫帚,我害你跪了一天。扯平啦。” 何曾有千金小姐这样跟下人们说过话? 待书吓了一跳,小蝉更是以为探春在说反话,哇地一声哭出了声。 贾探春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太“与众不同”了,揉了揉太阳穴,苦笑不已:“得了,我是想要安慰你,怎么反倒把你吓成了这个样子?没事了,你又不是故意的。想来太太和姨娘是必不肯放过你的。这个我就没法子了。你且听着她们的罢。果然罚得狠了,我自会给你讨情。” 小蝉抽抽搭搭的,边抹眼泪边终于能说出了话来:“姑娘真不恼我?姑娘一直都不肯拔尖儿,如今因为这件事,闹得阖府皆知,只怕主子们以后都会盯着咱们屋子了。姑娘若说半点不怪我,奴婢是不信的。” 贾探春大奇,先看了一眼大惊失色的待书,反而真心的笑了,亲自伸手拉了小蝉起来:“难得我屋里竟然还有这么聪明伶俐的孩子!” 小蝉忙抽回了手,自己掏帕子擦泪,唯恐弄脏了贾探春的衣衫。 贾探春便笑着点头:“你既然都知道,那来了甚么责罚,你就都受着罢。横竖咱们主仆自己心里有数就是了。” 小蝉这才松了口气,抬头看了探春一眼,嗫嚅着又低下头去,咬了咬牙,方道:“奴婢家里头是穷,奴婢的老子娘老娘(注1)等人也爱财,但是除了老娘胆大些之外,其他的都胆小如鼠。奴婢能干活儿,甚么苦活儿累活儿都不怕,只求姑娘不要撵奴婢出去。” 贾探春随意地点了点头,挥手令待书带了她下去。自己又靠着床发起呆来。 我大天朝的好日子是过不了了,这个明朝不明朝、清朝不清朝的红楼幻境是出不去了,自己的人生目标也确认了,可是,要怎么办才能实现呢?才能让贾府逃过一劫,让自己逃过远嫁的命运,让欠水还泪,变成木石好姻缘呢? 人没有几个人,权没有半点权,钱没有任何闲钱…… 啊啊啊啊,人生好拓麻滴艰难啊! …… 第四回 论一位好乳母的重要性 这一宿,贾探春就在——安抚自己:通行本里高鹗给的结局还不错,远嫁镇海统制周家,以自己现代人的见识手段,想必过个舒舒服服的日子还是没问题的;拧眉发愁:可是高鹗那是胡编瞎续的,曹公原稿里头自己可是千里东风一梦遥,不知道被嫁到了哪里,到死都没有回来的机会了啊;继续安慰自己:87版的结局看似可怕,去给什么蛮夷番邦当和亲妃子,其实也不错啊去那边皇宫继续宫斗而已;最后又咬着手帕痛哭:亲啊你根本不懂人家说的是啥你可咋跟人家宫斗啊傻到家了——这个无限循环中翻来覆去到了天亮。 天刚亮,乳母赵嬷嬷便着急忙慌地赶了回来,进门先左右开弓一人给了待书翠墨一个大耳光,然后咬着牙一把搂住床上刚刚坐起来一脸懵逼的贾探春大哭起来:“我的姐儿,嬷嬷才走开了半天,她们就把你害成了这个样子!我要去告诉老太太,我要去哭太爷,这个家还待得吗?害我们小爷还不算,越发连个姑娘家都容不下了!” 挨了打的待书翠墨吓得魂飞魄散,不顾自己半边脸火热,慌的先扑上来堵住了赵嬷嬷的嘴,小声哀求:“嬷嬷别说了,你这话传出去,咱们姑娘还做不做人呢?” 诋毁嫡母,怨望亲长,一顶不孝的大帽子妥妥地扣上了,一辈子都甭想摘下来!赵嬷嬷这是要害死小姐么?! 贾探春看着这位四十岁上下的乳母,想起来贾宝玉那位倚老卖老的乳母李嬷嬷、贾迎春那位公然偷她首饰的乳母王嬷嬷,心里不禁高兴起来,拉了赵嬷嬷的手,嘻嘻地笑:“妈妈,乳兄的新媳妇好看么?听不听话?她要是不孝敬您,您跟我说,我让嫂子们找茬儿打她!” 见自家姑娘浑不在意的样子,翠墨急得直跺脚,待书却心中一动,连忙顺着贾探春的话尾,边给赵嬷嬷下死力气捏手使眼色,边高声笑道:“正是呢!嬷嬷真是疼顾小姐,这样快就回来了?今儿一早的媳妇茶吃了没有?” 赵嬷嬷终于也反应过来,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心疼地搬着探春的脸去看头上的伤口:“她爱怎样怎样!快来,嬷嬷看看,疼得怎么样了?” 贾探春便笑着由着她看,乖顺地伏在她怀里一动不动。 赵嬷嬷看了一回,小心翼翼地扶她又躺下,接着就指着待书翠墨一顿臭骂,但这次却不再说是有人谋害贾探春,只说是两个人不小心服侍,就该打死云云。好容易歇口气,贾探春忙道:“快倒碗茶来给嬷嬷。” 怄得赵嬷嬷又气又笑,叹了口气,摇头道:“姑娘主意大,也原该都听姑娘的。只是既然年纪还小,有些事情便不能急。嬷嬷还不老,还能帮着姑娘几年。等过些年我老了不中用了,我家里却还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能给你用。姑娘放心,”说着便拉了探春的手拍,“我们赵家是姑娘的人,每一个都是。” 贾探春知道这是真心话,也知道这话只是赵嬷嬷一个人的真心,其他的人却不能当真便信了,笑着点头答应着,绕了话题接着问她儿媳妇:“乳嫂长得可俊?” 赵嬷嬷有一儿一女,长子赵栓,就是昨日娶亲的那个,今年二十岁了;次女赵杏儿,今年八岁,原想着也进来服侍的,但赵家除了探春一个并无其他亲眷门路——赵嬷嬷去世的老伴倒是有个兄长,其妻是贾琏的奶母,可如今连他家的两个儿子都在家中赋闲,哪里就能帮上赵嬷嬷的忙了呢? 赵嬷嬷心里头乱转着念头,口中缓了下来,跟探春唠叨着家常:“哪里讨得到那样俊的?一般人吧。不过看着手脚宽大,应该传言不虚,是个勤快人。昨儿晚上我听了说姑娘碰着头了,吓得我当时就要回来。倒是这媳妇跑了来陪了我半宿,又说必不严重,不然就直接请我回来了;又安慰杏儿不叫哭,说是传到主子们耳朵里,对房里的待书翠墨们不好——是个懂事的,往后不至于给咱们家里添乱,就行了。” 当然,最令赵嬷嬷满意的,是这儿媳妇髋宽屁股大,一看就是个好生养的相——自然,这个话就不能跟贾探春说了。 贾探春稍一思忖便明白了赵嬷嬷这个时候下意识地提起赵杏儿的意思,不由得便笑了,道:“这些年嬷嬷在里头照看我,乳兄一个人带着杏儿姐姐,日子过得难。如今乳嫂来了,且让杏儿姐姐过几年好日子。” 赵嬷嬷听了这话,顿时喜上眉梢。看来贾探春对自己担心赵杏儿前程一事心知肚明,如今已经有了安排,自己只要等着听信儿就行。 想起来大房那边王嬷嬷天天抱怨二姑娘懦弱,什么好处都没得捞,赵嬷嬷不禁满心骄傲起来。自家姑娘也是庶出,而且上头还压着个进了宫的嫡姐,一个倒三不着两的姨娘天天添麻烦,可还是长成了这样好的德行,论起来利落能干,论起来见识不俗,连宝二爷都另眼相看! 如今,姑娘不过八九岁,却已经知道帮乳母震慑儿媳,还知道要给自己的乳姐安排将来的去处,这哪里是个庶出的女儿的样子?这分明就是个大家闺秀,是个堂堂正正的公侯小姐啊! 赵嬷嬷看向贾探春的眼神越发怜爱起来。 贾探春假作不知,且去吩咐待书翠墨:“去,弄块冰敷敷脸,然后进来服侍我起身。我好了许多,今日该去给老祖宗和太太请安才是。” 赵嬷嬷等人忙苦苦拦着:“姑娘还是再休养两日,等好全了再去。不然老太太太太们该担心了。” 贾探春假作犹豫,最后咬了牙退了一步:“那我再睡一天,午后你们一定给我洗个澡,晚间我定要去给老祖宗瞧瞧我——你们这个再不依,我就现在就去。也不想想,除了二哥哥不自在,老太太、大太太、太太可曾亲自去过谁的屋子望慰病人的?我便再不懂事,也不能这样拿大起来。” 话传到贾母耳朵里,老人家笑得眼都眯起来,且去夸王夫人:“三丫头你教得好,不嫌弃她是庶出,真贤惠。” 第五回 贾母不容易 王夫人到底心情如何暂且放在一边。 且说贾探春言出必践,到了午后,逼着待书翠墨赵嬷嬷给自己洗了个澡——她才不会说这个才是她的主要目的呢——到了晚间,果然扶了待书,慢慢地去了正房给贾母请安。 所谓晨昏定省,真正的顺序,乃是晨省昏定,说的是为人子女晚辈,应该早晚去给长辈请安,晨起请醒,昏时请定。清宫戏里,晚上临告辞的时候,品级低的人们或者是晚辈,会对上位者恭敬说一句:“请安置。”就是昏定的意思:我撤了您睡吧。 所以贾探春才对自己的仆下们说,你们不让去晨省,总该让我去昏定——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总不能一天都不露面吧? 谁知道贾母听说之后,心情极好,还特意令人做了碧粳粥和各样小菜,专等探春过来,一样样亲手指与她吃:“怕你伤后嘴里寡淡。但是那些荤腥委实沾不得,怕于你伤口愈合不利。吃这个,你太太亲自令人给你做的。” 贾探春红了脸,先跟王夫人诚恳地道了谢,接着去哄贾母:“孙女儿原是怕老太太惦记,所以给老太太和太太瞧瞧孙女儿已经好了的样子。谁知这一来,反成了孙女是来老太太这里搜刮好吃的来了!还让大娘也跟着担心看笑话!”说着,又给旁边笑着吃茶的邢夫人屈膝行礼。 果然是大家闺秀的样子,细致周到,也不会落了谁,也不会唐突了谁。 贾母笑脸绽开,十分喜悦,且先推了一把身边的王熙凤,笑道:“这个倒不怕。刚才我做主,你太太把你凤姐姐从你大娘那里借了过来,帮着照管你们。她是个嘴最馋的,咱们祖孙以后就跟着她吃香喝辣啦!” 王夫人的脸上似笑非笑,似喜非喜。 贾探春先看了王夫人一眼,又看了邢夫人一眼,方对着满面藏不住得意的王熙凤笑道:“凤姐姐一向能干,如今可要能者多劳了。只是劳碌了大娘,真是怪我淘气,这样给大人们添麻烦。” 是啊,你们当我傻子么?早就想这么干,一直没有借口。这会儿拿我当理由,把王熙凤要了过来做苦工。这样邢夫人埋怨时,肯定第一个冲着我来啊!这个锅,我可不背! 果然,贾母听她这样挑明了说,反倒笑着否定:“你这才多大的事情?休得多想。你太太这一二年身子一直不大好,原该找个人帮帮她的……”说到这里,忍不住停了下来,叹气。 王夫人一生的心血都在她的三个孩子身上。 元春被她教导得贤孝才德,选进了宫当女史,就不必说了。 两个儿子,长子贾珠自从一落胎胞,就被王夫人管教到了牙齿,自幼读书,十四岁进学,然后娶妻生子。谁知刚刚二十岁便一病归西。 幼子宝玉是个天王老子的脾性,贾母溺爱,贾政不管,王夫人的头发一夜白一根,无论如何也掰不过来。 有出息的长子死了,已经成了纨绔的幼子没辙,进宫都四年了的女儿音讯皆无,几下里夹攻,王夫人这身子能好才有了鬼! 王熙凤见王夫人的眼里瞬间就带了泪,连忙笑着岔开话题:“这三妹妹可真是老祖宗的亲孙女,她一来老祖宗就笑成了一朵花儿,待一说到我了,立马开始叹气。老祖宗,您这是让我来做工的,如何不也给我点儿甜头尝尝?” 贾母哈哈大笑,搂着探春,脸却朝着她骂道:“猴儿!把你伶俐的!还敢跟我讨赏?你先帮着你姑妈把家里的事情料理好了,不然的话,你看我赏你个棒大槌!” 众人只得跟着笑。 探春却瞧着凤姐和王夫人的脸色并不算好看,忙笑着问:“这样时候,二哥哥从来一天不落,怎么今日没见着他?” 王夫人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含笑道:“你二哥哥和东府里你珍大嫂子今晚去了镇国侯家赴席,只怕来家早不了。” 贾母便笑着推了探春起身,与贾迎春、贾惜春一起吃了饭。 邢、王、凤三人服侍了贾母吃过饭,又亲热地嘱咐了贾探春几句,各自散去。 这边贾迎春这才上来开口问候贾探春:“三妹妹头上还疼么?” 贾惜春忙跟了上来,因年幼,话都说不得十分清爽,只顾仰头看探春的额角,拉了奶娘张氏道:“给姐姐吹吹。” 贾探春一把抱住贾惜春,先谢过了张嬷嬷——只因贾惜春乃是宁国府现在掌家人贾珍的胞妹,这张嬷嬷乃是宁国府也就是俗谓的东府的人,礼数上自然是先谢了外人,再跟自己人说话——方正色跟贾迎春道:“多谢二姐姐,我已经好了很多。我听说二姐姐竟带着四妹妹抄了一整天的经替我祈福,我实实地担当不起。明日可万万不能了,不然,不是祈福,竟是折我的福呢!” 贾迎春和贾惜春不过是拿着纸笔画了几个字而已,听得贾探春如此说,心中竟愧疚起来,对着贾探春更加亲热地关切起来。 贾母看着她们姐妹三个这样和睦,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拉着贴身大丫鬟鸳鸯的手道:“瞧瞧,像不像一母同胞的姊妹三个?” 一向温柔稳重、体贴细心的鸳鸯抿着嘴笑:“跟着老太太学的都是好的。不枉了老太太您煞费苦心地都揽了身边来操劳。” 上了岁数的人,自然是喜欢隔辈的小人儿们在身边绕膝承欢。但这三个姑娘五岁到九岁,哪里就会哄她开心了?竟全都不如孙媳妇王熙凤和身边的丫鬟鸳鸯。 只是长子贾赦酒色之徒,长媳邢夫人那样悭吝,一个未长成的庶女迎春放在这一对父母身边,竟是似有如无。 探春情形稍好,但次子贾政是个端方性子,向来不肯管内宅事务,次媳王夫人娘家势力太大,肚子又争气,庶女庶子看在她眼中竟似眼中钉一般。 东府那边的贾珍颠三倒四,妻子尤氏又是个填房,根本不肯认真管惜春的事情。 ——偌大的荣宁二府,统共只剩了三个千金小姐,难道就这样凭她们自生自灭了不成?之前因看不上王夫人的木讷性子,贾母亲自教养了贾元春。没奈何,此时只得以自己极爱孙女的名义,再将这三个姑娘也都接到了自己身边。 这一接便是多年。可并无一个人过来感激贾母帮了她们的大忙,反而视作了理所应当,一个个的躲麻烦躲得更干脆了。只有鸳鸯,还记得三位小姐为什么到了老太太这里,知道安慰心疼她。 贾母叹了口气,一家子的孙男娣女,竟是全不如一个丫头贴心。 第六回 要!吃!肉! 贾探春光养病就养了半个月。 这半个月的日子过得很——辛苦。因为没肉吃。从王夫人到刚刚接手管家的王熙凤都笑容可掬:“伤还没好,不能乱吃。知道你馋了,等好了,由着你吃。” 贾探春的确馋了,馋得跟贾宝玉乱发脾气:“我第三天起身,第四天请安,第五天上学,我还要怎样才算是好了?我好了,我早就好了!我要吃肉!” 贾探春有些怀念那个跳起来喷火的qq表情,真心想要跳起来喊一句:老子要吃肉! 虽然老早就知道三妹妹不是个俗人,尤其是面对自己时没有家里旁人隐约的不屑和畏惧、不耐,但贾宝玉实在不知道这位探春妹妹还有这样有趣的时候。 所以去给贾母请安时,宝玉便将这一段当做是笑话讲给了自家祖母听:“……三妹妹看着又是清粥小菜,当时眼泪就下来了,抱着赵嬷嬷哭,嘴里颠来倒去就一句话:宝宝要吃肉,宝宝要吃肉!” 王夫人说贾探春毕竟是伤了,女孩子家不能疏忽,防着坐下病根儿,所以每日里的请安必要让她在自己房里吃完“病号饭”才许她来。 却原来这个病号饭是这个样式的——贾母心下了然,呵呵地笑了两声,转头命鸳鸯:“去厨房说一声,今晚我这边加一个樱桃肉。”又悄悄地告诉贾宝玉,“你偷偷地告诉你三妹妹,让她晚上早些来。” 贾宝玉大喜,拍着手一道烟儿跑去跟探春说了。 到了晚间,贾探春眼泪汪汪地早早地来了,委委屈屈地偎在贾母身边,瘪着嘴,一句话都不肯说,只是拿自己粉嫩的小脸儿贴在贾母颈项间,一忽儿吸吸鼻子,一忽儿轻轻咳一声。那小模样要多可爱有多可爱。 一屋子的人,从贾母到鸳鸯,心里都软成了一滩水。尤其是贾母上了年纪的人,被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女娃这样全心依赖,心里更加柔软,不由自主地便想起自己最心爱的小女儿贾敏小的时候,由不得双手抱定了贾探春,轻轻地摇晃着温声哄:“祖母的三丫头最乖了,比你二哥哥还要乖……” 邢王二人客气地笑着互相让着进了屋子,看见的就是这样一个情景。 邢夫人目光一闪,心里好笑,上前给贾母行了礼,便笑着问:“哟,咱们往日里风风火火的三丫头,这是怎么了?委屈得都不会自己坐着啦?非要猴在老太太身上才行?” 贾探春露了半张脸,看了邢夫人一眼,恹恹地喊了声“大娘”,接着就把脸藏进了贾母的怀里,连话都不答。 王夫人脸上便有怒气隐现。她的宝玉还不曾当着众人的面这样在史太君怀里撒过娇,如何这个一向谨小慎微的庶女,反而有了这个殊荣了?这是谁给她的胆子! 王夫人逼着自己尽量地缓下声气,用了最平常的音量道:“三丫头,我知道你病后体虚娇弱。快下来,好生坐着,别累坏了老太太。” 贾探春瘪着嘴,眼巴巴地抬头看向贾母:“老祖宗,我好几天没吃肉了,我不沉!” 众人一下子就明白她的委屈样儿从何而来,不由得哄然大笑。 贾探春在这笑声中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拽着贾母的衣襟不撒手,哭得那叫一个惨烈,简直是痛彻心脾。 贾母自己也笑得不行,但见她如此,忙收了笑容瞪众人:“都不许笑!让你们半个月不吃肉试试?”说完又忙哄她,“三丫头不哭啊,祖母都知道。今儿晚上跟着祖母吃饭,想吃什么吃什么。谁敢拦着不让吃,祖母打断她的腿!” 贾探春这才抽噎着擦泪,点头,含混道:“让吃就行,不用打……” 众人又都拿帕子握着嘴笑个不停。 正笑着,王熙凤携着宝玉的手,满面笑容地走了进来,后头还跟着贾迎春和贾惜春。 彼此见过,王熙凤便上来笑着跟贾母说:“刚才我们去瞧了瞧珠大嫂子,兰哥儿长得真好。大嫂子听说三妹妹好了,说自己也没什么了,想要每日里一起过来给老太太请安呢。” 贾母的笑容慢慢地收敛了起来。 看到李纨,就会想起贾珠。 贾珠不仅是王夫人的心头肉,也是二房乃至荣宁二府里曾经最有出息的一个,是贾家玉字辈的佼佼者,甚至可以说是贾府下一代的全部希望。 可惜,他死了。 不能怨李纨对他照顾不周。毕竟是年轻的小夫妻,结褵不过一两年。李纨家教甚严,谦恭沉默。贾珠温文尔雅,君子如玉。两个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一应家事都拿在王夫人手中,小夫妻两个都极为孝顺听话——那是王夫人最春风得意的一段时间了。 长女入了宫,长子有出息,幼子很得婆母宠爱,哦,长媳很乖顺听话不说,进门一年多又有了身孕,正是最恰当的时节。 是啊,还要怎样? 但是很可惜,贾珠一场风寒,还要坚持读书,迁延成了重症,竟是十天半月就去了。李纨怀着丈夫的遗腹子,哭得肝肠寸断,晕倒在灵堂。 从那时起,贾母和王夫人就都下意识地不想见她。 美其名曰让她好好养胎,不要乱跑。其实不过是怕见了李纨想起那个明光灿烂的贾珠,心疼啊…… 王夫人看着贾母的面色便明白过来老太太跟自己是一模一样的念头,便淡淡地说:“咱们家不比别家。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她要守节,便得清净。何况兰哥儿还没周岁,她又一向多病,还是好好地守着孩子吧。再养个一年半载的,孩子大人都硬朗了,再出来不迟。” 王熙凤有些意外,但还是笑着答了是。 那边晚膳已经上了桌,贾母和贾宝玉、迎探惜三姐妹都坐下,菜品开始一道道地上桌。 直到那一碗红灿灿、颤巍巍的樱桃肉端了上来,贾探春捏着筷子就又掉了泪。 这一回,不是装的。 贾母真的是个很会疼人的长辈啊。 贾探春噙着泪,抬起脸来却对着贾母笑:“老太太……” 感激感慨,孺慕之情溢于言表。 这下子连贾母都觉得被自己感动了,鼻子便是一酸,连忙笑道:“快吃吧,冷了就不好吃了!” 第七回 有用主义者 贾探春这一晚吃得十分香甜,一碗樱桃肉她自己就吃了一半,加上菜蔬和碧粳饭,竟是吃得比贾母只多不少。 看得贾母十分喜悦,转头便嗔怪贾宝玉:“就你不肯好好吃饭!看你三妹妹,你的身子还不如她呢!”又亲自给他夹菜,逼着他多吃些。 回到自己的屋子,待书有些担心贾探春撑着了,上来问要不要去院子里走走。贾探春想了想,点了头,另换了衣衫,分花拂柳去看李纨。 李纨已经得了王熙凤的传话,淡淡地笑了笑便自己摇着扇子躺下了。 她知道自己旧年的举动惹恼了王夫人。 贾府的惯例,爷们没娶妻之前,会在屋里放两个丫鬟,却是来教爷们通晓房里床事的。但这两个人,是一直做屋里人、通房丫头,还是抬姨娘,就要等娶了正妻之后,由正妻决定了。 贾珠娶李纨在贾琏娶王熙凤之前。王熙凤仗着娘家,又跟贾琏的感情好,早早地便把那两个屋里人寻了不是打发了出去。 王夫人是典型的双重标准,虽则在王熙凤是内侄女,觉得此事理所应当;但是到了李纨这里却提点暗示,让她宽容大度,把那两个屋里人都好好的留着,以后好给贾珠开枝散叶。 李纨自幼的教育自然不在意这些。 但是贾珠死了。 自己有孕,生子,可以指着这个儿子过一辈子。哪怕是守寡,赫赫的荣国府,还能少了自己这一口吃的?便是暗地里克扣,也不敢克扣到这个二房嫡长子遗留下来的二房嫡长孙身上。 但那两个屋里人就不一样了。贾珠一死,她们没名没分没指望,难道就这样孤老一辈子不成? 幺蛾子究竟玩到了什么程度,李纨连想都不愿意再回想了。只是她终于忍无可忍的时候,便令素云把那两个人送去了王夫人处:“打发了吧。” 儿子都死了,只要儿媳肯把孙子养大,王夫人对儿子的妾室还能有什么留恋不成?连问都没问缘故,就点了头。 人是卖掉了。但是王夫人的不问,和李纨的不说,忽然变成了一向和气相处的婆媳之间横下来的一根梁。 李纨很知道王夫人不愿意见自己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同理,李纨也很不想见王夫人。如果不是王夫人发现自己怀孕后,竟然更加严格地督令贾珠读书上进,贾珠也不会赌气在染了风寒之后还要坚持夜读。时在深秋,夜风已寒。自己的丈夫,竟然就因为跟婆母赌了一口气,就这样一命归西,闪得自己青春守寡,害得儿子一世无父…… 李纨微微合上了眼,将扇子盖在了脸上,看起来,却像是躺在美人榻上乘凉。 贾探春就是这个时候走了进去,笑嘻嘻地扑到李纨的耳边,轻轻地叫了一声:“大嫂!” 李纨一听便知道是谁,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微笑,睁开眼,扇子敲在探春的手上:“促狭鬼儿!” 贾探春笑了起来,就势坐在榻上,歪头道:“我侄儿呢?” 李纨抬抬下巴:“在里头,刚跟着奶娘睡着了。” 探春站了起来,蹑手蹑脚地进了屋子,扒着门帘看了一回,笑嘻嘻地出来,道:“我听我奶妈妈说,小孩子娇嫩,没过周岁之前,不教外人脏兮兮的碰。若要外人抱孩子,必得换衣裳抖了灰,洗净了手脸才行。我懒得,就不进去欺负小侄儿了。改日他醒着,我再收拾干净了陪他玩。” 李纨心下一暖,看向探春的眼神更柔和了三分:“多谢妹妹有心了。” 探春压根不理她这话,且露了好奇去问李纨:“嫂子做什么又想每日去给老太太和太太请安了?”自己安生地过小日子不好么? 李纨漫不经心地地低头整理衣襟:“兰哥儿离周岁不远了,我总得说点儿什么,才能让人想得起来。” 探春顿时语塞。 李纨这言外之意,竟是倘若自己不提起,这些人竟能把贾兰的抓周给放过了不成? 这可是贾政和王夫人的嫡长孙啊,怎么可能…… 贾探春情不自禁地问了出来:“二哥哥一看就不是个肯读书举业的,老爷太太可全指着兰哥儿呢……” 李纨笑着摇扇子,从容不迫:“兰哥儿才下生几天?老爷还有环儿,至于太太,宫里不是还有大丫头么?” 若是元春做了娘娘,王夫人就能给宝玉弄个官儿做,那不是要比兰哥儿来得牢靠来得早? 贾探春恍然大悟。 原来自己的这位嫡母王夫人,乃是个彻头彻尾的有用主义者啊! 贾探春和李纨说笑了一会儿,又知道她守着寡,自己不宜逗留太久,便起身告辞。 李纨想起来,却被探春摁住了,笑着点了点头当作送别,脸却转向了待书:“三妹妹虽则身体底子好。但终归年纪小,不知道自己保养。你把话说给你赵嬷嬷,让她一应事情上多多留意,不能由着你姑娘的性儿闹。” 贾探春很是娇嗔了几句才离去。 路上待书便轻声地劝探春,却不是保养等事,而是明面上少跟李纨来往,仍旧像往日一样多多靠近宝玉才是。 贾探春嗯嗯啊啊的,总归是没听进去她的话,自己思索了一阵子,方问道:“我仔细回想着,觉得如今咱们家跟大嫂子娘家走得似乎并不近,却是为什么?” 待书噗地笑了一声,道:“还能为什么?大奶奶的父亲任过国子监的祭酒,心心念念地巴望着全天下的人都去读书考试。偏偏咱们家,除了咱们老爷和去了的珠大爷以外,从大老爷算起,到整个儿东府,到宝二爷环三爷,有一个算一个,可有爱读书的?那自然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何况大奶奶守了寡,贾府一向的规矩,寡妇奶奶只宜清净守节,不得管家。她于家业无缘了,家里人自然就不再给李家人面子了。 贾探春不由得一声浩叹。 若是能借着李祭酒的旧门路,把家里的子弟们塞进国子监几个,念不念得出来是一回事,结交几个正经读书举业的未来朝臣,那该有多好啊! 偏一整个贾家,都觉得自己的富贵荣华是铁打的江山万年青,就是不肯去放下身段往远处看,往穷处想。 摇摇头,贾探春觉得贾府不败,简直是无天理! 第八回 读书也会惹祸 又过了半个月,贾探春完全好了。天气也越来越热,每日里上学写字,简直成了煎熬。 迎春一向体弱,不几日便中暑了,在家里休息。惜春更不要说,五岁的娃娃,书上的字认得她,她可不认得那些字。只有探春,深知自己并非原先那位才自精明志自高的贾府三小姐,便更加刻苦,竟是每日里读书写字、女红针黹,风雨无阻、一日不落。 引得贾政王夫人明里暗里都指着贾探春骂贾宝玉:“比你小的妹妹都知道用功,怎么你就这样荒疏懒惰?” 贾母心疼孙子,便令探春也休息,只道秋高气爽了再上学不迟。如今且先各自在家温书便了。 贾探春气得要命,跑到贾宝玉房内把他的宝贝脂粉香膏一顿乱扔乱砸,哭道:“原本我们读书的日子就没几年,又因为你不上进,带累得我也没了师父指点。往后我有看不懂的地方,敢是你能给我讲解呢?” 宝玉房里的大丫头袭人听了只管低头,但另一个大丫头晴雯却胆子大,阴阳怪气地顶撞:“大奶奶的亲家老爷说得好,女子无才便有德。三姑娘既跟大奶奶那样要好,如何不去找大奶奶读书用功呢?” 阖家都知道,李家虽是金陵书香世家,做过国子监祭酒的李守中却一直把“女子无才便有德”这话挂在嘴边,不肯让女儿十分读书,只令她读了女四书等几种书,知道三从四德便了。甚至给女儿直接取名李纨,字宫裁,在家里时,用功得教她女红针黹,甚至纺绩井臼,而已。 但她毕竟是国子监祭酒的女儿啊!在读书这种事上,还有谁能比得了她?! 贾探春一听,竟觉得此话十分有理,扔下瞠目结舌的贾宝玉不理,直接去求李纨教她。李纨笑得直不起腰,却也满口答应了下来:“我虽然只认识几个字,但教你大约还教得起。”果然便领着贾探春正经地从诗经论语开始整理精讲。 又知道贾探春一向爱练字,李纨干脆连自己嫁妆里不轻易示人的颜真卿的真迹都拿了出来让她临摹。见她爱不释手的模样,越性便送了给她。 贾探春感激不尽。于是悠长夏日,竟是日日去李纨处用功。 阖府无不称奇。 贾政听说了,想起宝玉的惫懒,气无处发,寻个借口又把儿子臭揍了一顿。惹得贾母连日不自在,看谁都不顺眼。贾探春每每便是一低头,装作没瞧见。 看看秋日渐近,贾探春松了一口气,便逼着宝玉自己去找贾母要求上学念书。贾宝玉虽然不爱读书,但对着这个妹妹却一向是没有法子,只得装作欢天喜地去寻贾母,翌日又与王夫人说。喜得王夫人一口气赏了他许多珠玉宝贝,又在贾政面前给他说了许多好话。 赵姨娘便觉得不高兴,寻了空子来跟贾探春抱怨:“你若要带契谁,也该带契你兄弟环儿,如何只帮着宝玉挣脸子?如今阖府都知道你跟他更好,说出来,我和环儿多有脸呢!” 贾探春听得大眼瞪小眼。 我的娘啊,这是什么神逻辑?! 只是…… 贾探春微微有些歉然。 自己穿过来这三四个月,安抚了贾母宝玉,结好了李纨,刻意地跟王夫人和王熙凤保持了距离,竟是一口气把默默无闻的赵姨娘和贾环忘在了脑后! 分明这才是自己的亲娘,自己也曾经立誓要把这两棵长歪了的大树小树都掰正了么? 贾探春使了个眼色把待书和翠墨都遣了出去,方软语对赵姨娘道:“姨娘又瞎想了。姨娘先把旁人挑唆的话丢在一边,细细地想我这话——” “太太自然是好太太,但她首先是元春大姐姐和宝玉二哥哥的太太。我若是不结好宝二哥哥,太太那边对我只怕跟现在一样,不闻不问,倒是没什么。但若是我不结好宝二哥哥的同时,还借着老太太、太太们对我的一点善意爱护,去额外地呵护环哥儿……” 贾探春说到这里,故意顿了顿。 赵姨娘一下子想到了年初贾环穿着夹袄掉到池塘里的事情,不禁脸色大变,打了个寒颤。 贾探春知道她稍稍明白了一点,便压低了声音,更加推心置腹地说:“姨娘来我这里这样说话,其实并不方便。这一二年我也读了些书,知道了一些事,我也有一肚子的话需得细细地跟姨娘说。姨娘不能急,等一等我,过些日子,我自有法子寻了姨娘好好叙谈,这样可使得?” 赵姨娘心心念念的,只怕贾探春不认她这个亲娘,一则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心有不甘,二来则是觉得会少了她多少好处。但现在听贾探春这样一说,若是自己跟她过于亲近,竟是未必有好处之外,反而多出了许多无法预测的坏处,顿时便觉得自己果然是又蠢了。 连忙笑着站了起来:“那我先回去,姑娘写字吧。” 贾探春忙也站起来,亲手去扶了她一下,方扬声往外道:“待书,寻个人,送姨娘回去。今日有大夫进府给凤姐姐请脉,乱糟糟的,休要让人冲撞了。” ——王熙凤这些日子都泛酸干呕,人人都觉得是有了身孕,所以今日特意请了太医进来确诊。王熙凤怕羞,众人不敢说是这个,只随口说是请脉。 被女儿这样细致地安排,这辈子还是头一回。受宠若惊的赵姨娘笑得合不拢嘴,得意洋洋地扶着小丫头回去了。 但贾探春并没有依着自己对赵姨娘的承诺,马上就找机会去她那里叙话,反而更加安分守己地读书写字学针线。 贾母和王夫人都得到了消息,都点头赞叹。 王夫人是自己心中满意,果然自己权重威隆,即便是在荣国府这一辈里已经隐隐仅在王熙凤之下的贾探春,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也只有偃旗息鼓一条路。 贾母却觉得贾探春能够沉得住气,在这种时候韬光养晦,日后前程不可限量。悄悄地命鸳鸯:“平日里多看着些三丫头。若果然有人想欺负她,你帮着她一些儿。” 鸳鸯从小在史太君身边长大,从三等丫头做起,两三年内便被破格拔擢成大丫头,自然是有些见识的,闻言便也笑:“若说我跟着老太太这几年,族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也见了不少,像咱们三姑娘这样压得住人、忍得了气,有了事还能发得起来火儿的,娘儿们里头还真是头一个!”然后就给贾母屈膝道喜,“都是您教得好。满府里都赞三姑娘是老鸹窝里飞出了一只金凤凰。” 贾母乐得眯了眼。 话传来传去,听在邢夫人和尤氏耳朵里,就怎么那么不是滋味儿了。 夸老太太教得好,自然的,没问题。但是迎春和惜春也都跟着老太太,怎么就没变得这样好?尤氏还好,因为惜春尚未懂事。那贾迎春呢?论年纪,贾迎春比贾宝玉还要大上些,理应是三姐妹里头最懂事的一个,如何就木讷怯懦得成了贾探春的陪衬? 尤其是王熙凤果然是有了身孕,竟是已经两个月了。这样情形下,邢夫人自然去跟贾母商议,让王熙凤暂时回大房养胎,待孩子下生、王熙凤出了月子之后,再回二房帮忙不迟。 谁知竟被就坐在旁边得意娇羞的王熙凤一口回绝了! 王熙凤自己跟贾母说得好:“如今这边我刚刚理顺没几日,丫头婆子们也正是顺手的时候——说实话,我换了不少人,二太太用着未必顺手。要是这个节骨眼儿上我忽然又走了,只怕下头的人得晕头转向好一阵子。府里又该乱了。然后不过十个月,我又回来了。又是一番折腾,何苦来呢?” 又笑着拉了贾母撒娇:“何况也让老祖宗和宝兄弟妹妹们受委屈。” 次后又周到地跟邢夫人道谢:“我知道太太疼顾我,我心里感激得不知道该怎么说好。只是这些事情我倒还能忙得过来,您请尽管放心。” 贾母便笑着点头,也道:“凤丫头说得也不错。如今他小夫妻两个刚来没几天。乍来乍走的,府里众人只怕会无所适从。何况那是她亲姑妈,她若是忙不过来了,她姑妈自然就伸手帮忙了。你只管放一百个心——咱们俩,竟还都算是外人呢!” 一句话惹得凤姐儿娇嗔不已,众人便都跟着哈哈地笑。 邢夫人也只得笑着作罢。但心里却十分不舒服:这话说的,难道自己这个婆婆还能克扣她不成?她盼着给琏儿开枝散叶,自己难道不盼着贾赦有后?自家袭的爵位本分里应该是贾琏的,他早早地生了儿子,大家踏实。若是贾琏无后,这爵位到底能不能落在他手里还真是未知之数呢! 邢夫人越想越气,一腔的无名火借着此事都移在了迎春身上,就来迎春房里骂她:“从小就木呆呆傻呵呵的,也不知道随了谁!你亲爹不管你,你亲哥哥也不管你,偏我这个后娘,想管也没得管!” 第九回 贾迎春受气邢夫人 李宫裁邀宠史太君 出了气,邢夫人走了。 贾迎春坐在屋里呜呜地哭。 贴身丫鬟司棋觑着众人都躲了出去,便来悄悄地劝慰:“太太这是觉得二太太那边夺了自己的风头,加上正经儿媳妇琏二奶奶又不给太太面子。姑娘别委屈,并不是冲着你来的。” 贾迎春委委屈屈地点头,自己宽慰自己一回,也就罢了。 然而此时赵嬷嬷因贾探春越来越耀眼,便也着意结好了许多人,一应事情都能打听个八九不离十,统统报给了贾探春。 贾探春一听,不过为自己想要读几本书的事情,竟然还连累了贾迎春遭了这样的无妄之灾,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过了两日,索性连迎春带惜春一起拉去了李纨处,美其名曰一起去看小侄儿。 却是进门就抱怨:“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李纨少见她这般愁眉苦脸,忙把贾兰递给乳娘,请了她们三姐妹坐下,细问端的。 贾探春遂当着迎春和惜春的面儿,半真半假地告诉她:“咱们太太身子一直不舒爽,大太太管不到这边,珍大嫂子一座宁国府要忙。我们三个只能偎在老太太身边,一应事情都是老人家操心。如今我们三个大了,不能傻玩儿了,我也觉得上学去能让老祖宗暂时地歇一下子。谁知道就惹了那起子小人哪里不开心,上上下下地挑唆,这个聪明了那个蠢笨了,这个勤快了那个懒散了——都是主子,哪里就能让她们指手画脚了?还害得二姐姐受气,四妹妹的奶母也挨了好几天的骂!” 贾迎春便红了脸沉默下去。贾惜春立即想到自己好几日没有香甜的米糕吃,扁着嘴红了眼圈儿。 李纨心中一动,紧紧地盯着探春的脸问:“那你说该怎么办?” 贾探春自是不能当着迎、惜二人直话直说,便也回看着李纨道:“日后我就不来嫂子这里了。今日特来致歉的。” 贾迎春听了一呆,顿时慌了起来,连忙道:“这可使不得!原是我胆子小,便想要读书也不敢多聒噪老祖宗。三妹妹好容易能遂了心意,大嫂子也多个人作伴,两全其美的好事,如何能够就因为我挨了两句骂就作罢了?我自小也不知道因为这样的事被骂过多少回,早就习以为常,三妹妹大可不必如此!” 她却不知道这话说得贾探春心中的义愤填膺又上了一层,更加坚决,故意地当下便站了起来:“并不是因为二姐姐。我只不过图个安生,大家都过心净日子罢了。” 就要告辞,称病。 贾迎春连忙苦苦地拉住她。 李纨见她演得差不多了,便笑着也站了起来,左手拉了她,右手挽了贾迎春,又令素云抱起贾惜春,乳娘抱起贾兰,笑道:“我已经大好了。正好你们三个陪同,我今日去给老祖宗请个安罢!” 竟是一行人脚不沾地地便到了贾母处。 当下正是黄昏,秋意已浓,落叶飘零,晚间已有凉风过颈,贾母也戴上了鸳鸯亲手缝制的抹额。 每逢秋日,难免上了年纪的人不心生伤感。贾母正在思念早逝的丈夫和远嫁的幼女,忽然人报珠大奶奶带着兰哥并三位姑娘来了,一时间贾母正房里一片欢声笑语,人气扰攘。 贾母满面笑容地看着李纨,又把胖乎乎的兰哥抱在怀里狠狠地亲了几口,方笑道:“你辛苦了。我这重孙养得这样好。也对得起他死去的父亲了。” 说着,众人都忍不住跟着红了眼圈。 李纨提起贾珠便情不能禁,拿了帕子拭泪。半天才勉强笑道:“孙媳是来给您请安,让您高兴的。怎么反倒招了您伤心了?孙媳该死。” 贾探春听李纨故意这样“口拙嘴笨”,连忙过来打岔:“老祖宗,您看兰哥儿的手,我瞧见手背上五个小梅花坑儿呢!大嫂子说我们小时候都有的,可是真的?” 贾母便笑了起来:“你们几个小时候都胖,可不是都有?你大嫂子并不曾骗你。”却知道李纨必不是因请安一事而来,又不爱跟“笨人”斗嘴,便直言问道:“你今日来是做什么来的?还带了这样一群淘气鬼?” 说到正事儿,李纨便立即伶牙俐齿起来,站起来笑道:“有这么个缘故。不养儿不知父母恩。我养了兰儿这半年多,才知道当年父母养我多不容易,也更能体谅我们太太的辛苦。本想去给太太好好地请个安,偏路上遇到她们姐妹三个。忽然想起了老太太,就更加敬佩您。三个妹妹大的大,小的小,正是不知事混闹的年纪。您年岁这样大了,还要亲自衣食住行地操心。两位太太事多,分身乏术,心里不知道怎么歉疚呢。” “原本凤丫头过来帮忙了,我看着竟好,宝兄弟和三个妹妹她都照顾得仔仔细细的。我也就不多事多嘴了。谁知前儿她有了身孕。这可是咱们家添丁进口的大喜事。听得说,她们小夫妻两个这几年了才有了这个孩子,自然是小心翼翼得很。我就觉得只怕她手里的事情是有些累了。” “如今只我是个闲人,只管着兰哥儿,实在于心不安。我知道老太太、太太疼我,尤其是我们太太,怕我看见旧景儿伤感,所以不教我管事。但旁的事情不问罢了,难道三位小姑的事情我也不管罢?所以孙媳特地来求老太太,让孙媳逞能揽这一趟差。就当是孙媳懵懂了这二年,才刚刚懂事,刚知道替太太分忧,替老祖宗做活。以后三位妹妹的事情交给我,跟着我一道读书认字学针线——我托大些,既然养了儿子,我便再多养三个女儿,又有甚么关系呢?” 贾探春正要赞叹李纨其实很会说话,却听见她最后一句,口里含着的一口茶险些喷出来! 这大嫂子,一句话把邢夫人王夫人都得罪进去了! 可贾母却格外喜欢听这一番话,只觉得简直是说到了自己的心坎儿里,口中忍不住便“儿”一声“肉”一声地心疼起李纨来了:“真真是个好孩子!你太太当年眼力不差,挑了个满京城一等一的好媳妇!你肯这样心疼祖母,祖母必定也会一辈子心疼你!” 当即把事情定了下来:“往后这三个丫头的事情,我可就都卸给你了。吃喝穿戴,衣衫鞋袜,你可都得记着些。如今凤儿过来二房帮忙管家,可毕竟年轻,一家子那么多事情,她未必都能色色想得周全。就是你说的那话,她又有了身孕,只怕精神就更短了。她们姐妹的事情,你经心着,多了少了,冷了热了,常常提醒着凤儿些。”即刻令鸳鸯去知会邢王凤三人。 李纨笑着称是。 贾探春便无辜地对着迎春和惜春道:“为甚么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好大的麻烦?你们看老祖宗高兴的,都笑成一朵花儿了!敢情老祖宗早就想把咱们仨都扔了呢!” 贾母哈哈地笑,推着鸳鸯让拧她的嘴:“独我最疼她,她还这样说!” 第十回 送书贴引来纳通房 夺差事变作欺负人 消息传开,众人都觉得这样正好—— 又不让老太太操劳,又不让邢王担责,又能分王熙凤孕中的麻烦。 就连贾政听说了,都抚掌称妙:“我这儿媳妇家教端方,最是循规蹈矩。三个姑娘交给她学规矩,比跟谁都让我放心。以后出嫁,必定不至于辱没门楣的。” 贾宝玉则更加高兴。三个姐妹跟着大嫂子,以后就不会出去读书了。自己能够每日里都见着她们,岂不是天大的好事? 竟是一家子都觉得好。 连王熙凤顿时都对李纨亲热了三分,亲自上门道谢:“好嫂子,我往日粗心,你从未跟我计较过不说,还在这个时候这样疼我,替我着想。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不然我给兰哥儿打一套金项圈儿吧?” 李纨拉着她笑,低低地又传授给她许多育儿的经验,劝她:“既然府里的事情已经理顺了,我们太太又是你亲姑妈,你这又是头胎,还是自己偷空儿好生保养些更重要。咱们女人家,哪一个不是指着孩子过一辈子的?你可别本末倒置。” 王熙凤听着这样推心置腹的话,感动得直掉泪,连连点头:“我听嫂子的。” 妯娌两个的感情一日千里地好了起来。连带着邢夫人王夫人看李纨的目光都柔和了三分,都觉得这个媳妇虽然沉默不会说话,却十分懂事。 一时之间,李纨的好名声在族里都有了字号。 李纨深深觉得贾探春聪慧,又从嫁妆里翻了一张王右军《兰亭序》的摹本,令素云悄悄给她送去:“收着吧。以后慢慢地看。” 当年唐太宗极爱王右军《兰亭序》,下了旨意,要真本陪葬。然后传令当时的书法名家们都去临摹,一时之间,洛阳纸贵。所以,当年的几套摹本虽然“下真迹一等”,在而今却是名副其实的稀世之宝。 贾探春再不识货也知道这个只怕是李纨压箱子底的宝贝,如何肯收?亲自带着素云又捧了回去,险些给李纨跪下:“好嫂子,还有兰哥呢。你日后总得给兰哥留下些好东西啊。我才多大,会写了几个字?若果然有朝一日,我竟能混成了书法大家,您再赏我这个不迟。” 李纨只得留下了,却告诉她这东西替她留着,哪日贾探春出嫁,便拿去给她添妆。 王夫人耳聪目明,自然是马上就知道了,气得嘀咕了半宿。贾政恰好这一日歇在她房里,忍不得训斥了她一顿:“那是人家的嫁妆。肯拿来送给小姑子学写字,这对婆家是多大的荣耀?偏你还觉得不满意!你还有什么可不满意的?何况,她一个为人母的,她心里真能一点儿算计都没有?她必定是还给她儿子留着更好的,才能把这样东西送给三丫头——莫不是你觉得三丫头是庶女,配不上你儿媳妇的嫁妆了不成?” 话都是越说越多的。贾政一旦疑心到了这一句上,夫妻两个便忍不住吵了一架。 贾母听说了,皱着眉头不乐意。都是四五十岁的人了,儿子孙子满眼,竟然还在计较这种事情?不好说王夫人,待看见王熙凤便有些微词:“你姑妈身子不自在,你又有着身孕,真是辛苦了。只是你这个样子,谁照顾琏儿呢?” 一向都不爱管孩子们房中之事的贾母竟然亲自找了王熙凤本人来问这种话! 王熙凤一听便知道是吃了王夫人的瓜落——都是王家女,王夫人看着庶子庶女犹如眼中钉,而自己则是进门没几日便打发走了贾琏的房里人,何况如今自己还有了身孕,服侍不了贾琏——只得硬挤出个笑容来回道:“这倒是无妨的。我从猜着自己有了身子,就把平儿开了脸,我们二爷倒也喜欢。如今我这边忙得顾不上了,自有平儿照看二爷。” 平儿是她的陪嫁丫鬟,心腹里的心腹。 贾母知道这话不尽不实。但是既然能表了这样的态,总归比王夫人看着儿媳妇的嫁妆都不肯给庶女强,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去了。 好好的把陪嫁丫头给贾琏做了房里人,那自己之前绞尽脑汁地把那两个妖精赶走又是何苦? 王熙凤如何是那种肯安安静静地吃下哑巴亏的人?事情往源头上一查,便对贾探春发了一通狠。 不过五七日,王熙凤便寻着了借口,令人夺了赵栓在门上当班的差事,硬说他收了来拜望二老爷官员的礼,传出去于贾府名声不好云云。 赵栓媳妇哭哭啼啼地来寻赵嬷嬷,说了这事,又哭求:“都说是三小姐闹的,二奶奶这是要给三小姐下马威。可怎么就扯到了大栓身上?求母亲问问三小姐,若是她给二奶奶服个软儿,大栓的差事能要回来么?” 赵嬷嬷变了脸色,先厉声喝骂了儿媳一顿:“她是孙媳妇,我们姑娘是小姑。从来没听说哪个小姑子还得去给嫂子服软儿的!更何况,我们是正经的二房姑娘,她个大房的儿媳妇,跑来辖制我们姑娘,她当二房是她的不成?” 气恨恨地把儿媳妇赶走,赵嬷嬷自己又伤了心。但是王熙凤现在管家不说,又有了身孕,委实不愿意让贾探春为难,便死死地掩住了不肯令人告诉她。 贾探春是什么人?察言观色的高手。见了贾迎春的欲言又止,看了鸳鸯的满脸同情,再看看自家乳母的苦大仇深,贾探春转身便把待书翠墨都支开了,单单把战战兢兢留在院子里继续洒扫的小蝉叫了进来,进门就问:“说吧,赵嬷嬷怎么了?” 小蝉哪里敢瞒她?一五一十竹筒倒豆子都说了出来:“……大栓嫂子哭着走的,满府里都知道了。” 贾探春一声冷笑,就凭你?跟我斗?心头只一转,便密令小蝉:“不要说我的话,只当是你给嬷嬷出主意,让她老人家去求她妯娌!” 小蝉一时摸不着头脑,被贾探春瞪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呀了一声:“赵嬷嬷的妯娌嫂子可不是琏二爷的乳母么?大赵嬷嬷多少年都抱怨自己没进项,如今也该抖起来了!”三步并作两步跑出去这样那样地给赵嬷嬷去想该怎么哭诉了。 当夜,王熙凤乏累了一天回到小跨院,挑帘进屋就看见贾琏黑着一张脸坐在炕沿儿上生气。忙笑着问:“这是谁惹着我们二爷了?”看见平儿捧着茶在旁边一动不动地站着,心头又有醋意,便横了平儿一眼,忍不住添了阴阳怪气:“若是你们两口儿拌了嘴,恕我这个外人可调节不好。” 贾琏想起来自己乳母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这哪里是打三姑娘的脸?这根本就是在打二爷的脸!她有本事去磋磨赵姨娘环三爷,她冲着我妯娌伸什么手?人家一家子寡妇失业的,全指着这一个儿子过活。现在竟绝了人家的根了!这让我在妯娌跟前可怎么站得住脚?” “这么多年了,她把持着二爷你的私房银子,一个子儿不教贴补我们,罢了。那时候在大房,没进项,都艰难。可如今她掌了整个儿荣国府,说一不二。如何也不肯照看你的两个奶哥哥?不照看,我们便自己挣扎,奴才命,我们也都认了。可总不能这都不行吧?这还要怎么让人看不起我们才罢?” “还不是因为她姑妈跟二老爷置气,她才被老太太逼着给二爷纳了个通房。可我们二爷招谁惹谁了?她有了身子,本来就该赶紧着给爷安排通房侍夜才对!她冲着我来,不就是因为不乐意给二爷纳通房么?二爷是我们国府的二爷,不是她一个人的二爷,她哪能就这样欺负爷了呢?” 当下再听见王熙凤这样说话,跳起来一把砸了平儿手里的茶碗。 第十一回 王熙凤吃瘪 自王熙凤嫁过来,贾琏还没这样给过她没脸。便是当年打发两个通房,晚间屋里,王熙凤只要温言软语几句,贾琏也就都转怒为喜了。 这时闹出这个动静来,王熙凤顿时吓了一跳,旋即恼了:“有事说事有话说话,二爷这样进门就砸东西算是了什么?” 贾琏看着她伸手挡着肚子的样子就来气。在贾母面前说得好听,拿平儿开了脸给自己当屋里人。结果呢?平儿是个再规矩不过的丫头,自己每要亲热时,都正颜厉色地劝自己说什么“二奶奶如今还没坐稳了胎,做什么要这个时候惹她心里不自在”,又是什么“如今家务事忙,自己正应该帮着奶奶理事,若是让奶奶在外头揣着大肚子忙碌,自己且跟二爷寻欢作乐,还成个人么”,等话。一字一句就说得自己好像成了天下第一色鬼的样子! 自己如今已经一两个月没沾过女人了,她竟然还不满足!还在外头做出这等事来打自己的脸!还真当她有了王夫人那个好姑妈,又有了这个肚子,竟想当自己家里的皇太后不成? 贾琏气黄了脸,冷笑道:“那是,二奶奶多大的威风,如今荣国府的当家奶奶,我贾家长幼两房中第一人,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从老爷到我,都该着听你吩咐,哪里就有那个胆子冲着你砸东西了呢?” 话说得诛心到了让人胆颤的地步,王熙凤知道自己必是有事惹着了贾琏,但终究还是因为怀着身孕,本来就骄矜,如今更加泼辣起来,掩着脸就哭了:“二爷若是想要打发了我,就请直说。如何拿了这样大的帽子压我?我端着肚子,一日三餐能吃进去半盏燕窝就算好的,忙了这一大家子的事,竟然还忙出不是来了?二爷但凡有事,吩咐就是,何苦来要先找我这样一顿茬子?打量着我不知道?如今你跟平儿好了,我成了那个外人了!” 贾琏听她这样胡搅蛮缠,顿时气得手都抖了,跳起来指着她的鼻子:“你听听你说的那个话!里里外外拿着肚子威胁我!不就是仗着你王家的身份么?并没有人逼着你一定要你管事!你有孕了,本来就该好好地回去养胎,守着规矩乖乖地去给我生儿子!是你自己不肯回去,还说什么累了自然有人帮忙!如今倒好,一日日地不着家,养胎药也不好生喝。且去仗着肚子跟旁人斗气,专门照着你爷我的脸上呼呼扇巴掌。你也不想想,你到底是指着谁安身立命!” 王熙凤被他说得脸上通红,却没了话答言,只顾掩着脸哭,一时,贾琏本来已经好了些,她却又嘴硬了一句:“我再指着谁,也指不上二爷你!不知道哪里来的邪火,莫名就搬在我身上!” 贾琏听了这话,怒极反笑,连连点头:“好好好!那你就指着旁人好了!连我这个丈夫,带你肚子里的孩子,你爱要不要!你爱跟谁过,就去跟谁过!我这里不伺候了!” 一看贾琏甩袖子要走,平儿急忙跪下抱住了他的腿:“二爷!奶奶只是孕中脾气古怪,口不择言。并不真是这个意思。”一边又拼命给王熙凤使眼色。 被贾琏真的这样说了重话,王熙凤也知道只怕是触了他的逆鳞了,委委屈屈地站好了,规矩地垂手而立,带着哭音儿服软:“我只是奉命暂时照看家务,绝没有仗着这么点子小权势便欺负爷们这样胆大包天的心思。若是我哪里做错了,还望二爷明示,我无不遵从。” 贾琏看她这样,心里的气这才平了三分,也不再跟她废话分证,只是直接开口吩咐:“我乳娘妯娌家的儿子,就是三妹妹的乳兄,你今日不是发落了赶回家了么?好得很。竟也不必让他再进府做事了,直接让他外头去管铺子吧。连同我的两个奶兄,一遭儿你都给寻个有进项的差事。就算是你二奶奶赏我琏二脸了。”说完,一脚踢开平儿,摔帘子走了。 看着倒在地上捂着肩窝疼得冒汗的平儿,王熙凤羞愤得满脸通红,扑倒在床上放声大哭。 凤姐儿向来喜欢排场,外间伺候的媳妇丫鬟一大堆,人人都瞧见了贾琏气忿忿扬长而去,再听见王熙凤的哭声,顿时都开始意味深长地交换眼神。 前儿还得意洋洋地想跟着三姑娘耍威风呢,展眼间就被自家丈夫这样下了面子。 没有人想着这是小小的三姑娘手段高强,大家都觉得是王熙凤有点儿乐得找不着北了。也不睁开眼瞧瞧,贾家门是那么容易就让她捏圆搓扁的么?东府、大老爷、二老爷,甚至府前府后住着的那一圈儿族人,几十家世仆家生子,再加上当年跟着两位老公爷出兵跑马回来的亲兵侍卫,你一个刚进门没两年的新媳妇,你就能搞清楚谁跟谁家是亲眷、谁跟谁家是世仇了?这都是打着三更惊着正午的网子,没个十来年的道行,谁敢在这片土上搭架子种花?! 怎样?想得美美的是去给人家三姑娘脸色看,转眼间竟然得罪了丈夫的乳娘。贾府的风俗,年高服侍过长辈的下人,比年轻的主子还体面。何况是从小把主子奶大的乳娘,你怎么敢上来就去捋虎须了? 能做到贾府管事娘子的,没有一个不是眉眼挑通的主儿,这会子一个个地挤眉弄眼,片刻就都醒转了过来。王熙凤不敢惹贾琏不假,可如今她怀着身孕,毕竟金贵得很,未必就不敢在这种事情迁怒到自己等人身上来。目光来回来去转,就都转到赖大媳妇身上了。 赖嬷嬷的辈分可老得能跟贾母比比在贾家的年头儿了。她长子赖大在荣府做大总管,次子赖二在宁府做大总管。竟是一个赖家掌了荣宁两府的事务。赖大媳妇在荣府当上总管娘子的时候,别说王熙凤,就是王夫人,都还是刚刚摸着管家的权柄。是以这一群人里头,最有体面的便是赖大媳妇。 赖大家的撇了撇嘴,心里很是看不起这些墙头草。琏二奶奶虽然一时没有摸着方向,但毕竟是府里头一份儿的玉字辈媳妇,何况又有二太太当靠山——王家现在兵权在握,可是如日中天啊!尤其现在肚子里又怀着大老爷唯一的孙子辈儿,保不住琏二爷明儿就被大老爷或大太太逼着来跟二奶奶赔不是。 赖大家的想到这里,便不愿意留在这里看王熙凤的笑话,使了个眼色,众人悄悄地跟着她都出了门,走在最后的甚至轻轻地掩上了门。众人便悄声问她:“嫂子,咱们散么?” 赖大家的想了想,却摇了摇头:“散不得,反正这夜里还没那么冷,等等再说。” 王熙凤在屋里哭了多时,平儿听着她缓了声气,方敢上来劝:“奶奶如今有着身孕,这不比天大?那些琐事一件件办就是,何苦要真心搭进去自己个儿?更遑论还是跟二爷生气!快别哭了,看夜里睡得心口疼。” 王熙凤这才止了哭声,看着平儿亲手端了水来给自己净面,方想起来,边擦泪边道:“外头还有一屋子的人……” 平儿会意,忙出去看了一眼,开了房门,却见众人整整齐齐地站着听吩咐,心下不由得一凛,便微微笑了笑,道:“赖大娘好规矩。奶奶说了,今儿乏了,若没什么很要紧的话,就都明儿再说吧。” 赖大家的点头称是,回头令众人:“既如此,那就都散了吧。明儿早来。” 媳妇婆子们齐声应了,方才慢慢散去。 平儿转回来,神色从容地吩咐丰儿,二爷只怕今晚不来家,让她打水关门,准备睡觉。 然后才回到里间,脱了鞋且去铺床,边低低地跟王熙凤道:“说是那边的小赵嬷嬷气得在大赵嬷嬷门口哭喊了半天,左邻右舍的都听见了。大赵嬷嬷面子上实在下不来,气急眼了,也不管有人没人,把二爷堵在了外书房门口,连哭带骂,躺在地上捶着胸口说自己奶了个白眼狼……二爷一辈子怕人说这个,何况刚刚扔下大房来给这边管家,也就气坏了……” 王熙凤一边自己擦脸,一边拧了眉问:“竟不是三姑娘的主意?” 平儿的眼神先往门帘处飘了飘,方放下铺好的被子,回到王熙凤身边,帮她脱了外头的大衣裳,卸了首饰头面,悄悄地趴在她耳边道:“外人没一个知道是三姑娘的主意。可那给小赵嬷嬷出主意的人,竟是上回伤了三姑娘还被她留在了屋子里的小蝉!万人都道那丫头是太太的人,可咱们还不知道的?那不是太太的人!既然不是太太的人,伤了主子还能踏实在那处呆着,那能是谁的人?可不是已经被三姑娘收服了的?” 王熙凤恍然大悟,顿时一阵阵发狠:“好啊!这样一个小丫头片子,竟然能想得到这个法子来坑害我!我若是不报仇,我还能有脸掌这个家么?” 平儿心里叹息,连忙拦她:“奶奶又本末倒置了。她是小姑子,还是隔了房的小姑子。您初来乍到的当家嫂子,认真跟她斗气起来,传到老太太、太太耳朵里,不要嫌您太肯生气了?” 倒是不会嫌她太肯生气,而是会嫌弃她没有容人之量吧? 第十二回 只得认输 王熙凤冷静了下来。 这件事,的确是自己冒撞了。即便要给那个丫头下马威,也该事先弄清楚自己要直接整治的人,背后还有什么靠山和姻亲。果然的,荣宁二府里的下人们盘根错节,自己还是得打起精神来,半点马虎不得。 可是…… 王熙凤有些不甘心。 贾迎春的人大部分都是邢夫人安插进去的,虽然这二年因为邢夫人吝啬非常,这些人已经没有那么积极地替她卖命,但那也不是自己能动得了的人。 贾惜春那里都是东府的人。东府跟自己隔得更远,贾珍贾蓉父子和他们的内眷尤氏、秦氏,都是自己须得结好的人。 李纨已经是了寡妇,不管事。 这一个家里,还剩了谁?只有一个贾探春了。 偏偏的,这只赵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草鸡,竟然不肯被自己辖制,不仅如此,她还有那个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地让自己吃了这么大一个亏—— 王熙凤咬住了朱唇,十分想要再寻个法子整一整贾探春。 平儿十分看不过,直言劝道:“上回让她养病,饮食清淡些。她不是直接把太太都搁进去了?不过几年,长大了出嫁了,她还能碍着咱们什么了?奶奶如今又怀着哥儿,还是保养着自己些,别跟不相干的人耗费这个心血。” 话直直地戳到了凤姐的鼻子尖前,把她气乐了,回手一把拧在平儿腰上:“死蹄子,还会不会好好说话?若是看着我不顺眼,药死了我跟你二爷过去便了——你还敢奚落我了你!?” 平儿哎吆着告饶,又是笑又是叫。屋里一时间反而欢乐起来。主仆两个竟是把贾琏瞬间抛在了脑后。 翌日清早,在书房胡乱睡了一夜的贾琏气哼哼地回来了,进门就踢东打西的,嫌弃茶太热,嫌弃水太冰,嫌弃床褥不凉爽,嫌弃屋里人多气味腌臜。 王熙凤自然明白他要做什么。如今正是整理家务的关键时期,自己跟丈夫的关系不能出问题。凤姐儿是女子中的英雄,能屈能伸,能文能武,这个时候也就能够做小伏低。 将众人都遣了出去,凤姐只留下了平儿,自己也带了人指了一事去了王夫人处。过了一个时辰回来,果然见贾琏散着衣襟懒懒地躺在床上,平儿满面通红地在旁边递茶递水。 忍下了满怀的醋意,凤姐缓缓地跟贾琏商量:“若说两位奶哥哥,这些年也没个差事,乍一提上来,怕是各处人等不服。不如这样,咱们先跟赖管家和林之孝说好,让两位奶哥哥跟着他们跑个腿,学习几日。过上三五个月,不打眼时,再委以重任——二爷说呢?” 贾琏想一想,也怕旁人说自己任人唯亲,便点了头。 凤姐这才有些为难地说到赵栓:“说是我捏他的错儿,罢了,我的确对三妹妹有些不高兴,我认。可是他也得有错儿让我捏啊。他没错儿我怎么罚他?如今刚罚完了,二爷就让我给他个铺子管。这样朝令夕改的,我只怕众人以后再不服我。那这个家,咱们夫妻俩可就难管了……二爷想想,可有更好的法子?” 这件事上贾琏却是寸土不让,脖子一梗,瞪了眼睛道:“就是为这个闹起来的!你若是今儿不给爷好好的解决了,万一嬷嬷再堵住我,事情可就大了——今儿老爷们都在家呢!” 王熙凤其实早就想好了办法,只不过要等贾琏发话,闻言赔笑着问:“不如这样,他不是才成了亲么?他媳妇目下没有差事,不如我给她媳妇找个好地方?再给他妹子也寻个清闲地方呆着。等过些日子,奶哥哥们能独当一面了,我调他去给自家堂兄帮忙。二爷看这样如何?” 贾琏这才觉得面上有了些光辉,勉强点了头:“罢了。这样我总算能跟乳娘交代得过去。” 王熙凤忙笑着放软了声音笼络他:“我都知道。二爷亲娘去得早,现今的大太太是填房,不太管爷的事情。二爷身边的一应衣食住行,都是嬷嬷操心。如今咱们日子好过了,我保准不能亏待了嬷嬷。这是内宅妇人们之间的规矩,我再不懂事、再出格,这件事上也不会让人在背后戳爷的脊梁骨。” 贾琏听见了想听的话,便也高兴起来,拍手道:“你也不要太惯着她们。你看二妹妹身边的王嬷嬷就知道了。当年不是我刚强,焉知不是另一个二妹妹?” 王熙凤听着这话,正中下怀,满面笑容且问贾琏的饥饱。夫妻两个面对面用了午饭,各自去办事。 果然,不到傍晚,王熙凤便让赵栓媳妇进了大厨房帮忙,又令赵杏儿去了荣府东北角的一片空房子叫做梨香院的地方看屋子。梨香院乃是当年荣国公暮年时养静的处所,小小的一个院子,十来间空屋子。不过按时洒扫,差事十分清闲。 小赵嬷嬷知道儿媳和女儿得了这样好地方,便也放下心来。先去谢了妯娌大赵嬷嬷,接着竟带了儿子女儿一起去给王熙凤磕了个头。看得凤姐十分诧异。 过了一日,在贾母处请安时,贾探春竟是公然地又跟王熙凤道谢,说谢她替自己照看乳娘一家子云云。 贾母当面没说什么,背了人拉着鸳鸯来问,听了个齐头故事,因悄悄对鸳鸯笑道:“这三丫头是个神道。咱们今后只她一个人的乐子,便能看上十年。”竟兴致勃勃地准备起看戏来,罕见流露的娇憨之态,看得鸳鸯大呼惊奇。 回去的探春甚至令待书备了两份礼,悄悄地送给了平儿和赖大家的,令她替自己对二人道谢:“姑娘说,亲自来谢不合规矩,也给二位惹事儿。但嬷嬷的儿媳是新媳妇,杏儿又小又是头一回当差,难免有错漏的地方。姑娘斗胆,请二位看在她的份儿上,多多包涵,多多照应。” 两个人自是都吓了一跳,待要推了礼物不受,待书却是说完话转身就跑,抓都抓不住。 平儿自然是回去禀告凤姐儿,主仆两个对贾探春更加忌惮。 赖大家的却只是懒懒地把那礼物随手赏了个素日奉承得好的媳妇子,心里哼道:一个庶出的姑娘,还玩起花活了。我们难道还会为了你跟当家奶奶作对不成?这也太拿自己当回事了。 第十三回 冻病了 自此,再遇着贾探春的事情,王熙凤便多出了两分在意。 秋去冬来,天气冷了上来。 因为贾探春在贾母跟前的日渐得宠,赵姨娘和贾环的日子委实好过了不少。但终究还是记挂着女儿说要寻空来与自己细细叙话。前头本来以为能行了,谁知便有王熙凤和她争持了一场,惹得众人的目光不住地在贾探春周遭打转。赵姨娘又气又急,偏又帮不上忙,只能在自己院子里悄悄地打骂丫鬟们出气。 谁知这一日,贾探春忽然发起热来。 因头一天她便有些懒怠动,饭也比寻常吃得少,贾母看着就有些悬心;第二天一听竟是发起了热,格外后悔:“想是冬天冷,着了凉。昨日便该让她好生喝上一大碗姜汤,发发汗就好了。” 鸳鸯忙告知贾琏,外头请了王太医来看。 王济仁已经知道上回自己来看过的这位三姑娘在贾母心中与众不同,便仔仔细细地听了脉,请小姐收回了手,方笑道:“只是风寒,虽急,却不怕。只是需得小心调养。这些日子得暖着些,饮食宜清淡。小姐日常应该爱吃茶,如今且忍一忍,喝一个月白水。” 贾宝玉不由得便问:“茶性凉。三妹妹这阵子胃火大,嘴上起了泡。难道竟吃不得?” 王济仁笑道:“冬日动得少,小姐再怎样胃肠也娇怯。日常荤腥还是要适度。如今内热外寒,才有了这场病。饮茶本来是对症的。但如今这病须得加倍调养。小医看着,小姐只怕平日里是极嗜茶的,所以怕冲了药性,白嘱咐一句。” 说白了,怕探春嘴馋忍不住悄悄喝茶解了药性,就不是养病的意思了。 贾探春躺在床上,只觉得脸红身热,隔着帘子恨恨地瞪了王太医一眼。 旁边听着的贾琏也笑了起来,忍不住调侃了一句:“我们家三妹妹正是长个头儿的时候,不吃肉已经很难熬了,何况还不让吃茶?” 王济仁低头,笑而不语。 贾探春哪里能忍得住这种境况下不斗嘴,悄悄地掀起帐子,给翠墨使个眼色,叫了附耳过来,如此如此。 翠墨抿着嘴笑,赶了出去,拉住贾宝玉和贾琏,笑道:“姑娘让问,兄妹们这样好,何不同甘共苦?” 贾琏顿时尴尬起来,支吾了两句,哈哈大笑,摇着头请王太医去开药方。 贾宝玉这边也笑,却正经地点了点头:“三妹妹说得极是。明儿我陪她吃两天素。” 翠墨回去对贾探春叹道:“宝二爷真是个实诚人。” 贾探春一边伏在床边咳嗽,一边道:“若非如此,我焉肯跟他玩笑?” 那边贾琏拿了药方,接着又问:“大冬天的,我们家老太太和她几个姐妹都挤在一处。王太医看着,这病怕不怕过人的?” 王济仁踌躇了一下,点头道:“若是能有个宽敞些的地方,倒是更好些。只是冬日里挪动,怕病人添病。府上的老太太和二小姐四小姐,身子骨都没有那么好。这阵子若是能不在一起用饭,还是尽量分开的好。尤其是琏二爷您家里的二奶奶,这些日子能不见三小姐,就尽量不要见了罢。” 贾琏明白了,送了王济仁出去。 贾宝玉听了这话却慌了,急忙跑回去悄悄地告诉贾探春:“……你别怕,我去跟老太太说,必不让你搬出去的。” 贾探春一听,只觉得瞌睡有人送枕头,正中下怀,笑着拉了他道:“二哥哥,你又混闹了。我这病来势汹汹,心里正忐忑,只怕过了人。你别吓唬老太太,我心里正要搬出去清净两天。”说着,便命待书来,跟着宝玉一道去贾母那里,问问自己该挪往何地养病。 贾母听了贾琏的话,正沉吟,只见宝玉哭丧着脸进来,忙问怎么了。 宝玉抱着她央求:“好祖宗,三妹妹虽然病了,但是这种天气,外头太冷,能不能不让她出去?” 待书看着他笑,上前道:“老太太明鉴。我们姑娘使我来跟老太太说,大冬天的,都好好的时候,挤在一处热闹亲香,自然是暖暖和和的好。但是她病了,二姑娘这半年都弱,四姑娘又小,眼看着年底,更不能让老太太不自在,所以我们姑娘使我来跟老太太说,她还是别处去躲两天。待好了,再进来烦老太太。” 贾母宠溺地拍着宝玉道:“你听见了?还是你三妹妹懂事。”又哄他道,“我知道你挂心什么,我保证你三妹妹暖暖和和地在外头养病,不教闲人去聒噪她!等她三五天养好了,立马让她回来。” 然后令人把凤姐叫过来,亲自吩咐:“你看着赵姨娘,把她那边院子里打扫出一间来,让你三妹妹过去养病。你把你三妹妹的分例炭火饭菜,都仔仔细细地拿过去,跟赵姨娘说,我的话,不许她拿着病中女儿的东西去贴补她儿子。若是我知道了,定是不依的。” 王熙凤笑着满口答应,又打趣道:“老祖宗太肯操心了。赵姨娘再怎样偏心,也不会看着三妹妹一个病了的女儿挨冻受饿的。” 贾母叹口气,道:“你才多大,哪里知道这中间的事故儿?若不是有这个环儿,赵姨娘不过是个通房,生了儿子才抬了姨娘。可是这样一来,三丫头便可有可无了。不然当年我何苦要把三丫头揽在身边照看你?没娘疼的丫头可怜。” 贾宝玉见贾母把话说得这样透,倒松了一口气。 待书在旁边从头听到尾,心里对贾探春这次的举动更加不满了。既然姨娘对姑娘这样不好了,为什么姑娘还要特意把自己冻病了回去帮她呢? 原来贾探春已经来了这红楼梦里半年辰光,发觉自己的确是个健康的身子,并不太怕折腾。前儿又早就许给了赵姨娘要过去找她仔细叙话,但一直没有甚么合适的机缘。正好,前两天有些积食,这几日便打算清清肠胃,少吃一些。不料晚间打了个喷嚏。贾探春心中一动,干脆就又跑出去站了半夜,生生地把自己冻病了——就为了能名正言顺地搬出去养病,跟赵姨娘和贾环一起住些日子。 第十四回 亲娘 王熙凤笑嘻嘻地果然正经地督着人把探春抬去了赵姨娘的小院,看着人摆好了一应的东西,临走笑容可掬地对躺在床上的探春道:“三妹妹好好养着吧。太太说了,教三妹妹别急着回去,总归要全好了才罢。” 赵姨娘被这句话吓得脸上发白,揪着帕子站在一边红了眼圈。 贾探春却一点儿惧意都没有,只管天真烂漫地笑着点头:“谢谢二嫂子。我这里离太太和二嫂子都近,赶明儿我能起身了,就去给太太请安,去瞧着嫂子怎么当家理事去!我都好奇了很久了,总没机会瞧瞧呢!” 王熙凤如今已经是六七个月的身孕,虽然正是身子最强壮的时候,但既然王济仁特意提到了尽量不要让王熙凤跟贾探春碰面,就说明探春这病只怕过人容易得很。若是这个时节王熙凤染了风寒,那肚子里的孩子究竟会怎么样,可就很难说了。 贾探春一句话就把王熙凤的笑容说没了一半,强扬了扬嘴角,摔帕子去了。 赵姨娘看着王熙凤面无表情地走了,一时胆战心惊,凑到贾探春床前,下意识还回头看看院门,方皱眉道:“你得罪了她可没什么好事。你忘了上次?她转身就能夺了赵栓的差事。” 贾探春不以为意,却伸手拿帕子掩了自己的嘴,道:“姨娘过两日再来看我。我这可不是假病,过了姨娘没什么,万一辗转传给弟弟,那可怎么好?” 赵姨娘愣了愣,也觉得女儿说的有道理,便也就往后挪了挪,一时又问冷不冷,又伸着脖子看炭盆里的火,一时伸手去试茶杯的冷热,令探春多饮些水。并没有一上来就哭穷,就让贾探春帮衬贾环等等。 这样一来,待书等人的脸色也好了很多。便是赵嬷嬷,也对着她露了个笑脸出来:“姨娘看着我们搬家已经闹哄哄的半日了。姑娘规矩午后要歇一会儿。姨娘也赶紧回去歇歇,看看环三爷吧。” 赵姨娘已经许久不曾离贾探春这样近过,一双眼睛黏在她身上,只是舍不得走。伸手帮她掖了掖脚底的被子,口中道:“不怕的,环儿今儿一早被他舅舅带着出去玩了。我再坐一会儿。姑娘睡吧。我坐在这里陪着你。” 贾探春心中一动。舅舅?哦哦,那个赵国基。赵姨娘的兄弟,动不动就以舅爷自称的。 她还没说话,赵嬷嬷和待书却知道她睡觉时警醒,旁边若是有人目光灼灼地看着,只怕无论如何是睡不着的,便笑着劝赵姨娘:“姑娘睡觉时连我们都不给看着,何况是您?姨娘这样坐着,姑娘满心只想跟您说话,哪里还能睡得着了?姨娘且去,等姑娘病好了,有多少看不得?” 贾探春知道赵姨娘也只是舍不得,便主动去握了她的手,笑着和声道:“姨娘去吧,我只睡一小会儿。醒了便让人去请你。” 赵姨娘这才依依不舍地去了,临出门又拉了待书好一通嘱咐,又站在院子里喝命小丫头们不得说话跑跳,只怕扰了女儿休息。 赵嬷嬷这才眉花眼笑地在窗子处叹了口气,念叨了一句:“再怎样,也是亲娘。” 谁知道贾探春挪到赵姨娘的院子里来,反而莫名地安了心,一口气睡到了傍晚,才翻身醒来,星眸漫展,带着浓浓的鼻音问:“待书,几时了?” 赵姨娘早已悄悄地来看了几次,只见探春睡得那样香甜,心里也欢喜,便与赵嬷嬷在外间烤火低低说闲话。 这时听她醒了,连忙站起来跑了进去:“姑娘醒了?” 贾探春坐在床上,正揉眼睛,见她进来,便有些愣,睡眼惺忪地望着她:“姨娘,你怎的来了?” 待书翠墨忙进来服侍,知道贾探春这是刚醒来,没反应过来已经搬了出来,便笑着答道:“姑娘睡迷了?咱们在东小院子里呢。” 哦哦,是赵姨娘的住处。贾探春自己也赧颜笑了起来,伸了胳膊进被子里,不好意思起来。 赵姨娘却连忙抓了一件袄儿给她严严地裹了起来,唠叨道:“病着,才醒时哪能这样晾着?”正说着,贾探春便又打了两个喷嚏。赵姨娘便急了:“如何?又不好了不是?”一顿七手八脚把她又塞回了被窝,从头到脚给她掖好了被子,方扭头吩咐道:“把外间那个火盆也拿进来,吹得旺旺的。” 待书和翠墨看着她紧张的样子,心头一时又有所动,各自酸了鼻子,答应了一声,忙忙地去拿炭盆。 贾探春却知道若是照着赵姨娘的法子,自己夜间是十有八九要一氧化碳中毒的,便乖乖地窝在被子里道:“姨娘,我这样正好,多个火盆该出汗了。”顿一顿,又道,“姨娘,我躺得累了,想要起来伸伸腰。” 赵姨娘生了两个孩子,做过月子的女人,自然知道躺得难受是什么滋味,迟疑了一下,勉强点点头,道:“你先暖和过来,我把你的袄儿给你烤热了,你再起来。” 贾探春答应了,眉眼又笑得弯弯的,看着屋里没人,轻轻地张了口,轻声道:“娘,我好好的,你别怕。” 赵姨娘拿着小袄的手一颤,身子僵在了那里,眼泪哗地便掉了下来,自己缓了半天,才忙擦了泪,回身瞪她:“少混叫,让人听见,麻烦大了。” 贾探春看看窗外,悄声道:“你别怕,待书翠墨她们是我的丫头,只听我一个人的话。我这趟病,其实没有那么严重,是我故意要出来找你,才病的。” 赵姨娘把这话在心里转了一转,明白了过来,顿时恼了,跳了起来:“你这孩子怎么这样胆大包天的?里头说请了太医给看的,人家难道还能看错了?我们娘儿两个说话甚么时候不能说?你再急也不能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 话音未落,外头赵嬷嬷的声音响起:“姨娘,三爷回来了。” 赵姨娘只得停下,咬着唇在贾探春脑门上狠狠地戳了一下,气恨恨地喝了一句:“好好养病——我明儿再跟你算账!”赶紧走了。 贾探春笑着轻轻呼出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脑门,睁大了眼睛无意识地看向床帐。 原来,原来亲娘是这个样子的。真好啊。 待书和翠墨走了进来,看着自家姑娘脸上从来未有过的纯真柔和,终于明白过来为甚么姑娘拼了命也要回来看看赵姨娘。 是啊,有亲娘,真好啊。 第十五回 不再见 赵嬷嬷照看了贾探春十来年,自然知道乳娘和亲娘的不一样处。当下进了屋子,心里便有些捻酸,但念及贾探春也就是跟赵姨娘亲近这半个来月就得再回贾母处,接着就不知道再有个几年才能对亲娘撒个娇,便也就是释然。只是心里心疼乳儿,上来手脚麻利地给她穿了衣衫,口里低声地回禀:“是个丫头领进来的。环三爷身上该有的荷包环佩一样儿都没有,拿了一串儿冰糖葫芦,啃得脸上都是……” 堂堂荣国公府的三少爷,竟然这样寒酸么? 待书和翠墨面面相觑,都以为贾探春会伤心或者生气起来,忙加了小心等着她发火儿。 谁知贾探春神情自若,只是把衣衫都穿整齐了,还捂着嘴咳嗽了两声,方慢条斯理地说:“睡饿了,去传我的晚饭来。” 待书反应了半天,还是有些呆滞。 不是那样依恋赵姨娘么?那样一个骄傲的人,怎么会在听到亲弟弟是那种破落样子的时候,竟也能一概无闻的?刚才跟姨娘的亲密,总不能是装出来的吧? 贾探春眼神一扫便知道她们的念头,心下叹息,毕竟是刚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哪里能想得到那么多?遂不得不低声解释道:“姨娘身边的情形咱们虽然不十分清楚,但也早就知道三爷被教养得十分荒唐潦草。这样算得了什么?赵家那位舅爷没有直接闯进院子里来,我已经该念佛了。” 赵嬷嬷自然是心里有数的,闻言回头看了待书和翠墨一眼,轻笑了一声:“傻丫头们,这样的不算什么了。我家栓子小的时候,看见块馒头都跟人打一架拼命抢。你们当姨娘手里有多少钱能给三爷添置东西的?”还不够她那个娘家的人搜刮的呢! 这边贾探春气定神闲地起床,梳洗,吃茶,用晚饭,然后还记着令待书去了一趟贾母处回报,说自己安顿得极好,让老人家放心。 赵姨娘这边则一边唠叨痛骂一边扔了那糖葫芦,又给贾环仔仔细细地洗干净了手脸,换了衣裳让小丫头拿去洗,然后肉疼地问贾环他的配饰都哪里去了。贾环这时候不过四五岁,又哪里说得清楚,来来回回只道一句话:“舅舅说没钱,抵了。” 贾环一天玩得累了,吃了晚饭,丢下饭碗倒头就睡了。赵姨娘叮嘱了乳母看着些,便忙不迭地来看探春,到得门前,却被赵嬷嬷拦住了:“姑娘每晚习字,雷打不动的。这时候谁进去谁挨骂——那日差点儿要把墨汁泼宝二爷一脸呢!” 既然都拿出来贾宝玉比了,赵姨娘也就心领神会这是说给那些王夫人的耳目们听的,便讪讪地下了台阶,到底不放心,小意地告诉赵嬷嬷:“嬷嬷催着她早睡。病着,别太要强了,懒散一两日害不着什么的。” 赵嬷嬷心下十分认同这话,但是贾探春却不是这样说的,遂微微笑着摇头:“姑娘说了,她能长成如今这个模样,那是老太太、太太言传身教的,凡事必得持之以恒,一日的懒也偷不得,方能有一二分不凡之处。姑娘说,姨娘若是能这样教导了三爷,三爷今日也不会那个模样回来了。” 一席话说得赵姨娘脸上红成了一片火,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了。 因为这些就是在院子里说的,自然是不过一时三刻便传进了贾府众人耳中。 贾母沉默了很久,一声长叹,令鸳鸯吹灯睡觉。 王夫人则忽然想起来贾珠,又想到贾宝玉和元春,捏着帕子哭了半夜。 贾政却在暗暗嗟叹,若是贾探春和贾环能换一个性子,自己便是拼了宠妾灭妻的名声,也能放心地把家业交待出去闭了这双眼…… 第二天早晨起来时,贾探春已经只剩了几声咳嗽,神清气爽地吃了早饭,坐在窗下读书。 赵姨娘这边一片兵荒马乱地追着贾环喂了饭,让乳母带着他玩,自己方才收拾整齐了来看贾探春。却见她屋里已经一片安静轻悄,丫鬟们早就结束了洒扫,一个个地安分守己地做针线。 待书见她来了,快步迎上去,笑着问好。赵姨娘十分惊讶于贾探春房里不到辰时便已经这样整肃,又不好多问,便随口问起赵嬷嬷——她觉得这满屋子里,大约只有赵嬷嬷还能一起说上几句话。 待书便笑着道:“赵嬷嬷一早去了老太太那边回姑娘的话。顺便办点事情,只怕要中午才回来。” 翠墨早进去传了话,笑着转出来:“姑娘正要歇会儿,姨娘里头坐吧。”又传探春的话,让待书去一趟贾宝玉处,把一本张旭的字帖借来看看,自己则去将昨日带来的冻柿子收拾了。 待赵姨娘进了里间,贾探春已经一脸疲态,倚在椅子里以手支颐,朦胧闭上了双眼。 赵姨娘见状,不敢惊醒,只得拿了一件长袄给她轻轻披上,又轻手轻脚地退了出来。 翠墨正端了两碗冻柿子过来,见状笑着轻声问:“可是又睡了?” 赵姨娘无奈地点头,翠墨便笑道:“姑娘本来贪睡,但是每天早晚的功课都不肯丢下,所以常常现在这个时辰打个盹儿。姨娘慢慢就知道了。” 赵姨娘忙得拉了她在外间坐下,悄悄地探问贾探春的日常。 翠墨奉了命,自然是实话实说,一一地告诉她:“姑娘每日卯时即起,盥洗散步,然后去给老太太请安用早饭。接着便去大奶奶处读书写字,午饭一般就跟着大奶奶吃了。午后歇上一个时辰,下午便学着做针线。晚上从老太太处回了屋子,立即便闭门,写上一个时辰的字,然后才会吹灯安置。” 赵姨娘屈指算来,贾探春每日里用在读书写字的时间,竟然有三四个时辰,再加上下午学针线的一个时辰,每日里睡觉加起来竟还不到四个时辰,不由心疼得直念佛,伤心起来:“谁家姐儿这么用功?又不要她去考状元支撑门庭!” 翠墨笑着把冻柿子的碗推给她:“不用功?不用功哪儿有现在这样得老太太看重的三姑娘?”又让她午后再来看探春,且把冻柿子带回去给贾环吃。 赵姨娘怏怏地去了。 第十六回 忽然厉害了 就这样阴差阳错,三五日里,赵姨娘竟没有一回遇得到贾探春醒着的时候。 终于她也意识到了不对头。一日,起了个大早,早早地收拾干净了贾环,教了他几句话,告诉他:“姨娘带你去看你三姐姐,你要听她的话,以后有你的好处。” 贾环懵懵懂懂的,便被赵姨娘带到了贾探春的门口。 一看她终于带着贾环一起来了,待书便不再拦她,闪身让出了门,笑道:“姑娘刚搁下书,三爷和姨娘,请跟奴婢来。” 贾探春已经全好了,正聚精会神地看书,听见待书的话,笑了笑,把书册放下,慢慢站了起来,挺胸抬头,负手而立。 赵姨娘和贾环进来时,只觉得眼前不到十岁的小姑娘,竟闪耀得有些让人睁不开眼。 赵姨娘的眼神只是在贾探春笔直的腰身上稍稍一转便不自在地移了开去;贾环却第一次看到一个女子也可以这样渊渟岳峙地站立,下意识地把手含在了嘴里,歪着头打量她。 贾探春想起贾宝玉现在金奴银婢地环绕、温文尔雅地行为,再看看眼前的赵姨娘和贾环,心里更加坚定地要把这一大一小两棵树掰回来,微微笑了笑,伸手:“姨娘,环哥,坐。” 赵姨娘只觉得手脚瞬间有些不太知道该往哪儿放,只得拘谨地拉着贾环坐在了圆凳上。 贾探春却转向贾环,笑着道:“环哥儿,我是你三姐姐,你见了我该说什么?” 贾环看着她干干净净的样子,自然地心生亲近羡慕,学着她的样子直直地坐好,也笑着说:“三姐姐好。” 贾探春深深点头,满意地笑:“环哥儿很懂事。”接着又像学里先生一样地问:“环哥儿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么?几岁?祖父和父亲大人的名讳可都知道?” 贾环不假思索地挺直了身子大声回到:“我叫贾环,我五岁,我父亲叫贾政,我祖父叫贾代善。”然后得意洋洋地看着贾探春,意思是你赶紧夸我吧! 他答得这样顺利,便是连赵姨娘都有些骄傲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觉得自己教得还是不错的。 不料贾探春却淡下了脸色,轻轻地叹了口气,方重新端起亲切的笑容,道:“环哥儿说得本来不错。但是为人子女,对长辈的名讳是要避忌的。三姐姐教你,你跟着姐姐说——” 贾环有些疑惑,但也乖顺地点头。 贾探春说的时候并没有半个眼神给赵姨娘,却已经把赵姨娘臊了个满脸通红—— “家祖名讳,上代下善,业已作古。家父单名讳政,字存周,现任工部员外郎。”说着,贾探春还学着男子的行礼方式,朝上拱了拱手。 贾环有些笨拙地一一学着。 学完了,贾探春又让他做了一遍,方笑着颔首:“环哥儿很好。”令待书,“请了三爷到外头喝水吃果子。” 待书早就准备好了温热的白水和几样小面果子,闻言便进来恭敬地领了贾环的手出去了。 贾探春这才转向赵姨娘,正色道:“姨娘可知道错了?” 赵姨娘脸上红着点头,但却忍不住想要絮叨:“我也知道自己教不起环儿,只是……” 贾探春立即打断她:“没有只是!大家公子,没有一个能在姨娘丫鬟手里教导成材的。姨娘如果不想毁了环哥儿,就不能把他揽在手里不放!” 赵姨娘顿时噎住,习惯性地红了眼圈儿,就想要哭闹:“我倒想让他上学给他开蒙,可是我哪里来的那个本事?连宝玉都偷懒不去上学……” 贾探春一声断喝:“住口!” 赵姨娘以前也见过女儿发火儿,可一来那已经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了,二来女儿近来威势日盛,自己吃她这一声喝,竟是吓得后背一凉。顿时不吭声了。 贾探春瞪了她一会儿,方沉声道:“二哥哥有个王家千金做亲娘,京营节度使做亲舅,宫中的女史做亲姐,他便是一辈子不读书做个纨绔子弟,也有的是人养着他惯着他。环儿有什么?他若是自己再不出息上进,他以后拿什么安身立命?难道指着府里分给他产业不成?可能吗?” 问到后来的话听起来匪夷所思——自然的,哪一家的次子庶子,不都是等着从长子指缝里漏出来的小小的产业过活?这有甚么不可能的? 但是赵姨娘心思一转就明白了过来。 王夫人已经把王熙凤叫到了二房帮忙料理家务,王氏一门已经狠狠地把持了整个荣府。到时候,贾政在堂,兄弟不能分家;但如果贾政一撒手,能够给到贾环手里的家业,只怕全都是些哑子吃黄连的亏,一丁点儿用处都没有。 贾探春看着赵姨娘,神情淡了下来:“我知道,姨娘一向打的主意必定跟我的意思南辕北辙。我是个姑娘家,这家里一句多话没有我说的。日后老太太给我找了婆家,我安安静静地往外一嫁,天南海北的,我有公中规定了的嫁妆,必不会过不了日子。但环儿不同,他是男子,没有个吃父兄一辈子的道理。人从书里乖。若是他小时候没养成了读书识字学道理的习惯,长大了再后悔,可就迟了。我现在仗着几分小聪明,能跟老太太要吃要喝,也能跟大嫂子学书学字,所以也能帮着姨娘想想这些道理。等再过几年,我大了,环儿也大了,我只怕连二门都出不了,您就算是再想让我跟您说这些,可都没有机会了。” 赵姨娘的冷汗一层一层地往外冒。 怎的女儿说的话跟兄弟告诉自己的半分一样的也没有? 兄弟说了那么久,只说这样一个能干的女儿,心里必定有了主意,能让她们母子母女们压正室一头,从贾政和贾母那里要出一份大大的好处来。这份好处定能够让环哥儿和赵家一生一世吃喝不愁…… 兄弟还说如今女儿说什么她都只要满口答应就好…… 可是这样得让儿子吃苦受罪的话,自己要怎么答应啊? 赵姨娘一时之间,左右为难。 第十七回 旖旎往事 赵姨娘只觉得自己低下头还没有一瞬,贾探春便又开了口:“若是姨娘想要走自己选定的那条路,我这里还有几个建议要给姨娘。只是,姨娘得把赵家的情形详详细细地告诉我。” 赵姨娘抬起了头,有些疑惑。 从贾探春懂事开始,自己就不停地在她耳边说自己的家事,难道她竟然都没往心里去不成? 赵姨娘忍住这些奇异的感觉,勉强自己定了定神,竟真的从自己的祖父说起:“我们家其实跟赵嬷嬷家并不远,往上数三代,是堂兄弟。只是他们家曾祖跟了国公爷出了兵,我们家留在家里帮着里外跑腿。后来他们家跟着死里逃生回来了,国公爷另眼相看,就安排在了身边。咱们家那时不太精明,被排挤到了外四路。还亏得他们家回来后照看,才又混上了一个小小的管事。偏后来国公爷好了静,不仅搬去了梨香院静养,还把家里的事情一股脑儿丢给了当时的儿媳妇,也就是现在的老太太管。咱们家便没了路子。” 贾探春本来没打算知道这些,但赵姨娘既然说了,便耐着性子听她讲述。 “老太太生了你父亲之后,很是养息了一段时间,然后才生了敏姑娘。那时候咱们家已经败落得旁人都不知道名姓了。我爹咬了咬牙,把一家子的积蓄都拿了出来,求到了你赵嬷嬷家里,他们家才在国公爷跟前提了一句,把我拨到了你父亲房里使唤。” 赵姨娘说到这里,脸上便红了一红。 她幼年时十分美丽,不妖娆不狐媚,也谈不上端庄大方,只是爽爽利利、干干净净的,针线活好,传话说话也脆生。史太君是自己便是这样的人,所以看见赵姨娘的时候,至少是不讨厌的。 后来她便在贾政屋里一服侍就是八年。 同时来的女孩子们都放出去了,后来补的都走了两拨儿。只有她,已经拖到了十六岁还留在少爷屋里。 家里人本来犹豫,想要去求当家太太、少爷的亲娘,让她出去配个管事儿子,就算是给足了赵家体面了。谁知贾政不肯了。 赵姨娘第一次被贾政堵在屋里不叫出去是她十六岁生日那天。赵姨娘想起史夫人的眼神就害怕,百般哀求贾政一定要求得夫人的准许才能这样行。贾政咬紧了牙根本不听她的,只是狠狠地弄她。 赵姨娘不敢张扬,只能躲了起来偷偷地哭。已经是二少爷的人了,以后还能怎么办? 她的兄弟赵国基看了出来,喜出望外,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学来的,连父母都没有禀告,竟是直接拉了姐姐悄悄地教她:“寻个机会,悄悄地去跟夫人说。旁边不要有一个人,不能给夫人难堪,她会真的讨厌你。如果夫人不喜欢你,你马上就说请放出去。你是二少爷的第一个女人,他一定不肯。夫人也一定知道这一点。那必定就会留了你在二少爷身边——你果然当了姨娘,咱们赵家可就一步登天了!” 赵姨娘半信半疑地照了兄弟的话去做,战战兢兢地趴在地上,忍耻把事情禀告了史夫人。 史夫人自是意外,接着便大怒,直接叫了儿子过来,关起门来亲自动手,狠狠地抽了他一顿鞭子,喝骂道:“果然成了酒色之徒,我便打死你!” 贾政直挺挺地由着母亲打,最后只咬紧了牙:“赵氏无错,是儿子不想放她走。” 赵姨娘这一瞬间,才发觉少爷不是拿了自己当随便的哪个女人,而是对自己真的上了心。一片柔情感动了心胸,嚎啕大哭起来,爬过去扯了贾政的衣襟:“奴婢不走,奴婢死也不走。”一股脑儿把兄弟教的话都忘到了脑后。 史夫人气得全身发抖。 许久才平静下来,但看向赵姨娘的目光里已经有了怀疑和厌恨,只淡淡地吩咐:“既然如此,明儿我再寻个丫头来,两个一起开了脸,放在你屋里罢。”顿一顿,冷笑一声,“你父亲已经开始给你议亲,这两个人你留着无妨,但也要你正妻肯容得下!”厉喝一声:“滚!”将两个人一起赶了出去。 赵姨娘紧紧地偎依着贾政回了屋子,给他换衣衫擦伤口,不停地掉眼泪,最后贾政拉了她的手,她才把心里话全都倒了出来:“奴婢不知道少爷是为了奴婢这个人,奴婢只以为是夫人给少爷备房里人备晚了……奴婢不想半死不活地在宅子里熬一辈子……可少爷既然是为了奴婢这个人,那奴婢做什么都行——明日就让夫人打死了,都行!” 贾政不顾伤,紧紧地抱着她不叫她接着说。 不几日,史夫人买了柔顺安静的周氏进来,将两个人明白地放在贾政房里开了脸。贾政不大理会周氏,只是照着过去几年的习惯,每日里只肯让赵姨娘服侍。 没半年,王夫人进了门。 君臣父子,夫妻天伦。贾政在这种事情上是个彻头彻尾的儒学主义者。所以先有了贾珠,再有了贾元春,最后有了贾宝玉。三个孩子之后,王夫人的身子便觉得损了许多。 史太君这才觉得小儿子还是懂事的,至少在这些年里,虽然对赵姨娘不错,却不肯在这种大节目上亏了小节。这才点了头,令人停了赵姨娘的避子汤药。 没几天赵姨娘就有了身孕。 王夫人这才恍然,自己丈夫心里,竟然对这个通房这样上心! 史太君当然心知肚明,小儿子一辈子第一个喜欢的女人就是赵氏,这个时候一定会千方百计地给赵氏留了傍身的根本,所以赵氏恐怕不仅会生孩子,还会生出不止一个来。 果然,即便王夫人还想做多少事情,贾政却带着赵姨娘严防死守,头胎既然是个姐儿,那就再生一个。 赵姨娘第二次怀孕的时候,王夫人从嫁进贾府,第一次发了脾气。借口贾珠中举的名次太靠后,直接把他身边服侍的小厮和丫鬟都摁在院子里打了一顿。 贾珠莫名委屈。众人都知道王夫人是迁怒,再看向赵姨娘的眼神便有些不善。 赵姨娘这一胎提心吊胆,生贾环的时候难产,喊了一天一夜才生了出来,而且,产婆断言:再也别想生了。 不过,一儿一女谓之好,赵姨娘和贾政的脸上,都是一片喜气洋洋。 第十八回 求人办事也得有格调 赵姨娘说着说着,便把自己的前半辈子都说完了。 贾探春听得也出了神,半天才回过神来,问:“如今姨娘家里的人都还好?” 赵姨娘有些脸红,分明说的是说家里的事情的,怎么就这样不害臊地跟女儿说起自己和老爷的情事来了? “老人们都已经去了,如今家里有一个兄弟,就是常常带着环儿出去玩的他舅舅——呃,就是,就是赵国基……” 赵姨娘自然知道贾环的正经舅舅应该是王子腾,赵国基在名义上不过是个奴才。 “我们家弟妹多病,因前年侄儿夭折了,她就一直在榻上躺着。我还有一个妹妹,嫁给了钱家。因为钱家一直都在库上,我便求了你父亲,让她们两口子去管账。他们家有个儿子,比环儿大两岁,十分伶俐聪明。” 嗯,贾探春点头,心道:我知道,这个聪明伶俐的王八蛋名叫钱槐,后文还兴过风浪。 “姨娘的兄弟现在领着什么差事?” 赵姨娘的脸一红。 赵国基好吃懒做,什么差事到了他手里都只有一个“砸”字。所以主子们再看贾政的面子也不肯用他。这位赵家舅爷现在就一心等着贾环长大出去上学,他就混个贴身大仆人跟着作威作福去罢了。 贾探春一看便知道了,微微一笑,这就好。 点点头,贾探春先扬声向外:“倒茶。” 待书早已把贾环带到外头,让小蝉领着出去找贾琏,专门指定要了贾琏的心腹小厮隆儿带着贾环出去玩。贾琏十分不想给,自己那么多事情要吩咐隆儿去做,怎么能让他去带孩子? 小蝉也是个妙人,怯怯地看着贾琏道:“琏二爷,我是惹不起我们姑娘的,要不您让琏二奶奶去跟我们姑娘说说?” 贾琏一听便认了怂,挥挥手令他们去吧。 待书低眉顺目把热茶端了上来,再回禀了贾环的情形,赵姨娘听得心尖儿都是颤的:“让,让琏二爷的心腹小厮带着环儿出去玩?”她八辈子也不敢想啊! 贾探春微微笑了笑,示意她吃茶,点头告诉待书:“待会儿环哥儿回来,你直接带到我这里来,我看看。然后再令小蝉告诉琏二哥哥,说我谢谢他,回头给他做一双好鞋穿,管保比丫头婆子做得好。” 待书垂手称是便退了出去。 赵姨娘愁眉看着贾探春:“只为环儿出去玩一趟,便要你欠这样的人情……” 贾探春叹了口气,赵姨娘真的是小家子气惯了:“姨娘,想要成大事,便要事换事。世上的事情,都是你帮我助,才能有大进益。人生天地,不是真的只靠自己一拳一脚,便能够大展宏图的。” 赵姨娘糊涂了起来。 不是刚刚还说要让环哥自立自强靠自己上进出息么?怎么又变成了要跟人家互帮互助了? 贾探春只得掰开来揉碎了对她解释:“求人办事也得有格调。你若是只能拿出来钱给人家,那就是人家标价。这件事原本只值二两银子,但是因为你除了有钱没有旁的本事,那人家开口跟你要二十两,你也只能给人家。所以,得自己有本事。你自己有了本事,那你求人办事的时候,就是人家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因为有朝一日,你也会来找我办事的。到时候,你说我会让你这事办得成办不成?” 她这一串子跟绕口令一样。但赵姨娘细细地琢磨着,不禁喜不自胜地深深点头。 不错!若是环儿有了出息,到时候哪怕是分银子产业,府里也不敢坑自己,得大大地分上一份才行!不然,他们就不怕环儿回过头来给他们使绊子么?哼! 贾探春看她终于明白了过来,心里松了一口气。还好,虽然蠢笨,但至少听话。 终于也就有了心情细细地跟她说话:“我让琏二哥哥的小厮带着环儿出去玩,一面是让咱们欠了琏二哥哥人情,但有心人看在眼睛里,还会多想一层,那就是琏二哥哥还是肯给我面子的。既然如此,那我回礼就能回得自然。一来二去,你来我往,这交情不就有了?是,我前头是跟琏二嫂子有些疙瘩,但那件事说到底,是我算计了琏二哥哥去欺负二嫂子,我心里头有鬼。这双鞋,不仅仅是为了环儿的事儿,也是为了跟琏二哥哥道歉。待回头他们两口儿反应过来时,我已经送上了赔礼,他们也就不好意思跟我真生气了。” 赵姨娘这时候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脸上笑成了一朵花,道:“果然的,咱们家就是老太太最会调教人。看我们三姑娘这七窍玲珑心,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贾探春知道她已经服了,趁机便道:“姨娘既然明白了过来,就该知道以后跟人交往也是如此。别怕求人办事,别怕别人求上门来。只要咱们自己底气硬,旁的又怕他何来?” 赵姨娘立即尴尬了起来,低下头摩挲手里的茶盅:“我一个小小的姨娘,如今因为有了你和你兄弟,在太太眼里更是根除之后快的刺。我哪里还有好处去待人?” 贾探春看着她头顶上颤巍巍的金蝶穿花簪子,笑了笑,道:“我刚才跟姨娘说了,我明白,姨娘不乐意让环儿读书举业,怕他吃当年珠大哥哥那样的苦。若果是那样,我有几条路指给姨娘走,不知姨娘可愿意听一听?” 赵姨娘很想说自己绝对没有拦着贾环举业的心思,但探春竟然提出了可以让贾环不苦读也能得着好处的路子,而且不止一条,眼睛立时便亮了,忙不迭点头:“还请姑娘指点。” 贾探春的眼神飘向窗外,片刻后,才正色说:“上策:趁着父亲健旺,家里富足,立即跟父亲说,姨娘觉得京城里风气没有那么淳朴,家里人都迷花了眼,求父亲拨给环哥儿一些产业,姨娘立即带着赵家人和环哥儿回金陵老宅读书。那边并没有正经主子,环哥儿回去就是嫡支正派,便在那边做个土大王,族人们也只有看着的份儿!” 第十九回 其路有三 贾探春的描述十分诱人,但赵姨娘第一个先抓住了重点:“我和环儿,带着赵家全家,都去金陵老宅?” 离开京城这花花世界?到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去?当地人的话都听不懂,就连炫耀都不知道跟谁炫耀的地方…… 赵姨娘假装自己在思考,静静地等着贾探春说中策。 贾探春轻轻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中策:环哥亲太太远姨娘,再打通了老太太的路子,争取在老太太上五台山之前给环哥定一门好亲,姨娘以后有环哥和我悄悄接济,只要不招惹太太,日子也就能过了。” 赵姨娘一听,虽然这条路听起来屈辱,但却是一般的庶子庶女最容易走通的路子,便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但心中终究残存着一线希望,也许探春能够提出来一条更容易些的路子。便问:“那么,下策呢?” 贾探春轻轻笑了起来:“下策最容易了,姨娘就这样带着环儿忍下去,忍到老太太归了西,两房必定是要分家的。这荣国府再怎么样都轮不到二房头上。到时候让环儿去讨好大老爷就是。靠不了父亲,还不许人家靠伯父么?” 赵姨娘却被她说得心里咯噔一声。 长久以来,是个人都觉得这荣国府袭爵一事,无论如何都该是宝玉的。理由么,老太太偏爱、王夫人娘家势大,什么的。可是却没人想过,现在荣国府的爵位本来就在贾赦身上。贾赦身子甚好,定会死在老太太之后。若是贾母死后,贾赦脸一板说要分家,让贾政一家子搬出去,这满天下去说,也都是有理的。到了那个时候,贾政就要靠着王夫人的娘家生活,那自己和环儿、探春,顷刻间就会被当做弃子——除了去巴结讨好贾赦,还能有什么其他的出路不成? 可是……可是…… 赵姨娘瞬间只觉得心慌。 可是到了那个时候,贾赦有长子贾琏,还有幼子贾琮。一个必定已经在二房历练出来了,还有王熙凤那样的内助;另一个却是从小养在邢夫人和贾赦眼前的,感情自然不一般。贾环凑上去,除了给人家跑腿打杂,就像是现在东府里给贾蓉帮忙的贾蔷那样,还能做什么?那种情形,只怕比早早地成亲分府单过还要难受! 但自己又怎么可能离得开贾政…… 他那样骄傲的一个人,真让他去明明白白地靠着王家施与,在王夫人手底下吃软饭讨生活,憋也能憋死他…… 赵姨娘越想越坐不住,噌地站了起来,连回话都没有就腾腾腾地走了出去。 贾探春意外地看了她的背影一眼,忽然轻轻地笑了:自家这位亲娘,软肋竟不是贾环和自己,而是贾政! 到了晚间,贾环回来了,玩得极为兴奋,一路高喊着姨娘,举着一辆漂亮的大风车冲了进来。小蝉跟在后头,一脸疲惫,进门却又被待书支使了出去。 赵姨娘自己关着门想事情,并没有理贾环。莫名其妙的贾环被带到了贾探春跟前。 贾探春看着他微微有些乱的头发,有些褶皱却依旧算得上整洁的衣衫,腰里鼓鼓囊囊的袋子,还有嘴唇边上残留的一点糕点碎屑,满意地拉了他在身边榻上坐下,慢慢地问他都去了哪里,见了什么,玩了什么,吃了什么。 贾环的口齿倒还算是清楚,一一地说明,笑得两只本来就不大的眼睛几乎要找不到了:“琏二哥哥的那个小厮很好。驮着我。能看见戏台子上头。翻筋斗,可好看了!” 贾探春便笑了起来,摸着他脖子后头衣襟里多出来垫汗的手帕子,点着头柔声道:“环儿今日高兴么?” 贾环猛点头:“明儿还想去!” 贾探春却不睬他这句话,又问:“昨儿和今儿相比,环儿更喜欢哪天?” 贾环被转移了注意力,拍手笑道:“自然是今天!” 贾探春笑着点头。贾环便又磕磕绊绊地说起市集上的见闻,各种各样的吃食杂耍。探春都一一地笑着听,偶尔还会惊叹:“是吗?真的呀?”贾环说得越发兴致勃勃。直到晚饭端了上来,贾探春便笑道:“不如环儿今天跟着三姐姐吃饭罢?” 贾环不假思索地点头,顺从地让待书牵了去洗手,然后坐在饭桌前等着人喂。 贾探春慢条斯理地举箸吃饭,却令人给贾环放了一把汤匙在碗里。贾环等了半天也不见有人喂,犹豫了一下,便自己拿了汤匙吃饭,觉得菜肴不好舀时,自己竟笨拙地换了筷子夹菜。 贾探春分明看见,却眼帘一垂。知道这都是赵姨娘溺爱太过的缘故,也就不去管他。 姐弟两个慢慢地吃了晚饭,又喝了茶。贾探春这才站起来,温柔礼貌地说:“环哥儿该回去休息了。” 贾环忙也学着她站了起来,偏头想了想,扬了笑脸道:“三姐姐早些歇着,我回去了。明日再来看望三姐姐。” 贾探春十分满意,赞赏地抚了抚他的脸,说了一句:“真懂事。”方令待书送他回赵姨娘的屋子睡觉。 贾环拉着待书的手高高兴兴地往回走,回身就看见赵姨娘站在门口拿着帕子拭泪,欢快地跑了过去:“姨娘!你看见我的风车了没有?” 赵姨娘忙笑着点头。 贾探春的声音温和地响了起来:“环儿该睡觉了。先让待书姐姐送你回去,让乳娘给你擦身洗脚。姨娘等一会儿就回去了。” 贾环回头看看贾探春,做个鬼脸,拉着待书就跑了。 赵姨娘的泪又滚落了下来,低头拿着帕子擦。 贾探春转身回了屋子,赵姨娘自然也就跟了进来,傍晚回来的赵嬷嬷不动声色地关上了房门,自己站在门口守着。 赵姨娘看着贾探春坐到桌前的椅子上,铺纸研磨,知道她要开始写字了,连忙道:“姑娘的苦心我都明白了。回老宅是条极好的路,只可惜在京里我心里放不下的太多。姑娘,让环儿读书罢!他只要读好了书,能考出来,我们就甚么都不怕了!”到时候,想照看谁,也就能照看谁了。 贾探春微微颔首,淡淡地说了一句:“甚好。”便开始进入每晚的功课时间。 赵嬷嬷听得里头没了动静,自然走了进来,笑着请赵姨娘出去:“姨娘早些回去吧,三爷等着呢。” 赵姨娘陪笑着应了,临出门时,听见贾探春又淡淡地加了一句:“明日申时再来吧。” 第二十回 立志向蠢姨娘听劝 贾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日子忽然这样不好过了。早晨竟然要这样早起床?老太太和太太不是都说免了自己的晨昏定省么?然后,凭什么忽然就要让自己一个人吃饭再也没有人喂了?还有,为什么背着人的时候也不准自己撒尿和泥玩了?以前这些从姨娘到乳母都由着自己的呀! 贾环直觉此事跟一年出现不了一回的这位三姐姐有关。 所以赵姨娘说要带他去见三姐姐的时候,贾环很积极——他发着狠地要去给这位三姐姐一点颜色看看!舅舅说过,家里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和几位哥哥,就只是自己最大了!自己想要收拾谁,只管下手就是! 他一进门贾探春就发现了小孩子掩饰不住的敌意。 贾探春不打算理他,淡淡地看着他行过了礼,便像头一天一样,请他和赵姨娘坐下,然后微笑着问:“环哥儿早晨吃了什么饭?可喜欢吃?今天有没有甚么特别想吃的东西?” 小孩子家对吃这件事情永远都是没有抵抗力的,何况贾环这样缺嘴的孩子?闻言立即露出一副馋相,笑道:“早晨吃了煎粥和米糕。可我想吃昨天那种点心!香香的,甜甜的!” 贾探春笑着问他:“那点心叫什么名字?在哪家店买的?你可还记得路?” 贾环努力地想了一会儿,道:“袁记点心铺,在西大街,旁边有家当铺,嗯,我吃的那种,好像叫萨琪玛!” 贾探春目露惊奇,连连点头:“环儿的观察力和记忆力都很不凡……”立即命小蝉:“三爷昨天累了,今天不出门了,你去西大街袁记点心铺给三爷秤二斤萨琪玛,再秤二斤枣糕来。” 小蝉当然记得那地方,答应着去了。 贾探春看着贾环笑了笑,对赵姨娘说:“姨娘你看,环儿很聪明,真的不怕学不出来。” 贾环猛地想起来自己今天来的目的,气鼓鼓地站起来,直奔书桌,抬手就把一个砚水壶拍到了地上,转过身去扬起下巴:“三姐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然后得意地又坐了回去。 满屋子的人都愣了。 不是刚刚在说吃的,还高兴得很么?怎么忽然间就变得这样不懂事起来? 唯有贾探春了然,淡淡地命收拾了,转过头去问脸色煞白的赵姨娘:“环儿今晨是自己吃的饭还是喂的?” 赵姨娘忙道:“让他自己吃的!以后我都不追着他喂了,也让他早睡早起,不瞎玩了!” 贾环被这话气得瞪直了眼睛,怒气冲冲地就要再次站起来。 贾探春却笑着摇了摇头,道:“姨娘太心急了。会适得其反的。” 因笑命赵嬷嬷:“嬷嬷最会带孩子,您领环儿出去玩一会儿。男孩子,上树掏鸟,下河摸鱼,捡块石头招猫逗狗,听着淘气,却是再正常不过的样子。当年乳兄玩什么,嬷嬷便让环儿玩什么。衣裳脏了回来洗,鞋子踹坏了换新的,什么大不了的事。” 众人都呆住了。 唯有赵嬷嬷深以为然,笑着上前拉了满面惊喜的贾环的手,道:“就该如此。男孩子太乖顺了,不爷气。” 这边贾探春却不动声色地问贾环:“环儿,你怎么会想着要打碎姐姐的东西的呢?” 贾环如今心情好得上天,哪里还记得赵国基千叮咛万嘱咐不让自己说出他来的话?直接告诉了贾探春:“舅舅说,我不高兴了只管去摔东西,摔了说声对不起就行。即便是太太,也不会因此打我的。” 说完,拉着赵嬷嬷便要走。 贾探春回头看一眼已经脸色通红的赵姨娘,却不让贾环走了,又问:“哪个舅舅?” 贾环彼时已经有些不耐烦了,粗暴了回了一句:“姨娘的兄弟呗!”转身拽着已经挂不住笑容的赵嬷嬷赶紧跑出去玩了。 待书最有眼色,见贾环走了,一低头自己也出了里间。众丫头知机,也都跟着出门,且离远些伺候,让她们母女说私房话。 贾探春这个时候却又放过了赵国基这个莫名自封的“舅舅”的话题,正色问赵姨娘:“又过了一夜了,姨娘可真心想好了?” 赵姨娘的脸色这才正常了一些:“若是我环儿能学出来,难不成以后家里还能眼看着不拉扯他不成?到了那个时候,即便他们不拉扯,我环儿自己有本事,大不了便去考一个功名回来。他说出三千里以外去,也是姓贾的,也是老爷的亲儿子。历朝历代也没说过庶子就不能上进的。” 贾探春连连点头:“姨娘终于想明白了。”松了肩膀,压低了些声音,低低劝她:“俗语说的,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姨娘这里能让环儿上进,我在里头说话也硬气。我便去哄好了老太太。姨娘这边,只要如常,少往太太跟前凑,父亲就会觉得咱们娘儿三个给他省心省事。这样一来,我们目下的日子便能够平顺些,往后也有盼头。” 赵姨娘一听她肯为了自己和贾环去讨好老太太,终于把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觉得再也不用愁了。笑了起来:“我回头也跟我兄弟说一声,让他也欢喜欢喜。” 贾探春原本今天并不想再提起此人,谁知赵姨娘自己说到了这个上头,脸色便又淡了下来。 赵姨娘一看她表情瞬间不对,立马反应过来刚才贾环嘴里说出来的话是多么的离谱,嗫嚅着辩解:“你都能对着我喊娘,那环儿管我兄弟叫声舅舅,又有什么不妥?” 贾探春顿时有些着恼:“姨娘,刚才的话咱们都白说了不成?环儿这样小,正是教什么是什么的时节。姨娘倘若这会子便把尊卑上下远近亲疏是非好坏都教错了,你当日后学里的夫子是神仙,竟还能把这些扭过来不成?本来那边就盼着环儿长成个不懂事的混小子,姨娘还真就纵着那些人把他教成那个样子?若果然如此,以后你们两个的事情我再不管,你们也别管我。咱们各安天命,就完了!” 第二十一回 最会哄人的三姑娘 赵姨娘见她恼了,忙赔笑道:“我断断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环儿自小被人欺负,太太屋里的阿猫阿狗都敢翻他的白眼。我们家里哪里来的高明见识呢?我兄弟只好教他这些寻常百姓人家的手段。我也知道不入流……如今既然你肯管环儿,我自然就不让别人乱说了,我和环儿,日后都只听你一个人的话,可好不好?” 这话格外的不真心,贾探春哪能听不出来? 只是事情总是无法一蹴而就,总得一步一步慢慢来。总归现在赵姨娘已经能够听进去自己的一些话了,这就是个进步。 贾探春按捺下心里的不悦,又嘱咐了赵姨娘一句:“姨娘以后在这些细节上须得格外注意,凡大祸事,都是日积月累的。” 赵姨娘连连称是。 至此探春已经完了自己的预定目标,立即令人通知王熙凤:“我觉得好了许多,明儿便过去瞧瞧二嫂子罢!” 王熙凤立马变了脸色,当即命人请王太医进来去给贾探春看诊。 王太医一搭脉便满意地点头:“小姐这阵子饮食规律睡眠充足按时服药没有饮茶。果然已经大好了。药不必再吃,可以缓缓地沾些荤腥。一早一晚加了衣衫也可以出去走走。” 王熙凤便堆着笑容去告诉了贾母,又道:“我看三妹妹似乎还不太着急回来。不过老祖宗和宝兄弟只怕是想她想得厉害,所以我已经巴巴地告诉她的丫鬟们收拾行李了。” 贾母倒是挺高兴,点头道:“你三妹妹每日派人来给我请安,昨儿晚上已经说了她觉得大好了。待今日医生看过了就回来。你办得甚好。” 王熙凤的笑容便有些僵硬。 贾母想了想,又道:“眼看着年下了,你身子又沉了不少,你们二太太只怕也忙得很。三丫头回来了,我身边还有鸳鸯。我这边没什么须得你们操心的。若是忙急了眼,不来请安,像三丫头这样打发个人来说一声,也是使得的。” 王熙凤拧了眉作态:“老太太这是觉得亲孙女儿回来了,就开始嫌弃我们这孙子媳妇了?这竟是轰我呢?我不依!我每日必来,不仅来,还要来好多好多趟!必得一日三餐都盯着老太太进完了才行!” 贾母心里熨帖,哈哈地笑,推着宝玉道:“快去,赏你凤姐姐一根针!我不过说了一句体恤她的话,你听听她有多少歪派我的顶嘴?!” 众人都跟着笑。贾探春一脚踏进来,一脸呆萌,先低头看了半天自己,方懵懂地给贾母和王熙凤、贾迎春、贾宝玉行了礼,迟疑着问:“我今日花儿戴歪了?胭脂擦多了?还是裙子穿反了?你们这是笑什么呢?” 众人越发哄堂大笑起来。 贾探春红了脸,求救一样钻到了贾母怀里:“老祖宗,我这才走了几天,你们怎么就这样戏弄我了?” 贾母搂着她拍晃,大笑着说:“真是祖母的亲孙女儿回来了!可是我这几日都没这样痛快地笑一场。”忙令宝玉告诉她缘故。 贾探春听了,这才也嘻嘻地笑了起来,头枕在贾母肩窝里转头冲着王熙凤做鬼脸:“二嫂子,你这是吃我的醋哪?你瞧——”说着,竟回头呱唧在贾母脸上亲了一大口! 屋里众人都被这一口亲愣了。 贾探春回过头来,挑眉挤眼:“来呀,凤姐姐,你可敢?” 王熙凤哪里是肯在这种掉节操的事情上示弱的人?二话不说,三步两步赶上来,搬着贾母的脸,在另一边脸颊上也响亮地亲了一口,抬着下巴看向贾探春:“我小时候腻在老祖宗怀里撒娇的时候,别说你,连宝玉都还在他娘肚子里呢!” 贾宝玉见如此好玩,怎么能不凑热闹,一声喊便爬到了贾母身上,搂着贾母的脖子,在老太太两边脸上各亲了一口,嘻嘻地笑:“好祖宗,我们都最喜欢您!” 贾探春见状傻了眼,瘪了瘪嘴,急了:“这是我的首创!凭什么让宝哥哥讨了好去?你们快瞧老祖宗都被他亲哭了!” 虽然孙子孙女一直都跟自己亲昵,但像是这样被人货真价实地偎依着的感觉,还是这辈子头一回。 贾母早就心里感动得湿了眼眶,被贾探春这一声喊,直接把泪喊了下来,一把把贾探春和宝玉都搂在了怀里,回头又拍了拍王熙凤的脸庞,哽咽道:“都是祖母的好孩子,祖母都喜欢,祖母不是哭,是高兴。” 贾探春撅了嘴去推宝玉,嘀咕:“你蹭了我的花儿……”换了个姿势,搂了贾母的腰,憨憨地笑:“老祖宗,我知道你肯定高兴,我就是回来哄你高兴的呀!” 贾母看着她一片天真烂漫的样子,只觉得老怀大畅,笑着对王熙凤道:“你瞧见了?你三妹妹肯这样用心地哄我,你该放心了吧?去忙你的,累了就过来坐坐,让你三妹妹也开开你的心。” 一句话说的王熙凤心里也暖洋洋的,扶着腰应了一声。 只她刚出了门,贾探春一声轻呼,忙追了上去,顺手从待书手里接了个小布包,塞到了她手里:“凤姐姐,你记得好好吃饭。如今你肚子里有小侄儿,饿不得的。” 王熙凤一愣,展开看时,却是一块萨琪玛、一块枣儿糕,忽然想起来这是昨日探春特意令人去街上买的,不由得叹了口气,笑着伸手捏了捏她的小脸,道:“我知道了,小管家婆!”笑吟吟地走了。 贾母便问那是什么。 贾探春笑嘻嘻地摇摇头:“好吃的。不过,甜得很。宝哥哥吃不得,老祖宗也吃不得。我怕你们馋,所以连二姐姐四妹妹的都没带。” 贾母又好气又好笑,一指头戳在她额角上:“那你还说出来馋我们!” 贾探春捂着额头笑倒在旁边坐着的贾迎春身上:“我都没说是什么啊,你们还有甚么可馋的?” 贾迎春推她,嗔道:“就是因为不知道是什么,所以才馋啊!” 这下子连贾惜春也不干了,跑上来凑热闹,去挠她的痒。 贾探春连忙举手告饶:“我这几日翻闲书,恰看见几样应时应景的吃食,回去就给你们做!保你们三天便能解馋,如何?” 众人这才宽饶了她。 果然,三五日后,贾探春带着丫鬟们做出了蜜渍梅花(注1),又做了梅粥、通神饼等物,令人四处都送了过去尝鲜。贾母笑容满面地说好,邢王自然不敢说不好。过了几日,便是尤氏秦氏,都遣人过来道谢,还送了各自亲手做的小食做回礼。一时之间,两府里的女眷们似乎觉得这出不去门的冬日也不再无聊了。 注1:蜜渍梅花、梅粥、通神饼均为宋朝林洪所著《山家清供》中的小食,聊取其名,当不得真。 第二十二回 难讨喜凤姐生产 竟香销贾敏归天 王熙凤过了年便早早地发动了,算着日子,竟是提前了一个月还多。 七活八不活,众人的心顿时都悬了嗓子眼儿处。 头胎又生得慢,她竟是疼了一天一夜才生下来,却是个姐儿。 原本巴巴地在院子当中摆足了阵势坐等的邢夫人顿时拉长了脸,虚应了几句故事便扬长而去。 李纨是二房的长媳,就算是贾珠死了,她还给贾珠留了个遗腹子。贾兰现在算是荣府这一辈儿最大的那个。 王熙凤是长房的长媳,这晃荡了两三年,怀个孕闹得这样沸反盈天的,到了最后,竟然只生了个姐儿! 消息送去了外书房,贾赦也觉得心里不舒坦,看着满桌子自己拟好了的十几个草头的寓意极好的字,慢慢卷起来全塞了书架上,叹口气,挥挥手:“罢了,既是女儿,便令他们夫妻自己取名字吧。” 只有贾母和王夫人,忙忙地让人送了参汤进来,又给孩子呷了黄连。贾母还特特地亲口嘱咐贾琏:“咱们这样人家,男孩儿女孩儿都金贵,不许你不高兴,不许你在月子里惹她生气!” 王熙凤听了,含着泪在枕头上向上磕头,请鸳鸯转告贾母:“孙媳死而无憾了。” 贾母听了摇头叹气,又亲自吩咐了大厨房,好生给王熙凤安排了月子饭去,必要把亏虚了身子赶紧地补回来。 迎探惜姐妹自然是听说了邢夫人和贾赦的做派,心下极为不齿。惜春年幼,便忍不住拉着迎春问:“二姐姐,你下生的时候,是不是也跟大姐儿似的?” ——既然一家子爷们儿不给女孩儿起名字,众人便大姐儿大姐儿地混叫。左右也是荣府这一辈儿里的头一个姑娘,叫大姐儿也没什么错。 探春见迎春瞬间便低沉下去,忙拉了惜春摇摇头,又安慰迎春:“别想多了,四妹妹爱说笑。” 迎春弯弯嘴角摇摇头,轻声叹道:“我可比不了大姐儿。我娘不过是个姨娘,生我的时候又难产。等我生下来,我姨娘也就撒了手。听我妈妈说,我们老爷当时就气得砸了手里的酒盅,说是个丫头就够不走运了,竟然还克死了母亲。所以一直都不待见我……” 贾探春听得更加难过,贾惜春也知道自己只怕是说错了话,上来拉着迎春的手道:“二姐姐,我也没娘,有爹也跟没爹一样。我们两个好,不管旁人。” 贾迎春轻轻地笑,搂了惜春的肩膀两个人看棋谱。竟是直接把贾探春给忘了。 张嬷嬷瞧着她二人的背影便尴尬地笑,想跟探春说些什么解释解释。探春哪里在乎这个?笑着摇摇头,低声道:“我再不济,比她两个强多了。她两个都没有了娘,我可是有两个娘呢……” 张嬷嬷苦笑。 三姑娘可真想得开,也真敢说。 王熙凤安安静静地坐完了月子。府里也看似恢复了正常。贾探春屈指计算时间,不由叹气,好日子不长了。 果然,还不到春尽,消息传来:贾府年纪最小的姑奶奶,贾母最心爱的幼女贾敏,一疾而终。 贾母拿着信便晕了过去,众人慌忙请了太医又召集全家人。醒来的贾母嚎啕大哭。 白发人送黑发人。自己的女儿还不到三十岁,如何就这样一命归了西呢?贾母哭得死去活来,口口声声要找林如海算账。 贾府的这位女婿姓林名海表字如海,最是个一等的风流斯文人。祖上袭过列侯,自己是前科的探花,做到了兰台寺大夫,深得皇帝宠信,所以点他去做鹾政,去江南帮着朝廷管理盐政,所以又叫巡盐御史。这是古往今来第一肥差。林如海清高,做得比旁人要干净得多。皇帝自然高兴,把他在维扬地面上一放便是十来年。 这十来年间,林如海和贾敏两个倒是夫妻恩爱。只是林如海一向身子不好,所以二人子息艰难。贾敏先生了一个儿子,养到三岁偏又夭折了。后又生了个女儿,名唤黛玉。如今贾敏不知是思念儿子过甚,还是生黛玉时损了身子,终归还是不治而死。 贾赦和贾政年长贾敏十来岁,当年这个晚来数年的胞妹乃是兄弟两个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如今忽然说一句没了,也都伤感不已。 一时间贾府里愁云惨雾,连最爱说笑的王熙凤都不敢在众人前放肆了,只是谨小慎微地伺候着贾母的饮食起居。 贾探春眼看着贾母日渐消瘦,心里又是奇怪又是着急。 原文中写过,林黛玉进贾府之时,贾府之内并没有任何人给贾敏服孝。按照红楼梦成书时间来看,清朝正是最看重这些孝道礼仪的时候,贾府正经的姑奶奶去世,从贾赦到贾环,给出嫁的妹子和姑姑,都应该穿上粗熟麻布制成的丧服,服九个月的大功丧期。但是当林黛玉赶到贾府时,贾府里一片穿红着绿,并没有半点儿穿孝的痕迹。 若说贾母对这个女儿并不上心,府里才敢这样怠慢;也还说得过去。可是如今看来,贾母对贾敏爱入骨髓。如何这般情形下,贾府里还没有人提出要给贾敏戴孝呢? 贾探春来不及探究这中间的原因,因为贾母如果再没人管,就真该倒下了。没法子,当仁不能让了。 贾探春悄悄地把迎春、惜春和宝玉叫到了一起,跟她们商量怎么哄贾母的事情:“如今老爷太太都忙,里里外外都是放不下的家务事,不可能一天到晚地守着老太太。还催着咱们上学去。要不然咱们轮班,每日一个告假,专门陪着老太太说笑,哪怕是抹骨牌、逗鸟儿,张罗着给人做生日听书听戏的,也不能让老太太一个人呆着。原本上了年纪就容易伤感,姑妈这么年轻就没了,难保老太太不会胡思乱想——瞧瞧这刚三五日,老太太都瘦了一圈儿了。” 贾宝玉忙不迭点头,愁眉苦脸:“我都想每日里只守着老祖宗了。” 贾探春瞪他:“就算是老太太和太太肯,老爷也会不高兴。你就不怕他又找茬儿打你?” 贾迎春便点头:“三妹妹说得很是。如今我们几个却是正好的,我算是替我们家老爷太太,四妹妹是替她们家老爷和大爷大奶奶,三妹妹替二老爷二太太,我们轮流陪着老太太,便是一家子都尽孝了。正好。” 贾探春挑了挑眉。她很想说贾政和王夫人让宝玉去代表,自己是代表赵姨娘和贾环的。 四个人果然就这样挨着班儿地陪着贾母,除了睡觉,绝不肯让老太太一个人单独呆哪怕一刻钟。 过了七八天,贾母终于明白过来,心头欣慰,便抱了宝玉呜咽:“我总算没白疼你们。” 鸳鸯厚道,便笑着告诉她:“奴婢听说了,这是三姑娘瞧着老太太那几天瘦了,急得嘴上起了泡,当天晚上便赶了奴才们出去,姐妹兄弟们如此这般商议了行的。如今老太太熬过了最难受的那几日,也该知道知道,您有那么多人孝顺,总该为着这些孝顺的人,多多保重自己才是。” 贾母叹了口气,疲乏地点点头,便抱着宝玉笑问起他的生日来。 贾宝玉有些迷茫,生日?什么生日?这是什么日子,老祖宗竟然还想得起来自己的生日? “老祖宗,姑妈没了才一个月,我过得哪门子的生日?” 贾母这才想起来。对啊!女儿死了,自己是没有妨害的。但是家里都其他的人身上,怎么竟然一点儿痕迹都没有?这是,不打算给贾敏穿孝了? 贾母沉下了脸色,轻轻地咬了咬牙。 这个王熙凤,也不知道王家是怎么教养的!竟然连这种人伦大礼都不懂! 不过,贾母在这件事上却是冤枉了王熙凤。 原来贾敏的死讯传来三天后,贾母便急令贾琏和贾政去一趟扬州吊唁。叔侄两个忙忙地上路,家里的事情一股脑儿都托给了王夫人和王熙凤。 王熙凤对于贾敏的印象十分模糊,看王夫人淡淡的,便没当回事,她自己还有个奶娃娃要管,家务事那样多,又天天绞尽脑汁怎样让贾母能多吃进去一些东西,不小心便疏忽了。 王夫人自然是知道熟知这些礼节的,但是一想到贾敏未嫁之时,在家里那一副趾高气昂的跋扈劲儿,自己本来就嘴笨,哪里就能说得过她那张自小被贾母亲自教出来的小嘴儿了?所以当年很是受了些这位小姑子的窝囊气。 偏贾母因为生贾敏生得晚,产程又艰难,那一辈儿的女儿又少,是以这一个女儿竟然养得如眼珠子一般。即便是看到了女儿为难次媳,也只当没看见,甚至连背后训诫一句、劝一劝不要为难老实人的话,都没有。 王夫人之前很是因为这个生了一阵子闷气。好在转年生了贾珠,接着就是贾元春,自己终于扬眉吐气了。 可是贾敏接着便嫁给了林如海。 林如海是那一年的探花郎,风流倜傥,谦谦君子。不仅家里头世代书香,本人也是半点世族大家公子的纨绔之气也没有,官场上虽不甚精通,可那也只是缺少历练的缘故。 如花美眷,如玉郎君。 看到一对新人过来给贾母辞行的时候,王夫人觉得自己一向古井水一样的心里,冒出来了一股浓浓的妒忌。 第二十三回 给她挂孝 王夫人想起当年涌上心头的那股子滋味儿就别扭。 什么孝不孝的?死就死了,难道自己还要上赶着给她穿孝不成?所以,干干脆脆地当做忘了,只管老神在在地吃素念佛管家事,竟是一个字都没有提到这个上头。 贾探春安静等了几天,发现王夫人果然不打算给贾敏这最后一点体面尊重。心里不由得有了气。 大妈,你搞搞清楚,那可是林黛玉她娘!你当着我个黛粉的面儿,竟还打算让林黛玉她娘死都死了还在娘家这么委屈?门儿都没有! 贾探春眼珠儿一转便又把主意打到了王熙凤头上。 转过天来,平儿正是照着每日的惯例从外头拿了册子去上房交给凤姐儿,经过赵姨娘的院子后门,便听见待书的声音,脚下不由得一慢。 只听得里头待书正跟赵姨娘说话:“……前儿姑娘送来的点心三爷和姨娘用了可好?” 赵姨娘笑得合不拢嘴:“好,好!环儿特别喜欢,还吵着要呢。” 待书叹道:“这个却难了。姑太太没了,府里已经迁延了十来天,总归不过这一两日,必要把孝戴起来。到时候姑娘得服九个月的大功,每日里恐怕也就是读书写字抄经,这些闲散的玩闹事情,只怕得年底了。” 赵姨娘便压低了声音:“不是有传言说林姑老爷只怕要是降么?说是一直病歪歪的,上头嫌他不出全力……” 待书笑着打断她:“姨娘这都是哪儿来的消息?别说林姑老爷一直都最得圣心的,便是扶病该请休,那现在也还在任上。没的又是咱们自己府上的姑太太,你当每日里现在这样花团锦簇的,外头看着就好看了?何况还有个那样疼惜女儿的老太太在……” 边说边往外走。 平儿听着她竟是从后门走,只怕躲闪是来不及了,便放重了脚步,轻轻地咳嗽起来。 待书拉开门,一看是她,神色微微有些尴尬,陪笑着问:“平儿姐姐,你这是打哪里来?” 平儿且不答她的话,摆着手握着心口咳嗽了半天,方目赤面红地抬起头来,缓了缓,方道:“我去上房,抄近路——唉,最近忙得吃茶的功夫都短,嗓子疼得厉害。” 待书像是放下心来一样,忙挽了她的胳膊一起走:“姐姐该炖些冰糖雪梨来吃。”说着举了手里的一只白玉碟子,解释道:“前儿给大家伙儿分点心,三爷这边也送了些来。今日姑娘想起来,让我来收碟子。”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一笑,换了话题说闲话,慢慢地一同回了上房。 平儿一见待书进了院子,立即变了颜色,急忙去寻凤姐儿。 王熙凤这时候正是处置家事的时辰,来旺媳妇、来升媳妇、林之孝家的等几个管事媳妇正凑在一处对账,见平儿面色不对,忙都站了起来。 平儿却知道这件事不能这样说,勉强挤了笑容出来,嫂子大娘一一问好,然后方道:“天也这个时辰了,奶奶今日的药可吃了?” 王熙凤会意,便回手捶捶肩膀,笑道:“罢了,我先去把药吃了,也歇歇。你们出去散散,过半个时辰再来。” 几个人笑着低头都走了出去。 平儿这才脸色不善地拉着王熙凤进了里间儿,压低了声音急道:“姑娘,太太可坑死咱们了!” 王熙凤吃了一惊,却依旧镇定:“你别急,慢慢说。” 平儿便把刚才听到待书的话一一说了,又急道:“姑娘才多大,刚刚学习着管家才几天,哪里经历过婚丧大事?太太明明知道府里早就应该挂上孝,怎么这么多天了还不提起?难道要等着老太太亲口吩咐不成?到了那个时节,太太一句她以为咱们正在办就能推个干净儿,姑娘可怎么处?这该算是老太太眼里的第一件大事,就被咱们怠慢成了这样不成?心里不定得怎么恨咱们呢!” 平儿越说越着急,最后竟急得哭了起来。 王熙凤听了,心下也是一阵惊异,不过片刻,神色如常站了起来,低声道:“我现在就去见老太太,你把她们几个找了来,吩咐她们立即准备孝服。府里花红柳绿的装饰,该收的收,该撤的撤。别急,也别怕。我自有道理。” 平儿这才擦了泪,答应了。眼看着王熙凤依旧仪态万方、前呼后拥地出了院子,自己且忐忑不已地等着那几位管家娘子回来。 待到了贾母处,王熙凤瞧见是贾宝玉在屋里,便松了口气,先满面春风地给贾母行礼,然后收起了嬉笑的颜色,且柔声吩咐宝玉:“宝兄弟,我跟老太太说些家务事,你且去玩会子再来。” 贾宝玉看看贾母,便点了头,自己出门去寻李纨探春她们。 这边王熙凤叫了一声“老祖宗”,便滴下泪来,拿了帕子边擦边道:“老祖宗,孙媳煎熬得实在受不了了,没奈何,只能跟您说了。” 贾母看她的样子大奇,忙道:“你先别哭。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值得你这样起来?说出来,老祖宗给你做主。” 王熙凤便叹了口气,站起来走到贾母身边坐下,又伸手帮贾母整理衣带裙边,道:“老祖宗,孙媳知道你伤心,姑妈去的太早了……可是,人死不能复生,您不看别人,单看宝玉,也该保重些……” 贾母皱起了眉头:“你自己哭你的,你说我做什么?” 王熙凤便也做了惊奇神情,直瞪瞪地看着贾母,半天,方憋不住了一样道:“老祖宗,姑妈过世的消息都来了半个月了,不是看着您太过伤心,太太一直都不肯让我给府里挂孝,说是怕您触景伤情……我这是心疼姑妈,她生前被爷娘兄弟宠爱到了十分,如今哥哥侄儿从江南吊唁只怕都往回走了,娘家还没挂上给她招魂的幡儿……我替姑妈委屈……就是外头人看起来,也不像。何况,咱们家毕竟在朝,这个事情,可大可小的。万一有那不长眼的,竟拿着这个到圣上那里叽歪咱们家几句,说出一句不孝不悌不慈来,那可不是天上来的祸事么……” 第二十四回 去接林黛玉吧 贾母听到这里,对王熙凤和王夫人的怨恼顿时烟消云散,拉着凤姐儿的手边哭了起来:“你们都心疼我。我都知道。你妹妹兄弟们没日没夜地守着我,就怕我一个人伤感。如今你又这样为难……好孩子,好孩子,我已经好了许多,你别怕,该做事做事。总不能为了顾忌着我,便把规矩礼节都丢了。” 王熙凤陪着掉了几滴泪,忙又自己止住了,拿了帕子仔细地给贾母拭泪:“好祖宗,您可万万莫再伤心了,就为了怕您伤心得不自在了,太太竟连规矩都咬着牙扔在一边不管了。您要是这个时候哭坏了,太太不得撕了我的肉给您进补?您快想想别的,别哭了。” 贾母被她怄得要笑,依言擦了泪,叹口气,看看忙着端水来给她和凤姐儿两个人净面的鸳鸯,点头赞叹道:“我有凤儿这个孙媳妇,有宝玉那等金孙,有三丫头那样贴心的孙女,再有一个鸳鸯这样周到的丫头。罢了,也抵得过我们家敏儿的一半了。” 这话王熙凤却不敢接,站了起来:“既然老祖宗发了话,我就别在这里陪着您夸我自己个儿了。我赶紧去办差了。” 贾母一叠声地让她快去。 王熙凤果然雷厉风行,只两天的功夫,全家的孝服都备好了。李纨、贾迎春、贾宝玉、贾探春和贾惜春乃是第一批穿戴整齐了的,来见贾母的时候见老人家又掉泪,不由得围着劝。 贾探春知道这件事情自己等人却是劝不过来,便急命请凤姐。 王熙凤一看这情形,只觉得头疼,眼神儿一闪看见贾探春站在一边,忽然想起来贾敏是有一个女儿的,心中一动,急急地走了进来,大惊小怪:“老祖宗,我想起一件大事来,必得立即讨您个示下!” 贾母心知肚明她是来哄转自己的,心里也觉得自己不能再难过下去,这几日已经有些支持不住了,便令她快说。 王熙凤皱着眉便问:“老祖宗,我记得林姑父年纪不小了?他跟姑妈感情这样好,只怕急切间不肯续弦。那林家表妹怎么办?” 只听见这一句,贾探春便有些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了。 作为一只资深黛粉,她自然是十分想见林黛玉。 可是,她却知道,这堂皇贾府,便是林黛玉的葬身之地。 如果林黛玉被接进了贾府,林如海没了挂念,只怕会展开手脚跟江南盐行的人大斗一场。到时候性命如何委实不好说。而林黛玉只要进了贾府,只怕就很难不跟贾宝玉进入书中摹画好了的悲惨宿命。 如果不来呢? 如果一辈子不见贾宝玉,林黛玉也许会在某一天,被从盐政上退下来、积攒了百万家资的林如海,嫁给那一年的另一位风流潇洒、聪明能干的探花郎…… 贾母惊喜的呼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林家没有什么嫡支了,林如海连个堂兄弟都没有!我的黛玉儿必定是没有人管了,快快接进京来!——不要说林如海无意续弦,即便是他续了弦,新夫人良善温顺,那又怎样?难道还能比我这个亲外祖母照看得周全?何况这里都是她嫡亲的娘舅,她来得岂不是应当应分?” 一叠声命人立即去接。 王熙凤长出了一口气,笑道:“既然老祖宗吩咐了,孙媳就去禀明大太太二太太,然后安排人过去接。只是二老爷和琏二爷都还没回来,旁人只怕林姑父信不过,这可怎么处?” 贾母冷笑一声:“我接我的外孙女,还用的着他林如海点头不成?凤丫头,你去,令林之孝家的多多地带几个妥当人,一路不要停,即刻启程去接!” 林之孝是荣府的二总管,除了赖大,就是他了。 王熙凤笑眯眯地答应了,转身给贾探春使了个眼色,各自去了。 贾探春自然不想接这个差事,做了事还得不了头功。想来好笑,为了安慰贾母,自己设个套儿把凤姐套来,结果凤姐只一甩手,最后一笔收尾,竟然又扔还了自己。果然的,一还一报,不爽不错! 但除了自己也没别人了,只得凑过去安抚贾母:“老太太你看,林家表姐很快就能过来替姑妈在您膝前尽孝了。这是好事。您快别再伤心了。还是想想林姐姐来了怎么给她养息身子吧。” 第二十五回 轰走 贾母却不在意地挥手:“急什么,她来还早着。她身子一直弱,江南那边气候又湿润得过分,跟咱们家的饮食规矩多有不同。她父亲家里世代书香,比咱们家会保养多了。到时候她来了,是必得带着她常吃的药方的。那时再给她配药也来得及。” 众人便凑着贾母说起了别的。 府里终于有了个死了姑太太的样子,府里大红大紫的东西都纷纷收了起来。众人的衣衫,除了贾母身上,鸳鸯留心着换了淡雅素净的颜色花样,其他人则是一片白漫漫地穿上了孝服。下人们原也是青、褐、蓝、黑等耐脏好洗的衣衫居多,此刻跟着腰间系了粗麻布带应景。 东府里也得了消息,立即照着堂姑太太过世的礼仪,也换上了小功或者缌麻的素服。 一时之间,京城里的世交好友们都得着了消息,想起来想当年贾母的这个女儿是如何的千娇万贵、如何的笑语风流,不由得都暗自嗟呀——当年倘若不是年岁上委实不合适,贾敏险些被先帝弄进了宫呢。如今不过三旬上下的年纪,竟然便魂断香消在了异乡,纷纷送了礼物来道恼。 更有相熟的人家,譬如南安太妃,竟是令王妃亲自来请了贾母过去叙谈。说起当年一起逗着玩耍的贾敏,太妃整整地陪着贾母哭了一天,临走听说已经去接林黛玉了,忙嘱咐贾母:“等孩子来了,一定带来给我瞧瞧。你那里若是人多事烦,竟是跟我住一程子也使得的。” 贾母连连道谢,回来便躺下了。 贾探春听说,还以为南安太妃为难了贾母,连忙跑过来探问究竟。鸳鸯便笑道:“太妃跟老太太是当年闺中的交情,如何会为难老太太。不过是两位老人家说起姑太太来,又想起了太妃早逝的女儿,再谈起其他世交家里的孩子们,也多有三十岁上下便站不住了的女儿,便伤感起来没了完。” 贾探春这才放了心,道:“老太太虽然在家里难过,但为着不让咱们担心,终究还是憋着不少。如今跟太妃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天,虽说看着有些支持不住,但心里的郁气能散出来,也是好事。鸳鸯姐姐多看着些。我们兄妹们就在左近,有事就喊我们。” 鸳鸯含笑应了,又请她早些回去歇着。转身进屋,见贾母醒了,便说了贾探春的话,又悄笑着指指卧室对面的碧纱橱道:“说起来,还是女孩儿心细。瞅瞅宝玉,您不在家,他疯玩儿了一天,累得一早就倒头睡了。” 贾母不在意地笑,又令拿了冷帕子来敷眼睛,道:“一个小子,养得那样小心仔细做什么?我素日里已经太过娇惯他了,难道还真照着个女孩儿养不成?管他呢,让他疯吧。” 鸳鸯帮着贾母卸了妆饰,扶她躺好,敷上冷帕子后,轻柔地给她揉着太阳,不一会儿贾母便沉沉睡去。 贾探春这边却觑着贾母出门的机会,悄悄地令人请了赵姨娘来了自己的屋子,且去问她:“环儿怎么还不张罗着上学?” 赵姨娘便苦笑:“连日里这件事那件事。年后二奶奶便生了个女儿,大老爷整日里不自在。我私下里探问着你父亲,他便沉吟说再等等,说是大老爷那边庶出的琮哥儿也快该上学了,回头一起张罗。这些日子我教着环儿认几个字,他聪明,认得极好。我本想着再趁机跟你父亲说一声,谁知道就出了敏姑奶奶这事儿。你父亲这一走,我还求谁去?” 贾探春便慢慢地点头。 赵姨娘趁机问道:“姑娘看,谁跟着环儿上学去呢?” 贾探春心中一动,便问她:“姨娘觉得呢?” 赵姨娘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咬牙道:“我兄弟如今闲着也是闲着……” 贾探春心中冷笑一声,暗道你来得好!反而肃然了神色,低声道:“姨娘提到他,我倒有件大事要跟姨娘商议。” 赵姨娘一愣,忙让她请说。 贾探春瞟了她一眼,垂下了眼帘,轻声道:“姨娘应该知道,如今老祖宗身边,最肯听她话的人,并不是哪位太太奶奶,甚至也不是宝玉,而是——” 赵姨娘猛点头:“鸳鸯!这个我知道。那孩子厚道公正,只有帮人的,没有害人的,最是个难得的丫头!” 贾探春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那姨娘知道鸳鸯家里都是什么情形么?” 赵姨娘拧着眉想,半天方道:“只知道她有个哥哥叫金文翔,她嫂子似乎是老太太那边浆洗的头儿。哦,应该还有个姐姐,不过前两年产后血崩没了。她爹娘——好似在老宅?” 贾探春有些意外,看来赵姨娘还真是个包打听,消息灵通得很:“正是。她爹金彩岁数大了,她娘有些耳聋,便干脆禀了主子,去金陵老宅那边看房子,过清闲日子了。” 赵姨娘有些糊涂,因问:“姑娘提起这个,难道是让我兄弟去结交金文翔?” 贾探春连连摇头:“若是鸳鸯跟她兄嫂亲热,那以鸳鸯在老太太跟前的脸面,金文翔媳妇早就是管事娘子了,怎么还会只是个浆洗的头儿?我想请赵国基做的,乃是去结交她爹爹!” 赵姨娘愣了。 贾探春压低了声音细细地说:“鸳鸯是家生子儿,能在一众丫头里头脱颖而出,自然是因为她本人实在好。但也得金彩当年有体面。可如今鸳鸯在老太太身边走不开,金文翔却恋着京城的富贵,不肯回家去赡养老子,可想而知主子们对他也看顾不到哪儿去。如今金彩老夫妻身边正是没人照管的时节,若是赵国基这个时候能去帮把手……” 若是这个时候赵国基能去了金陵,以贾环生母舅的身份,跟他交好,凡事儿搭把手——金彩夫妻年事已高,不过是三五年的功夫就没了。倘或竟是赵国基跑前跑后给他们两口儿送了终,倒不指望金文翔能如何,但鸳鸯那个厚道善心孩子,一定会知恩图报!那在老太太跟前,贾环和贾探春,可不就比旁人多了一项天大的助力?! 赵姨娘越想眼睛越亮,最后激动得满面红光,拽着手帕的指头都颤了起来:“姑娘高明!” 贾探春微微笑了笑,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外头,轻声续道:“我教姨娘怎么跟老爷说……” 第二十六回 赵国基 贾母终究还是没捱住,看看又过了七八天,一头睡倒大病了一场。 林之孝等走后不久,贾政贾琏便回来了。贾政看着贾母病得憔悴,心疼得不肯去工部销假,还是贾母赶了他去。然后慢慢地把扬州那边发引丧葬的细事都跟贾母一一说了,引得贾母又难受了好几天。 这边众人安顺地过日子不提,那边赵姨娘听了贾探春的话,过了些日子,方才悄悄地央告贾政:“里头宝二爷三姑娘好好读书了,妾身羡慕得很。环儿眼看着六周了,也该启蒙读书。只是如今妾身家里头的人有些不大安分,看着旁人的钱袋子眼红。妾身有些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贾政听她八下里的话凑在了一处说,便皱了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赵姨娘便拿了手帕擦泪:“我兄弟一心等着环哥儿上学,说要带着我妹妹家的小槐子一起跟着去学里。就他那个脾性,我说他一句不懂事都是抬举他,根本就是个惹祸的根苗。往日里,我念着老子娘没了,亲姐弟,我不照应谁照应他?就罢了。可如今他把主意打到环儿身上,这我就绝不能让他了。但外头的人都知道他是我兄弟,未免处处都看在老爷的面子上让他三分。我如今也是急得冒火,可又有什么法儿呢?” “去年三丫头在我院子里养病,他又偷空儿拐了环儿去街上玩。回来我气得不知道怎么办好,就迁怒了环儿。三丫头听见了,当时便给我出主意,不如让他们回金陵老宅去。我犹豫了这几个月,觉得还是跟老爷商议。您瞧着呢?” 贾政捻须细想,那个赵国基留在贾环身边,委实是个祸害。以后万一有什么闪失差错,旁人不仅会把恶名扣在贾环身上,只怕还会说自己管教不严,连个小妾的兄弟都收拾不了。可是放回金陵老宅,又怕他回去自封舅爷,闹出大事来自己不在身边…… 赵姨娘顿了顿,又接着说:“探儿说,让他回金陵。老爷再使个心腹人,去跟那边儿的年高老家人悄悄说一声,管着他些。若是耍了不该耍的威风,也不用告诉咱们,直接摁倒了打一顿。吃过一两次亏,他也就老实了。我记得那边有几房家人是当年服侍过国公爷出过兵见过血的,他们才不会管什么这种嘴上的假舅爷。老爷就交代给他们就正好。” 贾政听了这个主意,心里顿时舒坦了。果然的,女儿懂事,连赵姨娘这样护犊子到了几乎失心疯的亲娘都能劝动了,真是去了自己的一大心病,当即点头:“这个主意好。这边京城,众人的眼皮子底下,我便是想要帮你照看着他些,就凭他那点子能耐,也照看不来。回去金陵老宅就不一样了。那边识文断字的不多,他在京里待了这么多年,也算是比那边的人见过世面。我这边再有什么事情,让他去办也总比让旁人去办放心——”说办就办,即刻便命人告诉赵国基,第二天一早,等自己下了朝回来就找他说话。 当夜贾政灯下看赵姨娘,越看越爱,直要了两次水才熄灯睡了。 第二天,贾政干巴巴地吩咐赵国基去金陵。赵国基早就被姐姐的花言巧语骗动了心,一心只想着回了金陵怎么跟金彩结交,怎么巴结那些国公爷的老亲卫们,怎么一边拿着舅爷的款儿一边“礼贤下士”,怎么能拿着庄子铺子大笔的出息花天酒地。听见贾政竟然还说万一有机密事,委了旁人不如委给他放心,大喜过望,胸脯拍得砰砰山响:“老爷放心,小的一家子,只为老爷一个人出生入死,绝没有第二句话!” 转过脸来,赵国基又摆出一副舅兄的面孔,跑去敲打妹夫钱启:“我去金陵给环哥儿铺路,你们要敢贪过了头儿,反而在京城给我坏了事,等我回来,看不拧下你的脑袋来!” 钱启早就听自家的婆娘说了里头如今三姑娘在贾母面前是如何如何得宠,自然知道自己的富贵荣华又能久长一半,忙陪着笑拍赵国基的马屁:“瞧舅兄说的。如今大姐夫是老爷,您是舅爷,里外里都为了三爷煞费苦心,我这个做姨爹的,如何能在这时候扯后腿?往后大姨姐在府里头不方便,京城和老宅之间传递消息的事儿,就包在我身上了!” 赵国基满意了,临走才记起这趟来的正事:“三爷上学跟着的人只怕要老爷亲自挑选,小槐不要这个时候跑去点眼。大姐说,以后再慢慢地想法子。这会子太太满心揪咱们家的错儿,万万不能让她第一个儿就记住了小槐。” 钱启吓了一跳,自然是不肯让自己的儿子去替探春和贾环承受王夫人的怒火的,忙不迭地满口答应下来。 不过七八日,贾探春便得着了信儿。赵国基起身去了金陵,钱槐去了街上一个私塾跟着读书。总算了松了口气。贾环这边便就准备去族学启蒙。 想到红楼梦中提到的鱼龙混杂的族学,贾探春便觉得头疼,先找了赵姨娘来,仔仔细细地问了跟着贾环上学的小厮们都是什么人,接着再问了大仆人,并没有发现什么原文中有名有姓的惹事精,便略略放了心。然后把李纨给自己启蒙的书本、字帖各备了一份,令赵姨娘给贾环带出去。嘱咐她道:“姨娘只得辛苦。我若有空,必定常常去看一看环儿。” 赵姨娘满心感慨,觉得自己的这个女儿真是没有白养,擦了泪,却又想起来,觑着屋里没人的空儿,慌手慌脚地把一帕子银子塞给了探春,悄声道:“老爷常常给我银子花用,我和环儿其实不缺钱。你在老太太身边,做这个弄那个都是银子,你那月例哪里能够?这些你先花着,不够我再给你。” 贾探春只觉得天地三观都翻转了,情不自禁地伸手去试赵姨娘的额头。 赵姨娘娇嗔着把她的手拍下来,嘴里不由自主地又蹦出了习惯的叫骂:“作死的丫头!咒你娘早上山呢?你替赵家钱家免了那么大的祸事,便是让他们两家子孝敬你一二,也是应当的。何况我的不就是你的?往日里不过是怕你胡花在不相干的人身上,我才勒掯你,如今你这样懂事,我没事儿磋磨我自己的孩子作甚么?我又不曾得了失心疯!” 第二十七回 闹的甚么故事儿 转眼四五个月无话。这一日,府里终于接到了林之孝的书信,说已经把扬州那边安顿好了,顺便还去了一趟苏州林家老宅,收拾了黛玉的两船东西,择日便要出发了。 贾母屈指算来,只怕再有个把月四十天,心心念念惦记着的外孙女就能到了,心里说不出的激动和忐忑,便日日跟宝玉探春姐弟们说笑,只盼着时间能过得再快些。 贾探春发现竟是到了现在还没有一个人琢磨黛玉来了的衣食住行,就有些不爽。 回到自己的屋子,贾探春想了许久,便开始看着屋子里的东西不顺眼。 “待书,多宝架上那用不着的瓶瓶罐罐的,你能不能收一收,日日这样看着,你就不觉得琐碎麻烦么?” “翠墨,寻个粗使婆子来,把那盏宫灯给我弄出去!楞呼呼地戳在那里,来回来去我就怕绊着它!” “小蝉!你能不能别去管那些没处儿搁的破家什,我桌子上这些笔墨纸砚还摆不开呢,快过来给我收拾!” 竟是左一件右一件地拾掇出了一大箱子古董摆件,还有连杌子带盆景等等一大堆,都令人一口气地送去了王熙凤那里。 王熙凤这几个月间尽量不去招惹贾探春,便发现她其实是个最安静省事的小姑子,心头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反倒在有些家务事上犹豫着是不是跟她商议一下。平儿知机,便故意的跟待书常常说说笑笑的,知道了不少探春日常的行迹言谈。四五个月下来,王熙凤竟看着贾探春比旁人亲近些。 但在贾探春这里,却一直记着书中她手里的几条人命——虽然有那个的确是死了也活该的渣渣,但毕竟这是红楼梦里唯一一个手上沾了血的女人,心底里说不抵触、疏离和警惕,甚至三两分鄙夷,是不可能的。所以,虽然故意让待书拿了自己的行止细节去跟平儿交好;但她自己,却待王熙凤仍旧只是客客气气的,跟与李纨之间的言笑无忌比起来,就显得要生硬多了。 两个人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在贾母等人的眼里看起来,反而十分合适。 贾母自然不希望身边的人都变成王夫人一党;王夫人却觉得贾探春跟自家嫂子好,待隔房的嫂子客气,这是最基本的闺阁规矩;邢夫人则巴不得多一个人不喜欢王熙凤、不被她笼络走。是以家里这三位大家长,看着探春淡淡的态度,竟都是颔首微笑。 王熙凤多么聪明的人,目光一扫便明白了自己也的确不宜跟贾探春太过亲近,不由得一笑,且令事情就这么着吧。 所以当王熙凤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心头大奇,忍不住笑着调侃待书:“你们家姑娘安静了这几个月,这是又要闹什么故事儿了?” 待书窘得只有笑:“二奶奶在上,谁敢闹啊?姑娘说了让还了来,我也没法子啊。” 王熙凤会意,笑着摆摆手让平儿登记造册都收了,然后寻了众人都在的时机,当着贾母的面儿笑说了这事儿,挤着眼儿道:“三妹妹,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又看上了老太太的好东西,所以要把这些旧的都扔了?” 贾母也觉得奇怪,却见贾探春头一回竟没有干脆利落地站起来跟凤姐儿呛声,而是低着头红了脸摆弄衣带,不由得失笑道:“难得啊,看见我们三丫头这样害臊的样子——你倒是说说,究竟是为了什么?” 贾探春嘟囔一句:“不为什么……”就不肯说话了。 赵嬷嬷在旁边抿着嘴笑。贾母发觉,便笑着问她:“你三姑娘这是怎么了?” 赵嬷嬷歪头笑看探春的害羞样子一眼,方笑向贾母上禀:“我们姑娘跟着您久了,眼光宽了,倒不是觉得东西都不好了,反而是觉得屋子里又窄又挤。这已经有半年了,每每跟我抱怨东西多,一件件的都用不着,白搁着接灰不说,害得她脚都伸不开……” 贾探春抬头便瞪了她一眼,连娇带嗔,看着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贾母招手把她叫到身边,搂着笑问:“你这是觉得屋子窄了?祖母给你换一间好不好?” 贾探春红了脸,忙不迭摇头:“不好。老祖宗已经怪疼我了。不用的,屋子里东西少些就显得通透了。现在天还不冷,我常常大开着窗户门,也舒服的。” 贾母笑道:“你们姐妹三个都跟着我挤在一起,的确也有些窄。后罩房那边还有一间大的,要不你搬过去?” 贾探春坚决不肯:“不公平。二姐姐年长,这么多年都没我这么多事儿。我不搬。” 贾迎春和贾惜春坐在下头抿着嘴笑。贾宝玉捧着下巴呆想,忽然出声,沮丧得很:“我的碧纱橱也不大,三妹妹,我就不跟你换了。” 众人又是一阵笑。 李纨却一下子明白了探春的意图,意外地看着她笑了起来,一边摩挲着手里的一块素白的帕子,一边缓声道:“要说,也该给她们姐妹再打算打算。眼看着林家表妹就要进京了,宝玉也大了……” 贾宝玉大惊失色,腾地跳了起来,扑过去紧紧地搂住贾母的脖子:“老祖宗,我不出去!我不去跟老爷住!”说着扁了嘴便要哭。 贾母忙的先安慰他。 贾探春在旁边嗤地一声笑,伸手先打了他一下子:“二哥哥,你又哄老太太。哪里就能把你放出去了?你走了,谁给老太太讲睡前的典故儿?” 众人不解。贾探春便绘声绘色地描述:“前儿夏天有一晚,我热得睡不着,都二更天了起来闲走。结果就看见正房的灯还亮着,我心里奇怪,便走了过来细看——怕老太太夜里积食睡不稳。结果竟是二哥哥,想来也是热得,跑了来,拿着山海经给老太太念,这个鸟又是怎么能说人话,那个鱼如何竟长了八条腿。困得袭人和鸳鸯姐姐乱晃,还得给他小爷打着扇。老太太在榻上,嗯嗯地应着他,早就睡着了。我哭笑不得,就悄悄地赶他回去睡。你们猜他说什么?他说老太太睡前得听几个典故儿,他领了差,所以每天都不能落呢!” 说得众人哈哈地笑成了一片。 第二十八回 她她她要来了! 王熙凤笑得自然是最响的,又问着宝玉道:“宝兄弟,你这是要给老太太讲睡前的典故儿,还是跟老太太告状,李嬷嬷没有给你讲睡前的典故儿呢?” 贾宝玉的乳母李嬷嬷在一边也笑道:“我们小爷的口味儿高,我那些乡间的野话,也不敢教他听见。倒是委屈我们宝玉了呢!” 大笑了一场,贾母便向着李纨赞许地点头:“倒是你礼数周到,想得细致。我原说林家丫头来时只怕大半个冬天都过去了,不如让她睡碧纱橱,把宝玉跟我在暖阁儿里。明春再给他们姐妹们一起打扫收拾屋子。现在既然三丫头也觉得窝的慌了,倒不如早做打算。” 因命凤姐儿:“你去跟二太太商量,她姐妹三个都大了,也该有自己的绣房,你们看着安插。回头林丫头来了,我自然是要带在身边一阵子的,两厢房收拾出来,正好给她和宝玉两个人住。”又指着李纨,“她得照看姐儿们,屋里又有个兰哥儿,须得就近安排,屋子不能太挤,磕碰了兰哥儿就值多了。” 王熙凤听李纨一开口便知道自己的活儿来了,此刻垂手静听,然后答应了便笑着走了。 李纨忙起身跟了出来,笑道:“辛苦你。我记得我们太太屋后头有三间小抱厦,正好能给她们姐妹,左近又有个小套房,我们主仆也够了——都是我一句话,给你添了这样多事情。”说着,便歉意地笑。 王熙凤见李纨这样知事,心头微微的一丝不快也散了,满面笑容,拉了李纨的手,亲热地说:“大嫂子又说见外的话。老太太先已经说了,她们三姐妹是你的责任,这种时候,你不说话谁说话?便是我早就想说,也得想想是不是要抢在你前头。放心吧,你说的那个地方我早就留心到了,房子里堆得都是些破烂,我早先已经让人慢慢地在收拾了。这三五日便能把墙纸窗屉都收拾出来。你们慢慢地归置行李,有半个月二十天的就好搬了。” 李纨含笑点头,赞了一句:“不愧是当家奶奶。”两个人笑着别过。 贾探春见状,松了一口气。好歹林黛玉进府时,不至于委屈了她了。 这边王熙凤便来寻王夫人,将贾母和李纨的话都说了,笑道:“地方我和大嫂子也议了议,姑娘们还是离太太近些好。不是这房子后头有个套间儿和三个小抱厦厅么?似是合适。太太看呢?” 王夫人听完了便皱眉:“这个三丫头就不能安分些么?不是她嫌这嫌那的,珠儿媳妇也想不到这些上去!” 王熙凤这个时候便不肯再说。 赵姨娘这一二年间在贾政面前越发有了体面,尤其是督促贾环念书识字,竟是一刻都不肯松懈。王夫人几次想要换掉跟着贾环上学的仆人,都被贾政冷冷地挡掉了,甚至说了一句:“环儿出息了,日后不就不用跟你儿子抢家业了么?”气得王夫人大哭了一场。 王夫人如今愈发厌恨赵姨娘母子三人,一听这些事情中又有贾探春的手笔,心中更恼。但其中又夹着贾母的话,只得照办,遂不耐烦地说:“你看着办吧。”掷下此事不肯再理。 王熙凤就知道此事也不能办坏了,也不能办得太好了,回思了一刻,索性请了李纨来一起商议着行。 贾母听说,更加喜悦,背了人便对鸳鸯道:“看看,凤儿不亏我抬举她。这种事情上还能记得我的话,她姐妹的事,规规矩矩地跟她大嫂子商量去了。” 鸳鸯明知道怎么回事,但怎么会在这种时候败了贾母的兴头,笑着应是而已。 过了半个多月,房子果然都收拾出来了。 贾探春看着贾宝玉兴兴头头地把自己的东西搬好了,便开始盘算着跟贾母要这个要那个,一笑罢了。但再看见给林黛玉预备的屋子就在宝玉对面,终归还是有些不太高兴。琢磨了许久,便去缠贾母:“我这阵子一直听赵嬷嬷跟我讲姑妈在家的时候,神往的要命。好祖宗,我屋子现在大了,你让林姐姐跟我一起住吧?我们姐妹们亲亲密密的,又离着太太那样近,早晚有事也不怕没照应……” 谁知从她穿越来几乎算得上是对她言听计从的贾母,在这件事上却一分一毫都没得商量:“林丫头是她娘唯一的骨血,我若是不留在身边亲自照顾,我怎么对得起她娘?” 贾探春怏怏地回了屋子,赵嬷嬷方上来悄悄地告诉她:“姑娘忘了,我跟你说过的,敏姑奶奶在家时就跟二太太不太对付。老太太那样精明的人,怎么会不记得?如今林家表姑娘来了,倘若竟离着老太太远不算,还就在二太太的眼皮底下,懵懵懂懂的,吃了大亏都不知道!老太太怎么肯?” 贾探春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层,不由跌足,郁闷半天,只索罢了。只盼着林黛玉来了,自己能给她个深刻的好感,然后喜欢跟自己一起玩,能离贾宝玉远一些,省得一颗心早早地扔进去,身体都煎熬坏了。 乱着安排到了冬底,忽然一日人来传话,林家表姑娘已经弃舟登岸,往府里来了。 贾探春听了待书悄悄传话,且不管旁人,霍地立起,就要往外跑。 赵嬷嬷等人虽然不知道她到底因何对这位林家的表姑娘上心到如此这般的程度,但此时却知道必得拦住她:“姑娘,还没梳妆!何况,你是如何知道表姑娘要来了的?太太和二奶奶都没去呢!”岂不是明摆着告诉贾母自己在贾母院子里安插了人? 贾探春只得耐住性子坐下,一叠声地催促待书赶紧给自己梳头换衣。待书忙拿了冬日见客的标准衣衫——三姐妹俱是一样的那一套——出来,探春非要换成自己家常最喜欢穿的天水碧云锦绣折枝白梅花小袄、素白百褶绫裙和贾母单给她的一件黑狐狸皮对襟大褂子,被赵嬷嬷喝命待书换了回来,急得拿金簪子敲她的手:“姑娘这是怎么了?从小到大没见你这样慌张不讲礼数过!你穿成这样,二姑娘怎么办?她哪里有这样隆重的待客衣裳?!” 贾探春被骂得一丁点儿办法没有,只得撅着嘴泯然众人。 第二十九回 见,不见,见不着?! 贾探春梳妆好了,紧张地坐在自己的屋子里,两只手里一直出汗,身子僵僵地,一个劲儿伸头往外看。 只觉得日头升起来老高了,怎么还没有动静,实在等不得,扬声喊小蝉。 三姑娘今日情形不对,无论是谁都能看得出来,小蝉得了一声,忙忙地便走了进来,战战兢兢的:“姑娘做什么?” 贾探春也不管她心情,不耐烦地吩咐:“去看看,表姑娘怎么还没来?” 小蝉想了想,也不动身,便道:“不是说一早才泊了船么?总得上岸来吃茶休息一阵子,不然再坐轿入城这么远,寻常人只怕都会累得受不了。何况从码头到咱们府里,怎么也得半天的路程。姑娘打量着下半天吧。走得慢了,赶晚饭前,差不多。” 贾探春便打量她:“你是如何知道的?” 小蝉面上窘了一下,低声道:“奴婢舅舅家的大表兄府里没收用,现在外头闲着,给人家赶脚。” 车船店脚牙,最是信息灵通的渠道。 自己这几个月只顾着在府里各处结好人手,却忘了要在外头布几个眼线—— 也不是自己不肯在外头布眼线,只是手里并没有得用的人,银子也委实不凑手啊。 贾探春顿时浮想联翩起来。 哪一个穿越的女主不是挣钱的大拿?自己怎么能落后呢?等林黛玉来了,看来要开始找借口出门去耍,然后虎躯一震收服几个能人异士,让他们为自己所用,接着大杀四方,被某个皇子王爷引为知己,最后开启一段有外挂的人生…… 贾探春越想越远,不由得自己眉飞色舞起来。 小蝉看着她怪异的样子,心头有些惊惧,便转头去看赵嬷嬷。 赵嬷嬷叹了口气,自从内宅平顺,自家姑娘的精神头儿便开始出问题,时不时就变成了现在这样一副痴呆的模样—— “姑娘,既是如此,还是换了家常衣衫,照常去珠大奶奶那里上学读书罢?” 贾探春回了神,举袖看看自己粉彩熠熠的大衣裳,哑然失笑,倒是恢复了平常心,站了起来,令待书:“衣衫换了,头也拆了,该怎么着怎么着。” 翠墨这才松了口气,脱口笑道:“姑娘吓死人了!” 李纨等三个人还正在奇怪,往日里上学读书最积极的便是探春,还有那么一两回,竟是贾探春过来了,李纨早饭还没吃完。尤其是兰哥儿已经一岁半,正是刚会走的时候,满院子乱窜,乳娘要管,却被贾探春拦住,且由着兰哥儿到处连走带爬,还想法子从外头弄了一辆小小的四轮小车来,让兰哥自己推着玩。兰哥高兴得很,每天一早醒了便吵吵着找三姑姑。今日探春竟然迟了,兰哥儿气得哇哇大哭,李纨忙命人去看看怎么回事。素云回来,笑着说:“说是林家表姑娘不过这几日就到的,所以早起试了试衣裳,待书又给梳了头,插上钗环看了看。我去时已经拆尽了,正换家常衣服呢,说就来。” 李纨愣了愣,忙笑着回头跟迎、惜姐妹的嬷嬷说:“可是呢,表姑娘来了,头一回见面,可失礼不得。这里我看着她姐妹,两位嬷嬷回去把姑娘们冬日见客的衣服翻出来收拾一下子罢。还有首饰环佩也预备着。” 王嬷嬷和李嬷嬷忙答应着去了。 贾探春迈步进来时,三个人便都看着她笑:“你也有今天!”兰哥儿迎面扑过来,抱着她便是一阵啃:“姑姑,姑姑……”贾探春笑着先应付了小家伙儿,方走过去几个人见礼,又赧颜道:“平常听老祖宗说得太多了,害得我也失了平常心,瞎紧张。” 几个人笑着点头:“果然的,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竟是我们三个都要靠后了许多,唯有宝玉还能占了三分先,旁的人竟是一概都不放在老祖宗眼里了。” 李纨便笑着点头:“我进门的时候,也多听得人说姑太太当年的风姿,竟是飒爽到了连凤丫头都逊色五分的境地。可想而知这位表姑娘必非凡品。” 迎春却笑道:“不过,听得说这位表姑娘的身子一直不太好。只怕跟先姑妈不是一般行动举止。” 李纨点头:“果然不是。听得说,娇怯得很。” 贾探春却忽然想起来,问道:“宝玉呢?他往常总归会过来打个转儿,就算外头有事也会令人来说一声,怎么今日不见他?” 李纨意外地看他:“你不知道?端阳节的时候,不是跟着老太太去进香,许了愿,说倘若老祖宗半年不生病,他就去跪一日的经。前儿满了六个月,老祖宗竟果然没有大毛病,那庙里的主持死皮赖脸地来催。昨儿下晌,就说了今天一早他就去跪经。” 贾探春努力地回忆着电视剧,呃,好像是提过一句……呵呵,穿过来太久,这种细节,竟然都忘了。 这边三个人说了会子闲话,便如常日一般,读书写字,又用了午膳,各自回房歇午晌。 这一觉睡得探春有些迷糊。 说是从容相待,但心里毕竟还是惦记,只管做起梦来。一时想到林黛玉进贾府时,想必那位从头到尾的线索人物贾雨村也跟着进京了;一时想起王熙凤当着林黛玉一番张扬做作,只怕对她很是有了些压力;一时又想到刚来时她多有不懂,担心吃饭规矩不同,一直小心翼翼的样子;一时又记起初次见面宝玉砸玉,惹得她当晚就哭了一场…… 到得醒来,只觉得浑身是汗,腰酸背疼。 待书听她嗓音暗哑,吓了一跳,忙问:“姑娘可是又不自在了?去年就是这时节一场风寒,今年不要再闹了才是!” 贾探春果然觉得头皮发紧,十分昏沉,想必是这几天焦虑太过,早起脱换衣裳又着了凉,内热外寒,竟真酿了一场小风寒出来。 挣扎着起了身,竟是连着几个喷嚏,顿时鼻堵声塞,想想只怕来不及了,忙先命人煎了大碗的姜汤茶来驱寒,一边命人告知李纨。 李纨吃惊,连忙走来看视,却被探春一把拉住了手,低低地交待:“林家表姐身子弱,心性必然要强。头回进京,想必步步小心、时时在意,唯恐旁人耻笑。我这样病来山倒,只怕竟是暂时见不了她了。还请嫂嫂多多周全。” 李纨又好气又好笑,摁着她躺好:“她有老太太,凭是谁,还敢耻笑她不成?”说着便不再理她,直接出门唤人请太医。 第三十回 病了吧? 王济仁拎着医箱进府,听见说又是探春,便好笑起来,敢情这位姑娘是又要借着生病闹一场不成?上年那个小风寒,她就搬出去直养了半个月才回去。大户人家阴私,自己这个当医生的,想不知道都不行——听得说是为了去见她姨娘。只是不知道,今年又是为了什么。 贾宝玉今次不在家,便只有贾琏跟着。王济仁听过了脉,便试探着问赵嬷嬷:“小姐这是内热外寒,近来睡得不太好。敢是有什么焦心的事?还是要放开心胸的好。” 贾琏听了,心中一动,连忙紧紧地去看赵嬷嬷。 赵嬷嬷垂着眼,低头笑道:“倒谈不上。府里快要摘孝了,我们姑娘想是有些伤感。” 王济仁分明想着这是个借口,便点点头道:“倒是不妨事,比上年轻微得多。”然后便跟着贾琏到隔壁开药方,又嘱咐道:“前几日给府上老太太请平安脉,看着脉相倒是跟三小姐差不多,都是心肺上火气重一些。只是三小姐着了凉才有这一场病。老太太那边可得看着些,万万凉不得。” 贾琏忙道谢,又问道:“我们妹妹这个病症,是忌口为上,还是宽心为上?” 王济仁大赞:“二爷医理上精通得很。三小姐这次跟旧年那一场风寒不同,竟是该静心多多地躺上几日。不必搬动,省得又添一层焦躁。” 贾琏笑着称是,送了他出去。便去见贾母,笑道:“太医说了,三妹妹这病,都是跟着老太太一起担心闹的。还特特地嘱咐我,让家里一定看好了老太太,万万不能着凉,也不能再动脾气,该好好地安静几天。” 贾母听了,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方嗔着李纨道:“我担心我外孙女就罢了,她跟着瞎操什么心?你也不管管她!” 李纨老实地笑,一字一句地答:“老太太还不知道她的?看着闹腾,心思重。我只道她是因为忧心老太太,所以对林家表姑娘格外看重一些,谁知现在看来,竟是比老太太还要焦心些。我也不知道缘故,也问了赵嬷嬷和待书她们,竟也是懵懂着。要说缘分这东西,真是天上掉下来的。谁知道林家表妹竟真的是今天要到,谁知道最挂心她的那个丫头,竟在今日把自己给折腾病了。” 贾母笑着点头,便向贾琏道:“既如此,你跟你媳妇说一声,她那边的饮食不必过分清淡,只是最近禁约着些人,不要去聒噪你三妹妹罢了。” 贾琏应了,转身出来去寻王熙凤,拧着眉问:“这三丫头吃错药了不成?姑妈都死了,林姑父那边,我看着病病歪歪的,竟也就是一二年间的事儿——林表妹不过是一介孤女,怎么忽然值得她这样上心了?” 王熙凤听了,心思一转,忙问道:“林姑父乃是盐政,天下第一个有钱的官儿。你跟二老爷这一趟去,就没见着什么油水?” 贾琏想起来江南繁华,还有专程前去吊唁的盐商们的穿戴,挠着头叹息:“咱们这位姑父,乃是最清高的,只说自己家里有产业有出息,吃喝不愁。至于其他的,不过是身外之物,劳神役身,改性移情,最是不可取的。二老爷也是个方正人,两个人投契到了十二分。只是可怜了我,连被人偷着请去吃个花酒,都被拦在大门口。林家的那几个下人客气是客气,话可说得一点儿都不客气——说是圣上信任了林姑父一辈子,不能姑太太都没了,还被贾家拖累。我当时臊得差点找地缝儿钻进去!” 王熙凤听得笑弯了腰,咬牙挑眉:“该!姑太太刚没你就敢去喝花酒,这是在大门口拦住了,若是在酒楼被捉了回去,又是当着姑老爷的面儿丢了贾家门的脸,二老爷不要打折你的腿呢!” 贾琏没意思起来,讪笑了两声“好险,好险”,便指了一事自己出门去了。 平儿在旁边听着,心里十分看不上贾琏的行止,也没法子,只得上前来悄声转移王熙凤的注意力:“奶奶看着,三姑娘到底是为了什么对林家表姑娘这样好?我怎么觉得不是因为老太太的缘故?你看她待宝玉都没有这样仔细。” 王熙凤也摸不着头脑,只是摇头沉思。 这边贾探春听了王济仁的话,知道自己这就是急的,但是想想林黛玉今日就要来了,而这边一应的事情自己也安排得差不多了,余事唯有听天由命,便索性一觉睡了过去。 朦胧醒来时,已是饭后,只觉得自己出了一身透汗,竟是轻省了不少,便出声叫“待书”,谁知嗓子竟哑得都说不出整话来。 待书等忙拨亮了灯,上来服侍,摸摸被褥都汗透了,连忙用厚衣裳裹了她,然后把被褥换了,又倒了茶热了粥菜端过来,才发现贾探春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那模样儿别提有多可怜了。 待书又好气又好笑,便喊小蝉,令她:“不是让你一直看着正房,怎么说的,赶紧学给姑娘听。” 贾探春笑弯了眼睛,乖乖地在待书的瞪视下边吃饭吃茶,边听小蝉说。 果然的,林黛玉进府的情节,跟电视剧里一模一样,只是少了自己而已。不过今次王熙凤来得竟早,竟是林黛玉刚进府,她便赶了来,跟着众人一起劝慰贾母休要伤心,又张罗着介绍了所有的人给林黛玉…… 贾探春咽下粥去,忙问:“林表姐长得可好看?” 这可是头一次贾探春明晃晃地关心旁人的容貌,惹得众人睁大了眼睛看她。小蝉笑嘻嘻的:“进院子的时候我就站在旁边,简直是天仙一样美,不不不,天仙也没她好看!晚间宝二爷回来时,都看呆了眼,张嘴就是神仙似的妹妹,又问了林姑娘有没有玉,听说没有,气得要砸了那玉呢!” 贾探春手里的汤匙一颤,便掉在了碗里,瞬间竟然觉得心里一痛,眼前顿时一片湿润模糊:“林姑娘这会子可睡了?” 小蝉啊了一声,苦了脸:“林姑娘今日刚来,舟车劳顿的,吃了饭没一会儿,老太太就叫都去睡。院子里就都散了。我总不能那时还不走……” 贾探春越想越不放心,掀被下床:“给我梳妆,我要去看她。” 第三十一回 我一定要去看她 在林家表姑娘这件事上,没有人能够用任何道理说服贾探春。 贾探春身边的人们在这一晚强烈地感受到了这一点。因为赵嬷嬷连“你病着,万一过了她怎么办”这种话都拿出来威胁了,贾探春依旧还是沉着脸催促待书快些。 汗后的长发被简单地挽了个堕马髻,身上是家常的衣衫,外头罩了严冬常穿的大红猩猩毡的斗篷,戴了昭君兜,贾探春脸上半分粉黛都没有擦就扶着翠墨的手去了贾母的正房。 值夜的人都卸了簪环要睡了,却见她走了来,吓了一大跳,忙得开了门,压着嗓子急问:“三姑娘可是有什么急事?您是自己去叫醒老太太还是我们去?可要请二奶奶?” 贾探春堆了笑脸,摇头道:“听说林家表姐仙女儿一样漂亮,我白天睡多了,睡不着好奇,我就瞅一眼就走。你谁都不用叫。” 翠墨连忙笑着塞了一把铜钱过去:“悄悄的,让老太太知道了,该说我们姑娘不知道保养了。” 值夜的媳妇先塞了钱进裤腰,笑着低声道:“也是的。老太太除了疼宝二爷,就是三姑娘了,您这一病,老太太急得饭都吃不香。您看一眼,赶紧回去睡吧,看冷着。” 翠墨道了谢,那边贾探春早就一阵急行去了东厢房。 屋里只有内室的灯还亮着,老太太身边二等丫头鹦哥温柔稳重的声音还在低低地劝慰:“……姑娘别哭了,袭人姐姐不是说了么,这等事情以后多得是。” 贾探春在屋檐下站着,一动不动。 林黛玉就在里头,自己到底是进去还是不进去? 林黛玉啊,那个娴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的女子,那个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的女子,那个质本洁来还洁去,一抔净土掩风流的女子…… 87版红楼梦里陈晓旭扮演的林黛玉不停地在她脑海里晃……还有陈晓旭已经癌症,死了…… 贾探春愣愣地站着,只觉得自己的脸上一片冰凉。 翠墨打发了值夜的女人,再走过来时,却看到贾探春已经满脸是泪。不由吓得手脚都抖了,急忙一把抱住她:“姑娘!” 贾探春已经站不住,堵着嘴靠在翠墨的怀里痛哭了起来。鹦哥在里头听见了动静,问了一句:“外头是谁?” 贾探春便如同受了惊一样,胡乱擦了一把脸,拉着翠墨便一阵飞跑,逃掉了。 鹦哥出了门,站在门口却又没见有谁,正疑惑着,却发现院门刚刚被关上。心头惊疑不定,折身走了回去,笑着回禀:“想是有丫鬟出去,从咱们窗下过。” 回到屋里的贾探春倒在床上哭得肝肠寸断。 赵嬷嬷和待书都吓傻了,拉着翠墨逼问到底是怎么回事。翠墨也急得掉眼泪:“谁知道怎么回事?进了院子就站在人家窗根底下听,也不知道听见了些什么,我走过去的时候已经哭成了个泪人儿。鹦哥问是谁,姑娘倒是进去说话啊,她又不去,转身拉着我就跑,路上几次磕碰,明儿洗澡看吧,身上必有青紫的!” 赵嬷嬷慌了,上来硬生生把贾探春从棉被里挖出来,搂在怀里,搬着脸,哭着问:“好姐儿,嬷嬷把你从小带到大,除了上年在老太太跟前哭过那一回,从你五岁上到今天,嬷嬷就没见你哭过。你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林家姑娘到底是哪儿好,又或者是哪儿不好,竟能惹得你这样心神大乱?我的姐儿,你若还不赶紧想透了,嬷嬷怕这一场风寒根本打不住,你非酿出一场大病来不可!” 贾探春抱着她,哭倒在她怀里,可又无法说明,便只是摇头。 这下子连待书也撑不住了,急得额上冒汗,提高了声调道:“姑娘若是还这么着,夜深了老太太不敢惊动,奴婢就去报太太!这可是冲撞着什么了?要不要去一趟庙里?!” 冲撞? 赵嬷嬷恍然大悟,手脚颤着连连点头,把贾探春推开,一叠声道:“快去拿祟书本子来!只怕真是撞客着了!” 贾探春心头一紧,却想到这话当真传出去,只怕王夫人分分钟就吩咐人流传出去林黛玉命中带煞等等谣言,前生在宫斗宅斗中看过的那些杀人不见血的戏码一闪而过,慌忙擦泪:“我没事,我没事!你们别急!” 三个人正慌乱着,一见她忽然间自己又全好了,不由心里更加没底,三双眼疑惑地打量:“姑娘说的是实话?” 贾探春边擦泪边叹气:“寄人篱下的滋味不好受。别说她爹娘都不在身边,就是我这有爹有娘的,又怎么样?不是闹得没人疼没人顾的?不得自己去老太太跟前讨巧?说起来高门大户,这家常过日子的烦难,她经历起来,还在后头呢。” 赵嬷嬷的眉头几乎拧成了疙瘩:“就为这个?” 贾探春没精打采地坐到梳妆镜前,一边自己拆了发髻,一边漫不经心地敷衍:“不然还能为了什么?我有父母如同没父母,她又是个货真价实的孤女来的……同病相怜罢了……” 赵嬷嬷、待书和翠墨三个人面面相觑,眼神中写得都是不信。 贾探春也知道她们不信,可不然,还能是因为什么?难道说自己知道她只要进了贾府,就开始了还泪之旅,只怕是一生都病愈不了,还会年纪轻轻地把一条命送在这里! 想到这些,贾探春就莫名烦躁。 翌日,一大早贾母就令鸳鸯亲自来问:“怎么回事?昨儿晚上来了怎么没进来?听得说在林丫头屋外哭了一场?竟然还没进去?” 贾探春陪笑着让了鸳鸯坐,自己靠在床上,做了羞涩模样出来:“醒了,知道林姐姐来了,想去看看。谁知道一路走过去,越想越心酸,尤其是想着林姐姐没了姑妈,总归是比我们都可怜,就忍不住了……头次见,哪能让林姐姐瞧见我这样,一害臊,就跑了……” 待书忙含笑圆场:“我们姑娘病中,忒容易伤春悲秋。今儿一早说起林姑娘来,还哭了一鼻子呢。” 鸳鸯打量了她半天,却真心信了,站起来笑道:“那病好了就没事了。三姑娘好好养着,别让老太太惦记。我回去了。” 贾探春意外地看着她,眼睛亮了起来:“多谢鸳鸯姐姐,她们三个都不相信我!” 鸳鸯轻轻叹了口气,点点头,道:“我信。昨儿宝二爷回去也哭了一场,说妹妹太可怜。” 贾探春沉默下去。 第三十二回 我是妖怪你怕不怕 贾探春的样子实在是太不寻常。 赵嬷嬷忧心了好几日,寻了待书悄悄地问:“姐儿有没有发现,从上次磕着了头,姑娘就有些不同了?” 待书寻思了一会儿,点点头,悄声道:“我瞧着,不仅仅是对家里各人的态度都不一样了,言行处事也一下子长大了不少。” 翠墨忽然进来了,见二人窃窃私语,好奇地看。赵嬷嬷忙招手把她也叫过来,先问了一句:“姑娘在做什么?”得了探春睡了午觉的说法,便低声把自己的担心说了,又道:“翠墨瞧着姑娘是不是不一样了?” 翠墨却没当回事,嘻嘻地笑:“姑娘比先时更聪明、更能干了呗!这难道不是好事?何况,姑娘七周岁生日之前,咱们都只当姑娘是个傻子,结果呢?不是那天才知道姑娘竟那样聪明?如今不过是更上一层楼,这有什么不好的么?” 赵嬷嬷皱着眉,嘀咕了一句:“我总觉的姑娘现在的这个样儿,实在有些像是撞客着了……” 待书心中一动,悄声笑道:“便是撞客着了,也没什么坏处不是?你瞧宝二爷的玉,老太太和太太不是视若珍宝?” 赵嬷嬷忍不住笑了一声,伸手打她一下子,笑骂:“小蹄子,妈妈跟你们说正事儿呢!” 翠墨学着贾探春的样子耸耸肩,双手一摊:“正事儿就是姑娘变得让咱们的日子好过了。我觉得挺好。” 待书笑着也推了赵嬷嬷一把:“若三姑娘精明些了就被说成撞客着了,敢问妈妈可敢报上去,请个人来给三姑娘做法收惊?” 赵嬷嬷失色,双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这个我可不敢!果然报上去了,那一位万一扣个妖孽的罪名在我们姑娘头上,可不是要了这好几条人命了么?!” 对啊,不仅是探春自己,就连赵姨娘、贾环,还有自己这一屋子服侍的人,只怕都得遭了毒手…… 赵嬷嬷忐忑不安地想着,连忙摆手道:“还是翠墨说得对。姑娘这是长大了,所以更聪明更能干。我这把老骨头自己不中用了,反而去疑惑姑娘,真是罪过。” 赵嬷嬷唠叨着,站起来走了,就像是背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她一样。 翠墨嘻嘻地笑着,说了一句:“我去厨房看看有没有甚么姑娘爱吃的东西。”也走了。 屋里只剩了待书一个人,她却忽然间打了个寒颤。 三姑娘的确从撞了头就不一样了。 忽然想起来那天魇住之后,自己进来叫醒她,不过数息的功夫,三姑娘就能抬起头来笑眯眯地说贾府会家道中落,说自己要力挽狂澜…… 待书只觉得后脊背有些发凉。 屋子里只她一个人,让她无论如何都坐不住了,匆忙出了耳房。习惯性地进了正屋的外间,就听见里头贾探春粗重的呼吸声。 待书急忙掀帘走了进去,果然看见贾探春又魇住了,满脸通红,眼角连泪水都迸了出来。 刚要走过去唤醒她,就听贾探春自己终于从梦里嚷了出来:“林黛玉,你不准死!我会救你,你相信我,我一定能救你!” 待书只觉得自己的心砰砰乱跳,手心里都是汗,腿上一阵一阵地发软。但还是强咽了一口口水,过去轻声地请醒。 贾探春终于睁开了眼睛,一身几乎要汗透,喘息未定,看着待书青白的脸色,苦笑了一声:“又吓了你一跳?” 待书勉强笑了笑,摇摇头,匆匆出去端了热水进来,给她擦脸擦身,又换了被褥。 贾探春朦胧中记得自己似乎说了梦话,又看这丫头这般模样,心下暗道糟糕。等她端了茶水过来给自己吃时,便试探着问:“待书,我梦魇的样子吓人么?” 谁知待书也正下定了决心要试探她一下,镇定地抬头反问:“姑娘,你还记得七周岁生日那天,跟赵嬷嬷、翠墨和我,都说了什么吗?” 贾探春心里咯噔一下。这个记忆,自己委实是没有的。 待书定定地看了她许久,方道:“姑娘那日吃完了面,关了门,叫了我们三个,一一地点了我们的家世,然后告诉我们,咱们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好好坏坏,都是一起的。旁人定给不了我们其他的好处,也必定不敢再用我们。所以姑娘跟我们说,生死在一处。” 贾探春睁大了眼睛! 什么?!原身七岁的时候就已经有这样精明了?难怪自己这阵子表现成了这样,这三位最亲近的人竟然并没有觉得十分意外…… 待书看着她的表情,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颤声道:“你,你果然不是我们姑娘……” 贾探春尴尬地笑,连忙补救,扯着自己也不相信的谎话:“瞎说什么?我只是撞了头后,有许多东西,都不记得了……” 待书抖着身子重新跪好,眼泪掉了出来:“我们姑娘去哪儿了?是死了么?还是被你,被你吃掉了?!” 贾探春瞬间僵成了石头。 这个…… 贾探春看着地上已经抖成一团还在硬撑着的待书,忍不住坏笑一声,出其不意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哇!我是妖怪你怕不怕?” 待书吓得几乎要尖叫出来,却知机地自己回手掩住了口,惊恐地抬头看着探春,却见仍是那个俊眼修眉、笑靥如花的三姑娘,立时便忍不住哭了起来:“我不怕。我只怕我们姑娘再也回不来了……” 贾探春看着她的样子,叹息一声,拍拍她的头,温声笑道:“我是你三姑娘不假,你别多想。只是上回撞头,懵懂了一宿,觉得似乎有人塞了本书进我的心里。如今许多事情都印证了,我也害怕……” 待书抹着眼泪抬起头来,哽咽着问:“那你怎么忘了那天的事?” 贾探春笑了起来:“我忘的事情多了!你试试像我这样,忽然间连外头的大事也知道了,连家里的未来也知道了……那以前的那些小琐碎,你还记得才怪了呢!” 待书顿时瞪大了眼睛:“未来?!” 贾探春苦笑,摇头,摆手,呻吟:“待书,休要让我想,我实在是不愿意想,也不愿意说。”顿了顿,忍不住一般,红了眼圈儿道:“若是家里还像现在这样胡闹下去,表姑娘被他们逼死的那一天,便是贾府衰落的那一刻!” 第三十三回 梦想破灭 待书似乎真信了贾探春的话,再也没有提起过她是否“妖怪”的话题。 贾探春也并没有急着“病愈”,而是真的倒在房间里每日静卧,没事时拿着书横看竖看。 林黛玉的仙姿,在贾府众人的第一印象里,的确是上上佳。遑论还有贾母明显在众人之上的宠爱,每日里都是寸步不离地带在身边,最多也就是放她和贾宝玉一起玩一会儿。 王熙凤深以为然。林黛玉是个身体娇弱的女孩子不假,从未进过京城也不假,吃穿用度并不十分奢靡也不假,但是性情却难得的清洁孤高。这种不肯八面玲珑的性子,在京城世家大族的女儿中,真真是最难得的。 王熙凤虽然不识字不读书,但生来骄傲,在王家之时,就没觉得府里有比自己更聪明能干的人。胞兄王仁在她心里根本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叔父王子腾倒是厉害,可惜没儿子,唯一的一个女儿,比自己又小得太多——王熙凤都快出嫁了,她才会扶着床走路而已。到了贾府,从王夫人是自己的姑母暂放一边,东西两府的妯娌伯婶,竟再也没有一个能够被她放在眼里的——东府里虽然有个蓉哥媳妇秦氏算是能干的,但可惜了,出身委实低得不像话。一群大小姑子,也就是一个贾探春,能让她打起精神来应对。 林黛玉来了,品貌风流、性情孤高,偏又聪明过人、学富五车。王熙凤每每往一瞧见她,便油然一种终于有人说话了的感觉。 林黛玉年纪虽小,待人接物时却极为敏感,三两日便觉出了王熙凤是真心拿自己当个人物,不像她对待迎、惜等人不时冒出来的敷衍,便也肯拿出了真心相待。两个人不数日便比旁人更亲密些,言语说笑渐渐没了那么多的忌讳。 贾母只觉得欣慰。 贾探春这边躺在床上,外头的消息却一丝不错。听了这话也洒然一笑:“好事情。”接着问赵嬷嬷:“嬷嬷的妯娌最近如何了?” 赵嬷嬷便撇了撇嘴,摇头道:“当日里琏二奶奶许得好。但她们家的两个小子委实不成材,哪一处都推脱着不肯要。我听说,林之孝家的发牢骚,说谁也不乐意供这等祖宗——二奶奶一掌家他们俩便神气起来,口口声声即便当不了大管家,早晚有一天也能管库管账。结果,赖大果然带着他们去了铺子里学习,三个月下来,连账目都看不懂……” 贾探春心中一动,问道:“那乳兄呢?” 赵嬷嬷不在意地挥手:“他媳妇儿有了好去处,杏儿的嚼用也够自己的。我的月例都在他手里,他爱怎么逛怎么逛去。我不管。” 贾探春好笑起来,摇头叹道:“嬷嬷,乳兄原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吃得苦耐得劳。可您若是这样放任自流,学好三年,学坏可只要三天。你不管,到了日后,还不知道谁来替你管呢!” 赵嬷嬷讪讪地笑,道:“姑娘这样能干,我以后打算着让他们两口儿给姑娘陪房呢。” 贾探春竟不脸红,偏头想了想,点头道:“这倒也不难。但我若嫁,以老祖宗如今对我的看重,上头又有一位在宫里做女史的长姐,嫁得肯定差不了。若是乳兄这样荒废下去,待到了那家子,哪怕是再泼天的富贵,只怕也是不养闲人的。嬷嬷想好了,是就让乳兄就这样逛荡下去,我也能一日三餐养得起;可若是想吃香的喝辣的,那必是要付辛苦、担风险的。嬷嬷有空,回去跟乳兄商量一下,到底是选哪一样。” 赵栓让寡母养着也就便了,偏媳妇也这样能干,连十来岁的妹妹都有了进项,只他一个人天天游手好闲,早就憋得火上房了。一听赵嬷嬷传来的话,噌地跳了起来,拍着胸脯道:“娘你去告诉三姑娘,她但凡给我个事情做,哪怕针鼻儿大小,我也给她做得妥妥当当了。何况她还这样看重我!有话请三姑娘尽管吩咐,我无不照做。” 贾探春听了抿着嘴笑,先对着赵嬷嬷夸了他一句:“我就说乳兄不是那没志气的人。”然后悄悄令他:“一则,盯着些库上那个钱家些;二则,寻一寻合适我们落脚的酒肆茶楼,隐秘些的,我要找时机出去逛逛。” 赵嬷嬷一听吓得脸都白了,一把抓住她:“姑娘,你可不能乱来!你想做些什么,使了栓子去做便是,你自己可万万出不得门。咱们这样人家,规矩大姑娘是绝不能自己出门走动的,必要长辈带着方使得!姑娘若是真敢自己偷偷出去,只怕一辈子的声名就完了!” 贾探春见她说得这样厉害,心里虽然也打鼓,但却是觉得未必是真的,便笑道:“我若真要出门,是必要禀报了老太太,得了她同意的。” 赵嬷嬷恨铁不成钢地瞪她:“姑娘可万万莫要去跟老太太提这样事情!这用了一年多的水磨功夫,好容易在老太太跟前有了些体面,你可为了这种没影儿的事,一口气都丢光了!” 待书看了她一眼,立即上来补了一句:“何况就算姑娘一个人出去,无非是上香打蘸串门子,跟从的仆下们至少得两位里外交通的管家娘子,十来个套马拉车抬轿子的小厮,加上赵嬷嬷、我、翠墨和三五个粗使的丫头婆子……” 贾探春顿时瞪大了眼睛,那样的话,自己想要单独行动,或者只带待书一个人的梦想,岂不是——只是个梦想而已了?! 赵嬷嬷看着她犹自挣扎的表情,哼了一声,甩手就走:“不信姑娘尽管试试!” 待书也低下头跟着出去了。 穿越之后,这还是头一回自己的两大贴身仆人都这样任性地弃自己而去呢! 贾探春傻了眼,“哎哎”了半天,也没哎出下文来。 翠墨凑了过来,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姑娘,你真的没有撞客么?我怎么觉得你这两天越来越不像我们原来的那个姑娘了呢?” 这句话说得贾探春心内一凛,瞬间便偃旗息鼓了,自己抱着被子咕哝了一声:“我就是想想,想想而已。” 正闹着,外头忽有人报:“宝二爷和林姑娘来了。” 第三十四回 不见!! 贾探春顿时犹如被雷劈了一样,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翠墨一看她的样子就慌了,急得先喊了一声:“嬷嬷!” 赵嬷嬷顾不上招呼贾宝玉和林黛玉,变了脸色先跑了进来,看着贾探春满脸冒汗面红耳赤的样子,心内知道她这必定是紧张的,忍不住便低低地啐了一口,不得不走上前来,下意识地悄悄伸手往她腰间一拧,脸上假笑道:“姑娘,宝二爷来看你了,还有林家表姑娘!” 贾探春这才反应过来,慌得喊:“二哥哥胡闹!我这还没好,他带林姐姐来做什么?万一过了他们,老祖宗不要吃了我呢!二哥哥,你先带林姐姐回去,我好了自然去给你们见礼!” 贾宝玉才不理她,笑嘻嘻地牵着林黛玉的手便跳了进来:“三妹妹,我问了太医,你昨儿就该好起来了才是……” 贾探春又气又急,赵嬷嬷掐的那块嫩肉必定紫了……然而自己再没料到林黛玉能来,如今还蓬头垢面……再做别的已经来不及——贾探春手一伸,呼地一下子,拽着大被子把自己包了个严实,慌得口不择言:“贾宝玉!你就害我!谁让你带她来的?我这臭烘烘的怎么能见人?快给我出去!” 天仙似的林黛玉站在当地,俏生生的,娇怯却灵动,两只眼睛会说话一样,忽闪忽闪地且看了旁边已经哭笑不得的下人们一圈儿。 偏赵嬷嬷等人已经被贾探春的紧张传染了,谁都不敢正眼儿去亵渎这位天仙,只得僵硬着脸向着地下,陪笑着让座:“宝二爷坐,林姑娘坐!” 翠墨赶忙便逃:“我去沏茶。” 贾宝玉看着床上隆起的被子,哈哈大笑,对于贾探春吼他的话却是半个字都没当真,松了林黛玉的手,几步跑过去,且去拽探春的被子,笑着回头对林黛玉道:“林妹妹不知道,我们家三丫头最聪明能干的,嘴儿也乖,手里也来得,你瞧我脚上的鞋,就是她做了送我当生日礼物的。”说着,又拍贾探春:“三妹妹,你心心念念等着林妹妹来,哪一天老祖宗忘了你都忘不了,怎么她来了你又不肯见她了呢?” 贾探春被他狠命地拽被子,已经气得要发疯,又被他一巴掌拍在自己的后背上,直直地喊起来:“贾宝玉!男女七岁不同席,我还没起身,你却来掀我的被子!有你这样当哥哥的吗?我告诉老爷太太去!” 贾宝玉不以为忤,笑嘻嘻地跪在炕沿儿上跟她较劲拉扯:“我才不怕!这二年,你都嚷嚷了几万回了也没真去告!你有本事你就去!谁不去谁是小狗儿!” 贾探春哭笑不得,只得软语求他:“好哥哥,我这模样真的不能脏了林姐姐的眼。你快带她去老太太跟前玩,不要在我这里闹了。” 林黛玉听来听去,这个妹妹竟是拿自己真的供了菩萨一般,忍不住噗嗤一声笑,解围道:“宝玉,你别难为她了。你听听,分明知道我就站在这里,这半天她连话都不敢跟我说一句。你真让她没梳洗打扮就跟我见这头一回,以我听说过的三姑娘的性子,只怕是要气晕过去的。” 贾宝玉这才住了手,从床上跳下来,拍拍手,却不甘心,又去戳了被子下不知道探春的哪里一指头,方笑道:“罢了,看林妹妹面子上,饶你这一遭。老祖宗也想你得紧,令你赶紧养好了。她老人家还给你做樱桃肉吃。” 贾探春这才松了口气,手上却丝毫不敢就撒开被角,在被子里闷声闷气道:“那你替我谢谢老祖宗,跟她老人家说,我只再懒两天,大后日腊八,我是必要起来去给她老人家磕头的。” 贾宝玉听了,禁不住挑了挑眉,且竖起食指挡在唇前,使眼色令众人不得知会,自己且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用力揪住被子一掀! 林黛玉看着那被子竟然纹丝没动,白皙的芙蓉面上如春花绽放一般,咯咯地笑了起来:“二哥哥,三妹妹不想出来,说了你别难为她呢!快来,我要去老祖宗那里了。”说着,便走了。 贾宝玉忙追了出去,临出门时,又回过头来指着床上被子里的贾探春哼道:“真真的,连我的面子也不给了!等大后日,看我怎么捉弄你!” 赵嬷嬷见贾探春就是捂在被子里不肯出来,只得到了门口看一看,方回来,恼恨地拍她:“出来!人家都走了!” 贾探春这才慢慢地从被子里探出头来:“果然的?” 赵嬷嬷瞪她:“自然是的!宝二爷淘气,这位林姑娘可是说一不二。” 贾探春长出一口气,忙钻了出来,拿了袖子作势擦汗,又令:“快,令她们烧水,我要洗澡。咱们这位宝二爷说风就是雨,万一再来一回,我就吓死了。” 待书从外头迈步进来,应了是,又笑道:“倒是不必担心这个。宝二爷如今件件事情都听林姑娘的。既然林姑娘刚才临出门时放了话要等在老太太跟前才跟三姑娘见这头一回,那就必定不会有第二个情形。” 贾探春听这话头味道不对,动作慢了下来,皱眉道:“我听你们这话,似是并不喜欢这位林姑娘?” 赵嬷嬷有些尴尬,便转过了脸去。 翠墨正端了茶进来,便索性送了来给贾探春漱口,快嘴道:“林姑娘在老太太跟前的面子太大,光琏二奶奶的话都驳了三五回,偏琏二奶奶竟是一直笑着,半分脾气也没有。上日竟连二太太的话都不肯听了,让她换个药方子,抵死不肯。还是老太太发了话,让她不要小孩儿脾性胡闹,她才勉勉强强地同意了——就好似我们当家太太还能谋害她一样!她一个就了外祖母舅舅家来的孤女,难道身上还有什么是我们贾家要图谋的不成?如今一家子都觉得她小性儿——咱们家这一辈儿上的人,从奶奶到姑娘,何尝有一个敢有这等脾气的了?这才几日,不知道多少个媳妇婆子小丫头在她跟前没讨了好了!我们都绕着她走呢。” 第三十五回 戒饬 贾探春眼中寒光一闪,声音冷静了下来,问:“老太太怎么说。” 翠墨撇了撇嘴,道:“老太太什么也没说。甚至是王太医看了脉后,说要给林姑娘调方子,老太太都追着问以前的方子还能不能用,能用就接着用。” 贾探春想了起来,皱了眉问:“人参养荣丸?” 翠墨睁大了眼睛:“咦?姑娘怎么知道的?哦,是小蝉告诉姑娘的吧?二太太好心,说小小的年纪就吃人参,只怕是补得太过了,虽说要固本培元,但也不该这样补法,说是日后保养起来就更难了。姑娘听听,这难道不是好话……” 贾探春便看着翠墨。 翠墨渐渐停下了说话,有些不知所措。 对呀,二太太这话就是好话,姑娘难道就因为那是林家的那一位,就连好赖话都分不出来了么? 赵嬷嬷和翠墨都有些诧异。只有待书想到了头一夜贾探春的苦闷样子,看了她一眼,不肯吭声。 贾探春先扬声叫了小蝉,令她在门口坐着,方指了指翠墨的脸,问她:“我撞了头那次,刚醒时,你是怎么跟我说的?旧年环儿掉进池子里的事,你们是不是都忘了?” 翠墨脸色大变,噗通一声便跪了下去:“姑娘……” 待书看着她认真恼怒的样子,又想起来她说过的“未来”,心头又涌起来一阵恐惧和难过——她真的不是自己的姑娘了! 贾探春淡淡地看了待书一眼。 待书只觉得身子一抖,不由自主地也跪了下去:“姑娘……” 赵嬷嬷连忙也跟着跪了下去,试图分辩:“姑娘,这是两回事……何况,这一二年间,咱们跟太太也算得上是相安无事了罢?” 贾探春呵呵冷笑起来:“既是相安无事,为何要调换跟着环儿上学的大仆人?为何想要换走小蝉?为何得不了手便硬塞了那么多粗使的小丫头子进院子?” 赵嬷嬷噎住,却有些不服气,低下头不说话。 贾探春便看着待书:“你说。” 待书看着她的脸色,心底一片净剩了害怕了,便哭了起来:“奴才不知道……” 贾探春冷笑了一声:“我苦心经营了一年多,才在老太太跟前有了现在的体面。正因为这份体面,咱们的日子才好过起来。我就想问问你们,是不是就因为咱们的日子好过了,那坏人就真的变成了好人,谁都不会去害了?!” 贾探春眯了眼睛看她们:“我是姓贾,但是我生母姓赵,不姓王。环儿如今上学上的好,我这还提心吊胆的,得着空儿就在老爷跟前旁敲侧击,主子们就怕被坏奴才带着胡闹,才拦住了人家给他换那个不着调的仆下。咱们屋子里,到现在还缺着三个小丫头的窝儿,我为什么谁送都不肯要?你们是不是觉得如今这日子好过了,就能一直好过下去了?不是才刚跟我跳着脚的喊,不能招了老太太的不喜么?为什么不能?为什么要害怕老太太不喜欢?那是因为老太太不喜欢了,就会立刻有人害我!” 贾探春说着说着,手边一柄绿檀雕的云纹如意便被她狠狠地砸了过去,正砸赵嬷嬷的身上! 三个人瑟瑟发抖,一起跪伏下去:“姑娘……” 贾探春怒喝一声:“别叫我!我在外头使尽了心机,赔笑脸塌腰身装傻卖萌,哪一样不是为了咱们主仆和我们娘儿仨能有好日子过?如今刚松泛一些,你们先跟着人家跑了,就敢看不起老太太的亲外孙女了!我问问你们,是不是再过个一年半载,你们便能看不起我姨娘兄弟,接着就敢看不起我了?若果然如此,这府里有的是好地方,我明儿就把你们都退回去!我自己也一样能活!” 翠墨慌得连滚带爬过来,紧紧地抓住探春的手,哭了出来:“好姑娘,你别说这样话。我是死都不走的。我错了。我知道不该耳根子软,仗着自己主子在老太太身边有几分体面,就听了人家的闲话,失了本心……” 赵嬷嬷只顾着叩首,咬着嘴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怎么这么容易就被人家给糊弄了呢?这可真是,姑娘常常说的那话: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自己等人就是最近这一年的日子过的太舒服了,连琏二奶奶都有些不放在眼里——若然如此下去,真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了! 贾探春不动声色地握了翠墨的手,紧紧地攥了攥,令她的哭声小了一些,方冷冷地看向另外两人:“赵嬷嬷,待书,你们怎么说?” 待书哭得抽抽搭搭的:“姑娘,奴婢从小儿只服侍了姑娘一个,无论如何,都只听姑娘一个人的话。求姑娘恕我,留着我罢。” 赵嬷嬷在最后,拿着手帕捂着脸哭:“嬷嬷老糊涂了,还老想着管着姑娘,如今竟连自己都没管好了。姑娘是主子,以后老奴听姑娘的,只求姑娘不要弃了我。” 贾探春这才缓下了脸色,道:“你们跟了我,路上原就比旁人艰难。我能告诉你们的,就是只要你们不生了歪心思,不被旁人蛊惑着做了不该做的事,富贵荣华我不敢说,但我至少能保你们一家子平安宽裕。” 顿一顿,看三个人都点头不迭,便压低了声音续道:“林姑父是前科的探花,在维扬地面上更是说一不二的主儿。林姐姐有他三分傲气,最正常不过了。何况还有敏姑妈的张扬跋扈打底。她和二太太之间的争斗,不要管谁对谁错,明面儿上老太太也许会不偏不倚甚至会站在二太太这一边,但心底里,却是一定站在她这边的。咱们虽说不愿意明面儿上得罪太太,但却不能在林姑娘受了委屈的时候还装聋作哑。你们几个都给我竖起来耳朵,听真了,那些挑拨的话,头儿上是从谁嘴里说出来的,除了二太太房里的人,还有没有旁人推波助澜。外院那边,对这等话有甚么反应,尤其是二老爷,提到林姑娘的时候,是个什么样的态度——” 贾探春的神色冷峻如冰:“我要知道,这个家,到底是怎么样容不下这个孤女!我还要看看,到底都有谁,想要从她身上得到些什么东西!” 赵嬷嬷看着她从来未有过的冷厉神情,心里很是有些惊惧,不由犹豫着问:“姑娘,您管她做什么?她怎么样,跟咱们什么相干?” 什么相干?!没有林黛玉,那还要这部红楼梦做什么? “只要她活着,贾家就倒不了。但如果她死了,荣宁二府,甚至这外头的世界,只怕顷刻间便是面目全非!” 第三十六回 第一次见你的样子 在贾探春病着的那几天,贾府便摘了孝。恰好林黛玉本人在,自是在母亲的灵位前哭了个死去活来。贾母倒是已经好了许多,便将她抱在怀里抱了一整天,到了晚间才放了她回房睡觉。 鹦哥此时已经改名紫鹃,连忙熬了她常用的药,热热地喝了下去,赶紧睡了一大觉。第二天日上三竿才起身,终于没有又闹起病来。众人这才放下了心。尤其是贾宝玉,高兴得拍着手道:“姑妈这是看着妹妹在咱们家,心里高兴,所以保佑了妹妹这一回无病无灾的。这以后可就都好了得啦!”然后也不管已经是摘了孝的第二天,直冲去了贾敏灵前,磕了三个响头,请贾敏:“姑妈,我一定好好待妹妹,您让她在我们家一直住下去罢!”小孩儿话说得众人又是心酸又是笑,忙拉了他去贾母处。贾母抱着他又呜咽了半天。 腊八终于来了。 因是节下,贾探春打扮得整整齐齐的,穿了银红百蝶穿花的对襟长袄,梳了利落的双鬟,点缀了一两点珠玉,去了贾母正房请安。 正赶上邢夫人王夫人和李纨凤姐都在,又是东府里尤氏和秦氏过来送腊八粥,便都打趣她:“倒是会病,该吃好东西了你就起来了。” 贾探春笑一笑不肯多说,又给贾母行了大礼:“让老太太担心了,是我的不是。”站起身来,这才游目四看,寻到了跟贾宝玉、迎、惜坐在一起的那一位有着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的仙女儿。 贾母看着她的表情便忍不住笑了出来:“可算见着了。快去见见。” 林黛玉婷婷地站了起来,扬起嘴角,露出矜持笑容。 贾探春则郑重地走了过去,按照当地当时的标准,一丝不苟地行了一个蹲身礼:“林家表姐,万福。” 林黛玉笑意清浅:“三妹妹多礼了。” 贾探春站起来,彼此又微微点头,方算圆了此礼。 王夫人在一旁慢慢地吃茶,若有所思,打量了一打量贾探春,忽然开口微笑道:“三丫头病了这一场,又清减了。”转向王熙凤:“太医怎么说,可能用上些进补的饮食了?” 王熙凤忙笑着答道:“太太可真是疼女儿。王太医说了,三妹妹这病是肺火心火,倒不是胃火。所以吃上是不妨害的——三妹妹,你想什么吃的,今日腊八,咱们尽可以趁着过节放开来点菜!老祖宗便是心疼银子也说不出来的!” 贾母哈哈大笑,指着王熙凤笑骂道:“猴儿,见着你三妹妹便欺负她!你想我的银子,自己来说,拉上你三妹妹算什么本事?来来来,咱们且斗上一场,若你赢了,我自然由着你点菜;可你若是输了,今日你三妹妹便点出龙肝凤髓来,你也给我拿你的匣子来补上!” 原来,贾探春进来之前,尤氏等人正凑着趣儿要陪着贾母抹骨牌。 当下,凤姐儿扬眉应下,便真的拉上尤氏秦氏,陪着贾母四个人斗起牌来。 邢夫人便笑了起来,对王夫人道:“让她们小的陪着老祖宗玩去,我那边还有事情,我先去忙了。老祖宗这边就辛苦弟妹了。” 王夫人忙笑着站起来送她:“大太太这是说哪里话来。” 邢夫人辞了贾母,却带上了贾迎春,自回去与贾赦一起吃午间这一顿腊八粥饭。 王夫人也告了辞,却没有转身就走,而是径直走向了贾探春,亲热地拉了她的手,含笑嘱咐道:“家里姊妹们,你最伶俐。如今林姑娘来了,虽然年岁上占长,却不如你是自己家。你好好地替我款待她,一处读书写字针线玩笑,你让着她,知道没有?” 贾探春一听这话便知道她的意思,心里好笑起来,却恭顺地点头:“太太疼我们,是我们的福气。我一定好好跟林姐姐相处,凡事都让着她。” 这话从王夫人嘴里轻飘飘地说出来时,大家不觉得什么。但让贾探春这么一强调一重复,人人都听出不妥来,便都下意识地抬眼看向王夫人。 王夫人的笑意便有些僵硬:“这孩子,棒槌也认作针。得了,好好跟你哥哥姐姐玩吧。才好了,别累着。”然后扶了小丫头慢慢走了。 林黛玉虽然记着父亲的话,在心里始终对王夫人含着三分戒备,也看得出来贾探春和王夫人之间的暗潮涌动,却对这样一个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顶撞嫡母的庶女并不赞赏,见着贾探春向自己这边走来,扭过脸去,慢慢地站起来自己回了房。贾宝玉见状大奇,连话都顾不上跟贾探春说,连忙便追了出去。 惜春年幼坐不住,一时张嬷嬷便带了她出去玩耍。 李纨看着贾探春脊背挺直地在自己身边坐下,由不得叹了口气,低声劝道:“你又何苦要当着这么多人跟她顶撞?她若不是个记仇的,怎么会到了这种时候还想着为难林妹妹?让她惦记上了,你还能有几天的好日子过呢?” 贾探春见人给自己上了热茶,便接过来看一看,见是桂圆八宝茶,方啜了一口,低声回道:“管她呢。打量这一屋子人都是傻子,我便让她傻给这一屋子人看。林姐姐那是老太太的心头肉,她想挑着我去跟林姐姐争斗,赢了输了我都能遭了老太太厌恨。她这哪里是害人家林姐姐,这分明是冲着我来的。我又不是我姨娘,奴才秧子由着她拿捏。我是堂堂公爵府里的三小姐,她个做嫡母的敢不慈,我这个做庶女的就敢不孝。闹起来,谁怕谁呢?我光脚的反正不怕她穿鞋的。” 李纨一向知道她性子刚强,便叹了口气收住不再说。 贾探春已经做好了全副准备,打算跟王夫人正正式式对面来一场,结果却出人意料——所有的人都当这事儿没发生过。甚至林黛玉都一样,还是舅母舅母地喊着,还是每天跟着贾宝玉迎探惜李纨一起去王夫人房里请安玩耍,说笑的时候,丝毫不见任何芥蒂。 贾探春目瞪口呆,回去照着镜子摸自己的脸:“怎么觉得不是我让人家看她傻,反而是所有的人都看着我一个人傻呢?” 待书小心地看了她一眼:“姑娘,你那样,太直白了……至少咱们这样人家,不会有人这么做的……” 第三十七回 各种想象 谁说的? 贾探春皱起了眉头。 抄检大观园那一段儿里,贾探春跟王熙凤,贾惜春跟尤氏,说话可比这个冲多了。自己这个,完全是宫斗剧里娘娘们过招的桥段啊。怎么在贾府就不适用了? 待书见她竟然在这种事情上犯了傻,也只好细细地跟她解释:“您是姑娘,未出阁的女孩儿,言语安静,自尊自重,那才是最应当的模样。尤其是如今在老太太跟前如此有体面,那对待众人的时候,就一定得更加得体。别说二太太只是说了那么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便是她直接笑着让你好好地教训提点林姑娘,以您和林姑娘的地位身份,也就只有听着的份儿——这才是林姑娘前次闹着不肯让太太另给她找大夫看病,大家便都看轻了她的缘故了。” 贾探春若有所悟。 曹雪芹写红楼梦,里头对于社会体系的设定,竟是忠孝大于天。虽然书中的人物,私底下没有一个是对上忠君爱国,对下孝敬父母的,但并不妨害这里的主流思想就是忠孝二字。 而自己,就是犯了这两个字中的孝字。 王夫人不论怎么对待自己和林黛玉,自己二人能做的都只有承受二字。所以自己刚来的时候,下意识的自救行为就是讨了老太太的好,这样一来,因为顾忌着老太太会气出个好歹来,也为了不把自己对老太太的不孝念头摊到台面上去,王夫人这才放了贾探春一马。 贾探春终于明白自己错在了哪里。 妈的。你玩儿我。 当老子几十年的电视剧都是白看的吗? 你等老子玩不死你! 贾探春心里发着狠,脸上却淡淡地笑了起来:“看来,是我浮躁了。” 待书在镜子里看到贾探春眼中的恨意杀气,竟然赞许地点了点头:“这就对了。这才是咱们这样人家的千金小姐该有的模样。姑娘只要能保持住这个模样儿,便是天老爷下凡,也捏不着姑娘的错儿。” 贾探春微微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稍一回思,脸色瞬间又变了:“那岂不是我那个最上不得台面的争持样子,完完整整地落在了林姑娘的眼睛里?” 待书有些羞愧地低下头:“所以林姑娘才直接站起来回房,不肯跟姑娘你说话呀……” 卧槽…… 恼恨自己修炼不到家的同时,贾探春对王夫人的恨意,自然而然地又加深了一层。 闹了一日,喝了一肚子粥,贾母也乏了,待众人散去,又拉了鸳鸯说知心话:“你看三丫头这是怎么了?我怎么觉得她一遇到颦丫头的事儿,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林黛玉刚刚进府,便被宝玉赠了个妙字当外号,如今竟是连贾母都跟着喊起来:“颦颦”。 鸳鸯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好奇地问道:“老太太,奴婢正想问您呢?三姑娘敢是当年被姑太太教养过?怎么待起林姑娘来,竟比所有的亲姐妹都要尽心?上回那场痛哭,我可还记着呢。” 贾母皱眉:“哪儿啊?!她出世的时候敏儿都嫁了多少年了……咦?你说的我倒想起来,她爹当年跟妹妹更好,比那边大老爷要好得多。所以她那个姨娘——那时还是她爹的丫头,倒是跟敏儿多有来往。敏儿心善,倒对赵氏十分客气。在我跟前说起话来,也对她存了三分怜惜。” 贾母努力回想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当年自己真的动了心思,想要找个茬儿,一顿把赵氏打死。还是贾敏悄悄地劝自己说,她二哥哥一辈子木木呆呆的,好容易对一个女子上了心;依着素日的性格,必定不会为了这个女子欺师灭祖,若有她在身边,也就是个淡淡的照应;但若是没了这个女子,想必会成为心里横亘的一根刺,自己这个当娘的,只怕反而落了不是。自己转念一想,也对,为了一个丫头,赔上了儿子的亲近之情,委实不值得。所以才咬着牙忍了下去。 算起来,倘若这件事赵氏知道,只怕拿了敏儿当救命恩人也定不得。那么她的孩子贾探春,对林黛玉格外另眼相待,就也是寻常事了。 虽然是一个美丽的误会,但一旦贾母自认为给贾探春找到了最合理的理由,也就不再对她的怪异行为作出其他解读了。甚至还稍稍地对鸳鸯解释了一番,又道:“我倒是没想到,赵姨娘反而是个知恩图报的。也不枉我女儿替她费了那些唾沫。” 鸳鸯虽是个奴婢,却也是个黄花大闺女,谁知道竟然在老太太这里听见了当家老爷年轻时的风流韵事,当下面红耳赤,赶紧借着端茶的借口出去走了一趟,方才平复了脸色,又在外头听了人回禀,回来悄悄地笑着回禀贾母:“三姑娘想通了,这会子在屋里给二太太做鞋呢。” 贾母听了,微微笑着颔首,低头看看自己的脚上,赞叹道:“她这手艺啊,一家子里,也就是你和晴雯还能比一比,旁人只怕是拍马都赶不上。” 鸳鸯低声笑了,道:“三姑娘那七窍玲珑心,我和晴雯可是望尘莫及。”说着,把父亲的来信大大方方地递给了贾母:“您瞧瞧。” 贾母哪里耐烦去看那个,只令她接着说。 鸳鸯轻轻地笑了起来:“前阵子不是环哥儿该要上学启蒙了么?那之前,我就听说,三姑娘特意把赵姨娘家的兄弟弄去了金陵老宅,还吓唬了赵姨娘的妹夫钱家一通。如今赵姨娘的娘家要多安生有多安生,环哥也终于慢慢地有个大家公子的模子了。贾家的子弟出息,这是好事。” 贾母愣了愣,忙问是怎么回事。鸳鸯便细细地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又笑着扬了扬手里的信道:“赵国基去了金陵老宅,先充舅爷,我爹便找人在外头堵着他打了一顿。我听说了,吓得心惊胆战的。结果我爹却说,是二老爷特地命人捎了信儿给他,说倘若赵国基张狂,便下死手收拾两回,等老实了,再给他差事。” 贾母都听笑了,连连点头:“这样才对。奴才秧子出身,真不知道天高地厚,就得让他疼几回,才有个尊卑上下。” 鸳鸯又悄声笑道:“听说,是赵姨娘自己跟老爷说的,该打他就打他。我听了觉得稀奇,赵姨娘一向最护着她这个兄弟,如何就这样舍得了。结果小鹊悄悄告诉袭人,那是三姑娘的主意。说赵国基这样胡闹下去,环哥非被他带坏不可,那别说一个赵姨娘,便是整个赵家,都赔不起。赵姨娘毕竟是要靠着环哥过后半辈子的,这话便一字一句地听了进去。” 贾母先点了点头,又沉默了下去,轻轻地叹了口气,低声道:“三丫头要是托生在二太太肚子里,我便拿她去换了大丫头,只怕宫里早就有咱们贾家的一席之地了。” 鸳鸯手上一顿,半天,也缓缓地点头。 贾母说得很是。 进宫去做女史的贾元春,虽说顶得名头是贤孝才德,但端庄有余,灵动不足。以贾府的门第,她又做不得正宫娘娘,端庄过了头儿,可不就成了死板?哪一个皇帝喜欢死板的妃妾?因此,贾元春入宫数年没有动静,只怕会依着旧例,二十五岁时放出宫来,就是最好的命数了。 但如果换做是贾探春,撒娇撒得,脾气发得,哭也哭得,笑也笑得,又爱读书,又擅写字,又能弄个小食,又能喝个小酒;这样的姑娘,既能讨好太后,也能博得皇帝的欢心,还让上位娘娘们放心。多好。 贾探春自然是不知道贾母竟然还有了这等心思,否则,只怕立刻吓得魂飞魄散,第一时间把自己寻个合适的人家嫁掉。 只不过,自此一事,贾母莫名其妙地开始琢磨贾探春的婚事,这倒是令鸳鸯都始料未及的。 王熙凤便看着贾琏脚上的鞋吃醋:“如何我做的你不穿,她做的你就穿起来没完?” 贾琏嫌弃地嗤笑:“我的二奶奶,你那手艺,只好去抹了香膏摸骨牌,再么就是拿着珍宝对账册,何时能够拿得起来针线勺铲了?别说三妹妹做的鞋,便是上年她做的梅粥什么的那些小食,我只分着了一口,也觉得寻常人不及。你一个当家奶奶,跟她比这些,你不觉得本末倒置么?” 最后这一句总算是哄得王熙凤转了过来,且低声跟他商议:“我瞧着最近太太的心思不稳当,你小心些,二老爷当年极疼爱那个妹子,如今对林姑父又这样推崇,只怕事情传过去,你我又吃瓜落……” 贾琏皱着眉头站起来就走。王熙凤忙喊他,奇道:“我说话呢你走什么?”贾琏哼了一声,甩袖子道:“每日里就为你们这些妇人间的胡争乱斗被牵累,我还不如去东府里找珍大哥哥吃酒呢!” 贾政听了赵姨娘的枕边语,也气哼哼的转过身去自睡:“整日价没了正事,且闹这些个……” 赵姨娘便急了,搬着他的胳膊嚷:“我女儿要吃亏了!这就是我最大的正事儿!” 第三十八回 转一圈儿 贾政气了,一翻身坐起来,盘膝坐在炕上,赵姨娘忙拽了长袄给他披上,自己也披了袄儿,坐在被窝里乖乖等他训斥。 贾政脸色便是一缓,但想想不能妥协,便又换了正色,道:“你别整日里你的女儿你的儿子,那是我的女儿我的儿子!何况,她是嫡母,环儿长得过好了,会显得宝玉没本事;但探儿再怎么出色,也不可能比大丫头再好了。如今大丫头在宫里火候已到,雨村又给我出了主意,很是可以替她想想法子,说不准这一二年间就能争个贵人主子当当。到了那个时候,倘若探丫头得了不好,那才是对王氏和大丫头最大的坏处。所以说,你现在根本就是杞人忧天,她们家既然算利益算得这样清楚,这中间的得失好坏,难道还能不明白?所以你放心,只好好督促环儿上进。探丫头那里,只要她安分守己,一个世家大族的媳妇是跑不了的。” 然后便说赵姨娘:“三天两头儿的闹腾,别老想着跟她生气。她蠢了一辈子,又不会教儿子,女儿也都是母亲教导出来的。你理她作甚么?贾家和王家几辈子的交情,如今她兄弟又刚刚升了九省检点,我也不能直撄其锋。前儿为了环儿,我已经下了她几次面子,不能再为了她跟探儿之间的这一点点龃龉便直斥其非。你且让探儿为了她兄弟忍耐三分吧。再有什么事,让她直接去找老太太,老太太那样疼她。” 赵姨娘虽然听得似懂非懂,但大体意思明白了,便嘟着嘴点头,道:“老爷心里有数就行。” 贾政愿意歇在赵姨娘屋里,多一半是因为她安顺听话,便是有什么小心思,只要自己稍加安抚,便能乖乖地称是。见她这样,便捻须微笑,令她吹灯去。 第二天,赵姨娘到底是心里不踏实,令小吉祥儿去寻待书,悄悄地把自己前夜跟贾政说的话都尽情告诉了贾探春。 探春听了这些,忽然心中一动,皱了眉问:“那个贾雨村,就是跟着林姑娘一起来的那个人,现在在哪里呢?” 待书努力回想了一下,方道:“好似前儿刚给他谋了个金陵知府,听得说在书房里痛哭流涕,狠狠地给老爷磕了几个头,说必定上报天恩,下报宗叔。丑相儿惹得门下人们多有笑出声儿的,事后还被老爷训了半天。” 贾探春听到这里,扶额叹气。 这个人情白卖了。 贾雨村这等奸雄,恩义未必记得,仇怨永生不忘。何况这种情景,贾政贴身伺候的小厮难道还不习惯,竟然能耻笑出声来?!真是误事的根苗! 贾探春想着想着,便有些恼意,问道:“知道笑的是谁么?父母在哪个行当上?” 待书想了想,道:“是周瑞的儿子。老爷从那日便不太爱用他,但毕竟是太太陪房的儿子,戒饬之后便留着了。” 贾探春缓缓地摇了摇头,绞尽脑汁地想此事由谁去办的好。 宝玉肯定是不行的,他是个从根儿上就不乐意通世务的主儿。贾环太小,即便教了他去说,只怕也说不清楚,反倒误事。自己倒是合适,但看贾政对赵姨娘说的这些话,即便这一次听了自己的话,下一次也绝对会严防死守再也不让自己参与到外头这些事来。 想来想去,唯有贾琏。 如今的荣国府,也只有贾琏一个正当年的男丁可以指使了。可是,这是去挖王夫人的墙角,贾琏后头站的是王熙凤,此事只怕难了。 罢了,此事暂且记着,回头再说。贾雨村去了金陵城,回来只怕还要个两年,在他回来之前,把这个祸害想个法子挪个地方也就是了。 金陵——探春顿时有了主意,招手叫过待书,令她亲自走一趟东小院儿,给赵姨娘传个话。 是日下半天,赵姨娘便回了一趟娘家,去看了看妹妹妹夫。第二天一早,一封书信混在京城与金陵老宅之间来往的包袱里,去了金陵。 不几日,赵国基便拿到了这封信,想了半日,只觉得自己也没有什么好法子,索性直接去寻了金彩。 于是,半个月之后,鸳鸯又收到了自己父亲送过来的信儿,心中大讶,寻了夜间的机会,便悄悄地告诉贾母:“三姑娘给赵国基派活儿呢!” 贾母颜色一变,看着屋里没有旁人,便令鸳鸯熄了外头的灯,跟自己去了卧室,歪在床上听鸳鸯跪在脚踏上,一边捶腿一边细细地说给她听: “说是赵姨娘那边传了个什么信儿给三姑娘,三姑娘倒是没在意那些消息,反而发现这回跟着林姑娘来的那个西席先生,只怕并不是什么大好人。偏他得了官儿之后给二老爷磕头时哭得难看,被老爷身边的小厮嘲笑了。三姑娘恐怕他不念咱们的恩情,反而为这事儿记了仇。贾雨村被补了金陵应天府的缺儿,就在老宅左近,三姑娘便命赵国基去盯他的梢儿,把他违法的事情都收集起来。日后他不恩将仇报还则罢了,若是他露出一点儿白眼狼的意思,便令人将那些证据都送了上去,让他也不得好死……” 贾母顿时击掌,喝了声彩:“好个三丫头,我只说她小家子里头的人情通达,没想到在外头的事情、人心的谋算上,竟是更加透彻!像这个贾雨村,这种人,能够拉得下脸来蹭女学生的光,偌大的年纪,到了京里就递了宗侄的门贴给你二老爷,可见是个不要脸皮的。越是在这种时候不要脸皮,日后万一得了势,越是难缠!三丫头做的很好。赵国基自然是做不来这些的,可是干脆去找你爹了?” 鸳鸯且茫然地点了点头,心思似乎完全不在贾母这句话上,半天,方拧着眉迟疑着问:“我白日里听人提了一句,似乎是二太太的胞妹,嫁了皇商薛家的那一位,生了一位公子,在金陵惹了人命官司?老爷特意把这个人补到那里去,不是为了了结这件事的吧?” 第三十九回 风波 贾母脸色一沉,扭脸向里:“我睡了。你也去吧。” 鸳鸯知道自己这件事提得冒撞了,低头称是,给贾母掖了被角,放了帐子,在旁边守了一刻,方才轻手轻脚地退下自己去休息。 偏生今夜琥珀睡得晚,见她回来,急忙跟进了屋子,拉着她低声问道:“这几日你可又听见传言了?说林姑娘命硬,说是前儿刚下世没几日就克死了自己的兄长,接着是咱们姑太太。所以姑老爷才把她送进了京。前儿大老爷不是不舒坦了几日?说就是因为她过去了一趟吃了顿饭的缘故……” 鸳鸯脸色一变,紧紧地抓了她的胳膊,先看了一眼自己屋子的门窗,方急急问道:“这话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敢又是那边——”说着,看了看王夫人院落的方向。 琥珀咬着嘴唇点了点头,又慌道:“如今这林姑娘是老太太的心头肉。先头传她小性儿爱娇,也就罢了,丧母的女子性子有几个好的?但是若说克谁不克谁这话,岂不是想要了她的命?老太太是什么人,倘若听到这个传言,立时三刻便能想到是有人作怪。这一家子的大风波,不是瞬间就要起么?好姐姐,眼瞧着就要过年了,若果然闹开了,咱们谁也别想安生了,你可有没有什么法子?” 鸳鸯低头想了半刻,方迟疑着说:“你先别急,咱们再等两天。若是越来越不象,我自有主意。”又忙抓了琥珀的手,低声嘱咐:“你可记得,万万不能在二奶奶跟前漏出来你知道这话的根儿是从何而来!” 琥珀拍拍心口,摇头道:“我这条小命儿还没活腻歪。姐姐你放心罢。” 然而就在第二天中午,前脚老太太歇了午觉,后脚鸳鸯就在后院听见两个女人凑在一起蝎蝎螫螫地说林黛玉的闲话:“几世都修不来这个样儿的容貌,可见古往今来,说那妖孽们都是上佳的模样儿,这话再不错的!” “可不是这话?听得说,二老爷去时,那林家姑老爷的身子已经油尽灯枯了,可是你看看,女儿刚送了进京,人家又好了!活蹦乱跳地在江南捞银子!” 鸳鸯轻轻地咳了一声。两个女人吓得跳起来,转回头来看着是她,连忙垂手低头,战战兢兢地不敢吭声。鸳鸯回头看看并无旁人,便轻声道:“婶子们以后这种话万万说不得了。让老太太知道,只怕一家子都跟着遭殃。”然后还客气地微微笑了笑点了点头,才自己走了。 两个女人看着她的背影长出了口气,庆幸道:“亏得是她,换个旁人,咱们俩的命就没了。”吐吐舌头,都不敢再说。 岂不知鸳鸯当时心下就慌了。这盖子看来是盖不住了,若果然闹出来,就老太太这一年的身子骨儿,只怕当时就能躺倒了。那今年就真真的别过年了。 脚步一转,不假思索地直奔贾探春的房里。 因赵姨娘传过来的话,想着贾政这阵子必定使人盯着自己这处呢,贾探春这几日都安安静静地在屋里读书练字做针线,几天的功夫竟是把一双青布棉僧鞋便做得了,如今正在鞋上绣青莲花样,极为仔细素雅的活计。因冬天天短,她也不想睡中觉,所以每天贾母小憩的时候,她便回来做鞋。 鸳鸯含笑进了房间。只见赵嬷嬷和待书均不在屋里,只有一个翠墨,还趴在熏笼边儿上打盹儿,便笑着上来悄悄地笑:“三姑娘。” 贾探春抬头见是她,眼里清光一闪,忙堆了笑容,推翠墨道:“快起来,去给鸳鸯姐姐端碗茶来!” 翠墨迷迷糊糊地举手揉眼,答应了一声便站起来磕磕绊绊地往外走,走到门口清醒过来,回过头来笑嘻嘻地问:“鸳鸯姐姐吃甚么茶?我们姑娘夏天采了鲜玫瑰花苞风干制了玫瑰花茶,前儿才开了坛,可要尝尝?” 贾探春便瞪她一眼,嗔道:“你没的献殷勤儿了?拿着我的东西做人情!我那玫瑰花茶只有一小坛子,并不够大家分的,你嚷嚷出去了,我可为难了呢。” 鸳鸯笑着摆手:“三姑娘很是不必故意使出这个小气模样来。翠墨,我还就偏要吃你们家的玫瑰茶了,快去端来,还有上回那冰皮梅花糕,给我端些热的来。午饭并没有吃饱,正是来要嘴吃的。” 冰皮梅花糕极为费事,便是馅料再齐全,若是做起来,半个时辰也是要的。翠墨机灵,立即反应过来只怕鸳鸯是有事情要跟贾探春说,答应了一声,笑着给她们两个掩上了门,自己去了。 贾探春也发觉了这一点,等她一走,正色问道:“鸳鸯姐姐可是有什么事情找我?” 鸳鸯当时就红了眼圈儿,站起来就要给探春下跪。慌得贾探春赶忙一把把她扶住,拉着她进了最里间儿,摁着她坐在了绣墩上,自己拉了椅子过来坐下,问道:“鸳鸯姐姐别急,有话慢慢说,我能出的力,绝不藏半分。” 鸳鸯便拿了帕子擦泪,低声细细地把从黛玉来了之后,自己跟贾母的几次闲聊都告诉了贾探春,说到贾敏私下里给赵姨娘说好话一段,犹豫了一下,低声道:“老太太还说,赵姨娘和三姑娘知恩图报,她很欣慰。” 贾探春却从来不知道自己的亲娘和贾敏竟然还有这样一段渊源,反而笑了笑,点头道:“我姨娘虽然不聪明,却不健忘。” 鸳鸯松了口气,低声又把剩下的话说了,说到最后,就有些急不择言:“二太太这也太急了。大过年的,若是让人知道了这个话,前头那些世交们刚给姑太太的事儿送了礼,后头就传出去堂堂公爵府容不下一个孤女,这让老太太的脸往哪儿放?这不是催老太太的命么?” 说着便拭泪。 贾探春轻轻叹了口气,拉了鸳鸯的手拍一拍,低声道:“怪道老太太常说,你比府里的主子们一点儿都不差……” 鸳鸯忙擦了泪,勉强笑道:“三姑娘不要说笑话。如今事情已经到了这步田地,我实在是想不出来法子了,三姑娘,你可有主意?” 第四十回 我出个主意你别怕 贾探春沉吟了一会儿,且扬声向外:“翠墨,茶呢?端到爪哇国去了?” 翠墨答应着,忙不迭地跑进来,笑嘻嘻地上了一玻璃壶的玫瑰花茶,又取了琉璃杯子给鸳鸯斟上,又笑道:“梅花糕已经在屉上了,再有半柱香的功夫也就得了。姑娘和鸳鸯姐姐且先聊着天儿,我就去看看。” 贾探春心思里转了一转,便问:“姐姐却才说,老太太已经知道了那贾雨村的事情?那可知道他是被甚么小厮嘲笑的?” 鸳鸯一怔,忙问:“这其中难道还有文章?” 贾探春摇摇头,笑了起来,手里捡了正在绣的鞋子细看,口中却道:“原本是没有甚么文章的,只不过是个轻薄浮浪不堪重用的小厮而已。不过,因为姐姐刚才说的话里,竟然提到了姑老爷的身子那时哀毁得已经顶不住了的话,可见,这事儿的影子,跟老爷身边的人也有干系。” 鸳鸯寻思了一会儿,缓缓点头:“若是把这个话安在那一边,倒很是合适……” 贾探春没有抬头,眼睛只管看着手里的鞋子——这双鞋正是给王夫人做的,又素净又轻省又保暖又朴实,竟不是什么上等的布料,却用了十二分的心:“我听得说,那个小子是周瑞的儿子,老爷很想退了他去别处,却看着太太的面子,勉强留了下来……” 鸳鸯大吃一惊,手一颤,五彩的琉璃杯子险些砸了地上,连忙放在桌子上,自己拿帕子胡乱擦了擦手,急道:“姑娘的意思竟是说,二太太她,真的利用了老爷的身边人……” 贾探春“哎”了一声,正色道:“这件事跟太太什么相干?话都是从二门外传进来的,太太院子里可是一个人都没听说!那个小厮跟着老爷跑了一趟江南,被那边的风光迷花了眼,竟听了林府里姬妾姨娘的混话,老爷不曾信得,他却当了真,回来喝多了顺嘴胡说,败了咱们一家子的名声……” 鸳鸯顿时又惊又喜! 这个主意太好了! 既把王夫人从中摘了出来,却又没有轻易放过她,一则把贾政身边的这个王家眼线给拔了出来,二则也让老太太有了敲打王夫人的借口,三则还能轻轻地把流言的源头直接丢给江南那一边,让姓贾的都清白了—— 阿弥陀佛!鸳鸯几乎要合什谢一句满天神佛了! 赶紧站了起来,鸳鸯给贾探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泣道:“多谢三姑娘肯这样顾全大局、不计前嫌……” 贾探春伸了手去扶她,轻声道:“好姐姐,你别打我的脸了。咱们俩比起来,你姓金,我姓贾。这是你为了我家的事儿焦心,我才出了这样的主意。咱们俩该谁谢谁啊?” 鸳鸯破泣为笑,忙忙地擦了泪,道:“老太太冬日觉短,一时醒了找不见我又是事儿,我先去了。” 贾探春微微颔首。 鸳鸯走到门口,只见翠墨早已准备好了,拿了一个食盒送了过来,抿嘴笑道:“我就说了只怕时辰来不及,没想到竟赶上了。这是梅花糕,这个小盒儿里的是玫瑰花儿。鸳鸯姐姐带回去,也给各位姐姐们尝尝。” 鸳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笑着赞了一句:“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拎了食盒去了。 到了下午,正房那边果然闹了好大一场风波。二门外头贾政贾赦亲眼看着一个小厮被打了半死丢了出去。 李纨带着迎探惜、黛玉宝玉在书房里头屏息听信儿,打听着已经完了,才长出了口气,一起去了正房给贾母分神。 谁知王夫人又来给贾母赔罪,正被贾母劈头盖脸地训斥:“你每日里也佛爷得太过了!一家子都用陪房,怎么就你的陪房有胆子闹出这样天大的事情来?还不是你不管,旁人也不敢管!如今管家的是你内侄女,她越发不好管你的陪房。这还只是在府里胡说八道,这要真是一直跟着你丈夫,哪天在外头也这样满嘴跑舌头,替你丈夫得罪了那些睚眦必报的官员,弄得荣宁两府跟着倒霉,我们一家子竟要吃一个奴才的瓜落,那时候我看你的脸到底往哪儿搁!” 王夫人本来以为,这不知道是谁替自己着想,推了一个小小的陪房儿子出去顶罪,原本还在微微不满怎的不找旁的小厮,谁知道被贾母借题发挥出这样一大篇来,不由气得全身发抖:“媳妇的陪房再怎么不知事没分寸,也不会在外头得罪官员的,老太太这个事情尽管放心!” 贾母冷笑着把手里的茶碗往桌子上一扔,茶水横流——因是王夫人被训斥,一屋子的丫鬟媳妇早就躲了个干净,便是鸳鸯都没敢凑在跟前:“好我的二太太,我让你知道知道!你丈夫替贾雨村谋了金陵知府,去替你妹妹摆平你外甥的人命案子。结果,你们家这位知事理有分寸的陪房儿子,就看着人家贾雨村哭得难看了些,当着人家的面儿笑出声来了!我问问你,这个贾雨村,到底是应该谢你丈夫替他谋官,还是该恨你们家连个小厮都能轻辱他!?” 王夫人顿时吓得脸色煞白! 自己的确私下里求了贾政,让他想法子替自己的外甥脱罪。贾政因也要看在妹夫的面上给这贾雨村谋个官职,顺水推舟便把出缺的金陵知府位置弄给了贾雨村—— 只是,这样的机密大事,如何贾母也知道了? 贾母冷冰冰的鄙夷目光在王夫人身上转了好几圈,转得王夫人的脸色由煞白变作了通红,连忙双膝跪倒:“媳妇知错了。这就去狠狠地发落一下那该死的奴才。绝不让家里再出这样没脸的事儿。” 贾母冷哼了一声,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年下忙;因为敏儿这事,我今年没心情;所以今年除了正经的年节节目,其他的,你竟可不必到我这里来立规矩了。”这竟是今年过年不肯再见王夫人了。 王夫人知道自己的行止被贾母知道之后,这样的情形乃是必有的,只得咬牙垂头应是。然后告辞,落荒而逃。 第四十一回 聪明人多 李纨等人避在隔壁,竟是把整个事情听了个全。顿时都尴尬起来。尤其是贾宝玉,满脸通红,连林黛玉的裙子角儿都不敢看了。 在座的谁都不傻,惜春便是年纪小一些,也朦朦胧胧有了感觉,只疑惑地看着林黛玉,忍不住了,轻声问道:“林姐姐,你哪里得罪了二太太了?” 贾宝玉被这一声问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转身便跑回了自己的房间,嚎啕起来没了个完。 贾惜春吓得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躲到了贾探春身后,也瘪了嘴红着眼圈嘟囔:“我,我说错了么?” 贾探春拍了拍她的手,叹了口气,还得违着心粉饰太平:“果然是你说错了。前头已经问出来了,是那个小厮在江南时听了旁人的挑唆,当了真。本就是个糊涂虫,吃两口酒就不知天高地厚了而已。与太太并不相干的。” 却不肯再看林黛玉,只是站了起来,给李纨施了一礼:“大嫂子,我们太太得了这样的不是,我是没脸去见老太太的。这阵子,您替我给老太太请安罢。”然后冲着贾迎春和林黛玉处微微点了点头,转身也低头去了。 李纨摇了摇头,嗟叹道:“这可真是天上掉下来的波折,这大过年的……”又先拉了林黛玉的手,柔声安慰道:“妹妹别委屈,我替他们跟你赔不是了。” 谁知林黛玉竟真的微笑着摇头,站起来径直去了贾母跟前,行了礼,坐到老太太身边,抱着她劝慰道:“外祖母不要生气。我在家时,这样的话只多不少。我父亲打杀了好几个,也没禁绝了。您看我都不气,您若因此气着了,岂不是我没有给您预先说明的罪过了?”又悄悄地附耳说道:“宝玉和三妹妹都惭愧得不敢来瞧您了。宝玉连看都不敢看我,哭着自己跑回了屋子。三妹妹也少有的没了笑容。大嫂子说得好,大过年的,这种天上掉下来的糟心事儿,难道我们竟还接着罢?” 说着,又撒娇摇晃贾母。 贾母被她温言软语说得终于消了气,回手拍她:“你不生气就最好了。我就怕这传言把你气病了。来了这还没两个月,千里迢迢的那一路风尘还没歇过来,就遇到这种恶毒的话,是个人都得气吐了血。你二舅母也并没有什么,只是太宽纵下人了。我若不用重槌,她是敲不响的。你放心,外头还有你二舅舅。他是个方直的人,听见有人这样脏派你,必定会狠狠地整理一下家风,绝不肯平白地委屈了你。” 果然,贾政被告知除了贾雨村一项,家里人竟是这样议论林黛玉的,更兼着前头还有一阵子流传林黛玉小家子气孤傲小性儿盛气凌人等话,那还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发落完了那个小厮,竟是把赖大、林之孝、周瑞,乃至于家里头几个重要的管事都找了来,挨着个儿指着脸痛骂了一顿。最后掷了一句做结:“百年的公府,若是竟毁在这等蚁穴上,我可没脸下去见列祖列宗。”说完,摔袖子去了。 众人都知道此事是从府里说林黛玉“命硬”的传言而起,听贾政竟把此事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一边自然是暗暗警惕自己手底下可万万不要出了这样的事情,被主子知道了,只怕是三四辈子的老脸毁了不说,恐怕还会被举家发卖;另一边也就明白了林家就了来的这位表姑娘,在贾母和贾政心目中,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位了。 周瑞因此事乃是自己的儿子引起来的,羞愧得回家去先把周瑞家的臭骂了一顿,然后第二天便求了贾政,卸了差事,且带着儿子一起去了金陵老宅,守着荣宁二府的祖宅家庙去了。周瑞家的却舍不得京都繁华,无论如何不肯走,留了下来,依旧在凤姐儿身边当差。这就是后话了,不提。 王熙凤这边因王夫人又愧又气一头病倒,所有的事情都堆到了她的身上,忙得脚不沾地。贾琏那边皱了许久眉头,却觉得自己家媳妇委实是不知情的,也就没再跟她生气,反而下来令平儿:“你奶奶忙得吃茶吃饭都顾不上,你可多看着她些。那些丫头婆子不好了,她顾忌着谁不敢发落的,你都告诉我,我去找她们家男人算账。” 平儿喜得连连称是,又给贾琏磕头:“爷这样疼顾奶奶,也不枉了奶奶拼死拼活地为了这个家了。” 然后又私下里说给凤姐儿听,笑道:“听听,连我们那糊涂爷都这样说,奶奶还怕些什么?谁都不是瞎子,都知道奶奶有多辛劳。您放心,好日子在后头呢。” 王夫人被贾母这样冷淡,自己却没有被连坐。不仅如此,反而在丈夫和家里人心目中有了这样的好处,王熙凤真是意外之喜,越发得意了起来。家事上便越发地放开了手脚,合族上下无不称赞。 鸳鸯悄悄地把上下消息都告诉了贾母,笑着给她捶肩:“老太太好福气,二老爷这样正直,又这样清醒。表姑娘又这样肯为了老太太吃委屈。大奶奶、宝二爷和三姑娘又都这样安静懂事,并没有因此来大伙儿求情。二奶奶又是这样的能干——老太太,咱们终于能过个消停年了呢。” 贾母便拧她的脸,笑骂道:“你还在我跟前捣鬼!如今事情过去了,你跟我说实话,这个把罪名推给小厮的主意,是谁给你出的?是凤丫头还是三丫头?” 鸳鸯心里一惊,但看着贾母神色如常,便也放下了心,软了声气,求饶道:“奴婢不是存心要欺瞒老太太,事情闹成那样,奴婢委实不敢直接告诉您。大年下的,您身上本来就不大好,表姑娘头一回在北方过冬天,又不习惯,日日嚷不自在……” 贾母拍拍她,叹道:“我知道你心里是为了我。好孩子,这何尝不是救了我们贾氏一门呢?若是此事直直地嚷破了,颦儿知道是王氏亲手算计她,当场便能气过去。到时候,林如海知道了,还不定怎么恨咱们。就他现在的圣宠,你以为我们贾家惹得起?” 第四十二回 挣钱才是正经事 鸳鸯沉默下去,点了点头,低声道:“奴婢没想这么多,只是觉得到时候气坏了老太太,大家就别过年了。可是事渉太太,奴婢委实做不了主。所以去了三姑娘那里讨主意。”然后把贾探春的话一一转述。 最后红了脸道:“最后奴婢想差了,还谢三姑娘。让三姑娘说了我,说我打她的脸;又说,她姓贾,我姓金,这是为了她的家,她是应当应分的。如今奴婢不肯说给老太太听,只是因为此事说到底还是算计了二老爷和二太太,三姑娘一个做女儿的,若嚷嚷得众人知道了,难免会说她不孝。她这一片苦心,不是要白费了么?” 贾母也就不说话了,垂头半晌,才叹了口气,道:“我还以为是凤姐儿……不过也好,三丫头处事既周全,又存了三分善心。事情这样了结,已经是最好的了。若是落在凤姐儿手里,我只怕非闹出来一两条人命不可。” 鸳鸯当时潜意识里就没有想去找王熙凤,就是怕了这位心狠手辣的二奶奶,生怕她转身把罪名按在哪个无辜的丫头婆子身上,直接打杀了。既能立了她二奶奶的威,又能帮着王夫人抹平了这件事,还能不惊动贾母贾政就悄悄地过去…… 但是以王夫人执拗的性子,只怕无论如何都不会肯这样轻轻放过林黛玉,到时候,极有可能还把自己和琥珀都赔进去…… 鸳鸯不吭声。贾母也明白她的顾虑,命她去做别的,临出门,才交待了一句:“既然不想让人知道,那就以后也烂在肚子里罢。” 鸳鸯应了一声“是”,且出去了。 贾母这里自己歪在榻上,想到近些年来越来越愚直粗暴的王夫人,不禁摇了摇头。自己还能有几年?到得最后撒了手,王夫人成了这府里最大的,宝玉媳妇若好还好,若是差一点儿,只怕就斗不过她。世交们的情分一日比一日浅薄,那时候府里再乱起来,墙倒众人推,眨眼就是一场大劫啊。 贾母这里自己暗暗发愁不说,且说贾探春。 自从想要自己溜出门去邂逅外挂的计划告吹,贾探春就安安生生地开始做针线活去结好府上的各人。然后,却命了赵嬷嬷的儿子赵栓和小蝉的表兄夏铨搭伴,先把京城里的街道商铺摸了个差不离。然后都画了图送进来,自己只在灯下挑拣。终于有一日,被探春发现了一个好地方,竟是在一家绸缎铺子、一家成衣店、一间珠宝首饰店的左近,并没有任何可以歇脚的茶铺。忙令赵栓去看旁边可有合适的铺面。果然找到了一间,以前是也是做茶铺的,老板要回乡,所以要兑出去。 贾探春听了大喜,年后寻了个空儿,叫了赵栓的媳妇进来,亲自垂问。 这赵栓家的乃是第一次进内宅,手脚都没地方放,羞怯地脸通红。 贾探春便笑:“嫂子这样见外。我这处,嫂子以后只怕是要常来常往的,老这样害臊可不成。”又令待书递了个荷包给她:“过年时得的锞子,金银都有,嫂子带回去,有要赏小孩子的地方,也是个体面。”说着,又亲自递了根银簪给她:“还是第一次见你,权做我给乳兄乳嫂的贺礼。别嫌轻,以后慢慢来。” 赵栓家的红胀了脸,顾不得害羞,忙道:“看姑娘说的!不是姑娘,我就有大厨房的这份肥差了?如今家里宽裕了许多,我若是还嫌姑娘的赏轻,这样忘恩负义,我还成个人了?” 贾探春笑着点头,满意地看看赵嬷嬷,道:“妈妈的这个儿媳好。我也放心了。” 赵嬷嬷笑得见牙不见眼,连连点头,话也不会说了。 贾探春这才令闲人散去,又令翠墨守着门口去做针线。自己且细细地问那处空铺面的格局,又问:“铺子以前生意怎么样?可有些流氓地痞去捣乱过?店东出什么价?” 赵栓家的大约是对那个位置极为满意,满脸是笑:“位置极好的。我以前在那左近走动过,也见过里头满满都是人的盛况。店东说,生意是极好极好的,老主顾们多,只是他要回乡,无法可想了,只得兑出去。原本价钱喊得高高的,我们家那口子便气了,扬言去看别家。店东因急着回去,便软了下来。我打听了打听,似乎只有市价的八成。” 贾探春忍不住摇头笑道:“傻嫂嫂,你们被他骗了!” 因细细地说给赵栓家的:“这个地段,看似人来人往,都以为茶铺生意好做。但却守着京兆府,那一起子官衣儿小吏们必定常常去聒噪,原本能挣了钱的活计,也被这帮蠹虫害得赔了。若果然是个生意好的,他必定不愁兑。如何肯低于市价?能跟乳兄来回扯皮这样久的,要回乡了也许不假,但只怕烦心的事儿少不了。” “不过,我让乳兄去盘这个铺子,却并不是为了扯着贾府的大旗去挣钱。我实话跟嫂子说,这个铺子的本钱,乃是我本人的。而且,这件事情一概不能让家里的人知道。乳兄只要老老实实地做他的买卖,不卑不亢,便是有黑白两道来闹,我们只要行得正坐得端,并不怕那些事情。” “铺子仍旧卖茶。不用准备特别好的茶。高末、陈茶,随便有一些茶意就行。便宜就好。其他的,我自己琢磨了一些,万一,我是说万一有女客进了铺子,你跟乳兄说,不论她点什么茶,你都送一碗我做的那个。” 说着,却招手令赵栓家的近前,压低声音道:“我这茶铺不是挣钱的,乃是打探消息的——你把这话悄悄地告诉乳兄,旁的别告诉一个人,便连夏铨儿也说不得。明白了?” 她这样一说,赵栓家的除了对她更加添了敬畏,反而对茶铺的事情更有了底气,笑着答应:“奴婢必定好好地把姑娘的话一字不动地告诉赵栓。让他步步小心,莫坏了姑娘的事。” 贾探春十分满意她的表态,点头令她去了。转过头去叫了小蝉进来低低吩咐:“让你表兄看着赵栓,若是在外头打了贾府的旗号,不论他做的事情是好是坏,即刻进来回我。” 第四十三回 迎薛 两个人分头鬼鬼祟祟地去了,贾探春又叫了赵嬷嬷、待书和翠墨进来,明明白白一字一顿:“这件事情,除了这屋里的咱们这几个人,一个字也不能让外头人知道。” 赵嬷嬷咬着牙点头。 姑娘在给她的儿子找生路,她怎么可能去拖姑娘的后退?这件事情上,绝对没得商量。 待书和翠墨虽然没有什么切身的牵扯,却看着贾探春头一回如此肃然的态度,忙答应着说:“这两年已经把屋里打扫干净了。这屋里头的话,只要姑娘不想让它出去,它就绝出不去!若是有半个差错,姑娘要我们的脑袋!” 一向待她们极好的贾探春,却没有接她们俩这最后这句半真半假的玩笑,反而点了点头道:“很好。” 两个人自是心惊,对视一眼,低下头去,应了一声:“是。”又更加了三分小心。 又过了几日,赵栓、夏铨各自背了对方进来报给贾探春,竟都规矩得很。贾探春便吩咐了两个人,盘下铺子,修缮门面,择个吉日开业。 这边忙了不几日,忽然有一天人来请贾探春:“薛家姨太太带了哥儿、姐儿进京,已经在门口下车了。太太令姑娘赶紧跟着一起去迎接。” 贾探春立即坐下,令待书梳头,偏头忙忙地问传话的人:“老太太那里谁去告诉的?” 传话的人却低了头:“老太太正歇晌,太太的人没进了正房,宝二爷和林姑娘用了午饭也跟着老太太睡了……” 贾探春心中大笑,面上却蹙了蹙眉,抿抿嘴,才令她:“你快去吧,我这就好。太太令去哪里接?” 传话的人忙道:“姑娘一会儿跟着大奶奶吧。”说完就走了。 一时果到院中,见了李纨,竟还抱了兰哥,贾探春便瞪乳娘:“兰哥儿今天早起就嚷不想吃饭,你还不陪着他在屋里玩?年节刚完,天还这样冷,冻着他算谁的?回头老太太知道了,有的不是都搬在太太身上。你就替太太做祸吧!” 说得乳娘红了眼圈儿看李纨,李纨哭笑不得,忙令:“是我没想周到。你和兰哥儿回去吧,若是姨太太要看他,我再令人叫你。” 乳娘忙抱着贾兰回屋去,贾探春看着搁在她肩上的兰哥儿乖顺嬉笑的小脸儿,心里高兴,便忙令翠墨:“待书跟着我就行了,你去咱们屋里,拿些我前儿做的奶糕去给兰哥儿吃。只拿两块,多了防着他积食。” 李纨便瞪她:“每日每屋里一共就那么些牛乳,都被你做了小食给他吃。显摆你能耐,还是找让人说人家克扣咱们?多事!” 贾探春才不怕她,横一眼过去:“你管得着么?我乐意宠我侄儿,天王老子也别想拦得住。你算老几?” 这边王夫人自己整理好了,令人叫了她们俩,便一起迎了出去。 花厅外头的甬路上,果然见婆子媳妇引了薛姨妈和薛宝钗,带了丫鬟们进来了。 王夫人自从出嫁便没再见过薛姨妈,姐妹们暮年相见,不由得悲喜交加,扶着大哭了一场,方慢慢地令女媳们相见。 贾探春只溜了一眼保养细致、满头珠翠的薛姨妈,便留神去看薛宝钗,发现果然是个肌肤胜雪、珠圆玉润的年轻女孩儿,脸上表情谦恭有礼,挺直的后背却显得格外不卑不亢。 王熙凤也赶了来,笑着搀了薛姨妈,百般地亲热见礼,擦了泪,又细细地看了薛宝钗,方向薛姨妈笑道:“姑妈在家里便是最会保养的一个,如今看着薛妹妹这样上好的白玉一般,我竟就是个烧糊了的卷子!” 众人都凑趣地笑。 王夫人看了看天色,这才道:“我领你去见我们老太太罢?” 薛姨妈笑着点头,一派和气慈祥。 贾探春因挂在王夫人名下,好歹要做出个女儿的模样来,便上前陪着薛宝钗:“宝姐姐好,北方天冷,可还习惯?我瞧你斗篷薄薄的。” 薛宝钗便笑:“多谢三妹妹体贴。果然是冷。我母亲嫁去金陵几十年,都忘了这边的冷法了。还好是一路坐车,倒也不妨。” 贾探春便从待书手里把暖手套接过来递给她:“姐姐那边只怕也有,不过忘了拿。先将就着使我的,我捧着暖炉不冷。” 王夫人听见了,意外地回头看了看,笑道:“三丫头越来越懂事了。” 薛姨妈眉梢一动,也笑了,回头说了一句:“好孩子,谢谢你了。” 贾探春便做羞红了脸,低头道:“姨妈客气。” 王熙凤目光一闪,扶着薛姨妈的手便捏了捏她,凑趣笑道:“我们家探姑娘乃是老祖宗跟前的第一红人。姑妈不知道,连我都要隔三差五地请她一顿;不然的话,老太太一怒,我就现吃不了的亏。” 贾探春脸上更红,瞪了王熙凤一眼:“凤姐姐每日介欺负我还不够,当着姨妈还不放过我。太太你瞧她。” 王夫人很满意姑嫂二人在薛姨妈面前做了个母慈子孝的样子来给自己长脸,笑了笑,转头认真走路:“日日听你们两个拌嘴,我都惯了。瞧不瞧的罢。” 众人又笑。 进了院子,自然立即有人去飞报了贾母。贾母这才从榻上起身,便穿着家常的衣衫,令鸳鸯:“去那边碧纱橱把他们兄妹叫起来。” 所以当薛姨妈和薛宝钗进了房间,恭恭敬敬地给贾母行完了礼,正叙着寒温,贾宝玉和林黛玉才揉着眼睛走了进来。 贾母便宠溺地把两个人一左一右地抱了怀里,笑向薛姨妈道:“让姨太太看笑话了。我老了,越发惯得孩子们没样儿。他兄妹两个在那边歇中觉,是我令人不许叫他们。” 又推宝玉:“还不快叫人。” 贾宝玉这才和林黛玉忙走了下来,给薛姨妈和薛宝钗见礼。 贾母又问:“听得说哥儿也来了?在外头老爷那里罢?快叫进来我瞧瞧!” 王夫人便矜持笑道:“听得说,见了老爷了。琏儿引着去见大老爷和东府里珍儿了。” 贾母笑道:“那就暂且这么着吧。如今进了京,见的日子有呢。哦对了,你可吩咐了席面,今晚你权当是我,去好好地替你妹妹接风洗尘。” 薛姨妈忙道不敢。 王夫人却听出来这是贾母在逐客,只得满面笑容地站了起来道:“正要请她们暂做梳洗,去吃些热汤热水。” 贾母笑着点头,端茶送客。 第四十四回 低段位结好 贾宝玉和林黛玉都有些目瞪口呆。 便是前儿江南老亲甄家派了几个下人过来送礼请安,贾母也拉着说了半日的话儿。如今天还大亮着,怎么就把薛姨妈和薛宝钗都逐了出去了。 两个人面面相觑着往外送客。 贾探春却知道贾母心里不待见王夫人,所以捎带着也看不上薛姨妈的皇商身份。但总归不好闹得太难看,出了门便笑道:“太太,我瞧着宝姐姐实在是好,我那屋子又宽敞些,我请宝姐姐去我那边梳洗可好?毕竟几千里路来了,一路风尘仆仆的难受,赶紧去换身衣裳的好。” 王夫人因为贾母当着薛姨妈不给她做面子,心中正恼怒,闻言不由得松了口气,含笑点头:“行啊。我那边没有小女孩儿的行头,正要让你去照应你宝姐姐。” 贾探春嘻嘻地笑:“是太太赏我面子。”然后就拉着宝钗去自己的屋子,却还不忘回头对宝黛二人说,“二哥哥林姐姐,老祖宗跟前儿没人呢。你们不回去?” 王夫人哦了一声,忙道:“正是这话了。很是不必一窝蜂地都跟了去。珠儿媳妇,你跟着我来帮着服侍你姨妈。宝玉和林姐儿先回去陪老太太吧。等会儿席面备齐了,我使人来叫你们。凤哥儿也暂时去忙,厨房那边好了你告诉我。”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笑吟吟地道别,各自散去。 走到王夫人门前,贾探春又给薛姨妈行了礼道别,笑道:“姨妈放心,一会儿保准还您一个清清爽爽的宝姐姐!” 薛宝钗轻笑,使了眼色令自己的丫鬟莺儿抱了自己的包袱跟上。两个人便到了抱厦厅贾探春的屋子。 贾探春一路走,一路给她介绍:“那边是珠大嫂子的屋子,兰哥儿今早起不舒坦,大冷天的就没敢让他出来。我这屋子左边是二姐姐迎春,右边是四妹妹惜春。今天因大嫂子要照看兰哥儿,我们便放了假。二姐姐过去望候大老爷,四妹妹回了东府去给她嫂子请安。所以这会子都没在。想来知道你们来了,晚间肯定就都回来了。” 既介绍了人,又解释了为什么今天没见着。薛宝钗心里对贾探春的评价轻轻地往上提了一提。 待书在后头安静地跟着贾探春往前走,莺儿几次探头儿看她,她都只是微笑,却并不肯轻易开口。 待到了门前,待书忙上前打起帘子,扬声道:“姑娘请了薛大姑娘过来梳洗。小蝉端水去,翠墨吹熨斗来。” 赵嬷嬷忙带着翠墨小蝉先来给薛宝钗见了礼,然后就各自去忙。 贾探春便令待书:“快先去给宝姐姐倒一碗热茶来。就用咱们最好的茉莉花儿。” 这茉莉花茶乃是京城平民家庭最常饮用的茶,在公爵府内却显得有些上不得台面。待书答应了一声,面上微微发红地下去了。 莺儿在旁边,就微微撇了撇嘴——还不如自己的常例茶呢! 薛宝钗看了她一眼,笑道:“这个丫头是从小服侍我的,很是放肆。”又对莺儿认真道:“如今咱们是在姨妈家做客,三妹妹是我的姨表妹,这是最亲的了。你要拿她当我,可知道了么?” 莺儿这才忙收了骄矜,换了恭敬神色,深深万福下去:“三姑娘恕我无礼了。” 贾探春一脸莫名:“宝姐姐,你没怪我招待不周,怎么反而教训起自己的丫头来了?可是我哪里做的不对了?” 薛宝钗一愣,忙笑道:“我这也是白嘱咐她一句。她当了真,怎么妹妹你也当了真的?” 贾探春这才笑了,见待书果然端了最上等的茉莉花茶来,点头笑道:“宝姐姐未必吃过这种茶,快尝尝。” 薛宝钗还没见着茶汤,便先闻见了一股淡雅浓郁的茉莉花香,不由得惊讶起来:“这茉莉花茶做不好,极容易就香得发腻了。三妹妹你这可是进上的贡品?怎的如此清雅?我闻着,竟是比我吃过的所有茉莉花茶都要好。” 贾探春满脸是笑:“你是贵客,远道而来,又颇见过好东西。我既然敢请你来,又敢班门弄斧,怎么能没有两手绝活儿?宝姐姐快吃一口试试。” 薛宝钗轻轻地端了盖碗,揭开盖子,先仔细看了看汤色,轻轻凑近了闻了闻,面露欣赏,轻轻地抿了一口,细细回味,笑着赞叹不已:“真格的,是我吃过的最好的茉莉花茶。” 贾探春就笑着看了待书一眼。 待书会意,笑道:“薛大姑娘不知道,我们姑娘闲常最喜欢弄这些吃喝。这是上月为了过年,才琢磨出来的。我们老太太都说好呢。太太那里也有,不定薛姨太太这会子也正尝着呢。” 薛宝钗不动声色地打量她的房间陈设,发现都是中规中矩的物件,甚至比寻常闺阁女子的陈设还要少了许多。心中忍不住对贾探春的评价又提高了一层——守着这样环境过日子,已是个不役于物的心性,竟还能天真烂漫地精心放在饮食上,可见绝不是个俗物。 一时小蝉回说水好了,待书便同着莺儿一起伺候着宝钗去洗澡。 待换好了衣衫回来,翠墨便上来笑着邀莺儿一起去给宝钗的衣裳抖灰,莺儿迟疑片刻还是跟去了。却见小蝉另准备了水,笑嘻嘻地告诉她:“姐姐也洗洗,我跟翠墨姐姐去收拾宝姑娘的衣衫。”莺儿顿时大为感动,连忙道谢不已。 这边待书帮着宝钗绞干了头发,又垫了巾子让她放在熏笼上烤了烤,待完全干透了,才笑道:“好了。奴婢先给您挽个简单的?儿,等一会儿莺儿妹妹回来再给您细打扮吧。” 宝钗只觉得待书服侍得极好,含笑点头,向着在一边写字的探春笑道:“你这丫头可真是心灵手巧,我看竟比莺儿强远了。” 一语未了,莺儿掀了帘子进来,正听见这话,便撅了嘴。 探春一气呵成写完一幅字,方拿着笔看着她主仆笑:“是我让翠墨拉了莺儿也去梳洗的。总归一会儿才去吃饭,让她偷个空也舒爽舒爽。” 第四十五回 接风宴 这里翠墨抱了宝钗和莺儿换下的衣服回来,笑道:“这是薛大姑娘的,我都抖了灰,喷了水,熨过了。莺儿姐姐拿回去再仔细洗吧。这一包是莺儿姐姐的。我也都收拾了一下。” 薛宝钗这才察觉,忙问:“莺儿换的衣裳是谁的?” 翠墨嘻嘻地笑:“不巧,待书姐姐的衣裳都长大,莺儿姐姐穿的是我的。都是新衣裳,还没上过身呢。姐姐别嫌弃。” 薛宝钗便向贾探春道谢:“细心若此,真不愧姨妈多番提及,说你在姐妹中出类拔萃。” 贾探春自然知道她是随口的人情,便笑着谦逊了几句,又问:“妈妈呢?” 赵嬷嬷忙进来,行礼道:“太太那边,姨太太梳洗完了,正叫姑娘和薛大姑娘呢。” 贾探春也不再多话,只管请薛宝钗一起走,随手自己拿了猩猩毡斗篷披上,令待书:“把我那件狐狸皮的给宝姐姐。” 这黑狐狸皮对襟褂子乃是贾母所赐,所以贾探春格外珍视,一冬天除了除夕祭祖,竟是数得着的穿了几回而已。这次却面不改色地令她们拿出来给薛宝钗,待书等人都心内诧异,却也只有垂手称是。 薛宝钗一看这件大褂的料子,便知道只怕是贾探春最好的衣裳了,心内更加警醒,知道这位三姑娘只怕是特意向自己示好,温和道谢,多的话却不肯再说。 莺儿穿着翠墨的衣裳,只觉得比自己的料子粗糙,却胜在贴身暖和,便悄悄笑着跟翠墨好好道了谢。翠墨笑嘻嘻地摇头,觑着贾探春和薛宝钗正说话,从腰里摸了几粒奶糖出来,趁人不注意塞给她,附耳低声道:“你还得先伺候,赶紧偷偷吃了,垫垫。” 莺儿紧紧地拉着她的手,瞬间当她是了自己的亲姐妹,使劲儿摇了摇,忙忙地跟着走了。 一行人到了王夫人的院子里。就在偏厅摆了一大桌,王夫人带着李纨、王熙凤、贾宝玉、贾探春,招待薛姨妈母女两个。又笑道:“他姨爹留了蟠儿在外头吃饭,琏儿他们小哥儿几个作陪。你不要管。” 薛姨妈便笑着点头:“都听姐姐安排。” 这边还没开席,那边贾政便命人来对王夫人说:“姨太太有了春秋,外甥年轻不知世路,不如休去,便住在府里罢。咱们家东北角上还有一处院子,叫做梨香院的,正合适给姨太太住。” 说完了,人刚出院子,贾母这边也派了琥珀来说:“请姨太太就在府里住下,大家亲密些。” 王夫人只觉面子上十分光辉,便笑着看薛姨妈。 薛姨妈本来就想要在贾府住下,一则有王夫人照应,自己和薛宝钗不必操心柴米油盐的来去;二则儿子实在是太肯闯祸,有贾政管着,也能收敛些。忙笑着点头:“既蒙盛情,敢不从命?” 一时背了人,又悄悄地告诉王夫人:“一应供给全免,方是处常之法。” 贾探春却眼尖,瞧见了两个人说悄悄话,便一笑低头吃菜。 薛宝钗分明看见,心里便有些不快。然不过三息,贾探春便擎着杯子笑着敬她:“宝姐姐,你这下可在我们家住长了。我们又多了个好姐姐,真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 贾宝玉灯下看美人,越看越觉得薛宝钗艳丽,早就有些发痴。被林黛玉狠狠地瞪了几眼才作罢。贾迎春和贾惜春果如贾探春所说都赶了回来,当下笑着跟贾探春一起举杯,庆贺薛宝钗留下。林黛玉百般不情愿,却也只好拿了空杯比划了一下子。 这边吃罢了饭,王夫人和薛姨妈当夜便要连榻夜话。王夫人便欲让薛宝钗去李纨房里休息。贾探春笑着邀她:“宝姐姐,算了,大嫂子那里有兰哥儿。委实不方便。你还是跟着我走罢。” 薛宝钗觉得这话有理,便笑着点头:“一客不烦二主。我还去闹你好了。” 王夫人眼看着薛宝钗对贾探春另眼相待,心中虽然不满,也只得夜里多多叮咛妹妹罢了。 不过一两日,梨香院便整理了出来,除了薛姨妈和薛宝钗随身的丫鬟和带来的两房家人,梨香院原先的粗使丫头婆子便都留了下来继续洒扫。 贾探春听了,挑眉而笑,转身告诉赵嬷嬷:“您跟杏儿姐说,让她不要告诉一个人是您的女儿,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指着她帮我的大忙呢!” 事情过去那么久,王熙凤也早就忘了当年曾经随手把赵嬷嬷的女儿塞进了梨香院,如今竟成了贾探春的眼线。 不得不说,薛姨妈母女两个的确很会做人,家底儿厚实,手里该大方时又绝不会有半分的犹疑,很快便令贾府众人交口称赞。 尤其是薛宝钗。 今上降恩,令诸仕宦名家之女也跟着采选,可令充入才人赞善之职,给各公主郡主入学陪侍。所以她是进京备选的。 她本就生得肌肤莹润举止娴雅,当日其父又极爱,亲手教她读书。父亲去世后,她见哥哥只是一味地胡闹,家里的事务也帮不上甚么忙,便留心家务,替母亲分忧。是以其见识心计,实在是高过她那个外号呆兄的哥哥十数倍。 这样的一个女孩儿,在贾府这一群天天只知道读书写字针线的天真女儿中间,显得格外令人瞩目。偏薛宝钗又亲厚和气,待人便是三分笑。都是亲戚,跟林黛玉的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比起来,竟是大得人心。 即便不喜欢王夫人的贾母,也不得不对着人赞叹说:“这宝钗丫头真真是个最难得的孩子。” 鸳鸯便笑着偷偷地挤对贾母:“瞧瞧,比林姑娘会写,比三姑娘会说,比宝二爷懂事——您当初还想着吃顿饭就赶人家走。真赶走了,谁天天地过来变着花样儿地讨您的好儿?” 贾母横她一眼,哼道:“我有三丫头!虽然如今被她说尽了那些话,可是我的三丫头能给我做鞋,她能么?不过是嘴上的好儿,我可不稀罕。” 第四十六回 中段位结好 薛宝钗自从搬去了梨香院便与贾探春保持了距离。只当她是迎、惜姐妹一样。贾探春也不恼,只是仍旧笑眯眯地跟众人相处。 只是多了薛宝钗和林黛玉两个才女之后,李纨这课程便没有法子再给贾府三姐妹读了。迎、惜虽然可惜,但因常用的字早已学完,诗经、四书也已经粗粗读完;依着李纨,便要开始上女四书了,贾探春正不喜欢。而迎春酷喜着棋,惜春又喜欢上了画画,自自然然地便也就不上了。 从此,贾探春正式进入自学阶段。李纨也就顺势回了自己的房间,偷偷地开始自己给贾兰启蒙。 而众人每日凑在一起,有人提议看一会儿书时,便各自捡一本喜欢的书,安静地自己读,遇有自己不懂的,才向着李纨或者钗、黛请教。 这一番接触下来,贾探春深叹这两个主要人物的设定曹公做得太好,果然一个是先天的灵窍,黛玉便是看书,也只捡着自己爱看的看,其他的,却未必肯深入钻研——只是她太过聪明,凡看过的书,竟是就能记得个十之八九。而宝钗虽然也聪慧,却完全是后天的勤奋。按照莺儿的说法,她从四岁认字,五岁提笔,先薛老爷如获至宝,便令她天天跟着自己去书房看书不说,还每日布置功课。是以薛宝钗长到今年一十三岁,竟已经把薛家的内外书房都看遍了!看遍了!这是什么概念? 贾探春得到这个消息之后,十分诧异,笑了笑:“难怪了。” 待书和翠墨都看着她发呆。什么难怪? 贾探春的眼神飘向贾母的院子,只是不知道,自家的那位并不那么喜欢旁人多读书的祖母,听说这位薛大姑娘竟是如此渊博时,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尤其是,这渊博是用来笼络、威胁旁人的时候。 贾探春不再靠近薛宝钗,但也并没有跟她疏远,仍旧是照一开始待她。 林黛玉终于觉出来了薛宝钗在贾家的地位跟自己很是不同,哪怕是小丫头们,也更喜欢去接近宝钗。她心里不高兴了,便拿宝玉出气。而贾宝玉自然是甘之如饴。 贾探春看着好笑,想了想,又令人把自己新做的玫瑰花和以前做的茉莉花茶一起,各包了一包,令翠墨悄悄地给了紫鹃。 谁知紫鹃前脚儿给了林黛玉,林黛玉虽然跟贾探春道了谢,却后脚儿就拿了出来招待去她那里玩耍的姐妹们,又含笑道:“这可不是我们家的好东西,这是三妹妹特意送了给我的。只是太香了,我吃不太惯。又不好辜负了她的心。且请大家一起替我都吃了罢。” 贾探春知道这就是再一次拒绝自己的示好了,罢了。摇了摇刚从箱笼里拿出来的扇子,笑着对众人道:“天气一天一天地暖起来了。果然这个茶有些不应景儿了。明儿我做黄精果饼大家当点心吃着玩。” 贾宝玉一听这些新鲜吃食便眼睛发亮,忙笑问:“三妹妹总有些有趣的食谱。只是这黄精却不易得。” 贾探春微微笑:“什么好东西?放心,少了谁也少不了二哥哥的。” 贾宝玉拍手笑道:“我自然知道的。这黄精最是延年益寿、补养身体的。到时候,林妹妹就能多吃些了。” 林黛玉且转头去问惜春在画些什么。 贾探春深知其意,心里微微叹息,也明白自己在林黛玉眼中是彻底的俗了。索性便不理她,转向薛宝钗:“宝姐姐,你能吃么?倘若没有什么忌口的,我可就去做了。” 薛宝钗却笑得格外有趣:“我家就是开药铺子的,你且问我吃不吃黄精?” 贾探春一愣,掩了嘴笑:“我这可真叫班门弄斧了!这已经是第二遭儿呢!”顿一顿,却干脆笑着道,“这可正好了,天上送来的好处!好姐姐,你让你家伙计给我弄些新鲜真的来吧?省得拿了来我还得自己挑拣。” 薛宝钗笑眯眯地歪头看她:“哦?这倒没什么不行。不过,我得分一半。” 贾探春这下子真的爽朗笑了起来:“这个话说得正好。就该如此。宝姐姐出东西,我出力气,做好了请上下人等都尝尝,便算咱们俩请客了,如何?” 薛宝钗欣然应诺。 众人都笑,黛玉更是嘲笑道:“这两个人,可算市侩到一处去了。” 探、钗二人都听见,却没有一个跟她分证的。林黛玉哼了一声,且去跟李纨说话。 当下散了。 薛宝钗走了几步让过旁人,便跟着探春回了她的屋子,笑道:“怎么这样爱做这些东西?” 贾探春看着她雍容气度和怜悯眼神,便知道她在想什么,干脆便做了一丝窘态出来,且不答话,令待书:“你带莺儿去玩吧。我们姐儿两个自在说会子话。” 待书答应了出去。莺儿且高高兴兴地去寻翠墨,两个人凑在一处唧唧哝哝个没完。待书看了笑,干脆去了廊下坐着,低头认真做针线。 这里贾探春便顾左右而言他。 薛宝钗看着她,眼神大有深意:“我听姨妈说,你每个月的月例银子并不多,却时常弄这弄那地孝敬老太太和太太奶奶们,你哪里就够用了?” 贾探春被这一句说得红了脸。 其实薛宝钗一丁点儿都没说错。她自己的月钱的确是不太够用的,这也是她为什么急着让赵栓出去开铺子的缘故。如今她手里正在用着的,乃是赵姨娘给她的私房银子。 薛宝钗轻轻地喟叹了一声,愁眉低头:“你们家人太多,事情多,话也多。我姨妈那里,毕竟对你姨娘……” 贾探春连忙打断她,笑道:“太太待我是极好的。何况还有老太太疼我。我只是自己没什么能孝敬长辈们、能跟姐妹们玩的,自己又贪嘴,所以才常常弄这些。宝姐姐不要多想。” 薛宝钗微笑着点头,道:“我来了这几日,也知道你的性子,乃是我们之中最刚强的一个。所以今日你大大方方地跟我要黄精,我就大大方方地跟你要果饼。并不是要挟恩,乃是敬佩你的人品。” 贾探春的眼圈儿跟着这话就红了,低头道:“宝姐姐能这样做,才是我第一个知己。我心里深谢姐姐看得起我。” 第四十七回 如此天分 薛宝钗心满意足地去了。 第二天下午,大批的鲜嫩、上品黄精便送了进来。贾探春立即亲自挽了袖子,带着待书翠墨和小蝉下厨去捣弄。不仅做了果饼出来,甚至还熬了新鲜鸡汤、泡了黄精枸杞酒。酒品自然是留下等日子时机。其他的却一一地送了去各处,待书和翠墨每一处都认认真真地明白说:“这是薛大姑娘和我们姑娘自己做的小食,给太太奶奶们尝鲜。” 贾母处,探春亲自带了人去孝敬,满面堆笑:“老祖宗,你尝尝,我跟宝姐姐一起制的。” 贾母却早就听宝玉说了有新鲜东西吃,笑得合不拢嘴,忙令拿来尝,讶然点头,赞道:“我们三丫头一向在这个事情上有天分。果然的,没砸了自己的招牌。” 众人大笑。 贾探春红了脸,却强撑着笑道:“我管它是什么天分,只要是天分便好。老祖宗喜欢,便比春暖花开都强。” 贾母喜得一把抱了她在怀里,边拍边晃:“祖母有这么个亲孙女,也是个有福的。”说着,又对一起坐着的薛姨妈道,“不然,你们去外头打听打听,谁们家老太太现在还能穿到孙女儿亲手做的鞋?吃到孙女儿亲手熬的汤?偏我就能。这不是福气是什么?” 薛姨妈笑得慈和,看探春的眼神便也满是暖意:“正是呢,老太太有福气。便是我姐姐也说,她这个女儿比儿子强远了。” 转过脸来,鸳鸯却悄悄送了一包银子给贾探春:“老太太说,爱吃姑娘做的东西。可别因为短了银子就不做了。还说,要前日那梅花糕、茉莉茶,还说要吃更新鲜的东西。” 贾探春拉着鸳鸯的手,忍了半天,还是落了泪,忙擦了,笑着点头:“老祖宗最疼我。我最知道。我也最疼老祖宗。便是立时要了我命给老祖宗,我也是高兴的。” 鸳鸯沉默下去。回去把话说了,忍不住自己先红了眼圈儿,转过脸去擦泪。 贾母心里正感慨,看她这个样子,不由得笑:“她都没哭,你又做什么这样?” 鸳鸯只觉得自己越擦眼泪越多,哽咽着回贾母的话:“我是想起来三姑娘就伤心。她算咱们府里小主子里最聪明能干的一个了,偏又是个庶出的。不仅二老爷不好疼她,便是老太太疼她,也不能太过明显。饶这么着,府里头嚼舌头的上上下下一大群。她可是害了谁还是碍着了谁?可不都是无妄之灾么?若不是去年她自己下了死力气弄走了赵国基,现如今只怕一个赵姨娘就够她难堪的。可是她又何辜……” 鸳鸯说得乱,贾母却听得明白,叹了口气,问她:“你老子娘还好?” 鸳鸯一愣,忙低了头,含泪道:“娘摔了腿。亏得三姑娘之前发了话,赵国基跟家里走得近,如今特意寻了个小丫头子来照顾我娘。我爹来信让我嫂子回去,我哥哥死活不肯……” 贾母沉了脸色:“大约不仅不肯,还挑唆着让你辞了差事回去,好仗着我疼你,额外赏家里银子,是也不是?” 鸳鸯抽抽搭搭地哭着便跪了下来:“奴婢不要银子……” 贾母冷笑一声,道:“这是看准了我离不开你,所以跟我要价儿呢!”当即命人:“去,给老宅去信儿,鸳鸯的娘摔了,传个好大夫去看,一应饮食药费都算我的。” 然后亲手拉了鸳鸯起身,给她擦泪,道:“你别管。我保你娘没事儿。” 鸳鸯点点头,低头半晌,方道:“老太太,我哥哥再不像话,也是我爹的儿子。我爹尚在,我不能……” 贾母深深点头:“你放心。我都知道。这件事情,我自有主张。便是我下一刻便死了,死之前,我也一定安排好了你!” 一句话,惹得鸳鸯扑在贾母脚下又是大哭一场。 贾母把她拉进来,不禁有些恍惚——这一个,究竟是自己的使唤丫头,还是那个庶出的孙女儿…… 贾探春得了贾母这样的盛赞,家里下人奉承得更加殷勤。 王夫人只得私下里再三再四地警告自家妹子:“那个丫头便当着老太太也不怕我的。让宝丫头离她远些。真吃了亏,不划算。” 薛姨妈答应得好,转脸却对女儿说悄悄话:“你姨妈这些年果然是老了,竟有些糊涂了。那是个女儿,明日嫁人还需得她点头。怎么就敢真的谋算她了?难道你贾家姨爹还有胆子休了你姨妈不成?我看那丫头是个苦命的,心灵手巧,心高气傲,偏又没有那个根基出身。你这个时候帮她一把,她能感激你一辈子。” 薛宝钗深以为然,便开始渐渐地跟探春亲近。手里但凡得了什么好东西,也总想着分探春一些。只不过四月里半个月,便送了不知道多少好东西给探春。 贾探春却没有看在眼里,反而令人去大厨房问:“有没有才生出来的鲜笋?” 大厨房忙道有,便要给贾探春搬走。探春忙道不必,传了厨房的头儿来,亲自嘱咐:“我知道你们的习惯是烧肉。晚上给老太太做,不要那老的,只要刚挖出来的最新鲜的,不要用肉,只烹饪鲜笋,素着,烧火却不许用柴,去咱们家院子里找竹林,扫了竹叶去做。保你得个头彩。” 厨娘大喜,忙回去照法烹制,晚上亲自捧了去给贾母:“这是鲜汤春笋。” 贾探春便在一边笑:“俗气。老太太,这道菜,叫做傍林鲜。应当在竹林边上,现挖笋,现吃,才最应景儿。如今只好借个名儿吧!” 薛宝钗便在旁边摇扇子:“哦,这便是文与可那道傍林鲜了?当年他做太守,正煮笋吃饭,却收到大苏的信,调侃他说:想见清贫馋太守,渭川千亩在胃中。笑得文与可喷了一桌子饭。可就是这个了?三妹妹真是雅致。” 贾母听了,笑着尝了一口,赞叹不已,笑着让众人:“你们也尝尝,果然鲜嫩可口,晚间吃,不腻,又开胃口。”说着,竟多吃了半碗饭。 众人便又笑探春:“你这天分好,能哄着老太太天天这样吃,我们挨个儿谢你。” 注:黄精果饼与傍林鲜的出处亦在《山家清供》 第四十八回 自己找死我成全你 贾探春恢复了往日的状态。不紧不慢地读书写字做针线,一两个月给众人做个新鲜的菜羹小食出来。 倒是有一件事成了例,那就是贾母穿的所有的鞋子,从睡鞋到家常便鞋,到外头走路的绣鞋,甚至于大朝会时该穿的高履,都出自探春一人之手。一向管着贾母从头到脚衣饰的鸳鸯也试图让她老人家试试旁人做的,甚至是偷偷地亲手做了换了探春做的下来。但贾母几乎是一上脚就嚷不舒服,让鸳鸯也无奈了,只得趁着贾母心情好时抱怨两句:“您老人家这才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贾母难得的脸红,笑着令人去给探春道辛苦,又被探春连嗔带怪地赶了出来。 其间又有宁府请去赏花,众人吃酒玩笑。贾探春也并没有放在心上,反倒是转眼听得说王夫人的远房宗亲上了门,她心中一动且去打听,才知道刘姥姥竟是来了又走了。呀,难道上回去宁国府吃酒那次,便是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那一回么?呵呵,那岂不是他和袭人已经成其好事?嗯嗯,既然刘姥姥走了,那周瑞家的就该来了罢? 果不其然,自己和贾迎春刚摆上棋盘,那周瑞家的便走了来送宫花。 贾探春知道她是顺路,并没有什么三六九等之分,但这顺的委实有些过分。因先按住了迎春的手,笑着问道:“周嫂子,你做什么去了姨妈那里?” 周瑞家的从凤姐儿处知道许多贾探春的事迹,虽然心里一直并没有真心拿探春当个人物,却仍旧还是提起了三分警惕,因忙陪笑着周全答话:“我是去回太太的话。因太太在那边,便走了去。得了这一趟差。” 贾探春点了点头,笑问:“那你必是先到老太太院子里给林姐姐送的。林姐姐和二哥哥在做什么呢?” 周瑞家的便是一愣,笑容尴尬起来:“我顺路先来了这里,还不曾去老太太那边……” 一听这话,连贾迎春也不赞同地看着她,温和道:“周嫂子,林姐姐是外客,但有东西先尽着她,这是我们家待客的礼数。心里拿她当自家姑娘使得,但若是这种礼节上也因此疏忽了,说起来,旁人可就该怪我们姐妹轻狂了。” 周瑞家的满面通红,因是一向软弱的贾迎春,便忍不住顶撞了回去:“不过是几支宫花,先送不先送的,都是一样的花儿,谁还敢争不成?” 贾探春心里十分知道她仗着是王夫人的陪房就目中无人,但面上还是做了极度愕然的表情出来,失声道:“周嫂子,你这是在跟二姐姐说话?说的是林家表姑娘?” 被她这样一嗓子嚷了出来,周瑞家的顿时又气又急,紫涨了脸,下意识地瞪起了眼睛:“三姑娘别急着给我按罪名。我不过是回二姑娘的话,哪一句错了?” 因贾探春前头的声音并不算小,周瑞家的又想要镇住她,音量自然也就调了上去。 贾探春当时便不说话了,也红了脸,低头看自己手里的棋子。却偷偷地给待书使了个眼色。 待书立即上前一步,声音更大了起来:“周瑞家的,你再得意也是个下人。你就这样跟两位姑娘嚷嚷?说你一句儿都使不得?你当自己是谁?不过仗着是太太的陪房。这一年连个正经差事太太都不肯派给你,你还当自己是哪尊神佛不成?我告诉你,你今日不好好地给姑娘们赔了罪,咱们就老太太跟前去说!” 贾迎春好性儿,被周瑞家的顶撞了也只是叹口气摇了摇头,她的贴身大丫头司棋却是个最泼辣的,见待书都敢说话,自己自然不甘示弱,也往前走了一步,冷笑道:“周嫂子,你欺负你们姑娘我不管,我且问问你,谁给你的胆子,敢来欺负我们大房的姑娘了?我们便吃,也吃不着你们家的饭菜,哪怕你是这府里的大管家,也该睁开眼好好看看,你刚才在说谁!?给我们姑娘赔礼!若不然,咱们也不必惊动老太太。我就回去禀了我们大太太,请她老人家直接去寻二太太说话。想必到时候,你就知道到底是谁敢争谁不敢争了!” 这一下,周瑞家的立刻变了脸色,急忙退后半步,垂下了眼帘:“司棋姑娘这话儿说的。我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欺负姑娘了?这不是想我死么?我绝不敢。” 素云刚听见吵嚷,便推了歇中觉的李纨醒来。李纨随手绾了头发便走了出来,正好听了个全套,叹口气摇摇头,却跟刚才迎春的做派一模一样,只得开口分解:“罢了。都安静些。大中午的,老太太睡着,太太那边正跟姨妈亲热。为了姨妈一点好意,你们反而闹得沸反盈天的,打量着哪一个能有好果子吃?” 贾迎春和贾探春都站起来肃手低头听着,反而是周瑞家的歪了头看向别处。 李纨心里便添了三分气,指向周瑞家的话就没寻常日子里那样随和了:“周嫂子,我是太太的儿媳,你是太太的陪房,咱们俩算一个辈分。论理我没那个资格问你的话,但如今这事儿如果闹在太太面前去,只怕就小不了了。你自己来跟我说说,你刚才跟姑娘们是为了什么吵起来的?” 周瑞家的立即抬起头来,大惊小怪:“大奶奶,你可别这样给我扣罪名,我一个下人,我敢跟姑娘们吵架么?不过是二位姑娘问话,我回话,姑娘们不满意,我分辩了一句。这二位副小姐就急了,长篇大论地挤对我,说得我好像是天下第一大恶人,立意就是要挑拨得大房二房不合一样!” 李纨连连点头:“是。你是不敢跟姑娘们吵架。你这开口就先给我定罪名的本领,也是一等一。我嘴笨,也吵不过你。”说着便气得伸手摁住了心口,转身道:“素云,去请二奶奶来。我不是管家奶奶,终究管不到她这天外之人的头上。” 周瑞家的翻了个白眼,站在那里,手里无意识地撕扯着盒子里的宫花。 贾探春分明看见,却摇头阻止了周遭一圈儿人的提醒。 呵呵,刁奴!我今日如果还收拾不了你,我便不姓贾,跟你姓周! 第四十九回 你主子是哪位? 因贾琏下午还有事便先走了,王熙凤正懒懒地躺在床上歇息(注1)。平儿面色不虞地走了进来,附耳把那边的吵闹说了,又低声抱怨道:“上回不就是她儿子闹的?一座荣国府都没得了安生,老爷和二爷那样冷淡地看了奶奶许久。不是奶奶又勤快又能干,这会子早就吃了瓜落了。这刚几天?她就又疯了。擅自带了个穷亲戚来不说,还跟大奶奶二姑娘三姑娘闹成了这个样子!这可让人怎么救她?” 一中午的好心情瞬间变成了一桶冰水。王熙凤冷哼一声,道:“救她?我为甚么要救她?为了一个失了势的陪房,得罪大奶奶、大太太和老太太?我又没疯了!”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招手令平儿:“我先去拖延着,你赶紧去梨香院找太太,把事情都说了,直接请太太的示下。” 平儿答应一声,连忙飞快地去了。 王熙凤这才令人理妆,然后慢慢地走去了那边,见了周瑞家的,便先嗔道:“几枝花儿你也能送出祸来。早知道还不如让金钏儿去送,好歹不像你这么没规矩。” 周瑞家的见她一上来先派自己的不是,却又把事情轻轻带过,便知道这是凤姐儿一贯的伎俩,自己应该会被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便忙恭敬了神情,屈膝行礼:“是。我办事不力,请奶奶责罚。” 李纨却不肯让她,没好气地看着凤姐儿道:“我可告诉你,今儿不是我一个人受气,迎丫头和探丫头被她一个人骂了。你且看着办!” 周瑞家的噗通便跪了下去,举着双手大喊“冤枉”,嚎啕大哭起来:“奴婢虽不是贾府的家生子儿,却是王府的。几辈子的世仆了,焉能不知道尊卑上下?便借奴婢个天作胆,奴婢也不敢顶撞主子啊!”又冲着王熙凤磕头不迭,“二奶奶,奴婢是你常使的人,你是知道奴婢的。奴婢平常虽然浮躁些,但绝对是忠于主子的,主子说一,奴婢绝对不敢说二。” 王熙凤的脸色便是微微一凝。果然的,周瑞家的比旁人确实使得更加顺手一些…… 贾探春在旁边坐着,早就托着腮帮子看热闹,见王熙凤竟被她这番夹枪带棒的话说得动了心,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问了一句:“周家的,你主子,是姓贾啊,还是姓王啊?” 这话问得诛心到了十分,就连王熙凤,瞬间也变了脸色! 贾探春看着周瑞家的脸色一点一点地苍白下去,笑眯眯地拿着棋子敲了敲棋盘,道:“你跟我们吵了这么半天架,一个大奶奶,两个姑娘,都在这里,也没见你的膝盖腰背弯上一弯。凤姐姐来了,你噗通一声便跪下了……” 王熙凤听到这里,简直恨铁不成钢,狠狠地瞪了周瑞家的一眼。 贾探春笑着把手里的棋子扔回了棋盒,站了起来,竟是拉上了贾迎春,又笑着邀李纨:“大嫂子,二姐姐,我那里有早上才酿好的酒酿,走,去尝尝我做的点心去。” 然后回头笑对王熙凤道:“琏二嫂子,我们呢,都是姓贾的,委实管不得她。还是你合适,你才是她正经主子。忙吧,地方让给你们,慢慢聊。” 说着,竟是手下一用力,拽着两个人扬长而去。 王熙凤本来打算等自己坐下了,再一通声色俱厉给周瑞家的定了罪名,直接令人拉下去打板子,也就是了。谁知道,周家的一番胡闹,惹得这好几月都已经不怎么说话了的贾探春亲自出了手——她一出手,什么时候事情能够善了过了?! 万般无奈地坐在了桌边,看着地上跪着的体若筛糠的周瑞家的,苦笑着说了一句:“你说说你,既有如此,何必当初?” 周瑞家的便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爬过来拽着王熙凤的裙角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起来:“二奶奶救我。我并没有说什么,一句话而已。她们上来就扣我的帽子,我急了,口不择言,就直接驳了回去。谁知道她们就揪着不放了……” 王熙凤心里可惜自己新上身的金丝红地绣彩凤云锦裙子,不由得便不愿意看她,眼神一转,却瞧见了桌子上的宫花,目光渐渐地阴冷下来。 还未开口,金钏儿急急地走了进来,朗声道:“传太太的话,叫周瑞家的。” 王熙凤款款地站了起来,神情冷淡地瞥了一眼面露喜色一骨碌爬起来的周瑞家的,先给金钏儿使了个眼色,下巴一指桌上的一盒子宫花——竟然已经被撕扯得七零八落。 金钏儿皱起了眉头,上前几步捧起了盒子:“这是谁弄的?” 周瑞家的低头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自己光顾着跟那几个贱人吵架,竟然忘了自己手上撕扯的不是自己的帕子,而是薛姨太太令她送的宫花! “不,不是我,不是我!”周瑞家的脱口而出。 王熙凤的脸色更加厌烦,抬手用帕子摁了摁唇角,扬声向外:“来,送了周家的去太太屋里。” 立即走进来几个孔武有力的婆子,一把架起已经快要软到地上的周瑞家的,向着王夫人的正房而去。 王熙凤在后头不紧不慢地跟着,还有闲心跟捧着盒子的金钏儿说话儿:“太太从姨妈那里回来了?姨妈怎么说?太太可生气了?我们平儿呢?” 金钏儿便低低地都告诉她:“姨太太什么都没说,只是脸色不太好看。还是宝姑娘出来安慰了几句。太太气坏了,说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平姐姐已经回去了,那边琏二爷找您没找着,让她去给翻什么账目去了。” 王熙凤明白了形势,冷笑着看了周瑞家的背影一眼,低声告诉金钏儿:“别替她讨情。” 金钏儿心领神会,微微点了点头。 李纨和迎探姐妹便在探春屋里吃了点心,又说了会儿闲话,就见金钏儿来了,笑容满面地告诉:“周家的冲撞奶奶姑娘,罪大恶极。太太打了她四十板子,已经扔了出去,今后撵了不用。奶奶姑娘们受委屈了,太太令人另给姑娘们和林姑娘攒珠花打首饰去了。” 第五十回 宝钗的心计 王夫人气得浑身乱战,在屋里憋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周家的心里看不起贾家的姑娘们,只觉得一个大老爷那边的懦弱姑娘,一个自家的庶出女儿,一个东府里没人管的小丫头子。这些王夫人心里明镜儿一样。毕竟,这也是她常常当着自己心腹们带出来的情绪。 但是如果把这一层心思摆到了脸上,甚至摆在了明面上,别说她一个陪房媳妇,就是王夫人本人,也是要被族人鄙夷的——一座公府的当家主母,九边统制的亲姐妹,就是这么个小肚鸡肠的恶毒女子不成? 然而最可怕的并不是这一点,恰是自己一向忌惮了三分的贾探春说出来的那句话:这一座府里,连那个寡妇李纨在内,是个人都姓贾,可只有自己和王熙凤,实实在在是姓王的——尤其是,心底里,也只当自己是姓王的。因为姑侄两个能够互相倚靠了,所以更加拿自己不当贾家人! 这个罪名,要比妒忌、不敬翁姑、不爱亲族,都大得多!这根本就是死都不能宣诸于口的心思! 而周瑞家的对着李纨、迎、探三人的一站,和对着王熙凤干脆利落的一跪,就赤裸裸地把这一层遮羞布给撕下来了!最可恶的是,分明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事儿,就只有那个胆大包天的庶女,居然就那样轻而易举地,把这句话说出了口—— 王夫人越想越生气,指着地上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周瑞家的痛骂:“你这个蠢货!我便有再好的名声,也被你一家子败完了!念在你伺候了我二三十年,我留你一条狗命!你给我安安静静地在家里呆着,我让你男人上来把你接走,给我滚回王家,以后再也不许在我眼前出现!我告诉你,以后你倘若再敢闹出任何风浪,我直接打杀了你一家三口!” 即刻令王熙凤:“你让平儿亲自走一趟,马上给家里送封信去。” 王熙凤却绝不肯揽这个差事,慌忙摇头,低声道:“此事已经闹得太大。大嫂子刚才气得捂着胸口手都抖了。怕不得一时三刻还得请大夫。平儿如果真的这个时候回去,太打眼了。不仅平儿不能去,太太这里的人也绝动不得。不如悄悄地跟姑妈说一声,让她们那边回去一趟?梨香院的东南角门直通外头,不用过咱们府里门禁那群大爷的眼……” 王夫人思索一刻,勉强点头,即刻提笔,亲手写了信,让人送去给薛姨妈,请她周旋。 薛姨妈拿着信直皱眉:“这糊涂的姐姐。” 薛宝钗便问出了什么事。薛姨妈都说了,又叹道:“这周瑞家的眉眼不正,在外头还不知道扯了多少虎皮做大旗。你姨妈竟然问都不再问,就直接让家里弄走——日后没了别的就罢了,若果然有了事情,这顷刻间就是把王家也拉下了水。” 薛宝钗凝神想了想,便问:“那也是贾家和王家的事情,妈跟着愁什么?”我们却是姓薛的,与我们什么相干? 薛姨妈叹口气,索性把信递给了薛宝钗让她自看:“可是这一趟差,她不敢令自己的人做,要我帮她。” 薛宝钗看着王夫人的措辞,禁不住轻轻地笑了起来,摇头叹道:“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王夫人在贾家,只要不违逆了贾母,竟是一二十年间说一不二惯了,也不管自己家是冬天还是夏天,且只管颐指气使地让母亲去搀和这等丑事,不仅如此,竟然还捎了一句:那该死的奴才竟拿着你给的新鲜宫花泄愤,俱都扯坏了。这哪里是叙事?这分明是警告母亲:事情都是从你一盒宫花上引起来的,你不了结谁了结? 有心不管这件事,但毕竟是寄住在贾府,头一回就为这些闹翻,委实不值当的。 薛宝钗想了想,点点头,把信递还给母亲,笑道:“罢了,让同喜姐姐跑一趟吧。咱们也来了许久,舅舅虽说升了边任,但舅母尚且在家。便是母亲当年与这位舅母的关系不甚好,也该做个人情往来。咱们还是刚进京时去了一趟,到现在几个月了,都还没令人回去一趟呢。” 薛姨妈对女儿的话,一向都是言听计从,闻言点头,便将王夫人寄回去的信件和自己早就备好的礼物,令了自己贴身的大丫头同喜送了去王府:“问好,送礼物,然后把我姐姐的信给他们,话说漂亮些。” 同喜听了,出了门且悄悄等着薛宝钗。过了一会儿,果然薛宝钗找了借口出来,看着她便笑:“同喜姐姐,你也有那么一回不偷懒的行不行?次次都要再讨我的主意。” 同喜满不在乎地赔笑,已经行了几个礼了,道:“这趟差听着就非同小可。奴才办坏了可怎么处?那边太太的脾**才们好歹听说过一些,心里着实地发憷呢。” 薛宝钗轻笑着摇头,道:“妈让你把话说漂亮些,你心里才憷的。其实不必。你把事情说清楚就行了。来龙去脉的你都看见了。光看姨妈的信件,舅母不免会想偏了。你全都说了,舅母就知道怎么办了。我教给你,你落后只要记得加这么一句话就行:薛家姑太太说了,这件事按说是贾家的事情,但毕竟是咱们王家的奴才,不能真的赶到大街上去。所以既然贾家姑太太发了话,我们只好照办。还请舅太太耐烦着,自己裁夺。” 同喜这些年来,凡有重要的人来客往,尤其是去那些利害关系的人家,但回话都要私下里讨薛宝钗一个示下,早就熟了这个腔调,闻言自己念叨了一遍便牢牢记住,笑着行了礼,赶紧去了。 薛宝钗淡淡地看了她背影一眼,这才掀帘回了里间。 刚才贾宝玉和林黛玉忽然派了人来问候自己的病情,想必也是知道了此事吧?这究竟是问候,还是试探呢?她得好好地想一想。 原本以为有姨妈在府里做当家太太,自己和母亲在贾府应该是游刃有余的,怎么忽然觉得过得这般艰涩起来?偏生舅舅正在外头,舅母跟母亲一向不合,此时回去……还不如留在贾府呢。 第五十一回 两道菜打遍天下 因事情委实上不得台面,王夫人也不敢闹大,便悄悄地过去了。甚至即便对贾探春恨得牙根痒痒,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也对她使不得半点儿不妥当的手段。 贾母那边见她因为这件事瞬间成了鹌鹑,哼了一声,便暂且放过了她。回头却不太给薛姨妈面子,甚至薛宝钗来了,也一句“不自在,正歪着打盹儿”就打发了。碰了几次钉子的薛宝钗明白了过来,安顺地每日给王夫人请了安,便跟李纨迎探惜说笑,轻易不往贾母跟前凑了。 贾探春见这样风平浪静,越发相信了赵嬷嬷和待书她们告诉自己的,这些世家大族,能摆出来吵嚷的都是小事,真正遇到大事时,都是安安静静地悄悄解决,人人都懂得如何能做到不动声色。 叹息了半天这个本事真是够自己学上一辈子的之后,贾探春便高兴地把这件事丢到了脑后,且去操心自己的茶铺。 这一日,正巧赵栓家的进来,愁眉苦脸地讨主意:“铺子不大,花费也不多,但就是没几个进项。如今坐吃山空,姑娘给的几个银子,已经花得不剩什么了。这可怎么好?” 贾探春仔仔细细地问了往来的客人情形,又问:“可有人问我拿去的茉莉花茶?”原来探春头年过年时琢磨的茉莉花茶,乃是为了给茶铺使用。 赵栓家的便点头:“倒是有两三个女客问。瞧着衣着打扮,不像是哪座府里的下人,所以我们当家的便没有细细盘问。” 贾探春又好气又好笑,忙道:“亏得他没问。嫂子,你回去认真跟乳兄说,打探消息这种事,从来都得不动声色做的。哪有个看人家衣饰不凡,便去细细问人家的祖宗八代的?你只让他留心这样的人。如果街上遇到,或者下次再见,必得能张口叫出人家当初报的字号来。那方是显得你待人家重。可明白了?” 赵栓家的听说,不好意思地嘻嘻笑,从怀里摸了一个小小的账簿出来,双手捧着递与贾探春,红了脸道:“我不识字,这都是我们当家的一笔一划地记下来的。让我转呈姑娘看看。这样可使得?” 贾探春以为是账目,打算随意翻翻就得,打开一眼,却发现赵栓虽说是一笔烂字,又一堆别字,却将那几个打听茉莉花茶的女客都记了下来:“严六娘,长脸,杏眼,问花茶可售,其价几何。随行者母亲、姨母。衣着整洁,鬓发不乱……赵姑娘,圆脸,发黑亮,问花茶制法,随行者姨妹、堂妹。举止大方,声音甜脆……” 贾探春又惊又喜,赞叹道:“乳兄真是个仔细的人才!这账册甚好,以后便照此办理!” 边说边往后翻,却看见又一行字曰:“有小吏约人喝茶,私语半个时辰,令不得靠近。小吏四十许,鼠目,三绺须。客大帽低头,下颌光洁,其余看不清。先后离去。小吏进京兆府衙门,客人往南城方向去。” 贾探春心中一凛,忙问:“这册子只此一份,还是乳兄处还有一份?” 赵栓家的忙道:“还有一份。那份就在店里柜上,我们当家的随手便记了,乱得很。他说便是个神仙也未必看得懂。这一份是誊了给姑娘看的。” 贾探春这才放了心,神情严肃地嘱咐道:“嫂子回去跟乳兄说,他做的很好。但一定要多加小心。万一让人瞧见他在记这个,只怕转眼便是杀身之祸。消息不如人值钱。便是不打探消息,乳兄也万万出不得事——不然,我跟奶娘怎么交待?” 赵栓家的笑得眼睛都要没了,连连点头称是。 贾探春一一看完了,才将账册又交给她拿出去。方道:“乳兄那边如果难以为继,我便出两个菜,你让他午间时卖上一个时辰的饭。记得不能久。只能卖午时一个时辰。”说着站了起来,令赵栓家的跟自己去了大厨房,觑着没旁人的时候,亲自指点着她做了麻婆豆腐和毛血旺。尝了味道并没错处,立即装了白饭,令赵栓家的、待书和翠墨小蝉,就在厨房里,将所有的东西吃尽,然后锅碗瓢盆洗刷完了,回了院子。 因贾家祖籍金陵,王夫人等姻亲不是京城便是金陵的人家,一家子里竟没有一个人是川蜀过来的。虽然偶尔有几道辣菜,却未必有几个人能吃得了。是以这两个菜,竟吃得赵栓家的几个人都发起愣来。 贾探春心里自然是知道经典川菜的威力的,不由得笑了笑,道:“嫂子记得,这两道菜乃是川菜,我教给你的法子是从书里看来的。我跟你说的那几个步骤乃是诀窍,便是京城最好的川菜馆子的厨子,也未必知道的。所以这两个菜谱,是万万不能告诉人去。不然,茶铺的钱就更挣不着了。” 赵栓家的如梦初醒,高兴得眼泪都快要流下来了,答应不迭,又叹道:“从来不知道读书多还有这般好处。等我们有了儿女,必要让他学着读书写字。”然后兴兴头头地便忙去了。 又过了半个月,赵栓家的再来送册子时,笑得合不拢嘴:“如今一条街上,到了午时便是咱们家生意最好。这两日已经开始排队了。” 贾探春一边低头看账册,一边笑道:“过几日嚷嚷动了,只怕门前要排长队。我教你们个法子。每日里做上两大锅菜,然后做上一大锅白饭,摞上一摞海碗。但有人来买,屋子里坐不下了的,便拿着海碗,大半碗饭,一勺豆腐一勺毛血旺,带着些辣汤。再给双筷子,吃完了且把碗送回来便是。若有拿来买了家去吃的,你也用大海碗这样装,装完了往他自己带的家伙什儿里一倒,便得。” 赵栓家的便犹豫:“倘或有人弄了家去,然后仿着做呢?” 贾探春笑了起来:“头一件,这天下的钱是挣不完的,我们并不指着这两道菜过一辈子;第二件,你当世上的厨子都傻么?便来店里吃上几回,他要琢磨也能琢磨个七八成。至于嫂子担心的,我早说过了,只要你自己别让人看去了那几个步骤,这菜,他们要真原模原样仿出来,也得个一二年!” 第五十二回 人性本贪 俗话说贪心不足蛇吞象。贾探春看着账本猛赚了一个月之后,流水便有些减少,心里便有些微不安。想了想,便叫了小蝉私自来问:“你表哥识字么?” 小蝉红了脸摇头:“并不识字。但是这两三个月我告诉了他,他正在学呢。听得说,赵家大兄有空了,也会教教他。” 贾探春若有所思点了点头,不再追问。 就这样又过了三两个月,眼看着入了冬,茶铺仍旧只能维持基本的平衡。贾探春便旁敲侧击地问赵嬷嬷:“嬷嬷,乳兄这阵子忙的可好些?” 赵嬷嬷愁眉道:“怎么会好些?我几次回家都锁着门。已是一个多月没见过他人影了。” 贾探春沉默。 有一日,待书忽然走来,神情怪异,看了赵嬷嬷一眼,方对贾探春施礼道:“姑娘,我娘在外头给我捎信儿说,吃了一道好吃得不得了的菜,让我有空也请个假出去尝尝。” 贾探春眸中厉色一闪,垂下眼帘,嗯了一声,问道:“什么菜?” 待书又看了赵嬷嬷一眼,方道:“说是叫做辣炒豆腐。乃是新开的一家叫做川香酒楼的招牌菜。酒楼生意极好。只是每日里只晚上供应这菜。” 赵嬷嬷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顿时吓得脸色都白了,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失声道:“姑娘,我真的不知道……” 贾探春手一抬,止住了赵嬷嬷的哭声,令在一旁已经睁大了眼的翠墨:“你扶了嬷嬷去歇着。让小蝉去喊赵栓家的过来。”然后才问待书,“酒楼开在哪里,多大?” 待书便道:“酒楼在兴隆大街,倒是不大。只是他家凭了这一道菜,比周遭的几家酒楼的生意就都好了许多。” 贾探春哼了一声,轻轻地道了一句:“利令智昏。” 待书不敢接这个话,低头不语。 过了半日,赵栓家的慌慌张张地来了。贾探春上下打量她片刻,方叹道:“嫂子累瘦了。” 赵栓家的忙陪笑着摇头:“铺子里的事情并用不着我多少,我哪里是瘦了?姑娘心疼我罢了。” 贾探春听她竟然还在自己面前耍花腔,顿时轻轻笑了起来:“嫂子,你可知道我在老太太跟前究竟有多大的体面?” 赵栓家的一听这话声儿不对,脸色便僵硬了起来,又不得不答话:“呃,听我们嬷嬷说过,老太太的脚现在离了姑娘做的鞋便不肯下地走路……” 贾探春微微颔首,笑容可掬地看她的眼睛:“那嫂子你说,倘若我去老太太跟前说,你们两口儿骗着乳娘,偷了我的银子去当本钱,竟然在外头私自开了茶铺酒楼,你猜老太太会怎么办?” 赵栓家的唰地脸色苍白,噗通一声便软倒在地:“姑,姑娘……” 贾探春微微欠身理了理裙子,眼睛看都不看她,漫声道:“主子打算收回生意了。把我的钱还了我。你们一家子各自出府去过日子吧。那两道菜的方子我不要了,就当是乳娘跟我一场,我送她老人家的养老钱。” 赵栓家的如梦初醒,吓得砰砰磕头:“姑娘,姑娘!好姑娘,我们再也不敢了!求姑娘超生啊!” 贾探春嗐了一声,歪头笑道:“我都说了不怎么样你们,只是放了你们一家的奴籍,怎么反而跟那要了你们性命似的?” 赵嬷嬷跌跌撞撞地从门口跑了进来,甩开想要拉住她的翠墨,扑在贾探春脚下大哭起来:“姑娘!都是嬷嬷老糊涂了,竟然让他们夫妻惹了这样大的祸!都是嬷嬷不好,求姑娘看在我好歹奶了姑娘一场的份儿上,别要赶我们走啊!” 赵栓家的只觉得话都说不出来,只管磕头不已。 贾探春看了赵嬷嬷半天,叹了口气,示意翠墨把老人家搀扶起来,方看着赵栓家的道:“我虽然是个出不了二门的姑娘家,但既然敢让你们出去开这个茶铺,便自然有收拾你们的法子。你当我都不知道,只等着旁人来报给我么?铺子光上个月就净挣了二十两银子——你没忘了吧?夏铨还在铺子里呢,他以前不识字,可我特意请了库上管账的钱启去教了他看账,你猜他看不看得懂你们两口子捣的那些鬼?你们一起头儿是不是还招了个伙计?现在铺子都是那伙计和夏铨两个人看着,他们俩就那样傻,能不知道铺子是挣钱还是亏钱?” 说着,看着浑身乱战的赵栓家的,贾探春又低下头去,笑眯眯地再问一句:“你们家新酒楼用的是你娘家的兄弟出头是吧?他婆娘第二天就打了一整套金头面你知道么?” 赵栓家的猛地抬起头,看着贾探春的眼神就像是见了鬼一般。 贾探春笑了笑,好整以暇地喝茶,然后方道:“我说明白了,我从来不只用一家人,也从来不只信一个人。这世上的人,都贪。端看你贪到什么程度。我能容忍你们到今天,不过是看在你们并不曾耽搁了我茶铺的生意去做自己的营生。所以我本来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单等着什么时候嬷嬷归了老,我便把你两口子扔进护城河喂鱼……” 最后这一句话说得云淡风轻,却将赵栓家的吓得险些尿了裤子。 贾探春不愿意跟她多废话,挥手道:“你下去吧。” 赵栓家的忙扑了过来,想要去抓贾探春的脚,又不敢,只得叩头如捣蒜:“姑娘!我们错了!求姑娘了!我们都改!您说怎么办。您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我回去就把我兄弟媳妇的那套头面拿去融了,酒楼卖掉,银子都送还回来……至于我们两个糊涂油蒙了心的混账东西,求姑娘赏板子赏鞭子,只求姑娘能出了心里的那口郁气……” 赵嬷嬷在旁边呜呜地哭,也跟着哀求:“好姑娘,饶他们罢!我以后看紧了他们,再不让他们自己找死了!” 这还像句话。 贾探春又沉默了一会儿,直吓得赵嬷嬷和赵栓家的都要疯了,才缓缓开口:“算了。我再看你们一年吧。” 第五十三回 挣钱也烦 贾探春很是有些可惜这座酒楼的位置,因在兴隆大街,以后会是贾雨村的落脚之处。如果能够就近监视贾雨村,其实是一件最好的事情。 只是这酒楼已经太过扎眼,竟惹得众人都知道了。这就无法再隐匿下去。还是那句话,自己开这些铺子是为了挣钱,但又不是主要为了挣钱,而是为了收集自己想要的消息。 所以想了一想之后,贾探春令他们将酒楼和茶铺都盘了出去,就在京兆府左近,又找了一家两层的铺面兑了下来,二楼卖茶,一楼午间的时候卖饭。仍旧是只卖那两道菜和白米饭。但二楼隔出了三个雅间,专门招待女客和官衣儿们。 探春先强调了一回:“这虽然叫茶楼,但咱们可是不做高档客商的生意。若有十分高贵的客人竟然也进来,你告诉你当家的不要晕了头,只想着讨好人家去了。咱们招待的就是三教九流、黑白两道,这是那个地界儿,凡看上了挣钱只想着达官贵人们看得上眼竟能常去的,我告诉你,十个有十一个最后要倒闭。” 因又嘱咐赵栓家的道:“我知道凡手里有几个钱的,去了都想要雅间儿。但是你要记得,你们在那条街上已经有了大批的熟客,到时候给谁不给谁的,你们摆不平。所以,雅间儿只给女客和官差使。你咬死了这一条,不论谁来,他都挑不出理去。而且,果然能做到这一条,我保你不赔。” 赵栓家的这回再也不敢擅自胡闹,忙答应了,道:“姑娘的话我还记得,咱们并不只是为了挣钱的。”乖顺地领了话回去了。 又过了半个多月,再次累瘦了一圈儿的赵栓家的规规矩矩地进来回话,道:“茶楼已经修缮完毕,前儿开了业。修缮花的银子头三天就都挣回来了。果然女客们和差爷们一听有雅间儿专门只给他们使,都高兴得很。这三间屋子几乎就没空着过。打赏的银子竟是赶上了茶钱。如今茶楼有些忙不过来,请姑娘的示下,要不要招人的?” 贾探春看了她一会儿,问道:“你在大厨房也呆了快二年了,可有什么特别相好的厨娘?” 赵栓家的愣了愣,方道:“有是有,是个姓万的。她家老头子死了几年了,一个女儿才八岁,如今跟杏儿一样,在府里一处院子里看空房子。” 贾探春想了想,点点头,道:“这个人合适。你问问她有没有侄男甥女的,二十啷当岁的,机灵些,只要能吃得了苦,我自然不会亏待她。” 赵栓家的听着便红了眼圈儿,擦泪道:“我知道姑娘恼了我们。只是如今这茶楼用得都是自己人,这个万家的虽是我朋友,却终究是外人。姑娘如何不肯用我那兄弟呢?他如今闲着也是闲着……” 贾探春摆手道:“他连给你当掌柜的都敢第二天就公然拿钱给他媳妇打头面,何况是给我做工?难道我比你还亲了?嫂子,不是我说你,你这兄弟人品并不好,你那兄弟媳妇的人品也不怎么样。以后我的事情你顶好一个字都不要告诉他。不然我还得花心思对付他不说,也伤了咱们之间的情分。” 赵栓家的顿时满面通红,低下头去。 贾探春叹了口气,道:“既然你兄弟和兄弟媳妇新婚,又都闲着,不如我送他们几两本钱,让他们照咱们原样儿,去兴隆大街左近赁一小间,平时卖茶,午时卖饭?” 赵栓家的又惊又喜,念佛不已,又跪下给探春磕头:“多谢姑娘赏饭吃。” 贾探春摇头叹道:“我这是看你的面子。你也不要说是我的钱,只让他们俩自己过自己的日子罢了。我也不用他替我打探消息。只要别给咱们惹祸,你就念佛吧。” 赵栓家的赌咒发誓绝不会让她兄弟闯祸,然后恶狠狠地去了。 回了家,果然狠狠地收拾了她兄弟一回,方让他去寻铺面,却又不说那钱是给他们两口子的,只令他:“给你们俩找个营生,省得天天呆着让我生闲气。” 她兄弟媳妇上回已经知道大姑子的厉害,如今当然半步不敢多走,只赔笑着催她兄弟赶紧去照办,又上赶着给赵栓家的让茶让饭:“姑奶奶辛苦。如今一家子指着你一个……” 赵栓家的见她兄弟走了,立马当着父母的面儿狠狠地骂了她兄弟媳妇一顿,又放话道:“你也知道一家子指着我,那就别再害我!否则,我死了,咱们一家子谁也别想跑!大家都消停的,日后自然有好日子让你们过。可如果现在就想着贪占,那就是把我一家子推进火坑!贾家外头的名声慈善不假,那也得是对好奴才。你去打听打听,便是当家太太的陪房,敢惹了我们主子,也一样是打个死!” 她兄弟媳妇这才知道厉害,夜里哭了半宿,从此安安静静地做事。赵栓家的这才放了心,反而隔三差五地将探春赏的好东西匀个一两件给她:“戴吧,主子赏的。寻常人家见不着,自己长个心眼儿,别让人诳了去。” 生意都顺遂地上了正轨。转眼便入了冬。 这一日,贾探春在家里掐指算计。 林黛玉来了已经快一年,自己自然是不会放过地时时刻刻都在观察小心她的所有举动。甚至这府里究竟谁在打她的主意,谁心里对她还存着一丝善意,自己都清清楚楚。说得托大些,以后贾府里头有什么事情,贾探春基本上有了把握可以帮着林黛玉挡掉个十之八九。 但只有一分,她是绝挡不掉的。那就是如果林黛玉真成了“一草一纸”都仰仗着贾府的孤女,那她和宝玉再情投意合,贾母再心疼她,这一段木石姻缘,也结不成。 因为贾宝玉拒通人情、懒理世故、不事稼穑,贾母和王夫人想要保他一生无忧的话,就一定得给他娶一个通人情、晓世故、懂家务的妻子,最重要的,这个妻子,即便帮不了宝玉的忙,也不能拖他的后腿。 而照着曹公原著剧情发展的林黛玉,完完全全,只能是贾宝玉的负担。 所以不论是王夫人还是贾母,最后都不会选择林黛玉——这无关情感,全然都是理智使然。 第五十四回 知争执赵嬷救茜雪 贾探春在窗下写字。写了一篇又一篇,她在想,究竟要怎么样,才能让林黛玉意识到,两个人婚事,不仅仅是这两个人自己的事,也不仅仅是情投意合就能过一世的。 直到三天后,她才想了出来。 小蝉最近在奉命打探林黛玉每日的行踪。偏这一日却得了另一个消息,连忙回去告诉探春。 “姑娘,宝二爷院子里有了大事故!” 贾探春嗯了一声,从书上抬头看她,心里一阵好笑。小蝉只怕会漏过什么消息,是以便是宝玉屋里砸了个钟子,她都要特特地跑来告诉自己:“大事故大事故,晴雯姐姐砸了个钟子,听说是玛瑙的!” “说吧,又是什么大事故?” 小蝉忙道:“昨儿下晌,宝二爷和林姑娘去探薛大姑娘的病了,我回了姑娘的,姑娘可还记得?” 贾探春又嗯了一声。 薛宝钗这一年在贾府,不知道是不是被王夫人气得操心有些多,身体并不太好,动不动就犯旧病——也不知道她家当年到底给她做了多少冷香丸,竟是吃了这么久还没吃完。 这入了冬,林黛玉还没病倒,她就又闭门不出了。昨儿自己和迎、惜三人还攒了分子令人给她送了些上等的好珍珠粉去。也不知道人家是不是看得到眼里——反正莺儿是满面春风地跑了来挨个儿给自己等人道了谢就是了。 小蝉便道:“昨儿宝二爷和林姑娘在那边用了晚饭才回来的。因回来的晚,我就没跟姑娘再说——宝二爷是醉了回来的,听得说为了失手砸了一碗茶,宝二爷执意说烫着自己了,茜雪姐姐被撵出去了!” “什么?茜雪被撵了?”贾探春大讶!自己一直留心着这件事,本来以为冷香丸事件早就过去了许久,也许书中的人物命运轨迹被自己改变,茜雪竟能一直留下来了。谁知道,原著的力量这样强大,竟在自己疏忽的时候,还是把茜雪给逐出了贾府! 贾探春腾地站了起来。 如果茜雪在外头,任由她的轨迹自由发展,那么她的作用就极有可能是脂砚斋批的那一句:“狱神庙慰宝玉,方是茜雪正文”!这可不行! 既然自己来了这里,那贾府的败落自己就一定要扭转过来!茜雪的作用不能是那个!一定要改变她的命运! 贾探春心思急转,扬声便喊:“嬷嬷在哪里?” 因贾探春的规矩大,众人渐渐都习惯了她要跟某一个下人说话的时候,旁人都知趣地回避。所以赵嬷嬷本来在屋里,一见小蝉来了,方出了屋子,在廊下看翠墨踢毽子。一听呼唤,连忙转身进屋:“姑娘有什么事?” 贾探春忙道:“二哥哥屋里的茜雪姐姐被撵出去了!” 赵嬷嬷吃了一惊:“茜雪乃是拐子拐了卖的,当年被在外头乱晃的宝二爷一眼看见,救了下来。她一个小女孩儿,孤孤零零的,哪有地方可去?便是当年认了的干娘,一家子早就搬去了金陵,听得说后来家里遭了祸事,只剩了一位老奶奶,眼睛又瞎了。还不知道如今是死是活……这可如何是好?” 贾探春闻言,眉头一皱,片刻眼睛一亮,忙道:“嬷嬷快去追!找着了,也不必领家去,也不必领回府。竟直接带去茶楼。前儿嫂子还跟我说,乳兄一个人在厨下忙不过来,何况手艺也并不如嫂子好。不如让茜雪改了名姓,给我们家做事吧?嬷嬷跟她实话实说,让她不必沮丧,只说我早晚还她个好归宿,抵了我哥哥这任性的罪过。” 赵嬷嬷忙不迭点头,脚不沾地地去了。 到了晚间,令人传进信来:“一切妥帖,姑娘放心。” 贾探春这才松了心,又是意外之喜,不由得自己也高兴起来。过了几日,小蝉又来回话说:“明日宝二爷忽然要去上学,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贾探春却十分明白这就是恋风流情友入学堂了,不由得冷笑:“不因俊俏难为友么!哼!” 却知道自己只怕是盼了好机会来了。便立即令小蝉去通知了赵栓家的,准备了账本,明日就进来。 赵栓家的只觉得发懵,只得依从。偏来了之后,姑娘并没有什么吩咐,只是令她坐着吃茶,跟赵嬷嬷闲聊,姑娘自己且慢慢地翻开账目和记事的簿子。 直这样尴尬地坐了三炷香的功夫,小蝉忽然掀帘子冲了进来:“来了,来了!” 贾探春忙冲她点头,又使个眼色。 赵嬷嬷等人便忙都各自回了房。 待百无聊赖的林黛玉慢慢地走进抱厦内,却只见空荡荡的一所院子,只有贾探春的房里隐隐约约传来说话声,便向着中间的屋子而去。待缓步上了台阶,还没进去,就听见里头探春的声气忽然高了起来:“你再说一遍这一项是做了什么的?” 一个陌生的媳妇子的声音陪笑着便道:“姑娘,你怎么忘了?前日是你吩咐我说,茶楼里头的东西只怕传得还不够广,所以让咱们把一些好茶也倒了小小的杯子里,在一楼外头温着让路人白喝三天?这些人第一天当稀奇,第二天来了便要求喝姑娘的茉莉花儿,第三天竟是要求白吃咱们的饭。我们当家的因这个还差点儿跟他们吵了起来。场面上可并不好看呢。这一注便是那三天的银子。” 贾探春不可思议的声音响起:“你们竟然就让他们吃了?” 媳妇子叹气道:“不让也得行啊!第三日连京兆府的差役们都来吃。要不然这三天花了这么多银子?” 贾探春肉疼地叹气,接着便是账册哗啦啦响,却又有了笑意:“不过,我看这效果倒是不错。后半个月竟卖了这么多?” 媳妇子忙赔笑:“正是呢!姑娘高明。小钱换了大钱。后半月收的银子,抵了寻常的一个月呢!” 贾探春嗯了一声,想是合上了册子,正色道:“嫂子,日子宽裕了就行了。你和乳兄以后的日子归我管,我保你们衣食无忧。但你们在花费上,可得给我计算好了。这个月光炭火钱便记了十两。你打量我是真个的不通世故?十两银子够寻常百姓五口之家过一冬了。茶楼就是卖炭,都卖不了这么多,遑论只是用?” 第五十五回 对言利探春结颦卿 林黛玉听到这里,十分忍耐不住,咯地一声笑了出来。 贾探春忙问:“是谁?” 林黛玉笑着,大大方方地自己掀了帘子进去,打量了一打量赵栓家的,方笑道:“三妹妹,你今儿可完了,我得充个堂上的判官,好好审审你了!” 贾探春顿时红了脸,忙先遣了赵栓家的走:“嫂子你去吧。不可告诉旁人见着了林姑娘。” 赵栓家的正也红着脸,闻言松了口气,强笑着给林黛玉行了礼,忙忙地走了。 贾探春看着林黛玉笑盈盈的小坏样子,十分想要扑过去“狠狠地”拧她的腮,但面儿上还得做出尴尬模样来,向外头念叨:“这群死丫头,得了空就都去钻沙了,等我闲了,一个一个地才揭她们的皮呢!” 林黛玉便笑着拦她:“罢了。只怕是你为了跟你奶嫂方便说话儿,把丫头们都支开了吧?这会子果然当着我骂了她们,等我走了,你又拿什么话去遮掩呢?还不如干脆都跟我说了实话,岂不痛快?” 贾探春只得轻轻咬咬嘴唇,请了她坐,方低声道:“让林姐姐笑话了。这是我用了自己的私房银子,请我乳兄乳嫂在外头开了间茶楼,挣几个小钱贴补……” 林黛玉挑眉笑她:“我说你寻常哪里来的那样多银子。分明跟我一样的月例,一会子制个茶,一会子做个汤,今儿梅花梅果,明儿黄精枸杞,我私下里跟宝玉纳罕了许久,你是哪里来的这样多的银子。宝玉还猜是赵姨娘贴补了你。我一直认为是老太太偏疼你。谁知道,竟都是你自己挣来的。” 贾探春心中暗道一声惭愧,你们俩都没猜错,脸上更加艳艳地红了一片:“林姐姐不要取笑……我姨娘手头也紧,偏环儿这个年纪正是调皮淘气的时候,衣衫鞋袜都费得很。前阵子上了学堂读书,花费更多了一倍。所以只得我偷偷接济他们一些。偏老太太这里被我喂刁了嘴,隔三差五地便要新鲜东西吃玩。我只得绞尽脑汁来做。” “后来还是乳娘跟我说,我才琢磨过来,虽说这些东西是小东西,并不值什么钱。但搁在外头寻常百姓家,只怕连做法都没听过。我才让乳兄一家子悄悄在外头盘了个茶楼。这经营了已经大半年,我手里才宽裕了些。” 林黛玉听了,心里同情她,但又忍不住想要打趣她,便笑道:“你这分明是公侯家的千金小姐,怎么却长了个皇商的脑子?我知道了还好,若是让宝姐姐知道了,只怕顷刻间就要把你娶了家去,让你替她们家挣钱去!” 话说得贾探春心头一凛,却又暂时顾不上,且羞红了脸去拧黛玉的嘴:“人家才把私房话尽情告诉你,你就说这种话来奚落我!” 林黛玉只是笑着躲,摁住她的手道:“我并没说错啊。便是你这营运的主意,我在扬州那么多年,也没听得一个酒楼使过。可不是天赋异禀的经商脑子么?” 贾探春面红耳赤,狠狠地瞪她:“还说我?你们林家才是真正的皇商呢!薛家算什么,不过是领了内务府的帑银采买罢了。你们家却替皇上看着江南的盐袋子,乃是皇帝手下第一个管账的大户。正儿八经的,盐课林老爷才是咱们国朝第一皇商呢!” 林黛玉一向标榜自己父亲是个读书人,前科的探花,又清高又机敏,却不料竟被贾探春说出这样一番歪理来,不由愣了半天,噗嗤一笑,咬牙道:“这三姑娘的嘴皮子厉害,我可算是真领教了。” 两个人且安静说话。 贾探春这才叹了口气,把自己前二年一不小心跟王熙凤对上之后,乳兄一家子遭的劫难,都一一说了,又道:“这才是手里没钱的难过之处。不然的话,我便私下里赏乳娘些钱,只要家里过得去,又何必要让我妈妈这么大的岁数,还得带着我乳兄乳姐去给凤辣子磕头?分明不是我们的错。所以我咬着牙地也要结好众人,也要给老太太做小食做鞋袜,为的就是不再受这种气——这座荣国府,原是正正经经我的家,可我过的日子,就跟寄人篱下没什么两样。” 贾探春说着,忍不住红了眼圈儿,忙又偏过头去眨掉泪花,帕子一摆,笑着且问林黛玉:“林姐姐今日怎么想起来过来了?” 林黛玉知道她最后这句话乃是对着贾政和王夫人发的最大的牢骚,只怕是并不愿意自己也跟着说,便顺着她的话笑道:“宝玉不在家,你们都不肯过去玩,那就只好我过来玩了。” 贾探春忙告诉她:“大嫂子带着兰哥回了娘家住两天,大太太那边叫二姐姐过去不知什么事。四妹妹无聊,便回去画会芳园了。”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闲话,林黛玉便告辞,临走怕贾探春多想,还笑眯眯地安了她的心:“别担心,我嘴紧得很。” 贾探春便不好意思地笑。 赵嬷嬷等人觑着她走了,方才都出了屋子,疑惑地问探春:“姑娘为什么要将此事特意告诉林姑娘?” 贾探春随口说了一句:“教她做人。”接着便换了话题:“茜雪在外头待得可好?” 赵嬷嬷刚从儿媳那里问出了许多事情,便忙笑着回探春:“茜雪姑娘十分勤快,如今已经学会了那两道菜。又把头发梳了上去。因她早就忘了本姓,便干脆跟了我姓,如今在茶楼里自称叫赵大娘子。里里外外都拿得起来。尤其是女客们来的时候,茜姑娘照顾得仔细无比,人人都夸奖呢。” 贾探春这才松了口气,笑了起来:“这样才好。女子就是要这样自强。旁人不给活路时,自己都要挣一条活路出来。既然如今有了一条新路,为何不走得更宽些呢?”又向待书和翠墨道:“你们两个也是一样。日后我嫁人,你们愿意跟我走,我便带上。若是舍不得府里的老子娘,但凡你们自己立的起来,我便把你们的身契要出来,好好地自己去外头聘了女婿,做正头夫妻去过日子。不比在府里随便被配了人,仍旧服侍人,要强得多?” 第五十六回 茜雪(上) 却说这原著中有一个最著名的泼皮,名唤倪二,最是贪杯嗜酒,人送外号醉金刚。这人几个兄弟都远商在外,京城家里只剩了他和老娘母子两个相依为命,因有几个闲钱,所以放高利贷为生。自幼倒是定了门亲事,岳家原是读书人,日子清贫,这些年得了他的接济,也有了些起色,便有些嫌弃他天天跟些不三不四的人吃酒赌钱,见他一面便派一遭儿不是,只说他这样下去,早晚会大祸临头云云。 这一日,正赶上倪二去收了账回来,被那人拉着又吃喝了一顿,遂腆着肚子、横披了棉袄,趔趄着往家去。谁知正遇见他大舅子从赵家茶楼买了两份饭菜出来,见着他便皱了眉,忍不住便斥责他:“前儿才说了你不许再胡喝乱饮了,当着我爹娘的面儿,答应得好好的。今儿又让我逮了个正着。你若果然看不起我们家,又何必要跟我们家结亲?!” 倪二每每去岳家,未婚妻子号称害羞矜持,并见不着面儿。礼物送上去了,也没有句热乎言语,不是岳母唉声叹气,就是岳父横加指责。尤其是这位大舅子,小时候穷时追着他叫好兄弟,如今家业复兴了,天天看他不顺眼,一张嘴就是“你若再不知事我妹妹便不嫁你了”。 倪二早就憋了一肚子气,如今又在酒后,一腔子怒火腾地烧到囟门,手里拎着的旁人送的两小坛子酒不管不顾地朝着他大舅子的脸上便抡了过去:“混账王八!我的钱便喂了路边的狗,瞧见我也知道好声好气地汪汪两声!吃喝了我的,花用了我的,回过头来一张冷脸甩过来,敢是就你家高贵!读过几本破书好了不起吗?似你们家这种人心都喂了书虫,只剩了脏肝烂肺的,白送我我都不要!你家妹子自己留着吧,老子还就不娶了!” 边骂边把他大舅子骑在地上臭揍了一顿。 那泡了红油毛肚猪血豆腐的白米饭洒在地上,碎了的海碗碗瓷杂在其间。一阵香气四溢。 倪二忍不住住了手,伸鼻子闻了闻,抬起头来,乜斜着醉眼看了一眼赵家茶楼的牌匾。心里的怒气也觉得散了些,哼了一声,东倒西歪地便走了。 他大舅子被打得鼻青脸肿,半天爬不起来。 酒楼门口恰好人不多,众人都围着看热闹。茜雪不过几天就不怕见人了,如今正包着头站在一楼拿着长柄大饭勺子卖饭,皱着眉看了一会儿,支使店伙道:“小四,过去瞧瞧,跟那个人把碗钱收了。” 店伙计答应一声,笑嘻嘻地过去,蹲身下来,立即变了冷脸,道:“客官,您说回家吃完再把碗送回来,我看您是斯文人,就宽了这么一回。谁知道你还没走出去十步,就把我们家碗砸了。来,把碗钱先赔了吧。两个大钱。” 倪二大舅子气得捏紧了拳头:“我还能短了你这两个大钱不成?这样急巴巴地落井下石,岂是君子所为?” 店伙计戏谑地看着他冷笑:“实话实说,你们家一家子酸人,自来看不上我们这些老街坊。我们也都在背后骂你们不少。我之前肯把碗给你,乃是看在你是倪二的大舅子面上。他在外头老早放了话,谁敢欺负你们家人,谁就是跟他作对。倪二哥在这三条街上威名赫赫,我们小店要做生意,就不敢得罪他。如今你却先把婚事退了,那我们还给你这酸货脸做什么?少废话,钱还来!我们店小利薄,概不赊欠!” 原来这店伙计竟是倪二大舅子的老街坊。 茜雪在后头看得又好气又好笑,拿着舀饭勺子当当敲锅:“还买不买了?不买下一位!都不买我收摊了!” 众客人正看热闹看得开心,闻言忙又都转过身来,各自掏钱买饭。 那边倪二大舅子狠狠地瞪了店伙计一眼,咬着牙从腰里摸出两枚大钱,扔给店伙计,自己爬了起来,揉着腰一瘸一拐地去了。 店伙计颠了颠两个大钱,笑嘻嘻地回去,把钱扔进钱罐,便要去里头。茜雪却横了他一眼,叱道:“有没有眼力见儿?那是茶楼正门口!一大滩饭菜横着,哪个吃茶的还愿意进来?快去收拾了!” 店伙计一愣,忙赔笑着点头不迭:“是,赵大姐姐,我这就去。” 众客人看着茜雪浅嗔薄怒的样子,个个只觉得身子都酥了,争先恐后地嚷:“赵大娘子,我要两份!”“赵大娘子,我家里要请客人,你可能去我家现做一回?我出银子!” 茜雪冷冷地看着这些人,饭勺往锅里一扔,一顿把围裙解了下来,往旁边一摔,喊了一声:“小四,过来卖饭。”转身便回了厨房。 店伙计那边刚扫清,闻言答应了一声,忙又颠颠儿地跑了回来,系上围裙,嬉皮笑脸地跟客人们顺嘴胡扯:“没见我们大姐姐是梳起头来的?你们啊,轮不上咯!” 小蝉的表兄,名叫夏铨的,这会子正在里头给众人上菜上饭,忙得脚不沾地,听他在那儿胡吣,笑一笑,也不多说,过去照屁股踹一脚:“麻利点儿!我都忙死了!” 茜雪回到后厨,见赵栓家的正在灶上忙活,微微点头示意。 赵家的一边忙活着,一边笑着问:“是不是外头那群客人们又乱说话了?姑娘别生气,外头的男人们都是这样的。听嘴上的,没一个好东西。你不愿意出去,就在这里歇着。” 茜雪嗯了一声,便走到洗碗池边且去洗碗。 赵家的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得可惜。若是自家兄弟未娶,这么个大美人儿,又勤快又聪明,又是当年宝二爷屋里的大丫头,体面态度都拿得起放得下,该是多么好的一个弟媳妇! 茜雪却觉得自己还在恍恍惚惚之中。 那天从贾府出来,身上只带了一个小小的包袱,里头有晴雯偷偷塞给她的几两银子。可因为恶了宝玉,一座府里的人,即便看着她可怜,也并没有一个替她求情的…… 第五十七回 出贾府茜雪无依 她在贾府已经待了四五年,所有的生活习惯都是大户人家的路子。她会一点针线,可府上最精通这个,乃是晴雯和鸳鸯;她没洗过什么衣裳,寻常只洗一洗自己的小件儿,大件的都是拿出去粗使的丫头婆子们洗;她认得几个字,可并不多,那是宝玉无事的时候教着大家玩的——她以后,该靠什么生活? 她在这座京城里也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她所有的希望和未来,都在那座府里。 茜雪只觉得身上冷得很。 贾府的屋子里都有地龙、有熏笼、有暖炕,大冬天的,除了那些粗使的婆子们,谁也不在外头常站着。 她出来的时候还懵懵懂懂的,所以连大棉袄都没有哀求了一件来…… 茜雪蹲在一个背风的墙角,失声哭了起来。 以后,自己,可怎么活啊? 就这样,哭了不知道多久之后,她只觉得身上都冷透了,冻僵了。正慢慢地朦胧起来,忽然听见有人焦急地叫自己的名字:“茜雪姑娘,茜雪!” 茜雪勉强挣扎着睁开了眼,努力看清了眼前的人:“赵,赵嬷嬷?” 赵嬷嬷长出了一口气,咳了一声,先展开了一件大棉斗篷把她的身子裹了起来,嘴里低声急道:“可吓死我了!三姑娘刚听说,急得在屋子里乱转,立逼着我出来找你……”片刻之后却发现她竟是已经冻得僵硬了,根本站不起来,忙回头骂道:“猴儿肏的,还在那里傻看着笑,还不快过来扶一把呢!” 原来赵嬷嬷留了个心眼儿,临出来时便叫上了跟着贾环的一个小厮,门口雇了一辆车,便绕着贾府转了好几圈,才在这里找着了茜雪。 那小厮忙笑着过来,帮忙把茜雪架到了车上,笑道:“您老人家找着了人,我可就回去当差了?” 赵嬷嬷先把茜雪在车上小心地安顿好,方挑帘笑道:“行了,回去吧。”塞了一个小布袋子给他,又嘱咐一句,“回去别乱说话,姑娘知道了不是玩的。” 提到三姑娘,小厮情不自禁打个寒战,忙赔笑:“我不疯了,自己找死么?”捏了捏小布袋子里硬邦邦的铜钱,笑嘻嘻地跑了。 茜雪渐渐地暖和了过来,便在车上对着赵嬷嬷磕头:“嬷嬷,谢您的救命之恩,不然我就冻死在那里了。” 赵嬷嬷忙抱住了她,一边摸着她的头发一边叹气:“二爷是那个执拗性子,你别怪他。他若是知道你出府就没了活路,不要说你只是李嬷嬷的事情惹了他的气,即便是你烧了绛芸轩,他肯定也不会撵你出来。” 绛芸轩乃是贾宝玉现在住的屋子,他自己有趣,题了这三个字,贴在自己屋子的门楣上,十分自得。惹得众人真的管他的屋子直叫做绛芸轩了。 茜雪听着赵嬷嬷的话,低了头呜呜地哭了起来:“二爷不知道,晴雯麝月她们自小就在府里也不知道,那袭人也不知道的?她被卖进来的时候日子过得比我又好到哪里去?她不知道我外头一个亲眷也没有的?临走还塞银子给我,我直照着她的脸摔还给她了。” 赵嬷嬷便不答这个话,只说:“那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怎么办?” 茜雪擦了泪,有些迷茫地摇了摇头,过了一瞬又清明了双目,道:“天无绝人之路。我虽然什么都不会,可给人家洗碗刷锅、缝缝补补的,还能做一点。既然已经出来了,总能挣扎出个活路来的。” 赵嬷嬷顿了一顿,便不再说话。 车子晃荡了一会儿停了下来,茜雪以为赵嬷嬷会送自己到客栈,谁知一挑车帘,竟是一家茶楼。 茜雪有些迟疑。 赵嬷嬷自己先跳下了车,方笑道:“你先进来坐坐,喝盏热茶,吃点东西。咱们好好说会儿话。” 茜雪安顺地答应了,跟着赵嬷嬷去了楼上雅间。 一会儿,赵家的端了热饭热汤送了进来,笑着跟茜雪见礼:“茜姑娘。” 茜雪诧异:“赵嫂子?你怎么在这里……”忽然想起来赵嬷嬷就坐在旁边,依稀记起来一年前的那些事,瞪大了眼睛看着赵家的:“赵嫂子,你竟是赵嬷嬷的儿媳妇?” 赵家的有些得意:“看来我这些年安静得好,竟连二爷身边的姐姐们都想不起我是谁来。” 茜雪忽然想起来外头大牌子上写的乃是赵家茶楼,不由吃吃地问赵嬷嬷:“妈妈,这茶楼,敢是你家开的?” 赵嬷嬷笑了起来:“我算个什么,哪里有那个钱和那个本事开这样的茶楼?实告诉你罢,这是三姑娘开的!” 茜雪完全傻了眼。 赵嬷嬷和赵家的对视了一眼,都笑了起来。赵家的外头还有活计,便去忙了。这边赵嬷嬷且让她:“先吃吧。吃完了再说。” 茜雪这个时候却吃不下东西,只喝了几口汤便罢了。 赵嬷嬷便一边看着她喝汤,一边慢慢地把茶楼的来历说了,都有什么人也说了,以什么为生也说了,然后笑道:“前儿我们还议到这里,我们儿媳妇里头还有差事,一声儿要走,半刻也停不得。但这里的厨下若是招了不相干的人进来,怕以后做祸。偏就遇见了你。茜姑娘,你可愿意留在茶楼,帮三姑娘的忙?只是厨下又脏又乱,怕是委屈了姑娘……” 茜雪哭了起来,双膝跪了下去:“三姑娘这是救我的命,难道我还嫌弃罢?求嬷嬷收留我,我不怕苦也不怕累,只求一口饭吃。” 赵嬷嬷忙把她搀起来,按到椅子上坐好,擦了她的泪,叹气道:“姑娘说了,请你别怪二爷,她替二爷给你赔不是。让你安心在这里待着,必定要替二爷还你个好下场。” 茜雪的眼泪一双一对地往下掉,根本就止不住:“多谢三姑娘,我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姑娘的恩德……” 赵嬷嬷便叹:“可怜的孩子……” 茜雪痛哭起来…… “外头来了女客,一号雅间!一盏茉莉花儿、一盏玫瑰花儿、一盏莲心茶!”小四在厨房外头喊。 茜雪忙放下手里一直在洗的碗,答应一声,擦干了双手。从橱子里拿出细白瓷碗,一盏一盏放好了干花儿,又摆了一只小竹筐,里头装了两把瓜子两把花生,然后一只手撑了托盘,一只手拎了开水茶壶,急忙往外头走。 第五十八回 饭勺 第二天午时,倪二来了。 他是循着香气来的。昨儿酒后,虽然觉得香,却不像现在这样子,一闻那麻辣鲜香的味道,便觉得胃里的馋虫而蠢蠢欲动。 寻了个位置坐下,敲着桌子:“小四,我瞧见你了,过来。” 店伙计忙笑着跑了过来:“倪二哥,你咋来了?我们小店开了这么久,你还只是开业来了一趟呢。来试试我们店里的双绝么?” 倪二咧开嘴笑:“昨儿揍那酸才的时候,才闻见了。快,弄点儿来我尝尝。” 店伙计把旁人放在一边,忙颠颠儿地先端了两碗菜和一碗白饭过来,笑道:“二哥先尝尝,果然好,我再给你打一份儿。” 倪二看来看去,翻了个白眼:“如何没有酒?” 店伙计的腰瞬间一塌,陪笑道:“倪二哥,这个真没有。我们这是茶楼,午时只卖一个时辰的饭,其他时候都只卖茶,委实没有半滴酒。” 倪二哼了一声,拿了筷子往桌子上一剁:“扫兴!” 店伙计嘿嘿笑了两声,说了一句:“您先慢用。”赶紧跑开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今儿该着夏铨卖饭。但店里的人越来越多,眼看着忙不过来,便叫小四:“看看厨下怎样?能不能请赵大姐姐出来帮个忙?” 买饭的客人们听见了,便都起哄:“快着,让你们家豆腐西施出来卖饭,你滚一边儿去。”“我们天天来买饭,就为了看豆腐西施一眼,你在这里挡什么颜色?” 夏铨笑了起来,学着茜雪的样子,拿着饭勺敲铁锅,当当当,故意地板起了脸:“敢情不是为了我们的饭菜,都走都走!不卖了!” 客人们也跟着哈哈地笑,一时门前热闹成了一片。 茜雪仍旧包着头,系了围裙出来,见夏铨还站在那里卖饭,便先去收客堂散座的桌子。 倪二正吃着,一抬头便看见了她,顿时看直了眼,半天才把嘴里的饭咽下去。见茜雪只是低着头收拾吃完了的桌子,连忙把两个碗里的菜都拔到饭碗里,端起来一顿风卷残云,然后大喊一声:“吃完了,收桌子!” 茜雪却不理他,只管把装满脏碗筷的大盆费力地往厨房端去。 倪二一看她的动作就知道是不惯干粗活儿的,眉一皱眼一瞪,一拍桌子:“小四,你是不是瞎?让小娘子一个人端那么大的盆!” 众客人都在眼巴巴地看着茜雪,等她过来窗口给自己等人卖饭,却见她去收了桌子,正都发傻,听见倪二这一嗓子,人人如梦初醒,指着夏铨便乱叫起来:“你们两个大男人,且让赵娘子一个女人做这么重的活儿!你们是不是瞎?!” 夏铨苦笑一声,忙卷起了袖子去接了茜雪手里的盆,笑道:“赵大姐姐去卖饭吧。还是我管一楼客堂。” 茜雪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便去了窗口。 倪二左等右等,却见她去了窗口卖饭,不由得心头一阵恼怒,又喊道:“小四,你给我过来。” 小四哪里惹得起这一塔佛,勉强撑了笑脸过来:“倪二哥,您有什么吩咐,菜饭可还使得?” 倪二大喇喇地点点头:“还不错。你给我照样儿再来一份,我没吃饱。顺便,出去给我打两角酒来。”说着,叮当往桌子上扔了一个小银角子。 小四为难地看了一眼忙得团团转的夏铨,陪笑道:“倪二哥,我们是茶楼,并不卖酒。您乐意吃我们家的菜饭,尽管吃,我再给您上一壶好茶。但这酒……” 倪二用了力气,啪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你去不去?” 小四点头哈腰:“倪二哥,委实不行。店里现在已经这样忙了……” 赵栓在厨房里头跟他女人一起忙活,听着外头不对头,连忙跑了出来,笑着给倪二拱手打躬:“哟,倪二哥,少见少见。怎么了?菜饭不好吃?” 挥手令小四赶紧去忙。小四如蒙大赦,一溜烟儿跑了,远远地躲开了倪二的视线。 倪二大眼朝着赵栓翻了翻,打量一打量他,问道:“你是这店的掌柜?” 赵栓笑着点头。夏铨心思活泛,已经去厨房端了一碗酽酽的茶来。赵栓便双手端给他:“倪二哥呷一口,解解却才的辣和腻。” 倪二嗯了一声,端过来一口吃尽,果然觉得很是爽口,心里高兴了些,把银角子揣了起来,歪着嘴道:“罢了,不难为你们,茶不错。” 赵栓松了口气,满面堆笑地打算送佛:“倪二哥果然看得起我们家的菜饭和茶水,还请常过来。” 倪二胡乱点了点头,却招手示意他近些,然后看着茜雪一抬下巴,轻声问:“你们店里这位大娘子……” 赵栓原本笑着凑过去听,闻言脸色一变,站直了身子,正色道:“那是我妹子!” 原本店里都竖着耳朵听,赵栓这一句一出口,不仅众人一凛,就连一直默默地听着的茜雪,都是身子一僵,眼眶里瞬间便是两包泪。 那边倪二还没反应过来,这边茜雪抬袖抹了一下眼泪,饭勺又在铁锅上当当当一敲,声音顿时有了底气,也有了三分生气:“买不买?不买下一个!” 倪二眨了眨眼睛,哼了一声,一向的霸道习惯腾地冒了出来:“哼,出了嫁就算不得娘家人了,这个赵是你那个赵么?是夫姓吧?” 说着,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一把推开意欲挡在他跟前的赵栓,就往茜雪那边去了。 茜雪全都听在耳朵里,腮上渐渐红了,眼睛里的煞气也渐渐浮了上来。 夏铨和小四在那头看着,脸上也都变了色,手里的盘子碗都丢下了,手上微微握了拳头,都往这边走了过来。 众食客里有那个眉目挑通的,连忙躲得远远的,有那胆小的,直接往桌上扔了饭钱,拐弯抹角地跑了。 倪二慢慢地走到她背后站住了,从上到下打量着她的腰身,脸上一丝玩味的笑容。 茜雪的身子僵了一僵,脸上的恨意再也遮不住,紧紧地攥着饭勺,忽然在锅上敲了三下,当当当。 第五十九回 追打 仍旧还傻站着排队的众食客仿佛听见了信号一般,呼啦一下子后退了好几步。 茜雪深吸一口气,一只手掐了腰,一只手狠狠地攥着饭勺,腾地转过身去,恰跟凑过来的倪二站了个脸对脸! 倪二也吓了一跳,腾地往后跳了一步。随即自己也觉得羞恼,又往前踏了一步,哼了一声,挑眉问道:“这位小娘子……” 话还没说完,便被茜雪厉声截断:“闭嘴!昨日听见那个酸才奚落你,我还觉得你委屈。今天一看你这性情行止,我才知道,人家骂你都骂得轻!似你这种地痞无赖,专一游手好闲,动不动调戏良家妇女的杀才,正该指着鼻子把那什么婚约扔还给你!你不就是想占我的便宜么?我今天就站在这里,我让你当着这么多人,我看你敢动我一个手指头试试!” 边说,竟是边拿舀饭的长柄炒勺指向了倪二的脸。 茜雪骂得既狠且脆,竟听得周遭的食客们震天介爆出了一声:“好!” 小四却有些心急。 这醉金刚倪二日常里并非茜雪口中所说的人,虽然是在放着高利贷,也的确是个泼皮不假,但平日里却也常常替街坊乡亲们打抱不平,若说那些传说中的调戏良家这种事情,竟是一件都没听说过。 况且这种人向来是吃软不吃硬,倘或竟因为茜雪这场骂,竟骂起倪二的性子来,那茶楼可就惨了! 倪二果然有些恼羞成怒,一巴掌先把饭勺打开,又上前了一步,手臂缓缓抬起,手指慢慢地伸了出去,直直伸向茜雪那吹弹可破的俏脸,口中冷哼:“我今天便动你一动,你又能怎样……” 众食客都傻了眼,一个个屏住呼吸,看着倪二那只还带着些脏污的粗糙大手,就这样慢慢地朝着茜雪伸了过去。 茜雪才不怕他,瞪起了一双杏眼,狠狠地咬着牙,把刚刚被倪二打开的饭勺,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呼地一下子砸向了倪二! 这赵家大娘子竟然真敢朝着醉金刚倪二动手! 赵家茶楼跟前一片抽气声! 倪二自然也没有想到这小娘子竟真有这个胆子——他出了名儿的放账收账,这些年见过的大姑娘小媳妇婶子大娘中,泼辣的也不在少数,但除了小时候吃过老娘的擀面杖,倪二到了今天为止,还真没遇到过刚这样对着自己下死手的女子! 急忙顺势抬臂去挡! 只听砰地一声闷响!众人只见倪二脸上一白,额角的冷汗蹭地冒了出来! 茜雪一下子得手,顿时长了底气,骂道:“我能怎样?我能打死你这登徒子!”说着,饭勺举起来,没头没脑地就照着倪二打去!竟是不分方向,只管横七竖八地乱挥一气! 倪二先被打得疼入骨髓,接着又被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乱敲,相比较于杀伤力来说,倒是围观众人的哄笑更加令他羞怒。 脸上杀气一闪,倪二露出了头脸打算刚打算发个狠,却见精钢的饭勺又直直地冲着自己的脸挥了过来,吓得忙又伸臂去挡!结果正敲在第一下被狠狠抡上的位置,疼得呲牙咧嘴地跳开,唉哟一声喊了出来! 众人几时见过这等热闹?竟是哄堂大笑。还有那坏小子起哄的,高声喊了起来:“倪二哥,你今儿打赢了赵家大娘子,我请你吃赵家茶楼的双绝菜饭,连请你一个月如何?” 众人越发笑得欢乐。 小四在后头急得直跺脚。他知道倪二一向记仇,倘若被他就此惦记上了,只怕茶楼就开不下去了! 赵栓却一把拽住了他不令他出去。 不就是一个倪二么?虽然自己并不会拿着贾府做文章,但如果倪二是欺负到了茜雪头上惹出来的事,想必三姑娘一怒,但凡想个法儿,就能让这个地痞死无葬身之处! 茜雪狠狠了抡了倪二一顿,累得扶着腰喘,竟是香汗淋漓。 倪二终于等得她停住了,回过头去,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刚想发火儿,却一眼看见了茜雪脸颊上两行细细的泪水痕迹,心下顿时便是一软。 然终不成便这样走了?倪二哼了一声,伸了左手掸了掸自己的右臂袖子,下巴一抬:“打累了?就你那点儿小包子劲儿,给爷捶背还差不多!爷明儿还来,你回去练练,明儿打得疼一些,啊?!” 茜雪的两只眼又瞪了起来。倪二赶紧转身,撒腿就跑。 众围观的食客又是一阵大笑。 茜雪气得脸上红红的,饭勺回手敲在门口的铁闩上,一声河东狮吼:“笑什么笑?!都给我去会饭钱!别打量我们没瞧见那偷着跑了的!” 这边倪二回了家。 他岳父那边已经拿着婚书来退,又把昨天的事情加油添醋地告诉了他母亲。他母亲气得全身乱战,见他进了门,上去就是一个大耳刮子,厉声喝道:“你这个作孽的畜生!我含辛茹苦把你养大,就是让你这样忤逆我的吗?你赶紧给我好好地去给你大舅哥赔不是!多给你岳父磕几个头!好好地把婚书送过去!” 倪二在外头刚被打得浑身疼,正是除了脸,上半身竟是无一处好肉了,结果回家又被老娘补了这一巴掌,顿时赌气转身就走,边走边嚷:“我给他们家当牛做马这么多年!他结亲时就知道我们家是放账的,他如何当时满口答应了?接济了他们家十几年,如今日子宽裕了,转脸又嫌弃我。不就是读过书么?不就是之乎者也么?有个屁的用!我就不娶她了!看看离了我们家,他们家能不能中举子考进士,去当官老爷!果然如此了,我去他们家大门口连磕十八个响头谢罪去!” 竟是死也不肯去赔罪,直接跑了出门,喊了一句:“我去朋友家歇上半个月,娘,炕上柜子里有铜钱,你记得买吃食。”就无影无踪了。 他母亲气得在当院跺脚,回去炕上坐着生了半日闷气,忿忿地拿了钱,央了邻居去买酱肉烧饼,怒冲冲地道:“老娘吃穷了这个小畜生!” 第六十回 我就守着你 从第二天开始,倪二除了外头放账收账的“正事儿”,便开始每天去赵家茶楼守着。 每天一大早开门便去,进门便在窗口坐着,一壶茶喝得自己饥肠辘辘了,便等着中午开始卖饭。他总归是第一个吃,吃一份,喝两杯茶,看看快过午时了,再吃一份。然后再来一壶茶,一篓子瓜子儿,溜溜儿地坐到晚上茶楼打烊,再晃晃悠悠地去朋友家胡乱吃个晚饭,第二天再去。 从见着他来,小四的心便悬在半空,每天提心吊胆地伺候他,细致周到得就差喂饭给他吃。就怕哪里伺候不周了,倪二一翻脸,便砸了自家的酒楼。 谁知倪二竟然只是老老实实地坐着喝茶吃饭。甚至后来还索性约那些借贷的人们到茶楼来交账,帮着他跑腿的小帮闲竟是没几日便把话传遍了四九城:“二爷每日里白天在赵家茶楼坐地,有酒只约晚上。” 茶楼的生意因此竟然又有了些额外的进账。因为那些还债的人来时,不免还是要叫一盏更好的茶来请倪二吃。小四怕倪二闹事,头一两天没敢收钱。 到了第四天,茜雪听见了赵家的跟赵栓抱怨这笔额外支出,转天到了晚间打烊时,亲自出了厨房,双手叉腰往倪二跟前一站:“钱!” 倪二一愣:“什么钱?” 茜雪藏在背后的长柄饭勺倏地亮了出来:“茶钱、饭钱!你竟还约了人一起来白吃白喝!” 倪二因放账,在附近的茶铺酒馆吃喝,竟是从未付过钱,时间长了,早就忘了还有这一回事,闻言愣了半天,方挠了挠头,问:“多少钱?” 茜雪见他神情不似作伪,饭勺又收了回去,左手纤纤玉掌一伸:“六天的茶钱饭钱,一共五百一十七文。” 倪二张大了嘴:“我竟吃了这么多?” 茜雪瞪了眼睛:“你来的客人说是请你的客,点三百文一盏的好茶请你吃,却半个钱都没付,我不找你要,难道还去寻他不成?” 倪二恨恨地骂了一句:“贼王八!”一边却乖顺地从褡裢里摸了钱出来,真数了五百一十七文递给茜雪,然后还点了点头,方才僵着身子出去了。 ——虽然茜雪在外头已经混了半个多月,但常年整洁养出来的体香,却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能有的。白日里又是人多,又是辣椒的呛味儿,容易闻不着。 但如今打烊时,店里除了倪二竟再没有旁的客人,何况两个人又站得近。 倪二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又尚未娶亲,被这味道一熏,竟是差点脚软了,半天都找不到回去的路。 待到茜雪默不作声地把钱交给了赵栓转身要回厨下去睡时,赵家的忙拦住了她,和声道:“茜姑娘,你别勉强。我们家主子说过的,如今只是没有旁的地方,不方便。不然,绝不让茜姑娘这样受委屈,还要抛头露面的。银子钱都是小事儿,要紧的是咱们谁都不受委屈。茜姑娘可万万别委屈了自己,反倒辜负了我们主子一片心。” 茜雪眼圈儿一红,勉强笑道:“嫂子,没事儿。倪二上次虽然轻薄,这几日却规矩得很。我也听小四说过了,他在外头其实并不算坏人,从不欺负妇孺的。不然我也不敢一个人管他去要钱。” 赵栓见茜雪肯说话,便自己默默地去了外头。赵栓家的趁势拉了茜雪坐在柜台后头说话:“茜姑娘,我记得二爷屋里,你们几位一等的姐姐们一向彼此都好,怎么这回竟没人给你说说么?” 茜雪便摇了摇头:“怡红院原有八个大丫头,袭人,媚人,麝月,檀云,碧痕,秋纹,绮霰,和我。后来媚人死了,补了晴雯。这其中,只有我和袭人是外头来的,也只有我跟她的岁数差不多。晴雯针线好,性子爽利,宝玉最喜欢,可是不知世事。其他的几个虽是仗着老子娘的脸,但终究比不上袭人和我,都是经过穷苦,所以日常服侍格外用心,跟外头的丫头婆子关系也好。” “只是袭人是老太太赏下来的,说动话便要来一句,她仍旧回去服侍老太太。她的月例又比我们多。所以我即便是跟她差不多,她也是我们的头儿。加上她长得柔媚,宝二爷也就更愿意亲近她。这样一来,我的地位委实尴尬。” 茜雪说着苦笑了一声,低声道:“倘若不是闹这一场,只怕我再过个两年,就该拿出去配人了也说不定呢……” 茜雪说得不多,赵栓家的却听懂了。 茜雪没有争得过袭人。而在李嬷嬷喝茶这件事上,茜雪遭了无妄之灾,却因为袭人的脸色在那里,自然无人敢劝。贾宝玉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把茜雪撵了。 赵栓家的暗暗点头。 难怪三姑娘一个劲儿地叮嘱,万万不能在宝二爷身边的大丫头袭人面前过多地露脸,那个人太精明,若果然一不小心惹到了,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赵栓家的便低低地劝茜雪:“茜姑娘不要气苦。我们主子说了,谁也并不知道穿金戴银究竟是不是富贵,谁也并不知道吃香喝辣是不是荣华,但总归都知道,手里能拿着自己的命运去争,才是真正的自在。如今我们跟你还不一样,你是自由身,我们却还是贾家的奴才——姑娘说了,你若有了好去处,自己想要飞的,千万不要顾及我们。想嫁了,姑娘给你陪嫁银子,想走了,姑娘给你筹措路费。她只求你别苦恼着了自己,心里竟还当自己是贾府的奴才。茜姑娘,如今我瞧着,我们主子竟是在羡慕你——你须得好好珍惜这份儿自在才是。别反倒让现在的境况,弄得自己凄苦了,岂不反而是我们的过错了?” 茜雪听愣了这话。半天方迟疑地冒出了一个问句:“姑娘是在说,我能自己选择想走的路,所以竟是福分么?” 贾探春在自己屋里听赵嬷嬷转述了,敲着桌子拼命叹气:“这是个多么机灵懂事的丫头,二哥哥真是瞎了眼,怎么竟能撵了她去?” 第六十一回 嫁与不嫁? 赵嬷嬷莫名其妙,就这样一句话,到底显得茜雪哪里机灵了,哪里懂事了? 贾探春饶有兴趣地接着问:“你刚才说日日去茶楼坐着的人,叫什么?醉金刚倪二?” 赵嬷嬷愁容满面:“姑娘还笑。这人是个出了名儿的泼皮。眼下还好,还忍得住。万一哪天忍不住了凶性大发,不仅茜雪姑娘,我只怕茶楼也会翻了天。” 贾探春却浑不在乎,摆了摆手道:“乳兄不是说了,店伙说这人寻常其实并不坏,从来不伤妇孺的。况一看就是对茜雪动了心思,这样的人,在这种情形下,绝不对动茜雪一根汗毛的。妈妈放心。” 赵嬷嬷暗地里撇嘴,心道才几岁的姑娘,难道还知道这些个了?也不知道究竟平日里都看了些什么书! 但是事情竟然并没有出了探春的意料。 又过了半个月,倪二竟然忽然趁着某一天打烊,茜雪来收钱的时候,笑嘻嘻地问:“你没成亲对不对?” 茜雪心中一惊,瞪着他问:“你在说什么鬼话?” 倪二嘿嘿地乐,无比得意:“店里的人都喊你姐姐,没一个喊嫂嫂的。” 茜雪放了心,伸手跟他要钱,嗤笑道:“我乐意他们这样喊,关你什么事?” 倪二却不肯就把钱放到她手里,继续坏笑:“我到今天也没见你婆家出现过一个人。别说掌柜的,便是掌柜娘子,都客客气气地待你,显然你不是个大归回家的小姑子。” 茜雪神情一凝,手便僵在了那里。 倪二接着笑道:“我兄弟教我看了半天妇人和姑娘的面相……” 茜雪顿时气得红了脸,一把抢过了他手里的钱,狠狠地瞪他:“登徒子!下流!” 倪二这才想起来这话不应该告诉她才对,自己也瞬间面红耳赤,松了手,自己转身赶紧逃了。 转天倪二便没有来。 一整天,茜雪魂不守舍。 夏铨瞧了出来,故意问小四:“倪二家住哪里?” 小四努力想了半天,方道:“似是在荣宁街附近。” 夏铨心头一震,去看准备卖饭的茜雪时,果然茜雪的脸上也是一白。 赵栓出来,招手便叫了小四去厨房,两口子把小四堵在里头问他:“倪二家里什么情况你可知道?” 小四想了想,便把自己知道的倪二的事情都说了,最后说:“前阵子不是他大舅子在咱们门前闹了一场,他嚷嚷了要退亲吗?听得说,他回去就被他娘臭骂了一顿,让他去赔不是。倪二不依,便去了他好友马贩子王短腿家整睡了半个月,然后才回家。他娘拿他没办法,前儿已经去了衙门把婚书注销了。他家那大舅子还肿着脸呢,在衙门门口就嚷嚷着以后做了官要弄死他,倪二哪里是肯吃那种亏的,就当着差役们的面儿,把他大舅子又暴打了一顿。转头儿便招呼了差役们去吃酒——那日他没来的,掌柜的还记得么?就那一日没来。” 赵栓和媳妇面面相觑,想了半日,方又问:“这人除了吃酒赌钱,可还有旁的毛病?” 小四一听这话,嘻嘻地笑了起来,拍手道:“掌柜的,您难道真想把赵大娘子嫁给他不成?” 赵栓一巴掌拍过去,喝道:“找死!茜姑娘的闲话你也敢说!” 这句话一出口,小四立马明白过来,这位赵大娘子果然不是掌柜的妹子,而是更加有来头的人物,忙收了嬉笑颜色,道:“他其实赌钱也都是应景儿。只是酒,死活戒不了。这些日子在咱们家都没酒喝,夜里回去听得说常常拿着咸菜就酒解解馋而已。旁的毛病倒没听说。对家里娘也算孝顺。他几个兄弟好些年才回来一遭儿,遭遭儿都只敢说他的好话,一个字儿的不字儿都不敢说,就是怕他把老娘送了去让他们养——个个都是大财主。” 赵栓家的听说,在一边便点头,悄声对赵栓说道:“主子果然没说错。这人,不错。” 赵栓有些为难地看了她一眼,过了一会儿,方迟疑着问小四:“依你看,你夏哥对茜姑娘,可有那个意思?” 小四懵懵懂懂的,摇了摇头:“啥意思?我没看出来。” 赵栓家的便笑了起来,挥手让小四去了,方悄声跟自己当家的说:“夏家一家子都在府里,他就算有那个心思,难道就有那个胆量娶了茜姑娘回去了?他自己还巴巴地等着姑娘给他谋个更好的差事,最好能去管大库的大账呢!这样的人,不会为了一个茜姑娘搭上自己的前程的。” 赵栓沉吟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你下回跟姑娘说话时,把这话也告诉她。倘若连咱们都看得出来,只怕这姓夏的所图非小。得让姑娘心里有这个稿子。” 倪二三天没来,第四天再来时,脸红红的来找赵栓问:“我想跟赵大娘子提亲,这事儿须得问谁?” 赵栓哪里料到竟然有这样快?目瞪口呆,期期艾艾:“这个,我可做不了主。只怕倪二哥得去问大娘子本人。” 倪二坐在他跟前半天没动弹,直到赵栓觉得自己的手都没地儿搁了,他才抬起头来,恳求道:“烦赵大嫂去帮我问问可行?” 赵栓忙找了自家媳妇来,让她去问茜雪。 谁知茜雪竟没有一口拒绝,只是让赵栓家的回去问贾探春:“三姑娘若说使得,我便嫁他。三姑娘若说过一阵再提,那就算了。” 只是这样好事,探春岂有个不允的?笑着甚至批了银子来给赵栓,令他媳妇传话道:“茜姑娘若觉得想要再看看,便再看看。若是觉得这便行了,那就趁早儿办了喜事。”又把银子亲自交了茜雪手上:“这是姑娘给你的陪嫁。让你看着置办。若是脸皮儿薄,嫂子去帮你置办。” 茜雪羞了个面红耳赤,一扭头跑回了屋子,声音远远地低低地传了回来:“全凭嫂子……” 赵栓家的哈哈大笑,转身快步去了外头。 倪二正在堂前急得做热锅上蚂蚁状团团乱转,一眼看到赵家的满面笑容出来,又惊又喜:“嫂子……” 赵栓家的一笑:“倪二兄弟快着人上门提亲吧!” 第六十二回 老板的娘和老板娘 百姓家娶亲,哪里有那么多琐碎?不过一两个月的功夫,倪二便把茜雪娶进了门。他娘虽然看着茜雪的样子呆愣了许久,心头暗喜儿子果然有眼光。但终究是想到倪二前头怕是为了这个媳妇才退了前头的亲,心里各种不高兴。 偏茜雪乃是在贾府服侍过性情最古怪的贾二爷的贴身大丫头,平民老太太,再怎样刁钻,她只是一味地赔笑柔顺,不过几个回合,老太太便也没了脾气。 但倪二的娘岂是常人,一看自己委实挑不出新媳妇的错——换言之,斗不过新媳妇,便一怒之下,留书,雇人,自己一个人施施然去了江南。 倪二看着歪歪扭扭的书信,有些惭愧地告诉茜雪:“那些人不知道我娘的性子执拗霸道到了这样的情形,只怕会派了罪名在你头上。委屈你了。” 茜雪被他这话说得心里更暖将上来,便笑着摇头,令他不必在意。 两个人新婚的日子过得挺好。 探春听了,笑起来,长出一口气,却令赵栓家的来,让她跟倪二商议:“我知道这几个月你们挣了多少,快再盘个茶楼,做些精致的东西。交给倪二夫妻两个去经营。你们两口儿也不必再担心雇来的人不可靠——这样的事情,倪二这厮不用,更待何人?” 赵栓家的如梦初醒,喜道:“怪道姑娘说他们俩果然成了亲,便另有差事给他们做。原来早已想好了。” 忙出去了,请了夏铨和倪二夫妻,与赵栓一起商议,又道:“姑娘说了,新店是开来挣钱的,所以到底开在哪里,让倪二兄弟去想。营生的路子是酒楼,专门做些精致饭菜。跟咱们这边相似,却只做江南菜。” 茜雪眼皮一跳,迟疑着问:“姑娘是要把府里吃的菜搬了我们家酒楼来么?” 赵栓家的看着茜雪笑道:“姑娘在我面前百般地夸茜姑娘聪慧,我只不服。现在看来,果然还是茜姑娘高我一筹。茜姑娘说得不错,姑娘琢磨出来的那些吃食,还有府里常做的一些不大贵重的菜肴,你们都可以做。有你这等老板娘在,酒楼自然要挣那些有钱人的银子。” 茜雪便有些犹豫,低了头:“我毕竟在府里待过那么久,若让人看了出来是我。会不会给姑娘惹祸?” 赵栓家的便看着倪二,打趣道:“如今你是倪家大娘子了,难道还怕没人给你撑腰?你一个出了府的自由身,谁还敢管你做什么营生不成?你放心,就便是府里的爷们上了酒楼吃饭,招待男客的自然是小子们,难道还非得你老板娘出面罢?那老板不要打掉人家的大牙了?” 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夏铨便笑话赵栓家的:“嫂子真是回姑娘的话次数多了。看看,哪儿还是一起头儿的时候,一开口就脸红!” 赵栓回手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半笑半骂:“臭小子,她丈夫在这里坐着,你都敢这样说话。找死呢?” 夏铨愁眉苦脸:“你不在的时候我才不敢这样说话啊。大哥越来越不讲理了,啧啧。” 众人又是一阵笑。 倪二笑得最欢,最后拍着胸脯保证:“我手里也有本钱,也不是干不了这个营生。只是放账来钱容易,所以懒得做这个。如今已是有了家眷的人,还是稳当着些好,这个酒楼我看竟是十分妥当。我道儿上朋友多,以后招店伙摆平官面儿等事,不消说都包在我身上。” 茜雪聪明,却知道探春是不会要他的本钱的,推了他一把,嗔道:“你若是不想帮衬姑娘你就直说。如何本来替姑娘做事,到了你嘴里就变成了自己开买卖?” 倪二自然知道她对探春的感激之情,吓了一跳,忙摆手道:“绝没有这个意思!何况这酒楼要开起来,只怕三五百两银子是打不住的。我便有几个闲钱,也到不了这个程度……” 赵栓和夏铨顿时挤眉弄眼地瞅着倪二笑。倪二老脸红了红,又挺胸抬头地斜睨着二人,哼了一声:“夏铨兄弟,你岁数也不小了,打算何时娶亲啊?” 夏铨顿时大红脸,咳了两声,便看向赵栓家的:“说正事,说正事儿!” 几个人大笑。连茜雪也忍不住跟着红着脸笑了起来。 不多时,倪二便盘下了北城一间两层的酒楼,装潢之类的东西一应都是现成的,撤换了门楣招牌,招了厨娘店伙,便痛快地开了业。 茜雪心思细巧,贾探春交给她的菜单,她只看了看,便心领神会三姑娘要走的路子,便照着菜谱,带着两个厨娘,一手一脚地慢慢布置了极好的菜蔬汤水出来。不过数日,酒楼的名气便打了出去。 这一日,茜雪正在厨房忙活,倪二忽然闪身进来,低声道:“楼上雅间儿一桌,几个小哥儿,非富即贵,我知道其中的一个。你菜做得精致些。听得说,有一个跟你们东府里有些干系,你小心些。” 茜雪心里顿时如擂鼓一般,忙问:“可知姓什么?” 倪二皱了皱眉,道:“我知道的那个叫做柳湘莲,虽未打过交道,却知道他家原是破落的富贵人家,如今只剩了他一身一口,带着几个小厮过日子,又是一身的好武艺,着实的风流洒脱。至于那一个,听得他们叫什么小秦相公……” 茜雪脸上更慌了:“那是东府小蓉大奶奶的兄弟……” 倪二虽然听过茜雪细细地给他说过荣宁二府的人,但一旦遇到这一堆的“爷爷奶奶”,就会觉得头晕。 茜雪一看他的表情,噗嗤笑了一声,反而轻松了一些,柔声道:“东府的主子是珍大爷,这姓秦的,乃是他儿媳妇的兄弟。” 倪二这才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是你们贾家正儿八经的姻亲。那你就更得小心着,休要做得菜太像府里了。” 茜雪温和地笑着点头,便催了他出去接待客人,且转回头令厨娘们:“做爆炒腰花、菠萝咕咾肉、清蒸鲜鱼、鸳鸯炙,配上夫妻肺片等几个下酒凉菜,主食上一份玉井饭,和一大盆扬州什锦炒饭。酒水上一瓶烧刀子,一小坛好女儿红。” 第六十三回 遥远的闹学堂 柳湘莲和那位小秦相公秦钟这一餐饭吃得十分尽兴,临走时竟直接扔了二两银子给倪二。柳湘莲更是拍着倪二赞道:“你家凉菜极好,饭虽不对我的胃口,但我这兄弟十分喜爱。往后再来时,花样儿换换,但这两个必是少不得的。” 倪二笑着打躬不已,送了他们出去。喜气洋洋地直奔后厨去找茜雪,却被厨娘告知:“大娘子在小间里头歇息。”倪二吃惊,忙去了专门给茜雪准备了休息的小房间,推门进去,便看见茜雪面朝里躺在榻上垂泪。 倪二忙上去推了她,哄道:“已经出来了。总比在里头看哪个主子的脸色不对都提心吊胆地强啊。我保证一辈子对你好,你别伤心就是。” 茜雪擦着泪,翻身坐起来,低头道:“你的心意我都知道,道理也都明白。只是觉得出来的丢脸,心里委屈。” 倪二转头看门关的严,不用担心茜雪害羞,便伸臂抱了她调笑:“罢了罢了,为了那个所谓的脸面,竟是连我这样好的丈夫都不放在心上了!今晚若是不给你个厉害,你也没个怕惧!以后日日这样胡思乱想的,我可咋办?必要把你治得服服帖帖的才罢!” 茜雪红了脸,伸手便去拧他肋下软肉,咬着嘴唇瞪他。 倪二看她浅嗔薄怒的娇俏模样,哪里忍得住,一口便亲了上去。 外间便有店伙打门:“掌柜的,大娘子,又有两桌雅间客人上门。” 倪二恼火地跳起来,骂骂咧咧地赶忙走了。 茜雪自己双手捂了脸笑了起来,半天,整理了头发,出去了厨房忙活。 贾探春听得他们的境况,笑叹不已,传令出去:“结交柳湘莲。” 看看又是大半年,又是秋日。 某天下午,探春正在李纨房中姑嫂两个做针线,忽然贾兰哭着回来了。 李纨吓了一跳,一看儿子脸上一道墨一道泪的,顿时心疼不已,忙抱了贾兰怀里,连声问究竟是怎么了? 贾兰见贾探春在座,便先止了泪,似模似样地给她见了礼,才磕磕巴巴地告诉李纨和探春——学里打架了。 贾探春心里咯噔一声,忙问:“谁起的头儿?可有打着你?你宝叔呢?” 李纨也慌得解了他的衣衫看有没有哪里磕碰着了。 贾兰便抹着泪把自己的书拿了给李纨看:“他们说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忽然那个附学来的金荣就跟宝叔的小厮茗烟儿打了来。金荣的朋友在后头扔砚瓦打宝叔,结果砸了我的砚水壶,还弄脏了我和菌哥儿的书。” 贾探春便愣了愣:“谁?哪个菌哥儿?” 李纨随口应着:“咱们这边的一个哥儿,跟兰儿同辈。父亲没了,母亲一个人带着他过日子。我们日常里也好——论起来,我该喊堂弟妹的。”手里且检查儿子的情形。 竟是荣国府的近派? 贾探春努力地回想了许久,也不记得电视剧里演过,大约原著交代过?委实印象不深了。 李纨仔细检查完了儿子,发现并没有什么损伤,放了心,便命了乳娘先带去洗漱,方叹了口气,低声跟贾探春说:“一家子的学塾,乃是一姓的根基。如今竟是这样不正的风气,可委实不是兴旺之兆。” 贾探春深以为然,顺口便道:“是。百年大计,教育为本。” 李纨一愣,细细品咂,只觉得这八个字其味无穷,竟是第一等的金玉良言,便笑着叹道:“老太太说得不错。咱们家的娘儿们里头,只你是个尖儿。” 贾探春顿时红了脸。天朝的基本国策,这还能有错了? 一时贾兰回来,贾探春抱了他在怀里,拿了自己做的酥糖给他边吃,边哄着他把学堂里的事情都说了。 但贾兰如今也不过五岁,哪里就说得清楚了,翻来覆去只有几句话:“宝叔可生气了。秦家哥哥的头被打了。金荣后来给他们两个磕了头。蔷大哥哥没打起来就走了。瑞叔被李贵说得脸通红。” 李纨有些似懂非懂,贾探春不欲她深加追究打听,便只得编了些好听的说给她:“想是那个附学来的不知谁们家的亲戚金荣,不知为了什么跟宝玉和小秦相公吵了起来,结果茗烟儿不忿,就想打那个金荣。结果学里太爷的那位孙子瑞大爷管不住,一场大闹中小秦相公的头被伤着了。最后怕是李贵他们几个大仆人进去才压制住了,是不是?” 贾兰只觉得三姑姑真厉害,这样都能猜出来,笑着拍手:“正是如此!三姑姑敢是亲眼去看了?” 李纨却皱了眉:“但是最后竟让人家附学来的人磕了头才罢?杀人不过头点地,宝玉这样也太跋扈了。” 贾兰咦了一声,奇怪地看着李纨:“母亲竟然也去看了?” 李纨和贾探春被他的孩儿言语说的笑了起来。李纨十分省事,便低低嘱咐他:“这件事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只怕你宝叔是不敢告诉家里的。你也不要说。反正不与你相干。” 贾兰连连点头,又道:“菌哥儿便要跟他们打架,还是我劝了,说不与我们相干。” 李纨忙夸他懂事,令乳娘带了他去吃果子,方转向探春,愁眉道:“咱们二房,如今里外里只剩了一个宝玉,却如此行径,可真是让人担心虑后。” 贾探春笑了一声,摇摇头,叹道:“若想他懂事,除非没了老太太、太太。”言下之意,宝玉如今的纨绔胡闹,便是这二位惯出来的。 姑嫂两个对着叹息。 贾母等人却对此事一无所知,又看着秦钟人物俊秀、安静温柔,竟十分喜爱,三五日便留了府里吃饭,晚了便干脆令住下。 但这场大闹终究还是让人知道了,却是秦钟自己觉得委屈,去跟他姐姐秦可卿说了此事。 秦可卿正不舒服,听见这件事里竟然还夹杂着与“龙阳”相关的混账话,一时便想起了贾蓉和自己,更加烦恼,怒斥了兄弟一顿不长进,赶了他家去,自己又气得病重了三分。 五七天后,阖府都知道了秦可卿病倒了,而且,病重,缠绵病榻,再难起身。 第六十四回 送了她的命 贾探春听说这个消息,暗暗心惊,忙叫了待书来问:“你与平儿可能说上话了?” 待书点头笑道:“如今我们两个好得很。” 贾探春放了心,便令她:“你再留心着林姑娘那边的消息些。” 待书便抿着嘴笑,歪头道:“姑娘可知道,我如今林姑娘的消息都从哪里来?” 贾探春诧异道:“难道不是从宝玉那边来?” 待书连连摇头,笑道:“二奶奶竟是对林姑娘的事情十分上心,所以一应事情,紫鹃十天半月便悄悄地告诉过去。有些细密的事情,比如上次我告诉姑娘说她奶母王嬷嬷十分阔绰的话,都是平儿不小心说出来的。” 贾探春心中更奇怪:竟不是告诉王夫人,而是告诉王熙凤?便问:“那二奶奶对林姑娘的事情怎么个说法?” 待书笑了笑,道:“好教姑娘放心。二奶奶对着平姐姐叹息过几回,说林姑娘可怜是可怜,却更可敬可佩。不似寻常人家女儿,这样的府里,这样的孤身一人,只怕早就任人欺负得塌了腰。但林姑娘的傲骨却一丝都没有损了。实实难得。” 贾探春嗯了一声,不再开口。待书看了她一会儿,见她没了吩咐,便悄悄地退下了。 出了门,她却有些不解,回头看了房门一眼:姑娘那样着紧林姑娘,怎么听见说二奶奶也对林姑娘好时,竟似并不算太高兴的样子? 贾探春坐在窗下,有些发愣。 明日便是贾敬寿日,宁府设宴,秦可卿的死期愈近,贾瑞也会很快被王熙凤弄死…… 同时,林黛玉的父亲林如海病重的消息也将传来…… 原著中,王熙凤在贾府的女儿里,看得起的也仅有钗黛和自己而已。所以她现在赞叹林黛玉,也不算意外。只是,既然她也在暗暗地照看黛玉,那自己究竟是不是要帮她一把呢? 想到王熙凤手里即将损去的几条人命,贾探春犹豫了起来。 翌日贾敬生辰,贾母却将李纨和迎探惜三姐妹都拘在了家里:“那里什么人都去,忙得不可开交。我不自在,不过去,你们可跟着谁去?罢了,反正你大嫂子寡居,这种场合去不得,不如你们也都休去。只让宝玉替咱们去贺一声儿罢!”然后把众人的贺礼都送了过去。 贾惜春不明白为什么也不让自己过去,便私下里问探春:“三姐姐,我父亲生日,我不过去磕头,可使得么?” 贾探春看着她日渐长开的眉眼笑了笑,摇头道:“既是老祖宗留你,你去不去什么要紧?何况大老爷不是说了不肯回府么?不过是朝上磕头,你在老祖宗正房磕了,尽了心也就是了。” 贾惜春嗯了一声,果然禀了贾母,在正院里恭恭敬敬地朝着城外道观的方向磕了头,又令乳娘恭谨把寿礼亲自送去给贾敬,便跟着贾母在荣府玩耍了。 晚间宝玉回来,已经吃酒吃得醉醺醺的了,进门给贾母行了礼,便笑着问:“凤姐姐今儿给祖母不是要了好吃的来?老祖宗可尝了?有三妹妹的手艺好么?” 贾母不过一说,哪里还认真吃过,便笑着道:“自然是比不上你三妹妹的,不过也还好罢了。” 宝玉便笑:“我自来爱吃珍大嫂子糟的鹅掌鸭信,今儿痛快吃了一场。” 贾母看着他红红的脸,便忍不住笑着斥道:“谁都能看得出来!脸儿都吃得红了。来,快扶了他回去睡吧。别闹上他的酒来。” 袭人等忙答应着上来搀了宝玉回去。 贾探春便抿着嘴在旁边笑,看着他的背影道:“可是今儿太太她们都累坏了,来说了一声就走了。我还以为二哥哥能直接回了屋子睡觉,谁知即便是落后太太们一步,还是惦记着来给老祖宗问安。要说我们家这个二哥哥啊,读书上进上么,罢了,谁也说不听了。只是在待老祖宗这一节上,是真孝顺。” 贾母便呵呵地笑,令她:“你也惦记了一天,都看见了,也回去歇了吧。” 贾探春笑着应了,转头跟鸳鸯说了一声:“天凉了,老太太需暖着些儿。鸳鸯姐姐费心。” 鸳鸯笑着点头。 眼看着她去了,贾母便皱眉问鸳鸯道:“三丫头这是想跟我说什么?” 鸳鸯斟酌了一下,方低声跟贾母说了前阵子学堂里大闹的事情,又道:“我也是恍惚听见东府里的人说,小秦相公刚来时瞧着比一座宁府都正经,如今则公然是宁国府最嫡亲的亲戚了。老太太,这个话,可委实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全家人都知道宁府里乱账,但谁也不敢敞开里说。贾母心知肚明,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道:“他姐姐不是病着么?让她弟弟多去看看。” 鸳鸯明白过来这是让秦氏自己去管教秦钟,也是拉开他和宝玉的距离,但就宝玉那个性子,犹豫片刻,又道:“却才听见琏二奶奶说,宝二爷跟着去看了看小蓉大奶奶,看着病人的憔悴模样,很是痛哭了一场。” 贾母立即紧紧地皱起了眉头,脱口道:“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这话自然不是说宝玉。 鸳鸯低了头。 老太太已经完全把怒气搬到了秦家身上,觉得她姐弟二人竟是打着伙儿地教坏了贾宝玉。 贾母眸中寒光闪过,看了低着头的鸳鸯一眼,若无其事地说:“罢了,过两日你看着大老爷、二老爷和珍大爷都在家的时候,叫了他们过来我这里一趟。不要令旁人看见。” 鸳鸯身子一颤,忙低头答应了。 贾探春认为自己已经提醒了贾母,贾宝玉的学业在家塾里只怕是学不好的,所以回去就安心睡下了。却不知道,自己这番话,竟是要了秦可卿的命。 又过了几天,忽然外头传来消息,薛蟠酒后跟人角口,醉了,砸了人家的酒楼。 贾探春只觉得薛蟠真是个神人,所有的存在感都用闯祸来刷。还没回过神,赵栓家的抹着眼泪来告诉她:“砸的是咱们家的酒楼!就是倪二和茜姑娘新开的那家,竟是砸了个稀巴烂了!” 第六十五回 被砸的酒楼 贾探春顿时气得哭笑不得。【零↑九△小↓說△網】 自己幸灾乐祸还没一刻钟呢,怎么原来这祸事竟是自己的? “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栓家的便把茜雪的话转述了:“说是那日那位小秦相公自己去了酒楼,并没有宝二爷和那位柳二郎跟着,带了几个自己的甚么朋友一起去的——他极爱咱们家的玉井饭,过阵子必要去吃一次。谁知他那日坐的是靠窗的位置。不几时,他们酒后声音大了些,楼下骑马经过的薛大爷便瞧见了。” “这薛大爷当时便看直了眼,二话不说便跑上了楼。倪二想拦,被家下人一鞭子抽在了脖子上,当时便一道血槽。薛大爷进门便说咱们家的饭菜不好吃,要请了小秦相公去别处吃酒。原来他们竟是认得的。小秦相公杀死不肯去。躲得急了,便嚷了出来:只敢欺负我,凭你是什么大爷太爷,你有种,先动宝玉一下试试!” “薛大爷哪里是经得起激将的人?顿时就恼了。大约是因为小秦相公再怎样也是小蓉大奶奶的亲兄弟,看在珍爷和小蓉大爷的面儿上,薛大爷果然没敢动小秦相公一个手指头,却直接把咱们家的酒楼砸了。” 贾探春又好气又好笑,问道:“竟是连个借口都没找?就这样直接砸了?” 赵栓家的说着就气得掉眼泪:“光厨下的珍贵的食材,都是全国各地收来的。那装饰后来又都添置了许多精巧的。不知道花费了多少钱。如今这还得关门收拾,十天半月都未必收拾得清。真是天上掉下来的祸事。” 贾探春冷笑一声,整理了一下袖子,低头道:“他会砸,就得赔。你们为什么不去找他们家?” 赵栓家的愣了愣,瑟缩地扭开了脸:“他们家连杀了人都半点儿事情没有,不过是砸了一座小小的酒楼,哪里就放在他们眼睛里了?” 贾探春从来都不是个肯吃亏的主儿。何况是这样的无妄之灾? 当下,便告诉赵栓家的:“你们都不要出面,让倪二直接带着伤,拿了账单,把医药费、材料钱、家具钱、还有咱们家酒楼半个月的收益单子都给薛姨妈送了去,让他娘赔。你告诉倪二,不必怕,京城里,天子脚下,他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尤其薛家大姑娘如今还等着入宫备选,倘或事情真闹在京兆府去,她这辈子就休想进宫了。【零↑九△小↓說△網】所以,如今该怕的是薛家,并不是咱们家。你让倪二把他那泼皮手段使出来三分,我瞧着就姨妈那胆量,银子钱必是一文不少的。只是会骂几句街,让倪二顶回去就是了。” 果然,倪二拿了账单,一脚踹开了荣国府东南角门上的家丁,直接闯进了梨香院里,叉着腰往院子里一站,中气十足一声喝:“找你们薛家能做主的人来说话!” 家人们顿时吓慌了,一边令人飞跑出去找薛蟠,一边令人去贾府里头禀报爷们,一边慌忙先报了薛姨妈。 薛姨妈只得令放下帘子,自己坐在屋里,隔着门问外头的倪二:“你是什么人?来我们家闹事!你也不打听打听,这荣国府你进得来,可未必出的去!” 倪二冷笑一声,先一偏头,把脖子上那一条触目惊心的鞭痕露了出来给薛姨妈看,喝道:“我他妈的命都差点儿没了,我还怕出不去你这个破府?皇城根儿里,天子脚下,王亲贵族多如牛毛,你们家不过一个小小的公府,就敢无故砸了人家的酒楼,还意图谋财害命——这话传进衙门,也不知道是该我醉金刚害怕,还是该你们住的这姓贾的人家害怕!” 薛姨妈心里一惊,此人竟然知道自己是客居贾府!何况,他说的这是什么事情? “你满嘴里胡说的是什么?谁砸了你酒楼,又是谁谋财害命?你不要血口喷人!” 倪二一手指向她坐着的屋门,喝道:“你们家薛大爷,前儿把我的酒楼砸了个稀巴烂!我酒楼里那样多珍稀的材料,那么多古董字画,甚至老料子的翡翠镇宅菩萨,都被他带着你们家人一口气砸了。我不过拦了一拦,一鞭子便把我打成了这个模样!我告诉你,我醉金刚在京城也是有字号的人,今儿是给贾府面子,所以上门好好来说。否则,我就这个样儿,不用往京兆府,且往大理寺门口一躺,你们猜猜,明儿来你们家做客的,会是哪班的差役?哪堂的判官?!” 薛姨妈顿时吓得心脏一跳,紧紧地摁住心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忙低声问人:“大爷呢?还有跟大爷的小厮,今儿谁在家?” 家下人忙悄声答道:“去寻了。今儿小北不当值,已经叫了进院子了。” 老家人有识得厉害的,也忙上来悄悄地告诉薛姨妈:“这只怕是京城里的地痞泼皮。这种人都是滚刀肉,不怕伤残不怕死,舍命不舍财的主儿。但若是有了钱,却是一口吐沫一颗钉,并不会找后账。太太裁夺着,若是能赔了银子,事情必定能了得一干二净。” 薛姨妈立即动了心,忙问倪二道:“这事情我并不知道。你先告诉我,我们家大爷到底毁了你多少钱的东西?” 倪二心道这位三姑娘果然料事如神,更端了自己往日里的形状出来,撇着嘴道:“我并不知道,我们家账房算了算,单子在这里,你自己看。”说着便把账单递给了身边的下人。 家下人忙捧给了薛姨妈。 薛姨妈且直接看了一眼总计,竟标了三千两!顿时觉得头上一晕,怒道:“你酒楼便是金子做的,也不值三千银子!” 倪二抱肘哼道:“我从全国各地收来的荤素菜蔬,还得从新去收。我楼里头的家具得重打,古董字画得重买,这难道不要功夫的?我日进斗金的地方,你们家大爷闹得我一关门就得关上半个月,半个月之后再开,客人早就跑光了,我还得重新打牌子。如今只是让你赔我半个月的进账,难道我还有错了不成?这官司,打到皇帝老子跟前我也敢要这个赔偿!你给不给,来句痛快话吧!” 第六十六回 赔钱! 薛姨妈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却觉得这银子也要得太多了。 旁边的老家人便捻着须开口道:“这位爷,若说我们大爷砸了你的酒楼,这事儿还没定论。何况,我们薛家乃是皇商,你须用的食材家具等等物件儿,你买可能就有这么贵,我们家去买,兴许就能便宜不少。不如这样,待会儿跟我们家大爷的小哥儿来了,确认了这位爷您是诚心来平事儿的,咱们就议个合适的解决方法出来,您看如何?” 倪二听了,倒还真是这个理儿,便犹豫了一下。 正在这时,常跟着薛蟠出门的小厮小北进了院子,因为早听家人说了缘故,战战兢兢地便在薛姨妈门前跪下了,连连叩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薛姨妈一听就知道这倪二并没有说谎,气得心口直疼,一叠声地喊:“去把那个孽子给我绑回来!告诉他姨夫,让他姨夫给我狠狠地打死他!” 老家人忙上前劝道:“太太,家里的事情以后再说,眼下要紧的先把这个人弄走。贾府的下人们都在看着呢……”薛家的脸难道还要丢得更远一些么? 薛姨妈这才勉强忍了气,且问倪二:“你毁了的东西,我们照原样儿都赔给你,你半个月的进项,我也照你的单子给你。这样可行?” 倪二刚要点头,忽然想起来茜雪来时嘱咐他万万不可贪便宜,忙顿了顿,摇头道:“家具古董你们照原样儿赔吧。我家厨房里的东西却不能让你们去买。” 老家人惊奇地盯了倪二一眼,心中称奇,微微点头道:“既如此,我赔给你一千五百两银子,余下的东西,十天内备齐,全给你送过去。” 倪二皱了眉头看了他半天,摇头道:“我委实不乐意跟你们这样人家打交道过多。这样吧,明儿一早,我令人给你送了单子过来。你们家给我买好了,十天整,打总儿给我送东西到酒楼。其他的时候,休要找我,我不见你们家人。” 薛姨妈冷笑一声,哼道:“这话倒说到了我心坎儿里。你当我堂堂的皇商、九边统制的妹妹、荣国公府的亲戚,还愿意跟你这种人交接不成?” 倪二呵呵大笑:“夫人说得极好。只是不知道你这样身份的人,是不是跟大理寺和京兆府、刑部的人交接得更好些?你家的破事儿,你家自己人出去显摆的时候,已经传遍了京城,当谁不知道呢!”说着便往地上呸了一口,哼道,“败类!” 薛姨妈气得浑身发抖,厉声喝问:“小北!该死的奴才!你们在外头是不是胡说八道来着?” 小北想着自家爷在外头吹嘘着“我当初抢丫头,弄死过乡宦之子,不也好好地在这里吃香喝辣”,只觉得头皮发麻,磕头不已,却知道当着倪二一个字都不能说。 薛姨妈一看他的情形,就知道只怕当年在金陵跟人家争抢香菱时打死人命的事情,虽然被贾雨村遮掩了过去,却被自己那傻儿子在外头已经宣扬开去。 一时之间,薛姨妈只觉得天旋地转,放声大哭起来:“这个蛆心的孽障!他这是要逼死我们一家啊!” 老家人只是摇头,忙陪笑着拉了倪二往外头走:“既如此,这位爷也不必再来府里,竟是去我们家铺子里柜上直接找小老儿我便是。如今且先去拿了银子,明日我等着爷的单子,且照着去给您购置便是。” 倪二打量了一打量老家人,连连点头,拱手道:“您老人家倒是个晓事的,不知怎么称呼?” 老家人笑着捻须:“小老儿乃是这家子店铺的揽总,名唤张德辉。” 倪二恍然大悟:“原来是张总柜,小人贱名倪二,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张德辉见他竟真是对自己尊敬,心里也高兴,又怕看在旁人眼里多想,便笑而不语,先赶紧和倪二离了此处,两个人私下里且去交谈去了。 薛宝钗一直在里间不曾出声,此刻听得人家走了,连忙出来扶了痛哭的母亲进了里间炕上躺下,又急命煎了药来,方缓缓地劝道:“哥哥只怕是肚子里有气,不然寻常不会做这等没道理的事情。不如妈妈叫了小北过来,细问问。” 薛姨妈这才想起来,忙挣扎着坐了起来,叫了小北在窗户下头,问究竟是什么缘故闹起来的。 小北无奈,便一五一十地说了:“……大爷的心性太太知道的,从来只听好话,就怕人激将。谁知这位小秦相公拿了宝二爷出来说事儿,大爷一肚子火儿,却没法真去找宝二爷的麻烦——他们表兄弟一直又要好。正是气得没法儿的时候,偏小秦相公是那家子的常客,那掌柜的怕出事儿,上来解劝。大爷就把火气都撒了人家身上……说实话,那掌柜的还算有几分身手,只挨了那一鞭子,马上就躲了。后来任由大爷怎么砸,都不肯再出来,全店的伙计跑了个精光……大爷就更气了,没人拦着,砸顺手了,就,就都给人家砸了,一丝儿没剩……” 薛宝钗见薛姨妈要骂,忙道:“一鞭子抽人家脖子上,险些就又是一条人命!人家不躲,难道为了几两银子上去送死罢?都是你们素日里不肯劝着些大爷,如今反怪到人家店家身上,太也牵强!” 说完了,又劝薛姨妈:“这事情不小。那人说的并不错。这里是天子脚下,是京城。咱们家再大的脸面,也禁不起哥哥这样毁坏。等他来家,母亲很该让他好好地在家里躲几天,等事情完了,风声过去,再出去逛不迟。” 小北心头一紧,越发低了头下去,心道还是姑娘厉害,一句话,就禁了爷的足。 果然薛姨妈闻言连连点头,道:“就是这话了。这不是他们朋友间酒后挥拳,一句话一顿酒就了了。砸了人家不相干的人的地方,人家心里愤怨。让他去给这种人家赔礼,也是断断没有的事。还是让他在家里修心养性一阵子再说!” 第六十七回 气死人的赔情 薛蟠被急急忙忙地找了回来,劈头第一句话便是:“……害得家里平白无故少了三千银子,禁足一个月!” 顿时如同头顶打了个焦雷,眼睛瞪圆了闹起来:“凭什么?宝玉便把学堂都砸了也没人说他一个不字,我不过砸了外头的酒楼,怎么就要禁我的足了?” 薛宝钗气得直乐,道:“哥哥,这若是金陵,凭你砸一百家。可这是京城,让人捅到部里去,咱们家还要不要皇商这个差事呢?” 一句话把薛蟠说得蔫儿了下来。 薛姨妈顿时觉得还是女儿更贴心,狠狠地拿着手边的塵尾抽了薛蟠几下子,方骂道:“不过禁你的足,我若是能狠得下心,我该送你去跪祠堂才对!” 薛蟠疼得乱跳,赌气回了自己的屋子不肯出来了。 因倪二来时已经去找了贾府的爷们,这时贾琏便赶了过来,忙着去问薛姨妈什么事急成这样。 薛姨妈忙笑着遮掩道:“罢了,已经完了。不过是蟠儿闯了些祸——他常常闯祸,倒是给你们添了麻烦。” 贾琏一看便明白了过来,笑着说:“表弟年幼,淘气些也是有的。姨妈别生气,长大了自然就好了。若有事,还请姨妈不要客气,只管让我们去做就是。【零↑九△小↓說△網】” 薛姨妈笑着点头,命人:“才从南边儿送来的新鲜布料,带回去给你媳妇看看好不好。若好,回头送你们家姑娘们几匹,年下裁几件儿新衣裳穿着玩儿。” 贾琏笑着接了过来,自去了。令人打听了缘故,便失笑:“他两个简直是一里一外,闹不完的故事儿。” 过几日遇见了宝玉,当了笑话儿说给他听,又嘲笑道:“你也算能干了。便去了一趟学堂,打架骂人都学会了不说,竟然还能把薛大傻子气成这样,好本领!” 贾宝玉一听,方才知道竟然外头还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忙谢了贾琏告知,转身撒腿便跑去了梨香院。 难得这几日儿子在家,薛姨妈正琢磨着给他弄好吃的,做新衣裳,一听宝玉来了,脸色便有些不好看。谁知宝玉进了门就跪下赔罪,恳切道:“原是大哥哥跟我好,所以才拿我的兄弟也当了自己的兄弟。谁知秦家兄弟胆子实在是小,急切之间说错了话,竟是误会了大哥哥,大哥哥这才满肚子委屈没处说,出了这样的事情。这其实是我之过,若是我早些绍介大家认识,兄弟们一处玩几回,自然就不会这等生疏。【零↑九△小↓說△網】姨妈要怪,怪我罢,还请不要冤枉了大哥哥。” 薛姨妈一听,果然是这个道理,便又满脸地笑容堆了起来,一把拉了他起身,笑道:“罢了罢了。我知道你们兄弟们好。你大哥哥便被我这样责骂,也没说你一个字的不是。我都知道。只是毕竟出了这样的事情,赔给人家酒楼的东西也还没弄好,我哪里能让他现在出去逛?他若是再去找人家的麻烦,阿弥陀佛,我就只有气死一条路了。” 贾宝玉忙道:“姨妈也看低了大哥哥。大哥哥是我们兄弟里第一个讲义气的人。我知道了这是误会,定会让秦家兄弟给大哥哥赔罪,到时候大家握手言欢,岂会还去聒噪那家小小的酒楼?我们以后谁都不去那里了,省得触景生情。这个我来作保,姨妈可信得过我?” 薛姨妈笑得眼睛眯得都找不着了,连连点头,好好好,是是是,当然当然。 贾宝玉见薛蟠屋里还是没动静,知道他只怕臊着,便笑了笑,道:“姨妈,只怕大哥哥睡着,我先走了。等他醒了,您帮我告诉他,明儿个晌午,我来接他出去喝茶,到时候约了秦家兄弟一起去。大家认识认识。” 薛姨妈嗯嗯嗯地应着,笑着看他去了,方才嗔道:“蟠儿呢?这个作孽的呆子!他也知道害臊?” 薛蟠在屋里很是悻悻。 事儿都是打从宝玉身上起的,自己不过是脾气不好。可错儿却全是自己的。如今他倒做好人,跑了自己家来,又是赔罪又是作保,天下的脸面都让他一个人挣了。只有他懂礼,只有他能做小伏低。自己等人,生来就是给他当陪衬的! 越想越生气,连晚饭也没吃,只管气忿忿地睡觉。 第二天早上,薛姨妈一大早便张罗着人给他梳洗打扮,又拿了新给他做的大红绣云龙缎面儿夹袍,笑着瞪他道:“你给我好好的,我便放了你出去。你再赌气跟我闹,便真在家里好好地给我吃上一个月的素!” 薛蟠一听这话,忙赔笑了道:“并没有赌气。不过既然宝兄弟说了要请我吃饭,那我必是要饿上两顿,狠狠地吃他个够本儿才罢!” 薛姨妈瞪他一眼,嗔一句:“出息!”便也笑了起来。 果然,半晌午的时候,宝玉也穿了簇新的秋香色锦袍,笑嘻嘻地接了薛蟠去了。 贾探春在这边一应事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到了晚间,赵栓家的来回报:“宝二爷他们是在另一家店里吃的饭。那位小秦相公倒还真是跟薛大爷赔了不是,还一起饮了酒。席上气氛热闹得了不得。听倪二说,好似还叫了锦香院里当红的……” 赵栓家的忙咬住了舌头。 这锦香院乃是京城有名的妓院,宝二爷他们常去吃酒耍子的地方。但这如何能告诉三姑娘? 贾探春一看她的脸红了,自己也想了起来锦香院在原著里乃是唯一提及的妓院,不由得自己也红了脸,咳了一声,方道:“我明白了,你接着说。” 赵栓家的忙跳过去这一段,说道:“宝二爷似乎还请了那位柳二郎,在楼上一个劲儿嚷嚷说,还有一位好朋友,自己已经请了,他却迟到,等来了,必要罚他。结果柳二郎打马到了酒楼门前时,却一眼瞧见了跟薛大爷的小厮,脸色就不好看,忙抬头时,又瞧见了薛大爷本人正在搂着,咳,正在吃酒。他竟是连马都没下,也没跟任何人打招呼,直接拨马便走了。” 赵栓家的有些迷茫:“这些都是倪二让奴婢来回姑娘的,但是奴婢并不懂得是什么意思……” 贾探春听了,哈哈大笑,摇头道:“你不必懂,无妨的。”想到后文呆霸王调情遭苦打一回,忍不住又哈哈地笑了起来。 第六十八回 元春还是宝钗 这边薛蟠晚上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了。 薛姨妈听说,笑了半天,忙令人去问宝玉那边如何,人回来笑说:“也醉了。老太太听说是跟咱们家大爷一起,也笑个不住,见我去了,忙问大爷如何。听得也醉了,还笑骂了一句:该。” 薛宝钗走了进来,听了这话,跟着薛姨妈一起笑了起来。因遣退了下人们,跟她母亲说私房话儿。 薛姨妈听得她问这几日少见王夫人,便先往外头看了一眼,方悄笑道:“你姨爹那个门人,就是那个了结了香菱案子的贾雨村,来信了。那个人脑子活,听说你姨妈一直发愁他们家大小姐在宫里不得出头的事情,便出了不少主意。如今你姨妈正各处想办法,务求让圣上见大小姐一面。所以这几天忙得不着家。” 薛宝钗了然地点了点头,似无所觉,只管又去问别的:“那哥哥在外头惹了事,可不会添乱吧?” 薛姨妈毫不在意地一挥手:“外头张总柜查了那个泼皮的底细,背后竟是半个靠山都没有的。不过是因为家里的银子都砸在了这间酒楼上,所以被你哥哥砸了买卖,才气得拿着命跑来咱们家闹腾。没事儿,已经给了他银子,摁下去了。” 说完,慈爱地伸手摩挲女儿欺霜赛雪的嫩脸,柔声道:“只是,我儿,若是你元春姐姐果然能在宫里站住了脚,成了主子娘娘。只怕你就入不得宫了。” 薛宝钗这才一怔,忙问:“却是为何?元春大姐姐就算成了主子娘娘,也是伺候皇上的。我这身份的入宫备选,不是为了去给公主郡主们陪读么?”说到这里,忽然脸上一红,明白了过来,忙低了头。 薛姨妈爱怜地看着她,伸手把她揽了怀里,低声道:“金陵四姓,贾王史薛。如今只有元春一个人在宫里,她的身份是最合适的。她姓贾,又是她祖母史太君一手带大的,情分比母女还亲,她又是王家的亲外甥女,也是我的亲外甥女。所以若是她能在宫里有了一席之地,咱们金陵四姓便是稳如泰山。但是她入宫已经五六年,还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大家这才动了心思,想着让你入宫备选……” 竟是打的这个主意! 薛宝钗低着头,心里翻起了巨浪。 薛姨妈续道:“我儿自幼出众,倘若嫁在金陵,实在委屈。四姓留在金陵的,不是那不得父母珍惜的庶子,便是那实在没出息没本事的纨绔。我儿这样的人才,母亲如何舍得让你受那份儿罪?所以想带你上京来,寻个好人家。入宫虽说是得提心吊胆,但我儿的本领母亲心里清楚的很。以你的端庄明丽、周全细致,只怕便是太后皇后,都挑不出你半分错处来。所以我一听见有这样的机会,立即就答应了下来。” 薛宝钗却心知肚明宫中生活艰难风险,况且自家皇商的身份,若进了宫,实在是算不得什么招人喜欢的背景,忍不住低声问道:“舅舅家不是有一位年纪比我稍小的妹妹?她若是能进宫,以舅舅的身份,岂不是立即便能封妃?” 薛姨妈摇头笑了起来,叹道:“到底还是个孩子。傻丫头,你舅舅已经手握重兵了,这个时候再送个女儿入宫去当妃子,皇帝老子岂不要疑他?所以说,王家便有再多的女儿,也是一个都不能入宫的——那不是固宠,竟是做祸呢!” 薛宝钗恍然大悟,慢慢地点了点头。 薛姨妈又道:“原本一来了就打算递牌子备选的,偏又赶上你舅舅出京。临走留话,让咱们且等等。左右无事,我便听了,等着。谁知一等便是这样久。前阵子你舅舅来信,问你姨妈,元春到底还有没有希望。若是没希望了,还是尽快把你送进去。我趁机也催了催。你姨妈这不就急了?所以我的儿,你且耐着性子再等一等。左不过年前年后,事情必定就有个定论了。” 薛宝钗红着脸,不作声,只是点头。 薛姨妈知道女儿守礼,一旦遇到大事,便是这般模样,但心里极有主意,便笑着悄悄地问:“前儿妈妈可跟贾家的老太太说了,你这金锁乃是个和尚送的,说了,必得有玉的方能配成婚姻……你觉得呢?” 薛宝钗只觉得脸上一片火烧,心里深怪母亲行事鲁莽,嘴上便带了出来:“母亲说急了些……万一我得入宫呢?这话传出去,不要让皇家的人觉得我轻狂么?” 薛姨妈立即明白过来,女儿对贾府的情形并不是十分满意,相较而言,竟是更加惦记着入宫的事情,便抿着嘴笑了出来:“谁说有玉的必定是宝玉了?玉玺,不也是玉么?” 薛宝钗一惊,变了脸色去看母亲,半晌,忽然别开了脸,咬着嘴唇红脸一笑,站起来跑回了自己的屋子。 薛姨妈只觉得心中十分畅意,扬声叫了同喜进来磨墨,自己则亲自给王子腾写回信: “兄长台鉴。二姐筹谋正急,且耐性再等数月。我儿宝钗,已交待明白。庶几不误四姓大事也……” 第二天一早,薛姨妈便带了薛宝钗去了贾母那里赔不是,又笑着问:“宝哥儿呢?他大哥哥在家里宿醉头疼,被我一顿臭骂。” 贾母便笑着让人喊了贾宝玉来。 贾宝玉正跟黛玉、探春等姐妹们一处做耍,听见薛姨妈来了,便忙一起过来问好。 薛姨妈便笑话他:“你倒好,可怜你哥哥还在那里头疼。你们几个,不过是小孩儿家,没了大人带着,吃顺了嘴便不肯停。可酒那东西太伤身,日后要少吃。” 薛宝钗也笑着劝道:“小酌怡情,滥饮损身。宝兄弟年纪尚幼,吃多了怕伤了脑子,还是少饮些为妙。” 贾探春总是不肯听她们母女表达自己的善良,回头先从黛玉手里夺了茶碗下来,低声嗔道:“也不看是什么茶你就喝!” 黛玉本来正眼睛盯着说话的宝钗,又去看宝玉的表情,闻言忙低头瞧了瞧,笑着跟贾探春道谢:“我都没注意。今儿怎么上了莲心茶?” 第六十九回 原来,如此 惜春便也凑了过来,小脸儿都拧了起来:“好姐姐,苦的很。” 贾探春抿了一口,低声笑道:“苦倒是不苦,放了许多蜂蜜。但是这茶太寒,我吃一些还行。你们几个都少饮。” 黛玉早就把茶碗放下了。旁边伺候的丫头们便忙要拿着去换,琥珀瞧见了,便干脆大着胆子过去问贾探春:“三姑娘,你看上些什么茶好?” 因已是深秋,贾探春便笑着轻声告诉她:“如今虽然仍旧有些燥,但毕竟已经冷了下来。家里娘儿们身子都弱,已经使不得莲心梨子这等寒凉的东西了。你果然还担心,便将红枣芝麻同梨子一同炖了,只怕还好些。如今却来不及,且上红枣桂圆茶吧。” 琥珀答应着忙去了。 那边迎春等早就在看见茶碗里的东西是便放了下来,听见探春的话,不由得都微微地笑。 贾母听着薛氏母女说着话儿,眼神儿却飘向了探春。忽然琥珀过来换了自己的茶碗,贾母便笑了起来,问道:“三丫头,你是不是又使唤着我的丫头琢磨好吃好喝的呢?” 薛姨妈和薛宝钗便只得停了话头,且回头看向贾探春。 贾探春一脸无辜:“老祖宗,我们刚才玩得高兴,说渴了,换碗甜茶喝而已,怎么又成了我嘴馋的证据了呢?” 贾母噗嗤便笑了出来。 鸳鸯见薛宝钗脸上有些泛红,忙笑道:“这是我的疏忽。因宝二爷昨儿喝多了酒,所以今日过来时,怕他燥得慌,便吩咐人上了莲心茶。谁知道这些人这样偷懒,竟是给姨太太、大奶奶和姑娘们也一起上了这个茶!眼瞧着袄都上身了,还给姑娘们喝莲心,你们这些人也真是够没心的!” 说着便瞪了琥珀一眼。 琥珀吐吐舌头,笑嘻嘻地说:“三姑娘吩咐上红枣桂圆茶,还说下晌便熬上红枣芝麻梨子水,晚间的时候吃。” 鸳鸯便作势戳她的额角,笑骂道:“自从三姑娘开始操心老祖宗的吃喝,你到底是偷了多少懒?” 贾母便回头笑她:“别说她,便是你,因了三丫头孝敬我,你偷了多少懒啊?啊?” 众人都跟着哈哈地笑起来。 琥珀刮了脸羞她,鸳鸯也红了脸,不好意思地低着头自己也笑起来。 宝玉这个时候早已丢下了自己的莲心茶,且抢着了林黛玉的茶碗,捞了里头的红枣桂圆出来吃,叹道:“刚才可苦死我了。我还以为是老祖宗故意惩罚我昨儿出去喝酒的事儿,谁知竟是鸳鸯姐姐的好心。” 琥珀忙又给黛玉端了一碗过去。 黛玉便笑道:“将才我都没注意,只觉得清香的。不是三妹妹细心抢了我的茶碗,那一盏下去,我只怕晚间又睡不成了。” 薛姨妈听着这话题忽然间便与自己母女没了关联,不由得心中不悦起来。 薛宝钗倒是泰然自若,只是笑着低声跟她母亲说了两句话。薛姨妈便笑着站了起来:“老太太,我有几日没见着我姐姐了,我带着宝钗过去瞧瞧。” 贾母含笑颔首:“她最近事情忙,我这几天也是一早一晚能看见一回。你去宽慰她几句,让她自己也保养着些。” 薛姨妈母女便笑着去了。 贾宝玉见她们俩的背影一消失,便倒在了贾母的身侧,苦着脸嘟囔:“凡见着姨妈同宝姐姐在一处,必定就要劝我好些话,不是吃喝就是穿衣,再不就是读书的事情——老祖宗,是因为薛大哥哥不肯听她们俩说,所以才拼命说我么?” 贾母哈哈地笑了起来,一把把他抱在怀里,笑道:“我的宝玉最聪明。” 贾探春见林黛玉要开口取笑,连忙看了她一眼,自己抢先开口:“二哥哥你又混说。姨妈是觉得太太忙,没空儿管你;心里拿你当了亲儿子,才肯这样教训你。你什么时候见过宝姐姐说过我们姐妹的?不都是为了你么?你不领情就算了,竟然还这样背后说人。看我不告诉老爷太太的。” 贾母一听,心中一动,忽然想起来薛姨妈那天对自己说宝钗的金锁须得配了那有玉的,顿时心里对薛家母女更加不齿起来。但毕竟贾元春到底能不能争得个娘娘还是未知之数,万一不行,还得宝钗进宫顶替,所以委实不好此刻与她们家翻脸,便也笑着点头道:“宝玉,你听你妹妹的,以后可不许再这样说话了。” 贾宝玉撅起了嘴,哦了一声。 这边李纨已经站起来跟贾母告辞,笑道:“我答应了兰儿下午他放学回来要给他绣一条漂亮的腰带,如今还差了个尾巴,我先回去了。” 贾母笑着点头,又道:“你们也都去玩吧。宝玉如果没有特别不舒服,就去跟着你姐妹们读会儿书去。” 贾探春却早就追着李纨出去帮忙绣贾兰的腰带了,一边还低声问她:“大嫂子,你觉没觉得宝姐姐今日对咱们态度不一样了?” 李纨微微笑了笑,眼神一扫见旁人还没跟上来,轻声道:“今天早晨,姨太太请人给王家舅老爷捎信。太太那边这几天一直在琢磨宫里大丫头究竟是能不能做个主位娘娘的事情……”说着,意味深长地往薛家母女去的方向看了一眼。 贾探春反应了好一会子才悟过来,大惊,忙拉着李纨问道:“这意思,倘若大姐姐无望了,竟是要立即送她入宫?” 李纨忙摇头制止了她,又看一眼距离尚远的众姐妹,连忙拉着她一直回了自己的屋子,方叹道:“四姓非要在后宫占一席之地,这早晚是祸起的根源。” 旋即,东府里忽然传出来消息,有人给秦氏看了病症,用了药,竟然有了好转的迹象。 正房里,贾母气得砸了一只茶碗一只玉如意,骂道:“不听话!这样大的事情,竟然这样不听话!我看他以后拿什么脸面去见他爷爷!” 鸳鸯虽然并不十分清楚究竟是什么事情,但见贾母这样大发雷霆,心惊胆战,急忙令人分别送了消息给贾政和探春。 探春将两边的消息联合起来一想,顿时便呆若木鸡。 贾政却急急忙忙地赶来,关了门同母亲说了一个多时辰的话才离开。 第七十回 归路重重 贾珍苦笑着跟贾政解释:“并不是我非要给她治。冯紫英那样热心,非要荐了医生来看,难道我说不看罢?谁知这医生竟然这样高明。蓉儿暗示了他多少次,那人也不肯接话。我本来以为她早就掏空的底子,便是吃对了药也不过是拖日子,谁知道吃了这些日子,竟是有了起色。” 贾政紧皱了眉头,半晌方道:“她的身份究竟怎么样,其实并不十分确定。我们家就算是念了旧主的恩情,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把一家子都填进去。这件事,利害关系老太太早就跟你说清楚了,你现是族长,自己裁夺着办吧。” 说完便自己摇着头走了。 贾珍自己呆坐了许久,忽又有人来报:“家塾里代儒太爷家的那位瑞大爷,病了,代儒太爷问这边那位先生可能去给看看。” 贾珍十分不耐烦,问道:“那瑞大是什么病症?” 小厮有些不确定,便道:“风寒?” 贾珍一声怒喝:“风寒是什么病症?也敢让朝廷命官去给他看?人家又不是正经的医生!何况中间还搭着神武将军冯家的人情?他也不撒泡尿照照,他配让这样的人给他看病么?自己去找大夫!” 小厮吓得赶紧退了出来,到了外头跟贾代儒道歉:“那位先生乃是上京来给公子捐官的,是神武将军的人情,才勉强来给小大奶奶瞧了瞧。如今人家已经走了。这可去哪儿寻呢?太爷还是赶紧去找正经大夫罢。” 贾代儒只得自己去寻大夫。 但贾瑞这个病症,看似风寒,却又非完全如此,医生们争论不清。说补的有,说泄的也有。甚至有大夫笑得猥琐难看,告诉代儒只要给他这孙子娶了妻便好了。 ——这正是在宁府寿辰宴席上意外遇见王熙凤的那位贾瑞瑞大爷,竟是胆大包天去调戏凤姐儿。终于被凤姐发了狠,令贾蓉贾蔷狠狠地戏弄了他一回,又拿住了他的欠债欠条儿,三五日便以探病为名,上门逼债。 这贾瑞原本只是风寒,这回却格外病得沉重了下去。 倏忽便是冬底。忽然扬州来了林如海的书信:“病重,盼女速归。” 接到消息的荣宁二府一震。 林黛玉在贾母怀里痛哭了一场,只要立即起行。贾母如何舍得?忙命贾琏:“你大老爷二老爷这阵子朝务忙,都走不开。你辛苦一趟,送了你妹妹回去。那边姑老爷枝叶零落,只怕你还得陪着看了丧事完毕。到时候,仍旧把你妹妹接回来,万万不可让林家留下,可记得了?” 贾琏忙答应了,回屋去收拾行李。 贾探春听了,忙去了黛玉屋里给她道恼。 众姐妹刚劝了她,见探春来了,便都微笑道:“我们家三姑娘最会劝人,还是你来劝劝。” 李纨有眼色,便先带了众人走了,让她姐儿两个说话。 贾探春见林黛玉眼泪不干,也便只有叹气而已。觑着紫鹃去倒茶,屋里没人,便悄悄地把一个小匣子递了过去,使眼色令黛玉收起来。黛玉懵懂,却依言悄悄收了。探春便劝了几句少哭,终不能自己反倒在路上病倒了,回去反而不是去安慰病危老父的意思了。林黛玉这才擦干了泪,点点头,因亲自送了探春出来。 探春便紧紧拉着她的手,低声说了一句:“夜里都睡了再看。” 林黛玉心里知道贾探春这是在避着自己屋里所有的丫头,心里也是一凛,但还是照做了。直到夜里众人都睡下,她才悄悄起身,开了小匣子,借着月光一看,竟是一沓子小额的银票! 林黛玉大吃一惊。 她自小到大,手上便没有真正摸过钱。有什么想要的便张口,先前是父亲母亲,后来是外祖母和宝玉,都会二话不说给自己弄了来。所以她对钱上竟是一窍不通的。还上回贾探春自己私自开铺子挣钱被她发现之后,她才开始暗暗留心自己的钱匣子。这才发现,自己的奶母王嬷嬷,日子竟是过得比自己还宽裕,起了疑心之后,林黛玉悄命雪雁避了紫鹃去套王嬷嬷的话,才知道了那些事…… 只是贾探春…… 她那样艰难地在贾府挣扎,以一个深闺女儿之身,竟然能号令了自己的乳母一家子在外头替自己挣钱,并且经营得看来竟还那样好,如今竟能有一千两银子,说送给自己便送给自己了——自己等人一个月的月例银子,也不过二两而已! 林黛玉沉默了很久,直到四更才朦胧睡去。 第二天早晨醒来,紫鹃雪雁等人都忙着收拾东西。林黛玉只做不耐烦,站在门口发呆。一时紫鹃过来劝她:“姑娘,早起刚吃了药,别在风口站着。实在难过,去宝二爷那里混一混?” 林黛玉摇了摇头,低声叹道:“他只会陪着我哭。罢了,我去大嫂子她们那边转转吧,这一去,姐妹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呢。” 紫鹃忙拿了斗篷来给她围上,要服侍她过去。 林黛玉却摇头道:“雪雁不会,你跟她一起收拾吧。我坐坐就回来。” 自己一个人慢慢地走去了探春的院子。 贾探春估量着她这个时辰会来,早就命人备了热茶点心,又拿了自己的手炉给她捂上,赶了众人出去,且仔细看她的眼睛,叹道:“你是不是又一夜未眠?” 林黛玉苦笑不答,反而问她:“妹妹给我那样多银子做什么?” 贾探春先看了看窗外,方道:“你回去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带着,防万一吧。” 林黛玉摇头道:“妹妹,我父亲虽然病危,但那毕竟是我的家。我回自己的家,你还怕我没银子花么?” 贾探春莞尔,端了碗热茶给她,道:“你冬日里出发,路上行船,冷得很。光是船上烤火用的炭,便是一大宗。你们只怕一两日就动身,哪里来的功夫去买那样多上好的银霜碳?只怕要路上买。到时候钱在琏二哥哥手里,他去买,多了少了,你的性子我还不知道,只怕万一冷着了,也只肯吃药,不肯说自己是冷着了。” 第七十一回 谁是皇商 林黛玉沉默下去,许久,方道:“三妹妹给我送了这一匣子银票,想必还有其他的话要叮嘱了我。【零↑九△小↓說△網】” 贾探春细细地看她,只见这位古往今来第一个娇弱美人并没有上妆,松松地挽了细软的长发,发上只插了一根莲子大小的珍珠簪。素缎小袄,素白绫裙,外头穿着月白色对襟长袄,只有领口袖口上用银丝线绣了卷草花纹。颈项上往日里搭配的璎珞项圈儿也并没有戴。这一身若是寻常看起来,竟离着孝服不远了。 叹了口气,摇摇头,贾探春强忍住心里的酸楚怜惜,强把泪意按了下去,方摩挲着茶碗,低声道:“林姐姐,你这一趟回去……林姑父若是还能起得来床,只怕就不会给你来这样的信件。所以这一回,林姐姐,你记得,回去之后,万万不能离开林姑父的病榻边才是……” 林黛玉只觉得自己听错了。 虽然父亲病重,即便自己是唯一的骨血,但毕竟是女儿,而且是长大了的未出嫁的女儿,果然在父亲的病榻前寸步不离,于国朝的礼法上,只怕并不合适…… 贾探春看着她惊讶的脸,便又道:“林姑父只有林姐姐一个女儿,其他的亲支近派的兄弟们都不曾有了。若是有日有时,林姑父突然回首,姐姐竟然不在身边,那最后这一句遗言,该听谁的好呢?” 林黛玉恍然大悟。 贾探春是怕林家的人伪造了林如海的遗言,怕自己到时候吃了亏。这个却绝对不会的。 林黛玉微微笑着摇头,道:“三妹妹不用担心。我林家虽然也大,人也多。尤其是我父亲,因为早年求子心切,我母亲很是给他纳了几房姬妾。但是我在家里,还是说一不二的。” 贾探春发现她还是没有明白自己究竟是让她防备谁,便只得把话说得更清楚一些:“林姐姐,到时候,林姑父怕是会支开你,要跟人私下里说话。那时候,你也不能走。” 林黛玉脸色一变。 父亲支开自己跟别人私下里说话?那会是谁?林家只怕只有几个远房的族亲过去帮着料理父亲的后事——三妹妹竟是在说琏二哥哥? 林黛玉终于想到了这一层,脸上却腾地一下子红了。 她自家心事自己有数,而宝玉那虽是个傻子,但对她的情意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何况还有外祖母一直流露出来的倾向…… 林黛玉低下头咬了咬唇,羞得有些着恼,偷偷地瞪了贾探春一眼。 贾探春忍不住再叹一口气,换个方向再继续说:“说起这件事来,我便觉得心酸。林姐姐你说我为什么这样拼命挣钱?还不因为按照贾府的规矩算起来,我这样的女儿出嫁,公中只有三千银子的嫁妆。这不仅是各样器物,便是连压箱银子也在内的。原本,若我是正室的女儿,还有我娘的陪嫁可以分给我一些,可如今我姨娘的样子你也看到了,她不过是贾家家生的奴才,哪里就有私房银子了?便有,只怕也得留着自己养老,或者贴补环儿。其他的,若是老爷肯疼我,开口替我多要几分,也许还有。但我有个弟弟,老爷为了日后环儿娶亲时能多给他一些,这个时候必是要俭省我的……” 林黛玉的脸色微微地变了,忍不住细声细气地开口:“三妹妹说的很是。女儿的嫁妆,一是母亲的陪嫁,二是父亲的赠予。可我父母只有我一个……” 贾探春欣慰地松了口气,深深点头:“不错。所以,林姐姐,你林家不论是万贯家财,还是破屋三间,不管从哪里论起来,只要林姑父不留下话要给别人,那就都是你一个人的。旁人,凭他是谁,也休想平白地沾你一文半个!” 林黛玉疑惑地看她:“这些东西,林家的族亲这些年都跟我们没来往,虽然我父亲每年给他们银子建族学、置祭田,但并没有要把家产也分给他们的意思。我林家世代书香,以往来往的那些族里的长辈们,我见着的,也都不是那等为了钱便丧了天良的人。难道我有外祖母在侧,竟然还有谁有那个胆子抢我的东西不成?” 贾探春哭笑不得,怎么又绕回去了? “林姐姐,这些东西,除非是皇帝明旨抄家,否则,不论是谁,拿走自是不敢的,但即便是保管,也没那个道理!你明白么?钱在你自己的兜里,和在别人的库里,是不一样的。你自己匣子里有碎银子,想买银霜炭,就买银霜炭;想多置一个熏笼,便多置一个熏笼;想打赏一下船上的厨娘,明儿就能额外要两个爱吃的菜;哪怕是回程时你想给兄弟姐妹们带礼物,也能决定究竟是买一两银子一份的,还是买一百两银子一份的——你明白了么?” 林黛玉终于完全明白了过来。 如果因为自己是女儿,又这样年幼,又表现得格外不知世事,那父亲即便是再担心,也只有把家产都托付给贾府这一条路。但是银子一旦进了贾家的库里,只怕就会像上回父亲给自己带来的私房银子一样,转眼便被挪用了。到时候,人家歉意地笑笑,难道自己还能翻脸不成?毕竟是寄人篱下啊…… 林黛玉慢慢地颔首。咬了咬牙,从袖子里把探春给她的小匣子又掏了出来,轻轻地推给贾探春:“三妹妹,这个,你帮我收着。” 贾探春看了一眼匣子,讶然。若说她不要这银子,便应该是“多谢,请收回”,怎么竟是“替她收着”? 林黛玉这才慢慢地开口,低声告诉她:“我来时,我父亲也是给我带了银子防身的。只是那时我太小,只知道父亲带了银子,我想买什么的时候可以去跟王嬷嬷要,但并不知道究竟父亲给我带了多少。” 贾探春疑惑地听着她的话,看了一眼匣子,迟疑着打开了盖子,只一眼,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这是! 探春伸了两根手指进去,轻轻地翻了翻,忍不住吐了口气,心道:果然我没想错,林家果然是国朝第一皇商! 第七十二回 春光别去 自己拿给林黛玉的那些小额的银票竟是被她收下了,此刻已经不在匣子里。 匣子里的是都是大额的银票,一千两一张,足足二十张! 贾探春只觉得自己手心出汗,便抬头看着林黛玉,轻声问:“这就是……那些?” 林黛玉轻轻地摇了摇头。 因为对钱委实没有什么概念,所以林黛玉的脸色并没有多难看,只是淡淡地讲述:“待我们来到贾府,不过三五日,便有人去了王嬷嬷那里打探我究竟有多少钱。王嬷嬷谨慎,或者说,也藏了私心,便说我父亲给我带了五万两来。” 贾探春心内又是一颤。 林黛玉低头看自己的手指,续道:“然后外祖母便找了我去,说元春大姐姐在宫里过得艰难,用钱的地方太多。家里马上又要过年,有些捉襟见肘,既然我那里有些闲钱,便先借了我的接个短儿。等翻过年来缓过气来,便给我还上。我哪里知道那些,便问外祖母要借多少?外祖母便叫了王嬷嬷上来,问她听说我们带了五万银子是也不是。王嬷嬷战战兢兢地看了我一眼,便说了是。外祖母就一口气都拿走了。” 贾探春只觉得自己头上一晕,额上的青筋突突直跳。 林黛玉看着她的表情几乎要笑出声来,却先红了眼圈,伸手按在探春握紧的拳头上,轻声道:“来时虽然似懂非懂,但是我父亲跟我说过。他说他已经交代了王嬷嬷,带来的银子,至少要给外祖母一半,权当是我这几年的吃食衣裳钱。” 贾探春只能轻轻地反握了她的柔荑,低了头,咬着牙道:“林姐姐,我们贾家,对不起你……” 如果这就是原著中藏而未写的情节,如果黛玉真的受了这种委屈…… 林黛玉笑了笑,接着说道:“我本来以为王嬷嬷真的全都拿了出来。便也就不再管这件事。但那天你跟我说了铺子的事情。我忽然就生了疑心。如果外祖母已经把我的银子全都拿走了,且一直没提还钱的话,那王嬷嬷这么久以来,如何从未跟我诉过苦,哭过穷?我悄悄地让雪雁去盯了她一阵子,终于发现,她把我的银子,私自藏了起来。” 私自,藏了起来。呵呵,藏起来做什么?只怕一边自己吃香喝辣地花用,一边打算着哄骗着黛玉,就把这笔钱全吞了罢?! 贾探春冷哼了一声,低声道:“咱们身边的妈妈们,果然好的少。【零↑九△小↓說△網】” 林黛玉莞尔,打了她一下子,嗔道:“顶数你的乳娘一家子帮你的忙多,从来也不曾给你添过乱。你还抱怨?那我们还能不能活了?你看看宝玉的那个李嬷嬷,再看看二姐姐的那个王嬷嬷。哪一个不是在外头横行霸道的?他们的名声生生地被带累坏了一半!我们这位王嬷嬷虽然好吃懒做,好歹这门子里没有让她横行的地界,我已经念佛了。不就是几万银子么?她一个乳母,一年也出不去二门几回,便撑破了天,还能花到哪里去?我没问出具体的数额来,估摸着,她也就是花了我一万上下,而已。” 贾探春摇了摇头,苦笑一声,低低地把乳兄曾经私吞了外头铺子的收益去开酒楼,结果被自己识破的事情都说了出来,方道:“若不是我从小便被太太磨练得仔细泼辣,我岂不是变成白帮着他们家出了本钱?还出了点子?做了厨娘?” 林黛玉啧啧不已,叹道:“妹妹这手段,我是想都不敢想的。” 贾探春忙问:“那你怎么处置了你妈妈?难道就便这样算了不成?” 林黛玉轻描淡写:“这不是马上就要回去了么?这些处置人的事情,我做不来,回去告诉我爹或者林府的管家也就是了。剩下的银子我都拿了回来,如今都在这里。你既然开铺子,便用这笔钱开个好的,也请些个护院保镖什么的。也省得像上回似的,一个薛大爷就能砸得你的酒楼半个月开不了张。” 林黛玉说着,便戏谑地看着她挤眼睛。 贾探春这才恍然,竟然连林黛玉都知道了?忙问:“此事竟是人尽皆知了?” 林黛玉连忙摇头,笑道:“因顾着薛大爷和薛大姑娘的面子,所以宝玉只是偷偷地告诉了我。怕我什么都不知道,回头说话不妨,再得罪了他们家。” 贾探春放了心,寻思了一会儿,便道:“你这银子太多,酒楼委实用不了。这样吧,我先问问京里的门路,看看有什么店铺还又是挣钱又是不需后台靠山的。” 林黛玉无所谓地摇了摇头,低声道:“这银子我藏在身边已经有一阵子了,好几回差点儿被紫鹃和春纤翻着。如今看来,竟只有你屋里还算干净。不如你帮我收着。若是有处生息,自然再好不过。若是没有,藏妥当了也比总让那些人惦记着强。” 探春只得收下。 二人又说了一阵子闲话,方各自散去。 第二日丫头们继续收拾行李,王夫人则设了宴给林黛玉践行,先含了泪劝她想开些,又笑着说林如海也许见着女儿一高兴便好起来了,最后殷勤嘱咐一路上一定要小心。又亲自叫了贾琏到席间,当着众人的面,把黛玉一路的衣食住行都细细吩咐了一遍。方依依不舍地散去。 贾母晚间便不肯放林黛玉回房,与外孙女同榻,谈讲了大半宿,又是叮咛又是心酸,最后只是搂着她泣道:“如今人人都好,只有你最不好。外祖母谁都不担心,只担心你一个。你可一定得好好地回来,外祖母闭眼前,你一定不能离开我半步!” 林黛玉伤心地抱着她哭。第二天早起,眼睛肿得桃儿一般。 贾宝玉心疼不已,又没法子,只得令人给她敷了眼,又塞了许多日常的面脂口脂胭脂到紫鹃的包袱里,叮嘱道:“其他的我不说了,你只劝她少哭,多睡。” 紫鹃答应了,和雪雁、王嬷嬷服侍了黛玉,随着贾琏南下而去。 贾探春站在众姐妹之中,并没有特别上前告别,双眼却是一刻都没有离开过黛玉。林黛玉也明白,笑着点点头,转身不顾而去。 第七十三回 秦氏之死 却说林黛玉走了没多久,忽然有一夜,云板四叩,宁国府传了消息过来:小蓉大奶奶秦氏,没了。【零↑九△小↓說△網】 探春听见了,从床上翻身坐起,讶然道:“不是说好了么?” 待书披着衣服忙先服侍她穿戴,低声道:“不知道。说是前些天本来好了一些。后来那位大夫京城的事情完了,便走了。小蓉大奶奶病情忽然恶化,原先的大夫们再去看,只说是这几日心情郁卒,只怕是没有好好吃药。琏二奶奶还去劝了一回。回来就说好些。谁知忽然就没了。” 翠墨穿了衣裳也进来了,忙先接过待书的活计,给探春梳头,低声道:“外头大奶奶已经起了身,二姑娘和四姑娘都还睡着。大奶奶令不必惊动。姑娘是出去还是不出去?” 待书手上便是一停,不由皱眉劝道:“算了,姑娘,又不是什么大事,别出去了?” 贾探春果断摇头。 这件事疑点太多。虽然自己也知道红楼梦原著里并不曾有秦氏与贾珍私通的正文,但跟着它一起存世的脂批里头明确有“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的回目,又点出了还有“遗簪”“更衣”等大段情节,所以就连87版电视剧里,也补全了这个原文不忍提及的丑事。 而且,当年闹得沸沸扬扬的甚么“秦学”,委实给秦可卿赋予了太多的神秘色彩。自己既然穿来了这一趟,怎么可能不去好好地看一看,究竟秦可卿,跟那位薛蟠口中坏了事的“义忠亲王老千岁”有没有甚么联系呢? 何况还有上回,东府里小蓉大奶奶竟还有救的消息一传过来,贾母先砸了东西。次后王夫人没出现,反而是贾政匆忙跑了来…… 贾探春觉得,这件事不管到底真相是什么,自己绝不能放过——也许这就是贾家败落,或者铤而走险的起因! 穿戴整齐了,贾探春急忙去了正房,却见正房灯火通明,不仅邢王、凤姐、李纨都在,甚至宝玉都穿了大衣裳,闹着要跟去。 贾母哪里放心?只说:“才咽了气的人,那地方不干净。你小孩儿家,眼睛又净,冲撞了可怎么好?” 王夫人也不肯让他去,瞪眼道:“若让你老子见着,不怕他打你?” 贾宝玉哪里肯依?只闹着一定要去。 贾探春却知道,贾宝玉一则是为了那年在秦氏房间梦到的太虚幻境,二则是因为那毕竟是秦钟的姐姐。她一死,秦钟以后再来荣宁二府可就不那么方便了。所以贾宝玉更伤心一些。于是便也故意跟着劝:“二哥哥只怕是担心小秦相公。他想必也伤心的,那地方也乱。不如直令人在门口等着,等小秦相公见过了最后一眼,便请来这边,你们同窗在这边作伴不好么?” 贾母和王夫人深以为然,忙都道这个主意好。 贾宝玉却咬紧了牙不肯依,口口声声道:“那是他姐姐,姐弟情分一向深厚。我只去陪他哭上一场,便回来。若不去,单在这边等着,断断使不得。” 众人无奈,只得点了头。贾母究竟不放心,怕邢王等人过去后诸事繁杂,只怕竟顾不上宝玉。他若果然胡闹起来,真的跑去侄儿媳妇灵堂前哭一场,让外人看着,只怕实在不是个道理。正发愁,贾探春却直直地看着她,说道:“说起来,这是东府的事情,四妹妹才是最该过去的那一个。只是她年幼,睡得香,三更半夜的,叫都叫不起来。我们姐妹三人,一个都不过去看看珍大嫂子,去道个安慰,也不恰当。可我若一个人过去,心里有些怕怕的。二哥哥,你陪着我,可行么?” 贾母眼睛一亮,忙不迭点头,道:“这个正是的!宝玉,你妹妹年幼,你大娘母亲嫂子们都有家务事,还要款待族亲宾朋,到时候难保会顾不上她。听得说,珍儿媳妇那边犯了胃疼旧疾,急切间竟挣扎不起来。你陪着你妹妹,去看看你珍大嫂子罢。可不许放了你妹妹独个儿一人,唬着了她,我回来定要打你!” 贾宝玉满口答应,急忙便要令人套车出发。 这边探春忙请他稍候,令待书去拿了大衣裳来。贾母听着宝玉令人去叫茗烟儿,便悄悄拉了贾探春的手,急急吩咐道:“绝不可乱走。人多嘴杂,休要再坏了你们俩的名声!” 贾探春心中一震,脸上便转了惊讶神色出来,只一瞬,便咬唇点了头:“老祖宗放心,我必定紧紧地盯着二哥哥,决不让他出珍大嫂子的院门一步。” 贾珍平日在宁国府只高乐不了。尤氏烦他常常请了外头的纨绔们来府里胡闹,便远远地搬到了宁国府的最东边,离会芳园、逗蜂轩和天香楼都远得很。所以只要贾宝玉和贾探春不出尤氏的院子,那就与外头的闲杂人等基本上碰不着面儿。 贾母放了心,松手令他们快去快回。 一行人急忙赶去了宁国府。 只见宁府的大门已经换上了白灯笼、黑门联,里头众仆下都穿了孝衣。加上族内听到消息后来赶来的人马车轿,宁国府门前竟是已经挤得水泄不通。 茗烟儿十分知机,到了地方便蹿下马来,赶紧先去大门处找着赖二,指着后头的几辆车道:“大太太二太太琏二奶奶三姑娘,”又指指马上的宝玉:“还有我们爷,都来了。您老快给挪条路出来。” 赖二急忙亲自弄走了几辆车,方才把通往角门的路清理出来,擦着汗愁眉道:“只是我们大奶奶病着,这可怎么好?” 宝玉跳下马来,且看着众人把邢王等人的车赶进来,便微笑着携了赖二的手道:“不相干。咱们自己家的事,难道还挑这个?我先陪着太太她们去看珍大嫂子。若有事,就使茗烟儿过来告诉你。” 赖二眼泪差点儿下来,忙打个千儿道:“唯二爷最疼我们。”忙命人好生陪着宝二爷和太太奶奶姑娘们过去尤氏的院子。 贾探春这回正是跟王熙凤坐一辆车,不由意外地挑眉,悄声笑道:“我们成日家只说二哥哥不通人情世故。可没想到,在外头竟是如此体恤下人、知礼明事呢!” 王熙凤的心思总没放在这个上头,一想起来秦氏便觉得心酸,如今只愣愣地望着车帘,一言不发。 第七十四回 贾珍的怒吼 贾探春探究地看了她半天,方轻声问道:“凤姐姐,你跟秦氏,真的这样好?” 现在宁国府袭爵的是贾珍,贾珍之后,只有一个贾蓉而已。所以作为贾蓉的妻子,秦氏早晚应该是宁国府的第一女主人。 荣国府同理。只要贾母那边不会一时昏头逼着贾赦把爵位让给贾政,那荣国府的下一位女主人,应该便是王熙凤。 虽然二人辈分不同,但如果时光能安静地流淌过去,她们两个,应该是能够携手成为荣宁二府的内院代表的。 贾探春一直认为,这才是这二人的关系比旁人更显得亲密的缘故。 可是在这种时候,王熙凤的脸上的确流露出了从未有过的哀戚悲伤。这不应该是一个为了利益和大势而结好的人死去时,她应该有的表情。 王熙凤回过了神,眨了眨眼,往日的精明大方顿时恢复了一半,扬了扬嘴角,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道:“冬至的时候,我就跟珍大嫂子说,让她把蓉儿媳妇的后事都预备下……” 竟是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贾探春跟秦氏并没有什么打交道的机会,唯一的模糊印象也就是年节的时候跟着贾母一起见见她。倒的确是个纤细袅娜的美人儿,不似北方人,标标准准的南方人的身材。性情也温柔和平,说话细声细语的,就更像是南方那种小家碧玉了。 当时贾探春还想,也许这就是贾母特别喜欢秦氏的原因,毕竟四姓的祖上乃是金陵。 但是这样一个人,连出身到底是谁家都不知道,不过是营缮郎秦业从养生堂抱来的一个弃婴,竟然能成了宁国府的长媳—— 想来,以荣宁二府中连主子带下人的势利**猾,她就便是没有跟贾珍私通的丑事,只怕也一样会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乃至于最后早逝……? 到了尤氏院子的时候,贾探春只觉得自己想得还是太美好。 因为本来应该在外头招待一众男客的宁国府男主人贾珍,此刻竟然也在此处。不仅如此,还正在冲着“犯了胃疼旧疾”的尤氏发火儿。虽然里头在说什么并听不见,但接二连三的砸东西的声音却是一清二楚。 尤氏正在哭喊:“我起得来么?我为甚么这个时候就不能生病了?你若是在这种时候必定不给我留一丝体面,那咱们不如就一起死!我跟你拼了这条命也就是了!我倒要看看,你贾家先死了个儿媳妇,接着再死一个当家主母,到底脸上有多么好看!” 贾珍的声音陡然间也高了起来:“那你尤氏一族几百口人,必定全都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邢夫人和王夫人脚下便是一顿,对视了一眼,有些犹豫是不是要现在进去。 陪着的人满头冷汗,想要开口,却被宝玉抢在了前头:“大哥哥!珍大哥哥也在院子里么?太好了!” 竟是假作不知地扶着王夫人便往里走。 陪着的小厮连忙跑到了前头,肃手在门外头禀报:“那边大太太、二太太、二奶奶、三姑娘和宝二爷都来了。” 贾珍从里头疾步走了出来,身上披着棉袍,腰间竟也系了一条白麻的孝带子。 贾探春就势扶了邢夫人。王熙凤则边拿着帕子拭泪,边走过去先给贾珍行礼,道了恼,方问道:“大嫂子想是伤心得太过,才躺倒了。我在外头恍惚听着,还哭呢?” 贾珍忙笑着点头:“正是呢。府里一片忙乱,我也是急了,便训了她,让她先别哭,把病养好。不然,我这死了一个儿媳,难道还要搭进去一个媳妇不成?” 邢夫人忙沉了脸,道:“呸呸呸!这样不吉利!我知道你难受,可也不能混说!” 王夫人对宝贝儿子刚才的处置方式十分满意,便先拍了拍他的手,方叹道:“谁也没想到,一下子不防头,老太太都躺在那里说心口不舒服。罢了,珍大爷去忙吧。我们先去看看你媳妇,回头就去前头照应亲戚们。” 贾珍忙拱手道谢,又对宝玉道:“宝兄弟,哥哥去忙了。这头儿照应太太们的事儿,可就交给你了。” 刚要走时,这才看见了贾探春竟然也来了,不由得大讶。 贾探春在贾母面前的体面日盛,这件事他也有所耳闻。但是竟然被宠爱到了这种地步,竟能够在这样情形下,没有借口姑娘家单弱避而不见——譬如他亲妹子那样——竟是这样沉着坦然地就跟着来了? 贾探春见他看着自己停了步子,便蹲身施礼:“珍大哥哥节哀。二姐姐昨儿就不自在,四妹妹又年幼,老祖宗担心吓着她,便遣了我替她们过来看看大哥哥和大嫂子。” 贾珍连忙侧身欠身道谢:“夜间风寒,劳动妹妹了。不敢当。就请在这边坐坐,早些回去禀报老祖宗,请老人家放心些。” 贾探春端肃应了,再无别话。 贾珍忙忙地走了。 荣府众人这才进了屋子。 前头已经留了大段的时间给尤氏收拾,所以众人看到时,她也只是合衣躺在床上,额上勒着暖帽,未施粉黛,眼皮红肿,见邢夫人等进来,便坐了起来,眼圈儿又红了,勉强挤出个笑容来:“惊动太太们了。” 邢夫人忙把她按回床上,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回头且去看王夫人。 王夫人也正拿帕子擦泪,见状只得开口:“珍儿媳妇,你得保重。以后这府里,可还指着你呢。” 王熙凤那里已经哭得抽噎不已。她跟尤氏自来就要好,这个时候也不讲那些虚礼,只管坐了,低着头自己哭起来。 贾宝玉和贾探春赶紧先上来给尤氏行了礼,宝玉又安慰了两句,便趁机道:“大哥哥那边忙得很,我去帮帮他的忙。” 贾探春连忙一把抓住他,瞪了他一眼,方对尤氏道:“珍大嫂子,我们兄妹是奉了老太太的命,特意过来照看你的。太太们一会儿就过前头去。这病来得急,可煎了药了?需要请大夫么?” 王夫人便嗔她:“病了哪有不看大夫的?还需不需要!珍哥媳妇,我这就令人去给你请太医来罢?” 第七十五回 她到底是谁? 尤氏赶忙摆手:“我自己的毛病自己知道。不用他们瞎看。我有自己常用的药。”笑看探春道,“三妹妹竟是懂胃疾的?” 贾探春有些不好意思地退了半步,道:“我乳娘一家子肠胃都不好。可是每个人吃的药又都不一样。我好奇问过,才知道胃疾的药十有八九得碰。碰着对的,就一直吃了。旁的管用的时候不多。” 尤氏含笑点头,自己回头摁了胃部,眉心便又蹙了起来。 贾探春忙过去扶她躺下,又扯了被子盖好,方对邢王道:“我和二哥哥在这里守着嫂子。太太们有事且请去忙,万一有事,茗烟儿和待书都在外头,我让他们立即报过去。” 王熙凤见邢王都站了起来,方擦了泪,自己定了定,给尤氏行了个礼,又向着贾探春道:“我外头带了兴儿和丰儿来的,我带着丰儿;万一有事,你尽管使唤兴儿去办。” 贾宝玉一听就知道都是在交待怎么看着自己不让出去,泄了气,自己便在桌子跟前坐下了。 王夫人这才放了心,冲着贾探春点了点头,和邢夫人、王熙凤且往前头去替尤氏招待来吊问的亲戚内眷。 贾探春试着屋里的温度,想了想,因问尤氏:“大嫂子这边有些冷,可还有炭盆?” 尤氏忙命人再烧一个旺旺的拿来。贾探春便命放在贾宝玉旁边,先给尤氏使了个眼色,便轻声令待书把屋里的灯火调暗一些,又轻声对尤氏道:“大嫂子,你且歇歇。”示意她先闭目假寐。 尤氏会意,且闭上了眼睛。 贾宝玉本来想找贾探春说话,却见她竖了食指在唇边,仔细一看,却是尤氏已经朦胧睡去。顿时噤声,心想这一夜只怕尤氏这边闹得太凶了。 又想到为什么贾珍会那样恶狠狠地跟她说话?她似乎是装病,只是死活不肯出去理事,这究竟又是为了什么呢? 宝玉支着腮,坐在桌子边上胡思乱想。脚下炭盆又暖,本来就是半夜,不过盏茶功夫,宝玉便趴在了桌子上,也睡了过去。 贾探春看着他睡着的样子便轻轻笑了,令待书拿了大厚棉袍给他披上,却不叫醒他。 尤氏这才悄悄地睁开了眼睛,看着贾探春莞尔一笑,低声道:“你可真有办法。” 贾探春便叹了口气,见尤氏要起身的样子,忙拿了靠枕给她垫了腰,又帮她拽好被子,方低声道:“只是闹着要来。老太太急得没法子。可太太们和凤姐姐来了是必要招待客人的。万一他趁人不注意溜了出去,谁知道会闯下什么祸事来?所以才让我也跟着来了,就是为了看住他。” 尤氏默默地点了点头,过了一时方问道:“四丫头呢?” 贾探春迟疑了一会儿,方道:“珠大嫂子根本就没叫她起来。说这里没她的事。” 尤氏忽然神经质一样嗤笑了一声,低声自语:“看来,全家已经没有不知道的了……”忽然倒了下去,面朝着里头,用被子死死地堵了嘴,呜呜地哭了起来。 贾探春无言,只能看着她哭,见好半天她还是没过去这个劲儿,只得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背,低声劝道:“大嫂子,想开些罢。不然还能怎么办……” 尤氏这才缓了缓,仍旧忍不住哭着,转过身来,低声道:“好妹妹,多谢你,还敢跟我说这样真心话相劝。” 贾探春想着她在宁国府里的作为,心说你这样的糊涂虫我才懒得劝,只是我得知道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因温言抚慰道:“大嫂子,便不为这座百年公府,也不为尤氏一族,只为你自己。熬了这么多年,事情正是都过去了的时候,如何能不好好珍惜自己,才好过以后的好日子啊……” 话说得含混,但听在尤氏这样人的耳朵里,却恰似她竟是完完全全的知情人一般。 尤氏忙擦了泪,上下打量探春片刻,方叹道:“一向知道老太太疼你,却没想到已经疼你到了这个地步,竟把家里最大的这件事都告诉了你……” 贾探春心中巨震,攥着帕子的手便是明显的一抖——竟然,秦学里的那些事,是真的不成?秦可卿身上,真的有能影响着贾府生死存亡的大秘密? 这件事对她的冲击太大,竟是立时在脸上便显了出来,一片苍白。 尤氏看着,更加吃惊,失声问道:“怎么,你竟不知道?” 贾探春一眼看出了她眼中的瑟缩,心知机不可失,急忙一把抓住她的手,低声急问:“大嫂子,你说的这件最大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尤氏心知自己想错了,连忙支吾:“没,没什么……” 贾探春知道这时候必须要用重锤,逼近她,低声咬牙道:“大嫂子,蓉儿媳妇和大哥哥的事情,的确阖府无人不知了。尤其是那次焦大又嚷了出来……” 尤氏脸色也是一白。 上回王熙凤带着贾宝玉过来宁府玩耍,就是贾宝玉初会秦钟的那一回,几个人玩得痛快,一直到吃了晚饭才散。因派人送秦钟回秦家,赖二派了当年跟了老公爷出兵放马的焦大。 谁知焦大吃醉了酒,不乐意夜里去送人,便信口大骂,说出了一句:“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后半句是因为看见王熙凤和贾宝玉同乘一车,所以扯上了他们。但前半句,却直直地指向了贾珍与秦氏,也就是公公与儿媳的私通之事。当时尤氏、秦氏和贾蓉等人都在门口,听了个一清二楚。 这也就是秦氏忽然病倒,而且再也没有好起来的原因。 不论是什么样的人家,都忍受不了这样的指控。尤其是,这件事又是真的。 贾探春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尤氏的眼睛,咬牙问道:“可是我知道,这姓秦的,并不姓秦……我本来以为,家里应该没有人知道她姓什么……现在看来,家里竟是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究竟是谁……而且,是不是就因为知道她是谁,所以才给蓉儿娶了来,让她做宁府的长媳?” 第七十六回 秦钟的性情 尤氏被她问得战战兢兢,脸色变幻不定,万般无奈,忽然掩着心口哭了起来:“三妹妹,你是想要逼死我么?” 贾探春刚欲再问,贾宝玉忽然在那边抬起了头,揉着眼睛问:“什么时辰了?”然后又发愣:“这是哪里?” 尤氏松了口气。 贾探春只得放过她,且去安慰贾宝玉:“二哥哥,咱们是在东府。你睡着了……还记得吗?” 贾宝玉这才一个激灵想了起来,忙问道:“什么时辰了?小秦相公来了没有?” 贾探春摇摇头,道:“你也不过打了个盹儿,哪儿有那样快呢?” 贾宝玉哪里肯听,忙出去令茗烟儿去打听秦钟来了没有。茗烟儿忙跑了出去,过了好一时才回来,道:“小秦相公在灵前哭呢。” 贾宝玉一听便急了,一定要出去陪秦钟。 贾探春看了他一眼,便对茗烟儿道:“你和兴儿一起去,只说老太太心疼他年幼,可怜,让他跟着宝二爷一起暂去荣府。倘若人家父亲跟着一起来了,你们便上去道恼,然后说一句宝二爷正要回府,问问要不要见。” 贾宝玉立时便站住了。 这个……秦氏去世,这是大事。【零↑九△小↓說△網】秦业怎么可能只让秦钟一个人来?而秦业此人,是个顶酸臭的人。虽然秦钟跟他情谊深厚,但他可没有去陪着那老儿哭的兴致。 但是秦钟怎可不见?顿时便急得抓耳挠腮起来。 贾探春只得叹口气摇摇头,道:“若是小秦相公方便,便请到东角门处稍候,我们这也就回去了。”接着又交待兴儿如何去回贾珍贾政的话。 茗烟儿心领神会,忙拉着兴儿一路跑了去。 兴儿便在路上抱怨:“分明三姑娘一个人就能管得住宝二爷,做什么非要把我留下?” 茗烟儿嘻嘻地笑:“琏二奶奶哪里知道三姑娘在我们二爷眼中的分量,那便是第二个林姑娘,第三个老太太!便是太太的话,我也少见二爷这样遵从过!” 兴儿想着有趣,也跟着笑。 二人忙的找到了秦钟,果见他跟秦业正在一处。先传了宝玉的话,兴儿又转进房去,恭敬地禀报了贾珍贾政等人:“珍大奶奶略略好些,已经睡下了。宝二爷和三姑娘就先回去了。宝二爷令小的来说:有小的和茗烟儿跟着就罢了。珍大爷这里忙乱,就不必抽人手去送他了。” 贾珍极口称赞宝玉懂事,传令下去:“让赖二亲自送宝兄弟去角门,看着上了车再来。” 贾政听着宝玉传过来的话,也拈须点头不语。 秦钟跟父亲说了一声,忙的跟着茗烟儿去了东角门,等了片刻,果然见宝玉和贾探春穿了素色的大氅,戴着围兜站在那里。贾探春见他来了,并不愿意见,便转身先上了车,令待书:“你在外头看着宝二爷,一则听他们俩说什么,二则万一他要敢丢下我转身再回去,你就一把揪住他。我在车里看着你们。” 贾宝玉见秦钟肿着眼睛过来,心疼不已,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痛道:“鲸卿不要太伤感。” 秦钟却微笑摇头道:“无妨的。你不必担心我。她并非我亲姐,虽然一向亲近,但毕竟不同。何况你们东府一向乱,我姐姐这几年煎熬,早已经心力交瘁。如今这一走,是福不是祸。我父亲难过,也是因为跟你们府里只怕就以前没有那样亲近了。至于其他的,我并不伤心。” 一番话,听得待书心惊不已。 难怪宝二爷与这位小秦相公这样投契,原来,温柔多情只是看看而已,骨子里,都是一样的凉薄冷漠。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便道别。 宝玉不放心,攀着车辕还回头嘱咐:“这几日你若是在众人中不自在,尽管来找我。我同你老太太跟前去。不会有人为难你的。” 秦钟颔首,挥手令他先走。 贾探春听了待书回来说的话,沉吟许久,方叹道:“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二哥哥遇见这样的人,没有不跟他好的道理。” 别看秦钟年幼,但果然在世事上既聪明又通透。宝玉从来就是个喜欢标新立异的人,交结者唯论俗或不俗而已。这秦钟恰好便是这种人,相貌清秀、举止温柔、骨子里又奇峻。宝玉只要遇到,必定沦陷。 回到荣府,贾母睡不踏实,听见动静便忙起来问:“是谁回来了?” 鸳鸯出去看了,忙回道:“宝二爷和三姑娘都回来了。可要叫他们俩?” 贾母想了想,便道:“让宝玉去睡吧。他那傻子,眼睛里也看不出什么,你叫三丫头过来。” 探春在外头脱了大氅,又向火前烤了一刻,将手脚暖和过来,方进了贾母卧室,给贾母行了礼,坐在榻前。 贾母便问那边情形。 探春将东府的糟乱略略说了说,又试探道:“我瞧珍大嫂子十分伤感。我们才进去时,她似乎还跟珍大哥哥起了争执。两个人吵架的声音一院子都能听见。还是二哥哥扬声喊了一句珍大哥哥也在,他们两口儿才停了下来……” 贾母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却一言不发,挥手令她退下。 鸳鸯见她还欲再说,连忙给她使眼色。 贾探春只得退了出来。鸳鸯跟在她身后,出来关门,轻轻地说了一句:“姑娘不要问,知道多了并不是好事。” 贾探春知道今夜只怕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知道些什么了,索性笑着点头,带着待书回了房间。 转眼天便亮了。 夜间折腾了这一趟,宝玉和探春便都没起来。 贾母年高,觉少,心里又有事,晨间只略躺了躺,比平时稍晚了一刻,便起来了,让鸳鸯:“那边的事情,你去问着些。太太们一向不欲我操心,凤丫头不知厉害,若是丧事上乱了阵脚,日后只怕都是大麻烦。” 鸳鸯恭顺听了,心里却十分清楚自己并没有那个本事看出来不妥。想了想,立即便出来找了探春。 探春还在睡着,便朦胧听见鸳鸯在问自己起了没有,忙翻身哑着嗓子扬声答应:“是鸳鸯姐姐么?快进来。” 第七十七回 算计协理的那个人 鸳鸯进了屋子,笑道:“这可难得,三姑娘有多少年没让人堵在被窝里过了?” 贾探春早就对她们的服侍泰然自若,见鸳鸯过来帮自己穿衣梳头,便嘻嘻地笑着爬了起来。【零↑九△小↓說△網】 待书端了洗脸水进来,见她们两个已经开始轻声地聊天,也知道鸳鸯必是有重大的事情才会跑过来这样早,便若无其事地自己堵在了内间门口附近,连翠墨和赵嬷嬷都摇头示意不可进入。 赵嬷嬷明白,连忙出去把小丫头们赶开:“蝉姐儿,你带着她们去端姑娘的早饭。顺便看看宝二爷起身了没有。” 小蝉会意,领着粗使的丫头子们嘁嘁喳喳地走了出去,临出院门还记得低声叮嘱:“东府有丧事,不要高声。” 贾探春听着鸳鸯轻声把贾母的话都说了,点了点头,道:“姐姐放心,我这几日会不时地令待书过去看看,如果有了什么,我会立即想办法知会老太太。” 鸳鸯犹豫了一下,低声问:“老太太是吩咐我去做这个事情,若是姑娘去说或者姑娘告诉我我去说,只怕回头东府那边……” 贾探春笑着回头看她,摇头道:“你放心。东府那边,珍大嫂子躺下了。我去看了,她这是旧疾,一冷不得,二累不得,三急不得气不得。所以,她理不了事。如今珍大哥哥一心把葬礼办得繁花似锦,内院没有人,他岂肯罢休?早晚托到凤姐姐手里。只要事情回了这边,咱们俩都不用说话,自然有人告诉老太太东府的情形。” 鸳鸯半信半疑。 丧事进入第三天,天文监生算了停灵日子,和尚道士也都请去了天香楼做法坛,念经超度。来来往往的世交亲友越来越多,果然贾珍也越来越烦躁。 内院乱七八糟他早就知道。 这是他故意为之。如果过分整肃了,一则不是贾家的初衷,二则他已经习惯了放浪的日子,也的确忍受不了。何况还有后来他按捺不住和秦可卿搅在了一起。内院就更加脱离了正常的轨道。 如今别说尤氏病着,便是好着,只怕这该乱的,也好不到哪里去。 但是乱到了这个份儿上,说起来已经不是丢脸的问题,而是有可能会趁乱出事的问题! 贾珍愁眉不展。 让谁来帮个忙呢?尤氏的两个小妹倒是不差,但终究身份太低,当真的代表着尤氏出面理事,只怕反倒成了最大的笑话儿了…… 贾宝玉看见了,凑了过来:“大哥哥,你不是外头已经给蓉哥儿捐了五品龙禁尉的官儿,还跟薛大哥哥要了樯木寿材,以往悬心的事情都解决了,怎么还是这样闷闷不乐的?” 贾珍便往内院那边指:“你瞧瞧,人来客往,乱得一团糟。这才陪着举哀,那边又要茶饭。拈了香还没送到灵前,拐了弯先去把马拉去马厩。这满京城打听打听,还有丧事办得比咱们家更乱的么?内院无人,内院无人啊……” 贾宝玉笑了起来,拉了他背了众人,低声道:“我给你荐一个人,替你管这一个月的事,管保妥当。” 贾珍一听,眼睛一亮,忙一把拉住他的手,笑道:“可是三姑娘?我可听你嫂子和侄儿媳妇都说过,三姑娘精明能干,虽然看似没正经管过家,但事事都办得妥帖,竟是十个人里有九个都赞不绝口的!只是姑娘理事,怕有些妨碍……也不妨事,便让她在你嫂子那院子歇了,对外只说协助你嫂子就好!太太不知放不放,好兄弟,你去帮我说说!”说着便拉着宝玉往内院走。 贾宝玉听得目瞪口呆,半天方哭笑不得拉住贾珍,低声笑道:“大哥哥,我荐的是琏二嫂子!三妹妹虽然能干,然不过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真出了纰漏,可是怎么办?” 贾珍愣了一会儿,才呵呵地笑:“是是是。我想差了。我原想着,宝兄弟和三妹妹那样好,只怕张口就要推荐她……”顿一顿,细细地想起来凤姐儿的身份,以往的办事习惯,荣国府当家奶奶的名声,竟是越想越妙,连连点头:“好兄弟,这个人选极得当!咱们这就去跟太太说,如何?” 两个人便忙去跟邢王二人商量。邢夫人无所谓,但王夫人只怕王熙凤没办过婚丧大事,怕她万一办砸了,只怕会丢了王家的脸面,便有些犹豫。终究架不住凤姐儿自己想要卖弄才干,便答应了下来。 消息传回荣府,鸳鸯正在伺候了贾母午睡下,不由得一惊,接着便满脸笑容地让琥珀:“你去看看三姑娘,就说午间老太太吃得有些干,咳了两声。问她下午给老太太弄些什么汤水好。” 琥珀虽然莫名,但是觉得这样事情果然还是三姑娘最擅长,答应一声便去了。过了一时回来,笑嘻嘻地说:“三姑娘赶了我出来,说咱们一个二个都懒死了。还说下晌就给老太太吃白白的滚水就好。” 鸳鸯会意,也笑了起来,故意还叹了半天:“罢了罢了,得罪了三姑娘,可没好事儿。” 待书被派了去跟平儿要东西,平儿便有些为难,说对牌在凤姐儿手里,而二奶奶却去了宁府。待书撅了嘴,想了半天,问还有谁要去回事。旁边张材家的笑道:“待书姑娘是什么事儿?我能代回么?如是不能,待书姑娘就跟我一起去好了。” 待书笑了起来,忙行礼道谢:“那我跟着嫂子去吧。姑娘还让给那边珍大奶奶送些养胃的小食去。我也甭偷懒了,一起拿了去。” 说着忙回了房,听了贾探春细细地嘱咐了的话,跟着张材家的去了宁府。 凤姐儿正是趁着这一日立威,将宁府里一个迟到的家人痛打了一顿,还革了一个月的银米。张材家的回完自己的事儿,回头瞧见待书悄悄地吐舌头,便笑着低声催她:“去啊,还等什么?” 待书吓得脸都白了,直摆手:“我这什么大事,还拿到这样多人的面前来说?不说了不说了!等二奶奶回去再说。我先去帮我们姑娘送东西。”转身就跑了。 张材家的心里暗嘲待书胆小。外头竟然还传说三姑娘为人精明厉害,还起个外号叫她“玫瑰花”,真真笑话! 第七十八回 绕上一个弯儿 王熙凤忙成了陀螺。 平儿看着她顾不上吃顾不上喝的,着实忧心,便堵了她在房里劝:“事情哪能十全十美呢?况他们家主母又撒手不管。你便是忙得吐了血,也没人认真谢你。咱们又不是那边的人,竟也都不算这边的人。事情不出大错儿便行了,还是自己保养些。不过半个月,你看你瘦的!” 东西二府的事情都在她一个人手里,这种风光这辈子绝不可能再有了! 王熙凤哪里肯在这种时刻松懈,哼了一声,一把推开平儿:“什么节骨眼儿上?你来泄我的气?边儿去!” 丰儿跟在王熙凤后头往外走,看着平儿笑:“姐姐,你劝不住的,还不如把家里的事情打理好了,给奶奶炖两盅补品呢!” 平儿瞪她一眼。只得作罢。 探春已经借着待书回来的机会,知道了果然在原著中被红学家们指出来的那些细节,都明晃晃地摆在了那里。 探春沉吟了片刻,便令待书:“想必凤姐姐这个时间又去宁府了,你去探个头儿,把这两件事情,说给平儿。” 待书有些为难:“姑娘,我可怎么说啊?这种事情,我哪里是应该懂得的人?” 探春便笑:“傻丫头!你不是奉了我命去给珍大嫂子送小食么?扯个谎,说出来的时候遇见了谁,帮了个忙去正院送什么东西。不小心听见别人家的诰命议论了这两件事——明白了么?你没见着,也不知道,但是听着这话头不好听,竟是冲着内院协理的凤姐姐去的,所以才跟平儿说。嗯?” 待书笑了,点着头去了。 王熙凤一走,荣府里的事情暂时就都落在了平儿身上,竟是一早晨忙得连口茶都顾不上喝。好容易人都走了,便瞧见待书在门口探头探脑,不由得嗤地笑了,白了她一眼,问:“你又做什么象生儿?还不快给我进来呢!让人瞧见,又说你三姑娘惯坏了自己的奴才!” 待书笑嘻嘻地跑了进去,看了她一眼,嫌弃地后退一步:“瞧瞧,你奶奶一去东府,你就忙得灰头土脸的——二奶奶管事从来都是气定神闲的,何尝有你这样忙乱过?真是的,果然主子们是主子是有道理的。” 平儿瞪了她一眼,忙进了里间儿,揭开镜袱照了照,抬手拿了抿子去收拾头发。待书在后面跟着,忙笑着道:“就那两只脏爪子!快先去洗手!” 平儿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看账本看的都灰黑了,连忙笑着去盥了手,然后才进来。待书便拉了她坐下,给她收拾头发。边悄悄地告诉她:“我就是来找你的。” 平儿惊讶地从镜子里看她:“怎么了?三姑娘有事?” 待书摇摇头,悄声道:“前儿我不是去东府里给珍大奶奶送东西吗?进去的时候就跟着张嫂子看了好多东西,我一个丫头,也不懂,就蒙蒙地看着就得了。等从珍大奶奶院子里出来,正巧遇见了从前的一个认识的人,满手的东西哭丧着脸,我一看,地上还摊着几件儿。我就知道是拿不了了,所以伸手儿帮了个忙。” “谁知去了正院儿,撂下东西临出来时,因为我一个人,走得快。旁边两个正在闲聊的女客就没瞧见我。我听见……” 待书说着,便往外头看了看。 平儿知道这必是大事。因头发已经弄好,便站起来掀帘儿出去看了看,然后把门关上,拉了待书去了里间,低声问道:“听见什么了?” 待书便细细地编给她听:“是两位女客,一看就是一家子两婆媳。媳妇因看着二奶奶羡慕,便说院子里整肃得不像是协理,还说二奶奶这气魄实实少见。婆婆便冷笑,说只好唬那些不懂门道的人罢!看在她们眼睛里,无一不是错漏。看在宁荣二公的面子上,没人嚷出来便罢,若果然有人当事情拎了出来说道,转瞬就是抄家灭族的罪过。还说以后她们家要跟咱们疏远些……” 说到这里,待书想起了探春凝重的神色,只觉得自己的背后一阵发冷,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平儿也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冰到头顶,颤声问道:“二奶奶,究竟是哪里,做错了?” 待书连忙摆手,又抬头看看窗外,方贴着平儿的耳朵道:“跟二奶奶一丁点儿关系都没有!事儿都是在二奶奶去东府之前就办了!因我听着她们说的事关重大,我便假作掉了东西,又回去问那个我帮了忙的媳妇,她告诉我说,那两件事都是二奶奶去之前就定了的。何况都是外头爷们的事儿,内院怕是看都看不着!” 平儿这才松了口气,连终究是涉及了“抄家灭族”四个字,便忙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待书说完了忙忙去了。 平儿这边发了半天的呆。 直到下晌王熙凤回来,进门要茶要水竟然都没有,再说要点子补汤来吃吃,平儿竟然也没准备。丰儿也累得要死要活的,见状,不禁瞪圆了眼睛。 一个屋头里,最会伺候凤姐儿的就是平儿了。不然四个陪嫁丫头,死的死,去的去,怎么就能独独留下了她呢? 然而,一早送凤姐儿出门时还在嘀咕着让自家奶奶保养的平儿,怎么会忽然间就没了灵机,竟是只顾着把自己等人往外赶? 丰儿和刚被凤姐儿提到身边管理重要事件的来旺家的对视了一眼,只得出了门,各自去歇息。 那边平儿紧紧地闭着嘴,愣着脸,木木呆呆地给王熙凤换了家常衣服,又把外头小丫头们才沏的茶端了上来,看着她抿了一口,还在发傻。 王熙凤和平儿相处了这些年,哪里不知道这必是出了大事?便是上回为了贾敏的孝,平儿也只是急得哭,可没有现在这样一幅吓傻了的样子! 自己拽了垫枕塞在腰间,又舒舒服服地靠在了大迎枕上,方放缓了声音,道:“行啦,别发傻啦。我回来了。便有天大的事,只要你二奶奶我这脑子还能用,就没什么可怕的。说吧!” 第七十九回 各自算计 平儿如梦初醒一般,噗通一声便软倒在了地上,低低地念了一声:“我的菩萨,奶奶你可回来了……”说着便要哭。 王熙凤一声断喝:“先把要紧事给我说了再哭!” 平儿忙咬住哭声,拿了帕子胡乱擦了把泪,便低声道:“奶奶请问,灵牌疏上是不是写着天朝诰授贾门秦氏恭人之灵位?” 王熙凤心中一紧,身后一僵,点头道:“正是。前儿刚跟大明宫內相戴权戴公公跟前儿捐下来的,一千二百两银子呢,乃是个五品的龙禁尉……” 王熙凤说到这里,忽然一噎。 龙禁尉是五品,而朝廷有律例,五品官员的内眷称宜人,四品才称恭人,况且还要诰命下来才能这样称呼…… 这是,这是逾制! 王熙凤的冷汗刷地一声就冒了出来! 这个错处究竟是谁犯的!这不是要贾氏一门的命么?! 谁知,平儿又往前膝行了几步,抱住了凤姐儿的腿,低声问道:“给先小蓉大奶奶用的寿材板,是不是当年薛家给那位坏了事的义忠亲王准备的板?” 王熙凤一把掐住平儿的胳膊,眼睛都要瞪出血来,咬牙问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平儿死死地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颤声道:“珍大爷到处问板,薛家大爷亲口在众人面前说出来的!那副板乃是樯木,出自潢海铁网山,是他父亲带回来的,纹若摈榔,味如檀麝,做了棺材,万年不坏……” 王熙凤一声断喝:“别说了!” 平儿的眼泪顿时掉了下来:“奶奶,外头人人都知道了,只是咱们里头没地儿去听说!当时二老爷就劝珍大爷不妥,可珍大爷一个字不听……” 王熙凤倏地立起,脸色苍白,低声道:“果然是!这样大的事情,竟然没有一个人当回事!这家焉得不败?我还巴巴地给他们白做活……” 平儿忙擦了泪,哽咽道:“这才是奴才最气最怕的!外头万人都说这事情都是奶奶协理的过错!奶奶的名声,已经被此事坏了一半了!” 王熙凤如遭重击,身子一晃,颤声道:“此事与我什么相干?我不过是在内院照看家务,外头的大事,我如何得知?珍大哥哥弄了一百单八僧人、九十九道士,又是超度又是解冤,我念着情有可原一个字的不是也不肯说他……如今竟然还闹出这种不要脑袋的动静来,难道就看得我真是个棒槌!只知道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能这么傻傻地给他们背了黑锅不成?!” 平儿连忙站起来扶住她坐下,一边给她顺后背一边低声道:“如今这事情都是外头爷们做的,咱们贸然去说也不好。闹起来,外人看着还以为咱们家内讧呢……” 王熙凤慢慢地缓了过来,听着这话,寻思片刻,摇摇头,手一抬,道:“你放心,这事儿不能我去做。我自然知道该怎么办!” 说完,且安静地令人传了晚饭过来,吃过了,且遣人去打探王夫人那边的情形。 听见说贾政已经去了外书房,王夫人正独自念经,急命换衣,带着平儿便去了王夫人的院子,进门却喝命平儿守在门口。 王夫人一看她举止大乱的样子,立即将金钏儿彩云也赶了出去,屋里只剩了嫡亲的姑侄两个。 王熙凤学着平儿,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伏在地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求太太救命!” 王夫人大惊失色,连忙拉了她起来,问出了什么事。 王熙凤委委屈屈地把事情说了,又哭道:“……我一个年轻的媳妇子,哪里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不是丰儿偷听了客人们的私话,咱们还被蒙在鼓里!若是外头竟搬在我们王家的头上,罪名变成咱们家暗地里有了不臣之心,我拿什么脸去见王家的列祖列宗呢?太太,您快想想法子,这可怎么办才好?再有三日便要出殡,到时候灵牌上了街、棺木下了葬,再要改,可就来不及了!” 王夫人顿时吓得三魂去了七魄! 蓉儿媳妇有什么问题自己心知肚明。如今她不得不死,贾珍靡费些,大家心里都明白究竟是为了什么,所以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若是把事情做到了这样明目张胆的地步,当今皇帝可不是个善心宽仁的,日后翻起后账来,真是凤姐儿说的,顷刻间怕就是抄家灭族的大好借口! ——如今王家拿着九边军权,正是最怕得了皇帝疑忌的时候,何况又是元春在宫里上位于否的关键时期…… 王夫人手里的念珠狠狠地一捏。这事情,绝不能这样办理! 王夫人霍地立起,沉声道:“你跟着我去见老太太!” 王熙凤哭哭啼啼地自己爬了起来,却又为难地低声道:“侄女儿不敢去。老太太那边还好说,必定是会护着咱们娘儿们的。但是看在老爷大爷们眼睛里,竟变成了我这个年轻小媳妇子诚心立意地捏他们的大错儿……我以后的日子,可还过不过呢?尤其是琏二爷跟珍大爷又那样好……” 王夫人便瞪她一眼,哼道:“也就是这么点子出息了!一到了外头就横行霸道,一进了我的屋子就变成了没骨头的奶猫!” 王熙凤头也不敢抬,老老实实地屈着膝:“求姑妈疼我……” 王夫人哼了一声,也不理她,叫上金钏儿,急急地往贾母的院子走去。 这边鸳鸯已经得了探春的暗示,晚间递给贾母的茶便稍稍浓一些。贾母呵呵地笑,问道:“这几日晚间一直不肯给我吃茶,今儿怎么给我开了斋?” 鸳鸯抿着嘴笑:“您都发了我几日的脾气了?今儿倘若再不给您口茶吃,我怕您明儿个就罚我去洗衣裳,提了琥珀那专会讨您欢喜的小蹄子来替了我!” 贾母哈哈大笑,想想自己有些过分,忙放低了声音,笑道:“罢了罢了,虽然是重孙媳妇,守孝也守不到我身上,但总归让人家听见不好。我吃两口茶,你去叫了宝玉或三丫头来陪我说会子话,今日晚些睡。” 第八十回 归总 鸳鸯答应了一声,方要出去,外头人已经报了进来:“二太太来了。【零↑九△小↓說△網】” 贾母目光一闪,看了鸳鸯一眼,鸳鸯脸一红,咬了唇低下了头。 贾母哼了一声,先悄骂了一句:“弄鬼的丫头!”王夫人便走了进来。 贾母一看王夫人少有的肃然神情,心里咯噔一下子,连忙令鸳鸯:“给二太太看座,你们出去。” 王夫人行了礼,且示意鸳鸯把椅子挪到贾母坐着的榻前,自己坐了。见屋里众人都退了出去,方低声把王熙凤的话都说了出来,又叹口气,道:“我知道珍儿原本就胡闹。因想着这件事办得的确不能寒酸了,也就懒得管他。谁知道在外头竟然闹出这么大的风波来。若不是凤丫头听见了,吓得抓着我直哭,我还被蒙在鼓里。我们老爷也是,分明瞧见,却没管。我本来想着,应该先跟我们老爷商议此事,但又怕万一他也想差了,反而死活不准我告诉老太太,日后酿出大祸来,更加不妥。所以儿媳逾越,直接来惊动老太太了。”说着,便离了椅子,便要下跪。 贾母连忙伸手拉住她:“就咱们娘儿们,跪什么跪?”然后气道:“你去把你老爷、那边大老爷和珍哥都给我叫过来!看我不打死这群孽障!祖宗百年的基业,眼看着就要毁在他们手里了!” 王夫人连忙拦住了贾母,劝道:“老太太先别生气。这大晚上的,若是果然把几位爷们都请过来,叨登大发了,反而把事情都闹出去了。儿媳趁着晚上来私下里跟老太太商量,就是为了不惊动旁人。明儿一早,编个名目,老太太再请他们一起来劝几句,也就是了。” 贾母心里虽然生气,却也知道王夫人的顾虑没有错,只得点头,令王夫人:“这些事情,你回去嘱咐凤儿,断不可再跟旁人提起。我知道他们小夫妻要好,但这等大事,琏儿那嘴,喝了酒有什么准儿呢!还是不告诉他的为是。” 王夫人连连点头称是,又道:“这件事,除了儿媳和凤丫头,还有在外头听说了这个话的那个丫头,并没有旁人知道了。” 贾母想着就生气,哼了一声,道:“说起来都是掩耳盗铃!这有咱们自己家人是傻子!旁的来吊唁的人早就都看在眼睛里了。如今还不说的,要不就是顾念着世交情谊不肯说破,指望着咱们自己悔改,要不然就是那些打量着看咱们家热闹的那起子小人!果然是惹祸的根苗!当年敬哥儿死活不肯接手这座宁国府,我就奇怪,如今看来,竟是他的日子过得最心净!” 话说到贾敬身上,王夫人不好答言,便只是低着头。 贾母自己叹了口气,道:“罢了,你去吧。夜里不要多想,明儿就在房里等着,如果需要你出面,我再令人去请你。否则,你就当做不知道罢了。” 这话正中王夫人下怀,便又安慰了贾母两句,出门来,又淡淡地吩咐鸳鸯:“老太太今晚只怕睡得晚,你小心伺候。” 鸳鸯垂头称是。 贾母坐在榻上生闷气,见鸳鸯独个儿进来,心里便缓了缓,招手叫她坐在身边脚踏上,叹着气,伸手摩挲着她的头发,眼神有些迷茫:“你说说,我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鸳鸯边缓缓地给她捶腿,柔声劝解:“老太太,人家常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爷们儿们觉得家里有您坐镇,所以才胆子那样大。总归心里有您把关撑腰,便闹得有些没边儿……” 贾母嗯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又是三丫头的主意?” 鸳鸯迟疑片刻,点了点头,又道:“三姑娘令待书过去看的,然后一件件拿回来都告诉她。她琢磨了,再令待书权当听见人家说的,私下里去告诉平儿,一层一层才转回到这边来。另外,事情肯定捂不住,早晚爷们都会知道是从二奶奶院子里出来的话。所以,三姑娘嘱咐我说,明儿您跟老爷们说话时,不妨就说是我听下人们嚼舌头,然后报给您的。别令二奶奶和太太这会子便跟爷们儿闹僵了,毕竟事情还没过去呢。” 贾母苦笑了一声,拍了拍她的手,道:“我还不知道这个?只是你可就要委屈了。一时半刻的,你老爷们转不过弯儿来,不定私下里多生你的气呢。” 鸳鸯便笑了:“原本就该是我奉了命去办的这件事啊。这已经算是我伙同了三姑娘设计了二太太和二奶奶呢。若是老爷们发我的脾气,我也不算冤枉。” 贾母听了,呵呵地笑:“这话倒是,只不过竟然跑了三丫头,想着怪让人牙根痒痒的。” 鸳鸯见她终于有了笑脸,松了口气,便柔声劝贾母早些睡。 贾母拍拍她的手,点了点头,果然上了床。但鸳鸯却听见她老人家翻来覆去直到四更天才睡着。 第二天一早,鸳鸯刚把房门打开,就看见金钏儿在院门处探头儿。鸳鸯连忙悄悄出去,拉了金钏儿紧张地问:“你来做什么?敢是昨晚又出了什么事不成?” 金钏儿忙笑道:“没有没有!昨晚二老爷没回内院儿。我们太太回去就睡了。听得说琏二奶奶那边也是累了一天,夜里早早地就关了门。” 鸳鸯的脸顿时一沉。 三更半夜的,事情都推到老太太这边来,害得老人家一宿没睡好,她们姑侄两个倒是踏踏实实睡得香!果然都不是姓贾的!三姑娘说的半个字都不错! 原来,她听了待书传的话,便笑了:“二太太和二奶奶得着信儿只怕都晚饭时分了,只怕未必会立即过来。” 待书冷笑了一声,道:“我们姑娘说了,这种事,她们肯定是第一时间报到老太太这里,然后还得劝着老太太休要大半夜地闹腾,让她们家爷们儿都睡个踏实觉。老太太自然是气一宿,她们两个推了干净,又笃定了老太太不会告诉老爷们是她们说的,回去准保睡得香香的一大觉!不信你明儿就问问!” 第八十一回 似是而非的马屁 鸳鸯抓着金钏儿的手便放下了,神情淡了下来,道:“那你来看什么?催着老太太起床办差么?我告诉你,老太太昨儿夜里气到四更天才睡,我是不会催的。我不仅不会催,今儿谁敢搅了她老人家早晨这一觉,是主子我拿命拦着,是奴才我就敢立时拉出去打死!”说完,不管已经面红耳赤的金钏儿,转身回了正房。 这个时辰,贾宝玉早就起身去了东府,只有袭人等人在院子里收拾。待听见鸳鸯这样发脾气,简直像是瞧见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何况这发作的对象还是二太太的贴身大丫头。一群人面面相觑,但瞬间就记起,鸳鸯心里只有一个老太太,老太太也最疼她。果然这时候因为惊了贾母而惹了她发脾气,实在是有理没处儿说。一个个连忙把手里的活计拿回房里去做,脚底下也放轻了。 金钏儿何等聪明,只愣了一下便反应了过来鸳鸯在气什么,立时也便觉得王夫人有些过分。大早晨的便让自己过来打听贾母是否开始处置几位爷们。鸳鸯又说昨儿老太太气到了四更天,想必这事情一定大的上了天。既然如此,那太太昨儿为什么还能睡得那样好呢? 金钏儿一路琢磨着,慢慢地走了回去。【零↑九△小↓說△網】 贾母那天上午究竟跟贾赦、贾政和贾珍说了什么,没有旁人知道。因为在正房的院子中间,只站着鸳鸯一个人,其他所有的丫头婆子,全都被以各种借口支了出去。 贾探春自然从小蝉嘴里听说了这些,不在意地点了点头,转头就琢磨,午膳时让人弄些什么样的汤水送过去,不仅得鲜美,还得疏肝理气。 到了中午,探春慢慢地走过去陪贾母用膳时,不仅特意叫上了李纨,还让李纨带上了贾兰。因冬底,迎春娇弱,已经病倒;惜春又被接回宁府陪伴尤氏;加上宝玉今日又过去了那边,所以中午这一餐,竟只有贾母李纨并探春贾兰。 鸳鸯笑着把菜羹都端上来,特意挪了几道在贾母跟前,笑道:“这是三姑娘今儿孝敬老太太的。” 贾母看时,却是一碟陈皮茯苓糕,一碗金针粉丝排骨汤和一碟不知什么做的菜齑。桌上还有其他的几道菜,贾母也不并不看,只是盯着那碟子菜齑看了半晌,问道:“这是个什么菜?” 贾探春笑了笑,道:“这道菜啊,我拿来应景儿的。原来应该采着春天的鲜芽,滚水里一焯,然后油盐酱醋一拌就好。如今没有鲜的,便都用的干菜,老祖宗取这个调味儿吧。我试过了的,还不错。” 贾母听了,果然先用筷子尖拈了一点在嘴里尝了尝,发现咸鲜酸辣,很是爽口开胃,不由点了点头,笑道:“果然味儿调的好。倒是没吃出主料究竟是什么?” 贾探春便笑着问贾兰:“兰哥儿,我听见你娘近日里每日清晨让你开始背唐诗了?” 贾兰放下筷子,从容站起来,恭敬叉手回答:“是,三姑姑。” 贾探春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便问:“孟郊有一首五绝《游子》,你可知道?” 贾兰忙点头:“知道。我上月便背了的。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亲倚堂门,不见萱草花。” 贾探春点了点头,若无其事地说:“说实话,这首五绝么,意思不错,就是重复用字太多。我并不喜欢。”又让贾兰坐下好好吃饭。 贾母和李纨都会意过来,原来这道菜齑的主料,乃是:萱草。 萱草俗名黄花菜、忘忧草,但是又被作为母亲的替代,所以母亲住处被称为“萱堂”,生辰被称为“萱辰”。 贾探春见贾母的眼睛里瞬间便晶莹闪烁,连忙起身道:“这道菜名忘忧齑。主料乃是合欢和萱草。合欢蠲忿,萱草忘忧。上这道菜,是为了让老太太吃了能高兴些。”又指着桌上的那一道汤和那一碟糕,道:“孙女今日做的,无一不是疏肝理气的饭食。只求着老祖宗多吃一口,下晌能安静地睡一会儿——才听见鸳鸯姐姐说,老祖宗昨夜并没有睡好?您还是要多多地保重。这一庭的子孙,哪一个不指着您呢?您可别拿着别人的错儿,反倒弄得自己憋闷住了心。” 李纨对前事一无所知,有些莫名地看着贾探春。 贾探春便瞪她:“你又不管事,安静吃饭。” 李纨红了脸,也瞪了她一眼,反驳道:“我是寡妇不管事,可我正经是荣国府的少奶奶,老祖宗的长孙媳。单论起来亲疏,这一屋子的人里头,又有几个能灭过我的次序去?我便心疼我祖婆婆一句,谁还敢说个不字儿不成?” 贾母被她说得哈哈地笑了起来,再看贾探春目瞪口呆的样子,更是一路地笑得险些岔气:“今儿日头打西边出来了!咱们一向连凤丫头都避让五分的三丫头,竟然被一个能整日不说一句话的珠儿媳妇给骂回去了!我今儿也算是看了个大新闻!好!给我盛一大碗饭来!” 鸳鸯脆声答应着,转眼抹干净了泪花儿,忙端了碧粳米饭过来。 贾母这一餐果然吃得香甜,吃完了还拉了贾兰到院子里看梅花,又教他念“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贾兰跟着念了,仰头看着贾母笑道:“老祖宗,这诗说得像您。您坐在屋里,平常见不着,但是一有了事儿,您不用露面儿,就能说得他们都听了。” 贾母大讶:“这个话是谁教你的?” 贾兰便指探春:“三姑姑教的!” 贾母更惊讶:“三丫头,你怎么知道我会教兰儿这首诗?” 贾探春无辜地眨眼睛:“我不知道啊。只不过不论您说点儿什么,我都让兰儿说这样的话就好。您没觉得这马屁拍得似是而非么?” 这下子不仅贾母指着她的鼻子连笑带骂,就连李纨都拿着帕子捂着嘴跟着呵呵地笑起来。 被支出去的人们陆续回了院子,却见正房一上午的肃杀气氛,这时候已经散了个精光。看向贾探春的目光不由得更加多了几分敬畏。 第八十二回 能者多劳 宁国府那边忽然又急了起来,飞快地撤换着灵牌和长幡。【零↑九△小↓說△網】贾珍又去了寿材铺子,胡乱地看了一副上等的杉木板,喝命三日内便必得赶出来。王熙凤那里又多了几分忙乱,但偏偏一天的事情完了,凤姐儿没有似往常似的就走,而且又去了一趟尤氏处。 妯娌两个各有各的委屈和恐惧,相对坐着哭了一场。王熙凤便问尤氏:“嫂子正经出殡的日子可能起得来么?毕竟是宁府的事,你才是那个有御赐诰命的主母,到时候果然让我跟着去分派,并不好看。” 尤氏便犹豫起来。 贾珍上回已经当着自己的面儿发了狠。如今既然事情已经阖府皆知,但并没有一个人肯当着自己的面儿说出来,自己这个躲羞也就没了什么意义。如此,这个时候起来,也好,看着那个祸根妖精被送走,也是件畅意事。 王熙凤看她意动,连忙认真劝道:“嫂子这两日耐烦着些,好好培养,到了正日子,还是撑着起来吧。到时候我跟着你在一处,不用你操心,我把事情都安排得好好的。你只要去个坐纛旗子就行。” 尤氏沉吟了一会儿,强笑道:“一半日的,我应该还能撑得住。只是此事须得跟你大哥哥商议,我明儿使人给你回话儿罢。” 王熙凤真心笑了,站起来,道:“那我先去了。大嫂子好生养息,日子还长着呢。” 尤氏那边为这话暗暗琢磨,又遣人去请贾珍。因发引前夜,须得伴宿,亲朋堂客也都会在宁府整夜,若是尤氏要起来,那时便是最恰当的时机。但出殡前最大的这个场面究竟用不用她的,还得贾珍说了算。 且说王熙凤忙完了这边,回到荣国府,又处理了一番这边的家事,王家令人来报:“仁大爷过几日带着家眷回南,问问姑奶奶这边可有什么要带的。” 王熙凤便是一愣:“这不当不正的,他回老家做什么?竟还带着嫂子和侄儿?” 王家人便道:“想是大老爷身上不舒坦有日子了,想见孙子。” 王熙凤更惊,父亲病了?如何自己并不知道。却见家人目光闪烁,不由得沉了脸,手掌一拍桌子:“你给我说实话,是不是他又不长进的惹了老太太生气?被老太太撵回去的?” 王家人瑟缩了一下,谄媚笑道:“一家子少爷小姐,唯有姑奶奶是最得老太太欢心的。您圣明,什么不知道?果然是仁大爷莽撞,前儿当着太太的面儿把老太太身边的丫头打了,太太气得当时就翻了脸。您还不知道的?老太太平日里除了逗鸟儿玩猫,最宠的便是身边的几个丫头,遇见这等事,那还了得?气得当庭摁着仁大爷就打了一顿。不合仁大奶奶瞧着心疼,还嚷了一句:长孙竟不如个丫头金贵。这下子就捅了马蜂窝。老太太气得砸东西,说,她都这个岁数了,竟还让一个孙媳妇教导,那还不如死了算了……什么的。后来太太缓了过来,便劝着仁大爷不妨先回南去看看大老爷,左右小哥儿年岁还不大,不到举业的时候。不妨先回老家静心读书,日后再上来不迟……” 王熙凤恨铁不成钢地握着拳头在桌子上捶:“爹爹为什么老早地回南不过来?不就是为了他能踏踏实实地留在京城里,也好觑着机会谋个长远差事?他倒好,外头不用功,反倒在家里找事儿!他一个爷们儿,跟个丫头置的哪门子气?何况照着正理儿,他遇见了本应该连眼睛都不抬起看才对!如今惹出这样大祸来,还让来问我要带什么东西。这哪里是来问我,这是让我去信跟爹爹讨情呢!” 王家人笑得更狗腿,躬着身子肃着手,笑道:“来时仁大爷还说,必是万事瞒不过姑奶奶的,奴才还犹疑。果然还是亲兄妹更知心。如此,求姑奶奶开恩,帮大爷这个忙罢!” 王熙凤无奈地叹气:“母亲就生我兄妹两个,我不帮他谁帮他?”说着便令人叫彩明进来帮她写信,又瞪着眼睛指着那人道,“你回去给我告诉他!让他回去了不许惹事!金陵城贾家的那个知府如今已经搭上了二叔,我说话并不好使,他若是回去闹出祸来,我可救不了他!你让他好好地在家里看着侄儿读书。日后我去求了姑妈,好给侄儿弄个好差事!可都记住了?” 王家人去了,王熙凤写了信禀叩父母,又跟平儿私房打点了许多物事令人到日子跟着胞兄王仁一起带回去,忙乱到三更三点以后才躺下。不提。 这边贾珍听了尤氏的话,冷哼了一声,到底还是缓了口气下来:“凤丫头倒是能干,事情筹画得十分整肃。如今府里安静了许多。你起来以后,便也这样行。赖二一家子虽然拿大,但毕竟是奴才,你行事没错儿,他也只好照办。如今这件丧事,虽说有前因在里头,所以我奢靡;但说到底,无论如何也是我们家的冢孙妇死了,排场还是不能倒的。你起来了,我的脸上也光辉。这两天好好保养,明儿伴宿之事,你还是量力而行,前半夜去露个面儿,陪堂客们看会子戏,然后回来歇歇。第二天好干大事。” 尤氏应了,又忧心忡忡地问贾珍:“我听说,出殡时路祭接祭的人家不计其数?排场如何倒是有定例的,但闹在这样大了,上头会不会不痛快?” 贾珍面上立即便不悦起来:“哪家世勋的未来宗妇没了不是这样的场面?偏咱们家就不行了?就惹眼了?你别跟着老太太学,有些事情,她们那一辈儿的人胆小,脑子也不跟不上如今的朝局。我跟西府里两位老爷都商议过的,不妨事。” 尤氏听见贾赦贾政都没意见,略略放了心,随口劝了贾珍两句也保重着些,夫妻两个各自安歇。 不一时,阖府都有了消息,只怕出殡当日尤氏会起来跟去主持事务。 贾母听了,反而欣慰,跟鸳鸯念叨:“还好,一个肯让,一个肯上。终究不至于让咱们家的脸上太难看。” 第八十三回 也想吃肉的迎春 东府里闹得轰轰烈烈,整个儿贾氏宗族都跟着这件事情转。 贾探春便在荣国府里一心一意地照看着贾母、贾迎春和李纨贾兰。 贾迎春的病算不得弱症,只是畏冷。好在她生性恬淡,病了便日日夜夜地躺在床上,看书、吃药、喝粥,竟也惬意得很。探春第一次去探望她时,看着她脸上怡然自得的神情,心里也说不上是欢喜也说不上是郁闷,便坐了她床前,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若不是头天王太医来问脉时我也在旁边听着,我还以为你这是在装病呢!” 贾迎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把手里的《道德经》放下,笑问:“你没去东府?四妹妹一个人,可怕不怕?” 贾探春便摇头:“眼看着要出殡,她总得过去打个转儿。伴宿的时候可以说她年幼,熬不得夜,珍大嫂子也伴不来整宿,已经算是宁府失礼。如今白天再不去露露脸儿,便也有些太过分了。不是咱们这样人家的规矩。至于我,一家子都走了,一座西府里,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我再走了,越发没人了。所以老太太让我留下——那边的事情,也委实跟咱们没太大关系。去不去的,什么要紧。” 贾迎春听她说得尽情,也就笑着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就是你这话了。原本就是各人顾各人,我又没口齿,又没本事。我去添什么乱?前儿是病了不假,只是却未必能好得这样慢。只是我畏冷,就干脆躲在屋子里迁延着。不过是个小风寒,王太医也说了,不是什么大症,暖着些就是了。” 又指指床边的书,道:“我不出去给我们太太丢人,只在屋子里看书,便不会惹人生厌。也挺好的。” 贾探春有些无奈。 贾迎春的懦弱性格不是一天养成的,自然也不是一天能扳的过来的。只好慢慢来罢。 陪着她说了会儿话,见司棋进来问午饭,贾探春便笑着道:“给你姑娘要点儿好吃的。上回听见你说周瑞家的很是在理。你们姑娘便吃,也吃的是自己应当应分的,谁也别想克扣她什么。你姑娘自己懒省事儿,你当大丫头的要是也不替你姑娘想着,那你们主仆俩过不好,可就怨不得旁人没机会替你们主张了。” 司棋看了看贾迎春,欲言又止,咬唇半日,还是低着头告了状:“奴才前儿就跟姑娘说,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该吃两样清淡菜补补了。厨房还是只给咸菜稀饭……” 她后边想说的话,想了许久还是咬在了舌尖。 当年三姑娘闹得,如何自家姑娘便闹不得?不就是吃点荤腥么?怎么就不行了?隔房的侄儿媳妇死了而已,也没听见大奶奶和三姑娘陪着老太太吃饭的时候断了荤啊! 但是自家姑娘就是不吭声。死活不吭声。无论自己怎么说,她都不肯吭声。 谁知探春听到这里,却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这个时节有点子乱,况且家里有孝。便是我想给老祖宗做些荤菜,都得另外去大厨房特意交待。这件事我去办。”说着便出去了。 贾迎春看她的背影出了院子,方低声埋怨司棋:“你还有脸说?亏得没提要吃肉的话,你听听,这必是家里有丧事,所以除了老太太,余下的都暂时禁了荤腥。” 司棋也吓得自己后背上一层薄汗,连连赔罪不已。 贾探春先去敲打了厨房几句,回到院子又问准了贾惜春伴宿那夜还是会回来睡,次后再去看了李纨贾兰,约着她们晚饭仍旧一起去贾母处用。方算完了这一天的差事。 到了发引之日,一个五鼓所有人收拾整齐,贾探春跟李纨说了一声,便同着惜春乘了一辆车,跟着出殡的大队,浩浩荡荡地出门而去。 四王八公的路祭,走得慢之又慢,尤其是北静王亲自赶来,大殡队伍便彻底停了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前头便隐约听见有人道:“找宝二爷,前头北静王爷等着召见呢。” 惜春有些想要往外看,但张嬷嬷摇头示意不可,惜春也只得无聊地作罢。 探春便轻声地故意问待书:“外头怎么了?” 待书悄悄地把车帘掀了一小条缝隙出来,低声回道:“似是北静王爷亲自来拜祭了。” 贾探春的眉心微微地皱了起来:“北静王?” 此一朝四王八公和其他的侯、伯等爵爷们,彼此之间似乎关系都极为紧密。东平、南安、西宁、北静四郡王,镇国公、理国公、齐国公、治国公、修国公、缮国公,加上荣国公宁国公,便是世称的四王八公。 惜春一听北静王,眼睛便亮了,低声道:“我听哥哥嫂嫂都夸过。当年四王里,北静郡王功劳最高,所以四王八公家家都是降等袭爵,只有他家,每次递折子说降等的事儿,皇上都开恩让接着领郡王衔。尤其这一位北静王,年未弱冠,形容秀美,性情谦和,在外头是一等一的好名声。皇上跟前极有面子的,动不动就有赏。” 贾探春听了几句,心里越发觉得蹊跷,偏头看着惜春,又看看张嬷嬷,悄声笑问:“一位大好的郡王爷,怎么连形容秀美这种话都传进闺阁了?四妹妹,你跟我说实话,这是珍大哥哥对面告诉你的,还是你在外头偷听来的?” 张嬷嬷便悄悄地笑了起来,搂了羞红脸的惜春,对贾探春歉然道:“但凡回了宁府,下人们就没一个敢拦着我们姑娘,她高兴,就乱窜。老奴脚慢,又追不上。有一回便让她听见了我们大爷和大奶奶说闲话儿,这不姑娘就给记住了。” 贾探春了然,点了点头,笑笑便不吭声。 贾惜春却有些不服气,自己个儿羞了一会儿,又加了几句:“我哥哥说的是,这位北静王最是个贤王,还说二老爷说的,水溶王爷生的才貌双全、风流潇洒,不以官俗国体所缚,乃是读书人中第一清贵雅致的榜样。” 贾探春心里顿时紧了起来。 这样的盛誉,是从贾政的嘴里说出来的?! 第八十四回 把王熙凤诳回家 北静王爷水溶竟是无论如何不肯上轿先行。只说“逝者已登仙界”,自己不过凡人,怎能狂妄若此? 贾珍等无法,只好命大殡停了震天的乐音,滔滔然将殡过完,方请王驾回舆。 贾宝玉在旁边看着,心中大赞,只觉得这位王爷才是真正的风流人品,不凡之极。更兼着刚才他又跟父亲说了让自己无事便去王府与高士奇人谈讲读书,简直是字字说到了自己的心坎儿里。竟是比旁人又拿出了更心悦诚服的真心劲儿给水溶道谢。看得水溶微笑颔首不已。 贾赦贾珍等人见惯了贾宝玉在外头的周全礼数,并不在意。贾政却十分意外,因对这个儿子闯祸的本领领教太多次,所以在这种时候便格外注意他。见他竟没有在表情眼神中加了讽刺漠然,忍不住看着水溶的车舆心中称奇。 一路到了铁槛寺。因是家庙,贾氏一族的人口都暂时寄灵于此,有机会便送回原籍安葬。如今秦氏也暂寄于此。 到了寺里,演了佛事,设了香坛,安灵于内殿偏室。然后开始款待随祭的世交亲朋们茶饭。贾珍在外头,尤氏和凤姐儿在里头,各自张罗接待。 都谢了乏之后,宾朋们大体上按着爵位高低便都散了。 到了晌午大错时,人都渐渐散尽,唯有几个近亲,会留下来等着做完三日安灵道场才走。邢、王二人便令人去问凤姐儿走不走:“你嫂子都好了,我们要走了,你跟着一起走么?” 尤氏刚起来,诸事都不知道是怎样布置的。自己这个时候若走了,事情出了差错,反倒显得是自己小气,最后关头撂了挑子。王熙凤便回道:“跟太太们说,我怕是走不得。” 来人便笑:“太太们也知道奶奶恐怕走不了。宝二爷如今说什么都不肯回去,一定要在外头住一夜。太太无法,只得交与二奶奶照应了。” 这可是个烫手山芋,不接却是不行。王熙凤只得答应下来。 谁知贾探春听了,忙令人请了宝玉前来,私下里告诉他说:“我听人说,庵里的老姑子们没一个好人。前儿在家里瞧见净虚那老秃头,两只眼贼溜溜地只顾看林姐姐头上的珍珠簪子。一看就不是好东西。二哥哥守着凤姐姐住,得护着凤姐姐些。她毕竟是女子,容易听信这些姑子的混话,二哥哥这样聪敏,她们那神神鬼鬼的,一过耳朵就知道真假。你可千万别让凤姐姐上了她的当!” 贾宝玉顿时义愤填膺:“她曾偷窥林妹妹么?真真可恶透了!我已经说了出去,要在这里住一宿,没法子。明儿我必拉着凤姐姐回去。不让这老姑子有机会蛊惑凤姐姐!” 贾探春连连点头:“就是这话了!” 贾宝玉气呼呼地走了。 旁边一直听着的张嬷嬷笑成了掩口葫芦,惜春更是睁大了眼睛。 贾探春连忙双手合十,朝天祝祷:“菩萨恕罪,弟子扯了谎,造了口业了!弟子保证吃一个月的素,哦不,三个月。弟子保证吃三个月的素,以还此孽。” 张嬷嬷笑个不停。惜春忍不住了,问道:“三姐姐,你既然知道是扯谎,做什么还要骗二哥哥呢?” 贾探春叹气道:“太太们是管不住二哥哥的。你当难道凤姐姐便管得住二哥哥?这边的道场要做三天。以他的性子,眨眼功夫扯出上千个借口来,只怕会挑唆着凤姐姐住满这三天。他在外头,吃喝洗睡都让人提心吊胆。凤姐姐还有正事儿,哪里就能事事周到地管着他了?何况老祖宗必是在家里坐卧不安,喊又喊不回去,也没有个再派了袭人来伺候他的道理。那能怎么办?只剩了我,扯个谎,把他尽快地诳回去,也就是了。” 惜春好奇地歪头看着她:“你来时老祖宗吩咐你的是这件事不成?我瞧着她老人家拉着你说了半日。” 贾探春脸上一红,摇头:“哪里是这件事?老祖宗是担心你。毕竟是宁府的事,怕到了招呼堂客的时候,珍大嫂子一时想差了,竟喊着你一起出去张罗。这里是寺里,僧众中良莠不齐,老祖宗怕你小孩子家不知道厉害。万一不防头,竟让他们瞧去了,实在委屈你。所以特意嘱咐我,要时时刻刻紧紧地带着你。” 惜春心里一暖,双眼便笑得眯眯的起来。张嬷嬷则赶紧转了脸擦眼窝。 贾探春笑了笑,又续道:“我当时只说老祖宗是操心。大嫂子掌管宁国府多少年了,这点子事情如何会想不到?她又一向最疼四妹妹,这个时候,只要没人特意提起,大嫂子必定是装作忘了,便就让四妹妹跟着我在里头罢了。老祖宗只是要担心。如何?今日珍大嫂子除了使人进来嘱咐咱们不要出去之外,可曾来聒噪过一句一字?” 惜春回思,贾探春说得果然不错,便憨憨地笑了起来,点头道:“但凡我开口说要什么不要什么,我嫂子是半个字都没有驳回过的。只是她年长太多,又忙,我们姑嫂说话少罢了。她心里对我很好,我也很尊敬她。” 嗯嗯,这样的话说出来,大家不就一团和气了? 贾探春笑着令人禀了王夫人,自己姐妹已经准备好了,大家一起就进城了。 回到家中,果然贾母没见着贾宝玉,气得捶床:“这小猢狲!出去了就疯了!肯定是跟着凤儿在郊外玩儿野了!”说着便又想着他怎样睡不好,怎样吃不香,便问袭人在哪里? 贾惜春和张嬷嬷笑出了声儿。 贾母和鸳鸯莫名。 张嬷嬷便上来笑着把贾探春的话都禀报了一遍,笑道:“不妨事的,老太太别担心了。宝二爷本来就对这些僧道不大恭敬,听了三姑娘的话,怕不得明儿一早就催着琏二奶奶回来了。那边我们大奶奶又起来了,琏二奶奶想必也呆不久的。” 贾母长出了一口气,笑道:“罢了,让他也新鲜一夜。”又笑着看贾探春笑骂:“你这胆子,比斗还大了!就在佛殿里,还敢公然扯谎!” 贾探春便作相合什:“阿弥陀佛。我是为了老祖宗,佛神菩萨,您若要怪,不妨赐了我们老祖宗千儿八百年的阳寿,令她再吃吃担心子孙后代的苦,也罢了!” 众人哈哈大笑。 第八十五回 姑苏林黛玉 果然,第二天中午,王熙凤和贾宝玉就都回来了。 王熙凤换了衣裳便先来见了贾母,仔细说了铁槛寺里的事情,说完了,又笑道:“宝兄弟昨日乖得很,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晚间直等我睡下了才去跟秦家小哥儿一起歇了。今天一早就早早地起身,说不能在外头玩野了心,惹得老祖宗挂念,那就不孝顺了。” 贾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旁边服侍的鸳鸯也忍不住面露笑容,见凤姐儿莫名,便笑着把昨日探春胡诌的话说了,又道:“三姑娘就怕宝二爷在外头纵性,说到了那时候,二奶奶管又不是,不管又不是。家里还办着大事,总不能为了他都乱了。所以就扯了个谎。昨儿后来还自己掂掇,缠着老太太半天,让老太太帮她讲情。说是毕竟在背后说了二嫂子的小话,不太恭敬。” 王熙凤听得愣了半天,哎呦一声也笑了出来:“我说呢!宝兄弟自来出了门就不肯回家,也从来最厌那些和尚姑子的,如何这回步步紧跟着我呢!闹得净虚师父围着我转了三圈儿也不敢开口跟我说话,最后还是去了珍大嫂子屋里坐了半天。敢情是咱们三姑娘在后头下了话!啧啧,要说也奇了,你说咱们家里,最有主意的,第一是老祖宗,第二可就是宝兄弟!怎么三姑娘就都能哄得转呢?我回头可得好好讨教讨教!” 贾母笑个不住,然后令她赶紧去休息:“忙足了这四十九天,你也辛苦得狠了。【零↑九△小↓說△網】快回去吧。这两日竟不用你过来我这里立规矩,好好地在家里歇歇乏。请了医生来看个平安脉,好好地调理一下子。看这小脸儿瘦的。” 王熙凤自然是得意非常,笑容满面地答应着跟贾母告了辞,脚下飘着就回去了。 一时宝玉进来,已经困得迷迷糊糊,贾母心疼了半天,忙令他也赶紧回去吃饭睡觉,醒了再来。 偏到了下晌,跟着贾琏去苏州的小厮昭儿回来了,进门见了贾政,领了他过来见贾母,禀道:“林姑老爷是九月初三巳时没的,如今已经在姑苏祖籍归葬妥当。林姑娘伤心得病倒了一阵子,如今已经见好。今年年底肯定是回不来了。我们二爷令小的回来讨老太太的示下,还需得办了什么差事再回来,还是这就往回返。” 贾母默默点头,问道:“上回见你们的信,说是林家族里并没有多说的?” 昭儿回道:“林姑老爷在世的时候,每年给族里捐银子,林家的族长是个实诚人,那银子便都依着林姑老爷,不是置了祭田,便是加盖了家塾,供族内子弟读书。【零↑九△小↓說△網】如今林家家塾在姑苏城里十分有名气,也颇有几个寒门学子学出来了,而今已经开始下场,都考上了秀才。所以归葬的时候,二爷说什么,他们家都听着,尤其是选地方时,林家老族长说随我们挑,只要小姐看上了的,便是最出息的稻田,也无妨的。林姑娘十分感动,果然挑了个风水宝地,临走又留了两千银子给族长,说是比照着林姑老爷在世时的规矩,这是十年的使费。又留了话,说等她日后出嫁了,仍旧会依着旧例,每年还会资助林家。” 贾母听了这话,不由挑了挑眉,和贾政对视了一眼。 贾政不禁问道:“这些竟是林姑娘跟那族长说的,而非琏儿?” 昭儿便不敢抬头:“林家族长不肯请二爷进祠堂。我们都只等在外头,听见里头传出来的话音儿是这些没错儿。” 贾母面色不虞,却明白是该着的规矩,勉强点了头,又问道:“既这么着,你们去金陵时,怕是林姑娘并没有跟着罢?” 昭儿点头答道:“正是。琏二爷不放心姑娘一个人在姑苏等着,所以快马加鞭,赶着去金陵拜望了甄家、薛家、史家、王家等几家子世交,又回了老宅问了问家务事,不过七天,便忙着赶了回去。” 贾母点了点头,不语。 昭儿又呈了一封书信过来:“这是史家老宅那边给老太太的书信,让琏二爷和奴才们帮着请您的安。还说若是有暇,请老太太跟史小侯爷提一句儿,盼着他老人家回去看看呢。” 贾母看着信封,眼窝顿时一湿,叹了口气,道:“他忙忙叨叨的,哪里有空回得去?我们家现在主事的还是三房我那个跛了的侄儿么?”又细细地问了问史家老宅的情形,然后方嘱咐昭儿:“跟你二爷说,让他办完了林如海的丧事就回来吧。路上注意安全。你林姑娘那里,不要问得过多。她太聪明,问得她想东想西的,就不好了。” 昭儿犹豫了片刻,叩了个头,道:“林姑娘纯孝,别看身子弱,这回林姑老爷的侍疾等事,竟是一丁点儿不肯落了褒贬一样,桩桩件件都亲力亲为。林姑老爷撒手之前,哪怕跟我们二爷交待后事时,林姑娘都是在旁边一字不落地听着的。直到如今,林姑老爷留下来的几个箱子,仍旧是在林姑娘的闺房里。并没有托付给我们二爷收着。” 贾政有些懵懂,但看着贾母有些发沉的脸色,心中恍然大悟,不由得有些不悦,咳了一声,道:“她爹娘留下来的东西,自然应该在她房里。难道还要放在外头惹人闲话不成?” 贾母听了这话,脸色好看了一些,想一想,又问:“那你敏姑太太的嫁妆呢?你们信里总没有提到,我也忘了问。” 昭儿道:“姑太太的嫁妆也收在林姑娘手里。听得说,古董布料等实物,林姑娘捡了些赏人,给那些个遣散的老家人们留作念想了。大件的都藏了林家老宅,还有一些姑娘心爱的精贵的,这次都打算着一起带上京来。至于其他的,林姑娘一字不提,我们二爷也不好多问。” 贾母心中大慰,甚至露了一丝笑容出来,看着贾政道:“你妹妹虽然宠孩子,却并不是不教。你瞧瞧,这些家务事,她心里有数着呢。” 第八十六回 四王八公是怎么回事 贾政捻须点头,也笑了笑,道:“姐儿这两年又跟着母亲,想必内宅里的各样事务,也都是拿得起来的。【零↑九△小↓說△網】”顿一顿,叹道:“如海是个再纯直不过的人,我是十分敬佩的。如今他女儿能出落成这样,日后不论嫁到哪家子去也吃不了亏。我也就算对得起我们相交一场了。” 贾母嗔怪似的看了他一眼,方又对昭儿道:“既这么着,那你就赶着给各处请了安问了话,早些回去。跟琏儿说,家里一切都好。让他斟酌着,路上以平安为要。其他的,赶不赶都没关系。” 昭儿退下。 刚出门,便被朦胧中听见消息就急急爬起来的贾宝玉迎面拦住,抓住他足的又仔仔细细地问了小半个时辰,方才去了贾赦处请安。 贾宝玉听得说昭儿回去就催他们启程回京,又知道林黛玉接下来能在贾府长住,心里着实高兴,便再也睡不着。屋子里转了一会儿,听说外头贾政和贾母还在说事情,便不去贾母处,直接溜出了院子,去寻了薛宝钗说话玩耍。 一直到了快晚膳时分,宝玉才从梨香院回来,一进门就被袭人眨眼示意:“三姑娘来了。” 贾宝玉忙笑着快步进了屋子:“三妹妹来了么?什么时候来的?” 贾探春正霸占着他的书桌看书写字,见他回来,笑着抬起了头:“你屋里比我那暖和得多,以后你不在家的时候啊,我就直接来你这里练字,手不冷。” 袭人忙服侍着贾宝玉换了家常衣裳,又端了热茶来给他兄妹二人,方笑着退下。 贾探春见屋里没了别人,方轻声笑着道:“我这会子急着来找你,不为别的,却是为了路上遇见的那位北静王爷。我听见四妹妹说,连大老爷、老爷和珍大哥哥都赞不绝口的,可是真的?” 贾宝玉一听是要议论北静王,顿时精神一振,眉飞色舞起来:“当然是真的!三妹妹想知道什么?我知无不言。” 贾探春看着他的样子就心里好笑,打趣道:“这可是听见林姐姐要回来的消息了,二哥哥就高兴成这样!” 贾宝玉也不讳言,笑嘻嘻地喝茶。 贾探春收了嬉笑之色,仔细问道:“二哥哥先与我说说当年的四王八公究竟是怎么回事如何?” 贾宝玉愣了愣,又堆下笑来赞道:“三妹妹果然与旁人不同,一问就问到了根儿上。【零↑九△小↓說△網】 “说起来,咱们家也算是从那时才起来的。先高祖定鼎天下之后,因为驾崩得突然,并没有留下传位诏书。为了究竟谁来继承皇位,几位兄弟子侄很是扰攘了一阵。当时外藩并不像现在这样安静,乱流涌动的,所以不得已,朝里只得听了军功最大的一位王爷的话,请了他做摄政王,立了高祖的幼子为帝。就是先太宗皇帝了。 “太宗皇帝自幼性子执拗,一直跟这位摄政王作对,几次都险些被他废掉。太宗皇帝走得早,只留下了两三位皇子,遗诏长子为帝,又任命了几位顾命大臣——这便是先高宗皇帝。谁知这几个顾命大臣,竟是多一半不怀好意,一心只想仿效着当年的那位摄政王爷行事。先高宗皇帝却不比先太宗皇帝天真单纯,一开始的时候,蛰伏了多年。便是在那时,收了咱们几家子做心腹。 “先高宗皇帝自幼精明强干,十分睿智。外藩蠢蠢欲动,几个顾命大臣自相残杀之后,只剩了一个最可恶的。先高宗看着内忧外患,又念着攘外必先安内,就决定先除掉那个顾命大臣。当时参与进来的几个太上的伴读,如今都是咱们的世交好友了。除掉那位顾命大臣的过程颇为曲折,实情也不足为外人道。就连我,老祖宗也不曾多说。因此,只知道当时咱们家两位太爷很出了力,也受了伤。 “完了这件事情,就开始跟几个藩王打仗了。这场仗打得久远,想必三妹妹也知道一些。打仗自然是要倚重军中的那些人,渐渐的便有了军功最大的十几位将军元帅。平定诸藩之后,功劳最大的封了四王,连带着咱们家和另外几位将军封了八公。其他的,还有当年一起伴读、不曾出京打仗的那几位,多封了侯。哦,薛姨妈家老太爷,就是当年的其中之一,后来专管着帮先高宗料理家务,掌了内务府好些年。最后执意要跑回江南去养老,先高宗才赐了个紫薇舍人的衔儿,又令领了皇商的差事,权当着皇家养他们薛家一辈子的意思。” 贾探春听入了迷,半天方点了点头,情不自禁地低声问道:“那老太太家里,和太太家里,祖上是不是就是那时跟咱们家一起的?” 贾宝玉便摇头:“却又不是。老太太家里是实打实地从军的功劳封的保龄侯,最风光的时候还做到了尚书令。太太家里是后来的。平定诸藩之后,毕竟还有些零碎的小仗要打,追击余孽什么的。听得说,好似是那时抓了一个极重要的叛军首领,所以才破格封了都太尉统制县伯。且王家跟咱们家不一样。咱们家乃是八公之首,八公都是降等世袭的爵位。太太家那边则只封那一代。后头几位舅太爷舅公,虽是荫封,却没有了爵位,都是自己在军中慢慢熬出来的。” 贾探春便叹道:“怪道现在论起来本事,都说几家子里头,舅舅乃是那个最厉害的。” 贾宝玉笑道:“正是。不然就能统制九边了?” 兄妹两个笑了一会儿,贾宝玉方才说到北静王身上:“当时封的四王,乃是东平、西宁、南安、北静这四位异姓郡王。国朝有制度,不封异姓王。但这四王军功盖世,先高宗皇帝乃是个心胸最宽广、御下最有方的帝王,自然力排众议,说封就封了,只是答应了众臣,四王八公都是降等世袭。但终究到了跟着他打天下的这些人因着伤病都早早辞世时,先高宗皇帝心里伤感,便令这第二代先不降等。这就是为什么咱们爷爷的爵位仍旧是国公,老太太到了如今,也还是国夫人的诰命。” 第八十七回 北静王的那些往事 贾探春听着有些糊涂,情不自禁便问:“那如何大老爷袭爵,却降成了一等将军呢?国公之下乃是侯爵啊?” 贾宝玉呵呵地笑了起来,打趣道:“难得也有我们三妹妹犯了糊涂的时候!国朝的爵位顺序是公侯伯子男不假,可哪里会都实实的给你爵位呢?如今大老爷又不曾能领了实差,不过是靠着祖父的余荫,领个虚职而已。【零↑九△小↓說△網】国家自然也就照着平级的武散官,随手给了一个。你没见咱们一家子因着辈分的差别,为了不跟大老爷平起平坐,给珍大哥哥的虚衔儿才是三等将军么?就是这个道理了。” 贾宝玉的话里话外,都是对贾赦贾珍的不以为然。 贾探春心领神会,便不再深究此事,笑着把话题转回了北静王:“那如何北静王爷如今还能领着郡王衔?我听说其他三座王府里,也只是打了祖上的牌子,却没有祖上的爵位。” 贾宝玉来了精神,笑着道:“我正要说——功高莫过救驾。大家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知道,当年的那位北静郡王爷在战场上以身挡箭,救过先高宗皇帝一命!他自己却在帐篷里整整地躺了一个多月,那条命差点儿就没捡回来。【零↑九△小↓說△網】所以当时先高宗皇帝就许以王位,还发誓将王爵之位世代相传。回了朝,老北王辞了多少回,先高宗皇帝坚持不允。所以直到太上皇那一朝,北府的王爵始终都留着。 “水家当年乃是世家,家风谦和,礼贤下士,温润如玉。所以不仅在朝的人缘儿好,在野的名声也极好。历代的北王又都忠君爱国,潇洒脱俗,皇帝一直都另眼相看——听得说,太上小时候,跟兄弟们见到老北王,都是要行子侄礼的。传到这一代,现在这位北王名叫水溶,年方弱冠,素性最风流不羁的。 “我听老爷和幕僚们都说起过,他家里人口多,族人来依附的更多。因名气日隆,性情又好,众贤上京时,找不着门路售与帝王,便都先去找他。也亏得他耐烦,竟是一一接待,仔细考校。若是有那个治世能臣,他二话不说便引荐给皇帝;若是那些个眼空心大的词臣墨客,他便留在府里一起饮酒作乐。因此,竟是上上下下,无一不说他好的。 “前儿听说,海外来了好些人,鸿胪寺的通译不够使,还是从他府上借了些人去帮忙,都赞不绝口呢。事后那些人都不肯回国,又无处安置,他便亲自去皇上那里请了旨,都带了他家去养着。【零↑九△小↓說△網】要走便送路费,不走便跟着门客学中国话。我眼馋了许久,这会子竟因此被他下了请字肯让我进府,我必要趁机去看看的。” 贾宝玉越说越兴奋,贾探春越听眉头锁得越紧。 贾宝玉发现了探春的愁容,停了下来,奇道:“我看着三妹妹似乎并不高兴,却是为了什么?” 贾探春叹了口气,道:“二哥哥,我且问你。你却才说,太上幼时,对老北王持子侄礼,那如今皇上跟现在这位水王爷,却是如何称呼?” 贾宝玉笑道:“这个我却知道。昨儿他给的我见面礼,就是皇上前儿才赠了他的鹡鸰香串儿。所以当今自然是跟他兄弟相称了!” 《诗经*小雅》里有“鹡鸰在原,兄弟急难”的句子,所以鹡鸰一般都用来比作兄弟。 贾探春听了便摇头,叹了口气,又问:“当日他家军功最高?” 贾宝玉何等聪明,自然对贾探春的忧虑隐有所感,忙笑着开解:“那又如何?他家如今又不在军中了。不过领着北静王的虚衔儿罢了。” 贾探春有些哭笑不得,只得耐着性子继续问:“照你所说,他家是不是现在有许许多多的名士奇人?” 贾宝玉有些犹豫,但还是缓缓点了点头。 贾探春接着又问:“而且,他的名声极好?是不是已经有人私下里唤他小孟尝?” 贾宝玉的脸色终于变了。 功高、人多、名声大。这三者一字排开,简直就是——谋逆的必要条件啊! 贾探春叹了口气,摇摇头,站了起来,再点了最后一件事:“他家既然没有实缺,只是郡王的虚衔儿,那么那样多的人口要养活,还不能在外头巧取豪夺坏了祖祖辈辈的谦和名声,那北府究竟得有多少产业才能做到?你说他素性洒脱,不耐俗务,那他得有多少心腹人等替他打理庶务?” 贾宝玉的脸色渐渐有些苍白。 贾探春又道:“咱们家如今便是凤姐姐打发那穷亲戚的话,托赖着祖父的名声,做个穷官儿而已。这样的人家跟前,他都能礼贤下士到了特意见你一面的程度。你可想而知,他在旁的傲骨奇人面前,究竟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姿态。二哥哥,咱们说句大不敬的话,若你是当今,你忍得了么?” 贾宝玉额头涔涔,忽然又义愤填膺起来:“这样的好人,难道不该好好待他么?什么忍不忍的!三妹妹,你这分明是——” 小人之心四个字到了嘴边,又被贾宝玉咽了回去。 贾探春轻声地笑了起来,摇头叹道:“二哥哥,但愿是如你所想。只是你也知道的,天子们最擅长的,便是待人——子姑待之……” 子姑待之…… 这是郑伯克段于鄢里头的话。这是郑庄公等着自己的弟弟共叔段“多行不义必自毙”,所以拒绝了大臣提出的要马上剪除祸根的意见,而是要让共叔段自己作死自己——子姑待之:你先等等看。 贾宝玉想到了自己家的两个莫名降了那么多的世袭虚衔,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太善良了。 啪嗒一声,茶碗掉到了地上,摔成了碎片。 贾探春沉默地回到了房间。 她知道,自己的这一番提醒,贾宝玉对那位北静王爷一定会兴起戒备之心。以他的性情,若是北静王真的是个红尘外的风流客,那他应该会更热衷于与其结交。但如果水溶有一丝一毫的不臣之心,以贾宝玉的敏锐和偏狭,只怕看了出来便会立即疏远。 自己这一步若是猜对了,那么贾府究竟是为什么败落的,以及该怎样才能真的挽救这一府的人,自己心里,也就有数了。 第八十八回 将至 冬去春来。 过几天便是贾政的生日了,各家的世交亲友都开始备了礼送来。只是这并非是整生日,所以不过是亲族子弟们一起吃喝罢了。 北静王府也送了一份礼来。但并不是普通的四色礼品,满满当当的礼盒中间,还杂着一只细密精致的大红蝙蝠结子。 这东西一看便不是寻常的物件。家下人等瞧见了便觉得不对头,况是北府送来的,连忙呈了王熙凤看。 王熙凤虽然并不认得这东西,却知道蝙蝠的寓意虽然极好,却不应该是生日时男子们之间来往的礼品。当机立断便送了王夫人那里:“太太快看看。我觉得这东西个色,却不知道有什么意思……” 谁知王夫人看着那结子手便颤了起来,两只眼的泪珠一双一对地往下掉,声音抖落得拾不起来:“快,快请老爷来!” 王熙凤便知这东西只怕不凡,忙急命请贾政进来。 贾政一脚踏进来,因早听说了是北府送来的东西引起,脸色便凝重得很。 王夫人噙着泪把蝙蝠递了过去:“老爷,快看。” 贾政的脸色顿时也变了,双手接了过去,不一时,老泪纵横。 王夫人便命王熙凤:“你去吧,我跟老爷说话。【零↑九△小↓說△網】” 王熙凤满腹狐疑,但又不敢细问,只得自己退了出去,且去忙活别的。 两夫妻商议之后,立即便命:“令宝玉去北府里谢王爷大恩。” 贾宝玉懵懵懂懂地去了,满面沉默地回来。待恭敬平静地回完王夫人和贾政的话,垂着头回了自己的屋子。 袭人等看了也不以为意,各自做活不提。 贾母觉得不对,便找了袭人来问:“这是怎么了?这几天都垂头丧气的。听说今儿是去北府,怎么回来也不高兴?” 袭人忍不住地笑了笑,觉得不对又赶忙收了笑容,恭顺回话道:“前儿听说小秦相公病了,二爷就有些忧心。这两日听说不知为了什么,秦家的那位亲家大爷把小秦相公打了一顿,自己也老病复发,三五日光景便没了。小秦相公一边是旧病未愈,一边是棒疮新起,一边又是老父的丧事,近日来病体十分沉重。二爷的心思一直在他那边,哪里管得了自己去的南府北府?毕竟是二爷难得上心的至交好友,我们当奴婢的,又不敢深劝。就只得由他。【零↑九△小↓說△網】听茗烟儿说那位小秦相公左不过这半个月了。想来事情过去,二爷也就好了。” 贾母恍然,便也笑着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知道了,你们好生服侍。若有不对,赶早儿来告诉我。” 袭人恭敬称是退下。 贾母回头便令鸳鸯:“你去告诉三姑娘一声儿,他们兄妹们好,让三丫头去劝解劝解。” 鸳鸯会意,忙先走去见了贾探春。贾探春听了却十分不在意,道:“他个成了名儿的呆子,这种事情上,谁也劝不了。你替我回老太太,我会找时机说两句。不过这几日的事情,让老太太别琢磨了。就是袭人那话,过去了就好。” 鸳鸯去了。 她这里却根本就没有心思去管贾宝玉。 照着原著书中的设计,贾元春封妃就在眼前,林黛玉就要回来了,这些事情她得提前有个准备才好。 可巧赵栓家的趁着家里人来人往地乱,便来给她送账册:“近日里听倪二兄弟说,宫中的人出来的有些多。” 原来倪二在酒楼被砸后就觉得有人盯梢,成日家觉得浑身不自在。终于受不得了,便禀了贾探春要盘出去再租另一家。 贾探春手里刚巧有了林黛玉临走时留下的银子,就势便把自己的钱都收了回来,一边自己用,一边令赵栓也干脆买了一间新铺面下来,重新开张。 另一边却将黛玉的银子做本钱,令倪二在北静王府附近找了新店,直接买了下来,重新开了酒楼经营。 因这边靠近北静王府和其他几家勋贵,来往人等众多,且官面儿上要说私密话的格外多。手里有了钱,茜雪和倪二都敢想敢做,索性开了一间大大的酒楼,一楼散座,午茶晚酒;二楼全是雅间,茶酒不论;后头还有个后院儿,是更加私密的地方,接待的客人非富即贵。 两个人把这个酒楼的样子往贾探春跟前一送,贾探春便犹豫了一下。赵栓家的极爱那地方的格局,便竭力怂恿:“奴才们都知道姑娘是怕树大招风。可倪二在京城本来就小有名气,是个人都知道他有几个兄弟在南方是大财主。如今便是忽然冒出来这样多的钱,也能说得过去。何况,王府附近哪有便宜地方?太不起眼了,反倒扎眼了。姑娘细想想是也不是。” 贾探春便笑了,摇头道:“这是京城。无官不商,无商不官。你们非得要闹,也由得你们。只是万一摔了跟头,却不许呐出半个贾字来。可能做到?” 赵栓家的高兴得两只眼都笑眯成了缝儿:“请姑娘放一万个心。” 倪二拿着手里的盈利去打点四九城里的黑白两道,这已经做了半年多的生意,竟是平平安安的,倒令贾探春不由得啧啧称奇。 如今赵栓家的便是将倪二那边的盈利和“账册”拿进来给贾探春。 贾探春一听这话,忙问:“可是跟北府的人来往的?” 赵栓家的点头,有些不解:“茜姑娘说,宫里来来回回的,去北府的人极多。可总还是有那么几个显然是宫里内侍的,转眼就进了咱们酒楼后院,临走便是北府的管家们来会账。也不知道究竟是见得谁。” 贾探春连忙道:“嫂子赶紧去跟他们说一声,万万不要生这个好奇心。见着了便见着了,见不着便算了。万一让北府的人瞧出来他们竟然在留心王府的动向,我怕他们会吃不了兜着走!” 赵栓家的忙答应着便要走,贾探春又道:“过些日子林姑娘便回来。你让那边把收益预备下,我回头是要给人家的。” 赵栓家的笑着点头,又道:“万没想到林姑娘这样有钱。如今这银子翻了三成出来,也算我们对得起林姑娘了。” 第八十九回 谁更大胆 贾探春正在紧张地为即将来临的“烈焰烹油、鲜花着锦”做准备。这一天,忽然待书脸色不虞地走了进来。探春疑惑,却见待书把翠墨遣了出去看门,她自己却满脸凝重地进了内间,开口道:“姑娘,奴婢有大事回禀。” 探春合上手中的账册,搁笔看她:“你说。” 待书低声回禀道:“奴婢刚才在外头瞧见入画了。她背了人,在院子外头的角落里哭。” 因四姑娘年纪渐长,张嬷嬷便不再步步跟从,反而是自幼随身的大丫鬟入画开始寸步不离地陪着。忽然之间入画撇下惜春去自己哭,只怕事情不小。 贾探春皱了眉,问:“出了什么事?” 待书因说道:“我瞧着她吓得浑身抖,便上去安慰。她哭了半天,才跟我磕着头求我想个法子,能让她和她哥哥把奴籍转了荣国府这边来。又说不论让她做什么都行,只要不再是宁国府的人。” 贾探春顿时变了脸色。 这入画难道发现了宁府的秘密不成?! 待书见她神情不对,不等问,急忙道:“她说,上月她跟着四姑娘回去,一不小心听见珍大奶奶跟珍大爷说什么,净虚求的那事已经办妥,还说那边孝敬了三千银子。” 贾探春顿时脸色一变! 什么?!净虚没机会求着凤姐做那件事,竟然大了胆子求到了尤氏跟前?尤氏竟然还给她办了?不仅办了,竟然还是跟贾珍商量过的,夫妻两个一起办的?! 待书顿了顿,接着说道:“因咱们家的小权势,这样事情并不少,所以一开始入画并没有放在心上,况且是跟着四姑娘一头就撞了进去,兴兴头头地说了些别的。但当时她就觉得珍大爷看她的眼神儿不对。过了几天,珍大爷果然寻了机会问她那天进屋时听见了什么。她机灵,就回说,当时正听着四姑娘说笑话,所以没注意里头说什么。又跪着请罪说以后再也不这样不经通传就进主子屋子,请珍大爷责罚。珍大爷虽然训斥了几句,但看样子反而放了心。” “入画顿时起了疑心。结果,前儿又回去时,恰巧在会芳园里撞见了新提上来不久的珍大奶奶的贴身丫鬟银蝶。因银蝶正哭,她避无可避,便只能走上去安慰了几句,顺口问了句是为什么哭。谁知银蝶张嘴便说自己只怕命不久矣!” “银蝶说出这种话来,入画吓了一跳,连忙便要走。谁知道银蝶竟然又说,那件事情她也应该知道的。入画当时便僵了。银蝶想是憋得久了,一口气便都说了出来。” “原来那回咱们去给先小蓉大奶奶送殡,珍大奶奶跟琏二奶奶一起住了水月庵。那庵里的主持净虚替人求到了珍大奶奶跟前,说是长安县有个女子,父母嫌贫爱富,攀上了知府小舅子,便要与前头定的长安守备公子退亲。因人家守备不肯,她父母就拿了银子上京来寻权贵仗势。珍大爷和珍大奶奶便真的帮了那家子这个忙。若只是令那女子退亲另嫁,还罢了。谁知过了这一个多月,珍大奶奶忽然坐卧不安起来,又私下里找了珍大爷说,那女子听见父母这样势利,竟自己吊死了。那守备公子本来愤慨,听说这女子这样知情守义,竟也投河而死,全了夫妇之礼……” 说到这里,便是待书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贾探春深深叹了口气,示意她接着说。 待书便道:“当时屋里只有银蝶一个在服侍,听着这话便打了个茶碗。当时珍大爷的眼神便狠狠地扫了过来。银蝶后来越想越心惊,又想起了先头死了的瑞珠,便觉得自己断无生理,所以才躲起来哭。” “事情倒给了入画,银蝶又觉得应该不至于,又说这样事情哪家子都不少,偏自己家就得杀人灭口了?所以翻回头又安慰了半天入画。入画才多大?早就被吓得腿软,忙的就催着四姑娘回来了。如今杀死不敢回东府,只要找门路把奴籍拿过这边来。满嘴里只说:珍大爷太大胆了,这样的钱都要,以后还不定做出什么来呢,早晚连累得整座东府都全军覆没……” 待书说到这里,自己已经脸色苍白,顿一顿,忍不住低声道:“若真论起来连累,何止是一座宁国府……”只怕连荣国府也脱不了干系! 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贾探春只要一想到贾珍跟秦可卿的事情,就觉得这两条人命不过是个“锦上添花”的事情,反倒对入画的敏锐和待书的聪明,欣赏不已。 待书见她脸色如常地打量自己,咬了咬嘴唇,忽然滴下泪来,哽咽着问道:“你之前说,你知道未来……既然如此,你可知道这件事?又为何不阻止?” 一到了她不肯管自己叫“姑娘”的时候,便是她在心里自动把自己切换成了那个吃掉原来探春的妖怪的时候—— 贾探春弯了弯嘴角,之后低头别开了脸,叹息道:“你以为我为甚么要让你暗示平儿府里须得给姑太太挂孝?为甚么让你明白告诉平儿东府丧事不合规矩?又为甚么急着把宝二哥和琏二嫂子从水月庵诳回来?我只是没想到,原本只是琏二嫂子会背着众人做的事情,竟然变成了珍大哥哥和珍大嫂子一起做的恶事……” 待书的身子微微晃了晃,腿一软跪了下去,噙泪仰头看着探春,目露绝望:“我们姑娘是不是真的回不来了……” 贾探春凝视着她的脸,徐徐问道:“待书,若是杀死我,便能换回你心中那个原先的三姑娘,你会怎么选?” 待书不假思索:“我当然要我的姑娘!”话一出口,脸色却瞬间煞白!身子一抖,软倒在地。 贾探春看着她一副怕被自己灭口的表情,苦笑了一声:“待书,我可以告诉你。若不是我,而是你原先的三姑娘,这个家不过三年五载,便是片瓦无存……而你的三姑娘……” 待书忘却了恐惧,长跪而起,眼睛直直地看着她:“我姑娘会怎样?” 贾探春反问她:“覆巢之下,什么时候有过完卵的?” 第九十回 这一个生日 待书的脸色一点一点地灰败下去。 贾探春看着她,无限同情,忍不住问道:“待书,如果你真的这样不愿意待在我身边,不如我也像茜雪那样,送你到外头去?” 待书怔忡了一会儿,忽然回过神来,急忙摇头:“我不出去。赵嬷嬷也起了疑,翠墨一个在你身边不够服侍的。” 贾探春心里顿时柔软下来,伸了双手拉了她起来,指了旁边的凳子让她坐。待书无论如何不肯,只是垂首站着。 探春缓缓地说:“待书,从我来了这些日子,面对着你们三位,我委实是心里有愧的。原本,我很想选择瞒你们一辈子。但是你实在是个很忠心、很细心,也很善良的姑娘,我不忍心再骗你。我的确不是你原先的三姑娘。而且,我并不确定如果我死了,她就能真的回来——如果回来的是别人呢?如果竟是我们两个都死了呢?” 待书咬住了嘴唇,脑子里满满都是从小跟三姑娘一起长大的亲密往事,眼泪一点一滴地往下掉。 探春看着她,半天,方道:“这样吧,等我把府里的事情都做完,倘若竟然能有个好归宿,我就试试看离开。这样一来,若是你三姑娘能回来,你替我跟她说一声,就当我送她一份赔礼。若是你三姑娘也没回来……”探春看了看待书瞬间握紧的双拳,自嘲地笑了笑,轻声续道,“我也就正好,去找找她究竟在哪里。” 待书心乱如麻,想了许久才抬起头来:“你,不骗我?” 探春偏头去看外头,春花已开,春光正好:“我并不想留在这里。在我原来的地方,有我爱的人,有我自己的生活。”回过头,看着被自己的话吓得瞪圆了眼睛的待书,弯了弯嘴角:“我只当是领了件差事,做完了,自然就要想办法回去。” 待书忽然有些惭愧,低头道:“多谢你……” 探春轻轻地笑了笑,点头,叹息:“听你这一声谢可真是不易……” 正色说起了正事:“入画这件事,你私下里跟她说,不要急,我会记着这件事。【零↑九△小↓說△網】现在家里这境况,我保证不了什么。你可以把茜雪的事情露一点点给她听,告诉她,若是事情到了不可回转的那一天,我也有本事保住她和她哥哥的命。” 待书连忙也收敛了情绪,点头称是,转身便要退下。 探春看了她一眼,低声说了一句:“乳娘年纪大了,还是不要跟着你担惊受怕的好。” 待书手指一颤,迟疑片刻,点点头,出去了。 探春回到书桌前面,铺纸研磨,开始写字。 她也是忽然发现,原身探春的这个爱好简直是静心的利器。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眼神随着笔尖,感受着墨汁顺着狼毫在宣纸上的铺染,渐渐沉浸在湘竹的舞蹈中,不知世事。 这一写,直到红日西沉,各房开始掌灯。 翠墨进来问她:“姑娘,老太太那边该传饭了。今日不过去了吗?” 这几日都是各家子弟给贾政做寿的宴席,热闹得众人都头疼。贾母尤其如此。 贾探春并没有抬头,只是微微动了动已经站得有些酸胀的腿,嗯了一声:“不去。”又低头继续写了。 翠墨有些忧虑地看了她一眼,默然退下,却在外头拉了小蝉问:“最近可有什么新闻故事儿?” 小蝉有些发懵:“翠墨姐姐想做什么?” 翠墨回头看了一眼屋子,低声道:“姑娘想是有什么心事,你瞧瞧,写了三个时辰的字了,还不肯搁笔呢。有没有什么能让姑娘歇歇的小故事儿?你想一想,去跟姑娘唠叨几句。我得赶着去老太太那里回话。” 小蝉忙点点头让她先走,然后自己坐在门口发呆,半天才想起来一件事,眼睛一亮,连忙快步进了门,笑嘻嘻地给探春见礼:“姑娘,今儿听了个消息,不知姑娘有没有兴趣先走听听。【零↑九△小↓說△網】” 探春手底下一顿,无奈地抬起了头:“你翠墨姐姐让你来的?” 小蝉嘿嘿地乐着,点头。 就知道。 翠墨和待书不一样。待书其实是个沉默端庄的直性子,有事情要么不说,要么就直来直去坦坦荡荡。翠墨却很知道该怎么样笑嘻嘻地把弯子绕开,最后却还一定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被彻底打断了情绪,探春只得把笔放下,拿了帕子擦了手。小蝉早就看出来她的腿上有些僵,忙上前来扶了她的胳膊,搀着她靠在了里间的美人榻上,才跪在脚踏上,一边给她捶腿,一边笑着轻声说外头的八卦。 原来开春时间不长,那个调戏凤姐的贾瑞就死了。 事情本来是个正常的事情——一场风寒缠绵,染了重疾,没能救治回来,没了。 但旺儿媳妇吃多了酒,在外头颠三倒四地说了一件事出来,众人便对贾瑞之死有了三分疑惑。 探春心中一动,问:“周瑞家的被赶回王家之后,琏二嫂子身边,是不是只剩了旺儿媳妇一个?” 小蝉想了一会儿,方道:“倒也算不上。之前周瑞家的也只听太太的调遣,琏二奶奶若要使唤她,也得亲亲热热地喊一声周姐姐。这个旺儿却是琏二奶奶自己的陪房。一直以来,琏二奶奶的私密大事,都是只委她一家子的。另外的三个陪房,似乎琏二奶奶都发了外头,管理她的陪嫁,一个管庄子的,一个管铺子的,好似还有一个去了金陵那边的。” 探春恍然:“原来如此。” 小蝉憨憨地笑:“这个跟太太是一样的。太太当年也陪来了四家人。只有周瑞被留在了府里。另外三家子也都在外头替太太管理嫁妆出息。这不是前儿周瑞家的被送回王家了么?太太就把外头的一房家人叫回来了,叫做吴祥的。如今听得说,竟是把最早周瑞他们家的差事都接了过去:男的管两季租子,女的管太太奶奶们出门子的事儿,家里也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听得说在外头管太太的陪嫁铺子,女儿则已经嫁了人。” 说到这个吴祥的儿女,探春忽然想起了周瑞家的女儿,便问:“周瑞家的女儿怎么样了?” 小蝉便摇头:“那家子的女婿势利得很,一开始周家的被撵,他立马就翻脸了,天天打骂妻子。后来听得说,不知怎么攀上了咱们家那位现在金陵做知府的连宗的远亲,直接跑去了金陵做生意。不知是抽了什么疯,有一日忽然便又对着周瑞两口子嘘寒问暖起来。所以如今周家一家子都靠着这个女婿,竟是合家都被王家干脆送了金陵那边去了。” 探春点了点头,毫不意外,以周瑞家那个早就跟贾雨村有旧谊的冷子兴的聪明劲儿,只怕如今跟贾雨村的交情会更加牢固才对——他可不是那个张嘴就揭人老底的傻门子。 只是——王家的人脑抽了么?怎么能把熟知贾府甚至四姓诸多秘密的周瑞家的送到别人手上? 探春百思不得其解。 小蝉笑道:“奴婢今儿倒不是跟姑娘说这些。刚说的那位瑞大爷,不是断断续续地病了好几个月么?各种药吃了个遍。最后吃独参汤。那是吊命的稀罕物件,代儒太爷家里一向清贫,哪里买得起?便来府里求各位主子。旺儿家的前儿喝多了,在外头说,太太让二奶奶给称二两人参,她奉命送去,结果打开纸包儿一看,那参早朽成了木头,几根须子倒新鲜,可惜也就只比头发丝儿粗一些罢了。” 探春皱眉道:“这个话真是她嘴里说出来的?” 小蝉耸肩笑道:“可不是么?据说还嘀咕着说那位瑞大爷死得很是活该什么的话。不过后头的话太过吓人,大家伙儿都不肯确凿地说听见了。只是风言风语地在传。” 贾府的闲人多,每个人一句话,对着对着便能把真相对出来。到时候,被小叔子调戏这个话一旦传到贾琏耳朵里,只怕顷刻间就是一场大闹。何况,致人死地这种心思,怎么能被拿到台面上来炫耀?这样的话,也是个心腹该说的? 贾探春从鼻子里笑了一声,摇了摇头,道:“凤辣子倒是个精明强干的人,可无论如何,只怕都架不住有这样动不动就坑她的猪队友。咱们且慢慢看罢。以后她的事儿,咱都不管了。” 小蝉听着这“猪队友”三个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越想越觉得形象,咯咯地笑个不住。 贾探春嗔了她一眼,方道:“罢了,知道你们的心了。去传饭来吧。” 翌日便是贾政生日的正日子。 宝玉探春贾环,加上李纨贾兰,清早起来便去王夫人正房去恭恭敬敬地给贾政叩首祝寿。又都送上了寿礼。贾政看着贾探春送上来的布鞋,眉心微微一蹙:“这样华丽?” 旁边站着的赵姨娘便满脸不高兴。 女儿好心好意做的,还挑三拣四——以后不让女儿给你做了! 谁知贾政说完,竟是一脸勉为其难的样子,直接把脚上的鞋换了下来,嫌弃地穿上了探春亲手做的鞋子,在地上踩了踩,咳嗽一声站了起来:“罢了。都跟我去见老太太,外头也就有人来了。”说着,亲手携了贾兰,当先走了。 这下子,换了王夫人冷了脸色,赵姨娘忙低下头,掩去了满面喜色。 贾探春揽着贾环的肩膀走在最后,嘴角噙着一丝温和的笑容。 今天啊,消息应该来了罢…… 贾府烈焰烹油、鲜花着锦的“好日子”,应该就在今日了。 (第二卷终) 第九十一回 贾元春封妃 贾政生日这一天,贾元春晋封凤藻宫尚书,赐号贤德妃。【零↑九△小↓說△網】 贾府沸腾了。 贾珍在宁国府里仰天大笑。 简直是天助我也!四姓至少还能再兴旺二十年。这二十年间,哪怕是玉字辈的都废了,草字辈的也能教出来几个了!前儿又听见说贾兰十分勤勉聪明,贾家算是后继有人了。只是自己这边,只怕还得再催逼一下贾蓉才是。 贾珍想着便觉高兴,即刻命人去问:“看你琏二爷走到哪里了?我这里专等他回来一起乐呢。” 谁知凤姐儿听了这消息,便在家里出神。 平儿是知道前两日北府寿礼和宝玉前去谢恩等事的,只道她多想了,便劝:“太太若是拿得准,当时自然就告诉奶奶了。只怕是拿不准,又事关重大,所以才没明白跟奶奶说。” 凤姐儿却摇头,思忖再三,拉了平儿,低声把自己在秦氏死的那晚做的梦说了出来:“……我只梦见她跟我说,家里眼前便有一件大喜事。可不是就应验了?可她还嘱咐我说,以后恐怕有乐极生悲、树倒猢狲散的日子!” 平儿吓得花容失色:“奶奶可是记差了?如今大小姐刚封了娘娘,哪里就有这么快就败了家了?您别自己吓自己。” 凤姐儿迟疑片刻,点头道:“说的也是。家里如今架子虽大,进项却委实不多。该俭省的地方又省不下来;其他的杂项却都是蝇头小利,省也省不下几个。这事还远,待我慢慢筹谋便了。”竟将秦氏所托之事都隐了下来。 众人都兴高采烈,言笑不绝。从主子到下人,走在外头都觉得自己的后背又硬气了三分。 唯有贾宝玉,每日里状似无闻,愀然不乐。众人问时,袭人便悄悄告诉他们:“小秦相公病重。”贾母心中十分不以为然,却知道自家的宝贝金孙就是这个性情,便也只得由他。旁人越发嘲笑他呆子。 贾府这样大的喜事,薛姨妈天天陪着王夫人接受道贺,薛蟠也傻乎乎地跟着贾珍贾蓉等人天天吃酒观花;唯有薛宝钗,忽然犯了旧疾,只是留在家里做针线,竟是一连十来日没有出过屋子。 贾母听说,冷笑不已,却令鸳鸯:“抽个空儿,你去看看,回来仔细告诉我。” 鸳鸯果然下晌时去了一趟梨香院,送了一篮子杏子,因薛姨妈不在家,便直接进了里间来看薛宝钗。 只见薛宝钗穿着家常旧衣,盘膝在炕上描花样子,身上项间,竟是一丝装饰也无,鸳鸯不由得笑了起来:“都说薛大姑娘爱素净,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薛宝钗见是她来,连忙下了炕,迎着先给贾母请安。 鸳鸯侧了身,笑道:“您别折煞我。老太太好几日没见姑娘,心里惦记得慌,便令我来探望。那病可怎么样了?虽说有对症的药,吃了这么多年,也未必都合适,不如请了相熟的太医,再给瞧瞧。” 薛宝钗站着一一听了,又笑着答道:“劳老太太惦记着。我这病倒也没什么,只是咳喘些。歇歇就好。如今府里又有这样大事,我最怕人多,索性避了避。鸳鸯姐姐请坐。” 鸳鸯便坐了炕沿上。薛宝钗只得收回往桌边指的手,回身坐了回去,仍旧表情平静地上了炕,继续描着花样子,口中只跟鸳鸯说些闲话。不外乎是府里最近来了什么客,老太太身子如何,最近姐妹们在做什么等话。 莺儿倒了茶来,便忽闪着眼睛站在旁边听着。 鸳鸯看了她一眼,笑道:“瞧见莺儿我倒想起来了。前儿三姑娘还问起薛大姑娘,说如今春天,正是吃各种花的好时候,又说薛大姑娘之外,莺儿也是喜欢的。你姑娘病着出不得屋子,你没事的时候,时常也往我们那边走一走,给你姑娘顺点儿好吃来的也是好的啊。” 莺儿便笑了起来,拽了腰间的香袋儿举了起来:“鸳鸯姐姐说晚了。您瞧,这是三姑娘送了我们姑娘的香花袋,姑娘如今病着,闻不得这些香气,便赏了我。我这每日里佩着,身上都是香的呢!” 鸳鸯便回头去看宝钗,笑道:“啊哟!这我可就不知道了。回去得告诉老太太,如何没有她老人家的?” 宝钗眉梢轻动,终于露出了个笑容:“三妹妹细心。知道我病着怕是不得乱吃东西,所以才装了一袋子花瓣儿来。如今也快败了。我早晨还说,让莺儿自己再去摘些呢。” 鸳鸯便从莺儿手里接了香袋儿仔细看针线,啧啧称赞:“若说起针线,我们家倒是养了一大群针线上的人,我成日家给老太太做东西,手艺也算还看得过去。可就是无论如何赶不上三姑娘这心思。瞧瞧,见过绣花瓶儿的,谁见过连瓶架子也一同绣上去的?” 薛宝钗听她说的这话,再看看手里正在描绘的西番莲的花样子,忽然间没了兴致。遂撂了笔,回头捏了捏脖子:“今儿低头功夫大了,怪酸的。” 鸳鸯把香袋儿还了莺儿,笑着站了起来:“薛大姑娘就算病着,也常站起来走走,老这么坐着,腰上累。”又嘱咐莺儿:“姨太太如今天天帮着我们二太太忙活,姑娘这里倘若有什么要吃的要玩的,你一时不够手,便直接去找老太太。”然后笑着告了辞。 宝钗笑着答应了,令莺儿送客。 鸳鸯拉着莺儿的手出了门,又悄笑着塞了一把奶糖给她,低声道:“翠墨那蹄子逼着我给你带来的。”挤挤眼儿,走了。 莺儿又惊又喜,连忙先把糖藏好,才又笑嘻嘻地转回了房间。 回到正房,鸳鸯便跟贾母悄悄回了话,叹道:“薛大姑娘心里不自在,见着我也不似往日里喜笑颜开。” 贾母心中明白宝钗这是在为元春晋封之后,她就没有理由入宫而不悦,冷笑一声,却不跟鸳鸯解释,只道:“这几日,你留心着宝玉些。他自幼跟他大姐姐好,前几年一说到大丫头会二十五岁时放出宫来,他就高兴得蹦蹦跳跳的。如今这只怕是一辈子都出不来了,他心里也不高兴。” 鸳鸯笑了笑,一边给贾母捏肩,一边笑道:“二爷还小孩子似的。大小姐在宫里熬了这么些年,终于能有个好结果,这是天大的好事。哪怕宫中岁月漫长,说到底,也是为了这个家的荣耀。大小姐不容易,二爷便为了这个,也该好好地用功,替长姐争口气才是——我听袭人说,前儿三姑娘当着她的面儿劝了这些。谁知道二爷站起来就走了。” 贾母哈哈地笑:“三丫头没恼了吧?” 鸳鸯摇摇头,噗嗤一声笑:“说起来三姑娘才有趣。见他走了,站起来就去坐了二爷的位置,在窗下整整临了一个时辰的字。临走还嘱咐袭人,把她写的字都收起来,改日她去了,再接着写。袭人说,她当时都看傻眼了。” 贾母哈哈大笑,笑完了,又叹道:“若是宝玉有三丫头一半的心思,我也能闭了眼了。” 贾探春却不管宝玉的古怪行径,转天找了个袭人等人都不在身边的机会,拽了他去自己房里,关上门,一个人逼问他:“二哥哥,你这些日子不对,你有大心事。你快跟我说,究竟是为了什么,大姐姐封妃的消息一传来,你就不高兴了?到底怎么回事?” 贾宝玉这些日子东游西荡,却总不肯在内宅。因为只要他不出门,满耳朵里不是听着人谄媚奉承,就差喊出一声国舅爷来,就是宝钗等人苦口婆心地劝他上进,不要给元春丢脸云云。如今贾探春终于肯问一句,他究竟是为了什么不高兴的,他也算松了口气。 只稍稍犹豫,贾宝玉便站了起来往窗外看,见院子里肃静得很,方回头对探春道:“三妹妹还记得给先蓉儿媳妇送灵回来,你问我的话么?” 贾探春心里打了个突,忙止住他说话,快步走到门口,扬声问道:“人呢?怎么二哥哥来了,连盏茶都没有的?” 翠墨连忙从隔壁耳房里出来,笑着端了茶点,道:“姑娘好性急,沏茶也得烧水,点心也要摆碟,这不就来了?” 贾探春见是她,便问:“你待书姐姐呢?” 翠墨会意,走进来,一边笑嘻嘻地给宝玉倒茶,一边道:“赵嬷嬷家去看一眼,下晌才回来。所以趁着这个没人唠叨她的功夫,待书姐姐去领月钱了。小蝉跟几个小丫头在院子外头玩儿,就我一个人在廊下,姑娘有事儿不用喊别人,只喊我就是。” 探春点了点头,命她:“别乱跑,好生听着。” 眼看着翠墨出去,合了门,贾探春方才又回到桌边坐下,敛了笑容,问道:“二哥哥,发生了什么事?你去北府瞧见了什么?” 贾宝玉愣了半天,方回过神来:“我去北府谢恩,北静王爷留了我吃茶。他说,为了大姐姐,他折了宫里七八个眼线。他让我回来问老爷,贾家,打算怎么谢他。” 第九十二回 秦钟死后再无秦 贾宝玉的话便似霹雳一般。 即便是贾探春早就有了北静王心怀异志的心理准备,但一旦听见这样确实的话,也吓得脸色煞白,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 贾宝玉看她的样子,便知道她已经明白了过来,憋闷了多时的心事有人懂了,便也忍不住红了眼圈儿,一边伸手去擦,一边低声道:“他疯了……” 贾探春被他一语惊醒,紧紧地抓了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问:“你回来可说了?老爷怎么答?” 贾宝玉苦笑:“老爷只是呵呵地笑,一言不发,然后便挥手让我退下了。” 竟是没有恐惧,只是得意?! 贾探春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贾家会败得那样快了,眼底一片冰寒,脸上却伤心地哭了起来:“一个功高震主的世袭王爷,手里又有人才又有名声,竟然还费心心思地拉拢宫妃家人,他到底是想要做些甚么?咱们家如今不过是个小小的将军府,仗着老太太还在世才厚着脸皮没拆了国公府的门楣,难道还能给他做刀做枪不成?祖宗九死一生拿命才换回来的这份基业啊,难道就为着这么一个可有可无的宫妃位置,就这样坑家败族了不成?!” 荣宁二公到了晚年都是伤病缠身。荣公挪了院子去一个人修道养静,宁公则干脆开炉炼丹,早早地“飞升”了。家下人猜着,只怕是太难受,干脆自己了断算了。所以私下里,贾母常说如今这偌大的荣宁二府,乃是当年两位老国公的性命才换回来的。 宝玉记起小时候常被贾母搂在怀里这样说话,忍不住也哭了起来:“我不明白,我不明白老爷太太和大姐姐这是为了什么,到底要做什么……我不明白,就这样不好么……” 贾探春听见这个话,心里顿时感慨到了十二分。 历来对红楼梦中男主角贾宝玉的评价,都说他是个真人。虽然肩不能担,手不能提,但是他有自知之明,也有几分知人之明。他乐于结交的,都是些率性脱俗的世外之人;他欣赏保护的,至少在骨子里都有几分自强自傲。他管逐名追利的读书人叫做“禄蠹”,又说倘若君主昏聩,上天完全可能令更英明的统治者取而代之,而那些邀名直谏而死的文臣,和那些血性莽勇的武将,都死得毫无价值。 也许这些观点多少有些天真偏激;但在红楼梦这个忠孝节义的大环境下,能够清醒地说出贾府如今这样已经很好的话,至少说明,贾宝玉在不择手段实现权势这一点上,与贾府诸人,恰是背道而驰。 贾探春一边哭着,一边拉了贾宝玉的手:“二哥哥,你以后可万万离他们远些。我宁可你什么都不做,也不希望你去做这种蝇营狗苟之事——这是要搭上性命,要送一家人进火坑的啊!” 贾宝玉连连点头,握着她的手,痛哭失声。 翠墨在外头听见哭声,脸色不动,手指却微微地颤了起来。 自家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从她撞头醒来,其实自己就开始有些看不懂了。上次待书跟姑娘不知回禀了些什么,姑娘写了整整一下午的字,不过晚间便恢复了正常。但是除了见着林姑娘那回,姑娘却几乎从未再失态过。 宝二爷自幼娇气,说动话就能哭起来。可是自家姑娘就不一样了。尤其在宝二爷面前,三姑娘几乎次次都扮演着更加年长的角色,哄、劝、骗、吓,种种手段,都能瞬间把宝二爷治得服服帖帖。可这次是怎么了?姑娘先让自己紧紧地守着房门,接着竟然能跟宝二爷一起哭了起来? 必是大事! 翠墨越想越觉得心惊胆战。 就在这时,院门外忽然有人探头。翠墨忙起身,提了声音问道:“那是谁?有什么事儿?” 一个小丫头子陪笑着进了院子,道:“我是宝二爷屋里的坠儿,茗烟儿在二门外绕来绕去的找二爷。我来瞧瞧,二爷在不在这里。” 宝玉在里头听见,忙擦了泪,开门出来,问道:“茗烟儿找我什么事儿?” 坠儿见他果然在这里,又惊又喜,满脸堆笑地迎上来:“他不肯说,但是急得跳脚。我回来就跟袭人姐姐说了,她也正到处找您呢。” 贾宝玉哦了一声,回头告诉探春:“我出去瞧瞧,妹妹歇着吧。” 贾探春这边哭得眼睛通红,点点头,并不说话,只是嗯了一声,挥手示意他快走。 翠墨见坠儿巴巴地紧跟着宝玉跑了,方回过头去看自家姑娘,默默地打了水,伺候她又洗了脸,方小心翼翼地问:“姑娘可是跟二爷拌嘴了?我瞧着二爷十分伤心。” 贾探春这时候却早已经收了伤心难过神情,面色如常,摇头,道:“并不是。他说小秦相公恐怕不中用了,又说起大姐姐只怕是再也回不来家了。所以伤心。我不过是陪着他掉几滴泪而已。你在外头守着,我给赵国基写封信,你马上交给姨娘,赶早儿送过去。”说着,坐下神情肃然地铺纸磨墨。 翠墨见她果然立即便不难过了,便信了这话,放了心,点头又回去坐好。 谁知贾宝玉出了二门,见着了茗烟,果然是说秦钟病危的消息。吓了一跳,连忙回禀了贾母,换了衣裳飞奔去了。 贾探春这边交付了差事,一个人慢慢地走到贾母正房。一院子的人都知道她在贾母面前多有体面,所以竟没有一个人拦着,就这样让她静静地走到了门口,正听见贾母在里屋跟鸳鸯抱怨:“这秦家就是个祸根!瞧瞧,都临死了,还能勾着我的玉儿这样魂飞魄散的!” 贾探春噗嗤一声笑,自己掀帘儿进去,却看见贾母脸上正露了一丝尴尬出来,因笑着行了礼,道:“老祖宗被我逮着背后说人了不是?”听了贾母的指派,在她旁边依偎着坐下,又叹了口气,伏在贾母肩头,道:“秦家没人了。从先蓉儿媳妇死了,她爹也没了,娘是早就走了的,如今又轮到小秦相公。往后在京城里,只怕是没了姓秦的这个字号了。” 贾母听她感慨,老大不以为然,道:“谁们家不是这样的?福来祸往,情去事生,人世际遇,本就无常得很。” 贾探春听着贾母这话,心知敷衍,自己却似听愣了一般,沉默了很久,方强笑道:“我知道老祖宗烦什么。二哥哥一向是个多情的人,所以如今小秦相公这一去,只怕是要难过许久。不过,一则有大姐姐这件大好事,二哥哥最是知礼守节,必不会过分哀伤;二来不是说林姐姐快要回来了么?他们俩从小儿就要好,彼此也都能宽慰到十分。所以老祖宗就放心罢。” 贾母听这话大近情理,不由连连点头,屈指算着,道:“只怕我那外孙女回来不过这一两天了。也不知她的屋子打扫得怎样了。” 鸳鸯听了,眼睛瞅着贾探春,抿着嘴笑。直笑得贾探春都脸红起来,嗔道:“鸳鸯姐姐,我来了这半日,茶呢?只管看着我做什么。” 贾母回头也奇道:“你笑什么?” 鸳鸯却不跟探春客气,纤纤玉手差点儿戳到她额角上:“咱们家三姑娘惯会弄这些象生儿。老太太当她为什么要来说林姑娘快回来了?就是催着您赶紧令人给林姑娘收拾屋子呢!前儿我就听大奶奶说了,三姑娘私下里又逼着她去找二奶奶给林姑娘添东西,结果二奶奶那边忙得脚不沾地的,还没来得及安排。瞧瞧,这不就巴巴地来催老太太了?真是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唯有林姑娘才是你亲姐妹,只怕连宝二爷都得靠后!” 一席话说得贾探春把脸都藏到贾母身后,怎么拉都不肯露出来。 贾母听得心花怒放,眉眼都笑开了:“唉,家里有人帮我惦记着那两个孽障,我开心还来不及呢!”说着,反而嗔怪鸳鸯:“你都不替我想着。三丫头想到了,你还打趣她!你也坏了!” 鸳鸯笑弯了腰,连连称是:“果然的。我是跟着三姑娘学着越来越坏了。我跟老太太赔罪,我去厨房亲手给老太太做两个菜当晚饭可好不好?” 贾探春连忙拦阻:“这可不行。老祖宗这里一时就要找你,不如还是你陪着老祖宗,我去做菜。” 贾母一手一个拉住,笑得眼都眯起来:“我必要吃你们亲手做的饭菜才能活了?今儿不用,都在这里陪着我。让大厨房的人自己去折腾。” 两个人心知贾母十分喜悦,便就陪着聊天说笑。 谁知不一时,竟真有人来报:“琏二爷着人送信,因知道大小姐封了娘娘,所以日夜兼程地回来了。明儿就能到家。” 贾母更加高兴,一迭声地命人去知会王熙凤:“让她赶紧给她妹妹打扫屋子,收拾东西,该添的添,该减的减。明儿我那心肝宝贝回来,没地方睡的话,我可是要打上门去的。” 贾探春也十分高兴,忙地站起来道:“老祖宗,我去看着她们收拾。” 第九十三回 仙姝欲归 鸳鸯笑着拦她:“三姑娘,那是大奶奶的差事。况听说林姑娘的奶母年纪大了,就留在南边养老了。这边老祖宗亲自又指了一个嬷嬷与林姑娘,她自然会去盯着的。” 贾探春愣了愣,睁大了眼:“指了谁?” 鸳鸯看了贾母一眼,方笑道:“咱们府里二管家林之孝不是常被二奶奶调侃么?说他们家两口子一个天聋一个地哑,竟是锥子都戳不出一声来的。他有个弟弟,叫林之节,比他还木讷,老实得过分。不是仗着有林之孝这么个哥哥,早被人欺负死了。这林之节娶了个媳妇,又勤快又老实。家里只有一个儿子。因林之孝只有一个女儿,所以这孩子竟被过继了过去。林之节原在外院喂马,结果前儿不小心惊马踩断了腿,捱了半个月去了。他们家媳妇子只剩了一个人。老太太听说,说正好,进来了,一心一意地伺候林姑娘,外头也没那么多闲杂事情给林姑娘找麻烦添堵。” 贾探春听了却踌躇了一下,问道:“那可知这林之节家的跟她妯娌情分如何?” 鸳鸯意外地扭头去看贾母。 贾母满意地笑,却对鸳鸯道:“你看,我就说,这家里真心为颦儿打算的,必会问这一句。” 鸳鸯连连点头,笑着对贾探春道:“老太太当时听了,也特意让我去打听这个。因林之孝家的在咱们家亲戚不少,都仗着他们两口儿横行霸道的,时常与她打嘴,所以林之孝家的极烦那些人。偏只有这林之节家的,老老实实地在针线上做衣裳,并不曾指着过继过去的儿子要东要西的。林之孝家的过意不去,跟她弟媳说了的,到时候好好地给儿子娶妻生子,要让那小子一肩挑两房。所以妯娌两个竟是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贾探春这才放了心,笑道:“我多嘴了。老太太那样疼惜林姐姐,心里对这些事体明镜儿一般,自然是最周全周到的。”说着脸上便红了些。 贾母呵呵地笑,搂了她在怀里拍抚,叹道:“难为你也有这份疼顾颦儿的心思。” 贾探春趁机低声道:“原先是因为敏姑妈,觉得林姐姐没了亲娘,实在是委屈。瞧她一开始来时,连吃饭说话都小心翼翼的。后来跟在老祖宗身边日子久了,才觉得好些。如今却连父亲也没有了,他们林家又单薄,连个伯叔亲眷一概皆无的。咱们家可不就是林姐姐最后的退步?我和二姐姐四妹妹,可不就是她最亲的姐妹?二姐姐老实,四妹妹小,我若再不想着她些,我们这姐妹不要白做了?何况二哥哥还那样着紧她。我若不抢着想这些事,只怕二哥哥就要亲自去照看叮嘱了——这让人看起来,毕竟有些个越礼。老祖宗,这是我的小心思,您可万万别跟别人说去……” 说着,贾探春满脸通红。 贾母也听愣了,尤其到了关涉贾宝玉的那句话,说得她心中一震,慢慢颔首,半晌方道:“好孩子,我果然还是小看了你。你能想到这一层,这才是真心地对颦儿好,也是对你二哥哥和我好。我得谢谢你。” 探春连忙离了坐榻跪在了贾母面前:“老祖宗不要折死我。我常嫌自己读书读得越发呆了,老是想这些有的没的。老祖宗也是看着我们没几年就得离开家,所以现在背地里多纵容我们一点子。偏我这榆木脑袋,动不动便转不领情的念头。委实是不孝到了极点。只是一旦事关林姐姐和二哥哥,我便忍不住……” 贾母连忙示意鸳鸯把她扶起来,安慰道:“我都知道了。你虑的有道理。以后只要想到了什么,只管告诉祖母来。祖母领情。” 探春红着脸笑。 正在这时,二门外头来了人传信:“小秦相公没了。宝二爷在那边哭得凄惨,李贵等人无论如何劝不回来。特地来请老太太一道口令。” 贾母脸色一沉,就要发脾气。探春忙抢在她之前道:“那你就快去,说老太太的话,外头来了信儿,琏二爷一行今明两天就能到家,让宝二爷快回来商议怎么给他们接风。” 那人警醒,闻言忙应了一声,也不等贾母发话,一溜烟儿便跑了。 贾母顿时气乐了,一指点在探春眉心上:“偏都知道我疼你。你就当着我的面儿也这样信口开河的。” 探春哎呀一声,手捂在额上,笑嘻嘻地也不回话,只是回头令:“传饭传饭,老太太和我都饿了呢。” 这下连鸳鸯都笑个不住,却也依言令人去催午饭,又令人去请迎春惜春。 因今上降恩,令宫妃眷属可以每月逢二六日入宫探视。太上皇和皇太后听说,极赞今上仁孝,跟着便下旨,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之处,不妨请内廷鸾舆入私第,骨肉可做稍聚。 贾府听了这个消息,又闻得宫内其他贵妃贵人人家已经开始踏勘地方,准备修盖省亲别院,连忙也开始自家筹划着接元妃回来省亲。如今人人都在忙碌这件事情,一刻也不得闲。 是以贾母便命王夫人等都暂且不必顿顿前来侍膳,正房这边每日里便只是贾母和三位姑娘一起用饭,宝玉有日在,有日又不在,只是由他。 一会儿迎、惜二人来了,祖孙们用饭已毕。 宝玉得了家下人传话说“琏二爷一行”今明两天不准何时便回来了,果然连忙擦了泪,叮嘱了秦府中人必要仔细安排秦钟丧事,便回了府。 探春等见他回来,忙又整治了饭菜先与他吃了,然后慢慢地告诉他,贾琏已经又着人来报,明日一定到家。贾宝玉方略略有些喜意,听得贾母又赐了教引嬷嬷,竟是林之孝的弟媳,不由笑道:“还是老祖宗。果然她最合适的,又姓林,竟该一直跟着林妹妹才好。” 贾母听了,立即便让鸳鸯:“你去跟凤丫头要那林之节家的身契,就说以后就赐给林丫头了。若她不好了,林丫头自己便能做主处置了她!” 这话说得在一旁的探春也深以为然,笑道:“若说老祖宗不疼我,我还能鸡蛋里头挑骨头说出一两件事来,可若是说老祖宗不疼林姐姐,那是个人都得打嘴。瞧瞧,这还要怎样周到,才能连奴才的身契都想到了?” 贾宝玉嘻嘻地笑着,竟得寸进尺:“好祖宗,你连紫鹃的身契一起赏了吧?” 探春忙拦着道:“二哥哥胡说。林嬷嬷乃是因为一家子只剩了她一身一口,身契归了林姐姐,不仅林姐姐放心得用,她自己也算是有个好下场。紫鹃阖家都在咱们家,你赏了她给林姐姐使唤无妨,如何能在身契上竟拆散了人家父母兄弟?此事做不得!便做也该等紫鹃回来问清楚人家各人。倘或人家不乐意呢?岂不是给林姐姐平白地添了主仆隔阂?” 贾母笑了起来,看着宝玉说道:“听听,这才是真正为你林妹妹着想的人。你便愿意对你妹妹好,也得顾着旁人会不会因此反而嫉恨她。她自幼最是个敏感多心的脾性,若是有人心里不愿意对她好,她才是知道呢。到时候顾忌着我,用得不顺手了又不肯说出来,受委屈的可不还是她本人?你也要跟你三妹妹学着些,凡事想周全些的好。” 贾宝玉笑了起来:“老祖宗这个期望可太高了。如今我们兄弟姐妹里头,你挨个儿问问,咱们谁敢跟三妹妹比一比思虑周全?除了现住梨香院的薛大姐姐,旁人只怕拍马都赶不上。” 贾惜春忙点头插嘴道:“我嫂子都说呢,咱们家的娘儿们里头,三姐姐是个最好的,说我们都比不上。” 众人都笑,说尤氏说得果然有几分道理。 贾母笑着看不好意思的探春一眼,忽然回头,指着在旁边忙活的鸳鸯道:“她就比你们都强。我这身板若不是因为有她,你当能有现在这样硬朗?光气就被你们几个小猴儿气倒了!” 宝玉忙钻了贾母怀里撒娇:“好祖宗,谁敢气你?我第一个跟他没完!” 贾母搂着他哈哈地笑,捏了他的鼻子发狠:“你就是第一个气我的小猴儿!” 正说着,王夫人走了进来,笑着给贾母见礼,又道:“这大晚上的这样热闹。” 众人连忙都站起来给她行礼,贾宝玉一把便搂住她,腻道:“娘,你忙得好几日没过来了。我每次去给你请安,你都只有空看我一眼而已。你累坏了吧?你都瘦了。” 王夫人心里欣慰极了,爱怜地抚着他的脸,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你这眼圈儿也黑着,最近都不好好睡么?” 贾宝玉连忙揉一揉,叹了口气,道:“秦钟今儿刚没了。我这几天都悬着心,如今倒是彻底放下了。”说着眼圈儿又红了。 王夫人这才想起来,下午曾经听人来报过一句,不过自己混忘了,不欲儿子伤感,忙道:“他们出了图,说要盖个园子请你大姐姐回来省亲。图好了,我是拿来给老太太过目的,你也来一起瞧瞧。” 第九十四回 省亲在即 贾母听了,忙令鸳鸯拿了自己的眼镜过来,凑了灯下,仔细看那图纸。众人便也围了过去跟着瞧热闹。 王夫人便在图上比划着告诉贾母:“这边是会芳园,到时候围墙拆了,接到这里。这是咱们东边下人们住的群房那里,都拆了。这巷子原本就是咱们家的私地,也圈进来。加上大老爷那边住的本就是旧园子,山石竹树亭榭栏杆也能就近挪进来使。尽够了。老爷请来的那个山子野,是个胸中有丘壑的。这园子该藏的该露的,该山的该水的,都安插得十分精巧。” 贾母一边眯着眼细看,一边颔首,道:“既如此,就照着这个做罢。要紧的先安置好了人口,别让人说出来咱们家为了盖这个园子磋磨下人等话。” 宝玉在灯下看得不尽兴,又想着黛玉明儿就到京了,十分想让她一起看这图画,便道:“今儿晚了,实在看不清。太太把这图留下,明儿白天,我再同老太太一起细看看。” 王夫人笑着瞪他:“孩子话!你当外头都闲着哪?白天工匠们忙得要命,都等着这图指导。也就是偷个晚上都歇下的空儿,老爷让我拿进来给老太太看看有没有十分不妥的地方。我一会儿就得带回去还给老爷,他们明儿还得继续斟酌,说不得还要添东西呢。” 探春自然早就知道有这个图样——日后惜春画大观园行乐图,便是照着这个添减着起的稿子。便细看了一会儿,笑问:“太太,这里头没画着——梨香院可没动罢?姨妈她们还住在那里呢。” 贾母被她提醒,忙问道:“可是呢,都忘了问你。这阵子你妹妹陪着你忙活也就是了。宝丫头怎么也不过来玩了?我倒是怪想她的。咱们家遇见这样事,是好事,也忙乱,可也不能因此怠慢了亲戚。倒教人说咱们家不过出了个贵妃便势利起来了,那就不好了。” 王夫人听探春还能记挂着这个,倒是觉得宝钗果然笼络得她好,便笑道:“劳老太太惦记。我才也跟老爷议到这里。蟠儿先还闹着要搬回他们家住,我妹妹那个软糯性子,遇见事儿除了唠叨并没别的法子。倒是蟠儿见着他姨爹还有些惧怕,况这二年跟珍儿琏儿他们兄弟们也处得融洽。老爷便说不教他们搬。梨香院如今只怕要挪出来,预备着给那些小戏子们学戏用。我问了老爷,老爷说东北上还有一处幽静房舍,他们家人少,住得下。我问了我妹妹,她是没什么说的。老太太看着呢?” 贾母连连点头,又道:“嗯,只是委屈了姨太太了。这样吧,你们忙完了这一段,好好地请姨妈吃顿酒,谢谢她不怪罪。” 王夫人谦逊不已。 贾宝玉嘴快,搂着母亲笑道:“太太替姨妈客气什么?原是咱们是主她们是客,老太太这样做才是正理。太太怕得忙得都糊涂了呢!” 王夫人脸上顿时便是一僵,勉强笑了笑便不说话了。 探春见状,怕贾母沉心,忙岔开话题,笑道:“我才瞧见园子里竟还要盖尼庵道观,难不成还要请了尼姑道姑进园子来么?” 贾母心知其意,便就顺势笑着说了开去:“园子乃是给娘娘省亲游幸的,万一日后有造化,只怕还会驻跸一时。你们祖父当年好道,清虚观里还有出家的替身;你太太这些年又笃信佛教——宫里的太后上皇,也是信这些的。是以这园子里自然要有这两处,以示虔诚。至于庵观里头该有的人物儿,咱们自然不会少。如此而已。” 探春做恍然状,哦了一声。 贾母转向王夫人道:“我知道你们最近都忙。凤儿倒是每日都来看我,我瞧着也瘦得可怜。【零↑九△小↓說△網】你们两婆媳还是要多多保重身体,不要娘娘能来归省时,你们反病倒了,那可就值多了。” 王夫人忙谢了贾母爱惜,又说了几句闲话,便拿了图样又去了。 贾母这才转向宝玉,嗔道:“刚叮嘱了你凡事周全些,怎么就能当着我们这样说你太太?她便是真糊涂了,也只有我说的,没有你说的!” 贾宝玉吐了吐舌头,嚷嚷一声困了,便溜了回房去了。 众人都笑,也便就慢慢地散了,请贾母早些安睡。 第二日午错,果然贾琏和林黛玉便到家了。众人相见,想起贾敏和林如海,不免又都痛哭一场。黛玉又给贾母和王夫人道喜,送上元春封妃的贺礼。 长辈们散去继续忙碌,这边果然黛玉的屋子不曾完全打扫完毕,紫鹃和雪雁长大了不少,又跟林嬷嬷厮见了,一起去忙活安排。 贾探春见状,便不肯令黛玉在贾母处梳洗:“老祖宗每日午后要歇着,如今已经晚了,让鸳鸯服侍着打个盹儿就得起身,不然晚间便睡不好了。林姐姐一路上风雨兼程,必得好好得换身衣裳洗个澡。还是去我那里。洗好了歇一歇,老祖宗也就该起了,到时候你们再说话不迟。” 贾宝玉如今看见出落得更加超逸的林黛玉,只觉得怎样看都看不够,听了这话便皱眉:“你那边窄小,只怕摆布不开。老太太这边的碧纱橱如今并没有人住,给林妹妹收拾不是正好么?” 贾探春便狠狠地瞪他:“那老太太还要不要睡了?大家走来走去的,哪不是响动?林姐姐刚回来,自然要痛快洗洗的。你是让她洗个澡还得轻手轻脚地怕吵着老太太,还是想让老太太一心记挂着林姐姐睡不踏实?” 贾宝玉摸了摸鼻子,不做声了。 林黛玉笑得直不起腰来,拉着贾母笑问:“我临走时二哥哥就被三妹妹辖制管束到了十分,如今看来,怎么更甚了?我还以为彼此都长大了,能好些了呢!” 贾母也一路哈哈大笑,搂了黛玉道:“你二哥哥和三妹妹呀,这都是已经习惯了的。你日后跟我一起看笑话便是。” 众人都笑。林黛玉还是跟着贾探春回了那边梳洗。 待书和翠墨自然是知道贾探春对林黛玉到底什么情形,连忙多多地准备了热水,待书不等紫鹃,亲手服侍着黛玉洗了澡,又笑着赔礼:“我们姑娘说,得让紫鹃妹妹赶紧把屋子收拾出来,不然晚间睡觉时不在自己的屋子,怕林姑娘心里别扭。所以让我来伺候姑娘洗澡,我手脚粗笨,姑娘别介意。” 林黛玉莞尔:“你伺候得不差啊。我们紫鹃也就是你这样了吧。别多想,挺好的。” 洗完了便歪在探春的床上想睡,探春连忙推她:“躺躺直直腰就好,睡不得。这会子睡了,晚间走了困怎么办?我就是怕你在老太太那边睡着了没人敢叫你起身,才不肯让你在那边梳洗的。咱们说话儿,混过这个困劲儿就好了。” 林黛玉早就又累又困得睁不开眼,只央求:“好妹妹,我就睡一刻钟。实在是困得了不得了。” 探春忙端了翠墨送上来的黄精枸杞茶递给她:“喝了就好了。你这是熬得。” 林黛玉喝了,果然松爽些。探春见有效,忙令人端了点心零食来给她吃着玩:“你吃些梅子醒神,再吃些饴糖补力气,一会儿就好了。” 林黛玉又好气又好笑,问她:“你这是拿我当兰哥儿哄呢?” 贾探春见她有了精神说笑,放了心,笑着起来去书桌边写字,却令翠墨过来帮林黛玉揉腰,方道:“我不让你睡,是因为只怕晚上薛大姑娘她们会赶过来一起吃饭。到时候你若说下午睡了,就得陪她们一直坐着。这会子熬一熬,到了晚上,少吃一些,吃完了就推实在是又累又困,就能立时告辞回去。岂不两便?” 林黛玉只觉得让翠墨揉了揉,自己腰酸背痛的劲儿竟散了许多,不由得笑了起来:“你这丫头倒是手巧。我都想讨了去了。” 贾探春头也不抬,笑道:“不给。我的丫头,任是皇帝来讨都不给。倒是你可以让雪雁过来跟她学学。你时常看书写字的,肩上腰上都容易酸硬,常揉一揉,的确能缓解不少。” 因知道外头有人看着,便稍稍压低了声音,道:“你走时交我收着的银子……” 一语未了,外头小蝉的声音堆着笑意响了起来:“宝姑娘来了?” 贾探春一顿,嘲道:“她倒是会挑时候。” 黛玉忙要令翠墨住手,却被贾探春回眸摇头止住,只自己搁了笔,迎到了门口,笑道:“宝姐姐来了。” 薛宝钗一身鹅黄绣浅花嫩草的衫裙,笑吟吟地走了进来:“我听说颦儿回来了,现在你这里。想必你是一定会拿好吃的给她,我是来蹭吃的的。” 探春却笑着竖指在唇,嘘了一声:“累坏了,嚷腰疼。我让翠墨给她揉着,快睡着了。” 薛宝钗只好抿嘴笑着噤了声,却还是脚步不停地走进了里间。 林黛玉终究还是做不到真的就这样趴着便不理薛宝钗,只得装作迷迷糊糊的样子,一边揉眼一边推开翠墨坐了起来:“宝姐姐……” 薛宝钗一看她瘦弱的样子,连忙按住她:“别起来,瞧你瘦的。” 第九十五回 烟火人间见仙子 殷殷勤勤叙过别情,宝钗还想再接着说话,林黛玉刚刚养起来的精神又委顿了下去。 探春看着心疼,便有些生气,看着宝钗,堆了笑容问她:“有日子没见宝姐姐了。老祖宗昨儿还念叨呢。太太也没说宝姐姐究竟是为了什么不肯来我们这边玩耍了。敢是二哥哥又得罪你了?” 宝钗脸上一红,嗔怪地看了探春一眼,情状格外稠密:“你还不知道我的?碰见贵府上这样热闹,我哪里有那个心思跑出来?巴不得躲得远远的。前儿恰好有些不舒服,便干脆称了病。” 探春噗嗤一声笑,挤眼儿道:“宝姐姐如今快赶上林姐姐了,动不动就说病了。你原先的健壮跟我差不多,如今却频繁称病,小心我们家下人那起没王法的嘴瞎传,说你身子骨儿跟林姐姐一样弱了。” 宝钗心中一动,忙仔细看了探春一眼。却见她虽然脸上嬉笑,眼神却是认真得很,甚至还轻轻点了点头。宝钗知道只怕她已经听见了什么风声,忙真心实意地道谢:“说你们家下人瞎说,那倒是没有的事。不过三妹妹说得有道理,我不该这样随口种因,万一日后乱结了果,倒是祸事。” 翠墨早就趁着她二人说话,拖着黛玉又躺下了,继续给她揉腰背,然后就是给她捶腿。黛玉只觉得浑身舒畅,疲乏劲儿散去了不少,回手轻轻地摇摇翠墨的胳膊,粲然一笑。 翠墨便悄声笑着告诉她:“我们姑娘特意令我去跟着医婆学的。她还找了五经八脉的书来看,连什么本草,什么伤寒论,我听都没听过的书,都被她拿来翻。说了,给林姑娘瞧一些,给老太太瞧一些。技不压身,她自己也就知道该怎么保养了。” 其实这话都是骗着翠墨她们玩的。贾探春前世乃是一个天天在家里只管着吃喝打扫的全职家庭主妇,跟如今这日子过得几乎算得上是一模一样。【零↑九△小↓說△網】所以在做菜、布置屋子、养生保健这些事情上,最是得心应手的。 林黛玉娇娇地笑一笑,欣然领了探春的好意,且安静倒下让翠墨服侍。 那边探春和宝钗说完了话,见林黛玉真有朦胧之态,笑了起来:“这林姐姐,竟真的要睡了。” 宝钗便温和地起身走过去,轻声笑道:“妹妹睡不得。眼看着就是晚膳,到时候家人众多,此时睡了,怕到时候醒不了,倒是失礼了。” 这一句把林黛玉的脾气也说了三分上来,笑道:“说得很是。我要不就失礼于宝姐姐之前,要不就失礼于众人之前,没法子,谁让我身子这样羸弱呢。” 薛宝钗顿时愣了,想一想,脸上红起来,退了一步,落落大方地道歉:“倒是我想得不周到了。正该让妹妹歇一歇才好,偏我一头撞来,害得妹妹没歇成。看这天气还有一会子才到晚饭时分,我正好过去瞧瞧太太和老太太,妹妹再养一会儿神罢。” 这一番光明正大,闹得黛玉探春两个都无法跟她生气,还得笑着说无妨,然后送出去。 探春看着她去了,叹口气,笑着摇摇头,回神看见黛玉哭笑不得的样子,笑道:“你也觉得拿她没办法吧?” 黛玉哼了一声,转身回去倒下,示意翠墨继续给自己捶背,冷笑道:“装得好罢了。有日让我撕下来,要她好看。” 探春微微笑一笑,也不深劝,只道:“且再看看吧。”瞧瞧天色,只怕是一时半刻贾母那边就要传晚饭,到时候来找黛玉的十有八九乃是贾宝玉。这个时间跟黛玉再说拿银子开酒楼的事情却不合适了,就干脆令黛玉躺好了,让翠墨给她揉头,拿肩,自己随口跟她说闲话儿:“回去一切顺利么?” 黛玉想起临走她劝自己的话,一下子先想到了自己的婚事上,脸上便是一片通红,当着翠墨又不好直说,便含含糊糊地说:“我记着你的话呢,事事都没有放松——可比在这里累多了。” 探春一听便知道她必是将林如海留下的财产和自己的婚事都拿定了,破颜一笑,调侃道:“那怎么同?你在这里是客,万事通不用管,只管自家吃喝身子,外带亲戚们的情分维护好就行。那边却是你自己的家,你是那最躲不了懒的主事人,不费心思就能让一大家子人一团和气了?” 黛玉听了也笑,睁开了眼歪头看她,笑问:“可是呢。回去这一趟,我最惦记的自然是外祖母,第二个却不是你,而是凤丫头。往日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也不知道这一个家里千头万绪到底有多少事情。这趟我回去,光是应付族里的那些事情,就不知道耗了多少精神。真难为她一个人,既要周全两层公婆,又要应付咱们这么一大堆的大嫂子小姑子,外头的老爷们太潇洒,爷们儿又都跳脱,不是她尽力维持,哪里就有我们这样松心的日子了?” 所谓潇洒,不过是撒手不管的意思,而跳脱,基本上就是不靠谱的别称了。 探春捂着嘴笑,连连点头:“这话你说得对极了。凤姐姐的确能干辛苦。这件事上头,我也最佩服她。” 黛玉却觉得她笑得诡异,不由得推开翠墨坐了起来,歪着头看她,瞪了眼睛问:“那你笑什么?” 探春忍不住撒开手笑得喘不过气来:“没什么没什么!” 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林黛玉,竟然感慨起王熙凤不容易来了。还不够人笑的吗?! 黛玉看着她促狭的目光,忽然反应了过来,腮上又是一片红,下了床去拧她的嘴:“好啊!你笑我!我都没笑过你财迷,你还敢笑话我幼稚!” 探春连忙求饶:“好姐姐,再也不敢了!我因看着你终于悟过来,知道柴米油盐了,高兴起来才笑的。” 黛玉的脸上更红,拧着她的腮骂道:“坏丫头!我什么时候不知道柴米油盐了?我娘去世前我一直看着她当家理事,我哪样事情不知道?以前不过是懒得管罢了!凡我想管,我还不信有我管不起来的事情呢!” 探春只觉得林黛玉走了这一年多,力气竟真的大了不少,腮上真的有些疼,连忙拉了她的手坐下,笑道:“快别闹了,一会儿又得重新梳头。”看着她在绣墩上坐稳当了,方劝道:“我还不知道你聪明?只是你这身子委实太弱了。倘或还是这样下去,你就算是再聪明一百倍,哪怕是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呢,又有什么用?寻常事情,你得放宽心,不要理她们,保养好了自己才是最重的。” 说到这个话上,林黛玉苦笑着摇头:“这件事啊……我倒是不想病,可是先天的根儿,怎样也除不去呢。” 探春也叹了口气。 这年头可没有锻炼身体这个概念。闺门女子,贞静第一。讲究的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最好坐死在绣楼上做针线才好。 若说自己在室内就能锻炼的,太极咏春八段锦都合适。可那东西,自己也只是听说,可真心不会啊。难道教黛玉做广播体操不成? 探春绞尽脑汁也没想好到底让黛玉怎么锻炼才合适,只得跟着叹气,半晌才道:“罢了,再等等罢。” 等大观园盖好,自己等人住进去,自己且每日里拉着她逛园子,只怕能好些。 二人正说着,果然外头小蝉的声音笑着响了起来:“宝二爷,您来啦?我跟姑娘们禀一声儿。” 这边翠墨早就趁着她姐儿两个说话厮闹整理好了床铺。这会儿正好伺候了黛玉整理好了衣裳,正要给她梳头。 探春看看自己二人并无不妥,便扬声道:“二哥哥来了么?快请进。” 贾宝玉进来,手里还抱着一个包袱,看着黛玉笑道:“我才去看你的屋子,紫鹃她们已经收拾好了。只是她们自己脏得要命,我让她们几个去各自要水梳洗。紫鹃说要给你送衣裳过来,我反正没事儿,就讨了这趟差来了。” 进门一看,却发现黛玉早就欣然穿上了探春的衣裳。 贾宝玉当即便是一愣。 林黛玉是个再孤高不过的人了。若不是引了探春为知己,怎么可能就这样高高兴兴地穿了她的旧衣裳?旧年还没走时,黛玉和探春之间一直淡淡的,甚至有一段时间,黛玉还偷偷跟自己说过三丫头没规矩、刚强过头这样的话,虽说到了林妹妹临走时,两个人看着好了一些,但如何现在反倒似是跟她好成了一个人?这个三妹妹,论起结交人来,真不是凡人!竟连宝姐姐都未必及得上! 贾宝玉心里诧异,脸上便显了出来,上一眼下一眼地在黛玉和探春之间来回看。 两个人谁不比他在这种事上通达?况又都是最了解他的,不由也对视一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贾宝玉知是被她们看透了,索性问了出来:“你们俩怎么忽然这样好了?倒把我抛在了一边。” 黛玉便白了他一眼,道:“在你心里,我就这样笨,看不出来到底谁是真心对我好的?” 第九十六回 宴无好宴 三个人说笑不一时,贾母那边果然令人来请,说是一家子也好久没一起坐坐了,正好,治了酒席,一起给林黛玉接风。【零↑九△小↓說△網】 三个人连忙整理了妆容都过了这边来,只见不仅李纨迎惜在,连王熙凤也早早地赶了来。 见着林黛玉,王熙凤连忙先上来堆着笑拉了手:“妹妹可算是回来了。你琏二哥哥一向粗疏,这一路上可委屈了妹妹了。” 一句话出口,黛玉便笑了起来,反握了她的手:“琏二哥哥帮了我那样大的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嫂子才好。嫂子却先跟我说这话,这必是生了定要远着我的心。” 凤姐儿连忙谦逊起来。 听见林黛玉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贾母欣慰到了十分,看着外孙女儿的眼神愈加爱怜。 探春一直抿着嘴笑,见王夫人等还没来,越性儿把黛玉刚才的话说了出来:“凤姐姐可别当这是林姐姐在客套。刚才还跟我说,因这回她也跟着琏二哥哥学着理事,满心里佩服得你紧。还叹说以前不懂事,不知给你这个当家人添了多少麻烦,还劝了我好些话,让我省些事,不要总是去聒噪你呢!凤姐姐,你倒是说说,我们姐妹几个,除了大嫂子,那是你正经的嫂嫂,我们这几个小姑子,可敢去聒噪过你半次没有?” 王熙凤意外地看了林黛玉一眼,心里一暖,双手包了林黛玉的柔荑,且把她送到贾母身边坐了,口中却笑着去跟着探春逗趣:“若说旁人,委实没有过,都极是体谅我。唯有三妹妹你,啧啧啧,前儿也不知道是谁,打着老太太的旗号,跑去跟我要了那么些坛子,大中小号,五斤的半斤的,白瓷的陶土的,怎么还都半点儿错也不能出的……” 探春顿时红了脸,笑着赶上来掩她的口:“嘱咐了你多少趟不许说,你就偏要这样坏!” 贾母眼睛一亮,连忙追问:“探丫头这又是要做什么好吃的么?” 王熙凤看着探春又气又恨的样子,咯咯娇笑着却去拦贾母:“老祖宗别问。【零↑九△小↓說△網】她本来就是预备着惊喜的。” 众人都跟着笑,贾宝玉笑得拍着手倒在贾母旁边,道:“凤姐姐果然厉害。这一来,我看三妹妹说是不说。” 贾探春早就坐到一边去假装生闷气了。众人越发笑个不住。 正在这时,人报:“大太太二太太姨太太薛大姑娘来了。” 众人忙止了笑,除了贾母,都站了起来。 邢夫人等先给贾母见了礼,就都忙着去看林黛玉:“姐儿可回来了。瞧瞧,又瘦了。可得好好保养。” 林黛玉款款行了大礼,又都一一谢过,方与薛宝钗笑着互相屈膝问好:“宝姐姐更和煦了。”薛宝钗目光一闪,笑道:“我才去了三妹妹房里看过你了,怎么还说这样见面的客气话?” 林黛玉歪头笑道:“刚才没睡醒,迷迷糊糊的,怠慢了姐姐,如今补回来呀。” 贾母明白了过来,不理她们,且笑着问王熙凤:“可都准备好了?” 王熙凤连忙笑着点头,又向邢王二夫人和薛姨妈道:“咱们并没有外人,就娘儿们坐一坐,老太太的意思,大家团坐,不分桌了。太太姨妈请吧?” 三个人忙点头称好:“正该如此。”让着贾母一起到了厅上大团圆桌边,贾母坐了上首,众人排着次序都一一坐了。王熙凤安箸,李纨布菜,站在一旁服侍。 林黛玉却一手拉了李纨,一手拉了王熙凤,笑着对贾母和邢王道:“家里事情这样多,太太和嫂子们早就累得不知怎么样。老太太也说了,今儿是借着我回来,一家子娘儿们坐坐。我岁数小,不懂事,且倚小卖小,请老太太太太们允准,今晚便让二位嫂嫂一起坐下吃吧?” 照着贾府的规矩,凡宴客,李纨王熙凤这个辈分的少奶奶,只有伺候完了贾母邢王和小姑子们之后,方能在小桌子上对坐着忙忙吃了饭,再去继续服侍。 王夫人听了这话,不等贾母出言,便皱了眉头淡淡地看了黛玉一眼,脱口道:“礼不可废。” 话说得贾探春忍不住翻白眼。 既如此,当年给贾敏戴孝的事情,你如何就不知礼了? 因王夫人出了言,旁人便不好说话,黛玉更是一脸尴尬。 贾宝玉忙要笑着打岔,贾母却神情悠闲地说了一句:“法理不外人情。又没有外人,做什么让她们立这样没要紧的规矩?”又笑着看着黛玉调侃,“我们家林丫头也懂事了,知道心疼嫂子了。真是走了这一趟,长了年岁,长了见识,也长了人心。” 王夫人心下自然知道自己性急了。想要拿捏死林家这个丫头,并不在这一件事两件事上,便也笑着点头,刚要说话,却被邢夫人抢着了先机:“老太太说得很是。咱们家这两位少奶奶都不容易,该着大家伙儿好好心疼的。既这么着,快来人,给你大奶奶二奶奶搬了椅子来。” 王夫人也只好强笑着叹气,道:“我是怕惯坏了她们。珠儿媳妇老实,凤丫头最近却毛躁了不少——罢了,既是你妹妹心疼,老太太又赏你面子,去坐吧。” 王熙凤被这一句“毛躁”说得眼圈儿一红。 家里那样多的事情,王夫人动不动就推说身上不好,不都是自己忙活?贾琏不在家,自己连个说话商量的人都没有,还得带大姐儿,自己已经累得两三个月不见红了—— 薛姨妈自然心里明白,一边也是心疼王熙凤,一边更觉得王夫人不会说话,连忙笑着圆场:“姐姐一向只会骂自己孩子。凤丫头,快扶着你大嫂子坐下去。” 探春忙冲惜春使个眼色,两个人站起来,一个去拉李纨,一个去拉王熙凤,笑嘻嘻地推她们俩做了自己身边。 贾母看都不看王夫人,转头问鸳鸯:“去问问,珍儿媳妇还来不来?” 鸳鸯屈膝低头:“刚打发人来回,东府那边珍大爷治了酒席请了大老爷二老爷和琏二爷一起用。珍大奶奶得照应府里的事情,今儿也不大舒爽,就不过来了。让给老太太赔罪,说请林姑娘歇过疲累来就去东府玩,她还给林姑娘留着好东西呢。” 林黛玉忙站起来听了,笑着道谢。 众人这才言笑晏晏地吃饭,饭毕,一起坐着喝茶。接着外头便又有人来回:“几位爷说起先姑太太和姑老爷来,都伤心得不行,饮得快了些,都醉了。二老爷说,这样子怕冲撞了老太太,今儿晚上便不过来了。请老太太先睡吧。明儿上午老爷们再过来跟老太太细说。” 王熙凤一听,脸上便有些担心。 贾琏回来后两口子刚见了一面,说了没几句话便都各自去忙。贾琏一路奔波回来,还没睡个整觉便喝个大醉,只怕身子受损。 贾母听了这回话便早早地去看她脸上的表情。贾探春和林黛玉也跟着去看,连带着贾宝玉也伸头去看。大家都瞧了出来,但是谁都不肯在这种事情上调侃她,便都微微一笑收住。 饶是如此,王熙凤也被几个人看得面红耳赤,忙低了头。 贾母忍不住呵呵地笑,令她们:“罢了,散了吧。你们几个都累,她们几个年纪小熬不得,林丫头只怕也撑不住了。” 王夫人意外地看了王熙凤一眼,才明白过来,不由得微微一哂,站了起来,招手叫过鸳鸯,温和叮嘱:“林姐儿远路才回来,累得狠了。若是老太太还想拉着说话儿,你拦着些。”鸳鸯毕恭毕敬叉手应了。 邢夫人也便嘱咐林黛玉几句,方笑着屈膝跟贾母告辞:“那我们过去了,您早些歇着。” 众人都出了门。探春留心,故意落后几步。 宝玉心心念念想送黛玉回房,说说知心话儿,急急地辞了贾母,脚跟脚地跟着林黛玉走了。 探春故意磨蹭了一会儿,给宝玉留了三五句话的工夫,便也跟了过去。 雪雁正在外屋里累得发呆,便见她进来,又惊又喜,忙站了起来屈膝问好。探春抿着嘴儿笑,摆摆手,自己往里走。 便听见里头黛玉有些着恼地放话:“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才不要它。” 宝玉忙忙地解释:“这是御赐之物,北静王那日送了我的……” 黛玉越发不高兴,截口道:“那又怎样?” 探春便知是在说那串子鹡鸰香珠儿,笑一笑,自己掀了里屋的门帘进去,接着说道:“二哥哥,这是北静王的东西,就算是咱们自己家人知道是赏了你,是你转赠的。可若是有日让外人看见,说出来一句林姐姐和外男私相授受,那可不要了人命么?” 这话自然是真真切切的歪理,却堵得宝玉一个字都没有。 黛玉自然不跟探春见外,哼了一声,转身自己回了妆台前,令紫鹃:“拆了头,我要睡了。” 探春便拉了宝玉走:“二哥哥,林姐姐才回来,去我那里刚收拾干净了宝姐姐便去看,宝姐姐前脚走后脚你又去了,接着便是这半天的茶饭,她还没顾得上倒一倒呢。快让她睡吧。” 宝玉一听,心里未免先埋怨宝钗不体恤人,又忙道:“可是我莽撞了,扰得你劳了这半日的神。你快歇着,明儿一早我再来瞧你。” 黛玉听了这话,心下便软了,回头看着他,轻声道:“我知道了。你快去吧。” 第九十七回 有礼有据 第二天早上,黛玉只觉得浑身酸疼,什么都不想做,只想睡着。 贾母令鸳鸯硬叫她起来吃了早饭。 饭罢,宝玉跟过来,却见她仍是要睡,急得抓耳挠腮。贾探春便笑着把翠墨留下,笑道:“正好,让雪雁在旁边瞧着,你给林姐姐捶捶。”又对宝玉道:“二哥哥不要急,且陪着林姐姐说话儿吧。”自己却施施然走了。 贾宝玉长出一口气,留神看了翠墨按摩的手法,又看见黛玉面上渐渐平和,笑着赞道:“三妹妹身边的人,一个比一个能干。前儿我还说待书如今越发稳重气派了,没想到翠墨更聪明。” 黛玉便笑着对紫鹃道:“听听,你二爷嫌弃你和雪雁呢。还不快哭两声。” 紫鹃摇头笑道:“我们有甚么可哭的?二爷见一个夸一个,这不早就是这样的么?早晚有一日,夸得袭人恼了,那才有趣儿呢!” 宝玉哈哈大笑。 雪雁抿着嘴儿和翠墨相视而笑。翠墨且轻声指点她,姑娘肩疼了揉哪儿,腰酸了敲哪儿,睡不着捶哪儿,吃不香摁哪儿。雪雁一一留心记住。 这样敲敲打打、说说笑笑的,时间过得快,忽然小蝉跳了进来,笑着道:“翠墨姐姐,姑娘说,不能摁揉过了份,林姑娘受不住。让你回去了。” 宝玉便帮着雪雁扶了黛玉坐起来,又谢翠墨:“辛苦你。” 翠墨拽了帕子擦额角的汗,笑道:“这有什么的。不说是我们姑娘亲自吩咐的,便是不吩咐,林姑娘看得上我的手艺,也是我应当的呀!” 小蝉接着对宝玉笑道:“二爷还不赶紧出去?大老爷二老爷和琏二爷都在老太太上房里头议事,已经半个多时辰,眼看着只怕快要走了。你就不怕二老爷临走时问一句宝玉在不在?” 贾宝玉登时白了脸,跳起来就跑:“小蝉,多谢你!” 林黛玉看着宝玉仓皇而去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 小蝉便也低头与翠墨一起告退。 林黛玉笑着点头,看她们去了。心里把小蝉的话转了一圈儿,微微怔了一会儿,忽然反应了过来——这三位爷们与老太太关在上房里能说上半个时辰的话,除了元春省亲,就只有自己家的事情! 忙起身,令紫鹃:“梳头,换衣裳!快!” 紫鹃不明所以,但见林黛玉神情肃然,急忙照办。 上房里,贾琏细细地把林如海的遗言说给贾母和贾赦贾政听:“姑父说,圣上器重他,他就当忠心相报,所以这些年做官,都是清清白白的。家里的几处产业出息不差,他并不缺银子,而且,林妹妹的嫁妆也足够了。所以说,老爷们想要问的话,他可以直白地答一句:没有,即便是做了这么多年盐政,也并没有半个能信任的盐商可以让咱们家结交。” “因林妹妹年幼,姑父的确是托了咱们家帮忙收着他的银子,但是托我的时候,林妹妹就在旁边,一分一厘都听得清清楚楚。册子也做了一式两份,一份给了我,一份给了林妹妹。” 说着把一个册子交给了贾母:“这里头,有在京城给林妹妹准备的嫁妆铺子十间,京郊和山西路上,共还有庄子五个,良田千顷。还有几房老家人,说是已经给林妹妹准备好了日后陪嫁过去管家的。却并未告诉我姓名,只说他们都不进咱们府里,只在庄子上栖身。” 接着又把另一个册子也交给贾母:“这是姑父自己的产业,说是等妹妹嫁人时,那家子愿意经营,就也陪嫁过去,若是不愿意,便折成银子,给妹妹压箱。”顿了顿,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这一项,我算了算,若折变了,大约能有七八十万两银子……” 贾赦的两只眼睛顿时放出了光,失声道:“林如海竟把这百万家资全给女儿做了陪嫁?” 贾琏垂下眼眸,掩去了眼里的贪婪:“正是。里外里算起来,不算先姑妈的陪嫁,就有百万出头。” 贾赦眯了眼,哼了一声,嘀咕道:“既然如此,如何不把他女儿的使费先给了我们家……” 贾母大怒,先喝了一声:“住口!”方想起来当着贾琏,强自压了火气,先令贾琏:“你做得很好。你林姑父不是个蠢人,你能做到这步田地,已经很不错了。去吧,不是珍儿等着你议园子的事儿?若有话,我再叫你进来问你。” 贾琏得了夸奖,满面得意,站起来垂手低头:“是。孙儿告退。”又给贾赦贾政行了礼,昂然出了门。 谁知,他出门,林黛玉正好一脚跨进来,两个人几乎撞上,连忙各退一步,笑着问好。贾琏吓一大跳,见是她,心里不由得打了个突,也只得含笑点头,说了一句:“妹妹过来了?我有事要出去。老爷们都在里头呢!” 林黛玉恍若没有听懂他的暗示,低头行礼,道:“琏二哥哥。刚回来就忙?我们家的事多亏了你,受累了,有空还请多休息。” 贾琏只得笑着谦逊,然后离开。 贾母手里正拿着两本册子,却见林黛玉进来,面露尴尬。 林黛玉先垂眸给贾母和两个母舅行了礼,接着拧身去躲到了贾母的怀里,轻轻地抽泣起来。 贾母与两个儿子对视一眼。贾赦使劲儿冲着贾母使眼色,贾政却低了头。贾母先把册子扔在一边,拍着她安抚:“乖乖不哭,跟外祖母说,这是怎么了?” 林黛玉坐直了身子,依旧垂着泪,低声道:“我知道外祖母和舅舅表兄在说什么,无非就是我们家的事情。如今我爹娘都没了,在这世上,唯有外祖母和舅舅是最亲的。我父亲一直都是个怕给人添麻烦的人,可我年纪幼小,他便是再怕给外祖母添麻烦,也不得不给外祖母添麻烦了。” 贾母轻轻拍了她一巴掌,嗔道:“胡说什么?我是你外祖母,那是你嫡亲的娘舅,姑舅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别说你爹没有兄弟姐妹,即便是有,那论起亲疏来,也得靠在我后头。你跟着外祖母是应该的,以后快不要乱想。” 林黛玉低头称是,续道:“我父亲留了几两银子几件东西给我。我对这些东西,委实不懂。在父亲床前的时候,琏二哥哥便苦辞了好几回,说我自己管着就好。可我哪儿会管啊?最多不过借着外祖母的库房放着生虫。”说着,眼巴巴地抬起头来看着贾母,“外祖母,我爹爹一辈子不容易,我虽然似懂非懂,却知道这些东西不该在我手里糟蹋了。外祖母,求您帮帮我。” 贾赦听得两只眼瞪得溜圆,满面的喜色掩也掩不住。贾政则微微皱了眉,打量了林黛玉的背影半天,捻须不语。 贾母长出一口气,拿了帕子眯着眼睛细细地给她拭泪,哄道:“你的事自然就是外祖母的事。外祖母不管,还有谁能管?” 林黛玉忙哭着扑了贾母怀里:“多谢外祖母。” 贾母搂着她哄了半天,又抬头喝命贾赦贾政:“以后玉儿的东西就放在咱们家,单立一个库搁着。你们两个给我好好地管理,若有一丝错处,看我怎么收拾你们!”想了想,干脆道:“去,桌上正好有笔墨,去给玉儿打一个收条,你们两个都签上名字!” 林黛玉一听,有些羞赧,将要阻止,却想起来探春曾说过的,谁有都不如自己有,便咬了嘴唇没吭声。 贾政二话不说站起来便去提了笔,刷刷刷写毕了收条,下头留了贾赦签名的位置,自己靠后郑重写了名字,递给贾赦。 贾赦十分不乐意签,却知道以林黛玉刚才所说的话,和贾母对自己等人花钱的不放心,若真不肯签,只怕以后休想要看见这间库里的一分银子,只得磨磨蹭蹭地把自己的名字也写了上去。 贾母从他们手中接过来,便拿在手里歪给林黛玉看:“瞧瞧,这样可行?” 以往日林黛玉的个性,这时候应该瞟一眼,然后羞答答地请贾母替她收着。谁知林黛玉竟伸手便接了过去,认真地看了一眼,几下子折了起来掖进了袖筒,抬起双手握住了脸,羞得声音低低的:“以后,这便是我的嫁妆了……” 贾母和贾赦贾政都十分愕然地看着她连耳朵根都红成了火,接着,三个人的脸色便都沉了下去。 怎么?她竟然还真敢接了这张收条不成? 正在这时,外头忽然响起宝玉的声气:“咦?不是说是老爷们跟老祖宗议正事儿么?你怎么说林妹妹也在里头?又诳我!林妹妹,林妹妹?!” 贾母心中一动,脸色顿时转了清朗,灿然笑了起来,推了黛玉一把:“好啦,我跟你舅舅们还说别的事。你听宝玉在找你呢,你们去玩罢。别老想着伤心,知道了没有?” 黛玉红着脸低着头站了起来,屈膝郑重给贾母和贾赦贾政行了礼:“多谢外祖母、大舅舅、二舅舅。我出去了。” 三个人都微笑着颔首,看着她从容地走了出去,回手还掩好了门。 第九十八回 只有更无耻,没有最无耻 贾母听着一双小儿女的声音渐渐远去,回头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却冷下了脸色,半晌方道:“我知道你们心里是怎么想的,大约是打算着用了我这外孙女的嫁妆,正好填这座园子的坑。我先告诉你们两个字:无耻!” 最后两个字,贾母乃是拍着椅子的把手厉声喝出来的。 贾赦贾政吓得慌忙跪倒在地:“儿子不敢,母亲息怒!” 贾母冷笑一声,先喝了一声:“都给我站起来!”见两个人垂手静听,方道:“大丫头晋了妃子,安安静静地在宫里就罢了。皇家兴出幺蛾子来让椒房省亲,你们家不过一个新晋的妃位,竟然还就这样上赶着凑热闹!你们是那有实权实缺的官儿吗?你们家的田地庄子铺子有那么大的出息吗?还是打算着用你们老娘的、媳妇的、儿媳妇的陪嫁来花用?非要打肿了脸充胖子,那府里就俭省些。大批闲着的家人,该放的就都放出去。家里利利索索,干干净净的,也能再活个十年八年。又都不肯!如今倒好,主意竟然打到我外孙女一个孤女头上来了!你当人家是傻子吗?啊?!” 贾母想到林黛玉伸手拿过收条便揣了袖筒那个动作,冷笑连连,指着手边那两本册子道:“琏儿说这册子乃是一式两份,他怎么知道玉儿手里那份,就跟这个是一样的?!” 贾赦贾政两个人顿时脸色一变,互视一眼,贾赦不由得皱眉道:“林如海是个纯粹的读书人,不会连这种地方都懂得弄个玄虚罢?” 贾政凝眸细想,却摇了摇头,低声道:“他在维扬地面上前前后后待了十几年,一直在跟那帮狡诈的盐商打交道,还能做得到片叶不沾身,应该最是个聪明通透的人。若说他单给自己的女儿留了个小库,那几房琏儿不知道的家人私下里替林姐儿管着,也不是不可能。” 贾母接声便道:“着啊!你们既然能想到林如海会单给玉儿留东西,就该也能想到,他必定也交代了玉儿要对咱们家存着三分戒心!你们,连带珍儿琏儿,哪个不是胡花海造得惯了?这些事,即便是他不想知道,难道敏儿不知道?不会私下里告诉玉儿的?我早说过,玉儿聪明之处绝不下宝玉和凤丫头,你们当我的话是耳旁风不是?!” 两个人这还能说什么,只得垂手称是。 贾母略带厌烦地瞟过贾赦,眼睛看着贾政,先自己平平气,方认真地说:“今日我便摊开来跟你们兄弟说一说以后的事情。” 二人叉手躬身:“是,儿子听着。” 贾母再静一静心,声音略低了一些,细细分解道:“如今爵位是老大承着,虽说我偏疼宝玉,却并没有打算为他坏了祖宗的礼法规矩。老大之后,爵位仍旧是长房的。靠着这个,长房我竟可以不用管了。” 贾赦听着贾母竟然明明白白地放了这样的话出来,顿时喜出望外,深深打躬:“是,母亲说的极是。” 贾母看了一眼不动声色的次子,心中更加满意,接着道:“二郎这边,你的俸禄养你们两口儿够了,环哥儿不是开始读书了么?以后的日子让他自己去奔,好了坏了,都与我无关。至于我的宝玉,他的婚事是要许给我那可怜的外孙女的。他的日子,通不用你们管,有黛玉的陪嫁,他们小两口儿是一辈子吃喝不愁的。” 贾赦的眉头立即便皱了起来——那可是百万的银子!凭什么单单只养宝玉那小崽子一个人?自己也有儿子,儿子也有孙女,如何不能也沾沾光?! 贾母连看都不看他,只是对着贾政一个人道:“一碗水,我平平地端。【零↑九△小↓說△網】这边的正房,是我住着,二郎一家子住在这边,乃是因为宫里娘娘的面子一定要顾。但是在外头行走时,必定还是老大说出去的话,才是荣国府的话。家里头有了大事,也必要大房点了头,方才能最后算数。这不仅仅是祖宗礼法,更是朝廷的律例。这一条,在咱们家,绝乱不得。” 说到这里,顿了顿,贾母勉强看向已经眉飞色舞的贾赦:“这个话,你回去说给你媳妇,让她休要太过计较蝇头小利。”又转向贾政,“你也回去告诉你媳妇,她是娘娘的娘,可娘娘的娘,也得尊奉国家制度。她得敬重她大嫂,别狂妄得拿着自己当了真正的荣国府的当家主母!荣国府的当家主母,乃是她婆婆我!我说这个家谁来管,便是谁来管!” 话说得已经有几分切齿。贾政心惊,知道王夫人必定有地方狠狠地惹了贾母不悦,连忙打躬不已:“母亲有话只管吩咐,万万休要生气。儿子回去一定好好教导王氏。” 贾母这才微微平了气,最后说了一番让两个人都放了心的话:“至于林丫头的东西,收条虽在她手里,但东西是放在咱们贾家的库里。那些死物件儿,一样都不许动。至于银子——若是家里实在周转不开时,我自会老着脸皮去跟外孙女张口,你们两个舅舅是大男人,装作不知道便好。” 两个人长出一口气。这下子,修园子的钱终于有着落了。 贾母说了这许久,也有些疲惫了,挥手令二人:“事情就这样吧。你们且去忙。”又把册子递出去,贾赦抢着接了:“昨儿想必都乱堆着,今儿入了库,好好对一对册子。回头给母亲送回来。” 贾母点头嗯了一声。 贾政有些犹豫,想再跟贾母说几句话,谁知贾赦紧紧盯着他的步子,见他不动,自己也住了脚,回头喊他:“二郎,走吧?一起去前头看看。只怕珍儿和琏儿正等着咱们俩呢。” 贾政只得答应一声,跟着出去了。 贾母看看二人的背影,叹了口气,摇摇头,低声道:“冤孽啊……” 见着老爷们都走了,鸳鸯忙进来伺候,却见贾母已经歪在榻上,朦胧睡去。 鸳鸯走过去,轻手轻脚地给贾母搭了一条薄薄的袷纱被。 贾母仍旧闭着眼睛,口中却低声问道:“两个人的脸色如何?” 鸳鸯顿了顿,低下头:“大老爷很高兴,二老爷……没什么表情。” 其实,鸳鸯嘴下留情,竭尽全力地帮了二老爷贾政遮掩。确切说来,应该是贾赦得意上了天,而贾政,简直是脸色铁青。 贾母默然下去,叹了口气,低声道:“都说大郎贪,二郎方直……” 鸳鸯自来就知道贾母是偏心贾政多一些,便有些疑惑。若说两位老爷一起从老太太这里出去,向来只有贾政神采飞扬、贾赦忿忿不平的,今日竟然反了过来,真是奇哉怪也。 贾母慢慢地又合上了眼睛。这回,她是真的累了。 贾政一口气走到了赵姨娘的院子门口才停了下来。 稍微恢复了一丝理智,他就知道此事不应该告诉赵姨娘。告诉了赵姨娘,就等于告诉了整个赵家,就等于告诉了探春。但是探春原本就与黛玉交好…… 贾政咬了咬牙,既然探丫头与黛玉交好,那这个话不妨就让探丫头递过去,让黛玉自己看着些嫁妆,别都让长房掏空了才好! 拿定了主意,贾政进了东小院。 不过晚间,探春就得了待书传过来的话:“姨娘说,老爷说了,既然有老太太做主,表姑娘和宝二爷的亲事就板上钉钉了。只是她这嫁妆银子,如今都在咱们家库里。老太太非得又说,若是家里周转不开,便由老太太开口去跟表姑娘挪用。二老爷忿忿的,说,娘娘是二房的,林姑娘的银子也是二房的,爵位却是大房的,宝二爷好歹还落了一房媳妇,可这个家,既没有环三爷的也没有兰哥儿的,实在是令人不解……” 贾探春听了,呵呵冷笑。 这是老太太没分均啊。 贾母把黛玉定给了宝玉,就相当于把林如海的产业都给了宝玉。这一点贾政是很高兴的。他认为,这银子就全都是二房的了。 可如今,贾母估计是明确表示了,林黛玉的这笔银子,除了公中实在没银子了可以动,其他人谁都不许动。所以,贾政就不高兴了。这不是拿着林黛玉的银子养所有的人么?林黛玉的银子应该只养二房的人才对! 无耻! 只有最无耻的人,才会竟然就这样真的把人家的钱当了自己的囊中之物,竟然还为分赃不均不高兴。不仅如此,竟然还有那个脸,想要通过自己让人家银子的主人去主动说明,把银子多分给自己一些! 真是无耻之尤! 探春看了待书一眼,问道:“你可明白老爷把这件机密大事就这样告诉姨娘,是什么意思?” 待书咬着手指皱了眉,有些不确定:“听着像是,老爷想让姑娘去跟表姑娘说,银子不给公中使,只能给咱们自己人——就是二房这边的人使。可老爷那样聪明的人,怎么会说出这样打脸的话来?那是人家林姑娘的银子,人家就算扔在库里生虫,也是人家自己的事儿。打人家银子的主意本来就够没脸的了……就好比两个贼偷了东西分赃不均,难道竟然还去找苦主主持公道不成?” 第九十九回 会心处不在多 贾探春哈地一声笑了出来,满脸赞赏地看待书:“说得好!就是这个话!” 又冷笑道:“这件事,我没那么厚的脸皮,还有胆子凑过去跟林姐姐说!只是此事重大,我须得告诉林姐姐一声,她这银子,倒的确不能让姓贾的挥霍太过了。【零↑九△小↓說△網】” 说着,站了起来,想了想,拿了打算给林黛玉的酒楼出息匣子,拽了条披帛掩了,去看望林黛玉。 林黛玉刚刚从贾母处回来,卸了钗环要睡觉,见是她来了,忙让进来,笑道:“怎么这会子来?” 探春见待书跟紫鹃拉着手说说笑笑一起出去给自己沏茶,先高声笑道:“我看看你身上酸疼得怎么样。”接着低声道:“我把你留下银子的出息给你拿过来了……”说着就要把小匣子拿出来递过去。 林黛玉连忙摁住她的手,先往外看了一眼,摇摇头,使个眼色,笑道:“亏了翠墨上午给推拿了半天,我又踏实睡了个午觉,现在竟好了许多。费心了。” 说着,又抬抬下巴令探春先回去。 探春心中疑惑,但也只好就势站了起来:“你不难受就好。我是外头回来,顺脚走到门口,便进来看一眼,不坐了,你睡吧。” 林黛玉半分留客的意思也没有,扬声向外:“紫鹃,不用倒茶了,送三姑娘出去罢。” 紫鹃丢下手里的水壶,忙回身接了正好走出来的探春,奇道:“三姑娘这就走了?” 探春笑眯眯地:“是啊。只是顺路进来瞧一眼。她没事儿我就放心了。你们都早些睡。千里迢迢地奔回来,哪里就是一两天能歇得过来的?”说着,却顺手拉了紫鹃的手,使个眼色,拽了她到了外头。 紫鹃忙跟了出来,低声问:“三姑娘有什么吩咐?” 探春站在院子里,回头看了一眼林黛玉的卧室,方轻声道:“我哪里是来找她?我是来找你的。她这两日哭得可多?” 紫鹃恍然大悟,顿时蹙了眉叹气,低声道:“屋里没人了就自己掉眼泪,也不出声儿。按说昨儿累得那样狠,应该睡得实吧?夜里我不踏实,醒来看看她,眼泪早就把枕头打湿了。我劝了两句,她自己又极明白,说:我不哭了,明儿让老太太看出来,该挂心了。” 探春跟着愁眉,摇头叹气,道:“我就怕是这样。这还不如难过在明面儿上呢,我们好歹还能一起劝劝。如今只能盼着大家伙儿常常在一起,混过这几个月,也就是了。” 紫鹃跟着点头,又红了眼圈儿,给探春行礼:“多谢三姑娘,这样心疼我们姑娘。” 探春忙扶了她的手,拉住拍拍,道:“姑爹姑妈没了,我们可不就是她最亲的姐妹?这都是应当的。只是辛苦你。这些日子看着她些,若是你看着她又没着没落的,她又难过,旁人都不得空,就遣人去寻我。我若在家,是必来的。” 紫鹃连连答应了,这才送了探春走。 第二天早饭后,贾母身子困倦,便令宝玉带着黛玉去他那边玩儿。谁知黛玉微笑着摇头,道:“我父母归葬不久,我还在孝期内,委实不该过度玩乐。外祖母,我以后打算每日抄经两个时辰,当做是给爹娘祈福,希望他们早入轮回,来世安乐。”说着,又低下头去擦泪。 贾母听了这话更不放心,便劝道:“好孩子,难得你这份孝心。你抄经无妨,但也要适量。刚刚车啊船地赶回来,你再这样苦苦地哀伤,外祖母实在是担心你的身子受不住……” 贾探春见林黛玉只是哭着摇头,心中一动,忙道:“反正我每日也要练字的,不如林姐姐,我陪你一起罢?” 林黛玉拿帕子擦泪,手一顿,谢她道:“多谢三妹妹美意,只是我……” 贾母却觉得这主意极好,探春又一向是个会劝人的,忙道:“就这样,就这样才好!你一个人,难免不胡思乱想,有个坐得住的人同你一起,慢慢地心平气和了,也就好了。【零↑九△小↓說△網】”想一想,又道,“如今府里事情正忙,我院子里人来人往的,只怕你也不得静心。这正好了,你每日里去你三妹妹那边罢,抄完了,同你姐妹嫂子一处坐坐,谈谈讲讲的,总比闷在屋子里天天看书的好。” 林黛玉面露难色,还欲推辞。 贾探春接着贾母的眼色,忙笑着牵了她的手,道:“就这样定了。如今我就同你一起去房里拿你的东西。我知道你那里好东西多,徽墨湖笔的,回家一趟,有没有带了歙县的砚台来?若有好的,我也要一块去!” 宝玉正愁自己宽慰不来林黛玉的丧父之痛,见有探春帮忙,哪有不乐意的,拍手笑道:“三妹妹最爱写字,陪着林妹妹最合适了。只是这哪里是去写字?分明是去林妹妹那里打劫么!” 迎春惜春便抿着嘴笑,道:“昨儿林姐姐给大家分送礼物,就属你的多。就那样了,也不知道谁,又跑去了林姐姐的屋子里搜了个无锡的泥人儿走。如今,倒说三姑娘打劫,啧啧啧!” 一番话说得林黛玉也笑了出来。 贾母这才放心,笑着令众人都散了。 这边贾宝玉送了林黛玉和贾探春去了贾探春屋里,知道自己无论如何坐不住两个时辰,便干脆辞了两个人出门,去城里给她姐儿两个淘换小巧玩意儿去了。 两个人盥手焚香,长书案摆在房间正中,一边一个,开始抄写。 因屋里寂然无声,不过一刻钟,待书便悄悄地叫了紫鹃一起去隔壁吃茶说闲话,只留了她二人在房。 探春见屋里没人了,搁了笔,拉了黛玉进了内间,方问道:“昨夜如何不肯留下匣子?” 黛玉叹了口气,问道:“你知道我房里的嬷嬷是新来的吧?” 探春点头道:“自然知道。那林嬷嬷乃是老太太亲自挑的,不是说把身契都要给了你?” 黛玉点了头,笑道:“虽说如此,也要我慢慢地真正收服了,才能在她眼皮子底下放私房东西啊!” 探春愣了愣,欣喜不已:“林姐姐说得极是。” 黛玉看她这般高兴,自己先疑惑了一回,忽然明白过来,探春这是为自己开始留心人情世故高兴,不由得心里又暖了三分,鼻子便有些发酸。不由得拉了她的手,泪水又要往下掉。 探春连忙打岔:“那你这匣子钱怎么办?我什么时候给你?” 黛玉擦了泪,摇了摇头。往外头看了看,方压低了声音道:“昨晚上外祖母特意找了我去说话,你去找我的时候,我刚回来不一会儿……” 探春脸色一沉。 怎么?竟这样耐不住,当天就跟亲外孙女儿要钱?! 黛玉一看她的面色,不禁讶然:“你知道外祖母找我是为了什么?” 探春又是生气,又是羞愧,连耳根带脖子都红了起来,咬了咬牙,方道:“我知道。”然后低声把贾政通过赵姨娘给自己传过来的话一丝不瞒地说了,离座郑重地给黛玉行了一个屈膝大礼:“林姐姐,我们家,对不起你……” 林黛玉连忙扶了她起来,苦笑了一声,摇头道:“你别这样。我也知道,这一大家子里头,唯有你一个,是真心实意地对我好。外祖母疼我,只是让我吃饱穿暖;宝玉与我知心,也只是两眼一抹黑地让我当下欢喜。除了我去世的父母,若说还有设身处地为我打算长远将来的,便只有你一个了。” 探春低下头去:“林姐姐,我做的事,不足以赎我贾家贪婪罪孽之万一。” 林黛玉弯了嘴角,拉着她的手,一字一句地说:“三妹妹,你是你,贾家是贾家。我分得清,你也要分得清才好。” 贾探春呆了片刻,忽然鼻子酸了起来。 从自己穿过来,能清楚地把自己和其他人区分开来,能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自己跟旁人不同的,也只有林黛玉一个人,而已。 虽说自己一直在积极地谋生,不仅是为自己谋生,也是在为贾家一姓谋生,可并没有人能够客观真切地感受到她与整座贾府的格格不入——对于很多事,她即便是参与,也参与得跟袖手旁观差不多少。 只有林黛玉。 唯有林黛玉——聪明的,通透的,敏感的,善良的,林黛玉。 贾探春回握住林黛玉的手,失声哭了出来。 果然知音难觅,得一足以弃红尘。 忽然之间,贾探春觉得自己大约理解了宝玉为何会在黛玉死后悬崖撒手,皈依佛门。 林黛玉看着她掉泪,自己也觉得心酸,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低声道:“三妹妹,你听我说——” 探春却知道自己不能再让她哭——绛珠仙草下凡历劫,还的就是眼泪,为了父母宝玉已经哭得够多了,哪里还能再加上自己?难道真的耗到她泪枯泣血不成?! 探春忙擦泪,勉强挤了笑容出来,道:“咱们且说正事。林姐姐你说,我听着。” 林黛玉点了点头,再次抬头往外看看,方低声说道—— 第一百回 其实她全明白 原来昨晚,贾母越想越觉得林如海的产业并不对头,命人悄悄地叫来了林黛玉,又令鸳鸯看了房门,遣散众仆,细细地问林如海的行止。【零↑九△小↓說△網】 林黛玉见她肃然,便知事情重大,半句谎话不敢说,把父亲对自己的私下交代都说了出来:“父亲说,衙门里的书办是早年间母亲带过去的陪房的远亲,听得说,与赖家是世交,当年极好的。因父亲文弱,又书生意气,太上当年怕有人加害,特意私下里赐了四个护卫,顶了仆下的名头,在我们家跟着父亲一跟就是十几年。那晚父亲当时便令人请了那四位来,一一指给我看了,令我行了大礼——他们护卫了父亲这样多年,我谢他们也是应该的。父亲当着我的面儿,将遗折交了他们四个,一份呈给太上,一份呈给今上。那四位立即便拜别走了。据说也不会再回来。” “那四人走了之后,第二天晚上,父亲又叫了我去,一一跟我说了册子里的产业。又说,倘若外祖母想起来问,便让我禀报一声:十几年经营,若说没有一个两个投契的,自然是假话。但那些人都是人在人情在的主儿,没了权势利益,谁的面子怕都会踩在脚下。他们手眼通天的,若不是父亲这些年果然是最清白的,没半分把柄在他们手里,只怕早已被他们治死了。” 贾母早在听说了“书办”和“护卫”之后就已经脸色煞白,听了后头这话,老脸却又微微一红,摆手道:“我明白他的意思了。” 林黛玉等了一会儿,见她果然不再提起此事,却又笑了笑,道:“父亲还说,若是外祖母只问这一声儿便不再提,便令我上禀外祖母,京里那十个铺子都是干干净净的。【零↑九△小↓說△網】但他在外省留了几分产业,让老家人署理的,却有些要紧。那些东西动不得。若有一日实在难了,便直接折变了,万不要有做大的念头。” 贾母听了这话,顿时又惊又惧,一把紧紧扣住林黛玉的肩膀,声音发紧:“你父亲的这些产业,那四个人和书办,都知道否?” 林黛玉微一迟疑,点了点头:“我父亲原说他们并不知道。但那日我查册子时,翻到那几页上,书办紧紧地盯着我的脸色。我猜着,他早就疑心,只是一直没拿着真凭实据。若是这书办都知道,那四个护卫,没有理由竟然一无所觉。” 贾母手一松,摇摇欲坠。 林黛玉忙扶住她,轻声唤道:“外祖母……” 贾母定了半天,方颤声道:“玉儿,你听外祖母跟你说——” “太上是个极念旧情的人,你父亲当年被他放到维扬地面,不过两三年,盐税便多了三成。太上十分喜悦,几次密旨嘉奖。这些,你母亲都悄悄地告诉过我。林家虽是书香门第,却也家大业大,你父亲是千顷地一根苗,几乎所有的林家嫡支产业最后都落到了他名下。所以他有钱,这件事太上是十分清楚的。这种情形之下,他悄悄地添置了几个小铺子,想必太上不会计较。” “但当今不同!太上念旧,老世勋们又都出身不高,甚至有几家子压根就是草莽下山跟的太上。所以后代们多有胡闹不成器的——我们家祖上便是包衣奴才出身。论起底细来,比林家的世代书香差了不是一点儿半点儿。所以你看,到了当今给你大舅舅和珍大哥哥袭的爵位时,一口气便掉到了三品。【零↑九△小↓說△網】那四个人既然是回了那边,必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父亲的这些银子,说不得,还真有些烫手了。” “你也长大了。回去这一趟,又经了这些事,你父亲又兢兢业业地教了你这好几个月。想必,外祖母也能拿你当个大人正经跟你商量了:你父亲指给你看的那几项动不得的产业,我看还是尽快地折变了。这一项银子,哪里都不放,尽数地花在皇帝家身上。一则,过不了多久就是太上的万圣节,二则,咱们家盖园子原就是为了接贵妃娘娘省亲。不如都花在这两项上,好好地给太上预备份贵贵重重的寿礼,再把园子修得精精致致的——你说呢?” 林黛玉被贾母说得早就脸色煞白,闻言强作镇定,点头道:“但凭外祖母做主。” 贾母拉着林黛玉的手,望着外头出神,半天才又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原说,这园子不必修得太好,只要有几分皇家排场的影子,接待贵妃娘娘时不寒酸,便是我们当臣子的本分了。可现在看来,当今未必便是真心让椒房归省,只怕更多的,是要看看谁家藏着掖着,谁家坦荡干净……” 林黛玉将贾母的话一一对探春尽情说了,低声道:“所以你瞧,老太太只怕是要拿着我带回来的先父的银子去填那座省亲别院的坑。我前头给你的银子,你还是帮我收着的好。不然,煞费苦心经营回来的出息,再被不明不白地也填了进去,我以后可真的是一草一纸都要靠着贾家了。” 贾探春心里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心思压根不在银子二字上,而是远远地想到了别处! 一拍案,贾探春腾地站了起来,眼睛越来越亮:“老祖宗果然是老祖宗!我说为什么家里无论如何不令子弟们用功读书,老祖宗宝贝二哥哥到了那个样子,却也不肯教导他朝局世情!珍大哥哥那样胡闹,大老爷那样庸滥,二老爷这样不知变通,她却统统放任……” 林黛玉吓了一跳,待听她这样连珠炮一样地猜了过去,轻轻地掩着嘴笑了,道:“你可别告诉我,你到如今才想通为什么两府里的男子都是些废物,女子们却个个出色!” 贾探春大惊,旋身紧紧地盯着黛玉:“你竟然早就知道?” 林黛玉笑弯了眼:“哪一朝的皇帝不多疑?四王八公富贵了近百年,虽然渐渐都没了实职,却余威仍在。若是子孙们再出色起来,仗着祖辈的余荫,再加上彼此同气连枝、姻亲不绝,这样庞大的势力,即便是再英明宽厚的皇帝,只怕也忍耐不下。外祖母乃是那一辈上最出色的女子,眼光之准,当世罕见。史家原是要把她送进宫的,是外祖母自己不愿意,说果然去了,必定无子早逝,必没有好果子吃的。荣公意外听见这一句,苦求再三,史家老侯爷才勉强点了头。” 贾探春羞得回手敲自己的脑袋:“日日只觉得自己聪明,原来我就是个现成儿的傻子!老太太那样的大才我不去请教,天天自己瞎琢磨,可不是闭门造车么?” 林黛玉盈盈笑着,却不赞同这话,摇头道:“老太太虽是个再明白不过的人,但敌不住已经年纪大了,心软,看顾子孙的心思越来越重。就是你刚才告诉我的,倘若真能拿着我林家的银子再支撑个十年八年,大嫂子就能把兰哥儿教养出来。大房那边因着凤姐姐和琏二哥哥都是胆大妄为的人,难保不会犯在谁手里。到时候只要稍稍敲打,只怕他两口儿会立即拿着爵位换了平安。只要爵位从长房换到二房手里,宝玉和兰哥儿一个耿介良善,一个知书识礼,不论哪一个承爵,都能保贾家再平安几十年……” 林黛玉说到这里,却忽然冷笑了一声,低声道:“这如意算盘,老太太打得太响。可惜,她忘了,大舅舅一家子爱财悭吝,却又都无知无畏。只怕惹祸便会捅破了天去。到时候积重难返、回天乏术……” 贾探春的脸色让她越说越难看,苦笑一声,方低声道:“说的也是。不能单等着老太太铺垫,咱们自己,也还是早作打算的好。” 林黛玉颔首,忽然调皮挤眼儿,笑道:“何况你又是那样的经商奇才,如何能白撂着浪费了效用呢?你且拿着咱们的私房银子去经营,日后也算是给家里人留个抽身退步的地界。” 贾探春听到这里,冷笑一声:“若说是为了给咱们自己留个抽身退步的地界,我倒还有心情忙一忙。若是为了那群蠹虫,请恕我身娇体弱,我才不替他们做嫁衣裳!” 两姐妹当下又低低地说了许多私房话儿,直到待书和紫鹃来劝歇着才罢。 自此,探春和黛玉每日上下午各一个时辰,一起抄经写字读书。宝玉陪着坐了一两回,竟也觉得有趣,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也跟着写字读书。反倒令贾政和王夫人欣慰地议论了许久。 贾母更是喜悦,叹着气让鸳鸯一次一次地往贾探春房里送好东西,直送得探春不好意思起来。过了三个月,便连忙把自己腌制好了的果脯、干菜,和酿得了的果酒,一一拿出来分给各处尝鲜。 引得王熙凤笑个不停:“果然,那十几个坛子,没一个是空的。”转天却又收到探春亲手做的睡鞋,待书私下里送来,千叮咛万嘱咐不得跟旁人提起,平儿满口答应。 第一百零一回 赌个气 秋去冬来。【零↑九△小↓說△網】 为元妃省亲盖的园子已经竣工多时,贾宝玉初题了匾额对联,园子里花零树荫,草枯松翠,各处又装点了鸟雀,乃至于仙鹤孔雀鹿兔鸡鹅;各种帐幔帷幕,古董文玩也都一一安插妥协。小戏子们学会了二十出杂戏,小尼姑道姑也背会了几卷经咒。 贾政又请了贾母各处一一查看,色色都打点妥当了,方择日题奏。御笔批了正月十五元宵当日归省。 贾母听了日子,忙命去打探其他妃嫔是什么时候。都问过了,贾政回来亲自禀报:“都是那一日。想必是担心有了先后次序,必要后宫争竞,反倒不美了。” 贾母点头沉默不语。王夫人在座,便又问道:“可知道今春有几位归省的?” 贾政道:“听得说,除了皇后娘娘外,家住京城的四五位都请旨照准了。” 王夫人松了口气,笑道:“这样就好。圣上一碗水端平了,省得大丫头回宫后作难。” 贾政却皱眉捻须:“都一样的。那山南海北回不了家的几位,颇有一两位是得宠的,她们是回不去的,只怕对着这几个回得去的,都没有好声气。” 贾母叹了口气,摆手道:“罢了,其实也是白操心。宫深似海,全凭大丫头各自挣扎。咱们也只能混得个不给她添乱就是了。” 王夫人连连点头,道:“老太太说的极是。老爷日后还请多多约束家下人等,从今更要谨慎小心才好。” 贾母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哼了一声,道:“你是当家太太,你嫡亲的内侄女是当家奶奶,约束下人的差事,什么空儿能派到老爷头上了?”心思转了转,更加恼怒,转向贾政,沉声道:“你回头喊上你大哥侄儿,都来我这里,我来管你们。都好好做官,好好做人,休要给贤德妃娘娘的后院子扔火星!” 王夫人听了这话,自己那句得意之语,倒似是在给贾母吩咐差事一般了,顿时羞红了脸,低下头去:“媳妇不会说话,母亲不要生气。” 贾母摆手令他夫妻二人退下:“不敢得罪娘娘的娘!” 贾政尴尬至极,却只能拉了王夫人一起出了正房。 王夫人淡了脸色,照例喊了鸳鸯来吩咐:“老太太这两日心思重,你好生伺候着,劝她老人家少操些闲心……” 贾政越听越怒,忍不住压低声音一声断喝:“住口!我还没死,你就敢让我母亲少管闲事了?你不会说话就不要说,没人拿你当哑巴!” 鸳鸯在旁边听得心惊胆战,早就躬身一溜烟儿退得老远。 王夫人当着她,早就又羞又气,满脸通红,冷笑一声,低声反驳:“我若果然不说话,你贾家早不知道乱成什么鬼样子了!你有本事请你大嫂来掌家,我倒要看看,有没有人能比我强!” 说完,摔手走了。 贾政气得胡子都抖了,在正房门口跺脚不已,半晌才按捺下怒火,一步一步去了。 鸳鸯早就从侧门溜了进去,先捧了茶来给贾母润喉,再看着贾母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劝道:“眼看着元宵不远,大小姐……娘娘回家来,定是希望看见一团和睦的……” 贾母哼了一声,问道:“宝玉呢?” 鸳鸯道:“宝二爷、林姑娘和三姑娘去了三姑娘那处写字,刚才紫鹃和袭人一起回来拿披风。说是今日林姑娘有些想家,又哭了。宝二爷提议去园子里逛逛,三姑娘懒怠动,让他们两个自己去逛呢。” 贾母拧眉道:“他当园子是他的呢?说去就去!你赶紧,找他奶母带着他们姐儿三个一起去。那园子只怕已经锁上了,你找个人去给他们要钥匙。” 鸳鸯答应了,忙出去传话。 这边贾母和王夫人争执的事情只半天便传到了王熙凤和探春耳朵里。 王熙凤觉得王夫人有毛病,探春却觉得贾母没必要。 一个是元妃娘娘的亲娘生母,一个是把凤藻宫尚书自小养大的老祖母,谁能比谁更亲近?还是谁能踩下谁去得了元妃的偏心? 但是两婆媳忽然就这样较起劲来,明争暗斗到了将近过年。逢二六进宫谒见时,贾母去王夫人便道家务繁忙,王夫人去贾母便说身上不自在,闹得回回跟去的邢夫人格外尴尬。 终于有一天,邢夫人受不了了,觑着王夫人去更衣洗手的工夫,悄悄地跟元妃诉苦:“不知道为了什么,老太太和二太太最近有些不大开心,正跟小孩儿似的彼此赌气。家里没人能劝得好,还是请娘娘给分解分解。” 元妃自然也有察觉,听得邢夫人说她两个小孩儿一样,不禁笑了起来,叹气摇头,谢了邢夫人:“难为大太太了,多谢您。我知道了。” 等到再觐见递牌子的时候,元妃便命人传出话来:“请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和珍大嫂子一起过来,商议归省事宜。” 四位诰命不敢怠慢,连忙装束整齐进了宫。 谁知进宫元妃便请邢夫人和尤氏去隔壁偏殿吃点心休息,单留了老太太和太太,亲亲热热地劝了半晌,又道:“祖母什么没经过没见过呢?我们太太一向想得少,拙于言辞,当年祖母不是还跟我说过,王家二位小姐,祖母取中我们太太就是因为这个么?如今还请老太太多包涵她一些。”然后又劝诫王夫人:“百善孝为先。如今我在宫里,时时被太后太妃和皇后娘娘劝导,一定要温良恭俭,忠义孝敬。太太是我的亲娘,府里的风气都看着您。您该心里多个算计才好。” 贾母得了元妃的这话,心气平了一些,对着王夫人终于有了笑模样。而王夫人再怎么愚直,也明白过来,倘若让外人说出来自己跟婆母置气的话来,不孝的大帽子一扣,元妃在宫里立时便会有人指摘。顿时吓了一身冷汗出来,变了脸色,当着元妃的面儿诚恳地跟贾母赔不是,话也会说了,笑容也有了,反而让元妃添了三分不喜。 待邢夫人和尤氏回来,几个人把归省的事情议了一遍,大家往外走时,元妃却又示意王夫人慢一步,拉了她的手,肃然告诫:“祖母做事,一辈子有理有利。太太不要想左了,占小便宜,吃了大亏。” 王夫人被她说得满脸通红,咬了唇低着头,一言不发地疾步赶上贾母等,安静回了府。 贾母因出了这口气,心情自然好转,便也肯张罗着问元妃归省的仪程了。贾政这才放心下来,回头再去半真半假地安慰王夫人:“你只是想不开。女儿须是从你肚子里出来的,还能为了个旁人疏你不成?但毕竟从生下来没几个月便跟着母亲长大,全京城都知道那是母亲教养出来的好孙女儿,难道这个时候,她竟然把老祖母丢到脑后,且偏向你罢?宫里太后立时便撵了她。你好好地等着享子孙福,比什么不强?” 王夫人被女儿把心思剥了个干净,本来就羞愧,丈夫这话虽然也不留情面,但毕竟是几句软和话,带着那么点子心意,便顺势下了台阶,道:“老爷说的是。我浮躁了。”缓了两三天,便去贾母跟前迎奉。好歹到了除夕祭祖时,两婆媳算是恢复了正常关系。 王熙凤和探春只觉得两个人多余闹这一场,待到祭祖传菜排班时,忍不住对视了一眼,彼此都看见了目中的不以为然,惊异之余,不由得心头又微起惺惺相惜之意。 初八日起,宫里便开始来人,看了方向,一部分人布置着何处更衣、何处燕坐、何处受礼、何处开宴等等事宜,另一部分便开始指示着贾宅的人何处退、何处跪、何处进膳、何处启示等种种仪注。 元妃十分细心,早就请了皇后的懿旨,初五日便从自己宫里送了四位老教养嬷嬷出来,专门教导家里的姐妹们相应礼节,如何走、如何坐、如何饮宴、如何开口。 贾宝玉是第一个不耐烦这些礼仪的,林黛玉心下也不愿意学。两个人被探春一起叫过来,关起门来问着他们:“家里从老太太到珍大嫂子,都是常在宫里行走的,可需要这个礼仪教导?宝姐姐原本就是进京待选的,以后只怕有更规矩严格的人出来训示,她可需要这些礼仪教导?大姐姐进了宫,我们三个姐妹只怕这辈子都与宫室无缘,可需要这个礼仪教导?大姐姐这四个嬷嬷,究竟送出来是教谁的,你们俩心里果然一点儿都不明白吗?” 贾宝玉这才恍然。 自己是元妃亲弟弟,若论起来,勉强算得上是皇帝小舅子了。若是日后需得入宫,难道竟然还要单令官员教导礼仪不成? 而林黛玉,听到这里便通红了脸。 若是从入宫一事上论,贾府三艳不会再去,自己也是一样。但如果日后自己要做贾宝玉的妻子,那入宫觐见元妃,简直就是一定的事情。这个时候不借机跟教养嬷嬷学习,还等甚么呢? 第一百零二回 成了精的嬷嬷 两个人讪讪地走了。 贾探春这才叹了口气去回贾母的话:“最不让人省心的就是他们俩!” 贾母哈哈大笑。 鸳鸯背了人却拉了她道:“宝姑娘也要跟着学。林姑娘娇弱,只怕顷刻间就被比下去……” 探春知道她又是替贾母指使自己,没好气地回道:“管她作甚么?宫里的老嬷嬷哪一个不是火眼金睛?谁是为了什么一眼就看个透。林姐姐哪里用得着比谁强?何况这种事,老太太心里明白,不就等于娘娘心里明白?既然娘娘心里明白,林姐姐又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跟人计较,就由着她去呗。大家都看着她最规矩,那才好呢!” 鸳鸯被她的白眼翻得嗤嗤地笑,调侃道:“三姑娘,你为甚么不肯跟人家比一比?我倒是觉得,三姑娘你若愿意,那规矩肯定比旁人强百倍!” 探春扭头就走:“你也说了,那得我愿意。我现在不愿意。” 鸳鸯笑弯了腰,回去跟贾母说了这话,却引得贾母动了心,特意把迎探惜三姐妹都找了来,细细地叮嘱:“娘娘赐了教养嬷嬷出来教规矩,一共也不过十来天。其实教不了多少。但对你们姐妹来说,只怕是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咱们家平常的规矩自然不错,但宫里的教养手段却不比寻常,你们必须要好生习学。” 三姐妹只得称是。 贾母又格外叮嘱探春:“你比你姐妹都不怕吃苦,好好地学,万一她们两个记不住的,以后都指着你再教她们呢。” 第二天教养嬷嬷们来了,贾母便请了来,客客气气地问:“敢问几位是日日回宫呢?还是干脆在我们这边住几日?” 打头儿的老嬷嬷姓许,恭敬回禀:“娘娘有话,令老奴跟着老太太,这几日给太太奶奶们讲讲。余下的三位,每位姑娘派一位,好好跟她们说说!” 贾母闻言大喜,朝上拱手:“皇后娘娘天恩,贵妃想得果然周到。就是这样。”顿一顿,又问,“我们家现住着一位姨太太和她们家姐儿,还有我的一个外孙女,娘娘可有吩咐,也该学的吧?” 许嬷嬷迟疑片刻,颔首道:“按说是不必的。但既然都是极近的亲戚,以贵妃娘娘的宽厚,只怕到时候是会诏见的。这几位便都跟着老奴罢。” 贾母一听,就知道这许嬷嬷只怕并非是元妃亲近人,而是皇后指派下来的,心中更加畅意,满面堆笑:“是。宫中有仪制,我们无不遵从。” 许嬷嬷也长出了一口气——倘若这位老祖宗果然胡搅蛮缠,逼着那几位亲戚也跟着贾家的三位姑娘家学习,那元妃娘娘私下里的拜托只怕就无法一一实现了。 薛姨妈自然是跟着王夫人行,每日里一早王夫人等先到贾母正房跟着听一遍该怎么起、怎么跪、怎么拜,然后再去办理家务。巳时一个时辰,许嬷嬷便教导薛宝钗和林黛玉礼仪规矩。午时吃过饭,许嬷嬷跟着贾母的习惯也歇个晌,小憩一个时辰,下午则是陪着贾母闲话家常的时间。 薛姨妈和薛宝钗自然十分想要把下午这一两个时辰也占用了,请这位许嬷嬷多教一些,却被贾母不客气地撵了回去:“嬷嬷年纪大了,哪里禁得起这样劳累?何况我们两位老人家讲古,也算是私房话,就不请你们二位听了。” 薛宝钗臊了个满脸通红,拉着薛姨妈,掩面跑了回去,几乎想要倒在床上放声大哭。 薛姨妈连忙劝道:“原本也是的。你是要待选入宫的,你该学的规矩与她们截然不同。【零↑九△小↓說△網】宫里的嬷嬷们都是挑通眉眼的人,规矩大上天,哪里就肯这个时候尽心教导了你?万一日后你有入宫的那一天,她们教的东西用在宫里却不合适了,到时候出了茬子,算谁的?她们也是要加个小心的缘故。” 薛宝钗这才缓过来,不敢再哭。但心里却十分清楚:元妃得了宠,自然不会肯让自己入宫分宠;若是她失了宠,便是把自己弄进宫去,也是去吃瓜落、背黑锅的;哪里还会有什么人再来尽心尽力地教导自己宫里的礼仪规矩?这已经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了。只是可惜,人家不肯…… 她们母女走后,贾母又恳切地跟许嬷嬷道歉:“家里领着皇商,多少年不进京了,规矩都忘了。让您为难了。” 许嬷嬷笑着摆手,却似十分爱看林黛玉的娇怯模样,只是绕着她问:“府上您的外孙女儿倒是规矩得很,一步不肯多走,半个字不肯多说,听得说是当年的探花郎的闺女?” 贾母听着便抹泪,叹道:“可不是,她们家世代书香大家,原是极好的人家。可惜她父母没的早,剩了这孩子孤单一个,只得来投奔了我。” 许嬷嬷顿时也怜惜得很,便让请了来一起坐着吃茶闲话,眉目间看着十分惊艳。待林黛玉告辞去了,方笑着对贾母道:“我听我那几个老姐妹说,府上的三姑娘极好极聪明,一点就透。却又会装憨,不让姐妹们显得太差。心性十分厚道。我那老妹妹十分爱她,求我转问老夫人:若是有朝一日能出宫,不知道三小姐可愿意收留么?” 贾母意外之喜,忙不迭地点头:“若果然如此,我们家三丫头的福分!” 许嬷嬷抿着嘴笑,又问道:“至于你们家这位林姑娘,我本人十分敬佩,若果然我那老妹妹有这一日,想必我也就到了日子,不知林姑娘可能收留我么?” 贾母听得落了泪,离座而起给许嬷嬷屈膝行礼:“若果然能得了您照顾她,我便能安心闭眼了!” 这样一来,许嬷嬷反而不急着教导林黛玉礼节,而是每日里拉着她闲谈,偶尔提醒她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林黛玉心下诧异,悄悄地去寻了探春,想要问问,却发现住在探春处的那位沈嬷嬷十分严厉,探春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乃至于吃饭睡觉,都眼珠儿不错地盯着。林黛玉看了便心虚,吐了吐舌头,悄悄地走了。 赵嬷嬷和待书、翠墨、小蝉都被这沈嬷嬷一起训导,惊诧极了。 沈嬷嬷明白告诉她们:“贵妃娘娘说了,光教导姑娘们,不管贴身伺候的人,那便等于白教。为了姑娘好,你们几位就辛苦辛苦罢!” 几个人只得硬着头皮跟着学。好在到了晚上睡觉时,沈嬷嬷只盯着探春的睡姿,却是不管她们的。几个人累急了眼,倒下便能一觉到天亮。 就这样到了十四日下午,四位嬷嬷聚齐,稍稍议了议,仍由许嬷嬷回贾母的话说:“府上女眷们的规矩都学完了,很好。我们会陪着一直到贵妃娘娘回宫时,便一起回去了。” 贾母忙道辛苦,又令端了赏银来:“家里东西粗陋,嬷嬷们多担待。一点小心意,回去赏人吧。” 许嬷嬷略微推辞了一回,便谢了收了。 因御笔批的是元宵节十五日归省,到了十四日,贾府上下便十分忙碌,竟是通不得睡的架势。 许嬷嬷、沈嬷嬷却不管那些,只是私下里跟贾母、林黛玉和探春说:“虽不曾有明旨,但宫里须得过节,晚上还有宴席。娘娘们肯定出来得早不了。睡觉,不得多想。” 三个人心安理得地睡了一个整觉。 翌日清晨一个五鼓,王夫人等都按品大妆,早早地便去了府门口排班等候,贾政等亦早就去了街口——自然,五城兵马司老早就禁了行人,围了幔布。 因贾母正室也收拾出来,预备元妃游幸别业之后家人叙谈之用。所以如今贾母且在林黛玉屋里歇息。她一起身,林黛玉便也想跟着早起,被许嬷嬷一把按着让她继续睡:“你又不姓贾,不该去排这个班。无诏未宣,出去站在那里,那叫犯驾!” 紫鹃听了大喜,忙把黛玉塞回被子,低声咕哝:“这样冷的天,本来就该晚些起。”黛玉听话地翻身继续睡。 王夫人站了半天也不见探春过来,心里早就气得发烦,一会儿却见她替着鸳鸯扶了贾母一起出来,倒不能发作了,只得勉强咽下,只管站着自己的。 贾母便低声跟王熙凤道:“应该早不了,不应当这样早的把大家都赶过来。” 王熙凤瞥了王夫人的背影一眼,一句不敢多说,只能答一声:“是。” 果然,不一时,宫里太监飞马跑来告诉众人:“早多着呢!未初刻晚膳,未正二刻宝灵宫拜佛,酉初刻进大明宫领宴看灯方请旨,只怕戌初才起身呢!” 王熙凤便道:“既这么着,老太太、太太且请回房,等是时候再来也不迟。” 贾母等便令王熙凤照应着园子诸事,自己且去自便。 进了二门,贾母对众人道:“既然宫里这么说,必不会错。都回去好好补一觉,今儿晚上必是整宿的。别到时候反而没了精神。” 众人称是,纷纷回了内室倒下便睡。 第一百零三回 等着接她 探春因睡了整夜,反而精神了,想一想,便带了待书鸳鸯悄悄去寻王熙凤,拉了她私话私说:“沈嬷嬷看得严,不许熬夜。【零↑九△小↓說△網】我们都睡得好。你赶紧去睡一觉,午饭时令人叫起你来。你再来换我。” 王熙凤大喜,感激不已,遂留了平儿:“下午我过来,你回去睡。咱们正好倒开。” 探春便带着平儿,从正门进去,自曲径通幽,过翠障,然后从右边院子开始巡查,连角落都不放过,灯捻纸花,彩帛绢带,池上的游船,笼内的禽兽,廊下的鸟雀,庵观的香烛,色色都查看了一遍。 待整个园子都走了一遍,时间已是午正,探春见平儿困得直愣神,便笑道:“罢了,园子里也该着放饭了。咱们也慢慢往回走,去看看你奶奶怎样了。” 一语未了,王熙凤带着一群丫鬟婆子拐过弯来,精神百倍地迎了上来:“辛苦妹妹了。” 探春摇摇头,笑着指鸳鸯,道:“你且谢鸳鸯姐姐。她是老太太派来心疼你的,我不过是护送而已。” 众人都凑趣地笑。王熙凤忙向上谢了贾母,笑道:“罢了,都是咱们家的事,不说那样见外的话。你们赶紧回去吃饭,然后足足地歇一觉。晚上且闹呢。” 探春点头应了,又吩咐旺儿家的:“平姐姐不在身边,旺儿嫂子便是二奶奶最亲近的人了。别要教你姑奶奶逞强,巡一遍,该歇得歇,该吃喝得吃喝。你们也听见了,娘娘要戌初才来,早着呢。度空儿劝她找地方歪一歪。” 旺儿家的满面笑容地答应着,眼中的轻视一闪而逝。 探春不理她,笑着跟王熙凤点了点头,带了待书和鸳鸯回了贾母正房,就着正要端出去的贾母的剩菜咽了碗饭,便回去睡了。 鸳鸯这里伺候着贾母躺下,低声把刚才的事情回明白了,叹道:“二奶奶手里头没好人使。当着那么多人,三姑娘是为了她姑奶奶好,她竟然能把轻蔑挂在脸上。这三四年来,谁不知道三姑娘在这个家里最不怕的就是二奶奶?偏她还觉得三姑娘是在讨好二奶奶。真是……” 贾母哼了一声:“愚不可及。” 鸳鸯想想便替王熙凤不值,又叹口气。好好的机会,足够这姑嫂俩结好的,被旺儿家的这一眼,只怕不搅得结仇就不错了。 贾母本来不打算管,听鸳鸯叹气,气得笑:“你还信不过三丫头?她才不把这等蠢奴才放在眼睛里。当年周瑞家的是二太太的陪房,都能被她几句话赶出去,更别说这个什么旺儿家的——那是在王家排不上名儿的下人而已。不当事。” 鸳鸯想想也对,羞赧笑了笑,给贾母掖了被子:“老太太快睡吧。” 府里但凡是歇午觉的,都是一口气睡到了申正方起身,然后直接各自在房里用了晚膳,盥手梳洗,细细妆束。 薛姨妈和薛蟠、薛宝钗,一早跟着贾府的人折腾了一溜够,散去时才发现没瞧见林黛玉。 薛姨妈悄悄地问王夫人:“如何林姐儿没出来?病了?” 王夫人又忙又累,随口把贾母刚才的话说了出来:“宫里那位许嬷嬷说,无诏排班,形同犯驾。所以没让她出来。”说完,顿一顿,添了一句:“你们也赶紧回去歇着,回头我令人去请你。”自己便忙地赶回去卸妆睡觉了。 这边薛姨妈顿时面红耳赤,羞愤难当,一手一个拽了儿女飞也似的回了自己的住处,进门便放声大哭。 薛蟠唬得围着薛姨妈转来转去,急得跳:“娘啊,你这是怎么了?你说话,别光哭啊!” 薛宝钗见哥哥根本没听懂王夫人那话是什么意思,只得叹了口气,自己去劝母亲:“人家的话并没有错。咱们又不姓贾,外眷不说,还无职无爵。那天许嬷嬷讲说的时候,已经暗示过咱们了。只是姨妈没当回事儿,咱们自己也忽略了。如今不过旧话重提,这有什么可恼的?林妹妹不过是占了个近水楼台的光儿,能够立即便被指出错处,而已。” 薛蟠听了,大眼瞪小眼,半天才反应过来,蹭地跳了起来:“合着咱们原本不用这么早起身的?可以睡到日上三竿的?那今晚他们去接大表姐娘娘的时候,咱们还用不用去了?也不用了罢?” 薛姨妈被女儿劝好了一半,又被儿子怄得笑,擦泪道:“罢了,是我自己想左了。你们俩也都回房歇息吧。想必直到晚饭后才会有信儿呢。到时候听得她进府咱们再准备,只怕也来得及。” 薛蟠早就困得站不住,巴不得一声儿,转身就跑。 薛宝钗细细地看了看薛姨妈,见她果然无妨了,方才回了自己的屋子去净面补觉。 这边薛姨妈等他们两个都走了,咬牙切齿不已—— 怎么就让她果然得了势?若是再有个三五个月,自家兄长必定耐不住,无论如何都会催着王夫人把薛宝钗送进宫去。就自己女儿的品貌,哪里是已经年界双十的贾元春能比的?薛家世代皇商,自然不会贾府这样的穷官儿囊中羞涩,银子在宫里大把撒出去,不要多久,必定就能让女儿入了当今的法眼—— 到时候,自己就是贵妃的亲娘,看谁还敢给自己这样的气受! 薛姨妈越想越生气,忿忿地躺了半天,翻来覆去的,直到快午饭时才朦胧睡去。 这边王熙凤看看将近戌时,自己连忙先回了房补妆,然后看着人一担一担地把蜡烛抬了进来,一一点上,又千叮万嘱要小心灯火,方赶忙出了府门,进了已经安静排好的内眷行列中去。 贾探春按照沈嬷嬷的吩咐,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安安静静地规规矩矩地站在队伍里,既不抬头看,也不侧耳听。只当一切与自己无关。 太监们来各自站住了方位地步,隐隐细乐之后,乃是捧着各色物事的执事们,最后方是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金黄绣凤版舆。 众人等连忙路旁跪倒。便有太监飞跑过来扶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来。 版舆进了仪门,众人方都松了一口气。然后屏息静气,照着总理太监之前的指示,并不尾随元妃游幸别业,而是直接去了行宫正殿外,等候旨意排班。 一时元妃回来,先忙着命将行宫石牌坊上的“天仙宝境”换了“省亲别墅”,接着免了男女眷属的排班。三献茶毕,元妃退入侧殿更衣,驾车出园。 接下来的时间便是家里人的团聚了。 贾母和王夫人一边往贾母的正室走,一边都忍不住掉泪。王熙凤扶着王夫人,低声劝:“太太想女儿伤心,可也别让人看见……”王夫人一边擦泪一边回斥:“谁还敢笑话我不成?” 探春分明听见,心道果然蠢,只做劝说贾母状,也压低了声音,只说了一句:“宫里的内官们都在呢……” 贾母嗯了一声,自己拿了帕子擦泪,只是慢慢地往回走。 王夫人听了这一句,心里一转,面上一凛,急忙也擦了泪,挺胸往前走去。 等到元妃进入贾母正室,祖孙母女们相见,元妃欲行家礼,贾母王夫人连忙扶住。元妃一手携了贾母,一手携了王夫人,眼睛只往室内一扫,待看到儿时最熟悉的百宝阁、床榻、甚至塵尾、美人捶,那眼泪再也止不住,泉涌一般落将下来。 贾母和王夫人也是满心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只管看着元妃呜咽。众人围着,更加无从劝说,只跟着垂泪罢了。过了半日,还是元妃自己忍悲强笑,安慰贾母王夫人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说到这里,又不禁哽咽起来。邢夫人正在呆看,只觉得有人拽了拽自己的袖子,醒悟过来,忙上前解劝。贾母等让元妃归坐,又逐次一一见过李纨、王熙凤、迎探惜姐妹们,又不免哭泣一番。 一时跟着元妃入宫的抱琴、清韵上来给贾母等见礼,贾母忙令别室款待,想了想,指了探春去:“探儿,你去安置一下抱琴清韵,司棋待书她们一起长大的,让她们陪着。妥当了你再回来。” 探春忙答应了,给元妃行了礼退下,笑携了二人的手往隔壁去。 元妃意外地看了一眼探春的背影,以目光询问母亲,却见王夫人面无表情,恍若无闻的,心下叹息,便温和地看着贾母,叙了几句家常,忽然想起来,忙问:“薛姨妈、宝钗、黛玉因何不见?” 王夫人恭顺启道:“外眷无职,未敢擅入。” 元妃嘴角微扬,满意颔首,口中却忙命快请。 探春心中知道贾母这是给自己机会跟抱琴等亲近,让了她们坐下,第一件事便是令翠墨:“去把你藏的吃食给我们姑娘们端些上来。” 抱琴清韵连忙推辞:“我等在宫中当差,不敢乱吃东西。” 沈嬷嬷这时一步不错地跟在探春身边,虽然板着脸,口中的话却半分严厉都没有:“尝尝吧,好吃的,宫里没有。” 第一百零四回 奶糖好吃 一时东西拿了过来,翠墨邀功一样把奶糖递了过去,待书瞪她一眼,方接手过来,微笑着看探春等示下。【零↑九△小↓說△網】 抱琴眉梢一动,当年只知道待书稳当,但是在贾府里头,丫头们能这样敬畏主子,实在是有些不一般。 探春便笑着指了指翠墨道:“抱琴姐姐在她们中间最长,想必最知道这丫头从小儿嘴馋。我们家做的吃食,若要知道到底怎么样,只要打听打听翠墨爱不爱吃便好。” 众人听了都跟着笑。 清韵看着抱琴展了笑颜,这才放松了一些,小心地伸手去拿了一块奶糖,放入口中,只觉得奶香满口,偏又不腻,清甜得恰到好处,又惊又喜地抬头问道:“三姑娘,这糖是怎么做的?可能把方子抄给我?” 这下子探春连沈嬷嬷的脸色都没看,笑容可掬地便摇了头:“这可不成。东西给你吃怎么吃都无妨,可你若是夹带了方子入宫去,日后有个高低上下的,不仅大姐姐说不清,连咱们家,可就都说不清了。” 清韵脸上一红,忙去看抱琴的脸色。 抱琴面不改色,笑道:“三姑娘说的是。” 探春看着她的风姿,心下赞赏,不由得打量片刻,方赞叹道:“大姐姐真会调理人。”又转向清韵,笑道:“东西很小,大不了我日后多做些,不经外人的手,直接送进宫去给大姐姐尝鲜就是了。” 言下之意,却是不能让元春做了人情送给旁人。 抱琴又点了一下头,笑着也拈了一颗放入口中,片刻后,笑问:“三姑娘兰心蕙质。这东西只怕府里上上下下都爱吃,怎么我们没听说?” 探春呃了一声,面露尴尬,硬着头皮道:“太甜了。没敢给老太太和宝二哥哥知道。如今只是我们几个,啊,并薛大姑娘那里知道。” 老年人本来就喜欢甜软饮食,宝玉吃到好东西就到处去散播,这个东西若是让他们俩尝到了,还真不好说是什么个样子。至少那两口牙就得坏了一半。 抱琴想着就忍不住微微一笑。 只不过,既然薛家姑娘知道,二太太竟然没听说?这可奇了。 探春却并不多坐,看着司棋和入画也渐渐放松下来,笑着站了起来:“你们小姐妹数年不见,只怕都是一肚子话,慢慢聊罢。我得过去了。” 抱琴等忙都站了起来,屈膝多谢探春费心,沈嬷嬷照旧一言不发地跟在探春后头走了出去。 抱琴心中一动,便转头问待书:“沈嬷嬷跟你们姑娘相处如何?” 待书早就得了探春的话,不经意一样,先把食盒里的小食给大家分了小盘,口中答道:“从头管到脚。亏得我们姑娘身子好,不然,光这么管就吃不消。”然后笑着看向抱琴:“不过,听了是大小姐——啊哟!不对,是娘娘!听了是贵妃娘娘特意寻了来教导三位姑娘的,别说我们姑娘,二姑娘、四姑娘,哪一位不是深感姐妹情深,都学得极用心。沈嬷嬷做事认真,我们更加不敢偷懒。这件事情,三位姑娘一说起来就极想念贵妃娘娘,不能时常听娘娘教诲,很是遗憾。” 说了一大堆,却并没有跟抱琴炫耀说沈嬷嬷已经私下里跟贾母谈好了从宫里出来就要来继续跟着探春。甚至连抱琴问的那句沈嬷嬷和探春相处如何,都模糊过去了。 抱琴这下子真的把正眼对准了待书仔细看了看,笑着赞叹:“待书长大了。” 司棋和入画面面相觑,颇有插不上话的感觉。 但是仔细想一想,这是人家二房大小姐的丫头在跟庶妹的丫头说话,若真是论起亲疏来,自己还真的靠后站一站才是,也就释然了。 翠墨便悄悄地拉了清韵叽叽咕咕地说家里的好吃的,最后憨笑道:“我们姑娘光会说我馋,她自己若是不馋,哪里来的这么些心思做这些东西?你别担心,都试试,喜欢吃哪个,我回头悄悄地告诉姑娘,她往宫里娘娘那儿送的时候,多送一些就是了。” 清韵深以为然,果然笑着把食盒里八样东西都尝了个遍。不多时,里头便说进宴。 众人忙起身去服侍各自的主子。 临走,翠墨见清韵爱吃,还悄悄地塞了两颗奶糖在她手里,低声道:“偷空吃了再回去。” 前头抱琴便与待书等告别道:“咱们这一进去,便只怕再也没了相见的时机了。各位姐妹好生保重罢。” 待书连忙拉着她的手用力一握:“休说这样话。往后娘娘年年归省,你可不就年年都能回来了?皇家规矩严,这回没敢让你们老子娘过来见见,老太太太太已经格外歉疚了。只盼着你们在宫里都好好的,下回再回来,规矩都熟了,家里必定让你们见一面说几句话的。” 抱琴被这几句话顿时说得落了泪,忙自己擦了,勉强笑道:“进了宫的人,六根清净了。待书上禀老太太太太吧,很不必这样费心,哪里触犯了宫里的禁忌,更不好。” 待书叹息一声,捏了捏她的手,道:“你们家里一切都好。尽管放心。” 前头殿门在望,抱琴轻咳一声,众人便排好了队,恭恭敬敬地进去服侍。 元妃坐在上首,笑命众姐妹和宝玉一起作诗来看。 探春此刻无比庆幸自己是个资深红迷,那些诗词都还记得。不然,以自己现代人的水平,要想在这种时刻编出合适的诗词,还得颂圣,只怕是杀了都只有丢丑的份儿了。此刻倒好,直接把原身在书中的那一首安安顺顺地抄了出来,便罢了。 接着便偷瞧那边宝玉的案前。果然宝钗先去指点了一字,接着黛玉晃了一圈便搓了个纸团丢了过去。 探春且抬眼去看元妃,却发现这些细节竟都落在了元妃眼睛里——元妃面上,更是一丝不悦一闪而过。探春心里暗叫不好! 原来元春并不是因为这回的诗词评断宝钗黛玉孰优孰劣,也未必全然是听了王夫人的私房话,而是在这个时候就发现了黛玉是那个无论如何都会惯着宝玉的人! 如果选了黛玉给宝玉做妻子,宝玉倒是舒心畅意了,可贾府的前程,那就不好讲了! 第一百零五回 姐妹私话 探春心里头顿时一阵阵的发急。 自己和林黛玉能够直接面见元妃的机会,恐怕就只有今晚这一回。 而以林黛玉的秉性,想让她刻意地去讨好元妃,在贾宝玉这位“虽名为姐弟,情状却似母子”的长姐心中,留下一个超过众人的好印象,恐怕是万万不可能的。 但也不能让薛宝钗就这样什么都不做就变成了元妃的弟媳第一人选! 探春轻轻地咬了咬唇。 不行啊,不行啊,这该怎么办? 就在她神不守舍的情形下,元妃已经拿了众人的卷子去看,笑着称赞:“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非愚姐妹可同列者。” 一时贾宝玉也完了卷子,元妃眉梢颤动,面上一片喜色道:“果然进益了!” 众人知道这是宝玉的诗做得好了,元妃才这样高兴。均屏息等着她宣读。 谁知元妃并不肯自己念,眼睛抬了起来,先看向了王夫人,王夫人不明所以,满面茫然。元妃心内叹息,便又看向贾母,只见贾母的眼神儿立即飘向探春。 元妃会意,嘴角微扬。 看来,祖母心内对这位庶妹十分满意啊。既然如此,自己倒不妨看上一看。 因轻启朱唇,漫声道:“几次听得母亲和祖母都说,三妹妹出息了。快来,替我把宝玉这篇杏帘在望念给大家伙儿听听。” 贾探春正在走神,忽然听见自己被点了名,心头一动,连忙先恭敬屈膝行礼,应了是。然后照着沈嬷嬷教导的,从容自然地叉手直身,下颌微收,恭谨走到御阶下方,高举起双手,从彩嫔手里接过了宝玉的卷子。 转过身来,站直了,找到四首中的杏帘在望,朗声念道:“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念完了,贾探春自己也不由得赞叹。【零↑九△小↓說△網】 前世大家看红楼梦,都说曹公的诗词并不怎么样。证据就是红楼梦里头的诗词,并没有什么特别惊才绝艳的。 可是他并不是作为一个诗人词人出现在大家面前的,他是一个小说家。他的目的是描绘那个他脑海中的世界,那些花草树木,那些殿阁楼宇,那些迂回曲折的世俗人情,还有那些曾经鲜活灿烂最后归于凄凉惨烈的生命们。他笔下的诗词,从来都是为了他的剧情和人物服务的。就比如说这一回中的数首诗词,李纨的凑,探春的谦,迎春的牵强,惜春的出世,字字句句都紧紧贴合着人物性格。 直到这一首杏帘在望。 分题漂亮,格律规矩;节奏欢快,用字俏皮;几乎是一气呵成,颂圣又颂得格外流畅自然。 这首诗放在这里,一看就是曹公设定的林黛玉风格,而非宝玉——这就是曹公最成功的地方!千人千面,千只手,千种风流。 如今且说贾探春心中感想——如果说这首诗真是贾宝玉所做,不仅仅是元妃,只怕贾政等人都要额手称庆,大叹贾家后继有人了。 只是可惜了,跟前三首摆在一起,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一首格外突兀,出色得跟假的一样——虽然黛玉不常做这种明亮的诗词,性子又孤高得绝不肯轻易颂圣,但深知众人底里的人,一眼就能看得出这是她的作品。 只是如今正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时候,众人自然是捂住了耳朵不肯承认这是代笔。权当是交了一张好卷子给元妃,能让她带回宫去,私下里讨皇帝个喜欢罢。 元妃自然也是明白的,只管笑容满面地点头,赞道:“宝玉果然进益了,这一首乃前者之冠。” 探春交还了卷子,便要躬身退步,然后回去自己的位置。 元妃却不许她走,笑着命:“三妹妹将方才的诗词都誊录出来罢,也让外头大老爷他们瞧瞧。” 探春好字一事,确是众人皆知,此事此刻也的确非她不可。 王夫人虽然明白这一点,却终归有些不太高兴,便低头端了茶抿了一口。薛姨妈见机,凑过来低声笑道:“你们家娘娘好风姿。” 虽是一句调侃的笑话儿,但听在王夫人耳朵里,却知道这是嫡亲的妹妹在安慰自己:那个庶女便在此刻出了风头,又能如何?还不是被自己的亲女儿当笔墨使唤?当了主子娘娘的,可是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元春! 王夫人气色渐平,唇边又添了笑影。 贾探春在彩嫔的指点下,在旁边端然坐下,融墨提笔,在彩笺上将元妃及众姐妹、宝玉所作十数首诗都抄了一遍。 就在抄写的过程中,贾探春慢慢地平心静气,做了决定:看元妃有没有示意,如果有,自己随机应变;如果没有,只能找机会无事生非了。 誊抄完毕,贾探春恭敬捧了亲手进给元妃。 元妃坐在御座上,抬头仔细看了她一眼。 一向听说,这个庶妹胆大心细,利落干脆,祖母十分信赖倚重。今日一看,果然俊眼修眉,见之忘俗。 如今照着三姐妹一模一样的打扮,穿在迎春身上显得木讷,穿在惜春身上有些富丽过头,偏偏这一身金彩辉煌的衣衫,配上满头的珠翠,却显得这位三姑娘别有一番典雅华贵的滋味。 元妃有些恍惚。 这个庶妹的这个样子,她好似见过一般,但又想不起来像谁。 探春见她眼神游离,知道她在发愣,便眨了眨眼。 元妃回过神来,微微冲她笑一笑,低头看那张彩笺,不由得赞不绝口:“一看就是用了功的。三妹妹如今一天练多久的字?” 探春肃手低头,答道:“白天有时间便写写,晚上是固定了要练一个时辰的。” 元妃含笑点头,勉励道:“如今妹妹们渐渐大了,陶情冶性的功课不能丢了,同时也该跟着祖母母亲学着做些正经事。三妹妹聪明,这些话不消我多嘱咐。日后姐姐还指望着你替我孝敬祖母母亲呢。” 探春只答是一字,而已。 贾母在下头看着元妃肯跟探春多说话,心中十分高兴。但又见探春竟然没有什么机灵的回话,又是一阵恨铁不成钢。 鸳鸯侍立在贾母身边,自然都明白,不由嘴角轻扬。 这个三姑娘,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老太太竟然还替她担心! 元妃见探春态度恭谨,心中满意,便低头再去看那些诗。 抄诗的时候,探春故意把林黛玉的那首五律抄在了薛宝钗的七律前头。所以元妃先看见了林黛玉的,再一联想杏帘在望一首的遣词风格,不由得眉心一跳。 即便在诗词一道上并不擅长,她也能一眼看出来这两首都是林黛玉的手笔,而且,她自己份内的这一首十分敷衍,倒是那一首杏帘在望,反而用了心。 这须是有对宝玉多好,才能这样行事? 元妃的眉心微微隆起,想起祖母和母亲分别对自己说的话,有些犹豫了。 贾母分说得十分明白:“林家的钱都给了我,除了省亲时的园子,还有你在宫中的使费——想必你也觉出来了,最近手头宽裕。林家也没了别的想头,林如海唯一托我的事情,就是把他的女儿嫁给宝玉。” 林家的钱,已经花了。人,到底娶不娶,完全看贾府和自己的良心。 王夫人却给元妃剖析地十分清楚:“你父亲也就是这样了。日后若是你还有旁的福气,一家子指望的就是你弟弟一个。他是个怜香惜玉的性子,他的内人倘若不刚强周全,只怕日后一座荣国府都能让他翻过来。论起来稳重和平,也论起来亲疏远近,唯有宝丫头最合适。何况薛家的蟠儿只能靠着他妹妹照看,以后薛家的家事,也都只有这位姑奶奶说了算。娶了宝丫头,便是娶了整个薛家。” 所以,除了一个能干周到、深合世家大妇规范的弟媳之外,薛家还有皇商家的万贯家资。 相较起来,后者显然更有吸引力。 元妃一边沉吟,一边顺便去看薛宝钗的那首七律:“芳园筑向帝城西,华日祥云笼罩奇。高柳喜迁莺出谷,修篁时待凤来仪。文风已著宸游夕,孝化应隆归省时。睿藻仙才盈彩笔,自惭何敢再为辞。” 字字颂圣,句句颂圣,时时颂圣。稳重谦卑得恍如历尽世事。 但是,的确很稳重,很识时务——很适合辅佐着宝玉撑起荣国府。 元妃觉得自己的心思,微微又向着薛家这边倾斜了一点。 贾探春站在一边,果然发现元妃对宝钗有些不一样的欣赏。轻轻一顿,开口:“大姐姐雍容华贵,宝姐姐十分仰慕。” 仰慕?我? 元妃愣了一愣,立即明白过来。探春是在悄悄地告诉自己:宝钗很羡慕自己的宫中地位,宝钗很想进宫。 这个消息怎么没有人告诉自己?就算是母亲不知道,怎么祖母也没有察觉么? 而且,是宝钗自己想要入宫,还是薛姨妈也想要让她家的女儿入宫? 看来,自己要仔仔细细地问问这几日来教导规矩的嬷嬷们。 念头在心里一转,元妃便压了下去,笑容温和地看着探春,轻声道:“妹妹又是怎样看我?” 贾探春完全没有想到元妃竟然问到了自己头上,脸上一白,咬了咬唇,垂头说了一句:“大姐姐不容易。我们亲妹妹们,自然是除了心疼,想不到旁的。” 第一百零六回 贵妃娘娘 一瞬间,元妃只觉得百感交集。 旁人只看到自己怎么风光,怎么位高权重,怎么得圣宠。只有自家人,才知道自己在宫里煎熬得有多么难,才会对着自己有这份心疼的意思。 ——凭它怎么分嫡庶,姓贾便是姓贾。这一份血脉至亲是假不了的。 随手把彩笺给了彩嫔,令她交给太监拿出去给贾政等人传阅,元妃这边自己却拿了帕子压了压眼角,勉强笑道:“你又招我。” 贾探春听这一句的亲热,比方才近了不知道多少,自己忙也红了眼圈儿,吸吸鼻子,低声道:“大姐姐可以看戏去了。” 元妃微微颔首,站了起来,也不用旁人,就扶了探春的手,笑向贾母道:“听得说外头戏台子上已经预备好了?咱们去罢?” 贾母见她姐妹这样亲切稠密,心下大定,高兴得眼眶都湿了,忙扶着鸳鸯也站了起来,连连点头:“好。” 王夫人心中不高兴,紧走几步,一把把贾宝玉推到了元妃身边。 跟着元妃的抱琴瞧见了,不动声色地拽了拽探春的袖子。 探春早已留神到了,偏头看了元妃一眼,轻声道:“大姐姐,二哥哥很想你。” 元妃微微一怔,转过脸来看她,却只看到探春面色淡然的侧脸,以及感到了手下正在悄悄抽走的胳膊。 元妃手指一收,正好抓住了探春的柔荑。 温和一笑,元妃轻声道:“三妹妹是个明白人。家里多一个明白人,我便多放一份心。” 贾探春见众人都装作不经意地竖起了耳朵,便抿抿嘴,低声抱怨道:“谁明白都不如二哥哥明白,二哥哥明白了,咱们家才能好。只是大姐姐当年太惯着二哥哥,都惯坏了。” 元妃愕然,随即轻声地笑了起来:“啊哟!宝玉,快瞧,你妹妹告状呢。【零↑九△小↓說△網】” 众人忙都跟着凑趣,也轻笑起来。 王夫人这才舒了口气,神色淡然地往前走。 元妃顺势放开了探春,深深地看了宝玉一眼,方伸手一左一右挽了贾母和王夫人,笑道:“正好,我也跟祖母和母亲说一声。” 二人忙道不敢,轻轻地抽回了手。 元妃手上一空,心里便觉得一丝异样,但还是继续说道:“宝玉年幼,家里溺爱些,也是常事。但如果一味溺爱,则不成器矣。” 贾母和王夫人虽然颔首称是,但明显敷衍。 元妃心中叹息,便去看探春,却只见她深深低着头,安顺地走在一边,丝毫没有再开口的意思。 抱琴这时候静静走上来扶了元妃。元妃看她一眼,却发现抱琴的眼神也去溜探春,心中一动,反而不急着再说下去,且安心去看戏了。 管着一众小戏子的人乃是贾蔷,贾珍最宠,与贾蓉兄弟也极亲近。这一次省亲事宜,除了贾蓉领着打造金银器皿的肥差外,就属他这份差又清闲又舒服。贾蔷本也是个性情中人,前次就是他看见金荣欺负贾蓉的小舅子秦钟,心里十分恼火,所以才挑唆了茗烟儿揍了金荣一顿,大闹了学堂。如今他管了采买小戏子的差事,自然是慧眼识人,颇寻得了几个同样性情中人的女孩子。 一时元妃点了戏,听完,便赏了其中的龄官许多物事。贾蔷十分高兴。 贾探春在一旁看着,龄官再上台来,《相约》《相骂》果然唱得十分爽脆。元妃就喜欢这样的女孩子,命人去告诉管事的贾蔷:“好生教习着,不要难为这个女孩子。” 众人都看戏,探春也看戏,不妨抱琴悄悄地走了过来,附耳问道:“三姑娘,娘娘让问问姑娘,还有没有什么话想对她说的?” 探春怔了一怔,心头立即对元妃有了三分好感,也更加敬佩当年贾母的教养手段,笑着摇了摇头,低声道:“娘娘心里其实都有数,只是有些时候碍着情面不肯多说罢了。” 抱琴会意,低头走了。 戏毕,赐赏众人。 元妃看着太监呈上来的赐物略节,微微皱了皱眉。 这里头,贾母自然是独一份,邢夫人和王夫人并肩,然后文字辈一例,玉字辈的几位媳妇一例,玉字辈里让出了宝玉,草字辈里让出了贾兰,宝玉是随同府里的姑娘们,贾兰则是单独的一份。 元妃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探春,侧头低声命抱琴:“把环儿也同了姑娘们。” 抱琴自然知道应当如此,但这单子是在宫里拟好了的,此刻又要改,只怕措手不及,迟疑地低声道:“听得说,环爷病着,今夜并没有来……” 元妃便知道必是有为难之处,只得叹口气,日后再补。 赏赐了,众人谢恩。 执事太监启道:“时已丑正三刻,请驾回銮。” 四下里顿时一片安静,只有夜风吹着幔旗,呼啦啦地乱响。 元妃的眼泪早就又滚落下来,却又强撑着弯着嘴角,下座拉了贾母和王夫人,叮嘱了好生保养,又道:“家里姐妹兄弟本就不算多,若要家族昌盛,便须得个个出息。宝玉和环儿兰儿如此,迎探惜三位妹妹亦是如此。” 话说得王夫人顿时色变。 元妃却紧紧盯着她更加进了一步说明:“如今天恩浩荡,一月许进内省视一次。娘儿们见面是尽有的,何必伤惨?我也思念姐妹们,老太太和太太记着时常带三妹妹进来瞧我。” 这下子连邢夫人的脸色也不好了。 贾母却是心怀大畅,连连颔首,出声道:“皇家有规范,还请娘娘善自珍重。” 元妃看着王夫人只是哭得哽噎难言,却始终不肯松口,不由得失望地先放了她的手,转而向着贾母,泣道:“老祖母,您可万万保重好了……” 贾母被这一句说得几乎要放声大哭。身边的鸳鸯急忙伸臂用力撑住她。 一边许嬷嬷悄悄拉了黛玉嘱咐了几句“身子比甚么都重要”,沈嬷嬷则直接板着脸对探春说了一句:“规矩须得刻在骨子里,才是女子的教养。”然后四位教引嬷嬷便走到了版舆两侧候着,竟是又催了元妃一道。 时辰已到,哪里还容得元妃耽搁?太监彩嫔们恭敬地催逼着她上了版舆,帘子撂下,缓缓去了。 贾母和王夫人两个人四只泪眼顿时都止不住泉涌一般。众人忙围上去解劝,扶着慢慢出了园子。 这边贾政等人自然是等在府外,雁翅排在大门口,送驾回宫。 谁知版舆竟在门口稍稍一停,便有太监上前扶起贾政贾赦,又笑着对二人道:“娘娘说,请二位老爷整肃家风,教子弟姑娘们多多读书上进,总不能伤了皇家的脸面不是?” 贾赦贾政面上就是一窘,忙躬身称是。 太监闪身躲开这一礼,笑着低声自己又加了一句:“咱家瞧着,娘娘十分喜欢自家妹妹,心心念念地想着以后多说说话儿呢。” 自家妹妹?哪一个? 贾政方直,有些事容易反应不过来。贾赦对家里的姑娘们不甚留心。站在他们身后的贾琏却一下子便明白了过来,太监提到的这位“自家妹妹”,应该就是那位这二年在府里越发红透半边天的贾探春了。 贾赦贾政打着躬送了元妃去了。 回到宫里的元妃虽然也十分疲累,但精神上的冲击更大。 梳洗了,遣退了旁人,特意招了抱琴上前,轻声询问她在家里的见闻。抱琴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将诸事叙述了一遍,道:“娘娘,奴婢瞧着,咱们家的小主子里头,三姑娘是个尖儿。心里明白通透,最是个乖人。”说着,湿了眼眶,低声道:“待书特意宽慰奴婢,说今次乃是娘娘初次归省,家里不敢造次,说是下回咱们再回去,一定会想法子让奴婢见见老子娘。” 元妃听到这里,眉梢一动。 她太了解自己的母亲了。贾母年高想不到这里,而自己的母亲则是从来不拿下人们当回事,万万不会为了区区一个抱琴去冒这等风险。 此事必是探春为了宽慰抱琴,帮着自己收买人心,才特意令待书找补圆场的。 此事的尴尬之处在于,抱琴并不傻,自然知道王夫人绝不可能想到这一层,这份人情,竟是丝毫都没有记到王夫人和元妃身上,而是一点心意,都感念给了探春。 元妃苦笑一声,少见地主动拉了抱琴的手,轻声道:“你别伤心。我娘她……”叹了口气,摇摇头,低声道,“好在家里现在是祖母做主,她老人家是个明白人。既然三妹妹敢跟你这样说,想来咱们下次回去时,她必会催着老太太给你安排的。” 抱琴忙拿了帕子拭泪,勉强笑道:“娘娘,我当时就回了她了。既然进了宫,咱们这些当奴才的,必要当自己是个光身才好。不然,太容易给主子做祸。” 元妃再叹口气,将头倚在了床栏杆上,茫然望向窗外已经西沉的圆月,喃喃道:“倘若我也能当自己是个光身,该多好……” 可她的命运,偏偏就是贾家献给皇帝的妾室,是替家族争光,替家族活着,甚至,不仅仅是替贾家,而是替金陵四姓,哭着,笑着,活着…… 第一百零七回 震动 回到内室的王夫人虽然疲累异常,但百感交集之下,反而睡不着。一头倒在床上,一阵阵悲从中来,不由得嚎啕大哭。 金钏儿彩云面面相觑,只得上前不着边际地劝慰:“太太,娘娘刚当上贵妃,好日子才开始。您得多多保重些儿。何况娘娘不是说了,日后见面是尽有的……” 王夫人咬着牙令她们出去,自己捶着床低低地连哭带骂:“我使尽了银子手段,好容易一个嫡亲出色女儿受尽煎熬成了娘娘,难道反而给那个贱人做了嫁衣不成?!让我看觑她们母子三人?做他的春秋大梦!” 元妃临走说的这些话自然是在贾府内悄悄地震动了一波。 贾政等元妃一走便立即走去贾母处探问究竟。 贾母虽然伤心,但也正要找他说话,见他竟自己来了正室,忙笑着拉了他坐下,令鸳鸯:“快给你老爷倒滚滚的汤水来。” 鸳鸯会意,遣了众人,令她们不妨早些各自去休息,自己且端了两碗清甜藕粉羹进去,摆好了汤匙,自己便低头退到了外间。 这边贾政忙把元妃令太监传的话都说了,拧眉问道:“我刚才听琏儿提了一声,这话只怕是在说三丫头。不知刚才在内室,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么?” 贾母早听了鸳鸯悄悄回了抱琴的事情,又将元妃和探春的行止相互一印证,便猜了个*不离十,满面笑容地告诉贾政:“三丫头得了娘娘的青眼,是她的福气,也是咱们家的运气。前头不是众人作诗?娘娘寻了她过去誊抄,你们瞧见的卷子便是她抄的。大约是抄卷子的时候跟娘娘说了几句话,我瞧见娘娘的样子悲喜交加,显然是三丫头的话说到了娘娘的心坎儿里。落后还狠狠地告了宝玉一状——” 说到这里,贾母不由得微微一顿,忍不住替宝玉辩解:“只是玉儿才多大,难道能做出四首诗来还不行么?这三丫头对她哥哥的要求也太高了些。” 接着却又笑了,“唉,孩子肯操心家里的前程,是好事情。难怪娘娘喜欢她,特别地告诉了你媳妇,她思念姐妹们,让再进宫时,带上三丫头呢。” 最后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跟着娘娘的抱琴和清韵,这几年家里都怎样了?我几次问,你媳妇只说挺好的。这回她们跟着回来了,院子里却没见着人家老子娘,心里不定多难过呢。” 贾政哪里管得到这些?闻言只好诺诺,过了一会儿,皱起了眉头:“让三丫头入宫去见她?娘娘这是想做什么?” 贾母满心欢喜,笑道:“当然是要当面教导三丫头了!这是意外的体面。若是在宫里能遇见哪家子的诰命太夫人,也好替三丫头攀一门好亲。三丫头虽是庶出,却通人情、识大体,便是嫁给哪个大家子,也不会丢娘娘和咱们家的脸。到时候姻亲们互为个膀臂,这是多好的事情?” 贾政捻着胡子半天没做声。 这个话他几年前便对赵姨娘说过。元妃果然在宫里做了主位娘娘,环儿单说,三丫头的亲事一定差不了。这不仅是自己为人父的私心,同时也是元妃的脸面,贾家姑娘们的共同荣耀。 但是让探春时常入宫? 那还能是指望什么?贾母说的这个所谓的偶遇谁家的诰命太夫人云云,那不过是个障眼的说辞,只怕娘娘真正的目的,是要指着探春去联姻那些宗室外戚勋贵大家吧?那样的话,以探春的庶出身份,以王氏对待庶子女的冷刻态度,以元妃现今还不算稳当的后宫地位,三丫头在人家的日子,只怕好过不了多少…… 贾母见他沉吟,脸色便撂了下来:“怎么?你是觉得三丫头庶出不配?还是怕你媳妇不高兴?” 贾政连忙陪笑着否认:“我自己的女儿出色,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说她不配?王氏虽然任性,却也是识得大体的。何况又有娘娘的话放在那里。我只是担心探儿年幼,一向又心思重、聪明通透,这么早便压了这样的担子,只怕日后她分明学的也不敢轻易碰了。到时候反而坏了娘娘的算计,不好了。” 贾母微微锁了眉,慢慢点头:“这倒是。这丫头主意大,看着随和笑,其实酷烈得很,最是睚眦必报的……若果然让她知道了娘娘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只怕反而跟娘娘生分了。” 贾母看着儿子,正色道:“这事情你思虑得极是。如今且看三丫头自己的心思,咱们只做不知。倘若娘娘诏见,我便带她入宫去见娘娘;若是娘娘只是嘴里说说,那咱们也便不再提起,如何?” 贾政应下,看看没有旁的说的了,便请贾母早些休息,站起来告辞而去。 待回到王夫人正房,却听金钏儿悄悄告诉说:“太太伤心了好半天,才昏昏沉沉地睡了。奴婢请老爷的示下,明儿是不是请太医过府来给太太请脉瞧瞧。” 贾政只当她心疼元妃,叹息一声,便转身自己去了书房休息。 回到房间的贾探春却谨记着沈嬷嬷的一应教导,先洗漱完毕,又叫了赵嬷嬷、待书等人一起来仔仔细细问了今日的各项事务,忽然外头有小丫头子叫小蝉,等蝉姐儿回来,脸色怪异:“听说,外头娘娘临走时,特意令太监嘱咐了老爷们话。二老爷听了,提脚去了老太太正房,一刻钟方走。” 贾探春心下一沉。 不论元妃是有心还是无意,这时候已经把自己放在了风口浪尖。当年只为了自己读书一事,邢夫人都能找借口去发作迎春一通;如今这样天大的体面机缘,自己又越过了迎春去,只怕更是一腔醋怒浸在了心里…… 至于王夫人——她此刻应该早恨得牙根痒痒,巴不得撕了自己的皮肉生吃呢罢! 叹口气,贾探春命小蝉:“你辛苦一趟,趁着外头还没完全踏实下来,赶紧去告诉姨娘和环哥儿一声,说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金无彩说第三更。今天整天迷迷糊糊的,大约是感冒了?明天见。(83中文 .83.) 第一百零八回 周姨娘 因头一夜都忙足了整夜,第二天一早只有不元宵夜里不该班的奴才们都正常起了身,轻手轻脚地洒扫收拾。【零↑九△小↓說△網】 王夫人心里有事,睡不稳,听见外头微微的扫帚响,朦胧着便哑声问道:“几时了?” 值夜的正是金钏儿的胞妹玉钏儿,忙轻轻地掀开帐子,轻声回道:“刚辰初,太太昨儿夜里伤心,哭得嗓子都哑了,眼睛也肿着,再歇歇罢。” 王夫人摇摇头,便要坐起来:“不睡了,还有事呢。” 玉钏儿看她憔悴,心疼地说:“太太别这样。外头的事情有二奶奶呢。刚才听说二奶奶卯正就起身了,这会子已经领着人收拾园子去了。老太太、大奶奶和姑娘们都还睡着,您还是再歇歇吧?实在睡不着,歪着奴婢给您捶捶腿?” 王夫人也觉得腰酸腿疼,闻言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玉钏儿忙拿了大迎枕给王夫人垫了腰后胳膊,跪在脚踏上轻轻地给她捶腿。 王夫人想起来昨夜后来竟没有见着贾政,便问:“老爷呢?昨儿晚上可回来了?” 玉钏儿回道:“老爷送了娘娘先去瞧了瞧老太太,然后就回来了。我姐姐接着了,请了老爷示下,说太太伤心得很,瞧着面色不好,说要不要天亮了请太医来瞧瞧。老爷当时就湿了眼窝,长吁短叹的,说天一亮就请了相熟的王太医来给老太太太太都请个脉,又说让我们今儿一早不要吵着太太,让您多歇歇。然后去了外书房。一早听见外头人说,因事情多,珍大爷琏二爷他们挺早的就会了一同去见老爷商议。此时怕是早就用完了早饭,开始做事了呢。” 好在朝廷有年假,要正月二十一才开印。贾政在家,这点子家务事一完,还能再歇歇。 王夫人放了心,眼皮微微一抬,看着玉钏儿问:“还有什么动静?” 玉钏儿会意,知道王夫人是在问赵姨娘和贾环探春,嘴角一扬,轻声回禀道:“病着挪在外头养病,今儿一大早就巴巴的回来了。倒是知道规矩,一路上也没人说话,也没闹出大动静来。回来就悄悄使了人去三姑娘那里,谁知宫里那位老嬷嬷留下的死规矩,外头的人没有传唤进不了姑娘房里。所以连人都没见着,就被外头的粗使丫头打发回来了。灰溜溜的,嘟哝了一路。” 王夫人被这句“宫里那位老嬷嬷”顿时勾起了昨夜的怒火,冷哼了一声,坐直了身子:“脸上都是贤良淑德,其实奴才就是奴才,一肚子的阴微鄙贱。我这就起身,你知会出去,我瞧瞧,是不是娘娘发了话,他们就真的以为自己水涨船高了!” 玉钏儿见王夫人已经醒得两眼炯炯,只得熄了劝阻的心思,扬声喊人:“太太起来了,打水传饭。” 外间小丫头们都奇怪,昨儿都听见王夫人呜呜咽咽了半宿,今儿怎么起的这样早?但还是赶紧照着往日里的规矩,把王夫人起身的事情都一一告诉了出去。 王夫人自然是留了心眼,令玉钏儿特意传令下去:“宝玉在老太太院子里,大奶奶和姑娘们昨儿也闹了一宿,快告诉一声,今日晨起好生歇息,不必过来请安了。” 玉钏儿稍稍思索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打算绝了那个有人求情圆场的机会—— 果然,王夫人起身的消息传了出去,赵姨娘听见了,急忙收拾干净了自己,带了个老婆子,便疾步走来王夫人房中立规矩。 周姨娘自然也赶紧跟着走了来,看着赵姨娘含笑问好。 周姨娘为人柔顺安静,样子最和气老实。 赵姨娘心底里却是深恨周姨娘——当年贾政纳了自己二人之后半年,娶了王夫人进来,谁知没两个月,周姨娘便有了身子。王夫人那时虽然年轻,却因为跟着父亲在京城任上,主理内宅多年,所以表现得十分平静,只是将此事上交给了贾母。 贾母吃新儿媳妇这样不动声色地告状,自然大怒,但毕竟是心爱小儿子的第一个骨肉,颇有些不忍心下手,便将周姨娘狠狠地臭骂了一顿,关了后院柴房里,由着她自生自灭。 赵姨娘当时心下极为不忍,便悄悄地去求贾政。 贾政在这件事上却与王夫人一样冷情,摇头拒绝:“你一向都喝避子汤药,她也一样。如何你并未有孕,她却有了?自作孽不可活的事情,仗着的就是我和母亲的一点心软。这样的人,纵不得。” 周姨娘竟没有人管,三日后又饿又怕,在柴房里奄奄一息地滑了胎。 王夫人听说她滑了胎,便去贾母跟前求了情,把她接了回自己院子,好生请医培养。周姨娘胆小,医生开的药都悄悄倒了,最后竟大出血,几乎一命呜呼。最后虽然救了回来,却被医生嗟呀不已,说此生再不能生育了。 周姨娘悲痛欲绝,在贾政和王夫人面前叩头认错,从此以后心若死灰,只知道老老实实地听话,安安静静地做人,而已。 赵姨娘以为是王夫人害她,吓得几日不敢往王夫人跟前凑,却被贾政背转了人训斥了一顿:“她自己作死,疑神疑鬼的,以为是王氏害她。其实她这种小手段,在世家大族的女儿眼睛里算得了什么?王氏想要算计她,她早死了一万次了。你不要杯弓蛇影,自己吓自己。你跟她又不同,是我自幼服侍的人。王氏便想要动你,也要看我和母亲的面子。放心就是。” 赵姨娘听了这话,即刻便对周姨娘有了鄙夷之心。她若是想要与王夫人争斗,那就正儿八经地争斗,争宠,设法怀孕,保住孩子,或者索性拿孩子去陷害王夫人,都好,她却又不敢。若是不想与正室争斗,就按照妾室份内服侍主子,做出这样一副又委屈又无欲无求的样子,给人看呢? 让赵姨娘最后对周姨娘没了半点怜悯之情的,乃是赵姨娘生下了贾环之后,周姨娘上门来说了一句话:“姐姐从此可再也不用怕太太了。” 第一百零九回 绊你一跤 虽然这的确是赵姨娘的心头所想,但是从周姨娘的嘴里说出来,却多多少少有了一些挑拨之嫌。 赵姨娘当时对她的态度极为不好:“周姨娘,如今就算是我跟太太斗个你死我活,以你生不了孩子的身子,只怕也得不了甚么好结局。你挑拨我们做什么?好有趣么?” 周姨娘哭着走了。旁人都道赵姨娘刚有了哥儿便开始欺凌人,又说周姨娘老实本分了这一二十年,竟然还没能逃得了这个被人欺压的噩运,云云。 赵姨娘气得满肚子的话说不出来,总不能直接跟人解释说两个人曾经有过那样的对答——那岂不是要把自己和新生的哥儿同时放到王夫人的眼皮子底下么?她如今躲还躲不过来呢。 过了一阵子她出了月子,贾政来看望她时,记仇的赵姨娘把这些话一一都说给了贾政听,又气得连哭带嚷:“我都不知道人心还能这样坏。我究竟是哪里得罪她了,她要这样害我?” 贾政虽然不屑于使用这些招数,却并不是不懂,闻言叹息了一回,抚慰赵姨娘许久,转身却去了周姨娘处,绝无仅有的,亲手一个耳光赏在她那张嫩脸上,冷笑道:“我们家宽厚,没有折磨杀人的。但是我这个人,却对情爱等事不甚上心。你这里,以后就自己关上门过日子罢。这辈子不要指望我再来了。” 接着又去了王夫人那里,把这件事情说了一遍,亲自解释道:“赵氏自幼服侍我,人心肉长,我给她个儿子傍身而已。周氏用心恶毒,你以后不要理她。家里果然有事闹出来,她袖手看笑话,难看难听的是你我夫妻。” 贾政自以为把话都推心置腹地说完,事情圆满解决,于是就怡然自得地回了书房看书着棋。 结果王夫人前脚看他出门,后脚便把桌上的茶具一样一样地都细细砸碎,冷静地命人:“给周姨娘和赵姨娘一人送两匹缎子。” 周姨娘看见缎子哭着谢了太太大恩。 赵姨娘懵懂地收了缎子,过了数日却被自家兄弟满面惊惧地告诫:“姐姐不要糊涂了。太太这是咒你们两位姨娘断子呢!” 从此以后,赵姨娘的日子过得提心吊胆,再也没有一刻是踏实安全的——即便是贾政的确把她放在了心里,也一样。 周姨娘安顺了许多许多年。 赵姨娘表面上与她井水不犯河水,甚至有时候因着身份,还必须要同进同出。但心底里的警惕之心,却是半分都没有少过。 昨夜便听得女儿传话过来,说了事情始末,特意告诉她太太这两日只怕不自在,十有八九会找她的麻烦;此刻又见周姨娘的笑容,赵姨娘只觉得瞬间毛骨悚然。 硬着头皮进了王夫人的正室,王夫人正在理妆,镜子里瞥了她二人一眼,见两个人恭恭敬敬地屈膝请安,稍稍摁下火气,平声道:“这样早。一边站着吧。” 两个人依照往日的习惯,恭敬垂手站在旁边,单等着大厨房送了早饭来,二人好一起服侍王夫人用饭。 谁知今日王夫人梳妆用时忒长,为了头上究竟是用银钗还是玉簪跟玉钏儿纠结许久:“我一向不爱戴那些珠光宝气的东西,银钗就好。” “贵妃刚回来过,您好歹是贵妃的娘,大正月里,穿颜色衣裳、戴颜色首饰,那还不应该的么?您不乐意戴过多的,这一根碧玉簪子还是当年娘娘在家里的时候特意孝敬您的,您戴着,就当是娘娘在您身边儿了,多好?” “就因为如此,我宝贝这根簪子,委实不想拿它出来……” “太太,娘娘也想念您得紧。不然就嘱咐您时常进宫了?带这个带那个的,不过是为了寻个藉口多见您几回。您就戴着吧,您心里头高兴了,娘娘也就高兴了。【零↑九△小↓說△網】” 赵姨娘在旁边听着,明白了过来这是王夫人在敲打自己,别仗着元妃嘱咐了两句带着探春入宫就自得自大起来。当时便把头垂得更低了一些。 周姨娘自然也听说了元妃对探春另眼相待的事情,此刻再听了玉钏儿作势讲的这些话,似笑非笑地看向身边早就手脚发抖的赵姨娘。 说话间,王夫人的早饭端了上来。 周姨娘安箸,赵姨娘捧菜。 今日的早饭给王夫人这边预备了元宵节应景的南边常吃的赤豆圆子,还有北方常吃的炸元宵,一碟绿豆糕,一碟梅花酥,三五样荤素小菜,加上王夫人习惯了每餐必用的一碗碧粳粥。 周姨娘安箸已毕,侧身站开,等着赵姨娘将粥饭一一端将上来。 往日里,她都是站在王夫人身侧,随时准备接赵姨娘手里的碗碟,今日却站得远了些。赵姨娘从大厨房的食盒里端了饭菜出来,转身往王夫人桌上放的时候,便正好在她的身侧。 周姨娘低着头,看似毫无动作,脚下却轻轻地伸了出来,勾在了赵姨娘的脚腕处—— 赵姨娘只觉得脚下一绊,手里满满一碗热气腾腾的碧粳粥便要摔了出去! 这粥若是果然甩出去,正正地便能砸到王夫人的脸上! 满屋里的人都吓得尖叫惊呼起来! 贾政在外书房里处理了一回事务,好容易打发了贾珍贾琏走了,自己刚要坐下来吃早饭,外头又有人报:“环哥儿来了。” 贾环挑帘进来,先规规矩矩地给贾政行了礼,请了安,笑着跳到贾政跟前,道:“父亲,其实我早就好了。只是大家怕我折腾一宿又病了,才不肯让我去见大姐姐。父亲,大姐姐还好么?胖了还是瘦了?昨儿闹了一晚,也不知道大姐姐吃得合口不合口。” 贾政见他知道关心元妃身体,心下安慰,但终究还是先拈须瞪他道:“以后叫娘娘!”顿一顿,缓了脸色,一长一短告诉他:“内外男女有别,我们都没跟娘娘在一处。娘娘的好歹,你得去问你三姐姐。不过,我远远看着,倒是比刚进宫时胖了一些。你回来了,你姨娘呢?” 贾环嗯嗯地答应着,回道:“姨娘也回来了。我刚才出来时,路过太太屋子,见屋里已经有了动静。想必此刻太太已经起身了,父亲,那我先回去给太太请安了。” 贾政嗯了一声,心道还是三丫头好,连带教的环儿也懂事了不少,自己回头便要吃饭。 贾环却没有就走,探头看了贾政的早饭一眼,方嘻嘻笑道:“父亲竟还没吃饭?那还不如和儿子一起去太太那里,您陪太太用个早饭不好么?自昨儿夜里大姐姐回了宫,您还没空儿跟太太说话呢吧?” 贾政想了想,倒也是,尤其是昨夜金钏儿说王夫人哭得死去活来的,想必身上不太舒服,自己很应该去看看。想着,撂了筷子,当真站起来携了贾环奔内院而来。 谁知刚一进二门,便有个媳妇子脸色一变,转身便要跑。 贾环年纪小,看见便知道是三姐姐所说的那些眼线了,手上不由自主地便是一紧。贾政察觉,抬头顺着贾环的视线一看,心下疑惑,出声问道:“这是什么人?” 他进了二门,赖大跟着贾珍贾琏去忙,林之孝正好跟随在身边,忙提着名儿喝住:“见了老爷就跑,这是哪家子的规矩?跪下,掌嘴!” 那媳妇子战战兢兢地跪倒在地,自己回手掌嘴,噼啪有声。 贾环这时已经完全相信了探春的判断,知道赵姨娘这个时候定是要在王夫人的设计下吃亏了,不由抬头看着贾政,乞求:“老爷,走快些可好……” 贾政立即便明白了过来,顿时脸色一沉,甩开贾环的手,抬手拎了袍子,大踏步进了王夫人的正院。 林之孝在他身后一边跟贾环一起追赶,一边又惊又疑地看向贾环。 这位只会傻玩儿使坏、完全被赵姨娘养废了的庶出的环三爷,什么时候有这个灵机,知道搬了老爷的大驾去救他姨娘了? 脑子一转,林之孝想起来听自己女人说的,探春昨夜在元妃跟前大出风头的事情—— 难怪了! 看来,这位三姑娘果然是个神道,不仅能得了嫡姐娘娘的青眼,竟然还能提前预见到自家姨娘必定要受了牵累,被二太太寻衅发落,所以嘱咐了兄弟来请了贾政进去! 看来,以后这赵姨娘、三姑娘和环三爷跟前,还是要加上几分小心尊重才是。不然,哪日里被人家当了主子的清算了,都冤得慌。 赵姨娘牢牢记住了女儿令人特意三更半夜传过来的话:“无论如何,不能做出任何无理的事,老爷去了,才能有由头护着姨娘!” 豁出去自己受伤,赵姨娘咬着嘴唇,死死地把那碗粥收了回来! 待一跤扑倒在地上时,那粥正正地扣在了她自己的胸前! 亏得冬日里穿得厚,还不至于烫透了。即便如此,赵姨娘也觉出了胸口处一片温热。 金钏儿眼睁睁地看着,也是一声惊叫,此时便不由得脱口而出:“赵姨娘!你想做什么?” 王夫人自然早就吓得猛地将脸扭到了一边,头上的碧玉簪叮当一声甩了出去,砸在了地上,断成了两截! 王夫人看着地上的玉簪,脸色苍白,扑过去抖着手将断簪捡了起来,霍地回头,眼中戾气十足,厉声喝道:“贱婢!你毁了我元春儿送我的生辰礼!” 第一百一十回 妻妻妾妾 赵姨娘这时候只觉得自己的脚腕已经扭了,膝盖、胳膊肘也狠狠地撞在地上,钻心地痛,即便是再怎样咬住了嘴唇,也还是忍不住哭出了声,下意识地脱口辩道:“太太,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是被绊倒的!” 这话一出口,玉钏儿不可置信的目光一下子便盯在了周姨娘脸上! 只有她站的位置能够绊得到赵姨娘。【零↑九△小↓說△網】 周姨娘立即红了眼圈儿,拿着帕子遮了脸,嘤嘤地也跟着哭:“姐姐为甚么要冤枉我?您跟着太太争闲气,比高低,拉扯着我这苦命人做什么?” 一语未了,贾政迈步走了进来,冷笑道:“正是这话了。我们家出了个娘娘,娘娘疼爱自己的亲妹妹。正是一片孝悌忠义之时,忽然间便要让我们家传出去妻妾争斗、兄弟姐妹不合的笑话。这样的拉扯,也知道是对太太有好处,还是对赵姨娘有好处,还是对你这个绝对再也生不了孩子的周姨娘有好处?” 大帽子一扣,王夫人本来憋在心里的一堆对着赵姨娘去的话,都没了出处,直气得往后便倒。 玉钏儿急忙上前一把扶住了,泣道:“太太,太太您别生气,保重些儿。倘若娘娘刚回了宫便听见您病倒了,得多伤心啊!” 周姨娘脸色虽然惨白,也急忙跪倒在了地,却死也不肯认贾政口中的诛心罪名,只是哀哀欲绝:“奴才知道老爷尊重太太、宠爱赵姐姐,尤其是如今娘娘和三姑娘正是最好的时候,老爷无论如何不会让太太和赵姐姐生了嫌隙。可也不能就为了这个,就冤枉奴才一个局外人啊!这里外里众人都看着,这里头哪有奴才我什么事儿啊!” 贾政眼看着王夫人越发气得身子发抖,一只手紧紧地攥着断簪,一只手则死死地摁住了肋下,不由得越发愤怒,转身一脚踹在了周姨娘的胸口上:“贱婢!你这是想要气死太太不成!” 这一脚乃是贾政真怒,竟是立时便把周姨娘踹得面如金纸,一口血喷在了地上,立时昏死过去! 贾环脚程慢,竟是此时才进了屋子,看着这一地混乱,急忙先去扶起了趴在地上的赵姨娘,咬着牙把碎碗从她胸前拿开,待看到赵姨娘面色虽然痛苦,却并没有什么大碍时,松了口气,记起探春嘱咐,忙看向王夫人,出声问道:“太太,太太怎么了?老爷别生气了,快给太太传大夫要紧!” 贾政这才想起来,忙回头吩咐:“林之孝,赶紧请王太医来!”林之孝一迭声答应着,一道烟儿去了。 这样大闹,金钏儿彩云自然是睡不稳了,忙都穿了衣服出来服侍。贾政见并没有媳妇子们在跟前,便上前亲手搀了王夫人,扶到床上躺好,方冷清地瞥了赵姨娘一眼,板着脸挥手道:“不是你不会服侍,焉得今天这场乱子?滚回去思过!禁足半个月!”竟是整个正月里都不让赵姨娘出门了。 这话自是正中赵姨娘和贾环下怀,贾环连忙又向着王夫人弯腰道:“太太且养息,儿子不添乱了,明日再来给太太请安。” 王夫人气得胸口更疼,但当着贾政和众仆下,贾环又没有什么错处,只得别过脸去,勉强挥了挥手。 贾政顺势道:“你自己也病了许久,刚好,别到处乱逛。病将将好起来时,最容易过人的。太太忙了这许多时日,体虚,不用你跑来献殷勤!出去!” 彩云留心,便悄悄地上前,帮着贾环搀了已经扭了脚的赵姨娘慢慢地走了出去。手上轻轻地捏了捏赵姨娘,面带询问。 赵姨娘疼得冷汗直流。贾环毕竟年纪小,哪里扶得动她?这时便把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倚了彩云身上,悄声苦笑道:“只怕是崴着了……” 彩云明白过来,出了房门,连忙叫了两个婆子来,架了赵姨娘慢慢去了。 这边金钏儿也忙命人抬了周姨娘回去。贾政一眼瞥见,冷哼一声,道:“关起来。不要饿死就行。” 王夫人心里自然知道此事的确是周姨娘做的,心里也恨恨不已,见金钏儿迟疑着看向自己,一个凌厉眼风扫过去。金钏儿明白过来,低着头跟在抬着周姨娘出去的婆子身后,也走了出去。 周姨娘被扔回自己的屋子,服侍的两个小丫头吓得战战兢兢地只是看金钏儿的脸色。 金钏儿见婆子们退下了,方冷冷地吩咐那小丫头们:“日常的分例不会少了这一处,但究竟怎么给她,你们自己心里有个算计。她刚才都做了什么你们瞧见了,二老爷刚才说了什么你们也听见了。到底该怎么办,不必我教你们了吧?” 小丫头们见金钏儿已经把话说得这等明白,知道自己只怕得下手折磨周姨娘了,只得硬着头皮强笑着道:“老爷太太的话,谁敢违拗?我们又不是傻子。” 金钏儿看了周姨娘一眼,转身离去。 周姨娘这才睁开眼睛,看着金钏儿的背影,阴测测哼笑一声,抬了胳膊:“我的早饭呢?” 两个小丫头互视一眼,慌忙上前扶了她躺好,方低声哭道:“姨娘,你又是何苦?如今家里正是要求个天下太平的时候,你这样闹,老爷岂能容得下?” 周姨娘沉吟着摇头,也压低了声音:“我错算了太太的精明,也看低了赵氏的一对儿女。今次如果老爷不来,我有把握将赵氏的半条命交代在太太手里。到时候娘娘和三姑娘势同水火……” 我的仇方算是报了一半。 周氏一想到二十年前,自己心腹打探来的,贾母私下里抱怨的那话:“今日我若是容周氏生庶长子,明日赵氏就敢生庶次子!老二的心思我还不知道?他这是拿着周氏给赵氏投石问路呢!”就觉得五内如焚,很不得一把火烧了这座荣国府,方才能解心中愤恨之万一。 两个小丫头压根没有半点要折磨周氏的心思。这个时候只顾着悄悄地走了门路去给周氏要山羊血黎洞丸,尽心尽力地救治她肋下那一脚内伤。 第一百一十一回 吵和不吵 屋子里的人走得七七八八了。【零↑九△小↓說△網】 贾政挥挥手,让玉钏儿等也退下,方叹了口气,问王夫人:“做什么又动气?” 王夫人被这一句话问的呜呜地哭了起来:“老爷还问我为什么?我能为了什么?我女儿苦受苦熬,凭什么要让人家占了现成的便宜?!” 贾政见她肯直白说话,顿时反而放了心,哼了一声,一边帮她把搭在身上的被子往上拽了拽,一边压低了声音斥道:“大丫头不是说过了,她需要帮手!” 王夫人因丈夫的体贴正缓下了脸色,一听这话又不高兴了,脸别到了一边。 贾政见状,沉下了脸色,也不肯再去斟酌用词,哼道:“娘娘要用三丫头,自然有娘娘自己的考量。你若是果然不肯让娘娘用三丫头,那就把薛家姑娘送进去。你又不肯。我早就告诉你了,母亲是铁了心的要把林家姐儿给了宝玉,何况林如海的家产咱们早就使了。你还惦记薛家的东西——这世上的好处怎么都被你一个人得了?!” 王夫人的心事一桩一件地被戳破,气得握着心口冲着贾政低声怒道:“我是为了我一个人么?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女儿,为了儿子?林家丫头性子尖刻,身子单薄,又掌不了家又理不了事,甚至连生个孩子都可能要了她的命,我凭什么要拿我一个当了国舅爷的儿子去给她做依靠?” 贾政瞪着她也低吼回去:“难道薛家姑娘便好了?一个母亲懦弱无能,一个哥哥天生的闯祸精。她自己三天两头地告病,若说不是身子不好,那是什么?性子不好?一个家的主子们都笼络得妥妥当当,里里外外的,除了三丫头和母亲,连下人都说她好到了十分。她这脾气是使给谁看呢?!我且问你,若果然这样一个儿媳妇过了门,别说你,就算是凤丫头,可还能压得住她?你倒是想着把薛家的东西诳过来都给宝玉,你想没想过就宝玉那样的性子,反倒会把一座荣国府都赔给她薛家!你当我聋子瞎子没什么,你别当我是了个傻子!” 贾政说完,站起来一摔袖子走了。 王夫人这里已经被贾政的话说得整个人都呆愣起来。 是——这样的么? 薛宝钗——是这样的人么? 玉钏儿等人待贾政一出门,急忙都涌进来看视王夫人,却见王夫人仰躺在床上,两只眼直勾勾地且看着帐子,不语不动。 玉钏儿吓了一跳,刚要哭,被彩云一把拉住,瞪了她一眼。 这时候恰好金钏儿回来,见状便知道前头又有了什么故事儿,且做不知,上前清清亮亮地禀报:“太太,周姨娘已经送回去了。那两个小丫头显是她心腹,现今正各处悄悄打探着有没有多余的山羊血黎洞丸呢。” 王夫人回过神来,沉思一刻,忽然反应过来。 这女人嫁了人,虽则心思未必全然放在丈夫身上,但为了孩子的这份心思是决然错不了的。比如自己,不论王家再怎么样,却只会想着用娘家的势力给元春和宝玉铺路,从不曾想过把贾家的东西拿去送给娘家的侄儿使——二老爷那些话,纯乎就是看着王家的人不顺眼!看自己不顺眼,看薛姨妈不顺眼,看凤丫头不顺眼,现在连宝丫头也看着不顺眼了! 王夫人哪里还顾得上周姨娘,自己心酸愤懑到了十分,拿了帕子掩着口,呜呜地痛哭起来。 金钏儿有些懵懂,便回头去看彩云。 彩云心下叹息,便先使个眼色摇了摇头,缓声道:“玉钏儿去看看大夫来没来。我跟你姐姐在这里也就是了。” 玉钏儿虽然不甘心,但看了亲姐一眼,还是咬了唇低头走了。 彩云回头看看众丫头们也都跟着玉钏儿出去了,方才跪了床前,低低地劝慰王夫人:“太太,老爷不论哪句话是错的,有一句话并没有错:娘娘夜里刚走,如今这会子怕不得正是跟皇上启奏归省的事儿,上半天不来,下半天肯定便有太监们一家一家地赏赐东西来。家里果然闹大了,让人家来了,白看笑话不说,对娘娘的确是十分不好。不论是周姨娘赵姨娘,还是林姑娘宝姑娘,都在府里,您的眼皮子底下,今后日子长着,慢慢来就是了。果然争了这一时的气,老太太和老爷即便嘴上这时候看在娘娘的面上不说话,哪一个心里不要不自在呢?倘若让老太太日后当着人的面儿说出一句您不顾大局来,那才真是趁了旁人的愿。您细想想。” 金钏儿立即明白过来王夫人这一哭乃是因为贾政又说了什么戳她心窝子的话,心中不以为然,便转身去倒了一碗热茶来,递了过去:“我刚才进来时看见满地的东西,这会子都收拾了,那太太竟是还没用早饭呢?夜里本来就没睡好,再空着心,又吃了这样的气,难怪太太委屈。王太医既然快来了,就请他给开几剂药,好好养息一阵子罢了。” 彩云深以为然,也跟着劝:“左不过就是收拾东西那些活计,有二奶奶呢。太太这一年也累着了,歇歇正好。” 王夫人听着两个心腹丫头你一言我一语地替自己百般着想,渐渐地停了哭泣,叹道:“我生了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儿子又生了孙子。府里还有亲姐妹,亲外甥亲外甥女。竟然没一个比得上你们俩体贴的。罢了,既如此,我便好好地病一阵子。” 王济仁进了府,直接被领着进了王夫人的正房,照例是贾琏跟着。 王济仁一搭脉,便猜着了是怎么回事,犹豫之间,只见旁边两个侍立的侍女一个拿手揉太阳穴,一个拿帕子掩了心。顿时明白过来,肃了神情,站起来当面告诉贾琏:“殚精竭虑的,二太太这是劳碌着了,须得好生养息一阵子,不然,恐酿了大症。” 贾琏吓一跳,急忙请了外书房,当着贾政的面儿说。 王济仁打躬道:“世翁,二太太这是又急又气,肝肺上火气太盛,真耗下去,委实不是保养之道。多歇歇,身子好了,心气自然就平了。” 贾政了然,知道并没有什么大事,便默许了王夫人称病。 贾琏却听明白了,送了医生走了,便走去告诉王熙凤:“你家姑母又跟二老爷闹脾气,告病了。这一大摊子事,又都甩给你了。” 王熙凤苦笑一声,却还得尽力维护王夫人:“这些事情原本也堆不到太太跟前,原该是我的事。并没什么甩不甩的。只是二爷你这一程子也累坏了,还在正月里,也该歇歇。” 贾琏心中明白她的顾虑,虽然不悦,却也无法,摇头道:“大家今年都忙着省亲的事儿,只怕后半个月才开始走动。珍大哥哥那边已经开始张罗着摆戏酒,一则是凑个过年的热闹尾巴,二则是要谢谢族里兄弟们的帮扶,三则我们兄弟也松泛松泛。既然你这样说,家里只得辛苦你一个了。果然忙不过来了,有甚么说的,只管告诉我。我去想办法。” 王熙凤顿时红了眼圈儿,自己拿了帕子摁眼角:“有二爷这句话,我便累死也甘心了。” 贾琏就便拉了她的手,调笑一句:“白日里忙些罢了,晚间可得闲闲。” 惹得王熙凤红了脸,啐了他一口,帕子遮了脸,看着贾琏大笑着出去了。 叹口气,王熙凤扬声叫了平儿进来,问道:“太太那边到底是怎么了?” 平儿听见贾琏的话便令人去打听了,便将事情说了:“应该是太太因昨夜娘娘看重三姑娘,反而生了气,便去寻趁赵姨娘,谁知却是周姨娘生事。二老爷去说了太太几句。就这样了。” 平儿不肯说王夫人的坏话,心里却是极为不喜王夫人的做派,是以说到最后,忍不住两手一摊。 王熙凤打量了她片刻,噗嗤一笑:“你这姿势倒是跟三姑娘一模一样。” 平儿也惊觉,忙收回了手,自己也是一笑,摇头道:“往日里只看三姑娘这样行,觉得甚是不规矩。不想今日里自己也放肆起来了。” 王熙凤笑着,眼神儿飘远,嗤笑一声,轻声自语道:“太太糊涂,我不能跟着糊涂。” 平儿心领神会,深深点头。 贾家如今最大的倚仗,已经从四姓姻亲的王家,变成了宫里的贤德妃娘娘。 那么既然元妃看重了探春,探春在贾家的地位会很快水涨船高。又有贾母给她背书。贾政对赵姨娘虽然表面淡淡的,却毕竟是从小儿服侍的情分,与众不同。只怕是也会高高兴兴地对探春高看一眼。 得了府里这三个人的青眼,贾探春本身又真切地是个出类拔萃的人,她的前程已经不是王夫人一句“庶女鄙贱”能够阻断得了的了。 王熙凤的目标从来都不是二房,而是借着在二房帮忙,最后能够得心应手地成为荣国府的女主人。 既然如此,贤德妃娘娘第一个是必须听从的,那么现在看来,贾探春也成了日后必须笼络交好的姑奶奶。 ——王夫人闹腾她的,她越闹腾,不是显得自己这本分做事的越懂事聪明? 第一百一十二回 听谁的 下午的时候,果然宫里的太监送了皇帝的赏赐来。【零↑九△小↓說△網】贾政等忙着谢恩。太监因没见着王夫人,便问了一句:“二太太呢?贵妃娘娘说二太太身子一直不大好,难道又病了?” 贾政忙笑着称是:“天使明鉴。果然如此。贱内一向不太硬朗,昨夜见了贵妃,欢喜得过了头儿,今晨便有些风寒。” 太监点头,笑道:“这个贵妃娘娘早料着了。让咱家带话说,二太太若是病了,便好生休养。下月竟不必进宫,请老太太带着三姑娘去便是了。” 贾政心里叫苦。娘娘这不是火上浇油么? 太监说了话,笑眯眯地去了。 贾母虽然起得晚,却早就有人把王夫人那边的吵闹报了过来,前事尽知。见自己儿子一脸不虞,知道他为难,便扶了鸳鸯的手,不经意一般,说了一句:“娘娘心疼亲娘,亲娘又何尝不心疼她?不该告诉娘娘二太太病了的事情才是。罢了,大家帮着瞒着些吧。省得二太太挂心娘娘,越发好得慢了。” 众人会意,低头称是。 贾探春低眉顺目,一个人都不看,自己静静地走了回去。 才进了院子,李纨便笑着喊她:“三丫头,过来。” 贾探春心知自己这幅安顺模样谁都瞒不过,只是没想到最先调侃自己的竟是李纨,又气又笑,转身便跟着李纨进了屋子,气定神闲一坐:“大嫂子有什么教诲?我洗耳恭听。” 李纨看她的样子就想笑,顺手把贾兰塞到她怀里:“帮我带孩子!什么教诲?我没教诲。我只有一屋子的家务。” 贾宝玉和林黛玉两个人都觉得元妃传回来的私话很是莫名,却又立即一起去望候王夫人。【零↑九△小↓說△網】 王夫人虽然不乐意见林黛玉,却乐见儿子跟自己亲近,笑着令他们进来,一手一个拉了两人,笑道:“我不过是累着了,歇歇就好。你们不要担心。” 贾宝玉放了心,这才怡然坐下,又叫金钏儿:“我听见说了,因太太不舒爽,厨房今儿特意给太太做了清淡菜吃。我今儿也要吃清淡一些,就跟着太太吃罢。” 一语未了,宝钗也走了进来,笑道:“我就说宝兄弟肯定不放心得来,偏来了就闹得姨妈不得安宁。” 林黛玉看见她来了,便站起来笑着迎了迎。 宝钗冲她点了点头,慢慢走过来看视王夫人:“上半晌就听见说姨妈身上不大好,还以为只是累着了,歇歇就得。现在看着姨妈这脸色,似乎并不是很轻省啊。” 贾宝玉立即又提起了心,变了脸色,奔到床前,急道:“太太,您可不能为了让我放心就虚报病情?”又拧着眉问金钏儿:“你给我说实话,大夫究竟是怎么说的?你若不说,我就对面去问琏二哥哥!” 又后悔自己上午睡得迟了,没能亲自听王济仁解说王夫人的病情。 王夫人心下十分宽慰欣喜,嗔着先看了宝钗一眼,方笑着拉他:“好啦!你吓唬金钏儿做什么?原是我一直担心归省的诸般事宜,又挂心娘娘。如今一旦完了此事,心一松,那些火气就都涌上来了。早起便有些头晕。王太医为人谨慎,自然说得严重些。我就趁势偷个懒而已。” 贾宝玉十分不信。就连林黛玉都皱了眉:“从我来家里,舅母就从来不是个肯躲懒的人。这话别说二哥哥不信,连我都不信。舅母不必瞒着我们,原就是操心劳累了满满一年,再一看见娘娘,一喜一悲的,所以才受不住。照我说,王太医若是让舅母必须静养,竟算不得装腔作势,舅母很应该遵了医嘱,诸事不问地好好养息一番才是。不然,这一家子上上下下,从娘娘到老太太,再到舅舅二哥哥,哪一个放得下心?” 以林黛玉往日的性子,能把话说成这样,王夫人意外之余,倒把往日里淡漠她的心思收了三分,觉得十分入耳,笑容顿时真心了许多:“好,好,我遵医嘱,好生养息。” 宝钗先吃了王夫人一瞪,后头又被林黛玉抢了宽慰之语,便只是端庄地坐着微笑。 贾宝玉看见王夫人听劝,方才又放了心,旋即又皱了眉头站起来,问道:“王济仁既然来了,如何没去正院给老太太也看看?我才听见祖母咳嗽了几声。怕是夜里也寒着了。我这就让人叫王济仁再来一趟。”说着便往外走。 林黛玉一听,也便站起来,笑向王夫人道:“二哥哥说风就是雨。这孝敬的心,跟太太竟是一模一样的。” 王夫人笑着叹气摇头,挥手道:“你也去吧,好好守着老太太,让她也别想事了,都推给凤丫头便了。” 林黛玉应诺,行礼去了。 王夫人这才转向宝钗,拉了她的手,笑着问她:“你母亲呢?” 宝钗抿嘴笑:“我哥哥看见了大姐姐,十分高兴,中午便要出去跟朋友吹牛。此时正被我妈拘在院子里教训呢。” 这是王夫人在薛姨妈面前最得意的事,闻言不由得失笑,摇头道:“他们小哥儿们说笑而已,怎么就变作吹牛了?你母亲太也谨慎。大正月里,你跟宝玉和姐妹们多玩玩,不必挂念我。我委实没事。你也告诉你母亲一声。” 宝钗应了,却不告辞,而是又意有所指地说道:“我听说,娘娘临出门,特意嘱咐要子弟姑娘们都好生读书。如今还在正月里,学里放假,就算了。只是不知道姨妈半个月后打算怎么安排?我有意跟着姐妹们一起读书,又怕扰了宝兄弟的进度。” 王夫人眉梢轻轻一动。 宝钗这竟是亲自来催问自己,她究竟能不能入宫待选了么?难道妹妹已经把之前有意让她入宫顶替元春争后宫一席之地的事情,都告诉她了? 王夫人忍不住上下打量宝钗。 那她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想入宫呢?还是不想入宫呢? 忽然想起元妃耳提面命让自己带探春入宫,却半个字都没有提起宝钗;王夫人当然明白,自己女儿这是不想让宝钗入宫分宠的意思。但是探春……难道她入宫,就不会分女儿的宠不成? 王夫人正走神,不妨宝钗闲闲地又继续说:“我听我妈妈说,姨妈未出阁时便理家,事事都举重若轻。所以反倒并没有受多少累。如今荣国府里事务芜杂,分明大老爷那边是大房,该着他们辛苦,偏姨妈能者多劳,以二房之力管了整座公府。大姐姐想必在家时事事都看在眼里,所以格外心疼姨妈。” 王夫人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但提起了元妃,立即便打点起了精神去听。 宝钗笑得从容:“要不然,刚才太监来颁赏赐,就能一口料准姨妈病了?” 王夫人一惊。 来宣旨颁赏的太监竟然知道自己病了?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没有人告诉自己? “那太监说什么了?” 宝钗云淡风轻地把太监的话说了,含笑道:“瞧瞧,这世上最知道女儿的未必是娘,但最知道娘的,必定是女儿。大姐姐对姨妈格外体贴周全,竟是早就料准了姨妈会病倒,提前便让太监来说下了,下个月不必您辛苦入宫……” 王夫人的脸色越听越难看,攥着宝钗的手越收越紧,直疼得宝钗轻轻地咬了咬牙。 金钏儿送了贾宝玉和林黛玉出去,回身便听见宝钗说的这些话,不由得大吃一惊,知道自己此刻绝不该入内,急忙刹住了脚步。待听见内室已经一片安静时,金钏儿只觉得心头砰砰地跳,急得额角上冒出汗来,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正急得跳脚,忽然听见外头环佩响,一回头,看见王熙凤笑容满面地走了进来,不由得心里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笑着迎上来,大声通禀:“二奶奶来了。” 王夫人在室内惊觉,这才松开了宝钗的手,犹疑地看了她一眼,挤了笑容出来,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告诉你娘,我没事儿,别担心。” 宝钗道了别,慢慢地去了。 王熙凤满面关切地进了屋,先给王夫人行了礼,然后就挥退了众人,真心实意地问:“姑妈,你可真是病了还是只是心里头气不顺?” 王夫人冷冷地别过脸去,并不说话。 王熙凤想着刚才宝钗看似平静的表情,再看王夫人一脸的愤怒,心知贾母的话宝钗一个字都没听,索性凑了过去,悄声道:“姑妈,你这脾气可发的不是时候。娘娘不高兴了呢。”然后把太监的话,贾政的脸色,以及贾母对众人的嘱咐一一道来。 看着王夫人已经红了眼圈儿,便坐在床边,边给王夫人捶着背,边低声劝道:“姑妈,娘娘是个再知书达理不过的人。这么多年在宫里,又最明白圣心。如今咱们四家子在皇上太上皇心里到底是个什么地位,娘娘最清楚。所以,咱们得听娘娘的。不能让娘娘听咱们的,那可不就乱了套了?!您想想,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第一百一十三回 再看看 王夫人这才微微平了气,好歹自己的亲侄女儿还是自己的贴心人。 接着便忍不住低低地把心里的话说给她听:“可总不能娘娘犯了糊涂我也听她的罢?!你看看目下的情形,我不让宝丫头入宫,是为了她好——她如今已经是双十往上,哪里比得宝丫头?十五岁不到,正是一朵花儿才开,又有样貌,又有心机手段,家里还有大把的银子帮忙。宝丫头果然入了宫,不消说必是要凌驾在她之上的。” 王熙凤便笑道:“娘娘不是没再坚持么?不是看上了三姑娘么?” 王夫人便瞪她:“那丫头难道就是盏省油的灯了?咱们都长着眼睛,明明白白的,那丫头恨我着呢!她要是进了宫,不出三月就能害得娘娘失了圣心,逼得咱们家不得不把力气挪到她身上去——我到时候想帮娘娘报仇都不行!你看看老爷和老太太疼她疼的,竟是快要越过你去了!她若是得势,那还了得?!” 王熙凤越听越觉得不对头,忍不住睁大了眼睛推王夫人道:“姑妈,你难道认为,娘娘这会子对三姑娘好,是为了让她入宫?” 王夫人一愣:“难道不是?” 王熙凤心里简直又好气又好笑,但面上却不敢带出来,只是低声正色道:“姑妈,侄女儿觉得,此事你当认真问问娘娘。依我的小见识,娘娘如今在宫里立足已稳,里头大约已经不需要家里的姑娘们进入引以为援。果然看重了谁,也应该另有考量。之前娘娘多方跟您询问薛大妹妹的性情,咱们都猜着是给宝玉兄弟相看媳妇,但如今娘娘竟然看重三姑娘,那就必是咱们都猜错了。娘娘说不准是在替四姓准备其他的援手……” 王熙凤越说,王夫人的眉头锁得越紧,待王熙凤说到此处,王夫人断然摇头:“那也不行!宝钗我必要给宝玉留着,三丫头那里早已对我恨之入骨,也绝不可给她好下场!娘娘必定要用,二丫头四丫头,甚至林丫头都行,只三丫头,万万不可!” 王夫人这是犯了左性。 王熙凤心内又鄙夷又叹息,无奈之下,只得岔开话题:“姑娘们尚小,娘娘也才当上贵妃不久,此事可以慢慢等等看。” 王夫人听到这里,迟疑着点了点头。 王熙凤想了想,还是低声劝道:“姑妈从来都不动声色的,如今在三姑娘这件事上,却露了些真性情。老太太还硬朗,十来年都没问题。大老爷那边虽然荒唐,但有老太太镇着,却也康健顺遂。姑妈还得再耐耐性子,等些年,才好。” 言下之意,贾母这个大家长十年内不会放手权柄;而贾赦也离死远着,长房轮不到王熙凤夫妻做主。这种情况下,王夫人如果再继续针对探春,只怕会引起贾政和贾母的反弹,那就会变成荣府公敌,四面楚歌。 王夫人心头一跳,不禁又想起来彩云所说,那些人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想怎么办,大可以慢慢来—— “你说得有理。这件事,是我焦躁了。” 顺着这条思路,王夫人慢慢地想了想,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至于娘娘的想头,果真不必着急。一则如今家里并没有得到实际的实惠,老爷的官位并没有什么动静。二则如今宝丫头和三丫头因娘娘这件事,都有些心浮气躁,浮躁便会出手,出手便能看出人品,我不妨替娘娘好好看看,到底谁才能帮得上娘娘的忙,谁会成为娘娘的拖累。三则,宝玉还不懂事,兰哥儿又太小,这个家,如今还得稳当些年再说。” 王熙凤满面欢喜满口夸奖:“还是太太,想得深远透彻,又这样周全。【零↑九△小↓說△網】这一大家子,不指着您,可去指望谁呢?” 王夫人嗯了一声,心里终于舒坦下来。因笑向凤姐儿道:“只是我卧病这话既然说出去了,没个娘娘一发脾气我立马就好起来的道理。你辛苦些,家里的事情多上上心。若是下月老太太入宫果然带着探春去,我便去求娘娘一道旨意,让你也跟了去。到时候,你替我把这些话细细地告诉娘娘,也就是了。母女们见面,有的是机会,我不在乎这一次半次的。” 王熙凤一听竟然还有入宫见世面的机会,喜得眉梢轻跳,笑容真心到了十分,屈膝正经地谢过王夫人,道:“既如此,太太越性歇上一程子。外头您别担心,都有我。果然遇上大事,我自会来请您的示下——到时候您别烦我年纪小胆子小不懂事就是了。” 王夫人也笑了起来,拉了她的手,拍了拍,叹口气:“如今在这府里,也就是咱们娘儿们最亲近。我便烦了二老爷,也不会烦你啊!” 王熙凤作势不信,又陪着王夫人说笑了两句,作辞而去。 这边王夫人心气平了,叫进了金钏儿,又恢复了往日里宽慈的模样,淡淡地吩咐着二房里的各项事务,最后稍稍踌躇,告诫道:“你妹妹虽然聪明,还是年轻沉不住气。昨夜若是你在我身边劝慰,今日便不会有这一场波折。但她是个再忠心不过的丫头,我很喜欢,你好好教她。便有日你出去了,她也能在我身边再待上些日子。” 金钏儿垂首称是。 王夫人看她如此,心中微微不悦,但现在用人之际,只得淡淡安抚:“我不是要训斥你。你看彩云,家里听得说也有个妹妹,我可从没管过她家里的事。” 金钏儿忙跪了下去:“奴婢知道太太是看重了奴婢姐妹俩才跟奴婢说这个话,若是竟有了怨怼之心,岂不是傻死了?奴婢是气妹子没分寸,胡挑唆太太,果然闹了乱子,太太竟还护着她,半点儿不肯惩罚。实在是令奴婢不安。奴婢倒想求求太太,必要罚那小蹄子一下子。不然的话,奴婢就算教她她也不肯听,说不得还当奴婢是假传圣旨呢。” 王夫人听了这话,才展眉笑道:“你也太实心了。好吧,你说得倒也在理,若是我这边没话传下去,你自己去训诫她,只怕她还真不听。这样,她今日没保护好娘娘送我的碧玉簪,罚她一个月的月钱罢。” 金钏儿咬了咬唇,低声道:“求太太罚她个疼的,能记住。” 王夫人失笑,摇头叹道:“你这个当姐姐的,可真够狠的。好罢,你去替我打她一巴掌,总行了吧?” 金钏儿用力点头。 下了值,彩云来换了她,金钏儿先拉着彩云悄悄把事情都一一说明,又低声嘱咐道:“我们家妹子傻呵呵的,我得回去好好教训她一回。你日后也别太给她好脸色,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彩云偏头想了想,恍然,忍不住劝道:“玉钏儿还小。况今日的事,哪里是她能做得了主的?你仔细地给她说明白就是了,别太狠了。” 金钏儿摇头,叹了口气,道:“太太今儿还提到你妹子,你回家也嘱咐两句,别巴结得太高了。咱们俩如今是骑虎难下,难道还要把亲妹子也填限在里头么?” 彩云一惊,咬着牙深深点头,抓了金钏儿的手摇一摇,悄声道:“谢谢你告诉我。我必记得这恩情。” 果然,金钏儿回到家里,拉了玉钏儿,兜头照脸便是一个耳光,打得她们母亲白老媳妇心疼得当时便掉了泪,一把把玉钏儿搂在怀里,冲着金钏儿便急了:“你哪里撞了鬼了!自小我可动过你一指甲?你就这样下狠手地打你的亲妹妹!” 金钏儿怒气冲冲,指着躲在母亲怀里恨恨看着自己的玉钏儿,喝道:“你问问她都干了些什么好事?”又转向玉钏儿:“我告诉你,这个家里有的是无声无息没了的下人,你别以为你做得那些事除了太太无人知道,便能保住了你的命!今儿这一巴掌,便是我从太太手里请来的!专门打你这利欲熏心的作死丫头!” 玉钏儿哭喊道:“那又不是我的主意!那是太太自己要磋磨人!我一个丫头,只有听命的份儿,我有什么错?!” 金钏儿冷笑:“你有什么错?太太说了,若夜里是我或彩云彩霞当值,便没有这场风波!” 玉钏儿一下子呆住,不相信似的睁大了眼睛。 白老媳妇这才大概明白了过来,忙推着怀里的二女儿,急道:“傻丫头,主子之间要生事,不论什么时候,咱们做下人的,都只有死拦的,没有助阵的!不然,惹了事出来,都搬在咱们身上顶缸,这都不明白?!” 玉钏儿咬了嘴唇,仍旧有些不服:“可是太太说……” 金钏儿不耐烦听她辩解,最后重重地敲了一锤子:“宝玉说一屋子人要相守到天荒地老,茜雪没被撵?媚人没死?先小蓉大奶奶说自己最怜惜下人,宝珠没落发守坟?瑞珠没死?” 这下子,连白老媳妇都吓得脸色大变,丢下女儿先去紧紧掩了房门。 玉钏儿如今已经是面如死灰,委顿在地。 金钏儿冷冷地看着她,哼道:“除了你已经在太太那里挂了号,我无法可想;你去打听打听,彩云的妹子、彩霞的妹子,有一个打算往太太手里送的么?!” 第一百一十四回 被装进去的贾环 到了那日的晚间,王夫人指了一件事,支开了彩云,叫了吴祥家的进来,细细密密地说了许久的话,才让她又出去了。 不出正月都是年。不独贾府,京城里终于过了椒房省亲这一场大事,家家都恢复了过年的状态。唱戏,摆酒,年茶,小孩子们又有零食又有鞭炮,满街乱跑也不用担心什么拍花子的。 贾府也不能免俗。 独身在府的下人们被家里人小心翼翼地来府里求告,回家吃顿团圆饭。比如平儿袭人。合家在府的,跟着主子既得了赏赐、又吃喝了今年与以往不同的好东西。比如待书麝月。而主子们,打着正月里忌讳针线刀剪的名义,也是肆意玩笑,赶围棋、抹骨牌,乃至于投壶、掷骰,各种各样的玩法。 宝玉连日里跟着邢夫人、王熙凤到处赴宴吃戏酒,腻烦了,就在贾母、姐妹们跟前玩耍,要不就跟林黛玉悄悄地进园子里去逛,即便是懒懒散散,也不会被贾政斥骂,心里十分乐业。 但他的种种行止,看在贾环眼里,却成了尸位素餐、不学无术、纨绔荒唐——他究竟是凭了什么,能得到众人的如此宠溺?就连自己的三姐姐,每次见了,也都是一脸宽和笑容地对着他! 自从贾环上学,便一直忠心耿耿地跟着他的小厮和儿,这两日见他不高兴,私下里劝他:“三爷,如今您上有二老爷和姨娘的宠爱,下有三姑娘的扶助,原就不比宝二爷差什么了。您还去争,争什么呢?咱们大家投胎的时候就是老天爷注定了的,他托生在太太肚子里,娘娘是胞姐。您托生在姨娘肚子里,三姑娘是胞姐。小的我,托生在家生奴才肚子里,给您当奴才——您看看,这种事,哪里是争就争得来的?” 这话说出去,贾环的心里越发愤怒。 偏又有那不知死的奴才,私下里笑话贾环时,正好被他听见:“要说这位三爷,虽然也是爷字辈的,但一来没有人家宝二爷的天命,衔玉而诞,又有娘娘做长姐;再则就连琏二爷的命数,那也是不及的——人家琏二爷虽说老早地没了亲娘,可好歹是正室嫡子,又有二太太特意嫁了内侄女给他,一个王家给他撑腰,又托生在长房,那日后是要承荣国府的爵位的。【零↑九△小↓說△網】就算是先珠大爷留下的兰哥儿,人家也是咱荣府里草字辈的头一个贵重人。环三爷啊,哈哈,照着琏二奶奶的话,那不过是个燎毛的小冻猫子,日后有热炕热洞等着他去钻罢了!” “若说这托生罢,是老天爷提前定下来的命数,没辙。可这位三爷,却连生病都不会挑时候。你瞧瞧,前日娘娘回家省亲,多么大的阵仗,咱这辈子能不能见着第二回都两说着。结果呢,一府的主子都去觐见了,大场面,大气魄,宫里的宫娥采女、太监公公,一队一队的,那整肃,那规矩,啧啧啧!偏就只有这位三爷,病了!得,不仅见不着娘娘,没捞着让娘娘拍着头叫一声兄弟,就连太监等人的衫尾都不敢让见着一丝儿。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他病了?怕让他过了,日后回了宫,成了疫病,可怎么处呢?” 说的人先时还装着愁苦,到了最后自己也撑不住笑了出来。 众小厮们都哄堂大笑。 贾环隔墙听着,牙齿咬得格格响。和儿吓得赶紧一把抱住贾环,拖了就走开了。擦着汗劝他不要放在心上。 但贾环不过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怎么可能不放在心上? 再被人提着宝玉的名字对比,贾环简直要气炸了:“他懂什么?会什么?就算是上学堂,我也比他去得多。我写得字只怕比他也少不了几个!” 和儿一声哀叹,苦笑:“得了吧我的爷!您还真当您上的那个学堂有甚么用不成?娘娘当年没入宫的时候,日日带着宝二爷,那时候宝二爷不过三四岁,已经被她手传口授,教了几本书几千个字在肚子里了。您上了这二年学,您认了有一千字么?念了有三本书么?如今宝二爷便是再也不去学堂了,只是在房里看老太太、老爷太太给他买来的那些个书,也比您有学问得多!您还真想着跟人家比……” 贾环被压抑了两年的暴戾性子一下子被激了出来,一脚踹在和儿肚子上:“臭奴才!谁是爷?我便是庶出,我也姓贾,哪里就有你这样刻薄我的了?再不恭敬着,我让管家打死你!” 和儿挨了一脚,抱着肚子哼唧,口中的话却丁点儿不软和:“爷,那您给奴才按个什么罪名?奴才可是半个字都没说错啊!您就算说出去,只怕也没人怪奴才,反而会笑话三爷您罢?!” 贾环被憋得满脸通红,丢下和儿,一头跑回了自己的院子。恰巧赵姨娘不在,自己倒在床上放声大哭。一屋子的奴才早就偷空跑了出去玩,竟没有半个人来安慰贾环一句半句的。 原本被贾探春用了两年的苦功,才算掰回来一点点的这棵歪树,又悄悄地朝着原先的歧路,生长。 贾环开始注意宝玉的行踪。 得知他时常去看望薛家姨太太和薛大姑娘,贾环便也学着去给薛姨妈请安,跟宝钗和莺儿一起玩笑一回再走。 谁知,薛宝钗竟然看觑着他十分和煦,竟似与宝玉一般看待似的,“环兄弟”“好兄弟”不离口,满面带笑,并没有半丝的鄙夷。 贾环觉得心里暖洋洋的,所以即便莺儿偶尔会露出来一丝半丝的不悦,也被贾环刻意忽略了过去。 他去得更勤了。 贾探春很快得知了贾环越来越爱去薛宝钗那里玩耍的消息,不禁皱起了眉头。 原著中贾环在薛宝钗房里遭遇了莺儿的恶意,虽然那的确是贾环为人不正,赌博时耍了赖皮,所以被莺儿拿着宝玉对比奚落。但毕竟是贾府的主子,竟然被薛家的奴才这样对待,后文竟不见任何莺儿被惩治的暗示。这实在出人意料。 可是,贾环为什么越来越喜欢去薛宝钗处呢?乍听着匪夷所思,细想来也简单得很。薛宝钗是个自视甚高的人,因自视甚高,所以看待众生的态度,才会堪堪持平。除了一个“我”,“你”和“他”,并无区别。 而贾环在贾府,不论是主子还是下人,都侧目而视。 虽然这几年在自己的努力下,贾环的形象建设终于有了一些改变。但不可否认,因赵姨娘曾经的愚痴蠢行,加上贾环自己的粗鲁微贱,他在众人心目中,多一半仍旧还是那个可有可无、人嫌狗厌的庶出子。 所以,当贾环发现薛宝钗竟然能够把他和宝玉一视同仁的时候——哪怕只是表面上的看似一视同仁,都是极大的惊喜。他需要这个。 叹了口气,贾探春心想,要不然,自己多往薛宝钗跟前走几趟,让翠墨把莺儿再笼络得亲近一些,看能不能让她们主仆对贾环再宽容一些。 ——何况,这二年自己反哺给赵姨娘和贾环的花费不少,贾环应该不缺银子,那是不是就会免了这一场大闹呢? 想到这里,贾探春站起来,带着待书和翠墨,直奔府里东北角上薛宝钗的住处。 只是很可惜,她还是来晚了。 堪堪走到院门,只听里头贾环因赌钱掷骰子而亢奋急恼的声音已经传了出来:“六!七!八!”夹杂着莺儿娇憨的拍手笑声:“幺!幺!幺!” 他们在赶围棋。贾环先赢后输,已经有些急了。这一把是贾环掷骰子,如果掷个七点就赢了,如果是个六,那么下该莺儿掷三点就赢了。偏生一个骰子做定了五,另一个还在转。 就是这个时候吧——之后,贾环就会无视那个转出来的幺,强说是个六,然后就抢钱了罢! 探春心里叹了口气,在院门处就扬声道:“宝姐姐在家么?环儿也在这里呢?” 也许贾环听见她说话,机灵的话,伸手乱了骰局,这一盘不算,也就是了。 谁知里头竟没有半个人听见她的声音,待她走到帘子跟前,就听见莺儿嘟囔:“一个做爷的,还赖我们这几个钱,连我也不放在眼里。前儿我和宝二爷玩,他输了那么些,也没见他急。下剩的钱,还是几个小丫头子一抢,他一笑就罢了。” 宝钗那边断喝着,莺儿却半个字都没少说。 贾环懵了一瞬,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对对对!都说这个话!就是这个话!如今你们也这样说!我可拿什么比宝玉呢?我委实不是太太养的,我就活该被你们这样讲说比较么?都欺负我,都欺负我!” 探春听见这话,鼻子一阵阵发酸,站在门前,几乎要滴下泪来。 待书和翠墨面面相觑,只得轻轻拽拽她的袖子:“姑娘……” 探春眨了眨眼睛,深呼吸,把眼泪憋了回去,冷下脸色,挺胸抬头,等着待书打起帘子,自己走了进去,冷冷地看了众人。 宝钗顿时愣了,忙挤出了笑容,站起来道:“三妹妹来了……” 莺儿已经吓白了脸,躲在宝钗旁边,赶紧屈膝给探春行礼。 贾环一看见她,心头的委屈更浓了三分,一边喊了一声:“三姐姐。”一边哭得愈发伤心。 第一百一十五回 闹就闹大 在薛宝钗和莺儿的印象中,贾府的这位庶出三姑娘贾探春,从来没有过这样冷漠的眼神、这样冷硬的脸色,以及这样冷冰冰的举动。 贾探春站在门口,将屋里的众人:薛宝钗、莺儿、香菱、文杏、臻儿,一个一个地看了过去,一言不发。 待看到已经哭傻了的贾环仍旧紧紧地攥在手里的那一把铜钱,上前一步,掰开他的手指,一把抓了过来,看也不看地往地上一扔,然后拿帕子给贾环擦泪。 贾环这才惊觉过来,就像是终于找到了避风港一样,一把抱住探春的腰,把头埋在她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贾探春却不想让他在这里哭,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便拽了他的手,转身往外便走。 宝钗心头既恼怒又尴尬,挤出笑脸来,想要追上去,却料想着贾探春口里绝不会有好话说出来,只得叹了口气,回头狠狠地剜了莺儿一眼。 待书见屋里的众人都似被使了定身法,竟然连给探春打帘子这等事都忘了,心下冷笑,便自己回身给探春和贾环打起帘子。 正巧宝玉也闲走过来,见状便是一愣,待看到贾环鼻涕眼泪的样子,不由得便后退半步皱了眉头:“这是怎么了?” 薛宝钗一听见是宝玉的声音,连忙迈步出来,笑着遮掩:“没什么没什么……” 贾宝玉的眉心皱得更紧:“大正月里哭什么?这里不好,你别处顽去。你天天念书,倒念糊涂了。比如这件东西不好,横竖那一件好,就弃了这件取那个。难道你守着这个东西哭一会子就好了不成?你原是来取乐顽的,既不能取乐,就往别处去寻乐顽去。哭一会子,难道算取乐顽了不成?倒招自己烦恼,不如快去为是。” 贾探春冷笑一声,终于开口:“环儿再不懂事也是贾府的主子。这家里就真有那主子管不住的奴才,能当着一屋子人的面儿公然讥讽他,怎么,他委屈了就连哭都不行了么?我就不知道这种情形之下,到底得有多么厚的脸皮才能笑得出来!” 说完,扬眉挺胸,一把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宝玉,拉着贾环走了。 贾宝玉被她一顿夹枪带棒斥骂得莫名其妙,再看薛宝钗,虽然不明显,眼底的恨意一闪而过,接着就别开了脸,自己转身回了房间。宝玉站在门口,看着扬长而去的贾探春和贾环,再看看回房闷坐的宝钗,左右为难。 这边贾探春带着贾环,仍是一声不吭地回了东小院,且推了贾环自己进去内室,自己坐在堂屋生气。 赵姨娘因前日被贾政说了让她正月里不许出门,所以安心在炕上给贾环做鞋。忽然见贾环擦着眼泪回来,忙得丢了针线,问是怎么了。一问不答。再问时,贾环便委屈地开口:“同宝姐姐玩的,莺儿欺负我,宝玉哥哥便撵我回来了。” 赵姨娘心头对宝玉终究还是耿耿于怀,闻言大怒,兜头一口啐了过去:“谁教你上高台盘去了?下流没脸的东西!哪里玩不得?谁教你跑了去讨没意思!” 贾环瘪了嘴,忍不住又抽泣起来。 赵姨娘眉立,又是一声厉喝:“不许哭!” 贾探春在堂屋里只是不吭声,面沉似水,两只眼睛却直直地看着门口。 王熙凤呢?就该来了吧? 贾探春深吸一口气。 果然,可巧从外头路过的王熙凤听了个正着,忍不住便站住了脚,一时想到贾探春,有了片刻犹豫。却被赵姨娘那一声厉喝恼得按捺不住,隔窗便道:“大正月又怎么了?环兄弟小孩子家,一半点儿错了,你只教导他,说这些淡话作甚么?凭他怎么去,还有太太老爷管他呢,就大口啐他!他现是主子,不好了,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环兄弟,出来……” 话还未完,忽然屋里传出来一声响亮的巴掌:“啪!” 王熙凤大惊失色。 赵姨娘绝没有跟自己叫板的胆量,更不可能直接当着自己的面甩贾环的耳光!这是—— 贾探春冷厉的声音横空出世:“这一巴掌,打的是你心不正、意不诚,目光短浅、丧行败德!你只当别人给你两个笑脸是对你好,只知道别人当着你的面毕恭毕敬叫一声三爷是对你好,你想没想过他们究竟为什么前倨后恭?为什么人鬼两面?为什么忽然又敢拿你跟人乱比,讽刺挖苦你?你已经八岁,读书也读了两三年了,诗经论语,哪一篇不是告诉你看人得听其言观其行?竟然就这样掉在人家的坑里,由着别人搓弄,输钱就心浮气躁,被讽就伤心欲绝。这是堂堂男子汉所为么?” “姨娘说你下流没脸,说的好!你这样只肯听旁人的好话、看别人的笑脸,半句逆耳的话也不肯信,不是下流没脸是什么?那里是什么地方?进出那里的都是什么人?你什么时候见旁的哥儿去过?什么时候见旁的人在那里不是小心谨慎、谄媚奉承的?你竟然还想要去讨便宜?姨娘说你不该去上赶着人家高台盘,又有哪里错了?” “父亲前两日刚说过,姨娘有错,禁足半月。你也一样,好好地在房里不许乱跑。你可将此言放在心上了?娘娘省亲临走,特意嘱咐家里的兄弟姐妹们都要读书上进。你养病这段时间到现在,可碰过书本了?如今你已经好全了,可有过半个时辰温书,可有过一刻钟写字?你这又算是娘娘教诲的哪一条?这样分不清人情世故、分不清亲疏远近、分不清是非黑白,我今日若再不替姨娘好好教训教训你,明日你就敢掀翻了这座荣国府了!” 王熙凤只觉得这话字字句句都是在自己脸上扇耳光。 这座府里,旁人拿来比较贾环的宝玉,自己的好夫君贾琏,乃至于宁国府里那一位贾家的现任族长贾珍,又有哪一个是读书上进的?又有哪一个是分得清人情世故、亲疏远近和是非黑白的?换句话说,又有哪一个是真的比贾环强多少的? 房门一响,贾探春走了出来,彬彬有礼却面无表情:“二房的事情,劳累琏二嫂子了。往后环儿有我这亲姐姐看着,委实不敢再劳动您这隔房的好哥哥好嫂子。” 说完,也不管已经面红耳赤的王熙凤,只管回头,厉声喝命:“挑唆主子们兄弟不合,居心何其恶毒!这样的奴才,留着何用?去,告诉赖大,把跟着环儿的小厮们都绑了,即刻发卖!若是敢因半点缘故留下一个半个,咱们就老祖宗跟前说话!” 待书答应一声,立即转身出去二门亲自找荣国府总管赖大。 另一边,贾探春令贾环:“你出来,就在这院子里,跪下!” 贾环还想磨蹭,却被赵姨娘一眼瞪得赶忙跑了出来:“三姐姐……” 贾探春俏脸上严霜笼罩,冷声喝道:“跪下!” 贾环被她吓得腿脚顿时软了,忙依言当院跪下。 王熙凤见这阵势,根本就站不住,抬手拿帕子遮了脸,急忙走了。 贾探春看着她匆匆而去的背影冷笑一声,又转向贾环:“我知道你们学里如今正在讲《大学》,我还知道你到如今还没背齐。今日便在这里,我陪着你,你什么时候背好了这一篇,咱们俩什么时候各自散去!” 贾环有些莫名。 学里的确正在讲《大学》,但这一篇自己早就背完了。四书里如今自己仍旧背不下来的,乃是《孟子》。这个三姐姐都知道啊。而且,是她一早就逼着姨娘督着自己背的啊…… 但是这种时候,贾环知道不是辩驳质疑的时候,便老老实实地跪着,接过翠墨递过来的书,一字一句地背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翠墨早就拿了一个厚厚的垫子出来,探春便坐在了台阶之上,端肃看着贾环背书。 《大学》并不长,两千多字而已。 不过半刻,贾环便痛痛快快地背完了一遍,然后抬头,满怀希冀地看着探春。 谁知探春仍旧冷硬着表情,厉声喝道:“再背!” 贾环吓得一个哆嗦,战战兢兢地从头再背。 赵姨娘本来以为贾探春替自己出口气,赶走王熙凤也就是了。所以虽然心疼贾环,心头却十分得意。但到了后来,却发现贾探春竟是不肯让贾环起身,只管逼着他在院子里跪着读文章。顿时心疼得躺不住了,忙要起身时,一则崴了的脚动不得,二来翠墨立即就令人传了话进来:“姨娘正在禁足,不得管门外之事。”想着儿子刚在薛宝钗处遭遇了一场恶意,大过年的,天那样冷,跪在院子里,吃着寒风读文章,亲姐姐却在旁边督着不许起身—— 赵姨娘越想越难过,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这一哭忽然想起来自己在王夫人处受的委屈了,更加收不住,直哭得肝肠寸断、死去活来。 东小院里这样大闹,先是贾环哭,接着是贾探春给了贾环一个耳光一顿臭骂,最后竟然赵姨娘也敢这样大哭起来——事情迅速地传遍了整个府邸。 这两日府里终于安静下来,贾政刚觉得有些过年的意思了。这一日,正在跟清客们在书房下棋,谁知下人们便满脸怪异地进来低低禀报:“如此这般。” 贾政不由得一阵头疼。 这个后宅,究竟还要闹多久?! 第一百一十六回 谁都别走 待到贾政急匆匆赶到东小院时,赵姨娘在屋里已经哭得声音都沙哑了。而贾探春则挺胸负手站在贾环面前,厉声喝问:“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身为男子汉,有没有这个志向?” 贾环直挺挺地跪着,梗着脖子跟姐姐顶嘴:“自然有!” 贾探春冷笑一声,声音一丝不缓:“既然如此,当知修身在正心诚意,格物致知。你今日闹得这一出,究竟算是格物?还算是致知?心正么?意诚么?” 贾环双肩塌了一瞬,继续又顶了回去:“正月,连你们都禁针黹,我便少看一天书,又有什么关系?” 贾探春负在身后的手倏地伸了出来,一根学堂里老夫子们用惯的戒尺亮了出来,忽地一声,带着风声狠狠地抽在贾环高举的手上,喝道:“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诚于中形于外,君子必慎其独也!你刚诵了十遍的文章,竟然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 贾环被这一戒尺抽得浑身一抖,咬紧了牙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贾探春毫不留情,高高举起戒尺,又是狠狠一下子抽在他手心上:“回话!” 贾环疼得只吸凉气,口中还必须抖着答她:“学生错了。水滴石穿,绳锯木断,一日不读书,则如逆水行舟不进更退。今后必定观照自省,诚意正心,刚直做人!” 贾探春这才瞪着他把手里的戒尺横放在了他手里,冷声做结:“我和这柄戒尺都记着你今日这话。你顶好也给我牢牢记住!这家子里,没有你横行霸道、撒赖使性的地方!如若再不上进,我请了老爷老太太的话,直接打断你的腿!” 贾政在院门处一一听见,心下一声长叹,捻须戚戚,悠然出神: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大学》,不论是否举业,世族大家童子启蒙必读必背的文章。如今,自己虽则仍旧能够诵得出来,行为处事中,却几乎全要忘光了该如何慎独,如何正心诚意,修身齐家…… 谁知这场大闹早就传到了王夫人那里。王夫人听了冷笑,本不想管,却听说贾政已经赶了过去,自己只得起身,也要过去看一眼。彩云便劝:“您有卧病的好藉口,何必去听她们母子们胡说八道。况老爷也在,总归是……” 王夫人却越听越生了气:“总归是他们一家子父母子女的事情,与我并不想干,是也不是?” 彩云吓得忙跪了地上认错。 王夫人哼了一声,站起来扶了金钏儿的手便出了房门。 不过几步路,便看见贾政站在东小院子门口茫然看天,竟是在细细地思索起事情。 王夫人一向知道贾政有这个读书人的呆性,心下反而没有那样生气了,抿嘴笑一笑,迎了上去:“老爷怎么站在这风口上吹?” 贾政惊觉,回头看她一眼:“你不是病着?我就怕你起不来身,才赶了过来看看。既然你来了,内宅的事归你管,你来处断罢。” 说着便要回身走。 王夫人这个时候却不肯让他走。 他走了,自己就算是想要处罚贾探春贾环赵姨娘,只怕都得卖他和老太太的面子。但如果让他自己动手,自己就可以干干净净地站在旁边看热闹了。 王夫人温和笑道:“老爷也去听听罢。三丫头一向不是个胡闹的孩子,这次这样连正月过年都顾不上,必定有个不得不闹的缘故。只怕是受了委屈,也未可知。” 贾政原本就不想走。 虽然这次闹腾,必是自这个不懂事的贾环而起——然贾环这一两年已经不是那个任事不懂的孩子了,他并不应该惹了什么该被罚跪挨打的大祸——但贾探春的为人现在家里人心里都有数,那是个不肯吃半点亏的主儿。这次竟然能闹到她亲自动手打亲弟弟的手心,甚至还请出了《大学》这样的圣人典籍,正儿八经地教训贾环,想必此事必定小不了。 话传话,话变话。这件事,他应该从探春贾环的嘴里听听,究竟是什么样的前因后果。 至于让王夫人处断等语,不过是贾政觉得,很应该在这种时候给自己夫人面子罢了。 王夫人这话一说,贾政正中下怀,点头嗯了一声,便抬脚走了进去。 贾探春这时候连忙回身屈膝行礼,和贾环一起问安道:“给老爷、太太请安。” 贾政皱着眉头看着贾环仍旧举着的被打得掌心都红肿了的双手,顿时也有些心疼,偏头先令金钏儿:“去你太太屋里,先把消肿止痛的药膏子拿些来。大年下的,传出去多难听。” 金钏儿看了王夫人一眼,见她微微颔首,应声而去。 这边翠墨已经同了伺候的婆子把赵姨娘从屋里搀了出来。赵姨娘此刻两只眼睛哭得肿得桃儿一般,也不抬头,只是哑着嗓子规矩行礼:“给老爷、太太请安。” 王夫人这才拧眉打量了她一番:“你的脚好些?” 赵姨娘也不哭了,声音里也没有半分的娇气哽咽,只是寻常答道:“谢太太垂问。好些了。” 王夫人的眼神飘开,微带冷漠:“既然好些了,就该能管得住你的儿子女儿。怎么大过年的,她们两个闹成这个样子,你竟只是坐在屋里哭,连一声儿都不敢出的?都知道你怕女儿,也不至于怕到这个地步吧?” 赵姨娘被她这样一说,眼泪几乎又要掉下来,却牢牢记得翠墨的叮嘱,忙把眼泪咽了回去,深呼吸,安静答话:“先头环哥哭着回来,奴婢本来是要管的。但是琏二奶奶路过,训斥了奴婢,说三爷现是主子,好不好的,横竖有教导他的人,只不与奴婢相关。奴婢就不敢再问了。” 一句话说得贾政的眉头锁得更紧。 王夫人一愣,竟不知道这中间还有凤姐儿的事。 今日彩云被她冷落,便只带了一个金钏儿跟着。如今金钏儿又去拿药膏,一时之间,王夫人身边竟没了旁人圆场,只得自己清了清嗓子,轻描淡写地扯开话题:“凤丫头这话倒也算不得错。只是为什么环儿竟哭着回来?敢是外头有人欺负他了不成?” 赵姨娘垂了头,不吭声。 贾政看了她一眼,心中微动,开口道:“我知道你们都是怕事的,有什么,就都想瞒着我。三丫头,你今日发这么大的脾气,想必前因后果都清楚,把事情从一起头,都给我说说。” 贾探春先应了一声:“是。”并不抬头,眼观鼻,鼻观心,竟真的从最开始说起:“这几日环哥儿的小厮常常引着他乱走,听见不少家下人等嘲弄,说环儿既不会托生,又不会巴结,如今连病都不会生,前日娘娘来那样大的场面都赶不上。环儿心里郁郁。” “因薛大姑娘一向待人亲厚,环儿便多跑了几趟去玩。今日因又去,几个人赶围棋,环儿输急了,便赖了莺儿的钱。莺儿当着众人的面儿,说那几个钱连她都不放在眼里,又说宝玉前儿输了多少都没怎么样。环儿触动心事,就委屈哭了。我正好赶去,要领环儿出来的时候,二哥哥去了,见面就说大正月里哭什么,又说环儿既取不了乐自己走了就好。我就顶撞了二哥哥,说环儿再不懂事也是贾府的主子,没有听着个丫头下人这样当着众人的面儿讥讽还不哭的。” “我们姐儿两个回来,我自然是气的。姨娘听说,便骂环儿下流没脸,上不得高台盘。凤姐姐从外头过,听见了这句话,训斥姨娘说,环哥现是主子,凭他怎么去,自有老太太太太老爷管他,又说,好不好的,横竖有教导的人,与姨娘并不相干。我想既然如此,我这个姐姐好歹是相干了,能教导了。就只好我来教导了一番。就是这样。” 事情说得简单,却一丝不落,实事求是地都说了。 贾政已经听得面沉似水。 原来自己的儿子天天在府里就被这样对待! 王夫人一听,这场事竟是从薛宝钗处起的头儿,后头拱火儿的又是王熙凤,落在最后了,竟然是自己赶了来收拾!这让旁人听了,还以为是一个王家打着伙儿地欺负赵姨娘母子三人!倘若再有人把前日自己修理赵姨娘的事情翻出来…… 王夫人顿时就红了脸。 贾政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森然问道:“跟着环儿的小厮呢?” 贾探春跪伏在地上,口中说话却干脆利落:“女儿私自做主,通知了赖大,将环儿的小厮都绑出去,即刻发卖了。” 王夫人脸色顿时又是一白——和儿乃是吴祥家的表姑家的侄孙! 贾政却击掌叫好:“这等害主的奴才,不打杀了就算是我们贾家宽厚!” 金钏儿这时恰好走来,见王夫人脸色难看,忙上前打断:“药膏子拿来了,奴婢给三爷抹上罢?” 贾探春却再拜,开口道:“此事皆是因环哥儿不尊重不长进而起,请老爷太太责罚!” 第一百一十七回 罚 贾政看着贾环又委屈又倔強的脸,这两年慢慢对他兴起的关切情绪不禁更盛了三分,不由得沉下了脸色,斥道:“这一向我都疏于教导你,不想你竟成了这副样子!你姐姐说得不错,我若是再不管管你,你就更加不自重不自爱,还拿什么脸面给我贾家当儿孙?自今日起,你和你姨娘一起禁足!哪里也不许去,就在屋子里念书写字!学堂开了学,你给我乖乖去上学,敢让我听见你逃学的一个字,你且试试!” 贾环红肿着手捧着戒尺,顿首下去:“是。谨遵老爷教诲。” 贾政又转向贾探春,哼了一声,道:“你一个女孩儿家家的,原本该在内院里,做针线、学道理,贞静第一,安顺为上。不过是正月里这么几天,都能闹出这样的乱子来,可见你张狂!真真是枉费了娘娘对你一番勉励!你回去,去给我把女戒抄上一百遍!抄不完不许玩乐!” 贾探春干脆利落地脆声答他:“是!” 贾政也不看王夫人,越性把赵姨娘也洒落了一顿:“太太怜惜你也是个当娘的,孩子们都让你养,可你看看你养的下场?女儿好在是老太太带大的——你看看环哥儿,好好的一个大家公子,该读书读书,该会友会友。大正月里,东府里有戏酒,大老爷也请堂会,到处都是王孙公子们往来,你做什么不肯放了环哥儿去跟人家交际谈讲?只管拘在内宅里,成日家跟几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丫头们争长短,那是少爷们该做的事情吗?真真是个糊涂东西!日后你好好地跟着太太学习,让环儿认真读书,努力上进,跟着他哥哥们多出去走动,也见见世面!行了!只怕我说的这些你听也听不懂!滚去你房里思过,无事不许出门!再纵得环儿闹出事来,我就请了家法连你带他一起打!滚!” 赵姨娘战战兢兢地伏地听了,站起来,仍由翠墨和婆子扶着,给贾政和王夫人都行了礼,一瘸一拐地回了屋,临走还喊了贾环一起。 金钏儿无奈,只得把药膏交给翠墨带了进去。 这边待书刚刚赶了回来,见贾政和王夫人都在,面上闪过讶然,但还是恭敬回话:“赖总管在外头已经把那几个人都拿下了,人牙子也来了,我回来这会儿,应该已经交割明白,带走了。” 贾政捻须点头,道:“这事做得好。倒是个稳当丫头。好好伺候你姑娘回去,闭门抄女戒,不许她再管闲事!” 说完,也不看王夫人,一摔袖子,自顾自去了。 王夫人被无视在院子当中,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微微闭眼,深呼吸,方回头看着贾探春,似笑非笑:“三丫头,好好听你老爷的话,休要再乱管闲事了。” 贾探春仍旧跪在地上,头也不抬:“是。谨遵太太教诲。” 众人散去。 不提王夫人回去就气得捂着胸口砸东西,贾探春这里,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午饭便不曾去伺候贾母。 贾母纳罕,命鸳鸯去打听怎么回事,听完了,沉默许久,长叹,令鸳鸯:“你去看看她罢。她心里也是又气又恨,委屈得很。” 鸳鸯便不吭声。 贾母愣了一会儿,问:“怎么了?你不是一向都跟她好?” 鸳鸯轻轻地吐了口气,为难道:“我去了,可说什么呢?她是为了她亲弟弟,可这府里的人,一向都不拿三爷当正经主子——别说三爷了,连二姑娘,大房如今可就这么一位小姐,下人们也多少人都爱答不理的。府里嫡庶之间就有这么大的差距,这可让人怎么劝解?” 贾母也默然,摇头叹道:“不论是照着朝廷法令,还是民间习俗,嫡庶间本来就有个尊卑先后,这原也怨不得人嚼舌头。只是在嫡庶之前,好歹还有主仆、有内外、有亲疏,我们姓贾,她们却未必。这个道理,三丫头很懂,府里却有许多人都忘了。” 这话可说到了点子上。如今那些人,宁可去奉承薛家母女,也不肯管迎春、惜春的事情,若非贾母这两年越发喜爱探春,只怕贾府的三位正经千金小姐,还不如薛宝钗能使唤得动人。 这些人却不仔细想想,人家薛家不过是亲戚的情分借住于此,说走就走了。可下人就是下人,他们是贾府的奴才,难道日后还能都跟着薛家走了不成?到头来还不是要伺候贾家自己的主子们? 鸳鸯也微微摇头。真是,如今这分不清人情世故、亲疏远近、是非黑白的人,府里哪里还少了? 贾母这边睡了中觉,鸳鸯便提了食盒去望慰贾探春。 谁知贾宝玉在各处游荡了一回,回到房里,袭人便忙把贾环被禁足、探春被罚抄女戒一百遍的事情告诉了宝玉。 宝玉吓了一跳,忙问是怎么回事。 袭人嗔道:“你还问是怎么回事!不是你去宝姑娘那边遇上的事?那原是莺儿当面说了三爷坏话,被三姑娘逮个正着。人家姐弟们被损了,哭两声你还训了人家。回去三姑娘气坏了,当院就打了三爷一顿,又逼着跪在院子里读文章——老爷太太听说,都去了,老爷舍不得打你,太太舍不得训宝姑娘,可不就成了这个样子?” 袭人这个说法,轻轻地把王熙凤摘了出来。宝玉却是不知道的,立即当了真,以为是自己训斥贾环,探春顶自己的嘴的事情被老爷太太知道了,所以才罚她——顿时后悔不迭,便坐不住,忙忙地走去探春那里给她赔罪。 刚走到院门,就看见翠墨在廊下拉着赵嬷嬷掉眼泪,待书从屋里刚出来,也在拿着帕子擦眼睛。 宝玉连忙打躬作揖地往里走,就想道歉。 谁知待书连忙冲他摆手,竖指于唇,不许他出声。 宝玉愣了愣,眨眨眼。会意过来,只怕探春房里不知去了什么人,心中一动——莫不是林妹妹来了? 林黛玉如今跟贾探春极好,两个人有时聊得兴起,竟是常常连榻而眠。宝玉每每见林黛玉笑靥灿烂,只觉得山花已开、春风满眼,只盼着探春能令黛玉心胸更加宽阔才好,当然是跟着高兴不已。 如果竟是林妹妹宽慰三妹妹,想来也就没有什么必须要避着自己的了。 宝玉只一想,便立即走到了窗下,听起了壁角。 谁知里头并不是林黛玉,却是鸳鸯奉命来看贾探春。 “三姑娘,这是老太太特意令人炖的燕窝,给姑娘补补心。” 贾探春刻板地谢了,又道:“鸳鸯姐姐坐。” 鸳鸯看她面无表情的样子,就知道她心里的怒火未平,叹息一回,道:“老太太让我跟姑娘传句话。” 贾探春站了起来,屈膝低头叉手:“孙女儿静听老太太教诲。” 鸳鸯的眼窝禁不住便是一湿:“老太太说:好孩子,别委屈,放心吧,谁都不是傻子。” 探春被这一句话说的,当时便站不住,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拉着鸳鸯的手,放声大哭:“老太太!老太太……” 鸳鸯也撑不住,滴下泪来,拉着她哭道:“好姑娘,你别委屈,谁都明白。你可好好保重,老太太心里有数着呢。” 探春哭得抬不起头来,靠在鸳鸯的怀里,断断续续哭道:“鸳鸯姐姐……谢谢你……谢谢你!” 贾宝玉顿时呆住了。 探春的哭,屈指可数。哪一次不是天大的事情,才能惹得她掉了泪? 这一次……这一次…… 贾宝玉忽然想起自己跟探春说北静王的事情之后,兄妹俩便有了一些莫名的默契。可随着元妃省亲事情的临近,直到此事完毕,自己就像是刻意想要遗忘北静王在此事中间的用心一般,再也没有跟贾探春说过心里话了…… 贾宝玉有些茫然,慢慢地回身往外走,一直走出了二门。 茗烟得了消息,连忙跑过来伺候:“二爷是要出门么?怎么也没换出去的衣裳?小的带马去?还是套车?” 贾宝玉看见自己的贴身小厮,这才醒过神来,便随脚走去了外书房,横拿了本书解闷,随口问道:“今儿府里环哥儿挨了打,你可知道?” 茗烟儿得意不已,凑上来低声笑道:“怎么不知道?外头早就嚷嚷动了!原是三爷的小厮们使坏,天天在三爷耳朵边上嘟囔,说三爷不会托生,杀死也比不上二爷您。三爷七八岁的孩子,当然当真。所以这些日子连瞧见我们几个都气狠狠的。我是觉得不对劲儿,才悄悄打探了来的——结果今儿就听说里头闹了场大的。这不刚刚赖爷爷就带了人,怒冲冲地把那几个贱嘴恶舌的都绑了卖了。只是二爷,我听说,中间,还有您的事儿?”说着,就去觑宝玉的脸色。 宝玉顿时不自在起来,转过脸去。 茗烟就知道传言是真了,心里笑话宝玉被人当了枪使,口中却连忙哄他:“也不全是二爷您的事儿。您不知道,这原是薛家太宽纵奴才,当着三姑娘的面儿骂三爷,那还了得?何况这一桩不算,听得说回了东小院,还被琏二奶奶骂了赵姨娘一顿。几下里凑了,三姑娘才忍不住火儿,发了威……” 第一百一十八回 推心置腹 宝玉听了大奇,怎么这中间还有凤姐姐的事情?转过身来,细问端的。 茗烟见他竟不知道,连忙把后头这一节说了,又说到贾政和王夫人过去,最后叹息道:“谁知到了最后,您没事儿,薛大姑娘和她那个贱嘴的丫头没事儿,琏二奶奶没事儿,被前骂后打的三爷禁了足,给亲弟弟出头的三姑娘被罚了抄女戒……咱们这起子没王法的人,都在私下里替三姑娘不值——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情,还不如让人由着性儿欺负痛快了,也就是了。省得还得接着老爷太太的责罚。太亏了不是?” 若说起来,茗烟这算是当面奚落宝玉了,可宝玉却不当回事儿,只觉得自己越发羞愧起来。 宝玉扔下书,站起来要走,却被茗烟儿拉住,问道:“爷,前儿去花大姐姐家玩儿的可好?今儿要不要也去晴雯姐姐家瞧瞧?我听说她家姑舅哥哥名叫多官儿的,屋里藏的极好的酒,嫂子也最和气艳丽的……” 宝玉皱了皱眉,瞪了他一眼:“晴雯在家里只有这么一个醉泥鳅姑舅哥哥,她自己都懒怠回去。今儿临走还跟我说,她只回去送趟子钱,午饭后立马回来。咱们去做什么?看人家嫂子?臭小子,亏你想得出来!当心我踹你!” 茗烟嘿嘿地笑,却只得放了手,让宝玉去了,心下暗暗可惜,听得说那多姑娘儿最妖娆风流好入手的,虽然自己年岁还小,若是能去解解眼馋,也是好的…… 宝玉回了内院,再次来到探春房门前,廊下不见了翠墨,只得自己敲门:“三妹妹。” 里头待书应了一声,忙开了门:“二爷怎么这时候来了?我们姑娘睡了中觉刚起来,翠墨正伺候梳洗呢。二爷请。” 宝玉进去,只见翠墨正端了洗脸水往外走,笑着屈膝给他行礼:“二爷来的巧。” 宝玉勉强挤了个笑脸出来,进了内室,只见探春一脸恬淡,正对镜侧头打量着自己的发式,口中道:“二哥哥有什么事么?” 宝玉便抬头看正端茶点进来的待书。 待书何等聪明,立即拿了茶盘往后退:“二爷请用茶。”转身便出了房门,顺便嘱咐翠墨:“好生在这里听着。我去看看姨娘和三爷。” 宝玉见屋里肃静了,方吁了口气,垂头嗫嚅:“三妹妹,今日之事……” 探春闻言,面上一冷,转了过来,满面寒霜:“二爷有何教诲?” 宝玉越发不敢抬头,双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袍子,半天方艰难道:“三妹妹,旁人的不是,我委实说不出来。但今日之事,是我浮躁鲁莽,不该张嘴就派环儿的不是……” 探春一声不吭,只等着他继续往下说。宝玉却说不下去了。 他清楚得很。探春对他的要求从来不是什么善待家人、明辨是非,而是希望他能读书上进,撑起整个贾氏家族。 他不喜欢,他不想。 宝玉心头思忖,便不由脱口而出:“我不喜欢读书,不是那些圣人之言不好,不是那些典籍古书不好。我读四书很舒畅,我读子书很有趣,我读诗经尤其喜欢。但是夫子一旦开始讲解,那些字字句句就忽然都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三妹妹,当今是个果决的君主,一向待人并不算刻薄寡恩。北王那边即便是有筹谋,但以他手里的权势,并未必能够有那个胆量动作。大姐姐如今虽然晋封,却未必算得上是得宠……” 贾探春听到这里,目光冷冷地看他。 贾宝玉说不下去了,顿了一会儿,抬起头来,话说得流畅起来:“我不想经营仕途,我不想跟那些衣冠禽兽打交道,我看着他们的嘴脸就觉得恶心想吐!三妹妹,这是个道德败坏的世道,想在这个世道如鱼得水,想从这个世道拿到些什么,付出的只有自己的脸皮和心。【零↑九△小↓說△網】三妹妹,我不能那么做,我会讨厌自己,你们也会讨厌我,老祖宗也会讨厌我——三妹妹,如果让我入仕的代价是这个,你还想要求我入仕么?” 探春看着宝玉越挺越直的腰背,看着他脸上越来越沉着坚定的表情,叹了口气。 贾宝玉这番话,应该是最心底的呼声了吧? 探春终于收敛了严苛的表情,和缓下来了声音,道:“二哥哥,你说的这些,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宝玉一挑眉:“那你还……”说着,忽然上下打量探春,眼神中有了审视怀疑,“三妹妹,你不是也入了国贼禄蠹之流罢……” 贾探春只得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一开始,我并没有说过半个字让你入仕,只是说希望你能读书上进,与兄弟子侄做个好榜样,至少不能是个全套的纨绔子弟。” “到了后来,大姐姐真成了娘娘,我更希望你能多读书,最好满腹经纶、学富五车,倒不是为了给娘娘添彩,当那个什么劳什子国舅,而是盼着你能自立起来,省得旁人拿了你去堵娘娘的嘴。但其实,我就更加不希望你入仕——咱们家本就是勋贵,无论如何,都不该再有当个专权外戚的念头。大老爷有爵位,咱们老爷只要致仕之前能有个侍郎之职,够维持家族荣耀,也就是了。至于你,日后平凡,反而是娘娘之福。” “但是现在,二哥哥,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家里都烂成什么样儿了?北府那边为什么敢看着咱们虎视眈眈,想拿捏咱们就拿捏咱们?不就是看准了咱们家后继无人?后继无人就只能依靠裙带关系,依靠门阀祖荫,狐假虎威!二哥哥,环儿还小,他并没有掌兵权的舅舅,也没有做皇商的姨妈,更没有当娘娘的胞姐。我就算是能手把手把他教出来,可教出他来,又有什么用呢?这个贾家,那个王家,会容得下他出头吗?只怕环儿一个秀才到手,立马就会有无数的人去害他了!” “二哥哥,只有你了。珍大哥哥和琏二哥哥已经废了。兰哥儿毕竟隔了一代。只有你一个人了。荣宁二府究竟还能不能再撑下去,就只能看你一个人了。” “二哥哥,我不求你扬名天下,也不求你状元及第……我只希望家里有那么一两个出息睿智的,外头人想要杀过来时,须得有三分忌惮。二哥哥,终会有天下太平那一日的。到了那一日,哪怕你挂冠而去,云游天下,流荡红尘,也算是你对得起姓氏,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偌大年纪还要为了你算计操劳的老太太了!” 贾探春剖析厉害,苦口婆心。 贾宝玉动容之余,又沉默了下去。 贾探春看着他隐隐约约的,跟贾环如出一辙的倔强,黯然摇头,长长叹息。 宝玉慢慢地低着头回了贾母的正院。 恰巧,史湘云来了,正在贾母房中,大说大笑的。 这史湘云乃是贾母的侄孙女,父母早殇,如今跟着叔叔忠靖侯史鼐过活。贾母自幼爱她,便时常接来住着。那袭人在服侍宝玉之前,还曾经特地服侍过史湘云两年。 贾探春与她关系一向淡淡,反倒是林黛玉与她当年一见如故,关系十分要好。史湘云性格豪阔,不拘小节,所以林黛玉与她多有龃龉,虽说今日恼了明日好了,但毕竟有些彼此较真的意思。自从薛宝钗来了,宽厚温和,史湘云竟是大生亲近之心,近日里已经跟薛宝钗好得多了起来,反而跟林黛玉时常语带讥讽。 王夫人等人忙碌,来看了看她,问候了小史侯夫妇等人,便各自去忙。如今留在房中的,只有贾母并薛宝钗林黛玉等姐妹们。 史湘云抬头找了半天,却没见着探春,便问道:“三妹妹呢?往日里不是她在老祖宗跟前最多么?如何我来了她却不见了呢?” 迎春坐得恰好离她近,便伤感告诉她:“三妹妹今儿顶撞了二老爷,被禁足在屋里抄女戒呢。” 史湘云顿时好奇起来,忙去问林黛玉:“她一向是个最会察言观色的,怎么可能冲撞老爷?咱们去瞧瞧究竟怎么回事可好?” 林黛玉也是刚刚听说此事,并不十分清楚,闻言犹豫了片刻。 薛宝钗连忙出言拦道:“云儿不要胡闹。禁足者,禁也。何况还有抄女戒这样严重的事情?那是三妹妹家的家务事,咱们不搀和。” 史湘云想想,觉得薛宝钗的话极有道理。毕竟是人家父女们的私事,连迎春都只知道是冲撞了贾政而已,并没有其他说法。而自己和薛宝钗、林黛玉毕竟是外姓人,委实不该太过热心好奇。 琥珀正来添茶,听了薛宝钗这话,不由得睁大了眼睛看她:“宝姑娘竟不知道?事情起因不就是因为你家莺儿当面轻辱三爷么?三姑娘知道起头儿是三爷的错,所以回去一怒把三爷打了一顿,老爷和太太听得闹,都赶了过去。所以才将赵姨娘和三爷都禁了足,还罚了三姑娘抄写女戒一百遍!” 史湘云不禁咂舌:“一百遍!?” 林黛玉听了这话,却立即转向薛宝钗,细声细气地问:“莺儿当面轻辱三爷,宝姐姐竟然不管么?” 第一百一十九回 蠢人的恼怒 薛宝钗一言不发。【零↑九△小↓說△網】 琥珀插言道:“说是宝姑娘当时便连声喝止,却没拦住莺儿那张快嘴。” 鸳鸯早就听见,此时方才沉声开口:“琥珀!我看是家法如山也拦不住你这张臭嘴!出去,嬷嬷那里领二十个手板!” 琥珀脸色一白,苦了脸垂头退下了。 宝玉正进门,见琥珀愁眉苦脸的样子,莫名其妙,便抬头去看鸳鸯。 鸳鸯只是笑着迎了一句:“宝二爷来了?”便转身走开,并不做任何解释。 史湘云虽然已有几个月不见宝玉,此刻却顾不上他,连忙去看宝钗,却见她别开了脸去看窗外腊梅,唯恐她沉心,忙道:“必是环哥儿闹得太过分了,不然宝姐姐教导出来的贴身丫头,如何会这样放肆……” 林黛玉不等她把话说完,站了起来就往外走。 宝玉听了史湘云的话便知道是为了什么,连忙拦着林黛玉:“哪里去?” 林黛玉便道:“我去看望三妹妹。” 宝玉忙道:“我才从三妹妹那里过来,她正难过。你现在去了怕不妥当,过一时再去吧。” 林黛玉冷笑一声:“旁人被议论了有的是人帮腔维护,三妹妹难过就活该一个受着不成?我倒不知道了,究竟哪一个才是你的亲妹妹?!” 摔开宝玉的手,不顾而去。 贾母远远瞧见她姐妹们吵闹,便疑惑地叫来鸳鸯问缘故。 鸳鸯垂着眼帘,将众人言行一一禀明。 贾母默然下去,低低地说了一句:“怎么都被我教成傻子了……” 鸳鸯上前轻轻地给贾母揉背心,顺气,柔声道:“您又瞎想。三姑娘,林姑娘,宫里的娘娘,哪一个不是您亲手教出来的?哪一个傻?就算是宝二爷,也不过是想着和一个稀泥,指望着你好我好大家好,罢了……” 贾母叹了口气,拉了她的手拍一拍,低声道:“过个两三日,给史家送信,让他们就接湘云走罢。” 东小院的大闹传遍了荣宁二府。 贾珍听尤氏说了,忍不住呵呵地笑,道:“这位三姑娘倒是颇有些咱们家老祖宗的风姿。这个烈性,我喜欢!你回头跟妹子说,让她多跟着她三姐姐学学,别老跟那些姑子们玩儿,性子泼辣些没什么。回头找婆家,我也就不必担心她在人家里受欺负了。” 尤氏便瞪他:“有你给她撑腰,她不欺负人家就很好了,还怕人家欺负她?” 贾赦这边一向对内宅事务没感觉,过耳就算了。 邢夫人听了却高兴起来,私下里跟自己的陪房说笑:“光说二房赫赫扬扬的,瞧瞧,打脸了吧?自己人打起来了!” 这陪房王善保家的正是伺候贾迎春的大丫头司棋的老娘,闻言凑趣:“若说起来,二夫人这次可棘手了。听得说,事情是从薛家那位大姑娘屋里起的,她的大丫头,当着一屋子人和三姑娘的面儿,说环三爷不如宝二爷。这话哪怕是十足真金,也不能从一个丫头的嘴里当着主子的面儿说啊!也难怪三姑娘要恼……” 邢夫人迫不及待地笑:“就是!咱们家这位三姑娘做事,没捏着十分理那是不肯动的。我看这回啊,二太太还拿什么脸去老太太跟前说嘴!” 王善保家的想到这里就觉得不平衡,撇了嘴道:“她有什么说的?反正都有二老爷出头,如今赵姨娘母子三个都禁了足,三姑娘还得抄一百遍女戒,那可是一百遍啊!这府里头,姓王的简直要上天了。老太太如今太也偏心,只怕是一听说里头把姓王的都绕进去了,就不肯替三姑娘伸冤了呢!” 邢夫人呆了一呆,忙问:“什么叫姓王的都绕进去了?难道里头还与琏儿家的有涉不成?” 王善保家的顿时大惊小怪起来:“太太竟不知道?这些人回太太的话也太敷衍了!我都打听清楚了,等我告诉您……” 便把王熙凤训斥赵姨娘反被贾探春发挥的话细细地说了——这正是探春悄令待书放出来的消息,倒不是说给邢夫人听,而是要传到老太太耳朵里去的。【零↑九△小↓說△網】 邢夫人听完了,心里顿时恼将上来,骂道:“狗捉耗子多管闲事!如今三姑娘这样得脸,多少人看了赵姨娘和环哥儿都绕着走,就怕碰到三丫头网里!她倒好,在人家手里都不知道吃过多少亏了,竟然还不长记性!这传到外头,人家不说她狂得没边儿,反倒要说我管束不了她了!倒是不知道,这个家里到底谁是她的正经婆婆,她最后会落到谁的手里,她这辈子到底打算姓什么!” 自从王熙凤带着自己的下人们去了二房做事,眼看着那些人都抖起来了,家里鸡鸭鱼肉的吃得满嘴流油。自己好歹是荣国府大太太的陪房,却连平儿那个通房丫头的体面都没有——王善保家的心里早就怨念丛生,见邢夫人对王熙凤生嗔,不由念佛不已:“阿弥陀佛,太太原本是为了体谅二太太,一心孝顺,怕老太太受委屈,方才肯让自己的亲儿媳妇去那边帮忙。谁知帮着帮着,竟成了人家的人,忘了出身根本。太太便再宽厚慈爱,也得教导少奶奶规矩不是?” 邢夫人益发不悦,即命:“来人,看看琏儿家的在做什么,得空就过来一趟!” 王善保家的站在一边,满心幸灾乐祸。 谁知人来回话,说因缮国公诰命过世满了周年,王熙凤一早便去了吊祭,只怕得午后才能回来。 邢夫人立时撂了脸,叱道:“老太太有话,外头行走,能用荣国府名头的,乃是长房。这样大事,她瞒得我死死的,她是什么意思?” 回话的人缩了脖子:“因昨儿太太身上不自在,连老太太那里请安都告了病,所以今日早起老太太特意传话,令不必惊动您和正卧病的二太太,只令珍大奶奶和琏二奶奶一起去罢了。说又不是大祭,无妨的……” 邢夫人哑然。 因前日晚间睡得晚,昨日晨起便懒怠动,所以令人去了贾母处告假,贾母还特意遣了鸳鸯来看望自己…… 谁知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回话的人想了想,道:“外头大老爷二老爷和珍大爷都去了,所以琏二爷留下来看家。小的瞧着二爷在屋呢。太太果然有要紧的事,不如小的再走一趟,把二爷请来?” 邢夫人嗯了一声,却又怕耽误了贾琏的正事儿,便问了一句:“琏儿在做什么呢?” 人回道:“小的进屋的时候,琏二爷正抱着大姐儿逗呢。” 邢夫人眼珠儿一转,道:“如此,你让琏儿带着孩子过来一趟罢。我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想念我孙女了。” 过了一时,不明所以的贾琏果然带着大姐儿过来了。 邢夫人便令王善保家的拿了点心哄大姐儿,使眼色道:“你带着妞妞外头玩一会儿,孩子得多晒日头,多跑多动。” 王善保家的会意,哄着大姐儿出去了。 邢夫人这才沉了脸色,对着贾琏发起了脾气:“琏二爷,一向少见啊。” 贾琏这才反应过来,邢夫人这一次并不是想要找凤姐儿说事情,也不是因为想念孩子,而是为了找自己夫妻的麻烦。 怀着满腹的无奈和愤懑,贾琏毕恭毕敬地跪了下去:“太太恕罪,这些日子忙得疏忽了老爷太太,是儿子的不是。” 邢夫人呵呵一声冷笑:“疏忽?!怎么不见你疏忽老太太?怎么不见你疏忽你那好婶娘?如何只有我和老爷是能够被疏忽的?你到底是谁的儿子?你以后到底会承谁的爵位?你姓的是谁的贾?你想没想清楚过?!” 贾琏一向知道邢夫人左性,此刻只是低头认罪而已。 邢夫人如何看不出来他的敷衍,翻了个白眼,深吸一口气:“我知道,我是后娘。琏二爷乃是老爷原配的嫡子,这个家早晚都是你的。我无儿无女的,是说不起你的,临了,还得落在你们夫妻手里讨生活。” 贾琏一听这话头不对,忙叩头下去:“太太这话说的,儿子实在受不起……” 邢夫人哼笑一声,截口道:“那是!我便一字不说,脸上没陪了笑,看在你琏二爷和她凤奶奶的眼里,只怕也是重而且重的,你们两口儿,自然是样样受不起。” 贾琏一声不敢再吭,只是碰头不已,苦苦认错。 邢夫人见他如此,倒是无法发挥了,只得哼了一声,摆手道:“行了。你娘走得早,你是在我跟前长大的,我还不知道你?耳根子软,性子犟,最肯听女人辖治。你也长大了,也当爹了,也该好好地立起来不是?别老让你媳妇骑在你头上,她自己可是个什么明白人呢?你该好好地教导她妇德才是!罢了,都这会子了,快令人传饭来,你和妞妞就在这里跟着我吃罢。我都好久没喂过我乖乖孙女吃饭了。” 说着,竟果然早早令人传了午饭来,留了贾琏和大姐儿在一起吃了饭,还果然亲手给大姐儿喂了饭。直看得贾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待到傍晚王熙凤回来,贾琏才发现,邢夫人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第一百二十回 稚子何辜 王熙凤对自己和下人有多严苛,对权柄和女儿就有多着紧。 日头偏西时,揉着因应酬几乎要笑酸了的脸进了房门,王熙凤随口问:“家里今日有什么事?” 看家的平儿迎了上来,满脸的惴惴,声音里不自觉的焦虑和胆怯:“大太太喊了二爷和大姐儿去吃了顿饭,回来大姐儿有些着凉似的。奶奶要不要去看看?” 王熙凤刚坐下,伸手去卸头上的簪环,一听这话,手上一顿,抬头看向平儿:“吃饭而已,如何会着凉?敢是路上穿少了?二爷带她过去,竟没有坐车的?” 说着,已经站了起来。 平儿连忙伸手先接过她外头的大衣裳,随手递给旁边的小丫头,又赶紧把家常的舒服长袄给她换上,追着后头,边急急开口回道:“并没有。二爷说就这几步路,姐儿也好几日没有逛了,就让乳娘给穿厚实了,带着一路玩过去的。临走时我亲眼看着穿了大毛儿的斗篷,裹得严严实实的,按说不应该呢。” 王熙凤在堂屋望火上烤热了双手,方掀帘儿进了那边屋里,却见大姐儿正满面通红地躺在乳母怀里,小眉心蹙着,憋着小嘴儿,动来动去的睡不安稳,嘟嘟囔囔的,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王熙凤先瞪了乳娘一眼,来不及呵斥她,连忙先把女儿接了过来,用脸颊去贴孩子的额头,却发现已经烫得很了,吓了一跳,失声道:“妞妞都热成这样了,如何还不赶紧去请太医?!” 平儿大惊,忙过来摸大姐儿的额头:“却才还只是塞鼻子,怎么这就起热了?快,快去请王太医来!” 不等王熙凤发话,平儿就先斥责乳娘道:“妈妈这是糊涂了么?姐儿起热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不赶紧报?” 乳娘满心委屈,低声回道:“刚才姑娘去忙,姐儿就起了热了,奴婢报了二爷,二爷说不相干,小孩子家家的,热一热不怕的……二爷还说,姐儿好些日子没去大太太那里了,这刚回来就嚷嚷着病了,回头大太太听见,又说咱们装相儿,又该发着狠地数落二爷和奶奶不孝顺了……” 王熙凤何等聪明,一听这话就知道孩子这病怕是有蹊跷,眼窝顿时就泪意盈盈,低声喝问:“你给我说实话,妞妞在大太太那里都做了什么?!” 乳娘听了这个问话,竟似松了口气一般,擦着眼窝,哽咽道:“还是奶奶圣明。去了大太太就叫王善保家的硬把姐儿抱了出去玩,说是晒晒日头孩子长得好。姐儿捂得那样严实,大中午的,日头晒着,可不就热么?姐儿年纪小,只知道说热,便要脱大衣裳,奴婢死拦着,还被王善保家的推了个跟头,说奴婢用心歹毒,磋磨姐儿,连热了都不给脱衣裳。三下五除二的,就把姐儿的斗篷解了,外头的袄儿也解了扣子……” 王熙凤已经听得双手都抖了。 平儿也气得咬了嘴唇红了眼圈儿,一只手扶了王熙凤的胳膊,另一只手回护一样掩住了王熙凤怀里越发难受的大姐儿,咬牙骂道:“你是死人吗?你不会叫二爷!?” 乳娘已经掉下泪来,哭道:“那时候二爷正跪在屋里被大太太指着鼻子痛骂,奴才便是有八个胆子也不敢进去填限啊!何况,奴婢进去了,谁在外头看着姐儿?万一被大太太也留在屋里不让走,外头王善保家的那个老虔婆不定对着姐儿做出什么来呢!” 王熙凤脱口恨骂:“她敢!” 能给大姐儿当乳娘的,自然是王熙凤心腹中的心腹,闻言哭着道:“我的奶奶,姐儿如今已经这样了,人家还有什么不敢的?倒是奴才再也不敢让姐儿离开奶奶的眼去大太太跟前,倒是真的!” 王熙凤紧紧地抱着孩子,眼泪唰地掉了下来。但她一向刚强,此时却不肯肆意埋怨,只一瞬,便收了泪意,偏头咬着牙令平儿:“你先给姐儿请太医,然后去仔细打听,大太太那边到底是怎么回事?” 平儿擦着泪,点头而去。 王熙凤把大姐儿抱回了自己的卧室,坐在炕上轻声地哄她。这边丰儿连忙过来帮她把簪环项链等物都卸了。王熙凤双手抱着女儿,不肯松开,令丰儿:“耳环也摘了,硌着妞妞。” 大姐儿一时睁开眼,朦胧间发现是母亲,瘪了嘴便哭:“妈妈,妈妈……” 王熙凤只觉得心尖都颤了,瞬间哭了出来:“乖乖不怕,妈妈在,妈妈在呢。妈妈哪都不去,妈妈抱着你。” 大姐儿伸了双手,紧紧地搂住了王熙凤的脖子,终于安了心,昏昏沉沉地睡去。 直焦急得等了大半个时辰,平儿才擦着汗回来,禀报道:“王太医今儿有事入宫了,请了专擅儿科的一位太医来,二爷在外头陪着呢。” 王熙凤急命:“别那么多规矩了,快来给妞妞看看!” 轻手轻脚地把孩子交给了乳娘,抱了让太医听脉。 谁知太医一搭脉,片刻便皱了眉,道:“小医有些看不准,还望再请一位来看。” 王熙凤的心都吊起来了,哭得几乎要倒在地上。平儿扶着她,也落泪不止。 贾琏急得脸都黄了,忙命外头快马再请了一位太医来。 两位太医都看了脉,低低地互相嘀咕了几句,方都松了心,笑着上来告诉贾琏:“给太太奶奶们道喜,姐儿发热是见喜了,并非别症。” 竟是痘疹! 因这边乱成了一团,王熙凤和平儿、乳娘的哭声院子外头都能听见,贾母和王夫人那边早就听说了,都派了人来听消息。闻言忙都遣人来问:“可怕不怕?” 太医忙道:“病虽险,却顺,倒还不妨,预备桑虫猪尾要紧。” 王熙凤听了这话,终于放下了心,整个人都软在了平儿身上,定了一回,方回过神来,登时忙将起来:一面命人打扫房屋供奉痘疹娘娘,一面传于家人忌煎炒等物,一面又命平儿收拾铺盖与贾琏隔房,一面又拿大红尺头与乳娘丫头亲近人等裁衣。外面又打扫净室,款留两个医生,轮流斟酌诊脉下药,十二日不放家去。 贾琏想一想女儿这场病的由来,不由得又气又恨又无奈,跺着脚去了外书房。 这边王夫人听得是出花儿,不由得念佛不已,也不敢生病了,赶紧起来,日日带着王熙凤和平儿供奉痘疹娘娘。 贾探春早就知道有这一场,也知道大姐儿并无妨碍,所以只是低头继续抄自己的女戒。 待书奇怪地歪头看她,问:“姑娘,你不想知道大姐儿是怎么得了花儿的吗?” 贾探春立时抬起头来:“有人传染不成?” 待书连忙摇头,叹道:“大约原本没这一场劫数的。但是大姐儿是被大太太冻得风寒了一场,才起了热,出了花儿。” 贾探春搁下笔,皱了眉:“你仔细说。” 等待书把从平儿那里听到的话都说了出来,贾探春气得一拍桌子:“卑鄙!这种事情也做得出来!她有本事冲着凤姐姐和二太太去,磋磨一个连话都说不利落的孩子,她可真要脸!” 待书一向知道她的性子,跟着后头叹气,又道:“前阵子太太卧病,大太太也说累着了,不肯出来。府里的事情都堆在二奶**上,已经累得她够呛了。这一回大姐儿又是这般病的,二奶奶心疼孩子,整夜整夜地抱着不撒手;白日里说是跟着太太供奉痘疹娘娘,可那样多的家务,难道真的不管罢?我听平姐姐抱怨,说二奶奶这会子都焦头烂额了。” 贾探春齿冷,道:“府里的这些人,帮不得半点儿忙,却个个都是添乱的高手。” 且站了起来,传命:“翠墨来给我梳头更衣,待书去看看二姐姐四妹妹得不得空,把咱们新作的乳饼和饴糖都带上,一起去瞧大姐儿。” 待书一愣,忙道:“四姑娘还没出过花儿,怕是去不得。” 贾探春点了点头,道:“那你去说给她知道一声儿,就说我们替她去了。” 待书领命而去。 不多时,贾迎春带着绣橘来了,面上有一丝不自然。 贾探春左看右看,没见着司棋跟来,皱了眉头:“司棋呢?躲什么躲?绣橘,去给我把司棋叫来!” 一句话便把迎春的脸说了个通红,低头讪讪。 绣橘只觉得这位三姑娘太多管闲事了,气恼起来,硬邦邦地顶道:“哪家子小孩子不生病不出花儿的?做什么非要司棋跟着去挨骂受过?三姑娘前日才与二奶奶拌嘴,怎么今日里就这样向着她了?” 迎春听这蠢话,忙断喝:“你要死!满嘴里说的都是些什么胡话!” 探春大奇,打量着绣橘:“你是说,大姐儿被冻病了,风寒变成痘疹,竟是活该?王善保家的竟是那个没有错的?” 谁都没想到探春竟然直接把盖子掀了,真情实话地把王善保家的都说了出来! 绣橘先是吓白了脸,接着便满脸通红起来——是啊,谁敢说两个几十岁的大人,把一个三四岁的孩子算计病了,竟是没有错的?! 第一百廿一回 来人探病(加更) 贾探春看着她的表情便笑了起来。 这并不是自己的丫头,所以并不必要跟她较真,也没有那个义务拼命教她。 “这件事,是谁办的,咱们心里清楚,凤姐姐和琏二哥哥也清楚,所以其实,老太太和二太太也清楚。看着大老爷的面子,谁都不会说破。但是王善保家的这个人,只怕是要保不住了。” 贾探春说到这里,却发现绣橘的表情十分不以为然。 算了,不说了。 贾探春挥挥手,自嘲了一句:“前儿我们老爷太太还说让我不要多管闲事。既然你们自己都不着急,那我就更加管不着了。” 耸肩笑一笑,探春站了起来,携了贾迎春的手,道:“二姐姐,旁人不与我相干,我管她们去死。但是你不一样。” 贾迎春虽然懦弱,却不是蠢人,柔柔地点了点头,紧紧地抓了她的手,声音软绵绵的:“我知道了消息就想去看大姐儿的,但是一个人去终究不敢。如今三妹妹肯陪着我去,那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贾探春顿时放下心来,笑容灿烂,与迎春一起出门,口中笑道:“其实二姐姐也不用过分担心。太医不是说了么,虽险,却顺,不妨事的。琏二嫂子现在亲自照看大姐儿,必然出不了差错了。” 绣橘完全被探春无视了,脸上青红交加。 待书悄悄地拉住了她的衣襟,等翠墨陪着她姐儿两个走远了几步,方低声敲打她:“你傻么?二奶奶是那宽厚的人么?早晚有一天,只要王善保家的犯在二奶奶手里,二奶奶倘若不弄死她,我跟你姓!” 绣橘仍旧不服气,嘟囔:“朝廷家也没有砍两颗头的道理。就算是王善保家的被二奶奶记恨上了,那也没有司棋什么事儿!” 待书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戳她的额角:“王善保家的是大太太的陪房,二奶奶要报这个仇,必定是要静待时机。一时之间收拾不了王善保家的,那还有谁离二奶奶最近?可不就是司棋?到时候不仅是司棋,只怕连你们、甚至二姑娘,都会被二奶奶一勺烩进去!你当我们姑娘真的把你们这帮小虾米放在眼里?她不是为了二姑娘可怜,才懒怠管你们大房的事情!不是我说狂话,大房的人都死绝了,又与我们姑娘什么相干?!” 绣橘被她连说带骂,脸色更加难看起来。但终究还是被她说服了,咬着嘴唇拉待书:“姐姐帮我拖一拖姑娘们的步子,我这就回去叫司棋来。” 说完转身飞跑回了屋子。 毕竟路不远,不多时,司棋便气喘吁吁地赶了来,一边擦着额角的汗,一边心虚地给探春行礼:“给三姑娘请安。” 贾探春回头瞟了待书一眼,哼了一句:“这胳膊肘拐的。” 待书在她跟前早就练得了厚脸皮,佯作听不见,只管往前走。 翠墨便抿着嘴笑,拉了司棋的手摇一摇,悄声道:“别怕,有姑娘们在呢。” 司棋脸色苍白着,怯生生地点头。 ——她老娘闯了这么大的祸事,她便再泼辣,也怕遭了池鱼之殃,被王熙凤借题发挥一迁怒,她简直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到了王熙凤的屋子门口,司棋又瑟缩了一下。 待书却面色如常,见小丫头子们赶着往里头禀报:“二姑娘、三姑娘来了。”自己便上前一步,掀起了帘子。 贾探春便先一步迈步进去,手里却不曾放开贾迎春。 里头王熙凤和平儿忙都接了出来:“你们两个怎么来了?” 平儿忙着行礼,王熙凤却拧了眉瞪她们两个:“你们两个胆子也太大了!这是出花儿,连二爷都被撵了出去,你们两个还上赶着来!” 贾探春笑得开朗:“不相干,我和二姐姐都出过花儿了,不怕。四妹妹本来也要来,但是她没出过,我们不就没带她么?凤姐姐放心,我们有数的。” 待书看了司棋一眼,司棋明白,乍着胆子,同待书翠墨一起上前,恭恭敬敬地给王熙凤屈膝行礼:“给二奶奶请安。” 王熙凤看她的样子,不由得错愕。 司棋往日里泼辣脆生得很,平日里竟是少有的能让王熙凤另眼相看的丫头,只是今日怎么这样胆小起来? 平儿一愣之余,马上反应了过来,悄悄伏在王熙凤耳边说了缘故。 王熙凤顿时色变,冷冷地看着她,阴阳怪气:“哟,我可不敢当!” 贾迎春本来就心中掂掇,这时便不由得胀红了脸。司棋更是吓得腿一软就跪倒在地,浑身都抖了起来。 贾探春却只管置若罔闻的,笑着去拉王熙凤的手:“二嫂子,我们是来看大姐儿的。快,领我们进去。二姐姐在家里心疼得掉眼泪,说统共就这么一个亲侄女儿,小孩子家家的,得受多大罪,恨不得以身代之。我们虽然代不了她,却替得了你。家里倘或事情多,你便去忙你的,我和二姐姐带着丫头们守在这里。” 听见这话,待书悄悄地踢了司棋一脚。 司棋会意,连忙膝行两步,拜伏在王熙凤脚下:“二奶奶,奴婢愿意服侍大小姐,求二奶奶开恩俯允!” 王熙凤心里十分领迎春探春姐妹的情,却不肯饶过司棋,转身便同迎探姐妹往大姐儿的屋子走,口中冷道:“不必。我可使不起你。” 迎春口拙,想替司棋求情,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只会拉着王熙凤的手,鼓起所有勇气,喊了一声:“嫂子……”就没了下文。 贾探春根本不管这些,只是一步迈进了屋子,却见大姐儿被乳娘抱在怀里睡着,脸上脖子上,痘疹已经冒了出来。忙上前仔细看视一番,轻声问道:“姐儿可痒得厉害?” 乳娘轻轻点头,愁眉道:“拼命想抓,可哪儿敢让她抓,痒得直哭……” 贾探春轻轻叹气,叹道:“可也没什么好办法……尽量给姐儿穿软和的衣服,第一必得十分干净才好。太医可说了,要把衣服被褥什么的都拆洗煮过方好?” 乳娘便有些茫然:“……煮?” 王熙凤和迎春在她后头进来,也有些莫名:“煮什么?” 贾探春便道:“出花儿须得干净。姐儿身上痒,小身子又嫩,衣衫被褥什么的必要十分干净软和。嫂子不要给她用绸缎,细棉布是最好的。之前穿过用过的东西,要想用第二回,除了洗完了在日头下头暴晒,最好能放在大锅里煮上一煮。开水滚几滚,是最干净的了。” 说着,忽然想起一般,哦了一声,指着外屋仍旧跪着的司棋:“凤姐姐和平姐姐这几日只怕忙得脚打后脑勺,大姐儿也离不得娘。不如跟二姐姐借了司棋来领着收拾这些衣衫罢。她闲着也是淘气。” 迎春松了口气,忙堆着笑点头,对王熙凤道:“果然的。我那里这些日子都没什么事,天天直看着她乱转。嫂子这里忙成这样,让她来罢!多做些,多做些才好……”说到后来,迎春的声音已经有些祈求的意思。 司棋也连忙在外头叩头道:“奴婢这就收拾姐儿的衣衫被褥出去洗了煮了,晾好了再送来给姐儿用!” 王熙凤满肚子的气,被她们几个这样软语一求,也使不出来了,绷不住,破颜笑了:“罢了。我这边委实也是忙不过来,我便厚了脸皮,跟二妹妹借了司棋使使。” 探春却似乎并不在意这件事一样,只是蹙着眉去试大姐儿的额头:“咦,热似乎退下去一些了?” 王熙凤连忙也伸手去试,又回手摸自己的脑门,惊喜道:“果然退了一些!”不禁满面笑容地谢迎春和探春:“姐儿是沾了两个姑姑的福气,多谢你们来看她。” 迎春探春都笑了,又说了几句,便站起来告辞:“你忙你的,你这么多事,我们就不添乱了。若是有我们能帮上忙的地方,招呼一声就是。” 姐妹两个去了,只留下司棋。司棋果然带着粗使小丫头子们仔细清洗大姐儿的衣衫,又拆了被褥晾晒,十分尽心。 因大姐儿热度稍退,安稳睡了。王熙凤终于放了一半心,这才歪在炕上歇歇。 平儿也跟着累了这一天一夜,如今也终于能坐一坐,便跪坐在脚踏上,慢慢地给王熙凤捶腿。 半晌,王熙凤忽然嗤笑一声,叹道:“若说起来,三姑娘这才是光风霁月、恩怨分明。看看前头我怎么奚落她姨娘,知道我们家闺女病了,也不顾是什么病,立即就带着人来看。又尽心尽力地分解,不令我跟二姑娘生芥蒂,还救了司棋这个丫头——说一句她是侠肝义胆,都不亏她!” 想一想自己和探春之间复杂的关系,又轻轻叹一口气。 平儿犹豫片刻,低声道:“奶奶,其实,您算算,先敏姑奶奶那一场事,先小蓉大奶奶那一场事,哪一样不是三姑娘借着待书的口提醒的咱们……” 王熙凤眉梢一动,暗暗回思,不由得沉吟起来。 这个三姑娘,竟是从那时起,就开始帮自己了么?她究竟是,图的什么呢? 第一百廿二回 有旨意 “图什么?我能图什么?”贾探春在窗下临帖,口中散漫地笑,“图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人磨,家中太平,孩子们平安罢了。” 翠墨听着直捂着嘴乐:“姑娘这话若是传出去,人家得说我们家出了个女圣人呢!” 贾探春眼睛抬都不抬,弯一弯嘴角:“我不过是图个清净日子罢了。” 翠墨看她写得入了神,会意,转身出去,轻轻掩了门。 史湘云莫名地就被史侯府的人来接,屈指算来不过在贾府待了三天而已。翠缕掐了半天手指头,莫名地看着史湘云问:“姑娘,莫不是府里出了什么事?” 史湘云虽然不明白,却知道一般来说,婶娘不会做出这样不给贾母面子的事情,走到门边时,却听见贾母对来接她的媳妇说:“跟你们夫人说,别只顾着她自己的孩子,不管我们云儿了。日后出嫁,她可是从侯府上花轿,而且是史家出嫁的第一个姑娘!” 那媳妇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只得低头应着。 贾母看着她,想了半晌,叹了口气,挥手道:“算了,大年下的,她也忙,云儿再住些日子吧。” 史湘云想了许久,回去皱了眉头问林黛玉:“林姐姐,我是哪里做错了什么?那媳妇子竟是老祖宗特意叫来的呢。” 林黛玉想要跟她说实话,便先问她:“你觉得二太太和三丫头的关系怎么样?” 史湘云托着腮想了许久,方道:“太太对着三妹妹淡淡的,三妹妹倒是对她很恭敬。这也寻常。谁家的嫡母和庶女儿不是如此呢?” 林黛玉叹了口气,只得摇摇头,道:“算了。” 史湘云这下子明白过来,自己只怕是错看了贾探春在贾府的地位,忙把屋子里服侍的人都撵出去,私下里逼问林黛玉:“林姐姐,你可不能瞒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若是不知道这中间的种种缘故,又怎么能做得好事情呢?” 林黛玉看了她半天,却知道有些话是无论如何都出不了口的,思忖半晌,方道:“娘娘归省之时,对三妹妹颇为看重。然后就闹了前头这一出子。你说老太太会怎么想?” 史湘云闻言顿时皱起了眉头。 探春的这一场大闹,如今前前后后她都已经知道了。事情竟从薛宝钗处起,这是她决然没有想到的。在史湘云单纯的心里,此事薛宝钗必定不会有错,便错也是家下人等错了。 但是黛玉的提醒非常有道理。这事就算不说谁对谁错,但从贾母的角度上来看这件事——宝钗是来待选的,但是显然现在此事还没信儿;元春封了娘娘,回家来并没有对薛家示好,反而看重了庶妹探春;接着就是薛家人轻辱贾环,探春遇个正着—— 此事就这样看来,竟是无私也有私了。 而自己却在那个时候,还没闹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张嘴就说环哥儿的不是—— 史湘云红了脸。 这些年老祖宗的教导竟都忘到脖子后面去了! 林黛玉看着她的样子,知道她想通了,便拉了她出去玩:“走,瞧瞧宝玉做什么呢。” 史湘云想明白了就不郁闷了,兴冲冲地和林黛玉玩去了。 但玩了两天却发现,薛宝钗再也没过来了。 贾母心下不悦,便找了个机会,当着一屋子的孙子孙女问王夫人:“你外甥女儿又怎么了?这又是三天没见着,又病了?” 王夫人这才发觉好几日没见着宝钗,想了想,笑道:“这些日子我妹妹也在京城里走动,部里需要打点的地方也多。只怕是在家里乱着帮忙呢。” 贾母的话说得直白又严重:“我还以为这边谁又不小心,得罪了她。前儿琥珀嘴快,我已经狠狠地打了她。你跟宝丫头说,别这样心重,我们心里都明白着呢。” 王夫人忙站起来笑着屈膝:“老太太快别这样说。不过是个孩子,她哪儿经得起?实是我妹妹体弱,万事离不得女儿,所以家里一忙,宝丫头就顾不上过来了,而已。” 贾母哈哈地笑起来,推着宝玉道:“你看你娘紧张的!我都多大岁数了,难道跟宝丫头一个小孩子过不去么?何况人家是亲戚,有自己的买卖,也有自己的姻亲故旧,日日过来给我请安,已经是最知礼的了。哪里用得着你娘还站起来给我回话?快快扶你娘坐下——你最近身子可好些?” 换了话题。 王夫人回到房里,连带贾政的话,贾母的话,王熙凤劝的话,薛宝钗自己说的话,整整想了一夜。彩云便陪了一夜。 第二天,王夫人令人传话入宫,说自己病势渐好,请元妃不用担心。 元妃长出一口气,笑着对抱琴说:“太太终于松口了。”令她抓紧安排。 又过了一天,元妃传旨贾府:“想妹妹了。让薛家大妹妹和三妹妹来陪陪我一日。” 贾母莫名,贾政莫名。 王夫人心尖发颤,薛姨妈大喜过望。 薛宝钗听说这个话,先合掌向天祝祷,方抿嘴笑着去准备入宫的衣裳首饰。 贾探春则惊疑不定,沉吟起来。 林黛玉忙忙地过来找她,一丝儿没有自己没有被宣的不悦,而是关切地问:“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忽然想起来让你们俩入宫?你自己心里有数没有?老太太跟你交待过什么没有?” 贾探春叹了口气,拉着她进了内室,不说此事,反而说起外头的铺子:“现在我乳兄和倪二、茜雪手里管着。我乳兄管着的是我的,倪二茜雪管着的是你的钱。余下你的银子,我正琢磨着,可以再分个妥当人出去管着,开个钱庄。但若果然是开钱庄,你这银子却又不太够了。我让我乳兄先找地方呢,回头准备好了,咱们再斟酌。” 林黛玉才不容她打岔,根本就不拾这个茬儿:“旨意来的突兀——前儿老太太跟我说闲话儿,说是许嬷嬷和沈嬷嬷都已经上了折子,去问皇后娘娘的意思,看能不能放出宫了。你看跟这个有没有关系?” 贾探春又叹了口气,反问道:“你倒是来帮我弄清楚真相的,还是来宽慰我的?太太前儿传话进宫说自己病好了,你不知道?” 第一百廿三回 进一趟宫 林黛玉走的时候满脸担心,贾探春懒得宽慰她,只是令待书悄悄去告诉鸳鸯一声,让老太太看着她一些。 鸳鸯倒是没听这个话,而是拉着待书直接去了老太太跟前。 贾母有些不明白元妃此举的意图,便想从待书嘴里套出些话来。谁知待书却推得干干净净,一问摇头三不知的。 贾母叹口气,只好嘱咐她:“你姑娘明日进宫,虽则你是跟不进去的,但一路上的事情,你定要服侍妥当了。晚上让她早睡。” 待书低眉顺目:“自从沈嬷嬷教训过,姑娘每日作息均十分严格,老太太安心,到点儿是必睡的。” 贾母把这个话在心里转了一转,展眉笑道:“也对,宫里有许嬷嬷和沈嬷嬷看着,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大事。你们给姑娘预备些散碎银子小荷包,防着宫里要用。” 待书应声去了。 然而贾探春其实还是有些睡不着的。 皇宫究竟是什么样? 是清宫么?乾清宫?坤宁宫?慈宁宫?漱芳斋?还是什么什么犄角旮旯的宫室? 会遇到谁么?皇后?皇帝——四郎?! 贾探春忍不住偷偷地捂着枕头笑。 自己果然还是好奇激动更多些,至于元妃的想法,随她便罢。什么伴君伴虎的,那些个事情,自己只要守好了沈嬷嬷教导、暗示给自己的规矩,是不会出问题的。 不多心、不动念、不贪、不嗔,就会平安。 探春翻了个身,慢慢睡去。 薛宝钗一夜没睡好。 她自然知道自己的命运其实自己能够掌握的委实不多,但是,她会尽一切努力去为自己争取。尤其是在元春面前。 因为前头四姓提出来让自己进宫取代进宫四五年并无寸进的贾元春,所以现在这一位贤德妃娘娘对自己有敌意、戒心,这都是正常的。也因此,她急着给自己找个人家赶紧嫁掉,也会顺理成章。 而自己的母家仍旧把持着内务府在江南采买的大宗银钱,这世上不会有人对这个不动心的。贾元春即便是已经当了贵妃娘娘,也不会免俗。 自己是她巩固地位、联姻贵人的最合适的一枚棋子。所以,端看她会把自己放在棋盘上的哪个位置而已…… 越想越多,越想越兴奋,一向都自持身份、稳重端庄的薛宝钗直翻腾到后半夜才睡着。 清晨,薛宝钗和贾探春都早早起了身,谨慎梳妆、守礼着衣,规规矩矩地站在贾母正房门前,等着贾母和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训示。 贾母看着从来最俭朴利落的贾探春站在鲜艳夺目的薛宝钗身边,竟然也掩不住那一身的富贵英姿,不由得喜笑颜开,连连点头,笑向薛姨妈道:“姨太太生得真好!看着宝丫头,我这心里可真羡慕。” 薛姨妈看着自家女儿,也是越看越满意,又想到自己谋算半生,终于能让女儿进宫走一趟,兴许转眼就能一飞冲天,也是眉花眼笑的,对着贾母奉承回去:“老祖宗一字排开这么多的好孙女儿,还说羡慕旁人。宫里的娘娘就不说了,单看三姑娘这通身的气派,谁也想不到才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而已啊!” 邢夫人只得跟着笑。 王夫人与众不同,微微肃然了脸色,谆谆叮咛:“你们只是进宫陪陪娘娘,少说少看,事事小心,听娘娘的话。旁的一概不许管,可记得了?” 薛宝钗和贾探春齐声称是。 乘车乘轿,屏息等候,听传入宫。 来领她们的人竟是许嬷嬷本人,笑眯眯的,先给她们俩微微屈膝:“姑娘们,一向可好?” 薛宝钗连忙侧身避开,低头叉手:“嬷嬷折煞我了。” 贾探春却笑着受了礼,然后回礼:“劳嬷嬷动问,我们很好。嬷嬷和沈嬷嬷、卓嬷嬷、邓嬷嬷都好?” 许嬷嬷笑得更加真诚了三分,点头道:“我们这几把老骨头都好着呢。姑娘们请随我来。” 许嬷嬷身后还有两个随侍的小太监,只管小心翼翼地跟在了薛宝钗和贾探春身后。 贾探春这下子真的放下了心,安安静静地跟着许嬷嬷往前走。 绕过御花园,又走了好一段,方才到了贾元春居住的重华宫,小小的一处宫室。 薛宝钗只觉得自己的脚都走酸了。 顶着个贵妃的名头,怎么会住得这样偏远?而且,院落这样小?刚才路过的储秀宫咸福宫,甚至崇敬轩,都大得多…… 贾探春心头也对贾元春在宫里的地位越发疑惑,但却不动声色,只管按照沈嬷嬷以前的教导,面色淡然、挺胸直背地跟在许嬷嬷身后往前走。 许嬷嬷一路只管安静地往前走,一字不说。 两个小太监有些莫名,互视一眼,只觉得诡异。 一般来说,头次进宫的内命妇或姑娘们,是必要跟导路的太监宫女们好好地套套近乎,然后轻声细语地探问一下宫里娘娘们的情形,并确认一下诏见的这位今日高不高兴、有没有什么大事发生什么的…… 可这二位倒好,只在宫门口寒暄了两句,就便一言不发了。 ——这是个什么路数? 许嬷嬷心里却越发对贾探春满意起来。这个姑娘十分坦荡,这种不闻不问的态度,直白地告诉了自己,以及自己身后的贵人们,她对入宫或者联姻攀扯,并无一丝一毫的心绪。元妃娘娘找了来见一见,那就见一见。倘若不见,那就不见。对她而言,完全无所谓。 只是薛家这位大姑娘…… 许嬷嬷心里有些不舒服。 这是贾妃娘娘的亲戚,生得这般明媚鲜妍,看起来又是这样稳重和平,规行矩步,竟是一丝儿不错。即便是对上自己,也是恭敬得过分!这番作态,若不是和三姑娘一样无欲无求,那就是所求甚大! 她家所在的四姓,已经出了一位贵妃。除非元妃意外身故,否则,她是绝无可能再进宫的—— 但如果,她竟在宫里遇到了圣上呢? 许嬷嬷心头一紧。 这个时辰,皇上刚刚下了朝,也许正在来后宫的路上?! 如果真是如此,那皇后娘娘那里…… 第一百廿四回 闲死了的闲话 重华宫里并没有多少宫人。十几个宫女,十几个太监,如此而已。 许嬷嬷将薛宝钗和贾探春送到了,便笑容可掬地跟元妃告辞:“贵妃娘娘,奴婢完了皇后娘娘的差事,也该回去了。您与令亲慢慢叙谈,宫门下钥前送她们二人出宫就是。” 元妃客气地点头,令清韵送她:“请嬷嬷吃杯茶再去。” 抱琴引了二人到偏殿坐了,笑道:“不怕的,娘娘的宫里少有旁人来聒噪,姑娘们可以散散。”又请她们宽衣。 薛宝钗和贾探春不约而同地谢绝,笑着道:“不妨事。” 元妃换了常服过来,笑着问家里人好,又问探春:“祖母和母亲怎么样?” 探春恭敬答道:“老祖宗歇了几日便无妨了,二哥哥和林姐姐日日陪着。前几天史家大姑娘也来了,老祖宗很是喜悦。太太前头累着了,卧病在床。因前儿琏二哥哥家的大姐儿见喜,太太便撑着起来帮着琏二嫂子照管了。” 至于王夫人现在到底如何,贾探春不肯说。 薛宝钗便插话:“娘娘不必担心。姨妈只是心里想念娘娘,所以心情郁结,才倒下了。这些日子已经渐渐缓了过来,如今又有大姐儿这事分神,已经无恙了。” 元妃一挑眉。 不知道的,自然觉得这是好话。但元妃对自己的母亲何其了解,自然知道薛宝钗这是明白地告诉她:王夫人没病,先前只是装的。 元妃不知道薛宝钗此举何意,但是,又有什么关系?自己让这二人进宫,本也不是为了这些。 笑一笑,元妃问道:“如今正月里,只怕我说让家里兄弟子侄读书的话,没人听罢?” 薛宝钗和贾探春默契地掩下了贾环之事,笑着摇头:“娘娘圣明。” 元妃无奈地笑,摇摇头,笑道:“你们几个倒是都爱读书,这倒在我的意料之外。” 薛宝钗轻轻地笑了笑,跟着元妃摇头:“哪里是爱读书?家里逼着念,我们都是不得已。”笑着看向探春,“但是听说三妹妹可不是,前些年为了念书,好似还狠狠地骂过宝兄弟一顿的?” 贾探春脸上红了红,低头嗔道:“宝姐姐!” 元妃看她作态如此自然,也不觉失笑,忍不住伸手,亲昵地敲她的脑门:“鬼丫头!” 一时抱琴端了茶点上来。 贾探春啊哟一声,忙把随身带的小盒子取出来,双手呈给元妃:“这是我在家里自己亲手做的小点心,娘娘自己吃,不要带出去。” 元妃愣了愣,想起来,展颜笑了:“就是清韵那丫头念念不忘的奶糖么?”回头告诉在旁边掩着口笑的抱琴:“抓一把,给那馋丫头拿去。不能让你三姑娘食言啊!” 抱琴应了一声,竟真的打开盒子,抓了十几颗奶糖,走去送给清韵去了。 贾探春便邀功一样笑道:“那日在家里,规矩反而半点儿错不得,所以也没敢请娘娘尝鲜。娘娘试试,好吃的。” 元妃看了无动于衷的薛宝钗一眼,伸手拈了一块奶糖放进嘴里,顿时只觉得奶香满口,清甜无比,竟又没有宫里点心的甜腻,诧异道:“这样好吃?” 贾探春孩子一样得意地笑了笑,眉飞色舞:“娘娘,你再尝尝这个。大家都说热着好吃,其实放冷了,酥酥的,也好吃。”说着,便把小盒子里的枣泥小酥饼也推了过去。 元妃顺从地也拈了细嚼,笑了起来:“家里一直说三妹妹在这些吃食上颇有天分,我还以为是言过其实的话,不想竟是真的。” 薛宝钗便抿着嘴笑。 元妃笑着转向她:“薛家妹妹如何不吃?” 薛宝钗端庄摇头,含笑答道:“三妹妹的小食大都甜,我怕吃甜的。她若是有日做了酸的咸的,我也是爱吃的。” 元妃有些不解。 抱琴回来了,站在旁边,忍不住出言笑道:“薛大姑娘若是为了自己的身材,那还真是多虑了。这些东西并没有那样甜腻,何况您少吃一些,也没有什么影响的。” 元妃这才反应过来薛宝钗是因为自己原本就比较丰腴了,所以才不敢吃甜食,不由得也失声笑了出来。待笑出了声,方才觉得不妥,忙不以为意一般,笑着又拈了一块酥饼吃,道:“怕什么的,我也胖,照吃不误。” 探春却对宝钗十分熟悉,见她虽然仍旧微微笑着,但双脚已经紧紧地并在了一起,双手也完全缩进了袖子里,知道她已经有些恼怒了,一笑转移了话题:“娘娘这边倒是安静,我瞧着十分怡然。” 元妃看了宝钗一眼,顺着探春的话题转了口风:“我正是看中了这里的安生,才再三再四地求了皇后娘娘,搬了这边来。之前皇上属意让我去住长春宫,那地方就在太极殿后头,人来人往的,吵得人头疼。我在家就是个懒散性子,哪里受得了那个?为着搬宫的事儿,皇后娘娘差点儿受了皇上的责难,好大一场风波。” 薛宝钗终于引起了兴趣,情不自禁地问:“听得说,长春宫是先太宗皇帝的宠妃先杨妃娘娘所住的宫室,乃是后宫第一座繁华之处,可是真的?” 元妃深深看了她一眼,摇头表示警告,道:“先杨妃娘娘被追封为孝敬端肃皇后,不当如此称呼。” 薛宝钗惊觉自己失态,忙低下头去:“是,民女失仪了。” 贾探春却听沈嬷嬷说过,这位先孝敬端肃皇后,乃是先太宗皇帝第一个心爱的妃子,最妖娆妩媚的,孝敬端肃四个字,没有半个字与她挨边。而且,因妖娆妩媚而来的专宠,导致那一朝的太后极为不喜,常常斥责,最后,不到三旬的年纪,便暴病而死。先太宗因此大怒,一夜之间发落了宫里不知道多少宫人宫妃,也是好大一场风波。 若果然如此,那长春宫还真是住不得。 贾探春看了元妃一眼,深以为然。 太好了,自家这位长姐娘娘,还是有脑子、有手段的。 第一百廿五回 皇后的赐菜 谈谈讲讲,眼看午膳。 元妃笑着起身:“虽说算是个赐宴,咱们都是自家姐妹,我就不打算惊动御膳房了。你们跟着我吃我的分例吧,也尽够了。” 薛宝钗面上一僵,随即硬生生地压下去满腔的不满,沉吟下去,心里琢磨着元妃的用意。 贾探春虽然有些意外,却瞬间明白过来:元妃就是要以此测试,看看自家二人,到底谁是那个标榜的随分守时,谁是那个野心勃勃的? 落落大方地起身,也并不去抢抱琴搀扶的差事,只管笑着道:“正好,我也正想瞧瞧大姐姐每日里吃些什么,回去好告诉老祖宗、太太和二哥哥放心。” 这随口呐出来的“大姐姐”顿时叫得元妃一阵感慨,伸手便拉了她的手,便如当年牵着贾宝玉一般,一边往餐桌走,一边又问:“妹妹在家时必定是常跟着祖母用饭的,她老人家胃口如何?” 探春不着痕迹地把被牵变成了搀扶她,如数家珍:“祖母嘴馋。若是有日不给她老人家做新鲜菜,那就照着甜烂的吃,怕油怕腻,怕生怕冷,一动就说自己不自在了。可若是做了新鲜菜,比如我从历代食谱上瞧来的,什么傍林鲜,什么忘忧齑,什么鲜蘑菇、糖香芋、烧海菜、姜辣笋,又是什么面筋椿树叶、木耳豆腐皮、花椒煮菜菔、芥末拌瓜丝,她老人家凡试着合口了,一大碗饭是没问题的。” 撇嘴道:“所以说,祖母身子好,舌头灵,咱们家的第一个聪明人。娘娘一丁点儿都不用挂心她老人家。” 元妃听得笑个不停,拉了她的手拍一拍:“祖母交给你,我是放一百个心的。” 薛宝钗这才惊觉自己表现得太过拘束,已经被元妃看出来了有心和着紧,不禁有些后悔,这一回的谨慎,得不偿失了。 元妃却回过头来又笑着问她:“薛家妹妹,姨妈最近可好?还有蟠儿,我听得说他在外头有了什么诨号,叫做呆霸王的?竟还像小时候那样憨直?” 薛宝钗忙温婉答道:“劳娘娘动问。我母亲很好,就是有些担心哥哥。我哥哥性子一直未改,倒教娘娘笑话了。” 探春看了她一眼。在元妃面前,竟然这样直率地告诉人家自己的哥哥不成器么?这又是什么策略? 谁知元妃一笑,点头道:“看来,以后你这个姑奶奶,只怕是要照看娘家一辈子了。” 薛宝钗腮上通红起来,有些不好意思:“我不怕在娘娘面前出丑说大话,怕不得还真得如此。我母亲年纪渐大,越发有些经不住事了。原本这些年我哥哥跟着珍大哥哥、琏二哥哥他们能学些东西,可惜在金陵时被我母亲惯坏了。只盼着能慢慢地改过来罢。” 元妃听了这话,竟似十分畅意一般,命她们俩在自己的左右手边坐下,盥手安箸,一道一道地看着御膳房送来的贵妃分例菜色慢慢上齐,一起用膳。 贾探春在二人脸上看了两眼,垂眸细想,终于明白了过来。 薛宝钗是在告诉元妃,薛家的事情,自己便能做主。如果元妃想要用薛家,只管跟自己交涉便好,至于薛姨妈和薛蟠,那是不中用的! 食不言,寝不语。 贾探春一边低头安静用膳,一边暗暗赞叹薛宝钗果然高明:只这两三句话,便高高地给自己要了个价钱!元妃但凡真有利用她的念头,就要先想着怎么还价。 吃到一半,忽然外面宫女回禀:“皇后娘娘听说贤德妃这边来了两位姑娘,赐了两样菜过来,还命不必特意去谢恩了。” 元妃连忙放了筷子,领着薛宝钗和贾探春疾步走到正殿,见竟又是许嬷嬷过来,笑容满面:“打扰贵妃娘娘用膳了。” 元妃忙道不敢,又跪了听许嬷嬷传谕道:“皇后娘娘口谕:贤德妃谦逊甚好,然皇宫礼不可废。既然贤德妃不欲惊动御膳房,本宫便赏两个菜过来吧,一则不可简慢了姑娘们,二则嘉奖贤德妃美德。娘家姐妹们小聚,正是最惬意时候,很不必过来谢恩。此谕。” 元妃三人谢了恩,方站起来,谢许嬷嬷亲自走这一趟。 许嬷嬷眼含深意:“贵妃娘娘天性崇尚节俭,皇后娘娘深知。但委屈了姑娘们,皇后娘娘身为天下母,可就不依了。您看前儿吴贵妃那边也来了两位妹子,按规制,上了二十六个菜呢。” 元妃泰然自若,随意点头,令宝琴交割了菜品,便看着许嬷嬷去了,回来餐桌继续用膳。 揭开盖子,却见皇后赐的两道菜,竟是一道姜辣笋,一道木耳豆腐皮! 贾探春和薛宝钗相顾失色! 这便是三个人坐下吃饭之前,贾探春刚刚说到的两道菜!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皇后娘娘竟然这就送了过来! 元妃却似习以为常一般,只是弯了弯嘴角,便道:“来吧,正好尝尝,宫里的素食做得怎样?” 两个人都觉得额角冒汗,哪里还能吃得出来菜品味道? 抱琴见状,只觉得心下发酸,拼命眨眼,方把泪水咽了回去。 这顿饭后半顿简直是如同嚼蜡,薛宝钗和贾探春都食不知味,咽完了碗里的饭,就都不肯再吃。 元妃却气定神闲地吃完了整餐,然后站起来,笑意盈盈:“走,随我出去散散步。” 多少有些心惊胆战,薛宝钗和贾探春都努力平静了自己,然后沉默地陪着元妃往御花园里走了一遭。 不过几步,贾探春便恢复了常态。 宫斗小说和电视剧看得多了,每一位皇后对后宫的掌控到底有多无孔不入,其实自己是有数的。如果说这件事真的能够震惊自己,那就只能说明自己对宫内的险恶掩耳盗铃了…… 而薛宝钗也在贾探春镇静下来之后,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这次的示威不是冲着自己姐妹,而是冲着元妃。这只能说明元妃在宫内的地位并不稳当——而这一点,恰恰是自己最想要看到的! 一旦元妃得咎,自己就有机会入宫顶替于她了! 第一百廿六回 御花园 在御花园绕了一圈儿,回到重华宫,虽然元妃仍旧笑眯眯的,但明显兴致没有那么高了。淡淡笑着,让她们俩在窗下弈棋,自己观战。 薛宝钗和贾探春都平静了下来,专心致志地下棋。元妃出人意料地一边看着她们俩下棋,一边跟她们闲聊,偶尔还会“啊哟”一声,指点一句:“三妹妹,小心啊!”“薛家表妹快救这里!” 抱琴在旁边抿着嘴笑,拽她:“娘娘,观棋不语真君子。” 元妃娇嗔着翻她的白眼:“你管我!” 薛宝钗和贾探春心里初时十分诧异,省亲时,贤德妃娘娘端庄贤孝,没想到在宫里竟然这样薄嗔浅怒、娇俏妍媚,真真的令人想不到。 薛宝钗自持端庄,不肯议论。贾探春却忍不住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笑道:“娘娘笑起来真好看,娘娘要多笑一笑才好。” 元妃掩唇而笑,挑眉,颔首。 她知道,贾探春这个时候是在告诉她:自己很理解她这样做的理由,妃妾,就应该是这样的。 一局棋罢,两个人打了个平手。贾探春并没有觉得吃力,因为薛宝钗根本就没有用劲儿。所以探春微微举杯,算是敬了宝钗一杯茶。 元妃看着她们两个之间的小动作,莞尔一笑,接着便递了经书过来:“巧了,今日三妹妹来了,给我抄一篇经吧。” 贾探春非常乐意,当即盥手挽袖,坐下,用了最得意的簪花小楷,恭恭敬敬抄写起来。 薛宝钗便陪着元妃到了隔壁去闲谈。 过了一会儿,薛宝钗自己走了过来,笑道:“三妹妹抄完了么?娘娘让我也抄一篇,回头都送了太后那里。” 探春把最后一个字收了笔,笑着站了起来:“好了。姐姐请。” 薛宝钗神色不动地坐下,从容抄写。 抱琴领了探春去了内殿,却看见元妃已经侧卧在美人榻上支颐熟睡。 探春会意,先回头看了抱琴一眼,然后自己随手拿了本书,坐在元妃旁边的圆凳上,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直过了半个时辰,元妃才漫展星眸,悠悠醒转,涩声“啊哟”,清了清嗓子,方懒懒笑道:“我怎么睡着了?怠慢了。” 探春放下书,从容站起来,就像是做了几万遍一样,上前扶了元妃起身,然后熟练地从清韵手里接了热手巾,先递给元妃擦了手,再接过抱琴手里的茶盏,伺候元妃漱了口,最后扶着她站起来慢慢地理了衣衫。看着她坐到梳妆镜前,抱琴上前替她梳头,方才笑道:“我们今日扰得娘娘劳神了。” 一语未了,外头薛宝钗揭帘而入,手里还捧着一卷抄好的经,笑语盈盈:“娘娘睡醒了?” 抱琴似是不经意的,笑着插话:“刚才还得多谢薛大姑娘,替娘娘搭了锦被。” 探春明白过来,一笑。 元妃却一字不提此事,只是从宝钗手里接过经卷,展开看了,啧啧赞叹:“二位妹妹的字都极好,竟是难分伯仲。”仍旧卷了,递给清韵,随口吩咐一般:“明日去给太后请安时,记得带上。” 待梳妆完毕,抬头看看天色,含笑道:“这天气也好早晚的了,我也就不留你们了。早些回去,省得老祖宗和姨妈惦记。” 两个人都垂手称是。 元妃看了二人一眼,又笑眯眯地嘱咐一句:“回去之后,须得用心读书,留心家务,谨言慎行。”最后转向探春,说了最后一句:“你替我告诉宝玉,再不上进,让他给我仔细!” 竟是这样糊里糊涂地过了一整天,就令她们出宫了。 贾探春心中十分疑惑。 以元妃在宫里煎熬五年的经历,她不可能真的浪费这样的机会,让自己和薛宝钗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进一趟宫,既没有拜见太后皇后,也没有“偶遇”皇帝宗亲,甚至没有半句重要的话语交流。 如果说是因为皇后娘娘送来的那两道菜会吓住元妃,原本计划好的动作不敢再动——这个说法,探春是万万不会相信的。 元妃代表的是四姓,她的地位如果没有对皇后形成威胁,皇后是不会公然当着外人的面暴露在重华宫内埋有眼线的事实。既然如此,元妃应该有足够的本事和胆量,直接无视皇后的幼稚威胁,我行我素才对。 百思不得其解,探春和宝钗跟着抱琴出了重华宫。 薛宝钗有意跟抱琴闲谈,便轻声笑着问:“娘娘赐了这一大堆东西,抱琴姐姐可都抱得动?分我些吧?” 抱琴忙笑着推辞:“薛大姑娘折死我了。这是我们当奴婢该着做的。哪里能让姑娘分担?” 贾探春只觉得这搭讪好生硬,自然是决然不肯吭声。 薛宝钗倒是一贯的自若,一笑,又道:“抱琴姐姐跟着娘娘入宫时候也不短了,今年也有双十了吧?” 抱琴虽然不欲跟她闲谈,但毕竟是元妃吩咐了的差事,后头又伏着其他的机关,便顺着她笑答:“奴婢小娘娘一岁,今年十九岁了。” 薛宝钗便又问抱琴的父母在贾府的哪个行当,家里可还有兄弟姐妹等语。 贾探春见抱琴为难,心里叹气,只得代答:“抱琴姐姐的父母一开始是在老太太那边伺候的,入宫之后,太太心疼抱琴姐姐,便特意拨了房子地,给她父母养老去了。原先抱琴姐姐的兄弟和妹妹都还在我们家当差,一个跟着老爷,一个跟着太太。前儿娘娘回去了一趟,老太太和太太看着抱琴姐姐瘦了,心疼不已。忙的又替她兄弟妹妹挪了地儿,她兄弟刚娶了媳妇,如今在外头学习着管铺子,妹子听得说也在寻亲了,如今在家里绣嫁妆呢——宝姐姐不知道,抱琴姐姐忠心耿耿的,一直说跟着娘娘在宫里服侍,须得六根清净,所以家里的事情竟是一耳朵都不听的。你且问她,她哪里知道?你还不如回了家问太太呢。” 话说得亲近,意思却不那么客气。抱琴心里也明白,只是口中说不出来。若是宝钗有心打探这些,只怕早就从王夫人和薛姨妈嘴里听说得一清二楚,根本用不着亲自来问抱琴;可若是无心打探这些,那在宫墙之内问这些话,究竟又是什么意思呢? 宝钗原是个求近的心,也有拿这些消息邀买抱琴的心的意思,可谁知探春竟然也知道得一清二楚不说,还直接把她的心思剥了个干净,不由得便有些气恼。但当着抱琴,却不好发话,只得一笑作罢。 出宫的路线仍旧绕道御花园。 进园时,贾探春脚步微微顿了顿。 今日已经走了两趟御花园了,加上出宫这一遭,已经是第三趟了。 御花园里,究竟有什么?! 走了没几步,贾探春眸色一沉,她知道了。 就在她们三人的去路之上,闲庭信步一般,一个年轻男子正穿着一身五爪银龙白色蟒袍,头戴亮银簪缨软翅王帽,挺胸负手,宛然一副浊世翩翩佳公子的样子,正站在一株老梅树下,仰头看花,轻声赞叹。旁边站着的,是两个躬身笑着的太监。 这副模样,又没有穿宗室的明黄颜色,还能有谁?不就是那位年方弱冠、容颜秀美的北静郡王水溶?! 贾探春心里不禁破口大骂。 元妃疯了吗?!这是要拿着自己或者宝钗去跟北静王府联姻啊!北静王妃娴雅温婉,清丽脱俗,乃是京城里难得的绝色佳人;他后院里又有成堆的姬妾美女,妍态各异。自己或宝钗进去了,能落得个什么好?哪怕顶个侧妃的名头,那特么的也是妾啊! 元妃自己给皇帝做了妾,竟然还把自己的亲妹妹和亲表妹送到人家面前,让人家挑着当妾! 贾探春觉得自己的怒气已经快要憋不住了,连忙深深低下头。 不到时候、不是地方、时机不合适——不能在皇宫内院,为了一个“偶遇”,跟一位勋贵王爷翻脸! 薛宝钗也十分讶然。 内宫后宅,御花园里,并没有任何人清场,竟然能冒出来一个成年男子!这难道是皇帝的幼弟?还是子侄?也不对啊,朝服如何竟是白色的? 抱琴脚步一停,忙抱着大包袱蹲身下去:“见过北静王爷。” 薛宝钗这才恍然大悟,接着又心头一动:元妃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北静王状似不经意地回头瞥了一眼,皱了皱眉,回头问太监:“这是谁?” 太监不假思索,陪笑着回禀:“这是重华宫贤德妃娘娘的宫人。听得说贾娘娘家的两位姑娘今日进宫,想必这就是了。” 北静王哦了一声,正式转过了身子,仔细地打量了深深低头、蹲身行礼的薛宝钗和贾探春一番,方笑道:“倒是世交了。罢了,既是赶着出宫,想必家人还在外头等着,快去吧。” 贾探春虽然万般不愿意开口,这样情形下,也只得跟着抱琴和薛宝钗恭声答道:“谢王爷。” 然后站起来,低着头慢慢地与北静王擦身而过,安顺走远。 北静王再次抬头去看枝头红梅,眼角余光却转过来,绕着薛宝钗和贾探春的背影腰身转了一圈,回到梅花上时,眼前却只剩了薛宝钗那宽大裙袄下的玲珑一握。 第一百廿七回 给她庆生 站在宫门口,抱琴把包袱递给了探春,堆着笑,口中却在轻轻警告:“宫内之事,姑娘们谨记不可为外人道也。” 薛宝钗忙点头称是:“娘娘教诲,岂敢有忘?” 贾探春却眯了眼问了一句:“抱琴姑娘,敢问宫内的哪一件事,是最不可为外人道的事?” 抱琴挺直了腰,诧异看她,片刻之后,方道:“偶遇之事,犹不可说。” 贾探春步步紧逼:“偶遇?当真?” 抱琴这才明白过来,贾探春是因为自家娘娘算计她们,恼了,不由得放松下来,微微一笑:“自然当不得真。” 这便是否认了御花园遇到北静王是元妃特意安排的了。 贾探春的表情这才缓了下来,恭敬屈膝:“请抱琴姐姐上复娘娘,我二人必将娘娘教诲传与兄弟姐妹们知晓,从今后谨言慎行,忠孝上进。” 抱琴笑着颔首,转身去了。 二人这才转身,外头无言等候着的莺儿待书和赖大家的等人,这才上前接了东西,服侍二人上车回家。 回到贾府,自然先去贾母正室,二人默契地都将皇后娘娘赐菜和偶遇北静王的事情隐瞒下来,只说了些闲话,王夫人便带着薛宝钗告辞了。 贾探春这才屏退了众人,悄悄将皇后娘娘赐菜的事情告诉了贾母:“……老祖宗,大姐姐在宫内,委实不容易。”说着,便掉了泪下来,泣道:“我看大姐姐的样子,这种事,竟是常常有的。抱琴姐姐连眼泪都不敢掉。这可是,太辛苦了。咱们家也就是大姐姐坚忍,才能熬得过来。若是换了二姐姐或我,不是被人欺负成了哑子,便是中了这样的激将之计,死无葬身之地了。” 贾母也听得心里格外难受,心疼地搂了探春,跟着哭道:“这又有什么法儿,已经在宫里了,不是煎熬历练出来,可不就是你说的,死无葬身之地了么……” 祖孙两个哭了一场,探春方擦了泪回房。 这边薛宝钗神差鬼使,竟也把偶遇北静王的事情瞒下,只是告诉了王夫人皇后娘娘赐菜的事情,叹道:“看来,娘娘果然是得了圣上器重,皇后娘娘竟然连遮掩都顾不得了,这样给娘娘下马威。” 虽则是叹息,话里却在极口称赞元妃。 王夫人听了,虽也心疼女儿,但更多的是得意洋洋,笑着遣了宝钗去了。 回到房中的薛宝钗,重要的事情一个字都没有告诉薛姨妈,只说这头一遭入宫,只是粗粗一见而已。 薛姨妈百思不得其解,但也知道女儿一向拿定了主意便无可更改,便只索罢了。 回到房间的贾探春“不小心”蹚碎了一个大花瓶,第二日报到王熙凤那里,反而惹得王熙凤一阵惊讶:“咱们家最谨言慎行的三姑娘什么时候可能失手了?” 待书笑得泰然自若:“昨日去了皇宫,我们姑娘紧张得什么似的,回来之后手脚都是抖的,别说蹚碎了这个花瓶,还一脚踹到了桌角,如今脚趾头都肿起来了,我还得去太太那里寻些药膏子呢!” 王熙凤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摇头撇嘴:“瞅瞅!让她再说嘴!”却巴巴地赶紧命平儿:“把前儿的膏药找出来。”又笑道:“我这里恰好有二爷前儿带回来的上好的跌打膏药,我们这里用不着——今儿一早我还说,咱们妇道人家,哪里轻易就用着这个了?谁知你姑娘就磕碰着了,快拿去吧!” 待书连连道谢,笑道:“正好,我也正怕去聒噪太太。可多谢二奶奶了。”拿了回去给探春贴了。 其实三姑娘房内已经快八个时辰的低气压了—— 贾探春一回到房内,发着狠地先一口气撕了一沓子自己练字的宣纸,还不解气,这才回身一脚踹碎了多宝阁旁的一个立地景泰蓝红梅报春的大花瓶,脚没刹住,直接又踹到了多宝阁上——那多宝阁乃是红木的,下头一半是柜子,里头满满地磊着的都是书,所以极沉。探春这一脚没踹翻了多宝阁,就把自己伤着了。待书这才只得出来寻药膏。 刚刚休养了一二日,忽然小蝉一脸怪异地来报她:“宝二爷今儿被北府请去了,玩了半日才回来。”姑娘不是说过,宝二爷不会轻易再去北静王府了么?这话才多久,怎么这回姑娘竟然没有料准宝二爷的行止?这可真是太意外了。 贾探春刚刚皱了眉头思索,贾母便令人来请:“过两日乃是你宝姐姐的生辰,快来,商议怎么给她过生辰的事情。” 贾探春只得整衣前往,却见除了薛姨妈和薛宝钗之外,众人都在。 贾母正笑着对王夫人说道:“宝丫头稳重和平,实在令人宝爱。如今又大小是个将笄的生辰,不好好替她做一做,我心里十分过不去。” 又令鸳鸯将二十两银子递给王熙凤:“你给我好好地给你妹妹准备了戏酒,若是让你妹妹说出个不好来,我可是不依的。” 王熙凤见王夫人也笑得开心,便作势拧了眉,哼了一声,道:“一个老祖宗给孩子们做生日,不拘怎样,谁还敢争?又办什么戏酒。既高兴要热闹,说不得自己花上几两。巴巴的找了这霉烂的二十两银子出来做东道,这意思还叫我赔上。果然没有也罢了,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压塌了箱子底,只是勒掯我们。举眼看看,谁不是儿女?难道将来只有宝兄弟一个人顶了您老人家上五台山不成?那些体己只留与他。我们虽不配使,也别太苦了我们。这个够酒的,够戏的?” 众人一边听,一边笑。贾探春听着王熙凤的脆生,也禁不住笑。 贾母笑得早就东倒西歪,指着她斥道:“你们听听这张嘴!我也算会说的,怎么就说不过这猴儿?你看看这一屋子,连你婆婆姑妈都不敢顶嘴,偏你和我梆梆的!” 王熙凤先撇嘴道:“我婆婆也是一样的疼宝玉,我有冤也没处诉,倒说我顶嘴。”翻个白眼,又瞧见了探春,眼前一亮,又笑道:“再说,往日里顶嘴最多的,必不是我,而是另一位呢!” 这下子连邢夫人都看着探春笑道:“三丫头,你嫂子又寻趁你呢!快帮着我和老太太出口气!” 贾探春无辜地双手一摊:“这可没法子了。举家一起的,除了老太太、大娘和我们太太倒不用说了,都把二哥哥疼到了骨头缝儿里。便是姨妈、表姐们,都周到二哥哥到了十分。我和二姐姐四妹妹正经的都妒忌得要放火烧房子了。大娘还指望我跟嫂子作对?不行不行,这件事上,我跟我嫂子是一头儿的!” 众人都拍手笑倒。贾母自是指着她笑骂不已。王夫人也作势笑着摇头叹气,心里十分得意。 王熙凤立即着手准备,却知道此事完全不用问宝钗爱什么,只要讨贾母的欢喜就好。 贾探春却当着众人的面儿,又叫宝玉:“二哥哥你来,娘娘嘱咐你上进,我得了鸡毛,必要当令箭。你跟我练字去!” 众人再失笑时,宝玉却不肯去,躲在贾母身后笑道:“这个当我却不上的。你趁我打盹儿就要给我画花脸,这个日子,我不在宝姐姐跟前出丑。我不去。” 贾母笑得一把抱住宝玉叫心肝儿,连林黛玉都抿着嘴笑。 贾探春只得一脸懊恼:“如何被你看穿了?” 到底众姐妹约着一起去了宝玉那里,商量着给宝钗送甚么样的生辰贺礼。 散时,探春抬眼去找宝玉,却见他拉了黛玉唧唧哝哝地又去说私房话,只得慢慢地退了出来。 李纨见她一直寻机会想与宝玉说话,心下诧异,便拉了她回了自己的屋子,关了门盘问:“你去宫里到底见着什么了?如何回来没几天便一个劲儿地找宝玉说话?” 探春本想瞒她,却知道这个嫂子看似木讷,其实心思又细又重,只得一长一短地向她暗示:“倒不是宫里的事儿。娘娘只是让我给二哥哥带话要好生读书上进。只是他刚从北府回来,老太太就张罗着给宝姐姐过生辰,我总觉得不对劲儿,所以想问问。谁知他又这样躲着我。” 李纨听了,垂头沉吟,半天方连连摇头:“大约是你想多了。我猜着,必是宝玉去了,发现有什么人跟薛大姑娘生辰相近,正要庆贺。所以想了起来,跟老太太提了提。北王是异姓王,跟宫里再有联系,也联系不到大丫头身上。跟宝玉不相干的。” 探春巴不得她这样想,点头称是,便要告辞。 李纨看出她的敷衍,又疑惑起来:“你这脚是怎么了?” 探春只得又拿待书糊弄王熙凤的说辞来糊弄她,李纨却十分不信,冷着脸推她走:“既然不肯跟我说实话,你就去罢。” 叹口气,探春只得把众人又都赶出去,先赔了不是,方道:“我冷眼看着,大姐姐十分有意将我或者宝姐姐送与贵人做妾。二哥哥今儿刚去了北府就有这个生辰宴,我心里不踏实。” 第一百廿八回 误会就好 李纨一听就明白她必是在宫里遇到了什么事情,这个话就不敢再深问,思索一会儿,摇头道:“如今咱们家新出了个娘娘,所以就算是想要跟什么人联姻,应该也不会轮到你。不然就太扎眼了。何况,你虽是庶出,却是娘娘的亲妹妹,这个节骨眼儿上,不会随随便便寻个人便把你送去做妾,那可就不仅是打咱们自己家的脸,那是连皇家的脸面都不顾了。所以你放心,就算是嫁人,也必是要给你寻个正室夫人做的。” 言下之意,果然要给人做妾,也只能是元妃的表妹宝钗,而不可能是元妃的亲妹探春。 这岂不是验证了元妃、北静王和贾府已经完全连成了一气? 贾探春的心里更加烦闷。 宝玉躲得不见影子,这件事,她实在是不知道该跟谁说了。 李纨?李纨就坐在自己面前,但她不过是个寡妇,而且还是个不得婆母欢心的寡妇,她说的话在府里的分量,完全就等于零啊…… 贾探春叹了口气,愁眉。既然救整个贾府已经很难,那就只能尽力保全——能保全一个是一个。 “嫂子,最近怎么没听见你带兰哥儿回去看看老太爷老太太?家里可还好?”贾探春岔开话题,随口问道。 李纨微微怔了怔,沉默片刻,方轻叹道:“家里出了个娘娘,我们家里老太爷反而不高兴了。说这边攀龙附凤不择手段,实非读书人家。我请我们老爷给兰哥儿开书单,他老人家都不耐烦了,让我不必痴心妄想,说从宝玉到兰哥儿,必定是都念不出来的。” 贾探春简直要哭出来了,拉着李纨,恼道:“真是!怎么老爷们反而不如亲家老爷清醒?我要是托生在嫂子家里,不定多高兴呢!” 李纨被她逗得笑出了声:“我们老爷一辈子挂在嘴边上的话,女子无才便有德。你这等不安分,果然托生在我们家,必是被老爷一天打三顿的下场。你还高兴?天天哭还来不及呢!” 这清朝始终,天下第一个大才女,那可是孝庄皇太后啊!贾探春一下子想到了自己看野史,说孝庄曾下嫁皇叔父、摄政王多尔衮。李纨家里这位国子监的祭酒,作为天下读书人的首领,必是第一个维护纲常德行的男子,哪里忍得了太后改嫁这等奇耻大辱?所以才会有的这一句“女子无才便有德”罢?! 探春不由得也跟着掩嘴而笑。 姑嫂两个终于都晴了天,谈论一会儿贾兰的身体学业,各自散去。 这边李纨却立即命素云点检自己的私房:“瞧瞧咱们的家底。”素云大讶,照办之余,小心翼翼地问她:“三姑娘说了什么?” 李纨看了她一眼,不做解释。 但是第二天一早,贾母开始遣人给薛宝钗送衣服玩物礼品过去,众姐妹也开始一书一字、针线玩器地跟着送,贾探春却因为无论如何都堵不到贾宝玉,而脸色越来越不好看。 还没有到午饭的时候,林黛玉就赶了来,天南海北的拉着贾探春闲扯起来。 探春觉得莫名,先一帕子捂住了黛玉的嘴,然后看了足足十息的功夫,方问道:“林姐姐,你是来做什么的?” 林黛玉其实不是个太擅于安慰人的,所以颇有些生硬地笑,强撑:“想着前儿你进了宫,必定见识了大世面,我来听听你对世事的高见啊。” 探春叹了口气,却不愿意跟林黛玉说那些勾心斗角的俗事,何况此事她还未必帮得上忙。 有不少的红楼做梦者都觉得北静王是个很完美的男人,再加上清宫剧造成的各种王爷情结,于是颇有一些幻想:不如让林黛玉嫁给北静王吧!总比宝玉强,云云。 探春心里苦笑,如今自己能够顶替林黛玉,和薛宝钗并列成为北静王猎选的目标,就算是自己帮着林黛玉挡了个灾,也挺好的。 林黛玉见她不肯说话,以为真的是因为之前她和贾环被薛宝钗怠慢,所以元妃才诏二人入宫,是为了让贾探春给薛宝钗低头—— 这也是众姐妹的猜测。大家都觉得,贾探春的不悦,应该就是因为贾环仍被禁足,而薛宝钗却得了贾母的青睐,被这样大张旗鼓地款待,还特意拿了钱给她庆生办戏酒。 只是以贾探春在贾母和元妃跟前的得宠,这个时候,却再也没有人会说出“此事就是贾环的错处,薛宝钗根本就是无辜的”这种梦话。 就连史湘云,也是一边拉着薛宝钗替她开心,一边忙不迭地把自己往日的两色针线取了来给宝钗当生辰礼物,一边也提醒自己紧紧地闭上嘴巴,绝不再说赵姨娘和贾环的一个字的不是。 林黛玉最后说得自己都不爱听了,撅了嘴看着贾探春,嗔道:“你这丫头,有心事也不肯说,藏得这样严实。我便是想宽慰也宽慰不了啊!” 贾探春轻轻地笑了起来,拉了她的手,捏一捏,道:“我领你的情。事情还不到告诉你的日子,也没有那样严重。若果然有人跟你打听我的情形,你怎么猜的就怎么告诉她们,我都认。” 林黛玉更加不高兴,但也知道只怕贾探春有难言之隐,便反握了她的手,轻声道:“若有难处,便是我解决不了,你也记得跟老祖宗说。她老人家睿智,必有解释之法。” 探春笑着答应,亲自送了她出去,却不肯随她一起出去玩,转身便回了屋子继续写字。 正在此时,忽然外头传进话来,赵栓媳妇要进来一趟。探春知道怕是有事,便令待书去传人。 不过一刻,赵栓媳妇便进来了,气色大变。 偏李纨令素云来说话,赵栓媳妇只得安心在廊下等着。 一时素云走了,探春却又在房里呆坐了一刻,方令她进去。 赵栓媳妇进门便跪倒:“姑娘!都怪我们猪油蒙了心,竟不听姑娘的警示,张扬过了。如今酒楼生意太好,竟被不知什么人看上了,已经来了七八趟,每次都是不同的人,只有一句话:要买咱们家酒楼!” 第一百廿九回 强买 这个早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酒楼的位置选得极好,官来宦往,非富即贵;结构装饰也好,雅致洒脱,玲珑私密;菜肴酒馔也好,既有京城的各种时兴新鲜吃食,又有自己从历代古籍或者现代饮食里琢磨出来的经典菜式。这几条绝妙的条件凑在一起,这家酒楼必是一副大赚特赚的架势。 如果是这样,没有人来觊觎,那才是奇怪呢。 贾探春先令她起来,一旁坐了,又令翠墨给她端了碗茶喝了,方平静地问:“对方是怎么说的?” 赵家的定了半天,被探春的镇定传染了情绪,才仔细地说道:“大约半个多月前,娘娘还没归省,家里一片忙乱,我也少有功夫出去看。姑娘不是说开酒楼的,过了初五就该开门了么?结果倪二兄弟初六晚上就来寻大栓,说当天有人来酒楼请客吃饭,在咱们后头的院子,要了个私密的雅间。出来的时候,顺着石子路走出去,一路走一路看,结果到了门口又转了回来,就找倪二兄弟。跟他不过客气说了几句话,就鼻孔向天地问这酒楼是谁家的生意。听说只是倪二兄弟自己的生意,嗤笑了一声,就说,不知花了多少银子,可兑不兑出去?又说,酒楼在倪二手里,不过是个吃饭喝酒的俗物,但到了他手里,必定能成了个生财的摇钱树。” “倪二自然是不肯的,客气地说了不卖。结果那人顿时就变了脸,站起来一句不说拿脚就走了。不过一个多时辰,就有几个泼皮来闹事,倪二大怒,喊了自己兄弟来,把那几个泼皮一顿打撵走了。谁知早已打点好的官面儿,顺天府的人接着就拿了索子来。倪二立马塞了钱过去,人倒是走了,临走却放了话,让倪二识趣些。” “家里那时候正是最紧张的时候,奴婢料着姑娘未必有空儿管,就跟大栓、倪二兄弟还有夏铨兄弟商量了,让夏铨兄弟过去一趟,呆上几天。过了一天,初八的时候,便又有人去,却又不是前头那一位。吃了饭,会了饭钱,也是里里外外地看了,然后便拉着倪二问:你这酒楼卖不卖?” “倪二自然是先问他跟前日的客人是不是一拨儿的。那人却又不肯答,只问他卖不卖。倪二兄弟那牛脾气,张嘴就是不卖。结果到了下晌,一个来吃饭的客人袖了死老鼠想要诬陷咱们,被夏铨兄弟一把抓了个现行,倪二把人打了一顿扔了出去。谁知顺天府的人又来了,竟说倪二伤人,要罚劳役!夏铨见不对,忙陪着倪二兄弟过去,路上给差役们打点了一番,进了顺天府,又直接塞了一千两的银票给通判。方才把倪二兄弟全须全尾地领了回来。” “就这么着断断续续地,直到娘娘归省那两日,方安静了些。前儿又有人来吃饭,来的人夏铨兄弟认得,忙藏了。后来告诉了我们,来的乃是神武将军的公子,与珍大爷和宝二爷都极好的那位冯紫英冯大爷。” “冯大爷看着咱们的酒楼,也是跟那几个人一样的做派。吃了饭,在院子里散步,越走越不肯走,绕了好几圈儿,便找了倪二兄弟问是谁家的买卖,谁选的地方,谁设计的院子,谁定的装饰,谁供的菜肴。倪二兄弟那脾气,跳起来就问前几日磋磨咱们的是不是冯大爷。冯大爷愣了一下子就哈哈大笑起来,说大家都不瞎,这地方好,自然打听的人多。” 听到这里,探春拧了眉:“你说的的确是神武将军冯唐家的那位冯紫英?” 就是那个荐了张友士给秦可卿看病的那个冯紫英? 赵家的点头:“就是那位冯大爷。”顿一顿,又犹豫,“只是瞧他那意思,只是很喜欢咱们家酒楼,前儿来闹事的那个人,却不是他的人。” 探春点了点头:“他说的没错。有些眼光的,都知道咱们家这座酒楼好,自然都会问。问的不一定便是那使坏的。你接着说。” 赵家的脸色越发愁苦:“冯大爷倒是很是喜欢咱们家酒楼,三两日便来一趟,已经把咱们家的菜都快要试个遍了,姑娘拿过去的那十几道菜,他是道道爱吃。就前日,还让他赶上了。又来了一个人,看着就是个难缠的,贼眉鼠眼的,捻着八字胡说要买咱们家酒楼,倪二兄弟自然接着说不卖,然后问他是不是跟前些日子来的那些都是一家子。那人笑得跟阎王一样,说面子已经给足咱们了,再不卖,接下来可就不那么客气了。” “冯大爷看不过眼,就出来问他,到底是哪家子的。谁知那人一眼便认出了冯大爷,顿时变了脸,毕恭毕敬地问冯大爷这是不是冯家的产业。冯大爷当时脸色就不好看了,反问他是不是若这酒楼不姓冯,他就要强买强卖了。那人当时便回了一句:若不与冯家相干,那自己要做什么,就自然也不与冯家相干了。” 赵家的说到这里,越发愁眉苦脸:“结果当时冯大爷扭脸便问倪二:掌柜的说话,这酒楼与冯家是否相干?” 贾探春听到这里,不由得也哑了声音。 真是。想想都替倪二作难。若是依着倪二的性子,这时候只怕早已一拍桌子:不错,这铺子就是冯家的!至于转脸再与冯紫英怎样撕攞,那定是变作后话了。 只是这铺子却不是倪二本人的,倪二这时万一接错了话,这竟是冯紫英自编自演做的个局,他说出一句酒楼姓冯来,落入了人家的圈套,回来可怎样与自己交代呢? 贾探春想想都替倪二作难,情不自禁地问:“那倪二是怎样回的?” 赵家的怯怯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道:“倪二兄弟愣了半晌,方憋出来一句:我也不知道。” 贾探春忍俊不禁呵呵地笑起来,摇头叹息,道:“这样一来,只怕那冯紫英也被气了个半死,拂袖不管了罢?” 赵家的皱着脸点头,叹气说:“冯大爷走了,那人笑得更加张狂。倪二兄弟后悔不迭,夜里趁黑来寻大栓,让无论如何都得告诉姑娘一声儿。” 贾探春点头沉吟片刻,问道:“你们可曾去打探?” 赵家的忙点头不迭:“去了!不仅我们,倪二兄弟也多方托人去问过。但就是问不出来是谁家。况又有了前儿跟冯大爷这一出,我们猜着,只怕是个官宦人家。” 说着便快哭出来了,“姑娘,若是能抬出咱们家的名号,凭他是谁,咱们也不怕。可如今又不能说酒楼姓贾……” 贾探春立时截口:“谁告诉你的这酒楼姓贾?这酒楼乃是姓林的!这座酒楼从上到下都是林姐姐的本钱,外头若是有半个字你们说出去了姓贾,退一万步说,最后必要露了真面目出去,岂不是反倒替贾家贪了林姐姐的钱么?” 赵家的忙咬住了舌头,愁眉点头。 贾探春皱着眉同她一处想,半晌,方道:“倪二兄弟有个邻居,乃是咱们家本家的一位哥儿,同蓉儿一个辈数的,叫做芸哥儿的。你跟倪二说一声,让他碰个机会,去资助资助这位芸二爷。然后借着这个芸哥儿,引着薛家大爷请了冯大爷去咱们酒楼上。先跟冯大爷赔了不是再说。” 赵家的迟疑道:“这条路绕得不近,怕是解不得急。” 探春点了点头,又摇摇头,微微蹙了眉道:“这件事,等一等再看。我想想。” 赵家的只得应下,退了出去。 这边贾探春自己细细回想,87版红楼梦里,还有哪个人物可用。贾府里头,到现在为止,唯一一个有情有义、能干且并未出头的,只剩了贾芸。 贾芸前几年丧父,唯有老母卜氏在堂,家中一贫如洗。一个舅舅开香料铺,按说应该是个能够接济他的,谁知被曹公起了个名字叫做卜世仁,谐音不是人,点出了人品极恶劣——左推右拖地不肯帮他。一个舅母就更加可恶,连顿饭都不愿意给贾芸吃。贾芸又有口齿又有骨气,因偶遇了放账归来的邻居倪二,所以干脆跟倪二借了银子,买了香料去搭上了王熙凤,求得了差事,才渐渐复苏了家计。后来更因此认识了林之孝的女儿红玉,二人生了情。尤其是原著中脂批,有贾芸日后曾在贾府势败后“仗义探庵”一语,可见不是个见利忘义的人,十分可用。 但贾芸毕竟只是个底层求生的旁支,如果想通过他去绕上薛蟠,想必以他现在跟贾琏的关系,并不算是太难。可如果指望他能够凭自己的力量帮忙打听出来究竟是谁看上了酒楼,只怕是十分不容易的。 至于冯紫英…… 贾探春十分犹疑。 原著中冯紫英这个名字倒是出现得蛮早,但真人出场,却是跟贾宝玉薛蟠饮宴时的事。那是个英气勃发的人,照着脂批,也颇有侠气。但其他的本事,原著前八十回里,却是半个字没有提到。 探春走了神,一边拿着笔在纸上随手写了冯紫英三个字,一边咬了唇沉吟。 人品应该没问题,能力呢? 其实如果真的人品和能力都够,未必不能借着他的手—— 忽然想起冯紫英跟贾珍的关系也极好,探春立即便退缩了。 宁国府的人或事,她是半个都不想沾! 第一百三十回 走神 宝钗的生辰被王熙凤办得十分热闹,虽然只是在贾母上房摆了几桌家宴,但终究还是定了昆戈两腔,众人听戏。 探春心里有事,一面挂心着北静王府和元妃是否真的有了什么协议,这个协议究竟会不会把自己装进去,一面又努力在想到底用什么法子能找出来是谁看上了自己的酒楼。所以就显得格外心不在焉。 贾宝玉原本就躲着她走,所以这两日时时刻刻地都跟着林黛玉在一处。谁知这边戏酒开锣,忽然不见了林黛玉,忙找去了她房里,却见林黛玉正没好气地歪着,紫鹃和雪雁都离得远远的,只有新近跟着她的林嬷嬷坐在旁边千哄万哄:“姐儿不爱听戏,那是好事。戏词儿上混话多。可外头那热闹乃是老太太赏给薛家的脸面,当初许嬷嬷不是千叮咛万嘱咐,凡事儿哪怕恼得慌,也别往脸上带?姐儿去坐坐,就当是陪老太太开心了。总是这样睡着,也累得慌,快起来,去走一趟吧?” 贾宝玉听着这话,倒是对这位林嬷嬷多了三分好感,便笑着走了过来:“林妈妈说的很是。妹妹快起来,想听哪出戏?我点给你听。” 林黛玉沉了脸色瞪他:“你果然想我开心,就该单叫一班来,专门唱我爱听的,这会子借着人家的光儿哄我,可犯得上么?” 贾宝玉哪里在意这样的话?笑着拉了她起身:“这个容易,明儿就这样行,教他们也来借咱们的光儿。” 林嬷嬷眉花眼笑:“这就对了。快跟着哥哥出去玩一会子,就好了。”落后又絮絮地嘱咐紫鹃,“姑娘心里不舒坦,上菜时少吃油腻的。” 紫鹃答应着,忙得跟了出来服侍,却听见前头林黛玉正刻薄宝玉:“一家子都踩着三妹妹的面子,且去奉承她。你个当哥哥的,不说心疼自己妹妹,反而帮她的忙。若说你不懂得亲疏,偏又知道拿这个话堵我的嘴;若说你懂得,我可真是半点儿也没看出来。” 紫鹃心里明白自家姑娘是拿着三姑娘当了亲妹妹,一时也欣慰得很。贾探春对林黛玉的维护全家人有眼睛的都看得到。如今自家姑娘知道投桃报李,至少在贾母和宝玉心里,绝对会站在姑娘一边。至于旁人的嘴,林姑娘便是宽厚和气,也会被他们嚼说,那又何苦要委屈自己——这话还是当年贾探春劝自己的,就说让姑娘由着性儿过日子,便天塌下来,还有老太太呢。 到了酒席宴上,林黛玉一眼就看见探春又是一副走神的模样,便丢下宝玉,去坐了她身边,握了她的手。 探春抬头看见宝玉,眼睛刚刚一亮,却见宝玉急忙便去了贾母身边说笑,只得别开脸,先安抚林黛玉:“别担心,别担心。” 她这幅反常的样子,林黛玉怎么可能说不担心便不担心,就连戏都没好生听得。 姐妹两个正在心事重重,那边锣鼓喧天,正是薛宝钗点的“鲁智深醉闹五台山”。贾宝玉早就被前头的《西游记》《刘二当衣》闹得头疼,见林黛玉也蹙了眉,忍不住便牢骚了一句:“我从来怕听这样热闹戏。” 薛宝钗便笑了,道:“若说这出戏热闹,你还算是不知戏呢,你过来,我告诉你……”又将戏词里的禅语机锋尽力一叙。宝玉听了大喜,拍膝画圈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 贾探春不耐烦坐在这里生捱,瞅着大家目光都移了戏台或宝钗那里,自己便悄悄地站起来走了。黛玉只稍一分神,回头便不见了探春,不由得更加气恼宝玉起来,回头便说他:“安生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倒《装疯》了!” 这两折恰是戏中关键,众人听了不由大笑。 探春这一去,直到晚间散戏也没回来。林黛玉心里发急,便遣了紫鹃去看,回来报说:“三姑娘关了门一个人在屋里抄女戒,连待书都拦在外头不让进。已经一下午了,刚才我借着去问晚饭的话在外头说了两句,三姑娘也只答了‘不吃了’三个字。” 林黛玉忧心不已。正在此时,贾母因看着小戏子里一个做小旦的好,唤了下来赏她,王熙凤便拉着笑道:“这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宝钗看了一眼,一笑,宝玉跟着回头看林黛玉一眼,也不吭声,唯有史湘云忽然反应过来,脱口而出:“倒像是林姐姐的模样儿!”众人留神细看,都说不错,都笑了起来。 宝玉忙给史湘云使眼色令其不可。 谁知这一个眼色,史湘云恼了,林黛玉也恼了。史湘云恼的是,凭什么就不能跟林黛玉玩笑,我们俩玩笑,你凭什么那样护着她?我难道就比不得她么?林黛玉恼的是,一群人拿我比戏子取笑,你不替我生气,反而拦着云儿不令她跟我玩笑,就看得我是那样小气的人? 宝玉本为调节,结果把自己装了进去。两个人一人将他一顿臭骂,不提。 晚饭后,探春因心里不踏实,便令赵家的再来一趟。 谁知赵家的进了门就一脸灰败地跪倒:“姑娘,咱们家的菜,断了货了。京城里的时兴小点,都不肯再供给咱们家。做那十几道菜的关键佐料,不知人家是怎么知道的,那边都说没货,掌柜的们找都找不到人……” 探春失色:“竟是势大若此?” 赵家的掩着脸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这可怎么处?林家表姑娘那么些银子呢,咱们拿什么还哪……” 贾探春看了她一眼,皱眉道:“你急什么?大不了真卖给他。又亏不了。” 赵家的傻了眼,鼻涕眼泪还没擦干净就急得要跳:“这样好的经营,才有些起色,收回来了本儿,怎么能轻易出手?何况这样黑心势大的官宦人家,必定不会给咱们个公道价钱!” 贾探春哼了一声,道:“真要卖的话,我自然会拜托二哥哥出手,寻了他的朋友们在外头帮衬,抬个价起个哄打个太平拳,还是可以的。那家子既然手段使到了今日,那就势在必得的。我到时候摆出来一副宁可荒了也不贱卖的架势,前头又有冯紫英已经知道了缘由,我借他个胆子,还敢灭倪二的口不成?” 第一百三十一回 谁来赔礼 赵家的寻思半晌,觉得也是,就不再说话。 外头小蝉并不知道她在,忙得在外头出声儿:“姑娘,我是小蝉,林姑娘那边有事情闹起来了。” 贾探春一下子想起来,这一回戏后,是有一场大闹的,自己光顾着烦恼,竟然忘了,忙站起来:“罢了,你去吧。暂且关门上板,等他三天。若有人来打听,就说有人逼着卖店。” 赵家的呆了一呆,方苦着脸答应着去了。 探春忙叫了小蝉进来,问:“怎么回事?林姑娘现在如何了?” 小蝉有些发急,口齿越发伶俐,把前事说了,又道:“我看着林姑娘回了房,史大姑娘却一直在老太太那边,两个人到现在还没说话。宝二爷回房半天,也没出来。必是都恼了?” 探春想了想,道:“你还去看着些。明日一早再去一趟,若是三个人已经好了,就罢了,若是还没说话,你赶紧来告诉我。” 小蝉领命而去。 探春这边想了想,索性在纸上将自己知道的贾府的姻亲故旧都写了出来,仔仔细细地琢磨究竟哪个能用,直到月上中天方睡了。 翌日一早,刚梳洗毕,小蝉进来,见服侍盥洗的丫头们多,便只是纠结了表情对着探春摇了摇头。探春明白了,心下不由一紧。 原著中,林黛玉当晚仍旧与史湘云同住,两个人并未分崩,反而第二天会了宝钗一起去敲醒宝玉,不令他继续往参禅悟道的路上行远。怎么现在反而真的生分了呢?难道是因为自己穿越而来,事情都起了变化不成? 探春有些担心,匆匆收拾齐整,便去了贾母正房。 黛玉今日来得早,正跟贾母说笑,等着旁人来请安。探春进来,先给贾母请安问好毕,又与黛玉厮见过,方悄悄拉了她去说体己话:“你和云姐姐……” 正说着,史湘云一脚迈进来,笑着走过来:“林姐姐,三妹妹,你们俩在聊什么呢?” 林黛玉回头笑着答她:“三妹妹刚来,话还没出口你就追着来了。怎么?还怕三妹妹背后说你的不是不成?快来,我听听,你可有什么不是落在了三妹妹手里?” 两个人竟是已经和好了? 史湘云笑着走过来,一歪身便坐在了林黛玉身后,趴在她肩上,好奇地看着贾探春:“三妹妹,你往日不是这个时辰来。今儿怎么这样早?我和林姐姐都刚刚梳洗完呢。” 贾探春看着两个人亲密的样子,苦笑一声,摇头叹道:“我今儿早晨才听丫头说,昨儿咱们家那位宝二爷又得罪了你们俩,我还以为你们俩还在误会,想来帮着解劝解劝呢!看来是我心眼儿小,白白猜度了你们俩这君子之腹了呢!” 史湘云这才明白过来,贾探春是担心自己和林黛玉生隙,这才急急地赶来。 她一向都是个直率热情的性子,见探春如此,忽然又想起来自己前几日鲁莽地评论贾环的事情,不由得更加后悔内疚。当下便忙推了黛玉一边,自己且坐到探春身边,拉了她的手,诚恳道歉:“三妹妹,你别恼我。我这嘴没把门儿的。前几日那事,环兄弟不比二哥哥,原不在内帷厮混,我其实没见过,并不知道好歹。我只想着男孩子小时候,比如二哥哥,必是极淘气的。宝姐姐又是客边。咱们一处长大这么些年,自然是先尽着客人安慰。我就忘了形,混说了一句必是环哥儿不懂事。” 探春忙要拦她说话,史湘云却摁住她的手,坚持说下去:“这件事的确是我不对。我又不曾知道事情果系如何,如何起,如何闹,如何了;却冒失说环哥儿不懂事,其实是我不懂事了。你别跟我一般见识。我以后必改的。但是三妹妹,我是绝对没有要诋毁环哥儿的意思,你可不要误会我。” 探春心道这史湘云果然是个豪阔胸襟,虽然的确有些直率鲁莽,这片磊落胸襟却的确令人可敬,不禁笑道:“这事儿原本就从环哥儿不懂事上起,你原也没有说错。哪怕是宝姐姐,她也并没有什么错。谁家还没有几个刁钻的下人呢?她总是待人宽厚,连家下人等也待得一路宽和,有那个不知事的,便被纵得不知天高地厚了——便是我们家,不也多得是恃宠而骄的刁奴么?这并没有什么,你别放在心上才是。” 史湘云放了心,笑得脆生,又想起来,忙道:“这个宝姐姐却不是只知道一味宽和的。后来莺儿便被罚得跪了一整宿,膝盖都要跪烂了。你看这都过了好几天了,前儿她来传话送东西,还一瘸一拐的呢!” 林黛玉听到这里,不禁问道:“一瘸一拐?我怎么没见着?” 史湘云便笑:“你和三妹妹那么好,她怎么敢往你跟前凑?特意挑着你不在的时候来的呢。” 贾探春听了,却默然下去。 林黛玉心头明白过来,益发气恼薛家下人可恶,却说不出口,见探春如此,便故意问她:“三妹妹,怎么了?” 贾探春轻轻地叹了口气,苦笑道:“那件事后,老爷将我禁足,就是为了让这件事淡下去,别要坏了我的名声。可如今莺儿如此走上一遭,我这暴虐欺人的名头,只怕是无论如何都跑不了了。” 史湘云顿时色变。 没说亲的女孩儿家,若是落下这样一个名声,日后还有什么正经人家敢求娶?哪怕探春是元妃的亲妹妹,也是一样呵! 宝姐姐怎么会由得莺儿这样败坏三妹妹的声誉…… 她果真只是宽厚?还是教导下人无方,还是…… 史湘云又想起林黛玉说的那话,联想到探春这两日的不自在,心里更加沉了下去。 娘娘都诏见了宝姐姐和三妹妹两个人入宫,这必是有令二人不要生嫌隙,好好相处的意思。可是才从宫里回来,二老爷二太太没有发话解除赵姨娘、贾环的禁足,也没有发话让探春的女戒缓一缓再抄,贾母也没有其他安慰,反而立即给宝钗大张旗鼓地做了生日。 就这样还不算,莺儿还要把自己的伤处在贾府内外展览一圈儿…… 史湘云的表情更加纠结难过,垂下头去,一言不发了。 林黛玉便去拉她,笑道:“行了,你看看你,要不然就什么都不想,只管直通通地大喊大叫。要不然就七想八想地乱来,反倒把自己弄得难过难受的!你看三妹妹都没当回事。” 贾探春也笑着摇她的手:“云姐姐不要胡思乱想,我才不怕呢。” 史湘云心胸本就宽大,闻言灿然一笑,这些纠结且丢到脑后,笑道:“好。咱们去瞧瞧,今儿老祖宗给咱们准备什么好吃的!” 三个人说说笑笑地携手往贾母处去,薛宝钗刚给贾母请完了安,笑着上前道:“这我可真松了口气,你们几个没事就好。”说着,便当着贾母的面儿转向探春赔礼道:“前儿那事,是莺儿不对,我罚了她。谁知她竟然这样大胆恶毒,又跑来府里装相。这都是我管教不周,对不住三妹妹了。如今莺儿已经被我赶了去老宅洒扫,保准她不再过来生事。还请三妹妹恕我这一回。”说着竟要行礼。 探春心中警铃大作,连忙上前一把拉住她:“好姐姐,你这不要折死我了?我刚还和云姐姐说,这事本来就不与你相干,下人无状而已。快别再提起了,不然,反而坏了咱们姐妹情谊。”脸上懊恼不已,“都怪我浮躁,光想着教导环儿那个孽障,就忘了周全宝姐姐这一边。还请姐姐不要多心,咱们仍复如旧才好。不然,我可真没脸再见你了!”说着,也屈膝下去。 史湘云一见她二人和好,不由得眉开眼笑,忙一手一个拉了二人,大笑道:“好啦好啦,这件事再也不许你们俩提起了。走走走,咱们去瞧二哥哥。他昨儿可填了一首好词……” 林黛玉心里自然知道探春这是在作态,而且,只怕宝钗其实也是在作态——不然,她为什么要在贾母跟前提起这件事,还这样大度谦恭。如果真的是真心诚意地对探春道歉,保全她的名声,那就应该私下里对探春说这一番话才对。 所以,林黛玉根本不予置评,直接拉了湘云往前走。 她的态度实在太过明显,探春马上遮住宝钗的视线,温和笑道:“宝姐姐,其实莺儿本性不坏,只是有些娇憨,心里少了算计——这也是宝姐姐平日里不肯用心机,所以丫头才学不到的缘故。她是宝姐姐自幼随身的,最得心应手,如今她走了,宝姐姐这里谁来服侍呢?” 宝钗含笑点头:“这怕什么?丫头下人,一拨儿来了一拨儿走了,大了都要放出去。如今我身边还有文杏,年纪虽小,胜在听话,更好教导。” 探春笑着点头:“宝姐姐说得也是。” 史湘云笑着回头看她二人,笑道:“你看看,你们俩现在这样子多好。你们俩进宫时,在娘娘跟前,也得要如此,娘娘才能放得下心呢!” 第一百三十二回 独无灯谜 姊妹四个拉了宝玉,又说说笑笑地回了贾母处。正值邢夫人王夫人过来请安,看着她们欢声笑语的,连邢夫人都不由自主地笑开了眉:“老太太,您快瞧这几个孩子。看着她们这样开开心心的,咱们有多少愁不散的?” 虽然刚刚目睹了宝钗和探春一阵的暗流涌动、刀光剑影,但终究还是早就习惯了装看不见,贾母也满面欢喜,笑着拉了邢夫人的手拍了拍,感慨道:“是啊。我老啦,你和老二家的也都不年轻了。这个家,早晚都得让这些孩子操持。她们还能这样玩几天?所以我纵着她们一点子。等到出阁的出阁,娶亲的娶亲,可就没这么无忧无虑了。” 邢夫人的笑容顿时有些发僵。 她想到了王熙凤,又想到了大姐儿,心里微微地发虚。 谁知宝玉听见,竟破天荒地转了过来,笑着扶了邢夫人的肩,道:“大娘不必伤感,回头,我们跟着二姐姐,多多地去您那里玩,陪您一处玩笑,好不好?” 邢夫人被这几句话暖得眼底就是一湿,紧紧地拉了宝玉,连连点头:“我是巴不得。到时候你们想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只管跟我说,我都给你弄了来!” 王夫人看着儿子讨了邢夫人的真心喜欢,自然得意,刚要插口说话,外头有人来报:“宫里来人了。” 一家子连忙都站了起来,贾母也有些吃惊。 宝钗和探春刚回来三天,怎么这就又有旨意了?敢是宫里出了什么事? 只见重华宫的掌宫太监夏守忠满脸堆笑地跟着贾琏进来,提了一盏宫灯。敢情,是来送灯谜的。 众人都松了口气。 夏守忠的话句句意有所指:“贵妃娘娘请了皇后娘娘的旨意,邀着各宫的娘娘,正一起过灯谜节呢。府上的几位姑娘都是读过书的,贵妃娘娘说,快也做些个灯谜,送进去,大家一起玩笑,这才有趣。” 探春一听,就知道这是要给自己和宝钗选人家,顿时一肚皮鸟气冲了上来。 到了晚间,夏守忠又送了众人的灯谜回来:“娘娘的灯谜众位姑娘都猜着了,众位的灯谜娘娘也都猜了,请各位看看猜的是不是。另外,娘娘令臣来问问,三姑娘缘何没猜也没做?” 探春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脸皮厚得众人叹为观止:“娘娘灯谜送来时正好病了,头晕得站不住,便辜负了娘娘的心意。如今虽然好了,却惭愧得紧,就不赶着再凑了。明年元宵再请娘娘指点罢。” 夏守忠深深地看了探春一眼,躬身应是,便走了。 贾母还以为探春是恃宠而骄,便微微有些不高兴,但一转眼又忘了,笑着令人:“快着快着,把咱们的灯都挂起来,咱们摆个宴,好好吃个酒!” 贾政听说贾母喜兴,自己也高兴,便令人搬了许多节下贺礼,也来赴宴。 但是他这一来,第一个从宝玉开始,到各个闺阁女儿,都端起了十分规矩,整个宴席上便忽然间安静起来。 贾母知道这都是他一人之故,酒过三巡就撵他回去休息。 贾政却不肯走,当着众子侄们便与贾母撒起娇来:“儿子闻得老太太做灯会,大制春灯雅谜,所以特特赶来参会。如何老太太竟要赶我走?我却不走,老太太须得将疼惜这些孙儿孙女之心,分赐一些儿与儿子才行!” 贾母也笑了起来,道:“你不走,他们都不敢说笑,没得叫我闷。你既然要猜谜,那便猜来,她姐妹的都在那里,你去猜一个我听。” 贾政便下来,绕着春灯,一边走一边猜,直猜了元妃、迎春、惜春和宝钗的,却发现她们几个的谜底,分别是爆竹、算盘、佛前海灯、更香,这些东西,爆竹一响而散,算盘打动乱如麻,海灯清净孤独,都不是好兆头,即便是更香,也显得凄凉,不像是福寿之人赏玩之物。 兴趣大减之余,贾政忽然发觉,并没有探春的灯谜,不由得三分振奋:这个女儿一向聪慧坚定,必不至于如此颓丧。忙回头问道:“如何没有探姐儿的?” 探春今日并没有半分病容,她在夏守忠面前睁眼说瞎话,自然不会有人去拆穿她——难道大过节的,给自家人扣上个欺君的帽子有什么好处不成?但是当着贾政,如果她再拿这套话去蒙事,不仅王夫人,只怕贾母也不容她! 林黛玉便有些担心,忍不住便要站起来。宝玉连忙一把摁住她,摇头示意不可。 探春想起元妃的种种算计,贾政与北静王府的暗里勾结,荣宁二府大厦将倾,早就满腔的不耐烦;贾政这一开口,立时又令她想起仍在禁足的赵姨娘和贾环,脸上的表情各种不好看,守着规矩站起来,看似恭敬,口中说话却极为无礼:“女儿遵老爷的命,这些日子除领娘娘的旨意入宫陪伴、领老太太的命与宝姐姐庆生之外,都在恭谨抄写女戒,是以并无闲暇玩乐。请老爷明鉴。” 众人一听此言,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这话若是同辈之间直白说出,那就是六个字:抄女戒,没工夫。 宝玉当时几乎喷笑出来,疾忙回手掩住了自己的嘴,眼睛看向探春,却是佩服到了十分。 但贾政被这个寄予最大希望的女儿这样顶嘴,心头只觉得尴尬到了十分。 贾母的脸色几乎是立即便沉了下来。 这个三丫头,竟然已经恃宠而骄到了这步田地么? 王夫人心下暗笑,表面上却急忙圆场道:“老爷只怕是累了,老太太不如就让他回去歇着吧?” 贾母嗯了一声,又关心嘱咐了几句,便让贾政走了。 看着幼子的背影那样萧索委顿,贾母本想取乐的心思顿时熄了,冷冷地看向探春,便要发作她。 林黛玉见势不好,连忙笑着推宝玉:“舅舅走了,你可自在乐一乐罢!” 宝玉会意,一道烟儿跑到春灯跟前,满口批评,这一个破的不妥,那一个解的不当。 王熙凤这个时候自然是个最能调节气氛的,从里间忙探出头来道:“这一个人,就该老爷日日寸步不离才好。却才我忘了,怎么不当着老爷,也撺掇让你也写灯谜呢?” 史湘云哈地笑了出来:“那二哥哥这会子必是正在出汗呢!” 众人哄然大笑。 宝玉便去拉着王熙凤,各种不依,扭股儿糖似的只是厮缠。 贾母的神情这才有了三分缓解。 鸳鸯忙端了碗热茶呈给她,悄声劝道:“您别生气。三姑娘从来不是这样没分寸的人。回头我去打探打探,究竟是为了什么。” 贾母嗯了一声,接了茶碗过来,呷了两口,意外抬头:“这是什么东西?这样清甜?” 鸳鸯抿嘴笑一笑,依旧声音低低的:“三姑娘怕您这两天热闹得心慌,特地令我们将桂圆、枣仁、小麦、莲子等煮了水,晚间给您喝,能睡个好觉。” 贾母这才真的放了心事,仍旧还是远远地瞪了探春一眼,方真心笑着跟宝玉黛玉等人一起玩笑。 王夫人见众人竟然合力帮着探春,心里格外地不舒服,忍不住开口问道:“三丫头,你今日,究竟是为了什么,就是不肯猜灯谜、做灯谜?好歹这是娘娘的旨意,你这违逆起来,竟似一些儿都不怕惧的?” 话音未落,忽然一个媳妇子走了回来,见王夫人开口问话,不敢打断,只得站在那里垂手而立。 贾母一听王夫人要找茬儿,反而对探春瞬间升起了回护之心,一边又拿了茶碗喝那甜丝丝的水,一边对那媳妇道:“你有什么事,只管说来。” 那媳妇低头回话道:“老爷让奴婢来传话给三姑娘。” 王夫人先是眼睛一亮,接着,脸色却又晦暗不明起来。 她先以为贾政会处置探春,但转念一想,就知道这绝不可能——若是贾政有心处置探春,要不然是刚才一时充当当场发作,要不然就是且让贾母高兴了这一个晚上,回去之后再令人传话发落。 现在既然当着这样多人来说话,必定不会是惩治探春,而是别的…… 贾母放下茶碗,抬头看那媳妇:“什么话?” 那媳妇转向站起来听话的探春,努力回忆了一下贾政的说辞,道:“三丫头女戒不必再抄了。过一日,我送书册过来,你好生读书,有不懂的去问你大嫂子,还不明白,直接来找我也可以。与你大嫂子一道,好生督促环哥儿和兰哥儿读书上进。若是日后环儿的功课糟糕,全是你的责任。” 竟是当着贾母和全家人的面儿,把贾环的教导之责,公然绕过了王夫人,全然交到了探春手里! 贾母正房,忽然之间,随着这番话,一片静寂无声。 探春意外之极,抬头呆呆地看着那媳妇,连应声领命都忘了。 王夫人原本惬意捏在手里的酒杯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碎成了无数片。 贾母的眉头慢慢地蹙了起来。 小儿子,这是,怎么了? 第一百三十三回 不可控(林容妃月票加更) 临散的时候,邢夫人嘴角掩也掩不住的笑,亲亲热热地拉了宝玉的手,殷殷叮嘱:“哥儿记得来,来时穿得暖暖和和的,虽然眼看着就要出正月了,但其实天儿还冷。春捂秋冻不是?大娘给你做好吃的!你还想什么好玩的,看上了什么好用的,都尽你!” 王夫人那边失魂落魄地连跟贾母告辞都敷衍得很,宝玉心里着实惦记,可被邢夫人拽着,也不好就走,只得陪笑着又应酬了两句,方急急地追了上去。却被彩云拦了下来:“二爷先别去了。太太得缓一缓。明儿若是能起得来,二爷早些来看太太。” 宝玉顿住脚,看着王夫人几乎全压在金钏儿身上的背影,瞬间有了些鼻酸。 林黛玉知道他难过,悄悄地跟了上来,待彩云走远,方轻声劝道:“明儿再去看太太吧。老爷和太太之间的事儿,你插不上手。” 宝玉呆立许久,才慢慢地嗯了一声。回身低头,与林黛玉一前一后地缓步而行,忽然问道:“老爷怎么会想起来让三妹妹管着环儿读书的事情了呢?” 林黛玉轻轻叹息一声,低声道:“老爷看了半天的谜语,你还不明白么?今年的灯谜玩得都悲凉,大姐姐显是在宫里没那么顺当,又传了话让兄弟子侄姑娘们都读书上进。你说老爷急不急?谁都看得出来,三妹妹胸中自有丘壑……太太遇事便先想着争斗,老爷把环哥儿交给三妹妹,只是早晚的事情。” 宝玉默然许久,终于一声长叹。 消息传到赵姨娘这里,赵姨娘喜极而泣,一把把贾环抱在了怀里,哭道:“娘的好儿子,你老子终于把你搁在心里了!” 赵嬷嬷却觉得这件事贾政做得太张扬了,简直是把探春放在炭火上烤了,回来便在房里低低地跟待书埋怨:“大小姐是娘娘了,看重我们姑娘,我姑且当她是好意。可刚一这样行,太太和薛家就不高兴。如今老爷又当这一大家子说这样的话,明儿太太不定怎么磋磨咱们姑娘呢!” 待书却不以为意:“事情搁在明面上来,只怕反而好了。嬷嬷别担心,你瞧姑娘睡得多踏实。” 探春回来什么都没说就拆头卸妆睡了,看得几个心腹人等大为敬佩。 翌日清晨,探春如常去贾母处吃了早饭,淡淡地吩咐了鸳鸯几句当心给贾母保暖、清肺,自己就回了房间继续写字看书。 将近午饭的时候,宝玉踱着步子慢慢地走了进院子,令待书:“你去老太太那里说一声,今儿我跟你姑娘一处吃私房饭菜,都不过去了。” 翠墨在旁瞪大了眼睛,眨了半天,方问道:“二爷想吃什么,我这就去预备?” 宝玉多少有点提不起精神,挥手道:“随便弄几样你姑娘爱吃的也就是了,备上壶酒。” 翠墨又拼命眨了半天眼睛,才反应过来,笑着应了,道:“我先给姑娘回禀一声儿,给二爷沏上茶。” 探春正在房里写字,听见宝玉来了,手下就是一顿,哼了一声,漫声道:“让他等我一会儿。” 自己在里头整整地又写了两张纸,方才盥手出来,微微地笑着看宝玉:“我还当二哥哥这辈子都不跟我说话了呢。” 当下探春穿着家常的粉色裙袄,偏又罩了一件淡青色的对襟长褙子,看得宝玉一阵心虚,不由得便低了头。 探春见他目光,瞥了一眼自己的衣衫,自嘲一笑,款款坐下,道:“二哥哥放心,我跟四妹妹不同,我只是穿得素,却不会生出什么向佛之心、弃世之念。” 宝玉轻轻喟叹,喃喃道:“尘世污浊,不如归去……” 探春笑了一声,问道:“咱们都归去了,谁给祖母养老送终?谁给祖宗四时祭祀?谁来管这一大家子的身家性命?!” 字字句句都问到了宝玉脸上,宝玉一言不发。 前几天探春刚刚从宫里回来时,的确很想跟宝玉谈一谈。可是宝玉天天躲着她。但现在因酒楼出了那样的事情,探春的心思已经被这件紧急的事情完全引了过去,压根就懒得跟宝玉说话。所以宝玉一露出这样神情,探春二话不说,转身喊人:“来,更衣。” 宝玉知道探春恼了,忙道:“三妹妹,我已经让她们跟老太太说过了,咱们俩今天午饭不过去吃了。好妹妹,我知道你心里装着这家多过我,所以才想着跟你好好聊聊。” 探春这才挑眉,转脸看他:“二哥哥想聊什么?” 宝玉长叹道:“我从北府回来的当日,便有人来告诉我说你在寻我。我自然知道是为了什么……” 探春立时便知道自己猜得不错,给宝钗庆生的事情果然是宝玉回来告诉贾母的,脸上便多了两分气恼,口中却逼问宝玉道:“那是为了什么呢?” 宝玉沉默了一会儿,方低声道:“大姐姐从宫里递出话来,让厚待宝姐姐。这原也没什么,可这消息却是北王脸对脸告诉我的……” 探春冷笑一声,端着的茶碗便又不轻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 宝玉的脸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悲戚:“可是我却甚么都改变不了……我劝老爷说,北王这样行事并不是为臣子之道,老爷却说我比他门下的请客们还迂腐,说我该当跟着雨村等人学习世路机变,日后也好为人做官,支撑家业的……” 贾探春一听,忙问:“贾雨村不是去了金陵?难道回来了?” 宝玉的眉心又蹙了蹙,微微别开脸,满眼厌恶:“年前就因舅舅累上保本,回京了。老爷说他在候补京缺,已经八九不离十,是个要紧位置。” 贾探春想起王子腾夫人将周瑞一家都送去了金陵,全都交与贾雨村照管,而这个已经跟自家连了宗、自承是贾政宗侄的势利小人,如今竟然在王子腾眼里已经如此重要—— “只是不知道,日后万一这个当年因贪酷被革职的贾大人,闹出了什么不可收拾之事时,倒是老爷去替他收拾烂摊子,还是舅舅去?”贾探春十分忍耐不住,终于出言讥讽。 第一百三十四回 白日做梦 贾宝玉反倒没放了心思在贾雨村身上,而是低声说起了别的:“如今父亲与北府走得近,大老爷那边不吭声,却让琏二哥哥跟着父亲帮忙。他当年娶凤姐姐之时,捐了一个同知在身上。旧年也没见他这样忙碌,可这些日子,我听茗烟儿说,他已经往外跑了好些趟了,都是远差……” 贾探春脸色一变。 贾琏已经开始为北静王府跑腿了?还是在帮着贾府自己的人形成势力? “那东府那边呢?” 贾宝玉的脸色越见难看:“珍大哥哥和琏二哥哥一向要好,珍大哥哥又是族长,这样的事情,万没有瞒着他的道理。只是如今北府这边,只是以令我上门读书会讲为借口,所以我还不清楚他到底有没有跟珍大哥哥那边也……” 贾探春一听,顿时大急:“二哥哥,你是说如今是你在北府和老爷之间传递消息不成?!” 贾宝玉的精神萎靡下去,两眼都红了,几乎就要哭出来:“正是……” 贾探春直气得一掌拍在桌子上。 正在此时,翠墨敲门:“姑娘,酒菜齐了,可要传饭么?” 探春正气得不知怎么好,一声怒喝回去:“吃什么吃?不吃!” 翠墨外头哑然。 宝玉却知道翠墨必是带着一群小丫头一起端饭菜的,这样直接拒之门外怕会传出闲话去,忙扬声道:“端进来罢!” 翠墨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先探头看看探春的脸色,方冲着身后的丫头子们挤了挤眼儿,招手令她们轻些,快手快脚地把四个菜一个汤,一大碗饭,以及一壶烫好的花雕放在了桌子上,然后恭肃迅疾地又都退了出去。 宝玉看探春依旧板着脸,只得苦笑着劝她:“三妹妹,这些事情都是咱们家自己的事情,并不管这些丫头的事情,你不要冲她们发脾气。” 探春呵呵一声笑:“二哥哥怜香惜玉,我不迁怒她们就是。只是二哥哥,她们和咱们,其实是一条绳上的蚱蜢,那是跑不了的。果然有一日咱们家出了事,你或者充军流放,我也许自尽悬梁,她们却必是上街插草售卖的命数!到时候,落在谁人手里,究竟是花船私窠,都只看各人的造化罢了!” 其实探春说得宽容——若果然是谋逆等十恶不赦的罪名牵扯,家中的这些奴婢们倒仅只是再次被售卖的命运,而真正有可能沦落到大小妓院,成了官私娼女的,反而是探春等这些主子姑娘们。 宝玉只是微微往那边想了一寸,便已经满脸紫涨,气得睚眦欲裂,狠狠地一握酒杯,一声断喝:“别说了!” 探春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低声道:“所以,二哥哥,你到底要不要伸手救人?如果你肯,咱们兄妹齐心协力,也许还有一搏之机;如果你仍旧不肯,以我一个小小的闺阁女子之能,哪怕是翻过天来,也不过是能够周全几个人的性命而已。” 然而一想到要面对整个污浊仕林,贾宝玉心里微微一顿,寻思半晌,直直地连饮了三杯酒下去,方道:“你我的力量都卑微。不如我们寻个时机,将此事细细地与老爷分说……” 探春听到这里,不客气地打断:“休要做白日梦了!你自己不是刚说了,你都与老爷说过北王此举不是臣子之道,他是如何反驳你的?” 贾宝玉低头沉思,半晌问道:“那舅舅呢?如今舅舅在圣上心中份量颇不一般。北王拉拢咱们家,臂助大姐姐,其目的十有八九应当是放在舅舅身上的。不如我去跟舅舅说?” 探春嘲笑道:“这倒是个好主意。不过你舅舅那样器重贾雨村的人,你觉得他会听你这个自幼憨顽名声在外的黄口小儿的梦话连篇,还是听那等乱世奸雄的巧言蛊惑?” 贾宝玉自己也知道这是梦话,又寻思了半晌,方哭丧着脸问:“那要不告诉老太太罢……” 探春失望地看着他,只看得宝玉缩着肩膀几乎要捏着酒杯掉下泪来,方道:“二哥哥,你知道老爷、太太和大姐姐是怎么想的么?” 宝玉终于放下了酒杯,怯怯地看着她:“难道你知道?” 探春哼了一声,终于也举起杯子来饮了一盅,冷冷道:“何等容易?” “大姐姐在宫里艰难,如今刚刚在北王的相助之下得了这一个妃位,自然要紧紧地拉住北王。我和宝姐姐为什么要入这一趟宫?你当大姐姐真的只是想让我们入宫陪伴么?我们出宫之时,路遇北王,让北王将我二人的形容样貌看了个一清二楚!倘若北王有意,展眼间大姐姐就能送了我们其中的一个去给北王当了侧妃妾室!在所有不可靠的关系里,姻亲毕竟还是那个最可靠的。” “这一步倘若并未得到北王的响应,而北王那边又有‘你我世交不必如此’的话,那下一步就是把我们推给宫里的各位相看,借着我们联姻宗室皇子或者四王八公之外的其他势力。一则壮大自己,二则也算是替北王拉拢势力。” 宝玉听到这里,觉得十分奇怪,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替北王?大姐姐进了宫,哪怕仅是个妃妾,那也是皇帝的妃妾,咱们家怎么会为北王所用?” 言下之意,若是北王当真有谋逆的心思,大姐姐傻了才会为了帮他而背叛自己的夫主皇帝啊? 贾探春冷笑一声:“这怎么不可能?北王这样聪明,自然会告诉老爷和娘娘,当今刻薄寡恩,他只是为了北府一脉留一条后路,博得个拥立之功罢了!娘娘有他在宫里的人手相助,不论是争宠还是诞育皇子,都是事半功倍的!一俟娘娘生下皇子,北王自然能够用尽手段让这个皇子长大成人、承继大位。到时候,娘娘许他子孙富贵,他保贾家天子外家——看起来多么多么划算的买卖?” 宝玉的表情却只有匪夷所思:“可万一大姐姐生不下皇子呢?或者生下的皇子长不大呢?” 贾探春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北王就会说,会保大姐姐坐上后座,过继一个皇子养在膝下。到时候一样是太后之尊,可效法先贤垂帘听政,更可保贾府一世尊荣。” 宝玉更觉荒诞:“可一直以来,培养、推荐各种精英人才的是北王,几辈子功勋卓著的也是北王,在外头有着德才兼备、礼贤下士名声的也是北王,一句先帝曾曰殉葬就能送了大姐姐性命,拿稳朝纲的不就是他自己而已?咱们贾府又如何跟他抗衡?” 贾探春鼻子里哼了一声,拎了筷子去挑拣盘子里的肴馔:“所以老爷和娘娘才特意嘱咐家里兄弟子侄姑娘们都必须要读书上进。为的就是未来能在这些方面跟北王有一拼之力。” 宝玉这下子唯有苦笑而已。 原来,自己和探春想的这些,贾政等人早已想过。却妄想着凭贾氏一门目下开始临时抱佛脚,就能与北静王府三辈子近百年的底蕴相抗衡。 这不是白日做梦,又是什么?! 宝玉叹了口气,与探春一起吃了几口菜,又饮了一杯酒,方低声道:“老爷一直不过是个方直读书人,哪里就能跟北王那样浸淫朝政一辈子的人比心机了?便是舅舅,只怕也有些自大了……” 说到王家,探春就忍不住刻薄:“你舅舅只怕是还以为自己只要牢牢握住了兵权,日后北王就不敢对四姓怎样。何况娘娘又是他亲外甥女。他也不想想,他这样大把大把又狠又稳地去抓兵权,难道北王就眼睁睁看着?不会往他的手底下掺沙子?即便是北王鞭长莫及,难道当今皇帝就是傻子?就看不出来他这样急切贪心,就不会找借口处置了他?” “为什么宫里的皇后那样粗糙直白,还敢去欺负看似正当得宠的大姐姐?那是冲着大姐姐去的么?那分明就是在警告四姓!王家是大姐姐的外家,你舅舅是她正经的嫡嫡亲的娘舅,他大把搂兵权,不就等于告诉皇帝大姐姐的野心绝对不止一个平凡无闻的妃子而已?我和宝姐姐进宫,皇后二话不说就当着我们的面儿这样蔑视大姐姐,那根本就是直接伸手在四姓的脸上打耳光!结果呢,大姐姐竟然还传话给北王,让北王这样搀和咱们家的家事……” 探春说得气了,一口饮尽杯中酒,吐了一口气出来:“二哥哥,这个家,再这样下去,要不了三五年,便是万劫不复!” 贾宝玉听得脸色一白,手上一抖,杯子里的酒便洒了一半。 探春也不看他,低头续道:“你若是想管,咱们两个就一起管,我哪怕拼了这条性命,也要救了这府里的数百条人命。可若是到了这个份儿上,你还不想管,那我就只得自己顾自己——二哥哥,你要相信我,我有那个手段,令姨娘和环儿加上我被贾氏除族。到了那时候,这个家不论是抄家灭族还是烟消云散,也就都不与我相干了!” 第一百三十五回 大观园(推荐票加更) 宝玉低下了头。 探春没有抬眼去看,却也分明知道,一边饮酒,一边继续说道:“二哥哥,其实我知道,在你心里头,老爷太太和这些叔伯兄弟们并算不得什么。” 宝玉忙要说话,却被探春截断:“你不必否认——可是二哥哥,你再仔细想想,那旁人呢?二姐姐四妹妹,林姐姐云姐姐,袭人晴雯,鸳鸯平儿,我们这些人呢?我们不曾害过人,不曾沾过血,更不曾因经营世路而违背过自己的道德良心。我们何辜?” 宝玉刚刚扬起的脸又垂了下去。 探春的眼神投向窗外:“二哥哥,逼着你做这些蝇营狗苟的事情,我知道,自然是极难的。我再给你三个月时间。三个月后的今日,倘若你还不肯做决定,我就照着刚才我说的,离开贾府。” 宝玉双手拄在膝盖上,脸几乎埋到了双肩之间,一言不发。 翠墨来收拾桌子时,只有一壶酒喝了个干净,菜碟子上微微动了几样,一大碗饭早已冷得没了温度,却是一粒米都没有动。 宝玉走后小蝉就进来了,现在内室悄声跟探春禀报上午各处的动静:“……听说您吃了早饭就回了房,太太那边众人的脚步都轻快得多。后来宝二爷去了,太太房里很是‘不小心’摔坏了几样东西,太太的哭声在院子里都能听见。到得宝二爷走时,太太房里传了茶水点心进去,彩云姐姐和金钏儿姐姐两个人一起送他出来,满脸都是笑。但后来听说宝二爷竟来了咱们屋子跟您一起用午饭,太太的房门便又紧紧地关了。午饭后吴祥家的进来了,彩云姐姐和金钏儿姐姐都被支去了旁的地方。后来金钏儿姐姐先回来,却没有进屋,在外头站了好一会子,等彩云姐姐也回来了,便拉了她一起去耳房了。吴祥家的走时,在院子里喊了一句让金钏儿姐姐进去服侍,两个人才一起从耳房出来。” “姨娘那边好得很。昨儿夜里抱着三爷哭了一场,今儿一早起来,规规矩矩地送了三爷去念书,然后一整日也没有出房门。听丫头说,午饭用得极香。” “二奶奶房里人都嘴严,打听不出来什么。只是平儿姐姐今儿去了一趟薛家住的地儿,跟着的两三个小厮手里抱了不少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这不当不正的,月头月尾的礼品孝敬还不到日子。奴婢也猜不准。” “林姑娘史姑娘那边,两个人昨儿夜里聊了许久,四更才熄了灯。今儿上午都瞌睡得很,午睡得早,只怕这会子都在补眠。” “至于大奶奶和姑娘们,跟没事儿人似的。该怎样就怎样。半点都没有不同。尤其是兰哥儿,昨儿并没有在灯谜会上。奴婢在路上遇见了,还逗了他一句昨夜如何不去,他说,老爷并没有叫他,他为什么要去,为什么要问,为什么要知道。然后就蹬蹬蹬地上学去了。” 探春想起来昨夜贾政传话回来时,薛家母女两个置若罔闻的样子,知道只怕是早已经吃准了定心丸,所以现在已经算得上是冷眼旁观贾府的热闹事儿了。便冷笑一声,低声道:“你去寻赵嬷嬷的女儿杏儿,让她……” 对宝玉已经基本不抱希望的探春,只得自己开始谋划了。 又过了一天,元妃便传下来旨意,说是自己已经将省亲时的题咏编排了次序,令探春都誊抄下来,令勒石为记;省亲别业赐名大观园,不必禁约封锢,自家姐妹众多,便进去居住,宝玉亦随进去读书。 贾政听了这个旨意便皱眉,娘娘如今怎么专在这种小事上下功夫?又想到前次宝钗探春入宫时皇后娘娘表达出来的对元春的忌惮,勉强能够把女儿这样行止解读做韬光养晦,示人以天真琐碎。便令叫了宝玉来吩咐:“娘娘听说你日益荒疏,传令禁管。你好生跟着姐妹在园里读书,若在生事端,你可仔细!” 因当着迎探惜三姐妹和贾环赵姨娘等人,王夫人不好顶撞贾政,何况人家老子教训儿子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忙笑着拉了宝玉坐下,又扯家常闲话分贾政的神,追着宝玉问吃药吃饭的事儿。谁知贾政皱了眉打断道:“他日渐长大,你不要专问他这些家长里短,他日后是家里顶门立户的爷们儿,脑子里该搁的乃是读书正事。这些小事,你只直接叫了丫鬟来吩咐就是。”又瞪着宝玉轰了他走:“还不滚去读书?出去!” 宝玉连忙一道烟儿跑了。贾政又告诫众姐妹几句:“园子毕竟是娘娘省亲游幸过的,你们仔细居住,好生爱惜。薛林二位乃是来客,尔等姐妹要好生相待,和睦相处。” 迎探惜齐声答应了。 贾政看了贾环一眼,稍作踌躇,道:“娘娘没有旨意,环儿也渐渐大了,就安心在园外住着,上学堂也近些。” 探春淡漠地看看王夫人得意弯起的唇角,毕恭毕敬地站了起来:“请老爷的命,既然令我照管环儿的学业,不如我也搬去东小院子罢了。” 王夫人心内倒是巴不得赵姨娘母子三人都离大观园远些,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也好拿捏的。但听探春这样一说,又怕贾政万一允了,只怕元妃又要以为是自己在故意磋磨探春,遂漫声说道:“三丫头,你才多大?还真拿自己当先生了?环儿的课业有学里管着,你往常三五日的看看他的功课本子也就是了。何况,你们便进园子去住,也得要每日出来给老太太晨昏定省的,顺便走去看看环儿,有什么费事?果然认真说为了这个不进去住,你让你姐姐妹妹并大嫂子要怎么在里头安心住着?” 贾政听着有道理,捻须点头,道:“太太说得有理。三丫头不要犯左性。大不了明儿太太跟娘娘请一道旨意,让环儿也入园去罢了。” 入园?! 跟宝玉一样天天跟大丫头小丫头们厮混不成?那些人到底有多势利、闹出来了多少故事儿,把贾环送进去专门给她们垫脚背锅不成? 探春从容却坚定地反对:“这却不必。环儿进去,姨娘怎么处?也跟进去?那旁人呢?越发叨登得乱了。还是依着太太的主意,我来回跑罢。” 第一百三十六回 赌注在谁身上 贾政那边令人算了日子,便上禀贾母:“二月二十二是好日子,便让哥儿姐儿那时入园罢。这些日子老太太帮着她们选选地方,也讲讲规矩。娘娘爱这座园子。” 贾母听了,笑了,特意传了众人过来,顺手将黛玉抱着坐了怀里,对众人道:“你们都听见老爷的话了,你们娘娘十分珍爱这个园子,赐了名不说,还令你们进去居住,不令美人寂寞,也不令花柳失色。二老爷非要让我给你们讲规矩,我却是个最没规矩的。我只说一句话:不许你们进了园子就不来看我了!” 宝玉立即便犯了憨念,上来便伏在贾母背上,撒娇道:“老太太,不如您跟着我们一起进园子去住罢?” 贾母听了,笑眯了双眼,回头拍他的头道:“好宝贝,我倒是也想。可惜的很,我如今这个岁数,哪里经得住这样移动?前儿娘娘来时,我只是挪去颦儿屋里住了两宿,便觉得浑身不自在,何况是让我生生离了我这屋子。” 宝钗抿着嘴笑:“宝兄弟又说孩子话了。老太太在这正房住了半辈子了,搬去别处哪里习惯得来?若真是要搬,只怕头一个头疼的就是鸳鸯姐姐了。” 鸳鸯跟着笑,伸了手,轻轻地给贾母捶肩。 林黛玉在贾母怀里笑着仰起脸来:“其实一样的。我们现在也是每日过来跟着老太太吃饭,以后也一样啊。到时候外祖母哪日看着天气好,心里高兴了,就进园子跟我们一起去玩,多好!” 贾母连连点头:“正是。”接着便听着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出了各自的住处:宝玉住了怡红院,黛玉住了潇湘馆,薛宝钗住了蘅芜苑,迎春住了缀锦楼,探春住了秋爽斋,惜春住了蓼风轩,李纨带着贾兰住了稻香村。贾母又给每处添了两个老嬷嬷、四个丫头,再加上每人自己的奶母贴身丫头,以及专管洒扫收拾的丫头们,随着房舍各自跟了主子。 贾探春一心只想着得趁自己还没进大观园之前把外头酒楼茶铺的事情都落定了,所以一直在呆呆地出神。 林黛玉看了看她,便悄悄地跟贾母耳语,贾母瞪她一眼,方没好气地喊探春:“三丫头,你是不是只要你那个没出息的弟弟,不再要你这老祖母了?” 贾探春吓了一跳,忙站了起来,垂手而立:“老祖宗这话从何说起?孙女惶恐。” 贾母哼了一声,脸转到一边:“我可听说了,你说不搬园子,可是为了环儿的学业没人管,并不是为了你祖母身边少了照看的人!” 贾探春心知这是贾母在哄自己高兴起来,眼睛只觉得一阵酸涩,一股暖流,忙笑着走了上前,吐吐舌头,笑道:“我也不过是跟老爷太太撒个娇,使个小性儿,哪儿就真的敢违了娘娘的好意,还真不进园子去了?瞧咱们家老祖宗,原是最精明睿智的一个老宝贝,如何竟为了这么点子明摆着的事情跟我生起真气来?”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呵呵地掩着嘴笑起来。 李纨趁机凑趣哄着贾母高兴:“若说我这几个小姑子的嘴,都摞起来都赶不上一个三丫头。瞅瞅这个词儿说的,谁可敢呢?也就是仗着老太太一向最疼你,放肆起来,真教人恨得牙根儿痒痒!老祖宗,别听她甜言蜜语地哄您,我且去请了家法来,您痛快地亲手揍她一顿才是正经!” 探春自然知道李纨这是为了谁,忙的过去搂了李纨的胳膊晃:“好嫂子,我可再不敢了。” 李纨故意地捏着她的鼻子问:“你不敢什么了?” 探春会意,笑着求饶:“我再也不敢只怕琏二嫂子不怕你了!我以后可知道了,你和琏二嫂子都是老祖宗的心腹,万万惹不得,只能哄着供着,绝不能阳奉阴违!” 贾母笑得抱着林黛玉倒在榻上,又去拉鸳鸯的手教揉一揉心口:“可笑得憋着我了!” 宝玉见贾母这样喜悦,又看探春终于有心情说笑,终于也放下了心,忙张罗着给众姐妹换热茶来。 一时众人都散了,贾宝玉忙的又追了探春出来,作揖道:“好妹妹,我一定好生读书……” 谁知,话未说完,探春根本就不理他,转身就走了。 宝钗远远看见,微微蹙眉,暗自思索着,慢慢回去。 探春刚一回到小院,赵栓家的便托了人传进话来:“那人又来纠缠,不得已,酒楼已经关门上板。” 探春叹口气,坐在那里发呆半晌,方低声令待书:“你亲自去找赵家的,让她通知茜雪,若有机会再见着冯家大爷,看能不能用酒楼的三成股,换咱们家酒楼一个平安。” 待书大吃一惊:“那酒楼可是林姑娘的本钱,里外里花了好几千银子呢!” 探春慢慢摇摇头:“本儿早就回了——那倒不重要。我是觉得这座酒楼已经引起了人瞩目,实在并不再是个能打探消息的好地方。上回就是为了薛家盯上了,咱们才把换了地儿。如今经营成了规模,却又有人盯上——若这一回咱们把酒楼再盘出去,下次呢?难道再关?我想送干股给冯家大爷,乃是想要求把保护伞的意思。” 待书皱了眉,她一个丫头,哪里有那个见识能够想得比姑娘还远,想来姑娘总不会错的,但若是依着姑娘的意思,岂不是要跟冯家大爷说出酒楼后头站着的乃是自家姑娘?这不等于要告诉家里了的意思? “那冯家大爷若是问起东家呢?分人家干股可是要立契书字据的!” 探春沉默了一会儿,长叹道:“那就只能看冯家大爷到底是不是真的像传言的那样任侠聪明了。” 若是足够聪明,那以茜雪的心机口才,那冯紫英必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若是果然如原著中所写的热血任侠,那他就一定不会在明面上追问,而是会选择暗地里追查。到时候,只要让倪二卖个破绽给他就好…… 第一百三十七回 诈 当年开这座酒楼时倪二有多得意,如今就有多郁闷。 这酒楼,这装潢,这布局,可都是自己照着贾家三姑娘的指点,特意花了大价钱求了那位山子野给看过的。 因怕贾三姑娘斥责奢靡,所以倪二和赵栓私下里商量着,将那些很是打眼的装饰都悄悄地瞒了没说,所以如今这酒楼里头的许多珍贵摆件,都是后来挣了钱之后再置办的。 若是都算上,这座酒楼,至少扔了七千两银子进去。 如今就这样被人瞧上了,倪二不由得后悔不迭。 倘或照着贾三姑娘的叮嘱,悄悄地开酒楼,悄悄地挣银子,悄悄地打探消息,大家低调些,只怕还不会招来这些觊觎的饿狼。现在可倒好,自己这一二年的心血啊,难道就这样都打了水漂儿? 倪二坐在那里,越想越不是滋味儿。 后门一响,该班儿的小二的声气响起来:“大娘子回来了?掌柜的在天井坐着呢。” 倪二听见茜雪回来了,急忙跳起来迎了上去,满怀希冀地看着她:“东家怎么说?” 茜雪先摘了头巾,方给他使个眼色,柔声道:“大冷天的,怎么在外头坐着?走吧,屋里暖和暖和去。” 夫妻两个进了自己的屋子,倪二慌忙先给妻子倒了一杯热茶来暖手,听她说话。 茜雪看了一眼窗外,低声说了探春传过来的话:“让咱们自己裁夺着,看看能不能求一求冯大爷。” 倪二还以为有什么好主意,闻言不由皱着眉一屁股坐在了窗下椅子上,略带了一丝不满,嘀咕道:“求他?他不是说是贾府的世交么?有求他的,何不光明正大地打了贾字招牌出来?她们家不是刚出了个贵妃娘娘?但凡亮出字号来,这四九城有谁会那样不开眼还敢欺上门来?” 茜雪轻轻叹口气,道:“你哪里知道?贾府如今说是空架子兴许有些委屈,但若说已经寅吃卯粮,却是半分也不错的。府里的爷们儿又没一个琢磨着千秋大计繁衍生息的,只一个琏二奶奶还算有些算计。若果然是打出了贾府的旗号,就等于是把这一座酒楼顷刻间便姓了贾。到时候,休说你我多半要被赶出去,便是三姑娘,只怕也再沾手不得。不过三五个月,就能让府里的那几位爷吃空了。” 倪二横着眼睛看她,嘴歪了半截:“贾府里头到底都是些什么东西?” 茜雪苦笑了一声,不禁想起了一向温和爱笑的宝玉,摇了摇头:“一半是贪狠自私的纨绔,一半是天真无知的痴子。” 倪二打去倚靠贾府的指望,抓着头在屋里走来走去半天,方咬牙道:“反正这酒楼是咱买下来的,除了日常的几个人的工钱,亏也亏不到哪里去。先这样关着吧……” 茜雪想了想,点头道:“即便咱们存了去求冯家大爷的心思,也不能真的立马上门去。万一人家并不愿意跟那家子结仇,咱们这一去,反而会惹了冯家厌恶。” 想了想,又问倪二:“姑娘说的那位贾芸芸二爷,你碰上了么?” 倪二又撇了撇嘴,没好气地说:“那一位倒是个不倒架子的丈夫。在我们那一带虽穷,却有些好名声。我寻常不好往上凑,这些日子猛然要结交,只得现去打探他的行踪。却又好些日子没见着,听说贾府娘娘回来那一趟后,他也是日日混在贾府里,听得说,是在跟着那一位琏二爷跑进跑出的。我特意去碰了几回,都没碰上。” 茜雪听了,只得愁眉作罢。 两口子正在悄悄计议,后门处忽然被人打得一片响。 小二忙开了看时,又惊又喜,连忙堆下笑来点头哈腰:“冯大爷,您老怎么寻到这个门儿来了?我这就去喊掌柜的……” 冯紫英一身皂色紧身衣裤,显是外头跑了马才回来,额上还有微微的汗,身上系着大红的加棉斗篷,朗声笑了笑,道:“快着,先给爷弄壶水!” 倪二听见了,连忙从屋里跑了出去,一边笑一边警惕似的看了一眼他背后,见只有往常跟着的小厮松纹一个人,忙又喊人:“快把大爷的马牵进来,好生喂上。”然后方笑着弯了腰引着冯紫英往后院的雅间去:“我还以为上回我不长心气着了大爷,大爷必得恼了我呢!” 松纹在后头撇嘴:“你算个什么东西?我们爷每日里放在心上的事儿多了去了!恼你?我们爷也得有那个功夫!” 冯紫英一双凤目斜过去,哼了一声:“明儿还是带承影出来,你这张贱嘴,早晚有一天给爷做了祸。” 松纹陪笑着吐了吐舌头,退到后头不敢吭声了。 冯紫英这才笑着用鞭梢捅了捅倪二仍在弓着的腰,笑道:“你倪二也是名声在外的硬点子,开个酒楼腰身就软成陕西的面条儿了?爷不是傻子,你这酒楼不是自己的,所以上回不敢立马开口。怎么样?你东家跟你说了该着怎么办么?就这么关门上板可不是好招儿。” 倪二直了腰,先开了雅间儿,给冯紫英端了热热的水上来,方叹了口气,摇头道:“民不与官斗。在您老人家跟前儿都敢问名问姓的,小的一个市井小民,哪里来的胆子跟人家叫板?不关门等甚么?” 冯紫英眉梢一动,先看了松纹一眼,见他耸着鼻子歪嘴嗤笑,便笑吟吟地盯着倪二的眼睛,问道:“关门上板,等着人家杀上门来?然后呢?” 倪二想着想着,只觉得一肚皮鸟气,三二十年骨子里的悍气腾地冒了起来,瞪了环眼,脖子一梗,大手拍在了桌子上:“然他娘的什么后!?大不了同归于尽!他敢使手段抢,老子一把火烧了也不与他!” 冯紫英先一挑大拇指,喝了声彩:“好!果然好血性好汉子!”接着却猛地问道:“贾家的本钱?” 倪二顺口嗯了一声,忽地反应过来,声气一噎,腾地跳了起来,大骇:“冯大爷是如何知道的?” 冯紫英哈哈大笑,一直没松手的鞭子敲着大腿,高声道:“如何?被我诈出来了吧?果然不是你自己的本钱!” 第一百三十八回 自承身份 倪二脸上红将起来,但还记得自己的职责,忙问道:“诈也有个根据。大爷是从哪里猜出来的?” 冯紫英端起水来,发现正好喝了,一口气先灌了半壶,喊了一声痛快,方笑道:“这个倒是个巧事。你道上回我为什么要替你们出头?那日恰好吃了一道菜,十分鲜嫩,瞧着有趣,特意找了你们厨子去问,却道是老板娘亲手做的,名字叫做傍林鲜。我就忽然想起来了,贾家二房的二爷宝玉,我们极好的。有次吃饭时,他说起过自家府里有一道菜乃是他妹妹特意琢磨出来孝敬老太太的,就叫傍林鲜,乃是从古书上瞧来的菜谱。我就疑惑,莫不是巧合?” “谁知那日因我带了几个唱曲儿的小幺儿来,厨下好心,给他们上了一壶茉莉花儿。我本以为是京里常见的茉莉花茶,谁知竟是茉莉花苞炮制的干花儿,清香无比。偏这个茶,我不仅听宝玉说过,还承他的情带给舍妹一包子尝过。这下子可无疑了。” 冯紫英说着便笑了起来:“所以虽说你不承认,我却知道,你这酒楼,与贾家绝脱不了干系。” 话说到这里,倪二直性子,便有些不知道怎么往下接。 忽然门外一响,茜雪脆甜的声音响了起来:“给冯家大爷请安。” 倪二脸上微微色变,但也只好先跟同样愣了愣神的冯紫英赔礼:“是我浑家。” 冯紫英眉梢又一动,呵呵地笑了起来,手里鞭子一转:“既是老板娘,那我得见见!” 茜雪这才推门进来,深深屈膝,规矩行礼:“见过冯家大爷。” 冯紫英一看她的身姿表情,竟是这样不卑不亢,眼中异彩一闪,呵呵笑了一声,方道:“老板娘出身不凡哪!” 茜雪坦然站直,叉手方寸,声音清亮:“小妇人原在荣国府二房二爷身边当差,二爷赐名茜雪。” 冯紫英微微一惊,忙站了起来,回了半礼:“竟是玉兄的侍儿!倒的确听得人提起过,说姑娘受了无妄之灾,出府后不知所踪。谁知归宿竟在倪二兄弟这里,真真是缘分了。” 茜雪颔首:“既然冯家大爷知道小妇人的事情原委,那小妇人叙事倒是容易了。小妇人在贾府时,便喜好琢磨这些。出府后与我这当家的结褵,自然是尽心帮衬。所以才将贾府的肴馔都流传了出来。然这酒楼,的确是我们倪家自家的,与贾府无涉。冯大爷既然与宝二爷交好,自然知道贾家的事情。他们家有一个有这个眼光手段,有这个耐烦开这样的酒楼么?” 冯紫英听得这样色厉内荏的话,笑一笑,却不肯说破。 茜雪见他如此厚道,眼睛微微一亮,看来三姑娘所料不差!态度顿时软和下了三分,叉手问道:“只是不知这菜肴和这花茶的话,还有哪一位贵人知道?” 冯紫英会意,笑道:“这个么,宝玉当时说话时,只有我和薛大傻子在,旁的不过几个歌女小幺儿——他们都没这个胆子乱说话。只是不知道薛大傻子记不记得住这话——他可来过店里?” 茜雪摇了摇头,顿一顿,又道:“小妇人从贾府被赶了出来,原本就该有些骨气,不再用他们家的东西,只是这菜方子如今已经有了名气,骤然改了只怕反而招人疑惑。以后小妇人尽量少做,还请冯大爷不要将此事说与旁人,给小妇人留一条生路。”说着,便要跪倒。 冯紫英挥挥鞭子,不以为意:“这种长舌之语,我说它作甚?既然与你出身有涉,又是段伤心事,我今后再不提起就是。” 茜雪连忙道谢。 冯紫英不接那话,却又试探道:“看来你们家乃是女子说了算数。那爷就不问倪二,且来问问你,如今这样情形,你打算如何?” 茜雪冰雪聪明的人,立即便听明白了冯紫英的暗示:他已经猜着了这酒楼乃是贾府内阃的本钱,心里不禁对贾探春又多敬佩三分,乃半吐半露地告诉冯紫英:“说来都是我们想得太简单了。这酒楼乃是我们半生积蓄,如此放手,委实心有不甘。上回听我们当家的说,与那人争论时,冯大爷曾经出手相助,更曾有意借神武将军府的参天大伞与我等挡风雨。只是我们当家的不曾与我商议,当时不敢回口。如今小妇人厚颜再求问冯家大爷一句,能否不计较我等当时有眼无珠不识好歹,果然笑纳了我等甘愿献上的三成酒楼干股?” 冯紫英目露欣赏,手里的鞭子差些就要击节赞叹了,连连点头:“人家常说大丈夫能屈能伸。在我看来,你这小小的女子,能在这种时候,不回过头去求旧主人,也当得上一句巾帼英雄了!” 茜雪冷笑一声,道:“旧主人?宝二爷寻常倒是个有情有义的旧主人。爱惜起来,一个针头儿线脑儿的都是宝贝,翻脸无情时,便你是天下至诚的捧到他眼前,他也弃如敝履。其他的那些,若是我果然回头去求他们帮一把手,顷刻间便能吞了我们的酒楼,顺手再将我和我们当家的都赶将出去,好安安心心地占了这里!” 冯紫英呵呵大笑:“照你说的,若果然是把这里的事情告诉了贾家的人,竟是引狼入室一般么?” 茜雪斩钉截铁:“正是!” 冯紫英连连点头,笑道:“既然你看得到这一层,那我就收了你的酒楼!不过,我不用你三成干股,你给我半成就行。沾了我冯家的冯字,想来旁人便来难为你,也要想一想我这个四九城有名的纨绔,会不会哪一日借着酒,去砸了他老婆的嫁妆铺子!” 茜雪和倪二听了这话,不由得又惊又喜,相视之余,连忙都跪了下去:“我们很知道冯大爷是为了救我们才伸手相助,并不是要我们的东西。但这份深恩,并不是三两句话便能算得清的,还请大爷不要嫌弃我们粗鄙,收下酒楼这三成干股。我们保证不指着冯字在外头惹是生非,给大爷添麻烦的!” 冯紫英示意松纹扶了倪二起来,笑道:“我和宝玉何等交情?原本我是一个大钱都不该收你的才对。只是若我不收,你夫妻二人终究无法安心。是那个意思就罢了。再多了,就是你们抹黑我姓冯的品性了!”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倪二和茜雪只得千恩万谢地多磕了两个头,才罢。 第一百三十九回 破绽(懒猫df月票加更) 冯紫英施施然去了。 茜雪记着探春的话,忙命倪二:“你立即去寻赵栓,请他一刻都别耽搁,直接让大嫂子进内院跟姑娘禀报一声儿。” 倪二一愣:“你家三姑娘往日里不是说,跟赵大哥通消息,须得趁夜,万不能招摇么?” 茜雪咬了唇,伸手去戳他额角:“呆子!我还不记得这个话的?姑娘亲口下的令,让露个破绽给冯家大爷!” 倪二把这个话在心里转了三圈儿,方才悟过来:“哦哦,贾三姑娘这是要明白告诉冯大爷,这酒楼是她的本钱?” 茜雪心知这酒楼乃是林黛玉的本钱,托了探春的名头,却不好告诉倪二,索性点头道:“冯大爷是个最聪明不过的人,又是个尊贵人。倘或咱们一直真心瞒下去,他反而不悦。只是姑娘在外头用私房钱经营铺子,说到哪里也是不对的。父母在,不得别室异财,几千年了都是如此。所以这话不能够面对面告诉他一个外男。如今只得这样暗示,他若看懂了却不说破,那这位冯大爷就很可以接着结交下去。姑娘日后再要做什么,说不得,打着这位冯大爷的旗号的时候多着呢。” 倪二听得摇头咂舌:“这些富贵人家的花花肠子可真多!” 茜雪瞪他一眼,推一把,喝道:“还不快去!?” 倪二笑着,忙忙地出了门去了。 后门不远处,松纹领了冯紫英的命令,百无聊赖地等着,不过半刻,便见倪二果如自家大爷所料,直接奔了贾府方向而去,不由得啧啧称奇,忙的跟了上去。 待倪二从贾府下人群房处出来,又盏茶工夫,一个年轻妇人便也出来,左右看看,直接便进了荣国府的角门去了。 松纹看着,目瞪口呆,撒腿跑回了冯府,直接闯进书房去寻冯紫英:“大爷,您真是料事如神!果然是有个年轻妇人直接进了荣国府。我寻了人问过,说那便是贾府三姑娘的乳母的儿媳!” 冯紫英满脸兴致盎然:“竟真是贾宝玉那个庶妹的本钱?这可有趣了。她一个小妾生的小丫头,哪里来的那么多银子做本钱,开这么大的酒楼?你去,令人好好查一查她这个乳兄。” 松纹领命而去。 荣国府里,贾探春得了赵栓家的回话,意外之余,满意点头,轻轻地敲着桌子,沉吟下去。 原著中,冯紫英一开始出现,乃是寻了那个不是医生的医生张友士来给秦可卿看病,而且,险些便被他看好了。后来再出现时,桩桩件件都是暗笔,与“仇都尉”的儿子挥拳、去铁网山打猎、大不幸中的大幸、给薛蟠过生日等等,而他的父亲神武将军之名,乃是叫做冯唐——唐初诗人王勃的名篇《滕王阁序》里头那一句“冯唐易老,李广难封”,难保不与这个暗示相关。 所以,冯紫英在原著里,究竟应该是个什么定位呢?脂批显示,哪怕前文虚陪的一个“王孙公子”卫若兰都有“射圃”一段关键文字,曹公如椽巨笔,又怎么会落下冯紫英这么个出场便英气勃发的人物? 贾探春思忖未了,人来报说林黛玉来了。却是来与她商议搬进大观园事宜,问她应须置办些什么。 探春笑了起来,提醒道:“你还不如跟老太太说说,先林姑父不是给你留了些家人么?趁这回各处须得添置人手,你还不带进去几个?” 林黛玉这才记了起来,跌足道:“我怎么连这样正经大事都忘了?可是你提醒的好。”连忙又去了。 探春看她的背影笑了半天,才令小蝉过来问道:“上日让你做的事情,如何了?” 小蝉忙笑着点头:“杏儿姐姐当差勤谨,因重了文杏二字,已经改名叫做木叶了。” 探春弯了弯唇角,换了话题问道:“秋爽斋那边,都拨了什么人过去?” 小蝉的表情认真起来,仔细回禀道:“两位老嬷嬷,一位是太太陪房的亲家的表妹,一位是老太太陪房的儿媳妇;四个丫头,一个是赖大总管安排进去的,两个是太太安排进去的,一个是琥珀姐姐的远亲妹子。我去瞧了瞧那两个,眼珠儿滴溜溜地转,聪明相儿都在外头,颜色也好。原先守在那边的几个洒扫丫头多是府里几位奴字辈的奶奶的后人,弄了个差事搪塞着,打算到了日子就各人出去聘嫁的。如今多有抱怨呢。” 探春想了一想,道:“你去撩拨一下子那两个丫头,就说怡红院里人多,活计轻省,万一入了二爷的眼,日后富贵不可限量。” 小蝉会意,笑了起来,点头而去。 果然不过几日,便有两个丫头家里使了银子到林之孝家的和赖大家的那里,再三求了不去探春院子里,要去怡红院。 赖大家的替人家想想,倒也能够理解,便想了几句话来回王夫人:“已经动了外心,只怕是便在三姑娘跟前,也办不成什么事情。硬要留用,倘或适得其反,被三姑娘收了心腹,反倒不好。不如算了,扔去二爷那边洒扫,至少是咱们自己人。” 王夫人勉强点了头。 林之孝家的却不耐烦,喝道:“挑三拣四的!一家子一共这么多活计,一共这么多窝儿,都不肯去那里,都要去这里,难不成让秋爽斋就三五个人,怡红院却住上一百人不成?” 结果那人仗着王夫人的脸面,哼了一声问到了林之孝家的脸上:“那如何你女儿能在怡红院呆着?” 林之孝家的张口结舌,气得一拍桌子:“好好好!这话问得甚好!合着我原该将我女儿与你女儿换换!” 竟真是赌气去回了王夫人,王夫人这次万不再肯,只是令她再挑人去探春处,林家女儿却令仍旧留下,好生伺候宝玉。 探春听说了,喜不自禁:“若是能得了这个丫头相助,我可就万事不愁了。事不宜迟,你立即去找小红,好好与她相处。日后你待书、翠墨姐姐出嫁,我身边只留你两个也就足足够了。” 小蝉心里自然跟着高兴,忙的走去园子里,只当巧遇,与林之孝的独生女儿林红玉——因重了宝玉和黛玉的玉字,如今只叫小红了——三五句话就成了好友。 第一百四十回 锁拿倪二 得了冯紫英的照看,倪二第二天便摘了“东主有事,停业三天”的牌子,欢天喜地地重新开张。 因酒楼里的风味颇为受人追捧,一打开了门,不到饭点儿便宾客盈门,凡熟客都会寻了倪二去问:“掌柜的,家里是有了什么事儿,竟连银子都不挣了?” 倪二面露难色,咳了几声,摇手不说。 午饭最忙碌的时候,那个獐头鼠目的人便又跑了来。装模作样地捋着几根鼠须,踱着方步,站在大堂上,咳嗽一声,慢慢悠悠地问:“掌柜的,我说的要盘你酒楼的话,你打算怎么回?” 因他是在大堂中间,当着众人高声问话,所有在酒楼吃饭的食客都听见了,顿时一片安静。 一边享受着万众瞩目的感觉,一边有些不自在地躲避着一些嘲讽的眼神,那人仰起头来,看着站在二楼楼梯上的倪二,哼笑一声,讥讽道:“你便关门上板,也不过三天而已。如今考虑得如何了?跟你东家商议过了没有?敢是真的能一把火烧了这座楼?!” 倪二这时已经有了足足的底气,闻言也跟着冷笑一声,从楼上腾腾腾走了下来,脚步不停,直直走到这人满前,一把抓住他的脖领子,将这干瘦小老儿拎了起来,咬牙喝道:“你给我菜里扔虫子,断我食材来路,又找了人来砸我家的场子,你当我真是个死的不成?我且告诉你,这酒楼我便白送了旁人,也不卖给你主子!给我滚!” 说着,一把搡着扔了出去。 这人被吓得一声尖嚎,砰地掉在地上时,半天动不了,接着就哎呦啊哟地哀叫起来:“杀人啦……救命啊……”捂着屁股胸口在地上滚来滚去。 倪二泼皮出身,最见不得这种人,瞪着两只眼大步走了过去,一把撩起袍子掖到腰里,铁钵儿也似的拳头提起来,狞笑一声:“杀人?叫得好!我今儿便杀一个给你看看!”一语未完,狠狠一拳带着风声已经砸向了那干瘦老儿的尖脸。那老儿又是一声尖叫,赶紧双手抱头就要躲,却被倪二另一只手摁住了,没头没脑地就落在了身上。 酒楼里的人轰地一声便大笑起来。还有那幸灾乐祸的,远远地伏在二楼往下探身看着,边喊:“这种人,倪二哥一日便打死十个八个的也不费劲儿啊!” 闹了不过半刻,顺天府的差役忽然就又冒了出来,二话不说,索子往倪二脖子上一套,连罪名都懒得说,拽了就走! 店里的小二吓得魂飞魄散,一个飞跑去告诉茜雪,另一个忙扑了上去陪着笑哀告:“差大哥手下超生!这个人来店里捣乱多次,我们掌柜的气愤不过,方才跟他扭打,差大哥上来就拿人,总该让小的们知道,究竟是哪里错了?” 差役用力一把推了小二一个跟头,嘴一歪:“这话你去问我们府尹大人,我们只管听命拿人而已!”另外的两个差役直接拖起了地上哼唧的干瘦老儿,扬长而去。 松纹从柱子后头转出来,一伸胳膊拦住了有些发急、想要追上去的茜雪,点一点头,道:“大娘子别担心,大爷早就料到了。我这就跟去顺天府。你只安心在家里等消息就是。” 茜雪这才抚着胸口称了声是,停了步子。 松纹站在她身边,先回头嚷了一嗓子:“看什么看?吃你们的饭去!这酒楼姓冯,不是个阿猫阿狗想来闹腾就能闹腾得起来的!”说着,大摇大摆地跟着顺天府的人走了。 店小二们一听倒都是满面喜色。 掌柜的终于开了窍,肯投靠了神武将军府,以后便是有神仙们想打架,那也打不到他们这一层。哪怕酒楼真的遭了横祸,神武将军府也会安置自己等人的。 心里踏实下来的伙计们开始继续满面笑容、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 这边松纹跟着到了顺天府,跟着前头一群差役的脚踪便投了冯紫英的名帖进去,客气礼貌却又带着一丝傲气,请门子通报:“我们家大爷有几句话让小的上禀府尹大老爷,还请小哥儿行个方便。” 门子一看是神武将军冯唐家有名的惹事纨绔冯紫英的名帖,连忙请松纹稍候,片刻后出来,笑道:“我们家府尹大人正在忙着,请小哥儿有什么话,告诉通判张大人也是一样的。”说着,请松纹:“小哥儿请跟我来。” 顺天府尹因管辖着京畿大小二十四个县,领着正三品的职衔,乃是天下第一府尹,论起来手中的权利,便是对上九门提督、御史台,也不遑多让。便是自家神武将军冯唐本人,在顺天府尹面前,也须得拱起手来称一声大人。所以松纹早就知道自己必定是见不到府尹的,听说能见着现管的通判,正中下怀,便笑着点了头,跟着门子进去。 到了张通判房里,备细说了冯紫英令自己编出来的故事儿:“这个酒楼原是我们家大爷的几个朋友一起攒的,为的是大家平日里有个玩乐的地方。这也不知道被哪家子的谁瞧上了,最近都威胁到我们大爷的脸上来了。今日还挤对急了酒楼的掌柜,扭在街上动了手。不瞒张大人,我们大爷的脾气不太好,结交的这群朋友,也都暴躁,下手可能重了些。若是要赔个汤药费什么的,我们家大爷无不从命。但这酒楼却不行。” 张通判心知肚明这酒楼的掌柜大约是赌了口气,便真把酒楼送给了冯家,不由得淡淡地笑了笑,道:“此事我知道了。只不过,下面的人这一回问的并不是酒楼归属,而是掌柜当街伤人的事情。小哥儿请回吧。若这倪二是贵府的下人,还请出示身契。若不是,那就不管贵府的事了。” 扭头便令人送客。 松纹不由得便是一愣。话已经说得如此明白,怎么这位经手的人,竟然半分面子都不给? 冯紫英得到松纹的回话,明白了过来:这次觊觎酒楼的,看来不仅是个跟自己家旗鼓相当的人家,而且,还是跟自己一样混不吝的。 第一百四十一回 打一架 冯紫英的脾气,总归不是个软和的,当时便腾地跳了起来,冷笑一声,喝命:“承影!你给我去查!” 承影和松纹都是冯紫英的贴身小厮,但是承影更加沉稳,所以冯紫英交给他的资源更多,事情也更重要。 承影早就听松纹那个大嘴巴说过倪二酒楼事情的始末,心里早就有了稿子,此时听冯紫英吩咐一声,立即答应下来着手去查。 不过一两日,便来回冯紫英:“乃是步军统领衙门的仇强仇都尉家的公子仇英,前些日子去酒楼吃饭,偶然吃了回玉井饭,十分喜爱。因要与酒楼买厨子,掌柜的回了一句这是酒楼立身的根本,玉井饭也只有自家婆娘会做,因此只能求仇公子多多赏光去酒楼吃便了。仇公子大怒,回家便命人去直接把酒楼买下来。” 冯紫英冷笑一声:“我倒是谁,原来是那个娘娘腔!” 承影欲言又止。 冯紫英挥手道:“我知道你想劝什么。这酒楼乃是贾家二房那位宝二爷的亲妹子的本钱,我不知便罢,既然知道了,便没有个不管的道理。你可知道?顺天府那边,直接令人递了话给倪家大娘子,令她直接拿着房契去换人,若是三天内不见房契,就等着替倪二收尸。且不说父亲和上头令我留心贾家的事,便就没有这句话,没有宝玉这份交情,平白听见了这样的事情,我也没有个不管的道理!” 承影叹了口气,躬身称是,道:“那仇英最近爱上了另一间饭馆儿的一道鱼汤面,整天去那边纠缠。在西市街尽北头儿,叫做好味斋的。” 冯紫英笑了起来,站起来拎了鞭子就往外走,边走边道:“我就知道,承影可比松纹靠得住多了!” 松纹这会子正在酒楼里安慰茜雪,安抚众店伙,焦头烂额之余,连打了三个喷嚏,不由得揉着鼻子发起愣来。旁边店伙计讨好地给了递了手巾过去:“松爷这是着了风么?都是忙我们家的事情忙的……” 松纹接了手巾擦鼻子,听这话却斜了眼睛看那伙计:“谁们家的事儿?小爷都在外头放了话说这酒楼姓着冯呢,你这会子说这个,合着是给小爷我下套儿呢?” 茜雪抿一抿嘴,斥退了那一脸惶恐的店伙计,微微欠身,对松纹道歉道:“市井小民,没见过世面,松纹小哥不要急。我不是个怕事的人,怕事就不在这等繁华地界开酒楼了。我信得过小哥你,更信得过冯家大爷。倪二的命硬,我等得住。”又对店伙计等人点头道:“你们放宽心。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况便杀也杀不到尔等的头上。万事有我在呢。你们只好生做事领工钱,便是了。” 松纹看她这个镇定自若的劲儿,啧啧称奇,道:“难怪我们大爷十分看得起倪二。能娶来这样的浑家,他的眼光也厉害到了十分了!” 茜雪脸上微微一红,低下头去。心里却叹了口气:若不是二爷一时发怒把自己赶了出来,只怕自己的终身,无论如何也轮不着倪二这样的人物,倒是极有可能落在松纹这种家生小厮的手里。可是真论起来听话、论起来淳朴疼老婆,只怕十个松纹也赶不上一个倪二罢了。 冯紫英扬鞭策马就去了那家好味斋,进门四下只一顾,就寻了个座位,敲着桌子要酒要菜,不过一刻钟就喝得带了三分醉。话不过三句,寻了掌柜的便高声问道:“我看你店里吃食甚好,你这店可要兑么?我出银子买。” 掌柜的额头涔涔,苦笑不已:“这位爷,刚才已经有了一位爷提了也要买。您看……” 冯紫英哗啦一下子便把桌子上的东西都扫了一地:“谁这么大的胆子?敢跟冯爷我抢店面?你这店今日姓了冯便罢,若姓不了冯,我今日扔一只死老鼠,后日藏一只死蛇,过个三天五天,便找了人来与你门口扮无赖,躺在地上哼上几声,管保顺天府拿了掌柜的去,逼着你东家将房契乖乖双手捧上去才换得了人来!” 隔壁桌上坐的正是仇英,闻言不禁色变。 这桩桩件件,正是自己吩咐人去强买倪二酒楼的招数,怎么,那酒楼竟真的与冯紫英有瓜葛,他竟然还找上门来了? 转念一想,冯唐如今年岁已高,一个神武将军的虚衔搪塞着身子,必定再没有升迁之路。至于他这个满京城闻名的纨绔儿子冯紫英,除了会一个酒后挥拳,还会得了什么?自己父亲官位正在要害,自己又正与吏部天官的侄女儿议亲,怕他一个无职无衔的黄口小儿做什么? 仇英冷哼了一声,重又坐稳了身子。 谁知冯紫英岂是个按理出牌的主儿?听得他一声冷哼,就似立即逮住了天大的理一样,一个趔趄就迈了步子过来,手一伸便搭在他肩上:“你哼甚么?你不服?” 仇英一看他还拿着马鞭的手,目光一溜便瞧见了他马鞭子上竟然还有马身上的鬃毛泥黑,登时大怒,跳起来甩脱了冯紫英的胳膊,指着他的鼻子,话都撕开了嚷:“倪二那酒楼与你冯家原本无涉,是你定要横架一梁!我们爷们儿在京里也算是有字号的,没个你来插一杠子我就该退让的!你若觉得不爽,大不了我加你一股,酒楼到手,咱们俩二一添作五!可你却如此不懂世事,竟找到这里来坏我的好事!大爷今日不好好教训教训你,你还真当姓冯的便能在这四九城里平蹚了!” 冯紫英哈地笑了一声,马鞭往桌子上啪地一搁,瞪眼喝道:“我姓冯的在京里平不平蹚,乃是当今说了算!你们爷们儿在京里有字号,也是当今赏赐的福分。都是皇上的狗,难道西洋哈巴儿便比看家土狗高贵了不成?酒楼是倪二的,他乐意给我,那是他自愿,我接着,那是我自愿。我们两家你情我愿了,你却动用了同样是皇上的狗奴才,来压着我们的头冲你个王八低下去,难道竟然还是我们的错了不成?你想教训我,好啊!大爷我好些日子没打架,我tmd正手痒呢!” 矫情完了歪理,手腕一抖,一鞭子便抽在了仇英身边小厮的脸上! 第一百四十二回 惊动了谁 这一架打得完全是一边倒。 冯紫英虽然年少,却是冯唐老将军一手一脚亲自教出来的;仇家虽然在步军统领衙门,却是靠着仇强的夫人裙带新爬上来的,虽然仇强倒是看了几本兵书在肚子里,仇英却是被他娘宠成了有名的白衣翩翩小公子。 这两个人对上,虽然仇英这边有家人帮忙,却挡不住冯紫英带的马鞭子乃是最趁手打乱架的长兵器。不过几息的功夫,仇家的家人就都抱着头脸子在地上哀嚎,冯紫英这时却弃了鞭子,合身扑上去,跟仇英似无赖打架一般一起也滚在地上撕打起来。 等到看傻了眼的店家赶紧涌上来劝时,两个人已经扯得衣服袍子都一条一条的,冯紫英脸上还被仇英抓伤了两道子,流着血痕;仇英露着肉的地方都干干净净,身上却被冯紫英连拳带脚踢打得不轻。 承影这时候才假意进来拉开了,大声劝道:“大爷又惹事!让老爷知道了,怕不得又要罚您的军棍了!快跟我回家罢!”推了冯紫英走了。 仇英被这一语提醒,立即哭喊着令人抬了他回去,先跟他娘看了狼狈凄惨模样,接着又娘儿两个哭着跟他爹告状。 仇强却是个明白人,前因后果一问,就知道自己儿子只怕是不占理的,连忙喝命先禁了仇英的足;自己却急急地亲自跑去顺天府,赶紧赔上人情银子,把倪二从牢里放了出来;最后再带着倪二到神武将军府登门拜望。 冯唐听说仇强来访,只觉得莫名其妙,忙命迎进来,堆笑拱手:“今天这是什么风,能把仇都尉吹到鄙宅来了?快请里面拜茶。” 仇强苦笑不已,先去了书房与冯唐坐了,方将事情说了一遍,又连连道歉:“原是犬子不懂事,竟然在外头做出这等欺霸之事。令公子古道热肠,劝他向善,却又被他当了驴肝肺。这小奴才,我已经禁了他的足。还望老将军不要计较。两个都是孩子,还是照着孩子们拌嘴的路子,各打五十大板罢了。” 言下之意,却是竭力不欲让神武将军张扬的意思。 冯唐听明白了,先气得脸白手颤,后头又明白仇强的意思,不由分说点头应下:“仇都尉放心。我们家那个孽障仗着年少,只当惹了事也不会铁索加身而已!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他!只是他委实年幼,传出去名声不好听。仇都尉既然肯宽宥,我正是求之不得。这件事,就照仇兄说的,各打五十大板罢了!” 说着,端茶送客,竟是一路虎虎生风往后宅走,炸雷一样的声音喝道:“他妈的!给老子拿家法!今日不打死这个小畜生,老子跟他姓!” 仇强看呆了脸,却被彬彬有礼的承影强请出了神武将军府。至于他带进去的倪二,原本还打算当面还给冯紫英,求个和解,谁知竟被承影一句:“这厮给我们府里惹了这样的祸,老爷打完了少爷,估摸着就轮到他了。”给直接留了下来。 仇强被这一句说得心底里咚咚打鼓——原来他们家宝贝儿子跟他说话还是打了埋伏,这倪二竟真是冯家的人!那酒楼,合着原就是仇英要抢人家冯家的东西! 当晚,冯府传出消息,冯紫英被冯唐打得奄奄一息,趴在床上,几个大夫轮着给上金创药。 三天后,心中惴惴的仇强再去打探冯家的消息,却听说冯紫英倒是恢复得快,如今已经能下床了。但冯老将军一句“禁足三个月”,竟是被拘在了府里不许出门了。 仇强忙也延长了自家儿子的禁足时长,私下里嘱咐自家媳妇:“武人都护短。冯家的世交故旧又多,有几家子现在极得圣宠。冯紫英被圈着,咱儿子却在外头乱晃的话,我恐怕会有人寻个由头再欺负儿子。” 仇夫人深以为然,自然亲自守着仇英,也不让他出去。 可这样一来,事情便越发大了,直惊动了皇帝。 皇帝留了心,自然是不一时查了个清清楚楚,当时便笑了:“正好,朕正闲着。”当即下旨,将两家父子都叫上了金殿。 这一看,冯紫英脸上带伤,却是抓痕,腿脚不利索,显是被冯唐打的;而仇英只是面白气虚,看着却没有任何伤痕。 这样偏袒自己儿子的做派,皇帝先对仇强添了三分不喜,脸一板,道:“年轻气盛不是坏事,却没有用在正路上。这都是吃饱了撑的,无事生非!正好,朕的三等侍卫还不满,如今,且各赐你们俩一个,都给我去锐建营,好好地练练功夫!摔打几个月,朕看看你们还有没有这个精力打闲架!” 锐建营是皇帝的亲卫,全天朝最累的一个地儿。 冯紫英识得厉害,当时便哭丧了脸,跪下领旨谢恩。仇英懵懵懂懂的,只得跟着谢恩。 回了家,冯老将军先进了书房,修书好几封,让家人趁夜一一送了出去,又抓了儿子关上门聊了半宿。 仇强这边,倒是笑得合不拢嘴:“不想一场架竟得了个三等侍卫!你好好地从锐建营熬出来,以后在御前跟从皇上,不论是外放还是转了文职,那可都是平步青云的好路子啊!” 仇英听了,顿时踌躇满志起来。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锐建营里的苦,竟是苦到了骨头缝儿里。不过三天,就累得他大少爷当着全营的面儿哭了出来。 如今且说倪二,被承影从神武将军府后门放了出来,急忙先回了家。茜雪一看他不过三天便被折磨得满身是伤瘦了一圈儿,顿时滴下泪来,抱着他哭道:“都是我连累了你。” 倪二却不觉得,咧开嘴笑个不停:“谁说的?不亏不亏!我这回见了无数的大官儿。便是冯将军,也不曾难为我,反而拍着我的肩膀说我也是条好汉!只是这些日子少了酒肉,馋了,娘子给做锅红烧肉如何?” 茜雪忙擦了泪,令人烧热水给倪二洗澡,自己亲自洗了手下厨去做肉。 第一百四十三回 事情报到探春这里来的时候,她已经搬进了大观园,正在忙着安插人手、打扫屋子,忽然听说这件事竟然已经闹到了皇帝御前,不由得也是一呆,连忙问赵栓家的:“可知道皇帝有没有提起咱们家酒楼的话?” 赵栓家的红着脸笑:“瞧姑娘说的。咱们能知道个什么?可不都是听冯大爷那边传过来的消息?那个松纹小哥儿告诉茜雪姑娘说,皇帝说只说冯家大爷和仇家那一位打架,完全是闲着闹的,吃饱了撑的……听松纹说,冯家大爷如今在锐建营里跟着日常训练,其苦万状。” 探春心里不由得便多了几分歉意,想一想,道:“你让倪二他们常弄些新鲜菜品去冯府孝敬老将军和将军夫人。再探探松纹的口风,瞧瞧咱们能不能做点儿什么帮帮冯家大爷的。” 赵栓家的领命去了。 探春这才踏实下来仔细琢磨,不由得又失笑,敢情那位“仇都尉的儿子”,出处竟在这里! 本以为事情就这样平顺过去,谁知不过三五日,那边又传来消息,仇英在锐建营的训练中不小心从奔马上摔了下来,腿断了! 探春大吃一惊! 这仇英竟然如此弱不堪用!可这样一来,只怕仇家和冯家,可就结下死仇了。探春忙命赵栓家的去打探消息。 皇帝对此事自然后悔之余极为关注,先命了御医去给仇英治腿,几个太医凑了一起,最后连太医院正堂都请了去,最后会诊只得出了一个结论:“仇侍卫这腿被马匹先后踩了三下,骨头连接处已经完全酥了不算,又延误了看诊。如今臣等勉力一试,或可保住这条腿,但日后再想上马疾驰,只怕是不太可能了。” 武将之子却被断言日后骑不了马了。仇强当时只恨得牙根痒痒。 他因是仗着岳家的势力起来的,所以对夫人十分小心。两夫妻“恩爱”之余,仇强就没有那个胆子纳妾娶小,到了如今已过不惑之年,膝下却只有仇英这一点骨血。 可这个儿子还这样莫名其妙地被废了。 皇帝也觉得愧疚,忙过问了一下仇英的婚事。谁知那位正在跟仇英议亲的吏部尚书的侄女,忽然染了重疾,已经急忙送回了老家“等死”。而吏部尚书又亲自上门致歉,说委实不巧,自家三服内都没有特别合适年龄的姑娘待嫁了,这门亲事只得作罢。皇帝听说,当时便对仇强拍了胸脯:“这件事仇爱卿不必心烦,都包在朕身上了。” 转过天来,便先赐了仇英一个二等侍卫的职衔,赐一年后在御前随驾行走;接着又指了忠顺亲王幼弟家的嫡出幺女给了仇英为妻,并亲自手书,赐了“天作之合”四字为贺。 仇强和仇英仔细想想,也只得接受。 一则二等侍卫一般来说非勋贵不赐,且升迁等事极为容易,转成文职也不是不行;二则忠顺王爷的侄女儿,想来比起吏部尚书的侄女儿,也差不到哪里去;三则能得皇帝一幅手书,也不是寻常荣耀了。 但终究还是对冯家恨之入骨了。 冯紫英倒不怕这个,他只怕锐建营的训练,实在是太苦。 仇英既然已经被送回了府里,没个道理把冯紫英还放在锐建营。皇帝想了想,便直接让他去御书房守门,一站便是七八个时辰。 冯紫英虽然也健壮,但毕竟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先挨了顿打,伤还没好便被丢去全天下训练最苦的地方,好容易能回来了,却又被发去守门。这天气恰好渐渐热了起来,外头倒是没那么冷了。可这样的熬法,终究还是把冯紫英熬得受不了了。 这一日,因是春日,换班的侍卫们偷吃葱韭,被长官堵在了膳堂。午时都过了一个时辰了,冯紫英等几个人还站在那里,肚子都快饿瘪了,咕噜噜的响声此起彼伏。冯紫英只觉得头昏眼花,抬头去看天上太阳,便一头栽倒在了地上,额角磕在御书房门前青砖上,瞬间便是一滩血。 众人吓了一大跳,连忙请了太医来看,虽然最后不妨事,看着却极为骇人。忙禀报了皇帝,皇帝听了也惊讶,亲自去看。 冯紫英躺在侍卫处,面如金纸。 皇帝看了心里便是一紧,盯着太医问实话。太医便笑:“冯侍卫这是饿的。怕是昨晚贪睡,今晨没顾得上吃东西。听得说换班的侍卫到现在还没来,诸位侍卫大人到现在都还没吃午饭。冯侍卫毕竟年轻,有些顶不住了。” 皇帝一听原来是这个缘故,又好气又好笑,一巴掌拍在冯紫英的脑门儿上,把冯紫英打得惊醒过来,腾地就跳了起来:“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皇帝笑骂道:“小猴儿崽子!你这嘴究竟是刁到了什么程度?前几天我就听说你嫌弃大内的饭食,这个不吃那个不吃。天天晚上抱着柱子嚷饿,不住声儿地数外头酒楼的菜名儿,数得一群人跟着你抱着肚子睡!倒好,见天的这样累,竟然还敢早起不吃饭了?!那个谁,今儿他们早饭是什么?” 当值的侍卫头儿畏畏缩缩地上前:“包子……”忙又出卖冯紫英道,“小冯说,他家酒楼做的包子,那一口一个大虾仁儿,其白胜雪,里头剁上几个才从海水里捞出来的活蹦乱跳的墨鱼仔,拌上春日里最鲜嫩的韭菜,还得用江南盐场出的最上等的细盐,少不得多不得,最后再滴上两滴香油提鲜……” 一路说得,众人都咕咚声不断地悄悄咽口水,连皇帝都忍不住舌底生津,瞪着那侍卫头儿喝道:“你倒记得清白!” 那侍卫头儿垂下头去,低声道:“大家伙儿都被他说的多吃了两个包子,结果他自己的咬了一口就嫌弃地撂下了……” 冯紫英尴尬得面红耳赤,陪笑着忙跪了:“小臣贪嘴,酿了事了,给主子丢了脸。请主子责罚!” 皇帝兜脸呸了他一口,转身就回御书房接着忙去了。 这边太医们面面相觑,都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太监总管高弘则一路追着皇帝走时,偷眼看了看皇帝的喉头,回过头去悄悄地告诉徒弟:“快着,传给御膳房,今儿下晌的点心就上刚才的那个包子……” 谁知他徒弟高历便悄声回道:“冯侍卫刚拽着袖子告诉我,那个馅儿要饺子才最好吃……” 第一百四十四回 福祸莫测? 皇帝一口气吃了半盘三鲜饺子,吃完了才哼了一声,瞪了高弘一眼,道:“冯家小子心思还算活泛,也知道好歹。这样的孩子,这么明搁着当看门儿的可惜了。你去跟安老大商量一下,看给他安排个什么差事合适。” 高弘满面堆笑,连连躬身,笑道:“能让万岁爷好吃好喝一顿,补补身子,就是冯侍卫最大的功劳。老奴这就去办。” 第二天,兵部的一纸调令便扔到了冯府,冯紫英被送去了绿营做了都司,却还兼着御前侍卫的职衔。皇帝特意找了冯唐入宫,当面对他说:“你这个儿子虽说被你荒废了,玩野了。但好在品性方正,朕心甚喜。两个差事都搁着,让他好好历练。平常在绿营跟着上官们好好学习,你也别把一身行军打仗的本领都藏了,该教的都教给孩子。哪天朕想看他了,有个侍卫的职衔,入宫方便。” 冯唐自然是喜不自禁,当时便撩衣下跪给皇帝磕了个头。 冯紫英又被皇帝拘在身边看了十几天的门儿才放了出来,先去绿营报了到,上官倒是都知道他很是得皇帝的欢心,对他便都客客气气的。这才回了家。 里里外外的,整折腾了一个月。将军夫人早就心疼得不知道怎么好,见面搂着就儿一声肉一声地哭起来,不耐烦地冯紫英转身就逃了出去找冯老将军说话去了。 宝玉等人听得这一段奇事,各个兴致勃勃的,忙约了一起置酒席请冯紫英吃饭。 冯紫英顺水推舟去了,当着面儿指责薛蟠:“宝玉家里行动有人哭着拦也就罢了,你如何也不去看我?我在营里,嘴里都淡出鸟来,整日整夜地想着有人能给送只老马家的烧鸡来,也不见你去!” 薛蟠笑得打跌,拉着冯紫英眼巴巴地上下看了半晌,大笑道:“世兄能这样全须全尾地回来,还能挣个绿营都司来,那是天大的福分!我倒是想去沾沾福气,可也得有那个胆子。万一被扣了营里,也被奔马摔下来,断了腿,可怎么处呢?皇上他老人家又不会给我赐婚!” 都知道是在说仇英,众人笑得越发畅快。 陈也俊卫若兰等人都在桌上,闻言便笑着调侃冯紫英:“我等原说那时冯兄被老世伯打了一顿,乃是天上掉下来的祸事。谁知这事儿如此峰回路转,如今竟成了天大的好事。” 冯紫英便苦笑着摇头。 贾宝玉心中一直有事,见冯紫英如此,忙笑着拉开话题:“若说,我们都还不知道是究竟此事是怎么起的。冯兄给讲讲?” 冯紫英一声长叹,便真的将倪二酒楼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只隐去了茜雪一节,半真半假地敲桌子道:“现今这世上,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我等大丈夫活着,就算功夫废了,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但终归一颗赤子之心、半挂古道热肠,总还是该放在肚子里的!遇见这等不要脸的事情,我不知便罢,正正地撞在眼前了我若还是不管,那我以后还有何面目去吃倪二那酒楼里一字排开的好菜好饭?!” 薛蟠一听便瞪圆了眼:“呀!竟是倪二那厮的酒楼么?” 众人一听便愣了:“薛大爷竟知道那酒楼掌柜?” 薛蟠连忙将自己曾砸过倪二酒楼的话说了,又拍桌子竖了大拇指道:“这兄弟虽是市井泼皮,却是一条好汉子!咱们爷们的名声在外,一般人被我这样砸了,只怕立时便认了怂,忍气吞声便了。谁知他竟有胆子直接找去了我们家,将账单一把拍在了我们家母亲的眼前。虽说后来我还因此被禁了几天足,但事后想想,的确是我浮躁了,赔人家钱也是该当的。” 忙又对冯紫英道,“这倪二我家总柜查过,身后果然没什么腌臜脏污。如今既然冯兄收了人家干股,我们越发该多去照看生意了。择日不如撞日,就明儿个吧,咱们干脆就去给倪二兄弟捧场,我做个东道,一则是给倪二兄弟赔当年砸他酒楼的礼,二则也是庆贺冯世兄果然收了个有情有义有胆有识的好门人!如何?” 众人有酒吃,又有奇人可看,如何不依?都哄然叫妙。 贾宝玉却悄悄地扯了扯冯紫英,轻声问道:“此番争闹,冯世伯怎么说?是福是祸?” 冯紫英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低声回道:“家父也参不透皇上的心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总归我们家门第还差着一等,想来也入不了大人物们的法眼。便争斗,想必也轮不到使我们。” 翌日,这一干纨绔果然又去了倪二酒楼吃饭,不仅菜码叫得丰盛,甚至还强拉了倪二上桌一起吃酒,一人一声“义士”,叫得倪二还没喝酒便晕了三分。 等到酒足饭饱,众人散去,店小二才敢上来说话:“倪大哥哥带着您家老娘回来了,大娘子已经赶回去收拾屋子,请掌柜的这边送了客就回去。” 倪二一听母亲回来,又惊又喜,连忙从柜上拿了两包银子揣上,急匆匆地便往家跑。 跑了几步,酒便涌了上来,只得打个酒嗝,横着朝家里趔趔趄趄地走去。 刚进胡同,迎面便被人撞了一下子,差点儿便倒了。 倪二先以为是个偷儿,手一伸先抓了那人衣襟,另一只手且去怀里摸了一把,银子都还在,便瞪了醉眼,骂道:“臊你娘的!瞎了眼睛,碰起我来!”边说着,拳头捏起来,斜着举过了头顶便要抡过去。 谁知那人高喊:“老二住手!是我冲撞了你!” 倪二睁开醉眼仔细看时,心里不由得喜上来:三姑娘吩咐了许多时日,一直都寻不着他,今日真个倒巧,竟在这里这样遇上!倒是省得我去装相了! 忙笑着松了手,退后一步:“原来是贾二爷!我该死我该死!二爷这会子是往哪里去?” 那人叹气道:“告诉不得你,平白地又讨了个没趣儿!” 第一百四十五回 贾芸 这人正是贾探春心心念念想要收归麾下的贾芸,芸二爷。 此时正是从他舅舅卜世仁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出来,恰恰照着原著的行文,撞到了倪二身上。 倪二见机,忙照着探春的嘱咐,百般替他着想,知道他此时要用钱,便把怀里的银子分了一包给他:“这是十五两三钱有零儿的银子,你先拿去使。” 贾芸稍一踌躇,慨然应下,接了过去。 两个人说说笑笑到了家门口,因是紧邻,相视一笑,各自推门进家。 不说倪二和茜雪一起跟着倪大孝敬倪家老太太,也不说贾芸拿着这银子买了东西奉承凤姐儿去求差事;只说探春。 探春这里得到赵栓家的递进来的消息,知道倪二已经跟贾芸遇到,并借给了他银子,心里滋味莫辩。 原著的力量足够强大,自己让倪二寻了贾芸多次都没寻到,偏偏这回贾芸动念要去讨好王熙凤、正缺银子的时候,就遇到了倪二;而倪二早就放弃了原著中设定的放重利的泼皮身份,照说不太可能身上带着那么多银子,偏偏又遇到他家老母亲从外地回来,他为了怕有花销,特意揣了银子在身上,偏又能当场拿将出来借与贾芸。 ——只是倘或如此,贾芸还是会成为王熙凤麾下的差将,又如何会心甘情愿地为自己所用呢? 探春足足想了一夜,第二日清晨便令人将赵栓家的叫了进来,细细地问了最近倪二酒楼的事情,低低地吩咐了她半日。直到将近午饭,赵栓家的才忙忙地去了。 不过一两日,倪二便去敲贾芸的家门:“贾二爷可在家么?” 贾芸母亲忙令小丫头子出来应门:“我们二爷出去了。这几日都回来的晚,怕要晚饭时分呢。” 倪二便将从酒楼拿回来的两个菜并一桶玉井饭递给那丫头:“自家酒楼的饭菜,干净。烦姐儿跟贾二爷说一声儿,我那里地方大,人也多,大家凑着热闹。他若有空,便去寻我。” 小丫头子倒也机敏,忙谢了,又问地方。 倪二趁机把酒楼的地方告诉了她,笑道:“说起来,近日来你们贾家的爷们儿去的也不少。贾二爷倒是可能借机跟亲戚们多聚聚。” 到了晚间,贾芸回来听见这话,如获至宝。 他前一日去府里寻宝玉,竟呆呆地等了一天,不是宝玉房里的一个叫小红的丫头告诉他宝玉去了北静王府,他可能还会饿着肚子等下去呢。 只是自己刚从王熙凤那里批了银子来,应该先去买花树种苗才是。 贾芸母亲提醒他道:“你不是说隔壁倪二帮了你的忙?还是该当先去谢谢人家才是。” 贾芸醒悟过来:敢情倪二是来看看自己能不能还得上银子的?不如先还了他,省得惹出旁的事情来才是。 第二天,果然依着贾芸给的地址,去了酒楼。 倪二在楼上看见是他,笑着高声招呼:“贾二爷,上来上来!正好有几个好朋友都在,一起聊聊天。” 贾芸心内有数,满面含笑地上去,果然见一群市井平民在那里聚着喝茶闲谈。 倪二笑容可掬,先给他介绍:“这个是马贩子王短腿,这个是铁匠张大锤,这个是炮仗铺姚响儿,这个是花儿匠方椿……” 贾芸眼睛一亮,忙拱手跟众人打招呼。 倪二笑着又跟众人说道:“这一位乃是我的紧邻,荣国府贾家的,贾二爷。” 贾芸连忙谦逊道:“休听老二说。在下贾芸,乃是荣国府的旁支。诸位兄台叫我一声芸二就是赏脸,什么爷不爷的,没得打嘴!” 众人忙笑道:“芸二爷忒谦了。我等总不能不顾体面。”从此都跟贾芸称一声芸二爷。 贾芸趁机便对倪二私语:“老二,你可真是帮了我大忙了。我正要找花儿匠种树,这方椿可用得?” 倪二惊讶:“二爷要种树?种在何处?” 贾芸道:“荣国府娘娘不是刚省了亲么?那座园子里头,花花草草的,一季一季不是枯就是槁,若要日日繁盛,可不得种么?” 倪二立即笑向方椿道:“老方,今日你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大买卖!二爷正要给他家种树,你快将你家的珍稀好种子都拿出来,给二爷瞧瞧!” 方椿顿时喜笑颜开,上前先给贾芸打了个千儿行礼,笑道:“谢二爷!头一回见就这样照顾我生意!” 贾芸又谦逊两句,便与众人攀谈起来。 正聊着,楼下伙计高声唱道:“夏公子到!” 倪二忙站起来,跟众人赔罪:“各位先坐着,我下去招呼一声儿。这个夏公子乃是皇商,领着内廷花草的供奉,脾气不大随和的。” 众人忙点头请他自去忙。 倪二又跟贾芸告了个罪,方急急地走了。 贾芸却对他这话立即留了心。内廷花草供奉,那可是种花种树行当里的皇商。兴许东西更好,兴许品质更高…… 方椿做惯生意的人,看着就知道贾芸在想什么,低声笑道:“二爷别想了。他家东西倒的确是好,只是他家乃是专供桂花的,东西又贵。见天价鼻孔向天的。” 贾芸被人窥破心思,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笑着否认:“我们家娘娘再回来还得一年呢,如今自家用着,原用不着买那样贵重的花树。” 谁知倪二带着人从门口过,一句话就听见了,那夏公子也不管里头是谁,掀帘儿就走了进来,大喇喇地问道:“是哪个要买花树?” 贾芸几乎是一瞬间就知道自己惹祸了,连忙使眼色不令方椿说话,笑道:“并不曾要买。只是大家聊起来今春花开正好而已。” 那夏公子不耐烦地一拍桌子,道:“这是说我耳朵不好用么?我听见了,你是自家要用花树。你应当知道,桂花夏家名声在外,东西又好又贵,最能显身份的!你快把数量和银子给我,明儿就令人给你送去府上。” 贾芸不过刚刚学着跟王熙凤办事,还是头一回见识这样官商的强势,不由得看着那个人目瞪口呆。 第一百四十六回 倪二见他愣了,知道他这是因为头一趟跟这样的人打交道,暗道贾三姑娘果然料事不错,忙上前赔笑解释道:“夏公子不知道。这位贾二爷出身荣国府,乃是替自己家里采买花树……” 一语未了,便被那夏公子一口啐在脸上:“放屁!贾家的爷们儿能跟尔等这些人一起坐地?你打量着我是傻子呢?张嘴就蒙我!” 这下子贾芸立即不高兴了,沉了脸道:“祖宗父母给的姓氏,我还假冒不成?你这位公子说话太也无礼,便是皇商,也没有逼着我们家强买的道理。”转脸对方椿道,“我就从你这里买了,松柏是大宗儿,其他的香花儿你看着配。明日我在荣府角门等你,你辰时到便了。” 夏公子哼笑一声,仰脸向天,抖着一条腿,道:“便演得再逼真些我也不信!” 倪二见状,忙劝道:“夏公子不要计较这些小事了。您那雅间儿不是还有客人?那几位爷看着都是场面上的人物,一桌子眼巴巴等您一位呢!您看今儿吃什么菜?我还给您上那回的好酒?”哄着劝着,那夏公子才勉强嗯了一声,临走又撂了一句:“明儿你还到这里来。先拿了银子过来。不然,掌柜的必定认识你家,我直接上家里拿钱去!” 贾芸气得脸都白了,喝道:“你有本事直接去荣府找我琏二叔要钱!要不就去宫里找我们家娘娘,请她老人家下一道口谕,我一万颗树也只从你一家买!” 夏公子嗤笑一声,仰着脸儿走了,竟是连理都懒得理贾芸。 方椿见贾芸气得不轻,心里默念倪二教的话,片刻后劝道:“二爷不要着恼。这夏公子是出了名儿的霸道无知。其实夏家亲生的只有一位大小姐,这一位不过是夏老爷觉得自己身后不能没人照看大小姐和夫人,所以过继了来的。认真较证到荣府去自然不难,二爷的身份不过片刻便有个青红皂白。只是为了这么点子事闹回了家,让长辈们看着终究不象——二爷说呢?” 贾芸一愣,额上不由涔涔。 他这才是从王熙凤手里领来的第一件差事,以后若是想要长长久久地靠着贾府过活,自然必得干净利索地做了事情才好。如今事情还没开始做,先弄得人家上门去核对自己的身份。且不说让王熙凤看着必要疑他在外头拿着贾府的名义造谣撞骗来着;若是让那些专等着巴结府里差事的其他贾姓族人知道了,顷刻间就能编出来不知多少话来脏派自己,以后可就再也别想从荣府挣银子了! 想透了这一层,贾芸勉强笑了笑,点头道:“说得也是。” 方椿见他心乱了,悄声笑着给他出主意:“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听倪二哥说,这几日荣府二房二爷、薛家大爷还有冯家大爷,常常来这里高乐。二爷去找倪二哥打听打听,他们几时来,你们一家子,见着了,自然在一处吃饭说话。到时候落在那夏公子眼睛里,借他个胆子,以后也不敢再在二爷跟前放一个屁了!” 贾芸这才想起自己究竟是来做什么的,忙笑着道了谢,又道:“我原就是听老二说,我们宝叔常在这里,我想着过来照应一眼。” 说着倪二回来了,打躬作揖地跟贾芸道歉。 贾芸笑着拉了他的手,站起来踱出去,避了人,先把银子按数还他,笑着谢了,却不提起那夏公子,只说别的:“你说我宝叔和薛家那一位也常来?这几日可说了要来么?” 倪二眼睛一亮,冲着他竖起了大拇指:“二爷果然足智多谋!还真是的。冯家大爷约了他们二位爷明儿来吃酒听曲儿,二爷早些来就是了。我明儿就在这里候着您。” 贾芸笑着颔首,又去与方椿说好了树木种类银子,自己且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贾芸果然便来酒楼里等着,午错时冯紫英、薛蟠和贾宝玉带着几个人果然来了。贾芸只作不经意,讶然迎上前去给贾宝玉请安:“宝叔,怎么在这里遇见你?” 贾宝玉也一愣,笑着称奇:“你来这里做什么的?” 贾芸笑指倪二道:“老二是我紧邻。昨儿从琏二婶子那里领了种树的差事,所以约了花儿匠在他这里议一议。” 冯紫英看看倪二,再看看贾芸,又瞧瞧贾宝玉,忽有所觉,回头看见刚进门的已经看呆了眼的夏公子,笑了起来,一拉薛蟠:“呆子,看什么看?” 贾宝玉忙向二人介绍贾芸:“我们隔房的侄儿,叫贾芸。”又让贾芸见过他二人:“这是神武将军冯家的大爷,如今在绿营做都司。这是我姨表兄薛大哥哥。” 贾芸忙执以子侄礼:“冯大爷、薛表叔。” 薛蟠不经意地挥了挥手:“别客气。你是要种些什么树?我听说,娘娘喜欢松柏,是要种那些么?” 贾芸笑着奉承他:“果然是要种松柏。表叔细心,这都知道。”又进了一步,故意说道,“娘娘虽然不甚爱,但听得说,姑娘们喜欢香花儿,我正要去寻一些。宝叔和薛家表叔若是哪日有兴致,儿子引着去瞧瞧?” 贾宝玉忙摆手:“今儿不得闲儿。明儿有空了,必去。只是香花儿也分的,你去打听清楚的,可不能选那些艳俗的。” 薛蟠也跟着做雅致:“正是正是!寻常花草我们早就看腻了。你若是遇着什么珍稀品种,记得送进来几株给家里大人们赏玩。” 那夏公子原本就看着薛蟠苦苦思索,忽然想了起来,又惊又喜,忙的凑了上来:“敢问可是金陵薛家的大爷?” 薛蟠乜斜着眼看他,皱了眉:“你谁?我们说话,你是甚么阿猫阿狗……” 贾芸忙拦他的话:“薛家表叔,这一位听得说乃是领着内廷供奉的桂花夏家的公子。”可不是甚么阿猫阿狗! 内廷供奉?竟是跟自己家是一样的皇商? 原本被贾芸打断了话,薛蟠有些不悦,听到这里醒悟过来,知道贾芸是怕他随便说话得罪了同僚,不由对贾芸立即多了三分好感,先冲他一笑,方对那夏公子客客气气地说:“原来是夏公子!” 第一百四十七回 夏家(下) 夏公子见他客气起来,也松了口气,忙上前拱手,笑得谄媚:“薛家何时进京了?我们竟不知道。这可真是怠慢了。” 薛蟠这才想起来,这夏家和自己家当年乃是世交,只不过父亲死后,自己家里人很久不曾入京,所以来往稀疏了,忙笑着携了那夏公子的手,道:“该死该死!我一下子竟没反应过来,敢情是你们家!世伯伯母一向可好?前些年还听说世伯添了个千金,难道竟是听错了不成?” 夏公子的脸上僵了僵,他是过继来的这一条,常被人笑话,他自己也深以为耻,人前从不提起,谁知被薛蟠当着这样多人说了出来。但还是勉强端了笑容,道:“这事却是说来话长。家父前年已经去世了。伯母在京?现住在哪里?待我回去禀明母亲,择日上门拜访才是!” 薛蟠忙道不敢,两个人寒暄一番,约了时间再见,方才各自走开。 让倪二领着进了雅舍,薛蟠方敢擦一把汗,嘀咕道:“就怕跟这些人打交道。” 冯紫英和宝玉绷了这许久,早已绷不住,听了都扶桌哈哈大笑起来。贾芸乖觉,也跟了进来,帮着小厮们安排好了宝玉等人的器具,方堆笑道:“宝叔可要儿子留下服侍?” 宝玉听他没叫出“父亲大人”来,心里十分满意,闻言不在意地挥了挥手:“你不是还有差事?自去忙。我等在此闲坐,有小幺儿们足够了。” 贾芸这才又跟冯紫英、薛蟠行礼道别,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自去寻方椿,计议种树的事情去了。 冯紫英笑着调侃二人:“你们俩倒好,一个是寻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一个是才上京来的。如今走在街上,竟是碰见一个就认得你们,却不认得我!” 两个人发一大笑:“如今京城冯大爷的风头正健,竟是无人不知呢!” 三个人说笑吃酒。 倪二被冯紫英看了好几眼,心虚不已,见他们没吩咐,忙悄悄地退了出去。 溜进后厨,却见茜雪看着一碗茶发呆,忙上前问道:“怎么了?” 茜雪勉强挤出一丝笑,低声道:“正要给冯大爷他们上茶……” 倪二了然,知道茜雪这是想起了自己是因为一碗枫露茶被贾宝玉赶出了府,不由得心里也不舒服起来,低声恨道:“你今儿专拣着他不爱吃的菜去做就是!” 不等茜雪回话,又说起别的打岔:“冯家大爷的眼睛太利了。三姑娘让我设计的这些人,个个都没察觉;唯有冯家大爷,一眼扫过来,我后背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茜雪噗嗤一笑,低声道:“你听听松纹小哥儿回来说的那话,冯家大爷在万岁爷真龙天子跟前都敢耍花枪。咱们这些小把戏,哪里能逃得过他老人家的眼睛?姑娘不是吩咐了么?万一被冯家大爷看出来,他但凡开口问,咱们都据实以告。” 倪二连连点头,笑着又道:“说起来,三姑娘倒是跟冯大爷旗鼓相当,有日子他们俩针尖儿对上麦芒儿,咱们俩夹在中间儿,可就为难死了。” 茜雪却十分不以为意:“不会的,放心吧。我们姑娘聪明得紧,冯家大爷也不是蠢人,两家子又是世交,怎都不会起了那个乱局的。” 过了两日,贾芸带了人进大观园种树,心下还得意能得了宝玉和薛蟠的青眼赏识,又能解决了王熙凤的差事,全然是自己偶然之间结交了倪二所得。 薛蟠回了家,也赶紧禀报了母亲遇到夏家人的事情。母子三人准备好了,便照着约定的日子,上门去夏家拜望。 到了夏家,夏老太太一看薛蟠,顿时爱得满脸疼惜,立即便命叫了女儿夏金桂出来与薛家母子们厮见。薛姨妈却不欲女儿让那夏公子瞧见,只笑着摆手道:“罢了罢了,孩子们都大了,还是算了罢。” 夏老太太极会察言观色,立即便命那夏公子:“你去给吩咐吩咐,给薛家太太公子小姐们好好地弄些上等菜色来。他们不听话,你可要认真看好了。” 那夏公子只得去了。 夏老太太这才硬把女儿叫出来,见了礼,便拉在一旁坐了,又道:“你好生跟你妹妹坐着。” 这才跟薛姨妈叹气道:“老姐姐知道的,我只女儿这一点骨血,哪里来的儿子?那一个,乃是我们当家的在世时,怕我们娘儿两个日后无人依靠,所以临死前过继了她的一个姑舅兄弟。”说着指了指夏金桂,“小时候她们姐弟玩得好,我也只当这孩子还如小时候乖觉。谁知现在不懂事得很。可又有什么法子呢?我们当家的瞎了眼,衙门都备了案,我也只有认了……” 把家里的丑事就这样唠叨起来。 薛姨妈听人家过得不好,听得便津津有味,还跟着掉眼泪:“您说的我这眼泪都忍不住了……多年不见,快说点儿高兴的事情。我瞧着金桂这孩子就长得极好。” 夏老太太的目光往自己女儿身上一转,接着就忍不住去看薛蟠,爱得眼睛里都快长出钩子来了,拉着他爱不释手,叹道:“我要有这么个儿子,就立时闭了眼,也没半分遗憾了。” 这话恭维得薛姨妈笑眯了双眼,又瞪薛蟠:“其实都一样的,男孩子都淘气。我们家这一个,又比旁人更淘气一些。老姐姐莫要夸得他上了天,明儿我更管不住了。” 夏老太太亲昵地去抚薛蟠的鬓角,啧啧道:“你管不住了呀,就送给我!我才不管着他。孩子这样好,有什么可管的呢!” 薛蟠心下得意,脸上更加有礼,谦恭低头:“伯母谬赞,文起愧不敢当。” 薛宝钗看着哥哥装相,心下好笑,便转脸去看那夏金桂。却发现这位夏小姐看着薛蟠,腮上已经微微地绯红起来。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薛宝钗的目光转开,轻轻动了动桌上的茶碗,却又不饮。 薛姨妈微有所觉,看了女儿一眼,明白过来,笑着起身告辞:“老姐姐,我们得回去了。您多保重。如今都在京里,要多多来往才是。” 第一百四十八回 癞蛤蟆 夏老太太拼命地挽留薛家母子,却架不住宝钗温婉得体地告诉她:“原该留下好好陪陪伯母的。只是下午家里有人来,我们母子不在家显得不恭敬。哥哥和夏公子约时间的时候并不知道有这样一桩事,约好了不来又不好。只得求伯母体贴我们一二罢。” “显得不恭敬”几个字说出来,夏家母女也就没话可回,这是摆明了说有贵人来。自己两家子哪怕挂个皇字,底根儿上也还不过是个商户。这样人家,哪里能有那个气概敢怠慢贵人?只得依依不舍地放了人。 薛蟠却心心念念地惦记上了夏家姑娘花朵儿一般的面貌,进门一问并没有什么人要来,当下便与薛姨妈发起了脾气:“这不是骗人么?如何就不能在她家吃上一顿饭了?这么多年的世交,连一顿饭都不肯纡尊降贵,咱们家什么时候这样金贵了?” 薛宝钗听见他提到“金贵”二字,心下明白,弯弯嘴角,问他:“夏家老太太那样喜欢你,只怕会逼着你与我们娘儿们同席吃饭。到时候,你倒是人家把过继来继承家业的儿子赶出去自己吃饭呢?还是要你妹妹我跟一个外男同桌用餐?若是果真用了这一餐,明儿贵妃娘娘再想让我进宫去陪伴,我可还能进得去么?” 若果用了这一餐,只怕妹妹的终身就会被夏家强行霸占下来了! 薛蟠终于反应到了这一层上,脸上冷汗蹭地冒了出来,连忙给宝钗作揖不迭:“好妹妹,是我鲁莽了!我想得太少!险些害了妹妹!” 薛宝钗自然知道自家哥哥绝不会害自己,只是没那个脑子罢了,笑一笑,道:“哥哥以后常常在外头,小心些,外头的那些人,坑你的心思只怕是无人不有!” 薛蟠却不同意夏家老太太这是要存心害宝钗,又赞夏家姑娘美貌:“看着就是个温柔知礼的,何况听说又读过书。” 薛姨妈听他竟然议论人家的姑娘,连忙令宝钗去自己休息,拧了儿子的耳朵骂他:“你这双贼眼,还能瞧见什么?那是世交家的女儿,你该当妹妹般敬重,怎么竟然背后嚼起舌头来了?” 薛蟠见妹妹走了,便涎着脸拉了薛姨妈撒娇:“娘啊,你看那姑娘那样温柔漂亮,她家里又没有什么正经儿子,夏家伯母以后一定只靠着这一个女儿。她自幼失恃,必定既能干又听话——她比妹妹还可怜呢,一定跟妹妹有话说,还肯定能爱听您的话!您寻了媒人,去求亲罢!?” 自从薛宝钗进了一趟宫,薛姨妈又从王夫人嘴里打听到元妃可能会给宝钗指婚,心早就高了。若搁在以往,薛蟠这样看得上那夏家姑娘,薛姨妈可能真会犹豫犹豫,可这时候却一口回绝:“这不行。你妹妹若果然有了好婚事,你却娶个商户给她当嫂嫂,何况还有那样一个形容猥琐的大舅子,这事传出去,你妹妹在夫家要不要做人呢?断断做不得!”见薛蟠气得要跳起来,忙又安抚道:“咱们先等等。宫里娘娘若能定下来你妹妹的亲事,果然嫁得好,你自然也能去谋个官职。到时候你娶个官家小姐做正室,娘给你求那夏家姑娘做侧室,你看好不好?” 薛蟠一听母亲允许自己娶两个,顿时便心花怒放,笑呵呵地答应下来,回房去跟自己的妾室香菱“报喜”去了。 这边薛宝钗听同喜偷偷来报了薛姨妈和薛蟠的谈话,不由得心里又好气又好笑起来。 自己的婚事八字还没一撇,元妃和王夫人又对薛家的产业垂涎三尺,倘或真听见薛蟠能娶了桂花夏家的女儿做妻子,把夏家的钱也拿到手,只怕是当时就能在母亲跟前一力撺掇成了。 这事拖不得。 薛宝钗沉吟许久,令同喜:“你去外头告诉小北,让他打听打听,最近京城有什么新戏、新曲子,就说哥哥心情不太畅快,让他悄悄地带着去散散心,银子上不要想。” 同喜听了这话,心里便是一跳。 这哪里是让小北带着大爷去听曲儿听戏?这是想让薛蟠去逛逛青楼楚馆,好尽快地把心思挪开! 同喜低了头,出去传话。 薛宝钗若无其事一般,喊了文杏进来帮忙拆头卸妆,见她笨手笨脚的,不由皱眉,问:“前儿那个帮着你收拾屋子的木叶呢?” 文杏才十来岁,服侍起来的确吃力,忙道:“木叶在外头给太太和姑娘催饭去了。原以为太太和姑娘大爷今儿得在外头吃了才回来,午饭就没备着。木叶一听见外头说太太回来了,喊了一声糟了,就跑去厨房了。” 薛宝钗满意地点点头,笑道:“既如此,你去换了她来。妈吃饭的时候事情多,她灵巧些,脸皮也厚。” 文杏巴不得一声儿,连忙帮着薛宝钗把头上簪环卸了,就跑了。 薛宝钗慢慢地自己把头发拆了,木叶果然就快手快脚地进了门,手里还端着一盆热水,堆着笑屈了屈膝,笑道:“姑娘回来了?我先伺候姑娘洗脸罢?” 上前二话不说就接过了薛宝钗的梳子,三下两下给她松松地挽了个缵儿,便拿了大手巾给她掩了前襟儿,双手举了盆,跪在地上,让宝钗净面。 宝钗只觉得心里这才舒畅些。 第一百四十九回 有女木叶 可惜这木叶乃是荣国府之人,无论如何都养不熟的贾家人,委不得重任。 正想着,木叶轻快地开口:“莺儿姐姐以前交代过,姑娘在外头一向吃喝不好。奴婢听见姑娘回来,让厨房做了些清淡的羹汤,午饭时姑娘多用些。” 宝钗默然一刻,问道:“莺儿托人找你了?” 木叶顿了顿,和软地劝道:“姑娘,莺儿姐姐跟了您这么多年,最会伺候您的。如今不过是因为几句话,跪了一场不说了,还发去老宅……那边多冷啊!文杏比我还小,还不会服侍,您这些日子可委屈死了,您还是把莺儿姐姐叫回来罢……就算您不好开口,不是还有太太呢?” 宝钗抬头看她:“莺儿若回来,我身边有她又有文杏,你可就得仍旧去扫院子了。” 木叶笑了半天,方道:“姑娘,你别哄我。我姓贾,您姓薛。我便服侍得再好,最后也得留在贾家不是?您往后出阁,终究还得是莺儿姐姐陪着才最合适。” 薛宝钗笑着点头:“你倒是个明白人。” 木叶一会儿便给她收拾好了,端详端详,笑道:“只怕大厨房已经把饭送了来了,奴婢服侍姑娘过去太太那里。” 薛宝钗点头,款款站起,扶了她的手,慢慢地去了薛姨妈那边,母子们吃饭,不提。 夏家老太太实在看着薛蟠好,便与女儿天天念叨。夏金桂心下对薛蟠的目光也有知觉,掩面笑道:“妈妈不要念了。薛家哥哥看着十分体贴,说不得过些日子就该上门提亲了也说不定。” 夏家老太太忙拉了她笑道:“我也觉得蟠哥儿看着你十分喜爱的样子,若是你也这样觉得,可见不是我看差了。这可好了。” 说着,念佛不已。 夏金桂红了脸,含羞忍怯,道:“既然如此,妈妈还是嘱咐嘱咐兄弟,近日里在外头不要太霸道。薛家现住在贾家,那贾家乃是皇亲国戚,外头的姻亲故旧多。万一听见什么闲话,只怕……” 夏家老太太想起自己这个过继来的便宜儿子在外头强买强卖的名声,忙道不错,令人叫了夏公子进来,厉色吩咐:“你把你那些混账行径给我收敛起来!若是因为这种事传到了贾府耳朵里,坏了你姐姐的亲事,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夏公子铁青了脸,也只得咬着牙低头称是。 这夏老太太还没死,若是果然一纸忤逆诉状递到衙门里,自己这过继来的儿子,只怕顷刻间就被送回自家、打回泥腿子的原型! 老乞婆,如何还不死?! 可是夏家人左等右等,直等了半个月过去,薛家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夏家姑娘实在忍不住,偷偷跟母亲说,让她下帖子给薛家,请薛家合家去赏花。 可薛蟠这时候正被锦香院一个新来的小妓勾走了魂儿,三五日的不着家。薛姨妈既然已经明白了夏家所想,自然不会让她们得偿所愿;所以就照着宝钗随口扯出来的托词,婉拒了夏家的邀请。 夏公子的动作一停,别说贾芸,就连倪二都觉得肩上一轻。 待书却觉得探春这一大圈子绕得有些莫名其妙,便私下里去问她:“你这是在做什么?” 探春弯了弯嘴角,告诉她:“那个夏家,有个女儿叫做夏金桂,在我所知道的世界里,是嫁给了薛家大爷做妻子的。可那是个最会折磨人的人,所以香菱那个可怜人,最后被她折磨致死了……” 待书目瞪口呆:“就是那个上京来为她打人命官司的丫头么?” 香菱原名乃是甄英莲,乃是贾雨村那厮的恩人伯乐甄士隐的亲生女儿,元宵节看灯的时候被拐子拐走了。后来辗转到了金陵,被卖给了薛蟠,谁知拐子一人两卖,还卖给了另一个乡绅公子叫做冯渊。,薛蟠看上了香菱不俗,便喝命家里豪奴打死了冯渊,抢走了香菱。 这冯渊的家人苦苦告状。王夫人为了给自己的外甥脱罪,才求了贾政,将林黛玉的西宾贾雨村推荐了过去,做了知府。贾雨村心领神会,便胡乱判断了此案,多给了冯家一些烧埋银子,买了薛蟠一个置身事外。 这也是薛蟠来了京城之后常常在外头傻乎乎宣扬的:爷在金陵打死了人,又怎么样?! 探春将香菱的身世悄悄地告诉了待书,叹道:“她是个苦命的人。原本也是个千金小姐,父亲神仙一流的人物,母亲也深明礼义。可如今只落得为人做妾的命数。倘或日后薛家大爷娶的正妻是个宽厚人还则罢了,否则,以香菱的品性样貌,哪个正室都得生了警惕之心,不会对她好的。” 待书轻轻地叹了口气,道:“连这样的人都想得到,也难为你了。” 探春轻笑一声,低头继续写字,一言不回。 待书原本还想说什么,见她如此,咬了咬唇,欲言又止,转身出去。迎面却碰上了匆匆进院的小蝉:“姐姐帮我回一声儿,外头赵嫂子请见姑娘呢。” 探春闻言皱眉:“事情竟然还没完么?怎么又要来?”只得命她进来。 赵栓家的陪着小心,禀道:“酒楼没事。是芸二爷。” 探春一愣:“芸二爷?他怎么了?” 赵栓家的一脸的纠结:“恼了。昨儿忽然跟倪二划地绝交了。” 探春更是诧异:“倪二帮了他银子,又帮了他人,还帮着他见着了二哥哥,他还恼了?却是为了什么?” 赵栓家的也忍不住伸手挠脸:“不知道是倪二兄弟哪里漏了话。他好似已经知道了在酒楼里遇见夏家公子乃是倪二的设计。所以虽然并没有损失,甚至还得了好处,他却十分恼怒。声称说倪二这不仅仅是不拿他当朋友,还是拿着他当猴儿耍。说是:我好歹姓贾,就算是穷,也不是你们想戏弄就戏弄的。” 探春愣怔之余,不由得呵呵地笑了起来:“原来如此。看来我果然没有看走眼。这位芸二爷,的的是个咱们家少见的聪明人!” 第一百五十回 怡红丫头 虽不知道到底倪二是哪一句话说错了,但探春深知贾芸这等在倪二等街坊面前无论如何还能端得住“贾二爷”架子的人,心里都极度自尊,似这等被设计了的事情,对他来说只怕是奇耻大辱。但既然还能在倪二面前直话直说出来,可见还是留了一线田地的。 贾探春因笑着吩咐赵栓家的:“你去跟倪二和茜雪说,别急。他既然在园子里种树,我这里便能想法儿让人好好劝劝他。” 赵栓家的这才放下心来,又跟贾探春唠叨了一回,说了半天茶铺如今如何如何比不上酒楼,又说了半天自己家兄弟和兄弟媳妇这一年多安分守己,兴隆街那边已经混得都熟了云云。 贾探春心里明白,嘴上却不肯松,只道:“回头有的是生意给你们做,且再耐烦一程子。先把黑白两道的关节都打通摸熟了才是。” 赵栓家的听了,心里总算是有些安慰,去了。 大观园里的树种得差不多了,贾芸终于也得了宝玉的话,满面陪笑着进了怡红院跟他闲谈。 探春得了消息,立即命小蝉:“你去怡红院里寻那个坠儿,看看她在做什么呢。如果她正和小红一起说话,你就跟着小红。” 小蝉不明所以,只得跟去。 贾芸前几天在园子里种树时,捡着了一方香罗帕,一看就是园子里的哪个丫鬟丢了的。虽然他将园子里的有名儿的人口记了大半,尤其是宝玉院子里的人;但要让他把这帕子跟人对上号,那还是天方夜谭。只是往前想想,自己那一日来府里等宝玉的时候,曾经见过一个怡红院的丫头,简断爽利,极是俏丽。 贾芸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家中一向贫寒,哪里就能想得到要娶妻的事情了?但那个丫头紧紧地看他的那两眼,却让他着实地记住了,并且,一连两夜梦到自己掀起洞房新娘的盖头时,恰是那张娇俏的面孔…… 正想着,一个容长脸儿、温柔安静的大丫头掀起帘子:“二爷里头坐罢。” 贾芸一眼看见那丫头发上簪着的八宝金钗,知道这是袭人,在宝玉屋里与众不同的,连忙低头道:“多谢姐姐!” 贾宝玉在屋里床上正斜躺着看书,见他来了,掷下书卷,哈哈地笑:“快来快来,上回还说让你领着去看看珍稀花儿,谁知竟忘了。” 贾芸先打千儿给宝玉请了安,回头看见袭人倒了茶来,连忙站起来接了过来:“我又不是客,我自己来罢!” 袭人立时高看了这位芸儿一眼,抿着嘴,带上了三分更真切的笑,微微屈膝。 宝玉在旁边插话,大喇喇地道:“你坐着,丫头们跟前一样的。” 贾芸赔笑道:“虽然如此,叔叔屋里的姐姐们,我怎么敢放肆呢?” 袭人满面含笑地退下了,出来见小蝉和坠儿、小红正一处抓子儿玩,笑道:“你们仨倒是清闲得好。坠儿不要走远,一会儿芸二爷出去,还得你跟着送出去。” 坠儿忙答应了一声,堆笑道:“我猜着了,不敢走远的。” 小蝉嘻嘻地看着袭人笑:“袭人姐姐,我们姑娘习字呢,用不着我。你可别跟她说呀!” 袭人弯弯嘴角,笑道:“行了,知道了,你们姑娘最纵着你,全园子里由着你混钻!前儿在山子石上掏促织儿,是谁差点儿掉下来的?” 小蝉脸皮却厚的很,只是嘻嘻地笑,手底下却不停着,嘴里还催小红:“该你了该你了。” 袭人看了小红一眼,眼帘垂下,却并不说什么。她自然知道小红乃是林之孝的独生女儿,自幼宝爱非常,看着如今在宝玉院子里服侍,但却并不是林之孝的本意。 当初大小姐还没当了贵妃娘娘的时候,小红就满了十二岁,却并没有求主子去什么好地方服侍,而是悄悄地迁延着。待到园子建好,需要的人格外多,各家家生子儿的下一代这才不得已都进来当差。因怡红院地方大,所以选的人多,活计反而轻省。所以林之孝家的才顺势把女儿搪塞了进来,原打算着,平常不过是看空屋子,既没有纠葛是非,也不会让哪个主子盯上不放。到了年纪,以林之孝的体面,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求一求,只怕就赏了她们家外头配人,做正头夫妻去。 谁知贵妃娘娘又命众位姑娘和宝二爷进来居住,谁知这怡红院竟然入了宝二爷的法眼…… 只是想必以林之孝的聪明懂事,必是不会让自家女儿卷入到宝二爷“姨娘之争”中来罢了。秋纹、碧痕两个人嘀嘀咕咕地说这女孩儿心高妄想在宝玉面前现弄云云,只怕是杞人忧天了。 袭人边想边笑着嘱咐了三个人两句“不要淘气”,便转身走了。 这边宝玉跟贾芸说了半日话,便懒散起来。贾芸知机,便告辞。袭人便安排仍由坠儿将他送出园子去。 这边小蝉忙往外跑,小红看着屋里出来的贾芸,腮上微微便是一红。小蝉一下子明白过来姑娘的意图,抿着嘴微微笑了笑。 那贾芸也注意到了那日见的俏丽丫鬟,心中一动,便从袖子里摸出那方捡来的罗帕,轻轻地沾了沾下巴,只做擦汗。 小红看着那帕子,不由得瞬间睁大了眼:那不是自己丢的帕子么? 等坠儿引着贾芸出怡红院的院门时,小红才反应了过来,忽然呀了一声,忙追了出去,却又不正面对着贾芸,侧了身子站了,且嘱咐坠儿:“可还记得前儿我跟你说的?我的帕子丢了,你这一路出去,可帮我留神看着些儿。” 坠儿笑了:“是,我知道了,红姐姐。” 小蝉忽然从二人背后冒了出来,嘻嘻地笑着却看向贾芸:“咦?你就是芸二爷?我听嬷嬷提起过,园子里的新栽的花树都是你弄来的。大家都说好看呢。” 贾芸因不知道这是谁,只得唯唯笑笑而已。 小红连忙拉着小蝉走开了,又低声训诫她:“好在你年纪小,不然让人瞧见你跟外男说话,又该借着这话说你姑娘纵容下人。” 小蝉哼了一声,小鼻孔朝着天:“我才不怕!姑娘说了,让我只要不真的作奸犯科,便天塌下来,自有她给我做主!” 第一百五十一回 姓林名小红 小红抿着嘴去拧她的腮:“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你瞧瞧你那小样儿,倒还真有你们三姑娘几分强硬。” 小蝉嘻嘻地笑着,挽了她胳膊,悄笑道:“姐姐也知道的。我不像你,家里可没有硬靠山。我不靠着我们姑娘,可靠着谁呢?何况我们姑娘又是个极明白极护短的人,我敢说,这会子要是谁敢欺到我们头上,姑娘一定会直接闹到老太太跟前去,而且,不定按个什么罪名给那人!” 小红听着啼笑皆非,低声骂道:“听你这意思,竟是你们惹了祸,三姑娘还能给你们搅出三分理来?” 小蝉捂着嘴低声问她:“那你说,二奶奶几次寻趁我们姑娘,难道都是半分理都没有的?” 两个人低低地笑了起来,彼此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又走了几步,小红忽然滴下泪来。小蝉吓了一跳,连忙拉着她从旁边路上一转,出了怡红院后门。树荫之下,寻了个僻静地方,细细问她是怎么了? 小红泣道:“前儿宝二爷在房里,要吃茶。恰恰那时,一等的七个人,一个都没在跟前。我虽算不上去一等,但终究是怡红院的人。我在外头听见了,就进去倒了茶,跟宝二爷说了两句话。谁知正被秋纹碧痕看见了,照着脸啐我,说我也不照照镜子,配不配屋里服侍、端茶倒水……” 这话小蝉却接不上了。 便在三姑娘屋里,规矩也是一丝儿不能乱的。哪怕是让姑娘烫了手,没姑娘或者一等的姐姐发话,外头服侍的小丫头子们也是不能擅自进姑娘的屋子的。 想了想,小蝉问道:“红姐姐,既然你已经在怡红院了,林大娘又是府里的二管家娘子,如何不干脆把你弄成个一等?到时候光明正大地在屋里服侍二爷,看谁敢牙蹦一个不字呢?” 小红咬了咬唇,却说不出话来了。 小蝉看她踌躇,笑一笑,低声劝慰:“照我说,宝二爷近不得。袭人姐姐就不要说了,将来一个姨娘是跑不了的。还有晴雯姐姐,你看看宝二爷疼她到了什么地步?上头老太太和太太,更是恨不得把全天下的宝贝都捧到宝二爷跟前。你若果然屋里服侍了,即便你没那个心思,以你管家女儿的身份,旁人也得对你提起十二万分的戒备。到时候群敌环伺,那日子可是人过的么?你想想前两年茜雪姐姐,不过是被宝二爷迁怒了,白嚷了一句赶出去,结果呢?谁替她说半句话了?不就是那样大家都装聋作哑地当真把她赶出府去了?她可是宝二爷亲自从外头买回来的丫头,一直就没跟过旁的主子。” “虽然宝二爷常说,他屋里的人,到日子一概都放出去,给各人父母自便。可是你却想想,他做得了哪个的主?果然知道了看见了明白了什么事情,难道他说了一句能放出去,老太太太太二奶奶这样的人,就真的肯让你放出去了?尤其你身后还站着林管家!” “我猜着林大娘必是看明白了这个,才不肯让你打小儿进来服侍的。好姐姐,那是你父母一片爱护你的心思,你可别辜负了!” 一番话说得小红听得都呆住了:“小蝉,你是怎么想到这些的?” 小蝉仍旧那样笑嘻嘻的:“我从哪里想去?我们姑娘没事儿喜欢跟我们说府里的人和事儿,偶尔高兴了也会替大家伙儿想想出路。” 小红一惊,一把抓住她:“三姑娘还跟你们提过我?” 小蝉笑着反握了她的手:“好姐姐,府里一共才几个管家,几个管事娘子?你是唯一一个还飘在外头的家生子儿,姑娘细细地跟我们说过你呢!只不过,我姑娘说的那个话,你未必爱听。姑娘又知道咱们俩好,死死地跟我说过,绝不许我告诉你。否则就要赶了我出去。” 小红低了半天头,低声道:“三姑娘既然这样看重我,为甚么不跟二爷要了我去服侍?” 小蝉呆了一呆。 天,好聪明的姐儿!难怪姑娘听见林大娘果真跟太太去说了那话,立即就令自己来结交她! 小红长叹了一声,道:“小蝉,你替我上禀三姑娘,我不是不能挪地方,却不能我个当奴才自己说这个话。” 小蝉轻轻地摇了摇她的手,低声道:“好姐姐,你别这样灰心。宝二爷并不是个寡情的人。若你真的想呆在怡红院里头,大不了我去跟我们姑娘求上一求,看看她有没有甚么好法子。” 小红无奈地看着小蝉,笑了笑,伸手拍了拍她的头:“你这个傻丫头……三姑娘那样聪明明礼的人,怎么可能插手宝二爷院子里的事?太太这样还到处寻她的错漏呢。果然替我谋划,让太太知道了,不是现成儿的发落三姑娘和我们母子的借口么?” 小蝉撅了嘴,想了一会儿,道:“那我把你的话转告给姑娘?还要说别的么?” 小红摇摇头,低声道:“不必了。我回去跟我妈说,让她装不知道。这件事不走太太,走老太太和二奶奶的路子。” 小蝉半信半疑地回了秋爽斋。 探春听了这话,击掌赞叹:“我算是又从二哥哥那里捡了个大漏儿!这个红儿是个头等伶俐能干的丫头,我有她一个,能顶半个平儿用!” 待书和翠墨在旁边撇嘴:“就看着我们是废人了……” 探春白二人一眼,转头细细叮嘱赵嬷嬷:“嬷嬷,林之孝家的那边,您得去亲自走一趟。虽然红儿说自己愿意来,我也有把握能从老太太和凤姐姐那里要了人出来,但还是得林之孝家的点头才好。毕竟她是跟太太的,不要因为这件事惹了太太不悦才好。” 赵嬷嬷却担心另一件事:“姑娘,你就不怕太太就势答应了此事,却让那丫头来咱们院子里看着您?” 探春嘴角一扬:“她能给红儿什么?我能给红儿一世好姻缘,一份丰厚嫁妆,以及给他们一家子脱籍的承诺。太太呢?” 太太…… 王夫人大约是只会照死里用他们一家子罢?! 第一百五十二回 事不宜迟 事不宜迟。 贾探春第二天就去跟王熙凤抱怨:“凤姐姐,当年派人的时候,究竟是谁安置的秋爽斋?如今这几个小丫头,倒是个个都是机灵鬼儿。可这机灵得过了头儿,日日让我们婵儿扫一整个儿大院子。那丫头才十岁,力气又轻,个头儿又小——还没她拿着的扫帚高呢。你就不能给我找几个年岁稍大一些的?十三四的,十四五的?我也好当个人儿使她!” 王熙凤自然知道如今秋爽斋里的人都是怎么回事,却不敢让探春抱怨到老太太跟前去,笑道:“我给你再挑挑罢!” 贾探春撅了嘴,还没说话,恰好小红奉了袭人的命,给各处送宝玉从城里城外买回来的小巧顽器。 王熙凤笑着谢了,却不以为意地要放在一边,贾探春的目光却黏在了上头,忙道:“拿来我看。” 小红会意,双手递了过去,却是一只整竹子根抠出来的香盒儿,朴而不俗,直而不拙。 贾探春看来看去,啧啧赞叹,笑向王熙凤道:“凤姐姐,这个我极喜欢的,你给我了罢?” 小红抿嘴笑一笑,却不说话。王熙凤发觉了,笑道:“看来有人有话说。你说你说。” 小红先屈屈膝,方笑道:“二爷带回来一箱子,屋里打好了份儿,给各处都分了的。三姑娘屋里的是一套柳枝儿编的小篮子和一只胶泥垛的风炉儿。我们二爷特意挑了出来的,说这两样儿必是姑娘爱的,就算给了旁人也会被姑娘抢了去。” 探春脸上微微红了一红,瞪了小红一眼:“你这丫头坏极了。旁人不学,专跟着你们爷学那不好的,打趣我!” 王熙凤却被小红的伶俐口舌吸引,笑着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在宝玉房里几年了?” 小红一一答道:“原叫红玉的,因重了宝二爷和林姑娘,如今只叫红儿了。今年十四岁,是原怡红院里洒扫的,所以才跟了宝二爷。” 探春立即便诧异地看到王熙凤脸上:“凤姐姐,你是要把这个丫头给我么?”不等王熙凤回答,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小红一番,眨了眨眼,忽然笑了起来,拍手道:“正好!旁人的我也不好意思抢。可既然是二哥哥的人,那我就笑纳了!” 王熙凤哭笑不得,摇头道:“你正说错了。旁人的我都能做主,唯有宝玉的人,要么然讨太太的示下,要么然得老太太发了话!” 探春二话不说,一手拉了她,一手拉了小红,口口声声:“走,同我去伺候老太太晚饭去!” 王熙凤正懒得应酬探春,能把此事推到贾母那里,正是她求之不得。所以半推半就的,喊了声“丰儿跟着,平儿看家”,便拽了条帕子跟着一同去了。 小红涨红了脸,只咬着唇低头不说话。 到了贾母处,赶上贾母跟几个老嬷嬷抹完了骨牌,正说笑呢。见她们来了,几位老嬷嬷便告辞了出去,王熙凤和贾探春忙也笑着道别。 众老嬷嬷刚一出门,探春便腻了贾母身上:“老太太,我那里少好几个丫头的窝儿,今儿凤姐姐替我挑了一个,偏又是二哥哥院子洒扫的丫头。你替我跟二哥哥讨罢?” 王熙凤立马拆台,连连摆手:“我可没有替你挑的意思!老太太不知道,人家去我那里送东西,不过三两句话,她看着人家利落,二话不说就栽了我身上。非说是我要从宝兄弟那里挖人,还非说这个人是要送给她使的。然后不由分说就拉了我过来了。您瞧瞧,我这一路走的,簪子都掉了三根!” 贾母哈哈地笑,先将探春搂了怀里,方看了一看低眉顺目的小红,问了年纪姓名,若有所思,转头问鸳鸯:“我恍惚记得她是林之孝的女儿?” 王熙凤一听,心里顿时咯噔一声。 糟了!这必是王夫人给宝玉悄悄留下的人! 鸳鸯笑着点头:“是的。咱们家里人多,所以她一直都没进来当差。后来盖了园子,各处都要人,林之孝家的因说不动旁人送孩子去园子,所以第一个把她女儿送了怡红院洒扫,这才把各家的家生子儿都叫了进来。” 这就是说,林之孝压根没有让女儿在府里接着为奴当婢的念头。 这倒不错,回头到了年纪,直接从探春处出嫁。王熙凤想到这里,心里略松了松。 贾母自然也想明白了,含笑颔首:“是个好孩子。宝玉那里一院子丫头婆子,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倒是你三姑娘那里,缺个得力的,你去罢。你老子娘那里,我替你去说。” 小红满面通红着屈膝称是,一个字多的都没有。 贾母更加满意了,笑道:“凤丫头见天的说她父母一个天聋一个地哑,都是锥子扎不出一声儿来的。瞧瞧,这丫头也是个谨言慎行的,这样好,很好。” 小红立即明白了,抿着嘴红脸一笑,应了一声:“谨遵老太太教导。” 贾母因笑向探春:“三丫头,我给你要了丫头来,你该怎么谢我?” 贾探春当下便站了起来,笑着挽了挽袖子:“今儿我露一手,好好地给老太太弄些开胃的菜色来!”说着,招手叫过了琥珀,便要走。 贾母眼露馋色,忙问:“你先跟我说了做什么好吃的给我下晚饭。” 王熙凤连忙拉了探春挤眼儿:“快别说!那菜啊,你得慢慢儿做,让老太太抓挠个把时辰再端上来!” 探春无辜地上下看她:“咦?琏二嫂子,我知道你最擅长的武艺里,过河拆桥是很厉害的招数。可似我这等又孝顺又良善又单纯又不会动心计的姑娘家,你再怎么教也教不会啊!” 贾母听着这话,前仰后合地哈哈大笑,一边推鸳鸯一边笑道:“去去去!给我撕那两张嘴去!一个满肚子坏水,一个脸皮厚得能上天了!” 小红大开眼界,站在旁边,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她和她的父母都不知道,原来三姑娘在贾母跟前的体面,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第一百五十三回 改换门庭 第二天一早,小红将自己的东西打了一个小小的包袱,到宝玉跟前正正式式地告了别:“二爷,老太太和二奶奶命我去伺候三姑娘,奴婢这就过去了。二爷多保重,前程万里。” 宝玉一听这话就怔住了。 这分明是从此不再相见时才说的话。而且——想起来了,这是那个自己一眼就看见了她那一头黑真真的秀发的简明俏丽、走路轻悄的女孩子,自己原本还想叫她上来服侍,只是一个犹豫间——竟被派去服侍三妹妹了? 要不要去跟三妹妹说,把她留下呢…… 宝玉又有了一瞬间的犹豫。 站在一旁的袭人和晴雯互相看了一眼,晴雯的眉梢动了一动。袭人便温和地笑着开口:“二爷只怕不大认得你。你去吧。平常也看你和小蝉、坠儿要好得很。你去了回三姑娘的话,二爷让问问,还缺不缺人,要是服侍不过来,坠儿也可以跟去,你们三姐妹在一处,更好了。” 宝玉闻言,皱了皱眉:“小红,你说实话,是老太太和凤姐姐叫你过去的,还是你自己想去的?” 小红彻底地打去了最后一丝留恋,微微笑了笑:“瞧二爷说的。我是个什么东西,竟能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了?便二爷是个棉花耳朵,三姑娘眼里可不揉沙子。主子们是亲兄妹,我若是生了这样龌龊的心思,岂不是个离间骨肉的大罪?二爷自然是宽厚的,可上有老太太太太,下有二奶奶三姑娘,我再不要命不要脸,也是家生子儿,我不能害了我林家一家子啊!” 这一段话连消带打,竟是当面把宝玉和袭人都勺了进去。 宝玉只觉得尴尬,袭人则是直接红了脸,晴雯在一旁看得噗嗤一声笑:“这丫头倒是嘴利,还真合该是三姑娘的丫头!只是不知道,你是哪个林家的?” 小红的腰身微微弓着,但脸却仰着,笑着告诉她:“林之孝是我爹。” 晴雯脸色顿时一变,心里不由得暗自庆幸:自己虽然已经听了秋纹碧痕的挑唆,却还没来得及寻衅收拾小红。不然,她们都是家生子儿,亲戚们错综复杂,自己却只有一个表兄,什么祸事都替自己挡不了的。 宝玉恍然,忙笑道:“原来是林管家的女儿。我这里人多,原就照顾不到你。三姑娘却最是怜下,你去了她那里,乃是极好的归宿。快去吧,替我问三妹妹好。” 小红点头称是,又分别给袭人和晴雯行礼道别:“姐姐们多保重。” 袭人勉强笑着点头,晴雯却连忙扶住了她:“行了行了,往后都在这一座园子里,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这礼行的委实没道理。” 袭人忙也笑着说是。 小红站直了身子,不顾而去。 直走出了院门,小红才深吸了一口气,回头看了一眼怡红院的牌匾。 坠儿从侧面悄悄地追了出来,眼睛有些发红:“姐姐,你有了好地方,丢下我一个人。往后她们更欺负我了。” 小红拍拍她的手,叹了口气,摇头道:“你以后少跟我来往罢。刚才还拿咱们跟小蝉好说事儿呢。安心在院子里呆着,不要想着出头。兴许看着你安分,她们会饶过你。” 秋爽斋的院子里最多的就是梧桐芭蕉,二物皆盛于秋,且如有秋雨,更助秋情。 赵嬷嬷对这种凄清的感觉十分不爽,但是探春却笑着说:“多好啊,离林姐姐这样近。” 待书和翠墨对这个地方都很满意。离着贾宝玉、林黛玉和李纨都近,这是姑娘最常跑的三处,这个距离位置最好。 秋爽斋在沁芳溪边,东边过沁芳桥便是宝玉的怡红院,西南边走几步就是林黛玉的潇湘馆,潇湘馆往北过了芦雪广(注1)就是李纨的稻香村。所以说,算计起距离来,秋爽斋应该是离这三处最合适的住处了。 当下,小红过了沁芳桥,往右边的岔路上走了几步,便是秋爽斋了。 探春正和待书翠墨小蝉赵嬷嬷一起在屋里说笑话,听得院子里粗使的小丫头子报了一声:“怡红院的小红来了。” 小蝉呀了一声,连忙跳起来迎了出去。 待书嗔怪地看着她的背影,回头却去埋怨探春:“姑娘,你太惯着小蝉了。听得说,外头袭人已经说了她几次贪玩,日后都搬在姑娘身上,该说咱们这里没规矩了。” 赵嬷嬷便瞪她:“咱们这里是有些没规矩!姑娘还没说什么呢,你就这样多话!什么事情什么人姑娘心里是没数的?要你管得宽?袭人那是什么好人?李嬷嬷那样疼惜二爷,不也被她治得告了老?听她说话?她的话若是都入了耳,早晚变成宝二爷那样的不知世事瞎得罪人!” 探春便笑了起来,伸手安抚一般拉了拉赵嬷嬷的袖子,对待书笑道:“她说小蝉贪玩,是因为小蝉奉了我的命,常常去怡红院里串门。她一心跟着太太,自然是看小蝉不顺眼。小红跟小蝉一向要好,如今又来了咱们院子,她还不定在外头说什么呢。你们心里都有数就行。我倒是不怕她,想要她的命也不过一句话的事儿,所以你们也不必怕她。” 这下子不仅待书睁大了眼睛,便是赵嬷嬷和翠墨,甚至刚刚手挽手进门的小红和小蝉,都听得变了脸色。 探春却不再解释,只是笑眯眯地看小红:“你好呀,林小红。” 小红腾地红了脸,忙不迭地双膝跪了下去:“给姑娘请安。日后在姑娘跟前,我定然守着规矩好好过日子,绝不敢再起非分的心思!” 探春的笑意更盛,眸中却一片寒意:“这个话呢,你说了,我听了。你不必解释,我呢,也不多问。你跟小蝉既然要好,便跟她领着一样的差事。只是她贪玩的名声在外,野惯了的,自然是天天在外头转悠。至于你,却是三个月内不许你出我这院子!” 探春的话说得轻飘飘的,但是满屋子的人都听了出来,她说的是真心话,最严重的警告。 小红苍白了脸,额头抵着冰凉的青砖地,额角上的汗唰地冒了出来,一声儿不敢吭。 第一百五十四回 秋爽斋的底细 赵嬷嬷知机,悄悄冲着待书和翠墨使了个眼色,几个人都想静静地退出去。 谁知探春就站了起来,淡淡地说道:“你们都去吧。我要写字了。” 众人一怔。小蝉看了探春一眼,忙过去把小红拽了起来:“来,来,姑娘写字时,谁都不许在旁边的。” 探春早就站在了窗下,自己铺纸研磨,提笔展贴,开始了每天的功课。 小红从屋子里出来,脸上的热久久不散。 赵嬷嬷温和地拉了她的手拍拍:“别怕,别怕。姑娘疼好孩子,你放心。” 小红低头称是。 待书看了翠墨一眼,转向小红,挂着微笑,却带着隐约的疏离:“红儿,你和蝉姐儿做一般的事情,有事跟翠墨说。她也弄不来的,自然会来找我和赵嬷嬷。” 小红心里砰地又是一响,忙点了头:“是,待书姐姐,我省得。” 待书走了,赵嬷嬷也笑呵呵地去了。 小蝉站在旁边偷偷看了一眼笑嘻嘻的翠墨,只觉得后背一寒,勉强笑着说了一句:“我去扫院子。”撒腿跑了。 翠墨这才牵了小红的手,啊哟了一声,笑道:“这样凉?别害怕别害怕。姑娘不吃人,我们也不吃。” 小红窘然。 翠墨轻声笑着,把院子里的人悄悄地都讲给小红:“我们几个的家里什么样儿,其实你爹娘肯定跟你说过了的。我不妨再仔细些告诉你。” “赵嬷嬷跟姑娘的渊源最深。往上数三代,她们家跟赵姨娘家是一家子。她家当家的去的早,留下的一儿一女,都是聪明能干的。如今一个在家里当差,一个在外头帮着姑娘做些小事情。前两年赵嬷嬷娶了儿媳妇,如今赵嫂子在大厨房当差,最安静勤快的,所以谁都跟她好。” 小红心中一惊。能在大厨房混出好人缘儿的,没一个是简单的角色。那个厨房的赵嫂子自己也是知道的,偶尔也往怡红院走一两趟。谁知竟是赵嬷嬷的儿媳妇。 翠墨接着低声说道:“待书姐姐家里一个老病多年的父亲,一个懦弱不会说话的娘,偏还有一个木讷老实的七八岁的小兄弟。一家子都指着她一个挣来的月钱活命。所以她难得很。若是你夜里看见她房里的灯还亮着,不用说定是在给她一家子做衣衫鞋袜呢。” 小红哦了一声,却下意识地看了探春的正房。 翠墨会意,低声笑道:“姑娘自然是想要接过她这一家子来管的,况也就是顺手的事儿,并不是管不起。可待书姐姐脾气大,说句不行,那就是不行。姑娘也就不勉强她。只是年下节间,常常找借口赏她东西,连吃带穿的,她也就勉强收下了。我可跟你说,我自然知道你家里不难,但你可别惦记着私下里周济她。那是一瞧见有人想伸手帮忙就炸的性子,我和赵嬷嬷都吃过排头的!” 小红连连点头,脸上露出敬佩的神气:“这就是二爷常说的,无欲则刚了。” 翠墨倒呆了一呆,笑道:“我们都没往这上头想过。这话搁在她身上,还真是合适。” 接着又压低了声音,看一看在院子里咋咋呼呼扫地的婵儿,忍了笑,歪开头,道:“这个妮子啊,一家子软蛋,从爹娘到叔婶,只有一个老娘厉害些,还有一个表兄算是有出息。旁的,也是指着她在姑娘跟前的体面过日子。只是她年纪小,姑娘不想让太多人看见她,就纵着她些,外头的名声第一个是贪玩,第二个就是懒。但其实我们院子里的人,她是最最勤快的一个,人缘儿也是最好的一个。姑娘私下里器重她得很。我们常说,等我和待书姐姐出去了,她必是姑娘第一个得用的人。” 说完,歪头看了满面羡慕的小红一眼,忽然笑了笑,道:“不过,现下却未必。你虽然来得晚,其实却比小蝉聪明能干。若是你的性子能跟小蝉一样稳当定准下来,你们俩日后恐怕就是姑娘的左膀右臂了。” 小红的脸上又是一红。 翠墨这是在敲打她:聪明很好,但倘若聪明反被聪明误,那么在秋爽斋这个地方,就用不得了。 翠墨回过头去,看着院子,微微顿了顿,方道:“我家么。父母早就没了,我从小儿是跟着叔叔婶婶长大的。我表妹,就是去了侯府服侍史大姑娘的翠缕。” 小红大吃一惊。 翠缕是翠墨的妹妹?! 翠缕可是史大姑娘身边的一等丫头,第一个心腹! 当年史湘云的母亲多病,老太太疼史湘云,从小儿便三天两头地接到贾府里来住着,一开始让忠厚老实的袭人服侍她。后来史湘云母亲病重,史湘云便回了侯府侍疾。等到她母亲去世,贾母越发怜惜她,便又接了府里来长住。因那时候袭人已经跟了宝玉,贾母特意从一众的丫头里头挑了一个性子跟史湘云相近的娇憨丫头服侍她,破格立即提了一等不说,还将身契从贾府直接送去了史家,而且,直接交到了史湘云本人手里。 当真论起来,不管是地位等级还是月钱银子,翠缕都比翠墨高出去一截子! 这可真是…… 叔叔婶婶和爹娘可真是不一样啊…… 小红忽然想起了自己爹娘把叔叔家的那个兄弟过继了过来,却对他比对自己还要好一些。当然,弟弟来自己家是为了继承家业的——而且,娘说了,弟弟以后会一肩挑两房。 到时候,也不知道弟弟是会对婶婶更好些,还是对爹娘和自己更好些…… 小红的沉吟让翠墨回过神来。翠墨笑了笑,轻轻地拍一拍小红的肩背,道:“姑娘常说,万人有,都不如自己有。所以事事都不能指望着旁人。你自己的爹娘,不要全指着旁人孝顺,你自己心里得有把算盘才好。” 小红轻轻地咬了咬牙,用力点头:“是!” 小蝉那边已经扫完了院子,飞跑过来,讨好地看着翠墨:“好姐姐,我扫完院子了,出去走走可使得?一忽儿就回来!” 翠墨哼了一声,纤纤玉指几乎指到她的鼻尖上:“懒丫头,听着!我还要使你呢!再跑得没了影儿!若是超过了一个时辰,看我怎么罚你!滚吧!” 第一百五十五回 那些字 小红看着小蝉兔子一样跳着跑了出去,忽然明白了过来:小蝉这是去打探各处的消息的!小红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快要不够用了!三姑娘竟然连这件事都敢做!她就不怕被人发现?尤其是太太…… 小红觉得有些犹疑。 昨晚吴祥家的来了自己家里,跟母亲关起门来聊了半宿。那吴祥家的临走时,满脸含笑;而母亲,则是一脸苦恼。 自己去问怎么了,母亲摆了摆手,欲言又止。后来爹爹回来了,母亲又跟爹爹说了许久的话。自己等不得,睡了。今天早上,两个人一脸纠结地告诉自己:“你去了三姑娘院子里,多看多留心,少说话。不该你问的绝对不问,不该你做的绝对不沾手,听见了没有?” 自己那时很是迷茫,问:“那怎么分哪是应该哪是不应该?” 父母面面相觑了很久,才苦笑着说:“三姑娘若是说不应该,那就是不应该吧?” 如今看三姑娘怎么用小蝉做事,小红这才反应过来,父母只怕是接到了二太太通过吴祥家的传过来的话,这是想让自己在三姑娘院子里当眼线呢! 小红低下了头。 翠墨见她如此,心头反而真正欢喜起来,一巴掌又拍在了她的肩上:“傻丫头!想什么呢?尽力做好差事就是了,旁的,以后再说。” 小红这才打起精神来,对着她笑了笑,点一点头,问道:“翠墨,那我都该做什么呢?” 翠墨噗嗤一声笑:“你往日里在怡红院里做什么,如今还得做什么。不过是扫地浇花,喂雀儿,拢茶炉子等等这些活计。咱们院子里还得加一条,姑娘每日写完字后,得把她霍霍的那一套器具,干干净净地洗好了,放回原处。” 一声“霍霍”,小红也忍俊不禁跟着笑了出来。 翠墨连忙竖起食指嘘了一声,接着便拉了小红的手,两个人低着头掩着口吃吃地一起笑了起来。 探春在窗下一边写字一边漫不经心地思索。 小红是个心高气傲的丫头,她管家女儿的出身决定了她的眼界比这个家里其他的丫鬟更远更宽阔。所以,响鼓不必重锤。这个丫头根本用不着自己亲自去带,只要交给翠墨和待书敲打一番,她自然会做出选择。一俟她自己选定了,那自己就能不带任何疑忌地用她。 所以,小红的情绪起伏和辗转反侧,其实根本不在探春心里。 她正在计算的,乃是接下来的一场大风波,也是一桩原著中的疑案。 原著中,贾环先起了毒心,想要用热灯油烫瞎宝玉的眼睛,谁知宝玉躲了一下,油灯倒下时,烛油只是洒了他满头满脸,却“幸而眼睛没动”。接着,便是赵姨娘从马道婆那里买来了诅咒的“纸人和鬼”,趁着去给宝玉问候的时候,塞到他枕头底下——这里却是不对的。 因为赵姨娘想要算计时,跟马道婆说的要害王熙凤和贾宝玉两个人。而马道婆给她的纸人等物,也是要求她一定要塞到两个人的床上的。 如果说赵姨娘去看望宝玉时趁人不注意办妥了这件事,那宝玉屋里的袭人等丫头,难道都是瞎子么?尤其那个时候众姐妹甚至王熙凤都在宝玉屋里。宝玉屋里忠心耿耿的几个丫头,防着赵姨娘和贾环都像是防贼一样,怎么可能让她莫名其妙地接近宝玉的床榻?! 至于王熙凤的屋里。赵姨娘何德何能,就有本事进了二奶奶的卧房了?遑论还能把纸人塞到人家的床上!?若真能让她做到这一步,那贾府二房早就姓了赵了! 所以,此系疑案,不可擅纂。 至于宝玉被烫这件事,那是贾环下学后被王夫人叫到房中去抄经奉诵才惹出来的。可如今贾环除了学里的课业就不说了,光自己给他留的功课,就够他天天在房里用功的了,哪里来的外国时间去给王夫人抄经?只怕是天天放了学就钻进屋子里用功去了。 这件摆明了的罪愆如果消于无形了,那么赵姨娘那一桩疑案想必也就师出无门了罢? 探春想着,心头宽慰了一些。 只要这一场不闹起来,疯僧痴道想必就不会有借口来了。他们不来,自己就不会跟他们照面。那自己不是原装货这件事,就不会被拆穿…… 探春想着想着,走了神,手底下神差鬼使一般,写了一行字:太虚幻境,警幻仙子,茫茫大士,渺渺真人…… 忽然反应过来,急忙把这张纸揉了,又觉得不保险,干脆放了笔,坐在桌边,把那张纸细细地扯了个粉碎。 笔既然放下了,探春也就懒得再拿起了,直接喊人:“来,盥手。” 外头翠墨连忙带着小红一起走了进来:“姑娘今儿结束得早。” 探春嗯了一声,心里仍旧在转着贾环和赵姨娘,顺口吩咐翠墨:“你叫你待书姐姐来一趟。我有事让她去办。” 去赵姨娘处一直都是待书的事情,翠墨虽然一直知道,却从来不闻不问。闻言答应了一声,将收拾书桌、清洗器具的事情全丢给了小红一个人:“写坏了的字纸烧了。剩下的东西,拿出去隔壁小茶房去洗。” 小红刚刚就是跟着翠墨在外头熟悉屋子、器具,听话地点了点头,安静做事。 探春靠在大圈椅里,裙子底下翘起了二郎腿,自己出了一会儿神,回头看着小红收拾自己刚撕碎了纸,竟是下意识地先把有字的面儿都翻了上来看上一眼,然后才丢进地上的大铜盆里,回头找火刀火石。 探春的眼睛眯了一眯,声音清冷:“你认得字?” 小红顿时后背一寒。刚才的动作是她习惯性的。她竟然忘了,三姑娘既然把这张纸撕得这样细碎,上头写得东西必是不想令人看见的! 小红战战兢兢地转过身来,噗通跪下:“回姑娘的话,因宝二爷爱看书,所以屋里的丫头们现在都开始认字。奴婢也正学着认,一共也就认识百十来个字。所以现在一旦看见写了字的纸就忍不住想要认一认。姑娘纸上的这些,一则碎了,奴婢看不清;二则能看清的也觉得笔画多……” 探春一言不发,眼睛却越发眯了起来。 第一百五十六回 收了她! 一主一仆就这样对峙了足足半刻钟,直到待书掀帘进来,一呆。 探春面无表情地将眼神从小红身上移开,看了待书一眼,道:“我有事让你去做。” 说完,顿了一顿,又转过脸来,看向小红已经有些瑟瑟的肩头。 如果这个时候,小红爬起来跑出去,那她就可以离开秋爽斋了;但是如果,她还能咬着牙坚持跪在这里听探春吩咐差事,那就一副铁了心要给探春当心腹的架势了。 探春在心里默默地数着:一息,两息,三息,四息……一直数到十息,小红头上的汗已经滴到了青砖上,却仍旧咬紧了牙关纹丝不动。 探春看着她的眼神终于温和了下来,嘴角勾了勾,不再管她,看向待书,平静地吩咐:“你去姨娘那里,告诉她,从今日起,环哥儿下了学就必须立即回房写字,温习功课。上回安排给他的文章,加倍。请姨娘紧紧地拘住他。我们进园子已经有阵子了,渐渐地也会开始闹事。姨娘和环哥儿只要安分守己,不给旁人可乘之机,日后我也好说嘴。” 从贾政吩咐过后,探春这样管教贾环,乃是题中应有之义,所以也不算什么。 待书领了这话,应了一声是,微微屈膝,就想走。 谁知探春却又叫住了她,又道:“还有一件事,你背了人郑重叮嘱姨娘。二哥哥那个寄名的干娘马道婆,常常来府里走动。我也知道,姨娘平日里好跟这些三姑六婆的闲聊,这个人却不行。她在后宅里做的事情太过恶毒,会损了阴德。从即日起,请姨娘无论如何不要跟这个人来往。否则,闹出事来,不仅我保不住姨娘,只怕老太太都保不住我!” 这一件事吩咐下来,不仅待书,就连跪在地上的小红,都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探春看着待书又惊又惧的样子,肃然点头:“你想的没有错。此人背后害人,而且,都是说不出口的招数。现在这个时候,咱们家里正是烈焰烹油、鲜花着锦的好时候。可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会有人想要做点什么。也许为了这份家产太诱人,也许为了东风想要压倒西风。我不管旁人怎么想怎么做,我只要一条:我保护的这些人,不许做恶事!” 待书深深点头:“姑娘说的是!” 探春微微喟叹,站了起来,走到窗前,往外看那仍旧细细的梧桐:“世事无常。由盛转衰,有时候不过是一弹指的功夫。有什么可算的,有什么可争的呢?” 待书见她再无别话,便退了出去。临走,看了一眼小红,手上微微停了一下,却又没有说话,关门去了。 探春这才回过头去看着小红,却仍旧一言不发。 小红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抖着身子抬起头来,咬咬唇,低声道:“姑娘写的那些字,我都认得。却不是因为我识字多,而是宝二爷往日里也写过类似的东西。我见的多了,就悄悄地把这些字分开,另描了去问人。问清楚了,却还是不明白。后来有一日,听见袭人姐姐跟麝月姐姐私下里说话,说二爷曾做过一个梦,那个地方叫做太虚幻境。我这才知道,二爷是在写他的梦。” “刚才看见姑娘在写这些,我知道二爷跟姑娘一向要好,只怕是将这梦说给姑娘听了也不一定。所以并没有当回事。姑娘问,我心里怕姑娘忌讳,才没敢说实话……” 探春沉吟了一会儿,方道:“原来二哥哥也做过这个梦……” 小红大吃一惊,猛地抬头去看她:“姑娘是说跟二爷做了一样的梦?” 探春缓缓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二哥哥这个梦只怕除了袭人没告诉过谁。因为我就从未把这个梦告诉过旁人。” 小红身子便是一抖,忙把头深深垂下,几乎要埋到地下去。 探春这才正式地跟小红说话:“你是个聪明人。既然你已经选了,我也就不再疑你。往后,有话有事,实说便好。我这院子里有的是不想让外人知道的东西,你如果怕日后漏了给人,就避着些。你如果死心塌地地跟着我,我自然也不会负你。日后想跟着我去做管家媳妇也由得你,想要出去外聘做正头夫妻也由着你,想一家子脱籍自立门户,我也会给你们想法子。”顿了顿,笑着调侃道:“若是你有了甚么心仪的人,只要不是荣国府长幼二房的正经主子,我都能给你做得了主。” 小红只觉得一颗心跟着自己这新主子三姑娘的话起起伏伏,一忽儿惊涛骇浪,一忽儿海阔天空,一忽儿惊喜交加,一忽儿又羞煞人也。最后,只得脸红红地说道:“不怕主子笑话,我日后是想要自己择婿的。其他的,我得缓缓地商量了我爹娘,中间毕竟还隔着太太奶奶,我不能贸然地说好或不好。只是奴婢本人既然进了秋爽斋,以后就不打算再服侍第三个主子。若我有什么孟浪糊涂的时候,求姑娘亲自发落我,不要赶我去别处,我就知足了。” 探春笑了起来:“都是实话。这样很好。”说完了,命她:“起来吧。如今天还冷,地上凉。夜里烫烫脚,让你翠墨姐姐给你敷一敷膝盖。” 小红却不肯就起来,而是直起了身子,脸上添了三分认真:“既然姑娘如今这样看觑姨娘和三爷,那奴婢就小人之心一回,跟姑娘说一件事情。” 探春先是微微诧异,后来明白过来她要说什么,心中暗暗赞叹,面上更和暖了:“你说。” 小红先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 探春笑了笑:“放心,没我开口,谁也进不来。” 小红这才压低了声音说:“姨娘身边两个丫头,一个小鹊一个小吉祥儿。小吉祥儿呆呆的,原是没人要才给了姨娘用。另一个小鹊倒是有三分灵机,但其实是太太搁在姨娘身边的。我在怡红院里,见过两三次她来找袭人,却是任何人都不必通报,能够直接闯进宝二爷房里的!” 这一节,探春只是恍惚记得,却一直没想起来究竟是这两个丫头里的哪一个,如今被小红这样一说,倒是能够确认了。 第一百五十七回 出门 服侍探春睡下后,除了值夜的待书,其他的几个人,嘻嘻哈哈地打了水烫脚。小红还真的特意去央求翠墨:“好姐姐,我膝盖有些疼,可能敷一敷?” 夜里,小红香甜地睡了一大觉。 第二天是王子腾夫人的寿诞,老早的王家那边就送了请帖来,请贾母和王夫人过去逛逛。 结果到了一大早,贾母便嚷着浑身不自在。 王夫人忙要令人去请太医,贾母便拦她:“你也太小心了。今日是你弟媳妇生日,忽然我这里要传太医,她岂不忌讳?况我也没什么大事,躺躺吃两丸药就是了。留下黛玉给我解闷,你跟薛家姨太太带着孩子们去罢!” 王夫人本来就不喜欢自己那个弟媳妇,过去给她过寿原本就勉强,此时有了贾母不自在这个好借口,她才不会放过呢。忙道:“又不是整寿,没什么非得要去的。她过生日,我妹妹和凤丫头连带几个孩子都不得不去的,倒是林姐儿,不去也就罢了——算了,我还是在家吧。” 贾母笑了笑,便由她了。 这边探春被吩咐了整理好了,临出门却被通知王夫人要留下来照应贾母。她早就听鸳鸯悄悄地告诉了,贾母并没有不舒服,只是不想去王家而已。所以,去贾母跟前说了一声,便笑语嫣嫣地跟迎春惜春一起出了门。 深吸一口气。这是贾元春封妃之后,贾府的女眷第一次大规模地出门。年后原本也有各家来往吃戏酒拜年的事情,可因为贾母不耐烦四处走动,贾探春那时又被元妃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所以干脆以服侍贾母的名义留了家里。到了如今,竟是已经四五个月没出过门了。 探春噙着一丝微笑坐在车上,连旁边惜春小声儿埋怨她的丫头入画太滑头等语都觉得悦耳得很。 待书看她的样子,不由莞尔。 三姑娘自幼就喜欢出门,只要是老太太高兴了一说要出去,不论是进庙烧香,还是各府应酬,她都兴奋得夜里睡不着。 如今因为府里大小姐封妃的事情,老太太和老爷传令下来要府里低调些,所以算起来,除了那回去了一趟宁国府拜祭祖宗,三姑娘竟已经有大半年没出过门了。 惜春歪着头想了半天,才嘻嘻地笑着拉探春的袖子:“三姐姐,去年好似王家二老爷不在家里,连罗夫人的生辰,都没做?” 探春笑了笑,解释道:“我们太太家里的人都不太爱热闹。自从前年二舅舅升了九省统制,二舅母为人谨慎,家里就更加冷清了。别说她的生日没做,就连老太太的寿诞都悄悄地过去了呢!说起来,我都有快一年没去过了,路都要忘干净了呢。” 惜春咯咯地笑起来:“原本我和二姐姐的外家都不在京里,所以疏于往来。王家就在京里,可你……” 入画连忙拉了拉她的袖子。 惜春这才想起来,呀了一声,咬了咬唇,不好意思起来。 王家是王熙凤的娘家,是宝玉的外家,却跟探春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探春却不以为意,笑道:“是啊。赶上大姐姐封妃,从咱们家到王家,都反而不敢像以往那样张扬了,这才是两家子的好处。不然,自家人先得意起来,那外头就不知道多少人狐假虎威了。真做了祸,可不还是咱们两家子的主子吃瓜落?” 惜春连忙点头称是,又笑着扯开话题:“不过你说得也不全对。我哥哥说,娘娘晋了位份,咱们家如果反而谨慎小心起来,不是更显得有野望?所以,人家外戚什么样儿,咱们家也怎么当外戚,就最好了。” 探春呵呵冷笑一声,并不管这是在大街上,正色对惜春说:“珍大哥哥这话错了!四妹妹你记着,凡做人做事,不能比照着旁人来。旁人那样做,必定有外人看不见的倚仗和缘故。譬如有人敢跟皇上顶着干,那未必是他强项,极有可能他是有消息知道了皇上就想有个人能驳回一下子,皇上好顺势做别的。再譬如说,鸳鸯姐姐敢管着老太太,那并不是鸳鸯姐姐脾气硬,而是鸳鸯姐姐满心里想的都是老太太,即便有话不顺耳,那也必是老太太心里有数不应该做的。但究竟哪件事才该驳回,哪件事又该由着她老人家,咱们却并不知道。只有鸳鸯姐姐这样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守着老太太寸步不离的人,才知道。” “就好比说当外戚。珍大哥哥只知道该随波逐流,不被人猜忌疑惑。可是猜忌疑惑这种事,从来不是因为你是外戚,而是因为你做了有违国法朝规的事情。只要咱们自己立身正,守礼知节,便是有人想要栽赃陷害,也得找得着罪名啊!凤姐姐不是常说?苍蝇不保无缝的蛋,这话虽然粗俗,你细想想,可不就是那个道理?” “何况,自古以来,外戚因随波逐流没分寸,被抄家灭族的不知凡几……” 待书见她越说越来劲,连忙跟入画刚才似的,也悄悄地拽她。 探春轻轻地咬住了嘴唇,也红着脸笑了起来,道歉道:“四妹妹别烦我。实在是这件事非同小可,我一说起来就忍不住!” 惜春笑着爬过来,拉了她的手摇一摇:“三姐姐好些日子没跟我说过这些道理了。我爱听的。如今不在一处跟着大嫂子读书了,我反而觉得无聊了。我以后能不能每天去找三姐姐一起写字?” 车身微微一晃,探春怕她摔着,忙把她揽了怀里,先让她小心,方笑道:“这有什么不行的?我每日里哪个时辰写字哪个时辰读书,你们都知道的。想做什么,就挑什么时辰去找我便了。” 惜春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想去靠着探春的肩膀,又怕蹭了脸上的胭脂,只好紧紧地握了她的手。 探春这番言论虽然只是说给惜春听,但外头赶车跟车的仆从们,却都听在了耳朵里,不由得意味深长地交换了一下目光。 这位三姑娘,简直是生来的有见识,单说立身立意,府里上上下下,竟是一个字儿的错处也寻不着她的。 ——真不知道这身本事,究竟是谁教出来的。 第一百五十八回 王颖鹤 王子腾现在仍旧是九省统制的职衔,却兼着兵部侍郎的差事,日日在兵部忙活。好容易今天夫人做寿,便在家里迎候男宾客。 王府从王夫人出嫁便是王子腾夫人罗氏当家,王子腾的母亲赵氏因当年跟老伯爷并不算和顺,所以一直都以多病为理由,并不肯接手家务事。 当年老伯爷在京里任职时,赵老太太留在老宅奉养老人,照顾王子腾和年幼的薛姨妈;而庶长子王子胜和长女王夫人则一直跟在父亲身边。所以老伯爷便将内宅事务早早地交给了王夫人。待到王家合家都迁到都中,王夫人倒是想把手里的事情交给母亲,赵老太太却不肯伸手,只令她先代管着。这边罗氏嫁入王家,那边王夫人去了贾府,姑嫂两个前后不过差了两三个月,正好交接完毕。 后来老伯爷过世了,赵老太太更加不愿意管家里的事情,竟令罗氏不必事事来问,大事上婆媳们商量商量也就罢了。 这罗氏的出身也是名门望族,深谙礼义,给王子腾生了两儿一女。如今两个儿子都被王子腾放到了外地,一个在沿海上,另一个则在淮扬,都是肥的流油的差事。所以如今家里只有一个幼女,比惜春还小一岁,学名唤做颍鹤。 贾氏姊妹上门乃是最亲的表亲了,王颖鹤忙亲自接了出来:“姐姐们,你们可来了!我都好久好就没见你们了!” 王熙凤看着她迎着自己等人先屈膝行礼,连忙上前拉了她:“罢了。祖母可好?” 这边落后一步,罗夫人也亲身疾步出来,笑容满面:“可算是来了!就盼着你们呢!” 王熙凤忙先给她行礼:“婶母大寿,我们是来您道贺,可没敢迟呢!我是来听差的,您有什么活计,差我去做,保准不给您闹岔子!” 薛姨妈哈哈地笑,先打了她一下子,方给罗夫人行礼道:“嫂嫂寿辰,祝您松鹤延年!” 王颖鹤抿着嘴笑,又给薛姨妈见礼:“二姑妈好!大姑妈呢?怎么没来?” 这时方轮到薛蟠、宝钗、宝玉和探春姐妹上来拜见了罗夫人,又跟王颖鹤行了平辈礼节,宝玉笑着解释:“祖母晨起有些不舒坦,要睡一睡。我娘放心不下,就没过来。让我替她跟舅母道歉,还让我好好地给舅母磕几个头!” 说着就要跪下去。 罗夫人忙一把拉住他,笑道:“便行礼也不在这里。你舅舅在外头忙得团团转,你快去帮他的忙才是。我这里很用不着你这几个头!蟠儿也去!” 薛蟠和宝玉答应一声,忙转身出去帮着母舅招呼客人去了。 罗夫人的眼神从宝钗、迎春、惜春身上转了一圈儿,方才仔细打量了一下探春,淡淡地笑了笑:“探姐儿来了就好了。前几回你太太总说你不自在,我可挂心着呢。”说着,点了点头。 贾探春一向知道这位罗夫人就算再不喜欢的人也有本事能笑得出来,听了这话,恭敬行礼:“劳舅母惦记。环儿本来也要来,只是学里功课紧,他又不大灵光,先生拿着戒尺不准假。所以太太说,令我一会儿给舅母上寿时替环儿好好磕几个头呢。” 罗夫人笑一笑,又点一点头,这才挽了薛姨妈的胳膊,女眷们相携着说说笑笑地进了花厅。 王家从来富贵。金陵四姓,当年第一富贵的自然是贾府,但是第二个就轮到王府。尤其是后来王家练过一阵子海军,跟沿海的商船们打交道得多,渐渐的,凡外邦来客,都变成了由王家招呼。那阵子王家的钱财积得极快,珍宝堆了满库房,后来堆不下了,只得都悄悄地运回金陵老宅。就这样,还惹了不少人的眼,有一回闹得大的,乃是运河上遇见了水匪打秋风,王家那时节乃是武将脾气,又急又暴,直接将那股子水匪一口气都屠了,血染了满河。为这个,御史看不过眼,上书弹劾,说王家滥杀无辜。谁知太上当时那样偏袒,直接驳了回:“你遇见持刀打劫的,难道还不反杀回去?还跟人家讲仁义道德的?” 王家有了太上这句话,再也不怕银钱外露,直接在金陵起了大宅,府里金碧辉煌的,煞是好看。 京里这一处就更不要提了,直接仿着前朝首相的府邸装饰的,一座花园里姹紫嫣红、名花贵草的就不要提了,小桥流水、假山奇石,竟是仿着苏州大商贾的宅子修的,精致到了十分。 探春对这宅子印象不深,便留神四处看了看。宝钗瞧见了,笑着拉她,低声问道:“怎么了?” 探春也悄笑着回她:“听得说府里才又修过园子,我瞧瞧布置。不然一会儿哪儿是哪儿都闹不清楚,走错了路怎么处?人家又该笑话我这不是王家的正经外家了。” 宝钗虽然在心里也有些轻视探春的庶出身份,却也敬佩她如今可以毫不在意地拿这一条自嘲,嗔怪着瞪了她一眼,笑道:“你就爱乱说。鹤姐儿年纪小,这里帮着招呼各府姑娘们的必是罗家的几位表姑娘,她必是一路跟着咱们的,你还怕她会给你指错了路不成?” 探春掩了唇轻笑,拉了拉在一边竖着耳朵细听的王颖鹤,笑道:“听听,你表姐编排你呢!快撒个娇不依一个我看看!” 王颖鹤不太像王家的女人们,离着心机心计这种东西足有八丈远,这时候只是娇憨笑着道:“这个是表姐,那个也是表姐,我该跟哪个撒娇才对呢?好姐姐们,这样教我左右为难的,我不依我不依!” 前头罗夫人跟薛姨妈都听见了这一句,不由得相视失笑起来。薛姨妈有些担心,回头笑着嘱咐:“宝钗,姐妹们里头你最大,不许欺负妹妹。” 王颖鹤和探春都看出了宝钗的微微尴尬,对视一眼,噗嗤一声笑作一团,探春更是笑着直言开口:“姨妈,你该嘱咐宝姐姐别被我们欺负了。” 王颖鹤接口笑道:“三表姐你却错了,姑妈这就是怕咱们打伙儿欺负了宝姐姐,所以说给咱们听呢!” 迎春惜春也笑了起来,拍手道:“怕正是如此呢!” 第一百五十九回 冯紫芸 宝钗自与姐妹们嘲笑,薄嗔浅怒。薛姨妈和罗夫人都放了心,笑得眯了眼。直到进了花厅,跟各府的夫人姑娘们碰了面,罗夫人便招手叫了王熙凤,让她跟着自己一起去招呼客人,薛姨妈也带着宝钗去与相熟的故交去寒暄。王颖鹤不可能真的跟贾府的姑娘们一直在一起,便也说了一声儿,且跟着罗家姑娘们去了。 众姐妹便跟着一起应酬了一圈儿,然后才找了个角落坐下来。 迎探惜姐妹三个自己坐着歇脚儿,惜春想起来刚才一路上王熙凤老实的样子,看看左右无人注意,便笑着悄拉探春道:“三姐姐,你瞧刚才,少见凤姐姐这样老实得跟鹌鹑一样的……” 探春忙竖指嘘了一声,回想刚才,却自己也忍不住悄笑:“都传说凤姐姐谁都哄得好,单单哄不好她这个婶娘。我只不信,如今看来竟是真的。” 迎春出了门,反而活泼了许多,闻言也跟着轻笑道:“谁说凤姐姐谁都哄得好?现摆着你,就是什么时候想寻她的不是,便寻衅骂她一顿。而且还当着老太太,她连回嘴都得小心。” 惜春被迎春逗得,握着嘴笑得连腰都弯下去。连探春都没得反驳,哭笑不得,只是嗔了一声:“二姐姐!”了事。 旁边突然插过来一个声音,脆生生的:“可是真的?我可是听我哥哥说过,你家这个二嫂子口齿是最厉害的,寻常十个会说话的男子也未必说得过她一个!” 三姐妹吓了一跳,连忙回头看去。见是一个穿着大红衫裙的姑娘,英气勃发之处,不让史湘云;孤傲清冷之处,又仿似惜春。 这是哪一个? 迎春和探春都有些茫然。 惜春却呀了一声,笑着站了起来,去拉了她的手,先叫了一声:“冯姐姐!”行了半礼,方对迎探二人介绍道:“这是神武将军家的女儿,闺名叫做冯紫芸的。她前几次跟着她哥哥来我们家,都是跟我在一处做耍。因没有长辈跟着,就没惊动西府。所以二位姐姐不知道。” 又对冯紫芸道:“冯姐姐,这就是我二姐姐和三姐姐。” 冯紫芸忙与二人行礼,又跟探春计较年纪:“四妹妹非说是我小,我却觉得应该是我比较年长才对!” 听见说这正是冯紫英之妹,探春心里先打了个突:也不知道她哥哥有没有告诉她自己在外头私开茶铺酒楼的事情! 见她似乎对自己隐约有善意,紧张便去了三分,笑着答道:“我今年一十二岁,上半年的生辰。”在外头跟人说话,自然不能上来就告诉人家自己的生辰八字,所以探春就这样含混一说。 冯紫芸一听,顿时沮丧了起来:“果然是你大一些。我是年底的生辰。” 说完了,又自己鼓舞着笑起来:“不过,刚才你们说的,可是真的?三姐姐真的不怕那位凤二奶奶?” 探春怕迎春和惜春真拿家里的事情说嘴,抢先道:“自然是的!我们家里头,长辈就不用说了,我自然是敬畏有加的;晚一辈的我得爱护,反而怕磕着碰着。只剩了平辈,我们姐妹极好,哪里会生了怕不怕的心思?我们家大嫂子年青守节,令人敬佩。唯有这一位凤姐姐,原本就是从小混到大的表姐妹,彼此就极亲的。如今亲上做亲成了嫂子,她再厉害,也厉害给下人们,至于我等,她疼还疼不过来了。我个小姑子难道还要怕她?自然是一起伙着逗长辈们开心。传来传去的,怎么倒成了我不怕她了?” 见冯紫芸一脸不信,又抢着解释道:“我们姐妹往日里就这样厮闹惯了,不想被冯家妹妹听了去,倒当了真话。”又给迎春使眼色。 迎春便不好意思起来,红了脸笑道:“冯家妹妹万万别当真。这话传出去,我可有的苦头吃了。” 惜春忙也拉着冯紫芸的手央告道:“好姐姐,你可千万别告诉旁人。连你哥哥也不行。万一辗转到我们家大人耳朵里,依着我们家的规矩,二姐姐和三姐姐就吃不了兜着走的亏!” 冯紫芸顿时皱起了眉头:“原是我偷听你们姐妹私话在前,又打听你们家私事在后,便错也都错在我身上。你们三个怎么弄得反倒像是自己犯了天大的过失呢?” 忽然又恍然大悟。 哥哥说过,贾家这三个姑娘命苦,两个是庶出,在家里没人管没人疼;好容易惜春是宁府的嫡小姐,却又遇上贾敬那个二货亲爹和贾珍那个混账亲哥哥。哪像自己,便闯了祸,上一层有爹娘,下一层有亲兄,天大的规矩都管不到自己身上来…… 想到这里,冯紫芸立即转了话题:“说起来,你们大嫂子是不是从来不出门的?听得说前国子监祭酒李家的规矩对女儿们大得不得了。” 贾探春立即笑容可掬地回道:“哪里的话?咱们这样人家,规矩谁家都不小。我们大嫂是寡居,有些喜庆的场合,她不能去也是为了两便。省得人家别扭她自己也难过。譬如你看我们姨妈薛太太,她也是守寡之人,你看她寻常去谁家吃酒赴席?不过是因为这是亲嫂子的生辰,她才肯来。” 冯紫芸听得都呆了,此时却拍手笑了起来:“果然的!二姐姐那话必定是一句都不假!你看看这一串子,字字句句都是正大光明,规矩极了的!偏道理怎么都在你手里!我可真服了!” 贾探春顿时窘了。 这姑娘,怎么不按理出牌啊!? 贾迎春和贾惜春见状都掩着口笑,惜春忍不住,低声调侃她道:“三姐姐,你一般的也遇见对手了!家里头除了一个林姐姐你护着她到了骨头里,旁人哪里能够这样说得起你的?看来日后我要多多地带着冯姐姐跟你一起玩才是。” 贾探春又好气又好笑,抓了两粒瓜子丢她,咬牙笑道:“鬼丫头,胳膊肘儿往外拐。你也不看看,谁是你姐姐?” 冯紫芸一点儿都不见外地左手拉了探春,右手拉了迎春,又叫惜春:“都是姐妹,谁亲谁近,只看说不说得来了!走,咱们出去看花去。听我哥哥说,今儿花园子隔开了两边,咱们只要不去东边男客们那边就好。” 探春迟疑了半晌,方问道:“哪边是东?” 第一百六十回 不高兴 几个人正围着嘲笑探春路痴,薛姨妈和宝钗笑吟吟地走了过来。 迎春姐妹忙介绍了冯紫芸和薛姨妈宝钗认得。薛姨妈因笑道:“你们年轻小姐妹一起玩正好,不冷清。过会子就要坐席了,别跑远了。”又吩咐宝钗:“你守着你妹妹们,有一个淘气的,我唯你是问。” 宝钗便嗔道:“妈今儿是怎么了?只管当我是那个不懂事的孩子起来。果然这几位妹妹好,冯家妹妹初见,也高过我十倍,您也不至于立刻就嫌弃我到这个田地!” 众人都笑,探春见冯紫芸面有不虞,自然知道是因为薛姨妈初见便把人家当了不懂事、只会惹事的孩子,架子端得太过老气横秋,忙笑着挽了宝钗,道:“姨妈,您再信不过宝姐姐,也该信得过我。放心吧,我今儿一定不惹祸!” 薛姨妈被逗得噗嗤笑出来,一指头戳在她额上:“我就是信不及你,才三番五次地给你姐姐下严令。不然,你姐姐妹妹们都这样乖,哪里用得着担心了?” 探春哎哟一声,掩着额头跟着众人都笑了起来。薛姨妈这才去了。 宝钗便拦着不教她们去花园:“罢了,妈刚才说就要坐席了,咱们别出去了。一会子让人外头找回来,怪不好的。” 冯紫芸的脸色瞬间便难看了下来。 自己不过是要出去看个花,这薛家太太警告完了,这薛家姑娘又死拦着。难道花园里有鬼会吃人不成?还是她们当这是她们家了?自己虽然不是什么皇亲贵胄,但好歹也算是贾府世交,她们这究竟是凭了什么,就连自己和贾府的姑娘们一起都这样颐指气使? 惜春觉出了冯紫芸的不悦,便转向了宝钗,有些犹豫,却还是开了口:“宝姐姐……” 宝钗根本就不管她到底想说什么,微笑着令众人:“来,这窗下正好设着棋盘,我听说四妹妹的棋艺快要赶上二姐姐了,快让我开开眼。”令迎惜二人下棋,然后一手一个去拽探春和冯紫芸:“来,咱们仨观战。” 谁知探春和冯紫芸都闪了开去! 探春见宝钗的脸色一僵,连忙笑着给她递梯子:“这大好的春光下棋?好姐姐,我会闷死的。好容易来了舅舅府上,我要好好散散。你别担心,我刚跟姨妈保证了的,绝不惹事——何况还有冯家妹妹看着我呢?对吧冯妹妹?咱们俩自己去逛逛如何?” 宝钗这才发现刚才叽叽咯咯笑个不停的冯紫芸这时候已经几乎要黑下脸了,忙笑着接了探春的话:“就你最贪玩,还得拉着冯家妹妹做幌子。去罢,早去早回。” 这边迎惜二人已经不得不坐下,备好了黑白二子,准备弈棋。 谁知那边薛姨妈又令人来找薛宝钗:“内务府总管大臣家的诰命夫人和姑娘们都来了,太太请姑娘去见见。” 这却是顶头上司了,薛宝钗连忙告个罪,匆匆走了。等她再回来时,棋盘摆着,人却不见了。宝钗哭笑不得,问旁边的丫头:“那四位姑娘是去花园子了么?” 那丫头笑答:“表姑娘所见不差。” 薛宝钗顿时皱起了眉:“今儿并不是把整座花园都给女眷们使,倘或乱走遇见了外男,我看她们怎么处!” 那丫头忙低了头,额前留海细密垂下,挡住了表情。 那边四个人在花园里一顿乱走,方才把将才的郁气稍稍散了散,复又说笑起来。 正说笑着,冯紫芸的丫头线头儿走了来,笑道:“姑娘,夫人叫你呢。那边就快坐席了。” 冯紫芸答应一声,忙同三姐妹往回走。线头儿却看了她一眼,脚步微微落后。冯紫芸会意,装着整理裙摆,等三姐妹走过去,方低声问:“怎么了?” 线头儿轻声回道:“大爷让人辗转传过话来,令姑娘离那位薛姑娘远些。那人太有心计,若要算计谁,十个有九个半是避不开的。” 冯紫芸先应了一声儿,方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看线头儿:“哥哥怎么知道我碰上了薛家姑娘?” 线头儿肩膀一僵,连忙想要后退,却被冯紫芸快手一把捏住了耳朵:“好啊小蹄子!又偷偷给哥哥递信儿!你这白眼狼,我怎么就喂不熟呢!” 线头儿紧紧地缩着肩膀,一边咬牙哎哟,一边低声急道:“姑娘,这是在外头!看人瞧见笑话!夫人什么都不懂,老爷早就交代了,姑娘的事情必要告诉大爷的!刚才大爷遣人来问,我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姑娘,这是规矩!咱们家的规矩!” 冯紫芸哼了一声,才松了手,侧脸看看,线头儿的耳朵已经红红的了,又后悔了,忸怩了一下,问道:“疼不疼?” 线头儿却早就习惯了,闻言一边抬手揉耳朵一边低声埋怨:“疼倒是不疼。只是被姑娘揪成了招风耳,嫁不出去了的话,姑娘得养奴才一辈子。” 冯紫英笑着一挑眉:“这个却是最不难的。” 主仆两个笑着回了花厅,乖顺地坐到了神武将军夫人卢氏身边,规规矩矩地用餐。 因是大宴,先头的拜寿、敬酒礼节过去了,花厅外头便搭起了戏台,众人开始看戏吃酒。 看来看去不过是那几出戏,探春一会儿就懒得再看,一心记着刚才花园里有几处美景没逛到,心里有些埋怨宝钗,不是她拦着,刚才的时间正好把这边半个花园逛完。 服侍完各自的主子用餐,司棋待书入画等人就一起出去吃饭去了。只留下王府的丫鬟们在一旁听候使唤。 冯紫芸在那边吃饭,也正不耐烦,便转回头去找探春。偏探春正走神,眼睛虽然看着戏台,心里却想着别的事情。冯紫芸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她转过脸来,不由沮丧起来。 卢夫人发现她一直往那边看,低声问她:“怎么了?又坐不住了?” 冯紫芸撇撇嘴,嘀咕:“这些咿咿呀呀的戏,也只有你们爱看。” 她盯着探春看,盼着探春回给她眼神,这事情探春没注意,宝钗可是注意到了。 宝钗心里一阵阵的不满:这个三丫头,怎么走到哪里都这样有人缘儿?! 第一百六十一回 罗夫人说 正想着,罗夫人忽然招手叫她。 宝钗忙过去身边,早有丫头搬了椅子来请她坐下。 罗夫人便笑着跟她闲聊:“上回进宫,娘娘可还好?跟你们俩聊得可还高兴?我听说你们府上三姑娘出色,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宝钗心里翻江倒海一样,面上仍旧维持着笑意:“贾府的姑娘们里头,她是个尖儿。” 罗夫人嘴角微勾:“听得说,其实林家那位投奔了来的表姑娘,其实更好?” 到了这里,宝钗终于听出来了,心绪稍平,微微笑着看向罗夫人:“正是。林家姑娘比贾三姑娘更有才情,毕竟是探花郎教出来的独生女儿,一身清贵是旁人谁也比不上的。” 罗夫人的眉梢微微跳了跳,笑着把声音含在了嘴里:“清是自然的,贵却未必了……” 宝钗一听就知道她是在打林黛玉的主意,不由好笑起来,意有所指地提醒她:“贾家的老太太极爱这个外孙女,几乎是性命一般。当年从姑苏刚来时,姑妈有些不在意,结果挨了老太太好一顿排揎;连我们家都被扯了进来当幌子。其实说到底,不过是贾家老太太要借个由头昭告天下,谁敢怠慢了她这外孙女,就等于是跟她作对一般的。虽然如今贾三姑娘在老太太跟前也得宠,却是万万及不上林家姑娘的。” 若是给林黛玉安排个好出路就罢了,可若是安排不好,那这主意打成了实在,你们可就等着贾母跟你们翻脸好了——亲戚瞬间变仇雠。 罗夫人轻声地笑了起来:“啊哟!那若是日后谁能娶了林姑娘,岂不是就摘了贾家老太太的心肝宝贝?那老太太还不予取予求?啧啧啧,也不知道谁有这样好福气!” 越是这样越好!越是这样,越能威胁得了贾家老太太! 宝钗微微一怔,轻轻地闭上了嘴唇。 凡人不可以有软肋,有了软肋,还令人知道了,就等于是递了把钢刀给别人…… 罗夫人呷了口汤水,放下碗,又拿帕子沾了沾嘴角,方又轻飘飘地开口:“娘娘如今在宫里,我们隔得越发远了。你们呢,住在你姑妈那里,就是不乐意回来住。罢了,我也明白,由得你们。只是你们和你姑妈,三两个月也不过来一趟跟我聊聊天。你舅舅一走,我一个人在家里转来转去的,就愁没有亲戚来往。听说娘娘瞧着三姑娘极好,今儿我一见,果然是极好的。” 说着,偏头笑着打量了一打量宝钗。 “便是跟你比,差一些却也有限。咱们几家子的姑娘里头,除了娘娘倒不用说了,但凡有不好的地方,也没那么大福。你是那第一个难得的。你父亲没得早,我总想着跟你母亲商量商量你的事情,她又总诉苦,说你主意大,她做不了你的主。所以我今儿特意叫你过来问问,你看你的主,是你自己做,还是让你娘做,还是我跟你舅舅、母亲、姑妈们商量着做。” 宝钗忙低了头,道:“舅母骂死我了。我何曾有这样狂妄?舅母是知道的,我娘性子软糯,有时候遇见哥哥胡闹,她总是狠不下心来管束,所以我常常出头当这个恶人。久而久之,我娘便越发不肯做决定,只是要推给我。但不论是什么事,都该是长辈们做主、我们晚辈们听令的,哪有竟让我个姑娘家来置喙的道理?” 罗夫人诶了一声,挑眉摇头笑道:“规矩是规矩,胆略是胆略。你自然是个最守规矩的。但我推心置腹说一句,也就是因为你这个太过守规矩,有些事情上,才不选你。你别怪舅母教坏你。贾家三姑娘这些年,你去细想想,她哪一样事情守了规矩了?在家里是轮得到她冲着老太太的吃喝穿戴指手画脚了,还是轮得到她训育管教家里的爷们了,还是轮得到她在娘娘跟前私自说话了?可偏偏就因为这些不守规矩的事情,众人才更看重她——别说旁人,我就更看重她一些。因为万一事到临头,她能想得到破了规矩做事,而你,却只会在规矩之内寻法子。” 说着,罗夫人看了一眼远处正在脸看着戏台、心思却明显跑远了的探春一眼,笑道:“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必得非常之人行非常之法……” 正在此时,一个青衣丫鬟走了过来。 罗夫人挥了挥手:“你去吧,好生看戏,跟颖鹤一起玩玩。她是极喜欢你,”罗夫人忍不住又笑了笑,“和贾家三姑娘的!” 宝钗早就被她说得脸色僵硬,这时答应了是,垂头站了起来,慢慢走回自己的座位。 薛姨妈一看她的脸色,忙拉了她低声道:“快别哭丧着脸!那个人最喜欢说别人不好,全天下谁都不好,就她自己最好。她最好她怎么没把自己嫁进皇宫当正宫娘娘?” 宝钗听得几乎要扑哧一声笑出来,嗔了母亲一眼,轻声道:“她说的也没错。只是我从来没往她说的那上头想罢了。” 说着,扭脸又去看看探春,再看看冯紫芸。 忽然得了主意,招手叫过一个王府的丫头来,笑道:“你看那边贾三姑娘直走神,想是不爱看戏,你去问问,看她要不要点儿什么热茶提提神。” 丫头答应了一声,忙去问时,探春回了神,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低声笑道:“多谢姐姐了。我正想去走走,只是不辩方向,不知姐姐能不能领我去?” 丫头自然笑着答应。 探春便问身边的迎春和惜春要不要同去,偏这时罗夫人那边命人来请惜春。惜春胆子小,便死死地拽了迎春:“二姐姐,你陪我去可好?” 迎春只得答应下来,令探春自去。 探春也没多想,就一个人跟着丫头走了。 这边冯紫芸刚转头看了几眼戏台,再回过头来,却发现贾家三姐妹都不见了,忙抬头找时,却发现罗夫人的丫头正在她身边挪椅子,远远的迎春的衣裙移了过去,接着是另外两个人。 敢情是被罗夫人叫走了。 冯紫芸便又百无聊赖地看戏。 不过盏茶功夫,线头儿忽然俯身道:“姑娘,你瞧贾三姑娘不见了。” 第一百六十二回 路痴、路标和岔路上的记忆 探春找不到回花厅的路了。 她本来就路痴,偏王府这花园子并不是正东正西的方位,转了两圈就晕了。站在荷花池中间的曲桥上,探春叹气:“看来,是真被算计了。” 她从净房出来,不及说话,那个已经急得满脸通红的领她来的丫头哭着上前跪下道:“姑娘恕罪!婢子的娘摔断了腿,如今快没命了!求姑娘在这里稍候片刻,奴婢这就先找人来陪姑娘!” 探春愣一愣,也只得点头:“那你快去,我在这里稍微走走就是了。” 那丫头站起来刚要走,迟疑片刻,又道:“姑娘若是等不及,自己回去也是一样的。从这里顺着石子路一直往里走,第三个路口岔进去,过了桥右转就能看见花厅的檐角了。一路上都有人服侍着,姑娘不用怕。” 探春一想,也对,来时一路都是王府下人,看来应该是条很好认的路。松了口气,笑道:“如此,你自去吧。我慢慢走回去也就是了。” 那丫头答应了一声,又道:“奴婢喊人来迎一下姑娘。”然后就飞跑走了。 探春拼命回忆来路景色,却发现一步一景,竟是虽则精致,却极为类似——三步前的景色,如何与现在一般无二的? 石子路幽深蔓延,两边皆是曲曲折折。探春站在路中间茫然了半晌。不记得曾走这样远啊?况且,别说第三个路口,便是第一个路口,自己都还没看到。罢了罢了,必是走错了。 探春想了想,又顺着路往回走。可是走了半晌,却又不知道在哪里错了一步,竟连净房都找不到了。 苦笑着挠了挠脑门,探春咬了咬牙,继续往前走。 所以,待她在园子里绕了半圈而后,就站在曲桥上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那丫头说,要过桥,可是,这曲桥在池塘之上,四通八达,她应该过到哪一边呢? 在到了红楼梦世界第四年的时候,贾探春终于怀念起穿越前的美好生活了:“那时候好歹有路标啊!” 正累得脚酸腿软,忽然有一个男子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你是,迷路了?” 贾探春的第一反应,是如闻仙乐,太好了!终于有人了! 而第二反应,则是心往下沉。 tmd……真的被人算计了,真的走到了花园的另一半区域,撞见外男了…… 她只一愣之间,却知道不能迟疑,得赶紧走,连忙福身低头下去:“请,帮个忙。领我来的丫头走了……” 那男子只想了一想,便忍不住笑了出来:“我知道了。你必是一开始就走反了,后来往回走,却被王府的路骗了。他们家这条石子路上有一个路口是铺的灰黄石子,与旁边的土地颜色极为相近,多有在那里拐错了的。你现在转身,朝着有莲花石刻的桥口走,上岸左转,走不了三十步有一大丛湘妃竹,你绕过那竹子,后头有一条青色的石板路,路边我记得有两株白桃的。那条路走到没路了右转,走个十几步有一个小小的八角亭;过了八角亭,第一个路口左转,就是花厅了。” 这路指得清晰无比,且各个岔路上还都说了明显的标志,十分容易辨认。 探春只觉得长出了一口气,忍不住抬起头来看了那男子一眼。 那男子恰好也正抬起头来堂堂正正地看她。 一照面,两个人都有些愣神。 探春觉得那男子眼熟,那男子也觉得探春面善。可分明从未见过—— 只是,那男子却反应得极快,皱眉问道:“我看你五官与贾家二房的公子十分相似,莫不是贾府的三姑娘?” 探春心中一凛,顿时警铃大作,全身绷紧了戒备:“阁下是哪一位?” 那男子眉梢挑得高高的,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可是真是对面不相识了。在下便是冯紫英。”说着,拱手,深深地躬身下去。 难怪!自己是在他脸上看到了冯紫芸的影子。 探春的眼睛瞪得铜铃一般,脱口而出,切齿道:“既然知道是我,还不赶紧走!害我的人必定连你一起算进来的!” 冯紫英恍然大悟,哦了一声,笑了起来,手里附庸风雅的折扇在指间一转,满不在乎:“哦,我是不怕的。大不了,如她们所愿。只是姑娘你就不太好做人了。” 言下之意,竟不是他应不应该走的问题,而是探春自己怎么还不转身就跑! 虽然在倪二酒楼的事情上,两个人已经暗暗有了一份默契,但是初次见面就被冯紫英这样当面调侃,却还是令探春十分恼怒,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冯紫英看着她气哼哼的样子,只觉得活色生香,笑着转了转扇子,扬声道:“喂!连谢都不谢一声儿么?” 探春脚下走得飞快,暗暗咬牙。 她对冯紫英的评价,其实全从红楼梦原著来。或者说,从脂批来。脂批上说,冯紫英乃是“一派英气”的“豪侠”,这种正面的评价,在书中极少能够看得到。所以,她对冯紫英的印象,其实一直都不算糟糕——即便知道他与贾珍关系匪浅,也自动自觉地屏蔽掉了他也是个纨绔子弟的可能性。 尤其是后来从倪二处听说了冯紫英为自家酒楼奔走不说,还因此令他受了若许苦楚,连冯府上下都遭遇了一场波折,她更加过意不去—— 她却忘了,冯紫英在原著中一出场,便是与贾宝玉、薛蟠一起吃喝玩乐的做派,宝玉唱了红豆曲时,他唱的是什么:“你是个可人,你是个多情,你是个刁钻古怪鬼灵精,你是个神仙也不灵。我说的话儿你全不信,只叫你去背地里细打听,才知道我疼你不疼。”一看就是唱给当时在席的锦香院妓*女云儿的。可见平时也是个惯于流连烟花的。 哼,这样轻浮,不是好人! 探春一边在心里碎碎念着,一边三绕两绕,远远看见了冯紫英口中所说小八角亭,甚至旁边还有两个正肃手恭立的王府下人,心头终于松了口气。 第一百六十三回 解围 正想着,忽然背上一击:“你跑到哪里去了?吓死人!” 探春只觉得心里一凉。 完了,终究还是落在了人家手里。 探春僵硬着身子正要转过来,忽然那人亲亲热热地挎起了她的胳膊:“三姐姐怎么样?我就说新修好的那座桥漂亮,是不是的?” 探春眨了眨眼,方才看清楚眼前的那张笑脸——冯紫芸?! 线头儿在旁边悄悄地吐了吐舌头:这位三姑娘胆子真够大的,这个时候被这样吓一跳,竟然没有尖叫起来! 冯紫芸脸上笑容不变,口中说话却压得低低的声音道:“我忽然发现你们姐妹三个都不见了,看时却瞧见二姐姐和四妹妹在罗夫人身边。我以为你也去了。谁知竟没有。我赶紧让线头儿去问了问,她们俩说你去净手了。我就留神看了一眼你们家那位好亲戚薛大姑娘,却瞧见一直在她身后站着的那个王府丫头不见了。后来她的丫头来了,又被她指使了出去。不过一刻,她便去寻了罗夫人,说她们母子要去逛逛王府的花园。罗夫人指了一大堆的婆子丫头跟着。我看着觉得不对,就赶紧悄悄溜了出来寻你。刚才在园子里乱转的时候,我哥哥派人悄悄通知我,说你怕是迷了路,在院子里转圈儿,他恰好跟卫若兰两个人也出来净手,瞧见了,支开了卫若兰,告诉了你路。但为防万一,还是让我帮你混过去这一遭。” 探春一听这话便全信了。 王府的下人冯家指挥不动,只有薛宝钗有这个本事、也有这个动机。至于罗夫人,反正都于她无所谓,推波助澜一下,若是因此能握住宝钗和自己的两个大把柄,倒是笔好买卖。 冷哼了一声,探春开始琢磨怎么回敬宝钗。 冯紫芸却紧紧地掐了她一把,高声笑道:“姐姐,刚才那尾鱼好生可笑,竟咬着自己的尾巴转了半天!” 探春心里明白,也承她的情,却从根底里不是这样张扬说笑的性子,何况又在外头。便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和声笑道:“是。我却更喜欢那丛竹子。我家里有个表姐,最爱竹子清幽,我也跟着吃了不少竹笋,很是清甜。” 冯紫芸这下子真心地咯咯笑起来:“三姐姐真会说笑。人家爱竹子清幽,你却去挖人家的笋吃,不怕人家打么?” 探春笑着回道:“换了别人只怕她是会恼。只是我在家里出了名儿的嘴馋;而且,我琢磨出来的吃的,大家都有份,她自己也是要吃的,自然恼不得我。” 冯紫芸的两只眼睛顿时冒起了星星,一只手挽着探春变成了两只手抓着她:“好姐姐,你都做过什么好吃的,快告诉告诉我!” 探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挤着眼儿糗她:“我们家老太太常说我是刁嘴猴儿转世,敢情世人跟我一样爱吃的多得是啊!瞧瞧你那小眼神儿,就跟刚才的席面饿着了你一般!” 冯紫芸揪着她只是不依,追着问她究竟用竹笋做了些什么。 两个人说说笑笑地往前走,刚到亭子处,就见那边浩浩荡荡地来了一群人。 探春心知这就是刚才冯紫芸说的薛家母女和王家下人了。但定睛细看,却又看见了几位显然是上了年纪的诰命夫人。探春的眼睛眯了起来,微微偏头,悄声问道:“那几位夫人你认得么?” 因两个人是必要立住等她们过来的,所以冯紫芸也在打量那群人,闻言轻声道:“薛太太左手边的是镇国公牛家的当家伯夫人顾氏,薛大姑娘搀扶着的是锦乡伯夫人汪氏,顾夫人那边的那一位好像是齐国公陈家的那位将军夫人卫氏。这几家子里头都还有尚未婚配的公子,想必今天是特地来探你那位便宜舅母的口风来了——毕竟王颖鹤算是长成了,现在开始议亲,挑挑拣拣的一年呼啦就过去了,然后过六礼,怎么不得一年?再选个良辰吉日,绣绣嫁妆什么的,又得一年。十四五,正好嫁人。” 冯紫芸这熟稔的口气,说得探春悄笑起来,轻轻地又捏一把她的手:“你都这们大了,想必亲事早就定了?什么时候的好日子?” 冯紫芸再爽脆的人,听见这个话题还是红了脸,抓了她胳膊一把:“我都是听我娘说的!至于我的亲事……” 人群都快走到跟前了,探春怕她真的没羞没臊地说下去,连忙拍了她一把,笑着迎了几步,蹲身给众人行礼:“各位夫人,姨妈,姐姐,你们这是也去逛园子了?” 宝钗被她一个“也”字把一肚子质问都憋了回去,忙笑着给她介绍:“这位是卫夫人,这位是顾夫人,这位是汪夫人。各位夫人,这是贾府的三姑娘,我表妹。”宝钗看了冯紫芸一眼,有些犹疑。 冯紫芸自己笑嘻嘻地给众人行礼:“夫人们好。好些日子不见你们了,侄女儿很想念你们家里的好菜肴呢!” 众夫人纷纷笑了起来,注意力从贾探春身上转移到了冯紫芸身上:“你这丫头!也不怕被你娘听见了又要挨骂!几时让你哥哥带你来家里玩,悄悄做给你吃!” 看来竟是十分相熟的。 尤其是顾夫人,放开了薛姨妈的手,一把拉了冯紫芸到怀里,十分爱怜:“芸姐儿最近看来少有出门,怎么小脸儿都瘦尖了?”揉搓了一阵,又放开她站远了打量,眉花眼笑起来:“原来是长了个子!我说呢!瞧瞧,比上回见高了半指呢!”边说,边就着自己的肩膀比量起来。 薛姨妈笑得眼睛都眯起来:“芸姐儿长得快,比我们宝丫头强远了。她从去年长到这么高,这都快半年了,还没动静呢!” 汪夫人见宝钗羞红了脸,拍拍她表示安慰,然后笑着看向探春:“这就是贾家的三姑娘?听得说,你那贵妃姐姐十分喜爱你,竟是和薛家姐儿一起叫进宫去陪伴了一日,可是有的?” 探春便看向薛宝钗,笑意盈盈:“汪夫人好灵通的消息。正是如此呢。” 第一百六十四回 就论斗心眼儿 薛宝钗被探春这一眼看得越发羞恼起来。 都怪母亲!这又是什么值得说嘴的事情,竟非要拿来在这些人面前炫耀一番,不仅如此,竟还轻描淡写地暗示自己才是那个贵妃属意的人,探春不过是占了“亲姐妹”三个字的名分,所以陪衬自己而已。 但那终究是贾家的家事。自己才是那个被王夫人仗着贾家的势力,强塞进宫去让元妃照拂的人。加上这种事情,原本各家都是越低调越好,自己却借着王府的好事,宣扬了出去,还把探春踩在脚下—— 薛宝钗都能想到,事情倘若传到了贾母耳朵里,自家姨妈又要被怎样的冷嘲热讽。 汪夫人别看被薛宝钗搀着,眼睛里却像是根本没有看到她已经渐渐气恼起来的样子,笑着对探春又意味深长道:“却才你表姐、姨妈一定邀了我们逛园子,走了这一大圈儿。不是说你也在外头逛么?怎么没瞧见你?你表姐担心得不得了,只怕你走错了路呢!” 话说到这份儿上,就是明晃晃地拆穿了。 我们并不是自己要来的,也不是被骗了人来的,而是却不过人情面子。至于你有没有被设计,那都是你们表姐妹之间的事情,我们只是看戏来的,毫不相干。 听到这里,就连冯紫芸都听明白了,两只眼睛瞪大了去看薛宝钗。 薛宝钗这个时候已经轻轻地放开了汪夫人,叉手方寸,身姿挺拔地站在薛姨妈半步之后,面上仍旧一丝淡淡的得体笑容。 ——事情越大,薛宝钗反而越能沉得住气。倒是遇上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时,她更容易把情绪搁在脸上。 贾探春却不肯让这三位如愿看到姐妹相残的戏码,也淡淡地笑了笑:“我是有些不认路的,薛家表姐担心我也是题中应有之义,毕竟论起来,她比我更熟悉王府。只是我出来净手时,有表姐叮嘱过的王家的丫头跟着。后来又遇见了冯家妹妹,哪里就那么容易就丢了?” 顿了顿,贾探春又看向汪夫人:“自然,王家今日宴客,一座花园子里既有男客也有女客。这是王家节俭,我们做姻亲的,正该做榜样,帮衬还来不及,怎么会添乱?至于两边的客人们,大家都是规矩人家,有分寸有礼节,所以都拘谨着。我和冯家妹妹就没敢跑远,桥上看看鱼,路边品品竹,远远的又是桃红梨白,多好的景儿。至于没遇见夫人们,大约是正好走岔了?” 汪夫人不意探春竟然还向着薛宝钗说话,又有这样口齿,目光闪烁,颔首笑道:“大约是罢!三姑娘好人物,今年几岁了?”竟然跟贾探春攀谈起来,反把冯紫芸丢在了一边。 贾探春不动声色地伸手挽了冯紫芸的胳膊,一边恭敬应酬汪夫人,一行人竟就这样悠悠闲闲地又走回了花厅。 罗夫人坐在上首,远远便看见她们进来,眸色一暗。 一看便是宝钗并没有得手。 这个贾探春,倒是有些心机手段。 再一细看,却瞧见了冯紫芸,罗夫人不由得皱了皱眉。 这个冯家一家子二愣子,冯唐是,冯紫英是,冯紫芸是,就连冯夫人卢氏,也是既懦弱又憨厚的性格。真不知道这样的一家子,在朝里是怎么混出这个神武将军来的!尤其是冯紫英前阵子还误打误撞成了绿营都司。王子腾当年做了七八年京营节度使,京畿护卫这一段,被他打造得铁桶一只,轻易塞不进外人去。谁知皇帝不过是过问了一下子纨绔打架,就把冯紫英毫不客气地先在锐建营涮了一道,接着进了侍卫营,最后竟进了绿营。这究竟是要做什么呢? 王子腾和罗夫人夫妻两个分别琢磨了许久,都不得其所。 罗夫人这边只得放过此事,却又要善后一下,密令心腹把那个引路的丫头好好地安置了一下。 谁知探春竟似根本就没有遇到此事一般,笑语嫣嫣地跟着薛姨妈等人一起终了席,晚上才回家。 而外头,王子腾招待男客,众人齐集了便看戏吃酒。晚辈的一群自然有薛蟠和贾宝玉招呼——来的一帮子纨绔,自然也是他们常常在一处的人们。 尤其是冯紫英、卫若兰、陈也俊等人,围着薛蟠和宝玉问:“珍大哥哥和琏二哥哥呢?怎么没见?” 宝玉笑道:“我们大嫂子有些不舒爽,大哥哥自然就不来了。至于琏二哥哥,原是我家祖母有些小恙,所以我爹娘和琏二哥哥都没过来。刚才小厮来说过了,已经没事儿了。” 众人会意,便笑着吃酒说话。忽然有人歪头去看冯紫英和卫若兰,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 薛蟠不以为意,且已经吃得三分醉了,便挥手道:“他们俩常来常往的,冯世兄又是个认路看图的高手,不过巴掌大的地方,他们两个大男人,还能丢了不成?别管他别管他!咱们且吃酒!” 贾宝玉却想起了今日花园子是隔开给两边客人用,顿时有些踌躇。 若是无事闲逛呢,当然无妨;可如果一不小心遇到了哪位女客,两边纠缠起来,那丢脸的可是王家。 贾宝玉站了起来,瞅人不注意,悄悄离了席,才要命人赶紧再去找,却只见冯紫英和卫若兰一步三摇地各自舞着折扇踱了回来。 宝玉松了口气,堆了笑迎上去:“你们俩去了哪里?一去这半日。我都要派人去寻你们了。” 冯紫英扇子一指卫若兰:“他是桥痴,一瞧见就走不动。你舅舅家这几座小桥都修得精致巧妙。我不过是陪他去看看池塘上的曲桥,他就疯了,把周围的几座桥都看了个遍。险些就闯到女客那边去,被王家的下人堵着好生告诫了一番。看看,这厮现在还脸红着呢。” 卫若兰忙拉着宝玉,顾不上脸上发热,急道:”好兄弟,你千万跟你舅舅舅母说一声,若是哪天花园子只宴男宾,一定赏我个帖子,便下刀子我也要来仔细看看那几座桥!“ 宝玉哈哈大笑,用力点头:”我一定转告!你放一万个心!“ 第一百六十五回 烫伤 罗夫人的寿宴临散时,薛姨妈等人去跟她告辞。 王熙凤已经累得满脸疲惫,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薛姨妈挑了挑眉,很想刺罗夫人几句,却因刚被女儿埋怨过,不敢再信口开河,干脆笑着屈屈膝,干净利落地告辞了事。 罗夫人仍旧笑着执了宝钗的手,温言细语地嘱咐了几句:“好生劝你娘保养身子,你和你哥哥都大了,眼见着就是好几桩大事,有得她累呢!好孩子,你是最妥当的,以后自己也更要体面尊贵方好。以后常常来家,舅母盼着你跟你妹妹能多多相处,更相和睦呢!” 然而一整天就被罗家几个表姐妹拘着的王颖鹤正悄悄地跟迎探惜三姐妹道歉:“今儿怠慢了。” 探春深知缘故,笑着摇头,低声道:“鹤姐儿莫客气。姑舅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咱们自己,原该替你招待客人的,都偏劳了你娘那边的姐妹们,我们正过意不去呢,你还来赔礼!” 王颖鹤松了口气,亲亲热热地拉着探春说“常来玩”之类的话。 这边薛姨妈有些绷不住了,便又说了两句告辞的话,不由分说,带着王熙凤和众姐妹退了出来。 外头薛蟠宝玉早就等着了,众人会齐,回了贾府。 薛家母子们自回住处生气不提,这边王熙凤宝玉回去见了老太太,便要去王夫人屋里。 探春却想起来原著中该着是贾环闯祸的日子了,笑道:“凤姐姐二哥哥稍等,我跟你一起过去拜见太太。” 贾母原想着留她说话问问,看她这样说,也该是这样的礼节,便笑道:“也好。你们先过去跟你们太太说一声儿,三丫头一会儿记得回来。” 探春答应了一声,三个人一起去了王夫人那里。 进了门,行了礼,探春留神一看,贾环并没有在这边,心里不由松了口气。 说不上三五句话,探春便垂手告辞:“太太早些歇着,我先去回老太太的话了。” 王夫人眼睛只看着宝玉,嗯了一声,也不留她。 这边宝玉一见探春走了,便拉了靴子爬上了炕,冠子勒子都去了,脱了大衣裳,腻在王夫人身上说长道短的。 王夫人本就宠溺儿子,自然是抱了怀里,一闻就知道他又喝多了,心疼道:“你又不是个大人,做什么要吃这样多的酒?必是你舅舅拉着你待客了。”转脸看看已经疲惫欲死的王熙凤,哼了一声,道:“想必是也把你指使得团团转罢?” 王熙凤苦笑:“我们回自己家里,亲婶娘的寿辰,我们不忙活谁忙活?这也是应当应分的。” 王夫人又哼了一声,忙着先安置儿子:“我的儿,你还只是揉搓,一会儿闹上酒来,看你难受!还不快躺躺呢!”又命彩云来照顾。 宝玉一歪身便躺在了王夫人身后。 彩云给他倒了酽酽的茶来,又扯了条薄被搭在身上。 王夫人又命给他拍着。 金钏儿看了彩云一眼,转身出去吩咐:“看看袭人做什么呢?若是没什么大事儿,就说二爷在外头喝多了,让她过来接二爷走。” 彩云这边腹诽不已:都十三了,又不是三岁时节,拍什么拍?!但还是慢条斯理地上了炕,跪在一边,轻轻地拍着宝玉。 席上本来并没有什么人灌宝玉的酒,但经不住薛蟠左一杯右一杯地邀人共饮,别说宝玉喝多了,便是卫若兰,也是被冯紫英半扶半拎地弄出去还给他们家人的。 喝多了的宝玉唯有袭人治得住,所以这时候众人都避得远远的。 彩云无法,只好别开目光,且去看别处。 宝玉跟她说话,彩云却只是淡淡的。宝玉便拉着她的手往乱晃:“好姐姐,你也理我一理儿呢!” 彩云夺手不肯,皱眉道:“再闹,我就嚷了!” 宝玉不高兴了,就伸脚蹬被子:“热得很!” 因王夫人这时候还坐在炕沿儿上在跟王熙凤说话,炕桌便在手边,那一盏油汪汪的烛台靠里放着,正在宝玉头顶。 他这一伸脚,正踢在炕桌腿上,疼得先哎哟了一声。 炕桌一晃,烛台便没放稳,晃两晃便倒了下来,满满的烛油洒了宝玉一头一脸。 宝玉哎呀又是一声痛呼! 彩云刚转身去掀被看他的脚,接着便听见烛台掉下来的声音,也跟着叫了一声,忙上去扶了宝玉起来。 众人吓得都涌过来看时,只见宝玉左边脸上已经烫了一溜燎泡出来,幸而眼睛没动。 王熙凤早就一边快手快脚地上去给宝玉收拾着,一边急着问道:“这是怎么就惹着那灯了?我可瞧见了,彩云并没有碰着炕桌的。” 宝玉唉哟着,忙道:“是我自己踢着了炕桌,原不与彩云姐姐相干。” 王夫人心疼得早就骂了彩云半天,又担心明日贾母问起要怎么说,闻言叹道:“你也太不小心了。” 王熙凤笑了笑,道:“便是这样说,老太太只怕也要骂人的。罢了,横竖有一场气生的,由着你罢。” 一语未了,袭人掀帘进来,笑着问:“听说我们二爷回来了,在哪里呢?” 王夫人连忙道:“正好,我正要叫你过来嘱咐嘱咐。你二爷烫着了,晚上服侍时,可万万小心着!”说着,又令人拿药,又命人抬软轿来,好送宝玉回房。 这边一片忙乱,消息自然很快就传到了贾母这里,鸳鸯听了,有些犹豫,便去悄悄商量探春:“……这事明儿再告诉老太太罢?” 探春惊讶了半天,贾环并没有过去抄经、也并没有去算计宝玉,他竟然还是被烫伤了!这原著的力量太强大了!忙又点头:“这是自然。” 贾母正听着探春说到了冯紫芸,沉吟着琢磨冯家一家子的用意,见状便问:“怎么了?” 探春轻描淡写地说:“园子那边快锁门了,问我什么时候回去。往日里也没见他们催,今儿我回老太太的话,她们且来乱催,鸳鸯姐姐说了她们一顿。” 贾母信以为真,点了头,又让探春:“你接着说,那卢夫人看见你们姐儿三个高兴,赏了你们什么好东西?” 第一百六十六回 冯家事 探春笑着从自己腕子上摘了一个银镯子下来:“是个绞丝嵌宝的,我的是红宝,二姐姐的是绿松石,四妹妹的是珍珠。听得说,还有一个蓝宝的,前头给了鹤姐儿了。” 贾母便奇道:“如何没有宝钗的?” 探春抿了抿嘴,笑道:“想必是宝姐姐一直紧跟着姨妈,并没有往卢夫人跟前去的缘故——姨妈是一直与镇国公府顾夫人等几位夫人在一处的,宝姐姐也就一直跟着。” 贾母便叹道:“神武将军冯唐当年是一员虎将,一开始的时候跟着太上扫荡边寇,很是得圣心。但那时他年纪太小,太上也不好拔擢得太高,自然,也有个让他有路可进的意思。但是到了他盛年时,天下太平,他又没有什么仗可打了。如今外边倒是又有蛮夷们蠢蠢欲动,可他却又年纪大了。当年各家子的第三代都长起来了,正是而立上下,建功立业的时候。可他们家,老的老,小的小,偏偏赶不上时候……” 贾母说着,愣了一会儿,似是想起了往事。过了一会儿,方低声续道:“冯唐当年娶妻时,原也想攀一家子有眼光的,谁想也在这个年纪上卡了壳。他们家只出息了他一个,爹死得早,娘不识字,逼着他赶紧成家,好开枝散叶。他本来想等一等,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们长一长,未必不肯嫁给他——他那时候极得太上眷顾,又年幼,跟皇子们一起玩时,小尾巴一样跟东跟西的,又听话又机灵,皇子们也都喜欢他。谁知被他娘这样一闹,众人都知道他家有个不靠谱的娘,谁舍得把姑娘嫁进去受这种婆婆的气?就都以年龄不合适婉拒了。他娘那时候倒也后了悔,可惜世上的事情,过了那村就没了那个店。迁延了几年,就娶了现在这位卢夫人。我记得那时候你敏姑妈还跟着你先林姑父去吃过他们家的喜酒,回来跟我说,卢家果然没落了,好好的嫡幼女,教的怯懦到瞧见众人就红了眼圈儿。” “好在这冯唐是个极省事的。这卢夫人便是如此模样,他倒也并不曾娶了侧室去寒碜夫人;家里依着大家子的规矩纳了两个妾,却一个都没让她们生养。但是冯家这一儿一女,这冯唐却不肯交给夫人教导。跟你珍大哥哥和宝玉极好的那个叫做紫英的哥儿,自幼就跟着他爹在马背上长大。我听宝玉回来说过两三遭,听着就是个好孩子,虽然是武将家风,书读得不多,但为人爽朗耿直,你二哥哥极口夸赞的。至于这个叫做紫芸的姐儿,我倒是听得少。前两年听南安太妃恍惚提过一两句,说这孩子心正,是如今姑娘们里头最难得的。今儿听你这么一说,果然也是个好孩子,没让她娘教歪了。” 探春听得出了神,到最后听贾母说人家的孩子不曾教歪了,忍不住笑了起来,靠在贾母肩上,低声笑道:“老太太这么说人家,敢情是嫌弃我们姐儿几个都长歪了不成?” 贾母心中的隐秘感觉被探春说破了,不由得呵呵笑着把她搂在了怀里,叹了口气,低声道:“好在还有个你,我也算是能闭上眼了。” 探春鼻子微微一酸,伸手抱住贾母,轻声道:“老太太,还来得及的。二姐姐和四妹妹也都是明白人,想教的话,不过是三五个月的事儿……” 贾母连连摇头:“教不得。教了就会有更多的野心变大。现在已经很危险了……” 说着,贾母又失笑起来,拍了拍探春让她起来,笑道:“我跟你个小丫头说这些做什么?” 探春很想就这个话题继续跟贾母聊一聊,便肃然道:“祖母,我都十二了,不小了……” 贾母呵呵地笑,回头问鸳鸯:“待书在外头么?” 鸳鸯柔声笑答:“跟着姑娘跑了一天,回来就被姑娘赶回去梳洗了。赵嬷嬷带着小丫头在外头呢。” 贾母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忽然想了起来,又问:“前儿只给了三丫头林家那个红儿,我恍惚记得,她那里还有至少两个小丫头的窝儿,挑好人了没有?没有的话,你留心着,有合适的,我帮着她掌眼。” 探春连忙摆手:“够了够了!我那里大的小的搭配得正合适。再多我就不知道该怎么使了!” 贾母哼了一声,一针见血:“你那里死死地看着你的人多,肯让你指使的人少。你这丫头生性谨慎,又不肯轻易出手撵人,怕打破了院子里的平衡——你当我不知道?!可现在情形不同了。我打赌,这一场宴席之后,咱们家就该收各处的帖子了。尤其是冯家那个芸姐儿,她往后出门,一定会时时叫着你一起。你一出门走动,家里各处的小鬼儿肯定是急着跳出来瞎蹦跶。山雨欲来,你不早做筹谋,事到临头了,我看你到哪里抓人去!反正我的鸳鸯琥珀是不会借给你的!” 探春被贾母说得笑了起来,心里也暖暖的。即便知道贾母这是为了贾家的体面多一些,但毕竟是自己得了实在的好处,哪能不乖乖道谢呢? 好生给贾母行了几个深深的福礼,又请她不要多思多想,赶紧休息,这才出了房门。 鸳鸯跟了出来,笑道:“我送姑娘到园门口。”身后又跟一个婆子。 探春会意,笑了笑,道好,便携了鸳鸯的手往大观园走,低声问:“二哥哥怎么样?严重么?” 鸳鸯摇了摇头,从赵嬷嬷手里接过了灯笼,回头看了一眼婆子,赵嬷嬷和那婆子都明白过来,脚步慢了些,让她二人走在前头说悄悄话。 鸳鸯这才道:“刚才听了人又来报,袭人接了宝二爷回去,林姑娘去看了看,不过一刻就走了。可见无妨。然后袭人就伺候二爷睡了,这会子怕是都睡熟了呢。” 探春听说,放了心,便又问:“姐姐可是还有事情要嘱咐我?” 鸳鸯忙笑道:“三姑娘不要调侃我,哪里就敢对着您用嘱咐二字了?实在是……” 第一百六十七回 论绕弯儿诉苦的必要性 鸳鸯顿了顿,方才小心说道:“姑娘院子里那些人的底细,想必我知道的姑娘也都知道了。” 说到这里,又忙停住,小心去看探春的脸色。 因今日其实是赵嬷嬷带着小红来接探春,这个婆子显然又是鸳鸯的心腹,所以探春说起话来,也就不太避讳:“应该差不多。” 鸳鸯轻轻咬了咬唇,方低声道:“姑娘院子里的窝儿,倒的确还有两个。但是照我看来,老太太只怕是要借着姑娘的手杀一杀府里的乱象。所以,我想问问姑娘,是直接挑人垫窝儿,还是给姑娘换两个合适的?” 你是打算挑人进来窝里斗呢,还是打算直接找茬儿把那几个眼线撵出去? 探春摇了摇头,面露疲色:“鸳鸯姐姐,我刚才在老太太跟前,还有一件事情,怕她老人家生气,并没有说。”然后把薛宝钗借着王家的丫头,利用自己路痴的特色,“险些”让自己在王家花园里撞见外男,并邀了世交夫人去看热闹抓包的事情说了——自然,真的被冯紫英撞见并引了路的事情是不能说的,只是编了个“还好被紫芸姑娘救了”的故事—— 鸳鸯一听竟还有这等事,不由得目瞪口呆:“她疯了?这种事情,不是一查就查出来了?何况,那是王家,她的外家,真闹出来,王家又有什么有脸处?” 探春叹了口气:“怎么可能闹得出来?那地方人迹罕至就不说了。单说我来来回回绕了三五遍,却半个王家的下人都没碰着这件事,又怎么说呢?这种事情,必定是有罗夫人的授意或默许才做得了的。何况,她吩咐小丫头来问我要不要提神热茶之前,跟罗夫人说了半天的话。” 鸳鸯不由得咬牙:“这手段可真高明。竟是令别人家的丫头来问那样一句话。真闹出事情来,旁人想怪都怪不到她头上去!” 探春也轻轻地笑了笑:“是。如果后头她能够稳得住神,就坐在那里等着我出了丑回去,那就算说出大天去,也不会有人相信她是在害我。可是后来她终究沉不住气,竟硬拉了一群伯夫人去抓我的包,意图就明晃晃地令人生厌了。后来几位夫人虽然客气地跟她道别,却再也不肯让自家的女儿跟她说一句话——我现在只是在想一件事。” 说着,探春四顾看了一眼,低声告诉鸳鸯:“我和她入宫之事,她告诉了那几位夫人。这倒没什么,咱们家也并没有要瞒着谁,都是光明正大有记录可查的事情。但是我们在宫里遇见的那些事,不知道她有没有也卖弄出去……” 鸳鸯悚然一惊。 贾母几乎从未有过瞒鸳鸯的话,所以探春和宝钗入宫时,元妃被皇后赐菜,给了个下马威的事情,鸳鸯也是知道的。 如果说二人入宫还有什么可炫耀的,那恐怕就是在宫闱中遇到的这些秘事了。 宝钗她——说没说呢? 鸳鸯来不及去想给探春找丫头的事情,忙屈膝道别:“我知道这种事姑娘有些不好意思对面说给老祖宗,所以才告诉了我。既然如此,我就不送姑娘了。我得赶紧回去安排一下。明儿早起,连带宝二爷被烫伤的事,还有这个,只怕要把老祖宗气出个好歹来。” 探春知道,她所谓的安排,应该是要动用贾府搁在薛家院子里的眼线,来探一探薛家母女今晚的谈话内容。便颔首道:“我有赵嬷嬷陪着,不怕的。姐姐快去吧。就算明儿早起说,也缓缓地说。我这件事,若是没那么严重,也就不紧急,可以先不提起才好。” 鸳鸯心领神会,忙带着婆子去了。 这里探春回到房里,真的累坏了,倒头就睡,黑甜一觉,不知何之。 等她睡饱了翻身睁眼,却看已经天光大亮,忙坐了起来:“这都什么时辰了?如何没叫我?迟了迟了!” 待书笑着进来禀道:“今儿一大早老太太就差人进来说,姑娘好些日子不出门儿,昨儿只怕累着了。让姑娘睡足了再起身,谁也不许叫你的。” 探春便瞪她:“那是老太太好意,但你们也不能真的就让我这样落个懒散的名头啊!” 翠墨在她背后端了水进来,快嘴道:“不相干,连二姑娘四姑娘也是这个吩咐。姑娘放心,赵嬷嬷听着动静呢——二姑娘刚起,四姑娘还睡呢!” 探春伸手拍在被子上,忍不住嚷了一句:“那也一样!” 好容易看到探春孩子气的样子,待书和翠墨对视一眼,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然后翠墨去关了门,待书上前一边给她穿衣服,一边柔声道:“老太太知道昨儿发生的事情了,所以特意让琥珀来跟我说的,说姑娘昨天又累又怕又气又急,只怕是心神损耗过大,须得好好缓一缓。说让姑娘多睡一会儿,过去之前遣人说一声,老太太那边单给姑娘预备饭,保证先让姑娘吃得饱饱的,这样胆气才足。好姑娘,你别担心,老太太英明着呢!” 探春这才把撅起的嘴放了下来,心里高兴起来,忍不住伸手抱住了待书,撒娇道:“待书姐姐如何不早说?害我冲着你发了这样大的脾气。” 说起来,待书算得上是秋爽斋里年纪最大的一个丫头了,今年已经十六岁,若是照着贾府的规矩,再有个两三年,就该斟酌着放出去配人了。 她服侍探春最早,七岁留起了头就进了贾母的屋子,跟着赵嬷嬷一起照看说话还不利落的探春。又过了两年才来了个翠墨。 贾府习俗,这些丫头等下人都是属于长辈主子们的,小主子们都只是借用,所以在称呼上,少不得要加上尊称。譬如宝玉当着人,还是要管屋里的七个大丫头都喊一声姐姐的。 可探春自小主意大,都是直接管待书叫名字。偶尔当着人,逼急了,才叫一声姐姐。似今日这等主动依偎着待书撒娇,竟是一只手就数的过来的事情。 待书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探春小时候的事情,笑得更加和婉:“我还不知道姑娘的?脾气虽然急,却极讲道理。我才不怕你生我的气呢!” 第一百六十八回 探春收拾好了,遣人又去跟迎春和惜春打了招呼,三姐妹约着一处往贾母正房来请安。 果见贾母正在发作彩云。 彩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咬着嘴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丫头就是服侍主子的!凭你在主子跟前再得脸,那也是主子赏给你的脸!若是竟拿着这个脸面,当了自己应得的,那就就生了狂妄僭越之心!朝廷如此,家里也是如此!难道就凭你先国公爷、现在的大老爷二老爷以往办好了皇上交付的差事,如今就敢不好生服侍皇上了?这是哪朝的道理?恕我老太婆从没听说过!以往好生服侍主子、认真做事,那是你知礼,你太太自然该赏赐的厚厚赏赐你,有人坑害你时严严地护着你!可你若是仗着那么点子微末的功劳,竟然敢不好好服侍小主子,眼睛里没了我们,那凭你以往有天大的功劳,也合该拿来立即打死!” 贾母眼睛里冒火,死死地盯着彩云的头顶怒喝。 探春只觉得奇怪,便以目去看屏息凝立在一旁的李纨。 李纨见她们三个来了,终于松了口气,微笑着上前劝道:“大清早起,老太太动怒,知道的是因为下人生了怠慢之心令人深思可怖,不知道的该说老太太偏疼我们宝玉了。” 探春会意,不等贾母瞪了眼睛迁怒李纨,便笑着拉了迎春惜春迈进了门:“啊哟!今儿人齐!怎么下帖子一般?给老祖宗请安,老祖宗夜来睡得好?早饭用得香?想事情想得这样深远,都拿出先祖父出来比例了,中气十足,可见是吃得好睡得香了!”说着,行了礼,也不等贾母叫起,便起身腻了老人家身边,笑嘻嘻地问:“这是出了什么事?” 贾母就好似终于找到了人告状,忙地指着旁边坐着的宝玉,絮叨:“你看看你看看!昨儿你二哥哥吃多了酒,在你太太屋里炕上躺了躺,就让这丫头服侍了这一回,她就把我的玉儿烫成了这般模样!我要不是给她一顿好打长记性,日后就该烫你老爷了!” 探春一看宝玉脸上涂得厚厚的一层药,也吓了一跳,哎呦一声,从贾母旁边跳了起来,连忙奔过去要看。宝玉知道她和林黛玉两个人都是妥妥的洁癖,昨儿晚上就不肯让林黛玉细看,如今自然也不肯让她看,便扭身子捂住了脸。 谁知迎春和惜春也慌忙凑了过来,一边一个扯住他:“别动!快让我们看看!” 探春也搬了他的脖子,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回,皱眉回头问贾母道:“好在没动了眼睛。只是自己抹的药对症吗?要不要请太医来仔细瞧瞧?我总觉得太医院开出来的伤药比咱们自己家的好些。” 贾母便摆手:“他们哪里有我们自己的药好?这个已经是极好的药了。” 探春这才放了心,然后才逼着宝玉问:“二哥哥,我知道,你必是又说是自己烫的,不与旁人相干。可是这件事可大可小,你一定得跟老祖宗说实话,究竟是怎么回事。” 宝玉见她肯问究竟,而不是上来就派彩云的不是,这才松了口气,露了笑容,忙道:“我刚才说了实话的,老祖宗只是不信。” 王夫人沉了眼神看着探春。 昨日之事,虽然王熙凤疲累,却不傻,一眼就看出了薛姨妈、宝钗等人的不对劲儿,回来一查,就知道了宝钗的心计。忙告诉了王夫人,请她心里有数,做个防范。 探春如今必是深恨王家。 彩云和金钏儿是自己的左膀右臂,尤其是彩云。金钏儿为人滑手,有些事情,她并不肯沾染过多。反而是彩云,忠心耿耿地辅佐自己,家里家外的事情,都尽心尽力地给自己出主意、想办法——她知道的也更多一些。 如果这个时候彩云因此出了事,只怕是自己这个架子顷刻间就要塌了半边…… 王夫人看向探春的眼神微微露了些阴寒。 端看她怎么说怎么做了。 探春早就去问贾母到底是怎么回事,贾母自然拉了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又道:“他说是自己踹在了炕桌上,那丫头难道没瞧见的?就在他身边,就不能挡一下的?我才不信!” 探春听了,笑了起来,安抚贾母道:“老祖宗,你还不知道二哥哥的?他酒后是最不好弄的,原先栽到过雪沟里,后来跟老爷对脸吵架被老爷揍了一顿好的,还是那回跟林姐姐一起去姨妈那里吃饭,几句好话哄得姨妈多赏了他几口酒,回来就寻衅泼了茜雪姐姐一裙子茶,还非说是人家烫着了他,偏撵出去了——您看看,哪一桩哪一件不是酒后惹出来的?要不告老的李嬷嬷死拦着不肯让他多吃呢?” “昨儿想必更是如此。舅母的好日子,他又帮着舅舅待客,心里高兴就又过了量。回来躺下,怕正是闹酒的时候,彩云姐姐又不是惯常服侍他的,哪里就能知道怎么摁住他了?他先踢了脚,唉哟一声儿,彩云姐姐必是立马回头去看他的脚,再想不到头上的蜡烛又掉了下来。可不是没顾上?二哥哥并没有撒谎,彩云也只是不小心。老祖宗没的为了这么点子意外大动肝火。” 说着,便作势伸手去给贾母揉心口,撒娇道,“气着了您,可比伤着了二哥哥,更令我们太太不安呢!您得听话,多保重自个儿!” 贾母刚才嚷嚷完了那一顿,火气已经下去了许多。原是因为心里堵着昨天宝钗算计探春一事,所以移在了王夫人身上发作,不饶彩云就是为了打王夫人的脸。 如今探春这样当真地来劝,贾母也就没了脾气,又露了笑容出来,微微点头,捉了探春的手,看向彩云,板脸道:“我自然知道你是个好的,不然你太太也不会这样疼你,连烫了自己的宝贝儿子还替你求情。只是以后服侍主子,得都敬着。你是你太太的大丫头,心里只有你太太一个自然是应当的,但旁的主子跟前,也要有规矩有分寸。可记住了?” 彩云这才哭着叩头不迭。 她是再没有想到,三姑娘竟然能在老太太跟前为她求情!自己可是从来没有给过赵姨娘和贾环半点好脸色! 第一百六十九回 为什么 一场风波终于暂时摁了下去。 王夫人心里对探春的观感终于也缓了一缓:终归还是闺阁里的小姑娘,并没有赶尽杀绝的忍心。 只有林黛玉私下里去寻探春:“昨日王府寿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我怎么看凤姐姐今日里这样安静?” 因贾母猜着接下来冯紫芸说不定会拉着探春一处满京城逛,所以从来最会做鞋的三姑娘也改了,开始绣一些帕子荷包香袋。探春一边低头在帕子角上绣怪石芭蕉,一边笑道:“那时候让她怎么说呢?老太太一口咬定彩云狂妄,她难道驳斥说没有罢?太太又该偷着骂她了。” 想了想,抬头看着黛玉,露出思索神情,“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凤姐姐在王家,似乎并不得那位当家夫人的喜爱。” 这些事情林黛玉却听宝玉私下里说过,轻叹道:“也是无奈的事情。凤姐姐的父亲是庶长子,是在他们家老太太进门前怀上的。这是极不给老太太脸面的事情。听得说,应该是老太太第三天回门时,那位房里人忽然在家里被发现有孕了。先老伯爷倒也干脆,在岳父家里听了家里人偷偷传过来的信儿,都不等老太太知道,就下令直接把人丢去了庄子上自生自灭。哪知那一位那样神通广大,不仅生了个儿子,还养得白白胖胖的。他们家老太太因进门三年没有动静,所以只得被家里压着把庶长子和那一位都接了回来,抬了姨娘。” “好在后来那位老姨娘没几年就一病死了。可先老伯爷上京任职,竟又把那位庶长子带在了身边。王家老太太一怒之下,以照顾老人和儿子需要读书的名义留在了老宅。先老伯爷倒也没有再抬姨娘,所以才把二太太也带了来,照管家事。要不怎么着,二太太这样抬举凤姐姐?毕竟当年在京里,跟她爹爹有些兄妹情谊。” 探春恍然,低声笑道:“所以说,隔了辈的凤姐姐,能勉强哄转王家老太太,却哄不转他们家这位婶母。” 林黛玉放下了这件事,关心起了别的:“你在家憋了这半年,好容易出门,玩得可好?” 探春冷笑一声,低声把宝钗算计她的事说了,又嘱咐道:“你自来赤诚,人对你好,你就对人好。以后可要小心了。有些人对你好,未必是真心对你好……” 林黛玉抿着嘴笑。 探春知道她聪慧异常,哪里不明白这又是在笑她杞人忧天,哼了一声,低头继续绣帕子。 林黛玉走后,赵姨娘遣人来送了贾环的功课进来,又问她昨日出门事宜。探春不欲她瞎操心,便遮掩了过去。 天快饭时,小蝉忽然走来告诉:“那个马道婆来了!还说动了老太太在她那里给宝二爷点了海灯。” 探春忙问:“那人现在哪里?” 小蝉拧了眉,道:“各屋里乱转,连正禁足的周姨娘那里都没放过。看门的说病着,她竟说那更要去望候一下子,挥开人就闯进去了。” 探春手里的针便刺不下去,扭脸看着窗外的梧桐树发起愣来。 小蝉足足站了一炷香的功夫,等她回过神来,方续道:“也去了姨娘屋里,姨娘客气了两句就说要去太太跟前,她竟也就跟着姨娘一起去了太太跟前。” 探春点了点头:“也好。” 小蝉又道:“姨娘记姑娘的话记得牢靠,在太太跟前站了站,问了一句今日午饭太太要吃斋,便自请去了厨房给太太看着斋饭去了。那马道婆就留在太太屋里絮叨二爷的伤,太太似乎跟她说得极高兴,还留了她一起吃饭呢。” 探春嗤笑一声,低头继续绣帕子,道:“太太的钱委实是最好骗的。” 只是这一次,赵姨娘没有动念,周姨娘那边又有人死死地盯着,想必马道婆的五鬼是没处卖了! 烫伤不易好,宝玉日日呆在怡红院里调养,黛玉等人日日前去探望。 这一天,罗夫人请人递了话,早饭后过来。 贾母猜着她来必是有事,所以先令鸳鸯告诉了王夫人和薛姨妈,自己也严阵以待。 不一时,罗夫人便装前来,进门笑着跟王夫人薛姨妈见了礼,便坐在了贾母身边,关切地问:“前儿我生日,请的人并不多,因花园子新修过,便想着请老太太过去逛逛,散散心。怎么听说不自在了?如今可大好了?” 贾母慈霭笑着冲她点头:“不过是一时贪凉,不碍的。你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罗夫人笑着拿帕子掩了口,道:“说起来也是上日我生日惹出来的。您家里的这几位姑娘长日不在外头走动了。大家都好奇,那日看见,都爱得什么似的。所以问我,眼看着京里各府的赏花会就要办起来了,到时候该怎么给府里下帖子,是单请贾家的三位姑娘,还是把薛家大姑娘和那位轻易不出门的林姐儿的帖子一起送过来?” 贾母早料到有这么一出,哂笑道:“这是什么大事,也值得你亲自跑一趟?这事儿随他们就好。只是我们家林姐儿的身子弱,去了这家失礼了那家,还是留在家里陪我就好。不必给她帖子——你把这一条消息帮我放出去罢!也不算你白出这一趟差!” 罗夫人娇俏地应着“遵命”,和王夫人薛姨妈哈哈地笑了起来。又问:“哥儿姐儿呢?都在园子里?” 贾母见她竟然不急着跟王夫人和薛姨妈说话,心下倒也称奇不已,但还是含笑道:“是。鸳鸯,去叫他们来拜见舅太太。” 可巧这日天气晴和,众姐妹不约而同地都走去看望宝玉,连李纨王熙凤妯娌两个都相携而来。众人正说笑着,人报说:“周姨娘赵姨娘来看望二爷。” 探春的神色顿时一变。 自己嘱咐过赵姨娘,令她最近不要进园子——而且,周姨娘不是正在禁足么?谁这么大脸,竟能违了贾政的话,将她放了出来?而且,周赵二人已经势不两立,怎么会一起出现!? 探春回头去看小蝉。 小蝉也瞪圆了眼睛:怎么竟会有我不知道的事情!? 第一百七十回 逢五鬼 正在此时,外头人来报说:“舅太太来了,请奶奶姑娘们出去见见。” 宝玉正站起来去谢周赵二人来看,闻言苦笑皱了眉。 周赵二人听见,忙又告辞出去。 宝玉便忙对王熙凤道:“我也不能出去,你们好歹别叫舅母进来。” 这边众人一边跟周赵二人打着招呼,一边也就跟宝玉告辞。姑嫂们七八个人,加上各自的丫头,乱哄哄的说着笑着,各人去挽各人正在说笑人的手,一拥都往外去。 探春被夹在当中,顿时只觉得头皮发麻:事情要糟! 而一直坐在她旁边的惜春顺势就拉了她的袖子:“三姐姐,咱们一起走!”硬拖着出了怡红院。 那边宝玉正叫了林黛玉道:“林妹妹,你先略站一站,我有话跟你说。” 林黛玉刚被王熙凤以“茶事”打趣,脸上一片通红,本欲不听就走,谁知被王熙凤一把推了回去:“你先别急着走,有人叫你说话呐!”说笑着,和李纨一同快步走了。 探春被惜春拽着,走得快,远远便看见周赵二人在前头岔路口便分道扬镳了,周姨娘身边跟着的是王夫人的一个小丫头和自己的一个丫头,赵姨娘身边是小鹊。 探春心中一动,便低声对惜春道:“我去跟我姨娘说一句话,马上来。” 惜春也看见了赵姨娘一个人在前头慢慢地走,善解人意地小声说:“好,我在大门口青障那边等你。” 探春笑一笑,点点头,忙快步追了上去。 赵姨娘正一个人慢慢走着抹眼睛,忽然女儿的声音在后头响了起来:“姨娘。” 赵姨娘忙回头,只见探春带着待书走了过来——小蝉自然是被她指使了去盯周姨娘的梢了。忙挤出了个笑容道:“你不赶紧出去,来寻我做什么?” 探春来不及说这些客套话,劈头便问:“我不是跟姨娘说这些日子少往宝玉身边来?何况,周姨娘怎么出来了?怎么姨娘还跟她一处过来?” 赵姨娘见探春起色非比寻常,心下一怯,眼圈儿便红了,低声道:“我何尝不记得的?这是昨日马道婆来陪太太吃了一顿饭,用饭的时候说二爷这伤乃是天外飞灾,主家宅不宁。若是家里现在有甚么事体,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好。太太听了当时没说话,今天早起就让人把周姨娘放了。又当面吩咐我和她一起来看二爷。还特意让一个小丫头跟着周姨娘,说她已经病了那么些日子,不如在园子里散散……” 探春只觉得事情哪里不对头,但还没等她想出来,怡红院里头已经一阵喧哗,一个小丫头子惊恐地奔出来,口内变了声调,连连嚷道:“宝二爷疯了,他疯了!” 接着只见麝月哭着从里头跑了出来,三步一绊,显是脚软无力。 探春不及再跟赵姨娘解释,匆匆说了一句:“姨娘记得不要多话就好。”忙转身疾走几步,扶住了麝月:“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麝月定了一回,见是她,就如同抓住了主心骨一般,死死地握住了探春的手,颤声道:“三姑娘,我们二爷,忽然疯了!正在里头砸东西,打了袭人一个耳光,连林姑娘都推了地上!” 完了。 逢五鬼! 探春只觉得头上一晕,脸色也白了,深呼吸两回,方扭头,对着已经吓傻了的待书沉声喝道:“你陪着麝月赶紧去报给老太太太太,我这就回去看着二哥哥。” 待书不及细想,答应一声,忙接过麝月来,两个人跌跌撞撞地往外跑。路过园门,只见惜春正在青障下仰头看天,忙三言两语说了缘故。惜春也大吃一惊,指了入画:“你们三个一起去,分头去报信。我去怡红院。”说完,也飞跑回了园子。 这边探春进了怡红院,只见林黛玉和袭人都哭得抬不起头来,底下碧痕秋纹等人围着宝玉乱哄哄地哭喊着:“二爷,您放下!您放下!” 贾宝玉那边,左手抱着一个青铜的香炉,里头还点着香,右手里执着一根檀香木的镇纸乱挥,口内颠倒:“你们这群妖魔鬼怪!你们这群树妖花精!你们这群粉红骷髅!你们不要走,看我无上金刚法力……” 探春看得心乱如麻,不由得高声喝道:“二哥哥!你清醒些!” 贾宝玉听见了,抬头怔怔地看着她,半天,咧嘴一笑:“原来是妹妹。妹妹,你来给我帮手的吗?”忽然又把手里的东西都朝着探春这边扔将过来,双头抱头蹲了下去,痛苦无比,哭道:“好头疼!好头疼!谁在扎我的头!” 听了这一句,林黛玉和袭人便哭着,也不由得互相看了一眼,这是什么意思? 探春忙指挥着丫头们过去扶着宝玉回房。 刚刚把他放在床上,忽然院子里一阵乱匆匆的脚步想起,贾母颤声便问:“我的宝玉呢?我的宝玉怎么样了?” 探春林黛玉刚擦了泪和汗,闻言便双双迎了出来,只见贾母、王夫人、薛姨妈和罗夫人都变了脸色走了进来,忙哭着禀道:“老太太,二哥哥刚躺下……” 一语未了,宝玉卧房内,丫鬟们又是齐声惊叫,接着便一阵东倒西歪的乱响,宝玉从里头舞着一丈青就跳了出来:“你们这些吃人的魔头!你们这些害人的疯子!你们这些喝血的妖精!你们这些万恶不赦该着下十八层地狱的!看我降妖除魔!”说着,竟是直直地冲着王夫人和罗夫人就去了! 王夫人唬得抖衣而颤,连躲避都忘了,念一句“我的儿”,放声痛哭。 罗夫人吓黄了脸,但到底是武将的妻子,胆气却壮的,上前一步,一把抱住了宝玉的双臂,在他耳边喝道:“宝玉,你醒醒!” 宝玉不过一个十三岁的小儿,急切间挣不开她,却冷笑一声,偏头看她:“你如何不醒一醒?!” 这边贾母已经哭得站不住了:“我的宝玉,你这是怎么了?” 宝玉只管冷笑。 探春却一字一句都听得怔住了。 第一百七十一回 乱麻 这是魇魔法? 这是胡话? 这字字句句不都是入了佛道的人才说得出来的话么? 探春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一步,颤声道:“二哥哥,你醒一醒,这是在家里,你眼前的是老太太和太太。你快回来,现在还走不得!” 宝玉双眼看天,冷笑一声,身量忽然长了一样,双臂一挣,竟脱开了罗夫人的钳制,高声道:“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你们这些凡夫俗子,难道还拘得住我?”斜睨着探春,又哼了一声,“你这妖怪,几时几世都不肯清醒,活该你永坠轮回不得解脱!”然后又一一指点贾母等人:“尔等自远古以来便善恶不辨是非不分,早晚有你们好受的!你们等着受,俺只等着看!”说着,呵天哈地,拍手大笑起来。 贾母身子一晃,就要往后倒,惜春正在旁边,忙跟鸳鸯一起扶住了,慢慢地搀到椅子上坐下。 这一来,众人都怔怔地看着宝玉发疯,再也想不出该怎么办了。 正闹着,外头已是惊动诸人。连贾赦、邢夫人、贾珍、贾政、贾琏、贾蓉、贾芸、薛蟠并吴祥家的等一干家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众媳妇婆子丫头,都来园内看视。园内果然顿时如乱麻一般。 探春看着怡红院屋子里不过几息便乱成了一锅粥,越性拉了林黛玉贾惜春出来,转身去了耳房听消息。 不过几瞬,忽然又有人气急败坏的声音来报:“二奶奶拿了把刀砍进园子来了,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了!” 探春苦笑一声,按住了林黛玉和贾惜春,又嘱咐紫鹃道:“入画不在,你看着二位姑娘,哪里都不许她们去,一会儿再有姑娘来了,我都领了这里来。外头什么人都进来,已经乱套了。一会儿我请大嫂子来坐镇,你们放心。” 说着,掀帘出去,直接出了怡红院的正门。果然只见王熙凤散了头发也不自知,只是一脸杀气地扬着菜刀。平儿等人一边哭喊一边在后头追,又不敢靠得太近。 探春往那里一站,就堵住了怡红院的大门。王熙凤目露凶光,一刀便要劈过来:“杀了你天下太平!” 探春厉声喝道:“凤姐姐!醒来!” 王熙凤脚步一顿,身子便是一晃,脸上一片恍惚,然不过三息,便又失了神志,银牙狠挫:“杀了你天下太平!” 但这三息已经足够。 旁边候着的吴祥家的和旺儿家的连忙带着几个有力量的胆壮的媳妇上去一把抱住,夺下刀来。 王熙凤在她们手里只管拼了命的挣扎,尖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你们这些人都该死!你们都死了天下就太平了!” 平儿和丰儿在后头跟着哭得涕泗横流,口中忙乱得且嚷:“先把奶奶抬回房去!” 探春看着一群人乱哄哄地走远,叹了口气,转身时,恰遇着急忙从里头赶出来的贾政等人,忙一旁站了低头垂手。 贾政见是她,心中松口气,忙问:“何事?” 探春眼圈儿便红了,指一指那群人的背影:“凤姐姐拿着刀砍进来的,连我都不认得,要砍我……已经夺了刀,先抬回去了。” 贾政不由得跺脚。贾琏在旁边已经大惊失色,匆忙跟贾赦贾政告了罪,丢下这边急急跑了回去看视妻子。 彼时薛宝钗、贾迎春跟在贾母等人后头不几步便来了,院子里看了一眼便被人领进了耳房,只见林黛玉和贾惜春对坐垂泪,忙上前细问端的。才知道是探春安排了姐妹们现在这里等。 李纨见了罗夫人便回房去了。听见消息,忙又赶来,门口正遇见贾政等一家子爷们,忙避在一旁。 贾政等人看见,知道自己人多,她恐有不便见的外男,所以不敢往前走。贾政便叫她:“珠儿媳妇。” 李纨明白过来并没有外人,忙上前来屈膝行礼,里头薛蟠贾蓉贾芸等人也忙作揖问好。 贾政因吩咐道:“宝玉和琏儿媳妇都病倒了。家里乱着,好在你是个明白人,你看着你姐妹些,磕着碰着更添乱。” 李纨忙答应着,心里却有些为难,也不知道众姐妹在哪里。 探春悄悄上前半步,拉了拉她的袖子,低头低声道:“都在耳房里呢。咱们过去就是。我也正要使人去找你。” 李纨明白过来,安了心,与众爷们儿擦肩而过,带着探春去了耳房等消息。 贾珍看着李纨倒没有什么感觉,但是眼睛在探春身上一转,心头又是一动:便是这样慌乱之中,这位三姑娘依旧能在众人跟前放出光彩。这样的女儿,若只是嫁给一个寻常人家,委实太过可惜了。她的婚事,只怕很是可以拿来做做文章,回头倒要跟二老爷好好商量商量。 当下众人围着七言八语,都知道是魇镇了,因不知道底细,也没人敢说查一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都献计请人送祟,只不过请的人不同罢了,什么端公巫婆,什么玉皇阁的张真人等等。 请医问药竟无效验,问卜求神不见缓解。 眼看着黄昏将至,罗夫人已经是百般疲惫,只得告辞,心里最想问的事情究竟还是没能问出口。 这边贾母王夫人早就忘了众姐妹,只顾围着宝玉哭。探春又跟李纨商量着,给两边哭得废寝忘食的人们做了饭食,端了跟前,苦劝着用了些。 贾政等人在外头心头烦闷,也不想吃,可探春令端上饭菜的人传话:“老爷们不吃,爷们儿怎么敢用?家里病人们好了也愧疚的。”贾政也就勉强吃了半碗粥。 贾琏哭得死去活来,饭端到手里都砸了出去。平儿只得哭着拉他:“奶奶还没怎么,爷先有个好歹。等奶奶醒了,我拿什么跟奶奶交待?爷这竟不是心疼奶奶,这竟是要我们的命呢!” 贾琏和平儿又抱头哭了一场,才渐渐平复些,吃了一点垫垫肚子。 到了晚间,宝玉凤姐儿叔嫂两个越发糊涂起来,口中的胡话再也没了经纬,浑身烧得火炭一般。 第一百七十二回 寻那个人出来 这毕竟是魇镇,两个人又一时力大无比一时奄奄一息,嘴里说的都是些能骇得人魂飞魄散的胡话。 到了晚间夜里,灯影重重的,让两个人时不时阴森森一声笑,众仆妇丫头婆子们都不敢上前伺候。一个个脸煞白着跪在贾母和王夫人面前,战战兢兢地不知道该怎么拒绝。 探春正指挥着小丫头们撤碗碟,见她们如此,便明白过来,轻声上前劝道:“老祖宗,太太,凤姐姐和二哥哥这样两边都病着,咱们也是两头儿挂心,人手也乱着安排不开。不如都挪了一处照看,大家心里也踏实些。何况这病究竟从哪里来的……” 贾母心头一震,忙拿帕子擦了泪,捉了探春的手低低问道:“你知道什么?” 探春忙摇头,低声道:“若知道就好了,早早寻了根儿出来,赶紧治了。我总觉得这情形不对头,不如挪了地方,就算是有妨害,那妨害倘或能暂时去了,说不准会好些呢?” 贾母和王夫人对视一眼,都点头道:“说得有理。” 王夫人边擦泪,边吩咐道:“告诉过去,把凤姐儿也抬了我那里去。她们姐弟从小儿玩到大的,宝玉又是个孩子,没什么忌讳的。宝玉也挪移过去,都安置在我上房。” 贾母连连点头:“这样好,这样好。”说着便起身要跟着去。谁知坐久了,刚站起来便是眼前一黑,身子一晃。 鸳鸯和探春忙扶住了。 王夫人吓了一跳,声音都抖了:“老太太……” 贾母缓了过来,脸色苍白,摆手道:“我没事的。不要管我,快去安排宝玉要紧。” 探春伸手搀定了贾母,对王夫人道:“太太去照管二哥哥吧,老太太交给我。” 王夫人心下稍定,点了点头,又劝贾母两句:“老太太还是要保重身子,不然,宝玉就算醒了,也不安心的。” 贾母那泪又落了下来:“若他能醒了平安无事,便要了我这条老命又怕甚么!” 王夫人心下知道贾母是真心真切地疼惜宝玉,也跟着落泪,忙着去安排了。 探春这边死死地拉住贾母不教她过去,口中低声急道:“您跟着去做什么?那里乱哄哄的,大家的眼睛都瞎着!您还不站远着些看着,瞧瞧究竟是谁在害我二哥哥和凤姐姐——我们哪里认得谁是谁?!” 贾母顿时身子一僵,脸色沉了下来,缓缓点头,就势撑着鸳鸯和探春坐了下去,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众人忙碌。一边还不时地偏头问鸳鸯:“那个穿绿是谁?那个戴头巾的是谁?那个八字眉的是谁?” 等到宝玉和王熙凤都被抬了王夫人上房安置好了,贾母亲自看了,便又要坐下守着。 王夫人等苦劝回去休息,贾母只不肯。贾政见探春跟着,便给她使眼色。 探春微微颔首,上前附耳低声道:“您不走,那些人肯定不敢再动手。如今只得找那靠得住的人外松内紧地巡着。”又用众人听得见的声音劝道:“您心里何等明白,哪里用得着我们劝?您不走,谁敢走?” 贾母心里同意了探春的头一句话,默然点头,半晌,方道:“罢了,都回去歇着吧。明儿有事的都去忙,我早起再来。只是夜里既然仆妇们胆子小,便令家里男人值夜。老爷太太辛苦些,看着点儿。”又问,“外头派谁带着小厮们巡夜好?” 众人正踌躇,探春却知道贾芸也在,便悄悄地告诉贾母:“听说,芸哥儿跟二哥哥走得亲近,最近又跟着凤姐姐做事呢。” 贾母明白过来,问:“前儿在园子里种树的是谁?我瞧着很好。” 贾芸喜不自胜,忙上前半步:“乃是重孙贾芸。” 贾母上下打量,见他五官端正、眸正目清、口齿清楚,便点头道:“既如此,你带着小厮们,八个一班,挨次轮班守夜。谨慎些,不可出错。” 贾芸能得了贾母亲口吩咐差事,自觉是无上荣光,忙更加恭谨整肃地回道:“是,谨遵老祖宗话。” 贾母这才扶了鸳鸯和探春,慢慢去了。 贾政等也就劝了贾赦夫妻和众人也慢慢散去,只和王夫人、贾琏、平儿、袭人等守着他叔嫂二人。 出了正房院子,贾母低声吩咐探春:“你去寻妥当人告诉芸儿该怎么处,若是怕说不明白,就带着赵嬷嬷亲自去告诉他。若有人寻趁你,就抬出我来。” 探春正中下怀,犹豫片刻,咬咬唇,点头称是。将贾母交给鸳鸯,低声叮嘱几句,便带着待书小蝉走了。 转过弯去,探春隐在树后,低声问小蝉:“周姨娘那里怎么样?” 小蝉愁眉苦脸:“我一路跟着她回去,又有那个小丫头子在,委实看不出来什么。后来小丫头走了,我倒瞧见服侍她的两个小丫头随后便从院子的后门儿溜了出去,联络了不少人,稀奇古怪的。” 探春心里咯噔一下,忙道:“你可还记得都联络了谁?” 小蝉猛点头:“记得!我怕有干系,都写了下来。回头一一给姑娘禀报。” 探春点点头,回头又看了一眼正房,便道:“你去寻赵嬷嬷来,我在这里等她。” 小蝉应了,忙忙地去了。 待书站在那里,见她并不慌张,只是远远地冷眼看着正房里的人来去,不禁低声问道:“这个也是原该有的?” 探春嗯了一声。 待书知道她并不想多做解释,可忍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道:“既然如此,那一定是有解释之法的,你为什么不肯用呢?” 探春又看了院子一会儿,方回头,看着她道:“因为这个解释之法,其实极有可能会要了我的命。” 待书吃了一吓,回手掩住口中惊呼,瞪大了眼睛看她:“要你的命?!” 探春不再吭声,转头看向院子。 如果能够找出来是谁行的这个魇镇之法,然后在三日内解除,那是不是双真就不会出现了? 如果他们不出现,那自己的身份,就不会有被揭开的危险…… 只是——不是赵姨娘的话,会是谁呢?周姨娘? 第一百七十三回 芸哥儿,那酒楼是我的 赵嬷嬷来的很快,翠墨也跟了来,她是来换待书回去休息的。 待书不肯,探春却不愿意让她接着熬:“你回去吧。院子里还得你镇着。我这边交代完了也就回去了,你回去先收拾收拾。” 赵嬷嬷也跟着劝,待书才走了。 看正房这边人也散得差不多了,探春才令赵嬷嬷过去找了贾芸来。 贾芸自然是莫名的。 他知道赵嬷嬷,但是却不明白这大晚上的,怎么三姑娘的奶娘来领他去见给贾母传口信的人。 但一见站在那里的探春,贾芸便立即明白了过来,忙恭敬打了个千儿问好:“三姑姑这样晚还不睡,又亲自前来,必是老祖宗有重要的话要吩咐,侄儿怠慢了。” 探春微笑点头:“果然是个明白人,不枉了凤姐姐、二哥哥肯重用你。” 得了贾母的亲口吩咐,贾芸得意是得意了的,但也心里犯着嘀咕,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探春会替自己说话,听见她又拿着当时举荐自己的理由来搪塞,便不作声,只是垂手肃立,听候命令。 探春见他这样沉得住气,心下更满意三分,便轻声开口直奔重点:“凤姐姐和二哥哥这病,看着样子乃是魇镇。这一点大家心里其实都有数。如今老太太令众人都散了,就是要看看还有谁在这个时候额外地伸手。你领着人巡守,说是仆妇们胆小,其实是担心有人再补一记。你记得,外松内紧,把边边角角的人都看严了。” 王熙凤和贾宝玉的症状众人自然是心知肚明的,不然也不会送来推荐的都是些除邪祟的门道。但这个背后要害他们叔嫂的究竟是什么人,其实众人都是有三分疑惑的。 能做出这等事情来的,不消说是事后能得着好处的。而王熙凤和贾宝玉同时受难,最受害的第一个是王夫人,最得利的那就必定是赵姨娘。 但如果此事真是赵姨娘所为,跑来嘱咐自己要外松内紧、严加防范的,如何还能是她的亲生女儿三姑娘呢? 贾芸心中不解,便只是垂首称是。 探春自然明白他的疑惑,语气中微有不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二哥哥和凤姐姐果然有了什么好歹,第一个老祖宗就得先去了半条命,我这一身荣宠全仗着老祖宗心疼,怎么会这样自毁长城?至于第二个,自然是我们太太,她怕是死的心都能有了。二房只怕从此一落千丈。” “我虽然年幼不懂事,但还是知道什么叫做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的。果然这二位都倒下,我们二房顷刻间就是灭顶之灾。我姨娘虽然蠢,但近些年来,但凡要做什么大事,是必要商量我的。皆是因为她知道,若果然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我只怕转身就再也不认她、再也不管她了。” 贾芸听着这些话,知道她是看了出来自己对赵姨娘和贾环的疑惑,不由得有些脸红,身子弓得深了些,低声回了一声:“是。” 贾探春不欲在这上头跟他纠结,正色道:“我选你,第一是因为知道你的胆色和周到,第二是因为你在家里走动日久,应当认得谁是谁了。自今夜起,你好好地看着这些人,不要管谁是谁的人,更不要存着既是谁的人,就绝对不会怎样怎样的心思。须知世上的事情,有因有果,可我们这些不知世事的,原只看得见果。至于因,不妨等果子落地了,咱们再去寻。” 贾芸聪明,一听就懂了,点头道:“三姑姑说得侄儿都明白了。不论是谁,不论动机为何,只要有了证据,先拿下再说。” 贾探春觉得果然跟聪明人说话最省力:“就是这样。” 贾母的话应该就是这些了。贾芸等着贾探春跟他说“没事了退下吧”,谁知探春竟又站了一会儿。 贾芸有些莫名,便抬头看了这位俊眼修眉、神采飞扬的三姑娘一眼:“三姑姑还有什么吩咐?” 探春既然已经发觉他心思活泛、聪明透顶,自然就不想再跟他兜圈子:“芸哥儿,你是因为甚么跟倪二翻了脸?” 倪二?! 三姑娘怎么会知道倪二?! 贾芸紧紧地皱起了眉头,身子也微微直了起来,眼神疑惑地直接打量到了探春的脸上。 探春的目光不闪不避:“芸哥儿,那酒楼是我的。倪二不过是我雇来的掌柜。至于你说他算计你,你错了,那是我借他的手拉你入局。若说真有人算计你,那也是我,不是他。” 贾芸只觉得耳边响了个焦雷。 倪二的酒楼是三姑娘的?! 开什么玩笑?那酒楼的占地、装饰、酒菜、厨娘,一桩一件地加起来,不知道要多少银子!何况,不是才说了倪二投了冯紫英冯家吗?若果然是贾家的产业,何至于去托庇一个神武将军?! 贾芸只觉得头上晕着,却不知道自己的脸上已经白了起来。 探春早知道会如此,勾勾嘴角,漫不经心地继续说道:“那是我的私房银子,不能入公账,自然也就动用不得‘贾’字。所以我才令倪二设法搭上了冯家。至于夏家,我自有我的道理,不必跟你交待。” 贾芸想到了倪二醉后那一句“老弟,夏家的事情你出力不少”,不由得瞬间黑了脸:“那是。只是三姑姑再想让我出力时,很不必这样藏着掖着,您使人传个话下来,难道侄儿还敢忤逆的?” 探春看了他一会儿,笑了:“你的心机是够用的,却不够稳当。夏家给你练手了,不是方椿劝你,只怕你会真的把人领到琏二哥哥跟前去。就这样了,对着倪二你却还是沉不住气。” 贾芸头皮发麻,一时也分不清自己是敬畏还是惊惧——方椿当时的劝慰,竟然也是局?! 探春笑着点了点头:“我想将你收归己用,而且是要派大用。却不能由着你自己乱闯。所以得快些带着你既跟二哥哥亲近,也搭上薛家大爷和冯家大爷。路走到今日,你的前程一片宽广,便不用我再出手,你也能过得极好。所以,正好这几日值夜,你自己细想想,以后是跟着凤姐姐,还是跟着我。” 贾芸心中一动:“三姑姑是说,琏二婶子和宝二叔都不会有事的?” 第一百七十四回 怎么可能是她 探春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芸哥儿,好好坏坏我都告诉你了。你自己选。” 赵嬷嬷知道,这应该是姑娘的结束语了,便走向贾芸,微微福了福身子,和声道:“芸二爷先去吧,那边的小厮们长久不见二爷该疑惑了。二爷日后有空再出门,去东大街上看看赵家茶铺生意怎么样,尝尝他们家的午饭,虽然粗鄙,风味不同的。” 赵家? 贾芸的目光从贾探春身上收回来,看向赵嬷嬷。 以赵嬷嬷的名义开的,茶铺?以倪二的名义开的,酒楼? 都是三姑娘的!? 贾芸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膝盖骨轻轻地跳了跳,整个人僵硬了一瞬,又更加恭谨下来,弯腰拱手:“多谢嬷嬷提点。三姑姑早些歇着,侄儿告退。” 贾探春嘴角含笑,颔首,转身,干脆利落地走了,再也没有二话。 赵嬷嬷和翠墨跟在她身后,头也没回一次。 贾芸在原地站了很久。 这位三姑娘的背影跟贾府所有女眷的背影都不一样。 老太太的身子虽然佝偻了许多,那抓着龙头拐杖站在那里,一个背影便是一根定海神针。 邢夫人一向首饰戴得多,所以总是轻轻地后仰着脖子。 王夫人因执着念珠久了,双肩都塌的。 琏二婶子永远是个挺胸抬头的样子,走起路来却禁不住地会扭一扭腰身,大约是体格身材太过风骚了,再厉害威严的样子都压不住。 二姑娘微微有些驼背,四姑娘则梗梗着脖子从不会低头。 唯有这位三姑娘,虽然腰背笔直,但因为天生成的削肩膀,这一点自然圆融,将那一柄待出鞘的长剑身姿稍稍掩饰了一二。只是万一她挺胸负手,整个人的气势就霍地张开,不论周遭是一种什么样的环境氛围,也无法盖得住她的冲天锋芒。 就如同现在,即便是她的背影在慢慢地走入暗夜浓黑之中,贾芸仍然觉得她闲庭信步的样子在眼前越来越清晰。 一个小厮小心地唤他:“二爷,下一轮该班儿的小厮们选定了,您要不要过去瞧一眼?” 贾芸回过神来,嗯了一声,回头对着那小厮笑了笑:“猴儿,干嘛吓成这样?” 小厮看他神色换了,方也松了口气,低声赔笑道:“我瞧着您一脸凝重,以为怎么了呢!” 贾芸跟他一边往回走一边问:“怎样?有什么人来看过宝叔和凤婶婶么?” 小厮忙道:“并没有。唯有太太遣了金钏儿姐姐来看视了一回。金钏儿姐姐一向跟二奶奶和宝二爷好,也不怕他们俩,帮着整理了半天床铺呢。” 贾芸又嗯了一声,忽然脚步一顿,看了那小厮一眼:“袭人姐姐和平儿姐姐呢?” 小厮笑道:“要不怎么说太太体恤下人呢!金钏儿姐姐来就是替她们二位的,让她们去喝了盏热汤,稍稍歇一歇。” 贾芸的瞳孔陡然一缩,急问:“那琏二叔呢?” 小厮有些发愣:“二老爷想着叫他分分神,喊去书房商议事情了。” 贾芸狠狠地一跺脚,低声喝道:“你们有几个胆子,竟然让金钏儿一个人——去伺候宝叔和凤婶婶两个人!倘或他们闹起来呢,金钏儿姐姐一个女孩子,怎么摁得住?!” 他终究还是在中间拐了弯儿,没有把自己的疑心说出来。 小厮自然明白他是在说什么,老大不以为然:“怕什么?若说宝二爷是跟金钏儿姐姐一处长大的自然不妥,但自二奶奶入府,金钏儿姐姐就跟着二太太了,这二位主子,还有谁比她更熟呢?” 是谁也不会是她啊! 贾芸这才明白过来,探春为什么会说绝不要“存着既然是谁的人,就绝对不会怎样”的心思! 金钏儿是王夫人的人。 从开始挑丫头,王夫人就一眼看中了八岁的金钏儿,第三年又特意叫了玉钏儿来看,竟是一手一个将一对姐妹花都留在了身边,疼爱有加。两个人的母亲白老媳妇是个老寡妇,为此对王夫人感恩戴德。而这一对姐妹在王夫人的身边极度受宠,除了前两日因为烫了宝二爷被老太太申饬的彩云,全家的下人在王夫人跟前都不能有那样的体面。 此事……怎么可能是金钏儿做的? 不论搁在谁口里,事情若是金钏儿做的,那可就等于是王夫人亲手做的一般了啊! 贾芸开始隐隐觉得头疼。 这件事不能说破,也不能不说,但是要怎么说? 他忽然想到,探春在自己的差事开始之前公然站到了自己的面前,是不是就是为了有这种情形出现的时候,自己不至于真的把这样的线索一股脑子都吞下了肚子,再也一个字不提? 贾芸隐约有了主心骨,人也轻松了起来,点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 小厮暗地里撇了撇嘴。 什么爷不爷的?常年住在外四路的后门胡同子里的爷,那也敢在自己这等日日泡在二门的人跟前称爷?不是看在老太太和二奶奶面上,谁会耐烦给他个正经尊重脸色呢? 贾芸快步走了回去,只见金钏儿正灰败着脸色颤着身子出门,忙笑着迎了上去:“金钏儿姐姐辛苦了。” 金钏儿被他这一声儿骇得浑身一抖,死死地攥住了帕子才没有尖叫出声,待看清是谁,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芸二爷责任重大,还是不要乱走的好。不是我在这里守着,宝二爷和琏二奶奶有个长短,咱们谁也活不成!” 贾芸笑着躬身施礼,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她的脸:“金钏儿姐姐说得极是。倘若宝叔和琏二婶子因此事有个好歹,伺候的人们可是一个都别想逃得掉。” 一句话说得金钏儿的身子晃了两晃,脸上一片惨白。 贾芸心里有了数,抬起了身子,却垂下了眼眸,自嘲一笑:“我这担着巡查职责的,少不得也得个撵了再不来往。” 金钏儿只觉得自己口中一片血腥气,想着只怕是把腮上已经咬出了血,深深低下头,留海遮住了眼神:“奴婢还得去回太太的话,也该换了平儿和袭人回来了。芸二爷辛苦。” 贾芸拱拱手,让她摇摇晃晃地去了。 第一百七十五回 贾母的首肯 第二天,探春早早地梳洗完毕,便赶去了贾母处,却见鸳鸯站在外头掉泪。 探春大吃一惊,几步跨了过去,一把抓住她的手,惊疑不定地看她。 鸳鸯忙擦了泪,勉强笑了笑,摇头道:“老祖宗没事儿。我是刚听说宝二爷和琏二奶奶连米汤都灌不下去了,心里难受。” 探春长出一口气,放松了下来,拍拍鸳鸯:“二哥哥天生的有奇遇,哪有这样容易就遭了灾的?鸳鸯姐姐不要小看天上的神仙们。” 鸳鸯被她说得露了一丝笑意出来,点头,请她进去:“老太太正梳妆,奴婢去端饭。” 贾母坐在窗下梳头,将鸳鸯和探春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倒也把探春的安慰听进去了三分,面色好了一些,令琥珀:“简单些,戴那支点翠葫芦如意簪。” 探春进门,正听见贾母替自己选的首饰,知道老人家心里踏实了一些,也略略放了心,上前行了礼,问道:“老祖宗昨儿可还睡得好?” 贾母微微点头,嗯了一声。 琥珀撅起了嘴,对着探春告状道:“昨儿回来烫了脚就让她老人家睡,非要去念了一回经。直折腾到三更以后才躺下,今儿又早早地醒了。这是又念完一回经了呢。” 探春叹息了一声,也不劝什么,过去替了琥珀,伸手拿了一只八宝挑心,给贾母簪上。端详了端详,柔声道:“好了。老祖宗,去吃些饭吧?” 贾母有些乏力,被探春用力地搀了腋下才站起来,苦笑道:“我哪里吃得下?” 探春根本不听她的,一边扶着她往餐桌走,一边扭脸吩咐琥珀:“去看看二姐姐和四妹妹来了没有?” 自从探春来了,琥珀心里总算安稳下来,答应了一声,忙的就去了。 等贾母在桌边坐下,鸳鸯已经带了人来,将粥菜摆了一桌子,又道:“二老爷二太太琏二爷那边已经令人煎了粥送了过去。大老爷大太太珍大爷珍大奶奶他们已经各自出发往这边来了。老太太和三姑娘吃了饭,也好过去了。” 琥珀就进来回禀:“二姑娘和四姑娘跟着大奶奶马上就到。林姑娘早起头晕,紫鹃说稍迟片刻。薛姨妈和薛大爷宝姑娘已经过去了。” 贾母看了探春一眼,知道今儿这早饭不吃怕是走不成,便叹口气,令鸳鸯:“给我盛些粥来罢了。” 探春这边却当着贾母的面儿,问鸳鸯:“鸳鸯姐姐,那个带着小厮们巡夜的芸哥儿呢?吃了饭没有?” 鸳鸯愣了一下,方道:“吃了饭了,二老爷让他回去歇歇,他也没走。还在正房院子外头呆着呢。” 贾母明白过来,令:“你让他带人抬了软轿过来接我。” 鸳鸯会意,应了是,忙下去安排。 李纨等人进了门,看着贾母竟已经在吃饭,都诧异地对视,但一看见探春站起来,微笑着请她们赶紧过来吃饭,自然明白过来都是探春的功劳。 李纨不由得感慨一声,拉了探春的手拍上一拍,方忙站过去,伺候着贾母和小姑子们吃完了饭,自己也忙忙地咽了一碗粥。 贾芸带着软轿过来了。贾母便命:“你们慢慢吃,三丫头跟我先走一步。” 李纨见探春微微点头,温声应了,使了眼色让迎惜二人不要急。 贾母上了软轿,疲惫地合着眼,并不吭声。 探春便和贾芸不远不近地前后走着,低声问他:“昨儿晚上谁来过?” 贾芸心里顿时定了下来,恭声禀道:“昨儿没人来。只有金钏儿姐姐来替了平儿姐姐和袭人姐姐去吃了一次热汤,中间大约一刻钟的样子。琏二爷被老爷叫去书房说了半宿话,五更天的时候回来的。” 金钏儿? 探春忽然想到跟着周姨娘的那个王夫人身边的小丫头,不由得问道:“昨儿太太院子里的人都齐全么?”想着这件事贾芸又如何会知道,自嘲一笑,道,“我回头再问问吧。” 谁知,贾芸却出乎她的意料之外的都知道:“太太院子里的人,昨儿在院子里的有十一个,回家的有六个,还有一个去了赵姨娘处,一个去了周姨娘处。吴祥家的和旺儿家的一直守着,吴祥家的在屋里陪着太太,旺儿家的在院子门口看着众人。”顿一顿,又道:“去了赵姨娘那的丫头叫锁儿,是晚饭后才去的;去了周姨娘那里的丫头叫小荷,乃是从昨儿一早就开始跟着周姨娘了。” 探春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 就连贾母都睁开了眼,垂头看了看贾芸,赞了一声:“果然是个得用的。三丫头眼光儿不差。” 贾芸只觉得心头一热,知道自己这回算是投对人了! 探春嗯了一声,又小声问道:“可能知道回家的那六个都去了哪里么?” 贾芸想了想,点了点头:“怕要费些时间。” 探春道:“那你费心。下晌过来守夜的时候告诉我。” 贾母早就又合上了眼,闻言嘴角微微一抿。 终于有人肯替自己和宝玉劳心了。 到了王夫人上房门口下了轿子,贾母当着迎上来的众人道:“芸哥儿辛苦了一大夜,回去歇歇罢。白天有蓉哥儿蔷哥儿他们在呢。你到晚饭前再过来。这几夜我就把我的宝贝金孙交给你了。他好了,我自然不亏待你。” 贾芸忙谢了贾母,又道:“宝叔自来疼惜重孙,能为宝叔尽点儿心是重孙的福分。老太太也请多多保重。”然后去了。 贾母扶着探春和鸳鸯的手进了上房,却见宝玉和凤姐儿不过一天没有饮食,脸上竟已经瘪了腮,顿时老泪纵横:“我的宝玉啊……” 邢夫人、王夫人和薛姨妈迎了她进来,听了这一句,也跟着拿帕子捂了嘴哭起来。 众姐妹这时候也都过来,外头爷们稍作回避。等众姐妹见过了贾母等长辈,又看视了宝玉凤姐,李纨便带着她们去隔壁等消息。林黛玉看着宝玉早就泪如雨下,万般不想走,探春便一把拖了她,强拽去了。宝钗看了一眼母亲,再看看林黛玉,虽然也拿帕子摁眼角,却仍旧如往日般端庄。 众爷们在外头商议还有什么法子医治,人报:“王家舅老爷来了。” 第一百七十六回 王子腾 贾政等人忙迎了出去。 王夫人在屋里听见,忙擦了泪,和薛姨妈一起也跟了出来。 兄妹们见了面,王夫人不免又哭了一场,拉着王子腾就让他直接进了内室。 邢夫人自然早就避开。 王子腾先给贾母行了礼,便去看视外甥和侄女,眉头皱得紧紧的,回头问王夫人:“查出来是怎么回事没有?” 王夫人哭得抬不起头来:“这没头没脑的,哪里去查?” 王子腾拧着眉看了半天,先拱手跟贾母告罪,直接去问贾政:“昨日听内子说过他二人的症状,十分像是魇着了。前朝的事情听得多,怕是在他二人的房里近身之处,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你们仔细搜寻了没有?” 贾政怔了怔,摇了摇头。 这种家丑,他怎么可能动手去查?何况,他也没头绪,该着翻找哪里呢? 贾母见王夫人也愣住了,自己反而和声开口道:“舅老爷先坐。我倒是悄悄令人去找过了,并没有什么破绽。何况昨夜开始,他们两个挪到了你妹妹这里,那之后,并没有任何人来窥视过。可如今还是没有什么好转。只怕不是什么寻常的法术。” 这一句话说出来,众人均是色变。 王夫人再拿帕子堵着嘴,也忍不住失声恸哭起来。 王子腾叹了口气,转身又去看二人,俯身轻唤:“宝玉,宝玉,我是舅舅……醒醒,醒醒啊……你这孩子,要把你祖母母亲急死了……” 一直跪在旁边照顾的袭人拼命地拿着帕子擦泪,仍旧眼珠儿不错地盯着宝玉的脸。忽然身子一颤,失声道:“二爷,二爷睁眼了!” 贾母、王夫人又惊又喜,一拥过去,“儿”一声“肉”一声地唤。 谁知宝玉睁开眼,从贾母看到王夫人,从王子腾看到贾政,忽然清晰开口:“从今以后,我可不在你家了,快收拾了东西,打发我去罢!” 贾母听了这话,顿时犹如摘去心肝一般,眼前发黑,几乎要哭倒在地上。 薛姨妈见状,忙帮着鸳鸯把贾母扶到了椅子上坐下,擦泪劝道:“老太太别太伤心了。这能怎么办呢?哥儿这样遭罪……” 说着又说不下去了,转过头去哭。 贾母一听这话,竟有让自己放弃宝玉之意,眼里顿时冒出火来,因是亲戚,又是两个病人的亲姨妈,况又当着王子腾,只得狠狠忍下,捶胸顿足,嚎啕痛哭:“我的宝玉啊,我的心肝啊!你不如要了我老太婆的命去啊……” 王子腾却知道薛姨妈这话格外不妥,沉了脸,斥道:“小妹伤心糊涂了,蟠儿呢?蟠儿在哪里?” 薛蟠最怕他这个嫡亲的母舅,在外间正竖着耳朵听声儿,听这话音儿不对,唬得忙挑帘儿跳了进来:“是,舅舅,我在这儿呢。” 王子腾一指已经面红耳赤的薛姨妈,道:“你母亲怕是累坏了,你扶她回去歇着吧。再去找你妹妹,让她回家好好服侍你母亲。若是这里养不好,我就让你舅母来接你们回家去养息!” 王夫人听了妹妹的话,早就气得掩了胸口倒在彩云身上哭,可当着一屋子婆家人,这却是娘家亲妹妹,她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回这个话才对。好在哥哥还是个明白人,还能有这样的话说出来。 王夫人拉着王子腾哭得越发抬不起头来。 王子腾先安慰了大妹两句,又对着贾母和贾政道歉:“家里的女人们都不太读书,有时候做事说话没分寸,多亏了亲家老太太、诸位世兄世嫂和妹夫你心胸宽广。如今宝玉和凤丫头这样,焉知不是命中有此一劫,替他娘她姑姑赎了以往之罪呢?然而吉人自有天相,宝玉又是个有造化的,上有贵妃娘娘福泽庇佑,下有贾府百年气运珍护,必会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老太太还请多多保重,以后还要享他们两个的福呢!” 贾政听见薛姨妈的话,一开始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听着王子腾那样呵斥薛蟠,这才反应过来这话中的意思究竟有多气人。然后他的脸还没完全黑下来,那边王子腾长篇大论的便劝了那么多好话,只得拱了拱手:“多承舅兄吉言。” 贾母心里也缓了三分,然妇孺内室,原不欲王子腾多待,便点头抬手:“还请舅老爷外间看茶。” 薛蟠忙趁机拉了薛姨妈赶紧走了。贾政与王子腾去了外间。 邢夫人这才从后头绕出来,看着王夫人的哭法,又想想刚才薛姨妈和王子腾的那一场,心内先趁愿不已,却知道此刻不该与妯娌争竞这个,忙又上前看视宝玉,却见他又重新闭上了眼睛,不由心疼地落泪不已:“哥儿醒醒,醒醒啊……” 上房里的事情外头的众人自然是不知道的。 薛宝钗在隔壁听见王子腾来了,倒也不意外。然而接着就有人来告诉自己:“姨太太伤心过度,请姑娘快回去呢。薛大爷已经扶着姨太太往回走了。” 薛宝钗大吃一惊,慌忙就往外跑。李纨在后头忙道:“慢些慢些!”又跟出去看视。却见薛姨妈只是低着头,人却似无恙一般。不明所以,含糊地关怀了两句便又回来了。 众姐妹忙问薛姨妈情形,李纨便搪塞:“大约只是伤心煎熬,并无大碍。想必回去歇歇也就好了。” 探春觉得不对,便拉了李纨低声细问。 李纨蹙眉摇头:“不像伤心过度,倒像是羞愧难当。” 探春心中一动,便拉了李纨咬起了耳朵。 林黛玉只顾着掉眼泪,又遣了人去问:“宝玉这会子怎么样了?” 紫鹃回来抹着眼睛道:“说是醒了一瞬,却又说了几句胡话。薛姨太太才伤心得捱不住了。老太太、大太太和太太在里头哭得声儿外头都能听见,奴婢还听见说,外头人正在悄悄地预备棺椁呢!” 林黛玉顿时连唇色都白了。 探春喝退紫鹃,一把抱住黛玉,低声道:“林姐姐不要急,没事的。你想想宝玉哥哥的玉,他那玉必会护佑他的!别急,别急!” 如果找不出那个还宝玉和王熙凤的人,就只有指望宝玉的这块玉,能引来双真了…… 第一百七十七回 逢双真 然而,当“两具棺椁俱已做好,请老爷出去验看”的话传到了里头,贾母只气得火星乱迸,一叠声地喊,要把那做棺材的拉来打死! 转眼已经是三天。 宝玉和凤姐儿叔嫂两个越发没了意识,气息更加微弱了。 贾赦等人还不肯放弃,只管乱着继续请大夫、请巫医。贾政却已经无限懊恼,又怕哭坏了贾母,便发话道:“儿女天命,非人力可强。由他们去吧。” 话传到了隔壁,林黛玉第一个失声痛哭了出来。 探春抱着她心乱如麻。 贾芸仔仔细细去盯了那几个回家的丫头,没有任何异常之处。而在王夫人院子里的那十几个丫头,也再无一丝动静。跟着赵姨娘的锁儿已经悄悄地回了院子,跟彩云嘀咕了一阵子便去歇着了。而跟着周姨娘的小荷竟是直接留在了她身边伺候,一副再也不回上房的架势。 至于王夫人身边的四个大丫头,彩云彩霞紧跟在王夫人身边寸步不离。金钏儿在房里安排上房的其他家务事,玉钏儿则跑来跑去地各处传话。各种消息的第一时间已经不是报给王夫人,而是直接由金钏儿和吴祥家的商议着办理,实在紧急重大的,也是先来请示李纨,委实裁决不下的才上报给王夫人——只是这个时候,哪里又有什么事比宝玉和凤姐儿的性命更加紧急重大呢? 昨夜到了后来,因贾母再也不肯离开宝玉半步,众人均只得陪着。 熬到了这个时候,倘若那魇镇的法术再不撤下,只怕宝玉和凤姐儿的性命真的要不保了。 探春咬了咬唇,她依旧没有拿定主意:到底是这个时候把马道婆掀出来,还是等着双真前来医治二人。 如果把马道婆掀出来,那自己就得说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知道马道婆会这样法术、并且把魇镇用的五鬼都找出来。可是贾母已经说过了,她令人悄悄留神搜过,并没有半分破绽。 可如果等着双真来救治两个人,万一被那二位神仙看到自己,难保不发现自己的来历—— 他们会不会喝破呢? 罢了! 探春狠狠地咬了银牙,决定不吭声。 第一,与其编一个更不合理的谎话去揭穿马道婆,还不如赌一把双真会不会在这个红楼梦世界把自己这个变数揪出来烧死! 第二,揭穿马道婆的后果只怕是要在京城高官的后宅里掀起一场大风暴,这场风暴现在未必是时候——别说这场风暴自己控制不住,只怕就连贵妃娘娘贾元春,都未必能够承担那些阴私事全被翻上台面之后的后果。 第三,就算自己揭穿了马道婆,也找到了她做法的地方,法术被打断之后,宝玉和凤姐儿真的能恢复过来吗?还是会更加糟糕,最后也一样会引来双真?! 林黛玉感觉到了探春抱着自己肩膀的手在慢慢抓紧,强忍住悲伤,返回头来又去安慰她:“一定还不到那一步的。” 众姐妹都是无言叹息着落泪。 忽然外头隐隐木鱼声响,一句话飘了进来:“南无解冤孽菩萨。有那人口不利,家宅颠倒,或中风险,或中邪祟者,我们善能医治。” 众人一听这个,都面面相觑。 那边贾母和王夫人听见这话,哪里还耐得住,急命快请进来。 贾政和王子腾也觉得奇怪,这深宅大院的,这声音是如何传进来的?便令人去请进来罢了。 贾探春只觉得手脚都抖了,脸色煞白。 林黛玉和李纨觉得她的情形不对,只当她是担心宝玉和凤姐儿,便一人伸了一只手,去握了探春两只手。 探春抬头,看着二人勉强一笑,摇了摇头,却依旧紧紧地咬着唇,只字不发。 那边来的乃是一个癞头和尚和一个跛足道人。 贾政打量二人半晌,待要盘问几句,又被僧人笑着阻道:“长官不必多话。闻得府上人口不利,故特来医治。” 说话间点出来宝玉出声时口中含出来的那块通灵宝玉,可除邪祟。和尚摩弄颂念了一回,说了一番疯话,又还给贾政,道:“此宝物为此间声色货利所迷,故不灵验了,我持颂之后,此物已灵,不可亵渎,悬于卧室上槛,将他二人安在一室之内,除亲身妻母外,不可使阴人冲犯。三十三日后,包管身安病退……” 说完便走了。贾政赶着要说话,贾母王夫人等也想要问几句,谁知两个人携手而去,竟是片刻就再也寻不到了。 贾母王夫人如获至宝,忙依言将二人就挪在王夫人卧室之内,将玉悬在门上。 王夫人亲身守着,连彩云金钏儿都不许进去。 这下子,连贾政王子腾在内,里里外外的男女老少都静等消息。 探春那边听得说人已经走了,并没有别话,只觉得心里一松,头上便是一晕。 李纨见她这一晃,吓了一跳,忙抱住了,低声急唤:“三丫头,三丫头!” 探春这才缓回来,挤出个笑容,低声道:“我早就说过,二哥哥那玉必能护佑他的。如今又有仙家前来点化,此番定会无恙的了。” 李纨只当她是为此事紧张过度,这时松了口气,自然会有些脱力,也就放下心来,低声叹息:“但愿如你所说。” 林黛玉心还揪着,忙道:“必会如三妹妹所说,他二人必会平安无恙,复旧如初。” 李纨微微扬一扬嘴角,摸了摸林黛玉的头,转向探春,低声道:“就算宝玉好了,此事难道竟算了不成?” 探春轻轻摇头,低声道:“你听见刚才二老爷所说了?二哥哥和凤姐姐那是中邪。中邪这种事,不是被人算计,而是意外。意外的意思,就是故意之外,与人祸无涉……” 李纨皱了眉,不赞同地摇头,低声道:“这种祸害,倘不根除,留着日后必有大乱。” 探春低下头去,低声道:“二哥哥房里,一家子都去过,凤姐姐房里,人来人往地更热闹。就算要查,怎么查?查谁?老太太和我早就生了疑心,细细访查了这三天,都没寻着一丝端倪。倘若到时候太太一口咬定是我姨娘做的,我又找不出来真凶……” 那就会变成只能是赵姨娘和贾环的黑锅! 第一百七十八回 大道好还 倪二一直蹲在外头荣国府外头。 探春那天晚上令人传话出来,让他这几日闲了就去贾府外头等着贾芸。 倪二得知三姑娘已经对面跟这位芸二爷谈过,便知道十有八九这位芸二爷也是要被三姑娘收服的了。所以知会了浑家一声,便安安心心地真的去荣国府门口的石狮子旁边等着了。 这一日,正蹲在地上盘算着自家酒楼的收益,一抬头,只见荣府就如同无人守卫一般,大门嘎吱开启,一个癞头和尚和一个跛足道人大袖摇摇地走了出来。 倪二觉得奇怪,便站了起来。 这一僧一道走出荣国府门,原本说笑着,忽然都顿足站住了,同时往后看去。 倪二见他二人举止奇怪,便也跟着他们踮脚往荣国府大门看去。 大门关得好好的,门上牌匾上“敕造荣国府”五个大字也依旧金光闪闪。 这一僧一道且去看荣国府上方流云,看了半晌,神情逐渐凝重,互视一眼,又一同转头去看东边宁国府。 看完了,又对视一眼,不约而同,低头伸指掐算。 半晌算罢,僧人忽然苦苦一笑:“我的如何不见了?” 道人破袖一摆,显然是放了心:“我的还在。” 僧道两个也不管门口看门的几个人大眼瞪小眼,站在那里苦苦思索起来。僧人便问道人:“今日进去,你可见着了异人?” 道人揪着胡子细想,迟疑了一会儿,摇头道:“正好与那母子三个擦肩时……”仰天想了想,再摇摇头,“不是他们。” 僧人把手里的钵托到眼前,就像往里头看。 倪二听见二人说话,心里痒得很,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仗着身材高大,站在僧人身后,踮起脚尖来也跟着往钵里看去。 僧道察觉,连忙回头:“你这施主做什么?” 倪二吓一跳,陪笑着往后退了半步,嬉笑着问:“二位仙师请了。小人见二位仙师从里头出来,面上着实的忧虑。敢是这府里要坏事么?” 道人忙道:“你这施主不可胡乱猜度。” 倪二诶了一声,指着府门道:“怎么是胡乱猜度?前儿就听说了,他们家里好好的两个人中邪,百般的医治,跳神的符水的,连玉皇阁的张真人都来过了,愣是没治好。这世上能有多少邪祟?怎么偏就他们家一下子就中了俩?这必是凶兆!” 僧道互视一眼,僧人笑着立了单掌念佛:“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世上万般事,本就是乐极悲生,忧终喜来。所以说不可执相,不可执念。施主凭着一桩事便要说他们家凶兆临头,也或者乃是腾飞之先必有小挫呢?诸行无常,施主还是莫念人恶的好。” 倪二被他绕得晕,挠挠眉毛让开了路:“仙师的意思是他们家运道正好就是了。请,请。” 道人在旁人一直看他,此刻不由得上前半步,对着脸仔细看起了他的面相。 倪二被他异样吓得后退了半步,提手挡在胸前,警惕道:“你作甚么?” 道人忽然开口:“施主家娘子可好?” 倪二一听这跛足臭道竟打听自家娘子,登时大怒:“你这妖道!”钵儿大的拳头提将起来,便要挥过去。 僧人忙笑劝道:“施主不要误会!我这道兄乃是说,施主如今气色甚好,有一半乃是借了施主家娘子的好命。施主该当好生珍惜,往后夫妻更加和睦才好。” 道人拈须,上上下下打量倪二,摇头道:“施主如今的命数不是本来的命数,施主娘子的命数也并非她本来的命数。施主夫妻两个却都是常人。此中必有一人有大神通,才令得施主夫妻两个的命数有了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看着倪二,眉头重新皱起,伸出手里掐算个不停。 僧人却有些不以为然,道:“虽有波折,三劫仍在。道兄虽然谨慎,但些许小事,不应如此介怀才是。” 道人摇头,低头看自己手指频曲:“一叶知秋,一叶不见泰山。千里之堤,蚁穴溃之。此事非同小可。” 僧人推他转身,二人一边走,一边争执,竟是视倪二为无物,飘然走了。 倪二听了这些话,却如兜头一桶水浇了下来,只觉得心里砰砰似擂鼓一般。 茜雪是自己退了前约才辗转娶回来的,而娶来茜雪之后,自己的生计运道便跟着倏然不同。往日里一起吃酒赌钱打架的那群老兄弟们,虽然仍有来往,但那些人对自己与日俱增的艳羡敬畏却不是假的。 倪二越想越觉得不踏实,也不听探春的话再等着了,转身一溜烟儿跑回了酒楼。 因倪家母亲回来了,倪家大哥也跟着回来住上一程子,在京城里忙些生意,要等过了酷暑才再带着老娘一起回南方。茜雪如今除了操持酒楼的事情,便还要管婆母的一日三餐。倪二不在这辰光,正好用来给她婆母做午饭,却见倪二慌慌张张地回来,以为探春那里又有什么差事吩咐,便忙洗了手令厨子们去忙活下剩的。 倪二拉了茜雪直奔后院,严严地关上门,想了半天,方委婉去问茜雪:“娘子,如今京城水深。咱们不过都是些个平头百姓,蝼蚁一般,那些大人物说踩一脚,咱们顷刻间便是粉身碎骨。如今又攒了些银子,况咱们也都还是自由身。我寻思着,等大哥和母亲走时,咱们也跟着一起走?江南那边风景迥异,咱们也跟去看看如何?” 茜雪越听越不对,腾地跳了起来,对着脸问倪二:“不是让你去贾府找芸二爷,你找着了没有?” 倪二嗫嚅半天,硬着头皮摇摇头。 茜雪的脸色便沉了下来:“那宝二爷中邪的事情怎么样了,你打听到了没有?” 倪二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那僧道二人说的话里,有哪一句是着实地说了那位二爷究竟是有事儿还是没事儿。迟疑着,又摇了摇头。 茜雪便问到了他脸上:“那你这半天,究竟是想要跟我说什么?你不妨给我句痛快话!” 第一百七十九回 退缩 倪二本来就是个直率人,这两年跟茜雪成了亲,因要打理这座酒楼,不得已慢慢练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但骨子里的耿直却改不了,跟自家娘子,也没个说一半藏一半的。索性将自己在荣国府门前见着僧道二人的事情一股脑子都说了出来,又道: “她们是深宅大院里算计了一辈子的人,便十个咱们绑在一处,也不是他们的对手。原本俺只当是你们那位三姑娘为着自己的庶母庶弟谋条后路,多挣几个银子,那也就罢了。可是如今你看看吩咐咱们做的活计,竟然还想着去打听贵人们的事体。娘子啊,别说你只是人家买去房里伺候,压根儿看不见外头世路的艰险,便是我,日日在赌场里看惯了那些坑家败业的丧门星们,也觉得提心吊胆。你忘了我那回好好的就进了顺天府的大牢了?我在里头还认识了两个朋友,听话音儿,那全都是家里主子们内斗,他们顶缸的!” “如今咱们算是自由身,在贾府那位三姑娘手里又没有甚么把柄,咱们何苦非得要给她卖命?何况还是这样水深火热的是非圈子?你听见那两位老神仙的话了?三劫!三劫呢!谁知道哪天他们家就坏了事?到时候咱们俩想跑都跑不了!” 倪二觉得自己算得上是推心置腹了,谁知茜雪恼的满脸通红,平日里薄嗔浅怒就娇媚起来的俏脸上,竟生生地跳出一丝杀气来:“倪二!我竟不知道,你平日里英雄了得,敢情这样怕死!” 倪二被她一句话说得面上做烧,刚要争辩,却被茜雪利剑一样的话堵了回去:“这会子怕死了,那喝酒吃肉那会儿呢?被人家叫倪大官人那会儿呢?被神武将军拍肩膀那会儿呢?你那时候怎么不闹着自由身去江南看看了?” 倪二的耳根子顿时通红起来。 茜雪冷笑一声:“若不是三姑娘,我早死了。那是我的救命恩人。”再哼笑一声,道,“自然,不是你的。那可在你我结识之前许久了。不妨,我报我的恩,你自你的由。咱们俩好在并没有旁的牵扯。该你的姑娘都给你了,我只是一身一口,仍旧在姑娘的酒楼里头当我的厨娘。咱俩明儿就去衙门,你带上休书,上了档备了案,我便跟着姑娘死无葬身之地,也连累不到你醉金刚头上!”说完,狠狠地把擦手巾子掼在桌案上就要走。 倪二被骂得汗流浃背浑身燥热,自己知道这事做得不地道了,忙一把拉住她,满口道歉,指天发誓:“我今日是哪里的糊涂油脂蒙了心!这辈子若是再有半个字的阴私念头冒出来,让我倪二不得好死,倪家断子绝孙!” 茜雪在贾府里听宝玉发誓发得多了,这样话根本就哄不转她,不过是淡淡地看了倪二一眼,道:“再看看罢。” 倪二苦苦求饶,急红了眼:“你待要我怎样你才信?” 茜雪鼻子里哼了一声,擦手的巾子又捡起来,出门去预备给倪家老太太送饭:“你动了念了!说谁不会,我听见说的比这好听一万倍的都有,我统不信。只看你往后怎么做就是了。姑娘让你等芸二爷,问问清楚究竟是哪句话说错了让他生了疑心,解开疙瘩去。” 倪二呆坐在房里不知怎么办才好,茜雪却又从门外回来,冷笑了一声:“原想着你是酒后才失了言,不知道哪句话漏了底。现在看来,你这并不是不小心,根本就是生了那个心了!怕就别做!” 两句话把倪二的血性激了上来:“我有什么可怕的?当年就是拳头刀子上讨生活,一言不合被人攮了满身血躺床上半个月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我这不是有了婆娘才软了心。贾三姑娘救了你的命,那何尝不是救了我?我若是不得你,那往后的日子还有什么活头儿?既然你死心塌地要蹚这趟浑水,我自然是天上下刀子都跟着!” 茜雪听了这话,紧绷的脸上才松了三分:“有仇不报非君子,有恩不报是小人。咱们是蝼蚁不假,可不是猪狗不如的小人。三姑娘本事大,贾家宫里又有娘娘,轻易倒不掉的。便是倒掉,以三姑娘以往的脾气,也是必要先安排清了咱们的。你只放心做事便罢。” 倪二虽不信,却也不再犟。说了一声,便又去寻贾芸了。 堪堪日落。 贾府里头,贾宝玉和王熙凤悠悠醒转,看见贾母等人,先喊腹中饥饿。 贾母和王夫人顿时犹如得了珍宝一般,又哭又笑,忙命人熬了米汤来,喂二人吃下。 合家这才都放下了心。 隔壁众姐妹听见他二人吃了米汤,旁人没说话,林黛玉先念了声佛。 薛宝钗将母亲送回去,细细听哥哥说了缘故,也觉得面上无光,但这个时候倘若真的就在家里都不回去了,反倒不美。所以吃了午饭,还是强作若无其事状,和哥哥又都过来陪着等消息。只薛姨妈自己在家里躲羞,自此称病罢了。 这时候薛宝钗听见林黛玉念佛,回头看她半晌,便嗤的一声笑。 众人因都松了心,便也有说有笑起来。惜春便问她:“宝姐姐,你笑什么?” 探春知道她要开的玩笑会让林黛玉害羞,便笑着截了过来:“二哥哥是她表弟,凤姐姐是她表姐,病着的时候她比旁人都难受,好了她自然比旁人都高兴。笑一声儿算什么,宝姐姐,你多笑几声儿我们大伙儿听听?” 林黛玉自然知道宝钗要奚落自己,也知道自己刚才忘了情,腮上微微地红,不等宝钗说话,先扶着紫鹃站了起来:“熬了这许久,我可撑不住了,他们既然已经无事,我便回去吧。” 薛宝钗知道探春护着她,抿嘴一笑,也便就不再提起。 李纨也捶着腰站起来,道:“如此,我去那边跟老太太说一声儿,大家伙儿都散了吧。三丫头,你跟我过去,劝了老太太回去才是。” 一场事,终于过去了。 第一百八十回 归谁管的结局 宝玉和王熙凤情形好转,王夫人上房自然再也用不着男人值守。贾芸得了众人几句称赞勉励,又知道暂时是不再能见得到探春,便也就自己出府回家。 不料才出府门,便被倪二一把抓住:“我等得都要饿死了。走走走,先跟我吃饭去。” 贾芸原本是与倪二翻了脸,然而翻了脸就有些后悔。虽说是倪二算计了自己,可一则自己委实也没吃着什么亏,二则自己更不知道到底对方在算计什么东西。那日与倪二嚷嚷完了,倒是想要逼问究竟是为了什么,可倪二万般为难,死都不肯说。他也就拂袖而去了。 如今倪二这样大喇喇地直接拉了他去吃饭吃酒,他正好也完了贾府里的差事,并没有什么大事,吆喝两声便也就半推半就地随着去了。 倪二没有去自家的酒楼,就在路边的摊子找了个地儿,赶紧的呼噜呼噜吃了一大碗面,擦着汗才想起来问贾芸:“芸二爷吃了晚饭没?” 贾芸点点头,抚一抚自己新袍服的袖子,面上矜持。 倪二看着他的做派,忍不住哈哈地笑,一巴掌大力拍在他肩上,就势拉着他就站了起来:“走,咱们去赵家茶铺看一眼。” 贾芸一下子想到了赵嬷嬷说的让他去看的地方,立时就明白了倪二要跟他说什么。那份端着的矜持再也就端不下去,反手拉了倪二:“老二,你是因为什么投在了三姑姑门下?” 倪二乍一听“三姑姑”三个字还愣了愣,想起他们的辈分,又忍不住笑了笑,拉了他,一路闲走一路低语,将探春先开了赵家茶铺、又救了茜雪性命,待自己二人成亲,又拿了银子让自己两口儿开了酒楼的事情一一低声说给贾芸听了,正色道:“你们家三姑娘乃是个女中的豪杰。前儿那件事,的确是咱们算计了你,三姑娘令人跟我说,让我给你好好赔不是。明儿赵家茶铺楼上小间儿里头摆酒,赵家老太太、赵大哥和我,一起给你道歉。” 贾芸恍然大悟,忙推辞道:“原不是什么大事。酒就不必了。” 倪二拉着他摇头:“这是一定的。你们三姑娘不做无用的事,明儿先给你赔了不是,后头怕是赵家老太太还会传了三姑娘的话出来,你该去仔细听听的。” 贾芸心里一跳,不动声色:“如今茶铺归着赵家管,酒楼归着老二你们夫妻管,难不成三姑姑还有旁的差事给我?” 倪二笑了起来,又摇了摇头:“这个我哪里知道。明日去了再说。” 回到家里,贾芸母亲问得了府里的事情已经完了,也念佛不止,忙命早点儿歇了。 第二天,贾芸先到了大观园,继续种他的树,看看午时将至,便喊了收工,自己则去了赵家茶铺。 赵嬷嬷、赵栓、赵家的、夏铨和倪二、茜雪今日都在,竟是团团坐了一屋子人,单等贾芸一个。 贾芸看得直发愣。 赵嬷嬷笑了笑,请他坐下:“芸二爷请坐。” 贾芸不知道这阵势究竟是要做什么,诺诺听话坐了主座。 僧道二人走了,探春睡了个饱觉。第二天一早起身,赵嬷嬷回家还没回来,待书翠墨带着小红进来服侍。 小红的脸色极不好看,探春看了她一眼,没吭声。 梳洗完毕,探春去贾母处吃早饭,令:“待书翠墨今日好生在家休息,小红小蝉跟我来吧。” 小蝉一听要带她去贾母处,又兴奋又紧张,笑道:“姑娘还没带我出去过呢!” 待书呸了她一口:“小蹄子,还有脸说,满府里就你跑着玩得欢!” 小蝉嘻嘻地笑。 出院门拐了个弯,探春对小蝉道:“你去林姑娘那里看一眼,她若是还没走,就催她快些。我在沁芳桥那里等她一起。” 小蝉心知探春要跟小红说话,答应一声风也似的跑了。 探春这才看向小红:“怎么了?” 小红咬了咬唇,低声道:“我娘告诉我说,昨儿去上房医治二爷的,乃是一个和尚一个道士……姑娘和二爷都写过的字纸上,有过茫茫大士、渺渺真人……还有二爷那玉……” 小红是个极聪明的人,说着说着便苍白着脸低了头。 探春虽然知道她灵透,却没料到她竟然能这么快联想到了自己写的东西上,转过脸去正正地看了她半天,方笑了笑,慢慢地走到了河边,扶栏低头看鱼,口中道:“你没想错。就是这样。只是二哥哥自己只怕是早就忘了那个梦。而我,却都记得。” 小红只觉得手抖脚软,迟疑半晌,方颤声问道:“姑娘,梦里可有说过奴婢是什么结局?” 探春的目光从河里的锦鲤身上,移到了已经新芽吐绿的柳枝上,笑了笑,轻声道:“说是说了。只是,我已经改了你的路,所以,”探春终于看了她一眼,这一眼看得小红心里猛地一跳,“你的结局现在不归那个梦管,而是归你自己管了。” 正说着,林黛玉带着蹦蹦跳跳的小蝉和雪雁笑眯眯地走了来:“三妹妹,早。” 探春笑着冲她微微屈膝:“林姐姐早。” 姐妹两个携手慢行,小红落后一步,走在二人后头。 小蝉和雪雁在后头交头接耳的,指着走在前头的小红咕哝。 探春见旁边无人,悄悄问黛玉:“林姐姐,二哥哥以往有没有跟你提过冯家?” 林黛玉摇头:“他很少跟我提外头的事情。”顿一顿,又道:“你说的可是神武将军那个冯家?老太太倒是跟我念叨过一回。都是夸奖的。” 探春点了点头,轻声地把酒楼前阵子遇到的事情跟林黛玉简单说了几句,又道,“这回我瞧着芸哥儿的确是个有才干的,已经令人去跟他交底。回头咱们再开铺子,就让他去张罗。” 小红在后头只是白着脸静静地听着,闻言又吃了一惊,抬头看着探春的背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慢慢地晕红了脸,咬住了下唇。 探春说完这话,忽有所觉,回头看了她一眼,嘴角一勾。 第一百八十一回 不查了 王熙凤和贾宝玉一日日好转,贾母和王夫人终于放下了心。 亲朋好友们听说,也都松了口气,各自又遣了人来安慰庆贺,加上许多珍贵的药材等物。 贾母终于松下了心,登时便有些不好起来。王夫人等人便有些慌,又因仍旧亲身守着宝贝儿子,又不得来。邢夫人忙来侍疾,贾母便笑着赶了她去:“前阵子让那两个孽障闹得有些个心火而已,哪里有什么大事?我躺几日也就好了。你也跟着瞎起急,快去歇着。” 探春拉了迎春笑向邢夫人道:“就是老太太这话了。前儿大娘也跟着熬得憔悴了,还是要好生休养才是。二姐姐带着我和四妹妹在这里陪着老祖宗,大娘和太太都放心吧。” 邢夫人听她把迎春放在前头,心里也就高兴起来,笑着答应了:“你们姐儿几个都是好孩子。既如此,我便回去了。” 一时尤氏又来,惜春便依样画葫芦说了探春的话,众人都哈哈大笑。尤氏摸不着头脑,李纨告诉了她,尤氏也笑个不停,打趣探春道:“我们四姑娘能跟着姐姐们学些好的,我这当嫂子的倒也不愁了。” 贾母笑得伏在鸳鸯手上,歇过气来方笑道:“可是我这一场笑得,终于把那郁气散了一半,如今觉得好多了。今日午时给我做些个清淡菜吃才好。” 鸳鸯便也凑趣,转向探春道:“三姑娘听见了,老太太派您的差事呢!” 探春听了,噌地站起来就往外走,林黛玉忙拉她:“做什么去?” 探春恼道:“我去把凤姐姐揪起来。她撒一场泼倒下了,差事都成了我的。这可不行,我还没出阁,该她伺候太婆婆的,怎么都堆到我头上来了!” 众人俱都绝倒。贾母推着鸳鸯叫打她,又笑着骂:“这个小没良心的。” 这里探春果然叫了大厨房的人来吩咐:“中午给老太太做一碗汤来。要鸡汤,半星儿浮油都不许有。炖好了,里头煮上鲜竹荪和山药,出锅时不许放香油,只要几颗枸杞和芫荽配色就好。” 这里贾母听得已经面上一动。 探春分明瞥见,只当不见,又吩咐道:“如今春天,正是吃春菜的时候,我是知道你们的,好好的韭菜要炒了鸡蛋虾仁儿,听着就油腻得人不想吃。你也不用做。不拘什么新菜,你把那才下来的,嫩嫩翠翠的,热水一焯就拿出来,带着那脆生劲儿,拌上一点子香醋剁椒,立马端上来——那些菜一放就蔫儿,醋多了又变了色,嫂子可得把火候时辰看得准准的,可知道了?” 贾母被她说得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老脸一红,就对着尤氏道:“你听听,你听听,这世上还有比她更会吃的吗?” 尤氏早就听得口舌生津,拿帕子掩着嘴笑道:“老祖宗说的对极!今儿孙子媳妇哪儿都不去了,就在这里等着陪着老祖宗吃完午饭才走!” 探春听了一拍手,笑道:“太好了!人多了,我就有更多好吃的可做!”说着便又去追那厨房的媳妇子,好生吩咐了一番才回来。 贾母心里高兴,命人又去请了邢夫人和薛姨妈,笑道:“都累坏了,今儿午饭都来我这里,让三丫头给咱们弄好吃的,算是犒劳犒劳咱们自个儿!” 林黛玉笑着插话:“我刚才听见三妹妹在外头吩咐的几个菜了,竟算是个小春宴。老祖宗今儿要多吃一些才好。” 贾母连连点头,又命人出去告诉贾政:“家里人跟着熬了这么些日子,老爷在外头也请兄弟子侄们一起吃个饭道个辛苦。” 贾政听着有理,怕闹得病人不好休息,便走去东府,跟贾珍借了个地方,叫了一班小戏,请合家子的爷们也吃喝了一顿。 这边探春留心,特意令人治了一份与贾母一模一样的,请李纨陪着,一起送去给王夫人:“太太让袭人姐姐多帮着些,自己也要保重。您看老太太累着了,又吓了众人一跳。您若是一直这样自己熬着,万一也有个不舒坦,二哥哥和凤姐姐多过意不去呢。” 王熙凤和贾宝玉如今已经知道事情经过,忙也在床上道:“大嫂子和三妹妹说的极是。太太去歇歇吧。” 王夫人一看桌上摆了应时的春卷、春饼和饺子,还有山药竹荪鸡汤等吃食,心里十分熨帖,笑着称好,自己也去吃了。 这边探春也不进内室,扬声告诉王里头:“凤姐姐,二哥哥,等你们好了我再做其他的好吃的给你们啊!” 王夫人一听这话,忙问:“这些东西他们吃不得么?” 李纨便笑:“太太别怪我们偏心,他们俩还虚着,汤能喝得,这些东西却还是少尝两口便了。” 里头宝玉便咕咕唧唧的也要吃。 李纨和探春回来告诉贾母,众人又是一阵笑。皆大欢喜。 过了三十三天,二人恢复如旧。贾宝玉连脸上的烫伤也都好了,仍复搬进园子里去住了。 这里探春却私下里来找贾母,禀报贾芸查访的那些事:“实在没有什么人有什么异动。若实在要栽在哪一个头上,便只有一个金钏儿姐姐。” 贾母听了直皱眉:“她打小儿便跟着你太太,是彩云都不会是她!” 探春轻轻叹气,道:“就是说呢。但那两天,唯有她私自动过凤姐姐和二哥哥的床铺,事后又一直躲在房里没出来过。这两天不是二哥哥他们俩好了么?金钏儿姐姐请了三日的假回家歇着了。可那几日,陪在太太身边点灯熬油的,是彩云彩霞两个,却不是她呢。偏太太疼她,说一声儿请假,立即便准了。” 贾母的眼睛微微一眯。 探春看了看她,试探着续道:“听得说,金钏儿回了家,一日一夜没吃没喝,关在房里直哭了十二个时辰。不是她母亲也急哭了,她还不肯出来呢……” 贾母凝神细想,忽然问道:“娘娘回来后,那一回,是玉钏儿挑唆得,周姨娘才绊倒了你姨娘罢?” 探春想了想,点点头:“后来听说金钏儿还奉命回去赏了她两巴掌呢。” 贾母垂眸下去,轻轻地叹了口气,忽然疲惫了起来,挥手道:“你去吧。此事,不查了。” 第一百八十二回 钱庄! 回到房间里,探春立即闭门开始写字。 这一写就到了深夜。 待书和翠墨忧心忡忡地相对发愁。小蝉也在一旁绞尽脑汁,琢磨有没有甚么新鲜事儿能转移一下探春的注意力的。小红却若有所思,劝众人道:“姑娘刚从老太太那里回来,想必是老太太又交了什么差事,咱们也帮不上忙,等着听吩咐就是。” 待书听了,闷不吭声地转身去了厨房。 翠墨也站起来,小红忙跟着她出了耳房,悄悄地拉了她:“翠墨姐姐,我想问你一句话。” 翠墨看看后头跟出来的小蝉,道:“蝉姐儿去外间儿坐着,安生些。姑娘倘或叫我们,答应就来。” 小蝉脆脆哎了一声去了。 翠墨这才带着小红去了自己的屋子,关了门,道:“说罢,什么?” 小红咬了咬唇,耳朵先红了,方低声问道:“我前儿听姑娘跟林姑娘说话,听了个一言半句的,心里疑惑,想问问姐姐解惑,可不知道应不应该,还是该直接去问姑娘?” 翠墨莞尔一笑,拍着她的头道:“你也就是问我。若是这话问到待书姐姐或者赵嬷嬷那里,想必先是得一顿好打,才丢了你去姑娘那里!不过呢,也是对的。姑娘让你跟小蝉一例,待书姐姐就将你交给了我。你有什么事,原该第一个找我。” 想了想,却不想把事情说得太细,只是简单地告诉了她结果:“姑娘拿着自己的私房钱,让赵嬷嬷的儿子在外头开了个茶铺。后来林姑娘知道了,就请姑娘帮忙,用她的私房钱又开了个酒楼。如今两边经营得好,二位姑娘议定了,前儿宝二爷好起来的第二天,就请了近来在咱们园子里种树的那位芸二爷做掌柜的,回头要开一间钱庄。” 钱庄!? 小红只觉得心头擂鼓一样跳。 在这天子脚下,三教九流、各色人等多如牛毛的方,二位姑娘显然这是不能告诉家里的,竟然还有那个胆子去开钱庄?! “姑娘是不知道钱庄是怎么回事?还是……” 还是前头的茶铺酒楼做得太顺当了,太过自高自大了? 钱庄啊!那没个百万银子,谁敢开啊?何况,现在京城钱庄本来就不少,大家的生意基本上已经固定下来了,三姑娘和林姑娘有什么本事,能生生地从旁人口中夺食? 既然不能说出自己是姓贾姓林的来,背后又没有个靠山,这个钱庄生意,不要三五天就被人恶意挤兑得垮了? 贾芸听说了这个设想,也惊得目瞪口呆,情不自禁地追着赵嬷嬷问一模一样的问题。 赵嬷嬷轻描淡写地告诉他:“哦,这个生意好做。这间钱庄原也不打算有多少人上门,只是找个信得过的地儿存放二位姑娘的私房银子罢了。” 贾芸被这一句话说得呆若木鸡。 赵嬷嬷又道:“此事前头选地儿装饰等事,都可以让倪二帮着二爷一些,但到了后头,二爷可就得自己个儿撑起来了。最多最多,前头刚开张最忙的时候,让夏铨小哥儿暂且在柜上站几天,帮着记记账什么的——二爷最近这阵子顶好让铨哥儿教教二爷这账本是怎么记怎么看,回头又是怎么着给官家纳税打交道。这里里外外的,可都是事儿。” 听了这一番话,贾芸才知道三姑娘竟然不是开玩笑,慌忙答应了,赶紧跑去他舅舅那里求着学柜上的一系列事宜,却又被卜世仁撵了出来。 只得再去找倪二。 倪二却坏笑着告诉他:“这种大事,咱们几个都是穷鬼,若有一个真懂的,那太阳得打西边儿出来。” 贾芸一听就知道他有主意,拉长了脸喝道:“老二,这是东家的正事儿,你再敢跟我卖关子,我告诉三姑姑修理你信不信?” 倪二哈哈笑着,附耳悄悄几句话。贾芸恍然大悟。 转过天来,贾芸便早早地跑去倪二的酒楼堵冯紫英。 冯紫英见了他,拊掌笑道:“你这运气可真是好。便是晚一天也就见不着我了。” 贾芸心里紧张得很,只得赔笑,道:“这哪里是小人的运气……” 倪二听他谦得不是地方,上前一步,便要大大咧咧地直话直说 冯紫英一抬手止住了他,笑道:“老二出去忙吧。我听听芸二爷到底是有什么事儿寻我。” 倪二被噎住,忽然反应过来,这是冯紫英在考量贾芸此人,便笑着闭了嘴,告退下去,回手闭上了门。 这边松纹给冯紫英斟了茶,好奇地站在旁边,上下打量这位贾芸芸二爷。 没了倪二,贾芸更加紧张,额上直冒汗,但强自镇定,陪笑着先把前头的话接上:“冯大爷是跟宝叔兄弟相称的,小人在冯大爷跟前哪敢用得上那三个字?前儿小人一位长辈给小人排了排,族里行十二。冯大爷赏脸,叫小人一声贾十二也就是了。” 冯紫英心道这倒不错,别让自己一开口就想到自家妹子,就好得很了:“如此,十二,你说罢。” 贾芸咽了口吐沫,恭敬站着,把自己练习了一宿的话流利地说了出来:“冯大爷明鉴。小人的一位长辈,有几个私房钱,想要再开一间铺子。可这其中的门道,委实不太清楚。长辈听说,冯家是有一样的铺子的,所以让小人借着倪二的酒楼,来请教一下冯大爷,看看这新开的铺子,能不能也请冯家入个干股?” 再开?也入干股? 再?也? 这是——贾府的三姑娘,竟然公然要赖上自己,继续帮忙了? 冯紫英眉梢一挑:“我家有一样的铺子?是什么?绸缎?瓷器?古玩?还是——钱庄?!” 贾芸陪笑着弯了弯腰:“钱庄。” 松纹本来安静地听着——他早就知道这间酒楼乃是贾家三姑娘的本钱了。所以当贾三姑娘说要再开一间铺子时,他一点儿都不奇怪:这酒楼这样挣钱,出息又不能拿回贾府,不继续开铺子咋办? 但是,钱庄?! 松纹瞪圆了眼睛看着贾芸,失声道:“钱庄!?你们家姑娘到底有多少银子,连钱庄都敢开了?!” 第一百八十三回 心照不宣 贾芸跟冯紫英说完那段话,却没有被调侃、盘诘甚或说穿,心里稳当了许多,听见松纹直言这是“你们姑娘”的银子,也敢笑着驳回去了:“松纹小哥儿别这么说,我可不认的。” 冯紫英一摆手,道:“小节不提。咱们且说这钱庄。这可不是旁人来存钱,你帮着保管这么容易的事儿。没个几万银子打底,这钱庄只怕是连基本的架子都搭不起来。你们可知道这个事儿?” 贾芸又弯弯腰:“知道的。家里准备了二十万银子。不知够不够?” 冯紫英倒吸一口凉气,不由得也脱口问道:“她哪里来的那么多银子?!” 贾芸挠了挠头,苦笑道:“又不是她一个人的……” 冯紫英皱了眉头脑子一转,便明白了过来:“哦!那一位啊!她爹一走,万贯家财只怕都带了来。你们家就算侵吞,人家自己必定也留了一份。家里的确也不好放,拿出来生息,好主意。” 贾芸心中暗暗吃惊,这一位冯大爷竟对府里的事情了如指掌!这究竟是宝二叔跟他已经交情好到了这种程度,还是这一位太过细心? 冯紫英这才点了头:“如此就无妨了。这样吧,我明儿个要出趟门儿,只怕回来得个十天半月以后。我回去交代给我们家钱庄大掌柜,你去跟他商量,让他派个得力的帮忙。这回我不要干股,干脆的咱们两家合股,你们出二十万,我出两万,怎么样?” 贾芸恭顺道:“这个我得回去问。听得说还有其他的入股安排,但不是如今。冯大爷倘若往后这些大事情上都不拿主意,应该就没问题。” 又是一宗意外。冯紫英盯着贾芸的脸庞看了半天,方问道:“这话也是你这长辈教你的,还是你自己说的?” 贾芸的腰身更弯了一些:“是长辈料着了,提前交代好的。” 冯紫英摇着头呵呵地笑,感叹了一句:“你们家这位长辈,若是个男子,贾府焉得不盛?可惜,可惜了哉……” 说完,长身而起,令松纹:“你去跟忠叔说,别的事情靠后,帮着十二把钱庄开起来,挂冯记的招牌。里头的事情,你跟忠叔交待明白,别让他糊弄。” 松纹有些发傻,半天才“嗳”了一声儿,摸着头看向贾芸,忽然问了一句:“你们家长辈今年多大了?” 贾芸的脸顿时冷了下来:“小哥慎言!” 话音还没落,冯紫英已经从门外转过脸来看着松纹,刚提到手里的鞭子在自己腿上一敲:“松纹,明儿跟我一起上铁网山吧?” 松纹吓得顿时脖子一缩,脸上皱成了一团:“爷,我不去。” 冯紫英哼笑了一声,眼神森然:“不去?松爷,什么时候儿这些事儿轮着你做主了?” 不理松纹脸色发白地连连讨饶,转向贾芸:“不用你去找我的人,我让人找你。有信儿都送在倪二这里。我听家里人说,过几日大约她们有碰面的机会,万一你们家长辈有事儿,尽管吩咐我家那个去办就好。我交她这个朋友。”说着,竟拱了拱手。 贾芸这才露了笑容出来,腰背挺得直了起来:“我家长辈也是个杀伐决断的奇人,与冯家大爷之英豪侠义颇有几分神似,晚辈都佩服得紧。”拱手告别。 事情落定,贾芸终于放下了心事,每日仍旧去大观园种半天树,下半天则到倪二的酒楼听消息。 赵嬷嬷也趁着他种树的时机,避了人,悄悄地从他那里得了直接的回音儿,再告诉探春。 探春一听冯紫英出门,掐指一算,笑了笑:“三月二十八,好日子。” 他跟着冯唐说是去铁网山打围去了,而且,遭遇了“大不幸之中的大幸”,还打算求恳贾宝玉和薛蟠办一些事情…… 探春竭力回忆着原著里的字句,微微皱了皱眉。 冯紫英现在的身份跟原著中不一样了,尤其是在皇帝眼前心里的位置肯定起了变化。这种情况下,他还能有那份“大幸”吗? 依着红楼梦原著的力量,贾府应该是要风云流散的,如今自己却借着冯紫英的手,悄悄地给自己和林黛玉等人留了一条后路。 也许这条后路留不留的都无所谓,因为真要抄家灭族,自己的这些小动作不过是乌云盖顶下的一缕小阳光,瞬间就被湮灭无闻。 但也许为了灭掉这一条后路,原著力量会借着这次铁网山打围的机会,把这个原本可有可无的冯家一笔抹倒?! 探春有些忐忑起来,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下半天,令赵嬷嬷紧急传令出去:“让倪二找他道上的朋友,加急送个消息给冯家大爷:此次出行恐有险境,请他万万当心。” 赵嬷嬷听见这个话,脸色犹疑地停了半晌,方小意劝道:“姑娘,咱们在外头不能打贾家的名头,做生意遇见坎儿,没法子才请了冯家帮忙……但是这私相传授……” 探春简直是又好气又好笑,也不多解释,直接道:“嬷嬷,此事重大,你得马上去!” 赵嬷嬷看她一脸正色,知道只怕是自己多想了,面上一热,也不敢再多话,急忙跑了出去。 等到冯紫英听着松纹一脸怪异地把一个陌生小子的话传了过来,自己也一脸怪异:“她说此行恐有险境?” 松纹有些懵懂地点头:“对啊,可不就是跟着老爷出去打个围,哪里来的险境?” 冯紫英若有所思。 这次出行,乃是去铁网山会齐了微服私访的圣上,以行围打猎为名,好好地在附近转上一转——圣上喜欢出去玩,不似先祖好大张旗鼓地巡查,而是偷偷溜出去,扮成寻常百姓,到处去查访民情。 可此事除了侍卫处和自己家,其实并没有旁人知晓。 她又是凭什么推测出来自己此次出行会有险境? 冯紫英皱着眉头仔细地回想贾家上下,忽然想到了,这位三姑娘乃是贾府二房庶出,上次在王家又险些被薛家那位大姑娘设计陷害——这是冯紫芸回去之后说给他听了的详情。 王子腾在京营节度使的位置上经营十数年,铁网山正正就在其中…… 冯紫英悚然而惊! 第一百八十四回 花会(一) 第一百八十四回花会(一) 一切如贾母所料,果然,宝玉病愈的消息刚刚传出去,府里就开始收到各处的花会请柬。 王夫人拿着一摞帖子,满面春风,笑着对贾母道:“往年虽然也有帖子,但是家里一群小姑娘,去不去的也无趣的很。如今这些来请的人家,往日里的故交自然也多,但还有几家子新的,看来是看了娘娘的面子,终于也肯看咱们家一眼了。” 贾母拿了那些帖子,一边拿了眼镜子照着细看,一边哼了一声:“若依着我的脾气,这些新下的帖子,竟可不去的!” 不是纡尊降贵、勉为其难的宗室人家,就是那些势利眼的墙头草,一看元妃得宠了,就都浮上水来了。 王夫人强压住的得意终于冒了出来:“毕竟里头还有两家子宗室,不好真说不去的。”说着,把单挑出来的三张帖子奉给贾母。 贾母把手上的放下,且去看那三张,见一张是现宗正寺的正卿,太上的幼弟,当今的亲小叔,怡亲王家的帖子;一张是京卫指挥同知同郡王家的帖子,同郡王跟当今乃是一个曾祖父的堂兄,若说是宗亲,也算得上,只是便这个指挥同知,都是个闲职,皇上额外赐的,并不管事;还有一张却是锦乡伯韩家的。 贾母且擎起锦乡伯家的帖子看,皱了眉:“这汪夫人凑什么热闹呢?还写得这般郑重,就好像咱们不让宝丫头和三丫头去就是不给她面子似的!” 汪夫人拿着帕子掩了口笑:“上次我弟妹生日,她们不是见着了么?回来我就听凤姐儿说了,汪夫人十分喜欢她们俩,尤其是三丫头,拉着手说了一路话呢。” 这话自然是夸大了数倍,贾母听着心里却觉得还是蛮高兴的,笑道:“嗯,这是常来常往的人家,倒是很该去坐坐。”说着,又想起来,从那一摞里挑了镇国公府牛家的帖子出来,连上这三张递给了王夫人:“这四家子,你斟酌吧。旁的倒罢了。那位同郡王往日里实在没有来往,婉拒了也使得。” 正说着,外头有人报说:“神武将军冯家的大姑娘跟咱们家三姑娘来了帖子,请老太太太太过目。” 给探春的帖子? 这可少有。 王夫人刚要让人拿进来,贾母便责道:“姑娘们之间的来往,也要拿到我们跟前来。不知道的,以为我们对家里的小孩子们多么苛刻,孩子们又是多么不成器呢!不必拿到我跟前来,直接送去给你三姑娘!” 又斜睨着王夫人问:“太太可要瞧瞧?” 王夫人忙挤了笑容出来:“小女孩儿们的私房话,有什么可瞧的?” 花笺顺利地送到了贾探春手里。 探春正在写字,好奇地从待书手里接过来,笑道:“我还是第一次接到外人的信件呢。” 说着,打开了,桃花粉笺上,却是一笔漂亮的宋徽宗的瘦金体,虽然柔媚,却也带着三分金戈铁马:“三姐姐妆次:上次王府一别,甚为想念。今京城花会徐徐开矣,我欲往镇国公府、锦乡伯府与怡亲王府等地。不知姐姐欲往哪家?可为协同。盼见。妹:冯紫芸,年月日。” 帖子上的话简单明了。看得探春不由得笑了起来,拿着便来寻贾母,见王夫人也在座,便笑着把事情说了,又把花笺呈给贾母看,贾母瞟了一眼,顺手给了王夫人。 探春笑道:“这位冯家妹妹倒是个爽脆人,上回大家临别客气,说只怕过一个月就是赏花会,会有再见之日。她竟然就记真了,还这样正儿八经地邀我,我也是受宠若惊了。” 贾母十分高兴,笑着拉了她的手拍一拍,道:“这是好事。你们小姑娘家,大家小时候能有几个好姐妹亲密相处,等长大了都出了阁,父母亲族不在身边时,这些小姐妹可不就是一项大助力?便是有些不好跟家里人开口的烦难,有个人开解,何等贴心?你能交上好朋友,祖母替你欢喜得很。” 王夫人听了,也觉得不错,笑道:“老太太说得很是。你是个干脆利落的孩子,这冯家姐儿我往日也听说过,跟你倒是差不多,也是爽直人。只是她也惹祸不少,你跟她一起玩没什么,若是她要惹事,你可得死死地拉住;哪怕是拉不住,自己也要站远些,别牵累了进去。” 探春笑成了掩口葫芦:“果然天下当娘的都一样!那天在舅舅家初次拜见冯家伯母卢夫人时,也是这样嘱咐我呢!一个字都不带差的。” 贾母哈哈地笑,点头道:“这卢夫人虽然懦弱,却极有自知之明。你听你太太的。” 王夫人顺势道:“既然如此,咱们也去这三家吧。” 贾母点了头,王夫人便去安排回话。 贾母这里又叮咛了探春一番,无非是好好照顾众姐妹、谨言慎行等话。 探春便小心探问:“这帖子里并没有单提起宝姐姐和林姐姐,她们二位去不去的?” 贾母一摆手:“你林姐姐体弱,哪里能去那些地方乱走?回头病了,更闹手。至于你宝姐姐,听你太太的罢了。” 探春苦笑:“就是太太心思不定,我才来问老太太。花会时必定是太太带着我们去,所以宝姐姐只怕是必去的。可是宝姐姐若是去,姨妈便不放心,只怕又要跟着……” 贾母这才明白过来,哼了一声,道:“这件事你别管。” 隔了一天,状似无意的,又问王夫人:“宝丫头去罢了,你妹妹不再跟着去了罢?花会本来就是姑娘们玩耍,带去宝丫头还有的说,可若是连你妹妹也带了去……” 王夫人忙道:“她才不去。她身子原本就不好,跟我一样,又不爱热闹。我带着孩子们就够了,再搭上个她?没必要。”笑一笑,眼中得意一闪,益发把话说透了:“何况,娘娘刚晋封不久,又省了亲,咱们家正在风口浪尖上。还这样狂妄,串门子还带着亲戚?回头娘娘在宫里该被人奚落了!” 贾母满意点头:“你思虑得十分周全。” 第一百八十五回 花会(二) 第一百八十五回花会(二) 即便算上四王八公,任谁也越不过宗室去。何况是太上最疼爱的幼弟? 今年自从怡亲王家放出风声来要开赏花会,京城世家大族们就都等着他们家定日子。谁知怡亲王的正妃侧妃又闹了一顿闲气,两家子娘家也跟着搅合。怡亲王头疼不已,大发脾气,说什么会也不开了。王妃觉得自己的颜面荡然无存,赌气偏要开。侧妃拉着怡亲王哭了一鼻子,怡亲王便跟着赌气说就不开。气得王妃进宫去跟太后告状,太后把怡亲王和侧妃都叫进宫去,当着怡亲王的面儿亲手一个巴掌打在侧妃脸上,指着鼻子告诉怡亲王:“宠妾灭妻,我就算只是嫂子,我也管得着!你再胡闹,我就直接活埋了这个贱人!” 花会还是要开。 各家子开始找借口不去。 王妃怒了,又放出话来:“谁不来就是跟我过不去!” 贾母听了,拿着帖子跟王夫人相对苦笑:“这李氏都多大岁数了,我记得只比你小三岁,怎么现在了还跟个孩子似的?” 王夫人也觉得头疼,摇头不已:“这去了还不定有多大的风波呢,我巴不得孩子都不去才好。” 贾母听了这话,心中一动,笑道:“你这话倒是提醒我了,可是的,别让二丫头和四丫头跟去受罪了,回头再给人家当了枪使。三丫头机灵,宝丫头稳重,咱们家就去应个景儿打个转儿,你看着点儿时辰,早些回来也就是了。” 王夫人深以为然,连连点头。 其实,她内心里都不想让薛宝钗去了,就带着那个跟冯家姐儿约好了的探春过去,晃一晃就立刻回来。 怡亲王的侧妃从来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从宫里出来抓着怡亲王死去活来哭了一个整宿。怡亲王人过四十才娶了这位侧妃,不是因为正妃无错又有了世子,以他对侧妃的宠爱,这正妃的位置还不定是谁的呢! 偏这位侧妃还不是外人,乃是襄阳侯家的孙小姐,是现袭着二等男的戚建辉的同胞亲妹妹。万一她拉着自己哭诉,这可就真的要把正妃殿下和太后娘娘得罪个死了…… 王夫人不得不承认,探春虽然屡次让自己陷害不成,但正因为这份精明透彻,也就意味着她在那种情况下会躲得远远的,不会被当成了枪。但是宝丫头…… 王夫人很想感慨一声。若不是被自己和娘娘斗高了心气儿,她本来应该是所有的姑娘里最稳当最端庄的那个才对。只得自己细细地告诉她原委,好好地嘱咐一番了。 虽然主子们闹腾得凶,但办事儿的又不是主子们,王府的管家把事情安排得妥妥帖帖。各家子看着满院芬芳,下人们周到细致,都赞不绝口。 冯紫芸来了就到处找探春,待瞧见了,眼睛一亮,呀了一声急忙就要过去。 刚往前跑了两步,就被横过来的一只手一把拉住:“芸姐儿,你好过分哦,我们喊了你这半天,你都听不见的?” 冯紫芸一看,原来是镇国公府牛家的六姑娘牛丽彤和齐国公府陈家的二姑娘陈娇梨——这二人的关系最好,从来都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往里日,偶尔也会加上冯紫芸。但是自从冯紫英跟仇英家结了仇,这二位对她忽然有些疏远起来。然而等到冯紫英成了绿营都司兼御前侍卫,二人又忽然对她格外热情起来,好似三个人从小真的是一起长大的一样。 冯紫芸虽然娇憨,却不傻,自然明白这是为了什么,所以就不乐意跟她们过多来往了。 当下既然被拦住,也只得笑着应酬:“呀,怎的是你们俩?我前些天就约了贾家三姑娘一起,瞧见了,当然急着践约,就没注意到你们。见谅啊!”说着又屈膝福了福身。 牛丽彤和陈娇梨一听,各自记起家里的吩咐,忙笑道:“这有什么的?既然如此,那位贾三姑娘在哪里呢?咱们四个一处就是了!”说着,转头跟冯紫芸一起找贾府的人。 王夫人本来就是个慢性子,这个时候更是矜持含蓄,笑着跟各府的夫人小姐们一一点着头,遇见相熟的还要应酬两句,被仆妇们引着去见怡亲王妃。 怡亲王妃其实是吃了侧妃戚氏的暗亏的,心里不高兴,所以这一回才一步不让。 怡亲王妃娘家姓靳,乃是关西的老姓。王妃是靳家那一代的嫡长女,被教养得端庄温雅、礼仪严谨,当这个亲王妃是绝对没有辱没怡亲王的。夫妻两个成婚之初,也曾经如胶似漆、琴瑟和鸣过几年。 只是后来朝事、家事,杂七杂八地加起来,小夫妻两个各自忙碌,偶有意见相左,便忍不住都想占个上风。这种事上,自然是女子吃亏些。尤其是在王妃怀孕时,她倒是依足规矩给怡亲王抬了妾室,谁知就为了这个妾,两个人更加生分起来。等到王妃生下小世子,赌气只闭门养儿子,对怡亲王不闻不问起来。 怡亲王乃是先帝的幼子,自然宠溺。太上经历过与同龄兄弟们的皇位争夺,对这个小了自己三十来岁的幼弟又有了一丝半父的感觉,自然也是什么好的都尽着他。怡亲王这样长大的皇室宗亲,又一直领着宗正寺卿的差事,颐指气使惯了的人,一看王妃作态,哼了一声便纳了一堆妾。再过了几年,偶然见了戚氏一面,惊为天人,当即去求了太上指婚,直接以侧妃进门,正妃一人之下,怡亲王府万人之上。 靳王妃听说各家的夫人都来得差不多了,先咬牙切齿地吩咐了心腹嬷嬷一句:“看好了那个贱人。”然后才深吸一口气,端起和煦笑容,出去正殿上面见众人。 各府都是夫人们带着小姑娘来,听见靳王妃出来了,都笑着站了起来。 靳王妃升座,先笑着吩咐:“快请几位夫人坐下,咱们好自在说话儿。” 说着,对着几位比她年长不少的诰命,如镇国公府的伯夫人顾氏、礼部尚书的夫人赵氏、太常寺卿的夫人尹氏等人,一一点头。 然后方笑着抬头问:“听说贾家的姑娘们也来了?前儿听见不少人夸,快带来我瞧瞧!” 第一百八十六回 花会(三) 顾夫人听了,忙回头找了一回,惊喜指着那边道:“快瞧,贾三姑娘被冯家丫头拉住在外头嘀咕呢!” 众人都跟着她的手指回头去看,果见一株杏花树下,五个姑娘簇成一团,正在彼此笑语。 以王夫人的品级,本来就是没有什么资格进亲王府正殿面见王妃的。这时候听了女官传话,连忙回头叫上薛宝钗和贾探春,往殿内而来。 而李王妃看着树下的五个娇艳的小姑娘,神情不由得先恍惚了一下子,笑着对身边的嬷嬷道:“你看看,这五个丫头凑在一起,可不是一朵最鲜嫩的桃花了?快都叫进来,我都瞧瞧!” 又对众诰命夫人感慨笑道:“一下子想起来当年在关西的时候,我跟着姐妹们也最喜欢每年春天的赏花会,一群人躲着大人们,嘁嘁喳喳的,一说就是大半天。若是认真回想起来,都想不起来当时能有什么可聊的!” 众人一起笑起来。顾夫人也跟着笑着轻叹:“是啊。如今,我们这都儿子孙子满眼了,那个时候儿啊,可是一去不再来咯!” 赵夫人和尹夫人的年纪都更大一些,笑道:“正是呢!若说起来,都不该我们来。该让家里的少奶奶们带着小姑娘来。这不是好久不见王妃了,心里想得慌,才把那年轻媳妇子圈在家里,我们出来逛了!” 说话间,王夫人和几个年轻小姑娘都走了进来。 小姑娘们都谨守礼节,站在王夫人身后一言不发,垂手静立。 王夫人恭敬行礼:“妾身荣国公府贾门王氏,见过王妃娘娘,王妃娘娘万福。” 李王妃笑了起来,伸手道:“王夫人免礼。咱们三十年前还见过一回,可惜这么多年,我跟着王爷东奔西走的,这就都生疏了。” 王夫人微微弯腰,笑道:“王妃娘娘好记性。” 李王妃含笑颔首,问道:“家里老太太好?我听说前阵子贵公子不好了一阵子,可把老人家急坏了罢?如今可都大好了?” 王夫人讶然于李王妃竟然连这个都知道,得意之余也觉得心里警然:“劳王妃惦记着,妾身惶恐。小儿烫伤,拘在家里养了养。老太太疼孩子,跟着着急也是有的,倒没有什么不适。上火了喝几盏茶便是。” 中邪二字,能经历却不能说。果然在这种地方明公正道地讲出来,那可就真的犯了皇家忌讳了。 李王妃满意点头,心道这王氏倒不是众人说的那般蠢,目光转向了后头一溜排开站着的小姑娘们,顿时眉花眼笑起来:“来,给王夫人赐座。”不等王夫人坐下,便亲切地看向五个姑娘:“哎哟哟!都快过来,走近些!让我仔细瞧瞧这几朵嫩花儿!” 这五个里头,牛丽彤是常来常往的,笑嘻嘻的,其他四个都是头一回见怡亲王妃,毕恭毕敬上前,屈膝施礼,齐声唱喏:“给王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 李王妃笑抿了嘴,特意从鼻子里重重地“嗯”了一声儿,便大笑着招手:“快过来快过来!” 牛丽彤笑着上前,甜甜地喊了一声娘娘,就懂事地让开一边,让李王妃看后面的几个人,还快嘴地介绍给李王妃:“娘娘,这是神武将军家的独生女儿,这是齐国公家的二姑娘,这是贾家的三姑娘,那是她家的亲戚、当年紫薇舍人之后,薛家的大姑娘。” 李王妃了然一笑,拉着牛丽彤的手拍了一拍。 顾夫人却嗔着她:“她们几个自己没嘴的,不会说的?偏你爱逞能!” 李王妃忙抱了牛丽彤,道:“我们六姐儿这样懂事,你不许吭声!” 牛丽彤便冲着顾夫人做鬼脸:“大伯娘,您要打我等回去再说。先让我痛快玩儿一天啊!” 这里头,尹夫人却没见过牛丽彤,听赵夫人说了,不由得笑了起来,对着顾夫人说:“您家六姐儿好乖觉的性子,您还说她!” 牛丽彤笑嘻嘻的,又给尹夫人行礼。 李王妃一手一个,拉着四个姑娘看了半天,笑着命:“快把卢夫人和卫夫人请来。” 且向王夫人笑道:“前儿我听许多人跟我说,你们家三姑娘和一位表姑娘,一个赛一个的好。我就留了心,才一定给你下了帖子,就是想看看这二位。竟好,你还真都带来了。果真传言不虚,一看就知道是大方守礼的好孩子。只是听说你们家一共五位姑娘,那三位呢?” 王夫人忙站了起来,先谢了李王妃夸奖,方道:“我们家的两个,二姑娘的嫡母不自在,她就死活不肯出门,偏要尽孝。四姑娘小,昨儿晚上嘴馋,吃坏了肚子。只索罢了。还有一位是先姑太太的女儿,一向体弱,很少出门走动。老太太又爱她如珍,半步不肯放离身边的,所以就只得跟王妃娘娘告个罪吧。” 李王妃哦了一声,却转向薛宝钗和贾探春:“你们这位表姐妹又病了?我可听说了不少,说是十天有八天病着的?” 薛宝钗微微一笑,便低下头去,竟是默认了。 贾探春心里便有气,忍不住开口辩道:“王妃娘娘听说的倒也算不得错。林表姐接连失去父母,孝期还没过完。虽说住在我们家,有些酬和应当应分地跟着的,但她一向至孝,只得说自己病了,不能出来。所以以讹传讹,才有了这个说法。便是四妹妹,前头她亲侄儿媳妇刚过了没多久,也不好就往外头跑的。因我们毕竟两府隔了房,我也才敢出来而已。” 王夫人一听,心里顿时咯噔一声。 怎么竟忘了?林丫头父亲是前年九月初三没的,如今是四月;若是按照二十七个月的孝期,她刚刚出孝也没几天,可如果说的严重些,照着三年整守孝,她可是还在孝期里头呢! 这老太太!怎么也不把话给自己说明白的?这倒好,怎么显得自己竟是在宣扬这个外甥女儿是个病秧子一样?竟然连宝钗都会错了意,也跟着沉默,倒似是跟自己串通好了一般。 第一百八十七回 花会(四) 王夫人的表情便有了一些不自然。 薛宝钗却只管无闻一般,我自岿然不动,气定神闲。 倒是看的众人心中都啧啧称奇。 李王妃听着这话,神色不动,心里却对探春格外留神起来,仔细看了两眼,笑着令人赏了表礼:“都是好孩子,我很喜欢。” 二人退下。 这时候,冯紫芸的母亲卢夫人和陈娇梨的嫡母卫夫人都赶了来,给李王妃见了礼,也就下来了。 五个姑娘仍旧凑在一起说笑。 李王妃便拉着王夫人、卢夫人和卫夫人说话,一长一短地问几个姑娘的情形。 众人心里便都琢磨开了:世子夫人前阵子听说又滑了胎,缠绵病榻已有三个多月。只怕这是李王妃要亲自给儿子再挑个如夫人了。便都装聋作哑起来。 可不是么!世族大家的姑娘们,凭哪一个,也没有去给人家当侧室的道理。若是有法子,连去皇宫当妃子娘娘也得思忖再三的。 只是像贾家、牛家、陈家等人,都是跟着太上那一朝起来的。君子遗泽五世而斩,这刚到了第三世第四世,有些人家还算是不错,譬如牛家,但有不少人家,就渐渐地显出来败落相了。贾家是格外明显的一家子,不然就把女儿送进宫去从女史做起了? 赵夫人和尹夫人的目光隐晦地扫过探春。 这孩子的身份说起来不高,给世子当如夫人算是抬举了她,日后熬一个亲王侧妃,似乎也算是没受委屈。但若是亲眼看了这孩子的人物品性,却是格外可惜了。分明是一家子当家大妇的气势,果然做了妾,任谁们家的正室大房,也必是死都容不下的——那可就害了这孩子一辈子了! 尹夫人有些不忍心地别开脸,叹了一声,且与身边的卢夫人说闲话。 牛丽彤好奇地拉着贾探春问东问西。连陈娇梨都忍不住插嘴:“三姐儿,你说你们家四妹妹的亲侄媳妇过了没几天。可我记得,她是前年冬底没的,闹了一个年。这都一年多了,小功孝服不过五个月,怎么还被你算上了?” 贾探春便笑:“她是宁府的冢孙妇,不一样的。别说我们四妹妹了,你看我们东府里,这一年多了,谁出门吃过大席?” 陈娇梨似懂非懂。 薛宝钗却知道这个说法其实很站不住脚。但是刚才自己已经默认过一回林黛玉的“病秧子”传言,这个时候倘若再去驳贾探春的话,只怕该有人说自己跟贾府有仇了。便不吭声。 牛丽彤才不管这些,只是拉着探春问:“我听说你们家几个姑娘天天凑在一起玩,你们可玩些什么呢?” 冯紫芸想跟探春说私房话,等了这半天都没机会,气得瞪眼,转脸看见一个人,有了主意,笑着扬声:“韩妹妹!” 远远的,锦乡伯夫人汪氏刚才赶到,脸上都要出了汗,一边走一边还在回头低声斥骂女儿韩梅。 韩梅正满腹委屈地跟着母亲往前走,一听冯紫芸的声音,急忙扯开话题:“娘,你看芸姐儿她们几个都在那里呢!还有两个眼生的姐姐!” 汪夫人忙抬眼细看,瞧见是贾探春和薛宝钗,松了口气笑了出来,低声告诫女儿:“我就是要让你来结交那两个人。尤其是那个稍胖一些的,你要跟她结好,却要小心她卖了你……” 说着便走到了跟前。 五个姑娘忙给汪夫人见礼:“汪夫人好。” 汪夫人笑容满面:“啊哟,今儿真是齐整!瞧着你们这花团锦簇的,我觉得自己都年轻了好几岁!来,四姐儿,我跟你说,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薛姐姐和贾家三姐姐。你好好地跟着姐姐们玩儿啊!” 又亲密地问薛宝钗和探春:“你们太太呢?我有日子没见她了。” 薛宝钗不清楚,贾探春却知道这锦乡伯家跟自家的关系只怕是极好的,忙笑着指引:“我们太太在王妃跟前呢。” 汪夫人微微一愕。他们家什么时候搭上了怡亲王?含笑走了。 冯紫芸见小小的韩梅努力地跟宝钗说话,眉梢一挑,笑着拉了探春,对牛、陈二人道:“我去洗个手,三姐姐陪我。你们二位陪着薛家大姑娘,可别因为头次见就怠慢人家!” 牛丽彤和陈娇梨对薛宝钗的端庄十分抵触,但是被冯紫芸这样一说,却的确不好随意走开了,只得邀薛宝钗和韩梅一起:“去逛逛园子?听得说怡亲王府的桃李种了好大一片园子,极美的。” 冯紫芸和贾探春离了她们几个,这才松了口气,相视而笑。 冯紫芸亲热地挽着探春的手,笑道:“我前儿给你递的帖子,怕你们家大人乱看,什么都没敢写。她们可看了?” 探春冲着她挑大拇指:“那你是神算!我们家姐妹,我还是头一个接着外头送来的帖子,自然得呈给大人们看。往后来往多了,兴许会好些也说不定。” 冯紫芸哦了一声,偷笑道:“其实我也一样的。我娘特别怕我做出格的事儿,什么都看得严严的。” 两个人笑了半天。走到了一株大桃树下头,冯紫芸看了一眼四周,见没人注意,才低声问道:“我哥哥特意交代了我,说你要开钱庄?好姐姐,你哪里来的那么多钱?” 探春被她一句话说得雷劈一样,僵了笑脸,半天才咬着牙问:“你哥哥什么都不瞒你?” 冯紫芸莫名其妙:“干嘛要瞒我?我们家人彼此间什么都不瞒着的。连他在绿营里头跟人赌钱,带着你二哥、你表哥一起喝花酒,我和我爹都知道啊!”想了想,忙加了一句,“这些我娘统统不知道!” 探春只觉得头疼。 冯紫芸却没忘了自己的问题,穷追不舍:“我哥哥说,大约是你家那位林表姐的钱,是不是真的?” 探春苦笑:“你哥哥很聪明。” 冯紫芸哦了一声,又追着问:“那三姐姐,你是怎么收服那个倪二的?我听我哥哥说,那个人乃是个有名的泼皮,滚刀肉一般——那种人,我哥哥想寻都寻不到。京城的地头蛇,三教九流里头,他能攀上多一半!我哥哥羡慕你羡慕得在家里头上蹿下跳的!” 这下子,探春只觉得头皮发麻。 第一百八十八回 花会(五) 探春只得转移话题,说起了别的。 冯紫芸边跟她说笑,边悄声道:“我娘说,怡亲王府的花会多呆了会惹事。估摸着咱们回去我娘就会装着身体不适告辞了。你们也早些走。” 探春意外地看她:“为什么会惹事?” 冯紫芸睁大了眼睛看她,惊讶道:“不可能!事情闹得这么大,你们家怎么会不知道?既然家里知道,出门难道不细细告诉你的?”忙把怡亲王府正、侧妃相争的事情备细说与探春听了,又悄道:“我以前听我爹说过,怡亲王名下的东西太多。太上在朝时,赏了他好多好多好多庄子珍宝。王妃生世子伤了身,后来跟王爷的感情又不甚和睦,就没再要孩子。如今府里的两位小爷都是侧妃生的。所以,他们家以后为了抢家产,有的打呢!这是两位小爷都还太小,王爷身子也强健,不然,还不定多乱呢!让咱们都离他们家远些。” 探春默默地点头,却暗暗懊恼。 自己开着茶铺酒楼,这种事情,竟然还要芸姐儿告诉自己!看来自己回去要好好地敲打敲打这几个人了! 从来都是人寻事情,然后才是事情寻人。 冯紫芸和贾探春两个人牵着手回到正殿前,几个婆子就慌慌张张地往里头去了。 二人知道必是出了事,就不肯再向前,只站在刚才的杏花树下等候。 果然就有人凑上前来,小声儿地告诉她们俩:“妹妹们小心些吧。刚才跟你们一起的四位姑娘,在桃李园内遇着了戚侧妃生的两位小爷。大的那位跌倒了,跟着的女官非说是几位姑娘一心想要巴结世子,所以推倒了。几位姑娘都不承认,闹起来了!” 二人面面相觑。 贾探春忍不住低声问冯紫芸:“这两位小爷多大了?” 冯紫芸一边踮着脚往花园的方向看,一边小声告诉她:“大的六岁,小的才三岁。” 贾探春心头一跳,忙拉着她问:“韩家的那位,多大了?” 冯紫芸眨眨眼,看着她:“九岁了,怎么了?” 贾探春把事情在心里头滚了一滚,叹了口气,低声道:“傻丫头,这是一石二鸟之计啊!不说是为了巴结王妃,却直说是为了巴结世子,这就绝了这四家子跟王妃所出世子结亲的念头。二来韩姑娘这岁数,若说是定给这位六岁的二爷做正妻,十来年后成亲,难道锦乡伯府还能说个不字出来?到时候只要教这位二爷说一句:小姐姐长得好看,我想要抱她没抱着,所以摔了一跤。到时候,那三家子还不是巴不得的把自己撇清,直接让韩姑娘进了火坑。何况,你刚才不是说了么,侧妃乃是戚家的姑娘,与韩家我们这几家子其实都是世交。她做个姿态,去求着锦乡伯联姻,那韩家看怡亲王的面子,肯定是欢天喜地地答应下来啊……” 冯紫芸听得瞪大了眼睛,呀了一声,紧紧地抓着探春的双手,还好了没忘压低声音:“你是如何知道的?” 贾探春摇了摇头,低声道:“这不是明摆着的?正殿里头坐着的那几位,谁都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只看王妃娘娘是不是能咽得下这口气了……” 冯紫芸顿时感兴趣起来,两只眼睛放着光问她:“若是王妃咽不下这口气呢?” 贾探春溜了一眼众人,见没人注意,方低声道:“若是这位关西出身的王妃娘娘咽不下这口气,当场就定了人给世子做侧室,我保证没一个人敢牙崩半个不字!” 冯紫芸紧紧追问:“为什么?” 贾探春贴着她的耳朵说:“你刚才说的,世子妃已经滑胎两次,病床上躺了三个月了。这压根就是不祥之兆。一则世子爷总不能绝了后,二来,生了儿子的侧室身份又够的话,谁知道会不会有朝一日成了正儿八经的世子妃,未来的怡亲王妃?至于这几位姑娘,牛家的那位可不是长房的,陈家的那位倒是长房,却是庶出。这二位在场的长辈,谁会替她们俩拼命?所以,王妃想留一个留一个,想留两个就能留一双!”说完了,又笑一笑:“我们薛家表姐你不用想,她本事大、主意正,凭谁也休想谋算到她头上。”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四位姑娘已经在女官的带领下,跟着一个哭天抹泪的嬷嬷,以及两位被人抱在怀里的小爷,一起进了正殿。 殿外的众人都屏息等着里头的消息。 冯紫芸却耐不住,悄悄地笑向探春道:“三姐姐,你猜会怎样?不如咱们俩打一个赌?” 探春嗔了她一眼,低声道:“人家姑娘的终身幸福,你拿来打赌?”说着,忍不住伸指戳了她额角一下子。 冯紫芸嘻嘻地笑着,轻叹道:“也是。我虽然不喜欢牛丽彤和陈娇梨的势利眼劲头儿,可梅姐儿自幼被她母亲管得木偶一样,已经很可怜了……” 说着,便听见正殿里一片恭喜的声音传了出来。 不多时,王夫人带着薛宝钗、汪夫人牵了韩梅和卢夫人快步走了出来。 待一看见她二人,卢夫人急忙走了过来,松了口气,笑着摸了摸探春的发髻,道:“今儿还没好好跟三姐儿说句话儿呢。改天带着你姐妹们,一起去我家里玩儿,我给你们做好东西吃。” 探春忙笑着行礼,又谢了卢夫人。 卢夫人回头便对王夫人和汪夫人欠身道:“家里没人,总是在外头待不踏实。我就回去了。二位再转转。” 三位夫人作别。卢夫人和冲着探春挤眉弄眼的冯紫芸赶紧走了。 这边韩梅见她们一走,立即拉着汪夫人,面上惶急,带了哭腔:“娘,他才六岁啊……” 汪夫人瞪起眼睛来就要呵斥她。 薛宝钗连忙伸臂揽住韩梅的肩膀,细声劝道:“年纪小也不差,听话,好教。况且,这还有七八年呢,你别担心。总归是皇室贵胄,总比那寒门学子家无片瓦强啊!” 汪夫人这才收了怒气,重重地应声:“就是!” 韩梅眼泪汪汪地靠在宝钗怀里,拉了她的手,十分依赖:“可是姐姐,我好怕……” 第一百八十九回 花会(六) 宝钗便安慰她:“别怕别怕。这事总不好在这里说,回家去请伯爷和夫人好好替你想想。还是那句话,还有七八年呢,事缓则圆。你不要太担心,不然落在别人眼里,反而给日后埋恶因。” 汪夫人看着韩梅,脸上的恨铁不成钢简直是一副千肯万肯跟薛姨妈换女儿的架势,又斥责了女儿两句,便强笑着对王夫人道:“得多谢你和你外甥女儿了。不是你们帮我们说话,这还不定落成什么下场呢!” 王夫人先拉她道:“罢了,既然刚才已经辞过行了,咱们赶紧先出府再说吧。” 汪夫人点头不迭,一行人先慢慢地出了府,到了马车边,王夫人方拉着汪夫人的手,悄声道:“后儿个不是在镇国公府么?咱们那边聊。” 汪夫人点了点头,带着依依不舍看着宝钗的韩梅上车而去。 王夫人和宝钗一路上都沉默,探春虽然不知道正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却知道回去之后王夫人必定要跟贾母详细回禀此事,所以,也安安稳稳地坐着,一字不发。 进府下车,给贾母报过平安,王夫人和蔼地对宝钗道:“今日你也被惊吓了,且回去吧。” 薛宝钗平静地答应了,自行回去了。 探春见状,便也忙站起来:“太太跟老祖宗说话,我也回去了。” 王夫人却留了她:“别急,等着。我也还有话跟你说。” 贾母一直在等她们回来,闻言眉心皱起:“那二妃究竟还是闹了幺蛾子?” 王夫人叹了口气,点头道:“正是。今日三丫头做得很好。一开始就拉着冯家的芸姐儿躲得远远的。宝丫头却被韩家的梅姐儿缠住了,只得跟着牛家的彤姐儿和陈家那个叫娇梨的一起去了桃李园,就遇见了戚侧妃的那两位小爷。好在宝丫头有心,只装着跟梅姐儿说话,站在原地没动。后来那大的跌倒,想要赖在彤姐儿身上,谁知彤姐儿别的没有,却跟着她几个哥哥一起练武,身手灵活得很,拉着陈娇梨就躲开了。所以那位二爷倒下的位置,正好在宝丫头和梅姐儿脚边。宝丫头当时就拉着梅姐儿后退了三步,先验看了梅姐儿身上的一应物事没被拿着,方听见那跟着的嬷嬷骂街。” 探春一听就知道宝钗这番话不尽不实,但此刻却说不得别的。这是旁人来算计她,不管她是移祸江东还是金蝉脱壳,她都是在自保,别无他法。 贾母哼了一声,低声道:“戚家自从送了女儿进怡亲王府做侧妃,我就说他们家完了。如今倒好,连咱们自己人都算计起来了!她有什么话,让她哥哥好好地跟咱们说,看在多年故旧的份儿上,谁会认真的去驳她这个面子呢?” 王夫人叹道:“老太太说的何尝不是?后来到了正殿,那嬷嬷就哭,说是四个姐儿想要巴结世子,所以才推倒了二爷。李王妃当时就急了。她倒真是露出了想要给世子爷娶个侧室的念头……” 说着,看了探春一眼,自己脸上也有些不自在,又对贾母解释道:“不是我让孩子听这些不该听的,委实是这事儿原本与三丫头有关,她自己心里有个数儿也好。” 贾母点了个头,方温言安抚探春:“我们都是你最亲的人了,不怕,听着吧。不然祖母也得再跟你说一遍。” 探春知道王夫人心里不拿自己当女儿尊重,但她自己却不能不尊重自己,垂着眼帘站了起来:“此事我俱已猜着了。太太和老太太都不必再跟我说。左不过是已经有人开始算计我和宝姐姐,我可巧儿躲了,宝姐姐又顶着待选的名号,所以也没让人算计了去。其他的事情,还请老太太和太太自己商议,我一个女孩儿,此事上委实没我置喙的余地。”说着,竟行了礼,不顾而去。 王夫人目瞪口呆。 自己这刚刚想要抬举她呢,她倒蹬鼻子上脸了,还故作矜持起来!什么阿物儿! 见她脸上流露了羞愤的意思出来,贾母低低地叹息了一声儿,责道:“你也是。她到底是个年轻姑娘家,脸皮儿薄。不过是再说一遍的事儿,你我都能说。但让她就这么大喇喇地坐在这里听咱们说什么正侧妻妾的事情,你这不是戳她的心么?” 王夫人这才反应过来,探春本就是庶出,被自己这样对脸儿说有人想让她去做妾的话,也难怪会恼。不由得讪讪地笑了笑:“这不是一直都当了她是咱们家正人,根本没觉着她是个庶出的丫头子罢了。当年送元姐儿入宫之前,不也是老太太和我一起跟她说的么?” 贾母想起来元春当年的小模样儿,也呵呵笑了起来,叹道:“也是呢。一晃这么多年了。那时候被人打主意打到当面的大丫头,如今都做了一宫主位的娘娘了……如今不说这个,你说有人看上了三丫头,是怎么回事?” 王夫人叹了口气,点头道:“李王妃刚坐下就让人传了我们去。看来是有人在她耳边子上说到了咱们家三丫头和宝丫头。我瞧着一开始她还在三丫头和宝丫头之间犹豫了一下,见了礼就似对三丫头十分满意了。小姑娘们出去玩儿了,李王妃就没让我走,拉着我们几个人仔仔细细地问几个孩子的事情,年纪、生日、喜好、跟家里姐妹的趣事,问了个遍。听人说,世子妃滑胎两回,这次是彻底伤了身,躺了三个月了。我听李王妃暗示,倘若真嫁了世子为妾,一旦世子妃故去,立即就扶了正……” 贾母哼了一声,道:“这话你也信!” 王夫人不由得一愣:“这有什么不信的?这不是正理?” 贾母便问她:“若是宝玉的正妻因身子不好不擅生养,你会如何?” 王夫人心下一震。 自己当然会等着这正妻死了,再给宝玉娶个身子健壮的门当户对的正妻,而不是娶个身份低微的侧室来生儿子,然后扶正! 王夫人的脸腾地红了,暗地里却咬紧了牙。 好啊!李王妃!你敢诳我! 第一百九十回 猜 贾探春前脚回了房,后脚琥珀就跑了来问:“三姑娘,今儿你可跟着老太太吃午饭么?老太太刚才特意让我来告诉你,她要迟一些吃,让你若是耐烦,就等着她。” 贾探春只觉得累,问道:“今儿大嫂子和二姐姐四妹妹怎么吃?” 琥珀笑道:“刚去告诉了她们,让她们自己吃呢。” 贾探春也不管琥珀会不会当着王夫人的面儿回禀给贾母,只管自己往床上一扑,呻吟道:“那就好。我要睡一下。待书,等老太太那边传饭了再叫我。” 翠墨一见,一边抱怨一边三步两步上了床替她脱衣裳歇簪环:“这倒是做了些什么大事!就累得这个样子了。给老太太张罗三顿饭都没见姑娘这样乏过。” 琥珀看着抿着嘴笑,待书便拉了她出去,也抱怨:“今儿本就起得早,怕去了王府规矩大闹笑话,连饭也没敢多吃。看她嘴唇干的这个样儿,怕是去了连口水都没喝着——你可别跟老太太说,看又心疼。” 琥珀答应着,心里却明白,回了正房,只当看不见王夫人,轻轻脆脆地告诉贾母:“三姑娘怕是乏坏了,回去就倒下,待书和翠墨拽起来给换装,两只眼睛迷糊得发直。我问要不要等着跟老太太一起用午饭,姑娘有气无力的,就回了一个好字,倒头就睡了。出来听着待书和翠墨抱怨,才知道,姑娘头一回去王府,怕丢了咱们家的脸,早饭没敢多吃,水也没敢喝。我瞧着,嘴唇上都爆皮了。” 果然,贾母顿时心疼不已,一迭声地让人去给炖汤,又跟王夫人抱怨:“我这真是老了,精神头儿短了。一早她来用饭,我都忘了这些事,也没教她。”顺口又埋怨王夫人,“我忘了,你也忘了不成?也不知道宝丫头她娘有没有教给她。饿着咱们自己家孩子也就罢了,别饿着人家的孩子!” 王夫人分明知道贾母是在指责自己没有尽到为人嫡母的责任,便当听不懂,且跟贾母说正事儿:“您看,这牛、陈两家,咱们要不要送个礼贺一贺?” 贾母嗤笑一声,挥手道:“贺什么贺?这简直是打咱们几家子的脸。不是原本连宝丫头都想搁进去?如今咱们家算是得了便宜,倘若这个时候赶着上去卖乖,他们不敢怨恨怡亲王府,到时候可就全都移在咱们家身上了。罢了,回头有机会,我跟那两家子大人感慨几句,也就是了。” 王夫人点了头,又问:“后天是镇国公府,也不知道他们家还有没有那个心思。” 贾母摇头道:“大家都是明白人。彤姐儿虽是嫡女,却不在长房。何况,这个时候倘或说一句不办了,不是摆明了不满怡亲王府的做法?李氏当场发话,两位夫人又没有当场驳回去。事情都定下来了,难道还有个反悔不成?就李氏那脾气,太后又明摆着帮着她,这满京城,她挑谁就是谁。现在闹起来,那不是结亲,竟是结仇呢!” 王夫人叹道:“只是两个花儿一样的正经姑娘,就这样给人做了妾,我这心里……” 贾母长叹一声,摇了摇头,低声道:“这是大人没教好。若果然家里大人没有那个攀龙附凤的心思,耳提面命告诉孩子们必要绕着麻烦走。她们四个能去了花园子自己闲逛?怎么不见三丫头和冯家的芸姐儿后头也跟着去?那就是摆明了两个姐儿心里明镜儿似的,躲了!” 王夫人跟着点头:“都是命数啊……” 婆媳两个感慨了一回,贾母便让她回去歇着,不必伺候自己的午饭了。王夫人自去不提。 探春被叫醒,简单妆饰一下就去了贾母处用饭。 贾母百般地心疼她,又道:“亏得宝玉今儿又跑出去逛了。不然我也没那个机会好好给你做些好吃的。”又问琥珀:“特意让他们炖的鸡汤呢?快给姑娘端上来。” 探春开心,便故意地跟贾母撒娇:“老祖宗,我才不喝汤,我要吃肉!” 贾母哈哈大笑,爱怜地把她抱在怀里,道:“有有有!我怎么会不记得我们三丫头最爱吃肉?今儿特意令人酱了肘子给你吃。”又小声儿道,“可不能告诉旁人去!大姑娘家家的,天天惦记吃大肉,让人听见了,该笑话你了!” 探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搂着贾母的脖子,先发制人:“老祖宗必是要跟我说怡亲王府的事儿。我不听我不听!那些话我们女孩儿就不该知道。何况我也都猜着了。” 贾母心中一动,笑着问:“你猜着什么了?” 探春双手蒙住自己的眼睛,低下头,道:“左不过是李王妃娘娘和戚侧妃娘娘争持,先拐了韩梅当二爷的正妻,又抢了牛丽彤和陈娇梨给世子爷做侧室呗!” 贾母看了看她,笑:“你的耳报神倒是快。这是谁说给你的?你太太说你可是没机会听见这些话的。” 探春放下手,撇嘴道:“这哪儿还用人说给我听?我跟芸姐儿听见那个嬷嬷哭的话,我就猜着了。差点儿还跟芸姐儿打一赌呢!” 冯紫芸这边听了母亲细细地说了,不由惊呼:“贾三姑娘真是神了!” 卢夫人忙问怎么回事。 冯紫芸把探春的话一一告诉了母亲,赞叹道:“你说她是怎么都猜到的?” 卢夫人的注意力却完全偏离了方向,一心一意地收拾起自家闺女来:“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光长个头儿不长脑子!以后啊,你别老是跟着你爹爹和哥哥胡闹了,好好地跟着我在家里绣花儿,娘也仔细给你讲讲这些内宅妇人之间的阴私手段。哪怕你嫁得人家再简单,那你以后也得出门走动,今儿不是娘嘱咐了你们走远些,可不就跟她们四个一起摊上了?” 冯紫芸赶紧岔开话题:“娘,我还没问你呢,薛家大姑娘是怎么逃掉的?三姐姐话里话外都让我小心她。” 卢夫人想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你听贾三姑娘的,她这个表姐,的确沾惹不得。” 第一百九十一回 究竟发生了什么(上) 薛宝钗回到自己的房间,眼巴巴地盼着她的薛姨妈连忙迎了上来:“怎么样?” 薛宝钗疲惫地先给她问了安,方摆摆手,道:“妈,给我弄点儿吃的喝的。” 薛姨妈一看就知道是摊上事儿了,连忙吩咐:“文杏给你姑娘卸妆,木叶去端些点心热茶来。” 文杏答应了一声就先去打洗脸水,木叶则小意地问薛宝钗:“姑娘,我熬了些桂圆红枣枸杞糖水,您看要不要上一盏?” 薛宝钗无力地点头,也不说话。 木叶忙去厨房将糖水又热了热,摆了一碟绿豆糕、一碟松瓤鸡油卷、一碟菱粉蒸糕,小心翼翼地端了来,笑道:“都是热着的,姑娘快先垫垫。” 薛宝钗已经换上了家常衣服,先喝了一盏甜水,吃了一个卷子一块糕,方擦了擦嘴,挥手让丫头婆子们都退下,自己跟母亲说私房话。 薛姨妈看她的样子就心疼,拿了枕头让她歪着,问道:“可是受了委屈?我看你恹恹的。” 薛宝钗嘲道:“什么委屈?那些人根本就没把咱们家放在眼里。便是荣国府,也不过是个二流富贵的人家,亲王妃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薛姨妈心里一紧,忙拉了她的手细细摩挲:“你姨妈没照看你么?” 薛宝钗摇了摇头:“她顾不上。”方才把事情娓娓道来。 “进去就遇上了几个姑娘招呼三丫头,我自然是一起的。原来是上回那个给三丫头帮忙的冯紫芸,还有镇国公府牛家的六姑娘和齐国公府陈家的二姑娘。我们几个便一处说话,后来李王妃便叫了我们都进去见了礼。我还以为有什么好事,后来听见人悄声议论,才知道原来李王妃是要给她儿子也是就怡亲王世子寻个妾!她可真敢想!李王妃留了姨母和那几位家里的长辈们聊天,我只得跟着她们一起到了外头。” 宝钗说着,眼神就有些乱。 探春和冯紫芸忽然就要走开,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就只剩了四个人。 去逛花园的提议是牛丽彤和陈娇梨,牛丽彤又是个常来常往的,所以她们俩走在前头。自己只好跟那个小丫头韩梅在后头慢慢走。 宝钗是习惯成自然,在贾府那么多年,对姐妹们好时都是手挽着手,所以下意识地就牵了韩梅,分明像是带着自家亲妹子的架势。 韩梅从来没被人这样亲密对待,不由得有些受宠若惊,一瞬间便将母亲让自己结好的同时要防备薛宝钗的话忘到了脑后,真心地跟宝钗说说笑笑起来。 韩梅的烂漫笑容真的在那时比桃李都要娇艳。 宝钗轻轻喟叹。 可怜,可惜。 “……戚侧妃的那两位小爷倒是真心识得好歹,牛六姑娘和陈二姑娘眼神儿里是明晃晃的戒备,我自来不肯露声色的,梅姐儿又懵懂。二爷站在我们四个前头作揖,那嬷嬷看着他弯下腰去,就高声地嚷起来说:六姑娘你怎么推倒我们二爷了?谁知牛家姑娘身手这样敏捷,直接拉了陈二就跳了旁边去。” “二爷依着那嬷嬷的话,就倒在我和梅姐儿脚边,抓住了我的绣鞋……” 薛宝钗说到这里,忍不住顿了顿。 薛姨妈简直要急死了,声音压不住地提了起来:“你怎么能……?!你爹从小儿教你,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怎么事到临头反而忘了?” 薛宝钗看了她一眼,气定神闲:“妈,你忘了?我不是说了么,这二爷才六岁。男女七岁才不同席。我看他不过是个小娃娃而已。他真摔倒了,我还敢过去把他抱起来拍土呢!” 薛宝钗并不是认真要给二爷拍土。 而是她退后的时候,的确让二爷抓住了脚。可这二爷十分机警,双手乱抓,一只手抓了她裙角上的穗子,一只手却抓住了韩梅的翡翠禁步。 她不能让自己裙角的穗子和韩梅的禁步真的留在二爷手里。 二爷抬头看她的时候,她已经温柔地蹲身下去,问道:“二爷,摔疼了没有?”说着,便把二爷抱了起来,拍了膝盖上的土,还笑着掰开了他的两只小手,一边拿走东西,一边用自己的帕子给他擦手心:“可破了皮?疼不疼?” 二爷张开了嘴,想要说话的时候,抬头看见了宝钗的目光,冷冰冰的。 二爷非常聪明地闭上了嘴。 薛姨妈被宝钗的话吓得脸色都变了,紧紧地攥着帕子,说话都有些结巴了:“那,那后来……” 宝钗看了她一眼,垂下了眼帘:“那嬷嬷哭着嚷嚷,说我们几个为了巴结世子,故意推倒了二爷。三爷才三岁,懵懵懂懂的,见那嬷嬷哭得骇人,吓哭了。” 三爷哭的时候,谁都不要,偏偏要自己抱…… 满殿的人都是一脸莫名尴尬。 还是韩梅替自己解了围:“薛姐姐温柔可亲,刚才二爷摔了,还是薛姐姐扶了他起来呢。” 那嬷嬷听了这话十分激动,嚷了起来:“什么她扶的?就是她推的!” 薛宝钗怀里抱着戚侧妃亲生的小儿子,亭亭而立,站在那里,一脸平静地看着那嬷嬷,一言不发。 二爷看了她一眼,急忙开口:“不是她!不是的!” 李王妃抓紧这个空档,厉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二哥儿,你都这么大了,什么事都能说得清了。你自己来说!” 那嬷嬷刚要继续嚷,李王妃森然道:“狗奴才,你再敢在我这殿上大呼小叫、藐视本王妃,本王妃当场就打死你!” 二爷忙拦在那嬷嬷之前开口:“我给众位姐姐行礼时不小心,摔了的。”说着,转向韩梅,“韩姐姐的笑容十分俏丽,我看花了眼,才不小心摔了的。” 这是第一次韩梅被别人夸奖还觉得浑身发冷,她的手紧紧地抓着宝钗的衣襟,脸色发白,瑟瑟发抖。 三爷不哭了,宝钗把三爷还给了乳娘,还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当做安慰。方回手拉了韩梅,平静开口:“我们都没料着会遇见二位小爷,更没想到,一个礼还没行完,二爷便摔倒在我们眼前。牛姑娘和陈姑娘站开得快,所以二爷才倒在了我和韩妹妹脚前。这个,应该不是我们的错吧?” 第一百九十二回 究竟发生了什么(下) 这个时候,薛宝钗已经动了真怒。 她看出来了,自己四个人是遭了池鱼之殃,被李王妃和戚侧妃当了你争我夺的靶子。这是四个姑娘的终身,就这样被你们谋算么? 薛宝钗紧紧地握着韩梅的手。 韩梅感觉到了她的维护,另一只手也扶上了薛宝钗的袖子,怯怯地又往她背后躲了半步。 王夫人看着薛宝钗的表情就知道自家外甥女儿只怕是要犯拗性子了,连忙站了起来赔罪:“王妃娘娘恕罪。我这外甥女儿刚进京没几天,没见过世面,脾气也被她娘养娇了。顶撞了娘娘,还请娘娘看在妾身面上,不要跟她一般计较。” 李王妃微笑着摇头,又点了点头,似笑非笑地看向那一开始大声嚷嚷的嬷嬷:“我知道你那主子是什么意思。我都遂了她的意就是。” 转向镇国公府顾夫人和齐国公府卫夫人:“二位夫人,彤姐儿和梨姐儿我十分喜欢。你们也知道,我那儿媳妇身子只怕是不大好了。我也正要给世子物色几个知冷知热的人。你们只要把两个姐儿交给我,我保证这座怡亲王府,只要我活着,便没一个人能欺负到她们的头上!我也知道委屈两个姐儿,我只说一句话:该给孩子们的名分品级,我一文钱都不会少了她们的!你们不看在我的面上,也请看在我们那可怜的儿媳妇的面上罢!”说着便滴下泪来。 顾夫人和卫夫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懵了,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李王妃便又掩着面说了一句:“二位放心,明儿一早我就进宫请太后娘娘的旨意,我亲自去给孩子们争体面!” 这就是拿着太后压人了。 顾夫人和卫夫人还能说什么,只有苦笑着起身领命:“娘娘不必如此抬举她们,原是妾身们应该的。” 李王妃谢了二人,擦了泪,又转向王夫人:“我看你们家这位表姑娘也好得很。只是她的亲事只怕你做不得主,明儿请她娘来我这里一趟吧!” 王夫人面露踌躇,薛宝钗冷静地开口:“论理不该我这个女孩儿自己开口。只是,我入京来并不是走亲戚,而是待选的。名字还在部里簿子上,只怕要先选过,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王夫人被她这一提醒,忙陪笑着道:“正是呢。她家是紫薇舍人之后,圣上钦命的要入宫待选的。只是部里记了名后,在一家一家地排号,还没轮到她呢。要不然,她都及笄了,为甚么家里还没敢给相看,就是为了等消息罢了。” 谁都知道当今圣上在这种事情上十分计较。说好了要待选的姑娘,却被怡亲王私自定给了自己的儿子当妾室,若是让圣上知道了,怡亲王这半辈子的圣宠,只怕就到了头儿了。 李王妃自然识得厉害,含笑颔首,好好地看了看宝钗,温声道:“这就是了,我看这姑娘如此出色,果然堪入皇城。” 接着,又转向惊魂未定的锦乡伯夫人汪氏:“汪夫人,你家女儿倒真是个好模样儿,难怪我们二哥儿这样欢喜。不如这样吧,咱们俩先做个口头约定,日后若无大错,你问准了你们伯爷的意思,我也回禀一声儿我们王爷,咱们两家子就做个儿女亲家。如何?” 汪夫人已经口齿不清了:“此事,此事妾身委实做不了主,还真得回家去讨伯爷一句准话儿。在座的夫人们也都知道,我是个没用的,家里的大小事情就没一件说了算的……” 韩梅的泪水当时就模糊了双眼,咬着嘴唇就想开口。 宝钗连忙拼命拉住她,不让她出声儿。 李王妃一心想要看戚侧妃的热闹,看着韩梅苍白的脸,笑挑了黛眉,问道:“怎么?韩大姑娘怎么都哭出来了?敢是不乐意?” 薛宝钗连忙一把把韩梅抱在了怀里,袖子遮住了她的脸:“韩妹妹家教严,羞得身子都抖了。娘娘既然这样疼她,就饶了她,别再打趣了!” 王夫人这边也悄悄地扶了汪夫人,脸却向着李王妃笑道:“今日倒是好事连连,恭喜王妃了。” 众人也连忙乱哄哄地贺喜…… 薛宝钗脑子里闪过汪夫人的感激和韩梅的依恋,知道自己凭空又多了两个绝佳的助力,漫不经心地告诉母亲:“后来,王妃就想把我们三个大的都留给世子做妾,让韩梅去给二爷做正妻。那两个被立逼着当场答应下来。韩梅这边,我护着她了点,她母亲还算机灵,说是要回去跟她爹商议。我看到最后还是会嫁进去的。” 薛姨妈急得火上房,还要小心翼翼的问:“那你呢?” 薛宝钗懒洋洋地把帕子盖在脸上,打了个呵欠:“我?我入京是来待选的。谁敢跟皇上抢人?尤其是这些宗室们。” 本朝的开朝太祖过世后,太后为了保住幼帝的皇位,委身给了辅政皇叔,这件事乃是皇室里头的奇耻大辱。所以历代的皇室宗亲们,在这件事上都格外小心谨慎,万万不要让自己沾染了半分“跟皇帝抢女人”的嫌疑。是以宝钗抬出这个名义来,乃是百发百中的自保之道。 薛姨妈这才拍着胸口把心放回了肚子里,长出一口气,又笑嗔道:“你这孩子,真是的!也不早说!吓得妈这魂儿都快飞了。” 薛宝钗一点儿也不当回事地已经睡着了。 薛姨妈连忙挑起门帘,摆手阻止外头木叶进来问午饭,指指已经睡着的宝钗,笑着挥手令她退下。 木叶满面堆笑着点点头,又指指薛姨妈自己,薛姨妈心疼女儿,哪里顾得上自己吃饭,连连摇头,木叶屈膝行礼笑着退出去,还轻手轻脚地关上了房门。 文杏见状,忙问:“怎么了?难道这个点儿睡了不成?” 木叶连忙竖指于唇,嘘了一声,拉了她走远些,方笑道:“太太疼姑娘,不吃就等会儿呗。咱们俩先换着吃了吧?你先去还是我先去?” 文杏想了想,一会儿还是让木叶伺候太太姑娘吃饭的好,便笑道:“你先去吧,我听着。” 木叶道谢,疾步走了。 第一百九十三回 真不想去 不过未时初,冯紫芸就又给贾探春送了一封信来。这次是信,厚厚的一叠。 门上得了贾母上次的话,打听着贾母和王夫人都歇中觉未醒,索性就直接把信直接送了探春处。 探春一看那信的封口,就知道无人拆过。先令待书赏了来人和门上,自己才回了房,打开细看。 冯紫芸从母亲嘴里听说了正殿发生的事情,都一一又告诉了探春一遍,又说自己马上还要给牛丽彤写一封信慰问,最后约定了后天一起去镇国公府时,绝不分开。 然后又附了一张纸,隐晦地告诉她:“你托我的事情已经开始办了,等办好了再告诉你。外头有一家酒楼,菜品精致,极好吃。我曾去过的,有机会同你一起去。” 探春有些心烦地把信丢在一边。 待书过来,却见她将最后一张纸单抽了出来,手中一团递了过来。待书会意,熟门熟路地点火把那纸烧了。 待书便问她:“姑娘好似十分不乐意出去走动?以后的日子长着,出去多认识几位门庭相对的姑娘,就是老太太那话,日后也好有个说话儿的人啊。” 探春摇了摇头,低声道:“圈子太窄。” 待书自然是摸不着头脑的。 贾府如今所属的唯有两个圈子,一个是跟着太上皇起家的四王八公的勋贵圈子,还有一个就是金陵老姓的小圈子。这两个圈子有重合,也有龃龉。 可是这两个圈子,从原著中的蛛丝马迹来看,几乎都是靠不住的圈子。 自己今天本来还想着也许怡亲王府的花会上能有些收获,谁知道竟遭遇了这样的恶意。 虽然不能从这一件事情就判断说,京城真正的顶尖富贵人家对贾府等新贵其实看不上眼;但至少,一开始怡亲王妃、礼部尚书夫人和太常寺卿夫人脸上的疏离淡漠,却是明晃晃的。 从骨子里说,探春是个冷清的人。唯有谁对她好,她才会对谁好。也许原身曾经有过功利的想法,小心谨慎地讨好着那些有用的人。但是在已经完全融入这份生活的贾叹来说,她仍旧没有改了她最本质的性子。 所以一部红楼梦,她只关心林黛玉。哪怕是现在已经被她挂在了心上的贾母,最开始也是带着三分算计,渐渐地相处下来,才变作了十分真心。 现在让她为了看不见摸不着的遥远的未来,就去大海里撒网,去跟路上撞见的哪个府里的姑娘们交好,就图着以后慢慢成为挚友,有助于二十年后的婚后日子——这种事,一向自诩“目光短浅”的贾探春是不肯做的。 这个圈子,要徐徐图之,太累,没必要。 既然是冲着互相利用的目的去,那还不如直接找那个最关键的圈子,最关键的联系人,然后直接下手,来得好。 探春有些犯懒。 她不想去镇国公府,也不想再去锦乡伯府了。 信扔在桌子上,探春趴在床上发呆。 贾母醒了,听说冯紫芸又给探春送了信件来,不由得笑对恰好走来的林黛玉说:“你三妹妹倒是个好运道,出去一趟就结了个手帕交回来。瞧瞧,三五天的功夫,连着给她送了两封信来了。” 林黛玉一心给探春说好话:“她待人从来真心。你爱她,她是真心捧出来地对你好;你不爱她,她也是真心实意地远着你。” 贾母笑着点头,却来告诫林黛玉:“你不可学她。她这样其实最得罪人。” 林黛玉口里答应着,心里却羡慕贾探春根本就不在乎旁人的眼光。过了一会儿,便笑着告辞:“我去瞧瞧三妹妹。” 贾母又叮嘱她:“她去花会上遇见些烦心事,你开解开解她。” 林黛玉有些意外,但还是答应了,慢慢走了来。 探春正发呆,林黛玉自己掀了帘子进来,笑着唤她:“三妹妹,还真让老祖宗说着了,你还真心烦呢?” 探春见她来,忙爬了起来,拉着黛玉的手坐下,笑问她今日做了什么。 林黛玉拿着扇子拍她一下:“你别转移话题,出了什么事情?你跟我说说,说不定就好些了。” 探春却想起来王夫人在外头说林黛玉病弱的事情,心里便不舒服,干脆一一地都告诉了她,最后才道:“……说起来芸姐儿也是好意,只是我却不想再去,正想告病呢。” 林黛玉对王夫人和薛宝钗的做法倒是不置一词,反而一针见血地告诉探春:“你别想美事儿!现在全京城都知道你是贾妃最看重的妹子。如今但凡是咱们家带着姑娘们在外头走动,你若是不出现,只怕连太太都要被猜忌着冷落庶女。如今谁会去担这个罪名?倘若你真的告病,只怕是太太直接自己也就说一声儿就不去了。” 又劝道:“倒也不是为了你自己,也不算是为了这府里。镇国公府是咱们家常来常往的人家,到时候太太就能带着二姐姐和四妹妹去了。你不去,谁管她们俩?就当是替老太太照看了,还是去吧。” 探春吊着眼角儿看了黛玉半天,打趣道:“开了窍儿了就是不一样了。竟比我还人情世故起来!既然你这么聪明,又肯放下腰身,不如我跟老太太说,让你一起去吧?” 林黛玉红了脸,啐她道:“你今儿一早才说了我还在孝期里,后儿个我就巴巴地跑去镇国公府赏花去,你这是让怡亲王恨死咱们家,还是想挖个坑儿把我埋了?” 探春抱着她叽叽咯咯地笑了半天,心情终于好了起来,便立在那里,提笔给冯紫芸回了封信,说自己后日只怕应该是跟两位姐妹一起过去,到时候都在一处便了。 贾母听黛玉悄悄地告诉说探春有些心灰意懒,也自叹息,想了想,便命鸳鸯去把探春叫了来。 又不说别话,只令她执笔,自己念着,给镇国公府太夫人殷氏写了封信。 最后加了一句:“愚姐年岁已长,耳聋眼花,早已不堪执笔。此为三孙女代笔,休怪怠慢。” 然后当着探春的面儿传了两个极体面的嬷嬷来,亲手挑选了几件礼物,令她们即刻给镇国公府送去:“将此信面呈太夫人,说我心里着实忧虑,请她不要烦恼。” 第一百九十四回 教给你 嬷嬷们走了,贾母拉了探春的手让她身边坐下,笑问:“你可都明白了?” 探春心里的惊讶还没有完全过去,定了一回神,脸上羞涩起来:“又让老祖宗替我操心。” 贾母叹了口气,拍拍她的手。 鸳鸯见状,虽然房里早就没了人,但自己也就不站着听,而是轻悄地退了出去,关了门,自己在廊下坐着做针线。 贾母见屋里空了,方轻声道:“越是世家大族,越是繁复,也就越是糟心事儿多。说给那些贫门小户怕也不信。咱们家人口简单,不过两三房十几个主子,事情比旁的人家少多了。” “怡亲王府看着吓人,其实不是个太糟糕的地方。怡亲王爷本人不算个是糊涂的人。只是王妃跟他少年夫妻,当年都骄傲,所以彼此种了些不好解的因由。后来抬举的这位侧妃,当年本是也想要进宫去伺候当今的。谁知当今一眼看过去就不喜欢,想来毕竟是皇上,眼睛毒,看出来这戚氏不安分。说起来,怡亲王还算是被她算计了才对。” “李王妃嫁进去多少年,府里只有世子一个。旁的姬妾虽多,可王爷是一个都没放在心上。戚侧妃进门之前,王府里别说孩子,便是连身孕都没传出来过。如今怡亲王府,连大带小,也不过就是七位主子罢了。” “你觉得彤姐儿、梨姐儿和梅姐儿嫁过去可怜,其实却未必的。只要彤姐儿和梨姐儿是真心相好,她们姐儿两个不被人挑拨着窝里斗。世子妃身子又羸弱。世子那院子关起门来,还是能好好过日子的。李王妃就算是关西的风气,再不讲理,也会希望自己的儿子好,也不会巴巴地跟镇国公、齐国公两大公府过不去。” “至于梅姐儿,这才到哪儿?还有七八年呢,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这世事从来都是瞬息万变、今日不同昨晚,你很是不必因此兔死狐悲、唇亡齿寒。” 探春的脸越发热起来,紧紧地偎着贾母,低声道:“老祖宗,您最疼我……” 说着眼圈儿就红了。 贾母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髻,柔声道:“你那姨娘虽说不高明,也不甚懂事,却还不是个坏心的。环儿被她教的很好。我看着心里自然欣慰。你就不要说了。林姐儿说得好,旁人对你一分好,你就恨不得还上七分。我疼你,第一是因为你是我的亲孙女儿,第二件,你可比旁人都对我好呢!祖母不疼你疼谁?” 说完,又接着告诉她:“镇国公府那边,牛家老太太殷氏比我还小两岁,身子虽然没我好,三天两头儿请太医,我看那架势,反倒活早着呢。所以他们家五年七年都未必分得了家。” “他们家一共三房。你见着的顾夫人乃是袭着一等伯的长房牛继宗的夫人,她们房头儿上一妻三妾七个孩子,顾夫人生的长女嫁得早,前儿听说生了个哥儿,一共四个儿子,两个大的是顾夫人的,还有两个儿子和两个是妾室生的——大的那个也嫁了,小的那个这回你去应该能见着。” “他们家二房人口干净,夫妻两个守着一个儿子,老老实实地过日子。上年我听说,牛继宽去大理寺做寺丞,兢兢业业的,倒是个好地方。” “三房就乱多了。殷老太太有一个女儿,乃是家里的长姐,嫁给了湖广布政使。这位姑奶奶是最疼小弟弟的。殷老太太就更不要提,一颗心全偏在小儿子身上,巴不得把老大的爵位都扒了下来给小儿子。所以这个牛继安啊,是格外的不靠谱。当年为了看住他,老公爷特意给他求娶了原光禄寺正卿的女儿萧氏。那萧氏花容月貌的,人又爽利又聪明。老三却还贪心不足,房里足足有六个妾,见天儿的打架。萧氏肚子不争气,唯有这么一个彤姐儿,剩下的三房的四个姐儿两个哥儿,都是妾生的。老三胡闹,那岳家就不帮忙。长房又气老太太偏心,也假装看不见。所以到了今天,老三还在兵部打转儿,一个主事的闲职做了七八年了也没动静。萧氏指不上他,就去求老太太,让顾夫人天天带着彤姐儿一些。顾夫人没亲闺女在身边了,彤姐儿又嘴甜又听话,也就笑呵呵地答应了。” 贾母说到这里又要叹气:“可这大伯母,再亲也比不上亲娘。若今日是萧氏带着彤姐儿,便是拼了这条命,只怕也不肯让她去给人家做妾的。毕竟是三房唯一的嫡女啊。” 听到这里,探春情不自禁地问:“既然如此,顾夫人又怎么敢这样轻易地答应下来?回去不怕彤姐儿的娘跟她闹翻天么?何况还有殷老太太?” 贾母让她说得呵呵地笑起来,伸手搂得更紧,骄傲道:“她们都还说我偏疼着你!看看这份儿通透,咱们这一大家子,哪一个比得上?” 然后才细细地低声告诉她:“这萧氏的表姐,早年间嫁给了李王妃的兄弟为妻。真论起来,镇国公府能够在怡亲王府里常来常往,靠得乃是萧氏的面子。只不过萧氏一出门就想起来自己家里的糟心事儿,所以懒得动弹罢了。要不然彤姐儿在李王妃面前这样有体面了?所以顾氏才不怕,且让萧氏自己去跟李王妃闹腾罢了。” 探春皱了眉:“这也就是说,其实李王妃真正算计的,也只有陈娇梨一个了?” 贾母含笑颔首,却又问道:“你说她能算计得到么?” 探春想了想,方点头道:“应当可以。我听说,齐国公家因老公爷和伯爷都去的早,如今虽然是陈娇梨的父亲陈瑞文当家,却只有个世袭的三等威镇将军在身,并无正经差事。我看她母亲卫夫人倒是端庄大方,可偏偏她又是庶女。想来用一个庶女搭上怡亲王府这等事,陈将军大约是愿意的。何况我听芸姐儿告诉我说,卫夫人只有两个亲生的儿子,大的娶了,小的订了亲,说是六礼都过完了,年底就成亲?想来也没什么妨害了。” 第一百九十五回 传言猛于虎 贾母呵呵地笑,点了头,却又摇摇头,道:“算计是算计得到。但却不是因为你说的那个原因。这个缘故想来你也是猜不着的。还是祖母告诉你罢。” “陈家老太爷倒是个立身极正的人,可惜妻子选得软弱,所以养出来的孩子都不太成器。这陈瑞文的母亲,就是被他父亲,也就是老伯爷,给活活气死的。结果他母亲过去没几个月,他父亲就娶了继母过门,后来又生了四个弟弟出来。论理,这四个弟弟可都是嫡出,齐国公府的爵位可就未必能袭到陈瑞文的头上了。” “当时咱们几家子都看不过眼,偏老伯爷极任性,你爷爷他们都劝过,就劝不回来。后来一封请封的奏折递上去,还是怡亲王觉得不公平,在圣上那里说了一句:这原配死了,长子难道就该也跟着死?这也太无情无义了。圣上这才派人去查了查,叫过老伯爷去一顿臭骂,当场拍板,说只要陈瑞文活着,便再没用,陈家的爵位也不给旁人!” “所以对于陈将军来说,怡亲王乃是他的大恩人。这时候别说陈娇梨嫁过去,还有三分可能真的当了怡亲王世子妃,便当真的一辈子只是个侧室,陈将军只怕也是心甘情愿的!” 贾探春恍然大悟,笑着拿手帕子掩了口,轻声道:“可若是不知道这些旧事,任谁能想得到,堂堂齐国公家的长房之女,会给怡亲王世子做妾呢?” 贾母听出了她的感慨,轻轻地拍拍她,叹口气,方道:“往后祖母慢慢地跟你说。你太太她们家进京晚,有些掌故啊,别说她,只怕是她母亲,都未必知道。” 贾探春皱了皱鼻子,又腻到贾母怀里,撒娇:“我从来都是吃小亏占大便宜!” 贾母哈哈地笑,看着她满脸慈爱:“明儿好好带着你二姐姐和四妹妹,你看谁好奇了,回来直接问祖母。祖母有本事把人家的祖宗八代的事情都告诉给你当故事听!” 探春眼里闪了泪光,忙又拼命眨眼眨回去,假作愕然:“老祖宗,敢情咱们家最包打听的,是您哪?!” 贾母分明知道她想掉泪,也就明白她突然间插科打诨的缘故,边笑边伸手敲她的暴栗:“好没良心的丫头,敢这样说我!” 正说着,鸳鸯推门进来,笑着禀报李纨等人都来了,已经到了该吃晚饭的时节了。 大家吃了饭,探春却寻了机会去找宝玉。 宝玉刚从外头回来不一会儿,吃了半下午酒,撑得慌,晚饭就不吃了。给贾母和王夫人请了安,也就自己回来躺着了。 见探春来了,宝玉忙起身笑着让座,又叫袭人倒茶来。 探春便笑着摆手:“袭人姐姐不用忙,我才吃了饭,过一会儿再吃茶。”因笑向宝玉道,“后儿个我们要去镇国公府赏花,我来问问二哥哥去不去,再打听打听他们家的事。” 袭人会意,笑着把屋里的丫头都带了出去。 宝玉这才想起来,呀了一声,忙问:“今日你们去了怡亲王府不是?亲王府规矩大,并没有邀男客,我们就通不得去。今日怎样?可有人难为你?” 屋里人一走,探春就默然了下去,也不答宝玉的问题,半晌,方问道:“二哥哥和牛家可有交情?” 宝玉顿一顿,摇了摇头:“他们家好的那个比我们大太多;年纪相当的几个又都闹腾得过分。我们这一辈儿的,唯有珍大哥哥跟他们家能说上几句话,余者伯爷很佩服咱们老爷的方直。旁的打交道委实不太多。” 探春点了点头,站了起来:“二哥哥,还有一个月。” 宝玉顿时僵住。 探春看了他一会儿,不再说话,转身离去。 宝玉见状,连忙出来抓了袭人问:“今儿家里没出什么事儿吧?” 袭人忙令他噤声,拉了内室,方悄悄地告诉他:“我听见太太那边的人闲话,说是今儿去怡亲王府,就差那么一点儿,咱们家三姑娘就要被王妃留下给世子爷做妾了!” 宝玉登时大怒:“他们做梦!” 袭人急得使劲儿拽他:“我的小祖宗,你小点儿声!那是怡亲王,他是皇帝的叔叔,他的儿子乃是皇帝的亲堂弟,日后也要做亲王的。难道给亲王当侧妃,还能委屈了三姑娘不成?就说怡亲王府里,侧妃戚娘娘不还是戚家的嫡女呢?” 宝玉鼓起两只眼睛狠狠地瞪她:“三妹妹是什么人?那姓戚的是什么人?她乐意给人家当妾是她不拿自己当回事,我妹妹乃是天下的珍宝,凭了哪一条能被人这样糟蹋?她敢让三妹妹去做妾,她先过了我大姐姐那一关再说!” 袭人这样一想,心里又觉得宝玉说得对:“爷说的也是。娘娘的亲妹子,却去给一个不确准日后能不能承爵的世子做妾,说出去,也丢娘娘的脸啊。这事果然做不得。” 宝玉才不管她这样浅薄的妇人心思,提起袍子来一溜小跑便闯进了王夫人的房里。 王熙凤等人正在王夫人这里回事,一看宝玉跑得气喘吁吁满脸是汗,便知他有急事,笑着都先告退了。 王夫人且心疼地拉了他坐下,伸了帕子给他擦汗:“这是怎么了?你才好了没几日,身子还虚,有事慢慢说,跑什么跑?” 宝玉早就急得跳,这时候也不管旁边还有金钏儿彩云,冲口便道:“太太,三妹妹若果然给人家做了妾,我们兄弟再出门去,可怎么跟人打招呼呢?太太,此事万万做不得!” 王夫人给他擦汗的手一顿,脸色慢慢地阴沉了下来,问道:“谁跟你说的这话?” 宝玉委屈地自己抬袖擦汗:“不是说到处都知道了?” 王夫人抬眼去看金钏儿和彩云。 两个人的脸色慢慢地苍白起来。 王夫人回到房里,的确提到了这句话,但是,说这句话的时候,身边只有她二人和吴祥家的在—— 金钏儿和彩云几乎是瞬间就都想到了王夫人这一眼的意思,噗通一声双双跪倒,举手发誓:“若是我等将太太的话说给一个人听去的,便叫我们一家子都不得好死!” 誓言发的这样毒,反倒吓了宝玉一跳。 王夫人眯起了眼睛,看向窗外。吴祥家的正在外头跟婆子们低声说笑,等着听王夫人的召唤。 第一百九十六回 用人 王夫人没有再追究此事,只是温和地告诉宝玉:“别听她们乱嚼舌头。你姐姐当上贵妃才几天,家里的姐妹这个时候若是给人家当了妾,别说只是个世子,便是位王爷,咱们家也没有个答应的道理。何况三丫头还是娘娘的亲妹妹。” 看宝玉一脸的仍不放心,王夫人又笑着加上几句:“何况三丫头才多大?上头好歹还有二丫头呢。老太太那样疼她,怎么着也得再在家里留几年。你就别跟着瞎起急了,回头传到三丫头耳朵里,她再当了真,不要难过死了?” 宝玉这才平静下来,又劝王夫人:“我病了那些日子,太太累坏了。这刚歇了几天,别出去跑了,在家里好好养养才是。后儿去镇国公府是定下来的,没奈何。等下晌我去接您,就说累着了,往后谁家也不去。先休息几个月才好。” 王夫人笑着戳他的脑门:“听听这张小嘴儿,真是被你三妹妹带坏了。一字一句都是心疼我,偏偏却是为了不想把你姐妹都嫁出去。就算你三妹妹不到岁数,你二姐姐呢?你大娘急得都病了,我再不操些心,她在家里当老姑娘不成?” 宝玉撅着嘴道:“二姐姐满打满算也不过刚十五,宝姐姐比她都大,还不着急呢。” 因王夫人面色好转了,金钏儿和彩云也松了口气,金钏儿闻言笑着插嘴:“宝姑娘是入京待选的,她才不着急呢。只是二爷,这是姑娘们的事儿,您还是交给太太罢。回头让老爷听见你议论这些,又该凶您了。” 宝玉一听这话,打了个冷战,忙站了起来:“天儿不早了,太太还有家务要处置,我不耽搁您功夫了。您早些歇着!”说完,就如来时一般,一道烟儿又跑了。 王夫人看着他的背影发笑,回头嗔道:“就你嘴乖,最会吓唬他!” 金钏儿抿嘴笑着,给王夫人端了热茶,这边彩云忙出去告诉众人:“还有什么事要回么?没有特别要紧的就散了罢。” 吴祥家的忙地笑着走了过来:“有,有!我有几桩事,今儿一定得请太太的示下了。” 彩云看了她一眼,垂下了眼帘:“吴大娘请进。” 出门时,吴祥家的满脸的尴尬。 从周瑞一家子被赶回了王家,她就从外头的管事媳妇一跃成了王夫人最倚重的陪房,虽说谈不上言听计从,但王夫人但有大事,必定是会交给她去做的。 再者,前儿还陷了一个和儿乃是吴祥家的亲戚,也算是王夫人欠了她一个人情。 吴祥家的在府里的气焰,若不用熏天二字,都对不起谁见她谁给笑脸的威风。 可今日却奇得很,她回了六桩事,有大的有小的,却都一一地被王夫人驳了回来,最后竟是直接皱了眉头:“吴家的,你心思往回收一收,放在办差上。别老是跟那些婆子媳妇们一起胡扯。她们最爱传闲话的,回头你不防头说个一两句,被她们传难听了,最后传到老太太耳朵里,应该不应该的,倒腾到你头上,我是护着你还是不护着你呢?” 吴祥家的满脸通红地出了门,先去把那些事情重新再办了一遍,本来想要去报给王夫人,想想又胆怯了,干脆去了王熙凤处。 平儿正高高兴兴地给王熙凤捶腿:“若说这一场病,也未必全是祸事。看看休养了这三十三天,奶奶的身子可是好多了!” 王熙凤笑着叹息:“也是老太太疼我,必要将我跟宝玉一样看待。从我接手家务,什么时候有过功夫连歇三十三天的?” 吴祥家的进来,陪笑着把事情一一地回了,王熙凤莫名其妙:“吴姐姐不是说直接跟太太说么?怎么又来告诉我?” 吴祥家的脸上一红,尴尬低头:“我没办牢靠,太太不喜欢呢。又说不该越过二奶奶去直接见太太。我这阵子狂妄了,还得给二奶奶赔罪呢。求二奶奶看在我还算任劳任怨上,宽恕我见识短浅罢!”说着便连连拜了几拜。 王熙凤这才明白过来,满面笑容地忙起身:“平儿快扶着吴姐姐!这算得什么?想来是太太害乏,所以才这样说。吴姐姐快别放在心上!左右都是太太的事,你我都是那办差的人,有什么僭越不僭越的?快别多想!这几件事我都知道了,回头我去跟姑妈说,吴姐姐先回去歇着吧。” 吴祥家的千恩万谢地走了。 王熙凤看着她的背影嗤笑一声,一字不说。 平儿却悄悄地跟王熙凤道:“若说起来,王家过来的这几个人,心都有些高。别说吴大娘了,便是旺儿嫂子,听得说在外头也常借着奶奶的名义耍威风。奶奶可千万别觉得是我妒忌旺儿嫂子在奶奶跟前的体面,我们这些人算是什么东西?说在人家嘴里,全是奶奶一个人的名声。我是为着这个才提一句。奶奶往常也留心些好使的贾家的人,不然背后都说咱们搬运东西回王家,什么意思呢!” 王熙凤听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然想起来,又问:“芹哥儿不是领了小道士小尼姑的差事,如今办得可好?” 平儿便有些难以启齿,红了脸,支支吾吾的。 王熙凤一看就知道不好,皱了眉,又问:“那芸哥儿呢?” 平儿开了笑脸,忙道:“他可能干呢。上个月不是种花儿种树么?谁知让老太太瞧上了。奶奶和宝二爷病着的时候,就是他带着小厮们值守,十分尽责。前儿种完了树出去时,老太太还特意亲自赏了他娘一只童子拜佛的金发箍呢。他又会说话,又肯弯腰,连老爷太太也和煦叮嘱了几句,好体面!” 王熙凤松了口气,想了想,问道:“这树种完了也有一阵子了,他怎么反倒不再来找我领差事了?想是老爷那边直接重用了?” 平儿想了想,道:“这个却没听说。”想着又笑,低声道,“若说起来,老太太令他守夜,还是三姑娘荐的人。旁人离着远不知道,我和袭人却都听见了的。三姑娘说,他跟宝二爷亲近,又跟着奶奶做事。老太太听了才用他的。” 第一百九十七回 侄儿有其他的事情做了 王熙凤听了这话,先细细地想了半天,方悄拉着平儿问道:“我和宝玉这场邪中得蹊跷,你可查了究竟是哪里的纰漏?” 平儿脸色一变,先抬起身子来看了看外头,附耳低声道:“我把那几日来往的人都细细地过了三遍。若是个人都疑,还能留下两个人可以仔细查;可若是把那些理所应当的人都放在外头,那可就真是老太太那话说的,一丁点儿破绽都没有了。” 王熙凤瞬间瞪起了眼睛,紧紧地抓了平儿的手腕,咬牙道:“你这竟是要告诉我,竟是咱们自己人害的我?” 平儿吃疼,却不敢把手抽回来,额角冒了汗,低声道:“那日只有金钏儿和吴大娘两个人,是无缘无故跑了咱们屋子来,在奶奶这里头闲坐着跟我打牙儿。后来事情多,我才不得不撵了她们走……” 王熙凤不假思索地摇头:“不可能!她们二人只听太太一个人的调遣,即便是有道理害我,也没道理去害宝玉!不是她二人,旁人呢?” 平儿垂下了眼帘:“那可就真没有了。” 王熙凤犹疑地想了半天,自己掂掇:“若说起来,原本最恨我和宝玉的,前二年,还能一口咬定在赵姨娘身上……可这几年三姑娘在老太太跟前十分得宠,环哥儿在学里也得了先生不少夸奖,她日子越过越好。这个当不当正不正的日子上,不该害我才对……” 平儿叹了口气,道:“我就怕奶奶硬要说是赵姨奶奶干的。那几日,唯有她身边的小鹊来咱们屋里走过一趟,可偏咱们都知道,那是太太的人。也不知道三姑娘怎么管束的,赵姨奶奶从过了年,竟是半步都没出她那院子。唯有那一天,她和周姨娘奉了太太的命,去看了宝二爷一回。可就在她离开宝二爷的屋子没有一炷香的功夫,就闹起来了。” 王熙凤听到这里,几乎要张嘴就说这必是赵姨娘做的了,但想起来之前平儿说的那一大堆铺垫,呆滞了一瞬,慢慢地松开了平儿的手,又躺回了大迎枕上。 平儿站在旁边,垂手而立。 半晌,王熙凤才疲惫地说了一句:“算了,不查了。这事儿就这么着吧。老太太必不干休的。等着她老人家查吧。” 平儿迟疑了一会儿,低声道:“从第二天晚上老太太就开始查了……可等到奶奶和宝二爷醒过来,老太太却又忽然停了手,不再查了。如今要说还在暗地里追查的,是三姑娘。” 王熙凤怔住了,转头去看平儿。 平儿见王熙凤没反应过来,轻叹道:“一说是奶奶和宝二爷魇着了,全家都盯着赵姨奶奶看。老爷太太又都不肯细查,如今连老太太都不吭声了,大家都纷纷猜着是老爷护着赵姨奶奶,所以老太太和太太都装聋作哑。三姑娘若是不查出真凶来,这事便悄悄地摁在姨奶奶身上一辈子了。” 王熙凤连连点头:“不错!三丫头那样心高气傲的人,必定不会吃这个哑巴亏。也好,让她去查,查出来了,大家心安。” 平儿见她展了眉,也就长出一口气。 第二天,王熙凤便命人去找了贾芸过来,笑问:“你这树种完了,完了差,交了令,竟就再也不出现了,你这是个什么意思?” 贾芸早有准备,又举了一个小匣子起来,恭敬躬身行礼:“侄儿正要来拜见婶子呢。只是深宅大院的,侄儿并不方便。原本婶子不来传侄儿,侄儿也要托宝叔送了过来的。” 王熙凤诧异,便命平儿接过来,打开看时,却不大认得:“这是什么?黑乎乎一根根的?” 贾芸笑道:“就是我跟婶子说的,前儿那个去了云南的朋友,人还没去呢,先弄了些那边儿的好东西过来。这个叫冬虫夏草,冬日是虫子,夏天变成了草,乃是一味大补的药材,今年进上的贡品。京里见过的人也不多,我头回见时差点儿吓死。不过听得说,吃起来倒容易,直接搁在汤里就行。” 王熙凤愣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芸哥儿,你这是交了大运了,怎么连这种东西都能弄着了?” 贾芸只是不肯承认:“我这还不是托了婶子的福?前儿种树时满世界找花儿匠,几个买花儿的坐在一处吃茶吃酒的闲聊,认识了好些奇人,也见识不少奇事,都有趣的紧。” 王熙凤见他不说实话,也就不再追问,笑着半真半假地谢他:“我才听平儿说,我和你宝二叔病着的时候,还是你带着人巡了那几个整夜。辛苦你了。多谢啦!” 贾芸作揖不迭:“婶子要折死侄儿了!这不都是儿子们应该的么?只盼着叔叔婶子这一辈子都健健康康的,再也别有个头疼脑热的了!” 王熙凤见他竟然还不肯开口要差事,抿嘴笑着道:“芸哥儿真是历练了,这样沉得住气了。怎么还不跟我领个差事去做做?” 贾芸笑得矜持又谦恭:“咱们家人多,婶子和叔叔需要顾及的情分也多。上回算得上是叔叔和婶子疼顾侄儿,生从家里掰了块儿馍馍赏给侄儿。侄儿这才缓了口气。更借着此事,又得了老太太老爷太太的奖赏。对侄儿来说,这已经是无上的荣光了。怎么还敢奢望更多?家里的兄弟小叔叔,比侄儿又有本事又须得救急的,多而且多。婶子不如多看看,多帮几家子,都是咱们贾家的功德不是?” 王熙凤大讶:“怎么,芸哥儿的志向竟只在种树的那二百两而已么?” 贾芸被她一步一步逼过来,垂眸拱手笑道:“被婶子使过的人,怎么会如此目光短浅?只是,侄儿如今,有其他的事情做了。若然还贪心不足跟婶子要差事,万一两边时间错了,误了家里的事,岂不辜负了叔叔和婶子对侄儿的恩典呢?不如侄儿完了手里的那件事,万一再艰难了,再厚着脸皮来求婶子罢?” 有其他的事情?还有什么事情,能比得上荣国府的银子好挣?! 第一百九十八回 查上一查 贾芸笑容可掬地走了。 王熙凤看着平儿捧着的冬虫夏草发了半天呆,且带人奉了与王夫人,王夫人也不识得,又去问贾母。探春正在贾母处,祖孙二人都讶然问王熙凤:“哪里来的?” 王熙凤额角都跳了:“老祖宗和三妹妹知道这是什么?” 贾母笑道:“原是偶尔听说过一回,这该是川藏那一带才有的东西,极难得见,也极难存放的。说是比人参还好。我也并不太懂。你若拿去问你姨妈和宝丫头,说不准她们还能认得。” 探春只探头看了一眼便道:“不用认。这就是《本草》里头说过的虫草了,全名儿叫冬虫夏草,书里记着是四川的最好。其实是西藏那边的最好,川虫草次之,云南的要看地方。凤姐姐,你这是哪里得来的?我看着还不错,倒是很可以给老太太、太太和你吃一阵子。” 王熙凤意外地看着探春:“三妹妹竟懂药理么?” 探春忙笑着摆手:“我可不敢说懂。书上记着说,这东西适合老年人和妇人们吃。润肺滋肾、补气生精,跟人参共用泡酒,最是养元气的。” 王熙凤听她一句一个书上说,想必是看了医书得来的,不由得先打趣了一句:“三妹妹这书可真没白看。”又笑向贾母道:“这是芸哥儿外头偶然得来的,拿了进来送我和宝玉,说是我们病了许久,让我们补补身子。我却从未见过,刚才问太太,也说不知道,才拿来给老太太过目。” 探春不等贾母说话,接口便道:“这个东西二哥哥却不要轻易用。拿来给凤姐姐熬汤喝倒果然是合适的。凤姐姐可能问问芸哥儿,他那里倘或还能弄到,都拿了来。我正想着老太太最近身子虚得慌,该补补,就有这样好东西送上门来。可遇不可求的呢!” 贾母连连点头:“未必就是要给我用。只是这东西可遇不可求这个话却说得极是。怕是进上的吧?” 王熙凤道:“要不怎么说老祖宗圣明呢。果然的,芸哥儿说是进京朝贡的。他一个朋友刚选了云南,所以托了关系弄了点子,分了他一些,这不就拿进来了。” 贾母和探春听了,也就不再提,说了些别的就散了。 王熙凤转身却命平儿:“芸哥儿那里须得查一查了。” 这边探春也令赵家的给贾芸又传了话出去。 过一日便是镇国公府的花会。 冯紫芸老早就到了,然后专门在二门附近晃荡着等探春。在外头迎客的二太太黄氏见状笑着连连摇头叹息:“这个芸姐儿,最是个实心人。早年间跟我们家彤姐儿好时,也是这样一天不见就急得火上房。这又是跟谁好上了?等谁呢?” 冯紫芸想起来牛丽彤那个不靠谱的做妾事宜,愁了眉,拉着黄夫人低声道:“彤姐儿可怎么样了?想来这两日不定怎么哭呢。我来了就没瞧见她。打听着说是病了?” 自家的事情,黄夫人却不好跟她个小姑娘备细言说,只得敷衍了一句:“听说是的。细致的我不也太清楚。” 说着,外头便有人通传:“齐国公府将军夫人卫太太到。” 黄夫人便忙拍了拍冯紫芸的手,笑着迎了上去:“卫夫人好,来得这样早。” 卫夫人的气色却并不好,也没有带着陈娇梨,进了门连寒暄都顾不上,便拉了黄夫人的手问:“你们家老三媳妇呢?在花厅还是她房里?我得寻她。” 黄夫人便知道卫夫人这是为了陈娇梨和牛丽彤的婚事而来,叹了口气,紧紧地握了握卫夫人的手,却不好说什么,摇头道:“气着了。前日先跟我大嫂大吵了一架,昨日一早就带着彤姐儿回娘家了。想必是请萧家那边想法子去了。” 卫夫人满怀着希望,顿时颓然,手滑了下去:“她绕个弯儿能跟李王妃攀上亲,求几句也就罢了。我们梨姐儿可怎么办……” 黄夫人讶然,百般忍不住,低声问道:“陈将军竟肯了不成?” 卫夫人说到这里便满眼是泪:“我们的爵位是当年怡亲王帮着争了来的。他一心要报这个恩。只是我家两个儿子,以后在外头行走,可怎么抬得起头来?”说着便拿帕子拭泪,却再也不肯进去,又道:“那我就回去了,你帮着我撒个谎儿罢。” 黄夫人挽留不住,也就罢了。仔细回思,才恍惚想起来陈家曾有过争爵的往事,敢情怡亲王竟是在中间出过力的。正思索着,回头却见冯紫芸还躲在一边偷听,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拉了她一指凿在额角上:“你可真是胆大包天了!这是卫夫人满脑子心思没注意到你——你也不怕坏了名声!” 一语未了,外头下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荣国府王夫人携姑娘们到!” 冯紫芸正掩着额角一边诶哟一边嘻嘻笑,一听这话,眼睛一亮:“三姐姐来了!”提着裙子就跑了过去。 正赶上王夫人带着薛宝钗和迎探惜三姐妹进门。冯紫芸笑着蹲身行礼:“二太太好。姐姐妹妹们好。” 王夫人正惊讶,黄夫人含笑走了过来,两个人厮见,黄夫人笑道:“夫人别诧异,并没走错府邸。”众人都轻笑。 那边冯紫芸已经一手拉了探春,眉开眼笑地喊她“三姐姐”,惜春在旁边撅了嘴。 黄夫人笑着打趣:“瞧瞧,我听说芸姐儿跟府上三姑娘投了缘,我还觉得这可远着呢。府上这二年一直都是举家读书,怎么跟这个疯丫头能有了瓜葛?谁知竟是真的?” 王夫人笑着瞟了一眼,道:“原是芸姐儿她哥哥跟我们东府里珍儿好,所以芸姐儿跟着去过几次。倒是原本跟四丫头好的,这不知道怎么让她遇见我们三丫头,眼睛里就再没了旁人。也是奇事。” 黄夫人的笑意稍稍浅了一些,道:“这要不怎么说,世间的缘法是最不可说的,全无道理可言。” 惜春听着连连点头,插嘴道:“黄夫人说得再对没有了。我一会儿就找别人玩去,再也不理芸姐姐了!” 黄夫人忙笑道:“说起四姑娘的云姐姐,你们表姐史大姑娘也在呢。快里头寻她去罢!” 第一百九十九回 得罪了 众人一听史湘云在里头,都笑了起来。 王夫人更是笑着打趣道:“她一向爱说爱笑,偏我们那表弟媳妇是个规矩人。若是跟着她婶婶一起出来的,可不要憋死她了?” 史湘云父亲死后,因只有她这一点骨血,所以保龄侯的爵位便落到了她叔叔史鼐头上。她便跟着叔叔婶婶过日子。在贾母身边倒是养成了爽朗豪阔的性子,可回到她婶婶周氏跟前,就讨不了喜欢了。周氏往上数几辈子,合家都在礼部任职,虽然都不是甚么高官,可这规矩二字,都是刻在了骨子里。 当下众人忙进了花厅,史湘云一眼看见她们来了,高兴得上前先给王夫人问了安,便腻在了宝钗身边,死活不走了。众人都笑。周夫人无奈地先跟王夫人见了礼,瞪湘云道:“薛大姑娘的规矩最好,你好生学着些。” 这边冯紫芸巴不得一声儿,便要拽着探春去说私房话。探春摇头示意不可,然后先安顿贾迎春和贾惜春:“二姐姐,四妹妹,我跟芸姐儿出去走走,就回来。”转向宝钗笑道:“宝姐姐,你们便出去逛,也等我回来一起,好不好?” 宝钗自然明白她是在点上回在怡亲王府的事情,含笑点头:“今儿我也有些害乏,不出去。” 冯紫芸避了众人,拉着她兴奋地几乎要跳起来,但还是记得把声音压得低低的:“三姐姐,地儿找好了。我听忠叔说,那地方之前就是做钱庄的,一应俱全……” 贾探春听了是好消息,也就笑了起来,悄声问道:“位置是在哪里的?” 冯紫芸便在手上画给她看:“你瞧,酒楼在这里,这是我家的钱庄,这是北府,转过这个弯儿,乃是北府的后门。新钱庄就在斜对面的这条街上。可行的?” 贾探春心中一动,偏头去看冯紫芸:“这地方是我们家那侄儿选的,还是你们家忠叔找的?” 冯紫芸皱了眉想了半天,道:“好似是我哥哥交代忠叔的。我记得我哥哥临走时跟忠叔说了一句:照着咱们家的铺子的方位找。” 贾探春眨了眨眼,问她:“你家的铺子都在哪里?” 冯紫芸娇憨笑道:“那得拿着京城的地图才说得清。南边儿两个,东边一个,西边儿两个,钱庄在酒楼附近的。” 贾探春笑了笑,此事回头让倪二去查一查就知道了。 两个人说完了正事儿,便悄声说笑着回了花厅。 原想着大家都只在花厅坐地,应该不会出什么幺蛾子了。谁知汪夫人来了便拉了王夫人去说话,把韩梅也丢给了宝钗。韩梅年纪小,粘着宝钗便不欲旁人分享,看湘云怎么都不顺眼。湘云又是个直脾气,三五句话就呛了起来。 周氏回头只瞧见了湘云欺负小姑娘,而且还是韩家那个刚跟怡亲王次子订了亲的女娃,那还了得,疾步过来就声色俱厉地把湘云一顿臭训。 当着这么多人,湘云便气哭了。宝钗忙要安慰时,韩梅更加不高兴了,也跟着哭起来。 迎春和惜春连忙拉了湘云走开,又劝她许多话,湘云却都听不进去。 探春和冯紫芸手拉手回来时,便是众人有的尴尬有的幸灾乐祸,一个花厅里宝钗在这边哄韩梅,迎春惜春在那边哄湘云,周夫人仍旧在跟着湘云身后喋喋不休。 探春大讶,忙上前去问出了什么事。 周夫人叱道:“她还有脸哭!你问问她做的这叫什么事?人家小小的姑娘家,好容易遇到一个知心的姐姐,偏你在家里还跟薛姐儿玩不够,在外头还要跟人家外人抢,你这是抢什么呢?” 探春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向周夫人不软不硬地发话:“婶婶自己养大的姐儿自己还不清楚?她哪是为了这个哭闹的人?从小儿我们姐妹里头她最憨直,胸襟最宽广,委屈也最受不得。当着这么多人,韩姑娘小,叫一声哭一声便都是旁人的不是了。但究竟怎么回事,除了她们仨,谁也不知道。婶婶也别生气了,事情就这样罢,细事也只能回家再问了。” 周夫人听着这话,分明是在指责她不分青红皂白就派湘云的不是,不护着自家的孩子了,不禁立时瞪起了眼睛:“三姑娘这话,敢是说我不疼她?” 贾探春看了她一会儿,方叹口气,屈膝行礼:“怪我不会说话,表婶还请莫误会。” 这话一说出来,基本上听着的人都明白了过来。 贾探春还真是就在说周夫人不心疼湘云。 史湘云的眼泪越发下的快了。 冯紫芸这时候却聪明,远远地给母亲使眼色,把卢夫人请了来。 卢夫人虽懵懂,却知道女儿请自己来必是要护着贾探春的,忙笑着先跟周夫人寒暄,然后又不动声色地把孩子们往外支:“芸姐儿,你不是一直嚷嚷着要带三姑娘姐妹去园子看那两棵白玉兰吗?还不快去?” 冯紫芸巴不得这一声儿,忙笑着跟周夫人打招呼:“史家伯母,那我就跟姐姐妹妹们一起出去了?”说着,一手拉了湘云,一手拉了探春,几个姑娘走了开去。 周夫人面沉似水。卢夫人温柔地笑着开解她:“做人家婶娘的难呢。管得严了吧,大家说孩子父母双亡,管得宽了吧,又怕孩子长歪了,对不起她过世的爹娘。”拍拍她的手,又叹口气。 周夫人大生知己之感,拉了卢夫人吐苦水不已。 宝钗安抚好了韩梅,一抬头却见众姐妹都不见了,心里苦笑不已。 韩梅却高了兴,亲密地跟她说私房话:“我爹娘商量过了,先答应了亲事。然后过一两年寻个外任,先离了京城。再过一过,跟他们家报个恶疾,也就躲过去了。” 宝钗心里一晃,想了想,悄声道:“合家子都走么?我听说你还有两个哥哥,难道也都不回京城了?” 韩梅嘟了嘴:“所以要过两年。把我两个哥哥的亲事定下来再说。” 宝钗放了心,笑得愈加和婉:“所以我才说,你别怕,你爹娘哪有个不疼你不替你着想的呢?” 第二百回 给我道歉去! 一会儿王夫人和汪夫人两个人回来,一看探春等人不见了,都是一愣。 王夫人已经被上次怡亲王府的事情吓着了,见周夫人和卢夫人正说话,连忙拉着问:“咱们家姐儿们呢?” 卢夫人抢在周夫人告状之前开口:“史家大姑娘跟韩家姑娘抢你们表姑娘,彼此气哭了。我们这儿正为这个哭笑不得呢。我就撵了她们几个出去玩了。” 王夫人松了口气,心里又得意起来,满面笑容:“我们家表姑娘最是个好人缘儿的,看见她就没有不爱的。” 汪夫人皱眉想了想,便问王夫人:“这史家大姑娘,可就是跟着你们老太太长大的那个?” 王夫人看了她一眼,含蓄点头。 因两家子好,汪夫人自然知道史湘云因自幼便得贾母的喜爱,父母双亡之后,贾母怜爱她堪比宝玉。宝钗虽然是王夫人的亲外甥女,在贾母心目中的地位却远远无法与史湘云相比。 若是因为亲近宝钗而令史湘云受了委屈,贾母虽然对侄儿媳妇有不满,但更多的不悦,只怕就要对着自家来了。汪夫人想到这里,顿时便沉了脸。 二话不说走过去,先谢了宝钗照看,接着便寻了借口把韩梅带到僻静处,先问了一句:“你是不是失心疯了?为了一个薛宝钗,你敢得罪史家了?” 韩梅红了眼圈儿:“她有那么多姐姐妹妹可以玩,为甚么一定要跟我抢薛姐姐?何况,是母亲你让我跟薛姐姐交好的。我哪里做错了?” 汪夫人真恨不得一个耳光扇过去:“我让你跟她交好是因为贾家的贵妃娘娘看重她!你倒好,直接把亲手抚养贵妃娘娘的史老太君得罪了!那你跟她交好还有甚么用?难道她还能比史老太君更重要了?” 韩梅的眼泪又滚了出来。 汪夫人一声低喝:“不许哭!说过多少次,在外头敢掉一滴泪,以后你的事情我半点也不管!我指望着贾家帮忙,赶紧把你两个哥哥的亲事定下来,然后才能带着你离京!如今贾家老太太若说一句无能为力,咱们在京里就有的折腾。到时候走不了,我跟你爹你哥哥都没什么,苦的是你!你还委屈上了!不都是为了你!?” 韩梅这才悟过来,连忙擦了泪,软声认错。 汪夫人这才消了三分气,道:“一会儿人家回来,你去好好地陪个不是。我听说史大姑娘其实不难相处,你好好地跟人家说,听见没有?” 韩梅连连点头。 花园里,玉兰树下,冯紫芸且与迎春惜春一起仰头看花。 探春给史湘云仔细擦泪,却不说话。 史湘云这时候已经好些了,正经地屈膝谢她:“唯有三妹妹看得真,替我说话。” 探春摇摇头,却道:“宝姐姐也是没法子,总不能推开韩家梅姐儿。你也听说了罢?前日我们在怡亲王府,她刚紧紧地护住了梅姐儿。” 史湘云想着,心里又发起酸来,别过脸,咬着唇,喃喃道:“都能为了个外人跟王妃呛声,却不能在我婶娘面前说一句公道话……” 探春不赞同地摇头,道:“论起亲来,云姐姐,我们更亲一些。你却与她更好。这件事上,难道我也要不高兴的?一样的道理。梅姐儿她娘不在身边,难道真的一群大人且欺负人家一个小小的孩子不成?所以不仅是宝姐姐,就连你婶娘,也是只得如此。” 史湘云为人豁达,听着这话有道理,也就丢开手了,擦了眼睛,扯了个笑容:“不过,我今儿明白林姐姐为什么一家子跟你最要好了。无论如何,谢谢你。” 探春且拉了她看满树的白玉兰。冯紫芸见她们好了,也就笑了起来。 几个人站了一会儿,又走了几步,便瞧见远远的园子那边小径上有几个媳妇婆子簇拥着什么人往这边走。 冯紫芸和贾探春立时便想起了上次的事情,对视一眼,二话不说,伸手拉了迎惜和湘云,转身便走。 惜春还想再看一会儿,探春压低了声音偏头道:“最近外头不太平。咱们躲着些。” 惜春想起来临出门时贾母千叮咛万嘱咐让一定听探春的话,也就不吭声了。一行人回了花厅。 刚进门,汪夫人便带着韩梅满面堆笑地迎了上来:“史大姑娘,刚才让姑娘受了委屈了。” 韩梅便蹲身施礼道歉:“史姐姐,我年纪小,任性了。你别跟我计较。” 史湘云早就把这件事放过了,忙也行礼回去:“怎么还让你给我道歉呢?我比你大,原该我照顾你才是,这可是太对不住了。” 贾探春心知是汪夫人逼着韩梅来的,但乐得众人都丢开手,笑着打圆场:“我们姐妹们也是如此的,天天吵,隔天便好。汪伯母可不兴回去教导我们梅儿的。芸姐儿跟我说过好多次,说梅儿最听话最乖的呢。” 冯紫芸虽然懒得应酬汪夫人,却很愿意帮着探春,便也嘻嘻哈哈地夸了韩梅两句,又加了一句:“不打不成交嘛!我跟三姐姐不也一样?” 史湘云笑了笑。 说完了话,汪夫人带着韩梅走开了。 探春看着远处周夫人冷冰冰看着自己和史湘云的样子,叹了口气,道:“看来,我回去就得请老祖宗赶紧把你接过来住阵子。” 史湘云想起家里的那些规矩活计,不由得瑟缩了一下,轻轻地咬了咬唇。 探春笑眯眯地跟周夫人对了个眼神儿,然后拉起了史湘云的手,施施然走了过去。 花会散的时候,出人意料地,王夫人直接对周夫人笑道:“我知道你最近也忙。老太太那边前儿还念叨云丫头,不如让她直接过去我那里吧?旁的也不用拿,跟她姐妹们伙着用便是。” 周夫人越发恼了,刚要开口,薛宝钗笑着插话:“周婶婶,求你了。我今儿为了不得罪外人,生生地派了云丫头的不是,内疚死了。您让我补偿她几日可好?” 这光明正大地摊上了桌面,周夫人反倒无法了,只得勉强笑道:“罢了。去给老太太请个安也好。我正好回去让翠缕给你收拾了东西拿过去。” 上了车,欢天喜地的史湘云拉了宝钗的手,眼泪汪汪地,彻底原谅了她:“好姐姐……” 第二百零一回 留住史湘云 回到家,贾母看见一同回来的史湘云,只是惊异了一下,即刻便令凤姐儿直接给她先收拾出一个住处来。 史湘云不肯,只要跟薛宝钗一处住。 谁知薛宝钗也不肯,委婉回绝了她:“今儿就先跟我住罢。凤姐姐收拾屋子也要功夫的。只是收拾好了你还是自己住,万事便利。” 史湘云又被她说蒙了。 探春笑着拉她私语:“傻子!你有了自己的住处,就可以让老祖宗名正言顺地留你长住了呀!” 史湘云大悟,含着泪花儿先抱着贾母道谢撒娇。接着就跟着薛宝钗去蘅芜苑休息,迎探惜也回去梳洗。 王夫人便与贾母私语许久。 等探春收拾好了,再回来告诉贾母史湘云的事情,犹豫片刻,还是好奇地问贾母:“若说周家婶子不疼云姐姐,看她的性子这样豪阔,又不像。可为什么在外头周家婶子还是这样严厉呢?” 贾母对这个侄儿媳妇一向淡淡的,听问,方哼了一声道:“当初爵位是给湘云她爹的,所以这个次媳的人选就偏弱了些。谁知当了这么多年侯夫人,还是脱不了小家子气。你以后别搭理她。”又叹口气,告诉探春,“若说宝丫头这脑子,是真快。一眼就看出来云丫头这时候回去是必要被责难的,转身就求了你太太,直接就把她接过来了。” 探春连连点头,笑道:“不是太太和宝姐姐的话说到了点子上,周家婶子想必也没那么痛快放云姐姐回来。我原想着回来就请老太太派人去接她,总归没这样快。不过,还是老太太透彻,我们什么都没说,您就明白了,立即给云姐姐设了住处。明儿请太太去娘娘那里求一句话,以后就让云姐姐在咱们家住着罢?” 贾母笑着去拧她的鼻子:“鬼丫头!你倒是会使唤人!” 探春轻叹一声:“云姐姐身世可怜,人品可爱,能帮她一把的,为什么不帮呢?” 自此,史湘云就在凹晶溪馆住下了,周夫人倒是也令人来接她回去,只不过三五日,就又被贾母接了回来。 元妃得了祖母的嘱咐,还特意请周夫人进了趟宫,笑容可掬地告诉她:“表姐妹里头,唯有云丫头我看着长了几年。那园子算是我的。如今薛家的宝钗和林家的黛玉都能住,云丫头为甚么不能住?史家又没有旁的姑娘,她一个人多孤单?” 周夫人听了,倒也有理,便不再时时聒噪了。 锦乡伯府的花会探春就没有再去,迎惜二人觉得花会云云,简直是洪水猛兽,自家又没有什么至交好友的,借势也就说累着了,不想动。 贾母听说了韩梅、史湘云和薛宝钗的事情,到底还是有些恼了韩梅,更不肯让自家人去给韩家增色。只命王夫人:“你和汪氏一向好,梅姐儿又喜欢宝丫头,你带着宝丫头去吧。她们几个就会闯祸,出去两趟哪一趟都没消停。还是在家跟着我安生。” 王夫人也懒得带探春出去,闻言答了好,便带着宝钗一个人出去了。 汪夫人自然是十分不高兴,拉着王夫人问怎么回事。王夫人便敷衍她道:“我们家二丫头和四丫头不惯出门的。三丫头连着在外头跑,着了些风。” 汪夫人还想问史湘云,看了一眼拉着宝钗眉开眼笑的韩梅,自己也闭上了嘴。 探春这时候一心只在钱庄上,趁着王夫人出门,令赵家的进来,细细地听她回事。 “冯记的钱庄共有两个,一个在北府边上,一个在理国公府边上。两个绸缎铺子,一个在咱们家街上,一个在襄阳侯府边上。两个瓷器铺子,一个挨着南安王府,一个在东平王府斜对面。一个古玩铺子,挨着忠顺王府,不过听得说,经营得不甚好,看意思竟是要关了。还有卢夫人的两个嫁妆米铺,一个在都察院正堂宅子附近,一个在吏部天官家边上。” 赵家的说完,笑道:“我跟倪二兄弟还说呢,这不走走不知道,敢情官爷们也是四九城瞎住,住在哪儿的都有。” 探春心中一动,忙问:“你兄弟在兴隆大街的铺子可还好么?” 赵家的呆了一呆,回道:“上月我问时,他还说生意好得很,心里痒,想要换个地方呢。” 探春想了想,道:“你兄弟媳妇最近可还安生?” 赵家的心头一跳,忙道:“安生得很!他两口儿现在勤勤恳恳的,日子好了许多,也知道孝敬我爹娘了。” 探春点头,道:“你从茶铺的柜上拿二百两银子给他,让他就把隔壁的铺面盘下来,不要搬地方。缺钱我再给他。” 赵家的忽然想起来,低声问道:“姑娘上回说兴隆街上有位爷?” 探春赞许地点头:“正是。” 赵家的明白了,笑一笑,不再提及。 探春又问夏铨。赵家的笑道:“他最近倒是闲得很。好在有了钱庄这件事,他跟着芸二爷跑来跑去的极高兴。我看着他那个兴头劲儿,都不忍心让他回茶铺了。” 探春笑道:“那你就去问他,是还想着回荣国府库上,还是也跟我乳兄、倪二和芸哥儿似的,自己去当掌柜。若是他想自己当掌柜呢,我就再琢磨些生意给他做。” 赵家的喜出望外,拍手道:“谁不愿意自己当掌柜呢?涨多少见识啊!” 探春又细细地吩咐了一遍:“既然根基打好了,人来人往的,京城里头的消息都打探着些。嫂子勤快着往我这里跑罢,不碍事的。” 赵家的想起前儿传出去告诉贾芸的话,又惊又喜,眼睛都亮了起来:“姑娘这是要收伏二奶奶了不成?” 探春苦笑一声,摇头轻声道:“哪有这样容易?慢慢来罢。” 好在局面慢慢进入僵持阶段,自己抓紧时间,应该来得及把事情掰回来。只是不知道,宝玉那边考虑得如何了。 听说史湘云也住进了大观园,宝玉没有似往常那样高兴得合不拢嘴,反而微微皱起了眉。 他又想起了探春描述过的那个景象。 若是贾府被抄家灭族,那现在大观园里住着的那些天真烂漫的姐姐妹妹们…… 贾宝玉痛苦地抱住了头。 第二百零二回 十二掌柜 春情总不堪,细事最难算。名利大生死,灯前一碗饭。 贾芸直忙了小半个月,钱庄的事情总算是落定了。色色齐备,样样完全。冯家的老总柜忠叔笑呵呵地辞了别:“架子搭起来了,回头让我们家小儿子过来再帮上三五个月,十二爷这样聪慧,想来也就能完全脱手了。” 贾芸自从听说原来冯家大小姐的闺名竟跟自己一样之后,立即告诉身边所有的人:“长辈给排了序,族里行十二。诸位喊我贾十二就好。”冯家的人自然明白得很,都顺势改了口。就连倪二等人,早就听松纹私下里说起过冯家大姑娘,一听忙道应该的,也就跟着喊“十二爷”。 贾芸的这个举动让忠叔大有好感,帮起忙来才这样更加尽心尽力。 挑了黄道吉日禀了进去,半日探春就令赵家的带出话来:“你们哪个合适用哪个。若是真的准备妥当了,就用最近的一个。” 钱庄定了四月二十六开业。 探春听了,盯着这个日子许久,只觉得眼熟,却想不起来是什么日子。直到李纨找她商议如何给宝玉做生日,探春才想起来,这一日竟是这位衔玉而诞的二爷的寿辰。 李纨道:“前几年因为岁数小,太太也不让大作。去年在修园子,也没顾上。今年家里赫赫扬扬的,宝玉的生日只怕仍旧高调不得。只是前儿宝钗都那样过了生日,若是到了宝玉这里,反而静悄悄地过去,又怕老太太心里不受用。你说呢?” 探春知道这其中的琐碎,笑了笑,道:“这有什么的,直接去讨老太太的主意不就是了?” 姑嫂两个去问贾母。 贾母心里也正在想着这件事,听了拉了探春的手一阵摩挲:“我就说啊,从此以后就算是有人替我和两个玉儿操心了。你大嫂子也是个细心的人,你们姑嫂两个这样有商有量的,我很高兴。” 然后就令鸳鸯请了王熙凤过来,四个人一起商议。 王熙凤自然愿意给宝玉也好生办一办,笑道:“上日给薛大妹妹好好地做了一回生日,我瞧着宝兄弟当时就羡慕得很。不然老祖宗再出二十两银子罢?” 探春拍手笑倒,拉了李纨道:“凤姐姐这哪里是给二哥哥商议生日,简直就是来翻老祖宗的钱袋子嘛!” 李纨笑着拍她,只说“别瞎说”。 贾母知道凤姐儿是在逗自己开心,笑了一会儿,想了想,又摇头:“京城的赏花会堪堪到了尾巴。宝玉年年赶在这个时候,我不敢给他大作。只是去年娘娘刚回来过,今年我们就连给她亲兄弟过生日都不敢了,看在外人眼里,我贾家也未免太拿宫里当回事了。凤丫头,你还是好好筹划筹划。小人儿家过生日,虽然我们家不会大撒英雄帖,但也该替宝玉请了他们一起玩笑的小弟兄们好好聚一聚。咱们家自己再订上一班小戏,乐上一日,也就是了。” 王熙凤称是。 李纨又请示:“今年四月二十七交芒种节,就在宝玉生日的第二日。打听得薛家大爷五月初三生日,姨妈怕赶上端阳节间,又要替他提前两日做。然后就是端午节间,娘娘那边只怕还有旨意下来。这几日竟忙得很。偏我父亲今年身上不太好,前儿带了信儿来,想让我端午带着兰哥儿回去看看。老太太看,我是哪一日回去得好?” 贾母摆手:“不用跟我说,家里的这些事,有你三妹妹帮着你妯娌,你太太那边也没了旁的心思。摆得开。你回去你的,多住几日也使得的。” 李纨谢了贾母笑道:“那我就跟我们太太商议日子了。定好了再来回老太太一声儿。” 王熙凤抿嘴一笑。 三个人出来,王熙凤也不避开贾探春,直接拉了李纨的胳膊咬牙道:“好呀大嫂子!前头把事情一桩一件地点数开来,明摆着是个忙得不可开交的日子。落到了最后了,竟是一句话你要回娘家!差点儿闪着了我的腰!” 李纨笑得眯了眼:“我不是也替你跟老太太讨了三妹妹当帮手么?我就算留下来,这样的喜事上,也不好替你多张罗什么,最多就是禁管着姑娘们。探丫头却是咱们家正经的千金小姐,便是出门替你待客,都绰绰有余的。不比我强?” 王熙凤便瞪她:“咱们三个岂不是更好?你偏又跑了!” 探春笑着解围:“凤姐姐放心,大过节的,兰哥儿乃是咱们家最要紧的孙少爷,太太必不肯早放他走的。亲家老爷既然只说了是端阳,又并没有必定要之前回去。都在京城,出这个门,进那个门,近得很。大嫂子用完了早饭,跟着老太太太太拜过祖宗,再带着兰哥儿回去,也就是了。” 王熙凤哪里肯听,只拉着李纨嚷嚷了一路。 待到了王夫人那里,王熙凤还在撒娇:“姑妈,你别准嫂子的假!” 王夫人便瞪她:“亲家老爷不自在呢!大过节的,你还敢拦着人家见闺女和外孙了?谁给你的胆子?一边儿呆着去!” 众人都凑趣,笑弯了腰。 李纨感激得很,擦了擦眼角,笑道:“到了初五,我和兰哥儿祭拜完了祖宗再走。” 王夫人含笑点头,道:“家里的事情你放心,虽然忙,却到不了非拴着你不可的地步。你们早些过去。若是亲家想多留你几日,你就多住几日,打发人来说一声儿也就罢了。” 看着李纨笑眯眯的样子,探春一心想要等回去后去问她,这次回家究竟是为了什么。却不料,被王熙凤借着帮忙的理由,拉了去了她的屋子:“好妹妹,你来,咱们俩仔细商量。” 李纨心疼探春,忙笑道:“我可知道你是怎么使人的!三丫头一个闺阁的女孩儿,再能干也不过是琢磨几道小菜,你可不许让她像你那样忙法!累坏了她,当心老太太打你!” 王熙凤腰一插便要撒泼,探春笑着拉了她走:“好了好了!知道你们一个个的都疼我!来吧,咱们俩说话去。大嫂赶紧回去给兰哥儿做点心,他今儿一早不是说要吃豌豆黄么?翠墨已经备好了料,你快去吧!” 第二百零三回 三姑娘的本事 王熙凤的房里只有她和三姑娘探春,就连平儿和待书等人都被打发了屋外候着。 探春看着她这个架势,明白是自己给贾芸传出去的话有了效验,微微一笑,稳稳坐着,并不先做声。 王熙凤并不知道她这就是在等自己先缴械,见没了旁人,犹疑地打量了她一番,便单刀直入地问道:“三妹妹在外头有个人的买卖?” 贾探春连眉毛丝儿都没动一下,嘴角一弯,垂眸看手里端着的茶碗:“谁说那是我的买卖?” 这句话的重音落在了“我”上。 这一个字,听得王熙凤肩头一抖。 不是她的!? 那贾芸为什么话里话外都说是听了府里长辈的话? 府里长辈——宝玉是不可能的,他没这么多银子;自己又不曾让芸哥儿帮忙;贾芸在府里混这一两个月,除了自己和宝玉,能搭上的可就只有一个探春! 难不成竟是贾母?! 王熙凤皱了皱眉。 不可能。贾母虽然有钱,却不会有这个闲心。她老人家自己的嫁妆铺子还懒得管,直接丢给了琥珀她大伯,哪里就会拿了几万银子出来给芸哥儿去开钱庄了? 王熙凤笑了笑,道:“三妹妹不要绕我。我又不谋你的。只是家里事情多了,能干的人却不多。我好容易看着了一个芸哥儿,想让他来多帮帮家里,他却推说在给你当掌柜。你说说,我能不问问吗?我当这个家,事事我都得心里有数不是?” 探春一弹指,放了茶碗,站了起来,肩平背直:“琏二嫂子说得对极了。既然当这个家,你就当事事有数。” “如今大老爷正经差事究竟是什么?大太太的嫁妆里头究竟有多少是在册子上的?二姐姐房里的丫头究竟在这家里有几房亲戚?我们老爷如今的清客相公上开销到底有多少是花在了咱们家的事情上?太太按说剩了三房家人如今怎么领着八样差事?大嫂子和兰哥儿的月费分例上个月因何短了二两?宝二哥哥院子里头二三十口子人日来夜往到底夹带了多少东西出去?林姐姐宝姐姐两个人用的丫头婆子到底算在了谁账上?云姐姐人是来了,东西为甚么一件都没从史家拿过来?四妹妹跟着咱们家过日子了不假,东府里竟连一文钱的话都不说又是怎么回事?周姨娘犯错禁足却如何现在都能吃上燕窝补身子了?我姨娘兄弟两个人才七八个丫头婆子,一个月不过五两银子的使费,怎么还有人敢去跟她要东要西的?我们房里都是一个大的两个小的,宝哥哥却有七个大的八个小的,这样不公平,敢问除了老太太的话还有什么缘故?府里赖大赖二林之孝张材兴儿住儿都是甚么来历归根到底都听谁的话?你王家陪来的家人到底是你的下人、太太的下人还是罗夫人的下人?” 说完了,探春看着目瞪口呆的王熙凤笑了笑,道:“单提个问,我就站酸了腿。琏二嫂子若是把这些事情都闹清楚了,怕不得要累断了腰呢?” 说完,扬长而去。 王熙凤看着她洒脱的背影,只觉得兜头一盆冷水泼了下来,头皮发炸。 她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是说这些事情中间都有不可告人之处?还是说这些不可告人之处她自己都知道?又或者她在提醒自己,想要当好这个家,得连上头那些事情都探查明白? 平儿小心地掀帘儿进来,看她恍神,轻声叫她:“奶奶,外头来问,此事要不要查实?” 王熙凤被这一句话说得顿时醒悟过来,疾忙问道:“你这事是让谁去查的?” 平儿又一愣,道:“因是芸二爷的事,怕咱们的人太打眼,我绕了个弯儿,让张材家的去查的。” 王熙凤轻轻地舒了口气。 平儿却立即紧张起来:“奶奶怎么了?不是说此事乃是拿捏三姑娘最好的筏子么?” 王熙凤嗤笑一声,歪在了迎枕上,失神地望着顶柜上的如意祥云雕花,半天方轻声道:“她不拿捏我就不错了……” 平儿咬了咬唇,走到她跟前,低声道:“奶奶,恕我直言。除了奶奶的嫁妆,那些东西是直接从外头送到奴婢手里的,并不过府里人的眼。咱们的事儿,凡从旺儿嫂子、吴大娘和以前的周大娘手里走的,多多少少外头都有人知道。可让林大娘和张大娘去办的事儿,反倒干干净净的……” 王熙凤看了她一眼,不作声。 平儿话已经说到此处,也就索性不藏着掖着了:“娘家人按说应该最贴心,最放心。可就是奴婢前儿那话,王家带来的人里头,在外头给奶奶太太打嘴的,实在是太多了。就连咱们二爷有时候都哼啊哈的冷笑。上回那周瑞家的闹腾的,老太太如今对太太和奶奶的陪房都没什么好脸色……” 王熙凤翻身坐起,盯着她的脸,低声喝道:“我在王家不过一个庶出儿子的女儿,又嫁了个没亲娘、不长进的办事二爷。不靠着太太的脸面,在堂堂的荣国府里头,难道还能有我的一席之地?我不靠着王家,反而去靠着贾家?你疯了心了?那不是顷刻之间就真的替别人白做活了?!” 平儿急得嗐声叹气,道:“我的痴心奶奶!您嫁了贾家,生了贾家的孩子,成了贾家的媳妇,您就应该姓贾!太太是太太,她是贵妃娘娘的亲娘,她敢挺直了腰杆说她姓王。您呢?侄女儿?表姐?那是什么?娘娘姓贾,不姓王!” 王熙凤被她这一席话说白了脸。 探春回房的路上,待书有些担心,几次回头:“姑娘,二奶奶会不会看出来了什么?” 探春微微一笑:“就算看出来,以她的贪心,必然不会想让这些东西都进了公中,必然是想要让我劳心劳力,她来分上大大的一杯羹的。你放心,就算嚷嚷出来,就说一句铺子是姓林的。有我在旁边看着,我还就不信了,就为了这几万银子,他们就有那个胆量灭了我的口?!” 番外:太虚幻境遭劫难 薄命司簿被篡改 话说太平不易之年,歌舞升平之月,百花齐放之时,有一部传奇小说名曰红楼梦,内有一神仙驻地曰太虚幻境,内有大小仙子数名,有草木有海水,有主仙有侍者,有部司有名册。又经凡间各路人等流传天下,终于成了除月宫外最著名的一处仙境。 于是这一日,一只以旅游著称的猴子,偷偷地溜进了这个处所。 时间点掐得刚刚好,恰是一僧一道交割明白了某块女娲补天时锻炼出来的垫脚石,一边闲聊一边下界度脱风流冤家之时,他便在门口藏了,听了个一清二楚。 噫!仙界还有这等好耍的去处,我如何竟不知晓? 猴子先把身上象征斗战胜佛的专用袈裟变作了当年旅游时穿的旧直?、虎皮裙,然后才施展身法,闪身进了幻境。 这幻境景象与天宫其他地方并无不同,奇花异草,丹香馥郁,男仙有书房,女仙有绣楼。唯有几座部司,看起来十分像是凡间里衙门的档案文书库房,令人好奇。 猴子自然是要进去随喜随喜的。 因此,待到这太虚幻境之主警幻仙子察觉到本处竟有异样神识波动,是以连忙出外查看时,恰好见到猴子拍膝狂笑着从薄命司里出来。 警幻仙子定睛细看,却见此物似人似猴,六根不全衣冠不整,双脚不曾有鞋,双手竟染朱砂,不禁大怒,上前喝问:“尔是何方妖孽,胆敢擅闯我红楼梦太虚幻境?报上名来,本仙子要请玉帝做主,将尔打下凡尘!” 猴子最不耐烦旁人威胁,头一扭先掏出了耳眼儿里的如意金箍棒,迎风一晃便成了当年降妖除魔撩仙打怪时最趁手的兵器模样,怪笑一声:“倒是许久不曾有人拿着玉帝老儿的名头来吓唬老孙了,今日听见,倍感亲切。只是你这厮又是哪一路的妖精上了天,如何老孙当年并不曾听说?来来来,报一个渊源,若是与老孙有旧,便饶你不死!” 警幻仙子委实成仙颇晚,加之并不曾有亲朋故旧参与过当年那一场大戏,所以一时竟没有想到这一位竟然便是那一位,当下只顾寒了脸娇叱:“胡言乱语!妖孽再不离去,休怪本仙子无礼了!”说着便擎起了手中的拂尘。 猴子何尝让人这样瞧不起,一柄小小的拂尘便想要将自己赶走?将身一纵便跳在了半空,一声喝:“咄!老孙问过你名姓了,是你自己不说,日后若是你家大人告状,须怪不得老孙手重!”话说得又急又快,手里的棍子已经呼地一下子砸了下去。 警幻仙子虽则成仙千载,却始终都是以布散相思、采撷情果为修行,一辈子也没有与猴子这等粗人动过手脚,当下顿时便懵了。三万六千斤的定海神针砸将下来,可怜警幻唯一的本能反应,也就是扬起自家柔弱的拂尘挡了一下,然后就被一棍子砸得晕了过去。 警幻仙子一倒,幻境中众人都有了感觉,连忙都从自己的屋子里走了出来,痴梦仙姑、钟情大士、引愁金女、度恨菩提等仙子尤其动作迅捷,待看到警幻仙子仆倒在地人事不省,一声悲呼都扑了上去。 便有男仙神色不善地盯着猴子,厉声喝问:“你是何方妖孽……” 猴子听得众女仙的嘤嘤哭声,就如同又听见了当年师父的絮絮念念,正是满腔不耐正难按捺,又听见相同的聒噪迎面而来! 猴子登时凶相毕露,一声尖啸跳起在了半空,手中的如意金箍棒随着喝声暴涨成了十八丈长、三十六寸粗的一根擎天之柱,猴子双手抱着这金柱没头没脑地便朝着幻境抡去! 众仙一声惊叫,疾忙各自腾起祥云,逃离幻境。 而太虚幻境中的朱栏白石、绿树清溪,亭台楼阁、部司殿宇,自是逃不开这一棍,呼喇喇连声巨响,竟是瞬间便成了一片断壁颓垣,离猴子和警幻最近的薄命司,已经宛然一把齑粉矣! 众仙子顿时都吓得咬舌啖指,心惊胆战,更有人已在低语:“这一位究竟是何方神圣?竟有如此法力?” 猴子听了这一句,莫名地心怀大畅,哈哈一阵仰天狂笑,戟指喝道:“老孙便是千年之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扶保金蝉子西天取了经,如来我佛封了斗战胜佛,这上天入地第一个会用棍子的人!尔等是些甚么东西,也敢拦了老孙的路,指着老孙的鼻子问话!你们这些整日里哭哭啼啼、矫揉造作,只顾着挖坑设套赚人眼泪,全不管人心寒暖、天下温情的妖孽,才是这天宫最大的祸害!” 众仙听得猴子越说越气,连忙跪下哀求:“小的们眼拙,竟不知是大圣驾到!大圣饶命,小的们自然是错了的——只是这人世间情之一字,不仅有缠绵萦逗,还定有磨难坎坷。我等住在这太虚幻境,便是企望众凡人尝遍五味之后,乃知真美,向善而生。何况警幻仙子掌管太虚幻境已有千劫,经其手度脱苦海者不知凡几。还望大圣念在我等往日苦劳,莫要毁掉此处……”说着便都痛哭起来。 猴子最怕人哭,一声怒喝“收声”,吓得众仙噤声,自家思忖片刻,忽然想起刚才自己已经胡涂乱改了许多簿籍,若是照她们说法,还不知会有多少原本的悲欢离合会变作刀枪剑戟,不由得心内又多了看好戏的欢喜热闹,哼了一声,缩手收回宝棍,嗤道:“老孙已经是须弥山的人,今日不过是路过此处。不是你家仙子招惹,老孙也懒怠管尔等的闲事。世间人情,我佛曰灭,尔等偏要它生。要它生便了,还必要扯了我佛道二家下界去度脱,真真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欲盖弥彰!只是看在你这几个小妖尚算恭敬,今日这事,便这般算了罢!”言讫,将身一纵,已经架起筋斗云,十万八千里以外去者。 众仙子这才擦了额上冷汗,扶着膝盖站起,救醒了警幻仙子,看着太虚幻境的满目疮痍,欲哭无泪。 罢了,修吧,长生不老,岁月太远,也算是多了一桩打发时间的要紧事。 只是薄命司已经化作齑粉,并没有人知道,其中的簿籍,尤其是金陵十二钗一柜,早已被改动得面目全非,如今神瑛侍者所降生的贾府中女子的命数,也已经悄然改变…… 第二百零四回 请帖又来 王熙凤的试探被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 她转眼就把这件事放在了一边,反而开始思索平儿所说的话。 自己的痴心到底放得是不是地方? 王子腾对自己的客气,罗夫人对自己的倚重,王家老太太对自己的宠爱,王夫人和薛姨妈对自己的亲昵,这些究竟是不是真的呢? 还有贾赦和邢夫人对自己的忌惮,贾琏对自己的敬畏,阖家上下对自己的谄媚奉承,甚至贾母对自己的疼惜,究竟是不是真的? 自己到了如今只有一个大姐儿,贾琏不可能无后的。而自己已经二十出头,再过两三年,再这般煎熬忙碌,说不得颜色故去。到时候,以贾琏的好色,又岂是一个平儿能够搪塞得了的?到了那时候,难道自己还能把攒下的钱都给姐儿当了嫁妆去?还是便宜了庶子? 王熙凤忽然想到了贾环和贾探春,心里蓦然一痛。 姑妈有贾珠,有元春,还有宝玉。这三个孩子已经是荣国公府的日月精华、钟神毓秀。可是又怎么样呢? 贾珠死了,元春远在宫中,宝玉是个被惯坏了的孩子。 贾探春不过区区一个庶女,仅凭着贾政对赵姨娘的一点偏私、贾母对小女孩儿的一点宠溺,就能挣扎成今天这个模样。不但能够照顾亲姨娘亲兄弟,还能完美地避开嫡母的设计,甚至自己竟然还在外头开了买卖。这买卖,竟然还是钱庄! 大姐儿能比她还强? 王熙凤在心里诚实地否认了这一幻想。 所以,大姐儿可怎么办才好? 王熙凤咬住了嘴唇。 没有亲兄弟的帮衬,她这个做母亲的又能给大姐儿撑腰到几时? 正思忖间,外头有人敲门:“奶奶,太太那里让瞧瞧您睡醒没有?” 王熙凤知道王夫人必是有事情找她,忙令梳妆。 原来竟是南安郡王府也赶着赏花会的尾巴凑热闹,竟然还特意给贾府送了帖子来。又有南安太妃亲笔给贾母写了信,告诉她说:“前些年一时兴起,在后园种了一片海棠林子。今年终于长得能看了。林姐儿从离了姑苏,只怕还没见过这样多的海棠,你快带着她来。让她看看花儿,也让我看看她。” 贾母见信,心动不已,忙命把王夫人和王熙凤都找了来:“我明儿带着林姐儿去。云丫头和她们姐儿仨都不太知道海棠,去了也是白瞎。日后有机会再说吧。” 那毕竟是南安郡王府。王夫人怦然心动,忙笑道:“既如此,带上宝钗一起去吧。她离开金陵也有几年了,听说了只怕要馋死了呢。” 贾母压根就没想起来要带宝钗,但是听王夫人说,也觉得有理。日后姑娘们聊起天来,万一宝钗和薛姨妈知道了,反倒不好。便笑着颔首:“极好。” 晚间吃饭,贾母宣布了,又笑着对探春嘱咐道:“我带你林姐姐宝姐姐去人家应酬,你在家好好地跟着你大嫂二嫂做家务,不许偷懒。” 探春便嘟嘴:“不带着人家出去玩就算了,还要人家做家务,做了罢了,竟然还盯着不让偷懒。老祖宗不疼我了。” 众人都哈哈地笑。 翌日一早,贾母果然妆饰一新,带了仍穿着素淡衫裙的林黛玉和富丽端庄的宝钗,贾琏和宝玉不放心,都骑马跟着护送车轿,迤逦去了。 王熙凤这里照着事情的远近分派差事,一时又笑对探春道:“宝玉的生日帖子送哪家子,一则要外头出人家,二来却得宝玉自己拿主意。回头我把帖子从外头相公们手里拿来,交在你手里,你晚间给宝玉看罢?” 探春点头。 一时又笑对探春道:“家里的请宴时的摆设有几件要陈设在老太太房里的。我这里有单子,你拿着去寻鸳鸯。她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也知道摆在哪里。” 探春提笔记下。 一时又把该着在内院宴席上当值的丫头媳妇名单一股脑子都给了探春:“三妹妹有空的时候,帮我传了这些人问清楚,到了正日子可不许一个请假的。” 探春令待书收了。 一时又把该着李纨安排的几件事都说给探春:“这几件事,大嫂子往日里做熟了的。你一说她就知道了。” 探春此事却不肯传话,笑道:“这个倒不必我去跟大嫂说。”转头令把素云找来,当面一一说明,笑道:“你二奶奶刚说,大奶奶都是做熟了的。” 素云听了便有些发蒙,隔了一会儿方道:“我们奶奶有空不假,可这跟大厨房打交道的事情,我们奶奶可是半次都没有。这个我得回去说一声儿才知道能不能行。” 探春看了王熙凤一眼,笑着点点头,挥手先令素云去了,又让待书外头等着,方似笑非笑地对王熙凤说:“琏二嫂子,大嫂子是个菩萨,我是个不曾管过事的小姑子。宝二爷生日这样的事情上,万一出了纰漏,你便是能在太太跟前推了干净儿,但到了老太太跟前呢?这个家里,老太太才是那根基,从老爷太太到咱们,不过是枝叶罢了。” 王熙凤却不在意,笑道:“这有什么的。大嫂子胆小罢了。菜品都是订好了的,到时候看一眼鲜菜的好坏罢了。这种事儿,大嫂子不在行,所以不敢接。倒是三妹妹,一直都是厨房里的高手,不如直接交给你好了。” 探春却又不推辞,欣然答应:“可以。”又笑问:“还有么?” 王熙凤本来以为她会继续把自己也摘出去,没想到这个胆大包天的三姑娘竟然还一口答应了。诧异之余,也就脱口道:“再没有别的了。” 探春笑一笑,随手捡了桌上的几张纸,站起来:“那琏二嫂子忙着别的,我先去办您交代的这几件差了。” 等她出了门,王熙凤才反应过来,睁大了眼睛,对着正好掀帘进来的平儿,奇道:“这三姑娘究竟有多么大的本事?宴客的名单敢接,古董陈设的摆列敢接,当值的下人排班敢接,竟然连大厨房的监管她还敢接?这些事情,凡错一丝儿,她的名声可就全完了啊!” 平儿叹了口气,笑道:“名单她拿去给宝二爷,有什么差错?陈设她交给鸳鸯,谁敢伸手?小红现在她院子当差,下人敢吊妖的要不要想想林大娘的脸色?至于大厨房,她三天至少跑两趟,哪口锅哪个灶她不知道?奶奶,你这哪里是难为她,你这简直就是送了功劳给她嘛!” 第二百零五回 君不语 贾母从不曾这样高兴,去了人家做客,竟然一去去了一整天,至晚方回。 王夫人等人听说回来了,忙都去了正房问安。 贾母虽然笑得开心,却的确累了,只说了一句:“我们玩得十分高兴。让我歇歇,明儿个咱们再说话。” 林黛玉也弱,满面倦容,打着小呵欠与王夫人等人道了别,回房倒下就睡了。 众人只觉得莫名,便都回头去看薛宝钗。 谁知她竟板着脸,干脆地行了礼,说了一句:“如此,我也告退了。”连王夫人的呼唤都不听,转身便走了。 探春见状,便知道她在南安王府没讨了好,嘴角一动,便低下头去,且回身去找宝玉。 王熙凤见她回园子,便知道是要去找宝玉,心思一转,自己也就回去问贾琏。 王夫人只好招了随行的吴祥家的来问:“安家招待得如何?” 南安郡王祖籍四川,姓安。他们家这一支在前朝全盛时便移居京城,与川蜀安氏遥相呼应,一度十分兴旺。 本朝太祖进关,京城安氏正被前朝的宦官外戚欺压的将要破家灭族,便趁势将家中掌握的资源很是装聋作哑地借给了太祖。虽然没有明着造反,却是暗中好生助了太祖一臂之力。 国朝初立时安氏并未显山露水。然而太上那一朝之初,平静了没几年的日子忽然之间战火纷纷。安家那一任的家长忍不住了:才安稳下来的日子,不能因为藩王胡闹就这样没了。遂明白地站在了太上一边,动员京畿安氏的全部力量,在京城一度被围时散尽家财,助军守城。后来干脆亲自提枪上马杀敌,立下了赫赫战功。 太上十分喜悦,当场便赏了六品出身,又赐了安家几个一起从军的儿子品级。就这样一路杀过去,到了平定川蜀时,安老太爷已经是正二品的镇南关总兵。 天下大定,论功行赏,太上大手一挥,封了安老太爷南安郡王之职。如前所述,因连年征战,老郡王的身子到了晚年十分不好,伤痛交加,夜夜难以安眠。临终遗表一上,太上潸然,当即命世子原职袭封。如今的南安太妃,便是当时的世子妃,也是贾母的闺中好友。 现在南安王府里头,当家的乃是南安太妃的嫡长子南安公。世子安世鸿今年十六岁,早年间定下的川蜀第一世家的未婚妻去年病逝了。那家子倒是说想让次女顶上的,可南安太妃嫌弃人家不是嫡长,事情就这样拖了下来。 这一次贾母去南安郡王府,未必没有试探联姻的意思。但是从公而论,自家的这几个姑娘,要么不占嫡,要么不占贵,唯有惜春的身份合适,年纪又太过幼小。南安太妃一定要让贾母把林黛玉带去,王夫人心里就挺高兴的——能把林家这个孤女联姻一个南安郡王府,其实是最好的。只是她那嫁妆……迟疑之中,王夫人才借机请贾母把薛宝钗也带了去,还私下里令金钏儿把这事情之中的关节讲给了宝钗听。 贾母开心,林黛玉疲惫,这都是情理之中的;可宝钗为什么看似十分不悦呢? 王夫人只得好好询问一下吴祥家的。 偏吴祥家的两眼茫然:“南安王府自然待得极好。我随着老太太和姑娘们进了门,乃是国公夫人亲自接了出来。又是她们家最顶级的女官带了我去小厅吃喝等候。午后竟还给我放了帘子,让我歇了一觉。听得说今日家里的男人们都不在,想是圣上那里有事,都叫了过去了。” 王夫人心思转了转,便问:“今儿是单请了咱们一家,还是还有旁人?” 吴祥家的笑得十分得意:“只还有国公夫人娘家的两个幼妹,说是专门来陪咱们家的两位表姑娘的。那二位临送客的时候我见着了一眼,天仙似的。只是可惜了的,听得说都订了亲,这一二年就都要嫁了,还都没嫁在京里。” 王夫人放了心。这是辈分不合适,且国公夫人娘家没有年龄相仿的姑娘能配得上世子爷了。 吴祥家的越想越得意,轻声笑着凑趣儿道:“如今四位王爷,东平王府不要说了,一则他们家世守云桂,二则那跟咱老公爷是换命的交情。西宁王式微,一门的纨绔不成器;北府格外看重咱们大姑奶奶和宝二爷;南安王府又是一副非跟咱们家结亲不可的架势。太太,咱们家中兴,可全在宝二爷这一代的手里了呢!” 王夫人被她说得也高兴起来,笑了笑:“不败了祖宗家业就念佛了。中兴什么的,指望不上宝玉,只巴望着他能给我生个出息的孙子罢。” 宝玉此时正看着清客相公们拟来的请客单子皱眉:“这些人都是有职衔的,跟珍大哥哥倒是来往得多。我见面不过拱手客气一声儿的人,怎么请了这样多?” 探春只在书架子上翻看,漫不经心:“相公们请人,自然是照着理所应当四个字。这些人,请也得请,不请也得请。老太太那话,你今儿生日不是宝玉生日,乃是贵妃娘娘唯一的亲兄弟过寿,你漏了哪一个,日后都是结怨的借口。” 宝玉把帖子扔了一旁,抱怨:“那你还拿来给我看什么?直接照准不就完了?” 探春瞧见一本《世说新语》,呀了一声,自语一句:“如何跟我那本一样,都翻烂了?”先扬声告诉袭人:“明儿出去跟人说,二哥哥和我都再要一本这个书。”递给了袭人,方转身笑道:“所以凤姐姐怕你不自在,让你自己看看,还要请什么人,都添上。” 宝玉只得把名单拿起来,歪着头仔细看了一遍,道:“倒也知道把冯紫英卫若兰他们加上,这就行了。到时候我反正不坐的,你悄悄嘱咐一声儿,在冯世兄他们那一桌上多放一个座儿就是。” 探春心里一动,笑问:“说起来你那冯世兄。我前儿见着了他妹子,说是跟着冯将军一起出门儿了?你过生日那天能回得来么?” 第二百零六回 奇哉怪也 宝玉皱眉道:“不知道呢。前儿我去通政司参议沈家赴席,倒是瞧见了其他几位,只没有他。他又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我也抓不住他的信儿。” 探春心道看来此人倒是个行事隐秘的,故意又道:“你看着旁人还有没有来不了的?” 宝玉摇头,单子递了回来:“没有了。我们几个好兄弟里头,就他有职司,也就只有他们家冯世伯爱到处跑。其他几位都是随叫随到的。” 探春看了他一会儿。 晴雯这个时候忽然过来,笑道:“二爷,鸳鸯姐姐来传老太太的话,今儿耗了一天,你也累了,早些睡吧。” 探春轻笑一声。晴雯便微微有些不自然。宝玉比她还不会撒谎,当时便红了脸。探春不再多说,转身离开。 当夜,探春在灯下将安排下人的名单一一仔细检看了一遍,然后命叫小红。 林小红自从进了秋爽斋,只被探春敲打过一回之后,从此安顺老实地过日子,竟真的从不曾出院子一步。 名单被随便的扔在桌子上,探春只问她:“待得还自在?” 林小红只觉得最近这一段时间是自己这辈子最没心思的日子了。该吃的时候吃,该睡的时候睡,不必管有人会指责自己不安分、不勤快、不会说话。赵嬷嬷、待书和翠墨待她也越来越放松,越来越好。小蝉仍是满园子跑着玩,来找她时从不空手,一把果子两支花,有时得了珍奇的赏赐,必要分她一半。姐儿两个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是以听见这一问,一瞬间林小红都不知道该怎么答才好。 探春看了她鼓起来的小脸儿,微微笑了笑,道:“宝二爷的生辰就要到了,大家伙儿怕都忙得很。你待书和翠墨姐姐都有差事,到时候跑来跑去的,我身边就没人了。你可不能歇着了。明儿就开始跟着我凤姐姐的差事吧。” 小红答应了一声,就垂眸问道:“奴婢须得提前知道些什么吗?” 探春看着她,唇角微微一勾,意味深长:“那一日外头冯记有个钱庄要开业,赵嬷嬷怕是要出去凑上些热闹。你记得有人问起来,就说她老人家不大自在,回家去歇两天。万一有人聒噪,你想法子遮过去。” 小红心头一震,上日说的那钱庄,竟然是要开业了?那芸二爷—— 小红咬了咬唇,腮上染了些粉色,终究还是忍不住,低声问道:“掌柜的可就是前儿姑娘提到的廊上的二爷?” 探春似是非常满意她能问出这句话来,转向梳妆铜镜,先吩咐了一句:“卸了妆。”淡淡答道:“什么廊上廊下?他在族里行十二,外头都叫贾十二掌柜。” 小红的脸上流露出一种与有荣焉的神气。手上不停,帮着探春拆簪环头发,一边回头告诉外头的待书翠墨:“姑娘要歇了。” 一宿无话。 第二天一早,众人去给贾母请安。谁知贾母昨日累着了,睡着说不舒服,吓得王夫人忙令请了太医来。王济仁听了脉,便笑着安慰:“老太太想来许久不在外头走这样远的路了。歇歇就是。多给揉揉腿脚,晚间热水烫烫。” 大家这才放了心。 贾母便留了王夫人单独说话。 宝玉头一夜就想问问林黛玉在南安王府的经过,这时候忙拉了她要说私话。林黛玉却约了他一起去见探春。宝玉只得跟去。 探春却又不在,问院子里的粗使丫头,却说跟着二奶奶去理事了。宝玉不高兴,嘟囔:“偏我问就不跟我说,偏要寻她做什么?满脑子都是功名利禄的人。” 林黛玉又好气又好笑,道:“南府种种,我自然不瞒你;可也必定得告诉三妹妹。如今寻她一起说,是我不想一样话说两遍的缘故。你若不耐烦,就且请自去。我回头再告诉你一遍罢了。” 宝玉哪敢让她劳神?忙陪笑着说不妨事。 守着院子的小蝉笑嘻嘻地便请他们二位进屋里坐着:“姑娘前儿得了老爷送来的好茶,本来就说有机会送给林姑娘,让姑娘哪日再去栊翠庵时,请妙玉禅师尝尝。今儿我拿出来讨好二爷罢?” 宝玉马上就高兴起来,笑着点头。 二人便在秋爽斋里看书写字等着。一时探春接到小蝉的传话,才慢慢地散步回来。 林黛玉忙拉了她进内室,又令小蝉看好了门,方面露疑惑地告诉探春:“昨儿在南府,很是出奇。” 探春和宝玉都不解。 林黛玉道:“南安太妃爱说爱笑,国公夫人也是个慈和的人。听得说,原是我先母小时候常常去南府做耍。所以太妃娘娘才特意跟老太太说要带着我。这倒也罢了。可国公夫人接着就说没预备着薛家大姑娘也会过去,所以有所怠慢,请宝姐姐担待。” 林黛玉说着就蹙起了眉。 宝玉眨眨眼,道:“这也是常情。有甚么奇怪的。而且,依宝姐姐的温柔周到,这个时候只怕还要谦几句自己来得鲁莽什么的……” 探春看了他一眼,叹口气,且与黛玉道:“话未必是冲着老太太去的,你别多想。” 宝玉这才悟过来:这竟不是在说怠慢了宝钗,而是责备贾母不预先知会,就带了不相干的姑娘去南安王府! 黛玉也不理宝玉,只顾皱了眉低声道:“我自然明白的。太妃娘娘与老祖宗十分要好,见了面就挽着手,彼此哭了一场又笑了一场。后来干脆把国公夫人和我们都撵了出来,让我们爱去哪里去哪里。两位老人家歪在榻上,让丫头们捶着腰腿,整整地说了一天话儿。” 探春听到这里,心里微微一动,便问黛玉:“竟是国公夫人一直陪着你和宝姐姐?” 黛玉摇头:“国公夫人娘家有两位姨娘生的庶妹,如今也不过十三四岁,比我大,比宝姐姐小。说是特意接了来作陪。我看着那两位姑娘都极好的,做人大方,不拿腔拿调,也不妄自菲薄,竟是难得的小娘子。我虽然没出过府门,但听你们议论的外人里头,竟是没有一个比得上她们二位的。” 探春听到这里,已经有些明白了,笑了笑:“那国公夫人呢?把你们四位搁在一处,就走了?” 黛玉点头,满面疑惑:“临走还拉了两位姑娘仔仔细细地叮嘱了半天,生怕怠慢了我便会怎么样似的。” 探春注意到她说的是“我”,而非“我们”,不由得抿嘴一笑。 宝玉却不留心,也笑着说道:“这多好。大人都走了,你和宝姐姐又有人作陪,可好好地去逛一逛海棠林子了罢?我和琏二哥送你们过去了,就外头逛了一圈儿。等去接的时候,不是世子爷回来请我们用晚饭么?我们也叨光儿进去看了一眼那林子,真真是鲜艳欲滴、娇嫩无双。琏二哥去过苏州,他说比南边竟不差什么。我当时都看得走不动路了。” 黛玉想起来那一片烟霞环绕,自己也觉得心旷神怡,回思着发了一回呆,见探春翻自己的白眼方,不好意思地笑:“对不住三妹妹,忘了你没去成了。” 接着又微微正色道,“我觉得奇怪的就是这个。若说大人们都走了,那二位陪客若是对我和宝姐姐不满,应该会稍有表露。可偏偏又没有,热情得体,殷勤恰当,丝毫没有不敬的念头。但奇怪的是,她二人的尊重只对着我一个,对宝姐姐,却是极其冷淡的。我们四个人在林子里连游玩带饮茶,足足有一个多时辰。她们俩对宝姐姐说的话,加起来也不超过五句。我当时看着宝姐姐又尴尬又恼怒,几次想圆场,那二位姑娘竟没有一个接我的话的。” 宝玉虽然不喜揣摩世事,却对内宅这些弯弯绕绕十分清晰,当下,不由得脱口而出:“这有什么奇怪的?必是南府想要定下宝姐姐做孙媳妇,所以这二位原本有希望的,倏然变成了没希望,于是就恼了呗!” 话一出口,便被林黛玉呸呸地啐了好几口:“这话也是当着我们的面儿说得出口的?你这真是活该让舅舅活活打死你!” 探春若无其事,凝神细想,直言问道:“林姐姐既然能说得出奇怪二字,那就绝不是这两位姑娘自作主张。想必国公夫人和太妃娘娘,也对宝姐姐极冷淡,是不是?” 林黛玉蹙眉颔首:“正是。后来吃午饭,歇中觉,下午又一起听她们家自己的小戏唱了几支曲子,甚或加上吃晚饭;太妃娘娘和国公夫人竟是再也没有跟宝姐姐说过一个字!连老太太都有些不自在了,刚把话题往薛字上引了引,太妃娘娘就说天晚了,不虚留了,让我和老太太秋天再去,说还有一片秋海棠,开了时再请我们。” 探春睁大了眼睛:“竟是直接把你们赶出来了?” 林黛玉苦笑:“正是呢。也不知道是关于宝姐姐本人的什么话传到了人家耳朵里,还是这个薛字招了南府的什么忌讳,竟是半分情面都不留的。这亏得是宝姐姐,若是换了我,当场只怕就闹着要走了。哪能受得了那样委屈气恼?” 第二百零七回 这态度,能理解 这番话同样被贾母悄悄地告诉了王夫人,婆媳俩对坐着百思不得其解。 王夫人苦苦思索:“若说起来,薛家进京不过二年,除了照管一下自家的铺子,做做部里弄来的差事,并没有什么旁的事务。蟠儿也不过是跟着珍儿琏儿宝玉他们四处玩耍,小孩子家家的,又有他舅舅、姨夫震慑着,又有前头在金陵时做出来的祸事当前车之鉴,他能闯出什么大祸来?” 贾母也拧了眉:“可是宝丫头又端庄又漂亮,又一向稳重,八面玲珑的,便是摊上事情,也并没有听说过照死里得罪过什么人。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王夫人便叹气,低声道:“我本来就想着,林姐儿么,怎么说都不合适跟南府里联姻。咱们家的姑娘们又都不合适。宝丫头还算是懂事识大局,果然入了太妃娘娘和国公夫人的法眼,四姓也能再松口气。谁知竟是这么个结果。” 贾母想了想,道:“罢了,此事先放一放。太妃娘娘倒是告诉我另一件大事,我想着跟你商议一下子。前儿听宝玉说,冯家的老爷少爷一起出门去了,我本来没想到那里。结果今儿就听说,皇上也出宫去了。” 王夫人神情一凛:“这是效太上微服巡游?这可是震动天下的大事。当年甄家在江南接驾四次,用他们家姑奶奶那话说的,那可真是要了老命了。这一次又要去谁家的地盘了?” 贾母冷笑,一手几乎要指到她脸上:“圣上已经回来了!” 王夫人反应了一下,想起来昨天问吴祥家的,她说的南府国公和世子等人都不在家,说是圣上传召。“哦”了一声,又问:“可知圣上去了哪里?” 贾母冷冷地看着她:“去了铁网山,回来的路上经过平安州。” 王夫人的汗顿时下来了。这一条路正是自家兄长经营数十年的王家路! 王夫人一时心乱如麻,她急切地想要知道皇帝这趟出巡究竟都遇到了什么事情,但又实在对着贾母张不开这个口。窥伺皇上行踪,那可是意同谋反的罪名。 贾母看着她这没出息的样儿就心烦,但还得按捺下性子来细细地告诉她:“太妃娘娘告诉我说,好似是路上遇到了一些波折,没有大碍。她告诉我的意思,我揣摩着,就是让我通过你赶紧跟亲家说一声,有什么该收拾的,赶紧收拾了。以后这条路上的用人做事,还是要加上几分小心才好。” 王夫人忙不迭地再三道谢:“太妃娘娘真是老太太的至交好友,这样大的事情都肯提点我们。我马上让人走一趟,去细细地告诉我哥哥嫂嫂一声儿。” 贾母见她这个态度,心里舒服了三分,面上和缓了一些,柔声道:“你哥哥做京营节度使这么多年,这一条路上他的门生故旧太多,一时之间脱不开手也是有的。但是为官一任,留名不留利。不然,都察院侍卫处,哪个都不是吃白饭的。咱们跟这两处又都没什么交情。” “你哥哥如今在兵部也忙了一大阵子了,看看衙门案牍之间的推托扯皮,跟兵营里头军令如山究竟有什么不一样,也是极好的事情。日后再不打仗了,指着爵位回京养老时,该怎么跟人打交道,他心里也有个数儿。终究他的年纪在那里,孩子们也是要上进的。光他一个人这样天天忙活,孩子们一辈子也甭想出头。” 王夫人立即想到两个侄子还在外地,虽然说差事也都不错,但是在回京或者升迁一事上,吏部总是有意无意地卡上一卡。每回要有些变动时,竟是都需要内阁大学士们出来传一句圣上口谕。 罗夫人常因为这个跟自己唠叨,但自己两个妇人都没有想到原来这是被王子腾挡住了侄儿们的上进之路。 王夫人心悦诚服地点着头告辞了。 贾母回头就跟鸳鸯抱怨:“就这也算世家小姐?连这么点子事情都看不出来,真不知道她娘是怎么教的!” 鸳鸯却更好奇另一件事:“老太太,南府里果然谁都不喜欢薛大姑娘?却是为了什么呢?” 说到这个上,贾母也不解,命把黛玉叫来。 外头有人请,宝玉便走了。 探春便陪着黛玉一起过来见贾母。 贾母一见她两个在一起,有些哭笑不得,质问黛玉:“你这丫头,是不是把南府里头的事情全都告诉三丫头了?” 探春哼了一声,行了礼就走,嘴里还嘟囔:“我还不稀罕听这些呢!” 鸳鸯忙笑着把她拉住:“三姑娘越发娇气了,老太太如今说一句儿都使不得了!” 贾母便做看不见她,先对着黛玉挤了个眼儿,方问道:“你可知道昨日南府里为什么那样对待宝丫头?那两位姑娘可曾露出来一字半句?” 黛玉摇头,道:“我刚跟三妹妹还在疑惑此事,想破了头也没想出来。” 贾母下意识地转头去看探春:“你们去怡亲王府和镇国公府的时候,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探春立即忘了刚才被贾母调侃,锁了眉头,半天方道:“我几乎没有跟宝姐姐在一处……”忽然脑子里灵光一闪,想到了第一次出门,在王家被宝钗算计的事情。忙问道:“不知上次去王家给罗夫人庆寿时,南府可有人去?” 贾母一下子也想到了那件事。 当时在场的人都不是傻子,不要说镇国公府、齐国公府和锦乡伯府无论如何也不会要宝钗这样的儿媳妇,只怕是得知此事的所有人家,都会对薛家这位大姑娘敬而远之。 “若是南府当时竟有人瞧见了此事,那昨日的态度就可以理解了。” 正说着,忽然外头有人来报:“冯家送了帖子来。” 贾母不由取笑探春:“冯家姐儿对你可是粘腻得紧,三天两头的,见不着就要写信写贴的。” 帖子拿了进来,探春展开看了,笑道:“这哪里是她要粘我?这是卢夫人要请我们一起去玩呢。说是他们家刚请了一个很会做菜的厨子,让我们几个去试试。”抿嘴笑了笑,转向黛玉,“还说了,必要让你去呢!” 第二百零八回 自己去吧 说笑是说笑,探春却不打算去,道:“如今家里这么多事情,太太哪里有空带我们出门?要不算了吧?辞了她的,五月里咱们闲了,请卢夫人带着芸姐儿来咱们家里坐坐。老太太说呢?” 贾母却一摆手,笑道:“家里虽然事情多,你们几个又帮不上忙,在家里还得顾着你们,倒不如出去玩。冯家人口简单,卢夫人良善,芸姐儿干脆;倒是个常来常往的好人家。不必你太太带着,看看赖大家的、林之孝家的和吴祥家的谁有功夫就谁陪着走一趟罢了。” 贾探春自然是乐意之极,笑着点头:“那就多谢老太太体贴我的贪玩之心了!” 贾母便笑着令请姑娘们都来。一时众人赶来,贾母告诉了她们,笑道:“我们都不跟着,你们小姑娘们自己好生乐一日。冯家夫人是个好性儿的,你们只要记得别把贾家的脸面丢了,便掀了房子我也不管。” 薛宝钗自己气了一宿,如今也平静下来,笑容可掬:“既然只是普通一玩儿,我就不去了。最近天天渐渐暖了起来,我也怕热得很。加上我哥哥生辰,我母亲又在瞎张罗,我还是留在家里看着些得好。” 贾母似乎早就料到,笑道:“也好。最近你替我们家里出外应酬得实在也是有些多,我都不好意思跟姨太太提了呢。既然家里有正事儿,我就不强求你也跟着了。” 薛宝钗满脸笑着去了。 这边迎惜二人的眼睛都亮了,一左一右拉着探春嘁嘁喳喳地问。 贾母见她们这等高兴,心里也十分喜悦。忙将此事告诉王夫人和王熙凤,问她们翌日谁有空。 王夫人正忙得团团转,一听不用自己去,虽然庆幸,却又有些踌躇,忙带着凤姐儿赶了来,问清楚是去冯家,倒放了心,笑道:“卢夫人是个极和善的人。若是去她们家,我倒是丁点儿不担心人家会委屈了你们。我也知道你们几个都是有规矩的,出去绝不会丢了家里的脸。只是冯家芸姐儿十分干脆利落,你们学着三丫头,不要扭捏,我就不担心了。” 然后就问王熙凤:“明儿吴祥家的怕是出不去,赖大家的和林之孝家的,明天谁的事情少些?” 王熙凤在心里比量了一下,道:“赖嫂子手里的活计已经都分派下去了。明日我请大嫂子帮忙盯着些也就是了。害不着什么的。” 贾母忙道:“既如此,你们几个还不赶紧去好好跟你们大嫂子去道个乏?” 众人嘻嘻哈哈地走了。 第二天,果然赖大家的带了另外四个人的乳娘:林嬷嬷、王嬷嬷、赵嬷嬷和张嬷嬷,各自穿了最体面的衣裳,戴了钗钏簪环,矜持笑容,笔挺身姿,又有执事的仆妇们,加上四个人各自的大丫头,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去了冯府。 冯紫芸早早起来就在等着她们了,一见到众人,笑逐颜开。 因在自己家,根本就没有任何顾忌,拉着探春咯咯地笑:“我打第一回见你就想带着你来我们家,吃我们家厨娘和酒楼里头的好吃的!啊,你终于来啦!” 卢夫人嗔怪地笑着,拉了林黛玉仔细打量,啧啧赞叹:“探姐儿真没撒谎,你们家这位表姑娘,果然是貌若天仙,第一流的人品。我爱得都不愿意放手了。”看林黛玉红了脸,连忙又自责,“瞧我,说这样话做什么,白吓着了你。” 林黛玉忍不住眼圈儿一红,忙拉了卢夫人的手,笑道:“夫人,初次相见,您别笑话我胆小。我性子可恶,日后熟了您就该追着打我了。” 卢夫人被她说得笑出了声儿,一把抱在怀里,笑着又招呼迎春惜春:“快来快来,屋里说话。” 赖大家的头一回见着林黛玉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心中惊讶不已。 神威将军府乃是当年太上赐予冯唐的,因是压着他的功劳封的职衔,所以在府邸这些赏赐上,就格外优容。这座宅院原是前朝一位阁臣的住所,虽谈不上富丽堂皇,却占地广大。冯唐不愿多做修缮,卢夫人也仅仅是保持家中干净清爽。是以亭台楼阁、花草树木,都是有年头的旧物。 众人行来,一路啧啧称奇。 到了卢夫人正房,赖大家的带着几位奶嬷嬷上前行礼,笑道:“我们老太太和太太说,旁人家倒罢了,既然是到神威将军府,一则是多少年的旧交,二则少爷们那样好,三则夫人又极为和蔼可亲,竟不用家里大人跟着来,反而宾住了姑娘们不得畅意。所以就托大,让我们几个不成器的来上禀一声儿。几个淘气的丫头就交给夫人了,晚饭前让她们自己乖乖地回去就便了。” 卢夫人笑得合不拢嘴,也不觉得赖大家的这样说有什么不对劲儿,点头道:“放心放心,我必定把府上这几位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照顾得妥妥当当的。”又对自家的管事媳妇道,“来人,带着这几位嬷嬷去隔壁喝茶歇脚,好生款待,不可有半分怠慢。” 管事媳妇答应了,满面堆笑地上前请了众人下去。 林嬷嬷有些犹豫,回头看了黛玉一眼。自家姑娘前天去了一整天的南安王府,只怕乏得很,今日自己不在身边伺候,也不知道紫鹃一个人够不够用。 谁知冯紫芸就笑着插话:“你就是林嬷嬷罢?你请放心,我知道林姐姐前儿劳碌了一整天。我们家的花园子不大,必定不会让她再像前儿那样累得慌。” 赖大家的悄悄地瞪了林嬷嬷一眼。 卢夫人止住了冯紫芸,笑道:“几位嬷嬷必是姑娘们的乳母,都是看着姑娘跟自己眼珠子一样。我都明白的。万不要担心,你们这姑娘们其实都能干着哪!” 赖大家的笑着带了四个嬷嬷下去,避了冯府的人,一口啐在林嬷嬷脸上:“老东西!给你点颜色就想开起染坊来!又不是在府里,又没有当着老太太,你做这象生儿给谁看?就显摆你一个人疼姑娘,我们就都是那没人心的了?” 林嬷嬷低了头,一声不吭。 第二百零九回 铁网山事件(上) 这边见贾府的嬷嬷们走了,卢夫人便向着冯紫芸和贾探春笑道:“你们可自在乐一乐罢!” 冯紫芸早就叽叽喳喳起来:“我家林子里的花儿前几天就开遍了,结果我娘养的那只西洋花点子哈巴儿高高兴兴地进去了一趟,出来咬了满嘴花,倒在地上抽抽。兽医说是吃了不该吃的花儿。我娘气坏了,把狗儿打了一顿,看着那花儿们可怜,又对着哭了一场。如今还是一片狼藉,我连请你去看的脸都没了!” 贾探春眼睛直放光:“果然的?那猫儿狗儿都有许多的花儿草儿不能动的,不然抽抽还是好的,有些吃错了,当场就完了。你家这狗儿还真是挺有运道,糟蹋了那样多竟然还能活着。伯母也别打它,往后你往林子里抱它试试,管保它死都不肯进去一步!” 两个人热热闹闹旁若无人地就说了起来。 林黛玉双手捂眼,叹了一声,放开手抬起头来,脸对着迎惜姐妹,眼睛却看着卢夫人,道:“我往日里只说三丫头是咱们家除了宝姐姐最稳重沉着的一个,现在看来,那都是憋得!瞧瞧,遇上芸姐儿,立时就露了本性!二姐姐,四妹妹,咱们日后可得小心着点儿,说不好哪一日就被她带坏了!” 卢夫人拿着帕子掩着口笑,站起来道:“罢了罢了,你们在这里也是白坐着,走,园子里花厅上去玩。我令人做了许多好吃的,都摆在那里。” 迎惜姐妹这个时候放心地丢开了探春,只跟着黛玉,随着卢夫人,施施然就走了。 冯紫芸和贾探春虽然没听见卢夫人说什么,但见她们往外走,便也站起来跟着。走着走着,冯紫芸忽然发现这正是去花园的路,便皱了眉头站住了,看卢夫人走得又稍嫌远了,便叫了丫头来:“针尖儿,你去跟夫人说,我带三姐姐去我房里坐会儿。顺便看看娘的那只狗儿。” 这针尖儿乃是冯紫芸的两个大丫头之一,听了这话,答应一声,忙忙地去追卢夫人了。 两个人便折身往内宅走。 冯紫芸看了一眼紧紧跟着探春的待书。待书知机,脚下稍顿,便离开了三四步,恭顺地跟着。 冯紫芸这才压低了声音,悄悄告诉她:“我爹爹和哥哥大前儿夜里回来了。” 探春呀了一声,忙又咬住了唇,轻声问道:“可还一路平安?” 冯紫芸神情凝重:“就是因为一路不平安,我才昨儿一定给你下了帖子,让你今天过来一趟。” 探春心里一跳。 这是什么意思?她是要给自己传冯紫英的话么?还是要传皇帝的话? 冯紫芸微微回头,又看了待书一眼,方才附耳问道:“你这丫头可靠么?胆子大么?” 探春眉梢高高挑起:“你要做什么?” 冯紫芸低声道:“那一位私巡的事情,事先连我们家跟去打猎的一行仆下,没有一个知道的。唯有侍卫处跟了十几个侍卫,还有就是我爹和我哥哥知道了。如今回来,不仅我爹爹为了救那一位受了好重的伤,还死了好几个跟了那位好些年的侍卫——心疼坏了!昨儿乾清宫的屋顶都差点儿被掀了!我哥哥心里打鼓,便把你传的讯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爹。我爹说,想见你一面。” 探春的脚步立即停住。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冯紫芸:“你们家可真够不拿我的名声当回事儿的!” 冯紫芸嗐了一声,跺脚急道:“跟性命比起来,你我的名声又当得了什么?不然的话,你为甚么要在外头开茶铺酒楼?林姐姐为甚么要在外头开钱庄?何况,这是在我家。我家人口简单,我爹又一向是以军法治家,管保没有一个人敢胡吣的——此事只有我、我哥哥和我的丫头线头儿知道,旁的人一概不知。你放一万个心。” 探春犹豫了片刻。 待书觉得不对劲儿,走了上来,满面警惕地看着冯紫芸:“姑娘,怎么了?” 探春回头看了待书一眼,忽然觉得没什么可怕的,弯弯嘴角,笑道:“你还记得我的梦么?” 待书的脸色一变,伸手紧紧地攥住了她的袖子,低声急道:“姑娘,你可别乱来!你上次说过的,那关乎你的性命!” 冯紫芸一听这话,不由睁大了眼睛瞪着待书:“你竟然都跟她说的?” 探春轻轻地拍了拍待书的手,定定地看着冯紫芸:“这是我自幼一起长大的,名为主仆,情同姐妹。不该瞒她的,我推心置腹;不该告诉她的,我一丝不漏。” 冯紫芸好似从这话里听出来了威胁之意,不由苦笑:“好姐姐,咱们现在是要商量此事到底该怎么了结。别看我爹救了驾还受了伤,但若是找不出消息泄露的根源,我们家可就全完了。” 待书被“救驾”二字吓得膝盖一抖,腿都软了。 探春看着她苍白的脸,轻轻地扶住了她,问:“待书,要不然,你跟着丫头们在外头坐一会儿等等我?” 待书咬着牙想了一瞬,便坚决地摇了摇头:“不!我一步都不离开姑娘!沈嬷嬷交代过,若是出门,便是天塌下来,也不许让姑娘落单!” 提到那位教导过自己十几天的沈嬷嬷,探春不自觉地弯了弯嘴角,笑着点头道:“好。那你跟着我,听见什么看见什么都别害怕。” 待书咬着嘴唇,使劲儿点了点头。 冯紫芸这才松了口气,忙导引方向:“这边走。” 冯家主子少,所以个个都住得阔朗。 冯紫芸自己住了一个大院子,正屋三间,厢房耳房,厨房茶房,屋后有花树池塘,还养了金鱼睡莲,十分齐整。 池塘边上是一座小小的假山,半山腰上一座小四角亭子,山顶上三间平顶敞厅。 站在院子里,探春已经平静下来,抬头看山,笑了:“这三间厅好,冬日里围炉观雪,最是美景。” 待书为了缓解心头紧张,也跟着说话,却又颤着声音:“姑娘哪里是要赏雪,压根儿是在打量着烫酒烤肉吧?” 第二百一十回 铁网山事件(中) 探春主仆正说着,得了线头儿传信的冯紫芸走了过来,满面惊喜:“姐姐且请进屋处理说话。” 探春不明所以。 冯紫芸的屋子跟探春的颇有几分类似。阔朗宽敞,繁复累赘的装饰物一概全无。探春的屋子里当地放着的是一张粉油大案,上头放着的都是笔墨贴砚等物。冯紫芸的屋里却是一墙的刀剑。 探春进了房间,先抿嘴笑了。 线头儿好奇地看着她。 探春笑道:“我是想到了三国时刘皇叔招亲东吴,结果瞧见孙尚香郡主那一屋子兵器就吓得死活不进屋。如今面对这一墙的刀剑,我得多笑两声才能忍得住不打趣你姑娘几句。” 线头儿也笑了起来,道:“三姑娘笑得极是。夫人因为看见这些东西就气得吃不下饭,如今已是索性不来我们院子了。” 冯紫芸瞪了她一眼,便命她去倒茶,拉了探春桌边坐下,长出一口气,低声笑道:“才刚外书房传来消息,说圣上微服来了我们家,如今在书房跟父亲和哥哥说话,咱们今儿不用担心了。” 这个消息却比冯唐想要见探春一面更加爆炸,待书直接吓得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当今皇帝是微服出去铁网山才出了事,如今微服在京城里晃荡到臣下家中又算得了什么? 探春倒是丁点儿不紧张,手指在桌子上敲一敲,笑了起来:“瞧瞧,先你们一家子还担心生死荣辱,现在可不怕了吧?” 冯紫芸嘻嘻地笑起来,拍着胸口合什:“阿弥陀佛!他老人家肯来我们家看望我父亲的伤势,就说明没对我父亲哥哥生了芥蒂疑心。这天下还有什么比他老人家的信任更重要的东西?不仅我,估计我父亲现在也正抱着他老人家的腿哭呢!” 冯紫芸还真没说错。 冯唐接到门房传话都傻了。还是冯紫英赶紧接了出去。这边管家赶紧把书房略微收拾了一下,又给冯唐整理了衣冠,抬着就要出去迎驾。 皇上倒是动作快,一路大步就走了进来,看着就责备冯紫英:“你爹都伤成这样了,还折腾他做什么?这样不孝,找揍呢?” 因跟着皇帝一路微服巡行,冯紫英扮的就是皇帝的侄儿,所以被这样亲昵地呼来喝去惯了,嘻嘻地笑着把皇上往里让:“您还不知道我爹的?哪儿用得着我不孝,他寻常不就是手痒了就揍我一顿的?” 皇上见众人把冯唐抬回了书房,又搬到榻上,便忙上前去看视:“太医回去跟朕说,你这伤怕是要养个一年半载。这阵子你别急着起身,在家好好休息。有事儿了朕自然会使唤你家臭小子。” 冯唐这才放了心,又感动于皇帝的信任,拉着皇帝的衣襟掉眼泪:“臣就怕皇上恼了臣等护驾不利,又怕皇上看着臣伤着了,就不肯再让小儿为国出力。” 皇帝便对跟着一道来的高弘笑道:“看,我怎么说来着?冯唐虽然年纪大,却不是那个一听说孩子们要冒风险就往后躲的人。我若是将冯家小子高高挂起,打着必须要给冯家安全留个后的心思,冯唐必要急得肝疼。” 高弘笑着称是:“皇上知人善任,所以才有冯老将军这般赤子情怀。” 冯紫英却听到了皇帝当着自家人的面儿对着高弘称了“我”,心中一动。 皇帝对高弘道:“我跟冯卿家聊聊天,你出去罢。” 高弘应了,笑对冯紫英道:“早就听说府上的池子大,令堂大人喜欢养鱼,还请冯侍卫赏个光,我也偷个懒儿去瞧瞧。” 冯紫英答应着往外请他。 冯唐耿直,却忙道:“这却不便了。前儿不知道我们要回来,我内人请了荣国府贾家的几位姑娘过来跟小女一起玩耍。现在怕正在后园……” 皇帝眼睛一亮,问道:“敢是贾妃的几个表妹妹妹?” 冯唐自己伤着,哪里会去问这些细节,含糊答道:“反正来了四个。”冯紫英也只问到了探春会来,其他的并没有打听,也就不语。 高弘便屈指算道:“他们家如今有三个姑娘。史家那一位表姑娘,听得说前几天史家宴客时在座的。想来已经回去了。林家那位一直体弱,前儿才跟着贾家老太太去了一趟南安府,想必这会子在家歇着呢。” 言下之意,来的只怕就是贾妃上次召进宫的那位表妹了。 皇帝笑着捻须点头,道:“正好。朕听说贾妃极为看重她这几个妹子,高弘,你去替朕看一眼。果然好的话,朕回头替她们寻年轻俊彦做归宿。” 冯家父子默契地低头不语。 高弘笑了笑,答应一声是,与冯紫英一起出去。 当真走到园门时,冯紫英反而站住了,为难道:“高总管,您奉着旨意,自然不妨的。可咱们总不能就这样大喇喇地告诉人家说,皇上微服来了我们家,所以让我带着您去看人——言官们从来都是捕风捉影,吃饱了撑的。回头不敢说皇上啥,一笔一笔都记在我头上。再说,我要是真跟着您一起去看人家姑娘家,回头传出去,坏了人家姑娘的名声。要不,我找个婆子带着您进去,您自个儿瞧瞧,成不成?我就蹲在这里等您,管保哪里都不去!” 高弘心里对冯紫英简直满意到了十二分,情不自禁地伸手拍着他的肩膀点头:“冯侍卫设想周到,果然虎父无犬子。” 冯紫英在心里翻白眼。 这跟虎父无犬子有半文钱的关系吗? 高弘跟着一个婆子,悄悄地绕过去看视园中众人去了。 一时针尖儿从园子里头出来,瞧见冯紫英站在园门口,吓了一跳:“大爷在这里做什么呢?想找夫人还是小姐?要不要奴婢去叫?” 冯紫英都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便不耐烦地挥手:“去去去!少管闲事,闭上你那嘴。该干嘛干嘛去!” 因冯紫英和妹妹之间的传话全是线头儿在做,针尖儿只是普通使唤,所以闻言也就撇撇嘴,自己走去冯紫芸的房间,传话让她快带着探春回来,要准备吃午饭了。 第二百一十一回 铁网山事件(下) 皇帝在书房里跟冯唐私话,两个人讨论了许久这次的祸事究竟是哪里走漏了消息。 冯紫芸也在房里盘问探春:“你是怎么知道我哥哥他们此次出行会有险境的?” 探春便只好编给她听:“你哥哥前儿刚得了差事,绿营都司兼着御前三等侍卫。当差不自在,自在不当差。既然当了差,哪里还能有半个月的时间跟着世伯出去打围?国朝的规矩,从来都是重秋狩、禁春猎。如今万物生发,围场里的玩意儿们,都不是该杀的时候,他们偏说去打围,那不是借口是什么?有心人一听就知道怕是有旁的差事。偏又没听说你们家调兵遣将。再一打听家里,父亲他们都说最近皇上偶感风寒,朝政都是阁臣们在商量料理。这可不就明白了?必是你父亲哥哥陪着皇上微服出巡了。” “这连我都想得到的微服出巡,那还瞒得了那些个居心叵测的有心人?偏为了瞒人,我听说你父亲哥哥带的家丁家将比寻常还要少。那可不是送上门去的要出事?虽说如今天下太平,可这世上从来不缺心心念念想要谋朝篡位的坏人。我当然能猜出来必有危险!这种万中无一的机会,说句不怕砍头的话,若换成我策划,一路上哪怕露了痕迹行踪,拼尽全力也不会让那一位活着回来!如今只是你爹爹受了伤,那一位却毫发未损,说实话已经是侥天之幸了。” 冯紫芸听得目瞪口呆,片刻之后又合什望天祝祷:“亏得要办这坏事的人不是你贾家,不然我父亲哥哥哪里还有半分脱险的机会?” 言罢又问:“那依你的话,这一次竟没有什么内奸了?” 贾探春忙摇头道:“这可不敢写包票。不过呢,如果有内奸,真的能确认了他们的行程,我觉得断不是今日的结果。所以,顶多也就是谁一不小心漏了口风。那边将信将疑,这一场事应该只是试探。日后再有这样疏忽的话……” 冯紫芸忙截断道:“这一回就够了!下次还有谁敢这样轻忽的?我回头就把你这话都说给我父亲哥哥。他们也就是要问这个呢。” 两个人相视一笑,低头吃茶。 和线头儿守在外头的待书只听了一句半句已经吓得脸色煞白。 线头儿抿着嘴笑她:“你们姑娘一看日后就是做大事的,你要都这样害怕起来,那还了得了?” 待书摁住砰砰乱跳的心口,苦笑道:“往日里姑娘并不跟我说这些。我向来是只管内院的。” 线头儿目露惊讶:“你们还有专管外务的人不成?三姑娘哪里会有那么多人手?” 待书叹息一声,摇摇头。 针尖儿跑了进来,见她二人坐在门口,笑道:“夫人让请姑娘们快过去呢。” 二人忙开了门,让针尖儿进去传话:“夫人和姑娘们商议中午吃什么。四姑娘嚷嚷着要吃桃花酿,二姑娘就是不许。林姑娘说和不了,让请三姑娘过去给断断。” 两个人笑着站了起来,挽着手慢慢走过去。 因为不着急,两个人恰正好跟冯紫英和高弘错过。 回到书房,皇帝和冯唐也说完了话,正要走,见高弘回来,不以为意地笑着点点头,回身再安抚冯唐一句:“好生养着,等太医说你无妨了,朕就诏你去给朕守国门。” 守国门? 冯紫英心中一凛。 冯唐斜躺在榻上,眼睛又红了,大声答应着:“臣必肝脑涂地,以报太上与陛下两朝知遇之恩!” 皇帝笑着摇摇头走了。 冯紫英送了驾,赶回来时一屁股坐在父亲榻前,一边擦汗一边埋怨:“父亲明明知道如今太上与当今父子间心思难辨,干嘛最后一句话了还要带上太上字眼?” 冯唐这时候已经躺好,瞪了他一眼:“在皇上面前,为父一向忠诚厚道,耿直方正,这个时候忽然忘了把我从微末之中直接提拔起来的太上,只顾着跟当今邀宠,那不成了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了?宁可让皇上觉得我过分多情,也不能变成了凉薄!” 冯紫英恍然大悟:“今日不忘太上,异日也必定不会忘当今。果然姜是老的辣,父亲高明。” 顿一顿,冯紫英又问:“只是却才这守国门……” 冯唐轻轻叹息,摇了摇头:“王大人心机深沉,手腕老练。不过一二年的九边统制,就让他把半数边将都变作了王家将。当今倒是刚毅果决,可太子那边,实在是多情颠倒。当今怎么会放心把这隐患就这样放着?王大人回京不久去了兵部帮忙,这十几个月都在跟户部打官司,必要把九边的军饷要足了。这样明白地收买人心,当今就算是想要念着当年太上的人情放过他,也做不到了。刚才一直在追问我,这一条路本就是王家路,这次会不会是被他察觉了圣踪,所以才有了这一场祸事。” 冯紫英断然摇头:“如今贾妃在宫里看似得宠,其实内中冷暖她自己应该明白,并不是外头传扬的那样。何况她又没有身孕,太子位置稳当,王家不会在这种时候发这个没必要的疯。” 冯唐缓缓点头:“我也是这么想。此事一出,圣上对他生了猜忌之心,对我父子倒是万分信任了。所以才跟我说,等我好了,就让我去巡九边。” 冯紫英皱起了眉。 惜春到底还是没能喝到桃花酿。 卢夫人百般地哄她:“天热了,不该喝那个了。我给你留着。等冬天了,下了雪,我们家这后头有个小山包,山顶上既能赏雪,又能烤肉。一下雪珠儿我就让人去请你们姐妹,跟家里说好了住一宿。到时候你们上山去,我给你烫桃花酿,烤野兔狍子肉吃!可好不好?” 惜春笑得娇憨,拉着卢夫人道谢撒娇,眼圈儿都红了:“夫人真好。若我娘还在,必定也会这样惯着我们。” 一句话说得迎春和林黛玉都跟着热泪盈眶。 卢夫人连忙把她们都抱了怀里,抱怨道:“这可真是的!怎么让你们想起这些来?都怪我不会说话!” 探春在旁边摇着扇子悠闲地接话:“要我说,竟是我们老太太养了三头白眼狼!在我们家长得这么大了,到了外头就为没娘哭鼻子。我们老太太、太太算是白操了这十来年的心!” 第二百一十二回 这么好的卢夫人 迎春等三个人忙擦了泪抬起头来。林黛玉倒是没什么,迎春急道:“你休胡说!看太太知道了心寒!” 探春笑道:“你们也知道太太会心寒?啧啧啧!我还以为见着卢夫人这样好性儿,你们就把什么都忘了呢!” 惜春踢着地小声儿咕哝:“那卢夫人就是更宠爱我们么!” 探春一扇子拍在她头上,啐道:“呸!你是客。你闹着要这个要那个,卢夫人难道还能板起脸来说不给不成?今儿我回去,必要禀了老太太,给你们几个好好教教规矩!” 林黛玉抱着卢夫人的肩膀坐在旁边看热闹,一见迎春惜春急红了脸,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对卢夫人道:“夫人瞧见没,她在家里就这么欺负姐姐妹妹。出来还是不肯矜持乖顺一点。您也不替我们出口气?” 卢夫人正觉得尴尬,不知道该怎么收场才好,闻言松了口气,瞪着眼睛拿扇子去敲探春:“当着我的面儿你还敢这样欺负你妹妹!明儿看我怎么跟你们老太太告状!” 探春睁圆了眼睛看林黛玉:“林姐姐,你这是要倒戈吗?明儿我再来冯府,不带你了!” 众人绝倒。 吃罢午饭,卢夫人自去歇中觉,想了想还带上了林黛玉,殷殷叮嘱:“你身子不好,不要学她们一玩就疯了。跟我睡一觉去,起来再玩。” 卢夫人待林黛玉这样好,探春只有高兴的,并没有半丝不悦,只顾着回头招呼着迎春惜春:“走,我刚才还没顾上,咱们去看夫人的那只狗儿如何?” 冯紫芸笑道:“被我娘锁在柴房里饿饭呢!我让人抱了来。咱们去岸上林子边儿等着。” 一时果然一个婆子抱了一只雪白的小哈巴狗儿过来,探春一看就喜欢,上前就去接,那狗便是一呲牙。吓得她赶紧往后跳了开去。 众人又是一阵笑。 众人喂了狗食,又在林子里游玩了一会儿。果然那狗一看见林子就不敢再进去,怎么哄怎么威逼都没用,婆子要抱进去,它拼命挣扎下地,撒腿就跑,躲开远远的。 众人笑了一阵就罢了。 眼看着过了申时,黛玉也睡醒了回来,探春便悄悄跟她们商议了两句,笑吟吟地跟卢夫人告辞:“伯母待我们这样好,我们以后必定要常常来聒噪的。” 卢夫人拉着她们爱不释手,眼巴巴地看不够:“芸姐儿就是个疯丫头,我看着就头疼。怎么能换了你们几个就好了。以后我让芸姐儿常常给你们下帖子,你们也常常来开开我的心。” 冯紫芸连娇嗔都懒得,只顾着把她们往外送,又令人去请了赖大家的等嬷嬷们到二门等候,笑道:“那你们走吧。改日或者你们来,或者我跟我娘过去,以后常来常往就好。” 林黛玉也牵着卢夫人的手依依不舍:“卢伯母,我回去就跟我外祖母说,过了端午就给您下帖子,您一定来我们家看我。” 卢夫人答应着,直把她们送上了车,吩咐叮嘱了赖大家的一番,还是觉得不放心,回身令:“去把大爷叫来,让他送他妹妹们回去。” 赖大家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 毕竟是年轻外男,又不是姻亲,送姑娘们回府算是怎么回事? 冯紫芸便拉了母亲一把,笑着道:“您别节外生枝了。”先拦了去唤冯紫英的人,又令把府里的老管家找了来,命他老人家带了四个小厮,跟在车队后头,看着车队进了荣国府,方才回来。 这里贾母见四位姑娘都红扑扑着小脸儿回来,喜悦不已,忙问玩得怎样。 探春明白贾母在问什么,便笑着回道:“听得说冯将军父子出去打围刚回来了,好似行猎时不小心受了伤,我们因没跟着大人,也没敢提要去拜望。老祖宗倒是让二哥哥明儿走一趟去看望一下子的好。” 贾母心里咯噔一下,勉强挤了笑容,又问:“可知是冯将军受了伤还是冯家大爷受了伤?” 宝玉听说林黛玉终于回来了,忙跑了过来,听见这句话,插嘴道:“昨儿我见着冯世兄了,他脸上有些青紫,倒是无妨的。说是被兔鹘捎一翅膀。” 贾母漫不经心:“打猎嘛,那个是免不了的。”满怀希望地看着探春:“就是这个受伤?” 探春皱着眉,像是在回忆:“不是。我听冯妹妹说,冯世伯还在床上躺着呢。白天好似还有太医从宫里去看了。不过我们在园子里,并没打着照面。应该没什么大妨害。卢伯母和冯妹妹跟我们玩得都可高兴了,一点儿没觉得她发愁。” 贾母略略放了心,忙细细吩咐宝玉:“既然知道了,没有不去看望的道理。咱们家两位老爷跟冯将军都少来往,唯有你,跟冯家哥儿那样好。所以明儿还是你去,带普通的礼去,仔细看看冯将军伤势如何,回来再遣人送对症的药去。” 林黛玉睡了一个大午觉,精神头儿竟比旁人都好,便黏在贾母身边,嘀嘀咕咕地告诉她一天都玩了什么。宝玉在旁边留神听着,不由笑道:“我去他们家少,还真没认真跟伯母说过什么话。她既然招待得你们这样好,明儿我也给她老人家磕个头去。” 贾母心里已经平静下来,笑着拍拍宝玉,道:“这是应当的。” 惜春嘴快,便笑道:“今儿卢夫人特意带着林姐姐去歇了中觉,她才这样气旺。老太太,我们可累坏了,要告退了呢。” 贾母忙道:“吃了晚饭去。我这就让人传饭。” 出去了一回,迎春都胆大了不少,笑着拒绝:“我们一天都在不停地吃东西。卢伯母好巧的手。如今还饱着。老太太,恕我们今日不陪您用晚膳了。” 贾母听说卢夫人款待得这样周全,哪里会生气,高兴地点头:“好好好。那就都赶紧回去洗澡,早些睡。” 林黛玉忙道:“那我也回去洗澡,换了衣裳再来陪您。我得跟您一起吃晚饭。卢伯母怕我肠胃不克化,不许我吃那些零食,我一会儿准饿。” 贾母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好好好!” 探春一看就知道没自己什么事儿了,站起来打个呵欠。姐妹们回房休息,无话。 第二百一十三回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冯家这一趟跑得众人都心满意足。 连王夫人也得到了冯将军在那条所谓的“王家路”上受了伤,赶紧送了信回去,让王子腾有机会去慰问一声儿,同时解释一下那事与他绝对不相干。 皇帝从冯家出来,也觉得心情不错。 这冯唐既能干又忠厚,这样的人,不论是自己用,还是以后留给太子当个镇山的瑞兽,都是能够放心的。 一转念,皇帝问高弘:“怎样?” 高弘看一眼皇帝的眼神,便知道他在问贾家的姑娘们,皱眉道:“贵妃的那位亲妹妹好似不在,据说是跟冯家的姑娘极好,跟着冯家姑娘去说私房话了。至于那位表姑娘,好自然是极好极好的,老奴看着,宫里宫外的公主郡主们,竟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她。只是太病弱了些,卢夫人不过一刻的功夫,便给她摸了三五次额头。” 皇帝一听,扫去兴头,丢在了一边:“罢了,最近正事儿多,也还不到说这个的时候。” 转眼便是宝玉的生日。 探春分心二用,一边跟着王熙凤给宝玉张罗生辰的庆贺,祭祖、摆酒、关照大厨房,一切妥当了,才坐下来陪着众人听戏;一边又暗暗地听小蝉、翠墨倒换着来报外头钱庄开业的盛况。 宝玉自己过生,却不能在里头陪着贾母等人听戏,只在外头陪着南安世子、北静长史、牛继宗的长子牛立生、陈瑞文的长子陈江等以及冯紫英、薛蟠、陈也俊、卫若兰这一班王孙公子。 贾母因笑让薛姨妈点戏,薛姨妈摆手笑道:“本是宝玉的生日,我就不点了。让她们小姐妹们乐吧!” 彼此推让一回,薛姨妈、王夫人等都点了,贾母便顺手把戏单递给了黛玉:“你们姐妹还想听什么,快点两出好的来。” 林黛玉素习并不爱听戏,接了过来就给了史湘云:“你们家才排了宴席听戏听曲儿的,不是说你帮着布置的?你来点吧!” 因宝玉生日,史湘云今日才赶了过来,吃完了戏酒还要赶回去。因答应了一声,懵懵懂懂地拿着与身边坐着的薛宝钗同看,一边指点一边道:“老太太太太们点的都热闹,咱们点些清淡的罢?我记得……”说着,指向了一个:“上回不是听见园子里小戏子们唱了这几句?极好的?” 薛宝钗捏了她的手一下,低声阻止:“这个戏可不是咱们女孩儿该点的。看外人听见笑话。” 林黛玉耳朵尖,听见了,偏头看了一眼,发现史湘云指得正是《还魂记》(即《牡丹亭》)。 史湘云早就红了脸,偷眼去看有没有人发现。 谁知大家都等着听她点什么戏,周遭安安静静的。竟是连贾母都听见了,含笑对着宝钗点了点头。 探春见史湘云越发羞愧,忙道:“上回娘娘回来,不是点了一折《离魂》?云姐姐竟跟我一样,一直记着呢!不过我更喜欢娘娘点的《邯郸记》里头的《仙缘》。要不我们听那个罢?” 贾母哈哈地真心笑了起来,对薛姨妈说道:“我们这三丫头和云丫头一样,有口无心,最小气的。有点子好东西,能惦记一辈子。上回娘娘回来,姨太太跟着咱们一块儿听戏的,那四出戏我都忘了是什么了,偏她们俩,看记得这样清白!” 王熙凤连忙笑着圆场:“可是呢!娘娘入宫后第一次回家,那可不要记得清清白白的?史大妹妹又没捞着听,事后缠着我们问这个问那个的。我又不认字,我哪里记得?直接推了她去问薛大妹妹和三妹妹。倒好,她偏因为没在,反记得比旁人更牢靠!” 王夫人道:“不过三丫头说得很是,我也觉得《邯郸记》更好听一些。咱们就听《邯郸记》罢?” 众人乱乱地讨论着,把这件事带了过去。 林黛玉见众人都不理论了,方悄悄地拉了探春,嗤笑道:“她也有脸去指点云丫头!她从哪里知道的?我们那天可只听了一出!” 探春忙摇头制止她,又拉了她,附耳道:“你不要说话最好。以后都记得,哪怕听见了极好的戏词儿,也万万不能在外头呐出来。” 林黛玉心中一动,想起来前几天自己刚跟宝玉一起读了《西厢记》,早觉得辞藻警人、满口生香,后头又听了“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几句好词,只觉得探春这话隐有所指,心里暗暗记下。 探春又接着笑着低声告诉她:“外头钱庄正宴客呢。我听冯妹妹抱怨,说给咱家宝二爷庆生,连她哥哥都不得去看看开业时的盛况,真是遗憾得紧。” 林黛玉一听这话,心里也喜悦起来,调侃道:“若说咱们家我非得服一个人,那必不是旁人,必是你三妹妹无疑的。” 她这话说的时候高兴起来,便没有压着声音,宝钗听见了,笑着问道:“那又是为甚么呢?” 贾母那边听见她们说笑,忙问在说什么,宝钗便说了林黛玉的话。贾母也跟着笑问:“林丫头,你这又是为了什么服了三丫头?” 林黛玉心里自然恼了宝钗多事,脸上却笑着,道:“我才在问三妹妹宴席的事儿。若论起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咱们家,又有哪一位不服我们三姑娘呢?” 众人一听这话,都颔首极口称是,又都哈哈地大笑起来。 因没有外客,探春也就由她们去了。 正说笑,元妃给宝玉赐了生辰礼物出来,又特意拿了几件珍稀宝物出来,让去打几天平安蘸,天尊跟前供一供,仍旧送回宫去,要敬献给太后娘娘。 王熙凤知道这是自己的差事,忙上前接了。回去自作打算。 宝玉接了礼物,原来是几件小顽器,无甚稀罕,于是谢了恩,又出去陪客吃酒。因天也不早,外头的人们便一起一起地辞去了。 往日里,冯紫英因跟宝玉好,都是等到散席时方走,今日却等不得。一有人说要辞,他就忙站了起来:“我外头今日还有要事。只是你的生日,不来不像话。如今尽了礼,我也该去了。你也少吃些酒。” 宝玉不明所以,却也只得放人。 冯紫英出门便打马直奔贾芸掌柜的新钱庄。 毕竟是她们几个姐妹的私房银子,可别第一天开业就出了纰漏。他终究不放心,无论如何要赶紧去看看才好。 第二百一十四回 人情和东西 其实能出什么事儿呢?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钱庄开业,去的人都是寻常人,一个大人物都没出现。即便是附近盯着的闲散人等,看了大半天,觉得无聊也就都散了。 到了宴客的时候,一副标准掌柜模样的贾芸笑呵呵地往里招呼:“外头院子地方大。天已经这样热,我们就在院子里摆了几桌,各位高邻、各位亲朋好友,既然赏光来了,就也请赏脸用一餐饭吧!” 有闲人起哄:“掌柜的,你这饭是谁做的?钱庄还备厨娘不成?还是老板娘亲自动手?” 贾芸笑容可掬:“小庄乃是冯记,自然是从自家酒楼里直接端了菜过来。各位尝尝就知道了。不好吃,我们家大爷也就不会动兴将酒楼买了下来。” 众人一哄去了后院,果然在院子里大团圆桌边坐下,说笑吃喝起来。 赵嬷嬷悄悄地走过去夸贾芸:“还真别说,十二爷真是个做生意的料子。主子眼光不差!钱庄日后必定是和气生财,平安无事。” 贾芸看着门前的锦绣院内的宾客,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感慨道:“以前只觉得这些事情都算是个贱业,很有些不乐意碰。真正上手了,才发现门里门外都是学问。若不是姑姑给我这个机会,我怕是这辈子都没法子醒悟。嬷嬷回去替我跟姑姑说,我一定尽心尽力,请她放心。” 赵嬷嬷的脸笑成了一朵花儿,点头不迭。看看周围没人注意,悄悄撤身去了。 冯紫英赶到时已经是曲终人散,钱庄上新雇来的伙计们正在收拾打扫。 一见他去了,贾芸忙接出来:“大爷不是去喝我二叔的寿酒?怎么这会子来了?” 冯紫英问得了今日开业顺利,方舒了口气,笑道:“我瞧有人走就跟着出来了。左右不过是吃酒,你们家二叔那性子,那样多不相干的人,就算是诚心去给他贺寿的,他也烦得要死。我才不留在那里看他的脸色呢。” 贾芸心道八九如此,也跟着笑了起来。 冯紫英微微踌躇,方引了贾芸到了后堂,问道:“如今这股金,可加够了么?” 贾芸愣了一愣,反问道:“大爷不是说了不管这些么?” 冯紫英心里有些不舒服,皱眉道:“我就算不管,问一问也不成么?” 贾芸挠了挠鬓角,有些不好意思:“大爷,问题是,这些事情都是长辈临时往下吩咐,我现在可真是说不准。” 冯紫英的眉心拧了起来:“她那样聪明,那样懂得揣摩人心,什么事情还会临时起意?必定都是有了打算的。你跟她说清楚,让她已经有了把握的事情,大差不差的,给我露个底。不然,我怎么安排我自己这边的事情呢?” 贾芸疑心顿起:“冯家大爷想用这个钱庄?” 冯紫英愣了一愣,有些恼羞成怒:“我有股份在里头的,用一下子又怎么样了?” 贾芸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方长揖道:“大爷,早先说的是奉送大爷干股,只买冯记两个字。大爷不肯,说不占我们的便宜,要入股。我奉了长辈的令,当面说清,若是冯大爷诸事不管,这入股也就入了。可现在钱庄起来了,大爷如何又有了说法?还请冯大爷也将自己的计划全盘托出,我也好回去跟长辈们商量,这钱庄,我们到底是做还是不做,冯记的招牌,挂还是不挂!” 冯紫英被他堵得一个字的回话都没有,一摔袖子去了。 这边冯家老掌柜忠叔的幼子阿福觉得不妙,蹭过来悄问:“十二掌柜,你看我是跟着我们大爷走呢?还是留下来等信儿?” 贾芸笑了笑,道:“都无妨,你可以回去问一问忠叔,或者直接去问你家大爷。” 探春在里头得了信儿,大发雷霆:“冯紫英这是要恩将仇报么?” 提笔就给冯紫芸写信,直接问她:“我既不敢说是我救了你们家老少爷们的性命,也不敢说是我洗清了你一门的嫌疑。只能说,承冯大爷的情,保住了我的酒楼、建起了我的钱庄。只是,咱们得说清楚,人情是人情,东西是东西。我可以欠你的人情,你说怎么还就好。直接来抢我的东西,这又算是哪门子的道理?!” 冯紫芸被她兜头骂得莫名其妙,直接去找了哥哥,话也不转,直接把信递了过去:“哥哥,你做什么了?三姐姐可从未跟我发过脾气。” 冯紫英看了这些话,分明就是在骂他忘恩负义,气得暴跳起来:“她钱庄的位置是我选的!我选的时候就打算好了要做些事情的。如今倒好,还没说到要做什么、要安插人手的话上,她那个猴精猴精的十二掌柜就一口拒绝了!我吃了这掌柜的话不算,她还接着就写信来骂街!我要真想贪了她的钱庄,还等得到现在?” 冯紫芸听明白了,鄙夷地看自家兄长:“哥,我还真不知道,你在外头有这么不要脸。那是人家的钱庄,是人家的钱,人家的心血。你乐意帮忙,就好好帮,提前打埋伏逼着人家还人情算是怎么回事?三姐姐从来不是个小气的人,你有什么话什么事,直接摊开来问,你怎么知道她就一定不答应了?” 冯紫英虽然心下也有些发虚,但这种事,哪里有内宅妇人们不害怕的?理直气壮地驳回去:“她再怎样,我能把朝廷大事和咱们家的私心打算都一口气告诉她了?吓不死她个小丫头片子!” 冯紫芸像看白痴一样看他:“昨儿晚上我跟你说的那些话都是从哪里来的你忘了?你今儿一个五更跑去宫里跟那位细细回禀还得了称赞你忘了?吓死她?她不吓死你就不错了!”抓回自己的信,翻个白眼,丢下一句:“智障!”走了。 冯紫英一个激灵。 若说这三姑娘聪慧,自己一向只肯把她当个胆大的敢偷瞒家里出来挣私房银子的小女子;可从来没想过她跟自己一样,韬光养晦的同时,也在密切地关注着朝政。 她那间酒楼开在了北静王府正门的斜对面,承影说她还有一间茶铺,开在了大理寺附近……若是再给她一笔银子,她会再开一个什么铺子,又要开在哪里…… 第二百一十五回 安内必先攘外 冯紫英额头涔涔之余,心里越发有些虚了。 想了半晌,把承影叫了来,让他去告诉贾芸:“我们家一切铺子都是要做一做这个用的。北静王府乃是京城第一个热闹的府邸,钱庄的位置好,我们想借着这个地儿,看看。” 贾芸一看来的不是往日里嘻嘻哈哈的松纹,换成了面无表情的承影,心里就知道冯家大爷这是要服软,立即重新变得恭敬起来:“大爷有吩咐,我们自然照办。只是我们并不知道该怎么看。何况,究竟是用眼睛看,用嘴巴看,还是用手脚看,大爷还请事先给个章程。长辈让我回大爷,我们家一向都只用眼睛看,旁的恕决然接受不了。” 话说得这样明白了,承影心里也舒服了许多,露了一丝笑出来:“我们家也是一向只用眼睛嘴巴看。冯家的人大多懒得很,手脚是绝对绝对不动的。还请十二掌柜的放心。” 贾芸叉手躬身笑道:“另外,我们家才开始看了几天而已,还要请大爷那边派几位教师教教,不然,我们不知道该看什么。” 承影讶然:“我还以为十二掌柜会说应该各看各的。” 贾芸笑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论起这种事情来,我们只是瞎子摸象。” 承影便谦虚道:“我会去禀了大爷,不妨互通有无。” 贾芸点头:“极好。我也须得跟长辈说一声。” 两个人客客气气地说完,彼此都觉得松了口气,相视而笑。 承影在外头做事日久,见惯了那些勾心斗角、装腔作势的大人物们和狗仗人势、一窍不通的贵人家的下人们,对贾芸这样干脆利落客气礼貌极有好感,脸上表情缓下了不说,话也说得多了些。 贾芸便笑:“松纹小哥儿和承影小哥儿是两样性子的人。我日常见松纹小哥儿多,却委实不太好分清楚哪句是笑话哪句是真话。问得多了,他又容易恼。今日跟承影小哥儿说两家子的正事儿,竟觉得满口脆响,真是痛快。日后有机会,咱们好好坐一坐,承影小哥儿且先教教我,该怎么跟松纹小哥儿打交道——他是冯家大爷的心腹小厮,我无论如何也得摸清他的路数,不然日后恐怕会误了长辈们的大事。” 承影呵呵地笑起来,点一点头:“我手里事情也多。他不帮帮忙,我就更要累死了。今日还得赶紧回去回话,明日看有没有时间,十二掌柜反正在铺子里,我自来寻你便了。”拱手而去。 贾芸送他到了钱庄门外,笑嘻嘻地长揖作别。 就有伙计上来撇嘴:“不过是主子身边的一个小厮,掌柜的如何这样客气?” 贾芸作色:“宰相的门人七品官。谁家的亲侍都比外头的管事有体面。大家厮抬厮敬,主子才少心思。你这样歪肠子的伙计,我可不敢用。”回头直接喊了阿福将那伙计赶了出去,从此不用了。 阿福倒是没二话。 夏铨在旁边看了,笑一笑,低头拨算盘,不语。 谁不想当掌柜?若是还有这样的铺子,自己当然愿意去当掌柜! 库上算个屁,不过是守着一堆自己动不得的物件儿银钱,进进出出的,揩上贾家几两香油罢了。若自己果然让三姑娘荐了去,从碎催做起不算,只怕为了不连累主子,一钱银子都不会让自己贪的。家里总不能因为自己要去库上,反而清贫了。 夏铨暗地里琢磨:此事还应该跟妹子小蝉商量,她才是姑娘心腹中的心腹。 探春早料到钱庄不会有什么大事,听着冯紫英果然服了软,哼了一声,看看冯紫芸跟着自己一起臭骂她哥哥的信件,也不由莞尔,马上又回信告诉她:“这种事,下不为例的好。日后我再有铺子,自会另设他法,不让你为难就是。” 仍旧摆出了一副再也不会相信冯紫英的架势。 冯紫芸比她还干脆:“我也正要这样说呢。我哥哥这个人,心思太重,你以后别帮他。看他撞得头破血流去!” 探春哑然失笑。待书在旁边忧心忡忡:“姑娘,你跟冯家姑娘信件来往太过频繁,就不怕有人私下里拆了你们的信件?那事情可就全都露了馅儿了。” 探春笑得不行:“傻丫头!一封信里两张纸,一张风花雪月闲聊天,一张上只有半行字,其他都空着。那空着的地方就是我教了她的,用白醋写来的。烛火上微微一烤就显出字来。就算是有人拆了我的信,也不会想到这个上头。” 冯紫芸极爱这个花招儿,每天都兴致勃勃地想使来玩。却不料探春再三在信里提醒她:“前朝设锦衣卫东西二厂,惯了在人家府里安插眼线。谁知道本朝有没有传染了这个臭毛病。咱们做事都隐秘些,否则,不论是传到上头耳朵里,还是传到外头那些居心叵测的人的耳朵里,咱们两家子都得跟着吃挂落。” 冯紫芸虽然贪玩,家里却刚刚提心吊胆地经历了一场险情,自然是百事依顺,言听计从。 待书见两个人消停了,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方才笑着来问探春:“娘娘不是要做好事吗?二奶奶定了初一去清虚观打蘸。老太太高兴,也要跟着去听戏。太太虽不去,却传了话出来,有要跟着去逛的,初一只管跟着老太太去。大家都说去,连大奶奶都去。姑娘,咱们也去罢?” 探春知道她们天天圈在家里都闷得慌,笑道:“去是去。不过你前儿已经跟着我去过冯府,这一次换翠墨和小红跟我去吧?” 待书微微一怔,笑了起来:“原该的。”出去告诉翠墨和小红。两个人都高兴极了,满院子里跑来跑去地准备出行的东西。 探春却想到因这一次平安蘸,直直地引出来宝黛钗三个人的那一连串闹事,笑着摇头叹息:唉,好想看戏啊!若是能够袖手旁观看着红楼中真人出演这样热闹的戏份,简直是一种享受嘛! 第二百一十六回 打蘸(上) 到了初一,众人果然浩浩荡荡去了清虚观。 阴历五月恰是京城最热的时节,女眷们一个个都穿得轻薄,贾府这一打蘸,清虚观观主张道士直接封了门,把闲杂人等一概挡在了外头。 冯紫英在家里高卧,由着母亲张罗过节,一听承影说贾府女眷们都去了清虚观打蘸。又说是贵妃娘娘做好事,府里老太君亲自去拈香,忙去告诉卢夫人:“该送些礼品去。” 卢夫人想到前天宝玉刚刚亲自上门来探视了冯唐的伤势,第二天又送了许多活血化瘀的上等药材来,忙道:“可不是!”专门挑了四个管事媳妇,带了礼物,正儿八经地送去了清虚观,又去给贾母行了礼。 贾母正后悔,自己不过是来玩,谁知因为带的人多,满京城的亲朋故旧们都当贾家要大摆斋坛,应该是有什么大事要求,所以都来送礼致意。事情闹得大了,贾母怕贵妃娘娘供在天尊跟前的珍宝被有心人瞧见传了出去,反而不好,更加烦恼。 王熙凤一边来往应酬着,一边笑着拍手道:“瞧瞧,如何?这就叨登得大了罢?都是老太太闹得!” 探春在旁边一边吃瓜子,一边插口道:“做什么要怨老太太?是你张罗着让我们大家都跟着你出来看戏,又说凉快,又说没闲人。老太太整天在家里闲着,偶尔动了兴出来玩,怎么又成了由头了?你快拿耳巴子打自己的嘴,别让我说出更多的来!” 众人忍不住都哈哈地笑起来。 贾母也禁不住笑骂她弄鬼儿,心情好多了。 王熙凤便拉着薛姨妈笑道:“姨妈你听听,从当日在家里,到后儿出了阁,我那可是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怎么就到了三妹妹跟前,一个字儿都能给我挑出上万条罪状来?我可委屈死了!” 薛姨妈也笑,嗔着凤姐儿道:“你三妹妹哪个字说错了?你还不快去办差,还敢抱怨了!回去看两位太太怎么捶你!” 众人说笑一阵,贾珍告了进,进来笑道:“张爷爷前来请安。” 张道士乃是当年荣国公出家的替身,太上御口亲呼为“大幻仙人”,如今掌着“道录司”印,当今亲自封他为“终了真人”,现今王公藩镇都称他为“神仙”。两府里他也常去,因是方外之人,所以夫人小姐们都不避讳,都是见过的。 贾母因笑着忙道:“快搀了他来。” 贾珍便搀了张道士进来。 大家寒暄了一番,张道士捡着贾母爱听的说,先问了宝玉好,又说宝玉长得像先国公爷,接着便说道:“前儿在外头一处,见着一位小姐,十五岁了,好个模样儿……” 话犹未了,宝玉只觉得有人拉自己的衣襟,便一转头,见是探春,笑着凑上来悄声问他:“二哥哥,我瞧见外头有卖糖人儿的,看着好可爱,你一会儿出去时,让小子们悄悄地买了,带回家去,我和林姐姐一人一个,可行不行?” 宝玉笑着点头,低声道:“怎么不行?没问题!” 两个人正悄声说笑,忽然觉得周遭安静下来,忙住了口,抬眼看时,却见张道士直瞪瞪地看着探春,张口无言。 宝玉立时便恼了。 便你是个八十岁的道士,也不该这样不加掩饰地直接盯着人家女眷看!何况这女眷还是我妹妹! 宝玉往前一站,便挡住了张道士的视线。 张道士看他气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忙对着贾母问道:“这可是府上的三小姐?” 贾母看了探春一眼,知道张道士必不是因为皮相,只怕是瞧出来了什么,忙答道:“正是呢。老神仙上次见她还是三岁时节。” 宝玉被贾母瞪了一眼,又被李纨拉了一把,才不情不愿地把站在自己身后的探春让了出来。 张道士捻着银白的胡须仔细看着探春的眉眼面相,啧啧称奇:“小道上回见着三小姐,只知道三小姐日后必得贵婿。因想着不仅是国公府的千金,还有入宫做女史的亲长姐,得个贵婿也是常事,所以就并没有多提。” 众姐妹听了,彼此看看,都抿着嘴笑,互相拿扇子打闹,显是打定了主意回去要多调侃探春几句。 贾母却知道这后头必有转折,忙问:“如今看来呢?这命数难道有变?” 张道士微微笑着,轻轻颔首,可是目中又有匪夷所思的惊骇一闪而过,只是不语。 贾宝玉不耐烦,便抬头去看王熙凤。 王熙凤会意,笑着上前,笑道:“张爷爷,你装神弄鬼儿也离了我跟前,再有话不说,我可让我们丫头把你这胡子都挦了呢!” 张道士转头看见是她,呵呵大笑,道:“小道眼拙了,竟没瞧见二奶奶在这里。嗯,府上三小姐的面相有变化,却也并不算大。没什么。” 王熙凤看了宝玉一眼,又看看贾母思索的脸色,抿一抿嘴,笑道:“张爷爷,你这样藏着掖着的,想是不好?” 张道士立即瞪大了眼睛,假作失声,脱口道:“一家子的性命关碍,都在三小姐一个人手上,竟然还算是不好?!”说完,忙又掩住了口,陪笑道:“小道胡说,还请老太太二奶奶不要放在心上。” 转身便要走。 宝玉益发气恼,实在忍不住,上前几步一把扯住他,道:“张爷爷,你不要说一半留一半,你好好说,我妹妹究竟怎么了?你从她面相上看出来了什么?” 贾母等众人都想要听实话,是以竟没有一个人拦着宝玉这样不敬的动作。 张道士只得陪笑着叹气,转过身来,详细地跟贾母回禀: “以前看三小姐,前半生平顺,尤其是婚姻事,竟是绝大的好事,天上掉下来的贵婿。只是富贵人家事情多,三小姐后半生只怕会劳心劳力得很。也就罢了。” “今日看来,三小姐这面相,竟是极贵,而且,是个绝佳的旺夫相!” 王熙凤噗嗤一声笑,“敢是光旺夫家,不旺娘家?” 第二百一十七回 打蘸(下) 张道士捻着须呵呵地笑:“若是不旺娘家,小道刚才也不会说出贵府一家子的性命都在三小姐一人肩上了。” 正色看着探春,谆谆教导:“三小姐俊眼修眉,鼻直唇软,必是个心志坚定、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小道只能看得出,到了日后,唯有三小姐肯伸手,这赫赫荣国府,才能更上一层楼!” 贾探春定定地看着张道士,半天才在贾母之前开口:“多谢老神仙训诫,小女子日后必定孝顺父母、不忘祖宗。” 一听这句话,在座的多一半倒是都在心里责怪张道士不知道收了谁的好处,跑到老太太跟前来败坏三姑娘的声名,直直地指着她的鼻子说她日后会是只白眼狼了! 张道士张口结舌,苦笑不已。 自己好容易肯说句实话——虽然到了落后一句,没有说出来贾府大厦将倾之时,必得这位三姑娘出手相助,否则必定一败涂地、片瓦难留!怎么反而没人肯信呢?尤其是还被这个伶牙俐齿的主儿扭曲成了这个鬼意思! 贾母也顿时不把这话放在心上了,哈哈笑着,拉了探春的手跟着逗她:“三丫头,日后你不孝顺我了,当心我不给你添嫁妆!” 王熙凤更直接,抱着探春的肩便陪笑道:“三姑娘,我们日后可就指着你了啊!你得了贵婿,可记得一定要提携我们贾家一把啊!” 探春红了脸咬着唇去捶她:“这也是当嫂子的说出来的话,看我不狠狠地给你一顿!” 王熙凤唉哟了一声,捉住探春的手,笑着岔开话题:“说正事儿!张爷爷,我们丫头的寄名符儿你也不给我们换了去,亏你还那么大的脸,前儿还打发人跟我去要鹅黄缎子!” 张道士忙借坡下驴:“可是忘了!符早就有了,在佛前镇着呢。因忙娘娘这事,就给混忘了!我这就去取!”说着便跑了出去。 一会儿用盘子托着大姐儿的寄名符进来,又请了宝玉的通灵宝玉出去,给外面慕名而来的道友们传阅,再拿回来时,便托了一盘子的“法器”。 贾母便说他:“你也胡闹。修道的人,都辛苦得很。哪里就有那个闲钱置办这些了?你还都拿了来。” 张道士笑道:“他们的孝心,我不收,倒显得我浅薄,不像是荣府门下出身了!” 东西留下,张道士将要退出去时,实在按捺不住,又对着探春语重心长道:“三小姐是个极贵的命相,如今虽然后福无穷,小道却从小姐眉宇间看见了绝大磨难。还请三小姐千万耐烦,须知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三小姐想当一辈子富贵闲人,就得有前头这一番苦难辛酸。” 探春笑了笑,站了起来:“我送张爷爷出去。”说着竟亲手搀了张道士往外走去。 贾母和薛姨妈王熙凤都面面相觑,以为探春只怕是要当面锣对面鼓地跟张道士较真,忙令宝玉:“快跟去看看。” 宝玉忙追了出去,却见两个人走得快,下了楼,在荫凉转角的地方站定了,探春竟直接给张道士行了一礼。 张道士忙不迭去扶她:“小道眼拙,却知道绝受不得姑娘的礼。” 探春微微笑着,歪头看他:“张爷爷,你是从我面相上看出来我们家要有劫难的,还是知道了些什么,所以好心来提点我们的?” 宝玉下楼来,听见了探春这句话,忙隐身窗后,凝神细听。 张道士大惊。 这位三小姐竟然真的听懂了自己话里的暗示!这是何等聪慧通透?难怪有这样的面相,日后这必是一方的女中豪杰! 张道士忙立掌稽首,拂尘摆处,念动道号:“无量天尊!”摇头,诚心诚意地说道,“若非今日瞧见三小姐,小道也决然没有想到两府还能有遇劫的一天。说起来,还算是三小姐提醒了小道。从今以后,小道倒要留意了,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泼天大祸,能连两府都牵连了进去!小道也好赶紧让这满观的徒子徒孙们,明哲保身,避祸求生啊!” 探春看着他的脸,半刻,笑一笑,点头道:“我信张爷爷的话。只是张爷爷日后若果然有了甚么发现,也知会小女子一声儿可好?” 张道士正中下怀,忙道:“那是自然。小道乃是门下出身,果然有了事,还指望着三小姐那极旺的气运,能够庇护一二呢!” 探春点头,屈膝又行一礼,告辞而回。 宝玉忙闪身躲她,却被探春一眼瞧见,伸手拉了他,也不吭声儿,上了楼,站在门口,轻轻说道:“二哥哥,张爷爷半个字都没说错。我冤他的。你再想想。” 宝玉呆若木鸡。 探春自己进了屋,见众人一脸担心,笑道:“我去求问张爷爷,可有什么解法,能让我这不孝的女儿变得孝顺起来;张爷爷说,在他观里做一场消灾除孽的法会,再点上三个月半年的散戾气解怨怼的海灯,就行了。我问一共得多少银子。张爷爷就问我一个月多少月钱……” 她一边说,众人一边笑。 等她愁眉苦脸地坐在贾母身边,说道:“我说一个月才二两,张爷爷就说:听说你姨娘得你老爷的宠,让她给你二百两银子,也就都够了……” 众人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来。 贾母的笑声最大,捏着拳头捶了她一下子,笑骂:“你这蹄子!上回在铁槛寺里就弄鬼儿,得罪了佛祖。如今到了清虚观,还这么信口开河的!当心连天尊也得罪了!我看你日后归了西,哪里都不要你,你可怎么办!” 探春一边笑一边蹙了眉,一脸的怪相儿:“正好,不堕轮回。多少人修还修不来呢!我就孤魂野鬼地飘着,今儿瞧瞧老太太去了须弥山当菩萨,明儿瞧瞧琏二嫂子托生去了皇宫当公主,后儿瞧瞧姐妹们都一个个成了观音座前的那池子白莲。啧啧啧,这千秋万世的景儿,被我一个人都瞧了,你们羡慕都羡慕不来呢!” 众人哈哈大笑。众人听戏,宝玉且去翻看那一堆法器。 第二百一十八回 吵架大小完全看身体好坏 回了家,因宝玉想到张道士那些话就烦心,口口声声再也不见那妖道。林黛玉又中了暑,贾母早就觉得自己去的太张扬,因此就执意不再去了。 王熙凤却说:“打墙也是动土。反正已经这样了,乐得我再去逛逛。” 她自己要去,旁人却都懒了心。 王熙凤自己到了清虚观,立即把张道士请来,细细地问他:“我们家三姑娘的面相,果然那样奇特么?” 张道士倒是一向看得起她,也加上拿人家的手短,便笑着提点她:“三姑娘一看就是个有大本事的人,应该跟二奶奶十分相契。” 王熙凤心中一动,悄声问道:“你当着我们家人面儿说的那话,说她不缺衣少食,尤其不缺银子,可是的?” 张道士奇道:“她的福禄宫那样发亮,必然是的!我能看得出来,她这辈子都不缺钱花,而且,经了她手里的钱,一个变俩,俩变四个!” 王熙凤听得眼睛直放光。 张道士看她这样贪婪样子就笑,劝了一句:“你们家三姑娘眼底有血光,二奶奶能不招惹,尽量不要招惹。” 尽到心了,张道士也就走了。 王熙凤盘算了一天,究竟要怎么着,才能既不惹毛了探春,还能从她手里挣到钱。回到家还在琢磨。 平儿见了好笑,问她在想什么。王熙凤说了,平儿笑道:“人家在外头都能开起钱庄来,自然是个最会挣银子的。张道士这话还真没瞎说。” 王熙凤被她提醒了,咬着唇想了半天,方悄声对平儿道:“咱们还是得盘盘她的底细。焉知这不是她买通了张道士,在老太太和众人跟前儿买来的叫好声儿呢?” 平儿愁眉:“可是如今,用府里的人,难保三姑娘有私房的事儿不让家里知道了。就老爷太太们的性子,林姑娘的银子还要谋来花呢,何况是三姑娘的?还不放心地让他们花了呢?用王家的人,那也一样是辗转把这事儿告诉了太太。还是同样的下场。可让谁去办这个差好呢?” 王熙凤却已经想到了,悄道:“我们老爷临回金陵以前,不是特意把我乳娘曾妈妈寻了错处,打了一顿,一家子都赶出去了吗?其实那是放了他们的籍。怕他一走,家里逼着曾妈妈做不该做的事情。如今人家一家子自由人,谁也就都威胁不着了。我出阁前,曾妈妈曾经托人给我带过东西,说她们一家子如今就在京郊上住着。我恍惚记得那个地儿,离刘姥姥不远。明儿我放你的假,你只做去庄子上看你老子娘,悄悄地去找曾妈妈,让她儿子帮我打听这事。” 平儿又惊又喜,笑着恭维:“要不怎么说咱们家最是明白人的,乃是大老爷呢!好好好!若是曾妈妈和曾家大哥大嫂能在外头帮着奶奶,我可就真的是不愁了。” 王熙凤把自己的私房银子又拿了五百出来,让平儿给曾妈妈带去,令她们一家子搬回城里来住,日后大家方便些。 平儿都打点好了,方笑着回凤姐儿:“今儿奶奶早上走得急,就没跟您说。昨儿不知怎么的,宝二爷和林姑娘大闹了一场。宝二爷又去砸他那玉,林姑娘大哭大吐,两个太医来开药。今儿还没好呢!老太太在那里也气哭了,说‘我是哪世里的老冤家,遇见这两个不省事的小冤家,可是俗话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几时我闭了眼,他们俩闹上天,我看不见也就罢了。偏又不闭这眼!’听见奶奶回来了,想必就该派您的差了!” 王熙凤笑着摆手,令人卸妆准备睡觉:“有三妹妹在,老太太才不找我去呢!放心,咱们睡了就是。” 翌日正是薛蟠生日的正日子,外头唱戏喝酒得热闹。 ——薛姨妈本想提前个几日给薛蟠做生日,谁想到贾府里七事八事的,反而不得空。倒是五月初三,正正是薛蟠生日的这一天,两府都闲下来了。索性便这天请客摆酒。 但是宝玉和林黛玉还没好转,两个人谁也不去吃这个生日酒。 贾母本以为碰见亲戚的好事了,这两个人都去吃酒听戏给人家贺生,彼此见了面,只怕就好了。谁知竟一个去的都没有。贾母也急了,先找了探春来:“你去看看你二哥哥林姐姐,劝和劝和。” 探春知道他二人此刻只怕已经和好,大热的天,才懒得走这一趟,便摆手:“不用瞧,他们自己就好了。从小儿到大,莫名其妙地也闹了几百场了,有哪回是旁人劝得好的?哪回都是莫名其妙地就又好了。理他们呢,过会子自然没事。” 贾母瞪了她一眼,恨道:“这个不孝的小蹄子!张道士的话再没错的!你赶紧把你的月钱都攒起来,再过上十年,我就不让你出这个门,我看你听不听我的话了!” 探春挠挠脸,想了想,道:“林姐姐身子弱,我瞧见她现在那样子就想把二哥哥照脸骂一顿。到时候就不是劝和的意思了。老太太不如派了凤姐姐去罢?” 说着宝钗回来了,说天热,推说身上不好就回来纳凉了,顺便看看黛玉的病情好些了没。 贾母这边张罗着轰了王熙凤去看宝黛二人,果然不一时领了来,两个人已经和好了。 互相讥讽说笑几句,众人散了。 探春便邀了林黛玉去她那里,路上也不问她和宝玉为什么吵架,只笑着嘲笑她一件事:“你若是身子好呢,就有力气一口气把二哥哥骂得转身就走;万一身子不好,没了力气,便要病给大家看。二哥哥那个人,最经不起事儿,当时就能连气带吓得乱了方寸,于是就是全家跟着你们一起闹。林姐姐,你怎么怨得家里人不暗地里嘀咕你?若说你是劝二哥哥上进读书,闹得沸反盈天的,还则罢了;偏又不是。每回问起来,你们俩都说没什么,你让我们这想劝的都不知道从何劝起。你说说你们俩这算不算自找没趣?” 林黛玉被她硬邦邦地说得红了脸。 第二百一十九回 撵出去! 天气正当暑热。给贾母请过了安,众人都回房去纳凉解乏。 宝玉因林黛玉和探春一道走了,他也不愿意赶上去,便出了贾母的院子,在家里慢慢地散步。 忽然想起来前头自己中邪生病,在王夫人上房里头待了三十三天,袭人贴身服侍就不提了,王夫人房里的丫头们很是辛苦了一阵子。那时自己憋得要死,一心只顾着回园子里自己的屋子舒坦住着,后来就没有好好去谢彩云金钏儿她们。顺脚便走了过去。 王夫人这时候也正午盹儿,自己摇着芭蕉扇,躺在凉榻上,朦胧睡去。金钏儿跪在旁边捶腿,也困得点着头儿乱晃。 宝玉见王夫人睡着,想走,却又一眼瞧着金钏儿唇上擦的香浸胭脂、两只水滴红玛瑙镶硬金的耳坠子,便有些走不动路,悄悄地进去,探头儿看见王夫人合着眼,想是已经睡着了。 宝玉把金钏儿的耳坠子一摘:“就困得这么着?” 金钏儿睁开眼睛看是他,弯弯嘴角,挥手令他出去。 宝玉又怎么会这样就走,从荷包里拿了一粒香雪润津丹放在金钏儿唇上。 金钏儿吃了一吓,忙躲开了。 宝玉便有些发愣。 他和金钏儿厮闹了这十来年,说是从小儿一起长大的都不为过。如何今日只不过是喂她一颗丹药,她竟然吓得白了脸。 金钏儿忙自己平静了面色,低声道:“太太睡着,二爷去罢。” 宝玉还当她跟自己开玩笑,放下了心,嬉笑着去强包了她的手,笑道:“要不我跟太太讨你,我们在一处罢?” 金钏儿被他这惯常的嬉皮笑脸也弄得没了脾气,忍不住低声抱怨:“二爷还是这们着。上回你跟彩云厮闹,自己烫了脸,彩云虽有三姑娘求情,却依旧被打了二十板子。伤了那么久。如今又来寻我,倘或我跟彩云似的,就不跟你顽,你怕不得还得再牵累我挨二十板子呢?” 宝玉见她不躲着自己了,悄悄地又挪进一些,笑道:“好姐姐,她们哪里就能比得上你了?要不,等太太醒了我就讨?你也不用收拾,去了我房里,随便你看上什么便是什么,如何?” 金钏儿被他说得复又想起了往日里二人厮闹的情形,推了他一把,悄声笑道:“你急什么?你难道没听过那句话?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我倒告诉你个巧宗儿。彩云上回不是不肯跟你玩么?你道为什么?你现在往东小院子里,保你能拿到环哥同彩云!” 一语未了,王夫人翻身坐起,一个耳光打在金钏儿脸上:“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被你勾引坏了!” 宝玉一看王夫人发作,早就一溜烟儿跑了。 金钏儿半边脸火热,跪在地上,一声儿不敢言语。 屋外打盹儿犯困的小丫头子们听见里头吵嚷,一个个都吓精神了,悄无声息地倾听着里屋的动静。 王夫人一把抓起金钏儿小巧好看的下巴尖,狠狠地捏住,压低了声音,咬牙道:“小娼妇,往日里你就是这样跟我宝玉说话的?就是勾着他做这种事情的?枉我从小疼你疼到如今!还让你去做了那么多心腹事!”摔开手,扬声向外:“玉钏儿,把你母亲叫来!把你姐姐带回去!” 金钏儿一听,冷汗掉了下来,爬过去抓住王夫人的裙角,哭道:“太太,求太太别让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来年,这会子赶我出去,我这脸面性命可还要不要呢?” 王夫人一声冷笑:“你再也休提这话!我是宝玉的娘,但凡敢引着我儿子走歪路的,别说是跟了我十来年,她便是跟了我半辈子,我也必得撵了不用!你今日行这样无耻的事情,我不叫人牙子来发卖你去那些下流地方就已经是赏你脸面了!快滚!从此以后,闭紧你那臭嘴,离我远些!” 王夫人眼中凶光一闪。 金钏儿分明看见了,低头伏在地上,仍旧哀求:“求太太,奴婢错了!奴婢往日里跟二爷嬉闹惯了,刚才一时糊涂,忘了情。以后再也不敢了!太太要打要骂,怎么都好!只求太太留下我,洗衣裳扫院子奴婢也绝无二话!” 王夫人放心了一些,但仍旧咬紧牙不依:“我今儿留下了你,明儿就没法子管别人。我统共一个宝玉,就白放着让你们勾引坏了不成!?你我主仆十年,我也不打你,也不再见你,你往日里的赏赐东西也不少,自己出去过日子罢!再也不要想着有回来的那一天!” 一时白老媳妇和玉钏儿进来,又苦苦哀求。王夫人执意不肯,怒道:“再纠缠,连玉钏儿你一家子我都发卖了!” 白老媳妇只得领着哭哭啼啼的金钏儿回了家。 彩云听说了,大惊失色,忙赶了回来,且去安慰王夫人。 谁知王夫人一个耳光挥了过来,打得她两眼犯蒙,忙也跪下了:“太太生气,打骂奴才们都容易,只是仔细手疼,气坏了身子!” 王夫人怒气冲冲地看着她,问道:“你不在外头伺候,跑到哪里去浪了?” 彩云更加摸不着头脑:“不是太太吩咐,让我借机跟赵姨娘她们走得近一些,套问些话出来么?” 王夫人这才想起来自己之前的确有过类似的吩咐,气平了三分,道:“金钏儿撵了去了,她在屋里的事情由她妹妹顶上。你好好看着她妹妹,若是有什么不对,即刻来回我。” 彩云垂眸称是。 王夫人顺便又想到彩霞身上,又道:“彩霞也大了,别整天的傻玩儿。你也教教她。日后你忙不过来了,也有个人能帮帮你。” 彩云答应了,忙命人进来给王夫人梳洗上茶。 当晚,王夫人点了彩霞值夜。彩云忙趁夜去看金钏儿。 白老媳妇睡得早,只金钏儿一个人在窗下抱膝发呆,流泪不止。 彩云悄悄打门,进了屋,方拉着金钏儿低声道:“傻子。你还有功夫哭。你还不赶紧地跑!?” 第二百二十回 李纨的后路 金钏儿没精打采的:“跑什么跑?跑到哪儿去?我妹妹被扣在府里,我母亲年纪大了,我跑了,她们俩怎么办?就这么不死不活地熬着罢了。” 彩云急得捶她:“今儿下晌太太就叫了吴祥家的来,关了门吩咐了这半天。我就站在门口都听不见她们说了些什么。可知不是什么好事!” 金钏儿苦笑:“谁让我没扛住,跟着做了那么多的事?如今就算是死,也是活该的。”说着,又握了彩云的手:“好姐姐,我只求你一件事。求你照看提点我妹妹,万万不能让她再步了我的后尘!” 彩云被她说得也灰了心,滴下泪来:“咱们往日里做的事情,虽说是奉了太太的命,可阴损缺德的也太多了。若说死有余辜四个字,搁在咱们俩谁身上也都不冤枉。”说着,忙又擦泪,道:“可那又不是咱们的本意,不过是被拿家人威胁着,不得已而为之的。况且,如今家里就是因为我等的体面,才有了现今的好日子。果然咱们一撒手去了,家里怎么办,谁照看?” 彩云的话,倒更加像是在劝她自己。 金钏儿把头埋进双膝之间,带着哭腔道:“可玉钏儿是个蠢货。谁给她根棒槌,她就认作针了。往日里本就不爱听我的话,非想着在太太跟前跟我争个长短亲疏。如今我这一出事,她可怎么办?” 彩云忙道:“可就不是这话!你可万不能想不开,得好好活着!哪怕是被配人,想来你在上房十来年,里头的事情无一不知。太太想必不会找那过分不堪不成器的。熬上几年,玉钏儿也放出来了,你们一家子去做什么不成?” 金钏儿想想,慢慢点了点头,咬牙道:“正是呢。熬上几年。到时候兰哥儿大了,宝二爷和林姑娘成了亲,家里怕不得是一场大变动。到时候,也许能挣出一条活路来呢!” 彩云脸上顿时闪过一丝异色。 端午节当日,蒲艾簪门,虎符系臂。一早起来完了节间正经礼仪,李纨便笑着跟贾母王夫人辞行:“那我就带着兰哥儿回去了。” 这阵子正是杂七杂八事情极多的时候,贾母和王夫人都没心思去盘查她,便笑着令她快走。 李纨这一去,不仅带着前国子监祭酒李守忠的亲外孙贾兰,还有二房三爷贾环的文章。 原来早在李纨刚说了要回去,贾探春就想到了一件事。 在原著里,李纨是得了个看似美好的结局的,至少是在儿子振兴家业取得功名给她挣来了诰命时,方才撒手归西。 但那时贾家已经风云流散,早就不知道破败到哪里去了。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李纨母子究竟是怎么逃过的这场灾劫,又是如何捱过那等的苦日子呢? 脂批里曾经批过,宝玉沦落到“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已经是惨到极点。按照贾兰和宝玉同为贾府嫡支男丁这个情况,李纨母子和宝玉应该一例才是。可她却偏偏能把贾兰供养出来不算,还能让他重新入仕;可想而知,要不然就是后文曾经有过绝大的转折,类似于高鹗所写的,“兰桂齐芳”云云,但那一向不是曹公这样作者的风格;要不然,就只能是因为李纨给自己和贾兰留了后手。 这一条,在前世的红学界一直存疑。 然而在这一世,这个不必存疑,简直就是板上钉钉的。以李纨的心计,以贾兰的聪慧,以如今的情势,李纨肯定是要趁着某些机会,把自己的私藏找地方真正地私藏起来! 这个端午回娘家,称得上是千载良机了。 探春直接在她得了可以回去的消息之后,去找了她一趟。 李纨看着她身后待书手里捧的礼物匣子,笑了起来,调侃道:“你便是此刻再去讨好我爹娘,也姓不了李。” 探春笑一笑,让待书把匣子放下,道:“你同素云带着兰哥儿出去玩罢。我跟大嫂子说说话。” 待书自然知道,转身拉着素云,哄着贾兰出去看鸟儿看鱼去了。 探春打开匣子给李纨看,竟是空的! 李纨瞪圆了眼睛看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探春叹了口气,直言道:“大嫂子,你我相交这么久,彼此之间实在是用不着委婉试探。我只问你一句,你是不是要把自己的私房钱拿去李府藏着?” 李纨面上有一丝尴尬,垂下了眼帘。 探春给了她一会儿时间平静,道:“大嫂子,你要是愿意跟我说实话,我就告诉你另一件事。” 李纨轻叹道:“家里乱相已现。何况太太一向对我们母子不闻不问。我娘家至少还有几个人是真心待我,东西放在她们手里,我心里也踏实。” 探春点了点头,道:“如此,我就告诉大嫂子一声儿。大家都对家里现在的这个样子提心吊胆,也都知道家里一向是蚊子腿上的肉都不放过,所以,银子钱都不搁在家里。凤辣子的钱都在外头放账,然后悄悄地拿去金陵她嫁妆铺子;东府里珍大嫂子的钱听得说搁在了陪房手里,连她母亲妹妹都不敢给看见;至于林姐姐和我,我们俩在外头开了几间铺子。” 李纨吓得几乎要跳起来:“几间?!你和林丫头?!” 探春按她坐下,气定神闲,原原本本把外头的茶铺酒楼钱庄都说了出来,接着道:“我跟冯家大爷说了,这钱庄的股本究竟怎样变化不许他管,那时就是打算着,如果大嫂子或者其他想活命的姐妹兄弟们有那个意思,就干脆把钱搁到那间铺子里。因挂的是冯记的招牌,不会有人想到那里。第二件,守铺子的现在是芸哥儿,这孩子却不是势利的人,很重情义。我极信得过。” 顿一顿,又道:“自然,这挂了冯家的招牌,有些事情的确不太保险。我还想着,等到钱庄生息多了,悄悄地拿一部分出来,远远地去姑苏那边,找林姐姐的族人帮着,开上一家绣庄。” 第二百二十一回 宝二爷的日常 李纨都听愣了,忙问:“为什么又要去苏州?那边那样远,若是有了乱子,咱们可是鞭长莫及。” 探春笑着摇头:“不然。林姐姐当时送先林姑父的灵柩回去的时候,跟林氏的族长说好了的,每年还照着以前先林姑父的惯例,给族学和祭田供给使费。我琢磨着,这银子不能按例,而是应该每年都多一些。这样一来,一则林家能正经地休养生息,以后给林姐姐当个靠山;二则,林家族里也会一天比一天依赖林姐姐。到时候,我们在姑苏开绣庄,让林家穷苦的族人有个吃饭的地方不算,还能将那些供给的费用直接从绣庄里出。我相信,林家族里必是何乐而不为的。” 顿一顿,苦笑道:“咱们家现在这样的闹法,早晚有一天出事。到时候,就算是拿了官位、银钱去赎了主子们的身家性命,那这一院子的奴才呢?男的还好说,女的可怎么处?我开这个绣庄,说实话,到时候就是为了给府里的这些丫头们找个安身的地方。” 李纨听到这里,忍不住双手捧着她的手,念了声佛:“我的三姐儿,你可真是菩萨心肠!我只当你只会管你姨娘兄弟,最多加上一个林丫头一个宝玉,就算是到了头儿呢!” 探春反手握了她的手:“大嫂子,自小都是你悄悄疼我,悄悄教我。我若不是遇到了你这样的嫂子,也断断不会有今天的出息。如今我们能在外头挣钱了,我自然不能忘了你。所以,这钱庄里,我已经给你留了位置。如果你想再隐秘些,就只把银子拿过去,每年年底,咱们姑嫂三个吃利息就好。如果你有心腹得用的人,不妨直接送去钱庄当伙计当账房当什么都好,也帮咱们看着咱们的银子。你说呢?” 李纨哪里还能说得出拒绝的话来,一边抹眼泪一边点头说好,又主动道:“你把环哥儿的文章取几篇来,我让我爹给他看看。” 探春大喜,忙又道谢。两个人这才别过。那个看似盛礼物的匣子,却满满地盛了李纨的私房钱走了。 前事表过,后事续言。 端午当日午间,王夫人治酒,请薛姨妈母女赏午。偏前头杂七杂八出了许多的事情,人人都没有心情。所以大家淡淡地坐了一坐就散了。 探春心里一边惦记着不知李纨回去会怎样,贾环的文章也不知道能不能入得了李守中(注)的眼,一边又想着刚刚送去钱庄的李纨的银子占着份额少,只怕会被冯紫英嘲笑;一边又猜测李纨说要去钱庄当伙计的她的陪房媳妇的儿子是不是个好的,所以更加没有心思管众人的心情——反正在探春看来,这一段子的原著故事,其实是很好很轻松的。 一直到了晚上,探春才忽然想起金钏儿来,顿时一头汗,急命待书:“你快出去,看看金钏儿做什么呢,好生劝诫几句,令她万万不可轻生。” 待书吓了一跳:“金钏儿被撵出去了?” 此事因为是从金钏儿与宝玉厮闹起的,所以从上房王夫人的院子开始,就下了禁口令。虽然金钏儿已经被白老媳妇领回了家,却是悄悄地走的,进家就闭了门。到现在为止,外头竟是还没有人知道金钏儿被撵出去了——宝玉自己心里有鬼,连对袭人、黛玉都没有说一个字。 探春来不及跟她解释,怕关了园门她便出不去了,忙挥手令她快去:“你赶紧去,就说我的话,便是天塌下来,也该爱惜性命,好死不如赖活着。她还有母亲妹妹须得照管呢!” 待书答应着,慌忙跑了出去。到一更天以后才回来,满身的汗。 探春见她表情,知道无事,松了口气,命她先去洗澡换衣裳。 因众人都在院子里乘凉,小蝉见机,上来给探春说新鲜事儿:“昨儿下晌不是下了场雨么?宝二爷在外头淋了雨回去。结果几个小戏子跑去他们院子玩儿,门儿关上了。宝二爷拍门拍得山响,里头才听见。袭人姐姐去看门,早就淋得浑身湿透的宝二爷一肚子气,一脚踹在袭人姐姐的肋下。听说半天才挣扎起来。今天一早,刚交了个五更,二爷就把王济仁王太医叫来了问,还拿了丸药。听得说,踢得袭人姐姐吐了血了呢!” 探春知道这一节,嗯一声,打算让小蝉下去。谁知翠墨和小红凑了来,好奇地问:“后来呢?” 探春笑了笑,摇着扇子不理她们。 小蝉知道探春这是让自己可以继续说了,越发绘声绘色起来:“谁知今儿从太太酒席上回去,晴雯姐姐给宝二爷换衣裳的时候跌了扇子,二爷就发作了一顿。袭人姐姐来劝,张口闭口地‘我们’,又把晴雯姐姐醋着了,又刺了袭人姐姐几句。袭人急了,宝二爷自然不依,说要撵了晴雯姐姐。一院子都吓坏了。还是林姑娘来分解了几句,大家散去。” “后来薛大爷请了宝二爷出去吃酒,等二爷回来,正好晴雯姐姐睡在院子里美人榻上打盹儿。宝二爷就过去招惹人家,结果晴雯姐姐气得把他的扇子给撕了。偏宝二爷还说撕得好,说是什么,每样东西都是一个用法,比如盘子原是盛东西的,若是就喜欢听响儿,那就是故意碎了也可以,只是不该拿着出气。麝月姐姐劝了两句,宝二爷就抢了她的扇子也给晴雯姐姐撕了。气得麝月姐姐直哭,一院子的人都笑死了。” 小红也笑个不停,摇头叹道:“咱们这位宝二爷,你若是是他会疼人,偏是三五句话一两样东西,就能哄得人死心塌地。可若是说他无情无义,金钏儿姐姐那边可是刚被撵出去呢,他倒不去太太跟前讨情了。” 小蝉便撇嘴:“他这会子哪里敢往太太跟前凑?别说金钏儿姐姐被撵出去了,就连彩云姐姐,巴巴地赶回来安慰太太,照脸上先来了一巴掌脆的。屋里屋外,连带院子都能听见动静。好在彩云姐姐一向对太太忠心耿耿,太太也就拿着她撒一回气而已,并不是认真要较对。不然,又想起上回烫了宝二爷那事,彩云姐姐还能讨得了好去?” 探春轻轻地咳了一声。 众人便换了话题,只说些林黛玉、薛宝钗的事迹,又笑着说今儿过了正日子,怕是明儿一大早,史大姑娘就该回来了。 说话间,待书收拾完了出来。探春招手叫她过来,问道:“如何?” 第二百二十二回 王家的美好愿望 待书一脸轻松,摆手道:“不相干,自己极想得开。还隐隐约约地提醒我,让我告诉姑娘,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有些人,姑娘心里有数就行,不要非得当着众人较证,反而推开了。” 探春呵呵地笑了起来:“她至死都得是太太的人。我不过是派个人过去劝慰一声儿,就能给了我这样的提点,这是要投入我的门下么?我可还真是疑人不能用呢!” 赵嬷嬷一直在旁边给探春打扇赶蚊子,唠叨起来:“我们现在这样儿挺好。日后又不打算正面跟太太对上的——那是要戴着不孝的罪名儿一辈子的事儿,划不来。上房的人,咱们一个都别沾才好。” 探春笑了笑,站了起来,打个呵欠:“夜了。这几日累得慌,早些睡吧。” 第二天还有好大一场热闹,到时候只怕是全府里都要人仰马翻,可得养足了精神,才能跟着把这一整场都跑出来。 贾母这边反而没这么早睡。 金钏儿被赶出去的事情,瞒得了谁也瞒不过贾母。不过歇了午觉起来,贾母就听鸳鸯悄悄地把一切都告诉了自己,不由得冷笑道:“她也知道自己的眼光儿差劲了?一心依靠的陪房周瑞家的,养个小子差点儿把咱们自家提携起来的宗亲变成了仇人;一心倚重的两个丫头,一个不好生伺候,直接烫了她儿子的脸,一个就在她的床边,就敢勾引她儿子!我告诉你,她就是自己立身不正,身边才会有这么多牛鬼蛇神!那个金钏儿,就是活该撵出去!要换了我,不当场打死她!宝玉也是,巴巴地亲近这种货色!” 鸳鸯好容易劝慰好了,晚上姑娘们过来陪着吃晚饭。王熙凤怕众人太过安静,招了贾母疑惑,再说出金钏儿的事情来让老太太烦心,便凑着说笑。两三句话,便说到了探春身上。众人打趣她:“那个命中该着招贵婿的,大端午的,如何也没想几个点子裹粽子吃?敢是人家胡诌了你几句不孝顺,你还就当真的摆起谱来不孝顺了不成?” 探春斜睨她们,冷笑道:“若是要脸皮呢,我就该从此不理你们;若是不要脸皮呢,我就该直接跟老祖宗说,这些得不了贵婿的,这时候这样得罪我,日后我不管她们,老祖宗可别说我不懂事。” 众人绝倒。贾母捏着她的脸笑骂不止。 一时众人都散了。贾母又想起张道士的话来,便跟鸳鸯私话:“他的那话倒是没说错。咱们家的姑娘里头,三丫头最出类拔萃。倘若给她配不好姻缘,从私心上论,我被她孝顺了这几年,也不忍得;从公上说,以她的刚强手段,也只有她能让女婿好好地帮咱们家的忙。所以,无论如何,此事一定要慎重。” 鸳鸯便笑:“老太太想得远。三姑娘才多大?上头还有个二姑娘。何况,宝姑娘林姑娘都大,要先定了她们的事情,才好说到三姑娘啊。” 贾母不以为然:“宝丫头是人家薛家的事,咱们哪里管得着?林丫头和宝玉,他们俩身子都不大好,我的意思是再养几年。不然成了亲太太未必就不催着他们传宗接代,到时候再枉送了我那外孙女儿的性命。二丫头有大老爷操心,四丫头是东府的唯一一个千金小姐。这两个的性子没那么讨喜,她们的亲事,只要她们自己不受委屈,便是最好的归宿。” “唯有三丫头。张道士那话说的半点儿也不错。她是个刚强的不假,刀子嘴豆腐心也不假,手段城府都够使也不假,可就是一条:她的亲事,她自己却半点也坐不得主。只能等着二老爷和王氏商量着办。我若不早早地替她打算,只怕到时候问了名纳了采,我拦都拦不及。” 鸳鸯心道以二太太的手段,怕不得正是如此,但是一回思,便道:“不是前头娘娘一直看着三姑娘和宝姑娘好?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旨意传出来。不是前儿初一去打蘸的时候,太太在家,娘娘派出来人了的?也不知道有没有甚么说的。” 贾母一想,恰是如此,忙令把王夫人找了来。 大晚上的急急找自己,说不得有什么要紧事。王夫人忙穿了衣裳带了彩云过来。 贾母便问:“宝丫头和三丫头,娘娘选好了要用哪个了吗?” 王夫人便有些踌躇。 贾母皱眉道:“上日赏端阳的节礼,娘娘按等儿赏了下来,宝玉却是跟宝钗一样,不是跟林丫头一样。这是怎么回事?是你老爷没跟你说清楚,还是你没跟娘娘说清楚?还是你们一家子都当我和我外孙女是傻子一样的耍了?” 贾母的话说得直截了当,王夫人便红了脸,忙低声细细回禀:“娘娘想了许久。觉得三丫头实在是好,所以还是想要让三丫头或入宫、或跟哪位王爷联个姻。既然拖了宝丫头这么多年,她这人才又实在出色,娘娘就想着,还是留在家里……” 贾母冷冷地看她:“那林丫头呢?” 王夫人想了半天,鼓起勇气:“前儿我嫂子来咱们家,本来就是想要探探老太太的口风,看看林丫头,能不能嫁去我们家……我小侄儿还没娶亲呢……” 贾母愣了一愣,醒转了过来,怒极反笑:“这是谁的都不放过,一边帮着你娘家谋了我外孙女的嫁妆,一边用你们王家的外甥女占下我孙子的正妻之位。从此以后,钱也是你们王家的,人也是你们王家的!打得好算盘!” 说着,一碗茶照着王夫人就砸了过去! 王夫人被说得几乎要恼羞成怒,但孝道二字在头上压着,她却不敢真的跟贾母翻脸,只好站起来,垂头不语。 贾母的手直直地指到了她的脸上,厉声喝道:“我告诉你!休想!你回去跟你那好嫂子说,她爱算计谁算计谁。敢往我外孙女的头上动那没天良的念头,我便泼了这条性命,拼着四姓的交情一拍两散,我立马就休了你们两个王家的媳妇!我倒要看看,这满京城,是不是真的除了你们王家,好姑娘就死绝了!我的儿女孙子,凭什么要给你们王家踮脚!” 嚷完了,越发觉得气闷,忽然眼前一黑,竟直接晕倒了过去! 第二百二十三回 你给我把宝玉摘出来! 王夫人吓得声音都变了,赶紧让鸳鸯请老爷请太医。 鸳鸯不听她的,赶紧先上来掐贾母的人中,直掐得都青紫了,贾母才悠悠醒转。 王夫人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鸳鸯赶忙先给贾母喂了些温水,又给她顺着胸口的闷气,柔声道:“老太太不自在了,是不是请太医来看看?还是叫老爷来呢?” 贾母定了半天,冷冷地扫过王夫人,道:“我就是气的!不必叫太医,把你二老爷叫来。” 鸳鸯答应了,让琥珀去请贾政。 贾政听说贾母气得昏了过去,拽起袍子就跑了过来。进门时一脸的惶急,顾不上掏帕子,直接拿袖子去擦汗,见贾母靠在鸳鸯身上喝水养神,这才松了口气,几乎瘫在地上。 琥珀在后头根本就追不上,又不能大喊大叫说老太太已经醒过来了不妨事,直到了这时才跟了上来,扶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老爷,您,您怎么就,不听奴婢说完!老太太,只是急怒攻心,已经,已经缓过来了。” 贾母见小儿子吓成这样,心里反而平缓了三分,便命鸳鸯:“你下去吧,让他们离远些。” 鸳鸯自然明白,垂眸退下,连琥珀,带满正房的媳妇婆子小丫头们,都远远地撵了回房休息。自己则坐在正房门前的大台阶上,托腮看天。 贾母这才森然看着贾政,问道:“我且问你,娘娘对宝玉的婚事、宝丫头和三丫头的婚事,有没有明旨给你?” 贾政踌躇了半天,方道:“娘娘说过一回,她要想想。” 贾母问道:“何时说的?” 贾政看了王夫人一眼,迟疑片刻,咬了咬牙,说了实话:“就是上回宝玉去北府,王爷让他带回来的口信儿,说家里兄弟姐妹们的婚姻事,都不要急,她要想想,通盘考量。” 贾母大惊失色,一把抓住他:“你说什么?!大丫头的消息应该是直接从宫里传给你媳妇,怎么会从北府里过来?”忽然又反应过来重点,急得眼睛都红了:“你竟然还让宝玉去传递消息!你不知道自古藩王谋不谋反都自带三分嫌疑,没有一个不是皇帝忌惮监察着的,你这个时候竟然把我的宝玉儿搁了进去!你疯了不成?” 贾政忙安抚她:“北王一向潇洒,宝玉跟他的确很投脾气。何况,宝玉也大了,我就这么一个嫡子,这等重大的事情不让他去做,难道还让琏儿去不成?老太太不用太担心,我们夫妻俩心里都有数着呢!” 贾母嚎啕痛哭:“你们这两个孽障!你们懂得什么!大丫头进了宫当了娘娘,咱们家就越发地应该老老实实,低调做人。顶好关起门来,说事不知,诸事不问,瞎子聋子过日子才好!这样就算是有人想要害娘娘,皇上看在咱们家知情识趣的份儿上,还能放娘娘一条生路。如今你却用了娘娘的嫡亲兄弟去勾结藩王!” “北静王府之前我为什么不让你们来往?都是几辈子的世交了,怎么就不能来往了?就是因为他太张扬!满天下的好名声,加上结交的那国内海外的奇人异士!他想做什么?邀买名声?还是邀买人心!?皇上早晚会敲打他的!上回在送秦氏的路上,被他堵住了宝玉,没法子,见就见了。可怎么能这样越走越近?就算是走得近了,风花雪月地胡扯就好,又怎么能让他们搀和到这种内外交通的事情上来!” “更何况,娘娘的消息为什么会落到他的手里?他在宫里埋了多少眼线,他凭什么要为了娘娘动用这些眼线!你们都想过没有?你们,你们就这样短浅!” 贾母掩着心哭泣:“可怜我的宝玉儿,要被你的亲爷娘坑死了!” 王夫人越听脸色越白,忙去拉贾政:“老爷,以后还是换个法子跟娘娘说话罢!我也不想家里的事都让北静王知道。” 贾政冷冷地看她一眼:“不是你跟我说的,北王帮着大丫头在宫里争宠的条件就是无论什么消息都必须从他手里过?” 贾母忙擦泪道:“不是初一娘娘还派人来赏东西说话?怎么会只有北王一条路?你们别是被他吓住了吧?” 王夫人面上发窘:“便是娘娘派来的人,都是回头就会把细事都告诉北王去的。北王在宫里委实有不少人手。” 贾母越发觉得后背发凉,紧紧地攥着贾政的手:“不行,咱们必须要想个法子!这样下去,万一有朝一日他自己传了娘娘的旨意,咱们都分辨不出真假来!被他害了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然后又急哭了,“我的宝玉,可怎么把我的宝玉摘出来!我们家可只剩了这一个聪明孩子。若是把他也折进去,那我也不活了!” 贾政听着贾母这样说,也觉得事情似乎不太对劲,皱了眉,点头道:“这件事我定然会想办法。” 贾母这才稍稍平复了情绪,看向王夫人,忽然又想起林黛玉来,竖了眉,当着贾政的面儿,指着王夫人的鼻子,恨道:“你自己跟你老爷说,你那好嫂子是打得什么主意!” 王夫人窘迫非常,期期艾艾地把前头的话说了一遍,一看连贾政的眼睛都闪了寒光,忙又道:“我嫂子说,果然老太太舍不得林家姐儿,那换成咱们家三丫头,也是使得的。” 贾母手边的一串子绿檀佛珠唰地被她摔了出去,正砸在王夫人身上:“放屁!那是我从小娇养到大,如珍似宝的心肝!她算个什么东西,还挑拣起来了!你让她有本事给她儿子娶公主娶郡主去!不要脸!一心惦记着我们家这点子钱!成日家只说你们王家豪奢,又是这么有钱,又是那么多宝。那就别心心念念地想着拿我的心头肉们勒掯我!算计到我老太婆头上来了!” 林黛玉有大笔的嫁妆,她嫁给谁家,养活这一个家就不成问题。 贾探春如今已经是贾母心头第一个得意的孙女,她出嫁,以贾母的脾气,只怕要分了自己私房的一半给她——另一半自然是留给宝玉和黛玉的。 所以,罗夫人这个主意打的,其实不是算计林黛玉和贾探春,而是在算计贾母! 第二百二十四回 起疑心 贾母恨死了罗夫人,连带平常看着还算顺眼的王子腾也变成阴险狡诈,忍不住揣度半天,方讥讽道:“我还豁着老脸,从老姊妹那里拼着命、担着天大的干系,替你王家打探消息,返回头来,敢情都是你王家的算计!不仅算计旁人,竟还想着算计起我来!好好好!日后倘或我再多嘴多舌地帮你们打听一个字的话,也算是我老太婆瞎了心!” 贾政一看贾母如此,知道这其中必定还有旁的事,便看王夫人。 王夫人之前根本就没有把贾母告诉自己的皇帝在微服出去的路上被刺,冯唐父子随侍且为了救驾受了重伤的事告诉贾政,因为她也担心贾政直接想到这可能是王子腾的手笔—— 贾母明白过来,连冷笑都懒得,直接挥手道:“你们自己回房去算你们自己的账。我偌大的年纪,只管吃喝玩睡,从此以后,保准不再管了!”竟是将他二人撵了出来。 鸳鸯看贾政夫妻两个满脸复杂地从里头出来,就知道又都吃了贾母的排头,低头蹲身行了个礼,赶紧进了房门去看视贾母,又是揉背又是顺气,千哄万哄让贾母别生气。 贾母拉着她的手哭:“我眼错不见,他们就把我的宝玉扔进了旋涡里。果然日后没了顶,我一个老朽了的老太婆,拿什么去救啊?他们夫妻俩为了往上攀,连亲生的儿子都敢置于险地,何况是我那苦命的林丫头?果然有一日我闭了这眼,他们敢第二天就逼死我的林姐儿,卖掉三丫头,让宝玉成了他们争权夺利的刀枪!” 鸳鸯被她说得身子都抖了,还得竭力平静下来安慰她:“哪儿就有您说的那样险恶了?一则是您想得多些严重些,二则是老爷太太想得少了以为没事儿。二爷那是太太的命根子,真要是有半分危险,太太怎么可能让二爷去做?您但请放一万个心。至不济,不是还有咱们那命中该着招贵婿、能救下一府人命的三姑娘吗?她那样爱惜林姑娘,又足智多谋,倘若真的林姑娘有个不好,她必定会拼尽全力去救的。到时候,您别说三姑娘为了一个林姑娘,就不顾府里其他人了,就行!” 贾母哼了一声,脱口而出:“只要能保下来我的宝玉和林丫头,就这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夯货,三丫头哪怕弄死他们一万个,我也不眨眼!” 鸳鸯抿着嘴笑话她:“往日里都说老太太偏心,您死活不承认。如何?这是不偏心的人说得出来的话?” 贾母也笑了起来,终于消了气,睡下不提。 贾政这边和王夫人回了房,赶了众人出去。王夫人也不等贾政追问,连忙把最近家里外头的事情都一一交代了一遍,甚至连金钏儿的事情都说了:“……那丫头我从不知道背地里这样妖乔,当下便撵了出去了。宝玉那里也狠狠地训斥过他。老爷有时间,多多地问他的书,好好收拾两顿才是。” 贾政才顾不上这些琐碎小事,但是对王夫人这样不再惯着宝玉的态度十分满意,拧着眉细想这次皇帝微服的事情,又郑重问道:“王家二兄真的跟此事没有半分关系?” 王夫人点头不迭:“大丫头在宫里势头正好,却没有身孕,地位总归是不稳当的。我兄长一向忠君,又是今上一手提拔起来,怎么会在此时生出这等千刀万剐的心思?这必是旁人做的,特意在这条路上动手,这竟是陷害我们家呢!” 贾政思忖片刻,摇了摇头,道:“做这事的人,看起来更像是试探。你让二兄小心些。这件事即便是跟你们家没有关系,圣上心里一旦有了这根刺,二兄再做什么,但凡有一丝不合他的心意,他就会把二兄往心生异志上想。甚至,会因此令皇上对大丫头都生了警惕之心,更不肯轻易让她诞下皇嗣了。” 王夫人这才真正地着急起来,拉着贾政哭道:“大丫头好容易熬到今日这个地步,果然再因为这等事耽搁几年,越发难生育了。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 贾政也觉得烦恼,不由自主地便想使唤宝玉去北静王府,讨北王一个主意。可又想到贾母的话,不由得心中一凛。凝神细想,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此事,不是北王特意做出来,好削弱王家的势力,逼着四姓倒向他吧?这倒真的应该让宝玉从这件事里摘出来。万一日后有个不对,仗着贵妃娘娘跟皇帝的一点情分,还能留下宝玉这条血脉…… 贾政歇下,王夫人却睡不着,悄悄地问彩云:“吴祥家的今晚可在府里?” 彩云道:“忙完了午间的酒席才回去了的。说是头一年回来过端午,她们家也坐坐,明儿一早就回来。” 王夫人点头无语睡下。 翌日,史湘云果然早饭后不久就赶了回来。姐妹们厮见了,说笑一阵子。贾母因心里不自在,便让史湘云:“园里凉快,跟你姐妹们玩去。” 史湘云回去洗了澡换了衣裳,便想去怡红院找袭人玩耍。堪堪走到蔷薇架下,地上看见一只金碧辉煌的麒麟挂饰,蹲身捡了起来。 跟着她的翠缕攥在手里不肯松开,憨笑道:“这个麒麟我在这里没见人戴过。竟是比姑娘从小带到大的这只还要大还要好看。” 又捧起史湘云胸前的金麒麟看,笑道:“姑娘这只是母的,我手里这只却是公的。” 史湘云红了脸,啐了她一口,方抢了那只麒麟来看了一会儿,揣了起来。 待到了宝玉房里,却被袭人一句话又说羞红了脸:“大姑娘,我听说前日有官媒去相看了?可是大喜了!” 宝玉是一听见女孩儿要嫁人便不自在的,皱着眉问:“闺阁里的规矩,这个话也是你们自己能说的?快聊些别的!” 因问自己在清虚观得的麒麟在哪里,袭人有没有收着,史湘云这才知道自己捡的麒麟是他的,笑着擎了起来:“可是这个?” 第二百二十五回 尾随者 宝玉和史湘云在屋里看两只金麒麟的时候,黛玉悄悄地也走了来。进来宝玉弄的那些才子佳人的书,她都偷偷地跟着看了。自然,那种书千部一套,黛玉看了几本也就腻了。但是大概的套路却都是才子共佳人,因小巧顽器上终成眷属的。黛玉原本担心的是宝钗的金锁和宝玉的玉,被薛姨妈说了的那句“这金锁必得日后有玉的方可成婚姻”之后,满府里都有人在暗暗比量宝钗和黛玉哪个更适合去做宝二奶奶。可如今忽然史湘云有个金麒麟,宝玉也有了。那这二人会不会也因此做出那些风流韵事来呢? 黛玉实在心里不踏实,所以走了来查看动静。 谁知外头有人就来报说:“兴隆街的大爷来了。要见二爷,老爷让二爷快些出去呢。” 这兴隆街的大爷就是贾雨村。宝玉最烦他动不动就端起架子夸奖自己,尤其是这么个名利之徒的大俗人,还是林黛玉当年启蒙的老师,这实在是唐突了颦卿。 所以一边换衣裳,一边抱怨。 这里史湘云刚要劝,袭人忙拦道:“云姑娘快别提这话。上回也是宝姑娘说了一回仕途经济的话,他也不管人家脸上过得去过不去,他咳了一声,拿起脚来就走了。到底是宝姑娘胸襟宽大,自己讪了会子去了。那林姑娘见你不理她,得哭成什么样闹成什么样?你得赔多少不是呢?” 宝玉张口便道:“林妹妹说过这种混账话没有?她若说过这种混账话,我早和她生分了。” 袭人和史湘云无奈,点头叹道:“这才是混账话。” 林黛玉恰好听全了这一段,一万个心思都放了回去,心里欣慰不已。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近日只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你我纵为知己,奈我薄命何? 一边想,一边又滴下泪来。 她这边慢慢地走去潇湘馆,宝玉在后头也出了怡红院,往园门处走。两个人恰是同路,没几步宝玉就见着她在前头拭泪。 史湘云坐了一会儿,便从怡红院后门出去,直接回自己的凹晶溪馆。 袭人这才发现,宝玉光顾唠叨众人,却没带着扇子,急忙也追了出来。却不料,院门处正遇见探春:“哟,三姑娘来了?不巧,我们二爷刚出去。” 探春哦了一声,站住了脚,便问她:“你这是哪里去?” 袭人拿了扇子给她看:“二爷走得急,忘了这个,我给他送去。” 探春伸手抽了过来,笑道:“我来就是约着二哥哥一起去看老太太的。正好,一条路,我紧走几步,也就赶上了。省得你再跑一趟,你回吧。好生给他预备洗澡水什么的,这从外头回来,又是一身汗。” 袭人想想也对,笑着屈膝行礼:“如此,那我就偷懒,偏劳三姑娘了。” 探春笑一笑,转身慢慢地往外走。 这会子正是宝二爷跟林妹妹表白心意的时刻,那一句千古流传的“你放心”,以及后头那一句凶猛无比的“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又岂是能让你这个心机深沉、野心勃勃的袭人听见的? 所以探春特意也孤身赶了来,吊在林黛玉的后头,让过宝玉,拦住了袭人。 果然,探春走了没多远,翠障那里便瞧见宝玉拉了黛玉的手,直愣愣的跟她说:“……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只怕得你的病好了,我的病才得好呢!” 林黛玉却抽回了手,并没有听见这后头的话,一边擦着泪,一边心满意足地走了。 探春就站在那里笑眯眯地看戏。 一时宝玉手里空了,呆话说完,自己四周一看,空无一人,更加发蒙。 探春这才慢腾腾地走过去,笑道:“二哥哥,袭人要来给你送扇子,被我拦住了,你可怎么谢我呢?” 宝玉一听就知道她都看见了,脸上腾地红了,夺过扇子,刚要跑时,却又担心地停住了脚:“三妹妹,你只打趣我,不要寻林妹妹的不是……” 探春哼了一声,笑道:“算你有良心!快走吧,小心老爷骂你!” 自己却等在那里,几息的功夫,果然宝钗走了过来。 探春笑着跟她寒暄,又道:“我们前儿商量着,等过完了节,给卢夫人和冯妹妹下帖子,请她们二位来园子里玩。宝姐姐可得闲儿?” 薛宝钗十分想说自己不得闲儿,懒得替她们接待她们的朋友,但在人家住着,怎好这样明白地推脱,便笑道:“得闲儿,怎么不得闲儿?如今节过完了,外事已了。长天大日的,都在家里打盹儿。果然冯家伯母和妹妹不怕热、有兴致跑来逛园子,我自然跟着姐妹们一起招待她们。” 探春便做思索状:“也是。这么热的天,不如过阵子秋凉了我再邀她们来。不然大家都不方便。”又笑道:“前儿听冯妹妹说,她哥哥请薛大哥哥和宝二哥哥去吃酒,说是哥哥们做了极好的几支曲子。我逼着冯妹妹抄了来给我看。她还没给我呢,回头拿来了,咱们一起看看,瞧二哥哥长进没有。” 宝钗便笑着摆手:“罢罢罢!宝玉的大约还算能看看,我哥哥的就直接扔了算了。” 探春也不逼她,笑了起来。正这时,一个婆子慌慌张张地走过来:“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好好的金钏儿姑娘跳井死了!” 探春如遭雷击,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宝钗也吓一跳,忙问:“哪个金钏儿?” 婆子拍手道:“哪里还有两个金钏儿呢……” 探春总没听见她后头的话,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什么时候发现的?问过她们家人说什么时候人不见的了么?”说着说着,掉下泪来。 婆子见她流泪,也跟着心酸,拽了衣襟擦眼睛:“刚从东南角井里捞出来的。她娘说昨儿夜里睡觉还在,今儿早起就没了影子,谁知竟寻了短见。她妹妹还闹着要救,哪里还救得过来。母女两个哭得死去活来,真是……” 探春听完,头上一晕,几乎站不稳,扶了那婆子,半天方道:“你扶我去老太太那里。” 第二百二十六回 这到底是为什么?! 婆子扶着贾探春慢慢往贾母正房处走。可贾探春越走越慢,越走脸色越苍白。婆子心里便有些慌,颤声劝道:“三姑娘,这金钏儿姑娘是太太的丫头,姑娘从小跟她一处玩到大也是有的,但毕竟是个下人,姑娘很是不必这样。” 探春摇摇头,低声喝道:“不许说话!” 她在想事情。 只是,越想越疑惑,越想越胆寒,越想越伤心。 到了贾母院门口,探春放开了婆子,疲惫地让她:“去吧。就说我的话,去秋爽斋找赵嬷嬷,领几个打赏的钱。” 婆子这才欢天喜地地去了。 探春几乎算得上一步一挨,才挪进了贾母房内。 里头早就有人告诉贾母:“三姑娘来了,竟是叫个婆子搀过来的。” 贾母正是面沉似水的时候,忙抬头去看探春,却见她满面迷茫,眼神绝望,不由心酸起来,向她伸出手去:“三丫头,老祖宗在这里,快来。” 探春踉跄几步扑到贾母怀里,忽然间放声大哭:“老祖宗,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贾母挥手令人都下去,连鸳鸯都没留在房内。 琥珀很有些莫名其妙,便拉了鸳鸯悄问:“这是怎么了?这辈子什么时候见过三姑娘这样伤心地哭啊?” 鸳鸯也不太明白,便咬着帕子猜:“刚不是来了消息,说跟了太太的十来年的金钏儿,前儿被撵出去了,刚刚发现投井自尽了吗?想是为这个难过的。” 琥珀的眼圈儿也红了,擦一把,哽咽一声,吸了吸鼻子,又道:“若说咱们起小儿一起长大,又都是奴儿,站成一排被教导、被打骂、被挑拣,长大了又都在主子们身边儿亲侍,来来回回的,情谊深厚,这样伤心也还罢了。三姑娘自幼在老太太这边长大,又跟太太……没那么亲近。金钏儿就更不要提。如今她想不开投井,三姑娘该去安慰太太才是,怎么会跑来找老太太哭?” 鸳鸯摇了摇头,叹气道:“别想了。知道那么多干嘛?” 她刚才脑子里冒出来一个念头。 金钏儿,是不是就是因为知道的太多了,所以才——自尽了?! 贾母搂着哭得伤心欲绝的贾探春,自己也老泪纵横,一边拍她,一边喃喃:“祖母无能,祖母无能啊……” 贾探春哭过了最先的那一阵,抬起头来,担心地看着贾母:“老祖宗,您可千万别生气,别多想……” 贾母眼神一利,又隐了下去,慈祥地问她:“你是不是还没放手?还在查?” 贾探春坐直了身子,低下头,轻声应是。 贾母把她的脸抬起来,拿了自己的帕子,仔细地给她擦泪,微笑道:“我知道,你是替你二哥哥伤心。昨儿晚上鸳鸯还劝我,说是我想得太多,人家想得少,所以才置你二哥哥于险地。可现在看来,竟是咱们祖孙想得太少太简单太干净了!” 探春大吃一惊,握住了贾母的手:“您昨儿晚上就知道了?还是,还是竟然还有旁的事情?” 贾母欲言又止,拍了拍她的手,叹口气:“算了。知道的越多越烦恼。等到该告诉你的时候,我会跟你说的。”顿一顿,又轻轻地包住了探春的两只手,问道:“金钏儿那丫头是怎么死的?” 探春听出了贾母话里的诱导之意,忍不住又掉下泪来,哭着说:“我也不知道。想是她忤逆了太太,太太撵了她出去反省。谁知她这样气性大,就投井……”再也说不下去了,帕子掩着脸,又痛哭起来。 贾母抱了她在怀里,拍着她,悲声道:“好孩子,好孩子,难为你了……” 一时鸳鸯敲门,进来劝了贾母和探春一场,和声道:“兴许只是意外。我知道她有个习惯,每有不开心的事儿,就去东南角那里说与花树井水听。想必今儿晨起过去,被井台儿上的水滑跌了掉进去的。她素日虽然脾气也大,却是个极会劝慰自己的,心宽得很。投井这等事,她做不出来的。” 贾母连连点头:“必是如此,必是如此了。跟你太太说,既是跟了她许多年,想必跟半个女儿也差不到哪里去。想要多赏些就多赏些,别顾着家里的规矩就又不敢了。” 探春早就听不下去,站起来告辞回去了。 鸳鸯见贾母不高兴,便坐在旁边低声劝她:“便是家里有事儿,老太太还得当成没事儿呢。何况如今也没人说有事啊!不然一家子看您的脸色,不定说出什么鬼话来。您放宽心,保重些,三姑娘、宝二爷、林姑娘,哪一个不得指望着您给他们做主?” 贾母喟叹一声,伸手给她:“扶着我去躺一躺,给我捶捶腿。” 鸳鸯忙道:“正好。上日三姑娘身边的翠墨教过我,捏脚捶腿的,也能消气散闷。我给老太太试试。” 贾宝玉见完贾雨村回来听见了,只觉得五内摧伤,被王夫人数落教训一顿,宝钗来了方才能出去,茫然不知何往。 那样一个鲜艳娇媚的女孩儿,就因为跟自己调笑了两句,就被太太撵了出去,竟然就投井而死了? 为什么?人生多苦这不假,世事无常这也不假,因为是被太太赶出去的,所以名声有损,日后的生活会有磨难这也不假。可是以她跟着太太十来年的经历,她的见识手腕都在那里,什么日子她过不好? 为什么要死?为什么她要死?为什么不干脆来找自己想办法? 宝玉不知道自己去了那里,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信步由之。却又遇到了贾政。 贾政因他刚才见雨村时心不在焉早就一肚子气,此时见他这样咳声叹气的,更加生气。刚要接着好好地训导宝玉一番,忽然有人来回:“忠顺亲王府里有人来,要见老爷。” 贾政心下疑惑起来:从不跟他们来往,怎么今日打发人来?还知道我在府?忙命:“快请!” 贾雨村一口气赶回了兴隆大街自己的住处,进门便喝命下人:“关门!谁来也不见!就说我出城了,不在家!” 第二百二十七回 跑不了的一顿打 赵家的兄弟媳妇好奇地看着那扇门砰地一声关上,悄声回头问:“当家的,那个官儿这是被打了?怎么吓成了那个样子?” 赵家的兄弟也觉得奇怪,想了想,算盘往桌上一推,低声道:“你看着店,我去跟我姐说一声儿。” 他浑家点点头,替他坐在了柜台里头,笑着转脸招呼客人:“这不早不晚的,来了可吃什么呢?喝碗茶倒好。这天气,该吃个莲子茶。” 赵家的正在茶铺忙活,听见兄弟这样说,想起来三姑娘千叮咛万嘱咐,若是那官儿有任何异常的动静,必要立即报进去,想了想,起身便往府里去。 偏才进了府,迎面就看见一群清客相公咬舌啖指地蜂拥出来,一脸地怕遭池鱼之殃的德行。 赵家的一把拉住一位叫做詹光詹子亮的清客,陪笑道:“詹先生,这是怎么了?怎么先生们都要回去了么?” 詹光住了脚,气喘吁吁,摆手道:“罢罢罢!老爷又在打宝二爷呢!这一场气非同小可,竟是老爷亲自掌板!我看二爷都没了生息了!老太太已经出来了,我们还不走,等着填限不成?” 赵家的大惊,继而握着嘴笑,悄声道:“您老听我的,别走太远。一会子老太太把二爷带走,老爷气闷的时候,没人解闷儿可怎么成?” 那时节,可是谁在跟前儿就是谁得宠了! 詹光精神一振,顿时气定神闲起来,背了一只手,掸掸袍子,颔首道:“如此,嫂子请自去忙?” 赵家的心里知道这些势利小人都是过河拆桥的,也不恼,笑嘻嘻地点头:“是。” 快步走了。 单聘任看着奇怪,便凑过来问:“子亮兄跟这人熟识?” 我好好的一个读书人,做什么要跟人家仆妇熟识? 詹光抖了抖袖子。皱了眉:“第一次见。她向我打探众人何事惊慌而已。” 单聘任嗯嗯地笑:“这等蠢妇,最喜好就是打探这些东西。何其无趣?” 詹光也嗯嗯两声,见众人已经拐了弯不见了踪影,咳了一声,转过身,捻着须,背着手,踱着方步慢慢地走回书房。 单聘任觉得奇怪,忙追上来:“子亮兄这是?” 詹光闲闲说道:“老世翁膝下只有这一个玉儿,怒其不争而已,等过了这个劲儿,怕是要伤感难过。唉,可怜哪,可怜!” 说完,意味深长地冲着单聘任点了一点头。 单聘任大悟,笑着冲他拱手:“多谢詹兄指点迷津!这等带契之心,没齿难忘也!” 两个人回到书房,见一人皆无,呆呆地坐了一刻钟,只见贾政长吁短叹,满脸泪痕地走了进来。 两人忙站起来迎上前去,委婉劝解:“世兄已经算得上是上进。何况知子莫若父,他那性子,不过是怜香惜玉而已,却无半分淫邪之念。世翁又何必动怒?至于忠顺王府那边,老世翁不如追究一下,那长史是怎么知道老世翁和公子这一刻都在家的?是误打误撞碰上了,还是压根儿就派了眼睛看着府里呢?” 贾政被他们说的悚然一惊,忙叫了贾琏来,让门上的人都提起警惕,好好地观察一下两府周围的情形。晚间来禀,却又并无异样。贾政这才将心放回了肚子里。从此对詹、单二人果然更加倚重起来。 这赵家的听说有这一场大闹,便知道一时半刻是见不到探春的,且各自回了大厨房,应个卯,方悄悄地来寻探春,将前事禀明。 “我那兄弟想着交代过,但凡有一丝儿不对,也不能放过,所以紧着给我送信。谁知里头宝二爷挨了打,我才去了大厨房,耽误到如今。” 探春皱了眉头,细细回想。忽然一惊,站了起来,忙问:“他后头果然没人跟着?” 赵家的摇了摇头,道:“大热天的,来个鬼影子都明显得很。我兄弟临来时,真是一个跟在他后面的人都没有。” 探春摇头,坐下,低声道:“这肯定不对。你即刻出去,想个法子,把你兄弟媳妇带进来。我要亲自问她。” 赵家的吓了一跳,忙道:“这可就真的叨登大发了!万一让人发现,这……” 赵嬷嬷皱着眉道:“你怎么这样多废话?府里现在为着宝二爷一团糟,哪个还能顾得上你?拿上几两银子一壶酒,悄悄的也就是了。” 探春早有了主意,道:“你兄弟媳妇是不是已经学会了那几个菜?有一道凉拌海蜇皮、还有一道冰凉粉,她都会了吗?明儿就说是你请了她来教你做菜的。便有不是,也就算不得什么了。只是仍旧隐秘着些,不要让人瞧见是最好的。” 赵家的答应了,匆忙去了。 晚饭之后,果然带了那媳妇进来。 人来了,探春却又不急了,让她坐下,问了名姓,笑道:“前儿让你们开茶铺,本也就是一说。谁知道那官儿还真的又住了回去,所以劳你们看着些。我们家自己提拔起来的人,怕他反咬一口,倒是讨厌得很。” 那媳妇娘家姓易,丈夫姓杜。 杜家的何尝见过公侯府里的富丽堂皇?早就骇得脚软,若不是早在大姑子嘴里听说过三姑娘许多话,这时候只怕跪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此刻见探春和善,略略放了胆子,陪笑着道:“我们只怕自己大惊小怪,急坏了姑娘。” 探春笑着点头:“很会说话。赵家嫂子教的好。如此,你把今天下晌那官儿回去到你临来时,来来往往的人和事,都说一遍。” 杜家的定定神,清清嗓子,便道:“他回去就闭了门,在大门口就嚷再来人就说自己出城了不在家。我们男的觉得不对劲儿,说了一声回家拿点东西,就走了。他临走时,铺子里来了两个常客,先点了两个莲子茶,后点了两杯梅子茶,最后上了两盏雨前的毛尖儿——” 赵家的嫌她韶叨,蹙了眉咳了一声。 杜家的吓得忙住了口。 探春却凝重了神情,道:“你别怕,就这样说,接着说,就说这两个人!” 第二百二十八回 蒋玉函 杜家的小心翼翼地看了赵家的一眼,方才续了下去:“这两个人一向都是在店里闲坐聊天,云山雾罩的,今儿说海上的仙山,明儿说大漠的风雪,要说是读书人,可三五句话便爆了粗,要说是行脚的,却是天天来店里坐着。有时候两个人还赌几把。因我们家店小,他们就像是使不开一样,玩一会儿,没意思,也就不玩了。大部分时候,都是吃了晚饭才去。” “我们当家的跟他们攀谈过,两个人说是街坊,给大户人家守更的,后半夜才去,大清早起才走。上午在家睡觉,下午就来茶铺混个水饱。我看他们的口味,倒真想是吃过喝过的,我们店里的东西,最好的那个,他们才喜欢吃。” “因我们姑姐再三嘱咐过,所以我们也小心得很,并不跟他们多聊。哦对,他们俩每次都坐在店里固定的位置,从来不换。有一回,还跟先来的一个客人差点儿打起来。后来我们当家的拉开了,他们却又愿意赔了人家一餐饭钱,也是奇怪。” 探春的面色越来越凝重,问道:“他们俩坐的位置,是不是正好看到那个官儿他们家。” 杜家的愣了一会儿,忽然咬着嘴唇一拍腿:“可不是!敢情,这两个跟我们两口儿是做一样事的!” 探春垂下眼眸,又问:“除了他二人,还有旁人么?” 杜家的利索地接着说道:“最热的时候过了一个卖冰的。我们往前走十几步有个郭家,买了些。后来有一位公子骑着马过,后头跟了两个小厮,也骑着马,跑得飞快就没影儿了。店里到我们姑姐去之前又去了一桌客人,是特意去吃晚饭的,去早了,点了一壶高末,四个人嗑瓜子。那会子该散工了,人多些,都是匆匆来去的,我就没多看。” 探春抬头看着她:“你都记得住?” 赵家的在旁边撇了撇嘴:“她的记性极好。我上回回家穿了什么戴了什么,一丝儿都记不错!” 杜家的红了脸。 探春笑了起来,点点头,笑道:“这是好事。可惜你不是我们家人,不然我以后出嫁,直接让你给我当陪房,嫁妆单子让你收着,管保一辈子丢不了东西!” 赵嬷嬷也笑了起来。 杜家的得了赏赐,千恩万谢地又跟着赵家的去了。 探春自己在院子里散步,垂眸细想。 贾雨村刚走,忠顺王府的长史就来了,然后就立即去追拿蒋玉函…… 她站住脚。 蒋玉函如果只是一个戏子,忠顺王府用得着出动长史到荣国公府,跟贵妃娘娘的生父,面对面打官司?! 探春让待书拿了扇子,自己去了怡红院。 去看望宝玉的人一起一起地散去,袭人也刚从王夫人处回来,眼中的兴奋和面上的绯红还没有完全消褪。 探春知道她刚被王夫人许了姨娘之位,正在得意非常的时候,便有些刹不住车地想要打趣她:“袭人姐姐这是哪里回来?脸上走得都红了。” 袭人惊觉自己有些过度,回手贴了贴脸,果然烫的,忙笑道:“才去回太太的话,多说了会子,惦记着二爷不知怎么样,所以走得快了些。三姑娘来了,快里头坐。” 探春摇着扇子,笑着指了指她住的厢房:“姐姐先去洗澡换衣裳吧。二哥哥一向鼻子灵,挨了打必定矫情,别再惹着他了,不划算。” 袭人堆笑着谢了她体恤,方忙回了屋。 探春进了房门,见宝玉趴着正昏睡,便将在旁边坐着垂泪的麝月晴雯都撵了出去,自己轻声唤他醒来:“二哥哥,二哥哥,我是探春。” 宝玉强展星眸,挤了笑出来:“三妹妹,你也来了?” 探春微微笑笑,问道:“可疼的好些?” 宝玉点点头,咬牙道:“虽然还疼,宝姐姐家的药还真是不错,刚才她送来的,我擦了还真能睡着。” 探春既没有安慰他,也没有劝他改正,定定了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问道:“忠顺王府为什么要捉拿蒋玉函,而且,还能问到你头上来?” 宝玉吓得几乎要跳起来:“你是如何知道忠顺王府要捉拿他的?” 探春一摆手:“这府里的事,十停中我能知道八停半。你就说为什么罢?” 宝玉默然许久,方低声道:“蒋玉函想要离开忠顺王府,临走时偷偷拿了一箱珠宝。他以为那是王爷赏给他的珠宝,谁知那是忠顺王怕人拿走,所以借了他的地方存放的密信。” 探春手指一抖:“什么密信?” 宝玉长叹:“是北静王爷与平安州节度使的私信。” 探春忽然想起皇帝刚刚在那条路上被刺,紧紧地攥住扇柄,凑近了宝玉,低声问道:“二哥哥,你知道圣上刚刚在平安州被刺么?冯世伯就是救驾的时候受的伤!” 宝玉的脸色顿时变了雪白:“不可能!那信我打开看了,只是礼尚往来地说了些客套话。什么君送来夜明珠一颗南珠两斛已知,日后不可再这般客气。所托令郎事已经办妥,金秋可来京,直入国子监云云!” 探春皱眉细思,摇头道:“此事要说有,也可以解的出。夜明珠说的是圣上,南珠说的是侍卫处和冯家。后头让他送子进京之事,要查证后方知。但这样囫囵看去,却的确瞧不出什么大逆的心思。这且不论——若是如此,蒋玉函被捉拿回去,晏有命在?” 宝玉趴在枕头上,摇头:“这倒无妨。那箱子蒋玉函一直没有开封,锁都还是好好的。我直接抱去北静王府,让他们掉了包,才还给蒋玉函的。蒋玉函自己也不知道,那一夜睡得极好。” 探春心道那却未必,不赞同:“二哥哥,你太草率了。我只怕蒋玉函这样被抓回去,即便是忠顺王爷不至于当下要了他的性命,但至少要脱一层皮。” 宝玉长叹,滴下泪来:“我何尝不知道?只是此事北王已经告诉了老爷,我若不照着北王的话说,谁知北王后头还威胁了老爷什么?” 第二百二十九回 背后许多事 探春沉默了许久,又问:“信呢?” 宝玉刚要说话,袭人掀帘儿进来,口中笑道:“三姑娘坐了这许久,怎么也不给上盏茶?不过今儿有新做的酸梅汤,姑娘可要喝一碗?” 宝玉委婉地支她出去:“你去给三妹妹装上三五碗,一会儿我们说完了话,让她带回去跟待书她们一起喝。” 袭人笑着答应,脚步却略微迟疑,但终究没有违了宝玉的面子,去了,还关上了门。 宝玉方告诉探春:“北王当时便塞了自己袖子里,另拿了一封一模一样的放进了箱子。我猜着,大约重要之处改了字眼。或者干脆就是一封假的。” 探春点了点头,低声又把自己的疑心告诉他:“贾雨村此人,他刚走,忠顺府长史就来。他回去时,又跟背后有鬼追打一般。他门前还有两个人,已经监视了他好一阵子。二哥哥,此人怕已经不姓贾,也不姓王,而是姓了忠顺王府的扈了!” 宝玉大惊,伸手拉住了探春:“此言可当真?舅舅如今那样信重他,连周瑞一家子都干脆跟了他,若是他叛了,王家贾家不知道要有多少事情落在别人手里!” 探春站了起来,一言不发,拍了拍他的手。 正好袭人进来,探春便说了一句:“好好养着,明儿再来看哥哥。”就谢了袭人捧来的酸梅汤,随口指了院子里一个小丫头拿着,回了秋爽斋。 宝玉听了她的话,却呆若木鸡,一夜都在苦苦思索。 贾母这边倒没把宝玉挨打的事情特别放在心上,白天闹了一场也就完了。临睡时,鸳鸯却悄悄地告诉贾母:“三姑娘一个人去探宝二爷,兄妹两个关了门说了好久的话,三姑娘走后,宝二爷就一直没睡,把袭人晴雯她们都支走了,自己皱着眉毛想事情呢。” 贾母忙问:“这会子还没睡?” 鸳鸯摇头:“刚跟我说的,还没睡呢。也不知道三姑娘跟他都说了些什么。” 贾母原本就银白了的头发越发显得脆弱,这半年来因为发愁而渐渐深刻的皱纹也更加虬曲:“他们兄妹,都长大了……” 鸳鸯看着老人家慢慢翻身面对着里头,知道只怕是又在掉泪,心里暗暗跟着叹息,放了帐子,吹了灯。 王夫人悄悄地令吴祥家的往外头水仙庵送了二十两银子,让念几日的大悲忏,又让给马道婆送了二十两银子,打几天解冤洗业蘸。 白老媳妇拿了王夫人赏的四十两银子、几身衣裳和两件首饰,回了家,把那衣裳横一条竖一条连剪带撕,扯了个稀烂。抱着那几锭银子,放声大哭。玉钏儿晚间回到家里,看见散落一地的衣裳,就明白了过来,一边滴泪,一边收拾,又低声告诫母亲:“可不能让旁人瞧见。当真寻衅卖了咱们娘儿两个,姐姐的冤屈连洗都没法子洗!” 白老媳妇怨恨道:“你姐姐哪里来的冤屈?她不过是失脚掉进井里,意外而已!太太赏东西乃是尽一尽主仆的情谊,咱们别错了主意,打量着讹诈太太!” 玉钏儿手里扫地的扫帚狠狠地便往地上一掼,气得眼泪横流,怒道:“这是谁说的?!” 白老媳妇一边擦泪,一边狠狠地咬牙:“还有哪个?太太跟前的大红人,吴祥家的!在二门碰上我,怀里抱着银子,说是太太伤感,料着我们也念不起经打不起蘸,所以太太让她去替金钏儿超度!” 玉钏儿冷笑一声:“她那是替我姐姐超度?还是想着替自己解冤消业?我姐姐就是被他们害死的!” 白老媳妇说到这里又掩了脸呜呜地哭了起来:“当初我就说不让送你姐妹进去,偏那时候家里的下人先是被先敏姑奶奶带走了一批,又接着被赖大家的要去了一批庄子上做事。你爹贪图太太房里体面,赏赐多,还说你们一对姐妹花,府里少见,说什么明儿让二爷收在房里……” 玉钏儿听到这里,简直是火冒三丈,破口骂道:“我姐姐不就是被那个浪荡子害的!”又恨铁不成钢:“姐姐也是,做什么要跟他调笑!这些年我都劝她离宝二爷远些,她就是不听!” 白老媳妇只觉得肋上疼痛,伸手抚住了,接着哭道:“那又哪里怪得着你姐姐?都是你那死鬼老爹,在世的时候天天逼着你姐姐跟宝二爷一起做耍,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儿都敢做!你姐姐这也是习惯成了自然……” 玉钏儿恨得伸手把那两件首饰拿了过来,一把手扯成了一堆破烂! 端午算是过完了,冯紫芸主动给探春来了信:“三姐姐,你家那位宝二爷挨打的事情我知道了,是为了什么呢?最近天又热,你且别给我和我娘下帖子呢,我们秋天再去罢!” 探春想了许久,方回信:“那个家伙!在家荒疏学业,欺辱母婢;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老爷打得不狠。换我,直接打断他的腿!” 冯紫芸看了大奇,忙拿去给冯紫英看,问道:“这个伶人是谁?竟然能闹得贾家二老爷都知道了?” 冯紫英眉头皱起。 那蒋玉菡,原叫琪官,乃是一个出色的戏子。忠顺亲王十分喜爱,便花了大价钱连戏班一起捧了起来。后来索性收在了府里,权做个家养的小戏,每日解闷。 因是忠顺王爷近侍的人,冯紫英也有意笼络,跟宝玉薛蟠吃酒等事,便都邀了他一起。谁知蒋玉菡却与宝玉十分投机,第一次相见就赠了他一条大红的汗巾子。那汗巾子乃是当日北静王刚刚赏给他的,女儿国进贡的茜香罗。这件事薛蟠发现了,十分吃醋。自己虽然分解开来,却觉得此事大有可利用之处。后来,宝玉私下里劝说蒋玉菡离开忠顺王,蒋玉菡竟然就听了他的,去外头买了房子地,私逃了事。 此事的确是自己悄悄散布出去,为的是让北静王和忠顺王对上,却不料北静王一字不发,忠顺王反而找上了宝玉的麻烦。 冯紫芸撇嘴道:“若只是荒疏学业流荡优伶就该打断了腿,哥哥,我觉得你现在应该四肢全碎,瘫在床上才是!” 第二百三十回 天生买卖人 两个人的买卖做了起来。 就在忠顺王府斜对面。 原本的古玩铺子,掌柜的和伙计们天天摇着蒲扇喝冷饮,坐在大树下纳凉。反倒成了来往人群的活广告。 忠顺王府门上的人瞧见了,得了闲儿,过来瞧新鲜。 古玩铺子掌柜忙喊冷饮的人:“那谁,快拿一盏最好的来!” 来替探春看冷饮间的,正是夏铨,直起腰来,皱着眉看看外头,肩上搭的擦汗毛巾一摔,回头对冯家配来的一个小精豆子叫做德顺儿的,低声骂道:“你们家有完没完?我还没挣着钱,就被他们给我霍霍了二两银子的东西了!还端最好的,合着不是他的钱!” 德顺儿更不高兴,低声跟着骂:“就是!一个个的,仗着自己资历老就这么嚣张!等我晚上回去跟主子告状的!” 骂完了,夏铨换了个笑脸儿,端了一盏玻璃盏里挂冰碴儿的葡萄酿来,点头哈腰地双手拿盘子捧着呈到忠顺王府门人眼前:“大爷您尝尝。” 那掌柜的忙笑道:“这是扈王爷门下最得意的斥候孙爷,不过是如今懒得动了,才在门上打个闲盹儿。你小子招子放亮些,好生伺候着!” 夏铨一脸惊喜,愈加谄媚:“那小的这盏葡萄酿还真端对了。店里头大都是些甜的,唯这葡萄酿,有三分酒意。孙爷试试,看是不是还能让您老人家解解这暑热!” 那门人果然已经六十开外,瞧着只是头发白了,却耳不聋眼不花的,先伸过鼻子来闻了闻,眼睛一亮,哈哈地笑:“小子!会想!这东西,唯有在皇宫里才能这样冰着饮!”说着,迫不及待地伸手抄起,一饮而尽,痛快地一声叹息,挥手道:“再来一盏!” 夏铨忍着肉疼,二话不说,忙又去端了一盏。那门人又是一口干了。如是者三。那门人方才笑道:“竟还不是劣酒!你这小子,倒舍得下本钱!” 夏铨笑着低声道:“这酒一坛子五两银子,能倒这种盏子三十盏,我再偷偷兑点儿水,四十来盏。加上冰钱,我一盏叫价三百钱。这个东西孙爷也说了,皇宫里才有的享受。我悄悄儿地加上这一句,便是一个月卖上十盏,我也够了不是?”说着,一声奸笑。 那门人一巴掌打在夏铨的肩上,疼得他唉哟一声儿。那门人笑着掐了他的后脖子,朝着他的肩窝就捶了一把:“好小子,果然是个奸商!不过,这东西,外头吃不到,倒是真的。你这个价钱,说实话,低了。卖五百钱,没问题!” 夏铨傻眼,追问:“那还能卖得出去?府里丫头们一个月也不过是这么多钱啊!” 那门人冲他挤挤眼儿,笑道:“你放心,我保你卖得出去!” 古玩掌柜的忙踢了夏铨一脚:“蠢货!孙爷给你的生意,还不好好做!?” 夏铨傻乎乎地听话谢了,看着那门人背着手,摇摇晃晃地回了王府门上。回头且给掌柜的拱手笑道:“多谢掌柜的帮衬。” 这回轮到那掌柜的傻眼:“好小子,合着你这是……” 夏铨瞬间又恢复了那憨憨的样子,玻璃盏和托盘都收好,屁颠儿屁颠儿又回了小间里头,继续忙活。 第二天,到了中午饭后,正是最热的时候,那位孙爷果然带了两个小猢狲来喝东西。 这次,孙爷却一本正经地要掏钱付账,那两个小猢狲连忙拦住:“这点子小钱还要老祖宗来付,那要我们这起子徒子徒孙当摆设不成?我来!我来!”两个人争着去付,被夏铨挺难为情着说“一盏五百钱”,听得两个小子摁着荷包竖起了眼睛。 刚要吵嚷喝骂,孙爷摇摇摆摆地站了起来:“所以说,我请你们。这东西,跟宫里的味儿也不差什么,这个价钱就能喝到,已经是天上的福气了。还计较它究竟几个钱?那你有钱,又去哪儿买啊?”说着,就往怀里掏摸。 两个小猢狲咬着牙赶紧把银子凑了塞给夏铨,回头又换了一副笑脸儿:“孙爷爷,咱回吗?明儿再来吧?” 孙爷心满意足地点点头,搭着两个小子的肩膀去了,到了门上,还不忘了威吓一句:“人家老板明码标价,可没讹你们。敢去找人家麻烦,让我听见了,卸了你们的胳膊腿儿!” 两个小猢狲的心思被喝破,只得把抢钱回来的心思打消了。 这样,一半个月,这孙爷天天来喝三盏,每天换不同的家下人等来请。到了月底,夏铨把一个布包儿准备好,待孙爷临走,悄悄地拉了他,赔笑道:“孙爷,您每天来光顾,带的我这里的生意好的不得了!您老就是个祥瑞!我孝敬您点儿东西,您可千万别打我的脸不收!” 孙爷挑挑眉,笑得开心无比。这小子,还真是知道门路!接过布包儿颠了颠,嗯,果然,自己喝过的那些酒,每盏额外的那两百钱,都在这里头了。 夏铨见他笑了,就势堂堂正正地又捧个盒子给他:“孙爷,这是个玻璃盏。不值什么钱。您好喝葡萄酿,那东西一定放在玻璃盏里才好看,喝着也才有味儿。我这可不是从自己个儿的店里随手抄的,这是我们古玩铺子里的,东西不大,是那么个意思,您赏脸,留下?” 孙爷会意。他拉着自己说这么半天话,是个人都瞧见了。果然空着手回去,人人都猜得出自己在跟他分葡萄酿的银子。现在额外得这么个玻璃盏,也算是个交代。 孙爷对夏铨越发满意起来,满是硬茧的大手拍在夏铨肩上,呵呵大笑:“好小子!有点子孝心,爷爷收下了!门前敢有人聒噪你,来门上找你孙爷爷,管保给他全都打回去!” 夏铨连连施礼,腰都要弯到地上去,笑着送孙爷走:“我这是几世修来的,能让孙爷爷这样赞一句!您老走好,夜里多喝几盅儿,凉凉快快地睡上一觉。明儿见孙爷!” 这边古玩店的掌柜和活计都看得目瞪口呆,小间儿里的德顺儿咬着嘴唇,佩服得五体投地。等夏铨回了小间儿直起腰身自己回手要捶,德顺儿蹿上来:“别别!累着您!我来我来!夏哥,您就教教我,您是怎么想到这一条上来的!?” 第二百三十一回 狡诈 “想?想到哪一条?”夏铨还在装傻。 连古玩掌柜的都挥着折扇满面笑容地走了过来,和蔼可亲:“夏哥儿,好眼色,好手段!夏哥儿以前是在哪儿高就啊?” 夏铨顿时满脸警惕,眼神唰地一下看向德顺儿,大拇指往掌柜的那儿一伸:“这怎么回事儿?” 德顺儿就跟得了先锋将令一般,噌地跳了起来,呲牙咧嘴地竖着眼睛冲着那边低吼:“问特么什么呢?来之前主子怎么交代的?都特么拌饭吃了?滚!” 古玩掌柜的闹一大红脸,四十来岁的人了,讪讪地往后退了三步,赔笑着低声道:“这不是说秃噜嘴了么?没那个意思,真没打听的意思!” 德顺儿可不管他这话,当天晚上就报给了冯紫英。冯紫英的脾气还有个不急的?让忠叔手里把人头儿一扒拉,直接把自家娘亲陪房的侄子弄了去,古玩店里连掌柜带伙计,全班换下。 这新掌柜的姓崔,不过三十来岁的年纪,之前跟着自家姑母管着卢夫人的内库,后来连着家里的大库也一起帮忙,后来又跟着忠叔四海地跑,倒是见过不少世面,算得上是忠叔的半个徒弟。 这崔掌柜来了便先来拜码头,陪着小心低声告诉夏铨:“夏哥儿,不瞒你。大爷都跟我交代过了。我是夫人娘家那头儿的,家里若有了事儿,头一个跑不了的就是我们家。所以您放心,我绝然做不出那吃里扒外没**子的事儿!您老看在您家主子跟我们家主子的份儿上,也指点指点我?” 夏铨如今不过二十出头,哪里就敢让崔掌柜叫一声“您老”了,忙也还了和气,笑着低声道:“古玩这个事儿,我是真不懂。一来这一行里,真假是最大的;二来,古玩一向得陪着学问;三来,没经过见过,光嘴把式,他是有一个赔一个,有两个他赔一双。照我说,崔哥,我不跟你见外啊,这差事您也别接。像咱们这岁数资历,必得有人给咱们在玩意儿上掌着眼,咱们只管挖空心思地卖出去,这还差不多。” “像我这小间儿里头的东西,你以为容易啊?那是我们家主子查了几屋子书又跟宫里嬷嬷姑姑们打听了多久,才琢磨出来的东西。这光补脑我们主子就吃了好几筐核桃!我也就只管照着我们主子的吩咐,一招一式都不敢离了格儿,才算能撑下来。” “我知道府里都看着我拍舒坦了孙爷,觉得我怎么怎么着了。没有的事儿!那都是我们主子吩咐的。她老人家说了,谁家的门上都有一位眼毒的祖宗坐镇。到时候,必是要来伸量我的,让我到时候先装傻听话,再奸猾贪财,最后得落到心明眼亮、为人实诚上。有些该送的东西,眼睛都不能眨;有些该弯的腰,就得当自己个儿没骨头。” 崔掌柜听到这里,有些尴尬,忍不住摸着头说:“我们家一家子武将,这件事儿恐怕尤其做不来。” 夏铨了然地笑着,一点头一拍腿,竖了一根手指头,低声道:“那我就再跟你说一句我们主子一起头儿就吩咐下来的话,就一句,只这一句,崔哥你就明白了:咱又不是只为了挣钱!” 崔掌柜的顿时觉得自己的从头发根儿下头开始冒汗。 夏铨叫上德顺儿,乐呵呵地忙活去了。 崔掌柜只觉得坐立难安,好容易挨到晚上关门上板,飞身上马直奔冯府,到了门口飞身下马,鞭子和马往门房手里一丢,大步流星直奔书房,满头满脸的汗,人跟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见了冯紫英,还没等冯紫英皱眉捂嘴嫌弃他臭,张口便道:“人家主子说了:咱又不是只为了挣钱!” 冯紫英托地跳起,一个箭步过去,抓着崔掌柜的前襟儿把他拎起来:“你说她送来的那个伙计,说她跟他们的交代,竟然是‘不为挣钱’?” 崔掌柜诚恳地抓住冯紫英的双手,劝道:“大爷,您再好好看看这位贾三姑娘罢?小的总觉得,她还有事儿瞒着咱,而且,事儿不小。您一直都没彻底查她,小的觉得,这不对!” 冯紫英不以为然:“我怎么没彻底查?当年她有私铺这事儿,不就是我让人查出来的?” 崔掌柜立即上前一步,问道:“一共几间?都是什么人掌着?看的都是哪里?有没有半个动用了贾家?怎么看消息,怎么记消息,怎么传消息?!大爷您都闹清楚了吗?” 冯紫英瞪起了眼:“我这些要是都弄清楚了,管保第二天这位三姑娘变仇敌!就她现在这个心机手段,我敢平白树敌吗我?” 崔掌柜直跺脚:“好我的哥儿!她若日后真变个仇家呢?老爷一直盯着贾家觉得奇怪,所以才让您去接近那位宝二爷。如今上头看北府里不顺眼,偏又对北府格外地好,那就是个捧杀的意思;偏他们家又这样不长眼,那宝二爷跟北王竟是亲近无比。您一直聪明,打我姑妈抱着您送给韩奶妈的时候就舍不得,直说我生的早了,不然就能给您当奶兄。我们一家子都爱惜也都乐意跟着您,可您要是在女人这种事儿上能犯了糊涂,我不管我姑妈我爹怎么着,我可先撤了啊!” 冯紫英二话不说,一脚踹过去。 崔掌柜的忙躲开。 冯紫英竟是一抬手摘了鞭子,呼地一声就抽了过去。 崔掌柜连蹿带跳地才躲开了,嘴里急着问:“哥儿!大爷!小祖宗我错了!您倒是说话,我错哪儿了啊?” 松纹在旁边早就笑软了。这时候口快嚷了出来:“我上回就问了一句人家多大岁数了。爷就直接拉了我一起去了铁网山。一路上差点儿收拾死我!大力哥快说以后再不敢了!” 冯紫英一回手,鞭子啪地便抽在松纹的胳膊上! 夏天穿的薄,松纹的袖子瞬间就是一道子裂缝,里头的肉上便是一道血痕! 再看掌柜崔大力,后背带大腿,已经被抽出了十几道子了! 冯紫英气哼哼地把鞭子砸在地上,手指点点两个人:“再不长记性,下次就抽烂你们的嘴!” 崔大力呲牙咧嘴地看着捧着胳膊哭的松纹,惊诧莫名。 第二百三十二回 林黛玉的体育课(上) 这个夏天就在卖水中慢慢地过。 这一日,探春去潇湘馆里闲坐,忽然翻出来一沓子诗稿,入眼第一句:“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探春心里大吃一惊:怎么,自己就这样看着,林黛玉竟然还吟出了葬花词?忙往下翻,接着就看到了题帕三绝:“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 诗稿往桌上一拍,探春三步两步出了屋子,抓了小丫头问:“林姐姐出去了,紫鹃呢?” 那边紫鹃正跟院子里的婆子们交代完活计,听见问,忙过来,笑着见礼:“三姑娘,有事找我?” 探春拉着她进了内室,关了门,诗稿拿在手里,问:“不是跟你说过,她难过了,想家了,又哭了,你凡能告诉我的,一定告诉我,我凡能解的,绝不会不管么?这又是怎么回事?她不哭出一盆泪来,能有这些诗稿?!” 紫鹃无言以对,只低头看鞋,泪水也滴下来:“姑娘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药虽然从未断过,可好一阵歹一阵的。她自己又不肯保养,十顿饭只好吃五顿,睡觉也是,医生总说是气血亏,夜里能睡上一个更次就不错了。一起头儿还有人管,可她总是这样儿,连常走的王太医都懈怠了。严重些了,来看看,改一改药的分量;若是没那么严重,就是那张方子,连改动都懒得……” 探春坐倒在椅子上,心乱如麻。 林黛玉这病并不是不能好,现在只是偶尔咳,身子虚弱,还远不到不能治的地步。只是她得吃对饭、吃对药,也得养对了身子。 咬咬牙,探春便站起来回去,临走没头没脑撂了一句话:“让你姑娘明儿早些起床,我有事儿找她。” 回到秋爽斋,又想着少说了话,便令待书去仔细告诉紫鹃:“你给林姑娘找合脚、底儿硬一些、耐走路的鞋子,小衣裙子都要柔软吸汗的。我听我们姑娘在那里发狠,定要让林姑娘多动一动,出出汗,吃吃饭,这样夜里才能睡得好。” 紫鹃自然是喜出望外,答应着忙去准备。 第二天早上,自然是早早地催着黛玉起了床,又亲手给她梳个利索的发髻,绑了丝带,却不肯给她戴过多的簪环。身上的衣衫也特意拿了最柔软的薄薄的软绸。林黛玉原本懒得打扮,但紫鹃肯让自己这样简单爽利,还是头一回,不由得笑起来:“不是说三妹妹今儿一早来找我,穿成这个样子做什么?” 话犹未了,贾探春就走了来,穿的比她还要利落,竟是一身胡装。见了就问:“蜜水紫姜都用过了?” 紫鹃忙答应:“都用过了,还吃了两口三姑娘让熬的五色粥。” 探春一点头,拉了她就走:“我前儿看见云妹妹那里水上鹤舞,极美极美的。走,咱们再去看。” 这件事黛玉极喜欢,笑着跟着探春走过去。 自潇湘馆到凹晶溪馆乃是大观园的大对角,探春故意说要去看一眼怡红院的那架子花怎样了,拉着她竟是绕了大半个园子。 待到得史湘云那里,正赶上史湘云在犯困,又趁机约了她,说要一起去宝钗那里坐着:“她那里凉快得很。往日都是她大老远地来看咱们,今儿咱们也去看看她。” 史湘云当然乐意,所以黛玉便是觉得累了,也撑着陪着过去。 薛宝钗见她们三个联袂过来,喜之不胜,吃了两盏茶,便要命人给她们安排午饭,探春连忙摆手:“说好了中午要去陪老太太用饭,这却失约不得。宝姐姐一起去吗?” 宝钗打量着她和黛玉,笑了起来,摇头道:“我不跟你们一起。你和颦儿怕都是一身汗,回去要擦洗换衣裳,我和云丫头只有呆呆等着的份儿。你们先去,我和云丫头随后就来。” 探春也不多说,笑着和林黛玉就告了辞。两个人又走了回去。 回到潇湘馆,林黛玉已经累得气喘吁吁:“竟是走了整个儿园子!还跋山涉水的。我今儿哪儿都不去了,洗了澡就睡觉。” 探春便嘲笑她:“敢情昨儿答应老太太的话都是假的!不过是几步路,你才多大?就能累成这样儿?吃了饭回来,午觉便睡到日头偏西,又有谁管你?” 黛玉被她说得脸红起来,咬着牙地撑着起身,擦了擦汗,换了身凉快衣裳,便又去秋爽斋会了探春,二人一起去了贾母处。 偏今日贾母觉得胃口不甚好,特意令厨房做了那日赵家的呈上的冰凉粉和醋拌海蜇丝。探春忙命打住,嗔道:“我知道夏日暑热难当,但老太太也不能太贪凉,况还有林姐姐。”命厨房立即去做了炸酱面来,又要两份过温水的,余下的才可以过凉水。又仔仔细细地安排了菜码。 众人听她一路的黄瓜、豆芽地吩咐过去,又说了还有山楂糖水等等,一个个只觉得口舌生津。 等饭菜端上来,黛玉这种吃几筷子就得的,竟吃了满满一碗面。探春怕她肠胃不适,不让她再多吃,只是给她吃了几勺山楂水,权当解腻。 看得薛宝钗和史湘云都醋妒起来,一个拉着黛玉,一个拉着贾母,都道:“我们是哪点儿不如林丫头了,老太太疼她也就是了,连三丫头也跟着疼她到了这个地步!我们的呢?我们的呢?” 李纨回家住了几天,听说宝玉挨了打,忙的也就回来了。一个夏天也懒得动,听她们两个矫情,不由得笑着骂道:“你们是少吃了凉面,还是少喝了山楂水?林丫头弱,这好几日都没好生吃饭了,三丫头多疼她一点子是不错,却并没有让她吃独食!看看这两个刁丫头,这也要争!” 贾母拍手:“说得好!就是这样!” 众人哈哈大笑。 林黛玉伏在探春肩上,眼圈儿都红了。 送她回了房,探春又亲自吩咐紫鹃:“你们姑娘今儿走了一大圈,你今儿下午别干别的了,跟雪雁一起,轮流给你们姑娘捶腿。不然,她明儿连路都走不成。” 然后自己才回房。 第二百三十三回 林黛玉的体育课(下) 林黛玉这一场午睡直沉沉地睡了一整个时辰。 紫鹃记得探春私下里的叮嘱,看看时间到了,就开始让雪雁坐在旁边给她推拿两条腿,自己却急忙跑去怡红院里找了宝玉过来。 宝玉听说是三妹妹派给他的活计,让他闹了林黛玉起床,且整个下午都不许睡,还必须要去给王夫人和贾母请安,还必须要去看望一下迎春和惜春,还必须要去李纨那里陪着兰哥儿在院子里玩一会儿——宝玉听得兴致勃勃,问:“三妹妹可说了这是因为什么?” 紫鹃一边拉了他往潇湘馆走,一边悄悄地告诉他黛玉上午逛了一大圈儿园子,笑道:“姑娘中午吃了一整碗面,走了回来,正好消食。午睡得极安稳。”说着话便红了眼圈儿,自己回手擦眼角,哽咽道:“我跟了姑娘这么几年,从先林姑老爷去了,姑娘还从来没睡过这样沉呢,竟是连身都没翻。” 宝玉喜之不尽,感慨道:“若说对林妹妹有心又有法子的,非三妹妹莫属。我这就照着她的吩咐行事!” 因雪雁捶腿,林黛玉慢慢地醒了过来,隐隐便觉得腿上酸疼,下意识地嘟囔着抱怨:“这个三丫头,便是想让我多吃一碗饭,也不该用这个法子,可疼死我了。” 宝玉笑着进来:“不用这个法子,却用什么好?你吃药又不管用,让你少思少想少哭你又不肯听话。我觉得挺好,若是三妹妹不得空,往后我日日晨起陪你一起逛园子!” 林黛玉听了也笑,起身盥洗梳妆,因腿疼,便斜在榻上让雪雁和紫鹃倒换着揉腿。 看看过了快一个时辰,宝玉便往外看天色,笑道:“快到时候了,咱们去太太跟前打个转儿罢?” 虽然林黛玉娇怯,每日里晨昏定省还是要的。闻言点头,起身跟着宝玉一起,又往藕香榭紫菱洲秋爽斋去约了迎探惜三姐妹,一起去了王夫人跟前。 王夫人也刚刚醒了午盹儿,正在边乘凉边安排家务,见她们联袂而来,笑容满面:“今儿早些。路上热不热?快拿井水里镇着的果子来!” 几个人围着吃了一会儿葡萄西瓜,笑着辞去,且去看贾母。 贾母因天长无聊,正跟几个老嬷嬷抹骨牌,见她们来了,拍手道:“太好了,我正愁这几个老货死活不敢赢我的钱!快来快来,你们三个过来陪我玩。玩赢了我,有赏!” 探春自来了红楼世界就开始学骨牌,死活就是学不会,闻言摆手:“罢罢罢!我宁可拿了钱出来给谁去输我也不玩!” 众人都知道她,都笑了起来。惜春便笑道:“好姐姐,你把钱给我,我替你输罢?” 探春果然令待书拿了一串钱来,放在了惜春跟前,想一想,又道:“世法平等,二姐姐的这一分也归我管,只求你们今儿万万不可让我上桌。”又拿了一串钱给迎春。 因她不玩,宝玉不耐烦玩这个,林黛玉便拉了鸳鸯来凑手,闻言笑道:“三妹妹,鸳鸯姐姐的赌资难道就该着自己出了?” 探春又好气又好笑,叉腰道:“如此,还不如我把银子直接孝敬了老祖宗,你们不玩钱的不好么?” 众人哈哈地笑。探春果然也把鸳鸯的那一份钱出了。 众人玩了一回,看看晚饭时节,便收过不提。一时宝钗湘云和李纨来了,凤姐和王夫人邢夫人也赶了来给老太太伺候晚膳。 贾母便想起上回探春悄悄跟自己说的话了,便笑着跟邢王凤商量:“如今天热,早晚还好说,大中午的,也让你们赶了来给我伺候午饭,尤其是现在大家又都住得远,我心里怪不落忍的。不如这样吧,往后午饭时你们不必过来了,只早晚来就好,你们说呢?” 王熙凤多精乖的人,不待邢王说话,忙先道:“老太太说的这话,我上回就想说。一则太太们热得难受,二则老太太这里人一多了,吃着也厌烦。还有一件事,这天气热得难受了,午间这一餐,宝玉姑娘们也别来回跑了罢?走两趟又要中了暑。宝玉伤刚好,林妹妹体虚,云妹妹薛大妹妹又都离得这样远,我瞧着实在是焦心。我看后园门那里还有五间大空房,横竖有女人们上夜的,不如挑了两个厨子进去,单给她们弄饭,让大嫂子带着她们在园里吃罢了。” 王夫人一直挂心宝玉的棒疮,闻言笑道:“这个主意好。不过是把大厨房的东西每日分一些给她们。新鲜菜蔬、各样野味肉蛋,都是有分例的,总管房支去就是。” 贾母含笑点头:“这个自然好,只是添了这个厨房,我怕多事。” 王熙凤笑道:“那边添了,这边减了,并不费事。老太太别担心,这事我来办!” 不免贾母又当着众人称赞了一番王熙凤又孝顺自己又疼小姑子小叔子,是个一等的好孙媳云云。 这一回大观园厨房的人选,仍旧是原著中的柳家的。 探春在给老太太出主意之前,就早命赵家的跟柳家的打好了关系,如今将与她相好的那个万家的塞了进去。 到了第二天,宝玉也早早起身,忙忙地穿了请便衣裳舒服鞋子来寻黛玉,却得知已经被探春拉走了。忙问怎么走的?紫鹃笑道:“说是要去溯源,顺着河走了。我只怕她们俩被蚊子叮咬。二爷要去追么?只怕得快些。已经走了一炷香的功夫了。” 宝玉拔腿就跑,果然直到柳叶渚方才追上二人。正好,探春也正要林黛玉歇歇脚,便笑着拉了他们过了蜂腰板桥,去了薛宝钗那里讨茶喝。 薛宝钗见今日竟是他们三个来,笑道:“我来猜上一猜。必是三妹妹瞧着林妹妹昨儿午间多吃了些,高了兴,竟是要拉着她日日这样跑来跑去呢,可是的?” 探春笑着点头:“宝姐姐所料不差。宝姐姐可要与我们一起?” 薛宝钗体丰怯热,自然摇头笑道:“我可没那个体力。你们慢慢走吧。云丫头爱玩儿,你们带上她倒是真的!” 第二百三十四回 内厨房的作用 探春就势点头起身,拉了宝玉黛玉去寻湘云,四个人边走边玩,然后同去秋爽斋,就邀了李纨道:“我这里地方大,大嫂子带上二姐姐四妹妹,竟一起来我这里吃午饭罢?” 李纨笑道:“我正说,这头一日吃饭,怕不得要先跟你们商议个地方,到时候日日一起,厨房里也好送的。”命人去告诉了宝钗迎惜,一起去了秋爽斋。 柳家的因是看的第一顿饭,使出了浑身的解数,煎炒烹炸,蒸煮烧炖,凉热荤素,竟是一口气上了十几道菜来。 李纨看着顿时皱了眉。 探春等人已经各自擦了汗净了手更了衣,见李纨皱眉,都握着嘴偷偷地笑。 李纨先瞪了她们一眼,方和颜悦色地对柳家的道:“柳家的好本领。只是大热天的,你做这样的东西,我们姑嫂们只怕吃不下去。明日清淡些,也不必限定了十个碟子八个碗的,够吃就好。” 探春笑了起来,对着柳家的道:“我知道你们一向的规矩。我们的饭菜跟着老太太吃,各房丫头们的饭菜都各有分例端了自己房里去吃。如今这厨房分出来,自然会有人撺掇你们,各房各自吃。姑娘们既不用会齐,你单做这样一大桌子,又能从各房丫头们分例上省下些来,就够给姑娘们的了。”顿一顿,又憋不住笑,“尤其是,大嫂子这一说,你只怕会更加懒散些。这却不行。” 众人都悄悄地笑,看着她收拾柳家的。 探春笑道:“我知道,这园子连我们带丫头,一共四五十人,一日是一只鸡、一只鸭子、五斤肉、五百钱的菜蔬,就这一顿饭。通算起来,听着好似是够的,其实并不算多。你就在外头等等,我们商议了,告诉你怎么办。” 柳家的陪着笑,只得在外头等。 这里探春却若无其事地招呼众人:“饿坏了,先吃饭!” 李纨就知道她要整治柳家的。不过,正好自己也不乐意出头,伸手捏捏她的腮,咬牙笑一声:“促狭鬼儿!”便由着她去。 薛宝钗帮着薛姨妈理家那样多年,此刻见了这事,自然技痒。只是人家贾家家务事,又没人请自己帮忙,也不好说话的,只得憋着低头吃饭。 因没在贾母跟前,探春倒是更加放得开,林黛玉吃什么、怎么吃,她都要管,一一交代给紫鹃:“看着你姑娘吃,少吃一口不行,多吃一口也不行。” 宝玉喜得眉开眼笑,竟也多吃了一碗饭。 众人吃完了,撤下去碗碟,漱口毕,又上了喝的茶。探春这才叫了柳家的进来,笑容可掬:“柳嫂子也瞧见了,那菜剩了大半。今日我们几个都走得饿了,竟是饭量最大的时候,才只有这么多。所以,嫂子应该大概能明白我们的饭量了?” 柳家的忙不迭点头。 探春便笑道:“我们姐妹原先就是一桌吃饭,如今这个规矩不能因为多了个内厨房就要改的。今后还是这样,每日里就这样吃。若是哪位姑娘不自在了,要在自己房里吃,一则,病中该怎么做饭,总管房里就有定例;二则,想要吃些各色的,便自己添钱,这是规矩,今后不可改。我们这样想,却是为了你。” “姑娘们一旦各自在屋里吃饭,那丫头们难保不指着姑娘的名义去跟你要东要西的,到时候你给是不给?绕来绕去,最后只怕是拿着官家和你的钱,去贴补了底下那些个刁钻古怪的丫头们。所以我说,主子们与奴才们并不一处吃饭,就算有人去闹腾,你也有的回口。再遇上那不讲理的,你去二奶奶和太太跟前哭诉,也有个根据不是?” 柳家的一早来时,本来有人在耳边嘟囔了,她满肚子的斗志,就想着跟菩萨大奶奶对上一场,日后好让厨房完全归了自己。谁知大中午的,日头底下,门外站了一顿饭的时间,早就汗流浃背,蔫儿了下来。如今只想着赶紧听着主子们的安排,完了今天的事儿,才好回去洗澡吃饭歇着。 这回却听见探春这样替她着想,恍然大悟,爬在地上给探春磕头:“这可真是大奶奶、宝二爷和姑娘们替我想到了!我还做梦呢!以为人家给我出那主意是为了我好!” 众人都掩着嘴笑,惜春趴在迎春肩上,脆生生笑道:“你别谢我们,只谢三姐姐一个人便了。我们是只管了吃饭,她都是自说自话。” 柳家的便是一僵。怎么?竟是是三姑娘一个人的主意?那,那还作不作数的?偷偷抬头去看李纨和宝玉,却见二人都笑着。 李纨笑道:“都听你三姑娘的。我们以后每日里在大观楼旁边的含芳阁吃饭。大家的路程都差不多。下晌我让凤丫头派人打扫了,你回头就往那儿送。以后日日吃什么,你也不必回我,头天晚上拿着单子去找你三姑娘。她是最会吃的,我们都打算跟着她享福呢。” 听到这里,众人倒是一致点头:“极是极是!” 因中间还隔着黛玉和湘云,探春便伸了手里的筷子去敲李纨的手,咬牙道:“我帮你的忙,你还认真派起我的差来了!” 众人都笑。史湘云大笑道:“谁让你在这上头最有天分呢?能者多劳,你跑也跑不掉的。” 探春嗔了她一眼,方笑向柳家的道:“每日晚上我临字一个时辰,中间总是要歇一会儿的。你戌末亥初的时候过来吧。只是耽搁你晚上睡觉了。” 柳家的忙笑道:“那时候正好。我请示完了姑娘,事情落了定,回家正好踏实睡觉。” 事情定下,众人散去。 林黛玉回房躺下,只觉得腿酸疼得不是自己的一样。雪雁忙上来推拿,又道:“姑娘,你忍着些。三姑娘说了,是这样的,要几天才能适应过来。三姑娘还说,我得用些力气,你明儿才能好些。” 林黛玉一边忍着,一边笑道:“无妨的。倒是她的法子好,我今儿中午又多吃了一个银丝卷子。也觉得那菜比往里日香甜,也不那样油腻了。” 雪雁只觉得眼眶发热,一边擦眼角一边强笑道:“多好的事儿!姑娘忍几天,我每天都好好地给姑娘捶腿。三姑娘说,要能把这个夏天的园子走下来,到了秋天,姑娘许是连药都不用吃了呢!” 林黛玉湿了眼眶,抿嘴笑着自己拿帕子摁眼角儿,轻松地说:“哪儿就有那样容易了?多少年的病根儿呢!” 第二百三十五回 缺个莺儿 贾探春则回去就开始翻书,银耳百合葛根莲子,这都是润肺滋阴的,要如何每日里入菜,让黛玉好好地吃进去,这还是个课题呢。黄芪黄精阿胶枸杞,那都是补气补血培元固本的,这东西虽然入汤是好,但轮到黛玉嘴里,不过一口半口,哪里就能有效用了?何况还有她那药方,还得小心着别跟她平日里吃的东西相冲相克才是。着手做来,竟还难得很。 到了晚间,柳家的果然来商议菜单,又拿了大厨房里当晚的菜品单子,笑道:“奴婢想着,头天晚上跟着老太太吃过了的东西,第二天中午就算了吧?剩得姑娘们吃烦了,倒浪费。” 探春极口赞她想得周到,又仔细告诉她:“宝二爷嘴巴刁,好新鲜的,偏禀质又弱,家里人吃饭,多由着他的性儿,那怎么能调理得好?何况还有一个最弱的林姑娘?是药三分毒,若是能食补,那是最高明的。柳嫂子在大厨房也有日子了,想必这些食材上必有心得的。我不过是看过几本闲书,哪里就真的比你们干这行儿的还懂得了?不过是大家斟酌,我平日里也多问问姐妹们爱吃什么,回头告诉了你。就当成是咱们俩商量着来的,你看如何?” 柳家的本以为探春会抢了她这差事,自己只沦为了一个听命买菜做饭的低等厨娘,一听探春这样谦虚,又说要帮她打探主子们的口味喜好,立时便真心地笑了起来:“这就是三姑娘体贴怜下,很疼我们了!” 探春便笑道:“二哥哥和林姐姐都是底子弱,照老祖宗的说法,好好吃饭便是最好的。我听得说,柳嫂子在大厨房里最拿手的就是各式花样儿的主食,这可真是英雄有了用武之地。菜上竟不用想那样多,只是荤素搭配,爽口清淡便好。主食上可一定得多多的费心思,让她们几个都多吃些。果然能把宝二爷和林姑娘喂得壮实了,我和大嫂子亲自去老太太那里为你请功!” 柳家的顿时心痒手痒,忙道:“正要回姑娘的话呢。天儿这样热,我听说外头有吃凉面的,明儿中午咱们也做一些?” 探春一下子记起,连忙点头道:“嫂子说说做法。” 柳家的说完,探春赞道:“这样很好。不过,我有个建议,你将鸡胸鸡腿上的肉都煮熟了,撕成丝也拌进去。嗯,若是能再加些绿菜调色,可就好看极了。” 顿一顿,又笑道:“我身子好,不吃他们那酸甜口儿的,嫂子再给我炸一碗辣椒油或者做一碗辣椒酱,我拌着吃,想必味道一定好。” 柳家的高兴地拍手,道:“怪道都说三姑娘在味道上有天分,果然的,这味儿调得妙极了!明儿就这样做!” ——她哪里知道,探春一步一步说出来的这个,正是经典川菜:鸡丝凉面。这岂有个不好吃的?! 两个人又计议了一下旁的菜品,散去。 探春变着法子开始调理黛玉的身子,不提。 再说薛宝钗。 蘅芜苑地处偏僻,虽然离着后园门近,她要回家看望母亲十分方便;但既然元妃说了让她在园内读书,她便不好天天都回去。 只是莺儿不在,文杏倒三不着两,这里木叶虽然顺手,却总是极其懂得分寸地拿捏着主仆宾客之间的距离。几个月下来,宝钗只觉得越过越不舒服。 木叶得空便又劝她:“事情都过去多久了?谁还记得那个呢?实在不行,让同喜姐姐进来照看您,让莺儿姐姐去伺候姨太太,这总好过白白浪费了莺儿姐姐那样的人才呀!” 宝钗却记得老宅里还有一个丫头名叫喜儿的,因名字重了同喜,她又不愿意改名,始终没进来服侍,便跟薛姨妈商量:“要不把喜儿莺儿都要回来,在这里服侍妈,同喜同贵姐姐跟我进去,服侍我几年?” 薛姨妈却十分迟疑:“这个却不合适。一则我这里的事务不是轻易能上得了手的,二则同喜同贵在外头行走惯了,我怕她们进了园子,反而闹笑话。”、 宝钗想一想,果然如此,愁道:“虽然园子里大家都是独来独往,可一旦出了园子,去姨妈或者老太太那里请安时,文杏终归还是有些上不得台面。木叶劝了我许久,我自然也想让莺儿回来服侍,却不敢给三丫头落下把柄。上回在舅舅家那事,她肯定能记一辈子。” 薛姨妈心道怕不得是如此的,但是终归不能让女儿受了委屈,便抬了下巴道:“怕她则甚?她有证据么?我家里用哪个下人,难道还要她管不成?” 宝钗却道:“话不是这样说。人家倒也不会管咱们用哪个下人,却会说偌大的一个薛家,竟挑不出别个我能用的下人!” 薛姨妈撅了嘴:“这可不行。不然我还是去外头再买两个进来调教着罢。” 宝钗叹气,只得点头。正要走时,薛姨妈忽然出声道:“要不,我跟你姨妈要两个人来?把身契要过来的那种?” 宝钗回头冷笑:“姨妈的性子,只怕是巴不得往我身边塞人,然而身契却是绝对不肯给的。妈也别问,当心倒成全了人家筹谋已久的心思!” 薛姨妈叹了口气,眼看着女儿去了,自己坐着闷了一回。 又过了两日,木叶找着了机会,趁便来提醒薛姨妈:“我们家太近了,彼此间恩怨情仇的,纠葛多得很。金陵又太远,姨太太现去老家找知根知底的人,也难。这可怎么好。我瞧着姑娘这身边,委实缺一个得力的。我只能算是暂代着,姨太太可快些给姑娘找。” 薛姨妈被她远远近近地一说,忽然想了起来,顿时眉花眼笑,站起来便去找王熙凤,拉着她一起回了趟王家。 到了晚上回来,便从王家带了两个丫头回来,说是王家老太太赏赐给宝钗和薛蟠的,一人一个。给薛蟠的那个叫芍药,给宝钗的那个叫牡丹。 宝钗大喜,拉着牡丹看了半天,笑道:“你倒是个牡丹花的好端庄模样儿,只是这名字太重,我倒怕你担不起。罢了,改叫姚黄吧。虽也是牡丹,却不犯正名。” 圆脸丫头笑着称是,看起来十分喜庆。 第二百三十六回 两个丫头引发的官司 结果,第二天薛蟠就把那个丫头也送了过来,皱眉道:“外祖母是让这丫头来管着我的?晚上我回去,香菱刚给我洗完澡,她就让我去读书。我累了一天,连觉都不让睡,这是要作反呢?我可用不起这等丫头。” 薛姨妈心道正好,便笑着把芍药也给了宝钗:“罢了,这样的丫头也就是你用得起。你哥哥,哼,差远了。” 宝钗看着芍药红了脸沮丧的样子,拉着她的手笑道:“外祖母除了鹤姐儿和凤姐姐,最疼的就是你们。你们在家里待惯了,看惯了两位表哥读书上进的样子,所以瞧着我哥哥那赖皮样儿就忍不住劝。只是你没见过这样无法无天的人,连我母亲都管不了的。何况你我?” 芍药忙道不敢。 宝钗看着她的规矩,越发满意,笑得格外亲切:“芍药毕竟不是正格儿的花,昨儿我把牡丹改了叫姚黄,不如你就叫魏紫?” 魏紫一听姑娘来改名字,知道以后怕是就要跟着这位大姑娘了,又想着临来时罗夫人吩咐的话,忙不迭地跪下去:“谢姑娘赐名。” 从此,宝钗心满意足,便带着姚黄魏紫出入了。 贾母听说了,把王夫人叫了来,皱眉问道:“你家妹子这是要做什么?防着咱们家么?她家莺儿没规矩,撵了出去。咱们给她配了一院子的丫头婆子,她都不乐意用。那就跟你要吧?大不了就连身契都送给她。怎么竟然还千里迢迢地从你王家要了丫头回来?果然十分看不上我们家,直说便罢。我这就递牌子入宫,让大丫头免了她在我们家住着的这趟差事!” 王夫人一丝儿风声都没听见,此刻被贾母告知,不由得大吃一惊:“竟还有这样的事?” 贾母气得直拍迎枕:“还是拉着凤丫头回去的!用亲家母的名义赏下来的!挑理都不给我们挑理的机会!多好算计!” 王夫人登时气得红了脸,忍不住对着婆婆抱怨起妹妹来:“还好这是没让大丫头把宝丫头弄进宫里去!上回宝玉病了,她不就说了那样没头没脑的话?这回又这样把我当贼似的防着。我就说这个妹妹,自从嫁了商家,性子都变得奸诈了!若果然让宝丫头进了宫,她就敢踩着大丫头上去!” 贾母哼了一声,道:“总算你还不笨!”又语重心长地劝她:“总归都是为了自家姓氏打算,她为的是薛家,你那嫂子为的是王家,你呢,则为的是宝玉和兰哥儿的前程。这天下一理,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只是你以后要记着这一条,最心腹的事,要让姓贾的去做。” “我老太婆是姓史不假,乐意用自家陪房也不假。可是你看我用的都是谁?是配了贾家家生子儿的陪房丫头,而不是陪房过来的那几个媳妇子。现在他们也不过帮我看着嫁妆,两府的事儿,我让他们沾了一星儿没有?为的就是,虽然联了姻,可贾家是贾家,史家是史家。这个再怎么着,也改不了。” 王夫人垂头称是。 贾母便让她去吧:“就当不知道。你那妹妹外甥女都心高,我就一句话,她们看不上我们家,我也委实看不上她们母女。大家客客气气的,就是好亲戚。旁的,她也别惦记我们家的,我也不惦记她们家的。” 王夫人红了脸。 她若不是惦记着薛家的万贯家财,又怎么会把薛家母子们一留这么多年? 但是现在情势倒转,因着王子腾的一点心思,薛家的野心被撩了起来。如今,反倒成了薛家惦记上了贾家元妃的势力,十分想要借着这阵子东风,往上高攀高攀。 王夫人急急地回了房,急命叫凤姐儿。 王熙凤回来就觉得不对头,自己来回想了一圈儿,就知道是被当了挡箭牌,跳下地来急忙就往王夫人那里去,一路上琢磨说辞。 将到王夫人院门外,迎面遇上了要去找她的彩云。两个人一起往回走,彩云悄声告诉她:“才从老太太那里回来,气坏了。” 王熙凤心头一紧,只得硬着头皮忙忙地走进去,挥手先把丫头轰下去,方给王夫人跪下哭道:“姑妈,人家被当枪使了!” 王夫人意外于她竟然来得这样快,一听这句话,立时便信了七分,指着王熙凤就骂了起来:“成日家就知道说嘴,好似真的比世人都强、都聪明、都能干,如何?被坑了都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王熙凤撒赖似的就势往地上一坐,双手气得拍腿:“我哪里想得到咱们那位薛家姨太太能这样算计我?天天嚷嚷薛家家大业大,现在倒好,一个丫头都买不起,且去王家去讨!讨还不正大光明地讨,还拉着我去,说什么想念祖母了,又怕她老人家遭遭儿地给自己派不是,所以才带上我!就这么知道我从小儿实诚,就这么一句一句地夸得我找不着北了。去了当着我的面儿把话说了也就是了,偏又没拿我当自己人,非又让婶娘拿了我去盘三盘四地盘问了半日。回来时祖母已经把丫头赐下来了!我还傻了吧唧地凑趣问如何没有我的!”说着说着,王熙凤越来越心酸委屈,痛哭起来。 王夫人这才把她拉起来:“快别坐在地上,看凉着。” 姑侄两个坐在一起,拉着手,说起薛姨妈和宝钗来,王熙凤便有些咬牙:“薛家姑妈没有这个脑子,最多也就是想到来跟您讨丫头使唤。这必是薛家大姑娘,千防万防防着咱们家往她身边儿送钉子,就怕将来进宫得带着这丫头,对着娘娘,她想使心机使不出来!” 王夫人冷笑一声,道:“她别做梦。我那嫂子比我狠多了。好好歹歹,我当她娘是亲妹子,当她是亲外甥女儿,还能跟娘娘说一声儿关照着她。我那嫂子的心机手段,到时候靠着那两个丫头,摆布不死她!早晚有一天,她可万万别后悔!” 王熙凤脑子里灵光一闪,忙道:“姑妈,娘娘如今在宫里地位稳固。哪里用得着送人进去?别是婶娘想要把薛大妹妹娶回她们家吧?不是二表弟还没成亲?” 第二百三十七回 理论 王夫人冷笑一声:“那倒未必。宝丫头有多深的城府咱们都知道,那一位肯定也不傻。虽说她搓弄起宝丫头来,是一出手一个准儿,她那傻儿子却未必能镇压得住。到时候她满腔的心机弄来的小儿媳妇,再看上了公爹的位置,教唆着小儿子去跟大儿子夺家产,那可就乐子大了!” “何况,”王夫人掠了掠鬓角,脸上一阵骄熬,“一个有婆母丈夫撑腰、儿女双全的妹妹,总比不上一个带着纨绔儿子的寡妇妹妹,好摆布!大丫头如今在宫里,听王家的,不过一句半句;听我的,却是十句话里占上九句半。果然宝丫头进了宫,你薛家姑妈耳根子最软的,但凡拿住了蟠儿,怕什么话宝丫头不照做?” 王熙凤听到这里,怦然心动:“若是这样讲,那咱们家不也一样……” 王夫人截断她,摆摆手,道:“咱们家不一样。我是宁可外头筹谋得艰难些,也不愿意让大丫头在宫里遇险。宝丫头入宫,对我们家来说是平添变数,得不偿失。” 王熙凤顿了顿,扯开话题:“如今且论不到那上头,且说现在。薛家姑妈这样做,老太太听见了肯定生了气,姑妈,咱们俩怎么办?” 王夫人叹了口气,揉一揉额角,半晌方道:“我本来一肚子火儿。跟你说了会儿话,倒觉得冷静了些。不论你二姑妈怎么想的,毕竟都是我亲妹妹。没的为了两个母亲赐下来的丫头,我就跟她翻脸的。所以,这事儿,咱们俩得装聋作哑。明儿我也回去一趟,还带着你。咱们俩一起去问问母亲嫂子,如果觉得我们家照顾不周,不如他们直接把你二姑妈一家子接回去得了。” 王熙凤明白了过来。 王夫人现在有了元妃这个资本,碍着宝钗这个变数,又是在贾家的府里,实在不好跟薛姨妈翻脸,但是她可以回去跟王家老太太和罗夫人撒气。到时候逼着王家给个交代,也就是了。 王熙凤忽然想起来平儿说的那话:“太太是娘娘的亲娘。您是谁?娘娘的亲表妹?那是什么?娘娘的表妹多了去了……” 站起身来,恭敬答应了,王熙凤低着头慢慢地走了回去。 她得给自己留条后路。银子自然是必得要的,同时还得有人,她不仅得在奴才里头提携起来几个自己的人,还得在贾府里头好好地结交几个关键时刻乐意、有胆量、还得有本事为自己出手的人。 这边为了这两个丫头闹得众人心里都不痛快。 那边王家也为了这个正在争执。 王子腾听说二妹妹来给外甥女儿要丫头就皱眉:“她没钱么?不能自己买么?薛家没有老宅么?没有老家人么?不能让快马加鞭让金陵送几个过来么?就急在这几天的功夫?这不是等着生嫌隙么?” 罗夫人便和软地劝:“二妹妹一向都是个单纯良善性子,这必是没了法子才回来跟母亲张嘴。我从凤丫头那里又听说,宝哥儿越发不像话了,在家里刚刚坑死了一个丫头。你说就这样的哥儿,谁家的娘也不乐意把闺女嫁给他呀。二妹妹想离远些,可偏偏一开始听你的住进去了,这会子想搬都不好搬。何况宫里娘娘听说了,又该说咱们家挑唆着二妹妹不跟大妹妹亲近了。没奈何,两个丫头,罢了,给她就是了。若果然大妹妹他们家为了这个也能生了气,那这亲戚情分,还真是淡薄了呢!” 王子腾觉得这话强词夺理,皱着眉道:“我之前是想让宝丫头进宫不假,但那是在娘娘站不稳的前提下。如今娘娘已经是贵妃了,宫里除了皇后和皇贵妃,就是她了,这已经是四姓所能求的最好的位置。难道这个时候,反而要因为这个闹得四姓离心不成?” “宝丫头不乐意嫁给宝玉,那就等着听娘娘的吩咐,让她跟谁联姻便跟谁联姻。总归这么好的人才,娘娘亏待不了她就是了。这件事上咱们家最好是袖手旁观。就算做不到,也不能把水搅得更浑。” “你没听大妹妹上日刚回来传信,跟我说了圣上出京遇刺的事情。若不是他们家,我就能这么快知道圣上对我起了疑了?你和母亲便帮不上我的忙,也别给我添乱!” 罗夫人羞红了脸,张口结舌的,只得憋了一个“是”字出来。 转过天来,王夫人带着王熙凤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找王子腾,张口就把罗夫人说的要给二侄儿求娶林黛玉或者探春的话说了:“哥哥,二哥儿今年已经二十整,年年在外头。想是哥哥有了把他弄回京城的心思,所以才让嫂子问我这个话?还是就是我们老太太说的那话,为了把我贾家捏在手心里,所以想要求娶老太太心尖尖上的两个丫头之一,好日后拿来跟我们老祖宗要条件的?” 王子腾简直是瞠目结舌。等反应过来,气得狠拍桌子:“这不是胡闹么?贾家老太太那是什么人?当年的杀伐决断都是假的不成?这样我在跟前连眼睛都不敢乱眨的老祖宗,她且去捋虎须!这是给我做祸呢!” 然后王夫人再把罗夫人给薛姨妈安排丫头的事儿说了:“这件事我不怨母亲和哥哥。原是我亏待了妹子。这么些年,在我们家住着,我既没给外甥张罗娶妻,也没给外甥女张罗嫁人。逼着他们等着我们家娘娘的事落定。如今娘娘也错了,竟是为了看重亲戚,就让他们继续等。” “只是妹子委实糊涂。她便等不下去了,如何不跟我直说?还要绕到母亲和哥哥这里,还要拿两个丫头回去打我的脸?难道我们就不是一母同胞,就不是亲的?我在婆母面前吃了排头,于她究竟又有什么好处?” “我如今都明白了。哥哥不如就跟我直说,是不是咱们先前商议的都不作数了,还是说哥哥和妹子又有什么新想头。我笨,还是直接都告诉了我,我也好照办的。” 王夫人木着脸说,说到最后,满目的心灰意冷,连叹气都没有了。 王子腾一听就知道罗夫人昨天打的铺垫竟是生效了,冷笑一声,先安慰王夫人:“你就在这里坐着,我去母亲那一趟。” 第二百三十八回 和解 王子腾进到内宅王家老太太的正房时,罗夫人正在轻描淡写地挖苦王熙凤:“凤哥儿,你在贾府这日子过得好。这阵子你回娘家这几趟,一件儿重复的衣裳没穿过不说,连首饰戒指儿都一回换一套啊!昨儿来戴的是红宝,今儿就换了全套的绿宝。我怎么瞧着,没一件儿是你当年的陪嫁呢?啧啧啧,看来,贾家是真疼你了。” 王家老太太虽然看着庶长子死不顺眼,却极喜欢王熙凤眼乖嘴巧,当年身边几个合用的大丫头,都是凤姐儿一手调理出来的。听见罗夫人这样说王熙凤,又抬头见孙女儿红了眼圈儿,便拉了她的手想要安慰几句。 王子腾迈步进来,张口就驳了回去:“照你这话,难道我王家对你不好了?如今你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是你自己的陪嫁不成?” 罗夫人面红耳赤,忙站了起来,强笑道:“瞧老爷说的,我这不是跟侄女儿开玩笑么?” 王子腾因着王家老太太的关系,对王熙凤也跟对王子胜不一样,先挥手免了王熙凤的礼,和颜悦色让她坐到王家老太太身边去。然后回头看着罗夫人,沉下了脸:“你是当家主母,是我王子腾的大房正妻,也是这座侍郎府的诰命夫人,有你这么跟侄女儿开玩笑的吗?她嫁在别人家,起早贪黑照管家务,荣宁两府、两层公婆、长房二房,她多少关系要周全,多少人物要应候,你当她容易吗?一年一共才能回来几趟?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上回她回来给你贺寿,人家姑奶奶回门,坐首席不说,还当娇贵尊荣才是。你倒好,让她累死累活地去替你招呼客人、照管厨房,临走时花钿都歪了。这也是你当亲婶娘的办得出来的事儿!她再怎么样,也姓王,也是我王家的血脉,老太太的心肝宝贝!你倒拿她当了苦力了!” 王子腾这一番话说出来,一向都不太敢亲近他的王熙凤,死死地拿帕子堵着嘴,忙偏了头对着别处,生怕自己下一刻就嚎啕痛哭出来。但是那泪水,哗哗地往下流。 王家老太太哼了一声,伸手把凤姐儿揽在了怀里,轻拍着她的肩以示安慰,眼睛却横过去狠狠地剜了一下子罗夫人。 罗夫人不知道王子腾这是怎么了,上来就派自己这么一大篇不是,羞愤之下,也拿帕子掩了面哭起来。 王子腾冷冷地看着她:“你且别哭,我话还没说完。” “这一节先放在一边,权当是你做长辈的要管教锻炼晚辈,勉强也能说得过去。第二桩,你是疯了么?撺掇着老太太给小妹的孩子们赏丫头!薛家没钱?不能自己买?不能跟大妹要?还是你觉得这世上唯有王家的丫头才是能使的,旁人的都是山野村人,不堪敷用?赏给宝丫头也就罢了,还赏给蟠儿?还拿着老太太的名义?这是赏丫头吗?谁看着这不是在赏屋里人?外祖母给没了父亲的外孙子赏屋里人,这传出去,我王家的脸还要不要了?” 王子腾的手指向王熙凤:“不说别人,大妹和你侄女儿的脸,还要不要了?” 王家老太太听到这里,腾地也红了脸。 王子腾似乎是在骂罗夫人,其实是在指责她这个当娘的思虑不周全。 王家老太太咳了一声,打算要替罗夫人分担一些。王子腾却不给她说话的机会,直接道:“母亲不要替她说话!我还不知道她?唯恐天下不乱!小妹住在大妹家里不回来,一则是怕人家说她死了丈夫,回娘家长住是有再蘸之心;二则就是早先咱们计议的,想让宝丫头借着贾家大丫头成了娘娘这件事,谋一份好姻缘。毕竟,娘娘的亲表妹,要比侍郎的外甥女好听些,至少在闺誉上要显得更端范些。” “如今倒好,你两个丫头,直接把宝丫头扯进了话题里。她现在躲这些还躲不及呢!你倒把这搅事精的名声双手给她送过去了!” 说着,转头又对王家老太太诚恳地说:“母亲疼孩子,我都知道。可小妹一直有些不太通达——不然也不能把她嫁给薛家——母亲还是要多多提点管教她才是。她光当了大妹是她亲姐,自然不会跟她计较这些,都是姓王的,直接从王家要东西,她自然觉得千妥万妥。可大妹如今第一个先是人家贾家的当家太太。她这么一来,这让大妹和凤哥儿在贾府怎么做人啊?” 王家老太太被说得无言以对,干笑了一声,只得表态:“此事都是我老糊涂了。不然再把那两个丫头要回来吧?” 王子腾叹道:“送出去的丫头再要回来,这不是明摆着说咱们先头儿做错了么?” 罗夫人这才明白过来,丈夫发作自己,并不真是要发作自己,而是不好冲着老太太发脾气,所以才拿了自己当靶子。瞬间就心平气和了,陪着小心道:“此事是我思虑不周,并不管母亲的事。要不然,请了大妹过来,我跟她陪个不是,咱们一处商议个善后的法子出来罢?” 王子腾拈须看着她,面露微笑。自己这个妻子,既善解人意聪慧敏达,又胸襟开阔宽和大度,实在是他的贤内助。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忙又板了脸,道:“大妹气得一个人在我书房垂泪,都生了白发的人了,难过成那个样子,实在是可怜。你这个嫂子当的!你去,亲自去书房,好好地给大妹赔了不是,把她请过来!” 罗夫人看见他的眼神,就知道丈夫半分都没有认真恼恨自己,心中得意,嘴角扬起,低头站了起来,规规矩矩地应了“是”字,真的亲自出去请王夫人了。 这边王子腾再温言安慰王熙凤:“你二姑妈糊涂,婶子又跟着裹乱,昨儿个把你结结实实地搁在网里了。受委屈了。”、 王熙凤忙站了起来,真心实意地说:“叔叔这样说,我羞也羞死了。都是我太蠢笨,昨儿没想明白这其中的关节,不然,死活也拦了二姑妈不叫她回来。不然,哪里有这一场事?叔叔不怪我,我就够臊得慌了。叔叔还为了我训斥婶娘,我简直无地自容了。只是上回回来给婶娘贺寿的事。叔叔说的好,我姓王,是王家的姑奶奶,王家有什么事,我是义不容辞的。家里鹤姐儿还小,那么多堂客,我不张罗谁张罗?原是应该的。叔叔以后,万万不可再因此责备婶娘了。该有什么差事,还请一定吩咐下来,我无不照办。” 王子腾竖起手指,高声道:“好!说得好!” 王熙凤听了这个字,不知怎的,心头一跳。 第二百三十九回 背锅侠 王熙凤是浑浑噩噩回到贾家的。 王子腾携手罗夫人,给王夫人诚恳地赔了不是。王家老太太也羞惭满面地拉了王夫人,说自己这个母亲当得委实糊涂,竟让女儿受这样委屈。 王夫人有了面子,便直言不讳地要交代。 王家却没法子给交代。 第一,人已经送出去了,没有个再要回来的道理;第二,薛姨妈那边,娘儿三个脑子都不甚清楚,不然就不该回来要丫头,要了回去,薛宝钗那样聪明的人,如果没安着不安分的心思,也该把这两个丫头远远地打发了,不该留在贾府里头点眼。也就是说,那丫头绝对不能再留在薛家;第三,虽说都是王家自己的人折腾出来的事情,但毕竟折损了贾府的颜面,所以这个善后还是要做。 结论:王家不要,不给薛家,得让贾府心里舒坦。 最后,王子腾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了王熙凤身上。 王家老太太心领神会,亲热地拉着她,又是一顿心疼稀罕,然后让丫头抱了一只匣子出来,原来是一套少有的南珠头面。塞了凤姐儿手里之后,王家老太太便哄着她,告诉她:就说是你想要的罢! 几个长辈顿时拍手称妙。 王夫人知道此事最后必要一个人出面扛下,自己不行,旁人也不行,唯有这个前头跟着薛姨妈来了王家,后头又傻乎乎地跟着自己来讨公道的贾母跟前的第一红人:王熙凤。 罗夫人则是笑眯眯地看着她,满心都是幸灾乐祸:还真以为你叔叔是真心疼你呢?你爹是庶长子这件事,在你叔叔心里可是能扎一辈子的! 王子腾审视地捋着胡子看她,笑容依旧,眼神犀利。 不是刚说了但有吩咐,无不照办么? “让你受委屈了。”四个长辈异口同声。 王熙凤捧着那只装着珍珠头面的檀香木嵌翡翠竹报平安匣子,脸色惨白地回了房。 平儿看见她的脸色就吓了一大跳,忙地接过东西来,拉了她炕上坐下,忙命人拿绿豆汤、香薷饮,问道:“这敢是中了暑?怎么半句话都没有的?” 王熙凤僵硬的眼珠儿这才动了一动,聚了焦,看清了眼前是平儿,轻声轻气地问:“我回到家了?” 平儿吓得手抖脚软,声儿都变了:“奶奶这是怎么了?快来人,快请太医!” 王熙凤僵硬着摇头:“不。都出去。” 平儿咬着唇,心知一定是在王家出了事,忙回头让众人都出去,关上门,都远远地站开。然后才试探着问:“奶奶,可是受了委屈?” 王熙凤一听“委屈”二字,再也憋不住心里的酸苦,拉着平儿的手,放声痛哭。 第二天早晨请安之后,众人散去,眼皮还微微红肿的王熙凤勉强挤了笑容来见贾母:“老祖宗,你可白疼了我了。” 贾母心知有事,让鸳鸯给她搬了凳子坐下,方双手包了她的手,皱眉问道:“手怎么凉成这样?不舒服了么?还是冰用多了?” 王熙凤强忍住眼泪,离了座位,跪倒在贾母膝前,抱了她的腰,埋头在她怀里,哭着把王子腾等人商量好的说辞磕磕巴巴地背了出来:“原是我的错。前儿陪着姨妈回去看望祖母,谁知见着了祖母新新提拔上来的两个丫头。因想起我手边的人都太过忠厚软弱,就动了心思。外祖母一向疼我,当即就赏了我。我又怕老祖宗说,所以耍心眼儿,求着姨妈先答应下来暂时收着。等过后儿,再要过来使。太太昨儿知道了,训斥了我。又回家去跟家里人吵了一架,说是要把丫头们都送回去。是我又仗着老祖宗疼爱,硬把丫头留了下来……” 说到这里,王熙凤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贾母一听就知道,这是王家推了王熙凤出来背锅。 这不是欺负人家爹娘不在身边的孩子么?! 贾母深吸一口气,紧紧把王熙凤抱在怀里,一边给她揉后背,一边安慰:“别怕别怕,有老祖宗在呢。万事有我。” 王熙凤的眼泪已经把贾母的衣衫湿了个透,嘴里还在哭着:“老祖宗,你白疼了我了!你白疼了我了!” 贾母拉了她起身坐在自己身边,搂了她道:“你能说出这句话来,就说明我没白疼你。我跟你姑妈说过,嫁了谁们家,就替谁们家想。这是天下一样的道理。一片痴心的多得是,端看值不值得。你这孩子这几年有多孝顺我,有多辛苦,我不是瞎子,都看得见。不就是两个丫头,你想要,就留着,不想要,随你处置。没关系,有老祖宗在,谁敢嚼你半句舌头,我就当场打死他!” 王熙凤本来已经渐渐止住的泪又唰地一下落了下来,紧紧地抱住了贾母:“老祖宗,只有你是真心疼我,老祖宗……” 贾母抱了她好一会儿,方才笑道:“我一身汗了,你还撒娇没完啦?” 王熙凤忙松开手,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老祖宗,对不起。” 贾母笑着拿了自己的帕子,细细地给她擦泪,柔声道:“说了不怕。没关系,你就把那两个丫头带回你那里,看看顺不顺手。你手里只有一个平儿一个丰儿,彩明渐渐大了,也该换换了。你事情又多,的确是有些缺人使唤。家里头也再挑挑,有合适的尽管开口。你不好意思了,告诉我,我给你要去。” 王熙凤含着泪点头,笑着答应:“嗳!”作辞而去。 鸳鸯看了贾母一眼。贾母也就看了她一眼。 鸳鸯转身跟了出去,追上王熙凤,拉了她廊下站住,歪头看她:“二奶奶,你哭完了也没多难看,这可稀罕。” 王熙凤疑惑:“鸳鸯姐姐做什么?” 鸳鸯露出个笑容来,眼睛里却殊无笑意:“要说起来,奶奶们的常例,就只有两个贴身丫头,余下的都是管事媳妇婆子们。二奶奶破例留下两个,委实有些多。平姐姐是奶奶的陪房丫头,又是琏二爷的房里人,倒可以算在外头,那奶奶房里就还有一个丫头的窝儿。只是另一个丫头,有没有合适的去处呢?” 顿一顿,又轻轻地说:“金钏儿,可都死了一个多月了。” 鸳鸯的话,必是贾母的意思。 王熙凤心领神会。 第二百四十回 求您把莺儿接回来吧 满宅里都知道了王家丫头的事。 探春满意地笑了。 果然,薛家和王家各有心思,这点子小事一开始惊动不到王子腾那里,以薛姨妈和罗夫人急功近利的性子,这件事必定会糟糕到让贾母跳起来。到了那个时候,薛家骑虎难下,自己就可以出去捡现成的了。 二话不说,探春带着小红去了东跨院,把念书念得眼睛都要直了的贾环晕头转向地就被她拉了出来。 赵姨娘在后头追着问:“去做什么,做什么啊?也告诉我一声儿!” 小红就在后头笑她:“姨娘怕什么!回来自然知道的。姑娘还能让三爷吃了亏?” 赵姨娘追到院门口,想起来探春一再嘱咐的“没有听见上头的呼唤,能不出去就不要出去”,习惯性地刹住了脚步。看着她姐弟小声儿嘀咕着走远,跺了跺脚,到底还是回手抹了抹眼睛,回了房。 小鹊凑上来笑嘻嘻地问赵姨娘:“姨娘,三姑娘来一回您哭一回,也不知道您这都有什么可哭的!瞧瞧,现在姑娘在老太太面前何等的有体面,三爷又比全家的爷们儿都上进,您的好日子就在眼前呢!” 赵姨娘被她逗得破涕为笑,翻她的白眼儿:“小蹄子,少胡说。环儿那也叫上进?兰哥儿那才叫上进!你懂个什么……嗨,我也不懂!反正咱们都不懂,就看着他姐姐管他就是了。去准备酸梅汤去,一会儿他姐儿两个回来,不怕热坏了呢!” 小鹊咯咯笑着点头,转身出去了。 赵姨娘看着她的背影满脸寒气,悄声恨骂:“反叛肏的,等着老娘收拾你的那一天!” 探春路上把一应事情跟贾环交代了,又细细地叮嘱他说什么做什么,拍拍他的肩膀,道:“今儿这场戏,姐姐占一半儿,你占一半儿,演好了,咱们顺利地再坑他们家一回;演砸了,可就麻烦大了。你小心着些,别憋不住火儿。” 贾环的脑子里一瞬间闪过的都是什么“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脸色有些犹疑。 探春这才惊觉,忙问他:“大嫂子请亲家老爷给你改的文章呢?我那天急匆匆的,没看就给了你。上头有什么有趣的,你说给我听听。” 贾环的步子微微一慢,抬头看着探春道:“李祭酒写了不少,最多的是:君子之道,其恕而已;君子怀仁,小人怀土。” 探春心里踏实下来,笑眯眯地问:“你觉得呢?” 贾环的本性里终究还是有一层狠戾,不过片刻踌躇,便道:“论语上,子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探春这下子真的放了心,伸胳膊把贾环抱了怀里,感慨道:“我的兄弟真的长大了。” 虽然大热天,探春抱他也是一触即放,贾环还是觉得心里暖了起来,又笑着玩笑道:“姐姐上次打我,我不记仇的。” 探春冲他呸了一声,掌不住也笑出了声儿。 姐弟两个走到薛姨妈正房的时候,王熙凤正在这里跟薛姨妈低低地说明了王子腾的意思。 薛姨妈好容易给薛宝钗要了两个合心的丫头过来,如何肯松手,只是不依,推脱道:“既然在老太太跟前过了明路儿,那就不急着让你带走了。我这就给金陵老宅写信,外头也赶紧去买丫头。等你妹妹有人服侍了,我就把这两个还你如何?” 王熙凤简直拿薛姨妈一点办法都没有,苦笑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正在这个时候,人报:“三姑娘同环三爷来了。” 薛姨妈和王熙凤对视一眼,薛姨妈忙命快请。 探春和贾环走得一头汗,进来草草擦了擦汗,就给薛姨妈屈膝行礼下去:“姨妈。” 薛姨妈忙挤了笑容出来:“这们热的天,我的儿,怎么会想着这时候过来!”又命人快给姑娘和爷们上冰镇的西瓜。 探春摇一摇头,回头喝命贾环:“还不给我跪下呢!” 贾环虽然撅了嘴,但还是依言跪下了。 薛姨妈大吃一惊,忙道:“使不得使不得!这方砖上凉,快起来!” 探春才不听她的,执意拦着,又道:“姨妈,这都是我们的错。想来那时候我也是气性太大了,环哥儿不懂事,胡闹,赖账不说,还撒泼哭闹。其实呢,也不过是小孩儿家拌嘴,结果被我给他一动板子,小事儿忽然间变作了大事。这都是我太张狂了。姨妈和宝姐姐治家严谨,竟是因为这个把个莺儿姐姐撵了出去看房子。害得宝姐姐从小儿使惯了的丫头没了着落,也害得姐姐如今诸事不便。” “姐姐从前日日跟在姨妈身边儿,万事都有亲娘照顾,还看不出来。可如今娘娘的谕令,姐姐又搬进了园子,什么事儿都得自己调停,再没了莺儿姐姐帮忙,越发显得憔悴。如今那件事已经过去了那样久,我这笨乎乎的,竟然忘在了脑后。今日才忽然想起来,实在是我们姐弟错了。求姨妈和姐姐原谅我们,把莺儿姐姐接回来罢?” 说完,踢了贾环一脚,喝道:“说话!还等人请你不成?” 贾环忙趴在地上,蔫了吧唧地说:“姨妈,都是我错了。当日原是我错在先,后来又装聋作哑的,干看着姨妈把莺儿姐姐撵了出去。枉费了宝姐姐当年对我那样温和。求姨妈和宝姐姐原谅我,把莺儿姐姐接回来罢!” 薛姨妈又惊又喜,忙去拉他起来:“快别这么说!当年是莺儿没大没小,原该狠狠地罚她,让她长长记性。好孩子,当年你宝姐姐委屈了你,姨妈都没找着机会安慰你几句,姨妈这个长辈,当得有愧!” 探春忙道:“姨妈快别这么说!对我们够好了,还要怎样,才算是好长辈呢?只是如今罚也罚过了,想必莺儿姐姐日后必定会更加循规蹈矩……咳,瞧我这不会说话的!莺儿姐姐本就没什么错,都说了,就是小孩儿家家的拌个嘴,这也算错啦?莺儿姐姐已经委屈了那样久!求姨妈了,赶紧把她接回来吧!不然,就是姨妈不原谅我们了!” 贾环偷眼看看探春,见她瞪眼,忙也跟着道:“就是就是!姨妈快把莺儿姐姐接回来吧!不然就是不原谅我们!” 薛姨妈笑得合不拢嘴:“好好好!接回来!接回来!” 第二百四十一回 送给我的妾呀?! 薛姨妈送走了探春和贾环,立即命人去老宅把莺儿和喜儿都叫回来,又笑着把姚黄和魏紫都给了王熙凤:“这下子,总算是消停了。凤丫头,你也落了两个好丫头使,也不错啊!” 王熙凤笑得眉动唇抖:“姑妈说得很是。” 姚黄和魏紫两个,莫名其妙又去了王熙凤处使唤。好在和平儿一样都是王家出身,到了晚间得空,便寻了平儿请教:“平姐姐指点指点我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平儿上下打量二人片刻,只见两个一个燕瘦一个环肥,一个娇俏一个喜庆,但两个人都是端丽的面孔、玲珑的身材,这哪里是给宝钗当丫头的,这分明是预备着以后给宝钗嫁人后让姑爷收房的! 平儿心里冷笑,面上却神秘起来:“咱们都是一个出处,多的就不说了。只一句话:放心,你们俩的着落不在这房里!” 罗夫人当时急匆匆叫自己两个人来,便是许的以后都跟着薛家大姑娘进宫去。平儿若是真心地告诫自己两个如何在王熙凤房里好生呆着,那说不得就得闹一场让罗夫人接自己二人回府了。但平儿既然这样说,那说明一切事情都还没有成定局! 两个人定下心来,安安静静地在房里跟着平儿学规矩。 贾琏回来,看着房里多了两个这样漂亮的丫头,不由得心猿意马起来。夜里衾内,搂着凤姐儿问:“那两个丫头听说是王家的?老太太怎么会想起来给你送两个丫头来?你又不是生不了,咱们这不是很努力么?” 凤姐儿还当贾琏真的误会了,但又没法子解释,便滴了泪下来:“有爷说这一句,我就不委屈了。” 贾琏本是试探,岂料凤姐儿这样反应,看来竟真的是王家怕凤姐儿生不出儿子,所以塞过来的侍妾,心里痒将上来,先安抚了凤姐儿两句,又憋不住火,狠狠地在凤姐儿身上努力了一把,喘息着问:“这回可行了吧?过半个月看看有效果没!”羞得凤姐儿咬着牙捶他。 到了第二天,却觑着凤姐儿和平儿都不在的功夫,去撩姚黄和魏紫:“大夏天的,你们二人初来乍到,就穿成这个样子在二爷我跟前晃来晃去,是何居心?” 二人立即便沉了脸,正色答道:“我二人自幼在王家老太太身边长大,夏日一向都这样穿戴。府里上下,从老爷到少爷,从来没有一位男主子正眼儿瞧过我们。我们也并不知道,这样就算是居心叵测了。想必贾王两家的规矩不同,我等一定再向平姐姐讨教。还望二爷宽宥。” 贾琏被她二人说得几乎要恼羞成怒,哼了一声:“我看王家和贾家的规矩果然是不一样的。我们家从来主子说话,奴才只有低头答应的份儿。唯有你们家的奴才,上来就先给主子派不是!”说完,摔袖子去了。 二人也觉得自己有些拿大了,忙屈膝认错。半天却不见叫起,抬头一眼,贾琏早就走得无影无踪了。呼口气站起来,相视而笑:“这位琏二爷还真是传说中模样,又好色,又没胆。难怪被咱们凤姑奶奶辖制成那样。” 贾琏气哼哼往外走,拐个弯,迎面跟一个人撞了个正着。 那人唉哟一声,哼唧道:“琏二哥,外头有急事儿么?跑这样快,还不带着人?” 贾琏抬头一看,原来是贾环,带着抱书的小厮、牵马的仆人,还有两个随从,站在自己面前,正在揉撞红了的鼻子。 贾琏心不在焉地哼了一声儿,道:“你下学了?我也没什么大事儿,出去走走。” 贾环拱手道:“那琏二哥且去忙。昨儿同三姐姐从姨妈那里回来时,又被安排了一堆功课,我得赶紧去做了。” 贾琏心中一动。不是说那两个丫头就是从薛姨妈处领回来的么?兴许这小子知道怎么回事呢。忙问:“你吃了饭没有?” 贾环摸摸肚子,哭丧着脸:“哪里吃去?学里说是有点心,大夏天的,都放得馊了。我快饿死了,正要赶紧回去找东西垫垫。” 贾琏笑起来,亲热地搭了他肩,道:“你这会子当不当正不正的,回去也得让厨房现给你做。他们那么大功夫就真给你现做了?不得哄着你呆呆地等到午饭?走,二哥带你出去下馆子,保你吃个肚儿歪!”又挥手让下人们先走:“去吧,就说三爷跟我走了。” 跟贾环的小厮乃是年后刚拨过来的,名叫康儿,十分机灵。听了这话,忙把书塞了随从怀里:“去二门寻个人,跟姨娘说一声儿。我们陪着三爷出去一趟,午后就回来了。”又接过大仆人手里的马缰来。 贾琏很满意这小厮的机灵,赞许地点了点头,笑向贾环道:“这小子不错。” 贾环笑着摸头:“三姐姐那时候发了好大脾气,连老爷都惊动了。赖大爷和林大爷满家里给我就挑了这么一个,说是管保是最好的。我用着也还顺手。” 说着又想起来当年小时候跟着兴儿出去吃萨琪玛,笑道:“我还记得,小时候二哥哥对我极好,还让跟着您的兴儿哥带着我出去玩耍,买了不少好吃的,还看了戏偶人。我那时候就想着,什么时候能像二哥哥这样,有个机灵能干的小厮,如今果然有了。真是做梦都笑醒。”又问:“兴儿哥最近还好?老没碰见他了。” 贾琏嘲他:“瞧你这点子出息!”又笑着跟他拉家常:“兴儿这猴儿崽子是忙。旺儿如今帮着你二嫂子的时候多,我手里也只剩一个兴儿一个住儿能使。没法子,家里就这么些人,尤其是就这么些好小子,可不主子们都分不过来么?” 二门外,住儿正拉着马等着贾琏。 哥儿两个说着,出了府,上了马,一气儿跑到一家酒楼跟前,贾琏才勒住马,笑着拿鞭子指:“这是你宝玉哥哥常来吃喝的地方,神武将军冯家的买卖。他家的玉井饭乃是京城的独一份儿,今儿哥哥请你尝尝!” 第二百四十二回 委屈死了! 说来也巧,偏冯紫英今儿约了一群绿营的兄弟们悄悄在后院子里头吃酒赌钱。他中间出来散风儿,正巧看见倪二神情凝重地匆匆往厨房跑,好奇叫住:“怎么了?这什么表情?” 倪二站住脚,苦笑一声:“贾家的两位爷们来吃饭,单要了一个能说话的房间。我瞧着神神鬼鬼的,想跟婆娘打听打听,这二位都是何方神圣。” 冯紫英来了兴趣,忙笑道:“有问她的,不如你先问问我。我若不知道的,你再去问她不迟。” 倪二想想也对,便道:“一位叫琏二爷,一位叫环三爷。我只奇怪,这位三爷听婆娘说过,乃是,咳,那一位的亲兄弟。可我只记得他们家哥哥乃是宝二爷,什么空儿又出了个琏二爷?” 冯紫英叉着腰呵呵地乐:“你这就晕了?二房里头,那位嫡妻,先生了大爷贾珠,死了;二爷就是宝玉宝二爷;还有一位姨娘,生了两个,大的就是那一位,小的就是这位贾环,所以叫环三爷。至于贾琏琏二爷,那是从族里排下来的,东府里那位是玉字辈的嫡长,珍大爷,琏二爷就是行二了。” 倪二听着明白了过来,顺口又问:“宝二爷在族里排行第几?” 冯紫英摆手道:“那可就远了去了。谁也懒得算。又没人敢认真地喊他族里排行,生把辈分儿叫没了似的。” 倪二了然一笑,谢了冯紫英,就要去吩咐备菜。 冯紫英状似不经意地问:“他们在哪一间?隔壁可有人?” 倪二会意,笑道:“在状元红,左手边的剑南春里有人,右手边的醉八仙里没人。” 冯紫英点点头,嗯了一声,踱着方步直冲着醉八仙而去。 倪二看着他背影一笑,招手叫过一个小伙计,耳语道:“给醉八仙挂上有人的牌子。不要领客人上去。” 这里贾琏贾环等着上菜的功夫,贾琏探问起来:“刚才你说跟你姐姐去了姨妈那里?你三姐姐去姨妈那里还说得通,横竖她跟薛大妹妹还是有来有往的。我听得说,你都已经大半年不去薛家请安了,怎么昨儿还是去了?” 贾环便顾左右而言他,满脸的憋闷气愤,又强笑着,只是问这家酒楼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 贾琏笑了笑,门外喊了小二,又悄悄嘱咐一句。待到上菜时,除了一桌子的珍羞美味,竟然还有一小坛状元红。 贾环吓了一跳:“琏二哥哥,我可不敢吃酒。回去姨娘定要捶我。再让三姐姐知道了,不打发人告诉学里揭了我的皮!” 贾琏笑着拍拍他的肩:“就说我拉着你死灌!我还就不信了,你三姐姐和姨娘,还能找到我头上来?放心放心,既然说了请你吃饭,终不成还让你欠了这一口儿?” 贾环早就馋的直咽口水,闻言放了心,食指大动,一阵风卷残云,先把一桌子菜饭扫了一半下去,方端了酒杯跟贾琏你来我往地喝了起来。 贾琏心底看不起贾环,一开始便由着他吃,一会儿见他喝酒竟然也有章法,不由得便收了轻视之心,笑着轻轻奉承他。 果然贾环一会儿还是撑不住,被他说得飘飘然起来,叹道:“其实,我也没那么糟糕,没那么不懂事的。三姐姐跟我说的话,我都懂,可我这心里,就是觉得不对劲儿!” 贾琏心道终于来了。笑着诱他:“你三姐姐都说什么了?昨儿到底是怎么了?” 贾环红了眼圈儿,举着袖子去擦泪:“二哥哥肯定知道,前儿薛姨妈从王家给宝姐姐要了两个丫头来。结果,太太觉得打了自己的脸,又觉得姨妈防着咱们家防着她,就气着了,去王家大闹了一场。等回来,琏二嫂子就把那两个丫头领你们家去了。” 贾琏一听,顿时皱起了眉。 怎么,那两个丫头竟是烫手山芋,最后才坑到自家婆娘手里? 贾环哭了起来:“三姐姐说,这事儿上,凤姐姐可怜。被老太太暗地里不满不说,又被亲祖母亲叔叔这样坑害,被亲姑妈算计了还得替他们背黑锅。所以,三姐姐就说,这事儿根儿上就怨我。说如果当时我没跟莺儿闹那一场,当年莺儿骂了我,我能忍了气不哭,宝哥哥就不会训斥我,她也就不会赌那一口气一定让薛家撵了莺儿出去。这样一来,宝姐姐不缺丫头,也就不会算计着琏二嫂子一起去王家要人。” 贾琏听得有些晕,忙抓了贾环问道:“等等!你是说,薛家没了那个丫头之后,竟没有再想法子买丫头,而是去王家要了来?” 贾环边哭边擦泪边点头。 贾琏皱眉又道:“她在我们家住着,却去王家要丫头。这摆明了就是嫌我们家人不好。所以太太气了,王家和薛家都觉得不对了,想要给太太一个交代,最后却让我媳妇背了黑锅?” 贾环点着头擦了泪,还委屈着瘪着嘴:“可我当年又没有错。就算我耍赖了,宝姐姐为什么不亲自说我教导我?她为什么就同香菱她们一屋子人一起,就听着莺儿姐姐骂我呢?三姐姐还逼着我给姨妈磕头认错,还苦苦地求了情,让她把莺儿姐姐接回来!” 说着说着,贾环气得拍着桌子大哭起来:“我还要跪着求人家把那个欺负了我的下人接回来!二哥哥,我委屈死了!我到底还是不是贾家的爷们儿!三姐姐说不然的话,凤姐姐就要难为死了。这本没有她的事儿,最后几家子都要怪在她一个人头上,实在是可怜。可我呢?我不可怜吗?我可是贾家的主子啊!” 贾琏这个时候额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手里的纯银雕花酒杯被捏得已经扁了,咬牙道:“不错!咱们可都是贾家的主子!” 贾环醉了,又这样一哭,迷迷糊糊地趴在桌子上,眼看着就要睡了过去。 贾琏连忙把他摇醒:“环兄弟,睡不得。这一睡就是晚上见了。到时候必要挨骂的。咱们回去,外书房睡去!” 贾环迷瞪着两只眼,又嘟囔:“三姐姐说,凤姐姐太委屈了,还说万一琏二哥哥再动了没脸的心思,凤姐姐非得哭死不可——二哥哥,你要动什么没脸的心思?我问了三姐姐半天,她也不说……” 第二百四十三回 这事儿没完! 贾琏是通红了脸回得自己屋子。 平儿看他的样子,先微微皱了皱眉,却又惊奇发现他竟然连眼睛都红着,心里便是一怯,忙悄悄地拉了拉凤姐,示意她仔细看。 王熙凤原本满腔的心思,这才发现贾琏不对劲儿,挥手令众人都退下,亲自服侍了贾琏上炕躺下,拿了扇子轻轻地给他扇着风,和软地问:“爷今儿是怎么了?” 贾琏满脑子都是贾环一路上的嘀嘀咕咕。 “三姐姐说,那两个丫头一看就不是好人……” “三姐姐说,平儿姐姐是聪明人,所以不在二哥哥和二嫂子中间搅合……” “三姐姐还说,琏二哥哥没了凤姐姐,肯定得回大房,荣府的中馈就还落不到大房手里;凤姐姐没了二哥哥,在府里孤家寡人的,必定没有好下场;那时候大姐儿就可怜死了……二哥哥,甚么叫没了凤姐姐,凤姐姐就在家里,怎么会没有呢……” “三姐姐还说,这些话不让我告诉姨娘,谁也不让我说……我是偷听来的……嘿嘿……” “二哥哥,你可要好好的,咱们贾家的男主子,东府里是珍大哥哥,这边可就只有你了!若是你再倒下了,那可就只有我了……我还是个孩子哪……” 贾琏不仅不笨,而且,是个聪明无比的人。 闭着眼睛想了一回,猛地睁开了眼。 谁说这是贾环的醉话?醉话能有这么逻辑清楚?醉话能半句颠三倒四的话都没有? 这就是三姑娘在借着环哥儿的口,把这件事的详情利害,一件件地说给了自己听! 想明白这一点,贾琏一骨碌爬了起来,跪在炕上,双手捧了王熙凤的拿着扇子的手,诚心诚意地低声道:“娘子,你不负我,我绝不会负你!哪怕是我真的跟哪个混账女人一时之间有了些什么,你一定得相信我,我这颗心,一定只在你这里!” 王熙凤被他先吓一跳,待听清他说的什么,脸唰地变了苍白,嘴唇都抖了:“二爷,你不会,不会把那两个丫头……” 贾琏狠狠一摇头,眼神中一阵恨意:“我哄在手心里的娘子,我们家从老祖宗开始,哪一个不是又敬又怕?他们反而没完没了地欺负,竟然还弄了这么两个丫头来要你的强!我呸!你放心,我保准一根汗毛不动她们两个的!我连看都不看她们一眼!以后抽个空子,远远地打发了这两个祸害!果然在这屋里呆长了,知道了什么,难保不在你我之间挑拨。到时候我们夫妻离心,他们反得了好处!” 王熙凤听了这一篇真心话,直接倒在贾琏怀里大哭起来:“我的好二爷!我就知道我这辛苦都是值得的!” 贾琏安抚她许久。王熙凤慢慢地止了哭声,方悄悄地告诉他贾母的态度,又附耳告诉他最后鸳鸯传的话。 贾琏有些犹豫,看着她道:“那可是你亲姑妈,这些年也算疼咱们。这可真是难为你了。” 王熙凤垂下眼帘:“可是在王家商量这个黑锅谁来背时,我这亲姑妈可是半个字都没替我说。” 贾琏把她抱了怀里,喃喃叹息:“都是这样过的,且熬着吧……” 又过了两三日。莺儿果然回来了,又打扮得素雅光鲜的,跟着宝钗在宅子里走来走去。 众人看着,暗地里都皱眉。 王熙凤却有些为难地悄悄地去找王夫人:“这不是该发月钱了么?赖大家的来找我问两件事,一是太太屋里,金钏儿没了,太太看谁来顶替好;二就是我房里那两个丫头。按照惯例,我屋里倒还真是缺一个人的窝儿。但这次来了两个丫头,我那里就又多出来一个。这一个究竟是照着什么例发?我也不得主意,所以来讨太太的示下。” 王夫人便道:“什么是必定两个三个的,我这里不必再进人,就这么着吧!省下钱也补补旁的。” 王熙凤笑道:“人家都是这个例,太太倒不依着了。况且省钱也不在这上头,一两银子而已,有限。” 王熙凤见王夫人还摇头,便低声道:“说实话,我这里放两个王家来的丫头,也太打眼。我们二爷那性子,怕不是后头又有些说不好的事情,到时候怪丢脸的。另外太太手里也该有个拿捏得住的丫头。这两个都从咱们家来,可不是能放心?明儿太太跟婶娘把这两个丫头的身契要过来,不就是板上钉钉的自己人?终究会有人虎视眈眈地盯着太太屋里这个窝儿,最后塞进来的,还不定是什么人呢!” 王夫人越听越觉得有道理,深深点头,道:“你屋里留那个姚黄,把魏紫给我就好。” 王熙凤笑着应下,道:“这一下子都解决了。太太英明。” 王夫人回头便令人去王家:“说给我哥哥,那两个丫头合家子都过来吧。算我买的。多少钱说一声儿。身契一起拿回来。” 王子腾听了这话,便让那人先回去,转身去找罗夫人:“你不会给了丫头没给身契吧?!” 罗夫人脸上又红了。 身契如果给出去,还怎么拿捏这两个丫头? 王子腾跺脚道:“糊涂!你若是当时给了身契,大妹现在就没有借口过来连她们家人一起都要要过去,还说算是她买的,要一家子的身契。” 罗夫人顿时恼了:“这可真是狮子大张口!她当王家是什么?当初周瑞一家子,说撵就撵回来了!这会子要人,轻描淡写就要要两家子,还什么算她买的!我这里是牙行吗?” 王子腾冷笑:“既然不是牙行,你给丫头的时候为什么不给身契?那两个丫头合家子都在咱们家,没有身契一样拿捏她们。你怎么就能把算盘打得别人都必须吐了血也咽回去?谁欠你的不成?” 罗夫人这次却咬紧了牙不依:“这两家子家人绝不能给!我们家多少机密事,我都是让他们家里人去做的!这会子给出去,我不等于把自家的软肋送给贾家去拿捏了么?不给,就是不能给!” 两口子吵得天翻地覆。 第二百四十四回 解纠葛贵妃赐妾 就这样僵持了没几天,忽然元妃传了口谕下来:“又想妹妹了。让探儿和宝钗来一趟,带上那两个丫头。” 贾母被薛姨妈闹出来的这件事已经烦不胜烦,所以直接让人给元妃带了信进去,让她赶紧把王家人闹出来的这些破事儿解决掉。元妃看了贾母所述事情始末,又好气又好笑。这中间宝钗和探春的恩怨自然是最根本的缘故,所以她想着,还是要再看看这两个姑娘,瞧瞧到底都该在自己的棋盘上怎么摆。 因是夏天,探春和宝钗不约而同选了浅淡梳妆,力求利索凉快,同时不失端庄罢了。 姚黄和魏紫却被平儿给坑了。 她二人一听要被带进皇宫给贵妃娘娘看看,当时便激动得慌了神,拉着平儿问到底该怎么准备。 平儿笑道:“你们两个既是丫头,就是丫头的准备呗。进了宫,谨守丫头的本分就好。如今天热,姑娘们只怕会穿得比较凉快,你们不要太厚重了,倒显得姑娘们轻薄。第二件进了宫,低着头不要开口,让抬头再抬头,让开口再开口。另外,听得说,今上喜欢喜庆热闹,你们不要打扮得太素,脸上得化下妆。也就是这么多了,旁的我也不知道。到时候只怕你们也见不着谁,左不过娘娘看一眼,就让你们在旁边哪个屋子里头等着跟姑娘们一起出宫就是了。” 因贾琏出去一趟回来就态度大变,加上众人对待她二人都是不冷不热的,又听说王夫人遣人回王家要自己的家人和身契。这两个丫头只觉得极为不妥,似乎事情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样。薛大姑娘只怕是用不了自己,自己也无法跟着进宫享受荣华富贵了。 这个念头刚升腾起来,二人立即对平儿生了一丝疑心。 但今儿平儿的叮嘱,听起来没有一句是出了格、要害她二人的。二人悄悄地去秋爽斋和蘅芜苑打听,果然也听说了两位姑娘都怕热,所以都让准备凉快些的衫裙。尤其是蘅芜苑,在院门口处遇见服侍宝钗的丫头,似乎叫作木叶的,还在抱怨:“大热的天,动不动一脸汗,还非要化妆,还非得找那出汗也不褪色的胭脂,这可真是难为死我了……” 姚黄魏紫喜上眉梢,看来自己之前疑心平儿是一点儿道理都没有,全都信了真,私下里还悄悄地二人议论:娘娘若是看上了自己二人,会不会当时就留下在宫里服侍,就不再出来了?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便琢磨着带细软。姚黄想了想悄道:“带什么细软?进了宫,什么没有?娘娘看上了的人,岂有不赏的?到时候,只怕是外头的东西一概都带不进去呢!搁在外头,打包好了,回头让娘老子拿回家就是了。” 到了第二天清晨,起个大早。平儿紧着打发她们两个喝了碗蜂蜜水,又悄悄地塞了两块奶糖给她们:“三姑娘让给你们的。说怕吃不得什么东西,路上万一饿难受了,垫一垫。”两个人千恩万谢。 待见到探春和宝钗,两个人才微微觉得有些不妥。 两位姑娘虽然穿的都是轻薄的软绸衫裙,却一件一件都严整端庄得很。倒也化了妆,却都是极淡极淡地扫了娥眉,打了一点点粉色的口脂便了。 姚黄拽拽自己清透的粉色纱裙,眨着眼试探着问探春和宝钗:“二位姑娘,连胭脂都不打么?” 探春垂头没吭声。宝钗好歹还有三分香火情,奇怪地歪头看看她:“我稍稍打了些粉色的,怎么了?” 魏紫忙拉了拉脸色骤变的姚黄,勉强笑道:“我们俩以为得隆重梳妆,所以用了红胭脂,怕有些喧宾夺主。” 宝钗笑了笑,摇头道:“无妨的,瞧着喜庆。丫头们原该的。” 姚黄魏紫各穿了一身姹紫嫣红的纱裙,里头葱绿大红的抹胸,纯白的膝裤,都若隐若现。 贾母皱着眉头扭过脸去,轻声问王夫人:“这两个丫头到底懂不懂规矩?谁许她们去皇宫还这么花红柳绿的打扮?这时辰已到,迟也迟不得。走在宫里,让人笑话死咱们家!” 王夫人这时候气得脸都白了。这个浪样儿进了宫,人家指着鼻子冷嘲热讽的,可是她的心肝宝贝元春!不由分说令彩云:“把你的衣裳拿两套来,给她们俩路上马车里换了。”彩云飞跑着去拿衣裳,在马车驶出贾府前一刻,把包袱塞进了车里。 两个人一边哭着一边换了衣裳,一看,都是贾府里头丫头们的分例衣裳,比王家的差远了。 进了宫。规规矩矩地跟在贾探春和薛宝钗身后,低着头一路走到重华宫时,姚黄魏紫两个已经是汗流浃背。 抱琴接了出来,看着探春和宝钗抿着嘴笑:“三姑娘,表姑娘,可把你们盼来了。娘娘在里头眼巴巴地等着呢,快请随我进来。” 两个人忙屈膝行了半礼,笑着呼唤:“抱琴姐姐。” 姚黄魏紫倒也听平儿说了,元妃身边近身服侍的,乃是从贾府带进去的丫头抱琴和清韵。见抱琴虽然淡雅梳妆,却气质出众,忙也上前行礼:“见过抱琴姐姐,姐姐万福。” 抱琴淡淡地看了她二人一眼,眉心微微一动,理都不理她们,直接转身,给探春和宝钗引路。 二人尴尬着自己站起,跟在两位姑娘身后走了进去。 元春散了长发,正躺在贵妃榻上摇着宫扇乘凉,抬头瞧见探春和宝钗,笑着起了身:“哟!进来了?快来凉快凉快!这一路,走出了汗了罢?” 宝钗笑着给她行礼:“贵妃娘娘万福。”又道:“还好,带路的嬷嬷领着走的都有树荫,不算热。” 探春行了礼,笑着掏了帕子自己擦汗:“我可不行,我快热疯了。娘娘有冷茶么,快赐我一碗。” 元春笑了起来,先指了清韵:“去给你姑娘们端莲子汤。”又命抱琴:“我也热起来了,快把我头发绾上去罢!” 抱琴答应了,上前给元春梳头。 元春也不对镜,就笑着跟她们说话儿。老太太好,老爷太太好,姨太太好,大老爷大太太,东府里贾珍尤氏,加上李纨凤姐儿姑娘们一串儿问下来,又向着宝钗问道:“我前儿说,让宝玉进园子是随着你们进去读书的,如今读得如何了?” 宝钗满面堆笑:“我们时常倒也闲谈几句文章,听着长进不少。娘娘放心,宝兄弟如今还是用功的。” 探春便悄悄地撇嘴。 元春笑着去捏她的脸:“小妮子,又想告状?什么?说罢!” 探春迟疑一下子,咬了咬唇,哼道:“他在外头跟戏子过从甚密,前儿被人家赶到家里来告状,气得老爷狠狠地揍了他一顿。我不信娘娘不知道。” 元春笑了起来,叹口气,又斜在榻上:“世人打小儿都从这么过的。外头的戏子们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凡遇见,宝玉这样的性情中人哪里是那逃得掉的?我倒是都听说了。老爷这一顿打得好。那后来呢?他可引以为戒了?” 探春掩着口笑:“引以为戒?他?快算了吧!大姐姐你就别指望了!不过呢,老太太怕老爷看见他生气,再要揍他,就跟老爷说甚么,也不知是和尚还是道士说了,二哥哥这阵子忌讳,出不得二门。要到八月里才能出去呢!如今我天天看着二哥哥在家里闲着跳天跳地的,倒是比往日里多看了几页书。” 元妃和宝钗探春笑了一场。这才转眼看向姚黄魏紫,哟了一声,笑容便淡了许多:“打扮得够仔细的。可惜都被汗糊了。来人,带她们俩下去洗个脸,让我把眉眼看清楚些。” 两个人面红耳赤地走了出去。身后跟着的宫里的老嬷嬷低声哼了一句:“还好,衣裳穿得还算规矩。” 等到洗完脸回来,只见元妃和探春宝钗正各自捧着一碗冰镇的莲子汤喝着,说说笑笑的。 元妃见她二人回来,这才住了话头,看向两个人,让抬起头来,又看看发式,再打量一下鞋子衣裳,忽然问道:“这两件衣裳不是你们俩自己的吧?临出门换的?里头穿的什么?” 二人顿时一脸羞愤。 老嬷嬷却不管那一套,上来就揪了她们的领子往里看,回了元妃的话:“大红大绿的抹胸,纯白的膝裤。” 元妃呵呵着冲着天冷笑,看着宝钗摇头,笑着叹道:“这俩丫头亏得没真跟了你,不然,就光给她们俩收拾烂摊子,就够你忙活下半辈子的了!” 转头看着那老嬷嬷,道:“你这就带上两个小太监,出宫去我舅舅家里,把这两个丫头还给我舅母。就说我的话:这样好颜色、好教养、好见识的丫头,实在是难得。我多一回事,指给我王家两个表弟,一人一个,当通房还是当侍妾,未来主母说了算罢!” 竟是直接送回了王家。 宝钗窘得脸都红了。 探春早在元妃跟老嬷嬷说话的时候,就拉了她站起来去看栏外的细柳,笑着低语:“姐姐命好,娘娘不会害咱们的。” 第二百四十五回 生疑窦皇后召见 姚黄魏紫出了殿门就掩着面哭。 老嬷嬷回手就是一人一个嘴巴,低声喝道:“皇宫内院,谁给你们的胆子,还敢哭闹起来?你们两个要是嫌这路远不乐意走,我立即让人把你们嘴堵起来捆了手脚让人装在车上推出去,管保你们一点儿都不费劲!” 两个人何尝见过这个,忙咬了唇不敢再哭,战战兢兢地跟着老嬷嬷去了。 罗夫人接到这两个丫头,又被老嬷嬷冷冰冰地传了元妃口谕,最后再加了一句:“贵府这两个奴才出了重华宫张嘴就嚎,老奴僭越,一人赏了一个耳光。还请侍郎夫人不要把这两个巴掌印冤枉在我们贵妃娘娘身上。” 罗夫人听得羞忿欲死。老嬷嬷前脚一走,后脚她就叫了人来,把两个丫头摁在地上打了个血肉横飞:“我叫你们是去给人当丫头的,不是让你们去勾引男人的!打扮成那个样子,你们安得什么心?” 想起来元妃还让自己把这两个丫头送给自己的两个儿子当妾,简直就像吃了个苍蝇一样恶心。甩手令人:“给我狠狠地打!” 心腹媳妇忙上前来低声劝:“她两家子还在得用的行当上,夫人手下留情。” 罗夫人思忖再三,只得忍气吞声,把两个丫头扔给自家爹娘管束:“进皇宫敢打扮得窑姐儿一般,你们是怎么教的孩子?再管教不好,我直接发卖了她!” 不提。 这边元妃款款地让宝钗讲一些“兄弟齐心、其利断金”的历史典故来听,又笑问探春迎惜二人如何,又关心了一回林黛玉史湘云,姐妹们说些闲话。 皇帝下了早朝,刚回到御书房,高弘悄悄地溜了进来,觑着底下议事的阁老重臣们没注意的功夫,悄悄地趴在皇帝的耳边道:“贵妃娘娘把那两个妹子又叫进来了。” 皇帝怦然心动,看了高弘一眼。 坐在下边的首辅离得近,恍惚听见了“贵妃”两个字,揪着胡子沉了脸,不悦地咳嗽一声,威胁道:“陛下后宫有事要忙?” 这首辅昔日里正是帝师,皇帝小时候一直怕到如今,听着话音儿不对,忙端肃了神情,皱眉:“后宫有什么事?那都是皇后的事,朕不管。” 高弘躬身站在一边不动。 首辅斜了高弘一眼,毕竟还是给皇帝留了一分颜面,转头且与旁人说话。 皇帝抽空,附耳低语道:“你这就过去看看,随便找个什么借口,说两句话来听听。” 高弘会意,快步悄悄地贴边儿又溜了出去,跟自家徒弟高历交代一声儿,匆匆赶往元妃的重华宫。 谁知重华宫里安安静静,高弘诧异,问宫女:“贵妃娘娘呢?” 宫女恭谨答道:“皇后娘娘听说贵妃娘娘的两个妹子来了,请了一起过去吃点心。” 高弘脸色一变。 这个蠢皇后,竟然察觉了贵妃娘娘和皇上的心思不成? 连忙转头,令:“走走走!去坤宁宫。” 如今宫里这一位皇后,并非皇帝当年的原配,而是原配的庶妹。先孝纯皇后是为当年还是王爷的今上试药而死。那一场中毒案也一举掀翻了先太子。虽说最后得出来的结论,乃是先太子并不知情,而是先太子妃伙同其太妃兄长做的,但谁都知道这是掩耳盗铃。毒杀一位皇子亲王,若没有先太子点头,先太子妃怎么做得出来?先太子终究后来被寻了个小错被废,圈禁至死。 当今感念先王妃,便娶了她唯一的妹妹为王妃,照看先王妃留下的世子。当今登基之后,第一件事追风先王妃为孝纯皇后,第二件是立了世子为太子,第三件才是封了这一位为后。 正位中宫之后,这一位倒也就安静下来,因早年伤了身子不能生育,所以现在对太子视如己出,极为珍爱。倒令皇帝对她多怜惜了三分。众妃知道这一位只要不做出天怒人怨的蠢事来,绝对是无法逾越的。聪明一些的妃嫔也明白,在皇帝心里,她也就是个“皇后”而已,所以,大部分都是大面礼节过得去,敬而远之。 元妃因为并没有按照一般的次序慢慢晋封,而是突然间从一般女官直接成了贤德妃,所以皇后才把目光直直地对准了重华宫。 上回这两个甚么妹子来的时候,皇后就露了一手,意在震慑元妃,让她老实些。也想让贾家的姑娘们都知道知道厉害,以后别老琢磨着进宫魅惑圣上。谁知过了没几个月,这两个人竟然又来了。 皇后心里不舒服,便诏了许嬷嬷过来问:“这两个丫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去了贾府一趟的,说说。” 许嬷嬷早就告诉过她好几回了,但皇后再问,只得再说一次:“这贾家自己的姑娘们里头,那两位都是一般人,唯有这三姑娘还算出挑。不过因为是姨娘所出,怕被欺负,所以说话做事都锋利得很,脾气极硬的。听得说,连她爹的话,都敢当着众人顶回去。” “还有两位表姑娘,一位是林家就了来的孤女,父母双亡,身子极怯弱。还有一位薛家的,跟着她寡母哥哥一起进京待选的。如今部里一直迁延着,还没给她消息。奴婢打听了一下,乃是贾妃托人关照了一声儿,说这个妹妹有个自幼随身的病根儿,如今还在治。治好了再递牌子。这位薛姑娘极想要跟着奴婢们学宫里的规矩。” 许嬷嬷只说到这里,便低头不语了。 但最后这一句话,已经足够让皇后对薛宝钗的印象降到了冰点,所以才宣了她们一起觐见。 探春听了传召就知道只怕是又要惹事了,宝钗也紧紧地锁了眉。唯有元妃若无其事,笑着起了身:“好在我是梳妆好了的,不然还得劳皇后娘娘久等。”施施然与她们一起去了坤宁宫。 见了皇后自然是要行大礼的。 宝钗和探春好歹都被宫里的嬷嬷们教导过,行礼中并不曾出现过差错。 皇后只是点了个头,就挥手令人给元妃赐了座,然后紧紧地打量宝钗和探春,又向许嬷嬷笑道:“我可真羡慕你,那几日在荣国府,每日里就是对着这样的美人儿过日子!” 探春忙又站起来,宝钗有些不明白,但也忙跟着站了起来,就听探春轻声细语道:“天恩浩荡准许贵妃娘娘回娘家归省,一解家祖母家父母数载思念之心。又蒙皇后娘娘如此爱惜贵妃娘娘,特意赐下宫中资深女官教导民女姐妹等礼仪行止,不仅全了贵妃娘娘及寒家脸面,亦令民女等得以通过诸位教导嬷嬷遥感皇后娘娘一国之母的眷顾之意。寒家上下无不感佩莫名。只内外有别,无由请见叩谢。唯有请贵妃娘娘循规蹈矩、尽心竭力伺候皇上皇后,为主子分忧罢了。今日民女有幸得见天下母,焉敢不替阖家上下拜谢娘娘当初的一片慈心!” 说着,口呼千岁,郑重拜了下去。宝钗心中悻悻,只觉得这一片颂圣之语,如何被她说了去?也只得随着她行礼。 探春一篇话说得皇后含笑点头不已,矜持着又要谦逊,命她们平了身,却对着宝钗笑着打趣道:“听得说,你是姐姐?竟这样口拙,让妹妹来禀报本宫这个话?” 宝钗得了机会,娴静叉手,微微躬身道:“回皇后娘娘的话,民女薛氏,乃是亲戚借住荣国府。在娘娘跟前大胆说句轻薄的话,民女可不姓贾。” 皇后笑了起来,点头道:“你倒是格外守礼的人。这倒是的。她在这里,若是你出面替贾家致谢,未必越俎代庖了。” 宝钗弯着嘴角低头:“娘娘明鉴。” 皇后令她二人坐下,又说闲话,问二人祖宗履历,又问年纪喜好,最后笑问道:“听得说,贾妃妹妹离开家门时,特意嘱咐了一句让家里的兄弟姐妹们都好好读书。你二人都爱读什么书?” 宝钗居长,稍稍一顿,微笑道:“民女六七年前在老家,族里有女学,便跟着上了几年,杂七杂八地都学了一些。先父过世后,民女帮着母亲操持家务,倒是女红针线多些,读书一事,不过偶一为之。如今只能说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 皇后不知道为什么,这话分明是在自谦,可她却从中听出一股子倨傲来,面无表情地转向探春:“贾三姑娘呢?” 探春答得却极认真:“民女跟着家里寡嫂学习书字,读了女四书、烈女传,后来也读了四书、春秋、史记等正经书,只是都不太喜欢。民女平日里喜欢自己动手给祖母琢磨吃的,所以最喜欢读菜谱。前两年一直在看《山家清供》。” 皇后喜欢听这样详细的答案,便笑着又问:“你平日里都做过什么好吃的?” 探春笑一笑,道:“前两年做得东西多一些。家里厨娘怕被我抢了差事,搜肠刮肚地想法子,如今比我能干多了,我也就用不着做了。” 正说着,许嬷嬷从外头快步走了进来,皇后看着她笑:“果然你说得不错,三姑娘极好。” 许嬷嬷勉强扯一扯嘴角,根本就不答皇后的话,而是忙着伏在她的耳边低语起来。 第二百四十六回 御赐 皇后猛地抬头去看许嬷嬷,眉梢连跳,眉心蹙起,肩头微颤。 许嬷嬷连忙安慰她:“娘娘……” 皇后霍地一抬手,头上钗钏一晃,眼睛看向拿着桌上荔枝慢慢吃着的元妃。冷冷一瞥之后,皇后招手,许嬷嬷微微低头。皇后就在她耳边轻轻问了几句,许嬷嬷点了点头。皇后迷了眯眼,瞬间做了决定,笑着看向探春和宝钗,眸中却一片冰寒:“我上日听说,当日里在贾府里头教导你们几位的嬷嬷,都很是喜欢你们?” 宝钗探春知道此时不宜多说,弯弯嘴角低下头。 皇后接着便道:“正好,前几日夏总管还跟我说,宫里老嬷嬷们年纪都大了,该放一些出去养老享清福了。前儿去贾家教导三姑娘的沈嬷嬷,还有我这里有一位福嬷嬷,都该出去了。今儿这样好时机,干脆就便宜了你们两个吧!” 说着示意许嬷嬷:“立即去告诉她们两个,即刻跟着贾三姑娘和薛大姑娘出宫去吧。” 许嬷嬷会意,躬身道:“奴婢亲自去叫她们两个。” 皇后这里便笑容可掬地端茶送客:“那本宫就不留你们了。” 元妃慢条斯理地盥了手,方站起来礼数周全地跟皇后辞了别。 临出门,许嬷嬷迎面疾步走来,笑道:“皇后娘娘已经给二位姑娘准备了香车。这大热天的,贵妃娘娘也舍得让两位花朵儿一样的小娘子这样顶着大太阳走路。” 元妃神色分毫不动,笑道:“天上别说只是一个太阳,便是下刀子,我也没那个胆子违背宫中的规矩呀。多谢皇后娘娘体恤,妹妹们还不谢恩?” 探春和宝钗向上行了礼,便被许嬷嬷催着上了车:“天近午时,姑娘们还是快请吧。不然就更加热得难受了。” 而沈嬷嬷和另一位恭肃的老嬷嬷已经一左一右地站在车边,等着“陪”她们一起出宫了。 探春心中微微一动,立即猜到,皇后娘娘急着赶她们出宫,又是令她们坐车,又是让人跟着,只怕就是怕有人看到她们两个的脸。 宝钗何等聪明,自然也明白过来,呼吸立时便有些不稳。 探春眼睛一眯,且让她先上了车,然后站在车边,笑着携了沈嬷嬷的手,用力一捏,道:“沈嬷嬷,人家可想你了。” 沈嬷嬷看了一眼她的手,明白过来,板着脸道:“宫里规矩大,姑娘少说话。” 探春羞赧一笑,也上了车。沈嬷嬷却不马上放下车帘,回头道:“小曾,你上来,陪着二位姑娘。这香车想必姑娘们头一回坐,里头有些东西该怎么使,你告诉一声儿。”一个小宫女娇柔地答应了一声,果然跟了上来,坐在了车帘处。 宝钗便笑着跟她示好:“姑娘是叫小曾,还是姓曾?” 那宫女细声细气的,却格外冷漠:“姑娘,这是宫里。少说话。” 宝钗被弄了个面红耳赤。探春悄悄地握住她的手。宝钗却下意识地甩开了。 那叫小曾的宫女漠然地看了宝钗一眼,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不语。 高弘从重华宫直奔坤宁宫,老远看见宫门了,松了口气,擦了把汗,在心里头琢磨着该想个什么说辞也好进去搭讪。谁知才眨了一下眼,就瞧见一辆香车从里头驶了出来,两边还各跟着一个宫中的老嬷嬷。 高弘皱了眉,问随从:“听说皇后娘娘今天家里有什么人进宫吗?” 随从摇头说没有。 接着,竟又看见元妃带着两个宫女慢慢地从坤宁宫走了出来,身后却没有跟着她的两个妹子。高弘一惊,忙紧走几步迎上前去,笑着先行礼:“见过贵妃娘娘。” 元妃看着他满头满脸的汗,拿了帕子先在额角上摁了摁,方笑道:“这是什么时辰了,高总管来了这里?敢是皇上今日午膳想要请皇后娘娘去乾清宫一起用么?” 满宫里人人都管高弘叫“高公公”,偏元妃私下里从来都是叫他“高总管”,听起来似乎透着疏离,可偏偏其实是高弘最乐意听的一个称呼。高弘笑着直起了身子,道:“倒不是请皇后娘娘去乾清宫,而是来跟贵妃娘娘禀报一声儿,陛下午膳去重华宫用。” 元妃拉了长音儿哦了一声,下巴向天,眼睛斜下来白了高弘一眼,懒洋洋地说:“臣妾遵旨。这就回宫准备。恰好,家中来的妹子们都走了,皇上来用午膳,也就没有什么不方便了。” 高弘顿时有些怔忡,失声道:“走了?” 元妃抿嘴一笑,与他擦身而过:“是啊,让皇后娘娘着急忙慌地用香车和两个嬷嬷一位宫女,送走咯!” 高弘的眉头几乎要拧成了个疙瘩。回头看看元妃的背影,他咬了咬牙,再看看越走越远的香车,终究还是怀了一丝侥幸心理,低喝一声:“追!” 随从们连忙跟在他的身后,追了上去。 眼看着追上了,高弘高声道:“前头可是贵妃娘娘的贵亲?” 沈嬷嬷和那位恭肃的老嬷嬷听见,只得命车驾停下。 高弘先看见沈嬷嬷,心头一松,笑着往前再走几步,一看是那位嬷嬷,不由得脸色一变:“福嬷嬷?怎么是您老?” 那老嬷嬷终于微微露了一丝笑意,一丝不苟地双手扶膝,蹲身行礼:“见过高公公。” 高弘忙还礼不迭:“福嬷嬷这样客气。怎么?皇后娘娘竟让福嬷嬷亲自送人出宫?” 沈嬷嬷笑意深沉:“皇后娘娘体恤我等老朽,又都是无家可归之人。恰好跟贾府有那么一点子香火之情,娘娘就赏了我们出宫,以后伺候贾家的二位姑娘,也有个人管我们死后之事。” 高弘只觉得心惊胆战,带着万一的希望问:“沈嬷嬷上次跟着一起去教导贾府内眷礼仪的事情我知道,这贾府帮着沈嬷嬷养老送终也是应该的。可福嬷嬷?难道是干脆就回乡了?” 福嬷嬷开口,声音依旧恭顺有礼:“老身日后归于薛府,伺候薛大姑娘。” 高弘瞬间打去一切幻想,呼出一口气,干脆利落地拱手:“哦,咱家是奉了圣命,来寻贵妃娘娘的,既然贵妃娘娘已经回了重华宫,咱家就去重华宫传话了。嬷嬷们好走,望日后善加珍重,平安终老。咱们后会无期。” 沈嬷嬷和福嬷嬷听了这话,由不得也生三分感慨:“那就借高公公吉言了。也请公公多多保重。” 第二百四十七回 规矩 高弘头也没回地直接走了。 探春和宝钗坐在车里,一字不发。 探春不说话,是她根本就是想要远远地躲开跟皇帝皇宫有关的任何可能性。宝钗却是因为那个叫做小曾的宫女,自从高公公喊了那一声后,就一直冷冷地看着她。宝钗虽然的确有制造个意外,好让外头的人看到自己或者听见自己的声音,但是被人这样看着,显然就是在明白地警告她不得造次。心事被这样窥破,且以这种直白道近乎羞辱的方式提醒,宝钗只觉得整张脸已经烧成了火。 直到回到荣国府,宝钗在自己的车里又缓了许久,方才恢复了正常。 贾母等一看姚黄魏紫被直接送回了王家不算,皇后竟然还给她姐妹二人赐了教养嬷嬷下来,简直是惊惧交加。晚上忙治了一桌酒席,且给沈嬷嬷和福嬷嬷接风。贾母亲自款待,王夫人和薛姨妈作陪,薛宝钗、林黛玉、史湘云及迎探惜都在末座相陪。 福嬷嬷从上到下把贾家的内眷们看了个遍,轻蔑在眼里一闪而过,然后反倒笑了起来,欠身谢了贾母的一篇客气话,道:“奴婢再是从宫里出来的,也是个下人而已。老太太这样客气,委实不是正礼。奴婢且当这一餐乃是老太太心中感念皇后娘娘,所以特意赐下。往后可万万不能如此相待。否则,奴婢们可不敢再待下去了。” 贾母微笑颔首,又向宝钗和探春道:“你二人乃是天上的福气,能得皇后娘娘这样照看。以后好生听嬷嬷教规矩,再不能像小时候那样调皮捣蛋了,可知道了?” 二人站起来笑着听了,答应了才坐下。 福嬷嬷和沈嬷嬷互视一眼,满意地笑一笑。饭后各自散去不提。 探春那边带着沈嬷嬷去了秋爽斋,赵嬷嬷早就带着待书给沈嬷嬷收拾出来一个单独的房间,离着探春既不过远,也不太近。沈嬷嬷倒也不说什么,道一声:“姑娘今日乏了,先安歇吧。”闭了门自己睡了。 秋爽斋里众人站着,面面相觑。 福嬷嬷则和薛姨妈、薛宝钗一同去了蘅芜苑。 薛姨妈满心得意,笑得合不拢嘴,巴巴地先命人给福嬷嬷把准备好的换洗衣衫等等拿了放在收拾好的房里,又亲切地安排:“嬷嬷日后就住在这一间里,旁边就是我们宝丫头的卧室,嬷嬷瞧见什么不合适的,随时教导她。” 福嬷嬷抬头看了看天色,便道:“倒还真有些不合适的事情,只是今日晚了。太太和姑娘都累了,且先睡。明日一早,奴婢有话跟太太回禀。” 薛姨妈心里一跳,继而又喜悦起来:“嬷嬷肯这样指点宝丫头,是宝丫头的福气!好,就明日一早,我早些进来,跟着一起听听。” 福嬷嬷摇头道:“太太不必进来。这些话不能在这里说。明儿奴婢跟着姑娘一起去给太太请安,在外头说罢。” 薛姨妈忙不迭点头,自去了。连兴奋带期待,一夜都没好生睡得。不过寅正,外头天色晶明,薛姨妈便躺不住了,干脆起身,自己梳洗了,再慢慢地用了早饭。只见宝钗带着福嬷嬷和莺儿就走了来。 薛姨妈忙让她们各自坐了,又问:“今天怎么这样早?往日里这功夫园门都还没开呢!” 宝钗弯了弯嘴角,也不答话,只管问薛姨妈:“看见木叶端了碗碟出去,妈早饭已经用过了?” 薛姨妈点了点头,笑道:“我今儿起得早,就先吃了。你和福嬷嬷吃了没有?” 宝钗摇了摇头。 莺儿便低声嘀咕:“园子里的人都还没起呢。我们出来的时候,小厨房的火刚升起来,有的吃才奇了呢。” 福嬷嬷一动不动地坐着,眉毛丝儿都没颤一下。 薛姨妈忙命人给宝钗重新整治了饭来,又命:“莺儿,你和文杏伺候着福嬷嬷去吃了早饭来。这里有木叶呢。” 莺儿笑着答应了一声,恭敬请了福嬷嬷出去。 福嬷嬷也不吭气,站起来就出去了。 薛姨妈忙悄悄拉了宝钗问道:“可是一直都没找到机会问你,皇后娘娘怎么忽然想起来给你赐教养嬷嬷?可是看重了你?” 宝钗见房内除了木叶并无旁人,这才松懈下来,叹了口气,低声道:“哪里是看重?是忽然皇上身边的总管大太监来寻贵妃娘娘,皇后怕他瞧见我和三妹妹,这才催着我们出来了。还赐了嬷嬷,死死地看在香车两旁。” 薛姨妈心惊肉跳,紧紧地抓着宝钗的手:“那皇后娘娘赐的这个嬷嬷,究竟是好意还是歹意?” 宝钗摇头道:“尚未可知。” 木叶也不管她们说什么,见缝插针:“姑娘快吃饭罢。大清早起空心走来,饿了吧?奴才们都吃得快,一会儿她们吃好了回来,您又不得安生。” 宝钗就喜欢她这一心一意就只是操心自己的衣食住行,真心地笑了笑,点了头,低头安静用饭。 果然,不一时,福嬷嬷便回来了。 宝钗喝净了碗里的汤,便抬头命:“收了吧。我吃好了。” 木叶看了福嬷嬷一眼,微微撅了撅嘴,上来收拾桌子。 漱了口吃了茶,薛姨妈方与宝钗、福嬷嬷都坐了,又令莺儿和同喜一起守了门,三个人说话。 福嬷嬷开门见山:“皇宫是一个最讲规矩的地方,皇后娘娘是一个最重视规矩的主子,而奴婢在坤宁宫里,几十年也都只是负责教大小女官,甚至小主子们规矩。大前年招了驸马的宁康公主,她的规矩就是奴婢一手教出来的。如今皇后娘娘将奴婢赐给薛大姑娘,也是觉得薛姑娘规矩甚好,竟可以照着宫里的小主子们一例,好生教导一番,可望有成。有了这份规矩,日后不论去何处、嫁何人、做何事,必定都能稳立于不败之地的。” 薛姨妈又惊又喜:“皇后娘娘竟然对我宝钗有了安排不成?” 宝钗红了脸,忙拉了拉薛姨妈。 福嬷嬷立即便皱了眉头:“太太这话就说得不合适,怎么能当着姑娘说这个?!” 第二百四十八回 绝了念头比较好 薛姨妈被她一句话说得窘了起来。 福嬷嬷见母女两个都脸红起来,叹口气摇摇头,道:“罢了,老奴还是先跟太太说说话,大姑娘且先回去。这时回去太阳正毒,小心晒伤了,休要出门,只在房里做针线罢。” 薛宝钗也不气恼,红着脸站起来答应了,娴静地缓缓而去。 福嬷嬷看着她的背影,嘴角翘起,回头微笑向薛姨妈道:“姑娘规矩还是不错的。这份养气的功夫,便在宫里也不多见。” 薛姨妈被她说得又高兴起来,连忙探听皇后的意图:“嬷嬷刚才说的,皇后娘娘可是对我儿有意?” 福嬷嬷避而不谈,反而去问薛姨妈:“太太对姑娘可有什么安排么?若是太太有安排,自然是先尽着亲父母,皇后娘娘也不是那不讲道理的人。” 一句话说得薛姨妈合什念佛,笑道:“若说起来,我儿因年幼时身子有些不妥,一个游方和尚给了个药方治病,又留了两句话,让嵌在金器上,让等日后有玉的方可为上等婚姻。” 薛姨妈顿了顿,觑了福嬷嬷竟不动声色,只得续道:“部里发了牌子,让我们姑娘来待选,我们就上京了。但来了就先犯了旧疾,只得暂住亲戚家,仍吃旧药调理。如今部里又没了消息,我便有其他的想头儿,也不敢乱了皇家章法,所以只得候旨。” 福嬷嬷这才微笑点头:“正是这话了。皇后娘娘前头去见太后,从她老人家那里得知了贵府大姑娘。说是怡亲王妃那里给世子定了两位侧妃,两位都不大乐意。把怡亲王妃怄得够呛,跑去跟太后诉苦。太后她老人家一怒之下赐了婚,又说,再怎么样,也是皇家的子孙,哪儿就轮得到他们藐视了?又问还有谁,怡亲王妃就趁机提了贵府大姑娘。太后她老人家听了大姑娘相拒的缘由,反而赞许不已,说这才是大姑娘的知礼处。难道就为了进亲王府,竟连规矩都忘了不成?” 薛姨妈听薛宝钗约略说过那日的事,当时提心吊胆的,如今听来,竟然成了好处,笑眯了双眼:“当年我们姑娘乃是薛家老太太教的女孩儿规矩,我先父亲自教授的诗书礼仪,所以现在竟比我还稳当些。倒让太后娘娘谬赞了。” 福嬷嬷依旧笑着,眼神却似刀一样:“正是说要守规矩的才能入得了太后和皇后二位的法眼呢。譬如贾家的这位贵妃娘娘,就不太得她二位的喜爱,正是这个缘故。” 薛姨妈只觉得心里突突地跳,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福嬷嬷不管她反应,低声道:“贾娘娘进宫做女史,若果然守规矩,便做不了贵主儿。既得了陛下恩宠,若果然守规矩,依着品级一级一级地往上升,到今日,顶天儿了也不过是个嫔而已。可她却从贵人之位,一口气便做了贵妃。太太可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薛姨妈结结巴巴:“皇,皇室秘辛,民妇不敢窥测!” 福嬷嬷看了她半晌,忽然破颜一笑:“太太这就对了。这就是规矩。” 薛姨妈松了口气,这才觉出来腿软,又跌坐在了榻上。 福嬷嬷垂眉看自己的裙子花纹,轻声道:“可贾妃娘娘这个不规矩劲儿,从宫里已经使到了宫外。这一座园子乃是皇家驻跸的别院了。她降了口谕让人进来住,也罢了。可偏偏又叫了个爷们儿也进来住。这园子里的姑娘们,名声可都还要不要呢?” 薛姨妈只觉得自己的心高高飞起、重重跌下,竟是已经难受的很,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自己前胸的衣襟。 福嬷嬷笑着看她:“所以说,大姑娘要是还想待选入宫,那就须得立即从里头搬出来。只是此事既然我知道了,那皇后娘娘就也知道了,恐怕这入宫一途,已经被贾娘娘堵死了。” 薛姨妈的脸色顿时煞白。 福嬷嬷这时却又摇头笑道:“倒也不是被贾娘娘堵死的。贵府大姑娘既然有那个时常会发作的旧疾,那太医院那一关,只怕就过不去。若说是给公主、郡主当陪读,倒是无妨的。但别的,恐怕是再也休想了。” 薛姨妈这时候才刚缓过口气来,忍不住嘴硬道:“原本不也就是选这个?我们可从未想过别的。” 福嬷嬷从鼻子里笑了一声,声音便稍稍变得和软亲切起来:“若是不入宫。那老奴就得问一问太太,可有什么好地方替大姑娘想着的么?除了入宫一事,旁的,皇后娘娘都吩咐给了我,让我尽力给姑娘帮忙,到我再也动不了了,请姑娘帮我办后事。” 话说到这里,已经是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 皇后把福嬷嬷赐给宝钗唯一的目的,就是来威胁薛家,不许让宝钗入宫!除此之外,福嬷嬷就是一个被送给了宝钗、供她驱策、由她供养送终的下人。 薛姨妈长长地出了口气,叹道:“那个地方,既是世上最尊贵的,又是世上最艰难的。我儿能够不去,我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至于其他的,她已经及笄,我得张罗着给她找婆家了。” 福嬷嬷这时真心真意地替薛宝钗打算起来:“从上头往下扒拉,如今跟大姑娘年纪合适,又害不着什么利害关系的,委实不算多了。”顿一顿,又轻轻地顿了顿足,“若是那时候没有太后娘娘的那句话,想必如今反倒好了。” 薛姨妈不解:“这话怎么说?” 福嬷嬷叹道:“太太不知道,月初的时候,不是因了太后赐了旨意,牛陈二府的姑娘都嫁了过去吗?谁知不过十来天的功夫,世子妃就闭了眼。怡亲王妃抹着眼泪说这是看见有人能照看世子了,所以才放心地去了。结果,没三天,两位姑娘便为谁会被扶正成为世子妃打了起来。太后听说了,气得捶床不已。说一定要给世子再挑一个厉害的姑娘做正妃,不然,以后承了爵,怡王府不要被这两个祸害闹翻天呢!” 第二百四十九回 怡亲王府又出幺蛾子? 薛姨妈眼睛一亮。 亲王妃啊!除了入宫当皇妃,姑娘们还有比这个更高贵的归宿吗? 福嬷嬷一瓢水浇灭了她的希望:“可惜当初太后娘娘那句话很是驳了怡亲王妃的面子,如今当真去谋这个位置,只怕谋到了也跟婆婆一辈子不睦。何况如今李王妃在太后娘娘面前十分有脸面,实在是不值当得罪她。” 薛姨妈想想就觉得烦恼。 福嬷嬷掰着手指头数,叹道:“说实话,家世、年岁都相当的哥儿,京里头的都定亲早,大姑娘这样的人才,外嫁委实是太委屈了。就老奴所知,反倒只剩下了王家的二哥儿和贾家的宝哥儿两个。而且,还真就是贾家的这位宝哥儿,更像是个能依靠终生的良人。” 薛姨妈有些不甘心,手里帕子都要绕成死结了:“就没有旁人了吗?” 福嬷嬷双手一拍:“若果然还有旁人,就是你们亲戚,史侯家的那位大姑娘,前儿怎么会定了和郡王府长史卫家的哥儿呢?那和郡王可就是闲散郡王而已,在咱们皇上跟前,一向都跟院子里的荷花缸没甚么差别。” 史湘云定亲了的事情,薛姨妈也听王夫人提过,不服气道:“她是没了父母,史侯乃是她的叔叔。这跟我女儿怎么同?” 福嬷嬷看着她,有些怜悯:“大姑娘的父亲不是也没了?大爷如今不是更不成器?旁人不觉得大爷是个拖累就已经很好了。” 薛姨妈面红耳赤。 福嬷嬷上前去给薛姨妈端了盏茶:“罢了,可怜天下父母心。老奴会悄悄地指点着大姑娘些。” 从此,福嬷嬷在薛宝钗处安心服侍了不提。 沈嬷嬷和探春却没有那样和睦,再也看不见元妃归省时候的默契,甚而至于,连赵嬷嬷和待书都感觉到了一丝疏远。 探春一开始倒无所谓,私下里告诉赵嬷嬷等人:“我是贵妃的妹妹,她是从皇后宫里赐出来给我的,要是真的来家就跟我格外亲近默契。让那位福嬷嬷想法子告诉了宫里,她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但是过了几天,探春只觉得越来越奇怪。沈嬷嬷竟不是故意跟她保持距离,而是真心地有些冷漠。 这一天刚陪黛玉从园子里走了一圈回来,贾母令人来叫她。 探春便让待书去请沈嬷嬷一起去贾母处,谁知沈嬷嬷竟告诉待书:“昨夜没睡好,精神不济。”不肯前去。 探春摸不着头脑,也就算了,干脆带着待书自己出了园子。 原来贾母接到了怡亲王府送来的丧贴,正跟王夫人叹气。见她来了,也不多说话,招手叫过来,抱了怀里,沉默了很久,方把手里丧贴给了她。 探春看了明白过来,也轻声叹息,问道:“前些日子也得了消息,说牛家陈家的姑娘都进了门?这会子可怎么样了?” 王夫人轻轻地哼了一声,摇头道:“两个傻孩子,事情还没落定,就被人挑拨着自己先吵了起来,互相指责,说对方配不上世子。世子当时就恼了,摔了袖子走了。” 贾母拉了探春的手,拍一拍,叹道:“幸亏那时你躲得远,你宝姐姐也辞得坚定。不然这场乱子,可就落在你们头上了。太后娘娘发了话,世子是个好孩子,值得更好的姑娘。” 探春心里一跳。 王夫人就回头看,又问:“沈嬷嬷呢?怎么没跟着你?” 探春含笑回道:“天热,咱们家不比宫里凉爽,沈嬷嬷有些受不得。我让她在屋里歇着了。” 王夫人便皱眉:“福嬷嬷整日里跟在宝丫头身边,周到得不得了。” 贾母摆手不令她抱怨,对探春道:“叫你来不为别的。牛陈两位姑娘忽然闹了幺蛾子,要请你和芸姐儿过去陪伴她们。我听说,芸姐儿那边还没有消息。想必很快会来信跟你商议,你自己是怎么个主意?” 探春当机立断:“我们跟世子妃又没有交情。哪怕是跟着大人去吊丧,也是没有的事儿。何况我只在那一日见过她们一回,前后说话也没半刻钟,也谈不上有什么情谊,我不去。如果芸姐儿来信,我也不让她去。她性子直,那边又乱,不定惹了什么麻烦。” 贾母笑着点头,对王夫人道:“听听,我说她肯定主意拿得定。” 王夫人松了口气,真心笑道:“怡亲王府虽然听起来赫赫扬扬,但跟咱们家素来没有交往。那二位姐儿进了门,不过是妾室,如今连玉牒都还没来得及上。世子妃亡故,连怡亲王都得跟着穿几天孝,何况是她们俩?这个时候没规没矩地给你们送帖子,肯定是没安好心。我和老太太都不乐意让你去,又担心芸姐儿曾经跟她们俩要好,非要拉着你一起去,你却不过朋友之情……” 探春忙道:“再怎么讲朋友之情,家里父母长辈之命也搁在头一条上。老太太太太还来安慰我——”想了想又笑,“只怕还想着请沈嬷嬷劝我呢?” 贾母笑了起来,戳她的额角:“鬼灵精!” 娘儿仨计议刚定,果然有人来说:“冯将军府大姑娘给三姑娘送了信,不知道姑娘在这里,送了园子去了。赵嬷嬷让跟姑娘回一声儿。” 贾母忙道:“大约就是为这个了,你赶紧去回信。让她别去蹚这趟浑水。” 探春领命而回,展开信看了,果然是冯紫芸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去,所以来问探春去不去。探春忙依前言回信,又加上几句:“最近多事之秋,言行须格外谨慎。无大事不多言。” 冯紫芸看了她的回信,觉得奇怪,拿着去问哥哥:“又怎么了?怎么又是多事之秋了?” 冯紫芸看着这几个字,面色凝重起来,抬头看向冯紫芸:“你知道她最近都做了什么吗?” 冯紫芸懵懂摇头:“使来的是个婆子,炫耀说她们家三姑娘和表姑娘又进了一趟宫,皇后娘娘还赐了两个教养嬷嬷回来。” 冯紫英没好气地把信扔还给她:“她的意思是那个嬷嬷得防着,让你别再给她写信了!” 第二百五十回 你们都什么脑回路 事情一般来说,都是越想躲越躲不过。 贾、冯二府刚刚回信婉拒了世子侧妃们的邀约;怡亲王妃便亲自下了帖子,请她们二人过府去陪伴一下世子侧妃,话说得客气又硬气:“姑娘们乃是自小的交情,就不必顾忌太多,更何况你们几家子都是世交。” 探春看了,极为反感,问贾母和王夫人:“就算是把我们俩扯进他们家的烂账里头,又于她有什么好处?怡亲王妃在太后面前的体面已经到了极点,她再要往前,只怕不论是谁都该烦了吧?” 贾母虽然不解,却也无奈,道:“兵来将挡罢。”只得叮嘱王夫人一定警醒着些。 怡亲王妃其实是满满的好意。 那天小姑娘们聚在一起,牛、陈、薛、韩四位姑娘却明知自己在和戚侧妃斗法,还敢随意乱逛,显然不够聪明;而冯紫芸和贾探春看似出身都不那么高,却十分理智地避开了。 世子妃不仅是未来的亲王妃,还是她儿子的妻子,决定了儿子后半辈子究竟是在一片混乱中度过还是能耳根子清净着愉快生活。所以,怡亲王妃其实是想要再看看这两个姑娘——薛宝钗被太后一口否决,这个看似最八面玲珑的人选不能再提,其实最遗憾了。 所以当贾探春和冯紫芸抵达怡亲王府时,竟是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礼遇,被迎客的管事嬷嬷十分恭敬礼貌又亲热地往里让:“夫人和姑娘们可算来了,我们王妃专等呢!快请跟老奴进来。”又抬了软轿来,将卢夫人、王夫人和小姐儿两个一行四人直接抬进了王妃居住的正院荷香园。 卢夫人和王夫人都莫名其妙。 李王妃坐在正堂,满面笑容地令人请了牛丽彤和陈娇梨来,说:“你们小姐儿们去聊天吧。我和两位夫人说说话。” 牛丽彤和陈娇梨虽然穿着孝服,却仍在斗气,彼此看着对方颇不顺眼。一俟出了正房门口,牛丽彤抢先一把拉住了冯紫芸的胳膊:“芸姐儿,我过得极不好,你可要和我好好说说心里话!” 陈娇梨慢了她一步,瞪了她的背影一眼,只得挽了探春的胳膊:“三妹妹,我憋着一肚子话,咱们去说说私房话去。” 探春才不给她们俩机会各自告状,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冯紫芸的另一只手,笑道:“上回就是咱们四个先见着,一起聊天的。今儿还是一起吧。” 旁边的婢女低头上前:“园里有凉亭。王妃让准备了冰盆和茶点,是不是摆去那里?” 探春忙点头:“王妃想得周到。” 牛丽彤和陈娇梨都不想在王妃的院子里说,都想回自己的房间,但是被探春这样抢先,也只得依她。 等到了凉亭,茶果都摆上,四角也放了冰盆,服侍的婢女们也都有眼色地远远站开。 探春又不等她二人开口,便抢先说道:“我说真心话,你俩都听着。” 牛丽彤瞪起了眼,鼓着腮:“凭什么?” 探春不耐烦地挥手:“你不听我俩就走,立马回王妃跟前听大人们打太极拳去。” 陈娇梨趁机温柔笑道:“三妹妹的话都是金玉良言,我一定好好听进去。” 探春看了冯紫芸一眼,示意她不要吭声,自己道:“你们俩肯定都觉得委屈,打一开始就是。所以各不相让。但这中间,必定是听了别人的话才开始吵嚷。这个人,不是你们从来都信任的下人,就是王府里头有头有脸看似真心为你们好的人。于是你们俩打起来了,世子妃气死了,你们俩又怕罪责落在自己身上,招了世子厌弃,所以开始拼命把错处往对方头上推。你们就说是不是吧?” 牛丽彤和陈娇梨都睁大了眼睛,帕子塞了嘴里,死死地盯着探春看。 她是如何知道的?! 探春叹了口气。都特么的是套路! “这个人,是坏人。你们俩,是笨蛋。” 牛丽彤和陈娇梨的嘴里像被塞了鸡蛋一样,一个字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探春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照着王妃娘娘现在对你们俩的态度来说,冷淡疏离,所以肯定已经动了心思,你们俩谁都当不成世子正妃。以后会有另一位出身贵胄的姑娘坐着八抬大轿从王府正门进来。你们俩打也是白打,还不如琢磨琢磨,以后怎么联手应付那位新世子妃呢!” 牛丽彤花容失色:“怎么可能?!当年我肯进门,是因为王妃娘娘说……” 探春不耐烦地打断她:“你当年肯进门是因为太后娘娘下了懿旨!”说完就拿起茶杯,做了结语:“我想说的话说完了。你们俩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再问。我和芸姐儿一个字都不会再说了。” 说完,竟招手叫来了婢女们,支使着她们做东做西,就让她们留在了身边。 这下子,牛丽彤和陈娇梨也不敢胡说八道,只得郁郁地低着头食不知味地吃着茶果,脑子里乱七八糟都是探春刚才说的话。 等到李王妃派人来请,四个人回去了,才发现王妃和两位夫人都面带悻悻。 探春深谙绝不能打听的道理,立即前请去给世子妃上香吊祭。王夫人和卢夫人这才想起自己究竟是以什么名义来的,忙也都站起来,露出一副戚容:“臣妾等也先过去了。” 李王妃无聊地挥了挥手,令她们自去,再也不复四人刚来时的喜悦殷勤。 给世子妃上完香出来,卢夫人小心地邀请王夫人:“您有空去我们家坐坐吗?” 王夫人心里烦闷,强笑着推辞了:“我还得赶紧回去禀报我们老太太和老爷,下次吧。” 回到贾府,王夫人急忙去见贾母,连避讳探春都顾不上,直接道:“李王妃想让三丫头嫁给世子做正妃!” 贾母先是一愣,接着盘算片刻,喃喃:“这倒是门好亲……” 王夫人满面懊恼:“谁说不是!可偏偏,李王妃听说三丫头和宝丫头曾经两次入宫,立马反口,说是帮娘家侄儿相看,看着三丫头这样好,怕是老太太不会舍得她远嫁出京,所以就此作罢了。” 第二百五十一回 不正常的沈嬷嬷 探春听了这话,什么都没说就回去了。 坐到卧室,才放松地拍了拍胸口,长出一口气。 待书给她换衣裳拆头擦汗,问怎么了。探春低声说了,叹道:“我若是前脚儿给人家二位姨娘支了招儿,让她们团结起来一致对付新世子妃,后脚儿就自己傻啦吧唧地去做了世子妃,真是就该找根柱子撞死了。” 话音未落,沈嬷嬷掀帘儿进来,冷淡地看了她一眼,刻板地说道:“姑娘去吊丧,必定没有用饭,还是快梳洗了,赶去含芳阁与众姐妹共餐。不要让内厨房再忙活一回。” 探春这才注意到已经快午时了:“哦对。忘了。”赶紧站起来,把刚散下来的头发松松地挽了个堕马髻,就往外走。 待书张大了嘴,看傻了眼。 姑娘刚回来,大中午的,晚些吃怎么了?设不设内厨房,都该歇一歇,单给姑娘做啊!这也要管? 姑娘也是,怎么竟然还一副自己错了的样子,还真的照着就改了?! 沈嬷嬷自己也有些意外,在原地呆了几息,方快步跟了上去。 等探春吃完饭、睡起午觉,冯家就送了信来。 冯紫芸这是赶着告诉探春当时的详情。 敢情除了打听探春的情形,怡亲王妃连冯紫芸都没放过,还问了她的亲事。卢夫人松了口气——怡亲王府门槛儿高,世子身边又有了牛丽彤和陈娇梨这样的侧室,一个二个都拎不清——忙回禀了李王妃:“芸姐儿还在我肚子里就跟我们老爷的同僚指腹为婚了。那家子如今在关外,听得说孩子挺好的,打算着明年就回京来过礼,后年我就该给芸姐儿送嫁了。” 冯紫芸警告探春:“你嫡母当时便动了心。若是你令长姐赐出一个‘可’字来,你可仔细些。” 贾母不会让她嫁到那样的人家去的。后半辈子都跟那两个世交之孙斗法?这种错综的关系,尤其可能让牛、陈、贾三家陷入尴尬境地的事情,贾母脑子清醒过来就不会去做。至于元妃,她要拉拢的宗室绝对不会是这种闲散王爷。 果然,王夫人十分不甘心,当天下午就把消息送进了宫。元妃第二天一早就递了回信儿出来:“三妹妹身份不够。那是未来的怡亲王妃之位,太后不会给一个庶女的。此事既然太后已经插手,李王妃便做不了主。不必多想。” 探春终于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待书笑话她:“我还以为姑娘什么都能办得妥妥的,敢情也得娘娘发了话才能放心呢?快给冯姑娘回信说一声儿罢!她肯定也一直替姑娘揪着心呢。” 说这话时,赵嬷嬷和翠墨都在,小红和小蝉在院子里翻绳儿。沈嬷嬷走到门口听见,低着头站了一会儿,方进了门,板着脸:“亥时了,睡吧。” 翠墨眨了眨眼,忙笑道:“嬷嬷上回来不是知道么?姑娘都是亥正才睡。这还有半个时辰呢。” 沈嬷嬷面无表情:“那时候是那时候,晚上得练习娘娘归省时的礼仪。现在那么晚做什么?已经是二更了,还不睡,想做什么?”说着,手忽然伸出,竟拿着一只平日里拂小虫子的塵尾,一挥手就冲着翠墨的胳膊抽去! 翠墨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被抽得“诶哟”一声,疼得抱着左臂一跳老高! 众人都傻了。 探春忙站了起来,喝道:“嬷嬷说话就说话,做什么忽然动手?待书,快带了翠墨下去敷药。” 赵嬷嬷这边也赶紧把两个丫头推了出去,自己在门口扬声叫小红:“伺候姑娘歇了。” 众人瞬间慌成一团。沈嬷嬷瞥了她们一眼,眼神又对上探春:“姑娘还是需得再调理一下规矩。以后寅初起身,午时三刻午睡,二更鼓响就必须躺下睡觉。其他的,我们慢慢再来。” 寅初?!五点!?开什么国际玩笑? 探春力图让气氛轻松一些:“我又不上朝,做什么起那样早?家里卯正才开始烧早饭,我起那样早,也没得吃啊。” 沈嬷嬷的眼神中嘲弄一闪:“姑娘如今不是已经开始跟小姐妹聊婚嫁了么?以荣宁二府的威势,如今贵妃娘娘在宫里的气焰,姑娘怎都会嫁入官宦人家。日后难道不伺候夫君起身梳洗的?到时候,家中男人去上朝办差,姑娘在家里睡懒觉不成?哪家子的公婆叔婶,只怕也容不下吧?” 探春让她说得面红耳赤,只得深呼吸把那口气咽下去,转身卸妆,睡觉。 翌日绝早,堂上的西洋落地钟刚敲了寅时,沈嬷嬷已经梳洗好了,穿得整整齐齐地来敲探春的窗子:“姑娘,起身了。” 小红和小蝉都还没睡醒,迷迷糊糊地听见沈嬷嬷的声音,都是一个激灵,噌地坐起来,彼此疑惑:“昨儿是待书姐姐值夜罢?怎么是沈嬷嬷叫起?” 正坐在床上发呆,忽然自己的屋门也被砰砰地敲响:“主子都该起了,你们还偷懒!每人十个手板!” 接着便是隔壁房间里头翠墨一叠声的答应:“起了起了,我已经起了!” 赵嬷嬷也开门出来:“沈家姐姐,太早了些罢?姑娘还在长身体,睡不饱可怎么好?” 沈嬷嬷老神在在的声音响起:“那就早些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才是圣人之道。姑娘不能在家里当一辈子的姑娘,总要出嫁去服侍公婆丈夫,难道也要睡个饱?赵嬷嬷这奶母只顾宠溺,就不管规矩了,实在是老了。” 就这样,沈嬷嬷开始插手探春的所有生活。 不是归省前的礼仪训练,而只是:插手,干涉,改变。 探春很快就烦了,皱着眉头问沈嬷嬷:“嬷嬷,我是在自己家里,不是在宫里。你这样把我的一切都管得死死的做什么?更何况,如何连我和林姐姐去园子里走一圈也成了不规矩了?散个步有什么问题么?” 沈嬷嬷不紧不慢:“你们家园子里还有一位宝二爷。这就是你们家最大的不规矩。我现在如果能够做得到,我连秋爽斋的门都不会让姑娘出!” 第二百五十二回 原来是想走 关于宝玉与一大群姑娘一起住在大观园这件事,探春自来知道是不合规矩的。 袭人凭什么能入了王夫人的法眼,成了宝玉的准姨娘?还不是当着王夫人的面儿把这件事委婉地指了出来? 原著作者曹公为了能让宝玉和一大群姑娘住在一起显得不那么离谱,在书中将众人的年龄改了又改,改得整个红学界都看着那些bug头疼—— 只是这件事竟然成了沈嬷嬷管制自己的理由——这事儿让探春有点儿想不通。 她探究地看着沈嬷嬷:“嬷嬷,你是不是改主意了?” 沈嬷嬷身姿如松:“老奴是奉了皇后娘娘的令,出宫来靠着三姑娘给口饭吃,日后再埋了我而已。奴才么,哪里来的自己的主意?” 探春明白了过来,点头道:“嬷嬷自己回房去吧。我必定遵皇后娘娘的凤旨,奉养嬷嬷到老就是。” 沈嬷嬷一听,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探春以为她果然回了自己的房间安神,谁知小蝉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告诉她:“嬷嬷出院子了,奴婢问了一声儿她要去哪儿,她竟然回了奴婢的话,说要去老太太那里!” 这个天色,老太太只怕刚刚才起身。 这沈嬷嬷,到底想要干什么? 探春少有的恼了,扬声叫了待书,快步也走了出去。 紧赶慢赶,竟然还是没有沈嬷嬷的脚程快。等她抵达正院,擦着汗迈步进正房时,正好听见沈嬷嬷说话的尾巴:“……贵府三姑娘委实刚强。奴婢除了伺候皇后娘娘,就是管过几天女史们,无论哪一个,都是温柔和软的性子。如今跟着三姑娘,只怕姑娘百般地不习惯。奴婢家里倒不远,自己也有几两积蓄,打算回家去养老,还请老夫人俯允。” 竟是告状说自己不听话,然后就要走?昨儿宫里才捎了两位嬷嬷的细软行李过来,她竟然今日就要辞行? 探春都听愣了,心里越发不悦,脸色便不似往日里喜庆,强扯了一丝笑容进去,先给贾母请了安,然后直言道:“我自幼顽劣不堪,嬷嬷先前也管过我几天。那时咱们彼此还算相得,只是如今我大了,嬷嬷的规矩又不似那时泛泛,实在是委屈了嬷嬷。既是现在嬷嬷想家,老祖宗,我出钱,咱们家派两个人,陪着嬷嬷回去看看吧?想要住一段便住一段,何时回来到时再商量不吃。” 贾母大惊。 当年许嬷嬷跟自己说得多好,她愿意跟着林黛玉,沈嬷嬷愿意跟着探春,自己当时喜悦得朝上念了多少天的佛!怎么现在忽然这两个人竟然已经别扭到了几乎要翻脸的地步了? 贾母忙说软话:“沈嬷嬷有了年纪,想家是常事。只是如今天热,嬷嬷在宫里呆惯了,乍一赶远路,老身实在是担心路上不安全。嬷嬷就算再想回乡,也该耐烦一阵子。等秋凉了再走不迟。” 苦苦挽留。 沈嬷嬷客气委婉,却十分坚定:“老奴在宫里是伺候人的,又不是主子,哪里就有那么娇嫩了?天热而已。何况如今已经是七月底,眼看着就凉快了。老奴家乡在北边,越走过去越凉快,不怕的。” 正说着,王夫人听见消息,也赶了过来,一边训斥探春,一边留人。因贾政昨夜宿在王夫人房中,也一起跟了过来。 贾政听着王夫人斥责了探春一顿,笑了笑,对沈嬷嬷道:“玉不琢不成器。嬷嬷既然是承了皇后娘娘的旨意,想必对这孩子有些恨铁不成钢。没关系,您觉得她不对的地方,尽管教导。果然不听话了,告诉内人罚她就是。再者,嬷嬷回乡探亲一事,还是稍稍等上一等。一是等天凉,行路不那么难受,再来只怕也得跟宫里说一声儿。不然皇后娘娘哪日想起来问我们时,可让我们怎么说呢?” 沈嬷嬷一看贾府摆出来的阵仗,也就知道自己这第一次闹,只怕是闹不下来的。笑着圆了两句场,先回去了。 这里贾政看着探春板起了脸:“你好大的胆子!” 鸳鸯连忙把下人们都带了出去,房里只剩了贾母、贾政王夫人和探春四个人。 探春站了起来,垂头听训。 贾政责道:“就凭她是从皇后手里赐下来的嬷嬷,哪里就有你跟她顶嘴的了?她肯教你,是你的福气!怎的竟然还要把人家气跑了?你跟我说说,人家究竟是哪一点惹了你三姑娘不舒服了?” 探春心里简直要跳起来叫好,这个机会太完美了! “沈嬷嬷是看着二哥哥竟跟着我们一起住在园子里,说不规矩,想把我锁在秋爽斋不教出门。因分明做不到,沈嬷嬷才……”探春低着头,把罪名完全推到了宝玉身上。 王夫人脸色一变。 上日袭人跟她说了那番话之后,她一直也觉得十分有道理。万一宝玉因此落下个好色淫滥的名声,岂不是大大地有碍仕途?何况老太太又一直想把林黛玉配给他,这从小耳鬓厮磨的,到时候老太太哭一句林丫头因此已经嫁不了别人,那自己不也只有咬着牙接下来? 王夫人越想越觉得沈嬷嬷这个话说得是时候,忙道:“老爷,妾身觉得这沈嬷嬷说得竟极有道理。娘娘是心疼宝玉,让他跟进去读书。可孩子们一天一天长大,宝丫头、林丫头和云丫头也都在里头,毕竟是亲戚,不是亲姐妹,日夜这样一处起坐……” 史湘云可是已经定了亲了! 贾政听着,也皱起了眉头,忽然想起来探春还没发落完,咳了一声,又道:“沈嬷嬷那里自会有个交代。你只安分守己,用心跟着学习罢!”顿一顿,又忍不住面上露了一丝笑出来,捻须道:“你是个灵透孩子。前日那事,娘娘已经给了话,你们三姐妹的事情,娘娘一直想着呢——以后也不会再让你进宫了,担惊受怕的。” 探春屈膝应是。 贾政便道:“去看看沈嬷嬷,安抚人家两句。” 探春知道这是要把自己支走,应声而去。贾政和王夫人、贾母自去商议到底宝玉要不要搬出大观园不提。 第二百五十三回 真正有效的威胁 第二百五十三回 出了贾母的院子,探春走得飞快。 待书以为她是气得,忙快走几步去劝:“姑娘别急……” 探春再走几步,见周围没了旁人,低声道:“你别问那么多,赶紧把赵家的叫进来一趟。让她把手里的消息都拿进来。我有急用。” 待书见她眼神都变了,心里也打起鼓来,答应了一声,扫一眼身后,转脚去了外头。 进了秋爽斋的院子,小蝉迎了上来,探春立即问她:“沈嬷嬷呢?”小蝉莫名,忙回道:“在她自己屋子。” 探春眼睛微微一眯,低声道:“你带三个粗使小丫头,看住了她。只要她不出院子,随她的便。敢出院子,你就带着她们把她锁回她的房间!” 锁,锁回!? 小蝉吓得咋舌。 探春没听见回音,立住脚,台阶前回头看她:“嗯?” 小蝉忙保证:“谨遵姑娘吩咐!” 廊下小红打起帘子,探春进了门,一边喊翠墨盥手融墨,一边低声告诉小红:“我现在给冯将军府里的大姑娘写信,你立即去准备出门的行头。一定直接把信送到冯大姑娘手里,然后就在那里,立等拿了回信再回来!” 小红脆生答应,转身去了。 翠墨见她行止不同寻常,一个字不肯多问,备好了纸笔便退了出去。 探春一挥而就,忙把给冯紫芸的信写好,扬声就喊小红。 待小红匆匆离开,翠墨方敢上前给探春递了热茶:“姑娘,今日的早饭还去老太太那里吃吗?” 探春愣愣地摇头,半天方道:“今日的早饭估计没什么人有心情吃了。” 过了许久,赵家的才来。 探春和她说了许久的话,赵家的难掩兴奋地走了。 再过一会儿,小红回来了,小脸儿晒得通红,满脸是汗,拿了帕子垫着把回信递给探春:“姑娘,冯大姑娘让我跟您说一声:有事儿说话,什么都行。” 探春只觉得鼻子蓦地一酸,弯弯嘴角,让她下去歇着。急忙展信看了,呆坐了一会儿,站起来就往外走。 待书和翠墨双双上前拦了:“姑娘,外头大太阳,您稳稳神再出去。” 探春一把挥开她二人:“来不及了。我去怡红院。” 待书想到刚才在屋外恍惚听见的“宝玉住在大观园里不规矩”一事,心里一动,忙命翠墨:“守着院子,不要让人随便进出。我陪姑娘去。” 正说着,忽然小蝉在外头笑道:“宝二爷,你今儿怎么有空来?” 探春隔帘看着宝玉皱着眉走来,心里一松,转身回了内室,令待书翠墨:“给宝二爷看茶。院子里警醒些。不要让人近前。” 两人答应一声,先给宝玉掀了帘子,满面堆笑地问了好,摆了茶点,各自去了。 宝玉有些忐忑地进来,先怯怯地喊了一声:“三妹妹。” 探春弯弯唇角,二话不说,先拿了一个小匣子出来,把里头的几张文契拿了出来,在桌子上一字排开:“二哥哥,你看看。” 宝玉心不在焉地拿起来一看,忽然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三间店铺的房契,屋主写的都是探春的名字! 贾探春悠悠开口:“自古以来,父母尚在的话,别室异财就是大罪。我这三间铺子,不知道能不能买一个宗族除名?” 宝玉大惊失色:“你说什么?除名?” 贾探春冷冷一笑,看着他道:“昨日忠顺王府放了蒋玉菡,听说是北静王爷散朝时当着一众大臣们求的情?” 宝玉眉心一跳,直瞪瞪地看着她:“你是……怎么知道的……” 贾探春抬抬下巴:“这几间铺面既在我的名下,我在外头自然也就有人手给我打听消息。何况,这样大的事情,早已经嚷动了京城。不知道多少人都在说,两位王驾千岁,私底下的较劲,竟然是为了一个戏子!” 宝玉搓着手,有些不知所措:“这件事的确是我求了北静王爷……” 贾探春嘲笑一样别开眼:“而你宝二爷,竟然在北静王爷跟前就有这样的体面,就能让他公然跟忠顺王府对上!这个话,说出去,旁人信,我是不信的。” 宝玉的肩膀垮了下来,低声道:“上回妹妹跟我说,贾雨村可能已经叛了。我想了许多法子,始终无法证实。又怕父亲将贾雨村再引荐给北静王爷,那就真的全完了。所以,我就,就……” 贾探春冷笑一声,挖苦道:“所以,你就干脆自己跳了这个坑,心甘情愿地把自己送去了北静王面前,如了他的愿。他自然就不肯再跟贾家的旁人有过深的交往了,对吧?” 宝玉低下头,一字不发。 贾探春把契书收起来,顿了许久,方道:“二哥哥,这个家,已经无可救药。我不会再待下去了。我会先带着姨娘和环儿被除名。然后让大嫂子带着兰儿分宗出去。到时候哪怕泰山压顶,云丫头是史家的人,林姐姐我自会接出去。其他人,我管不了,也不顾不上。” 贾宝玉迷茫地抬起头来:“你有铺子在手,家里会拿你当财神,更不会让你出去,你凭什么让姨娘和环哥一起出门?” 贾探春垂下眼帘:“我会让人发现,你和琏二嫂子那回被魇镇,乃是姨娘和环哥儿的手笔,然后推波助澜,让外头也知道这件事。然后我再拿那三间铺子,买我们娘儿仨的命。到时候,自然就是除族的下场。” 贾宝玉指尖一抖:“怎么……怎么可能?谁会信?谁会相信?” 贾探春站了起来,给他拉开门:“太太。太太一定会信的。” 贾宝玉扑过去把门又关上,哭了起来:“三妹妹,你别这样!我答应你,我都答应你,咱们俩一起想法子,救这个家!” 探春满脸不信:“二哥哥,你不必敷衍我。我知道,你什么都舍不得。这个家,你只会跟着它一起死,一起烂。” 贾宝玉哭着摇头:“可若是你因此离开了,这个家就更加没有指望了。好妹妹,我听你的,都听你的。” 贾探春长出一口气,只觉得腿软,靠着门站了一会儿,缓过神来,肃然道:“那好,你就先去帮我查:老爷今日极为得意,你去太太那里帮我问出来,老爷究竟在得意什么?!” 第二百五十四回 催逼 贾宝玉答应之后立即去办,却抵不住贾政和王夫人一致决定让他当天就挪出大观园带来的冲击。 贾宝玉急了,扯着贾母闹个不休:“大姐姐说的让我在里头住着的!如何老爷太太一个字的缘由都不说就非要我搬出来?” 难道告诉你是为了你和一园子姑娘的名声? 贾母虽然百般不乐意,却不得不为史湘云和薛宝钗考虑,只得安慰他说:“你也大了,该自己分出去单立一个院子了。你老爷太太也是为了你好。你放心,我已经跟他们说了,你的院子得离我近近的,也不许像旁人似的拦着你进来找我。你依旧可以跟你姐妹们一起在我这里玩,搬不搬出来也没什么两样的。” 贾宝玉一想到要离开林黛玉和姐妹们,再想说话得令婆子媳妇们通传,尤其是想要悄悄地跟探春商量些什么,竟是各种不便了,就烦恼得想撞墙。 因紧紧皱着眉进来,看袭人带着麝月秋纹哼着歌儿收拾东西,高兴得不得了,莫名其妙起来:“你们这样盼着搬出去么?” 袭人温柔地笑着劝他:“我知道二爷舍不得姐姐妹妹们,只不过一道门而已,日后还是天天见的。何况,又没说不让二爷来园子里逛,二爷快别生气了。” 贾宝玉转头出去,外头廊上懒坐,回头透过窗子冷眼看着几个大丫头,却发现没有晴雯,四下里没看见,正好一个小丫头经过,便叫住问:“你晴雯姐姐呢?” 小丫头忙笑着答:“晴雯姐姐听说要搬出去,气闷得难受,出去逛了。” 贾宝玉听了,干脆也站了起来,逛了出去。 既然已经成了定局,好歹要先去辞一辞黛玉。想到这里,宝玉往潇湘馆走去。 刚进了潇湘馆的门,就听见晴雯和紫鹃的声音细细地响起。宝玉下意识地不想惊动了她们,脚步放轻了。 就听晴雯正对着紫鹃抱怨:“前儿宝二爷挨打那事,又不是我们的缘故。园子里的人可没一个像她那样巴巴地往宝二爷身上扑,大家都是正经人。她做什么非要去讨好太太,非得撺掇着太太把二爷挪出去?外头又热,规矩又大,二爷这一出去就是外院,我们一屋子丫头搁着算怎么回事?等着瞧吧,不定把这一屋子人都怎么打发了呢!我就后悔当年没跟着小红一起去服侍三姑娘,好歹不至于落得现在的下场。万一老爷太太听了什么人的话,不过张张嘴的事儿,我们就都完了。” 紫鹃便劝道:“你就是性子急。你怕什么的?你是老太太赏了二爷的,为的是你的针线好,二爷穿你做得衣裳舒坦。你只为着你自己的本分,还怕二爷撵了你不成?过得几年,二爷再大些,定了该定的事情,老太太终归不会亏待了你。” 晴雯连连否认:“三姑娘早就跟我说过,我自己心里也清楚得很,太太最不喜欢的就是我这样的丫头。袭人麝月秋纹碧痕那样的才是太太喜欢的。这一去外院,再有个小厮什么的往屋里多走几趟,就我这脾气,怕不得半天就出了名?何况还有那么多的小丫头子……” 宝玉听到这里,越发站不住,疾走几步,到了门外,见雪雁正打盹儿,拿扇子敲了敲她的头,自己立住了脚,问道:“妹妹做什么呢?” 林黛玉正呆呆地坐在窗下,听见他说话,忙站了起来:“宝玉么?快进来。” 两个人见了面,却又不知道说什么,一时雪雁上了茶,紫鹃也赶了来,笑着问好,又笑道:“晴雯刚去,二爷又来。” 宝玉勉强笑笑,挥手令她们出去。 黛玉便令紫鹃:“你去三姑娘那里,说给她,二爷来了,请她过来一起说说话儿。” 宝玉默然下去。 屋里没了旁人,黛玉的眼圈儿便红了,自己忙又勉强笑道:“又不是见不着,还是天天见的。” 宝玉闷了半天,方点了点头,言不由衷:“出去了我正好用用功。我答应了三妹妹,日后要支应门庭。你等着就是。” 黛玉微微一滞,脸上悄悄地红了,垂下头,一边拭泪,一边害羞。 两个人对坐无语。 探春一会儿便走了过来,皱了眉头问:“搬出去虽是正理,却没有这样催逼的。这到底是怎么了?” 贾宝玉的眉心拧起来:“正理?” 探春摇了摇头,问他:“你必去找过老太太了,老太太怎么说?” 贾宝玉没精打采:“怎么也没说。只说我大了,该单立一院了。” 探春心中一动,忙问:“说没说在哪里?家里还有几处小院子,却都住着人。” 贾宝玉想了想,道:“刚才回来听袭人她们议论,说是先去你们原先住的地方凑合半年。太太想要在老太太院子后头那里给我新盖一所院子。” 探春脸色一变,立即站了起来,拉了宝玉道:“你跟我去找老太太。” 黛玉忙道:“就是你说的,搬出去是正理。去找了老太太又怎么样?这回怕是舅舅舅母铁了心的。你快别陪着他闹了。” 探春摇头:“你别管。这里头肯定还有咱们不知道的事儿。” 宝玉忽然想到探春让他查的贾政的得意缘由,心中也是一动,忙回头安慰黛玉:“你别急,我必定跟老太太和老爷太太好好说的。” 兄妹两个出了潇湘馆,探春方低声对他道:“此事必是大姐姐发了什么话。你一会儿少说话,看我眼色行事。” 宝玉愣了愣,就听探春接着道:“一会儿让人请了老爷来,我得当着老太太的面儿,问出来大姐姐究竟是说了什么。” 宝玉一听要请贾政当面说话,就觉得后项发麻,有心不去,但一瞧探春大步往前走的坚定模样,又不敢说个不字,只得硬着头皮跟着过去。 贾母见兄妹俩都跑了来,大奇,笑道:“怎么?三丫头今儿这是要给你二哥哥讨公道来了不成?” 探春笑一笑,开门见山:“晨起沈嬷嬷刚说了二哥哥在园子里不合规矩,还不到晌午老爷太太就让二哥哥搬出来。只怕圣旨都没这样快,我怕惯坏了下人,所以来讨老太太的话,这后头是不是还有旁的缘故?” 第二百五十五回 发飙 第二百五十五回发飙的贾母 旁的缘故? 贾母忽然想起来贾政和王夫人出人意料的一致和坚决,还有意味深长的对视,气了起来:“难道他们还有事瞒着我?” 忙命请二老爷,又让探春和宝玉都坐到屏风后头,不许出声。 一时贾政来了。贾母当着宝贝金孙和心腹孙女,一丁点儿面子都没给贾政留,直接问到了贾政脸上:“你给我说实话,娘娘传话里,除了三丫头的身份不够怡亲王世子正妃之外,还有什么?你可少给我打马虎眼!没当着你媳妇,我的拐杖可不是吃素的!” 贾政见母亲说得这样直白,以为房里真的没有旁人,先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接着便捻须笑了起来:“因那时当着王氏,我便没有把娘娘的话十分说透,怕她又弄左性。原也是想着今日回禀老太太的,早晨混忘了。” 见贾母急得瞪眼,忙把废话略过,直奔正题:“娘娘已经开始给迎春她们姐妹三个看婚事,还有宝玉的。” 贾母大惊:“你说什么?宝玉的婚事!?” 贾政难掩得意:“娘娘说,宝玉的名气大,外头有人说东道西的。加上她又是正月初一的生辰,所以太后娘娘十分看重她,前儿跟她提了一句,太后娘家承恩侯府七小姐还没定亲。太后那边一家子向道,倒是门好亲。娘娘说……” 贾宝玉在屏风后头听得已经睚眦欲裂,几乎要跳起来。被探春一把摁住,一只手紧紧地捂在他嘴上,不让他出声儿。 贾母这边早就发起脾气来。一把把茶几上的茶碗全都扫了地上,乒乒乓乓地一阵巨响,吓得贾政忙站了起来,垂手听训。 贾母厉声喝道:“原来我说的话都是放屁!你媳妇天天阳奉阴违,你女儿连全天下都算计了进去,你就只管拿我的宝玉卖给人家数钱!好好好!既然你们一家子这样笃定了,那就把我外孙女的银子嫁妆都给我还出来!缺了半个子儿,你就别怪了我也卖了你这座荣国府!” 说着,拐杖就挥了出去:“你这个无信无义的畜生!给我滚!” 又高声喝道:“我说忽然间这样讲起规矩来!竟是给人家侯府千金清理后院呢!鸳鸯,你给我传话进园子,宝玉哪里都不去,就住在大观园!谁敢让他搬出去,先掐死我这老太婆!” 贾政忙跪了地上叩头苦劝:“母亲别生气,请母亲保重身体!承恩侯府一向得太后恩宠,教养姑娘是出了名的好。我也为的是宝玉日后能有个可靠的臂助。林姐儿是个好孩子,娘娘已经说了要给她寻个最上等的人家,绝不会委屈了她……” 贾母一口呸在他的脸上:“宝玉什么性子?林丫头什么性子?这世上哪里再去寻能让他们俩都自自在在过日子的人去?到时候宝玉被人家手腕高强的搓弄,我那苦命的外孙女身边再没个撑腰的长辈,他们俩还有什么后半辈子可言?当初是你亲口答应了他们两个的亲事,我才让你动用了林如海的家产,现在人家的钱也花了,你的事也成了,就把人家的女儿这样坑了!这等无耻的事情你都做得出来,日后我看你拿什么脸面下去见你爹和你妹妹!” 再也懒得跟他废话,一叠声地只让他“快滚”。 贾政听着母亲臭骂,一个字不敢回,只是叩头,苦道:“太后娘娘发话,娘娘哪里敢驳回……” 贾母才不管那些,只是高声地喊:“来人,把我陪房史老三家的叫进来!我这就带着宝玉他姊妹们回南京老宅去!”又喊鸳鸯:“收拾我的东西,箱子包袱都拿上,一根簪子也不许落下!” 贾政哪里敢让旁人听见这些事情,何况都是八字没一撇的事,苦苦地讨饶,又道:“儿子这就让人给宫里递信儿,请娘娘无论如何回了太后的好意,求母亲保重身体。” 贾母听见这话,这才微微平了平气,板着脸坐了下来,黑着脸一言不发。 贾政心头稍安,擦了擦汗,方道:“不论此事是否能成,宝玉也的确该从里头搬出来了。收收心读书还是小事,毕竟两位嬷嬷都在,让宫里知道了,着实不成个体统。儿子只担心,别连累了娘娘在里头被嘲讽。” 贾母哼了一声:“福嬷嬷可说了什么?你媳妇她那亲亲外甥女儿可少往怡红院跑了?我怎么听见说她还去给宝玉午睡陪坐,赶了半个多时辰的蚊子呢?(注)” 说得贾政张口结舌。 贾母又道:“这不过是那沈嬷嬷想要回乡的藉口罢了。何况,她上一个时辰说完,你下一个时辰就让宝玉搬出来,自承其错不说,竟是对皇后娘娘害怕成了这个模样,连两个放出宫来的老嬷嬷都奉若神明!你说怕大丫头在宫里被嘲讽,难道这个做派,就不会被嘲讽了?” 贾政期期艾艾,苦笑摇头。 贾母挥手让他走:“你去告诉你媳妇,娘娘再说什么,宝玉这孩子的事情,桩桩件件,都休想越过我去!还有三丫头的婚事,没有我点头,你们休想拿来做文章!” 贾政一听这话,忙道:“娘娘正是也给三丫头看了……” 探春的两只耳朵都竖了起来,等着贾政把元妃对自己的打算说出来!宝玉早就沉浸在无边的喜悦里,哪里还顾得上旁的,只有咧嘴傻笑而已。 谁知因当着宝玉,贾母担心探春害羞,连忙咳嗽一声打断了贾政的话:“娘娘不管给谁看了什么,也该第一个跟我商量。你去让你媳妇给娘娘递个信儿进去,就问她一句:是不是当这个养大她的老祖母已经是个死人了!” 贾政忙替元妃求情:“娘娘也是为了她姊妹们好……只是刚刚开始打算,怕太早告诉老太太,让您跟着操心。所以想等着大略有了人选,再一一跟老太太商议。还请老太太休要多想才是。” 贾母被他连连劝哄,终于把脾气压了下去,挥手道:“罢了,此事我知道了,你且去吧。我也累了。往后有消息,不该瞒着我才是。” 贾政擦着汗躬身退下。 探春在屏风后头捂住了额头。 我的好祖母,亲祖母!你就让我知道一下咱贵妃娘娘的算盘到底咋打的,又能怎么样?! 第二百五十六回 为此 贾宝玉欢天喜地地回了怡红院。 探春看着贾母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决定回头问鸳鸯。 果然,二人走后,贾母又立即将贾政叫了回来。 贾政哭笑不得,擦着汗问:“母亲又想起了什么?” 贾母翻了个他一个白眼,关心地问:“刚才你说娘娘给三丫头想好了谁?” 贾政觉得怪异。刚才不是还不肯听呢么?怎么这会子又巴巴地叫了自己过来问? “娘娘的意思,三丫头很好。皇后特意叫了她去,说三丫头教导得规矩守礼,虽然待人客气疏离,却不让人反感,很是难得。所以皇后娘娘竟是有意赐婚,让娘娘自己说个人选,皇后要赏三丫头这个体面。” 贾母看着高兴得几乎要飞起的贾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这孩子从小儿就傻。算了。自己生的。 “皇后娘娘赐了两个嬷嬷过来。福嬷嬷和宝丫头甚是相得,宝丫头这几天待众姐妹下人越发亲切和气,福嬷嬷更是寸步不离。沈嬷嬷却拿捏不了咱们家三丫头,皇后娘娘却说三丫头更好,要赐婚。儿啊,你就没觉出什么旁的来?” 贾政觉得莫名。这还有什么旁的? 贾母只得耐心解释:“娘娘两次宣召她们小姐儿两个入宫陪伴。想必皇后娘娘误会了,以为娘娘是想在她二人中选一个入宫固宠。如今福嬷嬷既然能待宝丫头这样尽心,想必是姨太太已经跟福嬷嬷摊了牌,她家宝丫头是不会入宫的。再来就是三丫头。沈嬷嬷那里并没有好消息入宫给皇后娘娘,那皇后娘娘自然要想其他法子让三丫头也进不了宫。赐婚,不就是最好的招数?若是咱们家不识抬举,竟然不肯让她赐婚,那不就明摆着要把三丫头送进宫去?那时候皇后娘娘再去皇上跟前一抱怨,还有娘娘和咱们家的好么?” 所以,这有个毛的好得意的? 贾政揪着胡子愣了半晌。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昨夜王夫人听他说了这个好消息后,先有些不悦的样子,后来就也高兴了起来。 贾母看着贾政愁起来的脸,哼了一声,有些不屑:“这有什么可愁的?让娘娘跟皇后娘娘说,因是祖母的心肝宝贝,所以打算在家里再留两年,人家还没开始看。果然相准了,必是要去沾沾皇后的福气的——这等场面话,娘娘在宫里那样多年,不会说么?” 元妃还就真不太乐意跟皇后娘娘说这些场面话,但既然贾母递了话进来,只得含笑到皇后跟前道谢:“家里感激涕零。我们家只有这一个妹妹还算拿得出手,祖母最心爱的。如今只要拢在身边,等闲不肯让远嫁。只得再看罢了。皇后娘娘肯赏我们家这个体面,祖母最感念,让臣妾一定给娘娘磕头,说她算是了了一桩心事了呢。” 皇后一听,就知道这是贾府的老太君发了话,这位贾三姑娘是绝不会进宫的了,安了心,笑容满面:“哪家子的老人不疼这么懂事的孩子呢?贾妃有机会也带去给太后太妃她们开开心。到时候,说不准我这赐婚的差事,会被太后娘娘抢了也不一定呢!” 众妃都凑趣地笑,带着七八分的敷衍。 唯有许嬷嬷真心地弯了唇角。 当日果然没看错,贾家老太太是个通透人,贾三姑娘也是个明白的。想来沈妹妹在她们家,能踏实终老了。 贾探春没滋没味地吃了午饭,就让小蝉去寻鸳鸯。 一时鸳鸯来了,几句话便把贾母和贾政的说法交代了清楚,又打趣她:“我听柳嫂子说,三姑娘今儿吃的不香。我就知道是为了这个。老太太和老爷说话,我可是头一回赖在屋里内间儿就没出去。姑娘怎么赏我?” 不会进宫了…… 不用给皇帝当小老婆了…… 探春合什向天祝祷:“谢谢老天饶了我!” 鸳鸯笑得掩了口。 探春嗔她:“你笑什么笑?我们生来清清白白的好女儿家,凭他天王老子,哪有上赶着去给人家当小老婆的道理?” 鸳鸯极为赞同这话,也顾不得姑娘家的矜持,肯定地点头:“姑娘说得极是。别说姑娘是我们家正经的千金小姐,大家闺秀,老太太娇生惯养的主子姑娘,便是我这样的丫头,也没有莫名其妙地巴巴地去做那种没羞没臊的奴才的!” 探春想到她在原著里为了逃开色鬼贾赦的觊觎,竟是断发明志了的,就心生敬佩,拉了她双手,恳切地说:“我虽蠢钝,鸳鸯姐姐的志向还是能看得清一二的。你放心,日后,我跟老太太讨你。等老太太归了西,我就直接带你走!” 绝不把你留在这个家里让那些混账王八蛋糟蹋! 鸳鸯红了脸,笑着抓了她的手摇一摇:“三姑娘,奴才可当你这话是真的了。” 探春肯定地点头:“咱们说好了。” 等鸳鸯走了,探春坐倒在桌边,长长地松了口气。 门板一响,待书探头进来:“姑娘,沈嬷嬷说要跟姑娘聊聊天。” 探春只觉得这一天的信息量有些大,接受起来很累,揉着太阳,皱眉道:“让我歇歇,晚上可以吗?” 沈嬷嬷在外头竟是轻声地笑了:“行!姑娘歇歇吧。明儿再说也使得。” 探春苦笑一声,只得令待书:“请沈嬷嬷进来吧,你去沏一壶浓浓的茶来。” 沈嬷嬷推门进来,微笑道:“不必了。姑娘身子壮,不怕的,端一碗冰沙来罢。” 待书有些发懵:“冰沙?” 探春摇摇头:“宫里这样吃。我们家就算了。嬷嬷请坐,待书拿两碗冰镇的西瓜来。” 沈嬷嬷看了一眼垂眉退下的待书,关上门。忽然往前走了几步,肃然拜了下去,口中道:“老奴沈氏,拜见三姑娘。日后以姑娘为主,终身不弃。若有半分背主之心,便教老奴死无葬身之地,我沈家断子绝孙!” 这突然而来的效忠誓言惊得探春几乎要跳起来:“沈嬷嬷!你这是?” 第二百五十七回 嬷嬷们的来历 沈嬷嬷面露微惭:“老奴一叶障目,这些日子错看了姑娘了。” 探春眨了眨眼,问道:“沈嬷嬷可是听了我跟二哥哥的说话?” 所以改了想法? 沈嬷嬷大大方方地承认:“正是。那时老奴便知道自己错了。刚才又听见鸳鸯姑娘和姑娘说的话,老奴就更加放了心。终究冬天那时老奴和许嬷嬷没看错,家里头老太太和三姑娘都是明白人!” 探春垂下眼帘。 原来,宫里对于自己家再进一步的妄想都看得清清楚楚,而且,都不看好。 沈嬷嬷善意地看着探春的头顶,一向板着的面孔,有了一丝温和:“老奴想跟姑娘说的,倒不是这些。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这世上的事,总要慢慢来才看得清。” “老奴是想要提醒姑娘一声:福嬷嬷的来历,并不一般。” 探春抬起了眼睛:“哦?” 沈嬷嬷道:“福嬷嬷原本并非是皇后宫中的人,而是先孝纯皇后的乳娘。” 探春的眼睛顿时瞪得溜圆。 这样一个重要的下人,怎么可能不在宫里被高高供起养老,反而被皇后娘娘就这样随手打发出了宫,赏给了宝钗?! 沈嬷嬷仔细说起了福嬷嬷的履历:“先孝纯皇后幼年坎坷,父母都不在身边,唯有乳娘最亲。偏先头一个乳娘,将先孝纯皇后带到了六七岁知事了,忽然一病归西。虽然那时已经回到父母身边,但先孝纯皇后已经习惯了依赖乳娘,便又求着父母选了一位,便是福嬷嬷了。福嬷嬷那时也不甚大,不过二十来岁,陪着先孝纯皇后长大、嫁人、生子。直到那次给当今试药。原本福嬷嬷就在先孝纯皇后身边,当今怪她当时若是有恤主之心,能替先孝纯皇后试了那药,也就不至于……所以当今对她极为苛责。” “太后娘娘听见了,就感叹说她一个仆下,哪里想得到那些上头?那时当今已经登基,福嬷嬷被扔在潜邸奄奄一息。太后娘娘就把她接进了慈宁宫,调养了大半年才好了起来。皇后娘娘听说了,过意不去,说原本是自家的奴才,自己没有照看好,反而要烦劳太后娘娘,死活把福嬷嬷要了回去,当做最心腹的人用。福嬷嬷这才死心塌地地成了皇后娘娘的人。从那时起,坤宁宫里头最见不得光的事,就都归了她。” “姑娘别看福嬷嬷一直笑眯眯的,宫里经过她手的人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探春听得直打寒战。 皇后娘娘把这样一尊大佛就这样轻易地赐了出来?她怎么这样不信? 沈嬷嬷这时已经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那天来的是高弘,乃是皇上身边最得用的人,从王府一直跟着皇上到现在。若是寻常人,一定拦不住高弘。而福嬷嬷当时因是先孝纯皇后的乳娘,算起来比高弘长一辈,又打了一辈子交道。若说这宫里的奴才里头,高弘还算有个怕惧的,福嬷嬷当仁不让乃是第一个。” “那日姑娘也亲历了的。薛大姑娘一心想要让皇上瞧见,若果然经了高弘的眼,以薛大姑娘的人才,进宫一事必是板上钉钉的。皇后娘娘看着贵府贾娘娘正是最不舒坦的时候,若是再加上薛大姑娘,那还了得?是以才忍痛割爱,直接把福嬷嬷送在了薛大姑娘身边,一则福嬷嬷年老,当年的病痛缠身,在宫里已经有半年多不能视事;二则唯有她,绝对能拦得住薛大姑娘入宫;三则她能把贵府的消息打听得一清二楚。日后掣肘贾娘娘,这也是一枚最得力的棋子。” 探春默默点头。 难怪。那天高弘只试探了一句,立即就偃旗息鼓退走。原来这福嬷嬷竟是这样强大的背景!先孝纯皇后,太后娘娘,皇后娘娘…… 薛宝钗拿到了这样一张牌…… 如今她已经打消了入宫的念头,倘若惦记上宝玉,有这样一个强大的外挂帮忙,那林黛玉只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尤其是薛家自己就开着药铺…… 探春的头低了下去。 要想想办法,要想想办法啊! “嬷嬷与这位福嬷嬷的交情如何?” 沈嬷嬷心里畅快了起来,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气:“奴才与福嬷嬷一向不算太和睦。” 顿一顿,沈嬷嬷神情复杂地加了一句:“福嬷嬷管那些事之前,奴婢才是负责的人。” 探春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再次受到冲击。 沈嬷嬷轻轻喟叹:“皇后娘娘嫌弃奴婢的手段都太绵软,所以让福嬷嬷帮了奴婢一次忙之后,惊喜交加,就立即把奴婢换了下来。说奴婢是宫里最懂规矩的人,搁在那里可惜了,让奴婢物尽其用,专门管教下人,后来又帮着管管刚进宫的小主们。” 探春试探着问:“沈嬷嬷在宫里……阴私事看了不少吧?” 沈嬷嬷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忽然露出了一丝微笑:“若是姑娘出嫁带上奴婢,只要不是跟福嬷嬷的主子做妯娌,奴婢拍着胸脯保您一辈子平安无事。” 探春脸上一红,忙扯开话题:“那许嬷嬷呢?我去拜见皇后娘娘时,看一直都是她服侍在侧的?” 沈嬷嬷点头:“皇后娘娘宫里的总管女官乃是皇后娘娘的陪嫁,但是许嬷嬷勤谨知礼,跟谁都不过分亲近,皇后娘娘极是欣赏,就擢了她近侍。前些日子许嬷嬷也告老了的,皇后娘娘却用她顺了手,说什么也不肯让她走。许嬷嬷也是没法子,就只得再找机缘。” 探春了然点头,又问:“嬷嬷既然已经跟我说了这些。那不妨再多告诉我一些——宫里是怎么看待我家长姐和我们东西两府的?” 沈嬷嬷微微踌躇,艰难地选了选措辞,半晌方道:“太后娘娘对令祖母还有印象,虽说不熟悉,却也欣赏不已。至于旁的,大多抱着敬而远之的心罢。” 探春情不自禁地追问:“那皇上呢?皇上怎么说?” 沈嬷嬷见探春还是不甘心,只得把话说透:“皇上有一回跟皇后娘娘闲谈,倒是提过一句:贾家后继无人了,倒也是件好事。” 倒也是件好事? 什么好事? 不至于让他费力气了么? 第二百五十八回 还有什么?! 第二百五十八回还有什么? 探春低了半天头,方才无力地继续问:“可还有别的?” 沈嬷嬷迟疑了一瞬,方低声道:“才进宫的小主们多有说话不防头的。前年奴婢听见有人说,前几年有过一位杭州知府,跟贵府先姑老爷林探花不仅是苏州同乡,还是同科,后来因事没了。他家只留下了一个女儿,自幼体弱多病,性子怪癖。偌大的家业没守住,身入空门都未得躲过,直到前年上了京……” 探春的神情微微一凝。 这是在说——妙玉? 沈嬷嬷看着她的表情,知道她已经明白过来,轻轻喟叹,续道:“后来才听说,这位姑娘进了贵府。此事虽然没什么人在意,但却惊动了上皇和太后。奴婢有一回去太后宫里送东西,听见两位嬷嬷议论,说是一个姑子而已,怎么能让上皇跟太后动了肝火……” 探春垂眸,半天方摇头道:“这个人,我说不上话。须得慢谋。嬷嬷可知道,她家究竟得罪了什么人么?” 沈嬷嬷却不肯直说:“只知道她家的古董,当年在江南道上是出了名儿的珍稀。她父亲在世时,还曾经把家里珍藏的一只两汉时的铜鼎给上皇贺寿,很是鼓噪了一阵子。” 探春忽然想起冯家开在忠顺王府旁边的古董铺子,轻轻地从鼻子里笑了出来:“原来如此。” 沈嬷嬷见她竟没有任何惧怕,反而斗志满满的样子,只得委婉劝道:“府上正是好时候,犯不上树这没紧要的敌。奴婢听说那位宝二爷前些日子刚挨了贾员外郎一顿教训,可不就也是为了这样没紧要的事情么?” 探春挑眉:“怎么?连这样的事情,宫里都知道么?” 沈嬷嬷道:“太后娘娘长日无聊,又不像上皇有的是玩意儿,自然是天天打探着各家的新闻故事儿解闷儿。府上人口多,事情也多,贾娘娘又被两宫看在眼里,奴婢们自然也就知道得多一些。” 事情多?两宫都看在眼里? 这是在说荣宁二府实际上就是个筛子么?! 探春哭笑不得,索性问道:“嬷嬷还听说了什么,一并都告诉我罢!” 沈嬷嬷拿了帕子沾额上的汗:“也并没有多少了。左不过就是宁国府里贾将军很是疼爱去了的儿媳,荣国府里承爵的长房夫妇两个实在庸常,只得连正堂带中馈,一并交给了大小王氏照管……最新的,就是三姑娘你极为出色,嫡母那样厉害都压不住,由得姑娘在外头大出风头……” 探春扶额:“我凡出门都躲着大家走路,怎么还说我出风头?我这要是还算了出风头,薛大姑娘呢?又怎么说?” 一向都板着脸的沈嬷嬷难得含了一丝嘲讽在嘴角:“薛大姑娘没人说。大家都是暗暗地互相警告,万万不能请了她进门,须知请神容易送神难。” 探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连连点头:“这个话极有道理!” 正说着,外头待书叩门:“姑娘,林姑娘打发人来请您过去一趟。” 探春答应一声,笑向沈嬷嬷问道:“嬷嬷是跟我过去看看林姐姐呢?还是在家歇歇?福嬷嬷那里想必已经得了今天咱们闹了一场的信儿,不如嬷嬷等几日再跟我出门罢?” 沈嬷嬷想了想,却道:“不妨事。许嬷嬷一直惦记林家姑娘,奴婢倒是很想替她去瞧瞧。” 探春自然不会有异议,一起去看林黛玉。 原来是为了宝玉又不搬了,黛玉想打听为什么。探春却不好当着沈嬷嬷的面儿把实情直白地说出来,只好含混地表示贾政和贾母之间有些误会,如今已经解开,自然也就不会把对宝玉的规划半中间改掉。 自此,沈嬷嬷倒是跟福嬷嬷似的,开始在探春身边跟进跟出。只是她在宫里多年训导宫女养出来的习惯,脸上总是没有任何表情。众人都隐隐约约听说了她规矩大,很是跟探春怄了一回气,看她这样子,都以为她仍旧在与探春赌气,寸步不离乃是为了捉探春的错儿。 惜春悄悄地拉了探春,给她出主意:“不然,咱们想个法子,让她狠狠地得罪老太太一回,便是皇后娘娘,也不好意思让她继续留在咱家的。” 探春笑着去刮她的鼻子:“万万别让人听见这话。不然,好妹妹,你可就嫁不出去了!” 李纨冷眼旁观,看出了一些端倪,私下里问探春:“这沈嬷嬷和福嬷嬷在宫里不是一边的罢?当着福嬷嬷的时候,我看她瞧着众人的眼神儿格外冷峻。偏一转眼,瞧着林丫头又格外慈祥。” 探春拉着她笑:“咱家最明白的人,乃是大嫂子!” 李纨捏着她的脸咬牙笑道:“宫里出来的个个都是人精儿,你可千万小心些。这两个人咱们家都得罪不起,皇后娘娘可不是摆设。” 元妃也忽然觉得自己家里的事情好似在宫里已经成了所有人的谈资,委实忍不下了,寻了个机会,跟皇帝抱怨:“非得赐给我妹妹教导嬷嬷,我还当是好意。可是您瞧瞧,这满宫里都在议论我们家小爷姑娘。这成个什么体统?哪怕是把我叫过去跪磁瓦子呢!” 皇帝也觉得皇后有些太过分了,琢磨了两天,忽然赏了贾政体面,点了他的学差,让他出去巡视一下两江两湖安徽江西的学政,极是温和地勉励:“你是最循规蹈矩的。这回的差事办得好,回来就调礼部吧。毕竟是个正经读书人。” 贾政喜极而泣,山呼万岁,又依照规矩去了东宫一趟,方擦着眼泪出了宫。 高弘这边紧跟着就派了夏守忠去了一趟贾府,把贾府的女眷从上到下用贤德妃的名义赏了个遍,最后特意把福嬷嬷和沈嬷嬷叫了来,寒暄两句,笑意深深:“两位嬷嬷在宫里操劳一辈子,如今有了好地方养老,主子很欣慰。”再转向贾母:“主子让奴才跟老太君讨个情,这二位在宫里时辛苦,如今托庇贵府,还请多多照应,让她们安生静养,别要劳碌着了。” 贾母笑容满面地点头:“臣妾遵旨。还请公公上复娘娘,原是我们轻狂了,如今明白了上命,自然不敢再犯。” 福嬷嬷和沈嬷嬷瞬间脸色煞白。 第二百五十九回 交换 第二百五十九回 皇后已经有三天没有接到福嬷嬷和沈嬷嬷的消息了,纳闷地问许嬷嬷:“怎么回事?去问问。” 许嬷嬷出去转了一圈回来,脸色大变:“夏守忠去了一趟荣府,您知道么?” 皇后莫名其妙:“不是说点了贾妃父亲学差,皇上顺便拿着贾妃的名义,去赏了些东西么?” 许嬷嬷跌足不已,低低把夏守忠在贾府的话说了,叫苦道:“这可怎么好?一向都是奴婢去拿消息,如今高弘只怕连奴婢都盯上了。” 皇后早就胀红了脸。皇上这是借着夏守忠的口,直接给福嬷嬷和沈嬷嬷下令,让她们俩养老就养老,别蹦跶得太欢。甚至还直接告诉了贾母:大可以把这两个人软禁起来!贾母的回话更妙,一边替贵妃认错,说不该连着让两个姑娘进宫,招惹了皇后娘娘;一边直接表示:听懂了,会照做。 皇后咬了半天牙,又问:“她二人如今在贾府是什么境况?” 许嬷嬷为难地回话:“不十分清楚了……” 正说着,高弘亲自来笑嘻嘻地给皇后呈了份单子:“这乃是去年就提出告老的人名单。奴才请了六宫各位娘娘的意思,都允了。就连太后娘娘那里,除了两位已经陪了太后一辈子的一等女官,也都说了放出去。如今就看皇后娘娘这边了。您思虑思虑,看看勾了谁的名字才是。奴才下晌来拿,明儿好照着预备东西。皇上有话,宫里如今人太多太乱,要放一批出去才好。忙完了这一批告老的,下来还得忙满二十五岁宫女放出去的事儿。” 皇后沉了脸色:“这些事情乃是本宫的职责,何时轮到你来说话了?” 高弘一脸傻眼:“皇后娘娘,冤枉啊!这原本就是定例,三年一选,两年一放。到了时候,奴才自然应该呈给主子拿章程。自然的,这原该是六宫都太监夏守忠的差事,这不是他最近太忙了么?皇上觉得他岁数也大了,有些精力不济,赏了他十日假,让他去京城他自己的私宅里好好休息一下子。等他回来,奴才自然就不会来聒噪娘娘了……” 唠唠叨叨地说了起来。 皇后终于听明白了。 夏守忠太听她的话,有些事情办得并不让皇上满意,所以皇上暂时停了他的职,让他回家反省去了。若是他反省不过来,只怕到时候就不是休息,而是“病逝”了! 皇后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把单子从高弘手里拿了过来,低头看去,第一个名字就是许嬷嬷的。 这是逼着自己把心腹女官放出去! 皇后心思微微一动。 许嬷嬷本来也说要去贾府。如今那边的消息传不过来,正好自己把许嬷嬷派过去…… 坤宁宫里还有几个老嬷嬷,当初元宵归省时,自己也派了去其他几个妃子家,不如这回趁势…… 皇后想到了这里,脸上又挂起了笑容,痛快地拿了笔,刷刷刷连勾了七八位告老的嬷嬷,笑向高弘道:“巧的很。这几位上年曾去教导过几位姑娘礼仪,都甚是相得。我也正要替她们找个安身之所,索性借了这次机会,都放出去罢!” 高弘连连称是,又赞她仁厚等语。 皇帝听了高弘回报,嗤笑一声:“蠢货。” 又过了十来日,宫里吴贵妃、贾贵妃、周贵人等几位曾经请求皇后娘娘御赐教养嬷嬷训导家中女眷归省时上下礼仪等事的宫妃,又都不得不去了坤宁宫赔笑磕头,谢了皇后娘娘体恤,竟将那些资深的女官真的赐给了家里未嫁的姑娘们贴身伺候。 皇后得意极了,口不应心地谦逊:“你们可别这样说。我都不好意思了。这几位都是宫里的老嬷嬷了,伺候了本宫和皇上一辈子。原该我养她们的老。只是宫里有制度,哪能真的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呢?所以本宫只好劳烦各位的家里,权当是替本宫出力了。可得多谢你们了呢!” 又有人奉承几句“原该替娘娘分忧”“娘娘赏了这样的宝贝还这样谦逊”“娘娘母仪天下最疼顾我们”云云。 许嬷嬷心满意足地拿着包袱,由夏守忠亲自送到了贾府。 因贾赦贾政等人又都赶来听旨意,夏守忠笑着打趣:“咱家跑来贵府有些勤,难怪贾将军和学差大人都烦了咱家了。” 赦、政二人忙道不敢。 夏守忠摆手道:“可惜旨意不是给二位的,咱家奉命,将几位老嬷嬷寻处所安置。许嬷嬷说曾与贵府老太太约好了,要服侍先林探花的女儿去。如今咱家且把人交割明白去。” 二人忙亲自带了他和许嬷嬷进了二门,在贾母正房里,叫了林黛玉过来。 探春听见消息,高兴地拉着沈嬷嬷也悄悄跑了来,在院子外头等着。 夏守忠先看见林黛玉品貌,不由得啧啧称奇。待出来时,眼尖又先瞧见沈嬷嬷,笑着寒暄,探春再躲就不是道理了,只得上前大方见礼。 夏守忠赞叹不已,回头对贾政道:“令媛三姑娘真是英姿飒爽。难怪贵妃娘娘一趟一趟只要见她这亲妹子,果然瞧着就令人心宽意畅。” 贾政连道谬赞。 夏守忠挥手告别,笑对沈嬷嬷道:“他们家以后就安静了,你们姐妹几个安心养老罢。” 沈嬷嬷松了口气,深深行礼,真心道谢:“多谢总管大人明示。” 贾赦并不懂这话里的机锋,送走了夏守忠也就回去了。贾政却觉得心惊,送人走了忙又回了内院。贾母和王夫人正在等他,两边把言语一对,贾母这才笑了出来:“好了。这回可是真好了。看来,娘娘在宫里动了心思,如今这三位嬷嬷,才算真是咱们家的人了。” 贾政和王夫人悚然,细细回想,才明白过来。 王夫人不免又抹了一回眼泪:“娘娘在宫里,可真是步步为营,半分都马虎不得。” 贾政慨叹,负着手慢慢回了外书房。正好詹光在,不免对他私语叹道:“我这学差,千真万确是皇上给娘娘的补偿,如办不好,可不是让娘娘白受了这一场委屈?” 詹光见机劝道:“大人何不打点起精神来,好生整顿一下各省学务?毕竟是为国抡才的大事,关乎本朝气运,原也马虎不得的。” 贾政深以为然,这次竟是格外用心,不提。 第二百六十回 保镖 第二百六十回保镖 福嬷嬷忽然跟着薛宝钗深居简出起来。就连许嬷嬷到来,贾母特意令柳嫂子给她们老姐妹三个单备了酒菜让她们自去叙旧,她也只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就起身告辞。许嬷嬷知道她的脾气,也不留她,笑嘻嘻地站起来让她好走,然后就拉着沈嬷嬷说起私房话来。 连日里许嬷嬷和沈嬷嬷有了空儿就逼着林黛玉和贾探春到一处说话,然后自己二人把臂离开,就似是几十年的心腹话儿要趁着这几日全部说尽了才罢。 惹得探春忍不住打趣她们俩:“罢了。二位嬷嬷身子好,至少还有二三十年让你们慢慢闲谈。这不论什么事儿,也不能一天都做完了不是?” 林黛玉笑个不停,却不与她站在一边:“嬷嬷且请自便。我要午睡,许嬷嬷不必守着我。园子就这么点儿大,又有待书跟着,三姑娘也丢不了。沈嬷嬷下晌再回去一样的。” 探春嗔了她两眼,笑着立起来告辞,且去寻宝玉说话。 贾政被点学差,而且督导的是沿江六省。这虽然是莫大的荣耀,却也是一个让他远离政治中心的好法子。 只是这个法子,究竟是谁想出来的? 探春心里有些惴惴。 对于贾政的离开,宝玉本是很开心的。但听探春一说,也觉得有些不对起来,皱了眉道:“老爷走了,家里诸事,大约就要归大老爷那边管着——北王看不上大老爷,觉得有他帮忙反而会误大事。这应该并非北王的手笔。” 贾探春点了点头,轻声道:“毕竟是皇上亲自下旨,又说得那样温和。我觉着似乎是好意。但咱们家现在外头并不算安分。皇后娘娘并不算聪明,都知道在咱们家安插人递消息出去,焉知皇上没有眼线看着咱们的?一桩半件的报上去,已经够皇上烦咱们家的了。如何还会对老爷这样好?我是百思不得其解。” 宝玉道:“若是有人帮着老爷说了好话呢?老爷虽然有野心,但也一直都是忠心放在前头。兴许就有人瞧见了这一条,劝着皇上把老爷放了外任,休要搅合进去呢?” 探春和宝玉惊疑不定,越发放心不下。 回到房里,探春左思右想,令赵嬷嬷亲自出去找倪二。 倪二一听要给贾政找保镖,咧嘴笑道:“府上乃是行军打仗的出身,如何二老爷出门还要这样悄悄地找保镖?直接从老家人里头选不就是了?” 赵嬷嬷叹气:“那些老的现在伤病缠身的居多,哪里还动得了?两湖两江还好,安徽江西一向是穷山恶水出刁民,主子也是怕二老爷方直,路上太容易着人家的道儿。你瞧着那个灵醒的,给好好安排两个。”说着,将一包二百两银子交给倪二。 “主子说了,二老爷平安归来,另有赏赐。” 倪二经营酒楼若许辰光,眼里也算是见了些大钱,但还是慨叹不已:“这年月挣银子并不容易。这二百两,够买两条命了。主子可真是孝顺。二老爷有福。” 收了银子,当天就出去找了一圈儿,挑挑拣拣筛下来,选了两个机灵身手好也极孝顺爹娘的,私下里托底:“贾大人少有出门,这一趟路远日子长,偏偏身边又没有可靠的人。他家小女儿极不放心,所以才拿了私房银子找了来。二位老兄路上用点儿心,果然平安回来了,还有谢礼。” 听见是闺女孝敬老父,两个人都感动,拍着胸脯下保证:“谢礼不谢礼的。既然都一样是为了老爹老娘,哪有个不尽心的道理?倪二哥放心,我们必定把贾大人照顾周全了。” 探春这边私下里又去磨贾母:“从我下生,老爷还没去过外任。老太太一定多嘱咐老爷几句,虽然为皇上办差,殚精竭虑是必然的。但也要惜身。”又发愁路上,絮叨:“听得说择了八月二十日起身,那时候天已经凉了,走走忙忙的,不要过了冬才回得来?冬天的衣衫袄靴这会子就带上又显得小家子气。可穷家富路的,得给老爷多带些银子才好。” 贾母笑得倒在榻上,向鸳鸯道:“瞧瞧,咱们家三姑娘哪里就不疼她爹娘了?老爷不过是放个外任而已,你看她忙的!” 探春红了脸,伏在贾母怀里撒娇:“若是老爷这趟出门竟带着二哥哥,我瞧老太太忙不忙!” 贾母哈哈大笑,索性令鸳鸯:“你去,把二老爷请来。”鸳鸯果然笑着去了。 探春真的不好意思起来,忙站起来就要走。却被贾母拉住,就不放她。 一时贾政莫名地进了门:“母亲何时找我?” 探春通红着脸给他请安。 贾母笑指探春道:“你闺女怕你路上受苦,正跟我这儿百般纠缠,让我发话,嘱咐你路上小心保重,还让我多给你带些银子。” 贾政一听,眼里便有些发涩,捋着胡子呵呵地笑:“为父承情。你们兄弟姐妹们在家里,也要孝敬老太太,多给太太帮忙,不要添乱。再者自己的功课不要落下了,好生吃饭。” 探春哪里习惯跟政老爹这样父女情深的境况?面红耳赤着福身答应了,咬着唇半天,说了一句:“我去给老爷做双鞋吧。”站起来就跑了出去。小女儿态毕现。 贾母和贾政都瞧着她背影笑,一时又感慨孩子长大了。 贾母因把探春的话都转述了,果真殷殷叮咛:“你女儿说得不错。虽说圣上看重是好事,你也的确得给娘娘长长脸。但毕竟头一回放外任,出门在外,诸事都要自己调停,难免不便,须得带几个得力的人去。不要担心家里,家里都有我呢。” 贾政听到这里,笑了笑道:“老太太说起这个来。昨日在路上遇见两拨流民,一对兄弟,为了护着爹娘的尸首几乎被人打死。我一时心软,帮了他们几两银子。如今赖上我了,非要跟着。” 贾母忙问:“可是真的流民?莫要被歹人惦记上了。”又惦记着从金陵老宅给贾政点几个经历过事情的人来,贾政笑着应了。 第二百六十一回 夜宿 因贾政定了八月二十日启程,家里连中秋都没好生过得。 偏贾政刚走探春就病了,贾母遣了鸳鸯来看她,还捎来了两句嘲笑:“这老爷刚走你就生病,敢情只有你最念着他呢?真真是要当个至孝的女儿了!” 探春躺在床上喝着苦药汤子,气得直咳嗽:“老太太这是欺负我这会子到不了跟前呢!今年病了,没工夫给老太太做菊花糕吃,重阳节吃厨娘的手艺罢!” 鸳鸯笑弯了腰。 到了八月底,探春渐愈,接到了倪二递进来的第一个消息:“二老爷路上走得还算顺。上船后遇到了一回水匪,被我那两个兄弟打跑了。姑娘请放心。” 探春叹口气,跟赵嬷嬷私下里抱怨:“这是幸亏想着他要去水边,特意寻了会水的人跟着。这要是就咱们自家的下人呢?膝盖头子但凡一软,老爷焉得还有命在?真是的!” 待到贾母跟前,只见贾母正拆贾政的家信,看得老人家脸都白了,手颤了半天,丢下信就去给菩萨上香。回来拉着探春掉眼泪:“要不怎么说儿行千里母担忧呢。亏得你老爷临走时收了两个南边的流民,倒是派上用场了。老宅那边我点了四个人赶去跟他汇合,如今还没到呢。” 探春故意问出了什么事,贾母说了,探春便安慰贾母:“既是有惊无险,自然后福无穷。老爷以后必定事事小心,倒不用老太太再叮嘱了。” 贾母点头不语。探春岔开话题,笑道:“终于没那么热了,重阳节又在眼前,只怕是各家子的走动又要开始了。老太太看着,我是不是挑个工夫,请冯家夫人和大姑娘来园子里逛逛?” 贾母知道她是在哄自己开心,便不肯辜负了她的心,也就鼓起兴来,笑道:“很该如此。你自去写信跟芸姐儿商议。错开重阳正日子,哪天都行。我替你跟你太太说,让凤丫头给你预备东西。” 探春笑着谢了。才出了贾母正院,翠墨笑嘻嘻地找了过来,道:“芸二爷说要进来一趟,打算着给老太太和二爷请个安。加上弄了两盆白海棠,正伤脑筋,说是如何才能送到姑娘跟前来呢。” 探春脑子里一下子闪过“秋爽斋偶结海棠社”,笑了起来。 贾政出京,估计不论是宫里贵妃还是北静王府,都会先安静一阵子。既没有什么大事,何不陪她们玩玩?左右只怕是没那么多的清闲了。 因笑道:“你让他把花儿都送给宝二爷就是。我回头去二哥哥房里讨,还怕他不给我的?” 回房之后,却是按部就班地照着原著中的样子,写了帖子把众人请来,先做了海棠诗,后开了海棠社。恰好湘云这几天也被小史侯家接回去住几天,又约了她回来,转过天来又一起吃了螃蟹,等等。 贾母和王夫人见她们专心玩乐,也觉得省心,且各自去忙各自的应酬去了。 这边探春又请了冯紫芸和卢夫人一起来大观园玩耍。到了晚上临去时,冯紫芸依依不舍。史湘云是最爽利的,上回又得了冯紫芸的劝慰,一天相处下来,只觉得脾气格外相投,见状,悄悄地趴在贾母耳边嘀咕,又撒娇。 贾母笑了起来,对卢夫人道:“我老了,也不讲那么多客套。我看芸姐儿跟我们三丫头和云丫头实在是好,今儿晚上别要她走了。在我们家住两日罢?回头我给你送回去,如何?” 这才是卢夫人第一次来贾府做客,女儿竟就要赖着不走,顿时羞得红了脸,狠狠地瞪了冯紫芸一眼,笑着推辞:“大夏天的。二太太忙着外头,你们家二奶奶忙家务还带个孩子,难道让老太太忙活她罢?没这个道理。她们好在她们好,过两天再来就是了。我们家也正好刚又收拾了收拾,回头上我们家去也行。” 贾母看着湘云瘪了嘴,心软起来,笑道:“卢夫人快别说了,就当做是我老太婆惯孩子罢。我这侄外孙女也是头一遭儿有这样投脾气的朋友。你这会子带回去了,怕是我们家这傻丫头晚上都睡不着了呢。” 探春却深谙如何劝转卢夫人的手段,冲着林黛玉使眼色。 林黛玉会意,抿嘴笑着,上前搂了卢夫人的腰,软声道:“伯母,要不您也别走了?晚上就跟我住罢?我可想您了呢。” 卢夫人顺手揽着她,百般怜爱:“那可不行。我一个当家主母,忽然说不回去了,我们家老爷会吓一跳的。罢了,让芸姐儿留下玩罢。赶明儿你们去我家,也住上两天。” 贾母这才发现卢夫人格外喜欢林黛玉,心中更加喜悦,忙笑着点头:“使得使得!过些日子,让这一群活猴儿闹你去!我也清净两天!” 众人都笑。 冯紫芸果然带着线头儿住了下来。头一夜宿在湘云处,两个叽叽呱呱说了一宿话。史湘云连家务事都说给了冯紫芸听,听得冯紫芸趴在床上狠命捶枕头,愤然道:“这要是我,一鞭子就抽过去了!姐姐以后再回去就带上我,我看看还有谁敢欺负你!” 史湘云原本眼泪汪汪的,此刻不由擦着眼睛笑了出来:“哪有个回家还带着手帕交当保镖的?妹妹也是真敢想。” 到了第二天,两个人都乌青着眼底,困得吃早饭就快要睡着了。 贾母笑个不停。 探春又好气又好笑,一指头点在冯紫芸脑门上:“你就胡闹罢!让伯母瞧见了,你这辈子都休想再往我们家来了!” 贾母忙替冯紫芸说话:“你才胡说!芸姐儿很好!吃了早饭,快回去跟云丫头补个觉去。” 到了这天晚上,探春便不肯让冯紫芸再去史湘云那里,直接指挥线头儿:“把你姑娘的东西都拿了我那里去。她敢不让你拿你就回冯府告诉伯母。” 冯紫芸背着她做鬼脸,和史湘云笑作一团。 夜间宿下,探春才跟冯紫芸低低地说起外头铺子的事情,又悄悄地各自通报了一些消息。 探春想起上回冯紫芸让小红捎回来的那句话,不由紧紧握了冯紫芸的手,鼻子酸酸的,轻声道:“芸姐儿,咱们俩做一辈子的朋友,谁敢让你受半点儿委屈,我一定万倍地给他还回去!” 第二百六十二回 干亲 第二百六十二回 冯紫芸回去的时候,依依不舍的变成了史湘云、林黛玉和贾母。 贾母看着这么脆生的孩子就觉得好,实在是忍不住了,去问王夫人:“冯家那孩子,上回你回来告诉我说,定亲了?可知道定的是哪家子?” 王夫人想了想,说:“说是冯将军的昔日同袍,指腹为婚的,还说大约明年就要娶了。” 贾母咳声叹气的半天。 王夫人笑着劝:“媳妇知道了,老太太是看着冯家姐儿又干脆利落又大气懂事,特别想娶了咱们家来。可如今除了宝玉,还有哪个是适龄的?罢了,老太太喜欢,就多来往着,当门干亲也一样使得啊。” 贾母听着觉得也有道理,忙命去打听冯紫芸的生辰八字,看看跟府里的哪位太太更合适。谁知打听的人从冯府回来,说是都不合适。反倒卢夫人委婉地提了一句,想问问林家表姑娘的生辰八字,想看看跟自己是否合适。 这可是贾母的意外之喜。 卢夫人是个软糯的人,这些年一直死死地守着冯紫芸,呵护备至。也因此,冯紫芸虽是个暴碳的脾气,却没有真的惹下什么祸事来,反而在外头混了个爽利助人的好名声。 何况,多一个人疼惜林黛玉,又是上皇和当今都宠信的冯将军夫人,何乐而不为? 贾母忙命人正儿八经地去请了卢夫人的生辰八字来,跟黛玉的合了,竟是意外地上好,连亲自看这八字的清虚观张道士,都呵呵笑着告诉来人:“这是天外的一段母女缘分,林家这位姐儿,日后竟是能得卢夫人好大的照应。快去跟老太太说,赶紧的,正经八百地让林姐儿去磕头认亲。” 贾母几乎要喜极而泣。 自己百年之后,贾赦贾政必是那粗疏的舅舅,偏邢王二人也不是那上心的舅母。到时候,万一林黛玉有个头疼脑热的,即便是嫁了宝玉,王夫人也是婆婆的身份居多,谁才是林黛玉那贴心贴肺的人?指望着许嬷嬷和林嬷嬷么?那说出大天去,也不过是下人。探春倒是主子,偏又矮了一辈,怕是也说不上话。现在果然能认了卢夫人做干娘,就看着卢夫人对林黛玉的百般爱怜,自己就真的能闭上眼了。 贾母这边忙命人具了拜帖,亲自带着林黛玉去了神威将军府,让林黛玉严严正正地给卢夫人三拜九叩,认了干亲。 冯唐在家里养了这一个夏天的伤,虽说外伤已经好了,但仍旧不灵便,是以天天无聊。听见自家夫人竟从贾府认了个干闺女回来,苦笑连连。待听说乃是先巡盐御史林如海的女儿,顿时也眉开眼笑起来,忙命人去说:“既如此,我这个做干爷的,也得去受闺女一个礼才好。”然后又把冯紫英也叫上了,爷儿俩一起去了正房。 贾母笑得合不拢嘴。 冯唐和冯紫英顺势也给贾母磕了头,又笑道:“老祖宗,如今咱们这可真是通家之好了。日后有什么说的,只管吩咐才好。” 林黛玉一辈子只见过读书人,瞧见冯唐这样一身杀气藏也藏不住的将军,不由好奇地悄悄打量。 卢夫人怕吓着她,紧紧地把她搂了怀里,行完了礼就撵冯唐和冯紫英两个人走:“你们在这里,我们不便宜。赶明儿我把闺女接过来住一程子,你们俩再看不迟。” 冯唐哈哈地笑,跟贾母作辞而去。 冯紫英如今算得是兄长,反倒赖着不走,跟贾母笑道:“我倒是少有听见宝玉提起妹妹。唯知道是贵府先姑老爷的女儿。如今成了我的妹子,竟是比宝玉还亲了。老祖宗替我跟宝玉说一声儿,他得请我这个干表兄吃顿酒才行!” 贾母笑得欢畅,连连称妙:“你们兄弟好,缘分深,再想不到还有这样一层亲眷关系等着。宝玉胆子小,日后在外头,我可就把他托付给你了。你当兄长的,要端得起架子来才是呢!” 冯紫英得了这句话,心满意足,笑着辞去,出门就命人:“快着,去倪二那酒楼,好好地弄些好酒好菜好点心来,爷今儿多了个妹子,高兴!” 松纹撒腿就跑,不一时就亲自从酒楼里先拎了一个食盒回来,颠颠儿地直接送去正房,交给卢夫人:“大爷让酒楼特意现做的,说是给大小姐尝尝鲜。” 松纹这个称呼叫得冯紫芸的眼珠子险些瞪出来:“哥哥这脸变得可真快,这我就成了二小姐了不成?” 松纹头也不抬:“大爷说,家里那个泼皮,就送与贾府老祖宗了。我们家要不要的罢!” 冯紫芸一声娇叱,花拳绣腿全都招呼了过去,松纹转身就蹿了出去。 贾母乐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伸手招呼了冯紫芸,搂在怀里,哄她道:“你哥哥逗你的。只是他这话说的,我极爱听。我倒是想让你娘把你送给我,可惜你爹娘哥哥只怕是都舍不得。” 两家子瞬间好成了一家子。 邢夫人和王夫人陪坐在一边,脸色数变。 待回到家里,邢夫人觉得没意思。陪房便上来劝:“于我们也没坏处,反倒是那边太太心里只怕不自在。原本林姐儿嫁了宝二爷,她一个孤女,那边太太拿捏得死死的。如今人家假假算是有了个娘家,发嫁时竟有了兄长背上轿子不说,日后竟还有个敢动鞭子的妹子,那边太太再想要随心所欲,可就难了。” 邢夫人一想,还真是这么个道理,立马又拊掌大笑起来:“让她不当回事儿!偏又是她那不听话的庶女给她惹来的祸患。我看她不气死呢。” 王夫人倒没有气成什么样子,只是沉吟许久之后,令彩云:“这些日子换季,老太太和林姐儿她们都没那么好过,各自的饮食药饵上都看着些,别大意了。只怕明儿卢夫人就要接林姐儿过去稀罕几天,别在人家家里闹起病来,显得咱们家不会养孩子似的。” 彩云看着王夫人轻描淡写的眼神就觉得心底发凉,狠狠地在袖子里掐着自己的手心,才没让自己吓白了脸,垂头领命而去。 第二百六十三回 杯子 史湘云听说了此事,怅然若失,一整天都怔怔的。 探春发觉不对,前去寻她,却听见她在跟翠缕伤感道:“我的境况比林姐姐强远了,这边有老祖宗疼我,那边再怎么样也是个家,我来回住着,哪怕累些,也算不得寄人篱下。只是分明我跟姐姐更好些,卢伯母认了林姐姐做干女儿,却为何不让我也跟过去热闹热闹?说到底,我还是史家的人,人家哪怕是想要请我去,也得顾忌着叔叔婶婶会不会多想……” 探春推门就进,嗔道:“日日说自己不似林姐姐那样心窄,那起傻子还笑话你没心没肺,你这心思,比起林姐姐来也不差什么了!” 史湘云不好意思起来,忙拉了她坐,笑道:“你莫要告诉别人去。” 探春笑着劝她:“你光瞎想。你自己算算:我跟芸姐儿好,林姐姐跟我好,但是林姐姐跟芸姐儿并没有那样投契。你跟芸姐儿好,我也跟芸姐儿好,可你我之间,其实却比不上你跟宝姐姐亲近。你我都跟芸姐儿好,可比起林姐姐来,卢夫人既看不见我也看不见你——这不就是常话说的那样,世人各有缘法。这种事情,哪里是强求得来的?” 史湘云也只是伤感一下子,听她这样说,也就一笑过去,又拉了她问可给林黛玉和冯紫芸准备了认姐妹的贺礼,两个人说说笑笑的,反倒觉得又近了一层。 待到将近晚饭时,众人都去贾母处,忽见王熙凤送了一位年老村姑进来,跟贾母寒暄说笑。 探春讶然。 这本该在菊花诗螃蟹宴时到来的刘姥姥,如何竟来晚了? 贾母便同众人一起听她编了鬼话来讲,探春懒得听,却对刘姥姥的交际眼色十分感兴趣。 外头忽然走水,贾母忙走到廊下,看着冒火光的地方变了黑烟、又熄了,才念着佛回去。 探春便趁着这个时候,悄悄地走到刘姥姥身边,含笑问好:“姥姥,可还习惯?” 刘姥姥唬了一跳,忙笑着也低声答话:“原来是三姑娘。我挺好的,习惯,习惯。” 探春点了点头,低声笑道:“我住秋爽斋,你这几日在我们家,若是有解不了的事,就让人领你去找我。我帮你。” 刘姥姥受宠若惊,诺诺称是,又诚心感激:“姑娘放心,我们庄户人家,没那么多矫情。果然得罪了什么人,我就认真去求姑娘帮忙。多谢姑娘顾惜我们。” 探春笑着一点头,走开。 王夫人这时也赶了来,忙着告诉贾母:“马棚冒了几缕烟,想是看马的抽旱烟,溅在草料上了几点火星子,已经救下去了。” 贾母这才放了心,又让人去火神跟前烧香。 这边吃罢饭,听足了故事,方才各自散去。 王熙凤因这刘姥姥得了贾母青眼,连夜嘱咐了许多话,让她第二天跟着一起逛园子,玩乐了整整一天。 探春留心,待贾母带着众人去栊翠庵吃茶时,悄悄地跟着宝玉和黛玉宝钗去了妙玉禅房内。原来妙玉给贾母奉了一盏成窑五彩盖碗的老君眉,给众人一色的官窑脱胎填白盖碗,私下里却拉了宝钗和黛玉,另风炉上扇滚了水,另泡一壶茶吃。宝玉却跟了来蹭茶吃。 一时宝钗黛玉走了,宝玉因贾母将那成窑的盖碗递给了刘姥姥喝了一口,妙玉要扔了那钟子,便跟妙玉讨情:“那茶杯虽然脏了,白扔了岂不可惜?不如给了那贫婆子,她卖了也可度日。” 探春听到这里,便抿嘴笑着敲窗:“这却使不得。” 妙玉便皱了眉:“这是三姑娘不是?” 探春笑着推门进去:“见过妙姑。” 妙玉面露不屑:“三姑娘有事尽可以正门直入,这样窗下听人私语,不是君子所为。” 探春知道她怪癖,并不拾这个茬儿,笑着解释自己的话道:“二哥哥,如今妙姑在咱们家这事,宫里只是隐约流传,并没有什么人作准了知道她的下落。你若是让刘姥姥拿了那杯子,外头卖了,一来二去的,只怕咱们家还藏着妙姑这么一位古董收藏大家的事情,可就瞒不住了。” 妙玉的脸色顿时大变:“你说什么古董收藏大家?” 探春的眼神便往小案几上扫过去。 那里正放着妙玉刚才拿给宝钗黛玉用的两只杯子,一个旁边有一耳,杯上镌着“板瓟斚”(只有中间一个字是对的,音:banpaojia)三个隶字,后有一行小真字是“晋王恺珍玩”,又有“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一行小字。另一只形似钵而小,也有三个垂珠篆字,镌着“点犀?”(音:dianxiqiao)。 妙玉轻轻咬住了唇。 探春的眼神又落在妙玉常用喝茶的那只“绿玉斗”和宝玉刚用来吃茶的那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大海(海字错的,泪流满面)上,嘴角微弯:“这几样东西可不俗,只怕是翻遍我们两府,都未必找得出来可与之匹敌的雅致物件来!” 妙玉冷下脸色。 她以为探春是在觊觎自己的这几个杯子。 拂尘一摆,妙玉清清亮亮地说了一句:“送客。”竟是连宝玉都不理,转身出去了。 宝玉目瞪口呆,看着探春奇道:“三妹妹这是什么意思?” 探春笑一笑,不以为忤:“我的意思只是一件:她的东西,她自己收好了。哪怕是嫌脏不想要了,真真的,砸了埋了,也不要拿出去露白。二哥哥是好心,但若是这东西送在那不该知道的人眼前去,好哥哥,你不仅仅是害了她,只怕还要害了咱们一家子呢!” 探春话刚说完,窗外便有人呀了一声。 宝玉忙抬头去看时,却见门前转出来妙玉自幼随身服侍的一个小丫头——如今也穿着道服的——低着头赶他们兄妹俩快走:“老太太已经出了山门,寻二爷呢。” 探春笑一笑,拉了宝玉出来,却回头告诉那小丫头:“若你家师父想说话了,找我不愿意,找我二哥哥也使得的。” 第二百六十四回 能干 出了栊翠庵探春就放开了宝玉,她要赶去看着些刘姥姥,还要阴袭人一把。 宝玉却不肯让她就走,拉着她急急地问:“三妹妹说这小小的成窑钟子会引来祸患?” 探春无奈,只好一边往怡红院走,一边低声敷衍他:“妙玉的那几个杯子二哥哥瞧见了吧?那哪里是一个寻常的道姑家里能拿得出来的?我听沈嬷嬷说,妙玉的出身不凡,只是家里遭了横祸才流落至此。俗语说的,财不露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成窑的五彩盖钟难道就是好寻的?如今在市面上,一只只怕也得几百两银子了。刘姥姥这样的人,哪里会有这种东西?人家又要说她是偷的。彼此较证起来,寻了根儿,自然会找到咱们家来。万一哪个蒙了心的,一心只想要妙玉手里的那几样古物。就妙玉那性子,便砸烂了也肯定不给人家的。到时候怎么办?这不是明摆着要结仇的么?” 想一想,又嘱咐:“便是二哥哥,出去也不要提起这几个钟子。专一有那起子小人,拿着这些新闻典故儿去讨好上官,谁知道就惹了谁眼热呢!” 宝玉被她说的晕头,却抓住了重点,扯住了她的袖子问:“妹妹说沈嬷嬷在宫里都知道妙玉的来历,却是怎么一回事?此事必定小不了!妹妹还是告诉我实情的好!” 探春无可奈何地叹气:“二哥哥,咱们俩已经说好了要一起救这个家。若果然我这里有了确切的消息,怎么会不告诉你?这不是沈嬷嬷还没松口,不肯尽情地都说出来么?” 想一想,又转移他注意力:“还有,东府里珍大哥哥一向胆大荒唐。我知道你往那边来往得还多些,你悄悄地打探一下子,他们可有什么把柄阴私的?沈嬷嬷恍惚提了我一句,让我离东府远一些。” 宝玉一听,忽然想起秦可卿死时,自己和探春跟着王夫人等人去吊唁,恰好听见的贾珍和尤氏的争执来,不由得低下头去寻思。 两兄妹走着走着便到了怡红院后门,探春本待要自己进去,心思一转,拉了宝玉一起道:“我走累了,二哥哥请我盏茶吃。” 宝玉想到刚才就她没吃上妙玉的体己茶,笑了起来:“好啊,我房里的茶叶茶杯,随你挑。” 兄妹两个从后门绕着篱笆进了院子,窗下便听见里头刘姥姥鼾声如雷。 宝玉顿时脸都青了。 他的屋子,外头的媳妇婆子都不肯让进去,就怕她们脏了屋子,谁知竟让刘姥姥进去了,竟还睡着了——她是在哪里睡着的?! 宝玉一跺脚就要往里闯。探春忙一把拉住他,竖指在唇,悄声道:“听,有脚步声。” 宝玉顿住足,就听见袭人的声气响了起来,却不明显,细细碎碎的。 宝玉偷偷从窗格子往里看,便看见袭人没死活地把刘姥姥推醒,从自己的床上拉了起来,然后在香炉里续了三四把百合香,又扫一扫床帐,立即便拉了刘姥姥出去。 宝玉松了口气,接着又苦了脸:“想着那床被刘姥姥睡过,我这可还要怎么住?” 探春握着嘴笑,低声道:“不相干。袭人那样周到,肯定会寻个借口把床上那一套子都给你换了。你屋子里今日进的人多,晚间人都散了,让丫头们仔细擦洗擦洗就是了。” 宝玉一想也对,便不做声。 探春怕彼此撞见不好看,便又忙拉着宝玉从后门绕出去,且去稻香村寻众人去了。 到了晚间,贾母回了房。众人吃过晚饭,各自散去。 谁知第二天一早,众人就听见笑话儿,说是昨儿夜里宝二爷生气,不肯让袭人值夜,又把床帐香炉都砸了。 林黛玉笑道:“这又是着了什么魔?好好的,跟袭人都动起气来。” 宝玉却又说不出是因为什么,只顾着自己赌气。 探春心里明白,袭人必定是怕宝玉疑心,所以一应的东西都没有换半点,宝玉嫌恶心,又气袭人欺上瞒下,所以才发了火。 一时到了贾母跟前,却听见刘姥姥说要走,又私下里来跟探春道谢:“姑娘你看,我这几日果然过的好,也没得罪了人,也没招了厌弃。如今该回去了,多谢姑娘看顾。” 探春见贾母着了凉,睡着说不好过,众人又乱着请大夫,并没人注意到自己和刘姥姥,便觑了个空子,告诉了鸳鸯一声儿:“我那里待书赵嬷嬷她们有几件子旧衣裳,我带刘姥姥回去拿一下子,一会儿就送她回来。” 招手叫了刘姥姥:“你跟我来。” 刘姥姥不明所以,却生来有见识,知道这三姑娘怕是有什么事情要托自己,陪着小心果然又跟着进了大观园。 到了探春房里坐下,探春命赵嬷嬷去搜集几件旧衣裳,却含笑让刘姥姥:“姥姥坐,我有些事情您帮忙。” 刘姥姥心道来了,笑着也就坐下。 探春便问她:“您家女婿祖上跟我们太太娘家当年连过宗,这我是知道的。可知如今您女婿跟王家还有来往?” 刘姥姥立时便臊红了脸。她是寻了借口来打秋风的。虽说当年两个王家的确连了宗,但自家是什么东西,哪里还敢跟兵部侍郎家里有来往? 期期艾艾笑道:“我们太穷,哪里来往得起?这不也是仗着姑太太宽和,才敢来这边站一站么?” 探春见她有自知之明,心里更拿准了三分,笑道:“你这一来,只怕除了琏二嫂子看着同宗情分会给你带些东西走,我们太太也会帮你几两银子,让你以后别再投亲靠友的。可我却知道,你那女婿,可不是那几两银子就打发得了的。” 刘姥姥更加不好过起来。 她女婿小名狗儿。这王狗儿如今虽然已经沦落成一个彻底的庄稼汉,却仍旧好吃懒做的,如今有了贾府这样大的银山做底子,往后还不定怎么顾头不顾尾地胡闹呢! 刘姥姥虽然一应都知道,却暂时也没有什么好法子。 探春微笑道:“我却替你想了个法子,只是不知道你乐不乐意听。” 第二百六十五回 花枪 刘姥姥抬手去擦眼睛:“好我的姑娘嘞,若果然能治得了他那个胡闹的毛病儿,我那女儿日后也有个好日子过,我怎么会不乐意听?姑娘快请说,我一准儿照办。” 探春冲着站在一边的待书使个眼色,待书会意,拿了一包银子出来,放在桌上。 探春道:“这是二百两银子,我给你的本钱。回头你出去了,会有人去寻你,到时候,你起头儿,在外头开一家大车店。我的人自然会教你怎么开店、怎么做饭、怎么经营。但是他只管帮你十天的忙,大车店撑起来了,他就不管了。这个店日后就归了你,赔了挣了,都是你自己的,我一文也不要你的。” 刘姥姥咂舌不已。二百两银子!这不愧是公爵府的千金小姐,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只是天上如何会无缘无故掉下这样大的馅儿饼?就刚才那位厉害的姑奶奶让人给自己东西,还说了年下要各样干菜呢。 刘姥姥忙起身边抹泪边要跪下去磕头:“姑娘这正是再生父母了!求姑娘给个明示,我们这一家子,该怎么报答姑娘才好?” 待书忙把她拉起来,笑道:“您老都什么岁数了?真要折我们姑娘的寿呢?” 探春含笑道:“姥姥是个最明白不过的人。我果然还有事要托你帮忙。” 两下里悄悄地把事情说完,外头就有人笑道:“说起来,我们家也有几件旧衣裳,我们奶奶说,既是赵嬷嬷和待书的衣裳能给,我们家的就更不要提了。因此让我送了几件子过来。” 待书忙开门出去,果然见李纨的丫头素云来了,手里还提着一个包袱。 探春笑着招手让她进来,问道:“是你的还是大嫂子自己的?” 素云笑道:“我的。我们大奶奶年轻时的颜色衣裳早就被我们家里的几个小蹄子惦记上了,乌眼儿鸡似的盯着,今儿敢给了姥姥,怕明儿就要扯着我打架了。” 待书翠墨等人都笑。 刘姥姥也知道是笑话,念佛不已:“姑娘们这样怜老惜贫地照看我,我都臊得不知该怎么好了。” 探春站起来,笑道:“走罢。我送你回去。想必凤姐姐那里也该张罗着打发你启程了。虽说雇了车,毕竟路远。早些赶路吧。” 到了外头,果然王夫人命人给刘姥姥送了一百两银子来,又说让她或置几亩田地,或做个小买卖,日后别再投亲靠友的,云云。刘姥姥见探春说的丝毫不差,心下更加敬畏。忙的答应了,自己出府去了。 不说贾府这边请了王太医来给贾母和巧姐儿看病,只说刘姥姥。 刘姥姥回到村上,又有大车这样送回来,早就嚷嚷动了村里,各家子都来看,站在院墙外头踮脚,说什么的都有。 有那酸的,便嘀嘀咕咕的:“有这样好事情,也不想着大家些儿。敢情日后那大官亲戚还能派人来帮他们家耕地收粮不成?” 刘姥姥听在耳朵里,也不做声,东西都卸了屋里堆着,笑嘻嘻地给众人行了罗圈礼,回去就闭了门。 王狗儿早就红了眼睛要翻刘姥姥的包袱。刘姥姥心思多,临走时就悄悄地把探春给的银子塞了一个不打眼的衣裳包袱里,如今都一口气堆在自己的炕上,压在最下头。 如今且任由王狗儿把那包袱打开,白花花一堆银子。王狗儿满眼贪婪,双手抓着银锭子喃喃不已。 刘姥姥便把探春教的说辞拿来说他:“这一包是八两银子,还有那一地的东西,都是姑奶奶给的。这银子我跟女儿留着日常花销,东西一则自己吃,二则只怕要请请村里人的客,尤其是村长,不给他点子便宜,他哪里肯放过我们?” “这一包是一百两,是姑太太给的,让咱们家自己看着做个营生。姑爷年轻时也见多识广的,这些年只是没有本钱,所以才这样憋屈。我的意思,这一百两银子,姑爷都拿着,看看当年的那些朋友们,还有没有做生意的,姑爷何不跟着跑一跑?果然能挣下份家业,我这外孙子外孙女,往后可不就有好日子过了?” 王狗儿喜得浑身发痒,忙奉承刘姥姥:“您老果然有本事!这一百两银子可不是谁都能从那些官人手里抠出来的!我明儿就去寻门路,有了好法子,我立即就出去做生意!日后挣了大钱,好好孝敬您老!” 刘姥姥心中冷笑,脸上照常,嚷着累了,吩咐女儿:“那些都是贾府的女眷们的旧衣裳,明儿咱们娘儿两个收拾收拾,拿几件好的出来送人,下剩的颜色的你穿,青蓝的我穿。” 王狗儿本来还想偷偷翻翻那些包袱,一听这话,放了心,且抱着他的银子睡觉去了。 到了第二天一早,王狗儿先拿了块银子就跑了,只说去想法子做生意。刘姥姥心知他是去鬼混,也不理他。 先看着女儿照看孩子的功夫,先把探春给的银子藏起来一半,然后拿了另一半,悄悄地给女儿看,又道:“穷**计,富涨良心。村里人看着咱们家有钱了,只怕是个人都想上来啃一口。咱们不能等着他们来啃,干脆拉着他们一起营生。我看你那丈夫在家里呆不住,三两天就得跑去外头花天酒地去。咱们且等他走了,再去跟村长商量着,到城里去开家店,做个小生意,替村子里的人都挣口肉钱。” 她女儿哪有个不听的,高兴极了。 刘姥姥和她挑了衣裳东西,拿了个篮子,提着去了村长家里,先恭维几句,又上了孝敬,然后又说:“多承村里的人照顾这一年,送去城里的东西人家都赏脸,还赏了点子东西下来。我想着,借村长的威风,请大家伙儿吃个流水席。没那个力量多摆,只摆三天的罢?” 村长自然乐意。 刘姥姥在村子里摆了三天的流水席,村里人都沾上了便宜,看着他们家的眼神儿终于和善了些。王狗儿跟着吃的满嘴流油,第四天一早,就拿了那一百两银子,收拾了几件衣服,说要跟着人去北方收皮毛,走了。 第二百六十六回 开店 待他一走,刘姥姥就又去寻村长,仔细地推心置腹说给他听:“咱们毕竟天子脚下,离京城那遍地金子的地方不远。我们那远房的亲戚,说巴结得上吧,偏死活看不上我们,几两银子打发了,意思是让我们以后别总去烦人家。可要说巴结不上吧,好歹有那么个影儿在那里,狐假虎威的,也能借上三分。” “我们姑爷出去做生意了。家里的地,我一个七十了的老婆子,我们闺女还有两个孩子要带,累死只怕也是种不起来的。我想请村长帮忙参谋参谋,您帮我找两个人种地,我管吃饭穿衣,这样行不行?” 村长一想,有钱了,犯懒了,想要雇人种地,倒不是什么麻烦事,先点了头。又问:“你前头说的能借上你家远亲的势,是什么意思?” 刘姥姥笑道:“我这几日在城里逛,瞧见了一个店面很好。我想着,您老德高望重的,帮我从村子里找几个人,我管出钱置办东西,我女儿管做饭,咱们在那里头开个店如何?” 村长大喜! 这可是带着村里人挣钱的好事,还如什么何? 忙笑道:“咱们一村的人,你看着谁好,咱们就让谁去!这个我做主了!你莫怕——只要你真能出得起钱,就行!” 刘姥姥笑起来:“看您老说的,我要是从村里把你的壮劳力都要走了?地谁种?皇上要租子要粮,都跟您要呢!我只要几个上了年纪的寡妇奶奶,帮着打扫洗刷,再三四个机灵的小幺儿,加上两三位见多识广的老爷爷帮忙掌眼,就行。开个大车店,专管给那些苦力和南来北往的车行们吃茶吃饭的。” 村长有些踌躇:“那种地方三教九流的,我倒不怕咱的人吃不了苦受不了委屈,我怕那地方乱,你们站不住。” 到时候万一被这个帮那个派的地痞流氓给欺负了,村上的人,回来可都该跟村长哭了。 刘姥姥笑得云淡风轻神秘莫测:“要不怎么说我们家那亲戚能当个影儿借借威风呢?京城里头的人,谁家惹得起谁家惹不起看得是最真的。这个事儿是我最不担心的,您老就把心放回肚子里罢!” 村长恍然大悟,哈哈地笑了,当即拍板:没问题。 不过两三天,刘姥姥就挑好了人。 倪二得了探春的嘱咐,从刘姥姥回去,整七天上,到村子里来找她。 两个人见了面,寒暄了一聊,都暗暗佩服探春时间上掐算得准。 当天倪二就带了刘姥姥进城,把她跟村长吹得天花乱坠的店面给她看了。这店门前的那条大街,乃是从码头上进京的最宽的一条路;后门上对着的乃是一家酒楼,酒楼面前的那条街直直走下去,就是京城的南门了。 刘姥姥便是个村妪,也知道这个地方好,笑道:“这地方好,进进出出的人都走。” 倪二也不多说,带着她去了衙门,直接把房契交到她手里,方道:“主子说了,您是亲戚,没个在这种事情上还留一手的道理。这店,说是你的,就是你的。托你的事情,能办多少就办多少,万一办不了,不勉强,没关系。” 刘姥姥也知道,在京城这种地方,又是这么个好位置,这家店可值老鼻子钱了,含泪笑道:“哥儿别诳我。哪有个拿了银子学了手艺,竟还不办事情的道理?姑娘待我好,我自然也就得待姑娘好。这个人情世故,我可不是没良心的傻子。” 倪二笑了起来,道:“如此,我今儿先送您回去。明儿我再去接您,您把人手找齐了,带上铺盖,明儿开始就住在店里了。” 刘姥姥答应了。第二天一群人闹闹哄哄地都来了店里,倪二又带了两个当年一起在赌场里吃高利贷的兄弟,帮着跑前跑后,都安插齐整了,把那两个人留下,对刘姥姥说:“这两个是我过命的弟兄,往后就跟着姥姥在这里看场子。有他们在,黑白两道上万一有麻烦,您就不用烦了。万一他们也摆弄不好,自然会去找我。” 刘姥姥满口答应了,又留倪二:“哥儿吃了晚饭再去?” 倪二笑着摆手,道:“明儿我派厨娘来教姥姥和您家娘子怎么做那饭。” 刘姥姥苦留不住,眼看着他走了,满心的过意不去,又咕哝“忙了一天连饭都不吃一口”。 那两个五大三粗的壮汉便笑:“倪二哥开着酒楼,乃是京城里有名的吃客。他可不缺姥姥您这一顿晚饭。您别嘀咕了,赶紧张罗这十几张嘴是真的。” 刘姥姥这才明白过来为何探春派了这个人来教自己开大车店,放了心,笑了起来,自去忙活不提。 那两个壮汉一个叫皮三儿,一个叫宝六儿。两个人顺着大车店后门儿,绕过那家破败酒楼的后厨,一拐弯,便瞧见了一所好大宅院的后胡同子。 两个人假装点旱烟,在那胡同口站了一站。立即便有人上前:“做什么的?” 两个人装傻:“俺们是才进城来开大车店的,就在那边。”回头指来路,又笑道:“这不是四处转转,看看都是啥样的邻居么?” 那人便皱眉:“前儿那个大车店死了人的,你们也敢接?!” 两个人假作惊慌失措,旱烟袋手忙脚乱地往地上掉,干咽着口水,凑过去低声道:“俺们俩以往是城外赌场看场子的。如今被雇来给这大车店镇着些,掏摸几个小钱儿。实在不知道这地界儿的底细。大爷是明白人,地头蛇,往后还得指望您多多照应——您说前儿那个大车店竟是死了人的?难怪这样便宜就盘给我们东家。” 那人厌弃地离二人远了些,掩着口鼻,似是十分不喜二人身上的味道,但还是告诉了他们:“来往的客人争执,失手打死了人,衙门就封了店。已经封了二年了,当然便宜。不过你们既然是城外乡屯来的,想来没那么多花花肠子,老实巴交的,倒是能把生意做长久。回去跟你东家说一声儿,勤快着些,别弄得不干不净的。就隔着一条街,你们家驴马屎尿的不收拾好了,我们都跟着熏得慌。” 皮三儿便回头看那破败的酒楼,噗嗤一声乐了出来:“难怪那酒楼生意不好!” 刘姥姥这边红红火火地开始经营大车店。不提。 第二百六十七回 泼醋 刘姥姥走后,贾母缓了几日,大安了,就开始张罗着大家凑份子给王熙凤过生日。 贾探春便悄笑着推李纨道:“瞅瞅,老爷在家时,老太太也宾着,都没玩得这样高兴过。如今老爷刚就了外任,大老爷又在那边府里,轻易管不到老太太头上,你看老太太就疯了!” 李纨嗔了她一眼,却不做声。 那边尤氏因也被叫来要给王熙凤做生日,站在一边听见了,抿着嘴笑。 因凑份子,家里连大小主子,带上赖嬷嬷等下人,满满地挤了一屋子。贾母虽然瞧见了尤氏偷笑,却不肯当着这样多人问。 等筹算完毕,众人散去,只剩了李纨宝玉和众姐妹们,贾母便拉了尤氏落后,问道:“我瞧见你们仨弄鬼了。珠儿媳妇一向老实,肯定没她的事。你且跟我说说,你们笑什么来着?” 尤氏想起探春的话就笑个不住,又知道贾母疼她,索性就都说了出来,打趣道:“老太太听听,这还当着我就敢说,背后不定怎么编排您呢!您快打她!” 众人听了探春的话,早就都笑倒在了炕上。 探春还不等贾母开口说话便扑了上去,抱着老太太撒娇:“老祖宗,我错了我错了!我以后再不说了!” 王熙凤在一边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闻言忙道:“这可轻易饶不得!老太太必要罚她!” 探春回过头去凶她:“还说呢!不都是为了给你做生日?你再多嘴,我把你寿桃做个苦的来,到时候当着满院子的人给你塞下去!” 尤氏、李纨众人也都笑起来。 李纨因和软地劝贾母:“都知道您老人家因老爷走了心里空得慌,所以才带着大家玩乐。只是天凉了,您玩笑是玩笑,还该多保重些。今儿不是刚好?让三丫头给您琢磨些秋日保养的膳食,您好好保养着,老爷在外头听见您健朗,也少些牵挂不是?” 贾母被这番话感动了心肠,眼底湿润了起来,拉了李纨的手,使劲儿地拍了拍。 探春忙打岔道:“就是怕这个呢。大嫂子还说。老太太,您说明儿凤姐姐正日子时,我做个甚么样儿的寿桃来给她吃好?苦瓜味儿的,还是苦菜味儿的?” 贾母又笑了起来,不轻不重地拍了她一下子,咬牙道:“你这个小没良心的!玩起来数你最会开心,背地里还这样说我!” 众人说笑,尤氏和王熙凤辞去,商量着如何讨贾母的欢喜。 到了那一日,尤氏办得十分热闹,不仅有戏,连耍百戏并说书的男女先儿全有。众人都打点好了取乐。 然九月初二这一天,不仅是王熙凤的生日,还是金钏儿的生日。宝玉想道金钏儿之死乃是自己惹出来的祸,心里惨然,大清早起就指了北静王府做幌子,且出去水仙庵给金钏儿上香去。 史湘云这边却时时惦记着诗社的事情。李纨当日定的是每月初二十六在稻香村起社,这一天恰是正经的头一社。 探春倒是不在意这些。她今日只管看戏。 果然宝玉没来,众人鼓噪。林黛玉奚落宝玉,宝钗却并不答言。探春冷眼看了一时,笑了一笑。 这位宝姐姐还是十分懂得见缝插针。自己不过因林黛玉认卢夫人为干娘的事情上,与史湘云亲近了一些,她就见机去收服了黛玉。 背了众人,探春拉了林黛玉去花树下坐着问她:“你前儿不听我的话,行酒令时说了牡丹亭西厢记里的戏词儿了吧?” 林黛玉顿时飞红了脸,低头弄衣带。 探春笑着去捏她的腮:“而且,还被薛家姐姐逮住了,是也不是?” 林黛玉有些茫然,却还是答道:“她劝了我许多好话。又并没有告诉一个人去。” 探春笑着摇摇头,道:“你跟她好,我也随你。只是一条,不许你吃旁人给的东西。你身子弱,秋天了,让你再日日逛园子,怕你受凉。我明儿送燕窝来,你让人熬了粥,每日早起吃一盏。” 林黛玉随意地点点头,却知道探春担心什么,笑道:“你放心,我再笨,心里也有杆秤。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心里有数的。” 探春摇头笑道:“我还担心你这个?若这个也要我担心,那咱们俩才是白好了呢。”两个人笑起来,携手继续去看戏。 贾母原意是要好好让王熙凤松泛一天。所以众人凑趣,都去敬酒。连鸳鸯也带着袭人待书等人去敬。王熙凤没法子,喝得就急了些。 平儿留心,忙悄悄离席,搀了她慢慢家去歇歇。 谁知回家路上就遇见几个放风的小丫头,回到家里,恰好堵住贾琏和鲍二家的。 大生日的捉*奸*在床,王熙凤气得不知道怎么办好,一顿大闹。贾琏也怒了,墙上拔了剑出来要杀人。 等几个人闹在贾母跟前时,李纨忙带了众姐妹出去。 探春伸手先拉了跟在后头哭的平儿,紧紧地握着手带她进了大观园,到了稻香村,不等旁人说话,探春便先道:“你有什么好哭的?谁让你怕琏二哥哥的?你先是凤姐姐的陪房,第二才是琏二哥哥的妾室。人家巴不得凤姐姐孤家寡人,所以才挑唆。你不站在她那边,她当然生气。只是他们两口子既然打了你,你的错便小些。今儿你哪里都不去,就在大嫂子这里呆着。他们两口儿爱怎么闹怎么闹,凭他们闹上天去,自然有老太太大老爷大太太管着,这错派不到你头上!” 说着,便让待书:“你去回老太太,就说我跟大嫂子把平姐姐留下了。今儿凤姐姐就是系不上衣带了,也不管我们的事。他们两口子不给平儿认错,我是不放平儿出园子的。” 正说着,鸳鸯来了,传老太太的话,说平儿受委屈了等语。探春便令鸳鸯去传话。 贾母听了这话,笑了起来,去推旁边坐着哭的凤姐儿:“听听。你三妹妹都恼了。明儿我看你们俩怎么去接平儿。” 第二百六十八回 劝说 待众人散去,宝玉因要让平儿去怡红院,探春看了他一眼,道:“去吧,然后就过来我这里,我还有话跟平姐姐说。” 一时平儿从怡红院回来,手帕子也没带,衣裳也换了。再看脸上,才净了面、梳了头,甚至还擦了胭脂打了腮。 探春叹了口气,命她坐下,张口直接问道:“还委屈吗?” 平儿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当着这位三姑娘,一丝儿心事也藏不住,四个字就问得她又扑簌簌掉下泪来。 衣裳又沾了,妆也花了。 探春随手拿了自己的一块帕子给她擦泪,道:“我也知道你委屈。我若是你,我也委屈。寻常日子就过得够难了。但凡有事,两个人的脾气不好对着发,就都冲着你来。只怕这样事情也不是头一回了。落后还得你去赔不是。这原不是主子奴才的缘故,而是你委实是心疼凤姐姐,也委实是怕琏二哥哥。是不是?” 平儿被这话说得,满腔心事都勾了起来,哭道:“我们姑奶奶不容易,我都看在眼里。她又是个痴心的人,我怎么劝都劝不转。可我们两个人的着落究竟是在哪里呢?她又没个哥儿。到了还不是都攥在二爷手心里?我便只是个通房丫头,连正经的妾室都算不得,他也是我终身依靠的良人。果然失了二爷的心,别说我,就连我们姑奶奶,都不会有好日子过的。我不忍着委屈,还能怎么样?!难道闹一场让人撵了出去配小子,把我们姑奶奶一个人丢在这宅子里不成?就她那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劲儿,不让人嚼得骨头渣子都不剩呢!” 探春由着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见她渐渐止了泪,方道:“我一直都知道,你比凤姐姐明白。所以,有些事,我让待书告诉你;有些话,我也能跟你说。” 平儿听了这话,知道只怕是正经正事来了,忙擦了泪,道:“三姑娘通透,这些年明里暗里帮了我们奶奶多少,我心里也大致有个数。姑娘但有吩咐,只说出来,我必不敢驳回半个字的。” 探春点点头,道:“你奶奶这一闹,只怕鲍二家的那条命要保不住了。你一会儿赶紧出去一趟,让她娘家的人劝了,哪怕是跟鲍二和离、义绝,怎样都好,只不闹出人命来就是。这是第一件。” 平儿一想,果然是的。一个嫁了下人的仆妇,跟男主子有了首尾,又被女主子抓了现行,不死等甚?可此事若是日后说出去,那明摆着就是贾琏“****人命”了。心头一惊,忙点了头。 探春又道:“第二件,现摆着老太太,他们两口子明儿是必好的。你却不能由着此事就这样囫囵过去。这是顶好的机会,你去跟凤姐姐和琏二哥哥说,你不再当这个通房丫头,只给凤姐姐当陪嫁。甚么时候他们两口子觉得用不着你了,你就请他们放了你的籍,你出去自己过日子去。” 平儿从桌子边上直直地跳了起来:“姑娘!” 探春叹了口气,道:“你如今的身份尴尬,凤姐姐虽说是拿着你当心腹丫头,可一旦外头有人说话,她立即就能对你动了疑心,皆是因为你还是琏二哥哥的通房丫头的缘故。可是以凤姐姐的心思,便是日后,你难道能跟我姨娘似的,有人养老送终?那还不如直接舍了姨娘这个身份,日后好好的出去,嫁个老实人,安安生生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呢。” 平儿双膝跪下去,眼泪一双一对地往下掉:“我王家的家生子儿,老子娘都在金陵老宅,哥哥嫂子又帮着我们姑奶奶打理着铺子,我便是再想出去,也是不能够的。姑娘是好意待我,但我只怕是,走不了……” 探春拉了她起来,笑道:“你若是明日去说,就走得了。我自然只是给你出主意而已,到底怎么着,你自己决定。只是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平儿夜里宿在稻香村,直翻腾了一夜,快天亮才打了个盹儿。 果然贾母做主,贾琏认了错,王熙凤便不再说什么。 到了贾母让他们夫妻二人安慰平儿时,贾琏说完了话,探春却从旁边死死地拉住了平儿,只管看着王熙凤,哼道:“凤姐姐,我知道你生日,受了大委屈了。但那委屈却不是平姐姐给你的,你好好地给平姐姐道歉便罢,否则,这个丫头我就请老祖宗做主,归了我了!” 王夫人在旁边尴尬地笑:“三丫头你别闹,你看你姐妹们都在外头玩呢,你也去罢。” 贾母却跟着探春哼道:“凤丫头,你三妹妹这话可没说错。你好好地给平儿赔不是,不然人家该说我贾家的爷们欺负你王家的主仆了。平儿昨儿脸上那嘴巴子,可不是我琏儿打的!” 探春这才松了手。平儿忙赶上前去给王熙凤跪下磕头:“奶奶的千秋,我惹了奶奶生气,是我该死。” 王熙凤愧悔上来,忙一把拉了平儿起身,滴下泪来,心里也着实后悔:不该听见鲍二家的和贾琏在床上私语赞扬平儿就动手打了自己的心腹。 三个人给贾母磕了头,各自回房。 王夫人便看着探春冷道:“三丫头这也是看着老爷出了门,老太太也宠,竟是管到哥哥嫂子房里去了。” 探春毕恭毕敬福身行礼:“太太教导得是。我多管闲事了。” 王夫人刚要接着说话,贾母就在上头道:“我看也是,三丫头最近闲事管得有些多。正好,卢夫人说初五要接了林丫头去冯府玩几天。我看,让三丫头跟着一起去罢。” 说着自己又憋不住笑起来:“太太放心,三丫头再怎么多管闲事,也不会在别人家管的!” 史湘云在旁边便拽贾母的袖子,一脸的祈求。 贾母摇摇头,安抚地拍拍她,道:“你们都走了,留下我一个人,还有什么趣儿?今儿让你林姐姐和三妹妹去,明儿你再把芸姐儿接了咱们家来,这样有来有往的,岂不更好?” 史湘云这才高兴起来。 第二百六十九回 不帮 平儿跟着贾琏和凤姐儿回房,竟真的照着探春的话,哭着跪着跟他们二人讨饶:“我也知道二爷跟奶奶恩爱,原是奴婢痴心妄想,以为能仗着奶奶的疼惜,在二爷心里谋个一席之地。如今看来,竟是我错了。” 贾琏被她说得也惭愧起来,低头不语。 平儿哭道:“前儿王家那两个丫头来,我就该看清了的。二爷有时多情些,却并不是为了对奶奶不满,也决然没有让人夺了奶娘位置的心思。能在二爷心里住下的人,原只有奶奶一个。昨日那事,必是有人想要在二爷和奶奶中间下绊子才出的。” 王熙凤顿时呆住,忙问缘故。 平儿擦泪道:“昨儿在园子里时,三姑娘提了一句,这鲍二家的只怕是再也想不到自己能死在这件事上。奴婢一想,吓了一跳,忙出去一看,那娼妇正要吊死。奴婢忙劝了她下来,又找了人送去了她娘家。” “二爷和奶奶想想,原本是夫妻拌嘴的小事儿,可若是中间加上了一条人命,这事情可就再也小不了了。哪一天哪一位想要对景挑错儿时,不论是二爷还是奶奶,都是一挑一个准儿的。” “我回了园子,大奶奶对我说,说是三姑娘说的,二爷和奶奶好,这个家一切平安;若是哪天二爷和奶奶不好了,这个家也就该乱了。” 说到这里,平儿又哭了起来:“求二爷和奶奶好生过,把我撵出去吧。别放我在旁边,爷和奶奶果然不贴心了,我得多大的罪孽呢!” 王熙凤立马明白过来,平儿是不愿意当这个屋里人了,不由得红了脸,伸手去拉她。却怎么也拉不起来。 贾琏听着这话,却若有所思起来。昨日虽然是他高兴起来胡闹,但却是听见谁提了一句什么才动了兴的。回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原来是赖大说了一句他们小子选了州官,第一件倒不是旁的,先纳了房妾。 王熙凤见他发呆,心里也苦涩起来,看看平儿,竟真的不想把平儿也陷进来,认真低头问她:“平儿,你跟我说真心话,可是真的不想给二爷做妾了?” 平儿忙拜了下去,伏在地上哭道:“若是有半个字口不应心的,教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贾琏这才惊觉过来,看着平儿委屈的全身直抖,叹了口气,站了起来:“果然现在忽然说不要你了,你奶奶的名声可就坏了。你再耐烦一二年,过后让你奶奶跟太太商量,放了你出去罢。” 王熙凤见他要出去,忙问:“你要哪里去?” 贾琏站在门口迟疑片刻,却不肯告诉她让她添心事,便摇头道:“我出去走走。你们俩别哭了。” 王熙凤见他不顾而去,只觉得心里又灰了一半,拉了平儿起身,忍不住又哭了一场:“他是这个样子,你也要离我而去。我这是做了什么孽……” 平儿陪着哭。 一时李纨和众姐妹来了,打着请王熙凤当监社御史的名义,又要让王熙凤找找惜春要画大观园行乐图的画具。 王熙凤忙陪着说笑。探春看她和平儿情形,知道只怕是平儿已经下定了决心,心里也缓了一缓,说了几句便张罗着回去。 正要出门,赖嬷嬷来了。王熙凤和李纨都让座,又给她道喜。 探春知道赖嬷嬷的孙子、宁国府大管家赖大的儿子赖尚荣,刚求贾府帮忙,升了某州的知府,这正是要摆酒请客,所以赖嬷嬷亲自前来请贾府众人去给她家增光来了。 说着话,赖嬷嬷便开始指责贾府玉字辈的主子们,从宝玉说到贾珍,只是当着王熙凤的面儿,没数落贾琏,却又影射了两句:“这小孩子们全要管得严。饶这么严,他们还偷空儿闹个乱子出来叫大人操心。知道的说小孩子淘气,不知道的,人家就说仗势欺人。” 探春听着不高兴,便低头思量自己的心事。 王熙凤眼观六路的本事,自然是瞧见了的,心头一动。待众人散去时,便笑着拉了探春:“三姑娘留步,我烦你些事情。” 众人走了。 王熙凤请探春坐了,又令人重新给她上了好茶。 探春泰然自若。 平儿有眼色,便把下人们都遣了出去,只自己在外间大屋里听候传唤。 王熙凤头一回当着外人的面,滴下泪来,叹道:“今日三妹妹说了一句公道话,说我受了委屈。我得谢谢妹妹。” 探春摇着扇子,微笑道:“却也不必。我那是为了平姐姐,并不是为了你。” 王熙凤愣了愣,知道探春防备自己,却知道机不可失,泣道:“我也是灰了心了。在这家里做牛做马,回头自己的丈夫却是这样做派。妹妹倒是替平儿想了条出路,可我呢?我如今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进了贾府的门,就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探春不耐烦听她诉苦,打断她,笑道:“琏二嫂子说得这话,却不该对着我说,该去跟太太诉苦才是。今儿太太才说我呢,多管闲事,都管到哥哥嫂子屋里去了。如今我听太太的话,可是一个字儿不敢多说了。” 王熙凤听她推三阻四,只得咬咬牙,擦了泪,直奔主题:“上日跟三妹妹提过一回的,那两间铺子。前些日子恰好我乳娘家的人在外头闲逛,不仅瞧见了芸哥儿,还瞧见了赵嬷嬷家的长子和他媳妇。我就留了心,让人帮着三妹妹查看了一下子,却发现,这铺子的收益极好,竟是连外头的放账收利钱,都赶不上的。妹妹可能教教我,这是怎么做到的?” 探春听到赵嬷嬷的时候,摇扇子的手微微一顿,知道再也不能否认了,弯弯唇角,低头不说话。 王熙凤便再接再厉:“我想起来妹妹说过那两间铺子的归属,便干脆去衙门问了问,果然,那铺子如今都是在妹妹名下的。所以,嫂子拿大,想请教妹妹,这开铺子,如何竟能比放账还挣钱?我连嫁妆铺子都亏着本儿呢!” 谁知,探春仍旧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带着点儿不耐烦站了起来:“凤姐姐,你姓王,又是大房的儿媳妇。我便是有那点石成金的本事,我又凭什么要告诉你?” 第二百七十回 光彩 探春的这一句话,抵得上一篇万言书。 王熙凤整个人瞬间凝住。 平儿只觉得尴尬到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这哪里是贵家姑娘说得出来的话?难道不该婉转迂回一些,把意思点到即止么?怎么…… 探春才不管她主仆两个怎么想,作势挥着纨扇往外走。出了门,方自己慨叹了一声:“天儿凉了,这物件儿,没用了。回去扔在箱子里,明年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想起它来。” 王熙凤呆坐在房里,窗外这字字都敲在她心上。 自己是王家的女儿,大房的儿媳…… 王家当自己是亲女儿么?大房当自己是亲儿媳么? ——可二房呢?自己的位置究竟还是不尴不尬…… 平儿看着她瞬间灰败下去的脸色,无限同情。 回到房里,赵家的正好送了燕窝进来:“十二爷特意去大药房里头买的,管保不是假的。” 探春收了东西,又问外头情形。赵家的踌躇片刻,有些探究地看着她:“姑娘上日说让大栓把房契什么的都过到咱们头上,可我们仍旧是府上的人……” 探春摆了摆手,满不在乎:“放心吧。我寻着机会就求老爷把你们两口儿和杏儿姐都放出去。” 赵家的笑了笑,忙把最近收集的消息送上:“瞧见好几回内宫的人往北府去,又不走正门,鬼鬼祟祟的。还有兴隆街那一位,前儿不是领了顺天府么?怎么听得说,办了两件差事特别合圣意,又要往上升呢。哦,还有,夏兄弟那边说,天儿凉了,要琢磨些热的卖,讨姑娘个示下。” 探春笑了起来:“你让他快别给我弄鬼!我就不信他在那里一个夏天,冯家的古董铺子他还没拿下来!你传我的话,想做什么就放开手脚去做,天塌了有姑娘我给他顶着!” 赵家的笑得见牙不见眼:“要不怎么说姑娘最圣明!崔掌柜死活缠着,想请夏兄弟帮他的忙管那边的铺子,夏兄弟因没有姑娘的话,也不敢答应。不过照我看来,他是早就动了心了。” 探春笑了起来,点头道:“随他。想怎么就怎么。他喜欢做生意,就放开手脚去做。心里还记得我最初的那几句叮嘱,就行。” 夏铨得了赵家的回话,眼圈儿都红了,跪下冲着贾府的方向磕头,三个响头之后,方站起来,回袖抹了一把眼睛,对赵家的笑道:“我琢磨了些热的,回头让德顺儿卖,我且在古董铺子里帮上一阵子忙。到时候看冯家大爷怎么说。” 赵家的笑嘻嘻地点头,屈膝行个福礼,道:“给夏兄弟道喜啦。埋没这样久,终究还是要大放光彩了。” 夏铨赧颜道:“嫂子别笑话我。咱们都是主子的奴才,算得上是主子手把手教出来的,如今不过是替主子多办个一件半件差事的,哪里就算得上什么光彩了?赶明儿能光明正大地往外说咱们是主子的奴才,办得是主子的差事,那才是光彩呢!” 赵家的连连点头,又笑道:“倪二兄弟听说了,也替你高兴呢。主子说,她初五要去冯家做客住几天,兴许有机会能去一趟酒楼,到时候,大家都过去给主子磕个头。” 夏铨惊喜交加:“可是真的?我可到如今还没见过主子的面儿呢……” 不仅他,便是赵栓、倪二和茜雪,听了这个消息,也都兴奋起来。 大观园里,天将定更,探春便带着待书去了潇湘馆。 林黛玉这几天身子又有些不痛快,正在吃药,见她来了,忙命先给自己披了夹袄,又让紫鹃开窗:“将药气散一散,三妹妹最不爱闻的。” 探春笑着摇头:“若说仔细,你这待人,也仔细到十二分。”转身把燕窝交给紫鹃:“别让别人动,每天早起,燕窝一两、冰糖三钱,你亲手拿着银铫子熬成粥,给她吃。” 紫鹃嘻嘻地笑:“三姑娘向来是最痛快的人。” 林黛玉便瞪她:“也没有前因后果,也没个客套礼貌,张嘴就这样使唤我的丫头。” 探春不理她,转身看着许嬷嬷笑道:“嬷嬷看着些。我们家人多手杂,乱七八糟的。入口的东西上,嬷嬷最在行的。” 许嬷嬷抿着嘴笑:“我常说,沈家妹妹跟着三姑娘,才是最省心的。姑娘又知道保重自己,又知道周全旁人。全不用人瞎劝。” 林嬷嬷却留神看着紫鹃要把燕窝往外间拿时,忙道:“莫要往外放。搁在咱们箱子里去。” 许嬷嬷笑了起来,向探春道:“这可用不着我了,林嬷嬷看着我们姑娘,那比眼珠子也不差什么呢!” 探春眉尖一挑,却抬眸看着林嬷嬷问道:“林嬷嬷,这外头的丫头婆子,有不妥的么?” 林嬷嬷脸上微微一僵,却不好多说,垂眉下去,扯个笑容:“没有没有。只是外间来来往往的人多,我也是多个心眼儿……” 探春眼看窗外,若有所思。 黛玉白了她一眼,笑道:“你这人,不过办了几件事,就看着世人都坏了。果然把家务也摊开让你去主持管理,你不要觉得天下没有干净地方了?” 探春也笑了起来,却不肯再说让她劳神的话,只转向许嬷嬷:“毕竟是在家里,林姐姐又是我们家老祖宗心坎儿上的人,敢打量她的人还不多。嬷嬷才从宫里出来,想也疲乏得很,自己多珍重些。事情不大就请林嬷嬷去张罗,您且把身子调理好。明儿等林姐姐出阁,那才是嬷嬷最累的时候呢。” 许嬷嬷失笑起来。 黛玉也笑着倚在她身上,道:“如何?我就说罢?嬷嬷这样天天忙来忙去的,果然让三妹妹瞧见了,该心疼了罢?” 许嬷嬷笑着点头称是。 探春眼珠儿一转,促狭心却上来,转头命紫鹃:“这燕窝你先藏起来,这几日不要给人看见。我请你姑娘看一场戏。” 黛玉诧异起来。 这又有什么戏看的?探春一笑,却不肯说。 翌日,黛玉正在房里休息,人报:“宝姑娘来了。” 第二百七十一回 燕窝 因黛玉明日便要去冯家小住,所以众姐妹约了一起来看她,这是已经散去之后,薛宝钗却又独自走来。 黛玉诧异,却见她带了一个小匣子,笑着往自己面前一推。黛玉不禁问道:“这是什么?” 薛宝钗抿嘴笑道:“是一些上等的黄芪。你日常无事,冲水喝吧。补气补心的。” 黛玉笑着道了谢。宝钗便愁起了她的病:“常来常往的几个大夫怎么就治不好呢?不如换一个高明的来。每年闹一春一夏,又不老又不小,成个什么?” 黛玉摇头道:“我这病是自幼带来,只怕是好不了的了。你说大夫不好,这是太医院的太医,哪里还能有更好的?民间的那些奇方偏方,老太太也不敢让我吃。且不必说吃药,你就看我好的时候什么样儿,就知道了。” 宝钗叹道:“也是。古人说的,食谷者生。你素日吃的竟不能添养精神气血,也不是好事。” 黛玉被她说得心里发酸起来,叹气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也非人力可强的。” 宝钗趁机便道:“昨儿我看你那药方上,人参肉桂觉得太多了。虽说益气补神,也不宜太热。依我说,先以平肝健胃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气无病,饮食就可以养人了。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铫子熬出粥来,若吃惯了,比药还强,最是滋阴补气的。” 黛玉听着她前头的话还好,越听到后来,越睁大了眼睛看她。 宝钗看着她的表情,却误会了,笑道:“燕窝虽不是什么金贵东西,我却知道你一向都是最省事的。你们这家里,说好话的人少,说歹话的人多。不如这样,你也别跟老太太说了,我们家只怕还有,我回去跟我妈妈说,给你送几两来。每日叫丫头们熬了,又便宜,又不兴师动众的。” 黛玉只觉得自己都要凌乱了,忙勉强笑道:“不,不是这个……” 宝钗只当她要推辞,笑着握了她的手,亲切道:“以前咱们俩疏远,是因为彼此不相知,如今好算半个知己了。这种身外的东西,又算得了什么?我知道你爹爹给你留了东西的,只是那些如今都在那边大库里,你要动用,不免又惊动上下。奴才们的嘴最歪,谁知会唠叨出什么来?你就别推辞了,我这就回去,让人送了来。” 黛玉忙拉住她,咳了两声,方道:“真的不必了。前儿三丫头刚给我送了二斤来,让我先吃着呢。” 宝钗顿时僵住了,过了许久,方艰难笑道:“倒不知道三妹妹也有这样大的手笔了。只是这样好东西,她一向都是先孝敬老太太的,如今怎么也没听见说她给老太太送了去……” 怎么给自己送点子燕窝就扯到孝敬老太太的事情上去了? 黛玉的脸色就淡了下来:“她怎么得的我不管,我只管领她的情。打我一来,三妹妹是第一个跟我好的,凡有好东西,除了老太太,第一个必然是我。老太太又不缺这些,她便都给了我,又有什么好说的?” 宝钗已经满脸通红。 谁知探春早就来了,倚着门框,蹬着门槛子在那里笑着看。 偏今儿宝钗出来带的是文杏,直到现在才一抬头看见了探春,讪讪地轻唤:“三姑娘来了……” 宝钗只觉得自己瞬间无地自容,下意识地就站了起来。 探春这才笑着走了进来,摁了黛玉不令她起身,自己顺势便坐了她床沿上,笑向宝钗道:“我才从二哥哥那里来,他打叠了好些东西要让林姐姐带着去冯家。只怕就要过来了。宝姐姐快坐,一会儿一起瞧瞧二哥哥都送什么来,瞧瞧有没有燕窝?” 宝钗窘得眼泪都要掉下来,匆匆道了一句:“我家里还有事,先走了。”逃也似地走了。文杏慌忙跟着跑了出去。 探春冷笑一声,却把那匣子黄芪拿过来看了一眼,令小蝉:“去,追上去,把这东西还给她!” 黛玉连忙拦住,夺了下来:“你这是做什么?赶尽杀绝么?我不吃就是了。” 探春哼道:“就讨厌她四处做人情的样子。就显摆她家是皇商?上次云姐姐做东道,请吃的螃蟹,不就是她拿了出来让云姐姐请客的?这不是明白地打老太太的脸?云姐姐的螃蟹要她请,你的燕窝要她拿。老太太是什么?嘴上的姑祖母和外祖母?还是她想说这掌家的太太和奶奶都是摆设?小气得克扣亲戚孩子的东西,还得让她薛家赔出来?” 沈嬷嬷一脚踏进来,咳嗽一声,板起脸来:“姑娘要是这样的心胸说话,明日去冯家,老奴还是跟着的好。” 探春还指望能从冯府溜出去放风,焉肯带着最循规蹈矩的沈嬷嬷,连忙告饶。 正说着,宝玉还真来了,带了一堆的东西。 当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卢夫人亲自坐车前来,先给贾母和王夫人见了礼,又笑道:“我们家有个菊院,颇种了几本。这两天我看着在打苞儿了,过两日,老祖宗和两位太太有闲心,就过去一起散散闷。我们家园子虽万万不敢比府上,厨子做南边儿的菜却做得还好。” 贾母笑得轻松,连连点头:“果真的就太好了。就算是我们去不成,等林丫头和三丫头回来时,也给我们带些尝尝。” 众人都笑。史湘云便趁机说:“卢夫人,等林姐姐和三妹妹回来时,你把芸姐儿也送来吧?我可想她了。让她跟我住几天可好?” 卢夫人笑着摇头叹道:“你们俩可算是投了脾气。她还跟我闹呢,问这回黛玉过去,怎么光带着三丫头,没带着你?” 探春愁眉:“原来我已经过气了。这可真是,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众人绝倒。 贾母便伸手拍她:“小姑娘家家的,满嘴里胡说八道!” 卢夫人也笑起来,安慰史湘云两句,带着林黛玉和贾探春,并一众丫头嬷嬷,浩浩荡荡回了冯府。 第二百七十二回 将军 冯唐早就盼着林黛玉来。 当年的风流探花如今埋骨桑梓,只留下一个孤女寄住外家。虽然隐隐约约听冯紫英讲过,她倒是个财主,只是这十几岁的小姑娘,没了父母疼宠,总归还是可怜居多。 好在自家夫人慧眼识珠,竟有这个缘法,把这孩子认在膝下。 冯紫英被父亲在眼前转得烦,站起来就想走,却被冯将军一声叫住:“你大妹头回来家里小住,你敢出这个门一步试试看!” 大妹? 这倒是跟大爷一个口声儿,回头姑娘听见了,又该嚷嚷了。 松纹在一旁偷笑不已。 冯紫英正悻悻坐回去,就听外头下人气喘吁吁地跑来禀报:“太太和林姑娘、贾三姑娘回府了,如今已经去了太太正房。” 冯唐瞪起眼睛:“什么林姑娘?那是你们大姑娘!” 一边直接赏了一脚,踢到一旁,自己拎了袍子,一阵急行去了正房。 冯紫英在后面跟着,有些迟疑。 来的可不仅仅是黛玉,还有贾探春。 那位三姑娘,自己和父亲就这样去见,合适么? 卢夫人和林黛玉、贾探春刚刚坐定,冯紫芸高兴地跑来跑去命人端茶摆果子,又张罗着给她们净面端水。 外头人报:“老爷和大爷来了。” 林黛玉和贾探春忙站了起来。 探春心里微微一顿:终是,要见冯唐了么? 冯唐穿了一身家常的雪青长袍,随手横了一根革带,却是往日里去校场时才用的那种,宽了四指不说,还专配了挂宝剑宝刀镖囊的扣眼儿。 他气昂昂往屋里一站,探春心里便不由得赞了一句:壮哉! 林黛玉见冯唐进来,早走上前去行礼:“拜见老爷。” 冯唐也不扶她,皱了皱眉,捻须道:“什么老爷,叫爹!” 林黛玉顿时窘成了大红脸。 卢夫人忙上来扶了她,搂在怀里,瞪冯唐:“你再胡说,以后就不要想再让闺女来住了!” 林嬷嬷在旁边听见冯唐这第一句话,脸都快绿了。心里后悔极了:自己的分量不够,若是许嬷嬷在这里,借这位冯将军八个胆子,他也不敢这样轻侮姑娘! 冯紫芸笑嘻嘻地上前去,出其不意地伸手揪住了冯唐的胡子:“爹,你别欺负姐姐啊!人家自己又不是没爹!你让她这样唤,不是要勾她的伤心事么?” 探春在旁边看着就想笑,忙抬手掩饰一般,拿了帕子放在唇边,咳嗽了一声。 众人这才恍然。 冯紫芸忙松了手,冯唐也微微有些尴尬。 冯紫英在旁边朝天翻个白眼,也咳了一声,上前肃手:“父亲请上座。” 冯唐装模作样捻须,嗯了一声,上去坐下。 林黛玉和探春这才正式见了礼,冯唐也不再闹幺蛾子,点了头,又送了见面礼。 林黛玉又给冯紫英行礼,冯紫英忙笑着侧身:“大妹不要客气,你快坐下,我们好说话。” 一声“大妹”,叫得林黛玉眼闪泪光,叫得贾探春憋笑不已,叫得冯紫芸嘴巴撅的老高。 卢夫人忙道:“这天也不早了。老爷带着紫英先出去吧。我们去换了衣裳,也该吃午饭了。” 冯唐却不肯走了,坐得结结实实的:“今日大丫头初来,我跟你们一起吃饭罢!” 冯紫芸只觉得哭笑不得,不由道:“阿爹,今日又不只是大妹自己,还有人家贾三姑娘。” 冯唐白了他一眼,转向探春:“当着明人不说暗话!三姑娘乃是我所知道的小姑娘当中的第一个女中豪杰,难道还讲究这些个繁文缛节?不过一餐饭而已嘛!” 探春却不想让他这头一桩事就得逞,笑得矜持端庄又藏着尖刀:“冯世伯豪情,我等小女子比不了。便在家里吃饭,我还没跟我们伯叔兄弟同桌过呢。冯世伯说得极是,不过一餐饭而已,若是有话,饭后再叙也不迟的。到时候我这个外人只推说要歇歇,冯世伯尽可与您这儿女们细细地说话。” 卢夫人看着冯唐瞪圆了眼睛,哈哈地笑了起来:“你也有今天!” 探春却已经挽了林黛玉,又招呼了冯紫芸,三个小娘子,袅袅婷婷地出了房门,直奔给她们准备的院落而去。 冯紫英原本也呆愣了片刻,却又瞬间觉得这样说话的方式无比亲切——呃,信上也不知道被探春明嘲暗讽多少回了。接着就也哈哈地站起来,伸个懒腰:“吃饭去!饿死了!”大摇大摆地踱了出去。 卢夫人因林黛玉要来小住,知道贾母必会让一两位姑娘过来陪着,所以一口气收拾了两个院子出来。其中玉玲珑是特意给林黛玉的,另一个院子里种了大片的牡丹,可惜这时候已经都只剩了叶子。 探春走到院子跟前,瞧见那匾额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上头龙飞凤舞三个大字:“富贵居”,转头笑向冯紫芸道:“芸姐儿,倪二那酒楼的名字现在还是冯记呢?” 冯紫芸浑然不觉,眨眨眼:“对啊。我哥哥一直说改,甚至都求到你们家那位宝二爷跟前了,也没改了。” 探春笑弯了腰:“我觉得这个匾送了倪二正好。” 林黛玉一巴掌拍过去:“你就坏吧!”回头笑向冯紫芸道:“既然安排了三妹妹住这里,回头让她给这院子改个名字罢。” 冯紫芸这才明白过来,跟着哈哈地笑:“这院子的名字是我爹取的,我说我们家常来的那位葛先生每次瞧见都摇头叹气的。” 待林黛玉和探春安顿下来,卢夫人已经遣人来告诉她们:“摆在芸姐儿那里了,请二位姑娘快过去呢。” 吃罢了饭,冯紫芸笑嘻嘻地把自己家的几个院子的名字都摆过来,道:“大姐姐,爹爹说了,让你这几日在家里,抽个空,把这些亭台楼阁的名字都给重新取一下子。” 林黛玉大窘。 这冯将军,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呢! 探春却是极欣赏这种性格,击掌赞道:“人之患在强不知以为知。冯世伯真是大丈夫,磊落光明,豪阔堂皇。难怪皇上这样欣赏他。我说我跟芸姐儿这样投缘,都是因为芸姐儿颇有乃父之风也!” 第二百七十三回 认主(上) 卢夫人比贾母好说话也好糊弄得多。不过三磨两磨,就磨得她答应了让冯紫芸和探春出去玩一圈。只是,都不能穿女装,得扮男装,而且,得让冯紫英带着。最重要的是,便说出大天来,林黛玉也不许去! 林黛玉攥着两只包子大的小拳头对冯唐红了眼圈儿:“为什么只有我不能去?三妹妹也不会骑马!” 冯唐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却硬起心肠,道:“你身子弱,一眼就让人看出来是女娃娃。到时候传到贾府老祖宗耳朵里去,以后可连咱们家都不让你回了。以后,以后你身子好了,我一定带你出去。” 林黛玉拿着帕子就捂眼,嘤嘤嘤,嘤嘤嘤。 冯唐急得挠着后脑勺围着她转,最后一咬牙:“这么着,等冬天下雪了,我悄悄地带着你去西山看雪景去!那时候天寒地冻的,大家都不留心,你裹严实了,谁都看不着,怎么样?” 冯紫英在旁边听得脖子里直冒汗。 他这个爹,简直是女儿奴!一个冯紫芸已经被他惯成了女霸王,这眼看着是要把林黛玉惯上天的节奏啊! 探春假装没看见,拉着冯紫芸赶紧就走。 卢夫人只当冯将军是哄着黛玉玩,也赶紧上去跟着拍胸脯打包票:“娘替你想着,到了日子,你爹敢不带你去,娘不给他饭吃!” 林黛玉哭得抽抽搭搭的,听了这话才撅着嘴委屈地点头。 马车在街上只意思着拐了两三个弯儿,冯紫英等三人就直奔倪二的酒楼。 酒楼里,赵栓带着自家媳妇、妻弟夫妻两个、倪二夫妻两个、夏铨,甚至刘姥姥都在毕恭毕敬地等着。贾芸比他们还要早,一个五更就敲开了酒楼的大门,跟着忙前忙后地布置了后院里最隐秘的一个雅间,然后就坐在那里枯等。 等到前头店小二看见冯紫英,满面堆笑地喊了一声:“大爷来了!” 几个人齐刷刷地站了起来,满脸都是压抑不住的激动。 冯紫英进了后院,一看这几个人眼巴巴的模样,不由得恼了起来:“你们几个,这眼里究竟还有没有我这个大爷?怎么都当我是隐形的不成?” 冯紫芸听了这话就回头去看探春。 赵嬷嬷这时正站在探春身边,看着众人都红了眼圈儿的样子,忍不住轻咳一声。 探春嘴角微微一弯,张口逐客:“芸姐儿也好容易出来逛。听说南市那边的皮装铺子前儿刚进了几批骑射的女装,预备着上头秋狩时给贵女们挑选的。赶早不赶晚,芸姐儿也没几回能跟出去玩了,冯世兄这回还不好好心疼一下自家妹子?” 冯紫英哼了一声,回头不客气地翻个白眼:“轰人就轰人,还得横宰我一刀!那骑射女皮装多贵啊?我一年的月钱也不过置办半身儿而已!” 探春财大气粗,微微笑道:“果然么?那我替芸姐儿出另一半!” 冯紫芸大喜过望,哟哟地喊着拉了冯紫英跑了。 众人这才以刘姥姥和贾芸打头儿,撩衣跪了下去:“给主子磕头。” 探春看着地上的众人,心中感慨,笑一笑:“这头一回见,便不让你们行这大礼,你们也是不干的。” 贾芸直起身来,叉手低头:“三姑姑在上,我们都是旁人往日里看不上的。如今能得了众人的奉承追捧,其实都是姑姑提携。如今日后,便有体面也是姑姑的体面。请姑姑不要拦我们,我们磕这几个头,自然都是心甘情愿、朝思暮想的。” 探春轻轻喟叹,双手伸出:“莫说你们,我在那公侯府中,不也是一步一步走到如今?说起来,也是你们替我挣下的这份尊重。起来吧,日后,我仰仗你们的辰光长着呢。” 赵嬷嬷抬手去擦眼窝。 她的姑娘劳碌了五六年,终于有了如今的局面了。 探春却又掏了几张纸出来,递与赵嬷嬷:“嬷嬷,你拿给乳兄和嫂子。” 赵嬷嬷懵懂着就手给了赵栓。 赵栓疑惑着接过来,一共三张纸,竟都是身契! 赵栓的手抖了起来,眼泪掉了下来:“姑,姑娘……” 夏铨心头一抖,忙也凑过去看,却被赵栓也递了一张在自己手上! 赵栓、赵家的、夏铨,三个人的身契,竟是已经被探春弄了出来,交在了他们自己手里! 他们竟已经是自由人了! 探春有些歉意地看着赵嬷嬷:“嬷嬷,您跟杏儿姐,”又看向夏铨,“还有小蝉的,我这时候却讨不出来。你们可别多心。” 赵嬷嬷看了儿子媳妇已经脱了奴籍,早就掩着口失声哭了出来,此时听探春这样讲,连连点头,哭道:“我是哪里都不去的。我得一辈子跟着姑娘。” 刘姥姥这时在旁边念佛不止:“我们姑娘心底慈善,再没一个人能比得上。” 探春笑了笑,道:“我把赵家哥哥嫂子和夏铨的奴籍脱了,却不为别的。只为了各位相处之时,彼此平等。芸哥儿是我族侄,你们难免当他是主子敬着,未免疏远了。然而他心里又敬佩你们,却又不敢落了我的架子,所以他也别扭着。如今好了,他是我侄儿,刘姥姥是我亲戚,你们几位是我宾客,大家都是一样的,日后做事,有商有量便好。” 众人听了这话,满脸的尴尬。 虽然都给探春做事,但这些人里,还是泾渭分明的。贾芸乃是探春的亲眷,刘姥姥自然是个远房的亲戚,倪二和茜雪当自己是报恩的外人,赵家和夏铨都当自己是下人。所以虽然赵栓和夏铨的本事不在倪二贾芸之下,却也不敢十分发挥,就怕探春起了防备之心,反而拿他们当了不安分。 如今探春把话摊开来一说,一众人等瞬时都死心塌地地再跪了下去:“主子不要折死我们。已经替我们把路想得这样明白了,我们要再起了二心,简直天地不容了。” 探春笑了笑,抬手让他们起身,又转向贾芸:“芸哥儿,我一向知道你志大心高,我这小庙,只怕早晚放不下你这尊大菩萨。我只说一条,你有日要走,提前招呼一声,我绝没有二话。” 第二百七十四回 认主(下) 贾芸羞得满脸通红。 他的确萌生了自立门户的念头。 虽说是头一遭当掌柜,但是贾芸一则大家公子的气概还在,二来本身聪明伶俐,经历过人情冷暖,深谙做人之道。所以钱庄生意一日好过一日。 这钱庄的底子厚,他手里宽裕,京城的钱庄想要排挤他,却意外地反而让他把格外有骨气的名声打了出去。他身边有忠叔那个老油条出主意不说,还有探春把后世听来的当铺的暗黑和银行的骗局都教给了他,贾芸这几个月混得简直是风生水起。 尤其是王熙凤那边,一直没断了拉拢他的心思,再看他这样能干,已经开始令人悄悄地许给他,若是他能去帮着王熙凤也开这样的铺子钱庄,便白送他两成干股。只是王熙凤想要避开贾府众人的眼睛,所以打算去金陵附近经营,这一点倒是让贾芸踌躇起来。 如今听探春这样一说,贾芸只觉得自己的小算盘在众人面前无所遁形,顿时羞愧得无以复加,长揖下去:“求姑姑别打我的脸了。我这不过都是些痴心妄想。山高高不过太阳。就我这点子一二三,只怕都不够姑姑一眼看的。求姑姑以后别要再提这个,我若是再不安分守己,姑姑直接拿嘴巴子抽我就是了。” 赵家的一旦拿了身契,心里登时轻松起来,不由笑着逗他:“十二爷倒是别这么说。姑娘娇娇嫩嫩的,便打你嘴巴子也不疼。倒是姑娘身边的那位小红姑娘,我觉得日后十二爷再闹什么歪歪花活,让她动动嘴动动手脚的,还挺合适!” 贾芸一听,不由得呆住了:“哪个小红?!” 赵嬷嬷瞪他:“真是个傻子!还有哪个小红?原是宝二爷屋里的,姑娘也不知道为了谁,特特要到了秋爽斋。那个傻丫头,天天缠着我问钱庄的里外事宜,也不知道打得什么主意!” 众人听到这里,都哈哈地笑,跟着打趣贾芸:“咦?十二爷,说起来,你还没有内当家。我们那里有个极好的姑娘,家里也是大财主,爹是开金铺的,给你牵牵线可好?” 贾芸臊得拿袖子遮了脸,求饶不迭。 众人都去闹贾芸,茜雪便走了上来,双膝跪倒,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三姑娘……” 探春连忙把她拉起来,双手握了她的手,又看她梳着妇人头,伤感起来:“茜雪姐姐……” 倪二便不乐意,双手揣了袖子嘀咕:“有什么可哭的。跟了我难道还不好了,真是的……” 赵家的却知道探春和茜雪此刻的心情只怕复杂得很,忙拉了赵栓一把,使个眼色。 赵栓会意,推了倪二上前,陪笑道:“姑娘,这就是倪二。” 探春擦了泪,抬头打量倪二半天,似笑非笑:“我也知道,你不乐意帮我的忙。别慌,什么时候茜雪姐姐说一句她想走了,我连路费带家当,都给她置办齐了。至于你,不过是我茜雪姐姐的一个搭头儿,去留都随便你。我有多少银子,你最清楚,别说一个茜雪,便是十个百个茜雪,我都养得起。肯让你娶她,是看在你对她好的份儿上。我若不想让她跟着你了,别说别的,就你在赌场里手上那几条人命,立时三刻我就拿捏得你死死的!” 倪二这才慌了神,手从袖子里拿出来,作揖不止:“姑娘别恼。我可万万没有那个心思。我只是心疼我家婆娘,她日日在厨房里忙活,连给我生娃娃的空子都没有……” 一句话没说完,几张嘴冲着他的脸上都啐了过来:“当着姑娘的面儿说这个,你找死呢!?” 探春却笑了起来:“所以说你蠢!不会多请几个人么?谁压着你的头必定要让这酒楼挣多少钱了?厨娘们也有好有坏,你多请几个,谁勤快聪明就用谁,谁偷奸耍滑直接辞了她。茜雪姐姐什么都不管,只管看着她们干活儿。养两年身子,你还怕没有大胖儿子抱?” 倪二一想,果然是这么个道理,回手捶自己的脑壳:“笨死你算了!” 众人入了座,说说笑笑,又听探春安排日后事务,不提。 到了下午,冯紫英兄妹和探春回到冯府时,黛玉已经盼了许久。 见他们回来,冲着探春大发娇嗔:“让你出去一趟,你就贪住玩不回来了!瞧瞧这都几时了?” 探春丢了个风车给她,打发小娃娃一般:“我们先去换衣裳。你先自己玩。” 卢夫人在旁看着林黛玉气鼓鼓红起来的脸,笑得前仰后合:“三姐儿气起人来,真是我们老爷常说的暗器手段:伤人于无形!” 林黛玉一头扎进她怀里:“娘,你还帮着她欺负我!” 卢夫人搂着她直叫心肝儿,又道:“你爹爹今日出去打猎了,明儿个就回来。他说是要去给你猎几支野鸡来,挑那翎子好看的,给你做几个毽子踢。再炖了鸡汤给你喝。野鸡肉不好吃,鸡汤却鲜美。你明儿可要给他面子,多喝两碗。” 林黛玉只觉得心里暖暖的,娇柔地答应着,腻在卢夫人的怀里撒娇。 林嬷嬷觉得自家姑娘怎么离开贾府就这样娇气起来,明示暗示,眼色咳嗽,都使遍了林黛玉也不理她。 卢夫人笑着骂林嬷嬷:“老家伙!你姑娘跟我好,你就眼儿气了?我告诉你,如今这是我的女儿,我女儿愿意怎么跟我亲,就怎么跟我亲。你管不着!” 林黛玉虽然觉得不好意思,却十分留恋卢夫人怀抱的温暖,死活就不肯起来。 一时冯紫芸和贾探春梳洗好了出来,见状都觉得粘腻,两个人都坐得远远的,满脸怪异地看着那“母女俩”。 冯紫英就从外头送了两个箱子进来:“妹妹们买的东西。往后还是少让她们出门。我这荷包里只剩了三文钱,连喝碗茶都只能站在路边儿喝了。” 卢夫人笑着骂传话的松纹:“呸!不要脸的东西!你跟你大爷说:这才是头一回,以后有他当鞭子当宝剑的时候呢!”说着,却又真的找了匣子拿银票要补给冯紫英。 探春想着冯紫英那嘴脸就觉得又气又笑,忍不住抢在冯紫芸前头开口:“伯母还真给他?我瞧他是不是有脸要!” 第二百七十五回 病重 那皮装到了最后,整套都是自己掏钱给冯紫芸买的。冯紫英出银子的,不过是给黛玉带的市面儿上泥人儿陀螺等小玩意儿,两箱子也没几两银子,他还真敢跟卢夫人开口! 松纹一想到探春在“富贵居”里收拾倪二的情形就缩脖子,咽了口水道:“奴才知道,大爷肯定不敢要。” 自己要真的有胆子伸手接了过来,回头让大爷被三姑娘奚落了,只怕自己又得挨鞭子了。 卢夫人的手意外地顿在匣子边上,回头看着松纹后退两步就一溜烟儿地跑了,茫然地看向冯紫芸:“这是怎么了?” 冯紫芸噗嗤一声乐了出来:“娘啊,这是一物降一物!” 林黛玉何等聪明,也看出了三分,抿嘴而笑。 冯紫英一听探春发了话,哼了一声,昂然拎了鞭子,令松纹:“去荣府,把宝玉和薛大傻子叫出来陪我吃酒。尤其是告诉宝玉,今儿他请!” 宝玉那边巴不得,忙得穿了衣裳跑出来跟他吃饭喝酒,背了薛蟠,拉着他请问黛玉的情形,又被冯紫英讹走了手里拿的一把写着探春所作《簪菊》的扇子。 第二天冯唐回来,不仅打了几只野鸡野兔,还猎了一只狐狸。进门就命把那野鸡野兔分一半:“拿了荣府去送给老太太,就说我刚去给闺女打的,让她老人家也尝个鲜。”然后又私下里告诉黛玉:“这狐狸我让人去剥了皮硝制,冬天给你做围脖儿戴。” 黛玉巧笑倩兮,点着头给冯唐往腰上挂荷包儿:“这是我旧日缝的,爹爹先将就着。等明儿我专门给爹爹做好的,再换下来。” 冯唐低头看那荷包儿,只觉得女气,却舍不得拿下来,摸着胡子得意地叉着腰笑:“老子也有闺女给缝荷包了!哼哼,我看那帮老家伙还敢笑话我生了两个儿子!” 黛玉知道这是嘲讽冯紫芸不像女儿,自然不肯跟着笑,细声细气地替新得来的妹子辩解:“我们芸姐儿这么好的性子,全京城可有一个姑娘比得上的?爹爹不要理那些人,他们养得出来芸姐儿这样干脆利落的闺女么?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冯唐被她明里暗里夸得心花怒放,乐得找不到北。 卢夫人见丈夫和干女儿相处这样好,干女儿又肯这样维护亲女儿,只觉得欣慰得了不得。转念就想到儿子身上,忙遣人去问:“不是说昨儿跟贾家的那位宝二爷一起吃酒么?吃得怎样?” 冯紫英觉得被雷劈了一样:“我跟小兄弟们一起吃个酒而已,母亲什么时候管起这些来了?” 卢夫人气得在屋里拍桌子:“把这个孽障给我叫来!” 冯紫英知道惹了祸,只好走来。 卢夫人把人都赶出去,关了房门,拧着儿子的耳朵咬牙告诉他:“贾家老祖宗说了,要把你大妹嫁给那位宝二爷呢!你不给我看好了这未来的妹夫,等甚么呢?” 冯紫英眼睛瞪得溜圆:“妹夫!?” 林黛玉在冯府待得极高兴。在卢夫人身后跟进跟出,甚至连卢夫人处理家务的时候,她也睁着好奇的眼睛坐在旁边。卢夫人看看身边另外两张空空的椅子,叹气道:“什么时候芸姐儿能像玉儿一样肯坐在一旁学着如何处理家务,我就能闭眼了。” 林黛玉笑得挺不好意思的。 冯唐觉得这个娇嫩的小女儿实在是太好了,这几天别提多高兴了,动不动就跑到城外去给林黛玉寻新鲜玩意儿。野花野草的就不要说了,各种小鸟小鱼,天上的弹弓打,水里的网子捞,每天晚上都拿了来给黛玉献宝。 黛玉何尝见过这些东西?稀罕得不得了,常常临睡了还惦记着再去看一眼。 只是才过了三四天,黛玉的咳嗽便渐渐地重了起来。 林嬷嬷和探春都有些习以为常了,只是让照着旧方子抓药便罢。但林黛玉连吃了三天药,竟然仍旧沉重了下去。 卢夫人终于坐不住了,先打发人去贾府送了信儿,接着就逼着冯唐冯紫英想法子去请个太医来看看。 冯家除了卢夫人,一家子都是习武之人,受伤是常事,生病却是极少的。所以家里竟与太医院没什么交情。 冯唐正为难,贾府这边王夫人听说后大惊失色,连贾母都没告诉,急忙便到了冯府,顺便还请了王济仁也过来了。 卢夫人顿时又气又愧,坐在那里垂泪不已。 王太医仔细听了脉,点了点头,到了外间,对王夫人和卢夫人道:“二位夫人倒也不必挂心。姑娘这旧疾由来已久,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今夏姑娘的身子好了许多,前儿我还算是敢给用了一些有力气的药。但这一阵子却有些劳神,加上换季之时她本来就该犯了,所以才会显得有些沉重。” 王夫人忙截道:“你只说怕不怕?” 王太医微笑摇头:“无妨的。静养几天就好了。” 卢夫人这才放了心。 冯紫英过来请了王太医到外间开药方去,又仔细询问:“她这毛病既是旧疾,来了京中这样久,王太医竟治不好么?” 王太医还是头一回听见这样直白问自己话的官家子弟,不由得噎住,半天,才打着哈哈摇头叹气,勉强笑着低头开方。 冯紫英疑心顿起,但不论再怎么追问,王太医也不肯说什么。 卢夫人这边拉着王夫人的手,歉疚地说:“这都是我没照顾好。” 王夫人笑着宽慰她:“哪里的话?林姐儿从来了京城就这样,常年的都是药吊子不断的。您往日里是没看见过,以后就知道了。既然大夫说了没什么,我也就放心了。您请照看着罢,我得赶回去,省得老太太听说了,又提心吊胆的。” 卢夫人答应着,送了王夫人出去。 冯紫英这边却立即让人送了消息给探春:“说到大妹的病,这姓王的神情不对,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探春一听这话,脸色顿时变了,把林黛玉交给冯紫芸和卢夫人,二话不说带着线头儿和待书直接去了二门,令人:“请大爷当面说话!” 第二百七十六回 麻袋 冯紫英听见松纹来传话时,吓了好大一跳。 王济仁的神情不对,但也许是因为林黛玉的病的确很严重,他又不是人家正经亲眷,所以王济仁不愿意说,而已。 何况这是年轻女孩儿的病情底细,在谁们家都算得上是私密之事。冯紫英打发人去问探春,也是因为父母对这个新认下来的大妹格外重视,所以自己想要把事情弄得更加清楚明白而已。 但是没想到探春的反应竟然这样激烈,而且,没有带上冯紫芸,她自己就跑到了二门前,单等着跟自己说话。 冯紫英沉吟片刻,令松纹:“你跟线头儿说,带三姑娘去半山的茶舍。我就过去。” 松纹愣了一愣,诡秘一笑,低声问道:“爷,要带上棋盘么?”自家大爷是下棋的高手,这一条可是没几个人知道的。 冯紫英抬腿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混账王*八*蛋!爷是要跟三姑娘说你们大姑娘的病情!这个猪脑子里,一天介不知道都在想什么狗屎玩意儿!” 松纹抱头鼠窜而去。 冯紫英自己却看着窗下的黑白子有些犹豫:兴许哪天,真的可以跟三姑娘下个棋试试?她那样一步一谋的,棋艺应该很好吧? 半山茶舍如今摘了匾额,专等家里的新大姑娘来题。只有空空的三间木屋,加上仿唐时的红木矮几和蒲草坐垫而已。 探春心里有事,根本注意不到这些,既然看见蒲团,就顺势跪坐,眉心皱得紧紧地等着。 冯紫英上来时,就看见这位三姑娘垂眉低首跪坐案前,心事重重地竟有了三分虔诚之像。 轻嗽一声,冯紫英抬腿进去:“三姑娘。” 探春有些茫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竟然没有起身,而是一伸手:“冯公子请坐。” 这案几蒲团乃是摆在木屋地板边缘,所以冯紫英很自然地侧身而坐,将腿放在屋外,歪过头去看她,问道:“三姑娘请我面谈,请问是想要谈什么?” 探春定了定神,往日的灵机重新回来,两颗星眸终于恢复了闪耀:“我想请冯公子设法,请太医院院正悄悄来给林姐姐看看病情。” 冯紫英心中巨震:“三姑娘言下之意,难不成是不相信王太医的医术么?” 探春的目光盯着面前的案几,片刻后微微闭上双目,低声道:“我不仅不相信他的医术,我连他的医德都不相信……” 冯紫英不再看她,转过头去,看山腰松林,半晌方道:“这件事我得跟父亲商议,我们家跟太医院并没有交情,只怕要求到圣上跟前才行——拿此事惊动宫里,你可愿意?” 探春一惊,忙道不可:“万万使不得!惊动了宫里,就等于告诉了贵妃娘娘!” 冯紫英眉尖一挑:“那可是你亲姐。不是说还格外器重你?” 探春不欲在这种家务事上跟他一个外男多说,有些不耐烦地别开了脸,轻轻咬牙,想了一想,断然道:“既然如此,这件事我让倪二去办。请冯公子派人帮我送封信出去。” 倪二? 送信?! 冯紫英再看向探春的眼神便多了一些玩味,稍稍斟酌片刻,道:“三姑娘若是让倪二去打探实情,这法子,想必不会太斯文吧?” 探春已经站起来准备走了,闻言淡漠一哼:“斯文?那是用来扫地的。关于做事的法子,我向来是个粗人,信奉的是简单粗暴最有效。” 冯紫英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就那样张着嘴僵硬着眼看着探春带着同样一脸惊骇的线头儿离去。松纹在旁边咂舌不已:“我老天,这是国公府的千金大小姐还是女扮男装混了三年军营的女将军啊?” 冯紫英自己却忽然起身,哈哈大笑:“小子!长见识吧?爷告诉你,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英姿勃发四个字!我现在知道她为什么跟芸姐儿这样好了!” 探春回了房,站在案前提笔便把信写好,封了口,郑重交给线头儿:“跟你们大爷说,这是我这辈子最要紧的姐妹,若她的事办不妥,我就白活了这一世了。” 线头儿被她吓得都不会笑了,急忙把信送了出去。 当天晚上,承影远远地缀在倪二后头,全程目睹了整个取口供的过程,回来细细告诉冯紫英时,自己都觉得身上疼:“那倪二的手是真重。王太医也是的,大晚上一个人走夜路,连个随从都不带。被蒙了麻袋,打得都快没气了才放出来,只问一句话:这辈子的亏心事,够不够断子绝孙的。” 冯紫英的八卦之心瞬燃:“啊?他招了多少?” 承影也忍不住笑:“说了得有一个多时辰。不过倪二挺光棍的,并不细问别人家的事情,反而在王太医说到大姑娘的时候,就明白告诉王太医就是为了这一桩,还说如果他想要命,不妨讨个军前的差事,日后好谋个封妻荫子的。” 冯紫英摇头叹息,笑道:“姑娘家,还是心慈手软。” 承影的面色肃然起来:“未必是三姑娘心软,那倪二本人就从来都不是个真正心狠手辣的人。这且不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奴才可瞧见了还有一个人,意外撞见这事,却留在旁边听了壁角不说,后来还又给王太医补了几拳,又问了些话出来!” 冯紫英神情也凝重起来:“问的什么?” 承影道:“问的都是贾府之事!包括宁府那位早逝的孙媳,还有宝二爷的中邪!” 探春看了回报,气得脸都白了,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词汇表达,一拳一拳地擂在桌案上,两个字翻来覆去:“无耻!无耻!” 冯紫芸悄悄走来,看她全身发抖,心里诧异,忙上前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林姐姐病了,我爹娘急得火上房。不是你家二太太请了太医来看说无妨,我爹爹怕是街上绑大夫的事都要干出来了。好容易放了心,你又不见了。你气什么呢?” 探春立即站了起来:“我跟你去找世伯,需给林姐姐再请大夫来看!” 冯紫芸意识到了不对:“还有比太医更好的医生不成?” 探春冷笑一声:“总比穿了官衣的大夫有医术没人心的好!” 第二百七十七回 将信 王夫人把林黛玉在冯府犯了旧疾的事儿瞒得滴水不漏。可是没几天,宝玉就在街上看见冯紫英挨着医馆问:“有治嗽疾的好方子吗?” 宝玉听见“嗽疾”两个字就觉得不对,连忙上去问冯紫英:“世兄这是替谁问呢?” 冯紫英莫名地看着他:“你不知道?我大妹犯了旧疾,你们家太太领着太医院的王济仁来了一趟。虽说好些,但我爹那急性子,哪里耐得住听着大妹一声接一声地咳?这不前儿就把我踢出来了,我这满京城地打听好大夫呢!” 宝玉只听得都懵了,慌地拉了冯紫英:“这是几时的事?不是说王太医昨儿上了文书谋了军前效力,先回老家去安置家人么?” 冯紫英呆愣着,半天才一脸的不可思议地问他:“你母亲回去,没告诉老太太是怕她老人家担心,怎么竟连你也没说么?”片刻又自己做恍然大悟状:“想必你这脾气,一碰见姐姐妹妹的事情就沉不住气,怕你漏了话给老太太。这都是七天前的事情了。大妹如今已经好些,我不过是想找个大夫弄个好方子给她断根儿,你别管了,自己家去吧!” 宝玉慌忙一把拉住他:“别别,世兄先别走!我现在就随你去冯府,看看林妹妹的情形。万一不太好,还是回我们家去养着为是。” 冯紫英一个白眼翻过去,道:“大妹来了京城也有六七年了。你们家先就已经是国公府,后来还出了一位贵妃娘娘,我也没见有个什么法子能把大妹这病根儿去了。虽说太医院的太医们都是杏林的圣手,可天下之大,谁知道哪里就有个奇人呢?回你们家?回你们家就是这样年复一年不温不火地养着,在我们家好歹还能试试旁的法子。你放心,不会乱给她吃的。必定是好大夫才敢往她跟前领——现在大妹可是我爹娘的眼珠子。” 宝玉心里发急,只是连连摇头,最后只能揪着冯紫英的缰绳,无限重复一句话:“我去看林妹妹,我得去看林妹妹!” 冯紫英想起母亲说过的,贾府老祖宗打算把林黛玉许配给贾宝玉,上下打量一下宝玉,笑了,鞭子敲在自己腿上,道:“你去就是了!你表妹和你妹妹都在我们家住着,你去看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只是我可不敢回去。昨日有人说了一家医馆祖传专治嗽疾,虽然慢,但十分效验。只是昨日不在家,说是今儿下晌回来。我爹交代了,让我守着去,大夫一回来,立刻直接拉到我们家去。” 宝玉还没解过来,仍旧死死地拉着冯紫英不放,急得满脸是汗。松纹笑着上来劝:“看这天气,姑娘们怕是午睡刚醒,梳洗梳洗,正是逛园子闲聊的时候。贾二爷现在过去时辰恰正好,再晚了,我们夫人都是眼看着大姑娘吃药,今儿怕是想见都见不着了。” 跟着宝玉的茗烟见主子犯了傻,只得上来悄声道:“二爷,冯大爷跟着您倒未必见得着林姑娘,还是咱们自己去的好。” 宝玉这才回过神来,抬袖抹了把汗,翻身上马,连跟冯紫英告辞的话都没说一句,一路疾驰直奔冯府。 冯紫英看着他背影渐渐远去,脸色渐渐地冷了下来。 松纹看着他主子的表情,只觉得后脊背直冒凉气。 宝玉在马上狂奔,心里就像是翻江倒海一般。 就在前天,柳湘莲前来找他,避了所有人的耳目,方对他说:“你那位姑表妹的病来得不一般。你娘怕是不想让你娶她。你若是想要保住她的性命,还是离她远一些的好。” 宝玉当即大怒,揪了柳湘莲的领子就想跟他动手。 柳湘莲苦笑不已,摇头叹道:“宝玉,咱们什么交情?我又怎么会骗你?这些话是前儿晚上一个姓王的太医说的。他还说,你们家东府里那位早逝的冢孙妇,先开始是有了身孕,小产之后本没了什么大事,可却是忽然停了药,生生拖死的。” 宝玉半信半疑。 柳湘莲见他这样,长叹道:“你何时能相信这些,再来找我。他还说了其他更为匪夷所思的事情。虽然你们家的事情都与我无关,但作为你的兄弟,我得告诉你。” 宝玉回到房里,第一反应就是想要告诉探春,可这时探春却在冯府。宝玉想了许久,才想起来应该找王济仁核实柳湘莲的话。 他几乎是一刻都没耽搁就去找王济仁,谁知王家已经上了锁。宝玉忙又去问,才知道王济仁前两天谋了军前效力,已经走了。 宝玉立即在心里推翻了柳湘莲的话。 王济仁头一天告诉柳湘莲这些事,第二天就马上离京。这怎么可能? 而且,王济仁是杏林世家,他的叔祖王君效当年做过太医院医正,跟贾府乃是世交。怎么会眼看着贾府出了这样无德的事情而不出声? 至于秦氏,她是宁府未来的宗妇,正该给贾家传宗接代,怎么有孕又小产这么重大的消息,会在贾府里没有任何人提及过? 宝玉的脑子一转,忽然想起了贾珍和秦氏暧昧的流言,坐在那里就觉得冷汗直流。 柳湘莲这个话,未必是假的…… 宝玉这两天一直在疑神疑鬼地过。他不仅悄悄地让茗烟去打探消息,还直接把自己的奶兄李贵找了来,询问他贾府中的一些故旧往事;却一无所获。 宝玉放了心,觉得自己真是滑稽,竟然相信了一个外人的话,而不是自己的亲娘。 他松了心,去王夫人处孝敬了半天,才开开心心地出来闲逛。 谁知,居然就让他从冯紫英嘴里知道,原来前几天王济仁竟真的还在京城,而且,竟然还跟着王夫人一起去了冯府给林黛玉治病! 宝玉只觉得自己头晕目眩得厉害。 他要去看看林妹妹,他还要去问问三妹妹,他还要去…… 去找柳湘莲! 已经到了冯府跟前,宝玉却忽然狠狠地勒住了马。 这种事情,难道要告诉林妹妹,让她来耗费心神吗? 难道还要告诉三妹妹,让她一个闺阁女儿来替自己决定究竟应该怎么选择怎么做吗?! 第二百七十八回 原来 宝玉拨转马头去找柳湘莲。 茗烟觉得莫名其妙,但看着二爷悲愤难抑的样子,却不由得心里一阵阵发紧。从他七八岁上便跟着二爷,可真还没见过宝玉显出过这种表情。 柳湘莲祖上也是书香世家,但是到了他这一代,已经不剩了什么,算得上是个正宗的破败的世家公子。偏他爱好也广,说他文不成武不就也可,反过来,只要不去举业考试,说他文武双全也可;其他的便是吹拉弹唱,也很是在行。 如今他家里只余下他一身一口,三五个小厮,两三个老家人,偌大的宅子,竟是已经空了。 到了门前,茗烟儿见宝玉悲怆,忙抢着上前打门:“柳二爷可在么?” 老苍头慢慢挪过来开了门,见是茗烟儿,笑了笑:“可是宝二爷来了?我们爷专等呢。” 宝玉跳下马来提衣疾步走了进去,不几步便跑了起来,待到柳湘莲书房门口,已经激得整张脸都苍白起来。 柳湘莲听见声音迎出来,见他如此,知道必是已经信了自己的话,叹息一声,忙上前架了他,扶进去坐下,命小厮:“去煎一贴前儿我拿回来的安神药,一会儿宝二爷用得着。” 宝玉便回头也道:“茗烟儿跟着,我跟你柳二爷说两句话,别叫人进来扰了。” 茗烟儿见宝玉正常了些,放了心,忙跟着那小厮去熬药:“我们二爷入口的东西我可得看着些,若出了半点儿差错,八个我都不够赔命的。” 柳湘莲关了门窗。宝玉才颤声问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柳湘莲一声长叹,这才把那晚经历细细说来:“那天我因心里闷,喝了几盅酒,想要走一走,便让小厮先带了马回来了。谁知拐一条近路时,偏听见有人在打闷棍。你是知道我的脾气的,遇见这种事,哪有个不管的道理?我便悄悄上前去听了一听。 “这一听,却听见那挨打的人在说你们家的事情。说是你那位姓林的表妹,虽然生来身子虚弱,肺上有疾,却不重。好生调养,不多思多想,不大悲大喜的,便无妨。若果然是家里舍得,往远处寻上几味名贵的好药,一二年间,能养得好。可是你母亲暗地里却拿了他的把柄,令他只可令你这林表妹不好不坏地拖着。 “他还说,这个病,拖着其实便是慢慢等死。他也跟你母亲详细解释过,你母亲却说,只要熬得到你家长姐在宫里头有了身孕便可。” 柳湘莲说到这里,只见宝玉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不由得顿了一顿,轻声劝道:“好兄弟,你解着些……” 宝玉摇了摇头,低声道:“你接着说,后来呢?” 柳湘莲咬了咬牙,续道:“那打人的似乎就是为了问这件事,听到这里便喝问,这两天那位林姑娘又犯了旧疾,究竟是什么缘故,到底严不严重。 “这挨打的便道,你表妹这一次其实并不是犯了旧疾。你这表妹乃是你祖母的心头肉,所以其实他每次留下的方子都是对症的。但他私下里告诉了你母亲,在各种药的药量上,要加加减减。汤药的话,离开药量谈效应,基本上都是瞎扯。所以你表妹才一直都显得病病歪歪地拖着。 “偏这回你表妹去了冯府闲住,带了的药方令人抓药时,便是对了症的药量。但是这个药量,对常年吃惯了弱药效的那位来说,便显得有些强了,算起来,竟是个虎狼药。所以她才会格外病得沉重。这样一来,他去了之后,便可以拿了那药方,再做改动。而这个改动,冯家那种根本就不懂得这种毛病、也没仔细看过原来药方的人,是根本看不出来有甚么不妥的。但是你家表妹这样吃下去,在冯府却是会日渐不好。 “这样一来,闹在你祖母跟前了之后,她以后才不会再让你表妹去冯家住着。冯家即便是想要仔细认真地给你表妹调理,也就做不到了。只要你表妹不出门,你母亲自然就把她捏在了手心里……” 宝玉如坠冰窟。 柳湘莲看着他的样子,无限同情,轻叹一声,有些不忍心了:“也就是这些吧……” 宝玉此刻的精神却格外清明:“柳兄不要骗我。若是只有这些,你又是从何而知我们东府的秘事?你就请说来,我撑得住。” 柳湘莲垂下头去,半天抬起头来,伸手拍了拍宝玉的肩:“好兄弟,此事……咳,此事……” 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宝玉,索性继续往下说:“那人问清了你表妹的事情,便骂了几句,又踹了两脚就走了。我却越想越觉得,这王太医只怕知道的远不止这些,见那汉走远,趁着这王太医还没出声叫喊,忙过去又摁住了他,权当是替你了,又狠狠地揍了他一顿。 “因我学着前头那汉的样子,也蒙了面,王太医便只是磕头求饶。我便故意说我跟贾府有仇,让他把贾府其他的事情都说出来,否则便直接杀了他。王太医吓坏了,一股脑把他知道的就都告诉了我。其中第一件大的,便是秦钟的姐姐并不是好死,只怕乃是被东府逼死的,理由便是他第一次摸脉便摸出了喜脉,刚说了一句这脉相似是滑脉,就见秦钟的姐姐姐夫两个人同时色变,他就知道闯了祸,忙皱眉说即便是,月份也浅得很,可以过七天再看。 “可你们东府里再请他去时,已经是两个月以后,他发现这位小秦大奶奶已经滑了胎,那时正是身子最亏虚的时候。他踌躇了很久,不知道你们家什么意思,就开了一个中正平和的方子给保养。再过了两个月,却听说秦氏病重不治,已经死了。 “他打听了最后一个给秦氏看病的大夫,悄悄地跟那人聊了聊,才知道秦氏其实是心病,开的药也都没吃。病了不吃药,又有大心事煎熬,哪里能好?只怕秦氏的性命,就是这样拖没了的。” 第二百七十九回 如此 柳湘莲见宝玉对这件事似是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便不再细说。然而下面这件事,他觉得最是匪夷所思,也是最可能会让宝玉崩溃,且先住了口,站起来拉开门去问外头:“药可好了?” 茗烟儿正端着药在书房廊下徘徊,见他开门,忙笑着上前:“好了,正晾凉,此刻应是正好喝。” 柳湘莲点了头,却不令他进去,自己就手接了过来,冲着茗烟儿抬了抬下巴:“你也走远些。我们今日说的话,你但凡听见一句,保你日后是死路一条。” 茗烟儿吓得浑身一个激灵,一步往后跳得老远,陪笑道:“那就劳您的驾了。柳二爷,我记得你家后院子里有棵好枣树,我且去摘几个吃,可使得?” 柳湘莲胡乱地点了点头,挥手让他去,自己端了药进去,递与宝玉:“你先把药吃了。我再跟你说另一件。” 宝玉看了他一眼,接过药碗,一扬脖喝了进去,回袖擦了嘴,道:“柳兄请说。” 柳湘莲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方道:“你和你们家琏二奶奶那次中邪……其实不过是一种上等的迷药。那药旁人绝看不出来,乃是皇家秘药。吃了的人,便似中邪一般,醒了时,却不会记得那时发生的事情。那药极伤身子,却不算难解。 “王太医说,那秘药是他家祖传的,极少人知道。可偏偏你母亲知道,还跟他要了去。他以为是要给什么人用,谁知等请他去看时,那药竟用在了你和琏二奶奶身上。众所周知,你是你母亲的命根子,你们家琏二奶奶乃是你母亲最倚重的内侄女。你们二人中了这药,王太医还以为是你母亲不小心让人算计了回来。他忙要给你们解药时,却被你母亲身边的贴身大丫头阻止了。 “他连忙去看你母亲,却见你母亲也冲他摇头,还故意问他,这到底是病了还是怎么了?他只得说看不出来。你母亲却并没有怪罪他。因这药效只有三天,三天后再不解,只怕是要落个痴傻了。所以他在家里坐等,果然第二天便有人来跟他要了解药,还要了另一份秘药走。后来又过了一天,他才听说,你和你琏二嫂子竟然都没有好。他才知道,只怕那一份药,也用在了你们俩身上。 “后来你们俩好了,他却没有再给你们解药,所以也提心吊胆的。后来再去你们家给你母亲看病时,他小心地问了一句,你和琏二奶奶可需要看看身子耗损如何。你母亲当时便哭了起来,说那药是你庶妹庶弟使在了你身上,若不是怕牵扯了他,一定能把那二位赶出府去……” 柳湘莲说到这里,只觉得再也说不下去了。 为了把庶子庶女赶出去,竟然能冲着唯一的亲儿子下了这样的毒手,还拉着亲内侄女陪绑,这得什么样的母亲才做得出来的事情? 宝玉一向都是个孝顺的人,听到这样的真相,怕不要难过疯了呢? 柳湘莲之前给宝玉吃下安神的药,也正是为了这个时刻——宝玉万一激动得大哭大闹,只怕顷刻间便是一口心头血要喷出来了。 谁知宝玉竟然仰天笑了笑。 随即凄然道:“你以为没人知道么?你以为三妹妹看不出来么?她早就猜到了……” 要不然,探春为什么会认定了只要她拿得出那三间铺子,就一定能买她和贾环、赵姨娘一个除族? 探春当时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了自己:“太太会信。” 太太一定会“相信”,就是贾环和探春设计了宝玉和凤姐——因为那就是她的本意! 柳湘莲听见宝玉的喃喃自语,不由问道:“兄弟,你如何知道的?” 宝玉自然不愿意跟他多说,摇晃着身子站了起来,摇摇头,惨笑道:“柳兄,这是我家家丑,你还是莫要问了……” 柳湘莲忙上前扶了他,关切道:“你现在这样子可走不得。先休息一下吧,一会儿我送你回去。” 宝玉默然摇头,推开他的手,跌跌撞撞地往外走,手都拉上了门把手,忽地又想起来,回头问道:“在你前头打王太医闷棍的,是什么人?” 柳湘莲定定地看着他,半天,叹了口气:“那人我有耳闻,这两天顺藤摸瓜去查了查,他乃是替你庶妹的乳兄做事。那天问出来的话,也是一应都告诉了你庶妹的乳兄。” 宝玉再也忍不住,双手捂脸,蹲在地上,痛声嚎哭出来:“林妹妹那样灵秀,三妹妹那样敏达,那是一家子能长远最不可或缺的两个人,你究竟是怎么下得了这个手?怎么下得了手?!” 柳湘莲见他哭出来,反而放了心,叹了口气,上前去安慰半晌。 一时茗烟儿听见了他爷的哭声,忙地蹿了回来,宝玉方才止住悲声,示意立即回府。 柳湘莲终究还是不放心,便亲自送了他主仆二人回去,快到荣宁街时,又认真叮嘱茗烟儿:“万万不能把今日告诉一个人去。若说了,就是我那话:你可就早晚难逃一死了。” 茗烟儿唬得跳天跳地地赌咒发誓:今日之事绝不告诉任何人,便是亲娘老子,也绝不透露半个字出去。 宝玉只是木着脸,如迷本性。 回到了怡红院,宝玉一头便栽倒在床上,昏了过去。 袭人吓得腿都软了,忙禀了贾母王夫人,请了太医来看,太医却说无妨:“二爷这是没睡好。这阵子是不是一直心神不宁?好好睡几天就好了。” 王夫人因王太医忽然离开京城也有些意外,此刻只得另行命人背地里去仔细打探宝玉的情况。偏这位太医是个软硬不吃的主儿,从头至尾笑容可掬,话也只有一句:“不妨不妨,包在小医身上。” 贾母担心得很,又听见宝玉竟是没睡好,把袭人叫过来一顿连说带骂。 袭人分辩说因自己如今事务太多,所以现在宝玉的外床都是晴雯值夜,她并不知道宝玉竟没睡好。 贾母冷笑道:“我知道众人都说你好,都说你好你就真好了不成?如今竟这样拿大起来!你听过几个贴身的大丫头竟然不给主子值夜的?” 回头便问她是不是还算是自己屋里的丫头,要直接把她的月钱降成和晴雯麝月等七个大丫头一例! 第二百八十回 睡眠 王夫人不好意思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说袭人的月钱如今跟赵姨娘、周姨娘一样,是二两银子一串钱,只得用眼神暗示袭人不要吭声。 贾母何等精明?一眼扫去就知道有不对,立即问王熙凤:“说,怎么回事?” 王熙凤为难地看了看王夫人,只得自己出头,话却说得妙:“太太虽然心疼宝玉,却重规矩,所以袭人上个月开始便不领老太太屋里的月钱了。”至于接下来怎么领的,王熙凤不肯说。 贾母瞪了她一眼,回头看鸳鸯。鸳鸯只得上前,附耳把王夫人对袭人的安排说了,贾母心里更加生气,冷冷地看了袭人一眼,话直直地说透了:“既然已经是这样的份例,就更应该好好侍奉宝玉。只怕现在已经当自己是半个主子了吧?日后果然正了名分,我看别说这一屋子的丫头,只怕是我的鸳鸯也不放在你的眼里了!” 却没有再说要如何处罚,只是转头不理她,直接问晴雯:“如今既是你值夜,你二爷睡得如何你可知道?” 晴雯因模样娇俏犀利,从来都不敢往王夫人跟前凑,如今听贾母亲自垂问,只得上前来低头叉手回道:“二爷从林姑娘和三姑娘去了冯府便睡得不大实。奴婢劝了一回,后来稍稍好些,夜里睡得早,早晨也起得早。只是三天前开始,夜里翻来覆去的,头一宿奴婢听着直翻腾到四更天才睡稳了。奴婢想劝,二爷却不肯承认,还格外严厉地不许奴婢生事。前天夜里好些,三更不到便睡着了。昨夜是如常睡的。” 贾母皱了眉,伸手摸一摸仍旧在昏睡的宝玉的手,忧心忡忡:“这也不像是没睡饱啊。” 晴雯说得顺口,忍不住道:“因林姑娘和三姑娘都不在家,姑娘们聚在一起玩得也少。二爷白日里不怎么动弹,夜里便睡得不香。兴许等林姑娘她们回来就好了。” 贾母连连点头:“这话说得有理。快,令人去接林丫头和三丫头回来。” 王夫人一看,只怕是瞒不住了,这才不得已上前道:“前儿冯府来人说林丫头身上有些不好,我去瞧了一眼,让太医看了,如今正养着。因我想着,一则冯家人少,卢夫人细心温柔,能全心照顾林丫头;二来林丫头在她们家病了,卢夫人愧疚得哭,我去时她已经两眼肿成了桃子,一叠声地道歉,我也就不太好硬把林丫头接回来;三来三丫头还在那里,林丫头有她照看着,有什么消息肯定不会漏了告诉家里,我也就放心了让林丫头在那边养着。” 贾母恍然大悟,嗔怪地看了王夫人一眼:“你必是怕我担心,所以没告诉我。结果宝玉这傻孩子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林丫头病了,担心过头儿了,才会睡不好。知道缘由就不怕了。” 说着站起来,令众人都走:“让宝玉安生睡吧。” 出了屋子,关切地让王夫人:“让人去看看林丫头如何了?若是能挪动了,就让她回来养着罢。虽说认了干娘,毕竟还生疏,家里一切都是熟的,毕竟便宜。” 王夫人笑着答应了,道:“老太太发了话,我去接人也就气势一些。您不知道,卢夫人看着林姐儿比芸姐儿还用心,我瞧着,那眼睛里根本就容不下旁人了。” 贾母欣慰地点头,想了想,又道:“罢了,你休要派人去了。万一人家想多了呢?我派个老嬷嬷去瞧一眼吧,说一声儿宝玉病了。他们姊妹要好,三丫头自然会借这个由头要回来。” 王夫人连连称是。 果然,翌日清早贾母派了琥珀与两个老嬷嬷去看视,回来却私下里禀报贾母道:“三姑娘不肯让林姑娘回来,说是冯家最近在给林姑娘找专看嗽疾的好大夫。刚寻到的一位,祖上治这个病已经四代,刚来看过,说林姐儿这病一丁点儿都不难治,有半年就能去根儿。三姑娘说,先开了七天的药,且先让林姑娘吃完看一看。果然好些,就换了方子再回来。” 贾母简直是惊喜交加,合什向上,念佛不已,忙得先去上了香,方擦泪道:“果然如此,我也就对得起我那苦命的敏儿了。” 见提起贾敏来,鸳鸯和琥珀连忙都劝。鸳鸯又道:“让奴婢去怡红院瞧瞧,二爷醒了,奴婢悄悄地把这话告诉他,想来二爷一定一下子就松了心,病就能好了。” 贾母听见“悄悄”二字,便不说话。 琥珀看了鸳鸯一眼,鸳鸯却夷然不惧,挥手让她先走,低声深劝贾母:“咱们家是大,可未必全天下的好东西好人物儿咱们都能知道。如今能碰上好大夫,乃是林姑娘的福缘,终不成还要闹一场把这段缘分闹散了?老太太上了年纪,有些事,不闹出来,暂且先不管了罢?” 贾母沉默许久,方缓缓点了点头。 鸳鸯又叫了人进来服侍贾母歪着吃茶,自己抽身去了怡红院。 宝玉醒来时,只见袭人坐在自己的床边哭得抬不起头来,微微蹙眉,刚想问这是怎么了,晴雯瞧见他醒了,连忙推袭人:“二爷醒了,你快别哭了。” 袭人忙擦泪,哽咽着道:“我的爷,你可醒了,吓死奴婢了。” 晴雯翻个白眼,低头且问宝玉:“二爷,可要吃些温水不吃?” 宝玉如今眼里却没有袭人和晴雯,只管直瞪瞪地看着床上的穗子发愣。 袭人便有些慌:“二爷,二爷你没事吧?” 晴雯也觉得有些不对,忙伸手去探了探宝玉的额头,自语道:“不烫啊,这怎么瞧着跟上回中邪似的?二爷,你那玉呢?赶紧拿出来搁心窝上。” 正说着,外头人报:“鸳鸯姐姐来了。” 袭人忙擦着泪起身去迎鸳鸯。 鸳鸯冲着她和晴雯笑了笑,道:“你们先出去,我传老太太的话。” 两个人满腹狐疑,尤其是袭人,眼里已经有了恐惧,却只得出去,连带把小丫头们也赶远了。 鸳鸯走到宝玉身边坐下,弯一弯嘴角,低声道:“琥珀刚去了冯府,说是冯家给林姑娘找到了极好的大夫,人家说,林姑娘的病,能静养半年,便能断了根儿!” 第二百八十一回 效验 宝玉这才回神,腾地坐起,一把抓住鸳鸯:“你说的可是真的?” 鸳鸯笑着按了他躺下,轻声道:“这是三姑娘说的,还能有假?琥珀本来是带着老嬷嬷去接两位姑娘回来的。三姑娘却不肯,还说,大夫先开了七天的药让吃吃看。所以,她们俩要再过七天才回来。二爷,你可能忍一忍?” 宝玉知道只怕众人都误会了自己病倒的缘故,但却正好,不必费口舌编瞎话了,便赧然笑着点了点头,又道:“姐姐帮我跟老祖宗告罪,说我已经好了。” 鸳鸯温柔地笑着,又低声告诫他:“林姑娘来了咱们家这么些年,都没找到个敢这样拍胸脯的大夫,老太太心里不自在。二爷也先别宣扬。一来不知道这大夫是不是说大话,万一药没那么有效,都说出来了,怕冯家面上不好看。二来,若是药果然有效,外头该有人说咱们之前不好生给林姑娘治病了。奴婢虽然已经劝了老太太,可难保老人家一时赌气,会说出些什么来。二爷到时候觑着空子,帮着圆圆。” 宝玉默然,半晌,苦笑一声,低声道:“老太太想说就让她老人家说。总不能为了照顾谁谁的面子,就让老太太憋着气,让林妹妹病下去吧……” 鸳鸯听了这话,脸色顿时一变,情不自禁抓了宝玉的手:“二爷,你说什么?你可是听说了什么?” 宝玉握着她的手,轻轻一紧,又放开,强笑道:“没事。等林妹妹和三妹妹回来再说。” 鸳鸯看着别过脸去的宝玉,心往下沉。 宝玉必定是知道了些什么,才会露出这样心灰意冷的样子。 这却不行。 让人瞧见了,猜到了,那只怕就是场更大的风波—— 鸳鸯轻轻叹了口气,话里意有所指:“二爷心疼姑娘们,姑娘们又何尝不心疼二爷?今日琥珀去了,说了二爷病了,林姑娘当时就坐不住了。不是三姑娘按住了说必须要吃七天的药看看效用,只怕这会子都回来了呢。” 宝玉心里一颤,忙又转过头来,强挤了一丝笑容:“我没事。让林妹妹好好治病才是第一的。” 鸳鸯笑着站起来:“太医也说了,二爷并无大碍,只是心神不宁睡不稳罢了。好好地睡个饱觉,甚么药都不用吃。我去回老太太的话,二爷好生养着罢。” 宝玉稳一稳神,笑得真切了三分:“说得极是。鸳鸯姐姐慢走。” 鸳鸯出来了,见袭人仍旧在掉泪,晴雯在一边有些欲言又止,便笑了笑,道:“林姑娘怕是要在冯府再养几日,我来跟宝二爷说一声,安慰几句。你们好生伺候,别再惹老太太了就是。” 袭人松了口气。 晴雯却不赞同地摇头,道:“二爷进来心神耗损,这太医不知道开的药对不对症。鸳鸯姐姐回老太太一声儿,看看是咱们自家给二爷补一补,还是再请个太医来瞧瞧。” 鸳鸯赞许点头,笑道:“你既然值夜,白天懒散些有情可原。只是以后这妆束还得再利索些才好。老太太可见不得人蓬头垢面的。” 晴雯今日妆扮得格外娇艳,又梳了垂髫分肖,两边的碎发多得很。 鸳鸯这话一说,晴雯红了脸,咬着唇瞪了眼:“我知道!这不是二爷睡了整整的十二个时辰,大家都有些慌,我就没顾上么。” 话虽如此,却是回身便忙得又净了面,清清爽爽地梳了双鬟,果然便显得利索多了。 鸳鸯回了贾母正房,笑着告诉贾母:“我去时二爷刚睡醒,我传了老太太的话,又说了林姑娘的事,二爷挺高兴的。临来时,二爷那边正在起身梳洗,传早饭呢。” 贾母这才放了心。 冯紫英听得里头传来消息,说林黛玉吃了药,头一天晚上安稳睡了一宿没听见咳嗽,心里踏实下来。 探春那边命人来问:“听说宝玉病了,大爷可知道是为什么?” 冯紫英看着线头儿好奇的目光就很想恼羞成怒一把:“她怎么什么事都来问我?我哪里知道?我又没怎么着宝玉!” 线头儿自然更怕他一些,撒腿就跑回去,一个字不错地回了探春。 探春从琥珀嘴里听说了宝玉的情形,已经猜着只怕是有人告诉了宝玉什么。而自己这边让倪二去逼问王太医的事情并没有瞒着冯紫英,想必这位冯公子一定找了人跟着,那前事尽知的情况下,透露给宝玉也是常情。 谁知竟不是冯紫英做的。 探春若有所思。 时间倒是过得快得很。七天转眼即过。 林黛玉和探春打点了行李,跟冯将军和卢夫人辞行。 林黛玉只管偎依在卢夫人身边撅着嘴掉眼泪,探春则负责跟冯家的人客套:“这一趟给世伯和伯母都添了不少麻烦。只是我们的脸皮都厚,往后这又是林姐姐自己家了,我必是要常常来蹭吃蹭喝的。芸姐儿也要常常去我们家,尤其我史家表姐,每日里都眼巴巴地盼着芸姐儿过去呢。” 卢夫人这一个来月,竟能给林黛玉的旧疾找着个合用的大夫,已经心满意足,两只眼睛黏在黛玉身上,伸手帮她理了头发衣襟,爱怜道:“乖孩子,你先回去。咱们说好的,等下了头场雪我就去接你和你妹妹们过来玩。玩够了送她们先回去,你在家里多住些日子。等年根儿底下再走不迟。” 林黛玉乖巧地答应了,又搂着卢夫人道:“娘,你别老说妹妹,她一个人够孤单了。让她在家里先陪你收拾两天屋子,我回去跟外祖母说了,就来接她。您别惦记我。我保证好好吃饭睡觉,吃药也一定按时按点儿。” 冯唐在旁边万分不舍,心里只顾着盘算如何才能干脆把林黛玉从贾府接到自己家里过日子。 冯紫芸却不是十分在意,皱着眉头催她们:“走吧?婆婆妈妈的。一共隔了没几条街,说声想了,不过预备个午饭的功夫就接过来了。何至于的?” 冯紫英却一心提醒探春:“我大妹一回去只怕就懒,三姑娘可要受累了。给姑娘带些补品药饵什么的回去可好?” 探春听了,看他一眼,明白过来,微微点头:“世兄这样周到,只是倒不必了。林姐姐的药不是已经带了七天的么?过七天请大夫过府,到时候再说。” 冯紫英会意,忙笑道:“我那时必是随同一起接送大夫的,三姑娘有事那时吩咐也就是了。” 两个人彼此对视点头。 林黛玉边给自己和卢夫人擦泪,边看着探春和冯紫英的样儿,嘴角微扬。 第二百八十二回 归来 第二百八十二回归来 林黛玉和探春回府,又有卢夫人给林黛玉带的各种东西,加上冯唐给她买的猎的招来的各种玩意儿,原本就服侍的跟从的一大队人,这时就更显得队伍壮大。 李纨、凤姐和宝玉老早就在二门前翘首等着接她们。 待见到了,凤姐堆下笑来,抢在众人之前开口:“这可真奇了。我们三姑娘好似瘦了些,可林妹妹的气色却好了许多。冯家的风水这是跟咱们家正反着不成?” 宝玉见了林黛玉比以往挺得更直的后背,以及少了下去的怯弱不胜,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 李纨上前便拉了探春的手,有些心疼地拍了拍她的脸颊:“二奶奶说的不错,你怎么瘦了?” 探春笑着跟李纨等人见礼,答道:“这不是在人家家里矜持了那么一下子,打算好了回来骗老祖宗的私房弄好吃的么?” 众人都笑,忙送了她和林黛玉去见贾母。 邢夫人和王夫人听说她二人今天回来,也都在贾母屋里一边闲话一边等着。 林黛玉进了门,先甜甜笑着喊了一声外祖母,方娇娇地行了大礼。 探春跟在她后头,只管笑吟吟的,不想说话。 贾母拉了林黛玉在怀里嘘寒问暖一番,便细细地看道:“果然是好了许多,你干娘真是疼你。我听宝玉说,冯家哥儿被他爹逼着满京城地找大夫,生生的三四天没让回家吃饭。” 邢夫人笑道:“若说起来,冯将军家的一儿一女,听得说人都极好,只是性子直率,大约都随了冯将军;不如我们林姐儿这样的书香女儿和卢夫人的心思。瞧瞧林姐儿在她干娘身边养得,比在老太太身边还好,老太太,您老可被人家比下去了!” 众人都跟着笑。 贾母十分喜悦,笑道:“这样才好。我日后归了西,她多一个疼她的人,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唯有王夫人,笑得十分勉强。 林黛玉从进了贾府就是在她的手下过日子,养了六七年,还不如卢夫人一个月的功劳大。 若照着以往,探春只怕就要替她抱一个不平了。可今日不知为什么,众人默契地都不吭声。 王夫人心下暗恨,只管垂了眸一言不发。 贾宝玉坐在远处,只管笑嘻嘻地看着林黛玉,状似无闻一般。连半个眼神都没有给王夫人。 李纨和王熙凤都觉出了不妥,然一个装作一向的老实木讷,一个只管赶紧把话题拉开,却都没有替王夫人圆场。 鸳鸯看了一眼宝玉,心里叹息,也只得跟往常一样,招呼着丫头们上茶端果子。 等都回了房,宝玉跟着林黛玉往潇湘馆走,问她冯家细事,林黛玉笑语嫣嫣,一一都告诉了他,又笑道:“芸姐儿过几天就来。等我把潇湘馆收拾收拾,给她收拾出屋子来就让老祖宗去接她。” 宝玉却不欲冯紫芸来闹她,笑道:“只怕她不乐意跟着你住。史大妹妹等了她多久了,天天盼得脖子都长了。你让她们两个投缘的好生在一处住几天罢。等回头都出了阁,哪里还能有这样亲密的闺中密友能一处住着了呢?” 林黛玉歪头想一想,笑道:“也对。我干娘就说,等芸姐儿来了不许我管她,说怕我劳神。” 宝玉失笑:“卢夫人是不是说冯大姑娘反正有三妹妹管着,足够了?” 说笑着回了房,许嬷嬷便出来,彬彬有礼地请宝玉出去:“我们姑娘刚回来,须得换衣裳收拾行李;二爷等了大半天,想必也乏了,不如回去歇歇。等午饭时再一处说话罢?” 宝玉张口结舌,只得苦笑着退了出来:“如此,我去看看三妹妹。” 黛玉从许嬷嬷背后露出脸来,皱皱小鼻子,笑道:“三妹妹那里的沈嬷嬷可没我们许嬷嬷好说话,我劝你午饭后再去,省得挨骂。” 宝玉一拍脑门,咳了一声,索性回了怡红院。 贾母因一个月都没见着林黛玉和探春了,着实想念,午饭一定让她们二人并宝玉、湘云去了正房陪自己用。 这才发现探春瘦了,诧异道:“卢夫人先是喜欢你,才认得的林丫头。怎么你去了这一个月,反而清减了许多?” 探春忙撒娇道:“全家就老祖宗最疼我。我离了老祖宗,饭也吃不香,睡也睡不好。又没有人给我看看宿疾,请大夫熬药,各样的补品流水一样地往屋里端,还让人家当家夫人亲眼看着吃药吃饭的……” 林黛玉听着脸红起来,知道她是调侃自己,伸手咬牙去拧她的嘴:“这个三丫头,被干娘惯得越发伶牙俐齿起来!” 贾母哈哈地笑,忙命人把自己面前的菜端了给探春:“多吃些多吃些!祖母疼你!” 王熙凤因在这里侍奉贾母用餐,闻言抿着嘴笑,打趣道:“要说人家卢夫人关照林妹妹过多,那也是因为林妹妹可人疼,又赶巧了因换季犯了旧疾。三妹妹若是因此怪卢夫人偏心,不免有些强词夺理。你倒也犯个旧疾啊?你又没有。太太养得你白白胖胖的,唯一有一个旧病吧,还是馋病!” 史湘云笑得手里的筷子都要拿不住。 贾母也笑得前仰后合,伸手搂了黛玉,对探春笑道:“你走了这一个月,你二嫂子都没精打采的,连笑话都懒得给我说一个。好容易你回来了,你瞧瞧,这一个二个都活过来了。明儿你还来陪我吃饭啊,我也能多笑笑开心些。” 探春便挑眉:“林姐姐在冯家求告了半天,说明儿后儿就要让老祖宗把芸姐儿接来。老祖宗不是爱芸姐儿都爱得要跟人家换孩子了?明儿让我来陪您吃饭?我倒有些信不及。怕是芸姐儿一来,这张桌子上就没我坐的了。到时候,老祖宗只怕是看着芸姐儿的笑脸儿就能多吃一碗饭呢!” 贾母一听,一叠声地让人这就去接,忙道:“果然的?卢夫人放人么?我就怕他们两口儿心疼女儿在我们家受委屈。” 林黛玉笑道:“先让芸姐儿在家里帮着干娘收拾收拾我和三丫头折腾出来的那一摊子。过两天接了芸姐儿过来,我干娘也许久不出门闲逛了。大约这回让干爹陪着,要去一趟温泉庄子上住几天。” 史湘云睁大了眼睛:“那为什么不带着芸姐儿?他们老两口儿就这样嫌弃人家么?我觉得芸姐儿挺好的呀!” 众人哄堂大笑。 王熙凤笑着拧她:“吃你的饭!小孩子家家的。” 第二百八十三回 知道 吃完了饭,回去的路上,黛玉悄悄拉了探春,问道:“你看宝玉,我怎么觉得他心事重重的?” 探春早已发现了,笑着拍拍黛玉的手:“你不要管。家里的事情,一则有他,二则有我。你照着卢夫人说的,好好地把身子养好了,我们也就没有了后顾之忧。” 林黛玉嘟着嘴不高兴:“瞧你这话说的,当我是累赘吗?” 探春才不理她这小性儿,转头告诉林嬷嬷:“看着你姑娘吃药喝水。把冯家的事情全都告诉许嬷嬷。便是你管不住林姐姐,许嬷嬷总是管得住的。” 林嬷嬷满口称是,笑得心满意足。 宝玉和探春送了林黛玉回去,然后转身,迟疑片刻,方叫住已经要走远的探春:“三妹妹,我有话想跟你聊聊。” 探春回眸,笑靥如花:“二哥哥,你想通了?” 宝玉苦笑。 到了秋爽斋,宝玉放松地瘫在了庭院里的榻上,滴下泪来:“三妹妹,我一直等着你回来。” 探春一看他的样子,知道只怕是还有她不知道的事情,回头看了待书一眼。 待书会意,忙走去把一众服侍的丫头婆子都撵了开去。 ——自从贾母动了心思好好栽培探春,如今在秋爽斋的人,除了是探春自己的人,就是贾母的人。 众人见宝二爷和三姑娘要说私房话,自然都是低眉顺目地走开,给他兄妹让地儿。 宝玉低了半天头,方低声问道:“你是不是让人去查问了王太医?” 探春一愣:“二哥哥是怎么知道的?” 宝玉擦一把泪,哭道:“柳湘莲恰好遇到,都听见了。后来,后来,他还问出了许多旁的事情……” 断断续续地说了柳湘莲之前告诉他的事情,痛哭起来:“这个家,完了……” 探春虽然隐隐约约明白,宝玉和凤姐的那一场事乃是王夫人做的,但却没想到竟然在这样一种情形之下,被宝玉先知道了事情真相。 探春轻轻地叹了口气。 倪二记得不那么仔细,那一句最关键的“等熬到宫里娘娘有了身孕即可”,却没有告诉她。 王夫人并不是一直都执拗的。她也知道,一朝事情不成,元妃过了鲜艳的时节,皇帝对她失去兴趣之后,四姓只怕就要落败了。 所以,以林如海当年在太上皇和当今圣上心中的地位,林黛玉这个现在看来与四姓格格不入的孤女,到时候反而会成为宝玉的避风港。 林黛玉是贵妃娘娘争宠不成后,贾宝玉那条最好的退路。 探春轻声道:“二哥哥,你别伤心,太太还是疼爱你的。” 贾宝玉哭着摇头,拿了探春递过来的帕子胡乱擦了擦涕泪,哽咽道:“这都是后话。我知道此事之后,就知道我之前让茗烟儿和李贵去打听消息的法子是错的。这回我寻了院子里的小丫头,一个名叫坠儿的,让她偷偷地来找你这里的小红,让她帮我打听。” 探春意外地一挑眉:“二哥哥倒是会挑人。” 宝玉哪里顾得上她此时的奚落,边擦泪边又哭了出来:“我查到,原来先蓉儿媳妇是上吊自尽的!不仅如此……她这一死并不是珍大嫂子逼的,而是珍大哥哥奉了老祖宗的亲口命令,丢给了秦氏白绫……” 探春闭紧了口,不想说话。 小红连这些都能打听出来吗? 还是谁想要借着林小红的口,要把这些消息都告诉宝玉? 宝玉哭道:“最可怕的是,秦氏刚送去铁槛寺,大姐姐在宫里就有了好消息!” 所以秦氏的身份,果然还是有蹊跷的? 有缘故不说,竟然还有人特意放给了宝玉? 这个人是谁?! 探春面沉似水。 “二哥哥,你是只打听了消息,还是也做了些什么?” 宝玉把泪水擦了,抬头看看四周,方低声道:“我不知道这件事当年是谁起的意,但既然是从东府里出的事情,那就不如让东府里了结。我找人把消息悄悄地放给了东府大老爷。令他知道,外头已经有人察觉到秦氏的身份有问题。” 探春吃了一惊,想了想,觉得这样也好,忙问道:“敬老爷是个什么反应?” 宝玉摇了摇头:“消息刚刚递过去两天,道观里头还没动静。” 探春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过了一时,方低声问道:“北府里最近有动静没有?咱们老爷出了门,你又号称被拘在了家里,他怕是找不到咱们家的人了吧?” 宝玉看了探春一眼,似是难以启齿。 探春心里一跳,忙问怎么了。 宝玉方叹道:“前日大姐姐从宫里带了信儿出来,又想让你和宝姐姐入宫,被老祖宗说了她一顿,骂她狂妄。太太只得自己去了一趟,回来之后很是高兴。我旁敲侧击了许久,才知道,北王前年生了一位郡主,露了意思出来,想招了兰哥儿做郡马。” 探春冷笑一声:“他别做梦了。李祭酒是什么人?太太敢说这样的话出来,李祭酒就敢上门来跟咱们家断绝来往。大姐姐在宫里头这样的出风头,大嫂子明里暗里地不知道替咱们家挨了多少骂了。” 就连最近开始跟着李祭酒读书的贾环,如今也动不动就被冷嘲热讽,还被叫过“国舅爷”,羞恼得贾环回了院子直接抽烂了墙下的一丛蔷薇花。 宝玉连连摇头叹气,低声道:“家里跟北府亲密起来之后,我一直以为是咱们家都是不得已,是被逼无奈,至少,只是恰逢其会。可现在这种种前因后果都知道了,我才明白过来,从宁府到咱们二房,根本就是利欲熏心,老早地就在找机会凑上去。大姐姐那样不乐意入宫,那样想要熬满了二十五岁就放出宫来,可还是被家里推着上了前。 “北王那里,咱们兄妹私下里议论都是他狼子野心,可他再狼子野心,如果没有这些想要所谓从龙之功的人的帮衬,以他一个早就没了兵权的闲散异姓郡王,他能有什么作为?可如今,他名利双全不说,还有咱们家这样的人家巴巴地凑上去,他便没有野心,也得养出来!” 第二百八十四回 算计 薛宝钗已经很久没有到外面去过了。 哪怕是贾府内的各种活动,她都微笑着婉拒了,然而此时用的借口再也不是生病,而是昭告天下:“最近总觉得心浮气躁,还是养养心的好。” 福嬷嬷垂眉顺目地站在薛宝钗身后,双手不离方寸,格外规矩。 王夫人看着林黛玉和探春去了冯府,便去看望薛姨妈,劝她:“孩子还小,怎么就养起心来?要我说,还是该多跟姐妹们一处玩玩的好。明儿我外头还有一场应酬,家里的这几个丫头实在拿不出手,要不让宝丫头跟我去罢?” 薛姨妈笑得疏离:“姐姐还不知道她的?一旦拿定了主意,我哪里就能拗得过她了?何况如今还跟着一个福嬷嬷,两个人一套一套的大道理,每每都说得我哑口无言。” 王夫人思索片刻,又道:“前儿娘娘带出信儿来,还想让三丫头和宝丫头进宫去陪陪她呢。如今三丫头在冯府,我也懒得叫她回来。不然让宝丫头一个人去吧,跟娘娘也亲近亲近。” 这已经是明显的示好了。 薛姨妈有些心动,但偏头看看窗外院子里站着的丫头婆子们,又叹了口气,摇头道:“若是娘娘宣召,我们原不该辞的。只是娘娘要见的是她姐儿两个,不如等三姑娘回来,一起再去罢?” 王夫人心里便有些恼。 不识抬举。 蘅芜苑得了信儿,福嬷嬷便分析给宝钗听:“现在并不是好时机。贾娘娘那边,显见得仍旧没有放弃让姑娘去替他们贾家联姻的意思。虽说夫人说得也甚有道理,为了四姓,若是对方不错,姑娘不吃亏便是最好的。可这是姑娘一辈子的事儿,委实不能握在旁人手里。这个时候,越站得远越好,韬光养晦永远比风口浪尖高明。” 宝钗的性子本来就安稳,这话听起来越发顺耳,笑着答应,低头自顾自地做女红。 因贾政出了外任,贾府的事情一时之间几乎全落到了贾赦之手。不几日,赖大的儿子赖尚荣就求到了他跟前,悄悄地又送银子又送美人,表了几次决心,又哭诉:“按说我们是宁府的人,然而珍大爷也不知道是没那个力量还是看不上我这家生的奴才,只让奴才等着,奴才已经等了七八年了!还是求大老爷疼奴才罢?” 贾赦看着银子美人的份上,琢磨了两天,转身去找了贾珍,两个人商量了几日,给贾政写了封信,然后就带着赖尚荣去拜访了一趟王子腾。等赖尚荣升了知府,贾赦只觉得这银子挣得委实容易,得意起来。 贾赦一向都是个贪婪愚蠢的人。贾政在家时,一众依附贾府的人,都因他是元妃的生父而多有趋近。如今他一走,众人一窝蜂地又去捧着贾赦。 贾赦便得意忘形起来。贾雨村早就摸透了他的脾气,反而来劝道:“宗伯不要因照顾宗叔的面子,便这样耗时耗力地去敷衍那起子小人。如今宗叔不在京里,宗伯正该练习着把荣府撑起来。前头北王不是只与宗叔说那些重要的事情么?愚侄听说,琏兄弟一直都跟着宗叔,替北王跑些小事。琏兄弟须是宗伯的儿子,难道此刻不该陪着宗伯去见见北王,好好地筹谋一下未来?” 因贾雨村做了大理寺正卿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贾赦觊觎已久的一个诨号叫做“石呆子”的破落子弟家的十几把古扇子弄了来。用的手段无非是陷害了石呆子,将家抄了,那扇子就顺理成章地低价折到了贾赦的手里。 就为了这个,贾赦苛责贾琏,说他没用:“人家怎么弄了来的?”贾琏好歹还有些良知,回了一句:“为了这么点子东西,弄得人家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 贾赦当时就把贾琏一顿暴打,连脸上都打出伤来。还是平儿私下里去跟薛宝钗讨了棒疮药才慢慢地养好。 贾赦早就将贾雨村当做儿子一样贴心,闻言不禁有一丝气恼:“那畜生眼里哪还有我这个父亲?只怕巴不得是二房的儿子才好了!” 贾雨村细细地劝他:“宗伯又说气话了。人家二房自有儿子。琏兄弟又不傻,怎么会不知道,他便是跟着宗叔做再多的事情,也不过是侄儿的情分。想必琏兄弟只是不想被排除在家族大事之外罢了。何况,这座荣国府,早晚还不是从宗伯的手里传给他?他身上又有官位,事务上又颇来的,琏嫂又照管中馈这样多年。来日老太太驾鹤,两房分家,到时候儿子是儿子,侄子是侄子。琏兄弟夫妻两个事事通晓,总比两眼一抹黑的强。” 让贾琏去二房帮着照管家务,本来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贾赦平了气,微微颔首。 贾雨村趁机道:“父子两个哪有隔夜仇?明儿宗伯还是把琏兄弟叫过来,平心静气地好好问问。若宗伯觉得尴尬,愚侄帮着劝劝。等北王看见宗伯的才干时,宗伯休要忘了也提携愚侄一把就好。” 贾赦被他说得高兴起来,连连称是,即刻命人叫贾琏。 偏生贾琏还不在家。 贾赦觉得贾雨村的话甚有道理,但贾琏一向是个极要脸的人,觉得自己训儿子的场面,还是不让外人看见的好。所以就笑着打发了贾雨村:“他既是今日不在家,我便回头再说他。你放心,果然哪日能谒见北王了,我必在王爷跟前好好夸夸你,让你也去王府逛逛。” 贾雨村心里未必一定要帮着贾赦说服贾琏,只要能搭上北静王就好,闻言满口称谢,告辞而去。 谁知北静王目无余子,虽然看得起贾琏,却对贾赦敬谢不敏,只让长史出来应酬了他一下,便打发他父子二人回去了。 贾赦羞恼交加,迁怒贾琏,大骂他在北静王面前搬弄是非,眼里没有他这个老子,又要动手。 贾琏也气苦得很,分辩道:“父亲不要冤枉我。便是到了今日,我拜见王爷也不过两回而已,两回还都跟着二叔和宝兄弟。娘娘是二房的,我不过是个跑腿的差役,父亲指望着我,还不如递折子请见娘娘。” 第二百八十五回 说清 第二百八十五回 贾赦也无奈,大骂了贾琏一顿,轰了他出去。 自此就不好意思见贾雨村,传令家人,凡雨村来,都说自己不在家。 然而这口气总归是憋在心里,便在家里各种寻衅。邢夫人一向不敢违逆他半个字的,只得忍着看他各种胡闹发泄。 贾珍见他如此,又好气又好笑,转个弯儿,令人劝他:“大老爷不开心,跟大太太说也说不清,还不如找那年轻机灵的小美人儿们说说话,兴许心事就解了呢?” 贾珍的本意,原是无论如何,都该给当家夫人面子,有什么糟心手段,使在侍妾身上就是。 谁知贾赦就会错了意,坐在那里拼命地想,哪个年轻机灵的小美人儿能解得了自己的心事。也是命里该着,就被他某日给贾母请安时,眼神儿一闪看见了鸳鸯。 他是越想越觉得鸳鸯合适。 鸳鸯聪明,体贴,机灵,在府里又有掌事大丫头的威势,尤其可贵的,乃是她在贾母跟前极说得上话。 果然自己提拔了鸳鸯,她在贾母面前替他美言几句,是否贾母就能给贾政发话,让贾政给北静王引荐自己呢? 只是贾母会不会放鸳鸯走呢? 贾赦犹豫起来。 宝玉忽然来找探春,脸上有些急:“三妹妹,有些麻烦!” 麻烦? 这个家里什么没麻烦过? 探春倒是淡定得很:“别急,慢慢说。” 宝玉挥退众人,悄声告诉探春:“消息一到敬伯父那里,他就找了一个姑娘,给了她一个不知道什么东西。第三天就在京外的别庄拦住了忠顺王爷,跟着他进了忠顺王府。可是这件事敬伯父做得太粗糙了,忠顺王爷的人最近已经开始往他所在的道观附近去了!” 这可是真正的麻烦了! 探春的脸色肃然起来:“那个姑娘呢?” 宝玉的手微微一抖:“听说进了王府当天晚上就自尽了……” 探春的眼睛眯了起来:“二哥哥是怎么知道的?还知道那姑娘是自尽的?” 宝玉有些尴尬地摸了摸头:“我一个朋友,乃是飞檐走壁的高手。” 探春的心里一跳:“二哥哥,你说的是不是柳湘莲?” 宝玉有些心虚。 他还能认得谁?何况,这种掉脑袋的事情,也只有柳湘莲这种性情中人肯帮他啊。 探春这下子真有些急了:“柳湘莲先帮你查问了咱们家东府的事情,你接着必是请他把消息散播给了敬伯父,现在又让他去窥伺忠顺王府!二哥哥,他的脸孔必定被许多人见过了。这可不行!果然查到了他头上,便不说一定会牵扯到你,他那一条性命肯定就保不住了!” 顿一顿,苦笑一声:“他又没有蒋玉菡那样的身份,到时候,哪怕你再去求北静王,也救不了他!” 宝玉呆了一呆。 探春攥起了拳头,咬牙道:“咱们家的事儿,咱们家自己办。是生是死,咱们都是应该的,也是活该的。但人家不是。” 宝玉脸上热了起来,忙站了起来要说话时,外头待书的声音响了起来:“林姑娘!林姑娘你怎么了?” 宝玉和探春对视一眼,都是脸色大变,连忙开门看时,果然林黛玉已经脸色苍白着软倒在了窗下! 探春忙上前去搀扶起她来,狠狠地瞪着已经手足无措的待书和赵嬷嬷:“什么时候你们这么没规矩了!?” 赵嬷嬷委屈得不行,嗫嚅道:“林姑娘进院子就不许奴才们说话……” 探春自然也知道,这也就是林黛玉,换了旁人不论是谁,赵嬷嬷等人一定会给自己打暗号。 哼了一声,探春和宝玉扶着林黛玉进了房,命待书去端了热茶上来,喝道:“都去院子里守着,再有一个人靠过来听窗根,你们就都不用跟着我了!” 林黛玉早就急得脸上发红,见下人们关了门退出,一把拉住探春,哭了出来:“你们刚才在说什么?你们不许瞒着我,快着,给我一件一件地说清楚!” 宝玉连忙哄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几句别人家的闲话,我说给三妹妹解闷儿的,若是你爱听,我也都告诉你。” 林黛玉这样冰雪聪明的人,怎么能被这样的话骗了?只管拉着探春泣道:“你们俩有事情瞒着我,不过几天的功夫,你就憔悴成那样。我回来家里,二哥哥也不似以前一样张罗着姐妹们一起玩耍。你们当我是傻子么?快都告诉我,我都知道了,就不会日夜悬心了。” 探春深吸一口气,知道只怕是不说不行了,只得看了宝玉一眼,低声把事情告诉她:“先蓉儿媳妇秦氏,只怕是身份不一般。我跟二哥哥查知了不妥,想要探一探真相,便把有人在查秦氏身份的消息散布给了敬伯父。敬伯父派了一个跟秦氏一般年纪的姑娘进了忠顺王府,拿了信物,告诉忠顺王她先父是先义忠亲王,也就是当今即位之前那位前太子。然后当夜就自尽了。本来敬伯父是急着洗清咱们家的嫌疑,谁知,事情做得不秘,如今只怕是反而要被忠顺王查到咱们头上来了。” 前太子?先义忠亲王?他的女儿?竟给了贾蓉做嫡妻? 要知道,前太子被废,虽然说昭告天下的是个小错儿,但勋贵人家谁不知道,他正经八百乃是动手谋逆了,才被太上皇狠心圈禁到死的! 他的后人,照着宗牒上的记录,一个一个的都被圈在了高墙之内,跟他一起烂死在了里头! 若宗人府外头果然还有他那一支的后裔,那必定是当今的心头大患! 贾府竟然敢收留大逆罪人的后裔,竟然还险些让对方做了宗妇!此事若是让皇帝知道了,那荣宁二府连主子带奴才,这上上下下几百口子人,只怕顷刻间就是烟消云灭! 林黛玉诸事不问,不等于一事不知。探春不过几句话,她已经把前后的险恶想得明明白白了。 只一瞬时,林黛玉的脸色从苍白到青灰,忽然痛嗽几声,一口血吐在了地上! 宝玉当时便吓得浑身都僵硬了:“林妹妹,林妹妹!” 第二百八十六回 黛玉出马 探春一把抱住了将要倒下的林黛玉! 宝玉瞬间便是一脸汗,哭着责备探春:“做什么要把这些都告诉她!她这身子,哪里经得住这样的祸事?” 探春不理他,只顾去看林黛玉。 林黛玉却并没有昏迷,头上微微一晕,神智反而格外清醒,挣脱了两个人的搀扶,竟是当地就冲着探春跪了下去:“三妹妹!” 探春刚才能稳得住,这时却慌了神,忙去抱她:“林姐姐,你有话就说,别这样,别这样!” 林黛玉攥住她的两只手,看着她,边流泪边道:“三妹妹,你是咱们家最明白最清醒也是最能当机立断的一个,我知道我帮不上忙,宝玉心软,事到临头也下不去手。好妹妹,我们只有指望你了。你好歹救救宝玉,救救我的外祖母!” 探春苦笑不已:“林姐姐,我不过是这偌大的荣国府里一个小小的庶女,说起来似乎是千金小姐,其实不过是一个闺阁弱女,我连门都出不去……” 林黛玉拼命摇头:“三妹妹,你不要推脱!你我相知这十来年,你到底做了多少后手准备我都看在眼里。我知道你有法子!你只是一直在犹豫,你只是一直都没有动手。我求你,替老太太求你,你救救咱们家吧!” 探春沉默了下去。 这个家早就从上烂到了下,如今已经是积重难返。自己就算是真的出手,能救得了的人也有限…… 宝玉一边帮着探春把林黛玉扶了起来坐下,一边看着探春欲言又止,只是低下头擦泪。 他实在是没脸说话了。 他才是这个家最该顶用的男人啊! 探春看了他一眼,心里头添了一丝怒气:“二哥哥,让我出手可以,你能全力帮我么?若是没有你帮忙,我可是半件事都做不成!” 宝玉哭出了声:“只要能救老太太,救林妹妹,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还算有情有义。 探春点了点头,道:“既如此,林姐姐先回去将养一夜,明日一早,你和二哥哥去寻一个人……” 宝玉和黛玉听着她的计划,面面相觑。半天,宝玉才长叹了一口气:“三妹妹若为男子,我贾家可保百年不倒!” 林黛玉回了潇湘馆,当天夜里忽然宣布自己嗽疾又重了三分。 贾母一听着了慌,忙去看望,又要急命去冯府请了那大夫来给林黛玉看诊。 林黛玉忙拉了她,哭道:“外祖母不行!我是因为才回来贪玩,在外头逛的功夫长了才这样。您这会子把大夫找了来,得让我干娘多担心呢!我保证好好休息将养,好好吃药吃饭,等过几日我好些了,大夫也就该来给我看诊开新方了。悄悄地过去也就罢了。” 众姐妹都跟着来看视她,史湘云口快,便问道:“那芸姐儿呢?不是说了过两天便接她去么?她来了瞧见,跟你干娘瞧见,又有什么区别呢?” 林黛玉忙央告贾母:“正是此事要求外祖母。您只当家里有事要忙,暂时别去接芸姐儿罢?” 贾母早就被她前头的话打动心思。 王夫人那个小肚鸡肠的儿媳妇,即便自己再烦她厌她,也不能白白地让外人看了笑话。何况还是林黛玉的义母。自己已经透露给了卢夫人,以后想把黛玉和宝玉配成一对,果然让卢夫人对王夫人生了疑忌之心,到时候连带宝玉也得不了这位干岳母的喜欢,那可怎么好? 至于接冯紫芸来住这等小事,往后拖一拖也就是了。 遂温言安慰黛玉道:“你好好养病,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回头又告诫史湘云:“你妹妹病了,又是一片恤母之心,你不要来聒噪她,去寻你三妹妹和宝哥哥玩去。” 湘云只得嘟着嘴出来。探春却看出了黛玉的心事,嗟呀之余,笑着拉了史湘云,悄声道:“别担心。明儿我给芸姐儿送信,让她找借口喊咱们两个出去玩。”史湘云又笑得阳光灿烂起来。 第二天一早,黛玉好了一些,便与宝玉在园中闲步,走到栊翠庵时,脚酸了,便在山脚下坐着休息。 妙玉在山上遥遥看见,便令人:“既是宝二爷和林姑娘,便请上来喝杯茶吧。闲杂人等就算了。” 黛玉听见是她相邀,莞尔笑了,道:“我的紫鹃几时也成了闲杂人等了?罢了,反正我们也不去别处,何况还有二哥哥陪着。你家去罢,一会儿我就回去。” 紫鹃只得回去。 宝玉因扶了黛玉,又替她拉了披风,兄妹两个跟在老嬷嬷身后上山。 林黛玉因有意无意地问:“便是你从小儿服侍着妙玉师父么?” 老嬷嬷笑得慈霭:“正是。姑娘好,姑娘小心脚底下。” 林黛玉笑了笑,道:“那辛苦你了。以前就听舅母说过,妙玉师父乃是我苏州同乡,辗转各地修行。你都跟着,可真是操了心了。” 老嬷嬷被这几句话勾起思乡清肠,不由得合掌念佛,感慨道:“可是呢,这都十几年了。” 林黛玉见她不吭声了,又笑道:“说起来,苏州的寺院我却不太清楚。只前些年送我父亲的灵柩还乡时,曾经去过一回玄墓蟠香寺,倒还清幽干净。” 老嬷嬷笑了一声:“我们姑娘就在那里修行了十年呢……” 一语未了,一个小丫头开门出来,嗔了老嬷嬷一眼,道:“师父请宝二爷和林姑娘进禅房去用茶。” 老嬷嬷红了脸,低头跟林黛玉施礼:“我多嘴了。姑娘不要介意。” 林黛玉抿嘴一笑,道:“我好容易寻个人说说故乡的风景儿,嬷嬷是陪我,哪里算得上多嘴。” 说着,跟宝玉一起进了禅房。 妙玉见了他们俩,倒是欢喜,笑道:“你们俩有口福,我前儿才得了老太太送来的好茶,说是今年的秋茶。昨日托了你们管家从玉泉山弄了好水,今日一早才得了,正要煮茶呢!” 林黛玉含笑坐下,道:“我们家喝茶不大讲究,你可解释明白了取哪一种?茶经上说了:山水须拣乳泉、石池慢流者上,瀑涌湍漱勿食。不交代清楚了,他们可不懂呢。” 第二百八十七回 约见 妙玉听见她这样说,欢喜起来,笑道:“可不是。我仔仔细细地交代了嬷嬷,又让嬷嬷去交代你们家管家。为了吃这一瓮水,我可先费了多少口水呢!” 宝玉也笑了起来:“你不该早说?直接告诉我,我亲自去替你打水,可就没半点儿担心了不是?” 妙玉更高兴,摆着手笑道:“可不敢使唤你。玉泉山那样远,若要你宝二爷一天打个来回,怕是要累得在我这里讹上一个月的茶吃。我可就亏大了。” 三个人笑了起来。 一时水滚了,妙玉又拿了上回的两个钟子出来给他们倒茶。 黛玉笑着把手中的杯子举起来,轻声细语地开口:“上次宝姐姐在,我就没问。我曾从先父那里依稀听说过一回,他有一位同乡同科,后来做到了杭州知府,乃是书香世家……” 妙玉执着绿玉斗的手微微发颤。 黛玉透过阳光看那杯子,眯着眼,慢条斯理:“他家的古董顽器是最多的。两汉的铜鼎在他眼里,不过是些个蠢物,古则古矣,却丑得很……” 妙玉的眸中忽然闪了一丝光亮出来。 黛玉轻轻抿了一口茶,细细品味,笑道:“我先父说,曾听他说起过,最爱的乃是家里并没有什么人喜爱的陶器,古拙温润,大道至简。” 妙玉情不自禁:“陶器朴直,乃是男儿立世第一等品格。古人常说什么君子如玉。玉有何长?不过与砖瓦俱碎而已。我是最不喜欢的。那些所谓的玉有五德,都不过欺世盗名,粉饰太平。” 说着说着,妙玉便有些激愤起来。 黛玉噗嗤一笑:“可惜得很,咱们在座的三个,父母长辈们,都极爱玉字。” 宝玉拊掌:“可不是么,宝玉黛玉妙玉,三块玉放在一处,却议论起玉的不是来,也是奇观了。” 妙玉自己回过神来,也忍不住笑。 黛玉眼帘垂下,看着手中的杯子,轻轻又道:“妙姑说不爱玉器,偏又拣了这只绿玉斗用……我听先父说,他那同乡同科,家中最珍贵的,也是他女儿心头最爱的,乃是一只和田青玉卮,乃是辽代的皇室之物,举世再不会有的……” 妙玉的脸色大变,手里的绿玉斗竟是直直地从手中落了下来! 一大早,冯紫芸的帖子便送到了贾母跟前。 送帖子的是冯紫英的小厮承影,稳稳当当地给贾母见礼,目不斜视,只管看着自己脚前一尺见方的青砖地:“我们姑娘原要使丫头来,我们大爷怕丫头嘴碎说不清白,就使了小的来。大爷让小的上禀老祖宗:我们家姑娘原就是个活猴儿,有了贵府三姑娘和大姑娘管了一个月,如今竟好了许多。今日好容易肯结交别府的姑娘们了,还求老祖宗看在这活猴儿能博您一笑的份儿上,放三姑娘和史大姑娘出去陪陪她。我们大爷请贵府宝二爷一起,两位爷们儿护送着,必定不让姑娘们被闲杂人等看了半眼去。” 贾母看了帖子,原来是卢夫人闺中好友的女儿马上就要及笄,冯紫芸想要给她挑件礼物,那家子却是文臣一班,冯紫芸怕自己眼光儿不行,所以求贾母放了史湘云和探春出去陪她去逛逛,挑东西。 贾母眉一挑,心知肚明这是史湘云的鬼,探春出的歪点子,再一听承影说话,竟是连冯紫英都帮着她们打掩护,不由得哈哈大笑:“行!我知道了。宝玉这两天也不大自在,他就不去了。有紫英哥儿在,我放心得很。” 承影一听这话就知道贾母已经看穿,微微一笑,叉手又深深地躬身下去:“我们大爷说,他不恭敬了,改日亲自来给老太太磕头。” 贾母对这小子不慌不忙的样子十分满意,令鸳鸯:“看赏。” 鸳鸯聪敏,一看就知道贾母喜欢这回话的小厮,笑了笑,亲手拿了上等赏封儿,并一荷包金锞子,一起递与旁边站着的婆子:“老太太赏你打酒吃。” 婆子又转交承影。 承影仍不抬头,双手举过头顶,接了,口中称谢,退后三步,转身出去。 一时却又有一个小丫头跑了来,叫住承影,笑嘻嘻地道:“鸳鸯姐姐使我来告诉小哥儿一声,荷包是府里大姑娘们的针线,请小哥儿不要随便赏人。” 承影一愣,忽然反应过来,想必是为了贾母要厚赏自己,那位掌事的丫头有些匆忙,错拿了她自己的针线。忙摸了荷包出来,笑道:“我正说这荷包儿我一个男的用实在有些过分精致,不如这样,这个送给妹妹吧?”说着便塞给了那小丫头。 小丫头见竟不必多说,这小哥儿便都明白了,笑得越发看不见眼睛,连拜了两拜,拿了荷包,却把里头的金锞子拿了出来,都又给了承影:“这个却不必了。鸳鸯姐姐说,两家子以后必定常来常往,若有机会,再当面跟小哥儿道谢呢。” 承影不以为意,笑一笑,挥手而去。 冯紫英得了信儿,立即叫上了冯紫芸去贾府,接上已经等候多时的史湘云和贾探春,直奔城里最有名的珠宝首饰铺子而去。 要了雅间儿,进去坐下,探春便打了个呵欠。 史湘云和冯紫芸都看她:“你昨儿夜里没睡好么?眼圈儿都是黑的。” 探春揉眼,哼道:“不是为了你们俩犯了相思病,我今儿才不起那么早呢!” 两个人叽叽咯咯笑到了一处。 铺子旁边服侍的婢女知情识趣:“我们这里是特意给女客准备的雅间儿,隔壁就有小憩的地方。姑娘果然困乏,不如去隔壁稍稍休息一下?” 史湘云只觉得过意不去,关切地说:“果然有么?三妹妹,要不你去隔壁睡一下?我和芸姐儿在这里看东西聊天儿就是了。” 冯紫芸正中下怀,故意道:“睡下可就难起来了。姐姐,我们就在这里等她么?” 探春却已经站了起来,摆手道:“我就去隔壁倒一倒,你们挑好了东西就喊我起身就是。” 史湘云忙和冯紫芸一起送了她到隔壁,又令待书用心服侍。史湘云不放心,又跟冯紫芸借了线头儿:“你这丫头有功夫的,陪着三妹妹坐一坐。” 弄得冯紫芸都觉得过意不去了。 第二百八十八回 猜猜猜 这隔壁却是套间儿。 史湘云和冯紫芸去了挑珠宝首饰,这边线头儿便去外头请了冯紫英过来。 待书看着冯紫英进来,又眼看着他和自家姑娘熟稔地点了个头,就一起进了里间,觉得自己的头皮上一阵阵发麻。 线头儿和待书都跟了进去服侍。 冯紫英却让线头儿出去:“你到外头听着,如果有人来,说一声。” 其实这铺子这一层今儿都已经被冯紫英包了下来,把线头儿支出去,其实是为了担心史湘云会突然闯进来而已。 待书看了一眼探春。 探春也有些犹豫地看了待书一眼,忍不住问道:“你要听着么?” 待书咬了咬嘴唇,手脚便有些抖。 姑娘怕是要跟冯大爷商量那些大事吧? 每听一点那些事,待书就有一种为什么不干脆现在就死掉的战栗恐惧。 可沈嬷嬷说了,便是天塌下来,也不能让姑娘孤身一人! 待书咽了一口口水,声音发着抖,却咬牙道:“奴婢伺候姑娘。” 探春伸手拍了拍她,深吸一口气,转向冯紫英:“冯公子。” 冯紫英看着她正经严肃的样子就心里发颤,忙也正襟危坐,试探着回她:“三姑娘。” 两个人还是第一次就这样面对面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四目相对。 探春定睛看了冯紫英一会儿,心里在踌躇怎么开口,却忽然发现,冯紫英的脸庞的确比贾府所有的男子都男人…… 嗯?这是跑偏到哪里去了? 探春连忙挪开了目光,看向桌上摆着的两碗茶。 他的手倒是也不算难看,只是估计拿兵器拿久了,食指到虎口都有薄薄的一层硬茧…… 探春微微闭了闭眼。 你疯了吧今天?! 冯紫英看着她的脸上表情变幻,最后竟红了耳廓,心里有些怪怪的。 呃,这位三姑娘今天到底是要跟我说什么?昨天晚上匆匆地送信给芸姐儿,让她告诉自己,无论如何今天要见一面,有大事相商。 对她来说,最大的事情应该是她的姨娘兄弟吧?难道这一个月她不在家,那位王夫人又欺负他们了? 可这种家务事,自己又怎么可能帮得上忙? 那只能是她挣钱的大事…… 冯紫英正在胡思乱想,探春深呼吸之后,抬起头来,眼神清亮,熠熠发光。 “冯公子把古董铺子开在忠顺王府对面,把我的钱庄开在北静王府后门,请问,贵府有什么样的担心,竟然要死死地盯住这二位王爷?” 冯紫英本能地矢口否认:“这是从何说起?家里置产,自然是挑着好地段好挣钱的地方……” 忽然噎住。 这是谁?这是贾三姑娘啊!她的铺子怎么开难道自己忘了吗?跟自己家置产的思路简直是如出一辙啊! 但这件事仍旧不能太快承认:“不过是凑巧。原本只是想看着些吏部天官,那些日子那老家伙看着我爹不太顺眼。后来索性就多开了几个。一些关节总要小心着。至于那二位王爷,倒不是有意的。偶然发现有空铺子,就顺手盘下来了而已。” 探春觉得这话可以信八成,点了点头,道:“我猜了许久,也没猜出来究竟是为了什么。照说冯将军跟忠顺王和北府,应该是两不得罪也两不相帮的立场。尤其是当年征战时,我听家祖母隐约提过,冯世伯跟他们两支并不在一条路线上,太上的一碗水端得极平,所以,贵府跟他们二位,应该都没什么仇怨才是。” 探春边说边仔细观察着冯紫英。发现他虽然意外于自己知道冯唐当年之事,却并没有旁的什么反应,唯有说到太上二字时,冯紫英的嘴唇稍稍抿了一下。 啊哈!看来是上意! 探春试探着继续说道:“上次铁网山之事,我听芸姐儿说过,今上对冯家十分倚重信任。何况,看看冯公子你身上的差事,就知道皇上寄望甚深。” 冯紫英的眉梢实在是忍不住挑了挑:“三姑娘究竟想说什么?” 探春这一次单刀直入:“既然冯公子深得皇上喜爱,若这监视之命是自今上而出,贵府就不应该动用自己的力量去做这件事。那必定是冯家在入皇上法眼之前,已经在替人做事了,我想知道,这个人,是谁。” 冯紫英的脸上明明白白地从惊愕到戒备:“三姑娘,我们很熟吗?” 探春听到了自己最熟悉的对白,轻轻地笑了。 冯紫英抱起肘来,眼睛微微一眯:“三姑娘在我们家住了一个月,昨日刚刚回到家里,晚上便紧急送信到我家约我出来,然后就开始查问我家和两座王府的关系,甚至揣测这些事情是否出自上意。当判定不是时,竟直言断定我家是受人指使,还要查问指使人是谁——三姑娘,便是你那在宫里做贵妃的长姐,只怕也不会像你这样做事。所以,你遇到麻烦了吗?” 说到最后这个结论,冯紫英放下了胳膊,目光直直地看向探春的脸。 探春直视回去,半天,如寒冬里红梅初绽,笑意清朗:“待书,给冯公子倒热茶。” 待书在旁边早就听得恨不得直接死了算了,乍闻呼唤,下意识地答应了一声,战战兢兢地上前,果然试了冯紫英面前茶碗的水温,换了一碗新茶来,拎了暖壶倒了热水,方又退了回去。 冯紫英被待书这一走动,积攒起来的气势顿时瓦解了大半。 探春好整以暇地把自己面前的茶碗也端了起来,把已经冷掉了的茶啜进去,示意待书又兑了热水。放下茶碗,含笑看向冯紫英:“昨天下午,宝玉和我聊了聊,谈话内容不小心被林姐姐听见了。到了晚间,林姐姐就说自己病了,又不许老祖宗告诉你们家,甚至连接芸姐儿去我家小住的事情,她都抵死不让。所以,我才送了那封信给你。” 冯紫英听着听着,紧紧地皱起了眉。 探春没有再让冯紫英猜,这个人猜故事的本领跟她不相上下,万一猜到了什么她不想现在告诉他的事情,就不好了。 “林姐姐十分珍惜伯母,她不想连累你们家。” 第二百八十九回 私房话 冯紫英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 什么? 连累? 这个新认的大妹,显然以前是不知道贾府的那些事情的,不然也不能被王夫人那样算计;可是现在知道了一些之后,竟然第一反应是要跟自家划清界限?! 冯紫英忍不住回手抚住了自己的胸膛。 羞愧!真羞愧! 自己真是比自家老爹差远了!生姜还是老的辣!自己心里对贾府里头,除了探春之外的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存着三分戒心。冯唐却在送了林黛玉回荣国府之后,在书房里头长吁短叹:“这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孩子,要怎么着才能让她跟贾家划清界限呢?” 探春看着他的姿势,猜到了三分:“敢是世伯和伯母也做了类似的打算?” 冯紫英叹了口气,索性点了点头。 旁的不能说,这个话还不能说么? “我爹娘十分珍惜大妹,觉得她在你们家,虽然名正言顺,却住着并不舒心。她那病根儿,就是打这不舒服上来的。给她看病那大夫真是家传的本事,私下里找我爹和我说,大妹要想彻底去了病根儿,以后就得保持在我们家时的心情,不能生气不能发愁。我料着要是在你们家,不生气不操心简直是不可能的。我爹从听了这个话就开始琢磨了,只是如今还没找着什么好借口。” 探春只觉得心里彻底地松了。 冯唐如果肯接受林黛玉为他家的女儿,那自己就完全没有后顾之忧了…… 抬手扶额,探春先定了定神,方微微笑道:“现在啊,那可不行。” 冯紫英觉得探春似乎瞬间便放松了,诧异得上下打量她:“你不担心你家里老祖母和父亲、兄弟姐妹,怎么反而把这个表姐心心念念地挂着?” 上回竟然还让线头儿给自己传话,说林黛玉乃是她最重要的姐妹…… 探春摇摇头,笑了笑:“那个不重要。”瞬间又反应了过来,冯紫英说自己应该看重担心的人时,少了母亲…… 看来他上次还真是派了人去偷听,只是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后头柳湘莲又问出来的那些话。 探春探究地看着冯紫英,试探:“冯公子似是十分清楚,我在家中并不得嫡母的欢心……” 冯紫英脸上做烧,连忙低头吃茶,又觉得不解释似乎更加欲盖弥彰,放了茶碗抬起头来,强作平静道:“三姑娘如此出色,想来没有哪个嫡母乐意看见。贵府二太太对我们家大妹这么个带着巨款投奔来的孤女都能使出这样下作的手段,何况是对着三姑娘你……” 这话怎么听着像是在安慰她,不要因王夫人陷害自己的事情而伤心呢? 探春眨了眨眼。 冯紫英急着转移话题,咳了一声,道:“夏铨帮了我古董铺子的大忙,如今那边生意极好。忠顺王府那个姓孙的老斥候时不时地跑去试喝各种饮子,夏铨会做人,老孙头说不好喝的一概不再往外端。哄得老孙头十分高兴,如今已经几乎是每天都去了。” 探春若有所思,问道:“那孙老者都是哪天没去的?这日子可有记下?” 冯紫英一怔,眼睛忽然亮了起来,重重一巴掌拍在桌上:“我怎么没想到?” 探春被他吓了一跳。 冯紫英连忙解释:“这姓孙的别看只是个门房,却是跟着忠顺王爷出生入死的,想来如今忠顺王有什么不欲人知的私密事,仍旧还是会让他去做个一两件。若果然能通过他的行踪来推测一下忠顺王都有什么举动,想必是会有三分道理的!” 说着说着,激动地站了起来,绕着桌子走动,情不自禁碎碎念起来:“那一位一直都是在军中的做派,凡出行必有斥候断后,我们每次想要跟一跟,都会跟丢。现在跟得多了,他有了察觉,竟是跟我们玩起了狡兔三窟的游戏。如今天天出门,不是走亲访友,就是寻花问柳,我们竟是摸不清他的脉,已经闹不明白究竟哪天他出门才是真的要去做要紧事!如今果然能根据老孙头推测出他的举动来……” 冯紫英站住了,看着探春目光炯炯:“三姑娘果然是聪明剔透!” 探春实在是按捺不住了,朝着天翻了个白眼:“既然人家已经察觉了有人在跟踪,你以为他不会筛查周边吗?夏铨在你古董铺子里帮忙,他一向是个最谨慎的人,那边必定还没暴露。你其他位置的人手万万不能再动了,不然,人家顺藤摸瓜查到你头上,到时候人家当着旁人给你爹一个没脸那都是厚道的。要换了我,必要做一个大大的圈套,把你一家子都陷进去!” 冯紫英傻眼一眼看着探春。 探春叹了口气,抬手揉太阳穴:“我本来还指望你呢,现在看来,竟是全要靠我自己了。” 冯紫英跑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趴在桌子上,直直地看着探春:“三姑娘,你除了北府对面的酒楼、后头的钱庄和夏铨,难道还有旁的眼睛?” 探春看着他欠欠的样子就没好气,又翻了个白眼,道:“哪里比得上冯大爷你?我不过是雇人挣几个小钱罢了。什么眼睛不眼睛的。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我家那位在城外修道的敬大伯父,坑了忠顺王一把。只是忠顺王现在还不知道。” 说着,神色又黯然下来:“而且,这一把坑得不甚高明,极有可能把我们自己家都搭进去……” 冯紫英哦了一声。 原来这才是今天约我出来的最重要的缘故。 只是,她打听同时忠顺王府和北静王府,又是什么意思? 探春有意无意地瞟他:“我如今想再坑忠顺王府一把,只是寻不到合适的帮手。” 帮手? 坑人啊……这事儿他喜欢! 冯紫英的眼睛才亮了起来,又转了一转眼珠儿,笑道:“说到这个,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前儿皇上召我进宫时,闲聊的时候说了一句:如今这世上,不贪心的人太少了。有了杯子,又想人家的酒壶;当了小妾,就琢磨着扶正;有了名利又要权势,简直是没一个好东西。” 第二百九十回 靠自己 探春的脸色大变。 这位皇帝说话还真是直白,简直是把冯紫英当了亲儿子在发牢骚啊! 探春看着冯紫英问:“你知道皇上这都是在说谁吗?” 冯紫英摸了摸鼻子,故意装了高深莫测出来:“我当然不知道,所以我会问啊,皇上自然就告诉我了……” 探春又看了他一会儿,只看得冯紫英坐立不安了,方叹道:“你这样子,叫做私泄禁中事,较真儿起来,至少流你一个三千里。” 冯紫英笑了笑,一边端碗吃茶,一边道:“我又没说给旁人。” 说完了冯紫英整个人就僵了。 贾三姑娘难道就不是旁人了么?自己这是在胡说些什么东西?! 待书终于忍不住了。 求你帮个忙而已,怎么这话说着说着就成了调戏我们姑娘了? 探春却似无所知一般,轻笑道:“如此,多谢冯公子告知了。冯公子不想搀和我贾家的事,我能理解。回头我就把夏铨撤走,咱们再把酒楼和钱庄的股份都算一算,你把冯记的牌子摘了就是。” 冯紫英吓了一跳,这是哪里惹着她了,一句话而已,她竟然摆出一副要跟自己划清界限的架势来:“谁说要摘牌清股了?” 探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清么?那我要借冯公子承影一用,可使得的?” 冯紫英悻悻。 自己这小心思根本就瞒不过探春。 探春说要再去坑忠顺王府一把,却需人帮忙;自己就把皇帝点评忠顺王府和北静王府的话说了出来。 那就是暗示探春大可挑动两王相争。 然后不就没自己的事儿么? 可谁知探春如此敏锐,立即察觉到自己不欲下场的心思,马上以一刀两断威胁—— 自己为什么会怕她威胁一刀两断…… 冯紫英叹了口气。 是啊,自己就是很怕她会跟自己一刀两断。 冯紫英只觉得自己的后背上不知何时冒了汗出来,抬头抹一把脑门,也是湿乎乎的。 “三姑娘,你这样太强悍了不太好。” 探春皱眉:“我哪里强悍了?家里出了麻烦,我就解决麻烦。如此而已。” 冯紫英点了点头:“承影借你。你有什么吩咐,直接让倪二告诉他就行。” 探春这才满意了,点点头:“也许用得着,也许就用不着。到时候我先让我的人办办看。” 冯紫英站起来告辞。 探春笑了笑,又仔细地看向他的脸:“冯公子如今领差事,是直接跟皇上领呢,还是仍旧与以前一样,还是跟那个人领?” 冯紫英的眼睛倏地瞪大! 她是怎么猜到自己、那个人还有皇上其实是一条线!? 探春从他的反应里已经得到了答案,满意一笑,善良地奉上几句忠告:“公是公,私是私。皇上喜欢冯公子的,必是这一片赤子之心。然而公事上,冯公子以前什么样儿,现在仍旧什么样儿才是。” 冯紫英愣了愣。 难怪那个人最近跟自己说话总有些异样,难道是因为这个不成? 探春不欲再说,在他前头迈步出了内间,看见线头儿在外间门口站着,笑了笑:“也不知道她们俩哪里来的这样多话,我总以为早该来找我了呢。” 冯紫英在后头乐了:“你可知道你们家这位史表姐议亲的对象?” 这话换了旁人早就恼了,探春却半点意外都没有:“恍惚听说是卫家的公子?” 冯紫英笑得贼兮兮的:“卫若兰是我好友。” 探春恍然大悟。 冯紫英这是把卫若兰的事迹告诉了冯紫芸,特意趁这个时候,悄悄地说给史湘云听。史湘云一听见是未来夫婿的事情,哪里还顾得上探春醒没醒? 只是有些不厚道了。 探春叹了口气,摇摇头,低声道:“我们家里,就这位姐姐最可惜。” 冯紫英否认:“卫若兰是个规矩人,能文能武。我探过他的口风,对史大姑娘自幼父母双亡只有怜惜,并无不满。对史大姑娘来说,是个好归宿。” 探春默然点点头。 线头儿和待书在旁边听着,只觉得抓狂。 大爷\姑娘,你这样跟人家一个姑娘\外男讨论另一个姑娘和外男的婚事,真的好吗!? 待书在心里默默地想象了一下沈嬷嬷听说之后可能出现的暴走状态,觉得自己真是姑娘最心腹的好侍女。 冯紫英离开,探春稍稍整顿一下衣衫,也去了隔壁敲开了史湘云和冯紫芸的门,果然看见两张绯红的脸。 想必一个是因为说得过度兴奋,另一个听的则是娇羞而致吧? 探春故意笑问她们:“正事办好了?” 给人家过生辰的姑娘的礼物挑完了没有?! 史湘云脸上就更红了。 冯紫芸则厚脸皮得多,直接推了一个盘子给探春看:“我们俩在这三件里头琢磨好久了,太难取舍。三姐姐帮我们决定吧。” 探春低头一看,一枚玉珏,一柄如意,一条鱼珮。 歪头想一想,探春问:“什么性子?爱看什么书?平常什么妆容打扮?” 冯紫芸有些懵,但还是告诉她:“长得清秀白皙,平常不太化浓妆。她爱看的书我都没兴趣,所以不知道。性子很恬淡,有些像你们家那位薛大姑娘。” 探春伸手拿了如意:“那就这个吧。寓意好。” 史湘云想了一想,也点头道:“玉珏为半,有些不太合适。这条鱼珮是和黄,她若是白皙,这个挂上就未必衬她。如意最安全。” 冯紫芸点了头,扬声叫了铺子的婢女进来,笑着令把三样都包起来,如意自己收了,玉环送了探春,鱼珮送了史湘云:“都是小玩意儿,当我的谢礼。” 史湘云觉得过意不去,探春却笑着拿了,打趣道:“知道你的月例银子比我们俩加起来都多,也不至于显摆成这样。” 史湘云道了谢收起来,探春却又笑道:“只是你给人家的及笄礼竟跟送我们的小玩意儿一般,显见得是不那么重视人家的了!” 冯紫芸竖指在唇嘘了一声,看看门外,方低声抱怨:“又不爱说又不爱笑,我哪里跟那样的姑娘合得来?母亲逼着罢了!” 探春和湘云笑了半天,三个人方挽着手一起去吃饭,然后各回各家。 第二百九十一回 避不开的嬷嬷 回到家,探春和湘云见过了贾母,都回去换衣服休息。 翠墨便上来禀报:“林姑娘遣人来过了,说事情办了一半,让姑娘回来了歇一歇过去一趟。” 探春随意地点了点头,倒下便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黄昏。 梳洗了,告诉翠墨:“我去看林姑娘,晚饭在她那里随便吃点就好。你们不用管,待书跟着。” 沈嬷嬷站在门口,偏了头,大有深意地看着她。 探春没法子,笑了笑:“嬷嬷也一起去吧。” 走在路上,沈嬷嬷脸对着探春,眼睛却看着待书问:“姑娘今儿上午去了珠宝铺子?还得了一只玉环?” 待书看了探春一眼,叹了口气,点点头:“是啊。三位姑娘挑花了眼。最后还是咱们姑娘替冯大姑娘选了一只如意。” 沈嬷嬷意味深长:“挑个首饰而已,怎么就累得回来就睡倒了呢?姑娘以后还得多养神。” 待书忽然觉得,探春朝天翻白眼那个顶顶不闺秀的动作,现在用来简直是极好极好的:“嬷嬷不知道,史大姑娘和冯大姑娘凑在一起,太能说话了。咱们姑娘本来打算听着就好,谁知那二位什么都要咱们姑娘评断。说实话,比跟老太太太太说话还耗神。我在旁边听着都累得慌。” 这倒不是瞎话。 吃饭的时候好容易没人管,那二位又仗着是在自家酒楼,完全把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丢在一边,叽叽呱呱个没完。探春简直是不胜其烦。实在受不了了,探春转头问线头儿:“你们大爷在哪里呢?他吃饭这么多话么?我想换一桌。” 没人想到男女不同席,只是主子奴才都笑成了一团。 待书想到那个景儿就觉得头疼。 以后两家子越走越熟悉,自家姑娘跟冯家大爷越来越多的事情会联手去做……这可……怎么好啊?! 她挺想现在就趴在沈嬷嬷的怀里大哭一场的。 沈嬷嬷看了一辈子的女人脸色,哪个姑娘奴婢,眉梢儿一动她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此刻且不再说话,到了潇湘苑,等探春跟林黛玉姐儿两个在卧室说悄悄话的功夫,揪了待书的耳朵拎到竹林子里,厉声低喝:“你这丫头,昏了头罢?今日必是有大事发生,怎么敢不告诉我不禀报老太太?” 待书捂着耳朵就想哭。 沈嬷嬷太精明了,姑娘,我可不是立意要卖你,实在是糊弄不过去啊! “嬷嬷,若是告诉了你,你就要去禀报老太太,那你就算是杀了我,我也不敢说一个字的。” 你若是能替姑娘保密,我倒是可以说上一些。 沈嬷嬷板起了脸:“你还有了讨价还价的心了?信不信我直接让人绑了你送老太太跟前去?” 待书被这句话说得皱了眉:“嬷嬷,咱们是姑娘的人,不是老太太的人。咱们自己也都有心,难道还看不明白姑娘做事究竟是对还是错?果然有那分不清对错的事情,我怎么可能不找嬷嬷商议?” 但如果很断定姑娘做的绝没有错,那自然就要站在姑娘一边了——这还用说吗?! 沈嬷嬷心里对这个丫头简直是十二万分的满意,眼神儿温和了一些,脸上却仍旧没什么笑容:“姑娘的为人咱们谁是没数的?不过就是怕她事情做得偏了辙,所以才要彼此商议着,提醒提醒姑娘,也提醒提醒咱们这当奴才的。你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姑娘到底做的是不是对的?” 待书也跟着板起了脸:“姑娘是主子,咱们都是奴才。能告诉嬷嬷的事情,姑娘自然会告诉嬷嬷,不必我一个丫头片子在背后嚼舌头。若是嬷嬷非得要撬开我的嘴打听姑娘的私事,恕我不能。不仅不能,咱们回头还得去姑娘跟前说道说道,瞧瞧究竟是谁该被绑了送到外头老太太那里去。” 说着,赌气就要走。 许嬷嬷从旁边慢慢地走了出来,笑眯眯地点头:“这个丫头好。比我们姑娘身边的紫鹃和雪雁都好,又胆大又忠勇。难怪你们三姑娘爱用你。不像我们姑娘,不论想做些什么,都得先想法子遣开身边的这两个贴身丫头。” 待书脸上一红,回头再看沈嬷嬷,竟是难得地露了一丝笑容出来。 两位嬷嬷走到一起,互相看看,都负着手,问道:“所以,你姑娘上午究竟做什么去了,现在能说了么?” 待书虽然知道这二人抱了心思想要测试自己对探春的忠诚度,但终究还是已经有了一丝警惕之心,含笑道:“劳嬷嬷们动问。姑娘虽然一直带着我,但她行事说话,都是我听不懂的。我便是鹦鹉学舌,也怕断章取义。还不如直接去问姑娘呢。” 第一,明确给你们,姑娘出门还是守规矩的,从未落单,我一直都是跟着的。 第二,想从我嘴里掏出姑娘的私事来,没门。 待书说完,再不给她们继续盘问的机会,转身走了。 见她如此软硬不吃,许嬷嬷和沈嬷嬷对视一眼,摇头苦笑。许嬷嬷叹道:“紫鹃姑娘若是有待书姑娘半分硬气,我也就不替林姐儿发愁了。” 沈嬷嬷的眼神中却闪过一丝异样,道:“紫鹃姑娘虽然也尽心尽力地照顾林姐儿,终究却不是林姑娘自己的人。她老子娘都在贾府,只是不知道,究竟是在太太手里,还是在奶奶手里,罢了。” 许嬷嬷微微一愕:“这话是谁说的?” 沈嬷嬷看了许嬷嬷一眼:“赵嬷嬷。” 探春的乳母赵嬷嬷,跟沈嬷嬷私下里说这个话? 沈嬷嬷也轻轻吁了口气:“想来,三姑娘早就发现不妥。只是林姑娘这样倚重紫鹃,那姑娘又是老太太赐给她的,一向无微不至,三姑娘拿不到证据,所以不好说。雪雁是个孩子,林嬷嬷又太老实,好容易你来了,自然就忙不迭地要借我的口告诉你一声,好歹防着些。” 许嬷嬷默然,颔首,扭头看向林黛玉的卧房,喃喃:“若是没有这位三姑娘,想必林家姐儿早就病入膏肓了罢……” 第二百九十二回 另一种说客 吃了晚饭,探春和林黛玉闲步消食,慢慢地又上了栊翠庵,山门上三叩:“姑苏林黛玉携秋爽斋蕉客求见妙师,望乞通传。” 黛玉一本正经叫完了门,便和探春互视笑了起来。 紫鹃在后头站着,又好气又好笑:“姑娘也是的,见了三姑娘高了兴,一口气吃了那么多。走走也就是了,偏又来这里求吃闭门羹。” 妙玉已经在禅房念了一个下午的经,午饭都没吃。听见小丫头来说了这话,心里又犹豫起来。 显见得自家的事情已经明白在林黛玉手里,她上午带了宝玉来说,本就是想要告诉自己:此事贾府会帮忙。 可自己并不是十分信任贾府。 初来之时,不过是林如海病重即遣人偷偷给自己带信,他已无力护持自己,让自己赶紧离开姑苏。 寺里师父怜惜自己,借着都中有观音遗迹和贝叶经文的由头,带着自己上京避难。谁知那些人竟然如此胆大妄为,为了自己和手中的珍宝,上门明抢不成,直接害死了师父。 恰逢贾府这时候递了帖子,这毕竟是林如海夫人的娘家,自己犹豫之余,也实在无法了,才托庇进来。 然而天下乌鸦一般黑。 贾府众人的贪婪之处根本不下那人! 好在贾母看在自己也是姑苏人士,乃是林黛玉同乡,又与林黛玉一样都是父母双亡孑然一身的身世,所以对自己有三分爱护。那些人这才没有动手,而是旁敲侧击,时时想要打听清楚,自己除了这些饮茶的小杯小碗,还有些什么好东西。 财不露白。 自己的那些坛坛罐罐,好在没有真的拿到别人眼前去。就算是黛玉看出来了一二,除了这位三姑娘灵醒,还提点自己低调之外,也唯有那位皇商出身的薛大姑娘了。 ——薛家虽说领的是皇商的差事,这些年也算是养出了几分世家大族的气度,难保她没经过没见过。 妙玉沉思起来。 小丫头忍不住轻声催她:“姑娘,您想想林姑娘的报号……” 嗯? 姑苏林黛玉携秋爽斋焦客…… 妙玉眼神一动。 秋爽斋焦客?这位三姑娘并不当自己是贾家的人?这是—— “请进来罢。” 妙玉下定了决心。 既然她们两个摆明车马与贾家无干,那自己反而可以放心当她们是有心相帮的闺中朋友对待了! 探春一听往里让,便知此事已经成了八分。 笑着拉了林黛玉进门,回头告诉待书紫鹃:“你们俩玩儿去罢。一会儿我送了林姐姐回去。” 紫鹃答应了一声,待书却无奈地摇头道:“姑娘,沈嬷嬷刚才说,先跟许嬷嬷去吃饭,一会儿一起来接你们俩。” 嗯,这个是支不走的。 探春脸色不变地含笑点了头:“也好。你们去吧。” 禅房里,被掉落在蔺草地面上的绿玉斗仍旧静静地站在小茶几上,岿然不动。 探春和黛玉坐了,妙玉淡淡令人:“看茶。” 小丫头看了她一眼,低头退下,不一时,端了两只官窑脱胎填白盖碗上来,揭开盖子,却仍是新采的秋茶。 探春抿了一口,细细品味,莞尔:“虽然器具不等,倒还是玉泉山水配今秋新芽。这是今年进上的白露仙茶,福鼎一路颠簸过来,那股子超然劲儿倒还是没少。” 妙玉心下惊奇,忍不住细细地看探春:“老太太最疼的人,难道是你?” 探春笑了:“林姐姐身子弱,大夫不许她多吃茶,不然哪里轮得到我去陪着老太太品?” 妙玉有些好笑:“我上回说了她一句大俗人,你竟记到如今?” 探春放下茶碗,坐直了,微笑道:“这白露茶跟龙井毛尖、老君眉、云南普洱都不一样,鲜叶采下,室内摊晾,日下晒干。看似简单,却要反复翻十几次,却是最难伺候的一品茶。不能炒不受揉,看着形体单弱,性子却最执拗。这一款茶,今日吃着,竟是绝品上佳好茶。” 妙玉听到最后,眼底微微湿润。 怎么这座俗到滥的荣国府里,竟然有人知道她的心思么? 黛玉听着这话,也不禁暗暗自伤身世,细细长叹一声,低低念道:“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缱倦,说风流……” 探春分明听见,心里想劝,却极力忍住,只看向妙玉。 妙玉也定定地看着她,半晌方问:“你从哪里知道我的身世来?” 探春心里又有一分把握,遂把沈嬷嬷供了出来:“妙姑当知,当日我与薛家大姑娘入宫,皇后后来赐了三位嬷嬷出来。跟着薛大姑娘的福嬷嬷乃是专管皇后手里的阴私事,所以对外涉猎不多。而跟着我的沈嬷嬷却是先照管了一阵子各位公主郡主,后来又去教导新入宫的小主们规矩礼仪。她知道的事情多,所以,来了我们家,第一件事就是告诉我这个。” 这个? 哪个? 自己的身世还是自己和那个人的血海深仇? 探春看着她讶异到煞白的脸,和盘托出:“我去查了那位的背景,方知道他当年乃是太后娘娘亲兄弟的好友。太上原先,因顾忌着前头那位太子,所以对他的事情,见一眼不见一眼的,都囫囵过去了。 “但是到了后来,我们家先林姑父能护得住你,也是因为那位先太子已经成了谋逆罪人,太后在太上眼里的地位大不如前,才对那一系的人严厉了起来。 “我不妨告诉你,为了你进京后尊师被害之事,太上跟太后曾经大吵一场。宫里头隐隐有流言,说二圣为了一个姑子几乎翻脸。 “至于你家的事情,既无苦主,又无证据,外头也没人知道太上心中耿耿,自然也就不会有人去捅这个马蜂窝。 “然而时至今日,情势忽转,我们家有一件事,竟意外跟这个人也对上了。我现在想要狠狠地坑他一把,未必坑得死他,却能给太上一个发作他的由头。” 探春看着妙玉,肩背挺直,身姿端庄,嘴角含笑,胸有成竹:“而且,我给他预备了连环套,等下一回,管保让他永世不能翻身!” 第二百九十三回 稳赢的官司 妙玉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你?” 探春笑了笑,低头擎盏。 看她饮茶,却似饮酒一般,单手执碗,一饮而尽。 妙玉呆了呆,忽然看向黛玉:“昨儿你来说的那些话,难道是她教你的?” 林黛玉娇弱地笑:“我哪里有那个本事?跟着她跑来跑去瞎玩而已。反正我知道她不会害我。” 你见过谁害人,还会先动用十来年的功夫,将一个人呵护备至的? 妙玉想着这些年听见的探春对黛玉极好的闲话,心知不错,迟疑地点了点头,咬了咬唇,低声问:“你打算怎么做?” 栊翠庵的烛火直亮到了将近二更天。 许嬷嬷实在是忍不住了,又去找那小丫头:“林姑娘还病着,该回去睡了。” 小丫头有些为难,只得去禅房敲门:“师父,快二更天了。” 妙玉和探春这才惊觉过来,回头看黛玉早就在妙玉的禅床上睡了过去,又有些不忍心叫她起身。探春低声叹道:“回了府,她竟是在你这里才睡得最安稳。” 探春虽不曾明说,但是从林黛玉在贾、冯两府来回的精神情形看,妙玉也能猜得到一二,不禁动了气,道:“你们家实在是对不住她!与其这样磋磨她的,还不如送给人家冯家算了!” 探春笑一笑,也不答言,上前轻轻地叫醒黛玉。 黛玉小脸儿红扑扑的,坐在禅床上,身上还压着妙玉的大氅,愣愣地看着烛下的两个人,揉揉眼睛,咕哝:“你们终于说完了……” 两位嬷嬷给她们带了披风。许嬷嬷细心,连夹帽都拿了来,逼着林黛玉罩上:“夜风冷,你又刚睡起来,出去一吹准头疼。” 出禅房时,探春回头看妙玉,却见她正背过身去拭泪。 黛玉还有自己,有贾母,有宝玉,甚至有个许嬷嬷,妙玉还有谁? 轻轻叹气,探春心里更加坚定了,这个忠顺王爷,放不得,躲不得,一定要弄得他死透! 林黛玉回到房里,反倒有些睡不着,便要拉着探春再聊一会儿。 探春忙把她摁在床上:“快睡。走了困你后半夜就难了。有话咱们明儿再说,一样的。你放心吧,都有我呢。” 许嬷嬷即将竖起的眉毛这才落下去,让林嬷嬷看着林黛玉吹灯睡觉,自己却道:“你们就两个人,我跟着送你们过去罢。” 探春偏头想一想,笑道:“罢罢罢,今儿嬷嬷干脆过去跟沈嬷嬷一起睡吧。”让紫鹃:“看着林姐姐,不许她再起来看书写字。关院门,都睡吧。” 带着两位嬷嬷回了秋爽斋,打水洗脸卸妆,换了睡衣,让待书:“今儿原该你值夜的,不过今儿跟着我出去一趟累了,你去睡吧。我跟沈嬷嬷说说话。让小红一会儿过来就好。” 待书便有些不高兴,道:“姑娘今儿累了一整天了,不能早些睡么?” 探春知道自己这心腹大丫头心疼自己,也觉得暖暖的,温声道:“我下午睡了,没那么困。你安心吧,嬷嬷们都最讲究规矩的,不会让我太晚的。” 待书心知违拗不得,只好称是,却又道:“小红我今儿放了她家去走走,明儿一早才回来。姑娘有话找她,明日我让她过来服侍梳洗。今儿让翠墨值夜罢?” 沈嬷嬷忙道:“我来就行了,你们安心睡。外间不是还有榻?我和许嬷嬷两个人也够了的。” 探春歉意一笑:“只是委屈许嬷嬷了。” 待书闭了门。 两位嬷嬷这才在床边一人搬了一个杌子坐下。 探春好笑地看着她们二人:“只差一位福嬷嬷,便能够三堂会审了。” 许嬷嬷正色道:“三姑娘,想必沈妹妹已经告诫过你,你们家那位妙师父的事情,管不得!” 探春笑着点头:“我知道。只是,老承恩侯不是前年过世了?如今这位承恩侯虽是天后娘娘的亲侄儿,但他那位母亲却与太后娘娘当年并不算和睦?” 许嬷嬷目瞪口呆。 姑娘是从哪里知道的? 酒楼茶馆,加上大车店——真想收集消息,这些东西哪不能打听出来? 探春歪着头垂眉描自己锦被上的绣花纹路:“皇上皇后对我们家并不算满意,太后娘娘却去问我大姐姐,把她娘家侄孙女嫁给我二哥哥好不好。有趣!我虽然知道太后娘娘不是当今嫡母,却没想到竟是公然不给皇上脸面。” 许嬷嬷和沈嬷嬷面面相觑。 她们俩可没想到这一层上。 哪一朝哪一代,太后和皇后都不会相处得融洽。皇帝是亲儿子的抢皇帝,皇帝不是亲儿子的更会迁怒。 如今宫里,太上仍在,皇后在太后跟前就跟鹌鹑似的,乖顺听话得没边儿了。就这么着,太后娘娘哪天不高兴了,一样连皇上带皇后都叫了去一顿骂。 前头太子不争气,被太上挑了几回错儿,就悄悄围了乾清宫要谋反。 太后那时却是极清醒,先喊一句:“皇上,臣妾真不知道!”接着转身扑在太上身上,替他挡了一支冷箭。 那支冷箭虽然射偏了,擦着太上和太后的耳朵剁在了旁边柱子上。 但就为这一扑,太上对太后无论如何都狠不下心去。 好在当今的生母去世得早,不然,这母以子贵,宫里只怕就要有两位太后了。 对太后来说,自己的儿子谋逆而死,自然是无话可说。可眼睁睁看着别人的儿子君临天下,心里总是有那么点儿不舒服。 这也就是当今皇帝对先头太子的后人格外警惕的缘故了。 探春接着笑吟吟地说:“虽则如此,若是太后那边的人们没什么错处,想必皇上为了仁孝的名声儿,也懒得找茬儿。可这位忠顺王啊,却未必了。” 许嬷嬷转头去看沈嬷嬷。 沈嬷嬷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 探春笑着摇摇头,竖起手指:“第一,妙姑家出事后,我姑父好好的京官调了外任,他和那位杭州知府可是同乡同科,这根底上若不是党争,我把所有的字帖都输给你们,既是党争,那就最不用怕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啊!” 第二百九十四回 包裹 “第二,嬷嬷跟我说的太上和太后大吵的辰光,正是老承恩侯刚过世,而妙姑的师父也为了保护她被人害死的时候,显见得太上是不打算再容忍这放肆的忠顺王爷了,但被太后以人死茶凉给硬顶了回来。 “第三,忠顺王爷如今出门还是前有斥候后有殿后,若说是军中的习惯未尝不可,但在京城,这谱儿却摆得比皇上还大了,皇上对他,心里必有微词。” 探春顿了顿,决定还是不告诉她们冯紫英告诉自己的事情,笑道:“又能给太上出气,又能打击太后,还能削弱党争中握有兵权的人的力量——我把这样一举三得的案子送到皇上跟前,你们猜他是办还是不办?” 许嬷嬷和沈嬷嬷彻底哑口无言了。 探春打了个呵欠。 ——交代完了,可以睡觉了吗? 沈嬷嬷小心翼翼地看着她问:“那姑娘打算怎么把这个案子交上去?是请宫里的贵妃娘娘交么?” 探春差点儿咬到自己的舌头,愕然:“怎么可能?这种事情,怎么可能让我们家的人出面?这可是要惹恼太后的苦差啊!” 许嬷嬷松了口气。 就怕这位三姑娘把事情想简单了。 呃,不过能把一个案子背后的事情想得这样通透的,应该也不会出那种昏招吧? 探春安慰她们二人道:“嬷嬷们放心。必定有人早就捏着拳头等这一刻,我送给他这个功劳。” 第二天,一个小小的织锦包裹被送进了北静王府。 北静王如获至宝,即刻令人去贾府请宝玉:“务必要请二公子来一趟。” 人去了半日,回来道:“二公子病了。前儿他们家那位林姐儿从干亲冯家回来了,二公子陪着玩得晚了,夜里着了凉,昨儿就没出门。奴才刚过去,正赶上太医出门,说是个小风寒,让在家里好好养几日。贾家老太太死活不放人出来呢。” 北静王皱紧了眉,看向长史:“竟不是他送来的?” 长史低着头,仔细地研究了半日那包裹里的东西,笑道:“管他谁送来的呢?既是合用的东西,咱们也只做不知,送到大理寺便了。” 北静王拧眉细思:“如今在大理寺正堂的,乃是那个贾雨村。他是在贾政跟前认了宗侄的,嗯,倒是可以看一看他是否警醒,合不合用。” 北静王究竟还是留了个心眼儿,将包袱里所有的账册都誊录了一份,而忠顺王亲手留下的证据,包袱里头放了一件,自己手里留了一件更加致命的。 东西照葫芦画瓢让一个无名氏送进了大理寺,连带着一份状纸,却是状告忠顺王爷十年前为几件古玩陷害先杭州知府竺某,导致其家破人亡。 贾雨村拿到东西就额头冒了汗。 不为别的,而是他在贾政处见过北静王府长史写的条子,认得那笔漂亮的瘦金体。这份状纸,正是那位长史如假包换的亲笔! 这东西乃是北静王府送来的! 匆匆翻阅了随同状纸的那些证据:一本家产抄没清单,一张当票,一封亲笔书信,和一份详尽的过程记录,下头有证人的名字、手印! 证据已经十分确凿。 贾雨村只觉得头上发晕。 这种东西也能落在旁人手里么?他心里不由得狠狠地埋怨忠顺王爷。 思之再三,也只得把东西先不造册,急命人备轿,登门去王府,当面请问那位贪王应该如何办理。 与此同时,忠顺王府后巷里,也有人轻轻巧巧地在巷尾摆了一只小小的包裹。 里头的东西,却是弹劾北静王勾结地方、窥伺圣踪、邀买人心、图谋不轨的一份慷慨激昂的奏折! 格式是乱的,抬头就瞎写,可是内容却丝丝入扣、触目惊心,只是,一丁点儿明证都没有。 忠顺王爷看着那东西就好奇:“这是谁替我写的?我要是有半点儿证据,即刻便找人写这么一份东西呈上去!” 昔日的军师拿了过去看,若有所思:“这话说得,言之凿凿,看着就是个对北静王狼子野心激愤已久的人写的。” 翻来覆去地看那几张纸,又道:“这是市卖的,一般有几个钱的人家都不用这等纸张。”放在鼻端闻了闻,“这墨也寻常。笔锋还开着叉。字虽不错,骨头却太过锋利,国子监等地的学生写不来这种字。” 又拿了那包裹看,捻一捻包布,笑一笑:“穷得很,这布乃是穿过多年的衣裳剪破的,这个位置还磨得快见了光。” 还给忠顺王爷:“想必是个穷酸,自负有才学。北王一向都以招贤纳士、敬天下英才而人尽其用闻名。这个人,恐怕也去北府打秋风,被轰出来的。你看他里头描述北府奢靡的地方,似乎就是初入北府的人走的那条路,却丝毫未及后头的安得楼。可见连住都没让他住一晚。” 忠顺王呵呵大笑:“只是这穷酸,可是深知如何骂人的精辟啊!” 长史正跟着笑。忽然外头人报:“大理寺正卿贾化来请见王爷。” 忠顺王脸色一沉,看向长史:“不是让他无事不要登门,等咱们去找他么?” 长史皱眉,伸手去撩那漂亮的三绺长髯:“不如下官先去见见?” 来报的却正是门房的孙爷。 孙爷上前半步:“那姓贾的满脸是汗,应该是有急事。属下看见他袖里鼓鼓囊囊的,应该带着什么东西。王爷有空的话,见一见的好。” 忠顺王不假思索,立即点头:“那就见一见。” 长史看了孙爷一眼,垂眸不语。 等孙爷出门,方和软劝道:“虽是旧人,王爷还是……” 忠顺王一挥手打断他:“孙猴儿跟着我出生入死,对我忠心耿耿,府里第二个旧人我也不给他这样面子。他不同。你不要管。” 长史只得挤个笑出来,点头不语。 贾雨村进门前,先拿了帕子把脸上脖子上的汗草草擦了,方报名拱手:“大理寺贾某求见王爷!” 忠顺王在屋里坐着,听他如此恭谨知礼,眉眼先温和了三分:“贾正卿不必客气,请进。” 第二百九十五回 商议 贾雨村哪里敢坐?见旁边坐着的正是往日里跟自己联系的长史,也就不再避讳,抬手把自己收到的包裹举了起来:“王爷请看看这个。” 长史起身接过来,打开一看就变了脸色,急忙呈给忠顺王:“王爷,怎么还会有这些东西?” 忠顺王仔细翻检,顿时面露狰狞。 贾雨村双手高高拱起,眼睛却看着地面,后背一层一层地冒汗,颤声回禀道:“此物乃是今日清晨有人放在大理寺门前的台阶上,衙役开门瞧见,拿了进来。下官一刻不敢耽误便携了过来,这东西还不曾入档。如今请王爷示下,此事该如何应对?” 忠顺王一听竟是个无头状子,心里先踏实了一半,面色漠然,把那包裹便放在自己手边,问道:“此事还有何人知晓?” 贾雨村额上冒汗:“唯有那个送包裹进来的衙役。” 长史和忠顺王换了个眼神,意味深长。 长史悠悠开口:“既然没人知道,那就休要让人知道,就完了。” 贾雨村进退两难,想了想自己的身家性命,咬了咬牙,只得实情相告:“这状子,应该是北静王府长史的笔迹……” 忠顺王和长史同时色变! 北静王?! 长史忽然别过脸去,看着自己手边案几上的包裹,又慢慢地转向忠顺王:“王爷,这是有人想让咱们跟北静王打一场呢!” 忠顺王面沉似水,缓缓点头:“不错。此人只当贾正卿乃是北王的人,所以放心地将东西交给了北静王。以北静王对本王的忌惮,自然是忙不迭地将证据送进大理寺。他惯了一边当婊*子一边立牌坊,从来又不曾真正招揽过贾正卿,自然是不肯出面,所以才让自己的长史写了状子,以为贾正卿会不由分说地立即请旨审理此案……” 长史把这件事在心里转了一转,笑了起来,捋着自己的长髯,满面春风:“王爷不妨跟贾正卿交错入宫,王爷把这包裹原样奉给皇帝,就说怀疑有人要陷害北王。贾正卿呢,拿着东西也请旨陛见,但却得把这张致命的东西涂改涂改,公事公办,请旨审理。到时候皇帝自然明白是有人要挑动两虎相争。” 忠顺王皱了眉:“那此事不一样还是落到了皇上的眼中?” 贾雨村已经明白了过来,笑道:“那却未必。一来,东西是我呈上去的,北王不会怀疑其中有诈;即便是皇上诏了他去,那也是在御前,他只说他的事,怎么会自承与此事有关,更当着皇上的面儿去检查证据?到时候,不免吃一个哑巴亏。而皇上也不会仔细研究这些东西,我呢,只说这证据并不确凿,且有伪造嫌疑。皇上一看这幕后之人的目的乃是挑动两王相争,自然会大怒,两般话都不会当真。” 长史接着他的话尾又笑道:“到时候王爷这件事在皇上跟前挂了号,皇上先入为主,必定认为这整件事从头到尾都是陷害。以后北王再有任何的东西拿出来,皇上也会斥责他居心不良。而绝不会将此事当真!” 忠顺王听完了,拊掌大笑:“不仅能把这陈年旧账一笔了结,还能顺手让北王在皇上跟前丢个丑,也是好事!” 当下计议已定,忠顺王即刻装束入宫。 而贾雨村也迅速回府,一边递牌子说有紧急大事要陛见圣上,一边悄悄地自己将那包裹证据中的证词人名上加减笔画,又在忠顺王的亲笔信件上涂涂抹抹。做好了伪装之后,穿戴整齐,等宫里“准”的消息一到,立即出发。 御书房里,皇帝正拿着那封奏折狐疑满腹。 横看竖看,这是一个熟知内情的人写的,里头所说的北王的劣迹,绝大多数都是自己早已经心知肚明的。 但为什么不直接通过都察院送上来给自己看,却要投到忠顺王府呢? 正在瞎琢磨,贾雨村请见牌子便传了进来。 高弘也不避开忠顺王,直接低头道:“贾正卿说,此事因与忠顺王爷有莫大关联,大理寺自己也不敢做主,想要面见圣上请旨。” 皇帝心里一跳,令人:“如今天好,御花园里枫树正美,忠顺王也许久不曾入宫了,带他去逛逛。” 一边命人即刻宣贾雨村觐见。 待雨村来了,一看那包东西,皇帝心头大怒:这必是冯家那小东西闹出来的事!不然怎么自己刚跟他说完忠顺王贪了人家杯子又要酒壶,这状纸就递了上来?! 狠狠一拳捶在桌子上,喝命:“给朕把那个——” 忽然想到刚才忠顺王拿进来的奏折,皇帝的火气立时烟消云散。 不错,自己还跟那小东西说了北静王有了名利还想要更大的权势! 而且,那个理应写这张状纸的小姑娘,正住在贾妃家里——就是自己还说了当了人家妾室就妄想正房的贤德妃! 皇帝的眼睛眯了起来。 这小东西可以啊,竟能把这三家子呼啦一下子都绕进来! 皇帝的手放了下去,坐在御案后沉思片刻,忽然招手叫了高弘,附耳低声命他:“宣北静王即刻来见朕。” 高弘心领神会,低头应是,转身就疾步走了出去。 贾雨村躬身候在一边,心里咯噔一下。 皇帝却温言与他说起了别的:“朕上次跟贾卿单独说话还是去年。王侍郎当时也刚回来,极口夸你。如今看来,果然才干优长。” 贾雨村不及思索其他,连忙打点起精神来应酬这一场君前奏对。 说了一会儿,皇帝倒是真的对他产生的浓厚的兴趣:“朕前次听宫里的人嚼舌头,说贾卿如今在家乡教养长子的正室夫人,乃是一介丫鬟出身,可有此事?” 贾雨村的脸上顿时显出一片悲天悯人的神色:“微臣当年出身贫寒,乃是家乡一位仕宦甄老先生,识臣于微末,多加勉励,又助臣上京赶考。谁知臣离开没半个月,他家便遭了火,他年纪大,受了这番惊吓,没多久便去世了。后来臣回去遍访不着,才知道他早已家破人亡。” 第二百九十六回 官司 “臣苦苦追索,知道他家已经没有旁人,唯有老妻带着留下的些许产业回了娘家。臣忙又追去答谢。谁知甄家娘子十分节烈,不肯让臣养老送终,只把贴身的这一个大丫鬟托给了臣。臣本想给她找个好人家,谁知她年纪老大,富户们嫌弃,穷人家又委屈她。臣的原配妻子那时早已下世,臣思来想去,索性便自己娶她为妻。也算是报答甄老先生一片知遇之恩。” 雨村说着,举袖擦泪。 皇帝只觉得像听书一样,嗟叹不已,赞道:“贾卿如今也是三品大员了,还能做得到糟糠之妻不下堂,已属难得。何况你那妻子还是个丫鬟出身。贾卿果然是个有情有义之人。好,极好!只是委屈了贾卿的孩子们。” 言下之意,颇有些嫌弃那甄家丫鬟出身低微,不会教养后代。 雨村早就从王子腾那里知道了皇帝的做派,既然刚刚夸了自己“有情有义”,若是此刻自己顺着他的话也说自家夫人的坏话,那刚才的“有情有义”倏忽间便会打了折扣。 忙陪笑着回奏道:“皇上有所不知。那甄老先生乃是读书的仕宦世家,家风甚是严谨。甄家娘子也是个知书达理、贤淑贞德的大家女子。拙荆因一直忠心耿耿地跟着甄家娘子,所以也被当做半个女儿教养。倒是十分守礼。在家乡与族人相处时,谦逊温和,教导得孩子们也都能认真读书、忠孝节义。 “微臣原贫寒,有如今的地位也是皇恩浩荡,恨不能粉身碎骨以报陛下万一。家里的孩子们,日后倘若有那个福气继续为皇上效力,自然是臣祖上有德。便没那个福气,想来在乡间读书务农,也能为皇上这一片太平盛世纳上几年粮税,臣也已经心满意足了。” 一番话说得皇上跟着摇头晃脑,笑逐颜开:“嗯!贾卿是个忠厚人,很好,朕心甚慰。” 正在这时,高弘回来了,走进来,若无其事地回奏:“北静王宣到,正在门外侯旨。” 皇帝心情不错,笑道:“朕把他叫来,是给他和忠顺王两个人分解分解,你去,把忠顺王也请回来。” 贾雨村连忙做出惊诧的神情。 ——按道理,他是既不应该知道忠顺王在宫里,也不知道自己手里的东西跟北静王府有关的。 皇帝呵呵地笑着一挥袖:“贾卿便在旁边听着吧,此事十分有趣。” 北静王先进来,从容给皇帝行礼,尚未跪倒便被叫了平身,顺势也就站直了身子。 贾雨村连忙拱手长揖:“见过北静王爷!” 北静王上下打量片刻,点了点头:“这是大理寺正卿贾化贾雨村么?远远见过,只是不曾打交道。贾正卿此时在御书房做什么?敢是有什么大案?” 正说着,忠顺王回来了。 皇帝呵呵笑着,把两只包裹放在桌案上,道:“三位爱卿请看。” 三个人看完了两个包裹的东西,贾雨村假作惊诧之后沉思不已,两王则是半真半假地大怒。 皇帝笑意深深地看着贾雨村:“贾卿,你来说说?” 贾雨村拱手称是,微微思忖着道:“依臣看来,这竟是有人在背后陷害双王,想要挑动双王在君前相争,他便于后头坐收渔翁之利呢!陛下,忠顺王爷军功卓绝,北静王爷劳苦功高,双王都是陛下的股肱之臣。如今此人构陷设计,意欲挑拨离间,看来似是针对双王,实则乃是要剪除陛下的一双军中重臣!居心何等险恶!陛下不可轻易放过此人!” 北静王自然知道自己掉进了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可令他更为愤怒的,乃是他拿给贾雨村的证据,已经被涂改过了! 这个贾雨村,难道以为自己没有仔细看过这些东西不成? 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那就绝对不能放过忠顺王了! 皇帝此时转过脸去问忠顺王:“爱卿觉得呢?” 忠顺王看着北静王的脸色便觉得痛快,依着在府里商议好的,假惺惺地说:“臣觉得贾正卿所言十分有理!臣与北王同朝为官也没几年,若说有些个什么摩擦,也不过是些个戏子字画之类鸡毛蒜皮的小事。哪里就到了会空口白话去陷害北王的地步呢?臣拿到这东西就觉得有诈,所以才急匆匆进宫来跟皇上说一声,不是为了要查北王是否有这些欺君罔上的大不敬举止,而是为了替北王叫屈——这究竟是什么人,要这样处心积虑地害我二人?” 皇帝表面上看起来似乎舒心畅意,但熟悉的人一看他目光淡然的样子,就知道他其实心里并不高兴。 北静王也板着脸,等皇帝转向他,还未开口,他就从怀中取出了一本奏折呈了上去:“陛下,臣不这么看。” 皇帝眉梢一挑:“哦?”示意高弘拿了北王的折子他看。 北静王刻板地叙述:“臣认为,贾正卿和忠顺王的话,有一点都不错,那就是此事必定是有人想要挑动我们两王相争。所以臣和忠顺王府,各自都收到了一个小小的包裹。望陛下恕臣隐瞒之罪。臣也是觉得这东西蹊跷,未必是真的,所以才只是令人送去了大理寺,指望着贾正卿秉公直断,详细勘察证物真假。 “然而陛下,我们两府收到的东西虽然都是包裹,但包裹里的东西却是截然不同的。忠顺王府收到的包裹,没有任何证据,只有一份似是而非的骂我的文章。臣收到的包裹里,却是有状纸、有证词、有证据的完整诉状。 “陛下如今看到的,跟臣送去大理寺时的东西,并不完全一样。这书信,被涂抹了;这证词,被篡改了。 “陛下,臣本来写了折子弹劾忠顺王爷当年丧心病狂、贪财害命的恶行而已。现在看来,臣应该加上一条:结交大臣,党争害世!” 他竟然看出来了! 他竟然就有那么仔细,竟然还记住了细节! 而且!他竟然还当着皇上的面儿,说出来了! 事情已经被逼到了这个份儿上,贾雨村咬着牙,不得不完全倒向了忠顺王! 他噗通跪倒,大哭起来:“圣上明鉴!微臣冤枉!微臣绝没有动过这包裹的一丝手脚!微臣指天发誓!” 第二百九十七回 混战 北静王、忠顺王和贾雨村在御前打了一场混乱的大架。 皇帝很开心,一会儿帮着这个说两句,一会儿训斥那个无理取闹,一会儿沉思说这个的辩解不无道理,一会儿烦恼这种事情怎么出在自己这一朝。 终于把北静王逼急了眼,分明打算回头通过旁人抛出来的另一个致命证据:盖着忠顺王大印、题着忠顺王姓名表字的落款、他当年下令掳掠先杭州知府妻女的亲笔书信,被他从自己的怀里摸了出来,直接呈给了皇帝:“臣本来不愿意拿出来,想要给忠顺王爷留上一二分颜面。但既然二位这样抵赖,丝毫没有半分悔过之心,那就请恕本王罔顾同朝为官的这一点情谊了!” 又直接禀告皇帝:“臣乞请陛下务必请刑部或者内廷司进行勘验,这东西若是进了大理寺,想来过不了今晚,也得成了伪造陷害之物!” 贾雨村涨红了脸,假作怒气冲冲的样子,却又咬着牙不吭声,低下了头。 皇帝看了那书信,勃然大怒,一掌拍在桌案上:“竟是视朝廷君父如无物!如此无法无天!” 看着忠顺王冷笑一声:“朕记得,卿家当年追随先帝,的确颇为骄傲,宫里即便是去你家里宣旨,也得挑那个有品阶、有资历的内宦,否则,不是被你寻衅斥骂,就是爱答不理地伸手拿了圣旨就走。朕如今这大总管高弘当年,可是还在你府里挨过揍呢!” 忠顺王顿时脸色一变,慌忙跪倒在地:“圣上明断!臣当年年轻,的确轻狂过,但内监无旨意从不许出宫,既至臣家,必定是奉旨前来。臣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对圣上有丝毫不敬。何来的羞辱?这必定是有人衔怨报复,污蔑于臣!” 高弘静静地站在旁边,一言不发。 皇帝哈地一声大笑,怒喝:“原来还是朕衔了你的怨,污蔑报复你!你算是什么东西?也敢这样顶撞朕!看来这状纸上所说你欺上瞒下、强取豪夺,还是有三分影子的!你给朕滚回你那座忠顺王府,老老实实地在里头呆着,一日案子不了结,你一日不许出门!” 也不再听他申辩,霍地转向贾雨村,眼光刀子一样刺过去:“朕亲手提拔的大理寺卿,想必不会是北王口中那个徇私枉法、监守自盗的糊涂人。忠顺王这件案子,朕就交给你了。你若是不能给朕审个清楚明白、水落石出,那你就仍旧回你的家乡,去做你的贫寒士子!” 说着,仍旧把北王呈上来的信件扔给贾雨村,袍袖一摔:“都退下!” 高弘不等三个人再开口,立即上前一步挡在御案之前,躬身一礼,高声道:“请忠顺王爷、北静王爷和贾正卿回去吧!” 三个人只得拜一拜出门而去。 三个人一走,皇帝就又变了脸,笑眯眯地问高弘:“老高,朕替你出了一口当年的恶气,你高不高兴呀?” 高弘屏息半晌,还是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嘟囔道:“皇上想要教训自己的臣子,拿奴才说的哪门子的事儿?” 皇帝哈哈大笑:“好你个老东西!朕给你面子,你竟然还敢不接着?” 高弘一甩塵尾,哼道:“内宦不得干政。您还是别给奴才这个面子的好。奴才还能踏踏实实地安心多活几年。” 皇帝十分高兴,哼着小调儿站起来:“走,咱们去贾贵妃宫里吃茶听曲儿去!” 还没等大理寺把书信的真假勘验出来,忠顺王一系的几个御史就各自上书,将北静王历年来与地方上的藩镇武将、与京城里的昔日袍泽后人勾搭成奸图谋不轨的事情都翻了出来,虽没有十分过硬的直接证据,却列了许许多多的旁证来。 皇帝震怒,命北静王自辨。 北静王在朝堂之上侃侃而谈,却对那些真正摆在眼前的证据拿不出强有力的反驳来。 虽然他也知道这时候把历年搜集的忠顺王的劣迹拿出来并不能给忠顺王造成太大的伤害,但这时自保第一,也只得先命自己一系的官员也跟着上书,弹劾忠顺王贪酷成性、草菅人命,甚至早年间吃空饷、冒领军功等事,直言这等败类,实在是该杀! 贾雨村一看无人再来关注大理寺,简直是巴不得如此。偃旗息鼓,低调拖延,只等着双王在朝上先决出胜负,自己再视结果而断案。 不过五七天,京城风云大变,乱成一团。 贾府自然也都听说了。然一听此事乃是贾雨村引起,北静王和忠顺王都搅了进去,立时便装聋作哑起来。 一直与北静王联系的二房更是关起了门过日子。王夫人乃是妇道人家,宝玉又一直“病”着,私下里给北王做事的贾琏这时也在王熙凤的劝说下躲在府里不出去。 “一时半会儿,他们应该顾不上咱们家了。尤其是忠顺王,既然都被圣上软禁了,想必对敬伯父那边的追查,只怕也要告一段落。终于能清净几天了。” 宝玉松了口气。 探春一边在棋盘上落子,一边道:“那可未必。北王必定是知道妙玉在咱们家的。这个时候他已经不能输给忠顺王,所以一旦双王势均力敌,他一定会想要把妙玉这个活生生的人证弄到皇上跟前。这件事,到时候只怕还是会着落在咱们家头上。区别仅仅在于,他到底会用什么样的法子逼着咱们把妙玉献出去了。” 黛玉坐在棋盘对面,两道罥烟眉浅浅蹙起:“别的罢了,就怕他逼着娘娘下旨,让大太太二太太带着妙姑进宫诵个经祈个福,咱们连拒绝的借口都没有。” 三个人刚刚议论着,小蝉脸色大变地闯了进来:“姑娘,听说大老爷亲自去了北静王府!” 宝玉跳了起来:“你说什么?!” 探春手里的棋子往棋盘上一扔,冷笑道:“真是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黛玉莲足轻顿:“正是要避开风波的时候,怎么大舅舅偏就自己送上门去了呢!” 第二百九十八回 一波未平 三个人发愁的发愁,生气的生气,谁都没心思吃饭。 到了午间贾母那边竟然也没有人过来请。 待书觉得奇怪,悄悄去打听了一阵,回来却满面喜色,把坐着三个低头塌肩的主子的桌子轻轻一拍! 三个人都吓一跳。 探春抬头,叹气:“说吧,又有什么事情能逗逗我们开心的?” 待书止不住的笑意里含着浓郁的嘲讽:“好教姑娘知道,大老爷今儿一早巴巴地去了北府要安慰人家郡王爷,门房却认得他了,没好气地一顿抢白,生生连通传都没有,就把他老人家给轰出来了!” 这下子连探春都惊讶起来:“北王没见着他?” 不是他没见着北王,而是北王没见着他。 宝玉仰天哈哈哈大笑三声,一拍桌子:“待书,你去传午饭来!我今儿还要喝上几杯西洋的葡萄酒!” 黛玉松了一口气,盈盈笑着,转向探春:“可得想个法子,让大老爷别再想着去了。” 探春抿一抿嘴,点头道:“得让他老人家在家里好好地休养一阵子才是。” 兄妹三个吃罢饭,宝玉摇摇晃晃地回去睡大觉。 探春便劝黛玉:“你也称病吧。一则躲开这些麻烦,二来,你一直未曾病愈,二哥哥才能因为‘焦急’,也好不起来。” 黛玉默然点头,又有些不好意思:“还说请芸姐儿来小住呢,这七事八事的,也不知道干娘会不会多想。” 探春伸指点在她鼻头上:“你当我不知道上回你为甚么当天晚上就称病?这个样子不正是你想要的?” 抿嘴笑着,悄悄地又把自己和史湘云出去,名义上是去陪冯紫芸,其实是与冯紫英商议此次的事情,一一地告诉她。 又嘱咐道:“因此事我只从冯公子嘴里探听了一下上意,并没有动用冯家的力量,所以就没有告诉二哥哥。你心里有数就行,万万不能跟二哥哥提及。他遇事其实容易想得多,我与冯紫英私下里来往的事情,委实不适合让他知道。” 这回换了林黛玉意味深长地睇她,看一看沈嬷嬷和待书都不在侧,手里轻轻地捏她柔荑,低声问道:“你与我冯家长兄,似是相处得十分好?” 探春没来由地脸上一红,连忙正色道:“林姐姐,此事非同小可,我不当它是玩笑。” 林黛玉用帕子掩了嘴,满眼笑意地点头:“好。那我照你说的,回去就称病了。你记得跟冯家长兄那里说一声,让干娘她们休要当真,我好着呢。” 探春笑道:“冯公子刚带了大夫来给你看完病才几天?冯世伯卢伯母他们心里明白着呢。你放心。” 冯紫英前天刚带着大夫来上门给林黛玉复诊,那大夫煞有介事地说林黛玉果然又有些劳累着了,说要回去仔细斟酌药方——竟是连方子都没给贾琏和宝玉留下。回了他家里,配好了药,冯紫英再令承影亲自送来,亲手交到上房贾母处。鸳鸯更是都没让旁人过手,从承影手里接了药包,给贾母看了一眼,就直接走去潇湘馆,亲手交给了许嬷嬷。 这一整套流程下来,除了一个鸳鸯,贾府竟是再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动那药材半分。 贾母当晚便不自在,晚饭也没吃。 王熙凤第二天早上过去凑趣半晌,才哄着贾母吃了半碗粥。 探春这时候偏不忘跟前凑,只管在秋爽斋歇着,说是去冯家一个月累着了,如今十分嗜睡。 众人都不敢过分聒噪。王夫人有心让她去哄转贾母,偏探春天天嚷不自在,太医便来看也不敢多说,只得笑着推脱:“姑娘这是太劳神了。这个年纪儿上,可不能太过耗损心神,日后不好补回来的。只宜安静休养为上。” 贾母听了,干脆连晨昏定省都免了她的,殷殷嘱咐:“还没出阁,怎么能落下这样的病根儿?静静地养上一两个月,就好了。” 如今林黛玉“病着”,探春“病着”,宝玉也“尚未痊愈”,三个人整日介便只在园子里计议事情,也没有人来管他们。 所以,竟也没有人告诉他们一声:贾赦在北府吃了闭门羹回来,先砸了半间书房,接着就逼着邢夫人去贾母跟前提亲,要纳了鸳鸯做姨娘。 邢夫人没办法,只得亲自来办这件事,本想找王熙凤帮忙,又被王熙凤三绕两绕推了个干净;她自己去找鸳鸯说完,就被鸳鸯沉默对抗,只是夺手不肯。 邢夫人只当鸳鸯害羞,笑道:“这有什么臊的?罢了,你老子娘虽然在金陵,哥哥嫂子却在这里,回头让我让他们来问你就是了。” 鸳鸯心里不自在,就跟琥珀说了一声,自己且往园子里来散心。 偏王熙凤转身就悄悄地把这件事告诉了平儿,又对平儿道:“鸳鸯那丫头性子可恶,这件事未必就妥。一会儿大太太必来我这里商议,当着你,岂不臊了?你且别处逛逛去,估摸着她去了你再来。” 平儿答应了,也往园子里来闲走。 两个人遇上,平儿便调侃她:“新姨娘来了!” 鸳鸯当时就急了:“这必是你们串通一气来算计我!等着我和你主子闹去就是了!” 平儿自悔失言,便拉着她到枫树底下,越性把方才王熙凤告诉她的一一说了。 鸳鸯红了脸,向平儿冷笑道:“咱们十几个人从小儿长大,什么话不说,什么事儿不作?如今各干各的去了,然我心里仍是照旧,有话并不瞒你们。这话我且放在你心里,暂不必告诉二奶奶:别说大老爷要我去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一语未了,袭人跳了出来,羞她道:“好个没脸的丫头,也亏你不怕牙碜!” 三个人凑在一处。袭人和平儿便宽慰鸳鸯,谁知鸳鸯她嫂子走了来,满面笑容地要“细细地”告诉她。被鸳鸯一顿臭骂,灰溜溜地走了。 袭人邀了鸳鸯去怡红院,平儿便也跟去,却无论如何找不到一个时机与鸳鸯独处——此事,只怕棘手得很。 第二百九十九回 一波又起 宝玉也听见了此事,心里揪然不乐。 平儿见他也回来,倒不好多呆,只得先回了家,心里暗暗掂掇,不如等鸳鸯回正房时再去跟她商量。 到了晚间,估摸着贾母已经歇下,平儿避了人,到正院找鸳鸯,却被琥珀告诉说:“鸳鸯她哥哥嫂子接她出去了,说是金陵来信,让她回去一起看看。” 平儿跌足不已。 她本来想着这件事,旁人须是管不了的。唯有家里的姑娘们,可以仗着贾母的喜爱,只说已经跟老太太讨了鸳鸯日后陪嫁,想来还有一丝活路。 贾探春一向与鸳鸯交好,此事倒是可以让鸳鸯亲身去求一求探春的。 可今夜又被她哥哥嫂子叫出去了,这一下子,只怕是凶多吉少。 平儿一夜没睡好,翻来覆去。第二天早起便是两只黑眼圈儿,想来想去,咬了咬牙,她自去大观园里堵住了要去贾母处吃早饭的贾探春。 正要出门,却听见小蝉说平姑娘来了,探春便在外间站着等她。 谁知平儿进门迎着探春就跪下了,滴下泪来:“求三姑娘救救鸳鸯!” 探春脸色一变。 怎么?贾赦在这种时候,竟然想着要鸳鸯过去?真是荒唐! 探春忙拉住平儿,拽她起身,和声道:“你别急,出什么事儿了,你慢慢告诉我。” 平儿一边擦泪,一边将昨日的事情一一道来:“二奶奶被大太太叫去,莫名其妙地待了大半天,回来就悄悄告诉我,大老爷要讨鸳鸯,让大太太去操办。大太太寻二奶奶商议,二奶奶拦了半天,没拦住,只得假意答应下来。回来却让我赶紧走,怕大太太抓着我也去当说客。 “我在园子里遇见鸳鸯,她却咬死了不肯。还告诉我说,等服侍着老太太归了西,她就剪了头发做姑子去。还说,说,大不了,还有一死呢!” 平儿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哀求道:“奴婢知道三姑娘心善。我的事原不与姑娘相干,姑娘却肯指点我寻一条活路。鸳鸯一直都对姑娘和老太太尽心尽力,还求姑娘救救她!” 探春想了想,问:“你来求我,你主子知道不知道?” 平儿怯怯地擦了泪,道:“我出来的时候二奶奶问了一句,我说了要来姑娘这里……我们奶奶叹了口气,没拦着我……” 探春点了点头,站了起来:“我知道了,此事交给我。你让你二奶奶不必吭声。我自有道理。” 贾赦这可真是找死! 探春冷笑一声,带着待书且去吃早饭,迎奉贾母。 贾母看见她十分高兴,忙问:“你好些了没有?若是还乏累,不用急着来看我的。” 探春笑着抱了老太太撒娇:“我再不来,宠爱都该被凤姐姐抢光了。” 贾母哈哈大笑,回头道:“鸳鸯,给你三姑娘拿昨儿我留的那点心来。” 又对探春道:“那是南安太妃送来给你林姐姐吃的。她病着,这些东西未必好克化,我便留了下来,想着给你尝个鲜。” 王熙凤便撇嘴:“这林妹妹吃不得,我们也吃不得么?谁不是孙女孙媳,偏就三妹妹一个能给您老人家做鞋了?明儿二妹妹四妹妹咱们一人做一双,我倒要看看,老太太这样脚,究竟认谁!” 贾母笑完了,回头却见是琥珀端了点心上来,自己也笑了起来:“正是呢,鸳鸯回家了,我这记性越来越差了。” 王夫人早就得了袭人私下传信,知道贾赦和邢夫人的打算,所以今日也早早赶来守着,想要见机行事——鸳鸯掌管着老太太的所有私房册子,这丫头可万万不能落到大房手里去! 见状故意微笑道:“老太太离了鸳鸯,便似少了半根拐杖。让人去问问,家里无事的话,让鸳鸯姑娘宁肯早些回来罢?她兄妹常年见不着,也没那么亲。” 话说得众人都有些发怔。 探春把这话在心里一转便知道王夫人已经知道了此事,忙笑道:“太太说得很是。刚回来的时候,恍惚就听说,大约是鸳鸯姐姐的父亲没了。想必是人家兄妹商议父亲的后事和母亲的赡养罢?都知道老太太疼鸳鸯姐姐,这时候倒不好催的。” 王熙凤奇怪地看着探春:“上回老宅捎信儿的时候,的确说了金彩得了痰迷心窍,那边赏了棺材银子。只是连我和琏二爷都不知道他几时过去的,三妹妹如何知道?” 探春笑了笑:“我也是听说。” 贾母这才想起来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去了金陵老宅,而且对金彩十分恭敬听话,恍然,忙道:“正是呢!鸳鸯这丫头,跟我这样见外,都不肯直接告诉我的。” 王夫人也想到了赵国基身上,心里便有些不太舒服,垂了眼皮道:“鸳鸯姑娘一向最懂规矩,想必是不肯拿这样的事来坏老太太的心情罢!” 言下之意,却是说探春坏了贾母的心情。 探春若无其事,只是不说话。 众人正尴尬着,忽然外头人报:“鸳鸯姑娘回来了。” 众人忙回头,却见鸳鸯硬拖着她嫂子,两个人拉拉扯扯地往里走。鸳鸯口里还在嚷着:“你不是有道理么?你跟我去见老太太!” 众人一惊。 王熙凤的眼睛只管看着探春。 平儿说,三姑娘已经答应了救鸳鸯。可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了,她还不肯开口? 探春的眼睛已经眯了起来。 鸳鸯疾步走到贾母面前跪下:“老太太……” 哭着把大太太怎么说,园子里她嫂子怎么说,回到家她哥哥又是怎么说,一股脑都倒了出来:“因为不依,方才大老爷越性说我恋着宝玉,不然要等着往外聘,我到天上,这一辈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终久要报仇。我是横了心的,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从命!若有造化,我死在老太太之先,若没造化,该讨吃的命,服侍老太太归了西,我也不跟着我老子娘哥哥去,我或是寻死,或是剪了头发当姑子去!若说我不是真心,暂且拿话来支吾……” 她本就袖着一把剪子,一面说,一面就打开了头发,抬手就绞! 这边李纨听见她说的这话,就带了姑娘们出去。 探春却根本没有动。 李纨也不管她,只管带着迎惜、宝钗、黛玉、湘云都走了出去。 待鸳鸯抬手绞头发,众人还听着她说的话愣愣的,探春已经疾步扑了过来,一把夺过了她的剪子;听她要发毒誓,扔下剪子,同着她跪倒在地,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嘴。 探春回头看着贾母,泪珠儿掉了下来:“老太太……” 第三百回 我敢! 贾母早已气得浑身乱战,口内说道:“我通共剩了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他们还要来算计!” 转头瞪着王夫人,眼神凌厉如刀:“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要,剩了这么个毛丫头,见我待她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她,好摆弄我!” 王夫人心里暗骂晦气,却忙站了起来,不敢还一言。 今日偏巧,薛姨妈听说贾母昨日没吃晚饭,以为不舒服,今日便带了宝钗过来望候。 此时一听连王夫人都怪上,薛姨妈作为亲妹妹,倒不好开口的了。 宝钗不便为姨母辩,宝玉不便为母亲辩,王熙凤不便为姑母辩,李纨不便为婆婆辩,林黛玉懵懂着,湘云开口只怕就要惹祸,所以被李纨狠狠地拉着。此时倒是正用得着女孩儿,迎春老实,惜春小——竟是一片静默。 探春连眼泪都顾不上擦,忙膝行两步,道:“老太太,这件事与我们太太什么相干。您也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房里的人,小婶子如何知道,便知道,也得推不知道。” 贾母虽然的确立意要发作王夫人一回,让她别煽风点火、阴阳怪气的,但却知道此事委实不与她相干。见探春递了台阶下来,换了脸色,对薛姨妈笑道:“可是我气糊涂了。姨太太别笑话我。你这姐姐极孝顺我,不像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爷,婆婆跟前儿不过应景儿!” 探春等着贾母和王夫人、宝玉、王熙凤都笑话了一回,方叹着气道:“若说鸳鸯姐姐好,这决然没错。但若是说咱们合家子除了老太太谁都不配使唤,这话却是要捧杀鸳鸯姐姐了。难道等二哥哥顶了老太太上五台山,鸳鸯姐姐还真的要青灯古佛了此一生不成?替我们伺候了老太太十几年,难道我们就这样没良心,看着不管?还是逼着鸳鸯姐姐一根麻绳殉主?” 众人刚刚把老太太哄转了三分,闻言都愣愣的看着探春。 探春走到贾母跟前,郑重双膝跪倒,道:“老太太,孙女儿不孝,求老太太当着众人赏一句准话:等服侍了您老人家归西,这鸳鸯姐姐,孙女儿要了!” 说着,一手指天:“孙女儿发誓:这一生待鸳鸯姐姐如一母同胞的亲姐姐,愿嫁人,必十里红妆,不愿嫁人,必奉养到老。有我一口汤喝,必有鸳鸯姐姐一口饭吃。若说孙女儿只是一时胡说,日后遇着什么坎儿就怕惧了不敢再护着鸳鸯姐姐,天地鬼神,日头月亮照着嗓子,从嗓子里头长疔烂了出来,烂化成酱在这里!” 贾母被她说的两眼是泪,失声哭了出来:“我的好孩子!” 那是贾赦啊! 贾母死后,他就是荣国府的主人。不论是贾政、王夫人、薛姨妈、王熙凤、宝玉,说远些,甚至是东府里贾家的族长贾珍,所有人都矮着贾赦的年纪辈分! 到时候,贾府就是贾赦的一言堂! 鸳鸯不过是个家生的丫头,若果然无人敢去庇护,什么姑子,只怕早晚就只有一根麻绳而已。 贾母知道,王夫人知道,王熙凤知道,鸳鸯自己也知道。 所有人都知道。 这也是为什么平儿跪着哭着去求探春的原因。 若是探春能在贾母西归前嫁人,顺手把鸳鸯当做陪嫁带走,贾赦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把手伸到隔房的侄女儿夫家去。这才算是真的能保住鸳鸯这条性命。 可若是此时不把事情做定,日后贾赦使了别的手段,生米煮成熟饭,便是天王老子也就没了法子。 可若是像探春这样趁着这个时节便公然把鸳鸯要走,那就是明明白白地站到了贾赦的对立面。且不说嫁人以后只怕就很难再有来自娘家的助力,便是从现在起一直到她出阁,众人看着贾赦,只怕都要对她敬而远之。至于那些见风使舵的下人们,更都是些看人下菜碟儿的,还不定怎么言三语四的呢! 但探春就这样直挺挺地跪在贾母跟前,将这番话一口气都说了出来,还举手向天发了这样的毒誓! 鸳鸯目瞪口呆,愣愣地,满脸是泪。 这,这个誓言,正是自己被三姑娘捂在了自己嘴里的那个毒誓! 自己心里就是想着要这样说! 王夫人心里,鸳鸯却真是要留给宝玉的。只有她才知道,贾母到底有多少嫁妆、多少私房! 这个人,就是贾母的钱袋子! 王夫人忙道:“这三丫头!老太太还健旺着呢,快别瞎说,看惹得老太太伤心。” 贾母早就冲着探春伸出了胳膊,等她膝行过来,一把把她搂在怀里,放声大哭。 你们这些人,都怕老大,都胆小,谁都不敢要这个丫头!可等我死了,她就也活不成了! 只有我的三丫头,只有她,根本没想着自己的日子以后会不会难过,先把我的鸳鸯救下来再说! 贾母这些话,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在伤心,自己老了,连一个丫头都护不住了。 王熙凤听见探春竟真的把这个话说了出来,不由也感动了心肠,滴下泪来。忙又擦了,上前轻声劝解:“老太太,快别伤心。您再哭,便辜负了三妹妹一片为您分忧的苦心了。” 贾母这才慢慢止了哭声。 探春被王熙凤拉起来,擦了泪,笑着转向鸳鸯:“姐姐可还记得?大姐姐还不是娘娘的时候,咱们俩就开玩笑,我说日后要跟老太太讨了你去?你得信我,以我三姑娘在老祖宗跟前的恩宠,这一句半句的话,还是能算数的。” 众人都当她是胡诌,圆场而已。 鸳鸯却果然记起了往事,也笑着擦泪:“不过是仗着老太太狐假虎威罢了,三姑娘也好意思拿出来说。” 众人忙都凑趣地笑。 贾母趁机拉了她二人的手,合在一处,笑道:“好!好!好!既然早就有这个约定,如何不早些告诉我?害得家里出这样大的丑?今日我便当着你太太、姨太太、凤丫头和宝玉的面儿,说下了:等三丫头出嫁时,鸳鸯跟着她走!只是一样儿,我撒手的时候,三丫头记得带着鸳鸯回来送我一程,也就是了……” 贾母说着,又泪流不止。 正说着,外头忽然有人道:“大太太来了。” 第三百零一回 修理 探春深知这时候老太太憋着一口气要狠狠地训斥邢夫人一顿,但她的目标却不是邢夫人这样的蠢货。 待王夫人满心看笑话地亲自把邢夫人迎进来时,就看见探春正在低低地劝慰贾母。 贾母却不买账,狠狠地沉下了脸色,先不管邢夫人,手一抬,指着自己身边的老嬷嬷道:“你去,把大老爷和琏儿都给我叫过来。” 王熙凤惊讶地去看探春,却见探春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地躬身退了出去。 王夫人等知道老太太接着就要收拾邢夫人,谁都不好站在原地,渐渐地都退了出去。 只有王熙凤,刚要走时,却被贾母冷冷地叫住:“凤哥儿站着。” 当着儿媳妇的面儿,邢夫人满脸尴尬。 贾母却不理她,先转头冷冷地问王熙凤:“以你婆婆一贯的心思,此时怕必定早就跟你商议过了吧?” 王熙凤这时满口苦楚说不出来,只得双膝跪下,一言不发。 贾母冷笑一声:“你刚才不是还问三丫头,她怎么知道鸳鸯的老子已死么?看来你是刚跟琏儿那混账说起过此事吧?” 昨日邢夫人和鸳鸯嫂子在鸳鸯跟前都没有讨了好,贾赦就急了,让贾琏即刻从金陵老宅把鸳鸯之父金彩叫上来。贾琏禀报了金陵来信说金彩已经快离世的事情,然后就被贾赦大骂了一顿。贾琏摸不着头脑,晚间回到家里,凤姐才告诉他缘故。 王熙凤听见贾母这样说,心里怦怦直跳。 那是公公要收小老婆啊,她一个儿媳妇,难道还能拦在头里不成? 王熙凤拜伏在地,一个字不敢说。 贾母哼了一声,骂道:“我就知道!你们是一家子打着伙儿来欺负我这老太太!” 先斥退王熙凤:“你先出去!等琏儿那下流种子来了,我再与你们夫妻算账!” 邢夫人本来心里正在庆幸,也许贾母发作完了王熙凤,火气稍平,再叫了他父子来,就没自己什么事儿了。谁知竟还是要单独训斥自己! 王熙凤忙退了出来,站在当院,听着里头隐隐约约地传来贾母的长篇大论:“……儿子孙子满眼了,你还怕他,还由着他胡闹……鸳鸯那孩子心细,我的事情她还想着一点子……难道让我自己天天盘算着跟你们要东西去……” 王熙凤只觉得有些恍惚。 这就是自己的亲公公亲婆婆,这样昏聩无能,这样贪婪无知。若是贾母这尊镇山的大佛归了西,自己和贾琏两个就要在他们手里讨生活。 又想到贾琏。 那个好色的、自私的、时而糊涂时而清醒的男人,就是自己终身的依靠了么?自己一向都是懒得关注外头的事情的。可是二老爷一走,大老爷就去搅合北静王和忠顺王的双王相争之事。虽然贾琏听了自己的劝说这阵子没在外头走动,可是等北静王听说了贾赦自己送上门去的事情,难保不立即派人来府里传唤贾琏和宝玉。 老太太何等疼爱宝玉,又怎么会把他送进旋涡?何况宝玉现在还“病着”…… 王熙凤心中微微一动。 如何这么久了,不仅黛玉的病没好,宝玉病着,连探春也说自己病了呢? 里头贾母还在发作:“我有了这么个人,便是媳妇和孙子媳妇有想不到的,我也不得缺了,也没气可生了。这会子她去了,你们弄个什么人来我使?你们就弄他那么个真珠的人来,不会说话也无用!” 王熙凤回过神来,外头就有人来报:“老大爷和琏二爷来了。” 贾母在屋里听见,即刻命:“先传了家法来!” 王熙凤吓了一跳,忙迎了上去,匆匆行礼,低声道:“老爷先回去吧,老太太因鸳鸯姐姐的事情生气呢,我和太太琏二爷应付便是了!” 总不能真让大房一家子都受了贾母的罚罢?贾赦可还是荣国府的正经家主呢! 贾赦脸色一变,急忙转身便要走。 却不料请他的那嬷嬷身子一横:“大老爷,老太太请您和琏二爷进去呢!” 贾母的正房门已经开了,琥珀等丫头婆子都站在门口,就那样躬身低头,等着他父子二人。 贾赦无法,只得跟贾琏进了院子。 贾母自然知道,这个时候,所有的人都避了出去。也不再给大房留面子,叫了贾赦过来,皮笑肉不笑,却一针见血:“怎么?你弟弟一走,你就去了北府献殷勤,却被人家看门的就轰出来了?” 贾赦老脸通红,心头恼了起来:如何能当着下人的面这样不给我脸? 贾母冷笑道:“在人家那里讨了没脸,回手便要打你娘的嘴,竟是要拿着我的贴身大丫头撒气。要了鸳鸯去你打算做什么?封姨娘?女人们哪个不一样?论漂亮论性情,家里家外有的是好的,如何非要我的鸳鸯?哦,是了,侄儿侄女的房里你不好下手,外头买人又要费银子,所以就直接把主意打到你娘头上来了?!” 贾母一碗茶劈面狠狠地掼了过去,竟是直直地砸在了毫无防备的贾赦的脸上!直淋了他一脸的茶叶渣子就罢了,额上竟是被直接砍了个口子出来! 贾母一边大骂着孽畜,一边转向贾琏,眼里火起:“你须是亲儿子!你父亲做出这样没有脸面伦常的事情,你也不劝!我日后还指望着你承继这座荣国府呢,如今看来,即便我把你弄了来跟着你二叔学规矩学读书,也改不了你这下流种子!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来人,给我重打二十板子!谁要敢留手,明儿我就发卖了你全家!” 贾琏简直是有苦说不出,只能哭着求饶:“求老太太别生气,保重身体,孙子再也不敢了!” 老太太发了怒,院子里的又泰半跟鸳鸯好,还有的干脆就是王夫人的人,这个时候怎么会留情? 竟是真的上来,二话不说,拉倒便把贾琏摁在长凳上,一五一十地痛打了一顿。 王熙凤在旁边看得心疼不已,咬着嘴唇哭,爬过去给贾母叩头不已:“老祖宗息怒,求老祖宗饶了他罢,我们再也不敢了!” 第三百零二回 你想干嘛?! 北静王得到贾赦竟已经来过,却被自家那不长眼的门房赶走的消息时,已经这天的下午,连忙让长史亲自上门去致歉,又要请贾赦父子一起去王府饮宴。 长史回来时,却一边跌足一边叹气:“若说起来,王爷英明,难怪死活看不起那赦老。”把贾赦做的这桩荒唐事说了,又摇头道:“他就算是真的来了,只怕也能把王爷的事情弄糟糕。何况,他们家如今显见得大房二房不合——史老太太这回气坏了,竟是直接连小王氏的掌家之权都夺了。如今他们家,乃是二夫人王氏的那位寡妇儿媳与三小姐帮着管家。” 北静王紧紧地皱起眉头:“李守中的女儿么?” 长史沉思着片刻,点头叹道:“李祭酒一直是个最死脑筋的读书人。为了贾贵妃入宫之事,听得说几乎要与贾府断绝来往。他这女儿掌家,只怕是家风更加严谨了。” 可趁之机就更少了。 北静王思忖片刻,摇头道:“罢了,先不动用贾妃这条线。” 二人且去商议旁的法子应对忠顺王的攻势。 将贾琏抬回家去,王熙凤一边忙让平儿去薛姨妈那里讨伤药,又强止了泪劝慰贾琏:“平日里也辛苦了,如今正好指着这个歇歇。我也闲下来,好生陪二爷几日。” 贾琏伸手拉了她,叹道:“都是我连累你。若不是为了我,你也招不来老太太这样的雷霆之怒。” 王熙凤边擦泪边道:“有爷什么事儿呢?这原是长辈的事,不过是老太太不好真的在老爷身上动板子,所以拿着咱们夫妻出气罢了。我明白的,二爷不用安慰我。” 贾琏怕她伤心,忙强笑道:“你也别要怪老太太。老太太往日里算是很疼你我了。只是替老太太想想——日后你生了儿子,平儿放了籍,果然还服侍你,忽然有一天,咱们儿子来跟你讨平儿,只怕你当时就亲手他勒死算了。老太太如今,也是一样的。” 王熙凤被他逗得噗嗤一笑,嗔了一眼,站了起来:“我还得出去照看一下,便是交给大嫂子和三妹妹,也得多说几句。” 贾琏趴在床上,点头道:“大嫂子和三妹妹都是明白人,这个时候不会多事。你该谢她二人帮你这几天忙,让你得空歇歇才是。” 王熙凤答应了,出门见平儿拿了丸药急匆匆回来,便令她:“你看着给二爷上药吧,我去瞧瞧大嫂子和三妹妹。” 平儿看她目光,心领神会,点头道:“奶奶去吧。我照看家里。” 探春和李纨接了差事就对坐而笑。 “还好,家里能安生一阵子。”李纨长出一口气。 探春则即刻命人:“二老爷不在家,大老爷、琏二爷伤了,宝二爷病着。去告诉门上,府里大门紧闭,但有外男拜帖,一概留贴不见人。” ——所以其实北静王府长史来时,连门都没进来,只是坐在门上喝了半日茶,事情打听完了,无奈而去。 李纨却想起了贾环和贾兰,忙命人:“去学里告诉三爷和兰哥儿,不论什么人来邀,都不许出门,下了学立即回来。” 探春笑了笑,低头吃茶。 她在想王熙凤怎么还不来? 一时果然听见外头人道:“二奶奶来了?大奶奶和三姑娘正在房里呢。” 李纨忙站了起来,回看一眼探春。 探春笑一笑,低声道:“我正等着她呢。” 李纨瞪了她一眼,王熙凤已经挑帘进来了。 李纨笑着迎上去,让她坐了,又张罗着给她上茶。 王熙凤坐下便拿了帕子,垂泪不已。 李纨叹息,揽了她在怀,轻轻拍抚,低声道:“这真是,一场无妄之灾。” 探春挥退了众人,和声道:“大家都看着,都知道琏二哥哥这一场打,乃是替大老爷挨的,二嫂子倘或不受些惩治,反倒成了大房唯一一个平安无事的了,倒不好。二嫂子解着些,老太太还是疼你的。” 王熙凤倒是没想到这个,闻言哭声一滞,抬头看了探春一眼,又低头拭泪,道:“多谢妹妹宽慰我。”又谢李纨:“又要让嫂子操劳了。” 李纨笑道:“罢了,你我妯娌多年,这样话也不必提了。我是那个没才干的,棉花耳朵,糯米心性,明儿还给你时一团糟,你别怨我就是了。” 王熙凤笑着起身行礼道谢:“嫂子这是说的哪里话来。” 李纨分明看出来王熙凤找探春有事,便笑着也起身,扶了她一把,道:“我屋里还有些闲事,正好你在,你跟三妹妹坐坐,我去一趟,就来。” 探春看她出去,转向王熙凤,笑意盈盈:“二嫂子不必多想,我和大嫂子萧规曹随,就照看这几天,过不了月底,老太太消了气,自然还是会还给二嫂子的。” 王熙凤迟疑地摇了摇头,看一眼没人在跟前,直言问道:“三妹妹,今日离老太太最近的,只有我和你。你说那句话时,我是听见了的。” 探春端茶呷了一口,垂眸下去:“哪一句?” 王熙凤道:“你跟老太太说,现在外头这样乱,家里有事儿不出门,也挺好的。” 说完,紧紧地盯着探春的脸,想要看出什么端倪。 探春嘴角一勾,神色不动。 王熙凤忍不住续道:“老太太原本只打算发作大太太,然后让她给大老爷带句话,留下鸳鸯,也就是了。可是你这话一出口,不仅大老爷挨了老太太一茶盅,连琏二爷都几乎被打断了腿。三妹妹,大房究竟是怎么得罪你了,你要这样害我们?” 探春听得眉梢一挑,抬眼看王熙凤:“二嫂子是觉得我在跟大房作对?” 王熙凤本来是故意这样说,想激得眼前这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反驳,谁知竟被她这样诧异意外鄙夷的目光看着,顿时按捺不住了,道:“那三妹妹是为了什么?难道是因为大老爷昨日晨起去了一趟北府?这又有什么的?宝兄弟不也常去么?何况你还要把你琏二哥哥也拉下水,竟让老太太打了他一个动不得!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你倒是说说,我听听!” 第三百零三回 拉锯 探春被她这样气势汹汹地责问,竟失笑起来:“二嫂子,你究竟想说什么?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问到最后这个问题,探春已经平静了下来,笑容浅淡,气定神闲。 王熙凤看着她有些发愣,忽而叹了口气,低下头去,盘算一会儿,咬了咬牙,抬起头来,真心诚意地说道: “三妹妹想必一直都知道我的。我是个胸无大志的小女子,想得再多,也不过是目下能得了三层公婆的欢心,后半辈子哪怕没了掌家的权力,也能博得个衣食无忧。如此而已。 “可是谁想得到贾家竟出了一位娘娘不说,还越来搅进了乱流。想必你不知道,前儿老太太家里的那位小史侯送信儿来,说要迁外省大员,如今只差定下来去哪一省了。 “而我那叔父,就在三天前,忽然给我姑妈送了消息来,说皇上找他聊军务,慨叹说南方几省的军务已经松弛到了他忍无可忍的地步,还问他有无巡检军务的人可以推荐。” “这听起来,几乎都是升迁。可如果仔细想想呢?除了一个看似跟咱们家交好的贾雨村留在京中,四姓里头最出色的掌家人竟是全都被发到了地方上。三妹妹,我虽是个妇道人家,在娘家时又没人教识字,不读书不懂事,却听过一句俗话:朝中有人好做官。 “娘娘是前年晋的位份。那之后没多久,我家叔父回了京,甚至还带了一个贾雨村回京陛见;而咱们家,我们二爷的同知忽然有了些真金白银的差事,二老爷更是从工部平调去了吏部,虽然还只是个员外郎,却比在工部时的职位紧要了不知道多少倍。 “怎的不过二年的光景,这些坐得好好的位置,都要变了?外任到了什么时候也比不得京官啊!何况,走的这几个,恰都是四姓族中最得力最能干的支撑之人啊!” 王熙凤一边说,一边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探春的脸,就像是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来一样。 探春果然神色微微一动,转头看她,新奇地笑道:“原来二嫂子竟是个难得的明白人。” 王熙凤一听这话,心头狠狠一震,大惊失色,紧紧地扯着帕子,急忙问道:“三妹妹,这果然是有什么不妥么?” 探春默然片刻,方轻轻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自然是不妥的。” 王熙凤立即揪起了心,忙扶着桌角探身过去,悄声问道:“妹妹可知是为什么?” 探春看了她一眼,冷冷一笑:“为什么?还能为什么?” 顿一顿,淡然地看向王熙凤:“这世上没傻子,尤其是宫里的那一位。但凡糊涂半点,也不会忽然就登了大宝。四姓究竟为什么忽然被当今都遣出了京城,我不想多说,想必二嫂子心里也有些数。只是既然二嫂子能想到这一层,我便也推心置腹地告诉二嫂子一句:你做得那些事,若是不赶紧把尾巴收拾了,只怕有朝一日便是葬送四姓的由头了。” 王熙凤心里一惊,脸上却不露怯色,强笑道:“我做了什么事?妹妹说的,好似我一个妇道人家竟能将天捅个窟窿出来一样。” 探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二嫂是手里没有人命,还是没有外头放账收利钱银子?我可听说了,你那好陪房旺儿家里如今在京城有自己的三进宅子不说,他儿子欺男霸女,吃酒赌钱,把还不上账人家的女儿拉了他家去糟蹋……” 王熙凤听得白了脸,手都颤了。 这些,这些她自己都不知道,探春是从哪里听说的? 探春低头整理自己的裙子,又道:“好教二嫂子得知,我看不过眼,已经教人把那寡廉鲜耻之徒的腿打断了。大约过不了一两天你那好陪房就该进来求你帮他去寻凶手了。二嫂子若是觉得我管得不对,不妨明白告诉她,她那儿子是我废的,让她来找我讨公道。” 我弄不死她! 王熙凤自然听懂了这句潜台词,忙陪笑道:“我是真不知道她在外头这样无法无天!妹妹能替我管一管她,我求之不得呢!不然日后果然惹出大麻烦来,倒连累我!我回头必换了她!” 王熙凤咬了咬唇,迟疑道:“只是妹妹在外头连开几个铺子,难道不也是日后惹祸的根苗?” 这是说自己跟她半斤八两,老大别说老二? 探春二话不说,站起来就走。 王熙凤哪里料到她竟如此性烈,连忙拉住了,求恳道:“好妹妹,嫂子说错话了。还求你给嫂子指一条活命的明路来,就算不为了我这个姓王的嫂子,也请看在你那同姓贾的琏二哥哥面上?” 探春听了这明白话,方住了步子,回头看她:“二嫂子还是把放的账都收回来罢?这个是朝廷明令禁止的,委实做不得。若果然有了闲钱想要生些利息,不如找了可靠的人去经营,你又不是没有陪嫁铺子,拿那个名义就是。至不济,不是还有你那亲姑妈薛家?她们家是皇商,有的是生意能做。” 王熙凤却赶忙摆手,断然否定:“我绝不会搭她们家的路子挣钱,再多的钱也不行。” 探春听着这毫不掩饰的清醒话,笑了出来,倒是带了三分真心想要帮她了,道:“老祖宗一直说二嫂子是咱们家第一个聪明人,我以往只不信,今儿倒信了七成。既如此,这挣钱的生计,我倒是可以替二嫂子筹谋筹谋。” 王熙凤大喜! 张道士可是说过的,这位三姑娘乃是个财神爷转世,出手便挣钱,跟着她哪怕吃不着大鱼大肉,一口十全大补汤却是没问题的。 忙不迭地道谢。 探春却抬手止住:“不过,在那之前,我得问二嫂子一句:你何时回大房?” 王熙凤一愣。 回大房?那自己在二房这些年下的功夫不都白费了…… 迟疑之中,王熙凤看探春又是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王熙凤想拉她,手伸出去却又犹豫了。 探春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王熙凤呆呆地跌坐在椅子上,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第三百零四回 拈香 北静王已经落了下风了。 皇帝对众口一词的说北静王“邀买人心,心存大不敬”似乎是信了三分,竟也传令给他,说不如和忠顺王一样,也在家里歇一歇,等事情有个青红皂白了再说。 已经想不出来别的招数的北静王,终于还是决定动用元妃这枚棋子。但是现在他已经入不了宫,想要给元妃传信,只怕还是得走贾家王夫人的路子。 可荣国府的门户被李纨和探春守得严严实实的,门上答得极客气:“上头有话,爷们儿不在家的不在家,病的病着。太太奶奶们没有上头的旨意连门都不出了。小的们怎么敢乱来?还请不要为难小的们才是。” 北静王走不通荣府的路子,虽然也万分不想沾染宁国府,也只得令人去请了贾珍走一趟北府。 贾珍受宠若惊,狗颠儿地赶着去了,回府就让尤氏走了一趟荣府。 尤氏来看望“病中”的老太太和二奶奶,谁也说不出来什么不对。可尤氏来的第二天,王夫人就谁都没说,自己一个五更,去了一趟宫里。 等宝玉和探春得了消息,已经是她从宫里回来了,兄妹两个面面相觑,无奈长叹。 又过了三天,正是十月初五,乃是达摩祖师的诞辰。元妃赐了礼物和藏香出来,又命内侍女官替自己去省亲别墅的庵堂添灯叩拜。 宝玉倒是想陪着进去,却被女官婉言谢绝:“贵妃娘娘令我等拈香,又有心愿要许,不劳旁人陪伴了。” 王夫人狠狠地瞪他一眼,笑着伸手让了人进去,闭了殿门。 这一拜佛许愿,直直费了一个半时辰。 待妙玉送了二人出来时,亦是满面疲色,合什道:“贫尼已入空门,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俗尘中扰扰不再入我心头。还望二位回去,替我上复贵人,事情无论了或不了,都与我再无干涉。” 内侍和女官含笑颔首:“师父通透,如此甚好。” 妙玉又对着王夫人行了一礼,便一脸不耐烦地回过身去闭了禅房之门。 走出山门,那内侍向王夫人等笑道:“你家这栊翠庵的主持师父甚是脾气古怪,寻常也是如此么?” 王夫人有些尴尬。王熙凤忙笑着上前周旋:“使者不知,原是听说她也是仕宦闺秀出身,想着规矩礼仪都是不用警醒的,才请了来的。谁知来了之后,除了我们家老太太太太,竟是谁的账都不买。倒好,她的规矩比合家子都要大,倒省了太太不少心。只是如今为难了贵使,教我们很是无地自容。” 女官笑了笑,插嘴问道:“听得说,府上先姑太太的遗孤跟她是同乡,难道也不曾青眼有加么?” 宝玉便笑:“前儿老太太带我们进去吃茶,她当着旁人的面儿,还指着林妹妹的鼻子说她是个大俗人呢!” 女官似是有些意外,便笑问宝玉道:“宝二爷是娘娘的同胞亲弟,又是在大观园里读书的,想必跟这栊翠庵常来常往?” 宝玉看了一眼王夫人和王熙凤,不好意思地摸着头笑道:“我一来,妙师父便令我那小幺儿先去河里打水,说要洗地……” 内侍和女官都愣一愣笑出声来。女官摇头叹道:“身入空门即无情,她倒是自了得决绝。” 两个人去了,王夫人松了口气,回头笑着去捏宝玉的脸,嗔道:“今儿这嘴乖巧得倒好。往日里怎么不见你对外头人这样有礼?” 双王之争以北静王略胜一筹暂告一段落。 北静王被皇帝说了一句“行事不稳,尚需历练”;而忠顺王,则被罚俸两年,闭门思过,皇帝说他是“孟浪粗疏,罔顾礼仪,御下不严,难堪军任”,竟是夺了一直默许的他对江南地方军队的遥控之权。一时之间,忠顺王除了还留着一个亲王的空壳,其他的,竟与北王一样,成了个无职无权的闲散王爷。 紧接着,皇帝便宣布王子腾升了九省检点,负责江南、两湖、两广等南方的军务勘察——竟是将从忠顺王手里夺过来的军权,一股脑儿地交给了王子腾。 王子腾的风头一时无两,得意洋洋不知所以。 而贾雨村在听见王夫人进宫的时候便当机立断开始用心地审理忠顺王一案,待到宫里拿到的妙玉的口供送来时,他竟是已经在着手做结案奏折了。后来又哄得王子腾铁了心在皇帝面前帮他说话。 皇帝对他这动作迅速的表态倒还算是满意,顺手推舟,让他去接了王子腾的兵部侍郎。后来又找了个借口,补授了他一个大司马,让他参赞军机,这样一来,他便没有从军经历,在兵部也算是能说得上话了。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冯唐和冯紫英见是这个结果,很是有些不快,冯紫英便托了冯紫芸给探春写信,言语之中,颇多质问。 探春又好气又好笑,回了信,转头跟黛玉抱怨:“你家义父义兄委实不太是混官场的材料。瞧瞧,皇上这以退为进的招数,他们还没凤姐姐看得明白。” 黛玉哪里顾得上冯家,拉着探春发愁:“这下子忠顺王的目光已经完全转向了咱们家,这可怎么好?” 探春胸有成竹:“既然已经通过大姐姐在皇上跟前挂了号,忠顺王这时候再去告咱们家点儿什么,只要没有十足十的证据,皇上都会当是他在报复。到时候,我再撒点儿什么反坑回去,顺便捎上北王,那才有乐子看呢!” 黛玉放心之余又怀疑起来:“你手里究竟有多少东西?都是从哪儿弄来的?” 探春嘻嘻地笑:“什么都能告诉你,只这个不能。你就安心吧,我怎么都会保住你和老太太的。” 正说着,忽然雪雁笑嘻嘻地走来报道:“姑娘们快去看看,各家来了好多亲戚,我都不认得。” 探春眉一挑,哦,看来是薛宝琴她们来了? 黛玉好奇地拉了探春去看,果然见邢夫人的兄嫂带着女儿邢岫烟、薛姨妈的侄儿薛蝌带着他胞妹薛宝琴、李纨的寡婶带着女儿李纹和李绮,一起上门认亲来了。 第三百零五回 粥 双王风波已过,人又多了起来,李纨和探春趁机把家务事都辞了,劝贾母道:“事情过去了就罢了。这样多的亲戚,我们哪里就有凤儿那样能干,万一料理不好有个疏漏,该招亲戚们耻笑了。” 贾母当着李纨的面儿,只得答应了下来,背地里却将探春叫来一顿连说带训:“你看你太太有让你学习家务的心思没有?你眼看着就十四了,还不赶紧趁着这个机会好好地练一练?我多难得给你寻来的,你倒好,乱大方的,就这么着给我推了!” 探春趴在她怀里软和地劝:“您这样说,我这心里头吃了蜜一样的甜。只是如今委实不是时候。一则来了这样多的亲戚,竟让一个寡妇孙媳和一个不长不嫡的孙女儿掌家,显见得是太太奶奶都得了不是,您脸上须不好看;二来亲戚里既有大太太的兄弟又有二嫂子的表弟表妹,再气他们,也没有个在人家娘家人跟前落人家面子的道理;这第三件,来了这么多姐姐妹妹,大嫂子不回去招待她的寡婶表妹,我不去大观园里头帮着张罗,可不要乱套了?何况二哥哥又在里头住着,前后再闹点儿什么误会出来,那时候再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贾母一指点在她脑门上:“你少给我找借口,你就是贪玩儿!没别的!”却也就罢了。想了想,又拍手笑道:“正好呢,家里这样热闹,索性把芸姐儿也接过来罢?想必她在家里盼着来,也盼得脖子长了。” 探春想一想,亦无不可,笑着先给史湘云送了信。果见史湘云兴兴头头地赶了过来,大笑道:“可是太好了!芸姐儿来了不住别处,就跟着我住去!三妹妹不可跟我抢!” 贾母高兴地忙吩咐自己的两个嬷嬷,又请了许嬷嬷和林嬷嬷,令她们好生跟卢夫人说,接了冯紫芸过来住几天。 谁知这一接,却把卢夫人也给接了过来。 卢夫人笑着跟贾母问了好,道:“我实在记挂着黛玉,所以跟过来瞧瞧,顺便安顿了我们家这泼猴儿,也嘱咐她几句。” 贾母连连摆手,赶她道:“三丫头,带你卢伯母进园子去看你林姐姐。芸姐儿跟着我,她好得很,不用你管。” 卢夫人笑着起身,探春搀了她,一起去了潇湘馆。 头回来做客时,卢夫人便留心过林黛玉的饮食起居,这时候看得更细致了,心疼不已,搂了黛玉便要哭:“我的乖乖,怎么这个天就把屋子熏得这样热?一里一外一走,不就伤风了?这可不行,不是保养之法。” 又与许嬷嬷商议:“从宫里到国公府,养孩子都娇嫩。越是如此,孩子们越受不得一点儿委屈。这并不好。嬷嬷应该还记得宫里怎么养皇子,您就照着养男孩儿的规矩教养我们黛玉才好。她是底子虚,小小的年纪,补药是补不回来的,得筋骨好才行。” 说了半天,还是觉得不妥,叹了会子气,索性命人去把冯紫芸找了来,对她说:“你看你姐姐这个样子,可是不妥?” 冯紫芸进了潇湘馆先打了两个喷嚏,说了一句好热,便不赞同地摇头:“姐姐这样,冬天不冷,夏天不热,四季不分明,反倒不好。” 卢夫人点头道:“芸姐儿,你也大了,如今也比往日里更加懂事。你姐姐这身子,若是今冬能保养得法,明年春天再用一春药,也就能好了。你可愿意仔细照顾照顾你姐姐?” 林黛玉一听,忙道:“妹妹是来玩的,娘倒给妹妹派起了差事,这怎么能行?” 探春在旁边翻白眼:“有什么不行的?不过看着你吃饭吃药睡觉,难道还能耽误了她跟史大姑娘每天说上四个时辰的话不成?” 林黛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拿着手帕子摔她:“就你最坏!老欺负我妹妹!” 探春才不怕她,笑道:“我算是管不了你,如今可有能管着你的人了。明儿芸姐儿在这里,你跟着她起坐。她吃你也吃,她睡你也好好睡,她穿多少,你多穿半件即可。若是你能跟得住,我保你今冬都精精神神的。” 卢夫人连连点头,又嘱咐了黛玉许多话,方才起身,又谢许嬷嬷和林嬷嬷:“二位辛苦,多看着点儿我们家这两个丫头。一个比一个的不听话。倘或出了格儿,可千万别替她们瞒着,若是不好告诉老太太,便让三姑娘去找我。我来说她们。” 许嬷嬷和林嬷嬷看着卢夫人怎么看怎么高兴,满口答应着,恭恭敬敬地送她出了大观园,又眼看着她辞了贾母回府,方回了潇湘馆。 史湘云听见冯紫芸要住在潇湘馆,委屈地红了眼圈儿。冯紫芸有些过意不去,便与她私下里计较:“便是潇湘馆,地方也不小,不然你过来,咱们三个一处住?” 史湘云舍不得冯紫芸,想了想便磨磨蹭蹭地来找贾母,也要搬去潇湘馆。 探春听了,却正中下怀,笑着跟贾母商量:“正好。琴妹妹是必要跟着她姐姐住蘅芜苑的。紫菱洲小,稻香村那边大嫂子又有个兰哥儿,邢、李三位妹妹是客,本就委屈,实在不必去挤着。不如让三位妹妹去住凹晶溪馆吧?那地方大,三间正室一分,恰好的就是给她们三个预备似的。” 贾母想一想,也好,便点了头。 当下众人乱哄哄地收拾起来。 贾母见薛宝琴格外不俗,面目恰似一个白玉娃娃一般,性情率真,言行爽脆;再一对比薛宝钗,心里便格外喜欢宝琴,连园子里都不让住,只要她跟着自己。又跟薛姨妈探问她的年纪家事。 薛姨妈以为贾母是要给宝玉求配,自是愿意的,只是遗憾,遂半吐半露地告诉贾母:“可惜她没福。虽然从小儿跟着她父亲,天下山水十停逛了五六停,算得上见多识广。偏父母缘分浅,前些年都去世了。那年在这里的时候,曾经将她许给了梅翰林的儿子,这次上来,我们家薛蝌正是来聘他妹妹的。” 第三百零六回 争罢 贾母因想起来薛蟠,便问薛姨妈:“听说你们家蟠哥儿跟着老伙计出去历练了?” 说起这件事薛姨妈就脸红。 半个多月前宝玉等人饮宴时,恰好柳湘莲也在,因听戏,酒盖了脸,贾珍等就求了柳湘莲去串一出戏来看。柳湘莲年轻,相貌俊美,又喜串戏,偏又串的都是生旦风月戏,不知道的人,便误会他是优伶一类。 谁知薛蟠见了,便动了龙阳之兴,上前调戏。宝玉见状不妥,上前拦了,又私下里告诉柳湘莲应该躲上一躲。柳湘莲是甚等样人,哪里受得住这个?使了个法子,诳了薛蟠出城,一顿暴打。 贾珍等听说薛蟠不见了,便猜着了三分,忙去寻着了,调笑几句,送了他回去。薛蟠发完了脾气,觉得面上羞了,便动了心思出去逛一年,立时便与家里那总柜张德辉说好,跟着他出门做生意。 薛姨妈原来不许,却被薛宝钗烦了薛蟠天天在京里给自己闯祸,道:“他要经历正事是最好的。他那些毛病儿,真改了,是他一生之福,改不了,咱们也没别的法子。一半尽人事,一半听天命罢。既然他说得名正言顺,妈就打量着丢了八百一千银子,让他试一试。”劝了薛姨妈许多话。 薛姨妈思忖半晌道:“倒是你说的是。花两个钱,教他学些乖来也值了。” 所以薛蟠便跟着张德辉走了。他这房里的那个香菱,如今正跟着薛宝钗在园子里服侍。 薛姨妈因笑道:“罢了,非要去,就让他去吧,这们大了,文又不成,武又不就,说是做生意,却连戥子算盘都没摸过。我也是太惯着他了。果然这一趟能懂些事回来,我也念佛了。” 贾母的笑意却深了些,点头不已:“咱们这样人家的孩子,能出门长些见识,那才是最好的。” 转头却令鸳鸯:“姨太太家里如今来了个薛二爷,你去跟门上人说,都睁开眼,别瞧不起人。他妹子如今可在我心坎儿上呢!” 一语说得众人都笑。 王熙凤如今重新掌家,虽又忙得脚不沾地,此时却只得在贾母跟前伺候,好听这些人安排的示下,因笑着凑趣道:“这可麻烦了。若说起来,宝妹妹心宽,倒也不论这些亲啊疏的,可这话若是让史大妹妹或是林妹妹听见,又或者是让宝玉听见了,啧啧啧,那可不得了,醋坛子一翻,老祖宗,孙媳怕你摆不平呢!” 贾母大笑起来,摇头道:“她们几个我倒不怕,我只怕三丫头听见了,使个巧法子来,撺掇着你来跟琴丫头争风,那我可就真的要抓瞎了!” 王熙凤回头便向薛姨妈笑道:“姑妈你听听,从小儿到大,论起会说来,怎么我就无论如何只说不过我们家这太婆婆呢?我说三妹妹怎么那么伶牙俐齿的,敢情这就是亲孙女儿和孙子媳妇的区别呀!” 众人大笑。 王熙凤见贾母喜悦,才放了心去做事。 如今园子里又热闹了许多,李纨、迎探惜、冯紫芸、林黛玉、史湘云、薛宝钗、薛宝琴、邢岫烟、李纹、李绮,再加上凤姐儿和宝玉,一共十四个人,除了李纨和凤姐儿,都在十三四五六岁之间,连他们自己也不能细细剖析,只不过由着他们姐妹弟兄四个字乱叫罢了。 原本林黛玉看着人家有姐妹弟兄的便感伤,当日跟薛宝钗说知心话,还羡慕她有哥哥,做了半天的“司马牛之叹”。如今她有义妹在侧,卢夫人这义母又格外疼惜她,竟是怡然自得,返回头去倒要安慰史湘云了。 好在史湘云一向心宽,冯紫芸又跟她好得比这义姐不差什么。三个人天天同进同出,倒把宝玉和探春放在了一边。 兄妹两个好笑,且暗自商议家中大事。 前头为了转移忠顺王的注意力,同时也为了能稍稍拉开跟北静王的距离,所以探春才冒着妙玉被拖下水的风险,设计了这一出双王相争。 结果到了最后,被王夫人一个入宫,究竟还是把妙玉就在自己家里这件事暴露了出去。御前挂了号,看似有人护着,妙玉不会被忠顺王如何。但其实,就是黛玉所担心的,忠顺王的全部注意力,就会被全部吸引到贾府上来。 尤其是,前头已经有了贾敬送了一个所谓义忠亲王的遗孤去他府里,带着信物又自尽而亡—— 不论是谁,这种情况下都不会把信物和这女子的事情上报给皇帝,而是会悄悄掩藏起来。尸体丢去城外不为人知的地方埋掉,信物则藏在自己的身边。 哪怕知道这要冒顶天的风险,却绝对不舍得连人带东西一起抛弃不管。 这是人的天性使然。 忠顺王一开始没有把东西和人交出去,现在就不敢再提。而他又已经没有了军权,甚至连自由都开始受限,这件事就格外令他切齿,他一定会竭尽全力追查源头。 探春和宝玉都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贾敬一听说秦氏的身份有人质疑,第一反应就是找上了忠顺王府。更不知道自家为什么要跟秦氏扯上关系。 王夫人和元妃已经公然在皇帝面前与北静王站在了一边,以皇帝的城府和多疑,贾氏危矣。 兄妹两个商量了三天,一条出路都寻不出来。 宝玉什么都不知道,而对于探春,没有信息就没有机会。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初雪到了。园子里姐姐妹妹们吵闹喧嚣,起诗社、折梅花、赏雪景、烤鹿肉,高高兴兴地联诗、做灯谜,玩笑得好不热闹。 薛姨妈更是越看邢岫烟越觉得好,悄悄地找了凤姐儿,谋划着替薛蝌求亲:“这孩子出身贫寒,却端雅稳重,是个荆钗裙布的好女儿。我倒是想替我们蟠儿求亲,却怕蟠儿害了人家好女儿。薛蝌倒是尚未定亲,我看着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你说呢?” 王熙凤心中冷笑。 薛蝌与薛宝琴的父亲乃是个出色的商人,满天下有的是买卖。他家现下大富贵,薛蝌又生得斯文俊俏,什么样的妻子求不到?偏要求一个贫寒人家的女儿?不过是仗着王夫人在贾府压邢夫人一头,薛姨妈可以借着这个弯儿,拿捏邢岫烟罢了! 这可真是,贪心不足啊! 薛蟠不成器,薛姨妈这是想要怕薛蝌娶了名门大族的妻子,有了妻家做倚靠,会回过头来夺了薛蟠的薛家掌家之位! 只是薛姨妈眼光实在不错。邢岫烟,倒真是个超然如闲云野鹤的女子,委实不俗。 第三百零八回 薛蝌的婚事 王熙凤心中冷笑。 薛蝌与薛宝琴的父亲,也就是薛姨妈的小叔子,那是个最出色的商人,满天下有的是买卖。他家现下的银子,不说比薛姨妈家多,却也差不到哪里去。只是薛姨妈家是长房,领着内帑,占了先罢了。 薛蝌本人知书识礼,又生得斯文俊俏,他妹妹即将加入梅翰林家,最是清贵的去处,他只要不出大差错,什么样的妻子求不到?果然日后去考功名,再有个一官半职,难道还发愁没有那疼爱女儿的高官愿意招他为婿?偏偏此刻,要求一个贫寒人家的女儿为妻? 若说邢岫烟,倒真是个不俗的女子,言语安静,举止娴雅,超然如闲云野鹤。可她父母都是酒糟之人,不惯生计就算了,如今带着女儿进京,原就是仗着邢夫人给他们置房舍、帮盘缠。竟是要合家子都趴在贾府身上吸血的饿! 薛姨妈把主意打到邢岫烟身上,明摆着就是看着荣国府内,王夫人十拿九稳地能够压邢夫人一头,薛姨妈可以借着这个弯儿,日后狠狠地拿捏邢岫烟,顺便辖制住薛蝌罢了! 这可真是,贪心不足啊! 王熙凤心里明镜一样。 薛蟠不争气,乃是个彻头彻尾的纨绔。宝钗如今终身无着,薛姨妈心里不踏实。 薛蝌进了京,嫁了妹子,梅翰林若是看着这个儿媳顺眼,那作为姻亲子侄的薛蝌便会被大力栽培。到时候,万一让薛蝌攀上一门好亲,那他们家这一支便能趁势而起。 此消彼长。为了保薛氏一族富贵长远,难保金陵老宅的族中长辈不会硬压着薛蟠把内帑的差事交给薛蝌去做。 展眼间,就是长房变旁支。 到了那时,薛姨妈一家,可真就是鸡飞蛋打、两手空空了。 王熙凤敷衍走了薛姨妈,想了半天,方悄悄去找了贾母,遣了旁人,低低地把薛姨妈的打算说了,愁眉道:“我倒没觉得这门亲不好,姑妈说得很是,两个小儿女恰似天造地设一般。至于我们太太就不说了,听见了肯定没有不高兴的。岫烟父母又没有儿子,日后一心指望这一个女儿,看着薛蝌这样又富贵又斯文,想必也不会舍不得。只是薛家那边,薛蝌毕竟是我姑妈的隔房侄儿,他日后的行止,未必都能合了姑妈的意。万一日后姑妈跟薛蝌之间有些个什么磕碰,我就怕岫烟夹在中间,又要顾及大太太二太太,我怕她作难……” 贾母听明白了她的隐忧,十分欣慰,拉着她的手,先不说这个,说起了前日之事:“前儿我打了琏儿,又夺了你掌家的权,你委屈不委屈?” 王熙凤听见这话,眼泪夺眶而出,忙低了头强笑着擦泪,道:“瞧老祖宗说的!说句不害臊的话,我跟二爷心里都明白,老祖宗最疼我们夫妻,也是为了我们好;我就算掉泪,也只是心疼我们二爷那打烂了的屁股……三妹妹后来还赶着宽慰我,说那房头一家子都有了不是,偏我一个人好好的,反倒显得我不好,可见老太太其实是最疼我的。我倒笑了起来,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都能看明白的事情,我在老太太跟前得宠了十来年,反倒瞎了不成?” 贾母笑着点头,拍拍她的手,笑道:“你是个咱们家第一个聪明通透的孩子。我就知道这样,所以今儿才把这话告诉你:岫烟虽然的确夹在中间,难免受气,但这世上的事,原没有十全十美。那孩子看着恬淡,其实颇有风骨,日后只要他们夫妻之间互相信任、互相倚靠,说不得,那薛蝌还要享岫烟的福呢!” 王熙凤见贾母点了头,自己也就放了心,这才请了薛姨妈过来,故意当着薛姨妈的面儿,说了此事:“薛姑妈有件事想求老太太,只是不好出口的。” 贾母会意,笑着听了,道:“这有什么不好出口的?这是大好事。”命人叫过邢夫人来,硬作保山。 邢夫人一听是那个买卖遍天下的薛家二公子薛蝌,喜上眉梢。等薛宝琴一嫁,二房的东西都是薛蝌一个人的,邢岫烟是个最软弱的人,她父母贫寒,她能不帮着?自己也可以从中狠狠地取个便! 邢夫人笑着答应了下来。 贾母笑向薛姨妈道:“我是最喜欢管闲事的,如今又管成了一件,只是不知道得多少谢媒钱?” 众人笑话了一阵,又请了东府的尤氏过来,做正经的媒人,在邢夫人这女家和薛姨妈这男家两边周旋传递,商讨过礼细节。 一时之间,消息传遍全府。 探春听了,勃然色变! 岫烟的婚事不是年后薛姨妈过完自己的生日才提的么?怎么竟提前了这么多? 尤其是,四姓覆灭已经难以逆转,邢岫烟乃是姓邢,就如林黛玉一般,虽是贾府亲戚,日后却没有被牵连的道理。 但如果跟薛蝌定了亲,这事可就曲折了! 探春咬牙。 这个王熙凤,明明刚跟自己聊完四姓出了蹊跷,竟然就拉了邢岫烟进火坑! 越想越气,命待书去叫了平儿过来,劈面叱道:“你回去给我问问你那主子,她自己还是嫡嫡亲的内侄女儿,她还不想沾染薛家半分,如何又把好好一个清白女孩儿推进薛家?便坑死了邢姐姐,又于她有什么好处?!” 平儿被她骂得一时摸不着头脑,落后听明白了,赔笑解释:“我们奶奶原想拦着的。但那话是薛姨妈自己想出来的,就算我们奶奶不管,也会求到二太太头上。我们奶奶因此还特意找了老太太悄悄商议,老太太却说不妨事,她说邢大姑娘乃是个有骨头的人,日后未必就会被辖制了。” 果然单单是宅斗,自己难道还怕邢岫烟吃亏么?可那是覆巢之下的朝局,四姓已经被作死的王家拉下深渊,想要脱身简直是难上加难!到时候平白地搭一个邢岫烟进去,难道还是好事不成? 探春挥退了平儿,越想越焦躁。 她本来以为薛姨妈替薛蝌求娶邢岫烟的事情在后头,自己的计划趁着年节实施开来,到时候此事自然会消弭于无形。可现在看来,自己掌控之外的事情太多了——拖不得了! 第三百零八回 贾敬之死 就在探春准备好了满腹的探问之语,打算千挑万选一个合适的时机去寻贾母时,惊天消息忽然传来:东府大老爷贾敬在城外道观,于昨晚夜半时分服下自己炼制的金丹,“飞升”去也。 贾珍和贾蓉吓得魂飞魄散,疾驰过去,锁了贾敬所在的玄真观的道士,查问端的。 见面一看,贾敬衣饰整齐,肚中坚硬似铁,面皮嘴唇烧的紫绛皱裂。贾珍贾蓉便知只怕是金丹吃坏事。众道士慌忙回说:“原是老爷秘法新制的丹砂。小道们也曾劝说‘功行未到且服不得’。不承望老爷于今夜守庚申时悄悄的服了下去,便升仙了。这恐是虔心得道,已出苦海,脱去皮囊,自了去也。” 贾珍便命将那些道士都先放着,回头有空子,都充发了才罢。 这里急忙将贾敬尸身装裹好了,抬去铁槛寺停灵,又做起水陆道场来。 这一场葬礼因近年底,竟与前头秦氏之丧日子相隔不远,众人心里想起秦氏,都各自疑惑。 贾母暮年之人,忽然听见这等消息,顿时觉得心上不妥起来,王夫人等慌忙去传了太医来看。只说是伤心太过,原宜静养。 秦氏之丧乃是儿媳,贾珍尚且恣意奢华,何况如今乃是亲父之丧? 何况皇帝听了礼部奏报,因格外降了恩旨:“贾敬虽白衣,无功于国,念彼祖父之功,追赐五品之职。令其子孙扶柩由北下之门进都,入彼私第殡殓。任子孙尽丧礼毕扶柩回籍外,着光禄寺按上例赐祭。朝中由王公以下准其祭吊。钦此。” 此旨一下,贾府众人连连谢恩,称颂不已。贾珍更是将排场做到数万人都来围观的地步。 探春这几日只在贾母身边服侍,见她好转,知道时机已到,必要将此事跟贾母分说清楚了。这一夜,定更后众人散去,宝玉从东府回来,看望贾母后,也就约着探春一起回去。 探春却不肯走:“二哥哥累了一整天,先回去歇着吧。我跟老祖宗说几句话。” 宝玉一听,站住了看她:“你又有什么大事说的?老祖宗这几日难过,等事情完了再说吧。” 贾母听着他二人打哑谜,便觉得有事,命鸳鸯:“你们去罢,有三姑娘在呢。” 鸳鸯会意,带着众服侍的丫头婆子都走了出去。 贾母伸手叫过探春来,让她自己身边坐了,方问宝玉道:“你们两个是我最心爱的孙子孙女,但有什么,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如今必是有什么大事瞒着我,你怕我这时候伤心太过,所以不让你妹妹告诉我。是也不是?” 宝玉无奈,只得也走了回来,坐在贾母跟前的椅子上,却看着探春不语。 贾母便转向探春:“祖母跟你说过,但凡有事,有祖母给你顶着这片天呢。别怕,有什么事,说罢。” 探春看了宝玉一眼,这才低声禀道:“东府敬伯父,我们猜着,只怕是,自尽的……” 贾母本来和煦的表情顿时变了骇然,轻轻捏着探春手指的力道猛地变成了攥紧:“你说什么?” 宝玉连忙起身坐到贾母的身后,轻轻地给她顺背:“老祖宗别急别急!听三妹妹慢慢说!” 探春双手包了贾母的手,有意无意地捏揉着她的指尖,怕她冲击太大心脏受不了,然后低低把最近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 贾母先听说外头起了秦氏身世的谣言就脸色一变,接着又听见说贾敬第一时间将鱼目混珠者送进了忠顺王府,跌足不已,再听说双王之争索性就是探春为了转移忠顺王府的视线挑动起来的,瞪着眼地去弹探春的额角,最后听说原本好好的局面被王氏一个私自入宫完全逆转,不由得垂下头一声长叹。 贾母沉默了半晌,忽然咬牙低声道:“只是不知道,如果我死了,这件事能不能过去……” 宝玉几乎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老祖宗你说什么?” 探春微微一滞,便明白过来,叹道:“老祖宗是说,若是她老人家归西,没了她这一品的诰命夫人,咱们家便能够满门以守孝为借口远离朝局,还能以此为契机,干脆上书辞了这公府的架子,安安分分地读书做人,以图他日东山再起。” 几乎是一瞬之间,贾母竟萌生了死志! 宝玉一把抱住贾母,眼泪刷地落了下来:“老祖宗,不行,不行!我绝不答应!绝对不行!” 贾母自然知道最钟爱的这个孙儿是何等多情,又是何等倚赖自己,听他哭出来,自己也忍不住心酸哽咽起来。回手搂住他,拍抚肩背。 探春却也缓缓摇头:“老祖宗,不行。您看着府里现在就该知道,这还有您镇着呢,私底下还有人各行其是、利欲熏心,若是您走了,只怕顷刻间便是四分五裂。到时候,您即便留下让众人守制读书、辞谢国公府的遗命,能遵守的,只怕也只有二哥哥一个人。皇上再试探一声儿夺情,您信不信府里几位爷们都能巴巴地送上门去?” 贾母心知的确如此,不由得一声长叹,搂着宝玉滴下泪来:“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哦!” 探春等她情绪稍稍平复,低声道:“前儿我看着大老爷想要掺合双王的事情,不是劝了您一句不如都在家里么?琏二嫂子倒是个明白人,立即便去找我,说了一件事。” 贾母心里虽然知道这个孙女儿不凡,却也没有料到竟不凡到了这个地步——倒是真的可以跟她商量事情了:“哦?” 探春悄声道:“凤姐姐说,薛家原本就在金陵,京中无人;我们二老爷出了外任;听说小史侯也迁了外省大员,不日就要离京;而王家舅舅,不是才下来了旨意,升了九省检点?凤姐姐说,怎么就忽然之间,四姓所有最得力的人,都不在京城了?!” 贾母目露惊奇:“凤儿竟然看到了这一层?” 探春缓缓点头,勾起了嘴角。 果然,贾母虽不吭声,但这些异变其实都在她的眼中心里。贾母,自己必有一把算盘! 第三百零九回 细说 探春探问道:“孙女儿十分好奇。先蓉儿媳妇秦氏,究竟是什么身份?敬伯父又为甚么一听见有人谣传,立即就去试探忠顺王府?” 贾母看看她清澈的眸子,又回头看看一脸疑惑的宝玉,咬了咬牙,沉声道:“那都是些陈年旧事了。” 探春和宝玉的目光仍旧不改,只是望着她。 罢罢罢! 贾母下了决心。 再不告诉一二个明白人,日后家里怕是没人能知道以往的真相了。万一自己不得不以死谢罪,子孙们可不该成了糊涂鬼了? 贾母示意探春端了茶来,呷了一口润一润喉,低声开始: “咱们家跟忠顺王府的恩怨由来已久。太上那一朝,平叛虽已大差不差地都完事了,但毕竟还有些功夫得用。三丫头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冯家的冯唐么?忠顺王那时候比他稍长,一出战还没怎样,就先救了太后的兄弟,两个人结成了生死之交。太上与太后感情好,自然也就顺势擢了他的品级。他倒也是个有本事的人,极会打仗,虽然残暴,镇压叛乱之人却十分有效。你们爷爷当年因早年间跟着老祖宗在外头行走,看那流离失所的贫寒人家看得多了,终究有点儿心慈手软,劝了忠顺王几回,却被他误会是要压制。 “终于有那么一回,忠顺王杀俘,被你们爷爷逮了个正着。两个人争到了御前,自然是你爷爷赢了的。太上头一回下旨申饬忠顺王,又要彻查他往日战绩里是否有假。不是太后在中间拦住了,只怕他这个王爵有没有还两说呢! “这梁子就这样结下了。他年幼,你们爷爷懒得跟他计较。事情也就这样了。 “至于秦氏……” 贾母有些犹豫从何说起。 探春便问道:“老祖宗先跟我说说,那位义忠亲王倒是怎么回事?我听二哥哥说过一回,咱们四王八公几乎都是太上他老人家的奴才出身,那时候应该都是听着太上的话,跟着他的吧?” 贾母叹了口气,点了点头:“正是你说的这个道理了。咱们十几家子都是太上的奴才们出身,那自然是只认主子的话。他老人家早早地立了太子,那太子自然就是咱们的小主子。所以那时候所有的人,后来都被指为太子一党。 “除了一家,那就是南安郡王家。当时南安家有一个出色的姑娘,不知怎么的就被关外来朝贺的一个藩王给瞧见了,一心要弄回去做阏氏。当时太上因为打仗打怕了,都动了心要给了。那时候当今皇上的母妃刚刚生了他不久,正是盛宠,忍不住就替那姑娘求情,说了一句:真的狼子野心,便送个王昭君去,也是白搭送的人命。太上被触动情肠,后来回绝了那藩王,用的借口还更巧:便联姻,也该选皇室的公主,没有个去大臣家搜罗姑娘的道理。 “南安郡王感激得哭。那姑娘乃是他们家的幺女儿,合家子的宝贝。现在的南安太妃是她长嫂,那时候刚嫁过去不久。那姑娘虽然后来也早逝,但毕竟是死在了父母身边。为这个,南安郡王在先太子和当今之间,自然是站在当今一边的。南安郡王是暴毙的,谁都不知道到底死在什么事情上。但即便如此,南安太妃也是咬着牙的让她儿子去给当今当了陪读。好在太后那时候怜惜南安太妃不到四十岁上就没了丈夫,所以对她倒没什么恶感。 ”后来先太子谋逆,四王八公都跟着吃瓜落。好在调兵这件事上,先太子也知道其实咱们都是太上的奴才,哪里敢告诉咱们?所以大家都不知情的情况下,太上和当今也就都没有怪罪我等。唯有太后,有时候想起这件事就恼,认为是咱们没有规劝好先太子……” 说到这里,贾母便不由得摇头叹气。 探春递了热茶给她润喉,低声劝道:“当娘的自然都不肯承认是自家孩子的错,那岂不是意味着她自己没教好?所以,此事必是周遭的狐朋狗友之过。老太太不必伤心,举世皆然的。” 贾母被她说得露出了一丝微笑,点头道:“可不是这个道理?所以先太子被圈禁至死之时,太上要赏谥号的时候,太后还苦苦求着给了义忠二字。其实谁不知道,先太子可是跟这两个字一丁点儿都不沾边儿。” 宝玉都听愣了,此刻不禁问道:“这位先太子,竟就是薛大哥哥当着一众人说出来的那位义忠亲王老千岁?那岂不是意味着秦氏的棺椁,差一点儿就用了太子规制的?!” 贾母轻轻叹息,缓缓点了点头:“这也就是为什么秦氏的身份会被人动了疑心。咱们家的管家赖氏,其实并不算是咱们自己家的家生子,而是当年太上赐下来的一家子俘虏。你们太爷爷见他们还算乖顺,就随手用着打点些来回跑腿的事情。你爷爷出门征战时,偏又带了他们家一个人去,这个人,还偏立了些功劳。最要命的,是被他在战场上,神不知鬼不觉地搭上了先太子。 “后来先太子有什么吩咐,竟是绕过了你爷爷,直接吩咐这姓赖的去办。咱们家倒是发觉了,但既然都是给小主子办事,也就见一半不见一半的过去了。后来先太子一倒,他们家才老实了下来。赖嬷嬷当年就是咱们家女管家,就便是我,都不太惹她。这些年,她倒是不再在府里搅合,一心只想把她孙子供出来,咱们家如今已经遂了她的心。我本也打算着,过个几年,就把他们家放了籍请走。只是他们家如今两个儿子拿捏着两府,倒有些棘手。只好慢慢办吧…… “说回这秦氏。她当年正是赖氏悄悄地放进的善堂,后来又暗地里令秦家抱了回去养了起来,然后再让蓉儿娶了当咱们家的宗妇。哼,瞧见那妖娆样子我就不喜欢,逼着赖氏问了许久,才知道,应该是当年先太子在外头流荡优伶的时候留下的孽种,所以宗人府才没有记录。” 第三百一十回 从头 贾母续道:“当时因是太后的人,所以忠顺王本是坚定地站在先太子一边的,甚至先太子被圈禁时,他还设法替先太子求过情。为这个,太后对他十分感激。可他这样一来,太上心里就更加不悦了。那时候你爷爷已经弥留,遗折上提了一句:扪心自愧,识人未见长远,恐至遗祸子孙,蒙羞宗祠。太上拿着这句话做文章,竟在朝堂上拿来羞辱忠顺王,说若是你爷爷只是一时被人蒙蔽,那忠顺王就是甘心情愿地当瞎子……” 探春倒吸一口凉气。 心甘情愿当瞎子?自家祖父后头可还带着遗祸子孙呢,这不是在咒忠顺王绝后么?这是当皇帝的在朝堂上能说出来的话吗?这不是要逼着忠顺王造反么? 贾母苦笑道:“忠顺王好歹也是因为早年间征战时伤了腰肾,乃至一辈子也没个后。那时候他本来正在远族里头挑选子侄,打算过继在膝下。听了太上这话,气得索性也不过继了。所以直到如今,你听说过忠顺王有世子么?” 探春掩了面。 太上皇这性子,可真是……让人说什么好呢? 宝玉在旁边听得也神情恍惚:“难怪都说忠顺王的性子残忍乖戾,又多猜疑,竟是曾经遭此横祸……” 探春想了想,忍不住问贾母:“这位忠顺王跟咱们家这恩怨,怕已经是了死结,解不开了。只是他又为何与北静王府这样势不两立的?难道北王当年也曾经落井下石过?” 贾母脸上微微冷笑:“北府乃是世间第一清贵洒脱的地界,第一品的清白洁净。他们家一贯的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当年太子逼宫,他们家是第一个闯进去救驾的。太上和当今因此对他们家格外另眼相看。偏我们私下里议论,都只问一句话:他们家是怎么知道宫里出了事的? “当年大家都听命于先太子的时候,老北王故作清高,只是当面时执礼甚恭。忠顺王见不得他假仁假义的样子,当着先太子的面儿很是挖苦过几回。为这个,先太子一倒,老北王又得了偏宠,一时得意忘形,当着当今的面儿讥讽回去了两回。忠顺王那暴躁脾气,几乎就要在朝堂上直接挥拳。老北王又托着一把白胡子说他年老,打不过忠顺王了。 “总共论下来,忠顺王在老北王手里,狠狠地吃过的暗亏,就有个三五回。所以,忠顺王府跟北府一直都是针尖麦芒。后来老北王过世,水溶比他父亲柔和,所以,两府才相安无事了几年。” 上回却又被忠顺王拿住了北静王的把柄,所以两府的矛盾才再次升级的。 探春和宝玉互视一眼,心照不宣。 贾母仔仔细细地把当年的事都说了一遍,末了低声叹道:“其实当年,四王八公虽然都对太子更加恭敬,其实也都是看在太上面上。尤其是咱们家,先太子的一应私事,都是赖家在办,咱们家不过是乐得闭眼袖手,而已。 “只是这话,当今却始终不曾全信。你们大姐姐晋位之后,不时带信出来,询问当年旧事,我猜着,应该是当今圣上仍旧在把几家子的话,反复印证。” 探春轻叹一声:“也是人之常情。” 龙椅上的那个人活着活着就会变成一架机器,即便仍旧残留着一些人的情谊,也会扭曲成另一种模样。 只是这样利刃高悬,也难怪四王八公乃是金陵四姓,都生出了别样心思,总归为了自保,人这种生物,是什么都能做得出来的吧? 贾母说着,又想到了如今躺在棺材里的贾敬,低头拭泪:“东府里你们敬伯父,原是个爱读书的人,他爹在世时,还赞过他练功的样子有几分老祖宗的风采。但是赖家前脚把秦氏抱进善堂,他后脚就立即宣布出家修道,往城外那座玄真观里一躲就是二十年。 “我只道他真的再也不管家里的事情了。原来血脉亲情,他仍旧是那个最肯为这个家做事的人。只是如今只为了这么一句流言,就把命搭了进去,我这心里……” 宝玉瑟缩了一下,心里万分愧疚,忍不住也哭了出来。 探春却轻轻摇头:“敬伯父就是因为知道这流言早晚会变成真的,所以才会出此下策。大约是存了万一的希望,倘若能打消忠顺王对咱们家的猜测,也算是帮着咱们家解了灾厄。” 贾母叹着气给宝玉擦泪,自己也拿帕子拭泪,道:“大约,也是躲得倦了。” 倦了,不想躲了,索性一了百了。 探春扯一扯嘴角,摇头:“我觉得,敬伯父应该不是那种直接拿着自己的生死做这种没用事情的人。” 贾母愣了一愣,忽然又泪盈于睫:“你是说,你敬伯父是在拿性命劝告咱们家适可而止?” 探春缓缓点头。 贾府在作死。只要是知道内情的清醒人,都会这样判定。 贾敬一个修道的人,如果不是留在玄真观,而是拿了度牒直接遍游天下去,即便四姓覆灭,又与他何干? 终究还是放心不下这一门两府数百族人,所以在忠顺王已经快要摸到他身边时,以这荒诞一死,警告自己的儿孙:别作了,再作下去,只有这一个下场! 只是可惜,两府上下,竟只有探春这一个明白人看到了这一层。 贾母老泪纵横。 探春站了起来,在贾母身前盈盈跪倒:“老祖宗,敬伯父警示的,一点儿都不错。咱们家再要是不肯抽身退步,那就只有合族覆灭一条路了。” 贾母没顾得上扶她,痛声道:“谈何容易?四姓姻亲休戚,早成一体;四王八公百年世交,哪里就能说断就断?即便咱们肯,人家肯不肯放咱们出局?退一万步说,就算是咱们下定了决心出局,那宫里你大姐姐呢?就凭咱们家放了这么一个人在后宫,皇帝怎么可能相信咱们?” 探春咬了咬唇。 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只怕是这个世界的人,最鄙夷的一条路了…… “祖母,如果加上大姐姐在内,咱们家真的能做到什么都不要了,而且,真正地,从先太子义忠亲王那一边,转投到当今圣上这一边呢?” 第三百一十一回 再协理一回 探春和宝玉回大观园的时候已经将近三更。 贾母对探春的提议什么表示都没有,手指在案几上敲了几下,鸳鸯就进来了,请贾母休息:“太晚了。明儿还有一堆的事情呢。” 探春想了想,又提了另一个请求:今年过年应酬的时候,她想去见见南安太妃。 贾母只微微迟疑一瞬,便立即答应了下来,还令宝玉到时候一起跟着去。 探春明白过来,贾母只是碍于自己的身份,不能对她提出的那个建议作出肯定的答复。其实,她是默许了的。 宝玉陪着探春在路上慢慢地走,想一想,劝慰探春:“老祖宗只是一时想不通。其实想一想,从大义上说,那一位是谋逆圈禁的,本就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了,咱们家既然食当今之俸,自然就应该好好地替当今做事。这是最平常的道理。” 探春回眸看他一笑:“二哥哥,谁能像你这样通透呢?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这世上有的是吃里扒外的人,还标榜自己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其实不过是自私自利的小人罢了。” 宝玉面红耳赤。 贾家的这群人,又有谁不是这样想的呢? 探春抬头看路,口中轻轻笑道:“二哥哥,老祖宗已经答应了的。不然,怎么会许你我出去走动?” 南安太妃那边…… 宝玉恍然大悟:“如今的这位南安公,当年乃是当今的伴读……” 翌日早起,贾母倦怠,王夫人等吓得赶紧又请太医,太医觉得太正常了:“太夫人神思损耗,伤心过度,还是请宽解着些。毕竟人死不能复生。” 王夫人听得直皱眉。 不过是个隔房的侄儿,又已经二十多年没见过面的,有什么可伤心过度的? 贾母含笑点头:“是,多谢太医了。” 贾琏宝玉忙领了太医出去。邢、王等上前劝慰,王熙凤一边拭泪一边坐到贾母身边:“老祖宗,你可好好的,别再吓唬我们了!我刚才在那边,珍大嫂子听见您又不自在,腿一软差点儿倒在地上起不来。” 贾母拍拍她,沉默一会儿,道:“昨儿你三妹妹来瞧我,说看着东府里你珍大嫂子忙得脚打后脑勺。她那儿媳妇新娶不久,拿不起来。如今这边可以让你珠大嫂子和三妹妹照看,你分些神,去帮帮东府。” 王熙凤刚跟探春聊完,对于搀和别人家的事情,多少有些抵触,微微一滞,方陪笑道:“上回先蓉儿媳妇没了,我去帮忙,乃是因为大嫂子病了。如今她好好的,我还过去伸手,是不是有些儿……” 贾母笑了起来,众人虽然不知道贾母笑什么,但还是都跟着陪笑。 贾母便道:“你这孩子如今也太谨慎了。琏儿跟珍儿自**好,你和你珍大嫂子也一直和睦。上日你的生辰还是她操办的,如今你去帮她的忙,又不是夺她的风头,有什么可多想的?去吧,就说我疼惜她累得慌。外头的事情她自己料理,你帮着她照看一下府里,看个家什么的。如今咱们家这事情又多又乱,还是自己家人帮忙更放心。” 王熙凤这才醒转过来。 尤氏的确有些忙不过来,府里没人看着,所以正在那里打算着把尤老娘接过来帮忙看家。贾母这是听见了风声,却不肯让外人这个时候来搀和府里的丧事。 也是,贾敬这件事出的太蹊跷了。阖府上下都在瞎猜。尤氏一向都是个不太管得住下人的主子,这时候双王之争刚刚过去,贾府众主子在外头走路都屏着气,难道还让这些下人在这个时候闯祸罢? 王熙凤点了头。 邢夫人和王夫人也明白了一些,忙带着王熙凤过去,把贾母的话说了,又道:“老太太说,她就够伤心的了,你和珍儿自然更甚。眼看着又是年底,你们这边还得祭拜祖宗,七事八事的,又难过又劳碌,怕你累病了。所以让凤丫头过来帮你看着些家,禁约一下子下人,你来家也有口热的吃。” 尤氏感念不已,掉着泪给邢、王行礼,道:“多谢老祖宗、二位婶子疼我。等家里忙完了,我一定去那边好好给老祖宗磕几个头。” 王熙凤坐镇宁国府,却也不像秦氏治丧时那样大权独揽、横行霸道。只是她余威尚在,几乎是往那里一坐不说话,下人们便连走路都轻了三分快了一倍。尤氏心里又妒忌又好笑,背了人调侃凤姐儿:“我倒也不必劳你做什么,只要在我这上房喝茶就行,且充个镇山的神兽吧!”王熙凤心里自然是有一部书能调侃回去,只是现在家里办着丧事,尤氏这十来天又累得脱了相,她也心软,笑嘻嘻地就过去了。 晚间回到这边,办了自家的家务,又给贾琏备好饭菜洗脚水,然后悄悄地问平儿:“三姑娘那边,究竟是想要做什么?怎么把珍大嫂子办不圆满的事情捅到老太太那里去了?还点了名儿让我过去帮忙坐镇?你打听了没有?” 平儿红了脸,低声附耳告诉她:“待书说,珍大奶奶若是请尤老娘过来看家,想必就会带上那两位尤家的姨奶奶。待书说,那是两个绝色的尤物……” 说到这里,平儿自己也说不下去了,却溜了一眼王熙凤的床铺。 王熙凤陡然间明白了过来。 贾珍贾琏都是色中的恶鬼,看到这两位小尤氏,只怕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地会扑上去。 尤氏是填房,出身本就不高,她现在的这位母亲还是寡妇再蘸,那两个小姨,干脆还是被她从原来那家子带出来的。 这样人家出身的女子,遇到挥金如土的贾珍贾琏,怎么可能会轻易放过?尤其是,早就听说,这两位跟贾珍早就一床锦被全盖住了。 王熙凤只觉得羞恼难当。 怎么会被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子来提醒这种丢脸到家的事情? 她一拍桌子:“我还偏就要看看!让大嫂子把这两个人接了来!二爷倘或真敢跟她搅在一起,我就自请下堂!” 第三百一十二回 阻止 平儿死劝不住。王熙凤第二天竟真的去找了尤氏,只说该请亲家母来一趟住几天。尤氏忙得脚不沾地,哪里来的心情?搪塞了几句,却发现这王熙凤格外真心地要请她母亲小妹,意外之余,便将此事答应下来。 这水陆道场要做七七四十九天,贾珍是孝子,哪里走得开?每日里都在灵前胡乱睡着,又冷又孤凄,不免脾气发多了些。 尤氏心里有苦说不出,好容易眼巴巴地盼到了日子,赶紧出了大殡,寄灵在铁槛寺。转过头来一家人又开始忙年底祭祀的事情。 贾母见那边已经完了大事,便令王熙凤回家。 尤氏果然把尤老娘和尤二尤三都接了来,原说今年就在这里过年。贾珍却又觉得丢面子。 尤老娘好歹名义上是他的岳母。年节期间,人来人往的,到时候万一有些堂客来走动,听得他岳母在,谁都看着面子情儿,会过来见个礼。可就尤老娘这样的人,如何能见得起那些上了品级的诰命夫人们?尤其是除夕初一的时候贾母家宴,只怕还得请尤老娘上桌……想到尤老娘羞手羞脚的样子,贾珍就觉得烦。 所以斟酌了许久,对尤氏道:“家里毕竟是孝中,今年怕是过得冷清,老娘和二姨三姨好容易来一回,反被拘着,我心里也不好意思。不如请她们各自回去过年,等年节完了,咱们也有了些闲心,能好生陪伴了,再请了来罢?” 尤氏心里正要如此,笑道:“我是因为凤丫头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必要见一见二姐三姐,立逼着我去请,我也只好请了来。等明儿我喊了凤丫头过来,让她尽情地瞧了,然后就送她们回去。” 王熙凤哪里还等得到第二天,听说人已经来了,立即就下炕,命平儿好生给自己梳妆。谁知还没等到她打扮完,秋爽斋已经送了信来:“三姑娘说,老太太交了一桩差事,怕得二奶奶帮个忙,请您过去一趟。” 王熙凤想都不想,张口便道:“珍大奶奶那里请我呢,等我回来罢。” 来传话的偏是翠墨,在屋外头扒着门,笑嘻嘻地道:“我们姑娘说了,这事急,二奶奶敢丢下我们姑娘出去逛去,她就老太太和太太跟前挑拨离间,让您回来就去跪院子。” 王熙凤哭笑不得,只得穿着一身盛装,先去了大观园。 探春正在窗下写字,见她这样来了,嗤地一声笑。 王熙凤也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太过郑重,脸上微微一红,索性直话直说:“三妹妹从哪里知道那些事的?” 探春低头看着自己的字帖,手下不停,笑道:“前儿敬伯父生日时,她们不是来过一回么?先蓉哥儿媳妇丧事也来了的。只是那时候那二位年纪尚小,只怕二嫂子没放在心上罢了。” 王熙凤不信,回头笑向待书等人:“你们就这样让我干坐着不成?还不快去把你们最拿手的小吃拿了来我尝尝?” 待书会意,看了探春一眼,抿着嘴笑一笑,点头退下,出去了还顺手关了门。 探春回头看她,歪头笑道:“二嫂子,这种事,你便关了门,我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还真能尽情跟你细说不成?” 王熙凤知道不妥,却不肯放过这机会,走了过去,道:“我一向知道的,妹妹虽然也肯提点我,但若是事情不关着家里的大事,你肯定是看也懒得看我一眼的。如今三妹妹对此事如此上心,我不得不仔细问问,即便是我们二爷糊涂油蒙了心,当真办了不该的事情出来,与咱们家又有何碍呢?” 探春嘴角微微一勾。 王熙凤还真是了解自己。 “宫里传来消息,有一位太妃欠安。所以宫里的娘娘们都在为之减膳谢妆,大姐姐今年归省是不得了,甚至连宴乐都停了。” 探春放下笔,拿了帕子擦手,回头看她:“这个时节,若是闹出事来,我说句打嘴的话,只怕是一个不好,就能赶上个国孝期间。到时候再加上家孝、背着父母私娶、停妻再娶,但凡有人想要整治琏二哥哥,这一项翻出来,他不要说什么仕途、承爵,只怕是牢狱之灾都要尝一尝。” 她说一句,王熙凤的脸色白一分,到探春说完,王熙凤已经跌坐在凳子上,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探春缓步走到桌边,也坐下,自己拿了茶杯吃茶:“若这事搁在前年,只怕还好说一些。但现在是什么时候?” 现在,是四姓的人都被赶出京城,是双王之争才罢,是忠顺王府的人日日在府外窥伺,是宫里的娘娘送个信出来都要云山雾罩地说话了…… 王熙凤只觉得胸闷。 探春看了她一会儿,心底里生出了一些怜惜:“这一座荣国府,宝玉哥哥是不中用的,他日后,也就是仗着琏二哥哥护着了。可若是有人看不清这一点,非要把琏二哥哥送入火坑,扶宝玉哥哥上位,那就是一场浩劫。” 探春的目光转向窗外。 隆冬天气,窗外的梧桐早就凋了。 “年底了,琏二嫂子一大摊子家务事,有些可有可无的人,见不见的罢?我知道,你一向是有事不怕事,但也要学着做到没事不找事才好。” 探春从桌子上摸了一个信封递给她:“回去看了这个,你还非要去宁府,我也就不拦着了。” 王熙凤却不肯回去看,当着她的面儿就把信拆了,断断续续地看完,抬头看着探春,吃惊地问:“我虽识字不多,但也能看得明白。尤二姐既然已经订了亲,如何还跟珍大哥哥……” 探春抬手止住她:“所以,你何苦要试探琏二哥哥呢?须知这世上,最不能试探的,就是人性。凤姐姐,我虽然不甚喜欢你,但你毕竟是这座府里难得的明白人。有朝一日我离开家了,老太太还要靠你照料。我衷心地盼着你们夫妻和睦,早生贵子。” 王熙凤红了脸。 探春是怎么知道,她正在拼命地找生儿子的药方子的? 第三百一十三回 和谐 然而第二天,王熙凤还是在尤氏请她过府的时候,装扮着去了。 她没有像头一天一样盛装打扮。 看了尤二姐的经历,她觉得,自己拿她当对手的话,有点儿——太给她脸了! 尤氏见她对自己这两个妹子都淡淡的,心里十分诧异,拉了她悄问:“你到底是为了什么非要见我这两个妹子?” 王熙凤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咱们俩一样,都不大生养。我呢,就是看上了你这两个妹子,琢磨着,要不要珍大哥哥和我们琏二爷,一人分一个当二房呢!” 尤氏又羞又气,狠狠地推她一把:“放屁!我尤家的女儿又不是没人要。我们家二姐儿已经订了亲了,三姐儿也在相看。哪里就轮得到咱们家这几个混世魔王了!” 王熙凤笑着站起来辞去:“如此,我就等着吃喜酒了。” 尤氏虽不解王熙凤这番举动,但毕竟还是被她这话刺激到了。板着脸立即便让尤老娘带着二姐三姐回家过年。 尤二姐虽然疑惑,却不多说;尤三姐却是个急脾气,拦着尤氏问道:“姐姐火上房似的非要我们现在就过来,来了还没怎么着就又急着赶我们走。姐姐这是在做什么呢?我们可是哪里惹了姐姐了?” 尤氏对贾珍和自己这两个便宜妹妹鬼混的事情早就一肚子火,闻言冷笑一声:“你们可有哪里能惹了我呢?倒是我,只怕是拦了你们的路,你们可千万别怪我!” 尤二尤三心里都有鬼,听了这话,都闹了个满面飞红,急忙催着尤老娘离了宁国府。后来宁府再打发人去接时,也不是说来就来的,总要推三阻四一番再说。这是后话,不提。 贾琏在外头忙一天,晚间回到家里,进门便问:“不是说珍大嫂子的母亲来了么?我今儿下晌去问安,竟已经走了?你可见着了?是怎么一回事?” 王熙凤心里不是滋味儿,偏了头不吭声。 贾琏诧异,回头问平儿:“你奶奶怎么了?” 平儿何等聪慧,叹了口气,悄声道:“帮了这回忙,一声儿好都没落下。老太太和太太还说她不如珍大奶奶温顺,凡事都跟珍大爷商量着来,说她太喜欢任专。” 王熙凤想着以往自己累心累力的时候,贾琏正在外头风流快活,忍不住低着头眼泪就掉了下来。 贾琏哈哈笑了起来,过来拉了她的手,开解道:“珍大嫂子出身一般,又是填房。先敬伯父不爱管家务,所以珍大哥哥别看不到四十,却已经当了半辈子族长,又承了爵,是宁国府真正的主人。此消彼长,珍大嫂子在珍大哥哥面前哪里有什么说话的份儿?她倒是想跟你似的,动不动就跟我顶嘴,她也得有那个底气啊!” 说着就去捏王熙凤的鼻子。 王熙凤当着平儿,忙躲了,红着脸,边擦泪边问:“我往日里是要强,二爷当真不怪我?” 贾琏亲昵地搂了她在怀里,伸手去探她的衣底:“你是我们贾家的当家奶奶,是我明媒正娶的原配正妻,是我孩子的娘,我恼你做什么?我还想过日子呢!” 王熙凤忙抓住他的禄山之爪,红着脸低声道歉:“我以后都跟珍大嫂子学,还请二爷原谅我以往冒犯。” 贾琏瞪大了眼看她,半天,把平儿也撵了出去,翻身压住她,低声调*笑她道:“二奶奶今儿是有什么新花样儿罢?竟把话说得这样和软?敢是想骑在爷身上来?” 王熙凤被他说得面上做烧,身子早就软成一堆,百般地娇嗔也挣扎不起…… 一室春光。 平儿在外间听了一会儿,脸红心跳起来,忙深呼吸了静下心来,轻轻吩咐众人且去东屋,然后命人:“饭先热着,赶紧烧水去。” 一连几日,王熙凤都是满面笑容,心情极好的样子。 探春背了人,悄悄地用手指在脸上划着羞她。王熙凤咬着唇红着脸拿帕子摔她。两个人忽然觉得又亲近了一些。 果然,因宫中那位太妃欠安,今年各府过年都低调得很,连元宵灯会等事都不再提起。 展眼过了初三,各府开始走动。 贾母果然命邢夫人、王夫人带着探春去南安郡王府上:“那边的帖子我瞧了,虽说太妃想见林姐儿,但大过年的,外头太冷,林姐儿刚好些,出去走一趟又要受了风寒。罢了,你们带着三丫头去,替我问个好,也别留茶留饭的,早些回来就是。” 南安太妃虽然跟贾母相交莫逆,但对贾家的旁人却没有那么好的脸色,这一点王夫人领教过,低头听说,笑道:“是,年下忙,他们家就更别提了。老太太和太妃那样好,原也不在过年这几天上。我们去打个转儿,尽到礼便是。” 邢夫人撇了撇嘴,也答应了。 谁知宝玉非要闹着去,王夫人劝道:“我和你大娘原是自己去便好,太妃来了帖子一定要见个姐儿,所以才带上你三妹妹。你既要跟着,权当是护送我们去的,这样还得带着你琏二哥哥,那就不能落了你琏二嫂子,这又叨登大发了。” 宝玉只是咬紧牙一定要去,还说要去给南安公和世子见个礼,又说冯紫英跟南安世子极好的,兴许能碰见,东拉西扯的,反正就是要去。 王夫人头疼不已,只得禀明贾母,把王熙凤夫妻也带上了。 这一来,邢夫人和王夫人各坐一辆车,探春便和王熙凤一辆车,贾琏宝玉二人骑马跟随。 就似约好了似的,冯紫英竟真在南安王府门口追了上来,笑着去拍宝玉的肩:“表弟!” 宝玉回头看见他,两个人哈哈地笑。 贾琏知道冯紫英是在从林黛玉那里论,也笑着抱拳跟他问好:“冯世兄也去南安王府?” 冯紫英语出惊人:“对啊!我去砸场子的!昨儿世子宴客,竟然没请我!你们家还在孝中,今年不出来走动也就罢了。如何连我都漏了?他明年还想不想让我去扮道士打劫了?我今儿不砸了他那只最爱的梅瓶,我这冯字倒过来写!” 道士?!打劫!? 那不是在说柳湘莲?! 探春大惊失色,唰地一下拉开了车上的窗帘,直直地看向冯紫英! 第三百一十四回 南安太妃 王熙凤不及细想,急忙伸手摁下了帘子,低声轻喝:“这是外头!妹妹做什么?” 探春定了一回神。想了起来,柳湘莲当时拷打王太医探听自家私事,这一点冯紫英是知道的。这个时候这样大的声音暗示此人,则必是他那里有自己等人不知道的柳湘莲的消息。 难道是柳湘莲被人拿住了?谁?忠顺王府? 探春只觉得心头突突地跳。 车架已经赶进了南安王府的二门,前头就该到了下车换轿的地方。 王熙凤打量着探春一脸肃然的样子,忍不住低声询问:“妹妹是怎么了?可有不舒服?” 探春抬起眼来定定地看着她,道:“府里如今危如累卵,但有风吹草动,我就寝食难安。凤姐姐,我很累。” 外头跟着的仆妇们已经上来给她们两个掀了车帘:“奶奶姑娘请下车。” 南安王府的规制比怡亲王府差了不是一点半点,但是探春却比在怡亲王府里更加谨慎规矩,一丝不苟地走在王熙凤身后。 贾琏和宝玉也跟在后面,直接走到了后宅。 南安太妃虽然年高,却十分爱热闹,所以并没有像别人家的老太太一样寻个安静的院子休养,反而是住在了最大的正院里。 邢、王一行人进了正院,就看见国公夫人站在廊下裹着狐裘正笑着等。 众人忙疾行几步。国公夫人先笑着说了一句:“怠慢了。”回头命人:“快报进去,打帘子。” 众人到了廊下,邢王便要蹲身行礼,国公夫人便笑着嗔了一句:“咱们两家子什么交情,倒讲起这虚礼来!快,天儿这样冷,先进屋。我们太妃眼巴巴地等着呢。” 进了房,绕过门前的一架屏风,便看见榻上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位老人家,慈眉善目,笑意盈盈,穿着家常猞猁皮的袄子,戴着暖帽,正翘首看向她们。 邢夫人、王夫人、王熙凤倒是常有机会见着这位南安太妃的,忙笑着上前深深行了大礼,口中又是拜年的吉祥话儿。 贾琏宝玉和探春也跟在后头行礼。 太妃便笑着伸了双手让众人起来,又眼巴巴地往后头看,皱了皱眉:“我那心肝儿林姐儿呢?怎么没带来?” 王熙凤抿嘴笑一笑,上前一步回道:“林妹妹倒是十分思念太妃娘娘,瞧见帖子就高兴得很。只是她前儿除夕受了点子凉,我们家老祖宗,不消说是最宝贝这外孙女儿的,所以不肯放出来,只让她在家暖着。说等天气和暖了,再派她来太妃娘娘家吃东西。我们老祖宗说,今年手头儿松泛,除了一个林姐儿,家里还有一个三丫头还能送来给太妃娘娘逗个趣儿,所以让太太们带了过来。” 南安太妃笑得合不拢嘴,连连点头,又向邢夫人道:“你这儿媳妇这样巧嘴,你怎么还舍得借给你弟媳妇?要是我啊,早就弄回身边儿去天天逗我开心了!” 邢夫人陪笑着,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道:“在哪儿都一样。” 南安太妃见探春要上前,忙先对贾琏和宝玉道:“你们两个我见得多了,如今给我也行了礼了,出去吧。外头有人没有?” 两个才总角的小厮在外头躬身答道:“小的们在这里等着陪贾府的二位爷过去呢。” 南安太妃这才笑着点了点头,令贾琏和宝玉出去了。 探春便走上来跪倒磕头:“还是头一回拜见太妃娘娘,娘娘万福。” 旁边服侍的丫头看见太妃眼色,忙上前扶了起来。 南安太妃招手叫她到了身边,拉着在自己榻上坐下,上上下下仔细地看了会子,笑对国公夫人道:“瞧瞧,我前儿给你看的他们家老太太年轻时的画像,像不像?” 国公夫人笑着欠身:“还别说,真有七分像呢!” 探春有些惊愕。 南安太妃亲切地拉了她,叹道:“你们家倒是巧,你这一代的,你二哥哥宝玉,长得跟你爷爷十分相像;你呢,除了这张嘴显得更加锋利些,旁的,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们家老太太早先肯定对你更苛刻些,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了。” 探春忙道:“祖母一向疼爱我们几个姐妹,一视同仁的。” 南安太妃轻轻地拍了她手掌一下,笑道:“你少替她遮掩,我还不知道她?” 探春自是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忙笑道:“祖母临来,吩咐我给太妃娘娘捎了一份小礼物来。”说着,站起来,从怀里掏了一个小盒子,双手献给南安太妃。 太妃觉得稀奇,接过来打开了,失声笑了起来:“好促狭的丫头!” 众人都伸着脖子看,却见是个草编的蝈蝈,忍不住都跟着笑了起来。 王夫人有些脸红,叱道:“太妃娘娘跟前,你也弄这些小机巧!” 南安太妃看了她一眼,笑着拉了探春的手,问道:“你给我说实话,这礼物是谁要送的,是你还是你那最爱弄鬼的祖母?” 探春面红耳赤,低头笑道:“这原是我家二哥哥从市上买了来送给我开心的。我拿给祖母看,开了个玩笑说,太妃娘娘这里甚么宝贝都不缺,却未必有这个。祖母就笑着让我送给娘娘,还让我跟娘娘说:年轻时一遭儿淘气,你还记得我们家那个枕霞阁下有个蟋蟀窝儿么?” 说着,拿起来,撂在南安太妃摊开的手掌心上,又笑道:“只是这个是螽斯,跟蟋蟀的样子却差得远了。” 南安太妃听着,就似想起了往昔,眼角微湿,举了帕子按了按眼角,方把探春重又拉了自己身边坐下,笑着慨叹道:“要不怎么说你祖母有福气?这女孩儿就是比男孩儿细心体贴。我们家原本就姑娘少,我唯有一个孙女儿,前年还嫁出去了。”转头嗔着国公夫人,“你是长嫂,也不管管,快催着老二老三家的给我再生几个孙女儿!” 探春红了脸低了头。 国公夫人笑着拉太妃的袖子:“当着人家姑娘呢。” 太妃这才反应过来一样,笑着搂了探春道:“你祖母那么多孙女儿,怎么着能把你匀给我就好了!日后让她去疼你那几个姐妹,你来我这里,我不管别人,只疼你一个,如何?” 第三百一十五回 信往 邢、王坐了一坐,就照着贾母的吩咐要告辞。南安太妃坚决不放人,拉着探春的手,必要留了她们的饭,又让探春就坐在自己身边,亲自给她夹菜。 邢夫人看得十分眼热,王夫人的脸色也没见和煦多少。 等送她们走了,国公夫人十分忍不住,悄悄对南安太妃说:“这贾家老太太难怪非要把这位三姑娘推了来让母亲瞧瞧。就凭现在这两位太太的为人处世,这一家子要能兴旺才怪了呢。” 南安太妃也嗟呀不已,想了想,又笑:“这三姑娘倒的确挺有趣儿的,心思细巧。”说着,把那草编的螽斯递给了国公夫人:“这是祝咱们家子孙昌盛呢!” 国公夫人这才恍然大悟,拿着那草螽斯歪头看着笑:“咱们家倒的确是子孙昌盛,母亲膝下三位爷们,世子也有好几个兄弟。这倒真是句吉祥话儿。” 回到家,刚下了车,邢夫人便低声呵斥王熙凤:“看看今天三丫头得的彩头!你如何不张罗着带你二妹妹去?须知那才是你丈夫的亲妹子。果然迎春能嫁进南安王府,还能没你们夫妻的好处不成?” 王熙凤心乱如麻。 回程中她忍不住,试探着问探春早晨冯紫英所说的话究竟有什么不妥,探春就是不肯告诉她,问到最后,也仍旧是那一句:“如今风声鹤唳,凤姐姐省些事,外头不要再闹了。那些账,能收的赶紧收回来吧。” 虽然探春单独对着她的时候一向都是这样爱答不理的,但这一次显然不是因为探春不肯教她,而是——冯紫英那句话,必定隐藏着什么大事! 究竟是什么大事,能让探春这样举止大变? 王熙凤心里转的都是这件事,对邢夫人的呵斥根本充耳不闻。这惹恼了邢夫人,沉了脸色,正经地叫她:“琏儿媳妇,你婆婆跟你说话呢,你吭一声会死吗?” 那边王夫人正在看着探春冷笑:“三姑娘,好手段啊!” 却听见了邢夫人的话,便回过头去,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和声招呼:“快些走。老太太等着回话呢。” 邢夫人看一眼王熙凤,再看一眼王夫人,待看到探春时,忽然冷笑起来,一甩手,大步往前走,口中道:“也是,老太太等着你们二房回话呢。你们还不走快些!” 到了贾母跟前,邢夫人不过坐了一坐,便陪笑着说:“原本以为不留饭的,我那边还排了些事情。我先走了。” 贾母不以为意,点了头让她去罢,便转向王夫人:“怎么留了饭?” 王夫人的笑容中也流露出了三分冷淡:“太妃十分喜爱三丫头,所以没让走。席上也一直跟我打听三丫头在家里的起居,连国公夫人也听得十分细心留神。” 贾母却对这个暗示充耳不闻,笑着点了点头:“他们家缺女孩儿,瞧见一个就稀罕得不行。你也累了,去歇了吧。” 王熙凤忙扶着王夫人退了下去。 贾母见众人都走了,方淡了笑容,问探春道:“如何?” 探春沉稳地点了点头:“搭上了话。太妃娘娘让我过些日子去赏花。” 贾母忍不住问道:“南安家虽然是当今的伴读,如今却未见得有什么盛宠,跟他们家往来,有用么?” 探春弯了弯嘴角:“有用啊。” 当然有用。 冯紫英不会莫名地出现在南安府外,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在自己的车轿之外大喊跟安世子私交匪浅,更不会暗示自己柳湘莲已不是自由身。 回到秋爽斋,探春急急忙忙卸了妆,立即挥笔作书,令小红:“即刻送去冯府,立等回信。” 谁知这一回却没以往那么顺利。眼巴巴地等到天黑,小红才满脸尴尬地回来了,站在探春跟前好半天,才红着脸低声道:“冯大姑娘拿了信就出去了,一会儿冯大爷跟着一起回来的,让我问姑娘:管你屁事……” 探春听得张口结舌。 小红见探春惊愕却没发火儿,微微松了口气,方仔细叙道:“冯大爷看着十分不高兴的样子。我以为他老人家碰上了什么烦心事,就想解释解释。冯大姑娘拉了我说,大爷是在南府里喝了酒回来的。冯大爷气得脸都青了,拍着桌子说,他喝没喝酒的又怎么样,说连宝二爷都不操心,姑娘这样急着问一个外男做什么……还说,那个人见天在外头吹拉弹唱、眠花卧柳,不知道多少闺中女子糊里糊涂地失了魂魄……” 说到这里,连小红都不好意思往下说了。 探春这才明白过来,皱了眉头,骂了一句:“神经病!”回思片刻,自己却忽然觉得脸上热将起来。 小红见探春渐渐地粉了两腮,心头微有所觉,更是意外之喜,面上也染了笑意,道:“最后临出来,我急了,追着大爷问到底该怎么给姑娘回话。大爷赌气摔了鞭子,嚷嚷说:死了!你就告诉她,让我弄死了!死无全尸!都喂了狗了!奴婢哪儿追得上大爷啊?他就怒气冲冲地蹬蹬蹬走了。我因瞧见是松纹跟着,就忙拉了松纹,问大爷这是发的哪门子的脾气。松纹这才告诉我:那姓柳的出城时被人追杀,是南安世子假扮了山贼,给一哄里掳去了自己府上。” 探春吃了一惊,腾地站了起来:“你说什么?!柳湘莲现在南安公手上?” 小红点了点头,肃然道:“我要再问,松纹不敢说了。姑娘只怕得亲自问问冯家大爷。” 探春想了想,索性再提了笔,又写一封信,递给小红:“你再跑一趟,直接给他,然后不必等回信。今儿晚上放你家去歇着,明儿一早再来。” 然后竟然就踏踏实实地睡了。 第二天一早,小红笑嘻嘻地回来,觑着旁边没人,拿了回信来给探春,低声笑道:“我昨儿撂下信就走了。今儿早上还没起,就被松纹小哥砰砰地拍门。” 探春哼了一声,眼中带着三分羞意,自己坐在月洞窗下,就着书案上插在美女耸肩瓶里的寒梅,低头拆信。 第三百一十六回 信来 探春给冯紫英的信只写了一行字:“贾府细事彼皆知。” 冯紫英醒了酒,看着这行字这才觉出了自己昨天的脾气发得有多离谱,自己别扭了许久,方提笔回信,详详细细地把柳湘莲被忠顺王府追猎、却被自己设计南安世子相救的事情说了,最后告诉探春:“……此人软硬不吃,世子威逼利诱,一字不发。前夜世子以交给忠顺王府相威胁,方稍动容,当夜即欲自戕。我也颇踌躇,是否该告知世子贵府之事。宝兄不谙世务,余者皆不足取,贵府尚有可托大事者否?惜汝为女子,不能与国公、世子当面相商也。” 探春看着这最后一行字,嗤笑出声。 惜什么惜?这分明就是警告自己:你一女的,别打着跟南安公和南安世子面对面聊天的主意! 细思片刻,探春回信:“昨日入南安王府,即为结交南安太妃。太妃精明,南府一应事宜当可与之相谋。柳某之事,望君周旋。我当尽快解决,君可静候。” 冯紫英这才彻底消了气,哼着小调儿去找南安世子,直接告诉他:“这个人别问了,先关着吧。有人要保他,是谁我不能说,管保咱们吃不了亏就是。” 安世鸿觉得有点儿发蒙。 冯紫英这几年都在跟着他做事,虽说为人有些任侠,却从来没有过这样没头没脑又得意洋洋的时候。 安世鸿忽然凑过去,在冯紫英身上嗅了嗅:“你这是,发什么疯?大正月的洗澡洗头了?” 冯紫英顿时满心的不自在。 他昨天下午气得不知道怎么办好,去跑了十圈儿马,又打了六趟拳,然后跟府里的侍卫对练,最后滚成了个泥猴儿。 看了探春送过来的回信,又呆坐了半天,冯紫英方才觉得自己好臭。赶紧去洗了个澡。 到了晚间去给卢夫人问安,卢夫人都觉得诧异:“大冷天的,你这是做什么去了?竟然从头到脚都洗了个遍?” 冯紫芸已经听说小红又走来了一趟,心下明白,抿着嘴笑个不停。 如今又被安世鸿这样问,冯紫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就走了。 第二天乃是修国公的宴请。 一早起来王熙凤就觉得头晕难忍,挣扎着要起来,就恶心得趴在炕沿儿上吐了半天。 琥珀来叫她,看着她这样子,忙道:“二奶奶这是怎么的了?赶紧请太医吧?” 王熙凤忙拦住:“大正月里,快别惹这个晦气!我不过是最近忙得狠了。歇歇就好。” 平儿也笑着拉了琥珀出去,悄声道:“我们奶奶这一阵子都不太好,夜里睡不稳,晨起头晕出虚汗。若是白日里能补一觉,下晌便觉得好些。” 琥珀便去回了贾母。 王熙凤既然不去了,贾琏也就不去了。偏宝玉昨儿去了南安家之后,今日也说喝多了不自在,不肯出门。 探春趁机对贾母笑道:“昨儿南安家咱们去了一家子,今儿忽然就只有二位太太,难免让人家说咱们不好。不如这样,今儿二姐姐和四妹妹在家里也没什么大事儿,我们一起去吧?” 贾母想一想,点头笑道:“宁府今日有个小宴,听得说要来一位姑娘,你珍大嫂子留了你四妹妹在家作陪。你和你二姐姐一起去吧。”吩咐了让迎春装扮了,跟着邢王一起出门。 修国公家如今乃是老国公的孙子侯孝康袭了一等子爵,当家的乃是子爵夫人谭氏,太夫人尚在。 邢夫人王夫人带着迎春探春姐妹先去拜见太夫人,谭氏笑着拉了迎春的手,上下打量一番,笑道:“这些年已经少见这样温柔可亲的小姑娘了。多大了?可许了人家?” 邢夫人听见迎春被夸,终于开了怀,笑道:“她十六了。我们家老太太喜欢孙女儿,都拦着不肯让相看人家,说是怕嫁得早了,见不着就该想得慌了。” 国公夫人一听,意外地招了手把迎春叫过来,一长一短地慢慢问她年纪读书等事。迎春一一安顺回禀:“春天的生日,读书不多,爱读太上感应篇,平常喜欢下棋,倒是不太饮茶,有时候泡一点妹妹做的茉莉花……” 国公夫人越听越高兴,哈哈地笑着问邢夫人:“你这女儿竟不是你婆婆的孙女儿,该是我的孙女儿才对。听听这话,跟我像到了二十分。” 迎春红了脸,沉默地低头微笑。 众人跟着凑了会儿趣,就有侯家的年轻媳妇和姑娘们上来陪着迎探姐妹去席上。 国公夫人却拉了邢夫人和王夫人坐着,笑道:“你们也知道的。我们家人口儿多,一家子挤着住,有些闹得慌;却比很多人家都和睦,弟兄妯娌都甚守礼节。我有个幺孙,叫孝丰的,乃是我那儿媳妇拼死生下来的,自幼体弱多病,所以我养在了身边,今年十五岁了。如今长大了,身子好了,可这憨厚老实却跟小时候一模一样。你们俩有空儿,一会儿我让他来给你们瞧瞧。” 邢夫人也知道,如今承爵的侯孝康,其生母仅有他这一个儿子,因难产伤了身子,再没子嗣,所以郁郁而终。娶继母时,他已经十岁,所以他下头的弟弟们都小他许多。这最小的一个侯孝丰出生时又难产,那位夫人也没撑住,孩子落地三天就撒手去了。其父觉得年纪老大,也就没再续弦。这侯孝丰就跟了国公夫人长大。 如今其父也去了,家里长辈唯剩了国公夫人一位,侯孝康夫妻乃是隔母的长兄长嫂,也不甚管教弟弟们。所以这家里的后宅,竟是握在国公夫人手里。 若是迎春能嫁过来…… 邢夫人不由得喜上眉梢! 国公夫人已经摆明车马,她跟迎春脾气爱好相投,竟是极喜欢的架势。这侯孝丰是跟着国公夫人长大,日后分家产,不要说必是极丰厚的一份。加上他比迎春还小一岁,以后肯定是对迎春言听计从…… 邢夫人满面笑容地连连点头:“早就听说那是个极好的孩子,今儿既然有机会,当然要见见!” 国公夫人一听邢夫人这话,知道这事只怕已经成了八分,呵呵地笑起来。 王夫人在旁边,只维持着微笑,却一言不发。 第三百一十七回 有孕 回到家里,邢夫人乐得合不拢嘴,殷殷勤勤地跟贾母禀报:“老国公夫人实在是喜欢迎春,拉着我问得这个仔细!我一说孩子是跟着祖母长大的,她老人家连声说好,说是老太太您是当年她们姑娘里最好的,如今孩子跟着您长大,必定不错!” 又悄声道:“我和弟妹都看了孝丰那孩子,可真老实!虽然长得有些敦厚,不过这不是还小吗?过几年抽了条儿长开了,准保是个俊后生!” 贾母也是意外之喜,含笑点头道:“修国公府里一向少是非,老国公夫人也是个最省事的人。我看这门亲十分好。回头你给她们家当家夫人递帖子,让凤丫头仔细招待。让这两个嫂子商量好了,咱们就准备嫁姑娘喽!” 邢夫人高高兴兴地答应了,回去又对贾赦说。 贾赦一听是修国公家的小公子,也觉得门当户对,捋着胡子赞邢夫人此事办得不错。 府里悄悄地流传开了二姑娘可能嫁去修国公府的消息,立即便有人猜测,三姑娘是不是要嫁去南安公府。 王夫人听了这话,脸色大变,回思许久,让人给元妃送信,自己要进宫。谁知因正是年节,又赶上宫里那位太妃欠安,这信竟是难送得很。 王夫人烦恼,便令人去找王熙凤过来商议。彩云去走了一早,回来遮遮掩掩地道:“二奶奶有些不自在,老太太那里叫她,她也没去。说等晚间好些便来。” 王夫人皱了眉:“大过年的,她这是生得哪门子的病?”也就不再提起让她过来的话。 王熙凤的确病了,一整天都恹恹的。 平儿苦劝她请大夫:“奶奶这半个多月都乏得难受,一天不睡饱了就恶心头晕。这还不是体虚?何况前儿那求来的药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效用。这才吃了一副,就难受成这样,停了罢!” 王熙凤却深知邢、王的脾气,苦笑道:“两位太太都是见不得一丁点儿不吉利的人,大过年的我这闹着请大夫,不是特特地去触她们二位的霉头么?此事做不得。再说,也不是什么大病。东府敬老爷没之前不是看过一回?那位太医不是说让我多歇歇、少操心就好了?连药都不让我吃的。” 平儿叹气:“您就光听这句。人家还说让您过一个月再看看呢,您怎么不听?” 王熙凤只是咬紧了牙关不肯让平儿请大夫。 再转过天来,王熙凤已经难受得连喝水都犯恶心了,偏又饿得心慌,只得躺在床上干熬着。 平儿急得直掉泪。恰好待书路过看见,忙问她这大过年的是怎么了。 平儿哭道:“不自在了硬扛着,难受也不让说,摆明了是病了,还不让请大夫。生怕过年的时候晦气。这万一拖下去酿成了大症,可怎么好?我们那糊涂爷这两天又忙,二奶奶推脱一句是小日子,他就真信了。也不仔细看看,我们奶奶脸都黄成那样了,能是小日子么?” 待书听了,忙回去告诉探春。 探春先吓一跳,后来想一想,掐指算了算日子,忽然笑了起来。抬起身来就往贾母正院走,进了院子,便装了一脸的慌张,进了门就悄悄地趴在贾母耳边低低地嘀咕了半天。 贾母大惊:“病得这样重?” 探春眼泪汪汪:“平儿姐姐急得躲在墙角里哭,不是沉重了还能是什么?您是不是三天都没见着她了?” 贾母急命鸳鸯:“快,快去告诉你琏二爷,赶紧给他媳妇请大夫!”又骂:“这混账黑心的下流种子,自己的枕边人病成这样,他还瞎子傻子似的!果然拖得他媳妇有个好歹,看我不打折他的腿!”又抱怨:“这凤儿也是。素日当家那样爽利的人,偏到了这个时候胆儿小起来。” 探春便擦泪,低声嘟囔:“凤姐姐就是怕太太们忌讳。昨儿大太太和我们太太本都要找她商议事情的,一听病了,都再没叫她了。” 贾母脸色一沉。 再没叫? 难道不知道问一声轻重的?自己是祖婆婆,不可能听见一句不自在就过去瞧孙子媳妇;她们两个难道走一趟瞧一眼能走大了脚不成?! 凉薄如斯! 贾琏听见贾母这样急,也吓一跳,连忙去请了太医。 那太医见了他就满面笑容地长出一口气:“一个半月前我来过一回,跟奶奶说了,让过一个月再叫我来一趟。谁知竟拖到今天。” 贾琏心里一紧,大冬天的汗都下来了:“敢是有什么不好么?我如何都不知道?” 太医不肯就说,含笑不语。进去了,床边坐下,两指往王熙凤脉上一搭,便捻须笑了起来,点头道:“果然如此。” 贾琏简直急得想揍这太医了,却还不得不绷住了,强笑着问:“敢问供奉,我内人这是?” 太医站起来拱手道喜:“恭喜二爷,尊夫人这是有喜了!” 什么?! 王熙凤在帐子里腾地坐了起来,惊喜交加,伸手便揭开了帐子:“太医休要玩笑!” 平儿也笑得见牙不见眼,忙上去把帐子放下,笑着回头看那太医:“您老可看准了?” 太医见贾琏已经一副被雷劈了的样子说不出话来,不由得呵呵笑了起来:“上回来小医就觉得有些像,只是月份尚浅拿不太准。所以那时嘱咐二奶奶过一个月再看。府上大约事情多,所以竟到了今天才又叫了小医过来。自然是千真万确的了。” 王熙凤在帐子里喜极而泣。 贾琏也是高兴得神采飞扬,连声让人去给老太太、大太太和二太太送喜信儿,自己肃手请太医出去,又忙不迭地问:“内人掌家,这过年十分忙碌,可与胎儿有妨碍没有?” 太医忙道:“正要嘱咐这个。二奶奶显然最近是耗了大心神,所以有些动了胎气,这才觉得十分目眩头晕,恶心害口。这一胎若想要平安,还是应当安静养息才好。二爷此事不可大意。我送安胎药来,可一定要吃。” 贾琏满口答应,送走了大夫,撒腿就跑回了自己的院子。 第三百一十八回 喜庆 贾琏王熙凤夫妇的喜悦已经从院子里满溢了出来。 掌家二爷一挥手,满屋子的下人,从平儿到丰儿,甚至于大姐儿的丫头奶母,都重重赏了一遍。 平儿满面笑容地出去,先谢了闻讯赶来的管家媳妇们的道喜,又道:“奶奶这一胎来的艰难,如今太医又说了要安胎,所以今儿就不出来亲自答谢婶子大娘们了。”也照着上等的封儿挨个儿赏了。 鸳鸯已经第一个赶了来,真心实意地笑着给贾琏和王熙凤行了大礼道贺,又道:“老太太把自己的软轿让我带来了,说让二奶奶过去一趟。大太太二太太也就过去了。” 王熙凤满脸喜气,忙道:“哪里就那么娇嫩了?太医说了我是怎么回事,我这心事就放下了。快请鸳鸯姐姐把老太太的轿子送回去。我跟着二爷走过去就是。可别折了我的寿数。” 鸳鸯忙往地上呸了三口,嗔道:“奶奶怀着哥儿呢,还胡说!快啐了这晦气!” 王熙凤笑着依言也啐了,笑道:“真的,我没事儿,鸳鸯姐姐先回去。我就来。” 贾琏有些犹豫。 太医说了她胎气不稳,到底要不要坐老太太的轿子呢? 鸳鸯只得走了。王熙凤这才悄笑着拉贾琏:“干嘛非坐老太太的轿子?我自己没有的?何况才这么几步路。坐着轿子过去,白叫人抱怨我猖狂。有二爷疼惜我的这颗心,我必定能好好的。” 贾琏只得依她。看着她换了衣裳,亲手小心翼翼地扶了她,又命平儿亲自捧了手炉等物跟着。 三个人到了贾母这里,果然见邢夫人、王夫人和李纨众姑娘都到了。 众人一见了她,都笑着围上来道喜。迎春去了一趟修国公府,胆子也大了些,笑着扶膝行礼:“嫂子可得好好保养着,这回一定给我生个白白胖胖的小侄儿。” 饶是王熙凤往日里嘲笑天下人,此刻也不由得红了脸。 贾母笑呵呵地招手叫她过去,嘘寒问暖,又嗔道:“看你以后还这么互小心不了!难受成那个样子也不肯叫太医,不是你那平儿急疯了,偷偷去求三丫头来告诉了我,万一耽误了我这乖乖重孙,你看我可与你干休!” 王熙凤这才知道这太医是怎么来的,忙要站起来给探春道谢。 探春连忙摁住她:“你快坐着。不是平儿哭得可怜,我才懒得搭理你这逞强的糊涂虫。今儿也算是给你个教训,看你以后还这么乱来不了。”又笑向邢夫人和王夫人,“你这一胎是二位太太眼巴巴地盼了多少年的,你可得好好地生。大姐儿一个人多孤单,快生个龙凤胎弟弟妹妹陪她玩!” 邢夫人如今满面春风,得意得不知道该怎么高兴,笑向贾母道:“今年好意头,年节还没完就来了喜事。老太太,这都是托您的福。我这儿预备了好东西赏我这儿媳,不过却不能越过了您去,您可赏我们凤丫头些什么物件儿啊?” 贾母哈哈大笑,指着邢夫人道:“往日里人人说你在我跟前儿小心,快让那些人来瞧瞧!活打了嘴了!竟然帮着儿媳妇讨婆婆的私房,你这胆子也酿大了!” 探春笑着搂了贾母摇晃:“上上下下,哪个不是老祖宗您惯出来的?” 邢夫人本来有些脸红,被探春这样一说,笑得眼睛缝儿都没了。 贾母忙让鸳鸯开了箱子,找了一柄红木镶白玉童子拜观音的如意出来赏给了王熙凤,笑着拍她的手:“你好生养胎。万事大不过子嗣,可知道了?” 王熙凤心中微动,含笑谢了贾母,接了过来。 邢夫人便把一个匣子拿了出来,笑道:“我这里恰好有一幅新得的百婴图,乃是上好的苏绣。你做个被子盖着,好好地招个健康孩子来!”说着,打开匣子,展开了一块大红绣金丝百婴图的被面儿来。 王熙凤忙站起来谢了邢夫人,眼眶有些湿润:“我过门儿这么些年,只有大姐儿一个,太太一直都容让我,从未催逼。实在是,做儿媳的有愧,太太还对我这样好……” 邢夫人也被自己感动了心肠,拿了帕子摁眼角儿,道:“傻话。有了身子不能伤心,快别哭。太医不是说你有些不稳当,快坐着快坐着。这阵子别劳碌了才是。” 又转向贾母,忧虑道:“老太太,如今年节未过,府里正忙。外头的应酬走动,我跟弟妹带着姑娘们去也就是了。可家里这些事,凤丫头只怕要操心的还是不少。您看,怎么着能请谁来替她分担一些?我怕累着她。” 贾母连连点头,肃了颜色,对王夫人道:“大太太这话说得极是。万事大不过子嗣。不如这样,让珠儿媳妇和三丫头去给凤丫头帮个忙,等她胎稳当了再还给她就是。” 王夫人含笑起身,答应了一声“是”,道:“我也正说呢,凤丫头怕得好好保养两个月。既是这么着,四丫头还小就罢了,让二丫头也跟着学习学习吧?掌家理事,哪个姑娘不得学着点儿呢?” 贾母拍手笑道:“正是正是!我怎么没想到呢?” 邢夫人目的达成,笑向王夫人道:“弟妹想到我前头去了。二丫头,你好生跟着大嫂子和三妹妹学习,有不明白的,回来问我。听到了没有?” 众人都知道这是要开始训练迎春家务,是为了日后她嫁去修国公府做准备,都悄悄地笑着看她。 迎春红着脸,却也乍着胆子站起来恭恭敬敬地答应了。 贾母只觉得意畅心舒,命几个媳妇婆子小心送了贾琏和王熙凤回去,挥手散了众人,对鸳鸯叹道:“若是家里事事能如现在一般和睦喜庆,该多好?” 鸳鸯忙解释笑劝,又哄她道:“我看,这都是三姑娘让人编的那个螽斯的功劳。不仅逗了南安太妃欢喜,也让咱们自己家有个子孙繁茂的起头儿了。老太太好生等着,等二奶奶给您生了重孙,二姑娘嫁了给您再生重外孙,日后宝二爷再成了亲,可不有的是小主子围着您么?” 第三百一十九回 贾母的不悦 回到房里的王夫人立即命人请了宝钗来说话,温和亲密:“你二嫂子有了身子,大嫂子绵软,三妹妹年幼,我又忙,这家里委实有些捉襟见肘。好孩子,你是个妥当人,你帮着我照看几日。这家里的人都不是什么好缠的,偷奸耍滑、打架吃酒,我都知道。你不要怕,见着那个不知事的只管来告诉我。别让我回头在老太太跟前没话答言了。” 宝钗略推辞几句,就欣然答应下来。 从此日开始,李纨、宝钗、迎春和探春四人共同理家。 探春跟原著中不同,再也没有兴利除宿弊,也没有拿了什么事情来扎筏子镇压家下人等。 原因倒是简单。 贾府里的下人们,个个知道这位神道三姑娘在老太太跟前的体面,也都见识过王熙凤被她噎得一句话说不出的样子,更兼曾经无畏无惧地跟嫡母王夫人当面对上,这过去种种,令府里的人一听说是探春出来理家,不管她身旁还有哪一个,都觉得胆战心惊,悄悄地互相告诉:“二奶奶厉害,这一位却也不差什么,更兼着无欲则刚,想拿捏她,下辈子吧。” 王熙凤本来还想着恐怕不能依头顺尾,得有个几场气生,都预备好了让平儿去当救火队员。谁知竟是安安静静地便开始了姑娘掌家阶段。 王熙凤又羡又妒,私下里跟平儿抱怨道:“咱们从大房过来时,还是有姑妈鼎力帮着,又有周瑞旺儿几个心腹的媳妇子,过了大半年才勉勉强强立住脚。如今倒好,她接过去不过忙了三天就事事妥帖了。瞧那边一院子的鹌鹑样儿!” 平儿笑道:“这难道不是好事?我正担心那起子不知事的闹出来,害得奶奶养不成胎。现在这样儿,我可是念了几万声佛了。” 王熙凤回思一番,也就服气:“她从七八岁上,老太太就开始有意无意地教她。先是我,次后是太太,她一家子最不该得罪的都得罪了,也没怎么着。何况这一家子里,宝玉跟她好就不说了,偏大嫂子和林妹妹也拿她当眼珠子似的待。这样好的人缘儿,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罢?也亏得她事事周到,时时用心。如今她一十四岁,不过两三年就该嫁出去了。不在此时在家里立威掌事,更待何时?” 平儿点头叹道:“三姑娘是个善心的人。奶奶看她怎么待我和鸳鸯就知道了。便是我们在奶奶太太跟前有些个体面,可真到大事上,不还就是个奴才而已?唯有三姑娘,不论何时,都拿我们当个人看。” 想想探春劝了平儿求去和在老太太跟前求着管包了鸳鸯的未来,王熙凤也叹息不已——她自己是决然做不到的。 这边贾母看着探春得心应手,心里自然是十分欣慰,然而忽然又冒出来一个宝钗也跟着搀和,就让老人家万分不自在了。 这王夫人竟然还没有打消让宝钗嫁给宝玉的念头! 贾母越想越生气,命人递牌子,说既是太妃欠安,自己求入宫问候。 宫里太后批了准。 王夫人听见宫里来人,准了贾母入宫,愣了半天。没等她反应过来,贾母已经带着探春走了。 气得王夫人让人即刻去查,自己前次递信给元春说要入宫,究竟是谁拦着的。家下人面面相觑,王夫人递信儿给娘娘这种事儿,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拦着啊,若说中间有梗阻,那必定是宫里呗。 探春大略知道贾母为什么要入宫,但竟然还要带上自己的这个缘故,她就不太明白了。路上几番旁敲侧击地探问,贾母却全然不买账,只管细细地嘱咐鸳鸯:“我们进去,还不定多久出来。你不要吝惜炭火,自己拢上炭盆,叫着他们一起烤火。不然在宫墙外头等着,白冻坏了你。” 鸳鸯笑着答应,又道:“我算是头一回服侍着老太太过来,林大爷是走老了路的,他都会调停的,您老就放心吧。” 等宫里的小内侍和嬷嬷引了贾母和探春进去,林之孝便不客气地带着鸳鸯和赶车的在车里取暖去了,不提。 贾母走在路上,客气地问那嬷嬷:“臣妾是否先去给太后娘娘问安?” 嬷嬷笑道:“荣国公夫人一递牌子,太后娘娘就说想要见见您,只是您岁数大了,又说要来望候太妃,那就让您别来回走路了。太后娘娘此刻正在太妃宫里宽慰她,荣国公夫人直接过去就都见着了。” 贾母松了口气,笑容满面:“太后娘娘当年在闺中便是最体贴周到的,如今仍旧这个脾性不改,咱们当臣下的可是享了福了。” 那嬷嬷顿了一顿,叹息了一声:“太后娘娘倒是一直都顾惜大家伙儿,只是这领情的却不多。荣国公夫人乃是第一个。” 探春有些意外地抬头看了那嬷嬷一眼。 宫里的女官们说话都极小心,这位嬷嬷这是想要提点贾母什么呢? 那嬷嬷似有所觉,也回头看了探春一眼,笑问:“这就是贵府的三姑娘?” 贾母笑着点了点头。 那嬷嬷上下打量了片刻,笑问:“老沈是最不讲理的,姑娘可受了她不少气吧?” 探春一听,了然,原来是沈嬷嬷的熟人,笑了笑,轻声道:“也没有……” 那嬷嬷便看着贾母笑:“您家这姑娘腼腆,还替她遮掩。你当我们不知道?她去了还没三天就跟你打了一架,差点儿拎了包袱回老家。不是你家老夫人苦留,就她那脾气,翻墙都能跑得没了影儿。” 探春顿时红了脸。 这倒不是因为自己扯谎,而是替自己这位沈嬷嬷害臊。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火爆脾气?竟然全皇宫的人都知道她一言不合就能唱一出刀马旦! 看着探春的笑容,那嬷嬷一脸的越看越爱看,又笑对贾母道:“您家这姑娘好,笑也干净,话也谨慎。比那些个装腔作势的不知道好多少倍,太后娘娘一定会很喜欢。” 得意心爱的孙女儿被人称赞,贾母也十分高兴,笑道:“那就借您的吉言了。” 第三百二十回 甄太妃 一行人慢慢走到寿安宫。 这一回病的乃是甄太妃,其出身是江南的甄家,与贾府世代故交,现在任金陵体仁院总裁的乃是她娘家隔房的侄儿。她的亲侄女儿族里行三,如今嫁在京城,真是川宁侯的侯夫人。只是这川宁侯乃是个出了名儿的老好人,所以甄夫人也极为低调罢了。 所以,贾母来望候甄太妃,也算是故人来访。 甄家原先跟进宫来伺候的一位老嬷嬷就在宫门口应候,见贾母已经是两鬓如银,也不觉滴泪,上前行礼:“给老夫人请安。” 贾母忙阻止不迭:“快休如此!太妃娘娘还好?” 甄嬷嬷擦了泪,又与那引路的嬷嬷笑语:“辛苦喻姐姐了。” 这嬷嬷原来姓喻。 探春扶着贾母,看了喻嬷嬷和甄嬷嬷一眼,慢慢往里头。 因上皇仍在,太妃宫里虽也简素,却处处透着雅致高贵,点缀的一两样古董玉器,瞧在行家眼里,都是价值连城的珍品。 如今甄太妃病着,只在床上静卧。太后反而坐在榻前,一边饮茶,一边与甄太妃说笑。 贾母带着探春上前,跪倒行礼:“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吉祥。给太妃娘娘请安,太妃安好。” 探春跟着说。 太后老相,但保养得宜,所以面上看着虽然六十多岁的样子,头发却只是花白,皮肤也看着很好。先命人搀起贾母来,又笑着看探春:“这就是你们家三丫头?抬起头来,我细看看。” 探春依言,垂眸抬头。太后仔细看了一会儿,笑了起来:“果然好个模样儿。虽然没有她姐姐出色,也不差了。起来吧。” 探春谢恩站起。 甄太妃斜倚在床上,笑道:“我这算是失礼到家了。你们可别笑话我。” 贾母看着她消瘦的样子,不由得伤感起来,泪光轻闪:“臣妾老了,腿脚不便利,所以进宫请见的时候也不多。怎么太妃都瘦成这样了?到底是什么病症呢?” 甄太妃不等太后说话,抢着笑道:“我这是年轻的时候不知保养,如今身上哪儿哪儿都不舒坦。姐姐你看太后,她老人家就硬朗得很。” 太后嗔道:“让你少瞎想,既然人在宫里,就好生过宫里的日子。偏要操心。”转向贾母,叹道:“她们家的子侄辈胡闹,让人把状都告到皇上跟前了。太上皇如今逍遥自在,又不肯替她说情去,她就急病了。其实能有多大的事儿?皇上的心又不是铁打的,甄妹妹当年还替他娘照看过他几天,这份情难道竟忘了罢?不过是要晾甄家那孩子几天,然后骂一顿,打几下子,就过去了。” 贾母一听,心里咯噔一声。 甄家犯事了?怎么没听说? 探春却知道这时候沉默不得,歪了头看甄太妃,似乎是情不自禁地问了一句:“不过是肝气心火,不过几副药的事儿,太妃娘娘竟还没好么?这拖着可不好。” 贾母忙回头瞪了她一眼,方笑道:“太妃娘娘在宫里几十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如今这些琐碎小事,想必听了太后娘娘的宽慰,也就放下了。这病既是从这个上头起,那倒没什么妨碍了。” 甄太妃笑一笑,看着太后叹口气,道:“我原是不想让她知道。我们家那个不争气的,只怕听见她来看我,回去就要聒噪她。你现在告诉她这些,那个孽障去问时,你是让她说还是不说?” 太后便嗔她:“连这个都要你操心,她这几十年的国公夫人也白当了!”转头却去看探春,满面笑容:“这小姑娘伶俐得很,过来。” 探春看了贾母一眼,只得上前。 太后拉了她的手,轻轻捏了捏,又看看她的眉眼,笑道:“你刚才说太妃这病好治,来来,我考考你。这肝气心火,怎么治最快呀?你们这位甄太妃,可是听见吃药就掉泪的瓷人儿呢!” 不吃药?! 探春眨了眨眼。 这特么的什么病都治不好! “嗯,也容易。太妃娘娘泡脚吧。太医院必有那些散肝郁的草药,每天晚上拿水煮了那草药,热气腾腾得一大桶,漫过足三里的位置。太妃娘娘这里必定会有些油脂膏子,拿来抹在脚上,让人给捏一捏搓一搓,尤其是三阴交、太渊穴那里,轻轻地揉一刻。别管什么肝郁,七天包好。” 脆脆地说完,探春又微微蹙眉看着帐子想:“肝为心之母。肝热下去了,心火自然就消了。” 笑着看向甄太妃,歪头道:“其实,太医院应该会给娘娘开杞菊茶的呀!那东西疏肝最好的了,又甜丝丝的极好喝。” 贾母听到这里,斥道:“太后试你的清浊,你倒是卖弄起来还没个完了。太医院如何做事,还用得着你这丫头胡说八道么?” 探春面上一滞,微微泛红,往后退了两步,低头叉手:“臣女妄言了。” 太后却听得津津有味,笑向贾母道:“你别吓唬孩子。她又没说错。” 甄太妃也笑看着探春上下打量:“就是啊。这个法儿好,冬天晚上泡脚,还能睡个好觉。太医也说让我泡脚,我实在懒得。既然你们家三姑娘也这样说,那我就试试。果然好了,我好好赏你。” 探春自然知道自己在班门弄斧,只是此时此刻,不卖弄是不行的,红了脸小声说:“臣女不敢。” 太后和甄太妃相视而笑。 贾母趁机告辞:“今儿本来是听说太妃娘娘病了几日还不见好,有点儿焦心,才进来瞧瞧。既然太妃娘娘没什么大碍,那臣妾就先告退,去给皇后娘娘请个安,也顺便瞧瞧贾妃娘娘去。” 太后笑了起来:“想孙女儿啦?也是。今年她病了,皇上孝顺,令妃嫔们一概不许出宫归省。罢了,我也有日子没见着贾妃了。喻嬷嬷,你走一趟,把贾妃叫过来,我也见见。” 竟连重华宫都不让去?一句私房话都不让说么?元妃在宫里惹事了? 探春心惊之余,忙笑吟吟地去挽了贾母,悄声笑道:“祖母,大姐姐来这里远不远?” 轻轻地握了贾母的手,果然,冰凉。 贾母回过神来,又嗔她:“胡闹!叫贾妃娘娘!” 手上握了回去,用力一捏。 好孩子,好孩子! 第三百二十一回 拉家常 喻嬷嬷去了。 太后和贾母拉家常。 “听得说你那个宝贝孙子被她娘叫做混世魔王的?在家里淘气得很?” 贾母一听问的是宝玉,想起贾政那时说起,太后想要让宝玉娶她娘家的侄孙女,便叹息道:“谁说不是呢?我们家老二家的,长子早夭,亲生的就只剩了这一个,他长得又算是得人意儿。臣妾和老二家的都有些妇人短视,就把这个孩子养得娇气矫情。果然淘气起来,常恨得他老子叫去打一顿。” 太后听贾母努力贬低自己的亲孙子,明白她仍旧不想与亲恩侯府结亲,嘴角微扬。 探春眨着眼,好奇地看着太后和贾母。 甄太妃忍不住笑了起来,插嘴道:“我们家也有一个,小名儿跟你们家那个一样,也叫宝玉。他祖母也溺爱得很,小孩儿性情,专一只要跟年轻女孩子们玩耍。说起孩子话来也奇怪,说是女儿两个字,极清洁极尊贵的,又说男子浊臭之类的。在外头时,暴虐浮躁,一进了二门,见了姑娘们,就温厚文雅起来……” 探春讶然,却知这是在说甄宝玉了,拍手笑道:“太妃娘娘说得这正是我家二哥哥呢!我祖母老早就说,二哥哥必是个女孩儿错投了胎呢!” 太后这才知道贾母竟是并不曾撒谎,呵呵地笑了起来,看向贾母的眼神便温和了三分,笑道:“都说你最爱孙女儿,一个个的都揽在身边,却又这样钟爱这个孙子,敢是这个缘由不成?” 贾母脸上有一丝尴尬,心底里却如释重负,无奈笑道:“他只一样好,爱干净。他也不是没有兄弟,我们家老大有两个儿子,老二家还有一个庶出的,”想了想,指指探春,“跟她一个娘生的,其实也都不错,颇有祖上的男儿气概。只我那个宝玉,自幼体弱,所以秉性上也比其他的男孩子们娇嫩些。大约也是太后娘娘说的这个缘由,只是我这个偏心的祖母,不好意思去深究罢了。” 探春在旁边,抿着嘴偷偷地笑,却往后仰着身子,不给贾母看见自己的脸。 太后和甄太妃都觉得好笑。 甄太妃笑道:“你家除了贾妃和这个伶俐的三丫头,听得说还有几个姑娘不错?” 贾母知道过了宝玉那一关,又见是甄太妃跟自己说话,心防便松了三分,因顺口答道:“我们家的便只有老大家的一个,和宁府那边的一个了。只是家里亲戚多,现在就住着我一个外孙女、一个娘家侄孙女,老大家的一个内侄女,老二家的两个外甥女,还有那个守寡孙媳的两个表妹,真是热闹得我头疼!” 太后越听眼睛越亮,笑着调侃了一句:“你们家倒是南来北往的都得收留了。”见贾母苦笑,接着却又道:“看你们这三丫头就知道家里教的都不错。如今你也没那么忙,何时有空,把你们家这一群姑娘都带了来陪我热闹热闹罢!?” 贾母睁大了眼睛。 什么?! 把那一堆亲戚家的姑娘都带进宫来?拜见太后? 那等着回了家,邢夫人等人还不扑上来逼着自己求太后赐婚么?我的天…… 贾母这回的愕然探春并不提醒,而是悄悄地拿帕子掩了嘴轻笑。 太后看着有趣,笑向她道:“你这是笑什么呢?没见你祖母的脸都成了苦瓜了么?” 探春腮上微红,低头忸怩了一下,羞道:“姑娘家不该说的。太后得先恕臣女的罪。” 太后和甄太妃都笑,道:“恕你无罪,快说快说。” 探春看着贾母,一脸好笑:“我家祖母原本还算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前儿刚管成了一桩:我大娘家的那个内侄女儿邢姐姐,刚跟我们姨太太家的隔房侄儿定下了,祖母硬做的保山。因两边儿来回传话的媒人是我们宁府的大嫂子,她谨慎,便事事都来告诉我祖母。老人家昨儿晚上跟我抱怨了半个时辰,说连睡中觉抹骨牌的空儿都少了三成。如今太后娘娘发了这样的话,倘若我那一群表姐妹真的都来宫里走了一趟,等回去了,那家里那样多的闲事,只怕她老人家想不管都由不得她了呢!” 太后恍然大悟,看着贾母笑得别有深意:“看来家大业大也不都是什么好事啊!竟是累人得很。” 贾母索性苦笑着双手一摊:“外孙女父母双亡,内侄孙女父母双亡,难道我都不管?管了她们,便有人也要来住着。两个儿媳妇,一碗水总要端平,何况其中还有姻亲家的面子。我是聒噪得受不了。好在孩子们还算规矩听话,也并没有闹出乱子来给各家的大人们没脸,我忍一忍也就算了。” 甄太妃比太后更清楚贾家的亲戚们,闻言叹了口气,点头道:“没法子,我们家那边也一样。唯有你这当长辈的哈哈一笑都收下。不过有些人是走亲戚,不过三五个月就回去人家自己家了。” 贾母笑了笑,没等说话,外头人报:“贾贵妃娘娘来了。” 元妃这来得还真算是够快的。 喻嬷嬷进来笑着回太后太妃道:“贾妃娘娘听说史老夫人来了寿安宫,立即就更衣准备过来一起望候太妃娘娘的。所以奴婢不过是接了一趟罢了。” 太后和甄太妃都含笑点头。 元妃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在两宫跟前周旋了一刻。 太后笑道:“借你甄太妃的偏殿一用,你们祖孙俩到那边去说说家常私房话罢。把贾三姑娘给我们留下,让她陪陪我们两个老人家。” 贾母微微迟疑,看了元妃一眼。 元妃笑容可掬:“太后娘娘和太妃娘娘愿意教导几句,这是我们三妹妹的福分。我们家姐妹众多,却唯有这三妹妹还算得上是知礼守时,虽然蠢钝,却必能博太后太妃一笑。” 太后满意一笑,指了喻嬷嬷陪着她祖孙二人去了偏殿,转回头接着逗探春说话:“你们家人太多,我可管不了那么多。回头你告诉你祖母,我只管一个,剩下的,还是她的。她推得掉是她自己的本事,推不掉的话,那就让她自己慢慢累去罢!” 甄太妃笑意深深。 第三百二十二回 哄开心 探春装傻,笑道:“好呀!臣女回头就把太后娘娘的旨意告诉祖母去!” 甄太妃眉梢一动,笑着把话题扯开:“说起来,我这会子倒是觉得好了许多,看来太后娘娘带着贾家老夫人和这三姑娘直接来寿安宫,乃是个顶顶好的主意!” 太后笑道:“所以我就说你别老在宫里闷着,该出门出门,该说笑说笑,这身子自然就好了。” 探春连连点头。 甄太妃便故意问探春怎么保养身子,又跟太后挤眼。 太后明白她在逗探春,自然笑嘻嘻地跟着看笑话。 探春心里不太有把握甄太妃是敌是友,却知道老人家们都喜欢小姑娘干脆利落,便脆生生地把前世的保养知识拿来卖弄,说得高兴,笑着道:“其实太后娘娘说得太对了,老人家们,少操心,不生气,随心所欲地过日子就最养生了。所以太后和太妃高兴,每日里出去花园子里走上半个时辰,会会老姐妹们,一起听个曲儿哼个戏,那才最好了!” 太后瞪大了眼睛:“你说让我们唱戏?!” 戏子是贱业,乃是再卑贱不能的行当,如何能让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们去做这种事? 探春无辜地看着她:“也没什么不好啊。我有两个表姐妹,一个什么话都憋在心里,一个叽叽呱呱最爱说了。她们两个可明显了,不爱吭声的那个身子特别娇弱,风一吹就倒了;爱说笑的那个身子好得不得了,亏得我们家女孩儿不练功夫,不然她跑起马来一定最英姿飒爽了。娘娘们在宫里,又是这个年纪,想必便与人说话,也是恬静冲淡居多,所以不如唱戏——若是有那种山歌能大声唱出来,那才叫解郁呢!” 甄太妃了然,哦了一声,道:“你说得是你林家姐姐和史家姐姐?” 探春点头笑道:“正是。” 见太后以目询问,甄太妃笑道:“我也是听人说的,林如海遗下的那个女儿身子极不好,小史侯家的那个孤女爱说爱笑。想来就是了。” 谁说的林黛玉身子极不好?! 探春撅了嘴,忍不住辩解道:“我林姐姐没有身子极不好。她只是前几年居丧,一则守礼,沾不得荤腥,二则原本体弱,又兼着父母连丧,她伤了心脉,三则毕竟是离乡背井的,她又憋闷着心里话不肯跟人说,所以才会身子不好。如今她认了冯家卢夫人做干娘,有人疼她了,身子好多了呢!” 这一条太后和甄太妃倒是头一回听说,不由得稀罕起来:“冯唐家的卢氏?听说那是个最软糯的人,怎么竟跟你们家林姐儿看对了眼?这又是怎么回事?” 探春便把自己和冯紫芸交好、冯家有个南来的厨子,出于礼貌请了黛玉去玩,结果卢夫人与黛玉一见如故,越加亲近之后认了干亲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跟太后和甄太妃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最后笑道:“如今我和芸姐儿都得退开一射之地,卢家伯母的心坎儿上,唯有林姐姐一个人是命!” 太后和甄太妃听得津津有味,等探春说完,意犹未尽一样,追着还问:“不是说冯家还有个哥儿?卢夫人光想着认闺女,怎么没想着……” 你当着我个未婚姑娘的面儿说我表姐和外男的婚事?!你有没有搞错?! 探春顿时红了脸,站起来半侧了身:“臣女冒失了。” 甄太妃忙拉了太后一把,笑道:“不过我听得说,你祖母把这林姐儿爱若珍宝,难道她去冯府住了那样久?你祖母不着急不思念的?” 探春松了口气,笑道:“我祖母想得开,一个劲儿地说,多一个人疼林姐姐是她最乐意见着的事。还说什么百年之后,有个娘这样当亲生的一样待林姐姐,她总算能闭上眼了,云云。说得我们家上上下下的,看见卢伯母就不高兴得很。” 太后愕然:“这又是为什么——”转瞬又明白过来,笑着点头:“果然,若我是你们当家的主母,也得伤心。合着这前头的好些年,竟都是白做了活,还不如人家卢夫人一个月照看的功劳呢!” 探春笑着赞道:“太后通透。我们二位太太互相宽解了好一番才没恼了。倒是林姐姐觉得过意不去,私下里跟我祖母夸了二位太太好久。只是太后和太妃娘娘也明白的,这婆婆看儿媳妇,总归都是个顶个的不如外人好就是了。” 太后和甄太妃一滞,对视一眼,哈哈地大笑起来,连连点头:“极是,极是!” 贾母和元妃在偏殿说话,一直都分着神,竖着耳朵听着那边的动静。待听见太后和甄太妃大笑的声音,都微微松了口气。 元妃笑向喻嬷嬷道:“嬷嬷,别是我们家那傻丫头闹了什么故事儿吧?我听着太后和太妃高兴,怎么心里反而不踏实起来了呢?” 喻嬷嬷也觉得好奇,笑道:“那二位宽坐,老奴瞧瞧去。三姑娘这样千伶百俐,必定是说了什么好故事让太后和太妃开了心胸。待老奴去哨探哨探,再回来告诉娘娘。” 元妃含笑点头,让她快去。然后趁着她走开的功夫,抓紧时间低低地问贾母:“祖母进宫,是有什么话跟我说么?” 贾母面上微笑,目光肃然,悄声跟元妃说道起来。 不过半刻,喻嬷嬷转了回来,笑容满面:“贵府三姑娘真是个宝贝。太后和太妃都舍不得放手呢!” 贾母拧着眉看元妃,元妃笑容温和,眸中却是一片固执。 太后和太妃在寿安宫里见了一位诰命女眷,还带着一个小姑娘,竟说得二位老人家哈哈大笑起来——这个消息稀奇,迅速传遍了整个后宫。 连皇帝在御书房都听说了,从一堆奏折里抬头看高弘:“谁们家的姑娘?” 高弘陪笑:“说是贾府的三小姐,就是贵妃娘娘极爱的那个妹子,闺名叫做探春的。跟冯家的那个芸姐儿极亲密。” 皇帝把这几句话在心里转了一圈儿,忽然皱了眉问:“你说上回那事儿,到底是冯紫英那臭小子自己的主意,还是旁人的主意?” 第三百二十三回 拜年话 高弘愣了一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忙又咽回去,正色道:“这却不知。兴许冯侍卫就有了那高参呢!” 皇帝想了想,也觉得自己想得多了,笑一笑,低下头去继续批折子,仿佛自言自语一般:“朕也有两天没去看看太妃了,等女眷走了,朕也去看看。” 高弘会意,轻声称是,转头令人去做准备。 谁知这一等竟然就等到了宫门下钥。 高弘面色怪异地来告诉皇帝:“外头天儿都快黑了,太后娘娘才放了三姑娘出宫,临走还依依不舍地让贾家老夫人一定记得带她们家那一把子嫰花仙草来给她老人家瞧瞧。如今两位老人家都累了,一处草草用了晚膳,就回去睡了。” 皇帝闻言,倒愣了一会儿,沉吟半晌,方道:“那今儿就罢了。如今衙门刚开印,朕也正忙,明儿早朝回来,你备几样好吃的,咱们再去看太妃。” 高弘依言躬身。 皇帝微微顿一顿,自己微笑起来,道:“你让人去送个信儿,明儿让冯家那臭小子入宫宿卫,朕有话问他。” 高弘跟着笑,低声道:“皇上不知道,今儿下晌冯侍卫就来了,说是他在家消消停停地过了一个年,同僚们辛苦。所以,打今儿起,他天天过来值夜。侍卫处的洪将军高兴坏了,拍着这小子的肩膀夸了半天。如今已经排了他半个月的整夜。因昨儿已经去了绿营报到,所以绿营那边也没说什么。” 皇帝听了直发愣,哈哈地笑了起来,话说得意味深长:“今儿啊?昨儿就大朝了,衙门也是昨儿开印,他今儿跑来值夜!这个臭小子!叫他过来!” 高弘笑着答应,不过半刻就领了冯紫英进来。 冯紫英一身戎装,英姿勃发的,见着皇帝眉开眼笑的没半丝正形儿:“臣冯紫英见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拜完了站起来,不等皇帝说话,又单膝叩头下去:“给皇上拜年,祝您心宽体健,愿天下太平,国泰民安!” 皇帝龙心大悦,捋着胡子十分欣慰,点头笑道:“如此,朕还该赏你个红包才好。” 冯紫英笑嘻嘻地站起来,也不说要也不说不要,一脸的赖皮。 皇帝看着他这样子就想起来自己幼年当王爷时,在外头跟几个小兄弟们偷偷地四处玩耍的时光,心里先软了三分,说话也就没那么多的刀子陷阱:“你昨儿做什么去了?” 冯紫英一答话便一本正经起来:“前儿过完了年节。昨天一早臣就先去了绿营报到。因那边天寒,还没有什么正经训练,上官给了假,让来侍卫处看看有没有甚么差事。臣中午时分过来时,侍卫处的上官们正忙着,没空儿搭理臣,让臣今儿再来。所以臣就今天过来了。” 皇帝哼笑一声:“狡猾!朕问你,你这半个月都在这边值夜班,可是真的?” 冯紫英一脸无辜:“这还能有假?洪将军亲自派的差事,让臣一天一个轮着替兄弟们的值夜,也让他们能回去换换衣裳睡个囫囵觉。” 皇帝听着这话怎么这样不对味儿,皱了眉:“你给朕细说说。” 冯紫英摸了摸头,也皱了眉:“臣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好似是年前就说好了的,初七开始,忠顺王爷请了太后懿旨,借了侍卫处一队人,押送甚么东西去了陇西,听得说是给太后娘娘那位早逝的兄长上坟的。然后呢,初八开始,北静王爷奉了上皇的令,又借了侍卫处的一队人,说是去避暑行宫请奉一位佛爷回来。哦,北王借的那队人,听得说再有个七八天也就回来了。但忠顺王爷那一趟走得远,不定几时……” 皇帝已经面沉似水。 旨意是太上皇和太后发的,领旨的又是刚刚看似被自己震慑服气了的两位赋闲王爷,可借走的却是自己的宫城宿卫! 最要命的是,自己竟然一丝一毫都不知道! 皇帝的目光看向高弘,阴寒愤怒。 高弘心里叫苦,嘴上却冲着冯紫英去了:“我的小祖宗,你这嘴上怎么就没个把门儿的呢!大家伙儿累就累点儿,好容易皇上能过个消停年,你就非要惹皇上不高兴!” 是啊,事渉两宫,难道告诉自己,让自己大过年的跟父皇母后翻脸么? ——但这是宿卫宫城的侍卫,是自己最心腹的力量,被那两个人“借走”了,再还回来时,谁知芯子是不是已经换掉了!? 冯紫英好似才明白过来:“难道这事儿……”没说破,却不服气不赞同地顶了回去:“高总管糊涂!这是第一等的大事!若说是因为事关两宫,那我写个包票,两宫必定不知道彼此也借了人!不然,以上皇的睿智,以太后的恤子,无论如何不会让皇上大过年的缺了侍卫处的人手!我年轻,好些事没经历过,难道高总管也忘了不成?!” 当年那位先太子、义忠亲王究竟是凭了什么能围了宫城逼宫的?还不是因为他以种种借口支开了禁军? 高弘被他说的脸色煞白,噗通一声跪了下去:“老奴糊涂了!皇上恕罪!” 皇帝脸色冰寒,一言不发。 冯紫英看着皇上的脸色,也有些心虚,嗫嚅着找补:“其实,其实,高总管又不管侍卫处,他也只是最后才知道……其实我们洪将军掌管侍卫处才两年,哪儿是那二位王爷的对手……” 皇帝瞪了他一眼,命高弘:“你起来,又不是你的差事,哪儿就轮得到你跪了?” 冯紫英忙道:“别别,高总管先别起来。”说着自己也跪下去了,道:“皇上,您收拾我跟高总管就行,这年节刚完,太妃又欠安,太后上皇都没那么自在,咱何苦呢?” 这事儿出不得御书房。 高弘和冯紫英知道,皇帝也知道。 本朝以孝治天下,上皇和太后哪怕再玩得花哨些,皇帝也只有听着的份儿。 ——说起这样的大事,皇帝已经完全忘掉了自己把冯紫英叫过来的八卦本心。 他觉得自己之前打压双王的心完全没有错,不仅如此,自己还有些太过心慈手软了些! 第三百二十四回 元妃的固执 鸳鸯和林之孝在宫墙外头又冷又饿,等了溜溜儿一天。 等贾母和探春出来时,两个人忙迎上来,说话的声儿都是颤的:“可急死奴才了!” 贾母疲惫地一个字都不想说,只是点了点头,就上了车,靠在板壁上就合上了眼。 探春忙着先和鸳鸯一起给贾母围上貂裘,又拿了手炉让贾母抱着,方回头问道:“我们一直都在太后太妃跟前,没敢提你们。可冻坏了?吃了东西没有?” 林之孝在车外听见,心里轻轻地叹息。 这个三姑娘是真周到,出来第一句话先问奴才们的饥寒,这哪一个不想着替她效力呢? 鸳鸯低声笑着回道:“姑娘放心。原本等到午时已经冻饿得受不得了,林大爷都想往回走一条街去弄点子烧饼来吃了的。但奴才们有幸,冯家大爷来宫里上差,正好带着那个小厮承影,他去府里给老太太回话时我们见过。冯家大爷就让承影从侍卫处给我们送了热饭热汤来,还弄了点子新炭出来让我们烤火。承影后来出来说,冯家大爷今儿进去领了后头半个月都值夜的差。听说太后那边极喜欢三姑娘,怕是要留些时候,让我们别急。安顿好了奴才们才走的。” 探春心里莫名就是一甜。 细想想又红了脸,忙也坐好,说累坏了,合上眼装睡。 鸳鸯看着她的脸越来越红,憋不住笑意满面。 回到家里,邢夫人、王夫人等都快急死了,一个个的眼巴巴在上房坐等。 贾母的车马从来都是一直赶到上房偏门,下了车,众人忙围随过来,拿了软轿抬进去。 廊下下轿,进门,琥珀等人忙上来伺候。 贾母喝了口热茶,方缓了口气出来,看着邢王笑容满面:“太后和太妃高兴,拉着我和三丫头闲聊,连贵妃娘娘也一直陪着没出寿安宫,后来还一起听了几折戏,所以才回来得晚了。劳你们惦念。” 众人一看是好事,各自合什念佛。 贾宝玉、林黛玉、史湘云等人这才松了心,看着贾母满面倦色,忙都站了起来告辞:“我们不闹您了,您好生歇着吧。” 邢王也忙嘱咐鸳鸯琥珀两句,都退了出来。 贾母又道:“三丫头今儿也乏透了,别跑了,就跟着我睡罢。” 探春正打呵欠,闻言大喜,笑道:“太好了,我正想着回去的那段路发愁呢!” 祖孙两个忙着净面卸妆。 众人散尽,鸳鸯也累了一天回房休息,琥珀等人熄了蜡烛退下。贾母见屋里只剩了自己和探春两个人,就似一股子心气儿泄了,忽然倒在床上,放声大哭起来。 探春被留下来就知道贾母是有急事跟自己商量,见状忙上前去扶了贾母,低声道:“老祖宗先别急,这到底是怎么了?可是大姐姐跟您说了什么?” 贾母边哭边道:“她昏了头了!到底是谁给她吃了迷魂药,让她这样胆大包天起来!” 探春心头一紧,却越发手里温柔,给贾母揉着心口,顺着后背,待贾母慢慢地止了呜咽,方轻声问道:“大姐姐有什么计划?” 贾母脸上渐显愤懑:“她要把薛家那个留在咱们家!” 要给薛宝钗和贾宝玉赐婚? 探春眉梢一挑。 在贾母那么坚持要让林黛玉嫁给贾宝玉的情况下,元妃究竟是为什么还要那样固执? 贾母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探春忽然明白了过来。 元妃这是看着自己被太后和太妃那样喜爱,所以铁了心要把自己嫁给重臣宗室,好替她自己稳固在后宫的地位,也好让贾府有更具权势的姻亲。 既然自己更适合被拿去联姻,那宝钗就可以放心地留在家里嫁给宝玉当宝二奶奶,然后顺便把薛家的万贯家财也拿过来花用了。 这算盘打得真响! 探春冷笑了一声,问道:“太后说过日要让祖母带着姐妹们一起进宫,宝姐姐风姿过人,如何就能断定一定会留在咱们家呢?” 万一被皇帝看到宝钗,而以宝钗时时刻刻想要“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的心思,只怕便是天塌下来,她也不会留在贾府里的! 说到这里,贾母又气又愧:“她说让我直言回明已经定给了宝玉,所以不让带进宫里去!” 探春简直是又好气又好笑,问道:“老祖宗,大姐姐是不是从不曾见过琴妹妹?是不是您也没跟她提过琴妹妹究竟是何等的出色?” 贾母一愣。 是啊,怎么把薛宝琴给忘了? 贾母心里一紧,随即又存了三分侥幸:“宝琴定了亲事了的,应当无妨……” 探春笑了笑,不予置评,站了起来:“这都不是什么大事儿。老祖宗睡吧。明儿一早,二位太太只怕会早早地就来请安了。” 贾母怔怔地看着探春去了外间大床上躺下,从容熄灯就寝,不由得头疼起来。 宝琴来贾府这样久了,薛蝌也投了帖子去了梅翰林府上,可那边竟只是淡淡地叫薛蝌去吃了一盏茶而已,连饭都没留…… 就为这个,薛姨妈高兴地跑去王夫人那里好好地感慨了一番世态炎凉,一下午便传得府里上下都知道了。 若是果然梅家并没有什么结亲的意思,皇帝只要稍加暗示,那边就能干脆利落地退婚,到时候,薛宝琴入宫只怕是…… 若是宝钗掌了贾府内阃,宝琴在宫中得了宠,王家转瞬间就会把心思从贾家转到薛家! 而宝琴本人比宝钗单纯得多,太后那样的心机,只怕是能把这个孩子拿捏得死死的。 既能如了太后的意,又能如了皇帝的意,还能分掉贾妃在宫里得到的王家的全力支持;而以探春和嫡母关系紧张这一条来看,哪怕是结亲重臣,也不会一门心思地听元妃的话——这只怕是宫里最高兴见到的局面了吧? 若是元妃早就知道自己和探春的算计,打算从此以后一心一意地效忠皇帝,并不去生那些不该有的心思,那这个安排竟还真是个好安排。 可偏生又不是。 一想到这里,贾母只觉得自己这三千烦恼丝坠的自己越发地头疼起来。 第三百二十五回 乱弹琴! 皇帝虽然喜欢冯紫英,却从没想到过,冯唐那个死脑筋,也能教出来这样千伶百俐的儿子? 挥手叫他们站起来,皇帝想起来自己的猜测,探究地看着冯紫英,问道:“你这小子如此年幼,怎么也知道二十来年前的事情?” 冯紫英挠了挠后脑勺,道:“我原本不知道的。我娘认了个干闺女,身体不太好,偏心思又细密。为了哄她,我娘缠着我爹说以往的旧事,生怕哪一句话不妨头,惹了我那妹子不开心。我这不就跟着听了不少么。” 皇帝高高地挑起了眉:“你爹拿这些当故事说给你娘听,只是为了哄你一个新认的义妹开心?你这义妹什么来头,竟然这样大的排场?!” 冯紫英愣了半天,反问:“这都去年秋天的事儿了,臣没跟皇上说么?” 高弘仔细想了想,笑了起来:“还真是,那阵子忙乱,都忘了。”转向皇帝道:“正是先巡盐御史林如海那个留在贾府的遗孤,小名儿叫黛玉的。” 皇帝想了起来,忽然又笑了:“难怪今儿太后听见贾三姑娘说你娘跟林家那个姐儿亲密,急着问为甚么不干脆嫁了你算了?!” 冯紫英这可真的被雷劈到一样,心急火燎地就跳了起来:“没有没有!绝对没有!万万不能让三姑娘以为我娘真存了这个心思!我的天老爷!这可怎么办?!”一面急得乱嚷,一面就铁青了脸。 这太后老糊涂了!烦死人烦死人! 这不是乱点鸳鸯么? 混说个鬼! 皇帝一看她急成这样,本来已经忘掉的八卦之心又提了起来,跟高弘两个对视一眼,都一脸好奇地盯着冯紫英:“这有什么不能的?多好的事儿啊!” 冯紫英憋得脸通红,半天方道:“人家还没定准的事儿,臣本来不该说的。但是,臣母告诉臣说,贾家的老祖宗私下里跟她提过,以后要让大妹嫁给他们家贾宝玉。人家表兄妹青梅竹马感情甚好,又是亲上加亲,何况又有老太太做主,那还有跑了?如今万一因为这个话,坏了我娘跟大妹这义母女的感情在其次,若是污了林姑娘的名声,我们家可不是害了人家清白女儿么?这个话可万万不能传出去!” 皇帝和高弘恍然大悟。 皇帝心道难怪这元妃每次宣人入宫都是薛家表妹和她三妹妹,敢情是因为这林家姐儿已经私下里定给了她亲弟弟,所以就不叫出来惹是生非了。 这倒也是对的。 自己坐拥天下,又有后宫三千,也就罢了。可后宫的娘娘们哪个都是火眼金睛,万一被她们看上了林家姐儿,吵吵出来必要给自己娘家的什么人去做媳妇,到时候,可让元妃是拒绝好还是同意好?拒绝了就多一门仇家,同意了可不是白白地把自家兄弟的未婚妻子送了人? 皇帝笑了起来,对高弘道:“你听见了?这宫里有那个爱嚼舌头的,你可管住了。万一要是因为太后娘娘一句戏言,耽误了这姑娘的终身,朕只怕冯侍卫能掀了朕的御书房。” 冯紫英擦了一把汗,笑得比哭还难看:“皇上别笑话臣,臣是怕极了家中母亲的眼泪。不仅臣怕,臣的父亲和妹子也怕,臣一家子都怕……臣宁可在皇上这儿吃板子,也不愿意回家听母亲哭。” 皇帝哈哈大笑。 郁气散了些,皇帝方又想起正事儿来:“你们侍卫处排班,如今一个人几日能休沐一回?” 冯紫英就似是忍不住一般哼了一声,忙又肃了手,回禀:“从过年到现在,听得说,每人只休过半天。” 皇帝的脸阴沉得能滴下水来。 咬了半天牙,皇帝忽然传令:“过年期间洪将军领侍卫处宿卫宫城辛苦了,给假半月修整。令副手暂代其职。侍卫处原是轮值,朕记得接下来那一部应该是二月初一轮换,传令下去,三日后即可交接。这一部多值十天。” 高弘听他说完,又等了一会儿。 皇帝便瞪他:“傻站着做什么?快去传旨啊!” 高弘便看了冯紫英一眼。 冯紫英咧开嘴笑:“高总管昨儿必是没睡好,连这个都反应不过来。皇上疼我,这时候自然不赏,若是赏了,岂不是摆明了告诉旁人是我来告了小状?那以后在外头还有我的好儿?” 高弘笑了起来,连连点头,忙转身去了。 皇帝见屋里没了旁人,盯着冯紫英的眼睛,问道:“你这小子,往日里没有这样聪明,说罢,谁教你的?” 冯紫英知道自己以往的样子,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我们家新认的这个大妹,其实聪明得很。” 神差鬼使,他不乐意让皇帝知道探春究竟有多么出色。 而林黛玉——他不是刚才都说了那是已经私底下定给贾宝玉的了么? 皇帝一想到林黛玉的出身,了然一笑,点了点头。 妙玉那事,若是林黛玉窥得了端倪,倒是对得上号了。何况,也是冯家认了这个干亲之后,双王的事情才闹出来的。 ——看来其实林黛玉还是很不愿意让贾家跟忠顺王或者北静王搅在一起的,不然不能背着元妃和贾府众人,替冯紫英想出了这样一个招数。 “只是这招数,委实有些阴损。” 冯紫英眨了眨眼,道:“我们家大妹其实最恨这种勾心斗角的事情,她在外祖母家里被欺负得也不少,却一向都懒得动心计,遇见了事,从来都是直接发脾气。好在贾家老太太爱她如珍,倒也能保几分平安。” 几分?! 皇帝又听见了一些不对劲儿:“你是说,这贾家并不都待见这位林家孤女?” 冯紫英低头叹气,有些无奈:“臣家那对父母大人,自从大妹回了贾府,每天必要聊一聊的话题,就是怎么着能趁着被害死之前,把她再接回我们家。”顿一顿,摆手道:“都是家宅妇人间的琐事,倒也没那么严重。皇上别管了。” 皇帝只得再次令自己的八卦之魂睡去,聊正事儿,聊正事儿…… 第三百二十六回 把她送人! 探春这一倒下就香甜睡去,她却不知道,自己和贾母的这番私语,被细想不对所以悄然返回的王夫人听了个全折。 王夫人只觉得心中怒火万丈。 这个吃里扒外的贱人! 自古以来,女子的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世家大族的女儿们,哪一个不是为了家族的利益乖乖联姻? 她一个小小的庶女,元妃已经格外优容,摆明了打算把她嫁到一个荣耀之家,可她竟然还这样推三阻四! 何况,宝玉的婚事与她何干?宝钗进不进宫又与她何干?宝琴出色不出色的,又与她何干?!一个低三下四的奴才生出来的小奴才而已,她有什么资格对着家中大事指手画脚? 最可笑就是老太太! 这等事关四姓生死荣辱的大事,不与自己商议,不与二老爷商议,竟然私下里跟她一个小小的庶女尽情告诉,她想做什么?害死元妃吗?还是想要害死王家和贾家?! 王夫人狠狠地咬着牙,走路带风地回了房。 彩云先跟在旁边驱赶意图上来奉承的媳妇婆子,后又静静地守在一边,将贾母与探春的话听了个十足十,现在跟着王夫人回了房,低眉顺目站在一边,先奉了热茶,拿了手炉,安静等着王夫人吩咐。 等了半晌,王夫人忽然心平气和道:“夜了,睡吧。明儿一早让吴祥家的来一趟。” 彩云心里一颤,低头称是,轻声叫了外头的小丫头们端水,自己上前轻手轻脚地给王夫人卸了妆,服侍她睡了。 因今日彩霞告了假回家去给母亲请大夫,玉钏儿忙了一个白天也早就睡了,负责值夜的彩云便只剩了自己一个人在王夫人脚踏前发呆。 金钏儿究竟是怎么死的,彩云心里大约有个猜测。 林黛玉的病症究竟是怎么回事,彩云心里也是有数的。 甚至再往前说,贾环幼年时究竟是怎么穿着夹袄掉进了池塘里,彩云也隐隐约约知道。 但是这一次,可是那位三姑娘啊! 彩云想到这里就觉得后脊背发凉。 王夫人几乎从未在探春手里讨到过便宜,一次都没有。 事情只要探春肯伸手,肯沾手,那王夫人就没有过一丝胜算。 怎么办…… 彩云觉得自己的身子在瑟瑟发抖。 金钏儿,金钏儿,你若在天有灵,托个梦给我,告诉我该怎么办吧……我真的在尽力地帮你照顾你妹妹了…… 翌日清晨绝早,吴祥家的奉命来了,与王夫人关上门说了好一阵子话,匆匆走了。一直到定了更,方又进来,却有些不愿意进去,先拉了彩云悄悄问道:“太太今儿晚饭用了没有?” 彩云会意,细细告诉她:“老太太叫去说了一天的话,回来不太高兴,不过宝二爷今儿非要跟着太太吃晚饭,所以倒是喜喜欢欢地用得挺香。刚从老太太那儿回来,又走去看了一趟二奶奶,如今已经换了衣裳,正歪着呢。” 贾母苦苦地跟王夫人说了一天,王夫人咬紧牙不吭声。回来去王熙凤那里,却又被王熙凤软语劝了半天,让她依着老太太。王夫人十分恼怒,回来便砸了钟子,念了半天佛才好了一些。 这些事情彩云却有意无意地没有告诉吴祥家的。 吴祥家的听了,心下略安,陪着小心进去。 王夫人一看是她,立即起身,示意彩云退下,关上房门,急急地拉了吴祥家的问:“怎么样?” 吴祥家的咽了口口水,艰难地答道:“奴婢领太太的令去求见,王爷倒是亲自见了奴婢。等奴婢道明来意,王爷哈哈大笑,让奴婢回话给太太:换了薛氏,本王便立即上门提亲……” 薛氏?! 北静王竟然想让薛宝钗去给他做妾?! 他疯了么?! 王夫人一掌狠狠拍在桌子上,眼睛一眯,轻蔑地冷笑。 是了! 元春如今在宫里十分需要仰仗他,所以他笃定了贾府一定会在站在他那一边。但在这种人心里,是肯定不会相信四姓会同进退的。所以,如今薛家那么大一块肥肉摆在京里他的眼前,他肯定早已垂涎三尺。自己把探春送上门去,他自然不稀罕,但握住了宝钗,却等于把薛家紧紧地握在了他的掌心! 他这是也看上了薛家的万贯家财! 做他的春秋大梦! 王夫人又狠狠地冷笑了一声,森然道:“既然他不要,那以后就什么都别想跟我们贾王两家子要了!” 吴祥家的小心翼翼地正要退下,王夫人却又叫住了她:“还有一样东西,你快给我弄了来,我有急用。” 北静王在府里跟长史说话,笑着摇头:“贾存周一出京,家里就乱作一团了。贾三姑娘刚进了一趟宫,这位嫡母就坐不住了,巴巴地要把这个庶女送来给本王做妾,真是莫名其妙。” 长史长眉一挑:“倒也不是什么晕招。王爷没顺水推舟?” 北静王笑了,摇摇头:“那姑娘我见过一面,锋利刚强,虽然未必降不住,但要废许多力气。那薛氏就不同了,面貌甚合我心不说,性子也更热切些。这样的人,交给王妃去调教,不过三五个月的功夫,就能彻底安静下来。” 长史若有所思,又哑然失笑:“王爷的想法自然是好的。不过我觉得以王氏的贪婪性子,这薛氏只怕她还是想要留在自己家里的。” 北静王满不在乎地拂袖:“又不是本王要的,是她要送的。她送的本王就一定得收?笑话!” 北静王府又不是垃圾箱! 长史也觉得好笑,点了点头,又肃然问道:“王爷,那队去避暑行宫的侍卫已经收伏了大半,过几日就要回宫了。您打算怎么用他们?” 北静王满意极了:“这一次的事情办得好。这些人短期内都不能动。宝座上的那一位是个不论什么都要疑心一番的人。先放着,以后慢慢再说。” 长史微微踌躇:“王爷,小臣只怕那一位已经动了疑心,王爷要用这些人,还是得快些用,用完了,赶紧撇清的好。” 北静王一惊:“已经动疑?” 长史点头:“今儿刚发了话,令洪将军休养,两部侍卫提前轮替。” 第三百二十七回 哄转 与此同时,忠顺王也得到了这个消息,却不以为意地告诉长史:“不要理他。该怎么办怎么办。太后的身子骨好着呢,看那个意思,活过本王没有问题。只要太后在,本王的日子,就难过不到哪里去。” 长史深以为然。 太后的兄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年王爷看在一起临阵脱逃的份儿上,救了他一命,从此自然是投契到了一万两千分。这种隐秘的交情之下,太后即便不想护着忠顺王,为了她兄弟的身后名,为了她自己娘家的名声,她也不得不护着忠顺王。 这也就是忠顺王有恃无恐的原因。 只要王爷不谋反,便是全天下的罪名堆过来,有太后护着,他们又怕得谁来? 所以,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查明白,究竟是那个女子自己寻上门来的,还是背后有人指使?而那女子却又是为了什么,进府的当夜便吞金自尽?她拿来的那个信物,王爷虽然不确定究竟是真是假,可万一是真的,又该如何是好? 长史想到这件事就忍不住道:“若说起来,我是一百个不信,那个人竟能被山贼掳走!王爷,要不要动些个人手,去把那边的山贼都剿一剿?” 忠顺王皱眉道:“本王也想去剿灭那些山贼,找一找那个人的踪迹。可如今节制军权已经被收了回去,动用咱们自己的人手,本王又怕正是风口浪尖的时候,被皇上察觉了不对。倒是有些为难了。” 长史眯了眼睛,笑道:“这种事,哪里用得着咱们自己的人去喊打喊杀?那是地方上的职责啊。那条路乃是江南进京的必经之路,不少商贾都走。何况两个月后太上圣寿,咱们不也得去采买一些礼物么?” 忠顺王大悟,拊掌大笑:“不错不错!这个生辰纲一被劫,难道还由得皇帝不怒,不饬令剿贼?” 二人相对大笑起来。 贾母没能说服王夫人,心情不好,不肯吃饭。 李纨等人百般地逗不好贾母,去寻探春,却被三言两语敷衍出来,去寻王熙凤,偏她反应得厉害,自己还吐得下不了床,哪里还有力气去逗贾母开心?不让她老人家添焦急就不错了。 林黛玉忧心忡忡地跟宝玉商量:“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在宫里惹了什么气回来,咱们几个都哄不转,这郁郁地成了病可怎么好?” 史湘云也找了来,出主意道:“宝姐姐不是就要过生日了么?要不,咱们去跟姨妈商量商量,让她老人家在园子里给宝姐姐祝贺,请了老祖宗热闹热闹?” 林黛玉不好说这个主意不妥,只得寻借口道:“宫里太妃欠安,咱们过年都没敢大摆筵席,灯谜都没猜,何况只是宝姐姐的小生日?咱们今年就安安静静的,可别再沾染了旁的什么忌讳,不是更让老祖宗操心?” 贾宝玉深以为然,想了想,道:“咱们都问不出来的话,只怕就是咱们自己家的事儿,说不准还是跟三妹妹有关的。不如林妹妹给冯家写封信,请芸姐儿来一趟。她一个外人,又一向跟三妹妹好,说不准就能探听得到究竟是为了什么。咱们闹明白了因由,就好下针砭了。” 史湘云巴不得能见着冯紫芸,忙道:“这个主意甚好。林姐姐就快给姐姐写信去。” 林黛玉道:“好,这个主意可行,我就这写信。” 到了下晌,果然冯紫芸风风火火地来了,先去贾母跟前说笑了一场。贾母一则不好给晚辈脸色看,二则也的确喜爱冯紫芸,面上方有了三分喜色。笑道:“罢了,我前儿去了趟宫里,正乏得慌,你去园子里寻你姐妹们玩耍罢!” 冯紫芸啊哟一声,回头敲自己的头:“还说呢,我哥哥千叮咛万嘱咐,我差点儿忘了!”说完,也不管周遭有多少人围着,自己三步两步坐到贾母身边,趴在耳朵边,叽叽咕咕地把冯紫英已经在皇帝面前铺垫了宝黛婚事的事情掐头去尾说重点,告诉了贾母。 贾母简直又惊又喜,也顾不得王夫人就在旁边,紧紧地抓住了冯紫芸的手,紧盯着她的脸问:“此话当真?” 冯紫芸吐吐舌头:“好我的老祖宗,这种事,哪里是能拿来开玩笑的?我哥哥回到家里,说当时吓得他一身一身地出虚汗呢!” 贾母只觉得一瞬间心怀大畅,哈哈地笑了起来,实在是忍不住,紧紧的搂着冯紫芸,亲昵地告诉她:“今年过年老祖宗很是收了几样好东西,你先别去园里,我让鸳鸯带你去库里瞧瞧,看上了哪件就拿哪件。替你哥哥母亲也挑两件去。挑好了,悄悄地让鸳鸯在库里就给你包好,不要让旁人看见,赶紧先送了家去。不然,让云丫头和宝玉瞧见,可了不得!” 王夫人不知道冯紫英跟贾母说了什么,但见贾母似是马上没了心事,自己倒不踏实起来,试探道:“芸姐儿可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孩子。我们老太太不自在两个整天了,都没一个人能开解。倒是你一来,老太太就不生气了。倒是用了什么灵丹妙药,你说出来我也听听。” 冯紫芸是什么人?哪能这样轻易地就被王夫人诳了去,嘿嘿一笑,躲了贾母怀里,笑道:“我不告诉您!若是告诉了您,明儿老祖宗再不开心时,我可拿什么来讨好儿呢?还能挣来这样多好东西!” 众人都跟着笑倒。 王夫人也无奈,叹气摇头微笑而已。 贾母冷淡地看着她,一声嗤笑,回头令鸳鸯赶紧带冯紫芸去挑东西。 冯紫芸也不客气,真的先去库里随便挑了两样顽器,又笑嘻嘻地悄声告诉鸳鸯:“姐姐前头的那件事,我们家也知道了。我娘跟我说,姐姐是个忠义不过的烈女,这件事,哪怕是以后三姑娘一时照顾不到,让姐姐尽管去找我大姐姐,到时候,冯家出面,只跟贾家要你一个人的身契,不信他们还能驳了我们家的面子不成?” 第三百二十八回 多心 李纨宝黛等人本来是想通过冯紫芸绕道探春,得了消息再去哄贾母,却没想到贾母一见了冯紫芸,竟然就全好了。不由得都惊奇起来,拉了她去园子里,围着她问究竟是跟贾母说了些什么。 冯紫芸摆手笑道:“这个真不是我要卖关子。说给不得你们。那是御前的事情,知道的人多了,我哥哥就要担罪名了。你们就知道,左右不是坏事就好。” 一听竟与皇帝有关,又是冯紫英偷偷告诉的,众人都知机,噤口不言了。 待众人稍稍安静,冯紫芸便笑着站了起来:“听得说三姐姐也不高兴呢,我去哄哄。你们都坐着吧,只大姐姐跟我一起去就好。” 众人会意,笑着道:“这样好,你们姐儿两个好好劝劝。” 史湘云有些失落,眼看着林黛玉和冯紫芸携手出去,扭开脸擦了一把眼睛。 宝玉见众人不理会,悄悄地走过来,拉了她一把,低声笑道:“我都没说什么,你倒伤心起来了?” 史湘云又想起探春当年劝她“世人各有缘法”的话,自己觉得好生无味,怎么也多愁善感起来?不好意思地笑。 宝玉拉了她背了众人,探究地看着她:“你以前不似现在这样事事在乎的。前儿那几位姐妹来了,看着老太太那样疼宝琴,林妹妹都没怎么样,偏你却伤感起来。你跟我说实话,可是谁在你耳边说了什么?” 史湘云本想跟以前一样,瞪着眼睛跟宝玉硬呛几句,但根底里还不是那种能说得出瞎话的人,期艾半晌,方叹气道:“宝姐姐当着我的面儿很是嘲笑过琴妹妹几回,总说仔细我们委屈了她,让她自去老太太跟前,还说不信哪里就不如她了。虽说是笑话,大家也不当真。可我这心里,终归还是有些不舒服了。” 史湘云顿了好一会儿,方轻叹道:“以前,老祖宗心里除了疼你,第一个就是我。后来林姐姐来了,再后来三妹妹得宠了,再后来是冯姐姐,现在又是宝琴妹妹……老祖宗只怕是都快忘了我是谁了……” 宝玉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劝,想了许久,只好生硬地转移开话题::“宝姐姐如今少有出来跟咱们一起…既然她快生辰了,不如我们去蘅芜苑瞧瞧她去?” 史湘云回过神来,把刚才的伤感抛在一边,认真地摇头道:“今儿晚了,何况三妹妹还没好,冯姐姐又刚来。明儿吧,会齐了咱们一起去闹她。” 宝玉笑着点头,又关切她一句:“云妹妹,咱们都是兄弟姐妹。老祖宗哪个都爱的。” 史湘云勉强笑一笑,点头不语。 这边冯紫芸和林黛玉进了秋爽斋。待书见她来了,忙满面堆笑地上前:“哟,两位姑娘来得不巧,我们姑娘刚睡下呢……” 冯紫芸哪里管她这一套,直接拉着林黛玉往里闯:“睡下了?那就叫起来,我服侍她净面更衣就是!” 待书苦笑不已。 沈嬷嬷一言不发,让开了路。 冯紫芸微微顿足,然后二话不说地长驱直入,直接进了内室,把正歪在床上看书的探春被子一掀,嚷道:“快起来,有正经大事要跟你说。” 探春不肯去劝贾母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只怕有人会去请冯紫芸过来。 那日入宫回来,鸳鸯传了承影的话,她就知道,只怕冯紫英这回是有什么大事要跟皇帝禀报。 冯紫芸说的正经大事,只怕就是这个了。 笑一笑,探春若无其事地起身,披上袄儿,随手挽了头发,扬声向外:“上茶点。” 听着自家姑娘二话不说便开始招待冯紫芸,显然不是个发脾气的架势,待书等人都松了口气。 姑娘那日从宫里回来,当夜竟没有来家,而是在贾母处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一脸淡然地回到秋爽斋,关了门跟沈嬷嬷说了许久的话,再开门时,已经是满身的煞气。 探春的规矩大,众人这个时候都不敢触犯,只得照着以往的惯例服侍。又是赵家的从外头将几个铺子的情形进来禀报了,又是贾芸从外头又送了东西和红利进来孝敬,又是南安太妃特意给探春和林黛玉送了玩意儿来。探春一律笑容可掬地听了收了,半分异样都没有。 可她越是如此,众人越是胆战心惊。 待书等人从来不怕探春发脾气,就怕她不发脾气,什么都这样安安静静地跟你从头道来。 秋爽斋整整两天,人人都屏息静气,竖着耳朵听探春房里的动静。 今日冯紫芸和林黛玉携手来访,探春终于开了真正的笑脸,所有人都长长地呼了口气。 翠墨合什念了声佛,尽力尽力地炖了好茶,又准备了冯紫芸最爱吃的梅花糕,端了进去,笑得格外甜:“冯大姑娘请用,林姑娘请用。” 挥手让众人退下,探春方问道:“说吧,什么事?” 冯紫芸先拈了梅花糕丢进嘴里,连吃两块,又喝了口茶,又笑道:“三姐姐这里的梅花糕最好,这一口一个的大小,乃是我顶顶喜欢的。” 然后方笑嘻嘻地看着林黛玉,把冯紫英跟皇帝说的话悄悄地说了,又道:“我哥哥这两天也急着想让我过来,却又怕被上头知道了,对他起疑,憋了这两天了。你们家今儿再不给我送信去,只怕明儿我就该悄悄地让三姐姐去求老祖宗接我过来了。” 林黛玉满脸绯红,低头吃茶。 冯紫芸又笑道:“刚才老祖宗听了这个,乐得嘴都合不拢了。我看,她老人家必定会想法子借着这个由头,请太后娘娘给大姐姐赐婚呢。大姐姐这回安心了罢?” 林黛玉抬头啐她:“昏了头的小蹄子,还不快给我住嘴呢。” 探春听了,心里也是一松,笑了起来:“这还真是一剂良药,老祖宗和我都在为这件事发愁呢。倒是你哥哥办得好,歪打正着,算是替我们解了围了。” 冯紫芸诧异。 探春轻轻叹气,把在太后宫里发生的事情说了,又郑重告诉冯紫芸:“你回去告诉你哥哥,让他在皇上跟前谨言慎行。他这话算是彻底地坏了我们家娘娘的事,难保贵妃娘娘不会在皇帝跟前说他的不是,让他一定小心了。” 第三百二十九回 勾连 林黛玉满脸火热,嗔道:“你们俩说这个话,怎么还要拉着我来听?都坏透了!”说着,站起来就要走。 探春忙拉住她,笑道:“你听听没坏处。坐着,坐着,我们不再说这个了。” 冯紫芸也拉了她,道:“我真还有事告诉你!”把卢夫人让她转告鸳鸯的话说了,笑道:“鸳鸯姐姐刚才在库里就哭出来了。我怕老祖宗听见了,胡说八道半天才逗笑了她。但母亲却是认真的,说这样好的丫头,委实不能落得没了下场,让大姐姐平常看觑着些。果然那边有人想要欺负她,母亲就直接跟老太太要了她去,再从我们家脱了奴籍,让她离开京城去过自己的好日子。” 探春轻叹,点头道:“卢伯母慈悲。我虽然说当着众人把她的未来担保了下来,可万一我自己也万劫不复,倒还真是顾不上她了。” 冯紫芸顿时竖起了眉:“这叫什么话?!谁敢害你,我剁了他全家!” 探春眼眶顿时一湿,伸手拉了她,轻轻晃一晃:“好妹妹,我知道。只是一说而已。” 冯紫芸有些着恼:“说什么说?不许说!连想都不许你这样想!” 黛玉忙岔开话题:“妹妹还有什么事要告诉我们么?” 冯紫芸忙正色低声把双王借兵的事情说了,悄声道:“我哥哥说,皇上对这两个人咬牙切齿的,看来翻脸是早晚的事情。这个话却不能直接告诉老祖宗。万一传到双王耳朵里,激起来兵变,就是罪莫大焉了。所以告诉两位姐姐,尽量得拉着你们家些,万万别走到歧路上去。” 探春十分意外。 冯紫英隶属南安府麾下,帮着皇帝暗地里对付双王,这件事自己已经确定了。但两个人一直都是心照不宣,从不曾明言。甚至,冯紫英在有些事情上还会有意无意地瞒着自己。怎么过了一个年,忽然肯这样尽情地把事情和盘托出了?甚至不是单单提点自己,还让林黛玉也参与进来?他这是想做什么? 黛玉早被这个消息惊得俏脸煞白,半天方颤声道:“这种事,我们帮得上忙么?”几息间想通了,又难过起来:“都是因为我,不然冯家也不至于要这样冒险费力地筹谋了……” 冯紫芸抬手敲她一个暴栗:“就知道你会瞎想!你是我大姐姐,一家子,不帮你帮谁?哥哥白替你争取婚事了!” 探春笑着拉了她们俩,轻声道:“别急别急。芸姐儿回去告诉你哥哥,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让他等我的消息。” 黛玉看着她如此沉着,不由得也咬了唇,逼着自己镇静下来。 正在此时,贾母命人来请她们去吃晚饭。三个人忙起来,说说笑笑地挽着手去了正房。 见贾母和探春都恢复了正常,唯有王夫人觉得格外诧异,忙命人递信进去给元妃。 贾母听说,脚跟着脚也命人带了信给元妃,信上却唯有一行字:“人算不如天算。” 元妃看着这五个字,再对比王夫人递进来的消息,大吃一惊。 恰好皇帝走来看她,又调侃她道:“朕听说你家一群格外出色的妹妹,唯有一个从来不肯带出门去。原来是你祖母悄悄地给你兄弟留着的?” 元妃能说什么? 能说:不是,祖母的想法跟我的想法不同,我想等着她病死,然后把她的嫁妆都留在我们家?! 只得勉强笑道:“这是谁的耳报神这样快?祖母还没跟臣妾挑明呢,他们倒先嚼起舌头来。果然日后林家表妹还有更好的去处,这不是绝了人家上进的路么?” 皇帝大笑起来,搂了她往床上倒:“若说还有更好的去处,除非是朕这后宫了。难道你这最小性儿嫉妒的贵妃娘娘,还舍得把她献了入宫来给朕不成?” 元妃只得打叠起风情万种,跟皇帝调笑,把这件事先一笔带过再说。 不几日,太后也听说了贾家那个姓林的孤女,连皇帝都有了兴趣,大感好奇,直接命人上门去催贾母:“这几日我闲着,你若不忙,就快些入宫来。” 贾母苦笑不已,只得告诉各位姻亲,要带姑娘们入宫。 李纨的寡婶对这种事简直是敬谢不敏,忙推辞不迭:“我们不去了吧?两个孩子都没见过世面,再给亲家做了祸!” 贾母真心感激李婶,道:“若是都像您这样省事,我老太婆可真是烧了高香了。只是太后的懿旨,连定了亲的邢家女儿也要带进去看看,只怕您还真是推不掉的。” 李纨怕贾母作难,便劝李婶道:“倒也不必太担心。纹儿绮儿都是好孩子,进去别说话就是了。有林妹妹和薛妹妹那样出色的在前头,只怕太后也看不见旁人了。” 李婶一想,也对,应该闯不出什么祸来,勉勉强强答应了。 邢家和薛家却高兴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邢夫人因修国公家最近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动作,忙悄悄走来跟贾母商议:“您看这件事,要不要跟他们家通个气儿?” 贾母忙道:“可是呢,我差点儿忘了。虽然二丫头沉默,万一被哪位娘娘看上了就麻烦了。” 忙命人去给修国公府送信儿,说过几日想请谭夫人来贾府逛逛,顺便提了一句第二天要带姑娘们入宫的事情。 谭夫人会意,忙命来人先等着,进去了一趟,出来便笑着拿了侯孝丰的八字出来,笑道:“你来得巧,我们老夫人正要把我们丰哥儿的八字命相公送去给贵府呢,既如此,你便带了回去吧。” 来人大喜,笑着深深施礼,拿了八字回来。 贾母和邢夫人这才松了口气,笑着忙命人通知了贾赦,然后封了迎春的八字,命妥当人给修国公送了过去。 修国公府自去合八字,找正经的媒人,不提。 且说这一日,贾母一个五鼓起身,穿了朝服,梳妆了,带了迎探惜三姐妹、林黛玉、史湘云、薛宝钗、薛宝琴、邢岫烟和李纹李绮,加上各人的服侍丫头,一行五辆车,浩浩荡荡直奔宫城而去。 第三百三十回 十个! 宫里的一切都跟上回来时一样,唯有周遭的宫人们瞧见这一队鲜花儿一般的姑娘先是愕然,接着就禁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没听说要选秀啊……” “这是不是就是太后娘娘要见的那一大家子姑娘……” “可不是……光听说多,可没想到竟然这么多……” “贵妃娘娘家里头那座花园子可真没白修……” 迎春有些怯懦。 元妃在宫里,她是贾府的姑娘里最大的一个了。其他的都算作是亲戚,所以跟在后头。如今竟是她在打头儿。 要是能走在三妹妹后头就好了。 迎春的脚下机械似的往前走,心里头暗暗地打鼓,接着便是走神。 探春跟在她后头,知道这步子不仅不能乱,而且还必须更气定神闲才行。探春轻轻地咳了一声。 迎春反应过来不该走神,心里越发有些慌乱。 引路的还是上回来接她们的喻嬷嬷,听见了,笑着回头看了看,悄声对贾母道:“老夫人,您看看您老的好福气哟,老奴我啊,都快羡慕死了。” 贾母笑着谦逊:“我们家的孩子都不成器,倒是亲戚家来的几个,个个出色。喻嬷嬷与其羡慕我,还不如提点提点我,一会儿该怎么着才能让太后她老人家不嘲笑我才好。” 喻嬷嬷轻笑,低声道:“不怕不怕,太后娘娘就是好奇,而已……” 迎春听着她们俩闲聊,不知不觉地轻松了三分。 贾母似是知道她好了些,偏了偏头,轻描淡写:“二丫头,过来扶我一把。” 迎春忙紧走两步,搀扶上了贾母的右臂。 贾母笑着捏了捏她的手。迎春心知肚明这是祖母在安抚自己,不由得脸上微红,步子却坚定了许多。 喻嬷嬷看了看她,轻笑道:“这就是您家的二姑娘?听得说性子最温柔和婉了?” 贾母正中下怀,笑道:“是她。不过,什么温柔和婉,不过是个胆小的丫头罢了。”然后故意地悄声附耳道:“过年时去修国公家,被他们家老太太看上了,正议亲哪!” 喻嬷嬷讶然。 这个消息倒是第一次听说。 “啊哟哟,那可是恭喜您啦!” 迎春知道二人正在议论自己的亲事,越发害羞起来。 喻嬷嬷看着她的模样儿,恍然大悟。 这二姑娘果然正如传言中所说的,格外的胆小老实。所以贾母才在进宫前,急着把她的亲事定了下来。恐怕是防着宫里的谁把主意打到她身上去罢? 贾母那边笑得眯了眼,低声道:“她害羞,这事儿,咱们可不能多提啊!” 喻嬷嬷会意,满脸是笑地点头。 嗯,一会儿得跟太后娘娘说一声儿。 “您家这倒是喜事连连的。说是邢家那位姑娘也定了亲?还有哪一位定了的呢?” 贾母笑了笑,低声道:“薛家那大的待选呢,小的倒是她先父前几年在这里定给了梅翰林家。这趟过来,她亲哥哥在忙,最近倒是没听见什么消息。哦,邢家那个女儿,就是定给了她哥哥。 “史家我那个侄孙女也相看好了,卫家的哥儿。 “人家李家的两个不肯让我们管,我们也就都装看不见罢了。” 喻嬷嬷一一记下。 这回去的乃是太后娘娘的慈宁宫。 一到了里头,甄太妃赫然在座,倒令贾母和探春都惊诧不已。 一行十个小姑娘,姹紫嫣红地跟太后和甄太妃行礼,看得两位老人家心花儿都开了。 太后乐得合不拢嘴:“快起来快起来,贾老夫人,快,都给我说说,这都是谁。” 喻嬷嬷不动声色地站在太后身边,贾母介绍一个,喻嬷嬷悄声地说上一句。 等贾母都介绍完了,太后哈哈地笑了起来:“难怪你看着这样年轻。天天被这样一群小姑娘围着,想必你每日的心情都轻松愉快的。我要是有你这个福气就好咯!” 正说着,外头人来报:“启禀太后娘娘、太妃娘娘,北静王妃、东平太妃、西宁太妃和南安太妃来了。” 贾母讶异。 怎么,把四王都叫了来做什么? 太后笑道:“她们几个也是天天在家里闷着。我上回跟她们说起你要带着孩子们进宫,她们几个都闹着也要来看。我呢,就让她们也带着自己家的小姑娘们一起来了。” 果然,北静王府带着自己的两个表妹,东平太妃带了三个孙女儿、西宁太妃带了一个侄孙女都走了进来。 唯有南安太妃,一个人扶着老嬷嬷的手走了进来,行过了礼,眼神儿一溜便看见了探春,眼睛一亮,招手叫她:“三丫头,快,快来我这里!” 探春看了太后和甄太妃一眼,迟疑片刻,还是走了过去,蹲身施礼:“见过南安太妃娘娘。” 南安太妃一把把她拉了起来,笑向众人道:“这个孩子我见过一回,极喜欢。我要认了做干孙女,你们可都不许跟我抢!” 众人都笑。 太后笑道:“我都还没仔细看这些姑娘们,倒被你先抢了一个去。” 遂一个个叫到跟前去仔细观看。 先拉了北静王妃的两个表妹,赞不绝口;又看了东平、西宁两家的姑娘,也点头赞叹;接着挨个儿看了迎春等人,最后拉了林黛玉和薛宝钗仔仔细细地打量,叹道:“真真的极好,竟是如姣花软玉一般!”倒是把薛宝琴放在了一边没有理会。 太后笑向甄太妃道:“你瞧瞧,我说无论如何都得让她们来一趟吧?不然咱们哪里就有这样的眼福了?偏你还说怕给人家添麻烦,这有什么可麻烦的?” 说着,不动声色地松开了宝钗,慈爱地看了林黛玉半晌,向贾母伤感道:“我还记得敏儿小时候的样子呢,她像她娘多一些。” 贾母顿时湿了眼眶。 太后又叹道:“林家上数五世,无一不是朝廷的栋梁,最是公忠体国、廉洁奉公的。我记得你们家早先也是列侯。可惜到了你这一世,竟只剩了你一个。贾老夫人,你这外孙女一看就是个好的,虽然纤纤弱质,却风骨宛然。你要好生抚养,休得令她父母泉下不安。” 第三百三十一回 太上皇 说着,太后回头吩咐喻嬷嬷:“前儿关外不是送来了一盒子老参?你去挑两支上好的,要过了百年的,给林家姑娘装起来。” 拍拍林黛玉的手,又令给众姑娘都赐座,忽然想起来,笑对贾母道:“我前儿听三丫头说,你这外孙女认了冯唐家那个糯米卢氏做干娘了?” 贾母笑着站起来答是。 北静王妃好奇地插嘴:“臣妾听说过的,那位卢氏连大声儿说话都不曾过的,倒是跟林家姑娘好缘分。” 太后笑道:“倒是合适。卢氏性情极温柔,是个再好不过做娘的人,林姐儿认了她做干娘,日常倒是有人能撒个娇儿了。” 贾母点头笑道:“就是太后娘娘这话了。我们家她两个舅母,一个老实,一个多病,虽说也尽心尽力地照看她,毕竟家里人口多事情繁。如今便是偶有照顾不到的,我这外孙女也多个人疼,我可是巴不得的呢!” 南安太妃听了撇嘴:“那时候你带了林姐儿去我那里,我跟你说我要认了做干孙女时,你怎么百般推脱的?” 贾母呵呵地笑,却不客气:“你我是什么交情,哪里用得着废这一遍手?难道我不让她给你磕这九个头,你还敢不疼她了怎么的?” 东平太妃和西宁太妃都掩着口笑:“你们俩年轻时就吵吵嚷嚷地好到了十分,如今偌大的年纪了,竟然还是没敢了性情!” 南安太妃哼了一声,紧紧地拉着探春的手,道:“这认了跟没认可是不一样的。林姐儿认了卢氏,去冯府一住就是一个多月。我上回说让三丫头常常去看我,可到了今天也没再去。我不管,今儿当着太后娘娘的面儿,你必得让三丫头也叫我一声祖母来听听!” 探春颇为意外。 这是——怎么个节奏?! 自己就算再投南安太妃的眼缘,也到不了这个份儿上啊!难道是南安王府对自己有什么想法不成? 探春情不自禁地去看贾母。 当着太后和甄太妃等人,贾母无奈,只得笑道:“罢了罢了,遇见你这个人,我是半点法子都没有。三丫头,给她行个礼,叫一声安祖母,也就是了。” 太后和甄太妃等人满脸有趣地看着探春。 探春虽然摸不准她们究竟怎样想,但还是安顺地站起来,规规矩矩地屈膝行礼:“安祖母。” 南安太妃十分不满:“你们祖孙俩一起糊弄我!哼!算了,当着太后,我也舍不得罚你,明儿去家里,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着,却忙不迭地伸手拉了探春起身,又摁她坐在身边。 那边众姑娘刚多打量了林黛玉两眼,见状,都忍不住又羡又妒地去看探春。 薛宝钗不动声色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端庄沉着。 薛宝琴却看着东平和西宁家的姑娘们觉得气质出众,悄悄地靠近薛宝钗,低声道:“姐姐,那边几位姑娘真好看。” 薛宝钗微微颔首,嘴角一直扬着,口中却低低地呵斥抱琴:“这是什么地方?别说话!” 她以为无人能见,却不知早就落在众人眼中。 宝琴红了脸,窘得抬不起头。 又说了几句闲话,太后便打了个呵欠。 贾母正要辞出,忽然外头有人来报:“太上皇闲步过来,听见各位女眷都在,又拐去了佛室,说要念一卷经。” 太后笑了起来,道:“咱们都什么岁数的人了,还避讳这些个?正好,她们正要走,你跟太上说,请他过来吧,让姑娘们临走给他磕个头,也算是沾沾他的福气。” 众人都笑着称是,赶紧悄悄地整理衣着。 太上皇早过花甲,也懒戴冠巾,梳了道髻、着了道袍,大袖摇摇地洒脱进来,声若洪钟:“听得说,来了不少孩子,都跟咱们家临清一个岁数的?” 临清公主排行十一,乃是当今的爱女,今年刚刚十四岁,皇后想要替她挑驸马了,偏太上皇和皇上都心疼得很,直言过两年再说。 四府和贾氏的女眷们忙都跪倒,大礼参拜:“拜见太上皇,太上万福金安。” 太上皇笑着坐到了太后让给他的正座上,先抬手让太后坐下,笑着挥手:“都起都起。一个个都是六七十岁的人了,跪什么跪?来,给寡人瞧瞧这些孩子!我们家还有两三个没成亲呢,我也正要催着皇帝给他们看看。今儿倒是正好了。” 却是正眼儿都不看甄太妃一眼。 甄太妃泰然自若,跟着众人行了礼,又自己起身自己坐下,手里把玩着自己的一只玉佩,一言不发。 众人都一脸持重,唯有西宁太妃微露激动,忙着给自己的侄孙女儿使眼色。 太上皇眯着眼把所有的姑娘都看了遍,方笑着指了东平太妃家的一个孙女儿对太后道:“你瞧瞧这个孩子,像不像老穆年轻时的样子?” 太后仔细看了看,失笑道:“还真是,我刚才都没注意。” 东平太妃扬起了嘴角,故意叹气道:“女孩儿家,像他有什么好的?臣妾倒是盼着像孩子她娘,那才叫漂亮呢。” 太上皇也笑了起来,屈指数道:“我们家的孩子里头,如今祁儿和缄儿都不满十五,还没开始打算。我原本是想交给他们的嫂子操心,可如今既然他们的娘还有闲心,不如就仍旧让你看着办好了。” 说着,竟调侃了太后两句。 南安太妃看着不对,忙笑着往前走了一步:“臣妾们正要告辞,扰得太后娘娘和太妃娘娘劳了这半日神了。” 太后笑着颔首,又命喻嬷嬷赐赏:“我收在库里的玩意儿,颜色花俏,如今唯有临清一个能用了,她又不爱。你们拿着,乐意戴就戴着玩儿,不乐意戴就送给相熟的小姐妹们,也是好的。” 众人恭敬领赏,辞去,不提。 这边众人出去,太后便嗔着太上道:“一屋子小姑娘,你就当着人家的面儿说她们的婚事,不要害臊死她们呢!我又不好拦你的话,亏得安家那个还灵醒,又胆子大,不然的话,看你怎么收场!” 太上呵呵地笑:“咱们老了,还能看见几回这么小的孩子?哪怕就是看看她们脸红的样子,也是有趣的。” 第三百三十二回 落胎 晨起梳妆、侯旨、进宫、出宫、回府。 各种小心之后,从精力最旺盛的湘云到身子最娇弱的林黛玉,无一不是心神俱疲。回到家里,勉勉强强应付了邢夫人、王夫人几句,都是回到住处,卸妆、换衣,倒头就睡。 只有探春,到了家,待书便一脸凝重地迎上来,低声道:“二奶奶孩子掉了!” 探春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这一胎这样小心,自己和李纨尽心尽力地连家务都不往她手里堆,怎么还是出了这种事? 探春忙着把去宫里的红妆卸掉,一边急着问:“怎么回事?怎么我们才出去了一天就出了这种事?敢是意外?” 待书一边和翠墨手脚麻利地给她收拾,一边低声回道:“不清楚。平姐姐悄悄令人来给我送了个信儿。这事第一是先报给了太太,太太说,老太太这阵子疲乏,不让声张,说是明儿一早再回。所以,到现在为止,连大太太大奶奶那边都还不知道呢!” 探春手下一顿,眼睛轻轻眯了起来:“琏二哥哥在家么?” 待书摇头:“不在。说是外头有事,大前天就被太太使去兴邑了。” 探春冷哼了一声,收拾好了,匆匆赶往王熙凤处。 小小的院子里一片愁云惨雾,连大姐儿都不敢哭闹,瞪着小小的眼睛躲在乳母怀里一声不吭。 听见探春来了,平儿忙擦了泪迎出来,勉强陪笑道:“我们奶奶刚睡了。” 探春点着头,仍旧进了内室。 只见王熙凤面朝里躺着,身上搭了被子,盖得严严实实,几乎要蒙上头了。 屋里的血腥气还没有完全散去。 平儿请探春外头坐着,探春不肯,坐在王熙凤身边,转头低声问平儿:“究竟是怎么回事?” 平儿强忍住泪水,轻声道:“谁都不知道。请太医时,常来的那位又正好进了宫,新来的那位说奶奶素日太过劳神,所以这胎本就极不稳。又问这两日是不是又受了气恼,又说必定是有日子夜不安枕了。话里话外都在责备我们奶奶是自己太过不小心。” 探春微微眯眼,顿一顿,问:“今日晨起我们走后,可有谁来看望过二嫂子?” 平儿拭泪道:“并没有。今儿姑娘不在家,大奶奶一个人忙不过来,所以太太一直在上房。大太太令人来送了一些小孩子的衣裳鞋袜,却没有亲来。” 探春又问:“你把二嫂子今日入口的所有东西都给我说一遍。” 平儿努力回想:“不过就是份例的那些东西,安胎药,还有常吃的燕窝粥……” 说到这里,平儿的脸色忽然一变。 探春紧紧地盯着她:“安胎药是谁煎的?燕窝粥是谁送的?” 平儿的眼泪再也止不住,掩着口呜呜地哭了起来:“药是我煎的,燕窝粥却是吴祥家的说顺路,从大厨房端了过来的……” 探春一把抓住她的手,低声问道:“粥碗呢?!” 平儿腿一软,跪倒在了地上,失声道:“她说今儿看着太太新得的五彩琉璃盏好看,所以盛了来给奶奶寓目,催着奶奶喝完,当时就收走了……” 这边平儿说完,躺在床上装睡的王熙凤再也忍不住,咬着被子,哭出了声。 探春垂眸,半天,方令平儿:“你出去,看好了门。” 王熙凤哭得死去活来。 探春直等到她哭得嗓子都哑了,方拿了靠枕给她垫了腰背,扶着她坐了起来。 王熙凤拉了她的手,一边擦泪,一边低声哀道:“我还不够孝敬她么?我哪一件事不是第一个先想着她,哪一回又违逆了她的意思?家务事成堆成堆的放在那里,我便是怀了身子,不也还是偷偷地替她操心?我在这个家做牛做马,难道不是分她的忧劳?她究竟是为了什么,要这样对待我?” 探春拿了帕子给她拭泪,却不去替她开解这些,而是直接问到了根儿上:“凤姐姐,当年你父亲,是为了什么要回南去?令兄这一回又是为了什么回来的?” 王熙凤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问这些,却也没有敷衍,据实答道:“两位姑妈一出嫁,家里就只剩了老太太、我父亲和我叔叔。想必你也知道的,我父亲是庶出,家里老太太一向不喜欢他。这中间没了说和的人,我娘实在是受委屈。我父亲也知道恋栈无趣,索性就带了我娘回去老宅看守祠堂去了。 “我和我哥哥跟着我叔叔婶子过日子,倒都还平安。只是我哥哥没人正经管他,不免纨绔些。那阵子惹了祸,才被老太太撵回去的。只是这好些年过去了,我叔叔家又一直没有生了孙子出来,老太太未免有些想念我那侄儿。我这才趁机写信让我哥哥回来。 ”一则侄儿已经八岁,虽然在老家已经启蒙,但读书毕竟还是在京城的好,也长见识见世面;二则我叔叔升了外任,他们家两个兄弟也回不来,京里王家没有男子顶着了,我哥哥这时候回来,老太太看在这个份儿上,应该不会再为难他;三则我也想趁着这个机会,看能不能给他谋个差事——他们总不能一辈子靠吃我父亲母亲的老底儿过日子……” 探春看着她。 王熙凤渐渐说不下去了。 探春叹了口气:“凤姐姐,你哥哥有什么本事么?能文还是能武?能经商还是善人际?只怕看在你婶婶和咱们太太眼睛里,你这是自己不肯好好地给贾王两家卖命了不算,还巴巴地要让自家胞兄来沾这两家的便宜。凤姐姐,你觉得,这种情景之下,那二位,不,甚至包括你们王家的老太太在内,又有哪个会真心实意地欢喜呢?” 王熙凤咬了咬唇。 这一层,她焉能不知? 但是好好歹歹,王仁是自己的胞兄,是王家的血脉,难道就不该帮他一把么?就因为他不得用?那自己那自幼聪慧的侄儿呢?难道这些人就笃定了,日后这孩子也没出息? 这才都是至亲骨肉,怎么就变成了没用的弃子?! 更何况,难道就因为如此,自己这孩子便不能生了么? 第三百三十三回 心灰意懒 王熙凤低下头去擦泪。 她不明白。自己这一胎究竟是妨碍着了谁。 孩子还没出生,不知是男是女,是贤是愚。哪怕是个聪明绝顶的男孩儿,他是自己的儿子,会在自己的手里教养长大,以自己的手段心机,这孩子必定差不了—— 这不是让自己在长房站稳地位最好的一条路么? 自己在长房站得稳当了,才好帮着王夫人把整个荣国府捏在手里啊! 更何况,长房的爵位本来就是贾琏的,然后传给自己的儿子——这跟二房、跟宝玉、跟贾兰,没有半分可冲突的地方啊!王夫人到底是在防着自己什么? 探春看着她这样沉默,就知道她没想通,轻叹一口气,低声道:“凤姐姐,你觉得太太手段高强么?比老太太如何?” 王熙凤愣了一愣。 探春嘴角微弯:“你觉得你是在帮她,你心里敬着她是姑妈,是婶子,可是,她心里究竟是怎么想你的呢?” 怎么想我? 我是她亲侄女儿,家里大事小情都一一上禀,连用的人手都是以她的陪房心腹为主。 她还能当我是什么? 王熙凤越发觉得不对劲起来。 探春轻声道:“凤姐姐,你是长房唯一的儿媳,琏二哥哥再怎么混账,其实与你的感情也很好,并没有什么姨娘妾室来分你的恩爱。大老爷大太太再怎么样觉得你不贴心,他们也得指着你日后养老。老太太疼惜你,姐妹们亲近你,东府里珍大哥哥珍大嫂子真心敬服你,哪怕是宝玉哥哥,都一心认定你是咱们家最能承继家业的内宅夫人——琏二嫂子,不论太太高不高兴,你都是咱们家的当家奶奶。” 王熙凤疑惑地看着她。 探春回看着她的眼睛,颇有深意:“倘若你这一胎再生个儿子出来,这个家,还有谁能撼得动你的位置?又有谁,能从你手里抢走荣国公府的中馈?” 王熙凤的眉头都拧了起来。 自己是长房长媳,又是承爵的夫人,做什么要撼动自己的位置? 探春轻轻续道:“只怕,将来的宝二奶奶,也不行……” 王熙凤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看着探春。 宝玉是个拎不清的,尤其是家事上,婆婆妈妈一定管不了家。王夫人一直希望薛宝钗能给她当儿媳妇,一边自然是因为亲上加亲好调*教,另一边则是因为薛家有钱…… 贾府可已经被省亲等事,掏空得差不多了…… 若是等宝二奶奶带着大笔的陪嫁进了门儿,中馈还在自己手里,那可就等于用宝玉媳妇的银子,养活长房的一堆废物了! 原来是,这样! 王熙凤的拳头渐渐地握了起来。 王夫人,这是要杀了自己!而不仅仅是这个孩子! 好给宝二奶奶腾地儿! 探春看着她铁青了脸低下头去,知道她想通了,微不可闻又叹了口气,方轻轻地握了她的手,把她的拳头掰开,用手指轻轻地去揉那掌心已经掐出来的一排月牙印子:“凤姐姐,你太碍事了……咱们家本来就已经是末世,填房选得一直都潦草。等你没了,大太太自己就是那样的出身,她能给琏二哥哥挑个什么样的人来当继室?何况琏二哥哥照着规矩,也还要替你守一年。这一年之后,只怕太太一定能给宝玉娶了妻子进门了。 “到了那时,新媳妇出身又不高,偏又跟宝二奶奶前后脚入门,大太太那性子,又未必照看她,即便是照看她,难道还能比二太太照看自己的亲儿媳妇还细心周全?只怕展眼之间,宝二奶奶就比琏二奶奶更加得了天时地利人和。宫里再有咱们家的贵妃娘娘——这座荣国府,哪里还有旁人的事儿?” 那可就全是宝玉的。 全是宝玉一个人的了…… 王熙凤笑得凄苦无比。 “还好,那一碗燕窝,只是杀了我的孩子,还没能要我的命!” 探春怜惜地看着她:“若是药性烈到连你也没了,她难道不怕大太太和琏二哥哥回来细查?这件事她做得如此粗糙,又哪里是经得起查探的?可如果二嫂子你是因为没了孩子,所以伤心过度,引起了产后的急症呢?例如,血崩……” 王熙凤瞪圆了眼睛。 她,她怎么敢?! 探春轻轻地拍了拍她:“你今天这样虚弱,我本不该过来跟你说这些。但是,那边今晚谁都不肯告诉你的病症,只怕就是要防着有人给你提醒儿。我来这一趟,就是要告诉你,今晚万万不能吃旁人送来的东西,什么都不行。” 王熙凤忽然想到自己刚刚流产时,王夫人匆匆赶来,痛心悲伤之后,边擦泪边说的那话:“你年轻,好好养养,日后还能再怀孩子的。晚上给你送参汤补品来,可千万得吃。这个时节,身子太亏虚了。” 那些,参汤,补品…… 王熙凤只觉得头上一阵眩晕。 探春的声音遥远传来:“今晚委屈你,先伤心吧。我会交代给平儿,只在屋里给你熬小米粥。旁的,甚么都别吃。等明日禀明了老太太,再说吧。” 王熙凤浑浑噩噩,下意识地紧紧抓了探春的手,低声道:“我知道了。明日回了老太太和我婆婆,我要回长房……” 探春听到这里,终于松了口气,回握住她的手,轻轻摇一摇:“这就对了。” 王熙凤的泪水涌了出来,一双一对往下掉:“往日里,我错了。三妹妹,我这就让人把外头的账都收回来,这个甚么中馈,我也不管了。我只回去将养我的身子,好生地跟我们二爷关起门来过我们自己的日子……” 说着,嚎啕痛哭:“我们两口子都没那个本事,我们不给旁人做嫁衣,我们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探春伸臂把她抱在了怀里,只觉得,贾府里最大的这件事,终于,解决了…… “凤姐姐,若你果然能这样想,我们贾家,就有救了……” 王熙凤哭了许久,最后抬起头来,目光坚定:“好妹妹,我的银子收回来,也不会往嫁妆铺子里放,那些人,都是姓王的。我求妹妹,你来帮着我管罢!” 第三百三十四回 参汤 探春回去了。 平儿悄悄地服侍着王熙凤吃了粥,然后安静睡下。凡有人来,平儿都一脸为难地挡在外头:“……正哭呢。您还不知道咱们这位奶奶的,又要强又不讲理。白劝一句,就说我多事。再问一句吃不吃喝不喝,劈面就是一只茶碗砸过来了。” 吴祥家的端了参汤过来,也被平儿拦住,一边抹泪一边赔笑:“吴大娘,您就别难为我了。哭了半天,才睡下。这个时候叫醒,这一整宿可怎么熬?您把这参汤给我,等醒了,我一定劝她好生喝了,保证一滴都不剩。” 说着就去接托盘。 吴祥家的哪里敢让这参汤留在她手里,忙笑着转身,道:“罢了,我过会子再来。” 再来时,夜深人静,连院子都没进去。看门的悄悄地拦住:“刚拉着平姑娘两个人抱头痛哭了半晌,刚睡着。里头熄了灯了,您老没什么大事儿,我可不敢叫。您还不知道那脾气的?除了老太太、太太有大事吩咐,为了碗参汤这会子叫她起来,您老还不如直接要我的命呢。” 吴祥家的只得悻悻地回去,脸上狠狠地挨了两个嘴巴子。 第二天一早,探春早悄悄地令人给鸳鸯送了消息过去。鸳鸯大吃一惊,忙命人去问王夫人:“恍惚听见一句说二奶奶的胎有了不对?果然是的话,奴婢好赶紧给老太太预备着安神汤。” 王夫人无奈,只得命人各处送信,告诉来人说:“正是。昨儿老太太回来得晚,怕她老人家受不住,原就想着一早过去缓缓说呢。” 鸳鸯想着王熙凤这一胎来的这样艰难,却没能保住,不由替她难过起来,掉了会儿泪,才命人拿了天王养心丸来哄着贾母吃下去:“这几日一直不自在,昨儿进宫一趟回来,怕您骤然吃药反倒不好。今儿是一定要用的了。” 贾母倒是听她的话,给什么吃什么。 一时王夫人和邢夫人来了。 邢夫人行了礼就坐下哭。王夫人也拭泪,跟贾母禀明:“昨儿老太太走了不久,凤丫头就百般不自在,偏自己逞强不肯说。到了午时前后,就不好了。媳妇忙请了太医来看,那胎竟是已经落了。昨儿怕老太太受不住,没敢说。” 贾母果然顿时心口又疼又闷,好在刚吃了药,闷了半天,方站起来叹道:“走吧,一处去看看凤丫头。” 又命鸳鸯给王熙凤带上些上等的燕窝等补品:“她虽年轻不怕,但毕竟亏损得大了,得好生养息一阵子了。前儿给她看胎的是哪位太医,再请了来。那人一直从她有身子就照看她,知根知底的,会调养。” 贾母带着邢夫人、王夫人和李纨到了小院,平儿肿着眼睛出来跪迎。 贾母先骂了一顿“这样的人都不好生服侍要你们何用”,然后进去,见凤姐儿黄着脸躺在床上,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酸起来,拉着她哭了一场:“我的凤儿!这可让我怎么跟琏儿交代?” 邢夫人也跟着哭着数落:“让你保养让你保养,你就不听话!如今可好,年纪轻轻的竟保不住孩子,万一伤了身子落下病,你让琏儿可怎么办?我和你老爷不要绝后了?不争气的东西!” 李纨在旁边跟着心酸落泪,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跟着鸳鸯扶着贾母。 王熙凤只是无声落泪。 等贾母和邢夫人等微微止住之后,王熙凤才在枕上冲贾母磕头,哭道:“老祖宗,孙媳不孝了,孙媳没了这个孩子,着实撑不住了。孙媳想回长房去面壁思过。孙媳平素太张扬太要强,这是老天爷和列祖列宗对孙媳的惩罚警告。老祖宗,孙媳要辜负您的爱重了。” 邢夫人被她说得都愣了。 怎么,就为了这个孩子,竟是要辞去掌家之权?这个凤姐儿,是疯魔了不成? 贾母也愕然,抬头一看王夫人竟也发愣,知道这是王熙凤自己想通的,喟叹一声,缓缓点头:“罢了。左右如今家事也是你大嫂子和二妹妹三妹妹管着,有这半个多月,想必她们也得心应手了。你家去调养一段再说吧。” 又嘱咐邢夫人道:“这个孩子对我对你,对凤儿对琏儿,对咱们一家子,都是无比的重要。如今没了,大家都伤心。我是知道你的,心里软起来,也跟水做的一般。你这媳妇虽是要强,这个时节却难免会心思格外细密些,你管着她些,让她别老伤心。这身子损了还能补,心脉伤了可就难了。” 邢夫人擦着泪答应:“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的。” 贾母又问王夫人:“琏儿哪里去了?” 王夫人便道:“他叔叔来信,让他去兴邑办些个事情,因前头都是他去的,又是大事。凤丫头那时候情形又好了许多,我才让他去的。两三天也就回来了。” 贾母点头不语。 李纨便请示:“果然凤丫头要搬回长房,也得等她好一些再挪吧?” 邢夫人忙道:“是啊。我回去先给她把院子收拾出来,等琏儿回来,再说吧?” 贾母点了点头,安慰王熙凤道:“你好生养着,万事都不要管,赶紧好起来才是。” 又嘱咐平儿一番,喝道:“再不好生照看你姑娘,你就给我滚回王家!” 才去了。 史湘云、林黛玉和迎探惜等人都听见王熙凤掉了孩子的事情,都心惊不已,在上房稍稍坐坐便散了。 林黛玉拉了探春,悄问端的。 探春说了实情,又低声告诉她:“我已经跟凤姐姐说好,等琏二哥哥回来,让她好好地劝住琏二哥哥,再也不跟北府搀和,躲得远远的。我就帮她打理她的私房。我正要跟你商量,你看是钱庄加她一股的好,还是给她另起个铺子?” 林黛玉稍稍沉思,摇头道:“钱庄里还有大嫂子的股份,虽然说少,却最好不让她们妯娌两个搅在一起。我看不如找个人,再给她开一个寻常的铺子好了。” 探春想了想,点头道:“我手里倒是还有一个人,能干得很。让凤姐姐再出一个人在店里,我们帮她看着些就好。” 第三百三十五回 求去 想通了的王熙凤雷厉风行起来,无人能及。 她只稍稍缓了两三天,便命人请了探春过去:“妹妹前儿那话我思忖再三,又跟我们爷略商议了一回,想要讨你个主意。如今东府里乱账,偏珍大爷跟我们爷从小儿就要好,我们便是不想沾染,只怕也是难的。我呢,即便病,也病不了三年五年的,早晚还会被拉出来操持,到时候有些烂事儿,想躲都躲不掉。如今二爷身上捐的是个同知,三妹妹觉得,能不能想个辙,调个外任,出京去躲阵子再说呢?” 探春大笑,击掌道:“我正要给你出这个主意,就怕你们两口儿贪着京里自在不肯吃苦。若你果然有这个决心,我竟是要告诉你一声儿,你那银子我还是不碰为妙,你自己带出京去经营,不比搁在我手里、长辈们的眼皮子底下要更好?” 王熙凤听了,二话不说,掀被下床,令平儿梳妆,竟是立即便拉着探春去寻贾母。 贾母一听她竟亲自跑了来,吓了一跳,忙命人叫进来,又赶紧给设了座,垫了厚厚的坐褥,嗔道:“有什么大事不能让人来告诉我一声的?”又骂探春:“糊涂了?你嫂子如今哪里能出门吹风?” 探春耸耸肩,只看着王熙凤。 鸳鸯会意,忙把人都带了出去,掩了门。 王熙凤滴泪道:“老祖宗疼我,我满心里都知道。以前是我自己不懂事,作死,害得二爷也跟着胡闹。如今我算是悟过来了。一家子都守着京里这个锅,一门心思地都是只想着怎么能把锅里的菜夹到自己个儿的碗里去。这样下去,坐吃山空,咱们家可就完了。 “从老太太老爷起,到宫里的娘娘,多少次苦苦地教我们要上进,我们却半个字都没听进去。这是我们糊涂油蒙了心。二爷和我,如今只有大姐儿这一个孽障,正是不用多加顾忌、替家里族里做事情的时候,委实不该留在京里躺着吃了。 “我今儿是厚着脸皮替我们那不争气的爷来求老祖宗。求老祖宗跟老爷们打声儿招呼,让我们二爷外放罢!” 外放二字一出口,贾母的脸色就是一变! 贾府现在,除了一个贾政勉强能看,真正办事的就只有贾珍贾琏两个。贾珍那边是宁国府,又是一向都是个倒三不着两的货色,他是靠不住的。 可王熙凤是个聪明通透的人,若是她肯用心,家里的这一摊子她自己得心应手不说,还能管束得住贾琏。而贾琏本人也是有三分真本事的,何况这么多年管理家务,也算是历练出来一半。 可是,他们两口子竟然要走?! 贾母沉声问道:“凤丫头,你别打量我老糊涂了,你给我说实话,你到底是为什么要走?” 探春不等王熙凤说话,插嘴道:“什么走不走的?不就是谋个外任,在外头好好地做点子实事出来,日后仕途上也有个根基。何况,在外头了,凤姐姐没有那么多要操心的家务事了,养好了身子,说不准就给老祖宗添个重孙、给兰哥儿添个弟弟回来呢!” 贾母终于明白了过来,王熙凤为什么要拉着探春过来一起说这件事了。 王熙凤的胎是在王夫人手里落的,即便是所有的人都没有证据,但只要不那蠢人,大家都心照不宣。 王夫人不喜欢王熙凤给贾琏生儿子、给长房生承爵的后嗣! 在这个家里,若是王夫人不想让王熙凤生孩子,那王熙凤就一定是生不出孩子来的。 贾母沉吟下去。 如今的荣宁二府,看似赫赫扬扬,但她最近进宫这两回,已经明明白白地看了出来:天家看不上贾府,甚至,看着贾府不顺眼。 探春看着贾母的样子,轻轻地劝道:“老太太,凤姐姐和琏二哥哥肯出外任,是好事啊……” 贾母回过神来,抬头定定地看了探春一会儿,心中思绪翻滚,终于缓缓地点头下去:“你说得不错。” 因对王熙凤道:“我知道了,你放心。此事我必急办,你这些日子好好保养。别赶明儿琏儿的调令下来,你反而走不成。” 王熙凤挣扎着跪下,给贾母磕头谢了,去了。 贾母见探春也想跟着溜走,哼了一声,加了一句:“你明儿打扮好了出门的衣裳来,去南安王府走一趟罢。” 竟是要去求南安太妃帮忙么? 探春皱了眉,回头看看贾母,忽地恍然大悟。 南安王府必是当今的人。 以贾母与南安太妃的交情,想要靠过去也容易得很。但是得有个由头。这个由头要不然就是把自己家里的把柄送过去,要不就是凑上去欠人情。 王熙凤在这个时候闹出来的这样的选择,正好给了贾母完美的借口去恢复跟南安王府的频繁走动。 再加上南安太妃在太后跟前对自己异乎寻常的看重,想必是打了什么算盘。 贾母无法自己拉下脸来亲自去问,那就干脆把自己送上门去,看看那位老太太到底打得是什么主意。 想到这里,探春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让你聪明,让你自作聪明,活该! 正胡思乱想,门外鸳鸯笑着来报:“回老太太,李夫人带着两位姑娘和大奶奶过来了。” 探春走不得了,便干脆过来替贾母迎了李婶儿等人进去。 彼此厮见过,李婶笑道:“前儿纹儿绮儿托了老太太的洪福,竟能进宫去走了一趟,也算是不白活这一世了。只是家里传了信过来,家里老太太太太都想念她们两个的紧。我们也打扰了这许多日子了,给亲家老太太添了不少麻烦,今儿特来告辞。” 贾母还要挽留。 李纨笑道:“都在京城,近得很。又是亲戚,常走动就是了。老太太一向最痛恨黏粘的人,我们婶子也干脆利落,倒不必这样客气。” 探春便拉着李纹李绮,笑道:“既如此,今晚摆个酒,给你们送行罢?” 贾母嗔着她“张狂,竟撵起亲戚来”,又彼此多客套几句。晚间果然治了席面送行,第二天一早,李婶一家便辞去了。 第三百三十六回 求帮忙 却说探春送了李婶等人,立即便与林黛玉一起,只带了许嬷嬷和沈嬷嬷,坐了车,直奔南安王府。 因头天贾母令人递了帖子过来,所以南安太妃和国公夫人都早早地预备好了。等她二人一来,国公夫人笑逐颜开,拉了林黛玉的手,笑道:“昨天听说你要来,我又命人做了糯米小汤圆,你上次最爱吃的。” 南安太妃则歪着身子招手叫探春:“你祖母终于舍得放你来看我啦?真是的!就好像我这府里有妖怪,能吃了你一般,这样久远都不来看望我!” 探春抿着嘴笑,屈膝行了礼,道:“太妃爱说笑。如今也不过二月初,我上次来府里请安拜年,才是上个月的事情呢!” 林黛玉自从认了卢夫人做义母便活泼了许多,如今听见这话,不由调皮笑道:“可见太妃娘娘爱你了,这不是常说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国公夫人失声笑了出来,对南安太妃笑道:“看来卢夫人果真是疼惜林姐儿,不过在冯家住了一个多月,瞧瞧,比上回来看着气色好多了!” 南安太妃早就拉了探春坐在身边,一边仔细打量探春的穿戴,一边哼道:“贾家那群狼,没把姐儿嚼碎了就不错了。你还指望她们能把孩子养得好到哪里去?跟卢氏没法儿比。你想想常跟鸿儿混在一起的冯紫英,再想想芸姐儿在外头是什么样儿,就知道卢氏有多疼孩子了。”又对探春道:“你祖母这十年,独独办对了这一件事而已!” 这话我可没法儿接。 探春笑着,不吭气。 国公夫人便拉着林黛玉笑道:“上回你来我们家见着的我那两个妹子,都是下个月的婚期。原本来我这里住了几天,昨儿就要走的,听说你今儿过来,说是无论如何要见你一面。走,让你三妹妹陪着太妃,你跟着我后头走走去。” 黛玉笑着忙跟着站起来:“这可要好好恭喜了。只是我来得仓促了,连礼物都没给她们备上两件子。也罢了,回府去了我立即就送在您这里,请您再帮我转交罢!” 国公夫人满口答应着,果然便带了她出去。 探春便笑向许嬷嬷和沈嬷嬷:“二位嬷嬷请陪着林姐姐一起去罢。我在这里陪着太妃,不碍事的。” 沈嬷嬷有些犹豫,被许嬷嬷拉了一把,才屈膝称是,转身跟着林黛玉去了。 南安太妃何等精明,见状也挥退了众人,笑问:“你这是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么?” 探春站起来,从袖子里掏出贾母的亲笔信来双手呈给南安太妃,低头道:“原本这样的事情不该烦到您跟前来。只是如今我们家里,我们老爷不在家,太太有些不自在;那边大老爷更甚,一心舍不得放儿子走。老太太一怒,就令我私下里来求您,看看能不能想想办法。” 南安太妃心中透亮。 这是贾母在做后手准备了。 “这还差不多!我说她就算老糊涂了,也不该到了今日还反应不过来!”南安太妃满意地点着头,扬声命人:“去,把鸿儿他爹给我叫进来。” 又对探春唠叨:“你不知道你祖母年轻时何等明决。我那时眼界高,这满京城的姑娘们看过去,唯有你祖母一个能让我看在眼里。只自从你爷爷没了,她一病就是一年多。好容易缓过来,人又昏聩了。我气得好些年不理她。不是那次敏儿过世,我请了她来家里散闷,我们俩只怕就这样绝了交情也说不好呢。” 探春微笑:“老祖宗们都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其实心里都明镜儿似的。只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有些烦难,不足为外人道罢了。” 正说着,南安公告进。 太妃忙让他进来。 这位南安公比当今小两岁,如今不过四十出头儿的年纪。因为当年南安郡王走得早,他小小年纪便承了爵。那时朝局动荡,南安太妃便没有急着给他娶亲。一般京城勋贵家,男子二十来岁也就娶妻了。南安公却直到二十四岁上方娶了现在这位国公夫人。 南安公见探春在座,有些愣神。 太妃忙笑着告诉他:“这就是我告诉你的那位,贾家的三小姐。” 探春规规矩矩地给他行礼,腰挺背直,从容自如:“见过南安公。” 南安公神情微凝,片刻抬手:“三姑娘免礼。请坐。” 南安太妃便命他也坐了,告诉他贾母所求之事,又道:“我不管你怎么办,反正得把这事儿给我办了。” 探春听着这话只想翻白眼,但还得不卑不亢地端正坐着。 南安公十分不以为意,捻须眯眼,稍稍思忖便问道:“我记得,你们家先姑老爷林公,乃是在维扬做的官?” 探春微微颔首:“是。” 南安公点头道:“既是已经有个五品的同知在身上,虽然升不得,也顶好不要降了。我前儿刚在吏部听说,扬州知府那里刚殒了一个同知。那厮闹着说,他一时之间没有得力的人,所以今年的粮税竟要减两成,被上头驳回去了。虽说林公已经没了这几年,但想必你们贾家在那边应该也还有些关系。不妨让你这个堂兄都捡起来好生用用。这个扬州知府今年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精力委实不济。若是你堂兄都能有所长进,不愁日后没有个好前程。” 探春听着,渐渐心惊。 南安公的这些话,不用说必定是皇上的意思。 既然皇上都能说出来贾家在那边还有关系,那就说明,当年跟在林如海身边的那几个侍卫,早就察觉了贾府对林如海的暗中影响。 如今,皇帝是要求贾家把这部分暗中的力量交出来了。 这是——投名状么? 如果想要从京城荣宁二府这个泥潭里脱身,就把贾家在江南那些盘根错节的人脉好好地用到朝廷事务上来。 探春咬了咬牙,点头道:“南安公金玉良言,小女必定一字不错地转告家兄。家兄初次谋外事,只怕疏漏处数不胜数,南安公若是有暇,还望能多多指点。” 竟是,全部答应下来,一字不驳? 南安公挑起了眉,认真地把正眼对准了探春。 第三百三十七回 被惦记了 南安太妃乐呵呵的,得意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话却是说给探春的:“回去给你祖母说,让她放心。几辈子的交情了,这点子小事儿我还是能帮忙的。让你堂兄准备准备,等调令罢。” 南安公看着探春若有所思。 得了南安太妃这话,探春放了一半的心,嘴角弯弯,虽是回答太妃,言辞之中却再递了一架梯子给南安公:“我们家这些年也安逸得够了,子孙们不肖,惹得家祖母操心就不提了,只怕是给各位世交故旧也添了不少乱。现在回想起来,无地自容。唯盼着能从家兄开始,孝敬长辈,友爱朋友,替君父分忧,替朝廷尽力,也为天下万民,做些个小小的事情。” 南安公微微笑了起来。 这些场面上的话,其实是用不着告诉自己和母亲的。世交么,谁不知道谁家的德行? 所以,这些话,是让自己转达给皇帝的。 贾家这一代,看来是真有那擦亮眼睛看准风向的人了。 只是,这出来说话的,竟然是一个小小的庶女,到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难怪母亲会生出那样的念头…… 只是鸿儿脸上机灵,其实却是个老实孩子…… 南安公心里转着念头,面上却点了点头,一本正经:“贤侄女所言甚是。男儿立世,本当如此。” 说着站起来,再没有其他的话,冲着南安太妃拱了拱手,竟然扬长而去。 南安太妃的脸色便不好看,哼了一声,瞪了他背影一眼。再转过脸去看探春时,却又是一脸的慈爱欢喜:“过来过来!别理他。官儿当久了,一身皮撕不下来了。臭德行的。” 从来没见人这样说过自己儿子,探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难怪太妃娘娘跟我们家老祖宗好,这年轻时候的性子必定是投契到了万分。” 南安太妃拉她坐在自己身侧,便去捏她的脸:“臭丫头,你这是说我到现在还是一副古怪脾气,是也不是?!” 笑着搂了她,细细地跟她说起了南安公:“他才七八岁就承了爵,家里头的事情都是我说了算。那时候京城乱,我不混赖泼辣些,南府就要倒了。后来他进宫去给当今当伴读,天天两个人在外头乱跑。惹了祸回家,当今挨太上的板子,他就挨我的棍子。第二天难兄难弟一见面,都是鼻青脸肿一瘸一拐的,老大别说老二。 “后来我给他娶媳妇,当今登了基第一件事就是要封他郡王,我又当着他新媳妇打了他一顿,当今才熄了那念头。他倒也明白,自那以后就窝在家里专心陪媳妇。不过他媳妇第一胎时出了意外,滑胎后狠狠地养了几年,才有了如今的鸿儿。 “他那时候自责得很,说自己天天在家,竟还能让人寻机害了他媳妇,从此以后就不大会笑了。便是跟皇上奏对时,也板着一张死人脸。好在大家都知道他心里还是良善柔软的,也就都宽容他,不太计较了。 “鸿儿后来又有了弟弟妹妹。只是这一个孩子委实来得艰难,所以他们夫妻两个爱若珍宝。我这个孙儿也争气,在京里人缘儿好,读书、习武、上进,便是皇上,也看着眼馋,说他们家皇长子虽然比鸿儿大了五六岁,却未必有鸿儿懂事。 “皇上说了这话,我们家反而惶恐。所以鸿儿这些年不怎么在外头走动,玩得好的也就是冯紫英他们几个人。你们家那个宝玉,来往过几回,奈何两个人实在是说不到一起去,所以想必你们家里也不太知道我这孙儿……” 探春先还打算仔细听听,可南安太妃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南安世子身上,而且一张嘴就夸上了天,这是几个意思? 联想到慈宁里头她老人家一进门就紧紧地拉着自己说不准别人跟她抢,再加上刚才南安公看着自己那一脸的审视,委实不像是一个打量世交家晚辈的眼神儿,探春忽然明白了过来! 我勒个……去…… 南安太妃这是看上了自己,想让自己嫁给她们家孙子:南安王府世子安世鸿! 探春的脸上蓦然就热了起来。 南安太妃说着说着便看她的腮上一片晕红,心里便是一喜。 自己看着这孩子灵醒,果然不错,是个最冰雪聪明的!她竟是已经猜到了自己的用心! 谁知探春立即就站了起来,笑道:“说起来,刚才国公夫人说,她的两位幼妹即将出嫁。我虽没见过,却也该恭贺一声。太妃您看,是您请个嬷嬷给我指路走一趟,还是请了她们过来,我们姐妹们一起见见?” 南安太妃一怔。 怎么,她不想听?不想提? “好孩子,你坐着,我让人去叫她们过来。咱们娘儿几个今天就在这里用饭。” 说着,南安太妃眼看着探春离开了自己的坐榻,坐在了下人搬来的绣墩上。 她这是,跟自己拉开了距离? 探春脸上的热浪已经渐渐褪尽,笑吟吟地答道:“若说起来,我们家最先得太妃娘娘宠的,乃是林姐姐。我呢,不过是沾了祖母借我的手,送来给您的那只螽斯的光罢了。偏太妃娘娘要在众人跟前做了一副偏爱我的样子出来,照我瞧啊,根本就是让我替林姐姐挡着外头枪呢。只是我这个人,最擅长的就是装傻卖乖。所以我就老实不客气地厚着脸皮问了:太妃口口声声地说,要认下我这个牙尖嘴利的粗野丫头当干孙女儿,这是真的呢,还是托词呢?” 南安太妃眸中精光一闪,笑容里多了几分咂摸不明的意味:“多心的小鬼头儿!就是你早先说的那话,我们这一辈都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什么人什么心,一眼就能看透。你这样的聪明孩子,我可巴不得生在我家呢。从小儿也能开开我这孤老太太的心。” 探春站了起来,恭敬地举手加额:“若是太妃果然就是这个意思,那我就厚颜高攀了。祖母在上,孙女儿探春,给您叩头了!” 言讫,不由分说地拜了下去。 第三百三十八回 外放 午饭虽然吃得似乎很热闹。但南安太妃叹气的次数多得连国公夫人都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擎了酒盏跟几个小姑娘找借口:“我们家老太太瞧见你们就遗憾自家孙女儿嫁得早了……” 林黛玉便去瞅探春,不解道:“三妹妹不是刚拜了祖母?” 国公夫人笑得牵强。 探春泰然自若,饭后便告辞:“安祖母也乏了,我们改日再来叨扰。” 国公夫人只得送了她们走。 出了二门,便听见外头冯紫英也正和安世鸿辞行:“……你家厨子今儿都迎奉里头去了,我都没吃好。得了,我走了,你回吧。” 林黛玉在车里便是一喜:“是冯家长兄!” 探春一把拽住她要去掀帘子的手,脸上是莫名的恼怒:“外头还有旁人。何况你认得是卢伯母,他算什么东西?满打满算一个冯家的外男,你搭理他做什么?!” 旁边陪坐的沈嬷嬷和许嬷嬷满面的欣慰,劝林黛玉道:“林姑娘听三姑娘的话,这才是正礼。” 林黛玉看着探春有些发愣。 里头南安太妃前喜后忧,国公夫人似是有苦说不出,外头一向与之唇枪舌剑乐此不疲的冯紫英,探春竟然连见都不肯见了。 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探春一声不吭地回到了贾府。王夫人赶来探听消息,探春淡淡地当着她的面儿回禀贾母:“安祖母和国公夫人都很想念林姐姐。见了南安公一面,令孙女儿转告一声,大家的孩子们都有些纨绔了,如今正是青春年少、报效朝廷的时候,别荒废了。又说琏二哥哥如今太松散了些,请老祖宗好生督促。” 贾母一听她竟面见了南安公,心里反倒诧异起来,但当着王夫人的面儿,不好细问,便颔首道:“知道了。去歇着吧。” 探春告辞。 林黛玉等着王夫人走了,方倚着贾母好奇地告诉:“妹妹回来的路上一脸的不高兴。午饭的时候就觉得是什么话没跟太妃谈拢。太妃一个时辰叹的气比老祖宗一年的都多。” 贾母心里不安,好容易等到了晚饭时节,赶紧让鸳鸯去请探春:“她中午在安家必定没吃好,快叫她来,我给她预备了爱喝的肉粥。” 鸳鸯空走了一趟,眨着眼回来,双手一摊:“连姑娘的面儿都没见着。听得说回去就写字,刚睡下。” 贾母忧心忡忡的,想了想,问:“见着沈嬷嬷没有?” 鸳鸯一脸纠结:“见着了。沈嬷嬷特别高兴,说姑娘没事儿,等醒了若是不太晚,就陪着她过来见老太太。若是晚了,就明儿一早来。还说让老太太别担心,事情特别顺利,没有半分疏漏。” 贾母皱起了眉头。 这就更不对了。探春从来不是个胡乱发脾气的孩子。若说上一回生气,还是从宫里回来,听自己说了元妃要给宝黛赐婚、想拿她去联姻宗室时…… 难道在南安家里被冒犯了? 贾母惴惴着歇了一宿,第二天绝早起身,梳妆好了巴巴地等着探春。 探春倒也早早地来了,详详细细地把南安太妃和南安公关于贾琏外放的事情说了,又道:“我当时就替琏二哥哥都应了下来。咱们家倘若在那边还有什么关系,以及林姐姐手里是否还留着一些人脉,都该献出来了。” 贾母的心思被放在了大事上,沉声问道:“你是说,这话并不是南安家说的,而是皇上借他们的口?” 探春颔首:“照我看来,太妃跟南安公并没有完全彻底的说透此事。大约南安公是顾忌着太妃跟您的交情,所以皇上有些重话,他不敢告诉太妃。一则恐怕太妃为您担心,二则又怕咱们家误会,反倒会生出别样的心思。” 贾母想了想,点头道:“既然如此,等调令下来,我亲自跟你林姐姐说此事,看看林家在那边还有没有什么助力能帮着琏儿一些的。” 探春嗯了一声,稍稍一默,便道:“如今李家两位妹妹搬走了,邢姐姐一个人住在那边孤单。二姐姐那边,想必媒人很快上门了,不如挪了她过去跟二姐姐一处住罢?好歹她们两个的关系比我们更近一层,彼此性情都好,不至于拌嘴吵闹的。” 贾母笑了起来:“倒也是。她们表姐妹都定下来了,日后坐在一处绣嫁妆,谁也不用调侃谁。” 正说着,李纨进来了,听了个尾巴,明白过来,也笑了:“我正要找三妹妹先商议商议,才来回老太太。不想你已经说了。” 探春不以为意:“这是什么大事,也用得着商议。”转头令鸳鸯去传早饭。 家务事忙忙碌碌,转眼就是半月。邢夫人收拾好了那边的院子,王熙凤也能勉强下床挪动了,竟是二话不说就搬了过去。 因心里早就有底,王熙凤的许多箱笼包袱都没再打开,对外只推说:“乏得难受,有空了再整理吧。” 贾琏早就被妻子告诉了这一胎掉落的缘由,究竟还是男儿血性,既然不好在这个时候跟王夫人翻脸,便干脆整日混在外头吃酒胡闹,清早出门,夜深归宿。王熙凤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也只温存待他。平儿在夫妻两个中间周旋,又常抱着大姐儿让贾琏亲近。一时之间,这个小家竟是难得的温暖和睦起来。 因贾琏一家刚刚回来,贾赦倒是有心想要找他做事,却被邢夫人传了贾母的话:“他们夫妻两个刚没了个孩子,让他们缓缓。”想来也是,自己头发胡子白了大半了,二房的孙子也都上了好几年学了,自己的孙子却还没影儿。贾赦也难过了两天,抱着小姨娘们吃酒去了。 然还没两天,贾琏忽然拿着调令回来,先去了贾母院子,跪在院内哭:“祖母,孙儿不孝,不能陪伴您左右了。” 贾母一听就知道是什么事,忙命请贾赦、邢王、贾珍尤氏过来。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怎么,突然会有了这么个变故?!贾琏竟领了扬州府的同知,要外放?! 那一任可就三年! 三年…… 贾赦一想到自己三年没人帮衬、无人使唤,眼前便是一黑。 第三百三十九回 风吹去 贾琏夫妻走得一阵风一般。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他们已经把行装都收拾好,一家三口只带了平儿、丰儿和兴儿喜儿,其他的竟是都留在了长房。旺儿一家极想跟随,却被王熙凤淡淡的一句:“我又不是不回来了,你也跟着,我回来了当瞎子聋子吗?”给定在了贾府。 帮着他们装车的乃是吴祥家的。抹着眼泪,絮絮地在王熙凤身边念叨:“姑奶奶可早些回来。那边虽说是咱们老根儿的地界,可毕竟您从小儿在京里长大,那边的气候未必就能受得住。太太昨儿哭了几回,就怕姑奶奶在外头受苦。哪里能比得上京城呢?您还不多带些东西。奴才看着,府里的东西竟是没拿了几样儿,您在金陵虽然有嫁妆铺子,却远得很。姑爷一年的俸禄就那么两壶醋钱,还不够您一个月的燕窝钱呢!” 说着又悄悄地指车上:“太太命奴才给您装了几斤燕窝两根老参,您可记得吃。休要便宜了外人。” 王熙凤心里恨得几乎想要扑上去活活掐死这贱人,脸上却笑得都僵了,殷殷道谢:“吴姐姐替我谢谢太太。我前儿去跟太太回话,她又光顾着伤心不肯尽情听我说。吴姐姐替我转告:二爷这调令来得突然,仓促之间,我们也使不上劲留下。我心里很是担心姑妈,不过好在还有大嫂子和宝玉在她身边,宫里又有娘娘,姑妈的日子必是一天比一天好的。只是家里得力的男人都不在,姑妈还是谨守门户、等二老爷归来的好。” 王熙凤终究还是忍不住,暗示了王夫人一句。 等他们一家远行的时候,贾珍宝玉贾蓉贾蔷贾芸等送至洒泪亭。宝玉奔过去,悄悄地告诉王熙凤:“凤姐姐,琏二哥哥出门在外,万一不听你说,你就让平姐姐带着大姐儿回府,我替你照看,你只管他一个人,自然就能施展了。” 王熙凤听了,又是感激又是心酸又是笑,含泪道:“谁告诉你的这个混账话?仔细我跟太太说。” 宝玉也有些不好意思,摸着头笑:“三妹妹让我说的。她说,林妹妹在那边也有铺子,已经托了那边的掌柜替你张罗,让你不要担心钱上的事。” 王熙凤就知道吴祥家的一定会“帮”她装车,顺便搜检她的家底。所以头一夜悄悄地把自己的私房交给了探春,让她想办法再给自己送过去。 探春收得痛快。 王熙凤还以为探春会让宝玉在这个时候悄悄地把银子给自己,谁知竟是直接让她到了江南再去找林家的铺子取钱。 这倒是个好法子。 自己一路南行,迤逦千里,难保没有几个毛贼盯上。到时候万一被那些人把自己历年的积蓄都偷了去,可就得不偿失了。 贾珍对贾琏的突然离开惋惜不已,当着贾蔷贾芸又不好多说,只得拉着他的手擦泪:“好兄弟,话咱们前儿已经说尽了,今日就不赘言。唯祝你此去平安顺遂,鹏程万里罢!” 兄弟叔侄们饮了送别酒,洒泪而别。 贾琏回到车上,先把托了贾珍带来的匣子给了王熙凤:“这是我的体己。如今都给你,省得我有这个闲钱,在外头乱花,反而惹祸。此去为官,老太太特意为我求了南府,南安公那日在吏部也跟我长谈了一回。你放心,我以后必定用功,日后还你个凤冠霞帔就是。” 王熙凤和平儿听得哭成泪人:“好我的二爷,你果然有这个心,我们就算是没白跟你一场。” 贾琏因正色问平儿:“你怎么处?这可是个大好的时机。” 平儿知道这是在问她脱籍离去的事情,十分犹豫,想了半晌,咬唇道:“二爷在外头必是三年一任。奶奶如今身子不好,我再走了,姐儿怎么办?罢了,等你们何时回京,何时再放了我罢?我跟了奶奶这么多年,也不在乎这三年两载的。” 一家子说妥,安安生生地直奔扬州而去,不提。 贾珍带着宝玉等人回去,骑在马上,怏怏不乐。 宝玉一想到王熙凤离开,也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两个玉字辈的不吭声,草字辈的就只敢互相看看而已。 走了一段,贾珍忽然觉得气氛沉闷,惊觉过来,勉强扬起笑脸,对贾芸道:“早就听你婶子说,你在外头替人管铺子做事?可还顺当?” 贾芸笑着在马上躬身:“是。东家宽厚,侄儿学习着办吧。” 宝玉早就听林黛玉告诉他,所以知道贾芸其实是在替她打理钱庄,便不欲贾珍等参与,插嘴道:“珍大哥哥,我这几日恍惚听说,珍大嫂子的母亲妹子又来了?我还没去行个礼,今儿趁便,我过去一趟吧。” 被他一提,想起尤家那一对尤物,贾珍只觉得浑身燥热,哪里还想得起贾芸的生计,哈哈笑着答应道:“倒是劳你挂心了。罢了,这天也好早晚了,咱们快回去罢,刚才那几杯酒,倒是把我喝得饿了。” 打马扬鞭,一溜烟儿跑回了城。 进了城门,贾芸知机,便与他们分道,说是铺子里的差事不好不用心,之请了半日假,得赶回去。 贾珍不满:“便去我那里吃顿饭,难道还耽误你的功夫了不成?” 贾芸平常会做人,所以贾蔷替他分辩,笑道:“吃顿饭自然没什么。只是大爷忘了,宝二叔还要去看望尤家老娘和姨娘们,到时候,大爷免不了排宴。到时候,大爷是让十二哥走呢,还是不让他走?走了,大奶奶该不高兴了;不走,他在外头的名声可就该坏了。” 宝玉笑了起来,夸贾蔷:“蔷哥儿如今也懂事了,珍大哥哥教导得好。”扭脸对贾芸道,“知道你忙,快去吧。” 贾芸又给贾珍陪个不是,方赶紧走了。 贾珍皱眉:“他现在给谁做事呢?你们知道么?” 宝玉笑一笑,道:“我怕他不好意思,就没当着他的面儿说。他孝顺,那时候凤姐姐帮了他一把,可家里一共就这么多活计,哪里就都轮得到他了?我听说冯家要再开个铺子,就跟冯紫英说了一声儿,让他过去帮忙,也算给他娘挣口吃的。” 第三百四十回 娶不得 南安王府里头,南安公正在跟自家的老娘亲沉默对抗。 南安太妃苦口婆心:“不是我说你媳妇不好。分明她是国公夫人,可现在外头的事情还要我一个老太婆出去操持,这是什么?这是太平庸。当年咱家没得挑,她又格外良善,我才替你选了她。可如今不是这么回事了。等我死了,你就算是三头六臂,你能把外头的事情都挡了,难不成你还能帮她主持中馈?还是能帮着她去应付那满京城的妇人?眼看着太上和太后老去,这天下妥妥的是当今一个人的了。你跟皇上又是自幼的交情,她难道还能逃得掉皇后和妃嫔们的手掌心?到时候,没个得力的儿媳妇,你让谁去帮她?难道就让好容易缓过来的南安王府,再次败落不成?好孩子,你就听娘一句劝,把贾家那三丫头聘过来吧?” 南安公死活就是不吭声。 南安太妃连哭带闹:“我苦熬苦撑了几十年,难道就是要再看着我费尽心血救回来的王府被内宅琐事毁了不成?白养了你四十年,连这么点子话都不肯听我的。我到底是得罪了何方神圣,要这样罚我?偌大一把年纪了,连顿安生饭、连个囫囵觉都不赏我,天天还得为了外头那些破事儿奔波!不孝啊你!” 南安公无可奈何。 国公夫人悄悄地使人来打听消息,听见说老夫人又在哭嚷了,便忙给儿子送信。 世子安世鸿听说,忙丢下手里的事情便跑了来。 南安太妃岂是好糊弄的?安世鸿亲自来说皇上找南安公,也逃不过她的法眼,冷笑道:“你们一家子合起伙儿来欺负我老太婆耳聋眼花!皇上找他?谁传的话?让那传话的内侍进来,我正要问问,上回进宫去太后娘娘肯定有什么懿旨还没来得及发,我得问问,到底是什么事情!” 安世鸿语塞。 这样一说话,南安太妃灵机一动,从榻上站了起来,道:“来人,给我梳妆。我要进宫去见太后。这年月,这些孽障们一个赛一个的不听话不孝顺。我要请太后娘娘给我做主。我老太婆好容易看上一个小姑娘能给我当孙媳妇,来日能挑起南安府大梁的,那容易吗啊容易吗?他竟然敢忤逆不听我的!” 安世鸿一听是为了自己的亲事,顿时面红耳赤,低着头不敢说话了。 南安公苦笑摇头,只得站起来拦住太妃:“母亲,您回头看看鸿儿。” 南安太妃气鼓鼓的:“看什么看?他事事都听你调停,你使个眼色,他还敢不顺着你不成?” 说是这样说,但还是回头看了一眼。却发现安世鸿已经手足无措了。 南安公见母亲似有所悟,便命安世鸿:“你去吧。你祖母说的这件事我会再替你想想,此事不急。” 安世鸿红着脸慌慌张张地走了。 南安太妃叹了口气坐下了。 南安公道:“母亲也看见了。鸿儿是个老实孩子。脸上虽然聪明懂事,其实心里头没什么大主张,但凡遇事,也未必能拿得定主意。照说,他这个性子,贾府三姑娘是个良配,夫妻两个互补长短,家里也稳当。可是母亲想想,贾府如今是个什么情形?说是顷刻间风雨飘摇都不为过。到时候,那一个家想必都要靠着三姑娘去操心。鸿儿怎么办?咱们家怎么办?不是我当爹的有私心,咱们家好容易缓过来,鸿儿这个孩子我们夫妻又得来艰难,我怎么舍得让他为了岳家的这种种悖逆去被人指指点点?” 更何况,照着安世鸿这个性格,万一被贾府的谁花言巧语骗了,只怕整个南安王府都要赔进去。 南安太妃又想起探春那时瞬间疏远的态度,事后虽然亲亲热热地管自己喊了祖母,却是一副绝不愿意结亲的架势…… 叹口气,南安太妃揉了揉太阳穴:“我老了,没几年能够帮得上你了。如果这位三姑娘不合适,也就罢了。可是鸿儿的亲事你要开始上心了。听见什么好人选,告诉我一声儿,我和鸿儿娘一定亲自都去看看。” 南安公松了口气,又劝道:“如今这位三姑娘正在谋算他们家的事情,母亲也瞧见的,谋算得竟是十分周到。您虽然喜欢她,也别管得太多。她上头毕竟还有王氏那位嫡母和贵妃那个长姐,这一层关系轻易是脱不掉的。您是好心,但插手多了,未免那两位又疑神疑鬼的,觉得咱们家没安好心。” 南安太妃便翻他的白眼:“你难道竟还安着好心思不成?奉旨谋算人家多少年了?当我都不知道不成?滚!我懒得理你。” 正说着,宫里竟真的来了人。 原来是太后娘娘懿旨,明儿让她进宫一趟。 南安太妃好生诧异,想了想,命人给贾府送信儿。 一时探春接到南安太妃的口信儿,愣了半天,问来人道:“没传错么?让我跟着南安太妃进宫去?” 南府的下人也是一脸茫然:“没传错。明儿一早我们太妃来接您。” 贾母和王夫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追问探春:“你上回去南安王府,太妃到底跟你说什么了呢?” 探春哭笑不得:“真没什么。又逼着我正正经经地磕了一回头而已。我如今安祖母三个字喊得别提多顺溜了。” 等到了宫里,探春才发现,原来太后感兴趣的,不是自己,而是贾府里那天去的另一个没婚约的姑娘:惜春。 听着太后一字一句地盘问着惜春的性情,南安太妃忍不住打趣道:“太后娘娘真是的,既然如此,何不干脆把贾家老太太叫进来问?还得让我来陪绑。” 太后便瞪她:“万一不合适呢?” 是啊,万一不合适呢?这可是给皇上最小的儿子缄亲王挑媳妇。如果说对面去问贾母,那事情不定也得定了。可是探春就不一样了。只当是小姑娘闲话八卦罢了。 探春倒觉得好,笑道:“太后娘娘一片慈心,臣女觉得极好。” 第三百四十一回 惜春?! 太后笑了起来,道:“太上皇那天虽然只来了一回,却觉得你那四妹妹安安静静的极好。跟我问了家世,当时就要赐婚的。后来还是我拦住了。缄儿生母尚在,虽然位份不高,性情也最温和,但难保不会已经替他思想此事。所以,我得先问人家亲娘的意思。再者,他今年都十七了,谁知道他心里有没有其他的姑娘?万一要是已经有了,我们在这里乱点了鸳鸯谱,不要害了两个孩子一辈子呢?最后就是你们家了。上回虽然你祖母说了她还小,没琢磨着找婆家,但她兄嫂尚在,又有谁知道有没有已经替她在问人家了呢?” 说到这里,太后顿了顿,瞪了眼睛告诫探春:“你外头可不许说我有这样啰嗦啊!” 探春被她说得直笑,小鸡啄米一般点头:“准保不瞎说!不过,太后娘娘您想得对极了!臣女还没见过哪位老人家给孩子们考虑终身大事时思虑得这般周全的呢!” 太后被她夸得脸上直放光,眼神绕了探春好几圈,有些遗憾地说:“我们家缄儿老实,是个最散淡不过的性子。上皇觉得你妹妹好,也是因为她看上去也是个清淡的人。” 探春明白太后的意思,脸上微微红了红,神情却坦然,道:“我们家四妹妹的性情虽然看着清淡,其实却孤傲。若说有什么缺憾,唯有从小儿没娘,所以格外地自尊自重些。” 太后若有所思。 南安太妃微微蹙了蹙眉,却看见探春的目光转向了自己。 南安太妃有些不解,眨了眨眼,把探春的话在心里转了三圈儿,才反应了过来,笑了:“这倒正合适了。缄亲王有些太好说话了。皇上又对兄弟们都格外宽和,若是再给亲王配个也好说话的王妃,那两口儿不要天天到皇上跟前帮旁人说项呢?姑娘家,有些脾气,未必不好。” 太后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自己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点头:“也对。缄儿亲娘懦弱。等我和上皇走了,他们母子这性子,也得有个人给他们挡上一道才行。” 到时候万一有什么事情是缄亲王不想做的,直接推到惜春“不乐意”三个字上,任谁也说不出什么。 太后越想越觉得不错,再闲谈几句,笑容满面地端了茶。 出了门探春就给南安太妃道谢:“安祖母,多谢您了。不是您帮忙,我们家四妹妹可没这样好的归宿。” 南安太妃赶紧摆手:“事情还没落定,外头可不能说。不然,毁了你妹妹的名声。家去之后,你祖母问起来,就说太后心情不好,想起来那日你说的小点心,特意让你进宫亲手做给她吃的。” 探春觉得这个借口未必搪塞得过去,但还是笑着答应下来。 回到贾府,邢王忙都赶到贾母上房来问。 探春便把南安太妃的话拿出来搪塞,又道:“我没真敢给太后做吃的,就陪着聊了会儿天。太后问到二姐姐的亲事,还说,若是真的定下来了,她老人家给出头抬的嫁妆。” 贾母放下心来。邢夫人则不免喜气洋洋。 修国公府那边已经找人合了八字,乃是上配。前天刚刚托了齐国公府的将军夫人卫氏为媒,上门提亲。 邢夫人正在发愁如何给迎春置办嫁妆的事情。竟好,太后说了要赏头抬的恩典,这可是天上都想不到的福分。 探春看了一眼王夫人,又笑道:“听说大姐姐最近常常去甄太妃榻前尽孝,想必太后这面子,是赏给大姐姐的。” 王夫人面上有光,便也就会说话了:“这是太后给咱们家体面。咱们领恩典就是了。” 贾母这才令探春回去歇着。待邢王走了,探春换了衣裳,又悄悄地走过来,把太上皇看上惜春、太后欲为缄亲王求配的事情说了,悄道:“我觉得这是大好事。只是不知道背后是谁替咱们家说了好话罢了。” 贾母又惊又喜,紧紧地拉了探春,笑得两只眼眯到了一起:“正是正是!快,我得令人备一份厚礼去好生谢谢南安太妃。” 探春却略微踌躇,低声又对贾母道:“如今宫里对咱们家好,这看起来是好事;可若是咱们家的人,因了这面子,就胡作非为起来,那可就是速祸之道了。” 贾母被她提醒,想起贾珍的做派,不由得又皱起了眉:“此事果然必须得警戒他们几句。” 过了两日,贾母找了个机会,把贾珍叫过来戒饬了一顿,骂他:“你父亲刚没了多久?你就天天喝酒,簪红带绿起来!三年的孝期,你们要是给我闹出了幺蛾子,你就别怪我不给你这个族长面子!” 贾珍只觉得莫名其妙。 贾母一向不太管宁国府的事情。上一回被贾母责骂,还是秦氏的丧事…… 难道是有人在她老人家耳边又说什么了? 贾珍回到府里,让赖大把府里上上下下一顿整饬,却意外地查出了赖家的几门亲戚在外头打着宁国府的旗号胡闹。 贾珍何等的脾气?如今有没有贾敬贾政管束着,他就更不管什么以往的情分了。打的打,骂的骂,那做得最过分的,直接去衙门备案,竟是或撵或卖了。 赖大老着脸去贾珍面前求情,贾珍却咬紧了牙关:“赖大,你祖宗再怎么劳苦功高,也是我贾家的奴才。你若觉得在我贾家待着辱没了你,我可以放你们一家子的籍。可你不能纵着你的亲戚在外头败坏我们家的名声。往年里,我们自己脸皮厚一寸,事情也就囫囵过去了。可如今宫里有娘娘,事情闹大了,你让她的脸往哪儿搁?此事我断不容情。” 赖大悻悻而去。 过一日,赖嬷嬷又到贾母跟前哭求:“又在外头闹了乱子,让主子作难了。” 贾母却早就生了请她们走人的心,闻言淡淡地告诉她:“你这又何必?不如我让珍哥儿给你陪个不是?还是请你那几门亲戚回来?” 赖嬷嬷听这口风不对,不由傻了眼。 第三百四十二回 赐婚 赖家母子出面都没讨下来人情。 反而贾母这边大动干戈,直接命林之孝去查荣国府:“宁府那边,珍哥儿做得极好。如今咱们家二老爷和琏哥儿都不在家,那我就把事情都托给你了。你不要怕,放手去查。看看家里有没有像宁府那样的事情,若有,咱们家是决然容不下的。” 林之孝摸不准贾母这是打算做什么,又怕她老人家雷声大雨点小,万一事情闹到最后把自己搁进去呢? 赶紧给女儿小红送信,让她跟三姑娘打听打听。 探春一听,忙亲自来见贾母:“老祖宗觉得这个时机很好?” 贾母叹道:“不敢再等下去了。凤丫头走了,家里已经没人能镇得住这群祸害。这个借口如果不抓住了,我怕以后就再也找不到其他的借口了。” 探春默然。 这却未必。 “老祖宗,事缓则圆。即便动手,也不能太急。不如您把那些人里头,分个轻重缓急出来,我悄悄地叮嘱林之孝家的一声儿。剪除祸害自然不错,但打草惊蛇就不好了。万一他们狗急跳墙,把些个脏水反倒栽赃在咱们家身上,咱们可就得不偿失了。” 贾母思忖再三,点头称是。 林之孝从女儿手里得了准信儿,心里有了底。 家里从上到下,有些人轻轻放过,有些人小惩大诫,有些人则是一踩到底。 贾母看着名单,心里那口闷气只觉得舒了大半。 李纨等人看着贾母这样快的动作,只觉得莫名,不免惴惴,都在旁边听着。 贾母微笑道:“林之孝这次的事情办得好,赏。”顿一顿,又语重心长地对旁观哭泣的赖嬷嬷道:“不是我要驳你的面子,实在是这些孩子太不争气了。咱们家百年的清誉,果然被这种琐碎毁了,别说我无颜去见祖宗;便是你,以后见了他爷爷,可解释得过去么?如今趁着事情还能收拾,咱们且好好地收拾干净了,以后也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你们家如今也已经有了朝廷命官,果然这些莫名其妙的亲戚攀到了他身上,再有那不开眼的御史去弹劾两句,赖尚荣那孩子的寒窗十年,不是白费了么?” 赖嬷嬷自然知道道理是完完全全地站在贾母一边的,何况这个时候威胁的话已经被贾母扯到了他们家唯一的希望上头,哪里还敢再多说别的?只好含泪答应了,回家且去警告自家的各种不着调的亲戚朋友。 李纨松了口气。 贾母又趁势告诉李纨:“咱们家祖宗立下的规矩,丈夫故去,妻子不当管事,只宜清净守节。可家里现在是这个情景,说不得只好让你出来帮忙支撑了。” 李纨顿时慌了神,忙不迭地推辞:“我从嫁过来就没有十分管过家务,不过是替凤丫头看着些她姐妹们的事情。如今忽然就说让我管着这大家子的中馈,我可真是心里没底。” 说着,求救一样看着探春。 王夫人却似十分欢畅一般,忙道:“你且先管着罢。有什么事情拿不准的,只管来问我。还有你二妹妹、三妹妹和宝妹妹帮着呢。” 李纨却是有苦说不出。 迎春只是旁观,半个字都不肯说,一张口就是自己在学习。至于宝钗,那是“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寻常有得罪人的事儿是死活不沾,有那收买人心的话,倒是愿意掰开了揉碎了跟别人说。唯有一个探春,一有闲暇还肯帮自己三分,但她现在外面的事情那样多…… 贾母看着她笑,叹道:“如今知道凤丫头当年有多难了。罢了,我把鸳鸯借给你罢,让她帮着你一些,底下的人还能有个怕惧。” 李纨松了口气,忙笑着道谢。 王夫人笑眯眯地回了房,立即给元妃送信入宫。 元妃拿着信为难得想死。 王夫人在信里说得干脆利落:“凤姐儿远走,家里中馈无人支撑,速予金玉赐婚。” 可皇帝这些日子过来,口中每每调笑:“太后说你那兄弟媳妇有些瘦弱,特意还赐了老参,如何,是不是格外疼你了?” 接着就有惜春的婚事隐隐约约地传了出来。 元妃很希望自己能装糊涂,偏偏皇帝又来说破:“太后觉得你甚好,没有旁的非分之想。所以上次看见你家四妹妹就想起了宁太嫔的缄儿。那小子如今也封了亲王了,是太上心坎儿上的第一个好孩子。怎样,你打算如何谢朕给你说的那些个好话?” 如今缄亲王和惜春四妹妹的婚事还没有最后确定,自己倘若这个时候给宝钗和宝玉赐了婚,只怕第二天皇帝就敢收了林黛玉入宫为妃不说,太后也会立即把惜春从缄亲王妃的名单上划掉! 这种不合算的买卖,怎么能做呢? 元妃左右为难。 好在皇帝忽然说:“明儿个就三月初一了,咱们打点着,出去游春罢?” 后宫诸人都是一年出不了宫城几回,一听能够出去玩耍,高兴得个个张罗,只盼着皇帝能带上自己。 谁知皇上又御口钦点:“除了太后太妃皇后,余者就贾贵妃和吴贵妃跟着罢,也就是她二人懂事些。” 元妃松了口气,忙把消息递回去:“皇上要出外游春,本宫须随行。赐婚等事,待回来再说罢!” 王夫人接着消息,一则忧,一则喜,却也只得作罢。 不几日,太后忽然宣贾母、邢夫人、王夫人和尤氏入宫。 四个人回来时,个个喜气盈腮。 原来竟是接了明旨,赐惜春为缄亲王妃,婚期定在了年底。 贾家竟又出了个王妃! 荣国府的贵妃,宁国府的王妃。 这是多大的荣耀恩宠? 贾府在京城一时风头无两。 贾珍这才明白贾母之前的戒饬究竟从何而来,胡子翘上了天,满面春风地去给贾母磕头:“老祖宗高瞻远瞩,孙儿实在是懵懂无知,若不是老祖宗管束着,几乎就要平白地失了这个机会。” 贾母看他得意的样子,叹气道:“缄亲王的生母懦弱,虽然亲王得太上的宠爱,今上也对他宽厚,但毕竟只是个闲散王爷。你要真心疼你那可怜的妹妹,这二年就老实些。万事都等你妹妹嫁过去,生了小世子,再说。” 第三百四十三回 太上之死 贾珍被贾母说得有些羞恼起来。 我到底是哪里对不起你们了?所有的事情不都是在你的默许下做的?你有本事,怎么不把赖家早早地赶出去? 再说,惜春毕竟是我自己的亲胞妹,她到底是哪里可怜了?金奴银婢、颐指气使的,动不动就教训她嫂子,我可说了什么没有? 贾珍很想甩袖而去。 转念一想,贾母有一句话说得不错:万事都要等到惜春嫁过去,生了亲王世子,地位稳固了,再说。 勉勉强强地给贾母作了揖口里称了是,再略说两三句淡话,扬长而去。 贾母看着他的背影长叹一声。 原本因惜春被赐婚带来的踏实心境,顿时又被毁了个一干二净。 鸳鸯十分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劝回来,想了一想,令琥珀悄悄地去告诉了探春。 探春却冷笑一声,诸事不管。 又过一日,消息传来,史鼐迁了四川的巡抚,已经定下了十日后便动身上任。 史湘云忙回去看视。贾母自然不肯让她走,便叫了周氏过来,道:“我老了,也没几年活头了。这个侄孙女自幼在我身边哄我开心,你让她再陪我几年罢?” 周氏想了想,也就点头:“她的亲事已经定了,卫家那边适逢家里老太太没了,卫家哥儿得守孝。不如就让湘云跟着您,等卫家那边出了孝,我再回来一趟,直接从京城发嫁,更好了。” 贾母连连点头:“你想得周到,就是这样。”一面又命鸳鸯给周氏拿了许多物品,叹道:“你们这一走,远得很。要想再见着,只怕也难了。这些东西都是当年我从史家带来的,日后你那几个儿子娶亲,你替我送给儿媳妇们当认亲的礼物吧。好生照看你丈夫,自己也好生保重。” 周氏被她说得湿了眼眶,也跟贾母说了许多私房担忧的话,到了傍晚方袖了贾母给小史侯的亲笔书信,洒泪去了。 小史侯刚出京没有三天,宫里忽然传出晴天霹雳:太上驾崩! 贾母惊得当时便晕了过去。 鸳鸯吓得声音都变了,贾赦贾珍等慌忙要去找太医,探春却知道这个时候乱不得,根本就不理王夫人的呵斥,排开众人,扑到贾母榻前,忙去掐了人中,又命针刺十个指尖。 贾赦变了脸色,厉声喝道:“这是什么歪门邪道!还不好生等着太医来?老太太若是因此有个什么,你几个脑袋担待得起?” 探春咬紧了牙关不理他,低声叫了鸳鸯一起,轻轻地从贾母指尖上各挤出一滴血来。 片刻,贾母在一阵闹嚷嚷中悠悠醒转。 王夫人眼尖瞧见了,忙高声喝了一句:“都闭嘴!老太太醒了!” 贾母艰难地睁开眼,待看清眼前跪着的鸳鸯和探春,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微弱:“果然是老了,经不住事儿了……” 王夫人忙往前又挪了一步,温声道:“老太太醒了就好。已经去请太医了。您先闭闭眼,歇一会儿罢?” 贾母缓缓摇了摇头,命:“把我扶起来,我有话说。老大,老大媳妇,老二媳妇,珍哥儿,珍哥儿媳妇,珠儿媳妇,三丫头留下,其他人都散了罢。” 宝玉和黛玉、湘云早就哭得抬不起头来,见贾母醒来,哪里肯走?鸳鸯无法,只得请他们在隔壁耳房里等着。 众人围在贾母榻前,听她示下。 贾母挣扎着靠在迎枕上,低声道:“太上在和不在,对四王八公来说,那可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你们别觉得宫里有娘娘就能怎么样,那不过是皇上一句话的事儿。咱们家有一个贵妃娘娘,又马上要有一个缄亲王妃,不知道有多少人眼红。俗话说得好,一朝天子一朝臣。你们可都得给我看清了风向,老老实实地塞上耳朵堵上嘴巴绑好了手脚,乖乖地在府里呆着!” 众人心知肚明。 先头的秦氏那个祸根,可还没过去呢。 皇上到底怎么想的,等他守完了太上二十一天的孝,就知道了。 荣宁二府一时间从上到下,屏息静气,提心吊胆睁大眼,没有半分声息。 就连贾母这一次晕厥,都是自己寻了些安神的丸药吃了,也就罢了。 唯有贾探春,回到自己房里,急命给冯府送信。 小红悄悄去悄悄回,告诉探春:“太上是游猎上了瘾,开了春原本就有些不适,却没当回事。前几天又去了山上,马过山泉的时候,踏在了一块冰上,滑了一下,当时就摔得……一群侍卫都吓傻了。还是皇上亲自赶了去,才装殓了太上的遗体。冯公子这几日一直跟着皇上,这消息还是冯将军打听来的。因这是游乐所致意外,为了太上英名故,皇上不教人这样说,对外大约会称是伤寒病重不治。” 探春忙追了一句:“果然只是意外?” 小红抬头看了她一眼,深深低下头去:“冯将军说,姑娘只怕是会这样问。将军让奴婢回姑娘:必须只是意外。不能是别的。” 探春心里一颤,轻轻地咬了咬牙。 这是有人要作死么? 悄悄地把这个消息又走去告诉贾母:“您别想多了,我去打听过了,就是意外。” 贾母愁容满面:“咱们是太上的奴才,太后是看着咱们不顺眼的。四王八公如今盘根错节,尾大不掉,偏又是皇上心里也不舒服的。太上这一走,不论是什么缘故,只怕紧接着就是咱们这些当年所谓的勋贵了……” 探春也扼腕不已。 早就劝着贾母赶紧跟皇帝投诚,她不肯。如今倒好,太上皇一死,这时候再巴巴地倒向皇帝,这不就是摆明了人走茶凉么? 不论是看在皇帝眼里,还是看在世人眼里,只怕都只能落得个墙头草、软骨头的肮脏名声了。 “祖母别急。事情还有一线希望。” 贾母拧了眉:“还有什么希望?” 探春低声道:“您也说了,四王八公、金陵四姓,太上的这些老奴才们盘根错节,已经是一整团势力。皇上若是想要连根拔起,那说不得就是一场大动荡。所以,他必是要各个击破、徐徐图之的。” 第三百四十四回 太妃薨逝 贾母看着探春,半晌,缓缓点头。 探春见她这样表态,心里大大地松了口气,勉强牵起笑容:“老太太且歇着吧。我回去想想还有什么能做的,咱们也得先做些准备才好。” 贾母颔首答应,低声道:“你有分寸,我很放心。唯一嘱咐你一句:当心过犹不及。” 探春称是,离去。 探春这边的所谓准备还没有开始做,江南忽然传来消息:“甄家被抄了。” 还不容众人从震惊中缓过来,宫中又敲了丧钟,消息传来:“甄太妃原本就病重,听见太上驾崩,既痛且哀,没撑过去,于昨夜三更薨逝了。” 贾珍贾赦听了这个消息,不由得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太上意外,太妃病逝,甄家被抄。 仔细算一算,竟是同时进行的事情! 这到底是天意还是人为,可真是难说得很了…… 贾珍想到北静王府昨夜悄悄送过来的消息,心里的那个念头,蠢蠢欲动。 宫中传旨众官员诰命都去致祭,随班按爵守制。 停灵大内四十九天后,请灵入陵,地名曰:孝慈县。 这陵离都城来往得十来日的功夫,如今请灵至此,还要停放数日,方入地宫,故得一个月光景。 两府的主子照说都该去的,两府无人,因此大家计议,家中无主,便报了尤氏产育,将她腾挪出来,协理两府事体。 王夫人趁机托了薛姨妈照顾大观园中众姐妹,薛姨妈十分想要推脱,却被薛宝钗一口答应下来。 薛姨妈便也挪进园子里来。薛宝钗又对贾母和王夫人笑说:“我娘一向跟林妹妹投缘。家里长辈们都不在,林妹妹身子弱,怕身边无人照管,不如让我娘去潇湘馆住罢?” 却被探春一句话堵了回去:“因冯家也要去守制,冯将军跟卢伯母都要跟去,正愁芸姐儿没人管呢。我才答应了干脆让芸姐儿过来跟林姐姐作伴,倒是不劳烦姨妈了。” 贾母因王夫人提出来了,也只好顺着她说:“倒是呢。姨太太进来了,只怕是还得帮着我们珍哥儿媳妇些,照管照管家里的事。到时候下人们来来往往的聒噪,林丫头大约反倒受不了。只得辛苦姨太太了。李家姐妹搬走后,凹晶溪馆便空着。芸姐儿来了,湘云只怕是必要跟她一起都住在潇湘馆的。不如姨太太住在哪里吧?” 薛姨妈忙摆手:“我本来是来帮忙的,倘若竟然还要单设一处给我住,岂不是来添乱来了?我就住蘅芜苑。” 当下安排好了,贾母等人便去了孝慈县。 因主子们都不在,各处的大小下人们都做起反来。 探春也不弹压,只管跟李纨私下里悄悄地把人都记下来。 宝钗十分想要趁机做些事情,却每每被探春绕了过去。薛姨妈有些不悦,便叫了探春来敲打:“如今你太太、凤丫头都不在家,老太太又托了我,我便只好惹你们嫌了。只是你家里的事情,我原本就不懂,所以也就禁约禁约丫头辈罢了。那些管事娘子们,我可说不得。倒是我们宝钗,因被她姨妈几次三番地嘱咐托请,所以只好帮着你们管家。有些事,你一个姑娘家忙不过来的,不妨跟宝钗说。事情棘手了,她自然告诉我,我悄悄地给你们出了主意,把事情抹平了,等你们老太太太太回来,你也好交差不是?” 探春笑着针锋相对:“姨太太好心,我原不该推辞。只是姨太太说得很是,不仅仅是姨太太,便是宝姐姐,一直也对我们家的事情不太摸得清楚。我们家不仅从王家来的人不少,李家有一批,史家也有一批。但最多的,还是我们贾家的家生子儿。这些人啊,乱得很,有祖宗当年留下的,还有跟着跑马出兵回来的,还有些干脆是战场的战俘。这些人,也唯有姓贾的他们还能忌惮三分——我便再年轻,也不能拿着这些事情来烦姨太太,让您坐蜡不是?您放下心,便有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处置不了的事情,不是还有我们珠大嫂子和珍大嫂子么?至不济也能先锁了柴房,不过一个来月,太太也就回来了,再办不迟。” 话一句接着一句地扎薛姨妈的心窝,直说得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勉强笑了笑,就让探春:“那你就赶紧忙去,我不耽搁你了。” 福嬷嬷在旁边只管冷眼看着,一字不发。 宝钗听见消息赶过来,有些埋怨薛姨妈:“您做什么去招惹她?您没听见,前头老太太刚听见太上驾崩的消息,把众姐妹都撵了出去,唯有她跟着大人们留了下来?家务事上,这个家里,除了已经出京去了的凤姐姐,年轻的主子里头,哪一个比她更清楚明白?” 薛姨妈忽然皱起了眉头:“你说,是不是因为她收了林之孝家的那个女儿做丫头的缘故?” 宝钗又好气又好笑:“我的娘啊!你快打去妄想罢!已经引起了她的警惕,您竟然还想要去得罪人家的管家不成?” 薛姨妈心里格外不甘心,一转脸看见了福嬷嬷,不禁问道:“嬷嬷可有什么好主意?” 福嬷嬷板起了一张脸:“太太想要达成什么目的呢?若说借此机会在贾府为姑娘树立威信,那还不如让姑娘跟宝二爷走得更加亲密些。若说只是不想让三姑娘一家坐大,那还不如去私下里通过邢姑娘,去帮着二姑娘争一争理家的权力。这种时候,倘若因为咱们家不省事闹出了什么乱子,您想想太太回来可还有脸提起姑娘和宝二爷的亲事么?” 薛姨妈被她说得顿时红了脸,讪讪地挥手让宝钗去了。思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自己带着小丫头只假作闲走,去了紫菱洲看望迎春和岫烟。 谁知两个人一个都不在。留守的小丫头莲花儿告诉她:迎春去了李纨处学习家务,邢姑娘则去了栊翠庵找妙玉禅师下棋。 薛姨妈十分意外,忙问邢岫烟与妙玉的渊源。 莲花儿一个小丫头,哪里知道那些? 满府里都知道贾母待薛姨妈并不十分亲热,莲花儿羞恼之余,假作天真笑道:“姨妈怎么问我?您该比我们更清楚不是吗?那将来可是你们薛家的人呢!” 第三百四十五回 钓鱼执法 第三百四十五回 薛姨妈怒气冲冲地去了栊翠庵。 可惜,妙玉哪里肯见她这样的人?直接命人请了她院子里奉茶,然后和邢岫烟一起从后门下了山,自去找宝玉黛玉吃茶。 薛姨妈呆呆地等了半个多时辰,方想起来问:“你们妙师父忙着供香诵经,难道邢姑娘也随着?她哪里去了?” 服侍妙玉的老嬷嬷慈眉善目,和缓温雅:“师父诵经自然是跟邢姑娘一起的。刚才完了功课,见姨太太面对茶盏似有所悟,二位不敢惊扰,出去散步了。” 走了?! 薛姨妈只觉得额上的青筋被气得突突地跳。 因福嬷嬷被薛宝钗再三央求留在了薛姨妈身边服侍,此刻向前跨了一步,也淡淡笑道:“如此,罢了。我们太太也不过是来坐坐,找邢姑娘说几句亲热闲话儿。若是她一会子回来,烦师父告诉一声就是。” 然后回身扶了薛姨妈转身就走。 出了山门,薛姨妈刚要发脾气,福嬷嬷已经神情凝重地问道:“昨天才说到太太今日不如来找邢姑娘,怎么她就能恰恰地都躲开了?” 是不是有人给她送了信? 是不是薛姨妈的身边有内奸? 薛姨妈哪里相信这个话?摆着手,道:“不可能。算了,我不找她了,让她来找我罢!”因命同喜:“你去给各处留个话,就说我找她,让她来蘅芜苑见我。” 同喜答应着去了,等回蘅芜苑回话时,面色怪异:“邢姑娘先和妙玉师父被宝二爷留了用午膳,三姑娘身边的待书已经在那里等着,说有二姑娘房里的事情不甚清楚,请了邢姑娘过去说话。临走待书姑娘特意告诉我说:请姨太太不必操心,邢姑娘和二姑娘有她照看,准保没人敢欺负了去。” 薛姨妈听着这话不对,忙问怎么了。 同喜皱了皱眉,道:“我想问来着,待书不耐烦答我,让我回来问姑娘,还说敢情姑娘不是什么事都告诉太太的呢。” 薛姨妈心下有些着慌,不由自主地去看福嬷嬷:“嬷嬷可知道出了什么事?” 福嬷嬷摇摇头:“这有什么的,令人请姑娘就是了。” 可宝钗却没回来,不仅她没回来,传话的同喜竟也被扣在了稻香村。 这次的事件,乃是因为迎春的丫头绣橘挨了迎春的奶嫂住儿媳妇一个耳光。 绣橘在司棋怀里哭得哽咽难言。 司棋的嘴又岂是饶人的?虽然当着尤氏、李纨和探春,也凛然不惧,高声对住儿媳妇道:“我们再怎么样,也是姑娘的丫头,便是有了杀头分尸的罪,也该姑娘发落。你一个外院的媳妇,凭什么不听传唤就进了姑娘的内室,拿了东西不还不说,还敢伸手打人?今日打的是彩屏,明儿就该我,后儿是不是就该欺负到姑娘头上了?” 住儿媳妇明仗着自己是大房的人,尤氏等人管不到自己头上,唯一的一个大房的主子迎春,还是个懦弱的性子,冷笑道:“她乱了规矩礼法,我就打得!你自己也说了,咱们都是姑娘的奴才,如何姑娘还没开口说我的不是,你就上来给我们派罪名?可见姑娘是最好的姑娘,都是你们这起子狂妄无边的小贱蹄子挑唆的!太太不在家,我没地儿去回话,不然,我就好好在太太跟前痛回一回,才杀得住你那威风呢!” 尤氏和李纨一听她抬出邢夫人来,不由得心底都多了犹豫,面面相觑。 探春目不斜视,只管看着自己手中的茶碗,小口地啜饮。等住儿媳妇说完,方放下茶盏,慢条斯理地开口:“赖大娘、林大娘,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临走,是怎么吩咐的?” 赖大家的因为自己家的亲戚刚被贾母和贾珍发落过,这一阵子都是懒懒的,闻言便去看林之孝家的。 林之孝家的恭敬回道:“主子们依圣旨守制期间,荣宁二府事宜皆由珍大奶奶统管,珠大奶奶和三姑娘协助珍大奶奶管理荣国府。” 探春看着住儿媳妇,浅浅一笑:“住儿嫂子可是我们荣国府的奴才?” 住儿媳妇只觉得头皮一紧,低下头去:“三姑娘在上,奴婢可没说过不是荣国府的奴才……” 探春不等她说完,点头道:“很好。”转脸去看迎春:“二姐姐,你的攒珠累丝金凤失了盗,你果真无所谓么?” 迎春当着众人,早就红了脸,但毕竟是已经定了人家的待嫁姑娘,心气还是有的,咬了咬嘴唇,开口道:“说无所谓自然不是的。只是我心里清楚,那凤乃是我乳娘借了去了。乳娘毕竟是乳娘,我自幼都是她管着我,只有她说我,从未我说过她的。那凤么,她还回来,我收着。她不还,太太们问起来,我自然照实回话,没有个为了她反而欺瞒太太的道理。” 住儿媳妇急了,忙道:“还,还!当然还!我们老奶奶只是一时糊涂,哪有借了姑娘的东西不还的道理?” 探春又点了点头:“甚好。”顿一顿,看住儿媳妇心气一松,又接着问道:“只是你们老奶奶借了姑娘的凤去做什么呢?那东西你也戴不得,想必你那小姑子也戴不得。借出去赏玩描摹照样儿打新的不成?” 住儿媳妇陪笑道:“瞧三姑娘说的。我们一家子奴才秧子,哪里来的福气胆量穿戴姑娘的东西?原是我们老奶奶输急了眼,没得捞梢,所以暂借一肩儿。原想着等回了本儿就立即赎回来还上,谁知一直没转了运气……” 探春哦了一声,神色如常地点头:“原来是赌输了。王嬷嬷一向在府里看着规矩老实,怎么还有往外头逛赌馆的辰光?我倒是看错了她。” 旁边站着的赖大家的已经拧起了眉头,刚要开口,却被林之孝家的悄悄一把拉住,使了个眼色不令她开口。 赖大家的心中一动,抬头看向探春。 住儿媳妇这时候以为探春已经放过了自己,自然是心怀大畅,陪笑着知无不言:“我们老奶奶当差还是勤谨的。只是夜里大家都闲着,横竖各门上都有上夜的人,误了更也不好。所以大家就会个局,玩两把而已。” 第三百四十六回 收拾死你 第三百四十六回 住儿媳妇说得痛快,却不料一抬头,恰好看到探春似笑非笑的脸。 “聚赌啊……” 住儿媳妇顿时吓得脸色大变。 天,自己到底说出来了什么事情?! 这是当着众管家媳妇和主子奶奶的面儿,把全家的媳妇婆子都卖了!? 在座众人都是脸色骤变。 尤氏下意识地喃喃出声:“聚赌就免不了吃酒,既吃酒便要下酒菜肴,自然免不了开门喝户……天哪,园子里住的可是一群未出阁的姑娘家!这要是趁夜进去了什么歹人,别说这在座的管家娘子们,便是我们这管家的奶奶太太,只怕都免不了要一死谢罪了!” 尤氏腾地站了起来,死死地盯着住儿媳妇,厉声喝道:“把你知道的都给我说出来!” 探春轻描淡写地安抚她:“珍大嫂子别急。这时候她已经醒过来了,再问什么,只怕都问不出来了。赖大娘、林大娘,你们去查吧。把该抄的都给我抄出来。别管是谁,哪怕是宝玉的乳母、我贾探春的贴身大丫头、珠大嫂子的陪房媳妇、薛大姑娘林大姑娘史大姑娘带过来的别府的家人,放过了一个,你们二位就等着老太太回来发卖全家罢。” 赖大家的眉毛顿时竖了起来。 李纨叹了口气,扶额续道:“赖嫂子林嫂子别担心,这件事不仅仅是你们管家娘子们没巡查干净,我们几个暂代管家的主子也免不了失察之责,到时候,咱们拿着赃物头家,一起去跟老太太、太太请罪去罢了。” 赖大家的顿时心里一跳。 自己怎么忘了,自己还是荣国府的大管家,这件事,果然要问起来,大约自己应该是第一个被问罪的人…… 林之孝家的已经脖子上冒汗,忙跪下答应:“奴婢一定查个清楚明白,便是有亲戚朋友犯事,也绝不敢隐瞒姑息!” 赖大家的只得也跟着躬身施礼:“小的必不徇私枉法。” 探春点了点头,淡淡地叹了口气,方又站起来转向尤氏和宝钗等人:“让嫂子和姐妹们看笑话了。只怕接下来要惊扰各位的下人们了,我先赔个不是罢?” 薛宝钗自信掌家宽严相济,绝不会有人给她打脸,摇着扇子第一个含笑开口:“谁家没有一本难念的经?下人们胡闹,夜里偷着吃酒耍牌,竟都成了暗例了。你管一管也好。从你这里开始,老太太、太太回来,才有腾挪的余地,该打的打,该罚的罚,该小惩大诫的,自然会法外开恩。” 这就开始邀买人心了?我便给你这个得意的功夫! 探春笑一笑,安抚林黛玉和冯紫芸、史湘云:“你们仨别跟着在这里看戏了,去玩你们的去!”看着一边恨铁不成钢的宝玉,真心地笑了出来:“二哥哥带着她们仨走罢!原也没你们什么事。” 宝玉等人只得慢慢地走了,顺手还带走了惜春。 尤氏见状,也坐不住了,站了起来道:“咱们两府里的下人们之间多有交通。我也回去看看我那边,只怕是天下的乌鸦一般黑。” 李纨和探春笑着送她出去了,回来却见宝钗好整以暇地在品茶。 没了旁人,探春方向邢岫烟笑道:“本也不该让你来看这份儿乱,只是住儿媳妇和司棋吵嘴的时候,还咬说你的二两月例银子,听了大太太的命,还送了一两出去给你父母?” 邢岫烟脸上顿时通红,抿着嘴点了点头。 宝钗的漠然目光飘了过来,看在邢岫烟身上,微微停了一停。 探春笑道:“我知道你一向做事图省事,想必二姐姐屋子里的丫头婆子们难缠,你也不肯告诉大娘去的。所以令人悄悄地先查了查,才知道你把棉衣当了。只是姐姐,你这样一来,倒是越加显得我们家招待不周了。” 邢岫烟尴尬地摇头:“三妹妹快休如此说。如今比在家时已经好了不知道多少,只是我本性懒得与人争持。就如妹妹所说,图省事罢了。” 探春笑着摇了摇头,叹道:“好在跟着姐姐的小丫头篆儿是个再通透不过的孩子,还肯听我的话。如今你那棉衣已经拿了回来,早晚风大,姐姐还是要保重才是。” 再转向地上已经瘫了的住儿媳妇,弯了嘴角:“你当我是你们姑娘?由着你们的性儿,想欺负她就欺负她,想骗她就骗她?姑娘们吃饭穿衣都在府里的公费里头,那所谓的月费乃是为了太太奶奶们不在家,姑娘们一时要花费,别受了委屈才设的。邢姑娘和二姐姐一向都是最省事的,领了月例回来,两个什么都不用的姑娘,一个月三两银子交在你们手里,由着你们花费,你们还说自己赔钱进来。我倒要问问,姑娘们究竟是跟你们要了什么?你倒说说,我听听?” 住儿媳妇还在强撑,咬唇道:“胭脂水粉不是钱?果子茶点不是钱?” 探春呵呵地笑了起来:“你不说我都忘了。前儿我还说,常例里头还有二两胭脂水粉钱,到底是怎么回事。问清楚了,两天前刚蠲了。这一项银子要从下个月才开始没有的。你竟还有脸说这个了?哦哦,原是我算错了,还该给你们加一倍才对,你们每个月竟贪着二位姑娘的六两银子呢?” 说着,顿了顿,笑了:“琏二嫂子在家时,一个月也不过五两银子的月钱,啧啧啧,果然是财主啊!” 住儿媳妇的汗已经浸湿了一片青石地板。 探春才懒得理她,挥了挥手:“把她带下去吧,锁在柴房里。差人去找王嬷嬷,让她把二姐姐的累丝金凤还回来。还不回来就把她跟儿子、孙子一起都关起来。等老太太回来再发落。” 司棋和绣橘早就战战兢兢地站在迎春身后等着发落了,听到这里,都不由得松了口气,面上一喜。 探春却笑眯眯地又看向她们二人:“姑娘好性儿,你们也不管,就由着她们欺负你姑娘不说,还欺负大太太的嫡亲侄女儿。我们贾家姑娘们的亲侍大丫头,什么时候这样没用起来?” 第三百四十七回 头家们 司棋绣橘都连忙双膝跪倒:“奴婢们的错,奴婢们认罚。” 探春慢慢地敛了笑容,认真地看着她们二人:“二姐姐要嫁去的地方乃是修国公府,她虽说是去给人家当幺孙媳妇的,但也是一房的主妇。你们愿意跟着,自然是头一份儿的心腹陪房。但若是不愿意跟着去,也要早些跟你们姑娘说清楚,家里好早作打算。如今太上和太妃薨逝,有爵位的人家一年之内,别说婚嫁,连宴饮都是要禁的。所以,你们两个有话快说,这一年的功夫,我们也好赶紧给二姐姐挑合用的陪嫁丫头。” 司棋和绣橘都红了脸,就连迎春都扭了身子,满面飞红。 李纨一指头戳在她额角上,嗔道:“这也是你个没出嫁的姑娘说得出来的话!何况还当着宝妹妹和邢妹妹!” 探春笑笑,道:“是是是!我错了,我不说了还不行?” 众人都笑。 探春却不说让邢岫烟走,不仅如此,还时不时找了话题跟她闲聊。 一时宝琴跑了来玩,笑嘻嘻地拉宝钗道:“大伯娘何时有了佛性?我听说她在栊翠庵吃茶呢。” 探春等人处理了一回家务。 赖大家的和林之孝家的脸色难看地回来了。 林之孝家的满面羞愧,低着头不作声。 赖大家的只得上来回报:“查到三个大头家,若干小头家。” 探春心里有数,知道三个大头家里头,一个是林之孝的两姨亲家,一个是内厨房柳家媳妇之妹,一个就是迎春之乳母王嬷嬷。因听赖大家的说完,便笑问:“这小头家里头,可查着了什么有关碍的人不曾?” 赖大家的一心要看探春的笑话,遂不避讳,硬邦邦地竹筒倒豆子,都说了出来:“有一位是跟宝二爷的茗烟儿他娘叶妈,据说是跟她干亲家薛大姑娘的大丫头莺儿她娘黄妈合伙的;还有一位乃琏二爷的乳母大赵嬷嬷,有人说三姑娘的乳母小赵嬷嬷也是她伙计的;另有跟史大姑娘的翠缕她娘、薛家姨太太身边的同喜,都牵涉在内。” 探春笑了起来,格外欢畅:“翠缕她娘?不就是翠墨她婶子?好极了。这几位,哪一位有人证物证,哪一位是只有人证没有物证?” 赖大家的愣了一愣,咬唇道:“叶妈和黄妈,大赵嬷嬷、翠缕她娘和同喜,乃是证据俱全的。小赵嬷嬷,只有人说,并无证据。” 探春笑着点了点头,偏头看向宝钗。 宝钗这个时候早就呆呆地怔住了。 什么?莺儿她娘?而且,是跟茗烟儿他娘一起? 还,还有同喜?! 正说着,外头人报:“同喜姐姐来了。” 同喜进来,毕恭毕敬地给李纨和探春行了礼,方对宝钗道:“太太问呢,您什么时候得闲儿,回去一趟……” 站在宝钗旁边的莺儿早就吓得抖,这时候忙扑上去低声急急告诉同喜:“姐姐快回去请太太亲自过来!” 座中众人,哪一个是傻子? 顿时都是一脸的惊讶中带了些蔑视,眼神飘向宝钗。 薛宝钗微微闭了闭眼,无比疲惫:“大嫂子,三妹妹,跟你们借几个媳妇子。” 探春弯着嘴角,利落地点头:“好!” 李纨满脸的过意不去,张了张口,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歉意地看着宝钗。 宝钗下令:“把莺儿和同喜都绑了,拉到薛家老宅那边,交待给那边的人,先打四十板子,然后关起来,等着太太有了闲心再发落。” 探春应声道:“赖大娘、林大娘,听见了?咱们家的那些位奶奶,也照这个办理。骨牌骰子都烧了,搜来的银子先封了箱。所有头家,无论大小,不管是谁,证据确凿的,一律痛打四十,革半年的银米。三个大头家都关进柴房,等候老太太、太太回来发落。其他的小头家,赖大娘和林大娘戒饬后,仍旧回原处当差,以观后效。” 顿一顿,探春又问:“赖大娘,小头家里头,可有我们各院里的下人?” 赖大家的这才反应过来,但被林之孝家的盯着,也只得半吐半露地继续说实话:“自然是有的。除了三姑娘和林姑娘的院子,各院里几乎都有。怡红院和蘅芜苑的,多一些……” 探春笑了笑,道:“也难怪。有叶妈和黄妈做榜样,她们可不就都狂妄起来了?根子还在这两个人身上。虽说是小头家,赖大娘不可饶了叶妈,将她同三个大头家一样对待,都关起来。茗烟儿敢到二哥哥跟前求情,你们两位也不必来回我们,直接绑了外头,请赖大爷和林大爷裁夺着,看是打断腿还是直接打一顿发卖了他全家。” 赖大家的瞪大了眼睛看着探春。 这可是茗烟儿,是宝玉的心腹小厮,第一个得用的人! 探春的脸色早已完完全全地沉了下来,厉声道:“放着这种混账在二哥哥身边做最亲近的随从,这是要毁掉我贾府的根基么?谁敢给他们家求情,我必要到老太太跟前狠狠地告上一状,一体清白处置!” 一时之间,屋里的众人噤若寒蝉。 宝琴看懂了探春的用意,也恨自家的奴才不争气,狠狠地瞪了莺儿和同喜一眼,仰头对宝钗道:“姐姐在这里罢,我亲自送她们两个去外头交给哥哥,必要让哥哥看着她们受了罚再回来!”说着,虎虎生风地走了。 宝钗本来想自己趁势也告辞的,见状反倒不好走了。 迎春本来听见自家乳母是大头家,觉得十分没意思。结果发现宝玉那边竟然也有类似的情景,心里便好了许多。 邢岫烟便笑着站起来道:“我和二姐姐先回去看看吧,还不知道紫菱洲里头现在怎样鸡飞狗跳呢。司棋和绣橘又都在这里,我们篆儿年纪小,脾气又急,怕是要惹事的。” 探春明白她的意思,和李纨一起站起来送了她们出去。探春顺便又令待书:“你跟去看看,若是无事,你就家去看看;有事你便留下来听候二姐姐和邢姐姐调遣。” 待书心领神会,答应着去了。 第三百四十八回 尤二姐 第三百四十八回 宝钗本想也走了,却忍不住在听见这话之后笑着回敬了一句:“三姑娘这是让待书姐姐回去报信么?” 探春笑出了声儿:“若我的人里真有这样的,那我巴不得赶紧揪出来,省得以后给我添大乱子。”说着转向李纨,笑道:“大嫂子必定知道,这赌博的危害究竟在哪里。” 笑着坐下,端了茶碗呷了一口,悠远开口:“人家说,十赌九输,又有人说,久赌必输。所以,这一旦沾了赌,早早晚晚就只有输钱一条路。输了钱,就想捞回来,没了本钱,自然会去借,借得多了,就借不到了。接着就是偷,乃至于抢。这都还是小事。” 放下了茶碗,探春带着满面的微笑看向宝钗:“最怕的,就是有人摸准了这个性子,引诱着他去赌、去输。赌大了输多了,就被人搁进了坑里。万一又被蛊惑着伸手做了不该做的事情,那可就成了别人一辈子的把柄了。到时候别说偷或抢,只怕是急红了眼,连杀人越货都不在话下了。更遑论,是出卖点儿什么事、什么人。” 李纨也是越想越后怕,情不自禁续道:“万一这茗烟儿娘沾了这一条,被人算计了,逼着茗烟儿来偷宝玉的玉,那茗烟儿是偷还是不偷?” 探春冷笑一声:“偷玉算得了什么?若是茗烟儿被人逼着,引着二哥哥出了城,去了哪里,绑了,再来要挟老太太和老爷太太,咱们家是照做还是不照做?” 李纨听到这里,简直是一身冷汗。 宝钗苍白了脸,死死地盯着探春。 她是怎么猜到的?她究竟是怎么猜到的?! 这不就是福嬷嬷给自己出的主意?! 让叶妈染上赌瘾,然后让茗烟儿把宝玉诓出去,一边命人假扮强梁勒索贾府,一边让薛蟠或者薛蝌去救了宝玉回来。到时候,就算是贾母不想让宝玉娶自己,也架不住这份恩情她们还不起! 难道,福嬷嬷给自己出这个主意的时候,有旁的人听见了? 宝钗下意识地垂眸细想。 是谁?莺儿?不可能。黄妈被福嬷嬷悄悄地引诱着也去赌了,莺儿不可能把这件事告诉探春。 文杏?那时候自己特意让文杏绊住木叶,令两个人一起去了薛姨妈那里送东西。 同喜同贵?自己事后悄悄地告诉了薛姨妈这个计划,难道薛姨妈一不小心,透露给了她们二人? 宝钗觉得心乱如麻。 探春叫了她两声,却见她仍旧愣愣的,就知道自己恐怕是说到她心里去了。 李纨只是面上老实,心里却聪明剔透,一看宝钗如此,如何还不明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的老天,薛家还真有这个打算! 探春见她的脸色大变,又直直地看向宝钗,知道她也想到了,便轻咳一声,微微提高了声音:“罢了,此事非同小可。且等着太太回来再审。今日出了这样没天理的事情,我也乏透了。先散了罢?” 宝钗抬起头来,只见李纨嗐声叹气,探春也满脸疲乏,便站起来告辞。 被探春这样雷厉风行一整理,家里的下人们顿时都肃静了许多。 原先那些趁着贾母王夫人等人不在家,打点好了想要偷奸耍滑吃酒赌钱的,立时都被吓得缩了回去。 尤氏再过来时,只觉得处置起家务来,顺手了许多,也有心思说笑了。 因有一日,跟李纨说起了闲话,叹道:“若说这儿女都是债,我就没有。可是这娘家竟也是一笔糊涂债。” 李纨正看着自己的儿子千好万好,哪里肯听着个?但既然是说她尤家的烦心事,倒是可以听一听开个心:“你那娘家如今不都是靠着你?你说一不二的,还有什么为难之处不成?” 尤氏便低低地跟李纨说起了私房话:“你是知道我的。亲娘早就没了,如今的这一位乃是继母。她来我们尤家还带了两个前头两个女儿过来。倒都嘴甜,从小儿巴着我喊姐姐,我也就勉强当她们两个是妹子。如今倒好,一个二个天天惦记着宁国府贾家如何如何富贵,一心只想要在这里住到老死。这是哪家子的道理……” 尤氏便与李纨说起了她家里这两个妹子,尤二姐和尤三姐。 这二尤都是绝色的人物,尤其是尤二姐,乃是个雪为肌肤花做肚肠的美人儿。 她早年间订过亲,乃是皇粮庄头张家,虽是农户,却也丰丰富富的。但后来张家破败了。这尤二姐来了宁国府几趟,看着尤氏穿金戴银,大族宗妇的派头儿,便格外不肯去嫁给一个泼皮破落户儿了。但是她这身份,又不可能去那官宦人家做大妇,便动了歪门的心思。 贾珍是个色中饿鬼,对尤二姐、尤三姐的美色早就垂涎三尺。如今见了尤二意意思思的样子,自然是狼一样便扑了上去。二人便有了首尾。 但尤氏却趁着贾敬的丧事、贾珍忙得不可开交时,逼着尤老娘给尤二姐速速完了婚。 贾珍事后知道时,尤二姐已经成了张华的妻子。虽然因此事,贾珍很是跟尤氏发了一通莫名的脾气,但也只好丢开了手。 这几天两府里乱,尤氏有时候在荣国府,宁国府那边便无人照管,想来想去,还是把尤老娘和尤三姐接了来。 她心里自然认为,贾珍不在家,尤二姐已经嫁了,便是尤三姐当年也被贾珍骗到了手,可毕竟性子更古怪执拗些,想必不会有什么乱子——大不了等贾珍等人快要回来时,再赶紧送尤老娘和尤三姐走就是了。 谁知这一趟来的,不仅是尤老娘和尤三姐,竟然连尤二姐也偷偷从张家跑了出来,也跟着来了。 尤氏当时便炸了。 “我给她的陪送可不少!那张华如今穷得只好讨饭,她肯嫁了过去,还带着银子,又有我做靠山,可不是一辈子都听她的调遣?何况那家子也不是一起头儿就穷的,当年也见过些世面。她若是肯一心一意地跟人家过,她的陪嫁拿出来一部分,让那张华跟他老子一起做些小生意,日子可不就越来越好了?她偏不!偏要和离!” 第三百四十九回 尤三姐的野望 第三百四十九回 尤氏气得牙根儿痒痒。 李纨叹了口气,劝道:“毕竟已经跟了你姓了尤,你能怎么办?难道不管么?趁着如今旁人都还不知道,不论是打是骂,你得赶紧决断了才是。” 在贾珍回来之前,必须得把尤二姐的事情解决了才行。 不然的话,只怕不仅仅是和离,到时候哪怕是去求一纸休书,贾珍都会悄悄地把尤二姐留在宁国府了。 尤氏气得心口疼,气道:“这还不算最气人的。你算是不知道,最气人的,乃是三姐!” 尤三姐来尤家的时候还小,尤氏之父见她生得格外艳丽活泼,极为喜爱,竟待如亲生。 这尤三姐一边是寡母再蘸、为人继女的低贱身份,一边又是被父母长姐二姐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无价宝珠。这样矛盾的现实把尤三姐养出了一个极为不堪的性情。 泼辣利落、嬉笑怒骂就不要提了,偏又无师自通了市井悍妇的种种行径。 最可怖的,又极爱看戏,跟那野台子上的戏子们乔张乔致的,学了无数撒娇使媚的招数。 偏又是个最标致不过的模样儿,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一双秋水眼,碰了酒就显得格外饧涩浪荡,竟是压倒娼*妓的情态,无人能及。 贾珍对尤二姐嫁人一事并不算太过介意,但尤三姐这样的尤物,他是死活不肯放手的。 尤氏见尤二姐这样作死,再想到贾珍对尤三姐的模样,不觉毛骨悚然,立即放下尤二姐,且去劝尤三姐嫁人,又放话:“你若有心仪的人,只要不在贾府,姐姐一定竭尽全力去给你做成。” 尤三姐当即就表示果然有这样一个人。 尤二姐也意外,忙跟尤氏一起盘问尤三姐一宿,方问了出来,她竟看上了一个没落的世家子弟! 尤氏恨铁不成钢,捶胸道:“我真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这两个孽障,没一个让我省心的!” 李纨好奇道:“倒是看上了谁们家的公子?很为难么?” 尤氏气道:“你以为她惦记着谁?竟是当年在我们家那边,人家来串了一出戏,被她一眼给看上了,惦记了人家五年了!说不准你还知道,就是宝玉那个朋友,在外头跟他极好的,叫做柳湘莲的!” 李纨恍然,细细想去又皱起了眉:“这个人可不好说话。虽然跟宝玉是极好的,但不是得罪了薛家那个呆霸王,早就跑了么?这人难保还会回来。若是一辈子不回来,她难道就这样晃荡着等一辈子不成?” 尤氏叹道:“可不就是这话?这两个孽障听我这样问,竟是异口同声,说要出家修行去!如今在我们家里,都茹素了!” 李纨看着她,同情到了十分:“好好的是找来帮你看家帮忙的,如今倒好,竟成了你自己又给自己找了事情来了。” 尤氏眼泪都下来了,拉着李纨泣道:“凤丫头在时,这等事我都是跟她商量。她主意多,又果决,我便是自己不忍心,她也能拍着桌子当下就帮我办了。如今倒好,妯娌里头,我竟只剩了你可以吐吐苦水。你却是比我更加良善老实,这等事,这等事,唉!可让我如何是好?” 李纨无语,只得推推茶碗,让她喝盏热茶再去忙。 但是转过脸来,李纨便把此事悄悄告诉了探春:“到底还是给她出个主意的好。不然等珍哥儿回来,国孝一重,家孝一重,只怕是现成的把柄就给人家外头递出去了。” 探春深以为然,想了想,便道:“尤二姐么,想必是张华婚后反而嫌弃她了。她又是个格外受不得委屈的人,所以才偷跑回来。此事要不然珍大嫂子出面,将那张华叫来,要人就好生过日子,不要人就当场写休书。到时候,送了尤二姐去家庙里锁起来就是。” 李纨苦笑:“家庙跟家里有什么不同?” 探春笑得森然:“自然不同。珍大哥哥倘若敢去家庙里胡来,我就敢让老太太废了他的族长之位!” 李纨默默点头。 至于尤三姐…… 探春想了想,道:“我先去跟二哥哥打听打听,看看那姓柳的在不在京里,有没有回来的准信儿。” 李纨颔首,探春便出门。 只是她却不是去找宝玉,而是去寻冯紫芸。 冯紫芸正跟林黛玉和史湘云说笑,见她来,笑着拉了她问:“你自来就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罢,是不是又有什么消息要让我往外传?” 史湘云听了,好奇地凑过来:“什么消息?传给谁?” 林黛玉忙岔开话,笑着拉了史湘云进去:“她们又要说一些外头蝇营狗苟的事,我懒得听,你快跟我进来。别教坏了你。” 探春先瞪了冯紫芸一眼。 冯紫芸吐了吐舌头,举手发誓:“便是史姐姐将我千刀万剐,我也绝不会把这些事再多告诉她半句!” 探春便对她私语半晌,看着冯紫芸红了的耳廓,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却强瞪了眼睛,低声道:“这件事情虽然也是儿女私情,却是一件大好事。我不忍心看着好好的一对儿绝配最后因为误会各奔东西。你跟你哥哥说,让他好好地给我办这件事。” 冯紫芸促狭地看着她眨眼睛:“让他好好地给你办事?好姐姐,你这面子可比天都大了。” 探春红了脸,狠狠地捶了她一下子,站起来转身就走了。 冯紫芸自然不怕她捶,站在那里哈哈地笑了半天,志得意满地进去敷衍林黛玉和史湘云。 第二天一早,冯紫芸便派了针尖儿去孝慈县看望冯将军和卢夫人,并一封厚厚的写给冯紫英的信件。 冯紫英刚刚下了值,累得瘫在值房里一动都不想动。偏外头有人来告诉他:“你妹妹使了人来看望你爹娘,还给你带了些吃的用的,让你有空了回去一趟呢。” 冯紫英腾地从炕上蹦起来,一阵风似的去寻自己爹娘的下处。 芸姐儿那傻丫头现在贾府里头,跟大妹住在一起。若无特别重要的事情,三姑娘肯定是不会放她来骚扰父母和自己的。这必是有事! 等到了地方,再一看是针尖儿亲自跑马送了信来,脸色都变了:“出了什么事!?” 第三百五十回 脸红傻笑 火上房一样拆开了信件,冯紫英一看里头的内容,气得鼻子都歪了! 竟是指使自己去跟南安世子说,要放了柳湘莲出来! 还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给柳湘莲找了个绝世美女当媳妇,让他赶紧出来,带了他媳妇走人,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 冯紫英气得脸都青了。 她也不问问自己这阵子有多忙有多累,信里从上到下半个问及自己的字都没有,还有脸声色俱厉地让自己“好好地给她办这件事”!她以为她是谁?! 看着一瞬间即将暴跳如雷的大爷,针尖儿缩了缩脖子,给自己打了半天气,方乍着胆子上前:“大爷……” 冯紫英一声暴喝:“干嘛!?” 针尖儿身子一抖,几乎要跳起来,稳当了半天,挤了个笑脸出来,道:“二小姐说,让大爷乖乖听话。她可是把那一位说的话原样一字不差地写在信上的。二小姐还说,让奴婢,让奴婢替她,恭喜大爷……” 恭喜!? 冯紫英气得几乎七窍生烟。 这他*妈*的有个鬼的好恭喜!难道恭喜自己被贾家三姑娘颐指气使吗?! ——呃? 冯紫英忽然一呆。 她这是在指使自己做事吗?甚至目的是为了别人的儿女私情、婚姻大事?她自己都还是个未嫁的姑娘,就这样没羞没臊地找自己这个外男,替她做这样的事…… 还说让自己“好好地给她办这件事”…… 这其中的意思…… 冯紫英的脸上忽然泛起了一丝红意。 等冯唐扶着自家夫人疲惫万端地回到下处时,就看见自家的儿子木愣愣地坐在椅子上,脊背挺直,手里拿了封信,正在傻笑。 而且,脸上一片通红,甚至连耳尖带脖子,都是红彤彤的。 卢夫人大吃一惊:“儿啊,你这是怎么了?被烫伤了吗?” 冯紫英吃了一吓,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转身撒腿就跑:“我有事去找安世子,父亲母亲先歇着罢!” 卢夫人忧心忡忡,针尖儿笑嘻嘻地上来请安:“太太,不妨事的。应该是好消息。二位姑娘使我来给老爷太太请安,还有大姑娘和贾家三姑娘给贾家捎了些东西来。” 卢夫人放了心,满面欢喜,不顾疲惫,拉着针尖儿细细地询问冯紫芸和林黛玉在贾府都在做些什么。 当晚,针尖儿回程,正好南安王府也有人回去,便同行了一路。 回到贾府,针尖儿当着李纨的面儿回禀探春、林黛玉和冯紫芸:“两家子都好得很。因南安太妃也去了,遂与贵府合用了一个下处,东西院住着。老太太令我回来告诉一声儿,再有十来天就到家了,那些犯了事的下人们都先锁着,让姑娘们休要脏了自己的手。我们老爷太太和大爷都好,只是挂念林大姑娘,夫人说了,等回了家,让大姑娘过去住几天,她想得心坎儿都疼了。” 众人都笑。 林黛玉红了脸,拉着冯紫芸的手,啐道:“针尖儿这坏丫头!这样的话不能回头悄悄告诉我么?”又推冯紫芸,嗔道:“都是你教坏了的!” 冯紫芸一脸的无辜,双手一摊:“娘只挂心你,都没问我一个字。我都不吃你的醋,你还看我不顺眼了?” 探春却对针尖儿的机灵十分喜爱,笑道:“针尖儿辛苦了。路这样远,你一个小姑娘跑马来回,累着了。待书,带她去领个上等的赏封儿,再把我今儿一早刚做好的点心赏她一盘子,吃了洗个澡,赶紧歇歇去。” 针尖儿一听有点心吃,眼睛都亮了,高高兴兴地跟着待书走了。 又打发了冯紫芸和林黛玉出去玩,探春和李纨议论:“昨日又听说,珍大嫂子把东府里头那些夜里吃酒聚赌的也抓了一批,摁在院子里痛打了一顿,今儿要发卖几个呢?” 李纨叹了口气,点头道:“她也是气着了。娘家不争气。尤老娘夜里起来,瞧见了几个婆子在耳房里头悄悄地吃酒赌钱。她老人家一高兴,竟也跟着去玩了半宿。第二天早晨就病了。” 探春想到二尤又已经开始茹素,想必尤氏也是焦头烂额,默一默,令人:“去请了宝二爷来,就说我前两天找他他不在家,让他有空来我这里一趟,我有事跟他说。” 李纨见人走了,忙问:“怎么,你还没问宝玉?” 探春笑了:“他警惕得很,死活不肯告诉我。我就悄悄地令人去茗烟儿那里探了探虚实。听说没回来。” 李纨奇道:“那你找他做什么?” 探春笑意深深:“这种事,咱们怎么好劝大嫂子?反而是二哥哥这种天生呆性的人出面说这个话更加合适啊!” 李纨恍然大悟,知道探春这是要先解决尤二姐。 李纨素知他们兄妹亲密,自己便不在这里碍事,告辞而去。 一时宝玉果然来了,满脑门子的官司,一脸烦恼。 探春歪头看他:“你这是怎么了?” 宝玉拍手道:“也不知道这些人都是怎么勾结在一起的!柳家的妹子不是放头儿聚赌么?有人说她跟她妹子其实是伙计,她妹子出面,弄了钱是她两个平分。如今柳家的心惊胆战的,不敢找你,日日跑去缠我。院子里的人都跟她好,也在我耳边嗡嗡嗡的,讨厌死了!” 探春失笑:“她们倒是嗅觉灵敏。老太太、太太她们眼看着就要回来了,我必不会在这个时候私自处置她们,她们就去寻那个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最体面的人说情……”想想有趣,笑问宝玉道:“那茗烟儿呢?他可去找你了?” 宝玉沉默了一会儿,方摇了摇头。 探春抿唇一笑,不再提这件事,道:“二哥哥,我请你来,是为了另一桩事。” 宝玉嗯了一声,抬起头来。 探春便笑着把尤氏告诉李纨的话说了,又笑道:“我细细想了两个人的情形,越想越觉得合适。若是二人果然能聚合了,真是天下第一桩美事。二哥哥,你可知道柳湘莲现在哪里?” 第三百五十一回 宝玉出马 第三百五十一回 宝玉拧起了眉头。 不是她老早就让自己告诉柳湘莲离开京城出去避祸么?就为了这个,柳湘莲还把薛蟠打了一顿,名正言顺地避祸他乡去了。 “他那一走想必得个一两年吧?我还没他的消息。何况,京里现在这样风波一浪接一浪的,他便是回来,我也会催着他继续出去躲藏的。” 探春笑了起来:“二哥哥还真是心疼这个朋友。只是我得告诉你,尤家这两姐妹可不是普通的人物。” 说着,看了一眼外头,方凑近了,仔细告诉宝玉:“我知道二哥哥一向听不得那种腌臜事,只是此话你须得知道。珍大哥哥早已染指尤家这姐妹二人。尤二姐虽然嫁了,但那张华却是嫌弃她已非完璧,想必珍大哥哥也悄悄地令人去找了不少麻烦,所以现在跟尤二姐天天别扭。朝打暮骂虽然谈不上,但却是天天冷言冷语,一边用着尤二姐的陪嫁银子,一边还要讽刺挖苦不休。尤二姐虽然在那件事上品行有亏,但毕竟是个花朵儿一般娇养大的,哪里受得了那个?我前儿让待书悄悄去了趟宁府去看,已经瘦得只剩了一把骨头——回来你见了就知道了。如今她铁了心要出家,已经茹素了。珍大嫂子又心疼又生气,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可若是就这样拖着,等珍大哥哥回来,尤二姐的下场究竟如何,可就太难讲了。 “至于尤三姐。二哥哥当有耳闻,她是个最刚烈不过的性子,敢爱敢恨。她是五年前只看了柳湘莲的一出戏,就已经倾心。二哥哥仔细想想,她那时刚多大?虽然情根深种,可是小姑娘家家的,自然羞于启齿。等到她跟着尤老娘和尤二姐到了宁国府,她那样的绝色,以珍大哥哥的本事,难道还能放过了她?但是她此时却敢跟珍大嫂子提出要嫁给柳二郎的话,甚至说了,这个人若是来了,她就嫁了他去;若是十年不来,她等十年,若是一辈子不来,她就自己修行去了。二哥哥,这样刚烈的女子,难道还辱没了那个吹拉弹唱、眠花卧柳的柳二郎不成? “话转回来说。柳二郎萍踪浪迹,豪侠风流。他那样的人,第一件,值得一个绝色性情的美人儿,第二也必得泼辣利落、胆气十足的人才能让他一辈子高高兴兴地过日子。尤三姐可不就是么? “二哥哥,你说我的话对不对?他二人是不是天下第一对绝配?” 宝玉听得悠然神往,不由得击节赞叹:“妹妹说得不错,这桩姻缘,果然是第一等的姻缘。他二人此生,当为知己。” 探春掩了口笑,脸上生挤出一丝羞意:“只是此事,却非我一个闺中女孩儿该知道的,也绝不该我去说。柳二郎是二哥哥好友,此事,我可是已经告诉了二哥哥。该怎么做,帮忙到什么地步,那就全凭二哥哥做主了。” 宝玉笑着站了起来,颔首道:“果然,此事你管不得。不然,平白地落了口实给旁人。这件事交给我。我麻烦了柳兄那样凶险的事情,也原该赔一个夫人给他的!” 探春见他竟是立即便要出门的样子,忙也站起来追了两步:“二哥哥,那尤二姐……” 宝玉笑笑:“一客不烦二主。我也管了。”说着,提了袍子,竟真的直奔宁国府而来。 这边尤氏把家里人连打带骂地收拾了一顿,喝命赖升:“你在我们家做了一辈子,当年你爷爷你爹做管家的时候,家里可没出过这等混账的事情!你给我打起精神好生管束他们!你若是果然做不好,便把你儿子叫回来,先给我管好了这个家,再琢磨着出去做官管国家的州县!”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赖升老脸通红,低头应了是,转身出去,已经一脸的杀气:“你们也听见大奶奶的话了。果然守不住这个府里的规矩的,就都给老子滚蛋!外头煤窑妓寨的规矩简单,老子送你们全家去那里!” 尤氏在屋里听见,哼了一声,转到内间,又教训尤老娘:“您老也太会给我添乱了。我接您来是帮我看家管下人的,您倒好,还跟着她们一处耍起钱来……” 正说着,忽然外头人报:“宝二爷来了。” 院子里正是兵荒马乱。被宝玉瞧见这样的情形,尤氏只觉得脸上发烧,忙挤了笑容从里间出来:“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坐下,想什么吃的?” 宝玉笑得干净澄澈:“我听见说嫂子家里老太太和两位姐姐都来了,所以过来问候一声儿。只是刚进门时,听见说老太太今儿不大自在?可请了大夫没有?” 尤氏只得让他进了里间。 尤老娘额上勒子,身上被子,正躺着哼哼,见宝玉进来,神仙俊逸、秀色夺人的样子,顿时自惭形秽,忙笑着招呼:“哥儿来了?可是有日子没见了。” 宝玉先请了安问了好,又关切道:“老太太这是哪里不舒服了?可请了大夫没有?” 尤老娘忙笑道:“你嫂子说要给我请,我正拦着呢。不过是昨儿晚上着了些凉,哪里是什么病症。我躺躺睡一觉就好了。哥儿真是大家的公子,礼节真好。还这样惦记着长辈。只是这屋里窄,快跟着你嫂子去那边玩儿去。你两个姐姐都在那边呢。” 说着又想起来两个小女儿这会子竟是都在念经,又伤心起来:“只是她们两个正在诵经,你得等她们功课完了……” 看着尤老娘抹泪,宝玉做了愕然出来,回头问尤氏:“珍大嫂子,这是怎么回事?两位姐姐诵得哪门子的经?” 尤氏叹了口气,请了宝玉出去,低低告诉他:“二姐跟新婚的丈夫合不来,三姐儿那里——”忽然想起来,忙问宝玉道:“你的那个朋友柳湘莲可回来了?” 宝玉眨眼:“倒不曾听说。只是他临走时让人给我带过话,不过出去逛逛,一年半载的就回来。如今算着日子,竟是应该快了。大嫂子问他做什么?” 第三百五十二回 薛蟠归来 第三百五十二回 转过天来,两府里便嚷嚷动了:尤氏的二妹尤二姐,跟丈夫和离,借了贾府的家庙修行,已经由赖升家的陪着去了城外。 李纨又惊又喜,忙去寻探春:“你是怎么跟她说的?她怎么就忽然下定了决心,一下子就办完了?” 探春笑了笑,告诉她说:“这可不是我说的。我让二哥哥去‘偶遇’了一回。” 宝玉在宁国府装模作样的,先拉着尤二姐痛哭了一场,又深深长揖,表达了敬意。立即便跟尤氏拍着胸脯保证,老太太和太太们跟前,他去求情,让尤二姐安心在贾家的家庙里修行,必不让张华之流的俗物去打扰。又点出来说,珍大哥哥乃是贾家的族长,再不济,自家的小姨子想要修行,难道还护不住么? 尤氏一听,豁然开朗。 若是尤二姐在别处,不论修不修行,但凡跟张华没了牵扯,只怕都逃不过贾珍的魔掌。但是在贾府的家庙就不同了。那里算是贾珍自己的地盘,监守自盗当然是方便之极,但同时也有个弊端:万一此事被捅出来,贾珍只怕会死无葬身之地! 如今不比元春封妃之前,惜春和缄亲王又刚刚被太后亲自赐婚下来。京城不知道多少人的眼睛盯着贾家,贾珍敢胡闹,第一个容不得他的就是贾母。 再被宝玉鼓动了几句,尤氏当机立断,立即便命人找了张华过来,当面撸了尤二姐的袖子,指着那青紫便问他:“我尤家究竟是哪里对不起你?你和你老子现在吃我们的喝我们的,你媳妇服侍得你妥妥帖帖,你却这样待她?” 张华自然是羞恼难当,便要说尤二姐已经失贞。 尤氏却不容他多话,立即便道:“如今两条路任你选:要不然,你写和离书,嫁妆剩了多少都没关系,我给你二十两银子做你另娶的费用;要不然,我当姐姐的立即去衙门报官,休书义绝,你随便挑。但是她的嫁妆,你少我一分都不行!” 休书,乃是女子的错,义绝,大部分是男子的错,和离么,便是二人感情不和而已。 张华敢怒却不敢言。 他和他老子的确已经把尤二姐的嫁妆花用了大半。如今果然要闹到衙门里去,贾府什么势力?他到底还是会没了这个媳妇,而且,不论到底是怎么判,这女方的嫁妆,他是一定要还给人家的。 这让他拿什么还? 拿了二十两银子,签下和离书,张华怒气冲冲地走了。 这边尤氏早就命赖升家的打点好了行李物品,张华前脚儿离开宁国府,尤氏后脚儿就把尤二姐送上了车:“你要修行,我就给你修行。家庙是他们贾家最干净的地方了,你安心去罢。” 尤二姐含泪谢了尤氏,哭道:“姐姐放心,我虽然软弱,却也知道礼义廉耻。我必在家庙好生忏悔,日日给姐姐烧香祝祷,愿母亲千秋,愿妹子得个好归宿。” 尤氏满口答应,送她走了,看着马车远去,长出了一口气。 接下来,就等着宝玉那边的消息了。 等柳湘莲回来,就让宝玉去探他的口风。 孝慈县送来消息,贾母等人已经动身,再有五天就回来了。 尤氏和李纨心里便都松了松,笑着彼此说道:“可盼回来了。”接着就有下人来报:“薛家大爷出外游历回来了。” 尤氏愁了起来,对李纨道:“我们这里刚琢磨着要把三姐嫁给柳湘莲,这呆子却先回来了。只怕那柳二郎一听他在,便要回来也不敢了。” 李纨安慰她道:“谁知道呢?兴许薛家大郎出去了这一趟,回来长了见识宽了心胸,不把那回事放在口里了呢?” 尤氏叹气不已。 宝玉听说薛蟠回来,忙先去了蘅芜苑,果然薛家母女都回了自己家,便又跟着出来。 薛蟠跑了这几千里路,果然褪去了三分张狂,看着他去了,笑着接了出来:“宝兄弟,这可真是长久不见了!” 二人见了礼,宝玉笑道:“大哥哥看着越发风流倜傥了。在外头可有什么趣事么?明儿我替你接风,你可要好好地告诉告诉我。” 薛蟠笑道:“如今国孝家孝,什么接风不接风的?晚上你别走,咱们俩聊一宿便了。” 宝玉大笑:“果然长进了!连这个礼仪规矩都想得到,看来姨妈可真要放心让你出去闯荡了。” 薛蟠拉着他不放,宝玉只得陪着他用了晚饭。 却不料席间薛蟠却告诉了他另一个好消息:“我前儿过兴邑时,那地界儿不肃静,我们请的几个镖师都不管事。差点儿便被贼抢了。谁知柳湘莲柳兄弟从那边赶来,打跑了那群贼,我才保住了性命。因此我还逼着他结拜了兄弟呢。” 宝玉惊喜交加,笑着拍桌道:“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缘分。柳兄人呢?可也回来了?” 薛蟠笑道:“过了兴邑往南二十里有他一个姨母,他多年没去探望了。所以我们分了路,他去探望姨母,我先回来。我们说好了,等他回来,我帮着他,寻一门好亲,大家就安安生生地过起日子来!” 宝玉不由喷饭:“安生过日子?这也是你嘴里说出来的话?姨妈可听见了没有?不要去佛前上香了?” 薛蟠不好意思起来,瞪了眼睛捶他:“我娘说了,到时候再把妹妹嫁给你,我们家里可就真正地安生了!” 宝玉心里一跳,板了脸:“大哥哥,你该罚多少?” 薛蟠正自悔说错了话,忙道歉:“我罚一壶!原是我顺口胡说的,好兄弟,你可万万不能去我母亲那里告状——我妹妹能当场打死我!” 宝玉早警惕起来,笑一笑,把这话掩过不提,只劝薛蟠的酒:“大哥哥再喝一盅,这趟路可真是见了大世面了。什么时候再出去,带上我罢?” 两个人说说笑笑的,薛蟠喝了个酩酊大醉。 宝玉执意谢绝了薛姨妈的留宿,自己扶了一个小丫头回了大观园。 进了怡红院,却是第一件事就让人给探春送信:柳湘莲就要回来了。 第三百五十三回 活的柳湘莲 第三百五十三回 探春早就知道了,笑着让人回话:“这与我什么相干?二哥哥要告诉,也该告诉珍大嫂子去才对。” 宝玉却已经醉了,一觉醒来,人回了探春的话。宝玉拍拍自己的额头,笑说了一句:“可不就是?”赶忙撒腿便跑了宁国府,悄悄地扒着尤氏的耳朵说了,看着她几乎要喜极而泣,笑道:“珍大嫂子你放心,有我在呢。就算是大哥哥回来了,我也必让这门亲事顺顺当当的结成!” 尤氏感动得掉泪,拉着他的手道:“好兄弟,你这是救了我的性命。” 因赶紧告诉尤三姐:“柳湘莲就快回京了,等他回来,我自然让人过去说和。你只好生等着便罢。” 尤三姐若听见若没听见,只管自己念经修行。 又过了两日,果然柳湘莲着人传话进来找宝玉:“宝二爷可得空?我在倪二的酒楼等你。” 贾母等人明日到家的消息恰在此时也传了进来,宝玉听了,顿时眉飞色舞起来,大步回了怡红院,换了衣裳出来,却见茗烟儿正牵着马等他。 这些日子不怎么出府,虽然来往荣宁二府,因不用骑马,也就没有见茗烟儿。 此时一看茗烟儿,宝玉惊觉,这小子竟是已经瘦成了只猴儿。 顿一顿,上马前,宝玉终究还是于心不忍,问道:“你娘怎么样了?” 茗烟儿的眼圈儿都红了,哽咽道:“我娘的事情,我一向都不敢问。前儿我听见说三姑娘锁了她,跟那几个聚赌的大头家一起关了柴房,我就知道是因为我。我跟了二爷这几年,二爷一向待我极好。她却做出来这样打嘴现世的勾当,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我没去瞧她。等老太太太太回来了,她领了罚,我就来跟二爷辞了差事,好生地在家里只守着她。免得旁人要算计二爷,又从我这里下手。” 这小猴儿通透得,宝玉简直叹为观止。 坐在马上,宝玉看着茗烟儿自己低头抹眼睛,叹了口气,道:“这样大的事情,想必老太太、太太是饶不了你的。这件事上,我虽然说不上话,却能请三妹妹去给你求个情。你跟我这么些年,孟浪的去处有,惹祸的时候也多,却都是一心为我,半分半毫害我的心思都没起过。我不瞎,都看在眼里,你放心。” 茗烟儿痛哭起来:“有二爷这句话,我死了都值了。” 宝玉又安抚他两句,主仆两个上马直奔倪二的酒楼。 倪二亲自接了出来,笑着给宝玉打千儿请安:“二爷可老没来了。柳爷已经来了,在后头雅间儿,知道您身上有孝,所以没有宴席,只是两盏清茶,您二位聊聊天儿。” 宝玉笑着点了头,忙往里走。 柳湘莲依旧洒脱,大笑着迎了上来:“好兄弟,可算是见着你了!” 宝玉拉着他上上下下地打量,见他不似是受过什么苦的样子,却心里依旧发酸,大哭起来。 柳湘莲忙劝住了,笑道:“这几个月不见,你怎么越发婆婆妈妈起来?” 宝玉止了泪,站起来深深长揖:“柳兄,若非为我家的事,怎么能害得你风餐露宿地漂泊在外?” 柳湘莲笑着拉住了他,道:“你这样说,我倒过意不去了。你坐下,听我好生告诉你。” 却把自己出京时被忠顺王府的追杀说了,道:“好在他们是要捉活口,不然,只怕我在那人手下走不过二十招,何况是围捕。” 宝玉只觉得心惊肉跳,紧紧地抓住他的手,忙问:“那你是如何脱险的?” 柳湘莲苦笑:“我哪里是脱险?我是被人救了。” 又告诉了宝玉,自己是被南安王府世子带人假扮山贼掳走,在府里关了这几个月。 笑道:“我在南安王府时,冯公子倒是常来看望我,所以你的事情我都一一知道了。” 宝玉一听冯紫英竟是一清二楚的,不由气得拍案而起:“枉我拿他当过命的朋友,林妹妹还认了他母亲做干娘,三妹妹还跟他妹妹那样好!怎么明知道你是为了我们家的事情被关起来,还不告诉我,还不放了你!” 柳湘莲呵呵地笑。 宝玉越想越生气,不由得大骂起冯紫英来。 正骂得起劲,房门咯咯一响,冯紫英推门而进,拊掌大笑:“你也有背后说人被逮住的时候!” 宝玉竖了眉,几步上前便揪了他胸前衣襟:“你来得正好!我倒要问问你,你是什么意思?安世子又是什么意思?他既然知道柳兄是被忠顺王府的人追杀,如何还关着他不放?” 冯紫英拂开他的手,笑着先打一躬:“此事算是我瞒了你,我跟你先赔个不是。” 宝玉只管瞪着眼睛等他说明。 冯紫英却又笑着坐了,倪二也进来,给他又端了盏热茶来,方退了出去。 柳湘莲便拉宝玉坐下,笑道:“我原问过冯公子,为何不告诉你我的境况。他说你心太软,受不住。我那时还不信,现在看了却信了。” 因解释道:“那个时候,忠顺王府虽然一时退去,却是因为他们不欲暴露身份。我那时若没个隐秘安静的藏身之处,还贸贸然在外头行走,难保不立即便被他们抓去。所以,安世子把我关在南安王府,竟是个最安全的去处了。何况,每日里好吃好喝的,我这都养胖了。” 宝玉犹不肯信。 冯紫英笑着拍了他肩膀一巴掌,半真半假地喝道:“行了!这是什么大事?我乃是提前从皇陵赶回来的,就为了能在你祖母母亲回来之前见你一面。可不是为了说这些的。你好好地收拾好了心情,我要跟你说正事儿。” 宝玉哼了一声,扭过脸去:“你有什么正事儿跟我说?您是皇上的御前侍卫,绿营的都司,南安世子的好友,在京城里横着走都有人嫌您的架势不够足。您还能跟我说什么事儿?我不过是个混吃等死的纨绔罢了!” 冯紫英被他说得目瞪口呆,失笑道:“柳兄你看,咱们宝二爷现在像不像女子们使性子发脾气的样儿?” 第三百五十四回 详细解说 第三百五十四回 宝玉怒目而视。 柳湘莲哈哈大笑,两边说和道:“原是为了我的事情。我如今已经没事了,咱们不妨说说正事。” 宝玉这才哼了一声:“也罢,你有什么说的,我洗耳恭听。” 冯紫英瞪了他一眼,方心平气和地告诉他:“皇陵之前,忠顺王和北静王又闹了一场。这一回众人都不吭声,唯有你们家令伯父贾赦将军替北静王说了几句话。皇上因要守孝,脸上只是一碗水端平,各打五十大板,让二位王爷想想这是什么地方,然后勒令回去闭门思过而已。但是背后,我可以明白告诉你,宝兄弟,皇上气得回房就砸了最喜欢的砚台,你们家那位贵妃也被寻衅斥骂了一顿。” 宝玉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谁都想不到,贾赦竟然在那种时候巴巴地把自己送到了皇帝的眼皮子底下! “那我祖母呢?” 冯紫英叹了口气:“老太太气坏了,当天晚上找了个茬子,罚贾大老爷在院子里跪了一宿。第二天早上,贾大老爷就有些风寒,说要请假。老太太当面泼了他一脸的茶,然后逼着他继续去随同守制。好在又过了两天事情就完了,各府里收拾东西回程。我私自去悄悄探了探,听说你大姐姐先后被太后和皇后责罚,晕倒了。太医去看,发现竟然已有了两个来月的身孕……” 冯紫英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看着宝玉不语。 宝玉半分喜意都没有,而是脸色愈加难看,汗水涔涔而下。 冯紫英心里暗暗点头赞叹,这宝二爷虽然看起来天真无邪,乃是个糊涂里子,其实就是不愿意去想,果然想通了,竟是比旁人都聪敏十倍不止的。 柳湘莲原本想要恭喜宝玉一声儿,却见二人的神情都不轻松,不由得问道:“怎么,贵妃娘娘有孕,竟不是好事么?” 宝玉长叹一声,颓然靠在椅子上:“贾府有了一位怀孕的贵妃,还有一位糊涂的大老爷,这不是明明白白地给人家当了众矢之的么?我大姐姐的这个孩子保不住了,不仅如此,倘或万一我们家里有谁因此露出得意喜悦的神情来,竟是瞬间便能失了圣心,成了天大的罪过。到时候,莫说是孩子,便是我大姐姐,也会动辄得咎。” 冯紫英点头微笑,轻声道:“宝玉,咱们两家子已经成了干亲,连成一体也许言过其实,但毕竟有了比旁人还深的牵扯。我想问你一句明白话,你们家,究竟还有没有再进一步的心思?” 宝玉被他这一句石破天惊的话问得几乎要炸了,跳起来摆手不迭:“绝对没有!决然没有!我大姐姐是端庄稳重、亲和可人,但我们家里已经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去当国朝正经的外戚,我们家可是万万不配的!若是一不小心果然走到了这一步,既不是朝廷之福,也不是我家之福——甚至,竟是我们家的灭族之祸啊!” 柳湘莲听得晕头转向,忍不住要起身离开:“你们这些话,我只听得懂一半,不听了。” 宝玉忙拉了他道:“你往哪里去?” 柳湘莲笑道:“我既然能这样大摇大摆地明白回来,若是躲起来不出门,不反而着了人家的眼么?我出去走走。” 宝玉忽然一笑:“既然如此,我跟你说,这几日清虚观有个法会,十分热闹,你去瞧瞧。” 冯紫英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也笑道:“果然的,清虚观你们家那个张道士十分有趣,柳兄无事,去走走也好。” 柳湘莲满不在乎地抖抖袖子:“既然你们俩都说好,我就去看看。”笑着走了。 冯紫英这才看着宝玉,笑了笑:“你刚才虑的虽然很是,但也未必就有这样严重。” 宝玉不信:“你怎么想的,说来听听。” 冯紫英笑道:“你自己数数你们家。赦老爹虽然承着爵,但朝中是个人都看得出来,他才干平平。贾府里即便有些姻亲故旧,也都不会听他的话。你父亲政老爹乃是娘娘的生父,得你祖母的宠,众人心里也更信服他。若说他有些什么别样的心思,只怕圣上还会忌惮三分。可偏偏你父亲是个最方直的读书人,忠君爱民这一条上,那可是死也不退半步的。所以,圣上最放心的人,还就真是你这看起来最迂腐的父亲了。 “宁国府的父子二人,不是我冯紫英当着你的面儿唐突冒失,那就是两个酒色之徒,实在是不足为虑。剩下的还有谁?最可望有些个出息的琏二爷,已经远走江南。你宝二爷又如此明白情势。所以说,对于圣上来说,贾家,不是问题。” 宝玉细想,觉得十分有理,轻轻地呼了口气:“果如你言,我可真就别无所求了。” 冯紫英笑道:“你们家,说得直白些,一则是沾了四王八公的称谓;另一件却是因为金陵四姓,以你们贾家为首。” 宝玉颔首。 冯紫英仔细分析给他听:“四王八公如今已经不是完全一条心,说你们几家子分崩离析有些过了,但彼此之间有了争竞防备,却是板上钉钉的话。至于金陵四姓贾王史薛,薛家只剩了一个薛蟠,难道皇上还忌讳他不成?史家你那祖母哪里是省油的灯?不是史家在太上薨逝之前就远走四川了?你们家又是这个情景,说来说去,也就只有一个王家尾大不掉了。” 宝玉不悦:“王家怎么了?我舅舅升了九省点检,可不是他跟皇上要了来的,是皇上给他的!这也怨他了不成?” 冯紫英叹道:“你们家先敬老爹先抛了个饵给忠顺王,忠顺王吞了却发觉不对,刚要反击;接着你那亲妹妹便挑动双王相争,还把十几年前的旧案都翻出来,人证物证铁证如山,一股脑子都堆到皇帝跟前,借着北静王和皇上两只手,狠狠地在忠顺王脸上抡了一巴掌。这才打掉了他的军权。这军权从一个人手里掉出来,总要有另一个合适的人手去接。那不用你那闲置的舅舅,用谁?难道用我那二十来年没上战场的爹爹不成?” 第三百五十五回 心脉之伤 第三百五十五回 敢情三妹妹为了救贾家,竟还意外地替王子腾弄到了军权? 宝玉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 冯紫英知道他心软单纯,虽然能听得出事情好坏来,但若是让他出主意做事情,却是妄想的。因笑道:“所以说,只要王家你那舅舅别生了什么异样的心思,其实你们家还是能够挺平安地过下去的。” 宝玉笑道:“他能生什么异样的心思?我大姐姐如今都有了身孕了。若是位小皇子,我舅舅岂不也算是他的血亲长辈?王家又没有女儿在宫里,所求的也不过如此而已。”说着,自己竟觉得神清气爽起来。 北静王虽然一直都能让贾家亲近于他,王子腾却似不太买他的账,两个人一向都没有什么亲密往来。 只要王子腾的所求落在元妃的肚子上,而不是北静王的身上,那王家的野心就也能够框定在皇帝的容忍范围之内。 这样一来,贾家竟是已经安全了的? 宝玉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笑道:“照冯兄这样说,那我岂不是又可以重新去当个混吃等死的米虫了?” 冯紫英张口结舌,苦笑着摇起头来:“这个话我可不敢说,你还是回去问你祖母的好。” 说着,也站起来,道:“你们家是死是活,其实不是看你舅舅,而是看你。只要你立定了心思,好好地管好你们那个家,贾氏一族,就还有至少儿一百年的活头儿,四十年的兴旺。” 宝玉生平一怕就是别人劝他上进,闻言拱拱手,也不答言,扬长而去。 冯紫英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喟叹:“我言尽于此,端看你那三妹妹,是不是能明白了……” 宝玉打马回府,刚到门前,只见乱哄哄的众下人正在搬东西,不由得又惊又喜,忙拉了一个脸熟的问道:“谁回来了?” 那人忙给他打千儿请安,笑道:“还能是谁?老太太回来了!说是不惯住在外头,所以路上赶了赶,提前回来了。二爷快进去吧。老太太和太太一个多月没见着您了,不定多想呢!” 宝玉哪里用得着他说,早就一溜烟儿地往里跑,边跑边喊:“老祖宗,老祖宗!” 贾母等都是刚进门,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 听见宝玉一路地嚷嚷着跑进来,众人都微微地笑。 贾母喜得眉眼都开了,见他飞了进来,张开了双臂,连声道:“宝玉,快到祖母这里来!” 宝玉连礼都没行,先扑到了贾母的怀里:“老祖宗,可想坏了我了!您身子还好?路上可累坏了?今儿晚上我跟着您睡,我给您捶腰捶腿可好?” 贾母听得眼圈儿都红了,满头满脸地摩挲了他半天,方笑道:“罢了,我身上乏得生疼,哪里搁得住你这样揉搓,快起来,给你大爷大娘他们见礼去。” 宝玉这才站起来,规规矩矩地先给贾母行了礼,再给贾赦、邢夫人、王夫人、贾珍行了礼,然后就坐在了王夫人身边,拉了她的手笑嘻嘻地看她:“娘,你回来啦?” 王夫人湿了眼眶,含笑拍拍他,并不作声。 贾母方笑道:“罢了,都回去歇着吧。明儿咱们再说话。” 众人又说了几句,都散了出去。 探春知道他去做什么了,便留心看着,见他想要留下跟贾母说话,忙上前笑道:“二哥哥,你往哪里去了?又是那群狐朋狗友罢?太太盼你盼得脖子都长了。” 宝玉忙笑着牵了王夫人的手,撒娇道:“娘,我送你回房罢?” 王夫人爱怜地去摸他的额头,宠溺万分:“我都听见了。你肯定是从府门外一口气跑进来的。瞧瞧这一头的汗。” 母子两个去了王夫人正房说话。 探春转身吩咐琥珀:“你鸳鸯姐姐跟着老太太走这一趟,想必也快把腰累断了。让她去歇着,你把院子守好了,别让那不开眼的今儿跑来惊扰老太太。若有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现在来求情,你就给我让人打出去,打死了算我的!” 李纨恰好出来,听了个十成,啼笑皆非:“你这里发什么狠呢?都知道你最心疼老太太。老人家刚回来,觉还没睡,那些人就算是你借他们八个胆子,也不敢过来——他们不要担心你事后剥了他们的皮呢?” 探春也笑,各自散去。 一宿无话。 第二天早上醒了,探春第一件事便是请了太医来家,挨个儿给贾母、贾赦、邢夫人、王夫人请平安脉。 太医笑着捻须道:“小医原先还以为,第一个叫小医出外应诊的,怕是哪家子的王爷。谁知贵府竟比众人都提前了一天回来,三小姐也这样孝顺,一早就把小医叫了来。” 因贾政贾琏不在家,如今跟着太医的,乃是贾珍和宝玉,闻言都笑。 宝玉更道:“我珍大哥哥也在外头守了这一个月,太医也给他看看。” 贾珍摆手不迭:“我年轻,哪里就有那样娇贵了。供奉还是说说吧,我们家几位长辈都怎样?” 太医道:“二位太太不过有些个虚火,安静歇两天就无妨了。大老爷那膝盖却伤了的,年纪大了,跪的功夫有些长,得在府里好生养息一两个月,我开些个驱寒化瘀的药,大老爷可得好生吃。过阵子若是不疼了,我再来看看。老太太那边……” 太医犹豫了一下。 贾珍和宝玉都变了脸色,忙催着问:“供奉有话还请直说。” 太医叹道:“去岁宁国府敬老爷过世时,老太太就有些伤心。后来我听同僚说起过,你们家琏二奶奶落了胎,老太太那阵子一直郁结。今次又赶上太上太妃两桩事,老太太算是真伤了心脉了。这个症候,表面上看不出来,老太太本人,大约也只会觉得乏力些,嗜睡些。但二位爷可要小心了。万不能让老太太动怒,大喜大悲更是雪上加霜。必须要静养,常开开心,能天天说说笑笑的,最好。” 贾珍神情微凝,一边心中疑惑,一边却仔细替贾母解释道:“甄太妃在闺中时与家祖母相熟,如今一旦故去,家祖母当日便伤心得哭了一场,直睡了一整天才好些。” 第三百五十六回 处断 太医点头,浑不当回事一般:“贵府老太太跟甄太妃的交情,小医倒也听说过一些。” 宝玉愣了一会儿,忙问:“须得静养我们知道了。用些什么药好呢?家里还有些个天王补心丹。” 太医摇头道:“那个慢了。还是我开了方子来,请老太太安静吃一程子。晚上若是能睡好,那就是最好的将息了,比药还强。” 送了太医出去,回来时,宝玉趁机对贾珍愁道:“珍大哥哥想必听说了,我们这边下人们闹了聚赌的事情出来,大嫂子不肯任专,就留着老太太、太太回来发落呢。这可怎么好?” 贾珍皱眉:“不是说我们那边都处置了么?” 宝玉叹气,摊手道:“大嫂子是宁国府的将军夫人,尤家的长女,两家子的事情,她想怎么处断便怎么处断。可这边不同啊。” 贾珍点了点头,道:“此事交给我。” 等回到贾母正房,贾珍笑着上前禀道:“太医吓唬了我们两个一通,说了,老爷得养两个月,老太太得养半年,二位太太么,得掌家,养个两三天就行。” 众人忍不住哄笑。 贾母笑着啐他:“胡子一大把了,还不正经!” 贾珍笑道:“老祖宗别不当真。太医说,大老爷有了年纪,原本就不惯这样早起晚睡的,膝盖上寒了些,必要养一养。至于老太太,说您这一二年伤心事多,怕我们当晚辈的不孝顺,很是耳提面命了一顿。临走还嘱咐说,二位太太只是疲乏虚火,几碗菊花茶、两日的饱觉,就养回来了,让她们二位替您忙活。人家太医说了,半个月后来给大老爷看腿,再给您请脉时,若是情形不好,要去太后那里告我们的状呢!” 贾母听了,心知肚明自己只怕是伤心过度了,含笑点头:“罢了,不是什么大事,我知道了。你放心。你那边也是你媳妇一个人撑着,才我刚听说,你岳母也病着呢,你回去吧。好生歇歇,然后帮帮你媳妇的忙。她可不容易啊。” 贾珍躬身施礼,笑道:“我们家那个一向都贤惠,我踏实得很。我派了宝兄弟的差,这阵子就由他每日两顿督着老祖宗用药。您养息好了,我们才算有主心骨儿呢。” 贾母笑着让他去了,又告诉林黛玉等人:“你们几个放心罢,先去玩去。我跟你们太太嫂子们说几句话就歇着。” 这种时候贾宝玉一向都是被赶出去的,只得叮嘱了一番:“老祖宗不可动气,不可劳碌。三妹妹在这里呢,可别给她机会数落您老人家。” 几个人去了。 屋里只剩了邢夫人、王夫人和李纨探春,贾母这才放下了脸色,问道:“前儿来的是针尖儿,冯家的人,我不好多问。珠儿媳妇,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纨一脸老实为难,终究还是实话实说,一一都说了出来。 探春早就站到贾母身边给她揉心口去了。 李纨又道:“赖嫂子和林嫂子已经把事情都查实了,有人交代,大太太那边,王善保家的是第一个大头家,在那边府里夜里也偷着吃酒赌钱。只是大太太没来家,我们也就没过去聒噪。” 贾母冷冷地看了面红耳赤的邢夫人一眼,不予置评,却吩咐李纨道:“这件事,你三妹妹已经处断了一半,很好。关着的那几个,三个大头家,合家撵出去,永不叙用。” 转向林之孝家的,骂道:“你们两口子是瞎子聋子么?自己的亲戚也管不好!你自己回去查,你们家还有什么混账的,你也不用来回我,自己回了太太,直接都给我撵出去!” 又对王夫人道:“你的人这一次都没搀和,可见你管教自己人还是有一套的。既然如此,也就好好管管你妹子外甥和你儿子身边的人!” 原本这次的事情王夫人和王熙凤的陪房都没绕进去,王夫人是十分得意的,谁知薛姨妈那边的人竟勾结了宝玉的贴身小厮的家人这样胡闹,活活地在她脸上又狠抽了一记。竟是瞬间跟邢夫人一样被贾母横眉冷眼的,脸上也难看起来。 谁知探春这个时候却插嘴道:“若说起来,老爷太太当年的眼光是极好的。茗烟儿自从他娘得了不是被关起来,竟是一次都没去看过不说,还半个字都没跟二哥哥求过情。昨儿我听二哥哥说,茗烟儿说等老太太、太太来家,他和他娘领完了责罚,就要跟二哥哥辞了差事,要回家去守着他那没出息的娘,就怕有人再通过他算计二哥哥呢!” 贾母意外地一挑眉:“哦?” 探春这话,听着是为茗烟儿求情,其实却点出了一条很重要的事实:茗烟儿他娘去赌钱,乃是被人拉下了水,目的必定是要算计宝玉! 王夫人的脸色顿时变了。 她的确希望让宝钗给自己当儿媳妇,但却不能在被胁迫的情形之下! 贾母哼了一声,睨过王夫人,沉声道:“茗烟儿是个聪明孩子,对宝玉十分忠心,我知道了。这件事情上,他是做子女的,委实也管不了他娘。珠儿媳妇,你亲自过去,当着他娘的面儿,给我打他二十板子。然后告诉他娘,要是她敢再沾这些脏东西,我发卖她之前,先在她面前打死她儿子!” 竟是不再让王夫人去审叶妈。 又转向探春:“你这些日子勤去些你二哥哥院子,把上上下下的丫头婆子都看一遍,不问是谁的人,就问对宝玉忠不忠心,若是那个按着脏心眼子的货色,你直接去回了你太太,打一顿撵出去!” 探春叹了口气。 这种事,您老人家当着邢夫人的面儿,绕过王夫人,让我来管,您觉得,合适么?! 但是贾母正是盛怒,探春不敢违拗,屈膝答应了。 鸳鸯见状,上前柔声道:“事情说完了,您歇歇吧。太医的药已经开来了,奴婢这就去熬上。” 贾母深呼吸,微微合了眼,道:“我乏了,你们去吧。” 出了门,探春快走几步追上王夫人,当着众人给她行礼:“太太,二哥哥屋里的人,也的确该看看了。老太太既然发了话,我就打个头阵。等过两天太太歇过来了,再亲自去瞧?” 王夫人有了面子,嗯了一声,脸上的怒气消了三分,慢慢扶着彩云去了。 彩云回头,看了探春一眼,低下头去。 第三百五十七回 母慈子孝 冯紫英告诉了宝玉元妃有孕的事情,宝玉找了个机会,悄悄地告诉了探春:“你看我什么时候跟老太太和太太说?” 探春看他:“二哥哥心里难道不明白,这个孩子是保不住的?” 宝玉有些苦恼,双手托腮捧着脸:“也许皇上看在他子嗣并不繁盛的份儿上……” 探春立即截断:“皇上春秋正盛,太子地位稳固!何况,”顿一顿,探春压低了声音,“二哥哥,你怎么不算算冯公子说的那个日子?两个来月?那不是太上和太妃薨逝之后?!皇上那时应该在守孝!” 宝玉顿时失色! 若是皇上在那中间有孩子孕育,那岂不是明摆着皇帝不孝?!若是有御史就这件事发难,皇上的名声可就完了! 探春一声长叹:“这就是为什么,早在皇陵就诊出了喜脉,到了今天还没有昭告天下的缘故。” 皇上和皇后一定是在角力。 皇后自然是希望把这个孩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流掉。她有的是手段,让贾妃流产的同时,再也无法生育。这样一来,贾妃一辈子就只能止步在贵妃一位上。 皇上则肯定是想着把这件事往后拖一拖,暗中令太医院把孩子怀上的日子改上一改,到时候,说一句孩子早产了就是。 宝玉沮丧地低下了头。 探春还有一个想法没有说出来。否则,宝玉只怕要吓得面无人色了。 ——元妃晕倒被诊出有孕,到底是不是故意的?皇宫大内,她这个孩子的真实性必定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她那样小心谨慎的人,应该早就知道了吧?为什么还要在皇陵里才让人公然说出来?这件事冯紫英敢告诉宝玉,只怕就是因为早早晚晚,纸包不住火,朝廷重臣们都会知道的。 到了那时,北静王和忠顺王都会有动作吧? 或者,太后在宫里,已经有了动作了? 探春猜得不错。 太后回到宫里,先把皇帝叫了过去,平心静气地问:“贾妃肚里的孩子,是你的没错吧?” 皇上冷了脸:“太后打算怎么做?” 太后看着皇帝,许久,方疑惑道:“你不是我生的,不跟我亲,也就算了。可先皇却是你的亲爹,你为甚么也这样羞辱他呢?” 皇上深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 高弘忙上前一步,扑倒在地,哭喊起来:“太后明察啊!这次太医院大半都跟着去了皇陵,一向擅长妇科千金的乃是蒋太医,后宫除了皇后之外,其他的人一向都是他一个人照应。可偏偏贾妃娘娘晕倒那天,却是刘太医去应的诊。奴婢事后悄悄查探过,蒋太医被人叫去了其他娘娘那里,偏那几位娘娘又没什么症候,还问蒋太医是不是奉了太后的旨意去给她们请平安脉,还好生感激了一番。” 太后脸色一变,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有人要离间我们母子不成?” 高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先皇刚走,您这些日子已经憔悴多了,皇上怕您伤心不肯说。奴婢查到的,乃是忠顺王爷的人,听见贾妃晕倒,抢先一步把蒋太医支开了。所以才是刘太医去看的贾妃娘娘。后来皇上悄悄命蒋太医去看过,贾妃娘娘的胎,已经三个月了!” 差一个月! 也就是说,皇帝并未不守孝道! 可这个话,在皇陵是没法立即表明的。而且,这个时候,不论皇帝拿出多么确凿的证据,都没有用了。 等贾妃瓜熟蒂落?人家会说你催产了,早生了一个月。 杀了刘太医,请蒋太医甚至太医院医正来澄清?人家说你欲盖弥彰。 唯一一条路,无过于把刘太医是受忠顺王指使这件事掀出来,可这样一来,忠顺王的罪名就会变成大逆不道。 可谁都知道忠顺王是太后的人,众人会说只怕是太后娘娘看皇上不顺眼,所以趁着先皇过世,才要来算计皇帝。 太后的脸上顿时一片青灰,心口闷了起来。 高弘吓得高喊起来:“快请太医正!” 太后死死地按住了心口,艰难摇头:“不能叫……他们会说先皇刚走,皇帝就来逼迫我……” 这句话一出口,皇上动容。 撩袍疾步上前,一把扶住太后,厉声对高弘喝道:“什么节骨眼儿上发呆?还不快去!” 高弘醒悟过来。 若是任由太后真的病倒,那才是真正的落人口实! 太医正帽子都跑歪了,仔仔细细给太后听了脉,方恭敬禀告皇上:“太后向有心疾,动怒是最耽险的。还是得天天开开心心的好。” 太后靠在床上,叹气流泪,拉着皇帝的手道:“先皇才走了几天,他们就来算计咱们娘儿两个。皇儿,我说一句不中听的话,江山社稷在你一个人的肩上我管不着,可是我这口恶气,你得给为娘我好生出了。该打该杀,你谁的面子都不用想。我半截入土的人了,我可不给借我自己的身子给他们铺路!这么些年了,难道我还欠他们的不成?” 皇上温言安慰:“母后以后颐养天年,那些烦心的事情,儿子保证不让他们到了母后跟前来。” 太后连连点头,擦了眼泪,想了一想,道:“我这里人太多了,许多用不着。你回头让高弘亲自给我挑一挑,那些天天花马吊嘴的,都给我撵走。留几个知道我脾性的老人儿陪着我说笑就得了。甄太妃没了,跟着她入宫的那个甄嬷嬷,如今想必也没地方去。你倒是把她给了我罢。” 这竟是给了皇上大好的借口清理慈宁宫。 皇上真的感动了起来,眼睛湿润了,却又垂下头去:“母后,您别太苛责自己个儿。如今儿子是皇帝,该举全国之力奉养您才是,怎么还说让儿子裁您的人?” 太后叹了口气,拍他的手:“不裁我的人,你哪里来的借口去裁皇后和别处的人?先皇宽厚不假,但也太宽厚。这宫里乌烟瘴气的,你不趁着这个时候好好整肃,难道还等着我走了再说不成?我这身子骨儿好,又比先皇年轻得多,我可有的是日子活呢!” 第三百五十八回 怡红丫头 第三百五十八回 皇帝终究还是没能拗得过太后,留下高弘和喻嬷嬷一起把慈宁宫的人手挨着个儿地过了一遍筛子。 到了第二天,喻嬷嬷公然到坤宁宫告诉正与皇后一起用膳的皇帝:“太后伤心,慈宁宫自即日起谢绝一切访客。太后不耐烦,对外让皇上皇后自行琢磨说法。” 皇上把筷子放下,惊诧:“一切访客?难道也包括后宫妃嫔们去问安么?” 喻嬷嬷垂眉:“是。” 皇后看了皇上一眼,小心地问:“那我们俩呢?母后不会连儿子儿媳都不见了罢?” 喻嬷嬷抬头看看皇后,扯了个笑容出来:“太后说,皇上皇后都忙。她有事自然会使人来请,无事就这样,挺好的。” 皇上做了惊讶表情,接着怅然:“算了。母后和先皇夫妻情深,先皇这一走,母后只怕是伤心难当。喻嬷嬷,你可好生替我们照看母后。不论她老人家有任何的需要,你自己不好找的,直接去找高弘。” 喻嬷嬷屈膝称是,又道:“太后知道皇上皇后孝顺。奴婢记着她老人家的喜好,等过一阵子,太后心情好些,奴婢会禀报皇上皇后,到时候再想法子给老人家开心罢。” 皇帝颔首,喻嬷嬷去了。 皇后看了看皇帝的脸色,小心说笑:“听说,贾妃的祖母,就是跟先贞娴太妃年轻时极好的那一位史太夫人,回来也病倒了。想必老人家们都不惯那样悲戚的场面,多有撑不住的。” 皇上知道皇后这是在旁敲侧击地问对元妃应当怎样处置,安静地吃完了饭,漱口盥手毕,临走方道:“贾妃不就是养胎么,养着就是。你别理她。” 皇后对这话还是有些莫名。 太后封了宫,贾妃没动静。 冯紫芸回了冯家,一天一封信地催林黛玉去冯府小住。顺便在信里夹带一些给探春的消息。 得知了冯紫英从宫中打探到的“贾妃其实有孕已经三月有余”,探春忍不住扶额叹息。 事情已经糟糕到即将无法挽回的地步了…… 但是探春并没有给宝玉细细剖析。 他如果还对自家的命运存着一丝幻想,那即便是告诉他再不壮士断腕贾府就完了的话,他也是不信的。 宝玉自己仔仔细细地琢磨着冯紫英的话。 冯紫英说,史家远走四川,乃是贾母的主意—— 难道老祖宗早就看出来四姓要没落了,所以特意让小史侯远离京城、避祸去了? 那贾母对贾家又岂能是没有安排的? 宝玉想来想去,决定还是去问问贾母比较妥当。 在贾母的正房外,鸳鸯却拦住了他:“二爷,三姑娘在里头正跟老太太和太太回说你院子里丫头们的事情,想必是不愿意让你听见的。” 宝玉大惊失色:“我院子里的丫头们怎么了?她要说什么?” 推开鸳鸯就闯了进去。 探春正拿着单子,仔仔细细地告诉贾母和王夫人:“……这个坠儿,当年与我院子的小红一处的,旁的毛病不大,就是贪小便宜。最近总是从二哥哥房里悄悄拿了点心回家给她娘吃。这人用不得了。 “这个蕙香,前儿宝玉哥哥和袭人拌嘴,提了她上来,改名叫四儿,灵透得很,却总往二哥哥身边粘。这样的人我是看不上的。但日后要不要给二哥哥留作他用,看太太的意思罢。 “老太太给二哥哥的晴雯是最牙尖嘴利的,她针线好,性子直,二哥哥满院子里头最喜欢她。我有些个犹豫。若说这丫头好,倒是真对二哥哥贴心贴肺;可若说她不好,只怕头一宗就是她死活不服袭人姐姐的管束。老太太太太若是想让二哥哥后院子清净,这袭人晴雯,只怕就只能留一个。不然的话,老太太想想当年茜雪就知道了。 “这个**燕的,她倒很好,可是她娘、她姑妈、她姨妈,这一大家子的婆子,竟是没一个省事的。前儿太太不在家的时候,她们一家子别提闹了多少故事儿出来。 “至于其他的,说实话,二哥哥院子里的人委实太多了些。所以偷奸耍滑的太多。喜欢挑事儿的我已经标注出来了,都在这里。” 宝玉冲进去,呆呆地听着。 贾母、王夫人和探春都分明看见了他,却没有一个人睬他。 探春说完了,把单子递给王夫人。 王夫人仔细看了看,道:“这坠儿、蕙香和春燕一家,都撵了庄子上去罢。晴雯这丫头我虽然不喜欢,但只要是对宝玉好,我便没什么说的。且留着,看看她跟袭人谁更识大体,再说。老太太说呢?” 贾母微微颔首,道:“晴雯的模样儿、言谈爽利、针线活计,样样都是最出挑的。我最取中她的一条,乃是她的性情直率天真,半分害人之心都没有。袭人也好,当年是个锯了嘴子的葫芦,心里有数。但如果说,她为了霸着宝玉就挤对别的丫头,那就不好了。现在能挤对丫头们,日后怕不要挤对宝玉正经的妻妾了?这可万万不行。所以你太太的话是对的,两个都留着,且看她们谁更识大体罢。” 探春一一答了是。 王夫人便露了一丝笑容出来,赞道:“三丫头果然长大了。这件事办得极好极公道。那些粗使的婆子丫头,你看着发落罢。我都没有二话。” 探春称是。 贾母这才回头看向宝玉,却跟没有这回事一般,笑问:“过来,你是有什么事,这样莽撞地跑来?” 当着王夫人和探春,宝玉却又不敢问贾母关于小史侯出京的事情了,只得上前搂了贾母的脖子撒娇:“这不是刚听说老爷到秋天就回来了么?我荒废了半年多了,怕老爷回来打我呢!” 探春抿着嘴笑。 王夫人瞪他:“知道你还不去用功读书?难道有老太太说情,就能抵得过你这一年的偷懒了不成?” 探春笑着挑眉:“二哥哥,老爷回来问你的功课,书是第一件,字是第二件。书能临时抱佛脚,字呢?难道也能凭空变出来?我可跟你说,我已经跟姐妹们都打好了招呼,一个字都不许替你!” 第三百五十九回 放手罢 第三百五十九回 贾母和王夫人便都有些担忧。 王夫人忧心忡忡地看着宝玉道:“我知道你向来都怕看正经书,可是你便能躲个一二年,还能躲个十年八年不成?你父亲原本是打算从科举出身的,谁知你爷爷临终遗本一上,除了你大伯承了爵,又额外赏了你父亲官职。这件事他一辈子耿耿于怀。所以从你珠大哥哥开始,你们兄弟但凡还是你父亲的儿子,这下场考试就是唯一一条路。如今你荒废成这个样子,果然等你父亲回来瞧见了,这顿好打难道还逃得掉的?” 说得贾母都皱了眉越发搂紧了宝玉。 探春忙笑着宽慰她们道:“太太听二哥哥瞎说!他这是逗你们笑呢。其实也算用功了。我前儿还在大嫂子那里瞧见了他的文章,乃是请大嫂子送回去给亲家老爷瞧过的。亲家老爷在上头批了‘还不错’三个字呢!老祖宗和太太想想,亲家老爷那是什么眼光?能让他老人家说出还不错来,可见二哥哥这文章做得必定已经是极好的了。” 贾母一听,如获至宝,忙笑着问道:“宝玉从什么时候开始让亲家老爷看文章了?” 探春眉梢一动,含笑道:“大嫂子不是经常把兰哥儿的文章拿回去么?有一回送回来的时候我正在在旁边,就央她以后干脆直接把他们叔侄的都拿回去。大嫂子为这个还特意给亲家老爷写了封信呢。” 贾母喜悦不尽,连连点头,慈爱笑道:“三丫头想得周全,这是好事情。罢了,你们兄妹先出去玩吧。我跟你们太太说些事情。” 宝玉和探春答应着出去了。 贾母看着他们兄妹关上了门,方指着门对王夫人说:“你瞧见了?这才是家族兴旺的根基。咱们贾家、你们王家,想要永保富贵,孩子们争气上进,才是第一要紧的事情。其他的,功高盖世又有什么用?最后被人家怀疑仆大欺主了,说办,不也就把你们办了?先皇一入土,连太后都封宫,退避三舍,满朝的朝臣,哪个不是皇上的奴才,又敢跟主子争个什么呢?” 王夫人一字不说。 贾母疲惫地叹气。 探春邀了宝玉去秋爽斋,问他去找老太太做什么,宝玉期期艾艾,终究还是把自己的疑虑说了出来。 探春摇了摇头,叹道:“二哥哥,史家只有一个家主,便是小史侯。周夫人虽然看着规矩大,其实是个没主意的,事事都听小史侯的。所以,老太太只要说服小史侯,史家就算是保住了。可是咱们家呢?咱们家的主子可太多了。 “大老爷一个主意,咱们老爷一个主意,珍大哥哥一个主意,甚至咱们太太还有自己的主意。二哥哥我问你,老太太能一一地把这些人都说服么?大老爷和珍大哥哥,不是我看不起他们,冯公子说得一点儿都没错,酒色之徒耳。可太太呢?太太是正经姓王的,何况咱们老爷也劝不听太太。老太太连说带骂了多少回了,你可见太太跟大姐姐说过一回不必争宠、安静度日?” 宝玉颓然。 探春喟叹,摇头道:“冯公子有一句话说得很是。老爷太太这一辈,只要能忍得住不闹出大乱子来就好,不指望他们能光耀门楣了。你却不同。琏二哥哥已经弃了京城,远走江湖。二哥哥你若是能够撑得起来这个家,老太太和咱们老爷太太必定都会与你最大的支持。大老爷独立难支。咱们至少能保得住荣国府。 “二哥哥,这不是什么坏事。百年大族,原本就是起起落落的,只要保得住人,保得住心气,事情就不到山穷水尽。” 宝玉连连摇头:“那是最坏的情况。三妹妹,我现在想知道的是,还有没有甚么法子,能让咱们免于那样的大祸?” 探春苦笑:“二哥哥,你错了。我说的已经是最好的情况,若说最坏的情况,乃是满门抄斩你懂不懂?” 宝玉脸色苍白。 探春低语:“须知,如今咱们贾家并不算什么,重点是王家肯放手。” 宝玉下意识地重复:“王家?” 九省点检,总揽军务。这样炙手可热的兵权,试问天下,谁能放手? 宁国府里,尤氏也在隐晦地劝贾珍放手。 “小妹在清虚观一眼就瞧见了柳湘莲,不管不顾就冲过去了。我哪里拦得住?那柳湘莲不也是你的朋友?如今事情已经闹成了这个样子,咱们若是拦着不让她嫁,反倒让人疑惑。你便是在孝期,这种事情,总不能让我一个妇道人家出面吧?好好歹歹,你可是姐夫呢。” 尤三姐被尤氏拉了去清虚观点灯供香。却遇到了听了宝玉和冯紫英的话来闲走看热闹的柳湘莲。 尤三姐哪里是一个等着旁人来提媒说亲的姑娘?提着裙子就跑过去,拦着柳湘莲,朗声就问他还记不记得自己,五年前相见的地点日期,甚至是时辰,都一丝不错地说了出来。 柳湘莲目瞪口呆,努力想了半晌,方想起来,笑问尤三姐那天是不是还拿着碎银子砸在了自己的脸上。 尤三姐这才露了一丝羞意出来,反倒令柳湘莲惊艳不已。 尤氏见状,急忙上前拉走了尤三姐,又笑着告诉了柳湘莲自己和尤三姐的身份,甚至邀他道:“拙夫明日也就到京了。柳二郎有暇,过府来坐坐。”然后告辞。 回到家里,竟听说贾珍已经回来了,更加高兴,忙命尤三姐先自己去歇着,然后来跟贾珍提此事。 贾珍自然是暴跳如雷。 趁着自己忙于父亲的丧事,尤氏就先嫁掉了尤二姐。如今尤二姐和离了,她又趁着自己去了皇陵,巴巴地把她送去了家庙。如今只剩了个妖娆的尤三姐,她竟然还想把她嫁出去!还是嫁给柳湘莲!此事果然成了,自己连去鬼混都不可能! 贾珍拂袖走了。 尤三姐听说,自己就闹了起来。 昼则刀剪,夜则麻绳,寻死觅活,唯有一句话:“让我嫁了姓柳的,万事皆休,不然你宁国府就等着落一个**人命的下场吧!” 第三百六十回 酒后吐真言 第三百六十回 贾珍烦恼得不行。 贾蓉便悄悄地劝父亲:“玫瑰花儿好,刺大扎手。何况现在国孝之中,庶民也三月之内不能婚嫁。父亲何妨先答应下来,徐徐图之?” 贾珍似有所动。 尤氏趁机又暗示他赶紧去给柳湘莲下帖子。 贾珍正犹疑,冯紫英忽然上门,哈哈大笑,兴奋地拉了他,斥退众人,低声笑问:“你家小姨子果然是国色天香绝代佳人?” 贾珍大惊:“你从哪里听说的?” 冯紫英笑道:“柳二郎在清虚观遇见了,怅然若失。昨儿去找宝玉没找着,急得抓耳挠腮的。恰好我去倪二的酒楼吃饭,遇见了,知道我跟你交情好,立逼着我来帮他提亲呢!” 这下子,贾珍被顶在了南墙上,无奈地笑着摇头:“也是内人疏忽,怎么就让她一个小妮子自己在观里闲走了?虽说那张道士算是我们家门下出身,却一向也是个严谨的人,竟然就给他们二人对面遇上了。真真是宿世的孽缘。罢了罢了,你让他托正经媒人来寻我们家那口子罢。毕竟姓尤不姓贾。” 柳湘莲得到回信,大喜过望,忙就要命人上门正式提亲。 冯紫英却又拦住了他,似笑非笑:“你可想好了,那是宁国府,贾珍的天下。” 柳湘莲一惊,忽然想起来,跌足道:“贾家的东府里头,除了门口的石头狮子干净,只怕是猫儿狗儿也不干净了的。我不去做这个剩忘八!” 冯紫英笑一笑,点头:“那么那一位美人儿,就算了?” 柳湘莲回想尤三姐样貌言辞,又多有犹豫。 冯紫英再接再厉:“说实话,你也是个一向胡闹的人,好人家的姑娘,听了你那些事,未必就肯跟你呢!” 柳湘莲更加踌躇。 冯紫英便悄悄给他出主意:“不若我跟宝玉说说,你再悄悄见她一面?你们二人当面说开。若是她还愿意嫁,你还愿意娶,竟不必旁人,我请我母亲给你们保媒如何?” 柳湘莲不是个拘泥于小节的人,闻言长揖到地:“多谢冯兄成全。只是此事须得做得隐秘,若是因此反而坏了人家姑娘的名声,柳某便罪该万死了。” 冯紫英便去找宝玉。 又过了两日,水仙庵做法事,尤氏便带着尤老娘、尤三姐去跪经。 柳湘莲见着了尤三姐。 两个人究竟说了什么无人知道。只是临出来时,尤三姐已经哭肿了双眼,柳二郎也无精打采的一言不发。 事情忽然间便无人提起。 贾珍看尤三姐忽然间便成了一个槁木死灰般的人,脸上曾经的光辉一点一点地熄灭下去,只觉得好生心疼,私下里便去责问尤氏:“她须是你的妹子,家里又不缺她一口吃的,咱们便养她一辈子又如何?倒好,如今把孩子逼成了这样,你满意了?” 尤氏无言以对。 又过了数日,庶民不许婚嫁的日子一满,柳湘莲忽然亲自带着亲姨母上门,郑而重之地跟尤老娘提亲:“愿娶令爱尤小妹为妻,终身不纳妾、不贰娶,生必同衾,死必同穴。若违此誓,死无葬身之地,永世不得超生。” 柳湘莲姨母对抹着眼泪的尤老娘和尤氏叹道:“我们家这个孩子最执拗,我听说你们家姐儿是个烈性孩子,他们两个倒是天作之合。还请二位斟酌,信了我莲儿的一片真心。” 尤三姐在内室听着,放声大哭,不等尤氏和尤老娘商议完毕,自己出声道:“二郎如此相待,妾身必生死相随,永世不负。” 贾珍听见了这几句对答,倒也感慨,立即便命人给尤三姐置办嫁妆。 却被尤三姐婉拒了:“我们一家三口都吃住在姐姐姐夫这里,如今我嫁了最男子汉的良人,难道还要花用你们吗?委实不必。” 柳湘莲听说了,倒笑起来:“我身无长物,并无聘礼可给。小妹亦无嫁妆,果然十分相配。” 两个人三日后走完六礼,各自打了一个小小的包袱,竟是携手出京,担风袖月伴游天下去了。 宝玉和冯紫英知道此事之时,已经是他们走后第三天。 薛蟠更是在家里一时拍案叫好,一时摔杯骂娘:“他做这样绝风流事,却不让我知道,便长亭相送,瞧瞧弟妹绝色也不让。真是个冷心冷意的冷二郎!” 探春听说,呵呵地笑。 自来红楼世界,这是她瞧见的第一件畅快事。当即请了宝玉前来,命人上了酒菜,笑道:“二哥哥,我今日实在高兴,你陪我饮两杯可好?” 宝玉会意,笑着点头。 兄妹两个酒至半酣,宝玉又想起了自家的烦心事,不由得叹道:“若是咱们家能有几个像柳兄和尤三姐那样果决的人物,当不至于沦落到今天。” 探春已有五分醉意,笑了起来。 “二哥哥你们都想着男人们该如何做,才能让皇上放心,才能表达清楚自己的倾向。譬如说,大老爷站在谁身边,二老爷站在谁身边,你宝二爷又跟谁站在一起。其实啊,错了!” 宝玉问其故。 探春擎了酒杯,神情凛冽:“站队而已,有什么了不起?这世上的反叛多了,难道真换了阵营,皇上真不用?那怎么可能?四王八公加上金陵四姓,再加上他们的门生故旧、姻亲朋友、战友袍泽,那是多少人?我说句不该说的,皇上即便是想都杀了,他杀得完吗?史书上一笔嗜杀,他就要考量考量。 “所以说,男人们的站队不是问题,换队站也不是问题。问题在于,你们家,究竟是把心思真正地放在了哪里?这个要怎么看呢?自然是看姻亲!看看你愿意把下一代,交到谁的手里!那才是一个家族,最最真实的打算!” 宝玉愣了。 也就是说,不在乎你现在跟着谁做事,做的什么事,而在于你肯让自家的下一代的血管里,流淌着谁的血?! 探春抿着嘴,唇边冷笑,眼中杀气,酒到杯干,几息之间已经是一壶酒下肚。 宝玉忽然明白了过来,声音都颤了:“三妹妹,大姐姐是不是在打你的主意了?” 第三百六十一回 信差宝二爷 第三百六十一回 探春笑着摇了摇头:“她们还没决定呢。” 元妃和王夫人虽然已经达成共识,要把宝钗娶进门给宝玉,而把自己嫁给什么人联姻,但是,鉴于皇帝和太后都知道了宝玉是要娶林黛玉的,所以,事情还没有最后落定。 探春悠悠地晃着酒杯,笑道:“一家子,最珍贵的人才往哪里送,最利害的姻亲结哪一方,最要命的把柄搁在谁手里,最大量的钱财花在什么地方,这都是表象。譬如说,二哥哥能决定自己往哪个方向走,我能把咱们家握在别人手里的把柄弄回来,也能跟大嫂子联合起来,好好地把家里的钱财摁住了。但是这个家里的人,嫁给谁、娶谁,最后生谁的孩子让谁生孩子,却是由老爷和太太决定的。” 宝玉愤而拍案:“他们决定不了这些!我只会娶我想娶的人!” 探春笑着看他:“二哥哥,兴许你能不从,哪怕被逼着拜了堂,你也可以不跟新媳妇圆房。这件事,你自己的确能做得了主。可我们呢?我们行么?八字给出去,聘礼收下来,我们若是咬死了不嫁,就相当于把整个贾家放在火上烤。别说我们三姐妹了,就是林姐姐和史姐姐,真说了亲,压着她们的头逼着她们嫁,她们哪怕再不愿意,除了让自己死掉,难道还有旁的法子不成?” 自嘲地笑着,探春仰头又喝干了一杯酒。 宝玉已经脸色煞白,满脸是汗。 如果母亲不肯给自己娶林妹妹,而自己又硬顶着不肯娶别人,母亲也许真的会先把林妹妹嫁给别人!林妹妹一定不肯,她,她会不会,会不会就像三妹妹说的,一死了之?! 探春笑着看他,刚斟满的酒杯,一抬手,泼了宝玉一脸:“我的傻哥哥,咱们都是胳膊,拧不过老爷太太那大腿的!” 宝玉只觉得心底发冷,两股战战,牙齿咯咯直响,根本顾不上脸上的酒水。 探春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桌前,挥笔写信一封,慢慢叠好,装了信封,甚至用浆糊封好,脚步不稳地走回来,珍而重之地把信交给宝玉:“二哥哥,如今已是图穷匕见的时候了,我和林姐姐到底是死是活,是好是歹,全凭老爷太太的一念之差。你帮我把这封信,直接交给冯公子。他是能够在御前说上话的人,我要通过他的口,挑唆皇上太后,给大姐姐压力,这才是救林姐姐的唯一一条路。” 宝玉抬头看着一脸坚毅的探春:“三妹妹……” 探春苦笑,低声道:“二哥哥,你快拿去。这种信,一旦酒醒,我就不敢让你去送了!” 宝玉一咬牙,腾地跳起来,劈手夺过信来,胡乱塞进怀里,踉跄着往外,一边飞跑一边喊:“去给我叫茗烟儿,让他拉马来!” 房里,探春听见他的声音远去,知道今日必定没有人能拦得住他,一声长叹,倒在了地上。 宝玉跑到冯府,二话不说直接闯进去,直奔冯紫英的书房。 冯紫英正在书房整理自己的兵器,听见外头松纹老远嚷嚷:“宝二爷,您慢着!我们爷在家,跑不了的!” 冯紫英诧异抬头,房门被哐当踹开,宝玉满身酒气,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手在怀里一通乱掏,却发现空了,眉毛一竖,回头便吼:“茗烟儿,我信呢?我信呢?是不是掉在路上了?那可是三妹妹的亲笔信,丢不得,丢不得!那关系着林妹妹的性命,她的性命啊!”说着,竟是放声大哭起来。 冯紫英神色大变,心跳如擂鼓,忙上前扶住宝玉,把他摁在椅子上,方忙回头去看跟着宝玉的小厮,脸上的表情,几乎要吃人了。 茗烟儿累得双手扶着膝盖大口喘气,闻言摇头,半天才说出话来:“信,没丢!爷还没出门就掉在地上了,奴才捡了起来,在我这里呢!” 说着,双手在身上擦了擦汗,方小心地从怀里把信掏出来,毕恭毕敬地双手呈给冯紫英:“二爷出来时已经醉得很了。我们三姑娘院子里的一位姐姐跟在后头跑出来,跟奴才说了,这封信事关重大,请冯大爷仔细观看,休要告诉任何人,包括我们二爷跟府上的冯将军、卢夫人及冯大姑娘。” 冯紫英和缓下脸色,一边伸手拿信,一边赞了一声:“难怪宝玉那样疼你,也难怪前儿你们府里闹聚赌的事情时,你们三姑娘特意在老太太跟前替你和你娘说情。” 茗烟儿的脸色已经精彩得无法形容。 三姑娘替我说情的事情,冯家大爷您离着这样远,是怎么知道的?! 更遑论您现在手里还拿了一封三姑娘写来的,号称只给您一个人看,不许您跟任何人说的信! 松纹看着他的样子,悄悄地咳嗦了一声:“那会儿不是我们大姑娘在你们家么……” 茗烟儿看了他一眼。 哥哥,你知道什么叫此地无银三百两么?你这就是了。 还想替你们大爷圆谎! 冯大姑娘回来的时候,家里还没处置那些人呢!她又是从哪里知道的? 冯紫英拆了信。 宝玉还在椅子上哭,断断续续地念叨:“救林妹妹,救林妹妹的命……” 冯紫英一目十行看完了信,倒吸一口凉气。 探春在信里直白刻骨,告诉他说:贾家如今心不齐,心不齐的话,办不了好事,也一样办不了坏事。而王家,除了一位王子腾,王仁兄弟几人都是庸常之辈,王熙凤已经退出旋涡,余者不过王夫人和元春二妇人而已。 冯紫英把信妥妥当当地收了起来,命人:“去贾家说一声儿,宝兄弟跟我一起吃酒,醉了,今儿就睡我们家了。” 松纹最不乐意去贾府,眨巴了眨巴眼睛,转身去找承影:“阿哥,大爷说……” 所以承影到了贾府里头,低眉顺目地给贾母说了这些话,被贾母又气又急地板着脸一句“知道了”打发他走时,就已经暗暗下定决心,回去一定要把松纹打个半死。 将出贾母院子时,鸳鸯却追了出来:“小哥慢走。” 第三百六十二回 一只蓝荷包 第三百六十二回 承影还记得上回的荷包,回身举手:“鸳鸯姑娘有何见教?” 鸳鸯的脸上红红的,却格外从容自若,笑道:“不敢当。我们家二爷向少在外头过夜,别说老太太不自在,只怕回头太太听说了,会别有更多话说。” 说着,却又递过来一个中正平和的荷包,倒是极像年轻男下人们用的:“你出来了,老太太才想起来还没赏你跑腿辛苦。” 承影笑了笑,谢了。 这就是所有的管事大丫头的伶俐之处。即便是主子一时情绪上来,冲动做了什么,丫头们会乖巧地在背后弥补。 贾母一府的太君,难道还会给自己这么一个无名的小厮面子不成?不过是鸳鸯看在两府关系的份儿上,不愿意在这等小事上失礼罢了。 接过来,承影回手把荷包揣了怀里。 鸳鸯却又迟疑了片刻,想一想,又弯弯嘴角,屈膝点头,施了半礼,转身去了。 回到冯府,承影先跟冯紫英回了话,然后找到正在陪着茗烟儿吃酒的松纹,摁在地上一顿臭揍,哼了一声站起来道:“小子,下回再跟你哥使这个心眼儿,我弄死你!” 松纹鼻青脸肿地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看着承影的背影做个鬼脸,坐下接着笑嘻嘻地劝茗烟儿:“别理他。他是帮着爷做大事的,跟咱们不一样。来来,吃酒吃酒!” 茗烟儿看着松纹若无其事的样子,不由失笑:“你们府里果然是武将的风气,佩服佩服。” 回到房里,换了随常衣服,承影这才捡了那荷包细看。 荷包是普通的正方形,用的是普通市卖的靛蓝色棉布,用墨绿色的棉线绣了几条水草,暗灰色的丝线绣了几条小鱼,鱼眼睛缀了小小的黑珠儿,角落里又用绛红色的丝线点缀了两根丫丫叉叉的珊瑚。包了边,缝了纽,端端正正,清爽干净。 似乎普通,但仔细一看,就知道花了心思,用了功夫。 承影回想了一下鸳鸯窈窕的身材和清丽的脸庞,垂下眼帘。 这样兰心蕙质,难怪连荣国府正经的承爵将军,那位好色的草包大老爷,都打上了她的主意。 承影踌躇了一下。 以松纹那个二货的不要脸体质特性,这个荷包但凡让他瞧见,可能就保不住了。 虽说只是一个荷包,鸳鸯姑娘也并没有说这是谁绣的。可他就是不想给旁人瞧见。 想了又想,承影把那个荷包密密地藏在了自己的书箱里头。 这个书箱其实是承影放置冯紫英对外的一些私密往来信件的。松纹心知肚明,所以从来不会翻动。 拍拍书箱的盖子,承影露了一丝微笑出来,自语道:“这下子肯定安全了。” 宝玉第二天中午方才醒了酒,心中惭愧,忙拜辞了冯家,回了家。又被王夫人骂了一顿,话里话外都是冯紫英不安好心,立意灌醉了宝玉,云云。 贾母听着皱眉,让王夫人:“他还难受着呢。你亲自去厨房看看,给你儿子弄点子醒酒的吃的。这几日他肚子肯定不好受,得养养。” 王夫人觉得有理,忙叫了吴祥家的走了。 贾宝玉这才偎依在贾母身边,半晌不吭声。 因是午后,众人都用过了饭,贾母这里只有宝玉一个人而已。贾母便和缓了声气,问他道:“你昨儿是为了什么,怎么在冯家也能吃醉了?你可向来不是这样没分寸的人。” 宝玉低头想了想,究竟还是没听探春的话,趴在贾母的耳边,低低地告诉了她元妃有孕的事情,又哭道:“可是我昨儿跟冯世兄议论,太医诊出来的孩子上身的时间有问题,宫里又一直不肯放消息出来,我怕他们为了不坏了皇上的孝顺名声,不让大姐姐生这个孩子……大姐姐进宫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听见有孕,她得多盼着这个孩子啊……” 贾母的脸色变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她可比宝玉看得清楚这中间的问题。 忠顺王府跟自己家一向都是冤家对头,可忠顺王乃是个武将出身的人,再怎么险恶,爪子却伸不进内宫。 他是怎么知道元妃已经有了身孕的?又是怎么能掐指算到元妃会在皇陵内晕倒?怎么会提前安排了那一位刘太医去陷害皇上的名声? 他没那个本事…… 这件事,忠顺王只怕是被人当了枪了! 贾母只觉得心口微微地疼,不由得伸手掩了。 宝玉一看她的样子,这才猛然想起太医来请脉时说的,绝对不能让贾母再操心,不能大悲大喜,尤其不可生气…… 宝玉吓得脸色大变,声音颤着,回头便叫:“鸳鸯姐姐,鸳鸯姐姐!” 鸳鸯早先见他祖孙两个说悄悄话,便躲到了套间儿里头去准备茶点,听见宝玉变了腔调儿,拔腿就跑了出来,一见贾母的样子,连忙抓了贾母双手,去掐她指尖:“老太太,不生气,不着急,三姑娘昨儿不是才说过,不怕的,万事都有解释之道!” 又立即喊人:“琥珀!琥珀!” 琥珀正在外头玩,听着呼唤,忙进来,见状唬了一跳:“这是怎么了?可要请太医?” 鸳鸯犹豫片刻,果断摇头:“你赶紧去请三姑娘来。” 不过一刻钟,探春一头汗撞了进来,一手抄起贾母的手腕,找到内关,狠狠地点了下去。 贾母哎哟了一声,顿时觉得心口舒服了许多,瞪了她一眼,笑骂:“瞧瞧你狠的!” 探春看着贾母的脸色好转,这才擦了擦汗,在旁边一屁股坐下,喘匀了气,也不跟贾母说话,先劈头盖脸去吼宝玉:“二哥哥,太医是怎么说的你忘了?这时候,凭它天塌下来,也比不上老祖宗的身子!外头传来传去的闲话,难道还有真的了不成?你还都信真了不说,还拿回来吓唬老祖宗!等我跟冯紫英算账去!” 宝玉早就内疚惭愧得青了脸,这时候再被探春骂,忙道:“这都是我耳朵软,不该给老祖宗传这些谣言才是。” 贾母忙搂了他,安慰道:“好乖乖,你哪里想得到这些?快别听你三妹妹的。” 第三百六十三回 一碗汤的距离 第三百六十三回 探春挥退了鸳鸯,低声道:“这件事前两天芸姐儿就悄悄告诉我了。我私下里问了沈嬷嬷和许嬷嬷……” 贾母瞪大了眼睛:“你竟早就知道了?” 呃,其实宝玉同志也早就知道了…… 探春点点头,低声续道:“沈嬷嬷和许嬷嬷都说,圣上未必孝顺,但在根子上,却是一个极其洁身自爱的人,这种多事之秋,他是绝不会让这种情况出现的。大姐姐必定是被人陷害了。” 贾母有些愣神,却也情不自禁开口问道:“这件事未必是冲着贵妃娘娘去的,想必,是想要害皇上吧?冯紫英有没有说,当时贵妃娘娘是怎么个反应?” 探春和宝玉都愣神,互视一眼,摇了摇头。 贾母闭了闭眼,苦笑一声。 宝玉有些懵懂。 探春却是看多了宫斗剧,一下就反应了过来。 如果元春是被陷害的,那么太医那“两个来月”的时间说出来,她就应该马上反驳,要么告诉对方自己早就没了小日子,要么告诉对方自己上个月还有小日子,大约不是有孕。只要两下里一有分歧,太后和皇上必定会找人来重新诊脉。 可如果说她当场什么都不说,那就等于坐实了这“两个来月身孕”的说法,事后皇帝不论再做任何补救,只怕都来不及了…… ——那可就不是别人陷害元妃,而是元妃用自己肚子里这个孩子,连同旁人,一起陷害皇帝了! 探春想明白了这一点,只觉得头上一晕。 这个蠢货!她不会真的做出来这种糊涂事了吧? 她难道不知道,只要她那时候没有坚定地站在皇帝一边,就等于是断送了腹中孩子的性命;而且,皇帝绝对不会再碰她,不会再给她孕育皇子的机会! 贾母一看探春瞬间苍白了脸色,暗中感慨这个孙女儿实在是太聪明了,叹了口气,伸手拉了她,轻声道:“天注定的……” 探春猛地睁开眼,咬了咬唇,低声道:“老祖宗,冯家伯母不是想念林姐姐了么?让她过去住一阵子吧?” 贾母愣了愣,看着她。 探春又道:“小史侯一家子都走了,单留了史姐姐在,也没什么趣儿。何况川蜀的风光也好,东西又好吃,一定很是和史姐姐的性子,不如还是送她过去罢?” 贾母完全明白了探春的想法,脸色一变。 宝玉这时候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家只怕是快要大祸临头了,死命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却已经浑身发抖。 探春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贾母:“咱们自己家的人,都活该。但人家不姓贾的,可就算了。” 贾母沉默了下去。 正在这时,外头人报:“太太来了。” 鸳鸯忙去开了门,王夫人擦着汗进来了,身后的彩云端了一个托盘。 王夫人看见探春也在,挑了挑眉,转向贾母:“天儿热,我给宝玉做了碗醒酒汤,又做了些解暑的,老太太尝尝?” 贾母含笑点头:“你可也有日子不下厨房了,我今儿好,享上儿媳妇的福了。快拿来我吃!” 鸳鸯忙从彩云手里端过来,把醒酒汤递给宝玉,另一碗酸梅汤便要呈给贾母。 探春却看着王夫人歪了歪头,笑道:“太太必定是没想到我在这里呢,所以没我的。我不依不依,二哥哥和老祖宗都有,就没我的!” 王夫人失笑:“你今儿怎么又撒起娇来?” 贾母呵呵地笑着,顺水推舟:“好好好,这一碗咱们俩分,我喝一口,剩下都是你的,如何?” 探春哪里肯听,站起来伸手就从鸳鸯手里把那一碗抢了过来,吃了一口,咂舌道:“果然是太太的手笔,好爽快!”竟是一口吃尽了。 王夫人又气又笑,摇着头叹道:“原是儿媳来孝敬老太太的,谁知被我们家这个馋丫头抢了去了。罢了罢了,晚上再给老太太炖别的汤罢?” 探春笑嘻嘻地冲着贾母做鬼脸儿,又道:“这个我拿手。大热天的,太太还是别去厨房里头蒸烤了,我和吴大娘一起去吧。” 王夫人微笑颔首,又嘱咐宝玉一句:“既然昨儿醉了,今儿就好生歇着,一会儿就回去吧,让老太太也清静清静。” 宝玉站起来答应了。 王夫人神情自若地去了,彩云却一直深深低着头,任何人都瞧不见她的表情。 探春等王夫人一走,转身直奔净房,伸手去抠喉咙,哇地一声把刚才喝下去的酸梅汤吐了个干干净净。 贾母和宝玉相顾失色。 探春这是,在干什么? 鸳鸯的脸色变了又变,忙强笑一笑,道:“三姑娘必是刚才赶得急了……”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进去,看着探春气喘吁吁地直起了身,发乱面红,忙一把扶住她,低声道:“那汤……” 探春一翻腕,狠狠地抓住她的手,眯着眼睛摇了摇头。 鸳鸯会意,咬着嘴唇低下头去。 被鸳鸯服侍着漱了口,又收拾了头发,探春有气无力地回到座位上,故意抱怨:“太太可真是几十年不下厨房的人。虽说叫酸梅汤,也不能酸成那样。这亏得是我喝了,要让老太太喝一口,那牙倒了,明儿晚上都甭想吃饭!” 宝玉松了口气,笑道:“敢情你是为了给太太留面子啊?要真那么酸,老太太肯定是一口就喷出来了。” 贾母自然不像宝玉这样好骗,扯了扯嘴角,道:“你们俩都回去歇着吧。我也乏了。” 宝玉想着前头的话题,心里沉下去,勉强笑了一笑,拉了探春走了。 探春回到房里,只来得及拉着沈嬷嬷说了一句:“我醒来前,除了嬷嬷你,旁人都不许出去……”就睡了过去。 沈嬷嬷吓了一跳,忙把她扶到床上,却见她只是睡着了,并无其他症状,心里更加突突地跳了起来。 这是——中毒了!? 贾母在正房,听见这个话,冷笑了一声,转身命鸳鸯:“打发人去冯府一趟,然后通知你林姑娘史大姑娘,都开始收拾行李。” 鸳鸯暗暗心惊,却不敢多问一个字,自去办差。 第三百六十四回 离京 第三百六十四回 史湘云求了贾母很久,贾母终于勉强同意她先跟着林黛玉去冯府住上七天,然后再去四川。 卢夫人看着史湘云天天跟冯紫芸腻在一起,索性让她们俩住了一起,然后把黛玉上回住的院子收拾出来,添置了东西,亲自看着她安插好了,笑对许嬷嬷道:“我宠孩子,有时候没边儿。便有不合规矩的,您多担待,回去跟贾家老太太告状也使得的。” 许嬷嬷会意,笑着点头:“我们姑娘可人疼,听得说进宫一趟,连太后都比旁人多怜惜她一些。太太这样,是我们做下人的福分,贾家老太太也正是求之不得呢。” 史湘云和冯紫芸在旁边,不知道她们俩在说什么,只管眨眼睛。 林黛玉抿着嘴笑,拉了卢夫人的手,撒娇道:“娘,我饿了。” 卢夫人忙不迭地命人:“热着的点心呢?快端了来。正好,湘云还没吃过我们家的点心,赶紧尝尝。” 看着卢夫人出去,许嬷嬷也到外间儿伺候,史湘云方上来拉了林黛玉悄声问:“林姐姐,伯母刚才跟许嬷嬷在说什么?” 林黛玉笑道:“干娘说,我们冯家就这个规矩,我想怎么疼孩子怎么疼孩子,你有废话就回贾家去说,在我们家可说不着。许嬷嬷说,您老想错了,我就怕人疼她疼少了,恨不得全天下都对我们姑娘好……” 史湘云和冯紫芸拍着手笑倒。 在冯家痛痛快快地玩了七天,临走的头一天晚上,史湘云哭了一夜:“我怕我再回来的时候,你已经嫁走了。” 冯紫芸也觉得难分难舍,伤心得抽抽搭搭。 林黛玉被慌了神儿的线头儿叫了去,看着她二人叹气,摇着扇子慢条斯理:“这卫家没了老太太,卫若兰却不是承重孙,所以只有一年的孝期。他又已经十八岁了,他们家太太想必最急着的就是抱孙子。正好,有勋爵的人家因为国孝也要守一年,两下里搁一起,不过是十几个月,某个人就得回京城完婚。 “至于干爹那个同袍,听得说,今年要带着孩子亲自上京来提亲。以如今干爹和大兄在皇上跟前的体面,别说只是留下一位公子,想必合家子都迁进京城,在绿营或者西山大营,再远些,通州、兴邑,寻个合适的差事,这总能办得到吧?算起来,也不过是十个月上下,某个人就能在京城从这个门儿,嫁到另一个门儿了……” 所以说,既然以后同在京城,这还有什么可伤心的呢?! 冯紫芸和史湘云两个人都是一脸的泪水,傻傻地看着起身就走的林黛玉,破涕为笑,抱在一起欢呼:“太好了,太好了!” 卢夫人那边听着冯紫芸院子里吵嚷,忙命人打听缘故,听完了,又气又笑,叹气道:“这芸姐儿啊,要是我玉儿一半儿的聪明,我现在就死都能闭得上眼了。” 心腹的嬷嬷上来笑劝:“要不怎么说太太您有福气呢!原本都没这么个聪慧的闺女,大老远的第一次见,两个最单纯良善的人,说着说着就亲同母女了。瞧瞧,现在有了大姑娘,别说咱们芸姐儿多了个长姐照看撑腰,就是日后大爷娶了亲,有这么个小姑子,那新媳妇也得带上三分小心。老爷和太太可能好生地享享女儿的福呢!” 卢夫人听了,满心欢喜,又跟嬷嬷夸了林黛玉半天才睡。 第二天一早,史湘云拜别了冯府众人,洒泪而去。 王夫人给她设了宴践行。原想着让贾蔷去送史湘云,偏贾珍又不太愿意放,贾母也觉得贾蔷太年轻。 探春想了想,离席去贾母耳边低低说了两句。 贾母想了起来,点头道:“原先跟着凤姐儿做事的,又照看了宝玉那一场病的那个,叫芸儿的,让他跟蔷哥儿一起去吧。云丫头脾气急,一个人未必看得住她。” 史湘云红了脸,嗔着贾母:“老祖宗,人家怎么就看不住了……” 宝钗便笑:“你那脾气,好景儿便要吃酒,好酒便要就肉。我听三妹妹说过,一进两湖川蜀,遍地的稀奇饮食,不弄两个人管着你,怕不得送到小史侯跟前时,都要圆了罢?” 众人哄堂大笑起来。 探春看了宝钗一眼,心里暗想她今日怎么如此高兴? 邢岫烟和迎春又给史湘云敬酒。 史湘云笑嘻嘻地都干了。 贾母拍了板,把贾芸贾蔷都叫了来,让他们准备好了,三日后送史湘云去四川。 贾芸已经得了探春的吩咐,自然是二话不说。 贾蔷却心心念念地惦记着从江南采买来的小戏子中的一个,有些不舍。却也不敢说不,恭声答应下来。 等到起行的日子,贾母却又听了探春的劝,笑着把两个小戏子送给了湘云:“翠缕一个人不够服侍的,这两个小的你路上有粗活使唤使唤,别惯坏了她们。” 湘云发愣。 这贾妃省亲行宫里的小戏子们,不是说要留下等着迎候贾妃再次归省的么?怎么还能送给自己,还一送就是两个? 王夫人笑道:“国孝呢,咱们这样有爵位的人家一年之内都要禁宴乐,她们闲着也是闲着。这两天已经在商议着遣散到各处了。老太太疼你,你就留下使唤就是了。” 贾蔷在外头听说,跟了史湘云的竟然还有两个小戏子,其中的一个竟然就是叫龄官的那个,简直喜不自胜。 贾芸见他喜得几乎要疯了,忍不住敲打他:“你路上可宾着些,别坏了史大姑娘的名声。” 贾蔷不好意思起来,红了脸,笑道:“好哥哥,我知道了。再怎么着,我也会等着到了地头儿,私下里去跟小史侯讨。” 贾芸一笑:“这就是了。” 捡了起行的吉日,史湘云飘然而去。 探春在窗下摊开长卷,一口气写了一个时辰的字。 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这是秦可卿临死托梦,告诉王熙凤的那句话。 如今,已经是她死去的第三年了,诸芳开始流散…… 第三百六十五回 原来是毒 第三百六十五回 冯紫英听忠叔说贾芸去送史湘云了,忙令人去问林黛玉:“铺子怎么办?” 林黛玉令人请了他来说话,对面笑着告诉他:“这个事情是三妹妹特意安排的。她说,要让十二去面见小史侯。如今大变在即,请小史侯一定以路途遥远、信息不通为借口,绝不插手京里的事务,只当个聋子。” 冯紫英眉梢一挑:“小史侯会听贾十二的?” 林黛玉颔首笑道:“还会带着老太太的亲笔信。毕竟小史侯出京时,太上和太妃都还好好的。” 所以贾母也看到了其中的凶险,会写信警示。探春就趁这个机会,假称让贾芸前去送这封机密信件,然后令其在小史侯面前扭曲一下贾母的意思,死死地摁住小史侯。 金陵四姓如今已经可以肯定会有三家一败涂地,如果还能保全史家,那日后至少是贾家的子弟,史家会看在贾母的情分上,照拂一二。 冯紫英默然片刻,有些低落:“大妹,你们有事,就算宝玉年轻单纯靠不住,还是应该要商量我的。” 林黛玉眨了眨眼,抿嘴笑问:“大兄是说,贾家的事,我和三妹妹,也该商量你?” 冯紫英语塞,脸上一红,咳了一声,忙站起来,逃了。 林黛玉轻笑起来,提笔给探春写信,令许嬷嬷亲自送回去,又道:“云丫头走了,老太太想必心里也不好受,嬷嬷去跟老太太说一说我在这边的高兴事儿,宽宽老人家的心。” 许嬷嬷答应着回去了。 见了贾母,又给探春呈上信件,许嬷嬷便去沈嬷嬷那边喝茶,却被沈嬷嬷紧紧地闭了门窗,满脸紧张地问她:“你还记得宫里有过一种药,吃了之后会让人嗜睡的?” 许嬷嬷眼中厉色一闪,低声道:“你疯了?那种伤天害理的……” 沈嬷嬷急得脸上冒汗:“什么呀!有人要给老太太用,被我们姑娘拦了下来,前儿整整地睡了十三个时辰你忘了?第二天她还没醒,你们就被老太太送去了冯府?” 许嬷嬷大惊失色,一把抓住她:“那药会损人的心智,姑娘吃了多少?” 沈嬷嬷看了看外头,低声道:“喝了一碗酸梅汤下去,然后马上就全吐了出来。可还是睡了那么久。可见这药下的多猛——且不说这个,我问你,当年你服侍过的那个吃了这个没了命的那一位,后来太医有没有说过,还有其他的后遗症没有?” 许嬷嬷仔细回想,道:“我记得后来太医悄悄地告诉太后娘娘说,这药的诨名叫做周公散,无色无味,害人的脑子,但其他的却没有什么。”忽然精神一振,忙道:“后来说是,我们那一位吃的时间太久所以救不回来了。但若是量少时,及时用药能清理干净。你等我回头就往宫里送个信儿,悄悄地把那药方打探回来!” 沈嬷嬷连连点头,叹道:“这个药亏得是我们姑娘机警,不然真让老太太吃下去,只怕一时三刻就在梦里去了。” 这是要毒杀贾母不成? 探春看了林黛玉的信,也只是笑了一笑,便撂在了一边,且办正事。 “蝉姐儿,你去悄悄地把彩云约到金钏儿跳的那口井边上去。就告诉她,我找她。她要是去,就好生去,要是不去,以后就都不用再去了。” 小蝉答应了,抬起脚来咕咚咕咚跑了。 待书有些担心,低声问探春:“都闹到能给老太太下药了,姑娘,你就不怕彩云听了太太的话,害了你?” 探春抬头看她,笑一笑,有些惋惜:“其实是我疏忽了。前几次彩云跟着太太瞧见我的时候,就给我递过眼色。只是当时人多,她不敢太明显,怕人看出来。我呢,又心不在焉的,所以就没当回事。可是那天喝那碗汤时,我却发现她一直都深深地低着头,谁都瞧不见她的表情。这跟平常她遇见我就趁人不注意看我,是决然不同的。我才反应过来,只怕老太太那碗汤,有问题。” 待书默了一默:“可她终究还是没有出言提醒……” 探春弯起了嘴角:“这样最好。现在,太太对她绝对没有半分疑心了。只要我运用得当,这个眼线顶得上老爷的全力相帮!” 不一时,小蝉又咕咚咕咚地跑回来,满脸汗:“彩云姐姐说,她今日唯有太太去伺候老太太晚膳时才有空闲,可那时,三姑娘最好留在老太太身边。” 探春笑着点了点头,转向待书:“你听见了?今儿我去跟着老太太吃饭的时候,你去替我见见她。” 待书咬唇。 她去?她该说什么?怎么说?又要给彩云派什么差? “姑娘,奴婢,奴婢可不会……” 探春笑了起来,摇头:“你可不能不会啊!日后你不是也要跟着我的?那时候给我当掌院的媳妇子,难道也说这些事不会做?难道也要让我一件一件亲自去操心?” 待书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回了房,她仔细琢磨。 彩云能给探春这样重大的消息提示,说明其实她已经投诚了。 那自己过去,唯一能说的,其实就是三姑娘接受了她的投诚。接下来,应该是谈条件了吧? 这件事自己可真做不了主。 待书觉得好生为难。 但姑娘说了,如果她不肯动脑子,嫁人可就不带着她当陪房了。那怎么行? 待书绞尽脑汁。 如果是姑娘的话……彩云肯定知道王夫人许多许多的秘辛,到时候,单是为了让这些丑闻不至于有朝一日被不小心流了出去,只怕她就只有一个死字而已。 嗯,那她们家还有谁?她好似有个妹子。 等等,恍惚听说,金钏儿临死是把玉钏儿托付给了她的。那玉钏儿现在如何了? 待书忽然想起来,王夫人身边如今还有一个跟贾环关系甚好的彩霞。 嗯,这个彩霞,究竟是真心跟贾环好,还是奉了王夫人的命令,故意去接近贾环,日后好做图谋呢? 咦?看来,姑娘需要从彩云那里知道的消息,还有很多呀! 待书精神一振。 她知道该怎么跟彩云说话了! 第三百六十六回 不原谅 第三百六十六回 宝玉、迎春、探春和惜春在正房里同贾母一处吃饭。 少见的,探春今日不许贾母碰那些补品似的菜肴:“大夏天的,老祖宗最近又容易上火,还吃这些?大厨房的管事媳妇该敲打敲打了。” 贾母呵呵地笑:“还没立夏呢。她们有她们的规矩,也怨不到她们头上。” 探春皱了眉,哼了一声,却把贾母专用的那几道菜统统地都令人端了下去。 这件事说近了该着现今帮着管家的李纨,说远了便是当家的太太王夫人。 她除了哼一声,还能怎么样? 王夫人若无其事地在旁边微笑着看贾母和孙子孙女儿们吃饭,旁边是屏息给她打扇的玉钏儿。 一时饭毕,王夫人等留了贾母和孙女儿们说笑,辞退出来。 出了贾母的院子,玉钏儿便腿一软险些跪下去,崴了脚,哎哟了一声。 王夫人冷清地回头睨她一眼:“怎么这样不小心?” 玉钏儿的脸上一片煞白,勉强笑道:“婢子知错。” 随手指了一个路边的小丫头扶了玉钏儿慢慢往回走,王夫人带着刚在院外等她的吴祥家的等几个仆妇先行一步。 小丫头费力地搭起玉钏儿,便呀了一声,低声问:“姐姐怎得出了这样多的汗?可是热着了?” 玉钏儿一直跟着王夫人在贾母房中。那是贾母的正经内室,冬天有地龙,夏天有冰盆,最是冬暖夏凉的。不过是伺候一顿饭的功夫,她竟然把衣裳都汗湿透了?! 玉钏儿向来都是仿着她姐姐金钏儿的做派行事,脾气大、嘴巴刻毒,可今日却一字不回,只是扯了扯嘴角,算是听见小丫头的话了。 探春回了房,待书早就回来了,兴奋得两只眼晶晶亮得像是天上的星辰。 抿唇一笑,探春示意旁人退下,令她给自己更衣,伺候洗澡。 待书低低地把自己和彩云说的话都交代了,忙着问:“姑娘,我这样说可使得?” 探春一边拿干布绞自己洗好的长发,一边笑道:“你这个不明说的法子甚好。就算是有人听见了,也并没有甚么把柄可抓。就是这样做。日后跟她打交道这件事,我就交给你了。” 待书笑得灿烂。 等她去了,探春才叹了口气,扬声叫了沈嬷嬷进来,诉苦:“我们家这个大丫头被我养得太干净了。嬷嬷帮我再教一教吧——这样轻易地就答应了彩云日后会留她性命!若是她曾经奉命害过老太太和林姐姐呢?难道我也不替她们讨公道罢?这竟不是彩云求我,这竟成了我求彩云了!” 沈嬷嬷笑了起来,摇头不赞同:“待书是个良善丫头。这是好事情。姑娘日后又不打算去宫里或者那勋贵宗室大族的,她要那么心机深沉狠辣果决做什么?日后慢慢地让她知道人心险恶就好了。” 探春默了一默,摇头道:“嬷嬷,人的动机好坏无从揣测。哪怕全天下看着都是好的出发点,最后却落了一个恶果,那做这件事的人,也是该杀的。我不管彩云这些人究竟是为了什么动手害人,我只要知道她们害了人,就绝对不会原谅她们。嬷嬷大约是想着,她必是受了胁迫才会这样做,我也承认。但是,这并不等于她的手上便没有沾血。如果待书今天替我答应了留她性命,日后我又因为知道她罪孽深重就一定要杀她,那岂不是等于我言而无信?这种事,我违背了自己的良心,是不做的。” 沈嬷嬷嗟呀,仍旧忍不住劝:“姑娘,有些事,迂回些,会比较容易。” 迂回?是说骗人?还是说睁只眼闭只眼? 探春勾了勾嘴角:“我骗坏人的时候没有任何心理负担。但是骗这些人,我还不至于。” 放过她们,那是绝无可能。 冯紫英接到了探春的信后,犹豫了整整三天,才去找安世鸿。 安世鸿一听说有正事要说,便带了他去见南安公:“父亲今日正好在家。” 冯紫英只得硬着头皮隐下了这是探春的分析,只假作是自己的揣测,告诉南安公和安世鸿:“……所以,贾府的爷们儿其实并没有什么野心,反而是王家那几位不安分。可遍观王家,一个出色的姑奶奶贾琏家的已经退出旋涡,只剩了一个王子腾算是主心骨。一旦没了这个主心骨,王家也就不足为惧了。” 南安公和安世鸿面面相觑,目露怀疑:“王子腾野心勃勃这个大家都知道,但是不教而诛却非圣君所为。你这个主意是打算请圣上也去做那个偷鸡摸狗的事情不成?” 冯紫英仔细回想探春信里的话,吃力地解释:“如今看着四海升平,其实九边不稳,不然收拾这起子不争气的勋贵时,圣上也不会这般小心翼翼。既然是求稳,又不得不把这颗毒瘤去掉,那就不妨赏给已故的老勋爷们一丝薄面,让各家子都自然衰败下去也就是了。何况,圣上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耗得起。如今一来,既不损圣上宽仁的名声,后世史书上留不下屠戮二字,也能令天下太平,人心安宁。有何不可呢?” 安世鸿只觉得此言甚是,便微微颔首。 南安公却皱紧了眉头捻须打量冯紫英,半晌,忽然问道:“贤侄最近可是拜了什么高明的先生么?说话做事倒是周全起来。” 安世鸿惊觉,抬眼去看冯紫英:“对啊,你往日里可都是拍着桌子叫嚣,动不动就要真相大白天下云云。今儿这是怎么了?” 冯紫英红了脸,咳了两声,方支吾道:“我最近跟宝玉走得近些,觉得他这人不错,待朋友肝胆相照,看事情也能一针见血。虽然偶有偏激、单纯之处,也是因为沾染这些恶事少的缘故。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总是有些可惜他了。” 南安公恍然大悟,捻着须呵呵地笑起来:“你哪里是觉得那贾宝玉人好?分明是因为你们家新认回来的闺女与他有了婚姻之议,所以才想要救他一救罢?” 冯紫英一惊,抬头看着南安公,忙问:“您是怎么知道我大妹与宝玉有婚姻之议的?” 第三百六十七回 讨情 南安公呵呵地捋须笑起来。 安世鸿看了冯紫英一眼:“你傻了?冯家世伯如今已经大好,前儿来我们家跟我父亲吃了半日酒,你忘了?” 冯紫英这才明白过来,摸着头不太好意思,嘿嘿地笑。 南安公肃了神情,缓声道:“不过贤侄所言,不无道理。待我细思。” 冯紫英安下心来,起身告辞。 这边南安公也挥退了安世鸿,自己却慢慢地踱到了南安太妃的院子。 南安太妃长日无聊,正跟丫头婆子们说笑,见他来了,知道恐怕是有事,便令人上了茶果,让下人们都退下,跟儿子说体己话。 先问了几句寒温,南安公斟酌了一下用词,小心地征求南安太妃的意见:“如今看来,皇上想要动勋贵们的心,已是箭在弦上。依母亲看来,咱们家是该劝一劝,还是该帮一帮?” 南安太妃乃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如何会不明白儿子的意思?沉吟片刻,叹了口气:“当年你父亲无声无息地就没了,这中间的蹊跷,我心知肚明。可若闹起来,只怕咱们孤儿寡母都没了下场。所以我忍下了。然则这样多年来,除了贾家那老家伙之外,那些人竟是一个个的都装聋作哑,若说我这心里没有看着他们倒大霉的意思,那是撒谎。只是四王八公彼此联络有亲,动一个就得动一片。贾家又是金陵四姓之首,若要动,便很难绕得过她们家去。这就跟我唯独想要保全她的意思相悖了。所以,我也矛盾。” 说着,看向儿子,反问道:“你怎么想?” 南安公偏头看向墙上挂的一幅花开富贵的工笔,那还是去年南安太妃做寿时贾家送来的,乃是前朝著名花鸟大家祝子英的真迹。 “贾府虽然底子里也荒唐,欺男霸女的恶事也不是没有,却又比其他那几家要干净得多。尤其是冯家哥儿来跟我说起荣国府二房的那位宝二爷,倒还真是个良善孩子。若果然由着皇上的性子一棍子都扫倒,儿子也觉得,委实有伤天和。” 南安公又犹豫了一下,叹道:“只是皇上这人,素来思虑得多,儿子怕他以为儿子在暗地里邀买人心……” 皇上要狠一些,办事的臣子却想要劝宽厚一些,日后这话传出去,岂不意味着他南安公从皇上的屠刀下救了这些人出来?这个恩情,可要怎么还呢…… 今上是个刻薄寡恩的人,这一条,在众人心底,是共识。 南安太妃默默地点了点头。 恩出于上。 本应该是他们建议狠狠地办,然后皇帝仁慈,恕了那些人的罪才是。 “你还是想一个更加完满的说辞罢。皇上心思细密,通透得很。你把台阶给他垒得结结实实的,他会顺势而为的。” 南安公称是退下。 过了两三天,南安公先把冯紫英叫了家里来仔仔细细地盘问了一整日,失笑之余,摇着头把个面红耳赤的冯紫英乱棍打走了,方胸有成竹地去了宫里。 皇帝见他自来都随便得很,当下是在偏殿里,既没有着冠,也没有穿鞋,赤着脚穿着睡衣坐在床上听他说话,听完了,盯着他嗤笑:“你可有十来年都没有这样长篇大论侃侃而谈过了,今儿这是怎么了?” 南安公脸上微红,笑得有三分不自然:“臣这不是替皇上生气么?” 皇帝双脚放下地来,高弘忙上来跪下给他穿鞋。 皇帝边低头看着高弘的双手,边笑道:“所以就该大刀一举,不分青红皂白地把那几家子都满门抄斩?你当朕这京城的护城河有东海那么宽么?真闹成个血流漂橹,你让史书怎么写咱们君臣俩?暴虐嗜杀四个字可就跑不了了。” 站起来让高弘服侍着自己把常服套上,坐下又等着高弘给他梳头,笑着回头斜睨南安公一眼:“这肯定不是你的主意,这是你们家老太太逼着你来给她那些老朋友们讨情来了罢?” 南安公慌忙跪倒:“臣不敢欺君!” 皇帝呸了他一口,差点儿拽得自己头皮疼,瞪了高弘一眼,方对南安公道:“你给我少来这一套。我还不知道你?婶子什么威势,你什么时候斗得过她老人家来着?说吧,四王八公,婶子这是心疼谁们家了?” 南安公泄了气一般跪坐在自己的脚上,半天才闷声道:“从先父过世,也唯有贾家老太太对家母尚有三分情谊,旁的人,家母可是半只眼睛都懒得去看。” 皇帝心下一顿,顿时罩了满面寒霜,冷道:“朝上纷纭,泰半都是贾家挑起来的,你替谁求情不好,竟替个罪魁祸首求情?!” 南安公连道不敢,又直起身来,悄声道:“不过,皇上说的,偏了些。如今这些乱子,看着似乎贾家惹出来的多,但根子其实并不在贾氏。” 高弘这时已经给皇帝把头发束好,又戴上了九龙衔珠冠,轻道了一声“好了”,然后去给皇帝端茶过来。 皇帝自己从镜子里端详了端详,回身看南安公还直挺挺地跪着,不耐烦地用食指点了点他:“起来说话。咱们大家心知肚明,这事的根子在于王子腾的兵权和后宫贾妃的肚子。可这件事要如何堂皇解决呢?” 南安公咬了咬牙,从怀里掏了一封书信出来,呈了上去:“皇上请看看这个。” 皇帝疑惑地接了过来,展开细看,不过三五行,便挺直了腰背瞪大了眼睛,一口气看完,满面惊诧:“这信上无天,下无地,既无抬头,又无落款。这是谁写给谁的?” 南安公摸了摸鼻子,笑了起来:“这是贾府的三姑娘写给冯紫英的。” 皇帝大吃一惊:“什么?” 南安公叹了一声,道:“冯紫英那小子头一回接着人家姑娘的信,小心肝儿高兴地噗通噗通乱跳,岂知拿到了竟是这样的一封信。他自然不敢告诉他爹,所以拿了臣下家里来给小儿去看,谁知被臣恰巧路过遇到了。” 皇帝哭笑不得,手里的两张纸抖到了南安公的鼻子跟前:“你堂堂的国公爷,竟去抢了人家年轻人的情信来看?!” 第三百六十八回 眼线 南安公不太好意思,虽然站了起来,却低着头自己又摸了摸鼻子:“臣不是以为那是小儿的么……” 顿一顿,又肃然起来:“臣拿来一看才察觉,这信,恐怕不是写给冯紫英的。而是贾氏已经察觉宫里贵妃和王子腾的意图,所以特意写了这封信,只怕是想要托请冯家向皇上剖白的意思!” 皇帝身形一滞,哦了一声,若有所思。 南安公近前一步,低声说明:“您瞧瞧这一句:朝中种种,以贾府诸人平庸之资,不仅无力拨动,亦无能附骥,不过随波逐流、懵懂而为鱼肉尔。您再瞧瞧这句:盖荣宁二府,自上而下,洋洋乎得意者,不过安享尊荣四字而已。微臣瞧着最触目惊心的,乃是这一句——” 南安公把信接过来,翻到第二页,指向中间一行最力透纸背、铁划银钩的一句话:“王氏上下,除九省点检一人,余皆志大才疏。至于内外母女,不过长发颟顸二蠢妇,而已。” 南安公的目光意味深长。 皇帝心中一震,忽然反应过来,脱口而出:“她这是在说,杀了王子腾和那两个蠢妇,此事自然就了了!?” 南安公忙低头折起了信,垂首道:“若是往壮士断腕四个字上猜,也不是不可能的。” 一言不合就杀亲眷么? 皇帝拧起了眉,看向南安公手里的信,喃喃道:“不是听说这位三姑娘很得贵妃的宠爱,也极为端庄温顺的么?” 高弘忽然插嘴:“这位三姑娘乃是庶女,幼年在贵妃的生母手底下讨生活,颇为艰难。也就是这几年得了他们家老太太的欢心,日子才好过了些。” 这样的出身,倒难怪这样心狠手辣了。 皇帝恍然。 南安公趁机又道:“不过是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子,天真简单,粗疏直率——她懂什么朝局天下呢?只是臣看这信中所说的话,倒也不失三分道理,所以才斗胆拿来请皇上御览。先皇大行不过数月,虽然有人不安好心,但皇上的名声毕竟胜过一切。有些事,只要不脱离了掌控,您春秋正盛,不妨慢慢办来。毕竟事缓则圆。您看呢?” 皇帝沉默半晌,终于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贾府中。 待书隔两天便来给探春报个信儿:“王家的那二位公子又升了官儿了,听得说一个调到了王家舅爷的手下当副将,一位去了川蜀当参军,似是离着小史侯不远。” “太太又往宫里递牌子请见,被打回来了。说是娘娘身上不自在,不耐烦见人。过几个月再说。” “王家老太太身上不好,病重了些。” “琏二奶奶的兄长王仁成天在外头赌钱,王家太太不高兴他,要赶他搬出去呢。” “薛大姑娘给太太请安,说了两个时辰的话,最后提到了宝二爷的婚事,被太太抢白了几句,红着脸走的。” “王仁来辞行了,说是留下他们家小哥儿在王家老太太跟前尽孝,他要回南去照看王家大老爷老两口儿。听得说,其实是把病中的王家老太太又气了个半死,被打出去的。” “吴祥家的又贪了太太二百两银子,太太一丁点儿都不知道……” 探春一一听了,觉得心里舒服多了。 早该把彩云她们几个收服一两个过来,不然自己怎会每每被王夫人弄得措手不及?还是宅斗的段位太低呵。 正感慨着,忽然翠墨笑嘻嘻地走来:“琏二奶奶来信了,说是又有了身子,老太太高兴坏了,让各处来请主子们过去,商议庆贺呢。” 探春听了,呵呵地笑了起来,站起来就走:“走,给大太太道喜去。” 到了贾母处,果然邢夫人满面笑容地坐在下首,乐得合不拢嘴。 再怎么被算计,王熙凤到底还是又要给贾琏生孩子了!大房添丁,二房却进不了口,这可真是让人好生欢喜的事情啊! 探春一看她瞟向王夫人的轻蔑目光,就知道她在想什么,笑眯眯地给贾母见了礼,就转向了她:“大娘今日喜上眉梢,得请客啊。” 邢夫人一看见探春就立即下意识地收敛了三分,听见她这样说,忙笑道:“这有何难?今儿我的东道,孝敬老太太!” 转头忙命人:“好生预备一桌饭来,今儿我请老太太二太太和众奶奶姑娘们。开了账直接找我领银子。” 王夫人勉强笑着:“原该扰你这一顿才好。” 贾母也十分欢喜,笑道:“虽是国孝,咱们不算宴,就一家子一起吃顿饭,算是贺一贺凤姐儿。”又命人给外头大老爷也送几个菜去,顺便去问问贾珍尤氏等人得不得空过来。人回尤老娘有些不好,他夫妻两个正请了大夫看诊。贾母忙又命李纨过去瞧瞧。 李纨回来时满脸不自在。 众人问时,李纨勉强笑道:“不妨事,听得说是去家庙看望二姐时两母女拌了两句嘴,回来气着了。珍大哥哥和嫂子在劝呢。” 贾母不欲管宁国府的那一摊子烂事儿,皱了皱眉便笑着转向邢夫人:“今儿是你的东道,你可要多吃两杯。” 邢夫人会意,转开话题,且与众人说笑。 探春见李纨神色不对,吃了饭,悄悄地请了她去秋爽斋吃茶。 李纨进门便叹气,命待书等人出去,关了门,方告诉探春:“那边简直是疯了!国孝家孝,他们就什么没脸的事儿都办出来了!” 探春诧异。 尤三姐已经走了,尤二姐又锁在家庙里—— 家庙?! 探春拉着李纨,惊讶道:“不是珍大哥哥和尤二姐……” 李纨当着她一个闺阁女孩儿,委实不好启齿,但知道她一定会使人打听,只得红着脸低声告诉她:“蓉哥儿悄悄摸去了家庙……却被他父亲察觉,赶去堵了个正着……” 探春呆若木鸡。 李纨说着,脸色也气得重新铁青起来:“蓉哥儿被当场打了个半死。他父亲把他赶回来,自己却去纠缠二姐。珍大嫂子见状不对,忙跟她母亲一起过去,一家子吵翻了天。混乱之中尤家老太太被推倒在地,气得晕过去。如今大夫去看,说是急怒攻心,已经救不得了!” 第三百六十九回 李纨说着说着便骂了出来:“这等不要脸的事情也做得出来!真不知道他这长得究竟是颗人心还是狼心狗肺!” 提起贾珍父子,探春脸上除了厌恶就是鄙夷,闻言冷笑一声,道:“既是如此,大嫂子什么也别说,回去就是。这件事只怕还没完,等闹开了,大家等着没脸罢!” 李纨一肚子气回去了。 贾母这边也令人去查问究竟是怎么回事,人回来却跟李纨一个说法,贾母信了,晚间安心睡了。 那人却又悄悄去找鸳鸯,将实情报说:“瞧着不对,尤家老太太怕是快不行了。珍大爷和大奶奶两口子谁也不理谁,小蓉大爷听说挨了珍大爷的棍子,几乎把腿打折了……” 事情竟闹得这样大?! 鸳鸯大惊,先令这人下去,心里盘算着第二天再派人去仔仔细细地打听究竟是怎么回事。 谁知第二天一早,便有消息传来:“尤家老太太没了。尤二姐在家庙听见,悲伤过度,吊死了。” 吊死了?! 鸳鸯震惊,正给贾母提洗脸水,手里的壶直接掉了地上,泼了她自己一裙子。 贾母在里间便问怎么了。 鸳鸯忙勉强笑着回道:“我手滑,砸了壶,再去给您提水。” 贾母隔窗嘱咐:“砸了壶没事,别烫了你。你湿了衣裳没有?让她们去提,你别做这些。” 鸳鸯挤了笑容:“是。我去换衣裳,就来。” 说完,不顾自己湿着裙子,匆忙就往大观园跑,直接去找探春。 探春这边也正听小蝉细细回禀,满脸怒容,眯了眼细想,悄悄令她:“你把这个话传出去。” 鸳鸯满脸苍白地进来时,小蝉正好擦身出去。 探春一看她这样,忙令人拿了自己的旧衣裳给她换,拉了她的手,安慰道:“我都知道了,姐姐别着急。这件事交给我,咱们先瞒着老太太,你把老太太补心的药煎好,随时预备着。” 鸳鸯忍不住哭了出来:“这大老爷在皇陵惹了祸刚几天,珍大爷就这样闹起来。即便不为了荣宁二府的百年清誉,他们难道不怕气死老太太么?果然气死老太太,于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探春叹了口气,扶着她坐下:“可也没什么坏处不是?” 鸳鸯咬着牙骂了一声:“不孝的子孙。”放声大哭。 探春等她好一些,自己也收拾清了,携了她的手去了正房。 然后鸳鸯方上来缓缓地告诉贾母:“尤家母女昨儿打架,彼此说话都挺难听。尤二姐气性大,前头又被她那丈夫折磨得惨,一时想不开,昨儿夜里竟吊死了。尤家老太太昨儿被珍大奶奶劝回来就有些不好,今儿早起听说,又气又愧又伤心,心疾发作,也没了……” 贾母哎哟了一声,长叹连连,忙问:“珍儿媳妇呢?不要哭死了?你太太去了没有?” 探春叹气:“怎么能不去?进院子前听说一早大太太和我们太太就都过去了瞧了一回了。只是治丧不能在咱们家,听得说珍大嫂子正在打点着回娘家一趟。” 贾母摇头感慨,有些伤心,数落道:“她们家没旁人了。她居长,两个妹子之外,也没个兄弟。如今一个死了,一个远走他乡。父亲早没了,如今母亲也这样去了。只怕她操持完了丧事,就是大病一场。” 因命探春:“你跟你珍大嫂子还算能说得上几句话。你这就过去,传我的话,让她节哀,自己多保重,别过分自责,总归她还是我贾家的宗妇,宁府一大家子还指着她呢。” 探春十分不愿意搀和宁国府的那些烂事儿,但贾母发了话,只得答应下来。 宁国府里一片安静。 邢夫人和王夫人来看了看,见尤氏只是哭,劝了半天,也不听她一个字的回话,也自无奈。只得陪着干坐着。有心寻人来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却见家下人等个个屏息。 探春进门时,就看邢王二人正一脸怪异地互视。 见探春来了,尤氏便哭得昏天黑地的,却也知道必是来传贾母的话,扶着小丫头站了起来。 探春叹口气,说了贾母的话。 尤氏被那一句“别过分自责”触动心肠,哭得软在地上。 探春忙与丫头们把她扶到床上,因回头,神色如常:“老太太请二位太太回去一趟,商议替亲家母治丧的事情。” 邢夫人巴不得一声儿,便站了起来,又劝了一句:“珍哥儿媳妇快别伤心了,你娘和妹妹的身后事,我们不好越俎代庖的,可还全指着你呢。” 王夫人跟着也劝了两句,二人去了。 探春这才叹了口气,也不再说什么,只替尤氏擦泪,又回头问下人:“珍大哥哥和蓉哥儿蓉哥儿媳妇呢?” 两府里谁不知道探春的厉害,这位姑奶奶问话,哪敢不老实回答? 便有人回禀:“大爷去家庙收敛二姨了,哥儿伤了,在床上爬不起来,小蓉大奶奶正在伺候着。” 探春沉了脸:“蓉哥儿伤了爬不起来,难道她不能安排丫头婆子伺候的?她个当儿媳妇的,把婆婆一个人扔在这里伤心算怎么回事?日后这宁国府还要她来当家,她就学习得这样瞻前不顾后么?珍大嫂子还指望着她养老送终呢,这外家祖母姨娘没了,她就算安慰不了,难道还不知道过来看看,主持家里的事务么?我们贾家要这种儿媳妇是吃白饭的么?” 探春发了火,宁府下人们连忙去告诉了胡氏。 胡氏心里有苦说不出,原本是因为见了尤氏尴尬,所以才索性不吭声,谁知竟被隔房的小姑子挑了理,这还能说什么?只得赶紧赶了来。 尤氏也不愿意见胡氏。 继子跟自己的继妹厮混被丈夫逮住,自己哪里还有脸面去面对儿媳妇? 尤氏只得拭泪,反过来劝探春:“你也别生气,是我不让她来的。” 探春瞪她:“理亏的又不是你,你凭什么要便宜别人?累死了你一个人若是能周全了这座宁国府,我就不反对。偏又不行。道理该怎样就怎样!咱们这样的人家,难道还能没个天理王法不成?!” 第三百七十回 分宗! 尤氏被她说得又痛哭起来。 胡氏来了,小心谨慎地陪着笑。探春瞪了她半天,站了起来:“你们替大奶奶打点东西。尤家的二位没有在贾家治丧的道理,是必要挪回人家尤家的祖坟的。大奶奶明儿就回去主持丧事。蓉哥儿不是伤了么?赖升跟着去帮忙。小蓉大奶奶留下,由赖升家的帮着管管家里的事情。四妹妹那里有老太太,不用你们费心。” 事情分派完了,又回头训斥尤氏的丫头:“你们也别太懒了,该劝大嫂子的要劝。她没了娘和妹子,怎么能不伤心?可也不能由着她伤心过了头儿,果然伤了身子,都是你们服侍不好,看老太太怎么跟你们算账!” 从胡氏到后赶来的赖升家的都低头称是。 探春又劝了尤氏两句,便告辞:“老太太不自在,我也早些回去了。嫂子先歇着吧。” 尤氏擦了泪,点头令赖升家的:“你替我送送三妹妹。” 赖升家的堆了笑容,忙跟着贾探春往外走:“三姑娘小心脚下。” 探春头也不回地去了。 赖升家的看着她的背影,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吐沫在地上:“不过就是个庶出的小丫头子,这样嚣张!” 李纨听说了尤二姐吊死了,尤老娘也死了,心里格外不舒服起来,又过了一天便跟贾母和王夫人告假:“家里来信儿,说我母亲有些不好。她老人家是老毛病了,一到夏天就胸闷气短。我想带着兰哥儿回家去走走,也宽宽她的心。” 贾母和王夫人都允了。 探春听说,便趁夜来找她,拉了她悄声说了半天话,又道:“顺便去倪二的酒楼和咱们的钱庄瞧瞧。芸哥儿不在,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呢。” 李纨心不在焉。 探春便又趴在她耳边叽叽咕咕说了一阵子,道:“你别急着回来,等着家里去叫再说。” 李纨听了她的话,心头巨震,紧紧地攥着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低声喝问:“你可都想好了!?” 探春沉着地点头。 李纨死死地看了她半晌,方把憋在胸中的那口气吐了出来:“也好。” 李纨带着兰哥儿回去了没两天,府里忽然开始骚动起来。尤二姐和尤老娘的死因,甚至以前尤二姐为什么不肯嫁人,嫁了人又和离,尤三姐嫁人之事如何曲折却又迅速等事,都被翻了出来。 宁国府的脏事,瞒不住了。 贾母声色俱厉地把贾珍和贾赦等人都叫了去,喝问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贾珍自然不承认,说下人们胡嚼舌头。 贾母冷笑:“既然如此,你为什么打得蓉哥儿下不来床的?你有脸说么?” 贾珍无言以对,低下头去。 忽然外头人来报:“张华告到了顺天府,说珍大爷和小蓉大爷扣住了他的媳妇不还,还逼死了。” 贾母大惊失色:“不是说已经和离了么?” 贾珍忙道:“我连和离书都见着了的。这张华这是来讹诈的。” 忙出去料理。 这边惜春却又满脸恼怒地揪着入画进来,嚷嚷着要打杀了这个奴才。 因贾珍出门了,尤氏在娘家,贾母只得亲自过问。 惜春怒道:“我听见这个丫头在跟人嚼舌头,说是在我哥哥那里发现的,说是我哥哥和大老爷合谋,已经侵吞了林姐姐的两个铺子。这还了得?必是胡说八道呢!老太太和太太帮我审她,瞧瞧这个瞎话是从哪儿传出来的!” 贾母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转头再看贾赦,那张老脸已经红成了猪肝色。 这事竟十有八九是真的?! 贾母只觉得眼前一黑,晕倒过去。 邢夫人和王夫人吓得声儿都变了,忙喊人去请太医过来。 等贾珍打点完了顺天府,将张华告状之事压了下去,外头却已经多了不知道多少窃窃私语的人。 贾珍羞怒交加地回了府,却又听说贾母晕倒了,赶忙去了正房。 进门就听见贾母颤颤巍巍的声气怒喝:“不孝的逆子!竟然算计到亲外甥女儿头上了!当年你们兄弟们是怎么答应我的?那些话都是放屁不成?” 贾珍只觉得头皮发麻。 这一听就知道是在说什么了…… 他原还想转身躲出去,却被探春似笑非笑地拦住:“珍大哥哥好手段,林姑父给林姐姐留的铺子,连老太太和我们老爷太太都不知道坐落何方。珍大哥哥竟有本事伙同大伯父侵吞了,还一口气侵吞了两个,一家一个!” 这等事情宝玉一直都是旁观者,这个时候也忍不住出来插一脚:“珍大哥哥,这中间怕是有误会罢?你进去跟老太太解释解释清楚,也省得大家生气。” 贾珍僵硬着笑容,只得进了房。 贾母瞧见他,满眼冒火:“好好好,好个贾氏的族长!我贾家有你这么个族长,可真是祖上的坟头冒了青烟了!” 也不再跟他说话,转身吩咐:“去!给我通告族里,我要分宗!从此以后,他宁国府是宁国府的贾,我荣国府是荣国府的贾。两府从此以后再无半点瓜葛!” 贾珍吓得魂飞魄散,噗通跪倒,连连磕头求饶,哭着喊着自己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云云。 贾母咬紧牙关不依,只令人即刻去族里告知。 贾赦得了不是,邢夫人也不敢吭声。 满屋子的人只得去看王夫人。 王夫人叹口气,上来劝道:“即便是要分宗,事情也多着呢。如今天晚了,您也累了。明儿再说吧。” 惜春早就吓得坐在旁边哭。 迎春抱着安抚她,见贾宝玉和贾探春坐在那里生气不吭声,便自己上来也跟着王夫人一起劝:“珍大嫂子家里治丧,一时半刻也回不来。老祖宗且消消气。这种事,哪有立即就办的道理?您听二婶的话,且歇歇,心平气和了再说不迟。” 贾母哼了一声。 王夫人便给贾赦邢夫人使眼色,两个人忙上来跟贾母行了礼,慌慌张张地走了。 贾珍还不敢走。 王夫人只得发话:“珍哥儿的事情办得糊涂了,回家去好好想想,明儿再过来给老太太赔不是。” 贾珍答应了,谢了王夫人,自去了。 探春给宝玉使个眼色,二人也去了。迎春便把惜春拉了自己屋里去。 王夫人见人都散了,方坐在贾母身边,轻声问:“老太太是发发脾气就算呢,还是真的打算分宗?” 第三百七十一回 留不得了 贾母的脸色越发灰败。 王夫人看着老太太,心下觉得可怜,声音不由自主地柔和起来,算是带上了三分真情:“珍哥儿是闹得不像话了,若是我们老爷在,只怕他再是族长,也要拉倒了狠狠地打一顿。可如今大老爷那边也有小辫子,反倒不能硬气地管他。何况还隔着房。” 贾母想起远在外地的贾政,眼圈儿一红,低下头,拿了帕子擦眼角。 王夫人叹道:“前些日子宝丫头来看我,说起她哥哥来,外头吃了几个亏,如今竟有个好样儿了。也是难得的事情。回头再看珍哥儿他们,就是太顺了,从小到大,没吃过亏也没受过委屈,才会这样无法无天的。老太太不论是一时之气,还是深思熟虑过的,媳妇都不觉得分宗有什么不对。总归得让他们尝点子苦头,他们才知道大人们挣扎着不易。” 贾母深深点头,涩声道:“你说的就是我想的。娘娘在宫里战战兢兢地煎熬了快十年,你丈夫兢兢业业地办差事,就是先头珠儿和如今宝玉、兰哥儿,都苦读上进,就盼着能给这个家多帮上几分忙。我心里都知道。你们辛苦了。” 说着,拉了王夫人的手拍了拍。 王夫人心里又熨帖了三分,也拿了帕子拭泪,叹道:“老太太言重了。都是一家子,我的丈夫孩子出息,不也是我的荣光么?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只是如今,皇陵里头大老爷惹了皇上不高兴,娘娘那边我又递不进消息去,媳妇这心里难免惴惴不安。若是这个时候再闹出来珍哥儿惹祸、家里要分宗的大事,媳妇就怕外头会混猜度,万一再牵出旁的事情来,就不好了。” 如果真的说起来,依着贾珍等人的作死法,王夫人也烦得恨不能一脚把他们都踹出去。 可是这个节骨眼儿上,闹得京城的目光都转向自己家来,却不是什么好事。 风口浪尖从来都是大乱的引子。 贾母却不这想,抬头看了看外头,声音放得更低更缓了,细细道来:“你是一片心思为他们好,我能明白。可此时此刻,却不能这样了。 “宫里的情形我也不太清楚,但是有一条却是明明白白的。打从皇陵回来,从皇上太后到皇后娘娘,必定没有给咱们娘娘什么好脸色看。不然,就算你的消息递不进去,娘娘的消息也早该递出来了才是。我回来就请了太医,身上不舒服的话早就传出去了,娘娘那样孝顺的孩子,怎么可能不派人来问问? “单这一件事,我已经能断定,皇上对咱们家的气,还没消。 “若是咱们家里头安安静静的,也就罢了。等着娘娘慢慢地把皇上哄转过来也就是了。可偏偏这个当口,珍哥儿闹出来这样混账缺德的事来。哪怕能料理清楚了首尾,可是万一皇上想查,你难道还以为他真查不出来?你们忘了我可没忘,他登基之前,刑部可就是他主管的。 “娘娘已经够难的了,你丈夫也在外头奔波辛苦。我总不能为了隔房孙子的面子,把我的亲儿子亲孙女置入险地吧?何况珍哥儿的幺蛾子又从未断过!我不能再留着他添乱了! “我这条老命还在,你们和大老爷那边分不得家。不然的话,我都想把老大都分出去!你也别劝了,我也不听。明儿缓一缓,我就跟族里说,把分宗这件事儿办了。” 贾母说完,自己回手去揉太阳穴,拧着眉低头不语。 王夫人一听贾母竟是早就把这中间的利弊想得清清楚楚,也知道劝不了了,却又松了口气,无奈地站了起来,道:“既然老太太已经拿定了主意,媳妇就不多嘴了。天下事,本来就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媳妇只是担心亲朋故旧们来问,不好答言罢了。” 贾母嗯了一声,挥手道:“办也是悄悄地办,不会惊动到外头去的。” 王夫人又叹口气,告辞而去。 鸳鸯见她走了,忙端了药上来,等贾母吃了,又给她揉心口捶后背,温声劝慰。 贾母长叹一声,抬头看着窗外,陷入迷茫:“三丫头这个主意,真的能行么?” 探春和宝玉慢慢走回去,宝玉沉默了一路,临分开时,方问道:“林妹妹铺子的事情,是真是假?你是何时知道的?” 探春弯了弯嘴角,眼中却冷意森然:“这件事我年底就知道了,林姐姐也知道。” 而且,是自己和林黛玉故意松手放掉的。两个铺子,暂时堵住贾赦和贾珍的心思,让他们不至于下狠手去查林黛玉的其他财物。 只是没想到的是,这两个人还没到年中,就已经又忍耐不住,想要把魔爪再次伸出来,去图谋林黛玉在京郊的田产了。 宝玉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探春冲着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宝玉低着头背着手,慢慢地往怡红院走。 袭人早就翘首在院门口等着,见他晃过来,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二爷回来了?热不热?水缸里镇着果子,我给二爷拿去?” 宝玉摇了摇头。 袭人看他脸色不对,心中惶恐,忙低声问:“爷是怎么了?外头出什么事儿了不成?我才听见小丫头子说,老太太发了好大的脾气。是谁闯了什么祸么?” 宝玉从刘姥姥来过之后对袭人便淡了许多,如今心里又压上了家里外头的无数大事,哪里有心情给她解释?便又摇了摇头,却没有说话。 袭人心里顿时委屈起来,咬了嘴唇,半天方眼泪汪汪地小声道:“我也知道二爷如今看不上我了。如今心里有事嘴里有话,都跟晴雯去说。可我好歹服侍了二爷这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况老太太太太并没有免了我怡红院大丫头的等,我还是这院子里的头一份……” 宝玉有些不耐烦了,打断她道:“与你无干的事情,瞎打听什么?我不过乏了不想说话,你却没完了,你想让我怎么着?天天只哄着你不成?” 第三百七十二回 撕破脸 袭人从来没有吃过宝玉这样的重话,都被骂愣了,半晌才想起来放声大哭。 谁知又被一个清脆爽利的声音一下子截断:“哟,大热天的,二爷怎么在大毒日头底下跟袭人姐姐长篇大论起来?快进来,有话也屋里凉快着说!回头中了暑,老太太、太太不撕了我们呢!” 宝玉皱了皱眉头,只见晴雯迎面快步走了过来,拉了他就往里头走,一边走一边喊小丫头:“给二爷打洗脸水,果子拿出来,预备凉榻和扇子。二爷一看就乏了,吃了果子必要歇歇的。” 袭人愣在后头,见二人走远,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憋得脸通红。站了半晌,索性走了出来,且去散散心。 不过几步远,刚过了沁芳桥,就瞧见彩云一个人从东南上过来。袭人掂掇着这条路,含笑迎上去:“你这是从哪里来?去了稻香村么?” 彩云脸上一愣,勉强了一丝笑意出来,矢口否认:“哪儿啊,去了一趟蘅芜苑。”然后就借口一声“太太等我回话呢,有空再去找你说话”,匆匆走了。 袭人看着她的背影呆了半天,忽然疑惑起来。 若说去了蘅芜苑,这大热天的,一路走过来,怎么也没见她出汗? 大奶奶带着兰哥儿回了娘家,倒的确不可能去稻香村。林姑娘不在家,也不是潇湘馆。 那这条路上还有哪里? 袭人的目光定在了小径不远处露出来的那一角飞檐上。 秋爽斋?! 宝玉这边洗了手吃了果子,果然有些微微犯困,便在已经设好的凉榻上打起盹儿来。 晴雯一向懒,便把扇子塞给麝月,让她去旁边打扇,自己且也去歇了。 宝玉心里有事,睡也睡不实,不过半个时辰,就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要吃茶。 一只手温柔地托了他半坐起来,一盏温温的茶水递到唇边。 宝玉呷了两口,只觉得精神了一些,这才睁开眼睛,只见袭人正温和地看着自己。 宝玉早把之前的事忘了,便笑了笑,问她:“你守了我半天罢?热不热?” 袭人温婉地笑笑,道:“老太太那边来了信儿,晚饭让自己吃。二爷想吃什么,我好告诉小厨房。” 宝玉无所谓:“都行,你安排吧。” 袭人点了点头,眉梢跳一跳,又道:“太太那边,彩云姐姐来走了一趟,却没来咱们家,去了三姑娘那儿,不知是去做什么。” 宝玉心中微微一动,脸上的表情便有些不自然,随口道:“你管她呢。”转头喊人:“晴雯,晴雯,把前儿老太太赏我的那把扇子拿来。” 晴雯答应着,手里拿着一把折扇出来了:“二爷又要送人么?” 宝玉展颜一笑:“你倒聪明。拿去三姑娘那里,我才听说她明儿要派人去给林姑娘送东西,你让她把这扇子也带了去。” 说着,站起来整理了衣裳,便回了房去翻书。 晴雯笑着,痛痛快快地便去了探春处。 进了门,晴雯的脸色便没有方才那样轻松,盯着探春的脸道:“刚才袭人跟二爷说,彩云姐姐来了一趟,没进我们院子,却来了三姑娘这里。” 探春顿一顿,笑了出来,目光一闪:“哟,她倒是眼尖。” 晴雯见探春不急,自己也松了下来,笑嘻嘻地又闲话起来:“今儿二爷回来的时候,袭人不知道哪儿惹着了二爷的脾气,被骂了两句,差点儿就哭闹一场。” 探春呵呵地笑起来,又问了几句话,让晴雯去了。 转过脸来,探春的杀气藏都藏不住,莹润丰泽的手往桌上轻轻地一拍,点兵排将。 一时小蝉跳进门来,回道:“今儿本来是晴雯姐姐值夜,晴雯姐姐回去推说起了痱子,换了碧痕姐姐,麝月姐姐有些不高兴,两个人咕唧了一会子,让袭人姐姐一人说了一顿,如今值夜的换成了袭人姐姐自己。” 探春冷笑一声。 一时翠墨回来,笑道:“碧痕的老子娘知道了,正飞跑着去晴雯的那个醉泥鳅姑舅哥哥家里呢。” 探春便问:“大赵嬷嬷知道了没有?” 翠墨点头:“知道了,正往李嬷嬷家里去的路上。” 待书边擦汗边从外头回来:“已经告诉了小红,她说今儿恐怕回不来,明儿一早得记得早些给她把院门开开。” 探春点头,请了沈嬷嬷过来,两个人吃茶闲聊,说些宫闱秘闻、陈年旧事。 当天晚上,李嬷嬷忽然进了园子,先从宝玉的外床上把袭人一巴掌抽下地来,一顿拐棍打得袭人满地乱滚。众人忙拦时,连麝月和晴雯也跟着遭殃,身上结结实实地挨了几下子。 闹得大了,王夫人听说,忙从床上爬起来去看时,李嬷嬷却已经坐在地上拍着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骂起来。 王夫人问清楚了,方知道外头闹起来,说袭人压派着屋里的大丫头们,夏天不许她们给宝玉值夜,自己却夜夜跟宝玉一床睡。 李嬷嬷把宝玉这个乳儿当心尖子疼惜,哪里容得外头这样毁他的名声,自然是一头火气进来查看。 谁知果然就看见晴雯和碧痕、麝月都咕嘟着嘴不高兴,而袭人短衣小衫地睡在宝玉外床上,正跟宝玉亲昵地低低说笑。 李嬷嬷什么眼神儿的人,又是经事的老妪,一看就知道二人必是已经有了肌肤之亲,一怒之下,上去拉着袭人便暴打起来。 王夫人的脸都黄了,又看见袭人倒在地上哀哀地哭,一身大红的内衣肚兜被李嬷嬷撕扯得不堪入目,顿时恼将上来,忍不住便走上前去一脚踹在胸口。 接着便喝问,让出去细查这话从哪里来的。 人出去问了一圈儿,直到三更天才回来报说,这是碧痕的老子娘听说了女儿被挤对,找不着袭人的家人,却去找晴雯的哥哥嫂子晦气。晴雯的姑舅哥哥多官儿虽然破烂不成器,她那嫂子多姑娘儿可不是盏省油的灯。各家各户正是晚饭的时候,端着饭碗,倚着门框,听两边的人泼口海骂,把对方的祖宗八代都骂了遍。直到最后,两下里才发现都是那个袭人欺负的人,这才各自散去。 但是这样一来,宝玉房里的这些私密事情,可就被下人们悄悄地传开了。 第三百七十三回 撵出去 王夫人听完了这个话,已经气得七窍生烟,哪里还肯跟这些丫头下人们对嘴对舌,直接喝命吴祥家的:“把袭人、碧痕的老子娘和晴雯的哥哥嫂子都打一顿撵到庄子上去!” 吴祥家的便抬头看了碧痕和晴雯一眼,悄声问王夫人:“这两个大丫头呢?” 王夫人看了一眼整整齐齐的碧痕和拉架时被打的晴雯,心里一顿,冷声道:“碧痕的老子娘这样嚣张闹事,想必这丫头平常也不是个省事的。” 想了一想,索性令人:“把院子里的丫头们都叫过来。” 然后从晴雯麝月开始,一一地看了过去,最后上下打量了晴雯半天。 因是夜里匆忙起来的,见她只穿了月白的小衣,头发胡乱地束了起来,因拉架,脸上还被不知道谁的指甲刮破了一道子,倒也显不出来平常的妖娆眉眼。 王夫人想到贾母疲惫不堪的脸庞,晴雯是她老人家亲自拨过来的,究竟还是想要留几分面子,便指着众丫头道:“上次三姑娘来看了一回,倒是都挑拣的不错了。只是她一个姑娘家家的不好说,如今你们几个都大了,连日里你们的老子娘也求到了我跟前,也不必回老太太,且家去等着配人罢!” 竟是只留了麝月和晴雯两个,余下的碧痕秋纹绮霰都令她们出去! 宝玉在旁边早就看呆了眼,这时见王夫人竟然直接把这样多的丫头都打发了去,想起来王夫人进来前晴雯趴在自己耳边低低嘱咐的那句话:“别说话,天塌下来也别说话。”更加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袭人这个时候已经骇得魂飞魄散,扑上来抱着宝玉的腿哭道:“二爷救我,二爷我不走!” 再怎么知道袭人有私心,宝玉终究还是有些舍不得她的,伸了手刚要去抚她的头发;王夫人那里已经瞪起了双眼,喝道:“你们都是死的么?” 众人早就看傻了眼。 宝玉这手只要摸到了袭人的头上,只怕二人的私情就要被坐实了! 李嬷嬷这时候正被麝月扶着站在一边拄着拐棍子擦眼泪,一看袭人这样狐媚,那还了得?一声喝骂“小贱蹄子”,举起拐棍没头没脑地就照着袭人抡了过去! 宝玉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要伸手去护袭人。却被旁边晴雯扑了上来:“二爷小心!” 李嬷嬷的拐棍子先擦到了晴雯的肩膀,才狠狠地落在了袭人的背上。 疼得两个人都是一声惨叫。 众人都是心里一抖:好险!差点儿就砸在宝玉身上了!这一棍子若砸实着了,只怕宝二爷这条胳膊就废了! 王夫人腾地站了起来,脸色大变! 麝月和吴祥家的等人这才反应过来,一拥过去喊:“二爷,二爷可伤着了?” 袭人倒在地上,一口鲜血这时候才缓缓地咳了出来。 宝玉被人拉了起来。晴雯顾不上自己的肩膀,耷拉着一条胳膊,急着一只手去翻宝玉的衣裳:“二爷,打着你了没有?膀子呢?手?!” 宝玉只是吃了一吓,忙摇头:“我没事,哪里都没打着。” 晴雯这才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瘫软了下来,却又被众人挤到了一边。 王夫人几乎要喘不上气来,紧紧地捏着手里的帕子,又愣愣地跌坐了回去,合掌念了声佛,方令众人:“都退后。” 众人这才讪讪地从床边退开。 王夫人深吸一口气,逼着自己静下来,一桩一件地发落:“立即把袭人堵上嘴,捆了拉出去。念在她服侍宝玉一场,我也不要她的身价了,送还给她哥哥母亲去。告诉她们家,给我滚出京城!” “李奶妈年纪大了,送她回去,让她儿子好好在家里孝敬。既然腿脚不好,就别老是进来了,回头摔了碰了的不好。” “再请了大夫来,给晴雯看胳膊——你养好了,好生伺候你二爷。再出乱子,我唯你是问!” 最后转向了麝月:“你是个老实人,以前跟着袭人是因为她是这个院子的头儿。我知道晴雯一向性子急,你好好帮着她,你二爷身边总归只有你们两个了,可不许再闹了。” 麝月心惊胆战地屈膝答应。 王夫人这才带着人浩浩荡荡地往外走。 宝玉送了出来,也不敢说话。 到了院门处,王夫人这才生气地瞪了他半天,方道:“回去睡吧。明儿把眼睛熬眍?了,老太太又该担心了。” 回到房里,宝玉、晴雯、麝月三个人相对无言,只得胡乱睡了半夜。 天一亮,晴雯立即便命人去看袭人等人:“瞧瞧外头吃亏了没有?”又抓了几把钱塞给去的人,“打点着,别让她们没了脸面还要挨打。” 麝月这边带了人服侍宝玉梳洗,转头看了晴雯一眼,垂下头来,一语不发。 宝玉没精打采地梳洗完了,探春便走了来,问他:“昨儿夜里闹得厉害,怎么回事?碧痕秋纹她们呢?” 麝月噙着泪上来告诉了。 探春默然下去,叹了口气,道:“也罢了。早晚的事儿。我们小红今儿一早从家回来,刚告诉我,袭人的哥哥倒是快,夜里接了她家去,一早就有媒人上门提亲,袭人已经答应了……” 众人都是一惊:“答应了?!” 宝玉瞪大了眼睛看着探春。 探春摇了摇头:“不知道是什么人。我使人打听去了。若是那黑了心肝的,我会管的。” 宝玉呆若木鸡。 外头便有人传话:“医生来给晴雯姑娘看肩膀。” 探春忙问:“晴雯怎么了?” 宝玉一边让了她进里间儿暂避,一边叹道:“夜里袭人拉着我求情,李嬷嬷原是打她,险些打着我。是晴雯拉了我一把,结果打在她肩上了。” 里间并没有旁人,探春一边侧耳听着太医在外头给晴雯看伤,一边轻声问他:“二哥哥,你看明白了么?” 宝玉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地点下头去:“李嬷嬷对我的真心爱惜,晴雯的舍命相护,麝月的谨小慎微,还有袭人……” 探春深深地看着他:“还有袭人的识时务。” 第三百七十四回 本宫欲赐婚 皇上还在御书房取舍,高弘深深低着头进来禀报:“王家那边正悄悄地跟保宁侯家里议亲;贾家也静悄悄的,却是将荣宁二府分了宗。” 皇上一惊,蘸满了浓墨的笔滞在了眼前:“分宗?怎么回事?” 高弘面色复杂:“宁国府的亲家母女两个,一个吊死在了贾家的家庙,一个病死在了宁国府里。又嚷出来宁国府贾珍和荣国府贾赦二人合谋侵吞了那位林家姑娘的铺子。史老太君一怒之下就分了宗。还放出话去,说自己一死,荣国府两房立即分家,说是她老人家已经把自己的财物嫁妆单子都拿出来开列好了,谁们家分哪一样儿,都开始打点了……” 皇上低下头去,看着自己在纸上无意间写下的“疥癣之疾、尾大不掉”,自嘲一般笑了笑,立起手腕,行云流水一般写了四个大字:壮士断腕。 这四个字,金戈铁马,杀机毕现! 元妃的肚子已经渐渐有了些模样。 抱琴满心欢喜地坐在她身边缝制小衣服,不时地抬头看一眼她慵懒地躺在美人榻上的娇憨模样。 清韵在旁边咋咋呼呼地跑来跑去,一会儿来问一句:“娘娘吃些果子么?有新疆才来的马奶葡萄。”一会儿又来问一声:“娘娘用不得冰了,奴婢用井水冷了一盏燕窝,娘娘用不用?”一会儿就张罗着让人来打扇:“虽然咱们殿里不热,可也架不住有小虫子飞来飞去的,快去赶赶。” 抱琴便嗔她:“你快停停罢。晃得人眼晕。娘娘不搭理你,你还聒噪上瘾了呢。” 元妃手里拿着贾母正大光明上的奏折来看,轻笑一声:“祖母可是真精明。这个时候分宗,却又把定给了皇家当儿媳妇的四妹妹记在了大娘名下,这是摆明了要把宁国府推出去当枪呢。” 抱琴低着头做衣裳,浑不在意:“老太太也是多虑。便分了宗,该管的还是得管。何况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但凡真有个什么,难道人家就因为咱们分了宗,就当真能信两下里没瓜葛了不成?” 元妃哼笑了一声,想了想,问:“舅老爷快回来了罢?” 抱琴飞针走线,一点儿都不耽误回话:“昨儿递进来的信儿说,离京还有二百余里。这回回来没走陆路,怕耽误工夫,是行船的。”顿一顿,笑了,“好似跟当年林姑娘来咱们家走的一条线儿呢。估摸着再有三五日,怎么也到了。” 元妃嗯了一声,笑容闲适,命人:“笔墨伺候,我给老太太回信。” 信送到了贾府。 恰逢姑娘们不在,贾母和王夫人跟前只有李纨和宝玉。 拆了信的贾母只觉得眼前一黑,剜了心一般地难过。 王夫人则心花怒放,笑吟吟地命人:“去恭敬写了三姑娘的八字来。另去请了薛姨太太来说话。” 宝玉听了这话,扑上去把信抢过来看。 却见元妃在信中写道:“本宫欲将宝钗与探春二妹,一予北王为侧妃,一入宫中陪伴本宫。乞长辈商定结果,奏报上来。” 一个嫁给北静王做妾,一个进宫给皇帝做妾! 这不是探春一直都在担心的事情么?竟成了真了?! 宝玉只觉得天旋地转。 此时,却听见贾母厉声道:“都站住!我还没死,这个家还轮不到你做主!此事我要与娘娘面议,来人,递牌子,我要进宫!” 当着李纨和宝玉的面,王夫人却一改往日的恭顺,站起来,微微欠身:“老太太息怒。娘娘旨意已下,老太太还是不要抗旨不尊的好。” 李纨已经傻了眼。鸳鸯知机,却早把众人都赶了出去,顺便给琥珀使了个眼色,琥珀会意,转身便要去找探春,却被吴祥家的迎面拦住! 贾母冷笑一声,看着王夫人,道:“抗不抗旨,不是你说了算,究竟也不是你女儿说了算,而是太后和皇上说了算!一家有长,忤逆不孝者乃十恶之首。我若去一趟顺天府击鼓休你,别说你个小小的五品诰命,便是你嫂嫂母亲顶着一品的大妆来拦我,我都敢喝命下人乱棍打出去!” 王夫人的腰身渐渐挺直:“老太太,娘娘姓贾,不姓王。珍哥儿也姓贾,不姓王。宝玉、探春、惜春,乃至于去了的东府大老爷贾敬,您的长子贾赦,他们都姓贾,不姓王。我不过一个小小的妇人,我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不会,心愚口拙,我能做什么呢?当真去击鼓,我也只有老老实实地把我在贾家这二三十年的所见所闻,都原原本本讲出来,而已。” 王夫人竟然拿着贾府里所有的丑闻,要挟贾母! 李纨只觉得腿都抖了。 宝玉看着王夫人,眼泪哗地流了下来,大声嚷道:“太太,你疯了吗?那是三妹妹!那是我的亲妹妹,那是老爷的骨血,她也姓贾,跟大姐姐一样的那个贾啊!” 王夫人转脸喝道:“你闭嘴!我自然是要让她入宫给你大姐姐帮手!给皇上做嫔妃,难道还委屈了她一个庶出的丫头不成?” 可是大姐姐自身难保,三妹妹进宫能做什么!?当炮灰么?! 宝玉说不出,放声大哭。 正乱着,忽然外头的下人匆匆来禀:“宫里来人了!” 贾母和王夫人忙都站了起来,命宝玉:“擦泪,出去接待!” 宝玉红肿着双眼迎了出去,却是一脸沉重的夏守忠。 夏守忠紧紧拉着他的手,也不宣旨,也不让摆桌案,直接闯进了贾母的正院,悲痛得回手擦眼:“好教老太太、二太太得知,贤德妃娘娘因在御花园闲走,池子里才进了几条外国进贡的金鱼。娘娘要喂鱼,跟着的人回去拿鱼食,只留了府上跟去的抱琴姑娘一个人服侍。谁知娘娘脚底下滑了,掉进了池子,抱琴姑娘拼命没拉住,也掉了进去。侍卫们救了起来,可终究还是晚了,昨儿夜里太医们守了一夜,今儿一早,没了!” 今儿一早,没了? 那这信—— 贾母和王夫人相对颤抖,各自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恐惧。 第三百七十五回 元妃之死 宝玉呀了一声,当场放声痛哭了起来! 贾母双眼一闭,晕了过去。 王夫人瘫软在地,形似呆痴。 夏守忠面前贾府的主子们,竟只剩了一个寡妇李纨还能勉强站得住。 李纨一边擦泪,一边压下心头复杂繁乱的情绪,一边上前应酬夏守忠:“多谢夏公公前来告知。不知宫里太后、皇上和皇后如何,贾妃娘娘的后事有什么旨意?” 夏守忠这才满意地嗯了一声,又做了悲戚的样子来道:“皇上听说,又生气又伤心,赶去重华殿痛哭了一场。如今皇后娘娘正安排贾妃的身后事。太后她老人家听说,难受得不行,亲自念了一篇往生咒,竟解了封宫,也到重华殿里看视了一回。咱家来就是传旨,如今天热,就在重华殿偏殿停灵三日,贵府女眷自行择日前去祭拜。” 李纨一一答应了。 夏守忠擦了擦眼睛,又叹道:“昨儿娘娘接了老太太的奏折看了半天,然后回了信,就去了御花园闲走。如今宫里规矩大,信件是要从皇后手里过一道中转的。所以今儿一早,重华宫都出了事儿了,宫人们还懵懵懂懂地把信发了来府上。如今那信,竟成了贾妃娘娘的绝笔了。皇上还说叫拿回去,他老人家想要留着当个念想呢。” 竟是来要那封信了?! 李纨哪敢不从? 王夫人早就将那信贴在心口恸哭不已。 李纨只得生从王夫人手里把信拽了出来,平整好了,装入原信封里,双手呈给夏守忠。然后又恭恭敬敬地送了他出去,不动声色地又孝敬了一帕子金银,才罢。 府里消息已经传开,众人先是震惊,接着便悲痛欲绝。 迎探惜等人急忙赶到贾母房中,彼此痛哭之后相劝未了,薛姨妈带着薛宝钗也来了。王夫人不免拉着薛姨妈又是一场大哭。 这里探春已经听李纨悄悄地说了元妃旨意和皇帝收走信件的事情,不由恨极。 情势已经这般明朗,分明没有半分可趁之机,她却非要把自己的妹妹也拉下水! 回头看见宝钗,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按不住心里的愤怒,走过去拉着宝钗大哭起来:“宝姐姐,大姐姐生前最疼的姐妹就是我们两个,无论如何,我们也该进宫去哭一场才是!” 进宫哭灵?那岂不是必定会面圣?! 宝钗眼中光华四射,忙低下头去,拿了帕子拭泪,低声道:“这是自然的。娘娘穿了我们进宫两次陪伴,我们又岂能不去送她这最后一程。”说着,掩面哭了起来。 正好,贾芸贾蔷前两天已经回来了。贾蔷从四川带回了一个妾室,禀明了贾珍。贾珍赏了四十两银子,让他自去过小日子去。 李纨探春便命人先去告诉了贾赦邢夫人,又命贾芸带着林之孝等人护送,翌日合家进宫哭灵。 贾赦和邢夫人接到消息也是惊骇得不行,急忙跑了过来,却见贾母和王夫人哭得死去活来,忙又上前劝慰。 贾母和王夫人好容易止了哭声。 问得李纨的安排,略略点了点头。 李纨犹豫片刻,小心问道:“东府那边……” 贾母立即回道:“既已经分了宗,这件事就与他们无关了。使人去说一声就是,其他的不要提。” 李纨看了探春一眼,探春微微颔首。李纨称是,命素云亲自过去一趟,直接告诉尤氏。 这边乱乱地安排,薛家母女便悄然告辞了。 回蘅芜苑的路上,见无人注意,薛姨妈悄悄地告诉宝钗:“这一回无论如何不能再听福嬷嬷的话,明儿你入宫去,一定要想法子露个脸。” 宝钗脸上闪过一丝羞意,轻声喝止:“妈妈什么都别说了,女儿心里有数。” 薛姨妈会心一笑,不由得又有些得意起来。 宝钗此次入宫该穿着素服去。女儿国色天香,越是穿素越是娇艳,自己再给她多多地带些打点的碎角子小银票什么的,管保她这一趟会不虚此行! 这一脸洋洋之态不过半个时辰就传到了探春和王夫人耳朵里。 因各自被扶了回房休息,王夫人打点完了给贾政带信的事情,正在榻上默默地流泪。 玉钏儿咬着嘴唇面带怒色上来低低说了几句。 王夫人勃然大怒,咬牙恨骂:“她别做梦!我明儿当着太后皇上和娘娘的灵柩请给她和宝玉指婚,我看她有没有那个胆子当场说不!” 果然当场回绝了,只怕从太后到皇帝都会觉得她野心勃勃,到时候进宫无望,再嫁不成宝玉,恐怕就只剩了去给北静王做妾一条路了! 玉钏儿想起薛宝钗赏给自己姐姐妆裹的那两身衣服,心头冷笑。 探春这边倒是没有多少情绪,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让小蝉下去,转头笑对沈嬷嬷:“老太太那边已经去接林姐姐了,明天要一起进宫,嬷嬷陪着我去吧?” 沈嬷嬷偏头思忖,点了点头:“我和许姐姐都跟着去。” 想到福嬷嬷,探春有些踌躇。 沈嬷嬷看出来了,笑道:“姑娘放心,福嬷嬷不会去的。皇上上回特意令人来告诉她安静养老,她现在巴巴的进宫去点眼,不怕皇上回过头去责备皇后娘娘么?” 探春笑了起来。 贾母伤心得撑不住,睡在床上等着药吃。 鸳鸯一边给她揉捏,一边擦着泪劝:“老太太还是要节哀。三姑娘不敢留下来陪着您,却让我跟您说一句话:您想想上回宝二爷来说的那话,就该知道皇上这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贾母一言不发,悲戚不已。 她如何不知道这是皇帝已经露了三分放过贾家的意思来了? 元妃对自己的孕期缄口不言,把皇帝直直地推到了不孝的地步上去,怎么还可能有了好下场? 自己寻得了契机立即与宁国府分宗,又把荣国府大方二房要分家的意思透了出去,这就是在分散贾氏的力量。 这种分散,一方面是向皇帝表达绝没有想要集结起来图谋不轨的意思;另一方面,何尝不是在给贾氏一族留火种的意思? 贾母抬头看向窗外。 要变天了。 乌云压顶,鸟巢将覆,她总得试试,从这一场暴风雨中,给贾府抢几粒完卵出来。 第三百七十六回 进宫哭灵去 贾府分宗,元妃溺毙。冯唐得到消息,大惊失色,忙去寻了林黛玉,问她端的:“你可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林黛玉早就被这个消息打得懵了:“不是说娘娘有了身孕……” 冯唐忙止住她的话。 却又被这一句提醒,明白了过来。脸色一变,转身就去找冯紫英。 冯紫英心里明白只怕是皇帝已经接受了贾府的投诚,这样一来,王子腾和元妃只怕都留不得了。如今元妃先死,想必贾家的事情可以顺势告一段落了也未可知。 冯唐来找他时,他已经出府去寻安世鸿了。 卢夫人帮着林黛玉收拾了回贾府,留了个心眼儿,悄悄拉了她嘱咐:“你别担心,今儿晚上我就让你长兄跟人换班,明儿保证他一整天都在宫里值守。万一有什么事儿,他知道该怎么办。” 林黛玉心里着实感动,依偎了她怀里撒娇,叫了一声:“娘……”就忍不住落了泪下来。 卢夫人笑着拍了拍她,推了她赶紧去了。冯紫芸送了她到二门口,当着贾府来接的丫头婆子的面儿,紧紧地抓着她的手,却对着许嬷嬷道:“姐姐我就交给你了。你在宫里是有熟人门路的,明儿但凡出一丁点儿事,我才不找贾家的人,我只找你。” 许嬷嬷扶额。 算是服了冯家这母女俩! 翌日进宫,京城已经纷纷传开,便有勋贵世家急忙也要凑着入宫哭祭,递牌子时却被坤宁宫委婉拒绝:“头一天,太后娘娘也在,心里难过。重华宫小,贾家人多。过一日再来吧。” 一开始,众人以为是因为递牌子的人家跟贾家不够亲近,到了后来,才渐渐发现,竟连贾妃娘娘嫡亲的舅母、王子腾的夫人,也没能被允准入宫。 众勋贵心里都是咯噔一下子。 忠顺王府听了传言,主仆们立即开始商议,当天下午,看似闲置却一直守备森严的东跨院里便传出了一声短促而尖利的惨叫。 北静王府却觉得贾妃之死十分正常。 北静王与长史气定神闲地商议:“贾妃死了,她到底怀的是几个月的身孕就更加扑朔迷离。她身边的那个小丫头可拿下了?” 长史得意极了:“那丫头见抱琴死了,早吓得慌了神。臣派去的人稍一吓唬,她便叩首不已。想必今日就会当着贾府众人的面儿把贾妃有孕被害的事情嚷出来了。只要王氏那蠢妇当场质问皇帝皇后,怡亲王家的戚侧妃必定会适时出现……” 正在此时,外头传来消息,今日贾府入宫,竟是外头其他的诰命命妇都不许她们进宫。 北静王眯起了双眼,当机立断:“立即让王妃带着戚侧妃入宫,就说贾妃生前曾经提过要将一个妹子许给本王做侧妃,虽未商定是哪一位,却有着亲戚情分!必要借着这个机会进去说明,讨贾府一个准信儿!” 长史眼中精光一闪:“好!这个大好时机实在不能放过。能随时入宫的除了那几个老古董,也就只剩王妃自己了。” 北静王妃听了北静王的招呼,立即会齐了戚侧妃,赶奔宫门。 重华宫内,见着了元妃的棺椁,白色的灵幔,大大的“奠”字,贾母和王夫人几乎要顾不上在上首端坐的太后和皇后,眼圈儿就先红了。 宝玉扶着贾母,迎春扶着王夫人,林黛玉、薛宝钗和探春惜春跟在后头,恭恭敬敬先向太后和皇后行礼。 太后嗯了一声,命众人都站起来,先去打量宝玉,不由微笑道:“这就是贾妃的亲兄弟,小名儿叫宝玉的那个了?” 宝玉忙跪倒称是。 太后命起身,对皇后叹道:“怪道贾妃临终还念念不忘这个弟弟,看着果然是个俊秀孩子。” 皇后点了点头,亲切命众人:“本宫和太后娘娘在这里等你们,就是怕你们光顾着礼节在我们跟前讲规矩,却要强忍着悲痛不能来祭贾妃妹妹。礼见过了,你们先祭拜,本宫和太后娘娘在正殿等你们。” 说着,站起身来,亲手扶了太后娘娘过了正殿去。 贾母等人跪送不迭。 转回头来看着那具大大的棺木,贾母和王夫人失声痛哭。 宝玉谨记着探春进宫前的叮嘱,始终不敢放声,泪水河一样地流着,却还要用力地撑住贾母。 探春心里只是叹息,虽然也伤感,却并无他们几人的悲痛。一边流泪,一边悄悄地推了林黛玉去帮宝玉安慰贾母,一边自己不动声色地替了迎春,在王夫人身边劝她:“太太节哀。好容易进宫一趟,不就是为了让大姐姐见一见亲人们,好放心地走么?” 王夫人被她提醒,猛地明白过来,鄙夷地斜了探春一眼。心道:平日里装得三贞九烈,如今知道自己有可能入宫为妃,还不是巴巴地上赶着来求了? 但毕竟王夫人这次入宫有自己的目的,忙强止了悲声,转身又去劝贾母:“老太太,您还要保重。娘娘在天有灵,断不肯让您为了她哭坏了身子。” 贾母也知道在宫里是无法真正放开来伤心,痛落了几行泪,也就罢了。由着林黛玉拿了帕子给自己擦了泪,颤巍巍站了起来:“罢了,你也少哭几声,你女儿这都是命。” 一行人从偏殿出来,重新给太后和皇后见礼。 贾母泣道:“听闻自皇陵归来,太后娘娘便封宫辟静,追思先皇。贵妃娘娘这是不孝了,竟扰了娘娘的思绪,惹得娘娘为了她平白又伤心一场。若是娘娘玉体因此微恙,臣等如何担待得起?还请太后娘娘勿以晚辈等为念,善自保养才是。” 太后叹气,命宫人给她设座:“老啦。虽然古话常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可咱们这些当老的,哪一个又真的能放得下?你也别瞒我,你看看你那眼睛、你那脸色,怕是昨儿得了信儿就一直哭到了如今吧?孩子们也不劝劝!” 王夫人等忙伏地请罪。 王夫人一心只想着要给宝钗和宝玉求赐婚,此时伏在地上哭道:“臣妾闻听抱琴跟着贵妃去了,不知常跟着贵妃娘娘的清韵可还在?臣妾想要问问她娘娘这段日子的情景……” 第三百七十七回 争宝钗 太后娘娘的眼角微微一动,偏头去看皇后:“哦,这清韵是哪个?” 皇后娘娘弯了弯唇角:“当初贾妃入宫,带了自幼贴身服侍的两个丫头,一个是前儿拼了命跟着主子去了的抱琴,还有一个小的,就叫清韵。” 太后哦了一声,点了点头,道:“王夫人想闺女,所以想见见这丫头,能理解,叫出来罢!” 皇后娇笑一声,手里的帕子忍耐不住得意一般一甩荡开去:“这可真不巧了。皇上听说贾妃出了事,气得手都抖了,进了重华宫就问当时服侍的人都死到哪里去,竟只剩了抱琴一个在身边。这清韵姑娘不合顶撞了皇上一句,说什么她们也是奉命去拿鱼食,可不是擅自离开的。皇上正在气头儿上,哪儿容得下这样撒野的下人,一脚正踹在心口,当场就吐了血。如今在后头不知哪间屋子里养着呢……” 竟是不打算让王夫人见了! 王夫人吃了一惊,擦泪的帕子捂在嘴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贾母便长叹一声:“都是贵妃生前惯坏了。求太后娘娘、皇后娘娘看在死了的份儿上,饶她一命,该怎么责罚了,我们仍旧领回去管教罢。” 元妃在宫里只有抱琴和清韵两个最心腹的丫头,抱琴死了,清韵就成了唯一知道她那些私密事情的丫头,如果能够借机从宫里要出来,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皇后怎么可能这样轻易地放过?轻笑一声:“贾太夫人真是老了,伤心糊涂了。还从未听说过,宫里因为妃嫔过世,娘家跟进来的服侍的人就能回到本家去呢。就算是太后娘娘和本宫想要给你们家这个恩典,也得等这丫头把该交代交接的事情都说明白清楚了再走不迟!” 正说到这里,殿外忽然有人笑着应声:“皇后娘娘说得才是正理,这清韵姑娘乃是除了抱琴之外最知道贵妃娘娘生前心意的人,总得把贵妃娘娘的未了之事都办了才好说下一步的去向啊!” 太后娘娘眼睛一眯:“谁这么放诞无礼?” 环佩叮当,北静王妃带着怡亲王府的戚侧妃款款走了进来,走在殿中大礼参拜,笑容可掬:“还能有谁,不就是您每每看着不顺眼就想要撕了我的肉的去的人呗!” 北静王妃? 皇帝虽然心里提防甚至想要收拾北静王,但在明面上却是极给他体面的,几乎要兄弟相称。 太后娘娘笑眯了眼睛,伸手叫起:“我当是谁,原来是你。你一向都温婉有礼,今儿这是怎么了,大老远的就接皇后娘娘的话茬儿。我还以为是哪个作死的猴儿呢!” 众人都只得赔笑。 皇后娘娘心里冷笑,这时候却亲切开口:“哟,这不是怡亲王府的侧妃戚氏么?怎么你也来了?” 戚侧妃拿了帕子悲悲切切地印眼角,娇声道:“回皇后娘娘的话,臣妾与贾妃娘娘同年,当年在闺中时乃是极好的密友。今晨听说娘娘没了,臣妾实在是太过伤心,我们王爷不在家,王妃又不大自在,臣妾没了法子,只好百般求了北静王妃,才能入宫一祭。”说着,嘤嘤假哭起来。 太后厌恶地一皱眉,喝道:“闭嘴。一个妾室而已,不跟着主母在家里清净过日子,私自出门,竟然还攀扯着闯进宫闱,是何道理?我常说你们家没规矩,果然还真是半点儿规矩都没有!立即给我滚出宫去!” 北静王妃上前一步,含笑道:“罢了。戚氏也是好心,她是来祭奠她儿时好友,太后娘娘就容她这一回。且让她灵前哭几声,尽了朋友之谊,再走不迟。”说着,又屈膝行礼,“臣妾就仗着皇上疼惜我们王爷,您往日里又疼爱臣妾,就厚着脸皮求您了。”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太后连翻脸都做不到了。 皇后笑着嗔她:“你就别卖乖了。快起来罢。既是来祭拜的,灵堂设在偏殿,你们二位自去罢。” 两个人到偏殿转了一圈儿,供了香,假意哭了几声,便复出来。 北静王妃这才道明来意:“臣妾进宫倒也不为别的。因为早先跟贾妃娘娘说起闲话来,她是颇为她家里的几位妹妹担忧前程的。贾妃娘娘还跟臣妾郑重提过,想要把贾府的姻亲、薛家表姑娘,指给我们王爷为侧妃——” 说着,看着恭顺站在下首,听见这话便身子一震的薛宝钗,一笑。 王夫人这个时候大惊失色,忙上前一步:“绝无此事!” 贾母等人早就相顾失色,这时候王夫人竟又要出去说话,忙要伸手拉她,却被她抽手躲开。 王夫人躬身行礼,急道:“贵妃娘娘早就跟臣妾说过,要亲上做亲,把薛大姑娘许配给我们家宝玉的!” 这话一说出来,连太后和皇后的脸色都变了! 什么?!薛宝钗和贾宝玉? 不是说史老太君早就在元妃跟前说过,要把她那外孙女林黛玉许配给贾宝玉为妻么? 太后和皇后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转向了贾宝玉。 贾母已经气得浑身发抖。 这个时候,却不能够与王夫人在太后和皇后面前争执,家丑,岂可这样张扬? 探春抬头看着王夫人的背影,眼中杀机一闪,恭敬上前一步:“太太糊涂了。贵妃娘娘才没了,二哥哥伤心得憔悴支离的,哪里就提得到这件事了?家孝国孝,哪一样不得守上一年?何况,宝姐姐一天没接到部里通知,一天就仍是待选之身,如何就谈得到她的终身了呢?太太大约是太伤心了,有些颠倒。乞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勿怪失仪。” 梯子搭得结结实实的。 太后和贾母都是脸色微霁。 王夫人也觉出了自己说话不妥当了,忙退后半步,低头掩袖躬身,认罪不迭。 北静王妃却不肯放过,掩唇笑道:“这个话就有趣了。难道我还为了一个侧妃说谎不成?当日贾妃娘娘跟我说这个话的时候,旁边可是有人的。哦对了,就是那个贾府陪嫁来的丫头,叫清韵的。她就从头儿听到尾。她在哪儿呢?叫出来,一问便知。” 第三百七十八回 对质 清韵? 她为什么忽然也绕到了清韵身上? 探春微微蹙了蹙眉,下意识地环视一圈儿,却发现戚侧妃的眼中闪过一丝不该有的亢奋! 她们这是要—— 借着清韵的口嚷破元妃的身孕! 皇后那边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侧过脸去看太后。 太后垂下了眼帘,慢条斯理地低下头整理自己的裙裾,缓声道:“贾妃尸骨未寒,你们就跑到宫里来争执这种事情,不怕遭报应么?” 北静王妃和戚侧妃一惊,连贾母在内,众人都肃手弯下腰去:“太后娘娘息怒。” 太后的手指向了北静王妃:“两个月前,先帝刚入皇陵,你丈夫就和忠顺王在皇帝面前吵了一架。如今,贾妃过世还不到三天,你就跑到她灵前,想来抢她的亲表妹、紫薇舍人的后裔、薛家嫡出的大姑娘,去你府里给你王爷做妾。你们北静王府的脸面,可是越来越大了!” 话说得这样重,北静王妃忙伏地跪倒:“太后娘娘息怒,臣妾绝没有这个意思。这真是贾妃娘娘在世时亲口跟臣妾提过的。臣妾也是怕事后被淡忘了,所以才赶着来坐定。若是贾妃娘娘说过的话还作数,臣妾就扫花以待,静等薛大姑娘过了国孝,便上门提亲。若是这件事只是贾妃娘娘随口一说,本人及长辈都看不上我北静王府,我们自然将此事掩过,再也不提。今日臣妾巴巴地跑了来,就是因为如今这里没有旁人,除了戚侧妃能做个见证之外,此事此话并无泄露的可能。也省得坏了薛大姑娘的闺誉不说,还给故贾妃娘娘背上个言而无信的黑锅。” 太后哼了一声,身子前倾,盯着她,扬眉问道:“照你这样说,你今儿竟是特意来找那个什么清韵来对质的咯?” 北静王妃唇角一勾,低头,声音婉转,情绪温和:“臣妾万万不敢。” 探春皱了皱眉。 为什么自己刚才已经说了宝钗正在待选,却没有一个人用这句话去反驳北静王妃? 这难道不是最最硬气的理由么? 探春抬头看了一眼皇后。 皇后的眼神正在薛宝钗的头上打转,情不自禁中,流露出的除了愤恨,还有忌惮。 哦。是了,宝钗实在是,太出色了。 淡极始知花更艳。 她今儿一身素服,发髻上仅扣了一只纯银的如意分心,却显得越发眉目如画、妩媚动人。 探春正在沉吟,外头忽然又有人的声音不阴不阳地响起:“这有什么不敢的?既然非要对质,那就把清韵叫出来,对质便是。” 这一句话说出来,从太后到地上站的贾府众姑娘,都是身子一震,除了太后娘娘,忙都站了起来。 皇帝来了。 身边还跟着冯紫英。 林黛玉偷偷歪头,瞄见了冯紫英,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 探春早就发现了冯紫英那难得一本正经的样子,这时候自然不能跟他有任何交流,所以只管低目垂眉,规规矩矩。 众人忙着大礼参拜皇帝。 皇帝坐定,看着北静王妃和戚侧妃似笑非笑:“那么多人都想来祭拜贾妃,都被皇后劝回去了。朕还当是谁,能有这个本事跑了来。原来是你们俩。原是朕给北静王的恩典,许他随时入宫,他倒是很少来走动。反倒是北静王妃,常常地凭着朕的这句话,来往交通。这贾妃宫中,你竟是常客?还能跟她一起,偷偷地把她表妹的终身都定下来?贾妃生前对朕甚为依赖,芝麻粒大点儿的小事都要找朕给她拿主意,过个端午节,赏给娘家的节礼,都得问问朕合不合规矩。这要把亲表妹送给你王爷为妾的事儿,朕怎么不知道呢?” 图穷匕见。 这是北静王妃临出门时,北静王在她耳边低低说出来的最后四个字。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也要把清韵叫出来,让她说出元妃这一胎的日子! 北静王妃暗咬银牙,低头,却不慌张胆怯,依旧平缓婉约的声音节奏:“就是前些日子从皇陵后回来的话。陛下这阵子忙,听得说一直都没去贾妃宫里坐坐,贾妃娘娘还跟臣妾抱怨失宠了呢。” 抱怨失宠?! 这是在往元妃身上公然泼脏水,说她怨怼皇帝! 宫妃怨望嫉妒,乃是皇帝最讨厌的事情,也是最容易成为罪名的借口! 贾母的脸色已经完全变了,慌不迭地跪了下来:“北静王妃还请慎言!” 皇帝哼了一声,道:“贾氏封妃前不过宫里一个小小的女史,这近十年来,恭谨温顺,任劳任怨,皇后这才破格擢了她的位份,封了贤德妃。如今,她死了,你这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张口就扣她一个抱怨失宠。北静王妃,你这是要坏她身后的名声呀!实在不像是要跟她结成姻亲的样子。难不成,贾家得罪了你北静王府了?” 说着,又抬手令贾母起身:“老太太上了年纪,坐吧,无妨的,朕有数。” 贾母这才擦着汗,扶了贾宝玉的手,费力地站了起来,挨着边坐在了赐下的圆凳上。 北静王妃还欲张口再说,皇帝一抬手:“朕是天子,也是男子,跟你一个小小的长发妇人,没兴趣打这个嘴仗。来人,把清韵叫出来。朕倒要看看,北静王妃究竟是想跟这一个小小的宫女,对质些什么出来!” 探春终于抬起头来,看向了皇帝。 这一位皇帝还不到知天命的年纪,鬓发已有微霜,眉眼锋利,鼻直,唇薄。这面相果然不负他刻薄寡恩的名声。 如今眉宇间隐约一点杀气,衬得整个人越发阴郁。 皇帝也注意到了抬起头来的探春。 哦,这种场合,还能这样大胆地抬头看自己的,想必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贾府三姑娘了。 皇帝想起冯紫英百般忸怩之后的形容:“俊眼修眉,顾盼神飞,见之忘俗”。果然,长了一张随时能够心狠手辣下去的脸。 探春和皇帝对上了眼神。 不过凝神一瞬,探春缓缓地低下了头去。 皇帝对自己没有恶意,也没有善意,也没有太大的兴趣。 这真是穿越到红楼梦中之后的,最好的消息。 第三百七十九回 誓不为妾 清韵出来了,浑身都在颤抖。 皇帝踹在她心口的那一脚威力不小,她当场吐了血不算,还被内侍们拉下去掌了十个嘴巴子。虽然并没有狠狠地打,高公公却在旁边狠狠地说了一句:“想活命就闭上你那张臭嘴!” 今天,今天老太太和太太二爷姑娘们都来了,那自己是不是要照着北静王让人传的话,把娘娘有了身孕的事情说出来呢? 北静王说了,自己一家人已经在他的手心儿里,太太是站在他那一边的,娘娘不是好死的,太太要为娘娘报仇,自己是忠仆,应该帮着娘娘、帮着太太、帮着他…… 可是,那是皇帝啊…… 清韵心乱如麻,一步一拖,到了正殿。 太后看着这小宫女体若筛糠的样子,叹息着摇了摇头:“她小孩子家家的,懂个什么?非得把她拖下水。这好好歹歹,可是一条人命呢!”说着,就不想再坐下去了,站了起来。 众人忙也都站起来。 皇帝知道太后厌烦了这些勾心斗角,反而面露温和:“母后既要回去歇着,儿子先去送您吧。” 太后皱着眉摆手:“罢了。我没事儿。你们说你们的吧。” 众人忙让开了一条路,屈膝恭送。 路过林黛玉时,太后忽然住了步子:“这是林家大姑娘不是?” 林黛玉忙答应:“是。民女林氏。” 太后看着她宁静散淡的样子,心里终于觉出了三分舒适,微微弯了嘴角:“你外家的这些事情,跟你是没什么关系的。你不用在这里陪着他们,跟我来吧。” 林黛玉低头称是,上前扶了太后的一只手。 太后哦了一声,目光寻了寻,又找到了惜春:“这是四姐儿?早晚是我的儿媳妇,你也跟着来,正好,服侍服侍未来的婆婆。” 惜春闹了个大红脸,轻轻地咬了唇,也出了列,扶了太后的另一只手。 喻嬷嬷在背后看着两个花骨朵儿一般的小姑娘一左一右扶着太后慢慢出门,不由得脸上也笑开了花。 皇帝看了一眼,也笑了笑,偏头悄悄对皇后说:“母后还是喜欢小姑娘们,回头你物色两个,进宫来陪她老人家。” 皇后含笑颔首,也悄声答道:“这可太好了。母后身边只要别孤孤清清的,臣妾也就放心了。” 皇帝点了点头,有些感慨。 众人这一乱,探春便悄悄地抬头看着清韵。 清韵早就被太后的话说得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这时候不经意一抬头,却见探春瞧着她,不由得一愣。 探春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一只手放在了自己的心上,微微点了点头。 清韵可怜巴巴地擦了一把泪,也点了点头。 探春的目光转向了皇帝。 清韵明白了过来,脸色一白。 探春的目光意味深长起来,手也放了下来,恭恭敬敬地交握在了方寸之间。 北静王妃的身影忽然之间挡在了二人中间,一道冷冽的目光唰地刺向探春。 探春眉梢微微一动,轻蔑地冷笑,身姿瞬间笔直起来,整个人,便如同一把出了鞘的剑一般。 清韵睁大了眼睛。 三姑娘竟然一丁点儿都不怕北静王妃?! 那,那么,自己…… 她低下头去,轻轻咬了咬嘴唇。 太后临走时似不耐烦、似于心不忍的话又在她耳边响了起来。 皇帝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好了,北静王妃,你既然要跟这宫女对质,那便对质罢!” 北静王妃这时候已经有些不托底了,脸色不自觉地肃然起来,声音严厉:“清韵姑娘,娘娘上月曾经跟我说起,要将妹妹许配我王爷为侧妃,当时你和抱琴就在一边陪侍,你可还记得?” 妹妹,不是表妹?! 探春的眼睛眯了起来。 众人也注意到了北静王妃用词的改变。 王夫人轻轻松了口气,不由自主地看向了探春。 宝玉的脸色变了,掩在袖中的双手悄悄地握成了拳。 清韵这时候一边抹着泪哭,却一边说了让北静王妃完全想不到的话出来:“奴婢该死,奴婢贪玩儿。主子说话,奴婢们一向都该闭上眼睛关上耳朵不带嘴巴的,所以奴婢从未在王妃娘娘和我们娘娘的谈话内容上留心。奴婢没听着,不记得。” 一口把北静王妃的挑衅堵了个严严实实。 皇帝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 贾母也觉得心里一松,双手握住了拐杖,靠在上头微微闭眼休息。 戚侧妃听见北静王妃的话,早就也跟着转了目光去看探春。却忽然想起来现在怡亲王府里头,世子身边那两个闹得如火如荼的世子侧妃。她掩着唇娇笑起来:“哟。若说这薛家表姑娘,也的确不合适。贵妃娘娘那样守规矩的一个人,薛大姑娘既然还在待选之册,那必定不会把亲事说到她头上去。不过,贵妃娘娘一向爱重她这嫡亲的妹子,若是给这位庶出的三姑娘定了当郡王侧妃的婚事,臣妾倒觉得,十分有可能。王夫人,您说呢?” 那可是太好了! 王夫人心里巴不得如此,眼神一亮,深吸一口气便要答话。 探春这个时候却出人意料地站了出来,语速平缓,声音恭顺,用词却决绝酷烈:“臣女出身庶室,十几年在人前都被漠然轻蔑。幸得家祖母珍惜,并未自暴自弃。如今长成,虽然贵妃娘娘薨逝,臣女身上至少还有九个月的大功丧服要守,但议亲之事,想必也躲不过去。臣女是个不守规矩的人。这亲事,不论是谁的话,不论对方是谁,臣女只有一句话:不为妾。” 说着,转身看着北静王妃,整个人绷直得就像一支箭:“誓不为妾。” 王夫人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换了和缓慈爱表情:“三丫头不要胡说,难道你还能抗旨不成?” 探春回头看她,转身却对着皇帝皇后跪了下去:“陛下,娘娘,臣女一生,唯此一愿,求天子国母,成全!” 誓不为妾? 那岂不是连进宫都不肯的? 皇后娘娘满心欢喜起来,笑着叹了口气,看向皇帝:“孩子有志气,是好事。” 皇帝的脸色却冷漠起来。 第三百八十回 御书房有人找 就在此刻,原先值守在殿外的冯紫英却铿铿锵锵地走了进来,在殿角跪倒,双手抱拳,大声道:“陛下,御书房里有人找!” 呃?! 有人找? 这是个什么句式? 侍卫回话,原来是这样不规矩的? 众人都睁圆了眼睛回头看冯紫英。 皇帝却听明白了这句话,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袖子一摔:“滚出去!满殿的内外命妇,也有你闯进来的份儿!” 冯紫英有些悻悻,却坚持不走,双拳抱得更紧,声音更大:“御书房……” 皇帝气得拍桌子:“知道了,滚出去!” 冯紫英肩膀松了松,哦了一声,灰溜溜地站起来跑了。 御书房有人找? 皇后有些好奇地看向皇帝。 皇帝在心里狠狠地骂:屁!!! 这个臭小子! 几回跟南安公或者冯唐谈论贾家的事情,以及自己私下里跟冯紫英询问贾府的各种私事,尤其是说到贾府这位三姑娘的时候,都是在御书房! 冯紫英到底对人家姑娘是个什么心思,难道南安公送那封信来的时候,皇帝还不明白么? 所以,这个时候就算探春自己没吭声,北静王妃和王夫人但凡敢明白地说出来一句:让贾三姑娘给北静王做妾,估计冯紫英能当场炸了吧? 哼哼,这不是已经炸了么? 皇帝忍不住又狠狠地瞪了一眼冯紫英抱头鼠窜的方向,干咳一声,道:“皇后说得极是。贾府不愧是战场上冲杀出来的功勋,骨子里的热血还是有的。虽说孩子们的婚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这结亲不是结仇,非要勉强人家姑娘,似乎也不大好。你说呢?” 最后一句话,皇帝又侧了脸去问皇后。 皇帝这样给她面子,皇后自然是无可无不可,含笑颔首,仪态万方:“万岁真是金口玉言。” 因又想着皇帝既然御书房还有事,不如就此赶了这些惹事精们出宫:“罢了,今日你们进宫乃是给贾妃致祭来了。在人家灵前争论这样的话题,实在是对死者颇有些不敬。如无他事……” 话犹未了,戚侧妃便忙拉了北静王妃的手,高声地“悄悄”说道:“前儿王妃还跟我说,贾妃娘娘有了大喜事,可是臣妾还没能替娘娘好生贺上一贺,可怜娘娘就这么没了……” 皇帝的眼睛微微一眯。 贾母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宝玉和探春。 王夫人心下一抖,不等旁人开口,便去拉戚侧妃:“戚侧妃,您说的贵妃娘娘有细事,不知是什么喜事?” 戚侧妃大惊小怪起来:“啊哟!怎么王夫人您是贾妃娘娘的生母,也不知道么?在皇陵的时候,贾妃娘娘累得晕倒,太医当时就诊出来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了……” 身孕?! 王夫人压根就没听到两个月这三个字,一心只顾着元妃有孕一事,又惊又喜,一转念又悲痛欲绝,不由转脸去问清韵:“可有此事?为何不告诉我?” 清韵这个时候已经脸色煞白,抖着身子先去看了皇帝皇后,却见到了两张同时沉下来的冰寒面孔,张着口,回过头又看见北静王妃眼中明晃晃的杀机,只觉得头上一晕,腿一软跪了下来。 王夫人边哭边冲了过去追问:“你快说,你快说!” 因前头回话,探春已经站得十分靠前,见状一咬嘴唇,趁北静王妃不注意,疾步过去扶了王夫人,跟着哭道:“太太保重些,这是在御前呢。” 清韵听见探春的声音,就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抬起头来紧紧地盯着她,喉咙里咯地一声,想要问什么,却又不敢问出口。 探春眨了眨眼,令泪落下来,垂着眸,似乎在劝慰王夫人,哽咽着道:“陛下和太后、皇后娘娘宽仁,咱们更该有个分寸规矩才是。不然回了家,怎么教导儿孙呢。” 清韵只觉得心头一松。 太好了,太后宽仁,自己只要有分寸,守规矩,就能回家! 清韵猛地抬起头来,对着王夫人,声音颤抖,却又无比清晰:“回太太的话,娘娘是有了身孕,去皇陵之前就有了三个月了。但那时候正赶上先皇薨逝,我们娘娘一向守礼,哪里肯在那个时候嚷出来让皇上皇后操心?原想着守了灵回来再说,却不料在皇陵里头就被太医误诊了。娘娘当时就吓懵了,后来好几夜合不上眼,回来就有些郁郁。 “皇上和皇后娘娘倒是想要昭告天下,可太后都伤心得封了宫了,这样的小事,难道还要大肆张扬吗?抱琴姐姐原也说该跟太太说一声儿的,娘娘不让。原说等着快临盆时,再请太太进宫来伺候生产。可谁知,娘娘就出了这样的意外……” 清韵依旧哭得抽抽搭搭的,可却把整件事情都圆了回来! 探春的眼睛亮得像天幕上熠熠的星辰:“清韵姐姐这样体贴大姐姐,是大姐姐的福分,也是我贾家的恩人!” 王夫人伤心欲绝:“我苦命的女儿,原本都有了皇嗣龙脉,竟还没这个福分……” 皇帝看着清韵,看着探春,只觉得心里头如同三伏天喝了一盏雪水一般舒适畅快。 北静王妃和戚侧妃都呆了一呆。 怎么这事情发展和北静王说的不一样啊?! 但是北静王妃反应极快,胳膊肘一动,狠狠地捅了戚侧妃一记。 戚侧妃也明白了过来,干笑一声,立即变作了寻常的媚笑:“哟!这清韵姑娘的思路可真够清楚的啊!不过为什么贵妃娘娘当时没有反驳太医的话呢?如今满京城都知道娘娘在皇陵时只有两个月的身孕,你却说有三个月?这个,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好似也只有你这一张嘴了……” 皇后的脸色遽然大变。 皇帝也渐渐沉了脸下去。 探春擦了一把泪,拉着王夫人却又重新痛哭起来:“太太,大姐姐尸骨未寒哪!这就有人想要污蔑她的清白了!照着戚侧妃所说的时辰,先皇已经驾崩,满宫都在守孝。皇上连后宫的门儿只怕都不进,我大姐姐哪里来的身孕?这不是污蔑我大姐姐不守规矩、皇后娘娘治宫无方、各位能随时进宫的宗亲重臣们德行有失么?” 第三百八十一回 王子腾,也死了 王夫人听得放声痛哭起来,转过来冲着皇帝皇后连连叩首:“求皇上皇后为臣妾做主,为死去的贵妃娘娘做主!” 贾母顺势跪倒大哭起来:“我贾家世代清誉,又与你北静王府代代交好,你们怎能为了达到一己私利,这样算计我贾府?皇上啊,老臣们瞎了眼啊!求皇上为我等主持公道!” 皇上的脸上渐渐地恢复了血色。 皇后原本早就目瞪口呆,这时候终于醒过味来,不由得大怒,看着北静王妃和戚侧妃冷笑一声:“妇人们喜欢嚼舌头,本宫原也不在意。只是这嚼舌头都嚼到了御前,可见是家教实在有欠缺。来人啊,送北静王妃和戚侧妃回府,顺便通知二位的娘家,问问当年在闺中的规矩究竟是怎么学的?如果她们不会教女儿,本宫就要上奏太后,好生地替她们教一教了!” 北静王妃早就被王夫人的愚蠢气得头上发晕,闻言干脆放任自己的身体晃了两晃,当场昏了过去! 戚侧妃也想晕,可是有了北静王妃晕倒在前,自己倒不好照葫芦画瓢,只得咬着嘴唇低头暗怒。 宫人们上来抬了北静王妃,又来拉她,戚侧妃把心一横,张口就喊:“臣妾也是听说来的贾妃娘娘的身孕的确……” 有了皇帝皇后在座,哪个宫人还能放着她这样张狂? 一个内侍手脚极快,一巴掌就狠狠地抽在了戚侧妃的嘴上! 啪地一声脆响,戚侧妃的声音被生生打断! 戚侧妃的话全被打了回去,噎了一下,痛咳一声,噗地一口吐了两颗牙齿出来!连带鲜血,直直地喷在了地上! 皇上眉头一皱,冷冷地喝道:“这样的货色,也配给朕的叔叔当侧妃?直接拖到慎刑司,然后给怡亲王送个信儿,让他在家里好好想想,到底怎样才能家宅安静!” 想一想,又问皇后:“上回是不是就这个戚侧妃弄出来的事情,气得母后好几天没吃好饭?” 皇后趁势点头,哼了一声,又欠身道:“正是。都是臣妾的不是。区区外命妇,弄得这样乱糟糟的场面,还脏了先贵妃妹妹的屋子。” 皇帝嗯了一声,又长叹了一声,站了起来:“罢了,你处置吧。传旨,让礼部给贵妃拟一个好些的谥号,虽然没有明旨昭告,但她毕竟也有了朕的骨肉,可惜就这样……”说着,眼圈儿又红了,甩了袖子,就要走。 王夫人虽然伤心,却知道如果想要让宝玉娶了宝钗,这却是最后的机会了,忙胡乱擦了一把眼泪,不顾分寸地又爬了过去,拦住了皇帝:“陛下,臣妇愚昧。只是贵妃生前,最疼她这个弟弟。如今已经长成,正该婚配……” 探春一把拉住她:“太太果然是气糊涂了。国孝家孝之中,二哥哥才多大,不急呢!” 皇帝深吸一口气,终于耐不住了,似笑非笑地看着王夫人的头顶,慢慢地蹲了下来,正对着王夫人,双目似隼,御口缓开,石破天惊:“朕忘了。朕来重华宫,正是为了亲自告诉王夫人一声儿,令兄九省检点王子腾,将至兴邑时,被水匪凿穿了座船。当地缺医少药,随行的医生也罹了难。所以,朕倚重十来年的王检点,他没救回来,已经,去世了。” 王夫人木愣愣地看着皇帝近在咫尺的脸。 那脸上是不加任何掩饰的厌恶、轻蔑、恶毒,甚至幸灾乐祸。 王子腾,自己的亲哥哥,从军中一步一个脚印爬上来的王家最优秀出色的子弟,从九边统制,到兵部侍郎,到九省检点,军权在握,甚至可以说离权倾天下只差半步之遥的,那个人,死了?! 兴邑啊,那可是兴邑啊!王子腾在京时,奉了他的命,王家的人和贾琏,几乎每个月就会跑过去一趟。跟往东北去的王家路一样早已经姓了自家姓氏,被王子腾打造得铁桶一般,固若金汤的兴邑! 王子腾不论死在哪里都有可能,兴邑,是最不可能的! 王夫人的心里在咆哮。 不过一呼吸间,她的眼睛已经彻底地通红了! 皇上在说谎! 王子腾绝不是被水匪凿穿了座船!他是被人谋杀的!是有人嫌他碍事害了他!这是党争,不是意外!不是匪患! 就在王夫人泪眼模糊地想要嘶吼的时候,皇帝长身站起,一声喟叹,声音中却是无比的轻松畅意:“忠顺王早就奏报说那条路上匪患横行,应责成地方官严加剿灭,朕还斥责他大惊小怪,看来,这个地方的官长是该敲打敲打了!区区一股水匪,竟然折了朕如此虎猛的一员大将!真是,痛杀朕也!” 说完,广袖一甩,大踏步,扬长而去。 王夫人憋了半天,终于呀地一声,放声哭了出来:“哥哥!” 宝玉失声,涕泗横流:“舅舅……” 宝钗何等聪明通透,这时候也终于明白听了出来:皇帝对王家下了狠手,贾家惹了皇帝厌烦,已经在倾颓的边缘! 没了王子腾,就相当于失去了兵权。 让金陵四姓数十年来能躺着乘凉的,最大的那棵树,倒了。 这该如何是好啊? 这种情况下,自己还怎么进宫?尤其是皇后娘娘又是这样眼光灼灼地盯着自己?! 薛宝钗也跟着王夫人恸哭起来。 正是死去活来的时候,林黛玉和惜春由喻嬷嬷带着从外头进来了。 喻嬷嬷看着这一殿的泪人儿,有些发愣,待旁边的小宫人悄悄地告诉了缘由,叹了口气,上来先跟皇后见了礼,然后等着众人稍稍收了泪,方传了太后的话:“太后娘娘说,林姑娘和贾四姑娘都极好,她很喜欢。贾氏和林氏都是世代忠良,还望能承继祖志,继续为国效力才是。太后娘娘令赏:赐沉香拐杖一柄,予贾府太夫人史氏;赐西洋进贡明镜一枚,予贵妃生母王氏;赐歙砚一对,予林家大姑娘和贾府贾宝玉;赐金钗一对,予贾府三姑娘和薛家大姑娘;赐明珠一对,予贾府二姑娘和四姑娘。望尔等恪尽己责,善自珍重。” 第三百八十二回 人在人情在 回到贾府的王夫人已经没了精气神,一头栽倒。贾母叹息一回,特意亲口嘱咐彩云:“好生服侍太太,想必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你老爷很快便会回来。太太醒了,你宽慰宽慰她,万事都等老爷回来再说。” 今日进宫哭灵,贾母把邢夫人和李纨留了下来,美其名曰“多事之秋,家中不能无人”。可贾赦躲羞称病不敢出门,这家里怎么就算无人了呢? 邢夫人心里不高兴,来迎接众人便迟了些。等到她赶到时,贾母已经躺下,鸳鸯恭恭敬敬地把她拦在了门外:“老太太累着了,这时已经睡下。大太太回头再来吧。” 迎春留了个心眼儿,没有随着众人一道散去,此时垂眉上前扶了邢夫人,轻轻地捏一捏她的胳膊,轻声道:“我陪太太回去吧,晚饭时再过来。” 邢夫人心中一动,不作声,转身跟迎春出了院子。 迎春见周遭都是大房的下人了,方低声道:“宫里出了事,回去女儿细细说给母亲。” 邢夫人这才嗯了一声,恢复了自己的派头儿,从容地回到住处。 迎春稍一犹疑,便把在皇宫中发生的事情备细说给了邢夫人听,又悄声劝道:“府里这阵子必是要发生大事。虽说是一家子,但老太太之前都已经撂了话日后要分家,咱们见一半不见一半的,少掺合些的好。” 邢夫人当下便觉得这个女儿终于贴心起来,忙道:“你说得极是。娘娘是那边的,好处早就让那边得了,如今有了错,自然也都是那边的。现在王家的当家男人没了,也是那边的亲眷,与咱们什么相干?白替她们忙活了,还未必落得了好。我必要劝你父亲,万事等老太太分派,老太太不说话,咱们就不管!” 迎春只觉得嘀笑皆非。 她是想着劝邢夫人不要在这种节骨眼儿上内讧生事,哪里是让她撇清关系? 只是,也好。 她这个时候不给贾母添乱,不论是出于什么心思,都是好事。 迎春含笑答了一句:“太太虑得周到。” 邢夫人真心笑了起来,亲热地令人:“你姑娘去了这一大趟,又是跪又是叩的,累坏了。快预备水去,你姑娘洗个澡,好生歇歇。” 宁国府里尤氏前一日听了素云来告诉元妃薨逝,自然是大吃一惊。只是两边已经被贾母逼着分了宗,贾珍实在是无颜去见。 结果今日进宫祭拜回来,便有消息传回来,说王家的舅老爷王子腾也病逝了! 这一下子,贾珍即便是再没脸见人也坐不住了,急忙赶了过来。 谁知又被告知,贾母睡了,王夫人病了,贾赦和邢夫人竟都不知情! 贾珍急得团团转,病急乱投医,忙去找宝玉说话。 宝玉正跟探春林黛玉在一起对坐无言,外头人来报:“珍大爷在外头书房等您说话。” 探春面色一冷,不等宝玉说话,便道:“你传话出去,就说二哥哥回来伤心过度,也病倒了。暂不便见客。” 传话的人都傻了。 宝玉叹了口气,站起来道:“这才分了宗就翻脸不认人,也不是这样做事的。罢了,我去看看。” 探春拉着他不松手:“老太太费了多大的力气,又赔进去一个娘娘,才把你从旋涡里摘出来,你当这容易呢?你现在倒往里头跳去了!我但凡活着,就不会让你见他!” 喝命下人:“老太太到底是委了谁掌理家事?我说话都不顶用了是不是?” 传话的人嗫嚅着,实在不知道该听哪位主子的。 林黛玉款款地站了起来,笑道:“你们难为他做什么?” 因对那下人和气说道:“你就出去告诉珍大哥哥,就说老太太生着气,我们几个小的实在是没那个胆子跟老人家作对。他要问什么事情我们知道,可这详情究竟如何我们也不清楚。想必不过下半天,朝廷的邸报也就出来了。珍大哥哥拿到了邸报,再来寻老太太太太商议不迟。” 这总算像句话儿。 传话的人松了口气,真心诚意地谢了林黛玉,忙忙地去了。 探春瞪了宝玉一眼,这才松了手,哼道:“瞧瞧,你还不如林姐姐知道厉害。” 宝玉默然。 到了下半天,不仅朝廷正式出了邸报,王家也得到了确切的消息。 王家老太太当时便一口血喷在地上。 罗夫人再悲痛欲绝,这个时候也只得撑着。两个儿子都离得远,王颖鹤虽然在身边,毕竟是女孩儿家,年纪又小,帮不上甚么忙,只得命人去看王仁到了哪里。 王仁出了京城没多远就听得说九省检点在兴邑病倒,想了一想便连忙赶了过去,打算照顾照顾这位如日中天的权臣二叔的病痛,想必能给自己挣个印象分。谁知他赶过去,竟正巧遇到王子腾一命归西! 王仁顿时如五雷轰顶一般,慌了手脚。王家的家将和幕僚这时候却不好撇开他做事了,只得凡事都向他回禀,与他商议。好在王仁虽然没有什么能为,却肯听话。众人商议一致了的,他凡事都点头照做,那些家将幕僚们倒也就对他多了三分和颜悦色。 事情已经如此,众人商议着,收敛了王子腾的尸身,当地先胡乱选了一具寿材,便浩浩荡荡地押着灵车回京。一边又飞马让人给王家送信。 是以罗夫人派去的人倒跟送信的走岔了。 等罗夫人得到消息,正是太医们对着气息奄奄的王家老太太摇头叹气,拱手而去的时候。 王家不过七天之内,便是两桩丧事。 正在和王颖鹤议亲的保宁侯府礼节性地上门望候了一番,却又委婉地跟罗夫人要自家儿子的庚帖:“前头我们疏忽了,没想起来。还是前儿孩子的舅舅来,带了他外祖母的话,只怕府上姑娘跟孩子的舅母有些八字不合。这天亲地亲娘舅最亲,孩子又从小儿跟他舅母手里长了两年……实在是对不住府上了。” 罗夫人被气青了脸。 八字不合也说跟议亲的男子不合,扯出个跟舅母八字不合来,连借口都编得这样匪夷所思! 即刻命人还了庚帖,半个多余的字都不说,端茶送客。 第三百八十三回 贾政归来 王颖鹤被退亲的消息传来,王子腾的尸身也运回了京。 王夫人带着李纨和宝玉兰哥儿,薛姨妈带着薛蟠、薛宝钗,忙赶了过去,痛哭了一场回来。 得到消息的贾政和贾琏、王熙凤也便风尘仆仆地从外地都飞马赶了回来。 贾母听见贾政贾琏回来了,心里便踏实了一半。 贾政先进宫复命,又去重华宫哭了一场,回到府里稍坐,又同王夫人带着贾琏、王熙凤回去王府祭拜过了,方才回来踏实跟贾母请安说话。 贾母一手拉着贾政,一手拉着贾琏,老泪横流:“家里多事之秋,你们都回来了,我就放心了。” 贾政一边心伤女儿之丧,一边对王子腾之死疑忌不已。因擦了泪,劝慰贾母:“儿子如今回来了,事情都交给儿子办。母亲劳碌了这一年,辛苦了。” 贾母嗯了一声,心下一松,合着眼就倒了下去! 贾琏眼疾手快,忙一把抱住,急得眼睛顿时红了:“快请太医!” 因贾母和贾政贾琏说话,众人都以为会细细说起分宗等大事,便都在外间屏息听消息,一听里头贾琏的声音不对,一拥都进了内间。 王熙凤虽然鼓着肚子,但当年当家奶奶的气势仍旧不减,立即分派起来:“鸳鸯琥珀,扶老太太去床上躺好。二爷快带着小子们去请太医。老爷赶路辛苦,着急上火的,如今再煎熬,只怕撑不住,请在这里外间躺躺。太太莫着急,家里的事情有我呢。” 从上到下,听着她镇定自若的分配,顿时都长长地松了口气。 李纨悄悄地拉了拉她,送了个微笑过去。 探春也觉得心里不那么焦虑了,上来给她打下手。 一时太医来了,给贾母看了脉,叹道:“早说别让老人家生气操心。如今贵妃娘娘薨逝,老太太想必更加难过。这也是无法了,小医再琢磨个方子,老太太最紧要的还是养息。” 贾政一听,忙上来问:“可有妨碍么?” 太医迟疑了一下,道:“若是不再动气,便没大妨碍。二老爷回来了,老太太应当可以松快一些。外间的事情,若非必要,别拿到老太太跟前来为好。” 贾政点头,默然无语。 贾母醒转吃了药,拉着王熙凤悄声嘱咐了一句,便重新睡下。 这也是松了心思,这一觉竟一口气睡了四五个时辰还没醒。 王熙凤听了贾母的话,虽然吃惊,却在意料之内,便悄声告诉贾琏:“老太太说,让你和老爷背着太太叫了宝玉和三妹妹说话,让他们俩仔仔细细地把这一年的事情告诉你们。” 贾琏讶异:“背着太太?” 王熙凤轻轻咬了咬嘴唇:“我去敷衍太太,你们别闹得动静太大。” 贾琏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贾政在外书房坐定,便命叫宝玉。 王夫人在屋里听见了,叹了一声:“才会来就磋磨孩子,真是的。” 彩云抿了抿嘴,端了热茶,和软劝说:“娘娘薨了,老爷自然对二爷寄望更深。何况走了一年,总归是要问问功课的。太太不必多虑。” 王熙凤适时进来,给王夫人行了礼,便坐下哭了起来。 王夫人想起王子腾,也不由得拉着她落泪。 姑侄二人说些私房话,又议论王家那边的事情,自是长篇大套,直说了一两个时辰,不提。 宝玉一听贾政叫他,吓得腿直抖。 探春含笑寻了来,告诉他:“我陪你去。想必今日不是问功课,而是问家事。你说不清的,我帮你说。” 兄妹两个联袂到了外书房。 贾琏见探春果然跟来了,心内微凛。 虽然贾母是让自己和贾政问宝玉探春,但是贾政叫人时,并不愿意让探春一个女孩儿家扯进来,所以只叫了宝玉,可探春自己却也跟了来,可知这一年多以来,家事竟是落了大半在她一个姑娘家手里了。 贾政皱了皱眉,令他兄妹二人坐下,咳了一声,问道:“家中这一年多有什么大事?” 探春看了一眼宝玉,开口:“最大的一件事,就是分宗。上回给老爷带的信里想必已经说了。” 贾政大惊,捻须的手一紧,几乎要扯掉一把胡子:“我以为老太太只是说气话,难道竟真的已经分了不成?” 贾宝玉缩了缩肩膀:“儿子已经替父亲在宗谱上签了名字了……” 贾琏看了宝玉一眼,索性去问探春:“老太太这样坚定地分宗,想必不仅仅为了尤家那一家子的事儿吧?在那之前,可是有了什么事情发生?” 探春弯了弯嘴角,道:“太上和太妃先后薨逝,老爷和琏二哥哥知道吧?” 贾政拧了眉,嗯了一声。 这外头的事情,难道不应该宝玉说么?怎么让一个丫头片子来说?! 探春垂下了眼帘:“冯家世兄因是御前侍卫,所以一直随侍在皇上左右。众臣工命妇送祭皇陵的时候,忠顺王和北静王在御前起了争执,众人都无话,唯有大老爷出面替北王辩解。贵妃娘娘当晚便被皇后娘娘百般寻衅,夜里晕倒。太医诊脉,说有两个月身孕。” 元妃有孕一事,宫里没有明诏提及,贾政和贾琏此刻才听说,都是脸色一变。 探春说到这里,停住,看着贾政和贾琏。 贾政方直,还没多想。贾琏看着她的样子,心里咯噔一声,仔细一想,手一抖,茶碗便端不住,颤声问道:“两个月,是不是那是太上已经薨逝了?!” 探春缓缓点头。 这个贾琏,果然算得上贾府男子中矮子里的将军。 贾政只觉得头上一晕,立即抓了宝玉的手,喝问:“贵妃当时什么反应?皇上皇后呢?冯紫英可还说了旁的?” 宝玉咽了一口口水,低声道:“冯世兄说,贵妃当时一言不发。皇上皇后不置可否。” 贾政放开了宝玉的手,呆愣愣地瘫在了椅子上。 贾琏只觉得汗都下来了,微微滞了几息,猛地抬头看探春:“后来呢?” 探春轻摇团扇:“后来从皇陵回来,老太太太太再也没能请见,递信儿也再没能递到娘娘手里。咱们家,大约有半个多月的辰光,跟娘娘失去了联系。” 第三百八十四回 让王熙凤去王家治丧?! 贾政和贾琏呆若木鸡。 探春接着把贾母立即送了林黛玉去冯府,又把史湘云送去四川,接着就开始蛰伏的话说了,呷了一口茶水润喉,又续道:“原本打算就这样安顺下去,可接着,薛家大哥哥从外头游历回来,还带回来了柳湘莲。那阵子,忠顺王府和北府里都一直盯着咱们家。尤三姐想要嫁给柳湘莲,珍大爷却百般阻拦。尤二姐和离住到了咱们家家庙,尤三姐举了剪子以死相逼,珍大爷才放了她跟柳湘莲走了。可这样一闹,全京城的目光都转了过来。” 贾政的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大老爷本来昏聩,若再加上珍哥儿这样肆无忌惮,皇上想要找个借口处置咱们家,岂不是易如反掌?!” 探春喟叹一声:“可不就是这个理儿?老太太想方设法,想要拘着大老爷和珍大哥哥些,谁知道转眼间咱们那位珍大爷就把尤二姐逼死了,尤老娘也气死了。然后竟然还闹出来,大老爷和珍大爷合谋,吞了林姐姐的铺子。” 贾政和贾珍的脸色几乎算得上精彩了。 林如海临死,百般叮嘱,留给林黛玉的铺子,安安静静地在那里也就是了,若是走投无路真要用钱,不妨直接卖了。 这倒好,贾赦分明知道这个话,竟是半点儿没有放在心上,还把宁国府的贾珍也拉了进来,去图谋那个贾母早就千叮万嘱不让他们沾的铺子! 探春心里冷笑,摇着扇子续道:“这一下子几乎把老太太气死,当时就说了分宗,还放话出来,等她老人家一走,着大房二房立即分家。太太和二姐姐劝了劝,老太太缓了一缓,但仍旧通知了族里,就在娘娘薨逝之前,把族里分宗的事情都办好了。” 既然已经办了,如何元妃还是薨了? 贾政和贾琏面面相觑。 探春垂下了眼帘:“老爷和琏二哥哥已经去过了王家府上,想必也知道了,就在娘娘薨逝的当天,王家舅老爷也在兴邑病逝。” 贾政心里一抖,脸色灰白起来。 贾琏却眯了眼睛,想了想,问道:“我回来后恍惚听见我们太太说,那日入宫哭祭,她没去,三妹妹跟着老太太二太太去了,还碰上了北静王妃?” 贾政的脸上益发没有血色。 探春嘴角一勾,颔首道:“正是。我正要仔仔细细地把那日的情形跟老爷和琏二哥哥回禀。” 从元妃和抱琴之死,说到清韵的恐惧,从太后的不耐烦听北静王妃和戚侧妃说话离去,说到皇帝亲自蹲身告诉请求给宝玉赐婚的王夫人,王子腾已死。 等她说完,贾政和贾琏已经汗湿了后背。 几个人正说着,外头李贵慌慌张张地前来叩门:“二老爷,琏二爷,请快去看看吧。大太太和二太太吵起来了,大老爷躲了不管,怕是很快就要惊动老太太了。” 贾政和贾琏一愣,忙站了起来。 探春也觉得意外,这个功夫,她二人有什么可吵的。 四个人连忙过去王夫人正房,却见王熙凤扶着腰站在一边,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一脸为难。 探春忙拉了平儿悄问:“为什么吵起来的?” 平儿跟着贾琏王熙凤在外头这样久了,当家大丫头的气场已经又养得足了三分,闻言无奈道:“为了让我们奶奶回王府帮忙治丧的事情。” 邢夫人正捏着帕子怒道:“便她不是我的儿媳妇,是你的儿媳妇,难道就不是贾家的人了?上回就是过年事务繁忙累着了,才没了孩子。如今她好容易又怀上,肚子里乃是我长房的长孙。你也是做了祖母的人,如何连体恤自己的内侄女儿都不肯,一定要让她大着肚子去王家帮忙?她一个出了家的姑奶奶,回去能做什么?人家既有当家太太又有及笄了的姑娘,哪里就非得她回去了?何况她哥哥嫂子不是已经在家了么?” 王夫人边哭边道:“大嫂话里话外都是我要害这孩子。她是我的内侄女儿,从小是我教养长大的,我还能害她?这一回没的不仅仅是她的亲叔叔,还有她的亲祖母,打小儿都是把她捧在手心儿里疼着教着。如今她那嫂子根本就上不得台面,她舅母也病病歪歪的,她不回去,谁回去?难道让我亲自回去不成?” 邢夫人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照你这么说,她回去就给王家当苦力的!她拖着六七个月的身子从外地奔波回来,进了门我都不曾听见你替她请大夫问胎气平安。这才两天,她连歇口气都没有就开始帮着你照管家务,如今你竟还要逼着她去给叔叔和祖母两重丧事忙累,你这不是逼着她落胎么?不行!今儿就是杀了我,官司打到老太太跟前去,也不行!出嫁从夫,她第一个先是我的儿媳妇,然后才是你王夫人的内侄女!” 王熙凤的泪珠儿噼里啪啦往下掉。 到了这个时候,不论真心与否,竟是邢夫人更加维护她! 贾政有些发懵。 这件事上,他可真是说不上话了。 探春听明白了,和和气气地上前,先扶了邢夫人坐下:“大娘消消气,先坐。” 接着转身不对王夫人说话,却对着贾政道:“老爷容禀,娘娘薨逝,既是国孝,也是家孝。咱们家诗礼传家,这当口儿,应该讲究个非礼勿听,非礼勿动。凤姐姐虽然姓王,却已经出嫁,又已经去了王家致祭,王家舅太太并不曾当场提出来请她留下帮忙,可见并不是非她不可。 “太太所虑的,无非是王家那边内宅无人帮衬,怕乱了场面规矩,惹人闲话王家出了嫁的姑太太姑奶奶太过无情。然太太忘了,王家的姻亲,除了咱们家,还有薛家。 “薛家姨太太就不说了,乃是薛家的掌家太太,一向慈厚,乐于助人。薛家大姐姐拿着咱们家练手了这许久,照管家务上也在行了许多,最是识大体、周全细致的。有这二位大才,王家又怎么会没了撑场面的人呢? “太太实在不必如此着急。果然王家有用得着咱们家的地方,舅太太自然会派人上门来叫。到时候,不管是我还是琏二哥哥、宝玉哥哥,我们去就是了。” 第三百八十五回 薛家有大才 王夫人满脸通红,状似疯魔:“那不是你亲舅舅,不是你外祖母!你多得哪门子的嘴?如今从上到下,从贾家薛家到王家,娘儿们里头,哪一个比得了凤丫头?当年秦氏的丧事,不是她一手办得妥妥帖帖?如今,我不过是想让我哥哥母亲走得体面些,你们横拦竖拦,不就是看着我哥哥死了,王家没了兵权了么?倘若娘娘还在,我就不信,她不会亲自下旨让凤丫头去帮忙!” 贾政越听越觉得不像话,也不理王夫人,直接命彩云玉钏儿:“扶你太太进去休息,请个太医来看看,想必是急火攻心,有些糊涂了。” 王夫人的眼睛都要红了,紧紧地咬着牙,一字一顿:“我没疯!” 宝玉看着她的样子,鼻子一酸,上前扶了她:“太太别急,如今天已经晚了。就算让凤姐姐去,也该回一声儿老太太。她老人家如今睡着未醒,无论如何也得明儿一早再说了。我先扶您进去躺一躺。” 这话和缓绵软,大近情理。 看在是他的份儿上,王夫人终于安静了下来,谁也不看,扶着宝玉的手,进了里间儿。 邢夫人这才咽了一口恶气一般,冷冷地瞥了贾政一眼,站起来,拍拍探春的手,伸了胳膊给贾琏:“琏儿过来,带上你媳妇,回家去。你父亲那里还等着你回话,在这边磨蹭起来没完没了的做什么?!” 贾琏看了贾政一眼,无奈得很。 贾政微微颔首。 贾琏便过去扶了邢夫人,王熙凤在后头冲着贾政屈膝行了个半礼,平儿扶了她,几个人回了大房去。 探春见众人都散了,方走到贾政身边,低声叹道:“有薛家帮着,王家那边没问题的。这种时候,顶好别让咱们姓贾的再出去冒天下之不韪了。” 贾政挑了挑眉。 探春垂下头,轻声道:“前儿才传来消息,王家的鹤姐儿本来在跟保宁侯府议亲,却又说,鹤姐儿跟那边的舅母八字不合,所以……” 跟舅母八字不和?! 这是甚么荒唐的理由?! 只是,连保宁侯府都已经避之唯恐不及了么? 贾政拧了眉不作声。 王家那边,王仁一听说妹妹再次有孕,忙命人悄悄地来给贾琏送信:“家里忙得过来,你和妹妹不要总往这边跑了。何况我已经跟婶娘说了,请薛家姑妈过来帮帮。” 贾琏心里舒了口气,又劝邢夫人:“太太别生气,您看,合家子只有二太太瞎着急。舅爷这还巴巴地来告诉我别让凤丫头过去了。所以您跟她吵什么呢?白给自己添了气。” 邢夫人哼了一声,缓回来一些,语重心长地嘱咐贾琏:“你别觉得我头发长见识短。咱们才是一家子。她那个姑母,算计起人来,就算是亲侄女儿只怕也不会手软半分。何况她那心里,未必不是一心想要把这座荣国府都谋夺了过去,好给她那宝贝儿子养老。先前还有个娘娘,这荣国府的爵位,未必放在她的眼里。可如今没了娘娘了,就她那心思,肯定一转念就动到咱们房头上来了。你别跟你二叔走得太近,提防他算计你。以后啊,若没有老太太发话,你少往那边儿跑,听见了没有?” 贾琏呵呵地笑,点着头:“是,母亲虑得不无道理。只要没老太太的话,我必定不过去。” 话音还没落,晚饭时贾母醒了过来,第一件事就是叫了贾琏和王熙凤过去说,许久不见他们了,着实想念,让在二房这边他们原先的院子里先住上个十天半月的再说。 瞧着贾母紧紧地攥着王熙凤手的样子,哪个都不敢开口说个不字了。 再说薛家。 罗夫人和王仁先后给薛姨妈递了信儿过来,若是方便就干脆去王家暂住,也帮着料理料理老太太的丧事。 薛姨妈这边也是天天哭,一听这话,忙与女儿商议。 薛宝钗垂眸仔细想了半天,点了头:“外祖母和舅舅故去,舅母只怕是过了丧事,就是一场大病。鹤姐儿年幼,又刚被退了婚,小女孩儿家家的脸皮薄,只怕是撑不起来。王仁表兄就不要提了。王家的那两位堂兄都在任上,虽说不会夺情,然而一丁忧只怕就要扶灵回乡。王家就空了。” 王家就空了?! 那自己一家子过去住,岂不是正好? 贾家这边,元妃已经死了。王子腾故去,王夫人在府里失势已经在所难免。自己何苦要带着孩子在人家家里看贾母和探春的脸色? 何况薛宝钗在宫里得了太后娘娘赏的金钗,未必就没有个好出路。 薛姨妈拿定了主意,立即使人给罗夫人回话:“我正要回去陪一陪嫂子,好生给母亲哥哥守守孝。明儿收拾了行李,就带着哥儿姐儿回去。” 罗夫人也是无法了。 王颖鹤自幼娇生惯养,父亲没了已经塌了天,再被人退了亲事,成日里只会躺在床上流泪,一丁点儿忙都帮不上她不算,她还得分神去照看王颖鹤。 王仁夫妻两个,虽然也在忙丧事,却是一个比一个蠢笨,说话间就得罪客人,露王家的怯。 即便是两个儿子能快些赶回来,可儿媳妇都还没说好,哪里来的内眷能帮得上自己的忙? 万般无奈之下,她的选择也只有薛姨妈一家子了。 薛姨妈带着薛蟠、薛蝌、薛宝钗和薛宝琴进了王家,和罗夫人抱头痛哭了一场,放下行李,马上去了前厅,先告诫薛蟠薛蝌:“你两个出去跟着仁哥儿,好生仔细听大管家的话,做事帮忙,不许添乱。” 接着又跟罗夫人表白:“我这个岁数了,外头只怕没那么大的精神,何况长年不在家,也不认得哪个下人是管什么的了。如今我只在里头帮你待客,有哪家的堂客来了,我带着鹤姐儿、琴姐儿帮你周旋便是。 “宝钗心细,在金陵一直帮着我管家,在贾家的时候,又帮着她姑妈照看贾家的家务,你有什么事,只管分派给她做,保管不会给你出错。” 第三百八十六回 博老太太一笑 薛家母女在王家混得风生水起。 贾政却听着消息目瞪口呆:“搬,搬走了?!” 贾探春冷笑一声:“人在人情在。” 元妃没了,她们娘儿两个才不会留下来呢。 去跟贾母辞行的时候,贾母连践行的话都没提,只是皮笑肉不笑地说了一句:“亲戚们多走动。”随即端茶送客,直接告诉王夫人:“你去送送你妹妹外甥。” 虽然贾宝玉林黛玉迎探惜李纨凤姐都跟着送到了二门,却皆默默无言。 王夫人紧紧地拉着薛姨妈的手,两眼恶狠狠地看着她的脸,口中的亲热不舍的送别之语也被她生生地说出了三分杀气:“妹妹好生去,忙完了母亲和哥哥的丧事,得空了再来陪陪我。” 转过身来,王夫人脸上的表情扭曲,吓得惜春直往探春背后躲。 探春平平静静地看着王夫人的样子,吩咐彩云:“太太硬撑着来送姨太太一趟,还不快扶回去歇着呢?太医今儿什么时候来?可去请了?” 彩云和玉钏儿低着头上来,一左一右扶了王夫人:“太太,回去吃药吧。” 王夫人这才吐了口气,倚在了彩云身上,呜呜咽咽地又哭了起来。 宝玉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王夫人的背影,忽然回头对林黛玉说:“我去陪陪太太,你去老太太跟前吧。” 林黛玉答应了一声。 宝玉几步追了上去,替了玉钏儿,小心地扶了王夫人,慢慢地走了回去。 李纨站在探春身边,轻叹道:“太太先没了女儿,接着就是亲哥哥和生身母亲的噩耗,还能撑着,实属不易了。” 探春看了她一眼,低声哼了回去:“既然如此,你如何不让兰哥儿去祖母床前尽孝?” 李纨瞪了回来:“你再说一句我就提议老爷把你嫁出去冲喜!” 迎惜二人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二人低声斗嘴。 王熙凤扶着肚子站在那里,一阵茫然。 平儿看了探春一眼,低声劝她:“二奶奶,老太太刚才嘱咐您送了薛姨太太就去她跟前呢。我扶您过去吧?” 王熙凤回了神,沉默地点点头。 李纨和探春对视一眼,含笑叫了迎惜二人:“二妹妹四妹妹跟我来吧,我今儿得教你们怎么着才能看出假账来了。” 探春伸过手去,示意了林黛玉一下,两个人接了平儿的位置,一左一右虚扶了王熙凤,低声问她:“昨儿琏二哥哥跟凤姐姐说了家里这一年的事情了么?” 王熙凤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探春低声又道:“还有一件事,我没告诉老爷和琏二哥哥。” 王熙凤的脸色沉了下来。 探春轻轻地握了她的手,低声道:“太太曾经亲手给老太太做了一碗酸梅汤,我替喝了,转身拼命都吐了,却也昏睡了一整天。后来,许嬷嬷和沈嬷嬷认出来,那是宫里流传出来的一种秘药。老太太若是喝了,只怕是拖不过三天,就直接睡过去了……” 林黛玉虽然已经听探春说过此事,但再听一遍时,仍是忍不住深深呼吸,手上轻颤。 王熙凤狠狠地咬住了嘴唇。 探春轻轻地从鼻子里笑了一声,续道:“后来许嬷嬷给我弄到了解药方子,我已经连吃了一个月。算是没在身体里留了余毒。然而又有一回,有人提醒我,那天晚上一定要陪着老太太用晚饭。我去了,特意把老太太专用的饭菜都拿走了,然后悄悄地让鸳鸯喂猫。那几只猫,一只都没活下来。” 王熙凤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跟在她三人身后的平儿已经觉得腿脚都软了。 三个人沉默地走了一长段路。 将进贾母院子时,探春又开了口,道:“老太太瞧着凤姐姐你的肚子,就像是在看着咱们贾家的新的希望。凤姐姐,你要仔细,要仔仔细细地保重。” 王熙凤哼笑了一声,眼中杀机隐约,当家奶奶凤辣子的泼悍无人能及:“凭什么要我仔细?三妹妹,如今这个家,可是你在帮着当呢。我呢,日后就天天儿地跟着老太太吃饭了。你既然领了这管家的差事,就认认真真地管。我大着肚子,可不来顶这个缸!” 说着,笑着就大步走进了正房,扬声便道:“老祖宗,您听见没有?我这刚回来几天?我婆婆刚把二太太派给我的差事给推了,三妹妹就想设局让我钻了!我不依!您替我骂她,让她趁着还没出阁,快着好好地孝敬老祖宗,托赖我也沾个光儿!” 贾母呵呵地笑起来,见她直接偎依着自己坐了撒娇,不由得满心欢喜起来,搂了她在怀里,已经生了老年斑的手且去抚摸她的肚子,笑对跟着进来的探春道:“她也就是得意这几个月,罢了,你让着她,辛苦些罢!” 林黛玉和探春进了门,见贾母流露出了这两三个月来最真心的笑容,也都松了一口气。 探春鼓起眼睛来瞪王熙凤:“起开!那是我的地儿!” 王熙凤伸手搂了贾母的腰,回头跟她大眼儿瞪小眼儿:“偏不!这是我太婆婆。我就坐这儿!宝玉来了都不让!” 林黛玉叹了口气,远远地自己在桌子边上坐下,回头对着鸳鸯幽怨地说:“罢了,料着也是没我什么事儿了。你去给我倒碗蜜水来,省得我这心里苦。” 那边众人扭过脸来,却看见林黛玉做了西子捧心的样子,在那边蹙着罥烟眉拿帕子摁眼角儿。先愣了愣,接着便都失声笑了出来。 贾母一路笑得心里痛快了许多,招手叫了林黛玉过来搂着,脸却望着王熙凤感慨:“凤丫头,你可别走了。不是你在,你这几个妹妹哪里来的底气跟我这样说笑?整天的提心吊胆,一个个儿小脸儿都绷得紧紧的。害得我也跟着瞎紧张。” 王熙凤伸了涂着蔻丹的手指敲自己的下巴,望天算计:“啊哟,我这嫁妆铺子里头缺个大掌柜的,这人选不好找。昨儿看我那旧院子,那棵美人蕉都蔫儿了。嘶,平儿啊,我桌上的那个石头盆景儿和玻璃炕屏都是十年前的了罢……” 贾母一巴掌拍在她的肩上:“我把你个没足厌的小蹄子!”又哈哈地笑起来,指着鸳鸯道:“我知道她惦记,都从我库里出,给她!” 第三百八十七回 接连的访客(上) 王熙凤的归来让内院恢复了三分活力。 王夫人卧病,却还时不时地派吴祥家的等心腹媳妇婆子出来打探情况。 李纨心里掂掇着,令自己的人悄悄地跟着吴祥家的。探春冷眼瞧着,一言不发。 家里才刚安静下来没有半天,贾政正在贾母跟前问安,外头人报:“兴隆街的大爷来了。” 贾政一听雨村来了,忙就要出去探听情形。 探春拉了宝玉便跟着他出了房门,然后拦了他告诉:“老爷不可再与此人多结交了。前儿老爷走后,北静王和忠顺王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一回,他一开始可是站在忠顺王一边的,险些把北静王都坑进去呢。” 贾政袖子一摆:“诶!怎么可能?雨村与我贫贱之交,我助他复起,王家舅兄累上保本让他去了大理寺做正卿,他是个有情义知恩德的人……” 探春张口截断:“老爷,升米恩,斗米仇。当年为了琪官那事的前后因果,老爷竟都忘了不成?此事想必王家舅老爷生前必定给老爷写过信的,如何老爷不当真呢?” 贾政犹豫起来。 宝玉站在旁边,也劝:“老爷,雨村此人奸雄,脑后有反骨。他当日借的是林姑父的名义,事后却再也不问林妹妹的情形;后来用的是贾家宗侄的风头,却又紧紧地靠去了舅舅那边。您和舅舅先后出京,这年半以来,他究竟又去倚靠了谁,咱们委实不得而知。老爷还是仔细些的好。” 贾府正是多事之秋,倘若雨村真有相害之意,一手翻覆,贾家可就万劫不复了。 贾政沉吟下去,缓缓点了点头,命宝玉:“他平日里只要见你,如此正好,你今日直接跟着我去。当着你,他便有什么挑拨心思,只怕也要收着些。” 探春微笑颔首:“此计甚妙。二哥哥不可轻易被他挑动,离了老爷左右。” 宝玉从来不愿意见雨村这等伪君子,但既然是相助贾政,自是义不容辞。 果然,贾雨村花言巧语,为当年之事辩称自己居其位谋其政,何况又有皇帝口谕,不免左右为难,云云。 贾政嗯嗯啊啊地敷衍。 然宝玉不走,贾雨村一些机密的言辞便无法出口,干干地耗了一个多时辰,贾政端茶:“远路才回,家务繁冗,恕在下实难久坐。待诸事落定,你我再把酒言欢不迟。” 贾雨村无奈,只得拱手离开,为自己另想出路。 如今他的消息十分闭塞,忠顺王那边已经用不着他,所以对他也不理不睬。而他手里握着周瑞一家,也正在谋算究竟是投靠哪一端更加划算一些。 原本他是想要拿周瑞一家来跟贾政谈谈条件,谁知贾政又不给他说私密话的机会。 可这个时候若是把周瑞一家直接送到北静王府,他又怕自己干脆被灭了口。 思来想去,最安全的做法竟是把这个天大的把柄直接送到皇帝跟前去才好! 可若是如此,自己之前的种种不法行为,就必得也一一坦承给皇帝。 皇帝这一回兴许因为用得着自己,能够放过一时;但毕竟自己成了墙头的随风之草,皇帝哪里会放心长久重用?只怕是等贾府之事告一段落,皇帝会立即把自己拿了有司去问罪…… 贾雨村心焦如焚。 贾府内,贾政正对宝玉啧啧称奇,又打听探春这一年来究竟做了些什么好事,外头忽然又有人来报:“北王听说老爷回来了,命了长史在府外立等,请老爷和宝二爷去王府一见。” 贾政忙命:“请长史看茶,说我和宝玉换了衣服马上就来。” 他说话之间,探春也得到了消息,脸色大变。 北静王竟然还在打贾家的主意! 贾政是个单纯的人,真性情,也最粗疏。 北静王这个时候如果想要调动贾府手里的力量,再把元妃孕期的事情翻出来当作向皇帝发难的理由,那么必须要抓住的人,第一是宝玉,第二就是贾政。 万一这一趟,北静王府直接找个借口把宝玉扣下,那不仅仅是贾政,就连贾母都会反口去咬皇帝! 探春立即喝命小蝉小红:“出去,把宝玉给我拦在二门,谁说出大天来都不许走!” 又拜托沈嬷嬷:“请您老立即去上房,请老太太装病!我去拦老爷!” 说完,提着裙子便跑了出去。 贾政在小书房换了出门的衣服,刚拉开门,就看见探春扶着双膝站在门口喘:“老爷,不能去!” 贾芸看见了北静王府的长史,他在门前急得团团乱转。 他请见宝玉,门房却说二爷正见客,完事儿告诉一声,却又没了消息。 他想请见三姑娘,却被新换的小厮嗤笑:“那是姑娘家,你以为说见就见的。何况三姑娘现管家,哪有随便见外人的道理?便是芸二爷在琏二爷凤二奶奶跟前有过体面,可如今这府里天变了。” 贾芸被他提醒,忙问:“可是呢,琏二叔回来我还没去请过安,烦请通报一声儿,我去给二叔请个安,马上就出来。” 小厮犹豫再三。 贾芸急了,发脾气道:“我这里有大事,果然是因为你拦着耽误了,你有几个头够砍的?!” 小厮想了想,终究还是勉强替他跑了一趟。 贾琏一听是他,便有些莫名。王熙凤正在里间儿歇着,听见窗下说是贾芸请见,便开了口:“这个芸哥儿手里办着三妹妹的差事呢,这怕是有急事想找三妹妹,外头不让他进来,没法子才求到了你跟前。” 贾琏眉梢一动,命:“既如此,带他进来罢。我问问,若果然是找三妹妹的,我就去请一声儿。” 贾芸一路小跑进来,给贾琏请了安,连寒暄都顾不上,便道:“侄儿要见见三姑姑,求二叔帮忙。” 凤姐儿便命平儿:“你亲自去请三姑娘来。” 平儿答应一声,往贾母房里来找探春,却正好见着探春拽了贾政的袖子,逼着他留在府里给贾母“侍疾”。 平儿犹豫片刻,咬了咬牙,当着贾政贾母宝玉的面儿,上去低头告诉探春:“三姑娘,我们奶奶有事儿请您。” 第三百八十八回 接连的访客(下) 探春以为王熙凤是家务事找她,这个时候哪里顾得上?便摇头道:“回头我过去。” 平儿挣扎了一下,心一横,低头道:“外头芸哥儿来见琏二爷,说是有事要回三姑娘。” 探春心里咯噔一声,忙问:“他急不急?” 平儿低着头不敢看贾母和贾政已经变了色的脸,硬着头皮回话:“急得满脸汗,说是先前外头死都不肯放他进来。” 探春立即命:“你去带他直接来这里。” 平儿凝神等了一瞬,却没听见贾母和贾政的驳斥,立即应了一声,转身疾步走远。 贾琏亲自带了贾芸进了贾母上房。 贾母和贾政对视一眼,惊疑不定。 这个三丫头,什么时候这样使唤起贾芸来了? 贾芸匆匆忙忙地进了内院,一眼看见贾政和宝玉正在堂上,只觉得脚下一软,几乎要跌倒,但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便是贾琏也看出了蹊跷。 众人都坐了,唯探春站着,看着跪在地上的贾芸,道:“说。” 贾芸早就习惯了她干脆利落的行事,也不赘叙,直奔主题:“得了消息,北王因在宫里得罪了老太太,大老爷闭门不出,就直接去联系了宁国府珍大爷。前儿老爷回来时,珍大爷就在北府坐地,蓉哥儿和蔷哥儿都出了京城。我们的人跟了一程,已经确定,蓉哥儿去了平安州,蔷哥儿去了长安。 “王家治丧,北王和王妃亲自去致祭,王妃绊住了罗夫人和薛姨太太,北王则把薛家大姑娘和王家大姑娘堵在了房里整半个时辰。锦乡伯家的韩公子如今天天在王家帮忙,听得说,私下里跟王仁提过,想要求娶薛大姑娘。却被王仁拒绝了,理由是:‘上有意’。但是北王夫妇出王家之后不过半天,就传出了消息,要纳王家姑娘为侧妃。” 探春冷笑一声,负手而立,命贾芸:“我知道了。做的好。你马上出去找赵家嫂子,让她弟弟想办法,将北府的动静漏给贾雨村。” 贾芸答了一声是,转身便走。 探春也不回头看贾政贾母,命人:“出去告诉林之孝,荣国府大门紧闭,任何人不得与宁国府交接,若有发现,立即锁拿,当场打死!” 家人也都不抬头,便有人答应一声,疾跑着去了。 探春这才叹了口气,对已经呆若木鸡的贾琏道:“琏二哥哥,您回去一趟,一则把凤姐姐稳住了,绝不能让她再去王家;二则,这些年想必您跟着大老爷二老爷和珍大爷做了不少的事情,烦你把那些事一五一十地都写下来,预备着过两日跟皇上首告吧。” 贾政失声:“这怎么可以?!” 探春回头看了贾政一眼,一言不发。 贾母叹了口气,拉了他在身边重新坐下,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安静。 贾琏迟疑片刻,嗯了一声,慢慢地走了。 探春便命人:“去那边,告诉大老爷和大太太,老太太这边要侍疾,我们老爷得忙府里的庶务,二太太病着,请他们二位预备着,过来住个两三天。” 接着对宝玉说:“二哥哥亲自出去告诉北静王府的长史,就说家里实在走不开,过两日老太太好了,你和大老爷二老爷、琏二哥哥一起去府上拜望他。” 宝玉犹豫:“他会信么?” 探春轻笑起来:“信了才怪。不过是个借口,跟他们家划清界限而已。” 话音未落,外头又有人,直接跑到探春跟前报说:“冯家大爷来了,说要见见宝二爷。” 宝玉回头先看了贾母和贾政一眼,见二人点头,便问探春:“你要不要一起去?” 探春笑一笑:“自然得去。他这样急着上门,而不是让芸姐儿给我传信,说明是大事。” 贾政的脸色又是一变。 看来前头他们兄妹跟自己说的什么冯紫英告诉宝玉的话,只怕都是瞎话!分明是冯紫英在给探春传递消息! 宝玉先去外头打躬作揖好言笑脸哄走了北静王府长史,赶紧又去了外书房见冯紫英。 冯紫英等着的时候小厮给上了茶。冯紫英问他:“你们府里今天看着这样安静,老爷回来了就这样了?” 小厮连笑都不太会了,愁眉苦脸的:“哪儿是老爷回来闹的?先来了个贾雨村,又来了个北静王长史,这会子您又来了。娘娘薨了,太太病了,三姑娘管家可不像旁人,我们现在连喘气儿都得小心着……” 一语未了探春进来,看了看那小厮,微微笑了笑,回头命人:“堵了嘴绑到林之孝那里,赏他二十个嘴巴子,看往后还这么多嘴不了。” 小厮声儿都变了,还要求情。 几个健壮的仆妇已经进来,捉小鸡崽子一样拖了出去。 冯紫英一脸尴尬:“你也太厉害了。” 探春瞪了他一眼:“谁让给你瞎问的?二哥哥难道就不肯告诉你了?” 冯紫英被她说得脖子梗了起来:“他现在见着我跟吃错了药似的,什么时候能好好说话了?我这不过是认了妹子干亲,他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当我乐意搭理你们家呢?” 探春眉一挑:“不乐意你干嘛来了?你现在就走,我看这府里谁拦着你!” 冯紫英气呼呼地还真站了起来:“走就走!破事儿的,又跟我没关系。我让安世鸿自己来问!” 探春摇着扇子命人:“送冯大爷出去。” 跟着探春的乃是待书翠墨,听见这话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干脆都不吭声,低着头垂手静立。 冯紫英看着她八风不动的样子更生气了,亲自过去关上房门,咬着牙对探春低吼:“我在重华宫可是还救你来着!” 探春哼了一声,扭开脸:“救我?你不过是讨了皇上几句骂,就算是救我了?何况,你怎么知道,我乐不乐意被你救呢?” 冯紫英气得干瞪眼:“你!” 探春瞪他:“神经病!你要是不会好好说话,以后就别跟我说话!” 冯紫英已经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坐在那里不停地敲桌子,又嚷:“宝玉呢!?让他快给我过来!” 第三百八十九回 旧襁褓 探春摇着扇子,一声儿不吭。 宝玉进门时,两个人就这样坐在桌子两边,探春气定神闲,冯紫英暴跳如雷。 宝玉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情绪,莫不是反了? 他知道冯紫英脾气大,但也知道这家伙不是什么事儿都能惹得动的。 打他认得冯紫英到今天,也没见过冯紫英气成这样口歪眼斜过。 “冯世兄这是怎么了?” 冯紫英已经完全没有耐性跟他们绕弯子,直通通地把南安公千叮万嘱要委婉打探的话说了出来:“忠顺王和北静王府都有异动,南安郡王府一直在替皇上拖那两家子的后腿,如今只怕是要最后摊牌了。所以使我来问一声儿,你们两府是真分宗还是假分宗。” 宝玉当时就呆住了。 最后摊牌?! 怎么摊?! 谁跟谁摊?! 探春听了,神情微凝,却一言不发。 冯紫英说完了,半天也没听见有人应声,烦躁地拍桌子:“快着,给句回话!” 宝玉看着探春的脸色,手足无措:“可是,可是我也不知道家里该怎么办啊……” 顿一顿,小心地问冯紫英:“要不,我去请老爷来跟你说?” 冯紫英只觉得自己快冒烟儿了:“你们老爷要是有那个眼光决断,你们家还沦落得到今天这个地步么?现在你们家究竟是谁做主?你们老太太还是谁?” 宝玉想了半天,有些呆滞,瑟缩地看了探春一眼,低声道:“我们家现在,好像是,三妹妹做主……” 冯紫英的眼睛瞪得铜铃一样大,看向探春:“你?这偌大的荣国府,几时轮到你做主了?!” 探春摇着扇子别开肩膀:“你有种就别跟我说话。” 宝玉觉得这话有些耳熟,眨了眨眼:“三妹妹如今倒有了林妹妹三分神韵。” 冯紫英呃了一声,还没吭声,外头待书忽然敲门:“姑娘,平儿姐姐来了。” 探春嗯了一声,站起来走了出去。 平儿手里抱着一个大包袱,脸色凝重。 “这是?”探春一看那包袱皮的老旧程度,眼睛眯了起来。 平儿上前一步,悄声告诉她:“刘姥姥送来的。” 探春的神情凝重起来:“她人呢?” 平儿低声道:“怕她来回来去走得太打眼,如今在我们奶奶跟前呢。” 探春令待书把包袱接过来,低声告诉平儿:“老爷在老太太那里,我不能过去。你偷偷地把刘姥姥带了这里来,我让人清场。” 平儿会意,转身去了。 探春看了一眼周遭,叫了李贵来:“你守着院子,谁也别放进来。” 李贵何等机灵,忙答应了,便悄声让茗烟儿带了外书房伺候的小厮们都到隔壁去乘凉喝茶吃点心。自己亲自守了院门。 包袱拿进书房,探春当着冯紫英和宝玉的面儿打开,却见里面竟是一副带血的旧襁褓,和一封厚厚的信。 冯紫英和宝玉心惊不已,相顾无言。 探春看了那襁褓一眼。 杏黄五龙纹。 这是皇朝太子的服色! 展信看时,却是一封遗书,或叫证词。 飞快地一目十行看完,探春深呼了一口气出来,递与冯紫英,低声道:“这就是忠顺王这些年来有恃无恐的依据,也是他如今想要破釜沉舟的理由了。” 冯紫英忙接了过来,与宝玉同看。 原来当年那位废太子、义忠亲王,竟真有后人留了下来!而且,还悄悄地被忠顺王爷给找到养了起来! 探春坐下,有些恍神。 “忠顺王爷想必就是因为手里有这个人在,所以才能迅速分辩出,当年敬大伯送进他府里的那样信物的真假吧!” 冯紫英越往下看越心惊。 “他自以为奇货可居,却被北静王知道了?!” 探春哼笑一声:“连二哥哥都能找到人去他府里遛弯儿,我的人都能窥探他府内情形一二,你们都能跟踪了他进出京城,何况是北静王府?你以为他的贤名是怎么来的?海内外的奇人异士他府上没有一千也藏了八百,探知这等秘密,天长日久的,自然也是能做到的。” 宝玉看见下头的话已经一阵头晕:“他逼死了那一位!” 探春沉默了下去。 外头待书轻轻叩门:“姑娘,来了。” 探春嗯了一声。 门开了,刘姥姥依旧一身农妇装扮走了进来,进门先跪下了给探春磕头:“三姑娘好。” 探春忙拉她:“姥姥别多礼了,咱们先说事情。你这个包袱是哪里来的?” 刘姥姥又给宝玉作揖,因不认得冯紫英,只得怯怯地福了福罢了,然后才答探春的话:“姑娘还记得我们家那好吃懒做的姑爷吧?他在外头把钱混完了,也就回来了。瞧见我们开了大车店,死活非要来。我们姑娘心软,也就答应了。 “不过,他出去了一趟,回来眼睛倒是活泛了不少。因为好吃,嘴馋,倒是因此跟忠顺王家的人混得挺熟的了。这些日子,他说忠顺王府的那个长史脸色不对头。所以这几日晚上,他跟那两个大哥就悄悄地盯着王府。昨儿晚上四更过了,果然被他瞧见了有一辆的时候悄悄出了王府后门儿。 “他猜着这车必是要出城的。所以就干脆先去了城门,打着盹儿等出城。结果那车果然也在他后头出了城,他悄悄地摸了去。那群人在乱葬岗子上埋了个人就匆匆走了。他正犹豫要不要刨开坟看看,却被一个人制住了。那人看他是个庄稼人,就放了他,给了他这个包袱,让他去大理寺送上去。他多奸猾呢,就问那人自己怎么不去。结果那人咬舌自尽了!” 三个人一惊,面面相觑。 刘姥姥叹了口气,续道:“我们姑爷没辙了,埋了那个人,在那坟上做了个记号,就回来了。我看着这东西只怕不是那么简单的,就赶紧的给姑娘送来了。” 探春深吸一口气,问清楚了狗儿做的记号,对刘姥姥道:“你去待书那里再拿五十两银子,让你女婿出去躲个一年半载,等京城里头尘埃落定了,再回来。” 刘姥姥心惊胆战地答应着,走了。 第三百九十回 掌家三姑娘 冯紫英看着这个包袱,笑容满面:“忠顺王府对面不是已经有人盯着了么?怎么你还开了个大车店?” 探春垂眉整理衣袖:“那位孙爷不是吃素的。放个人在正门儿让他全神防备着,后门儿那边自然就松懈下来了。” 冯紫英这才明白过来,夏铨竟是她拿来特意引起忠顺王府警惕的人。这是明桩,刘姥姥的大车店却是真正会起大用的暗桩。 冯紫英把手伸过去要拿那个包袱:“这个我带回去……” 探春一扇子抽在他手上:“谁说这个要给你带回去了?” 冯紫英看着手背上的红印子又要瞪眼:“我不带回去你留着能有什么用?” 探春一扬眉:“我留着它干嘛?这种东西,自然是直接送去北静王府。” 冯紫英有些发懵。 探春摇着扇子,道:“我知道你这回来,其实是南安太妃对我们家的好意。你帮我们说一声,多承他们还念这一份故旧之情。荣宁二府既然已经分了宗,就没什么真假明暗了。只是我却知道,上头的意思,必定不仅仅是双王和我们贾府一家子。有些事,急不得,再看看。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动这个毒瘤,就不如让它一口气烂到底,也好一刀都剜出来。万一动早了,留了隐患,日后再发作个二回,那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冯紫英听了这话,知道自己可以交差了,站起来告辞,又气哼哼地对宝玉道:“你们家这当家姑娘脾气不大好,你这当哥哥的得管管。” 宝玉早就被探春这几天的言行震得手脚发麻,闻言苦笑一声:“冯兄,你抬眼看看,不说咱们同辈的,便是这几家子府邸里头,你算上一算,可有谁管得起我这个妹妹?” 冯紫英干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一阵风似的走了。 探春先招手叫了翠墨来,吩咐:“让倪二想法子去办,东西让薛蟠带回去。” 然后又跟着宝玉一起回了上房,关上门,把事情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贾母和贾政。 贾母和贾政终于明白了过来。 探春和颜悦色:“我今日想要讨老太太和老爷一个示下。上头的心意已经很明显了,咱们家再怎么样也脱不了干系。如今,只能得撇清一些是一些。我托冯家大爷跟南安公和上头的回话,虽然的确是有让局面再明白一点的意思,其实也是替咱们家再争取一些时间。这一段里头,该收的尾,该清理的账,都得做了。不然,真的等到上头把手里的牌都摊开,就迟了。” 贾政还是有些犹豫,也对探春有些疑忌:“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你太太毕竟是宝玉的生母,是你的嫡母。你怎么会这样狠心,下得去手?” 宝玉的眼泪哗啦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探春弯了弯嘴角,低头下去:“就凭林姐姐这多年都好不了的弱症,就凭我替老太太喝了之后昏睡整天的酸梅汤,就凭那几样老太太没吃却毒死了四只猫的菜——没有我这个警惕狠心,老爷,您这一趟出去再回来,一则见不着您这女儿外甥,二则只怕就见不着您自己的生身母亲了。” 贾政如遭雷击。 贾母叹了口气,握了宝玉的手,对贾政道:“请她歇歇吧。这阵子你和宝玉多去陪陪她。” 这就是要软禁起来了。 探春弯了嘴角。 贾母是最明白的。 王夫人现在其实还死不得。元妃薨逝,王子腾病故,如果这个时候王夫人再传出去死讯,那这物议汹汹,皇帝只怕会迎来和元妃孕期之事差不多的麻烦。 贾政沉默了许久,点了点头。 探春看了贾母一眼,见她也颔首,便命人去请贾赦和邢夫人:“大老爷和大太太那边整理好了么?老太太这厢房已经收拾出来了,请他们搬过来吧。” 又叫了林之孝两口子吩咐:“府里多事之秋,你辛苦些。赖大管家这些年只怕是累着了,你让心腹小子们,带些人,替赖家管管门户。” 林之孝浑身一抖,颤声问道:“姑娘的意思,是不是,连采买等事,也替他们做了。” 探春含笑看着他:“林大管家深知我心。” 林之孝咽了一口口水,伸手擦汗,半天才从喉咙里答应了一声:“是。” 探春又转向已经白了脸的林之孝家的:“小红在我院子里越来越得用,前儿芸哥儿过来找我,扭扭捏捏地想提亲,我没答应。他歪缠了这好几天了,烦得我是丁点儿的法子都没有了,林大娘觉得呢?” 贾芸?! 那可是正儿八经的贾家的爷们儿,何况现在外头替三姑娘管着钱庄,前些日子见了贾芸家那位寡母,那可是正经的太太样儿了。前呼后拥的,三四个丫头两三个仆妇,进出还有轿马。 只是他们家业复兴了,又是主子,自家的闺女嫁过去,难道还能当正经妻室大房? 林之孝家的迟疑了。 让自己宝珠一样的女儿去给人家做妾不成? 探春就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微微敛了笑容,道:“家里如今,眼空心大的多,偷懒耍滑的多,爱传闲话的也多。林大娘既是府里的大管家娘子,就该都管起来。上上下下的,都整肃一遍。” 顿一顿,重新笑容可掬起来:“等忙完了这一阵子,想必家里会变个模样。林管家一家子也在我们家操劳了这几代了,是最贴心的人家。老太太和老爷刚商量了,想放了你们一家的籍呢。所以芸哥儿那里,我就先没说话。等着你们一家子有了出身,我请琏二嫂子亲自给他们两个做媒人,让芸哥儿好生地用八抬大轿,把我们小红明媒正娶过去。林大娘看着,这样可好?” 林之孝家的顿时泪如泉涌,擦都擦不净,噗通跪了下去,哭道:“若果然如此,我一家子不要放籍,一辈子做牛做马报答老太太、老爷和姑娘的大恩大德!” 林之孝忙也跪下磕头,自己擦泪,哽咽道:“是,我们家绝不走。” 探春笑了起来:“那是后话,到时候再说。你们先去把事情给我办了,才是正经。” 第三百九十一回 让北静王去办这件事 荣国府里头,已经是明明白白的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探春求了贾母,让林黛玉悄悄地回了冯府。 迎春惜春整日跟着李纨在稻香村里读书写字学账本针线等家务事。 分明贾赦和邢夫人觉出了事情不对,想要探听消息,或者出门走动,却被贾母以“侍疾”的名义拘在了正院。 王夫人的真实情形,贾府内部的种种消息,对外被瞒了一个密不透风。 贾政来探贾母,母子们坐着说话,齐齐感慨:“往日里觉得已经算是够看重三丫头的了,没想到还是小瞧了她。” 再说薛家。 自从王仁“自作主张”拒绝了锦乡伯家公子对薛宝钗的提亲试探,北静王妃又直接跟罗夫人要了王颖鹤做北静王侧妃,罗夫人就病倒了。 王子腾的两个儿子回京奔丧,却被皇帝一句“夺情”就赶回了任上。罗夫人没了臂膀,王家的府邸如今竟然成了薛家的盘踞之地。 罗夫人是个再明白不过的人,见势不好,索性请娘家的人来接了自己和王颖鹤,眼不见心不烦地回了娘家养病——把个王家府邸,直接拱手让给了王仁一家子和薛家。 王仁一边急着给自己父亲带信,请他干脆来京城主持;一边高高兴兴地搜罗了王家库里的好东西,多多地给嫡亲的妹子王熙凤送过去,还特意派了人去跟贾琏吹牛:“王家如今我说了算,妹妹和妹夫若是得空儿,就来这边小住,我保准让你们住得舒舒服服的。” 贾琏拿了王熙凤“伤心,太医让小心胎儿,须得静养”做借口,连见都不让来人见王熙凤,自己敷衍了过去。 唯有薛蟠,他也帮不上家务,家里也不管他,终日里仍旧东游西荡。 这一日吃完了酒出来,见有人在街上抢包袱,薛呆子呆性发作,便上去瞧热闹,谁知那包袱转来转去就转到了他的手里。 薛蟠有点儿傻眼。 抢包袱的两个人跟他大眼瞪小眼半天,一跺脚都恨恨地赶紧跑了。 薛蟠傻呵呵地站了一会儿,索性大大咧咧地拎着包袱回了王家。 薛宝钗听说他回来了,忍不住命人请了他过来,责备道:“如今贵妃表姐薨逝还没一个月,舅舅和外祖母丧中,哥哥也忍一忍,别成日家在外头胡闹。万一被人告上一状……” 薛蟠有些不耐烦:“我们家不过皇商,领着内帑做几笔买卖,便是告状,能去哪儿告?御史台还有心思管我们这些小角色不成?如今又没了娘娘,又没了九省检点,谁还盯着咱们干嘛?” 薛宝钗被他这蠢话气得脸都红了:“难道哥哥不想复兴家业了?王家无人了,贾家势败了,甄家听得说太妃一死就抄家了。金陵四姓现在只剩了咱们一家子还没有得罪,哥哥不是正好振作么?” 薛蟠哼了一声,把手里的包袱扔在桌上,瘫坐在太师椅上翘起了二郎腿:“振作?我一没有功名,二没有门路,现在外头的人见了我,避之唯恐不及,我怎么振作?难道还真让我照着王仁表兄的话说,把你送进宫去不成?” 薛宝钗顿时俏脸飞红,但这种话题究竟还是不该自己和哥哥议论,忙岔开话题:“你拿的这是什么?” 薛蟠哦了一声,把路上的遭遇说了一遍,就手便拆了开来:“呀!这是什么?” 薛宝钗一看那襁褓的纹路就脸色大变,忙拿了那信看时,脸上顿时阴晴不定。 这一封信加上这个襁褓,一定能够把忠顺王拉下马来。 但这件事,自己家是做不成的,反而是北静王,一贯跟忠顺王府作对的,这个时候拿了去,在皇帝面前还能讨得个功劳。 北静王若能翻了身,自己进宫的事情,想必就十拿九稳了。 薛宝钗微一沉吟,立即命人:“去北府,请王爷,就说有大事,一定请他亲自过来一趟。” 下人领命去了,不过半个时辰,北静王果然轻车简从穿着便服就走了来。 薛蟠把包袱奉上,宝钗在屏风后面缓缓说道:“我哥哥知道王爷最近因与忠顺王的争执在圣上跟前有些碍难。如今有了这个,想必王爷能宽松一二。” 北静王早就知道这件事,正愁找不到确凿的证据,见了这包袱大喜,哈哈大笑,道:“薛大姑娘真是本王的福星!” 拿了包袱,急忙去了。回到府中与长史计议已定,便趁着宫门落锁直奔御书房寻皇帝说话。 皇帝见了这东西,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先命人送了包袱去慈宁宫给太后看过,然后星夜命人诏了贾雨村进宫,责令他严查此案。 北静王志得意满。 皇帝等贾雨村走了,对着北静王缓下脸色,寻了闲话来问他:“听得说,你去了人家王家一趟,就拐了个侧妃?” 北静王长吁短叹:“我是因为怜香惜玉。王子腾一死,他两个儿子虽然能干,却实在年轻,升上来还得个十来年。保宁侯本来跟人家闺女议亲的,结果这看着没便宜可占了,立马就退了婚。我去的时候,那王姑娘恰巧要寻死,我赶上了,能不救么?这一救,就不免碰了人家的手脚。周遭那么多人看着,能怎么办?我们家那个王妃也是个棒槌,直直地追着罗夫人就说,要不结亲吧。这不,就成了我的侧妃了。我想想,怪对不住王子腾的。他若在世,他这女儿,给我当王妃都富余,如今却成了侧妃……” 皇帝不愿意听他假仁假义,便随口问其他的:“王子腾的后事办得如何?可还风光?” 北静王顿时来了精神,大赞不已:“风光谈不上。但是整肃却是我见过的葬礼里头的头一份儿。桩桩件件,连个砖缝儿都是可着规矩办的。要说这勋贵人家治丧,为了名声、也为了身后风光,家里的晚辈们往往就有一两样的僭越。可这王家不同,我留心细看了看,竟是半分逾矩的都没有!隆重,得体,整肃,节制。真是了不起。” 第三百九十二回 薛家的宝嫔娘娘 皇帝听了,好奇起来:“朕一向听说那位罗氏多病多痛的,事情交在她手里,多多少少会出些茬子。怎么?竟是他们家那位鼎鼎大名的姑奶奶回去理事了不成?” 王熙凤精明强干,名声在外,便是皇帝也听人闲话了不少,尤其当年元妃也常常在他耳边夸这个表姐。 北静王笑道:“这位小王氏如今有了身孕,千里奔丧回来,听得说是动了胎气,如今在家里小心养着呢。王检点的身后事,乃是薛家母女帮着的。薛姨太太上了年纪,就在内堂招呼客人。罗夫人一应事情,都是跟薛家大姑娘商议着办。难为薛大姑娘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这样能干不说,还这样守规矩。” 皇帝的眼前晃过薛宝钗欺霜赛雪的肌肤,不由捻须笑着点了头:“朕那天恍惚瞧见过一回,的确十分端庄。”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北静王告辞而去。 皇帝惦记上了薛宝钗,密令高弘去问薛宝钗的待选事宜。 高弘多了解皇帝啊,笑嘻嘻地去问了,回来告诉皇帝:“薛大姑娘甚好。” 皇帝立即去寻皇后,告诉她:“贾府没了贾妃,王家没了王子腾,几家子都惶恐着。朕须得加恩方好。你把薛家那一直待选的姑娘叫进来吧,安安那几家子的心。” 皇后万般不乐意,也只好照办。 不过七日,薛家在王府里接了皇后的懿旨:“薛氏宝钗,端庄淑仪,堪伴圣驾,着即日入宫,赐封宝贵人。” 薛家母女喜极而泣。 薛宝钗,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王仁跟着激动得浑身发抖,唯有薛蟠,心里感觉到了浓浓的失落。 原来,还真要把嫡亲的妹妹送进宫去给皇帝做妾…… 薛宝钗欢欢喜喜地收拾东西。 薛姨妈左思右想,问宝钗:“你带谁进去呢?莺儿肯定是不行了,这小蹄子太张狂。同喜同贵胆子小。文杏又倒三不着两的。” 宝钗根本不在意这个:“外祖母那里不是还有几个小丫头母亲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么?我去挑两个,送个信儿给舅母,要过身契来就是。” 薛姨妈连连称妙。 福嬷嬷一听她最后还是要入宫,不由得一声长叹,最后送了一句告诫:“姑娘一向安分随时,进宫后还应如此,方能长长久久。” 薛宝钗心里不耐烦,面上仍旧含笑道:“只是我这一入宫,却不能养您的老了。不如这样,我们家在京郊还有几个小庄子,我送嬷嬷一座,做您的养老之资。您愿意去庄子上,就过去当老封君。若是不爱去,就陪着我们太太也是好的。您说呢?” 福嬷嬷巴不得离开薛家,笑着道:“我老了,也伺候不了太太,反倒得麻烦太太照顾我。何苦呢。只是,还想请姑娘赐了身契才好。” 薛宝钗二话不说,连身契带庄子都给了福嬷嬷,第二天就让人送她去了庄子上。 福嬷嬷也干脆,到了庄子上,立即提请地方,把庄子卖了大笔银子,拿着银子远走他乡,再也没跟薛家或者贾家有半分牵扯。这是后话,不提。 薛宝钗入了宫,藏愚守拙,从容自若。 皇帝当天便翻了牌子,接着连幸三日,擢为宝嫔。一时在宫中风头无两。 而贾家,直到薛宝钗成了宝嫔,才得到消息。 彩云悄悄地告诉了王夫人。 王夫人从床上惊坐而起:“她什么时候入的宫?我怎么不知道?” 玉钏儿撅了嘴:“何止您不知道?咱们一家子都不知道!这事儿还是琏二奶奶的哥哥派了人来给二奶奶送东西,才顺口说起的。从旨意下来都半个多月了,薛家姨太太也没派个人过来吭一声儿!” 王夫人气得捶床。想了半天,方咬着唇问道:“既然薛家起来了,那薛蝌何时跟邢大姑娘成亲的事情,提没提?” 彩云愣了半天,摇了摇头:“没有。” 王夫人冷笑一声,附耳对彩云说了几句,彩云点头,领命而去。 没几日,邢夫人便命人去王家求见薛姨妈,问及薛蝌的安排。 薛姨妈这个时候虽然再不愿意沾惹贾府,也得给王夫人三分颜面,笑着告诉来人:“我们薛蝌正在跟梅家商议宝琴的婚期,定了他妹妹,我就跟大太太商议他的。” 这个薛姨妈倒没有撒谎,薛蝌的确趁着薛宝钗在宫中得宠,再次上门去梅翰林家试探。 谁知梅家更加回避,竟有种避之唯恐不及的意思。 薛蝌诧异得很,回来便与薛姨妈说了:“我看梅翰林说话眼神,竟是想要悔婚。” 薛姨妈哼了一声:“悔便悔。你姐姐如今这样好归宿,你妹妹又是这样人才,哪里寻不到一门好亲了?” 薛蝌犹豫许久,摇头道:“父亲当年与梅翰林可称知己,梅家家风正,待人又好。妹子只要能嫁过去,便是一世坦途。侄儿不打算违背父命,还是再试试得好。” 薛姨妈自然不高兴。 两下里拖沓试探,到了月底,梅翰林忽然从皇帝手里亲自求了外任,合家出京,都走出了百余里,才命人送了一封退婚书到薛蝌手上。 退婚书上说话竟不客气得很,说两家原为志趣相投,现在却是人各有志。又讽刺薛宝琴如此美貌才高,自家儿郎般配不上云云。 薛蝌不知所措,薛姨妈气得吃不下饭,薛宝琴也紧紧地闭了三天的门。 薛蟠自然大怒,当时便想要去追梅家。薛姨妈喝骂他:“现放着你妹妹在宫里,收拾他一个小小的五品官还不容易?”立即把此事告诉了宝钗。 薛宝钗在宫中大怒。 这一晚皇帝正好走来看她,见她怔怔的,便问缘故。 薛宝钗哭道:“妹子被人无故退婚,不想活了,已经三天没吃饭,臣妾实在是焦心,不知该如何是好。” 皇帝忙问得了是梅家,便笑着安慰薛宝钗:“他们家一向是又臭又硬,你不要搭理他们。朕为你出气,让他们这辈子回不了京城。” 薛宝钗这才止了哭声,又红着脸赔罪:“臣妾无状了。” 第三百九十三回 退婚潮 皇帝很满意宝钗的知情识趣,却见她始终有郁色,不禁笑问:“宝卿还在担心什么呢?我可是听了不少人说过,你那妹妹国色天香,不逊于你呢。” 宝钗听得皇帝这样说,轻蹙了娥眉,愁道:“我家里兄长纨绔,我从不在皇上跟前提起他,就是担心皇上给他加恩,那就更加不妥了。我那一对弟妹,当年二叔在世时教导得好,所以都是出色的。只是如今妹子被退了婚,她得不了好归宿,我那兄弟只怕是就不肯娶亲了。” 皇帝笑了笑,浑不在意:“朕倒是记得母后说过,贾府大太太的娘家侄女儿许配给了你兄弟,他有亲事在手,你怕什么?” 宝钗长叹,道:“话虽如此,那贾府大太太一向都是个趋炎附势之辈,她的兄弟荒唐胡闹,比我哥哥还甚。他家的女儿虽好,我却总是不放心。那时我在外头,这门婚事倒是合适,左右我当大姑姐的盯着就是了,邢家也不敢太放肆。现在我身在宫内,一则他们少了震慑之人,不免更加放肆无礼,二则我只怕他们会反而借着我的名义乱来,到时候损的看似是我的颜面,其实却是皇家的尊严。所以我才更愁。” 皇帝听着这话竟十分有礼,不由得笑了起来:“这倒也不难。朕给你这对弟妹另指婚事便是。只是那之前,你得让你这兄弟退了邢家才好。” 宝钗欢喜起来,忙不迭地点头。 皇帝待她愈加温柔。 太后听说了这话,沉吟许久,点头赞叹,对喻嬷嬷说:“这个薛嫔虽然有些小心思,倒还算知事,你有空给她送些赏赐去。” 喻嬷嬷第二天便将才贡上来慈宁宫的杨梅盛了一盘子给宝钗送了过去,笑着说:“太后听说宝嫔是江南人,只怕爱这个味儿。” 宝钗忙端端正正地冲着慈宁宫方向叩首谢恩,又亲手搀了喻嬷嬷坐,笑道:“妾身年轻,目光短浅,有什么做的不到的地方,嬷嬷还请不吝赐教。” 喻嬷嬷笑得眼睛眯起来,连连摆手:“快别这么说。先皇去了,从太后到皇上都伤心难过得很。天子守孝二十七天。那个月而后,太后再三劝,皇上也不肯进后宫。如今宝嫔能让皇上高兴起来,太后娘娘也就放心了。” 宝钗这才安心了,满面含笑地送了喻嬷嬷出去,翌日又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 皇后听说了,虽然不高兴,却也不愿意这个时候去触皇帝的霉头。何况皇帝隔三差五还是会去坤宁宫坐坐,跟她聊聊知心话。 皇后倒也试探过皇帝对于宝嫔的安排,皇帝笑起来的样子就好像他们仍旧在议论元妃:“小姑娘家家的,爱使个小心眼儿,你看着就行了,别理她。” 宝钗便给薛姨妈带了消息出去。 薛姨妈立即托了锦乡伯夫人汪氏去贾府寻邢夫人。 邢夫人正在贾母跟前,听了以为是议薛蝌和邢岫烟的亲事,大喜,忙命请进来。 汪氏进来,见贾母歪在榻上,脸色青白,便有些犹豫,笑着上前请了安,笑道:“老太太歇着吧,我也没什么大事儿,就是来找大太太说句话儿。”说着就给邢夫人使眼色。 探春和王熙凤恰好也在,二人何等精明,立即明白过来只怕是有些坏消息。探春便笑道:“如此,二嫂子陪着老太太罢,我扶大娘过去。”说着,上来搀了邢夫人。 邢夫人心中狐疑,笑着起身,邀了汪氏,往自己的屋子里去。 汪氏是听说过探春的厉害的,这个时候哪里肯当着她的面儿说话,笑道:“我们大人说的话,有一半儿是姑娘家家的不该听的。三姑娘去吧,不是说你们家老太太都离不得你半步的?” 探春被挡在了屋外。 然而邢夫人和汪氏说了没一盏茶的功夫的话,就气得嚷了起来。探春在正房听见,忙得又转身出来,推门进了邢夫人的屋子。 邢夫人气得脸色铁青,胸脯一起一伏,双手紧紧地握着拳头。 探春看着汪氏一脸的尴尬,先温和地笑了笑,问道:“夫人可吃了茶了?天气热着,我们家最近都是上酸梅汤。”回头命人去“给锦乡伯夫人端一盏酸梅汤来”。 汪氏讪讪的,笑着站了起来:“我就不坐了,话传完了,我就该走了。” 探春的笑意深了起来:“只是不知对方是请夫人传个话就得,还是要讨个准信儿回去?” 邢夫人气得冲口而出:“他们要退岫烟的婚事!我怎么给他们准信儿?别做梦了!不就是一个嫔么……” 探春一把拉住邢夫人,笑对汪氏道:“原来是这事。我们原也高攀了,既然薛家又觉得不妥,那就算了。只是先前议亲的时候,虽没有婚书,却拿了我们岫烟的八字去,如今既然要退婚,就把庚帖还来吧。” 汪氏正带在身上,忙掏了出来递在探春手里,又笑道:“三姑娘竟这样响快。不知薛家二公子的庚帖?” 探春笑道:“我们不像您是有备而来。薛家二公子的庚帖如今在邢家那边,等我要了来,即刻给薛氏送去就是。” 汪氏没想到竟然这样就成了,心里诧异,上下打量了探春片刻,情不自禁地问:“三姑娘比去年又长高了一些。不知姑娘如今……” 探春含笑截断她:“前儿还听人笑话儿,说贵府大公子好眼力,在王家帮着丧事的时候,一眼就看中了薛家娘娘,还曾悄悄提亲的?” 汪氏的脸色顿时一变,支支吾吾站了起来,勉强笑道:“我完了这趟差,家里还有些事,就先告退了。”忙忙地走了。 探春命人“送送汪夫人”,转身安慰邢夫人:“岫烟姐姐是那样的一个好女孩儿家,做什么要跟薛家扯上干系?她们家如今又出了个嫔妃,薛大哥哥一向都挥霍无度。薛家二公子二小姐的终身都攥在薛家姨太太手里预备着以后给薛娘娘铺路,咱们家又不是没出过娘娘,大娘还看不清这个的?如今一别两宽的情形,是好事。” 邢夫人气得眼圈儿红了:“可我侄女儿这亲事……” 探春笑意深深:“好办。” 第三百九十四回 琴贵人 “老太太养好了病,还怕没有故交亲朋的?何况您有两个好女儿,一个是修国公府的嫡孙媳,一个是正儿八经的缄亲王正妃,您还发愁侄女儿没有好婚事?” 探春一语提醒了邢夫人。 如今惜春已经记在了邢夫人名下,贾府里头不起眼儿的两个小姐都寻了最显赫的亲事,邢岫烟哪怕只是在修国公府的亲家和皇亲国戚里头好歹地扒拉扒拉,只怕也能嫁个比薛家好得多的人家。不就是一个嫔么?当年元春还是贵妃呢,还不是说没就没了…… 邢夫人的气下去了大半,拿了帕子摁了摁眼角儿,重新端起了自己的架子来:“还是你懂事。” 探春笑了笑,站了起来:“薛家乱,邢姐姐是个好性儿的人,去了反而受磋磨。倒是捡个殷实人家老实孩子的好。大娘什么不知道呢?不过是心里气薛家做事不地道罢了。只是这样的人家,我们家还不稀罕呢。您说是不是?” 邢夫人连连点头,又道:“我这就命人去跟我兄弟说,把那庚帖退了给他们家,倒干净。” 娘儿两个又携手回了贾母正房,说说笑笑的,连王熙凤都觉得奇怪。 因凤姐儿已经八个多月,探春不太拿家里的事情让她操心,只令她保养:“琐事有我,大事自然问你。你好生的给老太太生个好重孙才是第一件大事。” 薛家得回了薛蝌的庚帖,心满意足。 薛宝钗在宫里便试探皇帝,看看能给薛宝琴许个什么样的好人家:“前儿算了算日子,贾家四姑娘跟缄亲王的婚事只怕是要过个一年半载的才能提了。” 皇帝一听就明白她在想什么,不想跟她绕弯子,直接调笑:“你这是想要把你那妹子许给我那幼弟祁儿了?” 薛宝钗忙称不敢,掩了口笑:“哪儿敢肖想上宗室了?哪怕我哥哥仍领着皇差,二叔那一门可都是白衣。宝琴不过一个民女罢了。” 皇帝哈哈大笑,道:“瞧你酸的!”当即命高弘:“你来,带着我的口谕,直接去薛家,马上把薛家二姑娘接进宫来!朕先赐了她姐姐一个贵人,如今她姐姐升了,朕也赐她一个贵人,就住在这偏殿里!” 薛宝钗大惊失色,忙上来要拦。 高弘才不理她,塵尾一甩转身就走了。 薛宝钗苦求皇帝不要玩笑,皇帝正色道:“朕何尝玩笑?”说着又眯了眼睛看她:“怎么?跟着朕,竟比不上嫁在外头?” 薛宝钗忙又赔罪:“妾只是担心陛下对妾一家荣宠太过……” 薛宝琴听见旨意都懵了,跪在地上盯着地面久久没有动静。 高弘笑得不怀好意:“琴贵人,皇上说了,宫里什么都有,请您这就收拾了,马上跟着老奴进宫去。宝嫔娘娘那边的偏殿早就收拾好了,就等着您去了。” 薛蝌张大了嘴。 他再怎么样,也没想到自己的妹子被梅家退了亲,竟是直接进宫去给皇帝做妾! 一入宫门深似海。 宝钗也许从一开始就打着待选入宫的主意,可自己的妹妹真是志不在此。 以后,就再也见不到妹妹了…… 薛蝌的眼泪掉了下来。 前天薛姨妈背着自己退了邢家的亲事,那个闲云野鹤一般的女子跟自己就没了关系;今天,宝钗姐姐竟收拾好了偏殿就把妹妹也接进了宫…… 薛蝌只觉得茫然极了。 薛宝琴回过了神,直起身来谢了恩。 薛姨妈笑得合不拢嘴,忙上前笑道:“高公公且坐一坐喝碗茶,琴贵人稍事收拾即可出发。” 高弘嗯了一声,笑眯眯地跟着薛姨妈往厅里去。 薛蝌爬起来,过去扶了薛宝琴起身。 薛蟠想了半天,过去给薛宝琴作了个揖:“恭喜琴妹妹。” 薛宝琴看了他一眼,拉了自己的亲兄:“哥哥跟我来。” 进了房,薛宝琴告诉随身的丫头:“收拾几件随身的衣服就好。” 然后拉了薛蝌桌边坐下,道:“时间紧急,我就长话短说了。皇上对咱们家的恩宠并不正常,我进宫去也只能相机行事。哥哥来京本就是给我送嫁的,如今既然我已经嫁了,哥哥就不要滞留京城,赶紧回去吧。家里没人主持事务,单靠着大伯娘派去的管事可不顶用。” 薛蝌定定地看了妹妹半天,轻声道:“既然如此,我明日就启程回乡。咱们家的买卖多,我以后大约跟父亲一样,各省都走走照看生意,就这样担风袖月地过了。你一个人在宫里,自己多保重。” 薛宝琴松了口气,笑了:“哥哥心里明白,我就放心了。我还怕哥哥生着给我当靠山的心思,不肯出京呢。” 薛蝌轻轻地叹了口气:“咱们家就算百年,也是末世了。我死赖在京城,也挡不住运势衰落。还不如邀游天下,增长见闻,只当是为日后的儿孙多打算些吧。” 薛宝琴笑着低落了下去:“哥哥好好的。我在宫里,自会安安静静地等着老去。” 薛宝琴只带了一个小丫头,挽了一个小小的包袱就进了宫。 皇帝对她的样貌格外喜爱,自她入宫,竟是连幸七天。 薛宝钗有苦说不出。 薛家一家子,竟只有一个薛姨妈,高兴得张罗着要摆宴。 消息传到贾府,贾母难过得晚饭都吃不下:“可惜了宝琴那孩子。” 宝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宝姐姐是自己要进去的,也就罢了,做什么连琴妹妹也不放过?那可是她亲妹子!” 李纨和迎探惜三姐妹对坐,也是无奈长叹。 探春只好打起精神来安慰贾母:“琴妹妹看着没心机,其实是个聪明人。在咱们家住了这么久,不懂不懂估计也都看明白了。何况上回还跟着进宫了一趟,我瞧着太后娘娘也不烦她。只要她能明白平安是福的道理,就不会有人太过为难她。您别担心。” 然而宝玉的哭声始终在众人耳边回响:“大姐姐当年就说,那是个不得见人的去处。琴妹妹绝代风华,难道就这样埋在了里头么?” 第三百九十五回 三个人的议事 南安郡王府给贾府下了帖子,请贾府的姑娘们去玩一天。 贾母挣扎着起了身,命贾琏和宝玉:“你们两个送我们去。” 贾赦贾政都觉得揪心,上来劝贾母:“要不然让大太太带着姑娘们去吧,您还是养息要紧。” 贾母连连摇头:“你们不懂。” 探春这一回却站在贾母一边,歉然地对一脸希冀的邢夫人道:“这一趟只怕是太妃要跟祖母商议事情,谁不去都行,唯有老太太是必去的。”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不禁都红了脸。 都是浮沉宦海、年过半百的人了,竟还没有一个姑娘看得透。 临出门,贾母握了贾政的手,压低了声音:“你须决断了。” 贾政的身子一抖,抬头去找宝玉。 宝玉和贾琏在外面看着轿子车马,却不在旁边。 待贾母等人出了门,贾政沉默地回到正房。 荣禧堂内,地上两溜是十六张楠木交椅,堂上又有一副对联,乃是乌木联牌,镶着錾银的字迹: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写的是:“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 贾政就在那交椅的最末一个上坐着。 想当年,这堂上正座就是荣国公本人,地下两溜坐的,不是自家的亲友,就是军中的部将,济济一堂,高谈阔论,挥洒自如,慷慨激昂…… 可如今…… 连贾府里头都冷清极了。 那些因着老国公爷而结下的旧交们,有的渐行渐远,有的心怀叵测,有的堕落纨绔,有的醉生梦死。 不剩什么了。 难怪人家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贾政长叹一声。 不如抽身退步,回乡务农读书,好歹能教养出几个脚踏实地的儿孙出来。几十年后,兴许贾氏一姓,还有三分复起的希望。 贾政抬起头来,咬了咬牙,开口唤人:“管家何在?” 林之孝走了进来:“老爷何事吩咐?” 其实最近因为已经软禁了赖家一家子,他忙成了陀螺。 然而今天三姑娘派了小红来特意告诉他:“今日老爷有大事要吩咐你,跟紧着些。” 贾政的眼神转向了荣禧堂的牌匾,面无表情:“传出话去,太太伤心过度,勉力支撑了一阵子,如今越加不好,已经病得起不了床了。” 林之孝心里一抖,半天,低低答应了一声去了。 贾母一行刚进了南安郡王府,北静王那里就得到了消息:“史老太君带着姑娘们去南府了。他们家里跟车的下人闲嚼舌头,终于漏了消息出来;说大王氏从贾妃薨逝、王家治丧开始伤心过度缠绵病榻,如今已经病势沉重,起不了床了。” 北静王点了点头,且跟长史商议:“信都送出去了。如今宫里有了消息,那位薛大姑娘果然易生养,似乎已经有了身子。咱们的准备已经齐了。” 长史掩不住的兴奋:“王子腾一死,军中群龙无首。荣国府自顾不暇。贾家的旧部又有宁国府的人去传信,想必是深信不疑的。忠顺王如今又被大理寺那边查的门户紧闭。这个时候咱们只要拿到了王子腾手里的几处京营,这一场,已经毫无悬念!” 北静王弯起嘴角,眉梢上都是喜色:“趁着薛大姑娘有孕,我会让她再松一松皇帝的警惕心。你警醒着些,别把回传的消息漏了。” 长史长揖到地:“微臣遵旨。” 北静王呵呵大笑。 南安太妃和贾母说话儿,迎惜跟着国公夫人去闲谈,探春没在跟前。 探春被南安公叫到了书房。 安世鸿去陪贾琏和宝玉了,而冯紫英则跟着南安公和探春对坐。 桌子上铺着舆图。 南安公清了清嗓子,抬头问探春:“看得懂么?” 探春皱着眉,半天才说了一句话:“这舆图也太粗糙了。” 是啊,就跟现在各家的园子里没指向标一样讨厌。 冯紫英摸了摸鼻子,没吭声。他也想起了在王家第一次见到探春,而这个迷了路的白痴在园子里转来转去的样子。 南安公决定不给自己找气生,伸了手在舆图上指点:“这是长安、这是平安州、这是兴邑……” 探春摇了摇头,打断他:“这几个方向的来敌如果现在才开始担心,那我也就不必跟国公爷说什么,咱们都收拾行李逃难的好。国公爷不妨告诉我,现在绿营、通州大营、西山大营和侍卫处都是什么个情景?” 南安公直起了身子:“你是说京营?” 探春点了点头:“我们家舅老爷在那边经营了半辈子,现在就算不是所有的,也会有近半的根儿还在王家。您还记不记得,阴差阳错接到王家舅老爷灵柩的,乃是王仁?此人无能平庸,却胆子大,也没什么礼义廉耻之心。若是被王家的旧将和幕僚蛊惑了,难保不会被当成旗子立起来。那边万一想到了这一层,通过宫里的那一位跟他们联系上了,这一部分乱贼,你们可不得不防。” 南安公的神情微微有些凝重。 冯紫英掏了掏耳朵,喃喃:“我觉得至少侍卫处和绿营还是在圣上手里的。” 南安公眯了眼睛看着舆图,半天,抬起头来,看着探春问道:“三姑娘觉得,目下还有哪些事情要做?” 探春下意识地揉鼻子:“国公爷是要考我么?我一个小小的女子,呆在家里绣花儿画画儿挺好的,不用知道这些吧?皇上当年是怎么从一众皇子中脱颖而出的?您和世子又是怎么在四王八公里头广布人手的?既然个顶个儿都是权谋的高手,就别来寻趁我了吧?” 南安公板了脸:“三姑娘非要逼我么?我这是奉旨问话。” 探春翻了个白眼:“民女不知道。” 冯紫英实在忍不住了,瞪她:“你会不会好好说话?” 探春瞪回去:“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就不知道,怎么样?!” 南安公有些头疼。 冯紫英叹了口气,只好软下声气:“你的想法总是出人意表,你说出来,咱们互相印证,也好查漏补缺么。你发的哪门子脾气嘛!” 第三百九十六回 坐下,吃茶,别说话 探春这才皱了皱鼻子,道:“王子腾的夫人罗氏其实是个聪明人。她们罗家虽然是书香门第,有一位太太却是当年王子腾做媒娶的一位将军之女。那一边得看一看。薛家虽然不安分,但薛家二房,也就是宫里琴贵人兄妹两个却都是心地纯良、心胸宽广之人,未必要赶尽杀绝的。其余的,我总怀疑上回戚侧妃跟着北静王妃去宫里大闹的事情,怡亲王未必不知道。所以,即便查无实据,他们家交好的那几位,也还是小心着些的好。” 冯紫英和南安公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探春轻轻呼了口气,低头看着舆图,道:“想必太妃能把我家祖母劝通,回去稍稍做个准备,我就陪着我祖母去宫里给太后请安。” 南安公却摇了摇头,道:“不要去找太后,去找皇上。” 探春抬眸看他:“我明白国公爷的好意。只是忠顺王那边既然已经杀了先义忠亲王的后嗣,那太后就不再有什么可萦心的疙瘩了。我们这时候去找太后,既是向皇家投案的意思,也是再替自家谋最后一份功劳的意思。国公爷可明白?” 既然先头那位所谓的太子,太后娘娘的亲生儿子,已经绝了嗣。那对于太后来说,其实她今后的日子也就只剩了与今上亲近一条路了。 而作为一直标榜以孝治天下的皇帝,已经没了上皇、没了他自己的生母,那么仅余的这位太后,就成了他唯一可以表达自己是个孝子的对象。 所以,母子们和好,唱一曲“大隧之内,其乐融融;大隧之外,其乐泄泄”,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只是,契机呢? 太后和皇上都需要一个契机。 贾家适逢其会。 借着贾府自首,贾母去对太后哭诉求情,同时也给太后一个把皇帝叫过来,母子们交心和好的机会,不论是太后还是皇帝,都是乐于看到的。 所以,贾母入宫,不是直接去找皇帝,而是去求见太后。 南安公把探春的话在心里转了一圈儿才恍然大悟,连连点头:“三姑娘虑的极是。” 冯紫英眨了眨眼,什么?在说什么? 探春苦笑一声:“不怕跟国公爷说实话,当年我们家做的有些个糟心的事儿,也的确得先跟太后说一声儿,才敢告诉皇上。” 譬如说秦氏…… 南安公心领神会,难得的捋须微笑:“看来,贵府老太太已经把家底儿都交给三姑娘了。” 冯紫英忍不住敲桌子:“你们究竟在说什么?” 探春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坐下,吃茶,别说话。” 冯紫英怒气冲冲起来。 怒气冲冲地坐下,怒气冲冲地端了茶碗,怒气冲冲地不再吭声。 南安公呵呵大笑起来。 等贾母一行人回了家,南安太妃就递了牌子进宫,要第二天去看看太后,慈宁宫批了个准字。 南安公则自己悄悄地进宫去找皇帝。 皇帝听了高弘的回话,恋恋不舍地捏了捏薛宝琴的脸,笑道:“朕晚上过来吃饭。”临出门,又对高弘说:“琴儿喜欢新鲜玩意儿,你去库里翻翻,看看有没有甚么进贡上来的东西,还没赏过人的,给她送几样儿来。” 高弘垂眸答应了。 皇帝先走一步。 高弘回过头来看着宝琴,脸上的笑容有些谄媚:“琴贵人好福气,皇上还不曾这样在妃嫔身上用过心思呢。” 宝琴眨了眨眼,哦了一声,再无下文。看着高弘还不走,有些困惑,半天,挠头,问道:“高公公还有什么事?” 高弘心里大骂她装傻,忍不住哼了一声,又忙堆下笑来:“前儿去府上宣旨的时候,奴才有些不恭敬,想跟琴贵人陪个不是。” 宝琴啊了一声,笑容干净:“那个啊,我没觉得啊。你快去忙吧,皇上找不着你该不高兴了。” 这算是原谅了?示好呢?还是真的根本不在意? 高弘有些摸不清,只得转身先走了。 南安公把探春说过的话一字不瞒地报了上来,脸色有些奇异:“若说这位姑娘聪明,她是真聪明,可若是这样聪明的人竟然没有半分野心,说出来大天臣也不相信。偏她就真没有半分想要攀上谁的意思。” 皇帝觉得不解:“贾家大房名下的两个女儿现在都算是得了好归宿,二房这边她那个哥哥一看就不是个做官的材料,她还不赶紧自己琢磨一门好亲,日后好扶助她那亲弟弟?怎么真的没有跟你暗示什么?” 南安公皱着眉,胡子都捻掉了三根:“臣跟陛下说句实话。臣母早先想要把这姑娘娶回我们家来,给我那长子做世子正妃。臣一力给否了。就是觉得这姑娘心思太深、格局太大,思来想去,总觉得唯有皇太子府能盛得下。可看她现在跟冯家小儿的言语举动,她竟是毫不排斥对方的样子……” 皇帝也不信:“冯紫英是个好孩子不假,绝对肯听她的话也不假。可她那样的人,怎么可能跟冯紫英这憨货安安生生地过一辈子?” 南安公想来想去想不通,甩手抛在脑后:“兴许过几日,贾家老太太会跟太后提吧。” 皇帝嗯了一声。 南安公看着皇帝,目光相询,却又不好出口问话。 皇帝自然明白,低头写字:“行了。就这样办吧。挺好。你去吧。” 南安公面露轻松,知道这是皇帝准了探春说和他与太后的计划,恭恭敬敬地行了礼,道:“臣愿天下太平,国朝万年。” 高弘等南安公出了门,忙悄悄赶上两步,悄声问道:“如今新来的薛家那个琴贵人,似是与宝嫔截然不同的人。奴才该怎么待她才好?” 南安公一愣,瞪他:“女人的事情,你问我?!” 高弘愁眉苦脸:“那我总不能问太后皇后去吧?” 南安公哼了一声,不理他,走了。回去却把这话漏给了冯紫英。 冯紫英想了半天,去找宝玉。 宝玉一听大喜,忙道:“琴妹妹才华横溢,天真烂漫,是个好姑娘。” 冯紫英听了这般蠢话,摇头叹气,直接让他:“你去问问你妹妹。” 第三百九十七回 产子 第二天,冯紫英当值。 高弘瞧见他就往前迈了一步,想一想,又觉得自己匪夷所思,笑一笑,又收回了脚。 冯紫英哪里是能藏得住话的人,笑着就走了过去,拉了他,悄声说:“三姑娘说,琴贵人是个最透彻的人,不爱耍小聪明,不会自己作死。” 高弘心下顿时雪亮。 安安静静地活着,大约就是这位琴贵人最大的愿望。 看了冯紫英一眼,高弘笑了笑:“请冯侍卫转告三姑娘,若只是如此,奴才保她如愿以偿。” 冯紫英高高兴兴地大力去拍高弘的肩膀:“那可太好了!多谢大总管。” 皇帝正拿着书边看边闲步,从门里探出头来,眉梢动了动:“做什么呢?” 两个人忙回过身去弯了腰:“没什么,说两句闲话。” 南安太妃在太后宫里待到很晚,当天晚上太后娘娘心里不耐烦,不肯用晚膳,只喝了两口汤就睡了。喻嬷嬷忧心忡忡。 与此同时,宝嫔却在龙榻上一边给皇帝揉肩,一边随口笑语。 绕了几个弯子,终于说到了正题:“前儿听说皇上又抬举那位姓贾的大理寺正卿呢?给了他好大一个案子让他去立功了?” 皇帝笑着回头看她:“怎么?你不喜欢贾正卿?” 宝嫔的脸上没什么笑容,嘴角扯了扯,状似不在意地别开脸:“一把子年纪,当年依附着女学生入京不说,投靠贾家的时候,给我那姨夫递的竟是个宗侄的帖子。我们里头都挺不齿他这做派的。也就是看着他是林妹妹的启蒙师父的份儿上,不拿他当话题奚落罢了。” 皇帝笑了起来:“英雄不问出身。他虽然人品差了一层,才干倒是优长,朕用他,也是冲着他八面玲珑的心思。” 宝嫔撇了撇嘴,低声嘀咕:“每回交到他手上的案子,不都是证据确凿了让他过一遍堂就得么,哪里就称得上是才干优长了呢……” 皇帝看她娇俏的样子,呵呵地笑,抱了怀里就想亲热。 宝嫔忙抵住了他的胸口,羞得满面通红:“陛下,臣妾这两天,不舒服……” 皇帝挑眉:“不舒服……你不是这几日的小日子啊,朕知道。” 宝嫔红着脸,纤纤玉手翘起一根葱管也似的食指,在皇帝胸口画圈儿,咬咬唇,低声道:“臣妾,好似是,有了……” 有了?! 皇帝大喜,忙问端的。 宝嫔偎了他怀里,低声笑道:“太医说,像是,但暂时还看不清,让臣妾过几日再听一次脉。” 皇帝忙把她妥妥当当地安置在床上,笑道:“既如此,朕这几日就陪着你。” 宝嫔忙笑道:“哪有那个道理?皇后娘娘知道了,该说臣妾轻狂了。要不,皇上去偏殿吧?琴儿刚来时日不久,只怕是想家。” 皇帝正中下怀,呵呵笑着就去了偏殿,一边走一边吩咐高弘:“快把太医叫来,然后把宝嫔殿里有干碍的东西都收一收,顺便通知皇后一声儿。” 高弘有些踌躇,但还是提醒了皇帝一声儿:“要不再等等?万一不是呢?” 皇帝浑不在意:“宝嫔面相就宜男。不会错的。” 高弘答应一声,躬身去了。 太医当晚再来看了,点头肯定。 皇后娘娘赶了来,满面春风,又忙命人第二天一早就去告诉太后娘娘。 流水介的赏赐送进了宝嫔的屋里,但同时,她的身边也被皇后皇帝分别送了人来。 高弘笑得一张老脸成了菊花样:“宝嫔娘娘带进宫的两个小丫头哪里懂这些?还是老嬷嬷们牢靠。” 宝嫔笑着答应了。 太后听了消息,却令人去南府告诉南安太妃:“人心不足蛇吞象。贾家三姑娘说的话再也不错。” 南安太妃命人即刻去贾府告知探春。 三日后,贾母带着探春进宫,求见太后。 两个时辰后,太后命人请皇帝。 待贾母从宫里出来,已经老态龙钟,路都走不稳了。 喻嬷嬷追了出来,命人抬了软轿送贾母和探春出宫。 回到府中,贾母倒在床上便晕了过去,合家子围在床边,各自沉默垂泪。 探春看着王熙凤的样子,命平儿:“扶了二奶奶回房。她这个时候动了胎气可就麻烦了。” 待书听了这话,忙转身出去找赵嬷嬷,现去外头寻稳婆预备着。 果然到了三更天时,贾母醒转,王熙凤那边也发动了。 邢夫人和贾琏、平儿丰儿等人都坐在院子里等。 李纨则带着迎探惜陪在贾母身边。 贾母的眼神转来转去,问:“宝玉呢?” 探春抿了抿嘴,没吭声。 贾母眼神暗了一暗,气息虚弱:“叫宝玉来守着我。” 那个场面,还是不要给他看到的好。 宝玉流着泪进来,坐在贾母床侧,一言不发,只是抬袖擦泪。 当第一缕晨曦照进荣国府,一声婴啼清亮地响了起来。 邢夫人擦着泪亲自到正院给贾母报喜:“老太太,大喜了。凤丫头生了个儿子,重七斤六两,母子平安。” 贾母答应了一声,伸手拉了宝玉,轻声道:“你听见了?一命去,一命还。你多少年读书,虽说毁僧谤道,却最通透。别难过了,你祖母我的归期也不远了,到时候,你再一起哭罢。” 宝玉扑在贾母手边,不敢放声,狠狠地咬着自己的袖子,哭得呜呜咽咽。 贾琏忽然走了进来,气色不成气色,有些慌张:“今儿一个五更,城里忽然开始拿人……” 探春站了起来,看着他。 贾琏闭了嘴。 贾母叹了口气,手仍旧放在宝玉的头上,目光从脸色苍白的邢夫人开始,一一地转了过去,最后看着探春,微微合了双目,低声道:“三丫头,你出去看看怎么回事。宝玉留下陪我,其他的人,都散了吧。” 李纨看着贾母欲言又止。 迎惜二人得了她的示意,上前去一左一右搀了邢夫人,安顺地退了出去。 探春回头看了仍旧跪在贾母榻前呜咽的宝玉一眼,摇头叹息,跟着贾琏走出了院子。 门外廊下,赵姨娘把手扶在贾环肩上,面带希冀地看着探春。 第三百九十八回 谁在幻境 五更开始,冯唐、冯紫英、南安世子等人,各自将兵,开始查抄各大府邸。 城门开了不久,贾蓉贾蔷飞马回来,一进城门就被拿下了。 带兵包围宁国府的,却正是贾雨村。 贾珍看着他,眼睛都要喷出火来。毕竟是武将世家出身,推开身边的一个兵丁,抢了一杆枪就冲着贾雨村刺去。 周遭跟着的兵士们竟无一个上前拦阻的,甚至都齐齐地后退了一步。 贾珍把长枪舞起来,虎虎生风。 贾雨村再怎么也只是个读书人出身,左躲右闪,砸了宁国府多少珍奇古玩,却还是没躲过去,被贾珍一枪扎了个透心凉。 跟随查封的副将眉毛都没动一丝,只是板着声音道:“圣上有旨,查宁国府贾珍、贾蓉等,勾结北静王图谋不轨,实属罪大恶极。姑念其为从犯,免其族人株连。拿下。” 兵士们答应一声,拿人的拿人,搬东西的搬东西,不过半个时辰,一座宁国府,已经空了。 荣国府这边的门子们看着那边的动静,早就吓得浑身发软。不意那将抄完了宁国府,转身就冲着荣国府来。 门房们死死地咬住舌头,才没有个个尖叫出声。 待那将进门时,贾琏已经赶了出来,迎面施礼,恭声道:“已拿下家中叛奴,请天使发落。” 说着,林之孝带人押了赖大一家出来,那将一挥手,自有兵士上前接手。 贾琏又道:“府中二太太王氏病重不治,今晨刚刚逝去。其夫贾政、其子贾宝、其孙贾兰等正在装殓预备治丧。” 那将颔首。 贾琏续道:“府中老太太病重,家父母都在榻前侍疾,府中一应事务乃是三姑娘主理。圣上有何旨意,我等即刻遵行。” 那将不在意地挥了挥手,令兵士们带着赖大等人出去,漫声道:“太后娘娘有懿旨,不得惊扰了三小姐。” 说完,施施然走了。 荣国府,没事了。 旁边心惊胆战的仆下们面面相觑。 不得惊扰了三小姐? 难道,荣国府能逃过这一劫,乃是因为三小姐? 三小姐,这是……要当皇妃了?!当第二个贤德妃娘娘? 下人们又都有些兴奋起来,彼此交换着得意而意味深长的目光。 荣国府的大门又关上了,贾琏站在院中,一片茫然。 京城今日连抄了三家:宁国府、北静王府、忠顺王府。 人心惶惶。 第二天更吓人,京城的老勋贵们,四王八公,除了南安郡王府和修国公府,竟是齐齐都被搜检了一遍,也不知道关了多少人去大理寺。 第三天,怡亲王府也被贴了封条。 坐不住了的人都开始纷纷叩请入宫,皇帝却一概不许。 到了第五天,皇帝传旨,三司会审。 又半个月,事情大白于天下,皇帝发了明诏。 “查,北静王、锦乡伯、平安州节度使、长安节度使等勾结谋反,忠顺王谋逆,均族灭。皇商薛氏附逆,族灭。宁国府三等将军贾珍、九省检点王子腾之子侄等人,为人蒙蔽,着问斩主犯,其余充军西北,与披甲人为奴。荣国府贾赦昏聩失察,夺爵;工部员外郎贾政帏簿不修,罢官;念荣国公一品诰命史氏年高多病,准暂住荣国府。而后当回乡读书,再思为国效力。又查贾雨村贪赃卖法,死有余辜,着查封家产,家人不问。” 探春看着邸报,轻叹道:“这已经算是格外开恩了。” 一语未了,小丫头来报:“姑娘,后门来了一僧一道,乱起来了。” 探春哦了一声,低头继续细看手里的东西。 小丫头有点儿着急:“宝二爷痴痴呆呆的,傻了一样,要不要请太医?” 探春抬头看了她一眼,转脸问赵嬷嬷:“这个是哪里来的?” 赵嬷嬷叹了口气:“府里这样乱,大家都忙,这个应该是从先二太太院子里新拨过来的。”喝命那丫头:“姑娘什么不知道?不说话就是暂不用管。下去吧。” 小丫头撅了嘴,不太服气,却也走了。 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被一群丫头连推带搡地赶了出去。 晴雯插着腰,撒泼:“我们家好得很!既没抄家,也没杀人。你们度人也该去大理寺的监牢,我们几个吃香的喝辣的,用得着你度?二奶奶才生了哥儿,宝二爷眼看着要娶亲,哪里来的功夫跟你们磨牙?滚!不然姑奶奶叫人拿狗血泼你们!” 僧道相顾失色,忙就要掐起指来大施幻术,却被随后赶来的小红劈面把通灵宝玉扔了过去:“你们不就是要找这个么?给你们!” 道士连忙一把抄住,却见荣国府后门咣当一声关上了。 僧道二人忙擎了那玉,细看过往,却是越看越觉得匪夷所思。 僧人忙端起了钵,往里看时,哭笑不得:“祖宗,这一位敢情来了一趟,把太虚幻境薄命司的簿籍全改了!改了再毁了,咱们谁也没料到啊!” 道士也自无奈。 僧人又仔仔细细地看,奇道:“咦?这下世的人里,怎么还有我们根本看不见的?这一位是哪里来的?” 道士自己掐指,又摩挲那宝玉半天,一声长叹:“终究还是这一场故事太过凄惨辛酸,下界诸人知其然者,又愿力过深。积攒了数世之后,已经有无数墨客文人纷纷篡改。咱们这不过是被改了的其中一个而已。” 僧人呆了,半晌一合什:“善哉善哉。我等只当旁人在幻境,我等执真圭,谁知这人间翻覆、红尘有笔,我等也被搅进幻境来也!” 二人互视一眼,不由得呵呵笑起来,摇摇头,洒洒脱脱,大袖摇摇,扬长而去。 隔了没盏茶的功夫,小丫头一脸敬畏地在门口躬身,轻声回禀:“禀报三姑娘得知,那和尚道士都走了,宝二爷也没事了,被小红姐姐扔出去的通灵宝玉,自己,嗯,自己又回来了……” 探春撇了撇嘴,哼了一声。 算这两个家伙识趣。 以原著的人设,他们二人看穿自己简直是小意思,但既然他们肯留一线,不来戳穿自己,那自己也就不用真的让晴雯把狗血泼出去了…… 第三百九十九回 尾声(大结局) 又过了半年。 四王八公只剩了南安郡王、东平郡王、修国公和镇国公府。其余的夺爵的夺爵,降级的降级,风云流散。 宝嫔怀胎七个月早产而死,遗一女,太后赐号雪公主,交由琴贵人抚养——薛家族灭,太后却极喜爱琴贵人,所以法外开恩,放过了薛家二房。薛蝌进京谢恩,表过忠心就游历天下去了,终身不曾入仕。 贾母病危,宝玉和黛玉在贾母榻前成婚。 办完了贾母的丧事,贾赦贾政交还荣国府,扶灵回乡。 李纨却禀报贾政,自己想带着贾环和贾兰留下,今年预备下场考试。 贾赦劝贾政答应下来。 邢夫人趁机说要在京里给迎春惜春送嫁,不肯跟着回南。 贾政却道,自己无心续弦,也不欲跟贾赦分家;如今回去,家中总归还是该有一位主母,若是邢夫人不跟着回去,那就只好让赵姨娘打点金陵老宅中馈了。 邢夫人立即说自己也该给婆母守孝。 两对老两口儿相携着回了金陵。 探春早已遣散了家仆。李嬷嬷却死都不肯离开宝玉,所以带着李贵一家和麝月、紫鹃自去跟着宝玉黛玉过日子。 晴雯不愿意跟着宝玉,自己求了探春,要开一个小小的绣庄。探春自然高兴地答应下来。府里的丫鬟们,无家可归的多跟着晴雯去了绣庄。让人意外的是,待书也要去。探春想要留她,她却摇摇头,一字不发地走了。 探春想了一会儿方明白过来,感慨地笑着说了一句:“我们待书是对我最最好的人了,比亲人也不差什么。” 南安太妃听见贾府已经这般模样,急得逼着南安公去求娶探春,南安公苦笑不已:“您当冯家小子真傻么?”一转念,却想起了被薛家退了婚的邢岫烟,咦?那个孩子配给世鸿倒是很合适。 三年后,贾探春终于点头,嫁给了冯紫英。 而成亲后竟不顾宝玉的“颜面”,死活都要赖在神威将军府的林黛玉,晨起呕酸,被诊出了身孕。 冯紫芸赶回家来看望姐姐,顺便带来已经守寡一年的史湘云的消息:“小史侯夫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我想接她去我们家却不合适,不然让她来咱们家?” 贾探春看着瞬间欢喜得几乎要上天的宝玉,哼了一声,慢条斯理地整理裙子:“这个家呢,虽说你们俩是女儿,可掌管家务的,是我这个儿媳妇。我说这件事,不行。” 宝玉气得脸都白了。 冯紫芸也觉得伤心,转脸看着卢夫人哭。 卢夫人却回手抽了她一巴掌在胳膊上,骂道:“笨!听你嫂子说完。” 贾探春冲着贾宝玉翻了个白眼,道:“芸姐儿嫁了,二哥哥和林姐姐在冯家住着,方才没有什么不方便。可若是史大姑娘来了,那我倒要问问了,谁还方便?是你方便?我们家那口子方便?还是我公公方便?!” 宝玉语塞。 冯紫芸堵着嘴轻轻咳嗽了一声:“她非要守,也由她。她要在史侯府里守,周夫人那里,我们进宫,请太后发话就是。她要在外头自己守,我给她出银子置宅院。就算她想去庙里守,我去跟妙玉说,给她在蟠香寺留一间禅房便是。哪怕日后若是看见了什么人,动了什么念,我们也都可以帮她。只要她是照着自己的心意活着,随她怎么活。” 冯紫芸有些期期艾艾的:“史姐姐,嗯,还想过以前的日子,就是,嗯,跟大姐姐、姐夫还有嫂子你们在一起的日子……” 探春的眸色顿时一冷:“时过境迁。芸姐儿回去告诉她,让她别想了,不可能。” 林黛玉和贾宝玉同时想通了史湘云的心思,都红了脸。 林黛玉是气红了脸,贾宝玉是羞红了脸。 卢夫人哼了一声,搂了林黛玉在怀里,冷冷地告诉贾宝玉:“孩子才上身,我们这大丫头又娇气了许多,渴不得饿不得,伤心不得生气不得。姑爷若是觉得男子汉大丈夫受委屈,就不妨搬回你们自己的宅子住着,等大丫头生了孩子,做完月子,我再给你把她们娘儿两个送回去……” 宝玉的眼睛急得顿时铜铃一样:“岳母大人,我哪儿都不去!我只守着林妹妹!杀死我也不离开她半步!” 众人的脸色都缓了下来。 冯紫英前两天又被皇帝迁怒找茬儿骂了一顿,郁闷得在外头喝了两天的酒,才回来。进门就被探春嫌弃他臭死了,喝命去洗澡换了衣服才准进上房。 冯唐悄悄地来找卢夫人,有点儿担心冯紫英会被赶去睡书房。 卢夫人如今满心都是林黛玉,哪里顾得上那个胡打海摔惯了的皮实儿子?不耐烦得很:“睡两天书房怎么了?谁让他不回家的?活该!” 冯唐愁眉苦脸。 儿子新婚还没一个月,婆婆已经完全站在儿媳妇这边了。自己这个当公公的,难道还好意思帮着儿子去欺负儿媳妇不成? 叹口气。 自己这个儿子算是白生了,双手送给贾三姑娘收拾吧。 难怪当年冯紫英悄悄地央自己去向贾政求亲,贾政一脸送瘟神的庆幸当场就一口答应下来了…… 探春在上房打点好了给在国子监读书的贾兰贾环带的吃食用具,给在兰州做知州的贾琏和王熙凤的礼物土仪,给在金陵老宅养老的贾政和赵姨娘等人的自己亲手做的衣衫鞋袜等等,方伸了个懒腰,吩咐鸳鸯:“承影也才回来,你去问问大爷这一回又是为了什么挨骂。” 又告诉翠墨:“晚上做几个好菜,备一壶好酒——我知道大爷喝了两天了,今儿必不想喝。没关系,我自己喝,让他看着。” 鸳鸯是红着脸出去的。 翠墨则笑嘻嘻的。 沈嬷嬷在旁边唠叨:“姑娘就算是想把鸳鸯姑娘嫁给承影,也不该让他们这样私相授受,往后让人家说闲话怎么办?” 探春总归都没听见这些话。 窗外春意正浓。 姹紫嫣红开遍,杨柳都开始吐那些烦人的絮絮。 那江里正好的烟波钓船,那天边正闪的霞光潋滟,那镜中正笑的黛眉清浅。 她觉得,日子过到了今天,已经不是红楼梦了,而是,探春传? 呵呵。